《一纸千金》 第1章 丧事静默 白幡高直竖,庑房结灵。 安徽宣州,陈家三房办静悄悄地办着一场丧事。 静悄悄,“静”在人少,“悄悄”在不敢大胆声张。 人自然是少。 大半陈家人都去了前院哀悼——陈家唯一在朝做官的大房大爷也死了。 “贺小娘连死都不凑巧!” 后院三房外廊,婆子捏了把从前院顺来的南瓜子,边嗑边嘚吧嘚吧,“大爷前夜咽的气,贺小娘昨儿闭的眼,三爷一早备下的橡木棺材压根没用上…” 婆子努了把嘴,意在东南角,“被三太太生生摁下来了,说一个小妾入殓的风光盖过朝上做官的爷们儿,脑子打了铁的人才会这么做!” 婆子说得个眉飞色舞。 澄澈光晕下,向四面八方喷射出几道绵长的水雾抛物线。 外廊拱柱后立着的贺显金默默别开脸,避开了这无差别物理攻击。 “照您这么说,要是贺小娘错开时间死,岂不是能风光大葬了!” “岂止风光大葬!我听说三爷甚至在墓碑上刻了自己名字,等百年后要和贺小娘合葬!” 廊下的双环小丫头也嗑着瓜子附和,“还得是张妈!啥都知道!” 婆子被奉承得通体舒畅,像打开了话匣,“我跟你说,那棺材里,贺小娘手里攥着的和田玉,值这个数!” 婆子拿了个巴掌出来。 “五两银子?”丫头猜。 婆子顺手一巴掌拍到丫头头上,“没见识!五十两!三爷一个月的头!” “哇!贺小娘真是好福气!” 这早死的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贺显金轻轻别过头,动了动手中的攒盒,内里四色碟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婆子偏过头,见是贺显金,拿瓜子的手一滞,随后顺畅地凑出笑脸,“金姐儿可怜见的,快去看看你娘吧!”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正好三爷也在,趁爷们儿正伤心,赶紧把自个儿的事儿定下来!” 张婆子再看四下无人,道,“有些事儿过期不候——你身边伺候的那四个丫头一早就托我另找差事了!” 贺显金低头理了理攒盒,再抬头,脸上挂着恰当的悲和敬,“多谢张妈疼我。” 说完便提着攒盒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少女戴孝最是俏,白白的麻纱,小巧的白,哭红的鼻头和微肿的眼睛,再加上侍疾数月蹉跎出的纤细弱瘦的身姿。 张婆子看着贺显金的背影,眯了眯眼,目光浑浊,“你别说,金姐儿比她娘还勾人。” 张婆子这话含在喉头呢喃 小丫头没听清,疑惑的“啊”一声。 张婆子回过神笑着摇头,“我是说,你显金姐姐指不定福气更好。” 被三太太随便嫁到哪家,当个福气更好的小娘。 也只能这样了。 女人能干啥的? 特别是这贺显金,主不主,仆不仆的。 甚至还不如她们呢。 她们就算是下人,也是明媒正娶、三书六聘的,毛了急了,还能给当家的一顿骂。 这些当小娘的敢吗? 贺显金端着攒盒绕进灵堂,一眼就瞅见耷拉跪在棺材前的陈家三爷。 “您先起来坐坐吧。” 贺显金平静地打开攒盒,依次拿了四碟糕点摆在彭牙四方桌上,“您跪了两天了,饭没吃,觉没睡,太太记挂您,特意叫我去她院子拿了糕点过来。” 陈三爷一听,猛抬头,气得目眦欲裂,“她叫你去干甚!艾娘都死了!死了!她还想做什么!” 陈三爷满脸通红,手撑在膝盖上蹿起身来,一把将桌子上的盘子掀翻! “叫她少管漪苑的事吧!” “乒乒乓乓”盘子砸地上,倒没碎,只是糕点摔了个粉烂,吃肯定是不能吃了。 可惜了了。 贺显金想起三太太说的话—— “前头大爷摆灵悼念,阖府上下谁敢不去?” “就他是个痴情种?就他是个梁山伯?” “你娘的死,也不是一日两日间攒下的果,缠缠绵绵病了这么一两年,谁心里都是有准备的。” “你若是个好孩子,真心心疼三爷,就叫三爷换身衣服,抹把脸,赶紧去前院跪着哭一哭他那英年早逝的大哥!” 贺显金再看一眼双目赤红的陈三爷。 吼得中气十足,精神头还好。 还能哭。 贺显金内心评估一下,顺手递了个小杌凳在陈三爷身后,“三太太没想做什么,也没对我做什么。” “您先坐。” 小姑娘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只有红红的鼻头泄露了她丧母的哀痛。 他痛,显金只会比他更痛。 他死了女人,显金死了妈啊。 这世上,如今只有他和显金是真心难过。 陈三爷瘪瘪嘴,眼里一下子涌出泪,一下子颓唐地砸在贺显金为他准备好的杌凳上。 “你娘她死了…” 贺显金点点头,“阿娘死时,我就在她身边。” “她再也回不来了…” 贺显金点点头,“每年清明您可以去给她上香,若想她了,也能去坟前陪她说说话。” “我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了…” 贺显金点点头,“人死了,阴阳相隔,入土为安,自然勿扰亡者清净。” 陈三爷滞了滞,陡然号啕大哭,“可我想她!我好想她的啊!再没有人真正觉得我好了!” 对亡者的想念,总是难以轻易消退。 爱之深,思之切。 当时间够久到你以为你已经忘记她,忘记她的逝去带给你的悲痛时,突然出现的她喜爱的,她热爱的食物,她时常翻阅的书,会像把利剑再次刺穿你的胸膛。 这才让你痛彻心扉。 贺显金等待陈三爷慢慢平静。 棺前的香燃尽,灵堂里的哭声终于渐渐弱了下来。 “比起看到您痛不欲生,阿娘或许更愿意看到您好好过日子。” 贺显金声音轻轻的。 “看到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以为她哭泣,但只能哭三日。三日之后,就把阿娘的箱笼收拾好,您若愿意就好好封存,若不愿意就埋进土里,陪着她去下一世。” “看到您衣食无忧,喜有所好,爱有所依。” “看到您一生潇洒,不为困苦所拘。” “甚至看到您儿女成群,膝下稚童可爱,尽享天伦。” 陈三爷哭得双眼眯成一条缝,“这些都是你娘告诉你的?” 贺显金抿抿唇,轻轻点了点头。 这些不是贺小娘嘱咐她的。 是她死时,对病床前那群至亲至爱之人,唯一所愿。 hello又和大家见面啰~ 2022我很少出现,因为我去了趟妇产医院~ 基本日更,大概率一个月请假2-3次。 神棍会填坑,但人都喜新厌旧,肯定更喜欢新坑了啦。 么么哒~希望和大家一起开启一段美好的旅程~ 第2章 妾室凶猛 贺显金死了。 准确的说,她死过。 是过去式。 人死了,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贺显金以亲身经历证明,这个说法是对的。 在她眼前漆黑一片、意识快要消散时,她耳边全是乌拉拉一片的哭声。 这辈子,她活了二十四年,至少有十年都在病床上。 先天孱弱的心脏让她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剧烈活动,甚至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她的人生充满了小心翼翼与意外事故。 感恩家庭充足的经济实力,帮助她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意外与事故,努力地活下去,在活下去的基础上读书、考学,甚至成功拿到商科毕业证书,进入家族企业从零做起,慢慢累积经验。 她以为她能一直小心下去,却倒在即将跨入二十五岁的前夜… 亲人与朋友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贺显金却能精准分辨出妈妈的声音。 撕心裂肺,却无力回天。 妈妈没事…这是好事…妈妈… 贺显金很想安慰,努力张嘴,浑身却像被混沌细密的线缠绕住。 耳边的哭声一点点弱了下来。 大家再见,小金走了哦。 贺显金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 贺显金再睁眼时,就变成了浑身湿漉漉的贺显金。 大魏的贺显金。 宣州的贺显金。 造纸世家,陈家三房的如今十五岁的贺显金。 同名同姓同字,但截然不同的贺显金。 这个贺显金身体健康,通身无病。 无病,但有灾。 前头那个贺显金因落水溺毙,一命呜呼了,被她这抹刚死的、百年后、异时空的游魂莫名其妙接替了身体。 作为一个卧病在床,常年混迹于二次元的新青年,她异常迅速地接受了借尸还魂、穿越重生等离奇事件的发生,并且立刻投入到新身份的摸排探索工作。 不摸查不知道,一摸查吓一跳。 这个身体的贺显金,身世是有点小曲折在的——她姓贺,但负责她吃喝拉撒的人家姓陈,这姓陈的主家是她娘的 简而言之,她是个拖油瓶。 而且是,依附着妾室生存的、不那么名正言顺的拖油瓶。 贺显金咂舌。 在封建时代二嫁,还带上与前任的孩子,她娘真是个勇猛的妾室。 当贺显金认真打量自己金碧辉煌的寝室和贴身侍候的四个丫鬟后,不禁再度感叹:她娘真他娘的是个战斗力爆棚的妾室啊! 她一个拖油瓶物质条件这么好,真的合理吗? 只可惜贺显金来的时候,贺小娘已经缠绵病榻好些年了,而原主的落水加速了贺小娘的病程——贺显金借尸还魂后的 即是现在。 风动窗棂。 嘎吱嘎吱作响。 贺显金思绪缓慢回转,眼神轻轻落在陈三爷脸上。 每一个勇猛妾室的背后,都有个恋爱脑的男人。 陈三爷确实是个恋爱脑。 这个认知,是整个陈家的共识。 陈家造纸起家,现已有百年。 如今的大魏朝虽不存在于贺显金有关封建时代的任何认知,但无论是风土人情、地域划分还是学家背景、统治体系都留有宋明清时期的影子。 许多熟悉的地名和物件,让贺显金代入起来不算困难。 宣纸宣纸,其实就是宣州出产的纸张,而在宣州这个地界儿,陈家又算排得上号的纸商。 贺显金刚来前几天就拿着陈三爷三房的丙字牌,在陈家内院里里外外走了一圈。 光是内院就有四进,分作五个院子。 话事人陈老太太独住篦麻堂,在京做官的陈大老爷、陈家长房的选草堂,二房的浆造堂,三房的捞纸堂,另有一个空院子挂了晴晒堂的牌子。 一听就是造纸的。 篦麻、选草、浆造、捞纸和晴晒,组成了一张张肌清玉骨的纸,也组成了阖家主仆七十六口的宣州陈氏。 简单来说,陈家就是宣州干得不错的本地城镇民营企业。 老太太内外一把抓,两手抓两手硬;老大负责开拓仕途市场;老二跟着老太太打理生意,等待着继承陈氏纸业;至于老三嘛… 小儿子基本都拖后腿。 陈老三也不例外。 陈三爷,名曰陈敷,六岁启蒙,现如今三十有六,文不成武不就,十八娶隔壁江南道织造行业民营企业孙家嫡幼女为妻,本应就此过上斗鸡撵狗的正常小富二代草包生活。 奈何在二十七岁的高龄,遇上了碰到灾荒的看似柔弱如菟丝的贺艾娘,和小拖油瓶贺显金。 从此,陈老三的恋爱脑开了窍。 顶着压力固执地纳了二嫁的贺艾娘为妾。 从此就跟魔怔似的。 但凡陈三太太孙氏有的,管他龙肝凤胆,他一定要给贺艾娘搞到手。 就算被母亲指着鼻子骂也不在话下。 贺艾娘纤细敏感,又体弱多病,陈老三便日日不离身,自掏腰包,人参燕窝如流水地往贺小娘房里送。 不仅送,还要敲锣打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 让所有人都羡慕! 让所有人都看到他,陈老三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他会宠人!会疼人! 不是干啥啥不行! 三房内院都羡慕贺艾娘“盛宠”加身。 贺显金却一边打听,一边在陈老三恋爱脑的标签前默默贴上“叛逆”与“幼稚”。 贺显金东拼西凑出,陈老三和原身她娘,大概就是中二病叛逆草包二代与小白柔弱女主的故事。 显金的目光从恋爱脑陈老三的脸上,移到棺材前的牌位上。 上面刻着,“吾妻贺艾娘之位”。 贺显金轻轻叹了口气。 吾妻,吾妻。 陈老三真正的妻,这口气能忍? 恐怕早就不想忍了。 正是原身莫名其妙的落水,才导致贺小娘病情突然恶化的啊。 希望大家点一点那个新书投资 以后大概就是早上八点左右发文。 第3章 蜡油滚烫 陈敷又跪着哭了两场,哭到膝盖肿痛才扶着长随站起来,有气无力地嘱托显金,“…你给你娘守一守大夜罢,明儿 显金看了眼渐落的天色,轻声劝道,“您记得去前院给大老爷上柱香吧。” 陈敷瘪瘪嘴角,有些不屑的样子。 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冲显金摆摆手,半边身子靠在长随身上一瘸一拐往出走。 显金转身刚过灌木丛,却被陡然窜出的黑影吓了一大跳! “小金妹妹!” 声音是个男子! 显金有点怕。 这大魏,若是比照程朱理学的明朝,她私会男子,可是会被打死的! 显金下意识向后退。 那影子却迫切地追过来,面部暴露在光里。 是这几日没见过的男人。 十七八岁的样子。 手长脚长,脸上胡须一茬青过一茬。 就是个在抽条的高中生。 显金心里舒了口气,不那么怕了。 可她不知道这是谁,不敢随意搭话,低了头又避开半步,“嗯”了一声,就要往里走。 “小金妹妹!” 男子见显金要走,急切道,“你莫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道个歉,在湖边是我孟浪了,你落水后可没事?” 显金脚下一滞。 就是你这个瘟伤让原主落的水? 高中生见显金躲避的步子停了,便知自己这个歉道对了,长呼一口气,抓紧向前逼一步。 白灯笼挂得低低的,白光透过微黄的麻布绢纸照射在少女的脸上。 深茶色的瞳孔配上狭长微扇的眼型,小巧挺立的鼻还有像瓣一样的嘴… 像在邀请他。 男子心头一悸,紧跟着喉头微动。 她太漂亮了。 贺小娘已足够漂亮,但贺显金更漂亮。 贺小娘的美是凡间唾手可得的战利品。 贺显金的美却是来自地下十八层地狱的考验。 勾引人占有她,揉碎她,欺辱她。 高中生刻意声音压低。 听同窗说,男人要低声沉吟,要把钩子放在话里,没有女人听了不动心的。 “小金妹妹,你听我说,上回在湖边我说的话是真的。我今年下场乡试,我娘答应我要是乡试过了,就准我一件事!” 高中生在变声末期本来声音就难听,压低嗓门说话… 像个喉咙长水泡的傻x! 贺显金本来就烦! “你若无事,我要去给我娘续香了。” 贺显金埋头往里走。 高中生微一愣。 她哪里不一样了。 他说不出来。 他来不及细想,错开身形挡住贺显金去路,只好自顾自地把后话说出,“等我过了乡试,我就求我娘把你给我!爹喜欢贺小娘,也同样爱护你,你留在陈家,正好他也能继续照拂你…” 贺显金眉头皱成一团,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高中生。 “你是三太太的儿子?陈四郎?” 这是显金打听出来的。 陈三爷和孙氏有三子一女,最小的儿子就是这个年纪。 此话一出,贺显金顿觉不妥,立刻转了口,“你这样的身份…把我给你,是什么意思?” 少女说得坦荡又自然。 陈四郎被少女嘴里这四个字拱出了火,目光幽暗,“…就是当我房里人。” 房,房你个几把。 贺显金本想忍了,毕竟她如今处境不明朗,看陈三爷也绝不是个靠谱的。 按道理她忍下来比发泄出来明智。 但是… 去他娘的明智。 她在病床上躺了十来年,为了活下去,不敢生气不敢高兴,七情六欲快被绝完了。 她与太监唯一的不同是,太监绝情欲用的物理手段,她则是生物手段。 如今这具身体却健康得像头牛! 贺显金扬眉,“什么叫当你房里人?无名无份住到你院子去?” “会有名分!等我过了乡试,就抬你做小娘!” “那你一直没过乡试,我就一直免费陪你睡觉?” 陈四郎差点被口水呛到。 贺显金转身从竹篮里拿了香递给陈四郎,“来吧,你去给我娘上柱香,当着她说出你的愿望,看她应是不应。” 只要你有这个脸。 三支长香直冲冲地怼到陈四郎下巴颏儿。 陈四郎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去啊。” 贺显金声音冷清地催促。 三支长香快要杵进陈四郎鼻孔了。 陈四郎条件反射地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略带惊慌地抬头,却见贺显金直身立挺地站着,眼神深暗,透出他不太熟悉的情绪。 她,她是在蔑视他吗? 陈四郎被这个认知惊到了。 贺小娘柔弱可怜,这个女儿向来沉默温驯,非常有寄人篱下的认知。 见到他,要么退避三舍,要么忍耐安静。 就连上次,他企图趁夜黑一亲芳泽,也只是把贺显金逼得踩空落了水。 他被娘恶狠狠地揪着耳朵骂了半个时辰。 后来又听说贺显金病了两日。 紧跟着,贺小娘就驾鹤归西了。 不是因为他吧!? 陈四郎怕得要死,躲了几天,就怕贺显金给他爹告状,等到现在他都没等到他爹来找他,便大着胆子摸进了内院。 贺小娘死了,没有人保护贺显金了! 谁能为她做主? 离乡人贱! 当初贺小娘来陈家前,还在逃灾荒!一母一女浑身上下就只有两套破布衣服,连名籍都被人抢了! 葡萄熟了。 可以摘了。 陈四郎胆子陡然壮了三分,将贺显金手上的香一把拂掉,“贺小娘不过是妾,是仆!没有我给她上香的道理!” 陈四郎不好意思地笑,“不过小金妹妹成了我的人,她也算我半个丈母娘,我给她磕个头、上个香也是无妨的。” 陈四郎又向前逼了一步,手搭在贺显金腰间,“小金妹妹别怕,我必不负你。” 像一碗油泼到腰上。 贺显金看了眼腰,又看了眼陈四郎,笑了笑,抬眼高唤了一声,“三爷!您又回来了!” 陈四郎“唰”地将手抽回,慌忙回头看。 没人。 松了口大气。 刚转头过来,却感到右手火辣辣的疼! 不知何时,贺显金将白烛落下的热油尽数倒在了陈四郎的右手上! 蜡烛油贴肉烫! 陈四郎上蹿下跳甩右手,嘴里滋哇乱叫。 贺显金将装热油的碗“啪”地摔到地上! 碗四分五裂! 贺显金一把捏住陈四郎的下巴,踮起脚,脸贴脸,皮挨皮,恶狠狠一字一句: “你给我记住,你再碰我,你右手碰我,我废你右手;你左手碰我,我剁你左手。” “我一条烂命,换你锦绣前程——我赚了!” 嘻嘻嘻啦啦啦啦 第4章 棺材重重 贺显金表情太过于凶狠。 原先瓣诱人的唇,变成了妖怪吃人的魂。 原先狭长上挑的眼,变成了恶鬼索命的剑。 面冷心狠。 陈四郎闪过这四个字,浑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听清楚了吗!” 贺显金手指使劲,眼看陈四郎的脸多了四指掌印。 陈四郎慌不迭点头。 贺显金手一松,向后背手,偷偷活动微微发抖的关节。 陈四郎龇牙咧嘴地找凉水,一边呻吟一边甩手。 贺显金在心里给他配了首前世某app里的爆火卡点bg。 “百福!百福!水!凉水!给我找水!” 此情此景,陈四郎也不在乎什么低音炮了。 灵堂外只剩下变声期高中生的嘎嘎乱叫。 贺显金一个眼神都不想多给,背着手往灵堂里走。 隔了好一会,廊外滋哇乱叫的声音才消失殆尽。 躲在白幡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张婆子手里抠着攒盒,浑身止不住发抖。 她看到什么!? 她看到贺显金那个拖油瓶,泼了四郎一碗滚烫的蜡油! 那油这么烫! 遇冷就凝固! 就像贴了一层甩不掉的滚烫锅巴! 四郎的右手背红得像虾壳! 这…这可是主子…还是三太太最喜欢的小儿子…还是写字读书的右手… 张婆子抖抖抖,手里的攒盒“磕磕磕”。 贺显金眼神横扫过来。 张婆子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金…金姐儿” 贺显金轻轻点点头,“您给我娘送四色攒盒?” 张婆子慌忙点头,“是是是!一天了,供奉的攒盒该换了!” 贺显金笑道,“多谢张妈疼我。” 张婆子一边往后逃,一边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分内分内!” 快要逃出生天,张婆子咬碎了后牙,半侧身,探了个头道,“金姐儿,刚刚的事,你要给三爷提前知会一声,服个软、哭一哭,三爷吃这套…别等到三太太兴师问罪,到时候就一切都晚了!” 贺显金有些惊讶挑了挑眉。 张婆子赶忙加了句,“你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小时候,我还帮你洗过尿床单呢!” ….. 哦,原来是一张尿床单结下的友谊。 贺显金移开眼,没说话。 沉默让张婆子后背莫名起了一层毛汗。 “他不会声张。” 在张婆子以为贺显金不会说话时,贺显金轻声打破沉默,“前院大爷正在摆灵,他偷偷潜入后院女眷住所,被当家的知道了,他没好果子吃。” 紧跟着话锋一转,“不过,零碎收拾肯定是少不了的——您若真疼我,就帮我在外头买十张黄麻纸,还有墨。” 黄麻纸是最便宜的。 说着,贺显金便塞了半吊钱给张婆子。 陈家啥没有,纸还能没有? 随便到哪个门房,要也能要到几张纸。 这半吊钱纯属送给她的。 张婆子搓搓手,没拿铜板,“还能要你钱?你娘刚死,干啥都不容易,多留点钱傍身。” 贺显金想了想又道,“那咱们有好写的笔吗?笔尖硬硬的那种?” 这个专业就不对口了。 笔,这个生意,是隔壁王家的。 张婆子摇摇头。 贺显金前世去甘肃博物馆见过竹管笔,记不得是哪个朝代挖出来的,估摸现在不是时候。 “那烦您帮帮忙找一小截儿竹子尖头,我有用。” 张婆子想问有啥用,又念及陈四郎被烫得通红得虾壳手背,赶紧噤口,直道“好”。 不到一刻,张婆子便拿着东西回来了。 武力值这种东西吧,有时候就是简单又好用。 当所有人都离开,整个灵堂安静得连蜡烛燃烧都有了具象的声音。 管它白日人声鼎沸、来往如织,面子情了后,终究尘归尘、土归土,分道扬镳,再无关联。 前世在病床上,她的目标是活着。 那现在呢? 在这个男人出一个月的头给女人买镇棺玉,就被人交口称颂的荒诞时代,在这个“我是主,你是仆,连上香都没你份”的奇葩时代,在这个“你好好求求三爷,趁他心软把自己的事定了”的狗屁时代。 她的目标是什么? 她的人生、她的价值、她的未来都由别人决定。 可谁也不能决定她脑子里面,在想什么。 贺显金跪在棺材前,眸光里如有火苗跳动。 灵堂的烛火,一夜未灭。 天刚蒙蒙亮,出殡的人就来了,陈三爷失魂落魄紧随其后。 抬棺前,贺显金认认真真朝棺材磕了三个响头。 自此以后,她带着三个人的命活下去。 陈三爷非让出殡队伍堂堂正正地从陈家大门走。 内院的二门坚决拦住了年近不惑的恋爱脑。 出殡队为首之人给陈三爷出了个主意。 “咱们迂回走,从游廊的同心湖摸过去,我知道一个小门,常年没人值守,那边也能到前院。” 贺显金看了眼说话的人。 出殡队照这条路线,朝着前院一路狂奔。 陈三爷兴高采烈地给出殡队一人赏了一个银角子,高声激励,“就这么干!只要艾娘的棺材从陈家大门出去,我一人赏十颗金瓜子!” 出殡的唢呐吹得更响了。 贺显金抱着贺艾娘的牌位,披麻戴孝,紧紧跟在陈三爷身后。 眼看着就要撞到前院的另一桩白事。 一个羊角胡须的中年男人红着眼冲上来,“使不得使不得!三大爷哟!白事不相见,相见霉百年!您快带着贺小娘从侧门出去吧!” 陈敷一把拂开,“大哥明日出殡从哪儿走?” 中年男子快哭了,“大老爷自是从大门!”拍着大腿,“就没有姨娘从大门出殡的先例!” “这回艾娘从正门出去了,下回就有先例了!” 陈敷铁了心,看了不远处的灵堂一眼。 里头人多得像蚂蚁,汲汲营营的,瞧不上! 陈敷昂着头,把抬棺的赶边儿去,自己顶上,肩上抬着棺材,喊起号角指挥众人往前走。 “让他发疯!” 中气十足的女声。 是陈家当家,瞿老夫人。 瞿老夫人梳着光滑的圆髻,穿了一身黑麻衣,脸圆圆的,身形不高,气度却极为板正。 瞿老夫人行走时,右脚拖在地上,行走间明显不便,却杵着拐杖气势不减。 陈敷一见娘,条件反射缩脖子。 谁知这回,他老娘调虎离山,不打后脑勺。 “啪”的一声,拐杖敲在陈敷膝盖窝里。 陈敷膝盖一软,眼看棺材摇摇欲坠! 贺显金抱着牌位,冲上前,贺艾娘棺材的一角狠狠撞到贺显金背上! “唔!” 一股剧痛从脊柱迅速向上蔓延。 贺显金死死咬住嘴唇。 这该死的恋爱脑。 害人又害己! 谢谢书生铭姐的打赏。 第5章 卧龙凤雏 一连三夜没睡,贺显金本就略有眩晕。 棺材砸背,这一下又着实有点猛。 贺显金眯了眯眼,眼前多了几颗色彩各异的星星。 “快把贺姑娘扶住!” 中气十足的女声多了些气急败坏,拐杖杵地声音滋滋啦啦的,简直逼死空耳党。 “来人把三爷绑起来!去请三太太到篦麻堂!贺小娘继续出殡送葬,五伯劳您带孝义一块去,务必将贺小娘的执佛礼办得妥贴。” 声音调了个儿。 “我三子顽劣,个性狂狷,很是难教,今日扰乱我长子陈恒停灵,我必家法伺候,绝不姑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陈家靠的便是老大支应门户。 一个商贾之家,供出个进士大人,做官做到四川成都府同知,虽只是个从六品,却带领陈家完成了由商入仕的飞跃。 整个宣州府,哪个不敬他陈家三分? 如今飞到一半,翅膀断了。 连带着陈家长房小小年纪就顺利考过乡试,成为举人的 瞿老夫人掷地有声。 灵堂拜谒众人或唏嘘不已,或感同身受,或暗藏幸灾乐祸。 贺显金被人一左一右搀着,麻布孝帽扣在额前,正好挡住她大半张脸。 她忍痛睁眼,一抬头却见瞿老夫人身后站着一个身形颀长、冷漠玉立的少年郎。 这就是陈家那个希望之星? 看起来确实年纪不大。 二十刚出头的样子。 运道也确实不太好。 据说去年参加的秋闱考过了乡试,名次还不错,若是能趁热打铁,乡试 如今亲父去逝,至少守孝三年。 三年期满,谁知这考场上又多了多少磨刀霍霍、踌躇满志的读书人? 是二十几岁的进士吃香?还是三十几岁的进士吃香? 肯定越年轻,前途越香越光明嘛。 年龄歧视,在哪个职场都逃不掉啊… 希望之星一直低着头,无论是陈敷拿破布塞了嘴,囫囵着骂天骂地被绑着往里走,还是贺小娘的棺材被刚才那个唤做五伯的中年男子井井有条指挥绕开另一场白事,都引不起他半点兴趣。 直到瞿老夫人一锤定音决定贺显金的去向。 ——“送贺姑娘回漪院,再请个大夫来瞧瞧。这几日就让贺姑娘安安静静地在院子里休养生息吧。” 把贺显金彻底隔开了。 她的归宿或许将尘埃落定。 贺显金意识到这一点,再次抬起头来,正巧撞上希望之心的目光。 探究与深邃都藏在深棕色的瞳仁里。 像看啥都带点好奇的吉娃娃。 和吉娃娃唯一区别是,希望之星眼睛不突。 甚至还有点好看。 贺显金目光坦荡,希望之星却率先蹙眉移开眼。 额,好吧,换成她,也讨厌没有边界感的拖油瓶。 过了晌午,篦麻堂中高低错落摆了十来沓纸,竹麻的涩味、石灰粉的苦味、桑褚皮若隐若现的清香味… 纸间百味之中,袅袅一缕烟。 瞿夫人端了杯茶,还没喝,嘴里却满是苦味,叹了口长气,看向下首惴惴不安的儿媳。 “秋娘,老三是个混账羔子,生老大、老二时陈家还在泾县讨生活,等咱们陈家有了自己作坊,雇佣了二十来个伙计才要的老三…他又是遗腹子,当家的走得走,对他,我确有放纵、溺爱、宽宥三大罪过。” 老伙计兼瞿夫人远方表妹瞿二娘的给三太太孙氏奉了四色糕点。 瞿夫人招呼孙氏,“大中午把你叫过来,没吃饭吧?吃两口糕点垫垫胃。” 孙氏埋着头,没吭声。 瞿二娘有点不高兴,婆母都用上“罪过”这种重话了,做媳妇的少说也得劝慰两句吧? “砰——” 瞿二娘放糕点盘子动作不自觉地大了。 孙氏抬了抬头,唇角紧抿,正欲开口,却见瞿老夫人疲惫地撑起额角,冲她摆摆手。 “阿二,你莫冲秋娘摆脸色。老三行事荒唐,本就是陈家对不起她,她心里难过也正常——老三现被我绑在马厩,趁他还没来,你我婆媳二人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一说,往后的事到底该怎么办?” “你若实在不想和他过了,我做主给你们写封和离书,城东的桑皮纸作坊和旁边的小院给你,你和老三的三子一女全都留在陈家,你看,可是不可?” 孙氏如同遭了一闷棒! 她忍了快十年了! 贺氏好不容易死了!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凭什么这个时候和离! “媳妇与三爷结发二十余,最大的儿子年过双十,媳妇.媳妇此时和离旁人旁人”孙氏眼眶大红,“谁家爷们儿没几个喜欢的丫头小娘?媳妇也不是容不得人的,这么多年也都这么过了” 瞿老夫人点点头,话锋一转,语气带了点凌厉,“你既不是恨老三入骨,又何必撺掇他扛着贺氏的棺椁去老大的灵堂闹事!?” 孙氏猛地一滞,“娘——” 瞿老夫人手一摆,一语封喉,“送贺氏出殡的人有你乳娘的干儿子吧?” 孙氏辩解的话堵在了喉头。 “老三脑子蠢又幼稚,他那个狗脑子,单凭他自己能做成事?什么时辰出殡?怎么恰好掐在前院吊唁人最多的时候?怎么从二门顺利出来绕到前院?他自己能安排妥当?” 瞿老夫人有些提不上来气,“他这个蠢材先被贺氏把弄,贺氏眼皮子浅,只要些金银珠宝,倒也便宜。你却撺掇着他丢脸,老大丢脸,陈家丢脸.” 孙氏一眨眼,两行泪砸下来,跟着泪落下的,还有跪到青砖地上的膝盖。 “娘!媳妇只是一口气咽不下来!您知道他给贺氏的牌位上写的什么吗?‘吾妻’,写的‘吾妻’啊!” 孙氏哇的一声哭出来,“贺氏不可恨,坏了规矩的是三爷!媳妇只是想叫他出出丑!叫宣州城的人都知道媳妇平日过得有多苦!” 这两口子也是一对卧龙凤雏。 一个脑子蠢,一个心眼坏。 是人都知道家丑不外扬,这婆娘却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家长里短那些鸡毛蒜皮。 先暂时分开吧。 瞿老夫人捏了捏鼻梁杆,“我预备将老三发回泾县作管事,他刚在宣州出了那么大丑,避避风头罢!” 孙氏张了张口,肩头一歪,顺势低头擦了擦眼角。 “贺氏的女儿,你预计怎么办?”瞿老夫人沉声发问。 上一章有微修。 指路作者完结文:嫡策、天娇,妙手生香。 还有一本未完结文:美人神棍——会写完的!!!会写完的!!!无论什么时候写完,最后的结局都是会写完的!!! 第6章 青云路上 孙氏脑子一紧。 昨日,幼子红肿的手背 绝不能让这个小贱人留在陈家! 老的是狐狸精变的,祸害她男人! 小的也是狐狸精,祸害她儿子! “贺氏是逃荒来的宣州,说是家里都死完了,应当没人给金姐儿做主了.”孙氏试探问,“金姐儿这个身份有点尴尬,贺氏一死,她就更没立场呆在陈家了,照媳妇看,要不再让人去找找?” “也可再找一找。” 瞿老夫人叹了口气,“找到的希望很渺茫,都九年了,若还家里有人活着,就算再难,也不至于放任正头大娘子和族中血脉流落在外。还是要有两手打算。” 孙氏撇撇嘴角,“娘说得是,金姐儿去年及笄,一针一线都是媳妇给她操办的。她们娘俩身份虽尴尬,我们陈家却是好好养了她的,甚至您还准她学字、绣.” 一定要把这小狐狸精赶出去。 孙氏眼珠一转,“三爷纳贺小娘时,顺手把这娘俩的名籍都落在陈家.姑娘大了留不住,咱们好歹也算长辈。娘,您看我们要不要添一副嫁妆,把她发嫁出去算了。” “她刚死了娘!守孝三年!不要闹出陈家逼迫孝期姑娘嫁人的丑闻!” 瞿老夫人敲打孙氏,“别再丢陈家的脸了!老大刚没了,宣州做纸的哪个不盯着咱们家抓把柄?不过一个小姑娘,一月能有多少嚼用?好好给她养三年,宣州城的人知道了也只会赞咱们一声仁义!” 三年! 孙氏咂舌! 岂不是把一块肥肉放在四郎嘴边? 他能忍住不咬吗?! 很难吧? 孙氏想起四子对贺显金的垂涎,不由焦躁,抬眼看了瞿老夫人两眼,终是迟疑开口,“媳妇觉得还是尽早将她送出去合适.” “贺小娘家学渊博,金姐儿也不遑多让,我家四郎年轻气盛被她勾得竟入了迷!这…这还怎么读得进去书啊?” 瞿老夫人没想到这层。 瞿二娘倒是打量了孙氏一番。 得了吧。 也不知道谁勾谁呢… 孙氏没听到瞿老夫人反对,稍坐正,语速急切,“您看一个贺小娘就把咱们三房搅和得家宅不宁,她女儿当真是留不住了!媳妇是这样想的,乡下守孝也难有守满三年的,咱们就说是贺小娘的遗愿,想把姑娘早些送出门子,等金姐儿守满一年,咱们就二一添作五,给她备上十两嫁妆发嫁出去得了。” 瞿老夫人面无表情,“你倒是已有成算。” 又抬抬手,示意孙氏说下去。 “金姐儿如今无父无母,又没亲族,不好说亲。配个咱们家的管事或账房,媳妇觉得不错。” 孙氏一早就想过怎么处置贺显金。 真要养着,她膈应! 真金白银费不说,她天天看贺显金那张脸在跟前晃荡,她都少吃两碗饭! “咱们家城东桑皮纸作坊的账房年先生还不错呢。” “是个读书人,如今是家里实在供不上了,这才出来一边找营生一边读书——咱金姐儿若是运道好,还能当当举人娘子呢!” 瞿老夫人皱眉,“我记得,这年先生年纪不小了?乡下家里可有正头娘子?” 孙氏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刚死了!” 瞿二娘: “这是最妙的!”孙氏兴致勃勃,“他原配是个贤惠人,日熬夜熬地做女红供年先生读书,熬来熬去熬成了个肺痨鬼,身子骨弱更没留下一儿半女。咱们金姐儿嫁过去,立刻能当家!要是生个儿子,跟原配又有什么区别?” 瞿老夫人神色有些微妙。 妙.妙在何处? 妙在这男人是个吸血蚂蝗? 孙氏觑了眼瞿老夫人,赶紧加码,“更好的是,年先生也刚死了妻室,也要守制,咱们就说这门亲事是贺小娘死前急匆匆定下的,先在官府处把六礼给过了,再把金姐儿放到郊外的庄子备嫁。” 孙氏咬咬牙,斩钉截铁道, “媳妇以后定会好好约束四郎,好好管束子女,好好打理三房,再也不同三爷争嘴斗气了!” 别的没打动瞿老夫人。 “好好约束四郎,好好打理三房”倒是打动了她。 孙氏若真能从此紧一紧骨头,打起精神来当母亲当媳妇,她真是阿弥陀佛了! 瞿老夫人表情略显动摇。 孙氏打铁趁热,“四郎刚考过童生,大伯家的金鳞郎我们不敢比,可放在读书人里,四郎也算争气了,等来年顺顺利利考下秀才,兄弟两扶持上进,那时候您老人家脸上才有光呢!” 这说到瞿老夫人心坎上了。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阻挠爷们儿读书。 隔了良久,瞿老夫人方轻叹道,“就按你说的办吧——提前和金姐儿通个气,跟她说明白,不是我们家不让她守孝,只是她娘的遗愿是她早点有归宿,最好让她相看一下年生,看得上就好,看不上再找找。” 无所谓! 陈家三间铺子,四个作坊,管事、账房们多着呢! 孙氏了却一桩大心事,神色雀跃,“好好!等她再守几天,媳妇就告诉她这件事!” 孙氏风风火火地告了礼冲出去。 瞿二娘给瞿老夫人添了壶热水,“.比起拴在马厩的丈夫,还是亲生的儿子更重要。” 陈老三被绑在马厩里,孙氏一句话、一个字都没问。 在婆母面前一点不关心郎君,也不知道是蠢,还是真的不在乎了。 瞿老夫人手冷,捂热水暖手,“傻人有傻福,老大从小就聪明,你看——” 寄予厚望的长子死了,半个月前她接到来信,一直硬撑到现在,喉头哽咽,“我原先盼他上进,盼他做官,盼他飞黄腾达、入阁拜相.我前天看到他的尸首,我宁愿他是个傻子,是个蠢材,只要他能活着,平安健康就好.” 瞿二娘还想再劝,却见瞿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摆摆手,语气已复原,“.老二憨实有余,机敏不足,守成已是勉强;老三” 提起这个孽障都晦气。 呸。 “只希望笺方能好好念书,期满三年后一次登科;二房好好做生意,用银子给笺方铺好青云路,咱们陈家才能长长久久地兴旺发达,蒸蒸日上啊。” 第7章 母猪生崽 漪院这几日人来人往,先是来了四个长随把陈敷放在漪院惯用的衣物、消遣和摆件清理运送出去,又来了两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在贺小娘的房间关着门清理了大半天,运出五个大的樟木箱子后,把房门和窗户门关得紧紧的,还拿浆糊贴了封条。 这防得,还真是不带掩饰的 显金略有无语。 漪院随着凶猛妾室贺艾娘的落幕,终于逐渐冷清下来。 被显金武力值折服的张婆子偷偷告诉她,原先配的四个丫头,职业嗅觉异常灵敏,在贺艾娘去世前夕纷纷找出“婶婶去世,要回家一趟”“弟弟脚断了,屋里没人照顾”“家里母猪生崽,要伺候猪妈坐月子”等等令人匪夷所思的借口,收拾东西打包回家,期待下一场主与仆的相遇。 其他的都能理解。 母猪生崽,这个确实不能忍。 找理由能不能用点心? 能不能让人感受到一点点敷衍的尊重? 总而言之,这些时日,贺显金后背养了两天就不痛了,身边也没有人照顾,每日要自行打水、烧炉子、浣衣、清扫院落,偌大个漪院没人过问,日子也算自得其乐。 幸而陈敷是个不读书的,连盘了半个月的核桃都打包带走,三十来本书却全留下了。 全便宜了显金。 原主识字。 原主手绢上时常要绣两句酸诗。 多是自怨自艾、自怜自哀。 诗词水平不敢恭维,显金凭借例如“妾怜自身如草芥,凭空拂柳万人嫌”此类一听就懂、再听皱眉的口水大白诗,判断出原主也就是个认字写字的文化水平。 有点小文艺的梦想,但不多。 有点小矫情的作感,还不少。 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还命如草芥。 叫那位回去伺候猪妈坐月子的大姐作何感想? 既然原主识字,显金就可以毫不掩饰地翻书看书,对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大魏朝,心里有了个谱。 这确是个神奇的朝代——融合了宋元明三朝特色,程朱理学尚未成为主流,儒学、道学、理学、心学正在争夺话语权,文武发展平衡,农商环境较好,北有鞑靼,西有红沙瓦底,南有倭奴,女人地位虽不高,但也没低到被人看了脸就剜面守节的地步,也没低到要缠三寸金莲,被人从生理控制心理的畸形局面。 总的来说,显金认为这是另一个宋代。 无论是历史文化发展,还是百姓吃穿用行都更偏向于未陷入战乱的北宋。 这是好事。 时代和平,总比战乱疮痍好。 至少还能试一试,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显金越安静,漪院的日子就过得越不留痕迹。 不留痕迹的结果就是日子越来越难过。 首先体现在吃—— 每日三餐愈渐潦草,原先早上一颗蛋、一碗清粥、几碟小菜外加两个素菜包,大概是普通的火车站早饭摊水平。 这几日的早饭,半个馒头、一碗米汤,偶尔放几颗青豆佐餐,瞬间下降到监——狱服——刑的地步。 再慢慢发展到一顿饭,厨房只给一盘水煮青菜、一小碗没去壳的谷米。 显金在蒸汽升腾的厨房揭开盖子看。 看看菜,抬头看看放饭的师傅,再看看菜。 师傅嘿嘿笑,“金姐儿,你守孝!好吃好喝的,怎么守孝?”指指地下,“你娘都看呢!” 看,看你脚底长疮,头顶流脓。 显金没说话,提起食盒向外走。 一顿两顿还行,一连五日顿顿都是这个样子,连青菜的种类都没有变化。 人很难受。 显金半夜饿得翻身坐起,探身从床板摸出个狭长的木匣子,打开来是叠放的三张百两银票,还有两支沉甸甸的金钗和三个粗粗的金戒指。 这是贺艾娘留给显金保命的。 显然,贺艾娘没考虑到这大面额银票和金钗在深宅后院的流通实用性. 至少,显金不敢拿一百两票子去换三个素包子。 她敢拿,下一秒,三太太就敢来抄了她的家。 显金盖上木匣,叹了口气又藏进了床板。 再等等吧,再忍忍吧。 “扣扣扣——” 窗棂外轻手轻脚。 显金跪在床上,推开木窗。 一个食盒被人推了进来。 “快吃吧!” 张婆子的脸出现在月光里,看显金眼神愣愣的,赶紧催促,“快吃!三爷叫我给你送的!” 显金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碗鸡蛋羹、一碟酱油葱豆腐还有一碗白米饭,都还冒着热气。 “三爷被老夫人捆在马厩里,狠狠地打了五十下板子,发了三天高热,皮开肉绽的吓死个人!” 张婆子四下看了看,从袖里掏了一个荷包顺到窗台上,“给你带的银子,三爷的钱全被老夫人管起来了,掏了一袖兜这就是全部了。” “明天三爷被发去泾县,这家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光景。他教你不要和三太太别锋芒,忍一忍,等他业成归来给你找个好归宿。” 张婆子没文化,使了牛鼻子劲儿才记下这么多文绉绉的话。 显金仍旧有些怔愣。 她一直觉得.陈敷单纯就是个不靠谱的叛逆加幼稚恋爱脑.技能点都点在“怎么迅速又荒唐地把自己老娘气死”的民营企业无脑二代 显金紧攥了把荷包,手又缓缓松开。 张婆子犹豫半晌,一咬牙还是把今天她半路打听到的传言一股脑倒了出来,“.三太太这么作践你,不过是想让你吃一吃守孝的苦头。她给你找了门亲事,是城东桑皮子作坊的账房先生,上上个月死了先头的婆娘,手上握着桑皮子作坊的账,她一直想要那个作坊,是想拿你笼络住那个账房.” 还有彻底绝了陈四郎的心吧! “我还在守孝”显金迟疑道,“是要守三年不准婚嫁吧?” 张婆子“哎”一声,“你个傻妮子啊!守三年那是当官的、读书的家里这么干!你去乡下看看,谁敢守三年?!三年不成亲不生娃?家里谁干活谁下田?!” 是,农村人口就是生产力。 三年不准成亲,就是四五年都可能不会添丁,这可是大事。 陈家不过是个做生意的,本来也不讲规矩。 显金眯了眯眼,“老夫人将三爷发回泾县,可有说何时招回来?” 张婆子一拍大腿,“说泾县作坊的收益能赶超城东桑皮子作坊的收益,就让三爷回来!” 噢,比拼kpi的时刻到了。 “桑皮子作坊收益几何?” “这个.”这属于机密,张婆子不知道,但女人的关注点永远不一样,“应该很好!桑皮子作坊姜管事的婆娘逛街买东西从来不眨眼!” “那泾县作坊收益几何?” “泾县作坊赵管事的婆娘还穿着三年前的补丁衣裳!” 贺显金: 完了,这个恋爱脑,可能一辈子回不来了。 第8章 告黑状状 三太太孙氏醒了个大早,一睁眼,左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她正吃早饭,一身绿衣服的丫鬟翠翠急匆匆跑过来。 “漪院走水了!走水了!” 孙氏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油饼子一扔! 她就知道贺显金不会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吃青菜! 孙氏提起裙摆,风也似的向漪院跑,火急火燎绕过回廊就看见漪院院落墙角下裹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身影旁边围着瞿二娘和张婆子,再看漪院里头,没见哪处火光四射、烟雾袅绕啊? “哪儿走水了!” 张婆子默默指向漪院的厕房。 孙氏望过去,正好看到一缕文弱的青烟窜天窜一半而崩猝。 孙氏咬牙切齿,看了眼瞿二娘,压抑怒气,“把金姐儿带到我房里吧?叫几个婆子丫头再看看院子里还有其他地方着火没,必须彻查起火的来由!” “带回篦麻堂吧。” 瞿二娘利落地再给贺显金裹了一层大麻布,“这火来得奇异。” 怎么不奇异! 厕房起火,闻所未闻! 谁会在厕房玩火? 在厕房玩屎,都比玩火正常。 篦麻堂那个老虔婆必是怀疑她对漪院干了什么吧! 孙氏憋了口气。 她确实是干了什么——她不准厨房给这丫头吃饱饭… 孙氏来不及说啥,就见瞿二娘和张婆子一左一右地把贺显金扶起来往出走,走了两步,瞿二娘转头道,“请三太太一并去往篦麻堂吧,这院子都是拿榫木搭的,起火是大事,一旦处理不慎,咱们陈家一张纸一张纸卖出来的家产就全没了!” 还要对她兴师问罪? 孙氏气得快要发疯,一抬头正好看见贺显金巴掌大一张脸从大麻布里探出来,对着她隐秘又灿烂一笑。 孙氏:@%q##%%#%!!! 气死算了! 贺显金裹紧麻布,步履匆匆地跟在瞿二娘身后,一路逐渐嗅出石灰的涩味和青草树皮特有的腥味。 篦麻堂布陈简单,一张方桌、两盏灯、三个五斗柜还有一壁放满册子的橱柜。 除却这些,就是好十几摞各色纸张。 贺显金飞快扫视一圈。 屋主人是个非常务实的人。 务实的人,更喜欢直球。 故而,在瞿老夫人一进堂屋,贺显金在跪与不跪中迅速作出抉择——跪吧,你刚烧了人家房子的厕所呢。 贺显金“扑通”一声砸在地上,跪出了现代人的铮铮铁骨。 “老夫人,小金错了。” 贺显金语气平缓,“小金早上起来用火折子点燃了厕房的栏木,等栏木燃起来,小金就拿水给浇熄了,再请张妈给三太太和您处报漪院走水。” 孙氏正想听贺显金要放什么屁,听完:诶? 瞿老夫人眉毛没动,“你放火,只是为了见我?” 贺显金点头。 是的,她在孙氏的高压下,在放弃和放纵中,选择了放火。 “你为何要见我?” 贺显金抬头,目光清淡平静,“我不想嫁人,比起嫁人,我还可以为陈家做更多的事。” 贺显金从怀里掏出用黄麻纸和麻绳线装订的册子,递到瞿老夫人眼前,“这是娘死后,漪院账目和人情送往,三太太屋里的两个姐姐将正房贴了封条,所以漪院存续的固有资产,噢,不能立刻换算成金钱银两的物件儿,我就没有算进去。” “册子上的总账是三爷拨给漪院的治丧费,共计五十两,收到人情送往十八两四钱,支出丧葬、回礼共计三十九两八钱,结余十八两六钱。” 孙氏听得云里雾里,以为贺显金想要和陈家算总账,便低声呵斥,“钱钱钱!一个小姑娘家家,陈家养你十年,你现在来算账是不是晚了点!” 贺显金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孙氏。 单从智力来说,孙氏和陈敷应该能百年好合。 瞿老夫人挑眉接过贺显金的账册。 纸张非常粗糙,但麻线装订得很规范,字有些奇怪,笔画细细的,看上去不像是用毛笔写出来的。 张婆子小觑一眼,恍然大悟。 噢,金姐儿那天找她要黄麻纸和竹管子就是干这? 黄麻纸做册子,竹管子写字? 瞿老夫人翻开看,当即一愣。 首页首行,注明两个信息:立账时间,昭德十四年十一月初四至十一月十三总结;账册名称,漪院贺娘治丧总费。 这种记账方式 瞿老夫人震惊地看向显金。 贺显金面上坦荡,内心羞愧。 对不起了,山西晋商的同仁们。 借你们清末初创的“龙门四脚账”一用。 贺显金翻书得出这大约仿照未陷入战乱的北宋时期,元宋时期账目仍以“流水元账”为主,单一进出收支,月末合算,属于“单一型记账模式”,缺点很明显,就是流水大白账,比如“x年x月x日,张小买了五块钱头”这就属于支出,“x年x月x日,张小在路上捡了八块钱,但她并未交给警察叔叔,而选择自己揣着”这就属于收入。 “单一记账”,其实记的是时间和简单收支,遇到大宗流水,或者非先进收支就傻眼了。 “复合型记账”在历史上最先出现的就是山西晋商发明的“天地合账”,又叫“龙门四脚账”,最基本的原理就是:“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从大类讲有“进缴该存”的分别。 简而言之,“单一记账”记的是时间,“复合记账”记的是类别。 大商号如果用时间记账,不仅工序繁琐,且翻阅旧账是就是一堆烂账死账,所以在清末民初时期,民营资本发展迅速的情况下催生出了更为便捷的“龙门账”“四脚账”。 学商科且有家族企业的贺显金从小切口入手,将贺艾娘的治丧费用粗略做成“龙门账”的形式,向瞿老夫人展示了一把——账还能这么记。 简单来说,贺显金在用后人智慧碾压前人,用漫长岁月凝结的时代发展,欺负眼界狭窄、发展滞后的旧时光。 嗯,不光明,但挺磊落。 不提倡,但很好用。 瞿老夫人轻轻合上账册,眯眼看向下首那个单薄又清洌的少女,“你你想当账房?” 贺显金抿唇轻轻道,“我可以当账房。” 我也可以不仅仅当账房。 “就像您,可以做偌大陈家的话事人,可以带领陈家从泾县走到宣州,可以举全家之力供出一个官身、让陈家脱胎换骨。” 贺显金语气逐渐坚定,“比起嫁一个账房,我可以做一个账房。” “您尽可以随便甩一本烂账给我,再叫来城东头桑纸坊的年账房,同我一起比拼,看看谁算得快,谁把账做得准。” 贺显金此言一出。 瞿老夫人率先横了孙氏一眼。 孙氏顿时面色煞白。 天老爷作证! 她只是饿贺显金饭,还没开始逼贺显金嫁人呢! 发布时间移到十点左右吧。 大家觉得呢? 感恩后台看不到具体名字的书友打赏,还有96和香菇菇的章推。 啊!!我终于会发红包了!今天试试水,明天开始塞大红包!!! 第9章 打大老鼠 “让年先生来。” 瞿老夫人一锤定音,“去把库里去年泾县作坊和城东作坊的册子拿过来,拿十月至腊月的。” 最后一季的账本,按道理来说是最难的。 很多积压未销的账目都会卡在年关紧急入账,有些凭证不全,有些程序不全,甚至有些连金额数目都对不上。 年底的账,很考验基本功。 没一会儿,年账房跑得满脸是汗地佝身进来。 来人身形不过五尺(1.66米),倒三角脸型,许是自矜读书人的身份,两腮蓄须,阔鼻之上王八绿豆三角眼,和脸型是一对儿。 有点像长山羊胡的老鼠。 年账房见到瞿老夫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正好露出空白一块的头顶。 一只长山羊胡,脑门斑秃的老鼠。 贺显金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向孙氏。 我可真是谢谢你啊。 竟然配只耗子给她! 册子被搬来了,瞿老夫人让人搬了两套桌凳、两套文房四宝,道,“金姐儿对城东桑皮纸作坊的账,年先生对泾县作坊的账,账都是真实的,只把最后的核算抹了,二位以月为单位,以一炷香的时间,只算当月利钱,看谁算得多算得准。” 只算利钱? 那就相当于数学考试。 难度瞬间降低。 贺显金看到那只羊毫笔,默默从兜里掏出竹尖笔来,“夫人,我可否用自己的笔?” 她学的是商科。 她认识毛笔,毛笔不认识她。 让她用毛笔写诸如“壹贰叁肆”此类笔画又多、结构又复杂的字,那干脆别比了——她保准交一纸的墨团。 瞿老夫人看了眼那支奇形怪状的竹尖笔,联想到刚刚账簿上那粗细整齐的字,蹙眉点了点头,又问,“那开始吧。” 瞿二娘垫脚点香。 开始? 贺显金蹙眉,“夫人,我们没有算.”想了下,换种说法,“鼓珠吗?” 鼓珠就是算盘。 对门年先生一声嗤笑,“算盘?那种东西方才兴起,合不合用、好不好用都还不知道呢!不过是刚出现的新鲜玩意儿,你小小姑娘不知从何听到这些歪门邪道便张狂——账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水深着呢!” 年先生感到胜券在握,“送你三个字,够你学!” 才兴起? 贺显金想了想大学专业课,珠算确是兴起于南北宋时期,元代末期就有记录,在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海图》里就出现过算盘的踪影——“赵太丞家”的药铺桌子上画有一个小小的算盘! 等等,清明上河图。 清明上河图画的是东京街景,东京是普及了,可东京是北宋都城,最繁华的城池.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传播一样东西同样也很慢,要数以十载记. 一线大城市流行的东西,真正传到十八线小县城的三流人家,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那你们平日用什么算数?” 心算吗? 贺显金的眼神不自觉移向耗子斑秃的头顶。 所以,你才秃了吗? 残存的功德克制她没有问出这句话。 耗子自得意满又奉承恭敬地先朝瞿老夫人颔首致意,再从怀里掏了二十根粗细长短一致的小棍子,“托老夫人的福,除却依靠某家努力与勤劳,便离不开这吃饭的伙计了。” 算筹! 该死! 她怎么能把算筹给忘了! 在算盘没有兴起普及之前,人民群众算数的工具就是算筹!自汉代起,向后一千年都是算筹的天下!甚至有文献记载,祖冲之是用算筹将圆周率计算出来的! 事实证明,牛人用小米加步枪,照样打赢飞机大炮。 在没有鼓珠的基础上,贺显金只好拿出九年义务教育的深厚功力埋头列公式苦算,瞬间找到当年在考场上挥斥方遒的手感。 出人意料,这几册账本不算难。 支出与收入基本固定,由此可见陈家的业务面基本固定,每个月的支出与收入都相差不大,买进桑麻、竹子、石灰粉等原材料的价钱基本一致,卖出的数量和种类也大体相近,工钱没有变过,说明雇佣的人手长期固定,不存在频繁更换的情况。 这样的账是最好算的。 不过,让贺显金惊讶的是,桑皮纸作坊每月纯利竟能达到一百五十两。 当朝流通货币是铜板,一铜板为一文,一千文为一贯钱,一两银子一贯钱,按照陈敷留下的话本子的物价,大概一碗羊肉汤是二十文,贺显金在心里给它的定价是十五元现代货币,那么一贯钱大概就是七百元。 一百五十两银子,就是十万的纯利。 一个月一个作坊,十万纯利。 陈家现如今有四个作坊,城东作坊应当是纯利最高的,拉高扯低估算下来,陈家一个月的纯利收入应当在三十万元左右,年利稳在三百余万元。 300万的年收,陈敷勉强算个民营小富二代吧,属于买得起大别墅,换不起法拉利的级别。 当贺显金把最后一个数字填上,一抬头,耗子还在摆算筹。 二十根小棍子,摆弄出一个奇怪的阵法,剑指贺显金这个张狂的妖怪。 可惜的是,耗子先生不属于小米加步枪的牛人。 贺显金默默把头移开,轻轻向瞿二娘颔首,“二婶,我算完了。” 瞿二娘将贺显金的账本送到瞿老夫人眼前。 瞿老夫人扫视一遍,口吻清淡,“年先生,您不用算了。” 耗子惊恐抬头。 瞿老夫人缓缓合上账本,“金姐儿已经算完了,三个月,全对。” 孙氏一声惊呼。 “她她没有用算筹!也没有用鼓珠!”耗子先生不愿相信,“她怎么算出来的!不可能!” 是九九乘法表! 是九九乘法表打败了你的小棍子! 贺显金在心里默默配上热血日漫bg。 “我在这里做了算术。”贺显金云淡风轻地指了指脑袋,“无形之形方为大形,无为之为方为大为。顺应天然,承接自然,年先生输在了太过刻意。” 这个逼装得,她给自己打满分。 其实,有些胜之不武。 这个年代的人没有经历过九年义务的毒打,自然不明白‘得数理化者得天下’的道理和算术对国人长达十八年的支配! 大学还要上高数、线代课的,自行再加四年。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是,她赢了。 瞿老夫人让孙氏也先回去,将显金独留了下来,看她的目光带有打量与思考,“.你娘生前常在漪院,极少外出,我对她的了解属实不多。” 贺显金埋下头,没解释。 算术和做账这种东西,有些人生来就会。 她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会,所以只能不说话。 瞿老夫人未等到贺显金开口,想了想又道,“.女子多艰难,你如果是因为不中意年生,我做主给你再找归宿,等你热孝期满再做打算?你只看到我带领陈家一步一步向上走,却没看我与管事斡旋、与官府奉承、与买方算计的艰难.” “夫人,今年的税,我建议您多上两成。” 贺显金突兀开口,打断瞿老夫人后话。 瞿老夫人皱眉,“嗯?”一声。 贺显金缓缓开口,“刚刚的账簿,桑皮的买入价有三次是三百文十斤,四次是五百文十斤,八次是七百五十文十斤,同一地域、同一时节、同一买家,价格浮动不应该超过五成。” 把控成本,是避--税最常用的手段。 贺显金此话一出,瞿老夫人眯了眯眼,眸色闪过一丝精光。 贺显金笑了笑,冲淡了素日纤弱清冷的气质,“赋税猛于虎,做生意自然各有各的关窍和门道——只是今年不同于往年。” “往年,陈大人还在四川任官,官场相见留一线,咱们家是官府的‘自己人’。” “今年,陈大人英年早逝,官场上的那些人会变成谁的‘自己人’,咱们无从知晓。” “更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翻旧帐、拿把柄——我认为咱们还是舍小利而谋大定为好。” 送上两成赋税。 当官的愿意冲业绩就冲业绩,愿意饱私囊就饱私囊,只要你别人走茶凉,别来查我就行。 贺显金再一笑,鞠躬再道,“我是飘零孤寡之身,除却陈家给我一口饭吃,我也再难有谋生之路,对陈家对您,对三爷,我始终感怀备至,永生不忘。” 耗子先生有句话倒说得很对。 账房不是谁都能当的。 要么心腹,要么直系,要么挺进大牢狱,勇当背锅侠。 她一个孤寡身,除了陈家,又能依靠谁呢? 瞿老夫人看贺显金的眼神,短短几瞬,变了三变,隔了良久,方喑哑开口: “你三爷今日要去泾县上任,还缺个账房,你愿意去吗?” 北宋时期关于算盘的记录基本局限于东京汴梁,我查了好几个地方的县志都没看到算盘的踪影,只能大胆猜测小心求证,求考据党轻嘴~ 第10章 纨绔哭哭 贺显金要跟陈三爷去泾县一事,还不到午时,整个陈家就知道了。 孙氏咬碎后槽牙,尖叫着在屋里扔了好几样东西,“噼里啪啦”的,发泄过后,双腿伸直,后背直挺挺靠在椅背上,头仰着,喘了几口粗气。 隔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她气啥? 烦人的夫郎走了,讨厌的妾室死了,连妾室带来的拖油瓶都不在她眼前晃荡了,这后院就是她的天下了! 大房的嫂嫂向来因她爹是举人出身,眼睛望到天上去,从不与人争抢什么;二房的嫂子家里落魄,只是泾县做纸师傅的闺女,就算二伯当家,她也说不上什么话,更何况她还没儿子;篦麻堂的老婆子年纪大了,还能活几年? 等老婆子一死,二伯没儿子,他就相当于是她儿子的长工! 陈家最后还是她儿子的! 孙氏双腿一蹬,开心地向上蹭了蹭,招呼穿红衣服的朱朱进来,“.给大郎、二郎还有四郎送些银钱去!叫大郎好生管铺子,二郎好生学做纸手艺,四郎认真读书!” 朱朱道,“可给三姐儿送点东西?” 孙氏一嗤,“送甚送?小丫头片子,也不值几个钱!” 又想起同是小丫头片子的贺显金跟去做账房的事,终于梳理清楚自己哪里不快活了—— 那小贱人就该嫁给那头顶没毛、腮边没肉的老鳏夫,因钱财操心得夜不能寐,又因生孩子而粗腰身、掉头发、生斑纹,一把屎一把尿一把奶将孩子拉扯大后,人过三十,又碰见夫君拿着家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在勾栏瓦舍倾家荡产,喝得烂醉就动手打人的局面啊! 她凭什么像个男人一样潇潇洒洒地出门游荡? 孙氏气得把桌上的茶杯拂到地上! 这头孙氏多云转晴又转阴,那头贺显金回漪院收拾东西,没一会瞿二娘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丫鬟过来,“老夫人给您拨的丫头,一个叫二丝,一个叫五妞,您看着用吧。” 贺显金看也没看,摇摇头,“二婶,这不合适。” 贺显金探身去够五斗柜上的墨块,“我刚和老夫人签了约,陈家用一月两贯钱请我做账房,我若干得好,陈家可给我涨薪或分利,到时我再用自己的薪酬去雇佣侍从。” 而不是得陈家的赏。 瞿老夫人可以赏赐幼子妾室的女儿,却不能赏赐雇佣的账房。 瞿二娘看贺显金颇为赞赏,“.你真不像你娘。” 额,如果妾室是一份职业,贺艾娘干得也还行,除了孕育后代的kpi没达到,其他的都超额完成了。 贺显金笑了笑,没说话。 临到中午,三架马车、两架驴车终于从陈家大门出发,瞿老夫人对陈敷仍一肚子气,并未来送,陈家大太太新寡不出门,三太太恨不得在门口放鞭炮欢送瘟神,她若来送可能会忍不住笑出声。 故而,参加长亭送别的只有一脸敦厚的陈家二爷和个子高高、脸大大的陈家二太太。 陈敷臀部抱恙,垂头丧气地趴着,陈婆子体贴地把他的头放在柔软细腻的云锦靠垫上。 “您不高兴我来?” 贺显金声音轻轻的,想起前夜傍晚热腾腾的饭菜,带着笑意,“城东桑皮纸作坊的年账房有些厉害,我费了好些功夫才赢了他当上账房的!您可别赶我回去。” “你娘托付我照料你,不是教你去做账房!”陈敷头埋进靠垫,瓮声瓮气,“泾县远得很!要坐一天的马车,骨头都坐散架!我发疯被发配边疆,你跟着胡闹什么?家里还敢少了你的吃穿不成?” 嗯,你老婆只给我吃青菜。 这当然不是主要原因。 贺显金不知怎么和古人解释,诸如价值、诸如理想、诸如追求。 她咽气后重活一世,总想活出点名堂。 她也不敢躺平。 在这个年代,躺平的代价就是随波逐流,放任自己来自千年后的头脑逐渐沉沦,变得麻木、冷漠。她不想被这里同化,就只能拼命挣扎。 在陈敷这条纯种咸鱼面前,贺显金同样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不认命。 好在咸鱼翻了个身,自己想通了,“算了算了,你想干就干吧,你娘以前也跟我说过,她想开个茶馆子,既帮人点茶又卖茶,一年赚个两三吊钱,自己给自己当伙计和东家.” 陈敷啧了两声,“三两吊钱有啥好赚的,也不嫌累得慌。” 贺显金抿抿嘴。 这小富二代真欠揍。 陈敷使劲伸出脖子,探头看向渐行渐远的陈宅,嘟囔了两声,转头贴向车壁。 按道理来讲,商贾不得骑马,更不能坐轿乘车,这就是着名的“舆担之责”。自汉起对商贾的限制颇多,有“重租税以困辱之”的说法,商人及其后代子孙不得为官、不得名田、不得衣丝、乘车、骑马,到南北宋朝“辱商”风气才慢慢好转,地仍是不能买的,可买商铺及民宅,后世子孙也可读书科举。 坐轿骑马,虽不能,可在这小地方,官府需要商贾的赋税,商贾需要官府的扶持,一来二往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在市集打马狂飙、或是宵禁后点灯出行,都可容忍一二。 若真要贺显金徒步走到泾县,那就是山地越野跑加宣城马拉松,属实挑战前先心病患者的极限。 在马车上吃了几个干馕,又在郊外茶铺买了几碗水,算是对付两顿。 小富二代哪里吃过这种苦,疲惫得脸都青了。 临到天黑,拐过护城林,在陈敷一张脸彻底变紫前,终于抵达泾县,车夫一路向东边走,马车外渐渐有潺潺的流水声。 贺显金好奇拉开车帘向外看。 两条河溪,并肩平行。 陈敷有气无力,“这是泾县乌溪的支流,一条尝起来有碱味,适合泡草皮、泡竹子;一条尝起来有酸味,适合做成纸。” 陈敷靠在车壁,给贺显金虚指一枪,“看到那儿了吗?” 看不到。 天都黑了,那又太远了。 古代又没有路灯,黑压压一片,完全看不清。 同时,贺显金也发现了这具身体和她前世的相同之处——夜盲,到了晚上就像个瞎子。 贺显金含含糊糊应是。 陈敷便道,“乌溪旁边的山地有嶙峋奇石,泾县做纸的都在这石滩上晾晒檀皮、稻草,这样晒出来的原料做纸才白亮光生。” 哦,就是喀斯特地貌下的日光漂白嘛。 贺显金是理科生,一听就懂了。 不过 这条咸鱼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 贺显金试探性地看向陈敷,目光中充满怀疑。 陈敷一下子悲愤起来,“我现在诚然是个废物纨绔,可我也有个勤奋上进的童年啊!” 第11章 他接个屁 山路崎岖,陈敷被颠得屁股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整个人处于狂躁状态。 “痛痛痛!” “烦死了!泾县啥也没有!” “把我一个人丢那么远!心也太狠了!” “不过榔桥镇天香楼的肘子是一绝。” “琴鱼干柔韧鲜甜,美味耐嚼;茂林十二碗热凉荤素,汤面饭包;云岭锅巴咸香脆爽,一口咯嘣…” “嘿!等我好了,我挨家店挨家店去吃!” 说着说着,楼就彻底歪了,陈敷喜形于色,眉飞色舞。 贺显金:… 恋爱脑就属于自我修复能力极强那种类型,一边狂躁抱怨,一边自我疗愈,生命力和抗压能力堪比草履虫。 贺显金默默把头移开,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和这样的人相处,挺轻松的——只要你不是他妈。 马车“哐哐哐”沿着乌溪上游向泾县驶去,随着天色越暗,路况反而越好。 从崎岖国道驶上高速公路的区别。 渐渐灯火通明,路过泾县城门,四盏硕大的油灯随霜雪摇晃,昏黄灯光映照在古老陈旧的砖墙上,“猷州”二字高挂城楼。 泾县古称为“猷州”。 贺显金写不好毛笔,但能看出这字不错,苍劲清隽,很有风骨。 陈敷探过头来,见贺显金专注地看着城门牌匾,撇撇嘴,“青城山长题的字,昭德元年的探郎官拜通政司右参,可惜惨了,身子骨不好,三次辞官回泾县开书院——是我们泾县这几十年来最厉害的人物。” 陈敷像想起什么,陡然幸灾乐祸笑,“我那大哥寒窗苦读一辈子,一辈子都在追赶他,结果追到一半死球了。” 也不知道这两兄弟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贺显金默了默,有些不赞同开口,“人死灯灭,冤仇随云散。” 陈敷耷拉眼,不置一词,隔了一阵才瓮声瓮气,“好吧。这话,你娘也说过。” 贺显金:… 恋爱脑名不虚传。 过城门,守门的小吏趾高气扬地拦住马车。 贺显金撩开门帘向外看。 待小吏看清名帖后,一瞬间绽开真挚的笑颜,“陈家的少东家回来了?吃了晚饭?要没吃,等会我下了值请少东家吃酒?” “不敢不敢!”董管事点头哈腰,“少东家前几日摔了腿,回来养病的。等大好了,我们陈家做东请您去天香楼吃肘子。” 小吏乐呵呵放行。 陈敷与有荣焉地挑眉,“读书是一条路,做生意也是一条路,咱们家和青城山长并称泾县双姝。” 你愿意当姝没问题,人家青城山长倒不一定愿意。 进城后的景象,有点颠覆贺显金的想象。 四方街高悬油纸灯,茶棚里满坐人丁,街头卖、卖茶、游医、神课…如一卷栩栩如生的清明上河图以天为色,以地为绢,缓缓铺开。 贺显金一直以为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了就足不出户、一心造人,之前在陈家别说夜晚出门,就是白天也没有出门的机会,造成她对这个时代的认知只有陈家后院干干巴巴的四方天,与各色心怀鬼胎的家眷。 贺显金巴在窗棂,如饥似渴地向外看。 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了未曾有过的自由。 人声渐远,马车拐进一处僻静院落挂着“陈宅”牌匾,两辆马车、驴车,总计五个人,陈敷、贺显金、张婆子、董管事还有个陈敷的长随百乐,十二个箱笼,其中陈敷的箱笼九个,另外四个人的箱笼合计两个半,还有半个装了几罐宣州的水和土。 古人多宅家,出门几十公里都算远门,就怕水土不服,前几天要喝来处的水过度。 必要时还可以加点土在水里一起喝。 也不知道科学道理在哪里,但显金决定随大流,别人喝这个“冲剂”,她也喝。 要遵从各种规则、按照各种形式、根据各种原理,全方位保命。 来时已晚,陈家旧宅接到信后早已收拾妥帖,借微弱灯光,显金见一佝偻老头带领七八个年岁各异,有男有女的侍从立在门口欢迎。 佝偻老头一见一瘸一拐的陈敷,顿时眼眶通红,“三哥儿!” 陈敷半靠在百乐身上,拱拱手,刷白一张脸,“六叔您安康。” 显金跟在陈敷身后,微微抬了抬眸。 贺艾娘出殡时,瞿老夫人让一个叫“五叔”的人打理事务。 这位是“六叔”。 所以是“五叔”在宣州打理,“六叔”留在老宅? 果然还是逃不了家族式管理模式。 陈老六抹了把眼,“你这是怎么了?去年见你还好好的,这怎么路都难走了?可有大碍?” 陈敷摆摆手,“无碍无碍,摔坏了,再过几天就好了。”说着率先朝内院走,“今天太晚了,赶了一天路,六叔要不先歇着?明日我们再坐下来慢慢谈?” 谈?谈什么? 陈老六一愣,同身后的管事交换了一个眼神,懂起了,便笑道,“是是是,明日我做好安排的,咱们先去水西市集吃灌汤水包,再去天香楼订一桌八凉十六热的席面,下午去看桃潭…” “明日先去铺子和作坊吧。” 贺显金开口。 陈老六被一把清冷纤细的声音打断,转头去看。 是个白皙纤长的小姑娘。 没见过。 但他听说了陈三爷的爱妾刚死不久。 这莫非是新欢? 有钱真好。 数不尽的妞儿,谈不完的爱。 陈老六一笑,胡须贴到鼻头,“这位是…?” “我是新来的账房。” 显金声音仍旧清淡,面目平静,“我叫贺显金,六叔可以叫我显金,也可直接唤我贺账房。” 陈老六克制住挑眉的冲动。 他倒是收到来信,陈家三爷要来接管泾县作坊,随身跟了一个厉害的账房。 他以为是扶着陈三爷走路的年轻男子。 却不想,却是这个? “你是女子?” 陈老六没克制住发问。 贺显金笑了笑,“我以为,这个答案很明显。” 是很明显。 很明显的小妾样啊! 陈老六眼神一暗,眸光在贺显金身上来回打转,还欲说什么,却被陈敷一把拦住。 “好了好了!有事明日再说吧!”陈敷打了个呵欠,“明天先不去玩了!先听金姐儿的,把作坊和铺子的事理一理罢。” 他屁股这个样子,玩也玩不尽兴。 说着便一瘸一拐又熟门熟路地往上房走。 贺显金抬头看了眼陈老六,微微颔首,跟在侍从后转头向内院去。 一时间,众人皆空。 陈老六身后的管事紧张地捏住衣角,迟疑道,“…这三..三爷…莫不是真来接手作坊与铺子的?” “接个屁!” 陈老六向地上啐口痰,“他也配!” 第12章 账本多多 老宅的“六叔”明显把她当作不受宠的女眷收拾。 分了间最边上、逼仄的东厢给她。 房里只有一张不到1米2的床,一个小梳妆桌,一套小小的四方桌并两个矮杌凳。 张婆子的房间就在她隔壁,面积都比她的大。 张婆子“啧”一声,预备起身找人换房间,“老宅我熟,内院好十几间房呢!得脸大丫头睡的厢房都比这好!” “东家提供住宿就不错了。” 显金把自己位置放得很正,“更别提我跟着三爷还蹭到了三餐、瓜果和两点。” 张婆子顿时打住话头。 这样也好。 她不是还因为显金差点成小娘而看不起吗? 如今这小姑娘跟她一样,凭本事吃饭。 好得很! 张婆子发觉自从贺小娘死后,她越看这小姑娘越顺眼——先是因这小姑娘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而惧怕,后来又发现这姑娘有点真东西,现在越发觉得她行事说话都极有章法。 活了半辈子的嗅觉告诉她,跟着这姑娘,可能比跟着陈三爷有前程。 张婆子表达爱意的方法就是投喂。 又从厨房摸了三四个绿豆糕来,“.多吃点,瞧你这小脸儿瘦得,那三太太忒不是东西了,什么年头还饿饭!” 显金道了谢,一口一口吃得认真极了,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后再吞下。 张婆子走后,显金继续收拾。 她没带多少东西,三四套利索的布衣裳,一小盒既能擦脸又能抹嘴的类似凡士林的油脂膏,几支木簪。 还有就是“伸手要钱”——象征身份证的名籍、代替手机可与人通信、记录、书写的芦管笔、漪院她小房间的钥匙还有几两碎银子。 显金把贺艾娘留给她的那三百两银票贴身放在亵衣衣缝里,几件金饰锁在漪院上了锁的梳妆柜里。 除此之外,没了。 她有点想去搞一个算盘。 可在宣州任陈家得意门市账房的老鼠精都不知算盘为何物。 更偏远、更小的泾县,自然不可能出现算盘。 还是得搞一个。 否则以后这账不好算啊。 显金闭上眼,古时没那么多人,也没气候回暖,陈宅背靠乌溪支流田黄溪,加之腊月的天气,着实冷得让人发抖,显金在梆梆硬的床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等她有钱了,她必要烧个日夜不灭的暖火炕,捧八个玉石手炉,再铺上三床厚厚的蚕丝被褥,让自己燃起来! 陷入沉睡前,显金恶狠狠地想。 镇上乡间的清晨,由一声接一声的鸡鸣唤醒。 显金和张婆子刚吃完早饭,昨日夜里见过的那个管事就来了,身后两个低着头的长工捧着两摞半人高的册子。 “贺账房,您是宣城来的,身份和我们不一样。”管事有点胖,肚子腆着如怀胎五月,脸上油光蹭亮的,像只猪刚躐。 额。 陈家雇人都不看样貌的吗? 前有鼠精年生,后有猪妖刚躐,再选选能凑齐妖界十二生肖。 猪刚躐说话笑眯眯,“昨儿三爷不是说今天要打理作坊和铺子吗?这是我们三年的账册,出账、入账,采买、借贷——都在这儿了,您请查阅。” 六老爷昨儿打听清楚了。 这女的不是啥大人物。 不过是陈三爷那个爱妾先头的姑娘。 既没有陈家的血脉,又不占陈家的名分,连当亲戚都名不正言不顺,叫声表小姐都谈不上。 也不知使了什么招,跟着陈三爷来了泾县。 多半是来躲家里正头娘子搓磨的。 显金抬头看了,至少有五十本账册,随手摸了一本,粗略扫视,又是“单一记账法”,记的时间、金额和事由,最小的一笔才两文钱。 这假账,做得还细咧。 显金笑了笑,“您是?” 猪刚躐仍旧笑眯眯,“鄙人姓朱,是陈记纸铺的管事之一,另一位是作坊的管事,手上功夫好,做纸水平不错,为人却不得贵人青眼,故而您以后见我机会要多点。” 真姓朱啊? 显金默默埋头。 简言之,两个管事,一个负责技术,一个负责市场,做市场的排挤做技术的。 懂了。 显金翻了页账本,随口问,“原先的账房呢?我来了,是不是抢了他的位子?” 猪刚躐轻咳一声,“您这话说得——谁在哪个位子,做什么事,还不是东家一句话?只要东家不说辞,换个位子做事也要尽心竭力啊。” 瞿老夫人可不会专门为了她特设一个岗,更不会因为陈敷要来,就把她也放过来,让陈敷给她当靠山。 瞿老夫人让她来,一定是需要有人来。 需要人来改天换地。 需要改,就说明前面做得不好。 一个在大东家印象里都干得不行的人竟然没说辞退?只是换了个岗? 账房先生向来不是裸着的,背后都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前面这位,看来背景挺硬的啊。 显金笑笑,把账册放回去了,“原先的账房先生和您是什么关系呀?小舅子?姐夫?三姨爹?或者.是昨儿个那位六叔的关系?” 猪刚躐笑容凝了凝,紧跟着笑得更开,“您真是爱玩笑.” 转头便高声吩咐长工把账册往里搬,“快给贺账房把册子搬进屋!误了贺账房的事儿,看我饶不饶你们!” 显金伸出手臂刚好挡住来人,脸上带着笑,“账册不出账房门,这是规矩。” “我不知道前头那位规矩是怎样的,我既走马上任,那我的规矩就是账房最大的。” 显金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册子上是数字,更是钱,您把册子搬出账房,拟了清单吗?查了页数吗?记了档吗?水牌对了吗?凭证签了吗?有 猪刚躐不想 想发火,却又顾忌陈三爷。 显金双手抱胸,以一夫当关之态,拦住长工的去路,“账本,哪儿来的抱回哪儿去!你!“ 显金手指向左侧那个看起来更老实沉默的,“你前面带路!我要跟着你们,眼看你们把账本搬回去!” 搬回去? 她还要跟着!? 猪刚躐瞬间慌了神! 这套假账,是他们应付上头检查做出来的东西。 是了大价钱的,可谓是炉火纯青,谁看都找不出漏洞。 他们还指望用这套账拖陈三爷十来日呢! 陈三爷是什么路数,陈家谁都知道。 这回接到信,他们便什么准备都没做。 那套漏洞百出的真账簿,还在纸铺里放着呢! 每次取题目都想取葡萄多多、芝士莓莓.诸如此类让人垂涎三尺的东西。 另:现在点女推荐好像收得挺紧的,小树苗需要大家多灌溉,如果大家觉得看得还行,麻烦动一动发财的小手一键三连(哦不是,帮忙宣传宣传),鞠躬感谢大家了。 第13章 账目凌乱 猪刚鬣愣在原地,脸上程序式的笑没来得及完全收回。 显金语气严厉,“走吧。猪管事,您带路。” 口吻不容置喙。 像一根钉子直冲冲坠下,意图戳破猪刚鬣不多的狗胆。 张婆子没见过这么强硬的显金,不自觉吸了口气屏住呼吸。 猪刚鬣下意识要笑,扯扯嘴角才发现自己正笑着,没办法笑得更开了,表情就显得有点怪,“这…这不好办吧。三爷都还没去,你去合适吗?” “那去问三爷,要不要一起去?” 显金转身就朝上房走。 “别别别!” 猪刚鬣赶紧把显金拦住。 脑子里过了千头万绪,当机立断,“贺账房要去就去吧.你是老东家派来的账房,相当于啥?相当于钦差大臣!您要看账本,不是应当的事吗?这点小事就别惊扰三爷了,他老人家本就身子不畅,让他歇歇——让他歇歇——” 猪刚鬣话说到最后,明显服了软。 显金睨其一眼,手背其后,抬起下颌,“那就走吧。” 语气还是很硬。 她必须得硬。 一则,她是女人;二则,初来乍到;三则,她不姓陈。 一旦她表现得分毫软弱,就会被人立刻欺到头上。 铺子就在“陈宅”拐角,出了门左拐走百来米就到。 铺子开在水西大街正中,背靠田黄溪,拱桥下乌篷青船下降桅杆过桥洞,“陈记纸铺”旁的递铺是传递公文的站点,对面是胡饼摊和药铺,人流如织,想来是泾县繁华地段。 猪刚鬣见显金几个大跨步进了铺子,便抹了把额上的汗,背过身招来学徒,“.快去叫你六老爷来!来铺子!” 猪刚鬣甫一进店,便见显金脚在地砖上粗略量了量,又听其沉吟道,“.地砖长宽均围十八寸一块,横有十二块砖,竖有九块半砖.” 显金抬起头,“三尺见方,店长有二十一尺,宽有十七尺,合计四十余方。” 就是四十多平。 不算大。 猪刚鬣忍住哆嗦的手。 算这么快呢! 怎么算出来的? 几乎是脱口而出啊! 这个速度算账本?还不如算算他命还有多长! 显金双手背后,环视一圈——整个店错落摆放二十几摞纸,草木味与碱味比瞿老夫人的蓖麻堂更盛,几个斗柜没有章法地摆在角落,斗柜合叶门虚掩,里面应是更值钱的纸。斗柜上摆着几个燃香的瑞兽双耳炉,袅袅生烟。 显金目光落在那香炉。 猪刚鬣赶紧上前,“.这几个铜制香炉是我特意买的,放在咱们店里又清雅又漂亮,您若喜欢,我给您买个新的,哦不!我给您买个银的!您看可好?” 显金收回目光,“在放纸的地方燃香,找死?” 但凡有个火星子蹿出来,直接来一场篝火晚会。 别人看晚会,他们是篝火。 猪刚鬣一愣,随即大义凛然,“就是说啊!我一早就提醒六老爷,别做这些附庸风雅的蠢事,他老人家偏偏一意孤行、孤注一掷、独断专行.” 卖队友,尽显伶俐机警。 猪刚鬣被显金斜了一眼后,默默住了口,侧身让身一条路,向显金殷勤介绍,“.里头就是咱们陈家的做纸工坊,由李管事做主。前两日他老娘在地坝摔了腿,告了三日假,后天就回来您请进看看吧?” 边说边嫌弃地将放在穿堂挡路的凳子踢开,嘟囔,“老李头东西不好好收.”冲显金笑得亲切,“老李头是个粗人,做纸是个粗活儿,咱们作坊的利润比不上另几个,我私心觉得许就是因为老李做纸手艺不行——这纸好不好,用的人知道,纸张好了,生意怎么可能不好?” 不仅卖队友,猪管事还擅长背后扣锅。 老李头纯属娘在田上摔,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显金摆摆手,“先把账看了。等李管事回来,请他带三爷熟悉。” 猪刚鬣赶忙点头,“是是是!咱先把正事做了。”说着一抬手,吩咐两个长随把账册拿上来。 “不看这些。” 显金熟门熟路地绕过柜台,弯腰从 显金拿出芦管笔,扬了扬账册,意有所指,“我先看新账,再算旧账。” 做生意的有两本账太常见了。 瞿老夫人是撑了陈家半辈子的人精,她都看不出泾县的账有问题,这说明账本做得很好——除了盈利不好,其他都很到位。 猪刚鬣给她看的,必定是那一套账。 人老成精的瞿老夫人都看不出洞天,这么短的时间,难道她可以? 她对自己倒也没有盲目自信。 还不如选择近账。 近一个月的账目,他们来不及做假账。 不一定能抓住大的把柄,但能大概小窥铺子的真实状况。 猪刚鬣脑子转出一额头的汗。 腊月的账有亏空吗? 应该没有很大的亏空? 一般年底要待查,陈六老爷都不敢把账做得太过分,何况他? 猪刚鬣擦了把脑门的汗,暗自呼出一口长气,见那姑娘头上单插一支木簪,脸上素白,未涂抹脂粉,一身深绛色麻布夹袄,袖口泛白有磨毛,一看就穿了很久。 这么看,倒看不出这女子实质是个夜叉。 昨夜,他真是老眼昏,竟觉得这女子弱质纤纤、身娇体软. 也不知看了多久,夜叉放下芦管笔,蹙眉凝视。 猪刚鬣赶忙道,“可有误?” 夜叉点头。 猪刚鬣心口揪起来,“误差可大?” 夜叉,哦不,显金摇头,“差了三文。” 呼—— 穿堂风都能听见猪刚鬣舒出一口长气的声音。 “才三文啊?”猪刚鬣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来来来,我给补上。补上这三文,腊月的账是不是就结平了?” 显金表情顿时一言难尽。 会计不怕差一万,只怕差一分。 算账用资金占用等于资金来源的法则,资金来源都一分不差的落实在资金占用上才能平帐,才能说明帐目清楚正确。有时帐目出错,差一万容易找出错误所在,差一分找错误比较困难,这需要会计把帐从头到尾复核一遍,看到底是核错了,还是账错了。 无论时代如何变更,这个法则都不应该改变。 偌大纸铺的管事,这个常识都不懂?竟预备自己出资垫资? 显金脸色有点难看。 她能够想象之前的账有多乱了一定有亏空,且,这个亏空不会小。 “补平三文钱?”陈六老爷气喘吁吁地来,瞪了猪刚鬣一眼,“不懂事的东西!” 一边说,一边从袖兜掏出一卷票子。 “贺账房颠簸歧路来泾县做事,三文钱也是你说得出口的?” 陈六老爷将捆成卷的票子放到显金手边,慈眉善目地笑,“贺账房,您看,这点银子补得平这笔账了吗?” 推友友苹果小姐的新书~ 第14章 收钱到账 扎扎实实一捆票子。 显金不动声色地将眼睛扫到账簿的某一行,再抬头环视一圈。 心里有了底。 “我看账册,咱们铺子里做纸师傅如今是四人,采办买卖一人,伙计跑店二人,分行管事二人。”显金玩儿似的将那捆票子攥在手里,摩挲几下,笑了笑,“我从刚进店到现在,没去瞧做纸坊里面,单看店肆也只见一垂髫学徒并猪管事二人,其余人呢?” 没等陈六老爷答话,显金玩笑,“也和李管事一样,亲娘摔了腿?” 猪刚鬣忙道,“今天是旬休!” “旬休呀” 显金点点头,转而又笑,“你看,我一个账房多这个嘴,真是欠嘴巴打。” 猪刚鬣头顿时摇得像骰子,连声道,“该问该问!您是老东家派来上工的,你想问什么,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似乎.隐约觉得这位夜叉见了票子,脾气要好些了.话头也软些了甚至给了他来人非常好相处的错觉. 猪刚鬣与陈六老爷隐秘对视一番,躬身谄笑,“那账册的事儿,您看” 显金方恍然大悟,如梦初醒般将那卷票子拿起来,掂了两下。 都是五十两的票子。 大概八张到十张。 四百两到五百两。 相当于20万~30万。 前日瞿老夫人拿泾县、城东两间铺子账册来打擂台,她做的城东那份,纯利是10万元一个月,她刚刚计算的泾县腊月账目,纯利不过五十两银子、3万5千元 拿了将近十个月的利润,封她的嘴。 更别提,之后准备给陈敷的孝敬,金额只会只多不少。 显金将票子熟练地往陈六老爷方向一推,“三、五百两还不够三爷给我娘买几副头面贵。” 猪刚鬣心头一跳,这夜叉倒是看不出一身的铜臭味。 陈六老爷大喜! 大喜! 陈六老爷舒展笑开,又从袖兜掏了一卷票子出来顺势与原先那卷放在一处,“不愧是宣城来的小姐,眼界、见识都比咱这小地方的大!“ 贪财的心也更大。 “八百两银子,能买几副头面,老朽不清楚。” “但老朽知道,宣城一套两进的宅子不过三、四百两,泾县价格更低,一二百两的院子还捎带一套榆木家私,再采买两三个麻溜利索的丫头、婆子.您就等着舒舒坦坦过一辈子呢。” 显金也笑开了,将两卷票子若无其事揣回兜里,将账簿利落合上,站起身来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跟猪刚鬣笑着叮嘱,“.三爷是腿脚不便,可腿脚不便,眼睛、嘴巴、耳朵是好的呀!你们就把三爷丢老宅闷着?” 这是在点他们呢! 拿了钱就办事! 这夜叉敞亮!上道! 是一个战壕的兄弟! 猪刚鬣受教地低头听训。 显金态度如沐春风,“轿子咱们有吧?” “有有有!有抬二人抬青布小轿!” “城里,南曲班子有吧?” “有有有!长桥会馆里有贵池傩戏、皮影戏、黄梅戏!” 显金手心拍手背,“啪”的一摊手,“那您还等什么!?临夜里抬起小轿请三爷往长桥会馆一坐,演上一出精彩的皖南皮影戏,再叫上两壶好酒.三爷爱热闹,你前几日把他伺候得舒舒坦坦的,后面等店肆的伙计‘旬休’完了,要开始加班加点做纸了,也没功夫伺候他了,到那时三爷一高一低,两相一较,落差顿起” “您说,他在泾县还待得住?待不住?” 陈六老爷听得连连点头。 是是是! 他还没想到这一层呢,他只想到怎么把陈敷伺候舒坦,没想到那厮要在这儿待得开心,乐不思蜀了咋办? 就照这蹄子的话来办,先把陈敷捧得高高的,再借个由头不理他,到时候那厮自己都闹着回宣城。 他们礼数到位、接待热情,也没得罪那个废物。 陈六老爷连连点头,与猪刚鬣一起将显金送到门口。 显金摆摆手,“不送了不送了,我个人在城里溜达溜达,您二位先忙。” 陈六老爷又拖着猪刚鬣说了一通年少有为、另眼相看的屁话,眼看显金拐过墙角才收敛起笑意。 “做事大气点吧你!” 陈六老爷一巴掌拍到猪刚鬣脑袋上,“三文钱补平?老子一张脸都被你败完了!” 猪刚鬣谄笑抱头,“.那夜叉一来就一副油盐不进、正气凛然的样子!我我纵是有心,也怕弄巧成拙啊!” 陈六老爷一声冷笑,“油盐不进?正气凛然?” 一个小娘生的拖油瓶,没了依仗,往后怎么活都不知道,哪来的底气油盐不进? 这么大一笔钱,够她衣食无忧地过完这辈子。 若是男人,能写几个字、能读几页书,还有个奔头。 这女的.又长得好看.等过了孝,怕就要被陈家捉回去嫁人! 她这时候不趁机捞点依仗,还指望啥时候? 陈六老爷作势又打猪刚鬣。 猪刚鬣抱头连呼,“六叔!六伯!六爷爷!” “放聪明点!叫六祖宗也没用!”陈六老爷扫了一圈店肆,“等老三走了,把李三顺叫回来,他做的纸不错,有人喜欢。其他的人,泼皮的就一人一两银子放出去,老实的找两个人去吓一吓,叫他们自己辞工。” —— 显金拐过墙角,一路神色平静,步履稳健。 张婆子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眼神觑了几下,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是觉得跟着金姐儿有前程。 可.这奔前程的方向,好像不太对啊? ——靠坑蒙拐骗和黑吃黑? “金——” “张妈——” 二人同时开口。 张婆子住了口,“你说你说。” 显金一边眼神从街面上的店肆一一划过,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您说,您在老宅很熟?” 昨夜说的,张婆子准备帮她争间大房子。 张婆子连连点头,“陈家老一辈的,几乎都是从泾县出去的,亲连亲,熟得很。” 门口悬挂一束长麻丝的麻铺,悬挂绒线的绒线铺,悬挂皮袄的皮货铺……显金目光从店肆门口的幌子一一扫过,嘴里开口,“那麻烦您找一找这县城里在陈记纸铺做工的几个伙计,给他们带句话。” 这简单。 “带什么话?”张婆子问。 啊!找到了! 挂着木头栓子的木匠铺! “跟他们说,陈家三爷陈敷来泾县了,今晚上会乘一顶青布小轿去长桥会馆听戏。” 没头没脑的。 张婆子愣了愣,“没了?” 显金迈步向那间木匠铺子去,“没了。” 第15章 眼熟的钱 腊月陡生风霜雨,临到天黑,陈六老爷和猪刚鬣请陈敷前往长桥会馆看皖南皮影戏并去天香楼吃饭,显金作陪。 现代,显金也看过皮影戏,只是碎片化地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但没有深入了解过。 故而当一出完整的卖锦货呈现在显金面前时,显金颇为惊讶——比她想象中勾人,特别是武打戏,一人同时操纵八影四对打,生旦净末丑大多连台,可谓是“一口说尽天下事,双手舞动百万兵”。 显金和陈敷看得津津有味。 少女双眼放光,恋爱脑翘首以盼。 两张并不相似的侧脸重叠在一起。 张婆子一眼望去,竟从这对奇奇怪怪的“父女”身上看到了一丝奇奇怪怪的默契… 这两的心都不是一般大啊。 一个敲诈别人八百两银子还跟没事人似的; 一个屁股被打烂了,为了看戏不惜翘起臀斜着坐… 她一个守寡的婆子跟来泾县是对的——在陈家内院里呆着,哪能看到这么精彩的事啊。 张婆子沉默片刻,以同样的角度仰起头认真看戏。 算了,打不过就加入吧。 看皮影戏门槛不高,三文钱一张坐票,有钱没钱的都看一场戏,但位置不相同,比如陈敷为首的就坐在楼上包间。 再比如周二狗一行就在犹如沙丁鱼罐头的大堂窜行。 周二狗掏空了身上仅有的三文钱挤进会馆,身后跟着四五个一身短打、皮肤黝黑的力工。 “二狗哥!三文钱,一碗素面啊!我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对啊,在外面堵陈三爷不就行了?非得钱进来——钱还没要到手,先把钱洒出去。” “陈家的都是一路货色,没用的!” “照我看还不如趁乌漆麻黑的,咱哥几个把那个猪肉头打一通!” 身后传来牢骚声。 周二狗转身沉声,“不想要钱的就回去!我把三文钱补给你!要回来的钱,也别想平分!” 后面噤了声。 周二狗眯着眼睛抬头,看到二楼包间里猪肉头毕恭毕敬地给一个粉面男人倒茶。 周二狗瞄准目标,埋头向前挤。 他八尺的身材,又因常年靠力气吃饭,身上的肉把薄夹袄撑得发紧,像头壮牛一样往前冲得飞快,没一会就冲上二楼。 “…见我?” 陈敷眼睛盯着戏,“陈记纸铺的伙计?见我干甚?” 会馆小二哪知道,“说有急事。” 陈六老爷给猪刚鬣使了个眼色。 猪刚鬣起身赶人,“去去去!别来烦我们少东家看戏!” 会馆小二正准备走。 显金开口,“三爷,要不见见吧?万一人家来给您巴巴问好呢?” 毕竟是泾县双姝之一。 陈敷转头想了想,“那叫上来吧。” 周二狗听店小二召唤,紧了紧关节,向后招手,示意后人跟上。 四五个壮汉在包房站定,乌压压地挤满剩余空间。 陈老六面色阴沉,眯眼扫视一圈。 这要干什么? 逼宫? 还是告状? 陈老六看了眼猪刚鬣,使了个眼色:必要时,把这群人绑出去! “少东家!” 周二狗气沉丹田,中气十足。 陈敷扭头一看,被吓了大跳,“哎哟!这么多人!” “我们都是陈记纸铺的伙计。”周二狗别别扭扭地作了个揖,“我叫周二狗,这是我弟弟周小狗,另四个姓郑,是堂兄弟,我们和陈家原来是一个村的,你娘提携乡亲,招伙计时多多照顾村里的青壮。” 显金面无表情。 这人还挺有规矩。 陈敷笑道,“那还挺好,我后几天要去铺子,到时候请你喝酒。” 周二狗咬了后槽牙,“少东家,我们预备集体辞工。” 陈六老爷笑起来,脸上皱皱巴巴,“你要辞工就辞!跟老朱说一声就是!闹到少东家跟前来,难不难看?” 又转头和陈敷笑,“小年轻不懂事,进了县城被迷了眼,要走的人留不住,等会我老朱在账上一人支五两银子。” 陈六老爷横了这群人一眼,语带隐秘威胁,“再多,也没有了。” 周二狗身后的人窸窸窣窣,似乎在商量。 颇有些意动。 五两银子噢。 他们一个月工钱不过八钱银,一年也不过九两银子。 陈家每个月发一半工钱留一半工钱,说剩下的工钱等他们干满三年一水给完。 翻过腊月,就是三年了! 猪肉头连压根不提这回事了。 三年,一半的工钱,就是十五两银子。 本来也没想过能把工钱要回来。 能要回来五两银子不错了。 猪肉头那个只吃不吐的,放话让他们去告官,又说陈家大爷是在朝廷做官的,他们怎么可能告得赢? 素来,民不与官斗! 跟来的汉子有的打了退堂鼓。 “不行。” 周二狗心一横,掷地有声,“三年一半的工钱,一人十五两银子!一分一钱都不能少。” 显金向后仰了仰头。 果然。 她今天看那本账册,就觉得不对。 工钱是如数支出去了的。 签字的凭证,却是猪管事一个人的私章。 就算这群伙计不会签字,摁手印总会吧? 也没有。 一个手印都没有。 她断定,陈六老爷和猪管事必定克扣伙计工钱。 却没想到,这两个人胆子这么大。 克扣三年! 一年只发一半工钱! 妈的。 就算现代的资本“吸血家”,也只敢把年薪的百分之三十当作引诱驴子干活的胡萝卜啊! 心太黑了! 显金原身是资本,家里开装修公司的,可如今是小账房,一个月守着三两银子过日子。 她是没办法共情资本家的。 “口说无凭。” 陈六老爷阴测测开口,“你们在陈记也干了好几年了,要一直欠你们工钱,你们还能在陈记干?现在突然跳出来说陈家差你们工钱,少东家凭什么信? 你们当别人是傻的?” 陈敷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略有无措。 “我信。” 显金从袖兜掏出一卷捆得严严实实的票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十五两银子!六个人!总计九十两!” “三爷给你们支一百两,算做三年的息!” “你们若愿意继续干,就留下来,三爷承诺按时按月发薪,绝不拖欠。” 陈六老爷瞳孔猛地放大。 这一卷票子看起来,真他妈的,眼熟呢! 第16章 一出好戏 陈六老爷肢体僵硬地转向显金,紧盯着桌上那卷票子。 这他娘就很过分了。 骗他的银子,用陈敷的名义,给他店里的伙计发薪资,别人对陈敷感恩戴德。 这娘们怎么那么有脸呢? 陈敷也被显金豪迈一拍惊住了,看了看桌上的票子,动动嘴唇子,“这钱…” 这钱哪里来的? 陈敷才说出口两个字,就被显金打断。 显金面无表情,语气却与有荣焉,“这钱是三爷自家的私房——拿私账补公账,作为账房,我是不建议三爷这么做的,但三爷执意如此,我也只好听从。” 陈敷一句话,转了九个弯,大大的眼睛盛满了不解,“我….有…吗?” 陈敷顺利接收到显金冷静却笃定的目光。 目光冷静地诉说着一个信号,“不要反驳”。 陈敷脖子一缩,咽下后话。 好吧,他有。 周二狗的目光在桌上的票子和桌边的少女身上打转。 票子是真的。 鲜章红艳艳的,贼好看。 这女的,没见过。 一长条,瘦津津的,比旁边的墙壁都白,像根白黄瓜。 “你是账房?”周二狗问。 问完发现自己不太关心这件事,谁是账房和他有屁关系,拿到手里的真金白银才跟他有关系,“我们兄弟六人不多拿,该是九十两就是九十两,我拿两张票子,再给你干一年,互相都不相欠。” 显金点点头,“还愿意在陈记纸铺做工的,明天早上准时上工,一个月照旧八钱银子,包食宿、包回乡车马,一旬两休,岁节、冬至、寒食三大节放三日假;圣节、元节、中元节、夏至、腊日中节放两日假;在座诸位都是用了三年以上的老人,每年还有三日带薪休假。” 显金掏出白边纸和芦管笔,印泥和擦手的毛纸,“刷刷”几笔写完,分作两份,分别推向周二狗,“这张是领银子的条,这张是约定上工的条,您看着摁手印。” 没半个字废话。 干脆利落。 周二狗没作声,也干脆利落地摁了两个手印,再看这女的觉得还行,虽然是条白黄瓜,但是嘎嘣脆又咪咪甜,处起来方便。 显金拿着纸,转头就找陈敷,“三爷,劳您在狗爷手印旁敲个私章。” 陈敷没反应过来,“啊?” 显金言简意赅,“二人协商一致方为契约,契约不可破,破者为背信弃义之辈,遭万人唾弃、千人辱骂、百人不齿,子孙后代千秋万倍都将背负弃诺背言的骂名!” 陈敷:? 只是签个伙计,有必要这么狠吗? 他娶媳妇,也没下过这么重的誓啊. 陈敷不敢不敲章。 他从显金眼神里又看出了一个信号:敲章,不敲章者死。 显金笑着将这份约书递到周二狗手上,“狗爷,契约已成,按照约定,您付出劳力,陈记保您薪酬温饱,若有违背,陈记天轰地裂,永不得成业!” 皮影戏中场休息,鼓声锣声唱声逐渐势微,长桥会馆陡然陷入片刻寂静。 少女的声音高亢尖厉。 显金提高声量,大声道,“从前陈记如何,今日咱们一笔勾销!陈家三爷自请来泾,只为正陈记衣冠、塑陈记新貌、强陈记新业!大家伙好好跟着三爷干,三爷有肉吃大家有肉!三爷无汤喝也必为大家割骨刮肉,共吃一勺稀粥!三爷在此谢过诸位了!” 周二狗身后的汉子们,陡然鼻头发酸。 这东家.也太是那个了! 周二狗之后,无人再谈请辞。 郑家年岁最小的伙子,红着眼眶摁下手印,拿了约书好好折叠放在袖中,对陈敷深鞠了一躬,“谢三爷!谢三爷的银子!我一定好好干!” 陈敷只觉整个人快飘到天上了,屁股都不痛了。 伙计签完,楼下的皮影戏还在换布景。 一楼大堂诸人都在看二楼包厢。 显金朝周二狗耳语两句,便见周二狗巴在包厢边缘,声如洪钟。 “陈记三爷陈敷在此!” “凡与陈记有银钱、业务、采办纠葛的,携真实凭据来长桥会馆,五日之内,三爷均认账付账!” 显金一拍手。 张婆子从包厢后端了个盘子,盘子里四叠银锭子摞得高高的。 张婆子得意洋洋地将盘子“咚”一声砸桌上。 一楼大堂惊起一阵接一阵热烈的叫好和掌声。 陈敷咽了口口水,“这这也是我的私房?” 显金笑了笑,“不是您的私房,难道是我走的公账?” 猪刚鬣已经很急了。 就在刚刚给周二狗一行发钱时,他后背、手心、甚至脚掌心都在大冒汗,如今见这夜叉端了盘银子出来要把残账都了完,他整个人已在慌得发抖。 ——夜叉根本不需要看账本! 合不上的账! 他们企图隐藏的账! 未告知老东家、被他和陈六老爷合伙吞下的账! 全都会随着这一盘银子浮出水面! 夜叉哪里需要对账本! 账本自会来找夜叉! 到时候,夜叉手里拿着凭证,两相核对亏空,他还有命在吗!? 天知道,这些年,他和陈老六都从这账里抠了多少银子?! 少说一年也有三四百两吧? 不要提他们用二等货换下李三顺做的一等货,把一等货运出泾县卖出高价,从中赚取差额. 诚然泾县作坊不赚钱,可再满的粮仓有两只贪得无厌的硕鼠,粮食也保不住啊! 如今,猫来了。 猪刚鬣急切地看向陈六老爷,救命! 陈六老爷阴狠地看向那盘银子。 这银子,是不是有点像他给出去的另外四百两? “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陈六老爷脸色铁青,“泾县作坊不赚钱,你以为是我和朱管事从中捣鬼?什么纠葛?什么欠账?你现在演这一出,是不是想打你六叔的脸?” 陈敷下意识看向显金。 显金慢条斯理地从布背篼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盘子,中间镂空,椭圆木珠串成一条线。 显金上下晃动,随着“哗啦啦”声,算盘众神归位。 “瞧您说得.打您什么脸?作坊的管事是朱爷,账目经手的章也是朱爷敲的,各类采买办理的约书更是朱爷谈的。” 显金没笑,拨弄了几下算盘,找一找手感。 “错处是朱爷犯的,您至多是监管不力,不算什么大事。” 猪刚鬣不可置信地看向显金。 钱是昨天贪的,锅是今天背的. 凭啥啊! 猪刚鬣再把目光移向陈六老爷,谁知却见陈六老爷怔愣片刻后,默默将眼神移开了。 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意思是,打了他老朱,就不能再和别人计较了哦~ 是这个意思吗?! 第17章 我很知足 猪刚鬣心头发慌,像甩了根麻绳掉进没有底的深水井,直冲冲地往下坠。 “你…你什么意思!” 猪刚鬣结巴起来,“我…我…我什么也没干!你乱说啊!你乱说!” 猪刚鬣手指头哆哆嗦嗦指向显金,脑袋看向陈六老爷,“六老爷,她乱说我啊!” 显金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你灰谤啊!我告你灰谤啊”. 显金甩甩头,笑得和蔼可亲,“还没有到您的事儿呢。” 陈敷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就像阎罗王笑眯眯告诉你,“还没到时间呢~您的死期还再议呢~” 笑眯眯的夜叉,难道就不是夜叉了吗? 照样吓死个人! 猪刚鬣脸一下刷白,眼神扫到桌上的银子,从惧怕瞬间变为愤怒! 陈六老爷今早上来救场,一下子掏了八百两,眼见夜叉收了,他们两个的心就放回肚子里了,陈老六就说要不他们一个人出四百两,出点血,舍财免灾。 他忍下血泪,硬生生剜了四百两出来。 像在割他的肉啊! 现在回想起来,他凭什么和陈六老爷出得一样多?吃钱的时候,他们两个怎么不平分??怎么就是陈六老爷占七成,他占三成了!? 钱,陈六老爷拿了。 现在有危险了,却想推他去抵债! 呸!美得他! 猪刚鬣气得流油,油涌上脑袋,话都糊涂了,“你吓唬我做什么?我不清白,难道别人就干净?你就是欺负我不姓陈,我告诉你,我姓朱的也不是团糨糊,由得你个小浪蹄子搓圆搓方!” “你再说一遍,我是什么?” 显金“腾”地一下站起身,动作迅速,拿包厢柱子做掩护,挡住了大堂望向包厢的视线,顺势用芦管笔尖尖的笔头深抵住猪刚鬣的喉咙,压低声音,“.你再拿我的性别说事,我发誓我一定用你的血当这支笔的墨水!” 笔尖死死抵住猪刚鬣的喉咙,印出深深的痕迹。 他惊恐地看着,艰难吞了口水,只见喉结堪堪从笔尖上划过。 显金恶狠狠道,“听清楚了吗!” 猪刚鬣忙连连点头。 显金将笔收回袖中,神色如常地落座。 陈六老爷惊呆了,白山羊胡翘到颊边。 陈敷也惊呆了,手里的瓜子落了一地。 唯一不惊的是早已见识过显金用蜡油烫人的张婆子,和在心里深觉这白黄瓜干得漂亮的周二狗——就算是女的,要没几分血性,作坊的青壮弟兄凭什么跟她混?凭什么从她手里拿钱? 早该整治整治这狗屁猪肉头! “我早说了,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显金恨铁不成钢,“你我同事,何必剑拔弩张?不过是几两碎银,记差了、算错了、写漏了都是常事!” “大魏律法,凡罪罚兮从减轻,独于治赃吏甚严。” 显金蹙眉摇头,很为猪刚鬣着想,“三爷若真想收拾账目,尽可以报官!凭陈家在泾县的关系,县太爷必定是要理一理的为何没有报官?不就是念在同事情谊吗?银子缺了就补上,账目算错了就斧正,数目写漏了就添上,哪有解决不了的事?” 显金眼睛一扫,意有所指地点了陈六老爷,“六老爷,您说是吧?” 陈六老爷看了眼显金,脸色铁青地缓缓点头。 堂下皮影戏布景换好,猪刚鬣憋着一口气先行告退,陈六老爷亦如坐针毡,没一会儿也走了。大堂中人流如织,时不时抬头望二楼包厢,窸窸窣窣不知在说什么,连台上的皮影戏都吸引不了他们的目光。 陈敷也在疯狂打量显金。 显金气定神闲坐在包厢边上,见卖锦货的黄郎背上行头东山再起,便“咦”地轻叹了一声。锣鼓声敲响,紧跟着是热闹的唢呐和胡琴,长桥会馆的人今日看了两场戏,心满意足离开。 显金同张婆子一道收拾算盘、笔墨。 “金姐儿——” 陈敷终于开口。 显金“唉”一声,规规矩矩地将手里东西放下,老实坐在凳子上,认真答了句,“我在,您说。” 陈敷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真不知从何说起。 “今天的戏挺好看的。”陈敷讷讷道。 显金笑了笑,“您后来都没看进去,黄郎被奸人所害失去全部家产,后来靠货郎担再起家业,是个好故事。” 天已经黑了。 显金望了眼窗外,店肆铺子都在往回收灯笼了,保持笑意,“谢谢您没有拆我的场。今天早上陈六老爷和猪管事企图用这八百两银子贿赂我放过泾县这几年的账,我收了,又见铺子里无多人,与账册上每月发放的例钱对不上,便想其中必有猫腻,这才设下这一局。” 陈敷心里乱乱地摆摆手,“我看出来的,我又不是个傻的。” 是,你只是动脑子的次数比较少。 显金点点头,表示赞同了他这个说法。 “朱管事和陈六老爷有问题,你预备怎么办?”陈敷忧心忡忡,“他们愿意给你八百两,账上的亏空必定不止八百两,我们补上了这八百两,多余的怎么办?” “我身上倒是还有四五百两银子,等会让阿董交给你。” “头开了,总要圆上,不能虎头蛇尾,咱们能走一步是一步吧。” 实在不行,一封快信送到宣城。 掏空他娘的荷包! 不肖子陈敷有恃无恐。 显金笑着摇摇头,“会有人补齐的。” 陈敷没听懂,但见显金胸有成竹的样子,便跟着高兴起来,“你可真厉害!” 显金以为陈敷要表扬她不到一天就把端倪揪了出来,正在组织语言自谦,谁知便听陈敷兴致勃勃又道: “你把笔尖磨那——么尖!是故意的吗?!” 故意啥? 故意拿笔尖当凶器吗? 那她的兵器,还挺特立独行。 显金无语地默了半晌,见陈敷一瘸一拐地预备下楼,便跟了上去,隔了一会儿方轻声开口,“三爷,我.我擅自插手泾县作坊的事情,您会不高兴吗?” 陈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一声后,想了想才直白道,“我闻此艺在专攻,莫起妄念思冥鸿,我虽然不清楚你是哪里学来的这些办法,但明显你比我厉害,我虽姓陈,却一定没有你做得好,你愿意做,也是我的福气。” 意思就是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她就像陈敷手下的ceo,陈敷控股,她管事,算是高级打工仔。 陈敷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娘从来不觉得我聪明,但我看人还挺准的——你对陈家没有恶意,你对我更没有恶意,你若有恶意,完全可以收了这八百两银子,伙同那两个傻子来哄骗我。” “但你没有。” 就像你娘。 你娘临到死都没爱过我。 但她也没伤害过我。 这样就很好了。 我很知足了。 第18章 连本带利 显金果如其言,一连五日都在长桥会馆二楼包厢。 显金:. 她可真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朱管事来我们这儿喝了三场酒,共打了两吊钱的赊账,陈记的人不至于赖账,咱就从来没催账” 来人不过十五六岁,白面小生,怯生生的,“但是前两日我爹病了,饭馆开不下,我娘才把这个凭据翻箱倒柜找出来.” 造孽。 真是造孽! 显金脸色发冷,板正地像块搓衣板,双手接过少年手中的凭据,按月息两个点的高利贷利息算给他,顺手签好单子递给张婆子,张婆子取来小秤过出碎银,双手给少年奉上。 “赶紧去给你爹请大夫、抓药。” 显金语气真挚,“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少年一下子红了眼眶,一手拿了碎银,一手把凭据交给显金。 有了“小稻香”成功案例在前, 只要有真实凭据,全都付款! 只要买家认为货不对版、名不副实,那好,请您把剩余的纸张拿过来,立刻退回全款;如果纸张已用完,只要拿出购买凭证就立刻遣张婆子回铺子拿相等品质的纸张补还! 这年头买得起陈记的人家,也不至于讹你两张纸。 人家还愿意来诉苦、要调换,就说明对你这个品牌还残存有一丝信任。 真正失望的,直接拉黑名单,休想再从他包里掏出一铜板。 这可是泾县! 十里长街,八家做纸。 只是陈家起家起得早,瞿老夫人胆子大,以账上基本不留现银的代价迅速扩张了好几间铺子,又乘上陈家大爷的东风,产业比那些小作坊更大罢了。 若真说纸张的品质有多大个上天入地的区别,其实也还好。 真正有区别、能够显示出陈家卓越做纸技术的货,寻常人,也买不起。 卖东西都是这样,金字塔顶端的货,金字塔顶端的人买,基本不流入市场;底部做的是薄利多销,赚一个辛苦钱;中部的利润与投入产出比才是最强的,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更何况,陈家卖的是纸。 这个年头,什么人需要用纸? 读书人。 能供得起读书人的,家中至少是有点余粮的。 这就是市场里的中部。 照这五日的情形来看,陈家以次充好的程度快要把市场中部得罪完了! 更别提市场入口——原料供应方,三寸高的拖欠货款单子粗略加起来有五百余两,拖得最久的一笔拖了整整三年!拖得最小的一笔才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啊! 二两银子,你都要拖! 你怎么不去死啊!万恶的资本主义! 显金和董管事每日清当天的账清到凌晨, 董管事还不会扒拉算盘,操持着那二十根可怜的小棒棒这里摆一摆,那里摆一摆,愁眉苦脸地和显金诉苦,“.八百两银子,支作坊六伙计一百两,支欠款六百三十一两八钱,支退款一百四十五两一钱,余.余.” 显金向后一靠,有气无力,“是负七十六两九钱。” 这钱是拿作坊账面上的现银补的。 这几日显金凌晨收了工,还回铺子收拾了账面上的现银。 就没见过这么可怜的账。 一间拥有七八个伙计的店肆,账面上只有七十八两银子。 补足了长桥会馆的缺口后,泾县兴盛三十载、跨出乡镇打入城市、与青城书院并称泾县双姝的民营企业陈记,目前账面现银一两一钱。 还挺吉利。 显金严重怀疑,隔壁云吞铺子账上的现银都比这多。 一两一钱多少钱?七百七十块。 董管事快要气笑了,眼睛向下耷拉,嘴角向上翘,“再过十来天就是正月,一年一税、除夕的红封、来年房屋的租子、作坊需每年更换的打舂、草木椎粗略算下,至少要几百余两” 陈记纸铺的宅子竟是租的? 这可是陈记的大本营? 陈家居然没把老阵地买下来? 显金挑眉。 董管事机敏地抓住显金神色变化,维持住苦笑的姿态,隐晦道,“.那间铺子是衙门的私产,不能买卖。” 显金:哦。 另一种形式的税。 只是这个“税”,直接造福当地衙门的官吏。 这得交。 商贾要懂事,才不会被割。 显金蹙着眉,手一翻把算盘了竖起来,算盘珠子哗啦啦地挨个掉下去,显金又把算盘换了个方向,算盘珠子又哗啦啦地砸在另一边。 别说,这声音还挺解压。 董管事闷了闷,“你也别太担心,老夫人把三爷放到泾县来,总不至于真把他逼到绝境不过几百两银子的事儿,叫三爷写封信回去,母子间服个软,多少钱要不来?” 显金摇摇头,“我没想这个。” “那你琢磨什么呢?”董管事问。 显金笑了笑,把算盘一横,算盘珠子总算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我在琢磨,我讹多少钱合适。” —— 陈敷口中的“两傻”之一,朱二傻正在自己宽敞明亮的二进院落里来回踱步,焦虑得无法自拔,隔一会就招来仆从问问,等了半天总算是等到陈六老爷阴沉着一张脸,弯腰驼背地从大门进来。 猪刚鬣赶忙迎上去,未语泪先流,“那蹄子” 想起前几日抵在自己喉头的笔尖。 “那拖油瓶太过分!” 猪刚鬣一边哭,一边把攥在手心里的条子拿出来,“今天早上周二狗送过来的,您看看吧!” 陈六老爷接过条子,眯起眼睛。 条子上写着: “大魏律法,贪赃、妄占私产者杖五十,刑三十载。” 纸条后背还有字。 陈六老爷翻了个面。 “三日内银一千两,可买五十杖、三十载;五日内价涨至一千二百两;五日后不见银,便于狱中见您。” 五十杖. 他早死了吧! 别在狱中见他了,相约乱葬岗吧您! 猪刚鬣哭道,“六老爷,我跑了算了吧?我哪还有一千两啊!我把这宅子卖了,把我自己卖了,也凑不够这么多钱啊!” 跑? 跑得了个屁! 大魏人丁管制森严,十户为一里,进出城门皆需路引,甚至还需所在行当、家族或里正开出的单子才可放行。 这一千两,再加上他们之前付出的八百两,恰好是他们这五六年从铺子里抽走的私房,再加上两个点的利。 第19章 啥惊朕知 这是要让他们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陈六老爷只觉心头窝火。 他被人欺负得无法还手,不,不,不仅无法还手,甚至他连对方的招式都没看清,就被打得晕头转向、予取予求… “把你这宅子卖了,有个两三百两…” 陈六老爷环视一圈,泾县地价不值钱,能卖个两三百两不错了,又看猪刚鬣身后的美婢玉仆,粗略算算,“再把你买的这些丫头美妇也卖了,凑个一百来两,你置在你父母名下的那些地呢?还留着作甚?你死了,银子能跟着你下黄泉?” 陈六老爷语气严厉,一副教训自己子侄的语气。 猪刚鬣愣在原地,哭都忘了。 妈的! 这个时候了! 还想把他吃干剥净! 还让他把地也卖了! 那他以后怎么活? 他还能回陈记做事吗? 这个老不死的! 猪刚鬣冲口而出,“难道银子能跟你下棺材了!?” 猪刚鬣冷笑一声,“六老爷,您把银子攥那么紧,不怕银子化掉啦?——我从陈记抠钱的时候,您可是一点没闲啊!你抠得比我还多!还狠!” “这一千两,我不给!” 猪刚鬣撑着脖子吼,青筋暴起,“谁爱给谁给!等我下了狱,我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账目的事,我有一份,你就有两份!到时候你看陈家饶不饶你!” “你疯了!” 陈六老爷羊须胡飞起,警觉地四下探了探。 他和这猪不同。 这死猪是陈家雇来的,贪点钱最多是把银子吐出来,再受点刑狱之灾。 他是陈家人! 他儿子、甚至还在青城书院读书的孙子若还想有出息,就要仰仗着宗族父老!以后读书、做官都还要族长写荐书! 这年头,没有宗族撑腰的人,就像离了枝干的叶子,别人想踩就踩,想撕就撕。 先前瞿氏不动他,不过是因为大哥死后,老五带着他站在这个嫂子后面,硬把她给拱上去,瞿氏要对他对老五动手,就是恩将仇报、没有心肝肺。 如今这个局面… 陈六老爷气得胸口发闷,像大锤抵在胸骨,如今这个局面,他要是不把银子掏出来,这头死烂猪会像头王八一样咬住他不撒口! 这就不是瞿氏主动动他,是他的把柄被递到瞿氏手边,他的脖子已经被伸到瞿氏刀边,瞿氏只要一抬手,他们这一房活路就断了! 要是这头猪死了就好了… 陈六老爷眯眯眼。 猪刚鬣扯开嗓门,“我家里是有本账的,记着这些年的账钱,甚至还有六丈宣、八丈宣的走向…李老章的死,李二顺的残…就算我没了,这些账也该送哪儿就送哪儿!” 陈六老爷眼神一变,喉咙发痒,轻咳一声,“你这个猪脑子…” 猪脑子,但趋利避害的本能却很灵敏。 居然…居然还记了本账? 账本和李老章、李二顺都不怕。 怕的是追究丈八宣、丈六宣去了哪儿… “这样吧。账我出七百两,你把剩下的银子给了,我调你去旌德做檀皮采买,咱们避避风头,等那两个杀千刀的蠢货走了,咱爷两再碰头发财。” 陈六老爷忍下心头的燥,态度自然地安排下去,“我等会差人把票子给你送过来,你给陈敷送去。” 猪刚鬣平静下来。 离开泾县? 离开泾县也成。 有钱在哪儿不成? 陈六老爷见安抚下来了,又道,“你这个宅子该卖就卖,不想卖留下也成,装你那些心头肉正好。事不宜迟,也不晓得陈敷来还要做什么,今天收拾妥帖后连夜走,我来安排你的去向。” 猪刚鬣转了眼珠子,隔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那就先不卖吧,等您把陈敷赶走,我回来还住呢。” 陈六老爷乐呵呵念了句,“阿弥陀佛!但愿我这把老骨头还斗得过那两个傻蛋子!” 陈六老爷又安抚两句,便转身出了这套风格华丽的宅子,一出门脸垮得比马还长。 “…去送信!照旧在宝蝉多寺埋伏,这死胖子一露头就砍了。他如果真有账本,要出远门必定随身携带,金银财宝请大王们分了,账本给我送回来。” 身边也是个老头,没胡子。 “是是是…咱们真给那七百两?” 陈六老爷点头,“不给咋办?陈敷那小子铁了心要这些钱,他要就给他。” 老头道,“可惜了了!” 陈六老爷笑起来,“可惜什么?去票行做个日子——半年之后才能兑换现银。” 老头愣了愣,“那也能兑出银子啊!只是在日子上卡了他们一把罢了…” “你自己算算,他们把那些债还清了,店肆作坊的租子、更换器备、过年的红封…他们还有多少钱来拿?” 陈六老爷笑得慈眉善目,“更别提还有个大头。” 老头明白过来,笑弯了腰,“是是是!您最聪明!年初要是定不上铜陵的檀皮和稻草,那就只能用三县的了…做出来的纸可就大打折扣了!” “他要是往宣州去了信要银子,我那嫂嫂倒也会给,只是他在这儿估计呆不长了。” 本来阖家上下都认为这老三就是个废物,去封信要银子不就是落实他就是个废物吗? 废物凭什么把持泾县作坊? 凭那个姓贺的贱人吗? 等他们彻底对老三失了望,在泾县陈家还不是他想干干啥,那小贱人性子烈,但模样真不错的,收了房或是强占了去,谁又能为她出头? 陈六老爷笑呵呵。 老头也笑呵呵。 其乐融融。 到了夜里,猪刚鬣来了趟长桥会馆,姿态放得很低,一出手就是全额一千两,“六老爷派我去收檀皮,许是到年后才回来…” 在显金意料之中,接下票子,看了鲜章又看了钱庄,再递给董管事,笑道,“您可真是解我燃眉之急呢…凑钱快得我还以为这是假票子呢。” 猪刚鬣“哎哟哟哟”三声,“您熟知大魏律法,制造假银票是个什么重罪,我可没那么多脑袋掉哦!” 显金看向董管事。 董管事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显金方笑道,“那您去好,后会有期。” 却,后会无期。 民事官司变成了刑事官司… 中间必有比假账更厉害的弯弯绕。 显金突然想起什么,心头一惊,连让董管事前往钱庄兑账。 董管事垂头丧气回来,“兑不了!这样大额的银票要提前与钱庄招呼,这几张票子的兑款日期到六月后去…” 显金紧抿唇,隔了一会儿方笑了笑。 “有意思。” 陈六老爷,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这几天小朋友有点小问题在医院,更新时间可能不固定。 第20章 鸡爹之路 银票兑不出,就意味着红封包不出、货款交不上、原料定不了… 从人事、财务、市场等方面,对陈记都是很大的打击。 要是在平常,兑不出就兑不出啊,她还能仔细欣赏一下古代大额钞票的尊容… 偏偏在年底! 做梦都梦到她打麻将,上家是块金元宝,对家是坨银锭子,下家是串贯通钱。 她徜徉其中,三家通吃,幸福的一身铜臭味。 显金急得都把钱拟人化了,脸上却分毫不现,甚至早上起来还在庭院里打了一套八段锦——前先心病患者的被准许活动之一。 董管事脚下生风地来时,见显金穿了套宽松对襟的米白外衫罩子,脚踏纯黑老布鞋,头顶束支深褐木簪,桌边的石凳上还放了一盏热气腾腾的盖碗茶。 董管事愣了愣。 他仿佛看到了隔壁商行,那位年迈又精神矍铄的王老东家… 在经历了空手套千两、会馆笔戳喉管子等着名战役后,董管事对于显金代行陈敷之职,表示了默许。 在看到显金精神矍铄地打拳后,这份默认瞬间飙升到高点。 “怎么了?” 显金收了拳,双拳并腰间,气沉丹田后再吐纳。 更…更像了… 董管事猛甩头,道,“我去票号问了,可以提前取用,但基于朱管事信用…” 斟酌了个用词。 在古代,信用不好是踏天大祸。 但着实找不到词含糊过去。 董管事便转了话头,意思到就行,“票号要收咱们接近四个点的月息。” 意料之中。 嗯…就像在现代,你本来在银行存了个定期,你突发奇想想取出来,银行也不能答应——谁知道银行把这笔钱挪到哪儿去了?可能在中东买石油,也可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在虚拟市场挖比_特_币。 你的钱进了银行,就不全是你的钱了。 道理都懂,但….四个点? 显金简直想报警。 在现代,年利转化率超过百分之二十四,也就是月息两个点,就算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 而这里正式票号,叫出的息是四个点。 显金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骂了句,狗*的无法无天的封建王朝! 一千两,一个月的息就是四十两。 现在还不到正月,如果他们目前要将现银提出来,就要损失二百八十两,到手才七百二十两。 而,泾县作坊一个月的利润才五十两。 这是近三成的亏损啊! 显金端起盖碗茶,克制地浅啜两口。 就作坊目前的状况看,他们真的有这个底气承担二百八十两莫名其妙的损耗吗? “提现银吗?” 董管事焦急,“票号腊月二十八关门,正月十五开门,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李三顺师傅回来了吗?” 显金放下盖碗茶。 董管事点头,“预备明日回来,他倒是一直想给三爷请安。” “三爷呢?”显金皱眉。 董管事闷了闷。 好吧,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恋爱脑不是吃喝,就是拉撒去了。 “把三爷绑…”显金吞下“绑”字,“把三爷请到铺子去。” 显金又问,“酒?还是茶?” 董管事没明白。 瞿老夫人搞来的这个耳目,当总助还要再修炼几年啊。 显金耐心,“李三顺师傅是爱喝酒?还是爱喝茶?” 董管事想了想,“茶吧!顶尖的造纸师傅不能多喝酒,酒喝多了,双手要抖,捞纸时就容易不匀称。” 又笑道,“昨天我到铺子,见有好几个包浆茶筅,茶漏、茶勺、茶匙俱全,李师傅约莫还是个中高手。” 嗯,虽然不能当总助,但当个总经理秘书还算称职。 显金点点头,念及两宋时茶艺盛行、点茶风雅,便道,“在田黄溪边找一间雅致的茶舍,挪两盏红泥小炉,准备些许盐渍生、小黄柑、红枣,备三个攒盒的糕点,把三爷珍藏的茶带去,再请个茶百戏的高手。晚上定天香楼,备一桌好的,让所有人都来。” “账就从公家支。” 预算应该能控制在一两一钱、七百七十块? 现代在江边搞个围炉煮茶,也搞不到小一千吧? “如果实在超支,写个凭条从三爷的私账走。”显金心里盘算,“等赚钱了,立刻把钱补回私账。” 企业想做大,绝不能公账私账不分。 前世她做完 “账目明细写的,给老板小情儿租房子四千三百块!” “我的个妈!我赶紧跑了!我怕我再不跑,老板先进去,下一个就是我!” 她笑得不行。 半年后就听说那家公司垮了。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待董管事复述一遍走后,显金换了身粗布短打火急火燎向作坊赶,正好在门口遇见陈敷。 “没吃饭吧?” 显金摇头。 陈敷手里拿着两个油浸纸包,递给显金,“…猜你就没吃饭!小稻香的葱香猪肉包,好吃着!” 显金笑了笑,伸手接了,便跟在陈敷后面进了作坊里头。 上回她到铺子来,只在外部的店肆看了账本,没进里来。 造纸说一千道一万,是纯手工艺活儿。 靠的是原料的筛选和匠人手上的技术。 她一个外姓女人,独自去工坊不太合适,怕别人误以为她有偷师之嫌。 跟着陈敷,就名正言顺。 作坊周二狗在,钥匙一打开,扑鼻而来的水汽、湿热还有草木独有的泥土腥气。 几个硕大的水缸子、数十张竹帘、缝隙透露出岁月痕迹的石槽…里面冷冷清清的,上回在长桥会馆里见过的几位姓郑小哥都百无聊赖地坐在水槽边,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周二狗一巴掌打在其中一人后背,“少东家来了!” 几个人忙提起身,先朝陈敷行个礼,再朝显金鞠一躬。 哟呵。 这躬鞠得可真瓷实。 快九十度了吧。 “腊月年关,坊里工少,李师傅又没回来,掌舵的人不在,大家伙也不是故意偷懒的。”周二狗连忙解释。 陈敷摆摆手,“别提了,寒冬腊月,年节将至,谁想出工?狗都不想上工!我要不是…” 陈敷看了眼显金,“我这时候还在小稻香吃八碗呢!” 说实话,前世患有先心的显金一直以为自己没机会鸡娃。 不曾想,老天待她不薄啊! 重来一世,竟赐予了她无痛鸡娃,哦不,鸡爹的机会! 显金闷了闷,“先去库房看看。” 资金紧张的时候咋办? 可收回外债,可银行贷款,可发行债券。 这些,都没有。 那他们还剩一条路可以走: 清仓回流。 第21章 画个大饼 库房就在石臼后方,垒的厚厚砖石,地板垫高一米,库房外立八个柱子。 显金上了三步台阶,看周二狗和董管事一人一把钥匙,一左一右插-入钥匙孔,只听“噶哒”一声,子母锁应声打开。 有点郑重。 显金余光不经意往左侧窗户瞥了瞥—— 一扇小窗正大大开着。 窗框写满了邀请。 显金再看了眼那把高端大气的子母锁。 咱就是说,刚刚的操作,可能主打一个仪式感吧。 显金嘴角抽了抽,拍拍董管事的肩,再指向那扇窗,商量道,“等咱把账解决了,给每扇窗钉死一个栅栏吧?” 董管事探头一看,刷地一下满脸通红。 陈敷咬了口包子,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活像失了智。 库房值得一把子母锁,面积比店面大,几十个楠木斗柜顺序排列,扑鼻而来的是浓厚的椒味。 有点冲鼻子。 显金凑近墙壁嗅了嗅,是糊在墙上的椒泥发出的味道。 “宣纸需要干燥,除了垫高地盘、铺陈青砖,糊椒泥也有大用处。” 陈敷一边吃包子,一边囫囵和显金解释,三口两口把包子吃完,掏出绢子仔仔细细擦了手和嘴,才跨进库房大门。 显金多看了他两眼。 倒不是惊诧于他对宣纸的了解,而是他擦干净手、嘴才进库房——这恋爱脑,其实骨子里对纸业仍有敬畏。 有点意思。 显金抿唇笑了笑。 库房里分了两个大类别,生宣及熟宣,几十种小类别,夹贡、玉版、珊瑚、云母笺、冷金、酒金、蜡生金罗纹、桃红虎皮…类别由檀木木片制成分散地挂在斗柜上。 “…宣纸分生熟。”董管事像个婆婆嘴,话开了头就喋喋不休,“生宣是做成后烘成什么样就什么样,熟宣则是用明矾等涂过,纸质硬且韧,墨和色不易洇散,用来画细笔或做卷子都是一把好手。” 显金摸了摸写着“夹贡”的纸。 光滑、细腻却有点软绵。 应该是生宣。 显金扫视一圈,“咱们库里如今最多的是纸是什么?” 董管事努努嘴。 显金看向堆在角落里的那一摞…嗯…黄纸? “…竹纸呗。”董管事略有嫌弃,“咱们家是做品质的,我前几天来查库房就觉得惊讶,竹纸这种东西也不晓得做这么多摞干啥?这东西倒也有好的,叫玉扣,四川、福建竹子好,做得多——但咱们家堆的这一摞和玉扣纸扯不上半个铜板关系呀!” 董管事扯了一张,递到显金手边,“你摸摸看,这也配叫纸??” 怎么说呢? 董管事这幅捧高踩低的样子就很…an? 平时看上去老实敦厚又稳重自持。 就…说纸八卦的时候,贱嗖嗖的。 显金笑着摸了把。 好吧。 以她浅薄的、肤浅的、片面的,对纸的了解。 这摞竹纸,是不是属于后世那群熊孩子练字用的毛边纸啊??? “为何做这么多这种纸?” 显金笑着问,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种可能,“咱们陈家几个作坊年终做汇总时,是不是要写今年的产纸量?” 董管事点头,“是,连续好几年泾县都遥遥领先,去年好像是做了五万刀纸。” 董管事明白显金意思了,卡顿一下,又恢复很an的样子,“噢!这是滥竽充数!自欺欺人哦!” 你这样很机车诶! 显金默默笑起来。 陈敷走在前面,看到什么,一声惊呼,“…竟有四丈宣!” 显金快步向前走,青砖上铺着好大一张纸! 显金目测一把,长大概十四、五米,宽有三、四米,纸张米白,肉眼可见的坚韧和厚实! 陈敷眼眶微红,转头看向显金,兴奋道,“四丈宣!非国士不可着笔,非名士不可上墨!泾县这样小的一个作坊竟然有四丈宣!” 周二狗眼眶也有点红,“去年三顺师傅携二十余名做纸师傅就在前面那个作坊干出来的四丈宣!干了四天四夜,捞了半刀,如今还剩二十七张。” 周二狗眼里有泪,“四丈宣算什么?李大师傅还在时,咱们家能做六丈、八丈宣…一刀纸就一百五十两银子!如今李大师傅不在了,再也看不到泾县百来个造纸师傅一起捞纸了!” 四丈尚且如此壮观。 何况八丈。 一刀八丈宣卖价一百五十两,合十万元。 那么,钱呢? 显金想起账上那惨淡可怜的一两一钱,心里呵呵一声,一千两银子——讹少了! 显金盘了一圈,心中有了计较,和董管事作了耳语交待,在作坊对付着吃了白水菜和粟米饭,下午陈敷与显金一道去田黄溪,茶舍临溪而建,对面就是大名鼎鼎的青城山院,许是午休过后,来往诸生均着细布长衫,睡眼迷蒙地一边揉眼睛一边拎着布袋包步履匆匆向里去。 显金收回目光,便见不远处来了位面色黝黑、身量矮小、四肢粗壮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来。 显金笑着迎上去,“李师傅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李三顺一来见来者一个着粉色绫罗、头戴宝石顶帽、面粉眉黑的男人,另一个神色冷淡、细眉细眼,穿了身粗布衣服,头顶一支木簪束发的年轻姑娘. 李三顺两眼一黑,顿觉前途无望,绝望地长叹一声,“陈家就派了你们两来?” 就派了你们两个? 一个纨绔,一个娘们? 李三顺一屁股坐到木凳上,抹了把眼睛,“…二狗说老家儿来了人,要把咱泾县做起来!我高兴啊!我高兴得两天没睡着觉啊!梦里都在做纸!” 李三顺瞥了眼那纨绔。 纨绔刚刚在吃生,嘴角边还挂了片生红皮。 什么傻蛋玩意儿! 李三顺悲从中来,老泪纵横,“…陈家对我们老李家有恩,我娘是被老东家一根老参救活的,我们报恩!我们一家两代三口拼死拼活地干!” “可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你懂啥?” “你懂吃生!” “这娘们又懂啥?” 李三顺拍大腿痛哭。 陈敷有些手足无措。 显金摁住陈敷的肩膀,待李三顺老头的哭声渐弱,方冷静开口: “我不懂做事,但我会卖纸。” “您会做纸,我会卖纸。” “我们卖了纸才能有钱,有了钱,我们才能做更好的纸,到时候我给您请一百个帮手,凿最宽的水槽,做最豪横的大纸张,必让您重现八丈宣的神话!” 18年的新闻,泾县做出一张四丈宣…大家可以搜搜看,真的超级震撼了! 第22章 不买吃亏 腊月二十,光从东方来,日出微熹,风过处贴有兔子剪纸的红灯笼打在徽式青砖上,田黄溪边四、五人肩扛手提,十来块木板、几张裱好的长画、特制的油纸大伞,没一会儿便搭起了一个长约五米、宽约三米的棚子,棚子里高高矮矮立起十来个榆木箱子。 棚子就在田黄溪边,不到百米的距离,是青城山院。 踏晨光纷至而来的书生们,路过棚子,不由驻足。 “陈记.盲袋?” 棚子前立起一支高高的桅杆,桅杆上悬挂了卷成一卷的纸作幌子,木桌前斜竖立起一块做工精良、雕刻上路的名号,上面赫然写着——“陈记盲袋”。 陈记是知道的。 陈记纸铺还算有名。 幌子上的纸卷也是懂的。 是陈记纸铺在这里摆摊卖纸。 五六个书生站在棚子前,单对“盲袋”一词颇有议论。 “说文者道,盲,目无牟子也,我私以为此名颇有道家之风,心亡者忘,目亡者盲,一叶障目则真空中空虚空” “张兄所言甚是!老子曾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店家此名,啧,越想越有风骨呀。” “是矣是矣,今朝市井书气渐淡,难得见一经纶好店,吾辈心甚慰啊!” 在编出一篇经义前,“张兄”手拎上学布袋包,风度翩翩发问,“敢问店家,何为盲袋?” 显金从木架子后抬起头,笑出八颗白的牙,“就是咱买的啥不知道,你付钱,我给你个牛皮袋子,里面有十张各色不同的纸——盲的意思就是你看不着你买的东西呗!” “张兄”: 那确实挺盲的。 这店名,也确实挺白的。 “我既看不到我买的什么东西,我为何要买?”“张兄”旁边那位“老子云”兄,蹙眉发问。 一看就不知道“盲盒”这种潮玩! 君不见,几千年后的异时空,一群钱多到烧得慌的中二病为凑齐一套手办氪金氪到一边企图通过剁手控制过寄几,一边英勇冲锋在每一条割韭菜战场的一线. 显金笑起来,“妙音至径,大道至简,沧海桑田,万物刍狗,君知前路几何?又明路在云中?雾中?雨中?山中?如事事尽知,岂无趣?” 身后的周二狗偷偷问董管事,“贺账房是啥意思?” 董管事面无表情,“意思是——别管那么多,买就是了。” 周二狗敬佩地点头,“怪不得人家是账房。” 推销都推销得这么有文化。 董管事想起昨天陈宅里被翻了个底朝天的藏书屋,一言难尽地看了显金一眼。 她竟然能把刚背的词儿,说得这么顺 泾县作坊,充满发展的希望呢! “老子云”兄细想了想显金的话,觉得说得很有道理,略颔首道,“看不出来您身为女子,也读书。” 再好奇地看了显金身后的木柜子,一个柜子密密麻麻重叠摆放数十个牛皮纸袋,厚薄大小均一致,“十张纸一个袋子?” 显金维持着八颗牙的笑,“是嘞!袋子里装的纸都不尽相同,有些是玉版,有些是夹贡,有些是竹纸.” 显金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有的牛皮纸袋里,还装了四丈宣和徽州澄心堂纸!” 四丈宣! 几个“兄”兴奋对视! 这他们知道! 四丈宣呢! 一刀五、六十两银子呢! 山长就有一副《春分竹雨图》是用四丈宣画的!啧!那氤氲!那韧感!那温润的手感——虽然他们没摸过,但谁也不能阻挡他们想象! “张兄”目光灼灼,跟随显金语调,压低声调,“那您一个袋子卖多少钱?” 显金左手一抬,将一张制好的木刻版翻开见光。 “一袋一百二十文” 一百二十文! 可不算少了! 一斗米才八十文呢! 可这个价,和纸价比起来,其实也不算啥了。 一张三省纸价值二十文,新管纸每张十文钱,竹下纸每张五文钱 一个袋子十张纸,但凡开出一张值钱的玉版或是更值钱的澄心,甚至,甚至直接开出一张四丈宣! 那这一百二十文钱,简直不值一提! 价值翻十倍,不对,翻百倍啊! “张兄”眼神更亮了,正想掏银子,却被身边那位“心甚慰”兄撞了胳膊肘。 “万一你袋子里全放的竹下纸呢?竹纸一张不过几文钱,十张也才五十文,你卖我一百二十文,我岂不吃亏?” 显金看了眼“心甚慰”兄,袖口泛白的夹袄、冻得略有血丝的面颊,站在“张兄”旁边明显清瘦的身材这一看就不是“盲盒”的目标受众。 但. 每个人都是客户,都可以是客户。 莫欺少年穷,这句话对经商人同样适用。 谁都有可能失败,同理,谁都有发迹的机会。 显金依旧露出八颗牙,“我向您保证,您目之所及的五百个牛皮纸袋里,必有不少于一百张的夹贡、构皮纸及同等纸张,不少于五十张的珊瑚笺、洒金、桃纸及同等纸张,不少于三十张的二丈宣” 日光渐盛,棚子前聚集的青城山院学生渐多。 周二狗把木刻版均依次放出。 三三两两的人群被“盲袋”二字吸引,围拢看木板上的字。 显金声音放大,“兄台买的袋子里有什么,我不敢断言,但我能保证我所言非虚——您要这么想,或许您比较幸运,买的 围观的人多起来。 显金的眼神多落在外衫着细绫的“张兄”身上,鼓励道,“一袋一百二十文钱,不过是您一日的饭钱,您若得了四丈宣,将心爱的诗词画赋都落在这纸上,等您来日高中,我们陈记必定大价钱把您手里的四丈买回来装裱收藏呢!”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兄”身上。 “张兄”有些飘飘然。 清瘦“心甚慰”又撞了一下“张兄”胳膊肘,再道,“就算您真放了好纸进去,但您藏起来不给我们,我们不也拿不到?” 显金右手一抬,从架子下方拿了个大木箱子出来,双手摇了摇木箱子,里面发出“刷刷刷”的声音。 “五百个袋子,五百个号!一百二十文,抽一次!抽中什么号,我给您什么袋子!” 显金笑得爽朗,“这样操作,您看还有猫腻的空间吗?” 人越多,显金声音越大。 少女语声清脆,恰似晨曦的光。 “咱们做生意,最怕的就是玩不起!年节将至,写贺词、做版画、书好诗都需一张好好纸!陈记既敢拿四丈宣来做生意,就不怕输不起!” “只要你买得够多,拿到四丈宣的几率就越大!” “一百二十文”显金笑起来,素日里细长清淡的眉眼瞬间被和煦与明媚冲淡,“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货真价值,童叟无欺呢!” 物价参考《梦华录》及苏舜钦那倒霉催的卖废纸被贬谪的故事. 第23章 风里雨里 “张兄”一生要强,在钱上,从没认输过! 不买不是人! 不买是王八蛋! 现在不买,回家难眠! 早买早享受,不买享不受! “啪——”“张兄”一巴掌摸出半贯钱,“给我来四个袋子!” 顺便再豪气地加上一句,“剩下三十文,不找了,送你买糕点吃!” 找零,二十文! 找零,是二十文! 显金在心里尖叫! 半贯钱,五百文;四个袋子,四百八十文;应当找零二十文… 显金一言难尽地抿了抿唇,看了眼不远处的青城山院。 这山院的教育水平不太行啊! “张兄”给了钱又抽了号,周二狗对照着拿了四个牛皮纸袋出来,显金恭恭敬敬地递给“张兄”,“您看是现在打开?还是回家打开?” “现在开!”人群里看热闹的起哄。 “张兄”搓搓小手,接过显金递过来的裁纸刀,打开 竹纸竹纸竹纸竹纸竹纸竹纸 前六张全是竹纸。 人里三层外三层越围越多,几十双眼睛盯着“张兄”掏纸,有好事者“嘘”笑起来,“亏了亏了!一张毛边才二三文!张文博,张大公子了一百二十文买毛边!哈哈哈哈!你爹知道了,一准回去抽死你!” 张文博脸发红,梗着脖子,“胡说啥么!我爹顶天抽我两三下!可舍不得抽死我!” 显金:. 这种回嘴,真是软弱呢。 张文博掏纸的动作没停,九张,全是竹纸。 董管事不由自主地握紧周二狗的衣角。 周二狗不明所以,“.全是毛边不好吗?咱们不是净赚吗?” 董管事“咿呀”一声,“赚个屁! 董管事急得脸上发白,再看显金,小姑娘面色如常,笑眉笑眼的,勾起薄唇,看起来贴心贴肺又人畜无害。 真稳得住啊! 董管事感叹一声。 张文博涨红一张脸,掏出最后一张纸。 最后一张纸,是一张一掌宽的浅绛色纸单。 显金在心里长长呼出一口气,语气夸张道,“您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张文博大声念出来,“洒金六尺宣一张!” 显金笑起来,“恭贺您恭贺您!是一张很好的纸呢!今年过年您府上的贺词与年诗,有了!” 再扬起声音,面向人群,“因牛皮纸袋大小有限,宽窄稍大的好纸,是以各色纸单的形式放进牛皮纸袋,诸位兄台若是开出了色卡,请携记有编号的牛皮纸袋和色卡至水西大街陈记纸铺兑换!” “兄台若人贵事忙,我们陈记也提供送货上门服务,您托人招呼一声,我们陈记随时送纸至府上来——您若有什么想一并买来,也可提前知会,我们必定备得妥妥贴贴。” 张文博趁手气好,将剩下的三个袋子全开。 四个袋子,共计三十一张毛边,三张玉版,三张夹贡、两张兰亭蚕纸和一张最值钱的洒金六尺宣。 读书人里亦有乡间田头苦出身,从没见过这么多好纸。 张文博每开一袋,便引来“哇”声一片。 很有稻香的感觉。 张文博出够风头,给“心甚慰”分了毛边和一张兰亭蚕纸,给“老子”兄分了玉版和夹贡,又掏了半贯钱买了四袋,并向显金再三确认,“.晌午你们可还在?” 显金笑盈盈,“在在在!您想咱们什么时候在,咱们就什么时候在。山院腊月二十八放假,我们就一直在这儿摆到腊月二十八,但每天就五百袋,您知道的,这纸业的事儿和别的不一样。别的吃的用的,买了就买;咱这纸买了,用好了是千秋万代都能看见的!” 宣纸有“纸寿千年”的美誉。 张文博开心地使劲点头,“.我先让小厮回家取钱——我爹要知道我钱买纸,搞不好还能再赏我几吊钱呢!” 显金笑得越发真诚,由衷地赞叹,“风里雨里,陈记等你!” 人群最外层,有人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笑声。 “宝元,你笑什么?”低沉笑声旁的男子笑问。 被称呼为“宝元”的男子,额阔顶平,双睛点漆,眉目极浓,鼻挺面白,身形颀长,骨量骨架适中,看上去叫人赏心悦目,极为亲切。 看上去亲切,话却略有棱角。 “我一笑小儿狡黠,二笑学生鲁钝,三笑雕虫小技博开心。” 乔宝元,大名乔徽,手拎起与那张文博一摸一样的山院布袋,眉眼生得浓,神色却点得淡,“你看,咱们博儿多开心呀。” 旁边书生也跟着笑起来,“开出六尺宣,还有好几张不错的纸,该他开心。不说别的,陈记的纸是好的,也贵,他连乡试都还没过,素日里也没用过什么好纸。” 乔徽摇摇头,“这笔账,细算不了。” 四个袋子,四百八十文,一张毛边五文钱,三十一张共计一百五十五文,夹贡、玉版是一个档次的纸,算作十文,共计六十文,兰亭蚕纸两张共计四十文,最值钱的六尺洒金宣,便算作三十文,总计一共不过二百八十余文。 张文博多拿了两百文,买了个开心。 陈记推出的“盲袋”卖的不是纸,是购买时冲动的快感、开袋时的忐忑和开出结果后的遗憾或狂喜。 简而言之,“盲袋”卖的是感觉和瘾。 越买越想买,越开越想开。 总以为自己下一个袋子,能开出更好的东西。 购买“盲袋”到最后压根就不在意什么是好纸,而是追求的那点不确定。 这和赌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是,这个让你有回本的可能。 甚至,让你觉得自己赚大发了。 乔徽双手抱胸,隔着人群远远看向棚子里那位明显的主事人——一个面生的小姑娘。 杏仁般的颌,细长上挑的眉眼,小小的淡色的唇,非常清冷的长相,却透露出蓬勃旺盛、向上使劲的生命力。 有种奇怪的冲突和美。 “陈家不是派了他们三爷回泾县吗?”旁边书生小声嘀咕,“这姑娘怎么像当家的?” 乔徽收回目光,拎起书袋,一把扯回书生的头巾,“姑娘为何不能当家?你实属迂腐!走了走了!夫子凶猛,到时罚你三百篇经义,全写毛边!” 第24章 注定命运 张文博开了个好头,囊中有闲钱的围观书生几乎都买了袋子,囊中羞涩的书生一脸羡艳地看着同窗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和起哄声。 一个身材瘦小的小童,腊月的天穿件旧得起毛的布衣裳,巴在棚子木柱上,目光渴望地望向棚子里的热闹。 显金的目光与小童撞在一起。 显金怔愣片刻后,小童飞快跑掉。 “贺账房,我要两个袋子!” “来了来了!” 有书生赶时间,隔着木架催促显金,显金应了一声,收回视线,赶在青城山院晨钟敲响之前结束这个忙碌的清晨。 “二百三十个、二百三十一个、二百三十二个…” 周二狗埋头蹲在地上,照笨办法数木柜里剩余的牛皮纸袋,头一低,背一躬,雄壮又宽阔的后背像座山似的。 “还剩二百三十二个,咱们一早上卖出了二百六十八个…”周二狗眉飞色舞,“天啦!那些纸放在库房里快两年了!咱们不过是加了个袋子,写了几块板子,竟然把纸给卖出去了!哈哈哈哈!” 真是个容易快乐又精力旺盛的单纯肌肉男。 显金葛优瘫在凳子上,状态挺好的,除了喉咙有点沙,扁桃体有点痛,嘴巴有点干。 显金抱着老茶杯狠狠灌了两口热水才舒服点,“…等会咱们吃了早饭,再回去装五十个袋子。” 热水划过喉咙,显金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 干销售真的累。 脑子和嘴就没休息过,双腿杵在原地就没坐下过,笑得脸都快僵了。 显金捏捏嘴角,松快下颌,嘟囔着确认,“董哥,青城山院约有三百童生和五十五名秀才,对吧?真有那么多吗?” 她记得,朱元璋时期,给一个县的秀才指标每年是二十个. 董管事也在仰头猛灌水,四十岁的人了,他发誓他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多话。 也没听过那么多方言! 官话里夹杂着形态各异的方言。 凤阳府! 滁州府! 庐州府! 甚至还有江西的! 还有个学生说的话,像鸟叫似的。 叽叽叽渣渣渣。 他一问,得嘞,温州府的。 他一早上,除了“您慢点说”就是“劳您再说一遍”,便也没别的了! 董管事咽下水,“青城山院算是咱们南直隶人数较多的书院,咱们府学风昌盛,乔山长探郎名声在外,故而不仅咱们本府及邻近府的学生喜欢来此求学,甚至其他布政司的学生也会送到青城山院来——等考试的时候再接回去参考,中考率可大大提升。” 这是在黄冈求了学,回西藏去高考啊。 显金无语,读书移民真是哪朝哪代都存在。 董管事道,“故而四百余人这个数目,应是准确的。” 显金把水放下,想了想,沉吟道,“那中午回去,再多装五十袋来!咱们今天争取保五争六。” 董管事咂舌,这…这胆子也太大了! 一个山院,顶天也就四百个人! 把夫子、教授都加上,也不过四百五十余人。 这算是每个人都要买一袋? 怎么可能! 山院里一百人里至少有三、四人是在各地特招的学业非常优异、潜力非常巨大的贫家子。 这部分人,是不可能钱来买贵纸的。 董管事抹了把额间的汗,“会不会太多了?若是天上下雪了,咱们卖不完,纸惹了雪气就潮了,对纸不好。” 显金笃定点头,“就这么多,您信我,能卖完。” 显金这次营销的目标不是n*1,而是1*n。 销售,有的做的是大路生意,做人流量的,流量大生意就好;有的却做的是回头生意,一份东西不一定卖每个人,而买过的人必定还会再买。 这里面的逻辑涉及顾客黏性。 而制造顾客黏性的,一是精准切入需求,二是提升产品与顾客的互动。 小姑娘神色淡定,语气却异常坚定。 董管事不由想起前日那场“接风宴”,这个小姑娘提出卖存货、回现银,李三顺坚决不同意,指着陈三爷的鼻子骂,“.咱做的纸是真的值钱啊!伙计寒冬腊月刮树皮!甘坑、蜜坑二水泡皮!晒、锥、碾、压、捞,伙计们用皮肉在做纸啊!咱们的纸不能贱卖啊!贱卖一次,就再也贵不起来了!” 这李老头真的太倔了。 前一瞬,还在跟陈三爷哥两好,你一杯我一壶。 后一瞬,就指着鼻子骂他败家、不惜才也不惜材。 老头儿以为显金口中的“卖存货、回现银”是要贱卖存纸。 谁知,就这个纤弱苍白的姑娘,当场把呛了一整杯桃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杯子往地上一砸,指着满地瓷片发毒誓,“我这辈子,若是糟践好东西来换钱,我贺显金如此碎片!死无全尸!” 老头儿噤声了。 不止噤声了。 连茶都不敢喝了。 他们当时都以为这姑娘在说大话。 清存货,快速清存货怎么可能原价出? 资金想回流,只有压低价格,让别人捞一笔,才能用货换钱。 你不压价,别人凭什么帮你清? 周二狗在拿了这小姑娘三年筹子后,对这姑娘是死心塌地的。 吃了“接风宴”,陈三爷醉得个糊里糊涂,干完一整杯桃醉的显金出了房间十分清醒地和周二狗打商量,“劳烦狗哥从库里找六百张牛皮纸,咱们熬夜叠成书信袋子的模样,用浆糊封边,再请郑小哥和我一道把库里的纸彻彻底底清一清,按种类与品质登记入册,数清楚每种纸张的数量。” 没叫他做事。 他心里抓心挠肝的,主动凑上去揽活儿。 “嗯董管事您是咱们中年生最久的纸行人了,劳您辅佐我认一认,每种纸业的成本价与市场价。” 市场价是什么? 他问出口。 显金改口道,“就是卖出的价格。” 懂了。 紧跟着显金、周二狗、他、周二狗他弟周三狗,郑家三兄弟连夜连日清理库存。 将好品质的纸按照八十文一张、六十文一张、五十文一张、四十文一张、三十文一张的卖价清理出五个档次,分别冠以汉玉白、栀子黄、落霞红、海青青、品月蓝五色,并找到相熟的印染作坊做了六十张一掌宽的色条。 在他认真排档的同时,显金这个小姑娘拿着她那奇形怪状的芦管笔,找了张硬纸,密密麻麻写了好多他看不懂的字。 有“x”,有“y”,还有“z”. 弯弯曲曲的,不晓得是个啥,反正就是这么个形状吧。 显金算了一夜,拿着算出来的纸指挥他们一个袋子放多少张便宜纸,又放多少张好纸,又如何摆放那六十张色条。 他看不懂了,指着纸上像蚯蚓一样的“z”问显金,“这是啥?” 显金应当是困迷糊了,随口答道,“这是方程式。” —— “这是天元式。“ 如董管事所料,过了日暮,果然下雪。 白雪灰天,飞檐红瓦之下,乔徽背着手,弯腰低头看着山院门口棚子外,新立出的木刻板。 上面赫然写着: 集齐汉玉白、栀子黄、落霞红、海青青、品月蓝五色条者,赠六丈宣一张。 集齐任意四色条者,赠四丈宣一张。 集齐任意三色条者,赠二丈宣一张。 集齐任意两色条者,赠流云金粟纸一张。 以上规定长期有效,欢迎选购。 乔徽慢慢直起身。 陈记使用了天元式计算,来确保自己的利润。 啧,他仿佛看见了他们博儿倾家荡产的命运。 天元术,就是古代的二元一次方程. 古代对数学的研究,比咱们想象的更多。 同时显金玩的这一手,其实就是简单的概率学问题。 第25章 互戳肺管 “这位兄台,您要买一个牛皮袋子吗?” 一把略带嘶哑的女声,像落在嶙峋山石上的薄雪,被石头的缝隙撕开原有的轻柔。 乔徽抬头。 青布油纸伞下,少女着深棕夹袄,木簪束髻,眼眸清亮,鼻头挺翘,下颌小小巧巧,身边摆着一个算盘。 乔徽竟没有丝毫诧异。 算得出天元式的人会敲算盘,有什么奇怪? 只是奇怪,这世间女子多像笼中牡丹,像水中菡萏,像雪中红梅,像夜中丁香,或艳、或清、或雅、或淡——都是。 唯独这个少女,像棵树。 一棵至寒凛冬,不落叶不枯黄的冬青树。 “不了。” 像树、像草、哪怕像棵仙人掌,都跟他关系不大。 乔徽双手背后,“没有人能拿到六丈宣,这种庄家稳赢的局没意思,我这种散户没必要为庄家抬轿。” “若您输了,您赌什么?”显金笑起来,露出标准八颗牙。 乔徽蹙眉。 显金重复一遍,“您刚说没有人能拿到六丈宣。若有人顺利拿到六丈宣,您想赌什么?” 少女语气温和,但态度笃定。 乔徽再扫一眼木刻版。 必须凑齐五张色单,才能兑换一张六丈宣。 从今天山院开出的袋子来看,只有张文博并另八个买了十几袋子的童生开出了有颜色的色单,且都是排位后三的红、青、蓝。 近三百个袋子,开出十余张色单,是三十有一的概率。 其中排名 鬼知道,月白色的概率又是多少! 搞不好是一百有一! 谁能在八天内凑得齐? 乔徽扬了扬下颌,眉梢间带有一丝了然与傲气,“袋子总数几何,各色色单几何,都是您定的——规则您定,您自然最清楚怎么获胜,这个赌我同您打,不算公平。” 乔徽笑了笑,露出几分少年气狂,“同样,您在山院做庄,拿一个根本赢不了的赌约,把书生们玩得团团转,也不算公平。” 显金侧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乔徽。 松江布、夹鞋、拎着和旁人一模一样的布袋,和山院其他书生没有任何区别。 除了这张脸过分清俊、气质颇为难搞和桀骜之外。 这属于古人观念与现代营销的交锋。 显金眼珠子一转,笑出十颗牙,“这样吧我告诉您一个铁定能拿到六丈宣的法子,您支持陈家的生意,买一个袋子也好,两个袋子也罢,都算缘分。您看行吗?” 铁定能拿到? 换种说法,就是这个天元式的解法。 这个袋子不值一百二十文,但这个答案值。 乔徽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小吊钱放到桌上,“愿闻其详。” 显金先把钱摸到手里,随手从柜子里抽了个袋子出来,推到乔徽跟前,笑道,“很简单,把我们的袋子,全都买下来!” “你全买下来了,自然能凑齐五色单了!” 乔徽:. 无.无奸不商 就算会做天元式的商.也是奸的 就算像棵冬青树的商.也是奸的 乔徽埋了头,深吸一口气。 你不能说她错。 因为她没错。 当基数够大时,概率自然变大,这是格致里最简单的内容。 但“都买下来”,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显金见书生憋闷,便递了杯茶汤去,温笑道,“我没想捉弄您,只是您似乎对陈记这样的卖货手段有偏见,我便不自觉地想怼上一怼——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个老话没错,但若是香酒不在深巷在浅巷呢?是不是有更多人闻得到?买得到?” “陈记同理。” “我们兢兢业业做纸,勤勤恳恳买卖,未曾坑蒙拐骗,没有背后设局,更没有愚弄山院书生——我们只是通过一些小手段让更多的人知道陈记罢了。” “您说不可能有人拿得到六丈宣,我便把话放在这儿,必定有人能拿到。” 显金压低了声音,“我们的规定是集齐五色单,但没有规定只能由一人集齐五色单啊!色单可以交换,可以赠送,甚至可以买卖,拿到六丈宣的概率虽然小,但绝不是没有。” 乔徽深看了显金一眼,双手背后再打量了棚子一遍后,抬脚欲离。 “您请留步!” 显金高声招呼。 乔徽转过身。 显金将牛皮纸袋毕恭毕敬地递过去,“您的盲袋。陈记雕虫小技,您莫放在心上。” 乔徽在原地耽了两个呼吸,转身接过牛皮纸袋,挑了挑眉,在显金耳边低声道,“李老师傅在宝禅多寺遇难后,整个泾县再无六丈宣面世。姑娘既笃定有人能凑齐五色单,那您从哪儿拿出六丈宣?” 这回轮到显金嘴角抽抽。 这人真烦! 哪儿痛,戳哪儿! 乔徽说完,便嘴角含笑扬长而去。 “咚咚咚——” 书院暮鼓敲响。 不一会儿,书生们背着布袋三两间下步梯,遥遥看到陈记棚子前又摆出一张半人高的木刻版。 博儿很激动,三步并作两步走,埋头先看,看到“六丈宣”三字时,博儿一阵五官乱飞,激动地揪住旁边人的衣角,再看集齐五张色单,五官便“哎哟”一声憋在一起。 短短一刻钟,博儿的五官大开大合,非常忙碌。 “六丈宣!” 博儿像只尖叫鸡。 “好久好久好久没听说过六丈宣了!陈记这次真是大手笔了!” “要真有人拿到了六丈宣,一定一定记得给我吸一吸啊!” “这些年,咱们安阳府上贡的贡品就是八丈宣!八丈宣是圣人御用,六丈宣是吾等读书人这辈子能用到最名贵的纸了!” “安阳府还能做八丈宣?!” “别瞧不起安阳府!咱们那儿做纸的福荣号虽不靠乌溪,未有甘泉,却也十分勤恳,前些年每年都有八丈、六丈宣出产,后来福荣号老东家过世后才断了这脉传承!” “吹牛吧你!安阳府,穷穷穷!” “你你你——” 楼,彻底歪成地域攻击。 博儿撩开拥挤的人潮,挤到显金跟前来,从袖中掏了两个色单,仔细比对了,嘴里呢喃,“我手里有红色和青色,我还只需攒上三色就能兑换,是吗?” 博儿眼中有股显金熟悉的,未经过社会毒打的单纯的愚蠢。 显金点点头,笑得真诚,“我同您说句悄悄话——张兄,我是最看好您率先兑出六丈宣的!” 前一章的规则,稍作修改。 第26章 不会打开 显金这头刚鼓励完博儿,那头便被其他人匆匆叫走。 独留被点亮的清澈而愚蠢的目光,异常坚定。 张文博手里攥着已有的两张色单,神色炯炯,“…再给我拿三十个袋子!” 他都凑了两张色单了! 难道就此放弃,功亏一篑? 不! 绝不! 地主家的儿子,永不言弃! 如果是动漫,张文博的后背已燃起熊熊的战斗烈火!沉睡的中二魂吹响觉醒的号角!奇怪的胜负欲抢占思维的高地! 这博儿一连七八日都来,也不和显金寒暄,吊子钱左手给,牛皮纸袋子右手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闷声做买卖,一看就是憋着一股气。 显金悄声问董管事,“.这位张兄,是什么来历?” 可别被薅秃了! 董管事埋头道,“.淮安府清凌镇大地主长子,家里良田两三千亩,六、七个山头,还做着淮安府的茶叶生意,您放心。” 毛还多,还能薅。 显金放下心来,安心使劲薅。 如博儿一般燃烧自己、点亮陈记的书生不多,但出手阔绰的还真不少。 有的金主爸爸,一出手就是二、三十个牛皮纸袋子。 金主爸爸们年纪不同,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四五岁,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家底雄厚且.学业上,还存有巨大的进步空间。 咳咳,毕竟哪个学霸有空玩集卡牌啊! —— 正月前,腊月间,年节放假在即,学生本就沉不下心,如今一新鲜玩意儿横空出世,青城山院课间、午憩、食午间大家伙谈论的话题三句话不离陈记的牛皮纸袋子和里面姿容各异、做工精良的宣纸。 山长乔放之端了壶银针茶芽,于庭院中,听二书生议论着珊瑚笺与夹贡的区别,不由心下大慰,“书生论纸,便如老僧论道,更如大将惜器.咱们山院的学生总算拎拎清,心头有学业正事啦!” 跟在身后的乔徽: 他不知道怎么表达,才不会伤害老父亲的心。 狗屁爱纸、谈论学业! 明明就是被一场还算高明的算数套住了! 本质上,就是上了瘾要赌一把啊! 我的爹啊! 你的学生在沉沦啊! 乔徽闷了闷,轻哼了一声,将陈记在门口摆摊并设下“盲袋”和“集色单”的把戏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设计还算精巧,学生们先被彩头诱惑,再被挑起争胜之心,如今有好几个学生在凑五色单,淮安府的张文博、滁州府的孙顺、江西的武大郎,这几个咬得紧,好像都志在必得” 乔放之端着茶盅愣了愣,把这事在脑子里嚼了嚼,方哈哈大笑起来。 “有意思,还真有意思!” “古有商圣范蠡,定陶巨富,三散家财;秦有吕不韦,奇货可居,低买高卖.小小泾县竟有此商贾,心思精巧,擅将钱做活,实乃小城之幸啊!” 乔放之话到最后,满眼喟叹。 什么叫活钱? 在市场上,不断流通的钱,就叫活钱。 简言之,能用出去的钱就叫活钱。 反之,被极小部分人将死死攥在手里的大部分钱,就叫死钱。 凡经济昌盛、市场繁荣之地,均活钱多、死钱少,唯有如此,方可得百家争鸣、安居乐业、学风盛行。 没有金钱支撑的地方,就是一片荒土,再好的种子下地,也只能结出贫瘠的果实。 前朝覆灭大半的原因是小部分人太过富有,且不许其他人富,更不许其他人富过自己,对商贾极尽打压欺辱之事,致使白银、尖货外流,国库日渐空虚 乔放之收回思绪,在心里定好明年经义的考题——“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你买了吗?” 乔放之啜口茶,努努嘴,胡须上翘,“我儿既看透此间奥秘,必知商贾为商,百利为上——寻常人在卖家手上难得其好,我儿必没有浪费钱财,一定是冷眼旁观,心头倨傲,暗自称买者为蠢人” “我买了。” 乔徽抽抽嘴角,面无表情地截断老父后话,“我买了一袋,那姑娘着实可恶,三言两语就诓骗我掏钱。” 什么? 他那自诩绝顶聪明人的儿子,居然被人诓骗上了洋当! 乔放之再愣片刻后,抽动胡须放声大笑起来。 这笑声,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乔徽别过脸去。 乔放之笑得脸色涨红,看长子面色实在难堪,便右手暗自掐了把胳膊,笑意吞在喉咙,“那那你袋子里都有什么?” “我没看!” 乔徽继续别过头,“从几率来看,不过是些玉版、夹贡的寻常纸张” 打不打开看,意义都不大。 嗯. 其实,实话是,这袋子见证了他被那姑娘诓骗欺哄的全过程 简直奇耻大辱! 他一回家就把袋子压箱底了,打开是不可能打开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开。 乔放之耸耸肩头,不置可否,笑着把银针茶盅递给长子,“.你素来倨傲,虽也有这个本钱——七岁秀才、十三岁举人,一路一帆风顺.但为父又要老调重弹,山外山人外人,一个姑娘就能用算术将这群号称南直隶最聪明的读书人哄得掏钱掏银,更何况广袤大地万万人。” 乔徽低着头,做口型。 “谦卑——” “含容——” “心存济物——” 乔放之见长子油盐不进,便笑着敲了后脑勺,“你呀你!总要吃个大亏!跳个大坑!才知为父所言真切啊!” 乔徽什么时候吃大亏,尚未确定。 董管事却一直瑟瑟发抖,甚觉他们的摊子一定会吃个大亏,被人一把掀翻! 这几日,托集色单的福,摊子的买卖一直很好,他们装了八百个袋子,不到八日均销售一空,连带着铺子里的生意都旺了起来。 昨夜他粗粗算了算,从腊月二十至今腊月二十八,售卖牛皮袋子收入九十六两,铺子卖出刀纸每日光是流水便有二十余两。 八日的收益,快抵上了泾县作坊四、五个月的营收。 收成越好,他越心惊。 原因无他。 木刻版上,集齐五色单可兑换的彩头…他们没有啊! 六丈宣,他们早就失传了! 不仅他们,连整个泾县怕都找不到一个人会做!怕都找不到一张在售的六丈宣! 八百个袋子全卖光了,总有人凑齐五色单。 到时候人家拿着五色单来兑换,他们给什么? 给一个灿烂的微笑吗?! 董管事瑟瑟发抖地担忧,“咱们把六十张色单全都放进袋子的吧?” 显金淡定点头,“自然放了的,咱们是做生意,又不是诈骗。” 董管事挠挠头,四十岁的人了,本来就秃,这几天焦虑得脑顶毛更少了,“那要是有人来兑换,咱们怎么办啊” 显金放下合账的算盘,想了想,“目前,不会有来兑换。” “为何?”董管事问。 显金把算盘倒扣,算出总账,“拿到唯一一张月白色单的人,暂时不会打开袋子。” 等他打开袋子,都过完年了吧? 过完年,学生们返回山院,她也找到六丈宣了…吧? 第27章 干你甚事 腊月二十八后,日夜飘雪,青城山院放了年节,陈记“盲袋”顺势胜利收官,显金了两个时辰告诉董管事怎么打算盘。 四十岁的地中海中年男性把“二一添作五”“逢十进一”“二下五去三”等小学功课奉为圭臬,摸到门路后,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小棍棍。 显金、董管事两个人分别对账再合账,不刨开成本,这八日共计收入一百八十七两四钱银子。 七、八天赚了十来万块钱呢! 显金有些兴奋,埋着脑袋扒拉算盘又算了一次,确确实实是赚了这么多钱! 重生快一个月,显金一直像活在梦里,如今见到黑字白纸上明明白白的盈利数额,显金方有了些真切的、非梦的感受。 董管事也激动,头顶几根毛随风摇曳,“.店铺租子正月十八到期,一月十两,合一百二十两银子,咱们把这笔钱先刨开,伙计们的红封共算十两银子,咱们手里还有五十余两银钱可供支配!” 额.瞬间还剩不到三分之一。 显金的激动之情也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前世,大学生几乎人人都有个创业梦,如今她开店做生意,才发现压力真挺大,每天一睁眼就是钱,赚再多的钱,账面的流水再厉害,一转身全给出去,啥也留不住。 显金和董管事二人一合计,决定用剩下的银子赶在岁除(腊月三十)前先去安吴和丁桥把稻草收了——李三顺念了好几遍青檀皮还能顶几天,稻草料却是不够了,“最多还能制三十刀纸!” 显金以前压根不知道做纸还需要稻草,她一直以为树皮就够用了,谁知李三顺把她拉到水槽前上了堂小课,“.青檀皮是宣纸的骨头,稻草则是宣纸的肉!皮多则纸性坚韧,称净皮宣,草多则纸性柔软,称料宣几成檀皮配几成稻草,这玩意儿是手过的巧劲儿,熟工师傅一摸,嘿!就知道这里头的门道!” 老头儿说起做纸,笑得一脸褶子,像在炫耀自家得意的传家宝。 显金看他,心头涌上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大家的人生目标都好明朗啊。 周二狗日日放在嘴上的是攒钱换辆牛车——大概是现代青年男性有钱就想换个车的现实缩影。 董管事做了半辈子的副职,如今想走异地升迁这条路,跟着陈敷在泾县打几年江山再空降回宣城做陈家总管事,如果能把几个儿子都捞进陈家混个铁饭碗自然更好——这大概是现代中老年男性临退休前,最后一博。 至于几个郑性伙计,目标一致且明确,攒钱娶媳妇儿,早娶媳妇早生子——嗯这种朴素的愿望在现代很难对标。 毕竟显金她们这一代人,都信奉早生孩子早享福,不生孩子我享福. 大家都知道自己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显金不知道。 她好像一直在被推着走。 她究竟想做什么? 富甲一方?横行霸道?还是酒池肉林,醉卧美男膝? 前行至安吴的骡车缓慢颠簸,显金贴着车璧,面前摆了一本《天工开物》,脑子里数条线交错杂糅,搅在一起,一团乱麻。 “.咱们若有空余,天堂寨的小吊酒配糟鹅一定要去试试。”陈敷兴致勃勃。 噢,还忘了个陈敷。 这恋爱脑也没啥人生目标,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据说在他们风风火火制“盲袋”之际,这位年近不惑的恋爱脑把泾县城池里的酒家快要干完了,还非常有心地做了个排名,把四十九个酒家分为甲乙丙三等,按照食味、食气、食质挨个儿排位。 显金为啥知道? 因为这恋爱脑企图从库房拿十张四丈宣,“方便做记录”,当然,结果是被董管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委婉拒绝。 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恋爱脑的松弛感干一杯吧。 显金眼神从《天工开物》移开,端起茶盅喝了口水。 董管事态度恭敬,“明天岁除,咱们这次日程有些赶,下回咱们专门去吃吃看可好?” 陈敷别嘴,转身撂开车帘看向窗外,“诶”了一声,“这姑娘不冷吗?” 显金目光跟着他去,见不远处的稻田里有个身影,穿了件单衣,单裤撩至膝间,赤足站在水田里打理秧苗。 是个姑娘。 年岁不太大。 天还在落雪,浑身上下湿透了,田坝头站着两个穿夹袄的男人,也不知在说什么,嘻嘻的笑声传到官道上来,骡车里都能听见。 陈敷皱眉,“那两男的怎么不下田?天这么冷,叫个姑娘下地,真不是个东西。” 真不是个东西。 重生前,就有很多不是东西的男人。 如今好像变得更多了。 显金别过脸去。 骡车拐进村镇,显金没想到会在收买稻草的地方再见到那个姑娘。 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仍是那身单衣,双肩扛着根扁担,扁担两头分别捆着硕大两捆泡水稻草。姑娘把扁担放到地上,肩膀被压出两道深痕,一抬头,显金才看到这姑娘脸上一左一右两边肿得老高,面颊上两个巴掌印分外明显。 显金不由蹙眉,看向这庄头的管事,“这位姑娘是?” 那姑娘一瑟缩,把头埋进肩膀里。 管事还没说话,刚才田坝上说笑的两个男人把姑娘拉拽进身,没看显金,冲陈敷谄笑道,“这狗东西不懂事,我们即刻把她带回去!” 说着便又抬头预备给那姑娘一巴掌。 姑娘条件反射地向后趔趄躲避。 “你做什么呢!?” 显金提高声量,看了眼周二狗。 周二狗放下扛在肩上的稻草垛,宽阔的双臂撑开向前倾。 夹袄男人赶忙把手收回来了。 庄头见状,笑着打圆场,“.老王家的二郎、三郎还不快过来见见陈记新任的账房!贺账房!” 又转头向显金笑道,“咱们庄子上王家人,专给纸行打草的。陈记在咱们庄头上买的稻草多半都是王家打的。都是老熟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这姑娘是谁!” 显金再次提高声量。 王家两个男人看向庄头,见庄头抿起嘴巴不说话,便大着胆子道,“是俺家妹妹!妹妹不听话,哥哥打妹妹,干你甚事!” 显金:我正在找自己. 第28章 八只鸡鸭 显金低头,看王姑娘单裤湿透,被雪风一吹,布料紧贴皮肉,双腿瑟瑟发抖。 显金目光上移,不出所料,她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的一截手腕上全是青紫的团形瘀痕和长条形的血痕。 王姑娘感知到显金的目光,低垂眸,咬紧嘴角,将手脚笨拙往里藏,企图藏住常年被掐打、抽骂的痕迹。 这不是普通的打骂,这是恶意虐待。 显金拳头硬了。 陈敷也看到了,怒不可遏,“放屁!简直放屁!是你妹子又如何?人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她是犯了什么了不起的大错,要受这么大的搓磨?” 见陈敷发怒,庄头终于低声解释,“…不是一个娘生的,两个哥哥是死了的原配生的,后娘死了,两个哥哥就开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偏生这妹子是个倔气的,从不晓得低头的,惹毛了还跟两个哥哥对打!” 庄头一副和稀泥的样子,“哎呀哎呀!说一千道一万,也是家务事,家务事!” 家务事? 家暴,就不算暴力了?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人家娘还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报? 娘死,爹不管了,才敢欺负一个小姑娘。 可真是太厉害了!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陈敷气得声音变形,语气高亢,“家务事?” “那好!我们陈记绝不买这种人家打理的稻草!” “这种草做出来的纸,都是臭的!坏的!” 陈敷拂袖,“让他们把稻草抬回去!我们不要!” 显金看向陈敷,拳头一松。 陈敷的反抗,每每都有种任性的倔强,固执、直白且叫人摸不着头脑,比如非要让贺艾娘的棺木从正门走,比如非要在牌位上写“吾妻”,再比如“因为你坏,所以我不要你的稻草了”——丝毫不见生意人的精明,有种横冲直闯的鲁直。 不要稻草了? 因泾县纸业昌盛,稻草卖得比稻子还贵! 王家二哥瞬间慌了神,求救看向庄头。 庄头“哎呀”一声,“陈三爷是位菩萨,王大、王二你们来给陈三爷好好磕个脑壳,把稻草放下,回去过后好好对妹子,行不?” 这个‘行不’是在问陈敷,颇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味。 “多少钱?” 陈敷身后响起一股清泠泠的声音。 显金一边发问,一边从周二狗手里接了裹稻草的麻布披到王娘子身上,“你们要多少钱才愿意放妹子走?” 王大、王二对视一眼,脸胖点的王大咬了后槽牙,“什么意思?俺儿子还要读书科考!他姑姑不能当下人!” 良民不为奴,为奴者后嗣永无科考资格。 显金看了王大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你放心吧,就冲有你这个爹,你儿子、你孙子、你子子孙孙全都不是读书的料。” 显金将王娘子拉到身侧,“不改良籍,陈家拟聘你妹子做洒扫女工,需要给你们多少银子才能把她的户迁出王家?——我提醒你,这是我问你的最后一遍,若还不报价,这些稻草你拖回去,明年后年我们就去丁桥、章渡收沙田稻草。” 相当于买断工期。 籍仍是良籍,除却先付予本家的银钱,还需每月给相应酬劳。 这与周二狗诸位不同,周二狗随时能辞工,而入主家籍的,多半是要干一辈子的。 其实这个政策,对女性是保护,至少主家发给女性的月例银子,女性可自由支配,本家不可强取豪夺,女性甚至能挂靠主家置办恒产和私房。 陈家之于显金,也有点这个意思。 显金态度变得强硬,“丁桥的‘三粒寸’、章渡的‘莲塘早’都是后起之秀,收谁的不是收?在这泾县,我们陈家要收稻草,我还不信摔了你的碗,端不到别人的锅!” 庄头有点慌了。 陈家真不来安吴收草,他得饿死! 庄头朝王大使了个眼色。 王大梗脖子要价,“三十两银子。少一个铜板,俺立刻把妹子拖回去!” “放你娘的屁!” 王家妹子一冲而出,指着王大鼻子骂,“前日你把我卖给村头糊灯笼的吴瘸子预备收多少银子?不过八两!我不从,你和老二就又打我!” 王家妹子抹把眼,泪水是咸的,腌着脸上的伤口有点痛,“王老大,我告诉你,既有人拿钱救我,你就识相地收了钱滚蛋!你要断我生路,我回去就跳井!我叫你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一个铜板都拿不到,反倒要出一床席子裹我去乱葬岗!” 显金先是怔忡,随后便笑起来。 原以为遭虐打的姑娘是个软柿子。如今看来,倒是个硬茬子。 也对,但凡软一分,恐怕早被这吃人的哥俩卖到天涯海角去。 围观者越多,都是安吴庄稼上的劳力人,听了这门官司,有知情者躲在稻草垛后高叫,“王老大,别贪多了!八两银子,过年能杀两头猪了!” 陈敷气得头发竖起来,从怀中掏出两枚银锭扔到王大、王二跟前,“十两银子,爱要不要!” 王大、王二对视一眼,捡起地上的银锭束着手藏了起来。 陈敷看这哥俩做派,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 怎么会有人卖妹子,卖得如此丝滑啊! 陈敷袖子一挥,看了一圈四周,高声道,“欺行霸市!欺男霸女!卖女求荣!诸如此类,如有再犯,陈家绝不在你处买一草一木!陈家素来忠厚老实,看不上次等奸猾恶毒之辈!” 陈敷尤不解恨,在地上“忒”一口,表明立场。 显金勾住王娘子的肩往骡车去,剩下的收草、过籍、付定等诸多杂事皆由董管事留下解决,陈敷直到坐上骡车还在气。 是真气。 这寒冬腊月的,显金看到陈敷头上在冒烟。 “.艾娘说,世道对女子颇为艰难,我还不以为然。陈家是母亲当家,素来公正公道,对家中仆从丫鬟也从未有过打骂苛责,我竟不知我陈家收购原材的庄头里竟也有如此荒唐的事?” 陈敷摇摇头,头上的热气跟着动。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半躺着、脸色苍白的王娘子惨笑一声,“俺这不算啥,挨两顿打就完了。乡里王五娘才惨,先被爹娘嫁个六十老头,得了两匹布,给她弟弟裁了两身衣裳去考院试,后来老头死了,又被她爹娘嫁给那老头的瞎眼侄子,这次得了两只鸡、六只鸭,鸡鸭被当作学费给了弟弟的夫子.咳咳我们村里后来就叫她弟弟‘六只鸭秀才公’.” 有点黑色幽默 显金笑不出来。 她如果穿越成王五娘怎么办? 就算她会算账,会卖纸,会写字又如何? 可能,能多聘两只鸭? 成为“八鸭秀才公”之姐? 显金一下午心情都闷闷的,骡车驶进水西大街,听窗外熙熙攘攘,还有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 陈敷撩开车帘往外看。 七八辆马车停在陈家老宅门口,地上摞起十来个箱笼,仆妇丫头来往如织,各处都透着喜庆的年节气氛。 好像现在在双倍月票期(虽然要起来不知道有啥用,但还是伸手要一要吧,嘿嘿嘿 第29章 是真快乐 陈敷本还在因“六只鸭秀才公”张着个大嘴傻乐呵,一看外头熙熙攘攘的场面,瞬时垮了个批脸。 “他们真来了?” 显金:??? 显金挑开帘子往外看,正巧看到瞿二娘穿一身喜庆暗红万字不断纹褙子叉着腰指点江山。 瞿二娘来了,瞿老夫人还远吗? 显金一激灵,看向陈敷,“陈家人都来了?” 陈敷“啧”一声不太乐意地点点头,“过年嘛!一般都要回老宅嘛。可我先头闹了那么一大场,原以为今年我娘懒怠见我,瞿二婶十五送信来,我还以为她颠我玩儿呢…” 你也不是球,颠你玩干啥! 显金木了。 很好,大领导来了,单位没人在。 咱不说铺红毯走秀,至少也要夹道欢迎吧! 你是领导亲儿子,我们不是啊! 显金揉揉太阳穴,捋捋头发,先一五一十交待清楚,“…张妈,你先把王…姑娘带进内院将养,趁还没到正月,赶紧请个大夫来看看。” 正月间不看诊,不吉利。 显金担心那王大、王二下死手伤了筋骨,这落下病根,就是一辈子。 王娘子心头升起暖意,抹了把眼,低声道,“俺叫王三锁,您叫我锁儿就成,我爹取这名意思是生了我就锁了,再不生了。” 显金摸摸锁头,以示安慰。 又转身嘱咐周二狗,“请郑小哥在巷子口等着,董管事一到,即刻拿上账本和册子回老宅…再请郑二哥去天香楼办一桌席面…” “这我去吧!我熟!” 只要不去见老娘,刀山火海任我闯。 陈敷举手自荐。 显金点头,“好,那就三爷去吧。”搭了句,“顺路去小稻香打两壶酒,虽大爷去了,二爷三爷都在孝,酒可以不喝,但我们不能不备。” 又想起什么,继续安排陈敷,“再劳三爷赶紧去白珠阁买上几串珍珠链子,昨天摆摊时听人说有刚从福建送过来的海珠,这个东西值钱,寓意也好,您快去!晚了店恐怕就关门过节了!” 还有啥? 要不要再请个貌美的点茶师来坐镇? 前世她爹请甲方爸爸吃饭,一般开两趴, 要是旁边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甲方爸爸一定得借着酒劲儿,开始一段熟练的“那我考考你…”的表演。 显金不由打了个哆嗦。 算了算了! 肃清职场风气,从她做起! 显金埋头琢磨一圈,确认自己算无遗漏,领导来视察工作,一般四件套“工作报告、来年展望、喝酒吃饭、年终红包”,聪明的再留点小错处给领导揪住,以示领导无上智慧和权威。 显金瞥陈敷一眼。 留小辫子这个活儿,不用特意嘱咐,靠他自己就能干得很好。 啥都准备好了,显金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挂上了社畜最熟悉的真诚而谄媚的微笑。 ———“老夫人,您来了啊!” 显金下了骡车,三步并作两步走,笑盈盈迎上去。 半躺在骡车上的王三锁目瞪口呆。 这姑娘看着只比她大两三岁,却能熟练地井井有条地安排事务,熟练地支使陈记伙计,最后熟练地变脸… “这…这位姑娘是陈记的账房吗?” 锁儿眼睛里有星星。 陈记诶! 他们这群庄稼户,每日听在耳朵里的陈记诶! 养活他们半个村的陈记诶! 他们的账房竟然是个小姑娘! 账房先生不是要识文断字嘛?不是店里最厉害的吗?陈记的账房竟然是个女子诶! 陈敷与有荣焉又兴致勃勃转头,“很厉害吧!她是我姑娘呢!” ….. 陈敷在背后吹嘘显金如何能掐会算、点石成金,显金在前头却被人恶心得直喝茶,没一会儿就灌了个水饱。 妈的! 一步晚,步步晚! 他们有应付领导“四件套”,人陈六老爷干得更绝!人一早就驾车去了丁桥,在丁桥把瞿老夫人并二爷二奶奶、三奶奶孙氏和几位孙辈郎君接上道了,一路驾着个马车在前面开道,从热水、点心到午膳、午后小憩,可谓是打点得面面俱到、尽显狗腿风范。 拍马屁本来就烦。 没拍到,更烦。 显金又灌了口茶汤。 正堂满满当当全是人,瞿老夫人坐在上首,方脸宽肩的陈二爷在左边,二奶奶坐在二爷身边,跟着就是老熟人三奶奶孙氏。 右边是孙辈,人有点多,显金认不全,唯一熟悉的就是陈家长房的希望之星和三房陈敷幼子陈四郎。 前者是因为长相和气度太好,根本忘不掉。 一身戴孝麻衣,沉默地坐着,却如同一尊温润适手的玉器,露出的棱角分明的下颌却彰显这尊玉器并非十分内敛、全无风骨。 后者… 显金落在陈四郎的右手手背上。 呵呵,竟然没留疤呢。 陈四郎感知到显金的目光,瑟缩着将手挡了挡,神色极其不自然。 瞿老夫人环视一圈后,手杵拐杖,“老三呢?” 显金站起身,恭谨道,“听闻您来,三爷掐点去定桌席了,就为了那口热菜。“ 瞿老夫人面色一松,点点头,又看陈六老爷,“今年生意不好做,圣人要打倭,免除了明年的春试,学堂、山院定纸张的量少了一半,泾县作坊是咱们在老家的根儿,要好好守着。” 陈六老爷夸张道,“瞧嫂子说得!大生意受影响,咱泾县作坊今年却还平了近两三年的账呢!还有库里的存货,今年也清了不老少,腾出钱来定了来年安吴的稻草和三溪的檀皮…您放心,泾县有我、有老三,错不了!” 今年…平的账… 今年…清的存货… 显金抬头。 这老货,玩得好一手春秋笔法。 他们一行是腊月十五来的泾县,偏偏陈六口说今年的成绩,这些成绩自然跟他们无关。 却不能说他错! 显金眯眯眼,把茶盅放下,跟在陈六老爷话后笑了笑,“泾县守得好,六老爷自然居功甚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噢——借钱的是大爷,还钱的是孙子,我们回泾县 陈六老爷没想到贺显金这娘们敢在这时候说话,脸一沉,阴测测地瞥眼过去。 陈二爷憨笑一声,“贺账房此话怎讲?” 显金语气也夸张,和陈六老爷如出一辙的夸张。 “我们一来,就有几百张欠账单子像雪一样飞过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人家听说陈家本家来人了,便马不停蹄地来要债!生怕来晚了,债主又跑了,欠了好几年的银子又见不到影儿了!” 语气确实很夸张。 夸张中还带着三分阴阳怪气。 显金瞪大眼睛,“几百张欠条啊!咱们可是舒舒坦坦地当了好几天的大爷呀!快乐呀,是真快乐!” 大家都是打工仔,谁惯你抢功的臭毛病! 希望之星抬起头来,“快乐”地抿了抿嘴角。 努力调整更新时间! 第30章 该咋办呢 陈笺方露出了自亲父逝去后的 父亲去世的阴霾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着他,父亲于他,亦师亦友亦长,是他在漫长且枯燥的读书生涯里极温暖的那束光,旁人均称陈家长孙稳重平和,心头拎清,少年老成,行事处事颇有旧古君子之风。 只有父亲会在端午佳节,给他挂上老虎香袋,逼迫他喝一口雄黄酒,整暇以待观看他被酒辣住的神情,美其名曰“郎君老成不苟笑,香袋披身彩丝校,旁待我儿是举子,我待我儿年稚少。” 别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他年少中举,当内敛稳沉,只有父亲. 只有父亲,把他当做孩子。 “.不像是商贾家庭里出来的,倒像是哪个候爵世家的公子郎少。” 他偶听国子监博士对自己的评价,心头嗤笑,不以为然。 他从未因出身商贾挂怀感伤,也从不曾羡艳同窗出身高门。 是因为父亲,因为父亲让他平顺又圆融地接洽了自己的出身,让他不卑不亢、不急不缓地开始自己的人生,让他明白就算全家都将担子压在他的肩上,始终有人为他顶起一块可以容忍他胡闹、放肆、保留自己的庇荫。 当陈家上下都因父亲去世,陈家少了官场庇佑而阴郁低落时,当母亲因父亲止步六品官英年早逝而惋惜焦虑时,或许只有他,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只因父亲的离去而悲伤。 没有人理解他。 陈笺方轻轻仰起头,喉头微动,将重新涌动上心头的悲恸无助,咀嚼干净后尽数咽下,目光移向刚刚那位语气夸张、表情丰富的小姑娘。 小姑娘眉飞色舞,明明在告状,却作出一副唏嘘又感慨的样子。 陈笺方莫名想笑。 “你你什么意思!”陈六老爷涨红老脸,胡须飞上眼角,指着显金,却转头和瞿老夫人陈情,“嫂子,你是知道的!泾县做纸的没有一百家,也有八十家!做生意哪有不欠外债的!真要结一笔算一笔,咱们作坊还要不要活下去了?伙计们的薪酬还发不发!” 陈六老爷手一拍桌面,“嫂子,你若不信任弟弟,你就明说!你把老三派过来,是要提携儿子,这是该当的!” 食指快要戳到显金脸上,“可这算怎么回事?派个莫名其妙的账房来?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一来就合拢账册,把外债都平了,还还去人家青城山院摆摊?卖什么狗屁袋子!您是不知道,同行们和我说起这事儿,我真是脸皮都快丢完了!” “我们陈家少说也是做了两三代的纸业了!从爷爷辈就做宣纸,宣纸是什么物件儿?是读书人的金贵玩意儿!她去摆摊!” 说到最后,陈六老爷咬牙切齿,手指头戳到显金的左脸。 力度之大,没一会就留了几个掐红的印记。 陈笺方紧蹙眉,开口,“六爷爷,慎行!” 他话音刚落,却见显金一个偏头躲开,“啪”的一声手拍在陈六老爷手背上,双手撑在桌面上猛地起身,少女动作行云流水,纤细的身体爆发出与之不相称的力量。 陈四郎条件反射一个瑟缩。 先心病患者一惯要平和缓慢,可如今她早已不是那病秧子了! 开玩笑!她现在一口气能搬一刀纸,每日早上一段八段锦、一杯枸杞红枣茶,中午一碗银耳羹再加两个鸡蛋羹,晚上还要做三分钟平板支撑,每天早睡早起,生活作息堪比跳水运动员! 为的啥? 不就是为了强身健体、赚钱有命吗! 有句话咋说来着?退一步,乳腺结节,忍一时,子宫肌瘤。对她这种白捡一辈子的人,一般有仇就要当场报,有冤就要当场结,忍下来越想越气,退一步越退越远! 是时候让你见识见识特种兵养生少女的力量了! 显金拍桌子的声音比陈六老爷更大,手一抬—— “金姐儿——” “金姐儿——” 两股声音交织在一起制止了她。 瞿老夫人和从天香楼赶回来的陈敷同时出声。 瞿老夫人一抬眸见幼子离开身边大半个月后一洗爱妾过世的颓废荒唐,看上去脸圆了一圈,人也精神不少,暗自点头后移开目光,蹙眉不赞同地指责陈六老爷,“老六,过年过节,你同小姑娘见识什么?早到知天命的年纪,今天早起接风又累,你也好好养气,将息将息身子骨吧。” 转头吩咐瞿二娘,“给六叔送两盒人参去,要吃着好,下回从宣城再送来。” 陈六老爷气不过地别开眼,给足了瞿老夫人脸面。 瞿老夫人又打显金五十大板,意有所指,“做生意以和为贵,小姑娘家家,气性这么大,以后还怎么打理作坊?” 显金心头一动,看向瞿老夫人,抿了抿嘴。 陈敷气冲冲地闯进来,还想说什么,却见显金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就这么算了? 陈敷捧着两缸酒,迷惘地站在原地,深悔自己回来晚了,错过了在亲娘面前名正言顺发疯的机会。 团年嘛,哪家哪户都是要吵嘴的。 显金和陈老六把架先吵了,后面倒是一片太平。 陈家宗族老少亲眷都过老宅来,这个堂叔那个祖伯加在一起二十余人,加上女眷和年轻男人,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摆了六七桌。 显金坐在陈家姑娘的席面上,旁边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姐姐妹妹一阵乱认后,显金多了四个姐姐、两个妹妹,成功收获了陈家排序“五姑娘”的名号。 显金很想说,我也不姓陈啊。 但四个姐姐不给她机会,又塞了十来个香囊给她,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你读书写字还做账房,我们羡慕得不得了,又听说你去青城山院骗钱,哦不,赚那些读书人的钱,哎哟哟,我们可激动坏了——天底下,做商贾的还能骗,哦不,赚读书人的钱呢!” 最长那位姐姐叫陈左娘说话,“我妹妹也想买两个‘盲袋’来着,又怕全是竹纸,白折钱.” 显金正想答话,左娘却不给她机会,继续开口,“后来我就在家自己给她做了个袋子,里面塞了十来张珊瑚笺,那小丫头高兴坏了!嘿嘿嘿嘿——” 好吧。 显金挠挠脑袋,人家也不需要她回答,人家只需要倾诉。 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美好极了。 显金吃口菜,再看看面如桃的陈左娘,喝口茶,又看看面若樱的陈右娘,心头无比畅快。 酒桌上渐渐进入 陈二爷先以热孝在身拒酒,后在瞿老夫人默许下也端起了酒杯,他确是敦厚实在的人,只要来酒必应,没一会儿场子便热起来。 群魔乱舞间,显金眯着眼见一个八字胡老头急匆匆和陈六老爷耳语几番后,陈六老爷提起长衫步履匆匆向外走。 显金拿茶水和陈左娘碰了个杯后勾住桃娘子的肩头,笑眯眯地告假,“.三急三急,你们先玩着!”便踮脚猫身跟在陈六老爷身后一段距离,向外去。 显金藏在柱子后,隔老远听墙角处传来一阵哭声。 “.老朱死了,一大家子咋办?你送银子又没着落,左不过今天五两,后日又三两,他十几个姨太太,七八个儿子都等着吃饭!你说该咋办呢?” 努力把更新时间调整到中午十二点左右。 每天晚上更新,确实有点遭不住。 预计上架就是这几天了,伸手向大家要票票~ 第31章 你要去吗? 老朱? 死了的猪刚鬣? 显金双手抱胸,隐蔽地躲在柱子后,侧身探头,见一胖嘟妇人捻着帕子站在墙根下,与之对面的就是陈六老爷。 这胖妇人面带油光,身宽体胖,和死去的猪刚鬣很有夫妻相。 借着陈宅高挂油纸灯笼的昏光,显金见陈六老爷从袖兜里摸摸索索掏了一个块碎银出来捋到那胖妇人手上,悄摸回头看了正热闹开心的庭院一眼,语带胁迫,“.你再找上门来,我一个子也不给你!我给你银子全看在和老朱同僚的份上.” 胖妇人接过银子,急噜噜往怀里揣,“是是是!六爷菩萨心肠,先提携老朱发财,后照拂老朱后人,老朱现在九泉下定在阎王面前赞您是无上神佛,普渡众生!” 人穷极了,胡话张口就来。 墙根脚又是一阵拉扯,无非是陈六老爷威胁,胖妇人求饶再连消带打地诉苦要钱,陈六老爷骂骂咧咧地又从那八字须老仆身上拿银子给她。 也没给多少,顶天了八两、十两。 显金低着头琢磨——不是啥秘辛大事,不过是狈先死了,狈的寡妇借狼狈为奸的旧情来找狼要点生活费,狼怕狈妇破釜沉舟从而东窗事发,便拿小钱吊着稳着。 胖妇人拿了钱,嘤嘤哭着走。 显金也埋头准备先撤,却听墙根脚下又出动静,一把阴测测的声音压得极低,“.她要银子咱们就给?若不然” 显金转过头,见那八字须老仆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显金眯眯眼,做生意就做生意,银子带上血可就不那么好赚了。前世他爹干装修的,和他同期发际的暴发户有想赚快钱的,做着生意就走了歪道,报应还没来,警察先来了。 显金将整个身体都隐匿柱子后,屏气凝神,生怕气息被发现。 “她能要多少?”陈六老爷掏了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不屑,“三五两银子也叫钱?她要点小钱,我才放心啊!” 陈六老爷拿牙签剔出牙缝里的残渣,囫囵卷进口腔又吞了下去,“那头猪跑的时候啥都带了,价值连城的玉佛、十块大金锭子、二十几件实心的黄金首饰几乎全部身家都贴身拴在身上,甚至还把银票缝在了衣服里面——唯独他嘴头那个账本没带。” “先前不许我卖掉他在泾县的院落,我就应该猜到他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要在泾县留个根儿,在外头混两年风头过了再回来!那账本记了我把八、六丈宣卖到安阳府的明细,还有和宝婵多寺大王们的银钱来往,是他给自己留的大后手.” 陈六老爷厌恶露出一口大黄牙,“你说要是他那猪婆娘知道家里还藏着要命的东西,她会只要三两、五两银子?那必定是漫天要价,敲老子一个狠的啊!” 八字须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不由慌张道,“那如今怎么办?咱们头上岂不是悬了把菜刀,谁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啊!还不如把那猪娘们也解决了,一了百了!” “这是在泾县!” 陈六老爷朝地上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看向猪妻远去的方向,“宝婵山寺介乎安阳府、滁州府与泾县交界,三地不管,大王们干甚都便利。你在泾县杀人,你不要命了!” 雪从东方来,簌簌落下铺地。 陈六老爷抹了把头顶的雪粒,“大丈夫不争朝夕,老三和那小娘们在这儿呆不长.” 听老宅庭院里,陈二爷被人劝酒时发出的憨笑。 陈六老爷讥讽地勾勾嘴角,“陈老二是个不中用的,老大又死了,我那个嫂子把老三放回泾县,无非是来镀层金,隔不了多久就会召回宣城——你且看着吧,老三和那小娘们干得越好,他们留下来的时间就越短。” 八字须老仆闻言咧开嘴笑开,“他们一走,我们就继续当土皇帝咧!” 土什么皇帝! 五六年前,李三顺他爹李老章还在的时候,他压着那老傻蛋一个月干两刀八丈宣,干完就往安阳府发卖,安阳府把八丈宣当作贡品进上京得名,他拿一刀纸三百两得利,一个月进账就有六百两银子,谁他娘的还在意店肆生意如何呀? 那个时候,才是好时候! 他才算是陈家在泾县的土皇帝! 李老章中了风,把做八丈宣的独门诀窍传给二儿子李二顺,哪他妈知道李二顺是个脑袋硬的,宁肯不要一个月二十两银子的分红也不帮他做八丈宣,他就把这两父子往宝婵多寺一送,李老章为保护儿子拼个瘸腿死了,李二顺撞到头,眼歪鼻斜的,既站不起来,又说不出话。 八丈宣、六丈宣,至此彻底断绝了! 泾县做不出八、六丈宣后,瞿氏那老娘们特意来了泾县过问,谁知一个入了黄土,一个哑了嘴巴,既喊不了冤,又告不了状,瞿氏就只能把这事儿归咎于命运上. 人嘛,哪里扛得过命啊! 瞿氏认了账,对泾县作坊更是撒手不管,直把宣城那三间店攥在手里,他的油水虽少了,但落得个清闲——前面吃的钱也够他吃两辈子了! 陈六老爷拿脚把地上那口黄痰擦匀,转身往里走。 八字须老仆似是想起什么,“老爷,您说那猪会不会是诈咱们的?会不会压根没账本那回事?” 陈六老爷耸肩低笑,“老子管他那么多,有也是在他宅子里藏着,那猪婆娘找不到就永不见天日,不就行了?” 一主一仆渐行渐远。 显金在柱子后,大气都不敢喘,隔了许久方从柱子后出来。 庭院里热热闹闹的,有男人们喝酒摔碗、划拳劝酒的声音,也有女人们轻轻的、快乐的笑声,张妈动作快,一见本家的马车到了,便从库房里翻出好几个硕大的红灯笼,如今正挂在陈家宅邸门口。 红光映照着雪气,像一张老式又缓慢的旧电影胶片。 显金双手抱胸得手指都麻了,手臂垂下,血流涌到指尖。 她得好好想想 “你要去吗?” 身后筱地传来一把清瘦温润的声音,“夜探朱宅,去吗?” 一路埋了挺多伏笔… 比如猪刚鬣不准卖他的宅子,就是要放东西… 还有安阳府出过八丈宣当贡品.. 终于记得一边埋,一边收了。 第32章 同行摸鱼 老旧的庭院、泛黄的砖墙、素白的雪地、在昏暗红光下逐渐拉长的影子,加上突然出现的声音. 显金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泰兰德的、樱国的、高丽棒的.没有国产的——建-国后不许成精,铺垫一百二十分钟,最后都是神经病和心理问题。 显金缓慢转过脑袋,见是一张极为漂亮的脸,颧秀骨颖,其形耸直丰隆,方正不偏,其神端正挺拔,神气清灵。 他身形颇高,需抬头望,才能与之目光对视。 远看倒也没发现这人居然这么高 “希哦不,大郎。” 显金收回目光,向其颔首致意。 是长房希望之星。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邀约她夜探朱宅? 意思是,她在这里听了多久,他也在后面听了多久?然后得出了需夜探朱宅的结论? 看模样,希望之星应是最正统士大夫那一挂,或许还没到士大夫的级别,但只要不行差踏错,总会戴上乌纱帽,成为人上人,和平民百姓、市井热闹彻底拉开距离。 他掺这趟浑水干什么? 若是被人发现,堂堂希望之星夜半三更去翻新任寡妇的墙面,怕是书都读不成吧? 显金挠挠头,“您是认真的?” 陈笺方没答话,脚一抬率先跨出门,见显金没跟上,转头催促,“二叔喝酒后爱唱莺莺传,他唱莺莺,二婶唱张生。” 陈笺方面无表情地探头听了院落的声音,“如今正唱到 显金连忙埋头跟上,陈笺方走得飞快,显金需小跑才勉强踩住他影子。 腊月二八的晚上,百家关门闭户,街上寂静无人。 拐过两条街,陈笺方停在了一个宅院门口,上头的门匾上写着“朱宅”,四面围墙,或因当朝朝政平顺,百姓安居乐业,泾县所属的南直隶又是经济贸易兴旺之地,百姓家中有余粮、囊中有闲钱,故如猪刚鬣这般的富庶民居围墙不过一丈左右(3米)。 她为啥不带个梯子来,带条麻绳也好啊。 实在不行,也该带上周二狗。 周二狗后背宽得像座山似的,她保准踩得比梯子还稳。 显金余光瞥到陈笺方,这书生光长个儿,不长肉,一张窄脸比她还小,套件麻衣长衫,一看腰上就没力,搞不好平板支撑还没她时间长 养生战斗少女微不可见地撇撇嘴。 干这些坑蒙拐骗、违-法犯-罪的事儿,还需长线筹谋,切忌不可冲动行事,必要三思而行 “咱们.”显金话还没落地,便见陈笺方四下打量后,选了个低矮处,往后退了三五步,撂起长衫下摆,深吸一口气埋头冲刺,单脚蹬在墙面上一个发力,双手便撑在了盖顶的青瓦上,双臂一个俯撑便将全身压在了墙顶。 “把手给我。” 一只青筋微突的手递到显金头上。 显金张了张嘴,目瞪口呆。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炉火纯青,说他素日少翻了寡妇的墙垣,显金都绝不信! 明月玉辉之下,少女错愕的神色有点愣。 也有点,美。 陈笺方抿了抿唇。 他见过三叔那位大名鼎鼎的贺小娘,面貌非常漂亮,像依附在高枝茂叶柔弱生存的白。 她的女儿,很好地继承了皮相。 但气质截然不同。 或是因那双略微狭长上挑的眼睛带来的清冷,或是因纤细却高挑的身量带来舒朗,或是因不着珠玉褪尽装饰的素面带来的干净,这个少女看上去很聪明。 一眼望过去,就知她很聪明。 被一个聪明的、漂亮的少女以不可置信的目光注视,任何人,陈笺方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国子监那已知天命的博士,也必定难掩自命不凡和沾沾自喜。 陈笺方心头的颓意与躁意被拂掉一大半,未曾察觉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君子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皆通,国子监也要习马、舞剑,你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我拉得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没必要再扭捏了。 显金自然地将手伸出,陈笺方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显金也学着他的样子,脚借墙面一蹬,翻身而上,再顺着墙慢慢扶下挨到地面。 许是因主家刚死,整个两进的宅院扎着白,四面都透露着安静。 显金猫着腰跟在陈笺方身后,借廊间微弱的灯光朝最大那个院子迈进,这个时代院子布置都大差不差,显金没一会儿便摸进正院内室,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观察,应该是猪刚鬣的房间,一个高高的博物柜,里面空了许多格,只有一两件瓷器斛还在。 显金轻声道,“.瓷器易碎,外出逃命自然不带在身上。” 博物柜后是两个上了锁的五斗柜。 账本或许在那里? 陈笺方弯腰拽了拽锁。 显金摇头,压低声音,“不在那里。” 陈笺方抬起头。 为不声张,二人靠得很近,显金声音极低,“.陈六老爷说朱管事把所有值钱东西都贴身放着,甚至把银票缝在了衣服夹层.” 显金一边说,一边垫脚猫腰将火折子拿着四处看了看,悄无声息地往内间摸去。 嗬。 好大一张床。 起码能容纳四五个人。 这头猪. 显金想起朱管事媳妇口说的那“十几个姨太太”,心头泛上一股恶心,又从怀里掏了张绢帕套在手上。 手上隔了一层,心里才没那么发毛。 显金将床上的被子翻开,再道,“.那五斗柜虽上了锁,却放在堂屋正中间,一眼就被看见.朱管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信任一把锁?” 被子里没有东西。 显金又把枕头扯了出来,一点一点摸过去,一边摸,一边说话,“这样的人,只信任自己,只习惯把最要命的东西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有了! 硬硬的! 厚厚的! 就藏在枕头的絮里! 还有什么地方,比日日贴着脑袋,离他更近呢! 显金找半天没找到枕头的接口,索性将火折子放在一旁,紧咬牙关双手拼命撕扯布。 “给我吧” 陈笺方看不下去,伸手去够。 显金忙摇摇头! 她能行! 她或许打不开矿泉水瓶盖。 但说起撕快递,哦不是,撕证物,她可就不虚了! 比预计的时间早了点。 居然二阳了…大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第33章 不带不人 “撕啦撕啦——”枕套被暴力撕烂,显金从中掏出一本厚厚的用粗麻线装订的册子,拿火折子凑拢看。 “昭德六年.” 七年前的事儿了。 一五一十记着每个月从采买、售卖、倒卖各方刮下的油水,每月三十两起跳,五十两不封顶。 还算是小钱。 从昭德八年开始,每个月就多了两笔账,名目只写了安阳府,一笔账目一百两,还多了几笔支出,一年大概在五百两左右,这应该就是陈六老爷口中将八、六丈宣卖到安阳府的明细和打点宝禅多寺匪类的来往。 显金轻声问,“咱们一刀八丈宣,通常索价几何?” 陈笺方怔愣片刻,低声应道,“我家中庶务,从不经长房,我我不知。” 噢。 显金点点头,没再继续问。 陈笺方被拂去的颓与躁又席卷而来,本不欲再解释,却仍旧开了口,“亡父八年前国子监登科,而后至四川成都府任职,我先于青城山院学习,后至国子监读书,在家时间也少.” 他不知为何,他心怕这个姑娘认为他是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生。 想了想,又解释道,“家中事务皆由祖母和二叔打理,每年季末,来信去信也不至于详细到告诉我们一张纸卖价几何。” 八丈、六丈宣绝不仅仅一张纸。 若被李三顺师傅听到,必定尖叫嚷着,“.八丈宣是传品!我死了骨头烂了,这纸活得比我都结实!” 显金想到精瘦老头举起木椽叫嚣的画面,不由笑起来,“不知道就不知道,你守孝回来,过两天自然就知道了!” 说着便将账本塞到怀里,听外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显金果断地将火折子吹熄,猫着腰躲在门框后,待走路声消失后,显金也没亮火折子了,凭记忆照原路在黑暗中摸出朱宅。 脚落到街巷雪地上,心才跟着落回实处。 显金有些兴奋,走得快极了,陈笺方想开口,却不知道问什么,问她预备拿这个账本怎么办?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这个账本自然要交到祖母手上。 该整治的整治,该刮骨疗伤的刮骨疗伤。 那位朱管事死了,若把陈六老爷拱下去了,泾县作坊的实权派便只有三叔了,三叔能懂什么?等祖母一走,站在三叔背后的这位贺姑娘便是泾县当仁不让的当家。 她.似乎很想掌事? 陈笺方看过去,小姑娘容光焕发,许是因兴奋而眉飞色舞,不由低头笑了笑。 有些姑娘、妇人就是闲不住的,比如他娘,父亲死后便将鸟工笔画重新捡起来,鹦鹉、雀儿画得栩栩如生,翘着一张红喙好似立马学话。 临到陈宅门口,陈笺方唤住显金,“贺姑娘——” 显金转头,“嗯”了一声以待后话。 “我名唤笺方,家中排行 你无需叫我大郎。 听起来,总有些不吉利的意味。 显金想了想,点点头,“好的,二郎。” 显金费了好大的力,才把那个“神”字吞回去。 都怪封神榜在童年太风靡。 陈笺方还想问什么,可张了张嘴到底没问出口,他听旁人叫她金姐儿,是哪个金?是静?还是菁?还是婧?是叫贺金娘?还是贺金儿? 可这是女子闺名。 他只需要知道她是“贺姑娘”,再近就逾矩了。 这个雪夜,本就是他逾矩。 莫名其妙地听墙角,莫名其妙地邀约陌生姑娘夜闯民居,莫名其妙地.想知道女子闺名。 他可以把这些逾矩归咎于父亲猝死带给了他荒唐的情绪,但这些荒唐万不可让旁人遭到诟病。 陈笺方转身向里走。 一来一往间,陈二爷的莺莺传唱到了 陈敷红不红娘不知道,看脸色还挺红的——气红的。 妈的,连喝醉酒唱个戏,他都只是个女配角! 呸! 陈敷面无表情把衣角拉回来。 满场一片哄笑,显金躲在热闹里,重回陈左娘和陈右娘的左拥右抱。 一场接风酒吃到深夜,再休整两日便是除岁和迎新,张妈在瞿二娘的带领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连几日都在洒扫清理,每日只负责作坊伙计两餐的摸鱼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 “他们怎么还不走啊!” 张妈咬牙切齿地给显金塞了颗杏仁,“还好你捡了个顶事的丫头回来,帮我不少忙——瞿二娘简直就是我的劫!” “支我上房还支我下地,我一个月才多少工钱!我要拿她那么多月例,我连睡觉都睁眼警醒——一只眼站岗,一只眼放哨,主人家向东偷鸡,我绝不向西摸狗!” 领导来访,屁都要夹着放。 显金乐呵呵地嚼杏仁,“锁儿好了?” 张妈说话间又剥了一碟子瓜子仁推到显金跟前,“好全了,乡下长的丫头命硬骨头硬,敷了两贴药,脸上也好了,腿上也好了。我特意这几天给她杀了只鸡,让她养点肉出来再见人。” 说话间,又有人在廊间叫,“张妈张妈——把年糕贡到财神爷跟前!” “来了来了!”张妈嘴上答应,手上把瓜子皮怒气冲冲地丢地上,“.初五迎财神,偌大宅子只有我会打年糕,是伐!只有我有手,是伐!” 过年加班,怨气比鬼都重。 显金笑不可遏,把杏仁嚼碎拍拍手站起来,也准备出去。 张妈像想起什么来,转头问,“你要出去?” 显金点点头,“是,我预备出门走走。” “你哪儿去?” 去拜访我的财神爷。 显金挠了挠头,“去水西大街逛一逛.” 张妈对后面的安排没兴趣了,胡乱摆摆手,态度强硬,“那你把锁儿一并带着,让她给我买三斤红、五斤南瓜子再看着买点枸杞、红枣,这么多人来,就带张嘴白吃喝!哎呀,烦死了!” 这头发完脾气,那头张妈便朝着厨房里屋大声叫,“锁儿!锁儿!你出来!贺账房带你出去逛逛!” 显金刚想拒绝,甫张口便被从厨房急匆匆小跑出来的,王三锁小姑娘水灵灵的、充满期待的目光打断。 好似在说,你不带不是人。 第34章 想要什么 水东大街,一处民居前。 两个姑娘,一个不可一世斜着脑袋抱胸,一个乖乖巧巧低着脑袋做人。 乖乖巧巧的锁儿仰头看看不高的围墙,转过头看看显金,又扭头看看不高围墙上攀爬的那圈枯叶藤蔓。 “.咱不是去拜财神爷吗?” 锁儿吞了口口水。 这门匾上只有两个字,财神庙是三个字。 她是不认字,但她识数啊! “这里是财神庙吗?” 锁儿愣愣发问。 双手抱胸的显金笑了笑,努努嘴,“对咱们来说,他可是天大的财神爷。” 显金一边说,一边上前扣扣门栓。 小门房探出个脑袋,“你谁呀?” 显金笑道,“铺子上的,来给六爷拜年。” 说着一只手从怀里掏出拿红绒匹布包裹的物件,一只手从袖兜里掏了十文钱顺到小门房手上,“你懂的,过年节,咱得懂事不是?” 小门房打量显金两眼,门一关往回跑,没一会儿听“嘎吱”一声门打开了,小门房带着显金往里走,锁儿局促地跟在身后。 临进屋,显金停了步子,转身轻捏了捏锁儿的手心,凑拢耳语,“等一会儿,见势不对,立马撤退。” 本来没想带这丫头来,张妈硬要塞,她既不好解释,又受不了小姑娘的小狗眼。 那就带上罢。 就冲这小姑娘敢在自家那两畜生面前为自己挣条生路,想也不是个孬种。 锁儿愣着“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跟着进了正屋。 锁儿忍了许久才忍下惊叹的冲动——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亮堂又富贵的堂屋,到处都砌着青砖,桌子凳子看起来沉得砸死人,还有一盏又大又白的挡风的,上面贴的什么呀?亮晶晶又五颜六色. 显金的目光也从堂屋的摆件一扫而过,随即落在了面色阴沉的陈六老爷脸上 显金生疏地作了个揖,笑眯眯眼,“您老过年好啊!” 好,好个屁好! 你不来惹我,我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陈六老爷脸快掉到胸口,“不劳贺姑娘费心,初五迎财神,老宅必兴师动众求来年风调雨顺,贺姑娘身为泾县作坊说一不二当家人,不在老宅兴风作浪,到我寒舍来就为了贺个年礼?” 显金自己给自己拖了个太师椅,顺手被锁儿也搬了个小杌凳,自来熟地招呼,“锁儿,坐。” 又支使立在陈六老爷身后的八字须老仆,“烦您上壶热茶,再配两笼糕点。”朝陈六老爷笑笑,“晌午就吃了一颗杏仁和一碟瓜子仁,怪饿的。” 陈六老爷气得快要一佛升天二佛出窍了。 这小沫浪子,来他这儿点菜了?! “啪——”陈六老爷手往桌上一砸,气得耳朵都红了,“有事说事!没事送客!” 陈六老爷面瘦露寡骨,额黑中庭长,双颊泛黄光,唇色偏青紫,显金久病成医,一看便知这老头儿多半心脏、肝肾都有问题。再看他眼睛泛浊,眼角有黄豆大的颗粒,血压、血和血脂多半也“三高”。 三高还易怒,怕阎王收得不够快? 显金笑意更深,身形向后一靠,双手搭在太师椅背上,“伸手不打笑面人,我来同六老爷送贺礼,您闭门赶客绝非为人之道啊。” 显金伸了伸胳膊,笑道,“真不知道您这个性子,这些年是怎么做的生意?” 陈六老爷气得喉咙都冒烟了。 这贱浪蹄子不仅来这儿点菜,还来这犯贱!? 陈六老爷深吸一口气,手一抬,正准备放狠话,却见这蹄子从怀里掏了个拿红布包得严严实实、看着像礼物的东西扔到了他跟前。 “我知我是将您得罪狠了的,故而今日特携礼赔罪。”显金脸上的笑收了收,示意八字须老仆打开,“您看看,您喜不喜欢。” 八字须老仆看了陈六老爷一眼,陈六老爷眯着眼点了点头。 是一叠厚厚的册子。 八字须老仆翻看几页后不由大惊失色,“老爷老爷,是账本!是朱管事留下来的账本!” 陈六老爷胸口升起一股浊气,气里还带着铁腥味,撑手起身,一把抢过八字须老仆手中的册子,一目十行看下来,越看胸口涌上喉头的那股气越重,越看气里那股铁腥味越明显! 一个月一个月确实每一笔都对得上。 除了向安阳府倒卖八丈宣的账. 他卖了三百两,老朱只知一百两,他从中又吞了两百两 这个账本是真的. 陈六老爷哆嗦着手,抬起头,见显金整暇以待地含笑望着他,恶意从心横起,哑着嗓子,“.把宅门锁上.调五个精壮家丁过来.快!” 锁儿脸色一变。 这老头儿的眼神,跟她大哥二哥要打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锁儿下意识站到显金前面,拳头在袖子里捏得紧紧的,虽然小小一个,眼神却像头饿狼似的,死死盯住陈六老爷! 显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先将锁儿拉下来,再轻声哂笑,语带嘲讽,“您老糊涂了啊?” “您莫不是想在泾县杀我?” 陈六老爷抽抽嘴角,语气含糊,“倒也不用杀你!把你们两个丫头片子捆起来,我先辱,我家丁随后,割了你的舌头,宰断你的手脚,趁夜里将你残败柳两个贱人光溜溜扔到街上,你不去死,都有人逼你死!” 锁儿打了个寒战,眼睛一闭再一睁,小狗眼变狼狗眼,满眼都是咬死人的狠厉。 显金笑了两声,气定神闲踱步到窗边,斜眸睨看,“您动脑子想想吧!我们两个姑娘敢独身来你陈六老爷的府上,我们不留后手吗?” 锁儿:嗯? 还有后手? 她们来之前,唯一做的事,不就是两个铜板给她买了串冰葫芦吗? 啥时候留的后手? 显金猛地将窗棂一推,昂起头高声道,“周二狗与他弟弟,并郑家四兄弟,全都在外面藏着!只要我们半个时辰没有出去,周二狗和他弟弟拿大木桩子砸您宅门,郑家兄弟一回老宅报信,二去官府报案——您觉得三爷会不管我吗?” 锁儿克制住向外看的冲动。 最好外面有人哦! 陈六老爷目光投向窗外,矮墙外又开始落雪了,陈六老爷艰难收回目光,手死死扣住账本。 对了! 账本! 若他将账本毁掉… 显金的声音恰到好处响起,“我于腊月二十九日拿到这个账本,这么多天足够我誊抄一本了——您手上这本好像就是我誊抄的?还是那句话,若我晚于半个时辰出去,他们将拿着原版该报信报信,该报官报官!” 陈六老爷顿时好像被逼入绝境的岩羊,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思绪—— 她若想扳倒他,完全可以将这账本直接递到瞿氏手上。 她何必走这一趟? 她想干什么? 不对! 她想要什么? “你想要钱?” 陈六老爷摇摇头,“不,不,你不想要钱,你若想要钱,你在一开始就会接我和老朱给你的银子.” “正月后,我就告老辞乡!” 电光火石间,陈六老爷好像发现自己摸到这恶婆娘的命门了,“我年岁也大了,绝不在铺子里碍你的眼,挡你的路!” 陈六老爷越说越快,“你放心!到时候你就是泾县作坊唯一掌事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绝没有任何人阻碍你!” 显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本也如此,你若不应,于我不过费些功夫筹谋计划,也不是什么难事。” 陈六老爷颓然砸在椅子上,“那你想要什么!你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今晚(零点之后)入v上架,上架 首订对作者和书很重要,请大家一定支持! 突然发现今年是我写书第十年啊…感恩有这个平台,让我一腔旺盛的倾诉欲得到宣泄,感恩有你们,让我这些故事不至于落地即死。 第35章 搞到手了 陈六老爷要崩溃了,瘫坐在椅子上,胡须向下捺,吸几口大气,想到东窗事发后的场景——好不容易贪来的家产被抄走,在衙门一边做小吏一边读书的儿子被打发回家,在青城山院读书读得好好的孙子失去科举资格 还有他! 大魏律法规定贪墨主家产财物,最高可罚五十杖。 他贪墨之多,被罚一百杖都有余辜! 更何况,除了贪墨,他还有最大的罪过,私自“喂敌”,将珍品货物走私到对家,帮助对家拿到贡品资格.此事若被掀翻,他们一家,老老少少二十余口人在泾县是决计活不下去了! 这个代价太大了! 他愿意用任何东西来换! 任何! 只要贺显金这个骚浪蹄子态度松动,只要她要,只要他有,他绝对双手奉上! 陈六老爷痛哭流涕地偷觑显金神色,却见这小娘养的正双手背于后背,一脸兴味地欣赏他的痛苦。 陈六老爷“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再顽强的狗,被人绕着玩几圈,又得不着食吃,也得崩。 显金清了清嗓子。 陈六老爷的哭声渐弱。 “我要八丈宣和六丈宣。” 显金手覆于身后,收敛笑意,显得极为郑重,“你手上有多少,我要多少,只要你交出来,我当着你的面,把这个誊抄的账本烧了,把原版账本的藏身之地告诉你。” 陈六老爷瞬间忘了哭,嗫嚅张嘴,企图说话。 显金了然地摆摆手,“都是千年的狐狸,别跟我这儿玩聊斋。” “依照六老爷雁过拔毛、狗过留痕的个性,李老章师傅做出八丈宣、六丈宣这等精品,您不会私自扣下?” 显金大马金刀地坐下,从八字须老仆手上接了热茶斟满一杯,递给陈六老爷,“你先喝。” 陈六老爷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显金冷笑一声,“加了蒙汗药?砒霜?还是铅丹?” 显金自然地把茶水泼到陈六老爷脸上,转身将茶盏倒扣在桌上,双手仰靠在八仙桌上,头微微后仰,目光向下,看陈六老爷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单手即可捻死的蚂蚁。 好.好帅 今天,王三锁小姑娘的眼睛很忙。 一会儿瞪成“0”形,一会儿眯成“一”形,像出了故障的闪屏代码。 陈六老爷被热茶泼了一脸,面皮火辣辣的疼,茶汤挂在胡子上,瑟缩着一点也不敢动,就怕茶水顺着流进嘴里——掺了雷公藤的茶水,可是要人命的! 显金笑了笑,“.六老爷,您自己想想,您这样子要杀我,我要您几张纸,过分吗?” 那是几张纸的事儿吗? 如今天底下,还有谁,有一个算一个,安阳府福荣记、泾县宋记、宣城温家和王家这几个顶尖做纸的,都做不出来八丈宣了。 做纸的老师傅,接二连三的作古,青黄不接,徒弟还没成熟,谁也挑不了这个大梁。 他们做不出,可官宦富贵人家还是想要啊! 特别是越没有,就越想要。 他听说,京师有位百安大长公主最喜长幅水墨,为投她意,许多画行愿意出一张纸一两金采买八丈宣. 陈六老爷手从怀里掏了张绢子,哆哆嗦嗦把脸擦干净,“.我手上是有这两种纸,李老章做时,我各留了十张以期应急.” 十张? 你也不是这么扣扣搜搜的人啊! 显金指腹摸索茶盏边缘,站起身来,“八丈宣和六丈宣,分别两刀,你拿出来,我走人,咱们银货两讫,我就当从来没见过这个账本,你可回乡做富裕田舍翁颐养天年,过年节再见,你照旧是我的好六爷爷。” 爷你妈个头! 你当我爷爷好不好! 陈六老爷心里疯狂输出,面上却扯出一丝苦笑,“各两刀?我实在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那就没办法了。”显金拍了拍膝盖,抬下颌招呼,“锁儿,咱们走。”又回头冲陈六老爷笑道,“这本账册,你就拿着吧,进棺材的时候好垫脚。” 显金头也不回地往出走。 三—— 二—— 一—— 一般来说,“你不卖,我就走了”这种地下商场惯用招按道理应该很管用才对啊。 “你等等!” 果然很管用。 显金露出微笑。 陈六老爷猛然站起身,“我给你!我给你四刀纸!” 陈六老爷咬牙切齿。 他总共才留了各三刀! 是他威逼利诱李老章每个月熬五六个大夜给他做的!做一刀,他就给李老章那要死的婆娘一根一两年的人参!李老章还对他感恩戴德,如再生父母般敬畏! 这种乡间里坝出来的,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手艺有多值钱! 他们以为树皮做的东西,又不是啥金贵货,就算读书人讲究,也卖不起价——他们这群下里巴人,这辈子都不知道好纸多值钱!这辈子都不知道绝品值金值银,可受万人追捧! 陈六老爷咬碎一口黄牙,“老根儿!去库里拿两刀八丈、两刀六丈!” 再眼神像淬铁似的看向显金,“贺姑娘,您该告诉老朽,原版账册放哪儿了?” 水西大街,市集繁荣,摊贩来往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 青城山院门口的小稻香初五开张,一锅炖羊肉加上茱萸、青椒、姜片、八角、茴香,再配上切得大块又有棱角的白萝卜,羊肉炖得耙烂,拿尖头筷子轻轻一拆便骨肉分离,热气从夹骨肉里冒出来。 乔徽吃一口羊肉,再啜一口金华酒,眯着眼“啧”一声,“.谢你这个守孝之人陪我出来喝酒吃肉。” 陈笺方饮一口茶水,笑了笑,“上回见是在南直隶考乡试,你考完后两眼昏,你爹灌了你一壶盐水才缓过来。原以为下回再见是你我相约京师共赴会试.” 陈笺方低眉将后话吞下,摇了摇头,又饮一口茶水,转头看向窗外。 乌溪不结冰,岸边有积雪,行人来往走动,没一会儿便将积雪踏黑践污。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个巷子口窜出,身后跟了三个人。 陈笺方眯了眯眼。 贺姑娘和陈六老爷搅在一起作甚? 乔徽顺着陈笺方的目光望过去,看清显金那张冬青脸,不觉磨牙,“这不是你们家那棵冬青,哦不,那位女账房吗?” 陈笺方目光未移,敷衍着点点头。 只见贺姑娘在人流密集处指了个地方,陈六老爷手一抬,后面那老仆就埋头苦挖,没一会儿就挖出一本四四方方的东西,好像是本书? 陈六老爷一把将那东西抢过转身便走,隔了一会儿,贺姑娘便带着一个比她更小的小丫头,一人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转身向老宅走。 过程行云流水,看上去像是在做什么交易? 陈笺方眉头蹙得更紧。 那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是不是前几夜他们夜探朱宅摸出来的账本? 她.在和陈六老爷做交易吗? 乔徽歪头也看着,隔了一会儿方重新埋头吃羊肉。 得嘞。 这姑娘可算是把六丈宣搞到手了。 第一更,第二更在明天白天下午的样子,大家晚安~ 第36章 洗白美化 显金这两日睡觉,都是枕着八丈宣睡的。 别人是高枕无忧,她是高八丈宣无忧,嗅着纸香做甜梦,睡得非常安稳——除了一刀纸的高度太高,导致她有点落枕。 落枕的结果是, 故而,瞿老夫人用晌午时多看显金两眼,待放下碗筷,特招显金进正堂,预备开展一场筹备良久的面对面、心贴心思想教育。 这还是显金头一次踏入陈家老宅正堂。 四面见风,四个红漆拱柱顶上,木梁雕,墙上皆裱有大小不一、种类各异的空白宣纸,堂上供奉着一卷泛黄却极具光泽的纸,纸张被一整块琉璃罩住铺平摆放珍藏。 显金歪着脖子看,那卷纸上星星点点、不规则的水渍,就像雨水滴落氤氲成的小黄斑。 这张旧黄纸被珍贵的琉璃罩郑重其事地罩着——小偷都不知道偷哪个。 瞿老夫人一抬头,却见显金歪脖子瞪眼注视堂屋上供着的金粟山藏经纸,姿态极度嚣张,神色非常不羁。 瞿老夫人心头哽了哽,好好个老实孩子,和陈敷那混账东西共事几天,这都学了些什么习气! 想起幼子二六不着调的傻样儿,兀地怜惜起显金小小年纪与傻子共事的不易,便颇为语重心长开了口,“…腊月二十八,你和老六那场官司,原是老六嘴巴发贱,你纯属无妄之灾…我心里都知道。” 下属缠斗,最忌讳上位者权责不分,一味和稀泥。 明面上不表态,但至少私底下该拉拢的心腹要拉拢,该打压的刺头要打压。 若不表明亲疏,时间久了心腹将变成心腹大患,刺头将发展成仙人掌,岂不是陷自己于腹背受敌、亲信全无之境地? 斜脑袋的显金装得老实如鹌鹑,待瞿老夫人说完话,才开口,“也不算无妄之灾。我们初来乍到便讹了他八百两银子,而后又使计叫他手下的那位朱管事打道回阴间,六老爷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看我不顺眼也十分应当。” 瞿二婶在旁咽了口口水,倒也不必把撕破脸皮说得如此直白. 瞿老夫人滞了滞。 这些她当然都知道,显金一来玩了几手好牌,既架空了陈老六,还把长久挤压在泾县库房的存货以高价盘了出去,账面做平了,人情也做到了。 现在满泾县提起清算陈老六债务的那位小小姑娘贺账房,谁不赞一句处事大气、心胸坦荡? 对显金所作所为,瞿老夫人是满意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推到显金跟前,“你身上带孝,金银不上身,我就给你融了个小金条,放在身上也踏实。” 领导发年终绩效了! 显金探着脑袋看。 黄金迷人眼,小小一坨,估摸着能有个一二两重,看上去非常可口——听说古代的黄金是软金,咬上去就是一个大牙印,现代的黄金都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工序,比她的骨气都硬。 显金收回留恋的眼神,企图伸手去拿,奈何落枕太严重,胳膊肘跟着动不了,显金便努力正脑袋,却又因脖子太疼,那股拧着的筋又把脑袋甩回去了,甚至甩得更歪。 看在瞿老夫人眼里——对于金钱,这个小姑娘眼神不作一刻停留,甚至歪头闭眼,作出很是不屑的样子。 老太太不由在心头暗赞一声小姑娘年岁虽小,却很有几分不为富贵迷人眼的气度! 瞿老夫人把锦盒往前一推,语气愈加轻缓,“给你了,就是你的。” 又叹了口气,“六叔行事乖张,与他斗,不容易。” “陈家许多族老都写信给我,说老家的人因六叔一人作为对陈家、对陈记纸铺很有成见,叫我管一管。” 瞿老夫人双手杵拐杖,语气发沉,“我管?我怎么管?陈家一整个是我的吗?老三他爹走得早,几个辈分高的族老当初要吞陈记的作坊,是五叔六叔帮他哥哥和几个侄子保住了这份家业,就冲这份情意,六叔在泾县只要不是犯了伤天害理的大错,我都能容忍,都必须容忍——” “他犯了。” 显金眨了眨眼。 瞿老夫人扭头看向显金。 显金站在原处,表情没有变化,“李老章师傅的死,李二顺师傅的残疾都是他的手笔,朱管事虽说也不是什么好人,可罪不至死,也是他为了保全自己牺牲掉的人命。甚至,咱们收购树皮、稻草的庄子上恶行熏天,庄头只知收钱,不知自己还是个人——我想,这也与陈六老爷驭下不严、处事不公有极大关联。” 这些是血债。 “还有他私自‘喂敌’,将李老章师傅的八丈宣辗转走私至安阳府,成全了安阳府福荣记皇商的名号。” 这些是大恨。 血债当用血来还,深仇大恨又该如何平息? 瞿老夫人瞳孔猛放再紧缩,不可置信。 她当然知道陈六老爷手脚不干净,可可她以为只是一些小打小闹! “不不可胡言乱语!”瞿老夫人身形前倾,压低声音。 显金闷了闷,歪着脑袋从怀里掏了一本与前两日如出一辙的账本递到瞿老夫人手上,“.朱管事记录的账本,上面一桩桩一件件记载得清清楚楚。您若不信.” “我证明,此事为真,这个账本也是真。” 游廊外,一个着月白长衫的身影快步而来。 陈笺方先拱手向瞿老夫人作揖,再转头神色复杂地瞥了眼显金——他原以为这个小姑娘挟天子以令诸侯,拿着账本已使陈六老爷就范,后一想可能性不大,甚至几乎没有,若这小姑娘有所图谋,早在随三叔来时便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这几日,他一直在等。 在等这个小姑娘的动作。 陈家不过一介小商贾,内外院之别不严,特别是这个姑娘还住在仆从的群居地,想打听什么十分简单。 当他一听见祖母招贺姑娘谈话后,便往正堂赶,外间守着的老奴不敢拦他,他便一路畅通无阻,正巧听见这姑娘把账本拿出来了。 他怕她缺心眼地说实话——这个账本是摸黑偷拿的,便只好急匆匆地出声阻拦。 摸黑偷拿,就凭这四个字,就敢让这姑娘万劫不复! 就算账本是真的! 就算陈六老爷该死! 这个账本是偷的,这个小姑娘偷东西——这让祖母怎么想?让陈家人怎么想?让知道这件事或即将知道这件事的人怎么想? 偷字,太重! 她一个小姑娘,担不起! “你怎么作证?”瞿老夫人已将账本翻看一遍,再看向长孙的目光如隼如鹰。 因为他跟我一起去的。 显金在心里回答,这是实话,但她怕瞿老夫人气到吐血。 陈笺方面色稳如泰山,“腊月二十八,我们刚到泾县,二叔庭院喝酒正酣,六爷爷神情紧张地跑出门厅,孙儿甚觉不妥便跟了出去,正好撞见朱管事遗孀向六爷爷索要银钱两人一番拉扯推缠,六老爷给了银钱,待六老爷走后,我和这位贺姑娘便去寻朱管事遗孀将这个账本诈了出来。” 实实实实实虚。 显金眼见陈笺方面不改色地篡改账本来路,不由轻轻低了头,一个故事九分实一分虚,偏偏这一分虚,谁也无从考证—— 难道瞿老夫人开堂审问朱管事遗孀知不知道这个账本的存在?有没有拿这个账本讹诈陈六老爷银钱? 就算是为了陈家的脸面,也不可能! 只要这个账本来路清晰,陈家只会偷偷摸摸处理了陈六老爷,甚至为遮掩,或许还要冠上“多病”“体弱”等冠名堂皇的名号,美化陈六老爷的失势或丧命 希望之星虚虚实实几句话,便“洗白”了账本来路,甚至“洗白”了他们夜探民居的荒唐行径。 显金咂咂舌。 她自重生后,常以现代人的优越感俯瞰旧时光,却不知能在礼法教条下杀出一条血路的读书人,究竟能有多聪明。 是很丰厚的一章了呢! 第37章 可能会死 听到陈笺方后话,瞿老夫人与瞿二娘对视片刻后,瞿老夫人微不可见地长舒一口气,手里紧握住账本,一言不发。 沉默,令人尴尬的沉默。 显金低着头,像只被烤熟的鹌鹑。 这一个处理不好,就要和她的大金条说再见了。 还是应该先咬一口! 显金不无暗悔,她其实心里清楚瞿老夫人陈敷发配老宅意图所在,不过是陈六老爷做得太过,需拿陈敷这把尚方宝剑杀一杀锐气。 可这杀到什么程度就不好把握了。 她毕竟是才来的,摸不清瞿老夫人和陈家的恩怨情仇,也摸不清楚瞿老夫人和陈家几个叔伯子侄之间的关系深浅——君不见,瞿老夫人待陈家五叔的态度就十分倚重和信任吗? 万一瞿老夫人只想剪点陈六老爷的头发丝,结果被她大刀一挥,直接“咔嚓”一声砍了脖子。 那瞿老夫人是恨陈六老爷,还是恨她? 道理她都懂。 她却不想这么试探——李三顺师傅在她手下干事,父兄因陈六老爷或死或残,她做不到冷眼旁观。 “老夫人,陈六老爷手上有人命。”显金抬头提醒,“若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恐不能服众。” 陈笺方默了默。 这个鲁且直的傻姑娘诶 喊打喊杀,你好歹蒙层面纱! “孙儿尤记爷爷去时,六爷爷痛哭流涕,在祠堂下举手发毒誓,必以血泪保大房孤儿寡母平安顺遂。” 陈笺方跟在显金话后打补丁,“年前,父亲猝亡,五爷爷红肿着双眼,满城寻上好棺木,八上滁州只为求乡绅别家让出为家中老人准备的黄柏木棺材。” “同一时刻,六爷来信道,泾县作坊账上告急,来年希本家另拨六十两原材本钱。” 陈笺方有一管很好听的声音,清亮温润,像小说校园里身穿白衬衣、脚踏单车的少年。 显金微微撇头看了他一眼。 “六爷爷在祠堂前的痛哭是真的,如今的心狠手辣、踩着陈家胡闹也是真的,只是欲买桂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陈笺方声音渐低。 时光飞逝变迁,又一个屠龙少年终成龙的故事。 显金也因陈笺方的话,感到莫名心酸。她没经历过陈家顶梁柱陡然倒塌,孤儿寡母依靠两个亲叔叔站起来的岁月,所以她尽可以扯着嗓门喊打喊杀 瞿老夫人长叹一声,“他怎么这般糊涂!” 瞿二婶眼眶一红,“夫人,请族老主事吧?” 瞿老夫人手扣进账本中,隔了许久方点点头,“开祠堂,请陈家耆老,请里正。”杵着拐,瞿老夫人站起身来,声音喑哑,“叫阿董带一队家丁,把陈六带来。” 再然后,显金和陈笺方就被请出来了,这种教训长辈的陈家高端会晤,希望之星都不够格,显金一个打黑工的拖油瓶就更没有立场观战了。 陈笺方背着手慢慢走。 显金本想走出厅,就和希望之星分道扬镳,却又不好直道超车——不想搭理他的意图太过明显。 显金便只能歪着脖子,拖着步子跟在后面,作蜗牛状滑行。 陈笺方脚步一停,转身斜睨,“你倒不怕陈六老爷告发你敲诈?” 显金一惊。 陈笺方语态简短提醒,“初五迎财神,我与友人于小稻香聚会,正对面就是水西大街最繁华的人堆。” 噢。 原来是看到她领着陈六老爷“挖宝藏”去了。 显金挠挠头,“他不敢,他还得给他儿子孙子留点好东西呢。” 她小敲了两刀八丈宣、两刀六丈宣,她才不信陈六老爷手上就只有这么点!她若狮子大开口往大了要,把陈六老爷的存货要完,陈六能价都不还,全给她? 陈六手上必定还有。 只要他敢告发她拿着账本先去敲诈,那他手上剩下的那点存货,一张纸都留不住! 到时候他儿子他孙子恨死他! 陈笺方琢磨片刻,懂了,又背着手向前走,走了两步,在犹豫踟蹰间又停下了步子,彻底转过身,“.凡事需三思谨慎,勿莽撞鲁行,以混制混、以暴制暴,反伤己身。” 话说出口,陈笺方甚觉不妥。 他算哪块田里哪根葱? 只是这姑娘本来便出身不显,又有个做小娘的母亲,为人全凭一股冲劲和天生自带的机灵,此时不翻车,不代表以后不翻车。 这个世道,一个姑娘,承受得了翻车的代价吗? 三叔既顶着压力把这姑娘留下来了,就该担负起教养之责, 三叔 陈笺方脑子里浮现出前两日陈敷一手捧着一个酒缸,站在堂屋正中间,油头粉面又懵里懵气的模样,不由暗自摇摇头。 三叔那个样子,还是算了吧。 陈笺方一抬头,却见显金梗着脖子、斜着眼睛看自己,不由莫名气从心底来。 这是个什么样子! 还梗着脖子不服气了!? 这个样子,和三叔梗着脖子在祖母面前不服气,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笺方叹了口气,温声道,“我出此言语不过因我丧父、你丧母,皆失佑失祜,同为沦落之人方莽撞开口,贺姑娘可择佳言听之,择糟粕弃之,是我唐突。” 陈笺方一语言罢,便转头走出厅,留下歪脖子的显金风中凌乱。 她.她说什么了 她啥也没说啊! 陈家开了祠堂,这事儿在不大的老宅压根瞒不住,还没到晚饭,消息便满天飞。 张妈还在打年糕。 是的。 她还在打年糕。 陈家是做生意的,对财神的渴求比寻常人家更大,企图用年糕留住财神的意愿也更强烈,故而倒霉催的张妈又被捉去打年糕了。 打了个半个月年糕的张妈:我可真是x了狗。 吃了半个月年糕的财神:我也真是x了狗。 张妈杵着半人高的木桩,面无表情地舂热米,一边舂,一边俯身给显金抓了坨还冒着热气米团塞到显金嘴里,“.六老爷这次可能会死。” 显金鼓着腮帮子,努力把年糕嚼烂,“您听谁说的?” “前院二舅姥爷的伯娘的表妹,是我嫂子。” 张妈面无表情地炫了波关系网,冲显金努努嘴,“你知道的,你张妈我盘踞陈家多年,人脉很广。” 今日 有客官说这么上架了反倒更新慢了。 阿渊就整个一个哭死! 昨天难道不是结结实实两更吗! 今天难道没有结结实实两更吗! 冤枉啊客官!冤枉啊! 第38章 你没事吧 人脉很广的张妈舂年糕舂出态度,舂出作风,舂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显金咧开嘴笑得不行。 紧跟着张妈便短话长说,添油加醋、添砖加瓦地把下午的事儿说清楚了。 陈六老爷估摸着知道所为何事,先是在家里勃然大怒,尖声咒骂,“狗娘养的小畜生,坑我一次还坑我二次!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显金差点被热米团梗住。 这..好像…骂的是她? 她穿越以来的聪明才智,全用在对付陈六老爷上,可谓是将中华上下五千年积攒下来的坑蒙拐骗抢,在陈六老爷处十八般武艺轮番使了一遍。 那头陈六老爷咒天骂地,这头董管事虽头顶毛不多,力气却不小,说了句“得罪了”,几个回合就将陈六老爷拿下,顺带将博物柜上的金银珠宝装了一麻袋,一路从水东大街押到老宅,在陈家宗族耆老面前,金银珠宝被抖落了一地,接着就是涕泗横流的陈六老爷。 “啪啪啪——”张妈还字带配音。 陈六老爷双手连环旋风自扇耳光,并演绎了一场“我不是人”“我胆子被狗吃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中老年男性大型认错现场,先抱着陈家辈分最高的陈家七叔祖大腿不放,紧跟着又给瞿老夫人磕了几十个响头。 “.没用。” 张妈撇撇嘴,“也不知六老爷是犯了什么天大的差错,抱大腿不是,磕头也不是,最后他企图冲出去撞柱子。” 张妈抓了把热米团旁的生仁儿塞进显金嘴里。 “老夫人侧身躲开让他撞,只说了一句‘你若现在撞死了,我在祠堂里发毒誓,必保我那侄子侄孙衣食无忧、读书上进’。” 显金发现了,张妈在记录八卦、传播八卦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这么文绉绉一句话,她竟可以完美复述! “然后六老爷撞没撞?”显金发问,艰难地把满口的米团和生仁咽下。 张妈嗤笑一声摇摇头,“他?撞柱子?屎壳郎羞愤而死,他都不会——听老夫人这么说,六老爷反倒不哭了。” “开始指天骂人,先骂爹妈早死,再骂兄长不管,最后骂上天不公,遭奸人得了道。”陈妈摇摇头,“反正就不怪自己财迷心窍,也不怪自己背叛祖宗。他骂得七叔祖发了怒,叫人拿布条塞了他的嘴,把他拖下去了。” 陈妈一边说着,一边又给显金塞了把红枣干。 显金被噎得翻白眼。 “最后,耆老族老们商量后决定动用家法,将他鞭笞一百下后发回宁德村——陈家最老的老家,不许为他请大夫和上药,他的子孙后代不受家法,但全都不许留在泾县,更不许从事纸业,他们这一房名下的祭田、宅子、银钱和店铺尽数充公,族中不再为这一房提供任何帮助,等过了年就去官衙将这一房的路引和名籍贴上泾县陈氏的印章去掉。” 回收田地、除名、除族,这是古代宗族观念下最严重的处罚,在一定程度上甚至高于律法、严于律法。 陈六老爷的子孙后代还可以继续生活,他们可以做买卖,重新购置地产另立门户,但他们没办法继续读书了——一个被宗族除名的人,罪大恶极,怎还能入仕为官? 当然,如果非要杠,说我读书就是为了陶冶情操,不为入阁拜相,那请便。 显金八卦听完了,飞也似的跑了。 她再不跑,八宝饭快要在她嘴里汇合了。 开了祠堂的事办得特别快,当天夜里显金就听见庭院里鬼哭狼嚎的,隔了一会儿彻底没了声响,估摸着是鞭笞一百下打完了,陈老六也被拖走了。 不到正月十五,掌控泾县作坊十余年之久的陈六老爷便在宁德村传来魂归去兮的消息。 这消息传来时,大家伙正吃早饭。 陈敷听了半晌没言语,反倒是瞿老夫人神色自然地给显金夹了一筷子油浸竹笋,再招呼众人,“.吃饭,正月里不说不吉利的事。” 陈敷看了眼瞿老夫人,想了想,随即埋头刨饭。 自来了泾县便沉默像空气似的三太太孙氏,却手一抖,陶瓷勺子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显金抬头看去,孙氏便跟触电似的一个哆嗦。 太吓人了! 她可听说了,这六老爷究竟为啥死? 就是因为挡了这死丫头的路,便被人设计被贺显金抓住了小辫子! 否则照六老爷与陈家主枝的亲疏远近,就算贪个五六百两,至于死吗? 这.这还是只是被挡了路. 当初,不不不!还不叫当初!就在两个月前!她拿青菜作践这死丫头!不给这丫头吃饱!还给这丫头找了个长得像耗子的老鳏夫! 对照陈六老爷,她对这丫头犯下的罪行,可谓是罄竹难书! 陈六都死了,她的墓地还远吗! 孙氏哆哆嗦嗦地过了两日,越想越害怕,越看显金那张随时笑眯眯的脸,越觉得这丫头包藏祸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琢磨半天,也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终是一咬牙一跺脚差人请来陈敷,姿态拿捏得十足乖顺。 “.金姐儿今夕不同往日,陈六老爷一去,泾县作坊大小事务想必是落到她手上了吧?”孙氏低着头,温驯问道。 陈敷不满道,“为甚不是落到我手上?” 孙氏喉头一梗,“您您自己想管事吗?” 陈敷摇摇头,“那倒也不想。” 孙氏:. 那你抬什么杠! 孙氏被堵得胸口疼,正想如往常一样和陈敷大发脾气,却又顾忌陈敷背后的保护神——大名鼎鼎贺夜叉,不觉深吸一口气,继续低眉顺目道,“金姐儿如今万般好,对咱们陈家千般好,可只一样不好——” 事关显金,陈敷蹙眉问,“什么不好?” 孙氏温顺道,“贺小娘死后,她同陈家的联系太少了,全凭她对您的一腔拳拳之心——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多半是重用自家人,如今是您顶在泾县,若有一日您不乐意在这儿了,那就麻烦了。” “——究竟还重不重用金姐儿呢?重用到什么程度呢?若是不重用了,咱们金姐儿又该怎么办?” 这说到陈敷心窝里去了。 陈敷蹙眉想了想,点点头,“确是如此。” 见陈敷也觉得自己说得很对,孙氏按捺激动,“我有个法子扭转乾坤!” 陈敷一抬下颌,“你说。” “让金姐儿变成我们陈家的媳妇儿!您忘了,四郎还没娶亲!金姐儿守孝期满,四郎就下聘采纳,到时候金姐儿就是咱们陈家名正言顺的自家人,别说管一个铺子,就是管四个铺子都使得!” 孙氏快为自己的机智叹服,她怎么那么聪明啊!贺显金风头正盛,老虔婆摆明了现如今是倚重她的,既然倚重,那她不介意四郎纳贺显金为妾!好吧,实在不行,为妻也不是不可。 到时候她可是婆婆娘,对贺显金有天然的身份压制,贺显金再混,她还敢对自己婆婆娘报仇雪恨吗?! “你没事吧?” 陈敷一言难尽地不可置信道。 —— “她没事吧?” 显金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表情好似吃了一坨大屎。 第二更,大家晚安~ 第39章 啥是战袍合一) 显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三太太说谁娶谁来着?” “让四郎娶你。” 陈敷顶着夜叉吃人的压力再说一次。 “让谁娶我来着?” “四郎娶你。” “让四郎娶谁来着?” “娶你.” 经历显金“马冬梅?马什么梅?马什么冬?什么冬梅?”的灵魂拷问后,陈敷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结果,越想越错乱,最后干脆摆烂,往椅凳上一躺,“唉呀!左右我已回绝,太太若在你跟前再谈此事,你也不必顾忌我的颜面,该拒即拒,该回即回,该骂即骂。” 虽不该在继女面前说发妻不是,可陈敷仍旧没憋住,摇摇头,“她那个脑子是真有什么毛病。你和四郎,算作兄妹,成亲?成哪门子的大头亲?——你出嫁时,是要从陈家发出,你那几个哥哥要背着你上轿的!” 陈敷三子一女,但长子和幼女早夭,皆不到十岁便撒手人寰,二子听了算命的说,要养在舅舅身边到二十岁才可避劫,显金自穿越后就一直没见过这位三房二郎,再就是显金熟悉的喉咙有泡、肺里有痰的陈四郎。 再之后,陈敷便和三太太孙氏再没有子息出生——陈家最强妾室贺艾娘上线,陈敷和三太太孙氏的姻缘线被拦腰砍断。 据张妈倾情线报,陈敷在纳贺艾娘为妾前,坦诚布公地与孙氏谈了和离,开出的条件非常丰盛诱人。 孙氏的嫁妆尽数带回,已用出的嫁妆折算补齐,并将陈敷名下的百亩良田加白银一千两给她,加每年一百两的嚼用费,若孙氏还要再婚,陈敷便将按一年一百两的标准补足二十年… 一亩良田,如今市价是三两至四两银,一百亩即为三百至四百两,也就是说陈敷开出了,总计约四千两的分手费,合约三百万元… 同时,请注意,这三百多万不是20年后的三百多万…照显金目前对物价的了解,这三百多个相当于千禧年时的购买力。 已不少了。 千禧年出头的首都四合院也才三百多万啊。 作为小富二代出身的显金,非常理解同为小富二代的陈敷——家里一年三四百个的纯利,不代表后辈手上能有这么多销。 君不见,港媒笔下某港商公子家大业大,也只能靠每月信托基金度日吗? 这怕是陈敷当时全部身家。 算是精神出轨方的净身出户? 不得不说,某些程度上,陈敷的思想非常前卫,比如和孙氏婚姻存续期间,他无妾室无通房;再比如,遇到生命真爱贺艾娘后,他拿出全部身家企图和离… 抛开精神出轨不谈,就算放在现代社会,陈敷也还算是个还不错的男人? 嗯…可能在孙氏的立场,她不这么看…她宁愿要在后宅里受“渣男”和“小三”的气,也不愿意拿着银子开启富婆单身人生。 显金颇为她不值,毕竟这个时代,那该死的朱熹还没出生,严苛的女德女训还未广为流传,作为一个完成了婚姻任务和生子任务的单身富婆,孙氏将迎来非常广阔的人生。 虽不能去直接观赏魔力麦克,但养几个面白唇红的男大学生也不是啥难事。 啊—— 孙氏就这么活生生地放走了显金梦想中的人生。 显金摇摇头,把喟叹先甩出思绪,言归正传,颇为不解发问,“太太,想我嫁出去的欲望怎么这么强烈啊…” 先有斑秃耗子珠玉在前,再有青春痘高中生…孙氏为啥这么操心她的婚事啊? 显金不太能理解孙氏的想法。 她算是孙氏毕生宿敌之女,孙氏竟然也愿意让她当儿媳妇? 等等! 孙氏是不是准备让她饿着肚子立规矩?是不是准备让她天不亮就起床请安!是不是准备拿婆婆的款儿搓磨她! 显金顿时气得牙痒痒! 陈敷轻咳一声,微微正身,叹了口气,“因为她的手只能伸到这里啊。” 显金愣了愣。 陈敷手摸摸后脑勺,颇有感触,“她和你、和母亲不同,她的眼界只有内宅四方天,她摆弄不了铺子上的事,更没权利插手作坊的运作,她能做的就是热情投入内宅女眷鸡毛蒜皮的争斗。” 所以她只能把你拖回她熟悉的战场…再在她熟悉的战场打败你啊。 陈敷轻轻摇摇头,显得颇为唏嘘,“太太,做再大的恶也不过是随意把你嫁了.就像她再痛恨你母亲,也只是不准你母亲中秋出门拜月她也只能干到这份儿上了。” 显金大愣! 她还真没想到陈敷有这般的见识! “三爷…”显金嗫嚅开口。 陈敷看向显金的目光,柔和又温暖,但好像企图冲破显金看向另外的…人。 “你放心干吧。” 陈敷重新把双手放回后脑勺,移开目光,语气轻松,“一切企图将你拉到深渊的力量,都交给你三爷我去处理吧!” “你尽管放手去做,陈六老爷死了,铺子上有银钱有人有货,谁也不能挡在你前面。你做‘盲袋’也好,集色卡也好,无论再惊世骇俗的点子,再奇形怪状的想法,你大可以斗胆试试看!亏了,三爷我给你补齐;赚了,就当作你向上走的垫脚石。” “什么盲婚哑嫁,什么内宅争斗,你都不用管,你娘把你交给我,不是为了步她的后尘的。” “你知道,你娘的梦想是什么吗?” 陈敷眉眼含笑地转过头来。 显金喉头有些涩,眼眶有些酸,轻轻摇摇头。 “她呀,她想游遍九州,从北直隶到琉球,从山海关到乌思藏都司,她想写游记,想写南直隶吃喝在市集的册子,想看雪山,也想看一望无际的草原。” 显金突然含泪。 陈敷头向后仰了仰,“可惜了,临到死,她走得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从青州到宣城,一路逃难挨饿的时光,却成为她最自由的时刻。” 显金好像突然能理解陈敷与贺艾娘的感情了。 菟丝与纨绔三郎之间,或许除了依附与倚靠,还有些其他的。 其他的一些,她不明白的、从未接触的、有所耳闻但未曾感受过的东西。 陈敷拿手掐了掐鼻梁,舒缓了几分酸涩的意味,抹了把头顶,扭头笑了笑,“三爷我啊,不明白你为何这么拼命干事,但你既然选了这条路,三爷负责帮你清障,你自己坚定走下去——你且记着,不好好干,是要被拖回来嫁人的!” 显金抽了抽鼻子,闷闷地点了点头,“我不嫁人,我可以做女户。” 显金了解了一下,这个朝代,女户可以有私人恒产,可不嫁人,自行购房入籍,唯一的问题是需要有宗族依靠,女户要给宗族购买祭田,死后的财产交由宗族全权分配。 相当于,收取保护费? 宗族给予女户庇荫,女户上交个人财产,非常适合显金这种没什么婚姻需求的未来富婆。 陈敷脸色一变,“呸呸呸!胡说胡说!” 自己一边“呸呸呸”,还要求显金也从事封建迷信行为,“你赶紧敲敲木头,边敲边呸,在心里默念皇天后土,小女是胡说八道,万不能当真!” 显金没动,急得陈敷捏着显金手腕敲在木凳上,尖着嗓子企图装女声帮显金“呸”了。 装女声就有点过分了。 皇天后土怎容你这般蒙混过关。 显金被闹得没办法,只好跟着陈敷把话“呸”掉。 陈敷这才满意,神色一反常态地认真,“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人啊,可不为钱财成亲,可不为地位成亲,但需求得一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金姐儿,你必要记住。” 好吧,这是恋爱脑说得出来的话。 显金抿抿唇。 在人口流通快得像风吹雨滴一样的现代,她一天遇到八十个男的,都没撞见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那个人。 如今她大门一闭,左边是过年打年糕的张妈妈,右边是半夜打呼噜的王三锁,条件之恶劣,环境之艰苦,在这种困境下,她得烧了多少根头香,才能撞到那个人啊. 不奢求、不盼望、不考虑。 显金囫囵打着哈哈,又同陈敷闲扯了几句,说起陈六老爷死亡内幕,陈敷听得连连“哇哇哇”,既叹陈六老爷胆肥心黑,又叹李老章师傅死得太惨、李家太可怜,念念叨叨地说个没完,像个天线宝宝似的,问来问去,显金被问得脑袋疼。 但刚才的话题好歹被打岔了过去,终于不用听陈敷眼冒星星地分享他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观。 显金长长地舒了口气。 自陈敷同显金长谈这么一场后,显金再看孙氏,便从咬紧后槽牙变为眼睛带怜悯,反倒叫孙氏越发心惊胆战,又不敢再向陈敷探听什么,就怕自己先被陈敷一顿骂后,又被这夜叉抓住把柄,送去和陈六老爷作伴。 这种忐忑又害怕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三。 瞿老夫人准备在泾县过完上元节,再回宣城。 快要回去了! 孙氏从来没这么归心似箭过! “上元”这个节日,在现代地位不高,很少人过,但放在这个时候,这属于大节日。显金提前让周二狗与郑家兄弟销假回来,连夜开了作坊,将更次一些的竹纸清理出来了四五刀出来,向刚开市的庄头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了三千支竹子篾片,再准备了一些笔和彩墨,另备上五六张小方桌和十来张小凳子,就在水西大街的店铺门口一字铺开,顺便在门口挂了个灯幌子,幌子上还写着三个大字—— “美人灯” 开玩笑! 这么好的清理劣等存货的机会,不用白不用啊! 张妈妈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一边用打年糕打出肱二头肌的手臂稳健地烤制篾片,一边听穿了身月白色夹袄、梳了个方髻的显金提着一只“丰”字形灯在门口对着两位穿着锦绣绸缎的姑娘说瞎话—— “是是是,编一个灯三十文!” “篾片、糊灯的纸张、还有在纸上画画儿的笔和彩墨都准备好的!” “连教您做灯笼的师傅都是现成的。” 显金转头,笑着指了指一脸冷漠的张妈妈。 两个富家姑娘好奇地望过来。 张妈妈扯开嘴角,回了一个大大的假笑。 显金再道,“您想想看啊,上元将至,夜市里女子盛装浓抹,大家伙穿红着绿,手上都提着一盏漂亮的灯,嘿,您猜怎么着?” 穿红缎子的富家姑娘笑眯眼,“怎么着呀?” 显金笑得舒朗,“别人手上的灯要么是兔子,要么是嫦娥,要么是神娘娘,哎呀,都是些常见的款式。您手上的可不一样,您想它是竹子就是竹子,想它五谷丰登就五谷丰登,您要乐意还可将桃子、李子、葡萄全画上去,凑个大果盘,您说别人羡不羡慕您?” 穿绿缎子的富家姑娘撞了撞红缎子姑娘的胳膊肘,眼睛里都是心动。 显金再道,“别人看您灯笼不一样,再来问您哪儿买的,您猜又怎么着?” “怎么着啊!”红绿缎子异口同声。 显金笑呵呵,“您可告诉旁人,这别处可买不到,是我自个儿做的美人灯呀!” 红绿姑娘“咯咯咯”笑起来。 张妈妈别过脸去。 幸好她老了,没人骗得走她的钱了。 做一个灯,费的不过是一张纸,几根竹篾片,再有点浆米熬的浆糊。 就这,三十文? 甚至,还要哄骗别人自己做自己的灯. 一个漂漂亮亮的,齐齐整整的成品灯才多少钱? 最多最多,最多最多,不过十文钱吧! 这还是那种好几层叠着,又有画儿又有字儿的灯,才敢收十文啊! 张妈妈浮想联翩间,红绿姑娘已经相携落了座儿,两个盛装打扮的姑娘挤在矮小的四方桌凳间,神色间却高兴得不得了,拿了六根篾片,学着张妈妈的样子又是折纸又是糊浆糊,主打的就是一个快乐。 张妈讲授完工序便收回目光,听门口又响起那个熟悉的、诱人掏钱的声音: “是是是,编一个灯三十文!” “咱们什么都准备好的,您自己想做成什么样式就做成什么样式呢!” 张妈羞愧地闭了闭眼。 她今天见显金难得穿了件小姑娘适合的浅色漂亮衣裳,便十分欣慰地赞了两句,谁知这死丫头一脸严肃地告诉她,“.这是战袍。” 是。 这是战袍。 战的是生意人有多黑心的底线。 刨的是别人口袋里老实呆着的银钱。 同志们请注意,这是两更合一,这是两更合一。 第40章 锦鲤 “美人灯”正月十三正式上线,迅速赢得泾县少女们的热爱,趁年节未过,家中家教尚未收紧,每日都有二十多个姑娘、少妇来做灯笼,算是将泾县家境不错、愿意拿钱给女儿胡闹的家中掌珠全数打尽。 银子没赚多少,但认识了不少人,特别是那些有购买力的女性——比如知府族中女儿、县里典簿的妹妹、县衙文书新娶的美娇娘,再比如一个家里挺有钱的圆圆姑娘。 说起这位圆圆姑娘,显金真是印象颇深。 这姑娘长得珠圆玉润,一来便付了三百文,包了十个灯笼慢慢做,显金立刻请张妈倾力协助大主顾,并遣锁儿去门口买了两盒糕点,自己也不当吉祥物了,拎着个铜制暖炉在她旁边夸张赞扬,“哇哦!您这根篾片选得真棒!” “这个对角,叠得真整齐!” “这碗浆糊,调得真浓稠!” 显金感知到张妈的挤眉弄眼,看了看唇形,噢,浆糊张妈预先调好,送的啊. 虽然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但金牌销售丝毫不惧怕尴尬,转头便真诚赞扬起大主顾的心灵手巧——谁特么知道,这位大主顾每个步骤都对,最后成品都废。 十个预制品,她只做出来了一个成品,废掉的或被水墨氤出几个大洞,或篾片粘错灯笼变成了四方形,或纸对折时被粘到一起,灯笼是做成了,就是纸张太厚,光透不出来 眼看大主顾又气又羞,做个灯笼还做急眼了。 显金赶忙上了盏茶,笑道,“.菡萏雅,梅香,竹子清幽,可谁也不能说无名之不美,您这灯笼虽看上去不像寻常的灯笼,却美得很有特色啊!” 显金单手拎起那只暗黑·不透光·看着像灯实则是团纸的后现代主义“灯笼”,真挚且诚恳,“比如这只,它虽叫灯,却不亮,从理学辩证论道,却是一桩极有意思的事儿。上元夜游,万家灯明你独向夜行,大家灯都亮亮的,唯你一人灯笼没亮,您想想,那个时候大家是看您,还是看那些普通的、亮堂堂的灯呀?” 全部灯都亮着,只有一盏灯没亮,所有人的注意力在哪儿? 肯定在没亮的那盏嘛! 这小姑娘年岁不大,不过十二、三岁,脸上胖嘟嘟的,两边面颊肉团起粉嫩嫩,一双眼睛藏在肉里亮晶晶的,像条不愁吃喝的单纯幸福锦鲤。 锦鲤姑娘一听显金后话,抽抽鼻子说话糯唧唧,“您说话真有意思,理学啊论道啊辩证啊.和我爹日日挂嘴上的东西差不离!” 显金笑道,“那令尊必定是高人。” 锦鲤姑娘正想冲口而出,却听明白显金的话,哭也忘了,抽鼻子也忘了,展眸笑起来露出两个笑窝窝,“你和我爹爹说话差不多,我爹爹是高人,您也在自夸自己是高人!” 锦鲤姑娘捂着嘴笑,手背上也有好几个胖窝窝,声音软糯,“您真好玩!” 啊! 锦鲤姑娘捂着嘴笑的样子,好像后世风靡全国、没脖子的流量女明星小熊啊! 显金感到胸口受到一顿可爱暴击! 女孩子,真的好可爱噢! 显金捂着胸口把锦鲤制作的嗯..美得有特点的后现代艺术品打包送出,又请张妈妈扯了张很好看的洒金珊瑚笺,拿芦管笔画了好几条可爱翘尾巴的简笔画鱼摆摆在上面,精心做了个双层灯送给锦鲤姑娘,“.愿您新年快乐,平安喜乐!” 锦鲤姑娘眼睛笑眯得像轮弯月。 正月十五的白日,陈左娘带着妹妹右娘来捧场,见铺子上人多,门口放置的四、五张四方桌全坐着人,还有好几个看着眼熟的乡绅家姑娘一边吃着馄炖,一边等在旁边,陈左娘安置好妹妹,便来帮显金的忙。 陈左娘手脚很麻利,见锁儿来不及分篾片,便撩起袖子先将一个灯笼六根篾片分清,扯了条细线捆起来,一捆一捆放好,人来了递一捆出去即可。 之后,又一同样的办法以宽篾片为容器分好浆糊,再将六根篾片、两坨浆糊和两张纸作为一个单位,一样一样梳理,将原材料一摞一摞地分成了许多个单位。 干到最后,显金负责销售收账、陈左娘负责把做一个灯笼需要的一个单位递给客人、张妈妈负责讲授和指导具体做灯笼。 王三锁小朋友在干什么呢? 王三锁小朋友拿着显金打发她的十文钱,买了碗馄炖,和等位的姑娘并排站立,专心地吃。 正月十五这天最忙,几个人从早上干到太阳快要落坡,水西大街各个巷子横结长绳,商户们纷纷关门闭户,挂起五色纸条、灯联,在树上插上蜡烛,作“百枝灯”。 老宅送了饭来,可惜错过了饭点,饭菜凉得透透的。 陈左娘本预备将就吃,显金坚决不同意,“事多食少食冷,不是长寿之相。” 又见张妈打了半个月年糕都没萎靡的人,如今正坐在门槛上捶手臂,想想便道,“今天咱卖了四百多盏灯笼,每人分上半吊钱!晚上不摆美人灯了!我请大家去看灯!” 如今街上商户关门闭户,食肆估摸着也早关门,劳累一天,让人饿着肚子回老宅未免太过让人寒心——灯会上必定有卖热食的小摊贩。 “.拐角处那家海味馄炖好吃的,虾米碾得细细的,再放些干紫菜和葱,用热高汤一冲,啧啧啧,那个味儿!” “背街的白米糕也好吃!我看着他们磨的米浆,勾了一点点点点黄,其实是用的梨汁调味!” “溅流桥边的煎饼用猪油渣裹的葱,又香又脆。” 唯一一个吃饱的王三锁小朋友,一边在前面带路寻食,一边喋喋不休地品评鉴赏。 她身后吊着的四个饿死鬼,眼冒绿光,越听越饿,口水越流越多。 显金咬牙切齿,“王三锁,减半吊钱!” 被扣半吊钱分红的王三锁同学消沉了一会儿,吃饱白米糕的显金拿一块黏糊糊的麦芽哄好后,便被张妈带着一头扎进街头里巷伶人扮演的各色舞队表演中去。 显金和陈左娘姐妹漫无目的地在热闹处闲逛。 泾县着实不算大,大概就是后世一个小县城的面积,这个上元节布置得很好,城中竖起三座大灯楼,放烟火炮竹,各有巧思,烟火之气刺鼻熏目,碎纸如雪,纷纷街陌,灯缀在长杆上累累多层,有珍珠倒垂莲、十二连灯、十八学士、春榜春联、风车旋轮. 显金一路走过去,目不暇接,嗯,确实被古人的审美震撼到了。 有种清雅的富贵感——毕竟跟康乾盛世那位十全老人一样,审美热闹、爱好盖章的古人应该不算多。 除却清雅富贵感,显金还发现了一点——这地儿的人不穷,一个真正穷的地方,过年节时老百姓是不会拖家带口出门热闹闲逛,且发自肺腑地快乐。 每一个与显金擦肩而过的人,就算衣着朴素,就算身无长物,脸上也带着非常知足的快乐。 当然也有家贫者,可就算衣裳裤子有布丁,也通身整齐干净。 显金叹了一句,“泾县的父母官,确是个好官。” 陈右娘乐呵呵地笑起来,陈左娘反红着一张脸不自在地转头去看乌溪桥下的长明灯。 显金不明所以。 陈右娘偷偷摸摸,小声附耳道,“..自上一位县令被匪类在山上劫杀后,咱们泾县尚还没有县令坐阵,只有一名举人出身的正八品县丞主持事宜.” 陈右娘闷声笑了笑,“那是我姐姐定了亲的未婚夫婿。” 喔,相当于当着人家老婆的面儿,表扬人家老公工作干得好。 还好,没骂“铺子门口的青砖经常积水,一定是衙门收了钱又不办事”这种胡话. 显金笑起来,也压低声音,“你姐姐倒是好眼光!” 陈右娘与有荣焉,“不是姐姐好眼光,是太爷爷好眼光!” 噢对,古代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婚姻这事儿,小辈儿的意见都算个屁,不对,连屁都不能算,毕竟屁放出来还有声音,对婚姻小辈儿却连声儿都不敢发。 左右二娘的太爷爷就是陈家的族长,瞿老夫人口中的七叔祖。 县上大贾配衙门实权人物,就算放在现代,也是炸裂的存在。 显金点点头,应了声是,“一县之主配咱们陈家耆老家中长女,很是相配,很是相配。等这位县丞大人干满三年优异,再往上慢慢爬,如今年岁也不大,爬到知府、知州也是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啊!” 陈左娘终于转过身,摁下妹妹多事的嘴,再嗔怪着撞了撞显金的肩,“泼皮休得胡说!什么慢慢爬,知府知州呀!八品,且还不算是朝廷命官呢!” 声音略低了低,“也不是太爷爷定下的,是当初大伯风头正劲,任着成都府主官时定下的婚事.” 说话间,眉眼有些低落。 显金一下子听懂了其间的弦外之音,心里有个谱子,希望之星他爹在任上时定下的亲事,那他爹死了,这门亲事可还有效否?对方是不是看在陈家有位时任六品知府的大伯才定的这门亲事呀? 显金看陈左娘神色变得肉眼可见的落寞。 做事情这么有章法,这么麻利的姑娘诶. 显金揽了揽陈左娘的肩头,笑道,“管他什么八品六品!就是入阁拜相的文昌阁大学士也只是个名头!咱家里有钱,一个月赚的银子比他十年俸禄还多!你可听好,就算嫁了也得将自己嫁妆守好,每个铜板子都要用在自己身上才行!” 这话,纯属胡话。 就算一个月赚人家当官的八辈子的俸禄,做生意的见到朝廷上的人,就算只是个小小的不入流的文书,也得毕恭毕敬、弯腰驼背。 陈左娘心里知道显金这是在宽慰自己,抿了抿唇角笑起来。 显金这厢话音刚落,那厢红灯绿亮间闪出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姐姐!美人灯姐姐!” 到处都是灯,不知道这声音从哪儿来。 显金垫脚看。 人流如织,在亮堂堂的一众灯里,陡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紧跟着这个黑点速度极快地奋勇向前,穿越拥挤的人潮,像回汛的三文鱼似的,鼓足干劲逆行,一下子就挤到了显金面前。 噢,是锦鲤姑娘啊。 显金看她手上空抓着一根木杆,便顺着木杆望下去,是.是那盏后现代行为艺术·是灯但我就是不亮的灯笼. 嗯.果然,在一片亮光中,你会一眼看到那个黑点。 显金自然地笑着招呼,“.从水东大街过来的?那边也有灯楼吗?可好看?” 再看锦鲤姑娘身边没人,拿不准是她回汛逆行太快,还是确实是一个人出来玩,便问道,“一个人就出来的吗?” 父母官再好,一个姑娘家独身出来玩也得注意。 看看姑苏城,可怜的甄英莲女士就是被拍子拍成了金陵十二钗副钗香菱来着。 显金便将小姑娘拉到身侧,正准备再问,却见锦鲤姑娘转身兴奋地向后招手,“哥哥!哥哥!这就是那位说出万家灯火我独自向夜行,‘美人灯’老板娘!” 显金笑着向后看去,一瞬间笑容凝固在脸上。 锦鲤小姑娘的哥哥,紧跟妹妹的步伐,从人群逆行而来看清显金相貌时,脸上也僵硬了。 妈的! 他早该想到! 能聪明到耍出一切招,只为卖东西赚钱的老板,这泾县城一个手都数得过来! 他那胖妹妹,出门时泫然欲滴地拿着那支压根就不亮的灯笼,口口声声说: “万家灯火我独自向夜行!” “竹子清幽,梅香气,就算是不知名小也很漂亮!” “就算别人都弱柳扶风,我一个人圆圆猪猪,难道就不美了吗?” 然后妹子就开始掉金豆豆。 他们扯的啥? 是不是扯的灯笼? 怎么扯来扯去,又扯到了高矮胖瘦、身材管理上了!? 他私心以为,前两句或许是别人说的,后一句一定是他那妹妹自己加上去的。 但,一旦妹妹祭出眼泪,他爹必定逼他就范。 故而,他们一路走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兴高采烈地拿着一盏黑黢黢的灯笼,收获了无数惊诧白眼. 他早该想到! 这种不要脸的赚钱法子,只有陈记这棵冬青树才想得出来! 继续两更合一,继续两更合一(主要是分不开章节,就干脆一起发好了) 第41章 这是规矩合一) 显金抽抽嘴角,率先打了个招呼,表示给了个台阶。 这人,她见过,还闹得不太愉快——对方指摘她把书院的读书人耍得团团转,开个局套钱玩,她反手坑了对方一把,诓骗着对方买了个盲袋,顺手就把月白色卡送进目前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显金后世的爹是暴发户,泥瓦匠起家,乘上改革东风,一路从包工头干到装修公司老板,从小县城干到大首都,这暴发户老头儿做生意一直秉承的理念就是“以和为贵”,故而就算别人拿手指着他鼻子骂,他也能给别人利索地做个手膜,顺便真诚又夸张地赞一句,“您手真嫩!” 要不是暴发户老爹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显金重生穿越后不一定适应得这么好。 但并不妨碍,显金这崽,本质上是个又犟又傲,又混又强势的现代小富二代啊喂! 故而,我方率先给个微笑,是显金最大的诚意。 微笑,乔徽接收到了。 少年郎抬起头也笑了笑,下颌一扬,露出棱角分明的侧脸和笔挺高耸的鼻梁,“贺账房,好久不见啊。” 也不是很久,初五迎财神时,他才看到这姑娘现场挖坑埋人,隔了几天,就听说陈家六老爷死在老村的消息,他爹还差人送了份悼仪——虽不太喜欢陈六老爷,但陈家的纸还是不错的,打交道打了这么些年,人死了送点情也正常。 锦鲤看看自家哥哥,再看看一见钟情,哦不,一见如故的“美人灯”老板娘,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呀!” 既然是熟人,便可以熟上加熟,变得更熟! 锦鲤小姑娘非常兴奋,拽过自家哥哥,一把推到显金跟前,神情十分骄傲,“这是我哥哥!前一届咱乡试的解元!还有我爹,是探呢!您知道探吗?就是当年科举 乔徽面无表情地将这不争气的妹妹扯了回来。 不如,他去把家谱拿过来?——方便加快冬青树对他们家了如指掌的进度。 乔徽轻声,“小珠.” 锦鲤止住话头,看看哥哥再看看显金,缩了缩脖子,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我是想说,别看我手上笨笨的,连只灯笼都做不好,但我的家人都很厉害的.” 显金笑起来,对于这兄妹是哪家的,心里有了个大概的底儿了——泾县这么多年就出了一个探,陈敷口中与陈家并称“泾县双姝”的青城山院乔山长,这两兄妹是乔山长的子女,怪不得这位乔郎君对于她在山院门口赚书生的钱颇有微词。 总归也是好心,怕未经世事的读书人被骗了吧? 显金的笑逐渐真诚,微蹲身,确保目光与锦鲤小姑娘平视,笑意盈盈地照着锦鲤的方式介绍起自己,“我是陈记纸业家中三爷的继女,我娘是三爷的妾室,我家人虽没有你家人那么厉害,但也都是很好的人,乔姑娘若有兴致,可等过了正月来咱们陈记纸铺玩一玩,我给你表演火烧纸。” 乔徽眸光微动,轻轻抿了抿唇。 锦鲤脸蛋红红的,身形向自家哥哥靠了靠,目光却亮晶晶地追着显金。 “宝珠——我叫乔宝珠,家里人都唤我小珠。”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赤诚可爱,真的像一颗圆滚滚亮晶晶的宝珠,“你唤做什么名字呀?” 显金夸张道,“那咱们名字是一对!我叫显金,显山露水地挖金!金银珠宝.咱们两一听就饿不着!” 乔宝珠胖嘟嘟的小手捂住嘴,笑意却从眼睛里露了出来。 陈左娘清咳一声。 显金抬了抬头,没懂。 乔徽却偏了偏头,将小猪更加拉回身边,看了看不远处灯楼上的大更漏,再见人潮涌动,已有人群自小巷归家,乔徽摁着妹妹作了礼,“.天黑夜深,二位姑娘若要归家,可乘青城山院的青轿。” 陈左娘姿态标准地福了个身,先道了声谢,再连说不用,直说要先去寻家中经年的婆子再一同归家,乔徽兄妹顺势便道了别,乔宝珠还想再与显金说两句,却被自家兄长拽着衣领子一路往后退。 “哥哥!” 乔宝珠又要哭了。 乔徽先向后看了看,只见陈家那两位姑娘已走远,那位贺姑娘的背影挺拔直立,浑不见现今闺阁女儿养尊处优带出的拖沓娇态,只觉干脆利落,收回目光,落在自家嘟着一张粉白圆脸妹子身上,声音较之往常多了几分严厉,“乔家父母亲者皆宠溺你,满大街都知道你叫乔宝珠,是乔家如珠似宝的女儿。” “可世间,多有女子处境艰难,再往北边,甚至有女子需围幕帽方能出行。” 他没想到这棵看起来宁折不弯的冬青树,在陈家却有个这么尴尬的身份。 他一直以为这位贺账房虽不姓陈,但至少也应是陈家拐着弯、名正言顺的主家姑娘,才能冠冕堂皇地管上陈家在泾县的铺子作坊 如今朝中内阁三人,两个极端推崇儒学,一个更信奉自由心学,圣人四十之前受自由心学与理学影响颇深,思想跳脱,不拘礼节,对于新事物很感兴趣,四十岁之后却慢慢倾向于儒学,渐渐开始讲求门阀、规矩、宗族、礼教. 泾县所在的宣州府,所处南直隶还未被刮到这股风。 据说,京师所在的北直隶,很有些深闺姑娘、妇人自觉学习《女训》《女教》,更有甚者,自己给自己织就一个大牢笼把自己套住,自己给自己立个贞节牌坊,梳理个三从四德。 虽然这些都是些狗屁规矩,他听说后极欲吐口唾沫,好好与北直隶这些道貌岸然的卫道士大辩三百回合,可对于处境艰难的女子,比如贺账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陌生男子面前道出闺名,若被有心人知道,对她而言,不是很妙。 可这些话,迂腐得连在亲妹面前,乔徽都说不出口。 乔徽蹙着眉头叹了一声,“你能去找贺账房玩,在相处中却要设身处地地同对方着想,万不可像在家中为所欲为。” 乔宝珠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我才没有!我今天下午灯笼做不出来,我都没哭!” 乔徽看了看自家幼妹。 个小蠢蛋。 一家人都机灵,怎么就她一天只吃吃喝玩乐撒?提前过上老封君生活?遇事能想到一,绝不想二,最好是连一都别想,所有人预备备,全都得一身赤忱地在乔家小小姐面前说话行事 兄妹两没乘青轿,乔徽在前头慢慢走,乔宝珠捏着兄长衣服角拖拖拉拉跟在身后,隔了好一会,乔宝珠听见自家兄长问了一句,“你很喜欢陈记的贺账房?” 乔宝珠重重点头,“她很好!她她是真的觉得我做的灯笼好!嗯也不一定是觉得我的灯笼好,但她一定不觉得我的灯笼真的比人差!同样!她也不觉得我笨,不觉得我胖!”乔宝珠歪着头组织语言,“有些人面上与我笑嘻嘻的,心里却觉得我蠢笨胖如猪,丢乔家的脸,丢爹爹的脸,贺老板没有!她我感觉得到,她是真的挺喜欢我的!” 乔宝珠话说得很绕,乔徽却听懂了。 贺账房,发自内心地平等对待与接纳这世上所有的不同。 灯笼可以亮,可以不亮;姑娘可以精明,也可以单纯;身形可以瘦,也可以有点肉 她身在内宅,却能开阔又豁达地接受所有差异。 这一点,本身就很 乔徽想了想,这一点,本身就很值得人敬佩。 噢,他还忘了一点,这贺姑娘也在平等地掏空所有人的钱,绝不放过任何人的钱包. 对有钱的读书人,就掏个大的——三百文卖盲袋;对靠零钱过日子的姑娘太太,就掏点小的——三十文卖糊灯笼的纸和篾片;对品行不端、做尽坏事的陈六老爷和那位朱管事,就果断地..下套收命。 乔徽摇着头笑了笑。 对于被这个姑娘坑了的不甘心,好像淡了很多。 他只是被坑了一个盲袋而已——君不见,隔壁的博儿和顺儿过年也没闲着,先将购入的盲袋拆了,一条一条色卡摆出来收着,顺儿靠自己集齐了四种颜色,博儿运气差一点,只集齐了三条色卡。 但是博儿,依靠自己的不懈努力,烈女怕缠郎,成功收购到 为了这 “.张文博要是读书有这份毅力,他一早中状元了!” 他爹听闻后,痛心疾首发表评语。 倒也不至于. 中状元,也.还是需要个聪明脑子 至此,孙顺与张文博旗鼓相当,不分伯仲。 自正月起,他们一直在狩猎最后一张色卡,孙顺甚至放出话来,愿意拿一百两银子收购,价格还可以谈,只要拿到月白色卡的人愿意冒头。 比钱,博儿怎么能输? 立刻打上擂台,叫出了一百二十两的数。 只等月白色卡现身。 乔徽大刀阔斧地往前走,心头不无幸灾乐祸地想:陈记放出来的盲袋全都卖光,月白色卡却一直没出现,照那位贺账房平等地坑每一个人的习性—— 她会不会,直接抽出了这张色卡? 那.这就好看啰! 博儿虽纨绔几分,家里有钱几分,喜欢用钱砸人几分,但到底是个厚道人,那孙顺却不然,家里是开茶馆的,靠十来个漂亮点茶师赚得盆满钵满,如若他一旦发现,被玩儿了,此事确不太好收场了。 想起那位身量纤细、眉眼舒朗,虽时常穿着个屎壳郎色的短打夹袄却仍难掩秀丽清隽的贺账房,再想想肥头大耳、嘴巴肉厚得切下来能炒一盘菜的孙顺,乔徽轻灾乐祸的情绪不明所以地淡了几分。 应当收紧山院学生的外出机会了。 乔徽在心中这样想。 这头辞别锦鲤乔宝珠小姑娘,显金与陈左娘姐妹相携去戏班子搭建的草台前寻找锁儿和张妈妈。 显金吃着锁儿递过来的白玉膏,看台上飞脚筋斗、扬幡扑旗、撇搽弄伞,不由跟着人群乐呵呵地随众喝彩。 张妈妈累了,一行人便往老宅回。 陈左娘姐妹就住在陈家老宅旁边的一所二进院落,故而显金先告别辞行,刚转头准备进去,却被陈左娘轻声喊住,随即被拉到墙根脚没人的地方。 陈左娘声音低低的,“.咱们在外面,别说闺名咱们是姑娘家,刚刚乔山长的长子就在旁边,就算是乔姑娘先问,咱们只需说清自己在家的排序即可。” 陈左娘神色是货真价实的担心。 显金的娘是小娘,本身就矮了人一头。 如今亲娘还死了,这些规矩就更没人教了。 陈左娘扯了扯显金的衣袖,“这是规矩,你记住了吗?” 显金沉默了下来。 就在陈左娘以为她听好准备离开时,却听显金沉声道,“我在生意场上,若以后需签字盖章,我怎么办?是写陈五娘?还是摁贺大娘?” 显金勾起嘴角笑了笑,“三爷不管事,进货、采买、出货、推售,我皆需亲力亲为,和男人谈生意,男人叫我五娘,其中轻视之意昭然若揭。” “再者,若我需代表作坊签订契约时,写了与名籍不同的名字,那这份契约是有效,还是无效呢?” 陈左娘愣了愣,这是她没想到的。 显金笑着勾了勾陈左娘的手,声音很轻,但语气非常坚定,“我贺显金,既有这个胆子,在生意场上和男人一争高下,便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准备。” “男人若能写名籍上的名字,我就能写名籍上的名字!” “这才是规矩!” 第一 正月十八,过完上元,瞿老夫人去泾县铺子上看了一圈,看到精瘦沧桑的李三顺,很是伤感,偏偏却不能明说,只能噙着泪要李三顺带她去家里看看残废的二哥。 李二顺不过与三顺长两岁,却眼歪鼻斜,鬓发白,看到瞿老夫人激动地摆手,头一撇,哈喇子便顺着嘴角淌下来。 瞿老夫人背过身抹泪。 显金也鼻头发酸。 李三顺一边搀着哥哥,一边劝二人,“老东家莫着急,前两年二哥只能躺床上,如今都能坐起来,再等两日或许就能走了!” 瞿老夫人扶着李二顺,刚一开口,眼泪便又簌簌落下。 这是陈家造的孽。 “我知宣城有位针灸圣手,原先是宫里给贵人瞧病的,等我回去,我去请了他来,你哥哥五十都还没有,还有大把日子好活!总要使把劲,蹦上一蹦啊!” 瞿老夫人又去李老章师傅的坟上拜谒哀悼,显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李三顺见小东家额头都磕青了,不觉眼眶微红,背过身擦了泪。 瞿老夫人又同李三顺追忆了父兄为泾县作坊做的那些好纸,另看了李三顺那四个孙儿,一个一个指着认过去,“穿红夹袄的是老大,我记得快要娶亲了?等成亲那天,必定要给我递请柬,我要来喝一杯的老二是孙女儿,喜欢绣东西,女工不错,还给我做了好些个漂亮香囊老三老四是双胞,出生时小得像个耗子似的,我怕你儿媳妇儿没奶喂不活,还特意从宣城请奶娘给你送来” 李三顺诚惶诚恐,“您都还记得!” 瞿老夫人乐呵呵地一个给了一只小小的金锁,“我又没老糊涂!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不记得谁记得?” 显金看了瞿老夫人一眼,心里暗自点头。 这种老板和资深优秀员工的关系,在家族企业中十分常见——公私不分,活成一家人,这样员工黏性才高,轻易不会跳槽。 前世,他爹就和手下最心腹的包工头一起扛过枪——入伍当志愿兵,一起同过窗——读了成人夜校,还一起嫖过chang——这罪过就大了,两个人因此还领到了另一个“勋章”——一起离过婚。 这种黏着度的员工轻易不背叛,但若是老东家去了,少东家不给力,那就坏菜了。 少东家也是老员工看着长大的,咳咳,扪心自问,若你见过自己老板小时候穿着开裆裤随地大小便的样子,你还会对他存有一丝的敬畏吗. 故而,若少东家势弱,老员工要么势大欺主,要么开始缓慢蚕食.这就是家族式企业的通病。 临行前,瞿老夫人留了二十个银锭子,又交代了两句哭了两声,便带着显金同上一辆青布骡车。 陈敷为了避免和自家亲娘面贴面、眼对眼地坐着,宁愿选择坐到车外赶骡子,有一鞭无一鞭地打在骡子后蹄上,骡子动动耳朵,略显烦躁。 骡子:你清高,你为了躲妈,来打我。 显金在心里给骡子配音。 “金姐儿。” 瞿老夫人略带喑哑的声音唤回显金的吐槽,显金转过头来,见瞿老夫人神色肃然,便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屏气凝神地严阵以待。 “泾县作坊是我陈家之根本。”瞿老夫人轻声道,“做纸要水,有好水方得好纸,取泾县乌溪甘水以造纸,莹洁光腻如玉,非他地可拟。前二十年,我一心带着陈家走出泾县,闯向大地方,将家中不着调又玩心重的六弟、还有手艺非凡的李老章师傅留在了这里,带着心腹人马向宣城闯荡,谁知谁知泾县差点丢了。” 显金点点头,这也是家族企业的通病,易过于冒进或过于保守,过于冒进容易亏得鸡飞蛋打,过于保守容易停滞不前,看人起飞。 陈家属于长期冒进、偶尔保守的那一类。 陈家是“作坊生产+铺子销售”的运作模式,也就是说成本已经被压得非常低了,只要控制好生产的优劣,就算不赚暴利,也是稳扎稳打地赚钱。而最应该保住稳定的,是生产的质量,恰恰这一点,泾县作坊才是龙的眼睛。 而陈家这一环太弱了,占据良好的原料位置却拿不出好东西来,故而就算在宣城一口气开了三间铺子,也没办法直接把陈记纸铺干到断层 瞿老夫人的想法,与显金不谋而合,“.要好好练李三顺,他爹他哥能做的丈八、丈六,必要他能做,他爹他哥不能做的‘三丈三’和金粟纸也要试试做出来。” 陈家要飞升,就要拿出名品。 瞿老夫人目光幽深,挑起车帘,看向车外正拿鞭子骚扰骡子的三子,气得语气像根粗糙麻绳似的毛毛躁躁的,“我不指望老三,但你却叫我刮目相看——好好干,不仅要会卖纸,更要学会做纸。” 瞿老夫人收回目光,加了一句,“不是叫你上手做纸,是你要一摸就知纸的品质和来历,等你这些磨好了,宣城三件铺子,你才大有作为。” 有点下放基层混经验的意思? 显金被瞿老夫人话里的意思挑动得有些兴奋。 就像上次! 陈六老爷在瞿老夫人面前对她不尊敬,瞿老夫人是怎么说的来着?噢,她说,“以后怎么打理作坊?”意思是什么?不就是彻底要将泾县作坊交给她了吗? 显金目光炯炯,里面有不加遮掩的野心和渴望。 “好好干吧。”瞿老夫人轻声道,“从此你就是泾县作坊的掌柜,你的薪资从三两加到一月十两,另配有一一进住宅与青布骡车,若有需要可调任两名小厮或丫鬟在身边。” 升职加薪、配车配房,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老板给她升职了呢~ 显金眼睛亮亮的。 瞿老夫人欣赏显金眼中的力量,很好,像饿了几天的狼,将猎物丢到面前,几口便被彻底撕碎。 如果如果显金姓陈就好了. 瞿老夫人鬼使神差地这么想。 如果显金姓陈,就算她是姑娘,就算她是庶出,只要她姓陈,自己就有办法将她推到陈家的最高点,等自己死后,这个小姑娘会自动变成新一代的狼王,带领着陈家血性地、不回头地向前冲。 可惜可惜呀。 可惜她不姓陈。 明天要出差,要赶早班机,今天只有一章,先赊者,等我出差归来再还。 第43章 来送钱的合一) 瞿老夫人临行前,向陈记铺子上及老宅,宣告了显金将任泾县作坊掌柜一职,老宅上下皆恭贺显金称呼为“贺掌柜”。 张妈喜上眉梢,也不知是欢喜显金升职,还是欢喜压她一头的瞿二娘终于跑了,一大早上就张罗着炖了只老母鸡,煨上经年的天麻,香得鼻子都要掉了。 偌大一石锅,尽被陈敷喝了一半,陈敷放下碗剔牙挑嘴,“…还得再上些火候,这肉要炖到拆骨见肉的水准方可…” 张妈:… 也没见你少吃! 反倒是被恭贺的正主儿很克制,因守热孝又没喝汤又没吃肉,张妈大声劝显金,“不吃肉,左右喝点汤,三十六个月,哪家哪户守孝是点滴荤腥都不沾的?那些真啥也不吃的,多半是叫啥来着…哦…古名钓鱼!” 张妈话音刚落,希望之星拿着两只白馍面无表情从旁边经过。 陈敷憋笑到面部肌肉抖动。 张妈一张老脸瞬间胀得通红。 她怎么把这位主给忘了! 这位被瞿老夫人留在泾县,待青城山院开课,就去旁听——守孝三年虽不能科考,但要把守孝期变充电期,谁也阻挡不了读书人上进的步伐。 昨儿,瞿老夫人特意叮嘱张妈,“万不可给二郎煮食油腥,无论有何节庆皆不可在老宅张灯结彩,二郎在守父孝,绝不可给他未来留下任何可被攻讦的把柄!” 故而,单给这位陈二郎开了一个小厨房。 显金去看了菜式。 早上是白菜、饭、咸菜萝卜干;中午是咸菜萝卜干、饭、豆腐; 晚上伙食丰富些,咸菜萝卜干,饭、豆腐和白菜,属于既有白菜又有豆腐的饕餮盛宴。 总而言之,希望之星的菜谱,基本属于白菜、豆腐、萝卜干的排列组合。 三种蔬菜,创造无限可能。 是真惨啊… 和尚茹素都能吃点鸡蛋,喝点奶。 显金啧啧感叹,希望之星要这么吃够三年,进士是中了,人也形如难民了吧?到时候张榜游街,他能有力气上马? 陈敷叼着牙签,向后一靠,哂笑道,“大哥死了,我娘将宝全压二郎——她也不想想大哥为啥死这么早?为磨大哥韧劲,让他十几岁三九天在瀑下习书,三伏天在烈日下写字,两榜进士考出来了,人的身子骨从根儿上也烂了!我那个亲娘,为了陈家,对自己后人也忒狠了!” 陈敷特别大声,好像故意说给希望之星听。 显金眼见希望之星步子微微一滞,挺拔的背影藏在错落交叠的博物架后,曦光自窗棂倾洒而下,无端露出几分落寞与寂寥。 显金心下不忍,转头便推了陈敷一把。 陈敷嘟嘟囔囔,“我哪说错!” 显金“啧”一声,低声道,“人家刚丧父,您嘴上好歹积点德!” 陈敷还想还嘴,却见显金脸色一板,“…店子马上开张,李师傅并几位小师傅今日先去作坊洒扫,我要去清账,您既无事,就到作坊帮忙去!” 陈敷两眼一瞪。 显金眼睛瞪得比他还大,“我记得您在小稻香还存了三缸梅子酒…” 陈敷陡然警觉,“你要做甚!” 显金笑得深明大义,“您若不去作坊帮忙,我不保证您的梅子酒能活到见您那天。” 陈敷气势一下子怂到地下。 自上回显金给小稻香一准儿结了朱管事的赊账,小稻香那位少东家对显金好感度极高,每回只要他去,少东家便是鞍前马后地伺候得妥妥帖帖,极大程度地满足了陈敷旺盛的虚荣心。 显金若去讨要他的存货,那少东家必是笑到眼睛都没了,然后乖乖双手奉上! 陈敷气得牙痒痒,看显金几口干完白粥又立刻转战菜包的利索样子,不由悲从中来——他娘身体是离开泾县了,但精神换了种形式留在了他身边… ….. 显金名为护送,实为押送陈敷去了作坊,如今刚开春,万物皆初生,作坊在李三顺的带领下,正在择年前收回的稻草,先把蔫巴的、瘦弱的、枯黄的稻草择出来,再将饱满的、淡黄的好草用铡刀斩成统一的长度。 这一工序循环往复,不需要太精细,属于重体力活儿,李三顺把关重要环节的选择,周二狗与郑家兄弟实际上手干。 显金把李三顺单请到隔壁库房,几道锁打开,把李三顺领到最里面。 地上铺着一叠肌光白莹、绵韧劲道的大纸。 李三顺看看地上,再看看显金,结结巴巴道,“这…这是八丈宣和六丈宣?” 显金点头,“陈六老爷交出来的,想必是李老师傅还在时为陈家做的。” “这…这有多少?” 显金面不改色,“各一刀。” 她炕下还有各一刀。 她诈了陈六老爷各两刀纸,还给陈家各一刀,应该不算太亏心? 她爹说的,生意人要能藏事,特别是当东家的,心头要有成算,待手下人需真诚,但不需坦诚,该藏的要藏。 一个没有秘密的东家,在手下眼里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鸡,随时把你给烤了。 显金素来听人劝,不仅藏了,还藏了总数的一半。 李三顺克制住企图扑过去的冲动,手指颤抖地摸过去。 丈六宣放在上面,李三顺闭着眼一点一点地抚摸感受,略带粗糙的纹理、筋骨分明的架构、微润温凉的手感… 这么大的纸,稻草与檀树皮的纤维均匀铺开,厚薄一致,没有一个小洞,没有一处打结,每一寸纹理与回响都彰显着泾县匠人最高超的手工。 李三顺几乎热泪盈眶。 大纸难做,每一个工序都面临翻倍的挑战,对原料的选择,对晾晒工艺的要求,对捞纸技术的考验…其间所需人力、物力之配合,要求一间作坊心无旁骛地专注其中,所有人数月不眠不休的心血全都化在这些纸上。 匠人在绝世传品前纯粹且崇敬的神态,无论何时在看,都叫人动容。 “做这样一张…珍品,需要多久?多少个人?”显金不由自主声音放轻。 李三顺目光在纸上流连,“十个人至十五个人,稻草泡水需一个月,煮锅需二十天,晾晒需十天,再次泡猕猴桃藤汁又需十天,捞纸是一鼓作气的事,三至五日可完成…” 也就是说,做这么一刀纸,需要十个人全身心投入三个月左右? 显金沉声道,“我给你半年,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做六丈宣,待六丈宣做成,我们再挑战八丈宣,可以吗?” 李三顺以为自己没有解释清楚,忙道,“不不——我们如果开始做六丈宣,其他的纸,比如卖得很好的夹贡和玉版一类的纸张就无法继续制作,因为所需泡浆的韧度不一样,起货的时间就不…” 显金点点头,“是的,这半年,你不用做其他纸,一门心思死磕六丈宣。” “那店里生意怎么办?”李三顺感到不可思议,“年前不是刚把存货清空吗?只留了些不太好的竹纸?我们不赶紧做货跟上,开张后我们卖什么呀?” 卖你能把死人说活的口才吗? 李三顺知道显金卖东西厉害,可前提是,她得有东西可卖啊! 李三顺苦口婆心,“贺掌柜,你或许没懂,咱们就这么几个人,作坊就这么大点,一旦投入制作六丈宣,压根无法…” 这也是为何这么些年了,他不敢尝试制作六丈宣的原因。 诚然是他对自己没把握,可若他撒手专心攻克六丈宣,其他的纸怎么办? 难道店铺开门一年,营业半年? 别人来买纸,先告诉他,“劳您先等等,等我们先把六丈宣做出来,您需要什么我们再接着做?” 迟早关门大吉! 李三顺抖了抖! 那可不行! 他还有四个孙子在家里嗷嗷待哺呢! 显金冷静地点了点头,再语气坚定地确认,“是,我懂,就是这个意思。店里卖什么,怎么卖交给我,您只需要做纸。” 显金语气坚定,“您要信我,我有这个能力。” 再笑了笑,开了个玩笑,“您放心,作坊垮不了,您那几个孙儿明年还有更大的金锁拿呢!” 这… 这怎么可能! 这丫头是王母娘娘啊? 他不开工,她凭空变纸出来卖? 若有这项技能,变纸会不会有点浪费? 直接变银票子,不是更直截了当? 李三顺原地怔愣,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显金将张着嘴的李三顺留在库房,又背着手去视察陈敷工作情况,见便宜老爹一脸幽怨地提着竹帘给周二狗带下手,动作慢了还要被周二狗斥责,“少东家!您眼神落在哪儿呢?盯着竹帘啊!” 陈敷这辈子都没这么无助过。 他能盯着哪儿? 这满作坊的男人全都打着赤膊,露出精壮又结实的肌肉,他好歹也算前读书人,非礼勿视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可这里勿视,那里也勿视,他唯一能视的就是窗外自由的空气。 自由啊… 陈敷快哭了。 他娘都不敢强压他做事! 显金踱步到陈敷身边,低声道,“…您若终日游手好闲,旁人怎么看陈记?谁敢再买陈记的纸?您放心,你十日里来作坊点两三日的卯,其余时间您自个儿安排。我给您留了一刀好纸,厚实得墨不透光,是写游记的一把好手。” 陈敷嘤嘤嘤。 有闺女真好,有好事,都记得爹。 于是撂起袖子,把竹帘舞得虎虎生风。 周二狗在旁挠挠耳朵,啥好纸?他们不是把好纸都兑出去了吗?是现做这刀吗? 周二狗嘿嘿笑起来。 那少东家够等了! … 把胡萝卜拴在陈敷头上后,显金带着锁儿毫无负担地离开作坊前往铺子,董管事一早就来开了门,关门将近半个月,铺子蒙尘,张妈拿着鸡毛掸子不到半个时辰就打理得干干净净,又风风火火地回老宅去了。 显金摸着一尘不染的柜台,深刻理解了为啥大家都爱把事儿扔给张妈妈做。 她就属于那种一边唠叨,一边把事儿做得贼漂亮的阿姨啊! 这谁不爱用啊! 显金了一上午把去年的账目理清楚了,顺道做了个报表,再次清了库存,吃了张妈送过来的守孝专餐——两个春笋豆腐煲、一碟小小的黄金豆再有一碗炖得稠稠的菜羹。 豆类蛋白、蔬菜纤维和碳水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是张妈给开的小灶。 就算显金如今升职加薪走上现阶段巅峰,老宅大厨房也做不了这么精致。 显金想起希望之星那可怜的白菜白馍死循环无限流套餐,想了想告诉锁儿,“等晚上下班回老宅,张妈给我开小灶的时候,给长房陈二郎也送一份过去。” 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赶,就是个顺手的事儿。 入乡随俗,不做异类,守孝也守,但不至于像苦行僧这么守。 大家来这世上一遭都是限量款,环境既然无法改变,就要在弹性规则里使劲挣扎,在硬性规则里使劲试探,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吧。 “若是二郎君不要咋整?”锁儿问。 显金耸耸肩,那可真是迂腐刻板到没边了。 “不要就算了,左右咱们问了。” 锁儿应了声是。 刚过晌午,显金翘着二郎腿在店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今儿天气很好,光打在幌子上,幌子的影子被风吹动,正好投在显金眼皮子上。 明明暗暗,隔着眼皮感知春风的世界。 显金仰了下颌,舒舒服服地享受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闲,没享受多久,被一阵尖利声响打破。 “——在那儿!陈记在那儿!走啊!我们去讨个公道!” 显金蹙眉睁眼,迎着春光往外看。 七八个头戴青帽、身着长衫的读书人气势汹汹地拐过墙角,浩浩荡荡往陈记纸铺走。 显金眯眯眼。 嗯,是熟人,都是“盲袋”的忠实拥趸。 显金垂眸轻声嘱咐锁儿,“…去库房搬三四刀不好卖的纸出来。” 锁儿正如临大敌地看着外面,一时没反应过来,“咱要不把狗哥和几位郑大哥叫出来?” “叫出来做甚?”显金头也不抬。 锁儿看看越来越近的读书人方阵,再看看风轻云淡的自家老板,结结巴巴,“他们…他们看上去有点凶…像来砸场子的…” 显金终于抬头,笑得人畜无害,“傻丫头,人家哪是来砸场子的呀。” “人家分明是来送钱的呀,宝贝儿。” 送上来自高空的一章。 第44章 脸皮要厚(上) 七八个半大伙子鼓着腮帮子直愣愣地立在柜台前,显金一抬头,见打头的是个嘴唇子贼厚、脸上吊着两坨肉的书生,其后跟着五、六个愤愤不平的读书人。 陈记的好朋友张文博儿,缩在后面,看神色颇为着急。 博儿一见显金便欲冲上来提醒,却被身边人一把扯住,扯着嗓子,“博儿,你干啥!咱们来前说好的!” 张文博睁着大大的眼,说好啥了啊! 山院刚开学,以孙顺为首的几个后进,约着要来寻陈记麻烦,说是买了几十个“盲袋”也没凑齐五色卡,笃定陈记那位美貌账房在骗人,“必要求一个公道!” 照他看,公道个屁啊! 他一个买了一百来个的人都没觉得受了骗,这群买十几个、几十个袋子的破落户嚷什么嚷嚷! 没钱,玩什么集卡啊! 人家卖的时候,也没承诺过,你买了就能集齐啊! 那是六丈宣诶! 这几年,到处都绝版的六丈宣啊! 凭什么你买几个袋子,就能集齐六丈宣啊? 那些个几百两银子买一刀六丈宣的人,想得通想不通? 张文博不惯这穷酸臭毛病,嗓子扯得比天高,“说好什么了说!我一下学,就被人捆着带到这儿来!我先说好啊,孙顺!我没什么冤屈!玩集卡,不就玩个愿赌服输嘛!” 张文博仰着脑袋,看向显金,“贺账房,您若要秋后算账,可别把我算进去!” “贺掌柜。”锁儿贴心纠正,隐晦炫耀,“咱年后,就升为陈记泾县铺子的大掌柜了。” 张文博“哎哟”一声,喜形于色,“贺您高升!贺您高升!等会我叫人给您送两个攒盒作贺仪!” 显金笑意盈盈地作揖回礼。 孙顺见张文博将兴师问罪歪成姐妹情深,不由急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张文博。你不讨公道就滚蛋,莫在此处混淆视听!” 怕极张文博那傻子脑子不清楚,再次模糊重点,孙顺双手一叉,直入主题,把一个厚厚的牛皮袋子“啪”一声丢到柜台上,气急败坏,“贺掌柜,我们买这么多盲袋,就为了集你那五色卡,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找来找去、问来问去,硬是只凑齐四张色卡,最后一张咋也找不到…” 显金垂眸,将袋子打开,抽出里面皱巴巴的四张色卡,笑着抬起头,“其实四张色卡凑齐了,在换取色卡本身代表的纸张后,您也可兑换一张四丈宣——四丈宣已是不易,我们店里一刀四丈宣也要卖出一百两的高价呢。” 孙顺顿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我集卡不就是为了集齐五色,兑六丈宣吗?谁要什么四丈宣啊?我要四丈宣,我自己不会掏钱买吗?” 孙顺越想越气。 辛辛苦苦集这么久的色卡,钱也了,人情也欠了,结果最后一张是怎么凑也凑不齐! 他那老爹给小妾生的儿子买地买田、买丫头买书,就因为那小娘生的考过了院试,成了秀才公! 他呢! 他买点纸! 就只是买了两张纸! 被他那该死的老爹又是查账又是理钱,还把他在银号的存票给封了! 全怪这狗娘养的账房! 他这卡越集越气愤,就特意在陈记掌家人回泾县过年的时候差人打听这长得还不错的“贺账房”是个什么来路,结果这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就更气愤了! 这诡计多端的小蹄子,果然是小娘养的! 且还不是陈家的种! “你个小娼妇!” 孙顺气到口不择言,“你压根就没把色卡放全,骗得我们团团转!做生意的就是贱!为了钱什么都肯干!” 孙顺声音又粗又大,没一会儿陈记门口就围了好些周边做生意的看客。 有看官了,孙顺更有干劲。 孙顺转过身,双手抬起,煽动情绪,“陈记骗钱!陈记退钱!” 他身后几个读书人抽空逮着看客便将“陈记骗钱”的具体事迹,跟个祥林嫂似的叭叭叭叭。 锁儿有点着急,拦下这处,那处又翘起来,眼看孙顺声音越来越大,说得越来越难听,锁儿急得在门口跺脚,因对读书人天然的敬畏又不敢去捂孙顺的嘴,便一边跺脚一边哭。 “诸位!” 显金气沉丹田,双手叉腰立在门槛上声音一度压过孙顺,八段锦不是白练的,这些时日好好练下来,显金的声音中气十足。 “我陈记卖盲袋,一百二十文一袋,里面有夹贡、有玉版,有珊瑚笺,有桃纸!大家都在泾县,都是干纸行的!你们评评理,这些是孬货不是!” 这些纸,倒都是好东西。 看客里有人在点头。 孙顺正欲开口骂娘,显金却一句话怼过去,“您是读书人,我问您一句,‘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听也。’此言出自何处?” 孙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出自汉代王符潜父论明暗!” 显金张口就来! 这破时代,也没啥娱乐项目,除了看书能干啥?女扮男装去红灯-区显然只存在于小说,那些都是奇女子出现的地方,她个做生意的不去凑这个热闹。 幸好陈家老宅有个藏书屋,按照一百个小时定律,当你做一件事做满一百个小时,你怎么着也算精通。她便购置了笔墨纸砚,找了一摞书,挨着抄,既练字又从书里小窥这个时代最直观的认知。 显金抬起下颌,高声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孙廪生话说透了,也该我们陈记说两句了,大家伙才能公正评判,是不是!” 锁儿带头大声回答:“是!” 锁儿双手举起,带领大家“啪啪啪”。 人都从众,围观群众不明所以地跟着鼓掌。 显金赞赏地点点头。 做生意就是要这样,脸皮要厚! 开门做生意,要笑迎四方来客。 四方来客,那自然谦谦君子有,尖酸小人也有;大气不要折扣的有,斤斤计较非常会过日子的也有;说话客气的有,一分钱就把自己当上帝的也有… 做生意嘛,就是跟人打交道,人多了,里面就混着鬼。 道理都懂,也存有心理预期,但当真遇到了,还是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今天可能只有一更。 第45章 脸皮要厚(中) 显金深吸一口气,将捏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向围观看客娓娓解释,“陈记买‘盲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一百二十文您买的是袋子里的纸,集齐四张色卡得一张六丈宣只是一个彩头罢了!” 显金踱步到人前,双手一摊,大声道,“谁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得到彩头!?” 彩头是啥? 既是吉兆,又是比赛得胜后获得的奖赏! 说白了,这彩头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东西! 要每个人都能有,那还叫什么彩头啊! 这死胖子也太要强了。 彩头没占到,还打上门来——这可要不得! 显金环环相扣,每个环节简明扼要,解释清楚,看客们想了想,不禁连连点头,看向孙顺的眼光里透露着不赞同。 孙顺胸口顿生出一口浊气,愤怒得脸上的油都快淌下来了,“你你你你!!” “孙廪生!您也是读书人!无益世言休着口,当慎言啊!” 显金开口截断,目光如炬地看向孙顺,“孙廪生说我陈记骗钱。我陈记立足泾县,三代踏实做纸已有近百年,您空口白牙就说陈记骗钱?就凭自己了钱?——未免太过武断!” 锁儿看显金的目光犹如看天神降临。 她单方面宣布,这人间世,她 孙顺眯着眼咬牙切齿,“空口白牙?” 孙顺一把拽过柜台上的牛皮纸袋,抽出里面两张厚厚实实的桑皮纸狠狠甩在地上,“腊月底,陈记在青城山院前摆摊卖盲袋,一共卖出八百袋,尽数被我山院书生买入!每张纸袋都有编号!我们十余人一个人一个人地摸过去,一个纸袋一个纸袋地搜罗尽,没有!没有袋子里出现过月白色卡!” “你不是骗钱是什么!” 显金心里愣了愣。 还真…还真有人…一个袋子一个袋子搜啊! 看来,基数还不够大啊! …还有,这人也真是他妈的闲。 显金心头的怔愣,面上却丝毫不显露,稳沉地弯腰捡起地上那张纸,眯了眯眼,侧眸问孙顺,“您能保证每个袋子都找过了吗?” 孙顺眼珠子一转。 他们这几个滁州府的倒数都包揽了快五百个袋子,其他府买袋子的也都是后进,后进惜后进,都是熟人,这又去掉两百多袋,后来他和淮安府那张傻子打擂台,出了高价求最后一张色卡,又挨个儿问过去,这又去掉八十来袋。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他们几个几乎摸遍了至少七百九十余个袋子。 没有。 就是真的没有。 孙顺梗着脖子,“那自然!” 显金将那两张桑皮纸扣上,双手抱胸,整暇以待,笑盈盈地看向孙顺,“孙廪生,您说谎。” 这对读书人是塌天的指控! 孙顺还指望能两榜出仕,光宗耀祖呢! 孙顺手指指向显金鼻子,“你个小婊子!嘴上放干净些!” 显金拳头又硬了,这次深呼吸了两下,才将想把他头揪掉的冲动压下去,“你嘴巴才要放干净点!” 显金转头面向大众,高声道,“我记得,贵山院乔山长之子就在陈记买了盲袋,但你这纸上没写!” 孙顺冲口而出,“不可能!他不可能买!” 显金笑了笑,歪头回忆,“那日下着雪,乔公子看了陈记摆出的木牌后,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天元式’‘计算得当’之类高深的话,随后便掏钱买了一个牛皮纸袋离开…” “我印象颇深,后来我们董管事告诉我,这是青城山院乔山长之长子,颇通算筹,且前年以解元头名通过乡试。” 听闻有人闹事,刚从库房急匆匆赶来的董管事,莫名被cue,眼神中透露着“你在说啥”的困惑。 显金向董管事招招手,“董叔,我没记错吧?” 董管事眼中困惑的光越发明媚。 锁儿急得想撂袖子,几欲替叔上场。 董管事脑子里过了过,忙点点头,“是是是!这泾县谁不认识乔家公子呀?青年才俊,年少成名,他来买盲袋,着实是我陈家之幸!” 显金满意点头,又半侧身转向孙顺,勾唇浅笑,“我看您这两张纸上,没写乔公子的名字。您既没说谎,那您到底是否问过乔公子?乔公子是没告诉您呢?还是乔公子袋子里也没有呢?” 孙顺嗫嚅厚唇,看向跟着他的几个倒数。 倒数们默默躲开,假装看不见老大求救的目光。 那可是乔徽诶! 解元乔徽诶! 下个三年即将冲击一甲进士的乔徽诶! 这种人,怎么可能跟他们混在一起啊!? 他们是吃了豹子胆,才敢去大剌剌地和乔徽勾肩搭背拉家常,“欸!徽哥,你也买袋子了?你袋子里是啥啊?” 倒数们想到这个画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气氛瞬间沉默了下来,隔了一会儿,人群里响起十分委屈的声音。 “好个乔徽!自己也买了,还嘲讽我!” 众人望过去。 张文博双手握拳,悲愤交加,像个被无辜背叛的怨妇。 孙顺突然想起什么,挺直腰杆,怒目圆瞪,“是了是了!你说他买了,他就买了啊?我还说他没买呢!” 显金笑了笑,轻描淡写,“那去请他来吧。” 孙顺脖子前倾,像只胖蛙,一声“啊”听起来像“呱呱呱”。 显金抬了抬下颌,“你我二人争论不休,看官们得闲的可当场好戏慢慢看,可好戏终究要落幕,始终要出个结果,还陈记一个清白。” 看客们继续点头。 有过路的从商人家,看着显金的目光透露些许欣赏,侧身问身旁人,“这位小女子可是陈家的姑娘?” 身旁人是水西大街上的木匠店主,认得显金,这小姑娘拿着个奇奇怪怪的样式说这叫“算盘”,请他帮忙做做看。 “…是陈记纸铺新任管事,好像是陈三爷的女儿。”木匠加了一句,“但奇奇怪怪欸,这姑娘姓贺。” 路过商贾愣了愣,正想再作打听,却听这小女子继续道,“博儿,你既与乔公子相熟,便请他辛苦拿上袋子跑一趟吧?” 被点到名的张文博略显犹豫。 他和乔徽的关系,依靠乔徽嘲讽他、他当场被哽住,回家因为没及时想出反击的话而痛哭流涕,来长线维系… 显金看出张文博的迟疑,轻声附耳道,“劳您告诉乔公子,他若来,我就将这套天元式的解法告诉他——”着重强调,“必不忽悠。” 做生意,当真脸皮要厚。 谁说一个事儿,不能忽悠两次? 今日 第46章 脸皮要厚(下) “你说什么?” 朝南的书房里,乔徽皱着眉头看面前气喘吁吁的张文博,“陈记请我去拆袋子?” 张文博喘口粗气,连连点头,重复道,“对对对!贺账房,哦不,贺掌柜请你去陈记一趟…孙顺伙同滁州府几个子弟去水西大街闹事…好多人在旁边看…哎呀呀,贺掌柜的真厉害…” 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不知所谓… 乔徽翻个白眼。 他昨晚刚把他爹正月十五布置下来的那道“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的命题经义写完,挑灯夜战,浩浩汤汤写满了两页纸。 思想上前进了一大步,精气神上后退了两大步。 故而,晌午觉被张文博那傻蛋搅烂,乔徽顶着两只乌青眼,内心十分暴躁。 暴躁归暴躁。 但博儿说啥来着? 水西大街? 贺掌柜的? 乔徽沉了口气,站起身,递杯茶水给张文博,“你且慢慢说。” 张文博仰头咕噜咕噜喝完,抹把嘴,“唉呀”一声,“你就说,是不是买了陈记的盲袋吧!” 乔徽:…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么多话题,偏偏提奇耻大辱。 “就当我买了吧。” 乔徽决定自己问,“孙顺因为没集齐五张色卡去找事?带了几个人去?空手去的,还是带了趁手的东西?陈记除了贺掌柜,还有其他人在吗?” 一问一答,对博儿来说,就简单了很多。 “是是是!他那龟孙子输不起,集不齐五色卡觉得丢了面儿,就像贺掌柜说的,这东西就是个彩头,咱们玩集卡,玩的是啥?不就是玩集卡中未知的快乐嘛…他偏生上纲上线,付出非得要有回报…啧啧啧,归根究底还是不够有钱…” 博儿又开始碎碎念。 乔徽默默地闭上眼,深换口气,低声斥道,“说重点!” 张文博赶紧把理智拉回来,“带了六个人!都是滁州府出身,平日就靠孙顺指头缝里落下来的油水过活!空手去的!陈记除了贺掌柜,还有个凶神恶煞的小丫头,一个头顶没几根毛的男秃子!” 还好有人。 乔徽稍松了松。 那孙顺不是啥善男信女出身,家里开茶馆,听说里面好几个美貌的茶博士都是从青楼买出来的,什么生意都敢沾。 乔徽突然想起什么,蹙眉问了句,“贺掌柜请我拿着我买的袋子过去?” 张文博使劲点头。 乔徽低着头,手指头蜷起,指节在楠木桌面上轻敲两下,沉默片刻,脑子里的线全都搭上了对线,想通后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被气笑的。 那小姑娘… 真是… 真是… 真是绝了! 下一个套,坑两遍人啊! 节俭到顶点,啥都不浪费! 乔徽想起她在水西大街树下坑蒙陈六老爷的画面,那时候她才拿到六丈宣! 这小姑娘先骗他买袋子,再算准了他不屑于打开那个袋子,相当于把最后一步棋交到他手里——这是给自己找寻诓骗六丈宣赢取时间吧! 咋的? 当他是不要钱的当铺呢?! 还带暂存的? 张文博眼见乔徽又是冷笑又是叩桌,这样子他熟,乔大解元发疯前兆,想了想赶紧加了句,“贺掌柜说了,你要是去了,她就把那啥天元式的解法告诉你。” 乔徽手一松,下颌差点磕桌上。 这小丫头! 张文博害怕乔徽不去,强忍住对乔徽这张贱嘴的恐惧,“去吧去吧,小姑娘挺好的,脑子活络又聪明,也漂亮…” 乔徽蹲下身,在摞成半人高的文稿里翻找。 张文博喋喋不休,“这小姑娘最难得的是勇敢,孙顺那肥头大耳的,寻常男子都不愿意跟他别苗头,这姑娘却一点不怵!” 找到了。 乔徽将牛皮袋子一把扯出。 张文博见这人还蹲下躲事,便鼓足毕生勇气,“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事咱们不提也罢。” “我答应以后做啥都带着你。你别偷偷摸摸地当学人精了…但你今天必须去为贺掌柜正名啊!” 乔徽拎着牛皮纸袋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他? 学人精? 怎么说呢? 博儿吧,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走啊!” 乔徽扬了扬手里的牛皮袋子,低头见桌上另有两张密密麻麻写着算数的纸,心里勾起一抹笑,天元式的解法? 他早就解出来了! ….. 泾县不过是一座依乌溪顺流而建的小城,本身就不大,青城山院在乌溪支流的东侧,陈记纸铺在乌溪支流的西侧,故而这一条街就叫水西大街。 乔徽脚下生风,刚过小桥便见对岸熙熙攘攘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路过的店肆铺子人都走空了,全围在陈记门口看热闹。 隔着人群,听到孙顺粗壮的声音。 “…我打听过了,你娘是陈三爷屋里人,你就是个父焉不详的…谁知道你爹是谁?你爹若有名有姓,你咋会跟着当娘的姓?” 乔徽从人群中挤进去。 孙顺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地昂着头在门口放屁。 “你说说,你娘跟着三爷以前,是干啥的啊?是青楼艳妓?还是船上唱姬?” 有听不下去的看客回道,“你这样说个小姑娘,嘴上太不积德!” 孙顺眼见乔徽没来,心里知道张文博那废物必定请不出来乔大公子,无所忌惮地朝着那仗义执言的看客“啐”一声,“我不积德?她骗钱,她才不积德!” “个小娼妇养的,穿得个严严实实、朴朴素素的,骗男人钱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乔徽看向贺显金,小姑娘紧紧抿住双唇,脸色涨红,手半掩在袖中捏得紧紧的,许是忍不了了,抬脚往孙顺方向走去。 乔徽快步走到中间,挡住了贺显金去路,将手上的牛皮纸袋抬到胸前,环视一圈,言简意赅,“我买了一个袋子,因正月过年节一直未曾打开,诸位父老乡亲仔细看看,这口子是不是封着的。” 前排的人探头看了看,点点头,往后传声,“用浆糊封死的!口子上还有火漆呢!” 乔徽点点头,将牛皮纸袋递到贺显金面前,“先帮我拿着。” 显金接过牛皮纸袋,正准备打开,却被乔徽拦了下来,“你先等等。” 乔徽伸了伸胳膊肘,活动了一下颈脖和手腕,撂起长衫后一个大跨步走到孙顺面前,胳膊肘猛地发力,右手成拳,打出“咻”的风声! 乔徽一拳头打在了孙顺左眼上! 用了十成十的力! 力度之大! 角度之精准! 姿势之标准! 孙顺哀嚎一声,捂住左眼“哎哟哎哟”呻吟着蹲下身去! 显金愣住了。 张文博也愣住了。 围观群众也愣住了。 乌溪旁,春天的风都停住了。 乔徽收回拳头,动了动手腕,从显金手里拿回牛皮纸袋,行云流水地撕开,蹙眉从里面依次掏出几张竹纸,几张洒金熟宣,最后掏出了一张月白的、透亮的、半臂长的色卡条。 乔徽把纸张放回袋子,再把牛皮纸袋往怀里一揣,疾步走向张文博,将月白色卡塞到半张着嘴的博儿手里,“色卡给你,你帮我做一个月的寝宿内务。” “累死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一下午,就尽收到下午好的问候了! 你们对剧情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的宝贝读者们! 第47章 一般聪明 他走了他走了,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张月白色卡。 孙顺捂住泪水涟涟的左眼,眼眶处传来刺激的酸涩感逐渐变得麻木,不由得惊恐尖叫,“啊啊啊!我瞎了!我瞎了!” 一边嚎叫,一边朝张文博处跌跌撞撞摸去。 张文博赶紧把月白色卡往怀里一揣,迅速走位——就算你眼睛被打爆了,也休想抢走我的色卡! 孙顺扑了个空,却如无头苍蝇般被几个马仔齐齐捂住嘴巴、摁住脑袋,一左一右架开,灰溜溜地往医馆去。 乌溪旁,春天的清风由东至西重新启程。 围观的人群从“乔大解元”挥拳打人的震惊中醒转,先前为显金仗义直言的商户带头赞道,“…能文能武,能文能武!乔大公子真是咱泾县的一届奇才!” 神特么的能文能武 “是是是!你没注意乔解元挥拳的姿势十分优美吗?马步扎实,一看就是有些童子功在身上的。” 神特么姿势优美. “那人也是欠揍!就算乔大解元不出手,我也是准备出手的!” 神特么的马后炮. 显金额头划过三条黑线。 被揍的孙顺往西跑了,揍人的解元向东跑了,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 显金轻咳一声,将目光重新聚焦回来,拱手作了个不太标准的揖,大声道,“.承蒙诸位青睐,关门闭户前来我陈记壮声势。更谢伯伯的出手相助,小贺感激不尽,您若来陈记买纸,全按实价八成计算,余下两成算是小贺恳切的谢意。” 再转向正前方,给这场闹剧定了性,“.咱们泾县自古商事繁荣,南直隶更是锦绣昌盛,做生意遭人误解,也属常事。” “只是这青城山院的孙姓廪生言辞过激,辱我生母,污我继父,我为人子女者,必当与其积怨难消、不共戴天!” 显金三指朝天,郑重立誓,“从今往后,我陈记再不做与那孙廪生的一切生意,如有违背,我小贺天诛地灭!” 你只是买家,又不是我妈! 人都辱到脸上了,显金刚刚拳头在衣袖里捏紧了,若不是乔徽突然冲出来,显金必定一拳头挥到了他脸上——这年头,孝道大过天,你当众嘲讽人家爹妈,人家打到你脸上都是轻的,就算告到衙门去,县老太爷也只能各打五十大板。 大不了孙顺带点读书人光环,县老太爷责令她赔点钱罢了——到底也要顾忌陈记的脸面。谁家没读书人?陈家的希望之星可比那孙顺有希望多了! 谁知乔徽冲出来了。 显金微不可见地扫向东边,那个方向已看不到乔徽的背影,只剩下一座白砖砌成的拱形小桥。 显金抿抿唇,转头看向听得目不转睛的张文博,收拾心情,笑道,“不过,经此闹剧,咱们陈记纸业 气氛组王锁儿小朋友兴奋地双手过头,带领大家“啪啪啪”。 与己无关,看客们“啪”得非常不走心。 显金提高音量,着重强调,“在使用五色卡兑换对应的纸张后,他还将获得一张由陈记倾情出品的精制六丈宣!” 六丈宣! 是真的六丈宣吗?! 在陈记李老章师傅去世后,泾县大小不一的数十家纸业作坊,已有三四年的光景未曾有六丈宣出世了! 前两年各家还有老货、存货,在朝廷派人来收贡品时还能贡献一二,如今这一两年,各家的存货被消耗殆尽,朝廷已逐渐转向福建等地收买绝品纸张作贡品——泾县本身就靠纸业发家,此种形势对泾县冲击非常大。 如今再闻六丈宣出世,看客们不由为之一振! “陈记当真又做出六丈宣了吗?” 有看热闹的纸业小作坊掌门人高声发问。 显金笑而不言,转向张文博,“张廪生,您要兑换六丈宣吗?” 张文博满面红光地,恶狠狠点头。 是,集卡是为了快乐。 但是如果有六丈宣,岂不是快乐翻倍? 得到肯定回答,显金便仰头高声道,“陈记将于近日焚香沐浴、择佳期送六丈宣上门!” 张文博搓搓小手,表示十分期待。 众人随声散去。 三日后,老黄历写宜“祭祀沐浴解除求医嫁娶立契”,总而言之是诸事皆宜。 鸡鸣之后,陈记陆续从店铺里蹿出四个年轻精壮的小伙,小伙儿统一着白麻布背心,露出古铜色的健硕肌肉,小伙肩上扛着扁担,扁担连接一块二十米长的木板,木板上是一块崭新的竹帘,竹帘上蒙了一层撒金红纱,几根纯正红的红绸缎子系成一个大大的红结。 董管事今儿个特意起了个大早,拿猪油把头顶上几根幸存的残毛捋顺,穿上当年成亲时的红绸衫子,拿着一支唢呐,仰头站在陈记门口,鼓起腮帮子狠狠地吹了个长音! 唢呐一出,百乐皆暗。 紧跟着另两个健硕小伙,狠狠敲鼓! 整个水西大街全都被热闹出来。 商户们站在门口,探出个脑袋往陈记观望。 没一会儿就见这一列红彤彤的队伍敲锣打鼓地往青城山院过去,为首的董管事站在门口大声道,“陈记敬请张文博廪生揭榜!” 身后六个大小伙儿气沉丹田,喊得个震天动地,“陈记敬请张文博廪生揭榜!” 山院刚下早修,没一会儿便密密麻麻地围了好些人在门口观望,张文博好奇地探了个头,便被人拱到了最前面! 董管事笑着将唢呐往腰间一塞,双手给张文博递了根长长的杆子,恭请道,“请您揭榜!” 所有人皆目光灼灼地看着。 一股虚荣心被满足到顶点的热意爬上张文博脸颊,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将红绸缎捆成的活结挑开,露出一张光洁温润的、纹理清晰又微黄绵麻的很大很大的纸。 差不多是山院学生们普通寝宿的大小。 围观诸人,均不约而同地“哇”出口。 张文博因集卡成功带来的快乐、被陈记满满仪式感宠爱的骄傲,全都在这一刻化成了真正的、真实的、由衷的,对这传承千百年古老技艺的震撼与心醉。 山院高台之上,乔山长手抚翘须,轻声道,“夏商殷周启业,商为人行立铜钱上,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窥史可鉴,商盛时者朝盛国盛,商衰时者朝弱国弱,此为商之道初也.” 文章每每被人当面宣之于口,总有三分羞耻之意. 听自己老爹背诵自己写的为商经义,乔徽默默别过眼。 乔山长背了开头,单手遥遥指向门阶处激动得涨红一张脸的张文博,又想起最后一张色卡的来路,不由感叹道,“陈记现任掌柜,确实非常聪明啊。” 乔徽抿抿嘴。 非常聪明吗? 还行吧。 姑且算她一般聪明吧。 今日第一更,稍晚再更新。 第48章 当搬运工 不得不说,显金把六丈宣出世的气氛烘托得非常到位,在三五天的时间内,泾县的街头巷尾讨论的多是那场形式大于内容、主要以满足张文博虚荣心为目的的揭榜仪式。 来客也变得多起来,显金去隔壁的布匹店定了三匹海青松江布,给店里的所有伙计分别做了一套色调统一的衣裳,襟口处都绣了一个小小的“陈记”二字,还了一两银子请对街扇子铺的画娘描了一个小而精致的纸卷小画,绣在“陈记”二字旁边,又请万能金牌家政张妈把每个人的名字都绣在了logo旁边。 锁儿有新衣服穿,非常兴奋,隔一会儿,她指着董管事袖口三道杠,再看看自己袖口空荡荡,疑惑提问,“…为啥我们不一样?” 显金把算盘一放,循循善诱,“你月钱几何?” 锁儿老实回答,“一月半吊钱。” 显金看向董管事,“董叔,您月钱几何?” 董管事摸把脑门,谦逊地模糊重点,“不多不多,二三四五两银足可维持生计、赡养家务。” 显金笑起来。 好吧,这个年代已经需要工资内部保密了吗? 显金摸了把锁头,笑道,“明白了吧?等你月钱也涨到二三四五两银,你袖口上也有三道杠。” 锁儿恍然大悟,跟着去数店里所有伙计袖口上的杠杠,“…李师傅有三道杠,二狗哥是两道,三狗哥和几个郑哥都是一道杠…” 锁儿哀嚎一声,“只有我没有杠!” 王三锁小朋友颓了三秒,跟着握紧双手,神色坚定,“但终有一天,我一定会有五条杠!” 显金打算盘的手闪了一下。 很好,实习生都想翘她ceo的位子了——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看客多起来后,库房里残存的纸张又被销了一波,存货已然不多,甚至大部分都是便宜难用的竹纸,这些卖出去是打陈记的脸! 对于这个问题,李三顺焦虑许久,这小姑娘掌柜的叫作坊什么都不管,只管研究六丈宣和八丈宣的做法,这…这怎么能行? 六丈宣和八丈宣这种纸,一天两天是做不出来的! 他们一日做不出六丈宣,就一日不开张了? 存货被卖完后,他们又卖什么? 先前他的顾虑被那小丫头的豪言壮语打消不少,这几天货卖得越好,他那股心焦再次涌上心头,焦虑得眉毛都要掉完了,只能趁晌午用饭时,赶紧把显金拦住,必定要将自己的焦虑倾吐干净。 ——他算是发现了,这小丫头身上有股力量,能非常好地抚平他,甚至抚平这个店铺、这个作坊里所有人的各式各样的焦躁。 他隔老远就见显金急匆匆地过来了,正欲开口,却听她利索交待,“李师傅,您赶紧去把衣裳换了,我们要出个门,您自己琢磨是带狗哥,还是带郑小哥。” 又见她探头看了眼更漏,“隔半刻钟,咱们店门口汇合。” 说完,又急急匆匆跑了。 李三顺伸手去抓,抓了把忙碌的气息,为了缓解尴尬,只能中途改道伸手抓了抓脑袋:在线等挺急的,老板太忙,没空搭理下属的焦虑咋个整? 李三顺带着周二狗上了门口等着的骡车,上车时显金已经在上面等着了,小丫头手里拿着本薄册子,正靠在车壁旁仔仔细细地翻看。 李三顺正想开口,却见小丫头一抬头看了眼他们,撂开帘子招呼一声,“董叔,人齐了,咱们走。”话音一落,便又低头看册子。 李三顺满腔的焦虑卡在嗓子眼。 好烦,更焦虑了。 骡车晃晃晃,李三顺一边焦虑,一边忧愁,完美实现自我内耗,最后焦虑得睡着。 约莫大半个时辰,骡车急刹车,车一停,李三顺眼一睁,跟着显金迷迷糊糊下了车,一眼望去荒郊野岭,不远处一个小村落,大约有二十几户人家。 李三顺挠挠脑壳,“金姐儿,这哪儿啊?” 显金笑道,“这是小曹村。” 李三顺恍然大悟点点头,然后问,“小曹村是什么?” 显金:… 董管事拴好骡车过来,笑着回答,“走啊,我们先进去。” 董管事带路,一边走一边跟李三顺解释,“…小曹村离咱们泾县县城个把时辰的脚程,一个村子都是做纸的,但因要翻山又要涉水,他们的纸业生意不好做,现今是农闲时做纸,农忙时打麦… 董管事来到一处小院儿,扣扣门栓,高声道,“曹村长,我们当家的来了!” 没一会儿,一个老头儿慌里慌张地开门,看到陈记一行人,没有丝毫犹豫,先朝李三顺粗粗福礼,“陈爷您好!” 李三顺赶紧躲开,蒲扇大的手把显金向前一推,“这是我们作坊当家的,贺掌柜!” 老头儿见显金细得比麻秆还细,白得比灶上的发面还软,年纪小得比自己孙女还矮一头,心里不太乐意,脸上就带了点出来,看向董管事,“.嫩说陈记当家人来,俺们一村子的人今天都没去坝上,全在家里等着,你你你——你带个小姑娘来?” 老头儿手摆得像钟摆,“换个敲得定事的人来噢,俺这几天插秧忙得很!” 董管事手捋秃子头,正准备说话,却被显金拉到了身后。 显金笑着回了个福,态度很谦逊,“人不可貌相,摇篮里躺着舅舅,我年纪虽小,却是泾县陈记实打实的当家作主人,是老夫人亲手盖过章的。”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卷票子和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 “您看看,如若今天看得好,咱们一手付钱,一手摁印,银货两讫,非常清白。” 文书能造假,票子造不了。 小曹村村长老头眯着眼睛看了看,披上衣裳赶紧开门,笑道,“俺们庄户人不懂事咧,陈家的瞿夫人,俺们知道俺们知道!” 曹村长让出一条道,请外来的客人先行,越往村落里走,便越随处可见山坳上晾晒风干的稻草穗儿,曹村依水而建,村落蜿蜒曲折,时不时可见男人扛着一摞竹帘沿溪去。 李三顺越看越不懂,撞了撞董管事,“老董,这是.” 董管事脸上维持着标准的笑容,侧过头,嘴巴不动,光出声,“咱们如今没人手做纸了不是?掌柜的说咱不做了,除几类精品纸业,其余纸张咱们均收购后转手卖出,做.” 这词儿非常拗口,董管事想了很久。 “咱们做二级经销商。” “不生产纸,只是纸的搬运工。” 今天 第49章 安排极是合一) 啥啥啥? 那又是啥? 这又是啥?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凑在一起就满头糊涂账。 李三顺还想再问,却被董管事扯了把袖口,“…别问了!金姐儿说话,你哪次听懂的?” “跟着做就完了!” “少不了你这条老狗吃肉喝汤!” 董管事咬牙切齿地说完,一抬头又恢复标准的笑容,双手交贴放在腹间,昂首挺胸地快步跟到显金身后,时不时地点点头,打个岔。 一副非常忠诚又善解人意的样子。 李三顺气得挠头。 你才是条活死狗呢! 当初从宣城调任泾县,请他喝酒时是咋个得意洋洋说的?——“三爷不管事,谁管?还不是我来管!我在泾县管两年,回去就升老总管,再等几年荣退养老,这整个陈家当伙计的,谁还能比我更体面!?还有谁!” 现如今咧? 李三顺抬头看。 不知金姐儿说了什么,董管事立刻露出矜持又热情的微笑,“对对对,咱们贺掌柜说得极是啊!” 李三顺深吸一口气。 软骨头! 没主见! 马屁精! 呸呸呸! 泾县铮铮男儿,怎能如此屈膝折腰! 李三顺倔犟地扭头,以表不满。 一路往里走,走到捞纸作坊,曹老村长特意安排了八个经验老到的中年师傅只着白褂子背心候在捞纸水槽旁等开干,露出胳膊和部分胸膛,曹老村长偷觑显金,见显金未有半分羞赧和退却,心里放了心,高声征询显金的意见,“.那咱们开干?” 显金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八个师傅立刻分裂水槽上下两侧,带头的一声吆喝,一面长方形的细竹帘铺在帘架上,左右两边用捏尺压好,八个人同心协力将帘子放入水中摇晃几下,再提上来,一张薄薄的、均匀的滴水湿“纸”就呈现在帘片之上。 “纸”在帘片上稍稍停留片刻,带头男子再次一声吆喝,将上述动作又重复三遍, 曹老村长弓着背,笑眯眼,“还请诸位向西移步。” 紧跟着的西边,便是仓库。 比起陈记暖砖铺就的库房,小曹村的库房显得不那么高科技,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敷衍。 黄泥糊墙,桑皮做顶,顶上再盖五层瓦片,库房内未做通风、保暖和防水处理,四面墙只围了两层厚厚的黄皮纸充作隔离。 许多做好的宣纸都跟不要钱似的摞在地上,最顶上和最底层的已经被氤染成了泥土的颜色。 显金弯腰摸了一把,最上面受潮的那一层纸,手感和陈记出品的纸有明显不同——小曹村的带着潮气和生润,陈记是干燥绵润。 显金起身,双手抱胸环视一圈,神色冷冷的,未置一词。 曹老村长被这眼神看得发毛,低头扯了扯董管事的衣袖,“.你们小当家,是没看上俺们库房?” 一张脸皱成一朵老菊,十分为难,“俺们只是个小村子,一整个村也只有二十来户,百余来人。前年旌德山洪,俺们举村逃难到这儿,刚落脚没多久,这库房已是集全村之力修的全村最牢实的地方了嫩是没见到俺幺儿那茅草破屋,风吹都要倒.” 董管事笑眯眯先纠正,“我们当家的。” 曹老村长“啊”? “不是小当家,这就是我们正牌当家的。”董管事吐字清晰,态度鲜明。 至于后面的问题. 董管事探头认真打量了显金的神色。 神色如常。 即,看不出喜怒。 多年管事经验养成董管事绝不轻易将猜测述之于口的习惯,便笑道,“这我可不知道,等会儿咱们坐下来细谈的时候,要不您当面问问我们当家的?” 他要敢自己问,谁他娘的还求人啊! 没看到你们陈记这小姑娘,不笑的时候,脸上像结了一层霜似的吗! 曹老村长在心里骂了声娘,继续将人带往全村建得 待陈记一行人依次落座,曹老村长坐到显金正对面,亲给显金斟了一盏茶,搓搓手笑得眼睛看不见,“贺当家,嫩看,这事能成不?” 显金双手捧杯,杯沿放得很低,语气却不卑不亢,抬眸寻人,“李师傅,劳您说说看,这事儿能干吗?” 显金笑着介绍,“这是我们陈记的大师傅,李三顺李师傅,出身百年造纸世家,丈八、丈六的传承人,如今我们陈记推出的六丈宣就是李师傅们做的。” 曹老村长看这精瘦老头的眼光陡然发光。 显金再笑着问李三顺,“您觉得小曹村做纸还行吗?” 说起做纸,李三顺可就不困了。 “作坊伙计造纸的手上功夫看得过去,头遍水靠边,二遍水破心,头遍水要响,二遍水要平.这些做得不错,能粗粗判个合格。” 两家会晤,李三顺却不讲武德,不给戴高帽子,只讲大实话,“我一路过来,看你们搅拌、捞抄、压挤、晾晒还算有点章法,没受潮的纸张也挺不错的,摸起来绵润劲道。 “唯独一点,是真埋汰!” 曹老村长默默低下头。 显金笑着鼓励,“您直管说。” “你们那库房,像个什么样子!咱就说像个什么样子!?墙上还是润的,手一摸黏黏糊糊,咱们做纸的靠的是一潭水没错,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咱们依水而建,保存纸张的时候就一定要注意通风干燥,这是童子功,做纸的都知道.” 李三顺喋喋不休。 曹老村长脸越涨越红。 他为啥不修干燥通风的库房,是他不想吗!是他不想吗!吗! 显金低头喝了口曹老村长斟的茶,拍了拍膝盖,看差不多了,抬眸笑着打断了李三顺的唠叨,“李师傅言之有理,说出我们的心声啊。” 又看向曹老村长,语重心长诚恳道,“买货且要比三家,何况两家合作?既我们家李师傅看出了诸多毛病,那您必得容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显金侧身,以曹老村长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问董管事,“咱们下一家是去哪儿?” 董管事毕恭毕敬答,“去丁桥。” 显金点点头,从怀里摸了一小个银锭出来放在曹老村长面前,笑意真诚,“今儿耽误您整村人插秧了,这算误工费与茶歇钱,您老安安心心待在村里,陈记有消息了,无论成与不成,必定立马着人告知您,您看可好?” 曹老村长一张脸涨得通红,从心底里想推脱这锭银子,却实在又需要给村里今儿耽误工期的壮年一个交代,嗫嚅半晌终是接了。 告辞小曹村,显金留了周二狗驾骡车,把两名三条杠高级管理人员都叫上了骡车。 技术高工李三顺师傅忍了半天的焦虑,终于得到了释放,追着问过来问过去。 显金笑着言简意赅地同李三顺解释,“您专心做丈六、丈八,其余的纸张预备向其他不具备售卖能力的作坊购入,既解决周边小作坊的买卖问题,又解决陈家的货源问题,对周边的小作坊和陈记而言都是好事。” 这是经济的 这下,李三顺懂了。 就是挂羊肉卖狗肉! 这怎么能行! 人家来买纸不就是冲着陈记的招牌来的吗?若不是陈记生产的纸,那人家买什么劲儿?陈记又卖什么劲儿?这跟那些无本的倒爷有什么区别!? 他们手艺人不能干这事儿! 李三顺下意识反驳,“不能这么干!这么干,会砸牌子!” 显金已经习惯李三顺师傅遇到新概念, 有时候甚至都没听清没理解,反正先投反对票就对了。 这极有主见的中年男性啊 显金笑了笑,没说话。 行政高等编制董管事“啧”一声,语气极其不赞同,“你刚刚也说了人家纸张绵润劲道,手艺老道踏实,也看了人家作坊现场做的夹贡,你心里明明清楚,人家手艺不比咱们陈家的差!” 李三顺舌头被绊住。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真是百用百灵。 显金笑着补充,“我是泾县当家,我能不在意自己的招牌砸不砸?我们购入小曹村的纸张,必定是要经过陈记审核、把关、盖章才能投放到我们自己的铺子里,如有必要,我甚至会派出一两个人到小曹村做指导和监工。如果在小曹村,我们发现了很好的做纸苗子,我们也可以擢升、提拔到陈记来,为我们所用.” 显金沾着茶汤,在骡车上的小板桌画了个小圈,再画了个大圈,指着小圈,“这就是如今的陈记,依靠我们上上下下这不到十个人做这个买卖。” 又指向大圈,“这就是小曹村,我们不需要支付他们的劳力、原料甚至场地费用,我们只需要买!我们只需要挑好的买!这个小圈的人便可尽数从无尽的杂事中解脱出来——您难道一辈子只想做夹贡,不想做六丈宣了?” 前面的话,李三顺似懂非懂。 最后的问句,震耳欲聋。 李三顺挺直腰板,又迅速弯怂,讷讷出言,“想” 显金笑着点了点头,单手将板桌上两个圈抹去,侧眸看向窗外。 老头儿也跟着显金的目光看向窗外,惊讶道,“这不是去丁桥的官道?” 显金摇摇头,“不去丁桥。” 刚刚不是说要货比三家,他们接着去丁桥看看吗? 老头儿疑惑地看向董管事。 董管事动动喉头,“不去丁桥了。我满城镇地找,只找到了小曹村这一家较为合适的作坊,其他小作坊要么太远,要么手艺太差,我们调教起来非常麻烦。” 那.那刚刚为何这么说? 李三顺毫不掩饰的疑惑神色逗乐了显金。 这老头儿,除了做纸,是真的一窍不通。 显金笑道,“做生意,哪有 “所以就是小曹村了?”李三顺愣愣发言。 显金笃定点头,“就是小曹村了。” 跟着便转头交待董管事,“.等会把由陈记支出三十两银子修缮仓库写进文书契约里,把珊瑚笺、撒金、夹贡、桑皮这几项好货的单价,买入价扣一半,另几样销路不算太好的玉版、白泽等买入价涨三成。” 董管事低头记下,又问,“那修缮库房的三十两银子,是让小曹村打借条,还是用货款冲抵?” 显金摆摆手,“不让他还。” 董管事一愣。 他们家夜叉,还能吃这个闷亏? 显金继续道,“再在文书上加一句,小曹村所出纸张除陈记外,不可再卖与他人,如有违背,由小曹村赔偿三百两银子为底,视陈记损失,赔偿上不封顶。” 好狠的心 但非常赚钱啊! 董管事学显金的样子,拿着芦管笔奋笔疾书,兴奋得头顶的几根秃毛都在随风飘动,又问,“那咱们何时给小曹村准信合适?” 显金沉吟道,“五日吧,三日太短,十日太长,太短则吊不起他们口味,太长则容易把事情磨化掉。” “再过五日,我就不出现了。我今天唱了个红脸,就要劳烦董叔您唱个白脸,您邀上衙门的文书,同来小曹村把文书签了。” 有陈左娘与泾县现官定亲的关系在,衙门的人应该也不难请。 显金又交代了几项,董管事连连点头,连声道,“对对对,咱们贺掌柜说得极是。” 李三顺默默别过脸去,他是真看不上老董这幅狗样子。 显金交待完毕,笑着同李三顺打趣,“等董管事来找小曹村签文书时,您带着狗哥先把他库房里能用的纸张收回家。 “等咱们库房彻彻底底不唱空城计了,我再请三五个人来您旁辅助您做六丈宣,您看可好?” 李三顺立刻转头,笑得真挚,“好好好,咱们贺掌柜的安排得极是!” 第50章 蟑螂开会(三千字合一?) 隔了五日,董管事拿着新修的契约文书去小曹村,同去的还有从衙门请来的公证员和前去看质量收购纸的周二狗,显金问李三顺咋不去,李三顺理直气壮,“.你个小丫头,撺掇着我唱了个大红脸,我可不好意思再去了!” 显金“嘿嘿嘿”笑,竟然被这老头看出来了。 下次把他当枪使,还得做得更隐蔽点。 契约文书签订得很顺利,如显金所料,因为李三顺老头儿在人家祠堂开启键盘侠模式,成功实现pua,导致小曹村深觉只要能卖出去,有笔除种地以外的额外收入就感谢天感谢地了。 故而文书都没念完,曹老村长“刷刷刷”签署完毕, 契书约定,陈记每月向小曹村至少保证二百刀纸的进货,工钱月结,当月所需产量如有变动,需提前三日告知,如有急货,在约定购入价格的基础上浮三个点——这是对陈记的约束。 同时也约定,小曹村出品纸张不能供往除陈记以外的任何纸行,纸张如有品质问题,如数退换,一百刀纸里超过十张纸的退换,当月工钱直接抵扣十个点子——这是对小曹村的约束。 双方都权利,也有义务,乍一看很公平。 实际上也很公平。 显金亲拟的这册文书,除了灵活运用李三顺老头儿,成功把价格打下来,确保了自己进货的成本可控外。 对于其他条款,她没有动一丝一毫的歪心眼,全然站在公平的立场,按照记忆中她老爹拟条款的路子从来头到去头,全都规定清楚,谁也占不了便宜,谁也不吃亏上当。 做生意,讲的就是信义二字。那些不讲诚信的商家,或许能赚快钱,也或许足够幸运一直没有翻车,但对不起自己良心。这种丧良心的商户,始终会遭报应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她那暴发户老爹经常喝了酒就骂,“.家装的行规都是被那些龟孙子带坏的!先拿便宜整装把人骗进来,给你个极低的价格,再在装修途中一点一点往上耸价用这个牌子要加钱,用那个牌子没有货.真是败良心!” 不得不说,在对待失足妇女这个问题上,她老爹或许带了点主观的喜爱色彩。 但就做生意而言,总的来说,还算是个一丝不苟的暴发户。 追忆完前世的爹,今生的爹在吃早餐时,见打完八段锦,穿一身尼姑装,还挽了个尼姑髻的闺女,颇为闹心,先给闺女夹了只素馅八宝灌汤包,再语重心长地开口,“金姐儿,你刚刚走过来,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大蠊成了精,学会两条腿走路了。” 显金刚做完早操,正累着,气喘吁吁地喝了口枸杞杏仁露,没懂大蠊是什么,便以询问的目光投向张妈。 张妈举起双手,做了个触须的动作,紧跟着又做了个地面爬行的动作。 表情略显猥琐,动作极为写实。 噢。 是蜚蠊啊——这名字专属于浪漫的古代。 在现代,它有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蟑螂,别称偷油婆,也叫小强。 显金低头看了眼自己深咖色的小袄衣裳。 再联想到,自己一个衣柜的咖色、灰色、麻色衣裳… 确实有点像来自天南海北的蟑螂开会。 不禁挠挠头,忍不住为自己解释一句,“这类颜色耐脏,就算不小心沾上脏东西,旁人也看不出来。” 陈敷一口包子差点没吞下去。 艾娘是他见过最讲究的人,通常晨、午、暮一日三刻要换三身衣裳,翠碧色的褙子就得配水头好的翡翠,绛红色的袄子最好配精细出挑的红绒,她最服气穿月色的衣裳,戴上一套银首饰,就像院子里打了露水、娇嫩白净的骨朵儿。 陈敷不无哀怨地看了眼眼前大口吃素馅包子,吃到一半被哽住,又端起牛乳“咕噜噜”往下顺,顺完还发出一声舒服喟叹的女儿 除了这张脸,通身没有哪里像艾娘! 陈敷默默将夹过去的素馅八宝灌汤包夹了回来。 一抬头见陈笺方神色如常地自外院进来,神色如常地朝他福身后,又神色如常地坐在了下首,揭开了盖上存热的木盖子。 陈敷探头一看。 哟呵,不是白馍了——盖子下是和显金一样的素馅八宝灌汤包、牛乳和凉拌豆腐丝、米油鸡蛋羹。 陈敷笑道,“二郎不吃白馍和白菜了?” 显金瞪了一眼陈敷。 怎么那么喜欢挑事儿。 人家吃个饭也不依不饶的。 这在古代也有个专属的浪漫名称,叫“杠头”,现代人称“杠精”。 陈敷转了头,装作没看见。 陈笺方执筷的手顿了顿,低了低头。 前几日,他的餐食就发生了变化。 从白馍、白菜、萝卜干换成了色香味俱全的全素席,甚至并未规避蛋和奶,他派小厮小山去问,打理老宅内务的张妈便诚惶诚恐地来告罪,说是贺掌柜如今也在守热孝,左右都要做,不如多做一份,又说读书费脑子,单吃馍和青菜萝卜,怕是人要出问题。 下人,是不会擅自更换食谱的。 多半是那位贺掌柜的意思。 张妈又说,若是触了规矩,她立刻变过来就是。 却被他鬼使神差地阻止了。 祖母一向推崇苦行僧式的用功,常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来激励他,自自父亲死后,这般的激励越发多了。 叫人如鲠在喉,却不能一吐为快。 如今至泾县,他方有终得一方自由天地之感。 他不重口腹之欲,连吃数日的白馍与白菜,他也无甚抗拒,但当他吃上精心准备的素宴时,他却终于觉出了几分活着的乐趣。 倒不是为享乐,却是如何在规则与底线允许的范围内,努力叫自己舒服一点——这门学问叫人着迷。 而那位贺掌柜,可谓炉火纯青。 陈笺方低头喝了口牛乳,再抬头时笑了笑,“吃什么都改变不了儿对亡父的追思,想来亡父在天有灵也不愿见儿劳苦自损,叔父,您说是吧?” 陈敷还想再扛,却在桌下被显金踢了踢小腿,一抬头就对上了继女瞪圆的警告眼神,这才堪堪作罢。 显金算是看明白了。 陈敷就是宅斗文里面最讨厌的那种男配及女配于一身:作为男配,他宠妾还文不成武不就,还好吃懒做,一心想掏空自家老妈的钱包,作为女配他真的是到处挑事儿,且有股不煽风点火不罢休的看热闹精神。 属于活不过三章的龙套。 故而,显金与陈笺方用完早餐,一道从正堂出来,陈笺方去青城山院,显金去水西大街,算作同路。 分道扬镳前,显金情真意切地为龙套挽尊,“.三爷便是这么个荒唐性子,这么些年了,大家听说也听说了,看也看过了,老夫人骂也骂了,打也打了,狗尚且改不了吃屎.” 陈敷又怎么可能改掉抬杠。 显金自认为这个比喻打得非常精妙。 陈笺方手里提着竹篮,里面放了笔墨纸砚,听显金这般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无碍,三叔三叔在读书上也是受了搓磨的,听父亲说,三叔年少时被祖母狠狠责骂过,十几年间,渐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果然,不是每一个扛精都是天生的。 显金洗耳恭听“扛精”成长史。 陈笺方看小姑娘侧着脸,把耳朵伸得老长,像头.很乖巧的驴.便轻笑起来,语声轻缓地娓娓道来。 “三叔四岁启蒙,便可熟背百家、三字经、论语等开蒙书册,那时候在十里八乡都是有些名气的,后来祖母便送三叔进了学堂,学堂每次考试,祖母都很关心,若三叔没考到 陈笺方言行举止,有股显金从未在身边人中见过的气质。 显金也不觉沉静了下来。 陈笺方接着道,“这惩罚,越罚越重,越罚越频繁,三叔的经义考试便越考越差,这书越念越不想念,与此循环,家中常常是鸡飞狗跳,祖母要打,三叔要跑.之后祖母又硬着头皮送三叔去考院试,估摸着是想试试运气,三叔当然考不上,祖母便放出话来‘长子读书,二子经商,她还不如不要三子,两子足矣’。” “那天晚上,三叔喝得烂醉,把书全都烧了,把小时学过的纸谱也烧了,从此不再去学堂,整日在家中与街上” 陈笺方低垂眼眸,似在琢磨一个合适的词语。 显金适时解围,“胡混。” 陈笺方看了眼显金,便笑了笑,“也可这么说。” 又言归正传。 “祖母越表现出伤心的样子,三叔的行为便越发过分,后来成亲了,有些转了性,与三婶老老实实过了几年平静日子,再后来.”陈笺方隐晦模糊道,“再后来的事,你便也知道了。” 再后来,不就是遇到她娘后,干柴遇烈火,纨绔遇真爱,一发不可收拾了嘛。 显金点点头,表示理解。 总的来说,这就是一部顺毛驴怎么被内卷母亲逼疯的故事。 在显金看来,陈敷是一个大智若愚之人,极为自我,是一众黑色里的白色。若他这抹白,放在现代,那他一定会在茫茫人海找到与他同色的同类,但他不幸的是生活在十根手指都要求一样齐的古代。 故而,要么自我封闭、精神内耗,要么彻底放开、稳定发疯,幸好陈敷选择了后者。 与其消耗自己,不如逼疯别人。 显金扬了扬下颌,认可地点了点头,余光扫到陈笺方那张温润挺拔又内敛安静的脸,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呢?” 在家族与长辈的重压下,你好像还没疯? 对于两更合一,字数上差了点点,大家见谅,今天一直在转机,来不及坐下写。 从明天起,做一个有存稿的小仙女! 第51章 会心疼的 陈笺方脚下一滞,堪堪停在陈家老宅的大门门槛前。 商贾家的门槛,不高,不过一寸些许。 什么也拦不住。 这世道就是这样,纵算家有宝塔夜明珠、坐拥城池半壁的商贾都不准门槛高过三寸,只有官宦与勋贵之家的门槛,才可以高得将那些平凡且低贱的人,拦在上等人的白玉锦绣之外。 陈笺方低了头,脚轻轻踩在门槛上。 老宅的门槛略有脱漆,红漆之下露出老朽的木纹。 他思索良久,抬起头来,见小姑娘眸光纯良,清得像一汪山涧无鱼的泉,便勾起唇角笑了笑,“我?” 说着便将目光转了出去,一脚踩过不高的门槛。 “小时,与我同在私塾的儿郎,读完论语就回去砍柴挑担;府学时,我的同窗一天两个白馍,早上半个干吞,中午一个夹咸菜,晚上半个泡在盐巴水里发胀,胃里胀满了盐水和白馍,晚上才不会被饿醒。” 陈笺方声音飘渺,如远山之外被风吹响的青松。 显金亦步亦趋跟随其后。 “而我呢?虽无绫罗加身,却衣料舒适、干净,三餐两点,瓜果时蔬,我无需为银钱奔波,更不用为衣食担忧。” 陈笺方笑着轻耸肩,“所有对我的期待,只有一件,读好书。” 所以,他无法想象,如果他如三叔一般读不好书,会怎么样——将颠覆他十七年来一日一日、一时一时、一刻一刻堆叠起来的认知。 二人并肩拐过老宅的街角。 水西大街在右,青城山院在左。 可陈笺方的话,分明还没说完。 显金放慢脚步,等待他将后话道出。 可等了半天,再没有言语传来。 显金侧眸看过去,陈笺方低垂着眼眸,长长翘翘的睫毛映在下眼睑的卧蚕上,棱角分明的侧颜配上直挺的鼻梁,有一丝叫人意外的文弱感。 嗯. 就是文弱感。 就是前世,诸多旦、小生,兵家必争的文弱感。 如今见到这土生土长的旧时读书人,才知道文弱感,可不是在眼角点个痣,把腮红涂到鼻头,或者是戴个深棕色的大直径美瞳,就简单存在的 这玩意儿,是天生的。 是浸润在旧时光的书卷气中十数载,站在纵横交错的青砖大街上,头顶飞出一角瑞狮檐角的氛围; 是读书人拎着一只泛白磨毛的布袋,布袋露出软毛笔小小红穗的点缀; 是书生眼下长睫的暗影, 更是大家族长房嫡孙肩上隐藏着的无法推卸的重担。 这些全部加在一起,才构成了文弱的破碎感。 显金眨了眨眼,吞了口唾沫,不知作何感想,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十字路口,人潮喧嚣,朝食与朝饮占据半条长街,豆浆的香、水磨汤圆的甜、菜粥的清与油果子的热闹、油粑粑的腻气混杂出一股复杂的人间烟火气。 显金被这人间烟火气猛地一击,如梦初醒,手慌乱地指了指西边,“我我去我该去店里了。” 陈笺方朝显金轻轻颔首,“去吧,晚上见。” 晚上见。 晚上没见。 显金加班。 周二狗从小曹村拖了两骡车的纸张回来,肌肉男胸大无脑又粗犷蛮干,从小曹村库房搬上车时,没有分门别类;从骡车上搬到陈记库房时,也没分门别类,两百多刀纸,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堆在库房里。 十文一张的玉版,旁边住着二十文一张的兰亭蚕纸;三十文一张的撒金四丈,旁边得意洋洋地躺着白送都不要的毛边,甚至,毛边还支棱个角盖在四丈宣上。 就如同李嘉诚的邻居是要饭的。 要饭的,还伸了条毛腿,搭在李嘉诚脸上。 真正实现了一视同仁和众生平等。 显金理解不了周二狗伟大的理想,并将他伟大的理想残忍地扼杀在了摇篮里,“.狗哥,您能不能稍稍按照价格,把刀纸理顺,靠近窗口与门口、易遭风的地方摆放稍稍物美价廉的纸张,靠里的、隐蔽又避光的地方摆放咱们店里值钱的纸” 周二狗挠挠头,袖子快被突出的肌肉崩裂,嘿嘿笑道,“咱们以前就是这么放的。” 显金:“.” 她当然记得,以前就是这么放的。 她上次来这库房,门锁得严严实实的,侧面还开着一扇窗呢! 前些时日,既要与陈六老爷和那猪肉头缠斗,又要填上账面的欠债,实在分身乏术,如今稍有空闲,显金才感受到泾县作坊原先在陈六老爷的管辖下,如同一盘散沙,像极了一群闲散游兵,店肆作坊买卖进出皆无规章,全凭掌事的喜好安排,底下做事的个人做纸的不管卖,卖纸的不懂做,算账的只管吞钱,管事的.管事的最坏,啥也不管。 一群人,各有特点。 李三顺老师傅就不说了,遇到事情先否定,浑身上下嘴最硬,中老年男性有的毛病,他都有,他还多了几分霸总最欣赏的倔强和单纯。 接着就是周二狗大哥,憨憨的肌肉男一枚,能指哪儿打哪儿,但放他自己提枪,估计能给自己脚来上一下。 跟着周二狗的几个郑姓小哥,像周二狗的腿部挂件,没太大存在感。 唯一能让显金切实感到并肩作战的就是头发没几根毛儿的董管事。 还有一直企图在她嘴里炒盘菜的张妈。 王三锁小朋友,瘦胳膊瘦腿,不会写不会看,暂时不具备战斗力,能顺顺利利把瘦脸吃成胖瓜子,显金就阿弥陀佛,算上天垂怜了。 这支队伍啊,通身的问题噢。 临到太阳从西边沉下,天色微醺,显金将账册与当日清单结余整理妥当放进柜台,正欲出门时,却见店肆后院的库房外还亮着灯。 显金去看,库房里没有点灯,只能借门廊的光见飞尘四扬。 周二狗背上一刀纸,胳膊下还夹着一刀纸,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靠在窗棂旁,又不敢开窗,只能借窗棂缝隙透进来的那缕光眯着眼看。 显金探了个头,“狗哥,你在干啥呢?” 周二狗被吓了个激灵,“.我在对着册子摆纸呢.” 边说边扬了扬手里的小册子,“你不是叫我按照价格高低摆放纸张吗?我这个脑子笨,只知道每种纸是啥,记不得每种纸的价格。今天一天摆了五次,好像都不太对大家伙有事要干,我不能总占人时间耽误工期,就请李师傅帮忙写了下来,这下总不至于忘记。” 显金走进去,扫了眼那本册子。 写得很简洁。 “夹”代表“夹贡”,“毛”代表“毛边”. 显金指着一条“鱼”模样的画问周二狗,“这是啥?” “鱼!” 周二狗一笑,八颗牙白灿灿,“玉版!李师傅是咱这儿最能认字儿的人,可有些字他也写不会,就只有画画。” 果然。 澄心纸的“心”,代表月影纸的“月”. 显金将册子还给周二狗,道了句,“.好好摆吧。” 便转头欲离。 张妈说今天晚上吃锅子,烧的辣豆豉汤锅,会放她最喜欢的炸豆腐泡儿和白萝卜片,还会蒸一锅野菜土豆锅巴饭,一早就叫她按时回家吃晚饭。 听着就贼带劲儿。 显金走到门口,听身后嘟嘟囔囔,“.这是弯弯的.弯弯的什么?弯弯的月亮.月..月是” 显金脚步停在了门口。 脑子里两股力量疯狂战斗。 再见了,我的野菜土豆锅巴饭。 再见了,我的辣豆豉汤锅。 再见了,我的油炸豆腐泡儿。 显金终是松开拳头,转过身,认命似的向周二狗走去,声音有气无力,“.那是月影纸,八文钱一张的月影纸.” “算了,我来帮你吧.” 这群人,通身的问题噢。 但有一个共通之处,也是最大的好处,心地纯良、听话听劝。 这已很难得了。 显金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一声轻笑,“.还以为你一早就去铺子上了。” 跨过门槛,放慢脚步,“昨天晚上,张妈嘟囔许久,说专为你做的辣豆豉锅,你却不在。” 显金赶忙跟上,笑道,“铺子有事,回来不得。” 还是找虐般,问一句,“好吃吧?” 陈笺方眸色含笑,“好吃。三爷吃得痛不欲生,直说若张妈再做辣子,他就把小稻香的少东家请回家做饭,撬掉张妈的饭碗。” 显金笑起来。 陈敷是最标准的徽州胃,咸鲜清淡,要吃本味。 显金上辈子祖籍四川,除了和熊猫一样喜欢吃笋,还爱一口辣子。 张妈口味弹性很大,基本上她喜欢谁,口味就跟谁一样。 张妈最近的心头爱是显金,桌子上的菜,就多放茱萸、胡辣和朝天椒,把陈敷吃得叫苦连天,据说一天蹲八道茅房。 不过也没差。 以前他也爱上茅房,不是在茅房,就是在去茅房的路上,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存货. 她前世的爹也这样,号称“蹲厕所是男人最后享受孤独的时光”. 显金伸伸胳膊,活动一下筋骨和手腕,装作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颌。 陈笺方敏锐道,“有事?” 显金瞬时打蛇顺棍上,笑得极为标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想问问,您近来可忙?” 陈笺方余光扫去,快到东西分界的拐角了,便刻意拖沓步调,“不算很忙,青城山院的乔师本也是我旧师,我热孝在身,不便跟班习课,乔师将我安顿在单舍,习学时间较为随意。” 相当于,就是找了个环境好点的图书馆上自习嘛。 只是这图书馆,还配了个国家级名师。 显金点点头,话就在喉咙口,有点不好意思说。 拐角就在眼前了。 陈笺方索性停下脚步,温声道,“可有急事?” 显金搓搓手,“是这样,铺子上的几位伙计没有开过蒙,只能认极为简单的几个字,稍稍复杂一些的字形便不知了。” “咱们陈记这个生意,较为特殊,做的是读书人的生意。若都是些个大老粗,这生意便也没法儿做,这店子便也没法管。” 显金昨天晚上,和周二狗一起盘纸到很晚。 时间晚到陈敷气势汹汹地来铺子上接她,说是以为她“携款私逃了去”。 她回去后,思索良久。 做生意,必得有章程,无论掌柜的,还是小伙计,无论ceo,还是实习生,都必定要照章行事才得其法。 她手下的兵,连字都认不得,咋个照章行事? 靠周二狗发达的肱二头肌,还是靠李三顺如教科书般标准的倔强? 她思来想去,还是要教会伙计们认字。 无论是为了以后铺子的发展也好,还是伙计们自身的职业前景也好——认字可比睁眼瞎值钱多了。 那么,问题来了。 谁来教? 她? 她倒是能写会读,但她从怎么教?她与他们隔着好几个百年的鸿沟,她教他们“啊波此得”还是“诶比塞地”啊? 且不说她自己写字都是一手的白话简笔,如今大家伙都是繁体字,她这么教出去,岂不是误人子弟吗? 若是这个年代有成人夜校,她必定毫不犹豫地送这群文盲去扫盲。 可,没有呀。 倒是有书院,但是先生不一定愿意收这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和一群垂髫小儿一起开蒙。退一万步说,就算先生愿意,垂髫小儿那群交了学费的爹妈,估计也要持反对意见。 显金一晚上都在琢磨这事儿,琢磨来琢磨去,总算是琢磨到考过乡试的陈二郎举人身上。 反正他戴孝无事,若愿意来教,一定是件极好的事! 显金见陈笺方半天没有回应,决定拿出杀手锏,“您放心,我们请夫子是有束修的,我打听过了陈家孙辈郎君,未成亲的一月不过二两银子,我们五个学生,我给您开一月三两银子,您直管把常用字教会,不需教得出口成章。” 陈笺方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 显金还在劝,“我们铺子上的伙计年纪虽大,但是不笨,实在不行,您想打就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您一下多五个儿子,可谓是此生之福” 越说越离谱。 陈笺方做了个手势,请她打住,“我去。” 笑起来,“我去可以,但不能教得太晚,我还要回老宅吃饭——错过辣豆豉汤锅,会心疼的。” 第52章 有人买吗 那擦肩而过的辣豆豉汤锅噢. 显金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有一闪而过的惋惜,有追悔莫及的暗恨,有“今晚必须吃到它”的信誓旦旦 大家都长着同样的五官,怎么有些人就能一瞬间表达出这么多层意思? 陈笺方被逗笑。 显金清清嗓子,咳了一声,把辣豆豉汤锅抛之脑后,默念成年人不会在意这一顿两顿的辣豆豉汤锅,把话题拉回正事,“山院晌午要午休吗?” 陈笺方点点头,“正午时至未时半。” 那就是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 比较大众的休息时间。 显金沉吟片刻后,“.那就晌午吧?晌午客少,大家伙也凑得齐。山院走到铺子不过半刻,您每日教个十来个字,我再给您备个小间,铺上絮,您来铺子一道吃了晌午,教了学,还能再睡会儿。” 不做生意,显金还能搞后勤。 瞧她把希望之星的作息安排得多好,又能吃饭又能睡觉,还能利用午休赚个外快。 陈笺方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显金再琢磨起其他事儿来,“.还要拖几张桌子,笔墨备好,纸倒是管饱要告诉张妈把你的饭送到铺子上来再拿几床晒过的被和褥子” 小姑娘絮絮叨叨,把陈笺方当备忘录刷。 陈笺方低着头走路,没一会儿两人就走到了东西分界点,陈笺方笑着挥手,换了一句话,“晌午见。” “晌午见!” 显金略带雀跃。 陈笺方目送显金转过街角,走进铺子后,才步履稳重地向山院走去。 他不知道这小姑娘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按照她的安排。 一旬十日,一日三餐,每一餐饭,他们都在一起吃。 显金说干就干,一进铺子就召集大伙儿在前厅开了个短会,按袖子杠杠数站位,科研人才与店铺高管并排站在金字塔顶端,周二狗一骑绝尘率领四个腿部挂件站金字塔中间,实习生王三锁孤身一人位于金字塔底端——属于只能看到前面乌压压的后脑勺,看不见自家掌柜那张风光霁月的脸。 非常哀怨,但无济于事。 王三锁小朋友默默踮起脚,从一众腿部挂件肉贴肉的肱二头肌缝隙里,堪堪捕捉到自家掌柜半只鼻子。 看不到脸,声音还是很清晰。 显金高声宣布,“从今日起,中午,大家伙儿多休息半个时辰!” “啪啪啪啪”—— 掌声热烈,经久不息。 “那咱们就把这半个时辰充分利用起来!” “我特意请二郎君来教大家伙认字!一天认二十个字! 掌声戛然而止。 周二狗悲愤道,“别的纸行,没这要求!” 显金面无表情,“那你去官府告我!” 董管事“噗嗤”一声,笑出少女的娇俏。 显金恨铁不成钢,“咱们一屋子的人,满打满算,就董管事一个人能读会写——李师傅,您这么大个师傅,您不多学两个字,等您做出六丈宣,您该怎么写纸谱?怎么名留千古?” 李三顺瞬间被这个理由说服,挠了挠头,转身往里走。 暂时退出抱怨的舞台。 显金继续说,“三狗哥和郑家几个哥哥,年终时咱会搞一场纸谱知识大比武,比武结果直接和您袖子口的杠杠挂钩,考上了就加一条杠杠,没考上就减一条杠杠,比武既有手上实操做纸,又有书面答题.你们确定不来学字儿?” 杠杠=银子,银子=幸福生活。 郑家三个和周家小狗默了默,对视一眼,利索地转身向里走。 金字塔还剩董管事、周二狗和锁儿。 董管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笑眯眯地捧场,“.金姐儿真厉害,竟请得动二郎君,中午我出私房给您与二郎君加个菜,算是接风。” 锁儿高高举起手,“我!我!我一天能学三十个字!” 被卷到的周二狗:“.”风气就是被这么带坏的! 显金笑盈盈地看向周二狗,双手抱胸,语重心长,“狗哥,您扪胸自问,我让您学字儿,是为你好,还是害你?” 当然是为他们好. 寻常的东家,谁还会给伙计们请个举人爷,专司教书啊? 周二狗心里都明白。 可他更明白,他也许、应该、可能、大概是最笨那个. 周二狗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半吊钱放到柜台上,再跟随大部队的步伐向作坊走去,脚步沉重,背影寂寥。 显金笑道,“您这是干啥!” 周二狗朝后挥挥手,“先存着,抵扣我的错字!” 显金:“.”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未到午时,显金站在门口等,高高挂着的陈记招牌就在她的脑顶门上随风飘摇,没一会儿陈笺方如期而至,不急不缓地从白拱桥上行至踏来,照旧一卷旧书袋,照旧不多的话,照旧如清风影月的气息。 显金怕读书人不习惯与下劳力的力工师傅一起吃饭,便特意后院单放了一扇小巧的木头屏风。 陈笺方笑了笑,“.是怕我吃相难看,吓到诸位兄弟?” 显金被梗得面容扭曲,“主要是怕我吃饭途中,控制不住地唠叨训话” 被这么一打岔,屏风也撤了,铺子里七八人就这么围坐圆桌吃晌午,先头大家伙都还顾忌陈笺方希望之星的身份,用餐时十分文雅拘束。 哪知不到十筷子,周二狗率先原形毕露,端着碗,泡上酸菜豆腐肉片汤,汤汤水水和饭呼呼啦啦干掉一大海碗。 董管事快要吓傻,余光瞥了眼希望之星身边坐着的自家掌柜,心里另一半也凉了。 自家掌柜埋头苦吃,动作不难看,但频率极快,眼里除了菜,就是饭,动作利落,吃相干脆。 别人是一山不容二虎,她老人家是两眼只看饭菜——铺子上吃饭是这样,还开门做着生意呢。谁能正正经经坐下,舒舒坦坦地边围炉煮茶,边一颗米嚼十来下? 特别是他们这儿,就只有掌柜的和小锁儿,两个姑娘。 其余全是做苦力的师傅,砍草、捞纸、搅水都要一兜子傻力气,在力工堆儿里打混,淑气啊、文雅啊、温柔啊——全都不顶用。 你要镇得住这群下劳力的,聪明是一方面,钱给够也是一方面,最要紧的是在日常相处中投不投缘、打不打得拢堆,这才是力工最看重了。 若投了脾性,一月给一两银子也干! 若是格格不入,一月给八两银子也不好使! 故而.可想而知能够让青壮汉子彻底服气的金姐儿,除却聪明,除却大气,除却干脆利索,还有些什么? 董管事小觑了眼陈笺方,不觉一怔愣—— 这位陈家赫赫有名的举人公子,好像好像正默默加快吃饭的速度? 饭后每人斟一壶浓茶,休息片刻,言归正传。 显金特意在后院收拾了一间干净屋子出来,整整齐齐摆放了六张方桌,上面笔墨纸砚俱全,甚至还在窗棂边摆了一支白釉瓷壶,里面斜插了几枝翠绿的竹叶。 本该插,但显金私以为陈笺方气质像竹。 陈笺方用《千字文》开蒙,显金本以为他会用更简单的《三字经》或是《蒙书》,陈笺方摇摇头,“.千字文,更实用。” 也是,他们学字,不是去考试的,是日常运用的。 千字文更贴合生活。 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是全然睁眼瞎,再从“一二三木头人”教起,又费时费力,又无甚效果。 显金把这项目定位为文盲进阶班。 口水得,让显金有种,她上去也能讲的错觉。 可当看到陈笺方给每个人的纸上依次写好这十六个字时,显金甚觉后世签字笔的使用实在是毁人——羊毫长笔沾满墨,下笔端是正楷,约莫习的是颜真卿,谐调轻重、首尾呼应、错落有致、结构舒展,横平竖直,撇捺点勾都极富韵味。 陈笺方写字时,显金呼吸都变轻了。 陈笺方要求每人一个字练五十遍,“.不求写得多好,你只需会写能认,即可。” 堂下一片哀嚎。 周二狗还没学精,继续出头,“一个字五十遍!十六个字就是” 卡壳了。 算数阻挡了他抱怨的步伐。 显金羞愧地别过脸去。 这支队伍,一群文盲,数学还差 真是丢人现眼! 显金拿着作业,蹙眉浏览。突然一下福至心灵,抓起毛边纸往李三顺处去,“李师傅!” 李三顺被吓一跳。 显金眼睛亮得像银子在发光。 “你说,我们找一家印刷作坊,不印别的,就在这些毛边纸上,印上红色的、四四方方的、帮助大家练字时,横排、竖排对整齐的田字格” “会不会有人买?” 第53章 穿针引线 因李三顺老头儿贫瘠的想象力一时无法在脑海中准确描绘出田字格的样子,而陈笺方已拎着布袋于上首就座。 陈笺方放置砚台“砰”的一声,就相当于上课铃响了。 自封为班长的显金只能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兜着满脑子赚钱的念头,心不在焉地度过了 陈笺方在上首,语声温润地念“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显金在 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隐藏在大部队里,却被陈笺方一下子抓住。 什么东躲西藏. 陈笺方借看书册,低眸遮笑。 不知所谓,狗屁不通。 显金接过听写卷子看了。 上学时,她最烂的一科是地理,烂到什么程度呢?高考时,地理十二道单选题,但凡她答对一道,但凡答对一道!她高考志愿都能上一个台阶! 而其中两三张卷子,比她的地理卷子还要烂——十六个字全错,且错得很离谱,“天”字都错,很明显地写成了“夭”,看都不用看,一准是周二狗的杰作。 夭。 夭你妹啊。 显金快被周二狗和那几个腿部挂件气夭寿了。 体育生的文化课,真的气死人! 其中答得最好的,竟然是旁听生锁儿小朋友的卷子——十六个字写对十五个,除了“盈”字多写了一点,其他的字,一笔一画书写整齐到位,虽无笔锋,但横平竖直,字体结构和谐。 是个可造之才啊! 感恩锁儿的存在,让这支队伍,在希望之星面前,看上去不那么丢脸。 显金激动地摸摸锁头,再把锁儿的卷子往周二狗面前一摆,痛心疾首,“.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周二狗脸皮比城墙厚,“人比人,气死人,命比命,气生病。” 显金面无表情:“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周二狗躺平任嘲,反劝显金,“树大作根,气大伤身噢。” 显金:“.” 学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反应这么快! 跟老板battle民间歇后语的时候,你倒是 体育生们功课烂归烂,术业有专攻,手上过的老本行还是业内顶尖的,聚在一起,听了显金的描述,再看显金拿出芦管笔在纸上歪歪斜斜地连画好几个格子,就连连点头,表示懂了。 周二狗化身产品经理,总结甲方要求,“.是做给刚启蒙的学生练字的——人正儿八经,考了秀才、举人的读书人也用不上这玩意儿,人家手上自带标尺,每个字儿的大小、间距都是有数的,人随手写的,比你特意拿戒尺比照画出来的还规矩。” 显金琢磨了下,想起陈笺方在白纸上随手那几笔字。 确实。 一行字水平、垂直都在一条线上。 他也不需要借助田字格里的虚线框,为字体结构布局。 显金点点头。 李三顺理解后,思索再道,“那纸张可用四尺宣,过了明矾的熟宣,夹连宣最好,纸张硬脆不洇墨.因只是为描红练字所制,对纸张表现墨笔浓淡干湿的要求不高,便将数十张合订为一册,翻开后即可书写,且不用担心墨水洇到下一张纸上。” 李三顺老头儿直接将田字、米字格描红纸,畅想为可装订的描红本! 显金听得连连点头! 是是是! 是这个道理! “咱南直隶学风盛行,每年开蒙启学的小儿不计其数!练字可是大事!若能将描红纸推行开来,这一项便可作为咱们陈记经久不衰的一门长线生意!” 显金颇为雀跃。 南直隶一年多少个读书人?这数字,他们摸不到。可单从青城山院,便可知此数必然巨大,小小泾县的小小山院尚有三四百人,整个宣州府呢?整个淮安府呢?整个直隶呢? 咱就按照陈家长房那位清瘦铄然的举人公为例,他来开蒙,一天教授十六个字,一个字要求写五十遍,那就是 好大几百字呢! 一张四尺的纸,若写大字,便只有六七十个字的容纳,若布置六百字的作业,那么一天就需要十张描红纸! 那些专心读书、期盼科举明志的,需求只会多,不会少! 这纸,能卖! 被作坊升腾的水汽一蒸,李三顺也听得心热掌热。 说干就干! 卖纸的前提,是他们做得出来。 四尺的夹连熟宣好说,任务单子打给小曹村,周二狗亲自坐镇,守着做了三天,便用库房里的生宣,拿羊毛刷,刷二分明矾、三分明胶、五分白芨熬成的水矾三遍后自然风干成了熟宣。 硬脆厚不洇墨的熟宣到手,李三顺师傅亲去找了一家印刷作坊。 这印刷作坊,原做的买卖,不太见得光——那些你侬我侬、卿卿我我的言情话本子便是这儿生出来的。 如今宫中圣人愈发偏向自持守成的儒家之道,对于这些离经叛道、蛊惑人心的“艳书”自然要杀之而后快。 印刷作坊一连四五个月都没生意做,如今李三顺老师傅抱着熟宣找上门来,那掌柜的还没听清李三顺说了啥,便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做做做,我们除了杀人放火、拦路抢劫、绑架勒索、仙人跳、扎火囤、美人局不做,其余啥都做。” 显金:. 看得出来这老板,是真挺难的。 在没有生意的贫困时光,他估计把世上最赚钱的行当都琢磨了一圈. 如今的雕版和活字印刷已经发展得非常先进了,显金简明扼要地阐述了理念,再拿出一张用红墨水按比例勾勒描画出田字格的四尺宣,要求照章打样。 老板拿着样品琢磨片刻,摸出好几个木头剂子和刻刀,手上功夫飞起,木头剂子瞬间变成了凸纹板,再比对着样品摆出形状,木头剂子上抹好红染料,放了张四尺宣在木头器械上,将把手往下一摁。 老板把四尺宣取出,递给显金检查,“.是不是这个样子?” 哇哦。 华夏古代儿女的智慧,是无穷的。 显金寥寥数语,只拿出打样草稿,人家便可以一比一复制 显金赞叹的神色成功逗乐印刷作坊老板。 老板骄傲地表示,“.你这个,压根就不是啥难事!我们生意最好的时候,一晚上刻了三部话本!” 一晚上印三本书,高高产似母猪! 老板低声炫耀,“咱不说多了,泾县哪家哪户的小姐夫人床底下不压一本咱们家印的话本?什么《穿越人潮相中你》《美妾的诱惑》《那书生真俊》……都是咱的杰作。” 显金抹了把额头。 失敬失敬,她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这竟是泾县最大的文娱风口。 老板什么生意都做,换一个角度,证明了他业务能力过硬。 但在显金的再三要求下,老板发誓,在印刷陈记描红本时,就算文娱风头过去、形势放缓,他也绝不会一台机子印言情小说,一台机子印描红作业本——这得多分裂啊! 要让开蒙学生的家长知道他们家儿子的描红本旁边,曾是《美妾的诱惑》系列丛书,显金怕孩她娘会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正室嘎蛋了,在现实中不就真实上演“美妾的诱惑”了吗. 这个风险必须规避。 印刷作坊动作极快,一个晚上就印刷装订了二十来本四尺田字格描红本。 货有了,怎么卖? 陈记各抒己见,在后院开展头脑风暴。 显金主要负责头脑,其他人负责风暴—— 李三顺为人保守,“.就放在店里慢慢卖,人来人往,咱做的是口碑,东西好,总会出头。” 董管事“利”字当先,“.不妥不妥,咱们这一出投了将近一百两银子,若是慢慢来,几时可回本?您千万记得,小曹村是月结现银。” 然后两个人,又疯又暴地怼了起来。 周二狗埋着头,不说话。 显金走过去一看,这厮还在抄作业。 张妈端着碗,嘴里嘟囔着,“.卖纸不卖纸,东西总要吃。”手从显金胳肢窝伸到显金嘴边,“啊——这橘子可甜了。” 显金面无表情地一口吞下橘子。 得吃。 不吃的话,她怕张妈当众撬她嘴。 显金双手抱胸,一边嚼橘子,一边注视着面前这摞得半人高的描红本,脑子里千帆过尽,万般思绪,好似抓住了些什么。 “直接去书院吧。” 陈笺方手里照例提着泛白布袋。 天快黑了。 他在墙角拐角处,等了好半天的人,没等到,走来陈记,见店肆和后院的灯都大亮着,便知道这一屋子的人又在“留堂”。 一进来,果不其然,所有人都愁眉苦脸地坐着。 那个小姑娘双手抱胸,看面前的描红本,如看一座还未炸开的金山。 陈笺方轻轻嗓子,“既是读书人需要,为什么不直接去书院做买卖?读书人需要买,陈记需要卖,一拍即合,两厢安逸。” 显金动了动嘴。 不直接杀到学堂,是他们不喜欢吗… 上次在青城山院门口摆摊卖“盲袋”,不就被人指摘“设局骗学生钱”吗! 后来又出了孙顺一事,虽然他们无甚过失,却也不敢明晃晃地再去触人霉头啊。 陈笺方语声平淡,“若是需人引荐,青城山院的山长是我恩师,明日我可为贺掌柜在山长前穿针引线一二。” 我不是一个喜欢剧透的写手,我忠于大纲,忠于角色,忠于人设,对于男主,我只能保证一切为剧情服务。 所以大家…爱现金崽儿就好,男人不重要哈哈哈。今天看错时间…拖拖拉拉到现在才发文…嗷呜~ 第一会晤 显金不知道陈笺方口中的穿针引线,和她理解的穿针引线,是不是一回事——在前世的爹耳濡目染下,谈生意这回事,要么在酒桌子上谈,要么在女人大腿上谈. 显金踟蹰地看了眼陈笺方温润挺拔的身姿,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她怎么能用这种龌龊的糟粕污染清澈的希望之星! 希望之星穿针引线,必定是高山流水,或阳春白雪,搞不好再整点曲水流觞、耍一耍飞令、贺一贺祝酒辞、搞一搞当筵歌诗。 为此,显金很是忧虑。 她这个文化水平,很大可能,陪不好前任探郎。 故而,显金半夜三更爬起来,点了四盏蜡烛,从老宅藏书楼里特特翻出几本《乐府诗集》《玉台新咏》《间集》,准备恶补古诗词文学,必要让前任探郎·泾县双姝之一的乔山长宾至如归、和歌应曲。 哪知,她越看越困,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本想把张妈做的清凉膏摸出来提神,却从布兜里摸出前几日印刷作坊老板塞的那本《那书生真俊》,一打开便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看精神之后,顺道把屋子洒扫一遍,再把蜡烛的灯芯剪短,还对了上个月的账册。 日出东方,天亮了。 一晚上,啥都干了,除了学习。 显金泪流满面:果然,除了学习,干啥都很有趣呢! 次日,既无酒桌,又无大腿,显金顶着两眼乌青,跟着陈笺方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青城山院,山院门小小的,只用两大块原石搭了个大门,十分节省原料,一进去却很有些别有洞天的意味。 比显金想象的要大许多。 两排笔直的柏树迎宾,中间铺满石子儿,麻布青衫的书生步履匆匆,也有蓄须束发的中年人背着手,嘴里振振有词地不知在念什么,教舍与寝舍南北而居,舍房青瓦朱漆,糊墙的是白泥与红瓦,看起来非常古朴自然。 显金眼尖,看到那青瓦朱漆间还藏了一块铺着黄尘的空地,还挺大,像个小羽毛球场,上面立着这几个小小的门一样的拱形。 显金问陈笺方,“这是什么呀?” 陈笺方笑了笑,“捶丸。乔师向来主张君子六艺,不仅诗书经义,还要骑射覆辙,便在山院中辟出一块空地供学生活动。” 陈笺方向东遥指,“那是黄兖山,每月初五、十五及二十五,乔师带学生前往黄兖山踏青,最早抵至峰顶者,可奖彩头,或是一枚古砚,或是一本古书,或是一次月度免考。” 说到后面,陈笺方囧了囧。 素质教育呢! 显金听得连连点头,极为认同乔山长的教育理念。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本来射箭、御马也在其中,皓首穷经,很多读书人自己养不起,更何况养马?加之科举仕途又不考这几门杂科,直接导致文武泾渭更加分明。 显金想起乔山长之子乔大解元当日一记挥拳很是狠辣爽利,有点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感觉,反正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便笑言,“.怪不得呢——乔山长的公子便很有文武双全的样子。” 陈笺方对好友当街怒打向陈记出言不逊书生一事有所耳闻,心知显金暗指此事,便笑起来,“乔徽素日晨时练剑,暮时舞刀——他姑姑嫁在京师,丈夫是赫赫有名的宁远侯,年轻时福建平倭,如今功成身退,他那把圆月刀便是姑父宁远侯所赠。” 显金笑问,“那他还考科举?” “他爹赌他考不上进士。” 陈笺方笑意更盛,“他不服气,便说他去考,考上他也不当官,就.”陈笺方看向这满壁松柏苍绿,有些感慨,“就图个乐儿。” 显金看了陈笺方一眼。 少年郎笑脸下,有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意。 是羡慕乔徽家世显赫? 还是羡慕乔徽行事恣意? 或许,都有? 显金无端的,心里陡然软了一下。 显金与陈笺方一路向东,约莫半刻钟,陈笺方在一处低矮茅草屋前停下,轻叩三声木门,里间传来一把低沉稳健的声音,“二郎,进来吧。” 推门即是书桌。 未置屏风,也不顾忌书桌不对门的风水。 有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让显金想起,前世有些领导特意把自己办公室的门拆掉 乔放之比显金想象中年轻,逆着光,下颌蓄须,着麻色长衫,外披一夹袄褂,不像读书人的打扮,像乡绅退休之后——通身的松弛感,看着不像为祖国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名校校长。 至少,前世显金的高中校长就很鸡血,不仅自己打鸡血,还给学生灌鸡汤——周一国旗下讲话,操场隔壁小区48楼都能听见他们校长搁那儿背《出师表》。 这位校长,一看就不用《出师表》鼓励学生。 搞不好下了课,还要和学生们争地盘打门球来着 陈笺方作揖,显金收拢思绪,紧跟其后深深作揖。 “乔师安好。”陈笺方介绍显金,“这就是学生同您说的,陈记泾县当家掌柜,贺掌柜。” 显金拱拱手,“山长安好。” 乔放之站起身,也同显金拱手,“贺掌柜,久仰久仰!”亲为显金斟了茶,作了个请的手势,邀显金与陈笺方坐下,“上回,贺掌柜在山院门口卖盲袋,我有所耳闻,一直想找机会请您喝茶。” 显金没想到 乔放之不在意地挥挥手,“不拘繁文缛节,大门之内是山院,大门之外是长街,长街摆摊,该给官府租子,与我山院关系不大。” 乔放之一直挂着笑,“老朽说请你吃茶,是敬您心思巧妙、设计妥帖.” 想起长子那张被算计的月白色卡,不禁笑意更为真挚,“犬子近日提起陈记,尽是一片赞誉啊。” —— 咬牙切齿地赞“机关算尽,不择手段”。 “说陈记坦荡做事,是商贾典范。” —— 痛心疾首地忧“如今世风日下,商贾汲汲为营!” “更以为贺掌柜实乃女中豪杰,行事做人颇有章程规矩。” —— 悲愤交加地恨“她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我是终日打雁被雀儿啄!” 能让长子吃闷亏的,必是个人物。 乔放之混淆完黑白,便乐呵呵地看向显金。 这姑娘真棒,既让长子尝到了世间险恶,还让他心甘情愿一记狠拳打得那孙顺如今都还没来上学。 真是英雄出少女啊! 显金被表扬得若坐针毡——她怎么这么不相信,乔徽对她评价会这么高呢? 显金一边“嘿嘿嘿”讪笑,一边啜了口茶。 嗯,福建出的武夷红茶,真是好茶。 乔放之放下茶盅,手随意摆放在四方桌上,言归正传,“二郎说,陈记为学生专做了一种纸,能够辅助学生习字练字——今日您过来,恐也是所为此事吧?” 显金从怀中摸出一卷田字描红本,双手奉上,“做工粗糙,您看个大概。” 乔放之打开看,一看就懂。 描红规定了写字位置,格子里的四条斜线帮助学生确定字体结构。 确实是.开蒙写字的好物。 不过 乔放之掩住描红本,笑了笑,“您东西是好东西,构思也巧,唯独一点——咱们这儿不合适用。” 陈笺方起身为恩师斟茶。 乔放之抬眸看陈笺方,语声轻松,“二郎你先别急。” 陈笺方抿抿唇,长睫微动。 乔放之继续解释,“.你这个本子,合适初开蒙的童生。童生们刚拿笔,正是练大字的时候,写字的手感还没到位.青城山院的学生或秀才或举人,读书写字均有一定年岁,着墨压根无需这几根线帮忙。” 陈笺方轻声道,“学生记得,咱们山院每年都会从各小路、村落招收刚开蒙的儒童” 乔放之敲了敲陈笺方的脑门,“你这孩子!” 又同显金细说,“二郎没说错。山院每年会从南直隶及周边府州招收一批刚刚开蒙的儒童,名额不多,一年不足十人,可这些儒童均家贫无财,实在无力负担陈记出品的纸张。” 家里有钱的,只会请先生开私塾启蒙,不会送到山院学堂来吃大锅饭。 只有如博儿,或那个孙顺,在家里启蒙了一段时间,想冲击院试考秀才时,才会送到与学府、官府关系良好的山院来吃题。 青城山院每年招收的贫家儒童,都是年岁极小,天赋极高,很有冲击两榜希望的人才。 家里供养不起,山院接收,结一门雪中送炭的情谊,甚至若这群儒童破五关斩六将,一路高中,山院也承认,他们读到哪里便供到哪里。 这些情况,显金昨日便听陈笺方详细介绍了。 而她年前在山院门口卖盲袋时,也曾撞见过一个对陈记纸张充满渴望却只能仓皇而逃的幼小童生 显金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目光如炬,“这些本子,陈记免费赠予青城山院的贫困童生使用,直到他们有能力自行支付——对此,陈记只有一个请求。” 乔放之放下手中的茶杯,有些意外,“您说。” 显金笑了笑,清淡上挑的眉眼陡然变得浓烈生动,“青城山院每月月考后,请将这群儒童用陈记描红本习字的卷子,张贴在山院大门外。” 第55章 诚意出品 显金话音一落,乔放之明显微愣,思索片刻后,看显金的目光多了三分审视,身形向后微靠,后背却未完全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眼神微垂似是在深思。 这个动作,有防备之意。 有防备很正常。 毕竟是清流读书人,害怕显金这个生意人打着青城山院的名头做糟烂事。一两本描红,谁买不起?青城山院既供得起这群儒童,就不怕多出几张描红纸,就怕答应了陈记这个请求,反被陈记打蛇顺棍上,以后想甩都甩不掉——嗯好像把显金看穿了呢! 显金再喝一口武夷红茶,口味微苦,随后回甘,口感醇厚清雅,这样好的茶叶多半是从福建特意运来的。 为啥说特意? 因古时跨城的交易往来不容易,南直隶离福建可不近,泾县只是宣城辖下一个很小的县城,单靠宣纸和这座青城山院扬名,其他并不灵光,基本不会有徽闽商贾互通,这样好的茶叶,多半是希望之星口中乔家那位平定倭乱、盘踞福建的宁远侯漕运专送。 宗族姻亲,在古时太重要了,如同一棵小树拔地而起,经百年经营,主干根深粗壮,分枝繁叶纷乱复杂,各自向四方延伸探视,慢慢织就绿云盖顶、倾覆庇荫之势。 除非主干虫蛀中空,或被磅礴巨力外击,这棵树便可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屹立不倒,并从枯叶落黄中汲取养分,愈发茁壮。 这大概就是瞿老夫人,想要的家族。 那么她,在这个家族中,将会逐渐扮演起何种角色? 是反哺主干的泥壤?还是借势慢慢抽出新芽的旁枝? “老师”陈笺方轻声唤道,打破了安静的局面。 显金发觉自己思绪飘远了,垂眸再喝了口茶汤,决定主动出击,拒绝被动等待,语态诚恳,直捣黄龙,“您在担心,书院与陈记会就此牵扯不清,挂上关联吧?” 乔放之笑了笑,“商为民用,民取商需,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不是为了保护山院的声誉? 那是为何? 显金静待乔放之后言。 “老夫担心,那群儒童,是否愿意?” 窗棂外响起“咚咚咚”三下钟声,随之而来,学生们收拾布袋,推椅行路的脚步声——上午下学了。 乔放之眸光从窗棂外收回,嘴角常挂的笑意被一一收敛,“我山院的儒童们,或因家贫、或因失祜,皆身世可怜,却有宋濂之志与匡衡之韧,假以时日,不敢说尽数皆中两榜,却也有可能翰林储相、未来掌权。” 乔放之语气淡淡的,气势却从话梢语末处泄露。 陈笺方下意识看向显金。 还好,小姑娘没被吓到。 一次登科、殿试被钦点探郎、两次入朝为官的山院之长,怎可能只是一个乐呵呵、笑嘻嘻的.退休人士? 他是为了保护那些小朋友的声誉! 显金神色也肃然起来。 乔放之继而道,“这群儒童,如今尚在微时,若今后发达,陈记会不会挟恩以报?读书入仕者,须珍重羽毛,送纸之恩,可大可小——他们是否愿意为一册描红本,从此背上人情债?” “这些思量虽琐碎,却是当夫子,应当为他们想到的。” “贺掌柜,你说,老夫是否多虑?” 显金大愣,这些.她确实没想到。 如今细想想,乔山长说得很有道理。 读书人的事,再小都大,一张纸、一块墨、甚至一片饼,都是恩情。 是恩情就不能不报,否则就是德行有亏,易遭人诟病——在现代,企业为贫困学生捐款,有些企业不过发几千块奖学金,便又是请媒体又是大肆宣扬,把学生窘迫又贫穷的处境张扬得人尽皆知,就为突出自己的一个“善”字。 其实,这挺不尊重人的。 显金刚刚的提议,从根儿上,就是对这群贫穷学生不尊重。 你用我的纸,你就得贴出来,你就得让大家伙看见,你用了我的纸。 唯一不同的是,显金想突出的不是“善”,而是直接把那群贫困儒童当工具人刷,更为纯粹的商业思维 乔放之隐晦又委婉地提醒,叫显金面上发红。 显金嗫嚅嘴唇,欲开口,却被窗外懒懒散散的声音打断。 “挑两个写字不错的童生,描红抵工吧。” 显金转过头。 乔大解元斜背布袋,眯着眼,嘴里叼了个馒头,一看就是还没睡醒的样子。 额,人家都下学了。 这位乔大公子哥儿,才刚睡醒。 偏偏,他是解元. 上天实在不公。 显金抿抿唇,脑子里过了一遍乔徽的话,他说什么?抵工? 如果儒童付出劳动,再得到收获,陈记便不存在挟恩图报的可能了啊!陈记不算施舍或是赠送,这些纸可都是靠儒生们自己挣回来的! 显金脑子转得飞快,急速开口,“是!可以这样干!如果儒童们愿意,可以为陈记书写小四书作为报酬,并同意陈记将他们所写的开蒙四书,作为描红模板,印刷在描红本的每行 从田字格,彻底变成描红本! 不对! 空白田字格也可以卖啊,他们还多加了一个售卖品类! 显金跃跃欲试,连声道,“作为补偿,陈记许诺包圆青城山院家贫儒生们一路高中的纸张,力货两讫,绝不存在一丝挟恩图报的可能。” 这个小姑娘.真是脑子转得飞快 乔放之目瞪口呆。 显金急切发问,“如此,您看成吗?” 乔放之回过神来,笑言,“这个交换,好似掌柜的吃亏啊。” 商贾嘛,不占便宜就是亏。 这可比一开始的提议,弱势多了。 显金笑着摇摇头,“不亏不亏——只要您准许我们在本子上,加印一句话,我们就完全不吃亏。” “一句话?”乔放之重复。 显金笑眯眯地点点头,确认,“一句话。” 乔放之见这小姑娘迅速找回场子,一副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的样子,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乔徽。 乔徽回敬老爹一个大大的呵欠。 呵欠里含义丰富——“一早同您说了,陈记这位新掌柜脑子灵得很,满头都是赚钱。你说她奸吧,人也受教听劝,不想占别人便宜;你说她不奸吧,她偏偏什么好处又都得尽了。” 乔放之觉得自己疯了。 竟然从儿子一个平平无奇的呵欠里,解读出这么多字。 此事敲定后,显金放松许多,与乔放之你来我往又探讨了一番,多是围绕“商道”“民道”来谈,乔放之是理论学说派,书本经验丰富,引经据典从范蠡到沈万三,从漕运盐道到酒酿赋税,侃侃而谈,一听便知他对商道绝无轻视之意,相反,还颇有几分看重与看好。 在如此时代,非常难得。 身为正经八股出仕的读书人,不辱商已是大善。 显金商科出身,自小耳濡目染,如今又有几手实践经验,属于理论学说派加实战体验派双重buff,言语间又时时捧着乔放之,二人一唱一和,聊得十分投契。 一个问,“商贾赚钱,究竟为何?” 自然不能答赚钱,是为了白玉为堂金作马。 对于这种哲学问题,显金决定以空对空。 “往大来说,为苍生大众。” 乔放之笑,“那你往小说。” 这个问题,其实换种问法,就是“为什么要发展商业”。 在重农抑商的时代,这个问题十分超前。 显金也笑,“为给伙计发月例,为给官衙交房租,为给朝廷交赋税为有钱购买其他行业、其他商号的货物,为不断投入成本、将自家货品做得更好” 吸纳劳动力,创造劳动岗位;促进国库收入、提高当地gdp;助推产业发展,丰富产品种类 显金的回答就是上述内容的口水翻译版。 乔放之眯着眼听,隔了一会儿方点点头。 不知不觉便过了吃晌午的时间,乔放之意犹未尽地放显金去吃饭,“.乔徽,你和二郎带贺掌柜去用饭老夫,老夫还要再想想。” 陈笺方怔愣。 一出门,陈笺方与乔徽温声耳语,“.饭堂多是读书人,贺掌柜是女流,唯恐不便?” 乔徽笑道,“无妨!女流就不吃饭了?今日贺掌柜来谈生意,只是客人罢了,二郎——你未免保护太过!” 乔徽语带促狭。 陈笺方“轰”地一声热气上头,急忙转头看显金,却见小姑娘正埋着头,步子跨得极大地快速向东去,见他们没跟上,便转头大声招呼—— “愣着干嘛!” “回去也没饭了!” “事儿还多咧!早吃完早干活!” 陈笺方弯起唇角,上头的热气尽数褪去。 保护? 保护什么? 这姑娘眼里除了活儿和赚银子,压根就没别的事儿啊。 十日后,陈记出品的描红字帖正式上市。 青城山院,小童杜君宁怯生生地拿出才到手的描红字帖,一翻开,便见自己的字儿被印在了每一行田字格的正中间,不觉赧然却自豪。 再闭着眼,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触摸纸张,感知到宣纸连柔韧的触感,不由激动得红了眼眶。 一传十,十传百,陈记新出的描红本终于传到了乔放之的手上。 他打开一看,扉页印着一句话。 “诚意出品——青城山院的选择” 青城山院的选择,这七个字被放大,放大,再放大。 乔放之,脑门落下一滴汗。 这位贺掌柜,还真是不遗余力地,要把陈记和青城山院死死捆绑起来呢! 第56章 谁在那儿 烙印上青城山院logo的描红本一出世,许多家有开蒙小学生的人家蜂拥而至,多是母亲带着儿子,二十出头的辣妈,牵着四五岁的小瓜皮头,后面跟着或是婆子,或是丫鬟,四五个人浩浩荡荡的,就为给家里小祖宗买点描红本——这阵势,让显金想起前世开学前的新华书店。 有些辣妈就冲着青城山院的名头去,拿着描红本,要同显金拿个准话,“掌柜的,您家这本子,确是青城山院专用?” 显金笑道,“瞧您说的,陈记在泾县起家快三代人了,乡里乡亲的,还能骗您不成?” 随手翻开一本,指着头行头排的印字,笑眯眯道,“这字儿还是青城山院新进的童生写的呢!” 辣妈凑过来看,有些激动,“青城山院也收童生?我原以为只有可冲击院试的准秀才公才能进去念书!” 显金笑着点头,“自是真的。” 显金垂眸看了眼辣妈身边懵懵懂懂的瓜皮头,不禁笑得真挚,“青城山院招收的小童皆由乔山长亲自掌眼、择优录取,天赋、才学需极为顶尖,方可提前入读青城山院。” 懵懵懂懂的瓜皮头,啥也没听懂,眨巴眨巴眼,跟条小狗似的,冲着显金咧嘴笑,露出灿烂的笑脸。 显金克制住掐他小脸蛋子的冲动,心里赞了句小狗蛋子真可爱,扭头就给他妈不讲武德地洗脑,“小公子用了青城山院认定的描红本,说不准,也能被提前招录,从此好风凭借力,送他上青云,成为咱们泾县头一份的状元公!”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小公子四五岁了吧?” 辣妈忙点头,“四岁半了!月前延请了村头李秀才刚开蒙!” 显金高深地点点头,“年纪不小了,人家乔山长的公子考中解元时,也不过十五岁——留给小公子的时间不多了!” 辣妈被显金不负责任的忽悠砸晕,一低头好像看到了自家瓜皮头顶大红、腰缠金围腰,鲜衣怒马衣锦还乡的样子,再听显金后语,紧迫感油然而生。 一咬牙一跺脚,手往柜台上一拍。 “买!” “给我上一百册描红本!” 再转头看向小瓜皮蛋子,“咱每天写三百个大字,听到没!” 华夏上下五千年,鸡娃之心永不变。 这话小瓜皮听懂了,小嘴向下一撇,瞬间崩溃大哭。 贺显金一脸慈爱地一边打算盘,一边哄小瓜皮蛋子,“哎哟哟,小可怜见的,等再大些,来姨姨家里买大纸噢!到时候学经论呀、学讲义,一篇文章是好几千字呢—— 姨姨家的纸都给小公子留着咧!” 小瓜皮哭得更大声了。 周二狗正从作坊出来摆货,听了一耳朵自家掌柜的恶趣味,向后默默退了一步。 吓…吓人咧… 掌柜的,这样吓小孩,是要遭报应的啊! … 也有不是托儿带崽来买描红本的。 比如,什么热闹都凑、兜里银子在抖,大名鼎鼎张文博。 他也下了一百本描红的单。 显金无法理解,再三提醒他,“.这是给小童练字的。” 博儿淡然点头,“我知道。” 显金再道,“你已经在青城山院求学了,不需要沾山院的书气。” 博儿淡定得如老僧入怀,“我晓得。” 显金失笑,“那你买来干啥!” 博儿斜睨显金一眼,“我乐意,我愿意,我有钱。” 显金:“.” 不知道怎么说,于是狠狠地宰了博儿一笔——顺带给他力推了当初孙顺来找茬,她让锁儿拿出来放在铺子里却一直卖不出去的三四刀纸。 张文博乐呵呵地照单全收。 等陈笺方下学,显金一边吃红枣玛瑙糕,一边把这奇事说给陈笺方听。 哪知陈笺方抿唇笑起来,清咳两声后,告诉显金别在意,“.当初他赢下的那张六丈宣,有人想二十两买入,他一直怕你亏本这是支持陈记来了” 自上次六丈宣出世,许多人来陈记询问购买,显金一律婉拒,只推说静待下一次陈记放出“盲袋”——谁都能买到的东西,还算好东西吗? 货物的珍贵,是要靠造势的。 谁来造势? 还不是卖东西的人。 对于亲爱的博儿的忧虑,显金表示很感动,同时很气愤——天王老子亏本,她都不会亏! 描红本销路比预想的好,趁开春,各个学堂、私塾开学,基本上一天能卖三四百本,显金又给小曹村下了三千本的订单,涨完张妈做的爱心晚餐,饭后遛弯去一趟印刷作坊,鼓励鼓励连夜赶工赶得鼻歪眼斜的老板。 印刷作坊老板姓尚,白胖胖,矮墩墩,像根矮桩子。 如他所姓,为人非常上道。 每次显金去,就给显金塞两本先头印刷的古早言情狗血小说。 这老板也聪明,塞小说,只塞上部,留着中部和下部等着显金去要。 显金追更追得抓耳挠腮去要下半部时,尚老板便顺势哭诉,“…印不完,根本印不完!” “昨天通宵达旦印了五百本!今天又送五百本来!您看看——” 尚老板伸出手来,一双胖爪子被墨染得跟坨碳似的,委屈巴巴,“老夫以前保养得可好了,每天还偷敷内子的薏仁水!现在,您看看!您自己看看!” 您自己琢磨琢磨,现在996加班,是不是在赎偷用媳妇儿薏仁水的罪? 显金背着手笑眯眯,“没生意您急,有生意您也急——如今开春,私塾、书院刚过完年节,正开门大吉,收了不少刚启蒙的小童。等过小半年,小童们慢慢入门,不需要描红画字,咱手上生意也就没这么满了,您又该伸出手问小儿我——您看您看!没生意做了呢,我的手都被饿瘦了!” 尚老板仰着头哈哈笑起来。 他是真真喜欢这小姑娘。 随时随地一张笑脸乐呵呵,不急也不缓,再大事儿放她手上,也能轻飘飘地过。 前头赶工时,他一个伙计手被铡刀刮了,右手硬生生被刮掉一大块肉,血淌到印刷刻版上,满作坊都被吓得不知所措,既被满眼的红血吓懵,又怕这伙计断了右手,丧了养家糊口的出路。 就这小姑娘,镇定自若又麻利干脆地撕开袖口,把衣裳搓成绳,先把这伙计右手死死缠起来,再拿上银两,吩咐两个伙计一人抬手、一人抬脚飞奔去善药堂,处理完后,紧赶慢赶去这伙计家,当即放下十两银子,对那伙计的老母和妻子孩子说了几句话—— “你们放心,你们当家的是在上工时伤的,一百两银子也治,五百两银子也治,只要大夫说需要什么,陈记就给什么。” “若右手真保不住,陈记也会聘他,挑柴担水、打杂烧火,他能干啥,陈记就聘他干啥,保他终生都有活儿干。” 寥寥数语,却像喂了一大颗定心丸到这群惶恐不安的女人嘴里。 阿弥陀佛,那伙计万幸手上没事,吃了药养几天就能出工。 算是桩小事故。 可谁不称赞,陈记这事儿办得妥善,办得熨贴啊! 后来那伙计还旁敲侧击地来问他,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他塞到陈记做活儿? 莫名其妙被撬墙角的尚老板却一点不气——别说伙计,他自己都想把自己塞到陈记去! 当这狗屁老板! 担惊受怕的,求爹爹告奶奶找生意,找不到生意就发不出工钱,继续求爹爹告奶奶… 妈的! 简直是个死循环! 跟着陈记干,可不一样了。 他老尚这半辈子,就风光过两次,一次是儿子考上秀才公,他拿着真金白银帮儿子在县衙捐了个胥吏做事,说出去也是官家的名头,够有面儿; 人家生意自己飞到碗里来! 等等? 儿子? 他的儿子? 老尚摸摸自己的大肥死肚子,眯着眼看了看陈记这个小姑娘。 肤白发黑,唇红齿白,最乖的就是那双眼睛,不算很大却很漂亮,眼角微微上挑,两层眼皮子窄窄的却很深,眼神亮得很,一看主意就大。 他没法儿把自己塞进去,但 老尚嘿嘿笑起来,拍拍肚子,像拍西瓜,漫不经心问,“老夫听说,陈三爷待贺掌柜很是不错,如亲父亲女?” 显金正拿着本刚印出来的描红本看,对着光,因纸张厚实,压根看不透,遂满意地点点头,听尚老板问话,笑着颔首,“三爷对我没话说,若不是亲父亲女,偌大个泾县作坊,也不至于小儿当家。” 老尚再眯眯眼,老神感怀,“三爷是个敞亮人,很有成算,也聪明,老夫一直想和他喝壶酒。” 有成算? 也聪明? 这是陈敷吗? 显金眼神怪异地看向尚老板,愣愣道,“那那我帮您约..约一场?” 尚老板笑着摆手,“不劳烦贺掌柜,下回老夫自己约。” 显金挠挠头,甚是莫名其妙。刚出门,一摸随身的深绛色布袋子,里面两本薄薄的书,又嘿嘿嘿地高兴起来——尚老板人真好,自个儿都996了,还记得给她送精神食粮呢! 遛弯回铺子,天黑黢黢的,东北边弯月与星辰零星几点,搭配得像画板上认真铺陈的油画。 显金认认真真驻足欣赏了天际边的美景后,方抬脚进店。 如今客流多起来,显金招呼周二狗和几只腿部挂件把店铺摆出来的斗柜与纸张都归纳归纳,好给客人腾地方。 周二狗肩扛斗柜,撑起腰,看门口一个黑影鬼鬼祟祟探出头,不由怒喝一声,“谁在那儿!” 对上一章做了些微修改。 第57章 乃画中人 周二狗气沉丹田,一声怒吼,铁山都得震一震。 显金抬眸看墙上黑影一抖,随即从拐角瑟缩着走出一个弓背含胸的妇人。 妇人衣着朴素。 不,已经不能算作朴素了。 是贫寒。 二月倒春寒,这妇人穿着麻布夹衫,肩头和袖口都打着与衣裳同色的补丁,约莫是头一回来纸行这种地方,整个人恨不能缩成弓背河虾,却努力挺直脊背,“俺恁是陈记不?俺.俺找贺.贺掌柜.” 显金探头看去,妇人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小童,她右手紧紧牵着小童,努力挺直的脊背是作为母亲,给稚儿最后的尊严。 周二狗一愣,深恨自己不是人,没事吓唬孤儿寡母作甚? ——属于半夜回想,坐起来都会扇自己一个耳光的地步。 显金不赞同地看了周二狗一眼,笑着高声应道“是唉!”,双手在腰间的围兜利落擦了擦,笑意盈盈地迎上去,“是陈记纸行,您先坐!” 店铺里收拾出来块空地,正好摆放四方桌与四张梨木杌凳,凳子旁摆了一盆郁郁葱葱的翠竹和一张三脚高几,高几上的斛是亮白釉双耳贯瓶,里面插着几株亮黄色的迎春——店里可算是有了正儿八经的待客区。 妇人局促地随锁儿往里走,看这桌子凳子,再看那竹子瓷器,瞬时不敢坐下,只紧紧牵着小儿,靠在椅背后站着。 显金与她站在一处,自然地为其斟了壶茶,双手递过去,“.夜深了,怕您不好睡,没煮浓茶,只洒了几片茶叶,放了点蜂蜜,您尝尝看,喝得惯吗?” 妇人肩头有鲜红的染料,再看袖口更是青色、黑色、靛色杂糅,束裙下的裤边还湿着——多半是从染坊下了工直接过来的。 显金怕她没吃晚饭,冲点蜂蜜水,好歹能垫一垫。 妇人下意识摆手,“.不.不了!” 显金不强劝,笑着将茶盅放到桌子上,“您是来买纸?还是找人?” 说到正事,妇人把身后的小童一把扯出来,嘴角抿得紧紧的,一边把小童往前推,一边结结巴巴说,“俺俺们是来给陈记掌柜道谢的” 显金一愣。 妇人连忙道,“.俺儿在青城山院念念书。昨天拿了一本看上去就贼拉贵的纸本子回来我以为是他偷的.狠狠地抽了他一顿.后来他说是为陈记纸行写.写啥开蒙模板,纸行给他发的报酬” “小揪儿不懂,俺们懂。” “小揪儿的字儿丑,不值钱;陈记的纸好,值老钱。” “这是陈记在做善事咧” 妇人戳了把小童的后背肉,低声提醒,“给掌柜的道谢!” 被妇人推到人前的小童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耳朵尖都是红的,嘴上嗫嗫,“君宁谢谢掌柜.” 说着便预备起,撂起衫子,拱起双手,朝显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动作快得很。 显金避都避不开。 显金不禁哑然。 她只是当作商业在做,当作业绩在刷满脑子都是借此机会,要把陈记和青城山院的关系扣在一起. 若说真君子,当属乔山长。 真正慈悲有大善之人,也是乔山长,他真正站在弱者的立场思考问题,真正愿意以弱者的自由为边界。 而她 显金苦笑,她只是一个生意人,实在当不起这三个鞠躬。 显金掩饰似的将一丝不苟的鬓发挽到耳后,赶忙将小童子扶起,有种冒领奖赏的窘迫,“您实在多礼,不过一本描红,怎当得起小童生的福礼致谢?若当真要谢,去谢乔山长吧,是山长准允陈记将‘青城山院’四个大字印在本子上,才有了童生们如今的描红本.” 妇人一愣,随即坚定地摇头,“不不不——乔山长是善人,您也是善人!出了真金白银的人,怎么不是善人了?” 非常朴素的善恶观。 显金不知如何作答。 妇人笑了,十分感慨,“别的不说,这还是小揪儿头一回用这么好的纸写字——普通的纸已经很贵了,十张八文钱,还得凑够一百张才卖!青城山院给娃饭吃,给衣穿,也配写东西的家伙,可练字写字哪有定数嗄?墨水儿还能兑稀点,笔岔毛儿了也能将就将就——就这纸没办法。” “小揪儿就去沙土上练,拿树杈子当笔,练完一地,把沙突噜平整再练” 妇人蹲着比了个手势,“.就那么蹲着,屁股勾子翘起来,这么小的娃娃头,墩子上的肉都硬了,每天趴在俺腿上,让俺给他屁股勾子揉散结.” 娘亲说话不文雅,被暴露屁股勾子梆硬的杜君宁,面红耳赤地扯扯老娘衣袖,示意其务必注意影响。 妇人扭头抹了把眼角,又迅速转了回来,抽抽鼻头,“.真得谢恁!真得谢谢恁!” 显金心间好像有张厚厚的石壁,被名为无措与仓惶的蝥虫,一点点啃噬开。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桌上那盏蜂蜜水拿起,掌心摸了摸,还好,还温热着,随即异常执拗地递到妇人手上,“您的谢,我受了——您还没吃饭吧?您先喝点甜的,肚子舒服些,哪日白天,我再请您正经喝杯茶。” 显金还想继续说,却见拐角处出现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 “.又在赶工?” 来人是陈笺方,多半见陈记铺子上灯还亮着,便进来问一嘴。 显金答,“快打烊了——青城山院的小师弟到铺子上来认认门。” 杜君宁一听陈笺方的声音,猛地抬头,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崇拜,怯生生道,“您您是陈举子吗?” 陈笺方眼神落在小萝卜头身上,疏朗笑道,“是我。” 又问,“可是宫甲班的师弟?” 杜君宁连忙点头。 陈笺方笑得和蔼,“.我记得今日宫甲班学的是开蒙六记?夫子特布置下好几篇的抄默,小师弟课业做完了吗?夫子好像同我说,明日会抽查抽阅?” 杜君宁面色一变,惨叫一声,当即拉住老娘的手,匆匆忙忙地给显金和陈笺方行了礼,便捂住邦邦硬的屁股墩往外冲。 显金笑起来。 这小狗屎蛋子,作业都没做完就来致谢噢!? 真是不务正业诶! 陈笺方也笑了笑,颇有些天朗气清的意味,朝显金轻声道,“走吧,天儿太晚了,小心三叔又来捉人。” 每次加班完了,陈敷来捉人时,就是显金最丢脸的时刻。 赫赫有名的贺掌柜,被便宜爹拎着脖子骂,活像只没啄到米粒的小鸡崽。 非常不利于显金在铺子上威信的树立。 显金便把柜台收拾收拾后,又叮嘱了周二狗两句,便从门口拎了个灯笼跟在陈笺方身后打卡下班。 谁知脚刚跨出门槛,天际处便淅淅沥沥地落起了小雨。 显金预备回去拿伞,陈笺方从门后取出一把青布油纸伞,抬起下颌,清清淡淡示意显金,“走吧,不过百十米路,几步就到了。” 显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两把伞,还得拿两个灯笼。 累得慌。 便弯着腰,钻到与陈笺方的同一把伞下。 春雨不重,雨滴如坠砸在油纸之上,散出清脆又响亮的声音。 伞下二人,并肩而行,却相隔甚远。 显金低头看了看,陈笺方距离自己两个拳头宽的胳膊,不由默了默——和女子同打一把伞,对于未来的封建士大夫,想必很是煎熬吧? 显金默默向外靠了一步。 “他们是来道谢的?” 陈笺方开口。 声音比春雨更温润。 显金点点头,一声苦笑,“.我实在受之有愧.” 陈笺方了解内情,一瞬之间便明白了显金的意思,低垂眼眸,隔了一会儿方道,“无论如何,你确实做了好事,他也该谢一谢。” 陈笺方顿了顿,语气怅然,“杜家确实困难,杜君宁的父亲原是青城山院考出去的秀才,本是乡试的种子,却因一场风寒丢了性命,留下孤儿寡母在世上讨生活——杜家宗族吞了他们的祭田,又收了杜秀才留下来的房舍,杜家婶子娘家离得远,又顾念杜君宁要在山院读书,便硬撑着一口气留在了泾县.日子很是艰难” “其实今日,你可以送一些纸给他们.” 显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送!不可送!” 说起杜君宁他娘肩上的染料印子,右手指腹的厚茧子,显金轻声道,“.是个极为要强的女子,宁肯去染坊和男人争饭吃,又怎会接受旁人无端的馈赠?” 陈笺方唇角抿了抿,低了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雨好像下得渐大了。 显金埋下头,将目光从伞下探了出去,正好接住一串一串沿着伞檐往下砸的雨珠。 她好像终于有了些实感。 有了些许死而重生,穿越时光的实感。 先前,无论是想办法离开孙氏的辖制,还是在泾县卖纸做纸,她似乎都以一种游离在外、侧眼旁观的 今晚。 杜家婶子朴素的感谢,小童儿三个踏实的鞠躬,却让她陡然生出,她确是画中人之感。 从铺子到老宅的路不长,但陈笺方刻意走得很慢。 显金也未曾察觉,甚至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伞檐处滴落的雨水。 冷、轻、脆。 灯笼的光,氤氲在路面不大的水潭上,晃动着,将自己折射成天上的月。 显金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笺方侧眸,“怎的了?” 显金怅然道,“下雨,我们有伞。” 但,他们没有。 杜君宁没有。 被两个哥哥打得腿肿面红的王三锁没有。 曾经的那个,被身份尴尬地扔在后宅院里的贺显金,也没有。 零点之前没写完。 现在写完了,补上。 第一时间买了本章节的亲们,记得刷新补一补后文。 第58章 给了钥匙 是夜。 春天的夜,雨水摸黑而来,随夜愈深,雨珠在青瓦灰墙上跳跃愈欢快。 陈家老宅,最里进的院子种着一棵经年的樱桃树,深绿蜷曲的叶子包裹着白色弱小的骨朵,枝叶昌荣的残影映照在窗棂油布纸上。 院子四方桌里点亮一盏油灯,灯影的焰尖窜跳,陈笺方手一抖,墨水砸在他最喜欢的云母净皮熟宣上,润墨如雨滴砸落泥泞,墨迹一层一层铺叠而去。 陈笺方望着那滴墨水,发愣出神,轻轻一闭眼,黑暗中却浮现今夜青石小巷中少女清冷明晰的眉眼,与轻摊开在油纸伞下那只细长瘦削的手。 陈笺方将未习完的功课轻轻卷起,沉默些许,终是蘸墨下笔,将眼前无法抹去的画面落在纸上。 纸寿千年,而人的记忆短暂且易变。 三月的泾县,是陈记的泾县。 描红本风靡一时,基本做到,凡是家有开蒙小童的,必备陈记与青城山院联名描红本;凡是人来客往,送礼送情,笔墨纸砚里总会放一本陈记描红本。 陈记描红本之火,如后世突然火起来的淄博烧烤,小曹村加班加点地干,尚老板甚至多买了一台印刷机,还多聘了四个零工,也赶不上陈记下的订单——大部分都是批发,有些私塾一下单子就是一百本,也不知是想写死谁。 故而,显金采用记单式排单,先接大单再顾散单,并紧急对锁儿和都董管事开展销售话术集训。 “若有人来买五十个描红本,但此时店里单子排满,抽不出来,咱们怎么说?” 锁儿积极举手,“不好意思客官,咱们现在没有,要不您再等等?” 董管事想了想,觉得锁儿面面俱到,捋了捋头顶三根毛,表示赞成。 显金摇摇食指,连连摇头,“不不不,你们要说——不好意思亲,仓库会按照订单顺序发货,早拍早发出噢。” 董管事把头顶的毛顺到另一边,在小本子上勤恳记下: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不给明确时间。 显金再问,“那如果顾客十天前就定了一百本描红,但咱们一直没有交货怎么办?” 这题董管事抢答,“.老夫建议先诚恳致歉,继而催促库房,尽早妥善交货——咱们是百年老店,切不可忽悠欺瞒,否则是自砸招牌。” 显金把食指摇成钟摆,“不不不。咱们应当立刻向顾客建议退回全款,并提出补偿,补偿嘛,一般来个二十文、五十文则可。” 董管事恍然大悟。 他们又不缺生意! 没必要每一单业务都抓住! 再说,一般人听到全额退还,还有相应补偿,等待货品的怒火早就消退干净了,下回指不定还想着来陈记买纸——单子丢了,回头客却没丢! 不过用二十文五十文钱,就维系住了一个顾客,这可是最划算的生意! 董管事听得醍醐灌顶,深以为然地在小本本上记下:围魏救赵,干大事不惜小费者也。 显金又传授了一些“嗯嗯嗯,您的需求小儿都了解,小儿必定立刻催促”“理解您着急的心情,您交付全款后,小儿帮您备注优先”“是是是,咱们是预售制,预售制就是您先下单子付款,咱们出凭证,起等十天出货”…等缺德话术。 预售,显金终于罪恶地,开启了她前世极度憎恶的预售制! 以前在某宝上买件衣服,一个月起等,她忍不住怀疑店家是不是现去新·疆摘;如今,她倒是非常自豪地告诉那群打批发的,是的,没错,目前确实是从树皮开始泡起. 陈记描红本一本难求,许多人透过与之相熟的人来陈记加塞。 陈左娘特来过一趟,面色通红,语气间支支吾吾,“.就想问一问咱们店里可还有描红本的货?县衙新招了一批胥吏,文书上倒是通,字儿却还要再练一练..” 县衙的生意! 显金脊背一挺,这可不敢松懈,“县衙要买描红本?” 陈左娘温婉低头,手轻轻将洒落在耳畔边的几根发丝别到耳后,声音又柔又轻,“倒也不是买.只想问问看,咱们家里有无做废的瑕疵品。这些做得不好的货卖不了,又占地方,倒不如都送到县衙去,总也是条路子。” 送到县太爷门下的,怎么可能是瑕疵品。 这摆明了是县衙想免费征收陈记描红本嘛。 描红本一本五十文,六品衙门如今月俸不过七石半的粮,换算成白银,一月收入不过七两五钱银子,一百本描红本就是五千文,这就划去五两银子了。 这钱不多,但也不少了,一个县衙里外里就这么多进项,增加一处出项,就是在放大成本,压缩自我得利。 伸手向商家要,多方便。 啥也不用出,还送货上门呢。 显金对这则“潜规则”认账,只是好奇这事儿怎么由陈左娘说出口,便先吩咐周二狗晚上趁夜黑挑两挑子送到县衙去,再笑着问陈左娘,“.是七叔祖托你来带这话吗?” 陈左娘头往衣领口一埋,脸红如飞霞,嘴上嗫嚅,“倒.倒也不是。” 身边的丫鬟快人快语,笑盈盈地揭秘,“您忘了咱们的大姑爷是泾县县丞周大人啦?” 噢! 前头上元节看灯时,陈右娘说过一嘴,显金想起来了,便笑问,“咱们这位周县丞甚时候来提的亲呀?怎的不见七叔祖邀我们去吃酒观礼去?——这场酒可不能省咧!” 陈左娘脸色白了白,先斥身边的丫鬟,“绿枝,你也太无规矩了,嘴上话不过脑!”又同显金解释,“.还没来提亲.只是他说了一嘴,我听了,便记在心头了,若是有作废的本子咱就送,若是没有也不强求,左右官府归官府,陈家归陈家,他们总不能吃白食。” 还没提亲? 显金有些意外。 上次听陈右娘说,这门亲事,还是希望之星他爹走马上任成都府知府时定下的呢。 这一晃都过去几年了? 她记得当时排序时,陈左娘还比她大两岁。 翻过年,原身贺显金十六岁,那陈左娘岂不是十八岁? 十八岁在前世是考大学的年纪,在现在可不一样,若再过几年,理学之风盛行,这可是“不婚配当罪以罚”的年龄 就是女生,这个年纪不结婚,是犯罪,要坐牢的! 显金的怔愣叫陈左娘莫名难堪。 陈左娘从袖中取出绢帕,掩饰般擦了擦嘴角,没看显金眼睛,语声依旧温柔,“金姐儿,描红本的事情,你费心些,我便先走了,给你带了些绿豆糕,你忙起来好歹吃一个,垫垫肚子。” 相当于,陈左娘用自己的脸面和陈家的付出,讨好一直没来提亲的“周大人”。 显金看了看桌子上的绿豆糕,再看看左娘柔和到极点的背影,心里有些想骂人。 陈左娘刚走,张文博又来了。 是来帮他爹茶庄上的管事走后门的,在显金柜台可有面儿了,他都搞不到的东西,我竟然能搞到,前有六丈宣,后有描红本。等季末考评成绩出来,我爹的戒尺必定手下留情!” 真是卑微的愿望. 咱就不能奋发图强,争取不挨这顿打吗. 显金笑着给他斟了杯茶,又上了两碟张妈做的白玉芙蓉糕——自从店铺里待客区拾掇好,张文博最喜欢坐这儿,店里忙时,他就靠在摇摇椅上看(补)书(眠);店里不忙时,就同显金或董管事或锁儿闲聊打屁。 张文博说,“.店里纸香安神,睡得,哦不,书读得比其他地方好些。” 显金眼珠子一动,脑子里过了一长串想法。 既然描红本都能当硬通货用了,显金想了想,熬更守夜地守住尚老板,生抠出三百本描红册,让周二狗往青城山院送去。 乔山长人情往来,必定比博儿多啊! 隔天,从青城山院送来一本折成三叠的小折子,有些像电视剧里奏章或卷宗的样子,显金打开来看,原是乔山长亲作的文章《商道浩荡行者至论》,洋洋洒洒作了快四千字,右起竖版体,又是繁体字,还没有标点符号,显金脑袋抠大也有些看不明白。 那文章折册下还单起一行,落了字,“山院珠玑楼藏书一千八百余册,皆期贺当家闲时面述。” 文章折册里压着一张“青城山院乙字”书封。 是邀请她可去山院的藏书阁看书的意思! 书! 陈家当然也有书。 藏书阁就在里进院子,旁边就是陈家的宗族祠堂,陈家的藏书阁里面书不多,都是什么纸谱、天工开物、开蒙六学等等大路货,专业性不强,多样性也不大,顶天不过五六十本,在民间已算是很丰富的藏书了。 尚老板那儿,书倒是多。 可.营养成分还是单一了点… 显金拿着这张条子,心里有些激动——有些事的原相原貌还得从当代的书中去找,还有很多方面,比如这个时代的地域分布,比如风土人情,比如一些基础制度,如运输、如银制、如官制、如科举制… 这些内容,在精神食粮《那书生真俊》里,显金不认为有。 这些内容,通过和陈敷也好、和店里人也好,日常的交流,是没办法窥探全貌的。 而乔放之给了她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稍…稍微晚了六分钟… 第59章 独善其身 显金特意将“青城山院乙字”书封送到裱装铺子去,糊了两层,还特意封了边,做了漆木卷筒,很是珍重。 乔山长亲作的那册《商道浩荡行者至论》,显金挑灯夜读,额,也不能叫读…基本上,算是读读睡睡睡睡读。 根本扛不过前三列,生僻字不多,但凑在一起,显金连猜带蒙也想象不出个大概,许是引经据典过多,一个字都包含许多层意思,或许是人名、或许是地名、或许是特定代指某一个东西。 比如一个小小的“诚”字,可表示“果真”,也可表示“诚恳”,还可表示“如果”,最没武德的,就有个男配角的名字叫作“诚”。 显金考文言文,一靠背,二靠蒙,三靠同桌给力,凭她的语感去猜,基本属于“猜得很好,下次别猜了”类型… 索性翻到最后一页,落款是宝元。 乔宝元? 乔山长叫乔宝元? 显金表情有些怪异,如同吞了只蟑螂。 视若珍宝、独一无二,好像跟乔山长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太搭嘎啊。 颇像仙子下凡,卖起了炒栗子。 显金默默将卷宗收起来,准备去青城山院时一并带过去。 晌午时分,陈笺方教完扫盲班,喉咙干,站在柜台喝了口小丫鬟提前凉好的茶水,正好一抬头便见显金垂着头,正拿脚踢店子门口的门槛。 像头正尥蹶子的驴。 脾性也像。 “怎么了?”陈笺方赶紧将茶水咽下,不自觉笑起来,将教本放进布袋,站到青瓦灰墙下。 显金扬了扬手里的卷筒,“乔山长给了张乙字书封,告诉我能去藏书阁借书,可请您带我去?” 陈笺方略诧异。 青城山院的书封分为乙丙丁三等,没有甲等。 皆因乔师称天字一号才称甲等,他是人杰,最高定个乙等就可——故而青城山院的书封最高即为乙等。 乔师把书院最高权限开给了显金。 不过也是,乔师素来不讲求性别、门 开山十余年,桃李遍天下,信奉的心学几乎主导南直隶官场,自青城山院学成的学生,两榜进士不过寻常,考到二甲全十名的几乎每一届春闱都有一二个,目前最高做到六部侍郎不沾右,假以时日,入阁拜相也只是机遇问题。 其中许多都是寒门学子。 显金身世微弱,处境尴尬,乔师怜惜抬爱,也并非奇事。 陈笺方颔首,微微侧身让出一条道,示意显金先行,随后跟上,笑道,“乔师偏颇,我的书封是丙等,你却是乙等。” 显金笑起来,“是吗?许是因我不用参加科举吧!总不能给你开了个乙等,给其他学生开丙等吧——咱们赛道不一样!” 少女神态坦荡,一个字一个字跟打弹弓似的往外冲,似乎无论她说什么都真心实意又令人信服。 陈笺方不由失笑,不急不缓地跟在显金身后,保持着和显金一样的脚步节奏,却十分有分寸地距离不近不远,正好三步。 刚进青城山院,便有学生急急忙忙来寻陈笺方,“.商乙班的夫子晌午吃多了酒,正抱着恭桶大吐呢.山长请您去顶一顶!” 钟声敲了三下,该上课了。 陈笺方看了眼显金。 显金很理解,赶紧朝他摆摆手,“.快去吧!上课了夫子没在,学生们恐怕变成没如来佛镇压的孙猴子!” 陈笺方又被轻易逗笑,先轻声嘱咐显金,“.一直向西走,拐过一片柏树林,再走百来步,便可见一座三层草屋,到了便将书封拿给守门人看。 显金连连点头,表示绝不拖他后腿。 交代清楚,陈笺方一边同来人了解情况,一边步履匆匆往书馆赶,“上一课讲到哪里了?楚辞和诗文评?屈原可讲了?” 嗯.就像导师带的博士,养博千日,用博一时,没事儿帮忙带一带本科小朋友 显金照着陈笺方的话往前走,亮了书封,倒让守门人惊了一惊,细细盘查了显金的来由,又认真扫了显金一眼,这确实不是山院里的学生,便又问了句,“你是姑娘.吧?” 一个吧字,彻底摧毁显金对自己相貌的自信 ——前世,她也不丑,至多因先心病,面色常年苍白憔悴,但论五官绝对是不丑的。 今生,她相貌与前世有七八分相似,本也羸弱,可架不住张妈一天六顿的滋养与自己日日早起刻苦的那套八段锦,苍白没有了,憔悴没有了,明眸皓齿,发似鸦青,能当个粉丝量五百万起跳的颜值博主。如果捆个cp当情感博主,搞不好粉丝量能破千万。 而,这位守门人,怀疑她是个男的? 显金低头看了看身上屎壳郎色的夹袄。 衣裳颜色虽然丑了点,但至少看得出来,这是一条裙子吧? “乔叔,让她进去吧。” 声音明显憋笑。 显金一扭头,就见乔徽双手插兜,斜靠在门廊处,面部明显因憋笑而抽搐,“她确是乙等,我爹亲手签的。”规矩举手,“我作证。” 显金念及乔徽那记老拳,先道谢,“.一直未正经同您说声谢”,又想到自己算计乔徽的那只盲袋,再致歉,“您那只盲袋” 乔徽把头扭过去了。 一副“被算计丢脸的事,就先别提了好吧”的神态。 显金笑着住口,转口道,“总之,也谢您给了六丈宣重见天日的机会!” 乔徽这才重新把头转回来。 显金笑得真挚。 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守门人放显金进去,显金提步往二楼去。 二楼是史书。 乔徽欣赏地点点头,“以史明鉴,以史明智,不错的选择。” 然后就看到显金连抽几本书,《说文解字》《字汇》《集韵》. 乔徽:“.” 是他高估这姑娘了。 以为看资治通鉴呢,结果人还在认字阶段。 草屋布置得十分有野趣,一层楼几十个木架子鳞次栉比排列到位,四周摆放了几张四方桌和杌凳,窗外挂着一排竹篱笆栏子,栏子里好似随手塞了几把泥,再从山上挖了几簇野草移栽其中充作装饰。 显金选了一个靠近窗棂的位置坐下,掏出那本卷宗和芦管笔、小砚台与裁装到位的“草稿本”,打开乔山长亲笔所作的卷宗,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翻看《说文解字》挨个儿释意。 乔徽选了一张与显金相邻的桌子,待看清显金掏出的卷宗名字后,微微一愣——他爹让贺显金批正他的经义卷子? 一下午,二人无话,显金做文言文翻译题做得极为专注,乔徽半晌找不到说话的由头,便索性挑了本书,看了一会儿倒也认认真真地看下去了。 这篇经义洋洋洒洒四千余字,经文言文对照翻译,更是浩浩荡荡几大篇,显金握着芦管笔,埋头“唰唰唰”地写,隔了一会儿将翻译出的一整段话通读一遍,芦管笔头点在额角作思考状后,又埋头紧随其后批注了一大段话。 一炷香燃尽,显金起身从茶壶里倒了一杯热水,提起水壶问乔徽,“您要喝点水吗?” 乔徽正口渴,眼睛黏在书上,便伸了个青釉茶盏过去。 显金低头一看,茶盏里漂着枸杞、红枣、薏仁和莲子,属于既美白又排湿还清热,养生三件套齐活儿了。 再看乔徽刀削似锋利的下颌与宽阔舒朗的额头,不由被这猛男反差萌逗笑,“您要不要还加点冰?冰清热润肺,也是个好东西。” 乔徽眼睛这才从书上离开。 他.他就不爱喝茶怎么了. 跟喝药有什么区别. 偏生读书圈里奉行喝茶,谁喝茶谁是文雅人,有些学生为突出一个合群,便早上一杯浓茶,中午一杯浓茶,晚上一杯浓茶——提没提神先不说,他深觉此人快被浓茶腌入味了。 他偏不。 他想喝啥就喝啥,谁也别管。 乔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那敢请好,您尽可放!我就爱喝口甜的!” 显金哈哈笑起来,单手拎茶壶给他冲了半盏热水,递到乔徽面前,“那我记着,下回给您带上。” 乔徽总算找到说话的由头,一边翻书,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那个描红本” 显金抬头看他。 乔徽清清嗓门,“你那个描红本,考虑用更便宜的竹纸吗?其实很多书生练字,并不拘于用什么纸?用什么墨?能有一张纸写字,对他们而言,就是万万幸。” “像博儿一样不知疾苦的乡绅少爷,在读书人里自然占多数,可也有许多出身贫寒的小户子弟他们自起跑,就输了很长一截。” 乔徽不看书,便恭恭敬敬地把书合上,又自嘲似的笑一笑,“这个建议由我说出口,或许属实讽刺。” 出身清流名门、清贵世家,他自然无经济累赘之烦恼。 他没有这些烦恼,不代表他不知道。 青城山院的书生,自有乔家庇护,无论通过何种方法,真正有才学之人,自然无需为经济生活担忧。 但那些青城山院看不到的地方呢? 如果学习,只能是有钱人的游戏,那么,寒门之子,还能通过什么方式走出来? 乔徽承认,就像他不爱喝茶、爱喝甜水,他向来反骨另类。 但,他好像在眼前这位贺掌柜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反骨和隐藏在市侩里的那腔孤勇。 显金神情变得严肃。 乔徽却一仰头,双手背在脑后,表情恢复为往日的漫不经心和意气风发,“.我只是希望那些人能给我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公公正正地比一场罢了!吾之戏言,仅作参考,仅作参考啊!” 显金表情松动。 窗棂的杂草被风吹动,显金的鼻尖轻嗅,不由蹙眉,她怎么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梅子酒味? 风也将显金案头的卷宗吹动。 乔徽挑眉远看,隐约看到这姑娘写了长长一段批注,“…笔者大善,达则兼济天下,不那么达,则能济几个是几个,此为商道。” 第60章 干死他们 茅屋陆陆续续有学生进来,看到显金,反应大抵相似,先是一愣,接着脸皮一红,顺势拿书挡住脸,作出一副正气凛然且生人勿近的样子。 显金:“.” 知道的,晓得她是在山院的藏书阁。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落进男大学生的盘丝洞了。 钟声再响三下,茅屋藏书里的人越来越多,饶是显金脸皮够厚、见识够广,也略微抵挡不住男大学生们若有若无的目光,再低头看看卷宗,四千多字的文言文,就算是点读机,也得给点翻译时间吧? 左右有书封,无事就能来,显金索性阖上卷宗,预备走了。 乔徽看了眼被重新郑重装裱的卷宗,心头大为熨帖,压低声音道,“.你看的什么?” 四周都静静的,显金也放轻声音,“山长给我的指点。” 乔徽掩饰住嘴角的笑意,“那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显金大囧。 这很难评啊。 乔山长可是探郎,她算个什么屎壳郎? 乔徽轻咳一声,蹙眉正经道,“有一说一即可,不骄方能师人之长,而自成其学.” 显金本已站起身来,却被乔徽喊住,又听他噼里啪啦说一通,周遭男大学生的目光像交缠的蛛网,企图网住她这只屎壳郎 显金本来准备草草给戴个高帽就赶紧跑,却低头看了眼这折成三叠的卷宗 乔山长写了那么多字. 甚至还特意送到她手上,让她看看 若她随意奉承,岂非辜负山长一片心意? 显金想了想,还是决定遵从内心,低声道,“文章很好,文采华丽、用字精准、结构清明,却有一点.” 显金顿了顿。 乔徽“嗯”了一声。 显金笑起来,眸光明媚坦诚,笑意抵达眼底,“既是议商,那么说一千道一万,其实就是钱的事儿——文章里,好似对‘银子’的概念略有局限。” 说白了,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将商道从古至今的延展解释得非常清晰,但.这就是篇纯理论文章,只通天线,不接地气,从实践而言,没什么大的指导意义。 特别是对于显金这种,手上过生意,实打实赚过银子的真家子来说,这篇文章的观赏性大于实用性——相当于你告诉了她一道好菜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历经几朝渊源流传、有多少人为这道菜吟诗作赋.你就是没告诉她,这道菜应该怎么炒。 归根究底,根源在于,写文章者对钱没什么概念。 这也是上位者,或是读书人的通病。文章里的一贯钱清清楚楚写了,能买几刀纸、能买一方砚台、能买数本古籍;却不清楚,一贯钱能买三石米、十几壶豆油、半扇猪还能附赠一对腰子和一盆血 商,不仅仅是上层人的商,也是下里巴人的商。 一篇论“商”的文章,应该把两极都考虑进去才对。 显金点到即止,却觉自己僭越,同乔徽笑了笑,“.小儿愚见,不足挂齿!”一边说一边将东西收拾完,又抽了两本书,凭借书封顺利借出。 姑娘的背影纤细挺拔,完全配得上那张明朗漂亮的脸。 待背影完全消失时,盘丝洞男大学生,齐齐,长呼一口气。 乔徽紧抿嘴角,脑中细细思索显金话意。 有好事者终于探头问乔徽,“乔大解元,这姑娘衣衫虽不出彩,相貌却是顶尖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到咱们山院看书来着?是你表妹?堂妹?表姐?堂姐?表姨?小姨?” 快把年轻女眷的亲属关系猜完了,乔徽收回目光,挑眉,言简意赅道,“是你妈。” 显金出山院,西边的天燃起火烧云,霞光万丈,进店子,两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拿着描红本与董管事细问。 “.这格子,像是用红墨印的?墨水晕上去,两种颜色岂不是染在一起了?” 董管事笑眯眯地解释,“您尽可放心,这红墨是精挑细选过的,干了便干了,纵算泼一盆水上去也晕不了。” 中年人对视一眼,笑起来,“只知陈记造纸工艺精辟,不知印刷、印染也有所涉猎?” 董管事笑道,“您过奖!术业有专攻,印刷一项,自有其他” “董管事!” 显金将布袋子在柜台下放好后,高声打断董管事的后话,三步并作两步走,走到二人身侧,笑着把董管事支开,“.李师傅好似一直在寻您,您要不进去看看?” 董管事一愣,见显金神容,随即立刻称是,抬步往后院作坊走去。 显金接手,目光微不可见地扫视两个中年人。 麻青色直缀长衫,松江府的布料,不甚名贵,确是读书人常穿的,脚下蹬皆蹬一双宽口青布鞋,鞋面很新,与直缀长衫像是同一匹布上裁下来的。 这一身是新行头。 显金收回目光,笑盈盈地顺着董管事的话往下介绍,“.您若是担心这描红本纸张和用墨会晕染,便一定将心放回肚子里去。咱们这册描红本一天七八百本的向外卖,若是不好,早就被人打上门了!” 显金将描红本翻开,让二人摸材质,“您摸摸这纸,用的是什么材质,我就不过多赘述了,大家伙都是懂行的,若不是好东西,我们怎么敢八张四尺宣裁断缝成描红本,卖出五十文的价?” 二人顺着显金的话,上手摸。 其中一个连连点头,“夹连熟宣适合做描红本,韧劲大厚度厚.” 另一个忙胳膊肘撞过去。 显金如未耳闻,低头整理斗柜上摆放的纸张。 二人又问了半天,多半是些技术上的问题,比如多久能作出一百本描红本?是在泾县找的印刷作坊吗?裁剪装订一本描红本需要多少时间、多少人手? 显金皆顾左右而言他,看似啥都答了,实则没一句干货——“这个时间并不固定,若有空就多做一些,没空就少做一些”“泾县的印刷作坊还不错,隔壁淮安府的印刷作坊也有些真东西”“这个也无定数,有时三五天,有时六七天,有时需两三人,有时一个人也可”. 两个人磨磨蹭蹭地在店子里东看看西看看,最后一人买了一本描红本走。 锁儿向来不背后出人言语,很是个坦荡直白的小姑娘,也被那二人气得脸色涨红,“.逗人玩吗!?绕着掌柜的陪了一下午,问了八百个问题,结果.就买了两个本子!” 显金心里有数,那两人一走就派周二狗紧随其后盯梢,如今周二狗一进店,便也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我跟着那两人,拐了三条街,两个街角,你猜他们最后进了哪儿?” “其他的纸行。” 显金搬了接手泾县作坊以来的账册出来,一边打算盘算账,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周二狗的话,“让我猜猜,是福顺纸行?还是宋记纸行?我猜是宋记,他们家和我们家一向不对付,如今我们描红本卖得如日中天,他们家又怎么舍得不来分一杯羹?” 周二狗往地上狠狠“啐”一口,恶狠狠道,“不要脸的东西!竟来打探消息!” 显金未抬眸,语气平静,“随地吐口水,罚十文钱。狗爷,你在店里存的那半吊钱,早因你写错字扣完了,如今加上这十文,你还倒欠店里十八文。我给您抹个零,算您倒欠店里二十文得了。” 周二狗悲愤。 不仅悲愤,还委屈。 他就一粗人,千辛万苦学写字不算,还不准他吐口水! 那他怎么粗暴地表示愤怒? 写首诗谴责宋记!? 周二狗怒目而视,显金丝毫不为所动,噼里啪啦盘算盘,隔了一会儿,周二狗默默拿出帕子,蹲下身把地上擦干净。 李三顺默默把头别过去。 没骨气的东西! 看他多有记性, 董管事一拍大腿,“哎哟”一声,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两个一进来就问东问西,什么都想知道!就差直接问咱们这东西怎么做的?本钱几何?销量几何.” 董管事向来已将近退休的标准要求自己,不主动惹事,平稳度过泾县的gap年,对人对事皆平和宽容,如今却气狠了,头顶三根毛都立起来了。 “不要脸!真是不要脸!” “他们是不是想学做我们的描红本?!” 董管事怒目圆瞪,压力给到显金,“金姐儿,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显金还在算账。 如今她彻底整顿了泾县铺子上的收支,用的就是当初震慑住瞿老夫人的四角账,收支借贷完全分开,且每日做流水,做到现银日结,逢五十即为整,一旦卖出五十两银子便打包存入公账中,基本不再拿出来使用。 董管事是经年的老家儿,就像教算盘一样,这种收账记账方式,显金教了两遍,董管事自己做了三天,便已彻底上手。 一本账簿做得规范又好打理。 显金没费多少功夫,便将年前年后的收支算了总数。 两三个月的时间,借“盲袋”与描红本,陈记狠赚了好几笔,如今的纯收在六百两上下,除却小曹村与尚老板下一次的结余,账面上还能剩三百余两的现银。 显金长长舒了一口气,笑了笑,“咋办?咱们没办法。描红本这种东西,不似六丈、八丈宣,手上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描红本技术不复杂,找好印刷作坊,做起来非常简单,宋记若有心,最多十天,就能推一批描红本上市售卖。” 这年头,又没有专利保护法。 这个闷亏,不吃也得吃。 董管事气得喉咙吹哨,“那就随他们乱搞?!” 显金笑着摇摇头,“那自然不行。他要出阴招,咱们就搞阳谋,干死他。” 准备搞一下加更机制。 一篇原创千字长评、一次10000点以上的打赏,我就加更2000字一章,从六月份正式开始,加更一个月内更完,大家觉得咋样?(我有喊停的权利…(但也要把喊停前的加更更完… 第61章 你可当真 果如显金所料,不到十日,宋记纸行就推出了依样画葫芦的描红本,同样的田字格,同样的四尺宣裁断缝订在一起,同样八张四尺宣凑成一本描红本,唯一不同的是,宋记卖四十五文,比陈记家的少五文。 董管事自告奋勇地换了身平日决计不穿的绛红色直裰衲衣,前面系上两根豆绿色的带子,看起来是个很鲜艳精神的成熟番茄,还自带两根藤。 “他们决计认不出我来。” 董管事如是说道。 显金迟疑着点点头。 认肯定是认不出,但应该从此就记住了,并且再难忘怀。 锁儿愣愣地问出了显金含在喉咙的疑问,“.董爷,您这身衣裳,是平日就备下的吗.” 否则怎么会出现得这么及时又合身? 老头子脸色一变。 显金一口笑闷在胸口。 糟糕,好像.好像发现董管事特殊的爱好了! 宋记离得不远,加之董管事憋着一口气差点泄密的气,脚步如飞,显金感觉自己低头翻一翻《说文解字》的功夫,译了两个字,再一抬头,番茄,哦不,董管事就回来了。 显金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摸了摸纸张,很肯定道,“这纸,用得比我们好。” 陈记用的夹连熟宣,算是中档偏下的纸,单卖的话,一刀大概在四百文的价格,一张纸算来四文钱,加上尚老板与小曹村的工费,陈记描红本的成本大概在四十文上下,利润则在十文出头,比起如丈宣、撒金或桃笺之类的高档纸,单笔利润非常低,做的是走量的生意。 宋记,用了更好的纸,抬高了成本,却压低了总价,算是变相地通过压低盈利来争抢市场。 同类产品的后来者出现时, 和显金一开始预料的,基本一致。 显金将宋记的描红本阖上,漫不经心地扔在柜台上,又重新翻开《说文解字》,争取今天将那卷卷宗的最后一段译出来。 董管事紧张问,“如何?” 显金一边对《说文解字》,一边回答董管事,“.两条路,一是不动声色地等待:宋记一个册子的利润绝对不会超过五文钱,我们有小曹村拖底,除了描红本还能有其他利润高的进项拉低扯矮,他们就算加班加点,甚至聘请零工,也会被这区区五文的利润缠住脚步。” “他们干到后面,就会发现得不偿失,自然会开始转项,咱们继续稳如泰山,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打价格战,除非家大业大,名下有其他能够弥补利润的产业,否则根本打不长,打到最后多半是个“死”字。 跟他耗着,就能把他耗死。 董管事一听就明白了,蹙眉道,“可若是宋记借势做其他生意呢?——谁到纸行来,也不会只为了买两本描红啊!” 不愧是经年的老家儿。 显金赞赏地看了董管事一眼,真是个经验丰富的番茄! “是啊,泾县就做这个的,南直隶其他府县慕名来买纸——慕谁的名?就怕宋记借这股势把名气做大了!咱们现如今倒是福荣记、宋记和陈记三足鼎立,万一宋记成了气候,到时候提起宣城府泾县,皆知宋记不知陈记,咱们日子才难过!” 显金始终挂着笑,看不出半分惊慌。 董管事想起前几日显金说的那番话,“他们要出阴招,咱们就搞阳谋,必要干死他们”,心慢慢定了下来,后背的汗也渐渐褪去,好像在显金笃定话语的影响下,从心底里觉出这事儿压根就不是啥大事儿,总能有个解决的办法。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姑娘自来泾县,无论面对什么状况,从来没有抱怨过,一个字都没有。 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是人就有情绪,有情绪就会宣之于口,宣之于口的话,多半就是抱怨。 而这个小姑娘,面对陈六老爷搞出的一堆烂摊子,就一个字“干”;面对泾县的单薄财务,也就一个字“干”;面对坏脾气犟得像头牛的李三顺、冲动又一根筋的周二狗、游手好闲屁事不管的陈敷,她能全都拧起来,拧成一股绳,她负责掌舵,这群人自发地使劲儿 有金姐儿在,好像就很心安。 董管事捋了捋头顶三根毛,笑起来,“那咱们选 显金笑着笃定地点点头,“自然是选 锁儿待立一旁,看看董管事,再看看掌柜的,暗自给自己鼓劲儿,一定要干掉张妈妈,争当这店子里 三月日头春光媚,过了上巳,踏青扫墓后,正月后未开工的书馆也陆陆续续开始洒扫敬文庙了——如青城山院此类将冲击院试与乡试的种子选手云集的书院,多在正月底开门读书;泾县所辖的三十二都里的蒙馆与家学,夫子崇(多)旧(懒)仪(散),多在三月初结束年休,开门读书。 和后世挺像的。 初三、高三的,过完春节就上课。 小学生基本上要玩完上四十来天,才背上小书包,恋恋不舍地结束寒假。 秦广生,就是泾县辖内云岭镇上一家蒙馆的山长,他将开学时间定在了三月初四,正好是上已节的后一天,清晨鸡刚叫,秦广生便睡眼惺忪地一边揉揉昨日爬山累得腰酸背痛的关节,一边耷着布鞋去开蒙馆的门锁。 没一会儿,三十来个精神抖擞的垂髫童儿,从大门口的石板小路鱼贯而入。 “秦夫子好!” “周子纯好!” “秦夫子好!” “钱小五好!” “秦夫子好!” “尚” 秦广生眼睛瞪大,瞌睡虫被敲醒,目瞪口呆,“尚老板?” “秦夫子好呀!” 尚老板胖乎乎的身影后,窜出一个灵活纤细的身影。 是个穿着酱菜色短单袄、套了件青白短褶裙的姑娘。 这姑娘脸上堆着笑,这笑抵达眼底,冲淡了眉眼间清冷的气息,看上去很让人亲切。 尚老板乐呵呵地拱拱手作揖,先介绍秦广生,“.这是咱们云岭蒙馆的馆长兼任夫子,昭德四年的廪生,如今云岭镇上与其下十八个村,愿意读书的孩儿多半在此处开蒙。” 再简短介绍显金,“.这位是宣州府陈记纸业在泾县作坊的话事人,贺老板。” 再同秦广生作揖,“今日不告而来,实属叨扰,确有要事,也是好事,您若得闲,可否一叙?” 秦广生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先侧身朝内,高喊一声,“文娘!文娘!先带着小崽儿们背书,背‘学而’篇,谁背不上,打了再说!” 再让开门,邀二人进屋,态度很是热情,一边带路,一边连声道,“吃什么酒馆!我说是你老尚钱多!”又朝内高喊,“文娘!文娘!中午加菜!加一碟云岭方片糕,再让王婆去市集杀条草鱼蛋子!鱼头剁下来,浇上茱萸、天椒和葱段、蒜头!” 许是瞌睡虫彻底跑了,秦广生越说越兴奋,又喊道,“文娘文娘!你再去打两壶好酒,我今日要跟老尚不醉不归!” “文娘”终于现身。 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削妇人腰上缠着围兜,一手拿菜刀,一手拿《论语》,极为彪悍地从木廊中蹿出,“文什么文!娘什么娘!一天八百道‘文娘’!老娘又管学生又管你,真是祖上八辈子埋错了坟!” 待看清来人,文娘语气一下子变了,“原是尚老板来了!妾身即刻安排,即刻安排!” 变化之快,连滚带爬追不上。 这两口子,为啥对尚老板这么热情? 明明是一个院试考了 显金笑呵呵地跟在尚老板身后,进了正堂,坐在尚老板下首。 秦广生亲躬身给尚老板和显金斟茶倒水,一阵寒暄后,秦广生拂了拂宽袖,言归正传,“.您有急事,提前修书一封送到蒙馆来即可,何必单跑一趟?” 再看尚老板旁边坐着的那位一直笑盈盈的贺老板,又笑,“贺老板,久仰大名!您新出的描红本,许多家里有读书郎的乡亲都来问过——原以为是个运筹帷幄的后生,却不知原是位年纪轻轻的女巾帼。” 尚老板顺势接话,“便是为此事来的!” 尚老板一顿,把话头自然地递给显金。 显金笑道,“您客气您见多识广,既听说陈记新出的描红本,便定知这描红本极为合适开蒙学童,也不知秦夫子可有兴趣为蒙馆中的学童儿推上一推?让这群小崽儿用上一用?” 秦广生不由苦笑,“您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 “云岭镇小,读书郎虽多,可也只是因吹了南直隶颇盛的学风罢了,许多家里是砸锅卖铁供小儿上课读书。” “您这描红本,是青城山院那群娇骄子用的,咱这小地方,小童儿们家里就算有这个心,兜里也没揣这点钱啊。” 说话行事,倒没有读书人的酸腐气 显金心里思忖着,不由笑起来,“十文钱八张纸,难道也用不起?” 秦广生愕然,不由看向尚老板,“您莫讹我!” 显金从身侧的布兜里掏出两本描红册,双手递到秦广生手里,“.左边那册是陈记先推出的描红本,五十文一本,用的夹连熟宣;右边这册,是小儿同您推荐的十文钱的描红,用的是竹纸,但因竹纸易洇墨,小儿特意未将描红纸装订成册,只作散卖,十文八张纸,一刀纸则卖一百一十文,每张可习写的大字与夹连熟宣数量相同。” 秦广生目瞪口呆地摸上去。 从纸张的品质来说,自然是夹连熟宣更好,这谁也不蠢。 夹连熟宣一定比普通竹纸更好! 这是常识! 就算人不识货,那钱也识货啊! 可… 十文钱,就能买到描红册.!? 十文?! 秦广生表情有些激动。 就算是单买品质较差的竹纸,也要一张纸一文钱的价格!更何况,这还是印了格子的描红册! 他是读书出身,教书也教了快六七年头,陈记那描红本一出来,他就知道是个好东西,十分适合小儿练字… 可这玩意儿,不是他们该用的啊! 秦广生有些激动,“您可当真?!” 显金点点头,“自是真的。” 显金从兜里再掏出一张纸,递给秦广生,“且陈记还有一个规定——但凡用过陈记描红纸的,只要考上秀才公,则无论在陈记买了多少本描红册,陈记都原数退还买金。” 晚了点晚了点。 第62章 谁还能做 晌午,果然加了菜,草鱼蛋子,鱼脑壳砍下来,连着腮边的鱼脸肉,铺上满满一层茱萸、紫苏和剁椒上大锅急赤白脸蒸熟,端下来后放上两枝绿麻椒和小葱段,拿热油一淋,香得人鼻子都要丢掉。 脑壳扮演的主角,草鱼蛋子身上的肉演了配角,被文娘片得薄薄的,扔到骨头熬成的鱼汤里,出锅时溅上两勺辣子油,吃完鱼肉再烫点红薯粉、萝卜和香椿叶子吃,极大程度地慰藉了显金无辣不欢的四川胃。 显金吃饱,尚老板喝足——秦广生夫妇陪着干了两大壶青梅酒,据说一壶就是一斤,文娘略显担忧:“你喝得烂醉,蒙生们下午…” 秦广生手一挥,扬起脸,半眯眼,“让他们自修!默“庸也”篇,默不到的,先打再说!” 棍棒教育的忠实拥趸,您这蒙馆,还不如改名“先打再说”。 显金喝口茶汤,自觉坐到小孩那桌。 过了晌午,秦广生将二人送上骡车,双手巴在车沿上,下巴搁在手背上,歪着脑袋眨巴眼睛,“.那咱们就说好啰!每个月我们蒙馆买三十刀描红竹纸,劳烦贺掌柜的每月初一送到官驿门口,我自派人去接噢!” 显金连忙点头,“是是是!说好了说好了!”又扬了扬手上的契书,“口说无凭,咱们契书在手,您就放心吧!” 秦广生兴奋地重重点头,一巴掌清脆地拍在骡子屁股,“驾!走啰!” 骡子受惊,尥个蹶子,显金随之身形一晃,赶忙抓住车辕。 秀才公喝了酒,咋也跟凡人一样亢奋啊! 骡车摇摇晃晃向相邻的桃潭镇驶去,尚老板本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一上车眼神立刻清明,笑着接过契书扫了一遍再还给显金,“…陈记尚且愿意出便宜纸让利,我尚某人是不是也应压一压本钱,支持小贺老板呀?” 显金笑道,“没必要压您的本钱!” 这做的是抄底生意,陈记有小曹村托底,拉高扯矮负担得起,尚老板摊子铺得不大,比起陈记,底气不足。 显金衷心感谢,“您门路广,帮着陈记走关系,已是大忙了,何必在经济成本上再做纠缠?”见尚老板还要开口说话,索性转了话头,“您和秦夫子的关系,倒是比小儿预料中更亲近呢!” 尚老板笑起来,佝腰压声,“秦夫子,说起来,小贺当家也熟悉。” 她熟? 她咋的熟? 显金愕然。 尚老板手指了指显金身旁的布袋,布袋边缘露出显金挑灯苦读的那本《那书生真俊-下》,笑眯眯,“.这本子,就是秦夫子所作——当初他考院试时缺十来两置衣、买纸墨的盘缠,找上我来,我能咋办?就约定,我给付全书费,待他考完院试,再将全书文稿给我,印刷售卖所得,我八成,他两成,如此才将院试拉拉杂杂所需的十来两银子给凑齐整。” 显金眼神飘忽,不由对秦夫子肃然起敬——男女主因误会错过十八回,男主跳崖七回,女主逃跑五回,最后眼看要在一起了,女主死了,男主从悬崖失足落下的闹心话本,竟然是秦夫子写的! 显金看得极度暴躁,一边骂,一边舍不得放. 秀才公的精神世界,怎么这么爱好虐人呀! 托了尚老板的福,一层关系连着一层关系,一个人介绍另一个人,十来天的功夫,显金带着锁儿和周二狗,跟着尚老板连跑了六七个镇,签下十来个蒙馆和四五个私塾,基本将泾县及周边镇村的蒙馆私塾全线拿下,定金都收了将近二十两,一个月定下的量大概在六百刀的描红竹纸。 陈记库房现有竹纸,便有三千余刀。 皆是陈六老爷和朱管事为了库房账面上数字好看,做出来充数的货。 这批货,还能扛近半年的单子,给了小曹村极大的缓冲。 尚老板带着显金跑得意犹未尽,还想把业务拓展到隔壁的太平府去,“.过了这条弋江,对面就是太平府芜湖县,那里学风昌盛,纸业又不发达,其中两个蒙馆的馆长和秦秀才是同科咱们何不乘胜追击,一网打尽!” 还一网打尽. 显金失笑,“贪多嚼不烂!咱们多大个肚就喝多大碗醋,别眼睛大肚子小,手上接满单子,到时候却拿不出货。” 显金望了一眼涓涓东流的弋江,颇为感慨道,“.等咱们整理了泾县,整合了现有的人手和原料,什么芜湖县、什么太平府、什么南直隶咱们的生意还有得做呢!” 小小姑娘站在宽广河面旁,身后即是葱茏交叠的山峦与晴朗澄澈的天空,说出的话不可谓不震撼,其中的志向不可谓不远大。 尚老板在心里摇摇头,他那儿子配贺老板,就像蛤蟆配白鹤、蚱蜢配孔雀、武大郎配七仙女,纯属高攀! 尚老板想了想,旧事重提,但此次语气颇为坚定,“小贺掌柜,老夫愿让利一个点,以此承接陈记从此以后的所有印刷业务。” 显金一愣。 这… 尚老板笑起来,“照小老儿看,小贺老板这摊子只会越来越大,用生不如用熟,我们作坊如今虽只有三四台印机,却谦逊点说,在整个泾县,我们作坊不算 显金略有迟疑。 泾县印刷业其实并不发达,全部承包给尚老板,一旦他交不出东西,陈记将非常被动。 尚老板将显金的迟疑看在眼里,肥肥的脸上,透露出与之不匹配的狡黠,反问显金,“您如今能吞掉泾县纸业吗?” 显金摇头,“自是不能,福荣纸行和宋记虽暂时赶不上陈记,但皆紧追不舍…” 尚老板笑起来,两坨面颊肉顶起精明眼,“但尚某人我,能将印刷行吃完。” 显金挑眉。 尚老板笑道,“如若陈记把印刷业务全权交予尚记,小老儿便舍了身家老本将泾县吃得下的印刷行尽数吃下!” 意思是,只要陈记同意,尚记将不计成本地扩张版图… 换个说法,尚记将风险担在了自己身上。 一旦这个业务有任何风险,尚记将血本无归。 显金仍有迟疑。 尚老板最后甩出重磅,笑得十分狡猾,“小贺掌柜,你多聪明呀,你自己想想看,这是不是另一种垄断描红本业务的办法?” 显金怔愣之后,陡然醒转! 描红本,除了需要纸,还需要啥!? 是不是印刷?? 陈记如今能力不够,垄断不了纸行的生意,但如果换一种思路,他们把印刷业务垄断了…. ——谁他妈还有办法大规模制作描红本啊!!! 补5.31的更新,6.1的在晚上。 第63章 走得太久 显金面上稳重如山,眉梢眼角抬都没抬一下,让尚老板心里大赞。 显金内心却汹涌澎湃! 奶奶的腿啊! 古人,可真是了不得! 思维或许时而局限狭隘,见识或许时而片面狭窄,但一旦打开思路,闯进他熟悉的领域,谁压得过谁还不一定呢! ——她是用现代商战思维,开展抄底式差异竞争;而尚老板更狠,直接釜底抽薪,a面不行,我换b面试试,大切口不行,我换小切口试试,思维之活,叫人赞叹。 不过想来也是,若尚老板为人木讷呆板,也不至于这八镇十四乡到处都是熟人. 显金沉吟半晌,再抬头时,笑着同尚老板果断道,“.那就签吧,等回泾县后,我们去小稻香商议细则,我把三爷珍藏的梅子酒搬出来,陪您好好喝一场!” 尚老板心里长舒一口气,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叹了一声,连连摆手,“我们还是喝枸杞银耳汤吧!——你是小姑娘,一盏茶汤走天下;尚某人一把老骨头被你耸到阵前,十天喝了十一场,喝不动了实在喝不动了!” 显金抿嘴笑起来。 骡车赶不快,骡儿连奔十来天,累得后蹄子都快蹶不动了,堪堪卡在宵禁前夕进入泾县城池,骡子累,显金也累,特将尚老板送到尚记作坊后,绕道回老宅,一走下骡车便觉腰酸背痛。 一下车,就见张妈从门口的矮杌凳上“腾”地站起来,一手帮锁儿拿东西,一手帮周二狗推箱子,嘴上也没闲着,闹闹腾腾的,声音直冲天灵盖,“.不是说五六天就回来吗!怎的一去去了十天?要我说,就该让董管事去,小姑娘家家跟着个别家的大爷四处走叫什么事?再不然,也得把我给带上才好,我是守寡的婆子,跟在一路倒没人敢说什么闲话.” 絮絮叨叨的,还以为是董管事在念经。 显金自动翻译张妈的话:我想你了。 显金笑着往里走。 穿过影璧,里间热气腾腾的,张妈妈特意备了显金能吃的辣豆腐油锅当作接风洗尘,家里人都没吃饭,一直等着显金。 陈敷斜靠在太师椅上,希望之星倒是一如既往地脊背挺直,十分端正。 显金大声招呼,“三爷!” 陈敷大声回应,“金姐儿!” 陈笺方低头掩住笑意,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艰难而归 陈家向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陈敷笑着问显金一路过去的趣事。 显金神情夸张,如同这一路专为游山玩水而去,“.云岭镇上的桃片和鱼好吃,官田湖区的桥有点意思,有座狮子桥,上面立着十八只小狮子,雕工绝佳,活灵活现,后来当地人告诉我,因这河称作虎澜河,暗流涌动,水势颇险,先前修了好几座桥,在汛期都被河水冲垮了。后来,为桥梁平安搭建,便请了文殊菩萨的坐骑狮子来做镇兽” 陈敷给显金夹了一块枞树菇,好奇问,“那当真有用?” 显金不喜欢吃菌菇,把枞树菇藏到饭碗最下方,先吃辣豆腐和茼蒿菜,笑道,“有用!当真就没发生过险情了!” 爽朗笑起来,“然我则以为,前面的桥垮掉全因用的料不好、人工不专心,后来这座狮子桥因是泾县官田湖区的名臣蔡悬出资主持修建的, “至于什么文殊菩萨、狮虎相争,不过是当地主官为吸引游人搞的噱头哇!” 陈敷赶紧“嘘”一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赶紧拿筷子敲一敲木头桌面,“三清道长,无量天尊,小儿无知,口说大话,千万勿怪!” 显金很想提醒他,文殊菩萨是佛家的,三清道长是道家的,你咋个用前朝的剑斩今朝的官儿 陈敷又给显金夹了一块枞树菇,提醒在前头,“得吃!吃素本就选择少,若还挑食,这三年就别过了!” 显金默默把藏在饭里的另一块蘑菇翻出来。 陈笺方低着头,静静地听,嘴角一直擎着笑。 陈敷面色和煦地关怀完继女,余光扫到陈笺方,登时吹眉毛瞪眼。 明明张妈一早就把这崽子的饭备好了! 偏生他今日回来得十分晚,张妈准备的饭菜全冷了,就只能大家一起吃晚饭了——这厮,是不是特意等着和金姐儿抢食吃来着?! 特意给金姐儿买的枞树菇呢! 这东西就只有三月和九月有,专门请小稻香找人帮忙进山挖的呢! 陈敷冷哼一声。 陈笺方余光扫了眼自家三叔,心头颇有些莫名,又听一声冷哼,夹菜的手便抖了抖。 既然贺姑娘不爱吃菌菇,那他. 陈笺方转手夹起枞树菇。 陈敷:“???” 这崽子是不是想故意气死他!? 一顿饭,陈敷吃得千疮百孔,既怜惜死在陈笺方嘴下的枞树菇,又暗恨金姐儿不识货,吃完了便心力交瘁地嚷着进屋休息了。 显金预备帮忙张妈收拾碗筷,张妈妈不耐烦,“去去去,你洗了我还得洗一遍.水给你放好了,干净衣裳也收拾好了,先去把一身尘气洗干净。” 该说不说,张妈照顾人是专业的,手脚麻利做事干净,除了喜欢一边骂一边做,可谓完美。 显金舒舒服服泡完澡,拿柳枝和牙粉认认真真漱了口,换了身干净的深绛色短袄和同色褶裙,再踩双暖和舒服的鞋,锁儿磨了墨,又铺开了一张四尺的撒金堂纸,显金端起软毫,却不知从何下笔。 毕竟是长期契书。 跟与蒙馆、私塾馆长签的买卖合同不一样,也和小曹村签订的垄断合同不一样,和尚记印刷行签的这个文书,东西有点多。 私塾蒙馆是买卖关系,银货两讫即可;小曹村是外包关系,陈记是绝对甲方;而和尚老板是同盟联盟关系,文书里一旦措辞不到位,后患无穷。 显金当然相信尚老板的人品,但她更相信金钱和时间的力量。 亲兄弟合伙做生意,尚且争得个天昏地暗。 何况她和尚老板? 显金琢磨片刻后,收拾东西便往陈家藏书阁去——就算陈家的藏书不多,也总比自己一个人闭门造车要好,若实在在陈家找不到有用的参考文献,明日一早还能去青城山院临时抱佛脚。 陈家藏书阁旁有棵经年的樱桃树,如今开谢,只留下蔫黄的瓣。 樱好看,浓淡相宜又粉嫩清雅,显金一直对这类很有好感。 显金无不遗憾地嘟囔一句,“.期也太短了吧.” “是你走得太久了。” 抄手游廊外,一人着素衣长衫,手提灯笼,缓步而来。 第64章 什么意思 显金转过头去,见陈笺方步履平缓,已换下白日进学的长衫素衣,穿了一件看上去就很舒服暖和的绸袄,外披了件米黄直领罩衫。 显金眼神落在罩衫襟口处的盘扣上。 请错客了,盘扣扣反了。 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显金心头思忖,面上笑起来,“.确比预料中的时间要长些,原预备走五个镇,五六天就能回来,谁知到了云岭镇,秦夫子给了名帖介绍去榔桥镇找汪夫子,汪夫子又给了名帖去桃潭镇找刘夫子.一个牵扯一个,这不日子就长了吗?” 显金边说,边让出一条道,“这么晚了,您到哪儿去呢?” 陈笺方沉稳开口,“去藏书阁,明日要考文章,今晚先去翻一翻lt;四书集注gt;。” 又是个临时抱佛教的! 显金笑起来。 陈笺方再问,“贺姑娘也去藏书阁?” 显金笑着点头,“.契约文书有些措辞不灵光,想再琢磨琢磨。” 陈笺方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迈步朝前走,“契约文书?” 显金便将尚老板那一通神操作说了出来,陈笺方怔愣之后,语气十分感慨,“.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找准方式方法,便可敢为人先、一本万利.” 显金笑起来,“我们做生意的,做的就是个脑子——我不信陈记的纸和宋记的纸能有什么天大地别,做生意做到最后,拼的是谁脑子活、消息灵、胆子大,谁就赚钱。” 想起古代士大夫对商道的轻视,一来是商道兴盛,不可避免地会压缩农耕劳力,将对农林粮草等立国之本造成冲击; 二来嘛.看传世故事就能看出,世人皆推崇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鱼跃龙门的刻苦,不太赞同走“偏门左道”就轻易赚得铜臭银子的故事,归根到底,古代更看重“努力”“勤奋”之类的后天美德,而非“聪慧”“投机”之类的先天特质 若说到先天聪慧,总会跟上“伤仲永”一类叫人惋惜的结局。 二人一时无话,陈笺方将灯笼往上提了提,光正好照在两个人的路上,没多时二人便到了藏书阁,里间点了三盏罩着琉璃灯罩的油灯。 灯光昏黄,不甚明亮,显金夜盲,扶着摆书的木架,眯着眼小心翼翼地凑拢看书封上的字。 小姑娘鼻尖都快挨上书皮了。 陈笺方将灯笼尽力抬高。 显金这才隐隐约约看得见几个字,在书架上抽了两本书,转头看陈笺方手上空空如也。 陈笺方低声解释,“我忘记了,我们家藏书阁里没有《四书集注》。” 显金看了眼这一个书架子就能放完的寥寥数十本书. 这才多少本书? 这都记不住? 怎么考上举人的? 嘿嘿,还希望之星呢! 显金想起刚刚自己猜古人对勤奋与天赋之间的论调,不由暗自下结论: 看来希望之星一定背后十分勤奋,才能看上去毫不费力! 陈笺方自然听不见显金内心腹诽,尽职尽责地充当灯架子,跟在显金身后出了藏书阁,向外两步后,突然扬起头,指了指头顶不远处的深绿樱叶丛,“快看,树顶上还有一两朵开得正艳的樱桃。” 显金眯着眼啥看不到,陈笺方将灯笼高举过头顶,显金一下子眼前就亮起来,跟随他的目光看过去,两朵小小的粉白剔透的儿正藏在郁郁葱葱的树叶子丛中,便笃定道,“这两朵是等着我回来呢。” 陈笺方比先前笑得开怀,“六月樱桃结果,若你还要出门,我请张妈妈专为你攒一小盒冻在井口。” 显金想了想,笑道,“.直到年底,都不出去了!贪多嚼不烂,咱们县城的生意都做不完,再远也没这个本事了!” 年底出去是要去收料子,这是常事,且一年出去跑放两回,已经很痛快了! 显金无比感恩陈家瞿老夫人的开明、陈敷为她背书、铺子里伙计们立得起顶得住、尚老板十天二十场酒的舍命陪君子但凡少了一样,她都没办法离开铺子半步。 这次出去,当然是为抄底描红本市场,然则显金更多的,是从外出行走中,加深对这个朝代的认知,也不断开放对这个朝代的接纳——比如,秀才也是能写虐心小说的,比如谈生意喝酒时,也有人劝有人躲,有人捧哏有人逗哏,再比如一江之隔的泾县渡船是青布松江船,而对岸的太平府则是敞口榆木船 显金主动出击,将这幅名为“大魏”的真实画卷在眼前缓缓拉开。 原本闯入异世而生出的实感,由六七分渐渐变为了八九分。 显金抿了抿唇,未曾注意到,陈笺方听到答案后默默松了口长气。 ——一连三日,他去铺子上讲课,都没见到显金。 旁敲侧击问了张妈,张妈只说显金出门做生意了;又问董管事,董管事目光如炬,直接笑眯眯地反问他,“做掌柜的,出趟门办点差事实属常有,您找金姐儿可有急事?” 他是长房独子,她是三房的人;他在读书,她在管铺子;他以后要科举入仕,她以后却不知落在何处 他们如今唯一的交集,就是同住在一处宅子里。 除却此,再无交点。 他没什么立场,对显金的去向刨根问底。 陈笺方仿佛感到董管事头顶那三根毛都对他产生了怀疑,便随口敷衍两句后,再不敢在董管事面前问起此事。 最后,还是三叔陈敷当了筛子。 一日吃早餐,三叔陈敷十分落拓地喝着燕窝粥,意兴阑珊地担忧,“.也不知金崽吃好不好?好多镇上可没驿站的,也不知他们够不够聪明,索性短租个庄头好好休息” 他才知,原来显金跟着水西大街东口的那位印刷行尚老板,跑便泾县周边的镇上卖描红本去了。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原以为,祖母将显金召回了宣州. 陈笺方借着黑暗,目光在显金面上转了一圈,少女的精神仍旧很饱满,可明显有哪里不一样了开阔了放松了.更.明朗了. 陈笺方在黑暗中,勾起唇角,小声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下回贺姑娘出远门,可多带一些人” 显金大剌剌点头,“我正有此意!下回出门,我要将李师傅、张妈妈都带上!还有三爷——他有只狗鼻子,找好吃的最厉害了!” 陈笺方:“.” 他竟输给了三叔。 因为一只鼻子。 陈笺方默默将灯笼提得高高的,含着笑,一路无话地将少女送到她逼仄狭小的门廊前。 显金揉揉眼睛。 张妈絮絮叨叨推门而入。 显金接过张妈手上那本厚厚的书,书封上明白写着“大魏律会卷”几个大字。 书里夹着东西。 显金翻开,里面夹着一朵粉白剔透又瘦削明净的樱干。 这一页,正好在说些什么“凡买卖诸物两不和同及贩鬻之徒,买卖公平公正,在旁高下竞价,以相惑乱而取利者,笞四十”之类关于律法中商道的规定。 写契书最好的参考,不就是律法吗? 显金将那朵干拿了出来,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还有股淡淡的碳气。 是…是昨晚用炭火高温烤制,新做成吧? 显金拿着那朵干,神色间有些无措地看向张妈妈。 张妈妈蹙眉问道,“咋的了?” 显金愣了愣,方迷迷糊糊开口,“咱们大魏送姑娘儿是什么意思呀?”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6.2第一更,6.2第二更在6.3中下午.. 第65章 重温噩梦 张妈妈愣了愣之后,探过头看了显金手里的干,笑得了然,“噢,二郎做的干!说是山院布置的课业,咱院子里的人都有,送了我一朵迎春,锁儿是一只小小的桃,连三爷和李师傅、周师傅几人都有。” 小小的樱,静静地躺在显金骨节分明的手掌心中。 显金略有怔忡,隔了一会儿,方舒口气,笑出来。 还好还好,这要是真牵扯进去,瞿老夫人恐怕能把她嚼碎,和水吞了! 显金把手中的干重新夹回《大魏律会卷》,将这朵瘦削剔透的永存美丽的樱当作日日伴在左右的书签吧。 干有用,《大魏律会卷》这本大部头更有用。显金将其中涉及商贾的律法,特意拿软毫誊抄下来,照着律法规定,草拟了一份两方协议,粗粗二十八项,笼统地规定了陈记、尚记各自权利义务,其下六十七小项具体阐述了其中内容。 其实主要是对双方进行约束,比如,陈记纸行所需印刷业务需全部交由尚记印刷行制作,应以市场价格收费,再比如,尚记印刷行应在几年几月拓展为几台印机,可承接多少业务,并承诺在几年内不承接除陈记纸行以外纸行的印刷业务。 显金洋洋洒洒将契书草拟下来, 最后,显金拿着打满补丁的契书亲去尚记印刷行。 尚老板将契书拿得老远,眯着眼装模作样地看了片刻,便拿起笔“唰唰唰”签下自己大名,又从一堆木楔子模具下翻出一层灰的印章摁在结尾。 显金:“.” “您仔细看了吗?”显金哭笑不得。 尚老板笑眯眯反问,“小贺掌柜可会坑骗小老儿?” 显金失笑,“.那可说不准。” 尚老板笑起来,手拍在鼓鼓的肚子上,语气豁达,“这人与人间,坑骗一次尚且可勉强交往,坑骗二次便要起戒备之心,坑骗三次便可挥刀斩往来、再不复从前付出点代价,认清一个人,说起来,是小老儿赚了。” 颇有些前世她老爹做生意的真章。 契约精神,放在前世,各项规章完备,各个部门齐全,自然可得到很好地执行落实,可放在这鸟不拉屎的古代封建时代,契约精神归根究底,还是在考验人性 ——契书写得再天乱坠、面面俱到,若官府衙门不给力,谁去强制履行赔偿义务?难道要苦主自己去?那这和没有契书又有何区别? 显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铺子上便提笔在乔山长那份《商道浩荡行者至论》心得批注上又加了一段,“商利益于民,若有负欠钱债等项事情,止许于所在官司陈告,提问发落。”,想了想到底是拿上这满满当当的折纸又亲去了一趟青城山院—— 她拿不准乔山长送一篇策论给她是几个意思,但多年应试教育让她养成看了篇东西,就必须得写点什么、悟点什么,才算是看过留痕的习惯。 毕竟华夏儿女拥有爱做笔记的基因. 在出泾县之前,显金本着做作业的心态看策论写批注,后来一字一句翻下来,竟觉得这篇卷宗读起来还蛮有意思的,像是重回做毕业设计天天翻文献的时候,便有时想起什么就向上加一两句话,批注越写越长,显金索性用软毫笔整理誊抄一份,认真装裱,打眼望过去很像那么回事。 “.这是你,写的?” 乔放之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翻阅显金呈递上来的批注心得,颇为惊讶。 这得有四五千字吧? 行文架构极有条理,其中有针对宝元所写内容另辟蹊径,提出的另类见解;也有因宝元原稿发散开来的一些畅想与建议;还有些明显是因在实际生活、买卖中存有的问题而想出的解决办法 乔放之大惊! 若非小贺掌柜亲手递给他,他绝对不相信这篇文章出自一位小姑娘之手!文风严谨、架构鲜明、论点突出且有案例实例支撑,单从内容来看,这篇文章就算放到院试,甚至乡试考场上去,都能被点上! 就算点不到 当然,肯定还存有其他许多问题 比如文章略显单薄,虽有实例支撑,但无典故出处支撑;比如对现行权法略有生疏,有些一看便是笔者本人的猜测猜想; 再比如. 乔放之蹙眉头,将这三四页的稿子翻来覆去又看一遍,语气恨铁不成钢,“.怎么那么多错字?字儿也写得不好!软趴趴的,跟一群要死的河虾似的!没有一点风骨气度!” 又问显金,“你二哥帮你看过没?” 显金正被训得一张脸胀得通红,被猛地这么一问,不由迟疑,什么二哥? 乔放之加重语气,“二郎!笺方!” 显金方恍然大悟。 原是从陈敷那里论的关系! 显金忙摇摇头,“倒是没有,二郎课业繁重,且这只是小儿闲暇拙见,厚颜呈递于您,只是因您递与小儿阅学的那篇策论实在叫人感触良多.小儿此文尚且不成气候,便未去叨扰二郎君” 这就是篇读书笔记交上来表明咱还算用功刻苦,学习习惯养成良好,是个五好拖油瓶。 课后作业,主要表明个态度,压根就没奢望人高等学府校长、业内专家学者认真批阅啊! 谁知道乔山长还真看了! 不仅看了,还当着她面看完了! 如同立处极刑! 显金一张脸快要红到耳朵尖了,比读研时期被导儿揪着耳朵骂“从未见如此烂的论文,我想改,但无从下手”更羞愧 这真不是她写错字,是后世太简化,导致繁体字不常用啊.这锅,她背,可太重了 见小姑娘脸红愧疚,乔放之默了默,长长的胡须扫了扫桌面,便将显金的课后作业收回到身后木抽屉里,神情淡淡地给个台阶下,“这些问题,下次注意。” 下次注意? 还有下次? 显金呆若木鸡,完全理解了周二狗的崩溃。 她亲娘哎!都穿越到异时空的封建时代了,怎么还要写论文啊! 6.2 第66章 没法接货 显金的崩溃,在沉默中,被缓慢消化——要这么想,985高等院校的院士级导师,专门开小灶给她布置论文,还当面辱骂、哦不对、修改,属于是吾等八辈子修来的学术福分了 乔放之将原稿卷宗与显金所作批注收好后,问起显金另一件事,“.听说陈记和几个镇上的私塾蒙馆签了描红本的长期契约?” 她这才回来一天. 消息向来比脚程快。 和乔山长没什么好瞒的,显金点头,“私塾蒙馆,初开蒙的小童较多,描红本比较适合他们。”又主动汇报,“开蒙的小童并非人人家中富甲一方,故而陈记特意压低了成本,使用制作工艺更粗糙、制作周期更短的竹纸做散装描红.” 像前世给导儿汇报项目 就算做成一团垃圾,也要理不直,气也壮. 这么想来,显金声音就大点了,“描红竹纸卖价是一百一十文一刀,若小童考取了秀才公,便将在陈记购买描红纸的钱财如数退还,利润虽不大,却走的是量,就出去这么十来天的功夫,就定出了六百余刀的货,算下来利润在.” 乔放之忙抬手止住了显金后话。 这姑娘当奸商的时候,当属行业楷模;实诚起来也是真实诚——利润这种东西,也是好说的吗? 显金立刻住口,优秀的学渣素养就是,我导要听什么,我就讲什么,我导要安静团结,我就当个手语都不会的哑巴。 “.是件好事。” 乔放之先下定论,手撑在椅背上,沉吟半晌后,语声沉凝,“读书这回事,本应众民皆之,往上追溯,战国秦皇起至魏晋南北,认字读书皆为高门显贵专需,更毋提出仕入仕,至隋方有科举,慢慢延展,方有如今百家争鸣、百家齐放之盛景——饶是如此,亦有许多身不由己者因种种缘由,无法读书、认字、明理、教育.” 乔放之轻轻一叹,“单单笔墨纸砚这四项,对农耕为生的小家庭而言,便是巨额负担,更不提各学堂的束修、赶考盘缠.” 乔放之苦笑着摇摇头,“老夫潜心启学数十载,原怀有广纳天下之士、普济众生之理的心胸,却慢慢发现,人从书里乖,书却从钱里来。” 乔放之笑了笑,好似自言自语,声如蚊蚋,“.单单描红纸张的价格降下来,世道不变、观念不变、规则不变.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又有谁会在乎呢?” 显金低了低头。 乔山长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接触到的 她突然想知道乔山长为何两度入仕又请辞,可当抬眼看到乔山长落寞感慨的神色时,她好像猜到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这些念头从显金脑海里一闪而过,却给了她冲口而出的勇气。 “这条小鱼在乎!” 乔山长怔然,“什么小鱼.?” 显金紧紧抿唇,语气极快,将后世课本上的故事诉说一遍,“.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聚海成渊,聚沙成塔,积水成川,百川归海.虽然力量有限,但那条小鱼在乎!” 抄底描红本低端市场,是为打击宋记不假,可乔大聪明那日所言“能有一张纸写字,对他们而言,就是万万幸”“要公公正正地比一场”未必不是促成显金做这件事的另一个原因. 乔放之看着显金久久说不出话,隔了好一会,才掩饰似的低下头,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在高低错落摆放有序的书案上翻了许久,方双手背在身后抬起头来,轻声道,“.回去写一篇‘论学’。” 作业来得猝不及防。 显金知道会有作业,却没算到作业会来得这么快. 乔放之徐徐道来,“从为何学?学什么?学以所用?学制?甚至考制来写你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不过是咱们二人关上门读书,你想写什么写什么,无需在意是否能够实现,也无需在意这样写科考的评分会不会高——你只需要将你最真实的想法论述出来即可。” 乔放之怕显金畏难,犹豫之下,还是再加了一句话,“刚才那篇文章虽写得像狗屎,但也算有形有神,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显金眼神一亮,随即像喝了一碗热鸡汤似的,坚定点头。 学术垃圾贺显金,重新披甲出征! 乔放之又叮嘱了几句,再在打压中夹杂了一星半点的鼓励,便将显金放到茅草书屋借书,补充弹药去了。 乔放之所在正堂的左侧厅,轻掩窗棂,安静清雅。 乔徽翘着个腿,双手交叠于脑后,睁开眼,望向刷得白净整洁的屋顶。 那条小鱼在乎 乔徽将左右手交换了位置。 他这条小鱼,也在乎。 乔导儿布置的“论学”文章没发布deadle,显金就先暂时把这件事放在每天晚上泡脚之后再想,当务之急是协助尚老板完成统一泾县印刷行业的宏图大业。 嗯.这项宏图大业,总共涉及六间小作坊,其中两间还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换句话说,整间作坊只有两个人、一台印机,规模之小,丝毫不具竞争力。 尚老板的收购并购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 对于生产力较强的印刷作坊,尚老板借鉴了显金对小曹村的做法,直接搞成甲乙方外包,用工作量砸人;对那两间规模较小的作坊,尚老板直接用钱砸人,涨价两倍买下对方的印机,并对对方开出在尚记工作的offer。 基本算是散尽家财了。 显金见状直接向尚记追订了一千刀的描红订单,并立刻付了七成的款项,极大程度缓解了尚老板的资金危机。 这一切完成得非常快,快到许多人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泾县水西大街东南角。 宋记纸行的少东家宋白喜,正一嘴燎泡地用算筹算着账目,二十根棍子摆弄来摆弄去,也没为宋记摆弄出超过二十两的盈余。 管事急匆匆地跑进来,慞惶道,“.城南作坊说没办法印刷描红本了” 起点运营维护+特殊时期,好像站内本章说和章评会在七号左右放出,大家的评论没有被删除,是技术上的问题~ 谢谢发温宝宝的打赏,将加更一章。 第67章 要考榜首 宋白喜正低头专心摆弄算筹,听闻管事此言,囫囵点点头,却始终算不清楚——宋白喜算来算去,账本上的流水数目都挺好看的,但盈利与成本却是持平,意思就是没赚钱 脑子里塞满事,耳朵边就像吹过一阵疾风,隔了半晌,这阵风才真正吹进耳洞里去。 宋白喜停了手上的算筹,抬起头,“城西的印刷作坊王老板呢?” 管事连连摆头,语声仓皇,“城西的王老板;榔桥镇的崔老板;桥上村的周老板全都做不了了!王老板与崔老板,和尚记印刷行签了契约,如今工单排得满满当当,无暇顾忌我们这一两百本的小单周老板如今关了印刷行,回村买田置地,做田舍翁去了!” 宋白喜手上一抖,“加钱!给王老板和崔老板加钱!一个本子加三文!” 再多,就是亏了! 不过这个时候,亏了也得做! 不做是大亏,做了是小亏,就看哪种方式亏得更少罢了! 管事哭丧着脸摇头,“加钱也不做啊!我擅自将工钱加了四文,甚至说出若做得好,下一批货直接加五文的承诺都不做。崔老板还嗤笑我” 管事深吸一口气,学那混账的语气,“.你们宋记扣扣搜搜,十天做三百本,你猜猜从尚老板手指头缝里流出来的数是多少?十来天好几百刀纸呢!” 宋白喜一听这数量,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多!” 刚才没有印刷行帮宋记印田字格,管事脸上尚且还挂着一抹苦笑,如今说起陈记纸行干的大事,管事脸上面如灰土,半点斗志都没了,“.泾县九镇中有八镇的蒙馆私塾都与陈记签了长期订购描红本的协议,前两日陈记那位小贺掌柜拿着青城山院的乙字牌随意出入,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咱们县城本地的学堂私塾也都主动找上了陈记要买描红本.” 管事再加了一句,“加之,陈记如今不卖高货描红本,只卖一刀一百一十文的零散竹纸描红,咱们许多垫脚买描红本的客人也都在动摇” 左不过是给刚开蒙的童儿练字描红! 四十五文、八张纸的精致描红本;一百一十文,一百张纸的略有粗糙的描红纸那些真正家底丰厚的当然不在乎,可还需踮脚买纸的家庭,会选哪家,简直闭上眼睛都能想出来! 宋白喜抿抿嘴唇,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的。 他刚投了三千刀纸进去! 他刚把三千刀珊瑚桃笺裁剪成四四方方的描红本尺寸! 若是没人接宋记的业务,若是没人买宋记的描红本,这些纸这些纸就只能被送到茅房当茅厕纸! 当茅房纸,可能都嫌小! 宋白喜张了张嘴,脑子里嗡嗡作响,“我们…我们库里的竹纸还有多少?” 管事神情慌张! 什么时候了! 还要跟在陈记屁股后面办事啊? “少东家!”管事高声道。 宋白喜连连摆手,示意他别说了,“要不咱们把库里的竹纸全都清理出来!有多少做多少!她卖一百多文,我们就卖不到一百文!都是同样的东西,哪个会不想要更便宜的?” 这怎么行! 同样的办法, 再压利润,他们宋记还活得下去吗?! 岂不是贴钱赚吆喝? 老管事急得脚趾拇都抓起来了! 自老东家过世后,这几间铺子就名正言顺地给了唯一的儿子,谁知少东家年纪太轻、脸皮太薄,醉心游山玩水和吃喝玩乐,很有一段时间,铺子上的生意一落千丈,维持住现状全靠先前老东家打下的底子! 上回照抄陈记描红本的主意,也是他出的,虽不地道,但好歹叫铺子上的生意起死回生了过来,还顺道清了一波库房的存纸本想着薄利多销,慢慢把陈记挤出描红本生意,谁知如今又闹了这一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 管事双目通红地看着心急如焚的少东家,心一横、牙一咬——这法子贱是贱了点,可大敌当前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若是要遭报应,就叫他来顶!左右少东家是纯良一张白纸,缺德事都叫他们去做得了! 宋管事深深看了眼宋白喜,咬牙切齿道,“少东家,陈记要玩这手,咱们家也不是孬种,奉陪着陪她玩!咱斗不过陈家那妖婆,还斗不过这年纪轻轻的小贱蹄子了?” “这群女人,别的本事没有,旁门左道的捞偏方倒是厉害!” “说到底,娘们儿能做出个什么大事!” 宋管事甩下这么一番话,又急匆匆地往外走。 宋白喜愣呼呼地听,正准备拦,拦却拦不住。 又隔三日,显金自青城山院借书回来,在山院门口遇到希望之星,显金笑着同陈笺方颔首致意,“.怎的这么早就下学了?” 陈笺方往山院里看了眼,抿了抿唇没说话。 ——孙顺昨日回山院了,据说左边眼眶仍有肿胀,眼珠子倒是无碍,若是有碍,恐怕就算是宝元,此事也无法善了。饶是如此,乔师也带着宝元去了趟滁州府,在孙顺父亲的茶楼里喝了两盏兰草香,此事方算揭过。 孙顺不敢动宝元,可不代表他不敢把账算在显金头上。 这些话,陈笺方却不同显金说,只笑道,“过几日县衙征用山院的地盘考院试,这几天下学都早,要为县里腾地方。” 显金“哦”了一声,提了布袋,迈步朝前走。 陈笺方看了眼沉甸甸的步袋,里面显出好几本大部头的厚度,便开口,“重吗?要不给我提?” 显金特意把布袋子拎起,胳膊使劲,一小坨肌肉隐藏在屎壳郎色衣袄下方,连连摇头,“这点东西,也能叫沉?我早上练完八段锦,还要跟着董管事打一套打虎拳!” 陈笺方:“…” 原是上山打虎的女武松,失敬失敬,算他多嘴。 显金又说起乔山长布置下来的小论文,“.翻来翻去,史上论学的书和文章都多,先是将思维上的飞跃归功于鬼神——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紧跟着又吹捧千用功万刻骨——去尽皮方见肉,去尽肉方见骨,终骨方见髓反正就跟人自身聪明不聪明没关系呗“ 显金一路絮絮叨叨说,话还没说完,刚拐过弯,便听铺子门口熙熙攘攘的人声。 “退钱退钱——” “退钱退钱——” “不用贱妾之女做的纸!” “用了贱妾之女经手的贱纸,谁都考不上科举!啊呸!” 显金脸色一凛,止住了话头,脚下步履生风,见铺子门口围了七八个书生打扮的男人,正举着“退钱”“退款”的木牌在大放厥词。 李三顺带着周二狗和几个郑家腿部挂件,气得满面通红,双手抱胸站在门口挡路。 董管事把锁儿挡在身后,一脸严肃地立于柜台之后。 大家都挺冷静的. 显金放下心来。 这种聚众闹事,最怕的就是矛盾被激发,惹事不怕,就怕自己人出血。 等等。 显金微微眯了眼,定睛一看。 铺子前举牌子闹事的男人堆里,还蹿着一个身影,原是亲爱的博儿——博儿正上蹿下跳地摆手斥责,“.纸就是纸!纸没办法选自己出身,人难道就可以了吗?!” “我们青城山院几位小童生就是用的陈记的描红本!课业好得很!小君宁上月月考,上上月考,都是榜首!” “这家掌柜,我认识!再没有人比她更聪明了!” “来来来!大家跟我一起喊!用了聪明人的纸,考榜首!用聪明人的纸,考榜首!” 明天争取加更(百分之八十几率) 第68章 是抢手货 显金表情十分精彩,一下子因那群混混无赖而满脸通红,一下子又因博儿的全力相护而满怀欣慰。 显金愣在原地,陈笺方看小姑娘呆呆的背影,再看看店子前那一摞牛高马大的男人,心头顿生起一股无名火。 他好像能理解乔徽当初挥拳打人的心态。 显金做错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做错。 她只是兢兢业业地做生意,从不缺斤少两、不李代桃僵、不以次充好偏偏每每有人想要攻讦陈记时,首当其冲,便是拿她的身世做文章。 陈笺方将书院的布袋紧紧拎在手上,跨步向前,正欲开口,却听身旁的小姑娘高声道,“给他们退款!” 显金三步并作两步走,走到门口,示意李三顺带着周二狗并几只腿部挂件先进去,周二狗颇为担忧,挂了眼门外,显金安抚似的拍了拍门板,本是笑着,一转头却面无表情道,“诸位不就是退个描红本的银子吗?统共五十文钱的事儿,还专做了木牌子、邀了亲友弟兄来助阵” 显金勾勾嘴唇,扯出一抹笑,“未免为虱子烧了旧袄——小题大做了吧!” “你甭歪曲事实!”为首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直缀长衫,手快戳到显金鼻尖,“你就说!你是不是小娘生的!你娘是不是陈三爷的小星!你是不是随了你娘的姓!” 显金后槽牙咬得紧紧的,目不转睛地盯住这中年人。 看着很眼熟。 显金与董管事对视一眼,董管事朝他微微颔首,显金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中年人被盯得发毛,手指头往后一缩,声音尖厉又虚张声势,“你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作甚!——本就是这个道理啊!在陈记买纸的都是读书人,哪个读书人愿意买贱妾生的做的纸啊!呸!也不嫌脏!” 其余跟来的读书人打扮的皆作附和。 博儿急得挠后脑勺,“你你你你!你胡说什么!买个纸,是不是也要将别人八辈祖宗挖出来啊!” 中年书生极为倨傲地仰着头掉书袋,“如今圣人推崇理学,便可知宗教礼法不可乱也!你我皆为读书人,自知笔墨纸砚如何珍贵。这般珍贵之物,你我是否能接受出自一个为父不详的贱妾手中?!” 这. 这倒是真的。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写东西的笔墨纸砚都变得风雅神圣。 ——而显金的出身确实有些尴尬。 “你只知圣人推崇理学,礼乐崩坏,你却不知圣人乃先皇 陈笺方向前踏一步,在显金意料之外的开了口。 显金有些着急。 走科举经济仕途的,当爱惜羽毛。 不掺合进市井杂事,就是 乔徽胆感当街挥拳,不过是依仗出身清贵世家,他爹是大魏李刚。 而希望之星有啥?! 唯一的依仗,前段时间也被埋进了土里。 显金伸手去够,企图拦住希望之星,却见陈笺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双手向东拱手作揖,姿态恭顺温驯,说出的话隐晦且充满威胁,“您且说说,您姓甚名何?我虽不才,却也是正经过了乡试的举子,承朝廷免役、去税等恩德良多,您既瞧朝廷不起,那我等必定将你告到知府台前,与你好好分辨一二。” 为首中年人大惊失色。 宫闱秘辛,他如何知道! 怕是整个泾县都不知道当今圣人是皇几子,生母是什么位份吧!? 陈笺方此话一出,铺子门廊前众人哗然! 哗然的点,有些不同—— 这是举人老爷诶! 是活的举人老爷诶! 且是面目俊朗、年轻挺拔的举人老爷诶! 瞧瞧着挺直的脊背、如星辰的眼眸、如刀锋的眉目啧啧啧,这活的举人老爷不好见,就算有青城山院坐镇,泾县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来个举人,更何况青城山院里的都是些高岭之,寻常不出山门,如这般站在大街上自曝身份、在相貌上又极为优越的举人公,可真是太少见了! 物以稀为贵,何况这稀叠加了漂亮这一更稀少的优势,一时间围观群众们都不太敢随声附和、感性吃瓜了。 也有胆子大点的围观女群众,心怀他意地扯着嗓门嚷,“.您是举人老爷吗?那先且问问您姓谁名何呀!” 陈笺方朝问方拱拱手,“本人陈记纸行长房行二。” “原来你就是陈二郎呀!” 发问的少女咯咯笑起来,当即坚定地站在了陈记立场,同仇敌忾地指责起中年人,“你莫不是见陈家出了个年纪轻轻的举人老爷,而你一把年纪还是个童生,心怀妒忌才搞了今天这一出吧!” 显金见这少女一张俏脸绯红,怀里掐着一张麻姑献寿的丝帕,穿着一件松江直梭布织成的袄子,袄子拿豆绿色的绸子滚边作镧,头上簪了支虫草缠丝金钗,一看便知是家里不缺钱的娇主儿。 显金略别过眼去。 中年人脸色铁青,目光向东南角探了探,却见那东南角早已无人,便只能站在原处进退两难,终是开口挽回几分场子,“不过是诡辩狡辩!反正陈记纸行的东西,我是不买了!谁爱买谁买!付出的银子全都进了这贱妾的腰包!咱们寒窗苦读数十载,却成为礼乐崩坏的始作俑者,我倒要看看大家心里是安,还是不安!” 说完便欲拂袖而去。 “您留步!” 显金高声道,神情认真,“您若觉得用陈记的纸膈应,我作主,给您尽数退款。” 中年人冷笑一声,“那便也倒好!十本描红册”眼珠子滴溜一转,“另有三刀珊瑚桃笺!我都要退!” 中年人站在门口,等银子。 显金低头拨弄算盘,抬头笑道,“共计九两半钱银子。”摊开手伸到中年人面前,“我退款,您退货,您要退的纸张呢?” 中年人一愣,随即道,“自自是在家!谁拿着几张纸四处跑!” 显金笑着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狗爷!” 周二狗面沉如水,跨步向前,双手抱胸,肱二头肌异常清晰。 “劳您陪这位爷前去府上取一取用剩的纸张。”显金笑着环视一圈,“难得大家伙都在,也算有个见证。” “岂有此理!” 读书人一听要跟着回家,再看此人膀大腰圆、面黑眼黑,不由心头慌乱,高声道,“纸已经用完了,你叫我去找,我如何能找到?!” 显金笑意越深,“用完了?” 顿了顿,给围观群众一个反应时间。 “用完了,您来退什么呀?只退钱,不退货呀?” 显金笑得人畜无害,“您这主意还打得妙咧!东西用干净后,再做两张木牌子,纠结几个听话的同窗去店家门口闹,闹一会儿便能得了赔钱银子——这不就是,嘴上抹白面,白吃白喝吗!” 周二狗在心里,默记自家掌柜这超水平发挥的歇后语。 平时要做好积累,关键时刻才能灵活运用,熟练battle。 读书人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显金,“你你你——” 你半天也没理出个名堂。 显金干脆不理他了,目光落在其他闹事的读书人身上,“你们呢?需要我们狗爷跟着上门一趟,把陈记出品的纸拿回来退了现银吗?” 显金看到谁,谁就往后退一步。 谁他妈真买过陈记的纸啊! 他们就是城东头那群为了不下田、借读书之名好吃好喝赖在家里受供奉的老童生! 这回来出头,不过是因为宋记找上门来,请他们出山来演这么一场戏! 宋记实在给得太多了. 为首那读书人面容扭曲,深感后悔。 早知如此,宋记就是给八锭白银,他也不接这糟烂活儿了! 平白讨了一顿骂! “哼!你逼着读书人作践,是会遭报应的!” 老童生丢下这么句话,逃也似的走了。 围观群众,特别是女群众,三三两两地咬起耳朵说私房话,眼神倒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陈笺方身上,赤裸裸地,好似几把勾子,企图将包裹得严丝合缝的希望之星剥干净 陈笺方低了头,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显金在心里撇撇嘴。 她被人人身攻击,希望之星倒是卖相颇好,寥寥几句,便赢得一众芳心…怎么这么不公平呀! 无论哪个年代,长得好看又会念书的男孩子,到哪儿都是抢手货呢! 今天只有当20%了…sosososorry 第69章 收回可否 老书生读书读得不咋样,讹人也不咋样,吵架更是颠三倒四,没有形成逻辑闭环倒还是有一个优点,跑得飞快,生怕显金派出那几个膀大腰圆的镇宅神兽去家里搜刮丢脸,趁着领头羊逃了,另几个老赖皮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了。 围观群众也渐渐散了。 为答谢亲爱的博儿仗义执言之情,显金邀博儿晚上去老宅吃个便饭,本是礼貌寒暄,谁知博儿脆生生答应下来,往老宅走的路比显金还熟。 显金:“.” 您这么自来熟,真的好吗? 一路进陈家老宅,张妈特来问菜谱,“.三爷听说金姐儿的好友来家里,说晚上必定回来吃”笑问博儿,“张公子可有忌口的?” 博儿赶忙摇头,十分乖巧,“您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张妈眼神一亮,“蹄膀也吃?肠头也吃?猪皮冻也吃?鸡杂也吃?鸡皮也吃?百叶肚也吃?辣的?酸辣的?酸菜的?泡椒的?爆炒的?碳烤的?辣炖的?油炸的?” 显金好像摸到了张妈的真实口味了. 怎么说呢? 比较川. 大荤大腥,大油大盐,听一听都少活五六岁。 博儿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都吃的,没有忌口。” 显金肉眼可见地看到张妈不仅眼神亮了,拳头也握紧了,一副要大干特干的战斗姿态。 好吧每天想着法儿做她和希望之星两个热孝的清淡素餐,真是受委屈了. 陈敷果如他所说,临到晚饭便步履匆匆回来,手上拿着几盒马蹄糕、白发糕和黄鱼糕,据说是泾县丁桥的特产——一月三十天,陈敷起码二十五天都在外面跑,今日去个庙里烧香,明日去趟溪边垂钓,后日再约上泾县同为二世祖的小纨绔吃吃酒听听曲,不到四十岁就过上了退休生活,日子十分逍遥。 咋说呢?陈敷的岁月静好,全靠显金负重前行。 因糕点里加了猪油和鱼肉,显金和陈笺方都吃不了,三十来个糕点,全进了陈敷与张文博的肚子。 陈敷十分喜欢张文博,还开了一壶梅子酒与君对酌,喝得微醺,脸颊上头,便乐得呵呵地指着张文博,“.你这个读书人,我倒是很喜欢.不迂腐!很变通!见人三分笑!” 再看张文博上半身的软缎袄子,下半身的细绫裤子,坠在腰间的玉佩又大又透,便笑得更开怀了,“还有钱!” 陈敷愣了一愣,突然身子前倾,笑得十分真诚,“简直就是我挑女婿的不二人选!” 陈笺方夹菜的手一抖。 张文博酒都被吓醒了,连连向后摆手,心里甚是害怕! 那个少男不怀春! 也得是春啊! 他可是看过贺老板面无表情扣掉周二狗半吊钱的样子!他还见过贺老板骂人!就在刚刚!不带脏字,但骂得可脏了!——就差没指着人鼻子说人吃白食了! 做生意的样子,总让他想起他爹. 他是怀春,不是怀爹啊! 显金一抬眸,眉目一斜,目光瞥向陈敷。 陈敷的酒意瞬时散了一半.拿起杯子假啜一口,心里倒是十分嘀咕:艾娘那么温柔恬淡的人,怎么能生出这么厉害的闺女 一顿酒喝到临近宵禁,显金是主家,陈笺方是熟人,二人并肩博儿亲送到陈家老宅门口,又差了家丁再三叮嘱必要送到山院里去。 显金在门廊站了站,将脸上的热吹散后才转头回房间。 陈笺方仔细端详,未曾从少女的言行与背影里察出落寞与心事,却仍旧不放心,压低声音轻声道,“.下午那些人的话,你不要在意。” 显金满脑子官司,听陈笺方这么说,先是愣了愣,反应片刻后方知他是几个意思,便笑起来,“我才不在意呢——一群老蟊虫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只是些商战上的小手段,我还不至于真气。” 被骂贱人算个屁哦。 她那暴发户老板的爹,和人抢生意时,被人骂祖宗十八代,不也仍旧一张烂脸笑嘻嘻吗? 陈笺方怔忪片刻,方道,“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贺姑娘舒朗开阔,不拘小节,叫我十分.钦佩。” 能得封建时代既得利益者的一句钦佩,叫显金略略受宠若惊。 显金一抬眸,却见这抢手货郎君目光如辰似星,却突兀地想起夹在《大魏律会卷》书中的那支樱,忙将目光移开,轻咳一声,走进抄手回廊。 陈笺方沉默地跟在身后。 有一瞬间,显金有些后悔,为啥她要做体恤民情的老板——让锁儿提前回去休息? 但凡还有人在旁,两个人的气氛也不至于如此尴尬 打破尴尬的最好办法,就是没话找话。 显金想起乔山长出的阶段性作业,便随口道,“.让我写‘论学’,不拘形式、不拘内容、不拘好与不好,就写我怎么看待这玩意儿。” 听到显金用“这玩意儿”代指读书,陈笺方不免失笑,声音照旧压得很低,像是怕吵醒老宅里睡着的家丁,“论学,这题太大,写文章的话,需找准切口入题。” 显金也是这么想的,点点头,“我预备从学与行来入手。” “知行合一,主张求理于吾心,十分典型的心学理念。”陈笺方点点头,说起做文章,他可就不困了,“可惜如今,国子监受内阁影响颇深,我离开时无论翰林也好、内阁也好、太学也好,皆信奉朱夫子的‘先知后行’。” 归根到底,是心学和理学的争议。 显金记得明代有个时期,读书人们围绕,朱熹、陆九渊与王守仁分别坚守的理学、心学,先知后行还是知行合一展开了十分激烈的斗争 如今也有? 显金笑问,“我看乔山长,也是心学流派。” 十分任性,且顺其自然。 陈笺方轻笑颔首,“乔师,十分不惯‘徒悬空口耳讲说’。” 也就是反对先学了再干的理论。 显金再问,“你呢?姓理还是姓心?” 陈笺方深深地看了显金一眼,隔了半晌才轻轻摇头,“主考官姓理,我就姓理;主考官姓心,我就姓心,我不过小小举人耳,尚没有站队选边的自由。” 倒没想过陈笺方会这么说. 显金怔愣。 陈笺方手背于身后,气质稳沉得像灌铅的鼓,就算丢进水里,无论浪高淘低,他也决计不会轻浮地飘于水面。 “如有空余,我们可同去茅草书屋,家中藏书太少,几乎没有大用处。” 陈笺方轻声出言,“乔师在带你读书,就算放在山院,也是十分值得珍惜的机会。” 显金当然知道。 虽不知乔山长为何这么看得起她,但有名士大儒带着读书写文章,就算她以后没用,没资格参加科考,对她而言,也是段很好的回忆和成长的机会。 显金赶紧点头,“若您不嫌我驽钝,我自是非常愿意的。” 少女“驽钝”两个字带了鼻音,确有种钝感的可爱。 陈笺方不自觉地勾起嘴角,“那明日下午?” 显金摇头,“铺子上有事。” “后日下午?” 显金再摇头。 “三日后?” 显金想了想,仍旧摇头。 陈笺方再问,“近日,铺子很忙?” 显金笑着挠挠眉毛,“倒也不是很忙,只是有些私事要处理。” 陈笺方静待后话。 显金站在游廊里,脚后跟不自觉踹上了朱漆栏杆的底部。 还真是像头尥蹶子的倔驴 陈笺方心上莫名闪过这个念头。 显金略有吞吐地开了口,“我得去把宋记收拾了——虽不气,却仍要锱铢必较、有仇必报!否则容易夜不能眠、食不能咽.这对身体不好、很不好。” 陈笺方:“.” 好吧,他能不能收回那句“舒朗开阔,不拘小节”的谬论? 第70章 天生总助 五月莺飞草长,泾县的溪流在仲春初夏的风中,流速都变得轻快跳跃起来。 水西大街东南角,有好几处酒家。 陈敷最喜欢的琴鱼干就出自东南角斜坡上一家棚户酒家溪香阁。 这酒家倚靠乌溪而建,几根长竹竿撑在油布上,几根粗粗的原木做梁,零散摆了五六张桌子,大厨就在空地上支口大锅、摞上蒸屉和蒸笼,现点现做现上菜。 是个生意很好的大排档。 酒家好些菜式都不错,清淡咸香,能用或蒸或炖或煎或焖的手法,激发出食材的原味。 显金坐在大堂靠窗的位子,挑了缕茄子的内瓤,蘸了蘸特制的烧椒沾水,品评一番,同陈敷道,“…没有张妈打的调和好吃。” 一股自欺欺人的辣意,看起来张牙舞爪,实则外强中干。 陈敷听了,不太信,决定自己尝一口,蹙眉道,“手艺回潮了!” 又叫来跑堂,“放点黄来!” 显金:“…” 这个时代的徽州属南直隶,大家伙都受经济发达地区淮河以南的影响,从吃饭上看就是清淡为主,甚至有些菜甚甜。 后世的徽州就好多了,至少发展出万物皆可勾芡、红烧、上色的独特规律… 显金漫无目的地想。 待这一餐吃完,显金环视一圈,有些失落。 还是没来。 守株待兔四、五天了,天天跟着陈敷在这溪香阁胡吃海塞,一回家就再吃不下饭,每每都接收张妈幽怨的眼神控诉——有种吃野饭拉家屎之感。 人渐渐走得差不多了,厨子都在泼水磨刀了。 显金抿抿唇,仰头站起身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正招呼跑堂,准备结账离开,却看见不远处,穿着麻布衣裳、一看就是下劳力的五六个男人,垮着步子一脸疲态地进了酒家,寻了个不远的桌子勾肩搭背地坐下。 显金挑了挑眉。 正好跑堂的上前,“客官,您…” 显金手心朝外,做噤声状,重而落座。 “小二,照旧!” 为首的男人有气无力地敲敲桌子,刚说完,便倒吸一口气,“嘶”了一声,“算了算了!一人一碗阳春面,我那碗加个卤蛋!” 说完便有些躁气地叹口气,“老东家去的那一两年,日子也没这么难熬.” 旁边有人劝道,“谁的日子不是熬出来的,这做生意有高有低,咱们又不是老板,着急上火也没啥用!” 也有人同样躁气,“钱多钱少都是小事,咱凭的是手艺吃饭!你看看店子里,小的屁都不懂,一五一十全听那老的!偏生那老的以为自个儿地上全知、天上知一半.你看看咱库里剩的那些货,谁卖得出去,老子给他磕三个响头!” 旁边桌还在埋怨。 等面上齐了,便只听到“呼呼”吃面的声音。 显金与陈敷对视一眼后,亲到柜台去,递了一小锭银子,约莫一两半的银钱,同溪香阁掌柜的笑言,“.连同隔壁那桌的钱,一块儿结了。” 两桌的饭钱加起来,还有大大的富裕。 显金眯着眼看了墙上的菜单子,随口点了几道硬菜,“再给隔壁桌加一盘猪头肉、卤蹄膀,加碟琴鱼干,再上条新鲜的刀鱼,另上两坛这群伙计素日爱喝的酒。” 顿了顿,又道,“再包一盒芙蓉糕送到水西大街的陈记纸行。” 朝座位上百无聊赖得玩弄人家店子粗瓷碗碟的陈敷努努嘴,笑言,“我们家三爷爱吃。” 掌柜的眼珠子左转又右转,笑道,“还剩一百文没!” 显金笑道,“那就算给掌柜的辛苦费。” 掌柜的笑嘻嘻地将银子一把塞进自己兜里,意有所指地笑眯了眼,“不辛苦不辛苦!带个话儿,有什么辛苦的咧!” 结完账,陈敷剔着牙和显金走在街上,回头看了眼棚子下正“呼呼”吃面的几个男人,“.这么几天,你就为等这几个?” 显金一愣。 陈敷轻哼一声,“你三爷我虽是个吃喝玩乐家,但眼招子亮堂着咧!” 要是眼招子不亮堂,怎么做到他老娘哪儿疼,他就往哪儿戳? 陈敷继续哼哼,“这几个,看着像是做纸的。” 显金好奇,“您怎么看出来的?” 陈敷右肩往上一抬,神气地睨看显金,“看到没?那几个走进来,统一的右肩比左肩高,右边手膀子比左边粗,右侧身体稍稍前倾——这是做纸师傅常年右手拿着竹帘捞纸造成的习惯。” 显金大为震撼。 陈敷把头昂到天上去,像只骄傲的公鸡,“一早就告诉你了,你三爷我虽是个纨绔,却不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真要论起来,做纸的功夫,我同你二叔也算个不相上下。” 显金抿唇笑道,“那把作坊给您手上管着?” 如今的泾县作坊,业务很纯粹,唯一目标就是尽早做出尽善尽美的六丈宣和八丈宣,其他碎活儿基本交给了小曹村。 若陈敷真愿意管起来,倒也是件好事——她迫不及待地想看李三顺老头儿在陈敷面前犟着脖子说“不,我就不”. 一个是纨绔仙葩,一个是犟牛疙瘩,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 谁料,陈敷听闻此言,顿时容失色,“你休想撂摊子!我还有七个镇没吃完呢!” 显金:“.” 耽误您激情出演舌尖上的泾县,真是不好意思了呢! 两父女一路闲聊扯淡到铺子,陈敷到底没问显金等这群做纸的究竟为啥,就像他沉默地陪着显金吃了五天溪香阁的蘸酱茄子,未置一词。 这样呱噪、八卦又耐心浅的一个人,这五日,既不好奇打听,又不无聊埋怨,只是默默陪着 显金看陈敷的眼神,有些复杂,有些疑惑,将送到铺子上的芙蓉糕递给他,说话间轻了很多,“.您少吃些,尽是些猪油黄,您看看您,自从来了泾县,肚子都大了两寸” 陈敷手里拿着糕点,背过身去,朝显金胡乱摆摆手。 太阳从西边落下的时候,显金正在库里盘货。 董管事疑惑地来通报,“.来了个高师傅,在前厅等着你,说是来谢谢你的两坛清水酒。” 显金笑了笑,拍了拍手,“把他请到院子里。” 又急匆匆地进里院换了件干净整齐的深灰色短单衣,想了想又折返回库房包了两本竹纸描红和几张小曹村新研制的撒金箔夹连熟宣。 一出院子,便见中午在溪香阁坐他们旁边的那个为首中年人正耸着肩站在董管事身侧。 显金快走几步,笑着拉开椅子,“您坐啊!” 中年人眉目有些郁色,往显金身后看了看,“三爷不在?” 显金笑道,“三爷出去了,您有什么事儿,找我是一样的。” 显金如梦初醒,笑意更深,“噢,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贺显金,是陈记泾县铺子和作坊的总掌柜,您可以唤我贺掌柜的,或金姐儿也可。” 中年人耷拉的绿豆眼微微抬了抬。 显金便笑道,“董叔,你给高师傅泡盏六安瓜片来,中午吃了酒,再喝点瓜片茶是最醒脑的。” 董管事应声而去。 中年人看着董管事恭恭敬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显金看在眼里,再将椅子拉开了些,重新邀请他,“高师傅,您坐,有事,咱安安逸逸地坐着说。” 董管事去而复返,身后还带着周二狗和小锁儿,一个手里端着茶盘,一个手里拿着六色糕点攒盒。 两个人态度,从来,没有,如此恭敬过。 从来没有! 一看就是被特别叮嘱教育过! 显金看了董管事一眼,脸上忍笑,心头不由感慨:不怪乎董管事三道杠,一个月月例银子比县令还高咧! 就冲人家这察言观色的职业素养! 总助! 天生的总助! 这章藏了几个钩子没写明,聪明的大家肯定一眼就看出来啦! 第71章 解决学区 高师傅掌心无意识地搓着裤子,局促地隐晦抬头看这院子——陈记店子后的院子拿青砖铺就,种了棵很大的樱桃树,树枝延展到青瓦白墙,树枝下一口深井,深井旁摆着榆木小方几,上放置一只小小的红泥炉,烤着生、桔子和一小块糍粑。 真就像这小丫头说的安安逸逸。 高师傅颇有些无措,更有些…见了世面的自惭形秽。 他在宋记,莫说到后院休闲吃茶,就是轻易也去不了店子前面,少东家学过几年书,有点读书人的酸气,嫌弃他们终日在作坊流汗的臭味和石灰粉的涩味,平时就连三餐,作坊下苦力的师傅和店子里写字算账的管事都是各吃各的。 他哪里见过在树下井边,吃茶、吃糕饼果子的礼遇和闲暇。 再看这小丫头嘴里的董叔,董叔身后的另一个更小的丫头,还有周二狗——这个他认识,是李三顺带着的后生,泾县就这么大点,做纸有点东西的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家。 这三个人,全都穿着统一的、干净的、整齐的衣裳 他们有啥? 他们作坊里的,常年一件破烂背心,店子里的倒穿得收拾立整. 高师傅突然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这.弟兄们叫我来道声谢,谢你晌午给我们点了一桌菜…” 显金笑着点点头,执起铜制茶壶,给高师傅斟了大半盏,云淡风轻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做纸是精细活,更是力气活,中午单吃一碗阳春面怎么行?得吃点肉,下午才有气力捞竹帘子。” 高师傅笑得勉强,“这年头,谁家能天天吃肉啊?你是掌柜的,我们是做事的,家里老的老、少的少,有好东西都紧着他们先.” 显金明显愣住,迟疑后方道,“我们陈记晌午包饭,若事情没做完,晚上走不了,还包一顿晚饭,每日供上果子、茶汤和四色糕点。” 似是不可置信地试探问道,“难道宋记不包饭,饭里没有肉?” 高师傅也愣住了,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 显金又加了一句,“而且,咱们陈记的饭食都是从老宅新鲜送出来的,三爷吃啥我们吃啥。” 附赠一个遗憾的微笑,“我如今在守孝,每次看他们啃肘子啃得认真,便馋得流口水。” 高师傅都要流口水了。 这是这是什么店子? 包两餐. 还有果子?茶汤?糕点? 饭是自己宅子里做了送来的,甚至里面还有肘子!? 少东家有时候自己馋了,预备出去吃,不好意思不带他们,便点一道硬菜,多是他自己想吃的酸汤鱼或是溜肉片,再多点几道青叶、萝卜、豆腐一类的素菜 上桌后,少东家就先把硬菜划拉到自己身侧,先拿汤勺把干货舀在自己碗里。 再拿青菜、萝卜、豆腐一类的小菜招呼他们“吃吃吃”。 最后还要腼腆地美其名曰“每次邀你们出来吃饭,你们都尽吃些青菜小菜,我怕浪费便只能朝肉菜使劲。” 久而久之,少东家中午再招呼他们出去吃,便没人再去了——都是手上有功夫的,放哪里也饿不死,谁就真缺他一盘子萝卜白菜了? 高师傅不由自主拿宋记和陈记作比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手掌心在裤腿上摩挲来摩挲去,险些要钻木取火。 他不开口,显金也不开口,只笑盈盈地又给高师傅倒了一盏茶。 高师傅连连推辞,“您请、您请——” 从你变成了您。 显金笑得可亲,“高师傅这个时候才过来,可是下工了?” 高师傅脑子里还是陈记的猪肘子和宋记的萝卜白菜,嘴上随口道,“一早下工了!这几天生意差,没纸做,每天磨够四个时辰,就下工。” 没纸做? 是没资金银子周转买稻草、檀皮吧! 显金点点头,抱怨道,“那你们清闲着,我们陈记这些日子日日干到宵禁,索性给伙计们将店子二楼收拾出来,李师傅独个一间,几个年轻伙计两人一间,方便他们休息。” 工多,就证明生意好,生意好就证明赚钱 高师傅眼中不由流露出艳羡。 显金抬头,笑着和董管事说,“我昨儿个还听李师傅埋怨我呢!——前两天是他双胞小孙儿入学云岭蒙馆的日子,他忙得甚至来不及送,在背后偷摸出我言语呢!” 董管事双手交叠放在腹间,十分应景又熟稔地应了句,“那是李老头儿不懂事了,他虽被作坊绊住脚没去送成,你可是亲笔写了封信寄到蒙馆秦夫子处,千叮咛万嘱咐,请他一定要好好照料李老头儿两个小孙儿的!” 高师傅眼中的艳羡,瞬间变成嫉妒,并迸发出奥特曼一般灼人的光,声量不由自主地提高,“什么!李老头儿两个耗子样的孙子被送到了蒙馆正经念书?!” 显金笑而不语。 董管事顺势接话,“咱们陈记承接了泾县几乎所有蒙馆私塾的描红本生意,其中云岭蒙馆秦夫子与掌柜的私交甚密,掌柜的出面把李三顺两个孙子送进蒙馆,不仅进去读书容易,连束修都减半。” 高师傅眼中奥特曼的光,好似有了实体。 董管事火上浇油,哦不,锦上添,“整个泾县都知道,咱们掌柜的不仅和蒙馆私塾关系好,和青城山院来往不浅——若是李三顺老头儿家的孙子争气,确实有天赋又肯努力,咱们掌柜的做保,把那两送进青城山院也不是啥难事。” 高师傅,快要变身了。 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激动的,两只手都在嘚瑟发抖。 他的天爷诶,这是什么鬼热闹诶! 做事糊口,既包三餐,还有果子糕点,做累了来不及回家,还有休息房间,最最要紧的.还能解决家里小孩读书的问题! 读书啊! 送到学堂,正经开蒙啊! 别看他们这帮做纸的大师傅,月例银子开得不少——他在宋记一月能拿三两银子,可银子再多有甚用?他找不着门路送孩子正经开蒙啊! 家里那口子,日也愁夜也愁,回了家就扑上来扭他耳朵,只说“儿子子承父业学了做纸,冬天三九在乌溪洗树皮,夏天三伏在作坊烫热水,什么苦都吃!孙子咋办?也跟着吃这苦?” 显金老神在在地半靠在椅背上,看高师傅一张老脸赤橙黄绿青蓝紫转个遍,心里默数了三个数,“三、二、一”旋即站起身来,躬身笑着告辞,“.恕罪我手上还有些账没完,高师傅难得来一趟陈记,要不请李师傅带他在作坊、店子里逛一逛?” 想了想,熨帖地加了一句,“您与李师傅应当相熟吧?” 熟啊。 怎么不熟! 年纪差不多,入业差不多,做纸的功夫算他老李胜半筹,其他的却真是差不多——从小都在泾县拼着长大,如今各自在纸行干了二十来个年头,境遇却差多了! 老李的东家把他当个宝贝,说话间都用“请”字;他的东家却觉得他浑身的树皮味又臭又腥. 高师傅浑浑噩噩地由董管事往里带。 高师傅一走,锁儿和周二狗恭敬的肩膀瞬间卸了下来,周二狗活动活动胳膊肘,不无担心地看着高师傅的背影,“.李师傅会不会吃味呀?” 算是来个劲敌,会不会有地位不保的担忧? 显金沉着摇头,“我一早就告知李师傅了,就算签了高,也只会将高任到小曹村做大师傅。” 如果以后摊子铺大了,高师傅的位子,自然再议,到时候李高磨合得差不多,也不至于吃味比拼。 锁儿担心的点却不同,“.掌柜的,咱们能挖走他,别人也能撬走….终究是养不熟的。” 显金有可无不可地耸耸肩,指着院子里的那口深井,意味深长道,“水向来是流动的,东边的溪水西边的井,没有一滴水是一成不变的——水频繁向外流,首先要检讨自己,是不是咱们这口井窄了?烫了?鱼儿少了?.功课要做在前头,而不是一味担心有人要走。” 锁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显金再看周二狗。 狗爷一脸蒙圈地盯着桌子上的生,时不时拿手挠挠绷得贼紧的袖子,一副痴呆肌肉男的样子。 显金:“.” 作坊里头,真是八个人凑不齐一个心眼! 第72章 空无一人 “李师傅带高师傅先去看了看咱们作坊,然后一路往外走,看了门口的糕点架子、店子二楼的休息间,最后去看了库房。” 董管事叙述井井有条,语气清晰,“看前几样时,高师傅许是之前听说了,心里有数,神情还算淡然,之后去库房,看到铺在地上的六丈宣和八丈宣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后来便哪儿也不去了,一直蹲在库房琢磨那两摞纸,又是嗅又是看,却不敢上手摸。” 这是从陈六老爷那儿讹的一刀六丈宣和一刀八丈宣,先前卖“盲袋”,拿了一张六丈宣当彩头招摇过市地抬给了亲爱的博儿。 如今陈记的库里还剩了一整刀的八丈宣和九十九张六丈宣。 这算是陈记如今的大杀器,外杀做不出八六丈宣的真同行,内杀企图跳槽内心动摇的老师傅。 显金正在整理手上的纸张小样——她预备将店里现生产售卖的纸张种类归纳为一本小册子,正如同后世挑选油漆颜色时客人拿在手里的色卡纸,听闻董管事这么说,显金不由得颇有些感慨地。 这个年纪,多少还存有理想,已属不易。 若当真只为待遇、氛围、福利来陈记,虽也是人之常情,但显金难免遗憾——没有信仰和理想支撑的匠人,做出来的东西,总欠缺点血气和热气。 显金抽出一张色白润绵的四尺宣,眯着眼想。 董管事及时开口,“.这是清水熟宣,在净皮或特制的生宣上刷一层.” “刷一层矾水而成,做书画是最好的纸材。”显金笑一笑,拿软毫在硬纸片上写下“清水-适书画、装裱,常卖价一刀十两”的小楷,写毕后蘸上白糨糊贴在纸上。 董管事目光里藏着佩服。 宣纸,分生宣、熟宣,生熟宣下属又有许多种类科目,光是陈记,就有五六十种纸张品类,夹连的、不夹连的;撒金的,不撒金的;适合书画的,适合写文章的;不氲墨的,特意制下很是洇湿的.每一品类成本不同、制作所需时常不同、适合用途不同、售卖价格不同,若非长时间耳濡目染,外行人很难在四五个月的时间内,把差别理清楚。 而金姐儿面前这张桌子上,四散铺开的纸上都贴着与“清水”相似的硬纸片,每一种的名称、用途、售价全都正确。 董管事想起宵禁后店子里常常亮起的灯,还有店子二楼那间挂满深棕色、浅灰色、酱蓝色衣裳的小房间。 若要人前显贵,必定人后受罪. 董管事莫名想起这句话。 再抬眼看金姐儿,小姑娘正一脸认真地等着他说后话。 董管事当即清清嗓子,继续道,“再之后天色越暗,三顺师傅把高师傅拖到了小稻香吃饭,几壶酒喝下去,三顺师傅便发起牢骚,说小曹村的手上功夫倒没什么挑头,但那脑子属实是有点硬,给他什么方子他就全部照猫画虎地硬干!天气冷,檀树皮泡水一个月还硬得嚼不烂,偏偏他们就守着方子上的‘三两石灰粉’愣是多一勺都不给加!一群榆木脑子,简直无可救药!” 为了结账付钱,董管事也做了那桌席面的陪客,毕竟身临其境,学起李三顺的话可谓是惟妙惟肖,连那副指点江山的嘴脸都尽数复刻。 显金默默别过眼去。 董管事倒也没有必要有这么强的信念感适当地复原两句得了. 董管事把“大魏达人秀”的表演往回收了收,重新恢复冷静自持、矜持端庄的总助风范,“这一番话将出,高师傅便红着一张醉脸,高声嚷着,若让他守着小曹村,必定不做这样的蠢事.接着我就顺理成章地引出小曹村还缺一名管事,若高师傅能将手下带的学徒和宋记剩下的师傅全都游说过来,便能给他开出八两银子的月例” 显金笑了笑,她给董管事的权限是开十两银子一个月。 “高师傅怎么说?”显金又抽出一张加了云母贝的纸,对着光看了看,在光下波光粼粼,像极了云海交际、天水一色,美得叫人舍不得着墨。 董管事笑了笑,“他当即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想要回家想想” 显金点点头,便没再问下去,将未尽数整理完的纸张理了理,放董管事下班回家,待只有她一个人时,便从柜台下抽出与青城山院学生一模一样的布袋子,慢吞吞地铺纸磨墨,工工整整地写下“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 昨儿个乔山长差张文博送了一盒品质上乘的铁皮石斛过来,说是从福建送来的,显金就多嘴问了一句,“.可是宁远侯给山长的?” 什么您原猴、平原猴的,张文博闹不清楚,“山长只说这玩意儿吃了顺气,他老人家怕你写文章写得郁结于心,特意叫我送一盒给你。” 显金:“.” 仿佛回到了前世读研时,导儿天天变着样问项目进度啊! 不能因为导儿没下deadle,就荒废学术啊! 显金认命地起架子开始做作业。 这比读研还难。 这算是一边工作一边读书啊! 显金写得泪流满面。 显金没正经写过古代策论,常常因为一个字的表述而抠头挖耳,如便秘一般度过了十来日。 显金还没把文章拉出来,高师傅的回复先来了。 一个字,就是干。 高师傅找了个晌午,带了四五个伙计过来,除了他,其他人年龄都不大,最大的就是高师傅的儿子,如今不到二十岁,另几个最多十二三岁的样子。 还是念小学的年纪呢! 有点像雇佣童工。 显金现代人的灵魂开始不安,抿抿唇有些犹豫。 高师傅却一咬牙,“您把我这几个学徒一并收了,我一个月只拿五两银子就够!” 倒是个仗义人。 显金笑道,“董管事谈的多少,就给您多少;董管事答应全部接收,咱就全部接收。”又让董管事来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契书,挨个儿摁手印,让锁儿带到隔壁邱裁缝处量体裁衣,制作陈记统一整齐的制服,又让李三顺带着几人在二楼选了床、领了被褥,一套流程走下来,天都快黑了。 显金只强调了一句,“.明日,董管事会驾骡车将你们送到小曹村去,在小曹村里,你们这一套班子我不拆,谁做什么谁负责什么,全权交由高师傅安顿,我只认两点——一则,小曹村产出的纸张必须要好,不仅要好,还要是泾县最好,但凡有一张放在陈记售卖的纸张有瑕疵,我便只寻你们的过错; 二则,每三月小曹村须出一个新品类的纸,不拘有多新,也不拘能不能量产售卖,只要是新的,就算完成任务。” 算是外派驻场的检验与创新实践小组。 高师傅听得踌躇满志,带着手下的人,高声道,“好!” 宋记纸行的宋白喜睡眼惺忪地来到店子,刚在柜台后坐下,便见宋管事慌慌张张地过来,声音尖厉,“作坊没人了!一个人都没上工!一个人都没有!” 明天有加更。 第73章 翻脸内讧 “一个人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宋白喜打了个呵欠,颇有些不满地看向老管事。 这管事是他爹留给他的,在宋记干了快三十年,从他爷爷就跟着宋记,据说对宋记忠心耿耿——他儿子孙子早年在去旌德买原料的路上被匪类劫杀,而后便孤家寡人一个,满脑子只有宋记。 对宋记忠心不忠心,他无从知晓,他只知这老管事对他不太忠心。 常常冲他大呼小喝,一副老油子的样儿,斥责他这里不对,哪里不好.对店里伙计严厉狠毒,是应当的,他气急了也会怂恿着老管事拿荆竹条子狠狠抽那群伙计一顿. 可对他怎么能也是这个态度呀? 怎么敢的! 且不论他是东家少爷,单论读书这一样事,他就是整个宋记最出息的人! 他读的书,识的字,可比这老管事多多了! 还能有老管事知道,他不知道的道理?! 念及此,宋白喜将不满化到脸上,不以为然道,“左不过是迟到!一个人扣一个月的月俸即可!您在店子里大呼小叫的,仔细惊扰到客人。” 老管事一口气堵在喉咙,热血从手指尖朝脑顶门上冲下灌,一巴掌拍在柜台上,“是不见了!他们不来了!老高把工坊的钥匙、对牌、库房的流水全都在了台子上!他们不来了不来了!离开宋记了!” 宋白喜一惊,张大嘴,“那那以后谁做纸?我可不会啊!”赶紧摇摇头,“他们去哪儿了!找回来啊!若找不回来,就告到官府去!说他们逃了!死了!让官府去捉!” 老管事气得满面通红! 老高和一群伙计,又不是奴籍! 他们是良籍! 他们拿着名籍,京师都去得!官府如何会管?! 又不是捉逃妾,或拿逃奴! 还有,他们又没与宋记签订约书! 前几年老东家过世后,他提醒小喜,开年后必定要签订约书,小喜满口应承,后来说是没找到以前的旧例,又说“这群伙计离开宋记,还怎么糊口?宋记给了他们一口饭吃,他们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跑?”,便将这件事一年推一年,彻底搁置下来。 老管事左边脑袋像被棒槌狠狠敲过,硬撑着沉重的脑袋,耐心对少东家沉声道,“我先去老高家里探探情况你去城东城南的城门墙找官差问一问,这几日老高他们出城了没?” 一个人走,倒是小事一桩。 工坊所有人都走,恐怕是被人端了窝! 可是福荣记!? 不不不! 福荣记的东家手上还攒着徽州笔的生意,否则怎么他们叫纸行,而福荣记的名号却十分宽泛呢? 这样的店子,端他们做纸的一窝人作什么? 老管事细细思索后,心头暗道一声不好,又言简意赅地交待了宋白喜几句,便顶着剧痛的脑壳急匆匆地出门去。 宋白喜撇撇嘴,腾地一声坐到凳子上,慢条斯理地将柜台里薄薄的流水账簿拿出来再算一遍——这老不死的叫他去问城门墙,自己怎么不去?自己倒是挑个能喝茶吃菜的地方走,却让他去巴结官爷? 想得倒美咧! 他才不去干这低三下气的活儿! 等他过了院试,考上秀才,他天天去城门口晃荡,寻常的小吏算什么?就算是县丞大人来了,也要赐他一把交椅坐! 过了晌午,老管事失魂落魄地巴着门框进来,险些被寸高的门槛绊倒,双目无神,嘴里囔,“.十日前,就有人看到老高去过陈记昨日陈记的董大宗去过老高家里今天一早左邻右舍就看到老高和他儿子大包小包拎着东西上了一架骡车.” 宋白喜心头一嘁:便知这老东西只会让他做无用功!这不是什么都自己打探出来了吗!? 老管事后背涔涔直冒冷汗,四下看了看。 宋记的店子里,摞了很高一堆四十五文钱一本的描红册,左边是玉版,右边是夹连熟宣,再之后就是几刀摞在一起的生宣,最后镇店的是一卷老东家在时制下的金粟山藏金纸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库里那三千刀已经被裁剪成四四方方、书页大小的珊瑚桃笺 再就没有了。 人全都走了,他倒是知道做纸每一步怎么走,却从未自个儿独身走过,如今该怎么办?工坊没人做事,县里各家纸行都葆有自己的老师傅,那些专司做纸的小作坊,甚至是掌柜亲上阵做纸,各家怎么可能放人? 那他们只能去镇上、村上挖人,不是熟面孔,人们怎么会轻易跟他们走? 偏偏他们之前看描红本生意好,还特意将库房里其他品类的纸张四处去换成了珊瑚桃笺,齐齐整整裁剪好,预备把这门生意当作宋记最招财的活儿来干. 如今没人,没纸,没货,没印刷的厂子. 老管事头痛欲裂,却举目茫然。 宋白喜听闻老管事先头拉拉杂杂一番话,心里明白了个大概,知道与陈记关系莫大。 陈记和他们交手过两回了! 两次,宋记都没占到便宜! 宋白喜顿时矮三分,犹犹豫豫没说话,害怕一说话便被这老不死的支使出去当炮灰。 老管事闷了一口大气,强迫自己稳住颤颤发抖的手,沉声嘱托宋白喜,“.你收拾五十两的情,金银首饰也好,衣裳香袋也罢,今天白天买好,等晚上亲去陈记寻那贺掌柜” 人穷志短,被陈记在后背抄了一手,由不得他们不下矮桩! 当务之急是让老高回来! 老管事哆哆嗦嗦地将手摁在柜台上,还想再说。 宋白喜却拍了木台,一把蹿起身来,“我不去!这丢人现眼的事情,你要去自己去!我拿着礼去送一小娘养的,以后还怎么读书!怎么出人头地!” 宋白喜咬牙切齿,“你个老不死的,这时候还玩心眼支我跳崖,怪道你儿子你孙子全都死在你前头!” 第一更。 第74章 拿钱砸人(上)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宋白喜此言一出,老管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珠子,手指头战战巍巍地指向一直以来当作子侄看待的宋白喜,“你你你——” “你什么你!你不过是宋记的伙计!我爹我爷爷看你可怜才捧着你、顺着你,还叫我让着你!你可别忘了谁是宋记真正的主人!” 老管事整颗头像被榔头捶爆,一股从胃底涌上喉头的恶心难以遏制,“噗”的一声,稀稀拉拉的黄白色呕吐物喷射到柜台上,偶有几滴甚至喷溅到旁边摞成一堆的纸张上。 老管事可惜地看了眼那刀纸,两眼一闭,终于笨重地砸到地上。 宋白喜惊呼一声,连忙扯起搭在柜台上的袖子! 可别沾上这老东西的秽物咧! *** 宋记老管事病重晕倒的消息不胫而走,董管事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自然能随时掌握一手消息,双手交在腹间,带了点惋惜道,“.虽行为严厉、为人小气、目光短浅、先己后人.对宋记,他却是真正忠心。如今好歹捡回一条命,却躺在床上,左边身子全动不了,也说不出话了。” 显金刚写完“论学”的 “给他请个大夫。” 显金把饭咽下,面上未显露出半分情绪。 听这形容,像是中了风。 老年人,大悲大喜后,身体底子差点的,原本就有心脑血管疾病的,很容易中风后偏瘫。 可问题就是,宋记不管他了,又无子无孙了,只有个身体弱的老伴儿照料他,看医吃药多半舍不得钱财,这如何能照料好? “再送三十两银子过去。”显金几口刨完饭,利索交待,“都以陈家七叔祖的名义。” 这两算是一代人,同行多半有交集,以她的名头,估计宋家这老管事不会接受,甚至可能又被气一次,等会好心办坏事,反倒不美。 董管事点头称是。 显金再加了一句,“从我的账上走,不需公账划款。” 那这就纯属私人行为了。 董管事迟疑道,“这倒.没必要?”见显金神色淡淡的,心知这小姑娘表里如一,看着清清冷冷,内里确也是个极有主见、绝不轻易改弦易张,便也不再劝,只犹豫着问,“那咱们还对宋记” 还对宋记出手吗? 毕竟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把人家的老管事都气瘫了. 董管事很有些犹豫。 显金诧异地看了董管事一眼,“.咱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宋家老管事瘫倒,正是他们少东家慌乱害怕的时候,良机稍纵即逝。” 董管事埋下头,隔了许久再应了声“是”,又对显金道,“.那我便将今晚小稻香的包间定下,等会亲去宋记走一趟,邀其少东家一叙。” 语声有些迟滞。 显金点点头,低头收拾碗筷。 里间厅习《千字文》的声音渐起,正学到“笃初诚美,慎终宜令”,锁儿的声音洪亮又认真,显金抬起头认真听了半晌后方将头低下,重新铺开笔墨准备将“论学”写完。 董管事出去了,厅的声音也没有了,只剩“刷刷刷”的写字声。 “扣扣扣” 一只骨节分明又白皙纤长的手,正轻叩显金桌面。 显金一抬头,撞进陈笺方探询又明亮的眼眸。 “与董叔吵嘴了?”陈笺方搬了一只小杌凳来,坐到显金对面。 多半是被听见了。 显金拿笔舔舔墨,抿抿唇,“也不算吵嘴,许是董叔觉得我心狠。” 陈笺方顺手将砚台推近,方便显金。 店子就那么点大,教课的厅就在吃饭的围桌旁,里头的伙计听显金和董管事意见相左,皆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这让他听墙角听得更清楚。 这事儿吧各有道理。 陈笺方轻言道,“董叔或许也不是埋怨你,只是年纪大的人待人待物总惯有三分余面,你想的是杀伐果断一刀切,董叔想的却是细水长流慢慢磨,也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显金沉声,“商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刀架在脖子上,慢慢磨就不疼了?成王败寇者也,若非宋记苛待匠人太过,我纵是千百万金也挖不动;若非宋记抄袭借鉴在先、侮辱背刺在后,陈宋两家仍是井水不犯河水,一起赚大钱。” “可惜率先招惹陈记的,一直是他们。” 先撩者贱。 不能因为他们败了,就觉得他们可怜。 显金声音很冷静,抬头看陈笺方,“笃初诚美,慎终宜令。为人做事,务必始终如一,要牢牢记住往哪走、走到哪——等此事终了,如董叔般聪明,自会想透彻。” 陈笺方原想安慰她,却发觉这个小姑娘,毋需任何人的安慰。 陈笺方下意识地向椅凳后背靠去,却在半路突然反应过来—— 现在坐着的这个杌凳,光秃秃的,没有靠山。 董管事亲去相邀,不久后折返,同显金回道,“.只问了一句是你去,还是三爷去。” “我回说,三爷去,你作陪。” “宋记的少东家便点了点头,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董管事从袖兜里掏出五六个铜板,哭笑不得,“.后来见我要走,还赏了我几个铜板.” 显金蹙紧眉头。 这是哪里的做派. 董管事一个月月例银子十两年终还有分红,素日节庆、节气还有衣服与节费 还是良籍 怎么就用上“赏”这个字了? 都出手了,怎么还只有这么五六个不值钱的铜板? 显金大囧,预感今晚这场酒,估计会很难喝。 华灯初上,陈敷早早在包间等上,十分熟稔地点了六七个菜,佐之梅子酒与清玉露,又给显金点了素鸡、豆腐与一盏梅子汁,一瘸一拐地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显金蹙眉问,“您这脚” 陈敷苦大仇深,“从昨天晚上就疼!大拇指骨头里钻心的疼!哎哟哟!一动更疼!我想今天你要请客,我就等着吃了饭,明天再去找大夫看啊!” 第75章 拿钱砸人(下) 听着像是痛风。 显金前世常年缠绵病榻,一年几进几出,久病成医,除却疑难杂症,基础病症听个大概,基本能猜出是哪几个大类。 显金麻溜地将梅子酒和清玉露收起来,蹙眉道,“那就先不喝酒,等明日看了大夫再说。” 陈敷“哎哟”一声,“请客,主家不喝酒,说不过去噢!” 是你自己想喝吧。 显金默了默,换了种思路,“这酒不便宜,那宋家少东家处处给陈记使绊子,既骂我是贱妇生的,又拿五个铜板给董叔打赏——您确定要拿这酒招待他?” 陈敷眉头一皱,火冒三丈,手一拍桌面,“那小兔崽子怎么这么可恶!” 转头就拎起酒壶,一瘸一拐地走到包间门口叫小二存起来,又鼓着腮帮子扯开嗓子吩咐,“把清炒肚条和冷吃兔丁都退了!” 嘟嘟囔囔地瘸腿走回来,“这两菜最好吃,不给那兔崽子吃!” 显金:“…” 真是成熟的反击呀! 天越发黑,夜市的小摊贩陆续架灯出摊,没一会儿街上人声鼎沸,泾县人民开始了热闹安全的夜生活。 显金看着面前孤零零的四盘凉菜,心绪平静又稳定。 宋白喜摆谱迟来,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 倒是陈敷,本就被那句“贱妇”气得不轻,加之蹄子又痛,肚子还饿,等饭等得想要发火,刚撑起上半身预备骂娘,却见跑堂领着宋白喜推门而入。 这还是显金头一回见隔空过招两次的对家。 高高瘦瘦的,穿了件长衫,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佝背长脸,眯着眼四下找人,估摸着是有近视。 显金笑着起身,“您是宋东家吧?您请落座。” 跑堂推开椅子。 宋白喜眯着眼,看过去,没见着陈家那个赫赫有名的十五岁中举的陈二郎,心头略有失落,抬起下颌,“不用!你既请我,我来便是给你面子了,面子给到了,我没必要跟你个小娘生的坐一块吃饭。” “你——”陈敷企图瘸腿过去揍他。 显金抬手止住陈敷,面上收了笑,语气却仍旧轻快,“您来自是给我脸面的,老管事身子骨不好,您就是整个宋记唯一话事人,必定日理万机、十分忙碌。” 宋白喜面色稍霁,读书读多了,眼睛看不太清,只能瞧见个姑娘的大概。 就是这大概,已不错了。 皮肤白净,身姿窈窕,身量高挑,唇红齿白的,必不是个丑人。 宋白喜轻哼一声,推开椅子,自己坐下,离得近了,看显金看得更清楚,只见小姑娘素湖色的单衣,领边滚了深棕色的封边,唇角似笑非笑,眼睛微微上挑,神容清冷却自有清冷的勾人。 宋白喜轻轻咽了口唾沫。 这也没人跟他说过,陈记的贺掌柜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啊! 若他早知道,必定叫那老不死的手下留情,别对陈记死追猛打. 显金亲给宋白喜斟了一杯烧刀子,笑盈盈道,“早该请您吃个饭,咱泾县做生意做得好的纸行没有五家,也有三家,读书读得好的东家,却独您一家,一早就该来拜码头来着。可惜被杂事耽搁着,后来描红本生意做起来,东奔西走的,更没有时间了。” 显金一仰头,喝了自己跟前的茶,拿空茶杯去敬宋白喜的烧刀子,笑得亲切可人,“小儿不会喝酒,三爷又身有小恙,只好以茶代酒自罚一杯,您是读书人,自然能谅解吧?” 陈敷皱皱眉头。 读书人.为啥要谅解你拿茶水去敬酒这件事. 是因为人家读书读傻了吗? 陈敷原以为宋白喜要发气,谁知却见他端起满满当当的一两烧刀子一口干了。 宋白喜顿感飘飘然,不知是被奉承的,还是被醉的,坐在桌上摆摆手,“你抬举你抬举!” 显金笑眯眯又给陈敷满上了一杯淡茶,姿态放得很低,“.我们陈记的三爷也有幸敬您一杯!我们三爷若有您一半的聪明刻苦就好——这可是我们家瞿老夫人日日挂在嘴上的话呢!” 宋白喜只觉自己快要飘到天上了。 在外面交际应酬,原是这么有脸面的事? 怪道那老不死的从来都是自己赴酒局,压根没想过带他!否则凭他读书人的巧舌和灵光的脑子,店子里早就该他说了算了! 陈敷在显金目光威视下,丢脸地拿起茶盅,潦草地放低杯沿,仰头一口吞。 他陈三爷,这辈子都没在酒桌上,这么不讲武德过! 宋白喜喝酒上脸,一杯烧刀子就叫他红了面颊,见陈敷喝得豪气,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也仰头一口吞了。 显金笑眯眯地在旁边拍手,大赞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宋白喜顿感意气风发。 紧跟着又以瞿老夫人、陈家二爷、希望之星的名义挨个敬了三盏酒。 跑堂的进进出出上了三四个热菜,宋白喜刚想拿起筷子吃两口,缓解缓解胸腔和胃部空荡荡的灼热,却听隔壁座的小姑娘长长一声叹息,紧跟着便听小姑娘似呢喃轻语,“.百闻不如一见,旁人都说宋家少东家是个读书的料子,若不是为庶务铜臭所困,必定早夺魁早入仕,如今恐怕都入翰林清修了” 宋白喜脑子像塞了一坨似的,脚下像踩在白云端,顺着显金的话,大着舌头,“谁说不是…我便是因杂事外事太冗,耽误了学业,否则高低如今也在两榜上了!” 陈敷别过眼。 你他娘的秀才都没考过,怎么就两榜了? 喝商务酒,真难受。 显金偏偏极为真诚地颔首认同,双眼极为有神地看着那傻驼背… 陈敷决定明天去作坊里看一看。 金姐儿信念感太强,牺牲太大了! “那现在还有读书的机会吗?” 显金笑着夹了块素鸡放在嘴里,颇为惋惜道,“探的苗子却不能读书,就像天生的神力不能考武状元,都是暴殄天物啊。” 探! 胃里空空的,烧刀子没有任何阻碍地在身体里发挥作用,宋白喜脑子懵懵的,精准地抓住了“探”二字。 是啊! 如他一般年纪轻、相貌好又会读书的,一旦考上,必定会被点成探郎的啊! 宋白喜摇头晃脑,好似已看到长街铺红,十里迎他的场景! 可惜他没读书了… 宋白喜仰了头,自己和自己干了一杯酒。 显金嘟囔一句,“您其实现在去读书,也不晚。左右管束您的人身子骨瘫了,作坊里伙计们也有了新出路…您算是无牵无挂,尽可以完成心愿…” 是啊 管束他的人,话都说不出来了!谈何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还有那群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伙计。 以那高师傅为首,身上一股味儿,酸臭酸臭的,像是汗巾在土里埋了四五十天,又腥又酸又涩,闻着都熏眼睛。 这群人,不在他身边了! 一心强迫他承接宋记的老父,也在四五年前死了! 他.没人管了! 宋白喜被这个认知冲昏了头脑。 显金如与陈敷闲天扯淡,笑言,“我若自己说话算话,我便拿着银子去云南、去延边、去福建、去琉球谁也甭对我指指点点。” 显金笑呵呵的,似是随手再敬宋白喜一杯酒,“可真是羡慕您呢!想做什么都行!我要是您,就把宋记给盘出去,拿着银子去京师读书!等考中状元,衣锦还乡,不比赚那两块碎银子光宗耀祖?!” “嘎吱——”好像有一扇大门,在宋白喜的眼前打开。 “哐哐哐——”陈敷心脏在胸腔跳得可厉害,这姑奶奶也.也.太奸了吧原是打的这个主意啊! 宋白喜攥紧酒杯,酒意顺藤摸瓜地冲上天灵盖,“你说什么?” 显金不在意地吃了一块豆腐,大声道,“我说!我要是你,便盘了铺子,拿着钱去京师太学读书!京师考学,可比咱们这儿容易多了!” 宋白喜耳边嗡嗡作响,好像被巨大的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原本就看不清的眼睛前,景象重叠滞后,像留有残影。 “我我怎么盘?” 宋白喜讷讷开口,“铺子是赁的,伙计.伙计跑了” 果然,大家伙的铺子都是赁的衙门的。 显金笑道,“你库里呢?!库里总有多少存货吧?还有你那块牌子!‘宋记’那块牌子!” 显金开玩笑大声道,“这样!看在我俩情分上,我出一千两,买你库里的纸!另接手你铺子的转租!” 小姑娘像是在调侃,声音大大咧咧的,一听就没认真。 宋白喜却认真了。 他真没啥好输的了 他库里啥也没有! 就还有三千刀被裁剪成书页大小的珊瑚桃笺! 珊瑚桃笺正经一刀能卖二、三两,不算人力,成本约莫在半钱至一两左右.可架不住他把这三千刀纸给裁了啊! 被裁剪的纸,可就一点儿也不值钱了! 宋白喜晕晕乎乎地深看了显金一眼,心头陡升起一股恶意。 如果一千两银子,能把那三千刀纸脱了手他.还真既被解了围,手上又有了钱至少够他在京师舒舒服服地拜了师傅、认认真真读四五年书 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只能赌一把,这漂亮的小蹄子不知道那三千刀珊瑚桃笺的惨状! 宋白喜一把攥住酒杯,努力让自己眼睛睁大,“你!你可当真!” 显金抿抿唇,努力将笑意藏好。 陈敷倒诧异地看了显金一眼——他记得,账上的活钱好像…好像只有三百来两啊… 第76章 交作业了 至于陈敷为啥会知道泾县铺子上的现银,纯属于机缘巧合——上月,老董拿着账簿来找他,热泪盈眶地激动,“.春季的盈利出来,咱们比城东桑皮纸作坊多了二十两银现账面上三百过半” 当初他老娘给他下的死命令是,泾县铺子的利润超过城东桑皮纸作坊,他就能结束流放,重回宣城近距离啃老。 这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吓一跳。 桑皮纸作坊算是陈家的底牌,陈家在宣城的大半开销都是从桑皮纸作坊的盈利来走,泾县作坊在陈家盈利构成里最多算是个添头! 他那老娘这么安排,不就是让他一辈子老家蹲吗? 如今这惊喜来得太快,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按理说,他是可以回去了,宣城多好呀,红酒绿、歌舞升平,都是熟人纨绔,在街口一喊,各家不成器的子孙就打着呵欠,一起嚯嚯爹娘的钱。 这泾县虽不穷,却到底小了点,纨绔也少了点,他有点怀才不遇——一腔坑妈的好主意,没地施展啊! 可他还是决定不回去了。 陈敷喝了口白开水,笑眯眯地看自家继女一脸纯良地坑蒙拐骗、哄吓恐诈。 真可爱呀。 这回了宣城,岂不是折断翅膀的鸟儿? 还是算了,明显这姑娘在这儿更快乐。 陈敷笑得双眼如弯月,观看显金的表演一丝不苟、细致入微,连微微颤抖的眼睫毛都在表达惊讶。 陈敷不由在心中击节赞叹:真是个角儿啊! 显金睫毛抖动,像是没听懂,顿了片刻,方作恍然大悟状,“您,您当真了?” 又笑,“那可不行啊。您库里的存货都不止一千两银子,我可不能因为您喝了酒,就趁机占您便宜我,万一您明天醒酒了来找我麻烦,那可真是伤脸面了。” 不不不! 宋白喜身形前倾,“我虽喝了酒,却没醉,清醒得很!” 民事责任-1。 显金明显迟疑,“我若是要将库房的纸甩卖,单我一个是做不了主的。”暗示地看了眼陈敷,同宋白喜细细解释,“.要通禀三爷,要董管事核账,要李师傅开库房门.” 宋白喜忙摇头道,“我不用我不用!宋老叔病了,族中耆老都在村里!我就是管事的掌柜和账房!” 宗族力量-1。 显金满意地若有所思地点头。 宋白喜怕极了显金反悔,到手的一千两银子要飞,忙道,“你就算帮我个忙罢!” 若真的能安心读书,他岂非像村东那群老童生一样快活? 享受家族供奉、可不事生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早晨鸡未叫,他先起;每日嗅石灰粉、闻汗臭味、吃糠咽菜、听粗俚语;日日去报道、天天有事做这和种田有什么差别? 读书多好啊。 每个人都盼着他考功名,从不敢厉声职责,更不敢忤逆违背,吃鸡他吃腿,喝汤他吃肉。 宋白喜酒劲上头,眼眶一红,加重了筹码,“你便是将我宋记的牌子摘下来,挂上陈记的招牌,我也无二话!” 显金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方笑出声,从袖兜里拿了一卷银票,“这是五百两,另五百两待您明日陪着把店子过租后,再一并给您。” 陈敷瞪大双眼,这是哪儿来的钱! 宋白喜企图深伸手去够,却被显金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显金笑道,“您稍安勿躁!先把契书签好。” 显金又从随身背着的布袋里,拿了一叠文书和软毫随身笔,站起身来,本欲与宋白喜讲清楚,谁料到宋白喜抢过文书和随身笔,拿笔尖在舌头上舔一舔,迅速在纸上“刷刷刷”签上大名,再抬头问显金,“.可要摁手印.” 显金摇头,笑道,“读书人,认账、讲理。” 宋白喜只觉这姑娘既漂亮又懂事,若非发誓专心读书,必去陈记把这丫头给纳了。 宋白喜签完文书,显金将银票卷子向前一推,慢条斯理地收拾起东西。 宋白喜拿到钱就想跑,给陈敷摇摇晃晃作了个揖,撩起长袍就向外冲。 “唉——” 陈敷长长叹口气,“山外有山楼外楼,败家啃老我不犹。青出于蓝胜于蓝,丧家之犬在泾南。” 显金:“…”单压skr? 显金低着头笑起来。 陈敷一瘸一拐地靠过来,又道,“这是哪儿来的银票啊?” 显金正看文书,抬了抬眼,言简意赅解释道,“当初陈六老爷企图贿赂我,给了一千两,今年六月份才能兑现的票子。” 好像,有所耳闻。 先头老董埋怨唠叨的时候,隐隐预约有听到过啦。 陈敷眼看显金从布袋子里掏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顿乱砸,算出一个数来。盯着算盘看了许久。 “明日就去县衙把宋记的店面过户转租。” 显金沉声道,“这一千两,我没记入公账,到时就把宋记店面的名字记成您,看您自己想法,是告诉董叔,还是不告诉。” 陈敷瞠目结舌。 这.这是在给他置私产吗? 没记入公账划款就证明谁都不知道。 把店子的长租人记成他,就证明这个店面如今在他名下。 那自然做的生意和赚的银子也都归他! 压根就不从陈记账面上过了! 这不是私房钱是什么? 闺女大了,知道给爹塞私房了! 陈敷热泪盈眶,预备今晚回去就在艾娘的牌位前敬酒三杯,好好唠一唠他们闺女现在多出息! 陈敷突然想起什么,抹干眼角,“不行!要落就落在你名下!你如今名籍跟着我的,我直接给你单辟出去开女户,做了女户就能买地置业,你名下藏点私房银子,对你好!” 显金道,“您也知道是藏!” 接着低头扒拉算盘,“若这生意放我名下,就相当于我最终接受了陈六老爷的贿赂——我这清清白白一个人,犯不着为了这点钱留墨点。” 再者说,那陈家的银子,给自己置私业,她又跟那肥头大耳朱管事有什么区别? 她赚银子,不是因为喜欢银子。 是因为喜欢“赚”。 赚银子的过程,让她感受到自我与快乐,让她忘记她死过,让她重新认识这个构建清晰又非常操-蛋的新世界。 银子多多少少,重要吗? 且,若她离开陈家,这些私业、这些私银,就是授予陈家指责她忘恩负义白眼狼的权柄。 显金垂眸,这一瞬,睫毛的抖动没有任何技巧,全是感情。 次日,认账讲理的读书人一早就来拿另五百两,为了拿钱,一路配合,情绪高亢得些许不正常,待在县衙成功转户,显金将剩下的五百两银票递给宋白喜,非常客气地询问他 宋白喜一下子挺直了腰杆,罗锅背都像扳正了似的,“.自是去京师读书!” 显金赞同点头。 宋白喜又道,“去之前,要先去宣城买两个丫头,租一辆马车,再请一个长随小厮,另要做一季三套衣服.” 陈敷心中哂笑。 这就去掉一百两了。 “再去买几台上好的砚台、几块腰间的玉坠和压衣摆的玉佩。” 又去掉一百两。 宋白喜兴致勃勃地做着规划。 陈敷听着,这一千两都用完了,这傻子却连南直隶都没走出去。 显金眼睛尖,看宋白喜嘴角有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掐了划了,笑问,“您嘴边是怎么了?” 宋白喜脸色一僵,随即摆手不自然地笑道,“无碍无碍!被猫挠了!”跟着迅速找了个收拾包裹的由头跑了。 真是丑恶的书生嘴脸。 显金看了眼他,没作声,转头便回去将《论学》文章誊抄一遍,一边誊抄一边往里加东西,“.学者若为清闲享乐而学,必失初心,至面目可憎也;为权势名利而学,必失本心,至伤人害己也;为躲懒怕事而学,必学无所成,至滑稽可笑也若规其险、避其害、逃其恨,当改制提制闭制,致广学而弱幽微,致普慧而立能臣” 写罢,便至青城山院交作业。 乔放之低着头,一目十行,点点头,“有些见的,比山院里那些闭门造车的学生写得实写得全。” 那不是噢! 她都把一道理论题,做成了项目实践了! 亲自上手,劝了一回学呢! 显金咧嘴笑。 乔放之一句,“然而——” 显金脸一下垮了下去。 第77章 我没办法 乔放之将显金面部变化尽收眼底。 由不得他不收。 毕竟这姑娘的五官很有想法,表现力非常强,各司其职地表明喜怒哀乐。 乔放之被小姑娘旺盛的生命力逗笑,山羊胡须跟着笑意往上翘,缓和了语气,“然而,通篇文章太实。” 太实,也是问题? 显金大愣! 前世写论文,恨不得每句话都拿个数据来支撑啊!他们导儿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数据呢!事例呢!调研成果呢!都给我拿来!” 乔放之从旁边翻出一卷卷子,递到显金手上,笑了笑,“你看看这篇,勉勉强强可看,上会试,点不到一甲,二甲前二十还是有机会。” 二甲前二十,勉勉强强可看。 显金抽抽嘴角。 就像她前世高中班主任说,“学习不努力,只有读隔壁。” 其实隔壁,也是间985。 隔壁985:嘤,风评被害,要起诉。 显金低头看了看这篇文章,与上次她看的那篇《浩浩荡荡论商道》文章应是同一人所作,看到最后一页,果然落款“乔宝元”。 乔宝元,不是山长吗? 显金抬头看看乔山长双手抱胸,一副静待她看完品评的样子,又想起刚刚乔山长对这篇文章的点评,不由暗自咂舌——乔宝元,不是乔山长啊? 那是谁? 显金看字慢,不似乔山长那般一目十行,只能双手拿着一点一点看下来。 怎么说呢? 文章依旧辞藻华丽,用典精准,概括简要,且与《商道》文章相比,这篇明显是作者更熟悉的领域,论点论据既有高度又有热度,既接天线又接地气,是一篇非常好的策论文。 嗯,若这篇文章能打90分,那她的那篇文章60分顶天了——其中40分还是写得多的辛苦分。 显金看到最后一句。 “学者,天之广、星海之阔、炙阳之耀、琼英之寒、广寒之冷,诸生平等皆立天下、沐暖阳、叹天藏、感瑞白、独且明。” 文字很美。 显金再往后看。 “学之一字,有一鱼介乎之,就应破例、改制、除陈、革新,方得始终。” 有一鱼介乎之。 这一条小鱼在乎,就应该改制! 显金眨了眨眼睛,再抬头看了看乔山长,又低头重新看了这篇文章的字迹。 狷然张狂,笔锋似剑。 乔宝元. 乔徽吧。 锦鲤叫乔宝珠,他当然该有个名,叫乔宝元啊。 显金喉头微动,眨了眨睫毛。 长长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忽闪忽闪在下眼睑投出一圈隐蔽的阴影。 “写得.” 显金一开口,发现喉头有点涩,清了清喉咙再端正作道,“写得有理有据,有论点、有措施、有展望,用词优美华丽,却也有态度作风。” 反观自己的,“我这篇就太干巴巴了。” 太实的意思,就是没水货。 没水,就不润滑,读起来就又涩又难进。 显金明白乔山长这话的意思了。 乔山长我心甚慰地点点头,指了指脑子,“你这里有东西。” 又指了指手,“这里却没有。” “去把茅草书屋用起来,不拘看什么,每一旬给我交一篇读后有感。” 这是以培养文科进士的目标在操练她啊。 学术垃圾贺显金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目的,但是!但是!但是,能免费蹭国家级名师的单独小灶,这可是天大的便宜!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显金又与乔放之闲谈两句并购宋记的故事,乔放之未置一词,只点评了宋白喜这个后生,“.素来鼠目寸光,宽己严人,又贪乐怕苦,自私自利,还自诩读书人,读书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家业在他手上断送,也正常。” 显金正举步欲离,又想起在家嗷嗷待哺的便宜后爹,舔着个小脸,笑眯眯,“.您素来门路广,家父脚上巨痛无比,您可知,县城内哪处名医更好?” 乔放之沉吟道,“水东大街倒有位避世的大夫,原是京师太医院的王医正,受白堕之乱,心灰意冷地辞职回乡,只是他年岁已高,这几年越发不愿出门” 乔放之一抬头,见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若是身后有尾巴,必定摇出风,不由笑道,“你拿你青城山院乙等的牌子去请,就说是我爱徒家中有事,他应要卖个面子。” 爱徒呢! 显金眼神亮成钻石。 虽然导儿骂她、不认可她、说她是干巴巴的学术小垃圾,但她是爱徒呢! 乔放之拿了本书,像赶蚊子似的,“去去去——文章写得烂差,还有脸求人办事!真是皮厚!” 沉浸在“爱徒”喜悦中的显金摇摇尾巴,立刻闪人。 先去茅草书院借书,再去水东大街求医,最后去新店子拆盲盒——看看宋记的库房还剩些什么好货。 显金猥琐搓手,自觉把时间管理得很好。 哪知出师未捷中道崩猝。 一出茅草书院,就遇到了一只奶凶的拦路锦鲤胖。 乔宝珠小朋友叉着腰,专在青城山院的岔路口逮她,一见显金露面,便如弃妇般悲愤指责,“你还记得我啊!” 真有点像《那书生真俊》的台词 “你原说来寻我玩!我等来等去,越等不了你人影!若不是杜君宁说你时常去茅草书院借书,我才知你常来!” 杜君宁? 噢。 那条小鱼。 显金张嘴欲狡辩,哦不,解释。 却听锦鲤再道,“本想去你铺子上找你,爹又拘束我,说你忙得很,不许耽误你正事!” 显金忙见缝插针,“我近日确是很忙乱!” 锦鲤更悲愤,“那你有时间与左娘吃茶?!” 好像是.吃过两次 显金舌头打结。 锦鲤趁胜追击,“果然你更中意如左娘姐姐一般,端庄贤淑又瘦削纤长的女子!” 救命,更像《那书生真俊》了。 显金下意识地忙回道,“我与她只是寻常的姐妹关系,与你自然更投契!” 见锦鲤依旧在胖嘟嘟地生气。 显金只好摊手祭出大杀器,“你若真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说完,有点爽。 怪不得男人扯到最后,就开始耍混,扯了这句话做大旗噢。 大家可能发现了,基本上这篇文的每一处笔墨都是有用的,都是随着事物发展的…所以,请大家原谅我今天的2000字短小更新吧! 爱你们哦! 第78章 惹人喜爱 锦鲤嘟嘟嘟嘴,眼睛往下一耷,埋下头,肩头一抽一搭的,像是在哭。 显金爽是爽了,爽了之后,看着小胖姑娘撇嘴预备大哭,心头一惊,在心里扇了自己八十个耳光,带着悔之晚矣的心情,开启了漫长又深远的哄之旅。 又是夸“许久不见,宝珠愈发精神挺拔了”,又是许诺“明日我还来茅草书屋,若是小珠儿有空,我们一起吃晌午”,再看小胖姑娘仍旧是愁容难消,深恨自己这张惹祸的嘴,沉吟半晌,方试探性道,“要不今儿,你陪我.” “好好好!”乔宝珠小朋友一抬头,连声应好。 眼睛里哪有一点泪光. 显金:“.” 你都还不知道去干啥呢! 小心被拖着上秤卖掉! 既是要带乔宝珠,那去医馆,明显不是适宜带崽出行的好项目。 显金在心里对陈敷道了声‘不是’,左右痛风死不了、也轻易治不好,就再让他疼几天,当是为岁月静好、胡吃海塞买单吧。 遂决定带着小胖姑娘去视察最新并购的宋记。 宋记左邻右舍皆开门大吉,唯宋记一家关门闭户,显金拿出长柄铜钥匙把店门打开,进来便嗅到一股淡淡的霉味。 显金不由蹙眉。 卖纸的商家,店里有霉味? 原因基本为二,一则店内潮湿,偷懒未做日常除湿处理——卖纸的、卖干货的、卖茶叶、做纺织的.这些金贵物件怕水怕潮,每日需拿镂空的铁筒,装上烧得红火的碳在店子里作干燥处理,让热气把水汽和潮意全都烧干净。 这举措不复杂,日日坚持却很繁琐,且入了六月,天气热起来,人守着一筒燃烧的碳确实也难受,有些偷懒的伙计便略下不做。 不做的结果,就是货品受潮,要么变质,要么卖不出去。 二则,是清洁没做好,有东西发了霉。 无论是哪种,在纸行,都不应当。 应是那老管事被气得瘫床后,宋白喜得过且过,这才把这店子经营成这样。 基于此,显金压根不想看宋记的账本了。 想也知道,必是比下水道搅成一团的头发还乱。 显金轻车熟路地在柜台下摸来摸去,摸到一叠黏在一起的纸,纸上黏糊糊的,像是黏痰,都发黄了。 乔宝珠挨着显金,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鼻而言,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快要吐了。 显金让锁儿带她出去吃饼子。 乔宝珠一愣,随后紧紧箍住显金胳膊肘,“你休想!” 显金:“.” 她倒是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吸引力比饼子还大。 显金面无表情地接过锁儿递过来的绢帕,擦干净手后,把绢帕套在手上,翻了抽屉又翻了柜子,什么也没找到。 便一边站在原地思索,一边四下环视。 因是陈记所在的水西大街位置更好,更加当道。 两家每月的租金差不多,宋记却比陈记店铺面积更大一些。 店子一排窗棂,里面错落有致地摆着几个斗柜和竹编的矮屉,角落立着一个高耸耸的几架,架子上摆了盆蔫不秋儿的云竹。 显金转头看了斗柜的锁头和里间上锁的门,心头有了计较。 显金利落地踩在凳子上,垫脚单手将那盆云竹底座掀开,眼神朝上看,另一只手在盆底座慢慢摸索,没一会儿,果然在最里面摸到了一串冰凉凉的钥匙。 显金跳下凳子,行云流水地去开几只斗柜的锁。 乔宝珠赞叹地“哇”一声,“你怎么知道钥匙在那儿啊?” 显金专注开锁,道,“那少东家腰上没挂钥,他那副德行,定是嫌重又有声响,必定图方便,把钥匙放在店里了。” 店子的钥匙要随身带,这是生意人的规矩。 前世她爹的腰上,除了logo巨大的皮带和一圈啤酒肚,就是一大串门市的钥匙。 叮叮咚咚的招摇过市,彰显他暴发户高级的身份。 照他的话说,“喝麻了,人丢得,这钥匙也丢不得。” 陈记的店铺钥匙,分别交由董管事与李三顺统管,店子里的董管事负责,作坊里的李三顺负责,库房的需二人与显金同时在场才能开启,每一把钥匙都没有备份——若出问题,方便追责。 故而当这宋白喜一露面,一副读书人打扮,长衫束发,腰间除了一枚装相的玉佩便无他物,显金就知这厮必定是图方便,将钥匙藏在店子里了。 不认真不专业的人,做什么都完蛋。 显金依次打开,锁儿将斗柜里的纸搬出。 显金扫视一圈,尽是些大路货。 高师傅倒没说错,宋记四五年都求稳,什么好卖卖什么,什么不容易翻车做什么,忙忙碌碌却平平庸庸,唯一出彩的点,就是前几月抄陈记的描红本——一卖火,宋白喜和老管事便叫几个师傅日夜不停地做珊瑚桃笺,企图干一票大的。 若真是珊瑚桃笺,倒也不算走空。 显金低头挑了把把柄最亮的钥匙,推开里间的二门,往店子后院的库房去。 库房门,“嘎吱”一开。 被油纸布封闭的灯,“噗噗”一亮。 显金愣在当场。 锁儿抽抽嘴角。 乔宝珠倒吸一口凉气,“怎这么多的厕纸?” 显金轻轻动了动喉头。 高师傅是说了,宋白喜和那老管事将珊瑚桃笺裁剪成了适宜制作描红本的大小。 高师傅被排挤在宋记的权力中心之外,说得个囫囵迷瞪。 显金记着,有心理准备。 可。 她没想到,那两卧龙凤雏,动作竟然这么麻溜! 把所有纸张全都裁剪成了描红本的大小! 不不不! 甚至他们为了节约成本,把尺寸裁剪得比现有描红本更小更窄! 这能干啥?! 做千纸鹤? 折星星? 还是叫她发明创造,做个便利贴? 这对难主难仆,犯蠢时,行动力倒是很惊人嘛! 甚至还带了点令必行、禁必止的纪律意识嘛! 显金艰难地吞口口水,恨不得再给自己八十个嘴巴子——当初她那一千两给得太痛快了!这幅狗样子,至少还能杀二百两下来啊! 显金悔不当初。 锁儿眨了眨眼,把油灯移到别处——少看点,闹心的程度就少点。 不移不知道,一移吓一跳。 宋记的库房,除了这几十摞厕纸,便零零散散星星点点放了七八刀纸。 并购,总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想一想,那些打了水漂的天使投资. 想一想,那些跑路的开发商 想一想,那些高点站岗买房的韭菜. 显金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没有卖不出去的货,只有不会卖的人 显金与锁儿立在门口,久久无法释怀。 反倒是乔宝珠小朋友,接过锁儿手中的油灯,小心翼翼地捂住鼻子往里走,低头拿了几张裁剪得比书页稍小一些的珊瑚桃笺,拿着油灯凑近看了看,仰头冲显金笑着摇了摇手上的纸, “这纸真好看!粉粉的,还亮闪闪的呢!” 粉色是因为加了红兰叶的汁水,闪闪的是因为加了云母磨成的粉。 显金正欲开口答话,却突然止住了话头。 好看? 女孩子当然都觉得珊瑚桃笺好看。 一则颜色漂亮,粉嫩嫩的; 二则光泽漂亮,blgblg。 虽然显金自己喜欢性冷淡屎壳郎色,却也能理解当代少女看到可爱星黛露的疯狂。 等等! 显金眯着眼,陡然一震。 如果 如果把受众定位为女孩子. 藏在深闺的女子、刚刚定亲的姑娘、初为人妇的奶奶 她们心思细腻、情感充沛,藏着一腔不可对人言的丰盈的情绪。 她们或许,会买一本,做工精细,偶尔有一页或画着精致鸟、或写着一两句“心灵鸡汤”、或描了一句清冷诗词的手账日记本? 昨天有请假,在作者的话里~ 有朋友说我免费时期就停更。 阿渊冤枉。 阿渊可能因为迷迷糊糊睡着了请假,可能因为喝麻了请假,可能因为加班晚了请假…绝对不会因为这么百来块钱儿恶意停更。 第79章 落地入土 显金脑子转得飞快,手里紧紧攥住宋记留下的珊瑚桃笺,看着这一座像小山一样高的纸张,像看到一座小金山。 不止! 不止手账本! 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东西! 比如纸扇!比如之前的“美人灯”!比如用以熏香藏香的笺纸!再比如女孩子们的口脂纸!再再比如书签、插画、信纸. 越想越远 显金甩甩头,主动将炯炯有神地目光打散,决定从实际出发,先把手里能抓住的紧紧抓牢! 三个臭皮匠,不对,三个小姑娘顶过张妈妈。显金带着两个小丫头把这金山,哦不是,这桃笺纸山慢慢清理出来。 显金得益于每日一段八段锦和太极拳,看着精瘦实则有力,抱着一刀纸走得虎虎生风;锁儿是乡头庄户长大的,也有一股憨力气。 显金有些意外于锦鲤的动作利索、不怕脏累。 六月的天,确有些热了,行动起来,在热中,甚至有股抓心挠肝的燥意。 油灯被挂在墙缘处,忽闪忽闪,乔宝珠小朋友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桃笺从油灯前的明亮处走过,显金能清晰地看到这小姑娘额角的汗和桃粉色裙摆沾染的灰迹。 “若累了,就去外面吃茶。” 显金心疼道。 这姑娘白白嫩嫩没脖子,一看就不是干这粗活的人。 显金半推开库房的门,正好看到院子良好的通风得益于店面一溜打开的通铺木刻窗棂,东北角的墙上爬满青葱密集的爬山虎,爬山虎下栽种了几块团锦簇的布景,火红的绣球、碧绿的野山兰、米白的风铃草高低起伏搭配,看上去很美。 最绝的是,院子里还摆了几只经年的竹子躺椅、吊得矮矮的秋千和几大缸刚好在人下巴处的水景。 盛水的粗瓷里养了小鱼、凤眼蓝和半边莲,如今正值初夏,半边莲小巧可爱,骨朵合在一起像是小姑娘雪白的手掌合拢似的——比陈记的院子看上去更舒适安逸。 显金暗暗点头。 这宋白喜虽脑子不灵光、做事不认真、为人不真诚,但倒有个优点——审美还算在线,譬如这blgblg的珊瑚桃笺,譬如这静谧安逸的小院儿. 显金努努嘴,“去那坐一坐,吹吹风,散一散热气。” 锦鲤抹了把额上的汗,嘟囔,“我我不” 眼神却跟着显金看过去,语气一滞,明显被院子里安静清凉的气氛打动,“.我想帮你忙.” 好吧。 她确实有些累了——本就胖乎乎,是顶着一口气要在美人姐姐面前争脸来着 锦鲤揉了揉眼睛,脏兮兮的胖爪子把汗水抹开,灰尘在脸上氲成黑乎乎一团。 显金笑起来,再看锁儿,小姑娘眼睛盯着院子里的秋千,便笑起来,语气像在哄小孩儿,“锁儿去前面烧壶水,找找看店子里有无瓜片或茶叶,把茶盅、杯子都清洗干净再用!若是饿了,出门左拐有家小馄饨,打包两份回来分吃——你和宝珠都去歇会儿吧!” 锁儿欢呼一声,拎着茶壶,先朝秋千冲去。 乔宝珠毫不迟疑地把怀里的那摞纸往显金怀里一塞,拎起裙摆,跑得像只快乐的白白的没脖子小熊。 显金看看怀里的纸,“.” 说好来帮她的? 目前可知:她的吸引力大于门口的饼,小于院子的秋千。 三个臭皮匠分崩离析,显金一下午盘了库房,把没受潮能用的纸清理出来、受潮的纸放在碳筒旁边看能救回来几成,又清理洒扫了店里肉眼可见的灰尘。 显金拿着鸡毛掸子,爬到高处清理窗棂上的蛛网时,正好见院子里两个累瘫的丫头靠在摇摇椅上沉沉睡着,不由愣了一愣,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乔徽奉父命来捉幼妹归家时,就正好见到这个诡异的画面—— 白胖幼妹和另一只精瘦小丫头,一人抱着一碗剩了点汤底的吃食,悠哉悠哉地闭眼躺摇摇椅上。 一条丫头酣睡磨牙,一坨丫头张嘴打呼。 “呲呲呲——”“噗豁——噗豁——” 声音相织交错,配合得极好。 乔徽脸上黑了黑。 再往里看,一个穿着深棕色的长条蟑螂灵活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左手鸡毛掸子,右手抹布擦子,精神得像半夜睡不着起来打鬼似的,一见他,便探出半个脑壳,笑得露出六颗牙,“你怎么来了!” 乔徽吓一大跳,往后退一小步。 妈的。 还以为蟑螂成精会说话了! “接妹子回去吃饭。” 乔徽稳住心神,言简意赅,再看一眼睡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妹子,不由默了默。 显金笑道,“那你得等会儿。” 探了个身子,找了只没缺口的茶杯,用烧开的水涮了三遍,净手后泡了瓜片递到乔徽手里,“坐吧,将就喝,这袋瓜片难得没受潮,等咱把这地儿清理出来,我再请你喝好东西。” 乔徽喝了一口,眉头蹙紧,半晌没张开,好容易把瓜片茶吞下后,伸手将那茶盅心有余悸地推得远远的。 显金乐起来,“不是说读书人追求清苦简朴吗?” 却连便宜茶都喝不了? 乔徽也乐,“多稀奇!有福不享反吃苦?既有凿壁偷光的读书人,也有窗明几亮的;既有映雪囊萤,也有一点就通——做人嘛,一生一次,何必给自己画框设限?” 显金笑,一边将卷起的袖口放下,一边将乔徽吃剩的瓜片茶洒到山茶布景里。 怎么说呢? 自从知道乔宝元就是乔徽后,她好像与这人有了某种奇妙的联系——好似以书会友,又像是隔空飞鸽。 乔山长每每将署名落款“乔宝元”的文章给她看,便让她有种透过乔徽倨傲张狂的本面,洞察到他悲悯又大气、细腻又豁达思想的错觉。 显金重新给他倒了杯白开水——要喝就喝好的,否则就不喝,乔大解元才不将就。 乔徽决定不暴露自己关于饮品的真实喜好,仰头将白水喝尽,偏头四下看了看宋记纸行,挑了挑眉,“市井传得沸沸扬扬的,说陈记的女掌柜心狠手辣,先将宋家伙计釜底抽薪,再把老管事逼得卧床,最后威逼利诱那宋童生抛妻弃子,拿钱跑路。” 乔徽顿了顿,“还有山院的师兄师弟特来问我,问我陈家女掌柜是不是个长了八条腿的蜘蛛精,专会结网设局。” 显金抿嘴笑,“那你咋说?” 乔徽一笑,眉眼锋利,少年郎意气风发,“我说,她若是八条腿蜘蛛精,你就是树上的人参果,难得来世上一遭,却一落地就要入土。” 这…这不是咒人死得早吗。 显金愣了一愣后,反应过来,随即哈哈笑起来。 这文化人骂人就是高级。 没点《西游记》的文化底蕴,还真听不懂。 第80章 辣豆腐锅 显金笑眯眯的,似是感谢的,又给乔大聪明倒了一杯白开水。 乔徽看了看杯子里清澈见底的水:“…..” 表达感谢,光靠灌白水就行? 也不见留他吃个饭? 乔徽又喝了口白水,余光瞥了眼睡得正酣的妹子,转头把杯子放下,老神在在地说起此事的次生灾害,“…本来这事,我骂了就过了,谁也不敢在我面前做啥,偏生杜君宁那个小兔崽子…” 乔徽双手背头,脚蹬在摇摇椅上,惬意又放松,转头问显金,“杜君宁知道吧?” 显金想起那个雨夜,那个没有伞的小崽儿。 显金点点头,“知道,杜婶子在城里印染作坊干事,他爹过世了。上次陈记送到青城山院的描红本,他有一份。” 乔徽勾起嘴角,神情似是带了几分赞赏,“那小兔崽子年纪不大,倒是有血性,带着几个同样年纪的童生,找了个晚上,把说你是八脚蜘蛛精的师兄敲了个闷棍。” 显金一惊。 我去? 真敲? 非暴力不合作? 乔徽看小姑娘眉毛都飞起来了,便笑起来,露出白、亮灿灿的牙齿,“哪能真敲棒子!”咱是读书人,又不是土匪——那小兔崽子趁师兄晚上回宿寝,在路上打了个埋伏,把绳子横在路上,夜黑风高,师兄又老眼昏,绊了个狗吃屎。” 乔徽笑得幸灾乐祸,“据说鼻梁骨都断了。” 说显金心里不畅快,那肯定是假的。 这群傻逼读书人,你清高,你最清高! 全天下的人,都特么是你名声的垫脚石! 随便犯下口孽,别人不能表达愤怒? 显金却有些担心小兔崽子,哦不,小杜君宁,迟疑道,“…别惹上祸事?” 本来就相当于贫困生特准入学,要是因为帮她报仇,引咎辍学,犯不着啊! 乔徽摇摇头,“黑黢黢的天,那几个兔崽子又藏在树后面,绊倒之后就麻利地把犯事的绳子扯走了,这谁知道呀?” 显金克制住挑眉的冲动。 那你咋知道? 乔徽看到显金隐藏在抽动眉毛里的问号,理直气壮道,“我正好路过,纯属巧合!你不信问博儿!” 显金:“…” 你和张文博,真的是一个爱惹事,一个看热闹,捧哏、逗哏凑得倒是很齐全。 你要不是山长儿子,成绩又好,就冲你这刺头的样儿,谁不想给你两计老拳啊? 说到老拳。 显金想起被乔徽一记老拳左眼眶打爆的孙顺,问起他来,“…我二哥说他回来了,没找你麻烦?” 乔徽一哂,“那个蟊虫,看到我就躲,他敢作甚?”想起孙顺回来后,常躲在暗处,如毒蛇般阴损的目光。 又想起他爹压着他去淮安府探病,见到孙顺的爹,打着茶馆的名义当叠码仔,逼几个良籍人妇穿着清凉在二楼揽生意,一家子捞偏门,早晚被打。 乔徽扯了扯嘴角,“他若敢玩阴的,迟早让他滚回淮安府。” 显金挠挠头。 好吧,子弟的世界,她不太懂。 暴发户的世界,她比较熟。 乔徽又说起张文博端午时,带着六丈宣回家,张爹特意雇了支红白喜事队伍去镇口迎接,“…打头的就是唢呐,吹得整个镇子的人都出来看,张文博实属是他爹生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宿勤里,缅怀了四五遍当日的…” 乔徽似是颇难启齿地选了个词,“盛况。” 显金哈哈笑起来。 唢呐一出,谁与争锋,在座的,都是弟弟。 张文博父子,真是一脉相承地吃浮夸仪式感这一套。 说起张文博,显金又想起他今年要上考场,随口问了两句今年开考的具体日程。 乔徽手一摊,“距离我上次关注院试,已过去十年有余。” 他八岁考中秀才。 显金嗤了一声,“是是是,就你是个大聪明!” 乔徽收回摊开的手,反笑起来。 两个人,一个抛话题,一个接话题,一个说,另一个就笑,半个多时辰,话就没掉地上过。 显金有种回到大学的错觉。 旁边的人,不是封建时代,走过了千军万马独木桥的后备役士大夫。 更像,身边的同学,哦不,算得上好友了——能够毫无负担地玩笑和交谈,可以沟通三观与看法,不必避讳,也不必担心词不达意被误解。 天渐晚,有乌鸦从瓦上飞过。 陈笺方埋头拐过白墙,看宋记的店铺,窗棂与门都大大打开着,便单手去撩布帘。 里间的说话声与笑声愈发清晰。 陈笺方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疑惑地屏息听了一听,待听清是乔徽时,陈笺方轻撩开布帘,出声道,“宝元?” 再一看旁边的摇摇椅上,乔宝珠和显金身边的锁儿睡得正酣。 显金与乔徽并排落座于摇摇椅旁,一个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笑,一个眉眼之间含着松弛之态。 陈笺方不由微愣。 乔徽抬头,抬了抬下颌,笑着打了个招呼,“二郎。” 态度非常坦然,颇有风光霁月之相。 陈笺方半垂下眼,轻抿唇,半晌未曾接话。 显金看看陈笺方,气氛好像、似乎,大概变得有些尴尬? 乔宝珠却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先“咦”一声,“天黑了!” 看自己身边多了一圈人,再看锁儿还睡得如一头小猪,恨铁不成钢地赶紧推醒,“说来帮忙,睡得却比谁都死!” 显金:“…” 你也就刚醒三秒。 乔徽站起身来,笑着拍拍陈笺方的肩,“你也是来帮忙的?” 陈笺方看了乔徽一眼,隔了一会儿,笑了笑,“三叔今天让张妈做了辣豆腐汤锅,还炸了两个蛋,在家等半天,没等到金姐儿,就叫我来接。” 辣豆腐汤锅! 三个姑娘同时抬头! 乔宝珠反应极快,立刻目光炯炯地望向显金,语气哀怨,“搬了一下午东西,又累又饿,哎哟哎哟——你看我的手!” 显金低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伸到面前的,白嫩得掐得出水的猪蹄子。 你的手很好。 和你的睡眠一样好。 乔宝珠再次一把箍住显金的胳膊肘,“要不咱们回去吃了晚饭,再来一起搬?” 显金抽抽嘴角。 姑娘,麻烦您不要擅自省略主语。 咱们回去吃了晚饭,她自己再来搬。 这样比较符合事实。 第一更。 第81章 以为他气 显金看向陈笺方。 去陈家吃饭,合情合理,都该他请。 谁知,陈笺方微微垂眸,恢复到素日沉默寡言的状态。 这人咋对着恩师的两个崽子都内秀内敛呀! 显金无法,只好笑着邀请和新上任的大魏好朋友,“.要不,您二位也去陈家老宅用个便饭?” 乔宝珠高声答,“好!” 乔徽揉揉鼻子,立在妹妹身后,一言不发地默默表达赞同立场。 陈笺方不由深看了乔徽一眼——世家子,于亲于疏,泾渭分明,边界清晰,难得越界。 难得的是,乔徽其人在山院里既不自矜,亦不刻意逢迎,看得惯便成行,看不惯绝不与之为伍,虽不自持身份,却仍有交往分寸,与人相交难有入心者,一是因傲气,二则是怕麻烦。 偏生,如此自傲又怕麻烦的人,答应了去商贾老宅吃一碗辣豆腐锅子。 他若不想去,全然借口学业繁重,待用完饭后,再来将妹子接回。 他不吭声,只能说明一点。 他想去。 而他想去的原因,绝不是什么辣豆腐锅子。 陈笺方动了动喉头,喉咙口仿若含了一口冰层下的河水,冰凉苦涩,满嘴如刀剌针刺。 这一顿饭吃得,可谓是宾主尽欢,宾嘛,主要是乔宝珠小吃得很开心,显金与陈笺方先将豆腐、蔬菜与炸蛋依次夹出,之后便下了刀鱼打的鱼泥丸、猪上肥瘦相间的五肉、新鲜现切的羊腿肉,及几样乌溪河坝上摸的小贝、泥鳅和河蟹。 辣豆腐锅,其实就是辣豆豉锅的变形,主打一个油豆豉的辣味为底,调得咸鲜适度,主要迎合锦鲤徽州人的口味——在家里有客的情况下,张妈忍痛割爱,舌头终于偏离了显金的四川胃。 故而,乔宝珠小朋友被张妈过硬的家政本领收服,吃得热火朝天,肚儿鼓圆。 至于主嘛,那就是陈敷非常高兴。 高兴的点,有三。 一为,他展示“何为新鲜现切羊肉”时,将盛满羊肉片的盘子垂直立起来,羊肉片牢牢贴在盘子上不掉地,赢得了席面群众热烈的掌声和锦鲤捧场的一声“哇!”; 二为,乔徽待他恭敬,极大程度地满足了他作为纨绔的虚荣心——乔徽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世叔”,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世”是从哪儿论来的 三为—— 夜深,显金将乔家兄妹送到门外,一回厅,便见陈笺方神容端凝地径直上抄手游廊向里院去。 陈敷一瘸一拐地过来,同显金郑重其事地咬耳朵,“.二郎好像情绪不太好啊!” 声音非常雀跃,“你可知为甚?快说来,叫老父畅快畅快!” 显金额间闪过三条黑线。 这情绪价值欠账,还需父债子偿的? 希望之星本就内敛,寻常难叫人摸出喜怒,今日在宋记铺子时,她就察觉到这人情绪不佳,想来必是遇到了些跨不过的坎儿. 显金不赞同地蹙眉头,转移话题,看了眼陈敷的瘸脚,“您脚好些了吗?” 陈敷顿感委屈,“没有呢!可疼了!刚忍着疼陪大家伙吃饭呢!” 显金:“.” 在您脸上,可是一点忍耐都没看见呢! “您再忍忍,山长荐了一位太医院退下的医正大人,明日我陪您去瞧瞧。” 显金关怀完毕,遂板着脸,教训起便宜老爹,“.做人留一线,万事好相见。大爷去了,二郎如今身在泾县,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是您,您不帮助关爱,反而处处埋伏收紧。” “难道您吃过长辈的苦,便要他也吃一份吗!?” 小姑娘跟个弹弓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砸。 陈敷被教训得臊眉臊眼,直到显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厅,方小声嘟囔一句,“.以前我对二郎幸灾乐祸,也没见这丫头凶我.” 张妈妈正收拾桌上残局,随口搭了句,“许是这两日,金姐儿和二郎处得不错呗!” 陈敷眉头拧成“川”字,“啊?什么不错?” 张妈妈便将店子里晌午一同学字、吃饭、休息的事说了,总结一句,“.别说金姐儿,我都觉二郎不错——原以为是个迂腐高傲的,谁曾想很是谦逊温和。” 陈敷侧眸看了看抄手游廊,再看看显金朝里间走的身影,双手背在身后,干起了他并不擅长的事——思考。 显金也在思考,希望之星为什么不高兴。 多半是学业。 是因为乔徽? 毕竟,今天,她看见希望之星觑了乔徽很多眼。 显金翻了个身,叹了口气,虽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可读书这回事,勤奋比不过天赋,你看乔徽,不过两篇文章,便将文风虚浮、过于华丽的不足彻底纠正过来。 且,读书最怕的就是,比你勤奋的人,不仅比你有天赋,还比你有门路。 显金再翻了个身,低声唤了唤睡在隔间的锁儿,“.锁儿——” 锁儿脆生生地应,“唉!” 显金又道,“你去同张妈妈说,我明日早上想吃马蹄糕,请她多放些吧。” 甜食能分泌多巴胺。 多巴胺能让人快乐点。 希望之星和她一套食谱,希望能和她分泌同一套快乐的多巴胺。 显金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锁儿的回应,又喊了一声,“锁儿——” “唉!” “我刚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啊?” 回应她的,是均匀的鼾声。 显金大囧。 这是个什么神仙的睡眠系统? 老板要摇人,干脆先答“到”;老板派任务,立刻就睡着 显金囧囧地披着衣裳,自己摸到厨房,更新了食谱要求,又摸着近乎全盲的黑,上床睡觉,临睡前,显金不死心地再试一次,“锁儿——” “唉!” “明天给你加条杠杠,顺便请你吃小稻香的酥饼!” “唉~好!” 回答得干净利落,不带丝毫犹豫! 显金气得坐起身来,借着窗边的烛火,走到隔间眯眼虚看。 王三锁小朋友正在隔间四仰八叉地睡得人事不省,笑得甜蜜蜜,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不存在的酥饼沫子。 显金:%$$#%^%ap;ap;ap;^^ap;ap;ap;! 这睡眠系统,还带数据筛查的啊! 第二更。 第82章 行行好吧 六月初夏的夜晚,宣州泾县已然开始热起,逼仄的厢房不通风,一扇窗户又管进气又管出气,工作量严重超标,导致工作效率低下,房屋内极度闷热。 显金翻了个身,一闭上眼,便是陈笺方隐忍又沉默的脸,隔了一会儿,变成人满为患的茅草书屋。 一个晚上,希望之星和图书馆,来回闪现。 睡的时间很久,但显金睁开眼睛,却累得像杀了人。 或者像被人杀了。 脑子、脖子、肘子、腰子,都痛。 ….. 张妈妈不仅令行禁止,还举一反三。 吃早饭,张妈先搞了一碟亮晶晶的马蹄糕,再从蒸屉里,如报菜名式端出芝麻生红包子、豆沙糯米粽、奶香糕、干椰片云朵脆.最后上一碗朴实无华的豆浆。 八盘糕点,摆成包围阵型。 显金在心底为张妈的执行力点了个赞。 陈笺方吃了一圈甜食后,默默喝了口豆浆,表情呆滞一瞬后,方艰难地吞下。 连豆浆都好甜… 显金没喝豆浆,却给自己泡了盏提神的苦浓茶,看陈笺方吃了一圈,又喝了口豆浆,不禁欣慰地点点头,再从兜里摸出一个昨天晚上在厨房顺走的清水粽。 陈笺方微微一愣,“你不吃早饭?” 显金理所当然,“我不太喜欢吃甜食。” 陈笺方看了眼显金手中的清水粽,不自觉地歪头张嘴,直觉此事怪怪的,其中必有乾坤。 但具体是什么乾坤,容他想一想。 显金剥开粽子叶,空口吃白粽。 热糍粑、冷粽子,粽子带着粽叶的清香,糯唧唧的口感像在嚼更独特的qq,清水粽是狭长瘦削的糯米制成,恰如其其清冷干净的口感,与那些制作咸肉粽、豆沙粽的圆滚滚的可爱挂糯米,彻底区分开。 显金吃得很认真,也很迅速,向众人展示了三口一个粽的绝活。 小姑娘腮帮子鼓鼓的,嚼东西速度又快,像只大型仓鼠。 陈笺方抿了抿唇,想笑,却兀地想起什么来,笑意还未登上面颊,便戛然而止,整个人迅速回归以往的沉默与安静。 陈敷的眼神在显金和陈笺方之间左右打量,磨了磨牙齿,暗自告诉自己要忍耐。 显金今天要带陈敷看病,不能和陈笺方同行,本想提前告知希望之星,哪知这厮跑得极快,压根没想等她,吃完饭撂碗就跑——不是说三种搭子要珍惜吗?麻将搭子、吃饭搭子,还有就是上班固定搭子… 她和希望之星至少占两吧?不说存下了如马里亚纳海沟一般深厚的革命情谊,至少也有小区喷水池那么深吧? 怎么跑得如此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显金挠挠头,对陈笺方突如其来的冷淡,颇感莫名其妙。 “他是嫉妒你!” 陈敷待陈笺方走后,立刻把昨天的思考成果憋出口,“你本就受乔山长喜欢,如今又与乔山长的子女关系甚好,他必是怕你夺走了乔山长的看重!” 就是这个原因! 他想一晚上呢! 一晚上就听到他脑子里噼里啪啦乱响,必定是动脑太过,导致脑水回流! 陈敷怕显金又教训他小肚鸡肠,不像个长辈,往回找补一句,“我可是旁观者清,丝毫不掺杂一丝个人憎恶!” 显金挠头,“我又不考科举!怎会惹他猜忌?” 赛道都不同啊,朋友! 这个问题,陈敷昨天细想过,如同押题考中般对答如流,“话虽如此,可你细想想,一个人的精力就那么多,给你开小灶占不占用乔山长的时间?乔山长的时间就是万千读书人的时间,是不是乔山长辅导他课业的时间就少了!” 显金再挠头。 是…是吗? 当真是因为乔山长单独教她写文章吗? 显金被陈敷完美的逻辑闭环说服,想了想,叹口气——若是因为这事,希望之星不高兴,那她也没办法啊! 总不能为了饭搭子,丢了私教课吧? 愚蠢又逻辑自洽的两父女窸窸窣窣地背后说小话,向水东大街去。 王医正本闭门拒客,听说显金手里拿着青城山院的乙字牌,遂终于放行。 垂髫小童带着二人穿过葡萄架,到了一处正院。 一长白长须老者背对大门,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双手博弈,听身后有声音,便将两子各归其位,转头一看,见显金面容后微微一愣后,笑道,“乙字牌,竟被个小丫头拿了!” 陈敷悲愤:难道他看起来就没有拿山院木牌的面相吗! 显金将用信封装好的席敬(古代看病的诊金)双手呈到石桌上,再规规矩矩拱手行礼,笑言,“晚辈显金承蒙乔师青眼。” 王医正捋捋胡须,“哪个显?哪个金?” 显金躬身道,“显与君子,莫不令德;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王医正笑起来,“才学到诗经?不像是放之学生的水平啊。” 这两句,是诗经里的话。 显金赧然,“启蒙得晚,用功得少,思考得浅,进展得慢,本人之过,千字难言,还望王师,体谅则个。” 王医正笑得更开怀。 这姑娘是个妙人。 满口都是自己的过错,把乔放之摘得干干净净。 王医正眯着眼细细看过显金五官,似有探究之意,再随口问,“哪里不好啊?” 显金忙扯过陈敷,压着恋爱脑深深一鞠躬,“家父泾县陈记排行 又把病前与病中说清楚,“发病前,家父日日外食,皆是油腥荤物。病发后,小儿断了家父的荤餐与汤水,日日灌水,并卧床休养,如今虽也疼,但比 王医正听到“家父”二字明显一滞,随后神容复原,转过眼,笑着问陈敷,“是这样?” 陈敷连连点头,“是是是!这痛吧,像从骨子里散出来的,我躺着、拿东西压住、把脚趾头蜷曲.疼痛都还在!这几日清汤寡水的,吃得我肚子里空落落的,我是既想那口肘子呀,又痛得吃不下饭啊,我们家祖祖辈辈也没人有这个毛病啊!人生啊,就是由苦痛组成,谁也不知道痛苦与明天,哪个先.” 王医正笑颜往回缩,面无表情地制止陈敷的自我发挥。 看吧。 如那小姑娘一般,病前病中病后、发病时间、症状、可能诱因、处置办法、处置成效.挨个井井有条说清楚的病患,一千个里面有一个吧。 更多的,就像这位油头粉面的老纨绔。 恨不得把前世今生、祖祖辈辈、心得感受,写成一篇散文,去参赛。 行行好吧。 他是看病,不是听人诗朗诵。 王医正言简意赅:“把左手拿上来。” 说着,推了个装棋子的小盅过去。 第83章 他明明有! 陈敷见这中年神医面色不虞,叨咕一句,有本事谁都了不起。 接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爪子放到棋盅上。 棋盅硬邦邦的,边缘膈手得很。 恋爱脑看了眼自个儿白嫩的手,心里估摸着,手背一会儿得被膈红。 王医正覆手而上,三十秒后收手,又叫陈敷脱了鞋子看患处,仔细端详了陈敷红又肿的大脚趾关节后,再叫伸舌头、转眼球、哈气。 配上他长长的胡子和坚定的眼神,确实有专家特需号的feel… 王医正收手就转头写方子,唰唰写完,交给显金,完全不给陈敷纾解心绪的任何机会,快速道,“令尊此为痹病,饮食不节,风邪入体,致风热湿痹,民间也称‘白虎历节’,发作时痛如虎咬。” 老虎咬人辣! 陈敷抱着腿,“哎哟哎哟——” 王医正忍耐地眨了眨眼,“湿热相合,则肢节烦痛,苦参、黄芩、知母、茵陈者,乃苦以泄之也。老夫开下当归捻痛汤,略苦,须按时定量服之,疼痛必略缓解。” 略苦? 谁不知道医生口中的略苦,是为苦到发癫;略痛,是为痛到上吊。 显金同情地看了眼陈敷。 很好。 这个恋爱脑目光灼灼地盯着药方——可能只听懂了“疼痛必定缓解”六个字。 显金忙点头,赶紧应道,“待出门,便去药房抓药,晌午就熬上。” 王医正再交待,“一饮一食,必定无比节制,河生海生不吃、未见光者不吃、荤汤酒品不吃、蜜蔗乳不吃、烤制煎炸不吃。” 这陈敷听得懂懂的 “不吃”两个字,纵然用外邦语言说,陈敷也必定瞬间心领神会。 陈敷抱住jio,警惕地看向王医正,“那能吃什么?” “吃烂菜叶子,吃糠壳子,吃鱼骨头!” 王医正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变了张脸,与显金和颜悦色,“发病期严格忌口,若很长时间不犯,便可少少地吃、时间间隔长长地吃。” 显金悲悯地看了陈敷一眼,点头道,“我必督促严管。” 说着便预备告辞。 王医正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只软缎手枕放在桌上,笑着同显金道,“要不,陈姑娘也让我诊个脉吧?” 显金一病二十年,最怕的就是医生,条件反射想要拒绝。 王医正如同看穿显金想法,加了一句,是个华夏儿女都不会拒绝的诱惑,“来都来了。” 显金:“…” 一边无语,一边利索地把手放上去。 王医正指腹微搭在左手经脉上,眯了眯眼,静静听,隔了一会儿方问显金,“可患有夜视之症?” 就是夜盲。 显金点头。 王医正再问,“是生来便有,还是偶有发作?” 显金想了想,前世她就有夜盲,而且是先天的,补充维生素或药品,只能缓解,不能根治。 这算生来便有吧? 显金回答,“生来便有。” 王医正肩头向下一耷拉,似是一口长气不可奈何地泄出,眉眼间却仍旧有不死心,又问,“那可有心悸心弱之症?” 就是先心病。 这她熟。 这具身体心脏砰砰砰跳得强健有力,无论是跑跳还是憋气,都不会有气短力竭之感。 显金感恩般笃定摇头,“不曾有。” 陈敷在旁嘟囔,“她天天中气十足得很!特别是教训我时,声音大得能把鸟儿打下来…” 显金看了陈敷一眼。 陈敷脖子一缩,装作看院子外并不咋样的风景。 王医正笑着摇摇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显金发誓,她看出了王医正的笑容,是苦笑。 “夜视之弱症,若先天便药石无医,素日多多食用肝脏、蛋类与红柿等食材,你脉象平稳有力,均匀丝滑,不见女子常见郁结堵淤之症。”王医正再开口时,已整理好情绪,态度可亲地看着显金,“这很好。女子当世不易,务必要心胸开阔,情绪疏朗,方可身体康健、长寿多福。” 显金感谢地点点头。 为人医者,能说出女子不易,很客观了。 显金又诚挚谢过,便拎着还沉浸在只能吃草悲痛中的老父往外走。 刚过抄手游廊,王医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少女埋怨唠叨的声音——“…有没有告诉您,吃喝适量、凡事适度?有没有!” 弱弱传来一声,“有” “那有没有告诉您,不能多喝酒?” “也也有” 少女的声音多了丝气急败坏,“您一天九顿饭,顿顿外面吃,吃完小稻香,又去溪香阁,回来时还要光顾刘记饼铺!” “您是跟牛似的,有四个胃啊?一个装酒,一个装肉,一个装饭,一个装汤?” “您吃那么多!现下好了!脚疼了!” “大夫咋说的?饮食不节!您多大个人了呀!店子既不需要您谈生意,又不需要您灌酒充面子,您真是靠自己吃出这富贵病” 声音渐渐弱下。 不是少女气消了,而是他们走远了,传不过来了。 王医正笑了笑,低头打开拿信封装下的席敬。 三十两的银票。 “这手笔,不是当家人拿不出。” 王医正身边的老仆侍从小声说,“这位姑娘,看来是陈记在泾县当家作主的人。” 老仆看了眼王医正,“她看起来颇像.” 王医正看其一眼,“世间事千千万,如镜含世,又如林藏鸟,两个人相像,再正常不过。更何况,也并非很像,至多不过是身量与身形相似罢了。” 此为逆鳞。 老仆赶紧埋头称是。 隔了一会儿,方听见王医正叹了口气,“这位姑娘生来便有夜视弱症,且无先心不足之症” 身体的状态是无法骗人的。 王医正隔了一会儿,方笑了笑,“不过这姑娘看上去利索能干,说话干脆爽朗,脉象奔波有力,想必是一位豁达又大气的女子。” 老仆笑着再加了一句,“样貌也十分好,人品想必也很是贵重——否则不会得乔山长举荐照护。” 王医正登时心头一动。 是夜。 干完一盏苦药,苦出眼泪的陈敷,本已翘着脚,躺在床上睡下。 谁知,心里陡然过了个事,翻身一动,一拍床板子: “他明明就随身带有手枕!” “却还给老子用棋盅!” 第84章 心里羡慕 主任医生级别的特需发话,莫敢不从。 陈敷的食谱从早上一碗溪香阁的咸豆浆、中午一桌四冷四四大菜的桌席、晚上张妈妈爱心牌家常菜,变成了—— “我吃这个?” 陈敷看着面前一个白馒头、一盆白水煮菘菜、一小碟跳水萝卜干,另有一小块卤鸡肉,再抬头桌上八大碗,有蛋羹有白菜粉条包子有炸萝卜糕,连佐粥的咸菜都由四小碟拼起来。 陈敷不可置信地抬头,左右看了看,问道,“孙氏来泾县了?” 这么恶毒的招数,孙扒皮拿来对付过显金。 显金拿了个白菜粉条包子,咬了一口。 真好吃。 粉条韧韧的,白菜拿粗盐杀过水,吃起来脆脆的。 显金喜滋滋吞下,语重心长开解老父,“忍一时罢!” 端起一碗盛得满满的菜粥,显金拿筷子敲了敲碗沿,“您看啊,人一生吃的米,都是有定数的,谁先吃完谁先走。” 陈敷的哭泣被堵在了喉咙里。 一碗饭,谁先吃完谁先走? 他之前,一天九顿饭啊,不就等于折了三天的寿数嘛? 胡说八道的,这不咒人吗! 陈敷一拍桌板子,“谁!谁说的!” 显金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娘说的。” 陈敷立刻点头,没有丝毫停顿,张口便道,“那就说得非常有道理了,可谓是集心学、理学、玄学为一体。” 咬了口白馒头,再道,“来,跟你爹说说,你娘还说过哪些至理名言。” 显金:恋爱脑还怪好杀的咧。 显金翻了个白眼,转头将剩下的包子三口两口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从布兜里拿了一本珊瑚桃笺做成的厚册子递到陈敷手里,“.店里新出的本子,您拿着玩,这么大半年的,泾县九镇二十四村的酒家,您虽说没吃完,却也有个泰半了——您先前不是想写酒家记往录吗?我与尚老板联系好了,您只要写出来,他就给您印,三百本起印,我拿到店里去送,哦不,去卖。” 陈敷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他.他写的东西能印刷成册?还能卖!? 怎么才能让孩子静悄悄地不作妖? 给他找点事情做。 最好是他一直想做,但一直没有做成功的。比如,前世隔壁病床的小崽子他妈为了让小崽子安安静静输液,连开了五天的外放巴啦啦小魔仙。 小崽子出院时,显金觉得,自己都被彩色眼影上色了。 显金把便宜老爹安顿好,便预备向店里去,临走前,显金扫了眼隔壁那张空荡荡的凳子。 接盘宋记后,正事很多,那张空落落的椅子,确实在显金心里泛起了一点点点点涟漪,溅起了一小小小小朵水后—— 便被铺天盖地的工作吞没。 留给社畜伤春悲秋的时间,截止于上班打卡前。 冷漠脸.jpg 显金整个六月都极为忙碌,连续往返于印刷作坊、小曹村、青城山院、水东大街和陈记铺子,忙得压根回不去老宅,每日都睡在水东大街原宋记铺子、现装修工地上。 陈左娘挎着篮子来探班时,正好看到显金混迹于一众穿着背心的工匠之中,头上披着一张破布头巾,身上浅棕色的单衣东一处白灰、西一处破洞,裙子上全是木屑。 看上去,像在草垛子打了三道滚的流民。 陈左娘正欲上前,却听里间传来一阵随意又恶意的玩笑声,“.小女娃家家的,天天往男人堆里面钻,你爹娘也不管管你?别到时候嫁不出去,赖上我们咧!” 下力的工人有三四个,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调侃对面正叉腰看图的显金。 陈左娘皱了眉头,正欲进去维护,却听里间显金也笑,哈哈三声,讥笑之意甚浓。 “小男人家家的,天天从女人手里拿工钱,你们爹娘也不管管?别到时候用了沾有女人气的铜板,娶不上媳妇儿,赖上我咧!” 说完便弯下腰,与旁边那个名唤锁儿的丫头嘻嘻嘻笑作一团。 陈左娘愣了愣。 怎么说呢? 就这个笑,听上去挺贱的。 特别是两个人捂着嘴,眉飞色舞地笑作一团时,杀伤力特别大。 工人们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 显金叉着腰,指着先前那个说话的出头鸟,笑嘻嘻地说,“刘大根,你怎么左手拿铁锤子啊?” “下午不用来了哦,干完直接找老董兑账吧。” 刘大根脸色一滞。 他左手拿锤子怎么了?谁还不允许他是左利手吗?这才干三天就被辞了?也太亏了吧! 这份活儿,可是好容易才应上的啊!铜板子丰厚,还包吃,每天中午都有一块大肉.就这么没了!? 刘大根企图开口解释。 谁料,显金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陈左娘看着小姑娘歪着脑袋,笑眯眯地拿手从剩下的匠人身上一一指过,声音宠溺又温柔,“来,让我看看,哪个大哥还用左手拿锤子呀?” 一个屋子,三四个彪形大汉齐刷刷地把锤子换个手拿。 换了之后,又齐刷刷地换回来——他们谁也不是左利手!本来就是右手拿的锤子嘛! 陈左娘见显金满意地点点头,笑得眼睛都快成两轮弯月了。 “很好很好,大家伙都与我一条心了。” 显金这样说道,“大家好好干啊!甭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的白的,给你发银子的,就是好人不是?咱干完这一票,你奔西,我奔东,有缘分的下次再见,没缘分的此生永别——何必处得不愉快呢?” 两轮弯月眯成一条缝。 显金声音甜甜的,“大家伙说说看,是与不是呀?” “是!” 工人们再齐刷刷应道。 陈左娘有些佩服地看着显金。 显金一抬头,正好看见陈左娘,便笑着将人招呼到她平日里落脚的小屋,给陈左娘倒了一壶茶,笑道,“.三爷说你要来看我,还以为你晌午时来呢。” 陈左娘接过茶盅,见桌子上一大摞文书,最上面那页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儿,陈左娘偏头扫了一眼,上面隐隐约约几个字特别大,“定位、氛围感、文创融合.”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但陈左娘见显金忙忙碌碌的样子,心里却有些羡慕。 第85章 反诈中心 陈左娘喝了口茶,茶水温温热,已是不烫,入口仅与体温持平。 想来是茶水的主人,忙得并没有时间喝它。 再看看这个前后不过两块砖的小屋,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与本子,连墙上都斜挂着十来个方方正正的、对角处攥了个洞牵上细麻绳。 陈左娘笑了笑,“三叔说你只有晌午半个时辰休息吃饭,他叫我上午来,还能拽着你稍坐一坐,略歇一歇。” 显金终于有时间喝口水了,咕噜噜大口灌完一大杯茶水,笑道,“他恨不得我也终日无所事事,在家里陪他打牌看戏。” “不仅是承欢绕膝,三叔更怕你累。”陈左娘笑得温婉,向外探了一眼,“宋家郎君去京师读书,这铺面倒是便宜了我们家——大家都是做纸的,你何必大费周折地重新修缮?徇旧例把账目清一清,再将伙计敲打敲打,不又是现成的纸行吗?” 这事业上的规划,显金不喜欢说在做前面,事情尚未做成,反倒唱得满城皆知、团锦簇。 “新人新气象,宋家的东西也不算顶好。”显金打了个哈哈,又与陈左娘聊了两句,却听她顾左右而言他,好似是藏着事来的。 外头一堆工序要做,还要去印刷作坊拉货。 显金确实没这么多时间暗打机锋,一个直球打过去,“若是你无事,便在小屋里等等我,我中午带你去吃溪香阁的黄瓜面。” 陈左娘忙站起身来,摆摆手,“无事无事!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 不是问过陈敷才来的吗? 怎么又变成顺路了? 显金蹙眉,“当真?” 陈左娘连忙点头,害怕显金细问,主动张罗着帮忙收拾了里屋的柜子,擦了内厢蒙灰的方桌,还动作利索地帮忙理了三年的账本。 待晌午张妈送饭来,陈左娘却怎么说都不肯留下来一起吃,找了个由头便一溜烟走了。 锁儿赞道,“大义啊!光干活不吃饭!咱们店子要都是这样的伙计,何愁不发财啊!” 说完,便一口啃掉半个鸡腿。 显金:“?” 她有点想报警,但不知道给警察说什么。 显金看了眼陈左娘匆忙离去的背影,心里记下这事,晚上特意提早收工,赶在天还未黑透前回了老宅,与陈敷说起此事,“.看着像是有事,却如何也不肯说。” 陈敷呵了一声,略有嘲讽,“咱们那位七叔祖的脸皮,比人大闺女的面子还值钱——县衙那位县丞他娘,托人给咱们家递了话,说他们家庄子上的新宅刚建成,三进三出的好宅子,就缺一套上好的红木,问咱们家几时能上门量尺寸打家具?” 显金愣了愣,问,“终于来向左娘提亲了?” 陈敷摇头,“还说如今他们家现下只有五十亩山林,每年只能吃点桔子、李子。要是咱们陈家能陪五百亩水田插秧种稻,以后就可粟米不愁、饱肚足食。” 显金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如今战乱未兴,百姓安居,一亩好田不贵,六百文至八百文能拿下,五百亩多少钱?将近四百两银子。 再有郊外庄子的家具。 徽州嫁女,最体面的,就是家具与陪房。 姑娘一张百子千孙石榴雕床,讲究些的人家,就要费八十、一百两银子。三进三出的院子,一套家具打下来恐怕又是二三百两。 还有压箱底的钱和首饰、金银、布匹、家丁、铺子. 县丞他妈是要求陈家至少一千两银子打底嫁女啊! 她收购在泾县经营百八十年纸业的宋家,也才了一千两银子! 寻常商户人家,若有钱些的,也不是三四百两的嫁妆。 苏辙,熟吧?累赠太师、国公,捞他哥一遍两遍三遍四遍连成线。 嫁女儿了九千两,已是“破家嫁女”。 陈家算哪根韭菜呀? 若说苏辙是茫茫史海中一朵漂亮的盛放在顶峰的浪,那陈家就是一个水分子。 一粒h2o. 奈何县丞想玩的不是h2o,而是p2p。 个人对个人,民间小额借贷,俗称诈骗。 八品县丞工资多少来着? 一年才四十五两银! 一千两,够他不吃不喝赚到退休。 “对方的聘礼呢?” 虽然显金觉得有些玄幻,但看待事物要辩证,万一对方拿三千两银子娶妇,陈家也不算倒贴。 陈敷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吃菜叶子吃的,一张脸绿油油的,“没提。中间人来只说了一句,‘县丞大人如今还愿意提亲,已是给青城山院脸面了’。” 噢,对,毕竟她是乔山长的爱徒嘛。 显金赧然笑了笑。 怪不好意思的。 这事儿闹得,满城皆知的。 陈敷哼笑,吐出的气都是绿的,“这意思不就是,若非咱们家二郎是乔山长带出来的举子,这门亲怕是拿银子都买不回来了!” 显金:“.” 举子比爱徒重要? 显金徒手掰开一只梨,啃了一口,静下心捋了捋——陈家大宗伯死了,唯一在朝任职的官老爷撒手人寰了,那县丞大人本是不想再续这门亲,便一直拖着没来提亲,如今来提亲,也是因为希望之星还有举子的身份,且在青城山院读书,大有希望更进一步,故而这县丞一家便想方设法地要求加嫁妆,加了嫁妆,就来提亲? 我去! 一千两买一个为八品县丞操劳管家、生儿育女、纳妾养仆的名额? 是县丞疯了,还是陈左娘疯了? 显金再啃一口梨,“那左娘姐姐来店里找我作甚?” 总不会是找她说知心话,纾困解难吧? 陈敷冷笑到嘴角都歪了,“支钱。” 显金以为自己听错了,“啊”了一声。 陈敷点点头,给了显金肯定的回答,“刚不是说了咱们家七叔祖面子值钱吗?他自己不出面,反倒叫待嫁的姑娘出面来找公中支钱。” “左娘倒是个好孩子,一边说一边眼睛通红,只说家里凑上凑下,只凑出了三百两,加上公中循例支的一百两嫁妆,也不过四百两银子,看铺子上还能不能凑一些闲钱出来。” 这姑娘,是陈家少有的叫陈敷喜欢的人。 温驯又能干,相貌也不差。 陈敷说着有些不落忍,“左娘说,好歹凑足六七百两,她不要金银首饰、压箱底钱和陪嫁铺子,先把面子上的情也圆过去就行。” 显金目瞪口呆。 陈左娘,还,真想,银子买结婚名额啊? 她好想反手给陈左娘装一个反诈中心app啊。 第86章 买猪看圈 “左娘,没跟你提支钱这回事?”陈敷顺手将显金吃剩的梨子核扔到木桶里,长长的脸露出大大的疑问,“她来寻我支钱,你晓得我的,通身上下顶天二三十两” 在宣城时,身上的钱,都被他老娘收了,害怕他拿去胡乱销。 到了泾县,他身上仍旧没有大钱——被显金尽数充到了铺子里。 一个月,他得去作坊或店子晃二十天,早晨去,晚上走,不拘他白天做了啥,但必须出现在那里。 若是达到要求了,董管事每个月就发五十两银子给他。 在宣城,他身上哪儿能真没钱啊?他娘收的是月例银子,他还有铺子上的分红、庄子上的孝敬、二老哥的接济和大老哥每年春节返乡的红封,要真没钱,他拿啥养艾娘? 可.到了泾县,他是真没钱了.谁来接济他呀?是一身腱子肉,每天写错字被罚得底裤都不剩的周二狗,还是倔得像头驴天天住在水槽旁边的李三顺啊? 陈敷一把老年辛酸泪。 他每个月就依靠显金给他发的那五十两银子过活啊! 故而,在他没有外出觅食的日子,他都在作坊混日子,虽无所事事,但为李三顺带去了珍贵的精神鼓励。 他娘都没鸡动他,他姑娘做到了。 说起这事,陈敷委委屈屈地阴阳怪气,“她今天来,没赶上好时候,若是月初来,我身上还能有五十两银子呢。” 显金懒得理他,重新把话题拉回陈左娘,“.她来找了我,帮了一上午的忙,却什么也没说” 显金明白过来,顿时哑然。 左娘是没说出口吧? 陈敷是长辈,向长辈求助,虽也难堪,却还说得过去。 她却是年纪尚小的妹妹。 而婆家要求高额陪嫁,才肯来提亲这件事,确实太过尴尬。 显金抿了抿唇。 陈敷“啧”了一声问道,“咱账面上,如今还剩多少银子呀?” 显金张口便道,“四百余两,尚老板的款子,可以谈;小曹村的款子,可以压在年底支付,活钱四百两。” 那就刚刚好。 陈敷叹了口气,“若是闲钱,就帮她一把吧,就当我这做三叔的,你这当五妹的给她添妆了。” 钱是王八蛋,谁爱谁完蛋。 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不值钱。 这话是艾娘说的。 他深以为然。 若是区区四百两银子,能维护一个姑娘的声誉,解救她爬出窘迫的困境,那这笔钱远远超出了四百两的价值。 陈敷见显金略有犹豫,心里明白这店子上的每一个铜板,金姐儿都是有效用的,突然挪动这么一笔现银,必定打乱她的计划,便赶忙劝道,“我手上还有个前朝官窑的鼻烟壶,上回珍宝阁出价二百两要收,我没答应.我明天就去当了,给你补到账上——咱们帮人不能帮到自己山穷水尽。” 铺子上没山穷水尽,却让你当了自己心爱的鼻烟壶… 显金摆摆手,“您可把您那些破烂玩意儿收好吧!您卖一个心疼八年,我可不想听您使劲唠叨——” 转身朝外走,“这事,您先别管了,自己先去睡了。就算真要给钱,也不能随随便便给了。” 老父那破jio才好,这事交给他,要么贴银子贴得底儿朝天,要么吵嘴巴,吵到半夜坐起来生闷气。 这爹脑子虽不太好,但放在那儿,好歹也是头爹。 他还是别出面了。 且,做生意讲究的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总不能别人要什么给什么? 就算要给,至少要让整个陈家知道——老纨绔陈三爷,这回,干了件大事。 但. 显金叹了口气,若能及时止损,当然是最好的。 显金带上锁儿,片刻不停往街口七叔祖家去,门房一听是显金,都未通报,直接带着显金进院子。 显金刚踏过内院门槛,就听见里面的哭声。 “…若真凑不齐这个钱,这门亲,咱们不结就是!我绞头当姑子也好,去投江也好,一定不叫咱们家为难!” 是陈左娘的声音。 连哭都柔柔和和的。 “人家三叔和金姐儿也不欠咱们家的,您却一定要拿我的嫁妆去为难他们!我,我,我当真说不出口啊!” 陈左娘哭声像土壤里,无论如何也反抗不了暴雨与水涝的蚂蚁。 显金站在门口,不躲不避,光明正大地听。 门房站在一边:啊喂,不能因为你一副凛然正气,你就不是在偷听墙角了哦! 先是响起一把中年妇女的哭声,哭陈左娘多舛的命运,哭陈家大爷死得不是时候,哭家里没钱没势,任人宰割。 再是一个中年男子骂那把哭声,骂她泼妇无理还信口雌黄。 接着又响起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 “…可是陈敷那小儿不同意支钱?” 陈左娘哭得难堪又窘迫,“这事与他们有甚关系!愿意支钱本就是天大的情分,您不怨对方贪婪,却怪家人不肯帮忙!” 拐杖杵地,“咚”的一声。 “胡闹!荒唐!什么叫主家!什么叫家主!不就是危急时刻担事的人吗?我们要四五百两嫁女怎么了?!陈敷不该给吗?他若不答应,那咱们就开祠堂!我一把老骨头去跪祖宗!” “老子把他名声搞臭!” 老头中气十足地骂街。 显金老神在在地想:名声搞臭?看来您对陈敷的名声,还缺乏一套系统的认知啊。 整个院子鸡飞狗跳。 门房偷瞄了显金一眼,“您还进去吗…” 这闹得跟赶集似的,进去加入战斗? 门房他自己都不想进来听骂街。 显金却点点头,一把推开虚掩上的门,果断踏步入内。 堂厅顿时沉默。 陈左娘脸涨得通红,“金金姐儿。” 剩下的人,春节吃饭都见过,见到显金出现,先是一愣,再是一喜。 左右二娘的生母许氏抹了把眼泪,哭得撕心裂肺,“…金姐儿,你可得帮帮忙你左娘姐姐!那缺心烂肝的东西,欺负咱们家大宗伯去得早…” 声音尖得耳膜都要破了。 显金挠挠耳朵,先跟大家伙不疾不徐地见了个礼,再笑着安抚众人,“左不过是钱的事儿,一百两银子也是赚,二十两银子也是,总不能因为钱,叫左娘姐姐和咱们陈家丢份儿。” 许氏生紧紧握住显金的手,如同找到小闺蜜,边哭边回,“是是是,是这个道理!” 显金笑着反握住许氏,笑道,“今天左娘姐姐来铺子,我也没好好招待,若不然我带姐姐出去逛一逛,找个安静地方,咱姐两好好说说话?” 许氏连声,“好好好!咱们这院子小,施展不开,出去出去!婶子给钱!” 七叔祖想了想,也点头应承下来。 显金便与左娘相偕出了院落,甫出小巷,显金站定后,继续发直球,利落开口,“买猪看圈,在婚前,他娘都这般搓磨算计,那婚后,这户人、这门亲事恐怕将你算计到骨头几两重都一清二楚。” 显金没等陈左娘反应,再道,“按理说,这个头不该我来出,可如今盘算了又盘算,陈家好似也没个出头的人了——你别嫌弃。” “出头?” 身后传来陈笺方的声音。 “出什么头?” 第87章 长房长孙 盛夏的月夜宁静,两个姑娘的身影被小巷昏黄的油灯光拉得老长。 陈笺方手中拎着山院的布袋,在十步之外,清晰地听到显金的话,三步并作两步走,面沉如水地走到二人身边,眼神率先落在陈左娘红肿的双眼上,紧跟着转到显金脸上。 小姑娘双眉紧蹙,略有焦灼。 显金个性外向且豁达,极少放任焦虑担心的情绪显露上脸。 就算是被误解、被人当街羞辱,也只见她沉着应对,不见羞愤恼怒。 这是出什么事了? 陈笺方不由得随之心头抓紧,声音发沉,“究竟怎么了?” 陈左娘下意识一把抓住显金的手,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说出口——她可怕陈笺方了! 准确的说,整个陈家,对长房这支都属于一脉相承的又敬又怕。 对读书人天然的敬畏。 特别是陈笺方。 年少得意,又沉默寡言,自小在族中便是锦绣儿郎、天之骄子的存在。 和他们这些凡人,天然有壁。 这个事忒尴尬了。 连她亲爷爷都不愿意亲自出面,她对陈笺方不抱希望… 陈左娘低了低头,眼神一黯。 显金看到陈笺方,却眼神一亮! 是了是了! 陈家哪里就没人了! 这不是个人吗! 论地位,陈笺方也是举人!和那县丞平起平坐的! 且不论陈笺方还在读书,甚有希望再上一层! 这桩官司,事主恐不好开口。 显金越俎代庖,将此事三言两语讲清楚,细问陈笺方,“…也不知朝中有无婆家要求儿媳嫁妆多少的先例?” 陈笺方面不改色地听,听到最后,嘴角和眉梢都拧得厉害,没有正面回答显金的话,反而看向陈左娘,“你爹娘和爷爷怎么说?” 陈左娘眼神黯得像蒙上一层黑纱,垂眸摇头,“叫我求三叔凑钱…尽快将这门亲事定了…” 陈笺方眉头皱得更紧,“荒谬!婚姻大事,岂可叫你一个姑娘出面斡旋!岂可叫几个小辈脑门一拍就定下决策?” 陈笺方回头,告诉身后的小厮,“去把七叔祖和四叔请到老宅来。” “现在就请?”显金看了眼天上的弯月。 陈笺方声音缓和了些,对显金道,“事不宜迟,早定好过晚定。” 小厮应声。 陈左娘忙道,“祖父与父亲恐已睡下!” 陈笺方往前走了两步,半侧过身,神情极冷,“那就从床上挖起来。” 陈左娘抹了把泪,“他们…他们嫌丢人…他们不来啊…” 陈笺方抬脚往老宅走,把话丢在了身后,“若不来,往后的祭田,恐怕再没有他们这房的份额了。” 少年郎背影被灯越扯越长。 显金忽而呆愣在原地,只觉这个少年的后背,料峭又棱角。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七叔祖并陈左娘他爹一脸阴沉地来了,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许氏。 陈笺方端坐上首,陈敷斜靠在并排的位置。 既有人接手,那就妥妥的陈家家务事了。 显金预备脚底一滑,顺势要溜,却被陈笺方眼神一扫,发话道,“拿钱的人,也留下听听吧。” 好吧。 就当她是参加联席会议的高级合伙人,兼财务总监。 陈笺方转过头请七叔祖和左娘他爹坐下,吩咐张妈妈泡茶,“.泡浓一点。给七叔祖那盏茶里加一根参须。今晚事多情冗,恐需他老人家硬挺一挺了。” 七叔祖看了眼陈笺方。 这十七八岁的后生,派头还真是足气呢! “你叔祖年纪大,经不起折腾。”七叔祖双手杵拐,声音拖得很长,不满地看了眼坐在下首的陈左娘,“小小女儿的婚事,本已下过定、交换过庚帖了,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今不过是两家商议不拢,如何需要半夜三更劳动长辈为之操心劳神?” 陈左娘脸色胀红,双眸垂下,双手不安地搅动绢帕。 陈笺方喝了口茶,再抬头,目光灼灼地沉声反问,“当真无事?” 七叔祖张口就答,“不过是支借五六百两银子!也值得半夜会晤?咱们陈家是出不起这份钱?还是主家苛刻,舍不得为旁支支出?” 陈笺方笑了笑,朝七叔祖拱了拱手,“支借?谁还?几时还?怎么还?”转头交代张妈妈,“劳烦张妈取笔墨纸砚来,咱们今天难得人齐,便将借条白纸黑字地誊下,谁也抵赖不掉。” “够了!” 七叔祖“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气得眉毛高飞,“你妄为读书人!妹子有难,却不肯帮忙!对长辈不孝,对幼小不怜,你便是考中状元,也走不远、做不成好官!” “啪啪!” 显金狠狠拍了两下桌板,比七叔祖声音还大,“你再说孝不孝的,我就给你表演表演,到底什么叫做不孝!” 希望之星可是读书人! 孝顺是命脉! 若被家中长辈告不孝,怕是科举路子都要断! 真是蛇蝎心肠! 七叔祖被显金气得双手发抖,正欲起身破口大骂。 却只见陈笺方微微一愣后,埋下头一瞬,方将眼眸抬起,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放软了些,止住了七叔祖的后话,“.若是可以,比起左娘的婚姻,五六百两又算什么?” 左娘她妈许氏止住哭泣,拿帕子掩面,偷偷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继续道,“咱们陈家虽不才,却也为商数十年,一千两不难凑。” “若是左娘嫁过去后,又叫她回娘家拿两千两、三千两,否则就停妻另娶,那陈家成什么了?他崔家的钱袋子?还是为他崔衡敛财聚宝的马仔打手?” 崔衡就是那位八品县丞。 陈笺方指节敲了敲桌板,“不是钱的事儿,是崔家趁火打劫,为人不地道。若我们下了这个桩,陈家永远在崔家面前低一头。” “那那咋办?许氏哭道,“小定也过了,庚帖也换了,难不成真让左娘退亲?” 左娘他爹赶忙道,“不可不可!崔大人如今是泾县的一把子,县官不如现管,暂不说这门亲事退了,左娘还能不能找到这个好的婆家,只说若崔大人因此记恨上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么好的婆家 显金默默翻了个白眼。 多好的婆家啊。 这婆家,简直就像个榨汁机。 你有多少汁水,他就榨多少汁水,还嫌你的汁水不够甜不够透。 陈笺方蹙眉道,“结亲不是结仇,若四叔有这个顾虑,那这件事必定要处理得更好才行。” “那你说怎么办?”七叔祖不耐地放下参茶碗,“你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个章程来!” 陈笺方轻轻扬了扬头,“ 许氏被 陈左娘却慢慢挺直了腰板。 七叔祖目光晦涩地看向陈笺方,“什么情况退亲?什么情况不退亲?” 陈笺方平静地回复,“那就要看,我与崔衡交涉的情况了。” 七叔祖眯了眯眼,“你也肯?” 这事,就是个烫手山芋。 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给钱。 先把女儿嫁过去,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就算是左娘以后受点委屈,那也没办法——哪个女的嫁人,不受委屈? 一旦有人出头担责,那解决得有一点错失,就有得罪官府、耽误族中女子婚嫁之嫌。 为啥他一直支着左娘自己个儿斡旋借钱,丢不起这个脸是一则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害怕当了出头鸟,开罪了县衙。 他是真没想到,陈笺方一个十七八的毛头小子,有这个魄力愿意出头。 显金轻轻捏住陈左娘的手,目光却闪烁不明地看向陈笺方。 只见陈笺方风轻云淡道,“我是长房长孙,且身有功名,受宗族教育,享家族供奉,若不能护佑小辈,照顾长辈,我又有何颜面立存于世间。” 关于这段时间都单更的问题:阿渊目前在准备一场很重要的考试,会单更到七月初,之后恢复每日三千至四千的更新频率。 第88章 补齐编制 前世显金的暴发户亲爹说过,听人说话,不仅要听字上的意思,还要听字下的意思。 陈笺方这话,明说自己,至于字面下,说的是谁——反正显金听懂了。 显金看了眼打了个呵欠的七叔祖。 好吧,字面下的本人,一点没听懂。 真羡慕。 听不懂别人言外之意的人,真是活得好自我、好开心呢! 显金低头喝了口茶水,再听陈笺方开口,“若七叔祖同意将此事全权交予我,那我明日便约定崔衡一叙,若您有更好的想法,那二郎也全力配合,唯有一点,如有借支,必须走公账。” 陈笺方再加了一句,“咱们陈家适婚定亲的姑娘,不止左娘一个,甚至她妹子右娘,再过几年也该定亲了,到时候一碗水端不平,平白叫您受人责骂,也平白叫左娘落人话柄。” 显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倒没想到这点。 陈家要嫁人的姑娘肯定不止陈左娘一个,这个多给了五百两银子,那下一个多不多给? 一个就是五百两。 泾县作坊的利润啥也别干了,全特么嫁闺女了。 显金也不是给陈家打工,全给大魏朝的婚嫁人口大事贡献力量了! 显金自认没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便向陈笺方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陈笺方清了清嗓子,感受到显金灼热的目光,略有不自在地移开眼。 七叔祖张口又想骂,可话到嘴边,看了眼杀气腾腾的贺姓拖油瓶,便阴沉沉开口,“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便将左娘的婚事彻底交给你了——若要退婚,你既要当中间人和崔家谈条件,又要帮忙给左娘再找一门更好的婚事;若不退婚,你便要叫崔家踏踏实实、心甘情愿地叫左娘嫁进去。” 这个死老头子! 甩锅比甩头发还快! 是哪一辈的祖宗跟对了阎王,咋啥好事被他们占完呀? 陈敷不可置信地看向七叔祖:好久没见到比他还不要脸的人了。 七叔祖再道,“再者说,退一千道一万,左娘嫁的是县衙官吏,本就是高嫁,宗族多出点银两陪嫁本也是人之常情,二郎,这一点,你要考虑进去才行啊。” 这.这不是变着法地向本家要添妆钱吗? 事实证明,不要脸的人,只会不断刷新认知。 陈敷都惊呆了。 这么不要脸… 他确实学不来,学不来。 陈笺方微微抬头,笑了笑,“若崔家愿意多出彩礼,我们家必定不给左娘丢面。” 显金愣了愣。 她以为陈笺方会说“平而后清,清而后明”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等等之言显金低头抿唇笑了笑——到底是她希望过高,“人且毋分三六九等,是为大同”的道理,确实太过先进。 显金对这个回答略有呆楞,七叔祖却对此明显不满意,这份不满意却不能诉诸于口,只好狠狠地砸了拐杖,深看陈笺方一眼,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老夫今天就回家跪求上苍,恳请老天爷叫瞿嫂子再活长一点!” 瞿氏照顾宗亲、重用宗亲、看重亲缘关系,就算他们稍有越界,也息事宁人,若有所求,必定倾力相帮。 陈家几房无论主支,还是偏支,在她手下讨生活都还算松快。 如今这小毛头,却是个面冷心寒手又硬的! 陈笺方笑了笑,“小儿同求。” 七叔祖冷哼一声,带着窝囊驼背的儿子和哭哭啼啼的儿媳走了,陈左娘惨白一张脸紧跟其后。 陈敷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正欲往里走,想了想转头斜眼冲陈笺方小声说了一句,“.有些坏才,没必要太管他。” 你爹早亡,未必没有思量过重、负担过大的原由 陈敷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 陈笺方没有直接回应回应,起身拱了拱手,“谢三叔关心。” 陈敷哼了一声,嘴巴比拳头硬,“谁说是关心了!我只是话比较多!” 说完便又打了个呵欠,一边急声催促显金睡觉,一边自己严肃地加快跑步频率,实现与床的双向奔赴。 显金回头看了眼陈笺方,微微颔首便与二人分道扬镳,向内院去。 财务总监,连这种涉外会议都要参加吗? 显金大大的眼睛,大大的问号。 陈笺方耐心解释,“我定了一个包厢两张桌子,中间请店家拿屏风与木栅条门隔开,你陪左娘坐另一桌——无论我和崔衡交涉如何,嫁与不嫁,如何出嫁,都应由左娘最终同意。” 噢,当听墙角的陪客。 既是如此,显金自然连连点头。 临到傍晚,显金到酒家时,狗狗祟祟地摸进包厢,一进去便看到了脸色煞白的陈左娘,“来了吗?” 陈左娘连连摇头。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一旁传来“咯吱”的推门声,紧跟着便是男子清冷平缓的声音,“.数年不见崔大人,别来无恙。” 是陈笺方。 显金忙抓住陈左娘的手,比了个嘘声。 陈左娘脸色不太好,后槽牙咬得隔着脸肉都能看到形状。 陈笺方口中的“崔兄”,崔衡的声音听起来更成熟浑厚些,带了些笑音,“二郎清瘦了。” 带了股自来熟的意思。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声,二人落座,便又是些许寒暄,一个字也未曾提起今日主题,尽是些读书呀、做文章呀、科举局势的探讨。 隔了一会,陈笺方“咿”了一声,声音轻快,“.说起春闱,前两日国子监的常祭酒给我修书一封,洋洋洒洒地考校了我好几页学问,在最后说起今年春闱的题目似是‘精兵简政,上令无有不从之’。” 显金挑了挑眉,再听崔衡明显一愣后,略有迟疑且惊愕道,“春闱题目?”似察觉出自己失态,随即立刻道,“国子监对你寄予厚望啊!” 陈笺方笑了笑,没否认这个说法,只是再道,“既是祭酒来信,我便铺陈开来,围绕精兵简政策论辨析,而后又收到祭酒的批改信笺——朝中三位阁老,两位推崇理学,一位推崇心学,其中极度推崇理学的李阁老今年致仕,他的理念就是要精兵简政,裁减军费,砍掉不必要的军饷粮草支出,将砍下来的钱贴补到文官编制上来。” 崔衡听得云里雾里。 陈笺方的笑声很轻,显金敏锐地捕捉到了。 “文官补编,不就意味着,朝中的文臣空缺或将慢慢补齐吗?” 陈笺方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89章 阅读理解 显金深深屏住呼吸。 希望之星是真的聪明。 是很内秀的聪明。 有种游刃有余却暗藏山坳的聪明。 需要你跨越千层万叠的浪,从他足够冷淡的神容下深挖出隐藏的棱角,从他了无波痕的言语中抽丝剥茧地拽出秘密的机锋。 显金心头如千丝错杂,刚一抬头,正好撞入陈左娘迷茫懵懂的眼神中。 显金埋下头,压低声音解释,“春闱通常在三月,殿试在五月底,如今七月初,自北直隶至泾县河运转陆运,若为公差骑马,到一个驿站就换一匹新马,通常耗时四十日左右,若不是公务急事,邮差慢行,走一两个月也是常事。” 这超出了陈左娘的认知,目光仍旧迷茫。 显金抿抿唇,直接道,“这也就是说,殿试刚一结束,国子监收到题目后,便把题目信笺寄出来了。” 陈左娘还是没听懂。 显金有些无奈了。 好吧,贤良淑德的姑娘,总要牺牲点脑子,才能三从四德的。 显金再说明一点,“这证明了,虽然我们家二郎守孝在家,国子监的博士与祭酒却完全没有忘记他,甚至在春闱开考后 显金用鼓励的眼神,开展启发式教学,“——这又说明了什么呀?” 陈左娘恍然大悟,“说明咱们家二郎很受老师们的喜爱!” 显金点点头,“所以崔县丞才会说一句‘国子监对二郎寄予厚望’。” 跟带着学渣做阅读理解似的。 显金简直想把标准答案rua碎了,硬塞到陈左娘嘴里——除了周二狗,这是她带过最差的一届! 连锁儿都听懂了! 陈左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学着显金的样子,压低声音问,“那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噢,指的是,那句文官编制将会慢慢补齐。 这个考点显金也有点摸不透. “二郎.这是几个意思?” 隔壁包厢传来一声干笑,却带有明显的兴趣和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欲望,“文官补编,便也是由今年春闱登科的进士补齐,或是由京里等着外放的庶吉士补足,咱们县上若来一位德才兼备、勤政缅怀的县令老爷,也是全县之幸了。” 陈笺方轻咳一声,语气颇为恨铁不成钢,“今朝春闱不过一百三十八人登科,吏部却清理出三百六十个空缺,既有如六部主事的小京职,亦有各地方知府、通判此类实职——光靠那一百三十八人填空,哪里填得满?” 崔衡肉眼可见地身形向前倾,静待陈笺方后话。 陈笺方特意顿了顿,起身帮崔衡斟了满杯茶。 茶水扭成一绺粗圆的柱形。 崔衡等了许久,也未等到陈笺方再度开口,便蹙眉道,“入监举子倒是可以填补空缺。” 大魏的举子有两条路,一条是入国子监继续以监生的身份考会试,也就是考取进士的功名, 崔衡便是 海瑞相当于县城教委一把手,他相当于县城副县长。 但无论是教谕还是县丞,都是八九品,说好听点是入仕,其实还不叫做官,只能叫做吏。 嗯.举人监生入仕,有点像现代职场的大专生,或许能力不差,但无论是评职称,还是晋升,都有点职场歧视的意思在。 君不见,后世在宫里玩101选秀养成系统的安陵容,就因为他爹只是个松阳县县丞,而被集体霸凌,随之个性扭曲黑化吗 显金为自己的博古通今、熟读文化作品,点了个赞。 故而,从县丞到县令,虽只是副职到正职,却突破了官与吏的鸿沟——县丞或许一辈子就是个县丞,而县令干得好,三年评优即可调动知府,再三年评优便可一步一步先爬到布政使、再爬京师入六部 偏偏那个鸿沟难跨! 崔衡只觉自己后背在冒汗。 这些隐秘的官场事,若非陈笺方告知,他无处知晓。 这也是为何,他会定下陈家旁支的闺女做正妻——陈左娘虽是商贾旁支出身,陈家却是实实在在出了一位成都府知府的官儿,他家中除了他便无人在朝为官,许多内幕消息、约定俗成、裙带关系.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 有个人在朝为官,无论官职大小,总是一棵大树,能省掉好多烦心事。 崔衡在心里叹了声可惜。 可惜陈知府早死。 若不是死得早,等陈笺方登科,父子二人均在朝为官,陈家对他的助力便是不可想象的。 怎么能死得这么早! 留下这一堆烂摊子! 崔衡蹙了蹙眉,抬眼看陈笺方平静如水的神色和再不主动开口的嘴,扯出一丝刻意的笑,“补不满又如何?监生入仕的举人百百千,我们泾县素来学风昌盛,又因宣纸与徽笔盛行,银钱经济上向来不弱,再加之地处南直隶,毗邻鱼米江南之乡,恐怕就只是一个小小县令,也会被人争抢破头。” 发出几声尴尬的假笑,“我这个县丞代管全县之事的重担,总算能交出去喽!” 语气中带了些许怅然与喟叹。 学历这东西,还真是敲门砖。 举人出身,在两榜进士面前,天然矮一头。 崔衡就算是想去争,也不见得有这个胆子。 陈笺方“唉”了一声,颇为不赞成,“崔兄如何妄自菲薄!英雄不问出处!你代管泾县年年评优,向来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告知你此事,便是希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反倒与我丧气颓废起来!” 崔衡眼神一动,正想开口。 陈笺方又道,“此事,我请教了乔师。” 崔衡手握住杯盏,眼神陡然亮起——如果陈笺方说动乔放之为他背书,那他调整的机会,非常大啊! 陈笺方低了低头,避开了崔衡的目光,“乔师道,朝中补缺一事向来由吏部掌控,但监生举子的升贬却由当地主官文书上报,吏部拟定清单时,主官的意见参详占比极大——这个名单由知府草拟,呈现总督或布政使,再呈吏部。” 陈笺方笑了笑,“总督、布政使此等二品大员,岂会细细计较本辖内四五百个县镇的人事调动?自然知府说好,便是好了。” 显金撇撇嘴。 这不就是属地管理原则? 崔衡苦笑道,“宣城府我实在没有门路。” 陈笺方仍旧神色淡淡的,“没有门路就爬窗,没有窗户就爬墙,有志者事竟成,崔兄,你也知如今朝中太平,此等机会十分珍稀啊。” 朝中太平,就意味着人事变动循例而为。 循例而为,对学历上有天然劣势的举人,非常不利。 崔衡低头两难。 陈笺方再笑道,“我听说宣城府的熊知府对宣纸颇为沉迷,家中单辟了一小间放置收藏珍贵的纸张。” 崔衡缓缓抬起头,目光不明地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笑得很浅,“我们家库里还有十张老李师傅制作而成的绝版六丈宣,崔兄如果需要,明日我让人给您送去。” 崔衡电光火石间闪过陈左娘模糊的容颜。 是因为陈左娘吧!? 陈笺方才会贴心贴肠地为他着想? 崔衡正欲开口,却又听陈笺方再道,“另熊知府无亲女,只有一个父母双亡的侄女在身边教养,今年十八岁了,孝期刚过,年纪大了些,又兼之无父无母,婚嫁上颇有些难题。” 显金紧紧贴住门框。 陈左娘手却不自觉地蜷缩成一个拳头。 只听包厢又传来陈笺方的声音,“我听说这位小熊姑娘很喜欢山水画,连带着也收了许多夹熟宣,我们家正好出了几刀云母撒金四层夹宣,颜色温润明亮,一向很讨小姑娘喜欢。” 崔衡意味不明地看向陈笺方。 隔了许久,才语声晦涩地开口道,“那劳烦二郎明日送六丈宣来时,顺道也送五刀云母撒金宣.” 陈左娘拳头一松,露出了发白的指尖。 显金目光柔和却怜悯地看着她。 这道阅读理解,左娘听懂了。 第90章 拒当Plan B 隔壁包厢又断断续续响起男人们说话的声音,多是在聊仕途经济,多是崔衡在说,陈笺方拖着话头回应。 崔衡略有兴奋,一杯接一杯地喝米酒,喝到最后,崔衡醉醺醺地搭着陈笺方的肩头,陈笺方避之不及,只好由他勾。 听崔衡醉意颇深地嘟嘟囔囔说考会试的失误,陈笺方一边轻笑应和,一边杀了个回马枪,“诶,我听说,先头我们家七叔祖家中的姑娘和崔兄在合八字?” 崔衡扯开嘴角,笑着伸手一摆,“三四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陈笺方笑着将崔衡搭在肩头的手捻下放,“是这个道理——老黄历了,两家长辈的戏言罢!您家没过彩礼,我家没过嫁妆,更没官府的印章文书,只是两家说在嘴上的玩笑话。” 陈笺方用公筷给崔衡夹了一筷子鹅肉,“崔兄大好前程在望,我们家纵不能为你助力,也不至于拖后腿。” “明日,就明日!我请七叔祖和祖母商议一番,赶紧将咱们家姑娘定出去,免怠影响崔兄锦绣前程。” 陈笺方始终神容淡淡的,却叫崔衡听得五脏六腑皆熨贴。 又供纸,又送情,甚至主动把这门亲事抹了 哪里去找如此懂事的人家? 崔衡吃下鹅肉,拍了拍陈笺方后背,“有我崔衡在泾县一日,便竭力照拂陈家一日!” 句句未谈退亲,字字却是这个意思。 显金认为,要和崔县丞退亲,陈家必定要脱一层皮——官是官,民是民,就算希望之星有举人功名在身,陈家也只是泾县的商贾,仍旧受崔家的掣肘。 这也是为何,崔家拖了陈家这么长的时间不提亲,七叔祖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原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官与民,官与商的关系,比显金想象中更阶层分明。 陈笺方能刀不血刃地将婚事退了,甚至这门婚事还退得让崔衡又高兴又感激,其间费的功夫不足为外人道也——国子监的消息、职务的安排,甚至宣城府知府的喜好和家中女眷的构成。 但凡缺一环,今日之事,恐怕都难得善了。 二人仍在喝,陈笺方喝茶水,崔衡灌酒。 于,显金和陈左娘,两只靴子皆已落下。 显金看着陈左娘,轻声道,“要不,咱们先回去?” 陈左娘愣了一愣后,随即摇摇头,语声温和却坚持,“我想把这顿饭吃完。” 陈左娘看了看桌上几碟未动过筷子的饭菜,垂下眼眸,低声道,“爷爷喜爱银子,父亲喜爱钓鱼,母亲喜爱弟弟.我极少在外吃饭。” 显金一愣。 陈左娘垂眼,挺直腰杆,拿起筷子,认认真真地每一道菜都夹了一口,再认认真真地咀嚼吞咽。 姑娘仍是那个温驯和婉的姑娘。 显金却觉得喉咙口有点酸。 定了亲的夫君,甚至连下家的面儿都没见过,只听了一个名头,便毫不犹豫地调转了方向. 显金摸摸陈左娘的脑袋,“难受不?” 陈左娘嘴里吃着一块山药,抬起头,眼神中有茫然也有释然,“我本以为我会难受,现在却发觉,我好像并不很难受。” “我对崔家而言,只是个很‘勉强’的选择。” “他们看中我身后倚靠的陈家,却又担心陈家不够分量,或是我在陈家不够分量,等我嫁进门,若他们要求更多怎么办?” 陈左娘面容上露出惶惶然,“若要求一些我根本办不到的事情,岂非是将我夹在娘家和婆家之间难过——索性不去攀这个高枝,寻一门平平淡淡的亲事,过平平淡淡又安安稳稳的日子,我一直想告诉爷爷我不想嫁了,可这话.这话我如何说得出口。” 陈左娘是这么想的? 显金怔了怔,随即恍然点头——这个朝代,哪有这么多因情爱而结合的婚姻啊。所有人都默认了婚姻是联结、是交换、是结盟,却唯独不是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显金抿抿唇,挠了挠头,突然笑着拍了拍陈左娘的肩膀,“那现在可好了!你二哥承认管你,照他凡事仔细负责的态度,之后必定给你寻一门日日都让你出门吃饭的亲事!” 这不挺好的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把婚姻当事业干! 你不发财,谁发财! 你不长命百岁,谁长命百岁! 可不是所有恋爱脑都和陈敷似的——有个耐坑的妈呀! ….. 显金和陈左娘仍是先走,显金将陈左娘送回家后,便拿了本书,放了只摇摇椅,等在陈家老宅的樱树下。 这是樱树,不结果子。 开谢后,便只剩下浓郁得快要滴下来的绿色。 显金书中夹着一朵馥芮泛黄的樱。 也算是收到了整个易逝的春天。 临近宵禁,几声响亮的打更从巷口外传来,显金打了个呵欠,正揉眼睛,却见陈笺方终于回来。 仍是一身素衣长衫,眉眼冷冽地拎着山院的布袋。 陈笺方见到坐在树下的显金, 显金再打呵欠,“在等你啊。” 多么显而易见。 陈笺方胸口“咚咚”两声,嘴上却轻轻“噢”了,余光瞥见显金书中的干,心头“咚咚咚”三声,好像要蹦出胸腔似的。 “等我做甚?” 陈笺方站在显金摇摇椅旁,“在旁边包厢没有听见我与崔衡说了什么?” 显金摇头,“听全了的!”补了一句,“就是好奇来着。” 好奇到等不到明天。 必须今天就得揪着你问清楚。 “亲事真黄了?”显金问。 陈笺方点头,“八九不离十吧。崔衡能做他娘的主,他不点头,他娘也无法。” 显金略有踟蹰,“咱们算不算坑了熊知府侄女一家…” 照这么看,崔家也并非什么福地洞天。 陈笺方蹙了蹙眉头,略显惊诧,“我们做什么了?” 显金被问到。 陈笺方没坐下,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显金摇摇椅旁边,语气平和,“咱们只是给崔衡送去几张纸罢了——崔衡怎么表现、熊知府怎么考量,崔衡上不上得了县令,攀不攀得上知府大人的内侄,这岂是咱们能决定的?” 陈笺方站得直,一低头就能看到显金长长的眼睫和光洁细腻的脖子,陈笺方微微偏过头去,“只是咱们应尽快为左娘相看定亲了。” “万一崔衡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把目光锁在陈家身上,我们岂不是冤枉?” 第91章 热清汤面 甚有道理,甚有道理。 就跟求职拿offer一样,手里得攥着一个兜底的,才能跟hra另一个高offer的薪资。 可问题是,陈左娘凭什么当兜底? 显金极为认同地点头,“.就怕咱们找了,七叔祖却尤嫌不足。” 陈笺方表情淡淡的,“他有何脸面嫌弃不足?崔家来提亲,他将崔家当宝,既定亲时未与族中商议,那遭人为难时便亦不可向宗族求助纾困——没有接受宗族帮助,却不尽族人义务的道理。” 他站着,显金坐在摇摇椅上,樱树就在二人头顶,经廊间油灯朝上散发的微光,在地上投射出云云亭盖般的影子。 陈笺方不由自主地将声音放轻,害怕口中人性的算计惊扰了此刻盛夏夜的静谧,“故,自七叔祖向我求助,并同意由我出面与崔衡交涉时,左娘的终身大事便已交到了我手中。” “你原可以不接。”显金觉得他身上的担子太重。 陈笺方轻轻摇头,将前日夜里的话再沉声重复一遍,“我是长房长孙,我必须接。” 少年郎眼中有超乎年纪的沉稳和认真。 显金心头一颤,掩饰一般将头转到一边,故意放大声音,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也不赞同轻易退亲呢!” 陈笺方摇摇头,“我做了两手准备,当我提出熊知府侄女时,如果崔衡并不动心,我便再提他与左娘的婚事,代表陈家同意另购一处两进的宅院给左娘添入嫁妆,并亲求乔师共宴熊知府,助崔衡登上县令的候补名册。” 显金不由惊愕。 陈笺方低头抿唇,薄薄的嘴唇勾起一个极轻的嘲讽的弧度,“可惜呀,他毫不犹豫地选了 显金不知作何感想,表情停滞地看向陈笺方。 文弱瘦削的书生、担当沉稳的未来当家人、心有城府的设局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生。 无论前世,无论今生,前世在医院里磕磕绊绊活到二十多,虽也读书上课,却始终介怀随时停跳的心脏,不敢与人过多牵扯。 她当然也有那颗脆弱的心脏藏在暗处使劲跳动的时刻——因手术台上二十来岁的规培生轻轻耳语“不怕不怕”, 因图书馆里抽开一本书时,通过缝隙看到对面书架男生微侧脸的挺直鼻梁, 因隔壁病床同病相怜的病友递给她苹果时,骨节分明的手指 有很多心跳的时刻。 却都比不过这一刻。 清冷内敛的书生,肩负家族兴旺与族中冗琐,心怀城府地算计与反击。 显金坐在摇摇椅上。 摇摇椅都不摇了。 显金的心在摇。 左晃晃、右晃晃,上晃晃、下晃晃,像坐在水天一色的月亮船上,跟随漂浮不定的云朵与熹光,在空空荡荡的胸腔,一遍一遍地发颤。 好像前世心脏发病时的感受又席卷而来。 像站在岸边,直面比棕榈树还高的海浪;又像站在悬崖,听风吹树、听鸟鸣林、听苗萌芽、听听肚子“咕咕噜噜”作响的声音。 陈笺方略微呆滞。 显金心脏归位,肚空脸红,忙解释道,“我晚上没咋吃!左娘说她没咋下过馆子!我就没夹菜了!我就喝了两碗白豆腐汤、一小碗杂粮饭、三个菌菇烧麦、四五个豆苗包子!” 陈笺方呆滞的神色,转为惊讶。 如果这叫没吃,那他这一肚子热茶汤,叫什么? 叫给胃肠冲了个澡? 显金一拍摇摇椅站起身,昂着头嚷道,“哎呀哎呀!天晚了天晚了!睡觉睡觉!” 昂着头虚张声势,是企图藏住你的红脸蛋吗. 陈笺方放任自己笑开,清了清喉咙,“走吧。” “去哪儿?”显金偏着脸问。 陈笺方将布袋轻轻放在摇椅上,“我请你吃阳春面。” ……. 夜深人静,打更的刚走,乌溪旁的岸边支起棚户摊贩,陈笺方熟门熟路地来到偏僻一角,与老板招呼,“两碗素面。” 转头问显金,“老板还做糍粑、黄豆粑、豆沙糕,也做咸的油色子和酥条,还要其他的吗?” “再来两个糍粑,打碟白和黄豆面。”显金认真看上摆得整整齐齐的糕点。 陈笺方笑了笑,“我一碗素面足矣。” 啥意思? 他也想吃糍粑? 那他自己点啊… 难道不好意思? 显金愣了愣,从善如流地改口,“你若也想吃,就来三个吧。” 陈笺方:“…” 也不怕积食?? 他记得显金身边那个锁儿,也如同吹胀的人似的,年初来时看着像根瘦长的豆芽菜,如今壮得像头小牛犊子。 还有作坊的其他人也是。 除了那位精瘦干练的李三顺师傅,其他伙计无一例外的尽是宽肩、窄腰、胳膊肘子鼓得像偷藏了团子,全都看着就极为健壮。 陈笺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他的体型谈不上瘦弱,但和健壮肯定扯不上任何关系。 面上来了,一碗素清汤面,汤底是棕褐色的清汤,面是揉了鸡蛋的手工面,上面铺满了切得细细的葱白和芫荽根,扑鼻而来的是蔬果清香和香料淡淡的味道。 显金喝了口汤。 汤底鲜,不是肉类荤腥的鲜味,是带点薄薄的甜味与浅淡的底盐味。 像是果类、萝卜、海带、紫菜,还有些葱头、姜片、洋葱一类提味蔬菜熬煮出的香味。 显金赞了一声,“好吃!”又笑言,“你果与三爷是亲叔侄,都贼能找好东西吃!连一碗素汤面也能找出来!” 陈笺方吃了一口面,吞咽下后方道,“乔徽带我来过…” 说完,便略有后悔地及时停下话头。 那个下午…显金与乔徽并排坐在小院落里…笑笑闹闹地说着话,显金脸上的轻松,是与他说话时从未见到过的。 这让他…让他… 他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个感受。 有不适,也有怯意;有不平,也有果然如此的松口气,有失落,也有避让不及的惶然。 乔徽,风光霁月的乔徽呀。 似乎只有一身轻松、一帆风顺的乔徽,才与开朗豁达、快乐洒脱的显金,能坐在一处,抛开世俗的算计与无奈,漫无目的地闲聊笑闹。 他能做什么? 他无趣、沉默、一本正经又寡言讷行。 就算晚上一起吃素汤面,除了偷看对方埋头吃饭的头顶,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第92章 庙里烧了 两碗热面下肚,已近宵禁。 陈笺方将显金送到小院门口,便拎起樱树下的布袋往外院走。 显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少年的背影,转头进去,就着张妈妈提前打回来的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后,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显金以为心脏瞎他妈一通乱跳后,总要失一失眠以示尊重。 谁知吃过清汤面的夜晚,肚子饱饱,快乐无边,异常好眠。 照例是 照例是一套八段锦混合一套五禽戏,打得脑门沁汗,后背湿透。 照例在温水洗脸后,在一众屎壳郎色的单衣中选了一件正宗屎壳郎,显金拿出来端详半晌后,垂了垂眼眸,重新换了一件小鸡黄圆领衫,另套了米鸟马面裙。 素净还是素净,却生动温和了很多。 厅早餐,陈敷一边喝菜粥,一边精准捕捉到显金照例中的破例。 “哟呵!屎壳郎蜕壳了!” 显金:“…” 要是菜粥都堵不住你的嘴,你可就憋喝了! 陈笺方顺着陈敷的话,抬起眼眸。 陈笺方一愣。 小姑娘眉目清丽地立在厅阳光倾洒而下之处,小鸡黄稳沉中带了几分跳跃,米鸟的马面裙上绣着黄色的迎春,映衬着她白皙的面容与上挑的细长眉眼。 十分的,好看。 陈笺方低下头,喝了口粟米粥。 张妈最近手艺回潮了啊。 粟米粥,放什么啊。 “二郎说昨天已经跟崔家提退亲了,照我看,赶紧把左娘那丫头发嫁了得了!免得夜长梦多又落回七叔手上。” 陈敷吃口脆咸菜,眼里看着桌上的甜豆浆,嘴上也不停歇。 喝不成,根本喝不成。 啥好吃,他啥就不能吃。 显金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又想起陈敷诚然是个死纨绔,但也是个路子颇广的死纨绔——日日在外吃喝,怎么着也得认识点人吧? 显金道,“若是您有人选,倒也能推荐一二。” “我还真有!” 陈敷坐直身,“小稻香的少东家,你晓得吧?长得个唇红齿白,小鼻子小眼的,家里关系简单的咧,只有一个寡母,别看人现在酒家不大,人家手艺硬的,以后前途好的咧!” 显金倒是若有所思,“…他确实长得挺好看的。” 颀长白皙,有点像会唱跳的男爱豆。 陈笺方:“…” 这就是你和你爹择婿的要求吗? 别人要求女婿或高中榜首,或富甲天下。 你们要求女婿唇红齿白,小鼻子小眼。 陈笺方默了默,再问陈敷,“三叔可还有其他人选?” 陈敷连声道,“有啊!还有溪香阁的,也是个好的,只是长相远不如小稻香的少东家。” 又是个厨子… “那不行,还是得好看。”显金摇头,义正言辞地pass掉这个。 陈敷附和自家姑娘,“是吧是吧!找相公,就得找好看、身体好、脾气好、家里不愁吃喝的…” 你们倒还聊上了… 陈笺方只觉额角都生出几绺汗。 算了,甭指望自家三叔了。 陈敷靠谱,母猪上树。 陈笺方清咳一声,打断了陈敷的“红唇中选论”。 “倒也不需都是酒家出身,咱们家虽也是商贾,却在宣城、泾县两地皆有店铺,家中公田也有近千亩,不算弱势。左娘虽是旁支,却也不能单论相貌来找。家世、人才总要二者择其一,方可。” 主家帮忙找的亲事,怎么能只看脸——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是陈家主支做事不地道,苛责怠慢宗族姑娘。 陈笺方拱手谢了谢陈敷,“金姐儿忙着铺子,我忙着学业与山院,此事还望三叔多多费心。” 显金看了眼陈笺方,低头将白粥喝完。 一顿早饭吃完,显金与陈笺方一并出门,路过铺子没进去,反而与陈笺方一同向青城山院走去,陈笺方看了显金拎着的布袋,笑道,“去茅草书屋?” 显金摇摇头,笑着答,“给乔山长交文章来着——他老人家布置的《春秋左氏传》看后观感,布置一个月了,再不交,怕山长揍我。” 陈笺方笑了笑,“怎么让你看史书?” 显金反问,“女孩子不可看史书?” 陈笺方略一怔愣,“.并非此意,只是史书枯燥乏味,其间寓意释意多过故事讲说,看起来不如” 陈笺方本想说话本,却隐约觉出他“话本”二字一旦出口,后果不堪设想,便及时嘴边刹车,换成了,“看起来不如诗集或文集清丽雅致。” 噢,原是担心她接受度的问题。 显金浑身气势一泻,收回打在半路的铁拳,颔首道,“倒也还好,左氏传与其说是史书,不如说是相砍书,或故事游记。” “从周王朝的兴衰成败,讲到风土人情、民间志异、礼仪规范、社会风俗.”显金一边走,一边道,“特别是战争,描绘栩栩如生,看得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陈笺方诧异地看了显金一眼。 上一回,这姑娘还在看《说文解字》. 这一回,已可围绕左传侃侃而谈。 究竟是乔师确实教授指点的功夫过硬,还是显金十足聪慧? 一路二人时不时搭两句话,剩下的便是默契的沉默,陈笺方将显金送到乔放之专院门口后,便匆匆向教舍去。 陈笺方白日步履匆匆的背影,与夜里送她回小院的背影重合。 显金倒是很想和他说一句:倒也不用做什么都将她送到门口 她生理年龄十六岁,心理年龄二十四,在哪儿也丢不了。 怎么着也不需要人手把手、脚跟脚的十八里相送。 屋里亮堂堂,显金心惶惶。 原因无他。 只因乔放之拿着她的卷子,越看,眉头越皱,嘴角越扁。 隔了半柱香的时间。 乔放之将她的卷子放下,皱着眉头,拿手揉了揉山根,语气十分沧桑。 “你这卷子吧,我看不懂,估计你自己也看不懂。 “一会儿你拿到庙里烧了,让神仙菩萨看看能不能看懂吧。” 第93章 后备鱼塘 显金正左手拿小本本,右手拿芦管笔,认认真真听导儿教诲。 导儿教诲她,把卷子找个庙烧了。 显金认真连连点头,下意识抬头想问,找哪个庙、哪个菩萨最好。 一抬头却见乔山长一脸绝望地瘫坐在太师椅上。 嗯。 看来导儿,被她的文章伤得不浅啊。 显金默默把小本本和芦管笔放下,作鹌鹑样垂头听训。 乔放之见显金低眉顺眼,丝毫不顶嘴也不挣扎,一看就做足了听训的思想准备和行为预备,深吸一口气,“咱们先不谈你这软趴趴的河虾字,也不谈空洞洞的干观点,更不谈奇怪怪的空布局。” 那谈什么? 显金低头挠了挠耳朵。 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英勇——任谁被导儿摧残三年,也应具备了泰山骂死你也面不改色的特质。 这脸皮倒不是胎里带的,纯属时间磨的。 不过显金倒是没成想,享受她千锤百炼厚脸皮成果的,竟然是千百年前异时空的乔导儿。 乔放之恨铁不成钢地拿指节扣了扣桌板,“教你看左传,你看了什么.”乔放之眯着眼,将显金的卷子拿很远,照着念,“周朝习惯用鼎炖煮食物之我见、周朝嫁娶六礼延续的秘密还有个啥来着?浅论战争与和平?” 乔放之只觉念出来都烧嘴巴。 “让你读史是教你管中窥豹、以小见大,从史书看经济、看政见、看朝代兴旺更迭之密术。” “你这卷子说了些什么?” “鼎食炖煮食物更易保留原汁原味,但长久食用易嘴淡、缺油少荤腥” 乔放之选了一句最打脑壳的,忍住嘴巴不干净的后果,念了出来。 他的天爷啊。 谁家好人这么写策论啊!谁家好人会在策论里面用上“嘴淡”这种词儿啊! 显金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 不是教她写这些吗? “我并不科举”显金下意识答,“我是女子,不能参加科举。” 政见、朝代兴旺、经济、民众、水利修缮.这些和她八丈远的关系,显金有些无措,“我以为您教我,只是只是” 只是顺手的事儿. 乔放之将卷子放在桌子上,眯着眼深看显金一眼,轻声道,“文宗朝固安县主三千铁骑挥平西北军,为昭宗登基立下汗马功劳,甚至在和亲二嫁给漕帮当家后仍领骁骑大营实职;” “当今百安大长公主自西北卫所起势,领八百骑兵解白堕之围困,扶持庶弟继逊帝后继续牢牢把控住大魏江山;” “苗疆现任土司也是女子,如今尚不过二十七岁,已渐统西南夷,麾下十三女官自政、经、学、基、礼、兵、吏皆有能为者。” “她们,都是女子。” 乔放之看了眼卷子,“你自己想,这些人读左传后的感想,会是婚丧祭娶、鼎食用居吗?” 显金愣在原地。 乔放之轻叹了口气,“你可以没有机会,但你不能不会。如你不会,一旦机会来时,你又当如何自处?” 显金神色复杂地,跟随乔放之的目光,看向桌板上自己的卷子,喉头微微动,愧疚、感激、后怕 乔放之再道,“咱们换个思路想,治大国如烹小鲜,万事万物皆相通,治理一个国家、担当六部之一的主官和管三件铺子两个作坊,你细想想,是不是一回事?” “人、财、物、策、对家。”乔放之如解剖麻雀般,将心中想法揉碎了、掰开了放在显金面前,“做作坊生意时面对的是这些,便是做了尚书面对的也是这些,左不过是与人玩的心眼更多,手上过的流水更大,输赢的牌面更广罢了。” 显金重新拿起小本本,老老实实记下来。 乔放之满意点头。 关门女弟子虽底子差、稿子差,还是有个勤奋好学的优点。 乔放之又说了几句商与政的相通与相悖,便从身后拿了份叠成四叠的卷子来递给显金。 噢,老曲目了。 和乔徽交换答卷。 主要是叫她在乔大聪明的英明睿智下自惭形秽。 “你这份,我也拿给宝元看看,三人行必有我师,虽为糟粕,却仍有些许用词遣句不流于俗的长处。” 乔放之低头喝了口福鼎白茶,抿了抿唇,又道,“十月,我将去应天府一趟,回来时要看到你读《为-政》的笔记。” 应天府是南直隶首府。 显金应了声“是”,作为一个学术能力不太行,主要靠为人处事讨导儿欢心的弟子,显金适时表达了对导儿真切的关心,“您去应天府作甚?” 乔放之神色淡淡的,“老夫也不知,府尹大人有诏,老夫何敢不从?” 嗯.阴阳怪气的. 一看就是对朝廷有意见的。 怪道三次辞官呢。 显金摆摆不存在的尾巴,笑道,“瞧您说得,您没退下来时便官拜通政司右参,便是如今也是桃李满天下,若照科考届次来算,府尹大人恐要尊称您为一句师兄!” 通政司右参便是高官把子,应天府尹参照知府,算是市-级领导,只是贵在官拜南直隶首府,便与通政司有了平起平坐的资格。 显金这马屁拍得,多少弥补了些许学术水平欠缺的不足。 乔放之笑起来,“师兄什么师兄!他师兄是李阁老!我一个心学的教书匠可担待不起!” 又摆摆手将此事揭过不提,随口问了显金最近店子里的事,听显金说起崔家与陈家在亲事上的搓磨,不蹙眉道,“崔衡虽功利,倒也不至于行此等龌龊之举,多半又是他那亲娘,仗着儿子县丞的名头胡作非为罢。” 乔放之又道,“你与二郎既然接管此事,便要为家姐寻一门情投意合、合适合量的婚事,且不可半途而废、虎头蛇尾。” 好导儿,连弟子便秘都管。 显金严肃应“是”,手里抱着乔徽乔大聪明的卷子,出了导师办公室,便向茅草书屋去。 一路穿松林、过柏丛,长衫素衣的书生比比皆是。 约莫是山院伙食不错,年纪轻的个个都身量颀长、面容端正。 显金一路过去,像进了洋溢着荷尔蒙的男校。 等等。 男校。 书生。 身量颀长、样貌端正的书生。 这.这.哪里是什么青城山院啊! 这分明是“陈左娘后备夫君鱼塘”啊! 显金陡然眼神冒光,刚准备撩袖子大干一场,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透露着清澈而愚蠢的声音。 “金儿!金儿!” 明天还有一门,故而今天单更~码字换个脑子~ 第94章 纨绔被骂 显金转过头。 张文博正兴冲冲地小跑前进,表情之快乐,如偷到蜜的耗子,神色之轻松,如从来没上过班的男大学生。 有种未经社畜的天真,和白白嫩嫩的憨厚。 显金眼睛眯了眯。 “鱼儿——哦不,博儿。” 显金笑弯了眼睛,“好久不见你!” 上回见,还是宋记找几个老书生来闹事,博儿在门口帮忙解围时。 算一算,如今也有三个多月过去了! 这么久没来店子吃喝睡午觉,属实不正常。 张文博挠挠脑壳,不好意思道,“端午回了趟淮安老家,把六丈宣带回去装裱一番,回泾县后,又在准备前两日的道试,噢,就是院试” 哇哦! 博儿出息了! 都下场了呢! 显金笑起来,“能当秀才不?” 考过院试就是秀才了,有正儿八经功名加身的,甭说见到县丞,便是见到知县也可免礼不跪——别被众学霸云集的青城山院骗到,以为进士举人都不稀奇,复习个两三天直接上阵裸=考。 那是因为这学习生态太逆天,一个县,秀才举人顶了人家两三个布政使司的额差——明代鞋拔子脸太宗规定,一个县的秀才名额不能超过二十名。 只是青城山院,外地的学生特别多,占着外府或外县的功名,投奔乔师探的名头,这才显得学霸们如集市上的白萝卜,想挑哪根挑哪根。 张文博再挠挠头,嘟囔一句,“我没听陈二郎解析题目前,我觉得自个儿答得挺好的” 显金笑起来,“听了解析后呢?” “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好了。”张文博白白嫩嫩的脸哭丧下来,“只觉卷子说城门楼子,我在说胯骨轴子,我要是考得上,全靠同窗衬托。” 张文博诚挚地合拢双手,闭眼许愿,“希望与我同场的童生们,比我答得还差。” 认真得一百五十斤的孩子。 显金:“.” 多么朴素而真实的心愿啊。 那她也搭着许个愿:愿世上再没有乔大解元,与她做同一套卷子。 显金一边往茅草书屋走,一边努力让自己自然地开口,“.博儿,你今年多大了呀?” “十七了。”张文博也去茅草书屋,有问便答。 “那你属猪?” 张文博自豪点头,“年初的猪,养得肥,还不用被宰来吃?” 显金:“.” 这究竟有什么好自豪的。 陈左娘今年十八,属狗的,这猪狗放在一起,会不会.不太好? 显金眼神望向别处,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不露痕迹的专业媒婆,“十七不小了,没听说你成婚啊?” 张文博摇头,“没成婚。我爹娘说等我考上功名,拿两个茶庄给我当陪嫁,敲锣打鼓送我出家门。” 显金:“.” 这公婆,听起来还蛮喜庆的。 略微弥补了猪狗不如的劣势。 “可曾相看过?” 张文博眨了眨眼睛,白白嫩嫩的脸上点缀着一双闪烁智慧的眼睛,“相看过两三次,每回都不成,不是庚帖莫名燃起来,就是送过去的糕点一打开全碎了。” 噢——悬得可以走近科学。 张文博一摊手,“一次两次都是巧合,我这出了三次岔子,我娘就害怕,专请了家里供白仙儿的大师来破解,大师只说,我要等考上功名后才能说亲,且当家娘家最好比我大一两岁,属狗、属鸡都可,一个是豚蹄穰田,一个是鸡鸣豚润。” 低情商:猪狗不如。 高情商:豚蹄穰田。 科学的尽头是玄学。 这个玄学白仙儿,正业是骗人,副业是劝学——非得让人考中功名才能成亲。 显金抿抿唇,再一琢磨这要求。 赫!这简直就是照着他们家左娘定下来的啊! 显金笑眯眯再问,“院试结果何时揭榜?” 什么时候可以杀猪? 张文博可怜兮兮,“还有十来天吧.学政们哪有这么快批完!” 显金淡定开口,“若卷子做得差,批阅得就特别快。” 张文博问,“为啥?” 显金学着阅卷先生的样子,拿起卷子,“这张一坨大便!这张一堆狗屎!这张野狗拉稀!——你能认真看狗屎吗?不恶心吗?” 张文博先是哈哈大笑,继而想起自己的卷子也是狗屎堆里的其中一坨,很大可能是最大最硬的那坨,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陈笺方从柏树丛穿过,眼前便是少年与少女弯腰大笑的一幕,阳光倾斜而下,陈笺方不由自主地,随着这笑勾了唇角。 陈家老宅,晚上用饭,显金给陈敷舀饭,舀了一小坨,夹了两根青菜,放了三片肉,想了想又把其中一片肉放回盘子里。 显金把碗递给陈敷,又给陈笺方舀饭,陈左娘想来帮忙却被显金摁下去,“你自己仔细听着。” 转过头,说起张文博来,“.人不错的,拎得清,也仗义。家里是淮安府清凌镇的乡绅,良田两三千亩,又有六七座山种茶,自己的学业虽不算顶尖,但也不错。” 又转向陈左娘小声道,“就是上次你到店子来,你前脚走他后脚来,和你擦肩而过那白嫩小伙.还记得吗?” 陈左娘一张脸通红,规规矩矩地颔首垂眸——她原不敢来,却又实在担心。 如今被cue,陈左娘脸越垂越低,“倒是没甚印象。” 陈敷神情复杂地看了眼碗里成双成对的青菜和肉,认命地先吃肉,“茶商?” “也不算正儿八经的茶行。”陈笺方接过显金递过来的饭碗,沉稳地查漏补缺,“只是淮安府的茶叶生意,好像都是从他们家出的,昨年还上贡了两种贡茶,算是淮安府有些名头的人家。” 陈敷一口吃完两根青菜,珍稀地将肉藏到碗底,再问,“可身有功名?” 陈笺方摇头,“暂无。今年下的场,我托人找学政问了问,说是今年青城山院出去下场的童生答得还算不错,应当八九不离十。” 显金还以为陈敷会犹豫,毕竟功名还没考下来,谁都是未来可期的黑马,谁知这恋爱脑一拍桌板,“暂无好啊!暂无好啊!就是得暂无!等他有了功名,他家里两眼翻上天,岂不是要搓磨死左娘!” 显金愣了愣。 陈敷说干就干,“赌钱要讲究一个买定离手,六博、赛马、投壶,都是名不见经传的赔率最高,热门下庄的赔率最低——咱们现在就是要低位抄底高额抛出,赚个中间差,很稳啊!” 陈左娘揪心看向显金。 听起来怎么那么不靠谱… 显金蹙眉看向陈敷,冷笑了笑,“您很懂嘛!” 陈笺方闷了闷,垂头收拾碗筷,离这两父女稍远一些。 陈敷咧嘴笑,“咱们金姐儿,看人真准!” 显金眯了眯眼,一拍桌子,“不许您吃喝,您就去博-彩啊!” “您信不信我娘能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揍死您!” 再说一次,没有一个剧情是没有用的! 甚至,没有一种茶叶是没有用的! 第95章 年末的狗 陈敷被吓得一哆嗦。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显金指节一扣桌板,“张妈,去店子把账册拿过来!” 张妈看了陈敷一眼,皱了眉头,转身就往外跑。 陈敷一脸不可置信地歪头看,“嘿!这张妈,咋听你的啊!” 显金双手抱胸,表情有些严肃地望着陈敷,没说话。 “我真没有!” 陈敷急得就差手指指天发毒誓了,“我年轻时候,确是被人哄着玩过几局,如今就爱吃点喝点,你得信你老父亲呀!” “再说,你爹我,哪有那个脑子去赌啊!” 这倒是真的。 显金抿抿唇,表情松弛了些。 若真恋爱脑真上了赌桌,冒着不孝的名头,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她也得下狠手把陈敷给掰过来——生意人最怕的就是那三样,带颜色的尚且还好点,后两样是一个龙潭,一个虎穴。 她暴发户的爹,身边多少白手起家的兄弟被人哄着骗着,被做局上了这两艘船,最后倾家荡产,腰子都差点被嘎了! 赌徒和毒-虫,是没救的。 这两种人说话,一个笔画都不要信。 显金没说话,等到张妈妈拿了账册子来,翻了几页,才把账本阖上。 心倒是稳了。 “三爷,您乐意怎么高兴就怎么高兴。” 显金肃容端正,“当姑娘的,都不管。就三件事儿,您得记着——铺子您得去,去了才有月例;家,您得回,若不回,必得差人告诉老宅一声。” “最后一项——您绝不能沾。” “但凡,您有一丝儿苗头,我必定向老夫人告发您——老夫人要砍您手,我就在她老人家旁边递刀子。” 显金说得风轻云淡。 陈敷浑身再抖了抖,瓮声瓮气地应了个是,再有气无力地趴桌上挑米饭下的肉片子吃。 陈左娘目瞪口呆地看着,隔了一会儿方低头小声问陈笺方,“.金姐儿..在家向来是.” 向来是这个地位吗? 对自己后爹,想训就训?想管就管?想怼就怼?! 陈笺方筷子一顿,郑重地回想了片刻后,颔首,压低声音接续道,“是的,金姐儿向来豁达大度,且知礼有分寸。” 陈左娘,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吧? 陈左娘来不及细想,再次被cue到。 “…看左娘的意思,若是想见,咱们就见一见,若不是想见,咱们就再找。”显金答道,“鱼塘里鱼儿多着呢,咱们一网兜子下去,怎么着也得捞上个三、五条来,对比对比谁肥谁瘦、谁好吃谁干巴不是?” 陈左娘埋下头,一张脸羞得通红,“不…算了吧….” 陈笺方反而微微挑眉。 ….. 谁能想到,显金没下力气安排,二人反而阴差阳错地碰了头——水东大街宋记原先的铺子快要完工了,显金一连几日都守在铺子上,虽也帮不上什么忙,守着装修总比谁也不在安心多了。 进了伏天后,早晨晚上还能忍,晌午是最热的,站在原地都是一脑门子汗。 饶是显金不太怕热,心中也无比怀念可可爱爱的空调和电扇。 张妈怕显金热得不爱吃饭,便尽是做些冷淘、白粥、烧卖或是蒸饺,这些时日左娘来往得勤,便由她来给显金和锁儿送午饭。 店子在收尾,黄尘与木屑少了许多,只偶有锯木头“嘎吱嘎吱”的声音。 左娘四下看看,惊讶道,“怎的这么布局?” 不要像纸行,倒像个茶楼。 ——中间空了很大一块地方。 周围三面墙,皆打了一墙的柜子,都是敞开的,甚至没有柜门! 没有柜台,只有一根长长的、宽度适中的厚实原木板搭在东南角处。 “这是什么呀?”左娘轻声问。 显金埋头喝粥干饺子,“吧台。” 左娘“啊”了一声,“吧台?” 锁儿也往嘴里塞了颗饺子,囫囵道,“就是递出茶汤、小食的地方。” “茶汤?小食?” 左娘以为自己听错了,“咱们家不卖纸了嘛?” 显金刚想说话,却听门口响起两声憨厚的招呼,“金儿!金儿!” 跟着就从门后蹿了半个白嫩的额头出来。 显金一愣,随即拍拍脑门,“我这脑子!全忘了今下午约了博儿看茶。” 显金话音刚落。 那半颗额头便迎着盛夏耀眼的光萌芽,跟着是白嫩嫩的圆脸和合适的身形与身高。 这颗萌芽虽是一张圆团脸,却意外的长了一双单眼皮眼睛,看上去人畜无害,很叫人亲近。 陈左娘一抬眼,随即面颊发烫,从下巴颏一路红到耳朵尖。 张文博甫一进来,便看到显金身边站了一个穿着鹅黄色褥裙的姑娘,皮肤白白的,微微颔首,气质温婉。 也是,任哪个衣着正常的小姑娘站在一只人型屎壳郎旁边,都将显得温婉柔和。 张文博愣了愣。 挂在窗棂下的风铃“叮铃铃”作响,张文博如梦初醒般,一撩长袍,躬身拱手,“在下淮安府童生张文博,失礼失礼了。” 显金:… 你确实很失礼。 叫她的时候,哪次不是跟久别重逢的姐妹似的,“金儿金儿”!生怕喊小声了,她就被人贩子给拐跑了! 如今倒是知道“失礼”了! 张文博? 那个人很好且仗义,在青城山院读书的博儿? 陈左娘只觉头发都快烧起来了,低着头往显金身后半藏一步。 显金笑着介绍,“…我们家大姑娘。” “今年的秀才公。” 张文博颇为赧然地挠头,“秀才公早了点早了点!” 一边不好意思挠头,一边故作若无其事地拿眼戳天板,“不过..我听了你们家二郎君的解析后,心里吧,倒是觉得自己答得不错。” 显金:??? 前天,就在前天,跟她一起在佛前苦苦哀求五百年,求其他考生比他考得还次的人,是谁? 陈左娘头略偏了偏,飞快地仔细看了张文博一眼便又将头偏了回来,头越埋越低,脸也越来越鲜艳。 显金看陈左娘快熟了的样子,又见张文博一副又怂又爱现的样子,心里有点害怕张文博会不会,中二到在空气中凭空投个篮。 “博儿,你得叫姐姐。” 显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们家大姑娘正好比你大一岁,属狗的。” “且是年末的狗,守了一年的家,功劳苦劳一块算,福气好得很噢!” 明天双更。 第96章 大一岁,属狗的,还是年底的福禄狗。 张文博懵懂的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欣喜,具体欣喜啥,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看着显金旁边那位姑娘有种莫名的.顺眼? 相貌是很美的,金姐儿像根瘦长的螳螂精,这位陈大姑娘却像块很润很圆的翡翠。 性情如今虽看不出,但金姐儿能处得好的,品行应是没疑问的——开玩笑咧!他们青城山院都在疯传,金姐儿是乔山长的闭门女弟子! 有更疯的,还在传,乔山长企图让金姐儿女扮男装,去夺得状元宝座。 他简直想翻个白眼诶。 金姐儿诚然是根瘦长的螳螂精,相貌也更偏向英气明朗,女扮男装可以说没什么压力。 但是! 乔山长这样做的目的,是啥啊? 玩的就是一个心跳,玩的就是一个刺激,玩的就是一个女扮男装被发现后诛九族的在危险边缘反复横跳的来回试探? 这明显不合理嘛! 对于乔山长亲自出山指导金姐儿,张文博有自己的看法。 看法不成熟,甚至有点天马行空,但是绝对原创,且有理有据——乔山长,想将金姐儿聘为儿媳妇! 乔宝元可不是什么省油的棒槌。 据说在乔宝元考完解元,被乔山长送去京师见世面时,有位县主家的姑娘看上他了,他不耐烦那姑娘嘴巴宣扬隔壁姑母家的大郎君跟他情投意合,二人是只差突破世俗偏见便可双宿双飞的关系 这下可好,不仅县主家的姑娘歇了心思,连带北直隶十府二十四县的姑娘全都对年纪轻轻的解元和宁远侯家风姿飒爽的世子,断绝了七情六欲。 与其同时,一起断的,还有那根狠抽乔宝元的黄荆条。 乔宝元回泾县后,被乔山长亲自上手打断的。 这段佳话,在青城山院可谓是家喻户晓呢。 张文博想起来就“嘿嘿嘿”笑。 显金一抬眼,便看到张文博一张嫩脸上挂着弱智的微笑,不由心下大慰,地主家的小迷信还挺有眼光的,一见他们家左娘就笑。 显金余光瞥了眼低垂眼眸的左娘,决定媒人做到西,斜着眼,非得将张文博的傻态点出来,“.博儿,你傻笑个什么劲呢!” 张文博:“嘿嘿嘿,我想起乔徽被山长揍得个屁滚尿流的佳话了!” 显金:“.” 让你看姑娘,你满脑子男人被揍! 你婚事告急,跟玄学屁关系没有,全靠你自己努力。 显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话,却听左娘好奇开口,“乔徽就是青城山院那位最年轻的解元吗?他爹为何要狠狠抽他?” 张文博精神一振,眼睛炯炯有神,将乔徽和宁远侯家世子组耽-美cp的佳话声情并茂地讲了一遍,又津津有味地评价,“这俩也算难兄难弟了,一个如今窝在泾县被他爹守着读书,一个窝在福建捉带鱼,两根老光棍各吃各的苦。” 显金咂舌。 乔徽,是真虎呀。 左娘“哇”一声,挺直腰板连问,“那这俩就一直没定亲?那位县主家的姑娘定亲了吗?他们不定亲咋办?还真凑合在一起过呀?这可怎么过呀?哎呀呀呀——” 显金满脑子都是“定亲”两个字,听到最后,都害怕左娘问出“福建海里的带鱼定亲了没呀?”这样略带智障的八卦。 趁张文博和左娘凑在一起八卦,显金赶紧溜到后院钉柜子,把锁儿留下来了,防止留下未婚男女同处一室的说头。 等天快要黑了,显金清完头天开业要上架的货,挑开原木竹帘从后院出来时,还听到张文博和陈左娘凑在一起窸窸窣窣的八卦声。 一个问,“那家小妾,真的同和尚私奔了?” 一个答,“谁说不是!原本富商家里以为小妾偷偷回娘家了,结果带着几个家丁去捉,反而在寺庙隔壁的斋院里堵到了这一对儿——小妾脸上敷着黄泥、和尚头上戴着发套,正预备从山-东逃到山-西去呢!” 显金听得云里雾里。 这怎么一下午的时间,八卦的点就从直男装腐被揍,变成了山-东逃妾艳史了? 这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的跨度,也忒大了吧 显金彻底挑开竹帘,见张文博拱着个屁股趴在吧台上,左娘笑盈盈地端着一盅茶,两个人围绕逃妾该何去何从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丝毫看不出这两人,今天是 显金看向锁儿。 锁儿疲惫又无奈地耷拉了眼皮子,做了个口型,“一、直、在、聊。” 显金方后知后觉地想起——苦难让人团结,八卦也是啊! 能一起聊得拢八卦,怎么可能三观不合? 显金默默向后退了两步,为这两只鸳鸯留出广阔的八卦天地。 经此一下午,张文博出现在陈家老宅四周的频率逐渐变高,中午甚至伙同陈笺方一起来作坊混午饭吃,吃完了就在院子里的摇摇椅上打瞌睡。 看得周二狗心下暗恨,梗着脖子和显金告状,“.他凭什么可以吃了饭睡觉,凭什么不一起学千字文!” 显金不可思议地抬头,“他今年考秀才!” 周二狗顿时容失色,企图从张文博白嫩光滑的脸蛋上找出一丝文学的气息。 找了半天,周二狗颓唐地摇摇头,没有,一丝都没有,除了单纯的愚蠢,什么也没有。 当周二狗深刻理解“人不可貌相”一词时,张文博开始围绕左娘进行深度打听了,今天问一问左娘的生辰,明天问一问左娘的出生地,后天在问一问左娘的成长历程。 在将左娘玄学四宝全部打探完毕后,一个热得汗都快连成线的下午,张文博终于死气白赖地、支支吾吾地站在显金面前,先递过来一只四四方方的鎏金镂空珐琅宝顶盒,声如蚊蚋,“.顶好的雨前龙井,贡品来着,价值不比六丈宣低。” 显金毫不客气地拿过来,喜滋滋地在心里分起赃物——四分之一给乔师,四分之一给陈敷,四分之一给陈笺方,再给左娘尝一尝,最后留点给店子的伙计们开开眼。 “说吧,要干嘛?” 显金笑眯眯。 张文博靠过来,“就就想问一问.咱们家左娘.” 显金笑起来,“咱们家左娘是陈家七叔祖家的姑娘,家里尚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会读书写字,也会绣庶务,为人呢,你也晓得的,很是温驯敦厚的一个人,凡事也不掐尖冒头,什么都好,唯一有一点缺憾——” 显金刻意顿了顿。 这事儿,瞒不住。 若真想打听,连这水西大街都不用出,便能听满两个耳朵。 “唯一的缺憾是,以前与人相看过,走到过庚帖那一步便没往下走了。相看的人,你也知道,咱们泾县县丞崔大人。” 显金仔细观察张文博的神色。 张文博一愣,一愣之后随即拍案而起,“相看怕甚!我还比她多相看两个呢!” 这是比较多寡的事儿吗! 显金默默,整理一下心情,再道,“崔大人要进一步,咱们家帮不上忙也不能拖后腿,便主动向后撤了,虽与崔大人未闹得不快,但你也知道,男人嘛,总是对和自己差点有些联系的姑娘存着照拂关怀的心思——若往后崔大人为难你们家,你们可会责难左娘?” 显金问得非常直白了。 她主要是怕张文博听不懂。 张文博蹙眉凝神,半晌没说话。 显金心一点一点往下掉。 隔了三四个呼吸,张文博方疑惑地抬起头来,“我们家在淮安府,崔大人在宣城府辖下的泾县当差,他怎么为难我们?” 显金也愣在原地。 糟了,好像智商遭到了张文博的碾压。 这个想法,确实是啊! 陈家绕着弯子退亲也好,帮崔衡收拾礼信送情也好,不过是害怕开罪如今泾县的地头蛇,防备官府给陈家小鞋穿 张家怕个毛啊! 压根就不是一个属地! 连张文博考院试,都是回淮安考的诶! 考的江苏卷! 不是安徽卷! 安徽的官,管得了江苏的民-企吗? 显金眼睛一亮,又怕自己作为娘家人太过热情,便手紧紧一握,堪堪收住脸上乱飞的表情,轻咳一声,声音稳沉道,“那照你的意思是,对咱们家左娘有些意思啰?你爹娘是什么意思?知道你的意思吗?” 像.像在做语义分析:“请问上述表达,到底表示了几个意思?” 张文博快被显金绕晕,却牢牢抓住了关键句,“知道!” 显金问,“什么知道?” “爹娘知道我的意思,且他们的意思是,主要问问陈家是什么意思?” 得嘞,把“语义”分析的卷子又丢回来了。 陈笺方进店子时,映入眼帘的是张文博挺着屁股,像只眼馋的哈巴狗。 他们家金姐儿巴在柜台上眉飞色舞。 支着耳朵听这两个人“意思来”“意思去”,眼看显金要表态了,陈笺方双手背后,稳步走进店子,不赞同地蹙眉,先看了显金一眼,再将眼神落在张文博脸上,语气有点重,“婚姻大事,两姓之盟,终生之誓,你爹娘若有心,便亲来泾县,咱们两家各找媒人聊一聊、谈一谈,岂能叫两个小辈你意思来、我意思去?” 陈笺方算是张文博授课夫子,出场自带三千底气。 张文博肩膀一缩,瓮声瓮气道,“来了的,如今就在官驿里,一个包袱放了三千两银票,一个包袱放了一千亩田地契书他们是怕陈家觉得我们张家孟浪.” 倒不怕你孟浪,只觉你摆阔。 显金快麻了。 茶叶生意这么赚钱的吗? 一出手就是三千两? 天底下有钱人这么多,到底是为什么不能多她贺显金一个? 这章从昨天晚上一直在审核…一直在审核… 刚刚告诉我审核没通过,屏蔽了… 我就从头看到尾,除了一个民-企,还真没看到啥奇怪的东西啊…. 第97章 过活自己 陈笺方也被惊到了。 但这人有个好处,凡事不上脸,说好听点是喜怒不形于色。 说得通俗点就是,这人五官和情绪各过各的,长期分居。 故而,显金只见陈笺方挑了挑眉后,便极为自然地伸手地拍了拍张文博的后背,“该提早说,放着两位长辈独自待在官驿,实属是我陈家失礼。” 态度十分亲昵。 张文博浑身打了个抖,后背像被铁烙了。 再听陈笺方的后话,张文博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兴奋地撑在吧台上,“您答应了吗!您答应了吗!” 这两算平辈,兴奋得出敬称了。 陈笺方挑唇笑了笑,“我答应什么了?” 博儿嘿嘿嘿笑,一边笑一边挠头。 显金把账本放下,伸手拍了拍博儿的肩头,“快回去,城东印刷作坊的尚老板为人不错,家里也有个儿子是秀才,和陈家关系还挺好的。” 啥意思? 博儿愣呼呼,脑子一转,也不知道路岔到哪儿去了,“你先别慌啊!我虽如今不是秀才,但我总会是秀才啊!尚老板那儿子我知道!虽然比我高、比我壮、比我有棱角,但是他…他…他…” 他了半天,博儿憋出一句:“但是他没有我白!” 显金:… 突然有种想把尚老板儿子约出来看看的冲动了呢! 又高又壮又有棱角诶! 陈笺方默了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结亲要有媒人搭桥啊。张家在泾县若有亲缘,就请她来充媒人;若没有,就请尚老板的夫人来说媒。” 张文博方知其意,赶紧道,“有的有的!我爹娘专门从淮安府抓了个,哦不是,找了个举人娘子一起来的!” 大魏成亲,必须有人保媒拉纤,否则就是奔者为妾,寻常的普通百姓大多是付钱就可以请的媒婆,像陈家张家这样的大贾,成亲保媒一般都要请有同等地位或更高地位的已婚女性从中提亲说媒,这才体面。 张家能捉个举人娘子千里迢迢来保媒,倒是超出显金预料的。 显金对张家的诚意非常满意,再看陈笺方仍旧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便默默在心里点了点头——希望之星就是不一样!稳得起稳得起! 陈笺方内心的震惊,倒也不亚于显金。 张家…确是带着十足的诚意来的啊! 除了带钱! 还绑了个人! 自家姑娘被人重视,任谁也很难不高兴吧! 陈笺方终是笑起来,语气温和,“先回去好好同爹娘说一说!将我们家和左娘的情况都说干净!我后日大后日皆沐休在家,你们若要来差人提前说一声,我将七叔祖与左娘父母一并叫过来。” 这和答应也没什么区别了! 陈笺方说话向来九曲十八弯,能直白到这份儿上,已经很不容易了。 张文博又惊又喜,迷迷瞪瞪地小跑步回去安排。 陈笺方看那白嫩少年跌跌撞撞向外走的背影,不由轻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摇头,“青春少艾啊…” 说得你快退休了似的。 显金内心吐槽,手上递了杯凉茶,“…前两日把要送到熊知府府上的十张六丈宣与五刀洒金桃珊瑚笺都备好了,六丈宣边缘特意摁了陈记的小章。” 送人情,也得顺手把自己那一份捎带上。 陈笺方接过茶盅喝了一口,微微蹙眉,伸手拎起铜制茶壶给显金和自己的茶盅倒了热水,“…再热也不可贪凉。” 陈笺方再道,“我尽快将六丈宣与珊瑚笺亲送到崔衡手中。” 陈笺方手敲了敲,“就看张家来不来了。” 显金看了眼面前的温茶,抿了抿唇,轻轻将茶盅推远了些。 …… 张家来了,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银票走来了。 显金刚吃完早饭,便听门房来报,说是张家来了四五个人。 显金想留下来,奈何水西大街的铺子就差临门一脚,若想在九月前如期开门营业,这几日必定要疯狂赶工期。 显金带着对看不成热闹的浓浓的不舍和遗憾,投入赚钱大计中。 待天黑起星,显金结束加班回老宅,见正堂四方角落都亮着油灯,张妈妈垂手站在廊间,低眉顺目待着,见显金过来,便立刻往里探了个头,赶紧将显金拉到一边,“先别进去!” “咋的了?” 显金不明所以,觑了眼正堂灯火通明,压低声音,“可是张家提亲…” 别是博儿没提成亲吧? 张妈妈赶紧摇头,“提了提了,来提亲了!请了个举人娘子、一个媒婆,新姑爷他娘亲自来的,还提了许多攒盒礼物,算是把纳采这一步给走了。” 那是为何? “是七叔祖…” 张妈妈颇有些难以启齿 显金皱眉。 这老东西,又怎么不是个东西了。 “七叔祖不知从哪儿听说张家豪富,非要让张家匀两间淮安府的店面出来,说是要记在左娘名下,实则想将陈记开到淮安府去…” 这他妈.. 不要脸程度就和崔衡他妈要涨嫁妆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显金刚想说话,里间却传来陈笺方明显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七叔祖,您若嫌我们给左娘找的婆家不好,我们便亲去将攒盒还了,给张家赔礼道歉,就当没有过这门议亲。” “也不用拿这些脏祖宗颜面的要求,去为难别人。” 便听七叔祖拐杖一杵,“我本也不满意!又不是秀才!家里也不是书香世家!我给左娘找的婆家,可是我们泾县的县丞大人!咱们陈家在泾县风生水起地做生意,全靠我们与县丞关系不浅!” 好吧,跟她拼死拼活地干一点关系也没有。 全靠你去给崔衡当舔狗。 显金撇撇嘴。 “你看看你如今找的什么人呢!家里卖茶的,身上连功名都没有。” 多稀奇呀。 你不能因为泾县秀才公满地跑,就否定人家张文博十几岁下场的成绩不值钱啊。 显金再撇撇嘴。 “这人,我看在二郎你的面子上,也认了。但是!”七叔祖的声音逐渐激动,“我们丢了面子,总得补点里子吧!要两间店铺又怎么了?还不是为了咱们陈记的扩张要的!又不是为了老朽我的一己私欲!” 陈笺方四两拨千斤,“若张家同意给铺子,你当如何?陈家派谁去监事?” 七叔祖理直气壮,“左娘婚事换来的铺子,自然要他爹和他弟弟去监事。”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贺显金那丫头也去,等两间铺子做起来了,再把她弄到别处去。” 张妈妈在窗外“啧”了一声,眼神像要吃人,咬牙切齿地咒骂,“他怎么不去死啊!四处打主意!丝毫不安分!” 显金安抚似的握住张妈妈的手。 正堂,陈笺方沉默半晌后,发出一声轻笑,“七叔祖这样打算的?”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是陈笺方站起来了。 “您既然耳聪目明又手眼通天,那左娘的亲事,晚辈就不插手了,您一切自便。” “不行!”七叔祖立刻拒绝,与儿子对视一眼。 不能把陈笺方放走! 今天听张家的意思,他们愿意出两千两银子娶左娘——这意味着,陈家至少要拿一千两嫁女儿才不丢份儿! 能拿这么多钱出来娶媳妇的豪富已是少见! 能拿这么多钱娶左娘的豪富,更是闻所未闻! 怎么可能把这黄灿灿的金龟婿给放走! 金龟婿到了他们家,可就是他们家的王八了! 再则,这一进一出,岂不是有三千两落到左娘口袋了!?左娘的钱,不就是她爹她娘她爷爷的钱? 这么大笔钱,绝对不可能轻易放手! 另则,张家请的是举人娘子,要是陈笺方撒手不管,靠他们自己可请不到与之匹配的保媒人,几乎是白日做梦… 七叔祖人老,脑不老,没一会儿起码想出一百种陈笺方不能撂摊子不管的理由,终是服了个软,轻叹一声,“二郎啊,你也见识了,人啊人捧高踩低的嘴脸,我…我们这样算计,不过也是怕左娘日后没了倚仗。” 左娘他爹也在一旁帮腔,“是是是,这事还得要二郎去说话,我们说话都不作数都不作数的!” 隔了一会儿,才传来陈笺方沉稳无波的声音,“…既然二位长辈将左娘的婚事交给了我,我自当全力以赴,将这门差事办好——凡事一个人拿主意即可,拿主意的人越多,这主意便越乱。” 左娘父亲连声道,“是是是!咱们也只是提个建议提个建议嘛!” 紧跟着一串干巴巴的尬笑。 里间的声音渐渐小了些,没一会儿七叔祖和左娘他爹跟着出来,七叔祖见显金立在门口,冷哼一声便杵着拐杖往外走。 显金也重重地“哼”一声回敬过去。 谁惯你这四处咬人的臭毛病! 待人走干净,显金走进正堂,只见陈笺方正皱着眉头,侧头眯眼,拿手一下一下揉捏山根。 显金在心里轻轻叹口气。 陈六老爷阴狠恶毒,手上沾着人命;七叔祖胆小怕事,却心比天高… 陈家这几个长辈,真的,一个比一个精彩。 这些龌龊事,就不能不管吗? 显金心里这么想,嘴上跟着问出了声,“咱能不理会这些烂事,好好过活自己嘛?” 一个人精力就这么多,分了许多在处理糟心族务上,自然投入到自身事业的精力就少了。 显金只觉得烦。 这些吸人血的亲戚,真烦。 陈笺方轻轻将手放下,嘴角噙了一抹苦笑,缓缓摇摇头。 他是长子长孙,是集陈家全族之力供养出来的。 他怎么可能做得出过河拆桥、上树拔梯之事? 两个3000字章节,算还完一更了。 第98章 蜜似糖甜 显金来自现代,对于宗族这个东西,信念感不是很强。 甚至对于那些前世在饭桌上一再嘲讽她暴发户爹养了个“连跑都跑不动”痨病闺女的“亲戚”,她爹一直信奉“三不原则”,“不搭理,不将就、不忍受”。 三姑六婆嘴巴逼逼逼,他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仅嘴巴逼逼逼,还不知疲倦地守着你叨叨叨,把他惹急了,半夜三更气得坐起来一个电话给人轰过去,“不是,你乱讲我女儿,你是不是有病啊!” 搞个两三次,三姑六婆看到他们一家人闭着嘴巴就跑,敢当面嚼舌根子的奇葩亲戚没有了,自然每一顿年夜饭都吃得非常舒爽。 非常舒爽。 然而这份舒爽,在陈笺方处折戟沉沙。 显金抿抿唇,眼神落在陈笺方捏鼻梁那双指节分明又纤长有力的手上。 少年郎,许是长久握笔。 单单看手,手背青筋突出,手指修长直挺,不过一眼之间,便有苍劲孑孓的观感。 显金喉头一动,吞了口唾沫,在心里狠狠甩了甩脑袋。 foc!少女! 如今的宗族…跟现代一言不合地掀桌子、跟奇葩亲戚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概念不太一样。 对于古人,宗族是根子。 是大树向外向上向天延伸的底气。 无宗之人,犹如水上浮萍,吹一吹便随波逐流,永难靠岸。 特别是陈笺方。 他,乃至他父亲,自小进的学堂、缴纳的束修、先生的孝敬,甚至一支笔、一块墨…都是陈家付的。 不是瞿老夫人,不是他父亲,是整个陈家。 整个陈家默认了,将所有的资源、钱财、力量尽可能多的向长房倾斜,在祭祀、分产、利益划分时尽可能多的向长房输送。 同样,接受供养的长房子孙,将以最努力的姿态带领整个家族实现飞跃。 陈敷的哥哥、希望之星的父亲,实现了。 但飞到半路,掉下来了。 又要重新开始飞。 陈笺方就是翅膀。 翅膀不能选择丢弃哪一根羽毛。 显金把想说的话都咽回了喉咙,颓唐地缩了缩肩膀,跟着胡乱摆了摆手。 这是他的责任,他肯背,总比没有担当地往外推好。 显金刚想开口,却听陈笺方说道,“张家预备拿两千白银娶媳,咱们家一千的陪嫁肯定是要的,别人诚意足,我们也诚意足,我会给祖母写信说明情况…” 显金点点头。 如果希望之星愿意出面,左娘的嫁妆至少不会拿到张家丢脸。 张家需不需要是一回事。 左娘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 显金笑起来,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左娘有福气的,你这个二哥尽心尽力地帮忙。” 陈笺方正低头看张家送来的攒盒和礼单,未经脑子,随口道,“待你出嫁,三叔必将掏空荷包。” 一语言罢,方觉刚才失言。 陈笺方抿抿唇,将礼单“刷刷”翻出声音。 显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笑道,“三爷同意了我轻易不成婚。” 陈笺方心里默念三声,和小姑娘谈婚事是逾越,和小姑娘谈婚事是逾越,和小姑娘谈婚事是逾越… 然,听显金如是说来,陈笺方明显一愣,随即放下手上的礼单,抬头蹙眉道,“你说什么?” 显金以为他没听清,深吸一口气,扯开嗓门大声,“我说!三爷同意了我可以不成亲!” 陈笺方耳朵快聋了。 这姑娘怎么中气这么足啊! 听起来,下一刻,就要上山打虎似的。 陈笺方默默揉了揉耳廓,摇了摇头。 不是没听清,是没听懂。 显金反应过来,再道,“成亲…可有可无吧。我有工作——当大掌柜兼任账房,陈家一个月给我开二十两的月例,比家里正经姑娘、少爷只多不少!” 这个倒是。 陈笺方,一个月也只有十二两月例,加上因举人功名官府每月给的米粮和布绢,也不过十五两银子。 显金每个月的薪酬,确实比他还高。 陈笺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显金继续说,“且陈家还要承诺要给我赁一间两进的小院子独住,还要配齐丫鬟婆子和牛车骡子。” 陈笺方下意识蹙眉,“小小姑娘,怎可独居?人来人往,纵是太平盛世,也应有防范之心。” 显金从善如流点头,“故而,我没有搬出去,而是在每月的月例银子里扣了二两银子交给张妈,权当作我的房租。” 陈笺方目瞪口呆。 这个说法,是他 “怎可如此!”陈笺方觉得有些荒唐,“且不论你是三爷白纸黑字认下的女儿,单只看你一介孤女,陈家不过是供了一处遮雨庇荫的住所,怎可因此收你钱财?” 显金伸出一只手指,在陈笺方面前郑重地摆了摆,“不谈女儿,不是孤女。在这个问题上,对于陈家,我的身份,只是一个伙计——顶多这个伙计的作用更大、薪酬更多。” 打工人的初心永不变。 一旦变了,就容易失衡。 一旦失衡,就意味着她已彻底融入这个陌生的异时空——她虽仍然姓贺名显金,但她已不是自己的贺显金,而是陈家的贺显金。 那就意味着,她的人格并不如她所坚持那般平等了。 陈笺方似懂非懂,紧紧蹙着眉头,隔了许久才道,“你所说一切,与你的….你的…婚事,又有何相干?” 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说出“婚事”二字。 显金笑道,“我既有银钱,有房住,有衣穿,有食吃。” 想起乔山长那张痛心疾首骂她的脸。 “甚至有书读。” 再想到乔徽、左娘、张文博、锁儿、张妈妈的年糕… “还有一群投契的亲友。” 显金笑了笑,清冷上挑的眉眼如雨后初霁,“我何必嫁人呢?何必洗手作羹汤,摧毁掉自己辛苦建立的事业?让自己陷入无法拔出的深渊?” 陈笺方眉目深沉地注视着显金。 不知在沉思什么。 显金被盯得略有些许不自在地低下头,移开了眼。 也不知隔了多久,陈笺方笑了笑,素来端凝严正的脸上出现了由衷的、明确的、轻快的笑意。 “嫁人,也可继续你的…” 陈笺方好像在找一个准确的名词,带着笑意吐出了两个字,“事业。” “两者并不冲突。” “显金,你说,有这个可能吗?” 陈笺方面前的、张家送来的攒盒大大打开着,里面放着莲藕、茶饼,黄、女儿红。 提亲四礼。 莲藕是节生小枝,枝再生枝。 茶饼是圆圆满满,长味余甘。 酒是长长久久,久久长长。 黄是什么? 显金陷入沉思,再一抬头,落入陈笺方深邃又认真的眼眸,深茶色的瞳仁粘稠拉丝,就像高温熔化后的黄。 显金一阵头晕目眩。 噢。 她想起来了。 黄很甜。 从心而动,蜜似甜。 明天双更还债。 第99章 看吧看吧 有陈笺方保驾护航,陈左娘的婚事进展得尤为顺利——由宣城另拨了四百两银子,另加上族中原本就有的四百两银子,也有了堪堪八百两,显金从铺子里调拨了二百余两,凑了一千余两给左娘作嫁妆。 据张妈实地走访调查了解得知,七叔祖连带其儿子对于左娘这个嫁妆十分满意,不仅专门写了信感恩瞿老夫人祖宗上下十八代,还四处炫耀,比如吃茶的时候,七叔祖硬插进隔壁桌的聊天,“.唉?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姑娘有千两陪嫁?” 张妈做了总结发言,“.我建议七叔祖写个“我家姑娘陪嫁有一千两”的牌子,去哪儿,都挂到脖子上。” 显金听得一阵无语。 七叔祖的张狂自然引起陈家其他嫁过姑娘的狂烈不满,连一表三千里的旁支都到宣城府瞿老夫人跟前喊不公,瞿老夫人倒也利索,直接甩出一句话,“以后族中嫁娶,秉承一条规矩,男子娶妻,彩礼为妻子嫁妆的双数,女子嫁人,陪嫁为夫家彩礼的半数;凡嫁予秀才公以上的姑娘,所在县府的店子另支二百两添妆陪嫁,凡娶举人门 这.就很明朗了,顺便决定了陈家子弟婚嫁导向。 以嫁读书人为最终导向,以嫁娶门当户对的人家为基本导向。 基本上杜绝了陈家子弟婚嫁上的阶级错位。 显金琢磨了琢磨,看了看正坐在她对面垂眸安静进食的陈笺方——他未来的妻室,必定也是出自家有恒产、父辈为官之家吧? 而且陈笺方的样貌和风骨,确实也当得起一句谦谦君子、进退得仪。 显金低头喝了口豆浆,蹙了蹙眉,今天这豆浆不好喝,张妈放了点生在里面,喝起来便有些涩口。 “怎么了?”陈笺方轻声问。 显金摇摇头,隔了一会才笑道,“豆浆不好喝诶。” 陈笺方愣了愣,低头轻啜一口,略微疑惑地蹙眉。 挺好喝的啊。 不甜不淡,既有谷物的清香,又有豆类的油脂,甚至还有生、核桃、芝麻.打碎过后的独有的香气,混杂在一起,非常有饱足感也很有满足感。 符合张妈妈一贯的手艺。 可显金说不好吃. 陈笺方迟疑道,“要不,你再吃两个卷?甜的咸的配一起,比较解腻。” 陈笺方劝得很郑重,表情认真得像天桥下贴膜的大哥。 显金拿起卷咬了一口,再看陈笺方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安静地等待她对“卷配豆浆”的评价。 像.像只性情温顺又可怜巴巴的金毛。 显金心情好起来,笑眯眯地点点头,“好吃点了。” 陈笺方也笑了起来。 坐在对角线上的陈敷吸吸呼呼地干完一碗皮蛋瘦肉粥,又将魔爪伸向近处的豆沙包,一抬眼便看到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笑,一个温温润润,一个疏朗开怀,看起来都挺开心的。 陈敷不开心了,顿时没了吃豆沙包的心情,待陈笺方上学去了,才埋着头跟显金背后说人小话,“.他一个铜板子没出,我们又出银子又出纸,别人反倒夸他有担当跟他爹一样一样的,拿最多的钱,办最少的事,还得大家伙的称赞” 陈敷冷哼一声,“他对你温温柔柔,纯属是哄你帮他付钱的!啧啧啧,你还跟他笑,你替他搭梯子还有心思跟他笑噢!” 显金一回头,像看到了村口大妈坐在长条凳上嚼舌根的样子。 显金抹额一手汗,顺手塞了把酥皮瓜子仁到陈敷手中。 老爹,可劲儿造吧! 吃东西也堵不上你这张嘴! 临到八月底九月初,进入汛期,泾县的乌溪也从众急驰狂奔,泾县这几日有几件大事,一件是陈家七叔祖“预告”很久的亲事,淮安府茶行张家请了好几位儿女双全的举人娘子来下聘,聘礼从水西大街走到水东大街,还未看到首尾,打头的好像是尊通体绿莹莹的观音,紧跟着是两只活力四射的胖雁,快要达到商贾娶亲天板了。 主打一个谐音梗,小稻香的梅子酒瞬间卖爆。 水西大街陈记的“子品牌”开了。 显金提前十日,将水西大街陈记的招牌和小院全部用油浸布罩住,在外看除了一张黑黢黢的油布,什么也看不见。 开张前 有人笑开,“能是啥店?陈家开的,还能是啥?纸行呗!” 没人当一回事。 开店前 油布下放了只红漆刷透的投票箱,箱体旁放了笔墨纸砚,旁边还立着一块牌子,“一人一次机会,多投无效”。 有人还真写了一条,塞进了投票箱,挑着眉毛和旁人打趣,“二两银子到手啰!” 开店前五日,又是一大清早,匆匆路过的行人,特别是识字认字的,从铺子门口路过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定睛一看,嗬,油布上的字又换了——“我,恭迎最美丽的你。” 开店前四日,油布上的字迹换成倒计时“肆——” 开店前三日,“叁——” 开店前两日,“贰——” 开店前一日,“壹——” 开店那一日,店子门口围满了人。 陈敷穿了身大红色金丝边连字纹缂丝单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满面红光地背着手站在油布前。 他的身后,是一脸淡定却挺拔直立的显金。 “您开吧。”显金轻声说。 陈敷看着里三层外三层,人从众叕叕,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在震天响的锣鼓声与唢呐声中,陈敷双手拽住油布,猛地一下将油布向下狠狠拉拽! 门口牌匾上的两个字,终于明朗清晰! ——“看吧?” “看吧?” “看吧!” 什么意思? 这个店子的名字叫“看吧”,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从众叕叕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第100章 完完全全 看吧。 两个大字,笔走龙蛇。 用的一看便极沉手贵重的深褐色黄梨木,镌刻入木三分,用金箔吹化镀了厚厚一层,整个牌匾看上去华丽富贵,牌匾之下是一串漂亮的丝绒,丝绒下缀着几串大拇指均等大小的珠串子,三面成一墙的木窗由稍浅一点的浅黄色黄梨木制成,糊窗的纸选的四层贝母珊瑚撒金笺。 中间那扇黄梨木门板上挂着一支鹅黄色羽毛红宝石风铃,风铃后拿丝绒红布另罩着一块小牌子。 整个店子,看上去至少是人均四位数的量-贩-式高档会·所。 嗯.具体怎么形容呢. 这个店子的审美,非常符合泾县此等大小规模县城里有钱人的中式审美——珠光宝气、金光闪闪、一看就价值不菲。 油布一拽下来,众人:“哇”。 太.太.闪了吧! 陈敷昂着头迎接“哇”声。 有好事者挑着眼角,对着陈敷,“三爷,你这‘看吧’是个几个意思呀?文不文、武不武、词不词、句不句的,别是你窝在你娘怀里睡着了一拍脑门想出来的咧!” 就差指着陈敷鼻子说他是“妈宝男”了。 陈敷气得“哼唧”一声。 这人是隔壁布庄的黄老五,烦得很。 大家都是二世祖,他偏偏要当立在鸡群的鹅,非得自己开店,先在县衙门口开包子铺,再在山院门口卖四书五经,两门生意都死得惨——这他娘不死都奇怪,人县衙早上有餐供,谁会在门口自己的钱买包子?人家都去青城山院读书了,谁他妈还读四书五经这种基础课程啊? 这不是在王婆面前卖瓜? 还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陈敷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店子里里外外都是屎壳郎的主意,用什么木材、糊什么窗户纸、啥时候开张、以哪种形式开张. 他闺女啥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干啥去操这个闲心? 他和别人可不一样呢~ 别人要辛苦给崽子攒嫁妆,他崽子能给别人攒嫁妆。 陈敷刚准备张口胡说八道,显金笑着开了口,“黄五爷,您恐怕没这个机会来‘看吧’检查指点!” 黄老五不服气,“你这店子虽看起来亮堂,我黄老五也不是兜里没钱的人!” 显金笑了笑,“‘看吧’营业,只面向诸位姑娘、夫人,您.”显金扫了眼黄老五,笑得极为真诚,“您要不等下辈子再来试试吧?” 围观诸人“诶”了一声,好像没听明白。 显金笑着将风铃后的丝绒红布取下来,露出两行字。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西风来珠翠香;百货风行财政裕,粉甸云集市声欢。” 显金提高声音,“‘看吧’只做女子的生意,无论是深藏闺阁的姑娘,还是嫁做人妇的奶奶,甚至儿孙绕膝满堂欢的太太,都可来‘看吧’消遣一二。” “店子自收钱的掌柜,至跑堂的小儿,至后院的伙计均为女子。” “诸位姑娘、奶奶、太太均可放心,在此处,您可安全、安稳、安乐地享受惬意时光。” 众人哗然,陈敷却目光灼灼地看向显金。 这些念头艾娘同他说过。 艾娘说,“如今街上、市井里多是男人们去的酒家、茶楼、风月馆女人呢?女人去哪儿?去绣庄?去银票行?去布店?女人去的地方,都是干事的;男人去的地方,却多是消遣的。” 陈敷眼眶微湿。 显金,如今开了一个店子,只为她们。 若艾娘知道了,必定欢喜。 陈敷低头拿袖子擦了把眼角,显金真的.他哭死。 围观诸人听显金说话,听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一阵后,有个站在前排,身穿靛青镶斓边高襦的姑娘讷讷开口,“.那.那咱们姑娘家进店子能做些什么呢?” 显金挑眉笑道,透露出丝毫狡黠,“您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姑娘面上心动,却一眼扫到窗棂下坠着的那颗红宝石,又觉囊中羞涩,脸上红成一片,“我我.” 显金适时接话,“凡今日开张进店消费者,无论何种支出,通通六折——您最低只需支付三十文,便可进‘看吧’真真切切看一看了呢。” ‘看吧’大大打开的门,像没有设置结界的盘丝洞。 姑娘犹豫着,看着那扇昂贵的黄梨木大门,再看门口那位看似恭恭敬敬站在陈家当家三爷背后,实则所有话语皆由她所出的瘦长条姑娘,抿了抿唇,终于迈开步子往里走。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只为女子开张营业的店铺,实在太少见了。 三十文,不过是三碗素面的价格,多数女子咬咬牙踮踮脚总是能够到的,一上午便有五六个怀揣着好奇的姑娘进入“看吧”。 而 不仅奇特,十分放松。 不知是这满屋如盛夏林中草木的馨氛,还是三三两两摆放的正圆形桌凳,亦或是斗柜、斛里盛满的大朵大朵的山茶、绣球,更或是满室招待跑堂的都是年轻的尚未留头的丫头、端着茶水稳重行走的婆子妈妈.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令人压抑的男性气息的地方。 有的只有香气、书气. 姑娘动动鼻尖,嗅到了一股清冽的茶香。 显金笑着为她指路,“三十文一壶茶,您可以在这儿坐到太阳落山。” 指向东边墙壁的那一壁书,“您可以取书来看。” 又指向东南角的一个小小斗柜,斗柜上错落有致地放着许多本粉红书封的册子,“您也可以去挑一挑有没有喜欢的本子——我们家的本子都挺好看的,有梅兰竹菊,也有星辰山海,小姑娘、夫人奶奶们应当都喜欢。” 再指向里间微微虚掩的淡青色门帘,“再里面就是梧桐包厢,可在院子里看水景喝茶,只是一壶茶要贵一倍,大约六十文钱,还送您四碟应季的糕点。” 姑娘听得出神。 不仅出神,甚至手脚冒汗。 好棒啊. 这.这是一家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做女子生意的店啊。 第101章 你去了吗 姑娘点了一壶胎菊白芽,便径直走向那满架子的书前。 约莫有一百多来本书。 多是游记、杂记和奇传怪传,期间掺杂了小部分的史书、经史传奇,也有些许轻松愉悦的版画、赋图册和诗词歌赋合集。 既有如前朝朱翁之的《九州志》这等正经官学的基础学说,也有如云梅夫人所画的《金石昆虫草木状》总辑,既有《云海江南记》此等闲云野鹤的专着,也有《千家诗》《崇文总目》这等需有一定文学素养方可一观的书册。 “怎没有女孝经、女四书一类的书?” 姑娘轻声问。 显金答道,“你家里没有吗?” 姑娘迟疑片刻后,如梦初醒般轻轻点头。 显金方笑道,“家里既然有,这里便没有。” 看透不说,参透不言,悟透不语。 显金倒是有很多书刊想放进来,比如尚老板极力推荐的《那书生真俊》《穿越人潮相中你》等等系列丛书,其中还包括秦夫子最新力作《云岭镇猫眼》,据说是集悬疑、言情、惊悚为一体的狗血大成者。 最后一本的样书,显金笑纳了,但把秦夫子的巨着摆进‘看吧’的提议,却被显金拒绝了。 她诚然是想打造一个姑娘们放松的地方,却不是企图打造一个鼓动姑娘们春心萌动的地方——在这个年代,传-播错误文化,估计要被抓住关起来。 故而显金在书籍的选择上,虚心请教了乔放之。 乔山长大笔一挥勾了八十几本适合女子阅读,又不涉及敏感内容,不易被人抓住把柄的书册. 姑娘眼睛尖,一眼看到书架最前方的那十来本崭新的书册。 书册名叫《泾县十八吃》,作者叫萧敷艾荣。 书册封面崭新得像昨天印的。 姑娘小声问,“这是何时的书册?我怎从未听过?” 她爹是县衙的学政,举人出身,家里的书在整个泾县也不算很少的了,加之她是嫡幼女,父亲将她与哥哥放在一起开蒙,故而她认识的字、看过的书在整个泾县也不算少的。 显金看了眼那粉嫩嫩的书封,再看了眼那作者的笔名。 她发誓,她从来不知道陈敷的敷和贺艾娘的艾,还能组个词。 一开始,她还以为陈敷在瞎掰,结果陈笺方看了一眼后便道,“世说新语中,‘毛伯成既负其才气,常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意思是因委曲求全而飞黄腾达。” 陈敷在一旁直点头,“.我翻了好多本书才知道的!” 显金:. 但你也不能看到“敷”和“艾”字就兴奋啊! 这文中释意,适合你这恋爱脑的体质吗? 对此,陈敷表示非常适合,“.我对艾娘的感情就是委曲求全,最后得偿所愿.” 好吧,“萧敷艾荣”赢了。 显金回答小姑娘的疑问,面无表情道,“这书.是我父亲写的”尴尬地笑笑,“他老人家牺牲了许多,才写出了这本书。” 牺牲了猪牛下水和豆制品自由、瘸了个脚拇指、还吃了半个月的清粥 小姑娘捂住嘴笑起来,与显金玩笑道,“我爹也总以文人骚客自居,都有个流传千古梦。” 显金笑道,“令尊何处高就?” 小姑娘也笑,“县衙周学政便是我爹。” 显金:. 你爹可能是真文人,我爹却是假骚客,只骚,不客。 这位周学政家的周小姑娘明显对那满墙的书册感兴趣,但大部分进店的姑娘都对斗柜上的手帐册子、熏染了香气的珊瑚笺书签和用夹熟宣制作而成的纸团扇更感兴趣。 特别是手帐册子。 显金以草、鸟、山水、鱼虾为插画图主题,特请了青城山院擅长丹青的一名夫子作画,分类别制作印刷手帐册,其上还摘抄了些许略有些矫情但多数姑娘都十分喜欢的诗词。 有好几位姑娘拿着这手帐册子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一页一页看。 这才是“看吧”进账的大头。 茶水,只是个引子,负责将姑娘奶奶们诱进来。 以纸为媒的衍生“文创”产品才是掏空姑娘奶奶们钱袋子的利器——一本三十页的手帐册子卖价达六十文钱,实则成本价不过十来文;熏染了香水的书签,做成了叶子、兔子、白鸽的形象,十枚卖价二十文,实则成本价不过五文钱;之前乔宝珠十分喜欢的“美人灯”,卖价八十文;宣纸团扇卖价十五文. 显金以做bar的基本盘思维,在做“宣纸”的文创ip、推文创产品供给,而瞄准的群体,正是以泾县为轴心辐射开来的具有消费能力和消费情怀的女性。 她打造这家店,为所有被压得喘不过来气的女子腾让一个舒适的、安逸的、可以忘却内宅烦恼的地方。 用书、用茶、用迷醉的香薰、用漂亮的茶盏杯具、用情怀招待姑娘们。 这是从商之道,最为精妙的一步棋。 卖产品,不如卖理念。 卖理念,不如卖情怀。 卖情怀,不如卖习惯。 显金信心满满,要是乔山长让她写商科的文章,她一定保证不费吹灰之力地鸡哔乔宝元那个不事生产的酸书生! 不得不说,显金这家店理念定位十分成功。 泾县学风昌盛、经济发达,富人穷人少,但足温饱、有余钱的家庭多,这样的家庭也愿意善待女儿和媳妇,善待女儿意味着女性识字认字的程度较高、手中的零用销较多,善待媳妇意味着媳妇无需终日闭门在家,偶有空闲也可在外放松。 有钱与有闲达成有机结合的泾县中上流县城名媛圈里,近日来最火爆的问候就是,“你去了吗?” 你去“看吧”了吗? 什么?你没去?那你有些落后了哦,宝贝。 一时间,显金一手抬起来的“看吧”竟成为女人中口口相传的“有些耍头”的地方,显金拿宋记留下的那一堆裁剪不合的珊瑚笺做成的手帐本子也成为了女人们记心事、记账、记即兴诗词的必备之物。 在现代,一股流行风潮在常住人口达3000万的中大型城市的传播普及时间是七天; 而在古代,因高度群居、集中宗族制的管理模式,在泾县这样一个规模适中、经贸昌盛的县城,传播普及一件事的时间,大概在二十天。 直到九月中旬,“看吧”的门槛,已被人踩矮了两分。 第二更,又补了一更,开心。 第102章 田里抓鸡 九月,梧桐枝桠摇曳,零星的光晕透过树与枝桠落在小院空地与圆桌上,圆桌旁放着木制冰鉴,冰鉴上摆着两只剥开的石榴。 紫红色的石榴籽,像几块晶莹剔透的玛瑙似的躺在深绛色的木制格子盘上。 乔宝珠翘着脚,靠在摇摇椅背上,跟个榨汁机似的,塞进嘴里的是紫红石榴,吐出来就成了白生生的石榴核,手里拿了本《泾县十八吃》,看得津津有味的。 “菇田鸡,田鸡腿肉如蒜瓣,薄芡勾底,老抽上色,此菜菇滑嫩爽口,田鸡肉脆爽韧性,以宣城百味堂为佳,色评甲等、香评乙等、味评甲等,综述为上佳之推。” 乔宝珠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小胖妹侧个脑袋,对正在给邻桌上茶的显金嚷嚷,“我想吃菇田鸡了!” “你看我长得像只田鸡不?” 显金眼神都没抬,利索地将云鼎红茶放在泥炉上,再在铁丝网盘上放了几颗生与两个橘子,笑着对未挽发髻的客人道,“.您慢用。” 又见这桌的姑娘身侧放了两本手帐,一本随意打开,一本书封都还没拆,又笑道,“您若要送人,我让人给您送一只牛皮纸袋来,再用火漆帮您把封口封上——人家拿到手亲自拆开时,最高兴了!” “看吧”做起来后,有些距离泾县较远的姑娘非常想入手帐本子。 故而,便常常有人左请托右请托,请了在泾县相熟的手帕交或亲戚,特意来店里买本子——嗯这算不算大魏朝初代代购? 对于这种状况,显金仪式感做到位。 不仅拿印刷有陈记logo的牛皮纸袋封存装好,甚至还专门倒上火漆,请代购姐妹亲自敲章,主打的就是一个体贴入微。 姑娘抿嘴笑着,声音温婉,“谢谢贺掌柜。” 真甜。 比石榴还甜。 显金浑身的疲乏消失殆尽,压低声音,像藏了一串气泡在喉咙里,笑眯眯地油腻,“为佳人殚精竭虑,实乃吾幸。” 咋说来着? 对付油腻男——学习他、成为他、超越他。 “我想吃菇田鸡!” 身后的胖佳人快要四脚朝天,像只没吃到笋的矮脚国宝。 显金转身,“好好好!我让锁儿告诉张妈妈,你今晚上回老宅吃饭去!菇田鸡!发糕!冬瓜火腿锅子!再给你杀只才下地的西瓜咋样?” 乔宝珠哼哼唧唧点了头,在木制摇摇椅上翻了个身,随着“嘎吱嘎吱”的响声,继续认真研读萧敷艾荣大大的佳作。 显金朝这桌的温婉姑娘抱歉一笑,“家里妹子,您见谅。” 温婉姑娘丝毫不在意地摇摇头,看向一路小跑的锁儿、临嫁前来帮忙结果忙得满头大汗的陈左娘,再看这位白净挺拔、面容秀雅得像株玉兰树的贺掌柜,“您也太累,原以为做掌柜只是在柜台后面扒拉扒拉算盘,谁知您是既要卖东西、又要打算盘、还要招待客人.若不然,多请几个伙计,也可。” 显金苦笑。 她伙计倒是多。 水西作坊里肌肉男一串一串的,奈何没办法过来帮忙啊。 她倒是也想过再聘几个姑娘帮帮忙,也找牙行看了。 近日来东南沿海向南北直隶逃窜的流民渐渐增加,许多操着一口东南方言的小姑娘只要二三两银子就能买到——显金倒是想过买三四个,待长大了便做主转户籍、张罗嫁人,可现买现上手的太难,多半都是渔民出身,且听不懂南直隶官话,做活行,干招待、服务却不行。 陈敷倒是拨人帮忙了几日,张妈妈来了两天,直嚷“你光是茶汤就有九种,手帐本子有十二种,我打麻将都看不了两个庄的人,我咋记得住!”,家政达人宁肯回老宅打半个月年糕,也不愿意来“看吧”丢人现眼。 其他小丫头婆子试工一天后,也表示亚历山大,连银钱的面子都不给,三爷的面子又算得了啥。 陈敷只好作罢。 最终的结果就是,店子里常年她、锁儿和左娘三人斗地主,她既要对接货、还要兼顾账目、还要做大堂经理,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连乔山长新布置的作业都没写。 幸好乔山长去了应天府还没回来,否则她怕是被喷得菜鸡啄米。 “错误估计店子的客流”显金将苦笑尽数收敛,“等过几日,我再想想办法,总要将大家伙服务好呀。” 温婉姑娘笑起来,指了指门口空着的白墙,“您可以张榜招人啊,写清要求与薪酬,不比您亲自连轴转好?” 显金一愣。 可以诶! 就是店门口招工嘛! 若是有意的,自己不就来了吗! 这在后世,可常见了! 她是属于灯下黑,又忙得一叶障目,把这么简单的招数都给忘了。 显金笑着道谢,“.您这法子真好!”转身送了一碟白玉糕,“您昨儿个好似也来过?” 温婉姑娘抿唇笑,“是,您这儿茶好纸好,前日我也在。” 真自在呀! 显金笑起来,“我就记得您这两日惯坐在内院井边喝茶的——您若明日还来,我提前给您把这个位子留着。”显金转头嘱咐锁儿,“把井边的瑞雪桌给.” 显金卡壳,略微迟疑。 温婉姑娘笑道,“熊,我姓熊,能火熊。” 显金从善如流,“把这个位子,给熊姑娘留着。” 显金又朝熊姑娘颔首致笑,待走了两步方回头,只见这位熊姑娘正目光温和地注视忙得脚下飞尘的陈左娘。 乔宝珠说要去老宅吃饭,张妈脚趾拇都抓紧了,一个时辰舞出八菜一汤,吃得乔宝珠肚儿圆滚滚。 显金送乔宝珠出门,正好遇到迎面而来两个被光拉得老长的人影。 “哥哥!” “二郎。” 乔宝珠与显金同时开口。 乔徽走得不急不缓,陈笺方脚下却快走两步,“.乔妹过来吃饭?” 问的是乔宝珠,人却离显金更近。 乔徽不落痕迹地看了眼挚友。 乔宝珠笑答,“.吃了菇田鸡和发糕!” 陈笺方笑得温润如玉,“噢”了一声,便道,“三叔的 高兴。 咋不高兴。 一顿饭,这两快混成忘年之交了。 陈敷说,“.田鸡腿吧,还是得田里现抓的,吃起来嫩。” 乔宝珠捧,“那咱们明日就去田里抓。” 陈敷再道,“哪块田?” 乔宝珠答,“我看城郊种稻子的那几块田都不错。” 一老一少一合计,拍脑门定了田里抓田鸡之旅。 九月的天,毒辣辣。 显金不敢想象,一个恋爱脑带着一只去抓青蛙的画面。 第103章 就当他死 一老一少围绕赖疙宝展开的激烈讨论,超越美味的麻婆豆腐、辣豆豉卷饼、蛋小葱糕,成为显金这顿饭最后的记忆。 哪来这么多赖疙宝! 她今晚做梦,梦里怕都是赖疙宝! 赖疙宝去死! 显金疲惫又麻木。 陈笺方瞥见显金的神色,偏眸抿唇笑,隐蔽地落在显金身上的眼神,像一片柔软丝滑的绸缎。 乔徽眸光一转,笑着招呼胖妹过来,又问显金,“《为政》的卷子写了没?” 话声截断了陈笺方丝绸般的目光。 说起作业,显金可不困了。 “没有!”显金迅速哀嚎一声,“看不懂,真的看不懂!山长几时回来啊?” 山长回来之时,便是死线之日。 与其说是死线,不如说是死期。 她不由好奇,进修后的导儿会用什么猎奇的语言,diss她脆弱的灵魂呢? ——真是期待呢! 显金仰天长啸。 “没说。”乔徽手一摊,“说是七八月回来,如今都九月了,一点儿信也没有,我倒是把卷子做了,明天让宝珠给你带过来看看?” 显金连连摆手,“别别别,恐怕看了你的卷子,满脑子都是你的看法了。” 说得很悲壮,“我写的再烂,也是自己的垃圾。” 乔徽“哼哼哼”笑出猪叫。 陈笺方嘴角的笑却渐渐被抹平,轻轻别过头去——不知为何,他一直觉得显金与宝元很像。 这很奇怪。 两个天差地别的人,一个出身良好、一帆风顺,一个地位尴尬、满身坎坷,但是,两个人带给人的观感极为统一——皆有悲天悯人的慈悲心、旺盛蓬勃的上进心,还有藏在骨子里的傲气。 是的,每个人都以为一说一个笑的显金,是为可亲。 他却时常察觉,显金的傲气被深藏在那张笑脸皮之下。 这个姑娘不笑时,眉目很浅,且微微上挑,看上去很凛冽。 恰好,乔徽的倨傲,声名远扬、无人不知。 陈笺方在心里苦笑一声,他好像确实容易被这类人吸引。 他擅长站在旁观者的立场,看这样的人畅意风发,便好像自己也享受了这样的人生。 就像华服下的跳蚤、堂皇下的蝥虫,偷偷都躲在夹缝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和她散发出的名为自由的味道。 陈笺方心尖闪过一丝轻微的刺痛,让他轻轻别过眼去。 显金照那位熊姑娘的主意,在门口张贴了一张大大的纳贤贴,倒是有四五个女子来应聘,显金便搬了套桌凳坐在内间,趁晌午人少,正好一起面了。 其中有两个还不错,一个家中男人在郊外管庄子的小嫂子还不错,动作麻溜、说话利落,甚至还会写几笔字。 显金对她抱以厚望,问了几个常规问题,便拿软毫笔在她名字产旁打了个勾,又问,“.家中人可准允你出来做工?我们店子早上开门、晚上才关,薪酬虽开得高,但做工时间长,难免顾不了家里。” 小嫂子一愣,问了句,“早上多早?晚上多晚?” “巳时开,酉时关。” 基本算是“976”,跟后世比自然是弟弟,但在目前横向比较,这个工时已经算卷中之卷了。 因此,显金把薪资给足了的。 不求员工把公司当家,只求员工别背后扎她小人,骂她黑心资本家。 小嫂子略有犹豫,“…那不成,我晚上要回去给男人做饭的。” “早上早起没问题,我可以寅时末就起床给男人炖汤、孩子蒸包子,但晚上若回去晚了,男人、三个孩子和公婆就没饭吃了。” 五点半起床给男人炖汤? 你回去晚了,公婆、男人和孩子就都没饭吃.那你没嫁的时候,这家人就不吃饭啊? 所以,这是一群靠喝露水吃阳光生存的精灵啊? 显金有点麻了。 小嫂子却还没完,拿眼觑了觑内堂端庄优雅喝着茶的姑娘奶奶们,压低声音,“这正晌午,这群娘们不回家伺候男人和公婆,却在这里喝茶躲懒,管他家里有钱没钱,回去总得挨揍!” 显金不懂,但大为震惊。 小嫂子说到兴头,声音压得更低,“我刚看了,这群娘们喝茶都得分六步——你说这里也没男人在,她们演给谁看?” 显金默默低下头,在小嫂子名字旁边打了个叉。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别人能骑到你背上来,是因为你自己先把腰弯下来了。 你心疼男人,倒也不是过错。 只要放下助人情节,世界充满尊重祝福。 但不应该随意对自己并不了解的人事物,妄下结论,致以最坏猜测.这就不好了。 直到快要打烊,店里才迎来了今日最后两位求职者。 其中一位是个熟人。 “杜家婶子!” 显金站在柜台后,看门廊处有个人影探头探脑,待听到显金准确无误的召唤,人影才面带赧然地走出站到光下。 还有个缩着脑袋的年轻妇人低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杜家婶子身后。 杜君宁他娘! 先前带着崽子来陈记道谢的! 显金对她印象和观感很好。 显金赶忙绕到柜台前,很惊喜,给她倒了杯茶,顺手给她旁边那个年轻妇人也倒了茶。 那年轻妇人面容白皙,身量纤弱,看上去虽略显疲乏,却也牙齿整洁、皮肤光洁、头发乌黑,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 显金打量片刻后收回目光,笑道,“杜家婶子,你怎么来了?” 杜婶子一个笑,露出六颗牙,“小崽儿说您新店子在招人,我在哪儿不是干?印染作坊费衣裳,每次回家我的衣裳和小崽儿的衣裳一起洗,就把他的学服也染得个赤橙黄绿的——都换了两三套学服了!” “在您这儿更好,听他们说您这儿有书。” 显金千满意万满意,又怕杜婶子也要晚上回去给崽儿做饭,便将难点说在前面,“.晚上酉时才关店,时间上是晚了些,但咱们薪酬可不低,您才进来袖子上没杠杠,一个月一两半钱银子,等您做满半年,袖子上缝了一道杠时,薪酬就有二两银子了。” 这可不是画饼。 这是正常的岗前谈涨薪。 杜婶子咂舌。 这可比印染作坊高出一倍不止! 杜婶子心头大动,连连点头,只说,“工时晚些可不怕,力气使了力气在,出来养家糊口可不能稀罕劳力。” 显金问,“你不回去给杜君宁做饭?” 杜婶子一脸疑惑,“老娘出来赚钱已是不易,他下了学不用伺候老娘就很轻松了!我若还有力气,就砍柴烧火随便做个一二样,我若累极,地里有啥,他就吃啥罢!” 昨天那崽儿,吃的是旱葱配盐水白菜。 地里只剩了点旱葱,盐水白菜缸子里倒是有很多——干净又卫生,除了难吃点,也没别的坏处。 小崽子吃饭要这么好吃做啥? 吃不坏不就行了? 显金看杜家婶子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便在她名字后打了个勾。 目光转向与她一起来的年轻妇人。 “您呢?您对工时可有要求?” 年轻妇人站在实木柜台前,略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跟着反应过来,连忙摇头,“没有要求没有要求!我家中只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幼子,父母帮忙照看,我.我能上很久的工!” 显金一顿。 是寡妇吗? 再看这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单裙和淡红的单衣。 为夫守孝要三年,幼子却不到两岁,着实不像是在守孝的样子。 “您夫君呢?”显金问。 那年轻妇人看着面目全非的店铺大堂,眼中噙泪,语气却很是决绝,“跑了!不知哪儿去了!就当他死了吧!” 第104章 当纸钱烧 显金一看这年轻妇人形容,心里便有了个谱。 这怕不是宋白喜那瘪三的老婆? 对上受害者家属,显金心里腾地升上来一股心虚——当初收购宋记,虽给得多,但也确实是算计了几把的。 这商海沉浮,搞的是当家人的心态,更是家属的人生。 她某一次住院的隔壁小姑娘,揣着七位数来做心脏手术,家里是搞二手油车倒卖的,有点家底,奈何被人坑了一批泡水事故车,手上除了给闺女做手术的七位数便再无现金流。 是先给闺女把手术做了,还是暂挪到资金账面上,保住家族产业 这个选择题,单选,ab选项,选谁都毁。 最后是咋解决的咧? 她那暴发户的爹,帮隔壁小姑娘付了大部分的医药费——打了好几张利息条,反正暴发户老爹铁定没亏。 大部分生意人起起落落落落落,小部分生意人起起起起起,更大部分的生意人落落落落落落——毕竟不是谁都能当风口上的猪。 生意场上的成败,直接影响家属的生存环境。 就像恋爱脑。 要不是她卷天卷地、负重前行,恋爱脑的《泾县十八吃》就算改成《泾县十八-摸》也上不了架。 也像宋白喜的老婆。 这放在小某书、某乎、某音上,随机吓死一个女大学生,“孩子才一岁,老公把家产卖了拿钱去读书”“夭寿!老公跑了,店子没了,我该怎么办!”. 显金眨了眨眼睛,再仔细观察眼前的年轻妇人,不过双十年华,相貌姣好,肤容白皙,但两鬓边隐约可见银丝斑驳。 “夫人您贵姓?” 年轻妇人抽了抽鼻子,“免贵,姓钟。”又道,“请您唤我一声大娘,我已在官府衙门处留了‘去夫’帖,若他回来便叫他去签定,若他两年都不见踪迹,便当他死球了,我也恢复自由身了。” 这么好的政策! 两年不见,就自动离婚? 这刷新了显金对封建时代婚姻嫁娶的认知——万幸这是没被程朱理学污染的封建年代,若穿得晚些,显金敢来站柜台,唾沫星子就给她洗个头;若穿得早些,则能见识见识婚嫁更为自由的“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去”西周时代。 故而,时代倒也不是一个劲儿地前进,偶尔倒退也是有的。显金就记得小时候满街的小吊带,等她到了能穿小吊带的年纪,却到了穿一字肩都被人骂“服美役”“不检点”的时代——啥锅都被她这代人背了。 “大娘。” 显金虽然觉得这个名字不太礼貌,但也从善如流地接了话头,坦然开口询问,“可否知您前夫之姓?” “前夫”一词,甚得年轻妇人欢心。 钟大娘抹了把额头,“前夫姓宋,原是这家铺子的东家.”眼眶红红的,却倔强地咬住后槽牙,“生意做毁了,库房里的纸卖不出去,他便拿了卖店子的钱,将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到当铺当了,将田地、屋契甚至家丁丫鬟的身契都转手卖了,待将他自己的衣物收拾妥帖后,便趁夜里不知跑哪儿去了。” 这狗东西! 显金瞠目结舌。 她知道宋白喜不要脸,却不知宋白喜是不要脸他妈给不要脸开门——不要脸到家了。 就算放在渣男届,也是炸裂的存在啊! “那家.家中”显金略有迟疑。 钟大娘抹了把眼睛,扯了个笑,“家中就像被山贼洗劫一空,连茅房里那卷竹纸都没放过。我为数不多的嫁妆也早被他偷拿去填补铺子上的亏空,早就所剩无几,家又被卖了,我只好带着孩子回娘家。” 锁儿适时给钟大娘上了一盅茶水,顺势拖了个小凳子坐到旁边。 钟大娘端起茶盅喝口水。 显金却看到女人手背皲裂,和脸是两个皮肤。 显金张了张嘴。 钟大娘顺着显金的目光看过去,神色释然解释道,“我娘家不行——若我娘家很行,也不至于嫁给死了双亲又没什么大用的宋白喜。” “我回娘家后,多了两口人,我爹生我生得晚,现如今已五十五,实在操劳不得。家里做的果子生意近年也不太好,弟弟又要读书,我总不能吃干饭,便把孩子交给我娘,我在外头寻了个印染作坊洗布料的活计。” 杜婶子点头如捣蒜,证明其所言非虚。 显金张着嘴,正欲说什么,却被钟大娘摆摆手,挡了回去,“我晓得的,和您无关,您够意思了、这个店子加上库房里的纸可值不得一千两。”钟大娘看了眼斗柜上放着的精美封皮手账本子,“噢,在宋白喜那狗娘养的手里值不得一千两银子,在您手上一千两、两千两,不过是寻常。” 显金有着大部分暴发户都有的特质——非常爱听马屁. 钟大娘一席话,说得她通体舒畅。 钟大娘又道,“没有您,也有别人,他志不在此,搞不好这店子的。” 又是一计哂笑,“他这人,志向太高了,日日做梦要入阁拜相,要光宗耀祖,明明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却偏偏暗恨怀才不遇,一心要去闯荡京师去找伯乐。” “他说,照他的才和貌,一去京师就该有三品大员慧眼识珠,将嫡长女下嫁给他,再拿银子给他,将他运作去国子监读书,一年考秀才、三年考举人、五年登顶做状元。” 显金目瞪口呆。 这辈子的惊,都受完了。 才与貌…嫡长女…国子监…做状元… 再匪夷所思的人生,肯定都有人在过。 譬如乔宝元。 譬如希望之星。 但,显金坚信一点,就算老天爷得了白内障青光眼!成了小聋瞎! ——这狗屎运也不可能砸到宋白喜头上! “那….那他现在呢?” 钟大娘冷冷一笑,“前两日,一个与他素日走得近的老童生来找我,说收到了宋白喜的来信,找他出借二两银子付客栈的房钱和酒楼的饭钱,并承诺以后高中状元必当百倍偿还。” 二两银子都需要借,就意味着身上没钱了。 一千两银子的出让金。 甚至还有变卖家产和屋契得来的钱。 在短短不到一个季度的时间,就被宋百喜挥霍一空。 就是拿银票烧纸,也见不得烧这么快啊! “他做什么了?”显金发问。 钟大娘嘲讽的笑一直挂在脸上,“东边买了个马车,西边买了只不知是什么朝代的陶俑,南边买了好几个瘦马,北边财露了白,被人做仙人跳,把剩下的钱都抹了。“ 才冤枉哦! 还不如当纸钱给烧了! 烧出来的火,还能烤烧烤。 被仙人跳圈走的钱,只能肥了犯罪分子的腰包。 该背时! 显金对于宋白喜的遭遇感到欣慰,再看钟大娘只觉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妇人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说话行事也清楚明了,便敞开了问,“你如今来店子应聘做工,可会尴尬?” 以前是少奶奶,现在是吞并单位的打工仔。 这落差也不小。 钟大娘坦然地摇头,“有啥好尴尬的?少奶奶是宋家少奶奶,自力更生做活计,别人才会叫我一声钟大姐——我才是我咧!” “我只怕贺掌柜你不要我,我又要去洗布匹。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不怕吃苦,算一条很大的优点。” 大家对赖疙宝的关注,真是超乎我想象的强烈啊…我们这边有时候也叫青蛙赖疙宝…可能是地域差异? 第105章 尽是宝贝 “既是能吃苦,怎么又害怕洗布匹?”显金提出疑问。 钟大娘抿唇道,“我纵是将布匹洗得再好,我能得到什么?” “我如今能得到八钱银子的月例,五年后呢?十年后呢?我仍然只有八钱银子。” 钟大娘咬住唇,摇摇头,“我不怕吃苦,但我怕吃没有意义的苦。” 再抬起头,“我打听过了,陈记有一套完整的晋升制度,从试用到一根杠、再到三根杠泾县作坊负责做纸的李师傅和店子里负责店务的董管事都是三根杠.我好好干,总比一辈子陷在八钱银子里强。” 杜婶子嘴巴圆成个“o”形,为刚刚因二两银子月例就兴奋的自己羞愧不已。 人家的职业规划是三根杠诶! 三根杠! 要干到领导层诶! 为自己感到羞愧! 同时杜婶子默默向钟大娘靠过去。 大腿要提前抱好。 希望以后大腿给她批假的时候,也像她答应带大腿来应聘时,一样爽快。 钟大娘这个话叫显金一愣,愣神之后便笑起来——这是来这么久, 锁儿对蹄膀的欲望不算。 ——她想晋升! 想爬到和男人一样的高度! 想有三根杠! 想赚更多的钱! 真. 真是叫人惊喜! 显金低头喝了口福鼎白茶,笑道,“我原以为宋白喜的妻室是委曲求全、忍气吞声的。” 钟大娘扯出一抹苦笑,“我原着实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只因宋家给我娘家的大额彩礼!只因宋白喜算半个读书人!只因我吃宋家的,我弟弟依赖宋家的银子娶亲!” “直到宋白喜告诉我,他把店子卖了要北上读书,我和孩子要自谋生路,我才终于变得不委曲求全,不委屈吞声!” 那日,她恶狠狠地把宋白喜的脸挠烂,指甲缝里都是宋白喜的脸皮和血肉。 显金也突然想起店子过户当日,宋白喜脸上的抓痕。 钟大娘捏紧拳头,“我父亲考中过秀才!我也念过书,我也识几个字!我也会打算盘!若非宋白喜日日告诉我,我不行,我只是个会生孩子、会奶孩子的工具,我必不允他将祖产都糟蹋了!” 杜婶子释然了。 人家这种高端复合型人才的职业规划,她在这儿羞愧个毛线啊。 “你来吧。” 显金仰头。 别人忌讳新店用旧人,一嫌不吉利,二嫌有异心。 她不忌讳。 君不见,宋记原先的伙计,尽数都在小曹村当外包指导吗? 除了缺个中风的老管事。 宋记人员在陈记齐聚一堂,春节能单独坐一桌。 也不知是宋记的胜利,还是陈记的战绩。 “但,论你会读书、会写字,论你先前是什么身份,论你父亲是什么出身.” 显金抬了抬头,表情有些淡淡的,“在我这儿,你都只有一个称谓——伙计。” “伙计干不好事,就要被扣薪。” 显金朝锁儿努了努嘴,“你可以去打听一下,水东作坊的周二狗,大名鼎鼎的狗爷,有多少扣薪在我手上攥着。” 锁儿愣住:那不是他文盲的代价吗? 钟大娘咬着唇点头。 显金再笑道,“干得好嘛,自然青云直上,钱财无虞。你也可以打听一下,咱们水西铺子上的董管事盖了几间房、垒了几堵墙、儿子娶媳妇给了多少聘礼。” 懂了。 锁儿在心里点点头,周二狗和董管事成为了鲜明的对照组。 这就是董师傅说的,入职之前要先来个下马威。 有的店家组织员工跑操、喊口号美其名曰凝聚合力, 有的店家以恶狠狠贬低员工实力来淬炼队伍千锤百炼厚脸皮的作风, 至于他们老板,可谓是军—事奇才,先使一招杀鸡儆猴,再给个甜枣和光明的未来展望,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何愁收拢不了这位原装少奶奶、现今的试用期小白! 等等。 试用期。 锁儿后背一振。 她如今,可不是陈记资历最浅的人了! “锁儿,带两位先找董管事签订契约,再去张妈处领两套衣裳。”显金叮嘱锁儿。 锁儿珍惜地摸了摸袖子上那一道杠,昂首挺胸地带着二人往外走。 两人一来,如虎添翼。 钟大娘虽是全职太太重出江湖,但胜在有一颗卷天卷地的心,不到两天就把“看吧”七八种茶水和十二类手账册子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还自己给自己拓宽业务——在客人来时,将陈记如今热卖的三十二种纸张如报菜名般一遍。 不仅在“看吧”把手账卖得飞起,连带着把陈记的库存也清了一遍。 杜婶子抱着一盘子空茶盅,愣愣地看钟大娘满场乱飞的身影,口干舌燥地问显金,“贺掌柜,咱们店里不存在最后一名就被辞退的风险吧?” 末位淘汰制? 显金摇摇头,“暂时没有施行。” 杜婶子默默吐口长气,紧跟着就听显金后言。 “但这种优秀的管理方式,倒是可以考虑借鉴。” 杜婶子盘子一抖,空茶盅“噼里啪啦”发出瓷器碰撞的清脆声。 把一条鲶鱼放进沙丁鱼群中,沙丁鱼活力满满、四下乱窜。 把打了鸡血的“消失的她”未消失版本,放进陈记,陈记瞬间卷起来了,连稳坐钓鱼台、静等退休的董管事都旁敲侧击地问过显金,“.听说‘看吧’来了一位文能沏茶、武能跑圈,一日卖出手账三十余本,连起来可绕陈记一圈的女壮士?” 显金嘿嘿嘿笑,“该名女壮士拿一两半的月例。” 董管事随即跟着显金嘿嘿嘿笑起来。 锁儿痛哭流涕地摸着袖子上的那一道杠。 她错了,她菜她认账,但那个姐姐不睡觉啊!无论啥时候,她都看到大娘姐姐在店子里背书啊!不仅背书,还对着铜镜咬筷子练习怎么笑啊!不仅练习怎么笑,还打烊后在脚上缠两个沙包袋绕着水西大街跑来回啊! 这杠杠,她配吗?她不配啊! 小熊姑娘再次光临“看吧”时,听了一耳朵钟大娘的推销,“.如今咱们这手账本子三本让两成利,您看您带几本走?” 被推销对象微微一滞,略有迟疑。 便又听钟大娘反应极快道,“这样吧,您带两本吧,我帮您和其他客人做个拼单。” 被推销对象微不可见地长舒了口气,点了点头,浑然不觉自己一开始,其实一本都不想要。 小熊姑娘在显金的招呼下,一边落座瑞雪桌,一边笑着道,“您这店里,尽是宝贝。” 第106章 不是配角 【写在前面,昨天吃了感冒药就昏迷了,导致既没请假又没更新,报一丝报一丝啊!(这两行字数会补齐)】 小熊姑娘好几天没来,一来,就听见店里骗人。 显金做生意做得,现在很难有心虚的情绪——当你没有道德时,别人就不能道德绑架你! 显金笑眯眯,“若没有这么多宝贝,您这见惯好东西的姑娘也不会当回头客啊!” 送了碟松子仁给小熊姑娘,又转头嘱咐杜婶子,“给熊姑娘上一盏咱们新出的白桃杏仁绿茶。” “可要在井中窖过的?”显金又问小熊姑娘。 后世姑娘们喝冰水、冰饮“吨吨吨”,这儿的姑娘忌惮寒凉入体,特别是未成婚未生子的闺阁姑娘连常温的都不喝,生怕影响到生育大事。 但是白桃杏仁绿茶不喝冰冰凉凉的,就很可惜啊! 显金以为小熊姑娘会拒绝,谁知小熊姑娘十分平静地笑着点头,“听起来便很冰爽宜人,劳您费心。”又道,“晌午没吃饱饭,您能否看着安排些小食糕点?” 显金笑着同杜婶子道,“那就再上一碟酥饼、一盘小麻、一小盒水磨九浆糕吧。” 杜婶子拿着本子记。 小熊姑娘面露诧异,“您店中的妈妈,竟也认字写字?” 杜婶子略微悲愤。 本是不认不写的,钱扣得多了,便能认会写了——他们掌柜的,做了个习字扣钱板,她没来以前,周二狗稳居 董管事倒是很开心,称她“舍己为人”。 她:%……%*%ap;ap;… 就很气愤! 她晌午学得够累,下午回店子还要接受同期实习生的精神荼毒—— “姐姐,我刚刚试了三盏茶,一盏多白桃肉,一盏多茶汤,一盏放了点黄您尝尝哪一盏更好喝?” 钟大娘不需要学字,但她也没有午休,神采奕奕得像刚从劳动中吸食完精气的妖怪。 她有气无力:“你你不累吗?” 钟大娘一边拿着小本本记录新茶评价,一边惊讶,“累?怎么会累?!在店里做活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杜婶子: 希望钟大娘早日当上三条杠管事,去卷董管事吧.他年纪大了,他耐卷,他再不卷就退休了! 杜婶子阴暗的呐喊无人可知。 小熊姑娘脸上的诧异却毫不掩饰。 显金笑道,“略会几个字,粗粗浅浅开了几天蒙,在泾县这样的小地方是够用了,较之您所在的宣城,却扔拍马难追。” 小熊姑娘略微一愣,“您如何知道我自宣城来?” 显金半蹲着身,“.您几日来都是独身,顶多带一位丫鬟打扮的随行。若是泾县本地的姑娘,多半是呼朋唤友地来咱们店里说说笑笑、打发时间。” 显金抬眼看了看井边的更漏,同一旁的钟大娘随口道,“今儿,左娘纳征,也不知走完礼了没?等会打烊,给她装两盒糕点,多半中午也没吃饭。” 这头杜婶子流水般拿了茶与糕点来,小熊姑娘愣愣地看着从井中取的茶汤,茶盅边缘沁出了一圈又密又细的水珠。 “是那位脸圆圆的,看上去很有些福相的姑娘吗?”小熊姑娘突兀开口。 显金本转身欲离,听她说话,便收起脸上了然的笑,转过身来,笑盈盈道,“您还记得她?您记性倒好,她并非我们店里的伙计,只是偶来帮忙的陈家姑娘。” 小熊姑娘抿抿唇,回头看了看小院。 “看吧”小院子里收费更贵,大厅里有三十文一壶的茶水,院子里只有六十文一壶的价位,与高价位匹配的是院子里更为清幽的环境、更为稀少的客源、更为精致的装饰和更为完善的服务。 泾县的家庭虽不穷,却也没富到能随手拿六十文来喝一盏茶的地步。 故而院子里的客人,常年只有一两个。 其中一个,还是四脚朝天吃白食的乔。 今天是初十,乔要闭关练字,不能来。 整个院子,便只有小熊姑娘一人。 “倒也不是记得。” 小熊姑娘轻声道,“与她议过亲的崔大人,如今正与我议亲。” 来了来了。 显金本直起身,听她这样说,又默默地蹲了回去。 “是吗?” 显金反省,这声音听起来不是很惊讶,便重新调整情绪,“是吗!?” 小熊姑娘垂眼扫了显金两眼,似笑非笑道,“掌柜的明明就猜到了,何必这个语气?” 显金张了张口。 小熊姑娘探身推了一只竹椅道显金身前,素来平静无波的面上挂了一丝善意的笑,“您不忙吧?” 忙,也要说不忙。 显金本没有一颗八卦的心——前世上哪儿八卦去?八卦隔壁床吃的什么药?还是八卦明天给她做手术的医生靓不靓? 她现在的八卦火苗,完全是被阿左和阿博两公婆点燃的——这俩见面就是八卦,泾县的碎嘴皮子快被他们嚼完了! 显金默默收拾围裙坐下。 小熊姑娘笑了笑,“冲您打听打听,您家大姑娘与崔大人的婚事,是如何化掉的呀?” 化掉这个词,用得就很精妙了。 本来就是一堆泡沫,拿到太阳底下一晒,不就化成水了吗? 显金歪头想了想,有点拿不准小熊姑娘掌握情况到哪一步了,便打了个哈哈,“就那样呗,拖久了,又恰逢我们家大老爷在任上积劳成疾.本也不算定亲,这样一来,这门亲事便更无疾而终了。” 小熊姑娘对于显金十个字吞八个,剩下两个都是语气助词的行为并不意外,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了一口,赞道,“果然在深井里窖过更爽口。” 又笑道,“您确是脑子灵的,陈记如今被您打理得火火红红,陈家三爷出的那本《泾县十八吃》甚至传到了宣城府,大家伙都爱看,连青城山院的乔山长都对您青眼有加.” 小熊姑娘一边说,一边给显金也倒了一盏茶,“泾县您就是当家人,小女相信您在陈家大姑娘退亲这件事上,一定不会是个配角。” 第107章 龙潭虎穴 这是,有备而来啊! 显金低头喝了口冰茶,这要是配点油炸椒盐鸡翅,岂不是要升天。 显金默默晃了晃脑袋:打住打住,你是干纸行生意的,不是开饭馆的。 “婚姻婚姻,是结两家之姓,崔大人如何,我们家大姑娘又如何其实在结亲中,他们个人的想法绝非最要紧。”显金放下茶盅,笑了笑,“这个道理,您必定是明白的。” 显金拿不准这位小熊姑娘的来意。 是单纯来打探消息? 是纯好奇? 还是把左娘当做敌人,预备撒泼的?——这可不少见,有的女子想法奇形怪状,男人不中用,怪他妈、怪他姑、连他前女友都要被咒骂.这谁能顶得住? 更拿不准熊家的态度? 小熊姑娘来,是自发行为?还是熊家授意的? 熊家是同意这门亲事,还是不同意?还是,熊家同意,但小熊姑娘自己不同意? 这坑太多,随便一踩,陈记陷下去了就爬不出来——小小崔衡,尚且要陈笺方一退再退、反复谋划,才能在不开罪他的情况下,将这门亲给退了。 更何况,正儿八经的五品知府? 但是 但是,显金又怕小熊姑娘盲婚聋嫁,被逼跳入火坑. 咋说呢? 就像两家公司在竞标,一家知道甲方拖欠工程款,拖到天荒地老,拖到儿孙交社保,准备投个根本不会中标的数据,脸面好看地全身而退;另外一家却啥都不知道——偏偏两家总监比较友好,是下午坐在一起磕冰红茶的关系。 问:这家总监,要不要旁敲侧击提个醒? 贺总监再喝了口冰红茶,哦不,白桃杏仁绿茶。 “比起丈夫,在婚姻中,婆母的好坏和喜好,其实更要紧。” 贺总监心一横,笑了笑,“我们家是做生意的,钱倒是有,但也并不是非常多。若我们家大姑娘嫁过去了,我们垫着脚、咬着牙供养,倒也不是不行,但两家的颜面该怎么全呢?” “总有一家会吃闷亏,总有一家会耿耿于怀,反倒对两家的交往不利。” 为防止眼前是个一根筋的疯批美人,贺总监又挽了一句,“您就不一样了,您出身官家,论起来,确实是与崔大人是天作之合。” 显金说了,但又像啥也没说。 聪明人懂的都懂,若这都听不懂,那 那她就再说一遍吧… 显金正准备再开口,却见小熊姑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语气抽丝剥茧,像轻飘飘的丝绸里缠绕着一股坚硬的铁丝,总结发言,“…只是因为钱?” 显金一愣,“倒也不是…” 那是对陈家的要求。 人家还是人性化,没拿同一套标准来要求官与商。 你们的要求更高…要在官场帮忙扶持他才行诶… 显金迟疑道,“我们有钱,但你们…” 熊家有什么? 有权啊。 崔衡的择偶观很淳朴,你有啥我补啥。 显金点到即止。 小熊姑娘眯了眯眼,“崔衡可有吃喝嫖赌之烂习?” 显金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那倒是没听说。 在此之前,听别人说起泾县待掌的县丞,好评居多。 “可是荒唐无度、寅吃卯粮之家?” 显金思索后也摇摇头。 也没听说过,最多就是崔母落井下石、看碟下菜。 “在地方上,可有死敌对头?可有生死仇家?” 显金摇头。 没有,土生土长泾县人,又不是山-口组,又不是射雕英雄传,哪来那么多传奇故事。 小熊姑娘挑了挑眉,舒出一口长气,像是心里大石头落了地,“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原来只是势利又现实了些。” 小熊姑娘好像放下心来,面目都舒展开来。 显金听不懂了。 这触及到她知识盲区了。 势利和现实…难道是好词儿? 小熊姑娘以为他们为啥退婚??? 以为崔衡一记左勾拳打陈左娘左脸,再一记右勾拳打陈左娘右脸,一生车马很慢,只够揍一个人? 还是以为崔衡身负巨额赌债,准备要把陈左娘骗到海里慢慢杀? 还是以为崔衡家里六十八个通房,上到七十周岁,下到十四五岁,老少通吃、男女不忌? 还是以为崔家天天被人泼油漆,被催着还高利贷? 显金咬咬后槽牙,要真是这些毛病,那她也觉得“势利和现实”不算个大问题啊! 显金如张文博般睿智的眼神,把小熊姑娘成功逗乐,笑着递给显金一块小麻。 “他需要,我伯父正好有,他要承我伯父帮忙一日,就得尊着我敬着我一日!” 小熊姑娘笑眯眯。 这姑娘走的是可爱挂。 两只眼睛圆圆的,苹果肌满满的。 “不怕他有所求,却怕他无所求啊!”小熊姑娘轻松地往后一靠,“在宣城府,我们家看起来烈火烹油、团锦簇…但那是熊家的!我父母双亡,跟着伯父伯母过活,说直白些,好一点的人家压根看不上我,差一点的人家又太差了…要么是家里通房妾室一大堆,就差娶个主母回去好让庶子进宗祠;要么是本人阴着坏,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时不时还打死人…” 小熊姑娘咬了口麻,嘎嘣脆,看起来很如释重负的样子。 “崔衡是这些年,说起来最好的人家了。” “出身清白,宗族干净,本人上进,正宗科举出身,政绩仕途也不错。” 小熊姑娘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当然也有不足,寡母难缠,家底稍薄,无人帮衬。” “但这也未必不是长处,家底稍薄,我就握着我的嫁妆;无人帮衬,他能依靠的就只有我伯父…唯一难搞的就是寡居婆母,她恶,我就装弱,她装弱,我就一病不起,都不是甚大事。” “我把着我的嫁妆、倚靠着娘家,我做甚不成啊!” 显金看着面前的麻,一张脸也快扭成了麻。 就像她跟对方公司的总监含沙射影地告诫,“这个甲方不行啊!老拖欠尾款!烦死了!” 结果隔壁总监还兴奋起来,一拍脑门,“甲方拖欠款算什么大事!以前的甲方还打我呢!还摸我大腿!还一边打我一边摸我大腿呢!” 听起来既变态又心酸… 显金皱着眉头道,“那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伯父…百年之后或仕途不顺,你又当如何?” 小熊姑娘坦然道,“我无论嫁给谁,都面临这个困境——来求娶我的,几乎都是企图想和我伯父搭上关系,走出一条捷径来。” 这是她面临的大盘。 对此,小熊姑娘看得非常开,“只有保佑我伯父一定长命百岁,再激励他老人家要努力上进啊!” 伯父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显金咂摸咂摸。 嘿,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小熊姑娘这个思路非常好。 与其找一个虚无缥缈、无欲无求的合伙人,还不如找一个拿得住、握得稳的搭子。 “那…你同意了?”显金问。 小熊姑娘神色非常轻松,“不。” 显金:? 你的企划案都快把竞争公司说服了。 结果你撤标了? 小熊姑娘笑了笑,“伯父将他的名字报上了县令推荐表上,与他同期报送的,还有另三个县的县丞,另三位县丞,可都对泾县空缺的县令之位虎视眈眈呢。” 小熊姑娘笑靥如,苹果肌鼓鼓,看上去很q弹,“如果他成功迈入七品县令的官序,伯父就同意这门亲事。如果不成,我又何必嫁给一个小吏?” 显金:!!! 这诡计多端的读书人! 这不是和崔母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你涨嫁妆,我才娶你。 你由吏晋官,我才嫁你。 我不会因为可能选择你成为我的侄女婿而倾力帮助你。 但我可以因为你成为七品县令而选择你。 显金看小熊姑娘的眼神充满敬畏。 很好很好。 这姑娘就算进了龙潭虎穴,她也不会怕。 龙和虎该害怕。 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被这姑娘鼓着苹果肌,笑眯眯地抽了筋、扒了皮。 第108章 吃光不吃 天渐落黑,陈家老宅饭桌上,显金将小熊姑娘来访一事,跟希望之星提了一嘴。 陈敷没在,今儿陈左娘纳征,陈敷作为长房荣誉代表和财务核算代表出席,据说规格很高,吃了晚饭就给张文博家四个叔叔、五个伯伯拖去小稻香续二场了。 去之前,陈敷仰头干了一碗王医正开的药汤,视死如归,“要记得,我是为陈家去的” 知道你很慌,但你先别慌。 显金一早就给张文博敲了警钟——她家老爹是一名极为柔弱的二世祖,喝酒瘸腿,谁灌的,谁负责陈敷往后十五天躺在床上要死要活、哼哼唧唧的一切需求,包括但不限于衣食住行等系列物质需求及吹拉弹唱等系列精神需求。 陈敷难得为陈家上刀山下火海,自然错过了小熊姑娘这一卦。 饭桌上,显金和陈笺方一左一右围坐小圆桌。 “.甲之砒霜,乙之蜜。于陈家而言,崔衡是把陈家的脸皮撕下来踩,可谓是奇耻大辱。于熊家,好像这都不是事儿,不怕女婿借势,更怕女婿不借势。” 显金喝了口绿豆南瓜小米粥,又夹了一块半熟夹生的跳水白菜,粥粘稠香甜,跳水白菜脆爽咸鲜,熨帖到嗓子眼,显金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陈笺方本没有吃饭说话的习惯,食不言寝不语,真君子也。 奈何陈敷与显金恨不得在饭桌上唱台戏。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笺方十分自然地夹了一块跳水白菜,也跟着显金舒服地眯了眯眼,浅笑道,“因为地位不平等。崔家有所求,我们拿捏不住,只能予取予求;你试试看,崔衡连带他娘,敢不敢在府台大人跟前撂一句狠话?” 那肯定不敢。 在熊知府面前,崔衡就算想放屁,都要夹碎了,分段式释放。 显金闷了闷,低头将小米粥喝完,抬头问道,“哪种情形,商贾可得官府青眼优待?” 陈笺方未作迟疑,“家中有人在朝为官,此为其一;另有一种,皇商。” 后者显金知道。 满清八大皇商嘛! 由皇帝委任的,负责皇室营商,像铜铁、盐业、茶马、丝绸、皮草、铸银这些事关大任要情的行当,朝廷放心交出去给别人干?那自然不行,这些行当必须由朝廷牢牢把持。 再者,还需管理皇家的资产,如各地的店子、土地、清朝时东北乌苏里的人参种植等,或为宫廷生产、供应各种物资,比如曹雪芹,小芹家祖传的江南织造,就是干这营生的; 另若是皇帝有令,皇商还需为朝廷运送军粮、军备。 总的来说,皇商是圣人的打工仔、朝廷的枢纽站、皇家赚钱敛财的二传手,如有必要,还要出钱出力,当一个合格的补血包。 沈万三就帮朱元璋补过血——掏心掏肺地帮太祖老师修过长城,太祖老师说咱长城就用灰砖修一修就很能见人了,沈万三偏不,心疼老板,要给老板撑脸面,非把灰砖换成大理石。 长城一修完,太祖老师一琢磨“你个小龟孙的,修长城都能用大理石,家里恐怕锄头都是金的!”,找个由头就把沈万三积攒下来的十五亿两白银,尽数充了公。 这告诉了后人什么道理? 不要因为老板是一朵娇就怜惜他。 心疼男人倒霉半辈子,心疼老板,倒霉八辈子。 扯远了,显金清咳一声,把思绪拉转回来,“那陈家” 你看,陈家还有机会吗? 皇商虽是高危职业,但高投入高风险高回报,满清八大皇商,每年年末进京述职,可得顺治亲自宴请,满朝文武无一不尊这八人一句“大人”。 能做到顶流,为啥不努力? 今天是崔衡,明天是崔歪,陈家低微一日,便有无数的人拦在路上,收保护费的收保护费,收买路钱的收买路钱,谁看陈家不顺眼,还能一边打陈家一边摸陈家大腿。 小熊姑娘的底气,显金也想拥有。 她也想让身边的人仗势欺人,作威作福。 陈笺方筷子一滞,疑惑地抬头,“我我还有两年便可参加贡试,二甲登榜,若名次靠前,便可入翰林,翰林修书三五年即可入六部,六部轮岗十余年,入阁拜相也并非美梦。” 这是一条很明晰的路。 何必另辟蹊径,走另一条前人未历、无经验可循的险道? 显金不知如何解释,低头给自己倒了一盏下午小熊姑娘喝过的白桃杏仁绿茶,这茶不能喝热的,这茶喝热的就像烤肉吃冰的,不仅奇怪且难受。 陈笺方再一蹙眉,“怎又喝凉茶?”说着便预备拎起烧开的铜制茶炉。 上次喝凉茶,陈笺方便自作主张地给她冲倒了一壶热水。 半冷不热的温茶,就像无可乐。 健康,但没有必要。 显金看了陈笺方一眼,转过头就“咕噜噜噜”给自己倒满凉茶,甚至弯腰还从冰鉴里取了两只井水窖过的葡萄放进里面。 显金仰头将冰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顺便将一滴不剩的茶盅底,巧合般地放到陈笺方面前。 陈笺方静静看显金喝完,默了一会儿,方低下头,拿筷子夹了一大夹干菌菇丝配着米粥快速吃完。 随后,陈笺方将碗筷轻轻放在桌边,抿了抿唇,站起身来,向显金轻轻颔首后转身向内屋去。 全程安静且从容,未掺杂一丝直白的情绪。 显金手捏住茶盅,目光平静又温驯。 “.掌柜的和二郎君吵架了?“ 张妈妈出来收拾晚饭时,看着桌上,与锁儿轻咬耳朵。 锁儿迷惑。 “没有啊,两个人很和谐啊。”锁儿努力回忆,“二郎君展望了光明的未来,掌柜的也吃了两颗葡萄。” 张妈妈:? 张妈妈转头看着桌上的残羹冷炙。 二郎君的配餐,吃得个精光光;金姐儿的配餐,却剩了好几样。 不太符合常理嘛。 一般是,二郎君的配餐吃不完,金姐儿还会多要一小份。 如今倒过来,略有反常。 张妈妈将这一重大发现与锁儿进行了学术探讨,锁儿摊手道,“狗都有爱吃的屎,何况二郎君!” 张妈妈:?? 算了,这姑娘只有吃饭和学字时灵光。 其他时候,像被三爷附了身。 第109章 等待浪漫 显金和希望之星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冷战状态。她知道他们在冷战,他也知道他们在冷战,但具体因何而战、为啥要战、战争结束标志一概不知。 总体来说,这场战役来得毫无预兆,比较随心所欲。 显金三口刨完稀饭,再往嘴里塞了个素馅粉丝包子,冲陈敷囫囵做了个“拜拜”的手势,背上包一转身,便和一脸阴天的陈笺方撞了个正着。 显金目不斜视地往外走,陈笺方眼神一顿,目光僵硬地从干净得看不见一根头发丝的地板,移到深褐色的四角凳,再移到摆了六七个白釉瓷碗碟的桌上,最后无措地、意料之外地落到了自家三叔的眼底。 二人目光对视。 深情且专注。 陈敷一时间忘记塞小笼包。 有点尴尬。 为缓解尴尬,陈笺方僵硬地扯开唇角,破天荒地、大清早的,开始了和三叔陈敷的寒暄。 “三叔,昨夜睡得可好?” 陈敷筷子上摇摇欲坠的小笼包,终于坠了,“.好.还不错吧” 陈·话题开启者·唠嗑永不便秘者·敷,越说越顺,顺便进入抱怨流程,“就是入了深秋,怎么还这么多蚊子,我今儿要挂上细葛布的蚊帐,再让张妈记得熏艾——你昨天被蚊子咬了没?” 陈笺方低着头拖板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啊?” 什么蚊子? 没被蚊子咬。 可能都去咬三叔去了,分给他的份额并不多。 但是也没睡好。 上半夜辗转反侧,下半夜刚阖眼,却闻鸡鸣。 陈敷本来也没指望这钢铁大侄子能给他一丝暖心的反馈,摆摆手,专心吃上了自己的小笼包。 隔了一会儿,陈敷又开口,“这小笼包没我在乔林镇上吃的那家井水酱肉包好吃。” 陈敷眼珠子一转,“井水酱肉包,我就写在《泾县十八吃》的 语调拖长,恋爱脑等待大侄子完形填空。 大侄子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数碗中米。 陈敷:. 可惜了他刚刚还和这人分享昨夜之蚊! 陈笺方确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满脑子、连带着两只并没有思考功能的耳朵,都在飞速运转——他不明白,显金为何生气了? 是生气了吧? 显金向来豁达温和,又如何会做出当面反驳之举? 为什么生气? 因为他不希望她喝凉茶吗? 此举何错之有? 夜里喝凉茶,伤脾胃、肝肾,有百害而无一利. 陈笺方轻轻摇摇头,或是嫌他手伸得太长?亦或是以为他企图掌控她? 无论哪种情况,他总要道个不是才行。 就今晚吧。 等显金从店子里回来,他就认认真真谈一次。 陈笺方下定决心,晚上站在路口却没等到显金,他埋头踱步到水西大街陈记门口,却见店门紧闭,门口的灯笼倒是亮着,被深秋的风一旋,“陈记”两个字正好投射在他的面颊上。 陈笺方低了头,避开灯笼的昏黄亮光,不急不缓地拐过街角。 街角处人来人往,一处挂着“清汤面”的摊贩小铺,客人络绎不绝。 “三碗清汤面,带走。” 陈笺方同老板娘道。 三碗,显金、锁儿,或许还有那个一身腱子肉的周二狗吧? 老板娘笑着应了“诶”,一抬头见是陈笺方,一边利索抖落面条,一边问陈笺方,“三碗啦?你一碗?上回那个白瘦的小姑娘一碗?乔山长家的大少爷一碗啦?” 陈笺方略抿了抿嘴,隔了片刻,方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老板娘本是套近乎,客人不答就算了,利利索索地起了三碗面,舀起三碗汤,放进食盒递给陈笺方。 陈笺方将食盒抱在怀里,继续埋头向水东大街的“看吧”走去。 “看吧”也没人。 门关得死死的,还从外上了一把大铜锁。 两个地方都没人… 陈笺方不由自主地往青城山院看去。 乔师还未回来,或许显金与宝珠有约? 陈笺方轻轻抿了抿唇角,将食盒紧紧抱在怀中,在“看吧”门口等候良久,方转过身去。 …… 显金夜不归宿去了哪儿? 她在夜半的小曹村。 热气腾腾的作坊,二十余米长的水池里灌满了热水,竹帘东西南北四角铺开。 五十个师傅一人一手捉着圆筒竹帘,袖子撸得到肱二头肌处,皮肉下崩出突起的青筋和极为分明的肌肉线条。 “一二、一二!” 喊号子的是李三顺。 诸人随着他的号子,将手里的竹板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 显金屏气凝神地看着,害怕分毫的呼吸扰乱大爷们手上的节奏。 水池里泡着满池的纸浆,被竹帘一激荡,白絮如翻涌的浪潮自下而上地滚出极富压力感的暗流。 李三顺乌龟吊梢眼朝两边一看,“嘿哟!” 大爷们屏着一股气,手上使劲将竹帘斜插进十余米的水池中,在纸浆中稳而快、平而迅地晃动竹帘两次,使纸浆均匀地附着在竹帘上,迅速将竹板上均匀铺陈的那层白絮放在干净的青砖地上。 呼—— 显金默默地呼出一口长气。 六丈宣。 历经半年筹备,几乎暂停水西作坊的生产,李三顺带领周二狗和郑家兄弟潜心试验,在泾县周边寻找上佳的青檀树皮、沙田稻草和猕猴桃树树藤,一遍一遍地将青檀树皮高温蒸煮、冷水浸泡反复循环,在原料优化到优无可优的地步后,李三顺终于点头,“可以试试制作六丈宣了”。 六丈宣,自李老章师傅过世后,便在泾县,乃至整个宣城府绝迹的六丈宣。 五十个大师傅,一鼓作气,分作两行继续捞纸。 李三顺师傅仍旧是掌舵人。 在 “起!” 显金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池,吸了吸鼻子,鼻头有些酸涩,抹了把眼角,好像沁出了点滴的湿意。 不为何。 只为这群匠人,只为这传承了数千年日益精进的华夏技艺。 显金不由自主地为他们鼓掌。 后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华夏不是没有奢侈品。 而是华夏的奢侈品,不仅仅用钱就能买到。 描绘华夏等待的浪漫,不仅是“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也不仅仅是“门外无人问落,绿阴冉冉遍天涯”,是愿意四季等待稻草与树皮风干,愿意五年等待一棵青檀树长成,愿意数十年等待一个毛头小子长成倾听水流韵律的掌舵师傅; 愿意耗尽光阴,做一张纸,画一幅画,等一个人。 显金低眉垂目,容敛一滴泪。 这才是华夏的浪漫。 第110章 搓手手等 临近天亮,带着水汽与湿意的“纸”重叠为厚厚两摞。 李三顺叼了只水烟烟斗,斜靠在门框前,神色满足且惬意地看着刚刚出品、还未完成工序的作品;周二狗随地铺了张竹席,双手抱头,半眯着眼睛看屋顶的横梁;郑家兄弟勾肩搭背地坐在屋子前的竹凳上;小曹村精挑出来的师傅们也都三三两两找个地方舒服地松懈下来。 显金和锁儿挨个儿给师傅们斟茶。 李三顺接过茶,摆在一边。 显金笑道,“您说过纸房不现明火。” 老头子把水烟烟斗翻过身,在地板上“磕磕”两下,再撇撇嘴,“小丫头片子,你可拿不着你爷爷。” 压根没点燃,更别提明火。 合着您老,这是拿着烟斗摆pose呢? 显金笑呵呵赔了个不是,在李三顺身侧盘腿席地而坐,“您高兴不?” 李三顺扯扯嘴角,别过头去,把前半辈子的悲伤都过了一遍才勉强压下笑意,“高兴啥啊高兴,这才干了一半!” 李老头拿出手,一个拇指一个拇指地盘,“还有点拐、压水、焙面、刷纸.都是活儿呢!” 显金点点头,“道远且阻,然行则必至。” 李老头摆摆手,“听不懂听不懂,你那些文绉绉,一个字听不懂。” “不是请了二郎君教了认字嘛!”显金笑道。 李三顺理直气壮,“认字是认字,学文章是另外的价格!” 显金:. 恋爱脑的人设塌了,你们学渣组都塌不了。 显金毫不遮掩的白眼逗乐李三顺,老头又乐呵呵地敲了敲水烟烟斗,难得给了显金一个笑脸,虽然笑意弧度不超过3度,但好歹也是个笑,“你跟着乔山长读书,越读越长进,等读出头,别留在这儿,走远点。” 显金笑起来,“我能去哪儿?” 李三顺目光投到那两摞“走了一小半”的纸上,语气很长,“它能去哪儿,你就能去哪儿。” 它能去哪儿? 它历经放平压实挤出水分后,由李三顺踩着云梯将一张一张敷在焙房高高筑起的烘板上,一张纸二十二道点刷,以五十张为一摞折纸成封,六丈宣终于完成。 总计二百张,四摞,显金驾着骡车尽数带回泾县。 一来一往二十余天,再回泾县,已近十月初冬。 铺子和“看吧”由董管事统管,铺子只留了周二狗他弟周三狗、郑家最小的兄弟,“看吧”留的是钟大娘和杜婶子,纲目章程都有,董管事只需照章行事,显金一见董管事,却见这老头儿一脸疲惫、眼下两团乌青,嘴角也起了皮。 董管事朝显金摆摆手,欲言又止,最终心魔打败正义,悲愤控诉,“.那位钟大娘,不吃不喝不睡不打烊啊!” 显金恍然大悟。 董管事可是这卷王的职业目标,怎可轻易放过薅毛、哦不,取经的机会。 “她怎么了?”显金憋笑。 董管事发誓,他这辈子在职场虽不是什么傻白甜,但从来没有背后告过黑状!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金姐儿旁边从二十天前的 “吃饭、午休、打烊后都跟着,问东问西,问我是如何从陈家诸多伙计中脱颖而出?有哪些特质更容易出头?” 董管事生无可恋。 其实撬他位子,只需要等他自然退休就行了,最多两年… 倒也不需要现在立刻逼死他吧? 显金虽然不卷,但看着下属卷起来,还是很欣慰的——只要不卷到她头上就好。 显金接过董管事手中的账册看下去。 很好。 如今两家店都做上了道,一个售卖传统宣纸和描红本,一个售卖情怀和文创产品,走不同的路,上个月的总盈利几乎突破九十两。 这样算下去,一年的总盈利恐怕能破一千两。 不错了。 快要超过陈家做得最好的城东桑皮纸作坊。 显金安抚了董管事几句,便说起骡车后的那四摞六丈宣,“…好容易做成,我预备送两摞去宣城府,请老夫人掌掌眼。” 六丈宣不像手帐册子或是描红本子,他们将六丈宣做出来且能够长期持久地供应一事必须告知总公司——就像你开个文化公司,你卖点周边手办都ok的,但是你自创个玲娜宝儿,你是不是该给总裁打个报告? 等会儿总裁来公司转悠一圈,发现子公司突然多了个吸金又吸睛的大ip,这就很难解释了。 董管事点点头,“是该这么做。这些年泾县没有六丈宣出世,咱们家是头一份,等年末内官二十四衙来南直隶采买时,也可以在其中争得一席之地。” 宫中是肯定要用纸的,用谁的不是用?这泾县读书人多,做纸行营生的也不少,十家里有六七家都挨着做纸的边——纸行总要靠一样打出名头才行。 显金自己心里有谱,但她不能抢在总裁发话之前把这事干了。 那就等待总公司的号角? 显金和董管事对视,不约而同地嘿嘿嘿一笑。 等待号角的同时,他们也可以期待期待丰厚的年终奖吧? 年终奖暂时还在路上,显金如约等来了自家老爹借接风洗尘之由,摆了一大桌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家宴”。 照例是陈敷、显金和希望之星雄霸三方。 一场饭,显金只看到希望之星低下的脑顶毛和陈敷喋喋不休的红唇。 显金发现自己多了个技能——双耳自动屏蔽陈敷的音波。 她看着陈敷的嘴在不停地动,但两只耳朵外好像罩了两个无形的隔音罩。 “…嗯嗯嗯…然后呢?” 陈敷:“b,bl,b。” “啊?真的吗?” 陈敷:“怎么不是真的!b,b。” “那您真厉害!” 陈敷:“还得是我闺女懂我!” 如今继续下一个“三句半”来回。 陈笺方数次抬头,看着显金欲言又止:她好像忘了他们那场官司了? 她回来时,甚至友善地朝他点头致意… 还不如继续目不斜视地无视他呢。 至少还意味着她还记得走之前,他们间那场莫名其妙的争吵。 在陈笺方 陈笺方略皱眉,“何事大惊失色?” 小言涨红一张脸,“山院来了好大一众官兵!将山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啊!” 第111章 投放下狱 显金手一紧,猛然抬头,语气比想象中更凛冽,“什么意思?” 小言哭丧着一张脸,使劲摇头,“刚我去拿郎君的教案,刚一出来便看到好多…好多官…我趁乱从旁边的偏门爬出来,之后…之后没有人进…也没有人出…” 十岁出头的小儿,被吓得上牙碰下牙,碰得嘎嘎作响,说的话颠三倒四,但都听懂了。 衙门来人,直接把青城山院围了,大门如今不准随意进出. 显金来自后世,未曾经历过封建时代来自官府天然的压迫力,见小言如此情状,显金不由惶恐起来,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乔山长一直没有回来! 十月因公差去应天府后,一直没回来! 如今都一个多月了! 这时候来了官兵… 显金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下意识冲口而出,“乔徽呢?他在哪儿?” 陈笺方脊背微僵。 小言哭得口齿不清,“乔公子在里面呢,我爬偏门前,正看到他让书生全都回寝舍.” 显金心下稍安。 乔徽在,至少,宝珠不至于孤立无援。 显金看向陈笺方,语气很急,“你可知,乔山长去应天府究竟所为何事!?” 陈笺方沉吟片刻,“应天府府尹大人召见,说是就今年秋闱考题望与老师相商——南北直隶的秋闱向来自己命题,通常由学政大人主命,往前几年均未曾与老师相商过。今年应天府来信,老师先推辞一二,却推不过再三” 好像有什么思绪从大脑中穿过。 陈笺方手捏成拳,紧紧扣在桌面。 筵无好筵,鸿门宴;棋无好棋,绝杀棋。 这是在调虎离山、擒贼擒王! 陈笺方迅速从隔间披上外衣,又从斗柜下拿了一包银子,预备出门前,转头嘱咐三爷,“.家里就拜托您了,若真是箭指青城山院,官府未必不会来陈家搜罗。” 众所周知,他是乔山长手把手带出来的,若官府真想做局敲一敲乔家的首尾,也极有可能拿陈家开刀。 陈敷手紧紧捏住铺陈在桌面的桌布一角,待听清陈笺方后话,将手一撒开,像老母护鸡崽似的将显金藏在身后。 陈敷重重地点了几个大头,“好!好!好!” 陈笺方转头再看显金一眼,抿了抿唇,快步向外走。 显金想唤住他一起去,却最终没张口——她去,没用。 这件事,陈笺方有他的门路,那是他的圈子。 从后世而来的显金,如今还搞不通那个圈子的游戏规则。 陈笺方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情绪极少外放,从来以温和沉默的形象示人,显金发誓,她从他回头那一眼看到了肉眼可见的慞惶。 究竟怎么了! 显金一晚上没睡好,准确来说,是压根没有睡着,一直蜷缩在逼仄小床的床脚,迷迷蒙蒙地透过糊成窗棂的薄秀堂纸,见外面明明灭灭、由幽深转为蒙蒙亮。 一颗心也如同这明暗交替的光一般,来回晃悠。 鸡叫,显金翻身起来,披了件衣服,走出院子便见陈笺方迎着光走进长廊。 显金快走几步,焦灼发问,“可有眉目?” 待走近,显金才看清陈笺方的脸色。 卡白。 连嘴唇都是白的。 显金一颗心落到了谷底。 “.八月底,宁远侯抗倭战败,朝廷另派五千人手增援福建,宁远侯带队出海,至今杳无音信;李阁老弹劾宁远侯渎职、以民代俘、贪污.” 陈笺方低声道,“还有通敌。” “与乔山长有何干系!?” 显金低吼。 陈笺方一声苦笑,“姻亲姻亲,有好处互相提携,有危难自然要一同清算,在京师的乔家大爷如今也被革职投狱——宁远侯去福建后,与老师书信来往甚密,有几封信件中粗粗提及战事概况。” 显金愣愣地看着陈笺方,脑中许多点像被一根长长的线联系了起来。 乔山长日日爱喝的武夷红茶 专门让张文博送给她的福建特产 人牙市场里突然涌出的、东南沿海口音的丫头、小厮. 古代不比现代,通讯没有那么发达。 人通常只会知道身边发生的事。 很遥远的地方发生的大事,只会像亚马逊河流域里的蝴蝶扇动几下,间接引发得克萨斯州的龙卷风一样。 这些很遥远的大事,只会以微小却具体的表现形态,出现在她的身旁。 显金艰难地吞咽了口水,喉咙好痛,像两把刀片横插进她扁桃体的左右两侧。 “就算与乔师有书信往来,就算是姻亲,也并不是什么泼天的铁证。乔师是有探功名的!就算是应天府府尹,也不能说扣人就扣人.” 显金口中含着两把刀片,一字一个钝痛地梳清思路。 陈笺方低了低头,看不清面上的表情,语气很轻,“现任应天府尹是李阁老的亲师弟,李阁老推崇理学,而老师是很有名的心学家,李阁老即将卸任.” 李阁老即将卸任,而乔放之却正当年,就算他自己不出仕,每年也有二三十个受心学教育的读书人出仕。 显金后世的爹曾说过,人退休前,是帮死忙的。 什么叫帮死忙?就是他会燃烧掉他最后的价值,帮助他想帮助的人潜游上岸。 同理,也会下死手。 对待他落幕离场后,会威胁到他打下这一片局面的人,毫不顾忌地铲除和打压。 李阁老下台,内阁谁去补?补不补?都是未知数。 理学却在李阁老的极力推崇下,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当今圣人的思绪和判断——在这个关键时刻,李阁老必定会为他的下一任,将路上的杂草尽数清理干净。 东南抗倭战败,这岂不是送上手的刀吗? 至于怎么战败?还有没有翻牌的机会? 屁股决定脑袋,这些暂时不是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全心考虑的问题。 显金深吸一口气,看向陈笺方轻声问道,“老师还活着吗?如今是在应天府,还是押送进京了?” 陈笺方眼眸发涩,目光晦暗地看着走廊中的朱漆柱子,隔了许久才轻轻摇头,“都不知道,再多也打听不出来,据说.” 陈笺方微微别过头去,喉咙发苦发酸,“据说,他们给老师上刑了。” 第112章 有流星看(3000章 ) “刑不上大夫!”显金以为自己声音很尖利,但真正发出才听见声线中暗藏的颤抖,像是给自己鼓劲般,显金挺直脊背,大声坚持道,“刑不上大夫!” “不是不上。”陈笺方声音很稳,“是不轻易上。” “这不是中饱私囊,不是结党营私,甚至不是擢用党徒”陈笺方说话有些快,“是通敌!通敌,形同谋逆!” 显金脊梁一松,一股又一股冷汗从后背袭来。 古代上刑 《大明律》中,答、杖、徒、流、死是为五刑。 五刑之外,样极多,斩、绞、迁徙、枷号、刺字、论赎、凌迟、枭首、戮尸. “宁远侯是失踪了,不是死了.怎可盖棺定论通敌!”显金脑子乱得如同浆糊,这些离她太远了,她读的是商科,不是历史。 是,商人也难缠。 可这世上最难缠的,是弄权者。 显金呢喃道,“这么明显的排斥异己,这皇帝竟也看不穿?” 陈笺方看了显金一眼,口中发涩,“前一届的朱批钦点的一甲 显金微微眯眼,“宁远侯是?” 陈笺方再看显金,眼眸中深意顿生,“宁远侯是端孝和太后的族弟,百安大长公主的族舅。” 百安大长公主撑心学,皇帝偏偏在前一届点了理学的状元。 宁远侯又是百安大长公主的外族亲,是乔家的姻亲。 乔放之恰好是心学的大拿。 错综复杂的关系,比微积分还难。 离她太远了。 就像小镇企业家听到隔壁王室的八卦——最多找关系买两套王妃的带货红裙。 这点联系,在当下也是无法实现的。 人家皇室不带货,人家有内宫二十四司,倾销不对外。 显金颓唐地一屁股坐到回廊低矮的长条栏杆上,蹙眉抬头,“咱们如今能做什么?” 陈笺方抿抿唇亦疲惫地坐到显金身侧,“保护乔徽和宝珠,保护山院,保护山院的学子和书。” “那乔师呢?”显金站起身,来回踱步,“乔师怎么办?” 陈笺方面色发沉,隔了许久方轻轻摇头。 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阶层,离他们太远了。 不是踮脚就能够到的存在。 陈笺方收拾心绪,轻声安抚,“青城山院授学十年,近百名进士,或外放为官,或留京任职,攀升最高最快者已至通政司右参议。” “这群学生不可能不管乔师。” 而青城山院,全是一群未出仕的学生。 目前身份最高的,是拿到过解元的乔宝元. 偏偏他那个性子 显金眼眶发酸,手扶在朱漆柱上,隔了许久才将脊背松散的骨头整合到位,抬头看陈笺方,神容不复慞惶,“鱼救鱼,虾救虾可还有其他消息?” “那些消息,是崔衡透露出来的,他如今暂代一县之掌,有些邸报绕不过他。但他也只知道这么多了。”陈笺方嘴角紧抿,一条一条地梳理,“来者是应天府的衙内,奉命进山院搜寻‘密件’,崔衡一大早去交涉过,来者承诺不会动山院的学生。” 显金低声道,“能不能进去看看宝珠?” 陈笺方沉吟片刻道,“单是进去.只是” 显金抬头。 陈笺方一抹苦笑,“只是要钱。” 钱有啊! 显金见陈笺方脸上的苦笑,不由明了。 这钱,可不是一、二十两的数量。 店子的账上倒是有钱,只是用店子的钱去沾官家的事,瞿老夫人能否点头?特别是这等冠上谋逆、通敌的大事。 私下挪用吗? 那她和陈六、猪刚烈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三百两够吗?” 显金轻声道,“我娘死前,给了我点钱,用以傍身。” 陈笺方缓缓抬起头,狭长眼眸中的情绪交杂不明,隔了许久,方见陈笺方微微颔首,“你先拿着,我手上也有东西,若对方狮子大开口,咱们拿再多的肉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 事实证明,难得出一趟外差的鬣狗,是块肉,就想叼走。 山院前围满了人,陈笺方埋着头,从人潮里挤出去,从袖中将张五十两银票塞给这群鬣狗的领队,满面笑意,“做纸陈家的,我弟弟在里面呢!冲您打听打听,这关卡何时能撤掉呀?” 领队摸了把银票,“这可说不准!贵人们的事儿,你说得准吗?” 陈笺方笑着摇头,“我虽是举人,却也不敢妄评!” 领队倨傲的神态平了平,“你也是举人?” 陈笺方笑道,“不才,前年乡试十八名。” 领队身板子微正,语气变得平和了许多,“你们小小泾县,学风倒是旺盛。” 领队大拇哥往山院里一戳,“昨儿清人,嘿!奶奶个腿!三个举子,二十四个秀才!我这群兄弟搜东西都害怕惊着了你们!” 又道,“我估摸着封不了多久——这么多举人秀才的,人家又没犯律法,凭甚将人家圈起来?我估计就是个三日五日,或许就撤了!” 陈笺方笑得很自然,又从袖中摸了张银票,“劳烦官爷,劳烦官爷!”转头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显金,“他姐姐急得很,您通融通融,叫我们进去看一眼弟弟吧?” 领队手里掐了掐银票。 这一抹手,就是一百两! 看来这小小泾县不仅学风昌盛,有钱人也不少啊! 领队再一抬头,眯眼看了看,人群中那张脸像是糊了层光似的,又白又亮,这白润姑娘正怯生生地朝他笑。 领队被闪得低了头,在袖里飞快打了个手势,“进去进去!半个时辰啊!不出来,我亲来捉你们!” 围在山院的栅栏终于被钱轰开了一条口子,显金三步并作两步走,紧紧跟在陈笺方身后往山院里去。 山院倒是如前。 毕竟一院子的读书人,指不定谁就高中,就算是官差,也不至于苛刻得罪。 松柏宽道上仍有三两个行色匆匆的读书人,埋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快要近空阔坝子,隔老远,显金便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 “你哭什么哭!你哭什么哭!” “我们大家伙半夜三更被困在山院,全赖你爹!我听说你爹被关起来了!泡水牢!知道什么是泡水牢吗?!把你爹泡在三米深的脏水臭水里,每隔一个时辰水就升上来,把他口鼻淹住!等你爹受不了,把尿啊屎啊全都排在水池时,水才会降下来!” “你胡说!你胡说!” 是胖宝珠的声音! 显金脸色一凛,提起裙裾小跑前进。 “你爹是卖国贼!会被砍头!你是卖国贼的女儿,应该把衣服全脱完,丢进窑子去,当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 “你闭嘴!你个孬种!只会挑宝元不在时欺负他妹妹!你要有种,你就等宝元兄来了,再把这些话重说一遍!” 一个非常稚嫩的男声高亢。 显金气喘吁吁赶到。 看到杜君宁双手张开,死死护在满面是泪的乔宝珠身前。 小男子汉才不过八岁,瘦削的肩胛骨像蝴蝶的翅翼。 而口出狂言者,也是个熟人。 孙顺。 淮安府那个没买齐盲袋,打不开六丈宣,便来店子前骂她“来路不正”“生父过多”“母亲荡妇”的瘪三。 瘪三手指着杜君宁哈哈笑起来,笑完,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个唾沫,“你算个屁!别人赏你两张纸,你就当人家的狗!滚你妈的!老子今天就要在乔宝元不在时,把他妹子的皮给扒了!” 瘪三四下挤眉弄眼地挑逗,“也让大家伙看看,探郎的闺女皮肤、身段是怎么个样子呀!” 显金面无表情地将衣袖一点点撂高,再弯腰将裙裾塞进细纱高袜中,头向左边扭扭,再向右边扭扭。 陈笺方先去的茅草书屋,拐了个弯再来坝子。 甫一进来,便见显金埋着头往后退了三步,随后发力向前冲,待快冲到孙顺面前时,只见她毫不迟疑地一手拎起孙顺的衣襟,一手捏成拳头高高抬起! “砰!” 显金一记手拳,狠狠砸在了孙顺的右眼眶上! 只见显金双臂伸直,身形向后一仰! 又听一声“砰!” 显金的额头狠狠地砸在了孙顺的前额上! 显金一松手,孙顺像块烂抹布似的,双膝一软,瘫倒在了坝子的空地上! 显金低头捂住额头,面无表情地转了一圈,头晕眼地看孙顺的狗腿子们默默向后移了半步,再看乔宝珠哭哭啼啼地拎起裙摆朝她飞奔而来。 显金单手接住乔宝珠,再转过头将一口唾沫啐在了孙顺的面上。 “你个废物点心!欺负姑娘还要挑时候?” “我他妈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否则都对不起老娘清晨爬起来练的八段锦和太极! 显金双手揽住乔宝珠胖乎乎的身躯,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胖姑娘身上,眼前划过一颗流星。 怕是脑震荡了。 要不是中午的菌子没煮熟。 ——白天,中午,她看到了一颗流星。 显金闭着眼晃了晃脑袋。 一抬头,看到乔徽手里拿着一把刀,沉着一张脸停在了距她三米远的位置。 妈的。 真的脑震荡了。 若不是脑震荡,她怎么看到乔徽,乔宝元,乔大探的眼睛里,也有几颗一闪而过的星星? 第113章 溜了溜了 乔徽眼中有星星,眨了眨,星星不见了,只留下微微泛红的眼眶和布满血丝的眼球。 乔徽一抬手,刀背闪过凛冽的寒光,刀刃对准孙顺。 孙顺惊恐地捂住肿得比山高的右眼眶。 陈笺方大跨步向前,侧身拦住乔徽,低声,“宝元,慎行。” 外面就是应天府的官兵,正愁抓不到你乔家的把柄! 乔徽看了宝珠与显金一眼,反手将刀背于身后,赤红一双眼,“滚。” 孙顺还想横。 身后的狗腿子忙拉了一把孙顺的衣角,“.你上次被他揍得左眼瞎了两个月!” 这次换成右眼瞎。 老天眷顾。 倒是非常对称。 狗腿子又低声道,“他向来混不吝,如今家里遭难,更没顾忌,砍了你,他诚然讨不了好,可没命的是谁?还不是你!” 就差没明说,疯子杀人,不犯法。 孙顺隐隐约约记起那两个月躺在床上悲惨人生,再看看乔徽手上的亮刀,踮起脚,食指冲乔徽虚空戳戳戳,随即半推半就地被狗腿子向后拖走。 孙顺一走,看热闹的人去了三分之一。 乔徽眸光发冷地扫视四周,声音低沉却中气十足,“诸位师兄师弟,平日我乔宝元张狂倨傲,如有对不住,给您致歉!” 说着深深一鞠躬。 “诸位若对我心中有怨,你现下上前来,刀在此处,是砍是打,随您所欲!只一条,家中突遭巨变,幼妹无辜,诸位请勿迁怒!” 高高大大的少年郎,赤红双眼,身负长刀,独立于天地之间。 可能是疯了吧。 读书人们脑袋顶脑袋,窃窃私语。 这谁能不疯? 前一天,还是清贵矜持的世家子, 云端跌泥泞,这谁受得了? 乔徽眼珠是红的,神色却是平静的,等片刻,见无人提砍刀,便将刀利索收拢,双手拱拳,向四下一拜,“因我乔家之故,劳诸君受惊受累,待乔家沉冤得雪,自会补偿诸君今日之亏。” 好像很笃定乔家必相安无事。 读书人们继续凑拢脑袋,絮絮叨叨。 也有仗义的,高声振臂,“乔山长乃吾师,今日不算亏得!待我们出去了,我找你喝酒!” 具备“仗义”这一特质的读书人,就像“卖艺不卖身”的娼-妓,都属于比较珍惜的物种。 而后便无人再答言。 但也渐渐散去。 散去时,仍是三三两两,脑袋凑脑袋。 跟手机连着个充电宝似的。 是脑袋不紧紧贴着,思想就不能共通了? 显金脑袋晕晕乎乎的,手上还挂了个哭哭啼啼的胖。 乔徽抬了抬下颌,言简意赅,“谢了。” 显金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陈笺方眼神中藏含隐秘的担忧,“你知道外面怎么说吗?说乔师被应天府捉拿,宁远侯通敌,与乔师书信往来中藏有战事密件,一旦找到.” 四周人走得差不多了。 陈笺方声音很低,“一旦找到,即可押送乔师入京,自宁远侯府邸至乔府上下,全部收押下狱” 乔徽将妹妹从眼冒金星的显金手里接过来,顺手交给杜君宁,“阿宁,看好宝珠。” 陈笺方还说什么,乔徽摆摆手,“此处不易多说。”指了指不远处的茅草书屋,三五个穿着盔甲的官兵正在粗鲁地翻箱倒柜,乔徽又指了指松柏林中,率先跨步向前。 陈笺方未作迟疑,随之跟上。 显金晕晕乎乎跟在陈笺方身后。 松柏林,笔直拉长,能藏身的地方不多。 乔徽与陈笺方简单说了几句,约莫是叫陈笺方别担心,总有办法解决,辞官教书,桃李满天下也不是虚的,就算宁远侯回不来了也没关系,乔家会受牵连但不多云云。 半个时辰很快。 没一会儿便有官兵在松柏林外眯着眼吆喝,“.出来!谁在那儿干嘛!” 乔徽与陈笺方对视一眼,陈笺方回过头,立刻用身形挡住乔徽,高声道,“官爷!马上马上!我跟我弟弟说会儿话!” 陈笺方说话之间,有个麻布样的包裹,突兀地塞到了显金手里。 显金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捏住了奇怪的来物,再抬头看乔徽。 乔徽正扬着头,并不看她,好像悄悄递东西过来的人也并不是他。 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搭配上笔直的鼻梁,就算配了一双赤红的眼睛,看起来也并不可怜。 密件? 显金被这个认知吓到了,立刻将手中两寸高、三寸长、三寸宽的包裹利落地塞进袖中。 再抬头看乔徽。 便见这个向来意气风发、从不低头的少年,似乎长长地舒了口气。 出去过关卡时,为首的官兵认认真真搜摸了陈笺方浑身上下,就怕进去一趟带了东西出来。 轮到显金。 显金手掩在袖中,将那一套包裹死死掐住,面上扯了抹羞赧又怯气的笑,夹着嗓子轻声道,“官爷,小女小女便不用搜了吧?” 白的姑娘,唇红齿白,乌发青黑,像蒙了一层模糊又发散的光。 为首官兵略有迟疑。 陈笺方顺势抹了张银票,姿态放得很低,“官爷,家里妹妹没出阁呢放我们进去本是逾矩,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抬抬手,对您来说小事一桩。” 叮咚,五十两银子到账。 是呀,放进去都是逾矩了,人家老老实实进去两个人,出来还是两个人,又何必在搜查这种小事情上为难嘛? 更何况,这两人一不是乔家的,二不是山院的学生,与乔放之关系没亲近那个份儿上,就算有要紧的东西,怎么可能叫个小姑娘帮忙带出来? 为首官兵抿着嘴角,手飞快摆了摆,示意二人快出去。 待回了陈家老宅,显金焦灼地等待着天黑。 天黑了,万物迷迷蒙蒙地昏沉,铺天盖地的黑与静压倒性地战胜了天际处最后那条昏黄的光线。 在逼仄狭小的空间中,显金颤抖着手打开了那只用麻布袋子粗略包起的包裹。 说是麻布袋子,算是这块布面子。 显金伸手将这块布拎起来,看四面边缘残次不齐的线头,便知这是乔徽撕开的衣裳。 里面整整齐齐包裹着一大叠文书、信件。 有淮安府、滁州府的地契。 有宣城府半条街、连着号的铺子。 有银号五千两银子的存根。 还有几张地图,与现代地图不同,显金只能看出个大概,一张像是大魏的地图,一张像是福建的地图,一张像是北直隶的地图。 还有几封信,没写名字,只用火漆泥将已打开过的封口,又封了起来。 还有一封信,没有封口。 显金将信打开,龙飞凤舞的字体,是她惯常看过的乔宝元卷子的字体。 “.显金,见信如吾.田地、房契、铺子、银票均落于老仆乔连生名下,待山院解封,可尽数过给吾妹宝珠.密封过的信笺劳收藏妥当.” “轻舟过往万重山,诸君劝抚吾身,吾心却知圣命难为,乔家如瓠水倾覆,再难回寰,乔氏已至危急存亡之际,吾只好独身应之,不敢横拖幼妹,将尽数交予与你,万望你妥善相待,吾垂泪流涕百怀感之。” 风一吹,薄薄的信纸卷起小小的角。 显金愣神垂眸,舔了舔嘴唇,艰难地咽下口水。 “金姐儿!” 屋子里陈笺方的声音,略有惊诧之意。 显金如大梦初醒,将乔徽塞给她的所有东西全都横扫进抽屉中,推开门,只见陈笺方大步流星地停在了屋门口,神色惶然又有些无措,“.乔徽跑了!” 第114章 为啥是她 乔徽跑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单枪匹马地从看守林立的山院跑出来的, 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 更不知道,他是否裹挟了重要物件出逃。 是的。 逃。 这个词,安在了乔徽的头上。 显金呆立在泾县城墙根下,愣愣地望着贴在城墙上的画像。 那个向来恣意倨傲、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少年郎,那个顶尖聪明、阳光明媚的少年郎,那个时刻挺直脊背、拥有完美家室相貌与前途的少年郎,那个看上去做什么人都不费吹灰之力的少年郎. 被贴上了“逃”的标签。 像一只仓皇逃窜的老鼠,一只走街窜巷、人人喊打的野狗 显金手紧紧攥成拳头。 来往之人或受青城山院恩惠,或曾闻得乔山长美名,或出于对读书人的敬仰,行走路过时,或多或少,留下一声嗟叹。显金向他们投去善意感激的眼神。 锁儿闷声抽泣,张妈妈揽过锁儿的肩头,长叹口气,“咋一朝就变了天啊?” 前几日还来家里吃了香酥大肘子,今儿就挂墙上了。 显金紧紧抿唇。 上层人的一个念头,就要掉数十条性命,毁掉数百人的前程。 千里之外,权力的倾轧,车轮子肆意横行,不知会碾到谁的脸上。 如果,她可以握住权力的鞭子,是不是就能控制住车轮的方向. 显金被这个念头吓到,轻轻甩甩头,垂眸转身外出走。 没去店子,回了老宅。 还没拐过墙角,便听里面闹哄哄的。 锁儿有些害怕地往显金身侧靠了靠。 一众身穿银灰盔甲的兵士,大喇喇站在门口,陈笺方背着手神容淡定地立于二门阶梯上,陈敷努力挺直腰杆当个大人。 陈笺方余光瞥到了显金,手在腰间冲显金打了个手势。 显金眼神一垂,低声告诉锁儿,“快去,告诉杜婶子,围山院的官兵在老宅。” 锁儿转身就跑,一双小短腿上下翻腾得飞快,没一会儿便看不见身影了。 显金转身,再抬头时,带了一抹羞赧又胆怯的笑,声音像被晾衣架夹过,“官爷——” 显金要吐了。 喉咙向下一压,生把干呕咽回去。 夹子女也不容易呀,要恶心别人,先恶心自己。 为首的官兵看到显金,气势减了两分,胡乱点了点头,转过头去,与陈笺方冷面相对,“乔徽可曾来过?” 陈笺方适时诧异,蹙眉反问,“他?他不是在山院吗?” 为首官兵是方脸,冷哼一声,“跑了!昨晚跑的!背了把刀,翻墙跑的!” 再横一眼陈笺方,“你个读书人不老实,分明是乔放之的学生,昨天来山院,愣是一个字没透!” 手握在刀把上,随时预备出鞘,“还有你们陈家,与乔家关系不浅啊听说有个掌柜,甚至颇得乔放之青眼,进出往来频繁,很是亲密——这种关系,乔徽要跑,你们会不知道?” 显金走到陈笺方身边。 只听陈笺方笑道,“这泾县的读书人,哪个和乔家关系不密?不亲密的,在泾县读什么书?考什么试?要什么前程?” 陈笺方双手叠在身前,身形向后微靠,说话间极有条理,“昨日,我便同官爷交过底,我是前年的举子,先父生前官至四川成都府府尹,我因丁忧守孝,从国子监回老家读书。” 为首方脸气势又减了两分。 地方官干到五品,也不简单了。 陈笺方不急不缓再道,“还有不到两年,我便可参考贡试——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就算乔徽上门,官爷,你想想看,我能搭理吗?” 方脸官兵眼珠子转了两转。 “你们没有弟弟在山院读书”方脸官兵迟疑道,“昨日去山院,干什么去了。” 这是反应过来了。 显金正要开口,却见杜婶子跌跌撞撞小跑过来,一过来便膝盖一软,叩倒在梯上,双眼红肿,“官差!官差!我儿究竟几时可以回家!” 杜婶子神色仓皇,还穿着印有“陈记”二字的衣裳。 显金难过地别过脸去,恰好露出清晰却倔强的下颌线。 “.我们口中的弟弟便是这位婶子的独子。” 显金声音淡淡的,“这位婶子在我们作坊做工,是位身世可怜的寡妇,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她儿子恰好在青城山院读书,两日没消息,杜婶子便求到我们跟前来,请我们一定去里面看看究竟。” 显金适时哽咽一番,“她儿子叫杜君宁,如今八岁,预备明年下场考秀才,您若不信,尽可以去查——若是说谎,您便来这儿捉我罢!” 方脸官兵目光从显金脸上移到杜婶子脸上,来回移动一番,手从刀鞘上放下,本已抬脚欲离,却突然又收了回来。 “不对。” “一个伙计的儿子,值得你们一百两进山院?” 显金一滞。 一百两,这笔钱,确实有点多。 也确实不太符常理。 显金抿了抿唇,眼光沉了沉,正欲开口,却听杜婶子双眼一瞪,哭声尖利又响亮。 “你意思是,老娘儿子值不了一百两!?” 显金微愣。 “老娘儿子三岁开蒙,七岁凭本事考进青城山院,八岁就预备下场考秀才!” “秀才啊!八岁的秀才啊!就是那乔徽,也不过比他早一岁罢了!” “陈家是有钱!” “但官爷,你打听打听,陈家如今除了这个陈二郎君,还有谁在读书!?” “没有啦!” “剩下的都是像陈三爷这样分不清楚个东西南北中的歪瓜!” “以后谁帮衬这陈二郎君!谁帮陈二?!” “你个臭虫来帮啊?!” “一百两,就收拢了个大有出息的孩子,收拢个忠心耿耿,为这店子卖死命的伙计,你自己算算,这笔账划算不划算!划算不划算!” 陈敷皱皱眉,感觉膝盖有点痛。 说他歪瓜就算了。 分不清东西南北中,就有点侮辱人了——他是谁?陈家雀神是也!别说东西南北中,就算是三五七八条,他都能胡! 方脸官兵一愣。 确实生意人家本来读书的就少,提前下本买注,收拢人心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有些富商,甚至搞些榜下捉婿的戏码——连女儿都舍得?还会舍不得这一二百两的银子? 陈笺方皱眉斥道,“杜婶子!不许对官爷无礼!” 陈笺方一个跨步便将那方脸拉到了一旁,低声道,“那孩子,确是我们家精心挑了又挑,认真养出来的.青城山院都送得进去,多个一二百两又算什么?” 说着便又抹了张银票到方脸官兵袖中,“银子,商贾人家缺吗?不缺呀!我虽是读书人,但根子里骨子里还是做生意的,这笔账您自己算算——” “我们陈家辛辛苦苦三四代人,至于为了一个乔家毁基业吗?” 方脸官兵本是不收这钱,想了想仍是把银票抹了过来。 陈笺方低声道,“您若实在不放心,你就亲在我们宅子里搜上一搜,但凡搜出个与乔家沾边的东西,不用您扭送,我亲去应天府尹领罪。” 显金手一紧。 方脸官兵沉吟半晌,手过肩头一挥,“那就得罪了。” 身后的小吏鱼贯而入,半个时辰后鱼贯而出。 打头的冲方脸官兵轻轻摇摇头。 方脸官兵松了口气——他也不想陈家有事。 陈家若洗不清嫌疑,他不仅这几张票子保不住,保不齐还要因收受钱财、渎职失职被上峰责难… 显金手缓缓松开。 方脸官兵面色放松地带着人手向外走。 显金隐隐约约听见,方脸官兵说了句,“去水东大街王家。” 王医正。 看来,是摸清泾县里与乔家关系甚密的人家了。 待人走后,陈敷眼眶一红,“好好一个孩子,怎么这么坎坷?” 陈笺方意味不明地看向走远的官兵,再转过头来,望向素来敏感感性的三叔。 人生或许是有定数的,先苦后甜,或先甜后苦,宝元一帆风顺了近二十载,前小半生唯一的波折是母亲早逝,如今天降横祸,他将何去何从? 乔徽是基于什么心态跑了? 是不敢面对逃了? 还是企图置之死地而后生? 陈笺方闭了闭眼,复杂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许久都未得到平复。 “山院解禁后,我想将宝珠接回来。” 显金与陈笺方并肩而立。 当一个家族倾覆之际,唯一有可能得到保存的,只有女人和稚童。 陈敷抹了把眼角,点头道,“该是这个理,山长待你一向很好。” 显金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轻颔首。 显金不知为何,如昨日乔徽将那包包裹交给她时那般,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山院恐怕很快就会解禁。” 陈笺方语气发涩,“继续围着也没有意义。人都跑了,难道东西还会老老实实待在那儿吗?” 东西在哪儿? 显金强自镇定地进了二门,刚一进屋子,便飞快关上门,将桌子移开,把昨夜连夜撬松的石砖抽出,低头看包裹好好地藏在里面,终于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乔徽要跑,在她意料之中。 不跑,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跑了,尚且能挣出一条生路。 换做她,她也会将幼妹安顿好后,跑出去拼一条血路出来。 但,她不明白。 乔徽为何要把东西给她? 而不是陈笺方? 好了,加上前天的3000,又还一更,这个月还有三更要还。 第115章 中二少年 果如陈笺方所料,再过五日,山院解封,学生们披头散发地鱼贯而出——封了将近十日,山院的一切补给暂停,蛋肉果蔬全都送不进去,恰逢封禁之日正好是山院勤杂师傅们休假的日子,学生们只能依赖山院里现有的物料暴力生存。 跟荒野求生似的。 有些求生技能弱的,胡子拉碴又面黄肌瘦地出来,活像被关进水牢整整十来天的人是他。 杜君宁还行。 杜婶子教得好,杜君宁很小就帮着家里做事,出来时不仅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还顺道仔仔细细地照顾了一把宝珠小朋友。 两个小孩,杜君宁八岁,宝珠刚十岁,一人裹着一床大大的毛毯,手里捧着一杯红姜茶小口小口地喝。 杜君宁喝口姜茶,眼皮稍有红肿,眼神却坦诚清澈,“.有的怨声载道,有的不敢置信,有的反咬一口.百人千面,有些身上有钱或家里有些权势的,便或打听消息,或走通关系,先定立场再谋下步。” 杜婶子前两日那场戏虽是演的,戏剧的精神内核却是真的,担忧地揽过儿子,“…可有人欺负你没?” 杜君宁摇摇头,“没。孙顺那天夜里不知被谁打断了腿,大家伙都猜测是乔师兄下的手。” 是乔徽的风格。 显金笑了笑。 “所以,乔师兄人虽走了,但那把刀始终横在明处。大家伙都害怕他杀个回马枪,便也不敢特别过分地对待我和宝珠。” 杜君宁声音闷闷的,像是溺水的人肺上呛了一口,但终于浮上了水面。 “那就好那就好.珠儿呢?”杜婶子爱怜地拢过乔宝珠的肩膀,“珠儿可有什么想吃的?婶子去做。”想起来宝珠一向爱吃老宅的张妈的手艺,又道,“婶子去找张妈学?” 显金终于有勇气将眼神移向宝珠。 胖,一直低着头,手里捧着茶,却一口也没有喝。 很沉默。 从未见过的沉默。 显金心里升起无数股酸涩。 这该死的zz。 “宝珠。”显金声音很柔,像在唤一只刚经历雷雨天的小猫,“宝珠.” 宝珠抬起头,眼里充满迷茫与恐惧。 显金险些落下泪来。 她并不是一个容易掉泪的人,前世在病床上,什么苦都吃过,开膛破肚的苦、留置针在皮下灵活转动寻找血管的苦、心率时而升上一百八、时而又掉到六十的苦 还有其他很多苦,凌晨时入院的隔壁床,刚交换了姓名,中午就死了; 快步下楼梯,眼前一片白光,好像在楼道看到太奶跟她招手; 在手术台上,甲医生说“今天中午,我要吃黄焖鸡”,乙医生说“那我自己去吃海底捞”,留下她一个麻了身体,但没麻意识、饿了快十个小时的病患独自垂泪. 这些苦有心理上的、有生理上的,但总是自己能够掌控的苦。 自己的苦,怎么着也得咬碎牙,混着鸡汤,吞下去。 自己吃过苦,显金便知道,突如其来的苦难像一块巨石,压在身上,喘不过气。在经历了许多的苦后,显金便看不得别人受苦。 特别是如一般,自小在云端,连大风都未曾吹过的。 显金别过眼去。 一顿接风饭吃完,杜君宁想带宝珠回家,杜婶子没有迟疑,只问显金,“掌柜的,你说行吗?——我听说乔家老家就在咱们泾县,事闹得这么大,老家没人来找宝珠,说明老家人要么怕惹祸,要么受牵连.家里人多半是指望不上了,我这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养,两个崽儿一块儿养也挺好。” 显金:? 竟然还有人跟她争夺抚养权? “您养个姑娘可不是一张嘴、两只耳朵的事,吃饭是小事,重点是姑娘长大了的衣裳、首饰、嫁妆.”显金使企图利用经济实力碾压竞争者,“您可想想清楚哦。” 杜婶子“嘿哟”一声,“那不简单?等我放了一道杠,月例银子妥妥够了!” 我当然知道一道杠的阁下很强,但如果我让阁下一直在试用期,试问阁下又当如何应对? 当显金企图不要脸地运用管理权限,碾压竞争者时,宝珠轻声开口,“杜婶,我,我想跟着显金姐姐。” 杜婶子还想说话,却被身边的杜君宁扯了扯衣角。 显金笑道,“跟着我和跟着你,差别不大,反正我这儿没做饭,就去你那儿吃,何必细分?” 又看杜君宁,“青城山院一时半会开不了,可有后路?” 杜君宁眼眸一黯,低声道,“明者视于冥冥,智者谋于未行。世之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山长常言,君明臣亮,君高臣延如山长般睿智淡泊之人,尚且遭此蒙难产,这书我不读也.” “啪——” 显金一巴掌挥到杜君宁后脑勺。 杜婶子收回挥舞在半空的铁砂掌——很好,有人比她动作还快。 “这书不读也罢?杜君宁,你若觉朝堂晦暗,你更当埋头读书,做后来者的光;你若觉江山不安,你更应奋进向前,当后来者的靠山!” “若每个人都如你所想,当个逃兵,这世上还会好吗?” 显金有些生气,“我帮你写信,去清河镇找秦夫子,今年该下场下场,若考得上,我奖励你娘越级升到二道杠,再帮你活动门路送你去宣城府继续读;若考不上,你就安安心心在秦夫子处读书,山长何时回来,你就何时回来!” 什么? 儿子考中秀才,娘就能升为二道杠? 钟大娘耳尖动了动:还有这等好事? 她那尚在牙牙学语的幼儿,学习课程要抓紧了才是。 杜君宁后脑袋被削,反倒将脸上的颓唐气削没了,红着脸,向显金郑重其事地大声作揖,“是!学生谨记掌柜的教诲!” 显金欣慰地点点头。 对付这种一腔热血的中二少年,就是要比他更中二才可以。 但对于宝珠,显金似乎有许多话藏在胸口,酝酿许久,心中或劝慰或开解的初稿写了一次又一次,却仍旧无法张口——宝珠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昨天崽子傍晚发烧呕吐一条龙,估计那病毒跟他娘是同宗同源,没来得及写…今天补上,稍后第二更。 第116章 勇闯天涯 宝珠不说话了。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不说话。 任谁同她说什么,她无论赞同与否,都点头。 点头如捣蒜,嘴巴如上栓。 自表明想与显金一起后,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这种情况,显金听说过。 有些人遭逢大难后,一时间无法调节自身的情绪,便容易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有的问题表现得比较具象,比如失声、失眠或失去食欲,有的问题表现得较为隐蔽,若身边人粗心大意些,便会酿成无法挽回的苦果。 显金比较庆幸,乔属于 前者尚在自救,无论是失声还是失眠,其实都是无声的呐喊和求救。 显金嘱托张妈给乔这几日的餐食口味稍重一些,“.浓油赤酱也好,辛辣冲鼻也好,总要叫人活泛起来。”思来想去了很久,终是定了个计划,计划实施前,特意去了趟小曹村,收拢了李三顺师傅首制的六丈宣,不多不少正好三刀。 显金特意对比了这一批六丈宣与李老章师傅制作的六丈宣有何不同——结论是,从她的水平出发,没有任何不同。 但陈敷倒摸出了些许差异来。 “.李三顺制的这批更韧。”陈敷拿着新纸,对着光抖了抖,听纸张发出清脆的声音。 显金问,“这批更好?” 陈敷便笑道,“那是自然。新一批六丈宣,是这群师傅停下所有的工时,全力以赴,从选料、制料到成品皆挑最上等的来做。上一批,许是被陈六和那猪头克扣催促狠了,明显纸絮没泡好和舂好,便着急忙慌开干,纸张便不够润不够韧。” 说着,陈敷随手拿了只软毫笔,笔在笔洗里浪了浪,两滴墨水分别滴在两张纸的边缘上。 新一批,墨水一圈一圈向外氤氲印染,外圈的色比内圈的淡,但过渡自然,如内外圈里架桥泊舟; 老的一批,墨水虽也晕染,但明显晕染的面积与速度都没有新的好。 何为匠人?便是投入一分,回报一分,从不会出现投入一分,回报十分的泡沫。 脚踏实地,但步步留痕。 显金若有所思地颔首。 陈敷笔杆子敲到显金额头,“你呀你,既做这门生意,这点学问须得牢记呀。” 显金笑着歪头看陈敷,“您呀您,既不做这门生意,又何必牢记这点学问呀?” 陈敷向后靠了靠,伸手正了正镶粉绿色的斓边衣襟,“你不懂。鸿鹄安知燕雀之志。” 好吧。 贺鸿鹄表示陈燕雀的志向,她确实不太懂。 既有陈敷盖章认可,显金便大着胆子将那三刀六丈宣印上“陈记”标志,绕了弯给小熊姑娘写了封信,小熊姑娘随即下了封帖子,显金终是拿到了进出熊知府的帖子。 这帖子,比显金前世暴发户爹的再婚请柬都高级。 纸是洒金的,字是烫金的,里面的画是大朵大朵的秋海棠——主打的就是一个雍容华贵,彰显宣城主官府上的大气磅礴。 然后帖子的内容是——喝茶。 显金:. 她个变相开茶馆的,被人邀请喝茶. 帖子上写的内容是,邀陈记纸行贺掌柜于府上浅酌一盏洞庭碧螺春新茶。 古代闺阁姑娘的娱乐内容.真是贫瘠啊。 显金想了想,为了避免被一直灌茶汤,便又收拾了一套新制作的、预计在“看吧”推出的拼纸桌游,一并带去。 泾县到宣城府,摇摇晃晃半天的路程,小熊姑娘请的是午后饮茶,不包午饭包晚饭,显金便提早了三个时辰出发——也就是说,为了喝这一盏洞庭碧螺春,显金天不亮就坐着骡车爬山涉水去。 到了府邸,显金给门房递上帖子,又见门口两列歪歪斜斜靠在一起、长衫素衣的读书人,轻声问道,“这是.” 门房“扑哧”一声嘲笑,“都是来求见府台大人,希府台大人帮青城山院那个那个.” 门房记不清乔山长的姓。 显金轻声补充,“乔山长。” “噢,帮那个乔山长求情咧!” 门房大剌剌,一边核帖子,一边说。 帖子核完了,门房的脸上瞬间挂了个笑,“.原来是大小姐的客人!您请进!” 显金仿佛看了场不要钱的“变脸”,同时对小熊姑娘在府中的地位有了新的认知。 能够随时自主下帖邀客、门房提起大小姐的语气颇为谄媚. 光是这两点,寻常人家的嫡出亲女,恐怕都做不到——更多的是如陈左娘般,在家中既是长姐,又算半个管家婆的存在,承担着大姐的义务,但无法享受大姐的权利。 显金若有所思地跟随门房抬步进府。 就像进入了一间很有代表意义的徽式官吏府邸。 穿斗式木结构的木楼鳞次栉比,黑白灰为主调,以天井连接大厅与厅堂,象征官员府邸的斗拱精雕细琢,以绚烂缤纷的藻饰涂抹造型,在深秋午后的天空下呈现出错彩镂金之美。 显金好像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显金先被带去见了熊知府的夫人罗氏。 侄女的客人,当家主母有时间见就见,没时间见,就按照礼数在门口向长辈问个安就行。 显金不认为自己一介商户能得以见到宣城府主官的夫人。 果不其然,穿红着绿的大丫鬟就叫她在门口给夫人问个好就行,显金将装有六丈宣的鎏金礼盒郑重其事地交给大丫鬟后,便被带到了小熊姑娘所居的西跨院。 跨院不大,不封口的“口”字结构,三行平房坐落有致,坐北朝南的那一行平房便是小熊姑娘的闺阁。 “.叫我呦娘就好。” 小熊姑娘笑着让人给显金上了一盏茶,“我闺名唤做熊呦呦,也是我伯父取的,说是熊字听上去略魁梧,点缀‘呦呦’倒是小趣可爱。” 显金笑着接过,顺着话,“熊也可爱,呦呦也可爱。” 呦娘又说了些近日的消遣,隔了片刻,方道,“你信中所说知县一事恐有变化,具体是指?” 显金轻巧地放下茶盅。 她好像看清,呦娘的真实内心了。 呦娘,比她表达的,更想嫁给崔衡。 第117章 这是双赢 显金在信中特意大写加粗提了一句,“一朝变天,县衙提正一事恐有大变”。 这句,就是专门给熊呦娘设的钩子——婚事尚且八字没有一撇,呦娘都亲自前往泾县三四趟,足以表现呦娘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若崔衡无法上位,这门亲事很大可能成不了。 一旦勾上熊呦娘,显金自然就有了出入府台大人府邸的机会。 自然也有将六丈宣送出手的机会——整个宣城,很久很久没有贡纸了。 她不信,熊知府不期待辖区内出现直通天听的贡品。 显金敛了笑容,以问句回答熊呦娘,“你可知青城山院山长被押下狱?” 熊呦娘眯眯眼,“这与崔大人提正有何干系?” 显金道,“崔大人虽不是乔山长的门生,但青城山院却属实是在崔大人任上做起来的,素日乔山长与崔大人也关系良好,此为之一。” 显金神色沉凝,“再者,照应天府的说辞,乔山长一直与福建书信往来频繁,兼有通敌叛变之嫌。” 显金将茶盏推开,神色很淡,“你若是上峰,可会判代行辖区主官之责的崔大人一个渎职误职之罪?” 不问责就算好的了! 还提拔呢! 提他个汗巴脚! 熊呦娘紧紧抿唇,隔了许久,方粗粗地喘了一口气。 就真的挺烦的。 她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了! 刚出父母热孝,翻过年头,她马上十九岁了。 大伯大伯娘是好人,待她如亲女,但不意味着她能一直没脸没皮地赖在家里不嫁人。 找来找去,崔衡是最好的选择。 本人年纪合适,有功名在身,又有正经差事,就算有点不好的地方,靠娘家也能弹压下来。 放眼整个宣城,这个人选再合适没有! 看看媒人说的其他人选,要么人不错,官至六品,但嫁进去就要当续弦;要么家里不错,但人无寸功,很不上进 熊呦娘气馁地叹了口气。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这档子事! 显金将熊呦娘的神色看在眼里,小声试探,“若是崔大人因此事暂停前途,你也不在意?” 熊呦娘抿唇,再抬头看显金时,眼神多了几分坦诚,“乔家出事,崔大人可曾落井下石?” 显金思索后,摇头。 那倒没有。 听陈笺方说,在山院封禁期间,崔衡对山院里的书生也颇多照拂。 完全没有做出“太君,您走这边”的恶毒行径 熊呦娘点点头,“那有无立即旗帜分明地与乔家划清界限?” 显金立刻摇头。 没有。 崔衡甚至多方周旋,企图先将保出来。 陈笺方的许多消息,都是崔衡告诉他的,有些甚至是邸报里的消息。 熊呦娘叹了口气,“那就很好了。” 显金一下理解了熊呦娘。 崔衡当然有许多毛病,但在大德上,至少不是个两面三刀、落井下石的小人。 也就是说,在熊呦娘的考核评价体系里,就算崔衡不能如期当上县令,她也是同意出嫁的——估计是筛offer累了,碰到个待遇还不错的,先接了算了。 可惜,熊呦娘的考核评价体系,熊知府不一定会沿用。 显金想了想,方道,“你若是担心婚事,倒是可以同你大伯娘细细说道。” 熊呦娘上齿咬下唇,“我是侄女,不是亲女。” 大伯与大伯娘待她再好,也隔层纱。有些话,亲女说得,侄女说不得。 自己心里有成算即可,切勿舞到长辈眼前! 她可以为自己筹谋,但不能当着长辈的面“噼里啪啦”打算盘——在长辈眼中,她变成什么了? 费尽心思自己汲汲为营之徒? 一个姑娘,吃相过于难看了些! 为啥大伯大伯娘喜欢她?也是因为她温婉大方、善解人意.她若真不知天高地厚地插手自己婚事,那积攒下来的这点长处,岂不是说塌就塌? “不过,也不是没有回寰余地。” 显金了然地点点头,开玩笑般,“若乔家洗清冤屈,那咱们崔大人该官运亨通自然继续亨通——” 显金顿了顿,喝了口茶,仿佛随口问道,“就是不知道这事儿,究竟走到哪一步了?” 显金继续下钩子。 鱼儿,哦不,熊呦娘思绪被唤回来,看着显金似笑非笑,“我同你坦白从宽,你却在这儿阴着套我话!” 哦豁,摊手,被发现了。 显金倒也不尴尬,理不直气也壮,“我这哪是阴着套话,我分明是明着来的!” 熊呦娘笑起来,“我真不知道!” “乔山长被抓下狱这事,我也只是隐隐约约有听说。我一个深闺姑娘,就算大伯疼爱,也不至于将官场的事的告诉我!” 熊呦娘笑得温润又爽朗,弯弯的眉眼像月亮,“否则,我又怎么会因为一封信就被你勾上手?” 这倒是。 显金脊背一松,虽有心理准备,但听熊呦娘这么说,也气馁地向后靠了靠。 熊呦娘,是她目前够上“社会地位”最高的天板了。 再高,就只能去京师滚钉板、告御状了。 也不知道大魏有没有这么个残暴的上-访渠道. 两个气馁的人相对而坐,晕染得气氛都稍显颓唐。 熊呦娘率先开口,话锋一转,“你不是送了六丈宣给我伯娘吗?” 显金目光一亮。 熊呦娘笑得温婉。 与陈左娘单纯的温驯不同,熊呦娘的温婉带了些“我知世间爱温婉,我便温婉给世间看”的通透与忍耐。 “用晚膳后,我带你给伯娘请个安——大伯今日回府,他素来喜好笔墨相关,又崇尚自由之道.” 熊呦娘狡黠地眨了眨眼,“若他知道你是‘陈记’泾县的话事人,又是乔山长的关门弟子,保不齐愿意见你一面。” 显金目光复杂地看向熊呦娘。 短短一段话,释放了好几个意思:熊知府看重宣城的纸行生意;熊知府崇尚心学;熊知府与乔放之关系良好 谁说封建时代女生没大脑,只会挖野菜和傻笑?! 熊呦娘正在规则范围内,一点一点地试探着,探索自己最大的自由啊! 显金抿唇笑了笑,投桃报李,“若府台大人愿意见我,我倒也有机会探一探,他老人家对咱们泾县知县的想法.” 熊呦娘眯着眼弯眉浅笑。 显金手扶椅背,舒朗笑开。 这叫啥? 这叫,双赢! 第118章 吃不下啦 有话聊,一下午就过得贼快。 天将将落黑,四角点上红灯笼,老徽式建筑中轴线上的那处院落灯笼最大,灯光最红。 熊知府回来了。 回来彼时,显金和呦娘吃完晚饭,正陪着府台夫人罗氏聊天。 也不知是早上的六丈宣起了作用,还是呦娘的面子起了作用,用完晚饭再来请安时,罗氏的院门便大大打开了。 罗氏与呦娘有些相似,圆圆的脸,粗粗的眉,骨骼细瘦,说话轻言缓语,很明显的江南人。 挺拔颀长的显金站在这两旁边,像两尊矮白瓷器旁,立了个瘦长的窄口斛。 窄口斛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罗氏说江南的黄鱼鳖好吃下饭,显金就说起温州的洞头紫菜空口都能干二两; 罗氏说江南的麻将打法和徽州的不一样,显金顺势就将缺一门、爆头、彩漂、扛开挨个儿顺一遍; 罗氏说绢簪发不如鲜挽发灵动,显金立刻笑道,“任什么儿,上了夫人的脸,都被您衬得更灵动了。” 主打一个以丰富的知识储备,拍好夫人马屁。 真正做到事事有回音。 熊知府踏步进门,便听内间言笑晏晏。 显金随呦娘起身。 罗氏笑着接过熊知府的外披风,眉眼放松地介绍,“.您不是一直听说陈记泾县作坊的掌柜是个小姑娘吗?喏——” 显金赶紧双手扶左膝问个大安,大声道,“府台大人,小女陈敷之女,请府台大人安好。” 熊知府被吓一跳。 这小姑娘中气也太足了。 熊知府不急不缓进隔间拿香胰浣手,低着头随口道,“姓也改成‘陈’了?” 显金克制住上挑的眉头。 竟真的知道她! “回府台大人话,没改,还是姓贺!”声音仍旧中气十足。 熊知府笑了笑,拿干绢帕擦干手,转身坐到八仙桌前,把帕子随手递给罗氏,抬眼打量了眼前的少女。 身量挺拔,素面朝天,穿的是深棕色的麻布衣裳,一张脸斗白,眸子亮得像燃把火。 看起来利落又精瘦。 上位者见小辈,最喜欢的就是如显金般,行事说话不拖泥带水,大大方方又精神头十足的。 熊知府点点头。 显金也不知他在赞同什么。 “.我记得你。”熊知府单手搭在四方桌上,国字长脸上八字胡,看上去不像一府主官,倒像个与世无争的乡绅老爷,“怀民灵堂,你爹扛个棺材发癫,被瞿夫人拿拐杖杵了膝盖窝子,正好撞到你背上。” 熊知府脸上的表情被胡子挡完,“是你不?” 显金惊诧于熊知府的记忆力。 是不是干到一定程度的人,记忆力都非常惊人? 前世她导儿,一直记得她 显金收回思绪,忙点头,“是我是我!”又笑道,“那时候光顾着疼了,没来得及跟您请安!” 熊知府胡子动了动,估计是胡子陈记不得了,当家人是瞿老太,老家店子管事的是个小姑娘,娘子军掌事,陈记更上一层楼。” 罗氏温婉地笑,“陈记开明,您不记得了?咱们余杭老家女东家也不少,东庄的绣楼、西庄的布店,不都是女人当家?” 熊知府捋捋胡须,不以为然道,“谁当得好就谁当家,在意什么男女?” 显金眉梢动了动。 所以这是呦娘相对自由的原因? 熊知府又指向显金,“咱们宣城近五年没出六丈宣,这小姑娘反倒把六丈宣制出来了,我看其他纸行最好都去陈记取取经,学上一学,知耻而后勇,别嘴上赞誉,心里妒忌,拐弯抹角在我这上眼药。” 上眼药? 上什么眼药? 谁上眼药? 显金眉梢未动,面容仍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呦娘单手掩帕温温柔柔地打了个呵欠,扯着罗氏撒娇,“伯娘,进了仲秋就易困呢!” 罗氏看了眼显金,笑着叫大丫鬟打发呦娘回去,又拿了个绣棚子坐到隔间的太师椅上,表明自己人在,但心不在——熊知府与显金虽年龄差放那儿,但到底男女有别,罗氏自愿充当缓冲带已是很见礼了。 显金感激地向罗氏投了一眼。 熊知府将茶盅里的浮叶吹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做出六丈宣自是大功一件,但也有不少人借青城山院一事告陈记的黑状——听说,你和放之走得很近?” 显金知道自己该跪下了。 但是。 她不想跪。 乔导儿不是罪人,她不需要跪下帮乔导儿赔罪。 “乔师,指点过小女学业。”显金低着头,声音仍旧响亮且坦荡,“小女受乔师照拂颇多,故而青城山院事变后,小女便将乔师膝下幼女接到陈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熊知府再点点头。 点头,好像是这位府台大人的习惯动作。 也不算在赞同什么,只是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 “照料宝珠就照料吧,宝元估摸着也是心有底,知道有人会尽心尽力照顾他幼妹,才会往外跑吧?” 是问句,但熊知府不需要答案。 熊知府又喝了口茶,茶汤在口中品了品,又笑道,“这福鼎白茶确是不错,入口不涩,且有回甘。” 显金猛地抬起头来。 熊知府随手将茶盅放下,眼睛未抬起,“你喝过这白茶没?” 显金喉头一动,讷声道,“.乔师曾给小女送过一盒.” 熊知府笑着再点点头,随口道,“放之是受了些磋磨的——水牢磨不死人,却能把人磨得头晕眼、手脚溃烂,不死也要脱层皮。早年的探郎,又桃李满天下,普通五品府尹可吃不下这样的人物。” 显金手攥紧,她不知自己听懂没。 熊知府,是不是再给她递话,隐晦地告诉她,乔山长死不了啊? 至少,近日,在应天府收押阶段,乔山长是死不了的?! 那之后呢? 第119章 看得清楚 之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显金心里清楚,就算是老熊,也远远没有到上达天听的级别。 如今是阁老要搞心学流派。 阁老背后站着的,是当今最高权力中心。 权力中心要搞谁,搞了就搞了,难道还要挑日子呀? 关键是,为啥要搞?搞到什么程度才算完?这搞法,是全民都搞呢?还是重点搞乔家一家? 这些答案,才关乎乔家的命运。 显金低垂了头,抹了把眼泪,一只手,狗胆包天地指向东南角,索性换副牌来打,“门口的那些书生,打地铺、吃凉水、日夜守着,沽名钓誉固然有,但真真切切向为乔山长求一条生路的也不少.” “就是泾县那位崔县丞,也为了乔山长的事跑来跑去、忙前忙后,累得一嘴的燎泡。” 显金声音一软,耷眉臊目,“大家都只是想乔山长活着罢了!” 罗氏绣的手都缓了缓。 小姑娘看起来太可怜了! 像只被丢到半路的小狗! 就算不能帮忙,宽宽小姑娘的心,总是可以的吧! 罗氏不赞同地目光投向熊知府。 熊知府感知到老妻的谴责,清了清喉咙,“这通敌的罪名,目前也只是怀疑.圣人到底顾忌青城山院出去的学生和百安大长公主,若是真要捉拿,你以为宝元跑得掉?你以为宝珠还能被你领出去?通常来说,在事发后二十四个时辰内,你拿不到证据,想将对方置于死地就很难了。” “最多流放三千里,断两条腿,小事情啦!” 熊知府乐呵呵地安抚显金。 官场上说话,从来不说死。 熊知府挽了一句,“但凡事无绝对,若福建有突破,放之的生死便要再议。” 流放,三千里,断两条腿.小事? 显金:. 当官的,玩得都这么大吗? 风险越大,收益越高? 显金在消化。 罗氏转了转眸子,抓到了盲点,探出个身子眯眼问,“崔大人,也很焦灼?” 显金依旧耷拉眼,转过身来,点头道,“崔大人虽不是青城山院出身,但长久以往,他有学问上的请教都会找到山长,素日里县衙与山院之间的关系很不错县城的读书人也都服他气,以前山长还对他颇为可惜,说过‘若崔衡家中少负累,许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显金一副愣头青的样子,张口就来,“听说,我们县上要来个新知县?” 熊知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似早已看穿姑娘间的小把戏。 显金硬着头皮上,为了呦呦的荣光和后半生! “若新知县架子大、性格犟,咱们县、乃至咱们府上的读书人恐怕要跑完!” 罗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熊知府倒是如同打开了新思路的大门,青城山院培养的多数是走心学的学生,如若朝廷派下一个走理学的官员,两个学派斗起来,吃亏倒霉的只有他——辖区内学风昌盛、人才倍出,他的政绩不比他的钱兜好看? 立刻将崔衡拱上知县的位子,不现实。 但是让来官都个个滚蛋,这,他还是能做到的。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年底考评时,直属上峰的评语十分重要。 熊知府摸了摸胡子。 有丫鬟给显金倒茶。 倒茶送客,这规矩她懂。 显金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垂首告辞。 罗氏唤住显金,“.天太晚了,回泾县,恐怕天都亮了,不若” 罗氏瞥了眼熊知府,话锋一转,“不若,叫小厮帮你在官驿腾一间房,明日消消停停地出发?” 显金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又道,“不怕不怕!小女今日有住处——三爷带小女进的宣城府,等会子还去给瞿老夫人请个安欸。” 罗氏又留了两句,显金态度很坚决,便差了大丫鬟送显金出府门。 将出府门,身后的锁儿便怯生生道,“咱们回宣城宅子吗?” 救命,她害怕。 张妈妈这样强悍又不要脸的存在,都被宅子里的人逼着打了半个月的年糕,如她这般娇弱的小羊羔,岂不是要被吃光光? 显金回头望向门柱前的大红灯笼,轻轻摇摇头,“直接赶骡车回泾县。” 锁儿嘟囔一句,“那不若刚才应承去官驿歇一夜?” 显金笑了笑,“做人要见好就收。” 罗氏是想留她下来,但明显熊知府是不想的,一个干了这么多年稳稳当当的五品官,没必要与商户关系走近,这看在别人眼里,是自损身价、浪费羽毛。 六丈宣给了、乔山长的消息打探到了一二、也帮呦娘将崔衡摆到了台面。 总的来说,这一趟走下来,收益颇多啊。 显金上了骡车便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留下罗氏埋怨熊知府。 “.小姑娘家家的,身世本就坎坷,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儿。好容易得了乔山长青眼,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如今又没了这层庇佑你偏生跟个小姑娘猛打官腔,真是七分人样没学会,三分官样栩栩如生。” 熊知府哭笑不得。 他这老妻,甚都好,偏生一点,十分天真纯良。 就算两鬓间斑白了,眼神也像举子学生一般清澈. 小狗儿? 这姑娘是小狗儿吗?! 是松狮啊! 看上去愣头愣脑,实则精得舔灰! 熊知府“嗯嗯嗯”囫囵敷衍,不欲与老妻争执。 罗氏又道,“.听她这么说,崔衡倒是不错啊,是个心宽又和善的君子。” 在你眼中,耗子都有两分长处——一分吃得少,二分长得小。 熊知府未置可否。 罗氏接着道,“就算这次当不了知县,倒也与呦娘算是般配。” 熊知府隔了一会儿方笑了笑,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呦娘既然看好他,那就他吧。” 罗氏一愣,“.呦娘向来知礼,何来看好不看好的?向来都是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羞答答地回房” 熊知府摸了把胡子。 姑娘耍的小心眼子,在他眼中,就像蒙了一层清澈的水流,是蒙了点东西,但无济于事,至少水下有几尾鱼,他作为看客,能看个清清楚楚。 熊知府心知肚明,却不欲拆穿——任谁的筹谋都是从小到大,从糙到精,要给年轻人一点时间,教他们慢慢长成,那时候耍的心眼和手段,才更好看啊。 第120章 极限拉扯 紧赶慢赶在宵禁前出了城,坐在骡车上,看天空斗转星移,四下空寂无声。 锁儿睁大眼睛靠在车框边缘,撩起车帘,见天际尽处有好几颗星星连成了一条线,便兴奋地预备叫自家掌柜一起来看,哪知一扭头,便见自家掌柜的歪着头靠着,几个呼吸就睡得跟头小猪的了。 锁儿心疼地脱了外裳给自家掌柜披上,抱着胳膊半撩开帘子问,“狗哥,咱们几时能到家呀?” 周二狗挥鞭子,“山路不敢快,天亮到家吧!” 锁儿“噢”一声,又探个头出去,“那狗哥赶稳一点噢,掌柜的刚睡着,这几天掌柜的一直没咋睡呢。” 周二狗胡乱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懂事!” 一边敷衍,周二狗一边暗自挺直脊背,把缰绳细缠了几圈稳稳掌控在掌心。 显金后世有个习惯,上车就睡,停车就醒,是非常适合参加夕阳红旅行团的体质。 骡车一停,显金立刻迷蒙地睁开双眼,撩开车帘,便见微弱熹光中模模糊糊的“猷州”的城门牌匾。 还是乔山长的字呢。 显金抿抿唇,转头问周二狗,“不让进?” 宵禁没结束,城门就不让进。 显金倒是做好了宿在城门外的准备,“.我记得三五里外有间客栈,要不咱上那儿歇歇?” 谁知周二狗还没说话,便听车厢外传来守门士兵恭恭敬敬的声音,“可是‘陈记’的贺掌柜?” 周二狗“唉”一声,不太适应守门士兵这么好的态度。 接着便听城门“嘎吱嘎吱”专门为她打开了一条细缝,堪堪足够骡车通行,显金撩着车帘眯眼探头看,便见硕大个灯笼下,陈笺方背手而立,微微垂首,下颌藏在温润的眉眼下,像一个精心勾勒的椭圆,不见棱角与锋芒。 显金人醒了,脑子还没醒,脱口而出,“这么早,你在这儿干嘛?打鬼还是捉鸡?” 陈笺方一抬头,显金正呆头呆脑地贴在车窗边,嘴角还挂着一行可疑的亮晶晶的液体,心头升起微妙的情绪——这小姑娘一晚上没回家,他急得在城门口等了三个时辰,一晚上就陪这守城的士兵值夜了,后来士兵都去睡了,他不敢,就怕他们回来没人给开门。 她倒好 ——嘴巴边还挂着一行口水。 陈笺方转头向守门的士兵拱拱手,“辛劳您开门。”顺手递了一枚银角子出去。 士兵笑嘻嘻地接了,腰躬得比陈笺方低,“您客气您客气!” 态度很是恭敬。 钱是一回事。 重要的是人。 没听说县城里如今传得沸沸扬扬的,青城山院倒了,里面的书生作鸟兽散,整个县城如今读书人就指着陈家这位二郎君读出出息来——不过是提早三刻开城门的小事,早开也是开,晚开也是开,卖希望之星一个面子又有何不可? 城门封禁,城门口熙熙攘攘,等着排队出城赶集的百姓,也有做早饭生意的摊贩。 显金嗅着空气中油气又喷香的气息,深吸了口气。 “饿了没?”陈笺方的声音适时在骡车响起。 咋不饿? 去大人物家里做客,总不能一直猛吃啊。 一屎壳郎,捧着碗,猛吃三碗饭。 这画面也太美了。 显金摸摸肚子,挑帘子看了眼摆着大油锅炸油条和芝麻圆子的早餐摊,再看希望之星神色淡然,微垂首跟在骡车旁走。 他怎么不上车? 显金心中浮出 他准备一直跟着骡车走回老宅? 显金缓缓生出 “我们去吃豆浆油条吧。”显金抿唇笑笑,叫停了周二狗,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跳下骡车,主动朝陈笺方走去。 既然他要走路,那就一起走吧。 她又不是瘸了。 显金让周二狗和锁儿先回去,“…回去补觉先,都赶了一夜的路!” 待显金走远,周二狗赶着骡车,如梦初醒,“不对。” 周二狗忿忿不平,“我们也可以吃了豆浆油条,再回去补觉啊!” 锁儿愣了愣,难得与周二狗同仇敌忾,“掌柜的怎么吃独食啊!” 吃独食的显金和陈笺方,一人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豆浆和后世并无大的不同,甚至豆质香气更浓烈,显金剜了一小勺黄放进豆浆,再将油条撕成一小截一小截放进豆浆中。 油条浸满豆浆,拿筷子拎起来,酥脆的外壳还未完全软化,但内里经发酵后产生的气孔裹挟着豆浆像一块美味的海绵。 显金坐在早起做活的人旁,一口一小截,干得飞快。 陈笺方一夜未睡,胃口没开,默默舀了一小碟酸笋放在显金跟前。 希望之星人还怪好的咧! 省嘴待客,还照顾周全。 他真的,她哭死! 显金抬头朝希望之星展开一抹油条味的笑。 陈笺方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好似半月前的挣扎,在油条与豆浆的烟火气中,默契地一笔勾销。 待显金吃完,陈笺方双手撑膝,开口道,“昨天走了一晚上的夜路?” 显金点头,“走的官道,二狗哥打头阵,寻常人不敢来惹事。” 约莫是伙食好,周二狗这一年块头越变越大。 感觉甚至可以单手把李三顺拎起来。 让人很有安全感。 再加之走的官道,尚在宣城府辖区内,不存在宝禅多寺山匪的情况,故而显金才敢连夜赶路… 陈笺方见小姑娘不以为然,不由闷了闷,想起那盏冷茶,再想起小姑娘仰头喝下冷茶的决然… “你若需要,可以提早告知我,我陪你去。” 陈笺方这句话说得心惊胆战,实在不知这话说完,小姑娘是否又会如冷茶一般,发个大脾气,想了想又向回挽了一句,“左右山院如今作鸟兽散,我出个远门,也权当散心。” 陈笺方手握着豆浆的碗沿,隔了一会儿才听小姑娘言语含笑,“行,下回叫上你!” “咯噔”一声,陈笺方心中好似有石头落地。 他低眉掩饰住眼中的放松,再侧眸用余光看显金神采奕奕地喝豆浆吃油条。 陈笺方在心中长长呼出一口气。 或许,他可以不用当面锣、对面鼓地,与显金将那日的凉茶撕扯开了吧? 过去了就过去了。 也许是小姑娘那天不太高兴; 也许是小姑娘就想喝那碗凉茶; 也许还有其他无足轻重的原因… 如今再撕开,未免有种时过境迁的难受。 陈笺方按照心意,转了话头,“可见到了熊知府?” 显金微微一愣,便笑言,“见到了,看起来便是位久居官场,知世故却不世故的前辈…” 陈笺方听显金语气中透露着明显的轻松,亦不由得为两人的关系恢复如初,感到高兴。 高兴之余,他不知自己似乎错过了显金眼中稍纵即逝的叹息。 昨天写完的,但最后一点一直不如意,感觉没把男女间那点极限拉扯写出来,就一直在改~ 也不知道我现在有没有表述清楚想要传达的点… 第121章 求神拜佛 显金与陈笺方细说起昨日与熊知府的往来,着重强调了三点:“.照熊知府的意思,乔师一事还有得熬呢,上头在博弈,且不知谁输谁赢。” 显金指了指天。 陈笺方心情很好,跟着显金的指头望上去,天空亮澄澄,偶有浮云飘过。 陈笺方重重地点了点头。 显金看少年郎难得地、颇为孩子气地又仰头又点头,心下一软,看着陈笺方笑了笑,“此为一则;二则,便是咱们泾县知县的人选,估计崔大人若想上位,虽有难度,却也并非不可为,陈家若想在泾县进一步,与崔衡的关系必须维系。” 特别是在青城山院一朝作鸟兽散的状态下,崔衡是陈家能抓到的另一张牌。 陈笺方唇角抿笑着点头,“此事,你无须担心,我与崔衡从未交恶。” 少年郎的眼神温和,唇角藏了抹冰释前嫌后的放松的笑。 显金将那声叹息暂停,在心中换作了怜惜与豁然,“ 显金顿了顿,“ 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 读书人最好的归宿是出仕,将一腔热血与数十年读书凝结的果实,献于九州山河。 商品,最好的表达,便是贡品。 不同的阶层将赋予商品不同的含义,这便是商道令人厌恶的本质。 陈笺方低头喝了口豆浆,低声嚅嚅,害怕被显金听见,又希望被显金听见。 ——“都听你的。” 显金眉梢微动,低眸看了眼早已空空如也的碗,不觉暗骂自己“饿死鬼投胎!”——这时候借机喝口东西,才能缓解她清晰听见这句话的惶然啊! 一路回老宅,显金倒是没试过从城门走回水西大街,途经一处双子塔尖,门口聚集挎着竹篮与鲜、香烛和灯、清水和攒盒饭菜的信众,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 显金探头看了看,陈笺方细心介绍道,“这是水西双塔,双塔后有一间崇庆寺,里面的信和方丈佛法很有些精通。恰逢今日十五,是信众的拜佛上香日。” 显金一直不太懂佛法精通是个什么意思,心里想,嘴上问。 宗-教,确实不是陈笺方的高分课程,他略想了想便道,“于佛法,信和方丈可讲深讲透,譬如人生习苦,苦尽则甘来,许多信众都爱听。” 显金耸耸肩,“信众们是否多家贫,或多病?” 陈笺方看了眼排队信众,多数是中老年女子,粗布麻衣,面容凄苦,目光却很平静,不由抿唇。 显金笑笑,那肯定爱听这“佛法”嘛!信和方丈不就是给这群擅长吃苦的贫家画了个大饼嘛,这饼之大,今生炖不下,需到来生才能吃上。 陈笺方低眸温润道,“.也有读书人或功成名就之人,愿与信和方丈讨教。我记得山长以前就很爱来。” 显金挑眉,站定问陈笺方,“宝珠,可说话了?” 陈笺方苦笑摇头,“你才走一日.” 你才走一日,我会想念你。 但不代表,这一日,宝珠就会说话了呀。 “不仅依旧不说话,终日将自己团成一团.张妈妈送过去的餐食,每次都只用了一点点白饭与水”陈笺方不知如何安抚小姑娘,但他能理解宝珠的无助与封闭,“再这样下去,她也会垮掉。” 显金埋头原地踱步,隔了片刻又抬头问,“这位信和方丈除了佛法精通,骗人可灵验?” 陈笺方眯眼,“骗人?” 噢,嘴一快,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显金摇摇头,“算命——算命!” 陈笺方不知显金要作甚,只能如实作答,“据说,看相卜卦,信和方丈也有一番建树。” 陈笺方自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语,以为显金为乔师一事走投无路,企图投奔空门,赶紧道,“请信和方丈算上一卦未尝不可,上上签便准,下签便是你手臭。” 显金:. 你可真是个超时代的唯物主义。 不过希望之星为显金提供了思路。 显金一进老宅,便直奔宝珠厢房。 径直推门而入,见厢房大门、角门与几大扇窗棂全都关得死死的,雕芙蓉木床上拱起一堆小山样的.宝珠。 显金半坐在床边,拍了拍被子,“宝珠,我打听到乔山长的消息了。” 被子掀开一角,拱出一只肥润小猪头。 显金摸摸猪头,轻声道,“乔山长如今被押在应天府,择日将往京师,乔山长,吃了些苦头,被囚在水牢中,每隔一个时辰水牢中便将水升起来,将他淹没.” 宝珠埋着头,浑身抖动如筛。 显金连忙扑去,将宝珠的肩膀拼命搂住,“可他还活着可乔师还活着啊!” “再多,我也打听不出来了我刚刚路过水西双塔,听信众说,信和方丈解卦很灵,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去崇庆寺求一卦,求一卦,看乔师与宝元究竟怎么样!?” 显金死死抱住宝珠,她能明显感觉到宝珠渐渐不抖了,渐渐平静了下来。 当现实没了盼头,那就画个饼吧。 等待饼的过程,就足以治愈一切。 隔了许久,宝珠泪流满面地仰头。 显金忙重重点头,“咱们去吧?” 宝珠紧紧攥住显金的衣角,两行泪“唰唰”往下落,头却止不住地点。 显金舒出一口长气。 临到晌午,显金牵着低低挽了个髻子的宝珠自二门进了崇庆寺,佛祖雕描金且慈眉善目,显金带着宝珠上了香,供奉了清水与果子,再向功德箱中投了一枚银角子。 小沙弥撞了撞钟,表明佛祖知道了,可以开始你的有偿许愿了。 显金便将签筒递给宝珠,目光鼓励,“摇个签子,咱们待会去请信和方丈解签。” 宝珠胖爪子摇晃,一根签落到地上。 显金捡起来看,工整小篆“下下签”。 显金抿抿唇,从袖兜里掏了一枚更大的银角子出来,塞进功德箱,又把签筒递给宝珠,言简意赅,“摇,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显金姐姐什么没有,银角子最多。” 小沙弥:? 显金看向小沙弥,“劳烦小师傅敲敲钟,看佛祖同意不。” 小沙弥:?? 他该怎么传达佛祖的意图? 同意敲两下?不同意敲一下? 小沙弥闷头敲了钟。 显金摸摸宝珠头顶,理直气壮道,“这钟声比刚才的响亮,回声也更悠长,佛祖同意了,摇吧。” 宝珠抱着签筒,如临大敌。 显金弯腰捡起来,“中吉”。 显金还想再摇,抬头见小沙弥惊恐且不可置信的眼神。 算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中吉就中吉吧,有点缺憾才完美。 显金恭恭敬敬地将签子递给小沙弥,温声道,“陈家二郎早晨邀约了信和方丈解签,小师傅您看,咱们是在大堂等?还是进内院等?” 第122章 谁命更好 “在大.还是在内院去等吧!” 小沙弥,一分钟,脑子里转过八百个弯。 万一方丈一句话没说对,这怪怪香客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一枚银角子塞到方丈手里,理直气壮,“劳烦您重新说一次”. 小沙弥不自觉地抖了抖。 佛祖大量,有可能不怪罪。 但他笃定,方丈一定气到,骂他“孽畜”。 你问为啥不骂怪怪香客? 没看到人香客塞了银角子嘛! 小沙弥为自己周全的考量而自豪,深感下一任主持不选他,都是方丈眼瞎。 “内院内院!您出二门,左拐再直行,先往声闻阁去!”小沙弥手里死死捏着那支“中吉”,飞也似的赶紧逃离此是非之地。 显金牵着乔宝珠的手,不急不缓往里走。 宝珠才十岁,和显金见过的乔家人一样,身架子大,长得高,如今已到显金肩头。 显金一低头,便看到小胖湿漉漉的眼神和通红的鼻头。 小胖正扬起脸,充满期待与依赖地看着她。 显金轻轻捏了捏小胖的掌心,像是给她说,更像是给自己说,“放心放心吧,咱们抽的是吉签。” 放心放心吧。 “为政”篇的作业都还没交呢。 这次,她特意写得狗屎烂。 十分期待导儿的辣嘴毒评。 崇庆寺的内院质朴干净,走的小清新原木风,一枝过季的桃剩个光秃秃的脑袋恭迎秋风。 秋风没恭迎到,恭迎了位一看便仙风道骨的领导层和尚。 不同于后世部分名寺名庙主持们矮敦黑胖的背时形象,信和方丈确是符合世人心中世外高人的模样。 长须飘飘,袈裟加身,面颊瘦削,双目有神,且慈眉善目,语气温沉。 “贺掌柜、乔姑娘。”信和方丈唱了声“阿弥陀佛”,看了眼前的两个姑娘,一个健壮圆润却嘴角向下、双眸无神,一个颀长瘦削却眸光如炬。 显金不知道怎么和出家人见礼,只能带着宝珠拱手问好,“信和方丈。” 前者,他见过两面,乔山长的幼女,掌上明珠。 后者,他听过数遍,泾县的名人,“陈记”纸行在泾县的话事人,有人说她乐善好施,有人说她手段狠辣,还有人说她贪婪愚昧,也有人说她聪敏机变。 故而,显金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又善良又恶毒又贪心又大方又聪明又蠢钝的多面体形象。 如今一看,这多面体,面相—— 真好! 天庭饱满、印堂开阔、耳廓分明、眉长且高,眉中藏小痣,尤其田宅宫宽广平坦,有趋利聚财之相。 这样好的面相,是他当主持这么多年,在泾县 信和方丈从容地收回目光,伸手拿过签子,口中念了一句,“很好啊,中吉。” 小沙弥跟在身边急得猴跳狐窜,恨不得攀上主持的腿,爬到耳朵边说小话。 信和方丈余光瞥了一眼,“出家人喜怒定心,何故失态?” 显金抬起眼皮子。 小沙弥憋了声,夹道,“这 信和方丈没听清。 小沙弥仰头闭眼,“这是 信和方丈不置可否地拂宽袖,先“噢”一声,再问,“那乔施主抽 小沙弥疑惑睁眼,想了想,随即摇头——他当时惊呆了,力气都用来支撑着他不往下掉了!哪还有力气张嘴组阻止啊! 信和方丈便点点头,“这便是佛祖的意愿,自然很是作数。” 小沙弥不解。 信和方丈顺势告诉小沙弥佛法,“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你的不言即为佛祖的指引,乔施主在佛祖指引下抽 信和方丈这个解释,就很佛法啊! 显金先是一愣,随即抿嘴笑了笑——信和方丈这个说法,不仅是在告诉小沙弥,更是在告诉宝珠。 果不其然,宝珠双眼含泪地紧紧攥住显金的手。 小沙弥似懂非懂,信和方丈觑了眼宝珠,笑了笑,“签文的意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签中写‘西水长安过明桥’,意为施主所求的因果在水,过水则生,不过水则死。” 宝珠双目瞪圆,连连点头! 是是是! 早上才说了,父亲被关在了水牢! 和水有很大关系! 宝珠急切地摇了摇显金的手,对着显金如胖啄米般一直点头。 显金安抚似的摸摸头,转身问信和方丈,“那后一句‘东海长风上天云‘又是何意?” 信和方丈道,“风与水自东而起,阳与乐自东而生,此为万事万物之道,两位施主心中所求,在水中,在东边,在云和雨交替之处,风卷残云之后方可扶摇直上。” 这就说得有点抽象了。 怎么理解都行。 甚至可以理解为你到东边的游泳池游个蛙泳,脚趾一蹬,夹出个纯金块砖。 显金密切地关注着宝珠的神色,见宝珠从欣喜到迷茫再到肉眼可见的欢喜,不由心中大慰。 她的心理咨询水平,仅仅支撑她和好友一起大骂渣男,再劝好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一定要舍得给男大学生钱,才能拥有年轻的胴体——这种肤浅又粗鄙的水平。 既然科学无法解决,那就只能寄托于玄学了。 显金还想问点什么,却听宝珠喑哑又迟疑地开口,“东…东边…意思是我哥哥…去了东边吗?” 显金大喜过望,一把抱住宝珠,“你说话了!你说话了!” 信和方丈半蹲下身,双手微微扣住宝珠的肩膀,神色悲悯,“东,或许是你的东边,或许是镜中你的东边,或许是宣城府的东边…这只是一个广义,但小姑娘你前途灿烂,你所关心的必定全须全尾、安稳无恙——否则,怎么会是你抽到了吉签呢?” 宝珠闷了半晌后,双眼迅速红透,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肩头窸窣抖动,瞬时之间放声大哭。 显金轻轻环抱住宝珠,面露感激地看向信和方丈,嘴型无声地说了声,“谢谢。” 信和方丈将签子抹进宽袖中。 谢他? 不谢他。 乔家姑娘命好,常遇贵人。 陈家的贺掌柜,命更好,自己就是贵人。 第123章 臣要退了 闻声阁中,小姑娘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若院子里那棵秃头桃树有小手,一定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耳朵。 信和方丈温声安抚胖两句,见安抚不下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小姑娘声音又尖又细,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尖叫。 胖身体健壮,肺活量极好,叫起来不带换气的 信和方丈脑顶门像被锤子砸了一个洞,再用锥子在小小的洞里挖呀挖呀挖. 佛法无边,契法无垠。 信和方丈决定放过自己,从袖兜中拽出一枚缠红线的铃铛玉佩系在胖腰间,明确表达佛祖与他都坚定罩她,在用坚定的眼神与显金对视后,飞也似的逃了。 显金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仙风道骨的逃跑背影,一时间说不出话。 嘿,你别说,这和尚,运动细胞还怪好的嘞。 像披着袈裟在跨栏。 胖哭累了,手里紧紧攥着铃铛玉佩,一回老宅便跟着张妈在灶屋转悠,张妈妈激动得老泪纵横,操起刀就从水槽里捞了条精干的活鱼,将背柳鱼肉片成薄薄的片子,在翻滚沸热的老母鸡高汤里飞快地烫了几个呼吸,再一把捞出,扔在加了鸡蛋、又香又劲道的手擀面上。 胖还想吃,张妈妈嘴里“祖宗”“心肝宝儿”一通乱叫,就是不多给碗面。 中老年妇女有自己一套养生逻辑,“.久贫乍富要忘形,久饿可不能吃多,伤脾胃。” 张妈心疼地贴贴小胖,嘴里嘟嘟囔,“咱们慢慢来,一会子张妈妈给你做点白玉糕,咱配芡实蜂蜜水吃;晚上再吃个粗盐烤羊肉肋条,妈妈再给你烧个红豆薏米汤.看咱们小宝珠瘦得,脸都瘦脱相。” 显金的眼神从宝珠圆嘟嘟的脸上移到胖出窝的手背。 好瘦呀。 陈笺方接连几日都不在宅中,每每早出晚归,有时傍晚回家,眉头紧锁,甚至一言不发。 陈笺方忙啥,显金心里是清楚的——照熊知府的说辞,乔师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短则一两年,长嘛那就没数了,这满山院的夫子和学生咋办?家大业大的学生倒还好,家里派了马车来接,回去了是请西席做个过渡也好,直接打包硬塞到官学、府学也好,拿钱开道十分便利。 也有生怕祸起萧墙、殃及池鱼的墙头草,连更连夜收拾东西,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一部分是不需要别人帮忙操心的。 正儿八经需要帮忙操心的,是那一群或即将下场参考、或一心求学但都家贫无依的书生。 陈笺方并几个夫子、三四个举人串成线,主要负责这一小部分考生之后的善后问题,对于明年即将下场考试的书生,若是乡试考秀才的,陈笺方连同两位夫子,在城郊盘了一处一进的院落,不收受束修,甚至还提供中午的一餐食,一直到明年秋闱参考; 对即将院试考举人的,陈笺方拜托了相熟的师兄,也走了崔衡的路子,荐到宣城府的官学读书; 对如杜君宁般,家贫但好读书的童生,托了尚老板,本预备打包送到秦夫子处,后来想想要一碗水端平,这一批尖子苗子便被泾县周边的几个县学、私塾瓜分了。 对此,泾县老教谕特来老宅,借陈家的酒敬陈笺方的茶,老泪纵横地感谢,“君子大义,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您肯做到这个地步,乔山长应大慰,理应大慰啊!” 说着便要把手里的酒往地下撒。 陈笺方眼疾手快一把拦住。 显金:. 乔山长是泡在了水里,不是埋在了土里啊喂! 不过看老教谕一副老泪纵横,后继有人的样式,显金便知陈笺方站出来善后一事,至少在宣城府算美名远扬,很得了一些南直隶读书人的追捧和赞许。 读书人有名声,总归是件极好的事。 显金与之笑言,“.君子美名,传扬四方,若咱们科举仍是举贤制,你也不用再用功三年了。” 彼时陈笺方正低头喝张妈妈泡制的胖大海川贝梨汤,听显金如此说,陈笺方艰难咽下汤水——连续十来日在外奔波,一天说了以往八天的话,说得嗓子红肿,吞唾沫似吞刀片。 “.不是为了名声。” 陈笺方声音沙哑,像一块细腻发亮的丝绸落在发秃的枝桠上,被撕扯成毛边与碎片。 显金笑起来,“知道你不是为了名声!”顺手把梨汤旁的枇杷膏送过去,“虽说不是为了名声,但做了这么多事,得一句赞誉不也挺好吗?——这王医正送来的家传秘制,人听说你为了乔师东奔西跑,话都说不出了,特意让人送来的。” 陈笺方眸光温了温,伸手接过枇杷膏,沙着喉咙,“你也觉得我做了好事?” 显金再笑,“为恩师奔走,此为大忠;为后辈奔走,此为大义;免费为后辈授课辅导,此为大德.你得表扬,应当的嘛,我当然觉得你做了好事啊。” 陈笺方将头埋下,下巴顶着衣襟,嘴角不可控制地勾起一抹浅笑,“你觉得好,那便很好。” 少年郎声音沙棘棘的,正好挠在显金的痒痒肉上。 显金略有不自在地转过身,不知作何感想。 她,好像怎么想都不对。 从书中夹住的干,到前些时日陈笺方似说了又似没说的那句“都听你的”,再到今天这句“你觉得好,那边很好”.她抓心挠肝地刺挠,偏偏又不知道哪里痒,十个手指挠挠挠,全然无用武之地! 显金张了张口,隔了会儿,又把嘴巴闭上了。 管他什么意思呢! 和人,和任何人打交道,都不应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为何她如今认认真真地将陈敷当作她后爹对待?不就是因为陈敷待她全然不设防?不就是因为陈敷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全都想着她?不就是因为陈敷先将她当作亲闺女看待嘛? 若陈敷天天“小心肝”“乖姑娘”这么唤她,却时刻忌惮她,怀疑她,不允她插手铺子上的任何事,这算爱嘛? 不算。 这算口头警告。 警告这男人不行,只会言巧语,提到真金白银就“臣退了,一退就是一辈子”。 补昨天滴~晚上还有今天的更新。 第124章 县外来客 陈笺方忙,陈敷也没闲着。 萧敷艾随大大,最近迷上了写《宣城的二十八种纸》,展现出了丰富的理论功底和东拉西扯话南北的凑字数本领,比如你说洒金箔宣纸,你就写师傅们顶烈日摊草、热气腾腾的水池中捞纸、烘干石板上刷“三板斧”. 萧敷艾随大大偏不,他写洒金箔宣纸,写的是,少女在六月艳阳下一边拿银签子吃西瓜,一边用软毫笔写下瘦金体的清词;写的是,经水墨晕染后,熔炼得极薄的金箔像暴雨后的云朵藏在山水间,羞怯地露出染色的躯体;写的是,上京赶考的读书郎将一纸洒金宣纸藏在胸口,作出最动人的文章后,才拿这张纸誊抄 言辞很动人,文笔非常细腻,以纸说故事,以纸说人生。 显金看得目瞪口呆。 她以为萧敷艾随大大写的是传统技艺百科全书,结果大大写的是小清新随心散文录记。 就像你逛某po,以为能看到肉色的片段,结果打开一看,人家写的是“增加母猪产后奶-量三十六计”。 显金:粗看觉得很荒谬,细想觉得也挺合理。 任何事情发生在陈敷身上,都挺合理的。 这种心理建设,让显金看到穿着粉蓝色褂衫,将头发那松油抹平,身上带着一丝水木暖调香气,一副标准小白脸纨绔打扮的便宜爹陈敷后,心态不仅平静,还有种诡异的“果然如此”的沉默。 显金默默地把样书向前推了推,“三爷,您这书,尚老板愿意帮你印三百本按照二十两的买断价格分销,之后如果再印,都以三百本打包算价,二十两二十两地付给。” 显金加了一句,“这个价格已经很高了,秦夫子那本《霸道书生爱上我》,起付价也才不过二十两。人家是什么级别?人家是掌握宣城府九千少女心事的霸主,您就一本《泾县十八吃》卖得还不错,这个价可以了,我建议您签了。” 陈敷嘴里叼了根牙签,双手背后,斜着眼看桌上,把契书往前一推,“我这本卖了。” “卖了?”显金蹙眉。 陈敷点头,牙签随着弧度晃动,“卖了。前几日宣城的兴荣斋找我定本,五十两银子三百本,若明年年初前三百本卖出,就再加印六百本,再得一百两。” 显金:? 不比翻开高-hnp文,结果是母猪产后护理的震撼小。 自家便宜爹,出息了?大神了?有人约稿了? 显金感觉陈敷粉蓝色小褂儿后,闪着一轮光圈。 显金愣愣的,半晌没说话,陈敷叼着牙签,心情很好地吃吃喝喝完毕后,同显金说了拜拜,“.我这两日去宣城府签契书,叫张妈不做我的饭。” 显金还没回过神来,便不见了陈敷的身影。 显金想来想去,连忙追出去,赶紧叫了董管事陪着去,“.烦您一定多看看契书,三爷那性子,别给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陈笺方在一旁默默喝着白粥,在心里小本本上记下一句话:爱管事,抱鸡母,只信自己不信别人,别人不听话要生气。 这句话被他长期置顶,仅屈居于“喜欢喝凉茶,着重强调”这句话的下方。 陈敷和董管事的双缺席,导致宣城来人时,够格接待的,只有显金一人。 显金正守着泾县铺子,扒拉算盘珠子,快腊月了,要把这一年的盈收支出算成财务报表。 现目前泾县就两间铺子,平日里的账都很干净,算起来简单。 显金刚一抬头,便见一身着素色长衫,长圆脸,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中年男性推门而入。 “客官,您需要点啥?” 显金归位算盘后,扯了抹布擦了擦手。 这脸貌有点眼熟。 显金脸上挂着笑,脑子里飞速运转,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吧? 来人温笑着同显金打个招呼,“金姐儿,来泾县也才不到一年,怎就不认识你五爷爷了?” 显金恍然大悟。 五爷爷。 陈老五,和被显金算计到家法伺候的陈老六是一个爹妈生的,陈敷的亲五叔,如今帮着瞿老夫人和陈二爷管着宣城府的三间铺子。 显金忙笑着叫锁儿上了茶,又是拿攒盒又是拿瓜果,“…瞧我这记性,一到年底,这事儿尽数掀上来,便顾头不顾尾,怪我怪我!” 陈老五乐呵呵地落座,眼神避开了柜台上铺开的账册。 这么一个小举动,叫显金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五爷爷,多了几分好感。 账册是生命,就算显金兜里干干净净的,可也不代表她没有从公账里临时挪用些钱财,或填补公账的支出,或提前给小曹村、尚老板预支订货的工钱。 这些账,显金不太愿意让宣城府看见。 虽说母公司是一个,但底下分出来的子公司是存在资源竞争关系的。 陈老五在宣城府的地位,比董管事更高,但没有达到显金在人事、资金这两项卡脖子权利上极为自由的高度。 陈老五笑了笑。 这老头子一笑,双眼弯弯的,看起来既慈祥又可亲,跟他那老鼠过路都恨不得刮出二两油的六弟,根本就不是一个路数。 “怪你五爷爷,临时转道也没提前告知。”陈老五说话也很轻柔,叫人如沐春风,“本是去草场上收料,路经咱们老家,便想着来看看。” 陈老五双手往下摁了摁,“你坐,你坐就是,贺掌柜该作甚就作甚,就当五爷爷我是来串门子的。” 显金没发现陈老五从“金姐儿”的称谓变成了“贺掌柜”,只觉这老头儿亲和有加,说话也很有章程——呜呜,好久没见到这么正常的陈家人了呢! 特别是早上看到粉蓝搭配的时尚达人陈敷后。 人家说坐,但显金是一定不会坐的。 显金跟在陈老五身后,在铺子里挨个看了一遍。 陈老五仔细看摆货的斗柜,一边看一边随口问,“咱们如今铺子上最卖钱的是哪种纸呀?” 显金展眉笑了笑,“不是纸!是田字格练习册和十二节气手账本。” 陈老五深为认同地点点头,“早有耳闻…田字格练习册是咱们家与泾县周围的官学、私塾达成一致,定量运送;后面那个十二节气手账本,倒是没怎么仔细听说——” “单本售价几何?一月可卖出多少本?咱们纸张的制作与印刷可还跟得上趟?” 第125章 哭得出来 陈老五随口一问,语气轻松。 显金笑道,“您问的这些,我这一时间脑子空空,实在是答不出来——咱们店子里如何进货、如何经营、如何想法子盈利,这都是咱们董管事的功劳。” 显金注视着陈老五的神色变化。 陈老五神色没有变化,仍旧一副乐呵呵的笑罗汉样,回头望了望,找人似的: “咱们董管事今天旷工啦?” 显金递过去一盏温茶,笑眯眯道,“陪着咱三爷回宣城府去了,您若要来,提前知会一声,三爷便带着董管事给您请安来着——董管事是咱们铺子里的老狐狸,他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一个小姑娘,我懂什么呀?” 别人不能拿性别说事,自己倒是可以因此示弱得风生水起。 这不叫双标,这叫策略。 陈老五始终笑吟吟,听罢显金的话,不予置评,却转了话头,转头又看向层叠放置的斗柜,“听说也做成了六丈宣?可拿来与五爷爷看看品相?” 显金赶忙一副惋惜的模样,“您若早来一月便好了!我们就做出来了两刀六丈宣,上个月全都送往宣城府熊知府府上了——这种好东西,咱们一介商贾怎敢奇货可居,殊不知怀璧其罪啊!” 陈老五低头喝了口温茶,又笑道,“咱们泾县铺子上,能掌舵做六丈宣的就一个李三顺,还需至少十五个手上功夫过硬的老师傅。咱们铺子上的周二狗尚算把劳力,其余几个郑家兄弟” 陈老五笑着摇摇头,“当伙计的命,成不了大器。” 陈老五将喝了一口的茶放桌上,“其余做工的劳力,可是咱们泾县其他作坊家里的师傅?” 显金像没想到陈老五会这么问,愣了一愣,“我我还真不知道咱们是怎么做的六丈宣,全赖李三顺师傅主持。” 说着憨憨一笑,“您知道我的,没甚见识,又是一介女流,对做纸一窍不通,就算脚连脚跟在李师傅后面看,也不一定看得懂啊。” 陈老五了然似的笑笑,“那贺掌柜是否介意我同李师傅聊一聊?” 显金忙点头,转头眨了眼睛,问锁儿,“快去请李三顺师傅来店子里。” 锁儿埋头嘟囔道,“您不是放李师傅假了吗?说他先前做六丈宣辛苦了.” 显金一急,神色就上脸,“那就让他现在跑着来店里!五爷爷过来,他放什么假!” “唉唉唉——别!”陈老五连忙阻止,一笑,圆圆脸上的肉便堆在了颧骨下,“别别别,不过是闲来聊两句,你这小丫头倒是惯会小题大作的.” 陈老五似是想起什么来,不由乐呵呵地笑得更欢,“你说你,管店子有董管事,管作坊有李师傅,你拿着这二十两银子一个月的月例,作了个甚呢?” 显金也跟着笑,兴高采烈道,“当个好吃懒做的废物啊!” 这个答案,倒是在陈老五预料之外。 陈老五的笑意终于被哽住了。 显金笑意到眼睛里,“若董管事当家,李师傅必然不服气;若李师傅当家,董管事必然不服气;若三爷当家” 算了,有这个念头,都是罪过。 显金点到即止,“故而,选来选去,只有我这个废物当家,最平衡。” 陈老五快被这一套歪理说服了,笑容收敛了三分,礼貌“嘿嘿嘿”之后,便转了头去细看店子里的陈设与现货。 人,来都来了,得吃了饭再走,这是中华民族传承千百年的虚假人情。显金特意叫张妈妈置办了一桌席面,没人陪吃,显金便拿出暴发户老爹教授的陪吃技能—— 脸上恭恭敬敬在笑,手上兢兢业业转桌。 主打一个上级夹菜我转桌,上级敬酒我不喝,态度很到位,实力很作废。 陈老五待得吃完饭,挥别了站在店子门槛上的贺显金,转身进了长巷。 身后紧跟的长随,埋着头快步跟上,“这贺小娘的闺女,在咱们陈家待了快十年了,从未听说过有甚了不得的地方…如今也是传得厉害,这一看,确实是个窝囊废。” 陈老五脸上挂着的笑,淡了两分,神色却一直很是从容,“窝囊废个屁,这丫头滑不溜手,跟条泥鳅似的…你自己想想,咱们特意从丁庄绕到泾县来,这么一上午的时间,咱们问出个什么来了?” 长随眯着眼。 嘿! 还真是啥也没问出来! 就记得那贺家的,笑得真诚,态度热情,礼数到位了! 陈老五见离老宅远了点,便逐渐放慢了脚步,圆脸宽眉,很是亲切可近,“那丫头心里有数着呢…”顿了顿,“让陆儿这两天蹲在陈记店子外头,数!看什么卖得最多!看谁去得最多!看完之后,去店子里假装买家,把所有货的价格摸清楚,着重问问那手账册子!” “咱不问六丈宣啦?”长随开动脑筋。 陈老五看了眼长随。 动脑筋是好事,但更好的是,你先别动。 “平常人家,谁有胆子买六丈宣?买来六丈宣,又有个什么用处?!”陈老五恨铁不成钢,“放机灵点吧!犯蠢别犯到我跟前来!” 饶是训人,陈老五都一副慈眉善目弥勒样。 …… 陈老五一出去,锁儿便同显金道,“那陈五老爷本就是来探听虚实的,您装作一个万事不管的撒手掌柜,到时老夫人听见了,那功劳是别人的,惩处铁定是您的…” 显金正收拾去年的陈纸,听锁儿这么说,便笑道,“乌龟有肉在肚子里,他来探听咱们店子的盈收,说明啥?说明瞿老夫人未曾与他明说泾县铺子的买卖现状,他才会几度试探我。” 显金手上动作轻柔又有力地将一沓纸缓缓卷起来,“来自内部的竞争,示弱比示强有用,咱们把姿态做足,就算是瞿老夫人来了,咱们也占理。” 对待外部的敌人,要同仇敌忾,如秋风撒落叶般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对待内部潜在的对手,既要防备,又要交好,可不能撕破脸皮,让董事长觉得你是个刺头,丝毫不团结同事。 等会,董事长气急了,赏你休息日早上七点半准时起床,转三趟地铁,抵达一处荒郊野岭,带着六七十个更年期老阿姨,参加公司团建,还需要自己起灶做饭——看你哭不哭得出来。 第126章 躺平摸鱼 等陈敷回来后,陈老五又亲上门来了一趟,拎着一壶好酒,见到陈敷与下了学的陈笺方便是一个热络的招呼,“…藏了五年的黄酒!走!小稻香!五爷我定了八冷八热的大席!专门等着你们咧!” 显金笑着看。 显金比较意外的是,陈敷见到这位五爷爷是很高兴的。 至少,比见到其他所有的陈家人,热情。 “五爷!”陈敷笑着颔首应是,伸手迎了迎,“您怎么有空来泾县?” 陈老五这头拍拍陈敷的肩膀,那头拿眼神和陈笺方纠缠,“嘿!还能干啥呢!去丁庄收明年的草料和檀皮!” 陈笺方温和作揖,礼数周全。 “什么草料要你老人家亲自来找?”陈敷笑嘻嘻。 “嘿!收草料是小头,来看看你和二郎是重头戏!” 陈老五一边说话,一边手推着陈敷朝外走,“走吧走吧!咱爷俩带着二郎喝着去——把老董和老李也叫上,周二狗那狗东西也来!郑家弟兄也来凑个数!” 陈敷最爱的就是吃饭、喝酒和艾娘,乐呵呵地跟着陈老五往前走,走了两步才觉出不对,“显金,不去吗?” 陈老五“唉”一声,“一群大老爷们,小姑娘去像什么样!”转过头,挥挥手中的酒壶,与显金潦草地打了个招呼,“我给金姐儿定了两个菜,叫张妈和她身边那矮胖黑陪着吃就得了。” 锁儿左看右看,蹙紧眉头,缓缓打了个问号。 气氛热热闹闹,陈敷听说显金也有饭吃,便放心地被半推半搀往外走。 陈笺方却默默收回了抬起的左脚,稳沉地躬身行礼,“.小辈尚在热孝,长辈们推杯换盏,小辈一人喝茶吃素难免扫兴,加之尚有文章要作,小辈今日就不陪了。” 希望之星本就不是陈老五的目标人物。 陈老五听其言,不觉惋惜地“哎哟”两声,劝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随即果断地带上陈敷远走高飞了。 乱哄哄的人一走,老宅迅速恢复平静。 显金低头,掸了掸裙裾上的褶子,再抬头时随口招呼陈笺方,“张妈说晚上吃面,我要了菌菇的码子,你要吃什么提前说。” 陈笺方走到显金身边,笑一笑,“和你吃一样的码子,省得张妈做两份。” 二人说着便朝井口中庭去,显金仿若无其事问,“五爷爷一直跟着老夫人吗?” 陈笺方微颔首,“自祖父死后,五爷爷跟着祖母闯,六爷爷守祖业——两位长辈虽是同父同母,性子却极为不同,六爷爷向来乖张反骨,胆子奇大。” 君子本不语人长短,更何况是自家长辈。 陈笺方却说得很详尽,“六爷爷犯下大错,后来的结果,你我皆知。五爷爷与他截然不同,向来温和、顾全大局且行事踏实,在长房这么些年,没出过什么大错处。” 显金抿了抿唇,轻轻点了点头。 陈笺方止步蹙眉,“可是今日五爷爷寻你不是?” 显金摇摇头。 “四处寻了店子的错漏?” 显金再摇头。 陈笺方想不出了,“那是.他哪里不好?” 就只能是五爷哪里不好? 就不能是她不好吗? 显金勾了勾唇角,有点想笑,好赖忍住了,便道,“五老爷今日一进店子,便直奔盈利、成本几何问个不停,我未答话,便又绕着弯子问店子的经营和刚做的六丈宣.” 陈笺方略微疑惑显金不畅的点,下意识为陈五老爷找补,“许是见你将店子打理得好,便多嘴问两句罢?” 肯定不是。 问的全是商业机密。 哪家好人一进人店里就问“嘿!老板!你这一个月能赚多少呀?你这面还挺好吃,原料在哪儿买的呀?调料怎么打的呀?” 你这商业间谍,连掩护都不打,就很侮辱人智商噢! 显金张口想同陈笺方解释,又觉得一开口定是长篇大论,久久说不完,很是耽误吃面。 便囫囵摆摆手,“哎呀哎呀,赚钱的事,你也不懂!” 说着便往出走,吃面去了。 留下陈笺方一人,目瞪口呆地在风中摇曳:这么快就嫌弃他不赚钱回家了吗! ….. 小稻香中,举杯换盏,无酒静三分,有酒亲亲热。 陈五老爷见大家伙都喝得面红耳赤、十分放松,便向董管事提了一杯,头歪在酒杯上,醉醺醺道,“老董,听小女娃的话,舒坦吗?” 董管事酒杯碰了碰陈五老爷的杯壁,姿态很收敛,脸上虽升起了坨红,语气却仍是清醒的,“瞧您说的,您不也是听老夫人的指令吗?” 陈五老爷没想到董管事这样回答,片刻怔愣后,笑起来,“那可不一样!我是听嫂子的话,你是听小娘生的黄毛丫头的话!” 董管事仰头将杯中酒喝完。 董老头子爱干净得很,日日修须,面上整洁,时刻挂着恭谨又亲和的笑意。 如今这抹笑意有点淡。 “小娘生的,也是人,也说人话,也吃白饭。”董管事筷子夹一颗椒盐生,“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 陈五老爷闻言,又提了一杯酒,“是是是!酒后失言酒后失言!” 黄酒温润不辣嗓子,但后劲十足,玩的就是喧嚣过后的心跳。 “老董,你跟我这儿装傻充愣,就没意思了。”陈五老爷顺手拿小勺给董管事舀了半勺生,“你帮陈家做工,我给长房做工,谁又与谁不一样呀!” “这几个月,你们泾县铺子的收益可谓是翻倍,好几样东西卖得贼好,当初叫你跟着老三来泾县,谁都清楚,老三就是个幌子,你才是真正做主那个人…如今呢?老家做出东西来了,你以为老夫人还会把这功劳算你头上?” 陈五老爷借着酒劲,眯着眼看董管事神色,“任你去问谁,都只会说那黄毛丫头真厉害!你算甚?你就是个给他人做嫁衣的冤蛋!” 董管事莫名举手。 是不是挑拨错了人? 连钟大娘都卷不动他,又岂会被你这三言两语癫乱阵脚? 不要小看一个临退休人员躺平摸鱼的决心! “本也是金姐儿的功劳。” 董管事嚼着生,“合该全归到她。” 最好把他手上流水簿册核算的差事也归走! 他对全职当一条咸鱼,一点意见都没有! 第127章 弱小无助 陈老五脸上的笑仍旧没有打折扣,两只眼睛无时无刻不亲和、不温善,这幅表情像只面具般焊在了他的脸上。 人啊,面具戴久了,自己都以为真的了。 陈老五笑着附和,语气豁达又理解,“是,也是你说的这个理!” “只是独木不成林,陈记这一年在泾县有多风光,咱都清楚,若说你没出力,我可不信!” 陈老五手背靠在额头上,指头捻着小酒盅,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没你们几只老麻雀,那只小鸡崽儿飞得起来?我可听说了,那小鸡崽儿前两日夜探熊知府府邸,回了宣城府,愣是没回陈家给嫂子请个安…” 陈老五手背拍手心,语气惋惜,“你说,这落在嫂子眼中,叫个啥?不就是翅膀硬了要飞了吗?” 董管事嘴里嚼着生米,喝了口酒,“这意思是,老夫人派您来给泾县作坊紧紧皮子?” 陈老五向后一靠,圆嘟嘟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那倒也没有,只是你想想,如今陈家还用得上她,若哪日陈家用不上她了,你、老李还有在座这几位爷们儿,岂不是就是跟错了人?站错了线吗?” 董管事浑然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十分稳重地吃生米。 跟错人? 老哥哥诶! 他都快五十了! 他现在还站什么队啊! 如今手上袖套三条杠,拿着一个月二十两的薪酬,包吃包住,还有几个小伙子听他安排,一年满打满算能存够二百两银子… 甚至,他每天可以不出现在店子里诶! 金姐儿说了,“人在心不在,还不如人不在,心也不在,凡两道杠以上的,实行牛皮筋制度,灵活上班,完成了任务的、没有事儿做的,你爱来不来,你来我还得包你一顿饭!没完成任务的,你也爱来不来,反正我只认结果,你一次没完成我不说啥,两次没完成直接减杠!” 他虽然不太明白,牛皮筋制度究竟是个啥制度,但他听懂了后面的话。 只要你能完成任务,你一天到晚不在店里都无所谓。 而他的任务只有两个——站在店里镇场子,在显金忙不过来的时候,充当卖货推销的角色;承担了两个店子的账簿册清理。 前者,显金没给他规定卖货多寡;后者,因日清日结打底,忙也就是每个月发工钱、入账目、走票号的那五六天。 其他时间,他是自由的小鸟,欢快地飞向雀神的怀抱。 这不香嘛! 不香吗!? 这和他理想中的晚年生活,没啥大差距嘛! 就算,就算啊,金姐儿往后嫁人了,对陈家没用了,君不见陈家那几个老爷郎君,对这小姑娘很是看得上嘛,特别是陈二郎,他可是经常看着陈二郎出入藏书阁,啥也不看,只盯着内院东南角那几间逼仄瓦房出神的. 保不齐,他,连带着他以后的子子孙孙,还得叫这姑娘一声“二奶奶”呢! 好吧好吧,退一万步,就算以后这金姐儿嫁不进陈家,那也还有两三年的时间为陈家卖命,一年就是二百两啊,三年就是六百两啊,他也够了。 最最重要的是,金姐儿这人实在,能处,有问题她是真上,既解决问题,又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既能保他一顿饱,又能保他顿顿饱。 这笔帐,从情绪到钱,从工作强度到工作要求,他还是会算的。 董管事慢条斯理地嚼着生米。 生米,香香的。 再慢条斯理地开口,“照五老爷这么说,站哪条线?跟哪个人?做什么事?才不算错呀?” 陈五老爷眯眯眼,小觑了觑董管事说这话的神色,笑得带着悔意,轻拍了拍自己的嘴,“瞧我这张嘴,总是张口乱说。”话在嘴上转了个弯子,叹口气,“你也晓得,老六是因为谁没了命的,老六是该死,但我好歹是他的胞兄,看那丫头不就不自觉地带点偏见吗?她既然好,那下回,我做东,请她做上宾,老董,你可得当陪客啊!” 董管事笑了笑,端起酒盅,主动碰了碰陈五老爷的杯子,“成,你说话,我作陪。” 陈五老爷仰头将酒喝干净,笑嘻嘻地露出杯子底,转过头又去同旁人说话。 待酒足饭饱,结账走人时,陈五老爷着人将董管事送回去,“.你个老东西,年纪最大,我不放心!别冻死在街上,明儿让我去官衙认人!让陆儿送吧你!” 董管事酒气上脸,满脸潮红地摆摆手,靠在陈五老爷长随身侧,转身往回走,自然顺理成章地错过了陈五老爷东倒西歪地钩住李三顺脖子的画面。 “顺儿——”陈五老爷钩住李三顺脖子,借着酒劲儿亲亲热热,像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把六丈宣做出来啦?” 李三顺酒气从喉咙到脑顶门,满得快要从七窍溢出来了。 做纸师傅平时不喝酒,喝酒多了,手会抖。 今天实在抹不过脸,只好喝两杯。 两杯不多,但谁也没告诉他,一杯就是一两啊! 李三顺正想答话,却从胃中翻腾起一股潮水海浪般又酸又冲的气流。 “哇噢——呕——”李三顺朝天喷射,正好吐到陈五老爷头上。 陈五麻了。 是真麻了。 不是因为酸腐的酒糟味,也不是因为在他面前晃荡的那两根消化了一半、挂着粘液丝的面条子。 是因为这该死的命运。 他怀疑自己专门从丁庄绕道来,就是为了度这场生命中必过的劫。 陈五老爷的笑终于淡了,面无表情地伸手将刚从李三顺胃里出来的面条子捞开,从袖兜里掏出绢帕擦了擦后,愈战愈勇般将眼光盯上了前方那个拥有绝品肱二头肌的男子。 “.二狗” 狗字还没发完音,就看到前方的男子叉着腰、撩起袖子,借着酒劲儿挑衅身边的郑家兄弟,“来!来!你先跑!我让你五步,我追你,追到你,你就叫我爹!” “砰——” 随着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响声,三个酒醉男子在空无一人的泾县街道上,展开了一场没有任何意义、但关乎父子名分的追逐。 周二狗一身腱子肉,当然获胜。 高兴得像忘却了写错作业被罚钱的忧伤。 周二狗一只胳膊一个,死死锁住郑家兄弟的咽喉,“叫爹!” “爹——” “爹爹爹——” 随即,周二狗痴呆中带着些许父爱的笑声响彻云端。 陈五老爷在原地站定,除了无助,还想求助。 深秋的风划过,也带不走他的无助和弱小。 敲人墙角这事,是很缺德。 但老天爷,倒也不至于这么报复他吧? 第128章 事无巨细 陈五老爷自己掏钱,受了一晚上的磨难,包括但不仅限于,周二狗携两大坨郑姓挂件在月黑风高的泾县县城里狂飙五公里,他赶着骡车都鞭长莫及; 在那三个显眼包飞奔的同时,李三顺还牢记作坊一把手的职能职责,一边吐一边追一边约束下属,“夜深人静,不要喧嚣,哇呕——!” 说实话,属他呕吐的声音,最大。 陈五老爷,很想哭,但他没有时间,他还要把这几个丢人现眼的货色一个一个送回家去。 一晚上折腾下来,天亮了,他顿感两鬓斑白,至少老了五岁。 该怎么样回报他终将逝去的五年? 在回宣城的骡车上,陈五老爷顶着乌青的双眼,一拳头锤在车厢壁内! 他很想骂人,但不知该骂谁! 骂老奸巨猾的董无波!? 还是骂吐得天昏地暗的李三顺!? 还是骂,在深夜的泾县奔跑着看到四点的太阳的周二狗!? 还是那个小娘养的贺显金!? 这些人,他.他都找不着骂点啊! 整个流程顺下来,他这讨骂,且纯属活该。 他着钱,绕着弯,请着客,来受罪啊! 车厢内壁不够柔软的丝绸让陈老五手心麻麻砾砾的。 长随陆儿小心翼翼地看陈老五的神色,迟疑道,“咱们就这么回去了.?” 现在泾县铺子,多眼馋呀! 那白的银子咧! 刚过六月时,泾县送了账册到宣城,盈利可比肩城东的桑皮纸作坊,具体多少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机密,只有老夫人知道,可见老夫人看到泾县账册那笑,便能猜到数额应当不低! 如今这半年,那可是与日俱增啊!——做生意就是这样,找到了门路,就不是你辛苦找钱了,是钱主动背着包裹上门找你! 钱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有钱人,到了一定程度,是不用自己赚钱的。 钱会生钱,甚至会有钱主动扑上来,求你赚它呀! 就这么放手了? 陆儿继续低声道,“您让我蹲门口看店子的销路,我看了,去水西大街的多是读书人,买的是描红册和刀纸,去水东大街的‘看吧’就有点苗头了,尽是些穿锦着绣的姑娘、奶奶,多是泾县的富户,出来时人手一本厚厚的册子,我聘了个要饭的小姑娘进去看,你猜怎么着?店子还卖茶!” “我粗粗算了算,就冲这人数、卖价,一个月泾县的收益,至少这个数——” 陆儿比了个“一”。 陈老五眯眯眼,“一张票子?” 一张票子五十两。 保守,太过保守,保守限制了人的思维呀 陆儿摇摇头,“一百两!” 陆儿鬼鬼祟祟地低头朝四周看了看。 陈老五斥道,“咱们在骡车上!” 噢,除非有人藏在车底或是躲在车盖上. 陆儿赶忙低头朝车窗外看去。 陈老五:. 陈家招工,是不是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神秘标准? 比如脑子灵光的,不准来? “磨磨唧唧,快说吧!”陈老五明显动怒。 陆儿忙道,“且我打听到,那小娘们心眼子多得跟筛子似的,如今全泾县的印刷都得从她手上过,啥书呀、本儿呀,要找城东头的尚记印刷就得买陈记的纸还有那各大私塾、书院的本子、纸张全从陈记走那水东大街的店子先前是宋记的祖业,现如今变成个看书喝茶的地儿了! “您自己想想,读书人、女人、考生的生意,她愣是一个没落,全划拉进生意经——就这么一年,泾县除了擦屁股的草纸不是从陈记出的,其他只要跟纸沾边的生意,陈记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陈老五愣,愣之后就惊,面上却看着十分平静,眸光低了低,迟疑道,“.莫非,真是那小娘养的挣下的?” 董无波有几斤几两重,他是清楚的,有点本事,但没这么大的本事。 刚回宣城府,陈老五一进宅门,便见陈二爷陈猜急急匆匆朝外走。 陈老五笑呵呵地搭上句话,“哪儿搁去呀?” 陈猜是个锯嘴闷葫芦,见到五叔,满脑门子官司却不知从何说起,“哎呀”一声便道,“城东,作坊出了点事!哎呀,说不清,等回来跟您详说!” 陈老五笑眯眯地点头,从袖兜里掏了两块拿油纸包着的丁庄米糕,“.多半没吃午饭,特意给你带的。” 陈猜感激地接过,“您记得我爱吃丁庄的米糕!” 陈老五亲昵地揉揉陈猜的脑袋,“你就是五十、六十、八十岁了,不也是五爷爷的亲侄儿吗?” 陈猜感动地摆摆手,拖着胖墩墩的身体转身笨拙地向外小跑。 待人走过回廊,陈老五侧身同陆儿轻声交代,“.去,问问哪个作坊、那间铺子出什么事了?别打草惊蛇。”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进正堂,便见瞿老夫人正吃午饭,长房遗孀段氏陪着用饭,二房的许氏站在瞿老夫人身边夹菜。 三房的孙氏,估计又躲在房间里打火锅。 陈老五笑眯眯,“嫂子,我回来了。” 瞿老夫人点点头,许氏忙转身见了礼,段氏抬眸看了陈老五一眼,神色很淡漠。 陈老五心头嗤一声,老大这都没了,这段氏还端着知府夫人的架子。 陈老五回头转念一想,男人没了,人儿子还顶事呢,一个陈笺方又能保长房长盛不衰三十年,便慈祥和蔼地同那二人都打了招呼。 瞿老夫人吩咐人端椅子放凳子,把拐杖往边上一顺,示意陈老五站近点,“可顺畅?这几年丁庄的草料越发紧俏,我听说福荣记的二当家入秋后就立刻去定了草料,一下定金就是三百两,我生怕你去晚了,啥也捞不到。” 陈老五想起丁庄的农户一听说是陈记来收,气氛之热闹,态度之热情,恨不能将一整个草场卖出来,甚至价格上也谈得很是公道。 就有一点不愉快。 有个庄头一听陈记就问他,“.咦?去年那个小姑娘哪儿去了?今儿怎么没来?若她来,我还预备杀了家里年猪,给她搞一顿正儿八经刨猪汤来着。” 什么小姑娘不小姑娘的,陈记哪儿来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生意也敢做,不怕不靠谱吗? 陈老五心里过了一遍,面上却很稳沉,“咱们陈记厚道又业大的名声在外,就算是旁人先去,庄头和农户也更愿意出给咱,这回收料收得很顺利,了二百两银子定了十个月的草料,我看过那些料,韧劲足又长,很适合做熟宣。” “你办事妥帖,我向来放心。”瞿老夫人又预备叫人再拿副碗筷来。 商贾人家,又都是长辈晚辈,男女之别没这么严苛。 陈老五赶忙推辞,“嫂子,路上吃过啦!吃的方糕和凉水,对付两口,胃里现在实着呢!”话锋一转,笑着说起瞿老夫人一定感兴趣的事,“待收完草料,我还特意回了趟老家儿,二郎瘦弱了,许是受他老师影响,神色看上去也有些疲倦,我还给他留了两只山里新收的参。” 果然,瞿老夫人放下了筷子,蹙眉,“二郎很疲倦?” 陈老五笑道,“您的孙儿您知道,二郎向来担得起事,青城山院散了,他把那些没去处的读书人接手了,找了个宅子,自己的书不读,给人家全天当夫子,晚上回来再做文章温书——日夜颠倒、黑白忙碌,这能不疲倦吗?” 瞿老夫人眉梢间有冷戾,看向段氏,“二郎的信里,与你说过这些事没?” 段氏轻轻擦了嘴,将绢帕放在一边,神色如常——也就是没有神色,“他都有功名加身了,若他爹不死,已娶妻生子,媳妇既不是他主官,又不是他上峰,二郎倒也不用事无巨细地汇报吧?” 昨天的更新,明天补… 这两天工作巨忙,明天周末补补补哈哈哈 第129章 背后坏话 瞿老夫人面色从冷色变成厉色,“老大媳妇,他便是成了家生了子,乃至有了孙辈,你做母亲的也该上心管教、贴心照顾,何来这番话?” 瞿老夫人头微微一偏,“老大积劳成疾,莫不是也因你不管不顾才酿成的坏果?” 段氏抿抿唇,伸手将桌上的绢帕拿起,攥在手心里,微微张口企图说些什么,却终于忍下,也不知心中过了几段话、几个想法,段氏终究开始开了口,“大爷自登科后,终日胸痛胸闷,媳妇问过原由,是因小时发了高热未将养好,便被夫子从床上掀起来读书,至此落下的病根。” 瞿老夫人看向段氏,“你什么意思?” 段氏神色很淡,“媳妇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大爷身上的病根自小就存下的,媳妇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叫个向来健壮的男人一朝猝死,母亲的怨怪很是没有道理。” 瞿老夫人双目圆瞪,急促地大喘了几下。 陈老五垂首安静立于其旁,面容整个藏进了黑暗中,不知神色如何,只看他肩头垂立,十分放松,绝没有因这番争吵而紧张。 二房的许氏有些着急,在桌子底下伸手拽了拽大嫂的袖口。 她这大嫂,啥都好,人才好、家世好、运道好,就一点不好,这口上不服软——先前跟着大伯在任上,天高皇帝远,谁也不挨着谁,过年节时短暂地回来一趟,她那婆母也只有捧着、顺着、关怀着的。如今大伯去了,大嫂回了宣城,这远香了好几年,如今开始近臭了。 近臭的具体表现为,大嫂和婆母就说不到一块去,一个说前门楼子,一个说腊枪头子,婆母要强,大嫂清冷,婆母气得头顶冒烟,大嫂仍旧面若冰雪 她在冰火两重天下,很是焦灼,很是焦灼呀。 且不论家和才能万事兴,单单一点,这城门失火,容易殃及池鱼啊! 每每二人斗法,最后当炮灰的,总是她。 偏生,她还记吃不记打,比如现在,她克制不住张口劝架的欲望——“怎么又说到大伯了大伯刚过冥诞,正是大家都伤心的时候,大嫂也不是这意思,娘也不是这意思.” 瞿老夫人目光灼灼地扫视过来,“我是什么意思,你大嫂是什么意思,你又听懂了又明白了,全天下就你一个明白人!” 许氏瞬时脸色通红:您有本事跟大嫂厉害去呀每次都骂我干啥呀! 只有她受伤的成就达成。 她这张嘴呀!真是闲人许大姐呀! 大嫂段氏轻垂眸,敛过衣袖,平平和和道,“二郎与他爹不同,他爹耳根子软,二郎是有主意的。这么大的郎君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母亲,您也该放宽心了。” 不待瞿老夫人做出反应,段氏起身告辞,未与陈老五有任何眼神接触,径直朝外走去。 许氏手里的筷子还夹着块烤鸭。 夹都夹起来了。 许氏犹豫之后,还是把瞿老夫人的碗,当作烤鸭最后的归宿,顺便还夹了几根葱丝和一块面皮。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此时此刻我还有心思吃烤鸭!? ——瞿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许氏,隔了一会儿平息心情后,方长舒出一口气,一边捏鼻梁一边告诉许氏,“你也去吃饭吧,我同你五叔说说话。” 许氏忙点点头,圆嘟嘟的脸与夫君陈猜十分相配,放过烤鸭后便在裙裾上擦擦手往外走。 瞿老夫人示意陈老五坐下,“跟我详细说说吧。” 陈老五应了声“是”,弯腰坐了一半的凳子,笑道,“泾县铺子在阿敷的打理下不错,董管事和李师傅都是能干的,如今吞了宋记,干了许多事儿,看起来咱们家生意在老家做得很好呀,阿敷素日不着调,如今被您扔出来自生自灭,倒也是个能立起来的汉子.” 陈老五还想说,却被瞿老夫人摆摆手制止住,“不说旁人,只说二郎。” 陈老五看向段氏刚走的方向。 瞿老夫人不耐道,“不用管她们,妇人之仁,以为宽容就是爱护,殊不知宽容便是放纵!” 再摆手,“跟我详细说说二郎的近况。两月前对青城山院乔夫子被官衙带走一事,倒是略有耳闻,原以为不会影响到二郎的学业,如今听你说起,却是我疏忽了。” 陈老五略有局促地搓搓手,像是为因他而起的这场婆媳争执而内疚,话语间便也转了风向,“唉——我也是因为看到二郎突然瘦削而心疼,刚未曾顾忌大侄儿媳妇也在,如今想来大侄儿媳妇说得也有道理,这乔夫子桃李满天下,又是探郎出身,乔家在京师颇有根基,乔家女婿还有爵位,乔夫子多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咱们家二郎这时候站出来善后,也是叫乔家看到他的真心不是!” “难!” 瞿老夫人鼻梁酸涩,揉了一会儿,总算好些,“除非那宁远侯全须全尾地从福建回来,清清白白地洗刷掉通敌叛国地罪名,乔家才能堂堂正正地起复。” 陈老五一副 瞿老夫人紧紧抿唇,没有回答。 陈老五想了想,再道,“不仅如此,听说金姐儿.” 瞿老夫人神色缓和了一些,“金姐儿怎么了?” 陈老五准确地抓住了瞿老夫人的神色变化,笑容可掬,“倒也没什么,只是听说金姐儿和乔家关系也不浅,甚至在乔夫子落狱后,将他的独女接到了咱们老宅养着。” 瞿老夫人微微蹙眉。 陈老五又是一笑,“养着倒也没事,养个姑娘的钱,咱们倒出得起,只是以后咋办?正如嫂子所说,乔家是生是死,咱们尚且不知,二郎帮山院的同窗落在他人口中还能赚个忠义耿直的名声,可..可擅自养着乔家罪人的姑娘,这传出去了,别人会不会以为咱们家也跟在乔夫子身后帮着做些通敌呀、叛国呀、惹恼朝廷的事儿呀?” 嘿嘿嘿,第一更,二更稍后 第130章 拿捏到位 瞿老夫人眉头拧成一个“川”,隔了一会儿,到底保持了自己的判断,轻摇摇头,“那不至于,祸不及妻儿,屠不尽女稚,这是规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这么干。咱们家把乔夫子的女儿养着也成,只是这些杂事不该叫二郎分心,祸害他读书的辰光。” 瞿老夫人话声听起来像是有了决断。 陈老五没说话,等着她开口。 “既然青城山院都散了,那二郎还留在那儿有何意义?叫二郎尽快回来。”瞿老夫人沉声道。 陈老五恭恭敬敬应是。 陈笺方在哪儿,对人影响不大。 把他放在宣城府更好。 正好,借着陈笺方作筏子,把大房段氏和瞿氏的矛盾给勾起来——方才不就因为这事儿干了一架吗! 再者说了,陈笺方离开泾县,他想对泾县做个什么也便利了,免得陈笺方在那儿,他想做个啥都投鼠忌器,就怕陈笺方哪股轴劲儿发了,在瞿氏跟前出他言语。 陈老五道,“那咱就赶在年前,叫二郎回来?年后也成,左右要回老家过年,咱们回来时便一并带过来即可。” 瞿老夫人摇头,“立刻叫他回来,若他回来了,今年又何必回老家?” 陈老五故作怔愣,“阿敷还在泾县呢!” 瞿老夫人愣了愣,“他在就在吧,给他送二百两银子,叫他好生吃点,小时我忙起来,他不也自己过了好几场的年吗?这么大人了,还非得和亲娘过年不成?” 陈老五笑了笑,应了声“是”,又问,“那乔家姑娘,咱们可还接着养?” 瞿老夫人思考片刻后,“继续养着,这烫手的山芋咱们不接也接了,如今扔出去,未免叫人说陈家凉薄,于二郎名声不利。” 陈老五再道,“是,那弟弟等会就从内院另拨两个丫鬟和一个婆子到泾县去,专司照看乔姑娘,将乔姑娘的月俸银子与家中的姑娘一致,日常所需银钱都从咱本家走,不过金姐儿的账,您看这样行吗?” 事虽是金姐儿开的头,但这人情必须是乔家欠给陈家的,这中间就别有金姐儿的掺合了。 见陈老五理解到了自己的意思,瞿老夫人亲和地打眼看过去,“很有些道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陈老五领了命,眼神投到这一桌子还没怎么动过的菜上,有些愧疚,“也怪我,非得挑吃饭的时候与您说道,只是看金姐儿在泾县一味靠着自己的想法,全然不顾陈家的利益,稍急了急…” 瞿老夫人眉头仍旧紧蹙,因长期以往地蹙眉,她眉心间已有深深的痕迹,“金姐儿做事是把好手,可她娘死了,这路子太野,该沾染的不该沾染的全都敢干——接收乔家姑娘一事,至少应当同主家说一声吧?” 主家 陈老五克制住意图高高挑起的眉头。 什么叫主家? 雇佣! 我给钱,你办事,叫主家叫东家! 陈老五搞清楚了在瞿老夫人心中那小贱娘们的角色后,出言便带了几分力度更大的试探,“是,金姐儿这小姑娘做事有一套,许是能人脾气都大,在泾县颇有些一言堂、一刀切的样子,两间铺子,她一人说话,时日久了,倒不知泾县的铺子是姓‘陈’还是姓‘贺’了。” 瞿老夫人眯了眯眼,“老董,也尽听金姐儿的?” 陈老五笑了笑,“老董毕竟年岁大了,有些时候,心力大不如前,加之金姐儿强势,对其锋芒,老董也是能避则避。” 强势? 瞿老夫人并不觉得强势是个缺点。 身为女子在世,想要做出一番成就来,不强势些,万千个男人压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瞿老夫人沉吟半晌后,“一个店子,最好账房与东家一条心,金姐儿如今撇了账房的活儿,自己做了二东家,咱们就得找个与我们一条心的账房过去。” 无论何时,钱和人都是最要紧的。 倒不是说防备着金姐儿,只是有些监督,有些底线要划在前头。 就像她派金姐儿去围猎先前的老六和朱管事一样,任何时候都不可一人独大。 瞿老夫人在心里过了一遍人选,城东桑皮纸作坊的年账房倒合适,对陈家颇有忠心,最后一点不好,他曾是显金的手下败将,这重身份在这里,又如何能对显金产生震慑呢? 瞿老夫人问陈老五,“你可有人选?” 有。 咋没有。 就等着你问这话了! 他想要摘桃,不让人插手,怎么摘这个桃!? 陈老五低头想了想道,“您弟妹娘家有个幺舅,先前也是读书人,后来考不上去了,便一直是个童生,我老丈人先头使钱给他塞到了清河镇上做小吏,您若需要,就把他召回来,派到泾县做个账房也成。” 陈老五似是为难地摊开双手,“您说要一条心,我便只能想到这儿了。使账房还是要沾亲带故的好,家里的随从过去,仍旧要被金姐儿摁着整啊。” 瞿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是这个道理。 “那就他吧。”瞿老夫人着重强调,“不是叫他去约束管束金姐儿的,是叫他敲打敲打,别太忘形。” 陈老五连连点头,“自是这个理儿!再好的人,不及时给她紧紧皮子,始终要变松松垮垮!” 一下子解决几桩事。 二郎又要回来。 这才是大事。 瞿老夫人又把话头扯到陈笺方头上,“.还是要请个师傅才行。还有不到两年,孝期一过,二郎立刻上场——乔夫子倒了,乔徽便也没出息了,咱们宣城府的头号种子就是二郎了,你去差人上熊知府的府门问问,能否请他老人家荐一位有真才实学的夫子,顶好是致仕的进士,再不济也要是经年的举人,钱财、束修都不是问题,只要对了咱们二郎的症,开多少价都行。” 陈老五连连点头。 待出了游廊,长随陆儿探头探脑地跟上前去,“五老爷,咋样?” 陈老五笑眯眯地背手朝前走,“咋样?小样儿!” 他拿捏这个嫂嫂,向来没有不成的。 第131章 算我输了 没什么比坏消息来得更快。 显金擦了擦嘴角,笑着问,“怎么了?” 董管事看了眼呲着个大嘴剔牙的陈敷——这几个重磅可不能一股脑说给这位瘟神听,他听了,怕是要把祠堂掀翻! 便预备与显金耳语。 陈敷怒目高扬,“说什么悄悄话呢!” 显金对董管事笑了笑,“您且说吧。”看了眼陈敷,“是五老爷的事?还是来人了?” 董管事不由大为惊诧,“你你如何得知?” 显金笑道,“前天五老爷来,便知其来者不善——我在泾县一家独大,除了财权半数上移,几乎已经脱离宣城管控,五老爷手里掌着三间铺子,他不慌?” 显金再看了眼清冷喝粥的陈笺方,“就算他不慌,现如今咱们家的宝贝二郎没书念,还给自己惹一身麻烦,老夫人今天没亲自杀过来,尚且算她老人家涵养好了。” 陈敷“哧”地笑起来。 陈笺方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放下碗,“金姐儿” 显金双手做投降,“好了好了,我说错我说错。”转身问董管事,“究竟是何事?” 董管事清清喉咙,“.现老宅门口来了位姓陆的账房,自称是从宣城来的,怕咱们如今铺子多,生意铺得开,现有的人手不足,老夫人特意派过来的,还拿了一封老夫人的信。” 意料之中。 显金平静地点点头,“那就麻烦您把他带进来吧。” 陈笺方面无表情地轻抬眸。 董管事还没走,意味着还有事没说完。 显金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坏消息就是要一下子听完才舒爽。 “另,宣城还派了两架骡车,接二郎回去,说是为二郎请了位极好的老师。”董管事索性一股脑闭着眼将坏事说完,“还有咱们乔姑娘的日用、月例也一并从宣城拿过来了,走陈家姑娘的账,一个月五两银子。” 说着又递了四张银票给陈敷,“宣城今年不回老家过年了,这是老夫人给您的过年费,指望您招待着店子的人好好乐一乐。” 陈敷接过银票,面色晦暗不明,隔了好一会儿方笑起来,“二百两?乐一乐?老董,过年你回宣城不?” 董管事喉咙发干,“自是回的,家中老妻、三子和幼孙还等着我回去贴春联。” 陈敷不自觉地将银票攥紧,轻轻点头,“是啊,过年,谁不回家?李三顺要回村里,郑家兄弟也要回老家,周二狗一早就请假说要回老家相看提亲谁不回家过年?大家都要走——我拿着这二百两,和谁乐?” 说到最后,陈敷的话轻得快要掉入尘埃。 显金将陈敷手中的银票抽走,笑着再递给董管事,“等会,劳烦您拿这二百两去小曹村将明年的定给续了,正好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呢!” 显金又转头看向希望之星。 只见陈笺方面色发冷,整个人散发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凛冽气息。 “那个人,显金你自行处理。”陈笺方轻声道,“至于那两架骡车让他们打道回府,让车夫给祖母带句话,就说我的文章还劳烦崔县丞在改,若无意外,明年这篇文章将作为邸报,落我与崔县丞的姓名,呈送南直隶。” 意思是,论文还在写,搞不好能当一作发个顶刊,这个时候就不要转实验室,以免动摇军心咯。 显金垂眸笑了笑,再抬眸时,目光平静轻轻地同董管事点点头。 没一会儿,一个身形偏矮、面颊凹陷、驼背耸肩的中年人耸着肩进来,一手一个大包袱,看起来便是做足了留下来的准备,一见到安静坐在上首的陈敷,便将包袱一甩,跟着就迎上去,“三郎君!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我是你五奶隔房三婶家的小幺舅,论亲缘关系,你也得叫我一声舅舅啊!” 舅.舅很离谱啊! 陈敷躲都躲不开:哪里来的乡巴佬!把他粉蓝色褂子都摸脏了! 陈敷手脚并用地往后缩,再一脸求救地望向显金。 显金笑着招呼,“您先从三爷身上下来成不?”语气平缓,“咱们‘陈记’店子里,做生意时,便只认职务关系,不认亲缘关系,您看,便是我,素日唤三爷不也没唤作爹爹吗?” 凹陷中年人回过头,看清是显金后,“啧”了一声,语声尖利,“你倒是想叫爹,你是吗!?你配吗?你能吗?!谁知道你是哪来的野种?” 陈笺方后槽牙咬紧,正欲开口,却听陈敷顶着一张气得涨红的脸,“你可闭嘴吧你!她若是承认叫我爹,我立马去崇庆寺烧头香啊!哪儿来的舅舅!给老子滚下来!别往老子身上扑!” 陈敷像掸耗子似的,将这凹陷中年人往下扫。 显金不曾动怒。 过了一年了,她成熟了,不像那时候,还得用暴力解决问题。 现在解决问题,她一般用权力。 “扣一两银子。”显金笑眯眯地指了指这凹陷中年人,“您是主家派来做账房的,我是泾县的话事人,您才来言语就不敬,按照咱们店子的规矩,说一句脏话,扣一两银子。” “嘿!你个贱妇养的!”凹陷中年人指着显金。 显金平静地伸出两只指头,“二两。” “你他妈敢!我可是你五爷爷的舅舅!” “三两。”显金笑着摇摇头,“您还说吗?要不您跟我这儿办个年费,咱一年打白工,您做事,我不给月俸——您想什么时候骂人,您就什么时候骂人您就什么时候骂人,您骂人骂累了,我还给您端茶倒水,帮您润嗓子。” 凹陷中年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显金。 这.这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他不是钦差大臣来的吗! 怎么骂个人,还要扣钱啊! 凹陷中年人四下打望,见那便宜外甥正珍惜地摩梭布料,那面容端方的小子正目光冰冷地看着他,甚至带他进来的那老头儿管事也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更别说这死丫头身后站着的胖丫鬟,胖丫鬟身边立着的高颧骨婆子,这两女的眼神毒得像把剑似的! “我我现下便与五老爷修书一封!”凹陷中年人梗着脖子闹。 显金仍旧笑眯眯,“您写,只要您送得出去,算我输。” 第132章 无比相信 凹陷中年人,当然也有名字,他叫陆八蛋,一直过着坎坷多舛的人生,睁眼没了娘,爹也不靠谱,打着做生意的旗号,常年不回家。 他是靠能干泼辣、长他十来岁的姐姐养大的。 姐姐女儿争气,嫁到城中大户陈家。 就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幺房出老辈,他辈分在那儿,但他永远不敢在笑眯眯的外甥女婿面前充长辈威风。 只因外甥女婿是城中富户陈家的人,手里捏着三四个铺子和作坊。 故而,此次比他年纪还大的外甥女婿告诉他,给他荐了一份丰厚的活计——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搞清楚泾县铺子隐藏了些什么秘密,核心业务是什么,赚了多少钱,都与哪些店家和行当有生意往来。 说白了,就是个探子。 那外甥女婿还教他,“你就得用长辈身份压人,这活儿灵,不顺着你就是不孝,不孝者人人得而诛之,论是谁都别想活了!” 如今这世道,孝顺最大了。 没几样东西比孝顺好用。 可是,万一人家不买账怎么办? 他有疑问,但他不敢说。 幼时寄人篱下的结果是,他非常审时度势,也懂得欺软怕硬和随波逐流。 同样,比如现在。 陆八蛋瞠目结舌地看着理不直气也壮的现任掌柜,深刻体悟了什么叫强龙难压地头蛇,什么叫轻舟已过万重山,除却巫山不是云,什么叫在我的地盘你就得听我嘚儿。 “你你怎么你怎么敢!”陆八蛋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显金,“我告.” 陆八蛋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旦切断了他通信往来的路子,他还真是束手无策啊! 难道要他飞鸽传书!? 书,他倒是能编。 鸽,在哪儿啊? “我…我不干了!先放我回去吧!”陆八蛋撑着胆子说。 显金双手一摊,“泾县,咱们这儿可是茶楼?” 陆八蛋强撑着挺直胸膛,“啥意思!” 显金笑了笑,“既不是茶楼,那岂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的?” 显金笑得非常像后世的传销头子,“您来了,就给我好好干,会干的要干,不会干的也要干!一天给我掰成十六个时辰用!不到睡觉绝不准下休!” 陆八蛋抖抖抖抖。 显金继续道,“你别看这儿都是老弱病残,咱店子里可是养着六七个打手的!你脚跑打脚,手爬打手!有异心,就把你那颗心给你挖出来,喂狗吃!” 陆八蛋感觉裤子兜里暖烘烘的,他快要失禁了,强撑着嚷了一句,“你这泾县是法外之地吗!” 显金“桀桀”怪笑,“没点特殊手段,你以为我一个小姑娘是怎么在泾县立足的?” 陈笺方:…… 失敬失敬,我亲爱的黑帮女老大。 陈敷上嘴唇咬下嘴唇,努力让自己的笑意不那么明显。 陆八蛋抖抖抖,快把脑袋抖掉了。 显金眉目风轻云淡地轻轻抬起手。 陆八蛋只见这女阎王身后的黑胖丫鬟和寡瘦婆子一左一右地狞笑着撸起袖子,将他径直拖出了院子,出了宅门就向左拐,把他拖到一间店子里。 “啪嗒”松了手! 他一抬头,便看到四五个光膀子年轻男人乌压压地围了过来。 “从宣城来的账房!”黑胖丫鬟拉开嗓子叫,“掌柜的让交给你们打理!” 陆八蛋双手抱肩,颤抖得像新嫁的姑娘,等待蛮壮汉子撂开盖头。 一个健硕的黑汉子跨步上前。 陆八蛋尖叫一声,捂住脸。 “打理?怎么打理?拿进热水槽里刷洗干净?”周二狗一把将陆八蛋拎起来,“这么个小鸡崽儿似的账房,洗个两次,连皮带骨怕都掉光了!” 陆八蛋:啊啊啊啊啊—— ——最后,也没人洗刷他。 泾县老店的几个伙计把他安置在了内院的一处小房间里,给他铺了床板和桌板,甚至还送了晚上的饭。 一切都很和谐。 只是临到晚上,那个把他拎起来的健壮男子,恶狠狠地注视了他好几眼,意有所指道,“.我们回家了,你就住这儿,别他娘以为没人管你了——那树上、那屋顶上都有哨子,还有外院养的那只打犬三天没吃饭了,你一出去,就是给它送肉!” 陆八蛋瑟瑟发抖。 他好像进了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他一定要逃出去.写信逃到官府去.这活计他不要了,这事儿他不干了成不. 周二狗好似看得穿他的想法,咬牙切齿道,“别想往外逃!来了就是‘陈记’的人,‘陈记’要你死就死,要你瞎就瞎!” 周二狗扬起蒲扇那般大的巴掌,“你看看,是你跑得快,还是老子一巴掌扇掉你脑袋快!” 陆八蛋深吸一口气,气息往回憋,连喘气都不太敢。 周二狗又作势扬起巴掌要邹他。 陆八蛋脖子向后一缩,现在眼眶里含着的泪,都是当初答应外甥女婿时脑子进的水… 但凡他不贪陈家的月例,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田地! 他好像是进了什么不知名的组织! 不听话就要被揍! 骂人就要扣钱! 他好想哭,但是他不敢,他怕这群恶人,不给他喝水和吃饭啊! 陆八蛋蜷缩在床角,一晚上如被恶鬼狂追,时而梦到他脑袋被那名为周二狗的男人一巴掌扇在地上了, 时而又梦见一条黑棕色的大狗追着他撵,最后一口咬在他小腿骨上, 时而梦到他终于鼓足勇气跑了,但是跑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给鹰隼叼回来了! 他睡一觉,睡得快要累死了! 整个晚上,他是又跑又尖叫。 一起床便害怕得哆嗦。 这种日子,陆八蛋过了五六日,愣是一步都没敢出店子,他怕得要命,埋头干事,也不知道干点啥,就缩着脑袋在店子里晃荡。 晃荡到周二狗面前,就会迎接蒲扇大小的手掌以吓唬的姿态贴上他脑门。 吓死个人! 到了 显金“咕噜咕噜”两口喝完,丝毫不拖泥带水,“把老店的账本扔给他,让他做年底汇总。” 董管事踟蹰片刻,“咱们…给真的还是假的?” 显金大吃一惊,“咱们还有假的账册?” 董管事忙道,“没有没有!只是若你顾虑,我今晚加班加点再做一套给他敷衍过去!” 显金:吓死,她可是守法公民,怎么可能搞阴阳账册那一套! 显金笑起来,看董管事的目光多了几分素日没有的深邃,“给他真的,我不怕。” 董管事应声而去,正转身,却被显金唤住。 “老董,我知你一家三代都在陈家。” “你放心,我若与陈家斗法,必叫你及全家全身而退。” 董管事站定身形,低垂眉目,看上去就是个无懈可击的总裁助理,“是,我无比相信您能做到。” 以后预备中午更新了! 大家觉得咋样! 第133章 我想流泪 比过年来得更早的是,贺艾娘的冥诞。 腊月十三,陈敷带着显金坐骡车到了一处种满桔子树的小庄头,庄头由一对老夫妻打理,庄子布局简单,老两口住靠门的排屋,正房和西厢都空着的,平房前养了几笼嫩黄的小鸡儿,排屋后是郁郁葱葱的桔子树。 陈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叫显金去西厢等着,自己则对着铜镜抿了抿耳边的鬓发,理了理整齐的衣襟,踏步向正房去。 显金进西厢,里面尽是拿黄梨木打的家具,一整套的桌、椅、凳、台、斗柜、翘头案和六足香几,用显金小暴发户二代的目光看,这么一套家具放现代没有小七位数都拿不下来的。 特别是内间那抬石榴开百子千孙的降香梨木,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显金五味杂陈——她又不是个瓜的,咋个可能看不出来这是她便宜老爹给她准备的嫁妆。 不知道是啥时候开始准备的。 反正挺全乎的。 显金拿手背抹了把眼睛——一个雄鹰般的女人流下眼泪。 显金东边摸摸,西边搞搞,等了大半天也没等到陈敷出来,便垫脚出去张望。 走到正房,通过朦胧的窗棂,迷蒙地看到陈敷衣冠楚楚地坐在四方桌旁,桌上两杯茶,一杯放在他的身前,一杯放在小小的牌位前。 “…艾娘,显金出息了,可厉害了,会赚钱,把店子也打理得服服帖帖,也把伙计人手打理得整整齐齐。” 陈敷声音好淡,絮絮叨叨说家常,好像贺艾娘就坐在旁边,从未走远。 雄鹰般的女人静悄悄地靠在墙上。 “她这么能干,肯定不像我。”陈敷笑道。 显金在墙根脚下,也笑。 爹呀,遗传是根据血缘,不是根据和谁吃饭吃得多的。 陈敷再笑,“你也笨笨呼呼的,账从未算清楚过,娇滴滴的,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起——那丫头肯定也不太像你。” 显金后背紧贴在灰墙上,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那丫头可能像她亲爹吧。” 陈敷语气里盛满了醋,“你说她亲爹很厉害,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显金这么出息,多半像他。” 显金屏住呼吸。 她对她生父可真是贼他妈的好奇啊。 这世道,她跟着娘姓,本来就很神奇了。 陈敷哧了一声,“你说他厉害,我却觉得他再厉害也是个孬种,放着妻儿在外面吃苦,反正我陈敷是做不出这种事。” 显金抿抿唇。 这倒也是。 如今宗族观念如此强,一个女人带着年幼的女儿出来,跟个灾民似的,吃树皮睡牛棚,只能说父族或许败落了?更或许是惹了什么祸事,让家里的女人带着孩子偷摸逃出来? 若是贺艾娘没遇到陈敷,会是怎样的光景,谁也不知道——一个貌美的年轻少妇独身而行,无自力更生的能力,最后的结局,一般都不太好。 正堂的陈敷好像是在哄谁,语气变软了,“好好好,我不说了,每次说起显金她爹,你总会生气,不说不说了!” 紧跟着又拉拉杂杂念了好一些,陈敷看了眼天色,意犹未尽地住了口,抬脚出来带着显金去后山的山头给贺艾娘磕头上香。 显金看着墓碑上“陈敷之妻”的刻字,重重磕了三个头。 待回骡车,陈敷的情绪明显低落,低着头摆弄褂子外的玉佩。 显金绞尽脑汁地想话题,“…您这院子建得真好看。” 陈敷意兴阑珊,“艾娘的主意,说想要个种满桔子树的院子,但她没看见…” 情绪更低落了。 显金:….. 雄鹰般的女人,对于安慰人这种精细活,实在是无能… 显金想了想,刚刚听陈敷那意思,便宜爹十分想痛快地出一出现任前任的言语,便投其所好地安抚说好话,“我娘还好遇上您,她先头遇人不淑,也不知我那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敷悲愤抬头,“我就是你爹!哪来什么亲爹!他也算你爹!?你不到五岁来的陈家!瘦弱得跟只小猫儿似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我对我那两小子都没这么上心过!你大了,倒说上亲爹了!” 显金:对不起,她的技能点可能在情感需求这一块,没有点亮。 想拍马屁来着,结果直接拍马腿子上。 丧失六边形战士资格的显金只能埋着头,忍气吞声地应对便宜爹的重拳出击。 一路回泾县,陈敷通过回忆四岁显金的体弱多病、瘦弱矮小,对比如今显金的健壮如牛、狡黠如狐,来歌颂自己的付出与贡献。 说到最后,悲伤倒是散去了不少。 好吧。 过程虽然不对劲,但结局是好的,显金姑且当作自己功德+1。 回了泾县,腊月向新年狂奔,店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回老家过年,只留了陈敷父女、希望之星、孤寡张妈、没家小锁、孤单小,还有个有家不能回,被迫留下来的陆八蛋。 被搓磨将近一个月的陆八蛋,感觉自己神经衰弱了,窗外树叶飘动,他以为有人要打他;乌溪流水潺动,他以为有人要捶他。 时刻活在即将发生人身灾害的恐惧中。 腊月二十八,显金悄摸声息地走进老店,便见陆八蛋低着头拿小棍子算账。 显金曲指轻扣了扣柜台。 陆八蛋一哆嗦,条件反射般棍子朝天上一扔,跟只尖叫鸡似的,仰头“啊——!!!” 显金蹙眉。 陆八蛋看清是显金后,更害怕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显金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收声的手势。 尖叫鸡戛然而止。 “账算得如何了?”显金问。 “算…算算完了…”陆八蛋哆哆嗦嗦地收拾自己的算筹,“每每月的账都…都清楚我只需加减即可…” 显金挑起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慈祥。 但她确实不是这块料。 眉眼本就略带清冷,兼之常年灰棕咖配色,脊背又打得笔直,像一条努力亲和,但心里憋着坏水算计人的屎壳郎。 让人更害怕了。 陆八蛋抖抖抖,“您别笑了…慎得慌…” 显金:… 她挺讨人喜欢的呀。 和希望之星啊、啊、乔大聪明啊,都处得很好嘛。 既然不是她的问题,就一定是尖叫鸡的问题。 显金便慈祥地开了口,“陆账房,既来之则安之,你要主动融入咱们这支队伍,要热情要快活要积极要主动,你这样拒人千里之外,我当掌柜的,也很难做啊。” 陆八蛋快哭了。 周二狗那蒲扇般的巴掌,每次都只差几毫厘就贴到他脸上! 还有门口的旺财,看他的眼神像看一盘肉! 还有! 一开始威胁他,要听话,不听话腿打断的,是谁!? 不就是眼前这小姑娘! 现在告诉他要主动要积极要热情… 陆八蛋很想哭,但他不敢流泪。 流泪就不快活了,不快活了就有可能被揍。 第134章 贺容嬷嬷 陆八蛋眼眶含泪。嘴角努力挤出一抹笑,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囧。 显金:… 好丑。 你还不如不笑呢。 显金别过脸去,从袖中掏了一只小荷包,推到陆八蛋面前,言简意赅,“拿着吧。” 陆八蛋惊恐地看向显金,再看这荷包,这荷包还没他巴掌大,应该是装不下一只锤子吧? “打开啊。” 显金催促。 陆八蛋颤颤巍巍地将荷包拆开,却见里面放了一小坨银锭子和一颗小指甲壳大小的金.金瓜子!? 金子!? 陆八蛋猛地抬头! 显金乐呵呵道,“收着吧,腊月开年,给大家的新春礼——倒是可以都换成银子,这不是想着大家伙一辈子都没见过黄金长啥样吗?这金瓜子不大,也不重,图个吉利,不值几个钱。” 陆八蛋两只眼睛,眼球眼白,好似全都被黄金闪瞎了! 这是黄金? 黄金诶!? 他活了大半辈子了, 陆八蛋哆哆嗦嗦地拿手碰了碰黄金。 啊,好冰。 但,好漂亮! 陆八蛋不可置信地用双手捧起金瓜子,凹陷的脸颊甚至多了眉飞色舞溢出的神采。 显金笑了笑。 这样看起来就漂亮多了。 人还是在钱面前,最漂亮呀。 “我我.我也有?”陆八蛋说话说快了,带着徽州乡下的口音。 显金前世四川出生,紧跟着暴发户老爹去了北京发大财,四川话和京腔是她本命语言,听得懂徽州话,纯属是因为家里阿姨出身皖北,本身语言天赋不错,听懂之后跟着也能说两句。 再加之,陈家是想要往上爬的,在家中爷们和姑娘很小时就请了老师来教官话,显金一来才没露怯。 泾县人来人往,南直隶周边几个府和州的有点奔头的读书人几乎都在此处,做生意自然也说官话。 如今陆八蛋一激动,开始说家乡话,显金就尖起耳朵听,连猜带蒙地回,“店子里的人都有,你是店子里的人,自然也有。” 陆八蛋满眼满脑子都是金瓜子,率先预备藏在袖兜里,想了想觉得不保险,又藏进衣襟里,还是觉得不保险,最后脱了鞋,把金瓜子压到鞋垫子 显金:. 别让她再看到这枚金瓜子。 这枚,充满味道的,金瓜子。 在陆八蛋狂喜之下,显金若无其事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似是随口问道,“今年不回家过年,家中人也不催?” 在陆八蛋发现显金好像不会说徽州乡下话后,立刻把口音变为蹩脚的官话,且金壮怂人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家里婆娘爱打叶子牌,有叶子牌打,有钱输,哪还记得我拉!两个丫头片子也嫁人了,初二回去,也是陪他娘打叶子牌!” “这样啊”显金点点头,随口再问,“牌面大吗?” 陆八蛋顿时怒上心头,“咋不大!老皮娘一手牌就是五个板子嘞!一晚上就是一百个板子嘞!” 显金笑道,“这败家娘们——”转头又问,“那岂不是欠着钱?” 陆八蛋忙点头,“欠啦!欠了四十两的外债啦!我原先在县衙当文书,一个月没多少板子啦!下工了,还去挑水挑砖做工,签字画押,认账认得!” 显金意有不明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欠的谁的呀?庄家?散户?还是在外头单借的印子啦?” 几个来回,显金的口音已经有点徽州乡下的味道了。 陆八蛋痛彻心扉,“都有!印子最多!”连连摇头,“还不清楚,还不清楚!” 显金打了个突然袭击,“这么说来,陈五老爷,是你欠债的大头嘞?” 陆八蛋自然地点头,“是嘞,共欠他三十四两.” 陆八蛋话出口,猛地一抬头,凹陷的脸上一层一层地出现了崩开的裂痕。 显金笑得很自然,笑里藏着“果然如此”的了然。 从陆八蛋这么十来天的表现来看,是个胆子很小、看问题肤浅又一惊一乍的人,这种人被派来当耳目。 陈老五要么手上没牌了,要么这个牌,他很有信心。 亲缘关系嘛,是一则。 可亲兄弟都有可能因为三分地翻脸,更何况这拐得比城墙还厚的亲戚关系。 陆八蛋肯定还有啥别的把柄在陈老五手里。 一个老实巴交又眼界浅的农户,就算读了两天书,认识几个字,能犯下啥把柄?最多就是欠点钱,要不就是图点田。 这不是一问,就问出来了吗? 陆八蛋胆子小得跟鸡似的, 两道防线一破,敌军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显金笑着再问,“陈家准允陈五老爷在外面放印子钱啊?” 希望之星的前程,不想要了? 陆八蛋死死将嘴巴抿住,目光呆滞地转向看不见显金的另一面。 显金挑挑眉,低头喝了口茶,轻声道,“锁儿,咱们狗爷回老家了?” 小锁儿点头,“狗爷回老家相亲去了。” 黑帮还要相亲啊? 陆八蛋哆嗦一下,为无辜的姑娘默哀。 显金轻颔首,“这样啊,那祝他成功。”想了想再道,“那你去院子里找条粗绳子,浸下盐水,把张妈叫进来,再把大门关了,几个窗户都关死。” 显金云淡风轻,“等下,叫起来,左邻右舍的,不好解释。” 陆八蛋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叫? 叫? 叫什么? 显金见陆八蛋脸转过来了,便笑道,“您别担心,我们虽然三个女的,但力气都挺大的,女的也有对付人的办法呀——咱们鞭子抽不动,咱们有绣针呐。” 显金弯下腰,轻柔地把陆八蛋的手牵起来放到他眼前,“你看啊,往指甲缝里扎针,针尖尖轻轻扎下去,你血都来不及冒,哎哟,那颗心啊就攥得一团那么疼。” 陆八蛋,又感知到了熟悉的裤裆暖意。 陆八蛋哆哆哆哆,抖抖抖抖,抖得牙齿磕磕巴巴巴巴。 您多虑了。 辫子,您也抽得动。 上回那一个胖丫头一个寡嫂子拖着他跑,轻轻松松的,像拖只鸡似的。 “我…我…” 第135章 拜拜赌鬼 陆八蛋的话像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听不清醒,一抬头就看到这小丫头双手捧着他的爪子,认真又温柔地观察他的指甲缝。 仔细得像个扭曲的变态! 陆八蛋鼓起勇气,一把将爪子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掌掌柜的.” 显金气定神闲地双手抱胸,“嗯?” 陆八蛋哭丧着脸道,“我就是颗卒子,你问的这些难题,我说与不说,都难做。” 显金笑了笑。 能清晰认知到自己是颗卒子的,已经不算卒子了。 这人,比她想象中要聪明点。 显金随意点点头,“三十四两是吧?我给你五十两。” 陆八蛋瞠目结舌。 显金语气平淡,“你借口说我们店子柜台管理混乱,你在这儿拿的缺口——去找陈老五把欠账平了。” 陆八蛋嘴巴动了又动,甚是不解其意啊! 甚是不解啊! 显金继续平静道,“你同我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虽然你能力不行,人才一般,算盘不会打,心算不会用,身材矮小又面颊凹陷,我自己请人想来是一定不会请你的。” 陆八蛋:? 真是谢谢你啊,这么不加修饰的真实反馈。 陆八蛋等待的“但是”来了。 “但是,若想办法将你弄走,陈五姥爷想必寝食难安,甚至会再派一个、两个、三个卒子来我这儿。” 显金眉梢淡淡的,“做生不如做熟,还不如把你留下来呢。” 陆八蛋惊恐抬头。 做生不如做熟,听起来像是“不听话,我就做掉你”啊。 陆八蛋嘴角嗫嚅,正想开口,却见显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我帮你把账平了,你写个欠条给我,我不收你利子,但是从新年起,每月只发一半的俸子,待你干满了两年,我再将所有月俸一并给你,且将欠条当着你的面撕碎。” 显金说得很流畅,像是思考了很久。 陆八蛋已经不是目瞪口呆了,是如晴天霹雳。 当然,霹的是好雳。 这和白给他,有啥区别呀?! 陆八蛋嘴唇嚅动,胸腔心动,很想答应,却听显金再问,“所以,陈五老爷放印子钱,是怎么放的呀?” 显金边说边思索,带着很明显的徽州腔了,“他肯定不会自己出面的呀,他若自己出面,迟早被发现,瞿老夫人岂能容他黑陈家的脸面呀?” 陆八蛋低下头,脑子里似是在天人交战。 显金不催促他,整暇以待地手中的茶一口气仰头喝完。 现在的茶,跟后世的冰美式似的。 提神效果贼好。 现代的显金心脏不好,咖啡因让人兴奋,她一直很向往手拿一杯冰美式宝肝到两点的社畜生活。 如今到这儿,心脏比牛还健壮,她就把浓茶当冰美式使,一天干两杯,确实提神醒脑。 显金看了眼更漏,提醒陆八蛋,“.人逼上梁山,还得给绿林好汉交份投名状——我这又没让你砍个小拇指、挖个独眼,你再犹豫,我转身就把你送到陈老五那去,顺道随上三十四两银子。” 显金似笑非笑,“你且看,陈老五要不要你的命。” 锁儿在身后抿抿嘴: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婆学跳神,周二狗说她最近脾气越发不好.那也是师出有因来着 陆八蛋浑身打了个哆嗦,抬头张嘴溜溜的,“陈老五没干放印子钱这活计,他婆娘,我那外甥女的小堂叔在当明台,他小老婆的哥哥充当追债的,小老婆的弟弟是销账的。” 嗬! 还是妻妾共管股份制家族产业呢! 显金点头,“放印子也要本钱,他哪来这么多钱?” 陆八蛋又闷了。 显金气得想操手揍他——这人属蛤蟆的?怎么戳一下跳一下的! 每次透露点重点信息,跟挤猫尿似的,总要她换点新的威胁招——她又不是全职干黑道的!从哪儿更新这么多胁迫人的招数啊! 显金站起身就往外走。 “哎哎哎!”陆八蛋忙道,“城东的桑皮纸作坊!那个年账房也好赌!我每次去赎我婆娘,就看到他也在里面!” 那拿小棍子作法的耗子? 账都算不明白,还学人赌博呢! 显金美女无语。 “也就是说,陈老五拿赌资做饵,与年账房里应外合,把桑皮纸作坊账上的钱掏了个空?” 显金笑了笑,“老夫人可不是甩手掌柜,账上没钱了,她能不知道?” 陆八蛋害怕显金不信,投名状打了水漂,赶忙道,“不是不是!他放了印子,还本金,转利子,一百两他赚十两,账上不还有一百两吗?只要他能把本金按期收回来,谁知道呀!” 噢。 陈五老爷不生产银子,他只是利息的搬运工。 显金大概了解到位了,想了想又问,“这么说,还有呢?” 陆八蛋一脸懵,“还有啥?” 还有啥? 还有陈老五的黑料呢? 显金“啧”一声,“还有什么有关陈老五,你知道,我不知道的。” 陆八蛋皱着眉,思考良久,想了想,很郑重地道,“他明年本命年,但是一直拒绝穿大红亵衣,我外甥女便很是担忧他新年的运势。” 显金:. 滚你妈的吧。 听了都脏耳朵,想想都脏眼睛! 显金站起来转身就走。 走到一半,止了步子,半侧过身来低沉道,“赌鬼,赌一日则赌一世,狗改不了吃屎,你那妻子如果不是特别喜欢,喜欢到要给她填一辈子的坑,趁早和离得了;下一个妻子的聘礼,我可以借钱给你。” 陆八蛋明显愣住。 所有人都劝他:婆娘赌钱是小事,不去赌钱也会去打大码子叶子牌,男子汉大丈夫的,没道理因为赌点钱就不要这婆娘了 他便痛苦了快二十年。 家里的房子卖了,地卖了,他也不读书了,甚至家里两个闺女也跟着学赌钱消遣。 好像不供婆娘的赌债,他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似的。 这小姑娘是 陆八蛋抿抿嘴,心里不知作何感受,低着头从抽屉里抽了张小纸条出来,上面写着陈老五给他布置的任务——店子利润几何?什么货最赚!上下游关系为何?… 陆八蛋迷惘地抬头。 这几个问题,他一个没打听清楚,反倒把陈老五的外快生意,事无巨细地交代透了… 这放朝廷里,他要被砍头吧? 第136章 新年快乐 今年的年味比去年足,去年陈敷如丧家之犬般,痛失爱妾,拎着个拖油瓶,被赶出了陈家权力中心,他饶是脸皮再厚,嘴巴再硬,心里也不舒坦。 今年吧,心里虽也不舒坦,但手上银子多起来,心里再大的坑,也能用钱来平。 陈敷领着和张妈,挂大红灯笼、写春联、贴福字、舂年糕——张妈拒绝舂年糕,张妈财大气粗,今年实现了年糕外包,以一斤年糕五十文的高价承包给了锁儿。 锁儿很快乐,相当于公费健身,把舂年糕的木杖舞得虎虎生风。 张妈也很快乐,去年被宣城陈家的家仆欺负得舂了半个月年糕的峥嵘岁月犹如在目,今年就能磕着瓜子、坐在摇摇椅上老神在在地观看小妹儿表演,张妈不由叹了一声,“有钱干啥都成!” 显金路过大笑,“有钱,我还能给你在街口找两个十八岁的小弟,让他两光着膀子帮你舂年糕。” 张妈攥紧瓜子,娇羞道,“十八?也太小了吧。” 显金大慰。 这宅子里,好歹还有人残存荣辱观。 张妈红着一张脸,“二十来岁差不多了,再小,就跟我儿子一边大了。” 显金:. 告辞。 这宅子的人,全都没救! 腊月三十,泾县热热闹闹的,水东水西两条街上挂着红彩带和灯笼,摊贩与店子都收得早,各家各户门窗大开向天接喜气,处处灯火通明,户户阖家团聚。 陈记只点了一盏灯,两个店子的人要么腊月二十就放了,要么腊月二五、二六也走了,对比起来,陈记稍显冷清。 显金对了账,拿铜锁锁了门,算是结束了一年的工作,把钥匙贴身放进怀里,便不急不缓地向老宅走去。 刚拐过墙角,便见陈笺方提着灯笼等在老宅门口。 显金快走几步,笑问,“读书的也回去过年了?” 陈笺方嘴角含笑,轻颔首,“给他们放了三日假,初二回来。” 显金咂舌,“三天啊?” 春节休三天,这比调休还狠呐! 陈笺方灯笼稍提起来一点,神色从容,“三天不摸手艺生。照我说,大不了,除夕回家吃顿团圆饭,就该回来读书了。” 显金:你可真是你祖母的亲孙儿啊! 两个人说话间,穿过抄手游廊,便见张妈妈雄赳赳气昂昂地身后跟着锁儿和,三个人一人手里拎着两个食盒。 像两只小鸡崽,跟着老母鸡似的。 陈笺方略微抬眸,看向张妈。 显金的声音在身后不咸不淡地响起,“宝珠愿意跟着张妈,你便随她去,本来小姑娘这才缓过来,你甭拘束她,待过了年,我预备给她请个女先生,或直接送到你那去一并带着读书——关上门咱们不乱说,任谁也不知道。 陈笺方沉吟片刻,方轻声道,“我见是圆,他见是方,方圆曲折,众口铄金。” 显金低了低头,手在袖中朝打了个暗号,便嘟着嘴将食盒递给了张妈妈,来牵显金的衣服角。 将进正堂,便见硕大一张圆桌,上面垒着放了二十来道菜,冷菜热菜白案红案,锅子炖菜炒菜蒸菜,五福齐全。 便宜老爹陈敷还在上蹿下跳着布置。 显金瞠目结舌,“怎么这么多菜!?咱不得吃到初五六?!” 还得每一顿都热来吃,才干得完! 仿若梦回前世,早上就一人干掉一碗虎皮肘子的大年初四! 陈敷刚踩在凳子上挂完彩带,嘴里嘟囔,“谁说不是!我一早便叫张妈妈收敛点,八冷八热不错啦!” 张妈妈嘿嘿地笑,眼神却移到显金身后。 显金转头看去。 只见周二狗一只胳膊夹着一个郑家兄弟,笑得满脸褶子往里走;周二狗身后是拖家带口、笑容可掬的董管事;李三顺和妻子抱着几个孙子笑着进来;再之后便是牵着杜君宁的杜婶子和带着娘家爹妈并一两岁稚童的钟大娘… “叨扰叨扰!”董管事牵着小孙儿,笑意融融地冲陈敷、显金和希望之星三人作揖躬身,“董无波携老妻、犬子、拙媳和小孙叨扰除夕!” 陈敷差点把彩带挂脑门上,眼睛狠狠眨了眨,手背抹了把眼,“你们…你们…你们不去回去过年了吗…” 显金也不可置信地看着逐渐站满一个正堂的伙计及其家属。 董管事温笑道,“自己家冷冷清清的,还得自行劈柴烧火做饭,还不如来打秋风,吃个亮堂热闹饭呢!” 周二狗高声叫道,“反正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张妈说今天有烤羊腿!那我必须来啊!” 显金鼻头酸涩,冲周二狗高声笑道,“一看就是相亲打水漂了,若是成了,哪顾得上搭理我们啊!一早就守在人姑娘窗边了!” 郑家老大哥哈哈哈笑,“他相看时,跟人姑娘聊他能挑二十担石头,问人姑娘能挑几担?” 周二狗梗着脖子,“那姑娘看起来挺壮,我也是敬佩地发问!” 郑家大哥又笑,“那人姑娘说了她能挑五六担后,你为啥鼓励人要勤加练习,早日赶超啊!?” 显金:….. 所有的孤(单)狼(身狗),都是有理由的。 老宅正堂陡然变得热闹起来! 四五个小孩绕着正堂捉迷藏,拉拉杂杂一大桌,男人们喝酒,杜婶子劝酒,钟大娘教导走路都不稳的幼儿,“…等你考上举人,为娘就将窖藏的三壶好酒尽数启出!” 幼儿眨眨眼,登时哭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显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酒过三巡,陈敷红着眼连敬大家三杯,随即红眼又红脸地半眯着躺在摇椅上。 显金端着凳子坐到陈敷身边,递了一杯温水给便宜老爹,笑着轻声道,“三爷,咱杀回宣城吧?” 陈敷猛地抬头。 显金抬头看桌上推杯换盏,众人或叉腰大笑或勾肩密语,语态舒展,“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打人。” 陈敷手撑在椅子把手上,嗫嚅嘴唇,酒气上头,整个人显得有些懵。 显金将他摁回摇椅,“不着急,您慢慢想,咱有事,年后再说。” 恰逢窗外,漫天的烟火从乌溪平缓清澈的水面升腾。 “砰砰砰——” 注意力比钟大娘儿子还差的陈敷瞬间被烟吸引。 显金跟着转头,却见身形笔直、坐在对岸的陈笺方端起一盏茶,眉目含笑,遥遥相敬,“新年快乐。” 显金也笑,端起茶盅,将盅底轻轻磕在身前的碗盘上。 “新年快乐。” 第137章 赌徒来了 过年这回事,无外乎吃饭喝酒打豆豆。 陈家的豆豆,名唤贺显金。 年三十难忘今宵,众仙云集,大家聚一块守岁,这年头又没春晚,陈敷便抬着两张桌子张罗打麻将。 钟大娘、杜婶子、张妈和董管事发妻一桌,陈敷、董管事和李三顺一桌三缺一。 叫周二狗来,周二狗捂紧荷包,绝不自投罗网。 周二狗不来,郑家兄弟们自然也拒绝。 陆八蛋对打牌这事深恶痛绝,兼之心里还藏着是否与老妻和离的困惑,更不可能上场。 董管事乐呵呵地瞅向显金,“金姐儿?” 显金忙摇头,表示上辈子忙于输液打针做手术,没有系统学习这门高精尖的技术——要是斗地主,她肯定顶上。 见显金不会,董管事笑得更兴奋了。 只见他手将两垒麻将搭子一推,细言细语道,“四门牌,一门打绝,三门凑齐对子连子便作数,四张成杠,上杠翻番,金姐儿算数厉害,没问题。” 说罢笑着与李三顺使了个眼色,“交上个五六两束修,啥都会了。” 李三顺先没明白,而后看董管事笑得鸡贼又狡黠,当即笑着附和,“来哦来哦!过年打麻将,新年旺一年!” 显金笑起来,这摆明冲她年终奖来的啊! 便也不扭捏,袖子一撸,坐到了顺风顺水的坤位。 陈笺方斜靠在摇摇椅上,喝了酒脸红红的,眯着眼安坐于灯下。 听显金落座,陈笺方抬了抬眸子,抿唇笑一笑,心中只觉无限安宁。 陈笺方心里安宁了,显金却手忙脚乱,如同进了盘丝洞。 “.等等——我不打幺鸡吧?我打吗?我不打!” “等等等!我换一张!换一张!” “等等等等!我再想想!” 三圈过去,显金钱包减重二钱银子,思想负担增重起码一斤。 董管事喜滋滋地将银子塞进荷包里。 李三顺常年不见笑的脸上,透露着“来了大客”的真诚。 陈敷没笑,陈敷恨铁不成钢,“.你自己输钱就罢了,怎么牵连我也放不了炮啊!” 显金:. 这个时候你倒是分得很清了哦! “三爷.”显金有气无力。 陈敷理直气壮,“牌桌上无父女,你再牵连我,自己去小孩那桌坐去!” 显金气死了! “金姐儿啊——”张妈的声音适时响起。 显金以为有人来救她。 张妈笑得温和,“要不,你到咱这桌来打?也给我们送点钱吧?” 显金:r#$@#%!! 气到发癫。 陈笺方眯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 新的一局开场,显金照例拿着张牌犹豫不决,身前陡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利落地帮她打出一张筒子,顺手再将手里的牌理清。 “嘿!”李三顺斥道! 显金一扭头,却撞进陈笺方含笑浅淡的眼眸里。 “李师傅,我又没看三家,不能帮忙?”陈笺方笑道。 李三顺正张口想说什么,脚却被左边一踹,一抬头就见董管事朝他眨眼。 “能帮!怎么不能帮!”董管事乐乐呵呵,“阆苑二郎下凡尘,与我老儿众众乐,快哉快哉!” 陈笺方勾起唇角,端了个小杌凳,规规矩矩地坐在显金身边,时不时低声向显金解释为何打这张牌、为何留那张牌。 显金耳朵烫烫的,随着陈笺方的节奏往出打牌、往里顺牌,终于赢到了自己今晚的 “.杠上,翻番,一家十文!”显金双手一摊,挨个收钱,收到钱便将几十个板子递到陈笺方面前,笑眯眯道,“谢你指导,这是谢师费!” 几十个板子摊在手心。 手心粉红可爱。 陈笺方笑着摇摇头,“你自己拿着玩吧,赢了都是你的,输了算我的。” 显金耳朵的烫,顺势蔓延到面颊上。 董管事眯眯眼,眼神轻飘飘地先落在了陈敷脸上——这位雀神,正全神贯注地盘算自己哪张牌打错了,丝毫没注意两个小儿女的言语官司。 再落到李三顺脸上——很好,这位咬卵犟正在算兜子里的钱,好吧,就算这咬卵犟不算钱,也一定注意不到隔壁拉丝的目光。 再看隔壁牌桌,正热火朝天地闲聊打屁。 董管事咂了咂嘴,将桌上的牌往中间一推,噼里啪啦的,“再来再来!” 大年初三,陈笺方开工读书上课,显金起个大早,打了套八段锦,吃早饭时见到陈敷,显金给陈敷打了个招呼,“三爷。” 陈敷举起爪子,欲言又止。 显金笑了笑,低头喝了口粥,吃了口菜包子,“嗯,韭菜粉丝馅的,还不错。” 陈敷胡乱点头,“是不错。”说着又咬了口手里的酱肉包,“吃起来还有肉味呢。” 显金失笑,“您考虑清楚了?” 陈敷“啊”一声,随即明白过来,迟疑着点点头,“.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干?” 显金郑重其事地将手里的碗和包子全都放下,双手撑膝,十分认真地与陈敷娓娓道来。 三个时辰后。 初春艳阳普照,宣城府文正街道的柳芽抽出如丝新枝,翠绿蓬勃。 两行柳树后,一列飞檐灰墙的平房建在黛青无波的水边,偶有乌棚小船划波而过,船撑划破水面,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陈敷目瞪口呆地站在平房前,看人流如织,三三两两的男人神色匆匆地从平房里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 陈敷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咱们杀到宣城来的方法,就是来赌钱?” 平房挂着“四方来财”的描金红木牌匾,下方刻有印章“富顺宝斋”。 “宝斋”不过是,时人对赌坊的美称。 这里四五间平房,都是赌坊。 来往匆匆的赌徒,或印堂发黑,或嘴唇发乌,或蓬头垢面,或贼眉鼠眼。 显金背着手,立于陈敷身边,神容轻松地点点头,“是的,去赌钱,我给您三百两银子,你连赌五天,咱们赌到初八回去,到时候您三百两银子输完,再去搞二千两银子。” 陈敷不可置信地看向显金,“你给我三百两,你让我换二千两,剩下一千七咋个补?嘎腰子啊?” 显金抿唇笑了笑,嘴唇轻启,“去借,找赌场里放印子钱的,姓霍的借。” 陈老五那极为得宠的小妾,人称,霍小娘。 大家原谅一下周末晚一点更哈… 周一到周五中午能按时更,恰好是周末的不确定性因素太多。 第138章 绝不还钱 【写在前面:前一章最后几段有小修,不是赌输2000,而是把现有的300赌输后,直接去借2000!上述字数会在正文补齐】 陈敷木愣愣地站在赌坊门口,在人潮如织的热闹里静静消化这个炸裂的任务。 “那我要是出不来咋办啊?”陈敷欲哭无泪,“我听说赌坊有打手,乱打人,乌烟瘴气的,我,我有点害怕!” 哪有纨绔害怕赌坊的啊! 果然是个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假纨绔! 显金鼓劲般拍拍陈敷的肩膀,“去吧!被揍之前告诉别人你是城东做纸陈家的三东家!” 陈敷哭哭啼啼,“说了就不会被揍?” 显金道,“说了,可能被揍得轻点。” 陈敷:. 陈敷深吸一口气,怀里揣着三百两银票,如奔赴战场般往里走,走到一半如想起什么转头问显金,“.你不跟我一块儿?” 显金疑惑,“您自己想,老爹带着闺女去赌钱——这件事合不合理?” 陈敷:其他闺女,和你这种闺女,本质上就是两个品种啊! “我怕我干不好.”陈敷轻声道,摇摇头,“我干啥啥不行,吃饭 显金轻声道,“谁说您干啥啥不行的?您写了两本册子,不都卖得很好吗?还有一年前咱们在哪儿?咱们现在哪儿?您想想,若没有您,我恐怕还在漪院吃白菜青菜呢!” 陈敷忐忑不安地看向显金,“你真的认为我能行?” 显金重重点头,“没问题!你收着点演,演出您素日纨绔气的一半就成了!” 陈敷不禁一笑,仍旧胆怯,“那若是我找不到那姓霍的子钱家咋办?” 子钱家就是放印子钱的。 显金笑了笑,“只要你说了你是陈家三爷,他自会来找你。” 陈敷半张了张口,又看了看显金,心里又过了一遍,终是下定决心,径直朝里走去。 像白的银子,瞬间被血盆大口吞没。 显金双手抱胸在门口看了看,待看不到陈敷背影后,转头急步往出走。 五日过后。 赌坊中,陈敷一直没出来,吃喝都在赌坊解决,三天后,满身酸臭、胡子拉碴地站在台子前,手里攥着唯一剩下的十来个筹码牌子,赌徒一般咬牙切齿地全砸到“小”的庄口。 “哟!三少又买小呀!” 台子后的庄家伸出长杆子理了理筹码,笑嘻嘻地奉承,“您连买三把‘小’了,要不咱换个手气?” 陈敷双目赤红地看了庄家,后槽牙咬紧,“那那买大!” 庄家笑嘻嘻地将筹码牌子推到“大”字上,紧跟着右手举起一个油光锃亮的竹筒,摇摇摇,落地揭密——二三一四。 庄家意料之中地将筹码牌子往身前一勾,嬉皮笑脸地与陈敷笑道,“啧!您应当押小!您看,赌坊里除了自个儿,谁也别信,我这张臭嘴挡您财运了!” 陈敷气得瞬时头顶冒烟,扑到台子上去抓庄家的杆子,“出千!你在出千!” 庄家杆子一收,嬉笑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的!我们福顺赌坊出什么都不出千!愿赌服输,您要想回本,就继续押啊!三十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怎么着也能转到您跟前不是!?” 陈敷双目圆瞪,气喘吁吁地看着庄家。 庄家了然,“三爷没钱了?” 陈敷梗着脖子道,“是没带那么多!我陈家在宣城府虽不是 庄家眼珠子一转,左右两边藏在黑暗里的几个瘦猴动了动。 “是是是!陈家信誉向来很好,我们赌坊也有几位生意人,信誉也不错,他们有钱,要不朝他们借来使使?”庄家笑道,“您有陈家做保,又是 陈敷双眼迷蒙地看向庄家,“五分利?我不若回去取呢!” 庄家一笑,“瞧您说得!您如今手气正旺,一进一出,手气没了怎么办?且您回家拿钱,家里人问不问啊?追不追究呀?我可听说贵府瞿老夫人很有些准头——还不如一鼓作气,咱们把本钱利息一起赚回来!”庄家再转转眼珠子,“您若觉得五分利多了,那我自己给您担一分,四分!十日还清,您看如何?” 陈敷动动嘴角,脸上流露出明显被说动的神情。 庄家手一抬,便从暗处来了两只瘦猴,一左一右架起陈敷往里走。 陈敷眯着眼,左右一看,强打起警惕心,“你们是谁!姓甚名谁!” 瘦猴之一咧嘴一笑,露出龅牙,“我姓霍,三爷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陈敷蹙眉,“哪个霍!” “雨隹霍!”瘦猴龅牙非常亮,比旁边的蜡烛还亮,“我是这富顺赌坊里干得最大的子钱家,您信我,我也信您!” 陈敷在心里暗暗呼出一口气,点点头,“听庄家这么说过——咱们赌坊没其他人姓霍吧?” 瘦猴赶紧摇头,“没没没!只此一家!认准我这颗牙!” 陈敷:你这颗牙,确实很难复制。 陈敷确认了眼神,遇上对的人,便脚下一软,方便两只瘦猴架着他到里间取钱画押。 “您要多少?” 霍瘦猴笑着拿铜钥匙打开匣子。 陈敷抬眼偷看。 匣子里一沓一沓的银票和碎银。 “二千两!”陈敷比了个手势。 霍瘦猴陡然双眼一亮,“好!不愧是咱们陈家的三爷,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二千两,四分利,十天之内还清!您看成不?!” 霍瘦猴笔走龙蛇,一会儿就写了张条子。 陈敷稳住颤抖的手、激动的心,抓着笔签字画押,将那四十张银票,总计二千两的借款,一把抓起揣进胸前,颤颤巍巍地从里间出来。 又趁机寻了个进茅房的由头,逃也似的从侧门飞奔而出,看到熟悉的骡车,屁滚尿流地翻身上车,撩开帘子心有余悸地往里冲。 “吓!吓死我了!” 陈敷如劫后余生地拍拍胸膛,“赌博压根不是人干的啊!谁有那精气神连干四五天啊!那些人不睡觉啊!不吃饭啊!” 显金笑起来。 照她家便宜老爹好逸恶劳的纨绔程度,赌博这玩意儿确实是累了点。 “银票到手了吗?” 显金轻声问。 陈敷猛点头,从怀里掏了一沓子银票,期待道,“咱们现在干啥?这二千两银票啥时候还啊?过了十日就要涨利钱了!” 显金心不在焉地挑了挑车帘,看窗外人流涌动,嘴唇吐出几个字,“还?这钱,咱可不还了。” 第一锅肉 “不还”这两个字,如佛音绕耳,一直萦绕在陈敷脑顶毛上。 陈敷更害怕了。 那些养在赌坊的打手,可不是个吃素的!听说不还钱,会被剁手的!还会被头朝下,塞到井里呀! 陈敷欲言又止,怀着忐忑复杂的心情坐在骡车上,看显金风轻云淡,确定这闺女是铁做的,凡事不管难易险平,反正就一个字,“刚到底”! 骡车摇摇晃晃一路,等回了泾县,单细胞动物·草履陈·敷一觉醒来,早就把恐惧给忘了,打着呵欠一边下马车,一边伸懒腰,长叹声,“我要睡个整三日!” 张妈妈看陈敷胡子拉碴又眼下乌青,终于想起来是谁给她发的月俸——一边心疼一边吩咐人烧火烧水。 显金转身便去了店子,找到李三顺和周二狗,说清如今的形势,“.两个店子,如今关掉最好,年节的假直接放到年十五,钟大娘和杜婶子两家人今日便启程去淮安府投奔博儿和左娘——我提前给左娘写了信,能将她们暂时安顿到茶庄上。” 李三顺大喘几口粗气,骂道,“.你个死丫头!凡事赌性太强!非得这么干?非得要拿两千两?那些是赌徒啊!你也敢!” 骂完后,李三顺缓了缓,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妈的!干了就干了!别人老子不知道,陈老五和他弟一个德行!一个坏在外面,一个坏在心里,都是他妈的坏种!你说吧,你需要我们干啥!” 显金笑了笑,“您、狗爷和郑家哥哥,带着陆八蛋,顶好住到老宅里来,凡事有个照应。” 李三顺青筋暴起的大手将架子一扔,“行!大不了拼他个鱼死网破——老子看陈老五不顺眼很久了!”想起什么来,“老董呢?” 李三顺埋头想了想,闷闷点点头。 陈老五抿了嘴,没说话。 霍小娘不由得意地一把握住,“如若陈老三不还,咱们还是老规矩,叫上我哥哥弟弟,带上我们村里的几个汉子去吓他!砍他手!挖他眼睛!这种纨绔,既害怕家里知道,又害怕吃皮肉的苦,哪有不从的!” 显金笑了笑,“不至于,泾县是咱们地盘,就算是他狗急跳墙,地头蛇崔衡总是他开罪不起的——明年的贡品六丈宣,可不能断了档。” 大笔的支出,早在年前就付出了。 显金笑道,“董管事带着妻儿小孙在宣城过年,再大的火,也不至于烧到他那儿去。” 陈老五面色一凛,将霍氏一把推到地上,“荒唐!” 如此想来,陈老五心下也略定了几分。 大年初十刚过,雪落满城,一辆骡车在雪地上留下两道划痕,完美地停在了宣城府陈宅的门口。 霍小娘抖了抖,怯生生地抬眼,嘟嘟嘴,“.是认识的人,又不是平白冒头的,陈老三被他老娘压得跟头温驯骡子似的,他还敢不还钱?他.他就算输没了,难道连二千两的私房都没有?” 陈老五听着微蹙眉,“二千两尽数借出去了?” 买草料、买檀树皮、买劳力 按照惯例,年后最大的支出,应在三月后,春闱之后,送情的送情、送礼的送礼、发奋图强的也要买纸来振奋。 周二狗脸沉得像柴犬,瓮声瓮气道,“二郎教的,有备无患!你狗爷这身板,来一个砍一个,来一双砍一双!” 霍氏也一把年纪了,仍穿着陈五老爷顶喜欢的粉桃色对襟褂衣,半靠在陈老五身侧,拿签子叉了块果子喂到陈老五嘴边。 陈老五的面具崩开了一丝慌张的裂缝,“二千两啊!咱们店子账上的现钱,也不过才二千两!这么一大笔借支,为何不告诉我?!” 霍氏将肩头挂着的褂子往下垮了垮,“是的呀!借得多,咱们不就赚得多吗!” 陈老五一把将霍小娘拽起来,屏风层峦叠嶂,炖上了 陈老五张口接了,单手搂过半老徐娘的胖腰,乐呵呵地,“是吗?输了多少?借了多少呀?” 霍小娘见状,赶紧将肩头的褂子重新往下拉了拉,软骨头似的靠了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陈老五腿上画圈儿,“不过十日,等陈老三还了钱,咱们就把钱又补回店子的账上啊!难不成,就这十日,店子就有一二千两的支出必须要给欸?!哪有那么巧合的!” 还好是陈猜! 他迅速揪着年账房跪在陈猜面前,左右开弓扇了那死耗子十几个耳光,才换来陈猜心软一句“此事只此一次,把钱还上来,便算了”. 年账房险些将他暴露上台面,如今又多了陈敷! 显金与陈敷回泾县的当晚,陈五老爷便从小妾霍氏口中听到了陈敷在赌坊连赌五日,将身上的钱输干净后,找到她哥哥签字画押借印子钱一事,“.您不是一直想把陈三儿拉下水吗?这不,他那怂样儿,一离开把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亲老娘后,吃喝嫖赌啥都开始干了,压根不需要您去教!” 显金笑得很轻松,“好!静待狗爷大发神威!” 霍氏“咯咯”笑,“输了三百两,借了两千两,签的四分利,十日还清,若十日还不清,就是一日四分利——咱们一倒手就能赚上好几百两银子!” 霍小娘见风势起,顺势软软地靠到了陈老五胯间,声音娇娇滴滴,“.等陈老三成了咱们的常客,您可得将我哥哥升到庄头上去——夫人阿兄干的可不是这茹毛饮血、打打杀杀的粗活!” 陈老五心里确实是虚的,可转念一想,哪来那么巧的事——刚把城东桑皮纸作坊账面上的现钱清空,就立刻有大笔的支出? 陈老五的火气,从另一处升起来。 陈老五闷哼一声。 周二狗反手将藏在墙角的刀揣进腰带。 霍氏忙耸着肩,跪到陈老五腿边。 “年账房拿店面的钱去赌,刚被陈猜抓到——”就那日他从泾县回宣城,便见陈猜急急匆匆往外走,后来他一问才知那只死耗子绕过他,拿着店子上的二十两现钱去赌,被人告诉给陈猜了! 细腻腻的指头尖在大腿根上绕啊绕。 一个身披零碎狐毛大衣的胖汉,“咚咚咚”敲响了陈宅的大门。 门童来开。 胖汉露出八颗牙标准的笑,说的是标准的泾县话,“劳你帮忙通报一声,泾县印刷作坊尚成春,有大生意求见瞿老夫人。” 本文的 第140章 掏空私房3000章 门童伸出个脑袋出来,伸手接了这生意人的两个铜钱,说了句“稍等等”便飞快往里跑。 陈家就算生意做得再大,也只是生意人,生意人宅子只能有两个门,一绕过内门,正堂毫无遮掩地出现在眼前。小门房掐头去尾通报后,瞿老夫人暗自思考,蹙眉道,“泾县的印刷作坊?尚成春?没听过,何许人也?” 陈老五恭恭敬敬耸着肩答话,“未曾听过,想必是哪里来打秋风的穷家吧。” 瞿老夫人想了想,“泾县是咱老家,老家人祖上往三辈儿上数多半连着亲,或是隔了房的远亲,请他在堂前吃顿温和饭,给五十文钱即可。” 陈家富了后,老家儿的人循着铜钱味,过年过节时最爱来,无论有亲没亲,陈家都会给点盘缠,总不会叫人空手归,故而在泾县,特别是在泾县的农郊,陈家名声特别好。 陈老五“唉”了一声,点头应是,抬脚预备自己去当这菩萨。 哪知,脚还没跨出去,便听正给瞿老夫人倒茶的老董“嘶”了声后,似是从脑子深处刚挖了点东西,“我记得,贺掌柜之前卖得很好的描红本,全是从这位尚老板作坊出的。” 陈老五抬头看董管事。 董管事单手立茶盏,笑得很有分寸,“听说尚老板的生意摊子铺得不小,泾县凡事白纸黑字的东西,都从他那儿走——和咱们家做生意一事虽有待商榷,但打秋风却很是用不上。” 瞿老夫人喝了口茶,“那就叫他进来吧。”吩咐身边的瞿二娘,“换壶雨前龙井来,上四盏攒盒。” 瞿老夫人眯眯眼,“尚老板,是何意?” “咱们做生意的,都知道,这铺子呀,顶好是要在自个儿名下——这万一人家不租了,店子咋办?开到家里去?还是开到街上去?如今租约签得爽快,可往后呢?往后的事,谁说得准!?” 陈老五埋下头,余光瞥见董管事嘴角含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心头便暗道一声不好。 这是预备待客了。 尚老板话锋一转,眉头紧蹙,“只是.唉,只是现如今青城山院这个样子,泾县描红、印书的生意垮了一大半“ 尚老板笑道,“您去打听打听,自十年前,泾县的院试考卷都是谁印的!县衙的文书卷宗都是谁印的!泾县周边九镇,清河镇的举人出身秦夫子和我是什么关系?叶白镇的官学山长和我又是什么关系?我儿子凭什么只考了个秀才就能在县衙当九品小吏?您在宣城呆久了,不懂小地方的人情世故,有时候您有钱,没路子,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瞿老夫人身形向后一靠,有些不信,“您?” 是这个道理。 尚老板比了个“五”,“五百两——不赚您多的,您那店子本身就值钱,卖价就是三百两,再有二百两您得给我点甜头和利钱不是?活动关系得钱吧?请客吃酒得钱吧?我收您二百两银子不多。” 尚老板手攥成拳,激动道,“我年前便在宣城找了处不到一亩地的好地方,放得下我所有印刷机子,无奈他十年起租,一年租金便是八十两,十年便要八百两,若要搬迁,里里外外,我成本需达到一千二百余两左右,我手上如今现银只有不到三百两” 铺子的名儿挂在县衙头上一日,他们就当一日的租户。 瞿老夫人人老眼亮,嘴唇勾了勾,笑道,“同利同利!”做了个手势请尚老板落座,“.您是泾县哪家印刷作坊的呀?”瞿老夫人笑笑,“我们陈家就从泾县走出来的,水东水西都熟。” 要他自己掏一千两啊! 抢钱啊! 啥意思啊! 尚老板忙点头,“是咧!您教诲得很,贺掌柜带着泾县商铺吃肉喝汤,老家儿说起陈家,谁不是这个!”尚老板竖了个大拇指,嘿嘿笑得很是憨厚。 尚老板胸有成竹地笑,“我能将您目前租下的店子买到手,落您的名字也好,落您儿子的名字也好,您只要给钱,我就给您办妥帖。” 陈老五莫名心头“咯噔”一跳,有点慌。 陈老五,默默松了口气。 租子虽不高,却始终受制于人! 可谁能做县衙的主? “哪家?”尚老板笑得爽利,“泾县如今所有印刷作坊,都是我家的!先是水东头的那家尚记,去年一年,承蒙您泾县铺子关照,泾县三间印刷作坊,全都被尚记收下了!” 好了! 尚老板连连摇头,“不不不!不是借支!是清仓!如今我库中还有两万余本描红册,若青城山院不倒,这点数量压根不愁卖,如今青城山院前路不明,泾县销不了这么多,您若愿意,我以五百两的价钱出与您!” 五百两. 好说好说。 尚老板紧接话头,“据我所知,陈记在泾县的两间铺子,都是租的衙门的,陈记名下没有实实在在、属于您的铺子!” 陈老五:!? 他吃进去的钱,全都得吐出来呗! 尚老板:还能从哪儿?从您口袋呗! 如果能把店子买到名下,多给二百两算什么! 那是陈家的根儿! 瞿老夫人手里捏着文书,久久未说话。 “显金?”瞿老夫人顺势问道,“听说她搞了个描红本子,卖得很是不错!” 陈老五温笑道,“.一个着急用钱,一个乐善好施,您便当扶持老家儿罢!” 瞿老夫人再转过眼和尚老板笑着算账,“你需一千二百两,你如今算上还没到账的五百两,手上也不过八百两银子,还剩四百两,你预备从哪儿慢慢筹啊?” 先是五百两,再是五百两! 一千两! 搞天使投资来了!? 就算桑皮纸作坊的现银没有这么多,他自己也能把这窟窿填上. 瞿老夫人心里过了数,宣城府领六县,泾县人口不过一万余人,宣城府人口过十万余人,销路必定是不担心的;再算钱,她看过七月初贺显金寄过来的盈利台账,一本描红本售价五十文,两万余本,售价便超过一千两,尚老板卖价五百两,这是在给她们白送钱啊. 瞿老夫人笑了笑,“这么好的生意,你怎么不出给显金?” 董管事立刻笑言,“这位尚老板确与县衙关系匪浅——否则咱们家出的这么多描红本,也找不到那么多学堂买啊!” “人不可坐以待毙,我便预备扛着五台印刷机子、带上工人劳力,学您当初背水一战,索性来宣城府上闯一闯!碰碰看有无更好的机会!” 瞿老夫人点点头,随口告诉尚老板,“那你明日领上老董,驾两架牛车,去库里清点清点。”随手一指,“现过现,现银就从桑皮纸作坊账上划。” 泾县的铺子不是陈家的,一直是她的心病。 尘埃落定了! 这他妈绝对是螳螂脸的狗! 尚成春拎着两提包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裹子,递到瞿老夫人跟前,真诚笑道,“过年来,也没甚带的新鲜的福橘、干龙眼、干鱼鳖、干鱼胶和鹿茸,内子做的玫瑰猪油年糕、肉粽和枣饼,祝老夫人新年吉利、福寿安康。” 瞿老夫人笑了笑,“您是借支来了?” 瞿老夫人失笑,倒将显金刻画得入木三分。 瞿老夫人笑道,“您扩充店面,预备叫陈记出了全资?” 瞿老夫人看向陈老五。 前面一提主打昂贵,后面一提主打人情,再看这尚老板面团魁梧,眼善亲和,耳廓大而垂,是个有福气的相貌。 瞿老夫人伸手拿过文书,翻了翻,再看眼前人进退有度、大气坦诚,抿抿唇,蹙眉道,“您要多少银子?” 尚老板手挥了挥,“那丫头吃不下——我着急要钱扩店,那丫头嘴巴太绕,等她给我画完饼,我一早饿死了!” 尚老板炫了把关系网,从兜里掏了个文书推到瞿老夫人跟前,“您若不信,且看看吧,我的铺子和作坊全在我名下,您若信我,这文书就放您这儿,我什么时候给您办下来,您什么时候还给我!” 陈老五与董管事一同应是。 现在他一听到“泾县”,眼前就浮现出贺显金那张瘦长的螳螂脸。 陈老五一头冷汗快要将他溺死了! 尚老板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好意思,“实不相瞒,还有笔生意,想与您做。” 陈老五紧张地偷偷打量瞿老夫人,屏气凝神,眼珠子一转,终是开口,“.平白献殷勤,非奸即盗,嫂子,您..您莫被骗了啊!” 瞿老夫人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董管事再道,“听说朝廷要填充空职,泾县知县这位子若是要来新人坐,也不怪如今的县丞大人寻机敛财——等真来了人,咱们再想找机会把铺子买回来,那可就难了!” 尚老板忙摆手,“不不,对您是天大的好事!” 陈老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一个穿着零碎狐毛大衣的中年男子跨步进屋,躬身向瞿老夫人行礼,再笑着和董管事颔首致意,眼神扫到陈老五处时,中年男子目光一跳,直接略过。 瞿老夫人抿唇听,听后点点头,“您口中的大生意,与陈家又有何干系?” 陈老五脸上挂着深笑,看董管事的眼神笑中带了狠,“老董,你素日唱着做不动要回家休养,如今脑子倒是转得很灵光啊!” 董管事恭谨抬眸,“不敢不敢!老奴一介,跟随老夫人二十四年,就算真躺下了,若陈家需要,老奴这一身骨头还能榨出点油。” “好了——” 瞿老夫人开口,手中文书上县衙的鲜章嫣红灿烂。 她的下一句话将决定这个局还唱不唱得下去。 第141章 “老五。” 瞿老夫人语调常年是向下降的,按中医的说法,最后一个字常年向下落的人,气血虚浮、心经亏损,需好生调养。 这向下落的两个字,终于砸到陈老五脑壳上。 砸得他肝儿疼。 别.别说出来 陈老五艰难屏气。 “老五,你明日跟董管事回泾县看看,若是可行,再从桑皮纸作坊划五百两出来。” 瞿老夫人思索着交待,语气怅然,“不管行不行,只要有三分希望,咱们就要付出十分努力,若你大哥泉下有知,也欣慰于陈家的根扎得越来越深。” 陈老五舔舔嘴唇,“是” 一边答应,一边脑子转得飞快,躬身试探着问,“只是,这钱桑皮纸作坊来出,怕是不合理——显金这一年钱赚得不少,自己出钱收自己的铺子,才是正道吧?” 董管事笑着在旁帮腔,“正是这个道理!” 显金独自向内院走,哪知走到半路,便被一道黑影拦在了廊间。 黑影背着手,从游廊朱柱后出来,陈五老爷的脸笑得很深,“是我小看你了,陈敷在赌坊辛苦输钱,尚老板辛苦演戏,做这么个局,就为了把我绕进来?” 董管事目光深邃,意有所指地笑着。 陈老五忙道,“嫂子,等这单干完,咱们先看看情况吧!”——可别再从他兜里掏银子了! 也不知为何,这小姑娘虽对赌博深恶痛绝,却暗藏赌性,无论做任何事都当做最后一件事在做,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 一下子就识破了局眼,找到了破题的关键,显金相信他有足够的积蓄,来填桑皮纸作坊账面上现银的坑。 陈老五眼神斜睨,温和善意的笑常挂脸上,“贺显金那丫头,给了你多少银子?” 世上那么多银子,陈家的银子是香一点儿,还是咋的?! 尚老板“嘿嘿嘿”笑,拱手向瞿老夫人致谢,“您可真是个财神爷!等后辈在宣城落了脚,咱们泾县出来的,真得拧成一条心过活!” 董管事回头颔首,“五老爷,您叫我?” 陈老五一边笑,一边拧后槽牙。 董管事眼皮微耷,再言,“甚至您的月俸、年底的分红、季末的匀利,都是陈家付的。” 瞿老夫人眉头一皱。 尚老板看得有趣,刻意扬声再道,“听说,陈家在水东大街也租了间铺子呀?要不然一块儿运作得了!一间二百两的跑腿,两间我收你三百两!” 离显金三步之外,陈老五双手一摊,停住步子。 “不可。”瞿老夫人沉声道,“还是从桑皮纸作坊走,店子.” 凭什么他和他们是一样的人? 他先为大哥兢兢业业,后为嫂子勤勤恳恳,如今他忍着架子、耐着性子为陈猜那个蠢货鞠躬尽瘁! 陈敷做什么了? 他情绪管理向来到位,一番话平淡得就像他的名字:无波。 至少比他弟弟聪明。 来一趟绕了他一千两啊! 瞿老夫人留尚老板用午饭,陈老五吃得食不知味,尚老板一走,陈老五与董管事一前一后出正堂。 显金手往袖兜里一缩,握住狼毫笔,尖利的笔锋朝外,随时预备叫陈老五血溅当场。 “还是更多?三千两?四千两?” 一样的人? 一个是依附陈家过活的孤女,一个是陈家的蓄奴,他跟他们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人! 他姓陈! 长房赚了一百两,便有三十两该是他的! 陈老五深吸一口气,稳住了脸上的笑,拂袖离去前,叹口气惋惜道,“老董,你说你,这么大把岁数,还玩站队这一套。” 你他妈是大爷! 陈老五双手垂在腰间,眯眼笑着叫住董管事,“老董——” 吸他和他弟弟的血! 准确的说,他甚至觉得老夫人,都玩不赢显金。 瞿老夫人沉了沉,“店子落到老二名下,叫老二跟着一道过去。” “甚至不用劳烦五老爷走这一遭——直接店子过到三爷名下,倒也便利。” “借的那二千两?” “金姐儿。” 这老逼登,一定在哪儿藏着等他呢! 董管事笑眯眯,“咱们泾县店面上的现银加上三爷的私房,想必是够了。” 掏二千两出来,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董管事双手交叠腹间,站在廊间看陈老五走远,隔了许久方笑道,“得罪就得罪吧,为人行事最忌随波逐流、两面三刀——这人,玩不赢显金。” 嘿!怎么就赚不够呢!? 她给他绕的局,只能叫他出血,不能将他彻底拉下台。 陈老五恨不能拿根针把尚老板的嘴缝上! 你你你!闭嘴吧你! 陈老五转身走,留下轻飘飘一句,“想站就站吧,只是一旦站错了,可就全完了。” “你想要多少?” 陈老五:诶? 陈五老爷越走越近,声音压得越来越轻,“你说个数,我认栽,我拿得出来,就都给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很多人怕疼,就算鞋烂到只剩一层皮,也舍不得脱。 董管事笑了笑,未答话。 泾县的店子,落陈敷的名字!? 是想要气死谁? 董管事在宣城时有个常年跟随的小厮,耐不住性子,开口,“师傅,咱们,是不是把五老爷得罪了.” 光是这点,显金就赢了。 这些人,都在吸他的血! “甚至,咱们三个,从根儿上讲,都是一样的人。” 一行人抵达泾县时,已是 瞿老夫人点点头,一锤定音,“先把老店买到手,再谈其他。” 董管事似笑非笑地看过去。 陈老五一口烂牙快要咬碎:呵呵,他是待取的财,瞿氏是心软的神,你他妈才是爷! 陈五老爷确实是个聪明人。 陈老五深深剜了董管事一眼,嘴角抖了抖。 养女人、吃喝玩、不顺心就发羊癫疯! 偏偏,他都能安心地享受陈家的供奉! 二爷陈猜酒醉唱戏,三爷陈敷借酒装睡,企图躲过陈猜的联合出演邀约。 董管事面色如常,态度恭敬,“瞧您说得,贺掌柜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一个月二十两的月俸是陈家给的,她一个月二十五两的月俸也是陈家给的——” “凡事好商量,你我既无旧仇,又无新恨,都是为了银子,犯不着搞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最后被蠢人渔翁得利。” 显金抬起头来,目光清冷地看向陈五老爷,间隔片刻,方笑了笑,“您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不用绕弯子——宣城有陈记三间店子和作坊,我听说您帮助二爷统管陈记在宣城的产业,我只要其中一间店、一间作坊。” “青城山院倒了,泾县的生意已经做到头了,我总得试试赚大城镇的钱吧?” 我知道有些书友因为男主的问题在攒文,十分理解,但是… 我好伤心呀! 你们怎么能因为男人,就不管我和显金呀! 第142章 深夜谈判 陈五老爷没想到显金会提这个要求,他知道这丫头不喜欢钱,但他不知道这丫头到底喜欢啥,便只能开口让她自己提。 他一早想好了,若这丫头漫天要价,他就是拼出所有积蓄,也不可要这丫头如愿,再不然就是负荆请罪嘛!老六为啥非得死?是因为暗通福荣记! 他不过是挪用公款,吃个利息,就又把钱还回去了,若真瞒不下了,就把霍氏他哥往台前一推,齐活儿! 他那老嫂子还真能对他喊打喊杀啊? 他陈五,可不是一个会被黄毛丫头裹挟的人! 可是… 等等? 这丫头要什么? 要宣城的一间铺子? “那泾县的铺子呢?”陈老五眯了眯眼。 显金坦率地笑,“自然交给二爷。既然这落户名是二爷的,我作为三爷的闺女,也没必要为二伯卖命了吧?” 交给陈猜那个蠢货,不就相当于交给他!? 六丈宣—— 陈老五惊喜忍笑,“你这个想法倒也对…姑娘家嘛,最终也是嫁人,泾县地方小,圈子就这么大点,难找合适的;宣城人多地广,选择更大,老三把你当亲闺女养,自然会给你在宣城找一个好人家。” 显金默默翻了个白眼。 财、物、人? 显金从善如流地做出 陈五老爷默了默,将说教风收拾起来,话头一转,接回正题,“宣城三间铺子,你想要哪间?” 这些不同年龄段的“老爹爹”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理解:女人拼事业,可能只是想给自己买盒漂亮的胭脂;女人擦胭脂,也可能只是为了今天气色好一些! 跟男人、跟婚姻,真的,屁关系都没有! 温水煮青蛙,那绩溪作坊就是温水,眼前的贺显金就是跳进去的青蛙。 陈老五险些笑出声——陈家在宣城有三间铺子三间作坊不假,可铺子与铺子之间,也是有不同的,比如城东的桑皮纸作坊便是近年收益最好的、产纸也最好的,每个月的纯利几乎能突破一百两,伙计的做纸功夫几乎都师承陈家老太爷、也就是他爹,手上技术都没说的。 显金再翻了个白眼,“您说得真对。” 这些“老爹爹”的观念传承千年,永恒不变——但凡女人有点手段,耍的这些手段,都是为了结婚! 就算嘴巴上说要独立、不在乎婚姻,也必须口是心非——“你今天画了口红,说吧,你是想勾引谁呀?” 陈老五:? 那你还是去啃瞿氏的饼吧! 陈老五随即利索点头,话锋转得十分自然,“你既已想好,那五爷爷我是非常有诚意的,必定给你办妥,我是非常有诚意的,绩溪作坊的事在年后落定,适时,你将泾县作坊的财、物、人都交过来。” 显金笑道,“真的吗?您详细说说。” 陈五老爷佝下头,“陈家如今精明的,只有老夫人,老二陈猜忠厚但驽钝,你爹陈敷不着调且万事不管,下一辈里二郎走的是仕途,三郎和四郎都顶不起来——咱们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你经营你的,我经营我的,陈家这么大块饼,咱们就是一人咬一口也吃得饱了,没必要撕破脸,最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呀。” 好了,对付“老爹爹”三板斧用完了——是吗?您真厉害!您详细说说。 好像女人长脑,都是为了嫁出去。 显金顿一顿,“您若有自信,可以找他们续签,但我劝您不用做无谓之事。我这群伙计,各有各的不好,最大的不好,就是实心眼。” 陈五老爷便故作怅然道,“说一千道一万,五爷爷懂你。无依无靠的孤女,不趁着孝期讨一讨老夫人欢心,赚点银子、捏点本钱,在陈家打出名堂,以后出嫁,陈家谁撑你?你那爹,自己的事都理不清楚,有心管你,也终究绕不开他老娘。” “人?”显金笑了笑,“泾县作坊的人,不是与店子签的契书,是与三爷签的契约,去年十二月签的,如今正好到期。” 陈五老爷笑了笑,没有注意到显金未跟随他的脚步往暗处走,只有他一人的脸被藏在了昏暗的黑夜中,“正如所说,我们两,没有必须解决不可的矛盾——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咱们还可以合作。” 利润也次。 要不是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咱也好好听你说一说聊斋。 显金眨了眨眼,轻轻叹了口气,“是的呀。当初您特意绕路来找李师傅他们喝酒,还派出得力干将,来泾县做账房先生,也是您的一片苦心。” 反观,绩溪北巷的作坊,也就是他们口中常说的“小三作坊”。 显金未有丝毫犹豫,“绩溪北巷的作坊。” 真的烦死这些“老爹爹”了。 一个月三十四十两就不错了,比先头的泾县作坊稍稍好一些,并且,“小三作坊”现如今的掌柜胆子不大,做甚都求个稳,连带着下头的伙计懒且馋,终日得过且过,应付了事。 然后季少女就能把耳朵关上,得片刻清净了。 伙计有三个,做的是陈家最低等的生意——龙须草浆纸,几乎都流向了北部,学风不够昌盛的地方。 陈五老爷笑眯眯地请显金向里走,请她走到暗处。 显金假装看不懂,脚下一动不动。 显金挑挑眉。 这群围绕在她身边的伙伴。 先开战的,可不是她,呵呵。 他为啥放任绩溪作坊敷衍了事? 不为啥,因为那掌柜的,是他那嫂嫂、瞿老夫人唯一的娘家人,人明说是混点薪俸过日子,不图权不图钱,你又何必把人逼得这么死! 贺显金如今尚且有得挑,却挑了一处最差的! 说得很是语重心长。 她最宝贵的,不是财、也不是物,而是人。 显金侧脸翻个白眼,“是吗?” 陈五老爷掩饰住嘴边的笑意,故作为难,“绩溪作坊.掌事人是老夫人的娘家外甥,你去,恐怕.” 陈五老爷突然想起年前夜半,泾县那场一边呕吐一边狂奔的高歌。 额。 突然,好像也没这么迫切的欲望,需要这群.伙计了。 明天补更…今天又吐又拉了一天,起码瘦了两斤。 第146章 碾杀蚁窝 阳光在这个女人的周身描了一圈黄灿灿的金边。 显金一度以为是自己老眼昏,半蹲在地上,使劲搓了搓双眼。 没错。 这个女人确实被一圈金光描了边。 女人清冷垂眸看了蹲在地上的屎壳郎一眼,精巧的下颌一抬,身边两匹深棕色的高头大马便嘶鸣仰首跃众而上,踏沙飞石之间,不过两三瞬便至显金身侧,其中一个络腮胡弯钩下腰,听不出哪里的口音,“得罪了!” 三字砸地,显金两只胳膊被人反手捞起,老眼昏变天旋地转。 一只屎壳郎,腾空而起,被高头骏马运送到远离刀光剑影的空地。 屎壳郎如梦初醒,高声叫道,“骡车!骡车里还有三个姑娘!” 络腮胡往后胡乱摇摇手表示知晓,撩开骡车一看,里面是有三个女的,可其中一个,怎么样也不能叫做姑娘了吧? 络腮胡将骡车安顿好,翻身便投入战斗。 准确地说,这不是一场战斗。 “.最近的医堂在何处?”女人扫了眼李三顺抱着的六丈宣,声音低沉,“你家的伙计,需要立刻就医。” 温热的血,喷了显金一脸! 显金呆滞地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的鲜血。 陈敷的心理伤害大于生理伤害,一直在发抖,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陈敷屁滚尿流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将显金一把扯了起来,浑身发抖着将显金藏到身后,声音哑得像破锣筛子似的,“别别看闭.闭眼” “干得好。”女人重复了一遍,口吻简短利落,“人的心脏在左胸膛,与其胡乱戳个十几二十刀,还不如一刀刺穿心脏,干净省事。” 年纪应当在二十五至三十五,原谅给出如此模糊的区间——属实因为看皮相,女人未见丝毫纹路,但眼中的坚毅和淡漠却绝非二十出头的姑娘少妇可有的状态。 马蹄快要踩到他了! 也就是说,他们这几个人解决这十二三个和尚不在话下,但一旦大部队来袭,就算有马有身手非凡的络腮胡,也只是杯水车薪。 女人眼眸一扫,身边两个络腮胡转身清理战场。 对方四个人,冲散了剩下的七八个光头。 又反手拿刀,给显金比划比划,“或者割喉咙也成,不过力气要掌控好,力气浅了头皮连着脖子,一颗头拖泥带水,半天不掉;力气大了,头就飞出去了,跟蹴鞠似的直奔络网,也不好看。” 显金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心头因杀人见血的极度恐惧与不适,却莫名其妙消散下去。 李三顺没受刀伤,只是跳下骡车时摔了几个跟头,顾不得看发肿的脑壳,转身便将两刀六丈宣抱在怀里。 陈敷几度张口,但发不出声音。 显金呆得如同一根木头。 她.她刚刚捅了.人一刀 把人捅死了. 显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满手的血污,鲜血顺着掌心的生命线向下砸。 冲散之后,便是一场围猎! 马上之人,行事非常有章法,手段亦十分狠辣,手起刀落,锚定的是人的咽喉,几乎尽数一刀毙命,刀光寒凛一霎便收获一管喷射而出的血注和一条早该见阎王的烂命,马蹄在空地上来回踩踏,专注于寻找剩下的活口补刀。 显金眼眶发涩:姐姐,您让我安静地缓缓成吗?等一会儿再进行凶杀一对一教学,可以吗? 显金脑中白光一闪,来不及思考,凭着求生的本能,反手将旁边尸体身上插着的一只匕首抽出,眼睛睁得大大的,狠狠地插进那小光头的左胸膛! “哐当!” 单方面的屠杀。 显金脑子嗡嗡的,像有个罩子把脑袋、耳朵和嘴全都罩得死死的,只留下满目赤红的眼睛,陈敷的声音密密麻麻的,像虫在耳洞边缘爬行,始终爬不进隔离的结界。 小光头半瘫在地上,奄奄一息,条件反射似的端起手里的刀劈头朝显金砍来。 腥臭。 女人转眸看向身后。 显金脑子渐渐清楚,“咱们如今两条路,往回走,回泾县;或立刻启程,直奔宣城。无论选哪条路,路程都在两个时辰以上。我建议回泾县,我们是从泾县出来的,回城的路纵算生疏,但凭借刚刚的来程也可回忆一二,若往宣城去,便是条生路,在山林中迷路也未可知。” 霎那间,如佛音灌耳,混沌褪去,世间万物都清晰明了了。 战功赫赫。 显金咬咬牙,几个健步飞扑过去,将陈敷一把撞开,哪知正好撞到陈敷身侧,满脸血污尚有一丝气息的小光头手上。 还带有温度。 十三个和尚山匪全都下黄泉。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略带小麦色的肤容显得精气神十佳,眼眸微微上挑,眼睛大而长,鼻梁挺直,下颌小巧圆润,略有棱角的腮帮帮助她气势,平地添五米。 “想来,也是你 一抹粉蓝色的绸缎,匍匐在地上,藏于血污与马蹄中,瑟瑟发抖。 周二狗腰上被砍了一刀,腿上被砍了一刀;郑家老大右臂被砍得见了白骨,郑家老二身形最窄,算是殿后,没有见血;陆八蛋见了血,脸上被划了长长一道疤,一张脸血肉模糊,看上去很瘆人。 待女人走近,显金才看清这个女人的相貌——非常贵气,是的,贵气。 小光头手中砍刀砸地的声音。 显金艰难地抬起头。 那个女人翻身下马,双手抱胸,昂着头站在她面前。 “干得好。” 是一场屠杀。 身后的络腮胡子微不可见地点头致意。 显金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连声道,“在泾县!但山上有座寺庙,名唤宝禅多寺,说是寺庙,却是山匪扎营之地,这群和尚便是从那里出来的——我听说山匪不会单独行动,一旦山中兄弟失联,便会出动人手外出找寻。” 宝珠、锁儿和张妈妈满眼红肿。 “你们是泾县做纸的商户?”女人低声问。 陈敷急得快哭了,“别看别看!脏!金姐儿!” 显金点头,自报家门,“我们是宣城纸坊陈记的伙计,这是陈记三子,谢过姐谢过女侠救命之恩!” 女人随手一抬,掌心下摁,看眼前的小姑娘满脸血点,明明心头发慌怕得要命,却仍口齿清晰、思路明确,便笑道,“还有 显金抬眸望见。 “杀上匪营——匪营中必有伤药和大夫,那才是离咱们最近的医馆。”女人束发高扬,似是在讨论如何一脚碾死一个蚁窝。 第147章 不当眼包 显金听得心脏怦怦跳。 这姐,咋这么敢想呢! 就凭他们四个人? 显金目光僵硬地移向不远处张大鼻孔、悠闲吃草的那四匹马。 再加这四匹马? 显金的表情成功逗乐女人身边的络腮胡。 宽脸络腮胡“嘿”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扭头看向女人,“大小姐,这小姑娘居然质疑咱们没实力!” 显金嘴角抽了抽:除非您这四匹马立刻长出白绒绒的翅膀,再披上一身金灿灿的盔甲——否则,我很难相信您有四个人端了一个贼窝的战斗力。 显金扫了眼趴在骡车上只用草木灰撒了伤口止血、再用纱布捆紧防止失血过多的伙计们,郑家兄弟情况尚算不错,周二狗的状况却很不好,裸露在空气中伤腿和胳膊伤口触目惊心,人已从刚开始的亢奋与极度恐惧,逐渐变得沉默呆滞,如今趴在骡车车辕上紧紧闭眼,锁儿和张妈妈一左一右用干净的绢帕擦身,却于事无补。 显金蹙眉抿唇,他们需要药物、需要大夫、需要安静的环境和干净的水,否则在古代感染,不死也要脱层皮。 “去!”显金一咬牙,破釜沉舟道,“古有诸葛亮唱空城计,今有四英雄狠撬山贼窝!咱们或许可四两拔千斤,如夜间突袭,一把火烧了那寨子?我们陈家有钱,我身上也带有银票,抑或是咱们买通几个耳目,里应外合,从内部攻破,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杀人防火的,属于显金业务能力之外的技能,目前暂时只能掏出这么两点不成熟的建议。 “传令!让猴子贴地打探,找出匪营所在之地!” 显金再吞了口唾沫,目光郑重,“还请您放心,待吾等回城,纵有千刀万剑架在我们脖子上,我们亦保证一字不说!” 显金低眉顺目地敛眸默言。 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斯立、斯勤,找到山中猎户临时搭建的木屋,安顿好陈家伤者和姑娘!” 用脚趾头想想吧。 是哪位手握实权将军的女儿?还是.她就是将军? 显金瞠目结舌,看看山下等待的马队,再抬头看看眼前的美女姐姐,隔了半晌,方吞了口唾沫,敛眸压低声音道,“大恩不言谢,我名唤贺显金,贺是恭贺的贺,显是彰显的显,金是黄金的金,如今寄居陈家任作坊大掌事一职;那个穿粉蓝色褂子的中老年男子是我后父,名唤陈敷,宣城陈记 山下高耸的树林中,另,藏有一支马队。 猴子=斥候。 宽脸络腮胡应声而出! “斯礼、斯圆,寻附近农家打探匪营消息!” 托前世暴发户亲父中老年男子爱好军-事频道的福,显金很麻地确定,这摆明了就是一支训练有素、配合融洽且身经实战的.军-队。 女人笑着摇摇头,迎着金灿灿的日光,眯着眼探头看了眼山下,冲显金轻轻招招手,声音轻缓平坦,在显金耳边轻声道,“好的将领,不打无准备的仗——同理,好的姐姐,不吹没把握的牛。” 女人的眼神在玩味中多了几分意外。 女人看向显金血污的手和凛然上挑的眉眼,也是个很勇敢的女孩子。 女人轻颔首,云淡风轻地拍拍显金的肩头,“行了,事不宜迟,待众鸟分散,再想一网打尽,便不容易了。”女人回眸神情一凛,厉声吩咐,“把这十二具尸体抬起来!老冰!” “艮队、兑队殿后,切断往来入口,严把山林穿行之人,警惕匪类伪装猎户,借机传递消息!” 百余精英皆着素服,绕小道,风尘仆仆、神色匆忙,一口十分标准的官话口音,自北而来,低调而去。 无论这个女人是谁,都不是如今的陈家、如今的她,能够高攀的关系——话本里,女主抱住金大腿从此飞黄腾达的剧情在现实中不那么现实。 显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后背顿生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显金一梗,“.话.本子?” 密密麻麻的汗毛,从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上立起来了。 好像军-队! 其间肃杀的气质,甚至带给显金一种.一种.海豹突击队的错觉! 朝廷,军-队、机密.无论哪一个词,平凡人牵扯到,一个不好就是个死。 礼圆=探子。 马队百来匹统一棕褐色的高头大马,百来名着深服束腰的男子,哦不,并不是全为男子,显金明显看到了好几个将发髻高高束起的女子正挺胸板腰地端坐马上! 这批马队! 立、勤=后勤。 这是请她放心的意思,坦诚地亮明身份,意味着一旦她携兵出行的风声泄露,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泄密之人。 这回换做女人被逗乐,嘴角微微翘起,笑道,“这都是从哪儿来的想法?” 显金眼神从宝珠身上跳过,事无巨细地将人员构成、从何而来因何而去、家住哪条街哪间房哪片瓦尽数掏了干净。 艮队、兑队=收军。 “乾队先行,打探匪营人手兵马!” 显金屏气凝神。 他们要做什么? 必定是很要紧,却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头等机密。 好长一段指令,女人下得从容不迫,属下接得井井有条,一条指令下达后便有相应人员驾马跃众而出,拱手领命而退,最多二十个呼吸,所有指令被接走。 乾队=先锋兵。 当然,来自多部优秀的文艺影视作品。 这.这是什么人? 女人目携趣味地看向显金,“你与我交待如此清楚作甚?” 这不同于,与熊知府打交道。 与熊知府打交道,后果尚且可控。 这个后果她连来因都不知道,还想什么后果! 显金向后紧缩脖子,努力让自己不存在——她不是女主,不能大剌剌、咋呼呼地攀关系,出风头当显眼包,她只是个努力在规则范围内让自己活得更好的屎壳郎。 女人吩咐完毕后,余光撇到这穿着深棕色褂衣的小姑娘如同个鹌鹑样蜷缩在一旁,在心里又赞了一句,这真的是一名很有眼力见的小姑娘啊! 今日第一更,嘿嘿。 第148章 不好洗澡 猴子一看就无愧于“猴子”这个称号,耳朵贴地鼻子猛嗅,一把弹起来带着小队人马向东南去。 礼圆组合也不是吃素的,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五架骡车来到了不远处猎户留下的木屋,几个壮汉把几个壮汉抬起来正欲放下,显金忙将包袱里的衣裳都扯了出来铺在地上,小声叮嘱,“放衣裳上吧,干净些。” 张妈和锁儿砍柴烧水,给伤者擦了汗、服侍喝水。 马队随行有医者,也是个健硕的壮汉,撒了白面药在伤口处,又拿了几颗药丸出来给几人服下,看向显金时,下意识低头避开显金的直视,“.只是应急,许多药材仍旧需要现熬服下,也有许多当地的药材需当地的大夫认别。” 显金点头,看向美丽大姐姐。 美丽大姐姐正翻看信笺,沉声道,“夜里就有了。”说罢头也不抬,随口,“此地山贼窝点聚集,泾县、旌德、安阳都不管,就由他为非作歹?” 随口就说出来三地交界 显金低头道,“泾县管事的是一名九品县丞,我们陈家做了几笔县衙的纸品生意,听说这位县丞倒是纠过几次民兵,但都无疾而终。” 县丞不享有地方的暴力权力。 美丽大姐姐微微颔首,没问其他地方了,想必知道陈家一个小小商户,也不可能清楚其他地方的情况。 “山匪素日可进城?”美丽大姐姐开口再问。 美丽大姐姐“嗯”了一声,将信笺合上了,看了眼显金,“那你为何走这条道?” 美丽大姐姐未追问,低头翻开新的一页。 美丽大姐姐吩咐领队,“派斯礼、斯圆跟着陈家小姐。” 显金顿时语塞,“.车夫车夫” 她需要专心致志地听与想,才能理解其中一二。 他们遇伏,车夫 美丽大姐姐点头,“让他先审着。”又问显金,“你什么时候去?” 显金呆愣在原地。 车夫有问题。 美丽小姐姐道,“这么说来,安阳倒是受灾最重的可怜虫?真是无能。” 权力? 显金似懂非懂地看向美丽大姐姐。 熊知府于她而言,已算上位者,但面对熊知府,她仍然能思考,甚至在思考之余,还能偶尔走个神。 不到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下来。 至于去年的猪刚鬣死在宝禅多寺,显金深以为,倒也并不能怪罪山匪。 这属于“打不过,咱们跑还跑不过吗?”的经典案例。 而泾县那唯一一起事故,就是李三顺老爹李老章遭遇的惨剧。 权力。 烛火明灭交替。 显金的目光藏在烛火之后,闪烁地观察着这位美丽大姐姐——这是她来这个陌生的世界, 显金站起身掸了掸裙摆,“我现在就可以去。” 显金清楚这是在问是否扰民,忙摇头,“泾县城内,没有听说过此类事件发生。泾县在五六年前发生过一起宝禅多寺遇难事件,县衙承担了遇难人的殡葬费用,也在城中呼吁了绕开宝禅山寺、尽量通行城道,更了一两年的时间修缮了城道,将易坍塌的小山体尽数做了加固。” 美丽大姐姐似是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将信笺随意放在膝上,仰了仰下颌,半怀念半怅然道,“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评价我.用‘美’这个字了。” 嗯,蠢兮兮、怂包包、傻乎乎但实在在的好人。 显金:谢谢.谢谢姐姐 美丽大姐姐再看了眼显金身后一直蜷在角落哆哆嗦嗦的粉蓝褂子男人,扯起嘴角笑了笑——这位小姑娘的生存环境应当还不错吧?这后爹若不是个好人,也养不出这么大大方方、条理清晰的姑娘。 显金下意识挺直脊背,连声道,“没看什么!” 显金也低下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姐姐,您说这种秘密,您出去说啊!或者,把她赶出去也行啊!当着她说,一旦有人泄密,她很难收场啊! 美的不是样貌,当然样貌也美,但比样貌更美的是气度。 美丽大姐姐了然颔首,“待成事了,审问的黑屋,单给你留一间。” 美丽小姐姐再低头看信笺,手一抬,“攻,留三个知事的活口和大夫,其他人斩尽杀绝。” 百余马队八成被调拨至匪营,又隔半个时辰,乾队领队带着一阵夜风与血腥气味来报,“.已攻破!!将营寨所谓的大当家、二当家和管账人、大夫留下了,冰”领队看了眼显金,“已将人带到三里外。” 显金非常想解释,刚张口,却见美丽大姐姐偏头,透过摇曳熠熠的烛光,眉目浅淡地对她说道,“你并非觉得我美,是我手中的权力,让你觉得很美。” 派出的乾队收队来报,“.不到十里,东南方,占据了一处崖角,依山而建,地势较为险峻,匪营中约有两百号人,营寨扎着三米高的栅栏,四方有哨角,据来往农户说,这队匪类在此处驻扎了将近五年,进出安阳府的来往商户很有一批因其遭难,所劫财物没有万两也有大千,甚至还有安阳府的官盐和官粮被劫。” 面对这个姐姐,她脑子几乎一刻不停地转动,这位姐姐好似从不说无用的话,每一句话或是对情况的总结,或是对下一步的安排,或是基于现状发出的猜想,每一句话背后都藏着很深的含义。 来报之人低下头。 并且 这位姐姐,也太特么帅了吧! 显金抿抿唇,怂了脖子道,“看您很美。” 抛弃了白皙的肌肤,健康的小麦色甚至在后世都是走在前沿的时髦!举手投足之间的笃定与稳定,像摄像机绑在鸡头上,就算摩托车玩死飞,也稳得一逼。 “在看什么?”美丽大姐姐轻声问。 显金刚想说不用,后来又一想,她诈生意人倒是有一套,对付这种刀尖上舔血的烂货,她还是个娃娃,便道,“您能借我一支匕首吗?” 美丽大姐姐下颌一抬。 身旁的领队正欲行动。 “算了。”美丽大姐姐制止了领队,从自己袖口摸出一把镶嵌着蓝宝与红宝、雕刻精致的弯刀匕首递给显金,“我教过你,喉咙要反手划,力度需适中——这荒郊野岭的,血溅一身,不好洗。” 第二更完成,睡觉。 第149章 也是少见 礼圆组合,就是显金在马队上看到的为数不多的女子,两个高马尾姐姐身形薄得像张纸。 显金已经够薄了,但在礼圆组合面前,有点像养雪夹宣和蝉翼薄宣的对比,也有点像手机套了个手机壳。 就挺虐的。 显金走在最前方,礼圆组合低头垂首跟在显金身后,斯礼伸手推门,斯圆手背遮门框,显金歪头过门框,满脸肃穆——主打的就是一个众星捧月的神奇观感,让显金有种她是上市公司ceo来找对家谈判的错觉。 小木屋的偏房逼仄潮湿,显金双手打开撑于膝上,垂眸看向被五大绑捆得像只大闸蟹的阶下之人。 “你是二当家的?”显金表情轻松,歪头看他。 她清晰地认知,她身上目前是没有美丽小姐姐那股睥睨天下、一刀收一人的气质。 这种肃杀之气装是装不像的。 与其装来露怯,不如不装。 索性把傻白不甜彻底暴露出来,搞不好,别人还要思考思考这人是不是装猪吃象,看起来是清澈的愚蠢,实则深不可测来着? 大闸蟹努力活动钳子,但仍无济于事,“别杀我!我只是个做事的!真正坏的在旁边呢!” “是!”礼圆组合高声应道。 “小姑娘!大姑娘!好姑娘!”大闸蟹惊慌失措地尖叫,“我交代完了,您放了我呗!或是断我两条腿,砍我两只手,只要能放我条生路,您高兴都成!” 大闸蟹浑身抖抖抖,抖到最后不抖了,咬牙满口血,再抬头,狭窄的面部都盛不下旺盛的求生欲,“前者是安阳府知府黄大人下的令!后者.陈五还是陈六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年前就收到陈五的来信,叫我们做好准备只待陈老三通行,便赶尽杀绝!” 安阳府知府. 是宝禅多寺的幕后? 突然他脑袋就被黑布罩上被拖到了这破地方! “别杀我!” “你说!我承诺我不杀你。”显金将匕首收回袖兜,站起身来转头抬脚就走,“你若不说,立刻剐了。” 大闸蟹一愣,当即鬼哭狼嚎地旋转话风,“您想知道我都知道,您只管问,我必定老实交待!” 大闸蟹如今交待得渐入佳境,基本做到了有问必答,“在宣城城郊外的驿站茶楼如有需要见面,我们派打更的更换说词,需要 大闸蟹痛哭流涕,“您要替天行道,您找他!杀了他,积的阴德,可比杀我们这种喽啰多多了!” 显金脚步一滞,歪着脑袋双手一摊,十分无辜道。“我只是答应我不杀你,可别人要剿匪,我也是个小喽啰,这可不归我管。” 显金抿抿嘴,“啥也不知道?”故作不耐烦地挥挥手,“既然啥也不知道,直接杀了便是。” 宝禅多寺虽地处三地交界,但旌德与泾县皆为县级,只有安阳为府级,若是朝廷出手,自然级别越高,越有把握.可安阳府却一直没有动静,原以为是懒政,如今想来,怕是奸政了! 显金再开口,“杀了陈老三也不过千把两银子的收益,我好奇的是,你们为何会听从陈老五的差遣?照理说,你们不应该缺生意做啊。” 这场灾难,比山火还突然! 突然他们寨子的门就被撞开了! 突然几十个蒙面黑衣人拿着砍刀就闯进来了! 突然他肩膀就被狠狠地砍了一刀! 显金双手撑在膝上,低头在脑子里再过了过,确定再无问题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说!” 大闸蟹浑身抖抖抖,看了眼显金再抖抖抖。 大闸蟹一咬牙一跺脚,他不明白这阎王小姐为何对陈家这么感兴趣,但是一切为了活命. “不不不!杀陈老三有条件的!我们做掉陈老三及其家眷、伙计,陈家承诺永不出产六丈宣和八丈宣,陈老五做出了这个承诺,安阳府才点了头!” 我特么打怪吗!? 我杀一个,我特么还算成就值!? 大闸蟹忙摇头,“真没有!” 安阳府. 好熟悉. 安阳府.福荣记! 与陈老六暗中勾结的福荣记! 显金眯了眯眼。 显金再问,“那素日,你们与陈老五如何联络?” 显金一边说,礼圆组合一边将两扇门轻轻锁死。 显金看了大闸蟹一眼,跟这儿演潜伏呢? “这么多年,我们都这么做生意,没失过手!”大闸蟹说得职业荣誉感都起来了。 他被拖进来时,听到隔壁房间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骂娘! “我们大当家的在隔壁呢!他心眼贼蔫坏!啥主意都是他出的!我们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明白啥也不清楚!” 有种喜羊羊问灰太狼,“你觉得烤全羊好吃,还是羊肉汤锅好吃”的割裂感。 显金将匕首往小方桌上一砸! 礼圆组合跨步上线,一个揪着大闸蟹的头皮向后仰,一个大嘴巴大嘴巴地扇耳光,扇够七七四十九个,大闸蟹被扇得眼冒金星地迷瞪看显金。 显金挑眉抬头看他,“谁让你们杀陈家人?”一边说,一边将袖兜里的红蓝宝弯刀匕首抽出来把玩,“从一开始的李老章、李二顺,到朱刚烈,再到今天的陈三爷,陈家人是刨了你们寨子的祖坟还是咋的?怎这般过不去?” 大闸蟹猛地抬头,先惧怕地向后一缩,再看眼前这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着实无法将刚刚承受的那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与眼前这个穿着深棕色单衣的丫头片子联系起来。 再一想,显金便悟了。 显金紧紧抿住唇角,这件事,比她想象中的复杂,甚至牵扯到了官衙。 “与陈家往来的信笺、账目,可有留存?”显金再问。 贡品之争! 大闸蟹自豪地挺起胸膛,“没有!我们寨子虽落了草,却是有信誉的!来往信笺、账目、清单皆是阅后即焚!若不是我们干得好、嘴巴严,我们事业又如何会在这几年蒸蒸日上呢!” 那你还怪上进的咧! 显金瘪瘪嘴,“真没有?” 透过门缝隙,可见这大闸蟹从惊慌失措、到痛哭流涕、再到扬天咒骂,然后尖声哀求,最后无声哭泣。 显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礼圆组合微不可见地对了个眼神:民间的平民小姑娘有如此厉害的胆识,也是少见的了。 第150章 科学尽头 显金拐回木屋时,四方皆有双人把守,小门紧闭,宽脸络腮胡在木屋外单手将显金拦下,略带抱歉,“.大小姐现在不方便。” 显金一句不多问,转身立于确保听不见里屋说话的墙角,只听“砰砰砰”几声,一抬头东南方滔天的火势如泼油蹿天般“腾”地一声就起来了,火苗,不不,那不是火苗了! 是火树! 跟特么过年似的! 火树银的! 劈里啪啦的! 斯礼对这个聪明又克制的小姑娘十分有好感,在黑暗中低下头露出亮晶晶的眼眸,“贺姑娘,可会觉得我们手段残忍?” 显金:??? 那你可太不了解我了. “这群山匪收钱杀人的时候,可从没仁慈过。”显金笑了笑,“以德报怨,非我准则。滴水之仇,涌泉相报,才是我处事的逻辑。” 斯礼笑起来,露出白灿灿的小虎牙,转头看向一旁的妹妹斯圆,“我喜欢她。” 斯圆目不斜视地点点头,手始终握在腰间的刀柄上。 斯礼好像对显金有无限好奇,“你爹姓陈,你怎么姓贺?” 显金觉得自己应该做个名片,把自己拖油瓶的前半生篆刻成文,逢人便发,必定省去不少重复的口舌。 显金看了眼斯圆,见她没阻止其同伴的发问,方利索地言简意赅,“三爷是我后爹,我娘是三爷妾室,我生父另有其人。” 斯礼:“哇哦——这就是放在我们我们那儿,也是一段佳话啊!” 显金未置一词,笑了笑,转头继续观赏由山贼脑髓组成的火树银。 斯圆却转过眼,略带诧异地打量了显金一番。 这火烧大半个时辰,伤员们陆陆续续包扎治疗后出来,果如美丽小姐姐马队中的大夫所言,匪营中的大夫一看这金镞科便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翻了好几样当地山上的草药捣烂给患处糊上,马队的大夫又煮了锅安神散给伤者服下,伤得重的周二狗、郑大喝了药终于退热睡去。 外伤的解决了,还有个受内伤的。 陈敷入了夜就烧了起来,额头烫得能烧水,满面通红,马队专门让了一处避风的大帐篷给他,显金蹲在炉子旁熬药,隔会儿便听陈敷一声尖叫,“我跪我跪!”要不便是“饶他们性命吧!” 显金抿着唇,摇扇的手便使劲了几分。 真希望,这炉子里烧的是陈老五的脑髓呀。 他脑子肥,经烧。 清晨一早,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将显金惊醒,显金从靠着的木头桩子旁一把弹起,便见昨日的美丽小姐姐换了身玄色长衫,头发高束,面无表情地带着络腮胡朝她走来。 宽脸络腮胡笑起来同显金拱手,“贺掌柜的,我们预备启程,这四周的蛇虫鼠蚁都清理干净了,木屋也劈好了柴火,你们可以休整两日再启程。” 显金有样学样地拱手,“谢过冰叔!” 络腮胡再笑,“可想过回去如何交待?” 显金抿抿唇,“有事说事,有话说话,有仇报仇,有恩还恩。” 络腮胡看这长条姑娘一本正经说狠话,非常愉悦地笑开,“那便祝您有愿得偿!” 不过说话间的功夫,百人方阵已集合完毕,高头大马昂首挺胸地立于坡角坎下,美丽小姐姐看了眼显金未开口,转身便走。 显金高声道,“女侠,留步!” 美丽小姐姐转过头来。 显金从怀中掏出那把红蓝宝的弯刀小匕,双手奉上,“您的匕首。” 美丽小姐姐唇角一勾,“给你了,望你用不上。”说罢便也不过多纠缠,利落撩袍翻身上马,马蹄踏尘起风,玄色渐渐在苍劲绿意的树丛中剩下了一个点、一个小点,直至不见。 显金将匕首攥紧,鼻头升起一股酸涩,莫名其妙有股天涯人散尽,再见问何时的酸楚,眨了眨眼,甚至感觉到眼眶有一丝湿润——天啦,她竟然哭了,为了才见了一面但或许再也不见的女子. 乔大聪明破釜沉舟、生死不明,她都没哭。 如今为了一个连姓名都不知的女子,哭出两行热泪。 显金抹了把眼角,说不清心里的情绪,或是慕强吧——前世今生加一起,这位美丽小姐姐是她见过最厉害、气势最强、最运筹帷幄的人物,好似虎啸山林、又似长鹰击空,还似鲸鸣海底,带有毋庸置疑的力量感。 令人着迷的力量感. 显金目光缠绕之时,远行的人马也说起了她。 斯圆驾马跟在老冰身后,声音低沉,“.咱们为何不顺手帮那小姑娘料理了家务?” 老冰嘿嘿嘿笑,“你很喜欢她?” “斯礼很喜欢她。”斯圆立刻反驳,沉默片刻方道,“这个小姑娘从未开口打探过我们的来历,就算话都递到嘴边了,她也没有开过口,是个很有分寸且聪慧的女子——陈家人既敢串通山匪取她性命,下一步会做什么,谁也不知。” 老冰拎着马缰,不置可否地撇撇嘴角,“聪慧的女子,又岂会被此等蝇营狗苟之辈绊住手脚?——斯圆,牢记我们因何而出京,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斯圆低下头来,余光瞥见一马当先的大主公,背影瘦削、身姿挺拔,陡然觉得那位贺姑娘与他们主公的背影,晃眼看去,竟有三分相似。 果如络腮胡老冰所料,他们又在原地歇了两日,周二狗与郑大才陆续能动弹了,但陈敷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发热,白天时而正常时而低热,晚上重回体温巅峰——显金都怕他被烧傻了,这本来智力都在谷底,再降下去,这个地貌特点就很凹陷了呀。 张妈妈用三颗石子算了一卦,笃定道,“启程吧,离开这儿,三爷就能退热。” 显金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地上随意被抛下的石子儿。 不是,您说您扔个龟壳、算个八字、抽个签子,我都承认您是有理有据搞迷信。 您当着我的面,随手捡了把石子往天上一扔,再随便一看,就得出了这么随意的结论——这让我很怀疑,你在无证搞迷信呀! 怎么说呢? 科学的尽头,确实是玄学。 骡车驶出山坳,陈敷真的慢慢就不烧了,待驶到宣城府陈家宅子门口,陈敷的体温竟然长时间地恢复了正常,且有意识地睁眼要水喝。 张妈妈兴奋地拍了拍锁儿的手背,“蒙对了蒙对了!” 显金:… 中年妇女胆子真大,路子真野呀… 陈敷好了不少,显金自然也放下心来,低声叮嘱锁儿,“…你先去找小熊姑娘…” 锁儿应声跳下车跑得飞快。 陈宅门口。 二爷陈猜带着人站在门口等,等来等去,等到这一队伤兵残将,不由咂舌,“这这.你们干甚去了!说两日前回来,我在城门外等了一天,而后又派人去泾县问,说你们一早便出发了,怎么” 陈猜看躺着的一脸苍白,坐着的惊魂未定,不由惊慌地先将弟弟扶起,“这是遭了贼呀!” 显金披头散发地嚎啕大哭,“谁说不是呢!那几个车夫把骡车驶进了阴沟子,二狗哥、郑大哥被车子砸了腿和手!三爷被砸了脑袋,现在还没醒!剩下我们几个老弱又要照顾病残,又要将车子往外捞累都累死了!好容易将骡子牵上来,把东西搬上来,谁知道又迷了路,在山里绕呀绕.终于等到一个猎户问路!” “翻车了?”陈猜身后的陈老五不可置信地眯眼开口。 显金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向他,“是呀!哪里找的车夫呀!翻下去了就跑了!找也找不到!太不负责了!真该好好扣他们的工钱!” 陈老五嘴角的笑僵成一道弧度,“只是翻车?” 显金擦了把眼睛,蹙眉看向他,“那您.还想是什么?” 第151章 兽群在后 陈五老爷一时语塞。 他想是什么? 自然是你们去死啊被刀砍死、被火烧死、被推下山崖、被撞到树上、被寨子里二百多匪类轮一遍致死. 怎么死都可以,只要别活着出现在这里! 陈老五笑意真诚入眼,“五爷爷能想什么?不过想你们一帆风顺罢了——车夫怎这般不中用!”陈老五反首斥道,“去查一查谁赁的这几个车夫,叫我们老三遭这么大罪!” 显金看了眼陈五老爷,面色如常,可强自镇定地抿着唇,手掩藏在袖中微微发抖,连带着她左侧的那小煤碳子球也一副气喘吁吁、一脸卡白的样子; 右侧的张妈妈是根老油条了,在陈家活了二十年,什么疯都敢发,当即嚷道,“查!查有何用!?叫我说,全都撵出去!告诉车行去!赔钱!赔十倍的银子!” 陈五老爷看这副样子,反而放下心来——多半是中间阴差阳错地出了岔子,才让这群菜兜死里逃生。 若真遇见宝禅多寺那伙人,就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还能活着回来? “是是是!你说得是!”陈五老爷一展颜,上前笑着殷勤地扶过李三顺,“都是下人办事不利,受苦了受苦了——晚上我自掏腰包上两壶梨白,给大家伙接风。” 又看了眼烧得腿软面红的陈敷,关切道,“阿敷不能喝,阿敷的酒,阿猜你帮忙喝光。” 陈猜憨厚拱背,“喝喝喝!帮弟弟喝酒天经地义!” 陈五老爷“呵呵”笑起来,补了一句,“也不可喝多了唱戏,再叫他扮红娘!他这身子骨又脆又弱,可得好好养几天。” 接风诸人皆哈哈笑。 显金:呵呵呵。 仿佛进入了南直隶·好莱宣的演技大赏呢! 一行人你搀我、我扶你向里走,陈五老爷特意走在了最后,垂眸低首交待长随陆儿,“.去打听打听宝禅多寺的消息。” 以为自己即将被空投到土匪窝子的陆儿惊恐抬头,“我?” 犹如突然接到刺杀唐僧任务的虾兵蟹将,陆儿悲愤中透露着愚钝,“我都不知道那地方具体窝藏在哪儿呀!” 谁他娘的会知道山匪窝子在哪儿呀! 哪个缺心眼的山匪会邀请你: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是让你,去山下使银子问一问!山上有无动静?比如官府是否出兵剿了匪!?好歹是两百多人的大寨子,若是有动静,必定会传到山下!”陈五老爷恨铁不成钢斥道,飞快抬头,一眼便看到人群中那个挺得笔直的背影,“我们与宝禅多寺做过很多场生意了,均未失手,这一次我们都将人送到嘴边了,竟然给飞了?我怕有变故。” 这他能干。 陆儿点点头,便飞快往出跑。 奈何一直到落钥下禁,陆儿都未回来,陈五老爷惴惴不安地躺床上眯眼,看廊间白灯笼晃呀晃、晃呀晃,翻了个身又见细帐上映着白灯笼的光晃呀晃、晃呀晃。 身边老妻陆氏闭着眼,狠狠尥蹶子踹他屁眼,“.不安分就滚到霍氏那去炖肉汤!” 陈五老爷半捂住屁股,有些无助又有些气愤,“我也不知是为谁殚精竭虑!” “为谁?”陆氏闭眼嗤笑,“为你和霍氏的种!我生的是闺女,早嫁了,你薅陈家的银子,不就是为了那小娘生的铺路吗?咱们多少岁了?五十多了!还能活多少年?你又是骗、又是谋的往家里搬银子,全都得带到墓里去!” 陈五老爷cpu失败,一把将被子扯了出来,在老妻跟前,面具终于崩裂。 “我不是为了银子!” 陈五老爷憋红一张脸咆哮,声嘶力竭完毕后,做贼似的看了眼游廊,见游廊里没人赤红双眼、暴起青筋,“我是不忿!凭什么整个陈家都要供着长房呀?凭什么!?凭他是哥哥?他死了,我和老六还得继续装疯卖傻供他儿子!?” “陈敷跟他大哥不对付,便可以为所欲为;我呢?我若说半句大哥的不是,就是逆子!孽障!反了天!我们当小的,是不是上辈子缺了大德才投胎成了弟弟呀?!” 陈五老爷几番话压抑着怒吼——他不敢放开声音,这是在陈家,他没有家。 “我就是要看着陈家一步一步落到我手里!就是把陈家变成我的陈家!”——这句话衔在喉咙,终究没敢说出口。 陆氏的背影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陈五老爷气喘吁吁,深吸几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并未抱着被子去霍氏处,反而在床榻下的木板躺下。 发泄之后最好睡。 陈五老爷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听墙角根处有人打更,“子时三更,平安长乐!” 打更声两慢一快。 陈五老爷猛地睁开眼,床上老妻被惊醒,嘟囔一声,“.平安无事便平安无事,长乐咬文嚼字,哪个听得懂”又翻身沉沉睡去。 次日午时。 宣城府外,乐安酒肆人蛇混杂,有喝醉酒的蒙子不知是生是死躺在楼梯上,有被鞭子抽得浑身血淋淋的赌徒,也有娼-妓和乐工趴在栏杆上揽客。 这里是城池之外的自由之地。 没有户籍的流民、犯了事的逃犯、被子钱家追得有家无归的二流子.这里是城池之外,可容纳他们有酒一日是一日的痛快地方。 这破烂腐臭的酒肆外,一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商贾老爷神色匆匆地撩起衣摆,跟随店小二上了二楼包间,一推开门,不由一愣。 “你是谁?” 陈五老爷将面罩摘下。 眼前的男子,不对,应当叫孩子,精瘦矮小,眼珠子怯生生地望向他。 “十三当家的呢?”陈五老爷略有急切。 这小男孩指了指喉咙,摇摇头。 “你是哑巴?”陈五老爷问。 小男孩点点头,从坏中掏了一封信递给陈五老爷。 陈五急迫地一把抓住,颤颤抖抖地打开,快速看下来—— “.山林焚烧,营寨迁徙,遗憾放过,特派哑儿来报。” 陈五如溺水之人终见天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见背后还有字,果断翻转—— “迁徙重建钱,你需支付三千两。” 陈五僵在原地。 你特么遭了火灾,你找老子掏钱? 化缘还是抢劫啊?! 你去抢啊! 抢岂不是来得更快! 那小哑巴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陈五。 陈五飞快打开,两张纸,一张纸是封皮,只有一行字,写着“宝禅多寺昭德九年腊月账目”,另一张写了—— “若不付,明日,这本账目将出现在陈府大门。” 好吧,是在抢是在抢劫他! 昭德九年腊月,就是李老章枉死的日子! 陈五老爷后脑勺升起一股腾腾的火气,眯了眯眼,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桌子后面的哑儿。 敢来抢他不若现在就杀了! 哑儿害怕地向后一缩,手指了指东南角掩得死死的木门。 木门后适时响起茶盅“砰”地放于桌面之声。 陈五老爷后脑勺的火气迅速褪去——山林中,当你看到一只幼兽时,切勿轻举妄动,它身后必定有强壮的兽群。 第152章 五的选择(上) 陈五老爷手里死死攥住那张纸,隔了一会儿,方假笑抬头,“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若不然我派人给大王送到山上去?” 男孩眼睛盯天板,在怀里又拿了一张纸递给陈老五。 ——“写下欠条,明日同时同刻,送达此处。” 陈老五很想把这张条子揉成一团,塞进这个男孩嘴里! 陈老五目光刮了眼身后的木板门,咬牙切齿地轻声道,“.这李老章的账,我弟弟已经还清了!” 用命还的! 一笔账,怎么能还两次!? 陈老五声音略抬高,索性无赖,“三千两,我是没有的!我如今收回了富顺宝斋的印子钱,又舍了一间铺子,手上没这么多钱了!” 男孩手往桌上一拍,从怀中又掏了一张纸。 ——“刺杀血亲,勾结山匪,这笔账可值三千两?” 陈老五向后一退,扭头看向木板门,“你们没有证据!” 他这次做得非常隐秘! 一开始与宝禅多寺的山匪搭上线,便是亲去安阳府,拜访了福荣记的当家,以陈家主动让出六丈宣为代价说通了福荣记少东家帮忙说项——他全程都没有直接出现,甚至未留下任何一页笔墨! 他不是蠢材老六! 凡事能定他罪的东西,他根本不可能让其留存于世! 男孩想了想。继续从怀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到陈老五手中,怯生生地指了指,银票下方的汉字秘印。 陈老五眯着眼看,“日升昌私营票号昭甲字 陈老五不知他什么意思,但手心里攥出一丝汗。 紧跟着,小男孩又从怀里摸了本册子翻到这起那一页,指头敲了敲其中一行,上面分明写着: “日升昌私营票号-昭甲字 陈老五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他懂了! 为不惹人耳目,他兑银子都避开了官钞,也就是户部官票,而存在了私钞里,这样可以规避官衙对他拥有大额银子的怀疑,也可以降低现银兑银票的佣钱。 是.他曾听说,私钞银号会将大额银票的兑现一一记录下来,可他以为的大额支出是指一千两以上! 故而,他特意将支付给山匪的定金,控制在了五百两! 待陈老五看过,男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本账册与那张银票收到怀里,再从怀中掏出 是张写好的欠条。 借款人与出借人的名是空着的。 陈老五看向男孩。 男孩递给他 富顺宝斋?! 他放印子钱的赌坊!? 他放印子钱的赌坊背后是山匪!? 陈老五不可置信地抬头。 男孩将放在桌上的笔墨和印泥推到陈老五身侧,示意他快一些。 陈老五久久未动。 从里间传来锋利刀刃驶出刀鞘的声音。 陈老五浑身一激灵——他忘了,他正在和谁撒野! 那是山匪啊! 杀人不见血的匪类啊! 如今就算把他拖进里间,一刀抹了脖子,在这龙蛇混杂的地方,也没人给他出头、为他鸣冤! 陈老五唰唰写完后,再浑身哆嗦将大拇指摁满印泥盖在纸上。 待陈老五回过神来时,他正站在安乐酒肆的大门口,素日看不起的下里巴人正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对他指指点点。 三千两啊 还有之前贺显金诈他的二千两. 送给山匪的五百两 五千五百两. 五千五百两. 他.他全部的身家 全部的身家! 陈老五颓然地扶住了脏兮兮的墙壁,不自觉地埋下头,头痛欲裂。 二楼包间,里间的门被一下推开。 “哑儿”抖抖抖,将怀里的本子和银票献宝似的递给案桌后的主子,一开口分明是个小丫头的声音,“姑娘姑娘!给您!” 小熊姑娘笑眯眯地接过本子,扇风似的将本子内页浏览一遍,又温婉轻笑着将本子丢到桌面,“.你是真的胆子大,造假只造三页纸,但凡他心思重,多翻两页,咱们这局就演不下去。” 小熊姑娘身侧伸出一只纤细长茧的手,将本子重新接过,手的主人显金不满地“啧”一声,“时间有限,既要和你搭上线,找个面生的童子,又要写锦囊、又要造假账册,还要提前假装山匪买通打更的人.” “做成这样,已经很好了!我昨晚一晚上没睡啊!” 真以为她做局,都做成工业化一条龙了!? 她一个人又是编剧,又是导演,必要是还是声音指导——显金将红蓝宝弯刀匕首珍重收起。 这可是这场戏的重要客串,杀青时务必奖励一只鸡腿。 小熊姑娘抿唇笑起来,眉眼间非常愉悦,“怎么把出借人写成富顺宝斋,不怕他直冲冲地找上门,三言两语间就把咱们这局给破了?” 显金轻笑一声。 陈老六,这种老六可能会冲上门做这个事。 陈老五,呵呵,他不可能。 三个字,他不敢,他怕死! 千年的狐狸,熬得不容易,最珍惜皮毛。 如果他拿得出来这笔钱,他一定宁可破财消灾。 而根据显金对桑皮纸作坊的利润推算,这么十多年了,陈老五手里大概也就是五六千两的存货。 她已经赚了他二千两了,那还不如让剩下的银子,在她这儿团聚得了——但愿钱长久,千两共婵娟嘛。 小熊姑娘再笑,“如果他死撑着不给,怎么办?” 显金笑道,“那就把条子递给富顺宝斋呀。” 术业有专攻,她不相信一家源远流长、素质过硬的赌坊会轻描淡写地放过到嘴的三千两。 小熊姑娘笑着摇摇头,“三千两诶,你也舍得。” 显金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我爱钱。” “但我更爱陈五自食恶果、罪有应得。” 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个局,演到如今,无非两个结果: 显金再低头喝了口茶。 小熊姑娘想了想,笑容婉和,“他想杀你,你就是拿刀捅他五十下,也并不为过。” 显金手轻捏茶盅,微微摇头,“我不是山匪,更不是狗急跳墙的陈老五。” 她只想安安分分做生意,在搞事业的宏图伟业中,清晰看到自己的想法与价值闪闪发光。 她的思维,若被这种人同化,那岂不可悲? 第153章 原生家庭 陈老五头重脚轻地摸到家门,又不敢在陈家内外表现出什么,只能憋着一口气回二门。 一进去就看到长随陆儿着急火燎地迎上来,“被烧了!” 陈老五一巴掌拍上头,“什么烧了!” “宝禅多寺被烧得透透的了!”陆儿手舞足蹈,“山下的农户说,前几日夜里山中突然起了山火,一直到子时才灭干净,他们隔了两日上去打探,才看到宝禅多寺连佛像都烧化了!” “人呢?里面的人呢!里面的人哪里去了!?”陈老五升起一丝希望,万一呢?万一那个哑儿是来诈他的呢!万一山上的匪类都死绝了,一个哑儿有何可惧! 陆儿赶忙摇头,“寺里值钱的东西都没了,人也不见了!寺庙里黑黢黢的,到处都是黑灰!没看到一个人!” 陈老五肩头陡然一耷,值钱的东西没了.一个人也没了.那必定是人带着值钱的东西搬了呗 这说明啥?说明那个小哑巴所言非虚。 陈老五颓然地胡乱点头,挥挥手,一股浊气闷在胸口发不出来,“.收拾收拾咱们的现银,让霍氏他哥把这些年背着我压榨庄户、吃料偷钱的私房吐出来!再把城郊的庄子和田拿出去抵了另找一个私钞兑票子!找德昌升号!” 这票号传言是户部侍郎单开的,后台十分硬,佣金也高,好处在于嘴也硬,绝不会重蹈覆辙! 陆儿目瞪口呆,“那咱们就没剩什么了!” 陈老五一巴掌拍响陆儿后脑勺,“还能剩条命!” 老六是怎么死的,没人比他更清楚! 开了祠堂,直接拿宣纸浸水,糊在脸上,憋气憋死的! 他亲眼看着他弟弟像一条被捕捞上岸的鱼,轮廓五官死死印在纸上,张大了嘴,像活动两颊的腮一样,身下屎尿失禁糟蹋了一地。 家法,可比王法残酷多了。 家法开了祠堂,耆老赞同、族长赞同,便可以割了你一条命。 陈家给了你的命,陈家随时有权利收回。 陈老五紧紧眯眼,睁眼后向前快走两步,转身继续交待,“那几个车夫的情况,给老夫人回一声。” 陆儿连忙点头,“是是是!” 几个车夫都是滁州人,滁州孙顺在青城山院时便十分厌恶贺显金,他不过在暗中搭了条线,孙顺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了好几个听话的车夫过来——‘只求叫那贺显金不要死得那么痛快!’ 这是他摆在明面上的障眼法,一旦东窗事发,也有替罪羊顶缸。 如今连消带打,顺势交出去,至少能保他赔了银子、不赔命吧! 断尾求生,无异于此! 陈老五走时,一个踉跄,左脚绊右脚,险些摔到地上。 木板门后,熊呦呦端庄地手掩口鼻,笑得眉眼弯弯,在十分注重仪态的同时,艰难地保持住了五品官堂小姐的水准,“.他还想带着我伯父去剿匪?!我伯父人在家中坐,匪从天上来!” 显金伸手将银票丢给锁儿,随意道,“带回去锁好,以后还有大用处。”又转头同熊呦呦打听道,“还是没有乔山长的消息?” 熊呦呦叹了口气,“未听伯父再说。”安慰显金,“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还活着不是?” 显金低落地点点头。 二人又叙叙旧,方蒙上面罩,各回各家,各找各监护人——两个小丫头谈笑之间诈了老狐狸三千两,这故事若是把笔交由秦夫子来写,下一季宣城话本子的爆款,必定名唤《五少丢财之回家的诱惑》。 辞别熊呦呦,显金进城后未回陈家,反方向去了绩溪作坊。 嗯。 三环外了。 每天耗费在上班路途,就得一个时辰。 典型的事多钱少离家远,非常不划算。 显金靠在街边的柳树旁,双手抱胸,安静地观察近一个时辰以来绩溪店子及作坊的进出——没有进出。 甚至连只迷了路的苍蝇都没有。 要不是门开着,门框上的幌子被风吹着,显金还以为这地儿趁早关门收摊,赁给隔壁的煎饼摊子,可能生意更好点。 “咕噜噜”身边的锁儿肚子打鼓,小丫头不好意思地指了指煎饼摊子,“闻着贼香了。” 显金:. 看吧,煎饼摊子又收获了一颗煤球顾客,而绩溪作坊还是个零光蛋. 显金站直身来,抬步朝里走,“走吧,出来给你买煎饼吃。” 锁儿如打通任督二脉,大跨步跟上。 一进店子,十分安详。 显金很少用“安详”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店铺。 但.柜台后的掌柜单支起手撑在下巴颏儿,半眯眼,嘴巴微张,嘴角有一丝可疑的液体;店小二,呵呵,哪有什么店小二!买卖都没有,还店小二呢! 显金探头向里看去。 和泾县铺子差不多的格局,外店内作坊,里边的空地还挺大,不远处就是暗流涌动的龙川溪。 晾纸的架子,是空的,架子上搭着几匹遮阳的布,三四个师傅脸藏在布下,睡得比前店的掌柜明目张胆多了。 这群人,甚至都不愿意把布铺宽一点! 你铺宽一点,你整个身子也能藏进去,不至于漏半截儿,在晒太阳啊! 你特么鸵鸟呀! 脸晒不到,就圆满了! 真的是懒婆娘坐轿,愿上不愿下啊! 显金立在原地。 事到如今,她很想念一个人——卷王钟大娘。 显金抿抿唇,带着锁儿转身就走。 也不知是张妈妈搞封建迷信喂的符水起了效用,还是请的大夫搞科学实验煎熬的四十几种药材有了回报,不过三两日,陈敷就精神头就起来了。 显金从绩溪回陈宅,刚进正厅,便听到熟悉的男高音。 “.你给我二百两,就是我的买命钱!你叫我回宣城,我就回宣城!你叫我滚去泾县,我就得滚去泾县!”陈敷中气十足,“我还告诉你了,二哥接我泾县那一摊子,他白拿!他不行!您就看着吧!不过一个夏,他得把账上的钱给您亏完了滚回来!” 显金低着头,挺住脚步,转身站到董管事身边。 董管事双手交叠腹间,目不斜视地前情提要,“早上醒的,张妈掐着时间进去千叮咛万嘱咐,请三爷切记莫提山匪,三爷虽素来狂狷,脑子却清灵,一下便懂了” 里面适时传来恋爱脑撕心裂肺的声音,“您把铺子落在二哥名下!您居然把铺子写二哥的名字!您醒醒吧!那铺子是显金做起来的!描红本的生意、和书院的合作、手账、甚至盲袋,都是跟着我们走的!您想让二哥捡个落地桃子,呸!不可能!老子把桃子啃得核都没了,也不给他留!” 瞿老夫人丝毫不为所动,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是显金做起来的,我看你这张狂的模样,还以为是咱们三爷夙兴夜寐、披星戴月做起来的呢。” “你也是坐享其成者,有什么资格指责你二哥?” “再者说,我一日不死,这铺子一日就还是我的,我想落在哪个儿子名下,还需与你商议?!”瞿老夫人言语中轻描淡写的冷嘲热讽最伤人,“等我死了,你再和你哥哥争抢不迟。” 陈敷愣在原地,如鲠在喉,一声尖叫,难受得拿头撞木架子。 显金不是总助,没那么强的定力,轻轻转过头往里看了看,“那如今是在?” 董管事面无表情地双手一摊,“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这两母子.” 董管事轻轻摇摇头,“这两母子都清楚得很,怎么说话让对方更痛。” 第154章 好的归宿(3000章 ) 陈敷和他娘吵得天昏地暗,日月同辉。 从陈敷三岁偷吃鸡翅膀,就看出“这小孩以后必定偷鸡摸狗,不干好事”; 到陈敷六岁尿床被摁头一顿胖揍后,连续尿床半个月,便知“这小孩忤逆尊长,可谓十恶不赦!”; 最后到陈敷十二岁下场失败,连童生的资格都没拿到,便断言“明明素日文章做得不错,偏偏下场就忘词,便知其一生庸碌,必定无甚出息!”. 嗯,准确地说是,不能叫吵架。 毕竟吵架就像打乒乓,你来我往,而如今的情形,更像是单方面的语言霸凌——陈敷他娘瞿老夫人冷笑着滔滔不绝,陈敷却一脸苍白地靠在朱漆柱子上,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脖子,眼中盛满惊惶与崩溃。 显金和董管事,本来如同两只被拔了舌头的鹌鹑安静地蜷缩在空隙夹缝。 当显金转过头,透过门缝,正好撞进陈敷无助惶恐的眼神。 显金抿抿唇。 董管事眼疾手快拉住显金衣角,“.慈母教子,天道轮回,你去,是僭越的大罪。” 显金深吸一口气,昂了昂头,却见陈老五正埋头往里走,当即向前大跨步,高声道,“五老爷,您回来了!” 里间瞬时静默。 陈老五脚下一顿,转头过来。 显金赶紧快步上前,走近后小声道,“.老夫人又同三爷闹起来了,您是唯一长辈了,您要不劝劝去——” 陈五老爷眉眼一动,“闹?又在闹什么?” 显金忙温笑道,“三爷性子拗,辛辛苦苦做起来的铺子结果是为人做嫁衣,三爷跟着就拧了几句.” 陈五老爷喉头无端一松:陈敷绝非藏得住事之人,如今大病初愈, 那三千两,总算是在了刀刃上! 陈五老爷长舒一口气。 “闹什么闹,这有何好闹?不都是陈家的吗?” 对于扮演亲和长辈这个调研课题,陈五老爷至少能发五篇顶刊,还都得是一作,陈五老爷宽袖拂弄身后,笑眯眯地从容跨进这趟浑水里。 不过三刻后,陈五老爷便搂着陈敷的肩膀笑盈盈往外走,显金抬脚欲离,却听里间传来瞿老夫人低沉的声音:“金姐儿,你进来。” 金姐儿拒绝进去. 特别是,拒绝在你单方面言语霸凌幼子未得到完全释放的时候. “金姐儿!” 瞿老夫人抬高声音。 显金看向董管事,董管事若无其事地转移视线。 好的,董无波,记住你了! 你就是这样一个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总助! 显金埋下头,敛眉走进四方天井下的正堂。 瞿老夫人杵着拐杖,单手搭在椅背上,似是很疲惫地抬了抬眼,随意向左点了点,“坐吧。” 显金放了三分之一的屁股下去。 瞿老夫人轻咳一声。 与木凳亲密接触的屁股,瞬间变成四分之一。 “.一年多了,上次见你,还是去年年后在陈家宗祠。” 一年的时光,对于一个老人而言,印迹明显,尤其这一年,瞿老夫人尚未从长子离世的巨大悲恸中走出来。 明显看着,这老太太额上的“川”字纹加深了三分。 显金规规矩矩地答“是”。 “这一年,你干得不错,什么描红本、手账子还开了间茶室,利润也不比纸铺低,甚至还带着李三顺做出了六丈宣。” 瞿老夫人声音浮在喉间,显得中气不足,“你每一季都写长笺来,账册与银票也尽数上交,我看在眼里也十分喜欢,索性便将泾县铺子与作坊放手交给你干——你去看看,这世上还有哪家商贾敢将铺子、人手与银钱全权交予一个流着外人血脉的小姑娘?” 显金微微抬头,轻声道,“您雇佣我作大管事,我便除了月俸银子,分毫不拿,只能尽心竭力,以报您知遇之恩。” 瞿老夫人叹了口气,点点头,“雇佣,这个词,用得很精准。” 瞿老夫人顺势接话,“既是雇佣,那铺子是在我名下,还是老二名下,于你而言,影响其实都不大。” 显金抬头看向瞿老夫人。 这老太太以为陈敷闹这么一场,是她在从中撺掇着? 显金:. 这老太太,看人忒低了! 她是挑拨离间那人嘛!? 再者说了. ——你跟你儿子的关系,还需要人挑拨啊!? 你是对你俩关系有多大的误解?! 显金原生家庭,暴发户老爹虽不着调,高知老妈虽向往自由,夫妻双方个性过不到一块去,但对子女的爱如出一撤、重如泰山,故而显金虽从小缠绵病榻,却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没有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不安全感,反之颇有些一往无前虎山行的熊劲儿。 所以她无法理解瞿老夫人与陈敷的母子关系,为何如此如此窒息! 瞿老夫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要她儿子上九天揽月,还是下五洋捉鳖!? 放过这个恋爱脑吧! 他只是想平庸又坦然地过完这一生而已! 谁又说庸庸碌碌,不快乐呢!? 对便宜老爹的同情,战胜了对更年期老板的畏惧。 显金把茶汤一口吞下,抿唇抬头一字一句道,“您叫我去泾县,我就去泾县;您叫我回宣城,我就回宣城,我作出成绩,您赏我小金条子,我坦率高兴,并不以为您拿钱砸我,是忽视我或敷衍我——只因如您所说,我是一个没有血缘的外人,我对您没有更多的期待。” “但三爷不一样。” “三爷是您儿子,天然慕孺,您对他的评价,哪怕一个字,也会影响他的一生。” 显金笑了笑,“三岁偷鸡、六岁尿床、十二岁下场失败您自己想想,在您记忆中,三爷可有一件做得使您全然欢心的事?” 瞿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看向显金,下意识反驳,“如何没有?” 显金挺直脊背,笑着表示洗耳恭听。 瞿老夫人几度话到嘴边,张了口,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瞿二婶目瞪口呆地看向显金身后的张妈:你家金姐儿疯了!她为陈敷出头,顶撞老夫人呀? 张妈妈翻了个白眼:就出头咋了?!咱们做生意的,业绩说话!人是销冠!就凭泾县铺子那几本账册,就敢大声在陈家说话!啥叫底气?这才叫底气! 显金深吸一口气,声音温和轻柔,“三爷在泾县不错的,日日去作坊点名,忙起来,还要帮着搬纸张、清库存、起锅烧水——您不知道吧?三爷还偷偷写了两册话本,赚了将近八十两,他将这钱全都塞进铺子的账目里了。” 瞿老夫人手捏在椅背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显金。 显金站起身来,朝瞿老夫人颔首行礼,“三爷没有不劳而获、坐享其成,他是我爹,您这样说他,我心里也不好受。” 瞿老夫人面色低沉地杵着拐杖,僵硬地别过脸去,隔了一会儿,拿其他话题岔开了,“.乔山长的姑娘,给她安顿在漪院,照你的月俸给她,再配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头。” 怎么突然跳到这里了. 显金不知何意,但到底是好事,忙点头应是。 瞿老夫人再道,“乔姑娘的事,你好好斟酌一番,陈家帮忙可以,却不能把自己拖下水;乔姑娘年纪不大,咱们陈家还能养育几年,可若是及笄之后,乔姑娘落谁家,这就不是咱们陈家该管的事儿了!” 顿了顿,刻意软乎了口气,“往后做事要三思而行!切勿鲁莽自专!” 这个才是瞿老夫人叫她进来想说的正事吧? 显金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刚刚被她为陈敷出头给抹过去了. 显金点头道,“一日过一日,一年过一年,乔家的事总得有个说头。” 瞿老夫人叹了口气,“否则能怎么办?人都进家里了,只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挥挥手,揉了揉天灵穴,只叫显金先走。 待显金一走,瞿二婶连忙上前帮着揉额头,试探问道,“.您一开始不是预备兴师问罪吗?质问金姐儿凭何擅作主张收留乔家姑娘?” 瞿老夫人眯了眯眼,没说话,隔了很长一会儿,方道,“金姐儿刚刚在大着胆子维护她爹” 瞿二婶不懂其中因果关系。 瞿老夫人胸腔中舒了一口气,“老三固然是个混不吝的祸害,金姐儿却是一块璞玉.” 睁开眼,想了想娘家瞿氏的子弟侄甥,“我记得芒儿比显金小个两岁,去年考中了宣城府的医官。” 瞿二婶目光闪烁,“芒哥儿,可是咱们瞿家下一辈里最厉害的哥儿了!” 瞿老夫人愉悦地笑了笑,“谁说不是呢?子承父业,但比他爹做得更好,往后便是进京师当太医也不是不行,显金配他不算冤枉,到时候就从咱们陈家出嫁,她这些年给陈家攒下的银子咱们分三成给她当嫁妆。” 瞿二婶便笑,“您是真喜欢金姐儿了。” 瞿老夫人笑道,“送你个来财童子,还仗义地维护你儿子,你喜欢不!?” 瞿二婶赶忙推脱,“我可没您这样大的福分!” 两姑侄闹了两句,瞿老夫人便意犹未尽地看向漪院——还有一番话,她没说出口:显金嫁回瞿家,就还能名正言顺地做陈家的大管事呀。 第155章 苍蝇三吃(3000) 瞿老夫人打的主意,显金当然不知,出了正堂,便从兜里单给了张妈妈两块碎银子,嘱咐她,“.我也不知道三爷在宣城爱吃什么,你看着给他上点好吃的吧。” 想了想,“荤油、内脏、海鲜、河鲜不得吃。” 张妈妈迟疑着把其中一块碎银子还到显金手上。 显金再想,“乳酪、酒酿、过甜的瓜果也不得吃。” 张妈妈无语,把另一块碎银子也还回去,“我干脆去地里给三爷搞个白菜梆子,一菜三吃。” 显金:. 养爹真难。 陈敷就像草履虫,单细胞生物,睡一觉就像系统自动更新了似的, 几条街巷里,显金也看到了好几家挂着书简幌子的店肆。 显金一路看过去,李记、恒记、白记.都是造纸的,路过店铺门口,能闻到明显的草木灰气息。 陈记宅子在城西的秋柳巷,过秋柳巷即为西盛大道,道路被店铺与住家分割成四四方方的载体,承载着大魏朝小小宣城府十二万户、二十五万人口的人生大事。 陈敷在前昂首挺胸走,街坊邻居都认识,有熟识的食肆掌柜特意伸出脑袋来,“哟,老三!从老家儿回来了?!” 陈敷如回主场,左右逢源,“回来了回来了!” 掌柜再问,“吃了没啊?” 陈敷使眼色叫显金快些,得意得屁股翘到天上去,“你怎么知道我闺女带着我去绩溪作坊任职去!任什么职?大管事呀!” 人..人家只是问你吃了没. 您到底在骄傲什么.? 自认不是社恐的e人显金,遇到了资深e人陈敷,只想找个缝钻一钻先。 不过一小段通勤路,整个西盛大道都知道“陈家老三管上铺子了,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还带了个小闺女——三房勇士,踏平绩溪”! 走一段路至人烟稀少处,官府方准允骡车上路。 有点机动车限行的意思。 骡车又是近半个时辰的路程,显金一行方至绩溪作坊。 陈敷有些一言难尽,“.这么远?” 显金利索下了骡车,“赶路的骡子都没叫屈,咱们便住口吧。” 陈敷摸了摸骡子的鬃毛:你辛苦了。 又想想自己,赶路的骡子如今已可歇息,而他一天的工作才开始——骡子只是辛苦,他命苦。 店肆门口,董管事、李三顺及未受皮外伤的郑家老二、陆八蛋已着装就位,出于礼节站在 瞿老夫人的远方侄子瞿大冒,现任账房白冬天,另有三名名唤石球、水球、木球的“3q”伙计,这五个人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肩膀贴着肩膀,贴紧挨个站着。 对比很明显。 显金走在前,陈敷紧随其后。 董管事越众而出,单手搭在制服三条杠的描边横线上,态度恭谨、声音清和,“贺大掌柜!” 李三顺及陆八蛋上前跨步,“贺大掌柜!” 郑老二声音最大,鼻孔朝天,“贺-大-掌-柜!” 瞿大冒被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山匪打进来了呢! 显金脚步停在瞿大冒跟前。 瞿大冒脖子瑟缩,抬眼拿余光看:好家伙,这姑娘相貌真利,像把刀似的,上挑的眉眼就像随时要出鞘的刀把,瞿大冒抖了抖,“三贺.三.贺.三.贺.“ 他拿不准到底该先叫谁,索性唱起了rap。 “贺显金,彰显的显,黄金的金。”显金抿唇笑笑,“您是瞿掌柜吧?” 瞿大冒连连点头,小山羊胡子瑟缩起来就显得非常怯懦,“我我是瞿大冒.听五叔说,贺掌柜的近几月要在绩溪作坊作工” 对于空降来人,他反应还好,他也不乐意管事,每月拿着十两月俸银子,浑水摸鱼,哪里不好了? 有人来管事,只要别管他,他拍手欢迎。 要是把店子做起来,再给他点分红分利,甭说叫“大掌柜”,就是叫她“大祖宗”,他也是可以的。 只是这店子,做起来真难。 瞿大冒躬身让出一条道来,领着显金朝里走,一边走一边介绍,“.店子有十来年了,靠这龙川溪,每月混口饭吃——城东桑皮纸做房和城西的灯宣作坊做不过来的活儿,就叫我们来做,那两家作坊生意好,指缝宽些漏点肉汤出来,我们就吃饱了。” 那日来得匆忙,未仔细看。 如今青天白日,进了店子,看墙壁斑驳、木梁掉漆、竹框斑驳,显金默不作声地向里去,一路过去地板翘起,砖瓦脱落,再看造纸的作坊很大一块空地,但只有三两个小小水池,且水池中水质浑浊,连捞纸絮的竹帘都裂了两三处。 李三顺气得跺脚,“.龙川溪冰凉沁骨,暗流极少,水质干涩,甚至比泾县的乌溪更适宜做纸!糟蹋糟蹋!” 瞿大冒皱着眉头看李三顺,“老师傅,我劝你莫要乱张口呀!我们作坊做纸,大抵不过是些最便宜的熟宣,我们就这么两三个伙计,能做出来便不错了。” 瞿大冒拂袖,“人家给钱买纸的尚且没说什么,你在这儿打什么诳语!” 再看显金,陈老五是给他透了底的,这位姑娘如今在老夫人那儿正得宠,开罪不得,但也只是个半路出家,不懂做纸,想来也是搞表面功夫厉害的,恭恭敬敬道,“贺大掌柜,咱们真尽力了,要真拿出十成功力做一刀五十文的熟宣,累的也是咱们自个儿不是?” 显金低了低头,伸手捞了把泡纸絮的水,手心朝上翻,递到瞿大冒嘴边。 “吃下去。” 瞿大冒以为自己幻听了,“啊?” 显金手心里,是一只不知死了多久的蝇子,四仰八叉地躺着,死得快要生蛆了。 “吃下去。”显金冷声道。 瞿大冒不知所措地看向董管事。 董管事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请用。” 显金转眸,周二狗和郑大,两个阵营最强肌肉男不在, 瞿大冒满脸通红且眼冒泪光,卡住脖子咳咳咳。 显金从袖子里掏了绢帕,擦干净手,说了句,“得罪了。”又道,“在泾县做纸,水池的水,要达到师傅们亲饮的水准方可下纸絮,泾县作坊水池里的水,李师傅,您喝过吗?” 李三顺高声道,“当然!不尝一尝,怎么知道水质是否合适!” 显金点点头,“瞿掌柜,你可知,为何大地山川,九州牧野,只有宣城的纸,千年不腐,细润绵延?” 瞿大冒只觉喉咙口好像有蛾子要飞出来了! “因为做宣纸的青檀树只在宣城生长,因为只有由乌溪奔流分支的河水才能浸润出稳定的、能够长久持色的纸絮。”显金表情非常严肃,“玉版、连四、白鹿.这些名品宣纸,我不要求你们做出来,但是这一池水,你扪心自问,究竟放了多久了?素日有没有打理!?有没有清理?!有没有更换!?都臭了啊!” 瞿大冒惊惶地看向三个伙计。 他咋知道! 这水可难换了! 这么大一池子! 得叫他们来回挑水多少趟,才能灌满呀! 年前?还是去年夏天?还是去年过年? 怪不得许多买家都说他们的纸有股子“水臭味”.原来缘故在此呀! 瞿大冒满脸通红,“实在是作坊人少,顾不过来.”一开口,喉咙粘腻,好像有三百只白胖肥蛆在喉头蹿动,“我们马上换!马上换!” 显金一眼扫了过去,目光所及之处皆低下头。 “一刀纸,不便宜。”显金朗声道,“就算是中等的玉版,也需一个小吏半月的工钱才能买上一刀。更不要提家贫家寒的读书人,他们付了钱,就要收到对等的货!钱货两讫这个道理,不需要我来教你们吧!” 李三顺看着这一池子略有发臭的纸絮水池,气得老头儿想跳起脚脚骂人,“一群废物!” 李三顺到底没憋住,蒲扇大的手拍在水池旁。 有伙计低头嘟囔,“.我一个月就一吊钱我对得起我工钱了” 显金耳朵灵光,“谁说的!” 一个穿着灰色褂子的小伙计明显向后缩了缩。 显金看了眼瞿大冒,指了指他,“再给他一个月的工钱,明天可以不用来了。” 瞿大冒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水球是老伙计,在陈记干了八年!怎么就不要了?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们?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就指着这点钱过活。我们.我们岂不是成铁石心肠的恶人了!” 妈的,末世先杀圣母! 再逼逼,喂你苍蝇三吃! 求个月票! 第156章 操持引荐(3000) 显金一脸一言难尽地看向瞿大冒。 咋的? 你是觉得自己很稳了? 甚至还有闲心给别人求情? 显金默了默,脑子里过了许多条思绪——关于怎么当高管这件事,她还真是人生 在泾县时,与其说谁领导谁,不如说术业有专攻,大家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显金没操心过纸怎么做出来,李三顺没操心过纸怎么卖出去,董管事没操心过账怎么平下去。 所有人各司其职,及时补位,营造了一种非常好的搬砖氛围。 如今,显金乍看整个店铺像个筛子,但说不上具体哪里漏,再一细看,才发现其实哪儿都在漏。 补漏,则要拿硬货。 显金眉锋微扫,看向瞿大冒,“他不走,你就走。老夫人处,自有三爷去说。” 显金毫不犹豫祭出陈敷大旗。 在远房没出息侄子,和亲生没出息儿子的关系户比拼中,不用权衡就能得到答案。 瞿大冒利索转头看向水球,“你走时,记得将作坊的钥匙留下来。” 显金:您这属于病,阵发性圣母综合症,得佐以三两阴阳怪气、二钱直球打脸、五钱如若枉闻,方能治愈。 郑老二自觉接棒周二狗武力大旗,一扭一磕,便将企图闹事的水球扼杀在摇篮中——一把夹在充满男子汉气味的胳膊窝向外拖去。 “3q”兄弟战损减员一人,剩余两球面面相觑之下,自觉挺了挺胸脯,作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黑莲姿态,甚至连精气神都像被临时补扎了两针。 虽然穷途末路,但好歹能看出一分挣扎的痕迹。 显金抿抿唇,手背于身后,再扫了眼横梁下方。 挂着的蜘蛛网比她的感情史还密。 显金未置一词,甚至连店子的账簿都没翻,转身便带着陈敷回了宣城。 瞿大冒十分无措,“.好歹留下吃个饭啊!” 陈敷脚下顿了顿。 瞿大冒赶紧道,“昨日特意叫人买的羊羔子,腿肉片片来涮,肋肉焖在炉子里蒸烤,胸肉拿粉子蒸碗.还特意莼菜做三鲜” 陈敷默默咽了口水,片刻后如壮士断腕般,驻足的双腿拔地而起:金姐儿的宏图大业,岂能被一只色香味俱全的小羊羔耽误! 再者说了,若是金姐儿成了事,就是他想在南天门炸油条,也有天兵天将给他架油锅。 夜色初降,陈家正堂摆了四桌接风酒,陈家几代爷们儿坐一桌,太太姑娘坐一桌,几个铺子的管事、账房坐一桌,手上本事过硬的大师傅坐一桌。 其余学徒、小伙计拿了银子在外面吃菜喝酒。 显金的位子安排在了陈家爷们那一桌,主位自然是瞿老夫人。 右边是陈猜,左边是陈老五,陈老五的左边是陈敷,陈敷左手边依次下去便是亲生子四郎和几个隔房的、在铺子里任职的陈家堂侄。 也就是说,显金如今在陈家的地位,仅次于陈猜,甚至在这场接风宴上,比陈老五的地位都更高一些。 陈四郎蒙着脸和显金打招呼,“.金姐儿,哦不,贺掌柜的,来年好呀!” 显金朝他遥遥颔首。 这才对嘛。 能清清爽爽地说话嘛,哪里有必要喉咙里含着一口痰似的装深沉嘛! 隔壁桌的三太太孙氏面色如同撞了鬼,低头喝口茶,着急避开显金从容不迫的姿容。 二太太许氏笑得如同一根棒槌,十分贴心地恭维孙氏,“弟妹,你们房头当真是人丁兴旺,主桌上除却四郎,连金姐儿也很是受宠。” 孙氏面部五官快要皱成一团了:二嫂诶,其实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 谁理棒槌,谁是狗! 孙氏秉承着这一原则,直接无视掉许氏发自内心的缺心眼恭喜,转头与寡嫂段氏笑道,“.也不知二郎何时回家?但凡二郎在,那位子也轮不到贺显金那小娘养的坐!” 段氏低眉喝了口茶,眉目清浅,语声平缓,“若论对陈家的贡献,贺姑娘坐在你头上都应当。” 孙氏喉头一滞。 许氏却憨厚笑起来,“那不行,弟妹出生时,约莫被夹了头,这脑顶门忒尖了,金姐儿坐上去戳屁股!” 孙氏气得将茶盅往桌上重重一砸! 你才被夹了头! 你全家都出生时被夹了头! 孙氏快要被气死了:两个妯娌,一个妯娌像鸡群里的鹤,日日踩着高跷,眼高于顶,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说话比鹤顶红还毒! 一个妯娌像鸡群里的蚯蚓,压根没长脑子呀,嘴巴连接肠子呀!生命力又贼顽强,只要不是竖着被割,割成八十段也能重新长出八十张嘴,八十张嘴同时说蠢话! 孙氏被两个妯娌一夹击,只能埋头喝茶。 在孙氏灌了差不多两壶茶,跑了三次净房后,瞿老夫人与陈老五姗姗来迟。 终于开宴。 八冷八热,两个锅子,另四道蒸菜与两道白案,并一碟时令果子。 说是给陈敷接风,诸人敬酒却总落脚到显金处。 养生之人不喝酒,显金喝的枸杞水,大家伙都眼明心亮,但谁也不敢逼显金换酒。 趁气氛尚好,瞿老夫人笑着拿公筷给显金夹了一块素鸡,“.今日去了绩溪作坊了?” 显金双手捧碗接过,笑盈盈地回了句“是”。 瞿老夫人笑道,“大冒那孩子农家出身,没见过大世面,为人处事要学的很多,却胜在心地纯良,你是老管事了,去了多带带他。” 三十岁的孩子,十六岁的老管事。 显金笑着应下,未置一词。 陈老五的话适时响起,“今日去看了如何?绩溪作坊可是咱们陈家在宣城地方最大的一处产业,地方虽偏了些,却很有可大展拳脚的机会。” 老破大,足以一言概括。 显金仍旧未置一词。 陈老五笑眯眯地弯了眉眼,继续道,“这不,咱们贺掌柜的一去,便开了为陈家辛辛苦苦做了八年工的老伙计——这拳脚展得,真是不错。” 显金低头咬了口素鸡。 还不错,很劲道,酱香味很浓厚,像吸满汤汁的海绵在口腔的压力下迸发出未知的潜力。 待一口吞下后,显金方抬头点头,“开人不算什么.三爷预备将整间铺子重新推翻装造,该拆的拆,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陈敷嘴里的鸡腿都不香了:这.是我的主意吗? 显金继而道,“我们前店预备用较好的梨木,后院要修一间控温干燥的库房,水池与引水渠也要重新拆了再建,还要打井,再修几排平房以做后用——基本上可算作平地起波澜了。” 拆铺子? 重新装? 瞿老夫怔愣片刻后,先看向陈老五,再看向显金,斟酌之后方道,“辞个伙计是小事,重新建铺子,会不会太过小题大做?” 资本家,哪怕乡镇资本家,都企图用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 推铺子重新修,本质上就是在消耗主家的存粮。 陈老五笑了笑,“小姑娘年轻,为人上进是好事。” 陈老五擦了擦嘴,一副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口吻,“小姑娘呀,爷爷我教教你——做生意要算账的!这一来一往,一进一出,照你的预想,至少要销三四百两——修缮房屋可是个无底洞呀。” 瞿老夫人心底里,其实不想批这个钱。 好好的,动什么? 树不能老动,轻易挪窝,树根子容易死。 还未待瞿老夫人说话,显金从袖兜里拿了张干净的丝帕轻拭嘴角,抬眸笑道,“不止如此,我们甚至考虑要重建水渠,直接将龙川溪的水引流至绩溪作坊,这个活儿更大,所以,我们预备拿出七百两出来干这事——三爷手眼大,这笔银子不走公账,直接从三爷的私房里出。” 陈敷手上抖了抖。 他那神秘莫测的私房.简直是洗-钱的最佳温床. 显金看向陈老五笑得很感激,“您知道的,三爷最近得了笔意外之财,属于偏财,需要立时用掉。” 陈老五当然知道她说的哪一笔钱! 通过霍氏兄长,诈的那二千两赌资! 他的钱! 陈老五心在滴血,脸色却没变,似是陷入回想般眯了眯眼,隔了一会儿方“噢”了一声,“老三向来偏财运不错。” 瞿老夫人面色微霁,看向幼子的目光含义复杂,“终究是有了些许长进!” 显金将筷子整齐放在身前,笑着真诚地向瞿老夫人开口道,“不过,我才回宣城,三爷交友不广,也不知道咱们家有无相熟的营造能接下这活儿?” 营造就是包工头,干装修的。 陈老五心口一动。 瞿老夫人眯眼想了想,没想出人选来,转头问起陈老五,“.咱们陈家的几间铺子都是十来、二十来年前找人修的,属实这些年头没有生意往来.你素来在外奔波,可有举荐?” 陈老五余光捎带了眼显金。 一个小姑娘,有点手段,有点脑子,有点胆子,但营造这活儿,她能懂? 别说她,就是他自己也分辨不出三十文一石的石灰与六十文一石的石灰,区别在哪里! 营造,这活儿,中间水分之大、城府之深,非行内人可知也! 恰好,他区区不才,正好有些门路。 陈老五笑道,“是有几个认识的,不算相熟,待哪日有空,我帮金姐儿引荐引荐、操持操持。” 继续摇旗呐喊求月票! 在努力,在努力更新了! 第157章 懒得抠脚 一顿接风酒后,陈老五果然“言必行、行必果”,次日一早便带了两个人来见显金。 漪院是陈家内宅,显金便将会晤地点约在了绩溪作坊,显金辰时正点到了店里,里外里侦察了个通透,拿脚走了一圈,心里有了个概数——屋子里的面积大概在七十平左右,作坊的面积大概在一百五十平,另有一个后院估摸着在一百二十平左右。 这是前世暴发户亲爹的拿手,几乎与尺子量出来的数据出入不大。 显金埋着头在心里算了个大概支出,算上做防水的瓦面涂敷瓷釉、重新搭的木梁、铺的青砖地板,还有“纯用砖瓷,不用木植”的存纸库房,一平的修缮费用大约可控制在一两银子至一两三钱,二百二十平的室内基本上三百两银子拿得下来,这属于硬装,还有造纸工坊的硬件,比如焙笼、晒纸坊、抄纸的陷房; 后院的支出主要在于通引水渠和重建沤料池、堆料的棚屋,这属于古代工业化建设,就算是前世的亲爹在这,也不一定立刻拿得出方案。 显金叉腰站在前店,伸出食指,戳了戳半人高的柜台。 这柜台,就如陈老五的人生一般,风雨飘摇、摇摇欲坠、惴惴不安,便默默叹了口气,还有笔钱没算到——家具。 显金挠挠头问董管事,“老夫人,素日不常来作坊检查?” 董管事手里拿着小本,正在记每个地方的用处,听显金这样问,便道,“自去年仲秋,大爷过世后,老夫人就极少出宅子了,桑皮纸作坊和灯宣作坊离得近,倒去过几次,这里和泾县.”董管事摇摇头,“基本不去。” 显金抿唇:这地儿烂成这样,也非一年之功呀! 董管事读懂了显金的眼神,浅笑道,“再之前,老夫人过来,瞿大冒便带着老夫人在前院溜达,溜达不到一刻,便带着老夫人去旁边的龙川溪上找家渔船吃清水鱼,再把自家幼孙抱来,一口一个‘老祖宗’把老夫人逗弄得十分高兴.” 怎么说呢? 国家规定个退休年龄,既是保护社畜,更是保护职场生态呀人老了,在职场中难免更多讲情面、论关系的时间,当然不是全部,但一定有一部分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刚愎自用、敷衍了事、经验主义。 而瞿老夫人就是很好的例子,年轻时背水一战的勇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变钝,所向往的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三十年前的瞿老夫人,赚够三百两银子所带来的幸福感,一定比隔隔隔隔、不知隔到哪里的远方亲戚叫她一声“老祖宗”强多了。 直至辰时三刻,陈老五带人来了,来人自称海四哥,矮小精瘦,踱步看了一圈绩溪作坊后,神态担忧地“啧”了一声,手摸下巴转头看向陈老五,“.您这铺子不好办呀,地儿大又偏,单是运原料便好一笔支出,更甭提贺掌柜口中的焙笼、晒纸坊、引水沟渠这些硬东西” 陈五老爷笑眯眯地奉了盏茶上去,“活多财多呀,官衙的后排房都是请海四哥做的,这点活儿不算甚。” 海四哥耷拉个眼神,瞥向显金,“也就是你们陈家,换户人,这种亏本买卖,我才不做呢!” 显金眯着眼笑,如同看前世的亲爹再现。 装修这种话术吧,反正千人千语,最终落脚在“我给你做,不赚钱!收个成本价,不亏就成!”,再不然就是“这次给你低价做了,下次有活儿你得记着我!”。 这群干装修的,哪儿是生意人啊,是搞慈善的呀,不赚钱的生意,搭着人工免费干。 结果三五年后,一辆路虎没少买。 显金笑眯眯的,反正不主动搭话。 海四哥见显金不理他,转了身形,索性面对面和显金谈,“贺掌柜,你是姑娘家,伯伯不诓你,你这活儿,真是看在五老爷面子上,我才来看的——我手上现有三个店子、两个宅子要做.” 显金点点头,笑道,“那您略个价吧。” 海四哥眼珠子提溜转,瞥了眼陈老五,“.九百两银子。签订付三百两,原料入场付三百两,剩下三百两,交工再给。” 显金笑着问陈老五,“五爷爷,这价儿,您看太高了不?” 陈五老爷身形向后微微一靠,白胡子下的笑意很慈祥,“咱们都是做生意的人,做生意不能只看钱,还得看质,海四哥在宣城做了这么多年,没听说砸过招牌,这点你放心。” 显金笑了笑,“行,那就签吧。”。 做营造生意的,上门时多半带着契书。 显金连契书内容都没看,拿着软毫笔“刷刷”签上自己大名,将合上时想了想,笑盈盈地将契书推到陈五老爷跟前,“.既是您作的保,也烦您签个字吧!” 陈五老爷与海四哥对视一眼,撩袖拿起软毫笔,嗔笑着虚空点了显金三下,“.刚教完怎么做生意,这就要把老师一并套上了!” 听上去很是熟稔,至少是手把手带出来的好师徒呢! 显金早上吃的菌菇三鲜烧卖,如今味道仍旧记忆犹新——都呕到嗓子眼了,能不新吗? 待陈五老爷签完,显金笑着与海四哥叮嘱,“.劳烦您出几张用料的细单,比如石子所需十担、青瓦四千匹、十三米的杉木等等,咱们先说断、后不乱,总比之后扯烂账好。” 装修水深,无非深在两处,用料与人工。 料子用起来可谓是千差万别,好的香杉木能做到一米一两银,不仅牢实且散发木材香味,可趋避蟊虫鼠蚁,差一些直度不好的杉木,木结硕大且轻度弯曲,做房梁时极易不稳固,一根也不过一两银。 这就是包工头吃钱的地方。 还有,砖板下、屋顶上、泥土里这些客户看不到的地方,也是攒钱的良地。 陈老五听闻显金此言,笑容明显瞬间一滞,随即正预张口说话,刚启唇却被海四哥一个眼神打断。 “好!我明日就出!明日出单子给票子,贺掌柜,您看可好?”海四哥笑得坦率爽朗。 显金笑盈盈,“自然是好的,越早开工越好,及早完工最好。” 海四哥紧跟着拿卷尺细量了一番,面色沉凝,看上去很是专业。 显金目光落在明显没抌直的卷尺上,笑了笑,没说话。 待陈老五送海四哥出门时,陈老五压低声音,“.定了尺寸,岂不难以有出入了?还能从中攒银子吗?” 海四哥胸有成竹,“多的是地儿攒银子!二百五十两,一个铜板都不少你的。” 陈老五深觉憋屈:他何曾为了二百两银子当个皮条客呀? 如今手上没钱啊! 被榨得干干透透的了! 昨儿个清账册,如今账面上的现银不过才八十六两! 八十六两,吃屎呀! 陈老五拍了拍海四哥的后背,“好好干吧,面上得光鲜,用得上几年就行了——做得太好,这一用用几十年,你也没银子赚,我也没银子赚。” 海四哥嘿嘿笑起来。 待 上好? 怎么定义上好?谁来定义上好? 为何不直接写“香杉木”? 显金笑了笑,将细料单子合上,让锁儿拿三百两银票出来,“…给海四哥送去,请他明后日即可进场。” 董管事迟疑道,“那咱们绩溪作坊明后日就关门了?” 显金点点头。 “伙计们怎么办?”董管事蹙眉。 本就拉胯,如今放个长假,他都怕这群懒得抠脚的惰汉死在家里。 显金面无表情,“打包,全部打包,送回西城大道。” 显金上嘴唇碰下嘴唇,“给他们,集训。” 第158章 蟾宫折桂(3000) 杀鸡儆“q”在前,水球兄弟被显金推回老家,在当今就业形势下——一般来说,伙计属于事业编,签了契书就得跟着东家干一辈子,东家不倒台,伙计始终在;东家不破产,伙计不会散。 朝三暮四的伙计就像了简历的求职者,会被下一家hr高度质疑是否品行存疑。 故而,为了保工作,剩下两个球,对于董管事提出的“集训”,虽然心里骂娘,嘴上只能点赞,等一转身,两个球,脸瞬间耷拉下来了。 石球长了颗石头心,有点没头脑,“鸡、寻?是啥?” 两球站在前面,显金与董管事走在身后,听石球发问。 木球不高兴,“我咋知道,可能是捉鸡的吧?用捉鸡锻炼咱们手劲?”非常不高兴地甩甩脑袋,“训就得了,再累还能有咱上工累?” 石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亲昵地靠过去,“你可真聪明,新东家来,我跟着你混。” 木球慌忙推开莫名其妙靠近的肩膀,“别挨着我!” 显金和董管事对视一眼。 这不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吗 想到要集训这两玩意儿,显金头都大了,更何况手上事情忒多了! ——淮安府茶场,是个好地方。 一眨眼至近中秋,仲夏的宣城潮热湿润,四方归水的宅院天井处漂浮着大朵大朵雪白的云朵,垒瓦吊桥的古徽州叫人忍不住夹着嗓子说话,以免惊扰静入山林的烟雨。 显金:. 比刚刚的无奈,多了一点。 木球双眼含泪地控诉,“卯时就让我们起床跑圈,在西城大道上跑十五个来回,少一步就没有早饭吃.” 这就很过分了。 创业遭遇瓶颈,显金索性把“卡脖子”的禁锢变成项链,想不清楚先暂时不想,索性先将手上的事情做完。 锁儿不甘示弱地回击,“想打架,你站起来先!” 显金一一满足。 董管事为难道,“老夫人.不一定愿意前往” 显金提出了底线要求,同时也是最低要求,“还有一个手脚健在的狗爷!” 周二狗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声嗤笑,“她也叫女的?” 显金快要笑出声了。 又叮咛锁儿,“他是文盲,咱可不是,咱要以理.”显金期待地看向锁儿,等待她完形填空。 “早饭..早饭也是坑,我们四个人,连带着瞿掌柜的,就两碗清汤面,谁抢到是谁的” 至少别缺胳膊少腿地活着吧! 陆八蛋很想逃,但他插翅难逃:毕竟周二狗是他进入这个传-销,哦不,这个有爱大家庭,率先武力镇压他的一环。 显金眼珠子一转,将钟大娘和杜婶子接到宣城,直接任命“集训班主任”及“生活老师”。 最后盖瓦的一天,董管事低头又来请,“.说要收工了,请您再去看看。” 尚老板跟来宣城,在绩溪作坊旁边选了址,他负责殿后,显金当前锋,帮忙疏通关系; 另有,周二狗伤势很重,一连烧了好几天,小腿的伤口严峻,红彤彤的,每日都需要大夫前来换药清理。 显金先调拨同为男子的郑老二贴身照顾,在看到郑老二企图用刚烧开的热水给周二狗擦伤口时,显金如天神降临,及时出手将周二狗挽救于危难,又预备将周二狗全权委托给了张妈妈,奈何张妈妈手上有绩溪作坊十来个人的衣食要管,确实忙碌,便又二次承包给了整个团队里比较闲散的锁儿。 显金埋头写东西,隔了一会儿放抬起头来,“纸张放进库房里了?” 这段历史,为啥显金这么熟悉? 因为不要脸的恒记,把这个故事刻成牌匾,撒了金箔,高悬店肆最宽处,就差编首歌,要求员工每天在门口跳操了。 木球说起压垮他的最后那根稻草,眼泪顺着黑黢黢的脸颊无声地留下,像黑皮上擦了两行油,“最过分是,明天,那个钟氏要拉着我们去敬亭山,每个人背上两块做了记号的大石头,不给银子不给饼子,叫我们去深山打猎,五天后看谁还在,谁的石头还在.” 同时,期间海四哥以“木料搬运费劲”“水渠费料”“伙计要增收除渣费用”等理由前前后后,又让显金加了五十两工钱。 能不能只骂钟大娘一个人? 董管事点头应是。 木球瞬时哭得泣不成声。 宣城的纸业发展得非常成熟。 既然双向制衡失效,显金只好三权分立,把正躲着陈五老爷的陆八蛋揪过来搞三足鼎立,“.陆账房负责狗爷的衣食住行,锁儿你负责监督陆账房好好干事,狗爷负责好好养病——等三十天后,我要见到一个情绪稳定的锁儿,一个和狗爷好好相处的账房,还有” 毕竟她也是只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躺着的傻骡子。 就挺不要脸的。 “上午就带我们站到城墙根下,贴着城墙站,我站得打摆子,瞿掌柜说他一边站,一边眼前都出现流星了.” 白记,擅长做熟宣,南直隶乃至应天府的官家写小楷、画工笔都首推白记;恒记,擅长做生宣,洇化作用好,在前朝逊帝时期甚至上贡过一刀长十二米的生宣,逊帝痴迷行草,作了一副在文人墨客中反响极好的《游山春词》,据说至今仍挂在当朝皇帝,也是逊帝庶出四弟的寝宫中。 绩溪作坊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据说海四哥带了四五个人安营扎寨地在那儿住着干活,夙兴夜寐的,真把这活儿当大活干,期间邀过显金去视察一下现场,显金皆以“术业有专攻,我去看也只能看到好处”搪塞了过去。 事实证明,钟大娘确实很适合集训教官这个岗位—— 木球反应过来,差点咬掉舌头,“也不是所有娘们儿都心狠,您可以当个慈祥的娘们儿呀!” 集训的事,交给钟大娘,算是瞌睡遇到枕头。 钟大娘来不及礼貌寒暄,直接进入战斗状态,“训人就加一道杠?” 晨间晴空万里,午时便大雨倾城,晚上却又夕阳露余晖。 “.训!训满一百天,训得能用,每个人多一道杠!”显金鼓舞士气。 董管事再次点头。 日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陈老五。 所有的路,都有人走。 学.学你妈! 她发誓,有一天她吃饭时,听到张家的伙计在暗地里骂她们是“...自己给自己挂萝卜的骡子”。 啥叫人岗适配?把钟大娘放在训人的岗位上,是真的人岗适配!再合适没有了! 作为陈家的伙计,也算是陈左娘的半个娘家人,得到了十足礼遇,在茶场里做的是记账或管事这些个轻便活儿。 抿嘴一笑,尽显读书人家的羞赧与文气,说出的话却丧了大德,“您看好吧,不把他训哭,我就不姓钟!” 钟大娘! 不不,钟小卷! “郑二哥也预备好了?” 陈家三姑娘,那位和县丞退了亲的陈左娘,嫁给了淮安府茶场的少东家张文博,左娘温婉大方又得少东家十分喜爱,她们为了避祸,被送到淮安府暂避锋芒。 显金侧眸,越过四方由糊了油的净皮纸包好的窗棂,看东北方的敬亭山上飘过乌压压的连片黑云,便站起身来,活动了手腕,风轻云淡道,“请了瞿老夫人一起去吧。” 对此,显金有些犹豫,“.男女授受不亲。” 显金对这个安排很满意,终于腾出手来干别的事——比如给大家找集体宿舍,在西城大道以一年五十八两的价格租下了距离菜市口很近的三进小跨院;再比如东奔西跑好几个地方,看看宣城如今纸业的发展方向;又熬了几个大夜,做了二十几页的企划书,但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又把企划书撕了个干净。 显金:. 只好转身先交待周二狗,“暂时别惹她,你瘸着腿,打也打不过的。” 但其他事,仍需显金亲历亲为—— 显金看晒得黝黑的木球,把嘴边的笑意艰难咽下,“怎么了?集训很累吗?” “以力服人!”锁儿双拳紧握,斩钉截铁。 杜婶子默默向后挪了挪: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她可算是苦尽甘来、柳暗明了! 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出门要带把伞。 靠她一人之力,将大家上活的时间提前到了辰时一刻! 毕竟她是鸡都还没打鸣,她就到茶场烧水分茶的卷儿啊! 显金脸色一凛。 陈老五不除,她想再多,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人家张家老东家,对陈记的印象非常好,很赞赏,“.陈家伙计不错,昨天跟我说,一天四个时辰不够干,她预备早上多干半个时辰,晚上再多干半个时辰,我私以为这个作息值得推广、值得学习。” 我是特种-兵之荒野求生? 木球觉得命不久矣,“您管管她吧!一个娘们,心太狠了!” 但,在显金得知恒记因亲兄弟内斗,导致做出十二米长生宣的老师傅失明后,不禁十分欣慰地感慨:果然每家每户,都有属于自己的陈老五啊。 显金慈祥地抬头看向他,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慈祥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加到十天吧。你若是被老虎吃了,我给你老爹娘送一百两抚恤金去。” 显金眉目清淡,“咱们在挖水渠时,不是挖到了一方‘蟾宫折桂’的白玉镇纸吗?寓意这么好,老夫人不会不去的。” 董管事:? 啥蟾宫折桂? 啥白玉镇纸? 啥啥啥? 他不过是昨天回家搓了两盘麻将,今天怎么就跟不上领导的工作节奏了呀? 追文的小伙伴应该已经发现了,我在逐渐加量更新了… 第159章 一声巨响 果如显金所料,瞿老夫人一听“蟾宫折桂”的白玉镇纸,当场应允出门,瞿二娘看了看东南方飘来的乌云,特意劝道,“.云绞云,雨淋淋,过会怕有大雨。” 瞿老夫人让显金帮忙服侍换衣裳。 显金手足无措地盯着褙子下的缠腰,着实不知从哪里开始——她只是一只屎壳郎,平时套件对襟开口的棕色外衫,就已经很对得起观众了。 这种复杂的衣饰,实在离她很远。 瞿老夫人双手大开,已然放弃显金,示意瞿二娘来换,“.换那件缠枝墨色镶边的褙子,看着吉利。香囊里放些铃兰干,我来不及沐浴焚香,只好用便利办法。” 瞿二娘嗔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白玉镇纸在那不会跑,您腿脚不方便,何必走这么远一遭?” “这是吉兆!”瞿老夫人寡瘦的脸上凸起的颧骨都显露出几分生动,“明年二郎下场春闱,若有吉兆,咱们及时上报到官府处,便是明年复学也可多得几分重视呀!” 显金垂手在旁等待。 她听得出来,瞿老夫人是真的高兴。 饶是如瞿老夫人般敢于独自闯荡、在男人堆里混出名堂来的妇人,也会因为预示宗族兴旺的兆头而盲目欢喜。 院子之后,便是库房。 海四哥亲自拿两把钥匙对应打开两把硕大的铜锁,再恭恭敬敬地将铜锁交到瞿老夫人手中,语气自豪道,“正如贺掌柜所想,存纸库房的瓦片铺了四层,屋檐下的飞角特意做了翘起,雨水不会积溅…” 显金低下头撇撇嘴,然而无论哪个时代的宗族崛起都建立于一批人的牺牲与奉献,比如瞿老夫人的腿,据说是在早年间一次赶路中摔下山崖断掉的;比如希望之星他爹,用工苦读坏了底子,最后英年早逝;再比如缺乏安全感和认同感的陈敷,一辈子都在寻求让他最为舒适的情感 活生生的人,被宗族的桎梏,磨灭了欲望、打消了想法、钝化了棱角,变成了宗族所需要的角色。 显金抿了抿唇,快步走向墙角,从怀中抽出一根干枯的稻草梗子,插进墙角砖瓦未贴紧的缝隙中,等待片刻后,递给瞿老夫人,“您摸一摸尾部。” “哪里哪里,五老爷肯提携罢了。”海四哥笑得面部褶子满天飞。 好久不见他了。 至绩溪作坊时,天已然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瞿二娘先下马车,撑起一把硕大的油纸伞,帮瞿老夫人拿住拐杖,与显金一左一右扶住瞿老夫人下骡车。 即兴表演吗!? 雨落得越发大了,豆大的雨滴砸在泥泞地上,晕成一洼一洼的壤。 海四哥目瞪口呆地看着显金。 海四哥忙佝头道,“是是是!您记性真好,陈家大爷时任成都府知府,家中的院落要修缮,五老爷就是找的我——这次的活儿,也是五老爷帮忙荐的。” 海四哥话被打断,非常不爽,“特意做了两层砖!”又冲瞿老夫人笑道,“单层砖面容易墙体进水,便特意投工做的两层…” 瞿老夫人笑道,“你辛劳,帮陈家做了不少工呀。” 显金却高声截断,“…库房需做台基,存纸的库房应比地面高出三寸!库房的砖下不应用泥,应用纯白灰或干砂,铺成与砖面一样的高度!地面要做好防水,需有七层材料,最底层是开槽所用的黄泥,接着是干草垛子、白灰、碎石子、干灰、防油布,最后不是普通的方砖,而是用烧烤得厚度、硬度皆合适的青砖!” 瞿老夫人手摸稻草梗根部,转头看向海四哥,“…是潮润的。” “工钱我付了您九百五十两!” 不是,咱说好了这丫头不懂营造啊! “居住的宅子里并未放置如此多的宣纸!而宣纸小气,最忌潮湿,偏偏咱们宣城五月至十月多雨,存纸的库房需大力气建造!” 瞿老夫人略微挑眉。 瞿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跟着向里走,院子里也按照显金的要求从龙川溪接入了水渠,甚至还打了两口深井,在搭建了木棚的院子里筑起了一个十二米左右的水池、一个八米左右的水池还有七七八八大约四五米左右的水池,一切看上去都井井有条又秩序井然。 显金把稻草梗子递到海四哥面前,“但凡您做到了,这梗子尾巴也不会湿润。” 所以,人,是什么?为什么而活?人究竟是人?还是助推剧情发展的npc? 海四哥张口还想说什么。 显金单手摸上墙壁,很薄一层,转头开口截断海四哥的话,“您库房的墙壁做了几层呀?” 显金开口道,“藏纸库房应当做三层,外墙内壁,中间再糊一层碎石子和碎砖头,这样才能防止墙面沁水导致地面下沉,致使墙体开裂。” 海四哥克制住了挑眉的冲动,“小姑娘休要不懂装懂!”再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墙面哪那么容易渗水!咱们住的宅子也只是两层的砖呀!” “轰隆隆——” 海四哥脑子乱糟糟,“工钱就这么点…怎么可能做到七层…” 海四哥弓腰撑伞,带着瞿老夫人和显金一行自大门入内,先介绍高悬的乔木牌匾,牌匾厚实且生漆打得光滑平整,前店按照显金的需求高矮依次打了二十三个斗柜,砖瓦重新铺陈,柜台、角柜与高脚架皆是新打的,目之所及处十分工整漂亮。 显金冷笑一声,“我可以拿这个钱买两个修缮到位的宅子!” 海四哥当然知道契书上写了什么! 这句话是贺显金提议加上去的! 当时他初听,只觉模棱两可,又一想这小丫头能知道什么叫适宜宣纸存放吗? 墙面、地面这些藏起来的东西,谁会掀开看里面? 海四哥稳住面部表情,嘿嘿笑,“那这两层砖,我觉得就挺适合宣纸存放的!” 海四哥带着木匠伙计等在门口,看瞿老夫人也来了,便赶忙上前殷勤撑伞,“您来便提前说一声罢!小四去巷口接您。” 东南方的敬亭山顶,划过一道闪光的白光。 窗外的雨倾城瓢泼,比依萍找她爹要钱那晚的雨还大。 显金无端想起希望之星在月夜之下,谈论起宗族时,奋力握笔爆出的手背青筋。 瞿老夫人拍拍海四哥的手腕,趁着光眯眼看看,“我记得你,前几年你上门给老五拜过年是不?” 显金低头从袖子里将一早签订的契书抽出,指给海四哥看,“您看,契书上写好的——‘一切修缮交付标准以适宜宣纸存放为准’” 现在这出是什么! 是什么!? 瞿老夫人手杵在拐杖上,看向海四哥。 海四哥正欲张口。 却听隔壁的前店“砰”的一声,发出了巨响!! 9.5的更新,今天的更新在晚上。 第160章 立刻来见 瞿老夫人立刻扭头向前店看去。 海四哥征询的目光扫向木匠,木匠惊恐地摇头。 显金高声发问,“这是怎么了?” 一边说,一边撩起外衫飞快向前店跑去,来不及撑伞,任由大雨打湿头发,捋成好几条丝缕黏在两鬓间,跑到前店门口,不由呆愣在原地。 瞿老夫人腿脚不便,仍杵着拐杖紧随其后,待看清后,鼻翼翕动,很是震惊—— 前店,一片狼藉。 横梁塌了。 一根十来米长的浑圆的,拿火烧过防腐防虫又上了一层清漆的原木条,一头挂在横梁上,一头狠狠地砸在了方砖地上。 地面被砸出一个翘起的大洞,其中黄沙漫天,如飞尘般弥漫在宽敞店子的空中! 瞿二婶被呛得猛咳几声,待看清情景后,只觉万幸,来来回回旋转身体拍胸脯,“还好还好!刚刚这里没人!但凡有个人站在此处,恐怕都小命不保!”庆幸之余,方记得一声惊呼,“这才修好,怎就塌了!” 瞿老夫人眼眸深邃,“所以,老大院落的那根横梁,并没有开过光?” 海四哥不敢抬头。 尴尬,尴尬是海四哥嘴疾口快的后遗症。 瞿老夫人身形摇晃一下,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显金感受到了满得溢出来的悲伤。 瞿老夫人紧追不舍,“那是哪里开的?” 海四哥还惦记着完工的那三百两银子,在原处磨磨蹭蹭。 显金掌心向外,示意海四哥先别说话,揪了丝木屑递到瞿老夫人跟前,“.这是海爷报价二十七两银子一根的杉木。” 小李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夸张地无声地,抡圆了嘴巴,一声“哇”。 海四哥被显金不要命不要脸的“五百五十两”整懵了圈,立时抬头道,“那你先叫你们那五爷爷把我的孝敬银子吐出来!把吃下去的酒吐出来!把搂着彩云、追月唱小曲儿的手给剁了!我就还银子出来!” 什么?! 海四哥飞快抬眼,“开过开过!但不是万佛寺的高僧开的.” 海四哥愣神片刻后,如梦初醒般望向临时工小李。 他赚点钱不应该吗?! 是,这笔生意他心黑、脸皮厚,拿着六百两想赚三百两他做得再差,也磨了二三百两的成本进去啊! 现在要他吐五百五十两出来!? 咋的?他白干,白给,还请陈家老五吃白食啊!? 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等等。 本是给长子专门求个平安的,谁知被人耍得团团转,偏偏长子出行后猝死在他乡,甚至尸身运回来时早已面目全非——那根横梁,没开过光,自然保佑不了长子! 瞿老夫人深看了海四哥一眼,“滚——” 瞿老夫人怒声高斥,长衫褙子拂袖而去。 显金冷笑一声,蹲下身又抓了把大坑里的沙土和砖块,“您这个砖块也是买的最差的吧?这么薄,脆得像酥皮饼一样!还有沙土!三分白灰土、七分黑黏土,这是你们营造的三七定律吧?您自己看看,您这黄沙土算什么?” 瞿老夫人手杵在拐杖上,神色已然沉了下去,“.工钱九百五十两,库房浸水、横梁坍塌、木材偷天换日、做工的伙计并非老手海爷,你这么做生意,是不想在宣城干下去了?” “是我.是我半夜睡不着,对着那根木头念了两页经书”海四哥无端窘迫,喃喃解释道,“您自己想想吧,那个大那么重的一根木头,怎么可能运上敬亭山,请万佛寺高僧对着它念经啊?!三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能干个甚?更何况你们家五老爷还从中吃了这么多银子我自己给那根木头念点经,已是够对得起你们陈家了!” 海四哥顿感口干舌燥,低头喘了喘,刚想说话,却听瞿老夫人声音低沉问道,“.所以,前两年,我家老大临远行成都前,修缮的院落,你也是这般糊弄?我记得陈家付了将近三百两.老五跟我说,你用的木头、砖瓦是与庙宇相近的品类,横梁的木头是送到万佛寺开过光的,可保老大一帆风顺、万事平安。” “滚!滚!” 奶奶的!陈家忒欺负人了吧!仗着家大业大,跟这儿玩小蝥虫呢? 他好欺负呗?! 瞿老夫人面色上看不出端倪,伸手接过木屑,凑在鼻尖嗅了嗅,神色淡然,“若是香杉木,一米一两银,当然值得起这个价” 显金低斥,“你不咬人,狗就咬你!” 海四哥气得发毛,一股脑全吐出来了。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大雨。 海四哥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埋头寻找陈老五的身影,却无果,突然想起今天陈老五并未跟着一道来! 瞿老夫人将木屑丢在地上,“这只是普普通通的杉木,这一根一两半钱银子顶破天了,你也敢要陈家付二十七两的天价?” 瞿老夫人声音很低,尾部甚至出现了颤音。 海四哥索性埋头,“一百两外加天香楼乐得姑娘,十三岁的开苞夜。” 反胃。 瞿老夫人胸口好像有些憋闷,“那一次的修缮,是老五每日亲自从早晨守到晚上,加班加点完工的.你说说吧,那个活计,老五吃了多少银子?” 海四哥张嘴,“不不不,老夫人您听我狡辩,哦不是,解释!”海四哥望了一圈,最后把这口锅的靶心锁定在了临时工木匠小李身上,“是他!我叫他去买香杉木,他却以次充好,赚取差价!” 吐五百两出来?! 他给好处银子就给了陈老五将近三百两!事成前又在翠玉楼叫了好几个小娼儿陪着喝酒唱曲儿,这又是三十两!事成之后,又请陈老五吃了酒已表感谢,前前后后他都丢出去三百多的银子了——就为了这一个单! 显金低着头向后退了一步。 临时工小李瞪大无辜的双眼,莫名其妙背个大锅,实习生整顿职场无所畏惧,大声吼道,“我信你个鬼咧!我才入行十二天,我连木材在哪儿买都找不到欸!” 瞿二婶倒吸一口气,“你怎么不去抢!比老娘棺材还贵!” “没有掺和黑粘土的土层,就像未曾门当户对的婚姻,风一吹就散了!” 真反胃。 他们陈家的,不会是一伙的吧? 骗着他的本钱! 显金拿手将灰扬了扬,跨过横条,蹲下身,借天井的光仔细琢磨木条的两头,抬眸沉声道,“横梁架构,多以卯榫为主,这根木头是凸起面,又称榫眼,木匠不到家,榫面凿得不够平衡,加之才上完清漆,还未完全沥干,木条本身光滑,刚刚被雷声闪电一振,自然不牢固!” 木匠心虚地低下头:这种搭梁构建的活也敢交给他个学徒来干?他一天才十文钱,这不是用实际行动向老板证明“一分钱一分货”嘛 海四哥喘了几口粗气,强扯出一抹笑来,“我们重新搭!重新搭!” 显金义愤填膺地直视海四哥,“原料造假!做工虚浮!克扣银钱!我也不算你横梁砸下这般不吉利的赔偿了!单论你这个工,我只认五十银子!如今我已给你六百两,你将五百五十两吐出来,我就不去官衙告你,也不在街坊四邻宣扬你干的好事!” 显金闭了眼,从此无法直视一树梨压海棠。 显金看向海四哥。 海四哥忙看向木匠。 在骡车上,二人无话,直至西城大道,瞿老夫人下了骡车便沉着一张脸,“五老爷呢?” 门房缩了肩头,“刚刚回来.” 瞿老夫人厉声道,“叫他,立刻,马上,到小厅见我!” 第161章 请大夫吧 屋檐的飞角以同一角度排列翘起,有一种秩序井然、端严肃穆的美。 陈宅是非常典型的“四水归堂”徽州建筑,房间开间为奇数,每间面阔三四米,雨便如珠帘般不间断地从檐角直溜溜砸下,如一场时间与时间瀑布般的邂逅。 显金坐在游廊的横栏上,仰头看浠沥沥哗啦啦的雨。 张妈小碎步跑来,一张大绒毯盖到显金脑袋上,一边帮显金揉干湿发,一边小声问,“这是怎么了?门房说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跟咱们有关系没?” 显金挺喜欢“咱们”这个词的。 有种杀人放火都不孤单的松弛感。 显金摇头,“没关系。” 张妈继续贼眉鼠眼,轻声打探,“那是因为五爷?” 显金抿抿唇,“也不全是。” 沉默片刻,显金仰头看不曾势弱的雨幕,继而低声道,“我们老家有句话叫,找不到癞子擦痒处。意思是,得了癞疮的人找不到地方挠痒痒,通常用来形容在别处受了委屈或有怨气,但找不到地方发泄的人。” 显金从袖兜子里掏出一沓崭新的银票,如论证自己所言一般,递到陈老五跟前,“喏!您看!我是真准备好了的!” 陈老五腾地一声站起身来,抹了把额角的血迹,转身就要向外冲,“老子老子跟海四拼了!” 陈老五两只手,一把死死掐住显金的脖子,“你这个贱人!你算计我!” 不过仔细论起来,这伙人里,好像只有三爷够得上这个标准——就这,还不是她的功劳,是人家自己努力. 张妈妈吾日三省吾身:为人饭而不多乎?与同事交而不吃乎?吃不胖乎? 省过之后,张妈知耻而后勇,转身向厨房快步而去,像有什么在追她。 显金不屈不挠地追上去,哭腔更加明显,大声道,“您不知道,那海四当真过分!横梁都被砸下来了!亏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身上带着余款的银票过去.还想着若是做的好,我就再打赏他点银子.” 显金闷哼一声,头向后一仰,手中的银票抖落了一地。 张妈妈佝着身,小幅度摇头,同显金咬耳朵,“没事.比你们早回来,只是从横梁上跳下来时险些扭了脚,我连陆八蛋都没说,只让李师傅借了周二狗房里的红油帮忙扭了扭脚踝,如今已经不疼了。” 陈老五并未刻意压低自己的哭声。 陈老五浑身如抖筛子。 “我错了,嫂子我错了!” 毕竟和陈老五有亲缘关系,她肯容纳他已属冒险,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考验陆八蛋的忠诚。 要想死,出去死啊! 总有人要为陈笺方他爹的猝死负责任,瞿老夫人并不认为是她自己,哦不,或许有过猜想,但不肯承认,亦不敢承认。 “当真没有再吃过银子?做过不利于陈家的事了?”瞿老夫人声音消沉,“吃银子罪不至死,你放心,看在你弟弟的份上,我保你一条命,不闹上宗族祠堂。” 陈老五仍旧维持着那份苦笑,腰背佝得越发蜷缩,像只可怜的虾,“弟弟不敢居功,若不是嫂子带陈家走出泾县,或许咱们这一支,要被当时的族人欺负死!” 陈老五哭道,“不曾.不曾了!和我们打交道的,要么是老实巴交的庄户,要么是矜持自律的读书人.哪里再找个如海四一般走旁门左道的呀!我也是心眼子被钱迷了窍,这几百两富也不起,穷也不着,我只是只是爱听海四恭恭敬敬叫我五爷!” 瞿老夫人死死捏住椅背,扬起头长长舒出口气,“你弟弟是贴加官死的跟我一起出来的,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了。” 说着便三步助跑,一头向小厅的漆柱撞去,瞿二婶眼疾手快立刻将陈老五拉住。 显金的手轻飘飘地搭在陈老五的胳膊衣服上,像没有重量。 瞿老夫人,如今便是这样的状态。 没得叫老夫人老了老了,还落下逼死弟弟的骂名! 大包痛得火辣辣的,陈老五脑子如被灌了三两浆糊。 德昌升号! 小厅里的陈五老爷也不敢。 张妈赶紧点头,又道,“吃饭没?我去给你下碗素三鲜面条子吧?垫垫肚子?” 是的,业绩在追她。 直至天全然黑透,小厅的门方“嘎吱”一声被打开。 先走出来的自然是满头包、摇摇欲坠的陈老五,继而是杵着拐杖、脸色苍白的瞿老夫人。 张妈一走,游廊恢复静谧,整个宅子上下没人敢在此时放肆。 还有什么? 他总感觉自己漏掉了什么? 刚刚瞿氏重提老大的院落修缮.难道和这个关系更大? 难道是觉得自己带着海四修缮的时候,破坏了风水,才导致老大暴毙的? 陈老五飞快抬头看了眼瞿氏的脸色,晕晕沉沉中立刻扑倒在地,痛哭流涕道,“绩溪作坊,我没去守着做,但海四是给我承诺过的,要好好做,若是不好好做,就算是送了点银子到我这处来,我一样不饶他,最后的钱也不能给他结清!” 雷震不下来,郑二哥震。 瞿老夫人今去,行动不便的左脚略微受凉,她能感受到这凉气正沿着腿骨朝上走,便侧眸叫瞿二婶端一壶热茶来,又转过头,不咸不淡道,“你做我弟弟这么多年,向来是陈家乐乐和和、兢兢业业的中流砥柱,陈家有如今这份家业,你功不可没。” 等什么? 张妈想问,转念一想,问来也没用,她还没金姐儿一根汗毛聪明——她只需把金姐儿羽翼下的那伙人照顾得白白胖胖、圆圆滚滚的,就属于功德无量、十分能干了。 “.嫂子,乱刀不砍冤枉魂,是杀是剐,您总要我死个明白吧?”陈老五愁眉苦脸地苦笑,“您这一来,就是雷霆之怒,我做您弟弟这么多年,都摸不准您这雷打哪朵云霹下来的啊。” 瞿二婶一声尖叫,显金在艰难的窒息感中余光瞥见瞿老夫人顺着门框向下滑落。 陈老五脑子晕得有些想吐,如今更是失了与显金虚与委蛇的性质,单手一抬,将显金赶走。 “你不必同我回忆甘苦,只看你现在!数典忘祖,背弃先辈!你可还有一丝陈家人的不屈!?若我说,你一早随你六弟去了算了!除了你陈家的姓!自己回村里农耕砍柴罢!” 瞿老夫人轻轻闭眼,两行泪从沟壑纵横的面颊缓缓落下,“可还吃过银子?” 陈老五后槽牙一咬。 他这么大把年纪了,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 陈老五如梦初醒,抬头双眼赤红,“嫂子,我给大侄子赔命!” 显金瞅了眼小厅。 只能透过里间温黄稳定的油灯光亮,看到几个黑影。 陈老五目眦欲裂,一把拽住显金的手腕,“这是什么!” 瞿氏寡瘦的脸终于露出彻骨的伤心。 这种混乱账,谁认谁傻子! “没有了!若有其他,叫我天打五雷轰!” 陈老五浑身一抖,“那根横梁.没开过光!?” 显金瑟瑟发抖,“银银票呀” 德.德昌升号? 任何人都是经不起考验的,与人相处,不必故设迷局、故弄玄虚。 显金摇摇头,“不饿,你带着锁儿和郑二哥先吃,我再等等。” 厚实又雪白。 陈老五挣脱不开,只能颓唐地耸肩,泪如雨落下,“.我侄儿要出远门,千请万请,想请一根镇宅的横梁守着,谁曾料得被人这样哄骗.” 显金迎上去,伸手扶住陈老五,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带着呜咽哭腔道,“您没事吧?今儿那海四胡乱攀咬您我听得都心惊胆战的.” 瞿老夫人言语戾气很重,话里话外皆是要开祠堂斩姓的意思! 陈老五忙膝行至瞿老夫人脚边,“哐哐哐”三个响头磕下去,带着哭腔,“要下黄泉,也得当明白鬼!嫂子,你总得给我个明白死路啊!” 症结找到了。 看病,不怕吃药,怕只怕找不到病症在哪里。 这个人,只能是别人。 显金点点头。 瞿老夫人冷峻地看着陈老五,终于开口,“二郎他爹的院子、今天的绩溪作坊你从中吃的银子,你自己心里可有数?” 陈老五那股干呕的欲望越发上头,不耐烦地将显金的手打开,余光却瞥见了银票上清晰硕大的字样。 陈老五血冲上脑,已然失去理智。 倒是有可能。 再作假的横梁,也不可能上梁 十来个响头一磕,陈老五脑子嗡嗡的,像进了千万只苍蝇,他狠狠心咬了口舌尖,让心神清明一些——单是吃钱,瞿氏不会如此震怒,是因为什么? 绩溪作坊烂得很离谱吗? 陈老五举手,向天起誓。 瞿氏脸色铁青,眸光如寒雪冰凉,一巴掌拍在桌上,“横梁!你说老大院子的横梁是请高僧开过光的!” 他狠狠掐手心,强迫自己清醒。 显金声音仍旧在颤抖,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这样的银票德昌升号的银票,我们还有三千两.” 陈老五说完一番话,又是跪着“咚咚咚”三声,额角处流下一缕嫣红的血迹。 陈家做纸的,自己糊窗户的纸,当然用得贼好。 陈老五一股血冲上脑顶门,方才淤积在脑中的积血在狭窄又粘稠的空间横冲直闯,陈老五满脸涨红、双目赤红,撕心裂肺道,“是你!是你们诈的我!不是宝禅多寺的山匪!” “五老爷,你这是干甚!”瞿二婶气急败坏吼道。 显金转过头,轻声问张妈,“郑二哥,无事吧?” 不过两刻,他这膝盖便又痛又涩。 ——“德昌升号”。 “至于大爷的院子”陈老五清晰看到瞿氏表情一凛,随即便知自己猜测对了,立刻再“哐哐哐”磕头,“大侄的院子是我守着干的呀!我是收钱了,我收了一百两!但大侄的院子交工时,我给他贺新房、暖新屋,送的字画和笔砚都是一百二十两!海四说什么料子好,我铁定就用什么料子啊!我是一点活儿没少,一点要求没降的!” 他低眉臊目地跪在方砖上,余光看了眼瞿二婶,却遭其一个毫不留情的白眼怼了回来——他回来得急,一回来就被门房催促着到了小厅,一进小厅,就看到瞿氏震怒,直呵他“跪下!”,紧跟着就请了他大哥的牌位出来。 陈老五的额头和漆柱擦肩而过,只能看到额角出瞬时便起了个通红的大包。 瞿二婶一时不知道是该上前来救脖子被掐住的显金,还是扶起手脚瘫软的老夫人! “我掐死你!我掐死你!!” 陈老五忍住昏昏沉沉的脑袋,一张口,便是两行血泪,“我糊涂!嫂子,是我糊涂!这些年陈家发迹,日子越过越好,便总有些小商小贾凑到跟前来奉承,我我一开始只是和他们吃吃喝,后来他们就赛银子塞票子,我收了一些,也狠狠地拒了不少!” 陈老五心下咯噔,虽然他不知道瞿氏是怎么发现的,但当机立断便对着桌子上哥哥的牌位“咚咚咚”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额头上可见隐约的血迹。 约莫一个时辰,约莫一个半时辰,显金没数数,也没看更漏。 “把他拽住!”瞿老夫人叫瞿二婶拉住陈老五。 “让董管事这几天给陆八蛋放个假,把他支出陈宅。” 陈老五在心里松了口气,脑子嗡嗡发疼,但仍强撑着哭道,“海四是说的请高僧开过光啊!他运过来,弟弟我也没法子求证这事啊!” 显金从袖中摸索着掏出红蓝宝的匕首,艰难地抬起胳膊,用刀鞘那一面狠狠地给陈老五后脑勺砸了一下子! 陈老五瞬时如紧绷的弦,被猛然拽断一般,在空中凝了半晌后,仰头朝后倒去。 显金将匕首塞回袖兜,深吸一口新鲜的气息,将耳鬓边散乱的头发捋顺后,转过身,见瞿老夫人虽手脚无力,但未曾昏迷,便扬起精巧的下颌,语声清淡却不急不缓地吩咐瞿二婶,“.五老爷疯了,你先把老夫人扶进去,再让张妈去请大夫。” 第162章 想方设法 十七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短打,独立于抄手游廊之间,侧眸回首尽是笃定淡然,语气平淡却坚定地交待着终于敢到游廊来的下人们,“.拿麻绳来把五老爷的手腕、脚踝绑住,塞了嘴,请到厅。” “水房烧两桶艾草水,放点生姜。” “厨房下点臊子面,汤烧得烫烫的,面要现擀。” 下人哆哆嗦嗦地排成一行进来,来不及细想是谁在指挥,只听见一连串平稳的命令——有事可做后,下人们心头的恐惧终于消散了八分。 显金眼看陈五被绑得死死的丢进间后,伸手将小厅的侧门推开,向瞿二婶做了个“请”的手势。 瞿二婶双唇哆嗦,蹲下来将瞿老夫人胳膊撑在肩膀上,试图站起来好几次,却因双腿发软而失败。 显金伸手扶了一把,见大夫风尘仆仆地赶来,告了声罪,“我先去看看五爷爷。” 瞿二婶上牙磕下牙,止不住的害怕:你是去看看呀,还是去送送呀 半个时辰后,显金推门进小厅,瞿二婶正蹲着给瞿老夫人泡脚,艾草与生姜的味道辛辣刺鼻,又叫人清醒。 瞿老夫人脚底有了暖意,热血也逐渐开始在体内规律流淌,目光深邃地看了眼显金。 显金就站在瞿二婶身侧,帮她递上擦脚的方巾。 “但,你决意要他的命,最重要的原因,不过是他想叫你死。” 瞿老夫人手撑在椅背上,压低声音道,“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不就是,若我不公正,企图包庇老五,那么她也有能力自行处理老五啊!” 显金没有迟疑地蹲下身,接过瞿二婶手里的方巾,轻柔地帮瞿老夫人擦脚。 瞿老夫人再转向显金,“你先去歇了吧,凡事有祖母给你做主。” 待显金的身影没过间的铜壶,瞿老夫人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古人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娘是白的,她却是红的,凡事都讲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见血不撒手.” 在三爷陈敷和五老爷间,她不认为瞿老夫人会坚定地舍弃五老爷而保全三爷. 瞿老夫人浑身一颤,随后扯起嘴角笑,笑到最后变为放声大笑,手死死捏住椅子把手,笑着笑着眼角略有湿润地长吸了几口气,“好!好!好!我们陈家不错!不仅出了一个窝藏祸心的混世魔王,还出了个城府极深的少女巾帼!” 可,现在是陈老五先要他们的命诶! 命! 生命太他妈可贵啊! 瞿老夫人蹙眉,“你是说,周二狗和郑大的腿伤,不是意外?” 瞿老夫人目光移开。 显金低着头,隔了一会,方轻轻点头。 若是假的,陈老五刚刚癫狂时的那一声惊呼,岂不是空穴来风? 显金平静地先将她如何带着陈敷骗取陈老五的印子钱和盘托出;再将山匪的覆灭归功于从天而降的一队游侠,把骑马大姐姐带领的那一支铁骑从故事中完美隐去;最后,交代了自己装作山匪敲诈陈老五三千两银子的始终。 而她,却浑身透露出一股“勿来犯我来者必诛”的气质,这股气质在她从泾县回来后,尤甚。 “大夫看过了,说五爷爷气血倒流入脑,五窍淤堵,就算醒了,或许说不出话,或许直不起身,叫我们有心理准备。” 显金未曾争辩:你杠就你对,细枝末节的口舌之争,不值得她自我内耗。 “二十三年前,我押车送货,送的去丁庄收的稻草,车翻进沟里,车辕压到我腿上,这脚就这样了。” 瞿老夫人眼睛不眨地看向显金。 显金毫无畏惧地直视过去,“七八个人,七八张嘴,您尽可以查清我所言真伪——您可以不相信我或是三爷,但李师傅、狗哥和郑家兄弟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去编撰故事。” “今天一连串的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是吗?”瞿老夫人一连三问。 瞿老夫人看着她,莫名有些心惊,双脚套上足衣后,将腿放在脚踏上,避开了显金的目光,轻声道,“说一说吧,究竟为何一定要老五死。” 显金声音淡淡的。 职场上的争斗,不过是权利和金钱,玩一玩就行了。 显金紧抿唇,扬起脸来,坦荡地看向瞿老夫人,“是。” 显金将三千两银票齐齐整整地放到瞿老夫人跟前。 隔了良久,瞿老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二娘,让人去抄了老五的院子,再分开审老五妻室和他那个钟爱的小妾.叫.” 瞿二婶余光偷偷瞥向瞿老夫人。 显金笑了笑,“什么意外,能让血肉翻裂、白骨清晰可见?” 瞿老夫人仔细看了看显金的脸,眼睛长而大,眼皮是含蓄而缠绵的小开扇似形状,眼角上挑成功中和眼皮形状的温柔,挺且直的鼻梁配上略微上翘的嘴. 她和她娘一样,很美。 显金继续点头。 老人的脚青筋凸起,苍老如鸡皮。 瞿老夫人声音紧绷,“.根本没有什么蟾宫折桂的白玉镇纸是吗?” 她前世在病床上这么这么多年,扎了无数针,开了七次膛,胸腔和后背密密麻麻的疤痕,无数次从急喘和窒息中死里逃生 她珍惜她的生命,珍惜世间所有的生命,珍惜她的毛发与血肉,珍惜每一顿饭和每一个安眠的夜晚。 “你只是想将我诓去真正看看海四把绩溪作坊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是吗?”瞿老夫人再问。 她娘像岸边任人采撷的小白。 瞿老夫人点点头,“是她。都带到柴房去审!审问老五这些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翻一翻他院子里藏了些什么东西!不许人泄露消息,特别是不许告知老五的儿子!” 真伪? 显金站起身来,拿了张绢帕擦手,声音稳沉,“他想让我死,想要三爷、李师傅和狗哥、郑家弟兄.所有从泾县回来的人,都死在宝禅多寺里。” 瞿二婶翘着兰指,艰难地捻起方巾的边缘,尽力避免与显金有任何肢体或目光的接触。 若不是有这个前情提要,她也不可能下定决心给陈老五设个非死即残的绝局。 显金声音浅淡,“勾结山匪、赌场放高利贷、谋害血亲.五爷爷桩桩件件都如同悬崖走独木桥,一旦放任,遗祸无穷。” 显金疑惑蹙眉,“是啊,这个理由还不足够吗?” 显金蹙起的眉头,话语像拉满的弓“砰”地一声射向瞿老夫人的心脏,“他不止想杀我,还想杀您的儿子呀!” 瞿二婶没懂。 显金低头弯腰,帮瞿老夫人把软底足衣套上。 瞿老夫人面部表情僵硬地聆听,喘了几口粗气后方道,“他诚然对不起陈家。” 瞿老夫人声音破得像被风吹烂的纸,“后来我才知道,车辕另一头压在老五身上,若非他一直双手把木头死死抱了两个时辰,我这条腿是一定保不住的。” 显金站起身来,抬起头,意有所指道,“是。您如遇力有未逮之地,显金愿效其劳。” “五爷爷行事缜密、滴水不漏,要想揭开他的面罩,必定要使连环招,一环套一环逼他失言自爆。” 对于企图伤害她的人,她绝地反击,有什么不对!? 瞿老夫人脚撑在木桶边缘,一把蹬开瞿二婶,声音喑哑,“劳烦金姐儿帮我擦一擦吧。” 左脚脚踝,骨头畸形地错开,凸起一个拳头大的包。 瞿二婶弯下腰低声道,“是霍小娘。” 瞿二婶恍然大悟:这个家,大概只有瞿老夫人能听懂这种暗语她听了那句话,只会大大赞叹金姐儿贴心又好用. 瞿老夫人赶忙抬头,急声吩咐,“赶紧把芒儿叫到家里来!” 瞿二婶不解其意。 瞿老夫人低声道,“这样的人,如若不能拴在陈家那就只能往死里打压了…” 今天随意更一章了哈 第163章 有趣有趣(3000) 次日清晨,显金带着宝珠在漪院打八段锦。 打了一段,显金转身看,宝珠胖上身棕色小衫,下身深咖色褶裙,看上去…就像一个胖乎乎的小号屎壳郎。 显金背手蹙眉,“怎么穿这个色儿的衣裳?灰扑扑的,不太好看呀。” 宝珠看看棕色的显金,再看看棕色的自己,嘟嘟嘴,“您不也穿的这个色儿?” “我十六了,棕色显老,你如今几岁了?”显金道。 宝珠撇嘴。 显金扭扭手腕,运动后要小口小口喝温水,随口问张妈妈,“城里哪家布坊和裁缝更好?” 张妈妈笑眯眯道,“城北的衣香坊料子最全,东角的胡裁缝没了男人后,手艺越发精进。” 显金颔首,“那今天都请来。” 显金转身再看宝珠,啧,这小姑娘手上头上怎么啥也没有,看起来太秃了! 又问,“珠宝铺子呢?” 这位从未露面的陈三郎,据说小时候算命断道,需在二十岁以前都跟着舅舅过活,否则就难过二十大关。 显金:. 她一时间竟分不清楚,这是便宜爹放松坦率的愚蠢,还是阴阳怪气的快乐。 宝珠嘟嘟囔,“我也没地方用.” 瞿老夫人转身告诉瞿二婶,“上饭,单给金姐儿做一碗菌菇鸡蛋面吧,这日头正好吃野菌,昨日厨房只采了一筐,煮面鲜得很。” 显金再伸手揉揉宝珠的脑袋,“乖,等姐姐回来,穿着新衣服给姐姐表演奇迹。” 显金便躬身扶着瞿老夫人落座——领导让你伺候他,这是给你脸呢。 骚扰显金的是,陈四郎。 看小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呢! 宝珠低下头,将毛茸茸的脑袋顶乖巧地递到显金手上,眯了眯眼,感知显金掌心的温度,心中十分安稳。 “知人知面不知心,此等渣子若放任不管、或重拿轻放,于我陈家百害而无一益,陈家家事不宜报官张扬,耆老祠堂又在泾县,一来一往是在费力。”瞿老夫人面色端凝,看不出喜怒,“药石既无效,便尽人事听天命也,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瞿老夫人久久未答话。 瞿老夫人不开口,诸人沉默得想被割了声带的鹅。 显金态度恭顺地接道,“换成咸豆浆面吧,我有些挑食,不太爱吃野外的东西。”——有时候,你也可以选择不要领导给的脸。 陈猜狠狠撞了陈敷,“三弟,你说是吧!” 张妈妈点头,又问,“预算…” “他还没到二十.吧?”瞿老夫人眯眼问道。 显金手一挥,“我做来干啥!没地方用啊!” 张妈妈冥思苦想:照她的消费水平,她只能推荐夜市的樊银匠,估计达不到自家金姐儿天乱坠、珠光宝气的标准。 乔山长还没定罪呢! 陈敷将孙氏攮了回去,“一天净瞎说!你不想要三郎活了!?”转头回瞿老夫人,“还没到呢!差两岁呢!” 之后便送到了孙家。 待瞿老夫人慢条斯理地舀了勺皮蛋肉沫粥,配着石头撒子吃,嚼碎吞咽后,才开了口,“昨日,五老爷患了卒中,夜半倒地不醒,灌了汤药、扎了银针亦无效用。” 陈敷不耐烦地揪了块油饼子,瞥了眼二哥,装回声带的鹅,真是讨厌。 显金手一挥,“没有预算。” 给四郎安排的路,是读书! 就算读个秀才出来,也算是读成功了! 那她长子咋办?! 等满了二十岁回来,家里四间铺子都分完了,他去吃屎啊! 不趁着现在多淘淘,她就不姓孙! 瞿老夫人也陷入了沉思。 显金摆摆手,“让衣服坊自己去找搭配,和它带的衣服料子配上一整套首饰过来——你同他们说,他们能领会。” 陈猜眼眸含泪,“嘎?” 桌上诸人皆放下了碗筷,唯有显金尚在埋头吃面。 演技演技太烂了. 显金默默翻了个白眼:你得带着演员的信念感,好好表现,才能打听到前沿八卦呀! 三太太孙氏也贼眉鼠目地抬头看显金,显得很是关注。 瞿老夫人眼神在显金和陈敷之间来回转动,之后颓唐地耸了下去:就算把店子给陈敷,最后掌权者,也只会落到显金手里! 三太太孙氏激动地挺起腰来,“.要不让三郎回来吧!” 陈猜目瞪口呆。 瞿老夫人半眯眼睛片刻后,微不可见地颔首——当然,前提是你得牛逼,且牛逼到无可替代,领导才能捧着顺着你。 瞿老夫人落了座,众人自觉落座,陈敷落到上菜口,和稳坐瞿老夫人左手边的显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昨夜怎么回事?怎么听说五叔一病不起了?”陈猜问了一圈都没问出名堂,只好问到显金头上,焦急道,“我走时,五叔尚且好好的” 陈猜如今捡个落地桃子接手泾县,自然无法轻易调动,陈老五不顶事了,谁来管? 瞿老夫人看了二子一眼,又低头喝了口肉沫粥,“既无效用,我便预备将药石给他停了。” 正当这卧龙凤雏两口子预备备开吵时,显金慢条斯理地放了筷子,就着绢帕擦了嘴,站起身来,与诸人颔首示意,“我吃完了,你们慢用。” 陈敷正吃油饼,被狠一撞,不禁翻了个白眼:是!是亲子!恨不得亲手杀了侄子的老叔子! 瞿老夫人放下陶瓷勺子,环视四周,语声严肃,“.勾结赌坊私放印子,此为一罪;勾结山匪里通外敌,此为二罪;勾结外人吃钱吞银,此为三罪——昨日搜了五老爷的院子,光是房契便有四处,地契便有二百一十八亩,皆落在其妾室名下。” 瞿老夫人手从孙氏胳膊上移开,伸到显金跟前来,示意显金坐到她身边。 显金风轻云淡地低头吃了口咸豆浆汤面,这手艺可不如张妈,明显咸了。 这是个问题。 “要不给你也做两套?”张妈问。 孙氏不可思议地看向陈敷,“我虽不得你喜,三郎总是你儿子吧?” 瞿二婶颇为为难。 如今有二十了吗? 陈笺方都没有二十,他堂弟怎么可能有。 穿着,显金一向不太在意,相信任何病号服穿多了的人,只要能穿个健康的皮囊,就算让她裸奔,她也愿意。 “小孩子长得快,四季衣裳都做三四套,合身地做,不要为了多穿两年特意做大,看上去懒懒散散的,难看死了。” 瞿老夫人眉头蹙得越紧。 陈敷一蹙眉,“那应该就是因为你走了。五老爷想你想的发慌,这才生了病。” 陈敷长子,陈三郎。 陈猜瞪大眼睛,“嘎!” 孙氏笑盈盈地凑上去扶住瞿老夫人,神容夸张,“.瞧您脸色怎么这般不好?!我娘家送了点鱼胶来,过会子叫人给您拿来吧!” 瞿老夫人抿抿唇,陶瓷勺子刮在碗檐边,“没上贴加官,已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身边的妻子许氏,赶忙伸了胳膊撞了撞陈猜,眼睛瞪得老大:别搅浑水!会引火烧身! 陈猜没看懂,正想开口,却听里间的珠帘窸窸窣窣响声,瞿老夫人沉着脸从里间出来。 甚至,陈猜也连夜从泾县赶了回来。 三太太孙氏猛地抬起头,飞快看了眼坐在瞿老夫人身边的显金,再看看还没回过神的二伯陈猜,佝下脑壳,试探轻声问,“五爷爷既不中用了.城东的桑皮纸作坊和城西的灯宣作坊,总不能自己管自己吧?” 陈敷有些心疼,开口便道,“这不公平。泾县本就是金姐儿做起来的,二哥去管,已是委屈了她,如今三郎多大个脸啊?他凭什么?” 显金伸手弹了宝珠个脑袋崩,“等我忙完,慢慢找到门路,你就自己滚去女学!” 孙氏探出半个身子朝后看,“怎么没见到五爷爷?” “哐当”一声,陈猜手里的筷子掉了,他无措地看向妻子许氏,不知为何素来亲密的叔父揭开面具,竟是这样罪大恶极的坏人! 张妈妈:您到底有什么资格说人家穿得难看?你天天穿得像个大泥巴团子似的,看起来很是肥沃。 昨晚出了这么大事,早间陈家诸人不约而同齐聚小厅,显金到时,除了瞿老夫人的众人都已在场。 便将椅子推到身后,从容不迫地自后而出,走了两步,忽而想起什么,转头将目光对准瞿二婶,“所以,昨晚究竟是五奶奶招了,还是霍小娘招了?” 陈猜放下筷子,急切道,“究竟是怎么了!怎的又要上贴加官!五爷爷为我陈家尽心竭力大半辈子,素日待我、待三弟如亲子,他就算是干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也有申辩的权利吧!怎么的就昏迷着,就,就不准用药了呢!” 孙氏岂是半途而废之辈,一挺胸又重上争权舞台,“就让他先不回来啊!先回老家,让他表舅舅跟着去!把二哥腾出手回来管理桑皮纸作坊和灯宣作坊啊!” 此时不见缝插针,什么时候还有机会!? 风光霁月乔放之,学富五车探郎,总不能有个文盲姑娘吧! 陈猜认真思索起陈敷的话。 孙氏眼珠子滴溜溜转,“是昨儿个没睡好吗?昨天傍晚打了好几声惊雷,晚上又听说大夫来了咱陈家” 瞿二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张口便答,“霍小娘一跪下就招了,直说祸不及子女,她儿子是无辜的.” 显金点了点头,如与瞿二婶谈笑风声道,“那五奶奶说了些啥呀?” 瞿二婶回过神来,转头看瞿老夫人的脸色,见其未出言阻止,便支支吾吾道,“.五奶奶只哭,哭为啥五老爷本命年不老老实实穿红亵衣,这不就祸事来了吗” 显金哈哈笑起来,低眉抿了抿鬓发,道了声有趣,便向外走。 第164章 气到打嗝 最后的结果是,对封建迷信的恐惧,战胜了对显金的恐惧。 ——陈猜照旧接管泾县,桑皮纸作坊和灯宣作坊的主管人选十分匪夷所思,皆在众人意料之外。 “你说什么?”孙氏一杯热茶险些撒到手背上,“你说什么!?” 孙氏身边的绿衣服丫鬟翠翠义愤填膺地大声重复一遍,“桑皮纸作坊和灯宣作坊,由老夫人亲自主管,二太太协管!” 在自找了 茶盏顿时四分五裂,热茶飞溅到翠翠脚背上,灼热的疼痛感让翠翠更加厌恶这个决定! “.我们家三郎跟在舅爷身边走南闯北的,不说是鸡毛麟脚,也是十中挑一!怎么就看不上了!” 翠翠说着快哭了:素未谋面的三爷今年十八,还年轻,她今年可都十九了,她还能等三爷几年呀! 翠翠情深意切再道,“这说是蓖麻堂那老太婆主管,可老太婆腿瘸眼瞎,最后说话算话的,还不是二房家的——太太您想想看啊,二爷管老家儿,二太太管宣城,这里应外合的,咱们陈家最后还得是二房的!” 孙氏如看傻子的眼神看向心腹爱将:谁都知道这陈家铁定是二房的啊难道翠翠一直奢望她能成为当家夫人吗 对她这么有信心吗? 对不起,她自己都没信心, 孙氏忽略掉心腹爱将对长子“鸡毛麟角”这种有点子冒犯的形容词,难得脑窍被打通,任督二脉被注入了不属于她的机敏,冷笑一声,“你生气,一定有人比你更生气,到时候鹬蚌相争,咱们嗡嗡得利。” 翠翠疑惑,“什么叫嗡嗡得利?” 孙氏开启小葵胡说课堂,“就是咱们阴悄悄地闷声发大财,闷声嘛,就只有嗡嗡的声音呀。” 翠翠大为震惊,且受益匪浅,表示,在读书人出身的孙氏身边自己颇受熏陶,明年甚至可以考虑下场考秀才。 傍晚时分,孙氏特置下一桌席面与两壶好酒诚邀陈敷前往。 陈敷很警觉,同时很紧张,“她请我去干啥?” 翠翠忙道,“与您商量三郎君、四郎君的前程。”看陈敷很防备,又道,“您放心,待吃过饭后,三太太要夜行前往万佛寺打麻…哦不是,去问经问经!” 听说不用和孙氏履行夫妻义务,陈敷松了口气。 看到陈敷松了口气,翠翠也松了口气:三太太也贼怕陈敷临时起意——孙氏就不止一次地说过,这一年多是她过得最好的日子,倒丑不丑的相公不在家,烦了十年的小妾驾鹤西去了,月例银子按时送达,公婆只注意不太喜欢但不能不尊重的老大媳妇和憨厚老实且皮厚耐操的老二媳妇。 这日子,若是她儿子再有点出息,贺显金再倒点大霉,陈敷再死得早点,那可真是天上人间了。 话说到此,陈敷还是不太想去。 翠翠压低声音,“听说,三太太晚上准备了刚从淮安府运过来的螺,如今正是肥嫩的时候。” 陈敷亦压低声音,“还有呢?” “还有两条龙头鱼,一条给您做成椒盐的,一条给您熬上豆腐汤。” 陈敷点点头,“三郎的前程倒也不用她操心,四郎读书却从来没上进过,是要好好讨论讨论。” 席面上,孙氏给陈敷敬了一杯酒,算是前尘往事都在酒里,率先一饮而尽,拿着空酒杯同陈敷闷道,“…我们夫妻二人,成亲二十余载,我掐尖好胜,你破罐子破摔,都不是啥甚鸟,吵吵闹闹、恩恩怨怨数十载,今天我要说句实话——你娘作践你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习惯,你干得再好都变不了,宁愿把店子都给了老二两口子,也不给你半毛钱…” 陈敷陪了口酒,默不作声。 孙氏再道,“你娘百年后,我们两靠二哥施舍过活倒没啥,只可怜贺小娘拼死拼活,连逃难都没丢弃的小闺女,如今看上去烈火烹油,可一旦老夫人走了,你二哥虽憨实,但不可能像老夫人那样捧着她吧?到时候,她要吃的苦头,可比逃难时还多!” 陈敷再陪了口酒。 孙氏见状,再道,“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就算三郎不合适,显金总合适吧?她能干,这么一年多,大家都看在眼里——老夫人愣是一个字不提她,宁肯压在自己肩上,也绝不让显金过多染指,这防范之心咧啧啧啧…” 孙氏口水都要说干了,却见陈敷屁都不打半个,气从心头来,“你个窝囊废!你被你娘嫌恶半辈子,你儿子你姑娘还要步你后尘,被人防着挡着!实话告诉你吧!你那宝贝闺女在老夫人眼里就是个伙计!想用就用,用完就扔,到时候随便配个人,就像给房里的丫鬟拉郎配似的,那可由不得你不同意!” 陈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拂袖而去。 孙氏站起身,企图掀桌,奈何桌子太重、纹丝不动,便只能指头戳着陈敷的脊梁骨骂,“孬种!怂包!吃屎吧你!” 翠翠抹了把额头,有时候两个人处不处得来真的是缘分…明明是来结盟的,结果,三太太说着说着又跟干仗似的,反倒还情真意切吵起架来… 真是让人头秃。 她和三郎,以后过上日子,肯定不一样。 …… 篦麻堂这则人事调动下来后,显金前三秒略惊讶于瞿老夫人为了防她,竟然拖着病体挂帅出征了! 后三秒立刻想通——但凡瞿老夫人再将桑皮纸和灯宣作坊交给她,陈家彻底变成她的陈记指日可待。 当陈家的牌慢慢被洗干净,还能叫陈记吗? 显金个人无所谓:依据陈猜的本事猜测,她猛起来,能把这些零碎的防备撞个粉碎。 职场上,你做不做这件事不重要,但你有没有完成这件事情的“能力”更重要。 显金无所谓,却听闻陈敷非常有所谓,甚至气到连续五日,守在瞿老夫人的篦麻堂白天黑夜不分地高唱“窦娥冤”。 陈家宅子不大。 显金也有幸在凌晨四点领略过陈敷的歌喉。 说实话,不太好听,且并不觉得“窦娥”冤,甚至到了街坊四邻,需要众筹取其狗命的程度。 今年生员的考试定在七月,即是本月,院试一结束,各县府又要招生录人,紧随而来的是描红本和纸张生意的旺季。 瞿老夫人手里拿着来自泾县的长信,眉间紧蹙,很想发火,但生生倒吸一口气,将这顿火忍住了。 瞿老夫人将信笺往身边一砸,气到胃中翻滚,一张口便是一口浊气,以打嗝的形式排出。 第165章 我很仗义 瞿老夫人翻手将长信放于身侧,隔了一会儿,余光扫到那封信笺就十分厌烦,便将香炉打开,把那封信一把攮到火星上去。 废物! 废物! 贺显金打下来的前路如此光明的江山,竟然在陈猜手中变得寸步难行——秋闱将至,描红本是大卖的时刻,他却找不到印刷作坊接活儿! 更重要的是,之前和贺显金签订契书的九镇二十四村乡学、蒙馆、私塾契约到期后,全都拒绝与泾县陈记再次签订契书! 甚至,就算契约保住了,他也没有能力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纸张来制作描红本——据说,贺显金与一个隐居的小村签订了长期垄断的合作协议,用于购买中下流宣纸品类的纸张,而这个名为小曹村的村落完全不理会陈猜下的订单,只拽着那张契约单子,叫嚷“违约金一万两,你帮付了,我就给你造纸!” 去他妈的一万两! 把陈猜头砍下来,看看值不值一万两啊! 材料、渠道、加工.所有的路都断了! 而这笔买卖若做不成,泾县作坊的盈利根本不可能达到显金管事时期的数目! 做生意,不是靠架子,生意做得好不好,就只有一个评判标准——谁他娘的赚钱! 陈猜此去,是露怯之行!是惨败之行! 也就是说,在泾县,一切与显金相关的,都不买陈猜的账——这些商户是想借机讹钱吧?显金才去多久?怎么可能一堆人对着她死心塌地地卖命!做生意欸!是做生意欸!谁的银子不是银子?赚谁的钱不是钱啊?! 瞿老夫人杵起拐杖,双手撑在拐杖头子上,沉声吩咐瞿二婶,“把大老爷送我的那串绿松石翡翠珠链拿出来。” 瞿二婶取了出来,预备帮瞿老夫人挂脖子上。 谁知被瞿老夫人一把止住,“送出去的,拿个嵌金盒子来。” 瞿二婶有些心疼,“这可是大老爷去云南看料时,特意给您买的,那时候翡翠还没飞涨,如今这串珠子在整个宣城府也是少有的.” 瞿老夫人接过拿红丝绒布包好的嵌金楠木匣,在半个时辰后,出现在了距离绩溪作坊不到三里地的龙川溪码头,在码头西岸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左右绵连建了十几间排屋,中间的瓦房盖得顺当平整。 瓦房里依次序摆放了五六台印刷机,几个汉子正肩头扛着半人高的纸摞子往棚屋走。 瞿老夫人和瞿二婶下了骡车,瞿老夫人叫住其中一人,“你们尚老板在哪儿啊?” 汉子打量了瞿老夫人一番,笑道,“跟我来。” 拐过排屋和瓦房,瞿老夫人在门框单手扣了扣,里间响起了一个响亮的中气十足的男声,“进!” 瞿老夫人撩开草编的帘子进去,目之所及处,地面是未贴砖的沙土,屋梁是未打磨、上清漆的木头,连放东西的斗柜都像是从哪里捡来的,摇摇晃晃活似断腿的瓢虫。 尚老板一见瞿老夫人便迎了上去,宽宽的脸浮现真诚的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坐您坐!”看了内屋半天,搬了只没有靠背的独凳来,请瞿老夫人落座,搓搓手讪笑道,“钱都用来盘地、付工钱、买工器了.修缮营造都是后一步的事了” 瞿老夫人不知自己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羡慕,“你们尚家,在你手上,也算是翻了身了。” 从小县城迁徙到宣城府,踏踏实实地攒下这么大块地,这么多伙计,看上去生意也很好 尚老板他娘究竟是何德何能,生了养了个能干的儿子。 她生了三个,一个也没中标。 到底是几率问题,还是质量问题? 尚老板笑盈盈地上了盏茶,身形像头熊似的,动作却很细腻,“瞧您说的,若没您帮衬,帮着我清了仓,我哪来的银子搬到这大地方来啊!” 瞿老夫人一抬眼,瞿二婶便将红丝绒匣子递了过去。 尚老板跟踩到刀刃似的,往后一弹,“您这是干嘛!” 瞿老夫人笑道,颧骨耸得老高,“贺您乔迁,小小心意,您且收着吧。”见尚老板坚决不要,瞿老夫人似笑非笑地怪道,“老身知道你和我们家金姐儿交情不浅,你收了老身的贺礼,金姐儿只有喜欢,没有怪你的。” 尚老板“嘿嘿”笑,单手接了红丝绒匣子,飞快放回瞿二婶的手上,打了瞿二婶个措手不及。 “您千万别甭这样说!”尚老板向后退了一步,“无功不受禄,平白受您的礼,我怕小辈完不成您交办的事。” 瞿老夫人笑意淡了淡,听尚老板主动挑破窗户纸,不急不徐地顺着接下,“你我同为商贾,做生意嘛赚钱最重要,显金去了绩溪作坊,吾儿陈猜接了泾县作坊,照理来说,您帮谁印刷,都是帮陈家,差别不大,您又何必严词拒绝吾儿呢?” 尚老板低着头听,脸上神色没变,笑着给瞿老夫人掺了热水,“差别那可大了。” 瞿老夫人笑意彻底没有了。 尚老板笑眯眯地把茶盏端到瞿老夫人身侧,“我们呀,认的可不是陈家,是显金这块招牌。” 尚老板见瞿老夫人不接茶盅,也不恼,给自己端了个矮小的杌凳,大大的熊像蹲在低矮的树桩子上,看起来憨厚又暗藏攻击性,“咱们都是泾县出来的,这么些年了也没想过合作赚钱吧?金姐儿愣是把泾县的一溜子给串起来,把肉放在一个锅里炖汤,谁有本事谁就吃肉,谁没本事也能跟着喝口汤。以往呀,可不这样——以往是,吃肉的吃吐了,也不会给别人闻一口肉香味的。” 瞿老夫人目光冷厉地看向尚老板,“泾县只有你一家印刷作坊,宣城却不是!” 尚老板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您自便。饶是您大价钱印出来了描红本子,泾县的九镇二十四村八十一官学也不可能绕过显金,和陈猜签契书。” 瞿老夫人深吸几口气,气得声音夹在嗓子眼里,“金姐儿,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脸面!” 尚老板笑道,“其一,这八十一官学可是金姐儿一家一家跑出来的!” “其二,青城山院的乔小姑娘,可是金姐儿主动捞出来的——是,仗义皆是屠狗辈,负心寡情是书生,可咱们这二十四村的读书人真仗义起来,也不是空吹的牛皮。” 第166章 桑葚冰茶 瞿老夫人目光如炬地紧紧盯住尚成春。 尚老板似笑非笑地回望过去。 尚老板走南闯北,在东边打过狼,西边放过枪,最要紧是偷偷摸摸出了很多少儿不宜的禁书。 他雄赳赳气昂昂、八尺男儿汉,这辈子怕过谁?! 除了官衙来查抄禁书的小吏,他啥也不怕! 噢,还怕秦夫子断更、烂尾、水文充字数。 噢噢,还怕自家傻婆娘拿筷子敲他头。 噢噢噢,还怕耗子、蟑螂、七星瓢虫、蚱蜢、蜈蚣、长虫. 想起长虫,尚老板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但是他坚持没让瞿老夫人看出来,他不能输人、更不能输阵,输哪个都是给显金丢脸。 瞿老夫人率先移开眼神,略垂眸,隔了半晌笑了笑,“是吗?听起来倒像是咱们陈记,家中藏有金镶玉,诸人反倒皆不知。” 瞿老夫人站起来,理了理衣摆,将那只装着绿松石翡翠珠链的红丝绒木匣子放在桌上,单手推了过去,“买卖不成,情谊在。” 瞿老夫人神色淡淡的,叫上瞿二婶,走了两步,回过眼眸,“收着吧,显金的朋友,我们陈家也该好好礼待。” 瞿老夫人话音落地,便带着瞿二婶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回府,便见有个身着长衫、留八字胡、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门房处比比划划地登记,“吾乃清水镇,秦” “欸欸欸,对对,秦始皇的秦。” “是是,秦广生。” “广?行千里致广大的广,生者为山山而川、生生不息是也。” 门房像看智障般看向这读书人,食指反手指向自己的鼻子,“小相公,你看,我像是听得懂你拽文的人吗?” 瞿老夫人下了骡车,上前一步,“秦” 秦夫子转过头,八字胡十分应景地抬了抬,“.鄙人清河镇云岭蒙馆夫子,昭德四年的廪生,今朝前至宣城府参加秋闱乡试,特来拜会贺掌柜。” 说着拿了今年秋闱的名帖给瞿老夫人过眼。 廪生,是前几名的秀才。 这是来考举人的。 瞿老夫人不敢怠慢,转头看向门房,面带薄愠,“秀才公也敢拦!素日是怎么教你们的!” 秦夫子垂手站到瞿老夫人身后,等她给自己出头。 瞿老夫人顿了顿,又问,“金姐儿呢?怎不叫她出来接?” 门房支支吾吾,“贺姑娘,一早就去了绩溪作坊,不到傍晚是不回来的。” 瞿老夫人便看向秦夫子,慈蔼地笑道,“要不,您进去等?” 秦夫子连连摆手,动作笨拙,无形中透露出常年看书写文章,不与人打交道的恐慌和躲避,“不了不了——金姐儿不在,我进去干甚?您是?” 瞿老夫人心平气和,“我是陈三爷的母亲。” 秦夫子好似想了想陈三爷是谁,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结结巴巴道,“噢噢噢——是这样,我还要回去温书,便也不等了。就托您给金姐儿带个话吧——” 瞿老夫人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今年描红本的契约好似到期了,清河镇并周边四五个镇和乡,都等着她再签,她若是有空,就挨个再去一趟,孩子们和老秀才快没纸用了。” 秦夫子如连珠炮。 瞿老夫人默了默,嘴角紧抿,轻轻颔首。 秦夫子高兴起来,又转身从角落里掏了拿麻布装好的两兜子递给瞿老夫人,“.自家种的瓜、山货、野菌.内人给金姐儿和乔大姑娘一人做了两双鞋袜,也劳烦您拿给她们。” 瞿老夫人迟疑着接了过来。 瞿二婶连忙去接,却被瞿老夫人避开。 秦夫子又鲁直地交待了两句,不顾瞿老夫人的挽留,直冲冲地向外去,拐过墙角,便听妻子文娘忐忑道,“.你这也能给显金长脸?” 秦夫子又钝又鲁的神色早就不见——能写出爆款狗血《那书生真俊》的大手子,怎么可能是个不通人情的憨二傻! “我不这样,反倒叫陈家怀疑,是显金特意将我们一个一个搜罗起来的。” 秦夫子揉揉鼻头,再挽住妻子的胳膊,娇憨道,“走啦走啦,去吃酱肘子啦!大后天就要进小号考试了,又要脱层皮。” 这头夫妻感情甚妙,那头主仆正在私语。 瞿二婶看着秦夫子风一般的背影,不愉嘟囔,“.什么人啊,一点规矩都不懂!” 瞿老夫人不赞同地轻斥道,“被点了廪生的秀才,多半能上举人!他不过三十来岁,上了举人再有寸进,便是大造化!别说不懂规矩,人家就是不搭理咱们,也是应当!” 瞿二婶缩了脖子:自家老夫人对读书人的尊重,比城墙都厚,比龙川溪水都湍急,比她对隔壁戏班当红名角儿周远安的执念都要深。 待天色将晚,门房来报,显金回来了。 瞿老夫人坐在摆好盘的圆桌前,抬了抬眸子,瞿二婶便应声去请。 显金来不及洗脸洗手,一进门便见瞿老夫人稳如泰山地坐在圆桌上方,桌上摆了一个小锅子,旁边团锦簇地摆了十来个小碟。 瞿老夫人请显金落座,“.厨房说你娘喜欢打锅子,她爱吃涮羊肉,你如今尚在孝中,我便叫张妈妈做了辣豆豉锅,又叫厨房买了新鲜的竹荪、块笋、蘑菇和水菜。” 瞿老夫人记起那碗咸豆浆面,又问道,“还有什么想吃的,现在叫厨房准备,应也来得及。” 显金乖顺地坐到瞿老夫人身侧,就着桌上的热碗碟先浣手,再笑,露出尖尖的犬牙——这是中和她身上清冷瘦长气质的法宝。 “这样丰盛,便是再请大太太和二太太来,也尽吃得了。”显金笑眯眯地说。 瞿老夫人摆摆手,“老大媳妇最近在作画,说是什么百鸟图,还特意请董管事拿了几张三丈三的品宣;” 老二媳妇,则是个危险话题。 瞿老夫人嘴角一个清淡的笑意,“老二媳妇这几日算账、理货、调教伙计,十分焦头烂额。”瞿老夫人不由摇头,“她也是没这个心思好好吃顿饭的。” 显金挑挑眉,不置可否。 瞿二婶上茶。 瞿老夫人介绍,“听说你爱喝凉茶,也不太爱喝苦茶,这是拿桑葚和着冰熬成酱,再将石岩龙井煮三遍后窖在井里,冰透了拿出来的。” 瞿老夫人接过瞿二婶手里的茶盅,亲给显金倒了一盏,“你尝尝吧。” 显金立刻站起来,双手将茶盅举过头顶,态度无比、十分、异常、极度恭敬。 开玩笑! 领导设宴,要么要开你,要么要升你。 无论哪种,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呀! 明天,要不加个更吧 第167章 燥热伤肝(说了就合 瞿老夫人倒完一杯冰茶,显金恭恭敬敬地一饮而尽。 别说,还真挺好喝。 瞿老夫人看人的眼光不怎么样,做饮品的眼光倒很好嘛——完全可以开个“霸王茶娘”嘛。 卖点:每一杯茶汤都与宣纸的颜色一致,比如“官绿”就是石岩青茶加一点薄荷;“长春”就是红茶加一点桑葚汁或藏红汁嘛;“汉白玉”不就是随便什么茶再加一点点牛乳兑成的颜色嘛 等等。 如果宣纸有颜色. 显金眯了眯眼,正预备细想下去,却被瞿老夫人一句“坐吧”打断。 显金甩甩脑壳,先把发财的念头藏起来,再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如烤焦的鹌鹑。 “泾县铺子.”瞿老夫人先提筷,将半碟竹荪下进汤去,随口一句打开场面,“本来是该给老三的。” 显金抿抿嘴,绝不接话——老板家里的产业,你想给谁给谁,她一个还没爬上ceo位置的初级职业经理人,完全没必要接这种敏感的话题。 竹荪本就泡过,烫几秒就熟了,瞿老夫人 显金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等瞿老夫人先吃,再自行动筷。 “只是老三不会想。”瞿老夫人说话间很是随意,看上去决计不是斟酌后的交谈,“老二没有儿子,就算我把家业给他,他能传给谁?不还是三郎和四郎吗?” 竹荪入口,带着辣豆豉汤底的香和辛,顺滑地溜进喉咙。 显金点了点头,“是是是,给三郎给三郎。” 瞿老夫人看了眼小姑娘,再煮了半碟炸豆腐皮,等火烧水开期间,再道,“我知道,他怨我,怨我眼里只有老二和老大,可他不想一想,老大做官、老二发财,他做弟弟的,岂不是能躺着当少爷了?” 显金再点头,“是是是,当少爷当少爷。” 语气之恭顺,且暗含‘瞿老夫人若要求把陈敷送到ktv当少爷,她立刻帮便宜老爹买好亮片小脚裤和摩丝’的上进心。 显金始终不接茬,让瞿老夫人闷了闷,单手再煮了半碟干米粉下汤,隔了一会儿又下了两块九孔藕,最后情绪在芋头和笋片的间隙终于外泄—— “.你二伯在泾县举步维艰,你二婶在桑皮纸作坊进退两难,咱们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内讧。” 瞿老夫人面色凝了凝,又想起家中的乔宝珠与视青城山长乔放之为师为父的南直隶那些读书人,强迫自己面色缓和很多,“陈家好了,老三才会好,你才会好,咱们都是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船沉则全员覆。” “金姐儿,你很聪明,你甚至比陈家的后人,不不,你甚至比很多男人聪明!你应当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瞿老夫人语重心长,“你想要什么?钱财?我可以让你分红,陈老五拿多少,你就拿多少。姻缘?你自放心,祖母不会亏待你,纵然不是进士举人,也一定是能给你安稳康乐生活的。嫁妆?前几日,我还在同二娘说,你这些年为陈家赚了多少钱,你出阁时,我便为你添上三分之一的银子.” 显金夹了一筷子的豆腐皮。 瞿二婶以为显金爱吃,赶忙又为显金布了小半碗的豆腐皮。 看着眼前的豆山皮海,显金真切地感受到了瞿老夫人的示好和示弱。 “我什么都不要。”显金神色很淡。 瞿老夫人后话被拦腰斩断。 显金摇摇头,“我只希望陈家更好,做的纸更好,卖得更远,走得更稳,走到应天府、走到北直隶、甚至走到京师去——正如您所说,陈家好,我才更好,我所图不过是一安乐处。” 瞿老夫人脱口而出,“那在泾县铺子上,又何必给老二使绊子?” 显金笑道,“老夫人,我如何给二伯使了绊子?” 瞿老夫人哑口无言:人家都是自发的好吗!尚老板宁肯不和陈家做生意了,也要给这小姑娘殿后!秀才前几名的廪生,进城赶考,还特意上门送农货! 这些既非利可驱,亦非名可图,落脚皆在一个“情”字! 瞿老夫人张了张口,她想说:既如此,便叫印刷作坊与书院,继续和老二合作呀! 话含在喉咙,说不出口。 这话,确实太不要脸了。 就算是她,也甚感不要脸。 显金看瞿老夫人的脸色,再笑了笑,选择自己戳破窗户纸,“老夫人呀,您扪心自问,是我在给陈家使绊子,还是陈家在防备我?” 瞿老夫人面色阴暗不定。 瞿二婶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变薄,最好与墙壁融为一体。 显金自顾自地夹起一块豆腐皮,细嚼慢咽。 瞿老夫人压低声音道,“陈家给了你一间绩溪作坊!” 显金吃完豆腐皮,喝了口桑葚冰茶,爽哉:“我为陈家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无论是与私塾、蒙馆长期合作的描红生意,还是与小曹村、尚老板结成的友好关系,更甚者是李三顺一直在精进量制的六丈宣。 她为陈家打开了市场、保定了原料和再加工上下游、铺陈了一条进京赶考路。 而瞿老夫人还给了她什么? 一个摘桃的二伯,和一间死气沉沉的铺子。 她无所谓。 是金子在哪里都可以发光。 就算不给她铺子,她也能将手里的烂牌凑成东风顺子。 可陈敷呢? 她那后爹凭什么? 在宝禅多寺,如陈敷般敏感自尊又自卑的人,为了身后这一群人,挺身而出,被山匪踩在脚下——山匪的刀开了刃,随时向脖子砍去。 还有她身后的一群伙计? 在血肉间,为诸人拼出一条生路的周二狗和郑大;把宣纸埋在安全之地,自己抱着石头冲出来的李三顺;挡在她身前的张妈妈和锁儿 她一旦失势,憨厚老实但一根筋的二伯,还会用他们吗?还会支持他们吗?还会带领他们走向更好吗? 他们凭什么? 显金仰头将桑葚冰茶一饮而尽,“您若防备我,尽可以不用我,毕竟我不姓陈,终究是外人;” “您也可以相信血缘,偷鸡摸狗、中饱私囊的陈老六,心狠手辣、缓慢蚕食的陈老五,这都是陈家人,他们为陈家带来了什么?平庸?温饱?还是灾难?” “我感恩您给我的机会:敢于起用一个妾室带来的小姑娘,您的心胸已比许多许多家主更大了。” 显金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但您知道什么时候最失落吗?” “就是你给了人希望,却将这个希望紧紧掐住,只留一个小口,人的脑壳钻出去了,脖子却被死死卡在那里,最终,只有力竭窒息而亡。” 显金站起身来,恭敬地跪下。 来这一世的 这一跪,跪出了已与这个时代缓慢相融的破釜沉舟。 “谢谢您的锅子,很好吃,” 说完,显金便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等等!” 瞿老夫人手紧紧攥着,“等等!” “如果让你帮老二呢?”瞿老夫人目光炯炯,“都是陈家人,帮助老三和帮助老二,对你来说,是没有区别!” 显金一抬眸,目光幽暗且深邃,“都是儿子。启用三爷,或启用二伯,对您来说,也没有区别。” 瞿老夫人的后话戛然而止,眼神紧紧盯住桌上的嵌襕边宝蓝绵绸桌布,似是下定决心,“泾县的铺子,我转为老三的名字,家中稍松散的活,也可交予他试水。” 显金侧耳聆听。 “宣城的三间铺子,你皆做大掌柜,但账务需由老二监管。”瞿老夫人缓缓抬起头,“你的薪酬,月俸维持在十两,年底按盈余分红,你拿一成。” 三间铺子,大掌柜。 显金在心里大笑,但面容上分毫不显,语气干脆,“我需要董管事一家和张妈及其子的身契。” 身契给不给她,又有何区别? 本来都已经是她的人了。 瞿老夫人轻轻点头,“可。” 显金再道,“对于陈记铺子的所有运作,我需要完全的主动,就如在泾县时,每逢一季,我与您汇报上报,日常的支出与布局,我将提前形成文书,报予您批复。” 瞿老夫人一愣:她没想到显金会主动返权。 显金笑道,“我便是再聪明,又如何能抵过您在宣城深耕数十载?您已得道,我刚修习,我纵狂妄,也不至于看不清这个道理。” 瞿老夫人看显金的目光颇为复杂,相隔片刻方语声喑哑,“可。” 显金再道,“我还需要铺子里所有伙计的裁量权,是去是留,是升是贬,都由我参考提议。” 财权给出去了,人事权必须抓住,否则,她就真混成高级搬砖人了。 瞿老夫人思索片刻,果断点头,“可。” 显金继续道,“百足之虫,自内而腐,腐则需刮骨疗毒,方可去陈除疴。许多陈家子弟,或与陈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姻亲、远房,必然首当其冲,希冀老夫人您听到此情形时,不必怀疑我铲除异己便好。” 瞿老夫人看显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防备,到显金主动戳破窗户纸的惊愕,再到显金求权求上的思虑,最后划归为如今的.认命? “老二的差事都被你撸了,远房子侄还敢张狂什么?”瞿老夫人似笑非笑。 显金姑且当作赞赏,抿唇笑了笑,“二伯自是陈家永远的根儿。” 瞿老夫人扶额,揉了揉鼻梁,“还有吗?” 显金摇头,“没有了。” 瞿老夫人看了眼锅子。 锅中汤水关山层叠百转千回,沸腾浪尖之上红汤白底,诸菜并雄。 “那去吧。”瞿老夫人轻轻扬了扬肩颈,似是疲惫不堪,“希望你始终记得你今日的话——一切为了陈家,一切带着陈家。” 显金走在廊间,脚尖点地,心情雀跃,奈何刚回漪院,便见锁儿双眼通红、抽抽嗒嗒地坐在间。 张妈焦急得团团转,一见显金便立刻迎了上去,“.是二狗!” 显金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了,“狗爷怎么了?!” 锁儿哭着,“前几日都挺好的,陆叔近身照料,我熬药奔走,今天一早便有些起热,陆叔刚跟我说,二狗睡着睡着就浑身直抽抽,我闯进去手背一摸,额头烫得煎熟鸡蛋!” 高热痉挛! 显金急道,“大夫呢!” “城郊有娘子难产,大夫去了!”锁儿大哭,一张脸卡白,“几间药堂的大夫也都有病人.他会不会死啊!他才二十岁啊!还没娶媳妇呢!掌柜的,呜呜呜呜呜嚎嚎嚎!” 显金脑子乱哄哄的,“我去知州府求熊大人!或派个大夫来!或借两匹马给我们,连夜赶回泾县,请王医正出关!” 显金说了就要干,转身往出走。 张妈妈一个跺脚,赶紧牵住显金,“回泾县,一来一往,人都凉了!” 张妈妈单线思维般的脑子,终于突破了厨房的楚河汉界,在被一堆红枣、薏米、猪大排、酸菜丝尘封的大脑记忆中,终于翻找出模糊的一缕消息—— “我听三太太房里翠翠老娘的二姑妈的小舅娘说,老夫人的侄孙子是府衙的医官,这两日正在外院作客,要不咱们请他来?” 显金被这一把砸晕,“啊?” “医官啊!”张妈妈大声道,“专给五品官看病的!你去府衙,搞不好也是他来!还不如留着熊大人的人情,咱们直接去外院请!” 显金转身就往外院跑,锁儿跟在后面追。 一路问过去,显金气喘吁吁地叩开一间独立小院的柴门,双手撑在膝上,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噗通”一声,锁儿利索地跪在石子地上,“是瞿大夫吗!?求您救命!求您救命!” 显金来不及细想,一抬眸,见内室走出一个身着浅云色长衫的年轻男子。 显金高声道,“可是瞿大夫?” 男子抬头,目光清浅安静,快步走过,沉声道,“我是。” 锁儿喜极而泣。 显金匆忙行礼,快声道,“我是漪院贺显金,陈家三爷陈敷是家父铺子上的伙计受了伤,伤情如今有些严峻,可否请您上门查看一二?” 想来太过唐突,显金再加一句,“素日看的大夫手上有急诊,便也只能求助于您了。” 男子应了一句“稍等我片刻”,转身埋头取了药箱背在左肩,“走吧!” 言罢,便快步向外去。 显金急忙跟上。 行至拱门,又逢细雨。 男子让出一条靠里的道,一边快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温声道,“仲夏之雨,燥热伤肝,贺姑娘最好用袖摆挡一挡。” 第168章 姐姐小心 对于大夫的建议,无论大小,显金向来奉为圭臬。 年轻男子话音刚落,显金便异常迅速地将袖摆子一捞,全方位无死角地把头包住。 年轻男子急匆匆赶路之时,转过头看了一眼,当即被猛然一惊——倒也不至于包裹得这么严实吧?眉毛被头皮绷紧,上扬如同张飞… 一路过去,显金步履匆匆,两只脚蹬得飞起,认真如博尔特,急切中带了几分不管他人死活的速度——刚过二门,就将年轻男子甩在了身后。 年轻男子目瞪口呆,愣神片刻:这姑娘真是…身强体壮。 年轻男子埋头追上。 显金为泾县来的人员赁下的院子就在城西,显金在屏风外等,年轻男子在里间诊脉。 约有半柱香的功夫,年轻男子一边擦手,一边绕过屏风,“…伤口发红发烫,风邪毒气侵入,方现高热症候。我先施针给他退了热,再用艾给患处作了熏灸,许是舒服些了,病患已经睡下。” 显金大为不解,“怎会如此?之前伤口都结痂了,怎么会突然感染..外感风邪?” 年轻男子发问,“何时受的伤?” 显金立刻答,“约六十日至七十日前。” 年轻男子蹙眉,“怎会…?可曾及时医治?” 显金点头如捣蒜,“…请过大夫用银针封了穴位,也一直喝着药,前几日都可下床走路了,今日不知为何…” 显金久病成医,立刻想到变量,“就在几天前,大夫给他换了方子!” 年轻男子当机立断,“可还有药渣?” 陆八蛋一转身,跑得飞快,没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年轻男子啧了啧: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院子里的人,都跑得真快。 药渣黑乎乎的,年轻男子手捻起一把,凑到鼻尖嗅了嗅,略蹙眉,捻进嘴里再尝了尝,敛眸低目,长翘的睫毛投在眼下,把药渣放回窑锅,轻声吩咐陆八蛋,“拿去倒了吧。” 说完,便转身从药箱拿了纸笔,一边写方子,一边敛眉随口问道,“这大夫可是城头百药堂的年大夫?” 显金点头,歪头问道,“可是有不妥?” 年轻男子默了默,似乎意外于显金的追问,轻轻摇了摇头,“…年大夫手上紧,用药较温,有时便压不住。” 显金看向他,隔了一会儿才笑道,“那劳烦您开个合适的方子,先把猛症压下来,人需无恙,方能慢慢调理。” 年轻男子再看了显金一眼,轻轻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方子拿给锁儿,显金叫住锁儿让她换个药堂抓药。 年轻男子不急不缓地收拾药箱,余光里,看了显金 显金将年轻男子送出宅门,拱手再三道谢,“辛苦瞿大夫,过会我差人将谢仪与您送来。” “叫我秋实吧。”年轻男子仪态很好,站立于地,背脊自然挺拔,“都是一家人,谢仪不过是左手转右手,既麻烦又无必要。” 显金面对这瞿大夫始终有种熟悉感,现在周二狗无性命之虞后,方仔细盘了盘这熟悉感——嗯就是病患应对三甲医院、长期睡眠不足而沉默寡言住院总的恐惧。 很想逃,但还要硬着头皮社交。 “您是老夫人的侄孙,我属相是子鼠,您…?” 瞿秋实笑了笑,“我属相大,年头的虎。” 当得知主治医生是弟弟后,显金松了口气,继续抬脚,请瞿秋实往外走,“这样啊,那论序齿,我算是姐姐,你唤我作显金姐姐即可,也可各喊各,我叫您一声瞿大夫,您叫我一句贺掌柜。” 瞿秋实笑了笑,不置一词。 如今雨停,廊下湿滑,显金出来得着急,脚上是里屋穿的翘头红底鞋,底子很硬,且不防滑。 显金脚下一拐,却在电光火石间被人抵住肩头,堪堪扶正。 “雨天路滑,小心些。” 瞿秋实的脸停在砖瓦与雨滴落下的光与影的交界处,一双眼睛像是经过雨水洗刷的青叶与蕊,瞿秋实嘴角轻轻勾起,唇齿相依般吐出两个字,“——姐姐。” 一语言罢,瞿秋实背起药箱便向外走。 锁儿跟在显金身后,透过缝隙,看到少年的笑与眸,不觉心头一跳。 怎么说呢? 若论挺拔俊朗且风光霁月,是乔家大公子; 若论沉稳平静且温润内敛,是陈家二郎君; 而这位瞿老夫人的内侄孙,相貌如风和日丽,让人如沐春风。 尤其是,低眉莞尔一笑时,甚美。 锁儿喉头动了动,余光又瞥自家掌柜,见其正右手扶着墙壁,左手拎着裙摆,脚翘在门槛上——正一下一下、认认真真地借门槛刮着脚底板的泥. 锁儿别过脸去:很好,她家掌柜的,六窍玲珑,唯有一窍未开。 显金刮完脚底板的泥,看墙角的苔癣,蹙眉“啧”一声,“真滑!” 又转头低声交待锁儿几句。 锁儿听完后,不觉一惊,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立刻请郑二哥跑一趟泾县!” 周二狗的情况不算太好,每日皆需瞿大夫上门施针,一连三四日下来,连宅子外的鸟看到瞿秋实,都双脚蹦跶跳过来讨米吃。 瞿秋实时不时地给照料周二狗的锁儿和张妈带些小玩意,递给张妈一支美人图风筝,“.等天儿凉快,大家约上敬亭山时,美人放美人图,岂不乐哉?” 又给锁儿一只镜面米粉——说是加了黄芪粉与藕丝干烧制作的粉末,以之敷面很是养肤。 张妈手里拿着五文钱的纸风筝,被他哄得笑得合不拢嘴; 锁儿却颇有原则,将米粉推回到瞿秋实跟前,大义凛然道,“.我天生丽质,很不用这些修饰物。” 瞿秋实也不恼,笑如春晓圆月,很是宽和。 饶是见多识广的张妈妈,背地里对瞿秋实赞不绝口,“.年纪轻轻,平和稳定,很是不错!“ 瞿秋实却从不拿小玩意儿哄显金,偶尔在西进跨院一见,也是恭恭敬敬地佝腰称一句,“显金姐姐——”,便针灸诊疗周二狗去,十日一个疗程下来,周二狗高热退尽,患处也不红不肿了,直言必定要当场做二十个俯地卧撑,以谢救命恩人! 显金:. 也不知道人家看你做俯卧撑,能得到什么好处. 补昨天的更新 第169章 摸脉体检 瞿秋实让出场地,做了个“请”。 显金怕周二狗大病初愈后逞能,意图让锁儿去拦,却听瞿秋实语声清和,却暗藏力量,“我若诊断痊愈,即为患者痊愈——显金姐姐请相信我的医术。” 瞿秋实低眸垂眉,目光如清泉,直白且清澈,“若是您不信我的医术,可以自己试一试?” 显金一愣。 咋个试? 自己给自己腿上,也招呼着砍一刀? 显金假笑推脱,“不了不了,我信我信——有些打工的苦是不得不受;这种莫名其妙的皮肉之苦,还是能躲就躲、能躲就躲吧” 瞿秋实听懂显金的意思,不由笑起来,“您误会了。”一笑便如春雨滴滴没入春泥,声线清丽平缓,“是我见姐姐眼下乌青,唇色略微发白,唇珠上翘却不光润,便猜姐姐或是这十来天,入睡皆在子时左右?” 那可不。 一天十二个时辰,根本不够用啊! 瞿老夫人终于点头,将宣城的三间铺子甩给了她;三爷陈敷五日前启程回泾县,接泾县的作坊和“看吧”生意,显金派出超强总助——董无波高级助理、兼 即将退休的董无波很想骂娘,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基本原则,向显金大力推销了一枚猛将:卷王钟大娘。 显金连忙表示:虽然陈敷很难杀,但阁下派出钟大娘,就真的心肠很歹毒——有个后爹不容易,她怕钟大娘把陈敷卷死了。 且钟大娘还有大用。 为了安抚董管事,显金把董管事其两子皆放于一行,很明显是放任董管事好好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并承诺若将陈敷好好带出来,她就出面将董家一家七口的身契尽数还了。 董管事很感动。 而陈敷不敢动。 出行当日早晨,陈敷骡子车辕,一步三回头,看显金一脸慈祥地跟他挥手,忍到最后也没敢问出——“为啥我又要回泾县!”的灵魂发问。 虽然不想离开宣城,但此次回泾县,心态还是不一样。 上次是被发配,这次是临危受命,救人于水火的! 最最重要的一点! 泾县的铺子,换成了他的名字! 陈敷虽然不知道自家闺女都干了些什么。 但他能肯定,显金指定干了点他老娘不太喜欢的事,才扭转的局面。 为了闺女不丢脸,他也得好好干啊! 而好好干,就从绝对不哭,开始做起! 陈敷一边在心里流泪一边远行,留下显金一个人收拾被陈老五这么一年多来祸害得千疮百孔的铺子。 有句话咋说? 好的生意总是相似的,不好的生意都各有各有的漏洞。 桑皮纸作坊最大的问题,就是财务,耗子精·年账房抓牢三太太孙氏的裙带,盘踞桑皮纸好几年,拿着二十支木棍棍四处作法,鬼打死不少,账一页未清——一团烂账,比周二狗的桃运还烂。 灯宣作坊的地理位置是最好的,对面就是宣城府学政的办公地点,来往书生众多,最大的问题,就是纸品的质量不高,没有趁手的师傅和拿得出手的技术——一群很努力但能力有限的老伙计,类比于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但最终产出只有三行下周工作计划的社畜。 如果说绩溪作坊的定位是中低端市场,面向的就是暂时存在经济危机的小部分受众; 那么灯宣作坊完全没有形成差异化竞争,整个作坊都平平无奇,如同鸡肋,别家有的,他有,可能质量和人家差不多;别家没有的,他也没有,主打的就是一个姐两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的陈家还能在宣城占有一定话语权,实在离不开同行的衬托——白记和恒记,这几年也出了几个适合自己体质的搅屎棍。 三个铺子在手,就不能像在泾县那样,一家吃饱全家不饿了。 现如今,绩溪作坊另请了人来做营造,地方大、地势平坦、院子里外边界分明.显金在一开始做规划时,便对绩溪作坊有自己的安排,同陈老五荐来的海四哥也是按照计划沟通的。 而灯宣作坊和桑皮纸作坊. 不晓得要熬几个大夜,才能捋清楚呢! 显金抬头看瞿秋实,指着自己的略有乌青的眼袋子笑道,“望闻问切之望,瞿大夫是学到的。” 眼袋子那么大! 谁看不懂她熬了夜呀! 显金这头方说话,那头周二狗经此激励,备受鼓舞,当即生龙活虎地下地表演二十个空中击掌俯卧撑——属实是个体弱多病的秀儿。 瞿秋实又交代了几句,便做了个手势,请显金去隔壁的间。 显金以为是周二狗的病情,便亦步亦趋紧跟其后。 间无人,瞿秋实从药箱中取出一方小丝绒软枕,放于桌上,“世人误解医道,常以年纪大小、胡须黑白、皱纹多寡来评判医者医术,殊不知,此道若精,十五六岁也该出头了;此道若不精、五六十岁也只得皮毛。” 这个道理,显金认同。 学医,特别是中医这玩意儿,天赋、家传、运道缺一不可。 但…此人.. 显金打量的目光成功逗乐瞿秋实。 瞿秋实做了个手势,示意显金放上来,三指悬脉搭在显金手腕关寸处。 隔了一会儿,瞿秋实放了手,笑着点点头,露出唇边浅浅的纹路,“您脉搏有力,搏动平稳规律,身体很是康健——只是千万记得熬夜伤身,需早睡早起,活动适宜,吃喝平衡有度,才能更康健。” 瞿秋实又道,“您手上事忙,更切记勿要生气焦躁——您本就患有夜视不足之症,熬夜、生气皆伤肝,肝生血气乃生生根本,切记切记。” 真的能单凭摸脉就摸出她夜盲吗? 显金看瞿秋实笑起来,“原以为你这样小的年纪便当上医官,是老夫人帮衬着使劲的,没想到,您是真有功夫的!” 显金收起手。 显金的脸是好看的,但她的手比脸更好看。 纤长玉白,指节小而精致,指甲未染豆蔻,但因身体康健,泛着健康晶莹的光。 瞿秋实眼神从显金的手上一闪而过,目光收敛却炙热,赶忙低头收药箱,随口道,“听说,您如今接手了陈家宣城的所有铺子?若有需我帮忙的,您尽可以说。” 显金未深思,笑道,“您是大夫,陈家是造纸的,谢您一番好心!” 意思是,专业不对口,没啥好帮的。 瞿秋实笑了笑,“我听说铺子里老伙计挺多,姐姐正是用人之际,您可以叫我为伙计们都摸一摸脉——毕竟,大家伙的,这些年头都辛苦了。” 第170章 黑芝麻包 显金一时间没明白什么意思,愣了愣神,相隔片刻,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再看瞿秋实,如看一只薄皮大馅的黑芝麻包子——外部白嫩宣软,内里黑黢麻孔。 显金斜勾嘴角,伸手拍拍瞿秋实的肩膀,“小伙子脑子很灵,很有前途嘛!” 瞿秋实侧眸垂眉,很是一副娇怯羞赧的样子,“不敢贪姐姐盛赞,不过在宣城府的医坊里,我虽初来乍到,但两次月试皆拿了 瞿秋实痕迹非常重地吹了一波业务技能,再抓紧吹一吹群众粘合度,“如今除却手上宣城府同知与宣判的请脉差事,我素日在广济堂坐诊时,等待的病人也是非常多的。” 显金抬头认真看了看瞿秋实笔挺的鼻梁和白皙的皮肤,问道,“等待的病人,多是云英未嫁或出嫁人妇的姑娘、奶奶们吧?” 瞿秋实笑了笑,“姐姐说话不实不尽。” 隔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还很有些两鬓苍白的婶娘或婶婆。” 显金:. 您的医术好不好,咱先不论,能肯定的是,咱这张脸一定是好的。 显金笑眯眯地点点头,抬脚向外走去。 瞿秋实看了眼日头,七月底的天,阳光还非常烈,瞿秋实从药箱里取出一把油纸伞,轻巧打开。 显金只觉眼前一灰再一亮,油纸伞上一闪而过的丁香蕊栩栩如生,没一会儿,油纸伞便撑在了显金的头顶。 瞿秋实偏过眸子望着显金笑。 明明是比显金还小一岁点儿的年纪,个头却已然比显金高一些了——十六岁的少年郎身形颀长,仪态端正,面白如春晓,眸黑如星夜,一笑间精巧尖润的下颌如与这仲夏十足匹配的七巧板。 “姐姐去哪里?”少年郎刚过换声期,声音脆得窖在井里的桃。 当别人在看你的时候,最尊重的方式,就是看过去。 显金认真地与瞿秋实对视,严肃得像苏-联政-委:“去桑皮纸作坊看料。” 瞿秋实认真回望显金的目光,隔了一会儿,轻轻移开,嘴角含笑,“今日为给狗爷扎最后一天针,我特请了沐休,择日不如撞日,若您需我给伙计们请个脉,索性姐姐便带我一起去吧?” 瞿秋实声音一软,“我自小跟随隔房的叔伯习医,虽耳闻宣城府造纸登峰造极,却一次也没看过.”少年郎声音丧气,像路边乞食的小狗,“听说,大师傅们捞纸时,很震撼呢!” 锁儿听得心尖尖都软了。 就答应了吧! 这要是不答应,都是半夜起来扇自己的程度呀! 显金站原地思索:桑皮纸作坊的账需慢慢捋,年账房本身还有把捏在她手里——好赌的人,满头都是虱子;反而灯宣作坊那群又爱加班又没效率的老伙计,却不好处置,总不能和着绩溪作坊那两秋一起练吧?那她凶悍的名声可就传遍宣城了做人事最难的,就是管理老伙计。 而瞿大夫提的这法子,虽然有点损,但很好用。 显金抬头,果断道,“好,那就有劳您了。” 瞿秋实笑颜的弧度拉大,“.我记得桑皮纸作坊旁边有家黄鱼面很不错” 显金头也没抬,“我孝期。” 瞿秋实笑容滞了滞,“黄鱼面铺子里,也有苏式红汤面,咱们加个鸡蛋皮儿,也很好吃。” 显金随意摆摆手,转身同锁儿交待,“.把绩溪作坊的瞿大冒也一并带过去,还有通知李三顺师傅、郑二哥,再问问张妈妈去不去,厨房里和张妈妈处得好的那个伯伯叫啥来着?” “周四伯。” “嗯,问问周四伯去不去?” “租辆骡车,把桑皮纸作坊的伙计们一并带到灯宣作坊——灯宣作坊对面就是学政,来往人更多。” 这.这么多人 瞿秋实愣在原地,那他们的黄鱼面?傍晚迎着夕阳共进晚膳?吃完晚饭,再去龙川溪边游水、放灯笼、吃冰葫芦的计划呢? 瞿秋实轻声提醒,“姐姐,这么多人咱们晚上便没有时间吃饭了” 显金莫名其妙,“有啊!桑皮纸作坊就有妈妈做饭!” “到时候咱们一人发一个新盆,张妈妈帮咱们去厨房打两菜,就着白饭两口就吃完了!” 显金看了眼天,这刚过晌午,还能干很久呢! 便捏紧拳头,积极鼓励瞿秋实,“咱们吃完饭接着干啊!都在城里,也不存在宵禁,天黑了还能干好一会儿呢!” 显金又想起什么,连珠炮似地向外交待,“噢噢噢!还有小曹村的伙计!他们过来时间长,就是赶骡车也得两个时辰,叫郑二哥跑一趟,让他们今天做准备,明日来看诊!” 这世代,是不是个人物,还看不起病呢! 有这么个现成的大夫,谁不使劲薅,谁脑子进水! 锁儿立刻往外跑,跑到一半,又被显金叫住,“还有!请城东头的黄秀才写个大大的横幅!” 锁儿:? 啥叫横幅! 显金立刻换了个说法,“横条横条!内容是——入职陈记纸业,安享健康生活!” 事都做了! 不搞宣传?! 那这钱得,这人情欠的,岂不是白瞎了! 锁儿应了一声,再往外跑,刚跑到门槛处,又被显金叫住。 “还有!再麻烦做营造的工头立刻做两个半人高的支架,请黄秀才再写几个大字——广济堂通判内医专科坐诊,诊费药费,陈记全包!” 锁儿听完,站在原地点头。 显金“啧”一声,“愣着干甚,快去呀!” 锁儿再次确定,“还有吗?” 显金摇头,“没了没了,快去吧!” 锁儿拔腿就跑,跑到一半,再次听到显金的声音。 ——“百药堂!直接把百药堂的药师请来!带一些常用的药材,咱们直接现场抓药包药!” 锁儿狠狠跺脚,“有啥,您能一股脑说完不!” 显金嘿嘿笑:哪有领导做事,是一次性交待的呀?不都是跟便秘似的,今天拉一坨,明天拉一坨吗? 锁儿一顺风跑了。 暧昧拉扯的气氛,也被毁得差不多了。 显金满意地回过头来,笑着同瞿秋实道,“谢谢您了。咱们店里的伙计,薪资虽不低,可谁不是一大家子人养着,再多的银子划分到每月的米油盐上,也不多了。请您坐一趟诊,不容易,左不如一起都看了,有病治病,早治早好——不叫您白看,咱们前前后后四十五十个人,我按照您素日在广济堂的诊费来给,您看行吗?” 我在 马上第二更! 第171章 终于见面 瞿秋实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叔祖母一月前,特来家中看了他,便同母亲提起他的婚事,说陈家有个非常能干又漂亮的小姑娘,年纪长一些,但样貌、身段、气度皆是顶顶尖的,最难得是,很聪明,将陈家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母亲有些心动,细问了好些,在听说这位姑娘只是三爷的继女,是后纳的小娘带来的姑娘时,便有些不愿意了。 叔祖母斥道,“眼界只有针芒大小!瞿家有什么?!老祖宗学医,我爹与芒儿他爹跟着学,可连白水镇都没走出去!一辈子当个赤脚医!芒儿不一样,芒儿走出去了,走到了宣城!” 母亲向来对这个嫁到府上的姑母很敬畏,瑟瑟缩缩着应付。 叔祖母见状,便缓和了语气,“来,你同姑母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儿媳?” 母亲看了一眼他,期待道,“芒儿如今考进宣城府的医官,一月有三两银,医坊还会分一间小室给他.这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以芒儿的医术,便是知府、同知也看得!往后做什么也便利!” 叔祖母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既如此,我想要能干、端庄、读过书、能识字、会算账,内能相夫教子,外能出得厅堂的儿媳,也不为过吧?”母亲看着叔祖母的脸色说话,“再好一些,姑娘需得容貌秀丽,身量不能太矮,娘矮矮一窝,我儿在白水镇” 母亲眼里有隐含的骄傲,“您看看芒儿,在整个白水镇,便也找不出一个与他相似的郎君了。” 叔祖母颔首,“我自是清楚芒儿的优劣,若非芒儿是我瞿家最优秀的儿郎,这门亲事我也不敢开口。” 母亲肩头又瑟缩回去,“陈家的姑娘当然是好的,便是看在陈二郎的份儿上,也是我们高攀,只是.只是”母亲一辈子与人为善,实在说不出“小娘养的”四个字。 叔祖母了然地拍拍母亲的手背,“来,我们来顺一顺你的要求——要读过书的,要相貌好的,要脾性佳的。单这三点,你在白水镇,可有瞧得上眼的姑娘?” 母亲为难看过来,“若有,芒儿也不至于十六还未结亲了。” “那便是了。你想要的姑娘,宣城是有的。”叔祖母寡瘦的脸上浮起一丝笑,“熊知府家的侄女,恒记纸铺的长女,盛昌升银号的幼女.还有通判膝下的姑娘今年也十五了,刚行了及笄,陈家还送了两担珊瑚去.这些姑娘我都见过,你见了一定喜欢。” 母亲眼睛一亮,随即立刻被叔祖母的话浇熄,“可你想想,这些姑娘,咱们攀得上吗?在宣城,芒儿有屋业吗?有田地吗?有家丁吗?有品阶吗?拿得出多少聘礼?家底有多厚?在白水镇议亲,也看家里,但更多看郎君的人品吧?在宣城,大地方,看家里多过看人品。” 叔祖母拿出手来给母亲算盘,“你要会读书,就要有家世,寻常温饱怎可供得起女子读书?你要相貌好,就要姑娘不挑不抬,才能养出杨柳腰、白玉盘;你要脾性好,就要姑娘家庭顺遂、无灾无难.你自己想想,人家为什么要选择芒儿?” 他如坐针毡,截断母亲含在喉咙的后话,径直问道,“您说,这位贺姑娘很能干?” 叔祖母十分自信点头,“家里家外,读书识字,算账营收,我从未见过比她更能干的姑娘。” “样貌呢?”瞿秋实知道现在不是玩虚的时候,直截了当地发问。 叔祖母浮起一丝笑意,“你若有心,便来见上一面,不好的人才,叔祖母是不会说给自家人的。” 他来了。 他很满意。 贺姑娘样貌秀雅,身量高挑,四肢纤长,最难得的是,素面朝天亦有粉腮红唇与亮齿乌发,双眸清亮,皮肤光洁白润,是个很健康也很漂亮的姑娘。 特别是那双手,十指纤纤,连指甲盖都透着月莹的光亮,骨节极小,直愣愣的,如青葱,如芦杆。 一个漂亮的能干人,比只知风雪月的深闺小姐,更能戳中他的心扉——那些姑娘说话柔顺,眼波流转,若与之调笑一二,便十分含羞带臊,但若论起经纶算数,便如无脑之蚯蚓,无趣无趣。 他确实很满意。 更何况,娶贺姑娘,还有附加的价值。 她在统管陈家。 就做客的这几日,陈二老爷有心无力,陈三老爷有力无心,陈家长房二郎君很明显走的仕途,陈家三房的三郎君、四郎君暂且没有冒头。 若是他们成亲,贺姑娘保不齐还能做陈家的掌舵人。 这可比直接娶陈家的姑娘,划算多了。 瞿秋实抬眼再看显金忙忙碌碌的样子,嘴角不觉含起一丝笑——漂亮、能干、有价值,他确实很喜欢她,他也会努力让她也满意这桩亲事的。 “姐姐,您别忙活了。” 瞿秋实温笑着,为显金撑起那把丁香油纸伞遮阳,“我明后两日,把后两月的沐休一并请了,专为陈记坐堂三日,不拘店子作坊里的伙计,甚至宅子里的婆子妈妈、姐姐妹妹都来看看。” 显金自然称好。 灯宣作坊熙熙攘攘的,惹得旁边好几家店子都探头来打听,听说陈家请了给府衙通判瞧病的大夫来坐诊时,无不羡慕道,“.什么叫好东家!陈家真是个好东家啊!” 小曹村伙计着急回去,便排在 结束时,天已半黑。 显金与瞿秋实,一左一右走在灰墙下,说说笑笑着,谈论起南瓜裹面糊糊又好吃又清热。 刚踏进陈家宅门,便见陈笺方单手捞宽袖,立于影壁之后,略弯腰,聆听瞿老夫人教诲。 “二表哥。”瞿秋实笑着拱手招呼。 陈笺方抬头,一眼便落在显金脸上,再落到显金肩头,顺眼移到瞿秋实的肩头,最后移到瞿秋实的脸上。 待看清瞿秋实的样貌后,陈笺方嘴角不着痕迹地轻抿,“这位是?” 第172章 迟来节日(3000章 ) 瞿老夫人笑得亲昵,拉着陈笺方的手摇摇摇,“..这是你瞿家表舅家的芒儿,小时候你们见过,你听他乳名便说他是牧童弟弟。” “芒儿?”陈笺方笑着摇摇头,并没有顺竿爬,“记不清了。” 瞿秋实也不恼,恭恭敬敬地作揖拜首,“二表哥贵人事忙,都怪弟弟未曾好好拜会。” 一语言罢,瞿秋实转头便给显金笑着解释,“我大名秋实,小名芒儿,都是丰收接种的意思,芒儿,也是乡下人对芒神的简称,许多赶牛的牧童便被称为芒儿。” 少年郎笑得温雅含羞,赧赧地用眸光一下一下扫着身侧的显金,“乡里人怕养不活孩子,尽取些糙名,侮姐姐的耳朵了。” 希望之星,右手一下攥紧。 这是什么路数? 这含羞带臊的目光是几个意思? 还有,姐姐? 姐.姐? 比金姐儿高这么一大头,也有脸叫姐姐! 陈笺方发誓,他习圣人言十数载,极少、几乎没有出言不逊的时刻,但现在,他非常、极其、十分想骂娘。 不仅想骂娘,甚至还有点想骂爹。 陈笺方右手背到身后,余光瞥见瞿老夫人寡瘦的脸上浮现一抹了然的笑意。 瞿老夫人薄削的嘴唇紧抿,目光移向显金,这抹浮在半空中的笑意似乎还在等待降落的归处。 诸人的眼神官司,显金未有察觉,即刻笑回,“这我知道!唐代诗圣杜甫的乳名,也叫芒儿,取乳名往低贱处走,害怕阎罗王看谁名字好听先勾谁,这是江南的习俗!” 有种盲考被抽中考点的莫名兴奋。 又不甘示弱地围绕这个知识点继续发问,“还有更绝的!你知道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的乳名叫什么吗?还有还有!陆游的叔叔陆宦的乳名也很绝!” 被争强好胜、莫名其妙卷到的瞿秋实: 没人告诉他,这还有快问快答附加题啊? 陈笺方敛眸低头,唇角勾起一抹笑。 “额”瞿秋实看向瞿老夫人。 瞿老夫人笑着打圆场,一手牵过瞿秋实,一手牵过显金,牵着两人向里走,对这双“鸳鸯”的期许甚至在这一瞬间超过了对自家金鳞郎的偏爱——陈笺方都只被允许走在 “管他欧阳休、欧阳不休,咱们今天好好给二郎接风,好好吃一顿!”瞿老夫人难得喜气洋洋,带着几个小辈往里走。 陪客自然仍是那些人,除却远去泾县的陈敷和深陷铺子焦头烂额的陈猜,以及眼歪鼻斜躺在郊外草棚屋里的陈老五,其余人员基本没变。 斗战胜佛·我有八张嘴·七张在怼人的陈笺方他妈,嘴角十分难得地一直高高翘着,神情愉悦地轻声细语给陈笺方布菜。 整个饭桌,焦点就在陈笺方。 听陈笺方说这大半年在泾县的作为。 “.老师走了后,有作鸟兽散的,也有留下来等着的,有十来个童生今年考秀才,也有七八个秀才今年考秋闱。” 陈笺方喝了口茶水,娓娓道来,“考秀才的,尚有几位夫子留下来教课,另几个秀才便无人看顾,我只好自赁了一间房,我读书时便带着他们一起读,上月底终于考完,明日张榜,我这才敢从泾县回来。” 瞿老夫人侧耳倾听,开口问道,“几位秀才公可跟着你一块儿来的宣城?” 陈笺方点头,“就住在城西的客栈里,等明日开榜。” 瞿老夫人责怪他,“.怎不带回来一起吃饭?单把别人放在客栈,太失礼了!”随即侧眸交待瞿二婶,“趁天早,叫百珍阁送一桌席面去,四冷四热,锅子拼盘、水陆禽鱼都要有。” 想了想,继续交待,“去打听之前上门那位秦夫子住在哪儿,一并送一桌席面去,就当提前庆贺。” 显金低头吃豆腐,抬头学世故。 啧。 这投资,小切口撼动大格局。 瞿老夫人虽诸多毛病,但做人做事能屈能伸,且目标明确——老子就是要跟读书人打好关系,老子和一百个读书人打好关系,总有一个中靶,贴着中靶的那一个,陈家也吃不完了。 她能带着陈家走出来,也不奇怪。 瞿二婶应声而去。 陈笺方只笑,“明日揭榜,他们本就紧张,今晚吃点好的,再喝点酒,估计能睡好。” 瞿老夫人也点点头,转头又问起心目中的那对野鸳鸯,“芒儿和显金呢?这几日看到你们一直在一块儿。”这一年多难得笑如此欢喜,同二儿媳接上了眼神,便笑道,“到底是年纪相仿,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听说金姐儿还说动了芒儿给咱们家的伙计都把脉看诊,有些素来讳疾忌医的老伙计听说芒儿是给通判大人瞧病的,也排着队等着呢。” 陈笺方低头夹了一块豆腐。 年纪相仿? 咋的? 就他年纪大呗? 这豆腐真难吃,是酸的,是臭的。 显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老豆腐,只要没点到她,就请当她不存在。 怕啥来啥。 瞿老夫人眼神与二太太接上轨后,立刻转向显金,颧骨上的笑意快要飞上天了,“金姐儿,芒儿的医术可还不错?” 显金将豆腐咽下去,笑得很真诚,“是不错的,好几个妈妈、老师傅都赞他把得准。只是——” 显金一顿,迟疑着看了瞿秋实一眼。 瞿秋实面上适时红了红,精巧尖润的下巴被面上的一笑蒙上了一层羞赧又亲昵的意味,“姐姐,有甚说甚,我年纪小,本就需要意见,才可长足进寸。” 陈笺方深吸一口气,筷子重重一夹,豆腐烂了个粉碎。 显金安抚似地对瞿秋实绽开笑颜。 瞿秋实回之一笑。 “只是,瞿大夫素日里都同贵人瞧病,开的方子难免有些贵。”显金笑得人畜无害,“有几个老伙计明明都准备抓药了,一听每幅药的价格,当场就不要了,我就在琢磨,咱们好人做到底,给咱们陈家签了契书的伙计,每个人每年都留三两银子的药补?伙计们每次瞧病,咱们都分期报批六分之一,伙计看完病抓完药就拿着方子和缴费收条,来账房报销。” 瞿秋实的笑颜一凛:这后面的话听着,跟他是不是没太大关系呀? 陈笺方低着头,把碎掉的豆腐重新一小块儿一小块儿拼凑好。 显金说的话,就是后世的医保。 唯一不同的是,后世的医保由zf担责,这里不能实现,所以只能由购买和享受了劳动者半辈子的东家买单。 这笔单,真得买。 多少为老东家辛勤半辈子的伙计,得了病就被抛弃了,躺在床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自己的李三顺,得自己来宠。 这个点子,盘桓在显金脑海里很久了。 如今,恰逢其时说出来,应当不会被拒绝——瞿老夫人希望她和这位牧童弟弟修成正果,显金就算是个别人风雪月,她翘着脚扣脚底板的主儿,也不难看出来吧! 当老板对你有要求时,是最好提要求的时候。 显金放下筷子,见瞿老夫人正在沉思,笑了笑,“我算过了,咱们加上泾县的伙计,总共五十三人,一人一年三两银子,也就是一百五十九两,三爷愿意拿三百两出来试行两年,两年后您看成效,若行咱们就接着做,若不行,您也有随时叫停的权力。” 远在泾县的陈敷:阿嚏阿嚏阿嚏——我那源源不断的私房呀 瞿老夫人看了显金一眼,笑了笑。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火烧傲气,二把火烧腐气,三把火烧人气。 这种事,说出去,别人只会赞新上任的金姐儿有魄力,真正为伙计们好. 拿陈家的钱,立自己的威。 瞿老夫人笑了笑,看向面白唇红、神色坦然淡定的内侄孙,轻轻点头,“你想做什么就做吧,给你二伯提前知会一声,老三的私房自己藏好吧,钱就从账面上走,不过一年多了一百余两的支出,都是小钱。” 瞿秋实眼波流转,笑望向显金——她在陈家的地位,比他预料中的更高啊。 瞿老夫人挥挥手,“家宴不谈公事。”看了眼桌面,抬头向显金道,“怎么姜蓉酥还未上?金姐儿,你带芒儿认一认小厨房的路,顺道催催点心。” 显金:小厨房是张妈妈的战场,让张妈妈带比较好。 心里这样想,行动上还是要投桃报李——毕竟刚刚的提案,领导没有为难就批了。 显金一路带着瞿秋实向小厨房去。 刚出游廊,瞿秋实停在四水归堂的空地上,偏头抬眼朝天望去。 显金回头,“走啊——” 瞿秋实目光投向浩瀚无垠的星空,声音清朗,配合着内宅被柱子无情分割后的风,显得孤寂寥然,“姐姐,你看天上是什么?” 是一轮圆月。 一轮如玉似盘的美好月亮。 显金眯着眼看,“是乌云,乌云从东边来,明天要下雨。” 瞿秋实脚下有些摇晃,沉声笑了笑,“姐姐,您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十五。 每个月,月亮最圆的日子。 人与人团圆合欢的日子。 显金想了想,厉声道,“七月十五!鬼门开!” 第173章 百鸟鸟 瞿秋实如今岂止双腿摇晃,甚至下盘非常不稳,在黑夜中,险些坐到地上。 鬼门开,就开吧。 他一个习医的,手上过的就是人命和血肉。 鬼门开不开的,他不害怕。 这位姐姐,以如此掷地有声的语气,说出“鬼门开”三个字——就很诡异了。 活像,这鬼门,是她一声令下打开的. 瞿秋实脸上的笑挂得很勉强,“是十五月圆,我本想邀姐姐一起看看圆月,我常觉人生之无常,便如月圆月缺,亦如潮涨潮落” 显金不可思议地望过去,“赏月?赏什么月?姜蓉酥都凉了——” 显金抬脚就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好心教导弟弟做人的道理,“老夫人既叫咱们来催姜蓉酥,就需照着她老人家的吩咐,一字不落地办完,咱们这一边赏月,一边办事,和出四个时辰的工,上两个时辰的茅房,有啥区别?” 显金义愤填膺,“这就是骗钱!传出去了,以后还有哪个东家愿意要我们?” 瞿秋实: 他很无助,无助得像一个在暴雨中没有伞的孩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用平和又温柔的语气咆哮着告诉显金:老夫人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夜半独处!在如水的夜色中,迅速升温感情!最好明天定情!后天拜堂!大后天早生贵子! 他不明白。 究竟是宣城的姑娘和白水镇的不一样? 还是单纯是这个漂亮能干的姐姐,脑子的长势和寻常姑娘不一样? 在白水镇,一般来说,最多三日,再冷若冰霜的姑娘也会对他笑逐颜开。 这位姐姐,是个奇人——她并非冷若冰霜,有时候还会对着他绽出明媚的笑颜,但是.一张漂亮红润的嘴,怎么能这么说出贫瘠苍白的话! 他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魁,遇到了没喝药的大爷。 浑身长技无处施展,像跳了千万只跳蚤万剑钻心地挠他痒痒。 再萎的大爷,也有雄姿英发的那一天——瞿秋实在心里为自己打气,一抬头,却见显金早已不见踪迹。 瞿秋实面容有些扭曲:他大概可以合理地猜想,这位姐姐跑这么快,只是为了早点拿到姜蓉酥,比他早一步到老夫人面前显功吧? 一顿接风宴,以显金端来的姜蓉酥收尾,开始了陈家 长房如今还住在陈家最中心的院子里,堂屋明灯高悬,陈笺方推门而入,便见自家亲娘在灯下作画,拿的是细如发丝的银毫笔,正在勾虎皮鹦鹉的背毛。 陈笺方轻手轻脚地站在原地,怕自己的气息惊扰了母亲作画的手法。 待一只胖鹦鹉描完,段氏长呼出一口气,抬眼见到儿子,眼眸深处终有了些许明朗的笑意,“终是回来了?” 陈笺方为母亲递过一张擦手的绢帕,恭敬道,“回来了。” 段氏笑着张罗给儿子倒茶上点心,“.说是给你接风,看你一晚上,就盯着块豆腐戳戳戳倒是最后吃了不少姜蓉酥,以前也没觉得你爱吃姜味的点心呀?” 陈笺方低头咬了口绿豆糕,酥酥麻麻的,油酥皮在嘴里化开,仍旧没有姜蓉酥的味道好。 “现在也爱吃了。” 陈笺方轻声道,“儿子不孝,未随三叔一并回宣城,也未同母亲提前知会一声,擅自做决定。” 段氏不明白这“不孝”从何而来 独子和丈夫很像,也不像,相像之处在于,都在河中背着前行,越往前,吸的水越多,他们就越累;不像之处在于,丈夫很累,他想甩掉,但如同长了手脚死死缠住他的躯壳,而儿子却自觉自愿地背着,当越来越重时,他不追究的重量,反而自省自己的力气不够大。 丈夫被拖进了深河,溺毙而亡。 她不确定,儿子是会因此生出更多的力气,还是重蹈覆辙? 段氏沉默半晌,方道,“何来不孝?你尽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只需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回首对得起你自己即可。若你高兴,你甚至可以不去考进士,一辈子做个田舍翁的举子,你也是母亲最勇敢的儿子。” 陈笺方笑道,“不去考进士,那我做什么呢?” 母亲向来好梦,许多事,未曾加以思索便随心所欲为之,父亲在时,尚有后盾,如今若他再不奋进,母亲这样随心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 陈笺方不知与母亲说什么,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之说着,说到段氏正在画的百鸟图,陈笺方笑着恭顺道,“.笔力精细,颜色雅致,您手上功夫还在呢。” 段氏笑起来,“上个月中旬,丝绸家的张太太看到我年轻时候画的扇面,说是很喜欢我的鸟图,愿意出一百两银子劳动我画画,我想着左不过也是画,银子收不收都不打紧,主要是自己喜欢,便捉摸着画张百鸟图。” 陈笺方闻言,不禁蹙眉。 卖画? 母亲岂可卖画? “可是祖母克扣了您的月银?”陈笺方蹙眉问。 段氏忙笑着摆手,“她若克扣,我不知自己去库里取吗?” 陈笺方眉头蹙得更紧,“可是张太太死缠烂打、威逼利诱,您迫于情面,不得不做?” 段氏不理解儿子的想法,又连忙摆手,“不不不,张太太人很好,性子也和顺,只是提过一句,我却记在了心里——前朝的清安居士不就是以画扬名的吗?我虽与她老人家有云泥之别,却也实在喜欢鸟工笔,若有人愿意付钱买售,我自是受宠若惊的!” 陈笺方沉默半晌,方勉力笑道,“儿子.并不理解” 段氏脸上的笑也敛了敛,隔了片刻方道,“那你,是否支持?” 陈笺方双手撑在膝上,似是在思考——他是真的不太理解.母亲虽不是闺阁中人,却亦是女流,他并不惧母亲的手笔流落市井,但亦不认为若因此事引发较大风波,是一桩划算之举。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母亲何必以身试险? 陈笺方默了默,道,“您的百鸟图,工已过半,此时收手,十分可惜。” 第174章 气性很大 百鸟图是否能按时竣工,显金并不太关心。 虽耳闻希望之星他妈是个神挡杀神、老夫人挡杀老夫人、二太太犯蠢就杀二太太的狠人圣斗士,但一直没有这个荣幸近距离观战,故而尚未在陈家挖掘到此等宝人。 现下当前,显金比较关心的是,怎么把灯宣作坊那群老伙计清一清——经显金旁敲侧击地明面上调研、暗地里派张妈妈套话,查清了灯宣作坊如今的现状。 这群老伙计,有四五个人,都是与李三顺老爹、李老章师傅同批的学徒,跟着陈家二十来年,一直兢兢业业,但确实.天赋有限、努力也没努力到点儿上——做纸师傅的三铁律:看料、捞纸、焙纸,愣是一项都没专精。 四五个人,其中三个都快六十了,另两个也都五十有四、五了,还霸着灯宣作坊大师傅的名头不放松。 说出口的话是,“为陈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没说出口的话是,“咱就是要占着茅坑,拉不成形的屎。” 他们够努力,资历也够深,但…但确实没为铺子做出什么贡献啊! 对企业的老伙计,应当是尊重、理解并包容。 毕竟谁都会老。 但是,当不思进取的老龄化断层员工,占据了企业大部分的优良岗位时,这个企业的发展必将受到巨大的影响——首当其冲就是腐朽的技术和思维,其次便是中青年人才的流失,人家埋头干三四年,一抬头结果掌勺的还是你几个老家伙,且丝毫看不到你几个老家伙退居二线的可能,那年轻人咋办?只有走呗! 怎么劝退老员工? 这大概是所有人事最头痛的问题之一。 瞿秋实回之一笑,十分尽责地做显金为老伙计们精心搭建的“台阶”。 灯宣作坊的老伙计们皱着眉,挨个排队,为首的嘟囔道,“.浪费时间!我池子里还有半缸纸絮没绷呢!” 嘴上一面说,脚尖却诚实踮起,急切地张望打探看诊的情况。 显金:…… 就明明很期待啊! 其实压根不需要瞿秋实作假,这几个老伙计是各有各的不舒畅—— 其中一个老师傅,面红舌白,眉毛炸开,主打的就是一个爆炸。 瞿秋实摸完脉,笑道,“老师傅,素日气性很大吧?” 老师傅当即昂着头,大声道,“没有啊!哪有啊!谁说的!我脾气好得很!老好人一个呀!从来不红脸啊!” 显金:…… 瞿秋实大笔一挥,连开了三张方子递到老师傅手里,“大伯您需降火气呀,您肝上有郁结,脑子里也有淤积,若不按期服药、静养安养、纾解心绪,陈五老爷如今瘫在床上的样子,就是您之后的日子。” 老师傅呆在现场,手把方子往桌上一拍,“瞎说八道!我好得很!” “您素日可会头痛头晕?”瞿秋实截断老师傅后话。 老师傅愣了愣,“偶尔没睡好时…” 瞿秋实点点头,“可是常有睡不好的状况?入眠难?睡中多梦?梦中可时有惊惧?” 老师傅呆呆地看向瞿秋实。 瞿秋实的手还搭在他的关窍,“还有,与娘子行…” “是是是!” 老汉赶忙大声打断瞿秋实后话:这再说下去,岂不是把他三个月一次,一次时长不到半支蜡烛的事儿都全抖落出来了!? 老汉回望了后面一群老熟人一眼,“可有什么法子治吗?” 瞿秋实笑了笑,“刚说了,无他耳,唯吃药静养,切勿再劳神劳力了。” 陈老五的样子…. 老汉浑身打了个哆嗦,“五老爷也是这病?” 瞿秋实笃定点头,“其实摸他老人家的脉,甚至比您的病症还轻一些,若非受了刺激,五老爷不至于一病如此。” 老汉“哎呀”一声,手里拿着方子,瞧着神色愣楞呼呼的,便知道这是把话听进去了的。 显金看了眼瞿秋实,笑了笑:你甭说,这人还挺上道的,一点就通,甚至还能不点就通,要当不成鸳鸯,至少还能当个并肩作战的战友。 四五个老伙计都被诊断出各有各的不足之处,要么高血压,要么高血脂,要么肝肾功有问题,要么陈敷似的痛风加上高血压。 显金听着,发觉高血压还是大家伙的必选基础套餐了呀! 只要有病的老头,基本上全都有这毛病。 大家伙伙食这么好的吗? 显金思忖。 几个老家伙听说显金给大家伙争取了三两银子药钱,都在笑眯眯乐呵呵地奉承显金是干实在事的人。 显金低头打着算盘,不以为然道,“我算什么实在人?三爷才真是实在人,您知道董管事跟着三爷又去泾县了吧?” 为首的老头看了眼旁边人的眼色,不由得点了点头,“是听说了。” 显金“啧”了一声,一手誊抄算盘上的数据,一手飞快地把算盘抹平,“董管事待从泾县回来,便辞工了,他说自己年岁大了,很没有力气再好好干下去了。” 为首的老头瑟缩一把:这浑水可不能掺和,随便掺和容易失业。 显金再道,“三爷就答应他,若是他明年不干了,就一次性给够养老金。” “什么叫养老金!?” “啥叫一次性?” “什么叫不干了?” 老伙计们异口同声问道。 显金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前两个问题不知道纯属正常,可后一个问题,究竟有什么好问的?? 不干了!? 还需要什么详细的名词解释!? 显金深觉,火车头跑得再快,后面的车厢跟不上,也是白搭!搞不好还好出事故! “意思就是,若是董管事明年不跟着铺子跑了,三爷一口气拿出遣散银子来,董管事自小上工多少年,就按照多少个年头计算,一年二两银子,董管事若上工十年,就有二十两银子了。” 老伙计听得耳朵尖都在抖动。 显金笑了笑,抬头看向灯宣作坊这几位老板等,“您别说,三爷这法子还挺不错的,人味儿真足,我也预备这样做。” 翌日,显金收到了“气性很大”那位大爷的请愿书。 第175章 张榜招人 这请愿书,比显金想象中来得更早。 嗯. 与其叫请愿书,不如叫自传。 通篇主要写了他为陈家付出青春的一生,在最后着重提了他从十四岁就在陈家做制纸学徒,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如今五十四岁了,过去四十年间如白驹过隙,与陈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中心思想还是很鲜明,主要突出“四十年”中的“四十”这个关键数字。 四十的两倍,是八十。 显金约了八十两银子,当着众人隆重颁发,还特意腾了个灯宣作坊的大厅出来,让目前唯一一名肢体健全、不会随地做俯卧撑的郑二同学给“气性极大”老伙计献了一束儿。 “气性极大”当场老泪纵横,也不知是为这八十两银子,还是为那束墙角捞的小黄。 显金顺势表示,“在陈家干满三十年的伙计,离职后,也能享用每年三两银子的药补。” 众位老伙计随即哗然。 “气性极大”在家里躺着,喝了四五天药后,直说,“如今精神头好了许多,声如洪钟,年纪大了,有毛病还是得喝药休整!” 活像显金请来的托儿。 ——不过哪里需要请托儿… 只要不上班,谁的精神不会好起来? 显金特开了库房,取出一张洒金玉版,特请陈笺方洋洋洒洒写了数十行,最后盖上陈记的大红印章。 陈笺方放下笔,双手抱胸,看纸上愈发苛刻的条件,不觉笑道,“.也不知是招伙计,还是凤台招婿” 凤台招婿,不太吉利。 陈笺方顿了顿,企图用静默的时间刷新刚才的口误,再掩饰般低下头,对着刚刚写好的告示,一条一条念到,“.身长需达五尺五寸,年龄不过二十岁,要腿长腰窄.” 陈笺方意味深长地看显金一眼。 显金理直气壮,人未到,胸先至,“腿长腰窄好发力,捞纸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你看咱们狗哥、郑大哥和郑二哥,谁不是这样的?” 陈笺方笑着挑挑眉,算是认可了这一条,再继续向下读,“识过百字者为优,可识背写三字经者,直接录用。” 会读书,至少能证明人脑子没问题。 这一条也算合理。 陈笺方继续念下去,“招录者需有两年以上造纸经验,身体康健、吃苦耐劳、能干肯学,招录人员为十人,有意向者请于八月初四前,前往灯宣作坊递交报名信息,陈记将于八月初十在灯宣作坊组织考试,考核名次前八位被招录,考核名次前十六位进入补录名单,将统一参加陈记组织为期三个月集训,集训优异者实现补录。” 陈笺方点点头,很有些科举考试的意味。 但是 别人凭什么要来? 不过是一个造纸作坊,为什么他们要大力气来争这十个名额? 陈笺方继续向下念,“经此招录成功者,将获袖口一道杠职级,月俸底薪三两,一年十三薪,年享三两药补,有机会参与制作六丈宣、八丈宣等‘贡品’纸张,一切待遇从优,晋升道路宽阔,万望宣城诸多有志之才赏脸前往。” 陈笺方手挠了挠额角,道,“我先说在前头啊,我着实不懂做生意。” 显金:你要懂了,还要她干啥? 陈笺方手指向纸张那个“十”字,不解道,“但我们如今只缺五个人,为何要招十个人?” 手指再移向“十六”这个数字,“甚至,还要囊括到前十六名?咱们需要这么多人?” 显金摇摇头,“自是不需要的。” 陈笺方侧耳倾听,愿闻其详,平直的侧颜迎着光,光束恰好打在挺直的鼻梁上。 显金眨了眨眼,“我打听过了,恒记与白记,二十岁以下,跟在各自大师傅身边的小伙计恰好十六人。” 陈笺方挑眉,再看显金。 好吧。 这姑娘从始至终,就没掩饰过她像只小狐狸般的狡黠。 陈笺方笑道,“那咱们家岂不是白出银子了?” 显金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人就是做纸最大的器,一旦这群人走了,恒记和白记立刻唱空城计——单单留下三四个大师傅,能做成什么事?他们只有手忙脚乱地另寻学徒,他们慌乱的时间,正好给了陈家提前开跑的机会。” 就像后世的校招季——某迅、某跳动、某东,凭什么给几百上千个初出茅庐的校招生开出30、40个朝上的年薪? 太有钱? 嗯.当然有这个因素。 还是真的就需要这么多人? 肯定是不需要的,否则也不可能频繁裁人。 这些大厂,并不在意你究竟值不值30、40的年薪,他只在意,要像捕鱼一样,把人装进来,再慢慢挑选真正优秀的人。 他宁愿在招人上不断试错,也绝不给对家留下一根可以用的人才! 这才是他抢人的目的。 同样,显金沿用了这个思路。 我特么撬不动你忠心耿耿的大师傅,我把你打杂的都撬了! 你特么也做不成纸! 啥?你说招数阴损? 这叫阴损吗? 不!这叫商战! 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她可是遵循了商业道德和底线,没有与竞品对家的人,进行过任何私下接触哦! 陈笺方转念一想,轻轻点头,笑着泼冷水,“关键是,你如何保证,人家会来?” 显金胸有成竹,“这十六个人如今每月只有四百文,有的已跟着大师傅学四五年了,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恒记和白记压着不出师,无非是想省银子。” “而这两家,只与几个大师傅签了死契,其余的伙计几乎都没有签订契书,所以这两家对伙计其实是没有任何有效约束的。” 显金娓娓道来,“咱们一出手就是三两月例银子,且这几日,陈记请大夫看诊、给老伙计发钱、给所有伙计发药补你以为都是白干的?” “有心之人,什么打听不出来!?” 一个压死你、当半辈子学徒的东家,和一个工资开贼高、管你吃管你喝、还管你年老色衰、看病吃药的东家,你特么选谁? 只要脑子没残,都会选后者吧! 显金给陈笺方算了一笔账,“此次,咱们五个大师傅退隐,这就省出了一个月四十两银子的支出;咱们招十个伙计,一个伙计三两,另有六个试工集训的伙计三个月的月例要发,也就是说前三个月,咱们的支出是四十八两,三个月集训后,支出便稳定在了三十两——咱们家前后的支出是基本持平的。” 用基本持平、略有亏损的支出,换竞品对家起码半年的空窗。 这场商战,是可以记入史册的好吗! 显金挑眉问陈笺方,“你懂了没?” 陈笺方思索半晌后,老实摇摇头,“没懂。” 显金“啧”了一声:这是她带过最差的一届举人! 这么简单的商业道理,都听不懂? 显金张口,准备再解释一次。 陈笺方笑着摆摆手,将写好的洒金箔玉版递到显金手上,“左右你叫我作甚,我便作甚,我懂与不懂,又有何大碍?” 第176章 多了尊敬 告示贴在三处,一处是宣城府的城墙,一处是灯宣作坊所在学政路的墙壁,还有一处就很歹毒了——直接张贴在了恒记与白记相隔不院的白墙上。 恒记大管事:当时就很害怕,还以为是撞鬼了。 恒记大管事一手拿着佛公,一手哆哆嗦嗦地趁着夜色又把告示给掀了,心满意足离开后, 恒记大管事:不是,这告示属相是野草吗?春风吹又生? 恒记大管事鼓起腮帮子,踮起脚把告示摘了,且阴暗地守在角落里观察了半个时辰,发现没有人也没有鬼,更没有春风再吹后,终于放心大胆走了。 临到晌午休息吃饭,恒记大管事路过白墙,拳头都捏紧了。 告示不仅重新贴了回去,并且在最后一行,还多加了一行字,“撕者,吃油条没有豆浆,以后夹到的肉片都是生姜。” 恶毒,太恶毒。 恒记大管事一把扯下,一下午都蹲守在墙根下,临到下班,心满意足地走了,谁知刚刚拐过墙角,就在店子的另一面白墙上,又发现了贴得好好的另一张告示。 被风吹起的纸角,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啊啊啊!”——恒记大管事面目扭曲,快要被气疯。 在恒记对面那棵大树上,蹲了一天一夜的郑二哥腿也快断了。 连写五张告示的希望之星陈笺方叹为观止,“啪啪啪”,是他拍巴巴掌的声音。 “原以为的商战是高深莫测,没想到,实际上的商战是”陈笺方看了看显金的脸色,如履薄冰回答,“是蹲在树上等待时机,兜里揣浆糊,瞅准没人就‘咵咵’往墙上贴告示.” 显金姑且把这当成对她不屈不挠、运筹帷幄的夸奖。 陈笺方仍旧好奇,“难道,许多造纸师傅都识字?” 显金摇头,“就算是陈记,他们也只认识你教的那两百多个字,其他许多纸业是不会告诉伙计识字的。” “那为何贴告示?”陈笺方不解。 显金笑道,“一百个伙计里只需要有一个识字就行了——伙计与老师傅不同,多半是住在东家屋舍的通铺,大家脚挨脚、肩并肩,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一块儿。咱们告示里要求报名需要户籍与名帖,想要报名的伙计要准备这些东西是瞒不住人的,一个人知道了,那么全部皆知。” 通铺? 连大家的居住环境,都在算计中吗? 陈笺方低头,勾唇笑了笑。 显金问,“你笑什么?” 陈笺方摇头,“只是觉得你每天挖空心思琢磨的事.” 陈笺方斟酌了用语,“挺有趣的。” 挺有趣的? 显金下意识蹙眉,本能地觉出一丝不舒服,可若叫她细说究竟是哪里不适,却始终是张了口,拔剑四顾心茫然。 不屈不挠的力量是巨大的。 约定之日,有将近一百三十多名腰窄腿长的男孩子,乌压压地如黑云压城般,拎着布袋排队报名。 卷王钟大娘右手执笔,左手翻阅核对户籍名帖,神情十分严肃,且当场取消了两名在队列中嬉笑打闹人员的报名资格。 其中一人不服,直冲冲地冲到内屋,扫视一圈,跨步立于看上去年纪最大的李三顺面前,“管事,门口那娘们,不叫我递户籍了我从清河镇来,乘了一晚的骡车” 李三顺让出半步,示意他右手边的显金才是真正管事的人。 那人扫了一眼显金,没当回事,继续对着李三顺输出,“我来一趟不容易,怎么能连报名都不让报?门口的娘们是你们请来记事的吧?认几个字就了不得了?谁允许她随意取消人资格的!” 显金双手背于身后,低头看名册,眉毛都没抬,“我允许的,怎么了?” “你谁呀?”来人莫名其妙,一个小姑娘在这充什么大尾巴狼! 显金将名册一关,抬眸眉目浅淡,“我是陈记纸业话事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贺,名显金,承蒙大家看得起,称我一声贺掌柜,你有什么问题吗?” 来人被显金的眼神盯得略有发怵,余光再看这小姑娘身后的三四个大汉和那个一看就手上功夫很硬的老师傅低着头,一副很是恭敬的样子,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显金的目光略过他,看向门口陡然噤声、异常沉默的队列,再将目光转回,语声中气十足,“报名就好好报,造纸的圈子就这么小,诸位师傅齐聚一堂,不免抬头是师兄,低头是师弟,处处是熟人.等考进来了,拿着陈记发的银饷三三两两约去百珍阁好好喝一顿,不香吗?何必在此时此地寒暄吵闹!?” 众人笑起来。 有会来事的大声应和,“百珍阁的肘子不香,鸿宾楼好吃点!” 显金手一指,“你若考得进来,我贺显金自己掏钱给你买三个月的酱肘子!” 那会来事的哈哈笑起来,站到石墩子上拱手作了个大揖,“那就等着贺掌柜的肘子了!” 队列里安静下来,泰半的人见到显金后,想进陈记的心愈发坚定——一个外姓的小姑娘尚且能干成陈记的话事人,他们这群真有本事的人,又岂会在陈记被埋没? 也有一小半的人嘟嘟囔囔地撤了,“.个女的管事,陈记的生意长不了长不了.” 更有零星从泾县而来、听说过显金名头的,不觉大惊,“.贺掌柜如今掌了整个陈家了!?” 有人听见,便小声追问道,“可有甚内幕?” 泾县来的便一五一十地将泾县铺子是如何起死回生、如何越做越大、如何将宋记纸业挤兑出泾县 诸人啧啧称奇,真正到自己登记核查时,无论是对显金,还是对核问记录的钟大娘都多了几分尊敬。 关于男主,这是阿渊最后一次回应哈:一切为剧情服务,一切为任务服务,所有剧情的走向都是因人设而决定的,所有角色的言行也是由人设决定的。 无论男主是谁,另一位的故事,阿渊都将以if线的形式在番外呈现。 并且,显金做出的所有决定都不可能是恋爱脑上头,她的人生走向不因她是谁而改变,只因她做了什么而改变,所以无论她与谁在一起,都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发生变化。 这是阿渊写文十年, 最后,明天加个更,怎么样? 第177章 酱肘子香 历经三天,报名人数最后定格在了二百四十七人。 最远的,是从淮安府来的,张文博两口子荐来的,还拿了陈左娘的推荐信——这属于内推,盲过筛简历的 最离谱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农家小伙,告诉钟大娘,他有十六年的造纸经验。 钟大娘一惊,童子功? 再一问,呵!原来是三岁起就跟着老爹上山砍竹子——这小伙儿振振有词,“.竹子砍后,坐在院塘里削绿皮,再扎成捆地丢进水塘里泡,泡完后蒸,蒸后要沤.若没我砍竹子,后面工序上哪儿来!?” 显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大手一挥,把他简历,哦不,名籍给过了。 筛筛减减,二百四十七人余下一百八十人。 一百八十比十,堪比考编。 钟大娘勾画一圈,给显金来报,“.恒记和白记的伙计中,来了九人。” 不错了。 显金点头,低声与钟大娘交待,“若不是特别废,直接保到集训。” 这属于从其他大厂跳槽出来的ssp,单看工作经历和教育背景,就甩其他求职者很多条街——虽然很锤子,但工作经历和教育背景,就是人事筛选的基本准则。 钟大娘大声应下,顺道撸了把最近刚上两条杠的袖子,一副干劲很足的样子,正转身要走,却被显金一把叫住。 “.前几日,你去请瞿大夫摸脉了吗?”显金问。 钟大娘笑着点头,“去了!杜婶儿押我去的!” “还好吧?身子骨?”显金关切问。 钟大娘不知其意,“没事儿啊,壮得很!一顿能干两碗饭!” 显金细看钟大娘一身短打,头发高高束起,眉毛修得又细又长,很有职场精英的御姐风范,再仔细看钟大娘眼下一片清明,倒也不见黑眼圈。 “听杜婶儿说,你每天子时才睡,鸡鸣你起.“显金笑起来,“不用这么拼,咱们一步一步走上道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老董要退了,你是我最看好接替他的人选,切忌出师未捷身先死,身子骨才拼得起、拼得赢。” 钟大娘捋了捋耳鬓间的几缕头发,笑着露出嘴角两个梨涡——素日再严肃再板正,此时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放在后世搞不好还在读书。 “您甭担心我,我上半辈子心苦命也哭,您给了我机会改命,我若是不牢牢抓紧,临到白头,我自己躺床上都要扇自己两耳光。”钟大娘手里夹着名册,低眉紧抿唇,似是在挣扎,隔了一会儿方抬头道,“六月份的时候,宋白喜从京师回来了,泾县水西大街素日与我交好的相邻给我来了信,据说他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穿着破烂褂子,在‘看吧’外面敲门,被陈家的人丢出去后,又在整个泾县铺天盖地地找我。” 显金手上的动作放慢,神色严肃地听钟大娘说。 钟大娘扯出一丝苦笑,“先是到我娘家的镇上,发现没人后,就四处打听,甚至告到了崔县丞处,崔大人与您和二郎君交好,只将我一早就放在县衙的和离书拿出来,逼着他签了字。” 显金神色缓了缓。 抛开左娘那门官司,崔衡在某些方面,是个非常有目的性和主见的男人。 “后来他想不过味,不知从哪里晓得我在淮安府张家,又去张家找我。”钟大娘目光里透出一丝狠绝,“我好容易从泥坑里爬出来,怎么可能又跌回去!博二奶奶,就是咱们家左娘差人把他揍了一通,扔到了林子里,后来听说他在林子里吃土、吃生菌子和草叶,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 显金低头理名册,大概明白钟大娘的意思了——她好容易从泥坑里爬了出来,手脚并用、血肉模糊,后背还背了个嗷嗷待哺的幼子,她为了未来和儿子,绝不会放慢脚步。 显金的劝说戛然而止,接替劝慰的是另一番话。 “是死是活,与你与元郎都没关系了。”显金抬头起身,神色温和地为钟大娘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来,露出明晃晃的两条杠,“你是我的人,元郎是我从襁褓里看着会爬、会走、会跑的,我贺显金能干到什么份儿上,你钟大娘就能干到什么份儿上,有我一口肉,就有你们一口肉。” 钟大娘目光灼灼地看向显金,直截了当问,“咱们会在陈家一直干下去吗?” 显金为钟大娘整理袖口的手顿了顿,抬眸笑道,“咱们也没有在泾县一直干下去呀。” 钟大娘若有所思地看向显金。 显金冲她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 而后几天,为方便远来报名的伙计避免来回奔波,初试、复试的考核内容被压缩在三天内完成,待考完捞纸的科目,一百八十人还剩下六十一人,最后一门就是文化,一人发一张纸下去,能写多少字就写多少字,不拘什么字皆可。 显金带着钟大娘和李三顺出现在了考场。 坐在前排的十几个人奋笔疾书,显金看过去,不说字写得多好,至少常用字是能写的。 后排有的抓耳挠腮,十分焦躁;有的虽也写不了几个字,却也在蹙眉凝思苦想;有好些人埋着头,嘴上却骂骂咧咧,见显金停在了他身前,象征性地住了口,等显金走远,骂娘的话又重出江湖。 其中站在门槛上说“百珍阁的肘子没鸿宾楼的好吃”那位哥们儿埋着头,一直在写,有一副成竹在胸、今朝且看我搅动江湖的霸气感。 显金点点头,暗自思忖:人不可貌相,这“酱肘子”文化水平挺高呀 谁知拿到卷子后,显金便愣在了原地。 钟大娘偏头来看,笑起来,“一、二、三、四、五百、千、万;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两百、八百;大、小、上、下,不、不大、不小、不上、不下.” 愣是凑满了一张卷。 显金去看“酱肘子”的名姓——漆七齐。 显金拿红笔圈了他的名字。 也另将几个虽字写得不太多,但在考场上情绪始终稳定,从未曾焦头烂额地四处张望的,一并圈了名字。 第178章 显金很忙 周二狗的腿已然痊愈,但仍有些一瘸一拐。 这厮听说显金在考校文化课,愣是“一米七、一米八”,身残志坚地自己走了过来,探头看拿过红笔圈出的卷子,张狂地取笑,“就写十个字,还有八个错别字!比我还烂啊!” 显金:你也知道你烂啊 显金想怼,但看了看周二狗身后一脸担忧挂记着这厮瘸腿的王三锁同学,忍了忍,“.考的不是大家真正能认、能写多少字,而是面对危机和困难时的情绪状态。” 显金把“酱肘子”的考卷递出去,“这位展现的是聪明。” 又把其中一份只写了二十几个字,但笔画笔锋不急不徐,努力将每一个字写好的卷子递出去,“这位展现的是平和。” 又将一份写了十来个字,卷面一般,笔锋也一般的卷子递过去。 周二狗看半天,憋了个屁,“这位展现的,主打一个随和真实?” 显金指节敲了敲卷子最上方的名字,张文强。 周二狗没懂。 显金云淡风轻道,“这位是博儿在淮安府隔了五服的堂弟,塞过来学门手艺的,展现的是走后门的技术。” 周二狗: 最终进入集训的人选控制在了二十人,完全包含从恒记和白记跳过来的九人,显金租了三架骡车,将这二十个大小伙子全部拉到绩溪作坊。 绩溪作坊已于一月前营造修缮到位,院子里建造了两行排屋,棚内八个大小不一的水池,另有五堵培墙。 钟大娘看了眼显金:她终于知道绩溪作坊是干什么用的了。 之前,在绩溪作坊,显金要建一排排屋,众人不解;要建七八个水池,众人也不解;要建两个厨房和四个茅房,众人都觉得显金疯掉了——如今来看,只觉显金棋在明处,也在前着。 绩溪作坊,就是集训营,是陈家专用的集训营。 二十个大胖小子就在绩溪作坊住下,钟大娘是当仁不让的集训组组长,郑二是技术型力量副组长,周二狗是无差别攻击型骂人副组长,郑大是唱白脸型精神攻击副组长,李三顺是客座教授,张妈妈是生活指导(主要指导临时聘的两位婆子如何又快又好地喂饱这二十个崽子),从上一届集训毕业的两个球,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副班长,负责主要带训。 一个熊孩子就够闹挺,二十个十来几岁的小伙子凑一块,是真的折寿。 开集训营当天,显金去看了一趟,平平静静去的,气出乳腺增生回来的——二十个小伙儿偷懒不想洗澡,那股味真是叫人永生难忘。 显金本以为人难管且人数又众,钟大娘或许压不下来,可等了几天,却始终没听到钟大娘告状或抱怨。 期间,显金去了一趟,早晨去的,天刚蒙蒙亮。 显金藏在墙角,看乌压压两排人在一阵响亮哨声的集合下从排屋里七扭八斜地蹿出来,钟大娘早已一身短打,双手抱胸站在台阶上,钟大娘回头看了眼更漏,张口便骂道,“.十一号和二十号磨磨蹭蹭磨磨蹭蹭,咋的!?是还要选衣裳穿还是梳个发髻选簪子戴呀!动作最慢!多加两圈!” 显金回过头同周二狗小声道,“加两圈,也还好吧?” 周二狗不可置信地看向显金,“.是绕着龙川溪跑两圈,快要跑到东郊了!不是绕着咱们作坊跑两圈!” 显金把腰拱得更低了,极其害怕被钟大娘发现。 又是一声哨音,二十个小子齐刷刷从作坊门口出发,朝东边迎着朝阳跑去。 跑在最前面的,赫然是穿着短打和鞋短靴的钟大娘。 两个回合过去,钟大娘从奔跑队伍的 三个回合过去,钟大娘还在 四个回合过去,钟大娘被反超,落到 十个来回跑完,天已大亮,钟大娘满头大汗且满脸通红,跟随 “孬种!女人都跑不过!” “谁最后一名!谁不准吃早饭!” “跑快点儿!再拖拉,老娘狠狠抽你丫的大腿根子!” 显金被吓得惊恐地回头看向周二狗。 周二狗面无表情地将表情移开,吞了口口水,面无表情道,“你知道,这群小子叫钟大姐什么吗?” 显金摇头如拨浪鼓。 “钟馗。”周二狗扯出一丝奇怪的笑,“漆七齐还画了钟大姐的画像贴在床头,说是能驱邪。” 你别说,钟大娘和钟馗,搞不好五百年前还真是一家。 显金想笑,但害怕被钟大娘发现,变成惨死在那根鞭子下的窝囊亡魂。 钟大娘靠自身强悍的实力,强势弹压下了这群精力爆棚的小伙子。 集训营告一段落,显金手里仍有许多事要干。 首先便是给秦夫子的贺礼——秋闱张榜,秦夫子榜上有名,成功进阶举人; 陈笺方带的那几个秀才,其中有两名也上了榜,拎着大包小提来同陈笺方道谢,来时提了三大包,走时提了五大包,都是瞿老夫人吩咐人送的。 其次,便是桑皮纸作坊的账,每当显金预备着手去干,便总有瞿秋实跳出来,今日约显金去爬敬亭山,明日约显金去拜万国寺,甚至有时中午,也会来邀显金出去吃个饭。 医坊没生意,其实挺好的。 但显金也不理解为啥瞿秋实能闲到这个地步? 基本上,瞿秋实约三次,显金应一次,这一次还得迟到早退,中间有事没事拿个软管笔和本子随手记点东西,营造出“显金很忙”的真相。 中秋将至,宣城上下气氛很好,泛黄的灯笼与搭建的灯楼鳞次栉比。 瞿秋实约显金八月十五家宴结束后,溪边放灯笼。 显金本不想应,埋头思索片刻后,便笑了笑,“趁这机会出去一趟也好,中秋过了就是春节了。” 瞿秋实没太听明白,但听显金愿意出门,便兴奋地提早三四日,着手准备起来。 第179章 成败英雄(3000) 中秋家宴,也正好是陈笺方从泾县回来满一个月,显金镇守绩溪作坊批卷子,合理缺席,被二十个豌豆射手似的崽子气得脑壳嗡嗡直叫。 本也有三四个属于内敛寡言、埋头苦干的类型,这十来天被几朵奇葩一带,突然之间也有了脑干缺失的美——酱肘子最气人,旬考前一天晚上偷渡了四五壶青梅酒,自己不喝,劝着人喝,别人不喝,还说别人“不是男人”。 最后旬考,就属他一个人写得最多。 其他好几个没醒酒的,跟个鬼画符似的,成功殿后。 显金一审就审出来了。 倒不是因为显金的刑-侦技巧有多高明。 纯粹是因为,这群崽子一张嘴,一股发酵的青梅味。 显金从绩溪作坊走出来时,站在门槛深深吸了口气——她终于理解秦夫子的精神状态了,她被这群崽子折磨得发起疯来,也能写出诸如《这书生真俊》等系列文学着作。 显金怀着一腔无处散发的怒气,拐过墙角,只听一记清脆甜腻的声音,“姐姐——” 显金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一记老拳挥过去。 瞿秋实一声“唔”,右手捂住鼻子从昏暗的墙角走出来,左手拎着羊角灯笼,暖黄的油灯光亮正好照在他灿如春晓的脸上:“姐姐,是我。” 显金抬头先看鼻子,还好没见血,随即先发制人,倒打一耙,“瞿大夫怎么藏在角落里!可吓了我一大跳!” 瞿秋实右手松开,确认手上没鼻血,自身形象还非常完美,便将灯笼提起,昏黄的灯光恰好在眉弓骨——这是光线照射在他脸上时,最好的角度,能够凸显出他高挑的眉骨和明亮的眼眸。 瞿秋实笑着从袖兜里递了一只油布纸包。 显金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两只小巧漂亮的糯米烧卖。 “还没吃东西吧?”瞿秋实笑道。 显金吞了口唾沫,把糯米烧卖重新装回油纸袋子,言简意赅,“我体寒,晚上吃糯米不易克化,一晚上都要放气。” 放气,就是文雅点的放屁。 瞿秋实笑了笑,似乎是料想到显金的又从袖兜里掏了一小壶粗瓷瓶来,“山楂九物汤,素日见姐姐进食较快,特意给你配的,怕你嫌苦,又加了冰和黄,喝两口就当饮子了。” 显金:. 今儿晚上是来者不善,做足准备了的呀! 显金接过瓷瓶,看了瞿秋实一眼后,埋头朝外走。 瞿秋实紧随其后,声音放得很缓,似是害怕惊扰了龙川溪里的月光,“二伯伯拉着我喝了几杯酒,过来就晚了些,没等着急吧?” 显金深吸一口气,站定,转身。 瞿秋实最后一个字含在口中,看显金面色发紧,眉梢眼角均向一条直线般,目光平淡且安静地向外延伸,似乎在平静地等待他结束弯弯绕,立刻直入主题。 瞿秋实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将未完的话转化成若有似无却恰到好处的无奈,“姐姐,也觉得我很烦吧?缠人、看不懂眼色、自不量力.” 瞿秋实声音淡淡的,脸上的笑也被不着痕迹地尽数收敛。 方才明亮的眼和高挑精致的眉弓,没有昏黄油灯的渲染,只觉低落与丧气。 “.我是不是做得太明显了?”瞿秋实低着头,嘴角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老夫人希望我们结对,我未娶,姐姐未嫁,我本不喜这样的婚姻,却抵不过老夫人盛情相邀,本想走个过场,却在那个雨天,见到姐姐的 显金双手抱胸,给了瞿秋实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后来我想,这门亲事着实是不错的,姐姐漂亮能干,我也始终上进努力,我们虽然家底都不厚,但胜在人肯吃苦也愿意出力,齐心协力总能过好。” 瞿秋实声音像从中间剪开的豆荚,荚里生长着几颗豆子,豆子是未成熟的黄色还是饱满富裕的青色,皆一目了然。 “我私以为这是一门很好的亲事,于我,自是结成了一位心悦爱慕的妻子,于姐姐,是可以长足以往地做自己喜欢的生意,于陈家,也顺理成章地将姐姐留了下来,于瞿家,与陈家的关系越来越近,自然也越来越稳固。” 瞿秋实手紧紧攥住牛角油灯,“成亲后,我不纳妾、不要通房,好好习医,期待在而立之年前进京参考,成为太医;同样,我不会阻止姐姐在婚后继续做事,你想做什么皆可,若以后有幸与姐姐结下珠胎,我母亲我母亲可以全全教养,瞿家从耆老到子侄,都不会对姐姐有任何言语、指摘。” 瞿秋实一抬眼,见显金的眉眼与目光依旧是一条平淡的直线,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我今日所说,皆可写在婚书上,若有一点冒犯,瞿家给姐姐的聘礼不退不换,我自己还给姐姐三千两银子的‘歉费’.” 中秋的月光倾洒而下,如水似诗。 显金静静地听。 不得不说,瞿秋实这步棋,走得还行。 直接摊牌,把王炸亮出来。 婆家管不了你、丈夫不会管你、事业不会受限、院子里不存在显金不想面对的妾室甚至连孩子都不用管,她只负责生就行了——再看瞿秋实,样貌漂亮,若是去选秀,至少也能混个出道位,也有养家糊口的技术,大夫本身就是一件自带光芒的职业 显金垂眸沉吟。 瞿秋实好像看到了希望大门在朝他缓缓打开,便乘胜追击地加重了筹码,“关于生子,我是大夫,自知女子生产绝非易事,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我素日见多生死,自也看清人生轮回,若是姐姐不愿,不生产,我.我也是可以的,大不了便在族中兄弟膝下过继一个姐姐喜欢的童子即可。” 三千两的“违约金”,大概是瞿秋实一辈子的薪俸了。 还有可以不生子的约定。 显金依旧抱胸沉吟,不予置评。 瞿秋实的牌出完了,但对家却连缺哪门都没公开。 瞿秋实后槽牙死死咬住——这个妻子,他势在必得。 隔了片刻,显金的声音才在这静默的月夜中清澈响起。 “确实是一桩,很诱人的婚事。”显金抬头笑了笑,手里的糯米烧卖和山楂九物消食汤已经凉透,“我真的很想答应。” 但.? 后面,会跟一个但字吗! 瞿秋实目光灼灼地看向显金。 显金随意地抿了抿鬓发,神色平静,“但,以我粗浅薄弱的认知,无论是怎样的合作,似乎都应当建立在公正直接的基础上——从谎言和欺骗开始的合作,通常都会走向灭亡。” 瞿秋实神色一凛。 显金从袖兜里也取出一只油纸布包,递到瞿秋实眼前,“若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便打开看看吧。” 不需要打开。 这样浓重的辣蓼和白丹味道,根本不需要打开看。 油纸布包里是当日周二狗喝剩下的药渣。 瞿秋实轻轻仰头。 显金目光平淡,“狗爷突然换了年大夫,喝了五副药后原本快要完全愈合的腿伤突然反复,伤口溃烂高热。瞿大夫叫我尽快将药渣处理掉,我便请隐居泾县的王医正鉴了鉴,说是药渣里残留了几味药用量过重且相克,恰好可以促使伤口久治不愈,甚至勾起体内湿热,伤口突起脓毒。” 瞿秋实久久不接显金手里的油纸包布,显金也不恼,缓缓收回后再道,“后来我就去查,那位年大夫便是桑皮纸作坊年账房的伯父,也是咱们老夫人常年请脉的大夫,与陈家关系匪浅。” 瞿秋实张口欲解释。 显金连连摆手,“别说什么,老夫人设局叫我们都入毂的话——就劳烦瞿大夫回答我一句,当日你在探查药渣时,究竟是否发现年大夫开药的异常?” 瞿秋实张了张口,陡觉就算自己长了八百根舌头也无从辩驳! 若是没发现异常,那就是他技艺不精,一个医者技艺不精,那便当真是草菅人命! 若是发现了异常,那他当时为何不说?还叫显金即刻尽快清理药渣. 瞿秋实喉头升起一丝腥甜。 这么一两个月的投入,白费了! 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了解贺显金,见缝插针、愈挫越勇地靠近贺显金,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地引诱贺显金——结果,人家告诉他,他下 瞿秋实面色一红一白,一白再转红,竟不知从何说起! 显金坦然地将油布包往怀里一揣,抬脚向内城走去,声音明朗坦率,“瞿大夫,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狗爷,是我们店子很忠心得用的伙计,也是我这一年多斩不断的左右手,更是我相处得很好的友人,你们拿他作饵,拿他的性命作饵,将这桩锦绣良缘编制在谎言和欺骗之上。” 显金轻笑了笑,低眉摇头,“我胆子小,说实话,你们这些出手,我着实不敢接。” “最后,周二狗不也好好的吗?” 瞿秋实低声开口,声音终于不似那刚摘地的甜瓜了,露出几分真容,听起来倒多像多籽的八月瓜,粘腻寡淡,“做生意,不都讲求只以成败论英雄吗?” 昨天的更新,今明两日补完,昨天在外面没网,手机又一直掉线…实在鞠躬抱歉! 第180章 一个黑影 显金听完,表情异常平静。 甜瓜突变八月炸,丝毫没给她带来情绪起伏。 说实话,油腔滑调的漂亮弟弟一直都不是她的菜。 前世今生,她或许因年轻的主治医生青筋凸起的手而心动,或许因隔壁病床隐忍内敛的病友递过来的一只苹果而心动,更或许因担负着家族荣耀的少年郎在溪边低垂的伞沿而心动. 诸多心动皆因一个真。 真情、真心、真切、真实、真理。 特别是有钱以后,漂亮的皮囊随处可见,真切而强大的情感却弥足珍贵。 显金轻轻抬起下颌,目光清冷平静,笑了笑,语声缓和,“若以成败论英雄,瞿大夫,您也绝非最好的选择。” 瞿秋实眼神一黯,几欲再言。 显金缓缓摇头示意瞿秋实切莫再言,给彼此留够体面吧。 显金情绪非常稳定,言语如碧波无漾,纵然有风也吹不起半分涟漪,她语声诚挚,“瞿大夫,我理解您的思量,但恕我无能为力,若真是做生意,我提要求,您提待遇,咱们银货两讫,自然互利互惠;” “然则,这是婚姻,您说的那些,我自然想要,但前提在于,你我二人心意相契、情感相通——如果没有这个前提,您的算计、我的防备,便只会愈发面目可憎、身心俱疲。” 活着已然不易,血脉亲人,你无法挑选,但要与之共度一生地人,你却有几分选择的余地——亦或者,选择自己一个人,也绝非不行。 在这个时代,她如此努力地向前拼,不过是想获得与男人一样的——拒绝的权力。 显金再笑,“你要与陈家拴紧,倒也不一定非要同我成亲。我与你签一份契书,请你为陈家的伙计每年定期把脉过诊——你信不信,假以时日,宣城府乃至南直隶的东家都会竞相模仿,到时你们做医官的,必然炙手可热。” 瞿秋实眉梢动了动。 显金继而笑道,“若你愿意,我也可以为你写一封荐信给隐居泾县的王医正,初一十五你去给他老人家扫撒奉茶,说出去,你也有个更好的来处。” 瞿家不过是乡野医家,医坊是个讲究来历的地方,若出身太医院的王医正愿给瞿秋实做脸面,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自然是前途无量。 只是 “狗爷的药有蹊跷,我自然会一五一十地与狗爷说清,他若是谅解,那当然好,他若是不谅解,那这封举荐信,我自然也不会同你写——你是一开始知情也好,还是之后审时度势、顺水推舟也罢,终究给狗爷造成了伤害。” 显金说得很坦荡,有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风光霁月之态。 瞿秋实终于缓缓抬起头,眸光晦暗不明地看向显金。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在这个姑娘面前自惭形秽。 更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切地想要以最真实的姿态去靠近和触碰眼前之人。 他有些后悔,在初相识时,走了捷径。 他太年轻,还没意识到捷径有时往往就是弯路。 白水镇的姑娘,年轻羞怯,一生最大的心愿是嫁一个俊朗和气又家底略丰的郎君,他在白水镇向来所向披靡、从未吃瘪。 而显金… 瞿秋实只觉造化弄人:在他终于生出几分真意时,他们二人却因为一开始的“虚假”而再无回寰余地。 瞿秋实笑了笑,不同于往日刻意展现精巧,神容间很有几分颓靡,“二狗哥方子的变化,我确实预先不知,但我嗅出来药不对劲,却…” 瞿秋实没再继续说下去,“老夫人处,我自会说明是因我之故方未结成这门亲事,姐姐无需担心。也会寻机会告知二狗哥他药中的蹊跷,并以致歉。” 显金微微颔首。 八月十五的月,确实很圆,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将青砖氤氲成散发荧光的玉石。 显金朗然笑道,“那咱们还去看灯笼吗?” 瞿秋实如斗败的公鸡,垂着头,扯出一抹笑,“不不必了吧?” 显金再点点头,坦率道,“也好,我不太喜欢无谓的燃烧。” 灯就是灯,灯烛烧尽,应当只为照明前路。 旖旎多姿的灯笼会,总会叫显金有种光明随风易逝之感——摆摊供姑娘们做手工灯笼不算,这属于业务爱好,并且还能大赚特赚。 显金与瞿秋实并排往城西去,沉默着走到一半,便有医坊的小厮前来请瞿秋实瞧病,说是通判在家喝多了,一直吐,想请大夫去看一看,瞿秋实撩起袖子便向外冲,心中无比感谢—— 通判大人就是通判大人,连呕吐都这么运筹帷幄,无形中帮助他结束了这尴尬又惋惜的一晚. 通判大人吐得好,通判大人吐得妙,通判大人吐得呱呱叫! 瞿秋实刚走不久,一阵风从左手边的排屋刮过,好似一个黑影掠过。 锁儿马步一扎,一个跨步挡在显金身前,怒发冲冠排屋前,“谁!” 排屋后没了声响,显金身后的影子却温和平缓地拉长。 “显金——” 显金转过头。 是陈笺方。 排屋后的风静止了。 陈笺方快走几步,回头望了一眼,“我刚见芒儿急匆匆地往西边赶.” 陈笺方面容透露着几分轻松,“他怎么了?” 陈笺方放心大胆问出这句话。 那牧童怎么了?还用说吗? 反正没能如愿呗。 但凡显金给了他一张好脸色,他能面色如死灰地跟追大尾巴狼似的往外跑吗? “通判大人喝多了吐,他去看病。”显金自然道。 呵呵,吐得真好。 陈笺方笑了笑, 显金抬脚往前走——深感,要是她再不朝前走,今晚上是走不回家,睡不了觉了。 陈笺方跨步跟上,目光直视前方,随口道,“.祖母叫他提前辞了家宴过来接你,说夜里一个小姑娘不方便,剩下的人却被留下又好喝了两盅。” 显金轻轻点头,算是买账他后一步来的解释。 陈笺方再道,“二叔喝多便跪在地上同祖母哭,说有愧陈家先祖,没将陈家打理好,反倒叫你一个小姑娘劳心劳力” 显金不置可否地撇撇嘴,“真正劳心劳力的点,倒不在做生意。” 在内斗。 斗完老六,斗老五。 好好一大摊生意没做,她偏偏还要顾忌陈猜的脸面,许多事都不方便立刻施展拳脚。 陈笺方默了默,低声道,“.祖母叫二叔听你的,像三叔那样都听你的。” 言语中有三分劝慰安抚之意,似乎有意修补她与陈家的关系。 显金听出来了,看了陈笺方一眼,转头看向龙川溪上随水流缓缓而行的一叶轻舟,轻声道,“顺水行舟,事半功倍,逆水行舟,事倍功半,做事最忌一天八个主意、蠢人六个心眼、两面三刀、朝三暮四。” 第181章 还有时间 陈笺方脸上闪过一丝苦笑。 嗯,怎么说呢? 就像被人迎头骂了十八代祖宗,从你爷朝令夕改,骂到你奶朝三暮四,感觉连祠堂的木头牌位,都要被骂‘纹路不正’。 陈笺方觑了眼显金的神色,甚觉此时,就算是狗从脚边路过,都要被她踹上一脚。 他实在不敢说话。 但他不能不说话。 显金对陈家的好恶,直接决定了他们这条路怎么走。 陈笺方低声道,“.祖母古板,二叔怯懦,个性虽皆有不足,但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安抚似的,低头从手中拎着的包袱里拿出十来颗水灵灵的、紫彤彤的葡萄。 葡萄应当是被人精心对待过,白霜被洗净,露出小巧的把儿,却又恰好遮住晶莹的肉。 陈笺方捧在手里递到显金跟前,目光闪烁,耳朵尖红成透光的玉石,“.你别生陈家的气了吧?刁钻可恶的六爷和五爷,不都全被解决了吗?祖母把那芒哥儿推出来,如今不也灰溜溜地走了?陈家虽不是甚福地洞天,但也是个讲理的地方。” 显金低头看了看白净掌心里的紫葡萄,像一串被时光与心意穿起来的紫色矿石,在白的手掌心里晃晃荡荡,比月色下的涟漪还旖旎。 显金双手紧握拳,拳头就这样贴在裤缝身侧,隔了好一会儿,手掌才缓缓地轻轻地打开。 少女一翻手,索性将掌心的指痕藏进袖中。 陈笺方敏锐感知到显金情绪的变化,趁热打铁,将葡萄珍稀地向显金面前推了推,“.过了中秋葡萄就没有了,中午送了两串过来,我全摘下来洗干净的。” 这世道,樱桃、葡萄都是稀罕物。 准确来说,一切甜蜜蜜的东西,都是稀罕物。 显金从他手掌心里,翘着指头拿起一只,张起血盆大口,和着葡萄皮一口吞下。 “你怎么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呀!”少年郎笑起来,尖尖的犬牙终于随着笑颜幅度的变化而得见天日。 显金双手背在后脑勺后,笑眯眯地品尝口中葡萄皮的涩意和葡萄汁水的甜盈,狡辩,哦不,解释道,“咱在路中间,一无井水净手,二无绢帕擦手,剥皮就要弄脏手,手指头粘腻腻的不乐意呀。” 陈笺方愣了愣,低头将葡萄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手上留下一只葡萄,借墙角高悬的微弱油灯光和天际处圆圆的月光,如写文章般,将葡萄拿在手里,一块皮一块皮地往外撕。 在彻彻底底将这只葡萄变成缠绕着紫色脉络的水晶后,陈笺方认真地拿起葡萄的小柄递到显金跟前。 “吃吃看吧。” “这样,你就不会弄脏手了。” 少年郎催促显金快接住,“.我还有好多葡萄要剥呢。” 显金如梦初醒地接过剥好皮的葡萄,放在嘴里,葡萄皮的涩意已然全部消失,只留下果肉甜腻的冲击与汁水浸润的轻盈。 显金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接一个的甜蜜炮弹攻击。 锁儿跟在后面走,有些无助,有些悲愤:她就不该在这里,她应该在树上,她应该在葡萄藤上,她在上面四脚朝天地摘,风神俊朗的陈家二郎在 ——只有这样,她参与的这一环才完整呀! 十几颗葡萄组成了这一条漫漫长路,希望之星低着头给显金剥葡萄,手指头已然被染成了淡淡的紫色,面上却始终噙着一抹很轻的笑意,偶尔抬头看,旁边的姑娘或手舞足蹈地高谈阔论,或低头去踢街边的小碎石子,石子被踢到街边房屋的墙角,扬起一阵薄薄的烟沙。 少女被烟尘呛到,捂着嘴咳两声,又眉飞色舞地说上口。 反正,就是闲不住,嘴、手、脚,总有一个在路上。 生命力与精气神旺盛得,像吸露水便可过活的壮仙女。 陈笺方眸光带着缠绵拉丝的笑意,一边轻轻擦手,一边在胸腔中缓缓地舒出一丝满足的喟叹。 如果这条路,能够再长一点,就好了。 但,就算是西天取经,该到还是得到。 回宣城府时,时辰已然很晚了。 二人从西边的偏门钻进去,陈笺方将显金送到内院的二门。 门头门闩,被显金轻手轻脚地贴着墙,从兜里掏出的红蓝双宝薄刃匕首,轻车熟路地插进去。 陈笺方收起目瞪口呆的眼光,由衷地叹了一句,“你若不做生意了,还可以去当飞天大盗。” ——都是些什么奇怪的技能! 显金小心翼翼地隔着厚厚的木板,拿匕首移开门栓子,很是谦逊,“雕虫小技,雕虫小技,俗话说技多不压身,都是皮毛、皮毛!” 陈笺方: 你在谦虚什么啊! 没有人在表扬你啊! 显金把门闩撬开,屏气凝神地抓准时机,推开门后,反身一把将木栓子抓在手里,避免这木板砸在地上发出声音。 显金很满意这一招完美的炫技,转身同陈笺方挥手致意,“.回去吧。” 想了想,又道,“虽颠三倒四、朝三暮四、不三不四,但人无完人、金无赤金,如今对我而言,陈家十全九美,我又岂可吹毛求疵。” 算是对陈笺方那十几颗葡萄的回应。 说完,显金便利索佝身朝里去。 “显金——” 陈笺方突然开口。 显金疑惑地回过头。 陈笺方眸色流光炫彩,像红树林中的萤火,也像海底令人致幻的星光。 陈笺方喉头微动,艰难地吞咽下两三口唾沫,仿佛要将怯懦与拖延尽数排解。 “没没事!” “好好睡吧。” “中秋之后,天气将转凉,你去年的袄子或是已穿不了了,要尽早去做。” 显金愣了愣,单手挠头,不明其意地应了声“好”,老老实实地问啥答啥,“张妈前两天给我扯了好几块布,也买了几斤,就等天凉来穿呢。” 陈笺方嘴角勉强勾起一笑,示意显金快进去吧,看着少女挺拔瘦削的背影,陈笺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还是还是没有排解掉呢 话,都到嘴边了。 “若是有你在我身旁,陈家也并非无可救药。” “我心悦于你,贺显金。” “请你相信我。” 简简单单的三排话,怎么就说不出口? 或许是因太过惊世骇俗——怎么能避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与女子定下终生呢? 或许是因他太过惧怯——害怕被显金拒绝,更害怕给显金带来困扰? 或许是因他顾虑太多——祖母处如何善了?族中如何解决?显金虽不姓陈,但始终是三叔的继女,始终算陈家的人,这个事关伦理道德,他该怎么处置? 他为什么说不出口? 陈笺方双手背于身后,在漆黑的窄巷中,轻轻仰起头,叹了口长气。 不过万幸,显金一直都在这里。 什么瞿芒儿、张芒儿、李赶牛都不足为惧。 这些人,连给显金提鞋都不配,又谈何婚配? 还好。 他还有时间。 还有漫长的时间去磨,去泡,去顺。 而他的显金,就在那里。 为啥最近更新有点慢。 因为我到瓶颈了! 事业线飞叉叉地写, 感情线弱逼逼地探。 万幸,今天在废掉一稿后,终于突破瓶颈了,嘿嘿。 第182章 中超联赛(3000求月票) 瞿秋实说到做到, 显金一早听说这消息,特意没去上班,在漪院坐在摇摇椅上,等待陈瞿氏老太后召见。 果不其然,显金午饭吃了碗素脆哨面,躺摇摇椅上吃桃子,刚啃一口,瞿二婶便来请。 篦麻堂中,瞿老夫人给显金上了盅莲子百合汤,说是清热解毒,把降火的药上在前面,这才开始发作。 “.你聪明,自是看得懂我把芒儿叫来所谓何事。” 瞿老夫人明显压抑着怒气,转头灌了好几口茶汤泻火,这才稳住脾气,“他逃也似的跑了,他娘今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不想要你这样利索能干的媳妇…我一把年岁还受她蒙骗?为甚不想要?还不是因为你娘是妾室!你也没个正经娘家,她才不想要的!” 显金低头喝口莲子百合汤,暗自思索自己是趁机哭两声,坐实受害者的身份?还是故作坚强,让老夫人看到自己的百折不挠? 显金挤了挤眼睛,眼皮子都要抽筋了,眼泪珠子还没落下来。 算了。 换条戏路吧。 注定她只能当偶像派。 显金开口,“是吗,瞿大夫的娘亲怎么这样呀!” 声音很尖,最后一个字在破音的边缘来回试探。 ——呈现了一种痕迹很重的演绎,完全没有演员的信念感。 好吧,她闭上嘴,只能当一个沉默的偶像派。 瞿老夫人正在气头上,暂时没发现显金拙劣的演技,冷笑一声,“她急匆匆地来给我送姑娘的八字,说宣城府的万国寺灵验,希冀我出面帮他找住持大师放一放、算一算——不就是想趁机把芒儿的婚事敲定吗?她当真以为离了我,芒儿能找到更好的亲事?” “你虽是小娘养的,却是从陈家出阁,纵是我也会给你添一份嫁妆,更何况老三?” “再加之我应了他们,就算你嫁人,也可做陈家的大管事,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比芒儿在医馆的薪俸还高!” “就算你是个身份低贱的人,但诸多优势,他们还有什么不知足!” 人在气头上吧,就容易说真话。 显金把一整盅莲子百合汤往瞿老夫人身侧推了推。 她私以为,瞿老夫人可能更需要降火。 瞿二婶默默撞了撞瞿老夫人的后背:怎么一不小心,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瞿老夫人轻咳一声,一通发泄后,心气顺了不老少,再看乖乖巧巧埋头喝甜汤的显金,只觉这姑娘障眼法使得好,素来装乖,逼起人来又是另一副面孔——恨不得将人现场砍杀! 如今,老五在郊外的庄子上,半条身动不了,身边的人早跑完了,就剩一个老妻还在,早已远嫁的闺女每个月给他寄三百文钱——听大夫说,就算是好好将养,他都有可能活不到两年了。更何况如今屋陋食稀,只怕是要活不过明年的除夕。 现在死了也好。 几重孝,二郎君一起守了,免得一直耽误他进京科考。 瞿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安抚显金道,“也无事,离了这个,还有那个,宣城府的好儿郎多了去。” “便是我们瞿家远房里也有两位做了童生有前程的少年郎,等哪日万国寺的主持大人开斋,我们便约到那处相看相看。你娘死时是少了七期的,你守够二十七个月便可脱服,人常年不占油荤也不行,脑子要晕呆。” 瞿家、远房、少年郎。 干脆这样。 她找个时间,去一趟白水镇,把姓瞿的都叫到一处,也别费事了,数个三二一,大家一起入洞房,这多有效率呀! 真的有点想发疯。 显金满脑门子的汗八颗八颗向下砸:咋的?是给她算了命吗?她这辈子不嫁给姓瞿的,就要暴毙而亡还是怎么的? 显金抬起头,神色坦然,“老夫人,女子纵是不嫁人,也是可的。三爷已给我开了女户,在官府里也是立了项的,若是老夫人准允,我不嫁人,也能死心塌地地给陈家干活儿。” 若是不准允,她也立时能走。 如今可不是一年前了,谁都能做她的主。 真要逼急了,包袱都不用收拾,立时出了这四水归堂的徽宅,尘归尘、土归土,她姓贺,你姓陈,谁也不挨谁,谁也不管谁,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摁头,逼她非得嫁个人! 有时候,也可以不是人! 但凡有个鬼姓瞿,瞿老夫人都能把她捞去配个冥婚。 显金语气很淡定,但威胁的意思很浓厚。 周二狗可不是损耗品,哪里经得住他们这样搓磨?介绍个瞿秋实,去掉周二狗半条命,再介绍几个小哥,周二狗还能活呀? 可能狗哥至死也想不通:她相亲,为啥吃苦的是自己,这个因果关系真的太歹毒了。 显金加了一句,“我听说,女户随时可自己置宅置业,若答应官府,死后将家产都给朝廷,年老时还能住进广济堂——我如今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孤家寡人一个,倒也不在乎身后的香火。” 瞿老夫人愣了愣。 老三给这丫头开了女户? “几时开的?”瞿老夫人探身迫切追问。 “在泾县时。”显金道。 “你户头呢?你户头落在哪儿了?”瞿老夫人只觉眼前的烤鸭子,立马要长出飞羽来,旋到她脸上! 显金抿抿唇,没答话——陈敷置下的那处宅子!原是为贺艾娘置的,自显金开了女户,便成了显金的落脚点。 瞿老夫人如何猜不到! 她只觉天旋地转。 人家儿子生出来是补台子的,她儿子别出心裁,甚是出其不意,总在犄角旮旯处敲她一闷棍! 这丫头本就恃才傲物,陈家能拿捏她的地方少之又少,有一说一,户头算一个!婚事算一个!等把这丫头嫁到自家人手里,她还能飞得起来吗?! 是,她是聪明,能干事能赚钱能顶家! 但若这份聪明,拿来对付陈家!拿来蚕食陈家! 有一个算一个! 是憨厚得八个板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陈猜顶得住?还是那吃喝玩乐精通、正经事一窍不通的陈敷顶得住呀? 这两大傻儿子在这丫头面前,动作都是慢动作!就跟猫看耗子似的!你他娘的眼珠子一转,这丫头就知道你是要打鬼还是要拉稀! 老三怎么敢的! 瞿老夫人胸口陡生起一股冲天的愤懑——她为这个家牺牲大半辈子,殚精竭虑,无不以陈家为先,无不以陈家的利益为先!如今陈家天降财神爷,老三不想着怎么把这财神爷的腿拴住,反而帮这财神爷插了对随时飞走的翅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这个道理,陈敷是半点不懂! 瞿老夫人手撑在把手上,狠狠喘了几口短气。 几个喘息之间,瞿老夫人思考良多:宣城的几间作坊皆被打乱,这丫头大刀阔斧地做了许多打算,也投了一笔数额不菲的本钱,如今一旦中断,吃亏的是陈家。 更何况,这丫头手段了得,一张告示就把恒、白两记的一大半学徒都搞到陈家来了。 听说,恒记这几日,开始清理仓房,拿存货顶卖货了。 瞿老夫人起伏的心绪在几个来回间得到平复,“你爹疼你,自是处处为你着想,女户的身份庇佑你,陈家也保护你,只希望你能时时刻刻牢记着。” 显金看向瞿老夫人,点了点头。 瞿老夫人再道,“你的婚事,暂且搁置吧,祖母自不会逼着你相看嫁人,但一辈子不嫁也是个浑话,这传出去,我们陈家成什么人了?克扣姑娘的败德人家?等缘分到了再说吧。” 显金仍旧点头,深知她和瞿老夫人摇摇欲坠的杠杆,又一次平衡住了。 瞿老夫人抿了抿白的鬓发,“听说你大刀阔斧地整治绩溪作坊和灯宣作坊,绩溪作坊作风懒散,本该大改;” “灯宣作坊几个老伙计近来也无甚建树,能够体面地交接清楚,也是你的本事;” “唯独把桑皮纸作坊晾在一旁.桑皮纸作坊的赵管事惶惶不可终日,就怕你何时突然来袭,打他个措手不及。” 显金倒是想打个突袭战。 只是如今没意大利炮啊! 桑皮纸作坊除了财务上略有瑕疵,其他的,无论是伙计的手艺、产出还是店里的条例都被打理得非常规整。 对比其他几间铺子,就像在中超联赛里看到了皇家马德里。 有种奇异的鹤立鸡群之感。 后来显金一打听才知道,桑皮纸作坊的铺子,在希望之星他爹没正式入仕前,曾亲自管过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有两年半,其间的伙计人选、店子的规划和原料及产出的把控规则,都是希望之星他老爹定下来的。 你学霸,还真是你学霸。 干啥,都展示出极高的素质。 唯一不足的年账房,还是之后孙氏使了八辈子吃奶的劲儿塞进去的。 对于这种高素质的子公司,轻举妄动不是最佳的选择。 其实也没必要轻易去动。 显金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一个就像她和瞿老夫人长期相爱想杀,每次见面都在相互试探、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敌进我退、敌退我打的愉快氛围中度过,但始终关系没崩的平衡点。 显金笑了笑,“那我择日去找赵管事吃个饭吧,好好请教请教。” 瞿老夫人:? 倒不是叫你立刻杀上门去。 “赵管事是个做事的人,他管事和造纸的本领都不错,是二郎他爹在世时亲自选出来的人。” 瞿老夫人本想点到为止,但怕显金杀红了眼,只好深入浅出地说清楚,“他素日也没什么错处,你请教倒可,请君入瓮就免了吧?” 显金笑起来。 她真是爱死她和瞿老夫人的平衡点了,有种互相退让的默契。 就是不知道,瞿老夫人是不是跟她英雄所见略同。 瞿老夫人却面如死灰地扭过头去。 她上辈子是不是专司刨祖坟的?——但凡少做一桩恶,她这辈子也轮不上这把年纪了,还要与外室女斗智斗勇。 第183章 蟑螂立功 晨曦,宣城府最东边的平记油坊,檐角上的瓦片显眼地突出暖阳的光晕。 城东头的桑皮纸作坊,就在平记油坊的隔壁。 一个面中蓄须的中年男子,半梦半醒地靠在骡厩的竹竿子上,面前立着一个巨大的朝天窑,窑口上盖着个像斗笠一样的竹编尖头盖子,烧窑的柴火很旺,迷蒙发白的蒸汽直冲上竹棚,被棚子挡住,蒸汽便如大难来时的同林鸟,着急又焦灼地四下逃窜而去。 中年男子,面部绪须过盛,竟将鼻头与下颌尽数淹没,仲秋早来的日光终于赶上竹棚追逐的步伐,理直气壮又直捣黄龙地投射到男子耷拉又松垮的眼皮子上。 男子揉揉眼,愣了半刻,立即四脚着地探头观察炉火,紧张的神色在旺盛的灶火映射下终于缓和下来。 “管事!管事!” 一个小厮揉着眼睛跌跌撞撞跑进去,“有人来了!” 男子因一夜靠坐,腿很僵,刚想站起来,却被僵直的脚板一绊,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人来就开张!嚷什么嚷!”男子只好扶着柱子站起来。 小厮越着急越说不清,一边跺脚一边嚷,“不是不是!不是买纸的.陈家贺.女的哎呀哎呀!赵管事,你快去前门接一接吧!” 小厮口中的赵管事一听,反倒不急了,笑了一声,低头理了理衣摆,“新出炉的贺掌柜嘛,来就来呗,人家掌着宣城三店,绩溪作坊的老瞿被逼得天天绕城跑,灯宣作坊的老林头更惨,被逼到直接打道回府如今,倒是想起来动我们了?” 小厮使劲摇头,眼皮子东南西北乱飞。 赵管事一巴掌打在小厮后脑勺,“中邪了!?” 小厮结结巴巴,“别别说” “别说?别说什么?我赵得基,行得端坐得正,既不似绩溪老瞿懒馋,又不似泾县作坊陈老六人蠢胆大!我赵某人走到这一步,是一步台阶一个脚印,一口唾沫一颗钉!我有什么不能说!” 赵德正,乳名得基,可能是因为守了一晚上蒸笼,睡眠不足的人都带点暴躁,双手举高高,如作诗朗诵,“便是陈老三那个妖女怼到我跟前,我也要说!我不仅要说!我还要大声说!一五一十全都说!” 小厮的笑,含苦量很高。 小厮偏过头,朝走得越来越近的少女,扯嘴笑,大声道,“您是贺掌柜的吧!” 倒不是因为认识贺掌柜,是因为贺掌柜身后跟着的李三顺。 李三顺师傅的名头,在整个陈家还是很响亮的。 毕竟是陈家最强老师傅,的儿子。 李三顺身后,还跟了个面生的国字脸老师傅。 小厮嘴巴快要咧到脑袋后面,继续大声道,“贺掌柜的!您可来了!我们念你好久了!我是守门子的夜班伙计南小瓜!我上个月才来陈家,也是 显金身后的锁儿面无表情:你划清界限的手段,真是简单又粗暴啊。 “你好呀——南小瓜——”显金深觉这个名字说出口,自己都变得萌了一点了呢。 清润温和的女声一出,赵德正像在空中被掐住脖子的大鹅。 赵大鹅脑子空了三个呼吸。 他耿直是不假,说话得罪人也不假。 但是背后说人坏话,还被人听见了。 他就是再梗,也仍有一丝丝丝丝的尴尬——与素质无关,纯粹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显金笑着绕过柱子,探了个头先向赵管事郑重颔首,行了个晚辈的礼,算是正式打了招呼,再看了眼正皮锅甑蒸檀皮,转头向赵管事随口道,“秋末落叶前 赵德正回过神来,大鹅梗着脖子,“你在教我做事!?” 显金耸耸肩,无所谓道,“那您就蒸着吧。工期拉得越长,出货就比别人慢,卖场就比别人小,您亏钱都无所谓,我更无所谓——左右还有另两间铺子给我赚钱呢。” 赵德正憋了口气,鼻翼扇动四五下,大鼻孔进了足够多的气,才一口气泄出,转头咆哮道,“还不让人熄火!起树枝!” 小厮朝显金谄媚一笑,随即飞快往外院跑去。 没一会儿来了两个牛高马大的师傅,一左一右把圆木桶抬起,再将各类成捆的枝条一捆接一捆捞出。 赵德正拿出样杆看了眼。 不得不说,这狗丫头判断得非常正确——样杆枝条刀口处收缩了快小一半,檀皮离骨,露出了枝条的木杆。 确实到了熄火的时候。 赵德正瘪瘪嘴角:瞎猫还能撞上几个死耗子,这把不算。 赵德正观察枝条的同一时刻,显金也拿起了一根水蒸后热热乎乎的枝条子,似是在自言自语地嘟囔赞道,“是三年条的青檀木,用了‘元宝口’的砍斫之法,这法子虽费工费时,却能保证 赵德正一愣,含了下颌扭头偷瞄过去。 这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确实是在认认真真地观察枝条切口,也确实是真真切切地喟叹。 是,他知道不应该。 但此时此刻,他确实生出了一丝天之涯、海之角,知己难寻、友难找的惺惺相惜之感。 小姑娘一抬头,露出一双漂亮的眼角略微上扬的,如沉静星辰般透出点滴光亮的双眸,整个人被罩在深棕色的单袄与未着丝毫锦绣的麻布琮裙里,安静得似是要沉进了壤里。 赵德正再一怔。 好像是跟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点不一样。 此番心路历程若叫显金知道,必定要道,“我就知道天天穿屎壳郎色是有回报的!” “你还晓得元宝口?”赵德正鬼使神差开腔。 小姑娘笑了笑,“砍伐青檀木时,要三刀定口,各砍各的,形成两个极度倾斜的斜面,这样的斜面不盛水,泾县雨水充足,若砍得不好,青檀木砍伐接口处就易积水,非常影响来年木条的抽芽生长。” 赵德正愣愣地看向显金。 补昨天的更新,稍后 另推一本小说《大明英华》:真|无cp女强文,晚明背景,经商、破案、海战、陆战,朝堂与苍生兼顾。一卷一个主线故事,已肥可宰,入股不亏。 第184章 敬畏与否 “你怎么知道?” 赵德正脱口而出,眼神却不自觉地移向这狗丫头身后的李三顺。 现教现卖? 李三顺在心里“呸”一声,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步子:你自己乱猜归乱猜,请不要拉无辜的人下水! 显金抽出一条水蒸后的檀木条,放进不远处的水盆里。 水盆打的井水,冰凉沁骨。 显金说话间的功夫便将檀木条放了进去,待皮杆冷却后,一边将檀木条从清水里捞起,手上利索地三下五除二将枝丫皮剥了个干净,顺手还剔除了枝丫骨柴,一边笑着同赵德正随口道,“我做宣纸生意,我知道,难道不应该吗?” 说着便将檀树皮丢进了竹筐里,将干干净净的枝干递到赵德正手上。 赵德正看了眼手里被剥得干净得笔直笔挺的木条子,心里大为震撼:若是理论,尚能现学现背,可做宣纸是手上功夫,这细微处见真章,虽说剥皮不难,但能随手把檀木条子剥得这样漂亮,本身也是带点功底在的! 显金扬了扬下颌,示意赵德正往里走,“赵管事守了一夜的蒸笼辛苦了,若无需休息,还请赵管事为我带个路,咱们好好看一看大名鼎鼎的桑皮纸作坊。” 赵德正如梦初醒,跟随显金的脚步朝里小碎步跑去。 显金一路过水池、纸焙、窖房、库房,非常有主人翁意识地带着赵德正往里走,时不时提点小建议: “.有几张制帘的竹材不好,还是要用苦竹,短者尺余,长者达二尺,适合制作无节无巴的长竹丝。” “纸焙的清焙刷要换新,总有枯木枝显得咱们陈家寒酸,我听说恒记特制了松毛帚,蓬松有力,很是不错,咱们也去制点。” 再时不时问两句赵管事: “咱们如今验纸怎么验?验数又怎么验?裁剪怎么裁?” 赵德正:你不仅在教我做事,还要挑我错处?! 你算老几呀! 你算根葡萄藤! 赵德正向来吃软不吃硬,显金问得又直接,小老头儿脑壳一偏,装作听不见。 显金如若未闻,也不恼也不催,路过选纸房时,两个打着哈欠的中年女子正好就位,熟练地套起麻布袖套,从案板上估摸着掐起厚厚两沓纸。 然后开始用最原始的方式开始数纸——人工计数。 两个小阿姨非常尽职尽业,每数一张,就大声报数。 一个唱,“七十八!” 一个唱,“六十七!” 然后另一个张口就接上,“六十八!” 在顷刻之间,两个小阿姨相互作用,让十一张纸樯橹灰飞烟灭。 显金笑着地看向赵德正,“.那位姐姐的七十九哪儿去了?” 赵德正一张脸涨得通红,嘟嘟嘴半晌说不出话,隔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数数不好不能算短处!.数数!做纸人的事儿能算短处吗!”紧跟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猕猴桃藤汁”,什么“墨分五色”之类的,李三顺默默别过头去:内心充满了欢快的氛围——这一旦露了怯,下一步他们家金姐儿可就趁胜追击了。 显金一声笑,很温和平顺。 “数数不好,倒也无事。”显金道,口吻平和,听不出指点的意味,像晚辈向长辈的请教和交流,“不过咱们能便利,也可行事便利一些——之前我在泾县作坊,便买了三个称,伙计先数一百张纸,把重量称出来,计算可粗略得出每一张纸的重量;” “再数十张纸,也把重量计算出来,相比比对,取中间值,咱们就能确定每一张纸的重量。” “确定了一张纸的重量,自然可得一百张的重量。” “咱们只管用称来称量,添添减减,便是有出入,也不过三两张纸。” 赵管事只是脾气不好,不是蠢。 显金一说,他便听懂了。 赵管事开口道,“若是多了纸张都好交代,可若是少了.一次两次,大家能谅解,三次四次,人家便要骂你做生意不地道了。” 显金自然考虑过这个问题,自然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一般会多放重量。” 又笑道,“当然,伙计在查验选看时,不仅要剔除纸上的凸斑、骨柴,填补细小的斑损,将滥竽充数者剔除重做.也要粗略重新查验纸张多寡,做到‘两步校’。” 赵管事若有所思地点头。 显金便径直向前走。 走入间,没备茶。 意料之中。 显金自己拿起桌上的茶盅,先给李三顺倒了一盏,再给李三顺身后的高师傅倒了一盏,最后自己喝了一大口后,才向照管事介绍高师傅,“.之前泾县宋记纸业的当家师傅,高师傅。” 泾县做纸的圈子就这么大点,但凡有名有姓的,赵德正当然知道。 高师傅嘛。 跟着宋记干了几十年,宋记垮台了,没想到是来了陈记。 赵德正佝腰友好地给高师傅作了个揖。 高师傅忙跨步躲开,“当不起当不起!您可是桑皮纸作坊的扛把子!”又笑着和显金道,“之前我在泾县时,听说过桑皮纸作坊,还想呢,怎么一家用檀树皮做宣纸的作坊,要叫桑皮纸作坊!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 显金见高师傅茶汤喝完了,十分有主人样地给添上,熟稔道,“那是因为咱们赵管事不是宣城人,往前是做桑皮纸的,如今娶了位宣城府出身的令正,这才改弦更张开始做宣纸——您别说,顶尖的匠人就是这个!” 显金高高竖起大拇哥。 赵德正偏过头去,看似很平静,但红到耳朵尖的一张脸事无巨细地出卖了他。 “不过三两年的功夫,就把咱们宣纸吃透了,被我们家大爷一眼相中,成了这间作坊的管事和大师傅,陈家向来是敬重手艺人的,便延承了这店子原先的名号。” 显金娓娓道来。 赵德正轻咳一声,通红着脸转过来。 初心是要坚守的。 就算敌人再狡猾,也要负隅顽抗,丝毫不为所动! “你你别以为说几句好听的话,这店子就要听你的了!” 赵德正“你你你”了好几声,终于把舌头捋直,“你自己想想你在泾县干了啥!净不干好事!什么描红本、什么纸做灯笼、什么手帐.最离谱的是,把纸放进袋子里卖,买到啥是啥…” “你压根就不敬畏这门生意!这门手艺! 第185章 接下战帖 显金静静地低头喝了口冷掉的茶水。 桑皮纸作坊,在整个宣城府的纸业生意中,排名前列,不算1,也算双一流,靠一手很漂亮的色宣在整个宣城府打出了名堂,在恒记熟宣和李记生宣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如今销量很好的贡余、麦光、白滑、冰翼、凝霜、五色、十色、硬黄等等,实际上就是出自赵管事之手。 如今时宜,色宣之色极淡,主打一个氛围感,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再冠之以好听漂亮的名号,在南直隶的文人中传诵甚广。 将净白如米的宣纸,加入淡淡的颜色,形成色宣——这本身也是一种革新。 当日瞿老夫人的桑葚茶给了显金灵感,显金之后找到李三顺好好研讨了一番,谁知李三顺一听便哈哈笑道,“.你晚了!不就是色宣吗?咱们家的桑皮纸作坊出过!卖相很不错,在整个宣城也引发了一番追逐!” 李三顺再加了一句,“就是咱们桑皮纸作坊赵管事的手笔。” 显金不以为然,“赵管事?管着陈家最大作坊的管事姓赵?” 意有所指地笑嘻嘻,“咋不姓陈?或瞿了呀?” 李三顺老头儿虽对瞿老夫人的观感很不错,但也默认瞿老夫人在人员配备上对血脉亲缘的偏爱,老头儿蹲在地上抽口水烟,吐出几圈白雾后,把水烟摁灭,随口道,“.可想而知这赵管事的分量了呗!” 能在充满了关系户的家族企业里杀出一条血路的,都有几分真本事。 显金等待他的教诲,呼吸都不由得放平了, “不倔的人做不了纸,得过且过做出来的纸就又散又软,纸品如人品,你若机会去宣城,倒也可会会他。” 显金嘿嘿笑。 虽说一刀里,至少一半不合格。 赵管事病急乱投医地看向并不是很熟悉、但有所耳闻的高师傅。 铁壹。 机会这不是来了吗? “偏见。” 李三顺又重重地抽了口水烟,眼睛眯了眯看向远方,似在认真思索。 李三顺一个转折,叹了口气,“赵德正是个真的爱做纸,先头拜的师傅学的是桑皮纸,后来娶个媳妇,他是孤儿自然跟着媳妇回了岳丈家头,也就是咱们宣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宣城桑皮纸做不了也卖不动,他便从头学起做宣纸的技艺.这人做纸不错,脑子也活,陈家从泾县到宣城时,已有恒记、白记两方夹击,他愣是靠色宣打出了名头,帮陈记在宣城定了下来” 但是—— 但是人家至少会啊! 只是这女的就不行啊! 洒扫除垢,女的可以;这做纸卖纸. 赵德正当即反驳道,“偏见?!什么偏见?你一个纸业铺子的掌柜,你会认原料、会摸纸品、会算账可你会上手做纸吗?会捞纸吗?论你说得个头头是道,天乱坠,你这一点立不住,就是个零!” 陈五老爷自小就在洗皮、蒸皮、舂皮的棚户里长大,就算不精通,但也是会的啊! 零.零个屁啊 ——“我真服了”显金综艺脸·jpg。 更何况,老李头都点了头盖了章的人,他其实也相信。 本身就是一副极有故事感的画面。 老头儿,蹲地,抽水烟。 显金翻出乔山长送给她的好几本制纸的古籍,重新翻阅,书则一读新,读读新,每次重读总有全新悟解——隋以后,建大魏,纸以宣为贵,川纸、晋纸、东都纸并立,自生宣始,至熟宣,有贡笺、有料,又有白笺、洒金笺、五色粉笺、金五色笺等等,宣纸的发展一直在路上。 这姑娘,是个姑娘啊! 是女的! 还是个年轻的女的! 显金点点头,“意思是,只要我会捞纸,能捞出不错的白笺出来,我在这儿就能一口唾沫一个钉,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您赵管事对照着做,是这样吗?” 李三顺一个巴掌拍到显金的后脑勺,“嘿,小丫头片子!变着样方埋汰你李师傅!” 扛着灭火器去gay吧救火那种铁壹,行不? 宣纸不合格的定义十分亮堂,照在阳光下,看每一寸纸透过的光是否一致,摸起来是否坚韧绵延。 李三顺默默地将目光移开。 显金特意将桑皮纸作坊搁在最后面会,一是显重视,二是她不能露怯。 赵德正没想到显金问得这么明白——说实话,今天 零? 她是壹。 不是他有偏见! 只是因为这姑娘说话做事自有旋律,不为他者轻易改旋易章。 谁知隔了良久,李三顺才说了一句话,“这水烟抽起来确实没有旱烟有劲。” 咳咳,倒不是因为这姑娘没事就夸他两下。 显金挠挠脸,有些无奈地反问,“陈五老爷可会捞纸?” 显金点头,“我们店里没养驴,但胜似有驴。” 显金:. 品评这种害人的玩意儿,就不要露出这么高深的表情了吧! 李三顺重重吸一口,过了肺后,惬意地拍拍显金狗头,“赵管事比我还倔,脾气也坏,性格古板,非常难说话。 “但是——” 赵德正一滞,面红脖子粗地大声嚷,“你总不要和差的比!五老爷再次,也是能捞出还不错的素白笺的!” 后一句李三顺老头儿紧跟,食指向内弯,指了指自己,“我倔不?” 作为名列前茅的倔驴,同类秉性相投,他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挺舒服的。 显金顿了顿。 既然在路上,又何谈她不尊重这门手艺? 显金低垂了眼眸,“在您出道做纸之前,似乎也并无色宣出世?您是革新,我出描红本、手帐册子、做灯笼也是革新,咱们的目标一致,近是为卖纸,远则是让更多人知道咱们宣城的宣纸,您这样的评语,未免太过——” 赵德正被显金哽住。 显金抬头,“您对我有意见,究竟是因为我在做纸卖纸上耍招?还是只因为我是个姑娘?” 赵管事迟疑地看了眼显金身后的李三顺。 高师傅正握着陈记特制的竹帘杆子,一边嘿嘿傻笑当作掩护假象,一边脑子转得飞快地偷师学艺——你陈家的斗争,关他供应链下游的小曹村什么事呀!开玩笑,这每家每户的造纸技都是机密,他好不容易被带着进了陈记的作坊,怎么可能脑子空空而归嘛! 赵管事瘪瘪嘴,没有接收到任何有效信息,只能顺着显金的话往上爬,“是!你要做我赵德正的主,你就得有本事!否则我赵德正换一个东家,也不是甚难事!” 想起什么又道,急匆匆地,“不过,得尽快!你若去学个三五年再来跟我说道,我也没时间等你。” 显金了然颔首,“不要三五年,十日后,绩溪作坊,您来,我去,我掌帘做四尺宣,可行?” 本想今天补齐,但…过节怎么比上班还累人呀! 第186章 一起集训 李三顺低着头没说话。 一旁的高师傅倒是偷偷拿眼觑了眼显金,正好看到衣袖口子露出来的那双精瘦纤长的手——这小丫头算账做生意是把好手,可捞纸做纸,可不能是靠临阵磨枪就能成的。 捞纸是制宣纸一百零八道工序里最辛苦也最难的一道,一帘水深、二帘水浅,一帘水没身、二帘水破心,且还是掌帘,如若跟着李三顺,当个副手,还能有四五分成功的机会,但一旦自己掌帘,如何卡槽、上帘床、夹帘尺,绝非纸上谈兵啊。 十天,能行吗? 赵德正看这小姑娘面色平静但神容昂然的模样,内心竟升起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悔意——这万一不行,这小姑娘岂不是要被狠狠打脸了? 嗯.说实话,这小丫头也算不错的了。 至少,单从感观上讲,就比那时时刻刻笑嘻嘻但有功是他的、有祸大家担的陈老五,可坦荡了不少. 显金真答应下来,赵德正尬在原地,伸手挠挠后脑勺。 赵德正想开口说点啥,却见显金已带着人走出了桑皮纸作坊。 显金人一走,刚刚不见踪影的南小瓜朋友伸了个脑袋出来,“哎呀!怎么走了呀!我刚去巷子口买了两只南瓜饼!” 转头看自家赵管事还在原地,南小瓜立刻把两只南瓜饼塞进嘴里,囫囵吞下,瞪圆眼睛,“哎呀!您还在这儿呀!我刚吃完!“ 赵管事: 他知道,他亲眼看见了这出惨剧。 狗哥人在江湖,放出话来,“他的掌柜他来罩,宣纸必须做得好。比试就试轻飘飘,敢问谁敢来挡道!” 上面人嘴巴一张,底下人干死干活,最后全都打倒重来也不是没有过——那陈老五好歹是造纸世家出身的,他懂制宣纸不易,懂得这一百零八道工序孰轻孰重、孰急孰缓! 这丫头不过是在李三顺的调教下,背过两页常识,干一年两年可以,大家伙只见烈火烹油,不见火下虚空;若是这丫头凡事太过天马行空,吃苦受累的就是 为何桑皮纸作坊,十八个伙计,二十年,一个没换,一个没走? 不就是因为一则他手上功夫厉害,镇得住场子;二则他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他知道伙计有多苦——桑皮纸作坊在隆冬腊月会一笔银子给伙计们买炭火、买生姜、买猪油,因为捞纸时整个小臂胳膊要浸入池子里,一天捞上三两池子,没几天手上就会长满冻疮;在三伏暑天,也会给伙计们窖上瓜果、备上绿豆汤、温水掺盐和当作饮子,因为在焙房不能开窗,烘纸时不可见风,且焙板比高热的人体温还烫 这些都是小事,但当管事和掌柜的,必须要做! 显金战书接下,自然要功夫准备。 夜深人静,集训的崽子们都走光了,酱肘子在耳朵边絮絮叨叨地聒噪,显金面无表情地对着周二狗搭帘子——是,经过精挑细选,她的捞纸搭子是大病初愈的二狗哥。 且当其他平稳刷分的、精雕细刻的组队累瘫时,酱肘子甚至能空出时间打听打听卷王钟大娘——例如,和离书是怎么签?孩儿在哪里长?那天杀的前夫死球了没等等系列一听就心怀鬼胎的问题。 人,匠人,才是宣纸的命! 一个小姑娘,没做过纸,没吃过苦头,没把一百零八道工序走完,她真的能懂吗! 赵管事抿了抿嘴角,双手背在腰后,因常年靠在砖混水槽旁腰部作支点使大劲,如今腰杆每逢阴雨天都阴痛得厉害,赵管事一夜未得好眠,眼圈发青,伸手再打一把南小瓜的前额,“我不是看轻姑娘!只是姑娘大多都没定性又娇气” 酱肘子大惊失色,“大家都是来集训!贺掌柜如何公器私用、以公报私!” 但狗哥对这首绝句非常自信,甚至贴在了显金一侧的水槽上。 外行带内行,注定完蛋! 南小瓜嘟囔一声,“论起没定性和娇气,陈五老爷,也不遑多让偏见就是偏见,说再多也是偏见” 一群崽子,立刻凸显出好几个阵营—— 高师傅连连点头,“知道知道,那个不着调的二世祖!” 对这个评价,李三顺表示高度认可,点点头,“就那二世祖都被这丫头逼得每一旬至少来作坊上七天工——对自家老爹尚且如此,我们家金姐儿向来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除却月终算账、清仓,这丫头都在作坊里,每一道工序都是亲自上手做过的。“ 高师傅哑然,愣了愣,“她她能做来?” 有精挑细刻的:只做精品,每一刀的分都在八分左右,虽然手脚动作稍慢,但能多拿规则之内的五分; “酱肘子”漆七齐选手确实聪明,吃透了规则,甚至隐约用上了二元一次方程,进行组合刷分,每天保证两刀及以上的高分宣纸,甚至有时能超水准做出九分的宣纸,但这个指标一旦完成,他就带着队友把宣纸的分额控制在了七分左右——依靠组合刷分,酱肘子一队已蝉联了将近八天的积分榜榜一。 高师傅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于是愉快地接受了李三顺这个回答。 意味着没见过大市面! 显金:补课本来就烦,低头一看狗哥的鬼画符,心里更烦,再听酱肘子绕着弯地逼逼逼. 显金深吸一口气,“你再多问一句,你今天的积分扣完。” 姑娘,意味着什么?! 难道说单押也算押? 正巧卷王钟大娘的集训营进展到实操环节,显金便跟着一块集训。 有平稳拿分的:把那一刀的分都控制在六分左右,每一刀投入的心血都不多,但刚刚够用,重在量上; 显金一上手,高师傅的面色就变了,凑拢李三顺轻声问,“贺掌柜练过?“ 李三顺看了看显金的手上动作,仅仅抿了嘴角,没说后一句话:但是,匠人的时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脑子的灵光,而给显金的时间太短,这让比试充满了不确定。 赵管事一巴掌打到南小瓜肩上,“不许再去学堂躲墙角听课了!学到点词儿就乱用!什么黄什么壤!咱做纸的,关种庄稼什么事儿!” 低分宣纸为低于平均值,即五分,五分以上每跨越一分都是不易,八分以上为高分段,一天有两刀宣纸高于八分者,自动加五分。 这人聪明到了点子上,他谁也不问,问显金。 从根本制度上,杜绝了那些粗糙刷分的玩家。 不懂纸的东家,就是个外行! 集训过程中,显金在绩溪作坊建的那七八个砖混大水槽起了作用,二十人四人一组,分作五组,二人一队,内分两队进行积分制pk赛捞纸——这是钟大娘设置的 李三顺目不转睛地看显金的手上动作,“快了!力气要重!整个胳膊没下去!你是怕水里有蛇,还是怕这水吃人呀!”一边分出神来随意回答高师傅的问题,“知道我们家三爷吧?“ 李三顺奇怪地看了眼高师傅,莫名其妙发问,“你聪明还是我们家金姐儿聪明?” 是啊! 南小瓜默默翻了个白眼:顶头上司没文化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南小瓜当下低头就要跑,在原地踟蹰片刻,对未来女掌柜的好感突破了对赵管事有名无实的惧怕,张嘴就整顿职场,“您着实不该因她是姑娘看轻人家!人戏文里叱咤风云的百安大长公主也是姑娘,怎得就打得了鞑靼、驱得了倭贼!“ 高师傅悲愤:这是一个重量级吗! 李三顺转过头去,拿目光继续细抠显金动作,“你都做得来,金姐儿肯学,她凭啥做不来?” 赵管事背手低头,走了两步,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兔崽子!你懂个屁!” 就算进过学堂,就算看得懂那些金贵书,就算会提笔写两句酸文,也不代表她懂纸! 这个赛制设置为二十天,以每一队捞出的纸张积分累计,李三顺、周二狗并绩溪作坊的瞿大冒管事当评委,以一刀为单位进行打分,从宣纸的均、色、绵、韧及落笔后的分色、笔触和层次的表达及放置时长后的色与形为基准,十分累积制,谁愿意加班加点地多做挣分也可,但只一条,一旦出现多于五刀的低分宣纸,即可淘汰,不予置评。 大家都是来集训! 你是来泡班主任! 这酱肘子就像大学里聪明又讨厌的男生,平时看着不太努力,但绩点贼拉高,还爱缠着美女老师问东问西。 显金撩起袖子,双手紧握竹帘,屏住呼吸,头帘水没身,将小臂手肘尽数沉进装满纸浆的水槽中,刚一使劲,显金便心道不对:她慢了! 她和狗哥的节奏不在一个频道! 她慢狗哥快,帘子受力不均,就凹凸不平,竹帘上挂起的纸浆就厚薄不匀,自然成不了一张好纸! 显金挫败地将竹帘拆下来,拿到纸浆水槽里洗净,再看酱肘子,便叉着腰骂,“你缠我有何用!你喜欢钟大娘你就努努力进陈记呀!再努努力早日升作二道杠和钟大娘平起平坐呀!你个实习生,现在问什么问!问什么问!” 酱肘子哭哭:很难不认为贺掌柜是在借题发挥 显金一通输出,把做不成纸的怒气全都宣泄出来,一扭头便见陈笺方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第187章 蔡伦大神 显金缩了下脖子,低头拿大臂胳膊抹了把额头的汗。 酱肘子漆七齐同学跟随显金的目光看了眼门外身姿挺拔、面容浅淡的青年人。 酱肘子踢了踢周二狗,低声问,“这谁呀?”非常八卦,如同狗见了猫、猫见了耗子、耗子见了油,又轻轻踢了踢周二狗,跟他吹耳朵,“我听说咱们贺掌柜的没有婚约呀!如今又在守孝,没听说有正在相看的.” 酱肘子等了半天,没有等来充满激情的回复,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温润俊朗的青年,脚下又动了,“狗哥狗哥,你说话呀——” 周二狗咬牙切齿,“你再踢我,明天的积分也没有了!” 妈的! 他如今就一条腿是完好无损的! 这厮还可着一条好腿踢! 是不是想把他踢残了,自己上位当首席啊! 酱肘子学显金的样子,脖子一缩,一副乖巧鹌鹑状。 还未等周二狗互通有无,显金略有丧气地开了口,“这么晚了,二你来作甚?” 本来就是发配,没人期待她和陈敷成功。 显金闷着点了头。 明明文化水平,和他不分伯仲。 陈笺方从怀里掏出一方蚕丝巾,“抹布剌手,用这个吧。” 周二狗默默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说得你真知道似的.” 酱肘子想起每天把头发潦草地盘成一个粗髻、英姿飒爽地跑在集训队伍最前方的钟大娘,不由自主地猛点头,像只啄米的傻鸡。 酱肘子兴奋地疯狂撞击周二狗的肋骨。 她没有 这样的局势下,她很难稳住心性。 显金接过蚕丝巾,是挺柔的,像在小猫身上擦手,心情却更觉焦躁,“倒也不是马首是瞻,只是姑娘在男人堆做事,又是初来乍到,总要露两手镇场子,行事才便利。” “拜神呐!”酱肘子“啪”地一声拍了大腿,“先拜孔夫子,再拜青城山院的乔山长,最后拜咱们宣城府独有特产陈家二郎和乔家大郎!一个十八岁中举,一个十三岁中举,求学神吹口仙气,保他们小考小过,大考大过,不考也过!” 陈笺方脾性温和地亦拱手道,“在下陈笺方,陈家长房二郎。” 害怕这位活泼的七七七再说出让他难堪的奉承,陈笺方眸光赶忙移向纸浆水槽,又见水槽旁没有成形重叠的湿絮,敛眸轻道,“一张都还未得?” 在泾县,她更多的是玩票。 显金一边低头搅和纸浆,一边终于勾唇笑起来。 天高皇帝远,她想怎么干。 “您就是陈二郎!”酱肘子仿若被闪到,五官被读书人自带的光芒堆积得皱成一团,双手在衣摆处狠狠擦了几下,恭恭敬敬躬身作揖,生疏地咬文嚼字,“久仰久仰!” 赵德正一旦心服低头,就算是瞿老夫人,想动她时,也必须掂量掂量手上的筹码了。 她有脑子,有超脱时代一千年的观点,有在未曾藏私的书中窥探过前人的经验与秘密,她凭的是一股蛮劲去干——就算失败了,她便宜爹陈老三的小金库应该也能帮忙填补亏空,再不济她素昧谋面的娘给她留的那两大金镯子,也是硬通货。 陈笺方扬了扬手里的布袋,“龙川溪上游有位致仕的侍郎,我前来请他指点文章,老大人学富五车、谈兴正浓,如此一来便晚了些,正好见绩溪作坊亮着光,便过来看看。” 就看是他的嘴硬,还是钟大娘的心硬了。 显金一边点头,一边拿干抹布擦手。 酱肘子拱手大声道,“在下漆七齐,清水镇人,老父曾为陈家做活,因爷爷过世,老父就回乡里给爷爷制棺修坟去了!” 与泾县不同,众目睽睽之下,善意的、恶意的、看笑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用赤裸的热烈的催促的目光看着她,看她处心积虑地拿到了陈家三间铺子的管事权后,能不能顺利承接,能不能.将不同的声音弹压下来。 这活宝,是真会来事。 肋骨倒没事,肋骨下方的腰子无辜受到波及。 作为男人,周二狗很想立刻、马上把这死肘子溺亡在纸浆槽里。 陈笺方听见熟悉的名字,余光下意识瞥向显金,见显金神色自然,便长舒一口气,再拱手作揖算是让过,“过奖过奖!宣城府藏龙卧虎,小儿怎敢与孔孟、乔师比肩。” 如今 显金轻轻抿唇,如今她若是失败了,便没有退路了。 李老头儿说,做纸既要考技术也要考心性,之前她心性非常平和时,跟老李头当搭子,秉承着做得出来就做,做不出来也没人扣她绩效的松弛感,倒是做出过几张还不错的四尺宣,如今她一方面警惕于时间的匆忙,另一方面又顶着陈记三间店子压身的压力和一堆人隔岸观火看她究竟行与不行 说实在话,投胎转世之前,显金也不过只是一个在象牙塔里念书的病弱小女生。 还有八天。 酱肘子一拍巴掌,五官活起来,大声道,“此言差矣!我们镇上读书的崽儿,大考小考前,你知道要干嘛不?” “干嘛?”单纯快乐肌肉男周二狗到底被勾起了兴趣。 再看显金一身短打,虽是深秋的天气,却满头大汗,低头见满池的纸浆与好几个四尺的竹帘,恍然大悟般忆及与赵管事的那个赌约,笑道,“原是真的——祖母说你与赵管事立下赌约,若能捞出四尺宣,桑皮纸作坊便以你马首是瞻” 上辈子做过最大的成就,在暴发户爹的金钱支持下和柔弱老妈的情绪支持下,拖着严重的先心病活了二十来年。 陈笺方目光被移动傻鸡吸引,“是集训的新人?” 只有八天。 偏偏这个时刻,李三顺被派到泾县帮陈敷解决一批宣纸存放发潮的问题——本可以让高师傅去,但瞿老夫人一句高师傅并非与陈家签契的伙计,亲自指派了李三顺前往。 瞿老夫人或许也想看看,如若没了李三顺,她硬碰硬的手艺到底有几分吧? 显金轻轻颔首,几瞬之间,将怯懦与不安尽数收敛,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异常,“是,一张都还没做出来。” 但小姑娘轻轻展颜笑了笑,“但我相信,蔡伦大神终究是站在信徒这边。” 第188章 打断你腿 蔡伦大神与信徒。 陈笺方不自觉地笑起来,显金无论何时何地,总能说出叫人听了耳目一新的调子。 看陈二郎笑得明媚又真挚,酱肘子拼命拿下唇包上唇,企图掩饰灿烂的姨母笑,手肘往外一拐,欲与周二狗实现肢体的深度交流,谁曾想一肘子过去扑了个空。 酱肘子扭头看,周二狗一脸警惕地早已移步十米之外。 周二狗:就很无助。 金姐儿的婚姻要拿他祭旗就算了。 他不想再让脆弱的腰子受伤了。 酱肘子眼珠子滴溜溜转,笑眯眯开口,“说起蔡伦祖师呀,让我不由想起露皇纸,听说在泾县最早做出八丈宣时,槽中突然出现了一位须发银白的老人手拄古木拐杖,一双眼睛瞪得老圆,没一会儿就消散了,伙计们以为是蔡伦祖师出现,每次做潞王时,都要以沉香、供品和鞭炮去祭奠他老人家.” 这说明显金还是 陈笺方轻轻抬头,目光落在显金靠着柱子、瘦削的后背上,再落到显金身侧冒着热气的茶盅上。 陈笺方温声笑着摆摆手,“何必再点灯烧油?这里就很好了?“ “酥饼、麻饼、城东头老童家的鸡油炸饼,各样五十个。” 他一早便说,小姑娘喝凉茶伤脾伤肝,如今天气渐凉,终究肯听一些话了。 随便几句话,随便几个笑脸,好像凡事到她手里都举重若轻,能够得到妥善地、完整地、平顺地解决。 周二狗便会像个大傻春似的,憨笑,“感觉不对”。 万一,祖师爷要在梦里练练她酒量咋办? “再有一个时辰吧。”显金看了眼更漏,看希望之星已经端了小矮凳坐下看书,迟疑道,“院子里还有一辆骡车,你可以先赶回去,再请陆账房帮忙赶过来接我。” 漆七齐无语凝噎。 碳水、纤维.蛋白质也很重要。 去.去你妈的感觉不对。 是从西番传过来的,唤作丈菊,硕大的盘迎阳而生。 健康餐一下子被哄抬成为应酬餐。 热茶。 父亲能带他在成都府的边界看过一种。 并,通宵会不会太狠了? “仔细把眼睛看坏了。”显金扬了扬下颌,“要不就去前店看吧,光好一些。“ 显金就像这种,而他就像在这种下庇荫的杂草,贪婪地、臃肿地、不可脱离地汲取着显金强大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地补齐补足他心绪上的安稳。 显金大气道,“那再来两壶青梅酿,希望祖师爷吃好喝好,保佑我顺利开纸。” 酱肘子挠挠头,“我们集训,我不走。” 周二狗挠挠头,“我可以挨着七七七睡。” 显金单方面剥夺了周二狗参与教学的权力,无奈选择自学。 显金,却很容易能让他轻松起来。 这跟甲方要求“我要五彩斑斓的黑和抑郁深情的白”又有什么区别! 与其指望周二狗,还不如指望自己的智商。 陈笺方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 祖师爷可能不太感冒水果吧?跟吃戒断餐似的,得再来点碳水。 陈笺方眼神未从书上离开,“那岂不是太过麻烦骡子?” 周二狗认真思索片刻后,诚实回答,“我不知道啊。“ 这. 显金低头又搅了搅纸浆,抬头郑重吩咐周二狗,“狗爷,麻烦您明日去市集帮我请两张祖师的画像,再买点石榴、桃子什么的” 显金还想说什么,陈笺方索性将双手撑在小矮桌桌面上,抬起头,笑容平和安静,声音润得像绵滑清澈的春雨,“显金,你在耽误你自己的时间。“ 在一旁的,漆七齐酱肘子,牙子都快包不住了,眼珠子转了转,决定换个思路问周二狗,“.既然咱们贺掌柜没婚约,那咱们二郎君都快十九的年纪了,也没定亲吗?” 显金:.这什么老师呀!怎么连个专属课程表都没有! 显金给祖师爷安排了一顿放纵欺骗餐。 显金看向周二狗,周二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看向酱肘子。 周二狗急了,“酒——”撞显金,“酒!哪有老头儿不爱喝酒的!” 陈笺方低眉侧目,笑意浸入眼窝,直达心上——他并不是一个容易轻松的人,父亲历经二十载,在母亲的不断温润下性情终于慢慢豁达,却倒在了好日子真正来临的前夕,他骨子里跟父亲很像,敏感、多思、感性却稍有懦弱,当情绪变多,他就像一座未搭建堤坝的水库,涝灾来临,洪水涌出,他若能及时挖渠、引沟、润土、消融,便可全身而退,但一旦失败,他几乎被郁结的情绪溺亡。 显金便止住了关于阅读与光这一前卫命题的纠缠,转身回到水槽边,索性不再管一旁的陈笺方,只将竹帘擦拭干净后抱到灯下自行研究——周二狗纯属自身很强,但教学能力为零的自我修仙型学霸,做不到李老头儿那样一阵见血地抠问题,问他意见大概能得到“我觉得你不对”这样的评语。 陈笺方将一直拎着的布袋子放在水槽旁的斗柜上,默默地移了一盏燃得很好的油灯,从布袋里将书册与笔墨都拿了出来,温声与显金道,“你还要练多久?” 不过周二狗说得很有道理。 显金:? 给你颁发一个爱护四蹄动物和平奖好不好? 打工人都在加班,打工动物到底是凭什么不能“996”啊!? 显金闷了闷,昏暗的捞纸棚户只在木梁上挂了零星挂了三四盏油灯,为了方便往水槽里加料、搅拌“划夜槽”,还备下了好几盏灯油旺盛的照明,饶是如此,因整个棚户空间太大,且仲秋初冬的夜风又疾又劲,吹得油灯东倒西歪,光线与光晕如同喝醉的老叟在大道上努力走直线。 意思是通宵也可? 再问他“怎么不对了?” 周二狗点点头,向显金道,“.之前在小曹村捞六丈宣前,三顺师傅特意烧香叩拜过祖师。” “卤腱子肉切两坨!卤香排骨、猪脸肉和羊腿也买点。” 周二狗挠挠头,“我又不喜欢二郎君,他定不定亲,与我有何关系?” 周二狗后知后觉漆七齐会不会太过关注二郎? 难道是—— 周二狗“啧”了一声,小声提醒,“你要是喜欢二郎,你仔细藏起来,要是被老夫人抓到了,打断你一双腿呀!” 第189章 换人一试 漆七齐沉默地看向周二狗。 “咱就是说,你问我是不是喜欢贺掌柜,会不会更合理一些?” 漆七齐既没在沉默中灭亡,也没在沉默中爆发,反而情绪稳定地提出了另一种解题思路。 周二狗恍然大悟,隔了片刻才摆摆手,“你和金姐儿?更不可能。” 漆七齐:这人是在侮辱他,还是在侮辱贺掌柜? “你说,金姐儿养三五个身娇体软的小相公,我信。你要说金姐儿嫁人,给个男的缝缝补补、洗洗刷刷,再围着孩子哭哭啼啼、家长里短.”周二狗声音压低,似乎想到那个画面,他不自觉地抖了抖,“我倒宁愿她这辈子别成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也比那日子舒坦。” 棚户大,但通风。 话从口出,随风而行。 显金琢磨得极认真,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陈笺方,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凝在了《植品》序言上,半晌未动。 陈笺方入神般看了许久,终是艰难地移开眼神,显金的话尚且在耳边,“.你若真喜欢就努力进陈记,努力拿到两条杠跟她平起平坐.” 如今,拐杖被人抽走了,她一瘸一拐地在赛道上,就算姿势再标准、装备再齐全,她也不可能完赛,更不能拿奖! 这次,他想问问显金怎样看待婚姻。 陈笺方每日晚上都来陪,显金下训的时间却越来越晚,说的话却越来越少,陈笺方在棚户里的陪伴和骡车上的同行,大多都在沉默与思考中度过。 一连两日,显金捞无好纸的战绩,尚且无人能破。 不是她不够努力。 陈笺方闭眸仰头,将后背轻轻靠在内壁。 显金和陈笺方一前一后上了骡车。 不够。 显金却回之以平稳的呼吸,和.从嘴角下落的口水。 陈笺方紧紧攥住衣料的手慢慢松开,不由失笑。 心态无法调和。 陈笺方手紧紧捏住膝盖处的衣料,思忖良久刚想说话,一转头却见显金歪头靠在立柱上,张着嘴睡得不省人事。 陈笺方合上书页,轻手轻脚走到显金身侧,“先回去吧,休息一晚。” 难道,这样也不幸福吗? 就算她的副手是经验丰富又技艺超群的周二狗,也无济于事。 是她,真的,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解决了。 少女的唇,是粉红的、弹润的、水灵的。 不仅没用,甚至有可能破坏水槽的酸碱性。 如果流泪有用,她愿意每天在蔡伦祖师的画像前哭上四个时辰,打卡上下班。 现在的他,根本不堪一击。 怪她。 “就算不行,难道就不能做掌柜了?”钟大娘愤愤不平,“每一个制笔的,难道就都写一手好字?每一个做刺绣的,难道就都能制一身衣裳了?你懂纸,懂算账,懂做生意,难道还不够!” 好像每次他下定决心要说些什么时,总是不行——凉茶事件,他提着致歉的糕点,走了半夜的路,希冀与显金当面说清楚,却迎来了大门紧闭的店铺和空空荡荡的内院;就在上次,他的话,已到了嘴边,却像是被浆糊封住、被钩子钩住,无法畅快开口。 事实证明,搞封建迷信是没用的。 拜再多蔡伦祖师爷,供上一桌满汉全席,都打动不了他老人家。 显金摇摇头。 显金整个人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有种孙悟空难逃五指山的无力感。 陈笺方轻轻歪头,似乎被那列晦涩难懂的序言扰乱了心绪、打乱了思考。 显金预计自学一个时辰,实际自学两个半时辰,已近子时。 将李三顺当作拐杖,以为自己拄着拐杖跑得够快,就能比别人先到终点。 捞纸,只有两下。 显金垂头站在水槽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额间的碎发挡住了双眼,没人看到,她眼眸里包了好大好大一包眼泪。 酱肘子和周二狗一左一右大声打呼噜,显金走时预备叫醒这两,谁知这两统一动作——一个翻身继续在窄木板上睡如老狗。 钟大娘有些心疼,怎么可能没事?她的肩膀湿了好大一片啊! 显金情绪非常焦灼。 每一分力,每一个角度都决定了这一次的捞纸是否有效。 显金轻轻点头。 再等等吧。 怎么在这个壮实的伙计口中,却成了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坏事了? 若.若他有幸得娶显金,他必当勤恳上进,不说位极人臣,却也要官至六部,势必叫显金扬眉吐气、有所依仗——他必将将中馈、良田、店铺、财物毫无保留地交予显金,将育子教子的权力尽数交给他们的母亲,他将忠诚、坚韧、坚强,带给她最大的保护和.爱。 与其说焦灼,不如说烦躁加低落。 好吧,那就让他们达成在公司地板上睡觉的成就吧。 两下下水,能成则成,不能成则洗去重来。 陈笺方认命似的,从怀中掏出另一条蚕丝巾帕轻轻擦拭干净,目光落在了显金张开的唇上。 成亲,难道不是好事吗? 可是哭,压根没用啊。 祖母轻飘飘的任何决定,都有可能将这份美好的喜爱变成恐惧的牢笼。 显金情绪越来越焦灼,集训的新人不敢靠近,只有钟大娘顶着压力来安慰她,给她带了一大杯桃子茶和四色糕点,显金反手抱住钟大娘,将头埋在小姐姐的肩窝里,隔了许久才抬起来,“没事.没事——” 等等吧。 两个人相互扶持,携手度过。 显金与周二狗配搭越发慌乱,竹帘翘起老高,中间的帘子快要拱出一座桥了。 自小门进漪院,显金垂着头,推开东厢的门,一垂头却见不远处的窗棂上隐蔽地放了一块石头,石头下压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 显金四下看了看,将纸袋拿进内厢,快速拆开,却见一张薄薄的信笺,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 “换人做配,周二狗体型健硕,手肘高度比你高三寸,发力点有异;那位油腔滑调的年轻人身形略矮,体格略弱,肩膀和手肘高度与你类似,可换成他试上一试。” 咱就是说,阿渊咋样?敞亮不敞亮?! 第190章 翻我白眼 显金眯着眼,又把这张单子飞快看了一遍,东厢房传来婆子和小丫头凑在一块说笑的低声像蒙在鼓里嗡嗡的,这让显金猛地一惊,随即飞快地将牛皮袋子与单子往床单下一攮一藏,警惕地回过头看! 没人! 显金呼出一口长气,大声唤,“锁儿!锁儿!” 王三锁大朋友立刻从间探出黑胖头,捧了个大纸盒子装起来的白玉米,嘴里塞得满满囊囊的,“啥!” “刚刚可有人来过?”显金急问。 锁儿想了想摇头,“没,张妈过来问您吃晚上加餐吃豆腐果子夹鱼腥草不?我嫌那股味太大了,没要。” 显金来不及追究为啥张妈要给她安排如此重口味的夜宵,只能紧紧抿抿唇角,胡乱点头。 待锁儿走远,显金关好门窗,甚至将纸糊的窗棂用盆挡住后,才将牛皮袋子与那张单子拿出来,想了想又将一个半人高的樟木箱子从床底拖出来,把好几个小匣子拿出来后,露出最后一个长长的窄窄的木匣子。 这木匣子还上着一只小铜锁。 显金从抽屉里拿了一串钥匙出来,把木匣子打开,取出卷得好好的一份长轴,屏气凝神地一点一点展开。 是那份落款为宝元的《商道浩荡行者至论》。 乔师 显金跪在床前,将单子与这份卷轴并排放在一起,紧张地对比笔锋、行笔及行文。 隔了良久,显金才鼻头酸涩却止不住笑意的抬起头来。 是乔徽的字迹! 笔锋尖锐,起笔拉长,行笔随意,收笔利落。 宝元,乔徽,乔大聪明,乔解元,还活着! 甚至,现在就在宣城府! 显金泪眼婆娑,猛地想起什么,将两份卷轴放在木匣子里好好收起,转身向漪院西厢跑去。 西厢已灭掉了三四盏烛火,整个屋子水蒙蒙的,宝珠小胖湿着头发坐在铜镜前闷闷地打着呵欠,身后一左一右小燕大雁拿蓬松柔软的纱巾正在给她擦头发。 小胖一见显金,两眼放光,“姐姐!”话音一落,跟着脑袋就拱上来了。 湿嗒嗒的头发蹭在显金褂子上,有股清淡的栀子香。 显金笑着接过小燕手中的纱巾,示意她们可以去休息了,拉了只凳子坐在宝珠身后,认认真真地帮小姑娘擦头发,“.怎么不起盆炭?这么晚了,烘在炭火旁,头发干得快,你也好睡觉。” 宝珠舒服地扬起脸,眯着眼睛,“大家伙都还没用炭呢。” 炭火,其实不算稀罕物。十月底、十一月初,宣城府才渐渐转凉,陈家去年就是十一月中下旬才开的炭火账目。 在乔家,谁还在乎家里什么时候开始用炭呀? 还不是一句话,想用就用了。 显金胸口闷了闷,只道,“陈家是陈家,你是你,你的炭火钱、头油钱、香皂,甚至竹盐、衣料、裁缝、刺绣.都不是从陈家走,想用便用,姐姐穷得只剩钱了。“ 小胖抱着大纱巾捂脸,“嗤嗤”乱笑。 显金手脚不轻不重地继续给小姑娘擦头发,脑子里百转千回:既然乔徽选择飞檐走壁地进陈家内院看妹妹,想来是身上还背着事,不愿意公之于众,宝珠心里是藏不了事的,多半乔徽在宝珠这儿,是没显过形。 显金非常想大声告诉小姑娘:你哥哥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但是 显金深吸一口气,看着小姑娘如青丝瀑布般一泻而下的头发,显金轻柔又怜爱地摸了摸宝珠的脑顶门,“在陈家开心吗?” 宝珠抱住大纱巾,仰头看油灯,答非所问,“老夫人对我挺好的,时不时叫我过去吃点好的,问问我爹,问问我哥,问问我姨父,问问我早逝的娘亲——” 意思是,就是没问过宝珠究竟咋样。 显金无语凝噎。 瞿老夫人,这是在透过小胖丫头,偷觑她一直向往但仍未达成的生活和阶层。 显金顿了顿,拿梳子从头到尾,一下一下给小姑娘梳头发,发尖还在滴水,显金转头告诉锁儿,“.还是得去灶房,生盆炭来,加两朵栀子干,烘得干干的才好睡觉。” 锁儿回得飞快。 满屋子都充盈了一股萦绕在鼻尖抓不住但不可忽视的清香味。 显金的心绪慢慢随着这香味、暖意和机械性的重复梳头平复下来,“素日呀,有欢欣的就去做,有让你不舒服的,咱们也别忍着——你在陈家,对陈家利大于弊,咱们虽别端架子,但切记勿有寄人篱下之感。等你哥哥回来,等乔师平反,自有大大的好处要给陈家的。” 小胖木楞楞了半晌,踌躇低声道,“.他们真的还能回来吗?” 显金语气笃定,“能!为何不能?!你父兄是何等的人物,你切莫忘了!“ 小胖胖爪子紧紧揪住显金的衣角,头向后一仰,正好亲昵地倒在了显金大腿上,眯着眼睛揪显金的衣摆,就像雏鸟归巢,语气依恋眷恋,“姐姐与我父兄,是一样漂亮卓绝的人物。” 朦胧的温光在屋子里荡漾。 显金有一搭没一搭地为宝珠理头发,时不时说起前些日子中秋的灯与月饼,龙川溪进了十月的天,两岸的石头上遍布晾晒的湿树皮,还有些张妈最近手艺回潮,所有菜都要加点鱼腥草云云. 宝珠困意来袭,显金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 这一觉,睡得极好,连一个翻身都没有。 翌日,显金指名道姓叫酱肘子,“七七七——“ 漆七齐小跑步前进。 “你当我副手。”显金直接道。 漆七齐,“啊?” 周二狗,“啊?”随即异常悲愤地撑起上半身,“你果然是嫌我左腿有伤!” 显金眉头乱皱,“与你左腿无关。” 单纯快乐肌肉男开始咆哮,“那你是不是嫌我翻你白眼!” 显金:?你还翻了我白眼? 这笔帐,以后再算。 显金耐心摇头,“倒也不是” “那必定是嫌我文盲!“周二狗痛心疾首,“我为了鼓励你,还挖空心思作了一首绝句!” 第191章 万万物也 显金低头看了眼还贴在水槽前的那四句打油诗。 你不说这个还好,你说起这个,那她可就想换人的欲望更强烈了呢! “真不是”显金摆手,“我只是想换一个人,试试看若身量.“ 周二狗仰天咆哮,像一只杀红了眼的哈士奇,“你是你是你是!你从一开始就嫌我不认字!还不会写字!你怎么这样!我辛辛苦苦陪你陪到大半夜!不眠不休!气喘吁吁!你一眨眼就用上了比我年轻!比我白!比我有新鲜感的新人!你说你说,你到底嫌弃我什么!” 显金:. “我嫌你太高!太壮!力气太大!动作幅度太宽!”对付哈士奇,首先自己要变身哈士奇,用魔法打败魔法,显金也大声咆哮道,“这些理由够了吗!” 周二狗一滞,再一愣。 额? 这些理由,好像他,能够非常愉悦地接受呢. 周二狗止不住的笑意涌上心头。 一旁的酱肘子却悲愤地指向自己,“那您就是看上我又矮又细,力气又小,动作又窄呗!” 显金:你这样理解倒也不是不可以. 周二狗满意离去,漆七齐一脸委曲求全地陪老板恭书。 两个来回下来,显金惊讶地发现,漆七齐本身的力气略次于周二狗,略强于她,搭配起来比较不易失衡,且此人擅使巧劲,观察力非常强,在头帘水下槽后漆七齐会根据竹帘上挂着的纸浆现状,非常敏锐地配合显金的角度和力道,确保纸浆上挂,尽力均匀。 显金大喜过望,转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咕噜咕噜下肚后,狠狠地拍了拍自己脸颊,信心逐渐筑建,重回砖混水槽时,整个人莫名地心定下沉。 连续四日,显金都宿在绩溪作坊,与钟大娘住一屋。 几乎每日都过了子时才回房,将捞纸棚户留给伙计“划夜槽”,早晨与集训新人一起起床,跟着钟大娘沿着龙川溪跑步。 显金以为自己会吊车尾,结果稳稳地挂在了 漆七齐就真的嘴很欠,“.我们钟教学,人家不仅晨跑,还夜跑,您这小细长胳膊细长腿的,啧啧啧,可跑不赢钟教学。” 不是,你这个踩一捧一,就算是在东亚饭圈,也很爆雷好嘛! 显金拖着漆七齐,保持着每天至少捞纸六个时辰以上的练习时长。 期间,希望之星来过两次,沉默又温和地陪在显金身侧,有时带了烧卖,有时提着三碗色香味俱全、在巷口爆火的红汤面,因显金索性不回陈宅,陈笺方便等到宵禁的时候独自返还。 漆七齐终于耐不住,看着不远处油纸灯下鼻梁高挺、身姿挺拔的陈二郎君,埋头低声问显金,“.您这是要当我们老板娘呀?” 显金面无表情地看了七七七一眼,“老娘,当的是你老板。” 显金:.谢谢你哦,你这属于屎临头,开了肛啊。 再一回想乔徽纸上那段话。 他是完全站在习武之人的角度,从动作出发,看二人同频共振的节奏感,她与周二狗体型差别太大,若无长期的、持续性的磨合,是不可能入水出水在一条线上的! 乔徽完全不懂做纸,却直击要害。 显金不禁暗叹一声:大聪明,不愧是大聪明呀。 不过 显金眯着眼看向周二狗:她是当局者迷,压力之下难思其他,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当的特级教师,的替补!?怎么做的私教!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到吗! 显金质问周二狗,周二狗理直气壮,“我们入道时,师傅就说过,捞纸要找身形相似的!你主动选择我了,难道我还拒绝你啊!这让你面子往哪儿搁!?” 显金气得想继续变身哈士奇——这时候,你又非常精通人情世故了哦! 显金仍宿在绩溪作坊。 为了方便显金明日迎战睡个好觉,钟大娘主动回家,给显金留了个空房间。 龙川溪潺潺流水的声音与初冬仅存的几只知了微弱又倔强的叫声交织在一起,让这夜显得格外静谧。 显金仰躺于床上,迷迷糊糊之间听“咚”的一声。 是石头砸窗户的声音。 显金猛然眨眼,鞋子都来不及套,即刻一把推开了对窗。 窗外,了无一人。 显金一低头,却见窗沿处,有一卷窄窄的卷轴,用一捆枯草卷住打了个死结。 显金探身取回,找不到剪子,面目狰狞地双手使劲,硬生生地把枯草拽断了。 显金一点一点地展开卷轴,却当即愣在原地。 卷轴从左至右,写了——“论学,学之道者,大家之长,众生云云集日月山川之本,方开其智、通其灵、敏于行” 是她,最开始写个乔山长的《论学》一文。 洋洋洒洒三千字有余。 显金展卷到最后,可见五六行墨绿色的批示——“行文者晓大道,虽不通古今,却秉赤诚温善之心、承道家无为之风,思想先于诸人远矣,通篇文章辞藻平实、行文平顺,措可见效、议可达地.” 最后的批示落款是:“宝元昭德十四年秋”。 去年的秋天。 显金不知为何,陡生出一股涌上天灵感的酸涩感。 乔师喜欢让她批示乔徽的卷子,那么自然,乔徽也会批示她的卷子。 这是她 显金轻轻眨眼,强自压抑于心头的酸涩,抬头张望,自然依旧四下无人。 显金将卷轴翻了个身,只见一张窄窄的短短的纸条附于其后: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办到,文也,纸也,万万物也。” 笔墨崭新,落笔张狂。 第192章 我赢了吗 十月的宣城,恰似显金记忆中,只存在于电视上雨雾蒙蒙,马头墙高于两山墙屋面的墙垣,形成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的高低徽州独有的景色。 站在绩溪走访的水槽棚户下,显金轻轻闭眼。 瞿老夫人杵着拐杖站在上首,看了眼下方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的人,跟着贺显金从泾县出来的那几个全都站在最前方,连素来唯唯诺诺的陆八蛋都巴着个脑袋往里探;外围则是今年,和贺显金大手笔招进来“集训”的新人,如今淘汰了两位,还剩下十八人,全都如周二狗般高个体壮,像十八座大山似的直耸耸立在那。 瞿老夫人眨眼,不过近两年,整个陈家竟尽数淘换上了她贺显金的人——要么是一直跟着她的心腹,要么是她招进来的新人,陈家的老人或退、或杀、或残,到如今,竟只有一个老实巴交的瞿大冒还猫在角落看热闹。 真是好手段、好心机、好城府呀。 瞿老夫人眼神再移向上下翻涌漂浮着纸浆的水槽。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是喜是悲——乐观来想,至少贺显金还把她侄儿给她留着的? 瞿老夫人轻咳一声,诸人噤声,场面瞬时安静下来。 “.陈家自造出 瞿老夫人拐杖指向显金,声音很稳,“看到她,你们就该知道什么人,只要有能力,就能在陈家出人头地。” 显金仍旧闭着眼。 她身后的锁儿却紧紧抿住嘴角:什么人?什么什么人?说得跟他们家掌柜是什么不堪的人似的!是什么低贱下贱的人似的! 瞿老夫人将拐杖放回来,眼神也顺势收了回来,“今日,贺掌柜主动提出,要在半个更漏的时间里,捞三十帘,捞出至少十五张合格的四尺宣,好好给你们看看我们陈家当上大掌柜的女人,手上的捞纸功夫也不会含糊!” 新人崽子一声“哇”! 三十帘,要做十五张好纸,只有一半的容错! 新人崽子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瘦长得像根好看豆芽菜似的闻风丧胆贺掌柜。 就她? 闻风丧胆贺掌柜身边站着的是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钟组长。 钟组长眼光一横,新人崽子极为默契地低下头。 桑皮纸作坊的赵德正背着手,面色沉吟。 瞿老夫人下颌一抬,“老二、老赵。” 赵德正和陈二爷陈猜相继出列。 “你们先演示一遍,一帘水入身,二帘水破心,合格的四尺宣究竟是什么样子。”瞿老夫人神色淡淡的。 锁儿默默翻了个白眼:老夫人这点小心思,谁还看不出来呀?这不是踩在他们家贺掌柜的头上,给二爷陈猜做脸吗?——这陈二爷练了多少年?他们家贺掌柜练了多久?陈二爷这手一露,贺掌柜拍马难追,这不是高低立现吗! 赵德正与陈猜应声一左一右分列水槽前后,齐声吆喝,陈猜先将纸药放进水槽,拿起棍耙划单槽搅匀,划好后探身清槽沿,清后打藻,一套准备工序做得行云流水,引得新人崽子连连“哇哦”,反倒叫陈猜面红耳赤。 到捞纸,陈猜自然是掌帘人,拿起纸榨边,二人闷哼一声,动作极快,竹帘内高外低插0入槽中,晃荡一番又以外高内低将帘子插0入槽水中,瞬时捞出,两个人四只手如在两个平行面上、整齐划一、干净利落,陈猜把帘子从帘床上提起,以落帆式倒覆于旁边的纸榨板上,肉眼可见地四角平整、不叠浆、不滴水、纸帖整齐。 新人崽子里有个从恒记出来的,带头拍掌,紧跟着便掌声雷动。 陈猜满脸通红地退到瞿老夫人身后,双手合十连声惭愧道,“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瞿老夫人很满意地点点头,垂眸看了眼陈猜制下的落帖,再道,“当然,我们贺掌柜半路出家,自是做不成这个水准,咱们也不为难贺掌柜,贺掌柜的湿纸落帖只需平整、均匀、整齐即可!” 锁儿深恨自己为啥这么聪明!读书有天赋! ——要是听不懂老夫人每段话的隐喻该有多好!踩一捧一,倒叫这老夫人玩得很好嘛!明明是他们贺掌柜的挑战赛,最后成了陈二爷陈猜的个人才艺展示赛! 瞿老夫人一声令下,更漏翻转! 显金猛地睁开眼,马步扎好,气沉丹田,备料、下纸药的动作虽不如陈猜流畅,却也一步不错地完成了,到老大难的捞纸环节,显金与酱肘子同学,共同将放在水槽背后的另一张纸帘插入槽水中,抄起一部分纸浆液,随即抬起纸帘非常有节奏地轻轻晃荡,将纸帘呈内高外的姿势使多余的纸浆自帘尾流出——谓之为“头帘水”完成。 在一帘水的基础上,换了方向,内低外高的姿势补齐缺漏,至此一张湿纸已然完成。 头帘水是使纸基本定型,二帘水是补浆,使宣纸完全成型! 显金未有懈怠,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屏着一口气将三十帘捞完、落帖、掀帘——纸张好不好,需抹稍、板榨将湿纸的水分榨干后,上烘房见真章。 李三顺又被调回,亲自完成显金三十张纸的烘帖。 纸帖置于焙龙壁,李三顺拿松毛帚向上刷两下,再以“人”字形左右动作,湿纸帖在焙龙壁上后即刻速干! 速干之时,便是诸位新人崽子齐刷刷“哇”“唔”“啊”一片,也不知从何掺杂了两只蛙“呱呱”的声音。 恒记出来的那个小学徒指着焙龙壁上的纸,“有有.有.有画!“ 小学徒眯着眼看,企图看得更清楚,“是竹子!纸里有竹子!有竹子啊!” 瞿老夫人拨开众人,杵着拐杖,在焙龙壁前站定,眼睛凑近,异常认真地分辨——是真的!纸张平顺,但其中夹层好似藏有两株栩栩如生又整装待发的新竹! 是巧合吗?! 是因为捞纸造成的巧合吗?! 瞿老夫人迅速命令,“李师傅,您继续烘!” 李三顺拿起松毛帚“人”字画得飞快。 一张、两张、三张.三十张! 所有纸帘均成型!且每一张纸都可见若隐若现的竹子! 那两株一模一样的竹子! 竹叶伸展的方向、力度甚至脉络都一模一样! 这不是捞纸的巧合! 这其中有技巧!有大大的技巧! 瞿老夫人目光如炬地看向显金,“所有人,除了显金和” “漆七齐——”酱肘子谄媚地弯腰报名号。 “除了显金和漆.这个七,其他人全都离开棚户!”瞿老夫人厉声道。 显金胳膊一抬,“且慢!“ 瞿老夫人看向她。 “我赢了吗?”显金抿唇笑问。 瞿老夫人双手杵在拐杖上,唇角笑,“本就不是赛事,何来输赢?祖母既将宣城府的三间铺子都交给你打理,你就是陈家名正言顺的贺掌柜啊。” 明天要去北京参加阅文的阅见非遗征文活动(一纸好像得奖了),这两天都在这件事,更新略显不稳,必定之后补齐,大家见谅。 第193章 八个结节(3000) 显金平静地看向瞿老夫人。 怎么评价这位老夫人呢? 和她上辈子的祖母很有些相似。 有一些小聪明,也敢于做一些旁人未做过的新事,但一切认知血缘优先,所有的小聪明都局限在她的认知范围内,对于未触碰到她思维底线的人、事、物,她宽容,甚至支持——比如,显金作为账房去泾县,瞿老夫人赞同且支持,甚至陈老六死后,显金接替成为泾县的掌柜,这都在老夫人的掌控范围之内。 恭喜她,已经打败了全国99%的小老太太了。 但是,但是! 只要,一旦当她感受到即将对你失去控制,她一定会打压你,甚至以两败俱伤的方式阻碍你——前世,她身体不好,她奶奶极度阻止她便宜爹撒钱给她游学、手术、住院,在看到她推出icu后,推进了一晚上二千八的单人间,小老太太发出了惊惧的爆鸣,“为啥不住六人间!这冤枉钱!反正也活不过三十岁!” 所以,比起因为仅仅二千八就诅咒她活不过三十岁的亲奶,这个没什么感情更没什么血缘的“后奶”对她的防备,根本伤不了她分毫——但她有点搞不懂,瞿小老太太到底在防什么? 股东为啥要防备职业经理人? 职业经理人干得再好,也没办法把公司给吞了吧?! 更何况,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脱胎于陈家,成型于陈家,作出的好处和利润尽数反哺于陈家,她与陈家息息相关,无陈家便无她,她没有必要做任何损害陈家的脏事。 甚至,就算是为了陈敷,她也不可能做空陈家啊。 瞿老夫人终于见目光投在了显金身上,神色复杂。 “是”瞿老夫人思索片刻后,说出酱肘子的名字,“是漆师傅想出来的主意吗?“ 棚户下,七七七喜气洋洋大声一语,终于打破了难耐的沉寂——“这等好主意自然是我们贺掌柜想出来的呀!” 额。 竹帘上编织了两株制作精良、栩栩如生的竹纹。 瞿老夫人气得心肌梗死:她当然知道这个蠢货想不出这种金点子!她是要这蠢货给贺显金下矮桩,问问之后怎么打算卖这纸的!这蠢货不去下矮桩,难道要她去吗! 待了良久,除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什么也没有。 瞿老夫人横了 锁儿注意到瞿老夫人的手法,不由得暗暗翻了个白眼:刚刚指她家贺掌柜时,可是用拐杖指过来的. 瞿老夫人话音刚落,便思索着摇头,自己否定自己,“不不不,不会是捞纸的手法,不可能这么精准.纸浆和纸药的比例也不可能,只会影响薄厚和软韧,怎会让纸中暗藏其他图案?” 显金在钟卷王的鼓励下,奋发图强,开动聪明的小脑袋,想了又想,到底应该从哪里拿到附加分。 在这场比试中,显金找准窍门后,其实有把握三十帘全过。 内务府不愧是专司拍马屁的,随随便便就把今年拍马屁的kpi完成了。 瞿老夫人瞬时大喜过望! 果不其然! 可这些话,显金也没法直白地对瞿老夫人说清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小老太太疯狂内耗. 人走四散,偌大的棚户里只有目光灼灼的瞿老夫人,和不明其意的陈猜,并一众评委和显金、七七七。 陈猜更惶恐了,身形一缩,当即嗫嚅认错,“娘,您瞪我,我也想不出这种新奇做法儿.显金聪明,显金想出来的,不也是咱们陈家的吗?” 然后呢? 怎么做呢? 显金脑子转得飞快,目光瞅见水槽旁放置一排的纸帘,若有所思地点头,呢喃自语,“竹帘可以编织成不同的纹路,纸浆是液体,风干后变成固体.就像烘焙面包,模具是什么样子,面包就是什么样子.” 陈猜“扑通”一声跪下,跪得很是利落,痛哭流涕地举天发誓,“以后儿子必定好好钻研!想出更好的主意做纸!母亲您别气了!” 被点到名的显金宠辱不惊,正满脑子都是面包:说起来,是真的好想吃面包了啊。 这一次,该怎么做,才能既将这东西传出去,又保守住陈家的既有优势? 陈家由赵德正率先将色宣做出,赚了大约月末的钱,整个宣城府便涌现出好几家做色宣的,颜色更多、价格更低、篇幅更大,陈家只有降价应对,一时间陈家的色宣就变成了宣城的色宣。 纸浆过帘,揉碎锤烂泡发后,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模具里的豆沙、机锥中的面团,外力意图将他塑造成什么样,他便尽心竭力地成长为什么样的纹路.在这之前,宣纸的纹路无外乎两种,竖形的帘纹和精心编织的罗纹。 乾隆老爷子龙颜大悦,非常愉快地赐名该纸为“寿星透光宣纸”。 小老头儿说,“要有光。”额,扯远了,小老头儿说,“要吉利、要有福气、要高端大气上档次”。 显金为啥知道? 瞿老夫人看了眼七七七,“倒也不用奉承着掌柜的,一便是一,二便是二,是你想的就是,这功劳很大,你们贺掌柜已奖无可奖,你却初出茅庐,很需要些主家的肯定。” 瞿老夫人的目光在显金身上打转,她开不了口.她开不了口向这个毛头丫头低头求助——她虽然不知道这丫头究竟能想出什么办法,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知道这丫头能行。 “起来!”瞿老夫人睁眼厉声道,顿了顿,缓和了许久,终于神色平和地看向显金,“既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下一步该如何做起来,你可有什么打算?” 瞿老夫人眼睛向下瞥,余光扫了眼二子陈猜。 瞿老夫人再投一眼。 内务府便将寿星公老头藏进纸里,乾隆老爷子一打开,顿时发现贡纸里竟然有个寿星公!对着光一看,这若隐若无的纹路竟然有几分像自己这张老脸——这就属于拍马屁拍到了点子上。 瞿老夫人恍然大悟,看向显金的目光不可思议却又暗含探究——宣纸至今,已有百年有余,宣纸的样玩起来,无非是净皮、特皮、生宣、熟宣、洒金、色宣.原料、水质、大小、形状、制作工艺、制作方式、制作手段,几乎都已被玩遍了,唯独,唯独没有人尝试运用纸帘的纹路改变宣纸的.图样。 显金和七七七相视一眼,默契地决定不答话,把舞台让给老板solo表演。 瞿老夫人闭了闭眼,她都快摸到左胸上被气出来的结节了。 瞿老夫人颔首,静待下文。 瞿老夫人干了一辈子宣纸生意,她清晰地知道,这个尝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有太多的事可做! 她已经六十二岁了! 宣纸历经百年,已做无可做,前辈们只是生得早,不是脑子不好,你能想到的,几乎都已落地见效——可能是因为白天被胖拽去拜了土地庙,显金看着庙里的土地公,突然想起了故宫博物馆的寿星公,继而一拍脑门,想起那张清乾隆寿星透光宣纸! 七七七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笑容将谄媚与真挚有机结合起来,“自然是这个道理,一便是一,二便是二,黑不成白,白也变不了黑,是贺掌柜的主意,旁人说再多也没用。” 显金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有的。“ 她已经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甲子了!陈家的生意虽称不上很差,却从未登顶过,如果有机会运作成宣城府头名,便是对二郎的科举路也大有裨益啊! 可.具体该怎么做. 瞿老夫人将目光移向显金——十余年前,陈记也有过一次惊世骇俗的革新,赵德正为陈记带来了色宣,粉笺、橙笺、墨笺、玄笺.一时间风靡宣城府,甚至传到了南直隶,曾有言“一张桃红粉腮笺,一面红墙一锭金”,红火到如此地步,却很少有人知道色宣是陈家做出来的。 陈猜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有些惶恐地四下看了看,不是很理解他老娘究竟是要叫他偷鸡,还是叫他摸狗。 瞿老夫人口中呢喃,眼神四下找寻,突然看到了显金和七七七放在水槽旁的那只竹帘,杵着拐杖大跨步一把拿起。 确实也不是显金想出来的。 瞿老夫人特意等人走得更远些,才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掌,并不拿手指指向刻竹宣纸,而是异常恭敬地掌心朝上、五指并拢向介绍亲人一样,“这个纸里为何会有竹子?是如何做到的?竹帘?捞纸的手法?还是纸浆与纸药的比例?“ 显金眯了眯眼,僵直地看向尚老板。 你有?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丫头片子,小时候甚至连作坊都没去过,这点子若是这丫头想出来的,她用手掌心煎鱼吃! 是乾隆那审美非常浮夸的小老头儿。 果不其然! 陈家,白干了。 不可能是显金。 如果宣纸里能藏画儿. 显金血都热了!额头都烫了!屁股都坐不住了!——七七七连觉也没得睡了! 熬了三个大夜,始终不得门法,还是尚老板听说显金在准备大战,拎着两个大脸猪头肉来看,问了两句后,蹙着眉头道,“你们做纸的,我不熟,但是我们搞印刷的,要想有图样,咱拿模具摁上去不就得了?” 湿纸摁模具? 周二狗率先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宣纸两下定型,摁东西上去,纸浆会乱跑,烘出来用不了、用不了!” “如果摁上去不行,那在 因为此纸藏在后世的故宫博物馆中,当初显金去参观时,被此纸旁边展出的黄金累丝晚年如意金碧辉煌的农家乐审美晃瞎了双眼,顺便也记住了这位农家乐朋友的寿星公友邻。 尚老板感受到一丝压迫感——任谁被一根白豆芽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感观估计都不能很好。 但,你不能因为卷面只有一百分,所以你只考一百分啊。 你得张嘴说呀! 瞿老夫人来一趟绩溪作坊,回头回到家里一数,两个胸上,长了八个结节。 昨天活动结束,《一纸千金》在六万余部作品中杀出一条血路,拿到了文化部恭王府和阅文联合举办的 目前欠更三章,今天已还0.5章。 第194章 熟悉的伞 瞿老夫人再问,显金再缄默。 瞿老夫人逼急了问,显金转过头看窗棂外的天空,若不是实在不会此项技能,她甚至想吹两声口哨。 瞿老夫人气得后槽牙发痒:早在一开始这丫头在老宅祠堂里歪着脖子睨人时,她就该发现这丫头忤逆! 瞿老夫人没了招式,极度憋屈地丢下几句话,“.这东西既是你想出来的,那你便自己做吧,若要支钱,就拿着凭据寻你二叔,若要用人——” 瞿老夫人回想了那一圈白的肌肉,再看了眼显金身后,头发丝都透露着狡猾劲头的七七七,随即冷笑一声,“若需用人,也不用劳烦谁了,你自己为自己准备得很是完善。” 显金谦逊敛眉,“过奖过奖。” 过奖,过你个头啊! 并没有在赞扬你! 瞿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做事情既无需瞻前顾后,更不要优柔寡断,但也要凡事以陈家为先,不可逐小利而失大本,更不可坏名声而获私利,我们陈家不只是商贾,更有个要科举的学生,凡事多站在二郎的立场想想,钱要赚,但名声更要好。” 瞿老夫人很怕显金走奇招险招,为了赚钱不择手段,再着重强调,“最要紧的一点,不可与官府交恶!” 显金“嗯嗯啊啊哼哼唧唧”如唱摇篮曲。 瞿老夫人看到她这幅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余光瞥见畏畏缩缩跟在她身后的二子陈猜,更生气了。 “你!” 瞿老夫人点名。 陈猜低着头认命地向前一个跨步,算作答到。 “你领着显金好好做。” 瞿老夫人语气强硬,透露出一丝如若显金胆敢说不,她就算不要这夹画的纸,也要叫停这个项目的强势。 出乎她所料,显金未有一丝犹豫地点头,“原也需要二伯帮忙。” 陈猜表情惊恐:总有种双雄斗法,牺牲炮灰的即视感。 瞿老夫人松了口气,却深看了显金两眼,想撂几句狠话,却又极怕这狠话成真——面对显金,她没由来地多了几分投鼠忌器的惧惮。 当耗子脱离了猫的五指山,猫会怎么做?是一口把耗子咬死,还是玩味地拭目以待,这耗子到底能跑多远?自然是后者,若一口咬死了,又怎会有狩猎的乐趣? 瞿老夫人以这个理由十分阿q地说服了自己,再看显金低眉顺目、很是温驯的样子,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奇异感——到底谁是耗子?还是猫? 瞿老夫人暗自甩头,她一辈子吃过的盐比这丫头吃过的饭还多,就算天道轮回瞎了眼,她占着长辈的名头,怎么着也不可能是那只耗子! 瞿老夫人沉吟片刻后,终究脸色铁青地甩开袖子往出走。 深秋的宣城,雨雾蒙蒙,来时晴天,去时间雨,瞿老夫人一出绩溪作坊就被噼里啪啦的大雨珠子砸得个晕头转向。 “没眼力见的东西!”瞿老夫人抬头恶狠狠地骂了句天。 瞿二婶忙搀过老夫人,连声先给老天爷赔罪,紧跟着嗔怪道,“您被气昏头啦!这可不兴骂!呸呸呸!” 又苦口婆心地劝道,“您何必同她苦苦置气?您前头不是大力气查了她的账吗?比起六老爷、五老爷在家时,账本子更干净、账上的钱更多不是?她脚踏实地帮着陈家干,有什么不好.” 瞿老夫人重重地杵了一下拐杖,“她忤逆!老五老六再坏,见到我这个嫂嫂,何时吹眉瞪眼过?你且看她,为了老三同我讲条件、冷言冷语,何时有过好脸色?” 瞿二婶耸耸肩:老六老五见你恭敬,却暗地里掏陈家的底子;金姐儿虽未卑躬屈膝,账面上却干干净净这就很难评啊! 瞿老夫人拐杖杵地,站在廊间,看雨哗啦啦倾盆而下,等待小丫头折返取伞,叹了口气,“还有与芒儿那桩婚事。若能成,该有多好。偏偏二人如今一个南一个北,芒儿甚至因此匆匆定亲,躲到了外镇.这证明什么?” 瞿二婶点头:这题她会,证明芒儿和金姐儿不投缘! 谁知瞿老夫人给了她一个跳出五行之外的答案——“不就证明了这丫头与陈家无缘吗?!” 瞿二婶觉得瞿老夫人对显金的爱恨情仇来得非常天外飞仙。 一开始两个人隔得远,通过书信联络,最多半年见一次,倒还相得益彰,主欢客敬; 这显金一回宣城,几个招子一放下,连续拒绝老夫人好几次后,老夫人就很有些成见了,这次听说显金要比试捞纸,甚至特意将李三顺调开,只给她留了个周二狗凑人头. 今天两个人不对付抵达顶峰。 他们家老夫人这么十来年还真没受过这种闲气——谁敢在老夫人说话时候,脖子一扭看窗外的鸟儿啊! 瞿二婶怂怂劝道,“有缘无缘,也都在陈家了,小姑娘不懂事,自她娘死了,却如同开了关窍似的,带着陈家的生意攀芝麻杆,您说您,轻易与她计较什么?她不气,你倒把自己气得半.” 不能说半死。 老夫人年纪上来,贼在意死不死,活不活的。 瞿二婶立刻改口,“您倒把自己气得饭都吃不下,何必呢!” 瞿老夫人只觉憋屈。 这份憋屈,她无法宣之于口——如果不启用重用这丫头,她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困境! 她难道不知道陈猜不行? 她难道不知道瞿大冒不行? 她难道不知道灯宣作坊那几个老人资质有限,再混下去也只有这个水平? 她不把这些人顶上去,她还能做什么!? 一个是唯一能接替家业的儿子! 一个是娘家她素来喜爱的侄子! 还有跟着陈家打天下跟着二十几年的老人! 这些若动了改了,陈家也就不是陈家了! 瞿老夫人仰天长叹一声,似自言自语,“如今破局,只能靠二郎了。” 瞿二婶深以为然地点头,“是是是!待二郎择日高中,陈家便是不要这门生意,您也是门廊五根柱子的老封君!” 门脸五根柱子,意味着家里出了位封疆大吏,光耀门楣。 瞿二婶一边劝,一边眼神落在了门间抄手游廊后的那把天青色油纸伞上,伞柄刻着一株挺直蔓延的君子兰。 瞿二婶挠挠后脑勺,认真思考,感觉脑子都要长出来了。 好熟悉的图案啊. 今天第一更,稍晚还有两更。 第195章 凸字结构 伞的主人,如今就在绩溪作坊。 陈笺方下意识避开瞿老夫人的踪迹,从水槽棚户的后方绕出,一抬眸便看到七八个泾县的老伙计围在显金身侧,七嘴八舌地笑闹——钟大娘将显金的头发揉得跟个乱鸡窝似的,周二狗尖声怪叫,郑大郑二兄弟一左一右意图把显金举起来。 是的,字面意义上的举起来。 显金被举到一半,停在了半空。 郑二发出尖锐爆鸣,“下来!下来!掌柜的看着瘦,实则有肉,我抬不动了!” 紧跟着就被黑皮胖丫头锁儿一记爆锤,“你抬不动掌柜的,请找找自己的原因!跟掌柜的有屁关系!” 陈笺方轻手轻脚地靠在棚户外的砖墙上,嘴角不自觉地噙了一抹笑,眼神一动不动地钉在人群中心的那个姑娘脸上。 如远山青黛一般的双眉,狭长上挑的眼眸洋溢着真切澄澈的笑,肤容白皙细腻,下颌精巧,上唇薄薄的,下唇却溢满樱桃般醇厚的粉。 在真心待她的这群人中间,如同一支高挑的、劲直的、漂亮的君子兰。 他最喜欢的君子兰。 真美呀。 陈笺方将手中的提篮轻轻放下,静静地转身离开。 欢呼雀跃之后,周二狗眼睛贼尖,“棚户旁边有个提篮!” 酱肘子七七七小跑步前进,双手拎起,拿起来给显金看。 提篮里蒙了一层湿润的素细纱。 显金将细纱布轻轻掀开,里面一盆茕茕孑立、黄蕊白瓣的君子兰。 这盆,应该被人很好地照料着,每一片狭长卷曲的叶子都光洁得如同上蜡,三四朵兰在草叶中错综复杂地盛开,如林中雪、空中云。 七七七很激动地狠拍周二狗左腿,“啊啊啊——啊啊啊——谁送的!谁送的!谁送的!” 如同唱山歌,最后三个字,甚至破了音。 周二狗甚至隔山应和,“啊啊啊——啊啊啊——你怎么——又拍我——左腿——啊!” 唱腔凄厉,唱出了瘸子的绝望。 钟大娘在显金耳边笑出猪叫。 显金轻轻伸手摸了摸眼前那朵兰,指尖温润又似萦绕清香,轻转头同锁儿道,“你要提醒我每天浇水哦。” 锁儿笑眯眯应了个是。 显金赢了。 赵德正心服口服地将桑皮纸作坊里外钥匙、账本、库房清单、原料采买庄户名号、银号存单全都装在一个大大的木匣子里递给显金,“.说话算话,愿赌服输,你在此处必能好好壮大,我也老了,正好就此机会衣锦还乡,带着老妻过几年舒坦日子。” 显金将木匣子反推回去,风轻云淡道,“您还管着,我信您。” 赵管事,已是陈记难得的实帖人了。 任谁干了二十年,一夜之间,要受一个从天而降十七八岁少女的辖制,没谁不疯。 显金从怀里掏了张契书推到赵管事跟前,“您看看,和董管事、三顺师傅一模一样的契书——三道杠,每月休八日,灵活上工制,儿孙免费进官学,若考取秀才,举人师父每月上门教改文章,年终拿红利,人食五谷,若有小病小恙,医药诊疗费用店子出八成,您自己出两成。” 钟大娘站在显金身后,看着这份契书,很想流口水。 残存的尊严及时制止了她。 赵管事目瞪口呆地一目十行将契书看完:不是,咱就是说,老董和老李,他们平时就吃这么好吗? 显金继续掏出软毫笔,语声极为平和,“我接手桑皮纸作坊,您继续做管事,您和董管事一南一北坐镇,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显金再笑道,苦口婆心地安抚,“您潜心打理这店子这么多年,一腔心血尽数倾注——您放心,我纵有些小心思,也只会做一些小改动。” 赵管事愣愣地接过笔,“唰唰唰”签上自己名字,签完之后方问,“做哪些小改动呀?” 显金利落站起身,先将契书贴身收好,再道:“一则,咱们要把店子名称改掉;” “二则,店子的装潢,也要改掉;” “三则,咱们店子卖些什么品类的宣纸,也需做好调整。” 赵管事有点懵。 小.小.小改动? 这是小改动? 谁家的小改动连店子名字也要改啊!! 赵管事想说话,但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沾满墨的软毫笔都还在手里呢:拿.拿人手短,古人诚不欺我! 显金说干就干,当日下午便组织人手将桑皮纸作坊拿油布从头蒙了起来,绩溪作坊营造原班人马,当场进驻桑皮纸作坊敲打营造。 桑皮纸作坊连同赵管事一起的十一个伙计,尽数打包暂落绩溪作坊。 十八个新崽儿被钟大娘带着回泾县开展忆苦思甜教育:十八个崽儿里面多是恒记与白记出来的学徒,防人之心不可无,显金要以刻丝夹画宣纸一鸣惊人,自然就要把一切泄密的风险扼杀在摇篮中。 李三顺一本正经抽水烟,眯着眼看绩溪作坊棚户旁两列崭新的排屋和灶屋里架起的七八口大锅,深深感叹一句,“金姐儿,你老实告诉你李师傅,陈家这几间铺子哪间该做什么,你是不是一早就心里很有数?” 显金笑了笑,没答话。 一子落而满盘活。 生意先做的是货,再做的是人,最后做的是资源。 谁抢占的资源多,谁就赢。 陈记起业大几十年,先在泾县苟着赚小钱,瞿老夫人背水一战,把陈记带出泾县,带到宣城府开了分店、赚了银子,可这三间铺子属于各管各的,业务有重复也有互补,原料来源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三间铺子明明都姓陈,偏偏还单打独斗,形不成合力,在市场差的时期,其余两间全靠桑皮纸作坊供血才能活下去。 这种开店模式,就是瘸子模式。 腿长的那条走千万里路,腿短的那条腾空享福,非常不均衡,日子久了不就成当初的局面吗?——绩溪作坊拖后腿,灯宣作坊庸庸碌碌,桑皮纸作坊负重前行。 用“凸”字结构做生意,迟早要瘫。 三间铺子,明明可以把所有纸业一网打尽,所有用纸的阶层全部覆盖,以陈家一己之力实现宣城府的宣纸垄断,也并非美梦。 这些打算,显金自然不会同李三顺细说,就让老头儿好好抽两口水烟吧。 她只让李师傅带着周二狗、赵管事带着郑大在绩溪作坊加班加点地做刻丝夹画宣纸,两个班组占据四个水槽齐头并进。 第196章 罚罪召令 一不留神,一月飞纵而过。 陈记城东的两间作坊关门闭户了整整一个月,甚至一向收效甚佳的桑皮纸作坊都被一大匹油纸蒙得死死的,只听里面“霹雳乓啷”不知作甚。 一时间,宣城府谣言满天飞,有的说陈记有个败家玩意儿,在泾县无恶不作,连赌三天三夜,把家里产业都输光了,如今他老娘只能以资抵债。 陈敷:你还不如直接报我户籍号,谢谢。 有的说,陈家得到了一本造纸秘籍,如今正在闭关修炼,等到时间一到,便有亮瞎诸人双眼的绝世珍品闪亮登场,到时一脚踏平恒记,双拳打死白记,横扫诸峰,做宣城府最勇敢的店子。 这个故事前半段走的武侠风,后半段走的封神风,风格紊乱,显金表示不予置评。 还有的就很理论联系实际,说陈家预备卖掉祖产,一半拿给长房二郎君远上京师拜师,一半要给长房二郎君求娶京城四品官嫡女以图岳丈好好帮忙。 对于这个传言,瞿老夫人表示除了卖掉祖产那一部分不喜欢,其他的部分她极为满意,同时想深刻发问,“哪里来的四品京官嫡女?我再分他一些银子,麻烦他帮我好好介绍一个。” 整个十一月就在迷迷瞪瞪的传言中度过,期间显金意外接了个帖子,来源很霸道——从宣城府台熊府递出。 熊呦呦邀乔宝珠与显金进府赏梅。 接到这张帖子,瞿老夫人险些喜极而泣,抱住宝珠一顿“心肝、宝儿、乖乖”乱叫,心里头甚是清楚,陈家能拿到这张帖子,泰半是沾了乔宝珠的光。 瞿老夫人反手从私库里掏了一百两银子,拨给乔宝珠好好买点珠宝首饰,也特意叮嘱显金,“.穿得光鲜些!虽还在孝期,却也过了两年,纵然不能穿红着绿,好歹也穿一穿除了棕、灰、靛以外的色儿!” 故而,当显金穿了一身屎黄色出现在瞿老夫人眼前时,小老太太如同看到了森林深处的泥壤,有种喜气盈盈又散发芬芳的空旷感——简而言之,有点土。 小老太太欲言又止,“你娘,便从未教导过你穿衣打扮?” 不应该啊! 贺艾娘纤长细腰,一袭暗银裙将正房太太孙氏衬得跟难民似的! 显金低头疑惑地看了眼袖口,“我觉得,挺鲜亮的了。” 等会,从熊府回来,上坡摊渡草都不用换衣裳,直接撩起袖子上,和漫山遍野的干草融为一体,很节约时间。 瞿老夫人抿抿唇,看了眼更漏,只能着重检查乔宝珠,看了乔宝珠穿的淡绛色襦裙与头面耳间搭配得宜的粉宝赤金首饰,便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对嘛,这样一看就知道陈家绝没亏待乔家的姑娘,纵然恩师有罪,陈家也在竭力照拂恩师的幼女。 等等。 四品京官的嫡女? 如果二郎与乔家姑娘结亲. 瞿老夫人再看了眼乔宝珠,小姑娘白净敦实,可一双眼不见聪明劲儿,听说脑子不灵光,嘴舌也不善言。 若是她爹还在,那对陈家自然是门千磕万拜都求不来的好亲事,如今乔家倒台,这丫头养着倒能全个好名声,若真娶回家,倒是浪费了二郎那张脸。 “去吧。”瞿老夫人收回目光,眼神躲开那坨屎黄色,“显金照看点宝珠,宝珠玩得畅快些。” 一上骡车,宝珠小胖便靠在显金身侧,嘟嘟嘴,“姐姐也要玩得畅快!您都辛苦一个月了!宝珠大了,哪里还需要什么照看?” 显金揉揉的小脑袋,“她说话,你左耳进,右耳出,犯不着深究。” 嘟嘟囔囔地点头。 显金目光柔和地看着宝珠。 显金与宝珠到得极早,熊呦呦在门口接,一见显金,便面露喜色地轻轻踮脚,向显金招手,“这便是乔家妹妹吧?” 宝珠红着脸叫了声,“呦姐姐。” 熊呦呦双眼笑如弯月,递过一只装饰精美的锦囊,“久闻大名,我伯父与你爹爹是上下年,主考官同是吏部尚书许卯元,不算同科同年,但算同门,素日说起你爹爹,我伯父总要叫一声师弟。” 宝珠看了眼显金。 显金伸手将锦囊接过来,笑道,“什么同科同年同门,都不如给咱们来一壶甜茶合适。” 熊呦呦笑眯眯地连连颔首,语声温和平缓,“有有有,如何没有?”领着二人进院落,拿了四色攒盒给宝珠垫肚子,趁无人便与显金咬耳朵,“.先头听说陈家把几家店都蒙了,我伯父还特问了我,别是有什么事吧?” 显金手里捧着茶盅。 熊呦呦知道她不喜欢喝热茶,特意备下了拿橘皮、冰、山楂、干浆果煮成的凉茶招待。 “没别的事,关上门做纸呢。”显金笑道,低声问,“可有乔山长的消息?” 熊呦呦摇头,“没听伯父说。”隔了一会儿又道,“邀你来是我的主意,邀乔姑娘却是伯父亲点——我暗自琢磨,乔家那事多半快要分明了。” 这个显金猜到的。 若乔家的事仍然没有眉目,熊知府就算是心学的人,就算怜悯乔家天降横祸,也不可能主动给宝珠下帖子——在此之前的整整一年,宣城府台并未过问一句宝珠的近况。 “那你的婚事呢?”显金声音压得更低,“不是说,一般姑娘要嫁人了,才会请上相好的姑娘来家里喝茶聊天吗?今天这赏梅宴可是这功用?” 熊呦呦面容带笑,神态大方,“定了,上月定下的,还是崔家。” “熊知府不是放话,若崔大人为知县,才肯嫁女吗?”显金惊讶,倒没听每月一封家书的便宜老爹说起此事呀! 熊呦呦神容未变,笑着给显金添茶,“任免令也是上月下来的,崔大人得偿所愿,终究迈入七品官的序列。” 显金“噢”了一声。 熊呦呦又道,“说起此事,也颇为周折。今年仲春,伯父已然接到新任泾县县令的任命书,只待其人到位,可等来等去,人没等到,等来了任命撤销的文书,而后又重新来了崔大人的任免诏令。” “说来也巧,和崔大人的任命诏令一起下的,还有隔壁安阳府知府的流放罚罪诏令。” 还有一更,大家先睡。 第197章 轻易送人 熊呦呦的信息渠道,比很多在职在编的底层小官小吏都灵光。 并且,熊知府向来不吝于让唯一的侄女,与自己的两个儿子围坐一起听一听新政新策,或读一篇近期流传甚广的文章,不拘什么,议-政也好,乐府也好,诗词也好,都可——甚至前几月还读了萧敷艾荣所书的新文,这位横空出世的作者妙笔生,写风、写、写月,也写肉饼、写羊汤、写葱丝,是位笔调多变、笔触成熟的良者。 故而,熊呦呦同显金说起这些事时,神色自然,眉目淡定,并不以为有何不妥:就跟其他闺中女子与手帕交聊胭脂、聊衣裳、聊眼中钉的瞎话,一样嘛! 显金埋头听,听完愣了愣,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安阳府知府突然被问罪? 安阳府知府确实罪行罄竹难书,先头那伙山匪,不就是他圈养出来的吗? 难道有人告了御状!? 此人可真是明察秋毫、善解民情、善体民意的包青天啊! 若不是官场上的事离得太远,显金甚至想敬这位包大人一杯凉茶! “可说明罚罪其责?”显金低声问。 熊呦呦摇头,“这诏令来得莫名其妙,没明说为何罚罪,只是罚得极重,徐知府及府中男丁流放三千里至闽南,家产尽数没入官库,知府衙门中的通判、学政都被撅了官,唯有一点,家里的女眷和幼童倒是皆逃过一劫,只是收名籍回老家。” 显金挠挠头,又听熊呦呦道,“不过听说,京师里也突然换了一大批人,应天府尹首当其冲被贬到了凤阳做县令。” 心、理两派,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如今呈现出的是心学反扑、理学败退的现状。 这样想来,乔师得见天日,也快了。 显金想起那夜窗台下的纸笺,张口想问,却被陆陆续续、三三两两进来的红莺翠柳打断。 熊呦呦抱歉地同显金笑了笑。 显金不在意地摆摆手,“你是主家,自要招呼妥帖。” 没一会儿,整个间便围坐着十来个衣着光鲜、打扮齐整的小姑娘,有的留着头,有的及了笄,大多都在十四五岁的区间。 有一两个认识宝珠便凑过来同说话,显金看了看两个小姑娘目光澄澈善意,便帮宝珠理了理衣角,鼓励似的轻声道,“去吧,与旧识聊一聊、开开心。” 宝珠一走,显金彻底变成了一个人。 说实在话,对这种场合,显金非常陌生。 前世缠绵病榻,人多的地方,她不能去,也不愿意去,万一突发状况,岂不是给主人家惹麻烦? 今生一过来就开始招财,陈家也没这么多姑娘和她磨练感情,在泾县倒还有一左一右两姐妹称得上手帕交,可着实手帕也没怎么手帕,交也没怎么交。 如今来了宣城,熊呦呦算一个,但也不算寻常手帕交吧?这年头,哪个小姑娘一见面就开始聊谁谁谁贬谪、谁谁谁升官的? 店子里的钟大娘、锁儿,脑回路也奇特,一个卷上天,一个爱看书,基本上没有凑一块说人闲话的时候。 至于宝珠,显金是当女儿养的。 综上所述,显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正常、自然地与小姑娘开启话题。 为了缓解尴尬,显金端着茶,认真地、仔细地赏梅。 秉承着离近点赏得更全面、更具体的原则,显金一张大脸快要凑到人家梅蕊上。 “赏梅,是赏气、赏形、赏味、赏色。” 身旁出现一腔水灵灵却略显骄矜的声音。 显金抬头,见一个模样标致、嘴儿翘翘的姑娘穿着件崭新的烫金彩缎褙子并六幅折裙斜眼立于身后,其后还跟着两个样貌不如她、打扮也不如她的姑娘,活脱脱一个霸凌小团体啊。 “你这样凑近了看,呼出来的浊气都把雪中仙子污掉了。”烫金彩缎褙子斜着眼睛上下打量显金一番,“原以为你是姐姐府上的丫头,可一想,知府衙门府上丫头也不穿这黄得发灰的色儿啊你谁呀,报上名来!” 显金挠挠头,把凉茶仰头喝完,突然如同看见什么似的,面上一喜,踮着脚热情招呼,“您来了?您快过来!” 烫金彩缎褙子条件反射转身去看。 身后空无一人啊! 烫金彩缎褙子蹙着眉转头回来,却早已不见显金踪影。 “人呢?”彩缎褙子气得眼睛都正了,目瞪口呆,“这人怎么这样啊!” 严肃点!宅斗呢!哪有说不过就跑的呀! 这什么人啊! 难道不应该跟她打两三个回合的嘴仗之后,发觉她是个色厉内荏、只知惹事却笨口拙舌的蠢姑娘吗!? 跑了的显金另寻了个角落吃茶,搭了个眼睛看全场,心中思忖,这恐怕是满宣城府有名有号的姑娘都来了吧?二十来位姑娘,带来了二十来种香味,天南海北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显金如同一只进了地铁站的导盲犬——不知拿这鼻子怎么办。 待人数到尽,一众人在熊呦呦的指引下,向外堂去。 穿过回字形的抄手游廊,四岸含苞欲放的梅如缓缓拉开画卷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宴席便也设在此处,两人一案,开阔的游廊被厚厚的油纸布罩住,隔绝初冬凛冽的风,每只案前都点了不烧烟雾的银丝炭,菜汤陆续上桌,香味伴着热腾腾的炭火冲鼻而来。 总的来说,这是一场,显金没有参加过的,高规格宴会。 嗯,也可以理解为古代单身派对? 姑娘们喝果子酒,酒过三巡,开始送礼。 多是金银珠宝,珊瑚头面。 烫金彩缎褙子看了眼左下方埋头干饭的显金,撇撇嘴:刚她打听清楚了,这就是城中卖纸陈家的姑娘,不对,拖油瓶姑娘,小娘生的小娘养的,也不知靠什么掌事,甚至搭上了青城山院的乔家,今天这才有了一席之地。 最讨厌小娘了。 更何况,还是个拖油瓶。 更何况,这拖油瓶刚刚还玩弄她! 烫金彩缎褙子摸了个大家都静悄悄没说话的空挡,大声cue显金,“听说陈家换了位掌柜的?是个小姑娘,今儿个也来了?” 显金嘴里还嚼着青菜,茫然抬头。 “她送啥呀?”烫金彩缎褙子捂着嘴笑,“莫不是送了她那二嫁给人当小娘的娘亲,如何魅惑郎君的心得?” 显金放下筷子,皱起眉头。 熊呦呦脸上的笑顿了顿,“宝眷,你休要——” “别胡说八道!” 显金眉头紧蹙,“此等宝典,怎可轻易送人!?” 第198章 入场木签 熊呦呦一口甜腻腻的桂酒酿卡在喉咙。 什么.什么宝典?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名唤宝眷的烫金彩缎褙子目瞪狗呆,随后狗狗祟祟地转向熊呦呦求救。 是,是宅斗的招数更新了吗? 她怎么有点接不住? 正值熊呦呦思考如何解围之际,显金率先朝烫金彩缎褙子·宝眷一声憨笑,“那宝典下回再给妹妹吧,连同功法一起给,今儿确实没带,妹妹甭着急,心急吃不了热男人。” 一众姐姐妹妹捂嘴笑开。 宝眷一张脸瞬时通红,“不,我没,我不,我不要男人!” “不要男人?”显金惊讶,转头问熊呦呦,“这位妹妹,莫非出家了?我记得咱们这万国寺不收尼姑呀!还是说自梳了?” 显金主打一个浮夸的演技,五官乱飞,一个大惊讶,“难道说这位妹妹很有想法,还想搞断袖?” 宝眷快哭了。 什么出家呀! 什么断袖啊! 她家正在给她谈一门婆家甚是有钱的婚事了! 这节骨眼可别因为她这张臭嘴给黄了! 宝眷哭唧唧地看向表姐,“大姐姐——” 熊呦呦迎着小表妹无助又求救的眼神,笑道,“你叫大姐姐也没用,你贺姐姐正问你话呢。” 晾了自讨苦吃的丫头一句,熊呦呦到底还是开口圆了场,“上个月见姨妈,倒也没听说要出家的消息?” 笑着认真问宝眷,“还是说,就这一个来月,就觉醒了佛性?” 其他小姐姐笑得更快乐了。 快乐是他们的,宝眷什么也没有,宝眷哭得更厉害了。 显金乐呵呵地接过熊呦呦递过来的梯子,笑着开口,“宝眷妹妹要的好东西,咱是没有的。今天陈家承蒙呦呦姐姐青眼,得与诸位姐姐妹妹相见,倒也带了佳品来。” 显金顿了顿,给大家一个反应的时间,“若诸位姐姐妹妹不嫌弃,呦呦姐姐也准允我打开,我倒是不介意请各位姐姐妹检阅指正。” 熊呦呦做了个请。 显金从锁儿手中接过一支小臂长的青绸锦绣木匣,轻巧开了铜锁,从里面拿出一小卷淡粉色缎子装裱得当的卷轴。 “可是诗词书画?” “看上去像!” “这位贺掌柜,好似得过乔山长许久的指点,难不成在书画上的造诣不俗?” “没听说啊,许是借呦呦姐的由头,陈家买来的名家书画以图讨熊大人欢心吧?” “啧啧啧,这些商贾真是有点那个。” 众说纷纭,最后的落脚点,永远是商贾低贱。 能不能有点创意。 锁儿抿抿唇,在心里打了个无聊的呵欠。 显金站起身,手里郑重地拿起那支卷轴,当着众人的面,对着阳光缓缓打开。 是空白的。 没什么书画! 更不是甚名家的字画! 就是一张纸! 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白纸! “嘁——” “啧啧啧,这些商贾真是有点那个诶!” “空手套白狼!” 宝眷泪眼朦胧地脊背一挺,直想说点什么,挣回颜面。 宝眷刚想张嘴,却感受到上首表姐犀利又直白的目光警告,随即嘟嘟嘴,肩头一耸——这个贱,还是让别人来犯吧. 坐在显金对面的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指着显金手里的卷轴,“不过一张净皮纸,装裱得很是不错,却远远称不上佳品,贺掌柜未免说话太满了。” 熊呦呦笑道,“难得听恒五姑娘开口说话。” 噢,恒记的姑娘呀。 恒五娘站起身,朝众人福了福,“家父常言谨言慎行,言得有终,五娘见识短浅,素来只有听诸位姐姐教诲的,岂能轻易开口惹笑。” 恒五娘笑着手掌指了指显金手里的卷轴,“只是做纸、认纸、识纸乃家学,如今听贺掌柜哄瞒诸位姐姐,五娘便坐不住了。” 显金看了眼恒五娘,小姑娘身形纤弱玲珑——说白了就是矮,面容肤色均匀气度温润——说白了就是相貌一般。 嗯,话术呢,很标准的绵里藏针宅斗文。 看来恒家后院也不是什么太平胜地。 显金点点头,跨步出列,站在一左一右两案之间,迎着初冬的暖阳,将纸张正面对准阳光。 显金下颌一抬,问宝眷,“您看到了什么?” 宝眷:? 她都不犯贱了。 怎么还有她的戏份? 宝眷求助似的看向熊呦呦。 熊呦呦眨了眨眼,给了个准允的态度。 宝眷站起身,眯着眼看,看了片刻方转头一副很是吃惊的表情。 “什么呀!” “看到什么!快说呀!” 诸位的好奇心被成功勾起。 宝眷瞪大双眼,大声道,“梅!我看到了梅!” 恒五娘嘴角微微勾起,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熟宣过蜡,金箔划水,用极细的软毫在过蜡的纸面勾勒梅样式——薛涛粉笺延展至后唐,已可以做到此工艺。” 意思是,平平无奇,不过东施效颦。 宝眷忙摇头,“不不不!不是纸张表面!是纸张里面!里面藏着许多梅!有的盛开了!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甚至能看见蕊!” 恒五娘眯了眯眼,亦跨步出列,向显金理直气壮道,“贺掌柜,能否借我一观?” 观你妈的观。 观完了,好抄是吧? 显金如若未闻,低头将卷轴一点一点细心卷起,隔了半晌方抬头回绝,“此纸,是陈家为呦呦姐姐今日的赏梅宴特意制的,恒记也是做纸的,您的上品宣纸愿意给每个人都摸一摸吗?” 自是不愿意! 宣纸金贵,任谁都上手,纸张早就泛黄起毛边了! 恒五娘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显金。 显金将卷轴重新放回精制匣子里,呈到熊呦呦身前,转身朝众人笑着朗声道,“今日的梅笺不方便给诸位细看,但明日午时后,城东浮白纸坊届时将旧店新开,到时不仅有梅笺,还有许多刻丝夹画纸笺在‘浮白’纸坊展出!” 浮白! 好漂亮的名字! 熊呦呦笑道,“桑皮纸作坊改名为‘浮白’了吗?” 显金笑着点头,“青檀一木三万点,秀水千遍一浮白,我觉与宣纸甚为得宜。” 熊呦呦笑着点头,“那我明日也来捧场。” 显金笑着双手呈上一块薄如蝉翼的木签。 熊呦呦低头一看,上面印了一方小巧可爱的卷轴和一个“陈”字,便笑道,“这是?” 显金笑:“这是入场木签,没有此木签者,不得入内。”转头看向诸人,“‘浮白’与其他纸坊不同,是邀请制,不招待身份来历不明不清之人,希大家理解。” 身份来历不明不清,不就是下等人嘛! 她们可不是下等人! 她们是整个宣城府最有身家地位的闺阁姑娘了! 诸位姑娘顿时来了兴致,如坐针毡地等待着一声令下,即刻找到显金讨要“入场木签”。 第199章 草木香气 所有的宴,吃喝到最后,都是互吹牛逼。 以姑娘为主的宴,到最后也吹牛逼,只是吹牛逼的手法稍微含蓄一点——通过诗词歌赋抒发一下:每天无所事事的生活多空虚,就算买再多的胭脂,睡再多的午觉,听再多的曲子,也无济于事。 整个一凡尔赛。 就.很难评。 不能喝酒的显金听得一度大翻白眼,深恨自己文化水平为何如此之高,连这些酸词烂腐都听得懂。 大家喝得差不多了,就借着熊呦呦的名头要帖子了——“呦呦姐姐,你明日去看浮白,可有陪客?妹妹明日无事,尽可以陪您尽兴。” 说完之后,两只二筒目光炯炯地瞅着显金。 显金非常识时务地双手呈上一张入场木签。 聚会结束,显金送出将近二十张木签,几乎在场的小姐姐人手一张,唯有那位恒记的五娘遗世而独立,众人皆醉她独醒。 显金手里握着今日带来的最后一支入场木签,温和又大气地朝她颔首致意。 客人三两散去,显金和熊呦呦打了个招呼后,带着打着呵欠的小宝珠出熊府,预备慢慢悠悠走回去权当消食。 刚拐过墙角,便被一腔倨傲自持的声音拦住。 “贺掌柜。” 显金循声看去,一个袖珍的身影从墙角的暗黑处走出。 显金笑了笑,“恒五姑娘。” “您可以唤我作阿溪。”恒五娘笑了笑,小方圆脸此时此刻倒显得很和气,“宣纸靠水,便给我取名恒溪。” 显金点点头,“莫不是你还有位妹妹叫恒猕猴桃?” 捣纸浆要放纸药,纸药就是猕猴桃藤的汁液。 恒五娘愣了愣,“这倒没有,我唯有一个弟弟,名唤恒竹。” 噢,捞纸竹帘,还不如叫猕猴桃呢,猕猴桃藤汁液可比竹子,在做纸中扮演的角色重要多了。 显金发散地想,一边想,一边步履轻松地朝前走。 恒五娘在原地站定了一会,预备给自己营造氛围感,低了低头,刚仪态十足地抬头,便见显金已经双手背在后背,走出老远。 恒五娘:??为啥不等她? 恒五娘深吸一口气,终究埋头追上。 “贺掌柜,明日‘浮白’开张,是否欢迎恒记也进店参观学习一二?” 恒五娘声音很稳,如刚才那般,口吻成竹在胸,“做生意切莫同行相轻,大家都是宣城府里响当当的纸行,便是放到整个南直隶也是首屈一指的纸业,若不互相搭台,便是互相拆台” 显金云淡风轻地点头,“您这句同行切勿相轻,我十分赞同。” 恒五娘笑了笑,刚想继续说,却被显金截了话—— “请问,五姑娘刚刚在聚会上,为何不找我要入场木签?” 显金随意笑着,仍旧慢条斯理地如闲暇散游般朝前走。 恒五娘愣在原地。 显金继续走远。 恒五娘被晚风吹醒,回过神来,赶忙追了上去,“聚会上人多口杂,且众姐妹都在要入场木签,我便想等您得了闲,我单独找您聊聊.” 显金停下步子。 恒五娘险些撞到显金后背。 “不。” 显金很淡然地摇头,“是五姑娘觉得当着众人主动找上陈记跌份儿,这才躲到现在,藏在墙角背后,趁四下无人找上了我——您既然觉得丢面子,我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您傲气,陈记也不是卑微到骨头里的。同行切莫相轻,这句话,回送您也合适。” 显金说得很直白。 恒五娘脸上顿时青一块白一块,张口想要解释,但确实不知从何说起。 显金突然又开口问道,“五姑娘,还没接手家里的生意吧?” 否则怎么会单纯到事情没干成,还把人给得罪了? 恒五娘抬眸迅速瞥了眼显金,低头轻声道,“家里长辈正盛年,我便只帮忙算算账、清清货,不算接手。” 隔了一会儿,声音变低,似是私语,“家族更新迭代,幼弟要接手生意,总要有人做阵前卒。” 阵前卒? 丢了她,来给弟弟铺路的吗? “听起来五姑娘也是读过书,并非脑子空空的娇小姐。”显金轻声道。 恒五娘轻轻点头,“我恒家虽是商贾,却也给姑娘们读书的机会,我跟着老师读过四书五经” 显金彻底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双手抱胸,目光沉静地看了恒五娘一会儿,抬起下颌,语气是设问句,但语气却很笃定,“你想掌家?” 恒五娘一惊,条件反射般拒绝,“不不!我一个姑娘怎么掌得了家?” 并没有回答想或不想。 显金了然地点点头,突然转了话头,“今日,白记怎么没来?可是没有适龄的姑娘?” 既然陈家来了、恒记来了,那么作为宣城府做纸三巨头之一的白记,为什么没有出现? 恒五娘笑了笑,“恒记的姑娘尚且能够跟着兄弟读书,白记的姑娘却绣得一手好绣技,在南直隶达官贵人的府邸多为续弦,或贵妾。在闺中的姑娘,也闺训甚严,轻易不会露面。” 陈家,因为瞿老夫人当家,尚且能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娘和媳妇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恒家,对女儿相对宽松,可以读书,但不能染指家产; 而白家,却对女儿严防死守,甚至将族中的女子当做资源扔出去,当续弦或当妾,以换取官场的支持。 显金轻轻叹了一口气。 初冬晚风微凉。 显金穿得厚,一身屎黄色的袄子把肩膀和腰罩得密不透风,粗壮得像一棵不怎么在意形象的屎黄行道树。 恒五娘却是精心装扮过,虽也是袄子却薄得惊人,力图全面展示婉转曼妙的身姿。 冷风吹来,恒五娘指尖发紫。 显金低头将屎黄色斗篷取下,平和地围在恒五娘项间。 “天再冷,自己也得穿暖和。” 显金轻声道,说罢,便双手将袖中最后一支木片签子递过去,“你来,可以;恒记其他人来,不行。” 小巷内,灯火昏黄,徽州独有的灰檐翘角,犹如一卷复杂沉静的山景。 恒五娘微微愣住,目光复杂地钉在那支木片签子上。 晚风吹过,酒宴上带出的果酒气味历经发酵,吹到二人的鼻尖。 恒五娘发觉自己天旋地转。 显金将薄木签子往前伸了伸,“要,还是不要?” 恒五娘试探着接过。 显金未作过多停留,带上胖,转身就走。 恒五娘愣在原地,吸了吸鼻头。 这斗篷颜色有点不好的寓意,却有股厚重的、温暖的草木香味。 本文 晚上还有更新。 第200章 联名IP 显金往回走,锁儿一声嘟囔,“同行生嫉妒,您何必给她?” 正吃着白玉米,嘴里攮得满实满载的,口齿不清道,“独木难成林,宣纸不是宣城府的宣纸,也不是南直隶的宣纸,是大家的宣纸,是大魏的宣纸。” 锁儿没太懂,蹙眉“嗯?”。 把白玉米吞下,换了种喜闻乐见的说法,“也就是说,整个大魏的钱,咱都能赚。” 显金停下步子,又惊又喜地一把抱住头,恶狠狠地亲了两口,“谁教你这些的!” 虽然被显金猛亲让人很快乐,但艰难地把白玉米从显金的熊抱里拯救出来,顺便挣扎着把头从缝隙里挤出来,狠狠吸了口久违的空气,才弱弱道,“这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我的个乖乖! 显金热泪盈眶。 为娘没白疼你! 说到钱的事儿,就变机灵了呢! 翌日,风从东北而来,被敬亭山的山峰一挡,就势变成了两股微弱却夹带了高山寒气的冬风。 午时一过,宣城城东,原桑皮纸作坊门前“劈里啪啦”响起了九九八十一响鞭炮的声音,红纸被炸翻腾空,锁儿和张妈妈一左一右满面喜气地拎着个提篮给看热闹的小孩子发果,一时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 瞿老夫人喜气洋洋地穿了一身绛色缎面粗呢长袄,一件同色但颜色稍暗一些的万福纹褶裙,再搭一件亮一点的绛红色亮绸褙子,整个看上去就是瞿老夫人做梦都想成为的官家太太。 身边的丫头、街坊都说着吉利话:“你们家是天降了个财神爷呀!老三本事不大,他这闺女倒很能折腾!听说今儿熊大人都要来呀?” 瞿老夫人乐呵呵地一张脸笑得像朵菊,“熊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搭理咱们这点小生意?他老人家的独一份侄女儿来,说是往后要嫁回泾县,在宣城府过一日少一日的。” 城东口的街坊四邻“哇”一声,“您连熊知府的侄女要嫁到何处都知晓?!“ 瞿老夫人笑得眼睛瞧不见了,“怎么不知道?嫁的泾县县令崔大人,两边庚帖都过了,崔大人也颇为照拂我们陈家,去年年底,我们家二郎还和崔大人一起写文章来着。” 街坊啧啧称奇,无不羡艳,“嘿!你们陈家有个贺掌柜,再出个陈二郎,当真是逃都逃不掉的福气呀。” 瞿老夫人眼神移到背手站在台阶下的显金身上:在四方围堵的奉承声中,这是这么几个月,她看这丫头最顺眼的一天。 更漏匀速下落,显金关注着时辰,吉时一到,显金将蒙着牌匾的红布一角恭顺地递到瞿老夫人手上。 瞿老夫人满意地向显金点点头,再使劲一扯! “浮白”二字终于露出真容! 字体端正挺拔,笔锋圆润藏拙。 陈笺方也站在台阶之下,微微偏头,目光里便闯进小姑娘仰着头的下颌、挺翘的鼻头和闪闪发光的眼眸。 她正自豪地、专注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字。 陈笺方手心发汗,低下头,轻声道,“.最后怎么还是选定这幅?” 这幅太过板正,未见锋芒与棱角,他其实是不满意的。 他练“浮白”二字的行草,练了一月有余,终是写出了符合他心意的、与他本质截然不同的、带有几分张扬的字体。 可惜,显金好像没有选择那一幅。 显金抿唇笑了笑,“出入这间店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读书人,或喜好风雅的商贾,或家有恒产的闺阁女子——用规矩大气一些的字,更讨他们喜欢。” 陈笺方思索片刻后,笑一笑,“你说得有道理。”再看牌匾上,除了“浮白”二字,还刻有一方小小的印章,印章里又一卷玲珑可爱的书卷图样和“陈”字的变形体,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间店里许多地方都有这个印章图样。 陈笺方低声问,“这个印章.可是你刻的?” 显金微微发愣,“我不知道呀,老师没教过。” 好吧,去玩吧 陈笺方不自觉地展颜笑开,只觉显金突如其来的发懵眼神很有趣。 显金解释道,“.了三十一两银子,请城西的孙秀才篆刻的,算是陈家的标识。” 二人在台阶下相隔不远,距离却不能称之为亲近。 瞿老夫人身后的瞿二婶,却无端端地从这二人一来一往的交谈中,看出了些许的微妙。 瞿二婶警惕地瞥了眼瞿老夫人。 还好。 这小老太太还沉浸在旁人虚伪的奉承里无法自拔。 瞿二婶揉揉眼睛,再将目光投射下去,却又觉这两人一左一右站得很开,哪里还有半分旖旎? 大概是昨晚看谈情说爱的话本子看太晚,导致看谁都在谈恋爱吧——眼下乌青的瞿二婶这样想:再者说了,谁敢在小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勾引二郎君呀?是嫌自己的一身皮粘得太牢靠?还是嫌自己命硬得上不了阎罗王的生死簿呀? 瞿二婶摇摇头:今晚上就找点相公大刀向堂客砍去的话本来看,得回归现实。 瞿老夫人将红布扯开的同时,“浮白”的大门从内部缓缓推开,几十支半人高的蜡烛鳞次栉比地燃烧着,跳动的火焰被一摞又一摞色彩斑斓的秋紧紧围住,大堂被打通,三间堂屋合作一间,宽敞又径深。 二十个排列有序的玻璃匣子矗立在打磨精致的青石墩子上。 每一只玻璃匣子都有一块砖那么长、那么宽,玻璃匣子外摆放了两行两列的蜡烛,在熠熠生辉光亮的照耀下,玻璃匣子里摆放的纸张,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璀璨的金光。 每一张纸的侧面都印有陈记小巧可爱卷轴符号的标识。 诸人在门口核对过薄木签子后,陆续入场。 宣城府,有钱有势的人户,几乎都到了。 有一位身着长衫、读书人打扮的山羊胡子老人,凑近了看,惊讶地大声道,“纸中有画!是延绵不绝的山脉!这纸里藏着画啊!“ 显金的声音适时响起,“今日,为‘浮白’ “是昆仑!这山是昆仑!”老人明白过来,接着迅速走向另一个玻璃匣子,激动道,“这张纸里藏着鹿鱼,鹿鱼长二尺馀,有角,腹下有脚如人足,出自三国志!” 山海经,当世 显金笑了笑,“是的,是鹿鱼。” 老者很激动,巴在玻璃罩子前,似乎陡然想起什么,“怎么卖!这纸卖吗!?” 显金抿唇一笑,目光中暗藏狡黠,“卖呀,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要买卖的。” “索价几何?!“老者再问。 显金唇角勾得很客气,“明日午时,就在‘浮白’间堂有一场拍卖会,凭薄木签子入场,今日展出的二十张刻丝山海经宣纸将均数出售。” “拍卖会!?”老者不解。 显金亲切解惑,“拍卖会,同一展品,价高者得。“ 我感觉我快成为起点女频审核姐姐的重点关注对象了,关键是我都还没开始搞颜色啊. 第201章 白泽出世 拍卖会。 这属于一个新名词,在《说文解字》里都没看到过,大家伙都甚觉新奇,几乎手中拿到薄木签子的人,翌日都到了。 显金目光环扫,隔壁的学政大人亲自前来,同知与通判家的姑娘与长兄、幼弟偕同而来,熊呦呦带着那日的烫金彩缎褙子名唤宝眷的小姑娘,另有漕运码头上的盐商甄家、布商、茶商,百草堂的大夫、做营造的黄老板,这是近的,还有些远的,比如宣城近郊的乡绅、家有恒产的地主、或儿孙子侄在外做官的书香世家,也都聚齐了。 昨日那位看到昆仑山就眼冒金星的老夫子,便是最后那一个类别,自己不太行,考了个秀才就没继续考下去了,但生了个极为争气的儿子,一路考到进士,如今在翰林院编书,也算是宣城府的高干老爹。 显金扬起下颌,向人群中的某一点,微微颔首。 一张似熟非熟的胖方脸,从人群中冉冉升起,像一朵施了两倍肥的大号向日葵。 张·大号向日葵·文博手里拿着薄木签子,冲显金兴奋地摆手。 锁儿感叹,“.怎么胖成这样了啊!” 显金淡定:婚后幸福肥嘛,腰上的肥肉,也是他们两口子py的一环。 更漏的沙砾落尽,展厅背后的间堂四面凿窗,听锣声“咚咚”一响,四面窗齐刷刷地降下帷幕,十余盏画着精细工笔画的羊角灯缓缓升起,间堂左右两侧摆有梨木制成的太师椅,太师椅旁搁小矮杌,矮杌上摆放精巧漂亮的白瓷小碟与一整套钧窑白釉茶具,间堂前有三寸木台,没一会儿便有一面戴白羽、着青缎长衫的女子手拿金灿灿的小锤翩然登上小小木台。 台下六盏灯陡然亮起,将台上的女子衬得边缘自带荧光,如一块温润又温热的玉。 “钟管事有点不一样了。”周二狗挠头。 显金满意地点点头:舞台的灯光,让扯着嗓子骂二十来个青壮年小伙儿“废物点心““蠢屁蛋子”的卷王之王钟大娘都变得柔和温婉,这让她很难相信后世,舞台妆造之下爱豆的真实人设 显金面容平和,双手抱胸站于人后。 “今日展品,一百刀一拍,起拍价均为五百文,有意者请举牌,一次举牌加一百文!号数牌就在您的右手边,三次叫价落槌成交!” 钟大娘朗声介绍规则。 台下窃窃私语之声此起彼伏。 很低的价格。 甚至比竹纸还低。 五百文!? 一刀上品宣纸?! 不过是五十个肉饼的价格呀! 大家没玩过这个,兴奋得如同听见了法-拍房的初始价格,很有些跃跃欲试。 显金勾起唇角笑了起来:这就是拍卖的绝妙处之一——初始价格让你觉得你可以讨到便宜。 钟大娘黄金小锤一敲,最先展出的便是高干老爹心心念念的刻丝昆仑山。 “六百文!”高干老爹手握翰林院出身的宝贝儿子,无所畏惧! “七百文!” “八百文!” “九百文!” 价格在一呼一吸之间,瞬时哄抬到了一两一钱银子! 熊呦呦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冲显金轻轻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称赞还是服了大气了。 显金隔空遥遥拱手作揖:都是后世资本家想出来的招儿,她算是拾人牙慧,过奖过奖。 拍到后面,诸人表现各异,有的杀红了眼,频频举牌; 有的回过神来,惊觉出拍卖的真实用意,捂着牌子,一脸警惕地看着台上笑意盈盈如春风和煦的美小姐; 有的就很想要,且并不在乎银子——高干之爹十分顺利地以五两七钱的价格拿下刻丝昆仑山宣纸,兴高采烈地跟随陆八蛋进里屋签字付款,出来时,便有一个同样面罩白羽的小丫鬟紧跟其后,高干之爹心满意足地落座,小丫鬟围炉煮茶,福建白茶清香飘逸。 诸人看了看身侧空空荡荡的茶盏,陡然明白过来:要钱买东西,才能喝口茶啊! 这.这.这真是.什么奸商啊! 但转念一想,大家都是体面人,若独独我喝不到这口茶,岂不是太掉价了? 刻丝山海经系列宣纸,共计二十刀,图案纹均不相同,大约价格都平衡在了六、七两银子的区间。 显金在暗处微微颔首,和她估计的差不多。 刻丝系列,其实从本质而言,只是平平无奇的净皮纸,论做工与品质,其实比不上三两一刀的上品玉版,更比不上五两一刀的澄心堂纸。 唯一的卖点,是刻丝藏画。 显金人为赋予了这一系列更多的卖点:比如地位,比如竞拍的趣味,比如竞争的火药味。 这些东西,卖多少银子,都有道理可言。 显金站着看完了整场竞拍。 临到最后一样展品,钟大娘特意压低声音,将氛围营造得足足的,“.最后一件展品,乃压轴之宝!” 小锣“咚咚咚“,间堂光线明暗交替,绒与鲜在刻意制造的黑暗环境中难辨真假。 “白泽!” 钟大娘声音猛地提高:“刻丝白泽!白泽兽虎首朱发而有角,王者有德,方出世辅佐,乃为良臣之机相!陈记为制此刻丝白泽宣纸,特请归隐画师张归宗出山执笔,废卷三百方得此纸!竞拍价,五百文!” 白泽!良臣!王者有德方现身出世! 在一众举牌中,熊呦呦终于举牌,“.五两银子!” 堂间静默三瞬后,后排落座的一直未动的一中年男子朗笑举牌,“八两。” 熊呦呦并未回头看,反而将牌子收起,冲钟大娘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放弃。 “八两银子一次!“ “八两银子两次!” 钟大娘即将落槌之际。 ——“十两!” 显金转头,目光投向 这是宣城府龙川溪码头上的盐商甄三郎。 甄三郎眉头飞扬,得意洋洋地看向后排的那位外乡中年男子。 “二十两。”中年男子面白无须,神色淡然亲切,操着一口标准的官话,却一听就知道不是宣城府人。 甄三郎快被气死,跟他拼银子!也不看看他们家做的什么买卖! “三十两!”甄三郎豪气十足开口。 中年男子默了默。 钟大娘目光灼灼地投射到最后一排,明显等待中年男子出价。 中年男子却始终老神在在,并不再接话。 “三十两一次!” “三十两二次!” “三十两三次!” “咚!”槌落定局! 钟大娘朗声恭贺甄三郎,“恭喜甄小三爷!抱得一刀白泽!” 显金从暗处隐去,低头朝锁儿轻声交代:“.去打听打听那位中年男子是何许人也?现居何处?若打听到了,直接送一张刻丝鸟的纸过去。” 被喜悦冲破头的甄三郎在付完钱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天来逛一趟纸铺就给出去了五十两银子. 他把两个月的月例银子都给出去了. 这才月初啊!他后两月咋过啊!他没有存款呀! 更何况,他.他买这么多纸干啥啊! 他甚至,只会写三字经! 就算放在宣城府的纨绔二代圈子里,这种文化水平,也属于相当炸裂的存在。 甄三郎战战兢兢地回了家,原以为会吃自家老头一顿毒打。 谁知刚进正堂,那老头就抱着他头狠狠亲了四五口,兴奋地大声直嚷嚷,“果然是人傻福气大!人傻福气大!” 紧跟着便甩了一百两给他,顺手将他斥巨资拿下的刻丝白泽宣纸,吞下了。 第202章 理念契合 月黑风高夜,熊知府的大门“叩叩叩“被敲响。 被扰了清梦的门房老头没好气地探出头来。 甄三郎他爹亲自上门,裹着狐皮大氅,身后放着一大桶炖得软烂的羊汤。 甄三郎他爹裹紧狐皮大氅,跟熊知府的门房点头哈腰地谄笑,“初冬吃羊,一冬皆暖,这桶羊肉可不一般,长在岩上,吃的是山里的药草,皮糯肉嫩,熬了一下午,就撒了一丁点盐巴,简直鲜得要把舌头咬掉了——几位大人守夜辛苦,若不然将这桶羊汤分了暖暖身子?“ 甄三郎弓着腰,眼白抬了抬,目光有些疑惑。 门房将门缝拉宽一些,方便接纳羊汤。 羊汤让门房的脸色好了点。 甄爹赶紧笑嘻嘻地拱背弓腰,将身后用牛皮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通过拉宽的门缝塞了进去,“几位大人请一定要将此物转交给熊大人,他必定喜欢!” “是啥?”门房哑着嗓子问。 甄爹赶忙道,“今天熊大姑娘想买没买成的宣纸,被我那不争气的幺儿阴差阳错地搞到了。” 门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门缝拉得更大了。 甄爹精神一振,赶忙顺着牛皮纸往里塞了一只沉甸甸的香囊,“小的姓甄,名有前,龙川溪码头上走盐的小商贩,这香囊请诸位大人吃肉喝酒、吃酒喝肉!” 门房像个黑洞,两只手一伸,瞬间吞噬掉所有以门房为半径三米之内的礼物。 见门房收了东西,甄爹一步一个谄笑地躬身退出。 甄三郎看了眼紧闭的门房,嘟囔一声,“几个看门的,也配叫大人?” 甄爹蒲扇大的巴掌,瞬间扇飞逆子后脖颈项,“宰相门前七品官!这知府的门房,里头学问大着!谁能得个内院通报!谁送的东西能见天日!谁的东西敢收!谁的东西不敢收!谁来得勤快!谁又突然疏远!一门房,就说尽宣城府半个官场!你说他是不是大人!?” 甄三郎惨叫一声,捂住无助的后颈脖子,像只被揪住翅根的走地鸡,“万一他把咱送的东西吞了咋整?” 甄爹揪住走地鸡的脖子,一顿输出,“老子走南闯北供你多读书,你偏偏去骑猪!门房要的是顿顿饱,不是一顿撑!你先把门房喂饱,他还能偷吃?” 甄三郎抖抖肩,“咱们送的这玩意儿,能到熊大人跟前吗?“ 甄爹回望一眼闭得紧紧的五排钉大门,羊胡子一歪,笑笑道,“熊大姑娘向来低调内向,寻常不表喜好,她大庭广众之下出手,代表啥?不就代表了熊大人想要吗!?这道理我懂,难道门房不懂?门房还敢扣那玩意儿?” 顿了顿,钩住逆子的脖子,拽着儿子往出走,“咱们拿不拿得到东段河的航票,弟兄们后三年能不能喝酒吃肉,就看这一遭了!走!吃羊肉喝酒去!你这傻狗崽子还有点背时运气啊!” 十日后,龙川溪东段航票开号。 甄记盐号赫然上册。 甄爹欣喜若狂,抱住三子狗头,态度亲切,“被揍的后脖子还疼不?” 甄三郎:谢谢爹,身体的伤痕早已愈合,心灵的伤痕,不接受除了涨零钱外的任何补偿。 与此同时,“陈记”刻丝山海经夹画系列展出早已结束。 历经五日,每日拍出十至二十刀刻丝山海经夹画。 充作拍卖场的间堂蜡烛撤场,宫灯收回,真与绒,真凋谢,绒却被妥善收藏,以图下回再绚烂夺目。 “浮白”恢复日常营业。 “我要两刀九尾狐刻丝夹画宣纸。”来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趾高气昂的模样配得上裙摆间若隐若现的琉璃富贵样烫金襕边。 显金笑了笑,在柜台后,认真翻看了几页,态度真诚,“实在不好意思,没货了。” 小姑娘一愣,“那我要鹿鱼。“ 显金又翻了几页,“不好意思,也没有货。” 小姑娘蹙眉再道,“那就长四角的夫诸!” 显金翻都不翻了,直接道,“也无货。” 小姑娘眉目一横,终是将情绪彻底宣泄出来,“怎么什么都无货!?你是不想卖吧!开门做生意,你搞什么名堂!?我从隔壁淮安府坐了一天的马车过来,腰杆都快断了!我不管!你给我找出来!我要九尾狐!要鹿鱼!要夫诸!” 哪个小姑娘不想要这三个山海经神兽?这三个,可是显金筛了又筛,选了又选的爆款ip!又乖又萌,实力还贼强! 显金笑道,“不好意思,咱们‘浮白’开展,展品只做一刀,卖完即止,如若您实在想要,可以打听打听是哪几户拍到了这几刀宣纸,看看对方是否愿意割爱?” 只做一刀?! 一样只做一刀?! 小姑娘更想要了。 可找人买卖这事,倒也不太现实。 能拍到展品的人家大多非富即贵,怎么可能愿意随意卖出去啊就算加钱,估计也很困难! 小姑娘站在五斗柜前,低头踟蹰。 显金见状,笑眯眯地再道,“不过,我们还有些未展出的刻丝夹画宣纸——葱聋、土蝼、文鳐鱼这些图样也很乖巧,您看要不要带一刀走?” 葱聋、土蝼、文鳐鱼一个像羊、一个像蚂蚁、一个是条肥鱼,哪比得上九尾狐精巧? 小姑娘有些犹豫,想了想道,“这些,也只有一种图样,一刀?” 显金笑着点头,“是的,独一无二的宣纸,赠予独一无二的您。” 赠予? 人家不钱啊!? 充作门面的周二狗五官都要抽搐了。 掌柜的,是真厉害。光天化日,青天白日,瞎话是张口就来啊。 这钱,她赚,他一点不羡慕。 小姑娘却颇有些心动,低头想了想,“那给我来一刀文瑶鱼的吧。” 有时候吧,肥鱼看久了,也还算眉清目秀——至少比蚂蚁好吧? 显金点点头,翻开簿册,软毫笔舔墨,轻声问,“敢问您贵姓?家中排行?” “我姓石。”小姑娘探头去看,“家中行四。” 显金蹙眉翻看一番后,抿了抿唇,疑惑发问,“您未在‘浮白’买过宣纸?” 石四娘愣了愣摇摇头,不明所以道,“我,我家在淮安府啊“ 显金有些遗憾地将软毫笔放下,极为恭敬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刻丝山海经系列的宣纸珍贵稀少,我们只提供给在往日就与‘浮白’理念十分契合的客官购买。” 啥意思? 石四娘整个一大懵状态。 啥叫与“浮白”理念十分契合的客官? 她契合啊! 她有钱啊! 她哪里不契合了?! 愿世界没有饥饿营销,阿门。 昨天是谁在书评区说“配货”的? 请自觉至v信书友群领取红包。 第203章 很是认同 “契合?” 淮安府小姑娘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反问,“怎么来评判是否契合呀?” 是要做个表? 还是要算算分值? 还是来上一卦,看看风水? 这就很难评呀! 淮安府小姑娘的疑问,吸引了好几个企图甩银子买刻丝夹画宣纸的客人近距离围观。 如果说一双眼睛是一对探照灯,那显金如今就像参加新闻发布会的发言人。 周二狗头不动,目光动,像一只猥琐的稳定鸡头:他倒要看看,他们家掌柜的要怎样把赚钱和卖货提升到一边有文化、一边不要脸的高度。 聚光灯下,显金平稳地笑了笑,以一句大家意料之外的话开场,“宝剑赠英雄、红粉赠美人。刻丝夹画宣纸凝聚了数十位匠人夜以继日的心血,也是宣城府头一份的荣光,陈记不愿意随意对待用精血浇灌出的作品——而,契合,说到底不过是,您认同我,我认同您,您手上拿的薄木签子已证明了陈记对诸位的认同.” 显金笑得很标准,眼眸弯弯,露出八颗白净剔透的牙齿,手掌朝上,落在淮安府小姑娘面前,“但,正如这位远道而来的姑娘一般,很遗憾,我未曾看到诸位对陈记的认同。” 周二狗:??? 周二狗克制地移动目光,脸上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淡然,内心掀起八丈高的波涛——做生意做到这份儿上真瘠薄厉害啊! 哪家卖东西的敢对客人说“对不起,老子没看到你认同我的商品,所以老子不卖”? 还有哪家!有种就站出来! 世人皆道,商者低贱。 缘何低贱? 学商科时,显金认真地思考过为何商道在封建时期是下九流,甚至还围绕这个内容写了一篇论文,私以为原因有二:一则为商者并不直接创造利益,为商者更多的是二道贩子的中介功能,并未亲手制作实体产品,属于文人口中的“坐享其成”“不事生产”; 二则,也是掀起周二狗惊涛骇浪的主要原因——为商者多是乙方,乙方要从甲方赚取利润,必须态度要好,也就是众人所说的“卑躬屈膝”,腰弯久了,别人自然就爬到了你头上。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后世的资本,可以站着把钱赚了? 一则是众人慕强慕富心态的转变,二则嘛,自然就是要向普罗大众大大地营销、多多地营销咯! 显金脸上的笑很客气,言论却让淮安府小姑娘明显一愣。 “认同.没看到.没看到我对陈记的认同” 淮安府小姑娘变身复读机,陷入了显金的语言逻辑,“怎么证明我对陈记很认同呢?” 显金压低声音,语气平和轻缓,“您多用几刀陈记的纸、多逛一逛陈记的店,不就是认同了吗?” 淮安府小姑娘想了想,认为显金说得很有道理:怎么表达你喜欢一样东西?不就是用金钱朴素地表达吗? 淮安府小姑娘想通后,将头猛地抬起,很是赞同地点头,“我认同!我很认同!我现在就可以认同!” 显金笑了笑,转身从斗柜里双手捧出两刀净皮玉版,再转身找了几本做好的四季鸟手账册子,随即又蹲下身双手捧上一刀五粉梅洒金笺,笑了笑,“姑娘用玉版写字也好、画画也好,皆是上佳之品;手账册子是陈记的老牌子了,记账、记事十分便利;再有这刀梅洒金笺,配上簪小楷,远看就像画儿一样.” 认同这些就行了? 淮安府小姑娘试探性开口,“这些.多少银子呀?” 显金笑了笑,“不到十两。” 淮安府小姑娘又问,“那认同完这些,是不是就能拿到刻丝文鳐夹画宣纸啦?” 显金面上带了些惊愕,忙摆手,“您说的这两点可没有直接联系!” 显金顿了顿,“只是说,您若中意这几样货,我便让伙计给您包起来,再留您一个地址,但凡刻丝文鳐出了货,我立刻安排伙计为您送上门去。” 淮安府小姑娘一个振奋,大手一挥,“那给我包起来!” 豪迈完,又怂了一把,转头问显金:“掌柜的,咱们刻丝文鳐宣纸一刀索价几何呀?” 显金笑眯眯,“不到十两。” 这么点银子! 还以为跟那一刀卖出三十两天价的刻丝白泽有一拼呢! 这么点认同,她能再来五百份! 淮安府小姑娘一下子愈发振奋,“包起来!都给我包起来!” 小姑娘大气到了顶点,云袖高拂,目光灼灼,“我还能认同一下九尾狐?或者貔貅吗?” 显金:.您这么快接受这个游戏规则,放在后世,可是会倾家荡产的哦! “不能哦。” 显金笑得很温暖,吐出的字不像是拥有37度体温的人说的话,“展品拍卖不限买卖次数,但拍卖会后的宣纸售出,一般来说,一次只能认购一刀。” “浮白”的游戏规则,没几天就被众人摸透:大概是一比一的“认同”比例,也就是说十两一刀的宣纸,需要十两的配货才有可能买到。 为啥说有可能? 因为确实有人付出了配货的钱,最后没拿到预想中的货。 当然只是少数,十中有一罢了,打上“陈记”的门去问,便得到“下次出货一定提前告知您”的回复,便也只能善罢甘休——毕竟这也没签契书呀,谁告诉你买了一比一的配货就一定能拿到刻丝夹画的? 就属于运气比较欧嘛,也只能捏着鼻子自己认了。 显金这一套规则,有人乐此不疲,当然也有人拒绝当饥饿营销的奴隶。 对此,瞿老夫人很是不满,“.索性放开出货,竹帘子是现成的,高师傅带着小曹村,手艺也醇熟,一个晚上便能出一百刀纸,一刀纸的利润是八两银子,咱们敞开卖,岂非能狠狠大赚?你如此玩弄买家,不怕他们索性掉头走了?” 显金目光沉凝,语气淡定,“若走了,只能证明,不是‘浮白’的受众。” 当不了“浮白”的自来水和死忠粉。 显金顿了顿,唇角勾了勾,笑道,“若咱们不控制量,敞开了卖,您以为,一刀纸还能有八两银子的利润?” 明天,会朴素地加点更。 第204章 玩的人心合一) 瞿老夫人瞅着显金,再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那双放在榆木四方桌台面上的手。 手背沟壑纵深,皮肤像脱离枝干的树皮,深浅不一的褐色斑点昭示了这双手的主人,并不年轻了。 瞿老夫人眼皮低垂耷拉,将手从四方桌拖移拿下,“这既是你的主意,就按照你的想法做下去吧,你如今是陈记的大掌柜,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便随便一听。” 一顿后又道,“要让伙计多注意近日城中纸行的走向,你将那刻丝夹画宣纸盘得云山雾绕,外行人看上去团锦簇、精妙卓绝,实则懂行的一拿到纸,不消十日便能参透其中精髓——如今卖得高,更要保证以后卖得好。” 显金:. 一边“随口一说、随便一听”,一边又强调要干嘛干嘛干嘛. 让她无端想起前世暴发户老爹的口头禅,“不是我想说你b” 不是您想说,那您就别说。 同理可得,类似于“我说了你不要生气”——你知道我要生气,你还说出来干啥? 显金心里吐槽,脸上恭敬,坐在左下首,低头吃了口茶,抬头看了眼对门一同领训的长房遗孀段氏、二房伯母许氏还有三房名义上的娘孙氏,这三妯娌各有各的事忙—— 希望之星他亲娘段女士,面色鲜活了许多,虽也不爱说话,眉梢眼角却透露出与前几月截然不同的劲儿,简而言之,就是整个人活过来了; 二房陈猜老婆许女士,前些日子被原桑皮纸作坊,现“浮白”店子的账攻击得双眼无神,至今还没缓过神来; 孙女士就很灵性了,老婆婆在台上说,她在台下说,眉飞色舞地和身侧的丫头逼逼叨叨说小话,一看读书的时候要么坐讲台边,要么坐最后一排,反正不是啥课代表。 显金收回目光,再看了眼更漏,记住了这个时辰——往后初一十五来篦麻堂请安,切忌避开这个时候,她着实不想同这三位各有千秋的女士再次在篦麻堂偶遇。 随着瞿老夫人训话结束,显金低头一蹿,脚下如装了弹簧似的一下蹬到连廊。 “贺掌柜——”声音轻轻的,像拂落瓣的微风。 显金转过头,却见希望之星他娘段女士朝她走来。 仔细来看,段女士与希望之星相貌如出一辙,略微下搭的小鹿眼,笔直挺拔的鼻梁,长翘的睫毛只是较希望之星多了几分清冷之感。 显金声音不由得放缓,“大伯母,您有何事?” 段女士唇角勾笑,走近了些,与显金客气颔首示意,说话不见弯弯绕,“为刻丝夹画宣纸而来——听说贺掌柜本次推出的山海经十分受卖,下月将推出‘语’,我虽不才绝非大家,却也浸淫书画几十载,画鸟是我的长处,若你需要尽可来寻我,帮你打个底板倒也不是难事。” 显金惊喜,“是吗?未曾有听闻!” 她推山海经,可真是遭了老罪了! 除却那副白泽是请名家出山落笔,其余全都是她和钟大娘泡在书里,一副一副临摹出来的。万幸的是,竹帘编图案无需太过精细,就像临摹简笔画一样,总体要求是神大于形,她们两这才算是蒙混过关! 可下一个“语”系列,她预备推出四十九种语,每种做两至三刀。 也就是说,如果不找外援,她和钟大娘两个没什么艺术细胞的,要绝望地画出四十九种,画到最后,或许就画成了哥斯拉。 段氏抿唇笑起,“闺中好好学过,嫁人生子耽误了,如今又捡拾起来,方才完成张记绸缎当家太太的百鸟图,手上正无事,如今自家有需,我当然义不容辞。” 段氏目光亲和看向显金,似乎很欣赏这个人在哪儿就在哪儿搅起惊涛骇浪的小姑娘,“大部头的画幅,如今我里力有未逮,可若你只需小小一朵一朵的工笔,我或许能帮上忙。” 显金注意力被前一段话抓住了,“有人请您画画啊!您可真厉害呀!” “你的刻丝夹画宣纸也很是漂亮。”段氏抿唇笑着,与显金并肩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着工笔鸟的事儿,说工笔的笔触要细要稳,颜色要漂亮出挑,不能如水墨一般全靠洇染和意境,一边又大赞显金脑子灵光、想法清灵,是把做生意的好手 两个人向出走,很有些话很投机、八十句都不多的意思。 三太太孙氏站在门口,翻了个白眼,嘴角快撇到天上去,“.素日以为大嫂是只鹤,天上飞那种带着仙气的仙鹤,如今在新晋财神爷跟前,仙鹤变彩翎母鸡,开屏倒是开得很欢嘛。” 背后说人坏话,得一起说才来劲。 孙氏碰了碰身边的二太太许氏,“二嫂,你说是吧?” 许氏抬起头,刚从账册的打击里缓过来,憨憨笑,“母鸡也不开屏,开屏的是孔雀。” 孙氏:. 说孔雀,不就抬举那段氏了吗! 许氏想了想又认真道,“且还是公孔雀才会开屏求偶,母孔雀没那几根长毛。“ 孙氏:真的挺无助的,这个家好像只有她认认真真宅斗,其他的人要么在卖画,要么在普及禽类求偶知识。 显金与希望之星她娘段氏敲定了先拿三幅样稿看样式的初步意见,显金执意要给钱,段氏执意不要,只说,“我的画能藏在宣纸纸层里,已经很是知足了——宣纸,特别是家里的宣纸,是二郎他爹最喜爱的纸张,我的画夹进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岂是金钱银两可衡量的?” 显金表示秀恩爱是一回事,赚钱是一回事,其实并不冲突。 显金索性直接问,“.您帮绸缎庄的张太太画百鸟图,可有索价?“ 段氏点头。 显金便豪迈道,“张太太付您多少银子,我便支您多少银子。” 段氏笑道,“与张太太说好,年底请画,润笔费百两。” 百两? 那他们还赚个屁啊,利润全给出去了。 果然,所有的艺术,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显金抽抽嘴角:倒不是买不起,只是自己临摹更有性价比。 段氏见状忙笑言,“贺掌柜先看样稿再做定夺吧!” 显金答应下来,细细嚼巴几下,方深觉基因的玄妙——段氏恣意洒脱,经前几次接触都是想说便说,从不顾忌他人的感观,如今画画、卖画,就算深爱的丈夫过世,她也能过出属于自己漂亮的后半生;而陈笺方 显金想起陈笺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这个青年,好似总有两块硕大的石头压在胸口,在压抑与逼迫中艰难喘息,背着这两块石头步履维艰地朝前走。 甚至,这两块石头,其中有一块,是他自己压上去的。 母子母子,却活脱脱两种南辕北辙的个性。 显金脑子想事,脚下走得飞快,到了“浮白”,却见赵德正一脸焦灼地跑到她身边,如噩梦再现,压低声音道,“.不好了不好了这几日白记、刘记、兴荣记都出了刻丝夹画宣纸.其他两家不足为惧,做的东西看不出名头,白记的刻丝夹画宣纸却很有些看头咋办!.咋办!” 就像他当初的色宣! 明明他想出来的、尝试几百次试出来的,还没风光半年,就被铺天盖地的色宣冲击、覆盖. 赵德正愁眉苦脸地看着面目全非的“浮白”,不由埋怨显金,“您阵势搞得大,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店里的装潢全改了,就是想继续做以前的卖纸生意也没那么多地方摆置斗柜了.” “恒记呢?”显金抬眸沉声问。 赵德正没想到显金的关注点在这里,卡了个壳,隔了一会儿才说,“.没..没有动静” 显金“噢”了一声,抿唇笑了笑,便继续抬脚往里进。 赵德正满面通红地拦住显金,“咱们.咱们‘语’还出吗!” 显金风轻云淡地点点头,“出啊,图样都请人先制了。” 赵德正瘪了瘪,“咱们索性降价吧!白记卖得很便宜!一刀刻丝寿星公夹画宣纸,只卖三两银子。“ 显金步子一停。 赵德正险些撞到廊前的柱子。 显金比了个“二”的手势。 赵德正不解其意。 显金轻笑斜眸,“这是赵管事, 赵德正目瞪口呆:这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清算啊! 赵德正身后的南小瓜伸手使劲扯他衣角,示意他可别说了。 赵德正将衣角气急败坏地猛地抽回来,“吃一堑长一智,色宣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你却不管不顾,咱们陈记开在此地不是一锤子买卖,更不是只赚人一次银子!是要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回头客!” 显金彻底停下步子,半侧过身,双手抱胸,成竹在胸道,“我不出手,自有人出手,赵管事凡事莫急——至少,你应当学着信任你的掌柜。” 说罢,便跨步向里走去。 留下赵德正呆立原地:谁?出手?出什么手?谁出什么手?谁管你纸行之间的明争暗斗啊!老百姓还巴不得打得越厉害越好,越便宜越好啊! 赵德正坐立难安地思考到傍晚。 锁儿舔舔嘴角、话在嘴边忧愁地看了看思考中的赵德正,很想告诉他:别人思考是思考,你一思考,惹人发笑。 临到傍晚,南小瓜急匆匆地跳垮过门槛,低声急促道,“.刚有人把白记的摊子掀了!” 啥? 赵德正猛地睁眼,不可置信。 “谁?!谁把白记的摊子掀了?!” 南小瓜露出奇怪又不解其意的神情,“龙川溪码头上的甄记盐贩,甄家三郎一进白记的门就直奔那刻丝夹画柜子,双手一抬就把那柜子全给掀翻了,抽了刀狠狠砍了三两下,只说‘但凡白记再敢出白泽刻丝夹画,我甄三郎见一次砍一次!’” 赵德正满脑子问号。 显金见怪不怪地低头平和誊抄账本。 赵德正开口,“显贺掌柜,这是这是为何?是您指使的吗?” 显金半垂眼眸,将笔搭在笔洗上,轻笑一声,“我?我指使得动盐商家的公子?” 赵德正发觉自己问了句蠢话,嗫嚅了嘴唇,很想再问。 显金笑了笑,反问南小瓜,“白记的刻丝白泽,索价几何?” 南小瓜调研功夫扎实,张口就道,“四两!比其他的,贵一两!” 显金点点头,笑着看向赵德正,“甄三郎当初以三十两的高价在‘浮白’买下那一刀刻丝白泽夹画宣纸,如若我猜测不错,早已被他老爹送到了知府熊大人的府上。” 显金顿了顿,给赵德正思考的空间,却见这小老头跟得很吃力,便继续道,“您想想看,甄家送给熊知府的礼,如今满大街都是,且四两银子就能拥有,甄家气不气?” 赵德正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虽然只有一瞬。 “甄家干的是码头,码头做事靠的是蛮力和臂膀,说白了,黑的白的都得吃点;白记嘛,小小商贾一户,甄家打他搅乱市场,拉低他送礼的档次,还需要挑时间吗?” 打就打喽,还要挑时辰吗! 显金隐秘地笑了笑,下颌轻轻抬起,语声平和自然,“出现便宜的仿品,最着急的,不是我们。” 赵德正看向显金的眼神多了畏惧与敬服,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开口,“最着急的是.是当时了高价钱买了我们刻丝宣纸的那群人” 那群切实付出了金钱和时间的人,不允许他们手里的刻丝宣纸掉价! 显金给了赵德正一个孺子可教的目光。 这就是很歹毒的奢侈品理论:购买奢侈品的人,是不会允许他手中的奢侈品跌价的——一旦跌价,又如何用奢侈品来证明他非富即贵的身份?又如何让他和普通买纸的人划开泾渭分明的界限呢? 陈记刻丝山海经夹画宣纸一出,有些竞拍到的乡绅,甚至在家中设下了“刻丝宴”,邀邻里友朋前来观赏。 一旦放任仿品出世,他们追捧过、喜爱过、切实付出过金钱与时间的陈记刻丝山海经夹画宣纸,失去了正统的地位,又算得了什么?只能算个笑话。 显金逼迫着,整个宣城府渴望过刻丝夹画宣纸的名流,主动站出来,维护陈记的正统地位。 赵德正想通了。 显金低下头,继续平静地誊抄账册。 生意人不事生产、坐享其成,玩的,不就是人心吗? 两更合一,朴素地加更完毕。 第205章 砍坏了纸 甄三郎怒闯白记掀翻摊子一事,传到熊知府耳朵里时,老大人正吃着馄饨。 今天奉月十五,开堂刚下衙,忙了一整天没吃饭。 家中老妻剁了三线肉和干虾皮当肉馅,又宰了点藕丁、茭白丁子,支口大锅炖扇骨、干菌和河虾脑袋,馄饨皮子掐馄饨馅儿,一掐一个金元宝,胖嘟嘟的肚子朝上在云翻雾绕的大锅里安逸浮沉,浮到水面后又被长杆子木勺舀进铺满葱、干紫菜碎、芫荽菜的海碗里,最后以一大勺扇子骨菌子汤泼进海碗结尾。 熊知府拿起勺,正欲吃,却见师爷背弓如东海老虾小碎步进来。 “.白家的来了,就在咱们府门口。来的白老爷和白大郎白老爷拿着麻绳要上吊,直哭甄家欺人太甚” 师爷嗅了嗅,有点饿了,想吃。 熊知府低头拿大白勺子慢条斯理舀了只馄饨,“叫门房劝劝。” 师爷赶忙点头,“门房劝了,没用。” 馄饨有点烫,熊知府吹了吹,没着急吃,“怎么劝的?” 师爷蹙眉,“劝他去别处上吊。” 熊知府一笑,胡子上翘,“行了,叫白家的收拾好进来。别哭哭啼啼的,哭哭啼啼立刻赶出去,再叫你嫂子煮碗馄饨,你这口水都快流我碗里了。” 师爷乐呵呵地往出跑。 白家的进来得飞快,刚好赶上熊知府吃最后一口馄饨。 一进门,白老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熊大人!您要为小民做主啊!” 不太有新意的开场。 熊知府低头吃完最后一颗馄饨,拿勺子吹凉喝汤,“你既想让我做主,还要以吊死我府邸门口威胁我?”老大人一笑,“这是什么道理?” 白老爷被一梗,愣了一愣,随即哭得老泪纵横,“若非遇到天大的冤屈,我如何敢在您府前造次啊!实则是那甄老三欺人太甚!” 白大郎跟着老爹哭,一边哭一边补充剧情,“今天刚过晌午,那甄三郎便冲到我们铺子里来,把店子里的刻丝夹画宣纸掀翻,拿着匕首全划拉烂了,然后拍了两张银票在柜台上,凶狠得像要杀人似的胁迫我,‘若以后再买刻丝夹画宣纸,你卖一次,我砍一张!’” 白大郎哭得像嫁错了郎、还被逼生了八个孩子的怨妇,“不知如何惹到了这霸王,我们白家兢兢业业做纸,勤勤恳恳过日子,老老实实上税子,向来听话又懂事,从不给衙门和大人惹麻烦——” 白大郎顿了顿,继续哭,“就在上个月我们家招儿还给顺天府府丞大人生下了一个儿子,我们一家子老老实实做生意,怎的就招了这么个无妄之灾!” 熊知府眉毛未抬,手上的动作停滞片刻后,摇头吹了勺里的汤,闲聊般同一旁的老叟道,“.福建那边最近运了许多胡椒,原是上贡的珍玩意儿,如今听衙门里许多官吏家中都备上了些,烤肉炖汤都爱放,下回请夫人也买一些来,咱们尝尝蛮夷玩意好吃不好吃。” 老叟低眉连声称是。 白大郎哭声停顿,余光扫向老爹。 白老爷一下捂住胸口,“哎哟哎哟!小民着实被气得胸闷胸痛!喘喘不过来气了哎哟哎哟!” 熊知府低头将汤喝完,鲜香味美,很是不错。 如果没有这白家父子,今日这一顿餐,当真赛神仙。 真讨厌。 熊知府放下海碗,拿起绢帕擦嘴,终是抬头看人,“若实在不适,就请大夫来瞧瞧,该吃药吃药,该扎针扎针,你在本官起居室呼天抢地、要死要活,倒是十分不该。” 白大郎脸色刷白。 白老爷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是是是!是我们的不是!搅大人您清净!只是那甄家实在可恶!甄三郎也实在跋扈!小民若非顾忌脸面,今日必上衙击鼓鸣冤!他们在大人您的地界上,简直是视律法规矩为无.” “谨言慎行啊,白老爷。” 熊知府眼神平静,截断白老爷后话,“听您说的话,咱们这宣城府就像法外之地,律法规矩一切不要,百姓跋扈、民众受苦,我这个父母官为官不仁、不忠、不礼,倒该即刻被撤了去。” 白老爷与白大郎相视一眼:不知为何,今日的熊知府怎的如此敌视他们一字一句都怼得不留情面 他们干嘛了? 他们没干嘛啊! 他们可是受害方啊! 更何况,白家嫁出去的庶女,可刚给熊知府的顶头上司生了个小儿子! 府丞大人因五十八岁,还老来得子,十分高兴,前些日子甚至赏了白家几筐应季的桃子! 就冲这层关系,熊知府也该给他们留三分情面啊! 白老爷戳了戳白大郎。 白大郎当即拧着脖子,大哭道,“如此,大人是想要包庇纵容那甄家了吗!小民家父的罪岂不白受了!是,漕运盐运是大事,是民本!我们白家不过是做纸的罢了!” “啪——”白老爷一巴掌狠狠拍在白大郎后脑勺,“磕头!给熊大人赔个不是!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你撒野!大人任期宣城府安居乐业、百业兴腾,怎可听你胡言乱语!我看是我白家太过纵容你!回去便家法伺候!” 话毕,白老爷又朝熊知府“咚咚咚”三个响头,声泪俱下,“甄家言行无状,若不重重罚之,宣城府中的商贾恐将心寒之至!” 熊知府低垂眼眸,目光俯视堂中之人。 白老爷白一头发,涕泗横流,看上去非常可怜。 旁边长子面红耳赤,为白家所受不公打抱不平,看上去非常可气。 父子二人,红白两张脸,配合得宜,唱了一出好戏。 “你们希冀本官如何惩治甄家?” 熊知府提了个设问句,并不需要白家父子回答,而是语态平和问了下一句,“他可伤了人?” 白大郎摇头。 熊知府再问,“可辱骂了白记的掌柜或伙计?” 白大郎再摇头。 白老爷企图说些什么,却被熊知府抬手制止。 熊知府继续问,“可损坏了白记的陈设?” 白老爷哭道,“他砍坏了我们纸行的刻丝宣纸” 第206章 都听你的 “砍坏了多少刀纸?” “十来刀” “他赔了你们多少银子?”熊知府提出白大郎话语中的一个点,“他不是在柜台上拍了银票的吗?” “拍了两张银票.一张银票一百两”白老爷迟疑道。 熊知府笑了笑,继续问,“你一刀纸卖价多少?” 白老爷缩了缩脖子,“三两银子。” 熊知府抿了抿嘴,漫山遍野的胡子跟着动,表达了不太理解的中心思想。 白大郎冲出来便道,“那是因为我们家卖得便宜!若放在陈记那‘浮白’店里,没个二三十两,怎么可能拿得下来!?” 白老爷急忙撞了撞脑子不太好的长子! 白记抄陈记的货,这没啥。 陈记也不敢说,这刻丝夹画宣纸只能他们家卖,别人不能做出来卖吧? 白记既然做出来了,那白记就能卖。 不违反律法吧?! 有道理吧?! 可这道理归道理,背后的真相却像街上撒了霜的屎,远看是洁白无瑕的雪团,你非得拿棍子挑起来,那不就让人看出来这其实是一坨屎了吗?! 事实一摆出来,他们还怎么当完美受害人? 白老爷赶忙找补,“.银子都是小事,只是他拿着匕首冲进白记,着实把店子里的客人吓了一大跳!这才是大事!” 父子两自觉说道清楚了,跪着低头,只见堂屋里青砖光可鉴人。 别说,这深秋初冬的天,跪久了,还真挺冷。 白老爷等了半天没等来熊知府的后话,忐忑不安地动了动膝盖,脑子里过了好几个想法:熊大人家中独一份的侄女儿据说同陈记那位贺掌柜很是交好,嫁的泾县县令崔衡又和陈家长房二郎交好,甚至前几日熊家姑娘设宴,邀了恒记、陈记,独独没邀白记的姑娘. 再有,明年,陈家长房二郎就出孝了,八月出孝期,十月秋闱科考,这若是考中,熊大人岂不是更看重陈家? 今天他们来闹这一场,就要来定调子的。 若是熊大人对白家抄陈家的图样、货样绝口不提、轻轻带过,那他们之后做生意,路子就更宽了不是! 这也是借熊大人的态度,封陈家的口! 熊知府一直没说话。 正四品地方一把手的威压,让白家父子冷汗涟涟。 就在白大郎扛不住之时,熊知府终于开口了。 “陈记的刻丝夹画宣纸,我这里倒是有几张,瞧着不错,很是淡雅,在其上落墨尚觉丝丝可惜,适合收藏传家。” 熊知府像闲聊似的开口,却叫白家心惊肉跳:这个评价,非常高啊传家!收藏! 熊知府摆摆手,像是把刚才的话揭过不提,“你这个事,便是去衙门上击鼓鸣冤也无济于事,他一没伤人,二没伤财,砍的纸,自己也掏了钱,算是赔偿——这,你叫本官用哪条律法惩处他?” 熊知府探身从桌边的小狭柜里拿了本翻得起卷的书递到白老爷手边,“你自己翻翻看,你想用哪条律法惩处他,本官听你的。” 白老爷如何敢接,哆哆嗦嗦摇头,“不,不,草民没,没这个本事” 熊知府笑了笑,反手扣住《大魏律》,“要不,你去找找顺天府丞大人?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又长居顺天府大衙,他必定知道——你是他老丈人头,他没有不帮忙的。” 白大郎双手撑地:是他的错觉吗?他咋觉得熊知府,是在说反话? 白老爷低着头,忙急切道,“不,不,不!招儿不过是个姨娘,草民没这泼天的福气,敢做顺天府丞大人的岳父!” 熊知府笑容淡下去,将《大魏律》收回去,就看这两父子一起跪着,绝不开口叫起,声音冷肃,“本官是朝廷命官,有罪当罚,无罪释放,据依律依规,绝不敢徇私枉法,论你是有闺女做夫人也好、做妾也罢,本官也只知律法,不通人情。” 白大郎瑟瑟发抖。 白老爷咬住嘴唇,半天不敢说话。 熊知府话锋一转,口吻从严肃切换为随意,“不过三郎那崽子向来是个横的,在码头上摸爬滚打长大,在水里赤条条地和匪类缠斗,白老板,你指望他懂多少事?知多少礼呀?他辛辛苦苦拿命在刀刃上赚的钱买的好东西,结果被你贱卖了,他能不气?” 白老爷面色铁青地低着头。 三郎白老板 在称谓上都分出了偏向! 白老爷咬住后槽牙,“那,那就随他吗?!” 熊知府笑着靠住太师椅,“那本官怎么办?白老板,您说说看。” 自然是狠狠责罚一顿! 叫他不敢再犯了啊! 否则他们白家还怎么售卖刻丝夹画宣纸! 白大郎张嘴企图冲口而出,却被白老爷一把拽住。 熊知府已经拿出态度来了! 只是这个态度,不利于他们家罢了! 白老爷低着头,嘴角抿得紧紧的。 堂屋旁边的间,窗棂上投下一抹温柔娴静的剪影。 熊知府加快了进度,“你既说不出,那此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甄家那处,本官自然也会敲打一番,白老板也放心,都是宣城府数一数二的商贾,本官不会偏私,也没必要偏私。” 白老爷连声应后,扯着儿子出去。 一出府衙,白大郎着急问道,“爹,您说熊大人是怎么个意思呀?咱们那刻丝夹画宣还能卖吗?” “卖!卖个屁!”白老爷弓起的后背伸直了,回头看了眼屋檐悬挂的灯笼上大大的“熊”字,“熊大人摆明了不管——咱们店子经得起甄家打上门几次?!甄三郎满脸横肉,店子里的长衫读书人怕得发抖,再搞一次,谁还会来买纸!?” 白大郎跺脚,“那便由着陈家赚这个大钱!?” 白老爷宽袖拂到身后,冷笑一声,“我们不做,终有人做,把我们掐住不做,待那夹画宣纸流于民间,大家摸清楚到底是什么手艺,几十个小作坊一起做起来,我看那甄家打谁去!我看这熊大人还罩不罩得住!” 熊知府堂屋之中。 窗棂外的剪影走入内堂。 熊夫人周氏递了一盏罗汉果泡的温茶去,“你倒是很少给商贾撑场面。” 想起陈记那个利落干净又素面朝天的小姑娘,周氏不自觉笑起来,“不过,贺掌柜,确实讨人喜欢。” 第207章 当好打手 熊知府伸手去接茶盏,“我可没向着那丫头——我既没禁止别家继续做夹画宣纸,又没开口定下这宣纸只准陈记制作售卖的规定,我按章按律办事,你休得给我扣个帽子。” 周氏转手把茶盏放到了四方桌上:嘴硬的老男人,不配得到亲手奉上的茶汤。 熊知府笑了笑,胡子极为舒展地翘起来,“嘿!你别不信,商贾之争,我向来不参与,今日之事实有我自己的考量。” 周氏等他自己一箩筐抖落完。 熊知府喝了口温润的罗汉果茶汤,道:“内务司的大监,月初时来了宣城府,便服出行,我也是后来才得到的消息。” 内务司是给宫里寻贡品的,寻常不出游,大多是圣人或皇后生辰大寿、新帝登基、嫡长子出世此等大事,才会走出京师,微服探宝。 周氏蹙眉,“圣人的生辰是在八月,早已过了.圣人膝下皇长子也已十二岁” 熊知府摆摆手,打断周氏的思考,“京师风云诡谲变幻,我在官场上尚且猜不透,你也便别猜了——咱们只想内务司大监来宣城府寻贡品一事。” 周氏看了熊知府一眼,未曾多言,知道他是在诉说的途中慢慢理清思路。 “内务司来宣城府,多半是奔着宣纸来的,前几年咱们没争过剡藤纸和高句丽贡纸,一刀纸都没送到圣人案前,圣人记不起你,自然在拨款、设官学、设医馆、划州县这些好事上也记不住你,今年若是能出一家送贡品的纸行,我熊定也算是对得起宣城府了。” 熊知府叹了口气。 这是肺腑之言了。 周氏轻轻摸了摸夫君黑白斑驳的头发。 “恒记在权力交替,老的小的争得个乌鸡眼似的;白记.” 说起白记,熊知府就心烦。 好好的人家,非得把女儿当货来养。 十六岁的姑娘,送到六十岁的府上,图什么? 名声也臭了,姑娘也毁了,忙也帮不上——他熊定做这正四品的知府大半辈子了,一个小小的顺天府府丞,心情好时,他敬几分薄面;心情不好时,你好?你是哪位? 他怕个屁! 还有胆子、有脸舞到他跟前来! 熊知府沉声道,“只有陈记了!偏偏这个时候,偏偏出了个一统陈记的贺显金,偏偏又推出了这看上去很是唬人的刻丝夹画宣纸——就算是为了上贡,我也必须帮她把这宣纸的档次给夯住!” 周氏了然地点点头。 若这夹画纸的档次真被白家拉低了,还当什么贡品呀!? 上贡这条路就彻底断了! 周氏笑了笑,脸上的纹路很慈祥,“这些话,你留着再给呦娘说一遍吧。” 周氏笑道,“那丫头一听白记找上门来,即刻火急火燎地寻了我查问,着急得很,就怕你不给贺掌柜撑场面。” 熊知府也笑起来,转头同老叟交待,“.去,以呦娘的名义送点东西给贺掌柜。” 周氏蹙眉嗔道,“你这老头子,非得把官场那一套弯弯绕搬到闺阁来——你原就打定了主意要护着陈家,还非得要让贺掌柜承呦娘的情!” 以呦娘名义送东西到陈家去,在外人看来,就是呦娘求了情,熊知府才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非让显金欠呦娘的人情。 熊知府乐呵呵,“一件事,两份人情,不赚白不赚,和贺掌柜交好,对呦娘有好处——那丫头,不止这么点出息。” 周氏也笑,“再大的出息,也不过是做皇商,你看好崔衡,指不定他还能给呦娘挣副诰命回来。这两小姑娘相交,若要论提携,自然也是我们家呦娘提携贺掌柜的。” 不一定。 熊知府在心里摇摇头。 他官场沉浮几十年,直觉告诉他,有事发生,但他并不知道:比如,为何泾县县令原本的任命都下来了,还被收了上去换成了崔衡?上面的怎么知道的崔衡?再比如,隔壁安阳府知府怎么突然被清算了?上面的又是怎么知道官匪勾结的? 这些事儿,他还不够格知晓。 但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不简单。 周氏还在念叨,“但凡贺掌柜是正儿八经出身陈家,就算只是陈家老三的庶女,我也愿意看在她本人人才的份上,为我们家老二求娶回来可偏偏是个为父不详的她娘据说是从青州逃荒逃到我们宣城府的,问起丈夫直说死了,姓谁名甚绝口不提” 青州那年,是发了涝灾,许多家里的顶梁柱都死在洪水里,留下孤儿寡母讨生活。 依她看,贺掌柜她娘多半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逃妾,趁着主家慌乱,带着闺女逃出来,待平定后,又怕遭人送回去,便死都不提来处。 这样的出身,谁敢要啊? 就算贺掌柜再出挑再聪明再厉害,她再喜欢,她也不敢为儿子求娶啊。 周氏叹了声,“真是可惜了。” 熊知府看了周氏一眼,笑着打趣,“你们这把年纪的婶娘,对小姑娘最高的评价,是不是就是愿意娶回家当媳妇儿呀?” 周氏不乐意,“什么叫我们这把年纪!什么叫婶娘!” 熊知府拍了拍老妻后背,帮着顺了顺气,笑道,“别瞎想了!你愿意求娶,人家不一定愿意嫁呢!——在泾县时,陈老三就给贺掌柜上了女户了,人一辈子不嫁人都行,到老了棺材本往陈家族中一送,多的是人愿意给她养老送终。” 周氏想了想,甚觉这也是一条好路,比嫁给那些不做所谓的男人好,便点点头,“她爹倒是疼她。” 熊知府摸了把胡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陈老三虽是个不着调的,却什么都为贺掌柜做在了前头,一颗拳拳爱女之心叫人动容。 比白家,好一万万倍。 想起白家,熊知府转头对身旁的老叟继续安排,“对了,给甄家送一把戒尺去,告去,告诫他好好教子。” 顿了顿,又道,“下个月,龙川溪南段的航票也开了,让甄有前去投,文书做漂亮点。” 老叟记下,领命而去。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巴掌是轻轻落下,甜枣却比青蛙还大。 甄有前突然找准自己定位了:当好熊知府的打手,比什么都强, 朴素补更加更完毕。 大家晚安睡觉。 第208章 骂人神句 隔了好几日,陈记宅邸来了两个婆子,显金不在家,瞿老夫人接待的,只听这两婆子一口一个“贺掌柜”“当家的”一顿乱叫,再挑了一担炼得细纯的果子和三四匹颜色各异、但统一都不太鲜亮的松江布,直说,“.快新年了,我们姑娘念叨着贺掌柜好几年都没换新衣,特意留了几匹松江布给您裁衣!” 口中的“姑娘”,就是熊呦呦。 瞿老夫人心头暗喜,连声给两个婆子道谢,又是递果子吃,又是送沉甸甸的香囊,又是天南海北地聊家常,就差立刻与这两位婆子歃血为盟、义结金兰了。 两个婆子走后,瞿老夫人再去打听,白记已灰头土脸地将刻丝夹画宣纸尽数下架——白家父子昨日在熊知府门口自杀未遂,闹得个人尽皆知,如今灰溜溜地撤下货,众人便皆知白记没走通熊知府那条道。 今天熊呦呦身边两个婆子来送礼,瞿老夫人下意识认为是熊呦呦帮的忙,过了晌午,便带着瞿二婶特去了趟‘浮白’,催促着显金,“.还不给熊姑娘备下厚厚的回礼?若不是她帮忙说话,刻丝夹画宣纸只会落得个色宣的下场.” 显金眯眼,转眼问身后的钟大娘,“龙川溪上的甄家,可有人送东西过去?” 钟大娘袖子上的两道杠熠熠生辉,在暖阳下甚至隐隐出现了 显金了然点点头,随口道,“账记着,从‘浮白’走。“ 钟大娘应了声是,神色淡然却极为笃定。 瞿二婶不自觉地把头低下:这专业上的参差,能力上的差距,希望瞿老夫人瞎了看不见 钟大娘身侧的杜婶子恨不得将一条杠的双手藏起来:大家是一起来的,人家钟大娘已经走上了管理岗位,她还在给张妈妈打下手,昨儿摘了十来斤豆芽根儿、理了三箩筐椒、炸了两大桶猪油渣.这样想着,杜婶子的腰又挺起来了:那啥,他儿子说过一句话,树叶有砖攻,意思是每一片树叶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块砖去攻击他,她就是朝着张妈妈地位攻去的那片树叶! 显金又交待钟大娘预备送往熊府的年礼时,除最基础之外,再加十瓠福鼎白茶、三册孤本古籍外加刻丝山海经系列夹画宣纸一整套。 礼属实很重了。 瞿老夫人蹙眉张口,“这么重的礼,熊知府向来不收。“ 显金笑了笑,“今年,他老人家必定会收。” 瞿老夫人只觉显金油盐不进,寡瘦的脸微微别了过去,目光直视显金,“咱们家的礼,若是被退了回来,在整个宣城府都是个笑柄。” 显金叹口气,心有点累,嘴巴也有点累,“会收的,老大人帮了陈记这样一个大忙,他一定会收下的。” 瞿老夫人再蹙眉,“.你是说白记?不,这个忙难道不是熊姑娘帮的吗?” 显金点到即止,“若是呦娘帮的忙,甄家又怎会拿到一块戒尺和两段航路的航票?” 瞿老夫人恍然大悟。 一个事情,牵扯三方,不可能各管各的。 怎么可能陈家的情是熊姑娘求的,甄家的后门是熊知府开的呢? 瞿老夫人还想说什么,显金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借口进里屋看新货,留下钟大娘给瞿老夫人作陪,自己先闪了。 进入十一月,新年便迫在眉睫,年味越发浓重,“浮白”紧跟着推出了另一套刻丝夹画新年限定宣纸礼盒,宣纸的图样十分喜庆,有灯笼、年兽、炮竹、金元宝 礼盒用融化的火漆封得死死的。 显金放出话来,有十个礼盒中放置有二钱重,只有小拇指那么大点的黄金元宝,谁买走就是谁的,算是陈记造福老顾客。 此话一出,整个宣城府都沸腾了。 二钱黄金,基本上抵扣四两银子。 单看这数目不算太多,只是黄金这玩意儿金贵,许多贫寒人家一辈子都没看到过黄金到底长什么样儿:这得感谢豪横的甄东家鼎力支持。 故而宣城府年前的这波轩然大波,直接作用在了“浮白”店前。 从天刚蒙蒙亮到夜里四邻上灯的功夫,“浮白”门前排满了人——此次不走竞拍,也不看消费额度,一个礼盒六百六十六文钱,一个礼盒两张纸,图样样各一,都盖着“陈记”的标识印章,一个人一次最多买三个礼盒,一天放送一百个礼盒,只卖五天,卖到大年三十。 开出金元宝的人家,欢喜得恨不得上坟时给老祖宗讲个三四遍。 没开出金元宝的人家,想想平时买刻丝夹画宣纸还要配货,还要排队,这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啥也没耽误,就能搞到好几张刻丝夹画宣纸,至少这鲜是尝到了,故而就算自己没抽出黄金元宝,也相当于用吃肯德基的价格吃到了战斧牛排,这便宜不占百不占。 “浮白”的刻丝新年限定夹画宣纸系列推出后,市面上,果如白记所料,一旦刻丝宣纸流入市场,大小作坊只会顶着前车之鉴带来的压力,慢慢摸索出技艺手法,随后即可开展复刻——大家有钱一起赚。 紧跟着,萧敷艾荣大大便推出了新书,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一本薄薄的随笔小册,名唤《如何精准分辨“浮白”夹画宣》。 其中从纸上“陈记”的印章样式,到刻丝宣纸的毛边、图样纹理、手感质感进行了全方位的分析和解读。 最歹毒的是,这本随笔小册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名词:“高仿”。 华夏人民,对于“仿”这个字下意识地条件性抵触。 昭德十六年来临之际,宣城府最毒的骂人的话是:“你的纸好像是高仿,看起来水印都是歪的呢。” 就像在球场上骂对手穿假耐克; 在逛街时,骂别人背假包; 其杀伤力堪比企图在言语上当对方的爹。 解释一下为啥昨天没更. 阿渊令人难以启齿的疾病急性发作了非常痛苦(zc) 今天去医院爆菊检查上药后舒服了一点点点.. 第209章 幸运除夕 临近过年,骂人家中小作坊是“高仿”“a货”“山寨”,的确不太道德。 哪有大过年的,骂人家知“a“穿“a”的?高低,也得等过年后再骂人才对。 但萧敷艾荣大大表示,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甚至,在腊月二十八,尚老板的印刷作坊还出版了萧敷艾荣大大的骂人下集——《论时人为何热衷附庸风雅》一书中,非常直白地剑指部分购买中小作坊出品的劣质刻丝夹画宣纸的人只是为迎合形势,并非真正喜爱宣纸。 “时人多以群居为生,族中以四代、五代同堂为荣,构筑起时人如水中藻、墙头草之颠三倒四习性,更如野狗嗅大棒骨,无肉也要咬两口” 熊呦呦意犹未尽地放下薄册,击节赞赏地与显金分享读后感,“这位萧敷艾荣,真如一颗陡然出现的灿星,论吃食时,不偏不倚,用笔精炼;论时事时,敢说敢言,笔触犀利,像一头孤狼。” 显金:“.” 她脑海中仿佛出现了陈敷对着圆月狼嚎的场面。 显金别过脸去,隐忍地抽了抽嘴角。 又说起被显金下放到泾县体验生活的高师傅及集训那群精力好到爆肝的新人,“一群年轻小伙儿,天天不穿上衣在铺子里做事,右娘来玩过一次之后就天天来.” 瞿老夫人寡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满足的微笑,眼神落到席面下首的陈笺房脸上。 董管事十分矜持地笑着连连摆手,“您便使劲捧着我老头子吧,一把年纪留在宣城,也是拖你们后腿。”把煽情主战场重新还给陈敷,“三爷倒是日日念叨你、李师傅、周二狗” 神圣的话就看陈敷几时渡劫不是所有妖孽都要渡几场天劫,才能飞升吗? 熊呦呦笑道,“二堂哥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萧前辈于小事上,尚且可洋洋洒洒数万字引经据典表明立场观点,若套用在写文章上,岂不是受益匪浅?” 陈敷:.真是够了,演西厢记,他是红娘;演霸王别姬,他是吕雉,他这辈子是逃不过女二号的命运了是吗? 陈·孤狼侠·敷于腊月二十九回宣城。 熊呦呦还在夸,“.我伯父昨日也看了这本册子,很好奇是哪一位前辈的手笔,伯父说,多半是个落 瞿老夫人目光不觉柔和了几分,“二郎。” “去拜访他什么?”显金难掩惊恐:一起探讨吃喝玩乐做发型? 宣城府纸业竞争较大,瞿老夫人本预备今年不提早放伙计,一直上到除夕,待初一再放回去过年,被显金沉默地怼了回去——到底是什么资本家,才会除夕都不放假啊! 陈笺方自然应是,转身便往外走。 显金低了低头,闷着点了点头。 陈笺方站起身回头,“是,祖母。” 陈敷见显金说起青城山院情绪就不太好,便赶紧转了话头,说着话便也到了陈宅。 结果一上场,陈敷才发现自己角色是吕雉,刘邦的媳妇,吕雉。 “等等。”瞿老夫人想了想叫住陈笺方,看向显金,“金姐儿,你去库房拿一刀刻丝福字纹宣纸来,用这纸写,寓意更好些。” 除夕夜,虽然没什么特别,年年岁岁皆相似,但真要过不了,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显金在宣城城门口等了快一个时辰,终于等来了一脸挂着织金流苏套布的骡车,连骡子的脸上都插了两根山鸡的白羽,看上去有种乡村纨绔的阔气。 真的很难想象,穿一身粉桃色对襟长衫、头发油光水滑的陈敷,喜提“孤狼”名号. 就算是肉食哺乳动物,显金私以为藏狐的形象更适合陈敷。 显金扯开嘴角笑了笑。 许久没听见“屎壳郎”称号的显金:你马上就要白疼了! 一路摇晃到陈宅,陈敷念念叨叨说着话,“.本是不想回来的,我一个人在泾县非常舒服呀,你留下的摊子分工严明,各人干各人的事,每月初八十八去小曹村拉货,雷打不动,崔大人当了县令,对我们更是关照,我整日高枕无忧,还去小稻香拜了那面红唇红的少东家做师傅,正练着徽州菜呢!” 至少陈猜邀陈敷上去唱“霸王别姬”时,陈敷没拒绝。 瞿老夫人抿了抿唇,“你父亲在时,每年都要写春联写福字,你去外院请一副笔墨来,咱们看完烟火,你好好给几个院子当场写几幅可好?” 显金再别了别脸,嘴角快要抽筋了,她为保护陈敷不掉马受的内伤,拿什么来偿还? 瞿老夫人终于打消了这个惨无人道的念头,故而除夕这天,伙计们尽数回家,只一个周二狗留下来和大家一起过除夕。 陈猜反串虞姬,二房媳妇许氏反串霸王,许氏腮边挂了两串海带充当胡子,把大家逗得前仰后翻。 显金跳上骡车,笑着问了声好,“三爷!”又笑着同陈敷身后的董管事热络地打招呼,“董管事,您不在,我可真是三天饿九顿,顿顿吃不饱,夜夜睡不好” 陈敷被说得双眼发红,“..隔二里地,我就看到你这只屎壳郎了!算我没白疼你,还知道出来接你三爷!” 熊呦呦突然想起什么,“萧敷艾荣前辈的书册多是从尚老板印刷作坊里出的,你与尚老板交好,可曾听说过这位前辈是何方神圣?” 长孙侧脸温润平和,嘴角含笑,目光绵长静谧,是一位如璞玉般的谦谦君子。 显金挠挠头:一群周二狗,她现在确实没兴趣,可能再过几年就成了质疑右娘、成为右娘、超越右娘? 显金问青城山院的近况。 陈敷摆摆手,“没荒废,但也不如原来整洁精细,崔大人和几位家中有儿在此念过书的乡绅地主凑了钱将青城山院从官衙抵扣里赎回来了,每月请人打理杂草才不至于无地下脚。” 虽然在瞿老夫人心中老二老三两兄弟的地位天差地别,但他们兄弟两本身好像感情还行。 显金亦起身应了声是。 陈敷赶的是除夕。 库房也在外院。 显金可以和陈笺方同行。 陈笺方低了低头,将嘴角深感幸运的笑意掩藏得滴水不漏。 第210章 谁在冒险 从内堂到外院,陈笺方提着灯笼走在前,显金走在后,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一枝梅香味散尽的距离。 陈家早逝的大爷爱梅,内院遍种梅。 腊月时正当,显金动了动鼻尖,梅清冽如凉玉生香,过了二门便再没闻到这股香气了。 显金e人属性,确实不习惯与人同行时安静得发麻,随口唠两句,“外院怎么不种梅呀?” 陈笺方右手拎灯笼,昏黄的灯光四下摇曳,在青砖地上投射模糊又具象的光团,他笑了笑,方轻声道,“外院种的二叔喜欢的玉兰树,父亲常年不在家,便是在家也在内院读书、休息,二叔常年在家,时常在外院见管事、庄户。” 顿了顿,陈笺方又道,“你若喜欢梅,龙川溪上游有片梅林,东边是绿萼,西边是五瓣梅,待过了初一二三,我们可以去看看。” 一番话好似耗尽陈笺方所有气力。 陈笺方低着头,将脸藏进光团里,很怕显金看见脸上逐渐蔓延开来的红晕。 显金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在某一个奇怪的地方。 显金蹙眉,“三爷喜欢菊,我看整个府上,没有一株菊。” “意思是,大伯喜欢梅,所以他长居的内院种梅;二伯喜欢玉兰,所以他长居的外院种玉兰,偏偏我们三爷连片叶子都没捞到?!” 说完显金便有些不高兴,转身吩咐锁儿,“过了年就去请尚老板帮忙找找看!买它几千株菊苗苗,把绩溪作坊门口那块空地给我种满!“ 送她老爹一块菊田! 显金沉浸在陈敷陷身于一片金灿灿菊的喜悦中,没注意陈笺方因等待而顿生起的焦灼。 “显金——”陈笺方再开口。 显金茫然睁眼,“啊?” 陈笺方没有勇气再说 下次吧。 虽说四下无人,却终究是在府里,若被人听见倒很不妙。 陈笺方将灯笼提起来,“库房到了。你没带灯笼,你先去,我在外面等你。” 显金接过灯笼,从库房数了二十来张刻丝福纹宣纸卷成长轴放在竹编提篮里——有时候领导随口一句话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就别理他,搬一刀宣纸?一百张?让希望之星写到明天早上?这明显不现实嘛! 希望之星现在还没功成名就,他的墨宝还不能到处乱送,送了就是脸皮厚、自吹自擂。 家里这么三房人,加上店子里的伙计,满打满算也就二十来户。 拿二十来张纸就差不多了。 拿多了,希望之星一晚上写不完,剩点白纸,反倒在这团圆佳节看上去不吉利。 显金没将灯笼还给陈笺方,自己拎着,“走吧,送你去书房拿笔墨。” 陈笺方想接过来,显金侧身避开,看了眼陈笺方被冻得通红的手指,再有中指指节上粗糙的茧,想到之前宝珠也舍不得用炭,炭这玩意儿是金贵东西,有些发不起真金白银的州府到冬天还用炭和来抵官吏的俸禄。 陈家再有钱,也不能用得像官家一样想用就用,显金便道,“你好好把手捂一捂吧,这日子,晚上挑灯写字,可冻手了。” 陈笺方敛眉不语,隔了一会才将声音压得很轻,“等我明年登科,家里的状况自然好很多。” 显金看了他一眼,抿唇笑了笑,未曾言语。 陈家是商贾,商贾建宅有标尺,虽也有巨贾仗着有钱不搭理这些规矩,但陈家是想向上走的,自然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予人把柄,故而陈家的宅院都不大,几个院子、房子连在一起,连烤糊的纸杯蛋糕。 书房纸杯蛋糕就在库房纸杯蛋糕的左边,七八步就到了。 显金没进去,站在飞翘的屋檐下拎着灯笼等候,隔着窗棂看陈笺方的书房整齐干净,书册与古籍摞成半人高放在右手边方便拿去,做出的文章与书籍齐平的高度放置在左手边。 屋子里只有一个炭盆,盆沿甚至积了灰。 桌上放着一只吃剩的馍和喝到一半的茶水。 许是过新年的缘故,陈笺方穿着靛色长衫,发髻高束,在窗棂的正中,埋头收拾砚台、墨块与长毫,侧脸安静平和,手背上的青筋却暴露了坚毅与挺拔,好像一根孤竹拼命冲破坚硬的泥壤。 显金抿了抿唇,移开视线,却见五斗柜上放置着一卷微微展开的画轴。 隔着窗棂,显金看不清楚,只能眯着眼看,看得个大概——很华丽堂皇的配色,大面积的翠绿与鹅黄,还有几点跳跃的绯红与姜黄。 不像是陈笺方的手笔。 显金站得近些,快贴在窗棂上了。 陈笺方一抬头,被吓了一大跳,“怎么了?“跟随显金的目光回头看,落在五斗柜的画卷上,“在看那幅画?” 显金笑着颔首,“颜色跳脱绚丽,挺好看的——只是,还以为你喜欢水墨。” 陈笺方一边将砚台稍稍擦了擦放进竹篮里,一边笑着摇摇头,“这是工笔画,不是我画的,是我娘的画作,百鸟图。“ 显金好像听过百鸟图,稍稍想了想,笑言,“是听大太太说给张记绸缎庄画了一副《百鸟图》,你这里的莫不是你娘亲的习作?”显金笑开,“大太太怎么这样!好的给张记,坏的丢给你。” 陈笺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片刻方视线回避道,“这幅画,就是母亲给张记画的那幅。” 显金蹙眉不解。 陈笺方不知为何,有些不敢抬头看显金,他下意识地清楚显金或许听明缘由后会气恼,却想不明白为何要气?所受的教养让他没有办法说谎,叹了口气方才肯轻声开口,“母亲还在孝中,闺阁之作,用以售卖实在不合适,我便寻到张记的当家人将母亲的画作,加钱买了下来。” 陈笺方想解释,“这其实没什么,只是若被有心人知晓,恐怕平地起波澜,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又何必在此时冒险呢?” 显金手里拿着灯笼。 窗棂内,书房有光。 窗棂外,灯笼也有光。 显金却觉心下暗淡。 她甚至还能想起大太太段氏与她说起这件事时,神容间的自豪和欢喜。 显金张了张口,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又将嘴张大了一些,总算是发出些喑哑暗沉的语调,“待我们陈二郎君高中,谁还有去冒险的资格呢?” 第211章 不太安心 整个腊月的风都静了。 在显金的话里,陈笺方清晰地听出了嘲讽的意味。 他却只能沉默垂眸。 正如冷茶,正如站在泾县店铺外的夜晚,正如他翻来覆去的心绪和患得患失的踟蹰,正如陈家族谱上显金的名字,正如这幅画。 他不知如何解释,更不知从何说起。 三年孝期快过,他将从闲适的水底浮出水面,父亲的守孝期就像雨天撑在头上的油纸伞,伞下的他可以以悲伤为由,做尽平时不敢做、不会做也不能做的出格事——比如夜闯私宅,比如端着素汤面等候一整晚,再比如放肆自己靠近那团耀眼的光晕。 三年马上到期。 秋闱征战在即。 他的生活将回归沉闷的、孤寂的充满别人希望的一潭死水。 世人所熟知的规则,似枷锁般如约上铐。 在麻木地戴好手铐脚镣的同时,他却只希望,死水之上的涟漪,可以停留得久一点,更加久一点。 几个瞬息后,陈笺方将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五指麻木,轻声开口,“母亲她并不知道我将画买回来了,她仍旧沉浸在卖出画的喜悦中——母亲依然欢喜,隐患被扼杀在微时,并没有人失落,这难道不够吗?” 显金深吸几口气,低头来回踱步,双手攥成拳,刻意压低声音,“是是是!你最厉害!你权衡利弊——你纵观全局——众人皆醉你独醒” “但你知不知道,你加价买回大太太的画——这件事本就在给你母亲难堪啊!” 这件事,有很多种解决方法。 先不提,画究竟能不能卖,只提在木已成舟的局面下,如何挽回影响. 是协商解决要回? 还是请大太太落一个笔名,而非真名? 还是模糊掉作画的时间? 这么多解决办法,他偏偏选了一种透露着凝视与倨傲的! ——至少应该提前告知大太太段氏吧?毕竟是她的画,她的想法,她的决定! 而不是打着“不冒风险”“不立于危墙之下“的旗号,随意处置了大太太段氏的心血之作啊! 从根上讲,这就是不尊重! 再挖深一点,这就是希望之星的“信我”俯视主义在作祟——他的意见与想法比他不认同的其他人都高级、都正确。 所以他可以擅自代替别人做主。 就像那盏凉茶。 可这世上,并非他以为的好,才是好;并非他所认清的真相,才是真相。 所有人都有想法,有偏好,有情绪,有梦想,有目标,更有为之奋斗的勇气——而不是,只有你,你的信念、你的理想、你的认知,才高尚。 显金前世在病床上躺了人生大半的时光,她迫于无奈被病魔规劝,当身体与精力都无法支撑她的理想时,她只能垂手放弃,还要装作毫不在意。 这一生,都是捡来的,重活一辈子,就算她的决定幼稚且狂妄,那也是她的,她自己的! 就算失败,那也是她自己的。 任何打扰她的人,都请走开。 显金胸腔中涌现出五味杂陈的情绪,目光移到陈笺方青筋暴起的手背,深深吸了口气,“‘不冒风险’,你说清楚,到底是冒了什么风险?你如此警醒,究竟是因为会败坏大太太的名誉,还是因为阻碍了你陈家二郎的青云路!?” 陈笺方挺背,正欲高声言道。 窗棂外的灌木丛“细簌”摇晃两声。 陈笺方警惕地看向窗外,“谁!” 门外的小厮飞快探出头望去,“看着像一个小丫头的身形,往西边跑去了!” 西边就是内院正堂。 陈笺方低下头加快收拾砚台与笔墨,低声与显金道,“等今日后再说吧!宴上的人恐已等急了。” 陈笺方埋头朝外走。 显金却如脚下生根,立在原地。 陈笺方回过身,眉梢眼角处似有无助,口吻温和却带有一丝哀求,“显金.” 显金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隔了片刻,终是长且缓地呼出一口大气,抿唇将放置纸张的竹篮拎起,从陈笺方面前的窗棂快步走过,待拐过墙角,终是抬手侧眸,将眼角包含的那滴泪藏进了掌心。 宴上确实等急了。 两人一上席,扮演项羽的二太太许氏直呼,等他们等得,扮作胡子的海带都快变成干货了! 瞿老夫人看了二人一眼,收回了目光,让人将笔墨纸砚摆好。 陈笺方埋头写春联。 显金埋头吃冷菜。 陈敷挑起右边眉毛,疑惑地看向闺女——这丫头情绪明显不太对。 “咋了?”陈敷弯腰俯身轻声问。 显金吞下年糕与蚕豆,摇头,“无事。”显金将情绪一点一点收敛回来,扯开嘴角笑了笑,“刚给您种了片菊田,等明年秋天,您可赏菊写新书。” 陈敷:?他已经懒得追究闺女的执行力和战斗力了,只能砸吧砸吧嘴,虽然他很喜欢菊,但是,出于某种文化因素,被人送菊,好像也不是什么大吉大利的事? 陈敷的关注点被轻易岔开。 瞿老夫人却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 除夕钟声响起,万国寺的头香袅袅燃烟。 瞿老夫人认真注视龙川溪边的烟火飞腾。 瞿二娘步履匆匆,“夜黑天凉,您别站在风口。” 瞿老夫人缓缓转过身,“都看清楚了?“ 瞿二娘点点头,双手抬起在耳边拍了拍,“进来吧。” 一个面生的小丫头躬头弯腰入内。 瞿二娘心下叹了口气,开口:“说吧,二郎君和贺掌柜单独出外院时的情形——是否亲密?说没说话?有没有同居一室?” 小丫头哆哆嗦嗦张嘴,一口地道的徽州话,“.两个人一前一后,隔得拉远,说了些话,先去的库房拿纸,再去外院书房拿笔墨,拿纸的时候二郎君在外面等,拿笔墨的时候贺掌柜在外面等没,没有同居一室过。” “都说了些什么?”瞿老夫人沉声问。 小丫头有些害怕,“我我离得远就听了什么梅、桃、菊.在书房,两个人说的什么百鸟图,买卖.说的官话,我听不太懂就凑近点听,结果一凑近踩到了枯木枝,我怕被发现赶紧跑了。“ 瞿老夫人:眼神望向瞿二婶,怎么派人听墙角,都不知道派个文化程度高点的?!至少要听得懂官话吧?! 瞿二婶缩了缩脖子:能力的参差,水平的差距,总要叫老板知道物有所值啊!——她打听过了,贺掌柜身边那位钟管事,如今一个月五两银子,她才多少呀!这叫一分银子一分货。 瞿老夫人转过目光,“两个人可有说有笑?” 小丫头连忙摇头:“没没!都没什么表情!看上去不是很熟!” 瞿老夫人松了口气,缓缓坐回条藤椅上。 瞿二婶朝小丫头挥挥手,又转身给老夫人倒了杯水,“我一早便和您说了,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怎么会搅到一块儿?” 却想起她那日在绩溪作坊看到的伞柄上的兰小刻,前几日恰好又在二郎君的袖口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兰绣样 瞿二婶张嘴想说,话都到喉咙里,却到底咽下了——这话要是说出口,那贺掌柜不死也要掉层皮。 何必呢? 都是可怜人。 瞿二婶把热水递给瞿老夫人,“先前同您也是随口一说,您是把二郎当作眼珠子的,当即慌了神,立刻想法子验证.如今没事,倒是皆大欢喜。“ 第212章 阴差阳错 瞿老夫人没说话,但稍微松懈的嘴角暴露了她内心的如释重负:她倒也不是不喜欢贺显金,就算不喜欢,也不能否认这丫头面容身量都顶好,为人也聪明,长了根好舌头,说话知进退,着意哄人时能把人哄得摸不到天南海北——这样的姑娘,若冲男的有意引诱,一笑一个不吱声! 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只是这两个,一个要弘陈家的名,一个要增陈家的利。 是不可能拢在一起的! 更何况贺显金又是这样的出身! 不不不,就算贺显金出身清清白白的,也是不配二郎的啊! 二郎他爹死得早,本已做到了从四品知府,若再干个二十载,进六部入京做官,跨过正四品这道天堑,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时二郎争气,父子两人都在朝为官,父提携子,子帮衬父,陈家何愁不发达? 如今二郎他爹死了,官场上,谁还能提携二郎啊.? 瞿老夫人面色上顿生出极大的悲戚。 只能为二郎寻一位在朝为官的老丈人啊! 官职越高越好,官位越重越好,家世越显赫越好. 姑娘长得好不好看重要吗? 身量高不高挑重要吗? 灵巧善言重要吗?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好爹啊。 二郎只有走这条路,才是一条坦途大路啊! 她听瞿二婶说,显金与二郎之间眉梢眼角处有些不对,她吓得当晚翻来覆去,一闭眼尽是二郎与贺显金凑在一起笑笑闹闹的场景,她当即睁眼再睡不着,恨不能当场叫人把贺显金押来,到堂前的石板路上跪着! 这才有除夕当晚,她特意给两人的独处机会。 一对情到浓处的小鸳鸯,就算再自禅冷静,在无人之处,也难免显露出几分怯意和亲近。 等等,怯意? 瞿老夫人突然想起什么,眯了眯眼,挺直腰板低声问那小丫头,“你仔细想想,贺掌柜是否瞧上去与平日不一样?” 小丫头还留着头,别说情窦,痘痘都还没长,没听懂什么意思,直愣愣道,“是有些不一样。” 瞿二婶手一紧,余光当即瞥向瞿老夫人。 瞿老夫人脸色陡然冷厉下来,声音中如藏有万把刀子,“哪里不一样了?“ 小丫头仰头想,想起贺掌柜到后头变得沉默,对二郎君爱答不理的,与素日见谁都笑的模样判若两人,便犹豫答道,“瞧上去不太高兴,也没怎么搭理二郎君.“ 瞿二婶手一松:刚刚差点就把那贺显金送沟里去了! 瞿老夫人神色也缓了缓,皱眉摆摆手示意小丫头可以下去了。 小丫头头也不回跑得飞快。 瞿老夫人看着屋内被风吹得明暗恍惚的蜡烛,心头有些涩——她当然知道如今琉璃灯罩漂亮实用,罩在油灯外,再大的风也吹不熄油灯的亮,可一个琉璃灯罩就要三百文,整个家里除了二郎的院子,其他院子都没有置办这精贵东西. 她辛劳坎坷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年轻时夫君死得早,她为了省钱,每个月从泾县走到宣城,走两天两夜,只为了省骡车的费用四十文钱,她少用四十文,老大就多四十文买纸买笔; 三十岁时,她的腿已经十分不好了,弯不了也伸不直,硬得像个木块,宣称府不好混,她头一次开作坊亏得个头破血流,浑身上下只有两文钱,而老大正要下场考试,凑不齐盘缠,根本没钱请大夫看腿,她绝望得想跳河,正巧有个年近不惑的老叟生了重病想娶她纳喜,聘礼给五十两银子,她当时哭得泪流满面想签字画押,还是陈老六的媳妇儿卖了家里最后两头牛,把银子塞进了老大考试的竹篮里。 这么难,这么难都过来了。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影响二郎。 贺显金没影响,还有其他的,贺显银、贺显玉并非她自夸,二郎的人才与前程在这宣城府里首屈一指,尤其是那乔家大公子不知去向后,小一辈的后生里还有谁能与二郎一较高下?宣城府那么多小姑娘、小丫头岂可临门一脚,却功败垂成! 瞿老夫人转头与瞿二婶,声音发涩,说道:“让二郎收拾东西上顺天府,我之前在学政大人府门口置过一个一进的小宅子,倒也够用了。再买两个长随,准备五百两银子一定要托请熊大人给二郎找一位顺天府的老师教课——十一月就下场了,考试讲究一鼓作气,出了孝的 瞿二婶应下,“等过了年,我就去办。” “明天就走!年期赶路,路上无人,方便!等过完年后,人多起来了,路十分不好赶,好老师宅子外也门庭若市”瞿老夫人打断其后话。 瞿二婶瞠目结舌,“明天.明天恐怕太赶了!” 瞿老夫人闷了闷,“那就先将贺显金派到小曹村、绩溪作坊和秦父子、尚老板处走动拜年.不准她回家,这几日你抓紧去顺天府收拾屋子,待你那处一落定,立刻让二郎过去。” 瞿二婶看瞿老夫人眼眸中闪烁的急切又惊惧的光芒,不由得将喉咙里的话吞咽下:这个时候,就不要惹她了,眼看着要疯了. 不知为何,显金这个大年过得非常充实,非常有意义。 大年初一,显金去了郊外的宅子里给贺艾娘上香,还没回去就被安排前往泾县看望李三顺的妻子孙儿,当天太晚了,显金便只好在泾县住下。 回到泾县,自是要走亲访友一番。 之后的初三初四初五,显金依次前往拜访了泾县周边的官学夫子、尚老板一家、甚至连小稻香那位唇红齿白的少东家,显金都走动了几番——瞿老夫人拨的款项,手笔很大,颇让显金衣锦还乡。 初六夜里,陈笺方站在二门的台阶上。 灯笼低低垂下,光晕氤氲在少年的头顶。 “漪院的灯还没亮?”陈笺方目光暗含焦急。 小厮得儿哭丧着脸摇头,“正院的没亮,西厢房的倒是一直亮着” 显金住的正院,西厢房是乔宝珠。 陈笺方抿了抿,手蜷在袖中死死地捏成一团。 明天,他就要北上顺天府了。 十一月秋闱之前,他几乎没有回宣城府的机会。 十一个月。 他和显金的矛盾,好似积攒了数百个。 他预备一定要尽快说开,可等来等去,从初一等到初七,都没等到显金着家。 大剧情后照例卡文。 但已经突破瓶颈。 所以明天会补足昨天的更新。 第213章 兴师问罪 未着家的显金,在老地盘泾县,可谓是三天吃十八顿。 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大家伙一听贺掌柜回来了,在“陈记”老宅门口拿着爱的号码牌,排队请客吃饭。 县令崔衡使用特权,插了个队,邀显金用午膳,特意叫了几个青城山院出来的长衫读书人作陪,还叫上了杜婶子儿子杜君宁——这一届泾县最年轻的秀才公。 崔衡一进包间就找陈笺方,“二郎怎么没来?” 显金:. 能不能赐她一个听不见“二郎”这个词儿的福地洞天? 锁儿给几人斟茶,笑道,“二郎君今年过孝就要下场,时间颇紧了。” 崔衡“欸”了一声,和显金碰了个杯,便同几位作陪的读书人说起话来,留显金一人吃菜——显金认清了形势,她只是个作局的引子,局约起来了,她这个引子就可有可无的。 不过也是,一群读书人,她与之唯一的交际就是青城山院:她养着乔山长的闺女,这几个当过乔山长的学生,缘尽于此,属实没什么相互交叉的话题。 其中一位年轻男子喝多了,红着一张脸巴在崔衡的肩膀上,“.走了狗屎运,撞上了熊知府的侄女,你往后可就天高任你飞了.在宣城府这一亩三分地,你他娘的就是驸马爷!你横着走啊!“ 崔衡一把扫落年轻男子的手,将酒杯递远,“喝两杯猫尿就显形,别喝了。” 年轻男子不依,两坨潮红涌上两颊,嘟嘟囔囔,“嘿!如今倒平静了,是谁当日下定时激动得批状纸的手都在抖?又是谁屁颠颠跟在熊大人身后追着行子侄礼的?” 崔衡脸上有些挂不住。 年轻男子反手从桌上重新拿了个酒杯,潇洒甄满后,仰头一饮而尽,“美酒.佳肴好岳丈.人生三大幸事幸事啊!” 崔衡余光看了眼显金,将年轻男子手中的酒杯一把夺过,朗声道,“还有贺掌柜在呢!说什么瞎话!” 年轻男子被掐着脖子一惊,经提醒,酒意醒了一大半:贺掌柜与熊知府侄女,关系亲密良好.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年轻男子讪笑,“酒气上头,我都不知我在说些什么了” 显金平静地敛眸低头,夹了一块豆腐放进嘴里,嚼了嚼,颇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像婚姻与爱情。 恋爱脑这个词,在后世风靡,可放眼而去,好似冠之以此名的尽是女子,看尽小某书、某音、某博,为了爱情哭泣、不解、疑惑、悔恨、犹豫、踟蹰、嫉妒、贪婪.犯尽七宗罪,却始终不得其解的女子满屏都是。 好像没有男的。 男人总是能心平气和地与爱情和解,用金钱、权利、乃至户口、地位补足这一个缺项。在婚姻中,看似女子算计嫁妆、三金、婚礼和房子,可男人真正的算计都藏在道貌岸然的一声声“宝贝”中,算计你有没有一个当局长的父亲,算计你有没有一个令人羡艳的编制,算计你的学历、你的身高,甚至你母亲的年龄能否帮忙带孩子。 在病床上,看够人间冷暖,显金得以平和心态,冷眼旁观。 女人的算计最易被真心攻破。 而男人的算计,现实且冷静,像一堵攻不破的铁墙。 显金低下头,看自己平整白皙的手背,隔了一会儿,抿唇笑了笑。 好不容易放假,哦不,被发配,显金不急不缓地在泾县正儿八经晃悠了好几圈,其间甚至抽空去清河镇拜访了一趟秦夫子,师娘还是一副生龙活虎、例假准时且量多的样子,秦夫子刚考上举人,拿了镇上的补贴,正是不差钱儿的时候,写起新书来只考虑自己高兴、不考虑销量,非常得意地送了显金一本手稿,并嘱咐显金一定要离开时在骡车上看。 显金照做,刚上骡车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引入眼帘的是几个大字——《七七四十九个秘密之霸道女掌柜爱上我》。 其中,女主名叫加日玉,据说是鞑子的名字。 显金:. 鞑你妹啊!骗鬼啊! 这分明就是“贺显金”三个字缺斤少两的变形吗! 显金翻完整本书,再面无表情地合上:很好,秦夫子十分精准地演绎出高三暑假高考生的精神状态——该本书的女主加日玉纵横草原买卖牛羊二十余年,唯一喜欢过的是人,是一名草原上的尼姑。 咱们先撇开草原上为什么有尼姑一事,不谈。 只说这个精神状态,就真的很疯癫。 显金想了想,敛眸问身侧的锁儿,“泾县有尼姑庵吗?“ 锁儿蹙眉摇头,“敬亭山上有个道观,宣城府有个万国寺,没听说过什么尼姑庵。” 显金点点头。 很好,至少文中的女主,哦不,男主,哦不,另一个女主,不存在真实原型。 化名做二次元女主,本来就够尴尬的了,万一对手戏女演员也是真实存在的活人,那她这辈子都不敢进任何一家尼姑庵了。 初九,显金估摸着时候,启程回宣城府。 骡车在城门口停下,显金从城门走到城西,刚拐过城墙角,一架马车从道路中间驶来,显金与锁儿收脚避让,锁儿眼神黏在墙角人李摊位处,显金也随着她的目光笑着看去。 如此一来,十分准时且准确地,与马车上面色沉默的陈笺方擦肩而过。 显金笑问:“吃人吗?送你一个兔子样式的人可好?“ 锁儿很想要,但想了想摇头道,“算了,吃也吃不了,看也放不了几天,买回家我还舍不得丢,除了便宜家里的苍蝇蟊虫,没半点作用。” 显金耸耸肩,便抬步向预期的正道走去。 待过完元宵,“浮白”刚开门,便迎来了一桩奇事。 “浮白”门口摆着一支竹编担架,担架上睡了个瘦骨嶙峋的长白须老头,担架旁围着四五个看向“浮白”牌匾怒目而视的青年,长白须老头进气少出气多,一只手低低地垂到担架外,另一只手挡在胸口,像捂着什么东西。 “贺贺掌柜,是这店管,管,管事的吗!” 为首的青年不过十五六岁,言语间有些结巴,挺着胸色厉内荏地站在“浮白”门前,很有些兴师问罪的样子。 今天太晚了, 第二百零九章 意料之外 当时店肆大门,通常使用六至八块长条厚实木板,运用榫卯结构组装而成。 此时「浮白」的木板刚拆了一半。 门口喧嚷,不一会儿就围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百姓——毕竟一个老头儿躺在担架上垂死挣扎,家属指名点姓找个花季少女... 这种架势,倒是很少见,一半出现在药堂医馆门口,另一半,倒是时常出现在失足人员工作单位门口... 显金先平稳地气沉丹田,双手掌住第三块长条木板,「嘿哟」一声,单人独个将木条子取下,「咚」地放到空地上,这才有空抬头问,「我就是,找***嘛?」 为首的青年不自觉地抖了抖:...崔莺莺倒拔垂杨柳?杜丽娘力斗鲁智深? 这小姑娘瘦胳膊瘦腿,咋那么有劲儿... 青年人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对师傅的疼惜战胜了对肌肉猛女的畏惧,结结巴巴先自报家门,「我...我,我们是隔壁下溪镇张鹤村的...这,这,这,这,这是我,我,我,我...」 我了半天,没有下文。 围观诸人哄笑。 参差不齐的笑声让这小伙儿满面涨红,更加「我」不出来。 显金朝围观诸人拱手作揖,笑称,「诸位,且等等再笑吧,请听这位小哥将话说完。」 青年人再吞一口唾沫,看这位贺掌柜目光温和地看着他,好似有鼓励的意味,一股气顶到胸口,大声道,「这是我师傅!是张鹤村有名的画鹤师傅!」 显金点点头。 张鹤村她知道。 一村子的人都养鹤的。 近十来年,京师的权贵们喜欢在自己的园子里养鹤,好似将仙家的东西拘束在自己家,便很有些成就感似的,如今演变成谁家没仙鹤,谁家就不显赫的严峻局势。 这个严峻,主要针对仙鹤。 毕竟是漂亮的鸟儿,被人剪掉顶羽,拘在四方天里,形势不可谓不严峻。 有需求就有供给,有供给就有生意,这几年徽州下溪镇就流行起了养鹤售卖的风潮,至于这位老先生自然就是为鹤画册的师傅——权贵们要买,总不能租辆骡车,把一件仙鹤拖到权贵府邸,现场售卖吧? 必定是请人画册子,如同后世的网购一样,卖家秀配上简介,比如该名仙鹤毛白腿长,叫声清亮,索价五两;有些打折的,介绍就比较没有鹤权——该名仙鹤能吃是福,晚上爱嚎叫,腿短肚大,故三折只卖有缘人。 你问显金为啥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概是因为她有一个兴趣广泛、爱好丰富的小富二代爹。 去年开年,陈敷就想搞一对仙鹤养养,企图以「一行白鹭上青天,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广告词说服显金。 当一句诗,出现了白鹭,甚至出现了猿,但就是没出现目标仙鹤时,显金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拒绝便宜爹的无理要求。 地上的老人抽了两下,浑浊的双眼睁了睁,紧跟着又闭上了。 显金抿唇道,「无论是谁,在‘浮白跟前倒着,陈记就不能不管——张妈,劳你请位大夫来,三顺师傅和狗爷把这位老爷子架进店里,锁儿去厨房冲一碗糖盐水给老爷子喝下。」 四五个青年郎,齐刷刷地站上前,目光防备地紧紧盯住显金。 为首的结结巴巴青年郎鼓足勇气大声道,「爷...爷爷,不,不,不会进店,店里去的!「 张妈已经揣着银子跑了出去。 锁儿也端了碗糖盐水过来,同显金小声道,「温热的,现在就就能喝。」 显金点点头,走两步,在老爷子担架旁蹲下身,单手扶 住老爷子脖子,温和利索地将碗沿递到老爷子唇边。 为首青年着急来拦。 显金一对眼刀扫过去,「你若不想你爷爷下半辈子瘫痪在床,你就尽管拦我。」 碗沿一递上去,老爷子一边震颤,一边如饥似渴地眯着眼啜饮起来。 显金不由得长抒一口气。 震颤、心悸、昏迷、面色苍白...都是低血糖的表现。 还能喝糖盐水,情况就还算不错。 显金耐下性子照顾着老爷子将一碗糖盐水喝完,将空碗递给锁儿后,目光落在老爷子另一只手死死护住的包裹上,待看清包裹上的印章字样后,显金愣了愣——这牛皮包裹袋是陈记的,上面画轴与小篆的鲜红印记也能看出是陈记的印章。 为首青年以为显金要拿老爷子怀里的东西,不由得大惊失色,双手打开,大跨步冲上前来,大着舌头嚷道,「不许,不,不许拿!那,那,那是爷爷,爷爷的宝贝!」 显金愣了愣,缓缓站起身来。 珍惜地抱着陈记的东西,来陈记门口躺着,还不许人把老爷子抬进去? 显金有点闹不明白了。 天色渐渐明朗,围观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时人生活乐趣匮乏,遇到点热闹就恨不得呼朋唤友地全程围观。 人挤人,挤成一个小圈。 显金有些害怕人越围越多,空气越来越稀薄,反倒对老爷子不好,深吸一口气,双手挥舞,「劳烦让让!劳烦让让!老爷子呼不过气了!劳烦让让!」又转身说服为首的青年郎,「论你是东西买贵了也好,东西不足也罢,有什么问题咱们进去说好吧?你若不信我,报官去衙门说清楚也行,都比在这儿把你爷爷放地上受凉强。」 青年郎双目通红,眼眶打湿透了,「不,不敢,不敢进店!进,进店就,就要花大钱!爷,爷,爷爷为了买纸,过年十天,只,只,只吃了三个馍馍,饿,饿了,他就只喝凉水...」 显金愣了愣。 青年郎抹了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的话平顺连贯,「爷,爷爷画鹤,要,要,要用宣纸,才,才有人请他画画...从,从去年,年,去年腊月,宣,宣纸越来越贵,不仅是陈,陈记,其他的纸行,都,越,来越贵。」 显金抿了抿嘴角,如梦初醒。 去年腊月,陈记推出「浮白」,小曹村制作的大众宣纸多运往泾县售卖,为了保证「浮白」的逼格,宣城府的陈记几乎不再将所有价格实惠的宣纸尽数下架。 古人没有经历过差异化竞争,特别是看陈记赚得破满钵满的情况下,全城的宣纸都跟着陈记至少提价三分之一。 第两百一十章 平价可替 一时间,不是洛阳纸贵,而是宣城纸贵。 不仅仅是新出品的刻丝宣纸售价昂贵,其余的玉版、粉笺、洒金...上一点档次的宣纸全线涨价,甚至陈记很早之前出品的描红本、手帐册都跟随涨了一波。 短短两个月,宣城府的宣纸,就实现了价格十年稳定期的新突破。 官衙、纸行、银号、做纸的上下***业,腰包鼓鼓地过了好年,都十分乐见其成。 可...纸贵工贱,需要用宣纸做工、依赖纸张写画的人们,自然无辜受到波及。 如若在其他地方,处境或许不会如此艰难,宣纸涨价,那就买其他的纸张,便宜方便的竹纸、做工粗糙的毛边、快速集成的桑皮纸应有尽有,就算囊中羞涩,也有一款纸适合你——可这是宣城,其他纸在这里是没有生存下去的门道的,比如先前泾县作坊里陈老六偷天换日搞出来的那几十摞竹纸,若非显金裁剪后加工售卖,估计至今还躺在库房里吃灰。 需要用纸的人,不仅仅局限于高门大户、乡绅地主,还有如画鹤老爷子这般靠这两张纸和手艺吃饭的普通人。 为首青年郎话一出口,旁边看热闹的宣纸小作坊老板第一个反对,「欸欸欸!你这个没道理噢!你买不起纸,找找自己原因好了!买不起就不要买啦!你怪人家贺老板做什么啦!」 不,不是这样的。 显金深吸一口气,陡觉罪孽深重——她,好像把一件必需品,炒到了平民买不起的价格。 就像后世的卫生巾。 用的技术越来越好,用的材质越来越先进猎奇,与此同时,售价越来越贵,类别越来越多,夜安裤、液体、低敏、巨长、超薄... 生产商挖空心思地更新迭代产品,偏偏最普通最平价的产品,已经没有人做了。 买不起超市大品牌卫生巾的女人怎么办? 只能线上购物。 一张、两张、三张地零售购买。 没有品牌,没有质量保障,甚至有些是三无产品... 这能怪谁? 企业求利,品质对得起价格,并非漂浮虚高; 厂商求新,用更好的产品满足了更好的期待,带给客户更好的产品体验; 大家都没错。 那错的,是穷人吗? 这个结论,未免太过...歹毒。 显金轻轻扬起下颌,喉咙里发涩发酸:泾县九镇二十四村的官学、私塾、义学、书院,这些场所所需的宣纸、描红本,她均成本价卖出,未收取利润,却忘记了还有很多平凡人需要用纸,其中更有人出于某种需求,甚至对纸张有要求。 两年前,她尚且能够为杜君宁等一众 青年郎倔气地梗脖子嚷嚷,「没,没,没有怪贺老板!」 人群里有人为显金打抱不平,「那你挑着你师傅,大清早地堵人家门作甚!」 青年郎瘪了瘪嘴,哭道,「我,我们,想把,爷爷,怀里的纸退了,给,给,给爷爷拿钱,看病...「 但又因为老爷子把牛皮包裹抱得死死的,轻易抽不出来,只能挑着老爷子来「浮白」。 显金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无论什么情况,先进去,进去再说。」 抬头看了眼天。 天际尽处,阴沉沉的,像一层布把太阳遮住了,又好像好多层透明胶粘在天上。 要下雪了。 「里面烧着炭火,大夫马上就来,待你爷爷手脚暖和点也容易将牛皮包裹扯出来,待数清纸张适量,我该给你们退多少钱就退多少。」显金抿抿唇,声音柔和,「你们看,这样行吗?」 为首青年郎犹豫地回过头征求同伴的意见。 同伴回之以同样犹豫的点头。 显金便侧身让开。 围观者有素日与陈敷较好的百味堂掌柜,高声喊道,「便也只有贺掌柜同你们好好说!你看换成白焰理不理你,不扒拉你一层皮下来都算好的!」 白焰,就是白记当家。 显金垂着头,拱手谢过大家的支持之意,却十分羞愧地敛眸入内。 锁儿早已给这四五个青年郎君上了热茶和糕点。 热茶袅袅生烟,青年人早已没有在店外强撑起的豪横与兴师问罪,在光洁平整的青砖与结实深沉的实木四方桌映衬下,为首的青年人不自在地将脚藏到椅凳犄角旮旯处——他的布鞋早已开口,张开的鞋面像一只滑稽的青蛙,在这长宽一致的青砖上显得寒酸又格格不入。 周二狗将老爷子背到炭火盆旁的躺椅上。 老爷子喝了一大碗糖盐水,又被暖和的炭火烘烤着,面色逐渐红润。 果然是低血糖,幸好是低血糖。 是饿的吧? 十天吃了三个馍,渴了就喝井水,谁受得了? 生在红旗下,长在小康社会的显金未曾经历过,人真的有可能吃不饱饭的困境,但如今亲眼所见,显金心里又酸又涩,压低声音问来人,「你们都是这位张爷爷的徒弟?」 为首的青年郎结结巴巴道,「是...是,我们都是张爷爷收的徒弟,家,家,家都在深山里,爷爷不要钱教,教,教我们画画赚钱。过年,过年我们都回家去,前,前天回村,村里,才发现爷,爷爷一,一,一直发抖...」 剩下的青年皆面露赧色。 显金抿唇,「怎么昨天不过来退钱?」 青年郎摇摇头,「没,没,没想到。还是,今天,我们,拖板车进城,在城门边排队的白师傅,提,提醒了我们...「 白师傅? 「白记的师傅?」显金问。 青年郎点点头,「是,是朝那个城,城东走的。」 白记... 显金唇角紧抿,从怀中递了几十文钱给青年郎,「你们师傅最近不好,看病吃药都要银子——拿点钱去这几日照顾弟弟们吃喝。」 青年郎连连摆手后退,「不,不!我们,我们,有手有脚,能找工...「 又不是后世,如今要么务农要么读书,打工不是那么好打的。 许多健全人都找不到工上,更何况几个聋哑人。 显金委婉劝说。 青年郎大惊,「你,你,你,你怎么知道他们,聋和哑的!」 显金无奈道,「都让你结结巴巴地出面交涉了,其他人的状况,只会更糟糕啊。」 第两百一十章 奥特莱斯(3000) 显金又问了几句。 结巴小哥接了显金的铜板,立刻磕磕巴巴地把家兜了个底儿朝天:结巴小哥名唤张千结,躺着的低血糖大爷姓张,几个哑人也都姓张,都是张鹤村及邻近村寨的人。 结巴小哥还好,其余的三位除却或聋或哑,有一个跛足,有一个六指,还有一个虽有两只眼睛,其中一只却看不清——都是十里八乡爹不疼妈不爱的可怜虫。 爹娘不养,张大爷养,张大爷年轻时爱画画,没成亲生子,便特开了间画堂,收纳这些孩子,不仅教画仙鹤,还教画天、画山、画水、画草木鸟兽... 照张大爷说:「认字写字是上等人的玩意儿,咱不配学,画画却不一样了——上等人看过的天,和咱们看过的天,是一片天。」 这一养一教,就是七八年。 张大爷画价格贵的,几个小的就画书里的插画或济民堂、庙宇、砖瓦上的印画。 相当于,张大爷开了个工作室,他依赖自己的名声接业务,大业务自己操刀,小业务分发给工作室的伙计,赚了钱大家一起分,一个馒头大家一起吃——这群下不了庄稼地,被村里视作不祥的异类,终在张大爷的努力下,有口饭吃。 说到最后,结巴小哥话音哽咽,低下头擦眼角:「其实...这些,这些活,爷,爷爷自己,也,也能干...」 显金低头敛眉,默然不语,沉默半晌后,仰了仰头,将喉咙口的辛涩尽数咽下。 张妈妈请的老大夫携风带雪而来。 老大夫人称‘谢金针,与显金是旧识。便宜爹的痛风跛脚就在这老爷子手里过了一遍,被扎得跟筛子似的。 如今赶到堂内,与显金点头示意后,蹲下来把了张老爷子的脉,随即坐着刷刷刷开了个方子递到显金手上。 这字,都不能叫龙飞凤舞,只能叫毕加索抽象画风。 显金拿着方子迟疑地看向谢金针。 「一碗热腾腾的素面,不加荤腥,他素久了,脾虚内乱,受不住。」 谢金针丢下一句话,又背上医箱急匆匆地跑了。 显金:...这些故弄玄虚的大夫哦。 一碗面下肚,张老爷子醒了,听几个崽子把他抬到「浮白」门口躺着讹人,气得猛拍结巴小哥的后背,并真情实感地开始骂人:「几个狗崽子!老子一世英名全被你几个毁了!这纸再贵,也值得!老子买纸是心甘情愿掏的钱,没钱了就退货,当老子吃跑堂啊!」 骂得唾沫横飞。 显金平静地抹了把脸。 以为救了个林黛玉,结果是个莽张飞。 显金不由好奇以张老爷子的心境,如何画得出不食人间烟火、仙气飘飘的白鹤? 张老爷子看身旁的小丫头,又是帮忙请大夫,又是煮面煎药的,还是自己最喜欢的宣纸「浮白」的掌事人,不觉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胡子,「...惹贺掌柜看笑话,您身边都是读书人,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吧?我性情急,说话大声,您别害怕。」 显金继续平静地摇摇头。 她不害怕。 她左三顺,右德正,都是不遑多让的,随处大小爹,且无理取闹一把好手。 什么市面没见过。 三顺从爹系讨嫌退位了,赵德正及时补上,确保她身边始终有个爹味发言。 显金轻轻抿唇,将四方桌上的牛皮包裹双手递还给张老爷子,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平稳却有力量,「宣城的宣纸,若是宣城的人都用不起,那就算做得再好,也是飘着浮在水面的,不用浪打浪,一阵风就沉下去了。」 张老爷子有些愣,红着脸连连 摆手,「...不!不!好东西是要卖贵价!」 好东西要卖贵价,一分钱一分货,这符合商业规律。 但如果通过价格来隔绝受众阶层,达成阶级垄断,那她的罪过就大了——纸,不同于其他。翡翠金银,价格高昂并不会引起民众的绝望,因为金银珠宝并不能直接影响民众的生活;可这是纸,书写文字、传递思想的纸,若只有有钱人能买纸,那书上记载的便只会有有钱人的思想与感受,穷人的真实生活与体悟将逐渐消失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下。 纸可以贵,任何商品都应有三六九等,以满足人们的不同需求。 显金送张老爷子到门口,双脚脚窝横站在门槛上,显金看大路人来人往,麻布素衣也好、长衫短打也罢,高矮胖瘦、丑妍巨细,大家都是人,都吹着一样的风,头上都是一样的天空。 门口围着看热闹的街坊四邻见老头一手拎着一个青年人的耳朵走了,便知没热闹可看了,逐渐散去。 显金将自己关进「浮白」内间奋笔疾书。 临到傍晚,淅淅沥沥落了一天的小雪在太阳落山后加大了威力,大颗大颗的六边形雪粒儿没一会儿就铺满了行道。 显金进内室时狠狠地跺了跺脚,把棉靴上没化冻的雪踩掉,见桌上空荡荡的,愣了愣,一开口就是白白的雾气,「张妈,今儿你罢工呀?」 张妈妈拿掸子帮显金扫掉跟脚的雪块,嘟嘟囔囔一声,「...还是得去收一块羊皮,今年是过完年才冻人,光穿棉靴湿脚又冰沁。」 听显金说话,张妈妈翻了个白眼,「你这祖宗真是!我下午的笋和鸡蛋皮都备好了,预备晚上做笋丝蛋皮饺子吃——刚篦麻堂来信,叫你晚上过去吃。」 显金蹙眉,宴无好宴,每次去篦麻堂吃饭,总吃不饱。 「您还是帮我把笋丝蛋皮饺子包上,我回来还得吃。」显金丢下一句话就去了。 篦麻堂屋里没放炭火,正间空旷,风像不要钱似的往里灌。 显金看着桌上烧得旺盛的铜锅子,锅里翻云覆雨地涌动着豆腐、茼蒿菜、菌子、竹荪,明明很饿,却提不起拿筷子的力气。看书菈 瞿老夫人也没准备吃,问了两句年后铺子上的状况,便一边垂眼下菜,一边随口道,「听说,今天铺子上有人来闹事?」 显金碗里多了几块深棕的菌子和青叶菜。 显金点点头,把情况大概交代了一遍,「...人醒了就离开了,没溅起什么水花,您直管放心。」 瞿老夫人笑了笑,寡瘦的颧骨突起,显得人疲惫中透露出几分戾气,「不过是来讹诈钱的,你这样的做法很对,既不软也不硬,拿几块铜版打发了便是。「 说话的语气,让显金想起当初尚老板上门拜访,瞿老夫人也是一副「给点钱,不叫他走空」的语气。 听上去不是很舒服。 有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感。 显金低了低头,夹了块菌子放进嘴里。 瞿老夫人还在教学,「以后咱们生意做得越好,这种人就越多,就像附骨之疽,挖也挖不干净、丢也丢不掉——纸张卖得贵,应当找找自己的原因,怎么就赚不了那么多银子,而不是一味责怪卖家,卖家也要开门吃饭的,不是仁者侠士,做个东西赔本卖给你好了!」 越讲越不高兴,瞿老夫人一抬眼只见显金的脑顶毛——这姑娘正低着头猛喝汤呢。 瞿老夫人轻咳一声。 显金抬头望去。 瞿老夫人将今日的重中之重甩了出来,「今天商会开堂,听敬亭山上做茶的方老板说东南战事快平了,朝廷必定要大庆,到时各地选送贡品正是出头的时候,这节骨眼上,咱们店门口 不能再出现这种闹剧和丑事。「 显金将菌子平静地吞下,「这是选贡品,不是选感动宣城十大好人。」 瞿老夫人没明白,放下筷子不明所以地看向显金。 显金抿抿嘴角,「只要咱们家的货一骑绝尘,后来者驷马难追,就算我私德有失,包了七八九个小白脸在房里...熊大人该荐我们,还得荐我们。」 瞿老夫人坐在凳子上,感觉屁股有火在烤,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这话怎么接。 显金又埋头喝了口汤。 「只是,这事确实不应当再发生了。」 显金将鲜美的汤吞下——这汤不是素汤,应是炖得软烂的鸡汤。 守孝三年,若一点荤腥不占,张老爷子还不死,她先死。 故而时人守孝时,其实也并不是对荤腥严防死守、一旦破戒就万劫不复的。很多时候,家里的长辈会偷偷给小辈塞点肉干、塞完肉汤、偷点肉圆子吃——这事儿只有家里长辈做,否则谁做,都不合适。 显金目光复杂地看了眼瞿老夫人。 你说她坏,她当真没坏到什么份儿上。 你说她不坏,她却总能在三秒钟内,搞得你想跳楼。 显金再低了低头,把刚才的话补全,「现如今城东的桑皮纸作坊改成了‘浮白,绩溪作坊成了新人练习的实训地,还剩下一个灯宣作坊。」 「我想将灯宣作坊改成奥莱。」 显金眨了眨眼,这时节不出产菌子,如今食用的菌子多是干菌,有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宣纸奥莱。」 「宣纸奥莱?」 瞿老夫人有些不明白,哦不,不是有些不明白,是很不明白,「宣纸我懂,什么叫奥莱?哪个熬?哪个赖?」 第两百一一章 捂住胸口 显金张了张嘴,不知从解释,是从奥字解释,还是从莱字解释... 「大概就是...介乎与‘浮白与泾县铺子之间的店子。」 在哪座山,就说哪句话。 瞿老夫人重利,就只能用利益说服她。 显金将筷子轻轻放在碗沿上,沉吟片刻后,双手规矩地放在桌边,稳声道,「‘浮白价格高昂,产出稀少,卖一刀没一刀,宣城府文风昌盛、交运畅通,官宦之家、大商贾比比皆是,盐运茶运甚至酒酿均在整个南直隶中名列前茅,我们的定价,他们付得起,也愿意付。」 瞿老夫人点点头。 显金再道,「但,这只是一小部分人,我们没赚到所有人的银子,正如我之前所说,‘浮白如果加大产量,客流一定会走,既然‘浮白行不通,那我们为何不另辟蹊径,重新开店,以区别于‘浮白的纸张品质和种类,把价格降下来,将宣城府大部分人囊括进来?「 瞿老夫人目瞪口呆地抿了抿唇,低喃道,「所有人开分店,都与总店的价格通行...」 「所以,陈记不在‘所有人之列。」显金目光坚定,「我们陈记是永远其他人追不上的陈记——老夫人,做生意,一则货好,二则胆大,瞻前顾后,便只能捡别人吃剩下的。」 瞿老夫人目光复杂地看向显金,心脏好像被雷电在混沌里击中一般,苍老浑浊的眼神闪过一纵即逝的精光。 「我们陈记」。 瞿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再给显金舀了一碗鸡汤,动作轻缓地撒了几颗嫩绿的葱花,示意显金先喝,又侧眸与瞿二婶温声道,「叫小厨房每隔一天给乔大姑娘炖盅汤去。」 瞿二婶笑着应声接下。 显金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节奏突然跳到宝珠胖花喝汤了... 瞿老夫人再转眸,瘦削突出的颧骨如释重负般平缓了下来,整张脸竟莫名有了几分圆润流畅之感,「你想做就先试试吧...」 显金笑了笑,应了声是。 瞿老夫人看小姑娘微微勾起的嘴角,轻轻敛眸,话锋一转,说起另一件事,「听说你爹给你立了女户,我是不赞成的,姑娘家立了女户,往后嫁人不好走,这事你可知道?」 显金点头。 在室女立女户,夫家会猜忌,此女是否不安于室,是否特立独行——如今,除了自梳女、望门寡、绝户女、庵堂的方外之人,女子很少自立门户。 「那你嫁人时,怎么办?」瞿老夫人神色淡淡的,「便是我给你出更多的嫁妆,也只能找一些门楣低矮的人家,一辈子仰仗着你的嫁妆过日子,才不会时刻以你女户的身份打压你、怠慢你。」 显金有点尬:救命,在线等,挺急的,一向不太对付的领导突然关心起你的私人生活是什么样的体验... 「有没有可能,我不想嫁人呢?」尬完之后,显金讷了讷,呢喃低声道。 瞿老夫人眨了眨眼,好似认知被突破了。 显金看暖锅中千帆过尽、独舟彼浮,轻言道,「我如今一个月十八两月例,比正经的七品县令还赚钱,女户身份可有恒产,可置地买房,只要陈家还在,只要您准允,我便可衣食无忧地奔赴前程——上贡品、做皇商,陈家做起来后还可以跨行发展,做营造、做印刷、做书册售卖、做国子监专属供应...甚至我们可以搬往京城,陈家改换门楣成为翻手为雨、覆手为云的真正大贾,我到时作为大掌柜,不可谓不风光,不可谓不受人追捧。」 「这样的日子我不过,我去嫁人生孩子?我去沉溺在 后宅的四方天里,算计柴米油盐,喂奶换尿布,半夜起来三五次哄小孩?」 「如果我有病,我可能会这么选。」 显金看着暖锅,锅中的茼蒿菜已经被煮成了深绿的干枯绳索。 当不太对付的领导和你讨论私人生活,你他娘的就给他画饼!画大饼!画煎饼!画鸡蛋灌饼! 噎死丫的! 瞿老夫人确实喉咙像被堵了一大块异物,启了启唇正欲说话,却发觉无法发声。 她...她竟然能理解显金的意思! 奇怪的是,她竟然能理解! 瞿老夫人不说话,显金也没继续说,两人之间只有「咕噜噜」暖锅滚烫的声音。 「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 不知隔了多久,瞿老夫人终于开口。 显金点点头,起身欲往出走。 「等等——「瞿老夫人将显金唤住,深凹的眼窝里疲惫之感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你当真不想嫁人?」 显金重重点头。 「你发誓?」瞿老夫人沉声道。 显金:... 这有啥好发的? 不嫁人,她要真遇到八块腹肌小奶狗,她也可以谈恋爱啊! 显金抿抿唇,正欲开口,瞿老夫人却自省般笑了笑,「罢了罢了!——你如果不嫁人,陈家必定是你最坚实的靠山。」 「‘浮白也好,熬赖也罢,今后你想做什么,调人、支钱履行完流程,你就自己先做,盈亏状况每季向我直接汇报,其余的事,便不用征求我点头了。」 显金怔愣。 咋了? 不对付的领导听到她不想嫁人,是疯了吗? 瞿老夫人虚叹一声,又道,「我如何不知老二只能守成,老三...」瞿老夫人冷呵一声,「不提老三也罢——陈家下一代中四郎平庸,三郎被舅家带在身边,我如今不知他习性,便也不好过早判断,你如今带着陈家脚踏实地往前走,便是以后三郎回来,三郎若强,你就与三郎平分秋色;三郎若弱,还要拜托你数年如一日地携风带雨向前走。」 显金心跳得「咚咚咚—咚咚咚—」。 确定了。 她不嫁人,确实把瞿老夫人逼疯了。 显金想说什么,瞿老夫人挥挥手,「回去吧。」 少女高挑颀长的影子,经温暖的光投射在堂纸糊成的窗棂上。 瞿老夫人捂住胸口,呆坐在桌边良久,瞿二婶小心翼翼却止不住笑意地轻唤了声,「您今日倒是很开明。」 瞿老夫人没听清,侧眸「啊?」了一声。 瞿二婶笑着摇摇头,「无事无事。」 瞿老夫人在发现自己无法掌控显金后,便一直防备着她,无论是将瞿秋实推到显金面前,还是拔苗助长般扶二爷陈猜上台和显金打擂,归根究底,都源于瞿老夫人对显金的不信任。 这股不信任因显金的能力而起,却以显金誓不嫁人而终。 瞿二婶对两人冰释前嫌,有一丝丝的高兴。 第两百一二章 酱肘子出 奥莱,熬莱,嗷奶—— 对于这个名字,显金很想坚持,主要原因有三:一则叫她感受到后世的印记,二则确实懒得想了,三则嘛...文化水平不够,能拽出「浮白」两个字已经耗掉了她一甲子的功力。 或许,再等一甲子,她能憋出另两个字... 显金很鸵鸟地企图蒙混过关,但从以赵德正、钟大娘等三根杠获得者,到二道杠的郑大哥和郑二,到一道杠无脑站钟大娘的漆七齐,再到走另一套行政序列、虽然没杠、但一直以三道杠自居的王三锁内务副总监,都表达了非常反对的意见。 有三个人支持她:李三顺、周二狗和张妈妈。 显金一看,这几乎把团队里的文盲一网打尽啊! 再问这三个知名文盲的赞同理由。 李三顺:「袄来,听上去很暖和,冬天冻不着。」 周二狗:「我听师傅的。」 张妈妈:「啥啥啥?那就这个吧!你先让让,我把酸笋给你腌上,晚上吃酸笋酱豆腐要得不?」 显金:... 感觉不换名字,她马上要和文盲战队同流合污了。 为了取名字,显金一连三天都泡在了书屋,翻了好些书,把压箱底的卷轴都翻出来了,看到乔宝元鬼鬼祟祟扔进来那一卷《论学》,鬼使神差地展开来看。 通篇看完,乔宝元的评语龙飞凤舞,文字锐利词风狡黠多变,显得非常有文化。 显金盯着其中一句,歪着头眨了眨眼,在心里点点头。 好了,就抄这句话。 所隔十日,灯宣作坊张灯结彩,大门口鞭炮齐名,在街坊四邻的注视下,瞿老夫人一把扯下蒙在牌匾上的红绒布,露出孙秀才所写、尚老板请人篆刻的两个大字 ——「喧阗」。 「哇——」 围观街邻齐刷刷地发出不明觉厉的叹声。 「这啥意思呀金姐儿?」陈敷的扛把子百味堂老板穿越三条街,来给金姐儿扎场子,「口...门...」 显金:? 就算认字认半边,您念「宣真」,都比「口门」合适。 更何况,哪家店会给自己大名取名「抠门」啊? 显金压低声音,拿出高深莫测的气泡音,「一任喧阗绕四邻,闲忙皆是自由身——喧阗,意思是喧闹喧哗,整句诗的意思是则是,无论四周如何喧闹繁冗,无论是闲暇还是忙碌,咱们都是自由自在的。」 「浮白」就是高雅,高得大家都碰不到。 「喧阗」就得热闹,大家伙高高兴兴地进来,心满意足地出去。 但无论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还是热闹喧嚣、下里巴人,咱都是自由的,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写写画画,自由地表达心中所想,脑中所思。 百味堂掌柜听得一愣一愣的,隔了半晌才叹为观止地给显金竖起大拇指,「有才气有才气!陈敷那小子有你这么个聪明能干的姑娘,死也瞑目了!」 陈敷:?我知道你喜欢用成语,但你先别用。 显金笑眯眯地嘿嘿嘿,好说好说——主要是乔宝元归纳得好啊。 喧阗开门营业,颇多人来来回回在门口围观,但就是不进去的。 不太敢进去。 「浮白」珠玉在前,宰死人不偿命。 这家店子开业,万一价格贼贵,那大家伙进去逛一圈,不花点银子也不太合适,可一想到花那么多银子,这心肝肉也太疼了! 有性子跳脱的,伸个脑袋朝里瞅。 里头大概是好几间屋子打通了,又宽敞又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屋子正中面对面 放着的七八排架子,架子上分类摞成各类品种的宣纸。 拉拉杂杂的,能有十几个种类。 适合画山水的熟宣,适合写字的生宣,读书人用来誊抄稿子的四尺宣... 那颗脑袋上的两只眼眯了眯,试图看清每一种纸下方贴在架子上的小签子写了啥。 看不清。 脑袋往后一缩。 旁边的人见状赶紧推搡,「周秀才,里面是啥呀!?」 周秀才「啧」了一声,两只眼珠滴溜溜转,「还能是啥?纸呗!」 旁边的人再问,「贺掌柜在里头没!?」 周秀才嗤了一声,「人贺掌柜两个眼珠子都是银子做的,浮白多赚钱呀,城东铺子多当道啊,贺掌柜眼高于顶,能看上这穷酸读书人扎根的地儿?」 话声里有不掩饰的鄙夷。 灯宣作坊在宣城府学政大人门口,来往都是还未功成名就的读书人,多以正求学的童生、秀才为主,虽免了税,也受人尊重,日子却过得并不如大家伙想象中那么体面。 而凭借一己之力,打破宣纸数十年如一日稳定局面的贺掌柜,贺显金,在近三个月中,一跃成为宣城府,乃至宣城府邻近的州府,所有囊中羞涩读书人的头号公敌。看书菈 很恨,恨到说起贺显金就咬牙切齿。 ...但又很想要... 据说刻丝山海经系列的宣纸,如今在鬼市里,能炒到一张纸五十贯的天价,饶是如此,流通出来售卖的纸张也少之又少,甚至配合萧敷艾荣新出的《如何甄别浮白刻丝宣纸》一书,在鬼市中还兴起了一个新的摊位——鉴白。 噢,鬼市当然不是因为是有鬼存在,而是因为「鬼市」中的摊贩五更天摆摊,也不挂灯,借助晨曦微弱的光亮看货交易,每天天一亮,商人都会迅速离开,连人带摊,就跟晨雾般不知去向,这就是所谓的「鬼市」。 「鉴白」这个摊位就很神。 摊主可以从纸张上盖印的红章、纸张的柔韧度、甚至纸张的厚薄,分辨出这玩意儿究竟是不是「浮白」出品的。 基本市面上流通的刻丝宣纸都得去「鉴白」那儿过一趟,「鉴白」那儿过不了的纸,就进不了鬼市,一律按「高仿」处理。 有些中小作坊,便起了心思,在上面做文章。 有的特意在鬼市上堵人的;有拿着赝品,赝品里塞着钱请 「鉴白」摊主鉴定的;还有更绝的,不仅纸是赝品,连「鉴白」出的章都是伪造的,咱就是说,主打一个制假造假自力更生一条龙服务。 鬼市为啥能活? 因为在夜幕笼罩下,真东西才能闪光。 上述行为已经拆穿,在鬼市的交易基本上被彻底断绝了,有些做得过分的,甚至被剥夺了终生进入鬼市的机会。 当然,也有想趁着青光白日买通「鉴白」摊主的。 可这摊主神出鬼没,摊子也没啥工具,趁着夜色如鲶鱼般滑不粘手地跑得不见人影,只在江湖中留个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酱肘子」。 第两百一三章 未尝不可 人称「酱肘子」,大名「漆七齐」的一道杠新晋人员从后厢半掩的门缝里伸了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咋?还没客人呢?」 这厮最近上夜班,四更天去鬼市出差,天亮了再回来睡大觉——这几日,「喧阗」开业,显金惊奇地发现她手如今所有店子几乎都是减配的状态,泾县由董管事负责,没有副职;「浮白「的一把手是赵德正,二把手是钟大娘;绩溪实训基地名义上的一把手是瞿大冒,但实在说话的人是李三顺,而行政上...是周二狗(周二狗都管上行政后勤就知人手多短缺了);故而新开业的这间「喧阗」二把手提了郑大哥,没有一把手,显金自己上。.. 最惨的,其实是陆八蛋,在显金把耗子年账房冷藏后,三件铺子的财务担子全压在他一个人骨瘦嶙峋的肩膀上。 陆八蛋:我虽然有一颗想进步的心,但没有一副支撑我进步的健康躯壳啊。 在陆八蛋一个月发了两次烧,咳嗽两次,一次半个月后,显金终于出手拯救他了,把绩溪实训基地的账务本子交给了锁儿练手——如此人员紧缺的状况下也只有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酱肘子」漆七齐就被显金盯上了,以火箭上青云的速度成为「喧阗」的代理管事,意思就是,你还是一道杠,但你得做三道杠的事,虽然我只给你一道杠的钱... 一道杠代理管事「酱肘子」揉揉眼睛,眯着眼看堂内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啧」了一声,呢喃道,「哪有铺子开业不放伙计的呀?人看您这儿连个接待的伙计都没有,谁还进来买东西呀?」 显金示意,郑大一把将「酱肘子」的脑袋推了回去。 门口的长衫们躲在柱子后你一言我一语,隔了片刻,众人口中的周秀才终于被推搡着越众而出,踉踉跄跄地进了「喧阗」的店门。 像是突破了什么结界似的。 周秀才来不及回头骂人,便把肩耸了起来,双手抱胸,警惕地四下观察,呈非常标准的戒备姿态。 周秀才等了半天,没等来笑眯眯的,明面上和他寒暄,实际上企图挖空他钱包的伙计,不由得略微松了口气,肩头逐渐放松,余光在偌大宽阔的厅堂慢慢环视——他们在门口还数错了,不只七八个架子,有两排藏在柱子后面,恰好被大门挡住,一共有十四五个架子,每个架子有三排,一排放有三种纸。 每个品类之下的铁架子上贴着一个小标签,标签上明码标价,最贵的不过一两银子一刀,多数售价区间在六百文到八百文一刀。 价格不贵,与之相对应的,自然是市面上常见的宣纸,如四尺宣、素白、螺纹纸等等,这些纸不费工,也不费时,做起来简单,在宣城府的平民阶层和低等士大夫之间流传甚广。 再一细看,每种品类摞了三刀,每一刀未开封的纸都用牛皮袋子从头到尾牢牢包好,最上面放了十来张散开的该品类的纸,每一排都放了一个小小的砚台、一支毛笔并一块儿吸墨用的毛毡,可供买家下笔体验。 周秀才看得啧啧称奇,在「浮白」不坑穷人的余威中,胆战心惊地随手试了两张,看墨在如绢绸般的纸上缓缓向四周晕染,不觉彻底放松下来,踮着脚几乎将零散在外的品类都试了一遍。 最后,想买六百文一刀的素白和八百文一刀的螺纹纸。 周秀才抬下颌,张口欲呼店小二,却见角落里放了六七个木制的小推车,再一抬头又见东南角有三处半人高的柜台。 周秀才思索片刻,充分发挥秀才公的聪明才智,从角落里推出小推车,将自己想买的素白和螺纹搬了两刀新的放到小推车上,再绕过剩下的架子来到柜台前,定睛一看,一个大柜台其实由两个台子 组成,一个木台一看就是镂空的,底下上了暗锁,顶上被挖了两个铜板大小的洞,洞边写着一行字「请将货款投入此处」; 另一个台子上放着一本裁剪得当的小本和一支方便书写的软毫笔,翻开看,第一页第一行写了一个示例——「昭德十六年二月二十,购四尺宣一刀,城东王家」。 另有一行字紧随其后。 「如您囊中有难,请忽略最后一列落款,无需付账,直接将纸张拿走即可。」 周秀才一愣,随即抬头张望,就在不远处,他们这群书生这一两个月十分讨厌的贺掌柜,正淡定自若地站在花间的柜台后埋头拨弄一盘木头珠子,周秀才动了动嘴唇,决定提醒一下这个唯利是图、但最近突然良心发现的少女掌柜—— 「贺当家的,世事险恶,您这么做生意,万一来人不讲道理,坚决不付钱,扛着纸就走,您...您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显金拨完十位数的算盘珠子,抬起头,笑着抿了抿鬓发,「谢您提醒,这样的人,我们吃亏上当也就一次,堂中无伙计,不代表咱们花间和后厢没有伙计,我们伙计藏在暗处不出现,只是为了您能更好地体验每一种品类纸张的好坏优劣——宣城府就这么大点地儿,这种吃跑堂的人藏不了多久,必定会暴露于青天白日下,到时便是街坊四邻的唾沫星子都得给他淹死喽!」 时人聪明是聪明,但也着实质朴,虽也有狡猾蔫坏的,但质朴善意的仍旧占多数。 如果真的吃了跑堂,一经发现,便是给余生留了污点。 当下人口固化,轻易不挪窝,生在何处便长在何处、葬在何处,要留了疤,这辈子都去不掉。 周秀才想着点了点头,又道,「还有,若是来买纸张的人不认字咋办?您写得再清楚,也没用啊!」 显金平静地将算盘放置身侧,温声道,「如果他不识字,仍来买纸,那么这刀纸,就算我送他的,也未尝不可。」 第两百一四章 踢个皮球 「大德!有大德呀!」 茶馆里,随着一声惊堂木,周秀才恶狠狠地拍了拍四方桌的桌面,「排面!真是大排面!那么小一姑娘,拨着算盘,头都没抬,风轻云淡着,却硬是让我老周膝盖头差点都软喽!」 「我提醒她,人不认字儿的,买不着您‘喧阗的东西!」 「您猜人怎么说?」 周秀才说得上了头,没发觉台上惊堂木响后,紧接着全是他的声音——台子上从苏州府过来唱评弹两个角儿的声音都淹没在了他激昂高亢的惊叫声中。 角儿很无语地看着周秀才:您考科举都属于埋没了,您这嗓子不去唱京剧,都是大魏艺术史上的遗憾。 周秀才身侧的长衫配合「哇」的一声,「说什么了!?」 角儿:...他错了,这两人应该去说相声,据说北直隶这一两年这玩意儿特火,一个捧哏一个逗哏,迟早成角儿。 周秀才再拍一下桌面,「人说,若是有不认字儿的来买纸,她就是赠他一刀又何妨!」 周秀才两只手交叠,手背拍手心,「咱就说排面不排面!大气不大气!耿直不耿直!」 「排面——」 「大气——」 「耿直——」 极度配合且此起彼伏的惊叫。 台上两位角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助:这份巡演的钱,他们两就不该来赚! 周秀才隔壁有个羊毛胡子小老儿正埋头喝茶,听隔壁桌聊得起劲,抿唇品了口茶,疑惑地探了一只头出去,蹙眉道,「你们口中的贺掌柜,是不是陈记那位当家人?一个小姑娘,满脑子精怪...」 周秀才「嘿哟」一声,拍了拍桌子角连续三声「呸呸呸」:「那哪儿能叫精怪呀!这叫聪明!」 山羊胡子老头乐呵呵地捧着碗茶汤坐到周秀才身边,学着他们的样子,耸着肩蹑手蹑脚说小话,「...不是说这贺掌柜把整个宣城府,甚至邻近州府的纸张价格都抬起来,好多读书人都买不起纸了吗?」 周秀才点点头,「这是实话。」 山羊胡子老头笑着把茶盏放桌子沿边上,又道,「听宣城学,哦不,听一起喝酒的老头子说,她把你们这群读书人搞得个怨声载道的,你们不怨她?」 周秀才老实点头,「起初是怨的。」 山羊胡子老头极为理解地颔首。 周秀才老实的目光里透露出几分沧桑,「但因爱才生怨,有爱才有怨,如今贺掌柜肯浪子回头,我们便重修旧好、和睦如初。」 山羊胡子老头不由得五官紧蹙、跟看傻子似的看了看周秀才:他早就提议把那些《霸道夫子爱上我》《那书生真俊》的垃圾书都烧掉!烧掉!烧成灰! 山羊胡子老头沉默了片刻,半晌之后,默默把板凳搬远一点,靠到刚刚捧哏声音最大的长衫旁,「那这么说来,宣城府的读书人们还挺支持陈记的?」 高音部长衫也是个憨的,楞呼呼地直点头,「之前的之前支持,之前不支持,现在又支持——」 嘿嘿嘿笑起来,「一刀素白才六百文,我们兄弟几个合伙买一刀,誊抄文章递交老师不要太便宜哦!只要‘喧阗不涨价,我愿意给贺掌柜举旗一辈子!」 「那白记和陈记,你更偏向哪一家?」山羊胡子打断高音部的彩虹屁。 高音部声音高亢,「陈记!白记天天跟着别人学,吃别人的臭脚(jue)脚(jue)!陈记涨价,他就涨价,陈记推便宜纸,他也推便宜纸,忒没风骨了!我们读书人最重的就是这一身硬骨头!」 山羊胡子老头看这高音部长衫半 晌,有些无语:你刚才给贺掌柜举旗一辈子的时候,我看你除了嘴硬,全身都软。 宣城府怎么回事? 明明还算人杰地灵,出了个乔家乔放之,又出了个陈旷,这是上一代的;下一代便更厉害了,被南直隶寄予厚望的陈笺方、人跑了但被一直留意着的乔徽,还有上头直接下文扶正的泾县县令崔衡... 除开这些人,再下一代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山羊胡子老头闷了闷,再默默把凳子搬开,坐在了高音部和低音部的中间,又听这群长衫读书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把贺掌柜夸上了天。 高音部说:「我当初就说了‘浮白这是缓兵之计,贺掌柜不可能叫我们这群穷书生没纸用——听说当初在泾县时,青城山院那几个家里穷的书生,贺掌柜是把人要用的纸包圆的。」 低音部附和:「对对对!其中有个叫杜君宁的,去年考上了秀才,才十三岁呀!和乔...」低音部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也就只比跑了那位大了几岁而已!」 高音部再道:「贺掌柜有情有义,那时候谁敢和乔家再扯上关系?人愣是顶着压力把乔大姑娘养着,求爹爹告奶奶地为乔家奔走...」 低音部不甘示弱,「说有情有义都弱了,是义——薄——云——天!」 低音部双手撑天,一个回眸,目光精亮,很经典的智取威虎山结尾亮相手势。 山羊胡子老头瞠目结舌,肢体先行,双手 这出评弹算是毁了,但另看了一出说不上是好是坏的大戏...他...他...不觉五味杂陈... 若显金在此处,必定欣慰。 这群酸儒夸赞她时,一字未提相貌和身段——在时下,去女子化,便是对女子最高的赞誉。 山羊胡子老头把茶喝完,背着手往外走。 跨出茶馆门槛,山羊胡子直奔「喧阗」。 无人招待。 却一眼看到了台子上的两行大字。 山羊胡子又见店中几个长衫少年在柜台前窸窸窣窣地凑钱买纸,丝毫不见因囊中羞涩而有的尴尬——大约是因为没有伙计盯着吧?大家方能自如地、据实地选购吧? 读书人好面子,若旁边站着个恭敬的店小二,就算兜里没钱,也会想办法把看上的东西先给买了再说——这也就是为啥有的读书人欠了一屁股债... 山羊胡子再看,店里还能拿笔直接在纸上试两下,画画的、写字的、抄佛经的...大家各取所需,非常直观。 山羊胡子看了一圈,又摸了两下纸,暗暗点了点头,便抬脚出去了。 刚拐过墙角,山羊胡子动一动,侧眸轻声交代随从:「今年春闱试卷和南直隶所有官学用纸的采买,让陈家也入围待选。」 随从惊讶,脑子里闪过千丝万缕的念头,「大...大人...先前,几乎是定下白家了啊...」 山羊胡子背着手埋头往外走,眉梢一抬,「定?谁定的?」 随从眼珠子转动,「就年前,您去京师部里述职了,顺天府府丞大人来衙内打了招呼。」 山羊胡子蹙眉,「他脚痒了?专门为这事跑一趟?」 随从隐晦道,「据说府丞大人房内的白小娘刚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老来得子正高兴,这事儿...虽不归他管,咱们府上也得卖他几分薄面呀...」 顺天府是南直隶首府,府丞乃府尹大人左右手,副官的位置,四品的官位在京师不够看,可放在顺天府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他也是四品,分管学政,按理说,用哪家的纸确是他所辖...但,也没必要为了一个小小陈家得罪副官不是 ? 宰相的门房还有七品呢。 虽然大家都是四品官,可一把手的副官与只分管一辖的官员,在权利上还存有极大的区别。. 山羊胡子原地站定,伸手摸了摸胡稍,片刻后方道,「给熊令下个文,叫他在辖内推两个纸商上来,让他按推荐意向排个序,到时候咱们从中再选。」 「咻——」这球一踢,就不是他的问题了嘛! 山羊胡子嘿嘿笑,笑得老女干巨猾。 第二百一五章 乱问问题(3000) 莫名其妙接到上峰下文的熊知府熊令,拿着文书上下研读近一刻钟,嘴角一动,一抹笑藏在漆黑的胡子里。 熊知府眼角余光斜了斜来人,身形向后一靠,手放在鼓起的肚子上,随口问道,「我记得你是你们王大人的侍读?」 侍读笑眯眯点头:「是下官,您贵人事忙,竟还记得下官这张脸,当真荣幸之至。」 熊知府再低头浏览一遍文书,便合上放在一旁,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口中的王大人乃南直隶主管学政的主官,从礼部到南直隶上挂下派的,三年一任期,这王大人年纪不小了,在礼部任了二十来年的四品,如今到南直隶任职不过是攒点告老还乡的资本,看能不能干出点啥来,跃过三品的坎儿——南直隶地域宽广,所辖之地皆是江南、淮州等富庶之地,向来是学风昌盛,极出人才。 派王大人来当学政,是把政-绩喂到了嘴边。 来送文书的这位侍读,是王大人身边常用的小文官。 但是,此处划重点,送文书这种事,一般交给官驿即可。 盖上火漆,快马加鞭,是不会劳烦官员亲自送文书——不论这官员官职大小。 官员亲送文书,一般来说,意味着上峰有不可写在纸上的指令,而这个指令需要面对面传达到位。 「秋闱用纸,是桩大生意,以前应天府好像是自己找的纸行?」熊知府笑着抬起头。 前日的随从、今日的侍读恭恭敬敬道,「原应天府府尹不是被贬谪到了凤阳县吗?」 一朝天子尚且一朝臣呢,人走茶凉,自然关系也要退出舞台。 更何况,主官不走,副官敢来打招呼? 熊知府闻言微微颔首,放在大胖肚子上的手点了点一旁的椅子把手,「照理说,这活儿我们该干,怪我素来驽钝、不知上进,向来与上峰不曾有过多过密的交际,导致许多该汇报的事没汇报,该干的活儿没做到位。如今谢谢提学大人想起我来,我们宣城府必当肝脑涂地、办实办好。「 侍读将嘴巴抿成个打勾的粗线:这熊知府话里话外,把自己和那位被贬谪的原府尹摘得个一干二净,还表达了对学政的敬仰依靠之意。 是谁说他姓熊,身形也像熊,性情也像熊,憨憨的? 话铺垫到此处,忠心表了,就该问点实在的了。 熊知府笑道,「只是,咱宣城府什么没有,做纸的工坊最多,文书上说要两家,这倒叫我犯了难,选了东家得罪西家,还请侍读指个明话来?」 侍读表情维持不变,「前两天,我们大人来过宣城府,据说是苏州府的评弹名角儿来咱宣城唱两段,结果在店里只听到一群读书人盛赞一家叫‘喧阗的店子...」 熊知府做恍然大悟状,「噢,陈记呀!他家二郎还在应天府读书呢,就等明年的春闱入京考会试!」 侍读「啧」了一声,「那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吗?」 应天府读书相当于就是在王学政眼皮子底下读书。 第一个名额有了谱儿,就看谁去陪跑了。 熊知府老神在在地将手一翻,裹住椅子把手,笑道,「说起陈记,我们府上还有个恒记,纸也做得不错,脚踏实地的,在学政大人面前露个脸是他们八辈子的福气。「 侍读低下头,笑了笑,不置可否,看着熊知府身后满墙满架子的书籍,赞赏着喟叹道,「您两榜进士出身...好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吧?」 熊知府点头,「逊帝...」顿了顿,「宣文八年中的进士,二甲二十七名。」 侍读再笑,「您这满腹的学识和一墙的书,若有 个小儿在旁逗弄传授,岂不是美事一桩?」 熊知府摆摆手,「...甭提了,家中三子皆未功成,不立业如何娶妻?」说到此处,熊知府突然想起什么来,站起身给侍读斟了盏茶,顿了顿,换了腔熟稔又亲密的语气,「说起来,府丞倒是现今有一小儿,如今正是踉踉学步的年岁,他那满墙的书恐怕是保不住喽。」 侍读见熊知府懂了,又态度恭顺地寒暄几句后退了出去。 熊知府脸上的笑往回收了收,并不是很高兴:开玩笑,谁被越级盖帽了,都不能高兴。 「去,把贺掌柜叫过来。」 本想以熊呦呦的名号,却想起侄女过完正月就嫁去了泾县,熊知府只好补道,「叫她带几刀纸来,就说夫人要选几张作诗。」 小厮应声而去,却被熊知府叫住,「别老老实实地背好大一摞!那个小一个身板,能提多少东西?就带几张小巧玲珑的花笺得了。」 ...... 熊知府家中的小厮到时,显金正在「喧阗」清货,后世风靡的自助式I人购物模式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没人跑单,册子上的货和收到的钱基本一致。 为啥说基本一致? 因为总价上有十来文的出入。 是的,多了十来个铜板。 陆八蛋以为自己算错了,准备再用算筹验证一遍,谁知小棍子刚摆出来,就被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收了回去。 显金冷静道,「别算了,你没算错,这群长衫确实多给钱了。」 陆八蛋瞠目结舌,「那...那可是读书人呢?咋还能算错呢?」 显金继续平静道,「若是科举考算科,他们能把从这儿到月亮有多远给你算出来——这不是科举不考算数吗?」 应试教育嘛。 考一行,行一行,不考一行,怂一行。 君不见,问:前几日,五个读书人在台子凑单,一刀一百张的纸,求:五个读书人究竟一个人分多少张纸?——这个长衫,鬼鬼祟祟地头抵头、肩并肩在柜台前面算了半个时辰,最后得出了一个非常荒谬地结论:每个人拿19.8888张纸回家。 显金:但凡没有小数点,她都觉得算得有道理。 算术差的是一种类型的显眼包,还有一种A到了极致的抠抠。 问:三个读书人凑钱买一刀纸,一个人拿多少张回家? 得:33.3333张。 这属于算数又好,人又抠。 三个读书人,磨刀霍霍向纸张,时刻准备开撕。 咱就是说,能不能一个人拿三十四张纸,再多付四个铜板啊? 「贺掌柜的——」 显金一转头,便被请到了熊知府的书房。 书房门大大打开,熊知府向显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随手将还没捂热的文书丢到了显金跟前,「大生意,看你有没有本事做。」 显金一目十行看完,再抬头时,目光里燃起了熊熊的烈焰。 熊知府快被这小丫头片子眼里的光闪瞎了,拿手捂了捂,「别这么看我,应天府的活儿,你熊大人我没这个能耐帮你扎场子。「 又招了招手,吩咐小厮,「给这丫头上一碗杏仁乳酪。」 小孩儿就别喝茶了。 显金双手撑在胸前的桌面上,目光灼灼,语速极快,「另一家是白记吗?」 熊知府不意外显金一猜一个准,颔首道,「如今应天府尹空缺,府丞大人是热灶,白记也算是烧对了香,抱了个财神的大腿,你自己想想办法,这局,若要赢...」 熊知府摇了摇头,「不容易。」 若青城山院还在,谁敢惹这丫头片子? 乔放之收的关门弟子,且突破了性别的世俗顾忌,还不晓得那老头会怎么护短? 如今府尹没在,听那侍读的意思,陈记自然是首选,但白记有个府丞大人背书,也并非毫无一战之力。 「功夫要做在前面。」熊知府耐下性子,告诉显金做人做事,「生意场如考场,平日文章写得再好,若下场考试时脑子懵了圈,胡写乱写一通,又有什么用?这就是一把子买卖的事,轮你素日东西卖得再出彩、口碑再好,真要官府来选,谁会在乎‘平民百姓更喜欢什么?」 「那王学政是礼部下来的,根子不在南直隶,他若起了轴劲儿,未必不敢和府丞斗一斗。你们家二郎如今不是在应天府潜心读书吗?二郎明年春闱不仅宣城府寄予厚望,我相信整个南直隶都期盼他捧个前三甲回来。」 熊知府正经两榜出身,对于科举、官场这一套,他不去做,不代表他不懂,「叫二郎主动提礼包与酒找上王学政,我给他作保,让他递两篇文章、认个老师,你们陈家不比做小妾娘家的白家来得亲近?」 徒弟如半子,天地君亲师。 这个时代,师徒关系是非常紧密的联系。 诛九族的第九族,就是师徒。 显金抿抿唇。 如果又能给希望之星拉关系,又能帮陈家揽业务,瞿老夫人一定双手双脚赞同。 但,显金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个性。 如果王学政,不愿意帮忙怎么办? 如果王学政拗不过府丞怎么办? 更何况,陈笺方先拜入乔师门下,如今乔师被押囹圄,他却重新认师,这...这恐怕并非文人毕生所求之风骨吧? 显未直接回答答应还是不答应,低头默了默,再抬头时,连问三个问题,「照您的预估,今年南直隶下场秋闱的秀才约莫几何?批卷子有几个步骤?您能搞到以往秋闱、春闱会试所用的纸张吗?」 第两百一六章 妈的得干 都问到了点子上。 熊知府笑了笑,白白胖胖的脸,看上去保养得很好,一点细纹都没有,「这文闱卷纸说来也话长。」 显金乖巧地给自己端了根小杌凳,温驯地捧着杏仁乳酪,一边吃一边交代身边的小厮再上一盘饱肚子的糕点,再朝熊知府理所应当地笑笑,「...出来得急,没吃饭呢。」 熊知府:...这丫头,还真不认生啊... 熊知府顿了顿,继续道,「原先秋闱乡试、春闱会试的用纸,也就是我刚刚所说的文闱卷纸原是朝廷统一下发,用的夹江竹纸,后来东南起倭、西南疆乱,朝廷一算,这笔车马费若省下来,一年两年是小数,十年二十年就是笔大钱。」 显金点头,「所以现下是各地解决自己的考试用纸。」 熊知府接着把事情内核点出来,「所以,在南直隶内部用谁的纸,提学大人几乎是一锤定音的作用。」 当然,如果突遇上峰或同仁的指点拜托,王建弗怎么平衡,就是他的事了。 熊知府没把后面这个话说出来,以防给面前这个边吃边听的小姑娘太大压力。 「至于你问的所需纸张,我只能告诉你,今年的秋闱是加开的恩科,为何要开不清楚,或许是因东南方...」 熊知府停了话头,「去年秋闱,南直隶贡院的号舍排到了两万一千号。」 显金拿杏仁乳酪的手抖了抖。 啥? 啥啥? 一场考试两万多人参加吗? 熊知府笑起来,颇为得意,「南直隶贡院,另有一个名号,江南贡院,含江苏与徽州的读书人——江南出身的官员在历朝历代中占据的比例,无需本官再与你多说一二了吧!」 这...这肯定.. 自宋代起,江南出身的官吏不能叫作占据半壁江山,只能叫作称王称霸... 最厉害的时候,内阁九人,江南出身占据十一人,你问咋还多出两人? 其中有一个是六部调任内阁的编外,相当于没有编制打黑工,只等某一个现任阁老嗝屁,他就立刻顺位顶上; 还有一个,是其中一个耳聋口哑阁老的助理,帮老内阁写东西传话,说是帮忙,实际写的内容、裁的决断,到底是阁老的还是他的,谁也不清楚,这相当于秘书当权... 这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越有钱则代代越富,越没钱则辈辈穷酸。 这规矩,放之任何时代,皆准。 江南出身的官员站在前辈打下的江山上,从就比别人站得高。. 岔远了。 显金吞下嘴里的杏仁乳酪,挠了挠头皮,「两万人赶考...咱们一场考试要多少张卷子呀...」 熊知府乐呵呵,「两张四尺宣,一张做草稿,一张正式卷,但皆需回收。」 两万人,一人两张四尺宣,就是四万张纸,是四百刀。 按一刀八百文计算,就是三百二十两的生意。 但谁都知道。 这不仅仅是三百二十两。 一旦拿下这桩生意,三百两、三千两、乃至三万两都在向她招手! 显金顿时激情澎湃,端着杏仁乳酪的手快把这瓷碗捏扁了! 妈的! 得干! 这桩生意得干! 熊知府一抬头,见显金眼睛里的烈火像两团火烧云似的,把一张素白瘦削的小脸映照得极有生命力,摆明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熊知府突然有点明白为啥乔放之那个极度怕麻烦的老头儿会对这个小丫头如此偏袒。 熊知府眯 了眯眼,以男性长辈的视角看这丫头:相貌自然是好的,就是放在整个宣城府,也不丢人; 身量很高,在南方很少见,据说这丫头的娘亲是北方青州逃难过来的,那就可以解释这个身高了; 脑子,脑子不说了,非常灵光; 胆子,比脑子还灵光; 至于老妻最担心的出身…也没什么妨碍,等老乔一回来,他哄着老乔把这丫头收了义女,别说配他熊家,就是配应天府府尹的嫡次子,也是配得起的。 嘿嘿嘿。 熊知府拍拍手,身旁的小厮拿出一个木匣子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显金。 「前几年的卷子用纸,你看看。」 显金打开,摸了摸。 是夹江竹纸没错。 不论后世炒作评议,论精致、论绵绸、论传世确实是宣纸更佳,竹纸却胜在坚韧、易得、制作周期短、制作成本较低,都是好纸,只是一方水土造一方纸罢了。 显金点点头,心里有了个底,将木匣子合上,抬头,「大人,我能带回去仔细研究吗?」 熊知府大手一挥,「小事一桩。」 显金感激颔首,杏仁乳酪也吃差不多了,显金又问了两句今年秋闱的状况。 熊知府依言答了,突然想起什么,含糊道,「...如今的当权者性情方肃冷峻,对徇私舞弊之案极度厌恶,你在做纸时,提前把这一点考虑进去。」 显金挑眉:如今的当权者...? 不是昭德帝了吗? 不会吧? 帝丧,是要全朝服丧的。 难道是内阁的掌权者换了? 显金想问,但直觉熊知府可能不会告诉她,挠了挠头,先把信息记下来,便准备告辞, 熊知府看显金把一盘子糕点吃完了,又叫小厮装了一个食盒,侧目随口问,「看看三郎在家吗?要是他无事,叫他滚过来送客。」 转头和显金解释,「本官手上事多,夫人回娘家了,叫三郎送你回去。」 显金「噢」了一声,愣呼呼地为难开口,「不用送,我坐骡子板车来的,我抱着膝盖坐在敞风的板子上倒无事,三郎君...」 熊知府脑海上浮现出自家素来精致洁净的幼子双手抱着洗头,坐在板子上,骡子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接受来自两河两岸老百姓探究目光的场景... 嗯,今天就算了吧。 他是想结亲,不是结仇。 熊知府挥挥手。 显金忙不迭地抱着木匣子跑了。 拐过墙角,哪来什么骡子拖车,就一个锁儿等在此处。 显金脸色一沉,抬脚便往城东头走。 锁儿快步追上,不问去哪儿,只跟着走。 显金脚长,走得快,没一会儿就停在了城东头一家店子门口,一进去便沉声道,「你们恒大姑娘在哪儿?」 第二百一七章 我很安心 显金语气比较急。 恒记纸铺柜台后的管事也跟着这语气召集起来,一边被吓了一大跳,一边结结巴巴,「我们...我们大姑娘...「嘿哟,被这祖宗带偏了,「贺掌柜的,我们家是男女同序,在我们家叫五娘!」 五娘个屁! 上面四个隔房的同辈兄长,连同两个上一辈的叔叔,要么做了风花雪月、不知柴米几贵的「读书人」,要么逗猫遛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这群爷们「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却连做账都不会,对家里的生意一窍不通,同时不屑一顾。 卧病在床的恒记老太爷苟延残喘地看来看去,突然发现曾经与几个哥哥、弟弟一起上私塾的恒五娘,好像、似乎、也许、可能还不错? 这才把恒五娘推上来,给哥哥们打工,给唯一的弟弟定江山。 在做完这件事后,恒老爷子嗝屁归西,留了一堆烂摊子给恒五娘。 恒五娘清高人有清高人的傲气和坚持,打理家族生意不仅分文不取,还道「只待弟弟成家生子,便将阖族生意尽数交给弟弟」。 真是个极具牺牲精神和奉献精神的免费劳动力啊... ——这是显金不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的。 显金敷衍地笑了笑,换了种说法,「你们掌柜的在哪儿?「 伙计食指往里间一指。 显金提起裙摆就往里冲。 伙计这才反应过来,大声道,「这并不是我们掌柜的!我们六郎君才是掌柜的!「 显金「咚」的一声推开门,倒把正算账的恒五娘吓了一跳,猛地转身,一见是显金,不由拍了拍胸脯,刚想说话,却被显金一脸平静地捂住嘴。 「你听我说。」 显金顺手摸了把小姑娘嫩嫩的脸蛋,非常滑嫩的手感,就像炒得嫩嫩的、嘭得出水的鸡蛋。 显金对自己摸到的很满意。 「有桩大生意,做不做?」显金语气凝练。 恒五娘瞪大眼睛,未曾思索,重重点头。 显金「啧」一声,「你得说出来啊!」 恒五娘翻了个白眼,双手把显金的胳膊一推,「你得先把手放开啊!」 显金愣了愣——噢,不好意思,刚刚被泼天的富贵冲昏了头脑。 「做做做。」恒五娘将账册扣上,顺手给显金搬了只杌凳,「茶,还是果子汁?」 显金摇头,「刚在熊大人处吃了乳酪和糕点,肚里正晃荡,什么也不喝。」 恒五娘眨了眨眼,「官衙的生意?」 显金点头,言简意赅,「文闱卷书,秋闱和官学的纸,生意不大,售价不超过四百两,但后续的生意和收益不可估量,若是这门生意盘得下来,咱们两家在宣城,甚至在整个南直隶,也算盘踞稳了。」 恒五娘低头啜了口茶水,弯唇笑了笑,不算太明艳照人的样貌却总有一股气儿。 后来显金才发现,这股气儿,叫做书卷气。 「这桩生意售价不高,意味着盘子不大;后续收益强,意味着是一劳永逸的事;熊大人叫你去,而没叫恒记,意思很明显了...」 恒五娘不认为自己争得过陈记,在刻丝山海经宣纸出世后陈记的一系列拳头行为,她便知道「既生瑜,何生亮」,至少在这一代,恒记只能跟着陈记捡肉喝汤。 恒五娘笑了笑,接着道,「这种生意可遇不可求,你没必要拉上恒记一起做——除非有风险。」 十分的风险,一个人担,就是十分;两个人担,就是各五分。 虽然利润降低了,但沉没的概率也降低了。 显金并不意外恒五娘聪明: 人从书里乖,听说这位恒五娘与兄弟一起读私塾时,冬念三九,夏念三伏,是个头悬梁锥刺股的主儿。 显金双手撑膝,腿稍稍岔开,叫自己下盘更稳,不置可否地颔首称是,「有安全的打法,也有风险极高的打法,安全的打法,胜率五十对五十,高风险打法,胜率...七十到八十。」 显金面容沉静,「就看恒老板,愿不愿意撒银子,去赌这多出来的胜率。」 恒五娘蹙眉,之前还能跟上,现在是完全不明白显金的意思了,「打法?什么打法?」 显金侧目看了眼更漏,直截了当问,「账上有钱吗?」 恒五娘愣愣地打开匣子,摸了一把银票。 显金摇摇头,「真金白银,不要票子。」 恒五娘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想了想道,「账面上还有将近五...四...三百两银子...「 显金:...你防备的姿态太明显了。 恒五娘说完也有点不好意思,又赶忙道,「...不过,我自己私房还有四十来两。「 显金:... 四十两银子,也叫钱吗? 真是个无私奉献的「扶弟魔」。 显金摇摇头,「公账是公账,私房是私房,带着账面上五...四...三百两银子就行了。」 恒五娘面颊上通红一片。 显金倒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咱们下午先去看看吧,你若觉得冒险就算了,当我没提;可你若觉得可行,咱们两家便不可再过算计。」显金似想起什么,「你若擅自行动,可会被家中长辈指摘责备?」 恒五娘看了显金一眼,「若是胜了,虽不会被赞扬,却也不至于责备;可若是输了...」 恒五娘后槽牙咬紧,像是咬住了命运的后脖颈,隔了良久,方破釜沉舟凄然一笑,「若是输了,处境也不至于更难,大不了提前被随意嫁给家中的管事或账房,像只傀儡一样继续为恒家做事。」 显金立在原处,双手抱胸,沉默片刻后,方抬起下颌,风轻云淡道,「对我贺显金而言,七十分的胜率,已经很稳了。」 ...... 骡车踢踢踏踏走在乡间小路,恒五娘左颠右晃,迷迷糊糊中,靠着显金的肩膀睡了一觉,刚醒又被显金摁了回去,只听一道极为沉稳的声音安抚她,「还早,继续睡吧。」 恒五娘安心。 就像,那个雨夜,带有少女馨香的披风,罩在肩头与后背的安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恒五娘在平和温稳的声音中醒来,「五娘,咱们到了。」 恒五娘睡眼惺忪地从半敞开的车帘里看到一群粉墙黛瓦、接二连三的低矮作坊。 第两百一八章 你懂个屁 显金看小姑娘睡得迷蒙,左脸上还印有衣服折痕的红印。 显金胳膊有点酸,不动声色地拿左手掰了掰右肩,轻声道,“...这是丁庄外,有三家造纸的小作坊。” 话音刚落,便见乡间村头小路上一个精干寡瘦的老头子佝着腰杆,两条腿跑得飞快,立于骡车旁,扯开嗓门笑道,“是曹村长荐的陈记吗!” 曹村长就是小曹村的一把手。 显金飞快地帮恒五娘擦了嘴角,拖着她下了车,朝瘦干老头躬身作揖,“是是是!我是陈记贺显金。” 给恒五娘介绍,“这是丁庄的丁村头,后面三间造纸作坊都是他家的。” 给丁村头介绍,“这是恒记大姑娘。” “大姑娘”可比“五姑娘”听上去霸气多了,听起来一个是说一不二的当家小姐,一个是要从继母手里拿月钱的可怜大虫——在外面,面子这玩意儿是自己给自己的。 恒五娘看了眼显金,似是有点吃惊于显金为何能如此直接告知闺名,侧眸闷了闷,隔了片刻,恒五娘憋了口气,“丁村头您过晌好,小女恒记...排行老大,您可唤我作恒溪。” 丁村头一边领着二人朝前走,一边连声赞叹,“二位当家名字都好,金子像溪流一样淌进家里...” 显金认同地点点头——非常有文化的,透露着铜臭味的解读。 沿逼仄村道,向有水的地方深入,没一会儿就看到好几十捆青檀树皮被大石头块儿压在乌溪上流湍急的水中。 丁村头挫着手,有些不好意思道,“曹村长说您要原料,如今刚三月份,年前收的那点青檀树皮刚蒸煮了下水泡着,实在是没多少...” 丁村头挠挠后脑勺,“您知道,我们这几间作坊都只有我和我婆娘做活儿,数量实在和陈记没得比,这点东西...嘿嘿,怕给您塞牙缝都不够!” “稻草呢?是沙田的吗?” 显金眼光一扫,转头问丁村头。 丁村头连连点头,“稻草、猕猴桃藤蔓汁都按这个数备的。” 显金如今已练成拿眼估个数,就能八九不离十,这点原材大概能做六十来刀纸,比较符合村里夫妻店的生产水平。 显金笑了笑,“六十刀不嫌少,六千刀也不嫌多,您的青檀树皮、稻草、做纸胶的猕猴桃藤蔓汁我都要,就按照六十刀、一刀六百文的价格算,您看合适吗?” 直接给了个中等宣纸成品的价。 私人小作坊做的成品可不比陈记、恒记出产的纸张,无论是质量还是体验感,都不可能卖到陈记六百文的打底价格。 丁村头微微张嘴:老曹头是跟他提前通了气,说这位贺掌柜只要开口,就不会让人吃亏。 这个开价,他不仅没吃亏,甚至是直接赚翻了啊! 相当于这一年啥也还没干,就把钱赚到手了! 相当于人家买馒头,买家买了面粉、糖和剂子,却给了一个馒头的钱... 买家为还没有付出的劳力,出了钱。 丁村头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在一旁十分不好意思地继续搓手手,“合适合适!我们库里还有二十来刀做好的素白,品质不能和陈恒比,但也能拿来做点小东西。” 显金笑着点点头,转头高喊一声,“狗爷!七七七!” 显金的手高高一挥,第二辆、第三辆骡车接二连三下来十来个穿着贴身加棉的青壮年,肩宽膀大,沉着脸一步一个脚印地往河边跑。 一半的人卷起袖子和裤腿就下河捞青檀树皮,另一半人浩浩荡荡往人家库房去。 恒五娘瞠目结舌,再转头看去。 我的个乖乖! 我的个乖乖诶! 逼仄的乡道停了三架骡车,十几架骡子板车!! 这是要干啥! 这是要做什么! 恒五娘心里其实有点谱。 但不太敢信。 这是...这是疯了吧! 我的妈! 恒五娘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 辞别丁村头,显金带着十几个青壮年转身就往外走,一上车显金就双手抱胸,阖眼眯起,约莫一个时辰,又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村子。 来人是个绾着妇人发髻却很年轻的女子,一见显金就笑眯眯行礼,“是秦夫子的好友贺掌柜吧?” 一阵寒暄后,恒五娘又见几十捆湿漉漉的青檀树皮、稻草被搬上了骡子板车。 直到天黑,显金沉默地跑了十来个村子,将骡子板车装得密密麻麻又满满当当的。 带来的真金白银所剩无几。 恒五娘坐在左摇右晃的车里,吞了口唾沫,拿手将鬓发挽到了耳后,扯出一丝笑,“我们是要将宣城府周边的大小作坊能买到的原料,全都收购完吗?” 显金正拿着软毫笔在小册子上勾勾画画。 听恒五娘这么问,显金将小册子合上,勾起唇角笑了笑,“明天去旌德,后天去沙田。” 显金将小册子揣进怀里,从车帘被风掀开的小缝里,看粉墙黛瓦的屋子与村庄一帧一帧向后退去,轻声道, “宣纸的制作周期大概在一年。所有庄户上的原料,几乎都在年前被各家作坊定购,我们现在没办法直接买到原料。” 所以... 只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她们把其他小作坊今年存储的原料全部收购。 那么还能留给白记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她需要拉恒记入伙。 她可是正经做生意的,不会做垄断市场那一套缺德行径——拉恒记入伙,只能算联名,就不是垄断了嘛... 显金笑了笑。 两万人,四万张纸,四百刀纸张。 白记就算打通了府丞的路子又怎么样? 她捏着最好的原材料,白记拿什么跟她争?! 更何况,她还另有几重杀手锏! 这笔生意,必须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因为,大概率这笔生意背后,还有更大的利益。 显金目光沉凝,手坚定地将车帘“唰”的一声拉过。 宣城府熊知府书房,夫人嗔怪,“非要把陈记顶上去和白记拼个你死我活吗?文闱卷纸推白家,之后的贡品机会给陈家,不就得了?百花齐放,不比一家独大好?” 熊知府啜了口茶,很想对老妻说,你懂个屁! 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得以保留一丝生机。 隔了一会儿,熊知府才语气拖长,吁了口气,“...很大可能,文闱卷纸和贡品,是一家。” 第两百一九章 是要沉塘 熊知府因为陈记,险些被老妻剥皮抽筋的一念之差,显金自然不知。 显金和恒五娘一连十日都忙碌在看货、付钱、收购的路上。 酱肘子漆七齐带着绩溪作坊那十五个新人将库房全都搬空,放置暂时不需要的沙田稻草和纸胶。 显金带上恒五娘,亲去龙川溪上的甄家码头,真正意义上的“拜码头”“打招呼“。 恒五娘捻起裙角,轻巧地跨过倒在地上的一根散发着水腥气与泥污味的腐木。 显金看污泥蹭到了恒五娘鹅黄色的缎面绣鞋上,蹙了蹙眉,“...码头上鱼龙混杂,如今清理河道,四处都是污泥腐木,听话,先上车吧?” 恒五娘从袖中摸了条丝绸绢帕出来,弯腰轻手轻脚地把鞋面擦干净,一抬眸,露出两只水汪汪又极简凝的杏眼,“...别人去得,我也去得,若是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小姑娘,要好处、要宽让、要理直气壮的弱化...那别人便更看轻你。” 既然决定了要争,就不能再用“姑娘”的身份自己给自己示弱了。 恒五娘口吻淡淡的,书卷气十足。 一双杏眼真漂亮。 显金笑了笑,伸手扶住恒五娘的胳膊,耐心地等待小姑娘擦鞋面。 混码头的,常常是左青龙右白虎,额上还贴着一只花豹图,就怕你看不出来他混的是社会。 码头上,一群这样混社会的汉子乌压压地铺开,忙得头顶冒烟地要么登高挂帆,要么卷起裤腿下河修船板,难得见两漂亮姑娘来,汉子们全都停下手上的活儿,直勾勾地盯着瞅。 恒五娘吞咽下唾沫,脚下有些软,不自觉地朝显金后背靠了靠——他们卖纸的,素日几乎都与读书人打交道,甭管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人面上总是道貌岸然、人五人六的,她实在没见过这么明晃晃的目光。 显金高声道,“请你们家三少东家出来。” 有混不吝的汉子歪着嘴哈哈笑,“你是哪家的姑娘?素日找上我们家三少的女人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难得有两个约着一起来找...” 汉子话还没落地,就听鞭子“咻”的一声从天而降,蘸着龙川溪刚破冰的冻水,重重地打在这汉子的背上。 “滚你娘的!放尊重点!这他娘的是城里的贺掌柜!” 甄三少气势汹汹地把皮鞭往腰间一收,转头朝显金便换了副和蔼可亲的嘴脸,“贺东家,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爹可说了,甄家能如愿拿下龙川溪上下游的通航票,全靠熊知府给陈记撑的台子,也全靠他一拳头打在白家的脸上! 不然,他一个纨绔,怎么可能越过他二哥来码头掌舵嘛! 都是贺掌柜带得好! 都是他那刀刻丝山海经宣纸买得好! 人生啊! 际遇很重要呀! 甄三少沾沾自喜,虽然他不太想管事,但是看到以前在二哥面前点头哈腰、在他面前鼻子朝天的船把子,如今听他号令、对他言出必随...就很爽! 比喝酒还爽! 比赌钱还爽! 比一掷千金买东西还爽! 男人嘛,最好的那啥药,不就是权利吗? 甄三少一向饮水思源,朝显金客客气气地又福了个身,顺带捎了眼显金身后的锦绣女子,笑得熟稔,“贺掌柜带着自家妹子逛码头呢?” 甄三少比陈敷还像纨绔,一副纨绔相再加一对笑眼,让人非常相信这丫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恒五娘强撑着站在显金身后,心头默念:一切臭男人都是纸老虎,一切臭男人都是纸老虎! 显金笑着与之拱手作揖,“是恒记的大姑娘...有生意和您谈。” 甄三少受宠若惊,“我把我爹叫出来?” 显金摇摇头,“一事不劳二主,一向和您做生意,就不劳烦老爷子了。” 甄三少把这句话看作显金对他的认可,兴奋地搓搓手,意气风发着将显金与恒五娘带进一叶连船桨都包了金边的小船上,又是上糕点又是斟茶。 显金三两下将来意道明,“...一则呢,是陈记近日进了许多青檀树皮和草垛,或许会占用几条龙川溪的支流滩涂晾晒,若是方便,还请三少命船队轻打桨,莫要将树皮与长草卷进水里。” 这都是小事。 甄三少自然连声称是。 “二则嘛,这一批纸做出来,很大可能要走水路运往应天府,若是可以,陈记和恒记想与甄家签下契书,我们只寻甄家做漕运,对等的,甄家的船也只运我们两家的纸,这个条件,您看妥还是不妥?” 凡事要走一步看三步,卷子做出来简单,怎么运到应天府? 几万刀的纸,一定是走水运。 而且是卷子。 把运输渠道拿下,又稳了一小步。 这个要求嘛... 甄三少低头沉吟。 恒五娘面容很沉静,手却掩在袖中,纠得跟条麻花似的。 甄三少久不开口。 显金开口了,老神在在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不是我们,就是白家,只看三少想和谁合作了。” 一听白家,甄三少一张脸皱得也跟条麻花似的。 他是怎么发的迹,甄家是怎么拿到的龙川溪上下通航的航票的!? 别人肯定以为是甄家厚积薄发,他甄三郎才高八斗。 可他自己心里门儿清。 全靠当打手得的好处! 你问打的是谁? 不就是那天杀的白家吗!? 如果是在陈记和白家之间选,毫无疑问,答案是陈记; 如果是在恒记和白家之间选,毫无疑问,答案是恒记; 如果是在狗和白家之间选,毫无疑问,答案是狗。 甄三少抬起头,平静地给出了答案,“契书呢?我签。” ...... 解决完运货渠道的问题,显金和恒五娘才算是真正意义地结束了本次出差,显金把恒五娘送到了家门口,看了眼沾了污泥的锦缎绣鞋,转身便与锁儿耳语几句。 临到天黑,恒五娘收到了一个大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双葱绿烫金暗花的绣鞋,两只鞋面上分别缀着两块大拇指指甲大小的碧玉,看上去漂亮又华丽。 鞋子下方还压了张纸条——“这对碧玉,很像你的杏眼。” 恒五娘将纸条捂在胸口,轻轻地“唔——”了一声。 新鞋,第一次出街便来到了应天府。 学政府衙,就在江南贡院旁边。 显金与恒五娘被小吏带进了议事的正堂,显金摸了素色香囊递过去,小吏连连摆手,“...言重了言重了,我们学政不是这样的习性!” 看上去不像是假意推脱。 显金笑着又将香囊搡回袖兜,“我们小地方来的,不太懂礼数,大人莫要怪罪。” 显金此话一闭,便听堂中似笑非笑的声音,“既然知道自己不懂礼数,就别来丢人,以为拉上恒记就妥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狮虎独行,豺狗成群...” 显金蹙了蹙眉。 狭路相逢,傻-吊胜。 因为只有傻-吊才爱钻窄路。 这傻-吊明显没看过《狮子王》,人家辛巴五服以内的狮子亲戚都还一起打猎呢! 狮子可是群居动物! 显金一转头,便见白家父子一左一右,神色放松地坐在左下首。 而说话的,正是白家少东家。 显金没应声。 白家大郎看了父亲一眼,没见父亲阻拦,便又笑道,“你贺显金出来丢人现眼,是因为没爹生没娘养,浑然一个天煞孤星的霉球——” 白大郎转过头,开始教训,“恒五姑娘你有父有母有兄有弟,也跟着出来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啧啧啧,若是早个五十年,规矩严点儿,你这丫头要被沉塘的,你知道吗?” 第两百二十章 怎么努力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白大郎的话,在显金耳朵里,如同放屁。 显金并不是很想理他。 倒不是害怕说不过,只是狗对你吠,你不至于对狗吠吧? 显金平静地坐到白大郎对面,理直气壮地与之直视,等半天没等到恒五娘落座。 显金一转头却见恒五娘神色淡淡的,头顶晕光,陡然浑身散发着一股王霸之气。 恒五娘遇到赤裸型男和街头混子比较无措,那是因为缺少斗争经验。 遇到这种阴阳怪气的言语交锋,这可是恒五娘的主战场。 恒家那生态,斗得个乌鸡眼似的,她就算出淤泥,也至少是个满级战斗白莲。 只见恒五娘满不在乎地轻提裙角,仪态端方地旋身而坐,先低头翘着小拇指将衣裳上的褶皱抚平,再半斜着眸子缓缓抬起,勾起唇角笑了笑,“沉塘?什么时候白大郎也能做我恒家的主了?与其担心我的教养,不如担心担心等新任府尹上任,白家还有没有姑娘可送吧——” 恒五娘轻笑一声,“你们白家的银子上,恐怕还沾着白家女的血吧?” 这话可把白大郎气得想跳脚。 啥意思! 意思是他们白家发迹,全靠女人呗!? 是,他不否认,女人在白家的发展中留下了浓墨重彩、不容忽视的一笔,白家祖老太爷原是入赘上门女婿,祖太奶奶难产死了,再等祖太奶奶的爹娘也死了,祖太爷就带着银子回老家,给孩子改了姓,又找了个年轻的出身贫家的女子生了四五个孩子,祖太奶奶相当于给了白家第一桶金; 之后的女人就更重要了。 没什么比联姻更容易攀关系的方式了。 白家从老家到宣城扎根,靠的是把一个庶出的闺女嫁给上上一任宣城府通判,闺女十四岁,通判五十八,通判前头死了三任婆娘,这庶出的闺女嫁过去没三五年又死了,白家后来知道原是这通判爱好有些特殊,关上门、拉上床帏后常常传出女子的惨叫,几任婆娘都是这么死的,白家便掐着这把柄和通判谈,最后以通判帮白家找铺子垫租金、白家不追究死人的原因为交换条件,白家总算是在宣城落下了根。 以自家姑娘的性命为代价。 白大郎“蹬”的一声站起来,破口大骂,“你个臭娘们,我们干干净净做生意,你他娘的嘴巴放干净点!” 额,最高端的商战,往往是最朴素的骂战... 显金余光扫到游廊,一抹深绿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显金头一转,给恒五娘一个眼神。 恒五娘迅速转换身形,双肩一耸,右手捂住右脸,左脸挨住左肩头,整个人孱弱瘦削得像狂风暴雨中的小白花。 “...说话便说话,白小叔何必张手动脚地吓人...”恒五娘声音柔弱却带了丝不易折断的韧性,“陈记与恒记互通有无,共襄盛举,本是好事,在您嘴里就成了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坏事...” 恒五娘没哭,哭了就输了,哭了就证明女人脆弱、担不了大事。 恒五娘语气很坚韧,但姿态是十分温婉含蓄的。 显金在心里点了点头:这表演还真得恒五娘这种本土身经百战小娘子来演,她这种掷地有声、硬得比棺材板还直的纯种汗血宝马,一演一个不吱声。 白大郎冲上去,想扇人。 “在老夫的厅堂里,讲点规矩。” 一把子沧桑的声音把白大郎拦下。 山羊胡子老头从屏风后背着手走出来,眼风横向白大郎,四品绯袍绣云雁,乌纱帽、团衫领、束带是上衙着常服的打扮,登堂坐定,不看白家,先找显金。 两个姑娘。 他一眼就看准了那位大名鼎鼎贺掌柜是谁。 劲拔如青松,身量颀长,甚至比寻常的矮小男子都高,肤容白皙,鼻梁高挺,眼长眼角微翘。 他感觉像谁。 但一时间又记不起来。 白老爷赶忙把长子拖拽回来,谄笑着拱手作深揖,“长子言行无状,王大人勿怪,王大人勿怪!” 王学政敷衍着颔首,转头便抬了抬下颌,选择与显金先寒暄两句,“...‘浮白’和‘喧阗’的贺掌柜吧?本官去过你们店子,‘喧阗’不错,价格公道合理,有好几个学生都在本官面前夸过。” 显金拱手作揖,语声稳重平和,“不敢当夸,做纸本是给人用的,‘浮白’取了个巧,将宣纸的价格拱了上去,便只好另开一间店履行纸商的真正职分。” 职分就是职责。 王学政笑了笑,转头捎了眼显金身侧的恒五娘,“你们陈记倒都是娘子军出征。” 显金也笑,“这是恒记的大姑娘,如今掌着恒记的收益支出,熊大人告知草民,陈记入围文闱卷纸,这样好的生意,要发财大家一起发,没什么比能把宣纸发扬光大更重要——陈记并非手短眼浅、鼠目寸光之辈。” 白老爷抖了抖嘴角,他总觉得这丫在骂他呢... 王学政眉眼含笑地点了点头。 拱手作揖,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不是寻常商户见官时的唯诺做派。 口中自称“草民”,却没听出一点儿觉得自己“草”的意思。 更像了。 王学政眯了眯眼,将疑惑的心绪按下不提,双手虚空摁下,示意诸人落座,待上茶坐好后,王学政沉吟片刻方说起正事,“...今日请诸位来,正如贺掌柜所说,为今年秋闱的文闱内卷一事。朝廷已经下令,两直隶十三布政使司春秋闱内卷试纸均由地方解决,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咱们在座的都是宣城府有头有脸的纸商,由谁来做?怎么做?今天倒也要议个章程出来。” 白家父子对视一眼。 白大郎恶狠狠地剜了眼显金:这桩生意,本来铁板钉钉是他们的!招儿都跟府丞大人说好了!如今应天府没府尹,原就该听府丞大人指令! 如今倒好!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本来走个程序的事儿,那熊老儿竟还真让贺显金这骚-逼娘们上了台! 等等。 白大郎的目光落在显金的胸脯和纤腰上。 他们家招儿天天撅着屁股在床榻上努力,白家才有机会坐在这里; 陈记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会不会这娘们儿和他们招儿努力的招数是一样的? 熊大人才会如此袒护她... 第两百二一章 终于来了 白大郎了然地,深深地注视了显金一眼。 这一眼看得十分认真。 从上到下。 从乌压压的鬓发,到小巧微翘的下颌,到微微鼓起的胸脯,再到纤细精瘦的腰肢,最后到穿着绣鞋的天足。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这骚娘们,看上去劲劲儿的,在床上,应该能得劲。 显金感受到了一道黏稠热烈的目光在腰上和腿上打转,一抬头,见白大郎两个二筒正死死盯着自己。 妈的,又在憋什么坏屁! 显金默默冲他作了个手刀,神色平静,动作疯批。 白大郎愣了一愣,将目光往回收,故作认真地聆听王学政的话。 “...文闱卷纸,不算什么大活儿,也就几百刀纸的生意,三位掌柜的千辛万苦从宣城府来应天府,无论取谁,我们提学都会给几位掌柜的将车马费包了。” 王学政捏了把山羊胡子,“好吧,我们听一听诸位掌柜是怎么想的吧?” 类似于投标。 甲方提要求,乙方作汇报。 显金不准备第一个发言,便敛眸低头喝了口茶水。 白老爷率先站起身,朝王学政福了福,笑呵呵地敛过宽袖,“听闻学政自京师六部而来,原是吏部中书侍郎,宣文三年的两榜进士,擅音律、诗词、歌赋,极擅箜篌之音,在宣文十年年宴时以一首《百岁》祝寿,当即从翰林院调任六部,实在才华横溢,且官运亨通呀...” 显金听得一头雾水。 朋友,是叫你讨论认识,不是叫你讨论学政大人。 你是不是审错题了? 白老爷兴致高昂地继续道,“不过想来也是,王大人您出身山东济南府,中原地区,幅员辽阔,能人异士众多,又是孔孟之乡,便是再进、再进、再进几阶,对您而言也是小事一桩——此次文闱卷纸,想来您必定能不畏浮云遮望眼,直挂云帆济沧海...” 王提学莫名其妙听了一遍自己的生平,再听了一遍奇形怪状的奉承——谢谢你哦,我都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还要再进、再进、再进...是准备让他干到七老八十吗?那他岂不是太惨了... 王学政摆摆手,截断了白老爷的话头,“本官是叫你谈文闱卷纸的想法,不是扯东扯西、不知所云。“ 白老爷准备的开场白被打断,谄谄然扯开嘴角笑了笑,罗锅背略微挺直了些,“文闱卷纸这个事嘛...” 他不明白这个事还有什么好讨论的! 府丞大人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呗! “文闱卷纸事关重大,科举招考乃国之本、君之基、民之石,必定要慎重对待、再三思量...”白老爷沉吟道,“我们白家乃宣城府屈指可数之纸商大家,上百年的传承,便是宣城府的官学也是用的我们白家的纸张...” 好了。 从表扬王学政,成功过渡到表扬自己... 显金微微垂眸,擦了擦额上的汗:乙方做方案汇报,对于古人而言,还是略显新潮了些... 白老爷还在拉拉杂杂说个没完,王学政蹙着眉头,直摆手叫他赶紧打住,“本官叫你说话,是想听你怎么做文闱卷纸,怎么运输,怎么收费,怎么保障...不是听你说这些废话!” 王学政不给机会了,抬起山羊胡子,“贺掌柜,你说说看。” 显金欢快地“欸!”了一声,紧跟着转身从身旁的麻布口袋中掏了厚厚两沓纸出来,将其中一沓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王学政,面带微笑地开始了自己的展示: “王大人,如您所见,这沓纸就是‘诚衡’为本次秋闱文闱卷纸写下的企划书。” “首先,何为‘诚衡’?诚者,为陈,意为诚实;衡者,为恒,意为平衡,既表达了陈记恒记两家携手并进、联名创业的决心,也表达了对考生诚实信用参考、万事万物平衡的期许。” 显金翻开第二页纸,继续笑道,“在这一页上,您可以看到‘诚衡’关于青檀树皮、猕猴桃藤蔓汁液、沙田稻草的库存储备,非常充足,满足本次秋闱考试的用纸是绰绰有余的——” 显金余光看了白家父子一眼,意有所指道,“储备充足到,今年市面上所剩的制纸原料很难满足另一批大规模的制纸了。” “在下一页上,附有‘诚衡’与龙川溪码头甄家签订的契书,我们将承担卷纸自泾县航段至应天府航段的运输;” 显金再翻开一页,笑着请王学政用指腹感受这张纸的触觉,“...请您细细感知,这张纸是我们为本次秋闱试做的一张样纸,做的夹棉宣,比寻常的宣纸更厚实更沁墨些,不易撕扯,非常吸墨,绝无蹭墨、蹭花的可能。” 非常棒... 王学政低头翻阅沓纸,心里赞叹:很有条理,是很完整的...他不知道怎么说,但有种如果照着这沓纸往下做,这件事一定会办得无比妥帖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王学政看到一张类似于表的内容时达到了巅峰。 “三月至六月,浸泡青檀树皮、滩晾草垛;六月至九月,制纸浆、启焙墙、制新帘;九月至十月,集合二十名师傅、伙计集中力量制作文闱卷纸。” 甚至,二十名师傅的姓名,都附表在后。 王学政几乎想要舒服地喟叹一声。 这种事前规划的方式,他只在内阁中枢里见过。 小小造纸,竟也需以制表销号的方式铺开,叫人放心又放松。 王学政将纸页合上,敛眸未言。 两厢比对,谁优谁劣,根本无需多言。 就算上峰问及,这本册子就是最好的答案。 王学政心中有了主意,刚准备开口,却听门“嘎吱”作响,一个矮胖墩、大肚皮的男人背着双手悠哉游哉地走进提学府衙大堂。 白大郎眼泪汪汪地站起身来,“曹大人!” 显金转头看去。 一个四十来岁的绯袍官员大腹便便,很符合某些影视剧里对贪-官的生动描写。 白老爷也很激动,杵着四方桌站起身来,一把声音暗含万千委屈的辛酸泪,“曹大人,您终于来了!” 第两百二二章 染指慎重(4000) 显金轻轻吸了一口气。 最烦这种了。 标书做好了,标也开了,天杀的熟人来了——她前世的便宜爹就被玩了好几次,被叫去陪跑,跑到终点才发现,你老老实实用两只脚跑,人家在起点处,早被拖拉机的铲子推到了终点。 遛骡子,也是要讲武德的。 虽然,这骡子知道有人要坐拖拉机,但当走后门真实发生在骡子面前,无论是骡子,还是驴都难免不爽吧? 新进大堂的曹大人站在王学政身旁,如同胖瘦头陀,一个像根瘦丝瓜,一个像坨矮冬瓜,曹大人低头将册子拿起,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地翻了两页,看到样纸那张,便将整本书册扔到白记父子跟前,抬起三层下巴,“看看吧,这纸,能做吗?” 白老爷赶忙弯腰捡起来,指腹一摸,便谄媚笑开,“不过就是夹了三层宣嘛!沙田稻草比重多点,纸做出来就更吸墨。” 白大郎在一旁嘿嘿嘿赔笑。 一老一少,像两头戴着面具的狗。 狗主人曹府丞有点不高兴,拍拍桌子,挑眉问,“你就说,能不能做!” 白老爷腰杆躬得越深了,点头如捣蒜,“能做能做能做!” 曹府丞便笑了,又将那本册子递还到王学政眼前,语气平和,“老王,他说他能做。” 曹府丞两个指头夹着册子,不放在桌上,直愣愣地摊在王学政面前,就等着他来接。 王学政眸光向下扫,山羊胡子也跟着向下撇,既没接,也没推,既不说话,也没动作。 两个四品绯袍的地方高官,几乎代表了整个南直隶的最高权力,资历颇深的一方官员沉默对峙的威压,凝重得叫人胸膛像被巨石压住一般。 白大郎不自觉地双腿发颤。 白老爷瞥了眼不争气的长子,顺便稳固一下自己颤颤巍巍的膝盖——他怎么有点想跪? 恒五娘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眸带忧虑地看向显金。 她们...大概撒了将近八百两银子收草料和原料,几乎是两家现在柜上所有的现银。 这笔支出,她甚至没有告诉爷爷。 一旦打了水漂,等待她的...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弟弟快要长大了,而她去年才及笄... 恒五娘微垂眼睫,恒家做不出像白家一样卖女儿做妾的事,但随便将她嫁给某个年过半百的富商做填房,以谋取恒记的下一步发展,一定是能做到的。 甚至很大可能会克扣她的嫁妆,以弥补她亏下的这些钱... “能不能做出来,不是靠说的。” 沉默与凝练之中,一把清亮干净的声音越空而出,“白家说自己能做,他就能做出来吗?整个宣城府,都在试做六丈宣,但真正做出来的,不也只有我们陈家吗?” 显金眸光沉稳,语气温和却坚定。 曹府丞的目光被显金吸引过去,愣了愣,随即回过神来——之前倒是没注意,只看到一条瘦竹竿立在原地,如今瞧过去,这丫头看上去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别的女人背是弯的,这丫头背挺得溜直,穿着长衫和薄夹棉,看不清身姿,但就冲这长手长胳膊就能知道这丫头腰细腿长。 他这辈子没别的毛病,就一个字,矮了点。 因为矮,当初殿试时,愣是给他贬了个三甲,算是个小妈出身。 因为他矮,他就偏爱高个儿。 房里八个妾室、四个通房,一溜儿都是腿长脖子长的高瘦美人儿,如今最得宠的那个白招儿腰细腿长、肤白唇红,人是蠢了点,可在床上,一双长腿死死勾住他腰那股劲儿,是真叫人喘不过气。 这位大名鼎鼎的贺掌柜,身量又高、又瘦、又白,背笔直,长衫下的一双长腿只会比招儿更直更长更白。 曹府丞的目光在显金身上打了个转。 他是谦谦君子,对美人儿,特别是对合他胃口的美人儿,他总是愿意谦让和宽厚。 “那你说说看,你意欲何为?”曹府丞顺势坐下,将册子往方桌上一扔,硕大的肚皮搭在腿上,顺手端起茶盅,垂下眸子吹了吹。 显金语声平静,“做纸的商户,都存有现成的原料纸浆,给我们十天的时间,‘诚衡’与白家做出完整样纸,一并接受应天府的检验。” 曹府丞啜了口茶,眸光平淡地瞥向白家父子。 白家父子疯狂点头。 曹府丞便微微颔首,“可以。” 显金舒出一口长气,嘴角朝上抿了抿。 这番神态在曹府丞看来,很妙,挠到心头痒痒肉的妙。 很久没遇到这种姑娘了。 心里发痒,面上便带了些春风和煦。 “还有什么想法,趁我在这,一并说了吧。”曹府丞认为自己如今的神态一定很勾人——手握权柄的一方大员压低声音,仔细倾听你的诉求...这搁谁,谁不迷糊? 显金皱了皱眉,微不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 妈的,这官儿忒没素质了! 感冒得嗓子都哑了,还他娘的对着人说话! 这可是医学不发达的古代!一场伤风足以要人命诶! 显金只恨这时代没口罩,只能稍稍侧过口鼻避开病毒攻击,再道,“做生意嘛,货是一方面,银子是另一方面,一桩买卖成不成,先看货好不好,再看钱够不够。” 曹府丞压着嗓子捧场,“是这个道理。” 显金继续道,“既如此,倘若‘诚衡’与白家的货品质难分伯仲,就需要拼谁的要价低。” 没给人插话的机会,显金自顾自地笑起来,“当然,咱们天大地大官府衙门最大,衙门自然是不缺钱的。可是您得这么想,这里少一个铜板,别处不就可以多用一个铜板了吗?到年末起奏折时,您的功绩也能多一份不是?” 王学政点头称是,笑得意味不明,暗戳戳地给曹府丞挖坑,“是这个道理——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到上峰耳朵,三百两能干成的事儿,您花了八百两,您认为上峰怎么想?” 曹府丞目光复杂地看向王学政:哪来什么有心之人?要是有,八成也是你个狗东西! 曹府丞转回目光,重复了一遍显金的话,“比价?” 显金点头,“比价,十日之后两家带着样纸再来,届时每家同时报价,价低者得,合情合理。” 显金笑着给王学政递托,“王大人,您说是吧?” 王学政没立刻开口回答,低头看了眼被随手放置在书册,心里顿时烧起了一团火:奶奶的腿!他是从京师派来下挂的!不是来受气的!他在京师时,这群地方官都得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上官”!平时他愿意给这曹矮子一丝薄面,是他平易近人! 这曹矮子倒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府尹之位空缺,他以为自己就是南直隶的老大了!? 省省吧! 别说南直隶,就是一个应天府也藏龙卧虎,谁背后有谁,谁又是谁的姻亲,名堂多着呢! 王学政不知道的,刚刚曹府丞非让他亲手接册子,在后世有一个非常贴合实际的名词:“服从性测试”——当下,府尹之位悬而未决,几个副手若说没这个心思,那肯定是骗人的。但如何来奠定自己的威望?只能从细节小事上下功夫。 说实话,谁来做秋闱的纸卷纸,曹府丞真的在意吗? 那白招儿再魅再生儿子,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妾室。 他在意的是,他的意图,有没有人领会,有没有人遵从。 故而,素来没什么存在感的王学政,便成了他立威的首选:俗称柿子就照软的捏。 谁曾知王学政心里一团火被烧得雄赳赳气昂昂。 火势渐渐蔓延开来。 王学政索性接过了显金的话头,山羊胡子顺势恢复往日的活力:“是这个道理。咱们自己家买东西尚且要物美价又廉,更何况涉及文闱的大事...质第一,价第二,这个顺序占理儿。” 白大郎急切地看向老父,如果目光有触手,恐怕已经扯起老父的衣角开始使劲摇晃了。 妈的! 他们为啥想做这笔生意! 不就是因为赚钱吗! 官府有钱啊! 谁在意这三瓜两枣的! 他们成本压在一百两以内,敢对着官府叫出五六百两的报价!如果不能赚钱,他们抢这笔生意做什么?做慈善吗! 白老爷手向下一摁,看了眼心急如焚的儿子,心头怒骂一声蠢货!官府的生意都拿下了,谁还在意利润!?顶着这名头做什么不赚钱!?只要能保本,就算一个子儿不赚,他也干! 曹府丞狭长逼仄的眼缝里,两颗眼珠子转了转,抬头问白老爷,“白掌柜,你说呢?” 白老爷咧嘴笑了笑,态度恭顺,“大人们定了即可,我们白家听话又懂事,和别人家不一样。” 别人家·陈记·贺显金装作没听懂。 曹府丞再看了一眼王学政,又看了看显金,不知在思索什么,或是在给王学政台阶下,抑或是全自己的颜面,隔了良久方笑了笑,“朝堂之上,圣人处事公正严明,百安大长公主更是出身行伍,行事最重公平,咱们...就公平严正地来一场,若传出去,咱们应天府也是——这个。” 曹府丞竖了个大拇指。 显金眼皮跳了跳。 白大郎的脚后跟跳了跳。 十日之约敲定,显金与白家一前一后出学政-府,白家父子钻进一旁的小巷明显是在等人,恒五娘想说什么却被显金眼风一扫,“...回去再说。” 跟着便见显金低头上了骡车。 学政府大堂之中,曹府丞身侧的茶水有些凉了。 书童打扮的小厮上前换水。 曹府丞手背虚虚盖住,摇摇头,“王大人府上的茶,是北地的滋味,苦后才回甘,本官略有不惯。” 王学政胡子动一动,手动一动,示意小厮退下,笑道,“喝不惯便不强求,京师的茶叶制得略干,以前百安大长公主只嫌茶不够苦。” 曹府丞碰了个软钉子,抬头看人去楼空的内堂,似是随口玩笑,“贺掌柜一个姑娘家,这么重的好胜心着实少见。姑娘嘛,寻一个好归宿比什么都重要——我听说这位贺掌柜并非陈家的亲闺女?” 王学政没接话,低头啜茶。 曹府丞心不死,自言自语再道,“是本官蠢钝了,一个姓贺,一个姓陈,摆明不是同宗同族。是表姑娘?远房亲戚?还是家里管事的闺女?” 王学政转头看一旁的花瓠,别说,这迎春花开得真漂亮,黄灿灿的,像坨消化不良的牛粪。 曹府丞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眼,语中带笑,口吻却明显郑重了些,“王大人,本官与你说话,为何不应?” 王学政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来,疑惑地“啊”了一声,紧跟着如梦初醒般开口,“噢,你问贺掌柜?她不是陈家的亲闺女,好像是他们家三爷妾室与前夫郎所生,身份不算高,但胜在人聪明,在泾县时,乔放之也很喜欢她,好像还收了做关门弟子,亲自指点文章?” 王学政笑着摇摇头,“我也记不清了,若不然,等乔放之回来,曹大人亲自过问一二?” 曹府丞脸色一变。 之前的府尹是李阁老的人,追捧的是理学,李阁老要变革,遭殃的首当其冲是心学流派。而作为心学代表的青城山院乔放之,当然要被杀鸡儆猴。 万幸的是,前任府尹还不算太癫。 只是寻了东南侯的由头,将乔放之缉拿在押,浸了几天水牢后就扔在草席上自生自灭,饭给吃、水给喝,虽然像条丧家犬,但至少还活着。 就在去年年末,突然来了两列一看便是大内禁卫的官差,拿着玉符,直接将乔放之从牢中带走,紧跟着便是府尹被清算,革职查办,全家流放。 这是个信号。 意味着李阁老变革失败,有人拨乱反正成功了。 就在上月月末,他们终于听到风声,乔放之出现在了翰林院,再一打听,快则两三个月,慢则半年,乔放之必要返回宣城府。 曹府丞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宽厚的胸膛:万幸万幸,当时乔家倒台,他只顾着沉浸在温柔乡里,没来得及跟风踩一脚,如今就算乔家回家该清算清算,该报复报复,也不关他什么事。 等等。 曹府丞好像明白过来王学政突然提及此事的用意,一抬眸便看到王学政翘着山羊胡子朝他笑。 意思不就是,贺显金那娘们,真正罩她的人是乔放之——警告他染指需慎重吗?! 曹府丞不禁气闷在胸。 那这丫头,还真是动不得! 曹府丞扶着桌脚站起身,背手往外走,走到王学政面前,哼哼一声。 像一头欲求不满的猪。 第两百二三章 玩吧玩吧 白家父子在小巷中来回踱步,焦急等待到了极点,终于看到一个大肚子率先从墙后出现,紧跟着是曹府丞阴沉的脸。 白老爷本想冲过去,可察言观色后,选择一巴掌推在长子后背。 白大郎一个踉跄。 曹府丞蹙眉低斥,“偷偷摸摸不成体统!要做甚!” 白大郎回头看爹。 爹抬头望天。 白大郎嗫嚅嘴唇,方道,“...这纸是好做的,不过这报价...” 有些为难,“曹大人,你知道的,自从陈家发了力,我们白记一直在亏,伙计的工钱、纸张原料、庄户上的定钱,上个月亏了将近八十两银子...” 说起来就是气。 这陈记不做人事。 还把他们的学徒全都拉走了! 几个大师傅趁势涨工钱,叫嚣若是不涨钱,就投奔陈家去! 他们只好捏着鼻子认! 憋着一口气,就等着在文闱卷纸上大赚一笔啊! 若真要压报价,他们还不如不做! 何必吃力不讨好! 白大郎想起来就是气,悲愤地抹了把眼角,“给官府做生意都不赚钱...这说出去,谁信啊!谁不笑话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曹府丞心里正憋着气,现在又被蠢到了,闻言冷笑一声,“看来这笔生意,白家是瞧不上了?” 白大郎哭声戛然而止。 白老爷适时上前,面带苦相地做低伏小,“这蠢东西不会说话,大人千万莫怪!——纸,我们心里大概是有了个数,可这报价,我们是拿不准的...若是报高,我们就输了;若是报低了,就算拿到这笔生意,我们就只能亏本来做...我们等在这,不是诉苦,是求大人给我们指条明路:——” “这报价,到底该怎么报?” 曹府丞几欲翻白眼:这对白家父子有种让人发笑的愚蠢,恰似在床上非常努力,但脑子着实不灵光的白小娘。 怎么报? 哄、骗、吓、诈、偷。 官场上要想赢,就要无所不用其极。 这从小地方出来的商贾,好似未曾经历过大的捶打,还留存着几分单纯和愚蠢。 曹府丞一抬头看到白家父子殷切的眼神,决定先定调,“...这笔生意,无论你们用什么方法,必须给本官抢到手。” 事关他为官的颜面! “本官不管你们亏不亏钱,有没有原料——没有钱,就去赚!没有料子,就去收!不要再摆出一副瞻前顾后的懦相!不要给本官丢脸!你若是给本官丢了脸,本官叫你们白家关门大吉!” 白家父子集体噤声,噤若寒蝉。 曹府丞见白家父子畏惧的模样,方舒畅了两分,语气缓和三分,“听王学政的口气,本官若在此事上一意孤行硬来,怕是难了。这笔生意抢不抢得到,全靠你们自己了。” 白家父子一下子眼含热泪:啥?不是他们来求人帮忙吗?咋忙没帮上,反而领上任务了? 曹府丞语气一软,“至于你们担心的成本利润,本官把话放在这,只要你们拿到了这笔生意,本官有的是法子给你们拨钱,懂了吗!” 威逼利诱之下,他自认为是把话说透了。 白大郎没懂。 白老爷懂了。 意思是,这笔生意抢不抢得到,曹府丞如今不太好出面了,全靠他们自己了。 但是如果抢到了,曹府丞能帮着他们薅银子。 也就是说,可以不用担心赚银子的问题。 只要他们报价比陈记低,就稳了! 白大郎还想再问,后背被老父一揪。 曹府丞再道,“至于怎么抢...” 宽胖脸笑出褶子,“商场如战场,真金白银的事儿必须动真格才行。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只要不出人命,本官这处还是帮你压得住的。” 白老爷顿时喜不自胜,连连称是,“是是是,先行谢过曹大人,千恩万谢千恩万谢,务必叫招儿好好服侍曹大人,以报这重如山的恩情。” 想起白招儿,曹府丞连连摆手。 得了,如今他都招架不住了,要更加好好“服侍”,恐怕他这条命都要被吸走了。 ..... 快马加鞭,显金和恒五娘连夜赶路回到宣城府。 显金三言两语给瞿老夫人回复了现状,本以为瞿老夫人会责难,谁料这小老太太平静了然地点点头,“随你去做。该怎么做?该赚多少钱?你心里有把秤就行。” 甚至,还有心情和显金打趣。 “左右你算盘用得精,你总不可能叫陈记亏本。” 显金点头称是。 恒五娘与显金并肩出游廊,看升起的朝霞,却丝毫未现疲惫,满脑子都是亢奋与激动,甚至连觉都不想睡。 恒五娘羡慕道,“...不拘一格降人才,你们陈家真正做到了这一点。” 显金勾起唇角笑了笑。 哪来什么不拘一格。 是因为确定了她不想嫁人的决心。 因为不嫁人,所以她一辈子都是陈记的所有物。 她的想法,她的行为,她赚的钱,她搭建的关系,都姓陈。 确认这一点之后,瞿老夫人才算真正对她放心。 至于这些话,显金没有必要和恒五娘说明,只问,“暂时拿不下文闱卷纸,你家长辈可会责骂你?” 恒五娘神色一滞,随即笑了笑,“责骂是责骂,责骂会叫我少块肉吗?这桩生意不是还没被叫停吗?尚且不见输赢分晓,就算责骂,也不至于叫我半途而废。” 显金点点头。 人无苦难不至于而立。 恒五娘比之前胆子大了很多,心力也坚定了很多。 显金只道,“那就先做纸,咱们之前的样纸太过普通,赢不了,我立刻将绩溪作坊腾出来,无关人士绝不能入内,你好好清一清身边的人,但凡有一个不信的,这十天绝不能带在身边。” 竞标嘛。 玩得脏。 拿拖拉机把人送到终点,属于低级玩法。 还有许多高级的坑,她前世的暴发户爹也都一一踩过——她爹做事蛮蛮,有时候全靠一腔孤勇,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就他妈要把南墙撞破。 什么中了仙人跳,睡一觉起来,手机文档被看了精光;什么手下的经理突然攻略成功女神,女神顺势来办公室献爱心,结果竞标前一天,标书被偷了... 钱帛动人心弦,由不得人不防。 恒五娘听懂,第二天到绩溪作坊时,孤身一人,谁也没带。 恒五娘一句话解释清楚,“我身边人的身契,都不在我手上。” 第两百二四章 是谁是谁 显金看着孤身前来的恒五娘,嘴角抽了抽。 知道她在恒家过得艰难,但也没想到过得这么艰难。 「就你一个人,干脆就别来了,张妈还得多做一个人的饭...」周二狗撸起袖子,嘲笑得不留情面。 「啪——」 周二狗的嘲笑被连续的「啪啪啪」声打断,定睛一看,恒五娘正将一沓银票拍在柜台上,双眼水雾露气朦朦,「我既带不了人来帮忙,那便只有多出些银子了。」 人和钱,总得出一样吧? 否则怎么能叫「诚衡」呢? 这个「恒」,不是恒家的「恒」,是恒溪的「恒」。(防止你们忘掉,恒五娘大名恒溪) 显金瞄一眼,大概六七张的样子,三百多两的银子。 周二狗被钱塞了一嘴的正直,义正言辞地热烈欢迎,「加菜!今天必须让张妈加菜!至少要加二两三线肉!」 显金:... 伙计素质,请勿上升老板。 恒五娘抿唇笑了笑。 显金坦然地将银票收下,转头递给弓着背制表的陆八蛋,「恒记加资三百两,到最后核算投入总额时再算分成。」 显金神色自然地朝恒五娘耸肩笑了笑,「我们两会成为宣城府最有钱的两个老姑娘。」 有钱到不会被随便捉去嫁人。 也不知是显金泰然自若的神色,还是这句话的功效,一直拳头攥紧、脚拇指丫子都捏在一起的恒五娘终于放松下来,能够好好看看这神秘的绩溪作坊——宣城府业内人士坊间传闻,这绩溪作坊里养了百来个膘肥体壮的青壮年,还设了几十个哨岗,哨兵拿着长鞭子,谁偷懒就鞭谁...说得跟个人间炼狱似的。 如今进来看过,像一个秩序井然的...蚁穴?每个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十分熟练地运作,调猕猴桃藤曼纸胶的便偏安一隅,埋头做工;混合纸浆的便拿着比人还高的木棍子搅和池子;做竹帘的就蹲在池子旁,调试紧密...大家伙也说话,却是非做纸相关,绝不开口。 显金也穿了一身短打,一手捏着纸浆,一手拿着刚刚焙好的成品,和李三顺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恒五娘说不出这种感觉,是因为她没见过。 若放在后世,有人看到这幅场景,必定一拍大腿,「嘿!这不就是‘大厂吗!」——严入口、高福利、重实效、拒绝无效沟通,甚至各级领导扁平化管理... 当下现状,能进绩溪作坊的人也不多。 李三顺带队,周二狗与郑大、郑二打下手,陆八蛋核账,张妈与锁儿负责后勤保障,除了开脑洞的漆七齐,都是从泾县铺子就跟上的老人,只留了钟大娘与杜婶子维系"浮白」「喧阗」两间铺子日常生意。 这十日内,所有人轻易不出绩溪作坊,作坊外放置了四个出身恒记的学徒,算是看家护院。 为了此次文闱卷纸,说是倾其所有也不为过。 纸,显金一开始就有想法。 纸张本身有想法。 纸张的设计也需贴合文闱试卷的需求。 尚老板在第六日,携一台印刷机与两个同生共死的伙计,趁夜黑风高进驻绩溪作坊——显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印刷作坊,老板和员工会同生共死...听起来总感觉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在第八日,显金蓬头垢面地核算金额,从恒五娘脸上的油光可以轻易看见自己搅在一起的头发。 「一百三十八两七钱十二文。」 恒五娘竖起算盘,双眼通红地看向显金,「这是成本。四百刀纸的成本。」 显金摇摇头 ,在纸上写下「贰佰七十七两四钱二十四文」,低声道,「是八百刀的成本。」 恒五娘蹙眉诧异,「八百刀?」 显金肯定地点点头,「八百刀。」 为什么是八百刀? 恒五娘百思不得其解。 第十日,王学政大堂内,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堂上二人座,而是将位子摆放为面对面的两行。 朝门的那一行,摆了三支太师椅。 背门的那一行,摆放了四只独凳。 孰官孰商,一目了然。 显金与恒五娘落座,没一会儿,白家父子神态自若地施施然而来,白大郎甚至有心思朝着显金拱手招呼,「早啊,贺掌柜,你们又是连夜赶路来的吧?怎么不提前来应天府住店呀?连夜赶路披星戴月的,辛劳辛劳!」 显金笑笑,「这不是怕有人打听到下榻的客栈,绊脚使阴招吗?与其千年逮贼,不如紧锁门窗,不给机会呀。」 白大郎也不恼,只乐呵呵地笑。 恒五娘双眸通红——脸色憔悴,能用粉来遮,唇色发白,能用口脂来提,唯独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没办法遮掩。 日夜不分地忙碌了十天十晚,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 恒五娘突然感觉,真到了这个时候,结果如何,真不重要了。 她既然敢将这十来年偷摸存下的嫁妆压箱底钱都投进去,她就已经不惧怕结果了。 是成是败,她也算对得起自己了。 恒五娘轻轻咬唇,缓缓舒出一口气。 对门那一行姗姗来迟,除了上次见过的瘦头陀王学正和胖头陀曹府丞,还多了一个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子,王学正介绍他为「文府丞」。 噢,两票变三票。 曹府丞脸上油光水滑,看不出不高兴,许是一开始就知道,更许是觉胜券在握。 王学正请诸人坐下,说了说来意、指了指不足、再提了提展望,十分标准的领导发言,唯一不同的是人家脱稿且声情并茂,最后再进入正题,「...之前说好了,两个流程,先看货,再比价。」 王学正单手做了个「请」,「您二位,把样稿摆出来吧?」 显金站起身鞠躬称是,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个小薄册子,翻开来看,几张很标准的四尺宣粘在一起,四尺宣的右侧有鲜明的红色杠条,红色杠条内印有「姓名——籍贯——年龄——」三组鲜红的大字。 王学正没见过,「这红线...是为何?」 显金恭恭敬敬地再从牛皮纸袋中拿出一块黑色麻布和一个吃了线的粗针,利索地将黑麻布缝在了红色杠条之外的区域,「这叫糊名法,将考生具体信息糊住,绝对确保考试的公平公正。」 糊名法,明代盛行,显金打听过,如今的大魏,还没有。 王学正若有所思地拿起用黑布糊住姓名的试卷册,连连点头称是。 恒五娘余光扫向白家父子。 饶是如此,白家父子仍旧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 恒五娘低低垂眸,将复杂的心绪按下不提。 陈记的糊名试卷册在三位评判者手中流传一番后,新来的文府丞频频点头,矮胖冬瓜曹府丞点了点手上的笔头,「白记呢?白记的纸也拿出来吧。」. 白大郎恭敬称「是」,从布兜里拿了一沓纸出来。 白大郎面带微笑地翻开。 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红色杠条。 唯一不同的是,显金的红色杠条在右侧,而白记的红色杠条在上方。 恒五娘目瞪口呆! 「抄...抄...」恒五娘瞪圆双眼 ,口中无意识呢喃。 白大郎嘴角带笑地朝显金与恒五娘处垂眸笑了笑,「英雄所见略同,可见我们白家与陈记,总是能想到一处去啊!」 去***英雄所见略同吧! 白记怎么可能想得出糊名的法子啊! 总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不对!不对! 是哪个环节出了内鬼! 恒五娘双手紧紧攥拳,双目赤红,脑子转得飞快:不可能!不可能!绩溪作坊日夜有人值守,且两面环溪,不可能偷偷进得来! 如果有泄露,一定是内鬼人为! 恒五娘绝望地闭上眼睛。 纸张的制作都泄露了。 比价的数额,还藏得住吗? 第二百二五章 再选再选 听到「英雄所见略同」六个字,显金似乎发出了一声嗤笑。 白大郎立刻抓住,企图借机发挥:这臭娘们长得不错,为人却讨嫌得要死,平时看不起他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胆敢在他们家靠山面前讽刺他!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白大郎张嘴就想叫唤。 谁料,显金反手捂住口鼻,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随即一脸坦然地揉了揉鼻头,理所当然道,「...为研发特制文闱卷纸,熬了几个大夜,昨晚吹了冷风...」显金笑了笑,「不管草民,只听白大郎吹牛皮吧,哦不,只听白大郎介绍吧。」 介绍? 没啥好介绍的了。 不就是右边变到上边去了吗? 刚刚显金说得已经非常具体了,白大郎磕磕巴巴又重复一遍,上首三位官员听得索然无味,文府丞与王学正对视一眼,王学正背着手走下来,拿了一支沾满墨水的短毫笔依次在两张纸上写了个「王」字。 两张纸吸墨吸得贼快,几乎在同时,纸面上已经彻底不见氤氲的水墨气。 王学正再拿指腹去擦。 左手指腹擦「诚衡」,右手指腹擦白记。 右手指腹上,残留了极浅一层淡灰色墨水印记。 王学正未曾评判,将两只手伸出手,仅供大家参详。 白大郎顿时面红耳赤,转头看向老爹:对方提供的沙田稻草和青檀树皮的占比是八二分没错啊!纸张舍弃了硬度,变得绵韧,舍弃了手感,只追求吸水性...是按照对方提供的八二比例制的纸啊! 白老爷了然地笑了笑,「写卷子,从右至左,不走回头路,吸水晚个半瞬,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白老爷眼眸低垂,「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的纸偏硬一些,吸水当然会慢一些,但硬朗一些,在考场上出现纸张破损、撕毁的机率就会相对会减少。「 抄就抄,还特么改答案! 但是... 显金摩挲下巴,但是这个答案改得好像也有点道理。 先记着。 显金抬头静待王学正评判, 只见王学正山羊胡子微微翘,笑着摆摆手,「单论品相,两家的纸各有千秋,分不出高低优劣——请两位老板将密封的牛皮纸袋拿出来。」 显金拿出夹着报价的牛皮纸袋。 王学正要求提前写好,用火漆密封后,带至现场。 王学正做了个「请」的手势,「比价吧,品相差不多,价低者得。两名府丞在此,容不得人作假卖乖——我大魏朝官衙采买皆要付出真金白银,不接受嗟来之食,丑话说在前面,两位老板若想取巧、走捷径,写什么‘一个铜板‘十两银子这种半买半送的价来,那可对不住了,直接取消资格。」 几百两的生意,对于官府而言,谁做都差不多。 显金相信,一旦这个消息放出去,愿意免费、甚至倒贴来做这笔生意的商户绝不在少数。 商户免费给,朝廷在国库有钱的前提下,倒也不一定愿意平白拿,一是折面子,二是乱风气,三是坏规矩——自宣文帝始,大魏这几个当权者还算是有风骨。 故而在一开始,恒五娘出主意:「若不然,咱们比价单上随意写一二个铜板...咱们不收钱,那么白记就不可能比我们更低!」 显金只摇头。 这年头,真金白银事小,面子骨气事大,如果王学正真想吃跑堂,压根不需要答应她「比价」的请求! 果不其然,王学正的提醒,证明了走恶意竞价的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显金收回心神,拿起裁 纸刀,手极稳,将纸袋裁开,拿出报价单,反手扣在了桌面上。 白大郎企图从显金的脸上看出端倪,认真注视片刻后:好吧,这死丫头稳得像带了块面具似的,除了嘲笑他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白老爷也拿出来了,反手扣在桌面上。 上首三名官员,尽数走下来,互相谦让一番,决定由和谁都没什么关系的文府丞解开。 文府丞先拿起白家的报价,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很方正,「还有零有整呢!」 白老爷恭谨低头,「...家中账房、草民及犬子核算成本得出的数额——当真是一个铜板子都没赚。」 文府丞点点头,大声念出来,「贰佰七十七两四钱银子!」 恒五娘眸光慢慢暗了下去。 果然... 果然被内鬼泄出。 较之他们的报价,少了二十四文。 不多。 只少了二十四文。 谁泄的密? 她身边无人,自然不是恒记的锅。 那么,就是显金身边的人。 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周二狗?显金口中的「狗爷」仔细看,左脚略有不便,据说是当初遭山贼,为诸人活下来,他做出的牺牲...是一直说着话嫌弃她又瘦又小的张妈妈?张妈为了给尚在孝期的显金补足元气,愣是将鸡蛋和牛乳做成了花儿...还是那个喜欢蹲在门口抽旱烟的精瘦老李头?话不多,说起做纸来,眼睛贼亮堂... 看着都不像啊。 恒五娘喉咙升起一丝酸涩。 明明...明明她感觉到了...感觉到整个绩溪作坊被显金治得像铁桶一样啊! 怎么可能泄密! 是谁! 文府丞念完白记的数额,一直不见笑颜的脸上终于挂了一抹浅淡的笑意,「这个报价,倒是很有诚意。」 白老爷谦逊躬身,「价格是一回事,纸要做好才最要紧。」 文府丞点点头,单手拿起显金面前的报价,翻开边看边念,「贰佰七十七两四钱二十四文...」 很接近的数字。 文府丞遗憾道,「可惜,多了二十四文。」 显金平静地颔首,「劳您将折页翻开。」 文府丞依言注意到单子下方有一小半被折了起来,单手翻开,愣了愣,方不明所以道,「...此报价为八百刀纸。」 文府丞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了看王学正,「今年秋闱,考舍尚且只准备了两万间...」言语间可闻不知所谓,「你准备八百刀纸,就算是备用,也没有这个必要。」 文府丞转过身,「我看,就定白...」 「易纸和糊名,通常放在一起使用。」 显金截断文府丞的后话,脊背挺得笔直,昂首道,「试卷的设计是糊名法,防止批卷官看到熟人作弊放水;易纸,则是防止批卷官在看不见姓名、籍贯的前提下,通过考生的字迹或特殊的符号印记来作弊。」 文府丞被成功吸引,正想说话,却见王学正神色难按激动地走下来,「继续说...继续说!」 显金再道,「易纸,即为,考生的作答试卷收至提学府衙后,安排专班对考生试卷进行誊抄,模糊掉考生的字迹与可能存在的印记,誊抄完毕后统一呈给批卷官,za可能——既然要易纸,那么四百刀肯定就不够了,两万名考生,也就是需要四张卷子,即八百刀纸。」 「我的报价,包含这八百刀纸的出品,以及空白卷纸自宣城府运往应天府的运费。」 「这个报价,是我们的成本核算价格,我一个铜板都赚 不到,甚至有可能因补货或突发事件砸钱赔钱。」 「故而,如果‘诚衡有这个荣幸接手本次文闱卷纸,还希望诸位大人能够准许陈记提前售卖这种纸——您放心,陈记售卖的价格一定会压到最低,确保每一位想买纸提前试手感的考生都不会因囊中羞涩而打退堂鼓。」看书菈 显金此言一出,王学正满脸满眼尽是激动之意! 什么是政绩! 这就是政绩! 他在礼部分管科举一项数十载,他一听就知道这所谓的「易纸糊名法」,绝对是有效用的! 如果这种新型的防作弊科举办法从他手里流传开来...这就是他最大的政绩呀! 王学正激动地来回踱步,顷刻之间,立刻做出决定,「选‘诚衡!选陈记和恒记!这个法子可行!」 王学正无视曹府丞刷白一张脸,语气笃定略带激动地看向文府丞,寻求声援,「此举若组织落地,那咱们南直隶即为首创啊!别的不论,咱们南直隶今年年终述职时,必定会大受赞扬!」 第两百二六章 他有动机 恒五娘双眸中的绝望被滔天的喜悦渐渐取代。 曹府丞深深地看了显金一眼,脸色阴沉地站起身,从文府丞手里拿过两份报价单,故技重施,沉声发问,「白老板,这个报价,八百刀你们能做吗?」 到现在,不是什么白小娘的面子了。 是他自己的面子! 是他说话如今管不管用了! 王学正不可置信地看向曹府丞,「关键并非在于谁能做!而是,谁想出来这个主意,谁就该做!」 曹府丞还想再说。 王学正冷笑一声,背过身去,「曹大人,你科举文章里莫不是也来这一套?——‘这个观点,我能写,别人的东西就成了你自己的了?」 此话,虾仁诛心。 文人风骨比命重。 这和,你一边跳,一边指着卖油条的摊贩说,「你个学人精!你家配方和城东头那家一模一样!学人精赛狗屁!」造成的恶劣影响,比较类似。 但凡是个有上进心的卖油条的,都不能忍。 曹府丞是个有上进心的官员,此时只觉头顶冒烟,嘴巴喷火,快要炸了。 他很想学摊贩,一巴掌把油锅掀翻以示愤怒,但身上的绯袍官服制约了他的发挥。 曹府丞深吸一口气,「王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曹某人兢兢业业数十载,一朝登科全仰赖君上信重、上官看重与自身奋进,你我同僚,若再血口喷人,休怪我曹某人一纸诉状告到上峰处!」 王学正轻声哼笑,不欲与曹府丞纠缠不休,转头看向文府丞, 「...曹大人有所顾忌,文大人,您说说看,秋闱卷纸选哪家?」 有所顾忌? 什么顾忌? 王学正话递到嘴边,和喂牌有什么区别! 同僚相轻,更何况是同一品级的同僚,更何况,府尹之位尚有空缺! 文府丞像嗅到耗子气息的猫,余光扫过脸色铁青的曹府丞,捺下心头激动,转头便放了个炮给王学正,「既然说好比价,论起单价来看,自是‘诚衡更低,若王大人笃定这易纸糊名之法得用,本官自然赞成‘诚衡。」 放炮的同时,顺便甩了个锅——如果这法子有用,我就赞成;如果这法子出了问题,我可就跑了。 主打一个薛定谔的赞成。 显金微垂眼眸,此乃太平盛世富庶江南之官场,尚且如此固步自封、循利而动、因利而聚... 言语之间,盟约结成。 显金与恒五娘在契书纸上签字摁印。 出学***邸,恒五娘如同踩在棉花上,脑子晕晕乎乎的,一看显金,白皙高挑的姑娘面色沉稳地跨过三寸高的门槛,神色上看不出任何喜怒——比起一年前,在熊呦呦的赏花宴上,她威压与气势变得更强了... 白家父子脸色红一块白一块地跟脚出来,白大郎啐了口唾沫,险些飞溅到显金的鞋面上。 显金身后的黑壮丫头一个健步上前,叉腰开骂,「输了生意更要积德!做个人,不干人事,还不如做条不拉屎的狗!倒还干净清白!」 隔壁巷子飞蹿的野狗突然夹紧尾巴:为啥要拿它的***开刀? 白大郎气得将纸袋向后一扔,冲上前去就要动手。 男人五大三粗的,手高高举起,就那么停在半空,久久未落下。 恒五娘定睛一看,一直候在门外的周二狗不知何时跨步上前,正一脸平静地单手掐住白大郎的胳膊,再狞笑一下,将白大郎胳膊朝天上一甩,遗憾又欠揍地开口留言,「...还以为力 气多大呢?比小鸡崽儿还不如,勉勉强强算个鹌鹑吧。」. 白大郎气得浑身发抖,面红耳赤,捂住受伤的胳膊又急又怕,还想上前却始终没胆子跨出那一步——若只有这三个娘们,别说小巷子里,就是在大街上,他也敢把这群小***娘们儿打得找不着北! 如今多了个精壮男子,形势就发生了巨变。 白老爷冷笑一声,「事成莫傲,事败莫卑,这桩生意,照贺老板的做法,恐怕十个铜板都赚不回来。」 显金也笑,「正如您所说。」随即苦恼道,「我们店子赚钱的生意太多了,少这么一桩,伙计们还能稍稍喘喘气——说来我们店子的伙计很是羡慕白家了,一年三百余天,两百天都在休假吧?」 白老爷也成功被气到。 比丢了生意还气人! 这逼娘们一张嘴,比剑刃还利! 白老爷拂袖而去。 「唉——白老板,您稍等等!」显金抬高声音唤住。 白老爷忍下窝囊气,转过头来,拭目以待这逼娘们还能放什么屁。 显金抿唇笑了笑,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脑袋歪了歪,神情轻快俏丽,「往后呀,别偷人东西了,形似而神不似最惨,东施效颦徒惹嘲讽——偷到了皮毛又如何?」 显金手指点点脑门,「这里面的东西,你偷得走吗?」 白老爷怒火攻心,单手捂住胸口,向后踉跄两步扶住小巷中的粉黛瓦墙。 摇摇晃晃回宣城府的马车上,显金头轻轻靠在车厢内壁,闭目养神。 恒五娘试探性发问,「...你一早就知道,绩溪作坊有内鬼?」 显金眼睫微动,隔了一会方闭眼颔首。 恒五娘再道,「你未避讳内鬼,是想误导白家?「 显金再次颔首。 恒五娘接着问,「内鬼...知道自己暴露了吗?」 显金迟疑片刻后,轻轻摇摇头。 恒五娘诧异,也就是说,真的有人倒戈... 「你既察觉,为何不加以点拨?若是防范得当,或许在评判纸张品相的环节,我们便遥遥领先,胜券在握了。」恒五娘低头将四四方方的绢帕折叠成厚厚的一小块,纤指素手如挽月般,垫在了显金接触冰冷车厢内壁的额下。 显金缓缓睁开眼,口吻淡淡的,「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若我加以点拨,他又如何本色出演背叛的挣扎?」 「又如何取信于白家?」 恒五娘竟从显金深渊般的眸色中,看出几分脆弱和心冷。 恒五娘胸口涌上几分酸涩。 这背叛之人,真该死! 恒五娘语带戾气,「是谁?」 显金转头看车外,郊外浅山,参天古树,四野横陈,肆意长生。 宣城府的树却被修剪得规矩方正。 天刚蒙蒙亮,显金拎着牛皮纸袋从骡车下来,眼光掠过陈记宅院门口的那两棵刚修剪过枝桠的松树,低声吩咐周二狗,「狗爷,把陆八蛋给我押过来。」 第二百二七章 再见了哦 显金交待完毕后,又开口道,“把散在‘浮白’和‘喧阗’的那十五个新人也叫来。” “漆七齐来吗?”锁儿明确知道这十六个新人里,显金漏了谁。 显金轻轻摇头,“不来,他一个人三份工,做事都来不及,就不用浪费时间接受职业道德教育了。” 锁儿转头和身旁留头小丫儿交待几句。 恒五娘亦步亦趋地跟在显金身后。 显金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后,身形顿了顿,言语安抚,语气平和宠溺,“乖,先回去,等会若是见血,吓住你。” 恒五娘脸一红,随即和锁儿叮嘱两句,诸如,“一连十数日都未好好睡,给你们家贺老板蒸点天麻吃。”. 锁儿挠挠头,表示不仅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那金贵玩意儿。 恒五娘紧蹙眉,“偌大个陈家,怎么连天麻都没有!” 话刚落地,就想起来了,哪儿能没有呀。 只是贺显金没有而已。 恒五娘气鼓鼓地往出走,正好遇到周二狗和郑大一左一右夹着个痛哭流涕的精瘦老头往里走。 “这就是那个陆八蛋?”恒五娘问。 周二狗点头。 恒五娘提起裙摆,伸腿就是一脚。 直冲冲地奔着人脊椎骨踹去。 周二狗一边惧怕,一边沉默往后一退,之前二郎君授课,教过一句话,是咋说来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恒家姑娘以前多文静贤淑啊! 如今跟着他们家贺老板,真他娘是越来越黑! 陆八蛋捂住尾巴骨,“哎哟哎哟”一直叫唤到内堂。 周二狗手一放,陆八蛋“噗通”一声跪在四方天井下,一边耸肩低声哭,一边埋头擦泪,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十五个崽子来了,眼观鼻鼻观心地肩并肩站在大柏树旁的井边。 锁儿端了个太师椅,张妈妈端了只四角小杌凳充当边桌,边桌上放几碟瓜果糕点。 显金进去换了身衣裳,深棕色的单衣、长褂,头发打散低低挽了个纂儿,正插了支扁头木钗,面无表情地跨步出门廊,行云流水坐到了太师椅上。 原先十五个崽子凑一块儿,难免悉悉窣窣说小话。 显金一落座,所有的小声议论尽数湮没。 十五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纷纷埋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注视着鞋面,企图把棉布鞋看出一朵花来。 宽敞开阔的四方水井下,只剩陆八蛋低声啜泣的声音。 显金伸手吃了块绿豆糕,细嚼慢咽后,语气清淡,“行了,别哭了。” 陆八蛋听显金终于开口,不辩解没喊冤,蒲扇大的巴掌狠狠地左右开弓,“啪啪啪”的,扇得脸上不到二两肉东南西北乱飞。 周二狗有点不落忍,抬头看自家贺老板,却被显金身边的锁儿拿目光一通乱骂。 周二狗:真是神了,他竟然在黑胖锁眼神里看到了骂人的具体字眼——比如“孬种”“蠢货”“软蛋”诸如此类杀伤力极大的丰富词汇。 显金平静且冷淡地看着。 她没喊停,陆八蛋就一直扇。 带血的唾沫喷到烫金不断纹青砖上,显金方出声,“好了,你把我地砖弄脏了。” 陆八蛋双颊肿得老高,“我错了我错了!掌柜的,我错了!” 干瘦嶙峋的中年男人痛哭流涕,总叫人莫名心心情不太好。 “那白家找了我三次!”陆八蛋手撑在地砖上,手掌心下就是他和着鲜血的口水和泪水,“他们做局我婆娘您知道的,我婆娘好赌他们聘了三个混子在富顺宝斋做局哄我婆娘借下将近二百两银子的赌债当时我们被封在绩溪作坊,他们就就把我婆娘带着金戒指的断指丢到我寝舍门口,我只能半夜三更溜出去见他们” 鼻涕、血、唾沫、眼泪混杂在一起,像浑浊又恶心的、放置很久的颜料。 显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找了我三次,我都没答应”陆八蛋哭得肝肠寸断,手死死捂住胸口,“他们的刀都割破我婆娘脖子了,我婆娘哭得嗓子都哑了,求我救她掌柜的,掌柜的,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事多但银子也多,您从未拿我是五老爷荐过来的人冷淡我、欺负我我也不想,我也不想啊!掌柜的,我实在没办法了!掌柜的!” 十五个崽子心惊胆战地看。 其中一个哆哆嗦嗦发问,“咱们做纸,这么危险吗?” 还有可能被人做局!不仅自己危险,还有可能祸及家人!? 新崽子瑟瑟发抖。 第一批绩溪作坊·最强班霸·班主任钟大娘女士一记眼风横扫过去,低声斥道,“你们这水平、这档次,谁吃饱了撑的来给你们做局?且再混纪念罢!” 不仅被骂,还被侮辱的新崽子绝不敢在钟大娘面前造次,立刻紧咬牙关、闭上臭嘴。 显金低眉将绿豆糕吃完,拍了拍手,碎屑掉了一地,简简单单一句话,“想来也是有苦衷的。” 陆八蛋瞬时破涕为笑,双腿滑跪到显金跟前,“掌柜的掌柜的!是是是!真的有苦衷...” “能理解,但无法原谅。”显金目光平和地看向陆八蛋,“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个道理,生意人都明白。” “你在我手下做工,快两年了。我从未追究过你的来处以及来意,所有机会,别人有的,你也有。我让你管账、让你管两间铺子的账,你的薪资我开到了瞿大冒管事的级别,我无论走哪里,都把你们带着,我们经历过生死考验,从苦里来,到甘中去,风风雨雨云归处,我感念你的好,也竭尽所能对你好。” 那年除夕,大家怕她与陈敷独守泾县孤独可怜,便自发回来过年。 其中就有陆八蛋。 这个胆小怯懦但心眼不坏、思想固执但想法单纯的中年男人。 显金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前行的意义。 前行路上,有人走丢,有人长随,有人承受不住压力与辛劳,有人被别处的风景吸引,一路走去,兜兜转转,身边的人或是丢,或是捡,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人步履相随,其他的,总是流水如落叶。 “你婆娘被人做局,你告知我,我难道没有能力帮你解决?”显金抬起头,目光环视一周,“既然选择来陈记,就该无条件、全身心地信赖我。任何事,我是说任何事,只要是我店子里的人,我贺显金能帮则帮,不能帮求人去帮——我说话向来一口唾沫一个眼,从不食言而肥,更不连篇大话!” 以后的路,风景更美,岔路更多。 她需要坚实的后背。 “可惜你没有。” 显金低头看仍旧跪在地上的陆八蛋。 “当时当时我婆娘的脖子上插了一片锋利的刀刃,两股血就像蛇吐吐信子盘绕在她脖子上”陆八蛋绝望地哀嚎,“她说这是最后一次,她求我救救她” 赌徒,哪里来的最后一次! 显金一早便劝过陆八蛋好好考虑,做重大决定时不要被沉没成本耽延,该和离和离!该清算清算! 显金眉目未动,沉声道,“但凡,但凡你未告知白家实话,随便胡诌一个数目,你今日也不至于跪在这里痛哭流涕。” 陆八蛋微微一愣。 是啊 他当时为何不骗一骗白家呢? 就算东窗事发,也是现在的事了! 当时当时的情形下,他那老妻的命不就保住了吗!? 陆八蛋怔愣之后,双手捶胸,悔恨地仰天长哭。 显金从袖中抽出一个信封扔到陆八蛋身边,“一,你不信我;二,你无急智;三,你背叛主家,倒戈对家陆账房,你我共事情分已尽,这是八十六两七钱,刚好足够你妻子还清富顺宝斋的欠款——” “往后你既出陈记大门,你我二人再见可共饮好酒,却不能共富贵了。” 第234章 心念突起 陆八蛋算是显金一步一步接手陈记以来,正式开掉的 噢,当然,死掉的陈老六和偏瘫在郊外等死的陈老五,这两不叫开掉。 叫,处掉。 陆八蛋自然不想走,收拾完大小细软后,坐在显金特意让张妈妈塞满新的被褥上,半晌也舍不得挪窝,周二狗去拖他胳膊,陆八蛋反手就像只八爪鱼似的缠在周二狗后背上。 周二狗扒拉半天,除了把自己腰闪到,无济于事。 周二狗:遇到这种灵活柔软的颠公,感觉练就一身腱子肉都没太大用处 锁儿深觉无语,一边戳针绣,一边和显金叨逼叨,“.就两只胳膊这样勒着狗哥的脖子梗,咋劝都不下来,一开口就哭,比我半辈子流的泪还多” 张口把线咬断,顺手食指中指一夹小针“咻”的一声就一下飞没进木桌面中。 显金敬畏地往后靠了靠,伸手摸了摸这平地起钢针的技术,在心里默赞一声“大力出奇迹”。 锁儿接着双手一掰,绣的绷子被“啪“的一声撑开。 显金惧怕地继续向后退。 倒也没这个要求,鲁智深一定会绣吧? 梁山招揽好汉什么时候多加了一条新规? “你干啥开始绣呀?”显金挠挠头,手一挥,表情比较犯贱,“练习眼力,提升出拳的速度?” 锁儿黝黑的脸上浮现两坨看不见的酡红,一声娇嗔,“掌柜的!” 态度扭捏,但声如洪钟。 像一头正在撒娇的漂亮大象。 显金五官发皱,连忙哄道,“好好好,绣得好!绣得妙!绣得呱呱叫!是咱们三间店子绣绣得顶好的小姑娘” 想起钟大娘内外兼修,武可怒跑十公里,文可提笔算假账,顺便还能抽空给自己陈记的制服上绣两道漂亮的斓边,着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多六边形战士。 与之相比,锁儿就是把评委绑了,也拿不到陈记 显金实在不能昧良心,便硬生生加了个,“之一。” 锁儿高兴了点,把绣的绢帕扯出来,示意显金慢慢欣赏,继续道,“后来还是漆七齐出面,只说了一句话。” 显金伸手接过锁儿的作品,皱眉,这很难评。 能看出来是个禽类。 似鸭似鹅,似鸡似鸟,看上去不太美观,但比较美味。 毕竟很大一只,油亮腿肥,能好吃。 “他说啥了?”显金把绢帕敬畏地放置一旁,牢记如今孝期未过,喝两口鸡汤得了,别得陇望蜀。 锁儿回答,“漆七齐原话是这么说的,‘好聚好散,别逼贺掌柜断你活路——你见过哪家账房是全须全尾离开主家的?’” 自古以来,账房都是东家的心腹。 最好沾亲带故。 否则这心腹,容易变成心腹大患。 前世,她那高知母亲就是他暴发户老爹的财务,也是因为这才发现她那暴发户老爹在丽丽、莹莹、灵灵诸多叠词美女身上的异常投资——“这逼蠢得出去洗脚,居然公对公转账!” 这纯属把她老娘的智商摁地上摩擦。 两人就离了。 显金坦然将陆八蛋给了“n+1“遣散费放走,既没坏他名声,更没有在市面上“封杀”他,还给他留了活路,已经是非常良心的东家了。 照陈记和显金如今的势头,若显金放出“这位陆账房心眼不干净,吃碗里望锅里”类似的话,往后呀,陆八蛋是决计没办法在宣城府混下去的了。 漆七齐一句话点破,陆八蛋讪讪然从周二狗背上下来,带着细软和遣散费也不知去了何处。 又听锁儿说,反正没回家,也没理那赌徒婆娘,只拿着名帖连夜出了宣城府。 显金这才叹了口气:不论以后还能否再见,陆八蛋能狠下心,把扯后腿的赌鬼老婆撇下,他之后的人生也算是灿烂了一半。 想起前世的倒霉老爹,便忆及今生的倒霉老爹。 文闱卷纸中标告一段落,显金很难得地给自己放了个假——三年, 陈敷一早就守在泾县城门口望眼欲穿,三四个月没见闺女,一见面便眼泪汪汪,“怎么瘦成这样了!” 显金笑眯眯、乐呵呵地下骡车,“吃不胖的,您晓得呀!” 陈敷看了眼显金黑乎乎的泥巴色外套,再看一张素脸怕是连面油都没涂,背了个同款泥巴色包裹,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这死丫头,让你鲜亮鲜亮点!以前是屎壳郎,如今是屎壳郎成了精!丑死了!” 显金呼吸着乌溪涓流带来的冷冽气息,感觉从头到脚都放松了下来,大剌剌无所谓,“哪有成了精的大妖长得丑的?” 钟大娘一边下骡车,一边认真思索片刻后,给出答案:“有的。” 并围绕答案,作出了合理解释,“石云草堂笔记录,讲坎离龙虎之旨,吸精服气,饵日月星斗之华,用以内结金丹——修练手法不同,成精后的相貌便不同,若是屎壳郎,倒是很难吸取天地之精气而修行得道,毕竟屎壳郎,他.” 正常人都知道别说了,但陈记总有两个不一般的显眼包。 隔了片刻,突然响起周二狗杠铃般的笑声。 周二狗狠拍骡车车辙大笑,“屎壳郎吸屎气!哈哈哈!掌柜的吸屎气!哈哈哈哈!” 显金:? 显金深吸一口气。 有时候,管理太过扁平化,也有利有弊吧 陈敷也快要笑死。 董管事面带微笑地接过显金的包裹,老管事脊背挺得笔直,笑得恭敬又亲切,“您甭跟他们计较,三爷口利笔伐,如今正写着一篇斥责酒家提前制菜的文章,戾气正重呢” 噢。 忙着当键盘侠呢。 董管事躬身请显金向前走,“昨儿个三爷收到信,特意去小稻香定了一桌席面,有您爱吃的二面黄和菌菇,还特意将老宅您往日住的那间屋熏了香,摆上了果.“ 董管事也喋喋不休,向来恭顺知礼的总助也在用他的方式表达想念。 显金笑起来。 陆八蛋一事,她固然赢得痛快,阴谋阳谋一起上,打了白家个措手不及,但总是跟着出生入死的伙计,半路撇下,显金面上风轻云淡、运筹帷幄,心里头,总是有些不痛快的。 孝期不能饮酒,除了显金,其他人都酩酊大醉。 显金将人送回老宅后,心念突起,转头向一个熟悉的地方走去。 第两百二九章 解开衣襟 显金夜里视力弱,泾县的灯昏暗幽迷,并不如宣城堂皇,便顺路在小稻香借了一只油布灯笼。 小稻香的少东家已经成了亲,以前面白唇红的男团门面少年郎成熟稳重很多,不会动不动就红脸红耳朵。 少东家把显金送出店门,预计送到路口。 身怀六甲的妻子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年岁和显金一边大,眸目单纯清澈,「...您就是贺掌柜!?」 显金笑着颔首,回之以同样热情的语气,「您就是小稻香的少奶奶!?」 少东家妻子抿唇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羞涩梨涡,目光兴奋快乐,「可算是见到活的了!」 显金擦了擦脑门的汗,「您先告诉我,您以前都是打哪儿见的死的?」 妻子一边羞涩,一边哈哈笑。 少东家赶忙挥手叫妻子把头缩回去,「马上下雨了!」 妻子恋恋不舍地再看了显金两眼,随后熟练地把脑袋缩回窗框。 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小乌龟。 显金的心情莫名好了一小半。 少东家见显金没有不高兴,便笑着解释,「您还不知道吧?您在泾县如今名气可大了。您原本在泾县就有名气,加之三爷四处宣扬他闺女如今是陈家的大管事,即刻就要当上皇商名垂青史——」 少东家羞赧笑起来,「三爷说,至少是进泾县县志、过年烧头香的程度。」 显金:「咳咳咳——」 真是吹牛皮不用纳税... 送到路口,少东家将油布灯笼递给显金,看了眼月光下涓涓而流的乌溪,善意提醒,「虽然也有书生自发打理,但青城山院到底不像以前那个样子,杂草和野猫、野狗都挺多,您进去看看就出来吧。」 路口正对面就是通往青城山院的小石桥。 显金笑着点头,「我去草堂借两本书,乔山长给我布置的课业,两年了,我还没做完呢。」 乔师总要回来,等乔师回来,发现她论文不仅没写完,甚至连题都没开。 呵呵。 她会死得很惨。 小稻香少东家惊喜,「乔山长要回来了?」 显金虽然也不能确定,但总要讨个好口彩吧?——「快了快了...「 说着与少东家颔首告辞后,便提着灯笼、携着伞具踏过走过无数次的石头拱桥,走进许久未来的青城山院。 正如少东家所说,没有乔师的青城山院,虽不至于杂草丛生,但处处透露萧索冷淡之意,原本人声鼎沸的学堂荒芜两载,早已成了野猫野狐的庇佑,草堂被红布条封了起来,门口拴着的大铜锁蒙上了一层灰,那口不得闲的铜钟摇一摇,发出「嘎吱」的生涩之音。 显金单手提着灯笼,沉默地站在参天松柏之路上,微微仰头,昏暗迷蒙的树干挺立直插云霄,暗影投射在半圆半弯的月光里像一出白描的剪影。 倾洒而下的月辉与如萤火般闪耀的油布灯笼,两束光交杂在一起,将少女倔强挺直的脊背氤氲出朦胧昏黄的水汽。 松柏树林,一个弓着背的黑影,如一把积蓄力量的弯弓,在剪影中呼啸而过。 将显金难得的脆弱,撞了个支离破碎。 「是谁!」 显金猛地转身,右手迅速缩回袖中,摸到那把镶嵌着红蓝宝的弯刀匕首。 黑影没了动静。 显金却气极反笑:这狗贼,小偷小摸也不看地方!书院里能有啥?!草堂里的孤本古籍一早就被官府查抄了!最值钱的,恐怕就是那口大铜钟! 真是笨贼偷到乞丐家! 「好汉请移步!」显金大声道,警 觉地侧身环视,右手已将红蓝宝弯刀匕首刀鞘顶开,「盗亦有道!青城山院乃读书习字清净地,还请尽快移步至宣城府白家——他们家中有金银,还有财宝!」 显金感觉周遭的风都静了。 「呵——」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沙哑的、凛冽的,如雪山冰寒中雾凇的喑哑。 显金猛地转身,将灯笼往铺满松针与月辉的地面一扔,电光火石间极速拔开刀鞘,随寒光大闪,刀尖正对向身后的暗影! 黑影未曾躲闪,匕首刀尖划过胸膛,衣裳飞屑扬起。 「...喉咙要反手划,血才不易溅到身上。」黑影出声。 伴随着这一把低沉喑哑的声音,是终于抬起头、暴露在天上月光与地面油灯光的一张脸。 棱角分明的下颌,锐利清晰的唇峰,折叠度极高的面中,挺立笔直的鼻梁和那双狭长的眉目。 显金心头一跳,眯着眼,待适应了这黑暗后,终于看清了黑影的轮廓,不由攥紧双手、低声轻呼,「乔徽!」 锐利清晰的薄唇,唇角向上微微勾起。 乔徽弯腰将灯笼捡起,没递给显金,拿在了自己手上。 重现光亮。 显金能看得更清楚了。 乔宝元五官深邃,松柏的枝桠挡住月光,打下的阴影斜斜覆在青年左颊,却遮掩不住他光亮的眼眸与直直垂下的睫毛。 显金压抑住心头的激动,不自觉地来回跺脚,「...年初给我扔纸条的是你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见宝珠?乔师还好吗?!你都去哪儿了?他们说你去了福建,死在了海上,你妹妹是既求妈祖,又求菩萨,还求道尊,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官府既没对你下通缉令,你到底应该给你妹妹来几封信报平安才对!宝珠三个月没说过话,吃饭也吃得和很少!你这个死人...」 不能说死人,不吉利。 显金「呸呸呸」三声,顺手敲了三下旁边的树干。 「你把妹子和家里的东西托付给我之后就跑了!就跑了!」显金来回踱步,两条腿都快抡出幻影了,积攒了两年的怒气、担心瞬时爆发,「你跑什么跑!你才多大年岁!?你去能顶什么用?!福建的形势,可能因为你一个人发生剧变吗?!你是南海龙王?还是定海神针!?你是不是以为你乔宝元不得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你你你——!「 显金眼角湿润,手背抹了一把,正欲接着骂,却听乔徽低声一语。 声音低沉,像光亮平整的绸缎被刀划了个七零八落。 「东海龙王——」 显金没听清,「啊?」 乔徽略略抬起头,神色肃穆正经,「福建旁边不是南海,是东海,所以是东海龙王。」 显金:%Q¥%……¥@#!¥@%……¥# 熟悉的抓狂和窒息感! 显金好象化身金刚狼,把乔徽当块猫抓板,十根尖刺机械手指疯狂挠挠挠! 显金深吸一口气。 乔徽微微勾起的唇角,幅度却越来越大,伸手做了个「请」,油布灯笼随之摇曳,昏黄迷蒙的油灯光亮打在铺满的松针上,乔徽率先迈出步子,脚下的干枯松针发出被踩碎的细细簌簌清脆声响。 「是我。就是那个时候。去看了宝珠,小丫头胖了一小圈。先去了福建,再去了京师,最后回了南直隶。」 乔徽一一回答,待到那些不太好答的问题,乔徽语调放慢,「想写信,但在海上飘着,没有一条带鱼愿意帮我送信,故而几次都搁浅下来。」 至于后面的问题,乔徽顿了顿,斟酌片刻后,刚想说话,却被显金抢了先。 「你的声音怎么了?」少女蹙眉轻声问。 乔徽的顿滞被延长。 隔了好一会儿,乔徽平静地解开衣襟,将下颌微微抬起,将清晰凸起的锁骨、轮廓分明的小部分胸膛和微微颤抖的喉结露了出来。 显金:? 乔徽手指骨节分明,落在锁骨上方。 「脖子被人砍了一刀,正好砍在发声的地方,命艰难保住,嗓子却换了个活法。」 阿弥陀佛。 显金的目光终于突破种种阻碍,落在了乔徽锁骨上方一寸左右,那道狰狞的刀疤上。 第两百三十章 想念你们(超级大章!至少有4500字!) 显金一滞。 那道刀疤狞恶,蜿蜒崎岖,从锁骨处起,至喉头处止,不难想象中这样一刀,当时是何等凶恶惊险。 显金一万个疑问,恰如其分地噎在喉咙,融化成一道长长的叹息。 乔徽展唇笑开,偏头将衣襟的扣子一颗一颗扣好,「都过去了。」 「我还活着,砍我的人早已尸首分离,已经变成东海带鱼的口粮。」 语气和神态都轻飘飘的,话还是和以前一样...装逼。 显金无奈笑着摇头,「你这两年,是不是和带鱼结下了什么梁子?」 CUE带鱼的次数,比他衣襟的扣子还多。 乔徽唇角的幅度快要达到最大值了,偏过头,将笑隐没在黑夜中,脚步踩在松针上密集的细细簌簌声,像喑哑嗓音的和声,「...前面就是草堂,想去看看吗?」 显金以为室外对乔徽不安全,便跟在乔徽身后快步往里走。 两人一路走,三级台阶后是二人都非常熟悉的草堂。 扫洒的书生,或许是畏惧门口的红封条,这里杂草长了半人高,墙角檐下攀升起湿润密集的苔藓,窗框许久未上油,木头皲裂成蜘蛛网的样子,红漆褪去原有的鲜亮,只留了一抹倔强的残色。 乔徽垂眸,指腹轻轻抚过蒙上一层厚厚灰尘的书架,书册密密麻麻,透过斜线的空隙,看见不远处侧身而立、聚精会神吹散灰尘的少女如剪影半朦胧的身影。 少女身影的边缘混着光,像霜雪和着烈酒,熬成了两盏过冬的温柔。 乔徽贪婪地放任眼光肆意。 显金撅腚,把头放在最底层的书上,一只手在书架后来回翻找,终于翻出以前藏在「甲字」书架后的小抄,长舒一口气——吓死,这要是找不到,她膝盖能被乔师罚到跪肿! 显金一回眸,乔徽的身影像一座压迫感极强的高山渐渐逼近。 乔徽伸手从书架后摸出一壶酒,又快走几步,将显金带到一张干净的桌前,油布灯笼悬吊吊地挂在窗框边,一张干净的蒲团出现在显金眼前,「坐吧。」 乔徽拔掉酒塞,随意坐下。 两人席地而坐,陈酿的酱香在清冷月光中铺开。 「你在孝中,不能喝酒,但能陪陪我吗?」乔徽的眼神在摇曳的昏黄光晕下,像一只摔了个零碎的玻璃杯。 显金笑着坐下,「你喝我看,你说我听。」 好多事,都还藏在雪里。 比如,为何应天府前任府尹突然发难? 比如,福建到底发生了什么? 比如,乔家如今的状况究竟如何? 还有更重要的是,乔徽、乔山长这几年究竟是怎么过的? 乔徽全须全尾终于回来,应天府对乔家态度的软化,今年开年后听张妈妈说海产干货价格较之前两年便宜了很多...这些都是转机的信号。 但是,过程究竟怎样? 显金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乔徽点点头,仰头喝了一口酒,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墙壁,似乎在斟酌语句,隔了良久才开口,「牵一发而动全身,南直隶、宣城府乃至小小泾县,一切的行为都与...」 乔徽指了指上面,「密不可分。」 青年面容平和,浑身的锋芒好似尽数藏在了深沉平静的眼眸中。 像一块璞玉,历经岁月与磋磨,洗尽铅华,终于现出温和却熠熠生辉的内核。 也像,一把刀,开锋后,滚烫的刀刃在水中激起千万层浪后,从通红滚烫回归平静内向。 这样的乔徽,让显金有些陌生。 显金轻轻颔首 ,示意乔徽继续说下去。 「李阁老倡导理学,因年岁已高,行事未免激进,迫不及待地要在致仕前几年为后来者扫平障碍,恰好,昭德帝也已厌倦被逊帝和百安大长公主留下的那盘棋掌控,二人一拍即合,在朝中开始‘革新。」 乔徽仰头,再饮一口酒。 「恰逢东南倭人来犯,大长公主属意韬光养晦,如今距白堕之乱,不过十余载,应当以百业聚兴、百姓安乐为首要之旨,倭人不过是隔三岔五前来试探,属实不应本末倒置;」 「而以李阁老为首的理学革新派,坚持要扬我大魏之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来人投之以石,我必还之以血泪,务必要将倭人打服认输。」 意思是隔壁邻居没事就来犯个贱,李阁老要重拳出击,大长公主却建议狗着猥琐发育,两个当权派因此出现分歧。 乔徽笑了笑,青年的脸上好似有光,「任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两派相争找的由头,谁的意见被采纳,就说明东风压倒了西风——那一派赢了。」 显金颔首,「李阁老赢了。」 乔徽轻轻摇头,「打了个平手。要出征,但,选了与心学流派亲近的宁远侯挂帅。」 青年手执起棕釉酒壶,指腹在瓶身来回摩挲,继续道,「事实证明,大长公主的判断无误,贸然出军,导致军马前行,粮草未继,宁远侯步履维艰,更何况海上作战,是倭人的长处,不过一个月,东南侯陷入倭人故意的诱敌之陷,船队被撞散,五百余名亲军流落荒岛,一时间音讯全无。」 「一时间,朝廷甚嚣尘上,李阁老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将军败看作政绩,以通敌为名,对宁远侯一系赶尽杀绝,与宁远侯结为姻亲的乔家自然榜上有名,而父亲在年前给宁远侯寄出的几封家书成了李阁老紧咬不放的把柄,姑姑与几个堂姊妹被扣押府邸,应天府原府尹原是李阁老学生,设局诱父亲赶赴应天府,当即将其扣押,严刑拷打家书内容,父亲不从,一原府尹便将手伸到泾县,围封青城山院,更计划将其中几名与父亲关系密切的得意门生一并押往应天府,企图重刑招认,敦促父亲签字画押认罪。」 大体情节,显金拼拼凑凑,猜出了个大概。 如今由具体内容填充大纲血肉。 乔徽笑了笑,「我原本也应被一并押运,我却在前一天翻墙跑了。至于宝珠,则是熊大人拼命保下来的——据说他老人家连夜去了应天府,指着府尹的鼻子骂,‘女眷稚童无辜,但凡你动了乔家丫头一根毫毛,我就一头撞死你衙门大堂!我倒是要看看,下属惨死的上峰,还有没有前程可言!」 哇哦。 哇哦—— 熊知府腆着的肚子,都在显金的记忆里变成了镀了金的八块腹肌,还有两条马甲线。 「这样,宝珠才能在杜君宁的保护下,撑到你顺利接手。」乔徽仰头,再喝一口酒,「而我,快马加鞭一个多月终于到了福建,租了艘小船出海,找到了姑父宁远侯,也顺利与朝廷后派遣增援的五千精兵汇合,一路杀到倭人海界线,将他们大将的帅旗丢进东海喂了带鱼。」 你再说带鱼,我看你像条带鱼。.z. 显金擦了擦额头。 乔徽大半壶酒下肚,先前冷峻的表情终于生动了些,说起带鱼,嫌恶地五官皱成一团,「带鱼真他娘的腥气!我们把海上漂浮的肢体残端当鱼饵,把鱼线投深一点钓鱼碰运气,带鱼那玩意儿最蠢,带鱼鱼群头尾互相咬在一起。捕捞时,只要抓到一条带鱼,我们就禅可以像拉绳子一样把带鱼拖到船上,等鱼装满船舱后,再用刀把鱼切断...」 「所以,你猜我们船上什么最多?」乔徽目光灼灼发问。 显金面无表情,「带鱼。」 乔徽一拍桌,「真他娘聪明!」 显金抓狂地转过头:你都铺垫到这份上了,我再说海星,是不是未免有点不识抬举? 「偏偏我们船上什么也没有,烤带鱼、煮带鱼、蒸带鱼...全是本味,没有一点技巧!腥气得要命!我当时就想,若是我翻墙走时,能顺两头姜,这天天吃日子能好过点?」乔徽悔不当初。 显金抓狂之后,又跟着笑起来。 个傻玩意儿。 说带鱼傻,结果比带鱼还傻。 血肉模糊的两年,被他模糊得,只剩下对带鱼的记忆——严重失焦。 显金语气里的怜惜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现在呢?乔师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可还回来?听你这意思,功劳不小呀?不趁机加官进爵、迎娶高门贵女,走上人生巅峰?」 乔徽眸光动了动,仰头再闷一口酒,「现在?现在挺好。李阁老被清算,大长公主掌权,父亲被接到京师治腿,听说下个月回来,至于我...手上还有点事没做完,不方便显形,许也要等到下个月与父亲一起光明正大回来。」 没接什么加官进爵,走上人生巅峰的屁话。 显金满脑子都是「下个月回来」这五个字来回转动,僵硬地低头看了看小抄——就说她死得早!今天是三月二十四,距离下个月还有六天!四月初一也是下个月,四月三十也是下个月!要真是四月初一,她上哪儿给导儿变一篇「为政」的论文出来! 乔徽仰头将酒一口饮尽,目光藏在高挺的鼻梁阴影后闪烁不明,「你呢?两年了,你怎么样?」 显金「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我?从泾县搬到了宣城,算是陈家的大掌柜,刚拿下了应天府秋闱文闱卷纸的生意——」显金笑起来,抿唇笑开,「啥都有,就是没有带鱼。」 乔徽双手紧攥住酒壶,眸光幽深,「二郎呢?听说他去了应天府闭关,八月就出孝期了,他可有什么打算?」 陈笺方啊。 显金愣了愣,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好像他一走,就没有人再在她面前说起过他了。 这证明,他们两的世界,本来也没必要有所交集。 显金笑了笑,神色淡然,「是,专心备战明年春闱,我们家老夫人期待他一举夺魁。」 乔徽叹了口气,低眉拨弄酒壶上的红穗,「他比我们大两岁,若你家老夫人仍坚持先立业再成家,恐怕是要二十出头才有眉目安家了。」 显金偏过头,「老夫人对二郎的安排,你以为我能知道吗?」 乔徽也笑,「今年除夕,我去两广,顺路来看宝珠,见你与二郎在内院抄手游廊,一前一后说着话还以为你们关系亲近。」 显金愕然,突然忆及那个除夕夜里竹林深处突如其来那阵风,「原是你!」 乔徽双手举过头顶,「风过无痕,非礼勿视!」 显金有些无语,更有些抓狂,「你好歹也是堂堂乔公子!整个应天府最年轻的举子!怎么尽不干人事!你想看宝珠,你看啊!你偷摸翻墙算个什么事儿!若传出去,你和陈家都不要做人了!」 乔徽双手没动,「只此两回,决计不再犯!」 一回给显金扔纸条,一回偷看陈家内院抄手游廊,两次做不窃物的梁上君子,都是同一个目的。 说起两回,显金也想起了那张纸条。 这个情,她得呈。 显金随即住了口,挠挠头,不再继续哔哔叨叨下去。 乔徽终于将双手放下,目光重新回到酒壶的红穗上,十分有韧性地重提旧问,「 老夫人的想法,二郎没同你说过?」 显金蹙眉:这人怕是喝醉了,怎么那么关心老夫人的想法?莫不是害怕瞿老夫人把眼光钉在宝珠身上,企图挟恩图报,让宝珠配希望之星? 显金忙道,「说是没说过,但也猜得到一二,成家肯定是要先立业。至于怎么成,你尽可放心,老夫人眼光高着呢,要么是贤淑温驯的清流小姐,要么是稳重大方的世家姑娘...」 你自己妹妹,你自己知道。 胖花花能占哪一条? 就算她戴着亲娘滤镜,宝珠花花也跟贤淑温驯和稳重大方并不沾边... 乔徽拨弄红穗儿的手指顿了顿:那他确实能够放心。 乔徽转了眼眸,看窗棂外月辉盛行,斗转星移,青城山院如今没了人烟,自然没有打更的,竟有种山中一日、人间百年的恍惚感。 或许,是放松下来,时光过得特别快吧。 乔徽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显金企图起身,奈何平地徒手起身,对于一个柔韧度不太好的力量型选手,有点费劲。 乔徽伸出手。 显金顺手搭上去。 待显金站起来,乔徽迅速撤开手,并将手飞快藏在身后。 乔徽提灯笼,两人隔得不远,絮絮叨叨地随口聊着,从东聊到西,从南聊到北,在最后一个话题以「带鱼」结束时,两人抵达陈家老宅。 显金当着乔徽翻了个白眼,「你再说带鱼,下次见你,我让张妈给你做一桌带鱼!」 乔徽挑起眉头笑,「那敢情好,我自带两头姜。」 显金白眼快要翻抽筋了,打了个呵欠,胡乱摆摆手,「走了走了,我明天一早要回宣城,你好好办你的事,等你和乔师回来,我给你们好好好地接风!」 乔徽将灯笼递给显金,双手背于身后,颔首示意。 显金刚跨过门槛,却听乔徽声音喑哑,「显金。」 显金转头。 乔徽从怀中递过两只小小的木雕,一只短短胖胖的马,和一只机灵狡黠的老鼠。 「你和宝珠的生辰都是四月,我不能保证赶在你们生辰前回来,只能提前将礼物送给你们。」 乔徽神容坦荡,「我在东海上飘着吃带鱼时,很想念你们。」 第两百三一章 赶作业中 乔徽的口吻,听上去正气凛然,不容侵犯。 显金伸手拍拍乔徽的肩膀,一脸了然地点点头,「我和宝珠,也很想念你与乔师。」 虽然作业多了点,但有导儿阴阳怪气的激励,也是一种福气呢! 乔徽听到显金说「想念」一词后,眸光抖一抖,转瞬之后重回幽深,勾唇笑了笑,并没说话。 礼尚往来表达思念后,显金顺手接过那两只木偶,低头一看,胖乎乎的小矮马和瘦条条的小老鼠。 这人雕工不错,寥寥几笔就将小老鼠偷油吃的狡黠灵巧、小矮马的憨态笨拙雕刻得栩栩如生。 她属老鼠,宝珠珠属马。 显金笑眯眯地举起两个木雕,「谢了哦!」 乔徽右手摆一摆,示意显金进去,哪知显金还未转身,就听雨声淅淅沥沥地砸在了屋檐青瓦上。 嘿,小稻香少东家真是个合格的天气预报气象员,说下雨就下雨呢。 没一会儿,这雨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大颗大颗的雨点,跟落冰雹似的。 显金低头看了看手上那纸糊的油伞:... 这伞,一看就很不抗揍,如同幼年版奥特曼对抗壮年版哥斯拉。 显金侧身让出一条道,「要不,你进来避避雨?」 侧门大大开着,黑黢黢的甬巷,直通少女幽香闺房。 乔徽笑着轻轻摇头。 向他敞开闺门,无异于像一条久久干涸的鱼,灌注甘露。 显金到底重新翻找出一把青年期的奥特曼递给乔徽抵御壮年版的哥斯拉,乔徽单手接过,看少女弓着身子、佝着头踮脚从屋檐下奔跑而过,飞溅的雨水像月光下的余晖。 如果有人在旁边,一定能看出乔徽的目光多么矛盾——克制与放肆、贪婪与珍惜、极度忍耐与无比迫切...复杂矛盾的情绪杂糅交织,慢慢融入这个雨夜,就像雨水滴入井里,除了悦耳的清响再无痕迹。 乔徽艰难地收回目光,转身撑伞而去。 半夜里,青年人在睡梦中激烈喘息后,猛然坐起,面色酡红地似迷蒙似清醒地看向窗外,默默将被褥推开,下床蹲身从柜子的暗格里拿出一只扣得死死的素银匣子,如被温暖的风环绕着,抱着匣子靠在床畔,终于眯眼睡去。 爱是什么? 爱是隐忍。 爱是筹谋。 爱是深以为,风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凉的流星,只有自己最简陋、最局促的无措。 海上漂泊的孤寂或许会让人混淆爱与依恋,但久别重逢后身体最平静同时也是最激烈的悸动,却让人十足笃定爱与依赖的区别。 他爱她。 对于这一点,乔徽无比确信。 ...... 第二日,显金启程回到宣城。 休息几日后,再投入工作,有种「小别胜新婚」的兴奋感。 显金把这种感觉给张妈妈描述了一下。 张妈妈嗑瓜子的手顿了顿,看显金的眼神非常复杂,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默默闭上了。 有些人吧,她赚钱,是应该的。 显金将精力一分为三,三分之一投入到文闱卷纸的制作:之前多处采购的纸浆原料派上了用场,绩溪作坊全员行动起来,力求将试卷做得更扎实一些; 三分之一投入到陈记和恒记拿下文闱卷纸的宣传上:涉及科举考试的东西,其实用不着宣传,读书人一传十、十传百全都知道了,蜂拥而至陈记和恒记,显金与恒五娘适时在店门口拉开横幅,横幅上写着一行大字「今年参加秋闱的秀才均可凭证进店领取一份文闱卷纸练手」。 是领取! 不是购买! 白送! 恒五娘的大堂哥嗤笑道,「...费尽心力,又投钱又投人,结果一个铜板子都没赚到!小妹,哥哥说一句,你别不爱听——」 恒五娘手里握着算盘,冷淡抬眼眸,「既然知道我不爱听,就干脆别说。」 恒大郎吃了个瘪,双腿一蹬,冷笑着和恒老爷告状,「大伯,你听这丫头说话,当了两天管事,就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 恒大郎食指虚空点点点,「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小妹日日跟着陈家那丫头混迹,迟早要完蛋!」 恒老爷精神好了些,手里端着汤药,对二人的争吵不闻不问。 恒五娘将算盘往柜台上发狠一拍,抬起头,目光如炬,「文闱卷纸是白送,但只要有人进店就是好事!十个人进店子领纸,至少有六个人会订单买其他的纸张!这笔生意,虽不是直接赚钱,但给恒记带来的,是整个应天府的读书人!你知道有多少吗!」 口吻与眼神都锋利得像一把剑! 「两万人!」 恒五娘冷笑一声,再低头抹算盘,如梦初醒般,「噢,我忘了大哥还不是秀才——读了二十几年的书,读出了三个小妾、四个庶子,偏偏连秀才都没考过。」 恒大郎被掐住七寸,双腿再一蹬,怒目而视,「你你你!」 「我什么我!」恒五娘压根没抬头。 恒大郎看向恒老爷,一手指着恒五娘,一边唱RAP,「她她她!」 「她什么她!」恒五娘利索接话。 「够了。」恒老爷将药汤喝干,「小妹好好做生意,老大你好好读书——就不能跟陈记学一学吗?陈笺方明年考春闱,一旦登科就是两榜进士直接入仕,那个姓贺的丫头鬼点子比牛毛还多!这一次,是她愿意带着我们玩,下一次呢?!」 恒五娘抬头,神色认真,「下一次,我会努力求她,继续带着我们玩。」 恒老爷一个急喘,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恒家的内斗,一如既往的热烈。 显金自然是不知的,她另外三分之一的精力放在了赶作业上。 就像小学生在最后两天补暑假作业。 紧迫——「写不完了!写不完了!啊啊啊啊啊!」 悔恨——「我为啥不早点写?为啥?是人性的堕落?还是人格的扭曲?」 发癫——「锁儿,你写,我把笔给你,你来写,我给你五十两当首付,你写完我再给你加五十两,好吗?不够还能加...」 自暴自弃——「锁儿,我们去采点豆蔻花染指甲吧?我给你染,我不能染,我还守孝呢!」 给锁儿做完美甲,显金借着换脑子的名头出门晃荡。 茶馆里头人声鼎沸,时不时响起男人隐晦狎笑。 显金本没留意,可听到其中一段后,不由眯着眼细听。 里头正唱道,「...大人怜惜,小女子无父无母,娘亲做妾,父亲龟奴,唯有一双巧手与一张巧嘴可婉转取悦于您,这笔生意还望大人疼惜垂怜——怜——怜」 夹子音的唱腔非常婉转。 显金靠在墙根,双手抱胸,隔了一会儿,方低低笑出声来。 赶作业本来就烦,你还来惹事。 呵呵。 第两百三二章 打手上线(3000) 【写在前面,因为很多小朋友不会看作者的话,字数会补足——有小朋友质疑为啥乔宝元突然就喜欢显金了?其实在之前的文章里,乔宝元对显金一直处在介乎于朋友与歆慕之间,两年刀口舔血的生活将以前的美好和闪光点不断放大,两个小姑娘几乎可以算他那两年撑下去的精神支柱,宝元的经历和心路历程会在后续的文章里慢慢写,小朋友们稍安勿躁哈。】 造黄谣,这个事,在后世十分常见。 这女的脾气有点大啊,那就造个黄谣搞搞她; 这女的长得有点乖欸,那就造个黄谣玩玩她; 这女的跟我很熟,造个黄谣; 这女的跟我不熟,造个黄谣; 这女的这么有钱,一看就是潜规则,必须造一个; 女性,因天生特殊的生理心理原因及数千年传承的某些文化因素,造黄谣成为攻讦她们最便捷最简单最快速的手段。在后世,随着女性的觉醒,被恶意造黄谣能一纸诉讼叫始作俑者付出代价。 那么,现在呢? 在这个连卫生巾都没有,每个月那几天只能穿上换洗的月事带的封建时代,被造黄谣,她能怎么做? 显金在思考,疑惑多过于愤怒。 愤怒不能解决问题,更不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除了让自己乳腺多几个结节,没有任何用处。 在显金思考的三五天里,这出折子戏连同衍生出这部戏的话本子被传了个满天飞,显金叫锁儿去外面买一本回来一起看。 看完,锁儿哭了。 那出演出来的折子戏,尚且算清水文。 这话本子,可写得露骨多了,不仅点名了女主是妾生的,靠不太光彩的手段成为了一家之主,与当地矮胖的地方官发展了一段不太光彩的关系,并凭借这段关系在当地作威作福,在最后被微服出访的钦差大人发现,将二人一起送上了断头台——书中未明确地方官的官职大小、女主的姓名、故事所在的地点,但任谁都知道隐喻的是谁。 这话本子,用词隐晦却嚣张,站在黑暗恶意的立场,每字每句都充满了猖狂的臆想,甚至对一些恶心的猥琐的特定场景,有非常细致的描写。 不堪入目。 像一篇奇形怪状的小-黄-文,而显金那日在茶楼听到的折子戏,就脱胎于这册话本子。 哟,这东西还有影视改编呢! 显金将书页合上,重重扔到桌上。 锁儿双手攥成拳,咬紧后槽牙像颗黑壮导弹似的,预备一个助跑冲出去炸死造谣的。 显金拎着锁儿的后脖子往后拉,“你去找谁去?” “白家!”锁儿一张黑脸炸红,“我跟狗哥一起杀过去!我砍手,狗哥砍脚!砍他个五马分尸!” 显金摇摇头,“你有证据证明是白家写的吗?” 锁儿愣住。 显金面目平静,再问,“你既然没有证据,你站在什么立场砍死白家?”显金笑一笑,“就算有证据是白家,你打上门去,” 目光扫过桌子上的那本书册,神色淡淡的,“别人只会觉得你心虚——若是不心虚,为何要对号入座?” 锁儿手背抹泪,“这要是放在村里,换个人,大家伙指指点点,姑娘家若是不自尽,也会被家里人投河!写这书的人,心太毒了!太狠毒了!是在逼人去死呀!” 显金正想说什么,听前院来人说熊知府召她,官府来了人,宅子里闹闹嚷嚷的,瞿老夫人听官府有动静火急火燎地差人来问,一时间漪院人来人往,乱得不行。 显金语气一沉,快刀斩乱麻,“锁儿跟我去府台,张妈妈你跟老夫人说没什么大碍,叫她莫担心我。” 张妈妈欲言又止:她倒不是担心你她可能是担心官府找上门招来什么祸事吧 显金脚程快,本欲从侧门进知府大门,阴悄悄的,谁也不知道,谁知来上门请她的随从把官府大门打开,躬身请她光明正大进去。 显金笑起来,这老熊头看上去油光水滑、万事以和为贵的,实则气性也不小啊,如今正拧着一股劲儿,就是要给那群喋喋不休造黄谣的人看看,清白干净方可风光霁月。 显金提起裙摆,昂首挺胸地走进知府衙门。 刚进大堂,便听熊知府不知在同谁说话,他的左下首坐了两个人,见显金来了,熊知府放下茶盅,轻轻颔首,算是同显金打了招呼,把目光移到下首的人身上,语气平淡地介绍,“.都认识吧?陈记的贺掌柜——龙川溪码头上的甄老爷和他儿子三郎。” 甄老爷赶忙佝腰,“认识认识!一早就认识了!贺掌柜,谁不认识呀!” 一巴掌拍到儿子后背,“犬子和贺掌柜还是至交好友呢!” 甄三郎被拍得肝儿都颤了颤。 显金:?这是要干啥? 熊知府没给显金发问的机会,笑道,“你从应天府手上接这么大活儿,我们宣城自当阖府配合,你手下我记得就三个壮汉子真正得用?一个叫狗.二狗?另两个是兄弟?” “周二狗和郑家兄弟?”显金莫名其妙,愣着把话补全,“另也还有十来个新来的,年纪也不大。” 熊知府点点头,“才来的得多磨磨才能得用,三个未免也太少了——你甄大伯码头上忠心耿耿的青壮年六七十人,若有得用的,你就找他,他帮你兜着。” 显金还是没懂。 熊知府笑眯眯地脸朝着甄家父子,手却随便指了指显金,“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过纯善。往前她爹护着,后来乔探花护着,白得就跟宣纸似的。” 甄老爷忙佝身笑应,“那也是贺掌柜有福气!” 熊知府把茶盅一放,身后的随从立刻拽了个破落长衫模样打扮的中老年丧气读书人。 那人哆哆嗦嗦,害怕极了,一被扯出来,就立刻膝盖砸在地上,哭天抢地磕头,“学生错了学生错了!学生不该写那话本子!学生大错特错!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学生吧!” 一切没功名的,无论年纪大小,在官儿面前都是学生。 这读书人,得六十了吧? 熊知府神色未动,“写东西嘛,哪个读书人不写点什么?就怕写出来的东西,不是自己想要的玩意儿,平白给别人做了嫁衣。” 读书人痛哭流涕,“是是是!您说得是!白家白家实在给得太多了!” 熊知府乐呵呵地打断了读书人的后话,面容亲切问,“不是左撇子吧?” 读书人赶忙摇头,“学生是正正经经右手写字的!” 熊知府了然地点点头,手挥了挥,随从便把那读书人带了下去。 读书人哭着嚷着认错,一路挣扎着出了 显金迷迷蒙蒙中,好像明白熊知府要干什么了。 只听熊知府语重心长道,“甄甫,你一个老辈要好好带一带、教一教宣城府的小辈儿们,你这棒子总是要交出来的,不要藏私,听见了吗?” 甄老爷弓背恭顺连连点头。 甄家父子气势汹汹地带着显金出了知府衙门,甄甫一声冷笑,浑身上下一股码头上浪打浪养出来的习气,“人在哪里?” 从小巷里钻出来好几个精壮男子,瓮声瓮气答道,“被扔到了后门!我们捡回来了!” “蒙上麻布袋子,带到城西茶楼楼上。”甄甫转过头,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贺掌柜,您也一块去?” 显金:?能不去吗?总感觉会有点血腥. 果然很血腥。 长衫读书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双眼被蒙住,害怕得直流口水。 包厢大门紧闭,里面谁也没出声。 甄甫一个眼神,码头上的兄弟们一窝蜂而上,两个揆后背,两个摁胳膊,再一个抓住那读书人的右手,一个拿着大铁钳子。 把这长衫读书人右手指甲盖,一个一个生生剥了下来。 读书人嚎得满楼震天响。 给他做美甲的那个码头兄弟,顺手脱了腰带团吧团吧塞进他嘴里。 读书人没了声响。 没一会儿,显金就看见读书人身下淌了一滩骚气的黄色液体。 甄甫嫌恶地皱了眉头,手一挥,手下就把这痛得尿失禁昏死过去的读书人扯到了内间。 甄甫站起身,亲自给显金斟了一盏茶奉上,“.我的意思是,小姑娘家家的,别太血腥.” 正好放到显金眼前,甄甫笑呵呵,“可熊大人有自己的考量,只说您往后的路只会越走越宽,这点事儿都不叫事儿,您手上别沾,但眼睛得看着、心里得知道,以后才好应对。” 显金低头啜了一口茶。 说实在话,她还真没啥不适。 前世,她手术做多了,不晓得自己身上开了多少刀,血肉骨头.不足以引起她生理心理的不舒适。 更何况,此时此刻此地,对于长衫读书人的行为,既然没有法条约束,那当然是看谁的刀快了。 这读书人的笔,有时候可以变成夸人的花,有时候也可以变成杀人的刀。 但凡换个姑娘,这读书人恐怕要背上血债。 茶汤在显金口中回甘。 “谢过甄大伯和三哥了。”显金笑了笑,“夜里,还有一遭,要麻烦您二位和码头的兄弟呢。” 甄甫笑起来:这丫头,可真是“纯善”呢! 月黑风高夜。 宣城小巷,白大郎从百花楼醉醺醺出来,上了骡车。 小巷子拥挤。 与之相对的另一辆骡车,也行动起来。 显金平静地坐在这辆骡车里,声线平稳,“撞上去。” (本章完) 第两百三三章 无能狂怒 架骡车的周二狗横冲直闯地,把对方骡车上的车厢撞得腾空一瞬。 要是马车就好了——周二狗如是遐想,他这么牛逼的驾驶技术,不开马车可惜了。 这么想着,顺嘴就偏头激励一把自己老板。 「掌柜的,听说皇商能坐马车,你要努力呀。」 显金:? 你这么PUSH你老板,你的相亲对象知道吗? 白大郎的骡车滞空后翻了个盖儿,小巷狭窄,车厢被墙壁挡住,到底没翻个底朝天。 「妈的!谁这么不长眼!操!不知道是白家的车吗!」白大郎骂骂咧咧地从窄小的车厢里摸索着钻出来,大屁股蹭着地站起来。 哪知还未彻底站起身来,就给黑黢黢的麻袋罩住了头! 「砰砰砰!」 大木棒子飞快敲在白大郎膝盖窝里! 白大郎闷声一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如雨滴一般密密麻麻的闷棍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落到白大郎身上。 白大郎一开始还扯着嗓子骂人,跟着就开始鬼哭狼嚎地求饶,到最后,袋子里压根没有声音了。 甄三郎坐在显金旁边乐呵呵地笑问道,「打死了吗?」 外面的手下把麻袋一扯,摸了把白大郎的颈脖脉,高声道,「还活着!」 「啊——」甄三郎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要是趁乱死了,那就好了,这属于「职业风险隐患」,最多是他们风险防范没做好,算失误,不计入KPI。 可,熊知府的意思是「给点教训就行了,闹出人命不好看」,没说要搞死。 熊知府不准搞死,那他们就不能继续下死手。 其实照他来看,还不如直接搞死,反正仇都结下来了,搞得个半残,后患无穷。 甄三郎惋惜地抬起帘子看了眼外面的狼藉。 显金蹙眉,「不继续了吗?」 甄三郎语气里有不舍,「不继续了,熊大人没说搞死。」 显金同样惋惜地叹了口气。 甄三郎:?说好的纯善呢? 周二狗架着骡车预备打道回府,显金叫他停下,撩起裙摆下了车,借着小巷浑浊的油灯光亮,操起一根比她腿还长的大木棍子,「哐当」一声意图砸在白大郎的右小腿上! 歪了。 但气势是到位的。 哇哦——码头的兄弟看显金的目光,透露着钦佩。 有懂事的手下,伸手把白大郎的右腿摆正,狗腿地给显金指地方,「贺老板,您朝这儿砸,这儿是骨头,一砸一个不吱声!」 「哐当!」 显金重新抡起大木棍子准确无误地砸到白大郎的小腿骨。 显金低头看那根短粗的骨头翘起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嗯,应该是断了。 好事成双,懂事的码头兄弟赶忙送上另一根上好的骨头,「贺老板,这是左腿,您别给他杵拐的机会!」 显金朝天挥舞大木棒子,棍子砸到左腿腿骨上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 两条腿砸断,这丫至少安分三个月! 显金把大木棒子往地上一扔,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上了骡车。 自看了那册话本子,一直憋屈着的心情,终于朝着砸开的宣泄口倾囊而出。 她再平静,加上前世今生,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在自己擅长的本专业,她可以做到无论喜怒都平静无波,因为她运筹帷幄,知道自己不可能输。 但这件事,和做生意终究不同。 算上前世,她一个有贼 心没贼胆、空有无数个心动瞬间,从未真枪实弹亲自上的牡丹(母胎单身),被突兀地拖入这样恶心且卑劣的黄色陷阱... 说真的,她真的想杀了白家人。 就用那位漂亮大姐姐送她的红蓝宝弯刀匕首。 既然这里没有法治,那就使用暴力吧。 显金眸光闪烁,看向浑浊不堪的窗外,鼻尖充盈着血腥味,有种奇异的平静感。 有些事,她不能做。 比如拔了那老叟的指甲,再比如痛揍白家大郎。 她若是做了,就是大逆不道,就算再占理,就算再小心,一旦留下蛛丝马迹,她就会万劫不复。 这些,她不能做。 但熊知府能做。 为啥? 因为在宣城府这一亩三分地,她、他们其他所有人都是遵守规定的人,而只有熊知府是指定规则的人。 为何光明正大地介绍甄家给她? 熊知府以为她不认识甄三郎吗? 怎么可能! 「浮白」的第一件藏品就是甄三郎拍下的。 这个节骨眼,把甄家正式介绍给她,意思是她可以借甄家的势把这件事了了,借甄家的势不就是借熊知府的势吗?只要不闹出人命,就有熊知府给她担着。 显金一根手指将车帘挑起,看白大郎像一堆烂肉般软在地上,血从白花花的皮肉里溢出,一会儿就隐没在青砖的缝隙里——如果她是规则,就好了... 显金有些出神。 从初到此处地茫然,到慢慢找准努力的方向,到尽之所能地帮助身边的人,再在漫长幽静的时光里真切地体悟那一张纸的重量...如今,她似乎生出了更大的妄想。 如果,退一万步说,如果她可以操纵规则,就好了。 像熊知府一样。 像王学正一样。 像给白家撑腰的曹府丞一样。 有时候欲望像杂草,漫天丛生,在犄角旮旯处萌芽,给一点阳光与水便节节攀升,顷刻之间便如乌云盖顶。 甄三郎将显金送回陈记宅子,笑呵呵道,「...您有需要招呼我!官府有些时候吧太过规矩了,有些脏活累活儿,我们码头上的能吃苦,您放心交给我们!您给我们一颗种子,我们还给您一棵参天大树!」 这个营销话术...不像黑-社会,像教培机构。 显金笑着应下,回了院子,瞿老夫人招她详问了此事,听显金一五一十说完,焦灼蹙眉,「...这样一来,大家伙都以为是陈家下的手!咱们才拿到文闱卷纸的生意,正是要韬光养晦的时候,你这么高调,万一被人揪住发作,岂不是功亏一篑!」 瞿老夫人双眉皱成「川」字,「不过是一些谣言。人家既没指名道姓,又没指桑骂槐,一溜烟的事儿,等过几个月谁还记得这些事儿呀?还是该忍下来才对——熊大人要收拾白家,自己收拾去,借你和甄家的手,他倒是干净了,咱们可脏着呢!」 瞿老夫人,每次都能在两人关系正好的时候,给予她重重一击。 有些观念吧,真不是求同存异就能解决的。 显金垂眸默了默,没有给反应。 瞿老夫人余光瞥见显金的神态,语重心长,「我倒不是放任别人毁你名声。只是有些事儿,咱们得换个立场想想——你说过不嫁人的,那这些传言伤不到你呀!咱们陈家这一辈也没有个待嫁的姑娘,也伤不了陈家姑娘出门子。「 显金:? 她不嫁人,她的名誉,就不重要? 显金笑了笑,「这样,我打听过,百花楼收价不低,一晚上得入账四五两银。我 反正不嫁人,我明儿收拾东西,晚上去干兼职,别人是被迫的,我是自愿的,这职业站位就不一样,闹不好***两天还能干成个花魁呢。」 毁灭吧,这发颠的世界! 瞿老夫人「啧」了一声,「你这孩子!」转头和瞿二婶埋怨,「好赖话听不懂,哪有说话这么折辱自己的!」 显金再笑,「您这道理真有意思,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不叫折辱,我这私底下说两句玩笑就算侮辱了?合着服务一个人是光荣,服务一群人就是***?都是专业的失足姑娘,您别搞职业歧视那一套啊。」 情妇和妓-女,还搞傲慢与偏见那一套呀?真是吃饱了撑的。 瞿老夫人连连摆手,「罢罢罢!说不过你,且说不过你!」 这几个月,瞿老夫人过得还挺滋润——她发现,一旦放下和显金的内耗,平静地接受显金的照拂,她这日子真是越过越舒服。 如今话赶话说到这,索性人也打了,血也流了,也改变不了啥了。 瞿老夫人叹了口气,「索性就当我们选边站了罢,往后就和熊大人捆在一起了。」像想起什么来,「那曹府丞不能给白家出头吧?」 「出头?」 显金冷笑一声,「出脚差不多。」 「啪嗒——」曹府丞青蛙般的大腿一下踹在连夜来应天府告状的白老爷肩膀上,「你说什么?!你们编排了一出戏,指桑骂槐说熊知府和陈家那丫头有首尾!?」 白老爷被踹了个乌龟王八四脚朝天,但他不敢有迟疑,立刻翻身重新跪好,哭道,「一个小丫头片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总得靠个男人吧?!」 白老爷哭得撕心裂肺,「当时您都定好由我们白家做文闱卷纸了,偏生那熊知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陈家一并报了上来!他凭啥这么支持陈家呀?若说那姓贺丫头片子没下功夫奉承他,我...我就不姓白!」 「蠢货!」 「蠢货!」 曹府丞一下子陷入了无能狂怒,「你们白家和陈家该怎么斗!斗成了个乌鸡眼,我都不在乎!熊知府是正四品的老官儿!你一个商贾把四品官牵扯进去,任谁都以为是我授意的!」 第两百三四章 土拨鼠叫 曹府丞咆哮的声音快要掀翻屋顶——他人虽矮,声音却高,。 上帝给他关上了高瘦美男子的门,却给他打开了土拨鼠歌唱家的窗。 「应天府尹的位子,如今就在那里,是空的!四品到三品是天堑!是鸿沟!我想要,文府丞不想要?熊知府不想要?应天府辖内的十余个知府不想要吗!?」 「这个节骨眼上,你出什么头?冒什么尖?」 「你惹谁不好,偏偏惹熊令!」 「熊令盘踞南直隶十几年了,从未出过江南以外的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屁股的经常官场,偏偏这么十几年,大魏朝几百上千的官儿都没把这位子给他拱开!」 「你去得罪编排这人?!这人我都不敢得罪,你得罪?」 「你那儿子是两条腿断了,不是三条腿断了,已经算人家给你留面儿了!」 「若要我来,你儿子迟早被乱棒打死!」 曹府丞一通土拨鼠尖叫,看白老爷的眼神,似在喷火。 他给这压根就不是正经岳家的商户也擦了太多次屁股了! 纸都快擦烂了,屎都粘手上了! 白老爷听得浑身如抖筛,结结巴巴:「我...我本意是逼姓贺的去死...谁知道误伤熊知府!我...我...我去寻熊知府赔不是...我去认错...」 曹府丞瞪圆青蛙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是哪个牌面的人?你去找熊知府赔不是?」 曹府丞快要气笑了,看白老爷畏畏缩缩向后退,似乎全然不明白他为何狂怒。 曹府丞陡然醍醐灌顶,觉得自己刚才那一通火,实在来得没有缘由。 有些人,根本没有教诲和沟通的必要。 就像后院的白姨娘。 只需要跟她在床上沟通到位即可,其他时间也无需有什么交集了——后宅中馈自有夫人打理得当,族中生意自有出身巨贾的嫡出姨娘照看,就连府中姑娘的开蒙教养也有饱读诗书的姨娘代为看顾。 白姨娘年轻、温驯、看得过眼,除开这些,好像也没剩什么了。 更不要说和那位生机勃发又相貌秀美的贺掌柜相比。 ——男人,就连选姨娘,也是有标准要求的。 突然跳出老来得子的上头期,曹府丞慢慢平静下来,双手拂于身后,再不看那白老爷,偏头对师爷交待,「...往后白老板上门,你招待即可,我一个应天府的官,不适宜和宣城府的商接触太多。」 白老爷猛然一抖,「曹大人!曹大人!你不要不管我们啊!」 他们把熊知府得罪死了! 在宣城,就算熊知府不下手,其他人捧高踩低的,白家也不可能大富大贵了! 「您想想招儿!招儿生的小公子可爱伶俐!白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招儿以后还会给您添许多儿子!曹大人!您不看僧面看佛面!」 白老爷哭道。 曹府丞笑起来,「白姨娘哪来的佛面?女人那么多,也不是只有白姨娘张得开腿。」 顿了顿,「你倒是提醒我。」 转头看向后宅的管事,「把幺郎挪到周姨娘处代为教养,把白姨娘打发到旌德庄子上去,不准她再见幺郎。」 曹府丞转回头,笑一笑,「白家一窝蠢货,白姨娘也不是啥聪明人,还是离我儿子远点,别让我儿子染上些愚蠢的习气。」 白老爷顿感五雷轰顶! 他还想说什么,嘴巴还没张口,就被两个随从一左一右扣住肩膀往外拖。. 双腿硬生生地在地上拖行几十米后, 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府邸门口! 府丞府邸所在尽是繁华之处。 人来人往,人头攒动,伸长脖子来看热闹。 随从往白老爷身上「啐」了口唾沫,高声道,「别来找我们大人了!本就没有关系,帮你一次是情份,不帮你也是本分!」 随即昂首挺胸,很是狗腿子地「砰」一声关上了府门! 白老爷被这一出没有任何铺垫的抛弃整懵了。 这些当官的,怎么一个赛一个的狠辣啊! 翻脸不认人的速度,比他在床上的速度还快! 白老爷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话惹怒了曹府丞,哆哆嗦嗦地瘫坐在地上,望了望天,哭得比依萍找她爹要钱那天还惨。 ..... 「所以白老爷,就跪在曹府丞府邸门口,跪了四个时辰?」 显金笑眯眯地一边打八段锦,一边发问。 身后的陈敷每天最大的运动量就是呼吸,压根跟不上。 陈敷一边手忙脚乱地看动作,一边气喘吁吁地肯定道,「四个时辰!少一刻都没有!又哭,又磕头,又给门头塞银子,什么戏都做完了。」 显金换了第八式,白鹤展翅。 小姑娘两个胳膊肘随着肩胛骨,动作很标准,像一只扇翅西飞的仙鹤。 陈敷也跟着换了个动作。 像峨眉山上准备偷桃的老表。 显金气息匀称,吐字清晰,「白家惹谁,都不该惹官家,曹府丞除非被白家女下了情蛊,这个时候不可能再给白家背书了。」 陈敷偷桃偷了一半,下盘实在支撑不起他日渐丰硕的上半身了,不由得稍稍站直,在显金看不到的地方一二三预备偷懒。 「三爷——」 显金语调拖长,「手抬起来,大腿压下去,休要半途而废。」 陈敷看向继女黑鸦鸦的后脑勺。 这里面,是不是藏了一双眼睛来着? 「不要看我!」显金一声低喝,「看您那大肚腩和大胖脸!且看看您现在这副样子,我娘还认不认您!」 陈敷如被针刺,一瞬间,立整得像喝了红牛的峨嵋山猴王。 显金十八式做完,双手沉下,气归丹田,转头看陈敷,不由得笑起来,「白家那点事儿,也值得您火急火燎地跑回来?」 陈敷仰头喝茶,连连摆手,待那口气顺后,这才开口,「这也太气人了!」 「传来传去,传到我耳朵里!我真是气得想立刻把写这书的人撕喽!」 「女儿家的名誉有多重要,这群人不知道吗!?他们没有闺女,难道还没有妈!?」 陈敷满脸涨红,「我当即就找上尚老板,尚老板摸了半天,摸到了印刷这本书的作坊,等我赶去,那作坊已被掀了个底儿朝天!写书的那瓜怂被人挑断脚筋手筋,发着高烧在床上等死。」 显金一愣。 啥? 手筋脚筋俱断? 甄三郎不是只拔了指甲吗? 这得了灰指甲,一个传染两,传染到了筋骨里啦? 第两百三五章 不偏不倚(3000) 「脚筋手筋皆断?」显金适时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陈敷并不理会显金的疑惑,并反手继续疯狂输出自己的情绪——最近没写书,表达欲爆棚,急需一个口子宣泄。 「那老童生还不算最惨的,最惨的是白家那大郎,听说连续四个夜里被人依次扭断四肢,并留下纸条,说第五日见分晓,把白家人吓得不轻。」 陈敷声音压低,语声惊悚压抑,「你想,四肢过后是啥?」 陈敷兴致勃勃地抛了个包袱——他最近在研究聊斋,人鬼神妖真是有趣。 把看客逗得半夜不敢上厕所,好像更有趣。 显金擦了把打太极打出来的汗,面无表情地看向陈敷。 陈敷默默把目光移开。 好吧,如果看客始终情绪稳定、内心强大,就算来八个惊悚包袱,人家照样上厕所上得飞起... 陈敷抿了抿嘴,「第五夜,白老爷花大价钱请了三个身手矫健的练家子在门口守着白大郎,谁知来人压根没出现,白大郎那根脆弱又干瘪的脖子,自然也保住了。」. 四肢过后,自然是颈脖。 四肢扭断尚且有生机,脖子要是被扭断,那可真是回天乏术。 来人,是想让白大郎死。 很是戾气。 显金心里隐约有个猜想。 「而后好几天,白家上上下下皆惶惶不可终日,请来的练家子日日夜夜都守在白大郎门前。」陈敷砸吧砸吧嘴,「我个人认为,这三位师傅都应该要求涨工钱。」 显金不由笑一笑。 陈敷继续说道,一边说,一边夹带惊悚悬疑类试水的私货,脖子一伸,声音刻意蜿蜒扭曲得像一条蛇,「或许那大侠是为了诓白家一诓,抑或是被人提了醒,反正一直没现身,白家这才放松下来,四处请大夫来看,白大郎四肢被捆上木板固定,据说一到晚上,嘿嘿嘿——」 「——那白大郎便躲在衣柜里,生怕被发现,他朝衣柜缝隙往外看,正好对上了一片白色,他百思不得其解,那片白色是什么?」 「结果第二天早上,他突然想起来,人的眼球不就是白色吗?」 锁儿抱住肩膀,不由自主地尖叫,「啊啊啊——」 陈敷快乐大笑,一边笑一边看向显金,搓着手手,等待小棉袄的反应。 显金神色淡定,抬眸问便宜爹,「...写恐怖鬼故事的话,好像受众比较少,就算是尚老板,估计也只敢帮您印一百册。」 显金平静地喝了口茶,「您体验类的文章卖相很好,这个时候转型,会不会太冒险了?」 陈敷:... 有没有可能,一个发福中年男性,突然开始给你说书,并不是在想寻求职业道路的引导? 可能只是想单纯想装个逼? 陈敷把外衫搭在肩膀上,背影萧索且落寞。 这件小棉袄,虽然带来了无尽的财富,但也从此让他失去了烦恼。 唉。 真让人苦恼啊。 ...... 陈敷的描述虽然加入了些许文学修辞手法,但白家的状况确实是很不好。 首当其冲,白大郎的精神状态就很令人堪忧,长期的恐惧与剧痛之下,白大郎竟生出了幻象,日日嚷着有三头六臂的怪物提着圆月弯刀来砍他。 明明是风将地上的落叶吹拉成一道轨迹,他偏偏说是怪物拖着刀,在地上落下的划痕。 甚至怀疑他爹给他下毒,把滚烫的药汤泼了他爹一脸,败类父子两败俱伤。 总而言之,这白大郎形容鬼祟、言行无状...应该是被什么上了 身——群众的思维方式简单又粗暴,既然唯物主义走不通,大家便开始从善如流地大搞唯心主义。 有说胡家狐狸,有说黄家黄鼠狼,也有说柳家白蛇的。 关于是什么物种,大家众说纷纭,八卦精上身。 宣城对此的讨论愈演愈烈,甚至催生出许多文艺作品——秦夫子爱蹭热点,挥毫泼墨写下《白蛇上我身八胎带球跑》上中下一册文学巨着,一边八卦,一边搞封建迷信,一边谈恋爱,一出版就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相比之下,萧敷艾荣太太新出的《鬼择门》就逊色了不少,专心搞封建迷信,附带八卦两句,围绕背叛、贪婪、放纵、执拗等孽力以门为契机展开故事,显金觉得写的很好,但受欢迎程度就远远赶不上《白蛇上我身八胎带球跑》。 这证明了啥? 证明,搞惊悚悬疑,永远干不赢谈恋爱。 在魏娱(大魏朝文娱),蚩尤来了,你特么都得给我骑着熊猫谈恋爱! 宣称府本土的两个大大相继出新书,一时间竟有许多话本子问世,有针砭时弊的也有继续谈恋爱的,文艺作品层出不穷,可谓是花团锦簇。 显金:... 动荡的时事是文娱事业的温床,搞八卦和封建迷信,亦是。 除开由白大郎引发的宣城府文艺界百花齐放,白家还面临着稳定客源的抛弃和供货商的迟疑,官家的客源一听说白老爷被应天府曹府丞扔出大门,谁也不敢与白家继续合作下去。 私人的客源,多是读书人,听说了白家指使老童生下笔毁陈记贺掌柜清白后,很大一部分自发地不再去白记买纸了——更何况「诚衡」送的例纸,不香吗! 「如今白家可谓是四面楚歌,我听说白老爷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甚至还求到嫁出去的女儿府上。」熊呦呦双手交叠放于小腹前,素来温婉沉稳的她,如今温柔得头顶都像在发光。 虽然显金不赞同嫁人如养花此话,但看熊呦呦这状态,至少她在崔衡这个花园里,没受什么气。 显金正打算盘,浮出一抹冷笑,「恐怕白家的女儿,只有拍手称快,没有雪中送炭的。」 听此话,正啃糕点的宝珠花花疑惑,「为何?父亲有难,得帮呀。」 熊呦呦笑眯眯地再递了块绿豆糕给宝珠,「别的父女自然同心,白家的...」给宝珠掰手指头算,「一个被老爹嫁给老头子当续弦,一个被嫁给五品通判做妾,一个远嫁到关东只为拿到水路的航票,甚至上一辈儿里堂堂正正嫁出去的姑娘都没几个,更甭提嫁妆——曹府丞房里那位白姨娘据说就拎了八床被褥出门子,如今被赶到庄子上,虽说母子亲缘相隔,但曹夫人仁义,临行前给了二百两的安舍费,比起之前的境遇,倒也宽松不少。」 「天地君亲师,世道之下,她们难以明目张胆地怨恨父亲、怨怼家族,但若要伸手相帮,那着实修为高深,令我等拜服叹服。」熊呦呦神容淡淡的,很是理解白家女齐刷刷闭门不见的态度。 宝珠花花啃了口糕点,讷讷开口,「她们爹坏,还在;我爹好,却不知在哪儿,可见这世道并非善恶有报、因果循环。」 显金张口,欲言又止。 熊呦呦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只要人没踏上宣城府的土地,就充满了变数。 显金迟疑是害怕因期待生失落,若徒增变数,反倒叫胖花花失望,乔宝元的木雕,显金预备宝珠生辰当天给——等乔宝元到最后一刻,十五岁的及笄礼还是得老哥亲手给出来; 熊呦呦迟疑,则是因为此事不能从她嘴里出来,她在外,一则代表崔衡,二则代表熊知府,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的。 有些话不方便 细说,熊呦呦便主动转了话题,「不过纵然白家四面受敌,如今出手、交际却依旧大方阔绰。」 显金笑道,「能唬一人是一人,能唬一日是一日,但凡白家表现出一分手长衣袖短,只会死得更快。」 前世,她老爹手下有个包工头,花钱厉害,帮人垫资大七位数,现金流周转不过来,姑娘出国的钱一下子没凑齐,他老婆动作也快,转身就捏着账单打电话催账,结果这边几个催账电话一打,那边的签单全找上门来,且不接受支票,同时手下的工人全都要求提前将年底红包发了,否则就跳槽不干... 本来忍个把月能解决的问题,最后变成了无法解决的难题:现金流彻底断供,银行、私人谁都不敢放贷,硬生生抛了两个门面才解决问题。 做生意吧,开源一定要开,节流要慎重。 节流,至少也不能让外人看出来。 当你老板突然有一天宝马变成了雅迪,你会不会怀疑这公司财务出问题了? 熊呦呦想了想,笑道,「是这个道理。」顿了顿,声音放得有些低,「就像嫁人过日子,过得再不好,装也要装出锦绣繁华的样子。」 「崔衡待你不好?」显金蹙眉。 熊呦呦抬眸看了眼乔宝珠。 显金干脆道,「她是个憨的,你直管说。」 宝珠:?你当初卖我不透光黑灯笼时,说我是人群中最独特的存在... 熊呦呦抿唇笑了笑,方道,「崔衡是我自己拍板定的,嫁他还费了不少心力,你也帮了很大忙。」 好像在思索如何说得不偏不倚。 「崔衡此人,大德在,大义有,大道存,是一位很有前景的仕人。」熊呦呦客观评价,「偏偏,在他寡母处,他便如同失了聪、哑了嘴、瞎了眼——当然,这些缺点,我之前就知道,我自是认账。」 第两百三六章 钟馗门神(3000) 认账归认账。 只是这账上,若是常年,支出太多,盈利太少,哪个做生意的不难受? 犹记陈左娘的婚事,不就是因崔衡他老娘一手搅和而告吹、付诸东流的吗? 显金虽然没见过崔衡他老娘,但已经脑补了无数个影视剧中许多恶婆婆的经典形象——「我少吃一块肉,我儿子就多吃一块」的抠门精;「那婆娘怀了你孩子了,站着都矮三分」的厌女精;「什么!?两万八的彩礼!你是要了我老婆子的命「的要命精... 这是个啥精? 熊呦呦双手捧着热茶,温温婉婉地放于小腹前,「我那婆母农户出身,公公死得早,跟你们陈家有些像,不同的是,你们家老夫人大方妥帖....」 大方妥帖? 显金:? 好像听到了和瞿老夫人毫不相关的四个字呢! 熊呦呦继续道,「而我那婆母...这辈子无论做甚都憋着一股劲——我那婆母什么都比,比我的嫁妆,比婚礼的排场,比三朝回门的热闹,甚至因为我三朝回门时,我伯父未在家沐休而气恼,直说‘到底是隔房的侄女,若真是自己的姑娘,怎么可能回娘家时亲爹不在?...」 噢,这是个「鸡精」。 鸡天鸡地,鸡你鸡我,鸡她存在范围内直径五米的一切物体。 熊呦呦的表情如常,大气温婉,看不出喜怒,唇角噙着熟悉的笑,「自我三朝回门后,便日日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只说后悔后悔,又说左娘嫁得多好,如今已是次子在身,家中的茶山像煮多了的饭,快要溢出来了。」 显金:? 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癫婆。 陈左娘如今有钱,也是因为婆家有钱,属于嫁得好。 为啥嫁得好? 这不是因为你不要人家吗! 这也能成为PUA现任儿媳妇的理由吗?! 显金全程五官都皱成一团:这些家长里短离她太远了,倒不是说这些事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毕竟每个人的赛道不同,人家把相夫教子当成一项事业来做的,搞不好比她还提早功成名就——七大姑八大姨太费脑子,她宁愿和白家打五百个来回,也不想和颠婆打擂台。 显金扭曲的五官逗乐了熊呦呦。 熊呦呦伸手打了下显金的手背,语气轻盈,「别这样,你又遇不着。」 显金轻声道,「听你说起来,也不舒服呀。」 婆母可是女子嫁了人,日夜相处时间最长的人,有些难搞的婆婆还会叫媳妇一起睡,端水端尿,权当个不要钱的壮劳力使唤。 像崔衡他娘这样,负能量爆棚,天天质疑你、否定你的生活搭子,那可真是叫人活了这顿没下顿,时时刻刻想去死。 更何况,有些婆母本就是这样过来的,偏偏还要加倍作践媳妇,典型的自己吃了屎,还要窝屎给别人吃。 这还没完呢。 熊呦呦继续道,「先前,那莫名其妙的话本子和折子戏风靡,我婆母更觉我靠山不稳、家教不正,话里话外、绵里藏针,又说我伯父罔顾文人风骨,又说我手帕交你***Y-秽,竟想将我送到庄子上去,待这波风头过了再说。」 ***Y秽? 显金五官舒展开来:翠嘴,给我打烂她的果!ap. 这就很过分了。 PUA就算了,你还旁征博引地全方位DISS,连无辜的闺蜜都不放过!? 「除却这些,倒也没有个什么大问题。」熊呦呦似想起什么,「还有一点,她一直企图掌控我的嫁妆,似乎很想把手伸到伯母给我陪嫁的两个庄子去,她嫌来庄户的庄头太 清闲,一直说别人是吃干饭的...」 熊呦呦浮出一丝苦笑,「那几个庄头都是向来得用的,熊家用了好十几年了,偏生被她指着鼻子骂懒...」 显金听明白了,崔衡他娘就是个小人,争强好胜、目光短浅、说话贼贱、又好面子、偏生自己没太大本事。 这种人吃软不吃硬。 偏偏熊呦呦看上去温婉柔顺,却极有主见和坚持,叫她俯下身段曲意逢迎怕是不能够的——她若愿意曲意逢迎,当初也不至于图过舒服日子嫁给崔衡啊。 「崔大人呢?」显金开口,笑了笑,「他遁地了?还是飞天了?他娘作妖,他不在这家住,他不知道吗?」 最烦隐身男! 熊呦呦抬手再喝了口茶汤,「他娘什么德行,他最清楚,说一个时辰能管用两三天,过了期限故态重萌。」 狗改不了吃屎,人改不了犯贱,都是天地真理。 「这回他娘要送我去庄子,他是发了火的,扔了七品县令乌纱帽,转头就回厢房写了封和离书,把他名下的祭田和屋产都划到我名下,说是对我不住,放我归家,从今余生,再不迎娶——把他娘吓得直哆嗦。」熊呦呦表情始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显金更在意钱,「那庄子的事儿呢?她企图插手,就这么算了?」 熊呦呦弯眉笑,「我把两个庄子的管事权都给她了,自负盈亏,盈利了她愿意上交崔家族内也罢,愿意扣在手上也好都随她,只一样,若是亏了,别来寻我,自己承担。」 一个运转多年的庄子,很难亏损吧?除非—— 「自她接手,庄子上的庄头搬了三个屋子的账簿册交给她对,又拿了几十把钥匙和两三个墙的小匣柜,如今三个月...好像已经亏了六十七两了吧?」熊呦呦眉目舒展,「我家的下人不能干,怎么可能盈利嘛,自然是多做多亏,少做少亏,不做则不亏。」 「最后这钱,还是崔衡补上的,甚至另给了我三十三两买珠钗,算是凑个整。」 「之后,我那婆母不想把管家权交给我,我就随她,我要吃什么要买什么,只管知会她,前几日她还在崔衡面前哭诉,‘...既要吃鸡,又要吃蛋,要把鸡窝吃得个断子绝孙,她嫁进来大半年,我们每月的家用硬生生多了好几两银子!」 显金哈哈笑,「崔大人咋说?」 「崔衡只说‘本就公务繁重,三瓜两枣能吃几多钱?一个正经县官还因为一只鸡教训妻室,那可真是丢脸丢完了,他娘再哭,崔衡就烦了,说‘你若家用管不下来,就交给呦娘管!——他娘再不敢吱声。」 熊呦呦笑眯眯道,「后来他娘更想收拾我,提出要给崔衡纳妾,我说行,买个妾要五两银子,一个月例钱至少一两银子,还得配个小丫头吧?得重新拨间房住吧?得照顾人家一日三餐两点一汤吧?巴拉巴拉算盘一扒,他娘一看至少要支出十两银子打底,气得脸都绿了。」 「而后又想把贴身丫头给崔衡,得意洋洋地跟我说贴身丫头不用买,也不用涨月钱,是笔划算买卖。我当天晚上就把人给崔衡送过去了。」熊呦呦语速不快,抑扬顿挫,跟说别人的故事似的。 胖花花听得糕点都忘了吃,连声问,「然后呢?然后呢?」 显金蹙眉,「这是大人的事,大孩子家家吃你的吧。」 显金伸手淡定捂住胖花花的耳朵,抬了抬下颌,示意熊呦呦说下去:说吧,我做好听小黄文的准备了。 熊呦呦笑道:「结果不到一刻钟,人就回来了。」 这么短...的时间? 显金欲脱口而出。 胖花花听不着,求知若渴地巴望显金的嘴巴,企图一瞬之间学会唇语。 为了小朋友,显金死死憋住。 熊呦呦把热茶放桌上,「我那婆母为了图省钱,府里的丫头都是买的最便宜的,两个耳朵两只眼睛一个鼻子长全乎了就阿弥陀佛了,她送过去那丫头黑得晚上能隐身打鬼,崔衡...倒也没有孝顺到这份儿上。」 「那丫头本来也不想做通房,被退回来的路上一路鼓掌唱歌,高兴得跟过年似的,经此一遭,婆母那儿是一定不要她了,我看她喜庆又快活,索性把她放在我身边得了。」 「结果,我婆母日日看见她,越看心里越烦,最近这几天来寻我不是的时机倒还少了。」 「我还专门给这丫头改了名。」熊呦呦轻声说。 显金捧哏问,「啥名?」 「衷葵。」熊呦呦一本正经道,「门神,挡妖孽。」 显金笑不可抑。 熊呦呦采取的策略是,你想干啥就干啥,只要你不来招惹我,我就不拦你,除了嫁妆里的真金白银、地契人丁,你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她都差人去问问嫦娥卖不卖? 她拿着银子去问了,你可就没有指责的立场了哦! 嫦娥不卖,你得找嫦娥,你打了嫦娥,就不能打她了哦! 主打的就是一个没心没肺地放纵,放纵过了头,颠婆儿子自然会出面拨乱反正、尽心约束。 显金笑道,「崔家讨嫌,你就不生气吗?」 熊呦呦轻轻摇头,「不生气,我向来对崔衡无期待,无期待又怎么会落空?「 熊呦呦看得很清醒,语声沉稳,「情之一字,是链线也是束缚,如我伯父一般尊敬、爱戴伯母的男人,如今又能有几多?身为女子本已不易,最易被情支配,恍然百年后回首望,方叹一句,若只是认认真真过好自己的日子,将泛滥的感情收一收,才真是不敢想,会有多么痛快!」 显金略一愣神,隔了一会儿才颔首称是。 本来就不想结婚,听熊呦呦这么说,真是在线吓死一个未婚未育的贺掌柜——更觉婚姻没指望了! 远在京师的乔宝元「阿嚏阿嚏」连打两个喷嚏,懵懵地摸了摸鼻子,有些莫名其妙。 第两百三七章 产品经理 造黄谣的话本子、折子戏如一阵风似的,被白家和那老童生的血腥气掩盖得妥妥的。 显金重回忙碌,「诚衡「虽然上市,但正式卷子其实还有很多可以完善的地方。 读书人数十年寒窗苦读,为了就是这一朝夕上场参战! 文才是一回事,上战场的兵器需利方能不拉跨——显金还记得前世有一年高考,有个省份的卷子晕墨不吸水,很多用钢笔答题的考生在第一科一败涂地,恰好第一科是书写较多的语文,好多考生出考场就哭了,嗯...紧跟着做卷子那家代工厂就被网暴了... 这年头虽然没网暴,但做事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根据白家制卷的灵感,显金试图将试卷制得更硬朗一些(不易褶皱适合收发),更精致漂亮一点(赏心悦目,带给人做题好心情),同时兼顾易保存的特性(万一这一批读书人出个绝世名臣,垂垂老矣之时还能翻阅翻阅自己当年的试卷,这情怀!直接拉满!) 显金的要求太高,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产品经理,也像个无理取闹的甲方。 总开发工程师李三顺觉得显金在放屁,「硬纸,就是多加树皮和猕猴桃藤汁,这好实现——但是!你又要精美!精美的玩意儿都脆弱,纸张纹路要少才会显得精美,纹路少硬度怎么跟上?」 顺手拉个阵营,「周二狗,你说呢?」 前端开发总工周二狗觉得师傅在给他挖坑,抬头看天,含含糊糊,「我觉得...都挺有道理的,谁不想要又耐磨又硬朗又精致的纸呢?嘿嘿嘿——」 周二狗转头就把锅抛给小弟郑二,「郑二,你别不说话,掌柜的说了人人都是参与者、人人都是决策者。」 郑二:QNGB...你们袖口加杠杠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人人都是参与者了! 郑二沉下心想了想,他就算赞同,这研发任务也落不到他头上,随即斩钉截铁道,「我觉得掌柜的说得对!」 「啪——」 是李三顺一巴掌拍在郑二后脑勺的,清脆的响声。 监制财务恒五娘很忧虑,「...如若要调整纸张用料,涉及成本,当初我们给应天府的报价扣得太死,一旦有任何多余支出,全算要我们自己担!」 「陆账房,你算一——」显金话音刚落,才想起陆八蛋被开的事实,看了眼屋子里的人。 犟驴李三顺、文盲周二狗、爱抱大腿郑家兄弟、一脸纯真的前绩溪作坊大管事瞿大冒、再加个天天都垮起个P脸的前「浮白」大管事赵德正... 恒五娘身后倒是带了三个人,一个据说是恒记造纸的扛把子,一个是前者的徒弟,另一个则是会点文书记录的管事。 首先排除恒记的人,她不排外,既然决定联名,她自然接纳恒记,但,账这种东西,必须是自己人。 其次,在场的猪猪团队,全部排除。这里面的人看上去,要么像诈骗犯,要么像诈骗受害者,都不适合管钱。看书菈 最后,铺子上的账房动不得,「浮白「是钟大娘管账,「喧阗」是董管事长子,七七七身兼三职,晚上还要加夜班,再使唤也不能像使唤驴一样作践吧... 等等! 董管事! 便宜爹陈敷借给她出气的由头回了宣城,把董管事留守在了泾县,如果...如果把陈敷换回去,把董管事换上来,发挥的用处岂不是更大? 显金当即修书一封带到泾县,第三日董管事就回了信,态度恳切言辞恭顺,主旨意思是:既然他的长子在宣城担当要职,他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头子再盘踞重要岗位就不合适了,东家信任叫他受宠若惊,但做伙计的要懂得避嫌,若要一定他来,他必让 长子先辞呈。 显金:呜呜呜,世界上最好的董管事!呜呜呜,想你的风吹到了宣城府。 一共两页纸。 显金再翻一页,是董管事为她草拟的五个人名,他个人认为有能力接替代管账房一职的人选。 显金:谁也别拦我!我要三顾泾县!我要把董管事请回来,这种老伙计跟着陈敷,就像草席上镶了个颗夜明珠!也不知有什么值得闪瞎的! 显金拿着董管事的名单,像拿了出师表的刘阿斗,老管事说啥她就听啥,对照着人命一个一个看,看到最后一个,显金眯了眯眼,「我们见过?」 来者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少年,顶天十四五岁,脸圆圆的,一双眼睛看上去机灵十足,一笑就露出两瓣虎牙,「贺老板好,您第一次到‘浮白,我给您带过路,我叫南小瓜!」 噢,在「浮白」第一个给她散发善意的小伙儿。 显金笑了笑,「多大了?」 南小瓜:「十七岁了!」 显金错愕。 南小瓜努力使自己严肃点,「看上去显小而已。」 「会写字?」显金再问。 南小瓜使劲点头,「赵管事教过我三字经,认字也会写。」 嗯...赵管事脾气臭,但人不坏,做纸的功力也高,否则也不会加入十人突击队。 「会打算盘?」显金问了个难的。 南小瓜眼睛一亮,「会!听说您算账用算盘,我特意拿月钱自己买了一把,下了工偷偷练!」 显金颔首,「明天来绩溪作坊做账房吧。」 南小瓜大喜,「就这样,就算通过了吗?」 显金把董管事写名单的那张纸递给南小瓜看,「喏,只有你的名字前画了个圈儿,董管事很看得起你。」 突击队全员到位。 显金的要求虽然遭到算法、开发、测试的全线抵触,但显金很坚持,李三顺带着人硬着头皮做,做纸的关键一是原料,二是比例,软硬绵韧程度考验的其实是沙田稻草、青檀树皮和纸胶的比例,需要一点一点地试,才能找到三足鼎立的平衡。 李三顺试得头皮发硬,指挥恒记的文书做好记录,「三成稻草、七成树皮第二次失败,换成三成半稻草及七成半树皮,纸胶再熬粘稠三分。」 文书应下。 显金双手抱胸,沉脸看。 门外响起细细碎碎的笑声。 显金和李老头儿同时垮下一张脸,扭头看去。 周二狗心头暗道一声不好,这个时候哪个不长眼的,来同时招惹老魔头和女魔头啊! 第两百三九章 升职加薪 酱肘子漆七齐一边嬉皮笑脸地嚼着麦芽糖和同届新人打招呼,一边伸手撩起竹帘进燎房。 竹帘起,两张一老一少的冷酷扑克脸,同时出现在眼前。 麦芽糖被吓得顺着嗓子眼,滑到胃里。 「咳咳咳——咳咳咳——」 七七七手攀在门框上,快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燎房静默无声。 隔了片刻,周二狗燃烧尽半辈子的智慧,以破釜沉舟的勇气企图帮七七七解围,「你咳得这么厉害还来上工!」 「」真是又勤奋又努力,不愧是这批新人里第一个有杠杠的!」 「啪啪啪——」周二狗热情地为七七七鼓掌! 郑二也兴高采烈地跟着鼓掌。 显金:...世界上总有一个朋友,能闻懂你全部的屁。 「愣着干嘛?要进来就找个地方站着!」李三顺指使漆七齐,气不太顺地转过头,语气发沉,「各就各位,再来一次!三成半稻草及七成半树皮,纸胶粘稠三分,第一次开始!」 幸得绩溪作坊当初建了十几个纸浆池子,本意是作为陈记的实训基地,显金将好几处没有用的房舍拆掉才支撑她把场面铺得这么大,当初瞿老夫人前来,对她的布局很不解,甚至闲言闲语说了两句「手上有了两个铜板子就乱蹦,好好的地方敲了修,修了敲...」 如今看来,每一步棋,只要用心下,总有将军的一天。 为了做出更符合试卷的纸张,显金甚至叫来营造坊,将其中一个大水池重新分割,用砖瓦在内部分裂堆砌成九个小池子,每隔一个小池子放满纸浆,相邻的格子足以容纳两个人相对站立。 相当于显金做了个小型实验池,可以节约纸浆的投入,也可以减少更换纸浆的时间,也节省了做纸匠人的精力。 若在前世,显金只会觉得「一张纸罢了,又不是什么高精尖技术,还搞什么试验呀?」,大概会怀着这样的心态投入商道。 如今见证了匠人与岁月交织辉映,方成就这一方如薄蝉翼、如青玉盏的宣纸。 显金只想每一种品类、每一个机会、每一张纸都全力以赴,做到最好——总要留一点什么给后世。 她将来自千百年后的思想,如墨入海般投入这个时代。 同样,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个时代也回馈于她对文化、对匠人精神、对信仰的敬畏。 随着李三顺号角吹响,众人各就各位,李三顺和周二狗掌帘,用的是特制正方形卷帘,二人捞纸的动作驾轻就熟,在纸浆槽里左荡一下,右荡一下,纸浆便沉淀到帘上,形成薄薄的一层,宣纸由无形变为有形,卷帘铺开一层湿润均匀的纸浆落在地面的竹架上。 郑二郑大喊了声号子,「咚」地一声将巨石块轧在纸浆片上。 待水分榨干,赵德正飞快地将那一层纸浆剥离开,右手拿着天然松针刷将那张薄如蝉翼的宣纸刷在,高温的石灰焙表面进行烘干。 晒纸的工序被简化。 纸张小,并不考验晒纸人的技艺,赵德正正反两刷子把宣纸刷在了火墙上,火墙的高温让宣纸迅速烘干,同时也将捞纸过程中的猕猴桃藤汁蒸发掉,以免纸张日后发黄。 显金走近火墙,伸手捺起纸的一角,指腹摸索片刻后,拿指尖沾了滴水,撒在纸张的边缘。 水在纸上迅速晕开,没一会儿就晕成了一朵生花。 这种纸,米芾应该很喜欢... 米芾并不喜欢用施胶后的纸,「纸不用胶巩,不肯于绢上作一笔」。毕竟「米点山水」是他的招牌——做山水画时,一笔行千里。 画画写字搞艺术没问题,但 是应试教育做卷子就太晕了。 指定要坑死几个掌握不好下笔力度的考生。 显金摇摇头,苦笑一声,「要被骂死。」 李三顺蹲在燎房外,猛地抽了口旱烟,「不做生宣,做熟宣吧!」 周二狗冲口而出,「熟宣要刷明矾,纸张遇矾水,易黄易碎不易保存,几十年就脆了!」 要保存得久,就只能用生宣。 要符合显金不晕染、硬朗韧性的要求,就只能是熟宣。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根本就是背道而驰。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老李头蹲着抽旱烟,远看过去,像只郁闷的烟囱。 周二狗紧蹙双眉,双手抱胸,也陷入了深刻的思考。 郑二靠着周二狗后背,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纸的种类,很多。 生宣、熟宣、半熟宣,这就是三个大类,这是由制作工艺决定的分类;又因原料比例的不同,分为棉料、净皮、特净皮三个大类... 更别提什么玉版、澄心、夹棉、粉笺...无数个分支小类,细细算来,恐有上百种。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品类,是自唐宋时期积累下来的,属于前人的智慧。 而这几年的创新出品,很少。 近几年的宣城,大家好像都陷入了瓶颈期,宣纸的创作止步不前,再难出新。 宣城三大家,恒记归咎于内斗,白家归咎于落后,陈家归咎于志不在此。 三大家尚且如此,小作坊又如何突破? 为什么刻丝山海经系列宣纸会掀起如此剧烈的风潮?只因这些年,新品太少太少了... 显金在沉默中,扫了眼燎房的诸位。 李老头手上功夫硬,脚踏实地,但不敢新;赵德正敢新,但这么十几年,早在陈家温水煮青蛙煮掉了冲劲; 狗爷忠诚义气,执行力强得一批,但...但他现在应该正在思索晚饭吃什么; 郑二估计正在给狗爷加菜。 显金眨了眨眼,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一个团队中,始终没有敢新的想法和人才,那这个团队飞升会一直差口气。 「如果...在生宣上...打一层蜡呢?」 一个声音响起。 显金的目光落在酱肘子漆七齐身上。 漆七齐靠在竹子上,单手摩挲下巴,一边思考一边开口,「可以先将普通的生宣砑光,再打一层蜡,这样墨无论淡或浓,墨色都不易洇开,这样可以避开刷矾,纸张也更便于保存。」 「但是有个缺点。」 漆七齐抬起头来,扯出一抹哭笑不得的笑,「我们会很累,很累很累的那种很累...」 李三顺一下就听懂了。 显金轻轻点头。 刷矾是化学手段,运用矾酸填补纸张纤维空隙;砑光和打蜡是物理手段...需要大量的人工。 人工。 是这个时代,最强的优势。 显金轻声开口,「先试。」顿了顿,「如果可行,七七七升一级,加一条杠。」 第两百三九章 同甘共苦 显金虽说「试一试」,但在场的都是成了精的做纸老手,一听七七七的话,就知道,成功的概率很大。 李三顺带着伙计立刻行动,将库房中现有的素白生宣搬了一刀出来,又挖了一大坨虫蜡,支起一个小炉子将这块虫蜡给融了,小心翼翼地用纱布将融化的虫蜡过滤,底部是形似树皮、草屑的渣滓。 李三顺拿着砑石平面有规则地上下推动,手脚利落地不到一刻就将特皮生宣砑得紧密光亮,又拿起重新融成小圆饼的净白虫蜡在砑过的纸上轻手轻脚地涂,薄薄一层虫蜡填补进砑光的凹面后,李三顺手一伸,「笔墨。」 周二狗奉上砚台,里面是磨得浓稠的墨汁。 李三顺拿软毫笔蘸满后在纸上画了一道。 墨水聚色,且墨色细腻凝聚,好像浮在蜡光闪闪的纸面上。 李三顺点了点笔。 周二狗小心翼翼地将砚台放下,浇了几掊清水进去,墨水瞬间变淡,加了两倍水的墨汁变得稀薄。 李三顺换了支笔,重新蘸上稀薄墨汁,在另一侧砑光打蜡后的纸面上勾了一笔。 墨迹淡了些,但仍旧墨色凝聚,最最重要的是,不见晕染。 李三顺放下软毫笔,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砑光的程度、打蜡的比例还需要再试验磨合...但是,这个方法,可行。」 显金长长屏住的呼吸也随着这句话呼了出来。 七七七「嘿嘿嘿」笑起来,靠着柱子伸出袖口:就说还差点啥!竹门怎么配木门?一条杠怎么配两条杠呀?他每次看到大娘姐的两条杠,其中一条就像一把箭似的,射得他头晕目眩——他不能要求大娘姐减掉一条杠,那他总能努力自己多加一条杠吧?就算打三份工也在所不惜!就算上夜班也在所不惜! 毕竟...在他进入集训营的第一天,他看见大娘姐拿着教鞭站在讲台中间,他全身上下,除了头发,全都动了起来。 ...... 随后几日,燎房日夜通明,显金生辰是四月十四,正好夹杂在这几天。 陈敷带着宝珠花花,特意坐骡车来绩溪作坊,给显金煮了碗长寿面。 面有点奇怪,只有一根。 很长,吸不到头。 「不准咬断!」陈敷胁迫,「你娘就一个愿望,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咬断不吉利!」 显金拿出日复一日练习八段锦的肺活量,扎稳马步,气沉丹田,硬生生地把这条面嗦完了。 陈敷抹了抹上了发油的秀发,极为满意地将生辰礼拿出来,「...我买的一支青玉簪,老夫人的是一个小金称,二房丢了管事权,手上紧,只给了一对丁香黄金耳钉——我琢磨你也没耳洞,这礼送得忒敷衍了。」 显金下意识摸了摸耳朵。 其实有耳洞,只是她穿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这对耳洞长上了。 原主应该是在很小的时候就穿了耳朵眼,跟着贺艾娘逃难流浪时长好了,到了陈家,贺艾娘不知为何也没管耳洞的事,便就这么搁下了。 陈敷拿出来的东西铺满一个桌面。 显金合理怀疑这些都是陈敷厚着脸皮,挨家挨户要过来的。 这还没完。 陈敷提了个篮子起来,又拿了好几件东西出来,「...这是大嫂给你画的花鸟扇面,她说你喜欢,还给你找了本《师旷论学》的古籍,据说是一位隐士的手写心得...」 显金展开扇面,粉桃洒金箔笺上的喜鹊与杜鹃朝日鸟鸣,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配色灵动大胆,漂亮得像从午后洒满阳光的林间拓下来的一样,「谢谢大夫人!」 又看古籍,心道:看来 这位大夫人很喜欢她呀,一个生辰送两份礼。 后来又想起什么,便默默地将古籍归置到了小金秤旁边。 陈敷又陆陆续续拿了尚老板送的玉石镇纸、秦夫子送的霸总系列丛书全套、百味堂掌柜送的风干鸭脯...最后一样纯粹是给自己带的,陈敷做主给挑灯夜战了五六天的绩溪作坊放了个假,摆了两桌席面,把风干鸭肉脯干了个干干净净,顺道把李三顺藏得几壶梅子酒喝了个一滴不剩。 显金手里看众人都喝得高兴,趁大家伙离桌敬酒的功夫,提了杯茶,寻上带着郑家兄弟摩拳擦掌企图灌晕陈敷的周二狗,「...狗爷,你可怨怪我?」 周二狗端酒的手一愣,「啥?」 显金形容坦然,「这事儿,一直想找机会同你们说,偏偏几日都忙得腾不开身——七七七初来乍到不过一年,便升了两条杠,狗爷在陈家快七年了吧?这才混上的两条杠;郑家两位哥哥也跟着我出生入死,如今也只有一条杠...咱们血过血、肉过肉的情谊,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落你们埋怨。」 周二狗与郑家兄弟对视一眼,鼻子皱到了眉间,「金姐儿!你未免太看不起你狗爷了!」 郑二捧哏:「就是就是!」 周二狗把手中那杯酒一放,双手叉腰,一副跟显金好好说道说道的模样,「你也说了我们是血过血、肉过肉的交情!上回刻丝宣纸的主意也是七七七提的吧?这回你要求多——「 显金撇嘴。 周二狗换了个说法,「你尽善尽美...也是七七七想的主意吧?」 郑二:「就是就是!」 周二狗继续道,「两次解围都是他,这说明啥?」 周二狗看向郑二。 郑二眨巴眨巴卡姿兰大眼睛,「说明我们离不开他!」 周二狗一巴掌拍在郑二肩上,「聪明!「 显金开始笑,眼眸轻轻眯起。 周二狗转过头,「如果数次解困,你都不表示,而是一昧偏向我们这群‘老人,那你最后和瞿老夫人、陈老五、陈老六之流又有啥区别?一年两年还好,十年二十年,我们和别人的差距不就出来了!?」 显金笑颜逐渐加深,提起茶杯,杯沿矮了三分敬狗爷后,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周二狗收敛起神色,态度严肃,「不过有件事,我得跟你说道说道——」 显金也忙不迭地收了笑颜,洗耳恭听。 「你拿一杯茶,来敬我的酒?」周二狗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你这属于欺诈呀!」 显金重新展眉笑开。 「金姐儿——金姐儿——」陈敷喝麻了,开始呼唤小棉袄。 小棉袄准备去。 周二狗唤住显金,素来憨呼呼的脸上带了抹亲昵的笑意,「你是我们老板,更是我们妹子,带着我们生,带着我们发财,金姐儿,你放心,共苦,必能同甘。」 第两百四十章 谁敢涨价 七七七一语成谶。 砑光与涂蜡,本身是纸张加工的基本功,但很少有人将这两项叠加在一起,为啥? 因为费功。 四万张纸,每一张都砑光和涂蜡,非常费工,小曹村不能停掉日常产出,相当于全部的压力都给到了绩溪作坊,绩溪作坊新入职的崽儿和从恒记调拨来的十名伙计,顿时感觉到了来自大厂的工作量。 “这缺德主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绩溪作坊蒸汽升腾,四排肌肉男统一身穿深棕单棉工服,袖子半撩起,右手拿砑石,左手摁净皮生宣,搓得都要起火了。 烟雾缭绕中,第三排左二肌肉男,将滚圆的砑石往地上一扔,咬牙切齿,“这主意也忒缺德了!这玩意儿硬生生地手磨四万张呀?!到底是谁脑子发抽想出来的!?” “我——” 七七七一边手上无意识地机械做工,一边双眼无神地抬起头,自觉自愿把锅背上。 左二肌肉男喉咙一塞,埋头把砑石捡了起来,不说话了——人家都两道杠了,人都在干,他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隔了一会儿,第二排右三肌肉男“嘭”地一声又把砑石丢了,“妈的!那我们当驴呀?!贺老板自己咋不干!” 片刻后,最后一排升起了一颗茫然的脑袋。 “啥?谁叫我?” 前四排统一转过头去。 前言口中的“贺老板”双眼失焦,两只胳膊抡得飞快,快要把砑石钻出火了。 右三肌肉男:?还能不能在背后愉快地骂老板了? 这老板,让他很难做人啊!当驴子,她也真上啊! 右三肌肉男默默将砑石捡起,埋头苦干,干得两只胳膊快要起飞。 投入全部力量搞了将近十来天,每人每天熟练后,约莫能出五十张成品,这还是建立在净皮生宣是成品的基础上,产出量确实不算高,在时下,人力成本虽然无法明确折现,计算比例,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这门生意,人工投入巨大。 烟雾缭绕中,陈敷火急火燎地攥着两张纸,推开寮房的门帘。 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二十几只蟑螂,齐刷刷地低着头在蒸腾的雾气中忙碌地搓脚,哦不,做活儿。 陈敷被震惊得连正事都忘了。 眼睛!他的眼睛! 到底什么时候,工服也换成了这该死的深棕色!!!? 陈敷目光盲目,痛快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金姐儿你出来一下” 他不想在蟑螂堆里,漫山遍野地寻找一只始祖蟑螂。 一条蟑螂欢快地站起身来,脆生生地应了声“唉!”,紧跟蹦跶着跟随陈敷去了廊外。 陈敷克制住“为啥你对屎壳郎色有如此沉重的占有欲”的提问,抓紧时间谈正事,将手中的纸放到显金手上,“街上小作坊出的纸,打着‘诚衡’的名号,给读书人出售。” 显金扫了一眼就知道,“砑光+打蜡”的叠加技艺泄露,宣城作坊开始再次跟风。 显金一边拿干抹布擦手,一边点头,“这两项工艺,大家都会,仿照出来并不稀奇。” 陈敷压低声音,“可需为父帮你写一篇抨击‘跟风抄袭’的文章?” 哟。 吾家有父初长成啊! 想不到,有一天,她贺显金也会拥有自己的“大V”! 显金受宠若惊,把抹布递还给锁儿,不在意地笑着抬起下颌问,“他们卖多少钱呀?” 陈敷声音持续压低,“四文钱一张!” 除开赠予今年参加秋闱的应天府秀才一人两张纸,“诚衡”纸,陈记卖五文钱一张,一刀整卖,四百八十文,算上人力成本,刚好够本;但如果算上这十几个伙计全身心投入做高利润的纸货,譬如玉版、刻丝等等,她的亏损那就大了。 显金不甚在意地笑着点头,“可以,随他们卖吧。” 陈敷不解,“这次咱不打压了?” 显金摇摇头,“不打压了。这是好事,更何况,‘诚衡’纸我不准备长期售卖。” “什么?!你不卖‘诚衡’了!?” 夜暮时分,天际落下星河灿烂的帷幕,月色攀升上陈宅空梢头。 篦麻堂灯火通明,廊间挂着的油纸灯笼火力旺盛,将整间朴素端正的堂屋照耀得一清二楚——房间四处摞着纸页,简朴的藤麻柜错落排放,除了必要的家具,并无任何摆件。 瞿老夫人震惊得脊背挺直,双手抓紧太师椅把手,不可置信地看向居于左首的显金,“‘诚衡’本来应该是陈记最赚钱的一笔生意——应天府那么多读书人啊!你只要打出‘科举考试用纸’的招牌,不愁没人买呀!你卖五文钱一张便也算了!毕竟你答应过应天府王学政,但是但是你不卖了!” 瞿老夫人痛心疾首地拍了下太师椅把手,“你这是把生意送给别人!” 显金平静地端起茶盅:虽然晚上不宜摄入茶叶,但现在这种状况,她不搞点咖啡因,很难平静地和瞿老夫人对话。 “‘诚衡’的用料不贵,但所需工时太多,我们经不起这样耗,我核算的成本是三文钱一张,我们就算卖五文钱,做的也是辛苦生意,很难从中牟利。” 显金喝了口茶,挡住瞿老夫人下一句话,“您别告诉我,‘三瓜两枣也是钱’诸如此类的话——如今我们的体量,一桩生意的净利润达不到中位数,对我们而言,就是亏。” 显金再喝一口茶,“同样的,您也没说‘我们可以雇佣更便宜的人工’此类话——砑光和涂蜡都是精细活儿,你凭什么花三十文要求人家做三百文的活计?凭陈记个儿大?还是凭我贺显金脸皮厚?” 路被堵死的瞿老夫人憋了半天,方拧紧眉头沉声道,“那就把‘诚衡’的价格涨上来!涨到十文钱一张!只允许一刀起卖!再以小曹村的名义雇佣二十个人手,人头不挂在陈记,自然不走陈记的发俸体系,把他们的月例压低,谁也说不出什么——成本与收益平衡之后,这笔生意可以继续做。” 瞿老夫人把陈记从泾县带出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么短的时间,她这番话,竟然看见了“外包”本质的雏形:用最低的人力成本,做同样的事,以保正牌血统的纯正。 如果按照瞿老夫人这样说,自然可以做,不仅可以做,显金还可以做得更好、赚得更多。 但是,瞿老夫人忘记了一条底线。 “我不会涨价。” 显金放下茶盅,“科举用纸,应当是每一个考生都能买得起。我们一旦涨价,是给本就不公平的人生,增添了更不公平的砝码。” 瞿老夫人目瞪口呆。 你是生意人! 生意人要赚钱,天经地义! 片刻后,瞿老夫人笑了笑,“你不做,别人做,你以为别人不涨价?” 显金深吸一口气,将茶盅推到四方桌靠里的位置,站起身来,微微抬眸,“我贺显金不准他们涨价。我倒要看看,整个宣城府,谁敢涨。” 第两百四一章 打出合力(上) 宣城府的四月下旬,仲春浓宜,从龙川溪下游一路往上走,黛瓦、粉壁、马头墙,鳞次栉比鱼鳞瓦,映衬着远处的敬亭山,再多一枝青翠的柳叶迎风拂动。 城东百味堂掌柜的从方胜格窗里探出个脑袋,一边摩挲下巴认真注视对门,一边若有所思道,“这是第几个老板进陈记堂屋了?” 身旁的学徒探了眼,“二十一个。” “呀,这么多了!?”百味堂老板称赞学徒,“真有眼力见,这都记得住!“ 学徒一边捞砂锅里的花菇田鸡,一边默默翻了个白眼,“因为每来一个,您都得问一遍总数” 怪不得和陈记的三爷处得好。 除开近水楼台先得三爷的地理优势,当然少不了相似的脑回路。 陈记宣城府的宅邸,是非常典型的徽派建筑,穿过四水归堂的天井,便是近十一米长的大厅,大厅为明厅,三间敞开,两边设两廊,面对天井,正中设屏门,活动隔扇齐刷刷打开,两廊间放满飞来椅,椅旁置小边桌,拿掐金丝红布绒罩住,上放统一的青瓷仿汝窑花瓠,每只花瓠里摆放着一支向上的柳枝与一朵开得更艳的金黄迎春。 三十张飞来椅伴随三十张小边桌,巳时一刻,尽数坐满。 一时间人言喧杂,行走交际,很是热闹,四下散落着只言片语,大多是“邱老板大吉!今年在哪儿发财?”“崔老板许久不见,还记得您海量!海量啊!”“今年的沙田稻草比往年少,我们家管事说买旌德的,我让他自己去沙田给我种!”等等诸如此类商务宣语。 更漏落尽,从明厅抄手游廊后走出一个身着灰棕色直领直袖与月白色暗纹马面裙的年轻姑娘,姑娘青丝高挽,以一支粗放原始的木簪束起,面容干净白皙,身量纤细挺拔,唇色红润眼眸明亮,比起样貌,众人率先看见一股无形的利落且干脆的气质。 姑娘身后跟了三个人。 都挺眼熟的。 一个是前城东桑皮纸作坊、现“浮白”铺子的管事赵德正,一个是如今整个宣城唯一掌帘做出六丈宣的李三顺,最后一个神容恭顺、态度谦和,分明是原先陈记的统管大管事董无波。 居于左下首的恒老爷第一个站起身来,拱手让了让,“贺老板。” 恒老爷身旁的恒五娘,两颊酡红,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恒家,是在场唯一一家,有两个座位的商户。 众人扫了眼年轻姑娘身后的配置,再看看恒老爷居然先拱手行礼,有会来事儿的立刻跟上,双手拱起,高声道,“贺老板!” 也有人压根没起身,抬眼看了看,一声嗤笑,转头饮茶掩饰目光。 显金在最上首的太师椅前站定,眼神扫下去,十一米长的明厅,整整齐齐摆放两列飞来椅,一列十五个共计三十个,空位八个,请柬发了三十张,只有二十二人来了。 实则只有二十一家来了。 在场的,大部分是四十出头的中年男性,偶有两三个年轻面孔,亦是低头佝腰的模样,看上去不像当家人,像家里的管事或二三当家。 显金低眉先朝恒老爷以晚辈礼蹲身问安,“恒老板好。”再身形微侧,向在场诸人半蹲下身,行了一个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标准的礼,“诸位老板,今晨大吉。“ 显金站起身来,展眉一笑,招呼众人坐下,紧跟着张妈妈一张脸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带队上茶、上糕点、上擦手的蒸毛巾。 恒记下方一方脸圆眼的中年男子朗声道,“贺老板!在座的虽比不上陈记和恒记,但也都是宣城府纸行里响当当的人物,一个时辰赚的钱比你的茶水糕点可贵多了!你有话就说,不要用无谓的玩意儿浪费大家的时光!” 张妈妈瞬间收起假笑:妈的,给脸不要脸!我张妈都好几年没出来端茶倒水了! 显金低头啜了口茶汤,笑着同恒老爷道,“福鼎白茶,应天府王学政赏的,真是好茶,您尝尝看。” 恒老爷侧手端茶。 显金这才转过头,眉目间笑意盈盈,“别家不知道,我们陈记一个时辰的收益大约在六两左右,我如今手中尚有三笔七百两的账没核,还有两笔二百三十两的生意要谈,您刚刚说什么来着?我在浪费大家的时光?” 您在跟谁逼逼浪费你时间来着? 中年男子喉头一梗,瞬时面红耳赤嗯,他们家大概一个时辰能赚四百文吧 中年男子不说话了。 显金笑颜不变,转头看向在场诸人,“俗话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大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宣城府辖内纸行里响当当的人物,城西的周作坊、城南的粉笺铺子、城北的红星铺子还有旌德的王老板、丁庄的刘老板、泾县的肖老板和邹老板和黄老板” “陈记给大家下帖,大家伙来,显金心里清楚,您不是给我贺显金面子,是给这张宣纸一个面子,是给宣纸生意一个面子。” 显金双手放在太师椅椅背把手上,声音平和,“宣纸这笔生意,大家往上数,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百来年的祖业守成容易、创绩难——宣纸该如何往下走?如何做得更大?如何卖得更好、更远?这些问题,靠我贺显金解决不了,靠您王老板也解决不了,只能靠大家一起解决。” 场下诸人面面相觑,亦有交头接耳,三两间说小话的。 陈记五天前下帖,帖中称“诚邀赴会,共商纸业大事”,这种玩法,大家还是头一次见:倒不是头一次听说,据说码头上的漕帮、走镖的镖局、银号等等互相来往、联系紧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齐聚一堂,不知做些什么。 做纸的,大多都是东家做两张、西家做三张,各做各的纸、各赚各的钱、各找各的妈,形式独立,甚至有很强的竞争关系。 这么十几二十家做纸作坊齐刷刷坐下,倒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形容。 场下诸人悉悉簌簌说小话,但没人站出来堂堂正正说话。 显金刻意将时间拉长,待小话说尽,场下安静如鸡,方重新开口,“独木难成林,打虎上阵是兄弟,今日陈记设堂邀诸位老板前来,所为不过三件事——” 第两百四二章 打出合力(中) 三件事? 就知道这小丫头摆的是鸿门宴,唱的是对台戏。 你在教我做事?跟谁在这儿提要求呢!还大言不惭地提三个! 乳臭未干! 坐在下首的中年男性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眼神指使对方送死:你去你去,你先去。 至于,为啥不选择自己身先士卒? 大概是因为,大家伙背地里都觉得贺显金这丫头有点邪性——谁挡她的道儿,非死即残呀。 诸如陈六、陈五,陈六那傻蛋就不说了,仗着哥嫂的势,没啥脑子;陈五,是个狠人啊,当了陈家十年的家,哪知一年就被这丫头轰下了台; 再诸如,白家,白家老儿就一个儿子,如今傻傻癫癫的,天一黑就躲在柜子里,说有人要“咔擦”一刀,送他进宫当太监 跟这小丫头对上,没啥好果子吃。 故而,二十来个大老爷们面面相觑之后,皆将头低了下去。 整个明厅,只听见显金一个人的声音。 少女的声线,平稳有力。 “一则,‘诚衡’纸,陈记和恒记除却向官府供应,将不再销售。” 陈记和衡记不卖“诚衡”了!? 众人哗然! 这笔生意之大,这个小丫头究竟有没有数!? 这么大一笔生意,这两家龙头竟然愿意让出来!? 显金给大家留足惊讶的时间,低眉敛目,右手随意放在小边桌上,指节弯曲无声地敲打了几下,看了看光秃秃的手指节,显金在心头暗下决心:明天,就明天!她要把这玩意儿搞成绿的!——加个墨绿色的翡翠扳指,那得多有气势呀! 待议论声变小,显金再道,“‘诚衡’纸是特皮生宣砑光后加蜡,极为费工的手艺,陈记可以把砑光的磨数和涂蜡的种类及用量公布出来——” “但,如有意愿销售‘诚衡’的商户,必须与陈记、恒记签订三方契约,约定好用料选材及售出价格,才能自行出售。” 中年男人们先惊讶,再恍然大悟,其中有明事理的点点头,一副很了然的态度:“这是自然,用了‘诚衡’的技艺,自然要遵守‘诚衡’的法则——只是不知道,贺老板预备签订多少价格?” 显金伸出小拇指和大拇指,比了个“六”。 “六文钱一张四尺,整刀售卖不超过五百文。”显金道。 有小老板偷偷地松了口气:可以接受,他现在为了和陈记抢生意,只卖四文钱一张呢! 刚刚发问的老板也点点头,“一日两日倒好办,时间长了,来购买的书生多了,若有商户低价竞销或超出预定价格,贺老板该如何处置?” 低价竞销几乎不可能。 三文钱一张是成本价,低于三文钱,卖家要赔个底朝天,这些中小作坊没有低价垄断市场的资本。 唯一可能的,就是买的人越来越多,价格则越涨越高——商品价值不变,但价格随供需关系调整,当供小于求,价格很容易就会涨上去。 “陈记和恒记将收回‘诚衡’的售卖权。”显金平静地拆开小边桌下放置的第一张牛皮纸袋,推到众人眼前,“契书中会写明,一旦因当年原料成本价格变化,需改变定价,要提前向陈记与恒记报备重新定价,如果有人私自涨价,需赔偿陈记与恒记各二千两银,如无现银,可以地产或家田抵扣。该契约,会送至官衙留档备份,效力很大,大家慎重。” 二千两! 众人哗然。 捞纸捞得胳膊都要搓出一层灰,这钱得攒几辈子吧! 显金笑了笑,“我不希望收到任何一个二千两,所以那些个打着歪主意、指望‘诚衡’帮你们赚大钱的商户趁早别签这份契书。” 不签? 不签的人是傻子! 应天府多少个读书人? 就是秀才都有好几万! 这是科举用纸啊! 试卷用纸啊! 哪个读书人不来买!? 这玩意儿,根本不愁卖! 就算不赚钱,放在店里也是揽客的吉祥物——特别是陈记和恒记退出这个市场之后,相当于把这部分客流送到了别家去啊! 没人不签! 在场的全都签了! 二十家作坊排着队,站在明厅长廊里,现场挥毫摁手印。 有两三家派遣管事来的作坊,立刻差人回去请当家掌柜来签字。 有的老板想法很朴素:我签了,我不一定要卖呀!但当我落魄了,只能用人力换财力的时候,我总有个保底的玩意儿在,我不至于饿死啊! 这份契书分发下去,在场二十一位中小作坊的老板、管事均目光灼灼地看向显金,等待着第二件事。 “其二嘛——”显金将小边桌下的第二个牛皮纸袋拿了出来,从中掏出了厚厚一沓纸,纸上满满当当全是字。 “其二,这里有五份契书,规定了大家宣纸的用料优劣、每种品类宣纸的售价区间、买卖时的诚信承诺以及同行间产出新品类的保护协定——” 显金将最后一份契书拿起,“最后一份是,宣城府宣纸商会入会书。” 平地炸地雷,炸成了奶奶个腿。 在场的中年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也别管招不招惹这小丫头片子了,支着个耳朵,探出头急声问道,“我家一张纸卖多少银子,还得跟你报备!你长了多厚个脸皮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昨天刚从我太奶坟里钻出来,让我莫名其妙装孙子呢!” 显金平和地将契书反扣下,看了眼说话的人,扫视全场后道,“还有谁有什么问题?可以一并提出来,我一一解答。” 既然女瘟神都这么说了,那么大家就不客气了呢—— “我用沙田的稻草还是用旌德的稻草,干你屁事!” “我们家技艺是祖传的,传男不传女,传媳不传婿,你是不是打着签契书的旗号想偷我们家祖传技艺!” “呸!我做生意做了几十年!还真是麻将摸了二筒,开了天眼!第一回遇到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啐!” “不签!” “这玩意儿,绝不签!” “谁签谁驴蛋!谁签谁瓜怂!” 二十一家商户,骂出了徽州天南地北的精粹。 恒五娘挺直脊背,手紧紧攥住丝帕绢子,看一群中年男性口若悬河地骂人,也不知是当真只是被这五分契约惹怒,还是企图将被一个小姑娘压在头上、出不了气儿的怨怼借机喷发出来 “啪!” 一个巴掌落在边桌上。 “你们能不能先看看契书再放屁!” 恒五娘眉梢挑动,声线平稳,听上去似与显金无限趋同,“且攻难守易则力悬百倍不可不深思不可不熟虑——诸位都是可做我父亲的年纪,怎不知凡事休要先下定论的道理?” 第两百四三章 打出合力(下 3000字) 恒五娘一句话,把在场的中年男子镇住了。 有不服气的,鼓着两个大腮帮子憋了半天,到底没忍住开始喷粪。 但,没对着恒五姑奶奶喷,而是选择对恒五姑奶奶她爹施肥,“恒帘,你就是这么教养丫头的?目无尊长,言辞犀利,一张嘴恨不得把我们给吃了!到时候嫁不出去别怪我没提醒你!” 恒五娘坦然地遥遥颔首,“借您吉言,不胜感激。” 显金低头忍笑:她受过严格的训练,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大腮帮子一下子眼睛瞪得老大,跟个悲伤蛙似的,梗着脖子就要继续骂人。 “够了。” 显金沉声打断,“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事情没办成,反倒骂得跟乌鸡眼似的,传出来也不好听!” 显金示意众人将自己左手边的第二个牛皮袋子打开,“请大家打开来看看吧。” 悲伤蛙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低声怒斥,“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不过是拿到个秋闱卷纸的活计就想在宣城充老大了!?我呸!什么玩意儿!” 悲伤蛙像想起什么来,斜嘴嗤笑一声,“更何况,你那秋闱卷纸的生意是怎么来的,呵呵,这事儿还有待商榷呢!——有熊知府做靠山,也难怪你个小丫头片子张狂!” 悲伤蛙朝地上吐了口粘痰,拂袖而去。 显金至始至终都极为平静,还未等悲伤蛙踏出厅堂,便语声平淡道,“还有哪家要走?可以与之作伴。” 堂下诸人,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 说实话,他们有点想走,但又有点想留下来听听这丫头如何狡辩,哦不,如何说服他们。 “没人走了吗?”显金抿唇笑了笑。 有人大着胆子探出头,“若是现在走,之前签的‘诚衡’纸契书还作数吗?” 很缜密啊。 显金果断点头,“落子无悔,两契一约,当然作数。” 诸人一听,没过多久,又有四家弯着腰抱起“诚衡”的契约鬼鬼祟祟跑了。 也有聪明的,弯腰拿出显金口中的第二个牛皮纸袋,打开低头认真看,越看眉头蹙得越紧,时不时地三三两两咬耳朵说话,整个明厅都是中年男子细碎的声音。 ——“你看契书上,约定的只有十种品类的宣纸,单宣、玉版、夹宣都是每家每户都能做出来的最普通的品类” “约定的价格这,这,这也太宽泛了!一刀玉版售价在一两银子至五两银子之间!” “但是用料的规定很死,稻草必须秋冬之季采集,可使用南到黄村、安吴、丁桥、章渡,北至云岭、北贡、汀潭等地的稻草,使用其余地区所产稻草,售价需酌情减低” “噢!还有正牌与副牌的区分也框得很死!你看你看,比如,运纸时应使用有篷而洁净的车架,若无则定为副牌;还有这里,如纸张露天堆放,受日晒、雨淋或靠近热源,不得上市出卖” 你说这四张契书严苛吧,倒也不太严格,毕竟在定价方面只约定了最基础纸品的售价,且除了最最最基础的素白生宣定了售价不得超过“一刀纸三百文”,其他品类的价格区间非常宽松,给足了大家伙提高品质的空间。 你说这四张契书不严苛吧,后面所规定的用料标准、储藏存放标准、运输标准、正牌副牌(优胜品与合格品)区分标准又很细,几乎没有辗转退让的余地。 没走的人,都在认真看契书。 显金一眼望去,只有坐在最尾端的一个看上去年逾不惑的身着姜色单衣的中年男子梗着脖子,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 显金眯眯眼,这位大叔,身上有种熟悉的气质。 “你为何要做这些契书?”一个蓄着下羊角须的老头子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打破沉默,向显金发问。 为何? 显金回过头来,郑重地放下茶盅,缓缓抬眸,“宣纸,为何称之为宣纸?是因为宣城所产,方为宣纸。并不以我陈家做的,便唤作陈纸,也不以王老板做的,便唤做王纸,整个宣城的纸业好,陈家才好,你我才好。” 老叟抖了抖,手上的契书跟着扇出微风。 显金再道,“‘诚衡’出世,应天府数万名、乃至十数万名书生必将涌进宣城府,宣城的纸业将面临历来第一次的严峻局面——买家人数之众,买家要求之多,但凡宣城纸业应对不当,宣纸,当,身败名裂——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然则,突如其来的巨大利益之下,又有多少个商户抵得住这泼天的诱惑?” “抵不住诱惑,随之而来的便是涨价、克扣原料、纸张降质、以次充好、以劣作优在座诸位,咱们敢不敢拍着胸脯保证:仍将坚守匠人之心,绝不因牟利,而在做纸上有半分折扣?” 老叟若有所思地看向显金。 显金顿了顿,轻轻摇摇头,“没有人,有这个定力,起这种毒誓。” 显金将契书推出,“但,白纸黑字的契书,多多少少能够约束售卖行为——需牢记,君子论迹不论心。” 老叟的眼神仍旧浑浊,却在浑浊的深处闪现了一丝亮光,“制假劣者,无需你我约束,他们终究会湮灭在时光里。” 显金清醒点头,“优胜劣汰乃,做生意尤甚。但,老伯,您可曾想过,如若放任不管,被淘汰地,或许不止某几家偷奸耍滑的宣纸作坊,而是——” “整个宣城纸行。” 显金声音平和,但语速很快,“福建的玉扣纸、四川的毛竹纸、黄麻纸、绢纸,江山代有才人出,宣城纸一旦口碑崩坏、停滞不前,整个九州将有数百种纸虎视眈眈取而代之,这个彩头,您敢赌吗?” 老叟深吸几口气,他已经很老了,老得眼神浑浊不清,很难看清十米之外的人与物,他看不清坐于上首的那个言辞平缓但声音清脆有力的姑娘相貌如何,但他能隐约看到上首之人,后背流通着一股气。 一股极为大胆、极为韧性、极为向上的气。 这股气,像凌厉的刀,冲破藩篱的阻碍,直击云霄。 宣城呀,宣城的纸业呀,已沉寂太久。 像林中疲倦的鸟,像草原沉睡的兽,已很难窥得几十年前,产出六丈宣、八丈宣,万人空巷的盛况了。 若在他有生之年,还能得见宣纸在九州大地上闪闪发光的场景,那也无愧对他年少时,三伏天在焙房挥汗如雨,三九天在捞池冻僵手臂的辛劳。 老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伸手接过软毫笔,眯着眼睛,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最后拿起第五张入会书,将契书拿得一臂之远,嘴角嗫嚅道,“宣城纸业商会入会书会长,陈记贺显金;副会长,恒记恒帘;副会长,恒记恒溪凡入会者,需遵法条守底线,贯通契书之要” 群雁北飞,需有强壮的领头雁;狮吼震天,需有凛冽厉气的首领。 老叟抬起头,嘴上复述了一遍显金的名字,“贺显金。” 显金郑重地点了点头,“是我。” 老叟方展眉笑言,“宣纸,靠你了。” 一语言罢,老叟用力蘸上印泥,在入会书上摁下指印。 显金心神激荡,深吸一口气,微微抿唇。 留下的作坊排队签契书,最后那位百无聊赖四处张望、身着姜黄单衣的大叔,利索地“咣咣”摁了十来个指印,锁儿双手递笔,轻声询问,“您可还要签两笔?” 大叔摇摇头,“我又不识字,我签啥签?” 显金一梗,“您不识字,您怎么就签契书了?不怕我骗您吗!?” 大叔像看傻子似的看向显金,“恒家都签了,我跟着他签,总不能出错吧!?要是上当受骗,恒家第一个饶不了你,我到时候就给他们递砖头。” 真是朴素而又暴力的思考呢 显金找到这该死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单纯的好运,这不就是活脱脱的陈敷吗! 十六家签完,契书一式两份,各自保存。 显金手扣了扣桌板,抿唇笑起来,声音听起来像终日飘在云里落地的踏实,“好了,咱们终于可以讨论正事了。” “也是,今日最为重要的,第三件事。” 还有呢? 还有比他们莫名其妙加入了个宣纸商会,更奇怪的事儿吗?! 说实话,大家都有些累了。 进入中年的男性,体力精力明显耗不过有备而来、卷疯了的显金。 显金端坐在上首的座椅中,目光灼热,“今年的贡纸,将从玉扣与宣纸中择出,官府交办陈记完成此事,我却计划以‘宣城纸业商会’的名义,报名参加角逐。” 众人哗然。 累? 累什么累! 都特么给我卷起来! 贡纸欸! 官府让陈记干! 陈记把“商会”打出去了! 意思是啥?! 意思是陈记放弃了独享贡纸带来的尊荣,而是选择将“宣纸商会”推出打响! 意思是,他们在座的,在座的所有人!都有机会成为贡纸的制造商! 这牛皮吹出去,可是能上家谱首页的!流芳千古!流芳千古呀! 天呢! 还有比今天莫名其妙加入了一个“宣城纸业商会”,更幸运的事吗!? 第两百四四章 你需要啥 诸位老板晕晕乎乎的,脚像踩在云端,脑袋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砸得一时间转过来线来。 显金给足了诸人消化的时间,云淡风轻地曲指敲着桌板,脑子也动得飞快:翡翠扳指这玩意儿,水太深,就看她是想要色还是想要水。 她虽然工资高,但是存不住钱,后院还有个胖小花金尊玉贵地养着,除开那个白的,还有个黑的——王三锁小姑娘力气大,吃得多,一顿饭一个肘子不在话下,她那点工资养起来虽说不吃力,但是也剩不下多少。 钱不多,先保色吧。 绿油油的爪子一伸出来,看上去多富贵呀! 活脱脱一个绿刚狼啊! 显金再认真地看了眼手爪子,心里盘算,尚老板人脉多渠道广,他指不定有法子拿到云南那边不错的料子;实在不行,便宜爹应该也有门路,好歹一个资深纨绔,闺女要买石头,他不得冲锋陷阵? 嘿嘿嘿,好像已经看到大扳指戴在爪子上的样子了——气派!排面!阔绰! 显金目光发亮,嘴角含笑,十分稳重地垂眸凝视。 恒溪的父亲恒帘,目光扫过显金,看到这一幕,不觉钦然地暗自颔首:这个小姑娘此番垂眸凝思,恐怕还在思考贡纸一事吧? 当真是沉稳大气,又肯为宣城纸业鞠躬尽瘁。 再一细品这小姑娘先前的手段,一来先放出“诚衡”这颗甜枣;二来拿出行规标准,逼退原就对她存疑的商户;三来再以匠人之心笼络在座诸人;最后甩出一个足以叫所有人叩首感激的让利消息——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既将“宣城纸业商会”打出雏形,三言两语间还把自己拱上令人信服的位子。 寥寥几句,不过两个时辰,这位贺姑娘展现出的,让利为众的大气和足以挟制诸人的能量,把她焊在了“宣城纸业商会”会长位子上,牢不可破。 在座二十家造纸作坊,全都是整个宣城府排得上号、数得上名头的商户,纵然这一两年来,这位陈记的贺掌柜声名鹊起,但她的身份、年级、性别无一不被讨论质疑。 在没见过这丫头之前,这些人来到陈宅,恐怕都怀着“我倒要看看这贺老板要耍什么小聪明”的心态吧? 嗯,他第一次见到贺显金,不也对这瘦长螳螂、面容清秀的小丫头十分轻视吗 他仰着脸,鼻孔朝天地来。 哪知,这小丫头片子一见他,反而率先蹙了眉头,好似有些嫌弃,“怎么是您?恒溪呢?” 倒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恒帘再看了看身侧目光灼灼看向贺显金的长女恒溪,陡觉世事无常。 他原先把这个女儿带在身边,不过想拖到幼子弱冠的年纪,把铺子里二管事的位子占上,免得隔房的兄弟趁机把自家子嗣塞进来。 长女,就是个占位子的,是个炮筒,打完了就可以嫁出去了。 如今看来,若非这个长女,他恒家要么跟白家一样,被彻底排除出宣城纸业的中心圈子,要么跟下首坐的这一群作坊主、商户老板一样,陈记丢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如今,至少他恒记,还有被拉拢的价值。 恒帘叹了口气,目光再看长女恬静婉约的侧脸,瞬时之间心头闪现过好几个念头。 再看看吧。 贺显金坐得稳陈家,不代表五娘也可以。 更何况,贺显金对外的手腕强硬担当,但对内,她有天然劣势——一个长辈的名头盖下来,她不从也得从,不交权也得交! 陈家长房走仕途,陈家老二无所出,陈家老三膝下却是有二子,四郎没什么名声,三郎跟着舅家在外游历。 游历,经验攒够了,不就回来了? 等陈三郎回来,贺显金这个位子坐不坐得稳?坐不坐得长?坐不坐得下? 这都是大问题。 恒帘扬了扬头,适时出声,“能以商会的名义上奉贡纸,是陈记的大德!恒记一切听从贺老板差遣!” 恒帘开了头,诸人纷纷从云端被拽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说起自家有多大能耐,能出多大的力,能掀多大的浪。 恒帘,背往后一靠,深藏功与名。 ——不管贺显金这小姑娘,在这个位子上,能坐多久、能不能坐稳,只要现在她说话还作数,恒记并不排斥给这丫头抬轿。 他一向能屈能伸、审时度势。 否则也不会冒险起用不占性别优势的长女。 诸人打开话匣子,言语纷杂,像一群开了屏的孔雀。 甲说,“我铺子上的洒金笺,做得贼拉好,富丽堂皇,看上去就很贵!” 显金: 她第一次听到宣纸,和“富丽堂皇”挂上钩。 脑子里瞬间浮现出,金碧辉煌的到处都是水晶灯的洛可可建筑里,一个遒劲的白胡子老人背手挥毫的画面。 有种唐僧和丘吉尔约着打麻将的违和感。 显金甩甩头,“富丽堂皇很好,但您先别堂。” 乙说,“我家特皮四层宣又嫩又滑,啧啧啧,摸起来像百花楼花魁春珍的脸颊肉一样” 显金: 和一群中年男性打交道,真的很麻烦。 你跟他聊事业,他跟你说足浴。 一不留神就开始黄赌毒。 显金不想和他讨论百花楼的春珍秋宝到底谁的皮肉嫩,移开延伸,直接看向丁。 丙说,“我一切听从贺老板安排,贺老板让我做夹棉宣我就做夹棉宣,贺老板让我做熟宣我就做熟宣,我都听贺老板的。” 丁戊己庚辛壬纷纷对丙怒目而视。 这丫,怎么能舔得毫无负担呀! 显金摆摆手,正欲说话,却听最下首的那位方脸不识字大叔开了口。 “我听说上奉贡品,每年的目的不同,十来年前宣城还有资格上奉贡品时,是做的净皮生宣,因为前一个皇帝逊逊帝吧?据说他老人家喜欢书画,画水墨山水,需要纸张自然晕染洇开” 后来逊帝下台,昭德帝上台。 宣城就没上过贡了,改成了玉扣纸。 玉扣纸更日常实用,誊抄书页比较方面,保存起来也不需要宣纸那么精细。 方脸文盲大叔“啧”了一声,“就是不知道,现在朝廷想要啥?” 显金展颜笑起来。 这才说到了点上。 做生意,不是我有啥卖啥,而是你需要啥,我卖啥。 第两百四五章 回来了哦 所以,朝廷,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贡纸呢? 是夜,显金摸着下巴,脚撑在垫了软垫儿的脚踏上,一只手转笔,一只手的指腹习惯性地摩挲袖兜里的红蓝宝匕首。 这是显金给商会同仁们留下的作业——集众家之力,好好想一想,朝廷需要什么样的贡纸? 前几日,熊知府将她独个儿叫到衙上去,丢给她看了一则文书,内务司发的诏令,今年的贡纸将在南直隶或福建里产生,需上贡一百刀。 熊知府很激动,难得看他如此喜怒形于色,一张胖脸激动得肉肉都在颤抖,一直叮嘱显金,“务必谨慎,务必全力以赴,务必命中!” 好似,她是全村的希望。 显金问:“有啥要求?” 熊知府一拍桌面,昂头挺胸,豪情万丈,等了半天才憋出三个字,“要好纸!” 显金: 有没有可能,这个要求,你不说,咱也知道? 显金蹙眉,“有无具体要求?或是用来作甚?比如抄经书?那就需要过一遍黄蜡方可塑形;抑或是画山水,那就做生宣,才能最大程度保留纸张的毛流感” 熊知府后背仍然挺得火火热热,说出的话却冰冰凉凉,“并未告知。” 显金眉头拧成“川”字,“那有无提及贡纸多以谁用?若是正习字的小儿,就要做厚夹生宣;若是老叟或老妪,颜色笺或洒金会更出彩。” 熊知府摇头如拨浪鼓,细看这老头儿还有点小可爱,“也未提及。” 显金眉头拧成了一个“州”字。 多的三点,是显金残存的耐心。 显金还想再问,熊知府“啧”了一声,“上位者的心思,如海深如山高,怎会跟你交待得明明白白?” 显金垂眸敛眉。 这倒是。 前世她那暴发户爹勉强算个富一代,跟秘书说话那都是云里雾里,要改一篇发言稿,那叫一个故弄玄虚:“我也说不好,啧,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又或是“这里写深一点,站位高一点,格局大一点,你懂的。” 懂个屁。 秘书的眼神,想把她老爹五马分尸。 如今叫她去猜,这属于盲猜呀!她都不知道受众是谁!?这宫里头的事,离她可太远了! 放在后世,基本上等同于一个十八线小城市的纸厂老板正开动小脑筋,企图猜中那啥啥喜欢用钢笔还是圆珠笔!并且还得猜对人家爱用哪个牌子的笔 这个难度系数太大,不亚于准确猜出一组双色球。 至于她寄予厚望的熊知府就好比十八线小城市的纸厂老板,求助于一个十八线小城市的头儿,再次企图猜中人家喜欢的圆珠笔是哪个型号。 这个难度系数稍微小了一点,双色球十二个球,你得蒙对十一个。 熊知府和显金相比,优势就在于那一个球,这个优势,约等于,无。 显金右手不自觉地转了转那把红蓝宝弯刀匕首,耳畔边回想起熊知府点到即止的后话,“贡品之所以为贡品,品类上佳绝艳是一因,更多的是投缘,投了上位者的缘——如今宫中常用的螺子黛真就比其他眉粉好出一大截吗?非也非也!只因这玩意儿是宫里华妃娘娘幼时常用的!” “你先好好想想,如今禁宫需要什么样的纸?一个性情刚毅稳健的女人,喜欢什么样的纸?想要什么纸?再想想,一个在纷争中,重新掌握大权的上位者,第一要务是做什么?” 作为十八线小城市的头儿,熊知府也爱云里雾里,他自认为这番话已属实说得十分透彻了。 女人?上位者? 弯刀匕首在桌面上急速旋转,刀尖与刀鞘踩准点位,旋转成一个模糊的圆。 显金一边思索,一边将圆的直径截断,单手拿起匕首,大拇指敲开刀鞘,昏黄油灯下,寒光必现,有一道模糊的白影印刻在靠近刀鞘的刀身上。 显金微微眯眼,将刀鞘拿到灯下,看个分明。 是一只鹤。 一只仙鹤。 一只展翅欲北飞的仙鹤。 仙鹤? 近十来年,京城人士喜欢豢养仙鹤。 而那位既美又飒的大姐姐,为何要在刀身上刻一只仙鹤? 可能是很喜欢吧? 显金垂眸将刀鞘复原,将弯刀匕首重新塞回贴身的袖兜。 一晚上的思索,让显金多了两个乌青的眼圈,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收获。 如果导儿在就好了—— 大清早,显金就着咸菜喝白粥,眨了眨眼,这么想。 都五月了。 宝珠的及笄礼都过了,那只胖乎乎的矮马都隐晦地送到了小胖花花手中了,柳枝都落成了光秃秃的枝桠,湖水上的鸟鹊也越来越多,蹬水的蹼甚至将湖面的水产蹬出了潋滟的波澜。 鸟儿都来了,导儿怎么还没来。 显金略带惆怅地吃了一碗白粥,并三根油条,并两个素包子,并几块麻酱豆腐。 “咚咚咚——”“咚咚咚——” 周二狗穿着褂子的身影跑得飞快,穿过长廊,气喘吁吁地停在正欲出门的显金身前,几个大喘气,“崔夫人正在门口等您!听说乔山长已经到了丁庄!” 显金将筷子一扔,猛地站起身来,声音急促,“去!叫宝珠快过来!” 到了丁庄,至多明日就到! 呦娘等不及周二狗通报,跟着周二狗的脚步,急匆匆地进入内厅,“已经到了丁庄!据说是十日前从京师启的程序!谁都没告诉,许是害怕”呦娘话一顿,“正巧我爹冥诞,我上宣城府来祭拜,伯父便差了我来告知你——明日晌午到宣城,伯父与应天府的王学正至城门相迎,有二十来个学生也去,你带着宝珠,可明日一早前往府衙,可与我坐一辆马车。” 呦娘话音刚落,便见宝珠小胖花花满脸又焦灼又惊喜地跑到内厅。 “显金姐姐!” 花花一把拥住显金,小胖短手紧紧围住显金。 刚过及笄的小姑娘满脸是泪,一抽一搭地说不出话,只能断断续续地唤:“显金姐姐——显金姐姐——” 小胖花花焦灼又惊喜的情绪,一直延续到第二日中午。 第两百四六章 回来了啊(3000) 宣城的五月晌午,已有扑面而来的热息。 十来辆马车停在城墙下。 最后一辆马车里,小胖花花像一坨挂件,挂在显金的右胳膊,双眼红彤彤,脸贴在显金袖子上一阵乱撸,鼻涕眼泪糊成一团。 显金看了眼惨不忍睹的袖子,默默叹口气。 早知道就穿屎壳郎服了。 难得穿件稍稍鲜亮的好衣裳,估计再也洗不出来了。 显金拍了拍小胖花花的脑袋,示意她换个位置蹭鼻涕,“乖乖,擦这边吧,那边已经不吸水了。” 小胖花花从善如流。 熊呦呦笑眯了眼,逗小胖花花,“等乔山长回来,你显金姐姐就不要你了。” 小胖花花乔宝珠,本来眼泪鼻涕都止住了,一听,“哇”地一声,又开始爆鼻涕。 显金: 你这和过年的时候,逗小孩说,你妈生了弟弟不要你了,有啥区别! 显金伸手拍了一下熊呦呦。 小胖花花两只胖爪把显金右胳膊箍得紧紧的,一边抽,一边哭,“我能两边住,显金姐姐也能到我们家住啊!” 小胖花花在抽泣的停顿里,脑子动得飞快,迅速给显金薅了一个住处,“我哥哥旁边那个观澜苑一直没人住!” 然后像八爪鱼一样吸在显金身上,“我漪院的西厢房,也必须给我留着!” 显金艰难地从八爪鱼须里伸出脑壳,深深吸了氧气,“留着,给你留着,你前天吃剩下的半斤瓜子也给你留着。” 八爪鱼满意地收回触角。 又等了三刻,打前站的小吏来报,再有一刻人就到了。 马车上的人依声落地。 几个姑娘站在最后。 来人都见过。 熊知府陪着王学正和另一个着四品绯袍、背着手的官员,站在最前列。 熊呦呦低声问,“那位看着也是应天府的高位官员。” 显金抬眸看了眼,噢,也是熟人。 文府丞。 应天府如今的头号种子。 这人显金见过,熊呦呦没见过,但后面站着的或青袍或灰袍的官员,多是白胡子沧桑的佝腰老头,唯有两人如青松绿柏。 一则是熊呦呦的夫君崔衡,二则是官员群里唯一的白身陈二郎,陈笺方。 二人昂首挺胸地站立其中。 不得不说,这两人卖相还是很好的,像两只立于鸡群的鹤。 熊呦呦眼神闪烁,似是刻意避开崔衡,埋头和显金咬耳朵,“应天府辖内有品阶的官员几乎都来了。” 又回头看离他们三米远的长衫读书人群体,零零散散站满了整条长街,粗略数一数,至少五六百人。 熊呦呦道,“整个宣城府的读书人几乎也来了。” 这个排面。 熊呦呦低叹了一声,“这排面呀——” 显金微微垂眸,轻声道,“我宁愿乔师不会看到这样的排面。” 熊呦呦一滞。 听说当初的应天府尹下手极狠,虽刑不上大夫,乔山长到底是两榜出身,又带出来棍子不会直接打在皮肉上,但多的是不动刀不动剑的刑罚,能将你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乔山长是遭了大罪的。 熊呦呦叹了口气,“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最前列的文府丞向后看,看到三个宽衣窄袖的女子,眯了眯眼看不太清,便侧眸问熊知府,“老熊,后几位女子是” 熊知府笑言,“一位是我侄女,一位您见过,陈记贺掌柜,另一位则是乔放之的幼女。” 文府丞一愣,贺老板嘛,他印象深刻,那个很聪明的小姑娘。 “她来作甚?”文府丞蹙眉。 熊知府乐呵呵,“乔家落难,这两年,都是贺掌柜在照看乔放之的姑娘。”熊知府想了想,加了一句,“贺掌柜与乔放之的关系,你还不知道吧?贺老板算是乔山长的关门弟子,在泾县时,乔山长把贺老板和其子放在一起教养。” 文府丞眉头紧拧,想了想方道,“叫她们站上来吧。” 熊知府下颌一抬,便有小吏小跑步到显金身前,躬身来邀,“后面日头大,两名姑娘随我站前头去吧。” 熊呦呦在背后推了显金一把,咬耳朵低声道,“在大人们面前多晃一晃,对你有好处。” 显金便带着小胖花花走上前去,走到官员方阵前站立。 文府丞遥遥颔首,“贺掌柜,别来无恙。” 显金低头行礼,“文大人安好。” 来不及多寒暄,便闻马蹄声踢踏,城门“嘎嘎吱吱”大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马上之人身姿挺拔,一手牵鞍绳,一手扬鞭,进入城内便扬鞭住马,翻身而下。 来人着深棕色夹暗绸纹直缀长袍,以一方白玉腰带束腰,宽肩窄腰,身形高大刚健,整个人看上去极为挺拔,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立定后双手抱拳,声音像卷入河堤的苍叶。 “学生乔徽,见过文府丞、王学正、熊知府及诸位大人。” “哥哥!哥哥!”小胖花花捂住嘴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向显金处靠。 白日见乔徽,璞玉被打磨成暗藏棱角的宝石,这种感觉更甚。 往日读书人的白皙被战场的血肉渲成了淡褐色,眉宇的相貌轮廓未变,气度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幽黑的眼睛目光坚定,挺直的鼻梁在面颊处打下斜方的阴影,整个人看上去像包裹在剑鞘里的开了锋的利刃。 显金单手揽过小胖花花,朝之遥遥微笑致意。 乔徽的眸光似有形般一扫而过,唇角肌肉微不可见地轻轻放松,微微颔首后便转身去迎身后的马车。 乔徽身后的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城门,站定后,马车门帘从内里拉开,一个瘦削的身影扶着马车门框低头出来。 是乔放之。 乔放之艰难地扶住长子的肩膀从马车上下来,紧跟着便有一小童推着一架木制轮椅,乔放之几乎脚没有着地,在轮椅上坐定后。 文府丞方语带哽咽地迎上前去,“师兄,您进京看腿,怎怎还是走不了路?” 乔放之老了很多,头发花白,连眉梢都染上了灰白色,素日带着懒散笑意的脸多了几分暗藏于褶皱的沧桑,整个人很瘦,瘦到两颊与眼窝凹陷,瘦到脖子上的青筋爆起,瘦到嘴角旁的皮肉往下捺,整个人快要佝偻进土里了,背弯得很厉害,两条腿从脚踝处开始打颤,别说站,便是轻飘飘地放在轮椅搭架上,都有些不着力。 丝毫看不出,这个小老头子,是二十年前风华绝代、挥斥方遒的探花郎。 惟有一双眼,亮得吓人。 显金心酸涩得快要搪过去,艰难地微微别过头。 别哭。 显金在心里轻轻告诉自己:别哭。 徒弟和闺女,只能哭一个,大家都哭,哭哭啼啼的,未免太悲戚。 她得把这个名额让给小胖花花。 熊知府亦微微敛眸,将微红的双眼藏得很好,故意接下文府丞的话,“有句老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乔放之是宣城府的人,京师的大夫再好,或许也只能治到这份儿了——剩下的活儿,还得故土来干。” 乔放之压根不准备接文府丞的话,抬起胳膊摆摆手,亮得吓人的一双眼一眼便钉在了宝珠身上。 宝珠哭着飞扑上前,“爹!爹!爹!” 乔放之一手虚抚幼女后背,一手朝显金缓慢地招了招,“金姐儿——” 声音很轻,像风一样。 显金陡然破防——乔师,是她前世经历病痛后死去,来到这个陌生的、陈旧的、格格不入的时代,支撑着她不断探索和找寻价值的勇气。 如果是陈敷给她的爱与安全感,那么乔师给她的,则是思想与心灵上的小憩,是轻快,是成就感。 两年,显金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出对乔师的思念。 可如今,两行泪情不自禁地顺着面颊往下砸,半跪在轮椅边上,一边抹泪,一边哭道,“您的脚怎么了呀!” 说完又赶紧摇头,泪水涟涟,“脚没关系!您好好的就行了!我把文章写完了,书也看了很多” 语无伦次道,“宝珠也很好,您茅草书屋的书也没事” 两个丫头,一人一边贴着轮椅哭。 一个像摁了回放键,“爹爹爹爹——”叫不停,誓将这辈子的“爹”都叫完。 一个像胶带错了位,絮絮叨叨的,想到哪儿说哪儿,前言不搭后语,只顾自己说得快活。 乔放之一边一个,安抚一下这个又安抚那个。 可都是大姑娘了,安抚的掌心又不敢实在落下,乔老头儿瘦削沧桑的脸上被哭得闪现出三分无措、三分慌乱、三分心疼 老头儿神色错综复杂,脑袋都要被哭大了。 熊知府“啧”了一声,“好了好了!全城的读书人都在看这两丫头哭!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文府丞也笑起来,“都起来吧,先回府里,回府里随便哭——师兄——” 文府丞这话是看着乔放之说的,“师兄,您看,你走这么一两年,应天府既将你姑娘好好照看着,还顺道把你这关门弟子也照顾得不错——能想到的,都为您想到了,您且放下一万个心吧。” 熊知府似笑非笑地扫了文府丞一眼:刚刚这厮让两个丫头上前来,原是想唱这么出戏呀! 麻烦你搞搞清楚! 乔放之进应天府的大狱后,亲生丫头是他那狡黠近狐的关门弟子顶着压力在照看;而他那聪明得滑不溜手的女弟子,可是在我熊某人羽翼下长成的! 两个丫头,有你应天府什么事儿?!有你文成斌什么事儿!? 真是荒唐! 我熊某人伸手帮忙就伸了,没想过有什么回报。 你文成斌就更别想着邀功了! 熊知府笑着冲熊呦呦招招手,“呦娘,把两丫头扶起来——还是去府衙吧。” “乔山长一路辛苦,先去府衙落个脚,要哭的继续哭,要邀功的继续邀,要讲故事的继续讲,反正我熊令肚皮饿了,得吃饭了!” 第两百四七章 登堂入室 宣城府,知府衙门,后院。 六盏清茶,袅袅生烟。 文府丞口若悬河,正坐于上首侃侃而谈,“听说京师也在留师兄你,你却偏偏要回来,既回了南直隶,便是集全直隶之力也必得叫师兄舒坦畅快——您若愿意开山院,就还回泾县,青城山院本就是乔家自己的地,素日里我调拨了南直隶的读书人帮您精心打理着,这次您回来,我特意找人帮您从山头到山脚好好修整一番,原来的学生散落在各地,我叫那些私塾、官学的山长全给您放回来,谁不放,我卡住明年的拨款;” 文府丞笑着抬手,随意指了指陈笺方,“喏,你原先的得意弟子,明年出春闱考恩科,如今被老熊送到王学正处用功,我叫他给您原封不动地打包送回。” 王学正:?你和熊令别锋芒,关他个下放外派的京官啥事儿? 就很无辜。 王学正很无辜地低头喝茶。 陈笺方端坐着,神色明显微微一愣。 显金坐在他下首,立时便感觉出身旁人的滞顿:这官场上老爷们不说一句无用话,文府丞这一句话挑拨了三个人,首当其冲便是恩师入狱后转投他人门下的陈笺方。 依靠贬低他人,来抬高自己的所作所为——这番话意思不就是,别人都跑了,我还记着你乔放之,还帮你修整山院吗? 显金光看文府丞,就好像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油腻的、臭臭的中年男人味。 文府丞说完这话,低头撇茶盅盖喝茶,留下充足的时间给乔放之表达感谢。 乔放之佝着腰,双手搭在轮椅把手上,转头看向陈笺方,声音发颤,“如今学到哪里了?” 陈笺方立刻躬身佝头站起,“在试着写水利营造的文章。” 乔放之颤颤巍巍地点头,“工部的玩意儿,学了有用。” 微微一顿,“都是实在东西,比那些只知说话天花乱坠、做事却四六不着的腐生,有用处多了。” 显金低头抿笑,垂首的弧度恰好露出光洁的额头与挺立的山根。 乔徽就坐在显金正对面,目不斜视地看向暗自发笑的姑娘,眸光幽深,像一首暗藏波澜的筝曲。 显金都听出来了,文府丞自然也听懂了,茶盅随意往旁一放,未见怒容,见乔放之硬是不接话,便又笑言,“若是您暂时不想回青城山院,便留在宣城府或应天府亦可,您若想出仕,应天府也有缺,宣城府也有缺,三品不好挑,闲的实的四品满地是,全看您想在哪处——” “您若不想出仕,应天府有几处不错的温泉庄,我帮您留意了,对您的脚伤正好,到时候连同宅子、家仆、田地一并交予您,您好好将养生息。” 文府丞身形前探,笑了笑,眼光落在下首的乔徽和宝珠花花身上,“宝元嘛,前程不用您发愁了,即使不封爵,至少也会领一个禁卫令队的差,铁帽子戴头上之后定要进京;令爱簪了头发,正是说亲的年纪,应天府较之宣城到底地域广阔,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呀。” 文府丞想起刚刚乔放之那句虚弱的“金姐儿”,目光又移到了显金身上,“再者说,贺掌柜刚拿到应天府秋闱卷纸的生意,今年的贡品,应天府也是推的她参选,往后几年,她来往应天府的次数也不会少。” 拉拉杂杂一大堆。 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求乔放之卖应天府的好儿,顺路去应天府的地界,点个卯。 这里,显金就有点听不懂了。 为啥文府丞要孜孜不倦地拉近乔放之和应天府的关系? 合着水牢不是你应天府关的?刑不是你应天府上的?他们家导儿又不是受虐狂,好容易逃出来,还得瘸着条腿去打卡“乔放之水牢到此二游”呀? 显金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乔徽低头,唇角轻轻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文府丞还在说,整个大堂就听他平仄不分的官话腔。 乔放之上气不接下气地抬手示意陈笺方先坐下,再眯了眯眼,冲文府丞连连摆手,语气像被堵住的道路,浮躁且不通畅,“好了,别说了——贵地,我乔某人无福消受,我是教书也好、躺下玩乐也罢,成斌呀,你这个府丞管得未免太宽了吧?” 文府丞脸上闪过赤橙黄绿青蓝紫很是复杂的颜色,像一朵尴尬的七彩祥云。 乔放之提不起气,声量断断续续有低有高,“你话里话外要我承应天府的情,我偏不,我乔某人什么都不硬,一身骨头最硬。当着人背着人,于礼也罢、于私也好,我发誓,你应天府绝不会听见我乔某人一声谢!” 显金堪堪克制住乱飞的五官:文府丞是真的狗,导儿,你也是真的导儿! 我为乔导儿举大旗! 乔导儿铁血真战狼! 文府丞的笑,肉眼可见,讪讪然,“师兄,你误会我” 乔放之摆手,“不会误会,不至于误会,不可能误会,多说无益,如今应天府府尹之位空缺,成斌呀,你人贵事忙,就不用在我瘸腿老头身上浪费时间了。” 文府丞看了眼酒足饭饱后老神在在的熊知府,无名火升心头:这头老熊,惯会捡桃子,一副人畜无害的样貌,却凡有好处总少不了他的! 文府丞扯出一丝笑,“您回来的消息来得陡,前日得了信,泾县与宣城府的乔府来不及仔细打理,乔家老宅又远在渭南,昨日我在应天府为您百里择一,置办下了一处三进宅院,您若不去,这些时日,您预计住哪儿呀?” “住显金姐姐那儿啊!” 乔宝珠陡然出声,双眼瞪圆,“陈家大着呢,显金姐姐如今当家,一声令下,便是现下应时开始洒扫,晚上就能住进去。” 乔宝元头别得更远一些,似是在专心研究边桌上茶盅的花样儿——山林鸟兽烫金纹路很是好看,这喜鹊平日呆头呆脑,关键时刻倒很靠得住,报喜鸟报喜鸟之誉,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呐! 文府丞看向显金,目光不虞。 乔放之发自胸腔地冷哼一声,“成斌莫不是以为我这两个弟子,连一处栖地,都不肯给为师留吗?” 两个弟子,陈家的陈笺方,陈家的贺显金。 显金脊背挺直,声音舒朗,“那不能够!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别的没有,但地大,且物博!” “外院云霄斋、百舸堂、秋收堂乔师任选!若我家老太太和我那爹爹在这,只有高兴欢迎的!或是要欢喜得将陈家正堂让出来给乔师歇脚呢!” 第两百四八章 福至心灵 显金一言落地,文府丞脸色极为难看,转向熊知府,笑了笑,“老熊啊,宣城府如今到底还隶属南直隶,应天府到底还辖管着地方呀。” 整个宣城府的,从上到下,从府城头子到小丫头,全都一条心地排揎他。 是一点面子不给呀。 熊知府老神在在,“文老弟,你管呀,没人不让你管呀,你要真想要老乔去应天府,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 熊知府顿一顿,乐呵呵道,“由应天府上折子,把应天府府尹的位子交给老乔坐,一方三品大员也不算辱没老乔,他铁定能去!” 文府丞喉头一梗:他为啥屈尊降贵来舔乔山长,不就是为了府尹那个位子吗?位子都让出去了,他还激动个屁啊! 文府丞眯了眯眼,一口冷笑含在后头,声音瓮道,“好好好,宣城府很好!” 好到穿一条裤子! 文府丞再笑了两声,背手看向熊知府,隔了片刻方伸手拍了拍熊知府的肩膀,垂了垂头,什么话也没说,正欲转身而离,却仍旧深吸一口气,面向乔放之艰难地扯出一抹笑,躬身作揖,态度恭顺,“乔师,您慢慢思索,若有答案了,一定告知师弟一声。” 嗷呜,除了乌龟的头,王府丞也着实能屈能伸啊。 明明都被排挤成这样了,还腆着个脸挨乔放之。 为啥要争乔山长?应天府本就与乔山长有过不去的坎儿,就算时任府尹已被革职流放,但当时要下放一位两榜登科的探花郎入狱上刑,应天府诸人不应当不知道!若有人挺身谏言,乔山长两条腿也不至于如今站都站不起! 本就有梁子,大不了死生不复相见,文府丞看起来是个正统的清高文人,玩的也都是文官那一套巧舌如簧。 照他的个性,不应当会如此不屈不挠地求原谅、求表扬、求贴贴呀? 显金的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乔家父子抵达陈家。 天已暮黑,夜中有雨,此时上雾,飞檐黛瓦,在雾中若隐若现。 瞿老夫人带着陈家诸人,长房遗孀段氏打头,二房陈猜夫妇与陈敷并排站立,陈敷昂着个头,像八角笼里打鸣的公鸡——要他有一天掉马了,他一定要出本书,《青城女孩贺显金——我如何养育出如此优秀的女儿》。 乔师欸! 乔放之欸! “泾县”城门上的牌匾都是他写的! 偏偏回来第一件事,就来了陈家诶! 为啥?! 因为显金当初够义气!够仗义!够亮堂!顶着抄家的风险,赚钱养乔家的姑娘啊! 当然他闺女这么好,一则呢,是因为艾娘的传承;二则,自然是因他言传身教、耳濡目染。 陈敷默默抬起脚,向前半步,站到了二哥陈猜夫妇身前——这个家,没他都要散,他站上来点儿又怎么了! 瞿老夫人杵着拐杖,踮起脚焦急地候在巷口,寡瘦狭长的脸上似有止不住的笑意。 瞿二婶喜气四溢,“咱们二郎君当真是命中带福气,刚过孝期,本以为还要再等两年,结果明年就开恩科!马上考试,恩师又回来了,不仅回来还是风风光光、大大方方从京城衣锦还乡!有乔师指点铺路,明年我们二郎君闭着眼点状元啊!” 陈敷翻了个白眼:是呢,这下谁能分得清陈二郎是陈家子孙,还是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啊! 瞿老夫人嘴角很难压,偏生还板着个脸,“别胡说!点状元岂是如此容易的事!这话,可不能从我们家放出去——别人该笑我们陈家不知天高地厚了!” 瞿老夫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乔家无事,定远侯定倭凯旋,乔山长之子顺利归来,乔山长苦尽甘来,都是上天庇佑,也不枉我陈家贴心贴肺地待宝珠。” 陈敷眼皮都要闪抽筋了,心里默念:这是你娘,这是你亲娘,很多话只需要通过翻白眼表达就行了。 瞿二婶喜气洋洋地应了是产。 夜幕随着星辰的诞生,逐渐落得更低,快要触碰到大地的边角。 瞿老夫人像感觉不到时光流逝一般,耐心又愉悦地等候在巷子口,时不时地转过头紧张发问,“秋收阁的褥子可拍打松劲了?”“外堂的线香可熏了梨心?”“书呢?家中藏书里的古籍孤本可整理出来放在外院?“ 瞿二婶为消磨掉瞿老夫人的焦虑,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四角轿子与枣红骏马终于抵达。 瞿老夫人迎上前去,陈猜亲自打帘将乔放之搀出来。 瞿老夫人手一抬,萎缩着肩膀的陈四郎推着轮椅,低眉顺目地请乔放之坐下。 一路,瞿老夫人语声殷勤,乔放之缓和神色适时颔首点头,给足了瞿老夫人颜面。 “您长途跋涉实在劳心劳力,听说您屈尊来陈家落脚,便赶紧将外院坐北朝南的秋收阁打理了出来,又备下便餐和四件仲春初夏的长衫衣帽” 瞿老夫人再看身形高大、棱角分明的乔徽,不由面露怅然,话语间多了几分真心,“宝元这孩子前几年还来我们家和二郎讨酒喝,浑是一副少年气,如今大难之下倒长成了肩膀宽能担事、手腕硬能平人的青年人了。” 乔徽低了低眸目,声音喑哑暗沉,“老夫人谬赞,不过是老了一头。” 自抵达宣城,乔徽一直避免发出声音,如今说话,反倒叫众人一惊。 陈笺方的寡母段氏颤声道,“宝元,你的声音” 乔徽轻轻垂眸,“声音沙了,还需劳诸位费力分辨。” 瞿老夫人目露不忍,“明年明年还考恩科吗?” 若上了殿试,这把声音,怎么回圣人话? 举人考进士,考到最后,考的是神、面、身、音说话哑得像裂石的书生,怎么能被点中? “不考了。”乔徽声音发哑,“三年没拿笔看书,做不出如二郎笔下的好文章了。” 瞿老夫人在心底深处,轻轻松了口气:若是乔徽也考,乔放之又该花精力辅导谁呢?弟子,怎么争得赢儿子?! 乔徽一语言罢,显金跟在其身后,方抬起眸,认真专注地打量了这个被迫快速成长的青年郎。 前一次见,因乔徽表现出的秉性一如既往地叫人抓狂,让显金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他的变化。 是啊,两年诶,人生被打乱的两年。 本该轻狂倨傲的少年郎,放下安稳的生活,主动迎上莫测的未来,担负起为乔家与父辈正名的重任,将书笔收起,转身拿起刀剑,为自己挣一条活路怎么会没有变化?怎么可能没有变化?他的人生就算被矫正,又如何能毫无痕迹地回归正道? 如今听乔徽坦诚又嘶哑开口,一种滞后且迟钝的惋惜遗憾,悄悄爬上显金心头。 沉默又平静地紧随其后的陈笺方,福至心灵般看向显金。 正好撞进少女投向他人,那双柔软又疼惜的眼眸。 第两百五十章 穿云箭来(3000) 陈笺方鼻腔一紧,像一股强劲的薄荷凉气冲上天灵盖,他轻敛目,微不可见地调整鼻息,深深地汲取两口新鲜的、叫他继续勉强存活的空气。 乔徽亦感知到视线,在东海厮杀中养成的敏锐知觉,让他第一时间抓住显金的目光。 乔徽回头,弧度很小地勾唇一笑,像在尽力安抚少女。 两方视线交织。 陈笺方尽收眼底。 少年郎心头血气上涌,隔了许久许久,方平定心神,从胸腔中长长呼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 如今,他有种未战先怯的胆寒感。 两年前,都未曾有过的必败感,现在,却如千军万马般席卷而来。 是因乔徽改头换面而归吗? 是因他与显金中间横亘着千丝万缕的纠结吗? 是因他尚且白身,距离功成名就,还有最大的天堑需要跨越吗? 游廊中,队列渐渐走远。 陈笺方沉默地垂首待立,略有茫然地盯着脚下朴素坚硬的青砖。 “二郎——”瞿老夫人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感知到金孙掉了队,转身回过头来,“跟上啊!愣着作甚!” 陈笺方这才抬起头来,手缩在袖中,快步朝前走去。 乔徽背着手,看了眼陈笺方,又扫了眼显金,抿了抿唇。 瞿老夫人置办了满满一桌饭,八冷八热一锅子,单独给显金与陈笺方准备了八个小碗碟的竹框板。 乔放之元气大伤,加之路途奔波,入了初夏,胃口本就不好,如今是给陈家面子,好歹动了两筷子,随后才封箸不吃。 瞿老夫人满腔的话想说,却见乔放之半靠在轮椅上,嘴唇苍白、神容憔悴,到底克制住了旺盛的倾诉欲,惋惜地叫陈笺方带着父子二人去秋收阁,“时辰不早了,有什么事咱都来日再说,二郎便带老师歇息去吧——乔山长,您能来,着实是让我陈家蓬荜生辉啊!小小商户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千万告知,千万告知!” 乔放之抬了抬手,声音虚弱,“好,好,已是多加叨扰” 瞿老夫人这才肯放人,转过头一看,乔宝珠眼泪巴巴地盯着父亲,便笑,“宝珠也一块跟着去吧?虽是外院,但陈家向来治家严谨,也不妨事。” 宝珠若去了,回来时必得二郎送至二门。 如今的她,倒是乐见宝珠与二郎其成。 只是这份心思,不可太过昭然若揭,惹了乔山长的厌恶,反倒得不偿失。 瞿老夫人点兵点将,下颌一抬,把显金用成遮羞布,“金姐儿,你也去给乔山长帮帮忙!” 一路无话,乔徽与乔宝珠一左一右推动老父的轮椅,陈笺方与显金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秋收阁确实被收拾得很好,六角油灯昏黄灯光下,上了清漆的梨花木家具端正大气,西间、敞房、花间均放置应急的蔬果花瓠。 乔放之摆摆手,想同显金说说话,一开口却气若游丝,“显金,你辛苦了” 今日得见幼女,肤容白嫩,目光澄澈,身量高高地长了一头,穿的是暗纹绯色掐丝绸子,说话做事间未见丝毫局促——说明,这么两年多,他这不成器的姑娘未曾因吃穿挂忧,更无人胆敢给她吃排头、穿小鞋。 什么应天府,什么瞿老夫人,什么陈家。 他心里门儿清。 都是循着肉味儿来抢功的豺狼。 只有他这依靠那么大半年的时间,浅淡缘分结下来的关门女弟子,才真是拼了命地养着宝珠。 宝珠抱住显金的胳膊,很是依恋的样子。 显金笑了笑,“我有啥辛苦的,给宝珠做饭的是张妈妈,做衣裳的贾裁缝,熊大人的侄女,如今崔大人的妻室常常给宝珠下帖邀约“显金眼神看向乔放之搭在轮椅踏板上的脚,迟疑道,“倒是您的脚” 乔放之摆摆手,“小事一桩,不提也罢。“ 说完再看看陈笺方,又看看小女儿,最后再看看沉默着气宇轩昂的长子,凹陷的面颊终于浮现出闪耀的笑意,只听他长叹一声,语声像浮在水面的漂萍,“我真想与你们几个孩子聊上个通宵——咳咳咳,可惜呀” 乔放之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破锣声,“可惜,我如今这副破烂身子骨” 陈笺方躬身道,“老师,你我皆非蜉蝣,何必争朝夕,来日方长。” 乔放之点点头,似是想起什么,轻声唤,“江伯——江伯——带二郎拿,拿书——” 声音很轻。 显金鼻头发涩,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如今无比怀念乔导儿花样骂她是学术垃圾的中气十足。 陈笺方躬身随乔放之身侧的独眼老伯,进了放置箱包的内间。 乔放之神容不济,宝珠惦念着去厨房帮忙煮明早的茯苓山药粥,显金便先行告辞,乔徽背身帮两个小姑娘推了门,“我送你们。” 秋收阁旁,种着两排松树。 时年还浅,松树未达青城山院那般高耸入云。 两排树,就像两排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宝珠在前面小跑步,嘴里絮絮叨叨,“瘦肉剁烂,茯苓温水泡,切山药时手上要蒙一层纱布,否则手会痒” 显金朗声道,“你慢一点!路不熟,天又黑,仔细摔跤!” 宝珠双手在身后随手乱舞,“我不跑快点,张妈妈说的,我全得忘!”随即又开始嘴里碎碎念,“切山药手上不能蒙纱布,否则手会痒手上不能蒙纱布不能蒙” 显金失笑。 乔徽微微垂头,他就算不看,也能在脑海中想象出少女那张自在漂亮的面庞,笑得多好看。 显金与乔徽并肩在后走。 “乔师的腿,究竟怎么了?”显金发问。 乔徽眼神从黑影婆娑的松林末梢收回,言简意赅,“脚踝拷着脚链,在水牢里被脏水浸烂了,皮肉和骨头都烂了,如今也只有好好养,期待能早日站起来。” 显金手紧紧攥成拳,半晌没开口。 “应天府来人,不计姿态地寻求父亲松口和谅解,让你很困惑吧?”乔徽不欲再纠缠往日的沉痛,声音喑哑着打破平静。 显金笑着抬头,“你发现了?“ 乔徽唇角含笑,“你两根眉毛都快拧成一条线了,很好笑,很难不发现。” 显金:狗嘴吐不出象牙,徽嘴只能吃带鱼。 哪个花季少女愿意听见对自己的评价是“好笑”啊? 就算这个花季少女是屎壳郎成精的豆蔻屎壳郎,也并不想当搞笑女。 “谢谢你噢。”显金翻了个与陈敷如出一辙的小白眼,“下次,我尽量正经一点,不那么好笑。” 乔徽笑起来,长翘的睫毛打在鼻梁的阴影下,两个影子融为一体,“应天府府尹之位空缺,有一争之力的四品官皆虎视眈眈,应天府有一个传统,通常内部晋升,也就是说,应天府如今四品的府丞是下一任府尹的最有力竞争者。” 乔徽自嗓子哑了,便很少一连贯地说这么长的话。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难听极了。 像狂风暴雨下的一张破纸,发出的“嗡嗡”呜鸣。 乔徽顿了顿,刻意清了清嗓子,方才继续道,“可是父亲一日不承应天府的情,应天府现在的四品官便没有一个有机会上位。” “为何?”显金蹙眉。 这是她完全不懂的领域。 官场和商场不一样。 官场习惯戴着面具捅刀子,商场习惯张灯结彩埋地雷。 官场比商场难混多了。 乔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微微侧眸,离显金近一些,“别忘了,让父亲生不如死的应天府原班人马,如今除了府尹一个都没换——应天府对父亲上水刑时,这些人都不知情嘛?可能吗?既知情,如何不劝谏?如何不上报?如何不及时拨乱反正?” “现如今的掌权者敬重父亲为人,崇尚心学,原来的那群应天府官吏虽谈不上人人自危,却不可能在未得到父亲谅解的情况下,有所寸进。” 乔徽解释得细。 显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总结起来就是:你我还未一笑泯恩仇,那么我如今衣锦还乡了,你作为得罪过我的人,没有得到我的原谅,你又怎么可能有所长进?! 故而今日文府丞,无论是在公还是在私,都逼着、求着、引导着乔放之展现出与应天府亲近的那一面。 显金冷笑一声,“那位原府尹大人流放千里,虽吃苦头,却也四肢俱全,行动得宜” 乔徽亦冷笑一声,轻轻摇头,“非也非也——” 显金抬头看向他,这才发现,这厮啥时候长这么高了?! 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啊! 她尚且不算矮,照她估计自己怎么着也得有个一米六五、六六,这厮恐有一米九吧? 乔徽歪了歪脑袋,双手在空中做出虚空射箭的姿势,右手向后一拉,食指轻轻一勾再一松。 “咻——”乔徽模拟出一支穿云箭划破长空的声音。 “他流放第十日,我就追上了队伍,藏在山坳里,一支箭射穿了他两只脚踝。” 青年人眸光冷冽,一个歪头,冷目如炬,脚踩在松叶林里,松针细细簌簌,有种另类的寒霜般的沁凉。 显金微微一愣,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第两百五十章 第二次问 五月上旬的夜晚,褪去日头的热意,松树下竟有几分熟悉的冷春的寒冽。 带着龙川溪畔水流声的风刮过,显金耸了耸肩,不由自主地摩挲了几下胳膊。 今儿,为了给乔导儿接风,穿得贼好看,一身清清浅浅的鹅黄色缀上青黛绸面的扣子,既符合守孝的清淡,又完全映衬少女白皙的肤容与挺拔的身姿。 咳咳,这身当然不是显金的审美。 是陈敷以“大家都要去城墙接乔山长,你要是敢穿工作服,你老父我立刻吊死在漪院门口!”作威胁,显金为了保住老父亲脆弱的颈伯,终于放弃了工作服,换上了新衣裳。 说实话以显金的审美,她找不到这身衣裳好看的点。 颜色浅,不耐脏;裙摆幅度大,不方便跑动;衣襟口的扣子绿油油的,像棵油麦菜。 显金把最后关于“油麦菜”的遐想,乐呵呵地分享给陈敷。 陈敷双手抱头,全身因悲愤而扭曲。 他不懂,他不懂,艾娘连应季的花儿都要找颜色相配的瓶瓠。 作为她亲生的闺女,为啥对美一点追求都没有!? 不仅没有,还企图用肮脏的深棕色同化他!腐蚀他!侵略他! 换上衣裳之后,显金终于GET到好看的点了。 是如弱柳扶风般的腰肢,是如含苞般的衣襟下纤长笔直的脖颈,是步履轻快时微微翩飞的裙摆 好吧,她承认摒弃实用与方便,偶尔追求一下华而不实与金玉其外,也还可以。 当然,好看的代价是,现在有点冷。 乔徽垂眸飞快地扫了眼,眼神定在少女的纤腰上,如双目被灼烧一般偏过头去,喉头微动,语气镇定,“冷吗?” 显金老实点头,“有点。“ 大魏朝男子服饰复杂,乔徽解开外衫,递给显金,“披一披吧。”加了一句,“崭新的衣料,真是便宜你了。” 显金:除了免费摸到这厮的腹肌,其他所有便宜,她概不认账。 显金没跟他客气,果断伸手接过。 在这个时代,若是受了寒、着了风,吃苦药事小,病情万一得不到控制,一路向下发展到肺,那可就完犊子了。 外衫暖烘烘的,像从火炉上刚取下来,带着青年人独有的热气。 显金神色自然地披在肩头,“过了二门就还给你,我不嫌弃你风尘仆仆,你也别嫌弃我——我这衣裳也是新的!今天刚穿上身,花了我老爹八钱银子呢!” 乔徽垂首勾唇,嘴角带笑,却不知在笑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起来,我有个忙要你帮。” “什么忙?” “帮我找个靠谱的营造,我们家在宣城府有宅院,就在城东头,十来年没住了,回来得陡没来得及修缮。” 乔徽外衫脱掉,内里仍是一副规矩整齐的样子,深棕色烫金边直身便服一丝不苟,连个褶都没有,“我见你绩溪的铺子修得很好,那家就很可以。” 这厮外衫有点长,显金得提着走。 “那自然可以!” 惯会摘桃! 那可是她比对了四五家选出来的营造商! 显金认真开口,“若是保存较好三进的宅院,小半年能规整出来——上点清漆,家私打了油,院子里的杂草清一清,再种点寓意好的花、树” 乔徽摇摇头,“不需要这么精细,能住就行。” 显金蹙眉。 乔徽点到为止,“住不了多久,许是又要去京师。” “乔师也去?”显金问,“他的脚他老人家不是回来休养的吗?” 乔徽默了默,“是休养,也是避祸。京师大局已定,但牵连,那可真是回天乏力了。” 噢,等斗法结束,他们终究要再回京城。 乔徽既然不科举了,那路在哪儿? 显金想起今日城门下文府丞的那句话,“就算不封爵,也是要进禁卫营端金饭碗”。 是在福建立了功吧? 都够得上封爵了。 恐怕还是大功劳。 显金眼珠子滴溜溜转,看在乔徽眼里,有点像只怀里塞满松果的狡黠小松鼠。 乔徽双手背在身后,挑了挑眉,“我都从你眼睛里看到算盘珠子了,噼里啪啦地响,不晓得在算什么!” 随即坦白从宽,“我在海上斩杀了倭人将领松石甫人,顺着东海找到了困于荒岛的姨父定远侯,算是解了当时战事的困局。” 斩杀倭人大将,在如今能得什么奖赏,显金不敢乱猜。 但,这要是在后世,乔徽死了,是要受国寺头香供奉的!是要升官发财走上人生巅峰的! 头香啊! 她要是能享受头香就好了。 大多数华夏儿女,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觉醒对身后事的统筹规划 怪不得文府丞说“封爵”也有可能的! 显金“啧”了一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宝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也是功成名就的少年英雄啰!” 我们宝元? 我们? 我和你? 我们? 乔徽克制住两颊企图抽动的肌肉,深吸一口气,再偏过头,像随地捡了个话似的,语气平稳在一条线上,“别跟这儿插科打诨的,我这后福是一点没看到。只晓得少年英雄现在为了某根小青葱,被这风吹得快冻死了。” 显金伸出膀子,这又绿又黄的,确实像根细长的小葱。 显金哈哈笑起来,反手把外衫裹得死死的,梗着脖子道,“刚刚逞英雄装大哥,如今咬着牙也得给我坚持住——反正我现在是暖暖和和的。” 乔徽情不自禁地跟着笑,掐着点,如随口道,“你和二郎,如今也真有意思,上一回见你们一左一右说说笑笑,今天再见,一前一后话都不搭——我记得以前你们两关系不错,二郎晌午时还去铺子上教你的伙计认字现下这是怎么了?” 显金笑颜一敛,“没怎么了呀,到底年岁都大了,二郎八月九月就出孝了吧?等明年春闱考了恩科,紧跟着就是说亲,一家子的兄妹就算有血缘也得避嫌了。” 更何况,她还是个没血缘的拖油瓶呢。 第二次。 这是他第二次发问。 “是吗?” 乔徽在心头默数,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 一个拐角,二门就在前方。 乔徽重新开了一个话题,“生辰礼,宝珠喜欢吗?” 显金点点头,“当时我没明说,只说是福建来的小木雕,宝珠一听就喜欢得不得了,日日放在枕边伴睡。” 乔徽笑着颔首,“你喜欢吗?” 显金也点点头,“还不错,我们少年英雄亲手雕的,礼轻情意重,我哪敢不喜欢呀?” 顿了顿,少女煞有其事地仰头笑起来,“只希望我们少年英雄一朝龙在天、鸡犬也升天——下回别送木的了,咱们大气一点,干脆送我个金的!实心的!砸脚背上都起个包的那种重量,就最好了!” 乔徽: 真的。 他窝在阴暗的船舱里,拿起薄片小刀,一点一点地刮木屑,一点一点地探索从未涉猎的木榫结构 他都多余费心思! 他就该拿两个大箱子,一个箱子装宝石,一个箱子装金银,砸到这狡黠的小松鼠面前! 砸她个头晕目眩! 砸她个见钱眼开! 砸她个不知好歹! 乔徽抚额,“这样吧——你明年生辰,我拿黄金给你打一个一边高、一边重的黄金版贺显金,红宝石当眼睛,绿宝石做嘴巴。 “咱做整个宣城府最有铜臭味的漂亮姑娘,你说成吗?” 显金仰头弯眉笑起来。 二门门廊前,自在纤长的少女,仰头笑开,如璀璨星辰; 杀伐果决的少年,眉梢处带了些无奈,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大大勾起。 多美好的画面呀。 陈笺方转过拐角,一头撞进,星空下的如是画面。 第两百五一章 知己知已 陈笺方手里攥着几本厚厚的大部头。 此情此景下,不知为何,他掌心陡生出一层薄汗,后槽牙欲紧咬,却又担心绷紧的下颌角会出卖他隐藏的情绪。 “二郎。”乔徽转头抬首,一拳头捶到陈笺方肩膀,率先出言,“好久未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乔徽态度自然,陈笺方手上蓦然一松,千丝万缕的心绪也跟着放下。 陈笺方回了乔徽一拳,笑了笑,“备考哪有不瘦的,熊大人跟我说,他科考时只有如今一半窄。” 陈笺方一语言罢,转眸同显金也笑着打招呼,“显金。” 目光温和且舒缓。 显金笑着颔首,“二郎君。” 乔徽神色自然,探头去看陈笺方手中的书册,“《为民齐要》《水堤营造学》《药务机要》爹怎么把医药的书都给你了?” 陈笺方垂头将泛黄的古籍翻了翻,“老师说,大长公主务实不务虚,民生之中康健为本,且大长公主亲点了礼部张铮出题,张铮前几年管的是济民堂,万一出了医药上的题目,我不至于睁眼抓瞎。” 乔徽点了点头,“开恩科的考试,向来出题出其不意,四面八方看一看也好。” 抬脚往前迈了一步,爽朗笑开,眉梢眼角处的冷峻被消失殆尽的少年气暂时取代,“只是我爹的话,如今听一半丢一半吧——有句话咋说来着?三日不摸书,不如去赶猪,他两年多没摸过书,你也别全听进去。” 陈笺方笑起来,亦上前一步,“你这些话,且有本事留着在老师面前说!” 乔徽摆手,“我没这本事!我爹虽瘸了,但一手拐杖倒是使得虎虎生风。” 陈笺方便笑。 两人一人向前迈一步,如跨越过分隔的两年,终于并肩站在一起。 二门“嘎吱”打开。 乔徽也往里走,“住所宽敞精致,我去给老夫人谢个礼。” 二门的东边,是灶屋。 显金看烟囱冒白烟,紧跟着听见小姑娘一惊一乍的尖叫。 乔宝珠做饭,听起来,各个环节都充满了危险。 显金跟二人打了个招呼,“我得看着宝珠——今年预算我没做重修灶房的支出。” 显金提起裙摆,小跑向东边去。 像一颗雀跃的小青菜。 陈笺方站定,目光随着显金的背影移动,眸子里的笑意快要漫溢出来。 他好想念她呀。 备考,哪能不瘦——这句话是真的。 他赁下的小屋就在王学正府衙的旁边,每日只有三个时辰,完完全全属于他。 睡觉、吃喝、洗漱全都要在这三个时辰完成。 自天南海北至应天府备考的举人多如牛毛,家中小有薄产的就租赁屋院,再请两个仆从照顾起居;家中贫寒的便三三两两租下客栈的房间,合伙吃喝,亦减支出。 他以为自己算刻苦的,哪知被王学正带到一处棚屋客栈看了看,才知自己身上的惰气与怠性还未被尽数除去——一些四十五十岁的老举子,泡着发苦的稠茶,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只吃煮烂的清水面条,“面条不用嚼,囫囵吞下即可,比米饭省时。” 他心惊胆战:他不是宝元,他与这群老举子一样,一步一步朝前走,靠的不是比别人更机敏的脑子、更出众的天赋,而是更多的血汗。 他一向都清楚地知道,他与乔宝元的差距。 他们是同届的举子,在他埋头苦读时,乔宝元啃完卤鸡爪,再点评一二句“这家卤鸡爪不糯”,紧跟着就灭灯睡觉,绝不恋战。 最后考出来,宝元的名次,甚至在他之前。 所以他只能更拼命,比所有人都拼命,他才可能赢。 显金的背影轻快自在。 陈笺方眼中的缱绻,不知何时,挂上了嘴角。 还好。 就像父亲遇到母亲一样,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路上,他也遇到了人生中最璀璨的烟火。 乔徽静静地注视陈笺方的神色。 “二郎。”乔徽开口。 陈笺方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嗯?” 乔徽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抬脚朝前走,“在看啥呢?走啊!再晚,我只能在老夫人院子外行礼了。” 陈笺方“噢”了一声,低头抬脚,与乔徽一起走在幽深的抄手游廊,开口问道,“定远侯可回京了?” 乔徽颔首,“回了,去年年底悄悄回京,我也随着一道回来。” “倭人认怂了?”陈笺方低头拐过游廊拐角,“举子们前几月还张罗着制‘万人书’,言之凿凿道‘大魏天朝上国,应踏平倭寇弹丸之地,怎可求一时和平,反复退让’。” 乔徽笑了笑,“书生意气。” 语气磊落随意。 陈笺方亦笑,“你这几年都在大长公主身边,眼界见识自然不一样,举子们虽然书生意气,但拳拳之心都是一样。” 乔徽挑了挑眉,语气认真,“二郎,国事需慎,如今昭徳帝与大长公主争斗愈烈,素日更需谨言慎行,你是应天府此次春闱恩科的头号种子,勿要给别人抓把柄的口舌。” 这属于肺腑之言。 陈笺方郑重点头,“这是自然。” 乔徽眉梢一默,再道,“倭人的事还没完大长公主与内阁正在博弈,许多倾向都不明晰,若是叫我建议,你再等两年下场,等朝中的风明确吹往哪处后,前程会更明朗些。” 陈笺方笑了笑,未置一词。 乔徽如看透了陈笺方的想法,也笑,“恩科下场也有好处,大家都来不及下力气准备,考校的就是平日基本功,但需牢记一点春闱时答题,务必,慎之又慎,求稳不求新。” 陈笺方抬头看乔徽。 比他尚且小两岁的宝元,如今背对月光,棱角凛然,眼眸沉定,言语间竟藏有千里山河运筹帷幄之感。 给他带来的上位感,竟比应天府府丞更甚。 这种感觉,陈笺方知道,并不是乔徽刻意流露出的压制,而是素日印刻在骨子里的气质。 陈笺方微微抬颌,语声感叹,“不过两载,宝元如轻舟过重山,已将我等抛之远矣。” 乔徽伸手搭在陈笺方的肩头,就如旧日一样。 他是山长的长子,而他是山长的得意门生。 他们二人,有着天然的亲近关系。 在往前十载的岁月中,他们互相陪伴,见证成长,虽偶有思想相左,却一如既往,是对方最忠诚的伙伴。 “不过两载罢了。” 乔徽笑了笑,眸中星辰万千,“二郎,人生路遥遥,不到终点,谁知道谁会跑得更快?” 陈笺方反手搭在乔徽后背,“你且等着。” 乔徽哈哈大笑,“我才不做等在原地的兔子!” 第两百五二章 谨言慎行 二人到了蓖麻堂,瞿老夫人已经换了家常衣裳,不方便见外男,故而乔徽在堂外的避花间给瞿老夫人行了个礼,便疾步出了二门。 嗯,虽然他很想趁势去漪院看看显金,噢,还有那谁,自家小胖妹。 但如今形势还不明朗,仍需谋定而后动,友人之谊很好,必须在维持住的基础上,寻求向前的空间——当然,一切的大前提都是,显金不反感。 乔徽站在二门外,好似要透过层叠的黛瓦,看到东南方的漪院。 他懂兵法,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以逸待劳、趁火打劫他用这些方法,从一只小船在东海上一路向西吞并,最终站到了宽敞明亮的甲板上。 他可以使很多很多种计谋,让显金嫁给他。 陈家像一个筛子一样,到处都是漏眼儿。 无论是给瞿老夫人做局,还是算计显金的后爹三爷陈敷,最多三天,三天后,他就能拿到显金的庚帖。 无论是迫于礼法,还是基于脸面,他若真是伸手设计,显金就算再聪明也避无可避——她上了陈家的族谱,就算三爷陈敷给她立了女户,宗族大义,虽然狗屁,但仍是时人的立身之本。 但凡陈家要逼迫她,显金只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地解套。 他有八百种办法,让自己属于显金。 但,他一种都不能用,不想用,不会用。 乔徽克制地收回注视的目光。 烦人百年,爱是秩序外的一瞬间。 于他而言。 烦人百年,爱是张狂外的唯一秩序。 如若显金允许,他选择手捧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坦诚地去赌一场必输的死局。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即将拥有的地位、身份、前程,在显金看来,或许还没有一张刻丝宣纸,来得值钱。 乔徽埋首闪身回到秋收阁,轻扣窗棂木板,一个黑影自柱顶攀身而下。 “将贺老板身边的死卫撤掉。”乔徽声音低沉。 黑影敲击木板两下,一长一短,示意收到,两只手翩飞,像在用手语请示什么。 乔徽看后,蹙眉摇头,“不用屠杀白家,商场是她的战场,她的敌人,她自己去杀。” 断了那厮的手筋脚筋,只是他心头不平,个人报复罢了。 显金有足够的底气去平复所面临的一切困境——在未得到显金允许的情况下,他出手帮忙解决问题,是对显金能力的轻视。 黑影手语打得飞起。 在此之前,乔徽也没想过,他能从手语中看出人的情绪 此时此刻,窗外的黑影,十分激动。 乔徽深吸一口气,“我说了很多遍,不用你们把贺老板绑起来,藏进岛上的山洞办婚事。” 黑影的手语,打出了rap的速度。 “是,咱们是海盗,但上了岸就要从良,这话,我也说过很多遍了。”乔徽觉得那口深吸的气,快要泻完了。 黑影的手语,已经用上了肩关节和下颌角。 “不行就是不行!打捞一条鲸鱼当聘礼也不行!” 乔徽快要破功,反手把窗棂内用作遮阳的罩子一把扯下。 世界终于安静了。 乔徽长舒了一口气。 有时候,属下不会说话,也是桩好事。 看不见,自然就听不到了。 乔徽转身将沾染上显金独有的青松香气的外衫珍惜地叠好,从装行李的木匣子里将那只半人高的楠木雕花木箱打开,珍而重之地放进去。 门板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乔徽几个快步上前,无语地看着一张薄薄的纸条从门缝塞进来。 乔徽弯腰拿起来。 字写得歪歪斜斜——“老大,你怂了。” 乔徽登时被气得斜鼻子歪眼。 妈的!就知道不该教这群海盗认字儿! 与此同时,蓖麻堂中,陈笺方正襟危坐。 瞿老夫人换了深色的麻布棉衣家常衣裳,袖口滚了好几道边儿,应当是为了遮掩起毛边的袖子。 “乔师回来,你也就稳了。”瞿老夫人念了句“阿弥陀佛”。 陈笺方笑了笑,“您什么时候信佛了?” 瞿老夫人嗔道,“若你高中,便是这满天神佛叫我都信一圈,我也愿意。” 陈笺方笑意很浅。 瞿老夫人示意瞿二婶给陈笺方上点心,嘴上说着自己的规划,“乔师回来,你就别去应天府了,看今天迎接乔师的排场,就算之后他不入仕,也照样是我们南直隶头一份的存在。你跟着乔师,不比跟着王学正有出路?” 陈笺方脑袋有些疼,“祖母,三易其师,世人只会道我凉薄势力。” 瞿老夫人一愣,明显没想到这处去。 “老师出事,我就投奔王学正老师回来,我就立刻撇下王学正回宣城?”陈笺方头痛地眯了眯眼,“在外人看来,我是什么?谁对我有利,就依靠谁?我到底是读书人?还是投机倒把的二道贩子呀?” 这下瞿老夫人听懂了,迟疑道,“意思是,你仍旧跟着王学正在应天府学?” 陈笺方轻轻颔首,“王学正处,我也学;老师处,我也听课,且两边跑吧。” 乔师如今形容,纵是讲课也讲不了什么,不过是做弟子的要孝顺恭敬,每隔几日来给老师请安问候罢了。 瞿老夫人连连点头,“好好好!不过费些车马,你两头都抓住,这才是硬道理!” 陈笺方见瞿老夫人理解岔了,张口想解释,嘴张到一半,只觉解释无用,便又闭上了。 瞿老夫人想了想,探了探头,试探性道,“你八月出孝,今年也十九岁了,应天府的大人们可有关心过这些事?” 什么事? 陈笺方不解其意。 隔了一会儿,方如梦转醒。 “应天府的大人,自是教我写文章、读书,我何时出孝期、今年几岁”陈笺方嘴角不自觉地带了一丝苦笑,“这些问题,大人为何要关心?” 瞿老夫人有些遗憾,笑着同瞿二婶道,“只听闻戏本里说,有上峰喜欢书生,不仅将女儿嫁给他,还又是打点、又是疏通地帮着铺路咱们二郎风神俊秀,既有他爹的深邃五官又有他娘的白皙面容,我还以为” 陈笺方脸上的苦笑顿时收起,蹙眉轻道,截断瞿老夫人的后话,“祖母,谨言慎行!” 第两百五四章 随便起名 瞿老夫人不以为然地笑起来,“你我祖孙关起门说话,无须有诸多顾虑。” 陈笺方薄唇紧抿,眉梢眼角有很轻很轻的一丝不耐:他并不推崇祖母说起应天府官宦家中待嫁之女的随意。 好似在谈论一尊瓷器,或价高者得、待价可沽的佳货。 陈笺方表达不满的方式,是垂下头再不开口。 瞿老夫人未曾意识到陈笺方的沉默,只继续向下说,态度关切言辞慈和,“既然大人们没有表示,那咱们也不可能守株待兔——八月下你就出孝了,本就被耽误了不少年岁,如今便更要抓紧。” 陈笺方端起茶盅,低低垂眸,正好在平静亮面的茶水水面上,看到自己沉默的眼神与隐忍的目光。 瞿老夫人等待片刻,见陈笺方始终不准备说话,蹙了蹙眉,“你娘久不出门,也从不与往日相熟的官眷太太应酬,娘家更帮不上什么忙,是指望不上她的。” 陈笺方平淡地放下茶盅,沉声道,“爹在四川做官,难道要娘亲每月写信,硬要融进千里之外的太太圈子吗?” 瞿老夫人“啧”了一声,向瞿二婶指了指陈笺方,“不说话便罢了,逼着他说话就呛得要命!” 陈笺方从胸腔里发出一个叹声。 无奈,无耐,无赖。 家人,没法选择。 “若祖母无事,孙儿就回去温书了。”陈笺方撩了眼皮,躬身站起,言语恭顺。 瞿老夫人蹙眉,“慌什么慌?!” 瞿二婶鼓着两只眼睛,大吃一惊! 在老夫人眼里,这世上竟有比读书更重要的事情!? 那一定是太阳打西边 噢不!一定是太阳被瞿老夫人吃了! 瞿老夫人手放在小边桌上,打着补丁的袖口随意摆放着。 陈笺方轻垂眸,眼神落在了祖母那只袖子上,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方依言坐下。 瞿老夫人朝前探身,见陈笺方规规矩矩坐下,这才满意。 “我们家养了宝珠这么些年,你为了安顿好乔山长留下的学生,愣是耽误了一年时光” 听起来是要收获的时节了。 陈笺方微微偏头,神色稍显淡漠,“我做这些事,从未想要回报。” 瞿老夫人笑了笑,高高耸起的颧骨快要抵达太阳穴,“不要回报?那咱们开门做生意也别赚钱了!白送好了!” 这个孙儿哪里都好。 只一点,少年气太重。 商贾出身的读书人,更应该懂得汲汲为营!否则你怎么可能拼得过那些有几代人积淀的清贵世家? 陈笺方薄唇紧抿,像一支搭上了箭的弓。 “待你高中,我会为你求娶宝珠。” 瞿老夫人云淡风轻道。 陈笺方手猛然一抖,紧紧抓住座椅把手,身形挺得笔直,搭上弦的那支箭几欲喷发射出,“你说什么?” 瞿老夫人对于孙儿浑身的难耐与如坐针毡,可谓是了如指掌。 她选择无视,继续说道,“祖母考虑过了,乔宝珠是我们陈家目前最好的选择,乔山长虽未入仕,但乔家乃世家,无论是嫁进定远侯的姑奶奶,还是如今看上去就前途无量的乔宝元,都不是我们轻易可以攀上的” 瞿老夫人笑起来,露出因年岁大而微微发黄的牙齿,笑得很慰藉,同时带着廉价的庆幸,“偏偏,我们对她、对乔家有恩,我们求娶,乔家绝不会轻易拒绝。” 陈笺方上下后槽牙紧咬,脑子里闪现过无数想法,千丝万缕的思绪如走马观花般一闪而过。 他该怎么拒绝!? 他一定要拒绝! 显金怎么办?! 他怎么办?! 宝珠又怎么办!? “我若中了进士,却落个挟恩图报的名声,在官职的安排上,并没有好果子吃。” 千思万绪中,陈笺方快速挑出一个合理的、站得住脚的借口,右手从把手上缩了进来,飞快道,“考中绝非终点,有的进士去了翰林院修书,虽清苦但几年后出来便可入六部;有的进士被派遣到闽北或川西任县令,几十年不得有所寸进,终其一生都在七品的官位上蹉跎” 陈笺方原本语速很快,说着说着,渐渐回归素日的平缓笃定,“祖母,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后一步功败垂成,划算吗?” 瞿老夫人眯了眯眼,颧骨逐渐下放,双手交叠放在小腹间,似是在思考陈笺方的话。 隔了一会儿,方迟疑道,“怎么起这样的名声?” 他们是想挟恩图报,但但但别人不能这么说啊! 他们明明就对乔家有恩! 有恩就要报! 吃食、衣物、月例银子都未曾亏待过她,甚至专为她调拨了一辆骡车! 若是乔山长懂事,这些事,自己都应当想到! 更何况,乔宝珠在陈家,无亲无故、不清不楚地住了这么久,若是放在乡下,女人的编排早就在村头传开了! 乔宝珠不嫁给陈家,嫁给谁? 陈笺方笑了笑,下颌轻抬,“科举考场上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前朝春闱,有一年愈五旬的考生考试时闹肚,卷子未做完,他一想,自己左右都做不完拿不到名次了,最后一日索性不做卷子了,专心用勺子挖小间前后左右的土墙” 陈笺方渐渐拿回主动权,神容淡定平静了很多,“结果,您猜怎么着?” 瞿老夫人眼睛眯了眯,“怎么着?” 陈笺方笑了笑,“他所在小间前后左右的考生皆被判了零分。” 瞿老夫人大诧,“为何?” “巡考官发现这几人小间的土墙都有小洞,不排除舞弊的嫌疑。”陈笺方平和应答。 瞿老夫人有些气愤,“那个老书生自己考不上,便使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牵连旁人!” 陈笺方点点头,“他年岁大了,左右是最后一届考试,读书读到这份儿上却了无所望,他便能拖几人下水就拖几人可惜他小间旁边的考生,有一个年岁很轻,更是县里的解元” 瞿老夫人明白陈笺方的意思了。 没考上的,尚且要玩花招,拖人下水,拼一个同归于尽。 若考上了,两榜进士几百个,好的官职岗位就只有这么几个,岂不是要争破头去!? 这时候,不能给别人送上可供攻讦的把柄! 瞿老夫人有些可惜,“可惜了了” 又想起乔宝珠年纪不大,还能再等等,便只能自己安慰自己,“还有机会罢!” 祖孙俩又闲聊几句,陈笺方躬身告辞。 甫一出篦麻院门,夜风来袭,后背汗涔涔地湿了一壁。 陈笺方抬头,目光中有茫然、有张皇、有后怕,立在原地呆呆地想了许久,方提起衣角,折身快步,朝东南方疾步小跑去。 第两百五四章 东亚母亲 陈笺方一路向东南角疾步小跑。 陈家只是商贾一届,规矩都是东边捡几条,西边捡几条拼凑在一起,合成了一副看似合理实则潦草的家规:颇像盲目抄袭大厂规定的山寨厂,有种画皮难画骨的宿命感。 这幅家规带来的弊端,在今夜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陈笺方疾步到漪院门口,气喘吁吁的,一路都未有人拦他。 漪院灯大亮着。 陈笺方站在门口。 身后的小厮绵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边调整气息,让自己避免从肺里被呛上来的口水噎死,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二郎君。 咋的? 这是夜半三更被鬼上了身? 绵北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自家二郎的后话,顺着二郎的目光望过去,刚刚调匀的呼吸顿时岔了气。 “郎郎君这这这乔大姑娘可不兴半夜探香闺” 这要被人抓住,姑娘还要不要活! 不对! 他还要不要活! 他的腰子,都能被老夫人给嘎了! 陈笺方望着不远处那顶明亮的光,轻轻转过头,语声平静,“我不找乔姑娘。” 小厮绵北克制住几欲张大的嘴巴。 不找乔姑娘,找谁?! 漪院里,还有谁? 答案呼之欲出。 绵北感觉腰子迟早要离自己而去。 “郎君咱咱这么晚了咱找谁都不行都是姑娘” 绵北被吓得结结巴巴,缩着脖子四下张望了一番,语带哭腔,“郎君,咱们回去吧?这要是被老夫人知道了” 不仅他的腰子要被嘎,显金姑娘的命,恐怕都要被嘎掉——他很喜欢显金姑娘,为人和气,做事大方,显金姑娘接手家里的铺子后,他们的吃食从原来的三日一荤,变成了日日有肉,不光他,整个陈家的下人都很喜欢显金姑娘。 陈笺方右手在袖中,使劲蜷成了一个拳头,气息沉到丹田再缓缓吐出,好几个瞬息后,那只拳头才慢慢展开。 “回去吧。” 陈笺方转头就走。 绵北长长呼出一口气。 太好了。 腰子保住了。 再心惊胆战地看了眼自家郎君,心里“砰砰砰”地打着鼓。 这份情,显金姑娘知道吗? 应当是不知道。 但凡知道,他家郎君也不至于在外面站这么久。 那么,问题来了。 老夫人知道吗? 绵北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开口,“郎君,还有一年就考试了,您若这节骨眼上出岔子,老夫人那处恐怕不好交代。” 陈笺方脚步一滞。 绵北紧跟着慌张地停下步子,险些撞上青年郎瘦削料峭的后背。 “你跟着我十几年了。”陈笺方语声平缓。 绵北立刻挺直脊背,“我自是什么都不说!” 陈笺方点点头,埋首向黑暗处走去。 绵北怔愣在原地,只觉自家郎君自去了应天府读书,这大半年更加沉默寡言,后背日日时时都绷着,像有两股劲在掰扯着,一股掰脑袋,一股掰脚跟,一上一下反方向使着劲儿 沉默别扭好像憋着一股劲 那个瘦削料峭的背影越走越远。 绵北赶紧摇摇头,快步追上,心绪满天飞,自然无暇顾及不远处焦灼又惊诧的目光。 夜越深。 瞿二婶右手掐着素绢帕子,左手胳膊肘搭着一件宽大的素色外袍,头埋得低低的,快步走在篦麻堂抄手外廊。 “二婶娘——” “二婶婶——” “婶婶好——” 值夜勤的丫头点头让开。 瞿二婶心不在焉地胡乱颔首致意,踏进厢房,绕过屏风,才发现油灯还亮着,老夫人披头发,正坐在暖榻烘脚。 瞿老夫人一眼看见瞿二婶左手胳膊搭着的薄袍,笑道,“没追到二郎?” 瞿二婶心神不宁地点点头,“追到的。”隔了片刻,又赶忙摇头,“二郎走得太快——” “什么乱七八糟的没给袍子,不就是没追上麻吗?” 瞿老夫人笑着招手,往边上坐了坐,示意瞿二婶过来一起烘脚,“你年纪也不小了,要烘烘脚,脚底板暖暖的,晚上才能睡好。” 瞿二婶下意识摇头,“不用了!” 声音陡然尖锐。 瞿老夫人愣了愣,方笑道,“这是怎么了没追上就没追上罢!怎的晚上出去一趟,像撞邪了似的!” 瞿老夫人再在暖榻让一让,给瞿二婶腾了好大一块空出来,“别耍小姑娘脾气,烘烘脚来,舒坦的。” 瞿二婶从未如此纠结过。 脑子像活了一样。 除夕夜二郎君和贺显金一前一后走动二郎君对乔宝珠的拒绝 不止她,就连瞿老夫人都有所怀疑。 所以才会在那个除夕夜,派人盯梢,企图尽早发现端倪。 这二人行事坦然,倒是打消了很多老夫人的疑虑。 可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和老夫人说,绩溪作坊那把伞柄上的兰花小刻二郎君袖口处一模一样的兰花绣样 由己及人。 贺显金与她是同样的人,无依无靠,寄人篱下,她便私下做主将此事瞒下了。 私心想着,不过是巧合罢了,难道真要因莫须有的猜测叫那姑娘惹上生死官司? 如今 如今 如今是猜测落了实! 这二人纵然没有首尾,二郎对贺显金,也绝称不上单纯! 瞿二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说? 还是不说? 若说了,贺显金怎么办?她绝没有好下场!被瞿老夫人草草嫁人,已是最好的结局! 如若不说 瞿二婶迟疑地抬眸看向瞿老夫人,目光闪烁悲悯二郎,怎么可以把一心一意为他的祖母瞒得死死的! “坐呀!你真是鬼打头了伐!”瞿老夫人和瞿二婶说话,不自觉地会带些许乡话的腔调。 瞿二婶依言坐下,如坐针毡。 瞿老夫人看内家侄女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索性弯下腰一把将侄女的鞋袜脱下,隔空放在烘着艾草碎绒的铜制熏盒上。 瞿二婶看着熏盒里掰成小块小片的艾绒,再看看老夫人身上打着补丁的家常衣裳,鼻头陡生起一股酸涩。 “您索性买了成条的艾绒来熏罢!咱们陈家难道还缺这个钱不成?” 瞿老夫人诧异地看了眼瞿二婶,笑着,寡瘦的颧骨挂不住二两肉,“成条的和边边角角的碎料,有甚区别?效用是一样的呀!” 瞿二婶闷了闷,呢喃道,“二爷喜欢玉兰花,前几日花十四两银子买了一亩地,三爷喜欢菊花,去年贺显金给他置了一院子的菊花爷们儿都过得像大爷似的” “唯独您,篦麻堂常年一股做纸的咸碱味,衣服穿了十年,烂了也舍不得换,别人家的老太太吃燕窝吃桃胶,什么补吃什么,您一顿饭里多加个肉菜都心疼” 瞿老夫人皱眉,“你这是干什” “二郎,二郎喜欢贺显金。” 瞿二婶突然转了话锋,声音发轻。 第两百五五章 癫狂发疯 “啪嗒——” 瞿老夫人的脚从踏板上掉下去,砸在被烧得通红的铜制熏盒上。 瞿二婶一声惊呼,赶忙弯腰将瞿老夫人的脚抱到胸口查看。 老人的脚,最看不得,干瘪枯涸,一层薄薄的白皮松松垮垮地挂在肉上,脚板心当即被燎出了一串水泡。 瞿二婶连忙转头高声唤,“红衿!快去拿些烫伤的膏——” 瞿二婶话音未落,手腕却被瞿老夫人一把抓住。 瞿二婶一抬头,却见瞿老夫人深深凹陷的眼窝里,那一对眼睛,亮得吓人、大得吓人、专注得吓人。 “你说什么?二郎?笺方?!喜欢贺显金?” 瞿二婶张了张嘴唇,条件反射般想将手腕扯回来,却发现手腕如同被铁夹钳住了一般,一丝一毫都动不了。 “我,我,我也是胡乱猜测”瞿二婶心下发慌,很害怕瞿老夫人会即刻冲到漪院将贺显金打杀了,只能尽力弱化贺显金的存在,连声亡羊补牢,“我并未看到二人有首尾!金姐儿将漪院约束得很好,入了夜,门窗紧闭,侍女们连大声的玩笑都不曾有” “你且说说,既没看到二人首尾,你如何知道二郎对贺显金有情意!”瞿老夫人不想听这些,双手紧紧捉住瞿二婶,“你只说,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快说!” 瞿老夫人面色像八月的芭蕉叶,被豆大的暴雨打得稀烂,但仍在倔强地等待最后一声雷的到来。 苍老又碎烂。 瞿二婶心下不忍,耷拉下眼睛,“我我曾在绩溪作坊看到过二郎的伞” 瞿老夫人泄出一口气,手上的力道松了松,“不过是一把伞。先前在泾县,二郎日日中午也去铺子上教伙计认字——我虽不赞同,却也只认为是小事” 老人语中的无措叫瞿二婶心酸,瞿二婶偏过头,“刚刚,二郎从篦麻院出去,一路往东南边快走,走到漪院门口,若非绵北劝诫,他恐怕要闯进漪院找上金姐儿” 瞿老夫人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 她的孙子她知道,比他的父亲更加克制隐忍,同时也更为认同人在宗族大义中应有的牺牲与收获——这决定了,她的长孙会成为一名克己复礼、谦让温驯的君子,一名能挑起陈家重担的启航者。 这样的个性,孙子不可能做出夜闯香闺的举动。 除非,慌了。 很慌。 瞿老夫人双唇紧抿,恰好,就在刚刚,她提到了孙子的婚事。 瞿二婶没等到瞿老夫人说话,只能喋喋不休地劝解道,“八字还没一撇,我看二郎也是克制着的,金姐儿更没这个心意——您忘了金姐儿也在您跟前答应过她不会成亲的!二郎和金姐儿都是好孩子您千万莫要乱了分寸,一个是姑娘家名声比天大,一个明年要春闱,都在节骨眼上” 可以用温和的方式化解掉。 比如默不作声给二郎君陈笺方定一门好亲事; 比如春闱后,陈家大不了塞点钱,请乔山长给二郎君谋一份远离南直隶的官职,五年十年一过,就算二郎情深似海,也没办法再续前缘; 再比如,更狠一点,索性转头将金姐儿嫁了,正好乔山长在,寻一个平常的读书人,嫁出去做正头娘子,也算是断了二郎的念想。 她现在很害怕老夫人发疯。 恰恰好,遇上二郎君,老夫人最容易发疯! 虽说显金上了族谱,也立了女户,不是陈家的仆从,更不是贱籍,随意处置不了,但若老夫人发起疯来,死咬住显金不放,那便真是狼狈又惨烈 瞿二婶推了推瞿老夫人的胳膊,“堂姑母不过是少年郎之间欠考虑的情” “她怎么敢——” “敢”字,好似从瞿老夫人的唇齿中撕咬出来。 “她怎么敢去引诱二郎!” 瞿老夫人面色卡白,目光灼灼却空洞地望着前方,“她娘诱得老三不听话!她手里捏着陈家上上下下的生意、钱财!陈家对她还不够好吗?还不够好吗!?” 瞿老夫人声音从嘶哑到狂怒。 瞿二婶脖子往后紧缩,绝不敢再言。 “二郎是人中龙凤,是要加官晋爵的,是陈家祖坟上冒的青烟!她算哪根葱?我绝不准任何人!任何人!任何人阻碍二郎!” 瞿老夫人来回踱步,口中念着无非是长子与孙子读书受的苦难,陈家从泾县出来所受的白眼和折磨都是老生常谈。 常常挂在嘴上的,很老旧的几出戏,如今被赋予了更为崭新的情感——被背叛的激荡。 是的。 在气愤于家族期望的二郎被勾引的同时,瞿老夫人感受到了背叛。 老妇人光脚踩在地上,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形容癫狂,“她还骗我!她骗我不成亲!骗我放放心心地将陈家的生意亲手交到她手里!” “她把我当什么!傻子吗!?” “我对她那么好!衣食住行,我哪一样亏待过她!她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引诱我那不谙世事的孙子!?” “她跟她那小贱蹄子的亲娘一模一样!” “真会做白日梦呀!一个妾生女,还想麻雀变凤凰,当上官员太太!” “贱人!” “贱人!” “贱人!” 瞿老夫人恶狠狠地骂了无数口! 瞿二婶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出声反驳:她尚且不知道这层背叛从何而来? 她更不明白,显金做错了什么? 二郎的喜欢,又干显金什么事? 显金究竟背叛了什么? 她答应了不嫁人,就从未求上门来,说想找个好夫君呀! 瞿二婶一口气提到喉咙眼上,不知为何,眼球渐渐迷蒙上了一层水雾。 有惧意,有悔意,有无所适从。 终于。 油灯闪烁,灭了一盏。 瞿二婶抖了抖。 瞿老夫人停下了脚步,眼皮上抬,看向瞿二婶,“把三郎从舅家叫回来。” 瞿二婶浑身再一抖,七魂六魄都快散了。 瞿老夫人声音几乎要沉到地下,“贺显金手中的生意,总要找个人接,秋闱卷纸已经大差不差了,但贡纸还没最后敲定,突然换人掌舵,陈家必败。” 瞿老夫人慢慢抬起脸来,脸颊上的肉微微颤动,“我们再容她几日,等乔山长走了,等她把贡纸生意拿下来,再算总账。” 瞿二婶带着哭腔,“您您预备怎么算这笔账?” 瞿老夫人缓缓转过身,笑了笑,“当初,我贴心贴肺地把瞿家最好的儿郎送到她身边,预备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出去,做正头娘子。” “她不要。” “她犯贱。”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既然正头娘子,她不要做。” “那就不做好了。” “等三郎回来,叫她做三郎的妾室吧。” “和她娘一样,家学渊博,世代传承。” 第两百五六章 夺权保命 乔山长回归,于整个南直隶而言,都是大事。 在一定意义上,证明了,心学牛逼,乔山长牛逼,乔家牛逼——下了狱,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南直隶叫得上号的官吏尽数去接这种待遇,很能打了。 故而,自乔山长回来,各处的才俊、能人都递上帖子以求一见,比如青城山院出身,在南直隶为官的官吏;比如宣城府各地的官员;再比如隐居歇世的老者大拿;再比如各地官学、私塾的山长、院长 都是瞿老夫人挖空心思都想攀上的人。 这些人,把帖子递到陈家求见。 自然皆被乔山长以“元气大伤,闭门休养”为由尽数拒绝。 人尝试登门,被无情拒绝,就用礼物刷存在感。 寻常关系的,送字画书籍;自诩亲密的,送布匹衣衫;知道点内情的,送药材方子 来来往往,纷杂繁复。 本该乔徽出面应酬,偏偏这厮一脸无辜地指着喉咙,沙着嗓子,“实在有心无力,我这声音多说两句都吃力。” 展颜笑,露出八颗白灿灿的牙齿,加了一句,“你是乔门唯一女弟子,等我和我爹都死了,你就是他老人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连带乔宝珠那胖妹,乔家都由你继承,你不去谁去?” 显金: 真是谢谢你哦。 安排自己百年就算了,还把自己老爹的百年一起安排了,很孝顺,下次不准这么孝顺了。 其实,再不济,也该陈笺方去应酬。 谁知,乔山长回来第三天,陈笺方就收拾行装启程回了应天府。 张妈妈吃惊:“咋回事?咱们家老夫人舍得把二郎抛头露脸的机会拱手让人?” 显金私心觉得“抛头露面”这个词,非常精准地形容了目前的状况。 ——她都快住在前厅了。 刷不完,送的礼根本刷不完。 认不完,来的人根本认不完。 长胡子的,统一叫叔;带纱帽的,统一叫大人;领着开蒙的小孩来的,统一叫夫子还有那种绫罗绸缎加身、暴发户气质爆棚的一般就是来撞运气的,乔山长压根不认识。 只要是熟人送的礼,统统不能拒,都得收,若要平人情,就需在下个节点翻箱倒柜找相应的东西还——这是大魏的规矩。 故而,显金陷入了很忙碌的境地。 一方面要作为乔家的话事人,帮乔山长糊弄,哦不是,好言好语地招待来人; 一方面要作为陈家的话事人,整理“宣城纸业商会”的名帖、在册商户、下一步企划,还要跟进上报贡品的进度; 一方面要作为乔山长的弟子,需要尽心照顾乔山长的身体——第二日,显金就调拨了一辆骡车前往泾县,将王医正请了过来,乔山长不太愿意在王医正面前露出受伤的脚踝,手一指,冲显金发脾气,“把这个老头子送回去!这老头儿我熟得很!一生病就是忌口!啥都不能吃!不能喝酒、不能吃羊肉、鱼肉、烤物煎炸脚没好,半条命没有啦!” 王医正一声冷笑,也冲显金发脾气,“老子要回去!把这个老头儿送回京城医吧!叫那些庸医再耽误几天,两条腿废掉最好,到时候我在他面前表演双腿弹射。” 夹心饼干·两头受气贺显金平静垂头站立。 很好奇:究竟在什么契机下,需要您一个老头子表演双腿弹射? 显金深吸一口气,各哄各的,以三壶陈敷珍藏的梅子酒暂时稳住了王医正,再以“您要是不医,您就看不见我这两年千锤百炼写下的文章,唉,那篇文章可谓是弟子呕心沥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之作,既掺杂为商之道,又加入道家思考,您要是看不见,真是可惜,可惜了了——”威胁乔山长。 乔山长应该没有被威胁到,只见乔导儿一声冷笑,表情三分邪魅三分凉薄三分讥笑,“你?” 然后拿出了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这次的学术垃圾,能烂出什么新境界”的好奇心,允诺了显金的安排。 王医正半蹲下身,轻手轻脚地将乔山长的裤脚卷起。 “孩子们先出去。”乔山长声音低沉。 王医正停下动作,转头等几个小的出去。 乔徽轻轻别开头。 乔宝珠抱住显金的胳膊肘。 显金微微垂眸。 反正都不动身。 王医正笑了笑,“都是孝顺孩子,看看也好,宝元正好看看‘刑不上大夫’并非官场护身符,宝珠看看自己父亲遭了多大罪,金姐儿也看看商场如官场,狠起来也是要人命的——” 既然有教育意义,乔山长便不躲了。 王医正轻手轻脚地卷起裤脚。 两个脚踝对称地烂了两个圈,好似结过一层又一层的血痂,皮肉长好又被磨破、长好又被磨破,反反复复,再加之脏水污水浸染,两只脚发出浓烈的脓臭味。 宝珠瘪下嘴,眼角在显金衣服上蹭。 王医正扫了一眼,便平静地放下裤脚,“你非要回来是对的,你若是留在京城,这双腿不可能好,一定废掉。” 乔山长眯了眯眼,“何故?” 王医正扫了眼乔山长身后。 乔山长摆摆手,“都是自家孩子,你但说无妨。” 王医正用清水浣手,“你这个伤口,太医院除了进口的药,每日还开了药敷帖吧?” 乔山长颔首,“大长公主派了药童,入口的药每日三省。” 王医正讥笑,“所以我说太医院这么多年都没有长进,白堕之乱时,就拿这一套对付逊帝——开两种相生相克的药,一种开方子入口,另一种打成药粉当作敷贴,两种药在体内相克,好不了也死不了。” 王医正抬了抬下颌,“你这个入口的药里有当归、黄芪,敷贴里下了红花、川芎,已经止血的创面会反复再次出现渗血,反反复复,你这两条腿的肉怎么可能不烂?“ 乔徽双手抱胸,声音嘶哑暗沉,“李阁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乔山长眼神动了动,“不是李阁老,是昭德帝,我这腿一日不好,李阁老就要当一日的靶子,昭德帝就能隐身在靶子背后慢慢筹谋夺权保命——且看,大长公主有无决心废帝了。” 乔徽埋头,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影出两道扇形。 宝珠听不懂,正低头玩手指。 显金人都麻了,脚在地上快要抠出一套三室一厅了:这真的是她可以听的吗 第两百五七章 埋钉挂物 王医正另给乔山长开了药,只有入口的,没有敷贴,照他老人家的话说,“脚踝的伤烂都烂了那么多次,索性烂烂透,把脓血和腐肉全都烂个遍再来清理,利索得多。” 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大彻大悟之感。 王医正应势在陈家住下,每日给乔山长摸脉,随时调整诊疗药法。 瞿老夫人原以为王医正是江湖游医,特将显金和陈敷留下,“别是来混吃混喝骗钱的吧?未曾听说,哪个大夫会住在病患旁边,每日摸脉调整药汤乔山长许久未出世,不知如今世道险恶、人心叵测,咱们需得帮乔山长掌掌眼才行。” 显金:???满头问号。 你没见过大夫住在病患身边不代表没有呀 别说这个时代,就是后世,有些权势的家里也是养着好几个家庭医生的呀! 显金张了张口,不知从何解释。 陈敷不耐烦听他娘作井底之蛙的言谈,蹙眉不耐烦地挥挥手,“您少打听!王医正可是正经太医院出来的!和乔山长经年的旧识了!您不懂就别乱说话,叫人笑话!” 瞿老夫人也不恼,笑着指了指陈敷,高耸的颧骨里似带有无尽纵容,“你这个老三,儿子女儿都这么大了,说话还像十年前一样!” 瞿二婶扯出一抹笑,难得地没应话。 显金若有所思地抬了抬眼。 陈敷也不耐烦他娘一天到晚考古,眉毛都快皱没了,“您有事说事,我也忙,金姐儿也忙!没功夫听你瞎胡扯。” 瞿老夫人未见不悦,只觑了陈敷一眼,将目光转向显金,问起乔山长的衣食住行,“天气热起来,咱们陈家其他处可以晚用冰,甚至不用冰,乔山长处需保证尽早尽有,支出就从公中走,你务必安排好。“ 显金站起身,应是。 陈敷很想走,但正好上了一盘他喜欢的白玉八珍糕,想了想,便又将屁股落下了。 瞿老夫人扫了眼陈敷,又眉目含笑地看着显金,“还有乔公子的起居也要上心。我后来才听说他是平倭的功臣,科不科考都是次要的了,他是跟着百安大长公主一起回来的,前途早就明朗了。” 扭头与瞿二婶,语气喟叹,发自肺腑,“唉,运道是真的重要,就算不科考,乔公子也不愁什么锦绣前程了。” 显金拧眉,忍了三秒,发现自己忍不了,满脑子都是乔徽颈脖下那道骇人的深入骨髓的疤,便道,“老夫人此言差矣,运势很是重要,却有得有命拿才行。” 瞿老夫人启唇,正欲反驳,忽而想到什么,话都到嘴边了,硬生生地拐了个弯,笑容撑得有点吃力。 “是,也是这个道理。” 瞿老夫人笑道,“运势也得落在良人身上。” 瞿老夫人不欲在此纠缠了,又问起显金近日手上的事项,“秋闱卷纸谁在管?” 向老板汇报工作,显金态度还是很端正的。 “由赵德正管事负责,调拨在小曹村制作,恒记与我们的出工人数一半一半,出资也一半一半市面上有七八家加入宣城纸业商会的作坊半卖半送这考试卷纸,宣城府这一两月自南直隶八方而来的读书人很多,几乎都是冲着这秋闱卷纸来的。咱们家虽没直接售卖,但大家伙也都愿意来陈记看一看,捧个场,故而这一季的营业额度还算可观。” 显金将袖中卷成一卷的Q1财报递给瞿二婶。 递出去半晌,没人接。 显金轻咳一声,瞿二婶如梦初醒,目光和显金对接后好像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快耸出去了。 显金蹙了蹙眉,若有所思地再看了她第二眼。 瞿老夫人伸手接过卷轴,展开看,刚低头就抬头,把财报正面朝上放在小边桌上。 “你做事,祖母自然放心。” 瞿老夫人再发问,“贡纸呢?贡纸进展到哪一步了?” 显金答,“名报上去了,正等官府下文提要求。” “以‘宣城纸业商会’的名义报的?” 显金颔首。 本以为会迎接狂风骤雨,谁知只见瞿老夫人微微颔首后,欲言又止了几番,问出一句话,“若是中选,之后还能再改吗?” 显金轻轻摇头,“应该不能,直接上了内务司的簿册,通了天了,再改很难。” 瞿老夫人不自觉地泄出一句低喃,“那还挺麻烦” 显金没听清,探身“啊”了一句。 瞿老夫人“噢”了一声,瞬时坐直身子,道,“无事无事,只是说以商会的名义上贡,有些麻烦——若是得了赞誉,不好分业绩,若是得了惩处,也不好划责任,权责不清,大家伙容易起矛盾。” 显金笑道,“原您是这个顾虑,您别急——我既设商会,自是陈家的人要稳坐上会长的位子,宣城的纸业发展得越好,咱别管是谁发展的,大家伙说起宣纸来,必定先说陈家。” “同样,能得多大赞誉,就能承担多大风浪。若是上贡的宣纸惹了事,首当其冲自然也是陈家背锅。” 显金挺直脊梁,说起工作,有条不紊,头头是道。 “所以,咱们要在约束好宣城府纸业同仁的同时,帮大家找机会、闯路子,切忌拿文人相轻那一套做纸业。” 陈敷看着小姑娘侃侃而谈的样子,若他有尾巴,尾巴一定翘上天。 恨不得在显金身上挂个牌儿,上面写,“这闺女,我虽然没生,但我全程参与成长,长成这个样子,我功不可没!” 瞿老夫人随意点了点头,又开了另一个话头,“那咱们想好了做什么贡品了吗?” 显金若有所思地投了第三眼,张口道,“还在思索。六月初,在会馆,商会诸位老板会坐下来再作细商。” 瞿老夫人跟了一句,“六月初呀时间很赶啊” 显金笑道,“不赶啊!还有整整十天呢!大家伙应当都有些眉目了罢!” 瞿老夫人耷拉下来的眼皮子动了动,低声接了句,“是吗那六月初再说吧。” 想了想又问,“贡纸,一般而言,多久可见分晓?” 显金老实答,“不知,熊大人只说寻常贡品都在十一月前运往京师。” 赶一个年终的deadle。 瞿老夫人脸色有些不好,“这么晚。” 显金不知为何瞿老夫人这么慌,转头去看瞿老夫人的晴雨表——瞿二婶的脸色。 只见,瞿二婶藏在瞿老夫人身后,脸上的五官有些扭曲——眼睛和嘴角向下耷拉,鼻子却不自觉地上下抽动,面颊上的肌肉走向也有些紊乱,像是心虚又像是可惜,还掺杂了几分惧怕的抽搐。 显金不着痕迹地收回眉目。 “宫里的事,讲究祖宗规矩,往前都这么干,今年会不会有变化也未可知。”显金笑着答。 瞿老夫人矜持又缓慢地点了点头,问了问显金其他无足轻重的事,便叫二人先走。 一出篦麻堂,显金停下脚步,侧眸低声同锁儿吩咐,“让狗爷给瞿大冒摆一桌、喝一喝,看老夫人近日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今天的情况不对。 瞿老夫人好似对她和陈敷都怀着无穷的纵容。 再加之瞿二婶的僵硬。 显金有理由相信,瞿老夫人必定没憋什么好屁——多半又想塞人进来,就像之前的赵德正 这时候,一直留在绩溪作坊的瞿大冒管事,就派上用场了——这颗钉子,瞿老夫人能钉,她就能往上挂东西。 一般来说,五六杯酒下肚,基本上能从瞿大冒这儿,套出她想要的东西。 做高管嘛。 猜对市场的心思很重要。 猜对老板的心思,也很重要。 第两百五八章 是鸳鸯鸭 “灌了四五杯,套了半天话,啥都说不清,灌到后面,那厮以为你要开他,我花大价钱点个荷叶烧鸡,害怕得一下跪地上,抱着我大腿哭,说上有老、下有小,千万别开他。” 周二狗捏了捏鼻梁,有些无语,“你狗哥我好歹也是杀过悍匪的人!是有排面的!开个人而已,至于摆桌红门宴嘛!” “太瞧不起人了!” 显金笑起来,“我们狗爷还知道鸿门宴呢!” 周二狗胸肌比寻常女子还大还挺,往出一站,气势胸胸,“红门宴嘛!红色的门代表着杀气!鲜血!搏斗!碰碰擦擦!——这很好理解呀!” 显金: 文盲人设永不倒。 言归正传。 “问了瞿老夫人最近见了什么人没有?”显金沉声道。 这老太太属老蛤蟆的,别人戳一下跳一下,定是有人背后坏她。 周二狗摇摇头,“问了,瞿大冒懵得很,只迷迷糊糊说,瞿家最近没人求到老太太面前要差事我后来也旁敲侧击问了门房老陈头,最近没谁进出,老夫人也没出过门。” 不是瞿家。 那就是陈家。 “七叔公呢?陈左娘他爹?老宅的三舅姥爷?”显金把陈家的尖子生都过了一遍。 周二狗摇头,“真没有!” “铺子里的人呢?人没来,信件呢?有信件往来吗?” 周二狗再摇头,“铺子里如今都是咱们这一派的,赵德正算中立,不偏你也不偏老夫人;师傅为了你,敢和赵德正打架;钟姐、杜婶子、漆七齐、董大哥全是我们的人;至于,最近提的南小瓜,早就被扣上‘泾县派’的帽子了,谁他妈敢背后出言语?” 陈记如今分成“泾县派”和“元老派”,泾县派指的就是显金的嫡系,从泾县带上来的伙计;元老派指的是一直留在宣城的老伙计。 如今的态势是,“泾县派”全部是大管事,唯二例外,一是瞿老夫人的亲亲内侄瞿大冒,二是靠手艺留下的犟驴赵德正。 显金第一次听到这两派别,不由嘴角抽抽抽,颇有些无语:她还蛋黄派咧!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她尚算不偏不倚、杜绝任人唯亲的管理层,手下仍旧分为了一小团、一小团的小集体 显金收回思绪,沉吟道,“瞿二婶呢?瞿二婶有什么异常?” 这不是周二狗的业务范围。 周二狗不知道。 显金“啧”一声,“咱们狗爷还不够灵通呀。” 周二狗颇不服气继续挺胸,“要是她年轻个二十岁,我指定每天眼睛都放她身上!” 锁儿小朋友眼神一斜。 周二狗胸口的气尽数泄光,耸着肩膀,拿了张帕子出来擦额头上的汗,“不不不,就算她年轻八十岁,我也指定一双眼睛不朝她看,我看一眼,我挖一只眼睛,看一眼,挖一只” 你是苍蝇呀! 满身都是眼睛! 显金眼见锁儿满意地收回了目光,眯了眯眼:这两是不是把她也当成py的一环了真想上前把这盆狗粮踹翻。 线索断了。 显金蹙眉。 周二狗也拧眉,但应该没在思考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隔了片刻,门口花间窜出来一个黑压压的脑袋,张妈磕着瓜子,满目精光地探头道,“啥?瞿二婶!?她的事,我啥都知道!” 哦对。 外事不决问狗爷,内事不决张妈妈。 这整个陈家,哪个母蚊子今天进了哪间屋的哪个帐子,她都一清二楚。 张妈妈跨步进来,手里的瓜子给了显金一把,“吃,我刚炒的,加了香叶、粗盐巴、茴香” “吃!” 结束无谓的寒暄,张妈妈直奔投喂的主题,一声令下,显金赶紧抓了一颗。 有种高层开会,结果开成了茶话会的错觉。 张妈妈见大家都吃了,这才鬼鬼祟祟地耸着肩道,“瞿二婶这几天不对头,她前日去了三奶奶院子里,第二日,三奶奶就让门房给舅家送了信。” 显金嘴里磕着瓜子,很难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但心里却有了几分眉目了。 陈三郎。 在舅家避祸的陈三郎。 一下子就串联起来了。 前几日瞿老夫人对贡纸的追问、对贡纸截止时间的重视 她在算时间。 在算,陈三郎什么时候回来更合适。 显金默不作声地再磕了口瓜子,“三郎算命的说三郎要二十岁才能从舅家回来吧?如今他几岁了?” 十万个陈家为什么·陈家上下五千年·百科全书张妈妈张口就答,“二郎都才十八九,他能多大?他也属老鼠,和你差不多岁数罢!” 还没到二十岁。 当初,陈老五势败,陈家再无人可用,瞿老夫人迫于无奈大刀阔斧启用了她——这种情况,瞿老夫人都没想过要陈三郎回来。 再想起篦麻堂的佛龛和石灰粉气味下掩不住的香灰气。 这些都足以证明,瞿老夫人是信鬼神的。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可能让陈家下一代最有希望继承商业的陈三郎冒险回家。 所以,哪里出了问题? 她分明感受到了,当时她承诺绝不嫁人,瞿老夫人对她的态度从试探犹豫,渐渐地已经转变为放权信赖了。 如果不是这份信赖,她没这个资格和白家拼秋闱卷纸,更没这个立场建立商会去搏一把贡纸。 是哪里出了问题? 显金脑子转得飞快。 这段时间有什么变量? 乔师! 乔师回来了! 显金眯了眯眼。 乔师回来,和瞿老夫人的安排有什么冲突? 瞿老夫人认为乔师会为她的未来做主?安排她的婚事?从而产生了危机感? 还是说瞿老夫人认为她的功用已经到头了,若再不把陈三郎召回来,以后陈家很难平稳交接权力? 显金想到刚刚说的“泾县派”和“元老派”。 两个猜想,都有可能。 显金面无表情地再磕了一颗瓜子。 打工人,打工魂,打到最后,没地奔。 她都还没到三十五岁! 怎么就有了被裁员的风险呀! 但是。 也不知瞿老夫人晓不晓得——任何一个企业,都不可能随意处置已经成了气候的高管。 人、财、权,高管之所以为高管,这三样,至少占了两样。 瞿老夫人尽可以试试。 若要她交出她亲手打下的江山,到底是容易,还是艰难。 “啪!” 显金冷笑一声,很有气势地把瓜子皮往桌上一拍。 张妈妈“啧”了一声,“吃瓜子就吃瓜子,皮儿不要到处乱扔!自个儿扔桶里去!” 贺总的气势,顺时像开了闸的水库一样,一泻千里。 显金臊眉搭眼地把瓜子皮老老实实扔桶里,一抬眼见周二狗正憋着笑。 显金恼羞成怒,“锁儿绣的帕子,好用吗?” 周二狗一张黑脸“蹭蹭蹭”红到了耳朵眼里,转身就跑,“砰”地一声撞到柱子。 锁儿目瞪口呆,“您怎么知道那是我绣的帕子!” 显金一声冷哼,“那两只肥鸭子,你在我跟前绣了小半个月。绿色那只胖鸭有几只脚趾头,我都知道!” 锁儿尖叫,“那是鸳鸯!鸳鸯!鸳鸯!” 第两百五九章 第一环节 显金详细盘问了锁儿,究竟和周二狗是啥情况,“素日看你俩跟狗见羊似的,一个狂犬疯,一个羊癫疯没感觉道你俩之间有啥暧昧滋生的情愫呀。” 张妈妈:再旖旎的事,一旦从贺大小姐嘴里说出来,就徒增了几分猥琐。 锁儿红着一张黑脸,手指头搅搅,“也不是什么暧昧滋生的情愫,左不过是相处的日子久了,再加上先前他腿断了,我不是被派出折磨,哦不,照顾他吗?” “他一直跟我冷嘲热讽,像就他长了张嘴似的。” “有天,我就故意挑起一石米,从他面前过。” “本意是让他屈服在我的力量,谁知” 谁知屈服变成了折服。 之前周二狗回村里相亲,问人家姑娘拎不拎得动石头块 显金砸吧砸吧嘴,嘿嘿嘿笑,“兔子还不吃窝边草,狗爷藏得深咧。” 锁儿眨了眨眼睛,“狗不爱吃草,狗爱吃屎。” 好的。 屎味少女。 显金表情一言难尽,也跟着眨了眨眼睛,实在不知道说啥了,憋了半天,“没成亲之前,两个人给我离远点!” 她倒是不介意婚前啥啥啥。 但是她不准她身边的小丫头被人抓把柄:当你还没成为制定规则的人时,就最好在规则的藩篱里任方任圆。 锁儿脸红得透透的,熊腰一扭,“您说什么呢!”跟着脸转过头,“ 显金哼哼两声,又道,“叫他早点来提亲,我当你姐姐准婚,他预备啥时候提呀?” 锁儿声如蚊蚋,“明明年吧。等您过了孝期” 显金点头,正经盘算起来,“你老家村头还有两亲哥,一早就是不认的了你想要啥嫁妆,提前知会我,得先备一套宅子金银首饰也要有,对了!” “地!” 显金转头问张妈妈,“这时节,成亲是不是必须得有田地呀?” 张妈妈乐呵呵地嗑瓜子,“有自然更好,这两人都不是贱籍,能买地。” 显金大气,“那就再置办点地,种田的、种果子树都来点,咱们四季都有得吃。” 锁儿撇撇嘴,眼睛酸酸涩,“您甭以为自己私房多就胡乱挥霍您私房银子真没多少!先头养乔姑娘,跟着给三爷买好多东西,还要养着我和张妈妈您那匣子就没装满过,如今也才不过百来两。” 其他的都是公家的。 公家的钱,不能动。 这一点,没人比显金做得更好——特别是在家族企业里,显得非常扎眼。 显金摆摆手,她还有东西呢。 贺艾娘留下来的那沓银票,还有那对非常重的赤金手镯。 家底厚着呢。 显金笑眯眯,“你家掌柜是财神爷,你只管风风光光出嫁,别的甭担心。” 锁儿眼睛红红的,“掌柜的,您自个儿成亲也得留家底,如今看老夫人的态度,陈家不能给您好好置办嫁妆。” 嫁妆? 显金愣了愣,随即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锁儿的脑袋,声音平缓,“你见过哪个财神爷成亲的?” 心动可以有很多瞬。 但在这个时代,她好像,没有办法遇到正确的一瓢饮了。 心动之后,伴随的失望更加伤神。 好像前世的那颗心脏,在除颤仪的大力作用下,峰值升到了顶巅,给躯体带来奔涌的血液与肾上腺素,但总会随着规则 是的。 又是那该死的规则。 但总会随着规则,峰值回平,当时的悸动被平静与旁观无情取代。 一颗心,向上,又向下。 这种感觉,不太妙。 显金死过一次,自问待人待物豁达大度,绝不内耗,只会耗人,对于这种无限消耗她热情却终究无果的东西,只能送之四个字——“敬而远之”。 虽然贺总身边的第一秘陷入甜甜的恋爱,但是还保持着工作上的高效和清醒。 从给显金安排的行程就可以看出来。 “午时三刻看望乔山长,未时一刻前往务虚堂召集商会,未时三刻与恒溪至龙川溪寻甄三郎饮茶,申时一刻至陈宅陪瞿老夫人用饭,申时三刻至乔宅巡查营造施工进度” 显金坐在骡车里,摇摇晃晃看行程。 一直给她安排亥时三刻(晚上二十三点)。 亥时三刻,她还不能睡。 她得给以锁儿为首的漪院小丫头们开个短会。 真是歹毒的安排。 显金透过门帘看了眼屁股一翘一翘的骡子,再低头看了看这份行程书。 好家伙。 她比骡子还忙。 “亲爱的锁儿,你这个安排,我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呀。”显金开口。 锁儿指头一点,“就是现在呀!” “现在您就可以闭上眼睛,稍稍休息片刻,咱们去务虚堂要小半柱香的时间呢!” 显金: 伸手拿过骡车里的茶盏,啜了一口。 显金瞳孔震惊,“你是放了多少枸杞!?” 跟枸杞开会似的! 一嘴下去,整个宣城的枸杞都来了吧! 锁儿道,“不止枸杞,还加了七八根参须、干桑葚、干龙眼” 全是补肾的。 显金痛苦地闭眼,“我有这么虚吗” 锁儿:“您行程这么满,不补身子怎么成!”锁儿蹙眉道,“这方子,可珍贵了!我先问了王医正,他不给开!我后来听说码头上的甄三郎很有些养生的技巧,便托了二狗绕了好几层才拿到这张方子!——他平时就喝这个提神!” 甄三郎?! 油头粉面甄三郎? 花魁杀手甄三郎? 他的养生方子,提什么神呀果然都是壮阳的! 显金默默把茶盏推远了些。 她是忙工作,不是忙着足浴搞技师! 有些枸杞,就让它们暂时休息一下吧。 锁儿的日程安排十分精准。 未时一刻,显金抵达务虚堂。 堂内两侧紧密地坐着宣城宣纸商会的诸位老板,见显金一来,纷纷站起身来。 显金所行之处,便有人拱手问好。 四水归堂中,陡现此起彼伏的声音——“贺掌柜好!”“贺掌柜别来无恙!”“贺掌柜又瘦了!”“贺掌柜为宣纸殚精竭虑呀!” 显金快步走到堂前,八方拱手算作回礼,斜伸出掌心,请诸人落座。 “各位老板辛劳,今日聚齐,仍是所为贡纸一事。” 显金从袖囊中掏出一卷绛红色的卷轴,递到一旁瞿大冒管事手里。 “这是今日一早熊大人交给我的,朝廷内务司发布的贡品遴选事宜安排。” 瞿大冒双手接过,颤颤巍巍地往下走,从左侧开始传阅。 大家伙边看,显金边说。 “贡品经初筛,每一种类都有二至三样进入遴选范畴,再以三个环节作角逐,最后定分晓。” “第一个环节,上书定品。向上级呈以今年贡品的具体描述,具体可作书面描述和画面描述,上呈内务司,由内务大监作定夺。” 相当于后世的策划专题展示。 你得做个方案出来打动甲方。 “第二个环节,品类上贡。按照第一环节的描述做出样品,样品上贡内务司,再由内务司转呈礼部,由礼部最后定夺。” 相当于后世的打样。 一般来说,会在第二个环节定胜负。 “第三个环节,定品量产。如果礼部仍旧定不出来,那么需要遴选品类再作批量生产,礼部上交内务大臣作定夺。” 这是让甲方看一看你批量生产的能力。 一般来说做样品都是最精致最漂亮最用心的,可一旦量化生产,很少有乙方能做到每一个最小单位,都和样品的品质一模一样。 显金把三个环节简单阐述完,双手交叠放在腹间,笑了笑,双眸微微弯起,“如今,咱们还处在第一个环节——上次开集体商会,给大家伙布置了思考任务,如今可听大家具体说说看。” 务虚堂中,诸人都垂下头。 像害怕给老师点名的学生。 务虚堂后,一双眼皮逼仄的眸子,正兴致昂扬地静静看着。 第两百六十章 八丈宣来(3000章 ) 务虚堂是宣城府先头湖广商户的商会堂,几百年过去,湖广商渐渐融入徽商,这处就成了老爷们儿喝茶、听戏的地方。 显金特意找了这么个地方,盘了个厅,按月谈了个价格,包场地与茶点——就算陈家是商会会长,也不可能每次都在家里开会吧? 跟传销似的,也太不正规了。 故而,背后这双眼睛,显金无从得知。 务虚堂中,大家伙低着头,有的在思索,有的明显在放空——都是中老年老板了,铺子里的事多半都理顺了的,脑子很久不用也正常。 显金并不催,伸手拿小边桌上的茶盅。 一喝。 显金面无表情地盖上茶盖。 很好。 又是枸杞强肾壮阳茶。 来自锁儿的神秘力量已经渗透到陈家外部了。 待大家伙都低着头,只有不识字大叔依旧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张望途中,对上了显金的目光。 “强叔,您说说看呢?” 一般课堂点名,都从一个懵懂对视开始。 这位强叔,是城郊东角的一个小作坊老板,作坊是真小,兄弟档,两妯娌做账房和送货,一共四个人并两个十来岁的后人当学徒。 强叔浑身一颤,眨巴眨巴眼,“啊?”顿了顿,“我我听大家伙的,我可以出人!我和我弟兄做纸还不错!我们铺子生宣做得不错,晕墨晕得一层一层的,像朵花儿似的!” 让你答题,不是让你打广告。 显金目光移向强叔旁边的胖老板。 胖老板跟着把头低下。 显金看过去之处,寸草不生。 除开老板的业务水平有高有低外,在这个场合,谁也不愿意当出头鸟——虽说以宣城商会的名义上贡,可众人做一件事,总避不开谁出的力多,谁出的力少,谁出的钱多,谁出的钱少。 当收益是一样的时,控制成本就成了做事的纲要。 这个时候出头,那不是明摆着要担事吗? 且让那些个财大气粗的大作坊、大铺子打头阵罢! “无论是生宣、熟宣,净皮、特净,素纸还是彩笺,我的建议是,首先尺寸要大。” 恒溪开了口,小姑娘抬头挺胸端坐于显金下首,“前几年的贡品,都是八丈宣起步,咱们这次不可以低于这个尺寸——粉笺小彩的脂粉气太重,如若进贡此种纸品,咱们宣城纸便只能缚于后宫之中。” 在娘娘的脂粉堆里打转转,并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他们做的是眉黛、口脂、绸缎,在后宫盛行,是好事。 但,这是纸。 作为承载文字与思想的纸,它的舞台应该是无穷尽的。 显金颔首总结,“嗯,要大气。” 大气,首先来说,就是尺寸要大。 大尺寸的纸,首先推崇八丈宣。 有商户嘟嘟囔囔,“宣城府做出八丈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是逊帝在位,恒记出过一刀生宣,很是风光了一把。” 恒记的牌匾上,至今还不要脸地挂着这故事。 便有商户探个脑袋提问,“如今,咱们宣城,还有师傅做得出八丈宣吗?” 有人附和,“难!我看难!前几年李三顺把六丈宣复刻出来,都是了不得的成绩了!” 显金摆摆手,“先不管能不能做,先想一想,咱们可以做什么——还有其他人有想法吗?” 恒记打了前阵,后头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天方夜谭起来。 “咱们可以做松针纸!把松针控干水分,掺进纸浆里,这样做出来的纸有股松香味,且有松针叶子的形状,又好看又好闻!” 显金:? 她个人觉得,百安大长公主,可能不走森女风。 “要不咱们把纸做成折子画,每张纸都藏一个未完结的插画故事,咱们叫贵人用完一张还想用下一张!” 显金:?? 一千零一夜大魏变形记?她自动给百安大长公主配上了一曲沙漠风的bg。 “做七色彩虹纸!一张纸,咱们染七个颜色!” 显金:??? 咱就是说,会不会太花哨了些? 要不和前一个商户的想法做个融合,咱们做七彩葫芦娃大战蛇精救爷爷连环插画 “做十二色花神纸!前年汝窑出过一套十二色花神盏皿,据说当今圣上很喜欢,还开口夸过!” “你咋知道?你猫在圣人床 “狗屁!汝窑的天字十八号窑洞师傅,是我媳妇娘家二舅姥姥的三外甥女婿!” 楼彻底歪了。 就算是枸杞开会强肾壮阳水,显金也得喝一口压压惊。 “好了——” 显金终于开口。 众人安静下来。 “好了。大家的想法很好。” 但你们先别想。 “做贡品,正如恒五娘所说,要大气。”显金的右手随意放在小边桌上,未着粉黛的脸上,双目清亮,鼻梁小巧高挺,乌发高高束成发髻,“八丈宣,是二十年前宣城传统上贡的品类,前朝逊帝所作的《游春山词》至今挂在当朝圣人的宫殿里,便可知选择这个品类——” 显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很稳,很保险。” 简而言之,是个不会出错的选择。 “会不会,太旧了?”不识字强哥挠挠头,“二十年前,咱们就上贡八丈宣,二十年过去了,咱们宣城纸业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上贡八丈宣呢?” 显金眉目淡淡的,“怎么能说没长进呢?” 一语言罢,显金没及时接上后话,大家都在等她峰回路转。 “不仅是没长进,甚至可以说,大不如前。”显金唇角一勾,小小的唇珠翘起,神色很轻松,“二十年前做得出的纸,现在反而充满了变数呢!” 额。 商户们重新把头低下。 回归到刚上课的样子。 有些中老年老板不无悲愤地想:他为啥要留在这里,乖乖听一个小丫头片子发号施令,现在更过分,这丫头不仅发号施令,还十分愉悦自然地嘲讽他们了呢! 他从内心而言,很想走的。 但稳稳坐着的屁股,有自己的主张。 显金低头再喝一口密密麻麻的枸杞水,抬头道,声音清朗明亮,“先上报八丈生宣吧!之后是撒金箔也好、做涂蜡也好,都再议。报这个品类,至少在第一环节,咱们不会被内务司刷下来。” “八月才上呈样纸,咱们有接近三个月的时间,把八丈宣做出来。” “从明日起,在座的十人以上的铺子,出两个手艺娴熟的老师傅去绩溪作坊探究,十人以下的出一个人,五人以下的” 显金顿了顿,“出份心意吧。” 强哥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伤害,举手表示,“强记纸铺可以给大家送饭!” 显金笑着点点头,“那就劳烦强老板了。” 眼看显金就要敲定章程,有商户弱弱开口,“咱们可有样纸借鉴观摩?八丈宣出世,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咱们还真不是每个人都见过是啥样子” 怎么可能有! 上一次八丈宣现世,是在安阳府,六七年前的样子。 上一次八丈宣在宣城现世,还真是二十年前了。 在座除了显金,年纪最轻的,不过三十来岁,还真有可能没见过八丈宣的盛景。 众人听闻此话,皆有惋惜,“这门手艺失传,是真可惜” “我家原先藏有几张八丈宣,之后被不争气的儿孙赌出去了” “如今宣城里,应当是找不到了吧?这么多年了,若有,也只是零星的几张,谁会舍得拿出来作借鉴观摩呢?” 众人议论纷纷。 “我有。” 显金平静地放下茶盏,“明日,我会带十张上佳的八丈宣,到绩溪作坊供诸位师傅学习观摩。” 她有!? 还是十张!? 是她有,还是陈记有!? 一直没听说过,陈记还藏有上品八丈宣啊! 李三顺先父李老章做过八丈宣不假,但出品一直不太稳定,纸质很浮躁敷衍,不能称作上品。 她哪儿来的? 众人哗然。 显金拍了拍裙摆,给众人拱了拱手,“我先回去写好上呈文书,劳烦诸位老板也安排好抽调的人手,咱们时间紧、任务重,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出个人场,都是为了宣城纸业——八丈宣靠寥寥几人可是做不出来的。” 显金礼数周全地福了福身,便往出走。 马不停蹄赶锁儿给她安排的下一场行程。 恒溪见状,提起裙摆快步跨过三寸门槛,埋下头昵声轻问,“你哪里来的八丈宣!?若没有,千万别逞能,恒家四下找找,或许还有十来张藏品。” 显金“啧”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 四方天井,天水归堂。 “好几年前,从某个傻烂男人处,敲诈来的。” 显金口吻怀念。 那时候,她还没有那么多行程要赶,没有那么多枸杞水要喝,她的头发还健康茁壮地在她的头顶蓬勃生长呢 那个时候的陈老六,真的可好骗了。 随便骗骗就有两刀八丈宣入账。 哪像现在。 后有个瞿老太太虎视眈眈,不知到底要干啥;前有劲敌在侧,憋着股劲儿争抢贡品名额 显金咂咂嘴,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 要是她的对手都像陈老六那样就好了,单纯恶毒又不谙世事,打他就打他,根本不用挑日子,更不用费脑子。 显金的身影匆匆,务虚堂内那双逼仄狭长的小眼睛眨了眨,双唇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紧跟着嫌恶地摇了摇头。 做妾? 就这? 就这争强好胜的女人,洗干净送他床上,他都不想要。 第两百六一章 嫡系消失(两更合一 4000+) 显金连着赶了五日的行程,直至夜里,挑灯夜行前往绩溪作坊——之后一个月,甚至两个月,她几乎都将在此处闭关,身后还有架骡车放着几大包包裹行李。 显金在骡车上,趴在张妈妈肩膀眯了一个时辰,骡车一停,便自觉醒来,神清气爽,又是一条好汉。 抵达绩溪作坊时,已过亥时。 绩溪作坊灯火通明,四个天棚,十六个角都挂上了粗柱白蜡灯笼,天棚与天棚之间每隔两米就支起一盏三脚火盆,单穿白褂子、鬓间还淌着豆大汗珠的精壮汉子,或是蒯着两臂展开那么宽的竹帘子,或是肩扛一大竹筐烧焙墙的炭,步履匆匆,神色紧张。 二十余家纸业抽调出来的当家伙计,都到了。 如今留守在绩溪作坊的伙计、炊事、账房、采买、后勤、洒扫,一共七十八人。 是一个很庞大的团队。 绩溪作坊后罩房,四人一间,全都住满。 “恒记来的人最多,加上之前秋闱贡纸抽调的两名伙计,如今一共八个人在绩溪作坊;次之是柳记,来了五个人;再次便是云记与三宝纸屋都是三人,其他的纸坊几乎都是两个人。” 钟大娘走得极快,带着显金到了后罩房,随意推开一扇门。 一股浓烈的臭味。 汗臭味、脚臭味、褂子十来天不洗的酸臭味,夹杂在一起。 把显金熏得云里雾里。 雾里看花中,显金努力睁开眼,看到三张上下床铺依次摆放妥当,但木架子上、床板上、桌子上都挂着鳞次栉比的袜子。 “再去聘两个做活利索的婶娘来,负责每天给这群大老爷们收拾屋子、洗刷褂子。”显金眉头都没皱一下,“快进六月了,天要热起来了,每间房要确保用水,咱们供不上冰,至少干净的凉水得有。” 钟大娘拿着芦管笔,埋头记下,又把显金带到后厨。 “肉菜都是新鲜的,我已联系集市每日来送,每天的饭菜都留了样备查,每日都有肉蛋,饭也管够。” 钟大娘掀开蒙着白纱的箩筐,露出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鸡蛋。 “咱们用水不担心,院子里两口井,旁边就是龙川溪,大家伙第一天来,我就再三强调,入口的水务必要从后厨打,不可贪凉和贪图便利,随意喝井水与溪水。” 钟大娘接着说,“也联系了距离绩溪作坊不到一里地的医馆和药堂,随时候诊。” 显金看后厨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四个大灶南北分布,一百来只碗跟站军姿似的列队橱柜中,满意颔首,“钟管事很好,丝丝缕缕都想到了。” 钟大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恒家五姑娘三日前就来了,她帮忙良多。” 显金颔首,“两日前,各商户到位,这两日,可有刺头?” 钟大娘摇头,“都是各家选出来的得力干将,一见咱们此处李三顺师傅和赵德正师傅都在此镇守,谁敢造次?” 但人多总有是非。 “就是听见几个伙计私下讨论,咱们陈家是小姑娘当家,质疑咱们手腕不硬,若到最后抢不下贡纸,还白白耽误功夫和钱财。” 钟大娘说话很客观,“我听南小瓜原话照搬,私心觉得这些话不算难听,便未有动作。” 显金微微颔首,“我是小姑娘,他们怀疑我手段不够硬;我若是青年郎,他们会怀疑我经验不够足;我若是耄耋老叟,他们又会怀疑我精力不够旺——他们的怀疑,与我是谁无关,只要是上位者,就会遭受质疑。” “对于这些质疑,若是善意的,咱们无需多管;若是恶意的,那必得重拳出击。”显金走过后厨,走向灯火通明的水雾氤氲的天棚,“咱们此举,是宣城府前所未有的,当初敢于在商会入会名单上签字的商户,大多都怀着对宣纸的虔诚与热爱,咱们一要严,二要容,三要利。” “严于治理,人多,口杂,主意广,又都是年轻气盛的男人,一旦出事,就是大事,甭要贡纸没抢到,反而进了官衙;” “容于言行,对于不同意见要包容,休要排外,不要陈记与恒记拧成绳,其他的各自为政,这样出不了好东西;” “利于己身,贡品带来的利益要平摊在每个参与商户,制作贡品带来的荣誉与钱财也要叫每个入会的伙计心里清楚,有笔账可以慢慢算。” 显金随口说,“咱们陈家是牵头者,也是参与者,更是得益者——但是钟姐,这些大道理,如何也抵不过咱们自己舒不舒坦。” 钟大娘到底是女性,而且是年纪正好、样貌姣好的女性。 她有从后世带来的足够强大的内心和内生动力,对于混迹于这么七八十个青壮男子之中,没什么异样想法; 但钟大娘不同,上司做事,必须尊重下属的客观意见与主观考虑。 钟大娘愿意吗? 钟大娘愣了愣,随即才明白过来显金的意思,笑了笑,两个梨涡深深的,“我出来做事,若还考虑男人多了不干,我也算是白成那一场亲,白脱那一层皮了!” “你和恒家五姑娘,两个未出阁的小姑娘都不怕,我有什么好顾虑的!” 钟大娘笑呵呵的,但也跟了句后话,“话虽如此,我当初做筹谋时,也在隔壁的村头赁下了两套两进的宅院,你和恒五姑娘住一套,我们与后厨的妈妈们住一套,周二狗与郑家兄弟的后罩房就在咱们宅院的前头,若是有人不长眼,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们也立时能来。” 显金眸目带笑地看着钟大娘,内心的愉悦快要冲破天际了! 天啦! 她培养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董管事! 锁儿是总秘,这位就是储备总助! 热泪盈眶! 她愿意用一年二十薪,换取钟大娘的终生合同! 显金的目光太过灼热。 钟大娘埋下头,轻咳一声,“待本次贡纸之争落下帷幕,若是好结果,我这杠杠” 钟大娘低头摸了摸袖口的两道杠。 她这么卷,卷得这么认真,不就是为了这几道杠杠吗 和她同届进入陈记的杜婶子,凭借去年秋闱杜君宁一举考中秀才,莫名其妙就加了一道杠! 她当天就做了个梦,梦到她儿子紫袍加身,骑着高头大马在店门口给她缝制服,她扯下制服一看,袖口密密麻麻全是杠 梦很荒诞虚无,梦醒之后,快乐的心情很真实。 钟大婶恨啊。 恨自己儿子为啥才三岁啊! 显金笑起来,“董管事明年都六十二了,不出意外应该会退下来” 钟大娘一个挺背,腰杆笔直。 显金埋头往外走,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和钟大娘吩咐,“对了,把狗爷的床腾出来,他不在这里。” 钟大娘眯了眯眼,没有多问一句,利索答道,“好的,我立刻去找医馆开两幅贴腿的膏药——夏天了,狗爷腿上的伤口,最容易复发,又痒又痛的,可不能在蒸汽湿热的作坊里待着。” 显金见钟大娘秒懂,欣慰地笑了笑,毫不吝啬地伸了个大拇哥。 翌日晌午。 伙计们在后厨吃了午饭,擦着汗回后罩房——虽然不知道为啥,但陈记就是有晌午餐后休息半个时辰的规定。 开始一两日,他们还颇不习惯:做纸的,说白了,就是力气人,哪有什么晌午小憩的习惯啊! 娇气得嘞! 憩了两日:真香! 中午眯眯眼,就算睡不着,下午,乃至傍晚,精神头都很好。 当大家伙推开门,所有人都原地愣住。 他们的屋子被收拾得真好 被褥折叠整齐了,桌子收拾干净了,水盆里的水换了,不说清香四溢,那也是清澈见底。 众人面面相觑。 这么玩了两三天,便传出了几句言语——“大前天晚上,陈记的贺掌柜就来了,听说咱们活儿做得苦,特意另聘了两位大姐每天帮忙收拾屋子、更换被褥” “何止更换被褥啊!我昨天换下来的脏裤子,都他娘的给我洗了!“ “何止洗裤子啊!我那把用了三十年的包浆梳子,都给我洗得锃亮锃亮的!我盘了三十年的头油呀!” “贺掌柜真是个贴心人!” “好人好人!” “我一定好好干!我今天干到半夜!” 虽然这些褒扬听上去有点异味,但显金还是愉悦地接受了。 在铺垫了三日后,趁傍晚夜色未曾完全落下,日头的晕光藏在绵延云朵背后,“咚咚咚”三声锣响划破天际。 七八十号人,以各自商号为组合,站成三排。 显金走上台阶,双手自然下垂,平静地扫视一圈,开口道,“诸位好呀。” 身后就是恒家恒溪,与柳家的二把手、云家的掌柜和无私提供了两个厨子的文盲强哥。 显金一开口,下头的伙计明显惊了惊。 这么空旷的场地,这个瘦削挺拔的女孩子一开口,声音中气十足,能够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至少证明,她并非如看上去那般羸弱纤细。 “大家想必对我有所耳闻。” “贺显金,祝贺的贺,显露的显,黄金的金。” 显金平静且清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陈记大掌柜,‘喧阗’‘浮白’‘绩溪’三处作坊的话事人。” 显金站在铜锣旁,每一个字都吐露得很清楚。 “大家所为何事站在此处,想必也无需我再多言。八丈宣,隐世久矣,大家都是宣城府最顶尖的做纸师傅,如若此等珍品贡纸能够出自大家之手,想必也是祖坟冒了青烟的大功绩。” 显金唇角始终含着笑,目光认真且真诚地一一在每个人脸上驻足停留。 “名誉上的功绩,想必大家都听厌了。” 显金话锋一转,展开唇笑了笑,“咱们做事干活,不讲虚的,只说实在的——一旦宣纸入选本次贡纸,在场每人,陈记奖励三两银子。” “各位所在的纸坊,另奖励三两银子。” 六两银子,两个月。 在场大多数人,眉梢眼角都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如李三顺那般,工钱开到五六两银子一个月的老师傅,整个宣城府能有一两个吧!——董管事工资高,是因为拿两份,显金给一份,陈敷再给一份。 剩下的,特别是中小作坊的伙计,一个月能有半吊钱就不错了! 任何行业,注意,是任何行业,金字塔顶端的收益都是无法想象的,而大多数人都处于金字塔的中底端,只有这样,这个行业的架构才能稳固平衡。 赤裸裸的金钱,是激励员工的最好手段。 什么零食福利、人文关怀、茶水间文化都是浮云,在金钱激励下,不堪一击。 什么是好老板? 舍得割肉的,才是好老板。 割下来的肉,喂给员工吃,把员工变成资本,这样才可以得到更多的肉。 没有一个只会画大饼的企业能够上市。 所有龙头企业,在钱上,都是大气的。 显金眼看台下精壮男儿们掩饰不住的眉飞色舞,笑了笑,手一抬,郑大和郑二一人拿纸,一人刷墙,把好大一张纸贴在了后罩房的外墙上。 字儿也写得很大。 有人识字,毫不费力地看清楚,并念了出来,“贡纸项目推进营二十规,第一规,十人为一组,各组组长及成员名单如下” 名单的字就很小了。 名单的字看不清楚,索性跳过,“第二规,禁打架斗殴、寻衅滋事、集伙惹事第三规,禁夜不归宿、私自出营、行为无度第四规,禁透露营中诸事第二十规,违规者,第一次记过,第二次退回所在商号,永不参与贡纸制作。” 相当于营内纪律。 大家都觉得挺好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便人读完,大多都了然颔首,很平静地接受了。 显金在心里赞道:不愧是各家的当家伙计,都是第一梯队的人才,素质真是过硬呀! 显金预想中的挑刺找茬没有发生。 第一次大会圆满结束。 当天夜里,显金在天棚待到很晚,直到诸多伙计陆续回后罩房,显金才收拾东西回自己的院子。 夜色朦胧之下,路过张贴着《推进营二十规》的后罩房,远远的,显金就看到一个人,身形随意地双手抱胸站立,身量极高,头饶有兴致地歪着,从影子就能看出这人毒舌、肆意,还得理不饶人。 “宝元。” 显金快步向前,笑着唤道。 乔徽转头,看姑娘朝自己小碎步奔来,笑意盛满眼底,待姑娘在自己身侧站定,手指随意向上一指,声音嘶哑喑沉,“你这,差了不少人呀。” “周二狗、董管事的长子董宵、南小瓜还有个谁来着?” “噢,想出刻丝和涂蜡主意的漆七齐。” “这几个,是你一手起来的嫡系中的嫡系吧?” 第两百六二章 胸肌好大(3000) 后罩房的灯,比天棚的灯少一些,故而光亮也弱一些。 显金快步过来,乔徽一语言罢,见夜幕黢黑,便预备伸手虚扶,显金脚步又快又稳,乔徽神色自然地缩回手,补了一句,“还以为你看不清。” 显金笑道,“你不仅知道我的嫡系是哪几个,还一直记着我夜盲呢?” 乔徽后背肌肉一紧。 “你记性这么好,怪不得是南直隶最年轻的举子!”显金咧个大牙笑,“且,如今还无人超越,心里乐开花了吧?” 乔徽肌肉一松,在看显金白花花的大牙,抿了抿唇,颇为无语地转过头来,目光回到墙上的《二十规》,千拖万拽把话题扯回来,语带推测探究,“这几人虽是你纯正的嫡系,但比起李三顺、董无波、钟大娘等人,他们名声不显,不那么扎眼所以,你把这几人放去哪儿了?” 显金收回大牙花子,双手抱胸与之并立于墙下,“咱就是说,两军交战前,你也这么大剌剌地说战术吗?” “两军交战?”乔徽轻笑一声,“你如今是三国鼎立,魏蜀吴各藏祸心。” 显金眉梢一飞,目光清泠泠地落在乔徽脸上。 “外有福建玉扣纸劲敌在前,内有瞿老夫人虎视眈眈在侧,你现在是九州只占益州的蜀国刘备,还被吴国孙权也就是你们家老太太,推出去打兵强马壮的大魏若是战败,自然拿你祭旗;若是战胜,便将你合理吞并” 乔徽似笑非笑,“金儿啊,你这处境艰难得像落到鲨鱼嘴边的带鱼。” 显金翻了个白眼。 又是带鱼。 这厮是不是这辈子都跟带鱼过不去了! 带鱼这么好吃,到底为什么要妖魔化人家! 显金双手抱胸,再白了一眼,“乔大公子跋山涉水夜探绩溪作坊,就为了嘲讽一下可怜的蜀国战将?” 乔徽目光钉在墙上,随意颔首,“否则呢?因为想你吗?” 在显金白眼翻上天之际,乔徽双眸一目十行,再看了一遍《二十规》,青年郎笑着转过头来,修长乌沉的眼睛像工笔画勾勒出来的一样,“你别说,还真是因为想你。” 不等显金说话,乔徽半侧过身,神容平静道,“后两天,我会去一趟京师,约莫大半个月,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显金点头问,“你同宝珠说了没?” 乔徽摇头,“是秘行,不适合跟宝珠说。” 那你跟我说! 显金手在嘴巴前做了个穿针的动作,“我一定把嘴巴闭严实。” 乔徽笑起来,精致锋利的轮廓狭窄清楚,“我来,是想问问你,需不需要在身边留两个死卫?” 啥? 她已经是重要到需要贴身暗卫的商业巨鳄了吗? 乔徽解释道,“最上面的争斗还没完,父亲仍在风口浪尖,还需劳你多费心照料,我身边有八十死卫,都是当初东海上的海盗,全是哑巴,你若需要,我找两个年纪大一点的留下来。” 噢,不是保护巨鳄,是保护乔师。 显金想起乔师那双烂了又烂的脚踝——京师并不太平,看似花团锦簇,实则风云诡谲、风波频现。 显金歪头思索。 乔徽掌心朝上,手一挥,两个暗影飞快从屋檐蜻蜓点水般跳跃出去。 乔徽神色自然地放心说话,“百安大长公主和昭徳帝的矛盾。三年前,昭徳帝意图借助内阁之力,扶正理学,铲除心学,本质上是为了对抗在朝中军中都颇有威望的百安大长公主。” “他拿百安大长公主麾下出身的定远侯作伐,顺势铲带势力不足但名望颇高的心学代表,也就是我父亲;” “定远侯在东海战局不明,我隐姓埋名出海,最初偏安于一支单薄的闽南海盗,而后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带着这支海盗打到了倭将藏匿的小岛,生擒了将帅,与此同时,百安大长公主也带领一众兵马夜行赶路,到了福建,夜袭福建布政使司府,将福建诸官尽数羁押,我与她里应外合,破了这个局。” “破局之日,便是百安大长公主与昭徳帝暗流下的矛盾,浮上水面之时。” 乔徽右手指节随意搭在深棕色的外袍布衫上,手指修长遒劲,“上头一直在斗,与倭人是和,还是继续打?海上开市是关,还是继续开?都是未知。” “昭徳帝一派暗戳戳隐喻,百安大长公主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大长公主一派明目张胆斥责,当今圣人平庸无能,奸臣当道。” 显金静静地听,抬头问,“咱们是大长公主派的?” 咱们这两个字,让乔徽很高兴,嘴角很难压下去。 “是。”乔徽点头,“我爹,你乔师还守着文人风骨,绝不站队;但我是很明确地支持大长公主。” 显金再问,“抛开站队,你觉得谁的赢面大?” 乔徽默了默,“谁是为民者,谁的赢面就大——从目前看来,大长公主提出的变法,维护的是百姓,动的是士大夫、世家的权益。” 显金埋头想了想,目光如炬地抬起下颌,“这么说来,对于倭人,大长公主是想和?” “白堕之乱,不过十年,国库空虚,并不宜大兴战事。再者说,穷寇莫追,倭人一旦狗急跳墙,联合高句丽,我朝东南、东北都要建防线,这条线可就拖长了。” 乔徽意有所指地开了口,“大长公主,想谈和,既是谈和,也是施恩。” 显金若有所思。 不远处传来一阵纷杂繁乱的脚步声,紧跟着一道黑影落下,双手比划得非常快。 显金没看懂这打快板一样的手语,但她知道大家伙每日的作息,探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伙计们洗完澡回来了。” 乔徽鼻尖嗅了嗅,平静地点了点头,“嗯,我闻到迎面走来的汗臭味了。” 显金失笑,“带鱼味儿和汗臭味儿,谁也别嫌弃谁。” 有人脚程飞快,估计是赶着睡觉,跑步速度堪称奥运八强。 显金手比脑子快,一把将乔徽拖进两间后罩房的狭窄夹缝里,“嘘——既是秘行,就别被看见。” 夹缝很窄。 乔徽努力了又努力地让后背紧紧贴住瓦砖墙壁,为自己的胸膛留出足够呼吸的空间。 少女就贴在他胸前。 头油是茉莉花味,馨香淡雅,若不是靠这么近,他一直以为显金身上的气味只有阳光晒过的暖香。 这个情状,比任何时候都更艰难。 他宁愿死,也不想显金发现自己的悸动和无措。 乔徽双手撑在墙壁上,颇为无奈地开口,“金儿,有没有可能我的死卫会飞檐走壁,我也会?” 显金没听懂,专注点都在离得越来越近的大部队,懵懵地“啊”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才明白乔徽的意思,“啧”了“啧”,“那你不早说!” 乔徽艰难地瞥向被显金抓红的手腕,“我也没想过,你有这一身用不完的牛劲儿啊!” 一拽就把他拽进来了。 他一直以为显金每天坚持练习八段锦,是为了合理地多吃两碗饭来着 显金笑起来。 狭窄空间里,笑声发闷。 少女高高束起的发髻一抖一抖的,头发丝正好扫在乔徽的下巴颏。 乔徽难耐地移开脸,“别动弹!等人走了,我立刻就走。” 显金笑着点点头,半缩着腰和膝盖,隔了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开口,“暗渡陈仓。” 乔徽:? 有种被抓包的惊慌。 “什么?”乔徽的口吻平静,尾音却不由自主地抖了又抖。 “暗渡陈仓。”显金重复了一遍,“你不是问我嫡系中的嫡系都去哪儿了吗?我现在正告诉你呢:三国鼎立,我这可怜巴巴的蜀国用的是什么兵法。” 乔徽如今脑子乱得很,像灌了一壶茉莉味的浆糊,搅吧搅吧,好像砰砰砰直跳的那颗茉莉味的心脏,不在胸腔里,而在脑子里。 隔了好一会儿,乔徽才明白过来显金的意思。 月色很美,流动的光,像无形的水。 初夏的夜很美,稍微潮湿的空气,像蒸屉散了火,黏腻的余味。 乔徽低头,少女的鼻梁小巧地挺翘起来,轮廓可爱的耳朵像一只冷白的丁香——少女正被后面拥挤的墙与湿润密集的苔藓,推向他。 “咚咚咚——” 是乔徽的心跳。 他今晚注定无法入眠。 他的狂喜,可以由他独自消解。 但如今,他必须找点话来说。 说什么呢? 乔徽深吸一口气,双手团成了两个拳头,再慢慢打开,遒劲有力的手指崩成几条相交的直线。 “无论对内,还是对外,你都会赢的。” “你仔细想想,三国鼎立,最后赢的,不是一直被动挨打的蜀国吗?” 乔徽声音低低的,带着嘶哑与暗沉。 显金怔愣片刻后,蓦然抬头,她这才发现,乔徽如今的嗓音,好像与初夏的夜晚非常相配。 闷热、湿润、粘稠、拉丝。 好像与漂泊在空中的轻飘飘的月光一起,千丝万缕地、空灵游荡地、缓慢平和地,落在湿乎乎的地上。 显金抿了抿唇,吞了口唾沫。 乔徽侧耳倾听显金的后话。 “你真的有在好好练欸。” 显金开了口,“胸肌好大,腰也好细噢!” 第两百六三章 不速之客 时间好像暂停了。 乔徽全身的肌肉都像被丢进半丈高的烈火里炙烤。 他好像在一瞬间丧失了语言能力,下意识张了张嘴,理智告诉他,他已经说点啥。 调侃也好、瞎扯也好、甚至唱两句也行啊! 总得发出点声音吧? 可啥也吐不出来。 他发誓,就是在东海上,倭人的刀对准他喉咙时,他也未有这般紧绷! 乔徽卡了半天没声音,狗急跳墙之下,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死死围住自己的前胸,说出了根本没有过大脑、足以令他悔恨终生的一句话,“再大,也不可能给你摸!” “咯哒——”后罩房上的砖瓦砸了半块下来。 显金瞠目结舌,随即捂嘴大笑,“你求我摸,我还不摸呢!” 男生到底懂不懂女生对肌肉真挚的热爱啊! 这种热爱是一种纯粹的,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有益于健康的热爱! 抒发完对肌肉诚挚的情感,显金探出脑袋来,看洗澡的汗臭大军已尽数夜收,便踮起脚,蹑手蹑脚地贴着墙往外挪。 乔徽埋头跟在身后。 显金跟乔徽挥手告别。 乔徽默不作声地背身胡乱挥手,一路沉默无言回到百舸b堂,一关门,死卫头子刘珊瑚照例从柱子上翻身爬下,一张脸忍笑忍得快要抽搐了。 “不许笑。”乔徽咬牙切齿,“今日之事,但凡有第四个人知道,你就滚回东海继续搬珊瑚!” 刘珊瑚一条嘴快要忍成波浪形了,双手偏飞打手语。 从他弯曲的手掌和欲说还迎的指头来看,应该是一些需要打马赛克屏蔽的嘲讽。 乔徽别过脸,闭上眼,完成了一次简易的拒绝接收。 刘珊瑚还在孜孜不倦地输出,乔徽紧闭双眼独自走回房中,拉下珠帘,双脚分立、双手抱胸,沉默地看月光从窄窄的缝隙里弥漫而来,看起来沉稳平和。 沉默了约莫一刻钟,乔徽埋头从床底,翻出一个梆梆重的石锁,扎好马步单手拎起,用力往上一甩,十分娴熟地落在了平放的肘部,紧跟着练了起来。 子时三刻,乔大公子,拉上窗帘,在房间隐蔽地健身。 下次再见,他胸肌要更大才可以——可能是今晚的月色掺了酒,乔徽一边醉着,一边晕晕乎乎地这样想。 乔徽都能发现陈记有三人缺席,《二十规》张榜后,推进营中陆陆续续也有些伙计发现了。 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 周二狗的腿伤,大家伙都知道,夏天天气热,伤口本就容易瘙痒感染;董管事长子今年才被显金提起来,且素日存在感不高,为人极为低调内敛;南小瓜就没别提了,除了陈记的人,其他商号的伙计,基本上都闻所未闻、查无此人。 故而发现了,也并未引起波澜。 推进营的活计持续向前走,八丈宣的制作为何这么十来、二十年都停滞不前,显金和李三顺很久之前就有过讨论。 李三顺认为,做不出八丈宣,是因为如今的做纸师傅不再追求技艺,反而走了捷径,一味求“新”,一味追求“我有你没有”导致的。 “比如你的刻丝宣纸,制作起来难吗?并不难,竹帘子画好一点,花样图案选好看吉祥一点的,随便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傅就能干。”老头儿叼着烟嘴,烟雾缭绕中熏着双老眼,“真正难的,要技术的东西,没人做了——不讨好了,谁去干?靠些旁门左道就能赚大钱,谁还会沉下心去做老玩意儿啊?” 显金但笑不语,只听这倔老头儿一边发表意见,一边夹带私货。 “大家都不做,一两年还好,十年二十年,这玩意儿就绝迹了,任谁再也捞不起来。”老头儿吐出一圈接一圈的烟雾,蹲在老板凳上敲一敲烟嘴。 显金有不同的见解,“商贩得赚钱有饭吃,才能沉下心做东西。为何这十几二十年,泾县乃至宣城府都没出一张八丈宣?因为这些年头,纸商日子不好过。” “做八丈宣得要很大的纸浆池,要至少五六十个伙计同时捞纸,要一遍一遍试纸浆的配比和合力的技巧。” “这些都得要钱,没钱买不来充足的原料给咱们造,更雇不来五十个六十个经验老到的当家师傅。” 显金一向喜欢和李三顺老头儿聊天,新旧碰撞间,总能有漂亮的火花,“如今陈家赚钱了,才能负担得起这么小一百号每天的吃喝和原料的供给,您自己想想,搁三年前,就算朝廷让咱们干八丈宣,咱们有这个底气干吗?咱们敢干吗?” 老头儿烟嘴里还烧着烟丝,抽惯了老叶子水烟,如今换成据说“更康健更高级”的熏制细烟丝,总觉得劲儿不够。 老头儿猛抽几口,闷声闷气,“你读书认字,我这个老头子听你的就得了呗。” 显金从香囊里抽了几簇烟丝团吧团吧,攥成个小球塞进烟嘴里,给老师傅补上货,双目看向不远处的天棚,“您呀您,明明知道我说对了,还犟嘴。” 李三顺再抽了口新烟,嗯,这味儿够劲儿了。 白雾迷朦中,李三顺满意地放下烟枪,“你说干就干呗。跟了你三年,你李师傅没当过孬货,现今,我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帮你把八丈宣干出来。” 显金张了张口,很想问一句:“如果我脱离了陈家,您还跟着我干吗?” 嘴张到一半,到底没说出口。 撬人墙角天打雷劈。 事情还没到这份儿上。 显金双手自然垂下,面目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进了六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厉害,早晚还好,晌午和太阳没落地的下午就像进了旺火的蒸笼。 这种天气进密闭的天棚,简直称得上酷刑。 天棚中温度很高,汉子们都脱了褂子,露出小麦色的胳膊,齐刷刷地站在五十米长的纸浆池旁搅和着。 显金头发高高扎起,随意套了件薄薄的长衫,和汉子们挤在一处,弯腰摸了把纸浆,大拇指指腹和食指轻轻揉捏。 “还要加猕猴桃藤蔓汁水,不够黏吧?”显金看向李三顺征求意见。 李三顺也摸了把纸浆,言简意赅,“加。” 泛着酸涩气味的小桶黏液被倒进纸浆池。 显金抹了把额上的汗,正想说什么,却见锁儿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踮着脚与显金耳语,“老夫人来了,三爷也在,还有个面生的郎君。” 第两百六四章 突然来人 显金直起腰,手在腰间的围兜上正反擦干净,带上钟大娘和小锁儿出门去迎。 绩溪作坊正堂上方悬着“诚诫度量”的乌木牌匾,瞿老夫人坐于最上首,二爷陈猜、三爷陈敷都来了,依次在左手边坐下。 瞿大冒躬身作陪,见显金来了,赶忙让出右下首的位置,满脸堆笑,腰快躬到膝盖,“还是放凉的玫瑰蜜茶吧?” 显金随意点头,解开裙摆坐下,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对面的锁儿口中的那位“面生的郎君”。 面生倒也不至于。 一看就是陈敷的儿子,和油头粉面陈四郎形似,长了一副标准陈家人的样貌——微微上挑的眼角和稍稍鹰钩的鼻子,身形瘦长,一双眼睛正环视四周,像在寻找什么。 陈三郎。 瞿大冒上了一盏特意放凉的玫瑰蜜茶,谄笑着躬身立到堂后。 陈三郎的目光跟着瞿大冒的身形牵引,不自觉地抬起下颌,态度审视。 显金喝了口凉茶,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盅,静静等待瞿老夫人发话。 “金姐儿。”瞿老夫人语气缓缓的,听上去很亲昵,“快见过三郎,先头一直在舅家,跟着孙家舅父天南海北地跑马,年节也没回来过,你来家里十来年了,如今倒是第一次见。” 显金朝其颔首致意,“三郎君。” 瞿老夫人再介绍显金,“这是我们家贺掌柜,她亲娘你也知道,是原先漪院的贺小娘,如今家中四间铺子都是她在管,为人能干利索,陈家有今天,她功不可没。” 陈三郎也朝显金微微颔首,“贺掌柜。” 两人正式打完招呼,瞿老夫人才宽和地笑了笑,对显金道,“叫他箔方即可,他们这辈从的是第三字,笺方、箔方、竺方。” 这个时代,唤人名字,会不会太过亲近? 显金眼皮子跳了跳,心头浮上些许不安,因何而不安,千丝万缕之下她又未曾抓住,下意识笑着推脱,“姓名连八字,如今咱们绩溪作坊人多口杂,这种涉及身家性命的事,咱们还是捂严实点好。” 说起玄学,显金不给瞿老夫人在说话的机会,继续笑道,“虽然未见过三郎君,但也久闻大名——幼时恰逢机遇,得老道指点,一直在舅家避祸,像听民间的折子戏、传奇画似的,玄而又玄呀。” 瞿老夫人“唉”了一声,“谁说不是呢?本应该呆到二十岁,如今还差了大一年,谁曾料到他舅舅年初中了风,家里四五个孩子,嫡的庶的斗得跟乌鸡眼似的,他娘一细琢磨,索性叫他回来,免得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 显金乐呵呵地笑,“呵呵呵。” 你猜我信不信呢? 瞿老夫人继续道,“回来其实最好,之前虽说是跟着至亲,但到底是寄人篱下。” 陈三郎十分应景地闪烁目光,随即眼角便红了。 显金:? 还是位演技实力派呢? 瞿老夫人怜惜地看了看陈三郎,叹了口气,语气放得很软,“本身这时候我不该将三郎放过来,你又要忙贡纸,又要调拨秋闱卷纸,本就忙碌,只是你也知道老三的长处秉性,难不成叫好好一个孩子跟着他爹日日吃饭馆写点小东西?” 陈敷蹙眉将茶盅“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他若愿意,那倒也没什么不好!这碗饭也不难吃!” 瞿老夫人手捂住胸口。 陈三郎忙上前,半蹲下身帮瞿老夫人顺气,说出了今天第二句话,“祖母您别生气,我虽文才不佳,写一写小饭馆,骂一骂糟心事,也是可的,若父亲不愿意我插手家里的生意,我自是听长辈的话,绝不敢忤逆。” 声音清清脆脆的,像只雄性百灵鸟。 显金低头拿起茶盖子刮了刮本不存在的茶抹子。 陈敷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那自然是好!我现在就将你荐给书局,你直管写,我给你安排书号和印刷,左右饿不死你,何必削尖脑袋来跟显金抢饭吃!” 瞿老夫人胸口也不捂了,横眉一撇,“你说话向来难听,我倒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人瞎了眼爱看你写的糟烂东西!” 说完便垂首慈和地看着显金,语重心长道,“甭听你三爷胡乱说,什么抢饭不抢饭的箔方来陈记做工,自是居于你之下,你便将他当作李三顺、周二狗之流即可——对了,你不是给大家伙都做了制服吗?甩给他一套,袖子只需一道杠,他初来乍到绝不是抢你的位子来的。” “这一点,你必须相信我这个做祖母的。” 说得很坦诚。 显金乐呵呵,“嘿嘿嘿。” 你现在又猜,我信不信呢? 不信是一回事,接不接纳又是另一回事,陈家的子孙想来陈家的铺子低头做事,这个要求,她找不到任何正当合理的理由拒绝。 更何况,瞿老夫人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 又不是一来就空降做老板,家族企业里的二世祖愿意从普通员工做起,已经是很亲民的存在了好吗! “您具体说说看,你预计让三郎君做什么?”显金沉吟后道,“到池子上去做纸?还是做账房?还是做采买?” 显金一语言罢,便收获了陈三郎意味不明的侧目。 瞿老夫人连连摆手,“都听你的!你才是大掌柜,你看作坊里缺什么干事打杂的,你就只管把他往那儿放!” 没有要求,最难搞。 显金作出尽心思考的样子,很贴心地抬头道,“那就跟着李三顺师傅做纸吧,咱们陈家的子孙不会做纸服不了众,正巧周二狗养腿伤去了李师傅缺一个左膀右臂的帮手。” 瞿老夫人笑意深入眼底,“那敢情好。”寡瘦的脸上有重担落地的轻松,转头向陈三郎,“你自己放下身段,好好学,和贺掌柜学,和李师傅学,和伙计们学,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跟着便是一长串的长篇大论。 显金喝了口玫瑰蜜茶,只觉有这么好喝的茶,刚刚这半个时辰的光阴也不算浪费。 瞿老夫人一行用了晚饭,就在绩溪作坊住下,钟大娘完全接手这一行人的衣食安顿,显金乐得个当甩手掌柜。 临到入夜收工回院,显金才对白天的不适恍然大悟——瞿老夫人一言一行,似是刻意回避她与三爷的父女关系。 第两百六五章 没有欲望(3000字章 ) 刻意回避父女关系,这事本来就不正常。 比,瞿老妇人放低姿态,竟然允许陈三郎到作坊里从零开始打工,更不正常。 显金在逼仄狭窄的院子里来回踱步,叫来张妈妈,直截了当问,“在哪里能打听到,我可曾上了陈家的家谱?” 张妈妈手里还拎着木桶和抹布,听显金这么问,蹙眉,“这个事,我得去问问三太太身边翠翠的二婶娘,她家当家的管着祠堂。” 显金点头,张妈妈,您真是个有间谍之资的中年妇女。 显金再问,“还想打听一事,陈三郎可有婚约?” 张妈妈把抹布放到木桶里,“这事,我得去问问三太太身边红红的五姨娘她舅母,她管着郎君们身边的动静。” 身边的动静,就指丫鬟们有收用的没有。 一般来说,没定亲之前(包含口头约定、媒婆定媒、契书下定),大户人家的郎君还是要装一下,基本不会擅自收用丫头。 定了亲了,就可以放飞自我了,就算没有妾室,也要有个通房证明一下男性雄风。 约定俗成的烂贱规定。 显金看张妈妈:找您真是专业对了口,关系网错综复杂、分门别类,可谓是陈家常青树、八卦不老松。 想了想,显金笑着眯了眯眼,开始上难度,“那再帮我问问,陈三郎几岁没穿开裆裤?” 张妈妈郑重地放下木桶,“这事儿,不太好办。” 显金正要想笑着开口。 “这事,我只能托瞿二婶的弟媳妇家外甥女的婆婆妈辗转问一下。” 张妈妈神情严肃,态度郑重,言辞坚定,“给我两个时辰,我还你一个开裆裤的确切消息!” 显金: 好好神圣的使命感 张妈妈行动力惊人,放下抹布就开始奔走,显金给她叫了个专车,以半斤瓜子、八两咸水花生为代价,往返四个时辰,就搞到了所有消息。 “你及笄之后,就把你名字上了家谱,供在祠堂里。”张妈妈揉揉腮帮,跟那群娘儿们嗑瓜子,嗑得嘴巴都歪了,得算工伤。 显金心里松了口气,那口气还没泄出去,又跟着张妈妈的后话提了起来。 “但是前两天,三郎君回来,老夫人带着他去祠堂上香磕头,把家谱从祠堂拿下来了,不知道要做什么,如今还没放回去。” 张妈妈更新了一下情报。 显金手一蜷缩,修得短短的指甲摁进了掌心肉里。 张妈妈继续道,“三郎君好像有亲事在谈,就是舅家的长女,据说两个人青梅竹马,又一起长大,我们家三太太很想做成这门亲,一直在银号换银子,给三郎君攒聘礼呢!” 显金又松了一口气。 还好! 还不至于这么荒唐! 陈敷是她后爹! 松鼠也是鼠,后爹也是爹! 她有理由怀疑瞿老夫人为了陈家,疯癫到把她和陈三郎胡乱凑一对!正好把她死死拽在陈家,让她四肢并用都爬不出去! 乱伦啊! 这是令人发指的乱伦啊! 并且最要紧的一点,陈三郎,是目前她见过最次的男人——乔徽不用说了,一定是六边形战士,那胸肌大得,那脑袋瓜聪明的,那声音低沉得,那嘴欠得; 陈笺方气度嶙峋,气质清贵,进退之间像一棵正萌芽的挺直青松; 再就是先头那位把算计摆在明面的瞿秋实医生小哥,也是鲜嫩得让人垂涎欲滴的年下弟弟呀。 陈三郎瘦得个杆儿似的,脸白得像坨面,嘴巴红得像吃了小孩,活像十八线小糊男团rap担当——没颜值没声线没亲和力,只能在台上包着头巾,自以为很帅地做作诗朗诵。 说实在话,虎背熊腰尚老板都比这人看着顺眼。 甚至,甚至喉咙有水泡的高中生陈四郎,如今被她打怕了,看到她只有畏惧的眼神和清澈的愚蠢,绝对不敢再对她夹着嗓子说话来恶心她。 瞿老夫人不至于乱点这出鸳鸯谱吧? 显金蹙眉继续问,“你说三太太想成这门亲,那老夫人知道吗?” 张妈妈在自己专业范畴里从不敷衍打哈哈,十分坚定地点头,“知道!这次三郎君回来,老夫人还叫人给孙家送去了一对水头很好的翡翠镯子,可以当传家宝的那种!” 那就不是了。 显金放下心来,瞿老夫人是有点疯,但再疯也不至于把她和陈三郎凑一对——最多就是撺掇陈三郎夺权谋利,跟她两分天下嘛。 夺权谋利,需要撺掇吗? 陈三郎坐在绩溪作坊隔壁特意为瞿老夫人赁下的小宅院内堂中,前任主人想来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小媳妇,四方窗棂上都贴着泛黄的窗花剪纸,有花草样式的,有胖童子拜寿的,有年年有余 陈三郎看了眼窗花剪纸,心头嗤了一声:还没他剪得好呢,也好意思堂而皇之到处贴。 窗花不重要,重要的是铺子上的权利。 陈三郎歪着腰,给瞿老夫人倒好洗脚水,手拨了拨,“奶奶,水温温热的,您腿脚不畅,今天骡车坐久了,泡一泡好睡一些。” 说着便有些难过,眉梢眼角处带了些疼惜和悔恨,“也怪孙儿,您是为了孙儿才跑这么一趟,绩溪作坊又远又偏,路也难走若是孙儿像显金妹妹那样能干就好了,您也不必为我这不成器的小辈跋山涉水了。” 瞿二婶眼皮子动了动,真酸气她见过姑娘搞这些小动作,这男人背后说酸话,她还真是盘古开天辟地头一回见! 瞿老夫人叹了口气,双脚浸到温热水里,酸胀的筋肉被热水慰藉,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儿孙再多,无人承欢膝下,也是一出报应呀。 长房的虽能干但要做正经事,二房没后嗣,三房的四郎原先被孙氏养得不知进退,前几年不知受了什么点拨,倒是不跋扈了,变得胆小又畏缩,只敢拿上眼皮看人。 她生了三个儿子,儿子又生孙子,却无一人这么熨帖地孝顺伺候她。 瞿老夫人怅然若失地叹了叹,“奶奶,只恨呀,没早一点求大师给你破了避祸否有灾的箴言。” 他若早点回来,她一个老太婆也不至于苦苦支撑这么久。 陈三郎泫然欲滴,“孙儿虽身在外地,但一颗心却无时无刻不想着陈家。” 瞿老夫人拍拍陈三郎的手背,“奶奶知,奶奶知道。” 陈三郎眼尾泛红,看上去比姑娘都柔弱,手背抹了抹眼泪,“显金妹妹是个能干的,铺子上的事眉毛胡子一把抓,孙儿久不在家里,也没从小学过做纸,自然不比她服众——可孙儿好歹也是陈家的子孙,显金妹妹张口要么是叫孙儿卷起袖子做纸,要么是去庄头跟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夫采买稻草、树皮这些活儿,她怎么不去做?” 瞿二婶默默别开眼:人家怎么没做?没见今天人家还围着围兜来的吗?一身的纸浆酸味,一看就是刚从池子边上下来。 陈三郎泪眼婆娑,小小的眼睛里涌出旺盛的泪意。 有种腿毛大叔跟你撒娇的不适感。 瞿二婶继续将目光移得远远的。 瞿老夫人听陈三郎说完,语重心长地握住陈三郎的手,“那丫头在几间铺子上苦心经营了好多年,你看得见的李三顺、董管事、赵德正,都跟着她干了很久了,你一去纵是有我口令,下头那些经年的老人不听便是不听,谁说都没用。” “咱们还不如徐徐图之,你先把脸混熟,把姿态放低,把能力拿出来,等时机到了,贺显金那丫头被你收了房,你名正言顺地就可以接下她手里的人、财、物。” 瞿老夫人把话说得很透。 这些话,在陈三郎刚回来时,她就在祠堂说过,只是当时没说得这么直白。 如今她带着孙儿看到铺子里贺显金的地位了——瞿大冒这种级别的管事,还要给那死丫头倒茶!还是备下的那丫头惯喝的茶! 这些话,她不讲透,也不行了。 听到“收房”二字,陈三郎条件反射地涌上嫌恶之情。 “当真非要收用吗?”陈三郎眉毛拧成一团,“孙儿实在不喜这样的女子,太过强势,又太有主意。” 准确的说,所有的女子,他都不喜欢。 能和她们说上话,但真是涌不出那股繁衍的欲望。 母亲要为他说下舅舅的长女芹娘,他真是有苦说不出,毕竟正妻是一定要娶的,不娶正妻,他做什么都举步维艰。 但是,还给他塞一房妾室,而且是他最讨厌的那种类型的姑娘,他是真不想要。 陈三郎放软语调,每一句话的尾音拖得老长,“奶奶——奶奶——孙儿实在不喜欢她,看见她,汗毛都要立起来了!哪有小姑娘张口是银子,闭口是生意的,而且她日日与这么小百来号的男人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还干不干净,咱们也不知道呀。” 瞿老夫人听陈三郎这番话,眸光一沉,本能地不太高兴,顿了顿,“你祖母我,曾经也跟店里的男伙计同进同出、同吃同住,你祖母是不是也不‘干净’了啊?” 第两百六六章 针对我吗(3000章 ) 陈三郎只是喜欢菊花开花,并不喜欢脑子开花。 感知到瞿老夫人态度不佳后,陈三郎立刻转了话锋,一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一边高声嚷起来,”奶奶,孙儿怎会这么想!您起早贪黑,都是为了陈家,为了我们!若没有您辛劳付出,陈家不可能从村头出来!更不可能在宣城府扎根!大伯一房又哪里来的闲钱安心读书!” “噼噼啪啪”一通精准射击,正中瞿老夫人的靶心。 瞿老夫人脸色雨后初霁,多云转晴。 这些话,她爱听。 全是她大半辈子的功绩。 可惜如今的陈家,知道这些功绩的人或死或残,都废掉了; 剩下来的人两个眼睛只看到贺显金大发神威,却也不想一想,若没有陈家,没有她打下来的陈家,贺显金哪来的本钱干这么多事! 可惜,大家都看不到这一点了。 或许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 甚至暗地里指责她古板、刻薄、一根筋甚至,甚至很多人将老大的死,也怪罪在她头上——那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老大的死,怎么可能和她有关系?!她是当娘的呀!如果可以替换,她甚至愿意替老大去死! 瞿老夫人微微别过头去,遮掩住湿润的眼角,青筋暴露的粗糙手背抹了把眼睛,叫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后,看向陈三郎时目光柔和很多,“很多事,你看到的并不是真相,比如显金。” 她对贺显金的情感一直很复杂。 她欣赏这个丫头,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没有束缚的自己。 但,贺显金和陈家有着天然的割裂——她不姓陈,就算上了家谱也并不是陈家的人,一旦嫁人成亲,她就变成了外人。 为了解决这个麻烦,她巴巴地送上娘家最好的子侄。 谁曾想,人家不想要。 她便开始忌惮、防备、疏远,谁知这个局随着贺显金一句“我真的不想嫁人”被轻而易举地解开,从此之后,她开始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个小丫头,无论是秋闱卷纸,还是与恒记联手,人财物,她从未再过多干涉 如果真的不嫁人,她一定给这个小丫头片子在陈家找一个有能耐的后嗣过继当儿子,帮着贺显金在陈家把根基扎牢实——她甚至,这样想过。 千不该,万不该,贺显金不该动二郎。 不该企图染指陈家下一代最后的希望! 瞿老夫人轻轻阖眼:不管别人信不信,她是真的很欣赏贺显金。 就凭这份欣赏,就算她企图让贺显金给三郎当妾,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三郎误会那个小丫头——做了妾室,凡事就由不得自己了,夫郎比天还高,如果不得郎君喜爱,贺显金之后的日子也难过得很。 “你只看到显金主意大,没看到她聪明能干;只看到她抛头露面,没看到她为陈家带来的盈利和实打实的好处。” 瞿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将脚抬起来。 陈三郎一时没反应过来。 瞿二婶默不作声地半蹲下身,把瞿老夫人的双脚拢在自己怀里,默默擦干。 陈三郎顿时面红耳赤。 瞿老夫人趿着鞋,不在意地拍拍身边的座椅靠背,示意陈三郎坐下来,听她掰碎了细细说,“贺显金的能耐,咱们要正视,让你收纳,也是为了将她圈住——就算只是纳妾,对她,咱们也要三拜九叩首体体面面地当作贵妾抬进门,要把排面做足!” 陈三郎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瞿老夫人看这个离家十年的孙子,既疼惜他寄人篱下,又感怀于他体贴尊敬,语声放缓,“你纳贺显金,纵使有八百个不情愿,你也得安安分分、尊尊敬敬地把她纳进门。” “你就当是为陈家纳的吧。” 瞿老夫人说得委屈又轻巧。 瞿二婶喉咙口却像被一口浓痰堵住了,满脑子只觉得杂乱荒唐。 陈三郎长长地叹了口气,泪眼婆娑地反握住瞿老夫人的手,声音又夹又尖细,“我做什么都愿意,只要是为了陈家。” 的钱。 陈三郎在心里加了两个字。 舅家孙家是倒爷,走南闯北倒东西,把北边的皮草倒回南边来卖,又把南边的刺绣、绢绸运到北方抬价,做的是无本生意,一直自诩“家中有恒产,安康喜乐,万事不愁”。 如今回了陈家,看老宅的影壁、花间、瓦院、高树,看“喧阗”铺子门口人头攒动,看“浮白”内间富丽堂皇,看绩溪作坊地势旷阔,看贺显金那个鸠占鹊巢的贱人作威作福,任谁看到她都是恭恭敬敬一句“贺掌柜” 他才知,商贾和商贾之间是有区别的。 有的商贾做二道贩子,被人骂“不事生产”“哄抬物价”,有的商贾快要成做贡品的皇商,就是在官府衙门跟前,也是有点面子在的。 所有人都捧着贺显金那丫头,都说她有能耐有主意很厉害。 呵呵。 真的吗? 把一条狗碰到陈家大掌柜的位子上,随便吠几句,都能盆满钵满地赚银子吧! 所有人都搞不清楚,是她贺显金需要陈家,不是陈家需要她!是陈家成就了贺显金,不是贺显金成就了陈家! 众人皆醉,只有他,独醒。 就像这世上为何男子都爱女子,而唯独他不喜欢矫揉造作的女人——只有他能勘破世间万物的真相,从迷蒙的雾里看到正确的路! 陈三郎歪了歪脖子,一喉咙的话想说,但看到瞿老夫人一脸信服的模样,便将这些话尽数吞下,低头乖顺得不能再乖顺,“是,一切都听奶奶安排便是。” 瞿老夫人再拍拍乖孙的手背,只待陈三郎离开,瞿二婶欲言又止地上前灭香、抖被子好几次,瞿老夫人抬起眼皮子,“有话就说。” 瞿二婶讷讷道,“左右都是当爷儿们的妾室,当三郎的就当得,还不如” 瞿老夫人一巴掌把桌案上的香炉挥到地上,“胡说!二郎是要娶高门大户之女的!我让三郎纳贺显金是为了叫贺显金继续在陈家铺子里干事!若是由着二郎纳了她,二郎的正妻能不能接受手握族内商户权柄的贵妾?又能不能接受夫君与妾室情深意重!我们攀高枝是为了求恩,不是结仇!” 瞿二婶不敢再把贺显金与金尊玉贵陈二郎扯在一起了,嗫嗫道,“您就这么笃定,贺显金心甘情愿当三郎的小星” 瞿老夫人一声冷笑,未开口说话。 瞿二婶低头搅手指,又道,“便是乔家那处也不好交代呀” “陈家的人!跟乔家有什么好不好交代的!”瞿老夫人口气不太好,引绳蘸火星一点就着,发了脾气这才语气渐渐平和下来,“乔家那处,我自有安排。” 瞿老夫人抬起眼皮子看了看瞿二婶,“你就负责把你这张嘴缝好,别被贺显金身边那个舌头比命还长的张妈妈哄骗了去!” 瞿二婶想起今天弟媳妇外甥女的婆婆妈送来的半篓瓜子和盐水花生,赶忙摇头道,“我与她半分交集都没有!” 全是我那弟媳妇家外甥女的婆婆妈投敌卖国! 瞿二婶忍了忍,把后半句忍下了,没必要再去撩拨瞿老夫人了她已经撩拨得够多了都怪她这张嘴,若那天但凡忍一忍,倒也没如今这些破事儿!——她直觉老夫人下狠手对付贺显金不应当,如今看来,老夫人拿这背后说酸话、皮肤比小姑娘还白还嫩的陈三郎对付贺显金,更是一步臭棋。 这位久不见面的三郎君,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这人的习性都还没摸清楚,就盲目把他当作救命的稻草老夫人再急,也不该出这种昏招啊! 这些话,她却不敢说了。 瞿老夫人一行第二日吃过早饭就走,陈敷跟着一道,把显金拉扯到一边,“那犊子该做甚做甚,不听话就给他死狗崽子一棒槌,他若不听,你只管叫你三爷我来。” 他是死狗崽子,你是啥 显金对这老子骂儿子把自己绕进去骂的行为,由衷地默了默。 陈敷看弱柳扶风的陈三郎想下狠嘴,却骂不出口;再看明显心思不纯的老娘,也想张口骂,但更骂不出口。 只能恶狠狠地跺了两脚地,瓮声瓮气地宽慰显金,“金姐儿,你放心,你三爷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可能让你受委屈!” “该你的,铁定要给你;要是有人不给”陈敷卡壳,“你三爷我,偷来也要给你!” 显金笑起来,帮陈敷理了理凌乱的衣襟,笑道,“行,我记着。” 瞿老夫人一走,留下陈三郎独个儿在作坊里,显金请李三顺带他,李三顺叼着旱烟,下嘴唇一抽一搭,“沙田稻草,几月的好?” 满堂都是人,七八十个伙计站在原地看。 陈三郎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凶猛的大肌肉,脸不由红了红,“许,许是年末的稻草要肥壮些。” 李三顺磕烟灰,眼皮子一高一低再问,“捞纸的竹帘,用的是哪里的竹子?” 所有的目光都在他身上。 陈三郎怨怼地抬眸看向堂前坐着老神在在的显金。 这摆明了是想让他出丑啊! 他五六岁就去了舅舅家,啥都没学过!哪有一来就拷问的! “不不清楚”陈三郎低头藏住怨怼的眼神,双肩向后缩了缩,语带哽咽委屈,“小辈是来学习的,若什么都会了,那还来学什么呀?” 赵德正最烦这种干事不认真的,当场就放炮,“听说显金去泾县前,熬了五六个大夜,把天工开物和造纸学说看完了!你既然知道要来作坊做活,这些书上的死内容就该提前温习才对!” 陈三郎斜了个眼看向赵德正。 这他娘的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葱! 这作坊里的人,怎么全都针对他啊! 第两百六七章 丝绸裤衩 进入六月中旬,宣城府早晚清风拂面,水雾弥人,过了晌午燥意便从地面蒸腾而上。 梁大力很热,随意披了件短袖麻衫,用罩房里随用随有的凉水胡乱抹了把脸,嘴里低喝一声,“真他娘的爽!” 他是宣城府云记纸业的当家伙计,在纸业发达的宣城,云记只能算是中小作坊,坐拥一间靠溪的铺子,铺子里七八个伙计,他算是矬子里拔将军最厉害的那一个——云老板承诺他,若是成功做出八丈宣,且在陈记表现优异,今年腊月就多给他一个月的月例银子。 他一听,多一个月的月例银子,连任务是啥都没搞清楚,屁颠屁颠收拾东西,成为了绩溪作坊第一个报道的人。 事实证明,来对了。 吃喝拉撒都是顶级,随时随地都有水,脱下来的衣服有老婆子帮忙洗晒晾,每天都有肉蛋奶,白米饭想吃多少吃多少,晚上下工,厨房还留了两个婆娘煮面,浇头是肉臊子和茄子臊子! 我的天爷欸!这是什么神仙好日子! 他们只有一个任务,做纸! 不停地做! 不断调整纸浆配比!不断调整捞纸搭配人数!不断调整焙纸手法!不断调整纸张厚薄! 整个作坊,六十个做纸师傅,分成了十个组,懂写字的一个组,负责记录每一个环节的具体情况;经验老道的一个组,负责纸浆的配比调和;最拔尖的最年富力强的一个组,负责最严峻的任务——捞纸! 梁大力把换洗的褂子搭在肩上,昂着头,姿态很高:他就是捞纸这一组的。 直接负责捞纸的,就是整个宣城府都赫赫有名的李三顺师傅。 李师傅直接带他,虽然李师傅为人严厉,骂他时,时而含妈量很高,时而含孙量也不少,主打一个家谱从高往低往下骂,时不时复习一下前几天骂的祖宗,其他的倒没啥了。 就当听不见呗,反正说出去只会告诉别人“李三顺师傅带了我小半年呢!”,谁还会后面加一句“我天天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来拆自己的台? 总的来说,整体都很有排面。 本来因为这两三个月就这么过,谁曾想,半路来了个程咬金。 梁大力目光复杂地投向隔壁在小山丘一样的被窝里,咕涌得像一条活蛆的舍友——这厮姓陈,大家尊称他陈三郎君,据说是贺掌柜后爹的前儿子,关系很复杂,他也不太懂,但是管他什么关系,总而言之,这人是通了天的。 十天前,这人半夜分到他们罩房,赵德正张管事亲自带来的,说老多,中心思想一句话“这是陈家的主子,但现在也是作坊里最普通的一个师傅,大家要好好帮助三郎君,和谐互助、团结友爱、共同成长、共同进步”。 明面上意思是这个,暗地里他们罩房三个人分析了一下,可能是打个提前量,让他们罩房的别欺负这娘娘腔。 至少别打他。 实在忍不住要打,至少别打脸。 实在忍不住打脸,别扇耳光,脸上五个指头印看起来,不那么“团结友爱”。 ——这娘娘腔是真烦啊! 一来就拎着三个大包袱,他们以为是啥好东西,余光瞥着见他打开,好家伙,全是衣裳,光是贴身的衣服裤衩都十好几条,招摇过市地晾在窗户和窗户之间,他三更起夜,妈的一抬头,吓得魂儿都出来了——一件泛着冷光的丝绸裤衩,娇羞地飘在窗户下,像跟他招手“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 他人生第一次被男人的裤衩吓得直飙尿——虽然这也是他起夜的主要目的。 大户人家的少爷嘛,多少有些讲究,都能理解。 毕竟是陈家正儿八经的爷们儿,他们是下力的下里巴人,他们是来享福的,人家是来历劫的,这道理大家都懂。 生活上的参差,抛开少爷嫌弃他们睡觉打呼、吃饭吧唧嘴、身上有味儿、袜子穿三天不换、长得丑寥寥几件小事,最让他不能忍的,是这位陈四少对做纸的不热爱、不认同、不专业、不学习。 你他妈穿的娇羞丝绸裤衩,都是你那瘦得跟个杆儿似的妹子一张一张纸卖出来的! 你他妈有啥资格嫌弃做纸是个不动脑子的差活儿啊!? 这位陈四少,十天前一来,先是被李三顺师傅和赵德正师傅问得嘴都张不开;接着上池子,他教了八遍竹帘怎么使,这位少爷愣是红着个脸,眼神飘忽,压根没看他的手法,双手一上一下在水池子里捣鼓,也不知在捣鼓个啥。 可能是在洗那他娇羞的丝绸裤衩子。 好吧。 上水池子不行,那咱就去培房,咱给赵德正打下首,赵管事拿刷子敷纸,你就负责在 这活儿也干不了。 前几日还成,这两天嘀嘀咕咕说“肩膀疼”“腰站不直”“手腕打不开”,临到晌午,天气上来了,昨儿最过分,直接找不到人了,赵管事亲自去找,结果在井边找到了这厮。 这厮趴在井边贪凉,被抓住时,只义正言辞说,“天气太热了!焙坊这么多炉子,不要活了!索性中午多放一个时辰的午憩假,等太阳落坡,咱再把这一个时辰补回来?” 赵管事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荒唐话,直呼“荒谬荒谬!捞出来的纸什么时候压干了水,就该什么时候上焙墙!做宣纸不是纸适应你,是你去适应纸!“ 陈三少便一声冷笑,“既如此,贺掌柜怎不午间去焙坊?她也觉得热吧?” 赵德正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三少,“贺掌柜每日晌午要去滩涂上看稻草与树皮晾晒的进度!那时候太阳最白,地气最重,又热又晒,不比焙坊难过!?” 梁大力眼看这位三少爷眼一拧,嘴一扭,也不说啥了,跟着赵德正管事回焙坊去,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谁知这位少爷晚上下工回罩房,竟默不作声地躲在被窝里,什么话也不说,只见薄被子没一会儿就洇湿了好大一滩。 哭了。 这厮竟然哭了! 我的妈呀! 还不如把丝绸裤衩子赤裸裸地挂在他脸上呢! 这大老爷们哭了! 他上辈子积了什么福,才能看到老爷们儿躲被子里哭这种缺德画面! 梁大力不想管隔壁床那条蛆,转头搭着褂子就预备上工,刚一出罩房,便见柳记的邱地黄拎着两壶水朝他们罩房走来。 噢。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待见这位陈三少爷。 柳记的这位沉默寡言但胳膊练得贼拉大的邱地黄,和陈三少的关系好像还不错吧? 第两百六八章 鸟儿欲飞 “这是制作八丈宣的最新配比,虽然还没彻底成,但已经很接近了,除却烘干后纸边稍显毛躁,竖边纹路不好看...按这个配比制纸,狗爷可以带着七七七和小曹村的伙计们做起来了,也叫南小瓜好好把成本底子摸清楚,别咱们辛辛苦苦做贡品,结果做成赔本赚吆喝。” 显金将信笺口封好火漆,郑重地递给锁儿,“务必,务必,务必,亲手完整地交给狗爷。” 锁儿郑重地将信笺藏进胸膛,“我以周二狗完好的右腿起誓。” 显金:“...” 有你,狗爷三生有幸。 “需要请郑大哥陪你去吗?”显金仍旧不放心,小曹村距离宣城府五天四夜的来回,显金害怕中途不顺利。 锁儿惊恐,“孤男寡女,岂能共处一室!” 显金怒道,“那你去照顾周二狗时,难道还有缕无辜冤魂在旁观吗!” 锁儿撇撇嘴。 显金才反应过来:噢,要是郑大哥去,周二狗晚上铁定要陪着喝酒,两天喝七顿,喝得鬼迷日眼的,自然无暇顾忌这只黑胖丫头。 这该死的,诡计多端的爱情鸟。 最后还是派了张妈妈一起去,又派了个骡车,把不喝酒光吃肉的郑二也拖去保驾护航。 锁儿揣着密信跑了,钟大娘揣着密信进来了。钟大娘面色端凝地递给显金,见四下无人,但仍选择凑拢耳朵悄声细说,“陈三郎托同罩房的伙计去栈前送信,说送给三太太孙氏,我私自扣下来了。” 显金眉梢动了动,接过钟大娘手里的信笺。 好家伙,这三郎君是有多少黑状要告! 这么厚一沓! 她自己写人生自传,都不一定能写到这个厚度! 显金将信放在桌上,右手随意地搭在信封上,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封口处——看还是不看,这是一个问题,是默默承受猜来猜去开盲盒的心跳,还是管他妈的抛弃掉后世现代人的道德感,搞清楚这三婆孙到底要干个啥坏事... 显金陷入纠结。 钟大娘看了眼显金,低头轻声道,“掌柜的,我已拆开看过。” 显金长舒一口气:这个总助,你不当,天理难容。 “说什么了?”显金把信笺翻倍扣首,随意丢到桌角,双手抱胸,神色平静地发问。 钟大娘神容严谨,常带笑面,已隐有董管事的喜怒不形于色之风,“前五页皆是埋怨绩溪作坊看人下菜碟,他在此处吃苦受难,睡不好、吃不好,过得十分艰难。” 凑字数水文呢! 才来十来天,就能吐槽这么多页老板? 这水文功力得送到陈敷处,叫萧敷艾荣大大好好学一学,免得被人diss写的文又短又小,还不持久。 显金颔首,请钟大娘继续向下说。 “中间三页,多是埋怨您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做事糊涂邋遢,日日不见人影,浑水摸鱼,名不副实。”钟大娘如实来报,笑了笑,尽显总助风范,“如此种种,虚假的有失偏颇的描述。” 显金勾唇笑一笑。 显金笑了,钟大娘的笑却收了起来,神色变得严肃,“最后一页,陈三郎在信中言辞委屈、涕泗横流地请求三太太想想办法,一定要在老夫人面前吹吹风,请老夫人改变主意,叫您不要嫁到他房中当贵妾。” 显金敲击桌面的手停滞在半空。 张妈妈刚走,刚正蹲在小炉前,烘老南瓜下下来的南瓜子。 带着老南瓜成熟红瓤肉的瓜子仁,在炭火的烘烤下,发出焦香的甜味。 显金脑仁像被棒槌恶狠狠地连续重击了三四五六七八下,有种八级地震后废墟重建的抽痛。 她能理解瞿老夫人想帮陈家人从她手里夺权,她也能认同陈家人对她的排斥和不信任,她完全明白她的存在,挡了陈家下一代的道儿——这是人之常情,她从未乐观又盲目地寄希望于家族企业开放、接纳、宽容。 这个时代,既然她身处这个时代,她的处境很难跳槽啊。 后世,你干得不开心了,糊老板一脸血后,跳个槽还有希望涨薪,如今这个时代,她要想跳槽,陈家转头就扭送她去官府,随便告她个不善经营或渎职或欺瞒主家之罪,她翻过乔山长的法典书,等待她这朵深棕色娇花的,是无情的流放。 虽然她色(shai)儿不好看,但也不能否认她是一朵娇花。 流放这玩意儿,倒也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所以一直以来,她走的都是实权主管的路线,让老板忌惮,让老板依赖,让老板一边忌惮一边依赖,既惧怕你走了无人可用又怀疑自己下放的权力是否太多太集中... 随着她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多,她一颗悬吊吊的心也逐渐放下:宣纸那么好,掺杂着功利心的她,似乎不配成为宣纸的运营与代言。 她感到自己在融入,融入白花花的纸浆池,融入千百年来华夏匠人在这一蝉纸、一绺笺中历经的心血汗水... “砰——” 一声当头棒喝。 显金的手停在半空,隔了许久才缓缓放下,眼睛死死盯住那封厚厚的信纸,嘴唇抿得紧紧的,小拇指不受控制地微微轻颤。 原来,再多的筹码,在这群人的眼中,都可以跟随女人的身体,变成男人的附庸。 一个女人,一旦被男人所占有,不光是她的身体,甚至她的思维、她的聪慧、她的成绩、她的行事准则都成了这个男人的财富! 摧毁任何一个女人,好像都可以通过最简单的肉体-交-配来完成。 显金的心重重落在地上。 钟大娘面露不忍,“您可以自己亲眼看看这封信。” 眼见为实。 显金双手撑在桌上,头低低垂下,埋首于双肩之中,瘦削轻薄的肩胛骨轻轻颤动,钟大娘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一只欲飞的鸟。 “你看过,就相当于我看过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隔了良久,显金缓缓抬起头,神色平淡平和,交代道,“用火漆把信笺封好。” 如往常一般,一字一句地交办,“送出去,原封不动地送到三太太手里。” “城外赁下的房子,找人打扫好;你亲自去找甄家,请甄三郎出面斡旋,将张妈妈和董管事一家的身契书尽早落到城外的院子里;你、狗爷、小曹村、南小瓜、漆七齐的合约契书旧的全都作废,尽早签订新的,以我的名义签约。” 钟大娘迅速反应过来,“那李三顺师傅呢?李三顺师傅的契书要改吗?” 显金轻轻摇头,她拿不准那个犟驴老头。 这老头儿与陈家的情分,比和她的情分长得多。 钟大娘眼眸有怜惜。 显金摇摇头,“咱们先把情绪放一放罢。” 钟大娘迅速转换目光,专业且认真。 显金转过头,语声很稳,继续盘道,“三间铺子,三年来的所有盈利现钱全都兑出来,我的私房、我娘留下来的银票和黄金全都兑现,找一家官银开号,全都放到乔徽名下。” “乔家大公子?”钟大娘皱眉。 显金轻轻颔首,“乔徽,乔宝元。” 正如乔家遭难,乔宝元将所有身家都托付给她; 如今她背水一战,也只能想到将全副身家,尽数交予乔徽。 显金探身帮张妈妈给南瓜子翻了个身。 内瓤南瓜果肉的香气已经逐渐散去,坚果独有的油脂香气萦绕鼻尖。 炉子窜起的火苗,映在显金的眼眸中,熊熊燃烧。 “我要看看三太太如何抉择。” “我要,瞿老夫人哭着求我。” “我要,带着我的人、我的钱风风光光地离开陈家。” “我要,宣纸贡品之路畅通无阻,高洁纯白的纸,不应被卷入人与人之间、肮脏的、自私的斗争倾轧。” 第二百六九章 朝拜信仰 “三间铺子的盈利全部取出,合计四千七百六十二两银子,其中包含从陈老五处诈来的二千两;” 钟大娘说着。 显金问,“找二爷支钱,可顺利?” 这是她原先与瞿老夫人的君子之约,她管人力,二爷陈猜管财务。 钟大娘笑了笑,“顺利,二爷问了一嘴谁要用,我说您要用,他连核条都没看,直接戳章称银子。” 显金轻轻摇了摇头,不予置评。 钟大娘继续道,“您的私房共计三百二十七两,包含您先母留下的三百两银票,实际存下来的私房只有二十七两,您先头置办院子后营造修缮、乔大姑娘的吃穿用度、给三爷买画买花瓶、狗爷治腿伤...都是大笔大笔的支出,您是压根存不下来钱啊。” 钟大娘一声由衷的喟叹,把账簿册递给显金,“您这私房钱,其实藏得很没有必要。” 二十七两,还没她儿子一年的花销多。 显金:...好像有种被嘲讽的错觉呢。 显金接过账簿册,看到钟大娘明细、金额写得清清楚楚,除却现银,还有一笔“合计十八两重金钗一对,合计八两重金戒指三只”。 什么脑袋配戴一公斤重的金钗啊! 贺艾娘对黄金的疯狂追求,与她柔弱娇媚的外在形象不太符合啊。 显金单纯被金钗的重量惊到了,但并没有当回事——在她潜意识里,贺艾娘留下的东西,并不是她的,她有保存的义务,却没有使用的权利。 显金把财簿册翻完,正想说话,却听外间闹闹嚷嚷的,一声“豁哦!”冲破不远处天棚的盖顶——六七十个精壮男子不约而同发出的哄声瓮声瓮气,却足以掀翻坚实的瓦棚! 显金迅速站起来身来,将账簿册递给钟大娘,言简意赅,“收好”,便提起裙摆便朝天棚冲去:聚集这么多年轻气盛的青壮年在这里,她啥也不怕!不怕乱搞男女关系!不怕臭气熏天!不怕吃不够喝不够! 只怕这些这群肱二头肌比头还大的男人,一言不合打起来。 打起来事小,陈记的伙计打输了事大。 显金跑得飞快,跑出了每日一练八段锦的威力,跑出了博神的技术和苏神的态度,遇到门槛,甚至跑出了08年奥运会翔神的奇迹跨栏。 到了天棚,显金扶在门框气喘吁吁,老眼昏花,好像看到后世的太奶和这世的亲娘在跟她招手。 最大的那处天棚,热气翻天,横梁上绕的不是音,是六七十个汉子脑顶冒的烟。 乌压压一群汉子全都躬身围在二十米长的水池边上,个挨个地分两侧牢牢把着竹帘比命还要长的杆子,齐刷刷地叫喊,‘嘿嘿嘿!,所有人躬身!背脊弯曲!双手没入纸浆池水之中! 八丈宣这么大的纸!不再拘泥于一沉一捞一晾一烘!而是所有人,肱二头肌高高耸起,抓住杆子整齐划一地来回推磨,让白花花、棉絮絮的纸浆水厚薄均匀地平铺在竹帘之上! “诶哟!诶哟!诶哟!” 几十个男人从丹田处发出低吼! 竹帘捞起,第三排伙计拽起连接竹帘的麻绳,借助屋顶的木梁,将帘幔缓缓拉起,梁上的滑索“梭梭梭”径直滑到第二个天棚,余下的伙计飞快跑动,将这一张湿润的纸浆雏形一点一点从竹帘上剥离下来,第四队伙计快速搬来装满石头的十几个木箱压在宣纸雏形上! 水分一点一点被榨干! 李三顺双手一抬,第一队的伙计将旁边那一沓水分已经尽数控干的宣纸分四边连同素地攀上梯子,一点一点地开始分纸! 所有人屏住呼吸。 没有人敢呼吸! 害怕自己的呼吸,会将这薄如蝉翼的、湿润脆弱的宣纸雏形呼破! 显金手死死扣住门框,眼看梯子上的伙计先用手将一边分出来,梯子之下的伙计有的踮脚用手牵角,有的拿起长长的竹竿轻柔地接住湿润的雏形。 最后八名工匠同时动手,拿着大毛刷刷大纸,八丈宣紧紧贴住焙墙,像一副巨大无比的白色丝绸铺陈在显金眼前! 当水分蒸发殆尽,纸张慢慢变硬,李三顺拿起两根竹竿细致地将纸卷起来,单肩扛起后移步无风无雨的内室,又将纸从卷起的竹竿上缓慢地铺开。 所有人屏气凝神,眼看李三顺用粗糙的指腹摸了摸纸张的边角,再探身向前,一点一点感知每一寸宣纸的纹理与接缝。 “纹理很漂亮,几乎没有厚薄不均的地方,没有毛边小洞,透光很好。”李三顺牵起一角,放在耳边抖了抖,“也没有声音。” 好的宣纸,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 李三顺热泪盈眶,转身看向齐刷刷站立的这六十七十个人。 整个宣城府里,怀揣着宣纸之理想,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最顶尖的六七十个匠人,都沉默且热烈地回望李三顺。 “成了。” 李三顺一开口,满鼻的哭腔随之而来,“成了!我们做出了近年来的第一张八丈宣!很漂亮!触感柔软!我们成功了!!” 汉子们狂热地发出“喔唷!喔唷!喔唷!”之声! 出自同一家纸业的汉子环抱在一起,有的汉子一张脸憋得通红,无措地来回踱步,有的汉子蹦得老高,双手捏得死死的,朝空中大力虚空挥出铁拳! 李三顺高声喝完之后,一边流泪一边笑着看大家失态与发狂,佝偻弯曲的身形顺着墙缓缓向下滑,双手包住头,将脸死死地埋进膝间,将所有的笑意都化作喷涌的眼泪,在黑暗中倔强地不肯示人。 显金靠在门框上,眼角也缓缓润出泪来。 和成功做出六丈宣的心境,截然不同。 截然不同。 她胸有成竹,她坚信自己做得出六丈宣,这是踮踮脚,能够达成的目标。 但她投钱投力投人,开启贡品推进营后,她有的只是惶恐和压力——她不确定,能不能做出八丈宣! 二十年!二十年都没问世的八丈宣! 做六丈宣,她感知到的是宣纸历经千来纷沓而来的美。 如今,她感知到的是七十颗心,七十颗至真至诚的匠人之心。 八丈宣,只有当所有宣纸人都怀揣着如朝拜般虔诚的信仰时,它才可能羞涩地掀开盖头,隐蔽面世。 显金仰起头,平静地等待泪水默默淌下。 淌成一条跨越千年,与宣纸双向奔赴的时光长河。 第两百七十章 精神广东 八丈宣的成功固然让人高兴,但一想到这份成功与贺显金有关,就让人很是低落:陈三郎如是想。 当天晚上,大家在天棚外喝烈酒吃烤肉,显金没人可供差遣,就自己去龙川溪甄三郎的地界化缘了三大坛高粱酒,又去山上的庄户处采购十几只跑山鸡、半扇猪、一只小羊羔和一大网鱼回来。 显金本来想掏钱,却被甄三郎气势汹汹地拦住,“你到龙川溪码头来,你付钱!?这话传出去,我堂堂码头甄三少的名头还要不要了!” 显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咱得给人个面子。 显金转身又把农户庄头上的十来只兔子包圆了,手向甄三少一指,“记鼎鼎大名码头甄三少账上!” 甄三郎真是个好人哩。 陈记团建,甄家付钱,下次聚餐还喊甄三郎。 显金兴致勃勃地办了场免费篝火晚会。 几十个青壮年一手拿肉,一手拎酒壶,快乐得像打了胜仗的士兵。 快乐是他们的,我只有潮湿到发霉的破被褥! 陈三郎像一条白蛆在被窝里疯狂咕踊,抽抽嗒嗒地氤氲出一大滩深色的水迹。 不是尿,是泪。 是嫉妒的泪,是痛苦的泪,是扭曲的泪。 “扣扣扣——”床边的木板发出试探矜持的声音。 陈三郎泪流满面地从被窝里钻出蛆头。 迎面而来的是,满面黝黑中带点嫣红的舍友邱地黄。 “你怎么不去喝酒吃肉?大家伙都那么开心...”陈三郎嗫嚅道。 “我找了一圈没看见你,”邱地黄脸色黑中带红,红中带黑,压低声音道,“我怕你没吃饭,容易饿。” 邱地黄双手从身后掏出一包油纸布,小心翼翼地单手掀开,“给你烤了一只鸡腿、两个红薯,你吃吗?” 陈三郎抽抽鼻头,满鼻腔的香气,顺手将被单包裹在胸前,身形弱弱地靠在床柱上,单手接过红薯,上牙齿咬下嘴唇,略有吃劲儿掰开,看到红彤彤的、绵软软的、翻沙沙的红薯内瓤。 “你真好。” 陈三郎埋下头,突然有点庆幸来到这个从生理到心理都让他很痛苦的推进营。 翌日清晨,显金被一股闷香打醒,揉揉眼睛看窗棂外的树丛藏了好几朵绽开的茉莉花,睡得迷迷瞪瞪,讷道,“奇了怪了,六月底七月初开啥花?——发春了呀。” ...... 八丈宣做出来,显金挑了两张好的卷起来,用烫金布条封好,亲自坐骡车回了趟陈家,一张送到篦麻堂,和瞿老夫人虚与委蛇地吃了顿午饭,喝了两口熬得发白的毒鸡汤,跟着就去了百舸堂。 乔放之看上去精神多了,脸颊有肉了,头发也乌青了,甚至能站起身走两步。 “要喝茶,自己倒!哪有让瘸巴老头给弟子斟茶的!” 乔放之站在地上,一手端茶盅,一手端茶盏,看见一来就瘫坐在太师椅上的显金就来气,“没点眼力见!” 得嘞,声音也中气十足。 显金一个弹射坐直身子,脸都快笑烂了,“王医正医术真好,您瞧上去舒坦了不老少,我得给王医正加钱。” 乔放之端茶盅啜了口,单手随意搭在桌上,“是该加钱,你家老太太隔三差五就让人家顺路诊脉,要么说心悸,要么说腿疼——原听说陈家大爷逝后,你们家老太太很是颓靡了一阵,凡事不管、诸事不问...如今瞧来,很是惜命,至少还能再活五百年。” 陈三郎就是她的救心丸,是她的药引子,是她的光,她的电,她唯一的神话。 显金:“呵呵。” 乔放之抬了抬眼皮,看了眼打开显金呈上来的卷纸,笑道,“八丈宣做出来了?” 显金笑着点头,“做出来了,头一张就给您拿来。” 乔放之颔首,“文章做得很烂,孝心倒很好。” 显金舔着张小脸,“做人总不能一无是处嘛!” 乔放之拿绢帕擦了擦手,手干净后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八丈宣的一角,一声喟叹,“一纸千金,说的就是它。” “这纸向来是贡品,你送为师,为师也只能珍藏,不可得用。” 乔放之似想起什么,抬眸发问,“这次贡纸,除了咱们宣纸,还有哪里的纸张入选?” “福建的玉扣纸。”显金抿唇。 意料之中,乔放之胡子挑了挑,侧身靠到太师椅背上,“那你要做好准备,你的八丈宣有可能会落选。” 显金丝毫不惊讶乔放之这么说。 或者说,她今天来,一则自然是关心师傅,二则,就是为了这件事。 福建玉扣纸,重点在福建。 朝廷刚和倭人打完。 从哪儿打的? 福建。 福建玉扣纸很少入选贡品,历史上,贡纸基本被徽淮川三地的纸业包圆。 那么,这次为何,独独选了宣纸和福建玉扣纸? 当听到“福建玉扣纸”的名号时,显金心里就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但她没办法准确无误地从千思万绪中拎出这个猜想,更无法明确地表述出来。 “为何?”显金逐渐挺起脊背。 乔放之捏了把刚刚蓄起来没多长的胡须,“朝廷很大一部分声音,是想和谈,大魏以战胜者的姿态,与倭人和谈。” 显金点点头,这个她知道,乔徽说过。 乔放之见显金点头,不由愉悦地哼了一声,“宝元跟你说的吧?” 显金再点头。 乔放之心情更愉悦了。 愉悦归愉悦,教弟子才是正事。 “既然是和谈,按照规矩,双方见面多要献礼。咱们是战胜国,这次和谈要做的是殖藩,态度必须强硬——有什么比送出对方战败地的特产,更侮辱人?更高高在上的呢?” 显金恍然大悟。 就像你喜欢你同桌家里花园的玫瑰花,你半夜三更打到你同桌家里的花园去,一番鏖战,你输了,你们在班主任的见证下坐下商谈,班主任说,“好了好了,大家互送礼物还是好朋友。” 然后眼见你同桌从课桌底下,趾高气昂地拿出那朵玫瑰花,娴熟地扔到你脸上。 你会咋想? 你是不是会暴跳如雷,是不是想要掀开你同桌的头盖骨,把那朵玫瑰花攮进你同桌的脑花里? 和谈嘛。 本质上就是吵架。 最多大家约定,吵架就吵架,要文雅一点,言语间尽量不带妈。 不把对方掀翻的和谈,不是一次成功的嘚瑟。 显金抿抿唇,低了低头,手紧紧攥成一团:好气哦,好想变身广东人,现场表演一口一个福建人。 第两百七一章 嫡系重要 显金觉得先把与胡建的情感纠葛放一放,探身问乔放之,“师父,要是咱们抛开地域这种胜之不武的因素,咱还有招儿赢吗?” 乔放之老神在在地,一边摇头,一边拿茶盖子刮了刮茶汤水面,“吸呼”啜了一口,“有。” 显金一闪一闪亮晶晶,两只眼睛放光明。 “自己想。”乔放之放下茶盅,“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探花郎,做生意这种大事,我也不会呀。” 显金: 有时候乔徽这么欠揍,可能也不是他的错,是遗传,是基因,是亘古不变的传承。 显金挠挠头,想学陈三郎的样子撒个娇,夹着嗓子,“师——父——” 一张口,把自己吓一跳。 妈的,哪来的竹叶青,嘶哈嘶哈的,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蛇。 乔放之也被难受到不行:一只深棕色的大耗子,冲你僵硬又豪放地矫揉造作,搁谁都受不了。 乔放之摆摆手,“你要真的孝顺,就别恶心为师。” 乔放之把茶盅往旁边推了推:喝了茶,今夜本就难以入眠,他不想一边失眠,一边闭眼就听到这把狠毒的声音。 “你那个刻丝宣纸还不错,哪天给为师拿两卷来。”乔放之开始点菜,“十二色花神那一卷不错,虽然纹理不如真正的画儿那么清晰,但能看出这十二幅工笔画不是习作,至少有点功底和天赋在的。” 噢,十二色花神就是拓的希望之星他娘的花鸟工笔画。 显金点点头应了个是,但总觉得此时此刻,乔放之提刻丝宣纸,应该不止白拿的意思 还是乔徽好,有啥说啥,问啥答啥。 乔师为人师惯了,就喜欢在细微处点拨你,让你自己发力打通任督二脉——就跟后世上课,普通老师恨不得把知识点掰碎喂你嘴里;而留着山羊胡子的名师看了一道题,转身在黑板上写个公式,再十分自然地拿粉笔画个下划线,“这题太简单了,我就点到为止了啊”。 啊啊啊! 点到为止只对尖子生有用,对她这种徒有美貌的学术花瓶没用啊! 显金想了想,从怀里将那只红蓝宝匕首拿了出来,大拇指指腹将刀鞘向上一顶,露出刀柄处那只寒光四射、栩栩如生的仙鹤。 乔放之看清物件后,眉目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显金。 “师父,京师的大人物喜欢仙鹤的,是百安大长公主吧?”显金目光灼灼,挺直脊背轻声发问。 乔放之张了张嘴,看看显金,再看看那只匕首,再看看显金——平平无奇的探花郎,脑子莫名短路: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怎么还会有这种交集? 显金弯唇笑了笑。 乔师这个反应,说明自己猜对了。 窗棂外,暮色乌压压地盖住世间万物,绩溪作坊有点远,回去要留大半个时辰打底,显金拉拉杂杂又说了几句跟着起身告辞。 乔放之点点头,一抬下颌,身边的老叟从内堂捧了一卷厚厚的卷轴。 显金惊恐:导儿幽居养病,还给她出那么多题!?到底是敬业,还是单纯想让她死? 虽说学海无涯苦作舟,她要做完这么多题,她的苦都能做航母了! 显金扯出一丝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师父,咱是要提高文章水平,但如今是做贡品的关键节点” “您这套卷子要不等乔徽回来,让他温故而知新吧?” 乔放之“啧”一声,“拿着!这是为师休养这几日胡乱作的画,你仔细看看,若觉得有用处就挑出来,若没有就帮为师销毁干净。” 显金狗腿谄笑,“怎会没有用处!您舔墨甩出的墨点子都是千古名画!” “这些佳作我全给您裱起来挂到宣州城墙上,必须让众人瞻仰!” 乔放之: 许久没听学术垃圾精心编排的马屁,如今听一听,只觉耳目一新、神清气爽。 他有点理解为何大文豪收下的关门弟子,有些水平很一般,甚至有一言难尽之感——人家收这个弟子,不是为文学事业做贡献,是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 乔放之挥挥手,把这只棕色耗子赶走,“走走走,别在这里碍眼。” 忍了半晌,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等除了服,为师给你置办几匹鲜亮的缎子,你那个老爹自己把自己拾掇得油头粉面,很有看头,养个姑娘却像只大爬虫” 大爬虫抱着卷轴刚出百舸堂,便靠在朱漆柱子上,借着幽暗昏黄的灯光,一点一点打开卷轴。 里面夹着百来张纸。 确实是随手画的。 每一张纸的画面都不一样。 有连绵不绝的乌蒙山,有涓涓流淌的秦淮河,有伫立端肃的禁城,有走街窜巷的小贩,有张幡营业的酒肆,有庄严肃穆的衙门,也有亭台楼阁的书院 从南到北,从大到小,从高到底,从高高在上的官衙到吃一碗热粥就眉开眼笑的百姓,从自然到人文,从穿着夹衫短打的庄稼人到皑皑白雪覆盖的孤烟直 这百来张纸,若是仔细排列起来,活生生的,就是一个生动富强的大魏。 就像就像零碎版、放大版的《清明上河图》,比《清明上河图》多了山川水脉,多了大开大合。 显金双手捧着这堆画纸,突然明白,她可以做什么当贡纸了。 显金回过头看百舸堂。 “砰——”百舸堂四扇窗户不约而同地死死阖上。 显金: 乔徽的口是心非和嘴贱心软,也找到出处了! 显金转过头,珍而重之地叫人取来竹筐与牛皮纸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踏出陈家宅门,转头将竹筐递给同来顶锁儿秘书岗的绩溪作坊元老之一瘦头陀道,又道,“给我换两匹吃饱喝足的骡子,我要去一趟下溪镇张鹤村。” 瘦头陀忙点头,“天都黑了,咱们要不然先回绩溪作坊休整片刻?” 休整?亿万富翁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 亿万富翁的字典里,只有两个字——时间就是金钱! 显金拐过陈家宅院的东南巷,拐进一处等待骡车的无人巷口,刚想说话,腰间却被一个冰冷的、尖锐的物体死死抵住。 “想活命,就别说话!” 身后的声音有些熟悉,是个青中年的男人,带了几分癫狂的味道。 “向后退!退到巷子最里面去!”男人拿刀的手往里耸了耸,刀尖快要没入皮肉了,声音压抑疯狂,“叫你的伙计滚蛋!” 不用她叫。 没什么忠心的顶岗秘书瘦头陀惊声尖叫后,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身拔腿就跑。 显金:论嫡系的重要性。 第两百七二章 两道伤口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陈宅在宣城府城东边,本是繁华地段,来往皆是宣城府排得上号的商户都住在这疙瘩。 繁华是繁华,每时每刻都人来人往,到了晚上,大腹便便的老板外出应酬,基本上都是临近宵禁才回来。 但问题在于,显金刚刚为了等骡车,主动退到了僻静的小巷。 小巷很窄,两旁的住户为了多占地,都齐心协力地将墙壁往外拓展,自己多占一寸地,邻居就少占一寸地,相当于自己占了两寸地的便宜... 啐,唾弃这种没有道德的小市民行为! 显金也不明白为啥这种时刻,她还有心情,像个居委会大妈一样维护公序良俗。 可能是乔徽的暗卫给她的勇气。 “...退,后退...”身后的男人声音压得很低,听不见胆怯惧怕,只有彻头彻脑的紧绷和癫狂。 显金双手举过头顶,示明投降和配合,脚下跟着男人的步伐慢慢向后移,目光微微向上抬起,眯眼看了看头顶上的黛瓦。 “把头低下来!低下来!”男人哆哆嗦嗦地一把掐住显金的后脖颈,见四下再无人烟,一瘸一拐地将显金拖进狭窄幽深的小巷里! 忽明忽暗之间,显金看到男人的脸。 白家大郎。 市井传闻里疯了的白大郎。 怪不得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害怕。 妈的,神经病上哪儿害怕去呀!神经病杀人都不犯法! 显金被白大郎恶狠狠地一拽一拖一甩,像一只薄薄的风筝瞬间飞了出去,还没等显金反应过来,白大郎一手摁住显金的脖颈压到小巷的墙上,一只手扯在显金的衣襟口处! 显金右脸紧贴奋力挣扎,双肩疯狂扳动,脑子急速转动:白大郎要做什么? 取命?不至于!若是想杀她,抵在腰间的尖锐匕首一刀捅进去再一搅,她内脏全烂光,在这个没有外科的年代,光是失血这一项,就足够死得透透的! 求财? 显金屏住呼吸,轻微地敛过眼,看白大郎那只浮肿的右手正急切地在她的肩头上下摸索! 谁会把钱藏在肩膀上? 白大郎是想把她的衣服扯烂! 显金深吸一口长气,疾声道,“白叔,你我二人近日无冤,往日无仇,生意上的龃龉是常有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这是作什么?!” 白大郎听闻手上动作一停,摩挲显金衣襟口的右手一巴掌扇在显金的后脑勺上,“闭你娘的嘴!你把白家害这么惨!老子四肢都被折断!痛了大半年!这还没有冤仇!去你娘的鬼!” 显金被扇得后脑嗡嗡的,像八百十个飞蛾在脑袋里横冲直撞,显金一咬舌尖,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趁回头之际,飞快扫了眼后面的房顶。 一个黑衣人浑身紧绷地半蹲在房顶上,一手捂住腰,一手动作极大地打手势。 暗卫忌惮横在她腰间的匕首! 显金瞬间明白了暗卫的意思! “砰!”——显金的头被白大郎重重往墙上一撞! “瞅!瞅什么瞅!” “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显金口中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强迫自己语调平复,“把白家加入商会?可以,你把我放开,我明天就去办,甚至让你成为副会长,不,会长!” “如果是要钱,也可以,我在银号存有四千两银子,你现在就可以押我去取。” 龌龊的、肥腻的、肿胀的手在她的后背急不可耐地四处乱摸。 “我什么都不要!” 白大郎猛地一撕,显金的外衫衣服只听“撕拉”一声被扯掉了一只袖子! “我要你!” “我他妈要你!” “老子今天生米煮成熟饭,明天就上陈家提亲!什么商会?什么银子!?你他娘的,人都是白家的了,这些玩意儿不也是白家的了!” 白大郎急不可耐地单手撕扯着显金后背的衣衫! 显金急急地喘了几口粗气,脑子里飞蛾四处展翅,乱得如同一锅粥,显金后槽牙重新咬住舌尖上的裂口,剧烈的疼痛让她重新恢复清醒。 显金的右手一点一点缩回袖口,与此同时,艰难地将被紧贴在墙上的右脸缓缓转动,余光瞥见对梁房顶上的那个黑影弓着腰,悄无声息地向前靠近。 “...有...”显金一张口,满嘴的血腥味,喉咙被挤压得发不出声音,“有...有..” 白大郎一巴掌再次拍在显金后脑勺,“闭他娘的嘴!老子捅死你噢!” 腰间的匕首瞬时向前送了一寸! 已经划破了皮肉! “有人!后面有人!”显金抓住腰间疼痛带来的片刻清明,自丹田处发声,声音冲破逼仄的咽喉,大而响亮! 白大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拿匕首的手一抖! 显金抓住机会双臂猛地撑在墙上向后一弹,埋头像一颗积蓄满分力量的炮弹向白大郎猛冲过去! 伴随着电光火石之间的转身,是一道逼人的寒光利刃! “刀刃向内,反手低于腰间,才能顺利划破喉咙!” 显金脑子只有这一句话! 她上牙咬紧下唇,红蓝宝仙鹤匕首的刀锋一闪而过,毫不费力地划破了白大郎的喉咙,一股血向下疯狂喷射! 几乎是在同时! 对墙屋梁上的黑影双手握刀,劈身而下,直奔白大郎的后脑! “咔嚓!” 是刀锋卡进后脑颅骨的声音! “噗!” 一股血注,如喷泉一样,从白大郎的天灵盖向天喷射而出! 来自男人恶臭的、滚烫的、粘稠的血铺天盖地地糊了显金一脸。 显金左手扶住满是苔藓的墙壁,右手反手死死握住那把匕首,白大郎的血沿着显金的下颌角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从脚踝处就开始发抖,为了站稳,显金只能将两只脚微微分开。 暗卫将刀背于身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显金身边,双眼亮得像深海里眼珠子发光的鱼。 暗卫一边跑,一边飞快地比了十几套手势才吸引到显金的注意力。 “噢,你说不出话啊——” 显金张口,喉咙发痛发涩,“怪不得,你没办法自己出声吸引他注意。” 暗卫继续疯狂比划。 显金脚踝现在不抖了,右手夹着匕首,顺便抹了把脸,将满手的血污向身后一甩,“把他衣服剐掉,扔到白家门口。” 显金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外走。 就在三百米外的巷子另一个出口处,一辆马车平静地伫立一旁。 第两百七三章 违反制度 马车里,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轻轻将车帘放下,身旁的络腮胡子心惊胆战地拍了拍胸口,不敢出言怪罪,但到底也忍不了一点,“...您真就这么放心?硬生生等了半刻钟...这小姑娘,要真是被那瘸腿男人得逞,我这良心难安!” 瘦削的身影轻飘飘地扫过络腮胡,目光随即定在摇曳飘动的车帘一角。 “你懂个屁。” 马车里的油光被从车帘缝隙里吹来的风一晃,光亮向上移动,照在瘦削身影窄瘦的脸上,虽为女子但棱角分明,巴掌大的脸上骨相极为优越,饱满的额头与挺立的眉弓带给她慑人的压迫感。 “天降神兵,能降几次?” 女子声音平缓,“这丫头手上有兵器,背后有暗卫;反观男人腿脚四肢不便,身形浮肿,脚步虚浮,就算男人有天然力气大的优势,只要肯搏命,这条路那么宽,不可能反杀不出来。” 络腮胡“啧啧啧”了两声,“这要是您自己家姑娘,您忍得了她那小脑袋瓜子受两次撞?” “这要是我们家姑娘,我把她身后的暗卫都撤掉。” 女子眼风一扫,重而掀开车帘,看那个黑衣暗卫亦步亦趋地跟在小丫头身边,双手比划得大大的,不知道在单向输出什么。 女子蹙眉,青葱一样的指头随手指了指,“老胡,那是宝元身边的哑巴海盗吗?” 络腮胡跟着探头看过去,一笑,“是!还是哑卫的二把子,叫刘珊瑚,话最多,哑巴都挡不住他话多。” 络腮胡反应过来,一拍大腿,“诶,不对啊!宝元那小子不是说过,夫人和哑卫概不外借嘛!这怎么还把刘珊瑚留在这卖纸小丫头身边了!” 络腮胡数落宝元不讲义气、朝令夕改、口是心非、是不是歧视络腮胡... 女子挑了挑眉,薄唇勾了勾,“有点意思。” 跟着便递出一张薄薄的烫金名帖,名帖上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仙鹤。 “递给乔师,干点正事儿吧。” 有什么东西递到了乔师的手上,与此同时,也有什么东西递进了陈三郎的身体里。 当然,前后两者的发生,显金都不知道。 瘦头陀跑了,哑卫充当马夫,把膘肥体壮的骡子舞得虎虎生风,甚至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马。 大半个时辰的路,被压缩到小半个时辰。 哑卫拴好骡子,冲显金夸张地比手势:右手的拇指先摸了摸上嘴唇,再从右耳边向上拂去,再摸了摸右耳的耳垂。 这一连串的手势打了好几遍。 显金歪着头没懂。 哑卫身上掏了掏,出任务没带纸笔,便夸张地指了指显金破烂的衣服和脸上的血污,再夸张地做了个搓衣服和抹脸的动作。 显金摆摆手,“我自有主张。”又拍了拍哑卫的肩头,“你先走,既然你是宝元秘密留下的,就不要暴露于人前。” 哑卫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飞身上了瓦顶还在给显金比手势。 显金摆摆手,紧跟着一转身,脸色一变,一把将绩溪作坊的门“砰”的一声推开,把守门的小伙计吓了个半死。 “钟管事呢?” 显金扭头问小伙计。 小伙计一转眼便见到一张满面血污的脸,本想惊声尖叫,再一细看,嘿,这不是他们倾国倾城贺掌柜吗! 随即一边瑟瑟发抖,“钟管事正巧在门房等您...”,一边转身高声叫,“钟管事!钟管事!快出来!” 钟大娘走出来,一见显金脸上污红的血迹斑驳,身上衣裳丝丝拉拉的,半只袖子都没了,素白的里衣袖子半露在外面,当即一震,立刻将门背后挂着的长衫取下来披到显金身上,神色凛然转头朝守门的伙计厉声道,“我知道你和齐管事是一批来的,守好你的嘴巴!但凡我听到一丝儿风言风语,我要你舌头!” 伙计哆哆嗦嗦点头。 钟大娘低声问显金,“要不去擦一把脸?” 显金摇摇头,单手利索将外衫穿好,动了动嘴,舌尖上的伤口被牵扯到,又是一嘴的血腥味。 显金和着唾沫吐到青砖地上,双目猩红,“去后罩房!” 显金走得飞快,钟大娘跟在她身后,只觉自家贺掌柜此时怕是有两米高,通身的肃杀之气,像要去杀人! 钟大娘加快步子跟上,随手招来个小子,低声嘱咐,“去!到灶上把火烧上!烧两锅水!” 他们家贺掌柜杀了人,不累呀?不得好好洗个澡呀? 钟大娘疾步跟上。 后罩房如今清清静静的,八丈宣成功做出,显金给伙计们都放了五天假,有些家不在宣城的就交了条子回家看看,有些伙计三三两两约着进城吃酒,也有的家就在宣城,也递了条子,要回家睡觉回血,如今剩在后罩房的伙计,满打满算不超过五个。 故而,当显金“砰”地一脚踹开陈三郎后罩房木板时,声音在静谧中显得格外响亮,将罩房后的鸟雀都惊醒了。 后罩房很暗,但显金知道陈三郎没有走。 显金准确无误地冲到陈三郎的床边,提了把油灯,单手猛地掀开了陈三郎床上的被褥! “啊——”陈三郎的声音尖厉得快把刚醒的鸟雀逼疯。 显金高高举起油灯,半晌没回过神——嗷!她的眼睛!她纯洁的眼睛脏了!烂了!流脓了! 被褥下方,陈三郎与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睡在一起! 两个人都穿着清凉的褂子和夸张的短裤。 显金愣神之际,钟大娘迅速反应,撩起袖子一把将黝黑的汉子拽下床来,麻利地扯了床上的幔帐带子团成一团塞进汉子的嘴里,再扔了件床上凌乱散着的褂子丢到汉子身上,声音异常愤怒,愤怒到快要接近崩溃: “给我穿上!你在我眼皮子底下乱搞!麻烦你们去搞搞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我在绩溪作坊做了两年总教头,没出过这种糟乱!你居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乱搞!” “我为了杜绝你们乱搞男女关系!我连小丫鬟都不敢放进推进营!挑水担柴都是我自己来!” “你们倒好啊!不搞男女关系!你们搞男男关系!!” “在推进营里,两个人可以睡在一张床吗!?床塌了怎么办!这是二十规里明文禁止的!”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钟教头!啊!还有没有我精心编写的《推进营二十规》!还有没有我反复强调,再三强调的纪律!纪律!纪律!” 显金阖上嘴,胆怯地瞄了一眼比她还狂怒的钟大娘。 她虽然现在脑子有点乱,但她想弱弱举手问一下: 此情此景,单纯因为违反“两个人不能同睡”的规定而发怒...是合理的吗? 第两百七四章 不是理由 整个画面,怒点很多,龙川溪三道口宣纸职业技术学院钟姓教导主任发怒的点,戳在了显金意料之外。 但显金表示理解。 “钟主任。” 暴风雨之后,只有显金胆敢开狗嘴。 狗嘴开完,显金才发现自己嘴打瓢了,轻咳一声,声音发沉,“让郑大哥来把这人先拖到草料库,如今虽然人不多,但到底坏了规矩,别叫其他人发觉。” 钟主任,哦不,钟管事气急败坏点头称是,一把揪住已经被吓傻了的邱地黄,用实际行动告诉显金,用不着郑大哥,她自己一个人就能把这厮拖走。 怒火能让奥特曼变大,也能让钟主任变身哥斯拉。 陈三郎一直拿被褥遮住脸,全身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发出嘤嘤嘤的怪声。 显金把油灯随手放在一旁的小边桌上,扭了扭脖子,活动了手腕,将陈三郎用作遮面的被褥一把拽下,一个肘击,再翻身一拧,瞬势将陈三郎的右臂胳膊反手抵在左手。 显金恶狠狠地用膝盖死死压住陈三郎的头,膝盖头抵住他的侧脸,右手拿匕首紧紧贴住陈三郎那张白皙的脸,声音发毒,“白大郎死了,你猜下一个是谁?” 陈三郎“嘤咛”一声,直呼“疼疼疼!”,比刚刚开花还疼! 胳膊快断了! 脖子快断了! 脸蛋也快被划破了! 这都是生理上的,他能忍;心理上带给他的伤害更大——黑灯瞎火的,一个满脸血污的女人闯门入内,浑身浓重的血腥气,拿着一只血迹都还没来得及擦拭的匕首,问他猜猜看下一个死的是谁!!! 他还在贤者时刻呢!还在回味呢!还在酝酿呢!不仅狗胆快要被吓死,狗蛋也快要被吓破了啊! 下一个是谁! 爱谁谁! 反正不能是他! 陈三郎一下子哭出声,泪流满面那种,“姐姐!姑奶奶!祖奶奶!老先祖宗!我虽不孝,却也没有睡个男人就亡命的必要吧!” 显金眯眼蹙眉,匕首刀刃往里送了送,“你什么意思?” 白大郎的出现,跟陈三郎无关吗? 陈三郎哭着,“我什么什么意思?我真的是第一次呀” 显金:“” 我的耳朵,我的耳朵也烂了!聋了!流脓了! 显金将手中的匕首往回撤了撤,油灯灯花摇曳,少女狂暴的影子投射在白墙上,“我的行踪,不是你透露给白家的?” 这一二月,她蜗居绩溪作坊,足不出户,闭门造纸,且不说她为了贡纸的保密性,自三里外就请甄三郎设下了埋伏,就说这作坊里里三层外三层的精壮汉子,就算白家有贼心贼胆,也没这个能力近她的身。 唯一的破绽,不就是今天? 她一早从绩溪作坊出发,晌午前抵达陈宅,陈三郎若有心,一来一回通风报信,肯定来得及。 且,陈三郎的作案动机最强:瞿老夫人想将她作为陈三郎的妾室后备役,偏偏陈三郎一向对她很不感冒,别说纳妾,就是共事,他那一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倒也不怪她,只怪她的性别没生在陈三少喜欢的点。 显金此言一出,陈三郎哭泣中带有一丝愚蠢的懵懂,“白大浪?什么白大浪?我不喜欢白大浪,刚刚那个伙计叫邱地黄” 去你妈的地黄,她还当归呢! 显金企图在陈三郎脸上找寻到一丝撒谎的端倪,哪知找来找去,除了愚蠢,她什么都没找到。 显金手上的劲一泄,反手收回匕首,将陈三郎的胳膊一甩,蹬蹬下了床榻,单指挑起裤子和衣裳甩到床上,“把衣裳穿上!再有不到两个月,推进营就解散了,到时候你们找客栈也好、找野地也罢,都随你!平白糟蹋我置办的床!” 这死丫头,吃得真好! 她拼死拼活干事业,这死丫头竟然还有时间谈恋爱!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显金提起油灯,将匕首果决地塞回刀鞘,随口道,“自己把褥子被子洗干净!要不就交三两银子到钟管事处,这套床品” 显金扫了眼床头木架子上清晰可见的指甲抓痕,喉头一哽。 玩得真野。 “这套床品,连同这张床,都给你了。” 显金嫌弃地收回目光,利索地抹了把脸,抬脚就准备走。 “——等等!” 陈三郎泪眼婆娑地抱膝坐起,怯弱地用被子遮住身躯。 显金停下脚步,不解地侧眸回首。 咋的,是在邀请她吗? “你你不把这件事告诉祖母吗?”陈三郎说出这句话已经快要耗尽他的全部力气。 他当然明白他送了多好的一张牌给贺显金! 一个好男风的孙儿,怎么可能顺理成章地成为陈记的下一任继承人!他那风姿绰约的堂兄要走仕途,若是有一丝半分的风言风语从他身上传出来,他那堂兄的路可就难走了! 瞿老夫人是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更何况,谁又能保证有断袖之癖的他,能为陈家顺利生下后嗣! 一旦瞿老夫人知道这一点,就算不当场剥夺他的继承权,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事事为他打算、一心一意为他从贺显金手中夺权了! 陈三郎语带哭腔,“人赃并获,你抓了我去找祖母邀功吧——邱地黄是无辜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放他一条生路。” 显金脚下顿了顿,看油灯的火苗在墙上闪烁几分后猛然窜高,回过头,平静开口,“你可曾迷奸那个小伙子?” 陈三郎一张脸涨红,“胡说八道!我如何能迷奸他!” “你可曾欺骗他?” 陈三郎瞪大双眼,“我骗他什么?!财还是色呀!?我每天给他打水、洗衣服他给我烤红薯、搬桌子” “那你以后的妻室,你可曾骗她?” 陈三郎一愣,想起在舅舅家时表姐撞见他与庄户的儿子同吃一个果子,只对他说“我不求情,只求安稳”,这么想来,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显金看着陈三郎的反应,轻轻颔首,平和开口,“既然答案都是否定的,那么我可以很肯定地跟你说——” “我所受的教养告诉我,一个人的喜好性向,不能成为被人攻讦的理由。” 第两百七五章 初现獠牙 陈三丫和邱地黄这事儿,就此打住。 当天夜里在作坊里的人本就不多,左邻右舍的后罩房听到了响动,有喜欢看热闹的,伸出头来看,正好撞见闻风丧胆钟主任拎着柳记的伙计邱地黄气势汹汹而过。 钟教头眼神尖,盯到墙壁后面有脑袋,顺手就把藏起来的脑袋揪了出来。 先给那颗脑袋一个微笑,再板着个脸,“半夜不待在房间,是不是也想和舍友在床上打架?” 脑袋:? 钟主任顺手就把陈三丫和邱地黄的基情定义成了打架——倒也没错,肉搏战嘛,又有肉体,又有搏斗,非常精准。 陈三丫经此事后,很是消沉了一阵,等待了七八天,见确实没有来自瞿老夫人的召唤,看显金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探究与感激。 显金从陈三丫身侧风风火火地路过。 陈三丫叫住显金,一张脸红彤彤的,“我们今后好好相处,如果实在是” 如果你实在是中了祖母的圈套,倒了八辈子大霉,当了我的妾室。 “我也好好对你,你的所有行为我都不干涉,只要不把男人带回卧房就好。”陈三丫低声嗫嚅道,带回卧房也没关系,咱们可以共同探讨、一起进步。 显金在额头上缓缓打出一个“?” 李三顺一挥巴掌,准确无误地打在陈三丫的后脑勺上,“搓纸浆啊,扑街!你把显金拽住就能躲懒了吗!快做工啊!” 陈三丫哭着转头继续干苦力。 显金皱着眉摇摇头,诚然你是个柔弱的断袖,你在我手下,也得当八个肌肉男这么使——资本家才不会跟你共情你的取向呢! 进了七月中下旬,天气一天赛一天热,宣城的天气像刚走路娃娃的脸,一会哭一会笑,八丈宣榨水、焙墙两项工序极依赖天气,若是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从地面蒸腾起来的水汽会将宣纸氲得发润,不利于墨水的呈现。 故而,趁天气晴好,绩溪作坊便连日连夜赶工。 八丈宣失败几率太高,三天两夜一百二十张,算是正常的速度,照八月初一履行第二阶段的时间节点,他们能交上去五刀纸。 虽然只是平平无奇的五刀纸,但还算不错的成绩。 距离贡品要求的一百刀还有很大的距离,但应付第二环节要求的上交样品很是足够了。 李三顺带着大家伙在作坊拼命。 与此同时,显金也没闲着,与陈敷相约回了趟泾县,给亲娘贺艾娘上坟上香,顺路又去下溪镇张鹤村吃了一碗陈敷推荐了很久的素味扁食。 啥都干完,显金中途召集宣城商会开了个短会,中心思想是告知大家八丈宣的进度,以及将在十日后将五刀打样贡纸递交应天府,由应天府转呈北直隶,再由北直隶交呈礼部定夺。 一般来说,最后的贡纸,会在这个环节揭晓答案。 毕竟第三个环节需要上交内务大臣定夺,也就意味着这玩意儿要进内阁了——说实话,大魏自开朝以来,贡品的定夺手续从来没有进入过第三环节。 你算哪根不要脸的大黄葱啊?那是内阁首辅诶! 什么桃子李子荔枝杏仁都能进内阁首辅的办公室了?人家内务大臣一天到晚没事做,来评价你的荔枝不够甜,你的李子有点软,你的墨水不太粘 那也别叫内阁了。 叫内阁严选好了。 也就是生死,就在十天以后了。 众人都有心理准备,以一种成败在此一举、前路潇潇兮兵将压阵的紧张心态,听显金的安排: “恒溪,再抽五个伙计加岗,焙墙太烫,轮换的频率要加快,否则伙计容易中暑;” “白叔,猕猴桃藤蔓汁液还搞得到吗?再上两桶;” “柳叔,你的伙计表现不错,那谁邱邱地黄?健壮能干,是个苗子;” 显金目光下移,看到不识字大王强记的掌柜,“强叔,你送的饭口味很好,但肉菜不够吃,劳烦会后去钟管事处支三十两银子,荤腥油水一定要保障到位。” 挨个说完,显金脊背挺直,神容严肃,“宣城,已经十余年未曾入选过贡纸了,今朝宣城上下二十二家纸业作坊,投入七十名当家匠人、两千七百三十八两银钱,历时三个月,众志成城,八丈宣重新出世。” 众位商户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脊背。 “谁也无法确定,八丈宣是否能够中选,但我贺显金把话放在这里,如果中选,这一碗肉汤,在座诸位都有份;如果没中,只要宣城商会能够进入第三比拼环节,我贺显金拼出一条老命,也带着大家必定拿下贡纸这块牌子!” 显金声音抬高,众人皆被鼓舞得双手拍红。 恒溪身侧是她父亲恒帘,在掌声快要落下帷幕时,恒帘这才想起来举手拍掌。 显金目光扫了他一眼,轻轻抿唇。 七月二十九,日头毒辣,乔师远行上京,仍旧将乔宝珠留了下来,“此番上京,只因实在无力推脱。” 乔师递给显金一张名帖,“如今应天府尹空缺,文府丞和曹府丞,一个像羊,人畜无害,但高高挂起;一个像猪,贪婪无度,迟早被宰,都不是善类,唯一剩下一位王学政还算不错,若遇到连老熊都撑不住的事,去找他,他看到这个名帖,上山下海必定帮你。” 显金接下名帖,想起乔徽说京师局势还未大定的话,有点担心,“您此去,务必要好好照料自己。” 乔师摆摆手,“希望保得住老王给我养出来的这二两肉吧!” 显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避世避了大半辈子的乔放之,在这个节骨眼远上京师,但乔师既然要去,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临过晌午,挥别乔师,显金陪宝珠吃了饭,便带领李三顺将五刀八丈宣打好包、套好骡车,预备送往熊知府处。 “三郎去就可以了。” 门廊处,传来瞿老夫人的声音。 瞿老夫人身后躲着陈三郎和孙氏,再之后有五六个虎背熊腰的婆子。 瞿老夫人手一挥,婆子分为两队迅速上前,一个捂住显金的嘴巴,两个困住显金的胳膊,再两个掐住显金的手腕,动作麻利且飞快地将显金一把拽进了内院。 第两百七六章 海星来了 显金被五双手上下摁住,生拉硬拽拖进二门,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没啥挣扎的空间,也没有挣扎的欲望。 显金被几个老婆子拖着后退,眼看李三顺慌忙把旱烟杆别在身后,老头儿三步一摔跤地来追,却被瞿老夫人伸手拦在了二门外; 看到栓车的郑二哥把抽骡子的鞭子一扔,历时就要来救她,却被不知从何涌来的门房一左一右架空。 显金被拖了一路,好像一个局外人一样,耳朵像把所有的声音尽数屏蔽,只剩下映射在眼睛里的黑白画面。 她的目光,每个人的脸上一扫而过,看婆子的脸上褶皱连篇,看瞿老夫人冷漠的神色、三太太孙氏欲言又止,看翻身上了骡车的陈三丫一步三回头 像一个旁观者,不带什么感情。 只有一种,终于走到此处的宿命感。 “砰!” 漪院东厢房的大门被死死阖上。 显金被婆子推进了大门,身形没站稳,一个趔趄,扶上边桌后才勉强站稳。 显金揉了揉手腕,俯身轻轻吹了吹窗棂前的小轩窗,吹出一鼻子灰,显金站直身环视一圈,这是贺艾娘的卧房,准确来说,是三太太孙氏抄了一遍家,空空荡荡的贺艾娘的卧房。 除了必须的床铺、两个板凳、一个四方桌、一个解决排泄的痰盂,再无他物。 整个房间布满灰尘,四处都黑黢黢的,只有两扇糊得死死的窗户透出迷蒙的光亮,还有些许光亮从门缝的四方隐蔽又吝啬地透出。 “砰砰”两声在大门外响起! 显金下意识转身看向门口,一口重重的铁锁落下狠狠砸在门板上。 显金抿了抿唇,伸手去推窗户,果不其然,根本推不开,可能是从窗外锁死了,更有可能是窗棂的缝隙都被人为用泥砖砌死。 “有人吗!” 显金大声叫。 并不意外,无人回应。 显金象征性地再敲了几下门,做出十分挣扎的姿态后,随意找了只板凳,双膝分开坐下,后背靠在木架子上,眯着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睁眼,天幕压阵,房间里黑得像一团浓稠的墨,廊间传来一阵轻盈的“哒哒哒”脚步声。 显金站起身蹲在门板后,眯了眯眼,努力让夜盲的眼睛适应黑暗,等待片刻后,门下方接地的隔板被掀了起来,一只小小的托盘被推了进来。 显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递托盘的那只手腕:“你把老夫人给我叫来!” 那只手腕像被厉鬼抓住一样,“哎呀呀”几声,慌忙往里收,“我不知道!我不懂!我不明白!” 随即哒哒哒跑得老远。 显金: 也是,哪个会来事儿的丫头会被分来干这活儿呀! 显金半蹲下身,借着门缝透出的光亮看清托盘里的东西。 很好。 非常好。 她一看这一盘绿色植物就知道,她的伙食究竟是谁在负责。 神特么的白菜萝卜啊! 白菜萝卜重出江湖啊! 三太太孙氏,是不是三十六计兵法只会一招啊? ——兵不厌诈啊! 一招鲜,吃遍天啊! 又企图通过吃饭来制裁她啊! 显金深吸一口气,凭借三年前侍疾时残存的记忆,在木柜子里摸索着翻找出几根长短不一的蜡烛和火折子,靠在窗棂边三短一停敲了两个来回。 随之而来的是窗棂外三短一停的回应。 显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如今漪院旁边有人吗?”显金轻声开口,“还未曾问过壮士大名?” 窗棂外先摇摇头,示意外面没人。 紧跟着,隔着模模糊糊的窗棂,显金看到窗外的黑影夸张地举起窗板的大锁,给显金做了个开锁的手势,便等在原处。 “您开吧,注意动作轻点,陈宅很小,声音大了会引来别人。”显金道。 窗外之人手脚极为麻利地一捅一撬,只听“咔嘣”一声,锁大打开。 窗户被黑影一把抬起。 显金这才看清,原是位年纪很轻,顶多不到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小伙子眼睛很灵,滴溜溜乱转,将窗户打开了也并不进来,就站在廊外,打亮火折子,不知从哪儿掏出两盏油灯递给显金。 并不是上次在小巷看到那位手语狂魔大叔。 显金正想开口,却见这个小伙儿在身上摸出芦管笔和硬纸,蹲在墙角,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写完便递给了显金。 显金低头看——“我叫刘海星”。 嗯,一看就是在海上生的 显金正欲开口,却见那小子又递了好几张纸片来—— “我爹叫刘珊瑚,上次您在小巷遇袭,他犯蠢,害您受伤,老大就把他撤了;” “因为我写字写得贼好,我这次被光荣选上;” “还有个同伴叫林海豹,他吃饭去了;” “我们自己管饭管水,您不用操心;” 显金:? 这如雪花一般飞来的小纸片,快要将她淹没了。 这孩子,虽然不能说话,但表达欲丝毫没有被耽误呢! 显金一张一张看完,看到最后一张——“这家人坏,我可以帮您杀了满门,连门口那只膘肥体壮的大黄狗也一起杀。” 显金猛地一抬头,看海星小伙儿眼睛亮晶晶,不像是在开玩笑。 “别别”显金摆摆手,“至少大黄狗是无辜的,更何况小黄肚子上二两肉,也算是我亲手喂肥的。” 小伙子听完,思索片刻后,低下头刷刷刷又写了一张纸片—— “那就只杀那个老太婆,先拔舌头,再吊到梁上割破喉咙,倒立放血。” 听上去,像在杀一条鱼。 显金揉了揉山根,再摆摆手,“海星——” 海星小伙眨巴眨巴眼,表示在听。 “这件事,不需要你们插手,我有自己的办法。” 显金神色平缓,从怀中摸出一张名帖递到海星手上,“拿着这张名帖去应天府找王学政,问一问贡纸选拔的第二个环节历时多久?以什么方式出结果?之后如有贡纸选拔的进展,可否告知于我?” 是乔师给的名帖。 王学政当然可以救她于困顿,但不是她想要的。 她之前说过, 她要堂堂正正走出陈家! 被别人救,无论被谁救走,都不算堂堂正正。 第两百七七章 做人认命 黎明,东方升起一轮红日。 乔徽一身短打,一手拎了一个邦邦重的石锁,自小院往里走,只见一个黑影飞快蹿近身,双手递了封信给乔徽。 信上一个字,“急”。 字体清秀,一看就是出海盗窝淤泥而不染的小海星。 乔徽将石锁放在地上,单手撕开,一目十行看完,越往后看,一张脸越板正,看完将信放下,微微垂眸,不知在思索什么。 刘珊瑚偷觑乔徽神色,打手语,“要不要在宣城府多加派人手?” 乔徽抿唇,“加,把我身边的两个兄弟派到宣城。” 刘珊瑚抬抬手,半晌没打出话。 当初那条船上,一百三十个海盗,二十个海盗被乔徽砍了脖子,脑袋挂在船帆上立章法,二十个海盗打倭寇,死在了海上,十个一听要被收编,宁可饿死也不要失去自由,最后剩下的这八十个海盗,就成了哑卫。 八十个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他们家老大,如今自己都自身难保:前两天出趟公差,路上遇了一众山匪,二话不说就拔刀砍人!他奶奶的!哪里来的山匪还知道“尖刀型”队列!?这一看就是行伍出来的啊! 八十人,拆了七十个给微服远赴宣城的百安大长公主,拆了五个给动身上京的乔家山长,自己身边留了两个,那位贺姑娘身边留了两个,剩下一个——就是他,大名鼎鼎刘珊瑚,犯了错,如今在服文书役挨罚。 如今这前狼后虎的状况,若要再在贺掌柜身边加人,就只有动老大自己身边那两个哑卫了。 动了老大身边的人,老大身边就只有他一棵珊瑚了 刘珊瑚挠挠后脑勺:不想劝,反正劝了也没啥用—— 一年从福建快马加鞭往返宣城好几趟的人,跑得腿快废了,马快死了的人,是眼前的老大; 大局初定,抛下一切也要回泾县“看一看”的人,是老大; 被倭人一刀砍在脖子上,半梦半醒间,像鬼上身一样,闭着眼一把抓住枕头 劝不动,劝不动一点。 劝不动算了,刘珊瑚做好了跟乔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准备了。 刘珊瑚打了好多手势,用坚定的手语,表示自己与领导同生共死的决心。 领导埋着头,一点没看。 “兄弟驻守陈家,什么也不用干,守着就行了。”乔徽半侧面颊,将所有的担心都藏进平淡的眉宇之间,是外人并不熟悉的沉定的模样,“只有一条不必听从贺掌柜的命令:一旦有人伤害显金,神来杀神,佛来杀佛,一切因果由我承担。” 不只是陈家人,包括应天府的官员。 据他所知,应天府那位曹府丞,小肚鸡肠,且与显金积怨已久,如若趁势欺侮上头,那便不要怪他诛杀朝廷命官了。 况且,被他杀掉的朝廷命官,没有五个,也有三个了。 乔徽眸色平静淡定,将那封信最后一段看了看,眼睛眯了眯,这也是外人并不熟识的一面,“名帖送到王学政手中时,找机会,把显金的处境给陈二郎透一透。” 刘珊瑚:? 额头都快打结成一棵弯曲的珊瑚了。 这是什么操作? 刘珊瑚手语打得飞快,单从翘起的小拇指就能看出说的狗话不好听。 乔徽抿唇,“我没疯。” 隔了一会,“我也没想把显金推给二郎。” 又隔片刻,“兄弟妻必定不可欺,我并没有打西门庆的主意” 乔徽发现刘珊瑚自从顶了文书岗,文学造诣进步神速,几日不见,都知道西门庆的故事了。 乔徽摆摆手。 年纪轻轻就死了婆娘,在海上飘了大半辈子的海盗,最亲近的异性,可能就是飘在海面的母海葵——哪里懂得感情这回事呀! 他送给陈二郎一个机会,把误会解开,把暗语说透,把一切妄想斩断——只有这样,显金和陈二郎,才算真正了结了。 倒是刘珊瑚他们 乔徽挑了挑眉,“你好像很喜欢显金?” 刘珊瑚理直气壮打手语,“她砍人,很利落!” 隔了一会儿,又矫揉造作地打手语,“虽然她看不懂,但她会耐心地看我把手语打完;” “海星给我来信也说,虽然他写字慢,但她会等着,一张一张把他写的小纸片看完;” “这样的大嫂,要是变不成大嫂;” “老大,你最好自己主动回东海钓带鱼。” 刘珊瑚演讲发表完毕,露出了慈祥又官方的微笑。 漪院的日子,过得很有规律。 显金看明白了,瞿老夫人制裁她的主要手段是,限制人身自由外加吃喝拉撒。 吃,一天一碗萝卜白菜,一个小馒头; 喝,一小碗水; 拉撒,这就很具体了,显金努力把痰盂移到门板上开的小框边,以手上的两个大绿翡翠扳指为代价买通送饭丫头每天帮忙倒一次——事实证明,大绿扳指是有用的,就算不能十个爪子亮出来闪瞎别人狗眼,但能解决更重要的排泄问题 显金努力让自己在不暴露暗卫的情况下,过得更舒服一点。 甚至闲里偷忙,用小海星送的油灯追起秦夫子新作《狂炸酷炫江湖赘婿引爆八大帮派》。 就这么过了五六天,门锁被打开,门板被重重推开,门把手砸在泥砖墙上再弹开。 突如其来的阳光,让显金下意识用手挡住双眼。 指缝之中,瞿老夫人形容寡瘦、挺胸抬头,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的孙氏缩头缩脑,狗狗祟祟。 瞿老夫人丢过来一卷纸,下颌轻轻抬起,“签了吧。” 显金站起身,将纸张一点一点展开。 “八里黄米村有诉生自养女子,立名显金,年已长成,,议配宣城府陈家箔方为侧室,本日收到聘银三百两。本女即听从择吉过门成亲,熊罢协梦,瓜瓞绵延。本女的系亲生自养女子,亦不曾受人财力,无重叠来历不明等事,如有此色及走闪出,自跟寻送还;倘风水不虞,此乃天命,与银主无关。今立聘证,故立婚书为照。” 纳妾文书。 显金抬头看向瞿老夫人。 瞿老夫人背着光,看不清面貌神色,只见一个黑影在说话,“我将你从陈家家谱除了名,过继到瞿家婶娘名下,托曹府丞的福,你的过继文书走得很痛快。” “你离不开陈家,陈家也离不开你,三郎是个心善的,三太太也答应以后绝不为难你,三爷更是向来待你如女,你不必担心以后的生活日子,就算是妾,你也是三聘九叩请回来的贵妾,就算往后三郎娶了亲,也没办法插手你的儿子女儿。” “你母亲是个命贱的,你就算放出去也没有什么好姻缘,做人要认命,被关这么些天,性子可被磨软和些了?” 第两百七八章 抓小鸡仔 显金垂着头,听瞿老夫人劈头盖脸一顿长篇,眸色收敛得极为平静,像碧澜无波的井水。 井水吹不到风,自然没有波澜。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没有任何风雨能影响到井水。 显金坐在板凳上,待瞿老夫人再无后话,终于抬了抬眸子,将手中的那卷《纳妾文书》轻轻放于身侧,态度温和道,“老夫人,我在陈家快十年,给陈家卖命也三四年了——从我垂髫小儿到如今独当一面,我端的是陈家的碗,吃的是陈家的饭,对陈家,我从来心怀感激,也自诩对陈家未有过私心。” 她自诩并非忍辱负重之辈,对瞿老夫人的很多做法与言论,她都不敢苟同。 但她一直没走。 并非温吞,原因有二:一则宣纸的根,在陈家,不论瞿老夫人对宣纸的情感如何复杂,但这门手艺确实在陈家扎扎实实传承了百来年,若中途有人放弃,她就是大罗神仙,也没办法平地起高楼,白给陈家挣下这么一大份家业; 二则报恩,感谢陈家在危难之际的收容,养着贺艾娘是因贺艾娘是陈敷的妾室,养她,还是以小姐的标准养着她,明摆着是陈敷在养,可陈敷几十年无事生产,实际上也是整个陈家在养着她。 吃了别人的饭要认账。 就算不是现在的贺显金吃的,那也是以前的贺显金吃的,接收了这具身体,就要承人家的情,报人家的恩。 显金还想说什么,却听瞿老夫人一声冷笑,“私心?!你没有私心?!陈老六私通对家,该死;陈老五却劳苦功高,纵然万般不是,他弟弟的命也偿够了!” “如今陈家里里外外,哪个不是你的人?!” “留下赵德正,是因为他有用!留下瞿大冒,是因为他没用!” “若无曹府丞暗箱帮助,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的这些事,我未必能干得这么顺利!” 瞿老夫人虽在笑,脸上却无半点笑意,“显金,如你所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往后二郎入仕,三郎当家,三太太舅家小姐是个信佛吃素的,你在陈家后宅手拿权柄,既可打理内宅,又可外掌生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家的妾室有你这般风光?” 有没有可能,她可以不当妾室! 显金砸吧砸吧瞿老夫人这话,兀地笑起来,“你又要贬我做妾,还要我继续为陈家卖命——老太太,你这一手好算盘,比当初的年账房打得还好!” 年账房是只会用小棍棍作法的法师。 而你是真的老妖婆啊! 显金笑着重新将那张《纳妾文书》拿起来看了一遍,缓缓站起身,当着瞿老夫人的面儿,横竖撕开,“噼里啪啦”撕了个粉碎! “我不签。” 显金站直身,立在瞿老夫人身侧,“我是良籍,三爷帮我立了女户,只要你敢逼我做妾,除非你有本事囚我一辈子,除非你有本事叫乔山长一辈子不回宣城,除非你有本事叫崔夫人一辈子不找我,除非你有本事叫三爷一辈子不知情——只要我还有一条命出这个门,我便是去滚钉板、跪长街,你陈家也要被我告到家破人亡!” 瞿老夫人嘴角微微一抽。 三太太孙氏害怕地缩了缩脖子,看满地的纸屑,像看到了自己的晚年——你看这纸屑,像不像她被挫骨扬灰的头盖骨? 显金气势很盛,脊背挺得笔直,掷地有声,一双眼睛迸发出强烈的光亮,毫不畏惧地直视瞿老夫人。 瞿老夫人终于笑了,皮肉与语调都在笑,“你便是拿这样一副样子去勾引二郎吗?” 显金长睫轻轻一抖。 瞿老夫人敏锐地抓住显金闪动的神色,怒意伴随这笑意冲上心头,“什么没有私心?什么心怀感激?什么誓不成亲?都是假话。” “你下的这盘大棋,为陈家?放你娘的狗屁!” “你扪心自问,你是真的想做生意吗?!” “还是想借着做生意,在二郎面前做出一副和规规矩矩的小姑娘不一样的做派去勾引!” “你是不想要陈家的钱,是想攀上二郎上青云!” 瞿老夫人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不带任何道理,也不容许任何质疑,明目张胆地给显金套上诸如“轻浮”“荡妇”“心机”的枷锁。 孙氏第一次听到瞿老夫人发怒的缘由,不禁瞪大双眼:天爷诶,这是什么鬼热闹! 她恨贺艾娘,虽然不知道自己为啥恨,但就是恨。 虽然恨,但她干得最顶的事,也不过是叫贺艾娘请完安不准走,在屋檐下站半个时辰——甚至不敢叫贺艾娘站一个时辰,也不敢叫她天气太冷、太热、下雨刮风的时候站 恨屋及乌,她也恨显金,但再恨,她也只是让贺显金吃青菜萝卜! 贺显金就不一样了! 她胆子也太大了! 居然敢去勾引陈笺方! 贺显金去掀了陈敷他爹的坟,可能瞿老夫人都没这么生气! 孙氏看显金的眼神,一瞬间充满了敬佩。 显金的神色好似只松动了那一瞬间,随即挂上了平和的笑意,待瞿老夫人说完,显金才歪着头开了口,“我引诱他?” “他或许心悦于我,但我并不中意他。” “你眼中闪闪发光的陈二郎,在我眼里,或许还没有一张刻丝宣纸值钱。” 在最后一刻,刻丝宣纸能救她命,但陈二郎不能。 “咻——” 瞿老夫人怒不可遏! 挥舞巴掌,狠狠地从高处落下! 却没有落到实处! 显金高举起手臂,将瞿老夫人的手腕死死抓住! “我奉劝你不要打我。” 显金语气很平,“如果你不想去东海喂带鱼。” 瞿老夫人气得整个胸腔都在抖动,嘴唇嗫嚅不知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手腕被显金死死攥在手里,好似被什么铁钳子紧紧夹住一般! 瞿老夫人狠狠甩了甩手,却并没有丝毫松动! 孙氏害怕,往瞿二婶身后躲。 瞿二婶也害怕,往瞿老夫人身后躲。 局势瞬间变成了老鹰捉小鸡。 而母鸡的翅膀,被老鹰的爪子死死抓住。 第两百七九章 我也不敢 显金猛地松手甩开。 瞿老夫人被惯性带了个趔趄! “滚吧。”显金反身,坐回板凳上,没有茶可以端,便拍了拍桌子送客,“想一想再来吧。” 眼看两婆媳走了,显金听门锁“嘎擦”,便放下心来,反手从四方桌品鉴起来。 秦夫子怎么搞的? 怎么开始写后宫种马文了? 秦婶子的擀面杖是伸得不够远了?还是骂人的声音不够响了?最近是不是有点妻纲不振啊。 显金津津有味地在心中声张正义。 漪院游廊之中,瞿老夫人冲身向前走,孙氏亦步亦趋,走了两步,转头看了眼上了门锁的厢房,活像被烫到,赶紧埋头往外冲。 冲到瞿老夫人身边,这火也烧不到她身上来! “母亲,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孙氏带着哭腔,“三郎算过命,二十岁前要待在舅家,我怀疑他的血光之灾,就是贺显金。” 瞿老夫人身形一顿,孙氏险些撞上婆母脆弱的后背。 “闭嘴!”瞿老夫人一口气在胸腔,许久都移送不到喉头,像有一朵千斤重的乌云堵在心肺处,缓了许久,方厉声反问孙氏,“贺显金如今这个样子,你敢放她出去吗?” 孙氏咂舌:不敢,放现在究极状态下的贺显金出门,如放虎归山,不把她撕烂,贺显金就不姓虎! “这条道走都走了,就一条路走到黑。” 瞿老夫人声音像被剪子剪得个稀烂,“喜布、喜服、喜饼都备上,桌席叫小厨房准备好。” 瞿老夫人黑着眸子抬起来,见孙氏双腿在发颤,声音更厉,“不准抖!该干什么、要干什么赶紧准备!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瞿老夫人像是在给孙氏鼓劲,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语调不由渐低,“乔山长做的四架马车出门,我问过,四架比两架走得远,两架走的是应天府,四架至少要去北直隶;” “乔宝元也远去外地,乔宝珠在淮安府表舅家;” “贡纸已经上报,曹府丞说,贡品一般都在这个环节出结果;” “贺显金手下的伙计,周二狗、王三锁、郑大、齐管事都不在此处,老三也刚去泾县盘账;” “最最重要的是如今已经八月了,距离春闱没有几天了,若是考完试,二郎来求,我进退维谷” 瞿老夫人再抬眸,神色透露出几分坚定,“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明天,就明天!老三媳妇,上了这条船就不要企图下船,前怕狼后怕虎,最后只有自己被绊脚!” 孙氏还是怕,瑟瑟发抖,“曹府丞那么大的官儿,究竟凭什么要帮咱们啊!文书会不会有问题啊!” 瞿老夫人压抑在胸腔中的怒火不仅没有灭掉,反被激发,一巴掌挥在孙氏的脸上,“稳重一点!乔山长寄予厚望的关门弟子自甘堕落当了妾——应天府官场上,谁看了不高兴!” 孙氏捂住脸,嘤嘤哭起来:今天这一巴掌,反正就一定要打出去是吧! 打不到贺显金,就打她! 瞿老夫人甩手一挥,“快去准备吧!” 孙氏捂住脸,埋着头哭,待回了东院,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急声招来穿红着绿的翠翠,“快!快!你去让三爷回来!他早上出发,肯定还没走远!” 翠翠跟着踱步,“您不怕老夫人啦?” “怕!我怎么不怕!”孙氏停下脚步,“你是没看到贺显金那个样子,跟杀过人一样!” “我把三爷叫回来,他能不能忤逆他娘是他的本事,我不能因为这件事拿一封休书啊!” 翠翠在原地愣了愣。 要是三太太拿了休书,她还能当四郎的姨娘吗? 到时候三太太回了孙家,她也得跟着回孙家,她就是孙家的丫鬟,哪能跨行当陈家少爷的姨娘? 翠翠怀揣着这个梦想四五年的远大愿望,一双短腿跑得飞快。 是夜。 陈家的后宅,好似响起冲天的一声痛呼。 显金揉揉耳朵,准备细听,之后便再无声音。 追完赘婿撩的第九个长腿细腰的红颜知己,显金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小黑屋生活,用蜡烛续上油灯,油灯罩上灯罩,预备睡觉。 显金向来睡眠质量很好,上床就睡,虽然床板很硬,并没有床褥子,但再硬也没有手术床硬,再冷也没有心脏停止跳动冷,她在哪儿都能克服一切困难,迅速梦周公。 半梦半醒之间,显金模模糊糊听到细碎的走路声。 显金翻了个身,睁开眼,眼前平静地混沌昏暗中,一个身影狗狗祟祟地反身关上房门,狗狗祟祟地耸肩垫脚往里走,狗狗祟祟地走近床畔。 显金紧紧握住袖口的红蓝宝匕首。 准备饮血吧,我的老伙计。 一个人也是杀,一双人也是遛。 送他去见白大郎。 显金做好了一切准备。 那个黑影却停了,狗狗祟祟地在原地躺下了? 躺下了? 不仅躺下了? 还从怀里抽了个枕头垫在头下,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你狗狗祟祟地夜探美丽花瓶的香闺,只是为了打地铺? 什么癖好? 显金百思不得其解。 窗棂外响起急促的三长一短,显金反身坐起身,探身在窗棂上扣了个回应的三长一短。 黑影被床榻上翻身坐起的另一个黑影吓到:“啊!!!” 声音娇弱。 显金抿抿唇,褡着鞋子,鞋后跟敲在地上,哒哒哒。 室内闪烁一下,比刚刚更亮些,虽然还是暗——显金将照在烛火上的灯罩拿了下来。 黑影的脸逐渐清晰。 菊花开花陈三郎。 显金从陈三郎惊魂未定的脸移到地面:井井有条,不仅有从怀里掏出来的枕头,还有一条娇羞的丝绸底裤,还有一床薄薄的蚕丝被子。 你特么来野营呢? 显金错愕:“你自己睡枕头,你不知道给我带一个?!” 床上啥也没有,显金拿手膀子当枕头睡十来天了,肱二头肌都睡出来了。 陈三郎惊魂未定,还想尖叫。 显金一把捂住他的嘴:“院子外有人在听、在看没有?” 陈三郎双目含泪,娇艳欲滴,轻轻颔首。 “那你声音小一点。”显金补充道,“我没有工具满足你。” 陈三郎含羞带臊。 “你来做什么?”显金压低声音,蹙眉道。 陈三郎学显金的语调,眨了眨眼,逼仄狭小的眼睛充满了真诚,“他们逼迫我来睡你我我不愿意” 陈三郎想了想,加了一句,“也不敢。” 第两百八十章 雌雄颠倒 显金点点头,了然问,“你是怕我杀了你?还是怕邱地黄杀了你?” 简单来说,你是怕仇杀,还是怕情杀? 陈三郎思索片刻后,很认真道,“怕你杀我,地黄哥哥舍不得杀我。” 显金:莫名其妙被这对鸳鸳滋了一脸。 烛火摇曳,黑灯瞎火,陈三郎目光盯向窗棂之外,断袖向来好奇心过剩,黑黢麻孔下,好奇心会呈几何倍数增长,陈三郎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窗外是有人吗?” 两个人还敲暗号。 显金点点头,一脸淡定,“是的,我藏了三个情郎在屋顶,一个八块腹肌的佛子,一个风度翩翩的探花郎,一个腰力很好的大叔。” 陈三郎眸光先是疑惑,“?”再看显金神色认真平静,不由得继而肃然起敬,最后一记小粉拳砸到了显金肩上,“死丫头,吃得真好!” 显金: 对于黄色废料,人们总是选择盲目轻信 两个时辰,显金几乎没睡,耳边全是陈三郎在哔哔哔。 显金仰面朝天,躺在硬板床上,后脑勺垫着陈三郎的荞麦枕,身上盖着陈三郎的蚕丝被,只给他留了一件风骚的丝绸底裤遮肚脐眼。 耳边时不时响起陈三郎无礼又娇羞的问话。 “你平时熬夜吗?” 显金很困了,深吸一口气,“赚大钱的老板,哪有不熬夜的。” 陈三郎羡慕,“那你皮肤真好,白白嫩嫩的,掐得出水。” 显金真的很想睡觉,就算八块腹肌的佛子脱光了,胸膛前只有一串佛珠,跪在她面前搔首弄姿,现在的她都可以色即是空,立刻入睡。 显金没说话,期待陈三郎自主闭麦。 陈三郎的声音继续自顾自地响起,“你莫不是骗我的?骗我很狂野,其实私底下什么燕窝、桃胶、美容觉都来的?” 显金翻了身,紧紧闭眼。 陈三郎躺在青石板上,娇羞地玩头发,“你就告诉我平时怎么保养的啦!我们喜欢的男人,又不是一种类型的啦!” 显金再翻了个身,睡意从脚底攀上头顶,迷迷糊糊之间说了啥,自己都分不清,“——谁告诉你我喜欢男人?” 陈三郎瞬间石化。 世界终于清静了。 显金翻身,立刻入眠。 是被一阵激烈又尖厉的唢呐声震醒的。 显金猛地坐起身来,警惕地看向窗外。 唢呐声之后,紧接着是锣声与腰鼓声。 窗棂外,由近及远的模模糊糊的桃红色逐渐变得清晰。 显金紧紧抿唇。 陈三郎睡眼惺忪地翻身起来,大大打了个呵欠,抱着膝盖,看了眼环境,才想起来所在何处,又打了个呵欠问显金,“这阵仗,是死人了吗?” 显金笑眯眯地低了低头,“哪儿是死人呀?” 顿了顿,“这是要办喜事呢。” 陈三郎拍拍嘴巴,再揉揉眼睛,“办啥喜事?” 显金脸上笑着,双眼却冰凉冷沁,“办我们两的喜事。” 陈三郎:? 他和显金虽然取向诡异地出现了分歧,但并不代表,他们两人就能立刻原地成亲吧? “砰——”重重的一声! 门锁被打开后,门板被双边大力推开,砸在墙上反而出现了回弹。 来人瞿老夫人站在最前方,身后乌泱泱一众人,先是二房夫妻,再是三房的太太孙氏,再是一个头顶大花、身着粉黛蓝底褙子的中年妇人,最后是陈家一众家丁丫鬟。 显金目光所及之处,神容都很精彩。 二房夫妻陈猜与妻子许氏一脸错愕,陈猜神色慞惶,立刻转头去寻人,寻半天才发现人不在,随即神态变得紧张和无措,许氏与丈夫的神容表情十分接近; 三房孙氏很害怕,肉眼可见的害怕,偏生带着这股害怕目光直视显金,像是在求救——该死,显金竟然在孙氏眼里看到了“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这种具象的描述。 最后那个中年妇人,面很生,但打扮很脸谱——一看就是个媒婆,这位的神色十分兴奋,看显金,像看着一大笔银子。 之后的陈家家丁,那便是芸芸众生相了,有的担心,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不可置信,有的立刻把头埋了下来。 只有瞿老夫人的神态很自然。 有一种运筹帷幄的自然感。 “果然如此!”瞿老夫人高声道,“小厮前来通禀,我原是不信,却也怕丑闻,便请了媒人来此,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夜,我不愿信,如今亲眼看见也只有信!” 显金平静地站起身看向瞿老夫人。 陈三郎忙摆手,“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瞿老夫人一个眼风横扫过去,痛心疾首转身,“今日之事,在场所有人都不得再议!我耳朵里要是传来什么不好的声音,被我查到,女的发卖窑子!男的卖到矿山!” 瞿老夫人转过身来,手一挥,“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丑事既撞破,那索性便过了明路吧!” 几个婆子蜂拥上前,扯红窗布的扯红窗布,摆烛台的摆烛台,贴喜字的贴喜字,训练有素,一看彩排过。 在场诸人,谁还不明白这个阵仗要做什么? 陈猜不忍率先开口,“母亲,这事有蹊跷,要不等三弟回来,咱们从长计议?” 许氏虽怕婆母,却鼓着胆子点头应和。 瞿老夫人面目平静地转向陈猜,高耸的颧骨像两个审判的秤砣,“你已不中用,向来不中用,母亲为你筹谋大半辈子,你除了拖后腿还能做什么?你若有你哥哥半分本事,母亲也不至于做这些脏事。” 陈猜顿时面色煞白,不自觉地向后趔趄半步,退到许氏身侧。 许氏如鼓足八辈子勇气,轻轻握住丈夫的手,“要不然把大嫂也请来!三叔虽不靠谱,大嫂却是官家出身,家里有喜事,大嫂不出面,也不正常!” 这两口子,倒叫显金刮目相看。 都是平庸怯气之辈,如今却肯开口仗义。 倒很忠厚憨实,虽不适合做生意,却着实是好人一对。 显金又想起这两夫妻最喜欢倒转天罡,公的唱莺莺,母的唱张生,如今许氏护着丈夫,一看倒真应了这雌雄颠倒的戏码。 第两百八一章 也听一听 “你把嘴给我闭上。”瞿老夫人隐忍开口,眼白朝上,很是凶狠,“此处又有你什么用处?既不能为陈家开枝散叶,也没有八面玲珑的本事,娶你做媳妇,是我此生最后悔的事!” 二太太许氏白了一张脸,却仍挡在了二爷陈猜与显金身前,固执地不肯让步。 三太太孙氏眼眶有些红,探了个脑袋看儿子与继女衣衫整齐,一个床上有枕头被褥,一个躺在地上,便放松地叹了一口长气。 还好还好! 还好儿子胆子也小! 胆小有福!胆小有爱!胆小王八活万年! 又想起昨夜被打断了双腿的丈夫,酸涩的泪意又涌上了心头:昨日陈敷得了音信,连忙回府,一回来就冲进篦麻堂质问婆婆,婆婆自然向来不把陈敷放在眼里,丝毫不瞒骗,且话说得极为刺耳,两母子本就是一个属炮仗,一个属火折子的,一点就着。 陈敷要来漪院子救闺女,婆婆说只要陈敷敢去,就把腿打断。 陈敷一脚迈出院子,身后就被一根巨大的圆木杵到了地上,随即便当场吃了三十个板子,最后一个板子打得极重,这厮被打得朝天嚎叫了一大声,当即没了知觉。 “三爷如今生死未卜,都是一家人,母亲,您便再想想吧。”孙氏终于开口,一开口泪流满面。 “你说什么?”显金目光如炬,立刻看向孙氏。 孙氏哭道,“你爹被打得现在还没醒,老夫人不准请大夫,说他还不如死了干净!” 显金顿时戾气暴起,甩头看向瞿老夫人,“虎毒尚且不食子,老夫人,您何必如此?” 瞿老夫人看堂中烛台高摆,喜字贴满了窗户纸,红布红帕都已铺就到位,整暇以待地笑了笑,气定神闲地看向显金,“我自是心疼我儿子,就看你心不心疼自己爹了——你什么时候拜堂,我什么时候让陈敷送医。” 显金不可置信地攥紧拳头:她琢磨了八百种瞿老夫人逼迫她就范的办法,唯独忽略了这一种! “三爷被打了三十下,都在腰上、腿上,特别是那两条腿,应是断了,如今在马厩里正发了高热,若是不及时就医,命倒是无碍,但本就不聪明的脑子或许就要彻底坏掉了。” 瞿老夫人双手交叠于腹前,看着显金笑了笑,“你扪心自问,我虽对你不怎么样,你爹却对你向来贴心贴肠——你当真舍得耽误他的命?” 瞿老夫人又笑,“也不知你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往日与你跟得紧的那个黑胖丫头、周二狗,还有你提上来的那几个管事都不在这儿那位钟管事到底是读书人家出身,我拿捏不住想来想去,便只有靠你爹了。” 显金死死咬住后槽牙,脑子转得飞快:或许,妾室可以和离?有妾室和离的先例吗?先答应,把陈敷救下来,她还有没有慢慢想办法的余地? 显金定在原地,面色青黑白红四色交替。 她相信瞿老夫人可以做到她所说的。 瞿老夫人对陈敷向来是可有可无的态度。 她现在该怎么办? 是假意顺从为陈敷谋一条生路?还是破釜沉舟试一试瞿老夫人的虚实? 显金头一次左右摇摆,举棋不定,她想起昨夜突兀的那一声惨叫,如今想来,似乎真的是陈敷的声音。 显金看向缩在地上的陈三丫,再看看一脸错愕却泪流满面的孙氏,一咬牙便欲开口。 “祖母——” 一个声音,疲倦中带有三分亢奋与激烈。 所有人转身,显金抬起下颌,向前望去。 陈笺方身着天灰色长衫,风尘仆仆而来,如形销骨立般站在院落之中,眸光疲惫,唇角紧抿,撩起长摆跨步朝前而来,眼神率先落在显金身上,再缓慢地移向瞿老夫人。 “你怎么回来了!”瞿老夫人声音有压抑不住的尖刻,“还有不到五个月!不到五个月!你就要考试了!你回来做什么!你不想考功名了!” 陈笺方目带悲伤,静静地看向瞿老夫人。 瞿老夫人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隔了半晌才缓过来,“你别这样看着祖母!” 瞿老夫人指向屋内,“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怜惜显金自幼在陈家长大,不欲计较,只想如何粉饰太平了事!本是她德行有亏,耐不住寂寞,陈家已给她吃喝遮” “祖母!”陈笺方再抬眸,目光隐忍中带有滔天的压抑的怒火,“我已知来龙去脉!您处事,为何如此” 陈笺方到底将后面的话尽数吞下,背身而立,气势大盛,“所有无关的人,都滚出去!” 陈家的家丁还不想看这个鬼热闹呢!一听到这话,全都乌泱泱地跑了。 媒婆不想跑,还想要钱。 陈笺方言简意赅,“滚!” 媒婆:得嘞! 立刻转身扭动肥硕的臀部,跟着乌泱泱的人潮往外跑。 整个漪院,如今只剩下二房夫妻、三房孙氏,没来得及成亲的显金与陈三丫,还有针锋相对的祖孙二人。 孙氏连忙将儿子扶起来,哭着慞惶地左看右看,最后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陈猜松了口大气。 瞿老夫人还想开口说话。 陈笺方丝毫不给她机会,“立刻差人请大夫来家中给三叔问诊!刚刚在此处的家丁随从,全部摸排一遍,若是死契的便可不管,若是活契,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必须把这件事扼杀在摇篮里,绝不可四处乱说!” 陈笺方看向陈猜,语气恭顺了许多,“二叔,劳您去办此事。” 陈猜连连点头,“好好好!外院我去,内院的你婶婶去,一定办妥当!” 二房夫妻也走了。 陈笺方看向孙氏与陈三郎,语气不那么好,“三婶,您要不带着弟弟去看看三爷的病情?” 孙氏立刻翻身从地上起身,拽住儿子飞也似的往外逃:开玩笑!陈家食物链顶层回来了,吃香喝辣的平静好日子还会远吗! 现场只剩下显金、瞿老夫人与陈笺方。 陈笺方的眼神,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落在显金身上了。 “金姐儿,你若是想,也可以走。” 陈笺方张嘴,却紧跟着栓了一句,“可以去西厢吃吃茶,换身衣裳,好好睡一觉;若是不想走,也可以留在此处,很多话,你听一听,也好。” 显金听罢,转身就走。 睡觉不香吗? 她都好多天没睡枕头了。 昨天抢劫的陈三丫的荞麦枕,又高又硬,除了养生健康,简直一无是处。 第两百八二章 终于开口 【写在前文,字数会补,我今天又思考了一下,那个bug其实补起来也简单,但是也有另外一种方法可以补回来,我先用另外一种补,实在不行再修这两章(这就是连载的坏处!)再次鞠躬感谢大家的建议】 显金转身就走,睡觉当然只是个幌子。 她率先去看了陈敷,陈敷从马厩移到了东院内院,王医正还没回泾县,又被扯来上钟。 陈敷一张脸红彤彤,满额头都在冒大汗,嘴唇发紫,一身浓重的血腥味,裤子被撩起来,膝盖处青紫一大片。 显金坐在陈敷床边,鼻腔涌上酸涩辛辣,别过眼,擦了把眼角,随即立刻回过头来,怕陈敷睁眼看到她在哭。 王医正一进来便“哎哟哎哟”好几声,药箱都来不及放,立刻冲过来诊脉,手上动作极快,带着风似的迅速扎下银针。 孙氏叫显金去偏厢坐下吃茶,“去坐着罢!你也是受了苦的!” 显金没动。 孙氏“啧”一声,再看自家三郎坐在堂下捧着热茶喝,一看就是吓坏了,再看显金沉着一张脸,眼圈红红地坐在陈敷身侧。 孙氏叹口气,“得了,你多强势的个犟种、多傲气个小白姑娘、多眼高于顶个大老板啊!就冲你顾忌你爹迟疑那半刻钟,你爹也算没白疼你和你娘。” 孙氏低下声一阵嘟囔,“我再坏,也是教你给账房先生做正头娘子,老太太真是鬼打了头” 孙氏嘟囔着抬头看了看大大打开的窗外,自顾自道,“此事因二郎君起,二郎君回来了,无论什么结果,总要出个章程吧?” 说着把显金推开,“先去喝口水吧,扎你爹针,你个姑娘家在这儿不方便。” 显金听到这话才起身,木着一张脸往里走。 孙氏的花间,如她人一般,浮夸堂皇,连边桌都是烫金的纹理。 边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砚台上蒙着一层灰,一看就是孙氏拿来冲台面,并不常用的。 显金拿了张素宣铺开,拿起墨块磨了许久,笔尖舔墨,垂头起笔。 刚落笔,豆大的泪珠子就砸到了纸面上。 轻敌。 她太轻敌了。 以为瞿老夫人已是图穷匕见,把陈三郎扔到她房里来,是最龌龊的手段,谁知瞿老夫人真正的招儿,压根就不在陈三郎,而是以亲子入局,拼的就是一个谁更舍不得。 她只把陈敷扔到泾县,照着周二狗一众人的处境,依样画葫芦,把亲近的人扔得远远的。 她以为就万无一失。 可一失万无,成事最薄弱的环节,恰好在你以为最坚固的那一部分。 这些年太顺了。 明明她在陈笺方身上都看到了古人并不输给后世现代人的聪明,却对瞿老夫人轻敌太甚,偏偏太过自负,狠狠砸了个跟头。 如果她警觉一些,陈敷不必遭此无妄之灾。 显金偏过头,重重地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奋笔疾书,纸上落下一行字——“漪院卧薪尝胆行动复盘分析”。 复盘,必须复盘,不复盘怎么进步!不复盘,下次还要被人坑!不复盘,下次怎么坑人! 显金文思泉涌,比写乔师布置的论文,有灵感多了。 显金一写写到窗外落黑。 孙氏从窗框外探了个头出来,表情有三分探究三分好奇三分跃跃欲试还有三分克制一分故作镇定,加起来十三分,比满分还要多三分。 “二郎君在小间等你。”孙氏脸上的表情可以开染坊,但语气却带了一丝凉薄,“你看你要不要去一下?” 显金笔下一顿,埋头道,“不去。” 孙氏又是一声“啧”,“去吧!二郎君这个时候来找你,老夫人必定知道,或许是好消息。” 显金下笔如有神,“不需要去。” “扣扣——”门框被敲响。 显金转头。 陈笺方神色比晨间更为疲惫,双手自然垂下,站在门框前,一双眼睛却很亮很亮地看向显金,“显金——” 孙氏抬脚向后退,退去时还不忘把门虚虚掩下,尽量做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助攻。 显金将笔放在笔洗上,转过身,眸光沉定地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被这双眼神看得微微低了头,第一句先提结果,“祖母处,已彻底打消你与三郎凑对的念头了。” 显金抿抿唇角,“谢谢你。”轻轻抬起下颌,“却很没有必要。我与三郎不会有任何关系,今天不会,往后更不会。” 陈笺方没出声,平静地看向显金,似乎不明白为何显金此时此刻,还要说大话。 “我的户籍文书,是瞿老夫人勾结曹府丞办出来的——三爷早已为我立下女户,按照大魏律一百三十八条,我的一众户籍文书若要迁移,必须由我本人知晓、同意、签字画押。” “这个程序,他们没走。” “今日纵使我签下纳妾文书,一旦日后,我的户籍文书被暴露出缺项或省略了步骤,今日所签的一切文书都会作废。” 显金语声平淡,“我只需要牢牢攥住这一点。我相信一向与曹府丞针锋相对的文府丞,应当对曹府丞勾结富商,在户籍上弄虚作假一事,很有兴趣。” 显金笑了笑,“我甚至都不用麻烦熊知府,单单一个文府丞,就一定会为我出死头。” 陈笺方微微垂眸,默了默,“众目睽睽之下,你签下纳妾文书,就算往后文书作废,为你成功平反,可你毁掉的清誉、名声又该怎么算?” “你认为签下纳妾文书,我的清誉与名声就没有了?”显金反问,“我就成了一个肮脏的、龌龊的贱妾了?” 陈笺方捏紧拳头,“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显金笑了笑,“我是在意清誉名声的人吗?我是商人,什么对我最有利,我就怎么做,名声值得了几个钱?” 显金的笑渐渐敛了敛,“名声,不过是制定规则者赋予遵守规则之人的脸皮枷锁——我想做制定规则的人,而非屈从于规则之下。” 终于宣之于口。 对于规则的探究,显金终于宣之于口。 陈笺方轻轻抬起头,少女双眸微微红肿,白净的肤容细腻光润,一如既往的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好似再多的挫折也无法让她挫败。 陈笺方喉头微动,话在嘴间缠绕了一环又一环,终是将这番话软了又软,如丝绸与轻雪一般诉诸于口: “这次你本是无妄之灾,一切的缘由,皆因老夫人看到我在漪院门口伫立踱步。” “很早很早之前,很多话,我很想说。” “却都在阴差阳错之间,这些话折腰于襁褓之中。” “显金,若你愿意,我将毕生中馈托付于你;” “你若愿意,我将何其有幸与你携手人间,白头到老,绵延后嗣,享乐芳华——显金,你可否愿意待我明年春闱中榜,八抬大轿娶你入门?” 第两百八三章 都没有错 陈笺方口吻真诚,面目诚挚,每个字似乎都镌刻着心头千丝万缕的血迹。 话,那些说出口的话,真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 显金突然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言语轻飘飘,既出口,便随着空气与时光消散离去,不在人世间留下任何影子,更无处可再寻。 偏偏,言语却能承载这个世上所有最重的最重的重量。 陈笺方轻轻一顿,似乎在等待显金回答。 显金的沉默,却叫他无端心慌。 “我已告知祖母。”陈笺方陡然生出一股急切,或许是因为瞿老夫人的缘故?!显金是不是害怕瞿老夫人不同意? 陈笺方急声道,“祖母已经点头。” 简简单单六个字,藏着他这六个时辰的血泪。 在篦麻堂关上的那扇门里,他说:“祖母行事张狂无度,孙儿纵算科考入仕,也必定会因后宅不宁而前程尽毁,还不若一开始便有自知之明,退回宣城做个富家田舍翁的好。” 他说:“陈家糟烂在根上,在无所事事的祖父上,在您跋扈专治上,在五叔六叔荒淫无度上,我虽有心整治,却无力回天。” 他说:“我努力读书,三九寒冬,三伏烈暑,皆不曾耽延,我为陈家而读书,陈家却在我身后使绊子、出阴招——这个书,我不读也罢!” 他说:“三月春闱恩科,本就是我命数之外的机会,这个机会,我不要了。” 祖母痛哭流涕,他跪于下首,昂首挺立,却觉脊背轻松,脑中清明。 就算登科又如何? 显金已经不见了。 他父亲尚且幸运地在惨淡雾霾中握住专属于自己的那束阳光。 他凭什么没有这个福分? 所以他说:“如若显金不被珍惜,明年的春闱,三年后的春闱,六年后的春闱,我都不会去考,我宁肯转投秦夫子之下,做一名闲散的教书先生,显金在龙川溪下游做纸,我便在龙川溪上游教书,相得益彰,流水寄情。” 他只有自毁。 在瞿老夫人面前,他没有谈条件的能力,他唯一的资本就是自己。 而他,是陈家,唯一的资本。 他在赌。 赌瞿老夫人口口声声的无私无畏奉献,究竟是为了她自己强势的控制欲,还是真正为了陈家。 他赌赢了。 祖母捂住胸口,涕泪纵横,终于屈服。 他马不停蹄赶往东院,他要亲自将这个消息告知显金——乔徽回来后,他总有一种感觉,一种什么东西将永永远远离开他的极度失落感。 灯火爆裂。 是个好兆头。 陈笺方回过神来,牢牢抓住玄学带来的安慰与撑腰,谦谦君子说话从未如此急切过,“显金,你现在可以完全相信我,我立刻给三叔与你赁一处住所,就在应天府,远离宣城,再无需担心祖母背后耍手段!” “你如今的户籍确实在瞿家,待老师回来,我们一并去完善文书,正好将此事敲定。” “显金,你信我。”陈笺方眸光愈发低深,口吻放得极低,“我父亲一生没有通房,没有妾室,我从小便知最好的家风即为夫妻同心。” “家中的钱财人物,对外的社交人脉,我都尽数交于你我会好好努力,这次春闱我若能考中前二甲,便有机会留任京师翰林,我必让你诰命加身,凤冠霞帔。” 陈笺方语气一点一点变低。 说话呀显金。 显金,你说话呀。 陈笺方手藏在袖中,紧握的拳头一点一点加重力度,慌张快要击碎他所有的畅想。 终于。 显金轻轻抬起眼,亦目光真诚,面容温和,朝陈笺方微微笑了笑,终于开口。 “二郎,我问问你,‘浮白’与‘喧阗’的纸张,每种品类,售价几何?” 陈笺方听清后,怔愣片刻,终于想起这段对话,在他们初次说话的那个月下,也发生过。 月夜下,刚刚丧母的小姑娘问他,“你可知家中纸张索价几何?” 他涨红一张脸告诉小姑娘,他常年跟在父亲身边,或是在京师,或是在四川,从未关注过家中店铺纸张的售价。 现在。 此刻。 窗棂外透进千万丝缕柔和的月光。 已经成长为陈家商贾真正话事人的姑娘,目光澄澈,神态赤诚地再问他,家中铺子的纸张究竟索价几何。 陈笺方缩在袖中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他不知道。 他一直都不知道,那些纸,卖多少钱。 陈笺方好像听懂显金究竟想说什么,明面的话,暗含的意,他迷迷蒙蒙之中懂得了中间之意,目光悲伤地抬起头,看到显金的眸光与面色,却仍开口道,“我明天就可以知道,不不,我立刻就可以知道。” 显金轻轻摇头,“你有三年的时间去问。” 而你没有。 甚至,在这三年中,你从未真正询问过她,买卖上的趣事、难事、大事,也从未与她讨论过除却吃喝住行以外的趣事、难事、大事。 “科举考试,四书五经,十二科,童生考秀才,秀才考举人,举人考进士” 显金声音轻轻的,“你所倚仗的、重视的科举考试如何运作、如何晋升、如何达成目标此间种种,我都知道。” “那宣纸的事呢?你知道多少?” 陈笺方张口想说,却被显金淡淡止住。 “你看待宣纸,看待宣纸生意,一直带着戏谑旁观——你从不认为我为之努力的事业有多少重要,多么崇高。” 显金依然笑着,“或许你现在愿意了解宣纸与宣纸生意了,但是基于你对我的情感,而非由衷的认同。” 陈笺方唇角紧紧抿住,后槽牙咬紧,下颌角变成了锋利的轮廓。 他没有否认,却不能承认。 显金并不想听答案或辩驳,平静地转头看向别处。 孙氏喜欢富丽堂皇。 东院花间,珍宝摆设挺多。 就在旁边的博物架上有一盏小小的精致的白瓷釉堂内荷叶风车小盏,一小碟玉盘放在清泉出口之下,玉盘上有两个缺口,水流经由这两个缺口,分成两缕涓涓而下。 显金轻轻阖眼。 再睁眼,陈笺方早已不见踪影,而孙氏目带探究地巴着门框朝里瞅。 孙氏巴巴道,“其实你应该答应——他真想娶你。” 多难得! 显金微微垂眸,轻声道,“我感谢他。” 对少年郎真诚的情感,无论何时,她都应感谢。 “但,就像这两股水——” 显金语声低喃,轻轻指向那个玉盘,“水澄澈自然,玉盘漂亮平衡,却被两个缺口分成一股向东、一股向西的水流。” “这两股水流,再不交融。” “水流有错吗?缺口有错吗?玉盘有错吗?” 都没有。 第两百八四章 平地惊雷(4200+) 陈家陷入了诡异的平静,知情人、完全知情人、知一点情人、知不了一点情人...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每个人从不同的渠道,都觉察出陈家平静之下,处处透露着诡异的不正常。 这平静的水面下,指定在哪儿藏了炮竹。 首先,在外求学的二郎君破天荒地回来了,先在篦麻堂闭门六个时辰,紧跟着将自己锁在外院三天,院子里的灯亮了好几个通宵; 其次,素来精干的瞿老夫人竟然病了,连大儿子过世这样的打击下,瞿老夫人都没病,现在病了,病得起不了床,据说一直呕吐,瞿二婶一张脸焦虑得像街口的麻花, 瞿老夫人挺了三天,实在是吐,什么也吃不下,瞿二婶眼见不行了,请王医正上钟却被婉拒,无奈退而求其次请了百药堂的大夫前来诊治,日日熬药,整个篦麻堂都弥漫着苦涩的味道,也不知是药味,还是别的; 最后一件,最惊悚——三太太孙氏和漪院的拖油瓶贺显金,关系空前的融洽。 融洽得可以坐在一起吃饭。 显金低头夹了块白萝卜。 孙氏拿勺子给显金舀了勺鸡汤羹,小觑着丈夫继女的脸色,隔了半天才说,「我预备过了晌午,去看看老太太。」 显金顿了顿:且还没到时候呢。 隔壁间屏风后响起了手搭在木板上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陈敷睡梦中惊恐的呢语,「娘!疼!疼!娘诶!」 显金丢下筷子往里冲。 陈敷脸红透了 他这几天一直半梦半醒的,醒了就喊娘,梦里也喊娘,睡着了就说胡话。 显金手背摸了摸陈敷的额头,还好不烫了,探身拧帕子,给陈敷重新换了张冷冷的湿帕。 孙氏走进来,看显金手脚又轻又快,眼睛里除了心疼、担心,还有一股很浓重的怨怼。 毫不遮掩的怨怼。 孙氏侧了侧身子,非常识时务开口,「那咱们今天晌午不去篦麻堂了吧?」 现在去干啥? 看贺显金手撕老太婆? 嘿嘿嘿,未免太血腥了吧! 究极进化状态的贺显金,可以打八十个病得起不来的老太太! 并且,孙氏自动把自己代入了显金的「咱们」。 开玩笑,她苟到现在靠的是什么?是智慧吗?是学识吗?是远见吗? 不,都不是。 全靠她一颗善心向太阳。 还有,怂。 故而在听到自家长子孤男寡女和贺显金同处一室,除了探讨护肤和美容觉,什么也没干,她不禁油然而生起一股豪气的欣慰。 不愧是凝聚了她和孙家全部智慧的长子啊! 无师自通的怂! 家学渊博的怂! 显金抬眼看了看孙氏,隔了一会儿笑了笑,「我暂时不去篦麻堂,你...您若是想去,就自己去吧。」 孙氏摇头如拨浪鼓,「不去不去不去不去!我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孙氏头脑现在无比清醒:贺显金现在是进可攻,退可守啊! 瞿老夫人在陈家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陈笺方真硬起来,瞿老太必定避之锋芒。 得了陈笺方庇护的贺显金,在陈家稳得抠脚。 向前进,陈家生意的半壁江山还是她的;向后退,还能做矜贵光荣的二奶奶。 只要陈笺方的承诺作数一日,她贺显金在陈家就横着走一日! 显金洒洒手上的水,起身要出去继续吃饭。 孙氏挡在屏风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不知在想 什么,没及时让开。 显金轻声,「三太太?」 孙氏如梦初醒,立刻让开整个上身,绽开一抹夸张的笑意,「你走,你横着走!」 显金:? 饶是聪慧如她这般美丽的花瓶,有时候也实在搞不懂孙氏的脑回路。 临到夜里,钟管事来见,一进屋见显金好端端地坐着装裱书画,不由得红了眼眶,「...李师傅那日见您被拖拽回屋里,便四处打听,连送贡品样纸都没去——陈家着实是打探不到什么,这几天陈家前门后门一条缝都没开过,任何人都不许进出,我和李师傅去敲了好几次门,连开都不开!」 「李师傅急了,冲去恒家找恒溪掌柜,却也进不去,只说恒五姑娘生了场大病不见人。」 「又去知府衙门,熊知府在应天府,剩下的官吏不认识,更不搭理咱。」 「我这心里慌得不得了,日夜在门口等着,五六日前看到一辆马车进去,两三日前又见一顶小轿进去,一打听才知道是百草堂的大夫..我可更急了,今日捶了门房,说一定要见您,那门房老头终于开门,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态度谄媚得不得了将我放了进来。」 钟管事垂面抹了把眼角,「可是出了什么事?」 显金放下装裱的书画,钟管事倒茶,言简意赅,「一点小事。」笑了笑,尽力安抚英姿飒爽钟主任,「不足挂齿。」 钟管事并不追问,探头看了看显金手上装裱的东西,愁绪并没有消减,压低声音道,「...大家都在传,熊知府现在还没回来,可能是咱们的贡品样纸...有问题。」 距离上交贡品样纸,已经过去快一个月。 应天府距离京师不算太远,官船走水路大运河,不过五六天的行程,一来一回早应见分晓。 一直没动静,只有两种可能,两种都没选上;上头有分歧,还未明确选哪种。 显金低头蘸了蘸白色粘稠的浆糊,轻声问,「大家?这‘大家"都有哪些人?」 钟管事沉声道,「商会的人,恒云柳几个大纸业没出声,有些小作坊比较着急——毕竟之前又投钱又投物,如今像银子扔进了水里没了响动,便有些着急。」 显金轻轻颔首,将浆糊刷在黄丝绸绢纸上,「我‘病"了之后,恒溪也病了?」 钟管事面容端庄,却一声冷笑,「是啊,这三九的天,您偶感‘风寒",恒家五娘也偶感‘风寒",倒是商会排名第三的副会长恒帘身子骨很不错,这几日四处蹦跶,又是去小作坊吃茶,又是去柳记看纸...」 恒帘。 显金笑着颔首,「由他掀风浪吧,这风浪越大,鱼越贵——必要时,咱们还要添把柴加把火。」 显金将蘸浆糊的毛刷轻轻放下,与钟大娘沉声交代,「你让强记老板强哥跟在恒帘身后扇扇风点点火,把大家伙的付出吹得更厉害些,让大家伙的情绪更高涨一点。」 钟大娘垂眸应是。 跟着显金从泾县出来的老人都有一个好处:绝不质疑显金的一切安排,显金指哪儿打哪儿,不问为什么,更不会提出自己所谓「更好」的见解。 她的所有部署,如今才真正初见雏形。 钟大娘喝光茶盅里的温茶,站起身来,犹豫片刻终于开口,「虽然我们都不知道这几天陈宅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绝非好事。」 「陈家所有的银两都到了位,契书全都重新签订了,如若此次贡品当真落选,掌柜的,咱们必须从长计议。」 显金点点头,唇角含笑,「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准备。」 显金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装裱画 轻轻一放,分明是一副长画:街道、摊贩、宅院鳞次栉比;河流、山川、平原、水库层次分明;书生、商贾、官员、女子人来人往... 日子渐渐从诡异的平静演化为「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的烦恼就不是烦恼」的破罐子破摔——明明大家都清楚有一根弦绷在头上,随时触发离箭,所有事物却仍旧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期间,瞿老夫人的身子好转,传来了可下地走路的消息,而显金至始至终都未与她碰过面,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感觉。 陈敷也转醒过来,却双目无神地看着幔帐,什么话也不说,偶尔看着看着眼角流下两行清泪,显金为了让陈敷高兴一些,还叫人送了一只白白净净的小猫来。 小猫蔫坏地扯烂了屋子里的吊兰,一双圆眼无辜地瞪得大大的。 陈敷终于开了口,看着小白猫泪眼婆娑,「...和艾娘倒有几分神似。」 显金:... 就知道你对这种娇憨又心机的小东西没有抵抗力。 进了十月中旬,陈笺方完成除服,除服当天便给显金送了一朵夹在书中的干樱花,与樱花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纸白笺,上面写着,「三年光阴易可逝,一纸素宣五文钱。」 第二日,送来了梨花干花与一纸白笺,「玉版成叠绸如丝,十枚铜子轻相许。」 第三日,送的茉莉干花与白笺,第四日,送的碗莲干花与白笺... 店肆中的所有宣纸价目,都藏在那两句诗中。 孙氏狗狗祟祟,却见显金每天拿到干花与白笺,反手便付之一炬,全程不见一丝动容。 何必搞这么僵嘛...大家都是一个池塘的癞疙宝,她贺显金跳不出陈家,陈二郎愿意看护,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孙氏如是想。 孙氏想不通。 陈敷有时看着幼女沉凝白皙的面容,也不免目光露出劝解,吃着药终于开口,「二郎,不错。」 历史证明他护不住显金:君不见,历史的车轮将他的脚丫子都压断了吗? 他虽然不喜欢二郎(准确地说,是不喜欢瞿老夫人喜欢的一切人事物),但他得承认二郎前程似锦,虽然配显金还有点差距,但若显金出不去陈家,二郎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作为一个合格的后爹,娃的舒适肯定要凌驾于他的喜好之上啦。 更何况,他倒是喜欢身强体壮乔宝元,可乔宝元能娶显金吗? 这两冤家一见面就吵,吵得人脑仁疼。 显金一勺子苦药怼过去,「吃你的药吧,我的活爹。」 「咳咳咳!咳咳咳!」陈敷欣喜若狂,「你叫我啥?!」 「爹。」显金又怼一勺子苦药。 陈敷:「你叫我啥来着!?」 「爹。」 「你叫我爹!?」 显金无语地将勺子放在碗里,看了眼墙角蹲着的胖白,「我总不至于叫那只胖白猫爹吧?」 陈敷高兴到发狂。 当所有人都以为,日子就这么诡异且平静地过下去时,一处来自熊知府的惊雷劈下——「宣纸贡品进入第三轮,福建蒋记与宣城商会将再送一轮纸张进京,由内阁大臣朱炳胜亲自参评。」 为期,十天。 十天! 十天! 宣城炸开锅! 十天,要进第三轮参评! 就算是内阁严选,也不能这么为难供应商吧! 吃屎去吧! 他们做八丈宣,城中二十一户纸业几乎是暂停一切业务,不眠不休做了三个月,才将八丈宣做出来送评! 你跟我说, 现在十天,要全部打倒重来,重新送样品参评! 你好,你在听吗:这他妈是人可以做到吗!?! 有纸行老板提出异议,「莫不是已内定福建玉扣纸做贡品,把我们绕着玩呢!」 有纸行老板附和,「我听说福建玉扣纸做的全洒金,纸上四角镶嵌美玉,每一张纸中心还用金线做了夹层,富贵得要命!我们就算是八丈宣,也只是素白一张纸,哪里拼得过!?」 「一开始让做八丈宣的是谁?」 「是陈家!」 「是陈家!」 「让我们停工做纸、不断投钱的也是陈家!」 「叫陈家拿主意吧!」 「是啊是啊!陈家是商会会长,当然要他们重新拿主意!」 纸行的反应很大,声音也很大,充满了不解与惶恐,在有心之人的鼓舞下,他们急需陈家出头应战、做兜底的最后一道防线。 「...你真不去店里?」陈敷半靠在床榻上,张嘴享受来自幼女的伺候和正妻嫌恶的目光,「听说今日张管事和瞿管事联合来请你了?」 显金熟练地舀了勺白粥怼到陈敷嘴边,「啊——」 陈敷:「啊——」 显金探身又舀了一勺汤,「以形补形,多喝点。」 陈敷被投喂到嘴都张不开,囫囵嚼烂吞下,咬字不清道,「...听缩有几家子行都在嘛陈家,说陈家没有金刚钻还要揽瓷器活,让他们龟人又龟钱...」 显金点点头,「有七八家呢,恒记蛊惑的,闹得厉害,据说今早把‘浮白"店门都堵了。」 陈敷挑眉,「这你都不去?」 显金笑了笑,「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妾室后备军,一只娇弱无力的花瓶,我可担不起这份重差。」 陈敷艰难地吞下汤水。 娇弱的花瓶? 他不清楚,到底哪个字能跟蟑螂少女挂上钩。 陈敷皱皱眉,「汤水味道不对呀?不像是排骨汤。」 显金平静颔首,「是脑花汤。」 「那你说以形补形。」陈敷蹙眉嘟囔。 显金没说话,平静地看着陈敷。 隔了半晌,陈敷才反应过来,一蹬腿一鼓眼,骂道,「这死丫头,骂你爹没脑子呀!」 第两百八五章 等待坠落(4200+) 围堵陈家之势,愈演愈烈。 看起来闹事的人乌泱泱一片,仔细算来,就是那七八家纸行闹得沸沸扬扬——先是堵住“浮白”的门,不许进出,声称要讨个说法;再是白夜黑夜不眠不休地在“浮白”与“喧阗”静坐,知道的明白这是在表达不满,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上访呢。 最后一招,这七八家人,召来了二十几个精壮小伙儿把陈宅给围了,前门后门都给堵了,也不吵也不闹,反正不给说法绝不罢休,倒惹得旁边的店肆人户议论不止,纷纷合理推断,应该是陈家那位讨债的三魔王又在外面惹事了。 陈敷气得不轻:“老子腿都断了!我是得多热爱惹祸,才会身残志坚地不懈闯祸呀!” 陈敷生气毛用没有,陈宅安静如鸡,无人回应。 “大老爷,第四天了,陈家大门都不敢开。” 恒宅正堂,藤编太师椅上,恒帘歪头侧坐,一手盘核桃,一手拿茶盅,笑眯眯听管事来报。 管事躬身继续道,“吴家郑家,也被说通,今天下午就去陈家讨说法,算起来也快有十家纸行站出来了。” 恒帘嘴角低低一斜,“投钱的投钱,出力的出力,如今却是这个结果,谁受得了?” 恒帘一声冷笑,“贺显金永远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大家就跟鬼迷了心窍一样有多少投多少!如今清醒过来,自然要逼着陈家拿一个重新打样的章程出来。” 管事埋头,“若陈家拿不出来,咱们也袖手旁观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宣纸输?” 恒帘眉目一抬,“宣纸输了顶什么大事?” 管事头埋得更低。 “恒记赢了,这才是大事。” 恒帘目光微动,“白家小儿不中用,机会送上门都抓不住,被那丫头滑不溜手地逃了,反被路过的地痞劫财又劫命难道我们当真眼看陈家上位?眼看贺显金一个小丫头统领宣城纸行?” “此次贡纸之争,一旦陈家拿不出救市的办法,你猜下一任宣纸商会的会长,会是谁?” 恒帘冷冷发笑,“贡纸的机会还很多,压倒陈家,坐稳宣城纸行头把交椅的机会稍纵即逝——说起来,也需感谢贺显金费心整合,否则这个落地桃子,我们想捡还捡不到呢。” 管事额头快要碰到地上:我只是临时顶岗的二当家,您这些磅礴宏伟的毒计就不要告诉我了好吗 “去,把陈家再逼狠一点!”恒帘抬了抬下颌,“听说那日贺显金被内宅的婆娘拖拽进去便没了动静,多半是没用了,陈家现在没有主事的人,趁他病要他命才是成事之道。” 窗外有人头冒一个尖儿。 恒帘皱眉,“谁?” 门被轻轻推开,气喘吁吁的恒溪紧抿唇角,目光灼热地看向生父。 “五娘啊。”恒帘动了动手里的核桃,“看上去,你风寒好多了?” 恒溪胸腔起伏,“我有没有染病,父亲,您难道不清楚吗?” 恒帘笑起来,“便是染病也无碍,吃点药、养两天就好了——你娘帮你寻了门好亲事,家里有三百亩地,你嫁过去就是当家娘子,你在恒记练出来的那些手段带过去正好用。” 恒溪深深吸了几口大气,沉下心,“父亲,如今并非与陈家争高下的时候,还有六天,还有很多功夫可以做,既然福建上贡的纸很华贵,那咱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咱们素雅到极致——我翻过古籍,南宋时有金粟经卷纸,颜色泛黄,古朴漂亮,百虫不蛀、百年不腐,或许我们可以稍作借——” “嗯。五姑娘说得有道理。”恒帘笑眯眯地盘核桃,偏身问管事,“把五姑娘的点子记下来没呀?” 管事忙佝身,四下翻找软管笔。 恒帘整暇以待地眉目含笑看着长女,眼神似乎在问,可还有事吗? 恒溪后槽牙咬紧,双手握紧拳头,在门外站立许久后陡然转身向外走。 大门是出不去的,恒溪试过很多次了。 相当于将她软禁了起来。 恒溪怒火中烧,回到西厢阁楼,却见窗棂大大打开,有一封裹得死死的黄色牛皮纸袋藏在边桌的下方。 恒溪关上门窗,警惕看四下无人才半蹲下身,看牛皮纸袋封存妥当,封面写了一行字——“第十日,若我无法现身,熊知府必然寻你,那时将纸袋交予他——贺显金”。 字体张扬,笔锋锐利,一如既往。 恒溪咬紧的后槽牙,终于缓缓松开。 第五日,围堵陈家的人手愈多,陈笺方出面调停后,众人散去; 第六日,围堵的人重新聚集,对人财物的心疼,大大压过对读书人的敬畏; 第七日,围堵的人晚上也驻扎了下来; 第八日,开始有人往陈家大门扔鸡蛋与烂菜叶; 篦麻堂内,瞿老夫人面色苍白地半躺半靠坐于太师椅上,听耳边人声喧杂,虽隔了两堵墙,却也能想象门外巷道中的不太平。 长房遗孀段氏、二房陈猜与媳妇许氏、三房孙氏与陈三郎分列坐于下首。 段氏面容沉静,挺直脊背,眸光平和直视前方。 陈猜与许氏一个佝着头,态度冷漠;一个偏着头,事不关己; 孙氏与陈三郎,母子二人,如一双剪影——佝偻的背和瑟瑟发抖的腿如出一辙。 “总要拿个说法。”瞿老夫人大病初愈,脸色白得像纸,“是继续上贡八丈宣?还是用其他的纸张?恒记不出头,所有人的目光都逼着陈家说话。” 瞿老夫人的眼神落在陈猜身上,“老二,你也在管铺子,你说说看。” 陈猜将眼神移得更远,“我本不应出生,又蠢又钝,我哪儿来的想法?” 瞿老夫人眉头紧蹙,“老二!你——” 瞿二婶忙噙着泪去拍打瞿老夫人的后背,劝陈猜,“二爷!你母亲这次病得险些过去!您有怨,也不该这时候发!” 陈猜腾地站起身来,素来老实憨厚的脸涨得通红,“我原先管着铺子本就吃力,有显金撑门庭后,我们陈家的路才顺了起来!显金如今就在家里,您把她得罪狠了,拉不下脸皮去哄,便来折腾我!我究竟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许氏扭过头,偏头抹了把眼角。 陈猜拽住媳妇的手腕,抬脚就要往外走,“我就是如此蠢钝,现在才明白过来三弟为何过得如此忤逆!” 瞿二婶要去追,瞿老夫人摆摆手,又将目光移到孙氏与陈三郎脸上,停顿片刻后再缓缓移开,声音喑哑,“老大媳妇,你说呢?” 段氏笑了笑,素来端庄大方的脸上带了一丝讽刺,“母亲要我说什么?” 瞿老夫人憋着胸口的闷气,身心疲惫,似难以启齿,“二郎宁肯不要科举,也要娶她——嫁娶之间,她终究还是陈家的人,如今这个节骨眼,我有话不好说,你却是她往后的婆” 段氏猛然抬眸,勾唇又笑,笑过之后只觉无语,“您不知显金狠狠拒绝了二郎吗?” 孙氏与陈三郎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点头:狠,确实非常狠。 瞿老夫人如何不知,陈笺方在她这里发了疯便立即去了漪院,他说了什么贺显金应了什么,她统统都知道。 瞿老夫人疲惫地、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那丫头那时都是气话,抹不开脸拿了,二郎要娶她,她怎会不感激涕零?怎会不与有荣焉?如今陈家被人架在火上烤,这事是她惹来的,她必须出面” “那您去吧。” 段氏毫不客气地截断了瞿老夫人的话,又笑了笑,“显金或许一直等着您亲自出面呢。” 是。 贺显金,或许一直等着,她亲自出面求情。 瞿老夫人想通这一点后,脸色瞬时卡白,一股钻心的痛楚升上心际,令她不自觉地抬手捂住胸口。 段氏却并不吃这一套,起身福礼后,随二房的脚步告辞。 房里只剩下孙氏与陈三郎。 母子两,同时瞪大无知的双眼,等待瞿老夫人给他们布置匪夷所思的任务。 瞿老夫人却好似忘掉了这二人的存在,待段氏走后,便握紧了捂在胸口的手。 第九日,熊知府身侧的李师爷上门问话,言辞很温和,但语气很强硬,一句“陈家向来不打无准备的杖,等到最后一刻也该压轴登场了吧?” 官府下场,陈家必须正面迎敌。 当夜,星辰漫天,蝉鸣与鸟叫夹杂在一起,东院檐下的灯笼被风带起一角,光亮像跳舞的小姑娘来回旋动。 “扣扣扣——”门响。 显金平静地起身打开,平静地看着门口半倒在瞿二婶胳膊上的老妇人。 “就算不上茶,也要请我进去坐坐吧?”瞿老夫人有气无力开口。 显金侧身让开一条道。 伏天之中,天气闷热,瞿老夫人却披着一件夹层的斗篷,满面卡白,本就寡瘦无肉的脸颊更凹陷了。 显金倒了一盏温水放在瞿老夫人面前。 瞿老夫人轻轻颔首,“谢谢。” 显金坐到了瞿老夫人对面,静待后言。 “我第一次看到二郎发怒。”瞿老夫人说一句话喘半刻,“他砸了所有的杯盏,威胁我如果不让他娶你,他从此以后绝不考科举了。” 显金神色半分未变。 瞿老夫人扯出一丝苦笑,“你们赢了。” “我没赢。”显金稳声打断。 瞿老夫人了然地笑了笑,神容憔悴破碎,“是,你没赢,你一直都赢着,自然不知道输是什么滋味。” 显金不欲与之纠缠,并未刻意纠正她的说法。 瞿老夫人恍恍然,“我最终应下了你们的婚事。” 瞿老夫人扯出一丝笑,“我现在来,也是给你赔礼——囚你、算计你、逼迫你是祖母不该,待你以后嫁予二郎,祖母便是再不喜欢你,也只能尊重你是陈家下一任家主夫人” 显金轻轻叹口气。 瞿老夫人继续开口,“你的所有目的都达到了,十日之约也要到了,贡纸究竟该怎么办?陈家该如何收场?我不信你没有准备。” 瞿老夫人不待显金开口,急声道,“你放心,祖母既同意,这门亲事便一定结成!” 瞿老夫人软和了语调,“——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当务之急,是要将此次危机度过才行啊!” “我跟你,不是一家人。” 显金终于开口。 瞿老夫人神情极度疲惫,“是!是!你跟我不是一家人,你同二郎总是” “除了三爷,我与陈家没有半分瓜葛。”显金语气平缓,态度端正,“我行事,无论何时都为自己留有余地,贡品上交共有三个环节,无论旁人再笃定第二环节必定出结果,我也会按照三个环节准备。” 瞿老夫人忽略第一句话,听到显金后话,不由眸色大亮。 “解围,我可以解。” 显金目不斜视,“我有条件。” 瞿老夫人连连点头,“是!是!你嫁给二郎一事,你便高枕无忧地备婚待嫁,你就从瞿家出门,你的嫁妆祖母为你精心打” “第一,我要脱离陈家,我的户籍与名帖立刻、马上交给我!”显金开口,直截了当打断瞿老夫人的畅想。 瞿老夫人半张的嘴,许久都未合上。 “第二,陈家给我的东西,我都不会带走,但我娘留给我的物件,我必须带走。” “第三,你现在便立下字据,我贺显金与陈家再无瓜葛,签字摁下手印,若官府要查问,你必须配合。” “第四,我麾下伙计们的契书是与我签订的,包括但不仅限于三锁、钟管事、周二狗、郑家兄弟这些人,我要带走。” 显金每说一句,瞿老夫人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她从未想过,贺显金在此事上作章拿乔,不是为了顺顺利利嫁二郎而是为了与陈家脱离关系! 贺显金怎么能走?!她怎么可以走!?她怎么敢走!? 她无论如何算计贺显金,也没想过贺显金逃出陈家! 瞿老夫人急急地喘了几下,“我若是不答应呢!” 显金平静道,“那陈家就是宣城府的罪人,是整个宣城纸行商会的罪人,恒帘把势头炒得这么猛,不就是冷眼旁观等待陈家坠落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陈家的名声烂臭,二郎君考试考得再好,也只会被陈记拖累。” 瞿老夫人看着显金稳操胜券的脸,哑口低声,“你在用恒记逼我!” 显金不置可否。 “你早就算到,贡纸之争会进入第三轮!”瞿老夫人手心冒冷汗! 显金依旧不置可否。 瞿老夫人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明白过来:就算没有陈笺方横插那一杆子,只要贡纸进入第三轮,在宣城商会和官府的逼迫下,无论贺显金是什么处境,她都有资本和陈家谈离开的条件! 第两百八六章 一张金纸 东院烛火摇曳,显金不喜欢黑黢黢的环境,油灯与蜡烛是她极为舍得的支出。在如此明亮的环境下,瞿老夫人的脸仍旧晦暗不明,所有的神色都暗沉低迷。 “你要和陈家签义绝书?”瞿老夫人眼皮抬了抬,露出发黄的眼白。 显金双手抱胸,“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瞿老夫人的眼皮再次耷拉下去,再抬眸时,带了抹不可思议的讥笑,“你以为你有几分做生意的才能便可以在宣城立足了吗?离了陈家,你又能做什么?” 不待显金多言,瞿老夫人似是想通,身形陡然松懈下来向后靠了靠,“你一定要走,也可。” “伙计们不能走。” 瞿老夫人寡瘦的脸颊在黑夜的油灯下,显得冷漠又刻薄,“你口中的钟管事、周二狗、郑家兄弟都是陈家的伙计,王三锁和张妈妈、董管事父子更是陈家的家丁就算他们的契书是和你签订的,我若当真闹到官府衙门,你也不一定能全部带走。” 显金挑了挑眉,“你到底看清如今的形势了没?” “我提出条件,不是和你商量,而是通知你。” 显金一下乐了,“你的依仗无非是曹府丞,你怎么和他搭的线?钱?房子?还是美人?老夫人,你久不出门,请让我提醒一下你,白家的姑娘为曹府丞生下了儿子,如今她哥哥还被扔在义庄,横死之人不得入祖祠” 瞿老夫人究竟是谁给她的勇气,以为她与曹府丞的结盟牢不可破? 显金维持着双手抱胸的姿态,声音很轻很稳,“还需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件事——陈家与官府的桥梁,还是我搭起来的。” 无论是熊知府,还是王学正,会帮谁,根本毋庸置疑。 她身后站着乔家。 她不屑于拿乔家的名头充自己的台面,但不代表她没有。 瞿老夫人目光闪烁,半晌未缓过神来:她想起曹府丞同她说的那番话,“贺显金不解决,陈家迟早变成她的,她丢脸就是乔放之丢脸,你家二郎如今师从王学正,本就和乔放之没有关系了,再说,乔放之避世多年,就算得罪了又如何?一个没了学生的山长,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会写几句酸腐的文章罢了!” 曹府丞语带引诱,“若在贺显金的带领下,宣纸成为贡纸,那这番功劳必定在熊知府和乔家身上;可若是陈家走通我这条路,贡纸的功劳在哪里?是不是在应天府?” “如今应天府尹欠缺,宣纸成为贡品,我上位府尹,你家二郎再转投我门下——有个正三品大员给他铺敲门砖,不比乔放之、熊知府之流体面方便?” 她不懂。 她只是商贾,这么大的官儿能耐下性子教她做事,已经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了。 她又从哪里打听乔家、熊知府、应天府、曹府丞此间种种错综复杂的官场关系? 瞿老夫人看显金运筹帷幄,气定神闲的模样,只觉自己节节败退,从一开始的什么都想要,渐渐丢盔弃甲、丢城失地 瞿老夫人紧捏拳头,沉吟半晌后,终是拂袖而去! 翌日清晨,一封封了火漆的信递到显金眼前。 第十日,务虚会馆,四水归堂,堂下分列而坐二十人,恒帘老神在在坐于上首,手里的核桃盘得油光锃亮,看堂下诸人神色慌张,三三两两地低头说着小话,堂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口。 恒帘抬起下颌,管事应声敲了铜锣。 “诸位——”恒帘环视一圈,面上挂着友善和煦的笑意,“诸位!静一静!听我说一说!” 众人皆安静下来。 恒帘满意地点点头,“这三四个月咱们宣城纸业波澜诡谲,曲折太多——陈家管杀不管埋,把大家伙的辛苦钱、当家伙计挪用了好些时日,大家务必做好准备,这些损失是补不回来了。” “我们既成立了此宣城纸业商会,便要好好做下去,这次贡纸的事,就当咱们买个教训:嘴上无毛的少年郎尚且不可信,年纪轻轻的内宅姑娘又能有个什么见识?就算乔家与之亲厚,咱们也不能看在外人的面子,再由人胡作非为了。” 恒帘说得痛心疾首,很一副忧国忧民的姿态。 坐在最下首的强记纸业老板蹙眉别过脸去:妈的!拿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贺掌柜得势时,就他妈属你怂得最快! 恒帘叹了口气,长声道,“今日是贡纸上交的最后一天,无论有没有结果,我们必定要给北直隶交上一份答卷。” “照我的想法,八丈宣无错,是好纸。”恒帘将手中的核桃盘得虎虎生风,“既然福建玉扣纸富丽堂皇、贵气逼人,那咱们就比他更富贵!用料用材更厉害!” “他们用金箔,我们就用金丝!” “输人不输阵,也叫朝廷看看,我们宣城尽力了!” 恒帘拍拍手,身侧的管事应声奉上一卷金灿灿的东西。 恒帘唏嘘道,“陈家不作声,我们恒记实在舍不得再叫大家加投物料、财料,便只联合了八九家纸行重新开了池子做纸——” 管事缓慢地将纸张铺陈开来。 这纸,真刺眼 有些纸行老板的狗眼都要被刺瞎了! 这是纸吗!? 这是金片儿吧! 恒帘又道,“我们请金铺将黄金熔成极细极细的丝,混在纸浆里,捞纸、柞水、刷墙、焙干,四五十个师傅不眠不休地干了的——” 恒帘遗憾道,“时间太短了,若时间再长一些,我们还能做得更华贵一点,福建将玉石缀在四角,我们也可以将红宝蓝宝点缀其间啊!甚至我们可以做白银黄金龙凤呈祥”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下首有纸行老板啪啪啪鼓掌,“如您这般既肯做实事,又有审美的老板,现在已经很少了!” 强记老板强哥一言难尽地看着那金碧辉煌的八丈宣。 这他妈跟个暗器似的。 金丝藏在纸里? 刺客找皇帝老儿行刺,都不需要带兵器。 从纸里把金丝“唰”地抽出来,直冲皇帝老儿脆弱的喉咙管! 简单又高效!实乃暗杀偷家、行刺造反的必备生活用品! 这他妈什么奇思妙想啊! 强哥觉得自己的巨物恐惧症都要发了:太害怕大傻波了! 第两百八七章 展开卷轴 跪舔还在继续,强记老板百无聊赖地挖挖耳洞,一侧眸,却见门缝里,两列穿着深棕色麻衣制服的人浩浩荡荡,从务虚堂大门的长廊走来。 强老板顿时挺直腰杆。 她来了她来了,熟悉的屎壳郎女王来了! 两人高的双开大门门被“咣当”一声推开,周二狗与郑大率先甩开铜门的闩铜拉手,气势汹汹往里走,二人退后三步,不急不缓走在中间的,分明是传闻中深陷在陈家的贺显金。 身量高挑颀长,四肢纤细舒展,高高昂起的头,用一支木簪束起的头发,很好地展示了圆润饱满的后脑勺与又长又细的颈脖。 像一只展翅翩飞的仙鹤。 强老板一拍大腿:这个审美才对嘛!之前那些金纸跟乡下的花布袄,到底有什么区别! 显金大跨步走到主位之前。 恒帘面色有一瞬间的阴晴不定,他却极好地收拾住了情绪,笑盈盈地展眉看向显金,以长辈对小辈的姿态道,“出来啦?听说你祖母把你拽回家里教你做事——有多少天啦?” 恒帘探头问坐于下首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头一埋,并没有接话。 恒帘也不恼,笑眯眯地摆摆手,“——有二十来天了吧?你都这么大人了还被老辈当街捂嘴往回拖,知道的明白是陈家教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犯了多大的不要脸过” “你先站起来。” 显金语调平静打断恒帘后话,右手随意搭在恒帘的座椅靠背上,眉目朝下,俯视地看着他,“恒副会长,你坐错位置了。” 恒帘后话卡在了喉咙,相隔片刻,勾起唇角呵呵笑起来,“我不坐这里?我坐哪里?” 显金手一抬。 周二狗和郑大一左一右架在恒帘的胳肢窝,一把就让这风度翩翩的中年男性双脚腾空。 “你想坐哪里坐哪里,我一日是宣城纸业商会的会长,这主位,我一日就坐得。” 显金低头,一句话说得风轻云淡。 张妈妈躬着身拿起鸡毛掸子将位子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再恭迎显金落座。 恒帘大怒,怒气藏在眉宇间,想发怒却不知从何发起,目光一转,看堂下依托于他的那八九家纸行,紧紧抿唇,隔了片刻才一边点头,一边掸衣摆,一边神色自然地坐在云记边上去。 展开金黄灿烂刺客纸的恒记管事,此时无比尴尬地站在台上。 显金没让他走,自家老板也没让他走。 只留下他与那张硬得硌手的奇怪的纸,相依为命。 显金平稳落座,张妈妈十分会张罗,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帮显金换了盏茶,把恒帘喝剩下的凉茶嫌恶地推到一边。 显金越过热茶,单手拿起恒帘的残茶,一边用茶盖抹茶沫子,一边垂眸说话,“贡品之争,进入第三轮,绝非咱们落败,大家不用垂头丧气,或患得患失。” “陈家家大业大,赚钱的手段多,我们作坊就四个人,我们已经五个月没有钱赚了!”下方有小纸行的老板高声嚷嚷。 酒固然能壮怂人胆,穷,更能壮。 显金点点头,微微抬眸。 锁儿从怀里拿了个大香囊出来,踮起脚,手一翻,香囊倒立,大小各异的银锭哗啦啦地砸在边桌上。 显金声音平和,“人都要吃饭,吃饭就要用钱,谁觉得这三五个月的投入让自己肚饿家穷,尽可以来此处领用这三个月来伙计的工钱和耽工的银钱——只一条,领了这笔钱,一旦宣纸中选贡纸,这家纸行绝不准挂上‘贡品之店’的牌匾,也拿不到朝廷发放的贡酬。” 小老板看了眼恒帘的眼色,哆哆嗦嗦上前取了两锭银子,又缩头缩脑地退回原位,问出一句话,“别别我拿了银子就把我从宣城纸业商会的会员里剔出来呀?” 显金:? 宣城纸业商会是什么很黑的组织吗? 显金摇头,“不会,你放心。” 显金这样说,便又有两家小纸行伸手来拿钱。 都是依附恒记生存的小b作坊。 显金心里点了个数,见无人再动了,便端起那盏残茶缓缓站起身来,口中语调稳健,语声清晰,“话接上文,正如我所说,进入第三轮非但不是危机,反而是机会。” “朝廷看重你,看重这项贡品,才会给贡品面见内阁大臣的机会。” “大家伙都不是混迹官场之人,内阁大臣是什么概念?” “从一品。” “高高在上的应天府尹仅为正三品。” “国之大策、朝之大政、民之大计,均需内阁诸臣盖章摁印方可面世。” “这样的人物来评断贡纸的好坏,是朝廷对宣纸的重视,更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二字落地,与此同时,显金右手高高扬起,手中的凉茶顺势泼到了那张隐形刺客金片纸上! 恒帘腾地站起身来,面色铁青! “你做什么!” 显金转身将茶盏轻轻放下,单手做了个请大家观看的手势。 众人的目光,随着显金的手,移到了隐形刺客金片纸上。 传说中坚韧柔绸的宣纸,被一股并不重力的水流一冲,纸中的纤维竟纷纷断开,纸非常轻易地变成了一团纸絮,只剩下密密交织的金丝孤单地伫立其间。 “宣纸是青檀树皮与沙田稻草经烫煮、水浸后,在充分保留互相拉扯的力量后形成的纸张——光滑柔软的金丝绝不能长时间地支撑起一张纸不变形,更不能保证一张纸长久不衰、千年不卷。” 显金勾起唇角笑了笑,“这不过是一张哗众取宠的漂亮废物。” 显金转身向恒帘,平静追问,“恒老板,你可曾验过这张纸行墨的程度?能够晕染到几分?下笔时,行墨是否流畅?墨水在纸上的保留程度是否完美?这张纸会不会随着柔软的金丝逐渐变形?” 恒帘铁青的面色直直沉了下去:验个屁!他当时只想拿出一份足够糊弄人的东西!宣纸中不中贡品,不重要!借机把陈家、把贺显金搞下去才重要! 显金不再看恒帘,“这么看来,恒老板并未验过。” “时间太紧,我能拿出来东西,不叫宣纸丢脸已属不易!”恒帘向来笑嘻嘻的脸在他努力克制下总算没有破功,“至少我拿出来东西!可以交差!陈家呢?闭门不出、充耳不闻大家伙整整慌张、害怕了十天!” 显金笑了笑,“谁说我没有?” 显金再拍拍手。 七七七与郑二小跑步从列队尾部而来,二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卷纸! 周二狗上前帮忙扶住纸卷的中部,七七七小心翼翼地将卷纸展开。 “嗬!” 强记老板猛地站起身来! 这是一卷刻丝八丈宣! 刻丝的画样极为繁复! 连绵不绝的长街、生意极好的小摊贩、手拿卷轴的书生、娇俏明艳的小姐、牵着稚童的少妇、精神铄铄的老叟与老妪! 小桥流水、大江大河、青空万里、伏地千里! 有人有物,有山有水,有天有地! 这幅画卷以刻丝的工艺,暗藏于宣纸的纸张内部! 尽显富庶与广大、和平与融洽! 最绝的是!天空中有飞舞的仙鹤,栩栩如生,姿态昂然! 显金站定于卷纸之前,轻声道,“这卷纸,我命名为——” “鹤临大魏。” 第两百八八章 天选之子 强老板油然而生出一股豪气:妈的!这名儿一听就霸气!狂炸酷炫震翻天!这放在戏里,绝对是武功最高的世外高人!是唯一的主角!是吃一碗面都能获得武功秘籍的天选之子! 恒帘难掩目瞪口呆,目光直勾勾地瞅着那卷纸,眼眸不受控制地缓缓移向恒记出品的那卷隐形刺客金片纸。 孰优孰劣,孰雅孰俗,一目了然,不容一般人辩驳。 一般人不辩驳,但连亲闺女的桃都要摘的恒帘是二班的。 “你这纸,虽是刻丝,却仍是一片素白!这些画,是找街头哪位穷酸秀才画的吧?乍看能糊人,细看倒是有些粗糙,若放在‘浮白’售卖,自是有人买账,可这是要上贡” “这些画,是乔放之乔山长的亲作。”显金淡淡一句,没想装逼,但实力不允许她低调。 恒帘闷了闷:他再疯,也不可能质疑乔山长吧? 恒帘眼神瞥向纸张上的那几群仙鹤,堪堪维持住了嘴角勾起的浅笑弧度,“好,那咱们暂且不论这些画——这些仙鹤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画一群仙鹤?因为纸张上方空白处太空了吗?” 恒帘从喉头发出几声不自然的笑,“有些画蛇添足的感觉呢。” 显金眉目平和,“因为目前的上位者,很喜欢仙鹤——这个消息,也是乔山长告诉我的。” 恒帘一哽:? 再说一遍,他再疯,也不可能质疑乔山长。 除非恒家子子孙孙、后世万代,在宣城府这个地界上,都他妈别读书了! 恒帘哽得脑子回填酸水,隔了半晌,嘴角勾起的笑意显得勉强又酸涩,“是,你有乔山长做靠山,消息自是比我们更灵通我们与你不同,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在官府面前自然矮两头” 恒帘一边说,一边动脑子:不能让陈家做出来的纸参评!无论是否中选,商会会长这个位子,贺显金这个丫头这几年是坐得稳固牢实了! 等等。 我们? 恒帘眼神一亮,眸光落在了满屋的纸行老板身上,急切地转头看向显金,“商会商会,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大家都出了力,也都投了钱,需看大家怎么说!” 如今的商会,一共二十一家! “我建议,除却恒记与陈记,所有参会纸行全部投票,票高者上。”恒帘的笑意重回嘴角,看回显金,“贺老板,这个提议,你说怎么样?” 显金平静地点点头,双手在侧耳处拍了拍,钟大娘和董管事不知从哪个角落搬上来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箱子,未待恒帘开口,只见钟大娘训练有素地挨着发放纸条和软管笔。 显金眸光毫无波澜地看向恒帘,最后确定一遍,“得票高者,就被送去参选?恒老板,您确定吗?” 恒帘有点诧异于显金充足的准备,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自觉所有窟窿都被堵上了,这才点点头。 显金方抬手,“那诸位老板,就请落墨吧。” 这民主与集中来得太突然了。 老板们面面相觑一番,这才回过神来,见有人低头动笔后将纸张折成小方块塞入木箱子里,方齐刷刷地如梦初醒般低头写字。 强老板没动。 显金目光投射过去。 强老板理直气壮,“您又忘了我不会写字了!” 显金一怂:实在对不起,您的文盲程度竟然超越了狗爷,确实让人大吃一惊,然后不敢置信 显金温声道,“空心圆圈是‘鹤临大魏’,实心圆圈是” 显金一时不知该如何定义那卷纸,说重了又怕伤了那卷纸的自尊心。 显金含含糊糊,“实心圆圈就那黄的那个” 强老板懂了,大笔一挥在纸上连画八个空心圆圈。 恒帘背着手站于显金下首,面容多了几分笃定从容:先前便有九家十家或是依附于恒记、或是被他言语蛊惑的小作坊,冲到陈家要说法,这把已经把陈家得罪狠了,自然不可能再自投罗网;另,柳记云记这两家稍大的纸行,未必就和陈家齐心,把贺显金搞下去,局势一乱,枭雄才有机会。 加加减减,十九张票,他稳稳地攥着十二、三张在手。 更别提,还有些要和恒记做长期生意的庄户、下游 贺显金这丫头做生意不爱讲人情,年终年初买卖原料的庄头并不固定,若今年出的稻草不好,明年她铁定不定你家的了。 这样做生意,铁拥趸必定没有讲人情的恒记多。 照数量看,他稳赢。 恒帘顿时胸有成竹。 所有老板陆陆续续写完投箱。 排到最后三位老板时,显金将木箱口子一把盖住,面容平和,语气却不容置疑,“这几位老板,既拿了我的遣散银子,便可买断出的工与钱,还有什么立场为贡纸角逐投票?” 恒帘猛然回眸,瞳孔兀地缩放! 先头放银子,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拿了银子,就意味着赞同贡纸的后续就与他们没有任何关联了!既不能挂牌匾,又不能分奖励财资,那凭什么还能参与投票呢! 最后三个小作坊的老板求救似的看向恒帘。 恒帘张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拿银子,就发生在半个时辰之前! 他就算是二般的人,也没办法现下就张嘴说瞎话啊! 恒帘张张口,并没有声音发出,他手脚冰凉,只觉万般算计竟被小小几锭碎银破解成空! 趁恒帘发愣之际,木箱子被钟大娘迅速打开。 现场计票! “恒记;” “陈记;” “陈记;” 最后一票:“陈记”。 陈记十票,恒记六票,“鹤临大魏”胜出。 显金双手自然垂立,双脚微微分开,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笑着朝恒帘拱了拱手,“承让。” 众目睽睽,承诺好的事,不可能无端改变。 后世尚且如此,尤为注重信誉的古代,更是。 既贡纸选样已尘埃落定,显金便着人为那一卷“鹤临大魏”打上封条,将那一份《贡品参定文书》重新取出,现从后堂请了一位字写得极佳的举人挥毫落笔,待举人写完,由显金押送上车至宣城知府府邸。 显金脚步轻快地路过恒帘其旁时,微微一顿,半侧眸凑拢轻声道,“忘了谢谢恒叔,若没有你苦苦相逼陈家,我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放了出来。” 显金半分未看恒帘的脸色,一路坐上骡车,抵靠在车厢内壁,翻看文书。 看了好几遍后,显金从怀里掏出软管笔,在末端龙飞凤舞地加了一句。 第两百八九章 急支糖浆 显金将卷纸送达时,熊知府已在前堂等候,在堂内东南角特辟出一间精巧漂亮的茶室,见显金带着伙计进来,便一边洗茶,一边冲显金随意招招手,“来了?” 显金笑着行礼,“来了。” “我原以为你出不来,都做好见恒帘的准备了。” 熊知府洗完茶,温水三荡,将精致白釉的茶盏单手递给显金,“尝尝,北直隶无极县的瓜片——你个小丫头喝茶不爱等,苦茶有回甘,你偏生只喜欢口味清亮的,这瓜片最合适你。” 显金垂眉,低啜了口,笑道,“要是再加点奶、加点糖” 显金想起瞿老夫人篦麻堂里啥都不好,茶饮却很好。 嗯,她和那老太太倒也有过几天蜜月期。 熊知府“啧”了一声,“什么鞑子喝法!你可别糟蹋我茶!你怎不说再些小元宵、红豆子、薏米子进去!” 显金笑弯眼睛,“那敢情好!咱们再加点龟苓膏、脆花生、葡萄干、瓜子仁” 请你喝初秋的第一杯满料烧仙草! 熊知府:还不如给他下毒! 熊知府揉揉太阳穴,脑仁痛,跟这丫头一说话,脑仁就神疼,又斟了一盏茶,不敢拿给显金了,怕毁东西,自己仰头一口气喝了,再示意显金从茶桌的边柜最上层抽屉拿东西。 显金半站起身,抽出抽屉,拿出一封信,信口被拆开。 是她寄给恒溪的那封信。 “今日一早,恒家丫头送来的,据说她也被拘束在家里,能送出来这封信想必也费了不少心力。”熊知府一声喟叹,“咱们宣城府的男儿郎一个比一个” 咳咳,这就不太好说了,有些形容词说出来伤感情。 “倒是姑娘家,有一个算一个的厉害。”熊知府喟叹的语气中带着赞赏。 显金低头扯出信中那张纸,上面写着:熊大人亲启,若我无法踏出陈家,请在第十日前往泾县小曹村,《鹤临大魏》参贡宣纸已成。 她说过,宣纸不会作为她争斗的武器。 就算瞿老夫人心比铁硬,无论恒家如何逼迫,就是不答应她的条件——机关算尽,她绝不能阻碍宣纸荣耀上京的青云路。 给恒溪这封信,就是她的pnb。 总要给《鹤临大魏》得见天日的机会。 显金又将信塞回信封,抿唇笑了笑,“您这话说得!满城的郎君都得叫屈!” 熊知府低头又啜了一口瓜片茶,“当真要与陈家义绝?” 他虽没插手,却时刻关注着,自从应天府回来便对显金与陈家的动向极为清楚。 在得知那老太太手段肮脏、无所不用其极后,他砸烂了好几个白釉茶杯:反正老乔回来也得来砸,还不如他自己先砸了得了! 显金露出苦笑,“闹到这份儿上,若再腆着脸赖在陈家,我恐怕活着要做妾,死了也要被配阴婚” 她今日既出现在务虚堂,就证明瞿老夫人终究认了怂——昨儿夜里拂袖而去后,叫人拿来火漆封好的义绝书来。 显金从袖兜里掏出摁了两个手印的文书卷轴,推到熊知府跟前:“给您这儿报个备。” 又道,“我先头的户籍文书是应天府运作的,您若要调度,恐怕还要惊动曹府丞。” 熊知府一声冷哼,“曹府丞好大的官威,宣城府的户籍文书,他也要有胆子乱伸手。” 熊知府捋了把山羊胡子,“你且放心吧,小曹呀,人比我年轻几岁,脑子动得自然比我快,却常常放着大路不走偏走羊肠小道,殊不知小路走多了容易撞墙。” 稳坐知府一把手多年的老大人虽无甚表情,眉宇间却不自觉带着上位者的压迫。 三年前的显金在这种威压之下有些许畏惧与俯首。时到如今,不知为何,显金可坦然而坐,与之平和展茶。 熊知府又道:“既你已想定,义绝一事,本官自与你好好安顿。只是” 熊知府摇摇头,明道一声可惜,“宣城纸业商会、秋闱卷纸、浮白与喧阗、甚至这次送上去的贡纸桩桩件件都是你的心血,就这么弃了,不觉可惜?” 熊知府胖头一偏,确是满心为显金谋算,“你比呦娘小两岁,今年十八吧?呦娘前几月刚产下第一子,原与婆母存下的嫌隙好似突如其来消散于空中,她说‘得子,方为寻夫之的’——本官向来赞同你们姑娘多思多想,说这番话绝没有催你成婚之意,只是咱换个思路,以你在陈家的地位,随随便便寻一个陈家出身的夫君,不难吧?再生个陈家血脉的孩子,陈家往后百十年都将由你当家做主。” “不论脑子灵不灵光、技艺高不高超,陈家到底还存有宣纸的根儿,你借陈家的力,会向前走得更轻巧些。” 熊知府如菜场买菜,“你随手选陈三郎、陈四郎易如反掌,用起来也简单,你说东,这两个狗东西绝不敢往西;便是陈二郎那陈家狗金麟儿,你若是想要,待老乔回来帮你运作一二,倒也便利。” 显金人都麻了。 她为啥要和一个山羊胡子胖老头讨论哪个男人到手方便,用起来舒服 她算是知道为啥熊呦娘敢选崔衡了 显金埋头喝茶。 这死老头儿,舍不得他的瓜片茶,压根没给她倒。 显金埋头喝空气。 熊知府点评得津津有味,“反正你的户籍都出了陈家了,在律法上是可行的,如你有意,陈二郎处我来保,他要科举上京你随他去,你就在宣城府作威作福,哦不,建设家乡,多个名头上的夫君,你的日子只会过得比未嫁时还舒坦。” 老头儿说的真是真心话。 显金感激,但十动然拒。 显金端着杯子,低头装兔子。 熊知府看小姑娘脑袋顶,一拍桌子,“实在不行,我那三郎也不是个坏人!我那拙荆一开始便瞧上你了,如今待你孝期除服,再跟她提一提,她必定愿意!” 当初家里那口子是顾忌生父不详那话,如今显金的师父要升天了!要飞天了!要当千手观音了!——大长公主亲自去宣城请邀,这份尊贵,如今朝堂之上,谁有过? 是自西北大营就跟着大长公主做军师的、现内阁大臣朱秉胜?还是一路被大长公主提拔起来的草莽将军黄之力? 都没有! 生父不详算个屁啊!人家的师父绝顶牛掰啊! 有颗夜明珠在手,陈家双目如蒙尘; 他老熊虽没有急功近利攀附权贵之心,可这明珠若被送到手中,他也不好意思不要呀。 显金险些被空气呛到,连连后退摆手,“别别别——就别糟蹋令郎了——” 熊知府捋捋胡子,见小丫头快要逃出茶室了,蹙眉问,“那你说说,义绝后,你要做些什么谋生?” 显金巴着门框,“我去盘个铺子。” 熊知府点头:做生意,是这丫头的长处。 “我再请两个人。” 熊知府:到目前为止,都是正常的。 显金:“再买点红豆子、龟苓膏、脆花生、薏米仁我每天煮两锅茶去卖,就用瓜片煮,我煮完我放奶又放糖,我还放一整盒小料” 熊知府眯了眯眼,手一抬,指向门外,“从那里,给我滚出去。” 得嘞! 显金跑得比被豹子追的急支糖浆还快。 义绝之后,显金要做些什么呢? 显金自熊知府处出来,并未再走回头路去陈宅,而是来到陈敷为她置办下的那处近郊小院。 小院距泾县与宣城府皆有距离,地处近郊,附近只有两个村落和几处零散的庄头,故而土地又平又宽,比城中要住得宽松许多。 显金住了西厢,几位女子如张妈妈、锁儿和钟大娘就在东厢,男人在外院的后罩房,院子用泥巴和稻草糊墙,不高但足够结实。 张妈妈特意为显金铺了软塌,显金睡了个大饱。 清晨一起来,便叫周二狗套骡车。 周二狗揉着眼睛从后罩房出来,嘟囔道,“这太阳才刚升起来呢您出门打鬼呢” 显金豪情万丈立于院落之外,“出发!争夺后爹抚养权!” 第两百八九章 高价售出(3000) 篦麻堂内,烟雾缭绕,药物苦涩的味道随着秋风好似消散了许多,显金神清气爽地坐直脊背,一手搭在椅子把手上,一手随意放在腿上。 尽可能全方位、多时空地展示她那八个翡翠扳指。 瞿老夫人一垂眼,被满眼绿惊到了,在心里啐了一声:久贫乍富,小人行径! “上报贡纸一事已尘埃落定,义绝书你也拿到,该跟你走的伙计,契书老身也放了” 瞿老夫人眉宇疲惫,“这场仗,你事无巨细都赢得妥妥当当,你今日再来,可是来看老身形容憔悴、家宅不宁的笑话?” 显金:? 你的笑话又没有绝世容颜,有什么好看的? 显金抿抿唇没作声。 瞿老夫人却陡然想起小时,她那吃酒的爹请云游老道给她算的那一卦:小时顺畅,青年辗转,中年蹉跎,老年疲累,晚年无忧——时至老年,皆一一应允。 小时,瞿家是赤脚医生,家中虽不富裕,却在村里受人尊重,杀了年猪,她爹每次都拿那两条里脊肉,加之她是长女,她爹又护她又宠她,她没过过困苦日子,后来嫁到泾县做纸的陈家,陈猜他爹身长影立,虽平庸懒怠,但也不是大奸大恶、家徒四壁之辈,这门亲事说到底还是她高攀; 后来死了夫君,她单扛陈家,熬到大儿子出仕,再后来大儿子也死了,直接步入老年疲累。 如今,两个儿子,一个视她如无物,一个看她如仇人;最珍惜的孙子恨她,见她如她是吸血的蚂蝗;剩下的子孙或惧她、或怨她、或根本就不在乎她 人生不过几十年,她身边诸人散的散、走的走、死的死、残的残。 什么都留不住。 瞿老夫人疲松的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吃饱的人,不在饿人面前吧唧嘴,也是一种慈悲。” 显金伸手拿茶盏,中指那个扳指最大,绿油油的,像四条腿的青蛙。 “我吃饭不吧唧嘴,我来找您要人。” 显金喝了口茶,随手放下,从怀中掏出一叠厚沓沓的银号存根,显金指节扣在银票上,“一共四千七百六十二两银,是我做大管事以来,陈记三间铺子的所有盈利。” 瞿老夫人惊坐起,眯着眼,掐住银号存根,仔细看。 显金做贼也坦荡,“早在八丈宣之前,我就将三间铺子的所有活钱全部支出捏在手中,目的就是手握筹码,和您谈判。” “您是老家雀,做生意,手上没现银意味着什么,您应该知道吧?” 做生意没现银,跟上山当土匪不带刀、蒙面抢劫不带面罩、吃面不带筷子,有什么区别!? 瞿老夫人手上使劲,指甲快要陷进存根里,目光晦涩,“你谈判?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我把陈家的生意都送你好不好啊!” 显金笑得很愉悦,“瞧您说得——我就算真是饿了,也不是什么都吃得下呀!” “那你到底要什么!?”瞿老夫人神容惊惧。 显金若有所思地看向窗棂外,指腹有意识地摩挲着桌角。 瞿老夫人快被显金的连环招打得眼冒金星了:她看不透这个丫头!是真的看不透!她从始至终都不明白这个丫头到底要做什么!? 为了钱?她查过这个丫头的账,除了养乔宝珠,多余的支出几乎没有! 为了名?这丫头如今名头多得吓人,知府座上宾、探花郎关门弟子、宣城纸业商会会长、秋闱卷纸供应人、贡品上报人却不见她多多出门应酬、显摆! 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去! 这丫头,在这世上孤身一人,到底想做什么! 瞿老夫人手里的存根每一张都写着“贺显金”三个大字,日期是七月初八——也就是说,很早之前,贺显金就已经开始转移财产了! 瞿老夫人顺着显金的目光看出窗外。 窗外是地。 大片大片的土地。 贺显金难道想要陈家的地皮? 泾县的地皮、宣城府的地皮?还有那三间铺子的地皮? 瞿老夫人陡然通了关窍:哪有什么清白的大好人!哪有什么不重名利的大善人!贺显金是想将陈家完完全全地吞下!一点小钱,还不如她的眼! 瞿老夫人猛地将存根一扬,白花花的纸片飞上房梁。 “真该叫二郎来看看你如今的嘴脸!贪婪猖狂!” “陈家的钱!陈家的人!你就像一个耗子!避开陈家的壳,从内瓤开始咬,咬烂吃光,所有人都以为你光鲜清白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瞿老夫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指向显金,“你给我滚!” 显金仰头看撒了一地的存根票据,“还好,这些是复刻品。”显金背手踱步,笑了笑,“我竟不知,老夫人对我们三爷母子情深至此,宁肯账上无银钱,也要将三爷留在身边承欢膝下。” 瞿老夫人:? 什么? “你什么意思?”瞿老夫人怔愣片刻后,语声喑哑,“什么三爷?” “我将这四千七百六十二两如数奉还,我将三爷带走,我给三爷尽孝,三爷的户籍可以继续放在陈家,但您需写下承诺书,再不能以长辈的名义对三爷施行看管操纵。” 显金终于亮剑,笑了笑,“这个生意对您而言,稳赚不亏的——三爷这个儿子,您本来也不想要,您若是想要,也不至于拿他当儆猴的鸡。” “就是养条小狗,也没办法说打断腿就打断腿吧?您是女中豪杰,您雷厉风行,您冷酷无情,别人都没您厉害。” 瞿老夫人自动忽略后面的嘲讽,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用四千两,换陈敷?” 显金点头,“如若不够,还可以加。” “你用四千两,仅仅换来陈敷摆脱我?” 显金不再回答,双手抱胸静静看瞿老夫人三观被震碎的亚子。 瞿老夫人难以置信:“为什么?” “不为什么。”显金放出豪言,“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我甚至愿意用四万两,换我的好后爹!” 瞿老夫人神色一言难尽。 什么神经病,会用四万两换陈敷啊? 就是把陈敷拆开论斤卖肉,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啊! 不过,既如此 瞿老夫人沉心想了想,失去一个陈敷的掌控,不算什么大事,比起一个儿子,家中铺子上没有现银才是真正的大事——再说,血缘这种事,难道当真是一张纸能够隔绝的吗? 陈敷与贺显金不同,贺显金不是陈家的人,一封义绝书、一个女户户头就能让贺显金完全独立,而陈敷姓了陈、流的是陈家的血、又是男丁,彻底与宗族决裂,几乎是不可能的 “好。” 瞿老夫人点头称是,一声讥笑,“我这儿子,做人、做儿子、做丈夫都不怎么样,却不知上对了哪柱香,得了你这么个孝顺闺女也不枉他给别人养了这么多年孩子。” 显金眉目半分未动,在心里叹了口长气。 这老太太呀 唉,这老太太呀 “好,君子协定,您何时将三爷的户籍名帖与承诺书送来,我何时将存根票据送去。” 显金转身就走,想了想,原地站定后,仍旧开了口,“其实,您若不答应,我或许还能高看您一眼。” 瞿老夫人口口声声的“血脉”“血缘”,竟不如这四千两银子值钱。 说出去,都和自己打自己耳光,有什么分别? 显金抬脚往出走,却又停了下来,“三爷值四千两?二爷呢?您多少钱能卖二爷?逝去的大爷呢?陈笺方呢?” 显金笑了笑,“在您眼中,任何人事物都是有价钱的。” “考取功名的大爷,或许能卖二三万两的‘好价钱’?” “老实憨厚的二爷,大概七八千两?” “我们三爷文不成、武不就,三四千两,能出手便也卖了,总比烂在手里强?” “至于您如今最钟爱的孙儿,十万两?您卖吗?” 瞿老夫人勃然大怒,“我何时说过十万两可以买二郎?!” 显金依旧笑着,“十万两不行,那一个三品官的职务呢?若叫你和陈笺方脱离关系,却反手给陈家丹书铁券、三品加身,你愿意吗?” 明知是瞎话,但瞿老夫人却下意识地迟疑了。 显金了然地勾起唇角,目光澄澈悲悯,“您真可怜。” “您没有爱人的能力,也不能给别人带来正面的情绪,您所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是陈家吗?您亲手打断了陈家子嗣的双腿,再亲口将他以四千两的价格售出?” “是宣纸吗?您不在意纸张的好坏,也不想在生意上再有寸进。” “到底是什么?” 显金的笑渐渐收敛,“您所坚守的,在您的坚守下,分崩离析;您所养育的,在您的养育下,痛苦不堪。” “早逝的大爷,怨怼的大夫人,隐忍压抑的二郎君,叛逆放纵的三爷这些陈家人,快要疯掉了。” 显金平静地指出,“在您自以为是的爱意里。” 一语言罢,显金大步跨出正堂。 陈笺方正垂下头,双手握拳地站在右侧游廊之中。 “祝好。”显金无声地比出口型。 陈笺方呆立在原地,竟忘掉了,他冲到这里,是为了做最后的挽回。 第两百九一章 弃商从文? 至傍晚,陈敷带着文书而来。 显金带着一众伙计,提着灯笼,立在小院门廊处接应,灯笼的光浓缩在乡间石砖地上,像一个圆润温和的月亮。 不远处的橘子树枝繁叶茂,矮矮的枝头坠着肥肥的黄澄澄的果实,密密层层的辛香树叶朝夜空打开一个大大的拥抱。 临近十一月,郊外的天气比城里更冷些,夜里又比白日更冷些,已到了着薄夹袄都有些冻手的时节了。 锁儿百无聊赖地吐了口气,热气立刻在眼前凝结成白雾。 周二狗也跟着哈了口气,第二团白雾抓住上一团白雾的边角影子,迅速融成一团。 周二狗暗自雀跃地碰了碰锁儿的胳膊肘,眉飞色舞地示意锁儿快看,“在一块儿呢!在一块儿呢!” 显金: 把这些秀恩爱的都杀了! 显金嫌弃地把眼神躲开,随即撞见另一侧的七七七正夸张地迈着小碎步从人群的后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朝钟大娘靠去。 显金: 你小碎步带起的风,都吹到想你的郊外了! 妈的,把这些搞暗恋的也都杀了! 为保安全,显金目不斜视,眼神坚定得像要入宫。 没一会儿,陈敷一瘸一拐地延乡间小路而来,显金提着灯笼迎了上去,陈敷一路步行而来,被冻得瑟瑟发抖,再一看双眼通红,嘴唇干裂,明显大哭过。 显金赶忙将陈敷迎到房内,倒了好几杯热水,陈敷补足水份后深吸一口气,抬头便撞见继女担心的眼眸。 陈敷一边艰难地扯开笑,一边冲显金摇头,“我不伤心,真的,我一点也不伤心。” “我早就想走了!” “哈哈哈!我可终于如愿了!” “哈哈哈,我走出陈宅的时候,我可太开心了!” “哈哈哈,我太开心了!” 陈敷一边笑一边背身抹泪,推着显金往外走,夸张地叉腰笑,“哈哈哈你爹太开心了,今天必须早点睡,还得做个美梦!哈哈哈!” 显金刚一踏过门槛,便听里面又响起了嚎啕大哭,显金回头去看,陈敷正从唯一的包袱里掏出贺艾娘的牌位,蹲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显金轻轻抿了抿嘴。 活爹两年可真是受了大苦了——先在山上遇匪被吓得昏迷不醒,再是被打断了腿疼得高烧不退,如今终于在四十岁高龄直面“我娘真的不爱我”这个事实。 显金将门为陈敷虚掩过来。 算了,搞纯爱的就先不杀了吧。 郊外的生活,比显金想象中要快,没有更漏与档期很紧的锁儿记事本,唯一衡量时间飞走的标准,就是山头外的太阳。 显金的小院,在一开始还有人特来驻足:尚老板和小曹村的曹村长特意来过一趟,尚老板想请显金出山重振印刷业,显金惊恐婉拒,以她一人之力恐怕没办法一举拉起工业时代,活字印刷术这种神术还能占据几百年的一壁江山,她没啥好重振的 曹村长对显金表示关心之余,也很关心陈家在小曹村的订单会不会受到影响。 显金给出了十分肯定的否定的回答:“四五个得用的伙计跟着走了,如今陈家正缺人,小曹村纸张做得扎实,能够完全满足陈记的日常货量,在商言商,除非瞿老夫人发疯自毁长城,不可能动小曹村的订单。” 之后便是强记的强哥,果然人以群分,全文盲与半文盲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强哥拍着周二狗的肩膀喝醉狂放:“兄弟!你这个兄弟我认了!那个‘鹤临大魏’你做得贼好!” 随即招呼端油炸花生米上桌的锁渊明,“唉!侄女儿!再上盘猪头肉!” 周二狗脸一黑:这个兄弟不认也罢! 再之后便是抱着孩子的呦娘,随着显金仔仔细细参观了小院,拉杂闲聊了许久,眉目间尽是羡艳。 再之后,就没人来了。 周二狗和七七七分别关上门,呼呼大睡了七八天——他二人藏在小曹村,作为显金最后的那把刀,复刻八丈宣那两三个月的压力让人头秃。 七七七甚至创造了一个新的工伤赔付名目:青丝费。 显金拒绝赔付,但承认买点芝麻象征性做出安慰。 钟大娘回了趟泾县,儿子开蒙了,原在秦夫子处,秦夫子考中举人后专心备考,便将私塾的学生分给了别家书院,钟大娘里外都操心,一定要回去守着。 锁儿与张妈妈在门口辟了块地,虽说春种秋收,但区区季节是挡不住华夏儿女耕种血脉的——二人在田头插了葱和蒜头,并放出大话,明年要还大家一个自给自足的桃花源。 显金第二天就在村头抓到锁渊明用二文钱威逼利诱换小童的麦芽糖; 张渊明不仅蹭隔壁村寡妇的八卦,还蹭人家的瓜子,属于精神与物质都白嫖,非常不道德。 商业与农耕,在本质上确实存在巨大冲突。 当一个人常处于资本世界时,就很难摒弃用钱获取生活物资的便利习惯了——这种习惯的养成在后世发挥得更加充分,甚至演变成,最基本的物质需求都要率先满足人类的被服务需求。 后世盛行的外卖和送货到家的生活团购就是最好的证明。 显金起了这个念头,便索性铺开纸,试图将这些不成熟的零碎想法撰写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当写文章这件事变得没有负担,纯靠自愿,整件事也并没有变得有趣! 特别是基于苦主本人,并没有很强烈学术愿望的现状 但来都来了,头都开了显金也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写得那叫一个呲牙咧嘴、头痛愈裂、睚眦必较、更年期到。 甚至在写文章的途中,剪手指甲、剪脚趾甲、撕死皮等技能练得炉火纯青、驾轻就熟。 开文开了十天,写了九个段落,总计六百七十个字,其中包含题目、前文、指导意义和中心思想 属于很垃圾的学术存在了 腊月初一,月亮缺了个大豁,像肉饼子被天狗狠狠咬了一大口。 一个声音从窗框探出,“咋的?发现做生意救不了陈家人了,要弃商从文了?” 第两百九二章 留了一线 声音嘶哑低沉中,带着一丝欠揍的前奏。 这一声,如战歌的号角吹响。 显金精神振奋地把笔往旁边一扔,根本不用看来人是谁,站起身就开骂,“不是!你是不是有病!?是得了什么见光即焚的顽疾吗!废物花瓶的香闺就不是香闺了吗!” 显金写文章正处于找不到癞子擦痒的窘境,一通输出,正好出一口写不出文章的恶气。 出完恶气,显金神清气爽,一抬头见乔徽似笑非笑地靠在窗框边上,宽宽壮壮的肩膀后就是那轮漂亮的弯月。 乔徽被骂了一通,瞬间也感觉神清气爽,连夜赶路的疲惫被一扫而空——简单来说,受这一通骂,浑身都舒服了。 “好了好了。”乔徽眼睛一点没往废物花瓶的香闺里看,“我这刚下马!” 一边说,一边递了个肩膀过去,“你闻闻,衣服上还有京师的味道呢!” 显金还没伸长脖子,一股皂角和夜沉露水的清气扑鼻而来,还成,没有印象中男人的汗臭味,“京师啥味道?” “令人唾弃的纸醉金迷罪恶气!” 乔徽昂首挺胸,说得大义凛然,“我与罪恶不同戴天!” 显金一下笑出来,“骑马回来的?” “七天六夜!不眠不休!”乔徽的胸就没收回去。 七天六夜? “为啥这么赶?”显金伸手给乔徽递了杯温水,“晚上不给你上茶了,等会就滚回去好好补一觉。” 真实原因乔徽不敢说,见显金笑了,也跟着笑起来,伸手接过水杯,仰头喝了口,蹙眉,“哪个好汉喝热水?” 跟着便十分自然与熟稔地把半个上身钻进窗框,伸手给自己招待了一杯凉白开,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喟道,“甘露,真是甘露呀!” 显金: 好汉,那是她的杯子,里面装着她刚刚没喝完的白开水。 算了,显金不打算揭穿这厮喝的是她的口水。 显金也没发现这厮没回答她刚才的问题,转身打开房门,叫他进来坐着:七天六夜跑马,大腿根都给这厮磨破! “回来干啥?”显金本想叫乔徽坐更宽敞的太师椅。 还没开口,这厮就十分自觉地靠到摇椅坐上了,简简单单一身玄黑劲装,双腿微微分开,看上去腿很长,腰很细,肩很宽。 显金疑惑蹙眉。 是她错觉吗? 为啥感觉乔徽块儿更大了? “行程里定的是应天府,我提前走的,琢磨先回来看看。” 你。 乔徽默默在句尾加了个字。 伸手摸了个边桌上的橘子,低了低头,慢条斯理地剥橘子皮,“你从陈家出来了?” 显金“嗯”了一声,“前天出来的。” 摇椅对显金而言刚刚好,她很喜欢这个竹编的摇椅,是张妈妈心疼她长期伏案,腰部和颈部时刻紧绷,特意找木匠和篾匠联合定做的。 腰、背、臀都极度贴合她本身的弧度,一坐上去就像木榫一样,立刻紧紧贴住,非常符合人体工学。 再在加上,显金将它放在四四方方的旧木窗棂下,无论是午后还是傍晚,将窗棂稍稍打开一丝缝,便有清泠泠的气息与院子外桔子树沙沙作响的声音,顺着缝隙钻进来,十分惬意。 嗯,对显金来说刚刚好。 对乔徽来说,则有种超短裙被肌肉男偷穿的局促。 显金有点心疼她吱吱作响的脆弱的摇椅。 她心疼,但她是个好朋友,她不说。 留下脆弱的摇椅,承担所有。 显金移开目光。 乔徽轻轻颔首,把剥好的橘子肉完完整整地放在橘子皮上,递给显金,“出来了就好,陈家如老旧马车,你就是头汗血宝马,拖着也费劲,适时割肉止损比长期套牢亏本划算得多。” 您老炒股吧? 显金撇撇嘴,剥了瓣橘子肉放进嘴里,甜津津的贼好吃。 “可惜出来得不体面,有些环节明明可以干得更好,却因为我疏忽导致不那么完善——我爹那双腿遭了大罪。”显金又吃了一瓣橘子,随口道,“海星小哥都跟你说了吧?” 出乎意料,乔徽摇摇头,“没,我让他跟着你,就是你的人,就要对你忠诚。送完最后一封信后,我就叫他不用跟我通报你的行动了。” 乔徽余光瞥见显金一口一瓣肉,吃得很果断,便又伸手去够橘子,不再慢条斯理,低头加快了手上剥橘子的速度,“我又不是死变态,时时刻刻监控你的行踪干啥?” 显金笑着点头,“也是这个理。”又说,“这事儿完结了,就请海星小哥回去吧,我一个小商人可用不着这么厉害的贴身保镖。” 乔徽快速将剥好的橘子递给显金,又将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把他给你,就是你的人,就必须对你忠诚。那孩子是海盗船上年纪最小的,出生就摸刀,睁眼就杀人,跟在你身边过几年安稳日子,你看准机会就把他嫁了吧。” 也行。 显金不再拒绝,笑道,“那我把这小伙儿送去读书得了,他字儿写得不错,人也白净,搞不好以后还能当个账房。” 少女的笑颜近在咫尺,弯弯的细细的眉眼、小巧的挺直的鼻梁、嫣红的饱满的唇珠曾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乔徽有一瞬的失神,在海上训练出来的强大的自制力叫他快速纠正过来,神色如常地将话绕回最初,“怎么出来得不够体面?见血了?还是杀人了?” 显金便将陈敷如何断了一条腿、陈三郎怎么和她彻夜长谈一整夜、瞿老夫人怎么清晨大早起来捉奸拿双尽数说了。 乔徽眉目未动,剥橘子的手却停了停。 心里有一长串脏话想骂。 相信他,从海盗堆里杀出来,又在行伍里滚了一大圈,比他杀人技练得更好的是——国骂的功夫。 瞿老夫人该死。 乔徽低低垂首,找到一个恰好的角度遮挡住他布满戾气的眼睛,“之后呢?就这么算了?” 显金一愣,随即正色道,“不!我准备找个晚上偷偷潜入陈家的祖坟,把陈老太爷的棺材撬出来,放一把火给他烧球了!再把骨灰扬到龙川溪去,叫陈家尝尝我废物花瓶的厉害!” 乔徽缓缓抬起头,在额头上缓缓打出一个“?” 玩得这么狠? 显金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方缓和了语调,眉目平和,“不算了还能怎么办?报官把她抓起来?” “我的目的全都达到,也带着爹出来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她瞿老太太喜欢把事情做绝,而我是商人,我喜欢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当然,最好是不相见。 第两百九三章 橘子经络 乔徽把显金的想法在脑子里炒了炒,味道并非浓油赤酱,与女孩白皙坚韧的样子十分契合,像一锅清雅漂亮的庵笃鲜。 乔徽又递了个只橘子过来,显金给乔徽表演了一个节目 ——两口一个大橘子。 显金吃得双颊鼓包,眉飞色舞,“等我除了服,我再给你表演三口一只猪。” 后世每年除夕,她的保留节目:食欲旺盛常常象征着生命力旺盛,故而每年过年,只要她不在医院,暴发户老爹就会烤上一只乳猪,以真挚又热烈的眼神盯着她鼓励她吃多多、多多吃、吃吃多。 这么多年,显金从十口一头猪,练习到三口一头猪,在预备将这项技能提档升级、持续精进之时,猪猪之神看不下去了,把她收走了。 显金认真的神情,看起来不像是说笑话。 乔徽: 庵什么笃什么鲜。 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三口一头猪的蟑螂精。 “那之后预备怎么办呢?”乔徽把果盘里的最后一个橘子剥完,暗自决定以后过年绝不把显金和橘子放在一屋,“就窝在这里归隐田园?” 显金双脚翘到脚踏上,双手抱在后脑勺,身形放松地往后一倒,“还预备做纸,六七个伙计都有做纸的功夫,原料和人力都是现成的,只需要找好地方把摊子铺开,再慢慢做下去就行了。” 显金顿了顿,“但也得等过完年看看机会,寒冬腊月想做事也艰难,还不如开了春再慢慢筹谋。” 乔徽颔首,“开春之后,运河化冻,或许机会会多起来。” 宣城处在南北交界,河流是甜豆花派,南派的龙川溪一般不太冻结。 显金有些没听懂。 挠挠头,姑且把乔徽这话当作她顺利进军北直隶的祝愿,“你们呢?乔师还回来吗?这次上京还顺利吗?宝珠一直在淮安府表舅家,我都预备去接她了” 这些回答,涉及朝堂。 乔徽思考片刻后,选择以一种既不泄密又能全部回答的说法,“爹上京是为了修撰律法,律法一事百年严苛,他可能会长期在京师旅居,但也有可能年后会因公南下,宝珠过一段时间或许也会上京。” 显金吃橘子的速度慢了下来,隔了一会儿方缓缓道,“也好,宝珠跟着乔山长,自是比跟着我要强乔师隐世埋没多年,如今正当年,自也要一展拳脚” 古代山高水长,有时分隔两地,要很久很久才能见一次面。 显金有些怅然,低低垂了垂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乔徽躺在摇摇椅里,精准地抓住了显金的神色,眉宇间有一丝雀跃,“你想与乔家更亲近一些吗?” 显金愣了愣,“乔师儒雅,宝珠可爱,相处四五年,我们一向都很亲近呀。” 乔徽目光灼灼,“不,不,是更!想要‘更’亲近一些吗?” 显金:? “怎么更?住到你家去?”显金莫名其妙。 乔徽张口便道,“也不是不可以。”顿了顿,挑了挑眉,“吃穿嚼用不要你的,但你那三口一只猪,你得自己想办法——吓人又吓猪!” 显金: 神经病啊! 十句话,八句都飘着! 显金默默翻了个白眼。 两个人拉拉杂杂又扯了好些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乔徽靠着摇椅,显金靠着窗框,也不是说啥正事,东拉西扯的,既说乔山长入京的住所,也说显金送给陈敷的小猫打烂了三个花瓶。 每当一个话题结束,乔徽总能适时补充进入另一个话题。 不知不觉间,窗棂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下雨了。”显金转头看,“中午张妈妈看天说晚上有雨,我还跟她赌了五文钱。” 乔徽长腿虚搭,“顶天一个时辰,这雨就得停。” 深秋初冬的雨带着蛮横的凉意,大颗大颗地砸在屋檐上,跟珠链子似的,一片瓦一条线装饰着深夜的乡野小院。 显金笑道,“我信你,我可不跟你赌。” 挠挠的,挠在乔徽胸口的痒痒肉上。 “只是这雨下得大,我那马吃饱了豆子,跑起泥路怕是费劲。”乔徽道。 显金蹙眉,“那就在这儿住啊——雨这么大,别说马,你走起来不也费劲?纯属疲劳驾马。正好,爹住的正院,张妈妈前几天才把东厢房收拾出来,你要不嫌弃就去东厢住。” 乔徽的嘴角动了动,很想笑,搏力之间,继续在嘴巴上画波浪线。 显金送乔徽去东厢房。 小院小得很,走过拐角,就到了。 乔徽活动活动肩胛骨,状似不经意,“前些日子,二郎好像从应天府回来了?是因为你要与陈家义绝一事?” 显金把东厢房的门打开,这么晚了,张妈妈早就睡了,显金自己打开柜门在里面拿被褥床罩。 乔徽自然地伸手去接。 两个人四只手,合作铺床。 显金听乔徽这个问题,想了想方温声道,“也算是为了这件事吧。” 乔徽等着显金后语。 显金把被褥的其中一角递给乔徽。 乔徽伸手掖在垫子 “二郎是个好人。”显金声音平和,埋头专心掖被子,“待家人好,待朋友好,唯独苛责自身,生怕担子不够重、前路不够陡,你们二人是好友,你若有心,也可时常劝慰一二。” 乔徽的眸子亮亮的。 第三次了。 这是他,确认的第三遍。 事不过三。 对不住了兄弟。 显金一扭头,便见乔徽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吓得猛拍胸口,“吓死人了!还以为黄鼠狼在瞅我呢!” 乔徽一笑,露出白花花的六颗牙齿和挺起的胸膛。 显金探身拍了拍新打的棉花被子,又将被罩牵扯铺平,“快睡吧!呲着个大牙,更像黄鼠狼了!” 一夜秋雨叮咚响。 晚上橘子吃多了,显金起夜有些频繁,迷迷糊糊地听窗外好像没有雨声了,再一看更漏,果然这雨只下了一个时辰左右。 显金揉揉眼。 乔徽和张妈妈联合去主持天气预报得了。 显金脑子晕晕乎乎地想,路过西厢正堂,迷蒙中见桌子上还散落着没来得及收拾的橘子残骸。 显金伸手收拾,收拾到乔徽处,不由愣了愣。 好大一堆白花花的橘子经络 乔徽连橘子瓣儿上的白色经络都帮她理下来了?? 第两百九四章 木榫慕你 显金以为乔徽第二日就走,谁知他舒舒坦坦地呆着,一连住了七八天。 和周二狗、郑大郑二凑一堆,早上脱了衣服带着晨跑,还教这几个人练石锁、抬杠子,两天就混得周二狗和郑大郑二一口一个甜滋滋的“乔大哥”“大哥”“老大”。 显金: 大,大你妹。 乔徽跟她一样大,比周二狗还小两岁! 难得天晴,乔徽张罗着带上周二狗上山砍柴火、下河摸石头,挑了好几担黄泥到小院来,和水泥、砌砖瓦、垒石板,灰头土脸地给正院、东厢西厢都搭上了火炕。 “你这风水好,前河后山,坐北朝南,冬天的风雪往里钻,不搭灶床取暖,等进了腊月,冻不死你。” 深秋,便是天晴,说话间也吐白气。 乔徽带着男人做活,穿得又短又薄,环视一圈小院,目光很嫌弃,“围栏那么点点高,床那么点点矮,墙那么点点薄,跟过家家似的,春秋夏都好过,这马上进一九二九,你不冷啊?” 显金不冷,天天八段锦,早把身子骨练出来了,冬天连暖炉都不要,自己就是小太阳。 命途多舛脆皮老爹陈敷裹得像头粽子,耸肩搓手,一瘸一拐地怂在屋檐下,一出来就看到三四个精壮男子一手扛沙袋、一手拿铁锹的画面。 “冷!这里比城里可冷多了!得加火炕!”陈敷搓手手,扬声冲乔徽,“乔大公子,谢谢啊!” 声音低下来,向自家闺女处靠了靠,“乔家公子不科考了,改行泥瓦匠了?” 显金:? “人家如今为朝廷里最厉害的贵人做事,之后加官晋爵不在话下。”显金加了一句,“熊知府跟我说的。” 陈敷咂舌,“那来我们这儿砌砖瓦?” 显金不以为然,“我们是朋友。” 陈敷一言难尽地抬眼,看显金的眼神如看一个二傻子。 “咱就是说,京师对朋友这么?那些个公侯伯子爵没事到‘朋友’家帮忙犁地?”陈敷不可思议。 显金蹙眉:“京师的风俗,可能,就是这样乐于奉献?” 陈敷 不是他恋爱脑什么都能磕。 是真的有点可疑。 陈敷狗狗祟祟探出个脑袋,偷偷看乔徽身高体长,肩宽腰窄,后背挺立瘦削,再看面容玉成,五官锐利却神态随意平和,无论何时都有种游刃有余的松弛。 非常好。 他很满意。 要是把这个女婿收入囊中,他在宣城,哦不,在南直隶,都是最靓的老丈人! 陈敷高声再谢,“中午加肉!我去买个烤羊腿!” 乔徽站起身,挥挥手,示作听见。 陈敷“啧”了一声,“乔公子真是个好人,我实在是无以为报,只能以女相许。” 显金:? 许你个头。 显金加重语气,“我们是挚友!” 陈敷极为敷衍:“嗯嗯嗯,挚友挚友,只为你心动的朋友。” 陈敷说完,还对显金眨眼睛。 显金翻白眼:什么都磕,只会害了你! 中午吃饭,陈敷也不知从哪里,真的搞来了一整只烤羊腿,陈敷拿小刀割一大块烤得焦焦的羊肉,连皮带肉递给乔徽。 乔徽谢过陈敷,抬眼看陈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像是很期待的样子。 陈敷催促:“快吃吧!村头老李家养羊,羊汤熬得好喝,羊腿烤得好吃,你快尝尝看!” 乔徽大咬一口。 显金眼见这厮目光一下子亮了! 跟演中华小当家似的!双目放光!后背有五彩的光晕!整个人好像被这口连皮带肉的羊腿送上了天! “是西域香料!是西域香料的味道!” 乔徽眯了眯眼,做作地回味片刻后,一脸敬佩地看向陈敷,“绝了!三爷,这真是绝了!这个滋味又香又鲜!这个羊养得也非常好,丝毫不见膻味,只能吃到细腻的肉质、鲜嫩的口感和前所未有的滋味!” 乔徽手拍在桌子上,大喝一声,“绝了!” 显金目瞪口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羊是陈敷烤的。 不对。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羊是陈敷养的。 不对不对。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羊是陈敷变的呢 陈敷得到如此高度的评价,瞬时一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肌肉男的样子,跟着喝了一声,“是吧?是吧!绝了啊!” 如斗胜的将军,陈敷站起身来,乐滋滋招呼大家,“吃吃吃!都吃!” 显金还没出孝,只能看着大家一哄而上把羊肉抢光,显金偷偷问锁儿,“真的很好吃吗?” 锁儿满口流油,转过头点头,“好吃好吃!” 显金无端端放下心来,再看乔徽。 这身长影立的郎君,正随意地跨坐于几凳之上,神态平静,自然垂眸,右手夹花生米有一颗没一颗地吃——一点没再夹那盘烤羊腿。 显金不由愣了愣。 既然这么好吃?那怎么不吃了? 临到夜里,显金去了趟东厢房——她那篇论农耕与商道杂并论写了个初稿,准备请乔徽看看斧正一番。 东厢房的门大大开着。 有“嗡嗡嗡”的声音。 显金探了个头过去,乔徽正蹲在地上锯木头呢。 显金无语。 这人真是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劲儿。 显金敲敲门。 乔徽抬头。 显金挥挥手中的卷纸,抬脚进去,再看桌上地上满是木屑,桌子上还有几块形状各异的木头块儿。 显金好奇:“你这是在做什么?” 乔徽擦了把额上的汗,伸手拿茶盅喝水,“做木榫。” 这个,显金知道。 中华传统技艺,不用一颗钉子就可以组建成一个完整的物件儿,小则摆件,大则房屋,老祖宗的智慧既漂亮又神奇。 显金探头从桌上的小木块一一看过,笑道,“你又会泥瓦工,又会木工,真是个全才了。” 这要是在上辈子,她那暴发户爹一定是喜欢的——干家装工程的,就喜欢这种多才多艺的包工头。 乔徽白了显金一眼,擦擦手,“泥瓦工是看了天工开物现学的,为了你你们过冬不动手!” 又道,“做木榫是我喜欢的,当时在海上飘着,那艘海盗船原先是运木头的,船舱里多是大木头,我闲来无事,总不可能一直吃带鱼吧?” 莫名又被带鱼撞了一头的显金痛苦抚额,“我给你三千两,别在我跟前再提又腥又亮的玩意儿了。” 乔徽哈哈大笑,顺手将锯子放在手边,一副主人的样子递给显金一杯凉茶,“闲来无事,我在船上的时候就做点木工,一来二去,发觉这玩意儿能静心。” 乔徽似是随口道,“上次送你和宝珠的生肖木雕,其实就是木榫。” 第两百九五章 稍作停留 显金「哇哦」一声,接过凉茶啜了一口,笑道,「完全没有在木雕上摸到凹凸不平的地方!」 乔徽也埋头笑了笑,「特意打磨过的,木榫最忌讳看出痕迹。」 显金了然点头,没继续这个话题了,将怀中的文章递给乔徽,「...有感而发,你给看看,等老师回来,也不至于被骂不事生产。」 以前还有家中有生意在忙作拖延的托词,如今裸辞了,闲人一枚,总得有点垃圾交差。 乔徽伸手接过,粗略看了个大概,是纯理论的东西,文章里有些词他不太明白,譬如「生产关系」「生产力」「价值与价格」等,内容有点杂,完全靠想法支撑,不寻求解决办法,只求将想法说清楚。 倒有点像...某种学说? 若是拿到科举考场上,可能会因完全无实操作用,被判个下等文。 但若是能刊发面世,则是着书立作的功德。 乔徽扫完,抬头看显金,十八九岁的姑娘眸光如星辰,灼热地专注地看着他,让乔徽不由心生怅然与欣喜:他实在幸运,在这漫长平凡的岁月,有这样一个完美的存在,让他坠落。 乔徽久久未言。 显金不由焦急,「可是写得很糟烂?」 乔徽喉头微动,将文章郑重地卷起放在边桌的木匣子里,「写得很好,有种...超越当下的智慧。」 那当然! 站在马-克思经济学说巨人肩膀上的论文,肯定是吊打封建经济的存在啊! 显金写这篇文章虽然很痛苦,但咋说呢?之前乔师命题论文的水平,最多算是普普通通硕士毕业论文。 这一篇至少是同届优秀毕业论文的存在。 得到乔徽精准的评价,肉眼可见的,这小姑娘陡然眉眼生动、茂盛勃发。 冬青树,抽芽长大,缓慢却坚定地向下扎根,向上冒芽,逐渐成长为一棵挺拔独立的大树。 乔徽一时间被恍了神,低声道,「还好你没与二郎...」 声音很低,有些字首尾音连在了一起,说得有些含糊。 显金没听清,「啊?」 乔徽摆摆手,抬起眸子,提高声量,「我说,你有时像条恶狼!」 显金:? 好好的,怎么突然狼身攻击? 不是,人身攻击!? 乔徽别过脸,脑子转得飞快,敲了敲桌上的文章卷纸,「你从十五岁到现在,你自己说说看,你有一天是停下来的吗?扩店面、做新纸、找顾客...如今在这僻静的郊外小庄,难得浮生半日闲,你还搞一篇文章出来——不就是活脱脱的恶狼吗?你有一日,哦不,有一刻休息过吗?」 显金一愣。 她要是休息,那不就成了种田文了吗? 「有过休息呀。」显金怔愣开口,「前几个月被关在陈家无事可做,我还把秦夫子的新作《狂炸酷炫赘婿引爆八大帮派》看完了...还给秦夫子寄了一封读后感。「 主要针对该书男主八个红颜知己、五个烧火丫头的种马意***节进行了全方位的谩骂。 「噢,我早上也休息过——我沿着龙川溪上游走了好长一趟!」 乔徽有些无语。 他确实感觉,显金有时候稍显紧绷。 从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有这个感觉,这次回来,显金从陈家脱离出来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朗清晰。 这个姑娘时常给人一种「她不配休息」的错觉。 人不是石磨,一直满负荷运作,是会出事的。 乔徽身形向后靠了靠,双手随意搭在椅背上,声音平缓,「我想想, 这几天,你早上鸡鸣而起,先打一套八段锦或太极,然后吃两个大馒头,喝一碗小米粥,就要么钻进房间看书,要么沿着龙川溪看地看房,临到午时吃饭,眯两刻钟后又重复上午的行程,晚上或是看书或是写字...」 流水账地生动描绘了显金流水账的生活。 显金双手抱胸:「你监视我!」 乔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的显金诶!」 「咱这院子没我巴掌大,你窗户正对我房门,我堂堂一个耳聪目明青年才俊,你那点狗动静,我闭着眼都能听见!」 显金继续双手抱胸,「那岂不是我说什么你都听见了!」 乔徽一声冷笑:「是啊,听到你多次评价自己是漂亮的废物花瓶,实在是不忍耳闻,叫人头大。」 显金哈哈笑起来。 乔徽被一打岔,顿了顿,重新把话题拉了回来,「你每天都给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对吃食或衣着,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要求和希望...」 「那都是身外物。」显金低声道。 乔徽不置可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身外物...显金,你不像个小姑娘,反而像个苦行僧。」 修的是繁碌禅。 乔徽语气淡淡的。 显金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反驳,「我只是比较自律。」 「是自律,是自苦?」乔徽神态平和,「你在忙着追什么呢?」 忙着追什么? 显金有一瞬间的失神。 忙着追这一世偷来的时光吧。 上辈子,因为身体的缘故,许多事情都来不及做,很多想法都没办法落地,学习了一身本领,却只能终日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花花的墙苟且偷生般数着日子过一天又一天。 她死过一次,总觉得现在的日子是她偷来的,是用来还债的,对于一切,她无比珍惜,十分迫切地想抓住些什么,无比紧迫地在奔跑追逐着什么。 就像陈笺方。 如果她肯等一等,或分出一点点精力朝他迈步,或许,他们之间并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同吃食,同穿着一样,在她看来,这些情感也只是「身外物」。 如今,出走陈家,她嘴上不说,但肩上的压力陡增。 相当于cEo裸辞,不仅裸辞,还带了一个团队裸辞,一众人、七八张嘴都拴在了她的身上,她就算心里有底,但仍觉压力巨大。 只能愈发紧迫地去做事。 一天也等不得,一刻也等不得。 这样的心态,不能说好与不好,对与不对,但终归是病态的。 显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窗外陡然起了大风,东厢的窗棂四面紧合,漏网之鱼的风只能减弱力道从窗户缝隙钻进来。 显金的鬓发被吹乱 乔徽下意识伸手帮她别到耳后。 这个动作,乔徽做得自然又坦荡,叫显金一时间没察觉出不妥。 「慢慢来吧。」 乔徽眉眼舒展,态度平和,「稍稍休憩片刻,停一停,死不了人的。」 显金蹙眉:「我停下来做什么呢?」 「看看花,看看树,看看水,吹吹风,品品茶...」乔徽笑着,眉目间有难得的温柔,「世间万物皆不易,为那些"身外物"稍作停留,本身也是一种浪漫。」 还有他。 他不需要她停留,他会全力与她并肩而行。 但,请一定一定一定不要觉得这桩「身外物」麻烦且多余。 乔徽目光沉静如水。 显金思索片刻后,懵懂点头。 第两百九六章 磨出火星 一溜烟就进了腊月,显金以为乔徽能一起过个年,谁知腊月二十早,他吃过早饭就拱手,和大家伙告辞,「...年后再见!年后再见!」 张妈妈异常愤怒,「你要走!?我刚让村头杀了两只羊、十只鸡、三只大鹅!还炸了两大锅粿子!」 乔徽骑在马上,乐呵呵,「张妈,您看着他们别吃完啊!等我回来吃啊!我就爱您舂的年糕!」 张妈妈顺手给枣红高马喂了把豆子,瞬时笑眯眼睛,「我一个老太婆,说什么爱不爱的!」 再给马儿塞了把红枣干。 显金一言难尽地看着那匹高头大马错着牙齿嚼红枣干。 张妈,您都快把这匹马喂成龅牙了。 乔徽安抚完张妈,又看向肌肉男方阵,声音低沉,「等我回来,石锁要开始上重量了!」 周二狗一个挺立,表情凶神恶煞,当场扎稳马步,表演一套组合拳。 显金:... 快走吧。 因为有你,本就不聪明的队伍,感觉更难带了。 乔徽挥挥手,眼神落在显金脸上,马儿吃完了红枣干开始踱步消食,乔徽的目光却始终焦点坚定。 陈敷看看乔徽,看看闺女,露出一个大大的纯真的微笑:过年了,是得吃点甜的。 乔徽冲显金笑一笑,执马鞭的手微微扬起,「新年快乐,来年再见。」 显金也挥挥手,「来年再见!」 ...... 过年嘛,总是那几样事,吃、喝、玩乐,显金听从了乔徽的建议,稍稍停下来休憩片刻,简单除服后,每日就是吃吃喝喝、跟着陈敷出去继续吃吃喝喝。 待过了大年十五,显金方托起圆滚滚的肚子和吃胖了的脸,带上周二狗和钟大娘,邀上甄三郎,在龙川溪沿线找地盘。 看来看去,看了快一个月,可谓是四下碰壁。 宣城府不大,过了年要怼出来的纸业铺子本就不多,市面上满打满算不过七八家。 显金都去看了。 怎么说呢? 结果都不太好。 有的是一见显金,便漫天要价,二百两的铺子能叫出一千二百两的天价,卖家一副劫富济贫的样子叫人倒胃口; 有的一见是显金,便大门紧闭,显金逼狠了,卖家就求显金放过他们,「...我虽不做纸了,可家里总有几个亲戚要么卖稻草、要么种青檀,都在这营生里讨活路,实在不敢为了卖这一间铺子,赌上亲朋好友的生路呀!」 有的则是牛头不对马嘴,显金找的是纸业铺子,人家卖出来的是胭脂铺子,显金一盘算,加上开凿纸浆水池、铸焙墙的工期和本钱,她还不如直接卖胭脂... 都没什么缘分。 唯独有一家,原身就是个做宣纸的小作坊,名唤川记,就在宣城府城东宽巷,地面不大,前店后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纸浆水池子、焙墙、库房、大石舂虽蒙灰,但也齐整。 要价也不高,据说是卖了快大半年了,一直没成交。 是有些名堂在里头的。 要么定下契约当天铺子就无端走火;要么买家才去看,铺子的墙就垮掉;要么成交当天,铺子大门被泼狗血... 反正这铺子矗在那儿,多少带了点不吉利。 嘿哟,这就巧了。 显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玄学。 玄啥呀玄,她都从二十一世纪玄到大魏了!谁还能比她玄! 显金一听便坐下与卖家详谈。 作坊原主英年早逝撒手人寰,接手的是原主的遗孀,川婶娘和张妈妈差不多的年岁, 说话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我便是将这作坊一把火给烧了,也不给族中那几匹恶狼!」 显金又问了问,原是原主卧病在床时,宗族里的七大叔八大伯就开始觊觎这间作坊和原主膝下唯一的闺女,张罗着先卖地再卖房,最后把原主闺女卖给隔壁地主当小房。 这倒将这位婶娘的血性激出来了。 你要卖?! 可以! 老娘比你卖得还早! 你要嫁我姑娘!? 可以! 趁家里那口子还没咽气,她就电光火石地将闺女嫁出去了! 钟大娘听着听着,眼中多了几分敬佩。 显金笑着同川婶娘道,「我是得罪了宣城府恒记和陈记的,前头好几间铺子,一见我这张脸就吓得不敢卖了,生怕得罪业界大哥,您不怕?」 那婶娘冷笑一声,「我怕个球!只要你不怕我那几个不省心的叔伯来捣乱,我闺女已经嫁出去了!我什么都不怕!」 显金又绕着前后院转了一圈,当即签了转租契书,立刻去了官府备案,将周二狗几个都留在了铺子里。 ——跟着乔徽练那么多天石锁,咱不能徒有其表啊! 当天夜里,宽巷作坊果然被扔了一卷烧得正旺的柴火进来,跟着又有好几桶清油泼进小院里,火一沾油,顺势就烧了起来,周二狗、郑大郑二套上衣裳提起水桶即刻灭火,海星把放火的人摁在了巷子口。 把那人的脖子向上一提,一张脸就颤抖着露在外头了。 川婶娘蹲下一看,立刻劈头盖脸地骂过去,「老七家的!老七家的!去***!敢来烧我们家的铺子!」 劈里啪啦把来人揍了个鼻青脸肿。 显金不多说,立刻将人扭送至宣城府官衙,熊知府亲自判的罪,人被打了三十棍后重新被扔了回来。 显金垂眸看了看要死不活的人,抬了抬下颌,神态平静:「郑大哥套个骡车,把这个人一条街、一条街地溜达一圈。」 显金一顿,笑了笑,「咱着重照顾一下恒记所在的城西和陈记所在的城东,恒记周围那十来个小作坊也不能忘掉,让他们都好好看看,在我贺显金背后使阴招,都是怎么个下场。」 别他妈以为她从陈家出来了,就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耙角儿! 三年前,她没借过陈家的势,三年后,她所依仗也绝不是陈家那三瓜两枣! 恒记搞的名堂,以为她看不出来? 租买铺子为何如此困难? 这若是没恒记在中间使绊子,她这个「贺」字倒过来写! 据说,那个夜晚,有一辆装着半拉血肉模糊身子的骡车,在恒家所在的街巷,进进出出进进进出出出进进进进... 车轮子都快磨出火星了。 血腥味散了一地,恒记始终大门紧闭。 第两百九七章 煽风点火 「咣当!咣当!咣当!」 三个杯子砸到地上。 地上铺有地毯,杯子没砸烂,只砸出瓮声瓮气的声响。 恒帘也发出了瓮声瓮气的声音,「那架骡车,还在街上转悠吗?!」 恒家二管事很害怕,不太明白,为啥每次贺显金惹事的时候,他家大管事要么拉肚子,要么家里老娘拉肚子——反正一定不在岗。 妈的,他们家这肚子,也太懂事了吧! 恒二管事颤颤巍巍地撅着屁股把杯子捡起来,躬身恭顺道,「还在...刚出了窄门,如今又绕了一圈进了巷子...」 恒帘深吸一口气,面部发绿,「这个死丫头!」 恒二管事缩肩膀,极力减少存在感。 「叫家里人都盯着!防备着那死丫头把这人丢进我们院子里来!」恒帘整个脑袋都笼罩在一片低压绿光里。 恒二管事打了个哆嗦,「不至于这么缺德吧?」 恒帘一声冷笑,「那个死丫头,五行缺德,命里欠揍,对长辈永失尊敬!她什么不敢做?」 恒二管事哆哆嗦嗦抬眼睛:人陈家正儿八经的长辈都被撅得四脚朝天,您算哪门子长辈啊? 「陈家,还是没动静?」恒帘冷着脸道。 恒二管事挠挠头,「没动静。几间店子都开着,李三顺师傅告了假回去带孙子上学,瞿大冒和赵德正分别做‘浮白"和‘喧阗"的大管事,绩溪作坊的门也关了,店里剩下的伙计还在做工,只是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没有往日贺掌柜在时的精明能干...」 恒帘目光扫过去,「谁他妈关心陈记是死气沉沉还是朝气勃发了!」 「我是问你,陈记就没出手阻拦贺显金那死丫头?」 恒二管事愣了愣,「这,这,这也妹听说呀...」 恒帘目光一凉,想了想,冷笑一声,「瞿氏是想转行当善人了?还是鞭长莫及,彻底没办法了?」 恒二管事头埋得贼低,跟做贼似的。 恒帘不需要别人回应他,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呵呵,多半是家里没人了吧?」恒帘神色愉悦,脸上带着笑意,和恒二管事掰指头盘算,「陈家老大死球了,老二离心了,老三跑了,几个孙辈除了要读书的陈二郎是个得用的,其他两个都是废物。」 恒二管事头缩进壳里:说得跟恒家后嗣不是废物一样。 恒帘盘算过去盘算过来,有点兴奋地双手指腹交互摩挲,「白家是废了!陈家也没人了!只要把贺显金摁下来,整个宣城纸业恒记最大!」 似是想起什么来,又问:「贡品的事有眉目了吗?」 恒二管事瞪圆双眼:这事,你问我?我和熊知府义结金兰啦? 恒帘怒斥,「怎么一问三不知?每天都这副死样子,我给你工钱干啥用的?做什么都要我亲自上阵,我要你们干嘛?!我养你们干嘛!」 养我们偷鸡摸狗,养我们当出气筒,养我们愉悦身心。 恒二管事在无人处偷偷翻了个白眼。 恒帘偏头问,「沙田、旌德和丁庄几处的大庄头可打好招呼了?」 恒二管事连连点头,「一早就接上头了!」 总算有个问题回答上了! 「好,那就照着吩咐的做,稻草、猕猴桃藤枝汁和青檀树皮不是不给她,她要一百捆,让他们就只能给二十捆,给出去的量绝不能超过恒记收购原料的一半。」恒帘疾声交代,交代完毕方耸肩笑了笑,「别说我这当叔伯的不给留活路!生意,我让她做,刚糊口够个温饱就得了!」 「纸行这生意,千百年来都是男人的场子,一个 小姑娘混口饭吃、嫁个人生个娃已经阿弥陀佛了!就别来和男人抢饭吃了!」 恒帘说得大气,好象松松手给显金一点原料买已是最大的怜悯。 恒二管事嘟囔一句,「...那是您忌惮乔家和熊知府...「 若是没这两座大山撑腰,恒记还指不定出什么阴招呢!贺掌柜虽从陈家出来了,根基薄弱,但人家与官府的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外面观光游览的骡车为啥这么趾高气扬地四处显摆?不就为了昭示贺掌柜和知府大人的交情吗? 恒家只敢暗中作祟,可不敢当面锣对面鼓地跟贺掌柜干起来。 更何况,就算卡住三地的原料,也不一定就能赢... 贺掌柜有点邪门的。 你不让她做什么,她偏偏能做成什么。 恒二管事心中暗忖:若是叫他来选,他工钱都不要,一定投奔贺掌柜。 恒帘没听清二管事说了啥,眸光一斜,蹙眉,这才发现身边的人不是常用的,「育胜呢?」 「拉肚子呢。」恒二管事埋头回答。 恒帘眉头紧蹙,「..怎么又拉肚子了?」 隔了一会儿,仍觉心火难消,看了看跟前臊眉耷眼的二管事,语气不善,「快去盯着外面的骡车吧!也不知你这两个窟窿长起来是做什么用的!半点正事盯不准!」 恒二管事:...我两个窟窿长来干啥的?反正不是为了冲你抛媚眼! 恒二管事屈膝往外退,一边退一边心里骂晦气——老板情绪太不稳定,每次单独会晤完,至少夭寿五个月零三天! 半个时辰后,恒三管事出现,「...骡车还没走,一直晃晃悠悠地门来回转。」 恒帘又很是发了一通脾气后,再蹙眉道,「怎么是你?取胜呢?」 恒三管事哆哆嗦嗦捡碎瓷,「二管事拉肚子了...」 ... 恒家管事为何爱拉肚子这一世纪之谜至今未解,也并不影响恒帘花样作妖。 宣城中,恒记城内城外五家铺子,一夜之间,同一时间挂上了一连串火红的烫金招牌:「参选贡纸最大供应商户」「宣城纸业商会龙头商户」「宣城纸业商会会长之家」「宣城纸业常年排榜魁首」... 显金路过时,看着这大几排火热的牌匾,无助地抽搐了嘴角,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一个笑话—— 着名企业家恒帘在乡野借住时,敲敲门。 门内的大妈问:谁呀? 恒帘对着门大喊:参选贡纸最大供应商、宣城纸业龙头商户、宣称纸业商会会长、宣城纸业魁首获得者... 里面的大妈大惊失色:那可住不下这么多人! 恒记如同一股风,以强横的姿态把「恒记是宣城纸业最牛x的存在」这个念头,努力塞进众人的脑子里时,一个消息为这股风平添了炙人的热意。 由宣城纸业商会联名上贡的「鹤临大魏」,中选了! 第两百九八章 天降大财 这个消息,如同飓风过境,不到十二个时辰,便席卷了整个宣城! 可谓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自知府府邸敲锣打鼓,至东西南北四大街巷,皆请了唢呐、腰鼓、搽等系列动静响亮的传统大喇叭四处宣扬此事——非常不符合熊知府一贯咸鱼的做派。 但也能理解。 毕竟是贡品。 皇家盖章,两年之内,你家纸最强。 任何一个小物件儿,就算你画个糖人,只要有皇家盖章封为「天下最强」,你也是镀金的糖人、高尚的糖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糖人。 作为当地父母官,熊知府没有当场摆三天流水席,已经是很上得了台面的稳重克制了! 恰逢过年的喜庆还未彻底散去,二十一家参与贡品卷纸的商户均在自家门廊前缀了极大一朵绽开的大红绢花,一时间门庭若市,不仅是本府的人,甚至旁边的淮安府、南京府、益阳府,更远一些的苏州府、盐城府都派遣了人手来谈订单。 偏偏,贡纸是以宣城纸业商会的名义上贡的。 参与制作的商户,刨除中途退团的那三家,还剩十八家。 那到底,哪家最厉害呢? 宣城府本地人当然知道陈恒白云柳,甚至还能唠两句鼎鼎大名贺掌柜与陈家数十载的爱恨情仇。 总的来说,显金在为宣城人民带来丰富的物质世界的同时,还带来了多彩的精神食粮。 这些八卦,哦不,这些真相本地人门儿清,可外地人不知道啊! 霍大饼站在宣城府四大街巷岔路口时,有些懵,目之所及,纸行的牌匾上都贴着一朵大红花。 霍大饼挠挠头。 所以,他定哪家? 好像每一家都说自己最强咧? 还有一家,别出心裁的疯——整个纸行的门口墙壁上,拉拉杂杂挂了七八个牌匾,金灿灿的,一溜儿挂下来,跟报菜名似的。 霍大饼有些无措:他从遥远的山东快马加鞭而来,听说宣城的纸拿到了今年的贡纸,他东家,也就是山东铺子铺得最大的印刷行当让他务必买上宣城的纸,不用买最好的纸,但要在最好的店买。 哪家店最好呀? 霍大饼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来回踱步,买错了,这一个月半钱银子还天天加班的饭碗可是说没就没了呢! 霍大饼踟蹰犹豫之际,只听隔壁的茶楼里一声惊堂木响亮,霍大饼靠了过去,听台子上的说书先生声情并茂:「书接上回,朝廷征集贡纸的消息一下来,整个城池的纸行纸业都愣了!」 「上一回宣纸得中贡品,已是二十载前,如今世事变迁,宣纸一脉当如何突破重围?重新站上纸业之巅!?」 「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一户人家站了出来!」 这说书先生,你别说,虽然有口音,但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呢! 霍大饼不自觉地往里走去,靠在柱子上,目不转睛地听。 「是恒记!」 「是恒记的大管事,恒帘老爷!」 「他站了出来!」 「他将宣城府大大小小二十余家纸业凑拢起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大家拧成一股绳、二十家人一条心,硬是将贡纸给做成了!」 「为了这张纸,恒老板夜不能寐、吃不知味,钻研了许久、探索了许久,宣城纸业人的辛酸劳苦尽数映射在了这位劳苦功高的大老板身上...」 霍大饼恍然大悟。 噢,宣城纸业最厉害的是恒记,最厉害的人叫恒帘呀。 霍大饼在心里默默记下来。 太棒了! 每个月拿一点点窝囊费、早上起得比鸡早、晚上睡得比狗晚的饭碗保住了呢! 正当霍大饼意图站起身出走之际,只见坐在堂下的一个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朝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吃屎吧你!」 接着,中年男人双手背后往外冲。 这人是真气呀。 气得脑顶门都冒烟了! 霍大饼挠挠头皮,跟了上去,眼看这男人走进了一家挂着「强记纸行」牌匾的铺子。 啊。 这间铺子没裱大红花。 霍大饼在门口搓了半晌鞋底,终于走了进去,风铃被吹动了叮铃铃的声音,刚刚那个火冒三丈中年男人一脸怒气地挑开内间的布帘,凶神恶煞探出个脑袋,「干啥!「 「买...买纸...」霍大饼被吓了个懵。 强老板瞬间收回凶狠冒烟的表情,眉目慈祥亲和,「啊,买纸呢?想买什么纸呢?我们家铺子有素宣、洒金箔、彩笺...我们家是做精巧纸业的,你若是想要大纸,去陈,哦不,去找贺掌柜买是顶好的。」 霍大饼:「贺掌柜?」 说起贺掌柜,我可就不困了呢! 强老板顺手捞了根板凳,把布帘子一掀开,伸出爪子拍了拍男人的肩头,「兄弟,听口音不像本地人,你来找我买纸,没去什么恒记、柳记,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样,实诚人!有眼光!」 霍大饼肩膀被拍得有点痛:不是说南方的小土豆矜持又自闭吗?这位大哥,怎么熟得这么快... 强老板还在输出,「那茶楼说书人说的是真的,但那些事儿是恒记做的吗!我呸他妈的!一踏糟!」 强老板骂了句宣城话。 霍大饼听不懂,但从强老板喷射出的五彩唾沫,感受到了他由衷的愤怒。 「这些事都是贺老板做的!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大水冲了龙王庙...叫他恒帘耀武扬威起来!要没贺老板——贡纸!?」强老板嘲讽地笑了一声,「还贡纸呢!宣城的纸连宣城府都走不出去!」 霍大饼瞪大两只圆眼,来回滴流转,「那贺老板如今还做事吗?」 强老板哼了两声,「听说贺老板从陈记搬出来后,盘了一家小作坊,把原先的牌匾拿下来了,如今还没上牌匾正式开店...你若要见她,我带你去——不过,兄弟,你要买啥来着?」 霍大饼大声道,「我买素宣!」 强老板:... 这种便宜货,就不用贺显金出马了吧? 出于对客户的尊敬,强老板还是又问了一句,「买多少?」 「二万刀!」霍大饼声音依旧很大。 强老板:? 「你说多少?」强老板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只是想找个人吐槽,结果吐出了桩大生意??? 「二万刀!」霍大饼大声道,接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鬓角,「我是山东人,我买回去印科考教材...我们那儿人贼喜欢考试,买的人贼多...」 第两百九九章 占尽起手(4000+)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门铛被人duangduang撞得很激烈。 后罩房的七七七睡眼惺忪开门,打开门缝看到两双如出一辙的亮晶晶圆鼓鼓的眸子,正一脸兴奋地看着他。 跟两只瘌蛤蟆似的。 强老板克制住激动,“贺老板呢!” 大王!小的给您带菜来了! 七七七和强老板对视片刻,从对方熊熊的眸子里,看到了璀璨的金光,闻到了金钱燃烧的香味。 七七七眯了眯眼睛,“这是?” 强老板抓住门铛的指节都白了,“大主顾!来自山东的大主顾!” 山东? 考试? 考试用纸? 无需多问了! 七七七立刻转过头,高声叫道,“贺老板!老板!金蟾蜍来了!” 是他有眼不识金镶玉! 什么癞蛤蟆! 是金蟾蜍! 腮帮子鼓鼓的金蟾蜍呢! 强老板来的时间有点晚,橘院一早熄了灯,—乔大聪明临走前,大笔一挥非要给这宅子题名,只唱道“通山澄黄如灯亮,树伫影正迎香风”。 显金拍巴巴掌:有文采!有文采! 乔徽大笔一挥:“咱们不如就叫橘院吧!” 显金: 非常简单粗暴的取名方式。 显金由此获得了一处听起来就很香甜的置业。 橘院的灯由外向依次亮起,七七七弓背甜笑把人引到正厅,顺势交接给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锁儿。 人刚一坐下,张妈妈便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躬身上了一碟油酥花生、四格糕点并一碗做成柿子模样的黑芝麻大汤圆:“这么晚了,一定饿了吧?快吃!不够吃,婶再给你做!” 霍大饼瞪着圆圆的眼睛,连声道谢,端起大汤圆,吃了口,凑过去跟强老板笑道,“真香——!” 强老板看了看身侧空空荡荡的边桌,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吃吧吃吧,你就一吃一个不吱声,吃人嘴短,看等会贺老板怎么把你忽悠瘸 待霍大饼吃完汤圆,一抹披着深色夹袄的身影从夹道快步而来,强老板眼睛尖立刻迎了上去,姿态恭顺地不知说着什么。 两个人都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听见亲和又沉稳的少女笑声。 “这位就是霍老板吧?!” 显金笑盈盈地迎上去。 霍大饼赶忙放下大汤圆站起身来,显金虚扶一摁,笑着同一边的强老板朗声道,“怪道人家北方的老板赚钱呢!这么晚还做生意!咱要是有这份刻苦,生意怕是能做到高句丽去——” 又同霍大饼熟稔道,“您坐您坐——”笑眯眯探过身,“咱们张妈芝麻馅儿和花生馅的汤圆都好吃,给您上的是什么馅儿的来着?” 就这么三句话,霍大饼突然感觉宾至如归。 他喵的,跟回家了似的! 初来乍到的紧张感一下子淡去不少,霍大饼看了眼空碗,再看看眼前这个少女掌柜,他今年二十有八,年岁上肯定比这位姑娘长不少,可他看这位贺掌柜,还真拿不出看年轻小辈的态度来。 这位贺掌柜有种自然的运筹帷幄的力量感,让人放松,但谁也不敢轻视她。 “芝麻馅儿的。”霍大饼搓搓手,闷闷的,只回答显金问出的问题。 显金眸子动了动,是个沉默讷言的人呢。 沉默木讷的人,通常不为话语所动,只为真真切切的好处。 显金笑起来,挑长略微上翘的眉眼弯弯的,看上去心情和气色都很好,“咱们徽州和山东习俗不一样,听说山东还有枣泥汤圆、蒸汤圆、黄豆面汤圆我们这边芝麻汤圆、紫米汤圆也都好吃——欸?霍老板是山东哪里来的?” “从济南府而来。”霍大饼挠挠脑门。 “济南府啊,人杰地灵,是中原一带读书人最多的地方了。”显金笑容亲和,“强老板说您想买纸印科举丛书?您这门生意,其实用不上宣纸做原材——竹纸、麻纸其实就很合适,既减少了您本钱的投入,又降低了书生们读书的负担。” 霍大饼憨憨一笑,“宣纸成了贡品后,我伯伯就想要宣纸当原材。” 一句话解释了这么大桩生意,为啥单叫他来做采购。 霍大饼顿了顿又道,“我伯伯说,纸张变好,读书人读书的感受也会跟着变好如果素宣的价格谈得下来,那么书本售价便不会提高。” 显金了然颔首,“您伯伯是位有理想的商户。”年轻的贺掌柜微微垂眸,顺着对方关于“价格”的话说下去,“两万刀素宣,我应该能给您最优的价格。” 霍大饼憨厚的笑一直挂在脸上,饱满的脸颊肉撑得眼睛成了两条缝,“您这个作坊太小了,您吃不下这两万刀的单子的。” 强老板惊讶地侧眸匆匆扫了眼霍大饼:嚯!这人不傻嘛! 显金的笑半分未收起。 就算是家族企业、裙带关系,敢放一个人来做主这么大笔单子,就意味着这个人不可能是废物。 “那您怎么不去找恒记?”显金笑意分明,“如今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恒老板力挽狂澜的故事,您这笔大生意给恒老板,他一定高兴。” 霍大饼摇摇头,“不找他,他唱得比做得好听——这个节骨眼上找他,会被抬价。” 强老板眼睛一瞪:嚯!这人不仅不傻,还蛮聪明的嘛! 显金笑意更盛,“那您这生意可是无解了——既不愿意花大价钱找大商家,又害怕小门小户吃不下,您深夜造访,难不成只是为了一碗芝麻汤圆?” 霍大饼继续憨憨一笑,“大商户不好谈,小门小户好谈——生意嘛,都是谈出来的,我认为您做不出两万刀素宣,您得让我相信两万刀素宣对您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啊!” 强老板一个侧目:好家伙!这人不仅聪明,还深谙商贾之道! 显金轻轻抬了眸子。 商贾之道,无非就是卖家市场与买家市场,供大于求时,是买家市场,价格和条件由买方说了算;供小于求时,则是卖方掌握先手棋。 宣纸如今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买方自然掌握不了主动权。 而这位霍老板想做的就是扭转局面,把这门生意变成卖方求买方,彻底变为自己的主场——把供与求关系的不平衡,甩给显金去解决。 显金很想拿下这门生意。 她也可以帮忙解决。 但是—— “霍老板欸!我是商人,并非巫女,总不能我胡乱舞两下,您就信了吧?” 显金笑得舒朗,“您两万刀素宣的生意,您不愿跟我谈,我不强求,只是我有个主意,您倒是可以听一听。” 做生意,绝对不可能让对方占据主动。 强老板干巴巴地咂了咂嘴,心情很复杂:咋说呢?一般来说,三个人里通常有一个是蠢货——这屋里,霍老板不是,贺老板不是那谁是? 霍大饼脸上的笑瞬时凝了凝,若非仔细观察,谁都看不出。 “您但说无妨。” “就算我保证给您最好的价格,但宣纸刚刚被选为贡纸,任谁也不可能自降身价和您做生意。”显金语声平缓,“您印刷出一本书来,若不涨价,对不起自己;若涨价了,对不起寒窗苦读的书生,此亏彼盈,您这里让步了成本、亏损了盈利,就需另外的地方补上。” “您为何不分十分之一或更少的预算,买一部分品质更好的纸做售价更高的书本?” 显金眸光沉稳,如未起波澜的湖面,平静且宽容,“这种品质的书册,您可以加以熏香、蜡封、在封面画上精美的图样——您可以毫无负担地将这类书卖出高价。” “嗯我愿意称这类书册为‘精装版’。“ 霍大饼眼神动了又动,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完全看不出刚刚憨厚的样子。 显金继续说道,“用素宣印刷的书册,咱们可以称为‘平装版’。“ “有钱人家的少爷,一定会选择‘精装版’书册;而囊中羞涩的书生购买‘平装版’也可以享受到宣纸的快乐。”显金双手一摊,“至于贵店,也可以在两种书不同售价中平衡掉成本的参差,岂不是双赢?” 霍大饼一听就知道这个办法可行! 不仅可行,甚至可以套用在很多书册上! “双赢嘛,是我们与书生都赢了——那您怎么获利?”霍大饼肉嘟嘟的脸不笑时,眼睛倒是很明显。 显金莞尔一笑:“有句话,您刚刚说得很对——” “以我目前的规模,是没办法吃下两万刀的单子。” “以后我就算扩大到三百亩地的规模,我也不一定会吃先您素宣的单子。” “我要做最好的纸,整个宣城府最好的纸!” “做精不做糙!做质不做量!” 显金笑容稳沉,“我或许吃您两万刀的单子比较困难,但为您的精装版书册供纸,我们却很游刃有余。” 霍大饼眨了眨眼皮,隔了半晌方道,“一桩生意,最好不找两家人做。” 显金颔首,“您可以和我签精装版的供纸,和宣城纸业商会签订平装版素宣的供纸——我保证以每刀二两八钱银子的素宣价格给您。” 市场价,素宣一刀三两银子。 霍大饼眯了眯眼,“恒记的牌匾上写着他们是‘宣城纸业商会会长’。” 显金笑得很开心:“您若凑近了看,便可发现他那个牌匾上‘会长’两个字之前刻了个很小很小的‘副’字——这事我没必要哄骗您,您随便问谁都知道我贺显金才是宣城纸业商会的会长;” “您也可以去打听打听,被选中的贡纸究竟是谁做出来的?到底是他恬不知耻的恒帘,还是我贺显金。” 霍大饼余光看向强老板。 强老板恶狠狠地点头。 霍大饼眼珠子一转,“若是您拿不到这价格,或是交不出货怎么办?” 显金右手一抬,掌心朝外,“契约中可以对违约有严苛规定。” 霍大饼埋头沉吟半天,眼珠子东看看西看看,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一会才道,“今日太晚了,明日一早——” “现在付定金,才有二两八钱的价格。”显金笑得依旧很开心,“这是早鸟价,等明天的朝阳升起来,这个价格就只能再议了哦?” 霍大饼蹙眉道,“做生意怎这么迫人?” 显金“哎哟”一声,柔声笑着摇头,“绝非逼迫!您今日只需随便付个十两二十两作为付精装版供纸的定金!大头的素宣,待您仔细考虑之后再做决断也不迟!“ 霍大饼一听此言,神色稍霁:这还差不多,精装版书册终究只是小头,共发五千本书,其中最多分二百本给精装本——这个决断,用不着太过谨慎。 显金瞅着霍大饼的脸色,又笑道,语气着重强调:“且,就算是那二十两定金,您明日觉出不妥,您大可以来退!我不给您退,我是小狗!都白纸黑字写在单据里!” 下了还能退!? 还有这等好事?! 霍大饼掏了二十两下定,稀里糊涂走出橘院,才反应过来:他为啥掏二十两做定金?! 有这么紧迫吗? 他根本还没想好做不做精装版啊! 也还没去其他地方碰一碰呢! 他怎么就掏银子出去了啊! 霍大饼在风中凌乱,反省半天,只好总结为他被“二两八钱一刀”的素宣价格啄瞎了眼睛! 显金和强老板将霍大饼送到门口。 强老板冲显金比了个大拇哥,跟着便道,“您不该答应他能退定金!定金为啥叫定金!就是因为不能退啊万一他明天清醒过来,非得来找您退这二十两咋整?” 显金轻轻摇头,“他不会。” 在商业理论里,给了定金再找来退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五十。 并且,就像刚刚那位霍老板所说:一桩生意,最好不要分成两家做。他既然已经和她下了精装版的定金,那么素宣的生意,她占尽了谈判的起手。 强老板想了想又问,“那两万刀单子,您” 显金平静地摇摇头,“我做不出来。” “那您咋办!” 显金回过头,往里走,“又不是我签的契约。是宣城纸业商会签的,我做不出来,你强老板做不出来吗?你强老板一家做不出来,多加几家还做不出来吗?“ 强老板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地追了上去,“您您想用这笔单子拉拢剩下的小作坊,在商会里和恒记抗衡!” 显金脚下一顿,笑了笑,“双赢?呵呵。” 双赢,不就是她赢两次吗? 第三百章 都跟着你 夜幕降临,百香阁掌柜从送菜的窗口探出个脑袋,嘴里叼根牙签,一边敲铃铛把热菜递给跑堂,一边跟不远处的意气风发的中年男子扯着嗓门说话,“有时候我都羡慕你的运道!” 意气风发陈大敷抹了把油光锃亮的头皮,“嘿!羡慕啥啊!” “年轻时有老娘顶着,老了老了,天外飞了个厉害闺女!”百香阁掌柜跟陈敷几十年兄弟,炒完最后一个菜,从档口出来,开了壶酒给陈敷倒了杯,朝二楼努努嘴,“这么老多大男人,愣是奉你闺女上座呢!” 陈敷乐呵呵,“好说好说。” 百香阁掌柜姓奉,奉老板凑拢,“瞧着城东头的马老头,城西头的牛老板,城北的朱老板七八家呢!都来了呢!这是在干啥呢!” 牛马猪,咋?大型家畜聚会? 陈敷掏掏后槽牙,“我咋知道!” 奉老板“啧”一声,“你咋不上去坐着?“ 陈敷惊恐:“你自己炒菜累就算了!你还催我干活儿!” 奉老板: 人运道好,也确实有这命。 看恒记那老头儿,就害怕亲闺女能干,找准机会就把闺女关家里,自己出来抛头露面——享福都享不来,天天闹着干活,真不知道咋想的。 奉老板看了眼老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咋脸皮光润这么多?头发也黑!眼睛也亮!一看就没经历过赚钱的毒打! 真是不爽。 奉老板想了想,突兀道,“我孙子下下个月周岁,你记得来哦。” 陈敷:?下下个月的事,就下下个月再说啊 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友换了个赛道拼儿女呢! 陈敷一声冷笑,看老友的眼神充满了胜券在握的松弛:等我说出我那女婿是谁,吓不死你! 嗯但现在我不说。 我女儿好像还不知道我即将多个女婿呢。 约莫一个时辰,二楼雅厢挨个散去,显金叫了辆骡车送陈敷回橘院,自己送完几位老板,带上钟大娘和七七七折身去了城东。 再从窄巷里出来时,月色正当空,弯月如钩。 显金神色平缓,将手中厚厚一沓牛皮纸袋递给七七七,“送到山东霍老板下榻的驿馆去,请他即刻签字,盖上霍记印刷坊的红章,先交两万刀素宣第一期三千刀的定金,第一期如果买卖顺利,那么之后第二期、第三期仍以一刀二两八钱的价格成交——三年之内,素宣不会涨价,这是我给他的承诺。” 七七七接过牛皮纸袋,转头看了眼挂着两只寂寥红灯笼的宅邸,压低声音,“她也愿意?” 显金唇角弯了弯,“她不愿意,她愿意。” 七七七愣了愣,随即了然。 钟大娘没听懂,但并不耽误她在她擅长的事里闪闪发光,“这两日,那霍老板先去了恒记,再去了白记,云柳两家也没耽误去,多半是去摸价格了,两万刀纸不是笔小单子,万一他跟别家签了契书,咱们很难收场——在那几家小作坊跟前,咱们可谓是名誉扫地了。” 显金笑了笑,“这几日,霍老板每天大约什么时候回驿站?” 钟大娘低声,“酉时前,申时三刻左右。” 下午五点以前。 显金又问:“回去可清醒?有无醉醺醺的样子?” 钟大娘摇摇头,“清醒的,没撞见过他喝酒。” 显金莞尔,语气笃定,“那他必定没有和任何一家成功签约。” 钟大娘反应了半刻钟才明白过来:男人谈生意,谈成后最喜欢摆宴喝酒了! 显金抬步往出走,口吻淡淡的,有种成竹在胸的随意,“两万刀听起来是个大单子,按照三两一刀来算,利润大概在四千余两,按照霍老板的要求,历时需三年。一年的利润千百两,需要套住你所有的人力来赚这笔钱——恒记绝对不干!” “再说恒记、云记几家大作坊,如今正眼高于顶,既不可能让价,又不可能老老实实做不出彩的素宣。” “这笔生意对恒记而言,鸡肋罢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签约的进展不可能快。” 钟大娘眸光沉凝,满满体会显金的话中意,蹙眉问,“恒帘也可以像咱们一样把这桩生意交给 显金笑了笑,“那他图什么?” 钟大娘一愣。 “难不成让他抽成赚佣金?”显金舒朗笑开,“这才多少钱?如今正烈火烹油的恒老板看得上吗?舍得俯下身子当这个掮客吗?” “若从中没有利润可图,恒帘又凭什么给小作坊介绍生意?上游带动下游?”显金嘲讽一笑,“他要有这个心胸,宣城纸业早就轮不到我坐庄了。“ 恒帘的想法,基本可以代表云柳两家的想法。 钟大娘默了默,想起收购的川记迟迟没有挂上牌匾:她跟这个年轻的姑娘好多年了,以前掌柜的心思和布局就算难懂,她仔细琢磨也能咂摸出几分味道。 唯独这次,她始终不明白掌柜想做什么。 七七七比她更聪明,私下里她也请教过七七七,只记得七七七眯了眯眼,这样道,“我们家掌柜,志向飞出宣城了。” “您是想去应天府闯荡吗?”钟大娘轻声问。 显金停了停步子,笑着给钟大娘挽了鬓发,“世间有好多地方,比应天府更远呢。” 钟大娘眨了眨眼睛,在夜色下,记忆中年轻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变成了这般颀长漂亮、雷厉风行的大人模样,像一个战无不胜的女将军,在非黑即白的商战里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 取得胜利,看上去毫不费力。 只有他们这群日夜跟随的伙计才知道西厢那盏油灯,很多个夜晚都很晚、很晚、很晚才熄灭。 “无论您去哪里,我都跟着您。”钟大娘坚定地又重复一遍,“我们都跟着你。” 半个时辰后,七七七归来,带来了签好字的契书和八百两定金。 显金摩挲了牛皮纸袋其中一张契书的签名,轻轻叹了口气。 二月十八,恒帘的帖子比显金预料中早一些,帖子上邀宣城商会成员至务虚堂共商事宜。 第三百零一章 来人是谁(3000+) 务虚堂,二十一张交椅依次摆放。 每一张交椅旁的黄花木四脚边桌上,都放置着榉木座牌,座牌置办得精致堂皇,烫金楷体阴刻的铭牌摆放整齐,横竖都在一条线上,堂前五张太师椅并排摆放,旁边每隔十步站着个穿酱红色褙子身形高挑的年轻姑娘。 强老板和显金一块儿来的,看这阵仗,半天不敢进。 “很害怕。”强老板往显金身侧靠了靠,警觉道,“有种追着我缴纳巨额会费的紧迫。” 显金:强老板真是有小动物般的直觉。 显金走进正堂,两排交椅已零零星星坐上了人,上首五张太师椅写的不是名字,是宗族:陈、恒、白、云、柳。 显金站在原地,微微敛眸。 强老板不识字,靠同行招呼坐下了,见显金还站着,高声道:“快坐下啊!” 显金扫视一圈,终于在座椅最末端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显金一声哂笑,没说什么,眸光平静地向末端走去。 有认识的纸行老板性子简单,张嘴便抱不平,“您怎么坐这儿了!” 也有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声音,眼神来回打量从上首的位置和落座的显金身上打量几番,脑门顶脑门凑一起讲闲话,“对对对,从陈家出来了” “如今也不晓得在干嘛!” “好像盘了家小作坊——约莫是要从头再来吧!” “没听说她最近有什么大手笔!” “呵呵,我就说了,一个小姑娘能干成什么事?还不是借了陈家的势!如今陈家不站台了,原形毕露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 说糟烂话的到底是少数,多数人听见这些声音,不自觉地开口反驳,“呵!您还真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呢!要没这普普通通小姑娘,咱们能做成贡纸!?” “我家去了贡纸营的伙计回来说,贺掌柜是有真本事的。” “也不叫没大手笔吧?这些日子,不是将山东的书册印刷纸张拿下来了吗?” “对对对,老牛、老杨、老朱好几家都拿到单子、得了实在的!” 声音细碎,像唱戏台子下观众们细品细评的悉簌声,显金如今虽坐在台下,却也始终是台上之人,正面的负面的、倒台的撑场的,这些声音像与显金无关。 年轻的贺掌柜始终稳如泰山地坐在座位上,眸光像钉子般钉在陈家那张椅子上。 群演杀青,主角登场。 恒、白、云、柳四家依次落座,陈家的座位始终空缺。 显金身后的钟大娘眯眼弯腰:“要不要去探探?” 显金轻轻摇头,“她会来。” 显金与钟大娘交谈之际,恒白云柳四家已完成寒暄和交际,恒帘双手撑于膝头,嘴角眼角含笑,朗声率先开了口“今天这场会晤,算是咱们宣纸大好事后的第一场会,正好春苗萌芽、春燕回巢,是万象更新、万物生长的好节气!“ “啪啪啪——”劈里啪啦拍掌。 显金右手随意放在边桌上,微微侧过面颊,并未有动作。 恒帘对掌声非常满意,双手抬起向下摁了摁,眉眼温和儒雅,右手挂着的佛珠很抢眼。 强老板探个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装!装!装!装什么儒商!咋这些男的有点成绩就开始往文化人上头靠啦!” 显金凑过去,“您这话,很是大义灭亲。” 一锤子砸死了包含自己在内的所有男的。 恒帘声音温和稳沉,有点像后世炒得很热的叔圈天菜,“今日来,主要有两桩事与大家商议:一则,商定咱们宣城商会的议事规则——” 强老板惊恐:“果然要收会费了!” “由我恒家粗粗拟定了十二条规则,在此读于诸位同仁仔细听听。” 前九条和显金当初倡议的行业规定较为重合,多是约束商会会员本分行商和规定会员权益的。 最后三条有点意思。 ——“第十条,规范宣城纸业商会入会资格,申请入会者需填写名帖,上报经年流水盈利、纸业范畴、原料来源、大宗售货去向,入会人员需经审核。” “第十一条,任一事项,获经商会成员投票一致通过者,五大家中凡存异议,不可执行;若经商会成员投票一致否定者,五大家全数统一,即可执行。” “第十二条,该规则可由会长及五大家随时提请修订。” 十二条念完,显金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非常的商会。 特别是第十一条,有种阶层利益保护的赤裸,甚至有点“五常”一票否决权的意思——五大家的利益必须维护,i一旦五大家利益被打破,这锅饭,大家都不要吃好了! 恒帘笑眯眯地放下卷轴,“诸位听完可有意见?” 显金环视一圈,在场诸人神色如常,均无异议,有几家商户凑在一起已心不在焉地唠起嗑来,明显是一早就清楚这些内容。 有几家小商户想说话,恒帘眸色一扫,面容带笑地忽略过去,“此项议事规则是五家都点了头的,宣城纸业商会往后只会越来越难进——这几日大家伙应当是尝到甜头的:只有宣城纸业商会的纸商能挂上贡品宣纸的大红牌匾不是?这些时日,大家伙怎么生意怎么样?盈利怎么样?客人多不多?不用我拿到台面上说了吧?” 小商户嘴巴一抿,在威胁的意味中,喉头的话默默地被吞了下去。 是啊。 商会是干啥的? 不就是搭桥梁、享资源、共同富裕的吗? 谁来搭桥梁?谁贡献资源?谁先富带动后富!? 大户啊! 只能大户能做到啊! 大户提携你的前提,也是保住自己的地位呀! 人家这个规则,虽然赤裸,但也讲得通。 投票过得很快,基本都是赞同。 恒帘脸上的笑意越深,语声一扬,“很好!很好!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何愁宣城纸业不发达!” “好了!咱们开始商议第二桩事——宣城纸业会长的更换事宜!” 众人哗然! 紧跟着目光直冲冲地袭上显金的面颊。 显金端坐于座位末端,目光平静地越过众人,精准又犀利地钉在恒帘炸花的眼尾。 “你凭啥换贺老板!”强老板率先发难,“你脑子拎拎清啊!贺老板居功甚伟啊!更何况她与官衙的关系好得嘞,我们在座的谁赶得上!” 恒帘笑了笑,“强老板此言差矣,宣城纸业会长这个位子看的是什么?看的是不是本身的实力和生意做得怎么样呀?什么时候和官府的关系好坏也成了评判的标准了?” 恒帘笑里带有几分儒雅的讥讽,“若要这么说,白家的女儿嫁了应天府大人;陈家的孙子是举人,马上考进士;恒家我不才,也有几个子弟在读书,大家都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可不好评判的。” 强老板哑然,清澈地回望显金:老大,小的尽力了! 恒帘笑得真诚,“咱知道贺老板神通广大,为城中好几家作坊找了门大生意——咱做生意虽是为了赚银子,可也要讲规矩,不能谁给你饭吃,你就捧谁的臭脚吧?” 强老板气得喘粗气。 捧谁臭脚了! 你臭!你脚最臭! “为何要提议更换会长人选?”恒帘不再与强老板纠缠,直入主题,“贺老板当选宣城纸业会长一位时,主任陈记大掌柜,背靠陈家,这是大家拥选她的最大理由。” “如今贺老板单干,敢问贺老板现下的铺子占地几何?一月的流水有多少银两?手下的伙计有十个吗?” 恒帘乐呵呵,“咱们宣城纸业商会虽不是见利忘义、见钱眼开之辈,却也是出了贡品的大商贾之地,一个小作坊的老板,担得起宣城纸业商会这么大的名头吗?” 恒帘一边说一边往回看。 首席上的白云柳三家均点头称是。 尤其白家,跟显金积怨已深。 一颗脑袋点得跟中了邪似的! 显金看了眼恒帘,兀自弯唇发笑。 原来第十一条,在这儿等着呢。 恒帘知道她借山东大单之事拉拢商会小作坊的举动,为了破题,他把五大家抬了出来,直接凌驾于会员投票之上。 显金缓缓站起身,“是否更换宣城纸业会长,这件事就不劳动诸位会员投票了吧?” 未待恒帘回答,显金语带讥讽,“反正最终决定权,不也在您几位手上吗?” 恒帘大气笑开,“贺老板,您这话说得很不占理呀!咱们几家无论是人手、盈利还是纸张产出、售卖在整个宣城府不说是占据半壁江山,也是个顶个的商户——若真要排挤您,您那作坊能顺利开张吗?” 显金也笑,“刚才的议事规则已经过了,咱有章可循、依规办事,您的提议尽管照流程走——”目光落在陈家的空位上,“只是缺一位,您预备如何?” 恒帘像听了天大的笑话,“若缺的是其他家,或许还有回寰,这缺的是陈家——” 你和陈家的恩恩怨怨,那可大了去了! 陈家还能帮你!? 恒帘笑开,眼角炸开的纹路比他的命还复杂。 “陈家怎么了?”会堂外响起了清亮的女声。 众人回望过去,眯着眼看了许久,颇有些不确定地撞了身旁人胳膊肘,“这是陈家老太太吗?” “是个屁!除非陈家老太太枯木逢春、老树发芽了” 来人四十出头的年岁,鬓发整齐、钗环典雅,眉目温婉、肤容白皙,一举一动间颇有行之有度、言之有物的清贵风范。 是陈家长房遗孀,段氏。 第三百零二章 评职称呢(2.25补更) 数日前。 夜,城东窄巷,陈宅。 显金身上还残存百香阁隔壁包厢弥漫着的青梅醉,嗅不到酒气,只有甜丝丝的腻在鼻间的香。 一路过外院、二门、东院西院,再至篦麻堂,砖砖瓦瓦皆相似,心绪感受全不同。 这是显金脱离陈家之后,第一次再见瞿老太。 篦麻堂只点了一盏灯,瞿老夫人盘了好几年的佛珠被随意放在窗边的四方桌上,点檀烟的炉鼎也蒙了厚厚一层灰。 显金轻轻敛眸。 求神拜佛都放弃了,说明是真的无所求了。 再看瞿老太的神容,耷拉着眼,脸皮拉垮到脖颈,眉毛不自觉地向上抬,本就松垮的皮囊多了几分焦灼的纹路。 “瞿老夫人。”显金恭顺躬身。 瞿老太眼皮子微微一抬,像有一截树杈子将她无力的眼皮支起,“有空来看我们笑话了?” 不待显金开口,瞿老夫人手撑在交椅上,支起趿拉的上身,“呵呵,呵呵,陈家如今就是个笑话——老二也撒手不管了,日日带着许氏唱戏吃茶,三郎虽有心但无力,四郎一听要管事吓得脸都白了,二郎闭关锁门读书,估摸着一旦考中便远走高飞,再也不见我这个叫他恶心的祖母” “呵呵呵,就连伙计都在怨我,李三顺隐退,几个伙计递了辞呈” “陈家陈家如今就是一匹瘸腿的马。” “伤口一直在流血,无药石可医,待血流干了,也彻底死了——跟我这个老太婆一样。” 瞿二婶哭着搡了搡瞿老夫人胳膊,“您说什么呢!” 余光了了显金一眼,大声道,“显金既然还来,就说明和陈家缘分还没尽!您这么苦都过来了,如今这局面算得了什么?咱们账上还有钱,伙计还在,也有生意可做” 瞿老夫人扯着松垮的皮肉,露出一抹笑。 不知在笑什么。 可能是在笑自己。 嘲笑自己眼瞎耳聋,耗了一辈子,也没看清究竟守护了一个怎样的陈家。 辛辛苦苦几十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么苦难都硬扛下来,只为了两个字——“陈家”。 如今却落得个,子孙埋怨、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可谓是信仰崩塌。 显金也不知道怎么评,是评陈家的子孙不知好歹,还是评瞿老夫人可怜可叹。 这些功过是非,都随荏苒时光而去,她只知瞿老夫人与她,从来只有利益纠纷,而无情感拉扯。 显金将一万刀素宣的单子推到瞿老夫人眼前,眸光平静,“我一走,陈家伤筋动骨,恒记一跃而上,如果陈家再不醒,恐怕整个大魏都只知恒宣,而不知真正的宣纸了。” 瞿老夫人看不清文契上密密麻麻的字,也不想看清,轻笑了一声,“随意吧,大家都不管了,我一个老太婆管来管去也招人烦。” 瞿二婶有些着急,伸手将契书扣住,害怕被显金拿走,“噗通”跪在地上,“您不管谁管!谁来管!?显金都来了,您千万别垂头丧气、赌气灰心啊!” 说着瞿二婶就流下两行泪来,她倒不在意什么陈家,她有预感,一旦瞿老夫人真的撒手不管了,估计没几天就得追随陈老太爷而去!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瞿老夫人如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无论是二郎的科举,还是陈家的生意,老太太有种万事皆空、诸事皆休的倦怠——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有气无力! 瞿二婶哭得快岔气。 显金始终平静,伸手拿过契书,转身便走,走了两步,侧眸而道,“您知道您为什么输吗?” 瞿二婶尖叫,“显金!别说了,别说了!” “因为,你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显金语速极快,高声压过瞿二婶的尖叫。 “陈家若是卖醋,你就酿米;陈家若是卖肉,你就杀猪你想让陈家抛却商贾身份跃升清流世家,是因为在世人眼里,这是最体面的事!” “你活了一辈子,就活了个面子。” “恰恰,面子是糊在自己脸上,自己看不到,只给别人看的!” 瞿老夫人这样的状态,显金在病房可看得太多了,鼻子还喘气,眼睛已经死了,一身累赘的器官全靠那根弥漫着水雾的氧气管被动地张惶地推着前进,氧气管一撤,保准死得比野地里的猫还透。 显金虽然不知道现在支撑瞿老夫人的氧气管是什么,但她感到由衷愤怒。 能好好活着,凭什么要半死不残地苟延残喘! 显金一声冷笑,“你不想管也行,等你死了,凭我的手段接手陈家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不是一直怕我做空陈家吗?我告诉你,我不仅要做空陈家,我还要我还要” 显金挖空心思想威胁的话。 她还能干啥来着? 欺男霸女?欺行霸市?欺师灭祖? 显金犹豫不决,不知该说点啥挽尊。 这这她也妹当过反派啊! 显金正想着,耳边却传来了一把清雅稳沉的女声。 “陈家的事,我来管吧。” 显金转过身,从暗处走上前来的,正是段氏。 或许,也可以称作,段老板。 务虚堂中,显金一阵恍惚,那夜段氏平淡如水的面庞与现在段老板平静大气的面容,相错而映。 未待恒帘反应,段老板行云流水地走上前来,理所当然地坐到最上首的位子,拿过《十二条议事规则》一目十行看了下去,直截了当发问,“如今在讨论什么?” 恒帘没回话。 云记老板是个年纪稍轻的男人,三十出头,看上去也是读过书的样子,笑了笑回答,“在商议是否更换商会会长的人选。” 段老板薄唇微施口脂,离了孝期的女人略施粉黛就看上去气质平和,气色充裕,“是不是陈家不赞同,就可以不换?” 云老板余光扫了眼恒帘,“按照十二条议事规则,是这个道理。” 段老板抬起眼眸,言简意赅,“那陈家不同意。” 恒帘“啪”地一声,手拍在桌上,“你说不同意就不同意?!你能作陈家的主吗?” 恒帘一语言罢,后知后觉发现如今的嘴脸和他一贯以来冠名的“儒商”有些相悖,表情变得极快,乐呵呵地又笑开,“段夫人,您是官员遗孀,做生意的事您不懂,还请你们家老夫人出来定夺吧!” 段老板微蹙娥眉,“都是寡妇,难不成还有高低?” “我们家老太太是上了年资的寡妇,就有资格定夺,我是新寡妇就不行?” 评职称呢!?还搞年资这一套! 显金喉头一梗,闷笑得黄喉快抽了。 恒帘:? “这,这并不是寡不寡妇的事!”恒帘压低声音怒斥。 第三百零三章 原我不配(2.26) 段老板敛了衣袖,“不关寡妇的事,那就是恒老板对我本人有看法喽?” “是,原是我不配,我是个不吉祥的人。” 说着,段老板便眼角通红,落下泪来,“想我夫君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高中自请为西南蛮夷父母官,为民为辖内呕心沥血,如今撒手人寰,便有那宵小欺负他那寡妇妻儿” 恒帘拳头握紧,话从牙缝里呲出来,“我何时有这个意思!” 段老板迅速收回眼泪,眼角的颜色恢复正常,理直气壮道:“那你管我陈家是谁当家做主来开会!” 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显金想用四肢并用,给段老板鼓一段掌。 恒帘眸目阴沉地从主座上其余三人身上一扫而过,云家老板把目光移开,柳家老板受不住这催促的眼神,硬着头皮伸头一刀开口,“那您说说看,您不赞同会长换人的理由吧” 这个要求倒是很合理。 你赞同有赞同的理由,不赞同当然也要有不赞同的理由。 显金低头理了理裙摆,竖着耳朵,装作谦逊地做好聆听一堆表扬的准备。 “那自然是”段老板神态端方,“那自然是贺老板帮陈家签了一份一万刀的生意。” 显金:? 咱就是说,可能习俗不一样,我们那一块,一般不把权钱交易拿到明面上说。 恒帘眸光一亮,击节大笑起来,“原是如此!原是如此!一个给钱,一个办事,不过是利益交换,一丘之貉罢了!” 恒帘连连摆手,“一场交易罢了!段夫人的意见,着实作不得数!作不得数啊!” “段老板。”段老板指节敲击桌面,温声纠正恒帘。 恒帘:“什么?” 段老板声音清爽有力,“请叫我段老板!我如今负责陈记纸业,就像别人叫你恒老板一样,未见别人唤你林美娘之夫啊!” 段老板站起身来,“我叫你一声林美娘之夫,你敢应吗!你敢吗!敢吗!敢吗!” 显金目瞪口呆看着段老板发疯。 她眼前好像有一个金色的角在段老板清秀端正的面颊慢慢延展开来,还有一只硕大的葫芦在段老板张开的手里逐渐现原形。 受我一拜! 金角段大王! 在显金,哦不,整个务虚堂的人,都被迫知道了恒溪她妈的名讳的情况下,恒帘气得面色铁青:什么玩意儿!以前也没听过陈家媳妇这么癫啊! 恒帘瓮声瓮气道,“段夫” “嗯?”金角大王举起了葫芦。 “段老板,您久居宅院,可能有些事不知道,咱们商会最是体面,就冲贺老板心思不正、意图买通商会诸人,这个会长就不能给她!”恒帘一锤定音。 段老板蹙凝蛾眉,“你在说什么呢?” 恒帘不知何意。 “贺老板漏漏指缝,就是一万刀的单!不仅是陈家,还有杨老板、牛老板、朱老板这笔单子能养活大家至少大半年吧!?” 段老板身形板正,碧清色的衣衫卷起涟漪,温温柔柔,“我想问问,还有谁,能干到这份儿吗?” 段老板转头看向在座诸人,“咱们要选会长,首先要明白,为什么要建商会?是自己给自己找地方管起来?——便是拉磨的骡子也没有给自己加砝码的说法啊!“ “在座诸位都是做老板的,生意干了大半辈子,只有你们训别人话,没有别人冲你们趾高气扬的!加入商会,说透了,就是为了赚钱!赚银子!” “那么会长又是做什么?” “会长就是帮忙咱们赚更多银子的!” “一个张张手就给我漏一万刀单子的会长,我不选?我选谁?”段老板开始进攻,对着恒帘正面输出,“我选你?选你叨叨叨?选你没正事?选你胡子多?” 恒帘忍,练忍功,手缩在袖口,拳头都硬了。 显金很难控制面部表情。 很想笑。 但是,毕竟是会长,这么大的官儿,必须喜怒不形于色。 段老板一顿输出完毕,转头重新安安稳稳地坐回第一把交椅,看向云记,“怎么样?我的理由够充分了吗?” 云记若有所思地看向段老板,再转向显金:一开始他站恒记,是因为这个小姑娘脱离了陈家,出来单打独斗闯荡,这个故事可多了,业绩好的掌柜不愿再受东家挟持,选择带上人手、渠道出来单干,干没多久就发现值钱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所处的位子,离开了那个位子,离开了捧他的东家,他什么也干不成,什么也不是。 他以为贺显金,也会步后尘。 哪知,人家出来单干,随随便便就搞了个大单!人家自己不做,分给七八家商户做!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笔单子对贺显金而言不重要!说明,值钱的不是陈家大管事的位子,而是贺显金本身! 云记张口,“充分。”又笑,“即便是不充分,按照十二条规例,您的意见也能得到充分的尊重。” 段老板下颌微抬,矜持又清贵颔首致谢。 恒帘眼见要尘埃落定,立刻开口,“段老板,你是花言巧语、颠倒黑白啊!” 段老板惊愕,隔了一会儿方偏首哽咽,“是,原是我不配,我是个不吉祥的人,想我夫君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高中自请为西南蛮夷父母官,为民为辖内呕心沥血,如今撒手人寰,便有那宵小欺负他那寡妇妻儿” 恒帘深吸一口气,停滞无语地仰起头——他气得想把房顶砸了! 这他妈,真的太癫了!又癫又疯啊! 陈家到底是什么福地洞天啊! 尽出这种精彩的品种啊! 恒帘一口气没上来,大家伙抓紧时间一阵空虚的忙碌与寒暄,强老板非常利索地抓着“贺显金”名牌往前面怼,朱老板不知从哪儿抓了把大交椅硬塞进五人组的C位,杨老板端着茶盅恭请显金坐下。 显金手搭椅背,缓缓坐下。 你别说,还真有点大权在握的爽感。 甚至,还有点想教人做事。 显金赶忙打住这个念头——无论男女,一旦油了,那可真腻! 显金没打腹稿,东拉西扯说了些话,看更漏时辰,显金侧眸问恒帘,“恒副会长,今日可给大家安排晚飧?” 恒帘面色铁青地愣了一瞬。 显金轻蹙眉,“怎么这般疏漏?” 恒帘:?你说啥? “这个时辰了,莫不是还叫大家空着肚子回去?”显金眉头拧紧,语气责备,“恒副会长,下次记得咱们宣城商会最是体面,一茶一饮都应是最好的——否则这么多宣城纸业有头有脸的人物,又凭什么来捧咱们的场子?” 恒帘:?你有事吗? 显金手一挥,“务虚堂旁边有家食肆还不错,恒副会长你去看看吧,四冷八热两点一壶酒,照着备两桌,须有鱼有虾有肘子有整鸡!” 众位老板笑着应和道,“还要好酒!” 显金朗声笑,“好!必有好酒!” 两个时辰后。 恒帘一脸铁青地攥住长长的一溜儿账单,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你他妈的要装逼,你自己付钱啊! 你让我去置办,那店家便只认准了恒家,追着要钱! 第三百零四章 好想喝酒(2.27) 诸位老板吃好喝好,醉醺醺都走了。 澄黄昏亮的大灯笼高高挂在食肆屋檐下,月升中天,清光从瓦砾与白墙的间隙泻下,显金低着头,双脚跟玩儿一样踩在门槛上来回晃荡——她正在这儿等骡车返回橘院。 像在内环工作,家住在北四环的超长通勤。 嗯,跟可怜的北漂不一样的是,她有专属座驾,还有司机。 嘿嘿,真不好意思。 显金思绪不知飞到何处去,身后响起一把温柔婉和的声音。 “别踩在门槛上——” 显金回头,见希望之星他娘、今日大发神威的段老板恬淡温柔地走来,嘴角含笑,早不复今日发疯的模样,“小孩子记得不要踩门槛,门槛是一道墙,将不好的东西都拦在房子外面,你踩上去就是给坏运道淌开一条路。” 显金:!!! 立刻跳下来! 还弯腰给门槛大人拍拍灰,嘴里恭敬赔罪,“门槛大人,无心之失,切勿怪罪,切勿怪罪!” 段老板笑起来,眼眸中多了几分暖和的笑意,“这孩子,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是信这些因果杂谈。” 显金抬头理直气壮,“生意人,就没有不信的!我遇见过一个老板,早上从不对账,哪怕这笔款子真的很着急,也得等食过晌午再谈。” 段老板头歪了歪,“为何?” “早上给钱出去,整天生意运势都不好!” 段老板笑起来,“那岂不是初一也不给对账?——月初给钱出去,整月运势都不吉利?” 显金点头。 “那正月也不给,否则整年运势都不好?” 显金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再点点头。 段老板乐不可支,“这怕只是单纯想拖账吧?” 显金也跟着笑起来,“但那个老板生意确实越做越大呢!” 段老板笑着了然道,“那肯定的。又抠又口若悬河、为自己抠门找借口的老板,生意一定越做越大!” 显金哈哈笑起来。 二人的笑声渐渐弱下来。 显金的骡车“踢踏踢踏”地驻足门口,显金掀开帘子请段老板上车,“大伯娘,天色太晚了,我送您回去吧。” 段老板也未与显金客气,一手撑在显金手臂上,一手拉住车筐门上了骡车,显金与之并排坐,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了两三句,显金笑道,“陈家这一大摊子,您肯接,出乎我的预料。” 段老板伸手优雅地抿了抿鬓发,语声有些傲娇,“我接,不是因为陈家。是我看到铺子里的伙计搀着他两鬓斑白的老娘去抓药——除开你新招的那十九个人,陈家这二十几个老伙计帮工帮了一辈子,他们不该承受主家无能而带来的惩罚。” 显金一愣。 她以为段老板是因为陈二郎他爹才 显金肃然起敬。 段老板嘴角轻轻勾起,露出小小的梨涡,“其实我什么也不懂,但总得有人站出来,若让人寒了心,这罪过才真的大了——二郎他爹死后,我整夜整夜睡不好,那晚我自告奋勇站出来后,我竟然破天荒地睡到了天大亮。” 显金唇角含笑,静静地听段老板说完,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人总得找点事做。” 段老板微微颔首,“是这个道理,可惜这个道理我直到年逾不惑才明白。” “也不晚。”显金轻声。 段老板目光始终温和恬静,“是不晚——我以为自己会忙得抓瞎,谁知真做起来,虽然也难,却并不是无法完成。我如今虽不济,却也是正经读书人家出身,在家中也上过学、会认字、会算数。” “我先从账本开始看——托你的福,陈家近几年的账本干干净净、一目了然,原材料什么时候买、从哪里买、付多少钱?什么时候给小曹村下的订单多、什么时候自己做纸多?每一种品类的宣纸成本在哪里?盈利在哪里?事多且杂,情冗且繁,但,还算有趣。” 段老板声音淡淡的,却能听到显而易见的喜悦。 显金脸上的笑浅浅扬起。 段老板好像存了很多话,今日终于找到倾诉的机会了,“噢,我还把老二一家的月例银子停了!连带他们院子里丫鬟、小厮、婆子的工钱全都停了!——一日不去干活,一日就别想舒坦地躺着!” “还有三房那两个郎君!三郎虽” 段老板思考了半晌该如何评定身娇体软陈三郎,“三郎虽奇怪了些,但一直打理着铺子的。四郎倒一直借着读书的由头,既不出力也不出工,我将他赶去‘喧阗’做账房了!” 陈家像一条百足皆僵的冬天的虫子,被严寒冻得硬梆梆,要是不泼点热油,恐怕在春天还没来临之前就要死透透了。 “如今是长房寡母当家,我可不是他们亲娘、亲奶奶,死命箍自己,家里几个爷们却过得松快!” 段老板语气轻松,“二叔到底老实,在家里赖了几天又去纸坊上工了,二弟妹也主动将家里的对牌接下帮忙打理中馈,三弟妹一天也忙了起来” 显金忍不住出声,“三太太忙些什么呢?” 段老板抿抿唇,“前日把院子里的土刨了几个大坑,昨日又把那几个坑填上了,今日我出门时看她拿个铁锹,估计又要去刨地” 显金: 主要是有忙碌的参与感对吧 段老板说着摇摇头,“且不管她忙什么,左右有事在忙,也比终日缩在家里东家长西家短的好。” 显金深以为然:村头那些说小话的老太婆都是闲出来了,分她二亩地去犁,看她一天还有精神背后嚼舌根不! 骡车摇摇晃晃,一路在陈宅门口停下。 段老板下车。 二人之间,默契地没提显金与陈家的恩怨,陈敷与他老娘的爱恨,女老板与女老板之间气氛和睦、招财进宝。 骡车继续向目的地行去。 段老板等在陈宅门口,看骡车隐没在街巷的末端,方叹了口气,声音很低,“原是二郎可惜。” 身后的侍女没听清,探头“啊”了一声。 段老板摇摇头,抬起裙摆往里走去,“没事——今天可把我累着了,给我温两壶热酒来叫我好好松快松快!” 侍女笑眯了眼睛往小厨房去。 段老板却兀地想起一桩往事:她才成亲时,二郎他爹问过她,她觉得成亲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她想了好半天才答:可以随时想喝酒就喝酒,不怕被娘揪耳朵。 现在 段老板抬头看了看挂在屋檐上的月亮。 现在也挺好。 她还是,随时想喝酒,就能喝酒。 第三百零五章 杜君宁呀 三月出头,橘院外围那一个小山丘遍种的桃树终于在此时露出粉嫩的真容,山间雾蒙蒙的水汽点缀在缤纷灿烂的粉团中,这铺天盖地的在西厢的窗框里,像一副鲜艳的山水被发亮的红木装裱起来。 显金撑着下巴坐在窗边,眼神飘忽,锁儿顺着显金的目光望过去,一声赞叹,“真漂亮。” 显金没听清,点点头,“是啊,真好吃呀,据说花儿漂亮结出来的桃子最好吃了。” 锁儿: “杜婶子来了,钟姐姐陪着在前厅坐着呢。”锁儿有点高兴,黑黢黢的健康肉脸笑容明媚,“杜君宁,哦不,杜秀才公也来了,长得好高了噢,完全没有坐在我们店里哭鼻子的样子了!” 显金从脆生生的桃子回过神来,笑道,“别揭秀才公老底!” 说着便起身到前厅去,杜婶子气色很好,脊背挺得又直又高,头发黝黑茂密,一见显金赶忙站起身弓腰问好,“东家!“ 杜婶子这几年都在泾县“看吧“做事,显金离开陈家一块儿将她的身契带走了,之后显金虽买了铺子但迟迟没动静,家里周二狗、郑家兄弟、七七七守着原先“川记”的铺子重新装修做营造,钟大娘在旁边掐住银子的命脉当审计,说实话显金如今还真没活计挤给杜婶子做。 但月例银子仍旧照原样发着。 杜婶子前两日递了话来,说是这两日要上宣城府,显金思来想去,一封书信寄到张文博和陈左娘处,琢磨若是杜婶子愿意,叫让她还去淮安府张家的茶山帮忙。 显金叫人上了茶,正准备开口,却听杜婶子朗笑着高声道,“东家,这次来,一是叫您见见杜君宁,三四年前那个瘦得像猫儿的小郎君如今长得还不错!叫他给你问个安!” 显金乐呵呵地看向“那条小鱼”——那条小鱼在乎的“那条小鱼”。 啧,白白净净的小男生呢! 身量高高瘦瘦的,面颊红彤彤的,脸型窄瘦,是后世很吃香的“小孩哥初恋脸”。 显金笑呵呵,“这才两年多没见,怎么长这么大了!”显金嘿嘿笑,“以前在泾县时,乔山长被人攮走了,他硬撑着护完宝珠蹲在地上哭,眼泪唰唰往下流,一边哭一边吼——” “呜呜呜!我再也不读书了” “读书无用!“ “朝堂混乱,奸佞当道,国将不国,吾辈读书人又将如何自处呜呜呜——!” 显金眯着眼仰天假哭,手背擦眼睛,学得可像了。 显金真人秀表演完毕,笑得很大声,“我当时就想,哪里来的奇怪小孩!怎么可以一边哭得鼻涕泡蹿老高,一边志存高远、指点江山啊!” 杜婶子和锁儿纷纷爆发出悦耳的笑声,整个大厅弥漫着令人愉悦的气氛。 现年十四、五岁正值青春期的秀才公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有种过年,爱说闲话的姐姐指着你说“嘿!我还给你换过尿片子呢!”的错觉。 窘迫又尴尬。 无良·喜欢掀老底·姐姐贺显金笑完后,意犹未尽地抿抿嘴,“杜婶子,我同淮安府张家打好招呼了,您若是愿意先去那边帮帮忙;您若是不愿意离开宣城府,尚老板处、甄家码头我也能说上——” 杜婶子赶忙摇头,“不不不!不麻烦您了!每个月领着东家给的银子,实在是羞愧!” “泾县的铺子本就事情不多,董管事这样的大佛镇在那儿,我一天天的,跟吃闲饭似的!如今董管事顺势退下来带孙子了,我不能白拿您工钱,更不能因为我,您去欠人情债。” 杜婶子看了眼迈着脑袋的杜君宁,“阿弥陀佛,我也算苦尽甘来,好赖这小子考中了秀才,每个月有米有油有银钱,乔山长还荐了他去宣城府的官学读书,后天就去入学,说是先读着,等再几年,把他送到应天府去读书——” 显金点点头:乔师估摸是要等应天府局势定下来,才敢放心将自己的人往那儿送。 杜婶子接着道,“既饿不死,又有贵人扶持,我就想不出来做工了,好好打理他的衣食住行,也算是给乔山长省心了!要是杜君宁读不出来,我再来求您做差事,也不晚!” 显金了然颔首。 贫寒者,诸事不易,杜君宁没有富家子弟的物质、人力、精神保障,如果要到宣城府求学,吃穿住行都是难事,杜婶子跟着陪读,至少能解决吃和穿的大问题。 “让他继续读书!”显金高声道,电光火石间给杜婶子挤了个差事出来,“您也别辞工了!锁儿要备嫁妆,您知道我们的,我和她四只手凑不齐一只鸭子,您要不抽空帮忙绣一绣小物件儿?” 锁儿疑惑转头:我要备嫁妆了吗? 显金理直气壮点头:是的,要的,天天秀恩爱的小情侣提前滚进婚姻的坟墓吧啊喂! 杜婶子连声道谢,用过午饭,杜婶子就预备告辞,显金把人留住,“官学分宅子吗?” 杜婶子忙点头,“官学不分,乔山长帮忙操持好的,四月初上一家赁户搬出来之前,我们先住在驿站。” 这才三月初。 “那就先住在橘院吧。”显金看了眼杜婶子大包小包的包袱,“驿站又花银子又不舒服,东院” 显金顿了顿,“后罩房空着好几间,你们想住多久住多久。” 锁儿看了显金一眼。 杜婶子连声道谢,她了解显金,场面上推辞的话别说太多,油腻了惹人讨厌,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趁势接过张妈妈的衣钵,弯道超车,和钟大娘在顶峰汇合! 张妈妈扎着马步剥核桃,莫名其妙打个喷嚏。 杜婶子脸上止不住地笑,带上杜君宁往外走。 杜君宁后脚跟磨磨蹭蹭。 “干啥呢,国之栋梁!”多嘴多舌·唯恐天下不乱·姐姐贺显金笑嘻嘻道。 杜君宁看了眼亲娘,声音是明显的公鸭嗓,“显金姐姐,宝珠如今可好?” 杜婶子脸上一滞,跟着有些手足无措地揪住衣角看向显金,“唉呀我的天爷欸!宝珠崽儿亲爹、亲哥都回来了!又马上要当大官了!能有什么不好!” 显金抿抿唇,隔了半晌才弯唇笑开,温声道,“她很好,如今正在淮安府表舅处和两个表姐玩着呢——前几天才写了信来,等她回来了,我告诉她你也来宣城了。” 显金态度很温柔,始终笑眯眯的,“你先去玩儿!后天就上课了,现在不得抓紧时间睡睡觉、放放空?” 杜君宁一走,杜婶子便叹了口气。 杜婶子向来泼辣大方,如今脸上却浮现出肉眼可见的窘迫。 显金冲她摆摆手,“您干嘛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便秘了呢!” 杜婶子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张了两次嘴,第三次张嘴终于说出口,“那孩子这孩子君宁宝珠当初乔家有难,我不吃饭都可以,我承诺一定供这两个孩子吃饱——可如今人家是正正经经官家小姐,君宁还一直把宝珠当需要他照顾的妹妹!我们是哪个牌面上的人?配把乔家小姐当作妹妹吗?” 虽然宝珠还要大两岁。 显金笑起来,“您这些话,可甭当着君宁崽儿说——本来人家有望入阁拜宰,听您这么一哆嗦,只能当个承宣布政使司了!” 杜婶子被逗得笑起来,“啧”一声,“东家您真是” “两个孩子,一个纯善,一个正直,您哦莫要先入为主给君宁定身份。且不论乔家不是这样的人,您这样说,只会让君宁难过。” 显金想起陈笺方,那个活在压抑下的青年人,“落叶流水随风去,或向东,或向西,您且看风云变幻,顺其自然吧。” 杜婶子闷了半晌,起身走了。 锁儿去收拾剩下的冷茶,一边收拾,一边若无其事问显金,“东厢房空着的咧!又是套屋,他们母子住着方便!” 显金一顿,抿抿唇角,“空着什么呀空着!乔徽做木工那一大摊子东西都在里面,还有他好几件衣裳也没收拾,抽屉里的茶叶、小刀、浆糊乱七八糟的!” “哎呀!我懒怠叫张妈去收了!” 第三百零六章 人员名单 骡子踢踏踢踏拐过青砖黛瓦的墙角,停在一处蹲守两只石狮子的门前,显金将名帖递给门房。 门房老头笑眯眯,“您还需要名帖?您来就是,我还能不认识您?——知府大人一早就问,您几时到了!” 说着便将显金放进去,隔着晃晃悠悠的绢纸屏风,熊知府胖嘟嘟的身影映于其后,见显金来了,眼睛都没抬,招呼落座,“坐。” 熊知府又吩咐管事,“上盏茶,上杯热牛乳,拿小碟子装点粗砂糖——这丫头就喜欢搞这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显金笑,“上回提了一嘴,难得您记得呢!” 熊知府放下笔,接过素绢擦手,向后一靠,露出圆鼓鼓的肚子,跟怀了六个月的双胞胎似的,“你这种吃法跟下毒似的,谁能忘?” 说着看了眼更漏,丢了封笺纸给显金,“你看看。” 显金打开,是熊知府承给应天府的文书,显金抬头看熊知府一眼又飞快低下头,一目十行看完,张了张嘴,胸腔起伏得有些厉害,甚至有些头顶发晕、口干舌燥。 显金拿起纸笺,手抖抖抖抖,纸角颤颤颤颤,人和纸,看上去都很孱弱的样子。 显金张口,想了一下又低头重新将文书内容看了一遍,白纸黑字,这才相信下来。 是关于选派宣城纸坊商贾加入出使和国洽商团的回复意见。 年前上交的“鹤临大魏“刻丝宣纸,将作为国礼,在魏和两国和谈洽商时赠送给倭人——上贡“鹤临大魏”宣纸的宣城纸业商会有三个名额入选洽商团。 熊知府在上书应天府的文书中这样写到——“建议由宣城纸业商会会长贺显金带队,宣城纸业商会副会长恒溪、作纸匠人李三顺随行参与”。 显金眼角一酸,竟然有些想流泪。 这咋说呢? 意思就是两国交涉,你做出来的东西被当作本国的代表!而你作为本国商贾代表的一员,出席这种档次的会晤啊! 怎么说呢! 前世她爹得了个“市级民营企业优秀企业家”的称号,便将朋友圈签名改成了“区区不才,不过一介平平无奇人民优秀企业家”,在老家村头摆了三天的流水席,从文化公司租了四五台大电视循环播放他动作僵硬地穿着西装、打着红领带接受本地电视台采访新闻视频。 她这份功绩,放在前世老贺家,得进祖坟,还能写在家谱第一页。 可惜,她在这儿还没祖坟呢。 等等,她现在没有祖坟,不代表她以后没有祖坟,等她死了,她不就成了祖坟第一人吗! 显金目光飘忽,对自己这个当祖坟开拓者的想法产生了非常大的兴趣。 熊知府轻咳一声。 显金回神,稳稳心神将信笺重新放回熊知府的案桌。 “东西备好,吃的穿的用的,和谈地点多半设在福建,应从应天府出发行海路一路向南。东南蛮夷之地温热潮湿,蚊虫鼠蚁颇多,你和王医正本就交好,叫他多给你开两幅清热纾困、驱虫避害的方子。” 熊知府重新拿起笔,眼睛一点没抬,“家里的事情也要安排好,别外出远行,却被人偷了家啊!这次出去虽说任务重,于你却是个历练的好机会,你要抓住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带队之人是百安大长公主,正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敢将你和恒溪的名字同时报上去。” 因为最大的BOSS是女性,所以大家对女性也多了几分认同和宽容。 权力呀,果然是最好的春药。 显金郑重其事地点头。 “虽然兹事体大,你却也无需惊惶,乔家父子也去,到时候跟着他们也作数。”熊知府歪了歪笔,用笔头子将信笺纸往回拉,“去吧,去看看呦娘和小子,这些话我当作没跟你说过,你也当作没听过。” 这件事是机密中的机密。 两国和谈,为什么不选在京师?为什么要秘密选在福建? 不就是怕此事未成之时,被有心之人大肆宣扬,反而黄了吗? 他冒风险提前告知显金,也是看在乔放之那张老脸的份儿上。 朝廷要叫你出发,上午给你下旨,下午就要你抵达,是全然不给人反应时间的。 一个小姑娘人生头一次赶这么长的路,总得有个准备呀。 熊知府知道显金嘴巴严实,却还是要提醒一句,谁曾想这小姑娘瞪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什么话呀?” 熊知府便笑起来了:这小机灵头儿,跟乔放之那个聪明得掀天的混世魔王有一拼! 熊知府的上书是晌午时分,快马加鞭寄出去的。 文书被封存在扎实厚实的牛皮纸袋里,戳印的红蜡在纸袋封口粘好,临近夜半,文书节奏极快地经历低垂的屋檐、狭长的游廊、锋利的拐角,最后被送到一双右手中指布满硬茧的掌中。 天亮大白,一声鸡鸣。 一身劲装束腰的女子从练武场回来,大马金刀地坐于杌凳之上,小啜一口温豆浆,单手拿起高高一摞折子,眸光犀利地一目十行扫视。 “洽商团的人员,还没定下来?”女子放下碗盅,眉眼锋利。 身旁的络腮胡粗声粗气,“还没呢!这地儿官儿当得不行,两个府尹,一个惯常明哲保身,一个时时滑不溜手,做事没做清楚,说话倒比唱歌还好听。” 话说着,一封折子被侍女双手捧过头顶奉了上来。 络腮胡先看封皮,看完笑着双手承给女子,“说曹操曹操到,人员拟定名单来了。” 女子随手翻开,落在最后一行字上不由蹙了蹙眉,“怎么是这几个人?” 络腮胡眉头一挑。 “把文府丞叫过来。”女子声音低沉,“把宝元也叫来。” 络腮胡应声而去,“是,将军。” 络腮胡口中的将军将折子翻身覆上,深绛色的装裱折子的丝绸从最后一行字上轻轻抚过。 上面赫然写着:——“宣城纸业商会副会长恒帘;宣城纸业商会副会长柳越丁;造纸匠人李三顺”。 第三百零九章 手握把柄(3000+) 显金眨了眨眼睛,认真地盯着乔徽看了几个呼吸,从眼睛盯到鼻尖,最后眼神定点在乔徽唇珠明显、微微翘起的上唇。 显金不由自主地歪了歪头,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废料。 乔徽蹙眉,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又借抬手的功夫趁机擦了擦嘴角,余光向下一撇,嘴巴干干净净的,晚上吃的芝麻糊没沾嘴呀... 「你干嘛——」乔徽被盯得害怕,急中生智,用一声尖叫破局。 显金如梦初醒,「噢噢,没事没事...」 赶紧把话题往回拉,「...孙顺的事不急,他那王八羔子就在安阳府,也没本事去别地祸害人...倒是去福建,老师可也跟随一路?我前日去见王医正,他说了又说,切记不能让老师一路行船去福建,海上湿气大,福建饮食多是发物,这才刚压下根儿,若是翻了船,便是王医正也没办法再治了。」 乔徽摆摆手,「父亲不去,要守在京师跟内阁打擂台呢。」说起福建一事,乔徽一声冷笑,「恒家不错,勾着姓曹的,把你名字划下去,把自己名字加上了。」 显金:? 她知道恒帘不要脸,但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 真是不要脸他妈给不要脸开门,不要脸到家了! 这公费旅游,哦不!这为国争光的事,他恒帘配吗! 他什么档次!也敢抢她福建十日游的公差! 抢她的蚵仔煎!抢她的福鼎肉片!抢她的武夷熏鹅! 简直是其心可诛! 显金腾地一下站起身,几个踱步,怒气冲冲转身,「照我看,应天府就该大换血!两个府丞,一个滑如蛇,一个女干如狐!——朝廷来的上官未听信这份谗言吧?」 乔徽摇摇头,「百安大长公主亲自过问,又认识你,怎可能被这些蠢人糊弄?」 「认识我?」显金黛黑的眉毛一蹙。 乔徽伸伸手,示意显金凑近些,对小姑娘轻声耳语,「宝禅多寺救下你们的那一行人,就是百安大长公主。」 又飒又美女侠! 那柄红蓝双宝的匕首! 上面雕着活灵活现的仙鹤! 仙鹤! 当朝掌权者,最喜仙鹤! 是了是了! 她怎么这么蠢!竟这都猜不到! 显金有些惊喜,甚至有些想落泪,有种说不清的情感千丝万缕杂糅交错地涌上心头。 有种早就和爱豆见过,但因爱豆戴着墨镜蒙着脸,擦肩而过好多年的欣喜与失落交杂之感。 少女眸光爆发的狂热欣喜被乔徽一瞬不错地收归眼底,乔徽不受控制地向前再探一寸,鼻尖充盈着少女若有若无的清新冷香。 与冷香携伴扑面而来的,还有少女耳边杂乱的鬓发,和隐藏在下颌角不为人所知的那颗小痣。 乔徽好似目光被那颗小痣激烈灼热,强迫自己理智回笼,飞快探身又飞快往回收。 他如何看不懂少女的喜悦与遗憾? 显金慕强。 一切美好的强势的人与物,她都喜欢并欣赏。 百安大长公主作为当朝最厉害的女人,显金无数次地表达过欣赏与崇敬,那张「鹤临大魏」便是最赤裸的表情。 噢,窝窝囊囊陈家三爷是显金慕强以外唯一的存在... 乔徽发起他所擅长的耍贱式宽慰,「求求你见到百安大长公主,千万别兴奋尖叫!——可真丢你老师的脸了。」 显金顺手一个苹果再砸到乔徽的右胸。 乔徽笑眯眯左右开弓把两个苹果啃完,同显金正正经经说,「这两天没事的话,去熊大人 府上走一走,连带着崔大人那处也可去一去,聊一聊这事儿,把文府丞在暗箱办理此事的消息给二人透一透。」 显金眯眯眼。 乔徽笑:「应天府要开始上人了,这泼天的富贵咱得接住啰!」 二人又聊了两句,乔徽推门走人。 显金吹灯入眠。 待屋内响起均匀且绵长的呼吸声后,乔徽从屋顶的瓦片上鹞子翻身无声落下,克制地蹲在墙角根,眸色温柔又缱绻地盯住床边放下的罩帘。 更漏簌簌往下落,乔徽痴迷地看了半刻,随即翻墙出院。 刚刚翻过院墙,隔着窄窄的边廊,与半夜起来上茅房的被显金收编的小哑卫刘海星撞了个正着。 乔徽正弓着腰鬼鬼祟祟。 刘海星揉揉眼睛,睡眼惺忪还没来得及打比划,就见乔徽食指抵在嘴巴前,抓紧时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刘海星一下乐了,单纯的眼睛里透露出快乐的愚蠢,飞快打比划——「老大,我本来就不会说话嘛」。 乔徽一愣。 刘海星靠着柱子,忘记上厕所的急事,抓紧时间与领导在茅房前寒暄起来,手势健步如飞。 乔徽僵硬:「不,我不是来偷东西的。」 刘海星恍然大悟,又打了个手势。 乔徽面色铁青:该死,竟然被他猜对了! 他刚刚真的在偷看显金睡觉! 但怎么可能认账! 「我来是找你们贺老板有急事,你就当没见过我...我从福建给你带几条带鱼回来。」乔徽有气无力地贿赂。 听到带鱼,小海星眸光一亮,精神振奋,渐渐开始从短暂的寒暄进入了唠嗑的模式——天知道他在橘院憋了多久了啊!他们都不太看得懂手语,虽然也在学,但除了贺老板和她身边的那个黑胖丫头、还有那个看起来很严肃的姐姐,其他人的学习进度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关键是他又很喜欢和张妈妈扎推——张妈妈很厉害,可以一边掰包谷,一边把橘院前后四个村哪家婶娘和小叔子搞在一起说得活灵活现、如数家珍! 他听得很满足,但张妈妈看不懂他用手语表达的听后感以及对前村陈婶子勾搭了小叔子又勾搭大伯子的评价啊! 强烈的倾诉欲很难得到宣泄。 好不容易碰到看得懂手语的前老大,他不得抓着说个够啊!? 乔徽眼看小海星的眼睛亮了起来,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绝望,认命地靠坐在另一侧的房柱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 青年的声音嘶哑低沉,但面对年纪尚小的哑卫时,多了几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宽容和温柔。 「对,去福建,不带哑卫。」「你爹也不去。」「胖鲸也不去。」「船上那条大黑狗更不会去。」 「是正事,不出海,不能去海里扎猛子。」 「什么?村头的陈婶子和小叔子在坟头勾肩搭背吃烤串,被她夫君发现了?」 乔徽不明白为什么话题从福建变成了村头八卦,但眼看小海星眼睛亮得跟油灯似的,又不太狠得下心跑。 窄小的边廊里,和着风,将乔徽时不时的捧哏传了出去。 直到边廊彻底没了细碎的声音,西厢房紧闭的罩帘后,显金长而翘的睫毛微微动了动,随着缓缓睁开的眼睛,露出一双迷茫而惶然的眸光。 ...... 显金听乔徽的,第二日去了府台府邸,下午便驾了骡车回了趟泾县。 第四日,三日之期到。 文府丞躬身叩倒在绣满万字不断纹的长绒地毯上,面上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窝囊样,但眼神却 不似前几日那般惶恐惧怕,反而多了几分兴高采烈。 「微臣给大长公主问安!」 文府丞恭恭敬敬从怀中掏了一沓纸笺,双手呈到百安大长公主之前,「微臣查清楚了!熊知府上报的就是宣城纸业商会会长贺显金、副会长恒溪及匠人李三顺,在送抵洽商团前被曹府丞买通了人手提前截胡,上报人名单就变成了您前几日看的那几位。」 「原是宣城纸业商会的副会长恒记纸业的家主恒帘在去年就与曹府丞搭上了线,送了三百两白银和...」文府丞抬眸看向百安大长公主身后的乔徽。 乔徽微不可见地轻轻颔首。 文府丞继续道,「和一个青楼的花魁!」 百安大长公主面色如常,看不清喜怒。 文府丞继续扔炸弹,「那恒帘帮花魁伎-子赎了身,摇身一变成了良籍出身的女子,送进曹府后颇得曹大人的喜爱,没几天就正式纳了姨娘,曹夫人闭门不喝妾室茶,还被曹大人扇了两耳光,左耳一直嗡嗡嗡作响——宣城府百药堂的孙大夫去瞧过诊!」 大魏律例,挟女支宿娼有禁,甚至罢职不叙,虽遇赦,终身弗叙。 意思是当官的若是睡了失足妇女,经发现后直接罢官,如果遇到大赦天下,也不可能官复原位。 单单是睡,就这样严苛的处置方式。 更何况,抬进家门做妾。 这绝非后宅之事,而事关律法,是很要命的错处了。 文府丞得意洋洋,从他脸上窝囊的褶子里也能看清他的得意洋洋,「恒家送银子送女人,尚且不是因为今日之事。」 这在百安大长公主意料之外,难得抬起眼眸,「那是所为何事?」 文府丞挺直脊梁,「是年前恒家托曹大人,绕过贺老板本人,直接将贺老板的名帖户籍落到了泾县一处姓瞿的家里去!」 「以女支为妾、私动户籍、收受贿赂...」百安大长公主一桩一桩地数,「还有什么?」 文府丞告状告得渐入佳境,对自己铺垫、收线、高潮的设置很有自信,大声道,「这次曹大人原本不同意修改熊知府的推荐名单,却架不住恒家家主捏着‘官员私通女支女"这个把柄逼迫曹大人就范!恒帘声称,如若曹大人不办,他家中私藏女支子一事便再也包不住!」 百安大长公主一声轻笑,「很好,还被辖内商贾胁迫——为一方大员却被胁迫办事...」 百安大长公主快被气笑了。 真是又菜又爱玩啊。 第三百一十章 咸鱼翻身 文府丞从百安大长公主口中听出了冷峻的怒意。 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头狂喜:老天爷都帮他!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恰好做主的人在这里,恰好姓曹的太岁头上动了土! 应天府府尹的差事,不给他,还能给谁呀? 嘿嘿嘿。 文府丞紧跟着呈上厚厚一沓佐证物料,又叫上了四五个人证,比如百药堂的孙大夫、青楼的鸨母、曹夫人院子里被发卖的下人 三教九流的人,依次出现在当今朝堂实际掌权者、这个漂亮犀利得像一头母狮子的百安大长公主面前。 文府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百安大长公主的表情。 嗯,就是没有表情。 无论是衣裳破烂、头发散发着臭味的被发卖下人痛哭流涕地控诉曹大人如何薄情残忍; 还是脂粉味浓重、身形肥硕的鸨母说着曹大人如何流连往返; 端坐于上首的百安大长公主始终安然平静。 又有师爷打扮的中年人送上账册、案纸、契书。 文府丞唯唯诺诺躬身道,“微臣还查了他的账目和名下的地契,他名下干干净净,他那几房妾室名下良田多达千亩,还有应天府的几件铺子,就在去年,由他妾室的户名转为了京师吏部尚书苏得泉妾室的名字。” 一边窝窝囊囊,一边重拳出击。 百安大长公主没看文府丞,转头吩咐,语气利落干脆,“把曹府丞请来。”顿了顿,“请到应天府正厅,如今在应天府官衙内的治中、通判、知事诸位官吏尽数唤来,把洽商团的吴枉、邹如织也叫来。” 吴枉就是内阁派驻洽商团的正五品官,李阁老的嫡系。 文府丞畏畏缩缩,“殿下,微臣就不去了吧?” 百安大长公主眼风一扫,“你要去哪儿?” 眼风如刀,见血封喉,文府丞一句话也不敢讲,又惊又怕地跟在乔徽身后,嗓门压得极低,“审讯老曹,我去做什么呀?!我根本没与之同流合污,我这不是将证据一桩桩一件件都放出来了吗?!我既不能做证人,又不能做受害人,我去没意义呀?!” 文府丞怂着将头一低,语声急切,“忠武侯,要不你帮我同百安大长公主说一说——我还要在应天府做官的,这若是跟着去了,别人知道是我背后捅老曹刀子,这这这往后做人做事,还会有谁跟你交心呀?” 乔徽眼眸向下搭,落在文府丞又少又细又软的束发上,勾唇一笑,“那您就别捅同僚刀子呗。事儿都干了,还怕人知道?” 文府丞愕然失语,语气慌乱张惶,“不是你教我有功我背,有过他扛吗!” 乔徽双手背于身后,笑靥张扬又肆意,“谨言慎行啊文大人,你我二人又不在一处为官,你这些老油子烂习性,我从何教起!” 乔徽埋下眉眼,双手抱胸,打趣的意味掺杂着嘲讽,“您九十九步都走,最后一步您怕了,这富贵路还真舍得不要?“ 乔徽一边说着,身后两名高大威猛的壮士一边压迫而来,文府丞被倒逼着往出挪。 文府丞如被逼上刀尖的蚂蚁,既想哭,又舍不得刀下那块肉,只能一步一步地被贪婪与惧怕裹挟着向前走。 众人至应天府官衙时,百安大长公主口中的诸人早已恭候在此,身着白鹇补子常服的面白清俊中年男人向前一个跨步,与刚刚贴身站立的曹府丞拉开了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殿下恭安。”中年男人拱手行礼。 百安大长公主目不斜视向前走,随意颔首,坐到最上首,髻间的红宝石实心赤金步摇一动未动,看上去庄严又漂亮。 “吴枉,你坐。”百安大长公主示意中年男人落座,紧跟着环视一圈后,“除曹府丞,诸位都坐吧。” 又随意道,“文大人坐到忠武侯身边去吧。” 曹府丞脑门上起了汗,扯出一丝笑,后背弓成一头虾,“请大长公主安,微臣应天府府、府丞,出身出身苏州府家家” “家中一妻四妾四子三女,令尊官至吏部左侍郎,十年前驾鹤西去,令堂出身钱塘洪氏,妻室出身凤阳府望族,南直隶一带你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虽未出二品以上高官,却也在江南一带世代清贵,很有脸面。” 百安大长公主双手平静地放于椅背上,看向曹府丞的目光迷迷蒙蒙,说不上厌恶也谈不上排斥,更不见亲近或审视,你无法从她的表情、动作和语调中判断她的喜恶。 就像你无法从母狮子的眼神、爪印和脊背,判断她下一刻,是飞跃扑食,还是滚身下水。 曹府丞深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承蒙圣恩,因江山永固,我等读书人方能一展拳脚、祖坟生烟。” 百安大长公主一笑,“有人评价应天府府丞一个滑如蛇,一个狡如狐,你确实比文大人会说话,文大人也确实像条蛇,只会滋滋吐信子,上场就亮杀招。” 说着,百安大长公主甩出厚厚一沓文书,“擅修密折、私动户籍、收受贿赂、以妓为妾曹大人,你家祖坟冒的是黑烟啊。” 曹府丞心惊胆战地仰头看文书如雪花一般散了一地! 再结合百安大长公主前言,还如何不明白! 姓文的,去告了黑状! 背后阴他呀! 以妓子作妾,算得了什么大事?!擅修密折,更是无稽之谈!应天府是宣城府的上级,他则是熊令的上官!熊令岂能越过他,直接向洽商团回禀!?他见熊令提出的人选不适合,他为何不能改!? 大家都只有推荐的权利,最后的选择权,不也还在洽商团手上吗! 真正要命的,是其他东西!比如他勾结京官,比如他送礼要官 曹府丞不知文成斌向百安大长公主究竟说到了什么程度,只能“噗通”一声跪砸在地上,率先针对第一桩导火索展开辩驳,“擅修密折微臣实在无辜!只因宣城府熊令任人唯亲,一味包庇纵容城中某些商户——” “他千辛万苦捧出的那位贺老板,其身不正,曾在众目睽睽中被抓住与主家郎君彻夜私通,此质此品,如何能代表大魏出谈倭国!?“ 第三百一一章 很有趣啊(3.7) 乔徽偏过眼眸,目光像一顶冰凉的锥子砸到曹府丞脸上。 络腮胡一脸惊恐地在乔徽与曹府丞之间来回转动:他不要命了!?是不是没见过乔大公子一刀一个砍倭瓜呀? 曹府丞此话一出,堂内瞬时安静下来。 文府丞一双三角眼盯盯这盯盯那,小动物般的直觉告诉他,他得开口刷刷存在感,等会才可能死得没那么惨—— “都是莫须有的罪名,曹大人切莫捕风捉影!”文府丞畏畏缩缩小声开口,“殿下若对此事有兴趣,可叫贺老板来问” 百安大长公主竖起手掌,直截了当阻止,“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人呐,最忌讳落入自证陷阱。” 顿了顿,百安大长公主转过头,一脸玩味,开口,“本宫头嫁西北镇抚司段珏,二嫁常宁王萧越,三嫁天禾朱家朱祈佐,三夫皆亡,如今了然一身,照曹大人的说法,本宫水性杨花、命硬克夫,好像也不配代表大魏出席两国和谈?” 那可不是! 这可真是戳中曹府丞心里话了! 文府丞那句“女子如何堪当大谋”也不算空穴来风。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官场如战场,自古以来都是男人的天下,就算武周篡国,不也经隆基还朝了吗? 一块饼,男人都不够分,女人又来抢什么? 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万万不能这么说。 曹府丞登时挺起身来,“您是天上的月亮,她一个小商贾不过是地上的泥点子,她如何有资格与您相提并论!” 乔徽面无表情。 百安大长公主一声轻笑,好似满意曹府丞的奉承,隔了一会儿才语调平缓问,“本宫是月亮,平民是泥点,那你曹大人是什么?” 曹府丞立刻恭顺俯身,“微臣自是为大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四梁八柱。” 百安大长公主笑起来,“你确实比文府丞口才好。” 曹府丞见百安大长公主终于展开笑颜,不禁脊背松了松,面临王朝掌权者的紧绷逐渐淡去。 娘们儿嘛,都一样,喜欢听好听的。 就算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娘们也一样。 或许她很聪明、很有谋略、很擅长打仗但,她只是个娘们儿。 别人说点好听的就高兴的,娘们儿。 曹府丞渐渐放松下来,甚至在紧蹙的饶有兴致地点点头,“那本宫问你,当今圣上,又是什么?” 曹府丞很满意刚刚的对答如流,张口便道,“皇上自是高高在上的太阳。” 此话刚刚落地,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曹府丞双手撑在青砖地上,将自己刚刚的话放进嘴里嚼烂后,这才醒转,瞳孔陡然放大,两只胳膊不自觉地抖如筛子。 他怎么能当着百安大长公主说昭德帝是太阳,而她本人是月亮呢! 太阳、月亮,本就有主次之分! 而很明显,百安大长公主与昭德帝在经历了两年缠斗后,已经分出了大小王! 如今坐在他面前这位,就是胜者!就是如今的当权者!就是权利的最高统治者! 他他竟然说昭德帝才是太阳 曹府丞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连连点头,“不不不,微臣不是这个意思日月日月本同” “好了,曹大人,别忙着找补了。”百安大长公主唇角噙笑,下颌一抬,一沓厚厚的纸笺由络腮胡华亮兄送到左下首的内阁吴枉手上。 “吴大人,这个案子,你来办吧。” 都是文大人上交的文书、资料。 有应天府内大宗土地的出售转让文书、庄户佃金抵押文书、应天府辖内低等官吏的签字承诺文书。 吴枉低头翻看。 几乎覆盖了整个应天府官场。 甚至,还有几个熟悉的、出身江南的高等京官。 吴枉如何不知道百安大长公主想做什么! 这是要把一个小小的曹府丞作为撕口,将整个江南官场彻底撕开! 百安大长公主好大的胆子! 吴枉低垂眼目,“敢问殿下,这些文书,从何而来?” 百安大长公主瞥了眼文府丞,“全仰仗文大人大义灭亲。” 吴枉藏在纸笺后的指节发白,一切坚不可摧的联盟,只能从内部瓦解。 江南官场官官相护,形成了一张坚固又宽泛的天罗地网——着绝非一日之功,以往的上位者不是没想过刨根,但看家的把土踩得比铁还实,你从哪里下锹? 姓文的,官职不算低,三品,真正要紧的东西接触不到,但确实是那张天罗地网里缠绕四方的支点,无论是因姻亲结成的关系,还是师门或同乡搭建的桥梁,他就像一个四通八达的岔路口,一旦他处开始崩塌,落石便会沿路砸落。 吴枉紧紧抿唇,在心中思考对策。 瑟瑟发抖的文府丞低着头,惧怕地向后退了半步,欲哭无泪:妈的,江南官场,他还回得去吗???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大长公主怎么悄无声地就把他给卖了呀! 百安大长公主心情很好,催促吴枉,“吴大人,这个案子,很难办吗?” 吴枉当即站起,躬身垂首,“难办倒是不难,只是要花大力气佐证这些文书的真假、关联——微臣在此,人单力薄,又即将前往福建,一日两日,恐怕交不出答卷。不如,将文、曹两位府丞均暂扣应天府,传书回京,立刻派遣督察院来人仔细查办。” 乔徽垂眸一笑,偏头看络腮胡,果不出所料,这厮如听天书,已两目空空,不知神游何处。 乔徽微微探过身,轻声开口,“华亮兄,你可听懂?” 络腮胡如梦初醒,“啊?”,“噢,从太阳月亮那里,我就没听了。” 乔徽:很好,看来混西北不需要智商。 乔徽偏头侧眸轻声道,“吴枉不想查办这个案子,便以事多人少为由推辞,将督察院牵引出来顶包,一则为传输消息回京,为江南官场赢得缓冲时间;二则吴枉本就出身江南官场,大长公主一定要从这件案子里办几个人,他尚且依附李阁老,本身就还未根深叶茂,他没有必要做这个马前卒得罪人。” 络腮胡似懂非懂,有些难受扯了抹笑,“唉,真烦。要不然我晚上把他们全杀了!“ 乔徽不由勾唇一笑:烦?不烦啊,很有趣啊。 第三百一二章 一樽红玉(3.8 2500) 吴枉的推拒,让百安大长公主含笑着轻轻点头。 百安大长公主低头啜茶,修长润白的手指戴着切割漂亮的赤金实心红宝石镶嵌戒指,微微抬眸,长而细的眉毛极有兴味地挑了挑,食指虚空点了点吴枉,“吴大人,说得很有道理。” 吴枉泄出一口长气。 “既如此,那吴大人就暂停福建之行,留在应天府处理此事吧。” 百安大长公主话头轻飘飘,眉梢眼角始终飘忽着淡淡的似笑非笑,“文英司的张起恒、漕运司的李光宗,还有鸿胪寺的越修、京师官署的王三伯也都留下来,协助你办理此事。” 吴枉如迎头一击。 百安大长公主口中的人,全都是内阁安插进洽商团的人手。 或明或暗,都带有内阁的影子。 ——百安大长公主趁机将内阁的人全部踢出了和倭会谈的洽商团! 她她她要完全掌控此次两国会谈的所有节奏!绝不容许内阁插手!哪怕一根小拇指也不可以! 吴枉张了张口,胸腔起伏不定,看了眼面目晦暗跪在地上的曹府丞,咬紧后槽牙,露出一个斯文的笑,“微臣,必当好好办理” 应天府本就是江南官场的天下! 与其贸然争斗洽商团的席位,还不如退守堡垒,将大本营保住! 首当其冲,就是把姓曹的这件事摁下来! 怎么摁下来? 把姓曹的先弄死,人死账消,罪过从他这里了断; 再捉几个无关紧要的喽啰出来背锅,这桩有可能震荡江南官场的案子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呗! 吴枉此时此刻,甚至觉得把他留下来办案,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比起在洽商团融入内阁的意志,不如帮江南官场规避一场风云诡谲的屠戮,孰重孰轻,傻子都能判断! 吴枉能想到,曹府丞自然也能想到——被这么一激,后背都泛起一身冷汗。 曹府丞脱口而出:“殿下!殿下!不可不可!不能把微臣和吴大人留在应天府!您送我上京吧!把我交给刑部!不不不!交给督察院!我招我招!我全都招!” 百安大长公主神情愉悦:“曹大人,您是大魏朝顶天立地的四梁八柱,您莫有负担——凡遇弹劾,皆须立案查办,士大夫如是,宗室如是,便是我徐奉安也要恪守此条。” 曹府丞浑身都在哆嗦,一张脸潮红又亢奋,连连摇头,“不——不——不!” 惧怕地钩了一眼吴枉。 “微臣微臣微臣会死的”曹府丞顿时哭出了声,“您大人大量,微臣有罪!微臣认罪!微臣贪赃枉法!微臣见钱眼开!微臣不配当官不配为人!您您革职!您查办!您流放!别别” 他要是落到吴枉手里,一定会死啊! 老大和老二打架,死的一定是老三啊! 他就是个炮灰啊! 百安大长公主要和江南官场斗法!拿他祭天啊! 曹府丞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哭得双肩发抖。 文府丞后怕地继向后退了半步,正好进入乔徽的视线。 “殿下。”乔徽躬身作揖,突兀地开口打破曹府丞的痛哭流涕。 “嗯?” 乔徽笑了笑,少年郎眉目舒朗,一派风光霁月,“既洽商团要留下这么多人,文大人便顶了文英司的职,专司文书起草的书佐一职罢。” 文府丞蓦然狂喜:他妈的!江南官场回不去了!但,他成了继东南鲨、西北狼之后,堂堂一条徽州鲫! 曹府丞在急喘极惧的状况下,思绪跟随乔徽落在了文府丞的身上——老文老文进了洽商团他不仅逃过了百安大长公主对江南官场的清洗,他妈的还步步高升了他做什么!?他做对了什么!? 哦对,哦对,老文把他咬了个底儿朝天! 那他如果咬别人呢! 如果咬出更大的鱼呢! 他是不是就安全了! 曹府丞匍匐到百安大长公主身侧,“等等!等等!我也有要事向大长公主回禀!我也有!” 百安大长公主面无表情:“嗯?你说说看罢。” “李阁老!”曹府丞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白堕之乱白堕之乱是李阁老在背后操纵!当时您在西北镇守玉门关,山东、山西等地叛军以除奸佞扬正道为名揭竿,向北逼进京师,逊帝、逊帝也就是您的亲弟弟被这股叛军逼到滦平,差点丢了性命” “这件事,您还记得吗!”曹府丞迫切地跪在百安大长公主身侧。 吴枉急切地一声怒斥,“曹大人!休得胡乱攀咬!李阁老向来忠诚,前几月才因过度劳累而缠绵病榻,如今刚好一些,便有你这样受过他恩惠的人红口白牙地冤枉!” 络腮胡挠挠头,求助地看向乔徽。 乔徽半侧过身子,给络腮胡解释吴枉话里隐藏的意思,“在威胁姓曹的,李阁老如今是在韬光养晦,身子骨马上要好了,要出来作妖了呢。” 果然见曹府丞浑身一僵,踟蹰片刻后立刻挥手撇开吴枉给他带来的片刻停顿,“我是不是攀扯!殿下一查便知!那几个月,李阁老长子频繁出入山东,也是那次之后,李阁老从原先的大理寺少卿一步攀升到吏部尚书,而后入阁拜相——咱们办案子不都说,谁得到的利益最多,谁就最有可能是凶手吗!?” “白堕之乱后,逊帝退位,新帝登基,殿下自西北仓促返京,强压下局势后拖着病体又连轴回到玉门关!官场上,咱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他娘的有李阁老爬得快了呀!”曹府丞大吼,唾沫四溅,丝毫不见文人风骨。 百安大长公主静静地听。 她不说话,在座的,谁也不敢开口了。 便是那吴枉气得恨不得捂住曹府丞的嘴,也不敢轻举妄动,有丝毫嚣张之举——事涉百安大长公主两个弟弟!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一个庶弟弟! 只见百安大长公主垂眸,平静又淡定地掸了掸裙面,站起身来。 “好,曹大人说的,本宫记住了。” 百安大长公主说着便抬脚往出走。 曹府丞目光灼灼地盯着,终是没等到百安大长公主后语,只能哭着高声自救,“殿下!将我送进京师吧!我认罪啊!我认罪!” 百安大长公主蹙眉侧身,“上位者,岂能朝令夕改?本宫决定了留下吴大人查办案件,又岂会顷刻之间改变主意?” 百安大长公主似想起什么,“刚刚忠武侯的提议不错,文大人就顶书佐的缺吧。既文大人要走,应天府再无三品主官,自也无人协助吴大人办案,嗯——宣城府的熊令不错,把他借调至应天府,暂代应天府府尹一职,协查曹大人一案。” 曹府丞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死。 他,他,死定了。 百安大长公主走出房舍,络腮胡和乔徽埋首跟随其后。 络腮胡忍了半天,没忍住,开口,“将军,你收了姓文的,不收姓曹的,嘶——此为何意?” 百安大长公主眸色淡定,“战俘不杀是战场的规矩,官场的规矩是首位伏降者优待,在此之后待遇依次递减,按理说曹府丞送了本宫这么大一个礼,我应当优待,但——” 百安大长公主轻轻一顿,“文府丞呈递上来的文书中,轻轻飘飘一句话——曹有光私升佃金,租赁佣户当季冬无余粮,十八人饿死不治。” “十八人,饿死。” 百安大长公主面无表情,“曹有光,该死。” 说完此话,百安大长公主转头看向乔徽,“宝元,你适才提议文府丞进入洽商团,不仅仅是为了刺激曹有光吧?” 乔徽的头埋得很低。 还因为在姓曹的出言侮辱显金时,文府丞唯唯诺诺地出声维护了一句。 这点私心,都被看透。 乔徽埋头不语。 百安大长公主将目光移开,“你去查姓文的,但凡他手上沾染了一条百姓的人民——自己想办法设局做了他!” 一语言罢,百安大长公主云袖宽拂,快步向前走。 如一樽,漂亮的、绝世的、高傲的,血灿灿的,危险的,红玉。 第三百一三章 保持清醒 在雪山地带,有这样的说法,一粒降临在山顶的小小雪花,或许将引发山底崩溃的震荡。 官场之上,上层一丝一毫轻微的波动,都极有可能掀起惊涛骇浪。 曹府丞被暂扣牢狱,文府丞加入洽商团,熊知府暂代应天府府尹一职 嗯,如果现在有网络,这个和后世比较流行的男团粉圈术语莫名比较搭—— 三字割割做了法治咖进去踩缝纫机; 我家文弱哥哥跟原东家解了约,未来前途不明,但胜在基础盘大,路人缘比较好,业务能力不错,全开麦能顶下来,综艺应急也能顶上,个人特点突出,应天府第一窝囊废的人设比较稳,在小众赛道一骑绝尘,很难找到对手; 二字胖子在糊糊时期飞升咖位,且没有流量加持,怀疑带资进组,更有是不是被潜规则了的歹毒猜想,但他的形象有力地驳斥了这一谣言,粉丝量猛增,且会操数据,很有成为四十岁后应天府大势第一人的劲头 应天府限定男团就此分崩离析。 熊呦呦特来橘院躲清净,把儿子丢给张妈妈的时候,整个人都鲜活了不少,“快快快!快温壶酒给我!我要好好松快松快!” 张妈妈双手接住熊呦呦的好大儿,好大儿霸着张妈妈,她赶忙吩咐杜婶子,“用米酒,里面加些去年我窖起来的糖渍黄桃与时令的果子一起煮开,那个好吃又不醉人。“ 张妈妈看了眼已堂皇坐下并干了两杯水、准备大说特说的好大儿之母,“崔夫人,小少爷晌午用餐可有讲究?” 熊呦呦头都没回,摆摆手:“劳您随意罢!” 养儿子,哪有说八卦重要!尤其这八卦,事关亲伯父、亲闺蜜还有她那远房丈夫。 熊呦呦转头便与显金说起来,语气是一贯的温温柔柔,但语速是有些快的,“这是怎么回事?我伯父怎一下暂代了应天府的主官?曹府丞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下了狱?还有那恒家,昨日便被官差里里外外围了一大圈,临到傍晚,从宅子里押了好几个蒙着黑布的男人出来?” 显金昨夜收拾行装比较晚,打了个哈欠,先叫住张妈妈,“小圆儿吃鱼发疹子,您别做鱼肉窜子。” 小圆儿就是熊呦呦的好大儿。 又叫住杜婶子,“别煮什么劳什子热米酒,青天白日的,橘院虽偏远,被人捉到白天喝得醉麻熏,难搞。——叫锁儿上两壶银耳烤梨来,您就带着小圆儿去山上摘桃花玩吧。“ 交代完毕,显金又打了个呵欠,笑呵呵看熊呦呦,“你自个儿亲伯父你不问,你来问我?我能知道啥?还有崔大人呢?他向来消息灵通得很,你问谁都比问我靠谱。” 熊呦呦摆手,“伯父嘴巴跟粘了胶似的,如今府上乱糟成一团,后日就要上任,伯父急得嘴上起了几个大燎泡儿!至于崔衡” 熊呦呦顿了顿,“你还是给我来点酒吧,烈点的,提起他就想喝点,好歹驱驱邪。” 这两才成亲是相敬如宾,如今好几年过去,孩子也生了,婆母也斗了,日子倒是过得鸡飞狗跳起来。 显金觉得鸡飞狗跳比相敬如宾好。 显金哈哈笑起来。 熊呦呦挑眉探身,“你真不知道?” 显金摇头,真诚道,“我真不知道。”一顿,“前日应天府倒是来了人通知我,明日之前携两名宣城纸业商会成员至应天府,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熊呦呦默了默,“可见民间传言不可靠。” “什么民间传言?”显金好奇。 熊呦呦伸出两个手指,“一则,有人称忠武侯冲冠一怒为红颜,因曹府丞为一己私欲擅自调动你的户籍,导致你被陈家算计最终好分道扬镳,忠武侯衣锦还乡后老债新账一起算,做了个局把曹府丞送进了他爹以前待过的水牢,既给你报仇又帮乔老山长雪恨;” 乔徽得封忠武侯,承丹书铁券一大喜事,早已在宣城府传遍。 显金喉咙一梗,半晌说不出话,连连摆手,“咳咳——什么跟什么——咳咳——没影儿的事!” 熊呦呦点点头,“我也觉得不可信,忠武侯冲冠一怒是帮你当街打过人的,他要冲冠一怒,哪里还用做什么局,还不如晚上伏击曹府丞,一刀割喉杀了干净。” 显金感觉她都不认识“冲冠一怒”这四个字了。 “别冲了。”显金抹了把额头。 再冲,鸡冠都要掉了。 熊呦呦弯曲一根手指,“二则,有人称你是朝廷某位大官的遗落在外的私生女,因被曹府丞和恒家明里暗里下了杠子欺负,你的亲爹看不下去终于出手——天凉了,让不听话的曹家当个破落户吧;而我伯父因向来维护你,终于在为官三十余载的高龄成功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 显金全然无语。 因百安大长公主在应天府是秘密,至福建两国和谈是秘密,自然洽商团名单的删减博弈也是秘密——秘密加成之下,大家伙只能通过现有素材进行八卦的再创作。 而恰好恒家刚刚跟她结下梁子,曹府丞也向来看她不顺眼 她有幸成为八卦漩涡的中心,为应天府男团的分崩离析挡了一回刀。 这要在后世,她不得上个十来分钟的热搜啊? 显金抠抠脑顶门,“都胡说呢。官场的荣辱升迁,跟我一个小作坊老板有什么关系?” 显金想了想,“就算有关系,那也是拿我做筏,从小切口撕开一个大局面——百姓们也只能可着我来编排了因为我是露出水面的,那三成冰山一角” 水面之下暗藏的汹涌,无人知晓,亦无人胆敢知晓。 显金后面一句话声音轻轻的。 “她真的这么说?” 百安大长公主垂眸将折子合上。 络腮胡狠狠地点点头,又有些后怕,“您不知道我为了躲宝元的小哑卫费了多少功夫!” 百安大长公主微微颔首,络腮胡佝身出去, 百安大长公主方从一堆折子最下方,抽出了那册宣城纸业商会“鹤临大魏”上贡详解文书。 文书中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后加上去的。 字体龙飞凤舞,不太好看,但笔锋锐利且极有棱角——“小小弹丸之地竟敢与泱泱大国一争光辉,一方‘鹤临大魏’必叫小小倭国自惭形秽干死丫的!” 干死丫的。 哪种神人才会在上书朝堂的贡品上,写这四个字啊? 内务司以为宣城府压力太大发了疯,吓得不敢做决断,将纸张贡品的决策权通过内阁呈递中枢——也就是她处。 百安大长公主却因为这四个字,终于放弃原先偏向的福建玉扣纸,转而选择“鹤临大魏”刻丝八丈宣纸,作为本次和谈的国礼。 同时,意图将更为艰巨的任务委托给成为贡品的纸业。 这个任务需要纸业当家人聪明、勇敢和警觉,需要当家人随时随地保持清醒和诡计多端的倭人打交道,需要当家人有足够的本事为大魏带来更大的利益。 如今,她私以为,没有一个人,比这位贺显金更合适。 第三百一四章 先睡会儿 恒帘既然不中用了。 嘿嘿嘿,被官差蒙着脸拖上板车的几人之中,就有他。 洽商团宣城纸业商会的另一个名额,显金预备给恒溪小姑娘——来人传召的口谕明确了显金的带队之责,并未明文规定这个队伍怎样搞。 那自然而然这项权力就由显金代为履行了。 人,要懂得为自己薅权,要懂得给别人发糖,人家才能死心塌地跟着你混。 恒家不肯放恒溪出来,恒帘的继室,一个年轻的漂亮妇人叉着腰站在门廊内:“我们家五姑娘已经订了亲了,六月就出阁了!她和那些自以为非凡的姑娘可不一样,她是要乖乖嫁人、生子的,如今出嫁的绣品都做不完,哪有时间出海呀!” 漂亮妇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她弟弟刚考完乡试,倒是得闲,可以把家里的生意放一放,跟着你们出趟海。” 语气像施恩 真是荒谬。 跟随显金一起去的七七七不由自主地发出一丝讥笑,“这可真是小刀拉屁眼子,开了眼了!” “我看你是猪鼻子插大葱,装上象了你;你是脑门心长眼睛,望上天了你!你是空棺材出殡,木中无人啊你!” 显金侧目,你不要命了,这么会说歇后语,要考研呢! 七七七还在输出讥笑技能,“两国和谈比天都高的事,放你嘴巴里是得了闲去做的破烂事!我看你恒家算上土里的祖宗骨头也不够朝廷砍头的!” 漂亮妇人双手叉腰气得发抖,“你你你——你们不过是看我们当家的暂且落了难,就跑到我这妇道人家面前来撒泼罢!等我夫君出来,看他不把你这小娘养的贱皮子撕烂碎掉!” 除钟大娘以外,七七七一向男女无差别攻击,是个很有职业道德的创新型喷子。 七七七“嘿哟”一声,撩起袖子就要开骂。 显金站起身,一把扯住七七七,“行了。” 显金侧眸深沉,眼风犀利,平静地看向漂亮妇人,“第一,恒帘回不来了,或流放或下狱,你若对他并非,早找娘家和离,方为正理;” “第二,我预备扶持恒家,是看恒溪的面子,如果她当不了家主,我去扶持柳记、云记、方记、袁记对我而言,无甚区别;” “第三,我为人向来小气,如果我不扶持你,那照恒记的体量,我必打压之。” “上述三点,你自己想。如果你蠢,想不明白,就叫上族中耆老一起想。明日下午我与熊知府一起启程前往应天府,恒溪如果不来,恒家就没有来人的必要了。” 显金转身就走,上了骡车直奔泾县李三顺家,一进屋,显金先哭,“您既不愿意为陈家效力,也不愿意跟我一道——您就是在怪我!” 李三顺目瞪口呆,看显金猪八戒爬墙头倒打一耙,“你这个死丫头!我眼看你被老夫人拖进去,我东西一扔就去救你!应天府都不去了,我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救你!你个死丫头贼没良心了!撇下我个老头子自己跑了!” 显金抽抽搭搭,虚抹了把眼睛,“那您从陈家出来怎不来寻我?” 李三顺一声怒吼:“那你改周二狗、郑家兄弟契书的时候,怎么不把老子的一起改了呢!” 显金讪笑,“我既不敢提前告知您我的脱陈计划,又不敢在背后玩弄您” 李三顺怒目圆瞪。 “玩弄您的契书” 显金一个大喘气,“您最讲义气,我若是提前告诉您,我要带着人出逃陈家,您是跟与不跟?” 李三顺想了想:那肯定是不可能跟的,他向来犟气又仗义,要这死丫头和他提前说准备带着人手往外跑,他怎么可能背离主家!?他不仅不会跟,还很有可能揪着这死丫头揪着耳朵骂出屎 李三顺叹口气,顺势坐下,“也是她太过分。” “她”指瞿老夫人。 显金见老李头语气软下来,立刻打蛇捎棍上,“是啊!这我都不走,我都对不住我娘和三爷啊!” 李三顺又叹了一声。 显金趁势说了要加入朝廷的洽商团去福建的事。 老李头瞬时呆愣住,没一会儿就红了眼角,埋头搓搓手,一抬头便拿满老茧的手背抹了把眼角。 “我跟着去?我算个啥啊”李三顺双眼通红,扯出一抹笑,“我一个卖力气的劳工,那啥商会那么多老板,你选两个对你有助益的你们一起去,一起去。” 显金怒道,“送上御台的纸都是从您手中出来的,我说您去得,您就去得!” 李三顺一眨眼,两滴清澈的眼泪从老人浑浊的眼睛砸下来。 显金软了语调说了半天,眼看李三顺一边抹泪一边絮叨,临到要走,“明日傍晚在知府衙门门口碰头,您的衣裳、盘缠我都帮您备好了,您只需理好须发、带好名帖、将家里安顿好,直管来便是。” 李三顺赤红着眼,连连称是,“我马上烧水洗澡,先去祖坟上烧个香,告诉我李家列祖列宗,不肖子孙可出息了,跟着官衙大人们出去闯荡了!” 显金点点头:作为祖坟开拓者,她就没这个烦恼。 翌日晚,天幕现黑芒,知府衙门的背巷忙忙碌碌,十几架骡车自南向北驶出。 恒溪满脸通红地抱着显金一只胳膊,靠在显金肩头,絮絮叨叨,“上个月匆匆忙忙给我定的亲,定了亲后便日日不许我出院子。” “我爹全然将我看作了假想敌和篡权者,婚事定得又急又远,选了个八百里外的乡绅,家里有几亩地,有几本书,便号称诗书传家” “家中店里有几个与我较好的管事听说后,纷纷为我鸣不平,反倒被我爹要么发配回老家,要么直接撤了职;我身边人也换了一拨,原先倚重的两个丫头被立刻发卖了出去” “昨日你一来,我院子门一打开,我立时将身边的两个丫头寻了回来,还好没被卖到烟花柳巷” “我得立起来,我必须立起来但现在让我睡一会儿” 恒溪的脸在显金肩头蹭了蹭,说着说着打了个呵欠,没一会儿便靠着显金放心大胆地睡着了。 第三百一五章 并不意外 赶路,不可避免的,就是一个又一个颠簸的梦境。 除却中途在水阳镇歇了片刻,两个时辰停半刻钟,解决三急问题,其余时间,所有人全都安静又规矩地缩在车内,包括夜里,在驿站换了马匹后又加紧时间,趁着夜色疯狂赶路。 第四日便绕过了应天府外城。 第六日傍晚,抵达松江仓城的港口,夜幕已黑,四下静谧,但令人生奇的是,只是身处这个时空,便可以从这份静谧品尝出几分秩序井然。 得了号令,显金与恒溪依次下车,见此情此景,显金陡然心悸,胸腔里“砰砰砰”的声音响彻云霄。 天寂与江阔、大船与星火、高高耸起的桅杆与忙碌沉默的水手 平静无波的江面上,二十余艘一桅多帆的广船依次停泊于港口内岸,随暗流涌动的江水上下起伏,排列前三艘的广船要比之后的十几艘大出整整一个型号,高大如楼,其底尖,其上阔,其顶昂而口,看上去如一条昂首而立的凤凰。 震撼。 除了震撼,别无他言。 显金转过眼神。 港口应是被清空,四周或着官服的官吏,或埋头快走的统一打扮的是侍卫吗? 显金扶着恒溪,连庚连夜的坐着六七天的马车,每日昏昏沉沉地睡、迷迷糊糊地醒,如今脑子呆呆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埋着头穿青色素缎常服的那一列男人。 “那些是内侍。” 声音从身后响起。 显金一个哆嗦,转过头,是穿绯袍官服、补子上绣豹的乔徽大马金刀地阔步上前。 在一众着青袍的五品文官中,显得气宇轩昂又高耸突出。 显金是商科女,她在自己贫瘠又匮乏的历史知识里薅了又薅、搜了又搜:好像是有种说法,三品之上方可着绯袍吧? 二十岁的三品武将大员,从星河灿漫中阔步而来。 显金亟需休憩的大脑有片刻当机,当机状态下,不知为何,她很想走上前去,展开双臂围住乔徽。 江风掠影,显金被吹了一哆嗦,理智回笼,突兀想起那天夜里,她还没睡着,迷蒙中见本已走出大门的乔徽一个鹞子翻身从窗户蹿进房中,什么也不做,只蹲在墙角目光灼灼的看着幔帐后的她 显金在经历这一出莫名其妙的内心独角戏间,乔徽已经走到身边。 “宫里的内侍脾性都有些怪异,甭盯着人看,仔细把人看恼。”乔徽站到身侧,顺手将马车后厢的两大箱行李拿下,伸手转交给身后的侍卫。 身后的侍卫从乔徽背后探出个脑袋来,年纪不大,眸子亮亮的看上去有些好奇,飞快地一手先伸中指贴于嘴唇上,再改伸掌直立,在头侧自后向前挥动,最后捏了捏耳垂。 这个动作有点熟悉呢 显金笑着颔首。 乔徽作势踹了少年的膝盖,“别闹!先把行李送上船——记得是乙卯船。” 恒溪靠在显金身侧,扯了扯显金袖口。 显金如梦初醒,侧身向恒溪介绍,“乔徽,乔山长的长子。”又介绍恒溪,“恒记恒老板,人称五姑娘。” 乔徽点头,“恒老板。” 再将眼神缓缓从恒溪快要黏在显金胳膊的肢体上移开。 身后有一众内侍扛着大箱子路过,乔徽若无其事地伸手虚空将显金往里护了一把,“咱们先上船吧——请护国寺算下的吉时不能耽误。” 恰好将显金的胳膊从恒溪的手里拯救出来,顺便占据住有力地势,守住了显金右胳膊这一兵家必争之地。 显金笑道,“百安大长公主难道信佛?” 乔徽勾起唇角,没应是也没应否,“此次出海共计三百零四人,这些人里信佛的不少。” 好吧,古代出行不易,得有个信仰支撑,才不至于在遇上海浪颠簸时诅咒老天爷缺爹少娘。 乔徽不急不缓地走在距离显金半步之遥的右前方,声音喑哑却有轻有重地介绍着本次行程,“咱们沿长江而下,继而转建安海道,沿闽江口向南过闽江水道后抵达福州府。” 快要走到船队的中下游了。 乔徽停在一处栈桥前,船身处挂着大大的牌子“乙卯号”,显金双手握紧绳索踩在栈桥上往上行。 乔徽伸出手,“牵?” 显金像被电打了似的,忙把手从麻绳上缩回来,“你发什么羊癫疯!” 这么多人呢! 乔徽耸耸肩,“这船高,我怕你脚一滑,手又没拽稳,砸水里,成为了一只骄傲的长发水猴子,在长江底下作威作福、倒反天罡。” 显金: 谢谢你啊,把溺水身亡说得这么生动。 乔徽熟悉的嘴贱配方让显金自在了点,显金拽紧麻绳,努努嘴,“去你的吧!” 八段锦打下的铮铮铁骨让显金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爬上了窗板,身后传来娇娇弱弱一声,“牵?” 显金回头,恒溪小姑娘正嘟着嘴,快把手伸到了显金嘴里。 显金笑着握住小姑娘的芊芊玉手,“都快要爬到了还撒娇呢?” 恒溪两个大跨步扑到显金怀里,嘟嘟囔囔:“栈桥可滑了,我害怕。” 乔徽: 妈的,你往人怀里扑的时候,蹦得比猴都高! 你怕?!你怕个锤子! 而且 乔徽发誓,刚刚显金牵住她手时,这位恒五姑娘绝对、肯定、一定若有若无地用眼白扫了一下他,一副恃宠而骄、得意洋洋的鬼样子! 江面浪打浪,浪尖拍在礁石上。 乔徽眯了眯眼,目光定在不远处的一只小船舶上,状似无意地开口道,“啧,听说‘乙丙号’有间舱房还空着呢。” 恒溪手掌紧了紧,气得暗咬后槽牙:以权谋私你了不起噢! 乔徽带着二人转了转“乙卯号”,船只规模比显金想象中大很多,但比打头的那三只大船小了不少,船舱只有一层,船壳之中与船头之下大大小小放了上百个箱子,全都上了封条和大铜锁。 显金没问,乔徽也没说。 两个人默契地往里走,有四个与内室一样同样着青袍的婢女装扮的年轻姑娘分作两列埋头立在船舱门廊。 “洽商团一众人员均不得携贴身仆从、长随或侍卫。”乔徽侧身站立其后,“这艘船只住你们两人,便只配了四名宫人,负责你们的饮食起居。船下放置之物,别动别看别问,对外只说放的是宣纸。” 显金点头。 恒溪眯了眯眼,“那我们的宣纸实际放于何处?宣纸需要置石灰粉保存,特别是出海行船,最怕湿润水气” 乔徽没看恒溪,“在乙寅船。宣纸全部用防水的油皮黄纸包裹,放置有石灰粉吸水,船舱中定时烧炭。” 就是旁边那艘规模相似的船只。 两只船离得非常近,甚至船楦上有,为了方便放通行踏板而专门凿出的凹槽。 “那你住在哪儿?”显金问。 乔徽道:“乙寅船。” 恒溪嘴角一歪:呵呵。 一点也不意外呢! 第三百一六章 怀了怀了(3000+) 船舱转了一圈,乔徽带着二人与候在下方的李三顺一并给百安大长公主磕头。 显金本以为他们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商贾之流,是一定见不到百安大长公主的,谁知刚上大船便被一个块儿比乔徽还大的络腮胡子带着绕了好几圈进了底舱。 船舱拿上等杉木制成,六角宫灯高悬于窗框之下,蜀绣的屏风挡在门后,只能小觑其间富贵堂皇之相,却不见半分其中真容。 嗯,这也没人敢偷看真容! 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心狠手辣的侍卫呢! 不敢偷看传闻中的大长公主,显金只好斜眼瞅了络腮胡子好几下。 络腮胡子背过身,拿后脑勺掩饰娇羞,压低嗓门同一旁站立得风姿绰约的乔宝元道,“你媳妇在看我。” 乔徽嘴角勾起,微不可见偏过头,声音亦压得极低,“还不是媳妇。” 一顿,“那你别动,晃来晃去,不方便她观察。” 络腮胡: 邱医官,邱医官,救命!我现在是真的需要你!我快被人气死了! 等待片刻,里屋出来一位着绯袍补子绣文鹭的四十出头文官,与乔徽颔首致意。 乔徽拱手回之以礼,“安国公。” 乔徽口中的安国公笑着应称,扫了眼乔徽身后,一个单薄颀长的少女带着一个粗麻布衣的老农和一个面红耳赤的小姑娘,便一边笑一边欲拍乔徽的肩膀,“你还真和你父亲一样——你父亲想来喜爱接济穷家子弟,你也是个荤素不忌的,做人做事需谨慎,既出身世家还需自矜、自持、自重。“ 乔徽侧身避开,眸光捎带几分冷光,“狗屁个世家,往上数百年,谁都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 安国公也不恼,笑着将伸出的手十分自然地收回,“还是这副狗脾气——进去吧,大长公主等着呢。” 乔徽越过安国公,携显金与恒溪、李三顺入内。 显金始终低垂头,跟众人一道跪下、一道磕头、一道嘴里高唱:“给大长公主殿下请安!万事吉祥!” “起吧。”百安大长公主就坐在上首的梨花木太师椅上,穿着一套繁复华丽的十六幅烫金玄色裙,罩了件颜色稍浅一些的褙子,里衬是绛红福字不断纹的绸锦缎衣,头面、耳坠、腕间的饰品皆是大颗的红宝石镶嵌而成。 与三年前在山上黑布麻衣截然不同。 好似这人间的富贵全都摞在了这一人身上。 显金飞快抬头,来不及看清面容便立刻垂下头去。 无形的威压让她有些喘不过去:天皇贵胄出身的当今第一人,就算不说话也让人大气都不敢喘的,与其说是血脉带来的压制,不如说是长居人上而自带的威严与气势。 “显金。”上首传来淡淡的带着笑的声音。 声音很轻,像是从天边传来的。 “人世无常,倒没想过和你还有机会再见。”百安大长公主让三人站起身回话。 显金莫名想哭,半垂着头狠狠眨了眨眼睛,把这莫名其妙的眼泪憋回去——真的太奇怪了!上次山匪平乱后,百安大长公主离开时,她也是可想哭了,明明向来不是大哭包的啊! “草民贺显金还未正式谢过大长公主救命之恩!” 显金“噗通“一声砸跪下,“哐哐哐”实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又一溜烟爬起来,“当年之事,草民守口如瓶,直到恩师返家方开口告知!今次,草民得幸再见大长公主,实是三生有幸,万世难求!” 恒溪和李三顺人都僵了:他们一直都知道显金本事大,可谁也没想到她本事大到和百安大长公主有交情的份儿上啊! 恒溪想得更多些:他爹,真的栽得不冤!甚至,保得住一条狗命,都是奇迹! “听说你从原先的主家出来单干了?”百安大长公主随口问道。 显金恭谨回之:“回殿下,去年的事。” 一点没告状,问啥说啥。 百安大长公主点点头,“可想好往后怎么干了?” 显金立刻答,“尚未。往后的路,还要等本次洽商和谈之后,再仔细想想该怎么走。” 百安大长公主浮起一抹笑,眼神里掠过几分愉悦,“真是机灵,难怪乔乔师喜欢你。” 乔徽突然耳朵尖都红了。 百安大长公主又随口说了两三句话,无非是说本次行程要走的海道宽敞平坦,都是大船,抵御风浪的能力很强,无需过多担心。 显金连连称是。 百安大长公主看了眼更漏,便让乔徽带人下去。 临行踏步前,显金鼓足勇气,飞快扫了眼百安大长公主的面容——光洁饱满的额头、乌黑发亮的头发与眉毛、高高的略带驼峰的鼻梁很漂亮,很华丽且极富攻击性的漂亮,和记忆中漂亮又飒气的模样终于重合。 显金一行刚下船,打头的号角便“呜呜——”大声吹响,乔徽将显金送回船上便又急匆匆上岸指挥安顿。 恒溪眨了眨眼轻声道,“大长公主算好时辰我们是她出发前见的最后一拨人欸。” 饶是恒溪从未亲自与官衙打过交道,却也知道,就算是只是四品熊知府带队出发前,也不可能每个人都见上一面的,更何况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人! 是显金的面子吧! 恒溪想着便有些激动,靠在东南角的窗框上,“大长公主一定很喜欢你。” 显金笑起来,“或许是看在乔山长的情面。” 恒溪蹙眉摇头,“不,只是很喜欢你。若是看在乔山长的情分上,只叫我们上了船板磕头就很给脸,她老人家犯不着亲自见我们,还漫无目的地和我们说话。” 这个牌面上的人,从来不说废话! 刚刚那番话,漫无边际的,压根听出什么目的。 嗯,就像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姐姐,与熟稔的妹妹碰见了,随口说些闲话,轻轻松松、平平淡淡。 显金挠挠头,心情愉悦地歪了歪脑袋。 她也不知道为啥。 两次了。 每次与百安大长公主见面,她总是容易涌现出酸涩的泪意,不由自主地想与之亲近,就算靠得近些说说话,也能叫几极为欢悦和慰藉——她在后世见惯生死,养出一个既好又不好的习性,那便是与人的关系稍显被动。 比如陈敷,因陈敷捧出一颗爱屋及乌的真心,显金才敢为继父踏刀山上火海; 比如陈笺方,也有过一瞬的心动,世俗的阻力在显金看来如海上泡沫,拦不住小美人鱼,更拦不住她这个八段锦国家级选手,为何惨淡收场?因陈笺方的等待,也因她被动与无所谓。 她需要看到对方完整的、浓烈的、呛人的真心,才敢把自己那颗心掏出来。 大概是后世接受的手术太过频繁惨烈,她将自己得来不易的那颗心,看得重之又重吧。 偏偏对百安大长公主,显金很主动地想要靠近,不由自主地想离她近一点,更近一点。 是因为慕强吗? 显金抿抿唇。 或许吧? 船舶经号角唤醒,依次沿奔腾的长江顺风而行,向下游驶去。 恒溪一眼看到隔壁的“乙寅号”上背手站立船头的大块儿绯袍,肯定道,“乔大人,一定也很喜欢你。” 显金立刻弹起身,“胡说八道,我们是朋友!” “我第一次被三品大员亲自接待。”恒溪面无表情。 “我们是朋友!好朋友!”显金再次强调。 “我第一次被三品大员好声好气、忍气吞声、礼貌到位亲自接待。” “我们是挚友!挚友!你懂吗!像苏东坡与佛印!苏东坡与怀民!李白与汪伦!陶渊明与鱼!” 苏东坡与佛印是互相阴阳的关系,与怀民是半夜三更不睡觉把人家撬醒的关系; 李白与汪伦是出钱买友谊的关系; 陶渊明与鱼,暂时不知道是什么关系,但是听起来像是顺口溜——陶渊明与红鲤鱼与驴之类的顺口溜。 反正都不是同一个品种的“挚友”。 恒溪侧眸挑眉,眼神充斥着不信任,隔了片刻方软软地靠到显金身侧,“好好好,挚友挚友” 希望你们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你嘴还能这么硬。 呵呵。 船上的日子,与船舱下奔流的江水截然不同——十分规律平静。 船每隔两日,靠岸停泊一个时辰,用以采购蔬果、日常物件等,船上的人,除却前三艘宝船上的贵人,一般人均不许下船上岸。 乔徽,向来不是一般人。 每至一处港口,显金的船头便会生长出一棵高大的乔徽。 在有限的时间递给显金要么一只糖人、要么一只漂亮的鹞鹊彩纸风筝、要么一碗清清爽爽的鱼面。 是的,一碗。 恒溪不奢望三品大员的鱼面,但只带一碗,确实有点太过分了。 恒溪心中一声冷笑,身形软软地靠到显金身侧,娇声道,“啊,忠武侯给你带饭了呢?呜呜,我一早上就在小厨房里忙活,又是揉面又是熬汤,还把前两日存起来的蔬果都用了,就为了给你煮一碗漂亮的素汤面呢!” 小姑娘娇娇俏俏的,显金哪里听得这个,正欲把鱼面推去,一抬头又见乔徽低垂的眼睑和紧抿的唇角。 “都都吃!” 显金心一横,把两碗面连汤带水地风卷残云吞下肚,感觉汤汤水水都冒到嗓子眼了! 恒溪捻起帕子帮显金仔细擦拭了嘴角,挑衅地看了眼乔徽,靠着显金,“哪个好吃?” 显金:“嗝儿——” 哪个好吃,确实记不得了。 她只知道她怀了,怀了一碗苏州的鱼面和一碗精心熬煮的素汤面,为了顺利生产,她连续两顿都没咋吃东西。 第三百一七章 你坐主桌 恒溪和乔徽互相看不顺眼的日子,在进入建安海道戛然而止。 原因无他。 出了水道,进入风浪更大的海湾后,恒溪小姑娘悲催地晕船了,整天吐得个昏天黑地,吐到翻着白眼,死死握住显金的手,“等我吐死了,你帮我把藏在枕头下的话本子全烧了谁也不许看” 显金: 好的,死不死的,咱先不管。 我现在很好奇你的书单,到底有多么见不得光 原以为吐个几天能慢慢适应,谁知恒溪小姑娘吐得渐入佳境,到了连喝口凉水都要把胆汁吐出来的程度。 更甭提显金为了防止她电解质紊乱给她兑下的糖盐水和灌下的王医正开的晕船药。 基本上属于吃啥吐啥。 必得寻大夫了。 趁停靠延岸的功夫,显金托乔徽请大夫,进入海湾后,停靠的时间将大幅减少,乔徽将显金交待的事办妥后,只嘱咐一句,“我已经给了席敬,你别给了。”便折身快步而去。 来人是位三十来岁的白面太医,一见显金的脸便明显怔愣住,转身看了眼船舶的排号,低声呢喃一句,“乙卯,排得很后面了” 显金不明所以,以为是太医嫌弃他们商贾出身船舶号靠后,抿抿唇,低声道,“实是晕船晕得厉害,知您是为贵人诊疗的,若非实在摁压不下去了,也不会劳烦您” 白面太医知道显金误会了,忙道,“您误会了!是您的面容“ 白面太医止了话头,像失言一般将嘴巴一下子闭得紧紧的,垂眉掏出手枕,抚上恒溪脉案,又看了恒溪的舌苔和眼白,收了手枕写方子,“脉象虚浮两处弹,虚不受补缓缓拦,头侧眩晕惶然然,脾胃虚和心火弹——不是大毛病,水土不服加之船内里翻妨伤了脾胃” 白面太医抬眸,“看脉象,吃过晕船药了?” 显金赶忙拿出方子,“吃了三副,一吃就吐。” 白面太医接过方子,待看清方子上的字迹不由脸色一变,“这是哪里来的方子?” 显金神色一凛。 王医正,就是从宫里出去的! 该不该说? 按照后世风靡潮流的宫斗文,这宫里出去的太医,总得背点什么宫廷秘辛眼前这位白面太医也是宫里的大夫,与王医正是什么关系?是仇人?还是旧识? 显金唇角紧抿,嘴里囫囵道,“家乡大夫开的方——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白面太医连连摇头,“不不不!”察觉出了显金的警惕,白面太医扯了抹笑,“瞧把您吓得,我只是见这字迹和用药的习性,与我师父有几分相似——噢,我师父原是太医院的医正,十年前辞官回乡归隐,许久未见得,便多嘴问了两句。” 白面太医对显金的谨慎有些无语,“乔山长与我也是多年旧相识了,您便是不信我,也得信几分忠武侯吧?” 显金:噢。 对不起哦,总感觉太医要么是炮灰,要么是帮凶,反正宫斗的漩涡里总有只无辜的窝囊废太医 都是宫斗剧误我。 白面太医刷刷写下方子递给显金,“可以继续吃旧方子的药,我先给这位姑娘下灸止吐,吃药方有疗效,近日的饮食也要多软烂好克化。” 显金眼看白面太医把恒溪的手、脸、头扎成刺猬,攥住恒溪的手,眼眸心疼,“可疼吗?” 恒溪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甚感觉,反倒觉得肚腹温热舒服了许多。” 显金心下大定。 收针后白面太医斟酌片刻,终是没忍住,开口问,“敢问姑娘家乡何处?” 这属于下船就能打听到的。 “南直隶宣城府泾县。” 白面太医陡然兴奋起来,“您您口中的家乡大夫是否姓王!” 显金迟疑片刻后轻轻颔首。 白面太医双目赤红,“那必是我师父!他可还好?身子骨可还健硕?可还没事就骂人装怪!?” 显金听到最后一句:确认是亲师徒没错了。 显金笑道,“都挺好,前些时日还同乔山长医了腿脚,身子骨比我还硬,精神头比我还好,一看就能活到一百八十八。”既是王医正的徒弟,显金态度亲近了不少。 白面太医眼神一敛再一抬,又问了显金为何出现在这船上,听说显金便是那品“鹤临大魏”贡品国礼的呈贡者,便赞不绝口,笑道,“一直听说南直隶的小姑娘身形玲珑小巧,刚刚见您身量高高的,还以为您是咱京师的姑娘呢。” 白面太医一边笑着,一边“唉”了一声,“那这么说来,贺掌柜便是正统出身宣纸世家的当家姑娘咯?——您府上当真是郎君小姐一视同仁,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呵呵,这误会可就大了。 显金眼瞅更漏,一边送白面太医下船,一边解释,“出身谈不上,只是得幸在纸业中摸爬滚打许久。” 白面太医笑言,立在栈桥门廊就是不往前走,“此话怎讲?” 显金舒朗一笑,“在南直隶原也不是秘密,家母遇到家父时,我已有些年岁了,承蒙家父不弃方得有接触宣纸、欣赏宣纸、宣扬宣纸的机会。” 白面太医眉梢猛地跳动,一转眸飞快压下心头的激昂,“哦?此话又怎么说?” 显金:你这太医咋这么八卦?来她这儿听故事呢! 好奇害死猫,怪不得在哪个宫斗剧,你都是个炮灰 显金向来不以最初的身世为耻,但要她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尚算陌生的人面前把家底抖落完那倒也没这么自来熟就在显金思索如何回应时,不远处的号角吹响,意味着靠岸停泊即将结束,显金歉意地朝白面太医笑笑,“待下回见您,仔细说与您听罢,今日诚谢您出诊了。” 白面太医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栈桥,站上陆地方回头深深地看了“乙卯号”编号牌一眼。 像。 真像。 不仅像宗室的姑娘——所以,他才会在一开始奇怪为何宗室姑娘的船舶排号这么远; 更像那个人。 那个值得他师父和他、和他,愧疚一辈子的人。 白面太医快步朝前走。 下回见面的机会,短时间内很难有。 进入海湾后,四月的天气竟接二连三地来了几波风浪,风浪后便是海上一时有、一时无的大雨。 船没法靠岸,只能仗着体量庞大无惧风雨,继续向前走。 海上天气湿润,又有大雨倾盆,显金很担心“乙寅号”上的纸张受潮。 待一个风和日丽,结束了一波太阳雨的午后,船舶平静地顺应北上的风,静止地停驻在海面上。 “乙寅号”向显金靠近。 显金大声道,“纸,纸,纸没事儿吧?” “乙寅号”船头上的乔徽蹙眉道,“我摸着挺干燥的,但船舱中放置的石灰粉和炭木都有些发潮——你要不过来看看?” 显金:? “我咋过来?游泳还是腾飞?” 乔徽单手一捞,肩头一扛,一块长长的宽宽的木板顺势搭在了两艘船的船楦上,探出身伸出手,递到显金跟前,“两条船挨得很近了,最多两步,我牵你,必定不叫你砸进海里去。” 显金评估了一下危险系数,自然地将手放进乔徽手里,提起裙摆就跨上木板,转头问恒溪,“一块去看看?” 恒溪看了眼一脸平和的乔徽,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意,娇娇弱弱,“我?我便算了。前天才止了吐,这么高,就算挨得近,我也害怕的呀。” 乔徽不动声色地回了恒溪一个眼神:很好很懂事,成亲你坐主桌。 第三百一八章 跳脱衣舞 “乙寅号”比显金的船稍小些,但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显金总觉得“乙寅号”比她的船要“厚”很多。 感觉像一个下盘极稳的结实胖墩儿。 嗯。 跟高高大大的乔徽还挺配。 这艘船只有一层舱房,乔徽带着显金往下走。 底层胖嘟嘟的船身里装了二十几个大箱子,其中有三个特别长的箱子,里面应当装着八丈宣显金粗略估了估,应当有三刀八丈宣,二十刀尺寸较小的宣纸。 纸箱锁着,钥匙被乔徽亲自贴胸,哦不,贴身保管。 一把铜钥匙管二十个锁,剩下三个锁头是另制的钥匙。 显金接过,四把钥匙暖呼呼的,还带着乔徽的体温。 有点烫手。 显金低低垂眸。 先查看那三箱八丈宣,再看剩下的各色宣纸,用指腹摸一把,再捻一捻指腹的触感。 显金点点头:“没有润。” 鼻尖嗅到一股辛香的香味,显金低头又翻了翻,翻出了一个朴素的香囊袋子,里面放着几把花椒、几枝松木和一小捆细辛。 乔徽解释道,“锁在箱子里鼠类进不去,我是怕虫蛀。” 显金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边桌上随手放置的一本书,书面写着《格古要论》,古画、古墨迹、古碑帖等专门中,对赣、浙、徽等地产出的纸有极为生动的描述——属于比较冷门的与纸有关的书册。 而在小边桌之旁,零零散散垒了好几摞书,《纸谱》《天工开物》《丛书集成》...这几本是从古至今关于纸业较为着名的书籍。 这几本书,被随意摆放着,略微卷曲的书角揭示了书的主人已全部翻阅的真相。 船舱底只开了一扇逼仄的天窗,海上淡淡咸腥的气流,从这狭小的口子涌进,在船舱底部回圜循流。 显金愣在原处,好像看到了宽肩窄腰的青年人,斜坐在仰椅上,半抬起眸目,双手捧着书册,收敛起往日的嚣张与犀利,平静地、和缓地、偏安一隅地安静读着这些与纸业相关的内容。 一股难言的情绪,像冬日不小心触到静电一般,从手到胸腔,缓慢着向内蔓延酥麻。 显金微微张嘴,隔了一会儿发出不太好听的“嘎嘎”笑声,“嘎嘎嘎——你看这些干啥?准备跟我抢生意呢?” 乔徽随手把书册摞正,“这些纸跟着我二十天,我不得学会怎么伺候它们啊?” 说得义正言辞、一本正经、大公无私。 显金来不及收起的笑意,好像变成了一个笑话,紧跟着发出“哈哈哈”尴尬的笑声,“你这嘴巴,哈哈哈,这些纸是要你吃还是要你喝了?还伺候呢...” 乔徽双手抱胸,高大的身形恰好挡住逼仄的天窗,“要我供吃供喝的话——得加钱。” 呸。 显金的尴尬转瞬即逝。 啥玩意儿。 显金免费送了乔徽两个大大的白眼,预备走上船板回自己船上去。 谁知,这海上的天,娃娃的脸,显金刚走出船舱底,淅淅沥沥的大颗大颗的雨,混着急速铺开的乌云再次凭空出现——海上的雨就像情绪暴躁的人,摸不着脉象更抓不住预兆,或许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一阵大雨,或许是愈演愈烈渐成其后的暴风雨。 只有最老道的水手才能通过细微的证据,以最快的速度推测出最正确的可能。 乔徽将显金迅速带进船舱躲雨,一把推开窗框,抬头眯眼看天,“暴风雨来了。”面色陡然沉凝,转头看向显金,“...你就躲在舱里,不要出去。” 一语言罢,乔徽伸手扯下门后的油布雨衣,带上遮雨的斗篷,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船舱,走到甲板之上。 显金屏住呼吸,巴在窗框上,眸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乔徽的背影。 不过几个呼吸间,大海的宁静被瞬间打破,黑云密布,太阳被遮蔽,天空变得阴沉而沉闷。海面上波涛汹涌,狂风呼啸,海浪由小朵的浪花渐渐高涨,汹涌澎湃地撞击着岩石和船只,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乔徽口哨声响起,上船时见过的哑卫翻身而下。 “——令,每艘船的哑卫出列!” 哑卫抬起牛角号,在恶劣的天气中吹响两长一短。 雨劈里啪啦砸下来! 风像妖怪一般怒嚎! 只见乔徽单手扶住粗壮的桅杆,不知与船上的水手说了,“乙寅号”在暴雨倾盆之中,在蒸腾的咸腥水雾中,迎着阻力极大的风,灵活地收起风帆、变幻桅杆帆布的高度与角度,利用风浪的方向,迅速在冲击中找到了平静的夹缝。 乔徽的背影高大宽阔,只见他微侧眸与哑卫道,“东南向,半矩,收三成风帆,立小帆。“ 空中顿时响起三长两短、三短、一长一短的号角声。 顷刻之间,所有船只均迅速作出反应。 海上的风虽大,却有个好处,不轻易频繁地改变方向。 半刻钟之后,乔徽立刻根据风向的变化调整角度,“东南向,一矩!” 号角声再次响起。 雨雾升腾,雨稠密得像一堵坚硬的拥有实体的墙壁。 显金怔愣地看着乔徽的身影,朦胧地看到他在雨中、在海上、在所有人都龟缩在舱坊里时,站立在甲板之上,宽大硬朗的深色斗篷在透明中泛着浅灰的雨幕中,无比清晰。 显金深棕色的瞳仁,迷茫无措,却自有主张地迅速聚焦。 就,深刻聚焦在鼎立于天与地间的那个身影上。 暴风雨来去匆匆,不到一个时辰,海面便渐渐平息,雨仍旧在落,却小了很多。 夜幕也紧随其后,如期而至。 乔徽浑身湿透,将斗篷和雨衣在船舱房间外抖落脱下,又在门外抖了抖,将身上的水汽和寒气散尽后方进房间。 显金抿唇递去一张干净的毯子,“快把头发散了,好好擦擦。” 乔徽笑嘻嘻,刚刚顶天立地的气势荡然无存,“哪儿来的毯子?” 显金目光移到不远处的屏风上。 “乙寅号”不大,只有一层舱房,住的也只有乔徽一人。 屏风后,就是床。 只有床上有毯子... 也就是说,显金走过屏风,从他床上,拿的这张毯子... 乔徽接毯子的手顿了顿,一边擦头发,一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衣服全湿透了。” 显金看乔徽的衣裳全都氤成深色的水团。 这种程度的暴风雨,就算穿着雨衣和斗篷也基本上心理安慰大于实际意义。 显金道,“快去把衣裳换下来,若是风寒可就糟了。” 乔徽“啊”了一声,有些呆,“换...换...换衣服...在...在哪儿换?” 显金买一送一,再次送了他一双白眼,“在哪儿换?去甲板上换!“ “你一边换,我一边给你吹号角,让大家伙都来看看——” 显金提高声量,“进去换啊!还能在哪儿换啊!” 第三百一九章 嘿嘿嘿嘿(4000+) 乔徽警惕地转身进入屏风。 天幕昏黑,船舱与甲板上挂着琉璃凹刻宝相花八角宫灯,如泛黄牛乳一般的光从端严肃穆的宝相花蕊中倾斜而出。 舱房不大,乔徽无处可躲,只见屏风后高大的影子依次脱下外衫、内衬、裤子 绸缎衣料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惊涛骇浪之中,显得震耳欲聋。 显金好像被定在了原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屏风。 黄花梨的木制屏风因刷了清漆,让木头原有的沉色变得锃亮,中间雕刻着琉璃就像昂贵版的羊皮,羊皮之后男人的身影投射在黄花梨木琉璃屏风之上,一张一弛,张弛有度,好似在演出着一场缓慢却极富张力的皮影戏。 朦胧光雾中宽肩、窄腰、形状好看的胳臂、微微侧开的轮廓分明的下颌角,却带有专属于华夏人的内敛与余韵 显金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 乔徽不知是冷,还是害怕,衣服换得非常快,绕开屏风一出来就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挂在心尖的少女,肤容白皙,面颊细嫩,在高挺小巧的鼻梁下赫然挂着两行鲜血。 鲜血? 乔徽神色一凛,迅速向窗外看去,未见端疑,回过神后蹙着眉一边拿了绢帕子递给显金,一边问,“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鼻子撞到了“ 显金痴呆地拿起帕子顺手抹了把鼻子,余光一扫:?她,她看乔徽看到,流鼻血了?? 她也算是身经百战的黄花大闺女了,虽然没有过实操,但得益于日渐发展的大数据时代,就算去不了伦敦,也看完了一整个魔力麦克秀。 属于典型的没吃过猪肉,但见过漫山遍野的肌肉野猪。 她。 她欸! 隔着网线看过无数肌肉的堂堂废物花瓶,居然隔着屏风看肌肉,看出了鼻血! 两辈子加在一起都没这么丢人过。 显金深吸一口气,迅速确定情绪模式:丢人可以,咱阴悄悄地丢,绝不能被人看出来! 显金接过乔徽递过来的帕子,赶忙把鼻血擦干净,镇定地张口胡说八道,“天太干了!” 乔徽转头看了眼还在淅淅沥沥砸着雨的海面,用皱紧的眉头缓缓打出一个:? “天气好些,我立刻叫太医来给你瞧瞧。”乔徽仍旧有些不放心地探身,抬起手背,征求显金意见,“可以探一探吗?” 探什么? 探她美丽花瓶下的热血色心吗? 显金: 美女不解。 乔徽把手背抬高,言简意赅,“你看起来很热,又在流鼻血,海上最怕蔬果不足引发的血症,有些人是牙龈出血,有些人是鼻子出血,通常伴有高热,我想摸一摸你额头。” 噢,坏血症,海员易因摄入维生素C不足而引发的疾病 显金很想说:并不是蔬果摄入不足噢但具体是哪里不足,就很难启齿了 显金把头伸过去,带着伸进虎头铡一般的决绝。 乔徽手背探上显金的额头,正常体温,乔徽浅浅呼出一口气,“还好。” 乔徽看上去很紧张。 显金有些不适应关闭插科打诨功能的乔徽,声音高高扬起,带着刻意的像在掩饰什么的笑意,“这么紧张作甚!莫不是有谁患过坏血症?哪有那么容” “海星的哥哥,就是七窍流血死掉的。” 乔徽神情认真,“当时我们就飘荡在建安海道,后有闽西追兵,前有倭人堵截,甚至还有几艘海盗在漫无目的地四处围追我们当时二十天都没吃过蔬菜瓜果,海星的哥哥就是因血痹之症死掉的啊。” 显金刻意的笑僵在脸上:这是半夜醒来恨不得抽自己耳光的程度 显金张张嘴,砸嚒砸嚒,喉头陡生出几分苦涩辛辣的味道:乔徽回来之后,极少极少将在海上遭受的苦难明明白白讲出来,就算她问,也只是用诸如“带鱼”的言语插科打诨打过去。 但从那细枝末节的话中也不难拼凑出那段血腥残酷的过往。 显金眸色变得认真,认真地看向乔徽,再看了眼窗外的夜雨与墨空,轻声道,“我出孝期了。” 乔徽不解其意,“啊?” 显金向椅背一靠,“去年,茅草书屋,你刚回来,你说我在孝期,没办法陪你喝酒,叫我陪陪你就好——我出了孝期了,现在可以陪你喝酒了。” 又抬手举向窗外,坦然道,“还在下雨,我也没办法回船上去——那木板子沾水就滑,我可不想掉海喂鲨鱼。” 乔徽怔愣之后,眸光平静地看向显金,隔了片刻方舒朗一笑,目光深邃,“喝什么?” 转身抽出船舱底部的一块瘦长木板,“玉泉酒、青梅酒、古井酒、桑落酒” 一边说着,一边碎碎自言自语道,“还是古井酒吧,咱徽人喝徽酒,吃起来也不辣。” 两只指头掐出两只琉璃杯盏,酒浆清亮,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满在杯中。 乔徽推了一盏到显金身前,随后便仰头将自己酒一饮而尽,眸光如沉墨定定地认真看着显金,随即不知为何笑着露出标准的八颗牙。 显金低头浅啜。 嗯,是好酒,清亮温润,入口不辣,不至于叫人喝得龇牙咧嘴。 龇牙咧嘴,难免有点不好看了。 这酒,度数应该也不太高。 显金在心里对喝多少有了个初步的评判。 显金将杯盏放置在桌上,似是在组织语言,隔了片刻才开口道,“你跟我好好说说那两年吧。” 乔徽又斟满一杯,再次仰头一饮而尽,唇角勾起熟悉的弧度,一副混不吝的狗样子,“说啥?烤带鱼、蒸带鱼、剁椒带鱼——噢,我们没剁椒,我们走的是海道,没办法去湖南偷剁椒。” 显金笑起来,双眼眯眯弯如月,笑过之后立刻板一张脸,“我有没有说过,你再提那又腥又臭的玩意儿,我立刻把你丢进海喂带鱼!” 乔徽吓得双手举白旗,“请女侠饶命!” 显金一副清汤大老爷的公正样子,“事不过三,这次也饶你,下次不行了。” 乔徽方舒朗笑开,再仰头狠狠饮尽一杯酒,把空杯盏放置在桌上,终于没着急斟满了,反而转头望向窗外,似乎在思索从哪里说起。 好像全忘了。 真的,就像阵痛被时光修补过,所有的记忆重新完好无损。 那些要他命的所有事、所有人,都变得模糊不清。 乔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显金看出了乔徽的踌躇,想了想低声问,“除了你脖子上那道伤,可还有其他的致命伤?” 乔徽像是遇到了终于会解的送分题,如梦初醒提笔答题,“那可多了——肚子上,匕首划过;胸口,中过一把戟,噢,脑袋算了?不知从哪里射出来的弓箭差点带走我半个耳朵。” 乔徽笑起来,一向风光霁月的青年郎继续插科打诨起来,“你不知道我多害怕!咱那艘海盗船上有一小半的老前辈只有一只眼睛,就拿黑皮套罩上——我要是耳朵没了,多不合群啊!” 显金眨眨眼,鼻头有点酸,索性低头又喝了口酒。 酒真的不辣,所以不太能抚平显金突然涌上心头的涩意。 显金学着乔徽的样子仰头喝干,把空杯盏拿到乔徽跟前,颐指气使,“满上。” 乔徽低眉听从。 “万幸。”显金仰头再将第二杯酒喝干。 乔徽在显金被扬起的杯盏挡住目光的看不见的地方,眸色温柔地点点头,“是啊,万幸。” 酒,继续斟满。 显金歪了歪头,继续问,“海盗们,为什么听你的“ 乔徽喝酒的速度慢了下来,“因为我够狠,谁不听我的,我就把谁的头挂到桅杆上去。” “你在泾县时连只鸡都没杀过”显金讷言。 乔徽点头,“形势比人强,我无路可走用银子开路在海上也行不通——海盗嘛,都没甚仁义道德,你杀我我吞你,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不想做大鱼也不想做虾米,我只想做人,可海盗在海上漂久了,是鲸鲨是恶鳄,却偏偏不是人。” 显金默言,再干一杯。 乔徽再次斟满,“喝完这杯别喝了——饿了没?我给你下碗面吃?” 显金点头,“饿了。要吃面,加块大把子肉。” 顿一顿,“也喝酒,这酒不辣,不醉人。“ 乔徽:?谁告诉你不辣的酒,就不醉人的? 但显金目光清明,言语清晰,乔徽并不小看女人的酒量,微微颔首后,先转身生起泥炉,烧开水,呼啦啦撒了两把干面,又起身去隔壁的灶房端了碗熬着的海带排骨汤,问显金,“没有把子肉,只有排骨行吗?” 显金蹙眉,“不,吃把子肉,要吃把子肉,吃厚实漂亮的把子肉!” 乔徽认命放下汤碗,又去灶房给把子肉公主找把子肉吃。 “真没找着把子肉。”乔徽把一碗干干净净的糖色炖大肉块递给显金看,“烧肉行吗?” 显金探头看,烧肉油光锃亮的,有点像抹了油的胸肌 显金点头。 乔徽将面捞出过凉水,再把烧肉在火上炒热当作臊子铺在面上,递给显金。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得很是熟稔。 显金接过碗,“以前常煮面” 乔徽笑着摇头,“煮什么面呢!哪有面可以吃,海盗压根不敢靠岸,自己又不种庄稼!只吃肉!吃鱼肉!盐有时候都没有!那次我见海星的哥哥血痹不治,趁孤岛靠岸时,我赶紧揪住几棵草嚼烂吃了——简直苦得要人命。” 显金低头吃面,吃着吃着,眨巴眨巴眼,一滴眼泪落到面里。 肚子里有点货了,显金放心大胆吃酒。 有种人吃酒,是脑子晕乎乎,但看起来清醒又理智。 显金神色无异,乔徽便陪着干了好几杯。 “总有些好事吧?”显金将双腿盘在凳子上,双手撑在脚背,目光灼灼地看着乔徽,“除了带鱼,除了苦草,除了丧命的同伴,也满身的致命伤,总有些好事儿吧?” 乔徽手里攥着杯盏,没有思索,立刻道,“当然有。” 显金:“嗯哼” “福州长乐向南三百里,一个小岛上,有一片红树林。”乔徽目光温柔,非常温柔,“噢,就是这个时节,再热一些,晚上会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躺在濡湿厚重的水草上,那些萤火虫发出的光,就像星星一样。” 那正好是他被人划破喉咙,热血喷洒了满地的夜晚。 他等死一样,躺在荒岛的水草上。 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死掉的同伴。 他也快死了。 血从他的脖颈喷涌而出,就算躺下,失重的感觉也从脚到头,如潮水般袭来。 他真的要死了。 否则,怎么会在漫天的星光里看到显金的脸? 乔徽不由自主地抿唇笑,“这是我在海上遇到的最好的事。” 乔徽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显金无端生出几分燥热。 显金挪动身影,转着头企图将潮湿与热气一并甩出,同时不自然地四处环视着没话找话,“我怎么感觉你的船,比我的船厚很多呢?” 乔徽点点头,“确实要厚一些。” 随即,手指头沾了沾酒,在桌上画了一个尖尖的三角形,“如遇无法通过收帆改帆化解的海浪,‘乙寅号’要驶到这里“ 乔徽点了点三角顶端,“要驶到这里,正面迎敌,直接破风。” 船板厚实一点,是因为在面对更大风浪时,这艘船最有可能率先粉身碎骨 显金有些愣神,呆呆地开口,“因为你是老大吗?” 因为你是那群哑卫海盗的老大,所以就算直面风暴,你也要成为第一人? 显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乔徽却瞬间懂得了她的涵义。 乔徽笑着点头,“对,你说得对。” 昏黄灯光,如泛黄牛乳般倾斜而下。 一丝丝灯光的漏网之鱼,恰好照射在乔徽薄唇的唇珠上。 显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漏网之光照射的地方。 乔徽被看得发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微微偏过头。 显金如梦初醒,看杯盏中满酒,便仰头饮尽。 就在顷刻之间。 显金一拍桌子,半站起身来,上半身探出一个居心叵测的弧度,顺势将头与唇,都送了上去。 第三百二十章 不负责任 乔徽一扭头,被突如其来凑过来的一张大脸吓了一跳。 练武之人岂能被轻易成功偷袭! 在眼前的脸越变越大的极限时刻,乔大聪明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出的敏捷终于派上了用场—— ——乔徽出手了。 只见说时迟那时快,乔徽精准地单手掐住显金下颌,及时打断了显金施法。 昏黄宫灯,如牛乳一般泛黄的光晕倾泻而下。 显金像一只愤怒的河豚。 两腮被乔徽捏成两坨肉,嘴巴被捏得嘟嘟,只有鼻子能顺利喘气,眼睛里闪烁着肉眼可见的茫然。 乔徽目光落到显金粉嘟嘟的嘴唇上,喉头微不可见地抖了抖:「你做什么?」 显金老实回答,「亲你。」 乔徽胸腔仿然漏跳一拍,「为何?」 显金脑子「嗡嗡嗡」的,像有千百只蜜蜂齐刷刷地在脑花里震荡,素来精准运行的大脑中枢有片刻的暂停,「为何?不为何啊,我就想亲你。」 乔徽看了眼销掉一大半的古井酒,再看了眼被他捏得脸颊变形得非常可爱的大姑娘,眸光逐渐变暗,语声带了几分引诱又更多的是期待,「‘我"是谁?」 「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 显金只能看到乔徽鲜嫩诱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显金出神地看着,脑子迟钝地思索着「嗡嗡嗡」的声音代表着什么,乔徽极好地控制力度,不轻不重地控制着她的脑袋。 显金厌烦地将乔徽钳制她的那只手一把挥开,嘟起嘴,反制住乔徽的脑袋,双手攮住乔徽的脑子,以势不可挡的姿态亲了上去! 是时候让你见识见识八段锦少女、美丽花瓶、商业女强人、宣城府纸业商会会长的决心和毅力! 今天这个嘴,你是亲也得亲!不亲也得亲! 作为一个醉鬼,显金虽然丧失了一部分听说读写的能力,但很明显,丧失的buff都叠加在蛮力和执着上了。 不过一瞬之间,显金机敏地突破了乔徽专业的防守,以一个刁钻的姿态吻上乔徽的嘴唇。 显金将眼睛瞪到力所能及的大。 乔徽被扑了个始料未及,条件反射地扣住姑娘的后脑勺,防止她一拖二带倒两个人。 嘴唇上传来的濡湿感让人沉迷。 带着显金专属清冽味道的酒气,铺天盖地地形成一张又紧又密的网。 乔徽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呼一吸之间,脑子里窜出许许多多的想法:她是不是醉了?她醒来还记得吗?她醒来认账吗?是因为爱吗?还只是因为酒气迷蒙了神智?她知道是他吗?如果今晚与她喝酒的人,不是他,而另有其人... 乔徽终是将眼睛缓缓阖上,同时也将纷繁复杂的一切想法全部斩断。 这个吻,哦,不,这边并不能算作一个吻。 只能称作,生疏又青涩的两唇触碰。 触碰之间,带着冰冷的凉意与辗转的酒气。 不知过了多久,显金缓缓松开,神色认真地注视着乔徽,紧跟着慢慢歪头、慢慢放松脊背、慢慢靠到眯眼、慢慢靠到身后的边桌上——慢慢不省人事。 乔徽目瞪口呆。 刚刚还生龙活虎要嘴他,现在就跟中了***一样... 显金嘴巴动了动。 乔徽靠近去听。 「酒有点好喝...」大姑娘如是说。 乔徽胸腔震动,发出一声低沉而愉悦的笑。 大姑娘嘴巴还在动。 总又是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乔徽笑着摇头,伸手轻轻去扶,显金说话迷迷蒙蒙的,后一句话却将乔徽听愣在当场。 「我知道你是谁...你...你...是宝元...呀...」 乔徽轻轻搭在显金身后桌上的手猛地僵住。 月光之下,显金面容沉静,呼吸均匀绵长,趴在边桌上,双唇微张,睡得正酣。 乔徽胸腔「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 翌日清晨,舱房外间的甲板上,乔徽猛地睁眼,翻身而起扣了扣旁边屏风,半天没等到声响,乔徽眯着眼探了个头过去。 床榻被铺叠得整整齐齐,连驱蚊的香囊都被调整了角度,露出素净的缎面。 乔徽急忙向船舱外走去,四周环视一圈,仍旧没找到显金的身影,而在海上零零星星地漂浮的庞大船队,就算最近的那一艘也足有三百尺。 「阿象!」乔徽高声。 前几日的哑卫自桅杆顺杆而下。 「贺老板呢?」乔徽脸色不太好。 哑卫「阿象」不急不缓地打手语。 乔徽闷着一口气看——看完胸口更闷了。 「...贺老板半夜起来找水喝,见没落雨了,提着灯笼又看‘乙卯号"隔得很近,便叫我帮她铺了木板,自己跳过去了。」 阿象手上顿了顿,又打了一句话,「还特意嘱咐不要叫醒您。」 乔徽登时被气到七荤八素齐齐上头! 什么意思! 嘴完就跑吗!? 还跳船跑! 半夜三更跑! 为什么跑!? 为什么跑!! 是怕负责任吗! 难道...这真的只是一出梦!? 乔徽有些委屈,看了眼阿象。 阿象想了想,又打了手势,「那往后不听贺老板的,只听您的?」 乔徽一边气一边委屈,一边摇摇头,声音闷闷的,「也要听她的。」 乔徽慢慢抬起眼,看向广阔无垠的海面,和远处的那艘大船。 显金... 显金...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不到一百米的海面距离,两艘船遥遥相望,仓皇而逃的显金正蒙着被子,躺在恒溪腿上舒舒服服地享受按摩。 太阳穴刺刺地发痛。 恒溪温暖的掌心适时抚上,轻柔的力度叫人舒服得不由喟叹一声。 显金一睁眼却撞进恒溪探究的目光。 显金一愣,僵硬缓慢地把眼睛重新闭上。 「你作甚?」恒溪笑着,搡了把显金的肩膀。 显金睁开眼,嘿嘿笑了笑,「我这不是害怕你问吗?」 恒溪「嗯哼」一声,「既害怕我问,你便自己说吧?——昨儿半夜三更从乔徽那里跳过来,一身酒气熏天,又着急又迷糊,吓得我可谓是花容失色,还以为海妖来索命了!」 显金挠挠头。 恒溪蹙眉,「到底怎么了?」话说出口,像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一声惊呼,「莫不是忠武侯不老实,欺负了你!?」 免费阅读. 第三百二一章 做鲁滨逊 显金咂摸咂摸品了品恒溪的问题,笃定地点了点头,“是啊,他贼不老实!” 恒溪险些被口水呛住,“什么?!他做了什么!” 又努力回想夜半时分显金回来的装束:衣衫整齐,头发略有凌乱,面色有些潮红,但眼神清澈,动作矫健...那些禁书上说女子嗯嗯嗯之后,通常很虚弱... 难道是八段锦起了功效? 恒溪蹙了蹙眉:她要不要也练起来? 毕竟为了幸福生活,有备无患... “他不老实——”显金一拍大腿,“——他不老实待着!” 明明第一次凑上去就可以成功!乔徽那个狗东西还敢伸手钳制她!动来动去的,一点也不老实配合! 显金诉说了夜里八段锦与石锁之间的一较高下,当说到八段锦力破童子功,她双手攮住乔大聪明的脑袋正式攻城略地时,恒溪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双眉揪得像杂乱的扫把,发出了灵魂质问: “你的意思是,你...亲了乔徽?” 显金点头。 “然后跑了?” 显金一闷,“也不叫跑了,只是半夜酒醒,觉得无颜以对,暂时离开了。” 恒溪:? 你这个说法,只是“跑了”的展开表达罢了! 恒溪继续总结:“所以你酒劲上头,靠出众的手腕力量和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决心动力,强了忠武侯后,夜半三更翻船跑路,同时指示船老大把船开远一点,索性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显金“啧”了一声,严肃纠正,“听起来有点渣。” 恒溪:?? 只是听起来吗? 恒溪身形往后一靠,看了眼宿醉醒来眼皮子有点肿的闺蜜,张了张嘴预备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想了想:“算了,你不跑能干啥?留在那里,把忠武侯娶了吗?而且又喝了酒,也不算你的错——是酒不好。” 恒溪迅速找到理由,并且利索地将偌大一口锅‘砰’地一声砸到“酒”背上。 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闺蜜之间确实有专属三观啊。 显金怀疑她以后就算是成亲后去偷人,恒溪不仅帮她遮掩,很有可能帮她把男的洗干净抬上床。 显金仰头“哼唧”一声。 恒溪温柔低头,“怎么了?” 废物花瓶二十岁大姑娘贺显金动动脑袋:“额头痛,要揉揉。” 恒溪轻柔温暖的指腹不急不缓地揉上了显金的前额,有些好奇:“其实忠武侯不错,相貌好、家世好、前程好,据说在京师很得姐姐妹妹的青眼——连咱们船上的那几个年轻小姑娘每次一听忠武侯来,都描眉的描眉,抹口脂的抹口脂,又羞又怯地等在船舱门口...” 显金“噢”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我不在乎这个。” 恒溪点头,“我知道。”显金要在乎这些,当初也不会跟陈家闹得一刀两断——陈家那位风姿绰约的二郎君,不也是宣城府极为顶尖的人吗? “所以你在乎哪个?”恒溪一惯温温柔柔的。 显金轻抿唇。 她说不上来。 她也没谈过。 动心有过,但动心只是一瞬间,那简直太简单了! 就像对陈笺方。 因少年郎苦涩的内敛,因年少时不计后果的奔赴,因料峭的后背和那些未说完的词句...在好多年以前,她也曾为陈笺方心动过几瞬。 可结果呢? 大概是老死不相往来。 足以见得,相守太难了。 她对待感情被动、拧巴、要求极高,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她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想赢怕输,说的就是她。 “宝元啊,是挚友呀。”隔了良久,显金仰躺在恒溪的腿上,抬起胳膊使劲挂在船上的驱蚊香囊。 跟乔宝元床榻上,一模一样的样式。 素净的缎面、简单的配色、上佳的料子... 他们的喜好、看待事物的观点、对自己充沛的自信几乎如出一辙,同样的自傲、同样的强势、同样的相信自己...显金和乔徽在一起太舒服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春风迷醉的午后,就可以相处得非常非常的舒服。 他们做了四五年的朋友,互相托付后背与亲眷。 显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在开放平等的后世,男女之间一旦分手都很平和地、不带一丝芥蒂地相处,更何况在这里? 她的每个朋友都来之不易,都经历过时光大浪淘沙的筛选。每一个朋友,她都很珍惜。 恒溪眉头皱得老紧,终于说了句公道话,“那你为啥亲你挚友?” 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缺失? 显金气质一颓,脑壳青痛。 为啥? 还能为啥? 因为他长得像彭于晏!? 还是因为她兽性大发!? 还能为啥啊! 因为,因为,自然是因为月光太好,酒意浑浊了理智,对肌肉的渴望战胜了对友情的珍惜,陡然生出的一股冲动啊喂! 显金蹙眉揉太阳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和乔山长都待你很好。”恒溪点了点亲闺蜜的额头,不客气地教训,“你着实不应该让他伤心。“ 显金抿唇。 隔了一会儿,恒溪方幸灾乐祸地双手抱胸,笑了两声,“还有几天就上岸,我看你躲得到几时。” 显金瞬时垮了个P脸,“你刚还说我没错,错的是酒!” 恒溪再笑两声,“我的证词,上了堂都不能作数!” 显金苦哈哈地扯出一个笑。 ...... 暴风雨之后,海面平静到抵达福州府那一天。 船舶陆续停靠。 岸边里三层外三层乌压压站了百来人等候。 为首者是宽腮长髯的中年男子,面容肃穆地站在最上首,身披盔甲,寒光凛冽,一看便是一位高阶武官,一见百安大长公主便诚心实意地“噗通”一声,膝盖砸地,高声唱,“微臣叩见大长公主!“ 声音中气十足,传了老远。 显金下船,躲在人群中探头去看。 “那是我姑父。” 身后响起声音。 显金不敢回头。 “...当朝宁远侯,镇守福建几十年...” 身后声音未断。 显金脚趾头快将福建的沙刨出三室一厅。 身后那把喑哑低沉的声音哼笑道,“你有本事一辈子不下船啊——你就坐在船上漂呀,你漂呀。” 显金很想转身上船。 这个时代还没有郑和下西洋。 为了躲身后那个男人,她愿意孤军深入、南下西洋、深入爪洼、荒岛求生,做新时代的鲁滨逊。 第三百二二章 谈判开始 显金半愣在沙滩上踟蹰,洽商团中的络腮胡子遥遥相望,回头深看了一眼。 身后的乔徽接收到眼神,快步朝前走,低声给显金丢下一句话,“倭人识小礼不知大德,处事诡谲,绝非善予之辈,如今都已上岛,你跟紧人潮,凡事安稳至上,近两日你我都应不能见面——我给你留了暗卫,名唤阿象。” 显金连连点头。 倭人,呵,那可真是比山还高、比海还深的血海深仇了! 乔徽背影跃众而出,宽肩窄腰、长腿猿臂,代表正三品武官的绯袍重新上身,步伐沉稳坚定,大步迈前。 洽商团中并非所有人员皆为京师出身,也有少许北直隶其他府州出身的官员,信息不那么灵通的。 乔徽身形一现,便引来窃窃私语。 “...这位官爷看着面生...” “不应该呀!这样出众,应该有所听闻才对!” “听,你肯定听说过——于建安一役力挽狂澜的新晋忠武侯乔家大公子欸!他爹,他爹你肯定知道,如今正在编法,在朝堂上是和庄先生平起平坐的乔放之。” “啧,瞧着真俊,哦不,真乃肱骨栋梁之才。” 肱骨栋梁·新晋忠武侯·乔徽长腿迈开,几个跨步之间已然行进至洽商团最前列,只见他单膝着地抱拳向身在最前端众星拱月中身着烫金绛红十六副裙裾的百安大长公主行礼。 行止之间,如寒风夹凛雪,极其端方利落。 恒溪撞了撞显金的胳膊,面色欣慰,“你不亏。“ 显金反撞了回去,随即跟着人潮埋头里去,隔了一会儿才生出几分豪迈:她是谁啊!鼎鼎大名贺掌柜欸!她这辈子怎么可能亏! 显金一抬眸,便见百安大长公主折身侧眸,遥遥而望,平和优雅的目光好似含着笑意落在了她身上。 一定是错觉! 显金捏拳:她是哪根葱啊,值得百安大长公主特意转头对她笑呢! ...... 正如乔徽所说,一连好几日,洽商团都处于极为忙碌的状态——所有人下榻福州府官驿,当然百安大长公主住哪里,这属于头等机密,谁也不知道,明面上说是所有人,实则应当是三品以下的官员及随行人员下榻官驿。 官驿应是被整修过,前楼宽敞面海,后楼钻入小巷,逼仄狭窄。 显金与恒溪落榻前楼,且位置清净又隐蔽,左右两侧都是宫中有品阶的女官,右侧是专司大长公主私印的蒋尚宫,左侧是专擅记录大长公主闲暇留文的历尚仪。 两位后宫品阶最高女官一左一右排在显金两侧,其余女官依次左右铺开——显金方后知后觉发现:欸?她竟然是C位噢? 显金与恒溪将所携的洒金小方花笺纸料子,作为伴手礼给住所附近的女官邻居挨个送出。 女官们形容气度俱佳,上至四十出头,下至二十六七,皆知书达理、气质超群,待显金更是春风拂面、温言细语,客气里带着亲昵,不过是一来一往两个照面,与显金恒溪年纪相仿的几位高阶女官就挎着显金胳膊唤“金姐儿”“显金妹妹”了,丝毫不见天家出身的倨傲难搞。 叫显金很怀疑自己的情商,难道在恒溪铺天盖地的颜色话本子里浪里白条、洗髓去糅,得到了提质增效? 直到年纪最大的历尚仪笑呵呵地压低声音同显金解释,“...乔先生提前吱过声儿,说您是他关门女弟子,叫我们做什么消遣都带着你;跟着蒋尚宫就收到了来自小乔公子的几块鸡血石,也是拜托她务必好好照看您...” 显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行吧,虽然她在颜色话本里磨砺出了过人的情商,但肯定高不过人情。 至第四日,终于来活儿了。 洽商团会同倭国来使,正式会面。 洽商团诸人皆需露面。 会面定在福州府长乐港,距离官驿不远,如官驿一样,接待的会馆从里到外,从伸出房檐的树到墙角下三寸的泥处处透着庄重肃穆。 这同宣城纸业商会的常用聚集地“务虚堂”,那可真是一个九霄云上,一个凡土脚泥了。 显金粗略看看,整间大堂恐有百米之长、半百米至宽,烧制的瓦片应当是当下最为名贵的琉璃青瓦,覆于梁上既庄重又华贵,两侧分列摆有二十余张椅凳,均为黄花梨木刻有岁寒三友,只有为首那盏刻的是倾国名花大牡丹。 是的,上首只有一个位置,其余全部分列。 总计五十张的椅凳自然坐不完所有人,洽商团与来使团多数人员都等候在大堂东西两间。 而显金,非常荣幸地捞到了最吊车尾的位置。 趁进场的功夫,显金顾不得逃,揪住乔徽道了声谢,“...把我捞进堂内,使了不少力吧?” 乔徽看她的眼神如看一名让他心动的智障,声音压得奇低,“堂内的人选,皆由大长公主亲定,你的名字是大长公主一开始就定下的。” 显金冒出亮晶晶的眼神泡泡:就说嘛!大长公主一定对她印象很好,超爱的啦! 辰时三刻,两国诸位陆续进场。 一列身着宽大和服、头顶剃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小攥头发的倭人,埋首入内。 显金多看了一眼。 果然是八嘎。 那两撇八字胡,当真是家学渊博、历史传承。 倭人为首坐下后,大魏列官中传出一声冷哼。 显金太过靠后,身侧的羊毛胡子老头也从未见过,自也不敢探头去看。 待众人坐定,无人再敢发出丝毫声响,又待半刻,堂外传来侍卫高亢明亮的嗓音:“百安大长公主到!” 全场埋头站立。 八嘎们亦站得笔直笔直。 显金一股华夏热血涌上天灵盖。 “都坐。”百安大长公主缓步走至上首,眉宇平和,率先落座,随意扫了眼左下首的倭人,“足利将军,你怎苍老了许多?” 身侧的翻译立刻准备开口,谁知那倭人抬了抬手,嘴角勾起,八嘎的阴阳八字胡顺势一歪,大魏官话较为蹩脚,但能听得懂,“大长公主享大魏万里江山,香火不断,当然永葆青春。” 百安大长公主笑了笑,“若本宫得将你地的香火进贡,那才必定愈发年轻心宽啊。” 藩地才对主国供奉。 如今的和国,还不是大魏的附属国。 第三百二三章 谈判中途(3000+) 倭国为首之人,乃当权第一人,名唤足利将军,虽未登宝座,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中心,和同样未登帝位的百安大长公主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人所言藏之机锋,绝不是随口胡诌,字字句句皆处心积虑、意有所指。 百安大长公主此言已表明这一行的最终目的——将和国收归为大魏的附属国。 足利将军倒也不觉得丢脸,这事也不算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以前分分合合的,也有过几次收归。前十来年,大魏受了波动荡,逊帝退位昭德滴丸即位,没空管附属国,不仅他们,连带着隔壁家高句丽也是一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目中无人样——看着贼闹心了。 不丢脸是一回事,怎么体面地称臣又是一回事。 足利将军眼珠子一转,八嘎八字胡翘起,生硬的官话开始打胡乱说,“官话不好,大长公主说什么,听不懂、听不懂!” 给你两腚子,你就听懂了! 显金坐在最下首,两头距离太远,上首说话,她只能听得个大概,但也没耽误她在心中不重样地骂鬼子。 百安大长公主像没听到足利将军的言语,也不需要侍卫打扮的翻译进行解释,单手端起茶盅,浅啜一口,略略一抬眉眼,似是随意地同旁边的姜大监交待,“这几日和谈,就不上武夷大红袍了,这茶名贵,就上普通的——倭人吃不出区别。” 足利将军登时面红耳赤,却一个屁也不敢放:刚刚还操了听不懂官话的人设呢! 百安大长公主吹皱茶水,不给倭人反应的时间,抬眸露出精致优雅的眉眼——今日明显是精心装饰过,眉如远山,细长弯弯,眼窝深邃,杏眼长而大,正好搭配一整套赤金嵌蓝宝的头面,头发挽成了高高的留仙髻,中间坠了一颗硕大的东珠。 在满是男人的堆儿里,百安大长公主丝毫不避讳女性娇艳漂亮的特质。 显金遥遥望去,目光灼灼。 “东海上的事,拖拖拉拉也快四五年了。”百安大长公主放下茶盅,直入主题,“打也打了,杀也杀了,百姓要活,海上必要太平——你们倒好,海上的倭人屡屡来犯,不说泉州府、漳州府、福州府,便是松江府和苏州府也颇受其扰,做着走私贩卖的生意,实在恼人。今次更甚,竟将我大魏朝廷命官掳去,打着倭寇的名号干的都是朝廷的烂事。” 百安大长公主冷哼一声,态度十分强硬,“文帝时,本宫看你们与高句丽、占城、暹罗相交,你们还算十年,不过十年未收复,做儿子的竟也想爬到了当爹的头上。” “今次若要再打,便也打。”百安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本宫知你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是盘算着南倭北虏,以为大魏要收拾靼子腾不出手收拾你?动脑子想想罢,本宫浩浩荡荡出现在此,而非镇守玉门关,意味着什么?” 百安大长公主说话间中气十足,几句话抑扬顿挫、语调时而压低时而高扬,闭着眼听也感知上位者的威压。 翻译欲开口,百安大长公主抬手止住,微抬眼皮,“足利将军,你可听得懂?” 足利将军面上不改,连连颔首,“这些,听得懂,听得懂!” 百安大长公主满意点头,“能听懂就好。“随意将手搭在了边桌上,与精致大气的面庞不同,百安大长公主的右手粗糙宽大,“听得懂就继续谈,本宫乏了,你们慢慢聊,聊得好,接着上武夷大红袍,聊不好” 百安大长公主勾起深绛色的唇,“别说你足利大将军,便是你背后的王室、你足下的百姓,下半辈子都别喝茶了。” 百安大长公主出现片刻后,折身而去。 剩下的场子递交给鸿胪寺少卿罗闻弘、内阁辅臣高士奇、户部尚书胡秉直。 商谈的细节极多,倭国拱袖称臣是传统,并不需突破很高的心理障碍,几说几不说,态度便软和了下来,主要围绕着纳贡上俸、海路贸易、主国对附属国的掌控程度展开讨论,基本上是按照十年前逊帝未退位时期的条件在谈,倭人向来审时度势,面对“谈不拢就打的主旋律”,基本上同样的屁不敢连放两次。 主要的节奏是,大魏提出要求,“五年上贡一次,需有国库百中取一的金额。” 倭国先哭着推辞:“不好吧?本来我们就是个小地方,还给这么多东西?呜呜呜,要穷死了呢!” 大魏眼风一扫。 倭国:“那好吧。爸爸酱,我一定奉上我们最漂亮的樱花。” 然后再谈,大魏:“海路贸易,顺流全年都开,逆流只开三个月,行就点头上链接。” 顺流指大魏到倭国,逆流指倭国到大魏。 倭国照例开哭:“虽不求一视同仁,但好歹也一半一半吧?” 大魏嘴角一撇。 倭国:“那好吧。但货船的重量也要规定一样噢!” 倭国有心理准备,大魏目前看来也不太过分,和谈的进展便很快,到第三天上午,名为《堪合贸易协定》的认爹合同已经快要拍板敲定了。 显金吃惊:虽然她没经历过这么高规格的国事合作,但三天不到就搞定,会不会时间太短了? 说好的十天福建公差之行,咋个这么早就搞完了? 难道朝廷命官也在赶进度,为了早点去吃福鼎肉片? 内阁辅臣高士奇卷起文书,不经意间看了右侧一眼。 右侧坐着乔徽。 乔徽开口,“再加一条,海上作乱的倭寇,必剿尽。” 倭国一直将倭国与倭寇分得很开,声称:海上烧杀抢掠的海盗其实是倭寇,里面不仅有倭人中落魄的武士或杀红眼的渔民,更多的是波斯人、爪洼人、琉球人甚至还有铤而走险的大魏人。 实际上,海上的倭寇,有大半都是领官饷的倭国官吏。 乔徽此番斩杀的,便是倭国海上军中的二号人物。 乔徽声音低沉嘶哑,开口便让一直笑容满面的足利大将军愣了愣。 “这位是?” 内阁辅臣高士奇介绍:“这位就是将三田德一郎斩杀于建安海道上的忠武侯。” 足利大将军颔首笑言,“三田叛逃海上,万幸有您这般的青年才俊出手才不至于酿成大祸啊!” 将海上军中第二号人物说成叛逃。 倭儿,真有你的。 乔徽态度冷硬,微微抬起下颌,目光倨傲,“海上的倭寇,你们剿是不剿“ 一副“你不剿,你爹我亲自剿”的屌样。 足利大将军略一犯难,“剿杀自是要剿的,只是海面宽广,海盗东躲西藏,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自行剿寇,治以本国之法。” 足利大将军似是恐乔徽不满意,又了句,“照我们本国之法,当处以蒸刑。” 蒸杀,是指将犯人放在一只大甑上, 乔徽微微颔首,“是吗?” 轻轻抬起右臂,指向埋首于足利大将军右后方的一年轻倭人,“此人我就见过,三田德一郎的副手,在海上也没做过什么好事,就先把他蒸了吧。” 显金顺着乔徽手指方向望去。 那倭人确实很八嘎,人矮脸宽眯眯眼,颧骨贼高没头发,八嘎的劣质基因他占完了。 足利大将军不回头都知道乔徽说的谁,神容一平,嘴角的笑若有若无起来,“年轻的侯爷恐怕是看错了,你指着的人,是我朝太政官中的中纳言,不是什么海盗——与您境遇相似,这位小黄门大人是我朝太政大臣平台秀织之子,平台纯次郎。” 太政大臣,等同于大魏首阁。 倭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均任过此职。 相当于倭朝中的数一数二实权人物。 这位足利大将军,还说什么“与您境遇相似”,一看便是提前打听过乔徽的,偏偏刚刚还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显金屏气凝神地看。 见乔徽垂首,单手玩了玩茶盅盖子,将盖子竖起顺时针回旋一圈后,才得空抬头,“我认错了吗?” 乔徽笑了笑,拍了拍官服,大跨步向外去,走到门口一把将门大大打开,半侧回脸颊,喑哑道,“那晚,我船上三十个弟兄被杀,我发过誓,必将对方尽数斩杀。” “三田德一郎死了,他那狗日的脑袋被我挂在高高的桅杆上,直到干得海鸥都不吃。” “那条船上的副手,你觉得我会放过吗?” 乔徽举步往外去。 待他所有的话说完,内阁辅臣高士奇这才笑着打圆场,“忠武侯年轻气盛,又年少有为,正是封狼居胥、春风得意的时候!说话不客气点,您也得理解理解年轻人的轻狂不是?” 转头同身侧之人道,“宁远侯爷年纪大了,大长公主也日渐将重心放回朝堂之上,咱们大魏朝能带兵打仗的年轻人屈指可数,屈指可数啊!“ 足利大将军看了眼乔徽早已消失不见的背影,转头向身后投了一个目光。 显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看着,抿抿唇,一直没说话。 直到夜里。 一把锋利的古铜匕首扎着不知是被血还是被红染料,染得红彤彤的红旗,破风而出,“咚”的一声,精准地扎在平台厢房的木门上。 海盗铁律:红旗扎门,是不容拒绝的决斗邀约。 第三百二四章 不放被褥 “忠武侯已出海?” 福建的天与京师的天,大不同,夜晚时分,自东海拂来的带着海洋腥咸的风,辉映着高空的星辰,吹进灯火通明的宅院。 百安大长公主换过素净桑蚕丝袍子,头发随意散开,带着茉莉花香的头油味道。 身边倚靠着个面白唇红的年轻男人,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正怯生生地盯着百安大长公主。 百安大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展臂,待在男人服侍下穿好外衫,才摆摆手示意男人下去,自己绕过屏风走入外厅。 络腮胡胡华亮忙点头,“一个时辰前,忠武侯出海;半个时辰前,平台纯次郎自长乐港驾船出海。” 百安大长公主道,“平台纯次郎自愿去的?出海前,倭人可有动向?” 络腮胡亮亮回,“他那怂包怎么可能想去?宝元飞了战书,那啥痴呆郎当即就怂了,后来足利跟他耳语了两声,他哆哆嗦嗦换了衣服、戴上细不蔫纤的刀走了。” 亮亮压低声音,“同您猜想的出入不大——他先去了长乐港附近的一个村子,接着有五、六个精壮男子跟他一起上了船。” 百安大长公主拢拢发带束起的青丝,“村子多大?” “上上下下,一百来口人呢。” 百安大长公主一声冷笑。 这些年,倭寇横行,频繁骚扰出海的商贾,手段极其残忍,劫了满船的财物不说,船上的男人全部杀光,带上船做饭的女人被扣下肆意凌辱一番后便扔到靠近的荒岛,让她们自生自灭! 先是私运的小货船,再是上千石的私运大货船,最后猖狂到敢动盐船和绸船! 正因此,年岁已高、避退京师的宁远侯自请出山,却着了李阁老连同原福建提督设下的套,成了心学、理学两派争斗的药引子! 如今想来,许多事都很蹊跷。 比如,谁家的货船什么时候出发?从哪个港口出发?走哪一条线? 倭寇是如何得知的? 就算他们在福建官场安插有奸细,也不可能将所有货船的航线烂熟于心,并随时联系倭寇。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在沿海边,倭寇的人已经缓慢但有效地渗入了。 可以是码头上搬货的三娃,可以是街边卖面的李婶,也可以是走街窜巷的小童。 这些人掌握了码头所有出海的信息,并及时传给海上等待的倭寇。 倭人与魏人,相貌无差,倭语习闽话也便利,他们要入侵大魏,非常简单——只需解决身份的问题。 解决这个问题也很简单。 ——屠村。 把相连几个村庄的原住民全部屠杀干净,倭寇再扮作村民,整个村、整个村的迁入,户籍也有了、家族关系也有了,甚至因这些村落偏僻封闭,很少与外界联系,过个一两年,便是彻彻底底的沿海村民了。 这些人比官场里藏着的间谍还难抓。 若宝元此时引不出来,之后会掀起大麻烦。 “留三个活口,互相佐证。”百安大长公主神色淡漠,“将此村屠杀干净,妇孺老少皆不放过。” 络腮胡亮亮,麻溜应“是!” 亮亮领了命,抬脚欲走,像想起什么来,担忧道,“那蠢痴郎带了五六个帮手出海,我们家宝元单枪匹马,会不会吃亏呀?” 百安大长公主平静的面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你说什么?宝元没带哑卫?” 亮亮点头:“是,一个人牵了艘小船出海,说是海盗的规矩,决斗不能在种有庄稼的泥土和赖以维生的船上,便约在了海道上的一座小岛,至于哑卫——全留在官驿了。” 为了谁,就很显而易见了。 “疯狗!”百安大长公主骂了一声。 亮亮赶忙解释,“这也是海盗的规矩,只能一对一,就跟咱们西北一样,最强壮的汉子只能单个儿摔跤摔出来——” 百安大长公主巴掌一拍边桌,好几十年没这么气过了:“傻子!他讲规矩,别人讲吗!为什么平台纯次郎只带了五六个人,那是因为乌梭船只坐得下五六个人!但凡给平台一艘广船,他必定托百来人的军团去灭了宝元!” 亮亮知趣噤声:他觉得宝元没错,别人不守规矩,不代表你也能不守规矩当海盗就要当有素质的海盗,要干一行爱一行行一行况且宝元功夫很好,是真正在血腥里拼出来的,就算去五六个倭寇,两个叠着都还没宝元高呢!更何况,还有个是内八字 百安大长公主来回踱步,“年轻!自大!自负!这蠢材!”顿了一顿,扬声道,“马上调拨禁卫出海去找!” 再次一顿,百安大长公主眯眯眼,面颊微侧,似在思索什么,“你说,哑卫都被调拨到了小贺老板身边?” 亮亮看百安大长公主凤眸细细眯起:这个信号,他可太熟了。 这是百安大长公主算计人的表情。 从十七八岁在玉门关闯荡,到现在年逾不惑,盘算别人的时候,就这副表情。 络腮胡亮亮硬着头皮点头,“是” “禁卫也派,但在暗处。”百安大长公主勾了勾卸下红妆的唇,“明处让哑卫去——这次来的哑卫有谁” 宝元身边常用的几个哑卫,他们都熟。 最机灵的是刘海星,执行力最强刘珊瑚,慢条斯理、一急起来就咋咋呼呼的—— “海象。”亮亮思索片刻开口,“胡海象。” 百安大长公主笑意更深。 一急起来就咋咋呼呼的,胡海象。 “你专门跑一趟官驿告诉他,宝元独自出海决斗去了,对方不讲道义,带了人手,具体多少人不知道,约在哪个岛上也不知道,让他带上两三个哑卫出海跑一趟。” 百安大长公主拢了拢散下的青丝,葱白样的手虚遮了遮打呵欠的淡红唇,“把港口里那艘厚重结实的破风船松开,加上灯油,放上指南针、磷光粉、淡水和干粮” 要不要放被褥? 百安大长公主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做个好人。 被褥什么的,等回来再铺吧。 第三百二五章 王八犊子(4000+) 诸多安排下,一来一往,已夜深人静。 显金向来睡眠质量非常好,但今日不知是心头藏事还是海风太大,闭着眼辗转反侧一直没睡死,刚陷入朦胧的睡意,立刻被屋梁上接二连三瓦片滑落砸在地上的声音吵醒。 显金反手握紧枕头下的红蓝宝匕首,迅速起身,整个人影在窗棂之后,屏气凝神。 没等来贼人,反从对墙的铜镜里看到屋梁上一跃而下的黑影。 是阿象。 显金从窗户探出头去,只见黑影落地后险些崴脚,调整姿势迅速朝南去。 “阿象大哥!”显金压低声音。 静夜之中,饶是再轻的声音,也有几分突兀。 海象停下步子,焦灼地转身去看。 显金半个身子都快探出来了,冲他招手。 海象焦急地回头看了眼南边,又转头回来,紧咬后槽牙一个飞身上了房顶,攀缘在窗框边。 “怎么了?“显金微蹙眉。 海象比比划划,先比了个金元宝,再两个拇指比了“跑”,最后抽出匕首虚空划颈项,翻着白眼伸出舌头,手哆哆嗦嗦的,一副嗝屁的样子。 显金:...表演得很好,下次别演了。 虽然表扬很抽象,但显金奇迹般地看懂了。 “宝元,出海了?去杀人?”显金问。 海象连连点头,又张牙舞爪地比了几下,很着急的样子。 显金蹙眉:“也有可能被人杀?” 海象连忙疯狂点头。 显金稳住心神捋了捋,连猜带蒙,“去杀那个平台纯次郎?但有很大风险?你们要去接应他?” 海象涕泗横流得感动点头如捣蒜:妈的!值了!大嫂聪明得像条座头鲸! 显金皱眉,陷入思索——结合今日在洽商会场里发生的事情,真相并不难猜,孤身闯巢穴也符合乔徽一惯的性情,虽然不明白其中细节,但东拼西凑也大概能想到如今究竟是怎样的状况。 海上、深夜、孤身一人、追敌...再结合海象三魂失六魄的紧迫和紧张,不难推理出乔徽此行的凶险。 显金颔首:“快去吧,多叫两个人,人多不输阵,乔徽若是怪责,就说是我说的。” 海象转头就外跑。 显金将窗棂合上,转身坐回床榻。 隔了一会儿才顺势躺在荞麦枕上。 荞麦枕安神稳心,显金阖眼,不到三个呼吸,就骂骂咧咧把荞麦枕一把抽出来,“啥玩意儿!沙沙拉拉的,膈得慌!” 睡在隔壁套间的恒溪翻了个身。 显金换个棉花枕头,两三个呼吸间,又一把抽了出来,“软不拉几的!睡起来不硬挺!” 恒溪又翻了个身。 显金睡不着,悬脚坐在床边,眼神落在对面套间放下的天青色幔帐上,“哒哒哒”跑过去,把恒溪往里挤,“让让,让让。” 恒溪:...如果淑女不能骂人,那么她无话可说。 显金躺在恒溪的枕头上,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 恒溪眼睛和嘴巴都闭得紧紧的,坚决不主动搭理。 显金叹了一声,悠悠道,“你这个枕头也不行啊...” 恒溪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鲤鱼打挺一个翻身坐起,真诚地苦口婆心,“我求你了,你赶紧去吧!你终究要去的,早去早安心。” 还有可怜的枕头,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非人的谩骂。 身而为枕,它很抱歉。 显金轻轻抿唇,“我去,没用。” 还有可能拖后腿。 理智告诉她,她不应该去。 她跟着去能干啥的? 拿眼神杀死倭儿?还是用言辞谴责倭儿? 她去没用,她是商人,最擅长计算产投比,低利率的事,她又何必浪费时间和精力? 显金沉默。 可她...很想去。 她一闭眼就不可遏制地想到乔徽喉咙下方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在黑夜中,蜿蜒崎岖的伤疤横贯整个颈项,不难想象当时喷射出的血液有多么滚烫鲜红,而仰躺在沙地上的那个少年郎多少无助绝望... 恒溪歪着头看显金,“你做生意时,向来想做就做,从不会优柔寡断。” 显金挑眉不语。 恒溪道:“去吧,不去,你会后悔。你教过我,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有什么事想做就去做。” “退一万步,你去了没用,但侍卫都在旁边,你也不至于添乱——保不齐你去了,忠武侯像吃了大力丹似的,一刀就劈开东海龙王宫呢?” 又看了眼窗外,恒溪沉着道:“别耽误了,再耽误,船都要开了。” 恒溪说完抱着枕头,盘腿看显金,看了一会,背过身去重重打了个哈欠——千万本色彩小说告诉她一个真理:闺蜜谈恋爱,累的是狗头军师。 她爱了,你得夸他们绝配;她累了,你得给她安慰;她伤了,你要陪她买醉;她对象即将被人砍了,你要熬着大夜陪她研究解救方案到底对不对... 这么晚了,整个福建的狗都睡了,除了她,除了她这只单身狗。 恒溪叹口气,抱枕头背过身,过了约莫半刻钟便听见身边细细簌簌穿衣服的声音,再隔一会就听见门轻轻阖上的“啪嗒”一声。 ...... 显金手中紧紧攥住红蓝宝匕首,向港口一路狂奔。 不远处一艘船刚刚驶出。 “回来!回来!”显金在港口栈桥上一蹦三尺高。 做海盗的夜视力都好,胡海象看到是显金,立刻掉头往回划。 显金不待船舶靠岸,撩起裤腿几个跨步便攀了上去,气喘吁吁问,“可知,可知,宝元现在何处?” 胡海象连连摇头,手舞足蹈比划,忽而想起什么,钻进舱房拿出刚刚发现的芦管笔,急匆匆地写字,用他知道的最简单的词汇把事情写了个清楚,“...决斗,海岛,老大,对手...”紧跟着冲显金咿咿呀呀着急摇头,“不知何处。” 显金扫了一眼,心里更明白了,立刻道,“决斗在海岛?约战不会太远,若太远,便便宜了倭人。这附近海道上的小岛,有几座?” 胡海象立刻比了个手势,“五!” “五座成规模的岛屿,慢慢去找,时间太紧...”显金似是想起什么,猛地抬头问道,“这五座岛上,可有一座岛上有红树林?!如今这个时节,已有萤火虫!?” 胡海象眼眸立刻亮起来,连连点头,迅速写,“有!闽江河口!” 那是乔徽说的,在两年的海上漂泊生活,令他印象最深的地方! 如果约人决斗,一定会约在很有意义的地方才对! 且乔徽说,此处红树林距离刚刚出发的长乐港只有三十里! 三十里,十五公里! 如今入夜,风不大,不算顺丰顺水,一个时辰过去应该问题不大。 显金问:“有可能是那里吗?” 胡海象皱眉想,隔了一会儿写下他力所能及很长一段话,“那里是海星的哥哥、船筏子、臭老鱼、蚯蚓...死的地方,中了沃人的埋伏,我们死了一大半。” 就是那里了。 显金笃定道:“往闽江河口全力驶去。” 不知是老天爷帮忙,还是东海龙王庇佑,船刚出海便迎来一阵难得的顺风顺流,显金披了件斗篷——刚出来得急,随意取了件暗色的外衫,站在床头,衣袂被海风高高扬起,不知心头在想什么。 不到一个时辰,黑黢黢的天际尽处出现了一道弯曲的荧光,随着海浪的波动,这道荧光起伏奔涌。 显金率先跳下船,却被胡海象一把拦住。 胡海象在空中嗅了嗅,紧张地吹灭灯笼,从沙滩上捡起一支木棍递给显金,示意她抓住,便朝东南方向去。 身后还有三个哑卫。 夜视力都非常厉害。 嗯。 有些像长居深海的鱼。 显金有夜盲,吹熄灯笼后,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汹涌澎拜的黑暗如潮水四面八方地向显金扑来,只有掌心紧紧握住的那根木棍粗粝仓促的手感十分真实。 不知胡海象是通过什么做出的方向判断,他走在最前方,小心翼翼地带领队伍越过礁石和刺豚风干的尸体,最后抵达一处高高的海岸。 有人的声音。 显金瞬间警觉起来。 是倭语! 没有听见乔徽的声音! 显金陡然抓紧木棍,大口喘了一口粗气,屏息静气间,艰难地忍住了鼻腔的酸涩。 又是一个声音!又是倭语! 也就是说,倭寇如今至少还有两个! 胡海象找到一处巨大的礁石,示意所有人都躲到背后,自己探出头去看,随即飞快打着手势与同伴交流。 显金看不到,只能感受到快速变化的手势带来的飓风。 你看到了什么! 显金不敢说话,但焦灼与烧心几乎快将她吞没。 乔徽还活着吗!? 还活着吗?! 显金一手紧紧抓住木棍,一手紧紧攥成拳,修剪得很圆润合适的指甲因力道之大,早已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疼痛强迫她冷静。 如果胡海象看到了乔徽的尸体,哑卫不会如此淡定地藏匿于礁石之后,而是不顾一切冲上去砍死那两个倭人吧?——显金只能通过哑卫的举动做出判断。 丛林中的声音再次响起,虽听不懂,但口气骂骂咧咧,似乎在相互怪罪。 当视觉丧失后,其余四感将变得十分敏锐。 显金没有听到第三个音色,与此同时,她鼻尖嗅到了远处飘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显金右侧衣角被人轻轻拽了一下,紧跟着手里被塞了一支火折子,右边身侧空了,跟着左边身侧也空了,不过一瞬左边身侧便有气息补上。 左侧衣角又被拽了一下,带着怯生生的意味,似乎在表明如今换了人手保护她。 显金将声音压到地上,“你不要管我,我藏好,你也去。” 既然可以四对二,为什么要放弃优势? 左侧身影迟疑片刻后,又往显金手里塞了个小瓶子,随即飞快无声无息地跑离。 礁石外的风声、海浪拍打石壁的响声、丛林树叶簌簌的轻声、海鸥的鸣叫声、不知是鲸还是海豚的声音...显金稳住心神,从万千百种世间的杂声中,企图分辨出乔徽行动的声音。 丛林中陡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随即而来的是树叶拍打树干的“啪啪啪”有节奏的响声! 有人在树上! 显金深深地喘了几口粗气。 耳朵从没有这么灵过! 她闭上眼,好像听见了大刀破开混沌空气,忽略嘈杂的枝叶,突破黑暗的漩涡,直冲鲜活躯体颈脖的声音! “啊——” 是另一个倭人的声音! “呜呜呜——”这是胡海象竭力发出的声音,声音里藏着明显的兴奋与欣喜! 听到这个声音,显金喜极而泣、如蒙大赦! 显金飞快拔开火折子,吹出火星后,立刻从礁石后冲了出来,踩在颗拉拉的沙砾上,跌跌撞撞地向丛林跑去! 乔徽埋头半蹲在地上,左手执刀,右手藏于怀中,宽广的后背极深地上下起伏。 而他身前,躺着两具被一刀割喉的尸首。 在不远处的丛林灌木中,分散着四具尸体,死状惨烈,最惨的一具伤口自天灵盖劈开,直到下颌角,白花花的脑浆和嫣红的血流了一地,脑袋如履薄冰地挂在脖子上,脖颈只剩一丝皮肉还连在一起。 全死了。 都死在乔徽左手的那把刀下。 “乔徽!” 乔徽猛然抬头,瞳孔不自觉地放大后迅速缩小,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 是幻影吗? 那个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朝他跑来的,是,是...是显金吗? 姑娘一手握着火折子,一手紧紧攥着一个瓶子,满脸是泪地跑在灌丛之中,斗篷早就松开了,衣角拖在灌木丛中,沾染上鲜红的血水和咸腥的海水。 乔徽以刀撑地,向前探身,一把接住飞扑上前的显金。 他朝思暮想的姑娘。 显金在哭。 他很少见到显金哭。 应该是他从没见过显金哭。 而此时此刻,他怀里的姑娘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咒天诅地地嚎啕大哭,听不清在骂什么——应该是在骂他吧? 反正骂他,她早已驾轻就熟。 乔徽左手松开,大刀应声砸下后,单手缓缓抬起,环住了女孩的腰肢。 “别哭了...” 乔徽低声开口,将头顺势埋进女孩垮到肩头的斗篷里,露出一双眼睛看海岸线上星星点点的荧光与映衬在海面上的红树林,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具象。 “别哭了。” 乔徽说。 第三百二六章 吃到猪肉 显金从未去过海岛,却一直向往明朗灿烂的海岛,前世囿于病榻,虽心向往之,却力有未逮。 至死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她会在濡湿微咸的海风中,被相识多年的青年拥在怀中。 显金大哭后,脑袋晕乎乎,有种缺氧的感觉,下巴颏搭在乔徽胸前,才勉力支撑没滑下去。 等等。 胸前? 显金敬畏地把下巴移开——下巴好像长出了感官,竟让她真实地感受到了胸膛的坚硬和实在。 下巴移开,显金便一个趔趄险些滑倒。 乔徽蒲扇大的左手一把掐住她的腰,紧跟着顺势将她更紧密地拢入怀中,“再抱一会儿吧。” 声音靠得很近,顺着咸湿的海风,钻进耳朵。 显金下意识扣住乔徽的右臂。 乔徽喉头微动,未有迟疑将右臂缓缓抬起,声音低沉着抓住机会,“你也抱抱我好吗?” 显金迟疑片刻,用双手环抱住了乔徽,乔徽块儿太大了,显金高挑却纤细,竟无法叩手环绕。 乔徽一声满足的喟叹,恰好吹在显金的耳垂。 显金将脸埋进她觊觎已久的胸膛中。 男人气息谈不上好闻,更何况在一夜鏖战后,不免带上咸湿的汗渍。 显金以为自己会嫌弃,但真正抱住后,显金轻轻地深吸一口气,嗅到清晰的铁锈血腥味时,满心的思绪只剩下了疼惜。 显金仰起头,“你受伤了?” 乔徽傲然一哼,“老子可是一对六!” 答非所问。 “你是不是受伤了?”显金蹙眉。 乔徽尾巴快要摆成直升机螺旋桨,“更别提那个平台蠢痴郎带的武士,全是宁愿自己死也要伤到人的死士!” 倒是很符合对倭人武士的刻板印象。 但显金不想听这个,“你就告诉我是不是受伤了?” 乔徽顿了顿,“是略微砍到了老子一些皮毛。” 又加了一句,“在背上,不耽误抱抱。” 再加一句,“别问了。再抱一会儿吧?” 抬起左手,将显金的头重新摁回该去的位置——他引以为傲的胸。 显金轻轻阂眼,不免想到后世有种神奇的说法——当你真正喜欢对方时,你的喜欢是生理性喜欢,喜欢他的气味、喜欢他的身体、喜欢他的头发和睫毛,甚至会喜欢到靠近时想咬他一口。 显金将脸在胸膛上微微蹭了蹭:她大概是疯了,竟在男人咸湿的气息中嗅到了一股旺盛生命力下“砰砰砰”心脏跳动的、具象的、凝结为实体的味道。 海岛充满原始力量感的丛林被风吹得簌簌发颤,一波又一波莹莹发光的蓝眼泪随着海浪与潮汐扑打在礁石下方的沙砾上,萤火虫在红树林中穿行,一切都如此静谧和美好。 “咔咔咔——” 一阵刺耳的伐木声响起。 紧跟着四周熊熊的火把亮光,依次亮起。 其中最灿烂那支火把,映照着胡海象痴呆的得意笑脸。 那张笑脸,好像在讨要表扬:看!我可真棒棒!我给大家搞到了火把呢! 在三盏灿烂火把照耀下、相拥的两人,像两头孤立无援的座头鲸。 乔徽: 如果不是刘海星如今算显金的人,刘珊瑚要保护老父,这门差事就算死了,也不可能落到胡海象身上! 哑卫整体素质本就不高,除了体能和搏杀技能拉满,其他的诸如拍领导马屁、帮领导把妹、助力领导营造浪漫气氛等技能点基本上是灰的。 更说不出,“好久没看到乔少笑得这么开心”“你是乔少第一个认真的女人”此类霸总狗腿必备金句。 综上所述,正如刚刚所说,哑卫的整体素质本就不高。 而,海象大哥,更是洼地里的凹点。 得亏凹点不会说话。 否则乔徽很难保证,他不会抽刀断水水更流,举刀砍向海象头。 既然已经被人发现,就算脸皮很厚的金元宝二人组也很难在追光灯加三个哑卫的注视下,进行下一步。 显金向后退一步,乔徽弯腰左手拾刀,转身在每具尸体上补了一道致命伤,抬头看了眼显金。 显金非常淡定摆手,“你砍你的,不用管我。” 乔徽点点头,伸手捞起平台纯次郎的死人脑袋,像割韭菜一样,几下喇断丢给海象。 “挂到桅杆上。”乔徽低声吩咐,扫了眼其他几具尸体,“把这几具收起来带回去。” 带回去干啥?做大体老师吗? 显金不解的表情比较明显。 乔徽颔首低头,朝后伸出左手。 显金不解的表情更明显了。 乔徽表情陡然丰富起来,在火光的映照下,一个人表演了一出莎士比亚。 悔恨、愤怒、委屈、羞涩、愧疚凝聚成一句话,“就不该让你这么容易就得手!” 显金:? 一个问号不足以表达她的不解。 显金:?? 乔徽悲愤:“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胸也摸了!牵手反而不干了!” 显金低头看了眼前方修长劲道的一只大手,手指很长,骨节分明,青筋微微爆起,看上去很灵活又很有技巧 显金默默吞了口唾沫,余光瞥了眼三盏聚光灯,有些犹豫。 “他们看不见。”乔徽睁眼说瞎话。 胡海象蹙眉,伸手把火把递给旁边的伙计,慢条斯理打手势,比了比嘴巴,意思是“我是说不了话”,又指了指眨巴的眼睛,意思是“我看得可清楚了”,再伸出两个大拇哥弯曲着往里走,最后“吧唧”一声怼在了一起。 这种程度的手语,就算是显金,也理解得很清楚了。 老狗如显金也脸红上一红。 乔徽:山外青山楼外楼,上辈子是谁当过混球。 最后手也没牵到。 哑卫、尸体和平台纯次郎的头颅一艘船,显金与乔徽一艘船。 乔徽做船老大掌舵。 显金坐在其旁,面向大海,以认真看月辉掩盖忽上忽下的内心——虽然看过万猪奔腾,但自己好不容易吃到猪肉,其中感观还是大有不同。 “虽然你不给我牵手,我还是告诉你,为什么要把尸体带回去。” 乔徽左手猛地一扬起风帆。 三角的油布带着干脆飒爽迎风而去。 显金被勾起了兴趣,登时忘掉了吃到猪肉的忐忑,立刻回眸,“为何呀?” 第三百二七章 倒转天罡 乔徽一个踱步站到把舵前,目光淡定地直视海平面,“目的有二,一则威胁伪装成渔民潜伏进福建沿海的倭寇;二则,也是最重要的目的——” 乔徽看百里外的海面,颜色较之更深,将舵手微微转动角度,确保驶至此地时可以避开海面下的暗礁,嘴上随口道,“为了仔细观察倭人的体型体态,和我们究竟有什么不同——方便将混迹在魏人之中的倭人给揪出来。” 显金恍然大悟。 后世学历史的听说过,倭人是人类届的斑鸠,自己生存环境恶劣,就把别人家的搬空、把别人杀掉,自己当作主人住进去——鸠占鹊巢嘛。 倭人的鸠占鹊巢计划,恐怕在此时就开始了。 而如何有效分辨倭人,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议题——这年头又没有“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的暗号 乔徽余光瞥见显金若有所思地点头,唇角勾了勾:别以为他没看出来,显金刚刚分明有些不好意思。 他也没正正经经和姑娘走近过,他娘死得又早,他也没见过心有所慕的两人究竟怎么相处——他个人觉得,还是照旧相处,可能是如今最安全的办法。 乔徽将舵把控制在微妙的角度,接着道,“如今据我们所知,倭寇因自小盘腿而坐,两只腿并不拢,膝盖处有明显的空档;因长期说倭语的缘故,倭寇常说‘额’音,这导致他们的嘴,总是有意无意左右裂开。” 显金思索片刻,觉得很有意思,做了个双手握刀的动作:“你们也可以看看这些倭人武士双手的食指与大拇指第二个关节是否有茧——他们喜欢双手握刀。” 乔徽惊讶于显金敏锐的观察力——每天都多一个理由爱她。 不觉抿唇笑笑,微微颔首,“好,明日我就去好好研究那五具尸体。” 显金点头,“我也可以去。” 乔徽同意,“那我们看完尸体,我请你吃福鼎肉片,港口外面有家小摊汤很鲜。” “行。”说起小摊,显金想起泾县时,乔徽带她去吃的那碗鲜得咬舌头的素汤面,“老板没做了,据说他儿子去山里挖矿,挖到了一个小银矿,幸而是在崔大人治下,一家人平平安安换了银两,给族里置了祭田和屋产便安安分分过起田舍翁的日子。” 显金怅然,“我也好想挖到矿就退休啊。” 乔徽抬眸看了显金一眼:很好,这姑娘总算不别别扭扭的了。 “行啊,我满足你,明日就送你去爪哇挖金子,挖得个头脸黢黑,没挖到还要被工头狠揍。”乔徽语气平静。 显金“啧”了一声,“那明天可真忙,又要去吃福鼎肉片,还要被工头揍。” 乔徽笑起来,风光霁月的青年轮廓锋利,却目光温柔。 显金双手抱膝坐在船头笑眯眯的,情绪放松下来,便觉得有些冷,伸手够了一条短绒的毛毯,笑了笑,“——这船准备得还挺齐全,我刚瞄了眼,还有几包挂面和制好的牛肉臊子呢!” 乔徽甫一上船,扫了一眼也觉得有些怪,这船连点香与幔帐都备下了,算是要什么有什么,不像是船,像个微型客栈 乔徽正准备说话,却听显金疑惑一语—— “你怎么只用左手转舵?你右手呢?” 乔徽垂眸,思索片刻后将藏在身后的右手略显僵硬地摆出来,终于老实回答,“胳膊中了一刀,有些深,要上岸看了大夫才知道有无伤到跟腱。” 显金脸上松弛的笑一僵,“右手?胳膊?跟腱!?” 乔徽喉头微动。 “你刚刚怎么不说!?”显金陡生出一丝慌乱,右手无论是对武将还是文人都是最最要紧的,她刚刚甚至扣住过乔徽的右臂! 乔徽不以为然耸耸肩,“我怕我说了,你就不抱我了。” 显金喉头一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眨了眨眼睛,迷蒙的雾气又浮上水面,用尽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眼中的水光摁压下去,“让我看看吧?” 乔徽迟疑片刻,将把舵固定在一个平衡的角度,走到显金跟前,撕开右肩的布料时,不由自主地狰狞了面孔。 刀伤在胳膊肘向上一寸左右,皮肉已经翻开,露出鲜红的肉,乔徽藏在树上时已对伤口做了快速处理,伤口上方三寸被布条紧紧捆住,但饶是如此,仍有鲜红缓慢地渗出。 显金一动不动,隔了一会儿才抬头道,“等研究完那五具尸体,把他们的头也割下来,挂到墙头去。” 好像所有的痛,都被抚平。 乔徽笑起来,“你会不会觉得我撇开哑卫独自赴约,有些犯蠢?” 显金未有思索,立刻摇头,“你以海盗的方式约好决战,便要以海盗的方式应战,平台纯次郎是孬种,但你不是。” 乔徽目光闪烁,想伸手再次相拥,但又怕逾线过甚会丢掉来之不易的进展:今日他已经很高兴了。 就算显金并没有宣之于口,但他仍旧愿意相信显金对他是喜欢、是欣慕、是心疼、是亲近。 这就够了。 乔徽试着动一动右臂,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只要没伤到跟腱,照样是老子第一,天第二。” 事实证明,乔老子确实暂列第一。 刀伤很深,大夫用“幸运”二字形容乔徽,“还好没伤到筋肉与骨头!用纱布包药,每日服药,看明后日是否发热,若不发热就是好事,忠武侯年轻力壮,最多不过十日就可愈合。” 主打一个个人素质。 显金怀念起有外科的现代,没有什么伤口是“chuachua”几针缝不拢的。 嗯,不对,要是在现代,这种程度的刀伤也很难出现吧? 乔徽认真按照大夫的要求做,纱布包了手膀子,又乖乖喝了药,看天都快亮了,问显金,“你还回官驿吗?” 显金:? 她不回官驿干嘛? 在这肆意凌辱病人? 显金蹙眉:“你手臂没影响?” 乔徽琢磨半晌才明白显金的意思,一颗纯洁的处男心震碎了个四分五裂,面上却平稳如鸡,“手臂是手臂,腰是腰,臀是臀,各司其职,不敢倒转天罡。” 第三百二八章 劲儿得大 显金到底没走,也没再调戏残疾人,又守在乔徽身边,喂他吃了一轮药。 待乔徽药劲上头迷迷糊糊耷过去后,显金便顺便住在了空着的西厢——三品大员以上的洽商团官吏居于正东坊,先行的鸿胪寺少卿替洽商团打理出了十二所挨近的两进宅院,虽然不大但比起两个套间的官驿咋说呢?特权阶级在任何时空都存在。 西厢宽敞通透,显金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太阳正当空,听外间有细细簌簌的说话声,显金趿拉鞋履,随手披了件素缎外闪,巴住朱漆柱,睡眼惺忪地探头向外看。 一探头,显金僵在原地。 外间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百安大长公主转过头来,看清是显金,眉头挑得老高,一副了了然的样子,唇角噙着一抹姨母笑。 络腮胡亮亮表情呆滞,隔了一会儿方绝望地捂住胸口。 乔徽脸色有些苍白,右手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身着宽松舒适的麻布衣服坐在百安大长公主下首,抬眸见是显金,平静抬起下颌,简短地打了个招呼,“换个衣裳同大长公主问安?” 百安大长公主仪态万方地扬扬手,“去睡吧,在海上奔波一夜,哪有不累的。” 显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努力地扯出一抹恭敬的笑,一边笑一边同手同脚往里退——还能直立行走,已经算她有出息了。 一觉醒来,眼角还挂着眼屎,第一领导人就坐在隔壁冲你欣慰地笑,有种望着一颗好白菜的架势——这放谁身上都得惊悚吧!? 显金退回西厢,小边桌上放了只食盘,里面放了碗骨头汤粿条,粿条弹牙劲道,吸附着高汤的香气,上面撒了一把炝炒得焦香的辣子和水灵灵的芫荽与韭菜,垫底的是刚断生的豆芽菜,吃进嘴里又鲜又香又辣又脆。 大骨汤粿条还冒着热气。 说明高汤早就熬好,只待显金一醒就下粿条煮上——乔徽掐准百安大长公主会放她回屋休息。 这个贴心的狗东西 显金埋头吃,吃了两口就徜徉在肉汤的温暖里,完全忘记挂着眼屎见领导人的窘迫。 外间,百安大长公主似笑非笑。 乔徽面色如常。 络腮胡亮亮神情悲愤,像一只被抛弃的藏狐。 百安大长公主笑着起身,“行了,自己好好休息吧,带显金四处转转,难得出来一趟。”加了一句,“后三日要去福州港,你若是养好伤就一起去,若是没养好,就叫显金带上另两位宣城府的去。” 说着递给乔徽一个信封,“转交给显金,这两日叫她好好想一想怎么实现。” 乔徽接过,嬉皮笑脸,“您刚还说叫我带她转一转。” 百安大长公主面不改色,“转也转,活计也做。咱们要把十二个时辰掰成二十四个时辰来用才行。等干完这票,本宫给你们调艘船开到琉球去耍耍。” 乔徽原话转述给显金。 显金瞠目结舌,这古今中外、层次高低,老板画饼的技术怎么做到如此统一的!? 显金打开信封,逐字逐句看百安大长产品经理下的需求,看完之后转身就疾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揪住胡海象,“阿象大哥,劳您把李三顺师傅叫到官驿去。” 顿了顿,官驿里几乎都是女官,李三顺去不方便,“就叫到这里来吧——把恒老板也叫过来。” 显金顺势坐到窗边的大书桌上,低头再把百安大长公主留下的需求看了一遍,头也未抬吩咐一旁的乔徽,“刚刚的大骨汤粿条还不错,等他们两来了,再煮两碗啊。” 乔徽:?他? 愣了半晌,乔厨娘方认命往后交待,顺便杀了两只西瓜、淘洗了几串葡萄。 待李三顺与恒溪来时,果盘与粿条已上桌候客,五月的福建已然热起来,四方的红木窗大大开着,时有卷着凉意的风吹拂过庭院中的木棉树缓缓吹入。 乔徽把窗边的黄花梨木大书桌让给显金,自己端起一卷书坐到东南角的花间,透过博古架与白瓷釉的花瓶,余光恰好可以瞥见窗边的姑娘探过身、蹙着眉,时而比比划划,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展颜笑开,与身边的两位伙伴不知说着什么,说着说着便和李三顺吵起架来。 嗯,显金和老李头吵架是常态,这两人蜜月期一般也就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以内,老的小的和和睦睦,一团和气。 半个时辰以后,老的说:“你懂个屁!老子做纸都做成精了!” 小的说,“是是是,您要是造纸精,我就是法海,专收精怪!” 主打一个老的暴力输出,小的阴阳怪气。 空中的气味散发着回甘,瓜果、木棉树、茶叶的气息混杂着中药熬煎的苦。 回甘的气息中,夹杂着吵吵嚷嚷的喧嚣。 乔徽含笑手里捧着书,也不知看到了何处,却总觉得幸福。 临到傍晚,见李三顺蹲在门口台阶上抽旱烟,便撩起袖子搭了个白铜旱烟枪,笑眯眯:“李师傅,借个火?” 李三顺被烟呛好大一口,反复在内心提醒自己:这厮现在是朝廷大员,比知县的官儿还大!可不是以前在陈家蹭吃喝的山院少爷咧! 李三顺哆哆嗦嗦把烟锅递过去。 乔徽瞅了眼李三顺的烟袋子,啪嗒抽了一口,迅速吐了口白雾出来,“您这烟叶是自家种的吧?闻着贼够味。” 李三顺猛点头,“家里随便种的,上点牛粪、驴屎蛋种得贼肥,烟草丝就壮。” 乔徽点点头,挂着个残手,点着烟也不抽,陪李三顺蹲了半个时辰。 第二日,乔徽递给李三顺一个小布袋子,蹲在老头儿旁边,“这您尝尝,永定条丝烟,闽西产的,味也劲道——好像是贡品,还有块儿文宗皇帝赐下的‘烟魁’的牌子” 李三顺深抽了口,开心得眯了眼睛。 乔徽便笑,“您要喜欢,我帮您装几包。” 李三顺连拒,“那可不方便呢!您这样的身份” 乔徽大笑起来,“我什么身份!就和您蹲墙角抽旱烟的伴儿!” 说着便略一抬眸,看四方窗棂中,显金正将带来的宣纸一张接一张铺满了桌子,低着头神色极为认真地用指腹感知不同品类宣纸的韧度。 乔徽目光中不觉带了温柔,“她个死丫头天天折磨您,您得抽点劲儿大的,才有力气给她吼回去啊。” 第三百二九章 不怒自威 乔徽度过两日的高热危险期,便随诸人一同上船至福州港,“乙寅号”的桅杆上仍挂着平台纯次郎的头颅,高温暴晒之下,头颅的皮肉逐渐腐烂,秃鹰与海鸥停靠在打横的桅杆上趁无人注意,飞快用尖喙啄食。 以足利为代表的倭人,与大魏的谈判陷入了僵局。 起因在于,在经历十分愉悦的认爹仪式——大魏和倭国签署了堪合贸易协定,也共同认定了上贡义务,一切都非常令人愉快。 倭人竟有种:“瓦达西爸爸酱真的好讲道理”的错觉。 但随着和谈的深入,倭人逐渐发现前两天的顺利和谈只是披在狼身上的羊皮,当他们放松警惕时,大魏才逐渐露出了獠牙——大魏竟然要求倭国颁发诏令前先向大魏作出请示,大魏回处罚“应”,倭国方可颁布。 这和武士必须得到家主首肯才能吃饭,有什么区别?! 本来也是怀着认爸爸的心情来的,但是爸爸要求儿子每天穿什么衣服、吃什么生鱼片、摘什么樱花都要报备之后才能干——这儿子也当得太憋屈了吧! 更何况,现在当儿子,还没有零花钱 足利将军埋头走上福州港船前的栈桥,一眼看到打头那艘“乙寅号”桅杆上平台纯次郎面目全非的头颅,不由想起前日在他得知那位年轻的忠武侯活着回来,而平台的头却挂在了船杆后,他忍了一口气去寻大魏那个厉害的女人。 “若是平常武士,甚至是普通小名,死了就死了,算倭国给大魏投诚——偏偏是平台!他父亲可是太政大臣”足利低下脑袋,“倭国战败已是定局,我们诚意很足,您麾下那位忠武侯仍不依不饶给平台下战书,甚至将平台杀死,待我回倭,该怎么向朝中交代?” 大魏那个权势滔天的女人当时正在插花,听他说话,连头都没抬,“下战书?下什么战书?” 足利憋住气,“忠武侯将红旗射在平台居所的木门上——驿站里所有人都能作证。” 足利见女人不知,有了些许底气,“两国和谈间,忠武侯寻衅滋事致使者死亡,按大魏鸿胪寺律法,当处以流放三千里之刑。” 女人拿起铜剪将碗口大的木棉花剪了下来放在一旁,随口“噢”了一声,紧接道,“嗯?我记得射红旗决斗是海盗的办法?” 足利“嗨!”应是。 女人放下铜剪笑起来,“当初洽商和谈时,你不是说,那位平台纯次郎不是海盗吗?” 不是海盗,你应承海盗的决斗,还丢了命? 足利一滞。 只见女人将被剪掉花的木棉树枝递给足利,神色如常,“前事已去不可追,本宫准许你将平台的头颅取下带回倭国安葬——既然他在大魏境内身首异处,这条没了花头的枝蔓就当做他的身躯吧。” 足利埋头,唇角紧抿,单手去接。 在指尖碰到木棉树枝时,女人平静地挑开,似是想起什么,“这几日福州港和长乐港都不太平,港口周边两三个村子都被屠了。和谈还剩四日,咱们是一衣带水的邻国,正好一起顺道去看看。” 足利一惊,当下便知是平台纯次郎决斗前去倭人的村落一事暴露,当即又惊又惧,忙低下头,奉上双手将木棉树枝恭谨接下。 他再次真切地感受到:虽然大魏换了女人当家,但较之前朝逊帝,甚至当朝昭德帝,这个女人更狠厉、更蛮横、更喜杀戮。 栈桥之上,海风吹拂,足利回过神来,迈开八字走上船去。 福州港弯边渡相隔不远,行船一个上午就到,午间到时,便闻水面上传来“呜呜呜”的船鸣声,显金从窗框探出头,不觉震撼! 海面上,鳞次栉比停泊着近百艘宝船,体式巍然,巨无匹敌,称迹出巨物! 这个时代的造船工艺就已如此先进了吗! 巨船带来的震撼一直持续到下船上岸,显金随大流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看,乔徽等在路口,顺畅地走到显金身侧,低声道,“大通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载重量八百吨,可容纳上千人——自前年底海上战争暂缓段落后,我姑父一直留在福建,领了军令状在此处造船。” 显金连声叹震撼,“不过两年的时间,就造出了这么多艘宝船!” 乔徽迈低下颌,轻声一笑,“只有前三艘里部齐全,其余的只粗粗搭了个框架,甚至桅杆都是前两日才立起来的。” 显金不解,“百安大长公主并非好大喜功之人。” 乔徽抬了抬眸子。 显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百安大长公主正领着足利一行倭人走到打头的宝船上,瞬时明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大魏将倭人打痛了,准确说是百安大长公主与乔徽舍了里子,不要命、不要钱地打法把倭人打痛了,才迎来了此次和谈洽商。 而依据大魏如今的人财物力,是没办法游刃有余地同时应对北鞑靼、南倭寇的威胁。 里中发虚,不能让倭人看穿。 最好的办法就是,向倭人展示海上的实力,让他骨子里怕!让他一想到大魏,血就凉!让他在和谈中安安分分地做孙子!让他一步一步往后退让! 为啥后世有军事演习?! 一则鼓舞士气,二则让有心者好好掂量掂量,想硬碰硬,究竟碰不碰得起! 显金没碰过政治,但她看过新闻联播噢,还有虎扑 乔徽看显金瞬时便懂了,便笑道,“你老师总骂你写文章烂,我还跟他辩驳过,说你是葫芦里装汤圆,肚子里有,只是倒不出来。” 显金:真是谢谢你的维护呢。 乔徽说起来便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不过临行前,你老师倒是念叨了一句,让你回去后围绕福建之行写篇策论来着。” 显金: 她有点不敢想象,乔山长看到她跟乔徽手牵手,还会给她布置多少作业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冰冷啊,一想起漫山遍野的作业,她甚至觉得留在福建发展制茶业,倒也是条不错的职业道路。 对作业的担忧暂且延后,当日下午,百安大长公主终于传唤显金。 第三百三十章 书籍教义 经通传,显金埋头进入宝船内部的大舱,偌大的舱房只有七八个人分列而坐,气氛严肃,看样子已是洽商的高层会议了。 百安大长公主叫显金落座,显金自觉坐到尾端。 足利余光不耐地瞥了显金一眼:大魏怎如此阴盛阳衰,当家的是个女人,怎叫来参会的也是个女人。 战败国不配发表意见,足利转头对百安大长公主恭敬道,“...但凡要事上报,其间不谈人财物力,单说自倭向魏单程便是数十日,往返即为月余,这一来一回的耽误恐要误重大诏令颁发。” 百安大长公主似是思索一番,微微颔首,“足利将军说得也有道理。” 足利不敢接话:这个女人一句话三个坑,他已经跳了好几次了——明面上顺着你说,紧跟着反手就给你一巴掌...不仅痛,还没面子。 百安大长公主平和道,“既如此,那此事就暂且搁置吧。” 足利仍旧不敢接话,总觉得前方有坑,并且巨大。 果不其然,百安大长公主歪了歪脑袋,伸手指向显金,“初时大魏送给倭国其中一件国礼‘鹤临大魏’便是出自宣城府纸业商会之手,是这位年轻的贺老板承贡上来的——足利将军,您觉那份国礼是否称意呀?” 足利不敢说称意,也不敢说不称意,既害怕说了称意,要倭国出大钱买纸,又怕说不称意要被揍。 他们今天在港口看到了几十艘巨大的宝船!一艘船能容千人,五万魏军浩浩荡荡打到岛上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实力太强,让人害怕。 足利躬身回之,“天朝地广物尊,皆非凡物。” 百安大长公主看猎物跳了几次坑,这次不跳了,倒也不恼,点头道,“那本宫将宣纸赏赐给你们充作诏令御纸。” 足利佝头眨眨眼,心里盘算,好像没啥损失的...吧? 足利还是不敢答应下来。 显金看得只有埋头艰难地掩饰抖动的嘴角:百安大长公主一套连招打得丝滑——纵容乔徽击杀平台,顺势揪出间谍村落,屠杀村庄,福州港武力震撼... 十日和谈,组合拳形成了闭环,最终目的就是干涉倭国内政。 什么贡品、什么广开贸易都是幌子。 当一个国家连下达诏令,都需邻国大哥点头时,这个国家,还有当家做主的权利吗? 足利被吓得像在粘鼠板旁边徘徊的内八字老鼠 我知道它要被粘上,她也知道它要被粘上,老鼠自己也知道要被粘上...但就是不知道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被粘上... 百安大长公主挑明问足利,“这个提议,你觉得可好?” 足利支支吾吾,八字胡上翘下潜。 百安大长公主根本不在乎足利的态度,“宣纸作你们的诏令御纸,每年自淮安港运送十刀编有序号的宣纸至那霸港,凡朝廷发文必须写在编有序号的宣纸上,否则将无正统效力。” 百安大长公主微微一顿,又道,“为确保倭国好好使用宣纸,我朝将派遣一队护令使上岛——我们出纸,你们盖印,此举既维护了你朝正统权威,又彰显我天朝上国悯行怜世,可谓一举两得、各得其所。” 足利胸腔中掀起巨浪:这...相当于将下发诏令的权利直接交到了魏朝手里!甚至比刚刚颁发诏令前需通禀魏朝的提议更加过分! 诏令御纸由魏朝提供管理,魏朝给你下发的文书编号,魏朝的人进驻倭国朝野为你撰写文书! 倭国还能做什么? 手里捏着一方大印,你也找不到纸来用啊! 这...这...这不就相当于将内政大权的一半交给魏朝了吗! 足利却不敢回绝:刚刚已经拒绝了魏朝的一次提议了!他就在宝船上,照这个女人如此强势的作派,绝不容他拒绝第二次! 足利扯出一抹讪笑,“规定诏令特制用纸,会不会因太易仿制,而致朝纲大乱...” “您多虑了。”显金的声音适时响起,“发往倭国的诏令御纸,将运用特制水波纹纸,水波纹纸有明暗两处水印,每一张的花纹都是一样的,且极难仿制——足利将军,您就放一百个心好了。” 显金信心足足。 足利眼风横扫过去,张嘴就想骂八嘎!百安大长公主这女人,他凶不得,你这小小商贾之流,也敢在两国洽商中放屁吗! 足利张嘴正欲迁怒,却见坐于他正对面的那个恐怖忠武侯,正面无表情地扣手看向他。 这世上,语言不一定相同,但威胁的眼神一定相似。 足利就从那位赫赫大名忠武侯的眼神里看到了“你敢开腔,老子让你当场血溅三尺”的具象威胁。 足利忍下,面向显金,“如若御纸流通,致我朝纲目不稳,这位姑娘用什么来担责?” 显金平静道,“我朝自元宋便以水波明暗纹制纸技艺制作交子,历史悠久、传承广泛。而贵国地小人稀,兼之商道产业不发达,对充作货币流通的交子制作技艺不了解,也属正常。” 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足利深吸一口气,再看百安大长公主,只觉胸口惊涛骇浪,十足憋屈。 这个条件,如今他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足利埋头,紧紧盯住木屐,只觉丧权辱国,却无计可施。 百安大长公主亦不开口,老熟人文府丞,哦不,现在应当称作文书令拿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和谈文书递到足利跟前。 足利一目十行,又在文书中找到了不可思议的一行字,抬头问百安大长公主,“殿下,这一条说,自昭德十六年起,倭国塾学教义均由大魏运送供给——” 足利蹙眉,“这是何意?” 百安大长公主听足利念出来方作恍然大悟状,“噢——咱们两国一衣带水,做事必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你们购买了我朝的宣纸作为诏令御纸,我们自当要赠予你们一些薄礼。” “你放心,这些书刊教义,我朝不收取一分一厘的买价,且必保证教义书籍由最为名贵的宣纸制成。” 百安大长公主笑了笑,“宣纸何其珍稀,便是我朝的书籍教义也并非全部使用宣纸制成——你们若是弃之不用,本宫将会很失望、很失望。” 两个失望,说得又缓又轻。 足利脸色登时煞白一片。 这个女人很失望,而这个女人拥有很多很多的宝船和很强很强的兵士。 她很失望,倒霉的是谁? 但—— 国何以为国,文化、经济、军事、外交、律法、刑罚、政权...大魏拿走了一半的内政权利,又用书籍教义入侵倭人的文化根基... 足利绝望地阖上眼眸: 至少二十年。 至少二十年,倭国将不会对大魏有任何威胁了。 第三百三一章 玩儿相公 洽商团收官细线绵长,四、五项文书一签,除了倭人愁云惨淡,大魏一片花团锦簇、平顺祥和。 乔徽挂着一只残手,带显金、恒溪和李三顺出海,美其名曰:“领略南洋风情,感受海上人生”。 很像夕阳红旅行团的slogan(口号)。 行程安排也很夕阳红。 早上六点,鸡都还没起,大家就出海了;一天去三个海道加一个小岛,傍晚还安排了赶海;夜半三更送回官驿,第二天继续;第二天起得更早,凌晨五点起床赶集,赶海集,比小臂还长的鲷鱼、比手掌还大的蛤蜊,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贝、螺,紧跟着就是拜妈祖,吃茶听闽剧、梨园戏 三天行程,安顿得满满当当。 恒溪快挂了。 本来就晕船,在第一天弹射起步换海道的时候,就已经吸光了她工作结束后的精气。 后面两天,恒溪顶着两坨乌青的眼圈,有气无力地后面跟着。 显金让她回官驿休息。 恒溪出气比进气长,“来都来了。” 显金笑:“嘎嘎嘎”。 三天下来,真正的夕阳红,李三顺玩得神采奕奕、精神矍铄,肤色已和当地人趋同,舔舔嘴唇,“我能不回去了吗?在宣城钓鱼真难,顶天来几条又小刺又多的鲫壳儿,这里鱼贼多,你往海里随手丢块石头都砸死三条鱼。” 显金点头,“那行。宣城纸业商会技艺第一人的头衔,我就颁给狗爷了。” 李三顺勃然大怒,“放他娘的狗屁!他还够得学!这‘第一人’给他,他亏心不?!” 啧啧啧。 钓鱼佬一日割不断世俗的欲望,一日就打不到光宗耀祖的大货。 启程前一晚,百安大长公主宝船设宴,大约是宣纸再立一功的缘故,显金没坐在尾端,而是坐到了席间顺数第三桌,夹在一群穿绯红官袍的老头儿中,像一只精瘦的屎壳郎掉进了大红染料缸。 老头儿都在喝酒,显金趁乱狂吃菜。 一个官服腰带上系靛青香囊的老头儿颤颤巍巍端杯问显金,“可是哪位王爷家偷跑出来玩的小郡主?” 显金赶忙帮老头把杯子扶好,生怕手一抖,酒水洒在她蟑螂壳上了。 显金摇头。 “是哪位长公主家的翁主?” 显金摇头。 “那是哪位小县主?小贵女?小” 显金抿唇。 大爷,她都吃二十一岁的饭了,是一名手长脚长、身量高挑、长着成熟五官、穿着与大环境相得益彰衣物的成熟女性,就算放在后世,这个年纪也不能称作是“小XX”了吧? 男人,无论多大岁数的男人,总喜欢给女人冠之以“小“加为前缀,“小娇妻”“小南瓜““小姐姐”。 为啥? 因为“小”对应的是“大”,而女人对应的,是男人。 显金均摇头,又不忍见老头儿冥思苦想,导致夜不能寐,好心道,“别人都称我为贺会长。” 老头儿眉梢蹙得更紧了,苦思不已。 “会长”? 这是什么新鲜的宗室头衔吗?听上去好像是比县主、翁主更高级一些呢。 显金忽悠完老头,一撇头便见主桌上百安大长公主举杯敬酒,“足利将军,你务必要牢牢握住倭朝权柄呢——二十年约定期满后,还望依旧是你赴魏续签。” 百安大长公主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微笑,有种什么欲望都被满足的餍足感,“到时,咱们就不在福建了,你们倭国、高句丽、爪洼、琉球——都到京师朝拜来!” 这是显金头一次听到百安大长公主说大话。 不,不能叫大话。 叫展望。 显金目光灼灼地看去,百安大长公主坐在团桌正中央,烛光若有若无如丝绸般华丽的光晕罩在百安大长公主明艳雍容的脸上,像藏在一幅巨大华贵的黄金面纱之后。 好崇拜她啊。 显金觉得自己很幸福,也很幸运,这个时代若非大长公主当权,她不可能机会坐在这群绯红袍子的“大”男人之间。 她只会成为“小姑娘”“小贺”,但凡运道不好一些,也有可能成为“小妾”。 先行者投石叩路俱向往矣,后来者登高望远得享大好时光。 翌日清晨,洽商团启程,自建安海道行至闽江河口,再入闽江水道,即至内陆。 临停应天府港口前,百安大长公主特召她上船问话。 “十刀水波纹纸,什么时候可以做好?” 先需特制竹帘,纸浆可以延用混用,只是在捞纸的技艺上,要采用三层夹宣的方式进行,确实明暗纹路藏在纸中,甚至可以采用刻丝的手法将编号一并夹入三层宣之内——这些就是显金与李三顺赖在乔徽处讨论的结果。 显金斟酌用语,“长则三五月,短则一二月,要看师傅的配合手法。” 百安大长公主笑起来,偏头与乔徽说,“这丫头,出来一趟,倒学了不少政客习性。” 话绝不说死,更别提约定时间。 显金一张脸从下巴开始红到天灵盖,“师傅们都配合到位,三个月问题不大。” 百安大长公主颔首,“你之后预备怎么办呢?” 显金挠挠头,“原是预备在宣城府开一间举世闻名、只做最好宣纸的作坊,后来您叫宣纸做了倭国的诏令御纸——托您的福,将宣纸的地位抬得如此高,小女便有了些许胆敢出来闯一闯的念头。” 百安大长公主继续点头,“不错,有些胆量了。” 显金很高兴,“宣纸再好,走不出宣城,走不出南直隶,便只能是昙花一现、偏安一隅。如今宣纸已站在出世以来这么一两百年的巅峰之期了,我若努努力、挣把命,宣纸或许也能传承史书也说不定。” “回宣城安顿妥帖后,就来京城吧。” 百安大长公主手随意搭在边桌上,算是家常会议,并未施粉黛红妆,眼角处终于看到了细微的痕迹,“本宫十六岁长守玉门关,至十余年前白堕之乱短暂地回过京师,再到如今昭德帝不中用了,内阁还未清理干净,更别提六部。本宫欲换下现行交子,重新收回发行——你觉得用宣纸行钞,可行吗?” 钞法上利国而下便民,事理至明白易晓。 此为千秋功业。 显金当即愣在原地。 百安大长公主并不追着要答案,只让显金好好思考。 乔徽与络腮胡亮亮一起送显金下船上岸。 亮亮看显金失魂落魄的样子,埋头和乔徽咬耳朵,“刚刚将军问贺老板预备以后怎么办,我还以为是问你们两的喜事儿呢!” 乔徽:? 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和邱医官渐行渐远了 “你怎么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呀?” 乔徽挑眉,“大长公主和显金凑一块,就是玩儿相公,也比讨论东家长李家短、你啥时候成亲,我啥时候生子正常呀!” 第三百三二章 始乱终弃 在未抵达应天府前,显金召集李三顺与恒溪在水面上摇摇晃晃的小船舱里开了个短会,告知了百安大长公主意图以宣纸行钞的主意,恒溪当下高兴得直呼“老天保佑!三清道尊庇护!阿弥陀佛,孔圣人显了灵!” 儒释道三家,都感谢完了,真是个处处留情的忠实信徒。 显金笑,“我也觉得是个好机会。” “何止是好机会!若真成了,咱们宣纸便是天下头一份儿!”恒溪激动得脸蛋通红。 李三顺却翘着二郎腿坐在矮凳上,肩怂成虾弓,手指曲着无意识地敲打矮凳的边角,嘴巴紧紧抿着,一直没说话。 显金看向李三顺,歪头道,“李师傅?” 李三顺回过神来,迟疑片刻后道,“用宣纸行钞...那咱们的作坊,要不要搬到京师?” 显金想了想,“宣纸之所以为宣纸,是因为只有宣城府独有的山涧泉水与泾县及其周边县才有的青檀树皮,才可制成,我认为不能搬。” 一山育一水,一水孕一草一木。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离开了宣城府的宣纸,还能叫做宣纸吗?离开了青檀树皮的纸浆,还能制成“光洁如玉,墨变千万”的宣纸吗? 自百安大长公主提出“以宣纸行钞”的提议后,显金反复思考了很多。 李三顺听显金言罢,紧绷的虾弓终于放松起来:他贼担心显金被繁荣晃晕了眼界,为了干成事,不管不顾地北迁作坊! 就算他们原班人马出动,水不同、稻草干燥不同、气候不同,最重要的原料不同——就是来了大罗真仙,也没办法做出一样的纸! 李三顺拍拍胸脯,换了条腿跷,松口气,“还算你个狗东西脑子拎清。” 显金道,“行钞是千秋万代利民利市之要事,你我之辈莅大任,更需锤大德、历大劫、忍大气,方可成大果。” 李三顺:?请说人话。 显金立刻转口,“这门生意咱们得好好做!既要赚大钱,又要存口碑,里子面子都得要!” 李三顺点头,这还差不多。 恒溪在经历最初的兴奋后,大任务来临时的惶恐如潮水般来袭,皱眉,“若作坊不搬,这笔生意咱们困难重重啊——以宣纸行钞相当于和朝廷做生意,朝廷提要求,咱们要满足,贡品尚且有三改,行钞的要求和改动只会更多!宣城府与京师一来一往,走水道再行官道至少也需二十余天!一来一往就是仅两个月!这么长的沟通时间,我们需要几年才能做成呀?其中舟车劳顿的费用、人力费用、先期投入的费用...从何而来?” 恒溪不敢深想,一想就头皮发麻,脑子里一团全是浆糊。 这玩意儿听上去光鲜亮丽,可实际坐起来,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 暂且不提给朝廷办事有多难!——这跟普通甲方提需求截然不同。 普通甲方,你做不好,你大不了不赚他钱了,咱们一拍两散,再见仍是一起骂老板的社畜好基友。 给朝廷做事,你做不好,你一抬头你太奶在跟你招手,明年清明咱一起去你坟头蹦迪。 以宣纸行钞,看起来很简单,其中需要攻克的环节太多,作坊的组织架构重构、运输渠道怎么打通,用哪座作坊来做事——这属于后勤保障; 参与制作人员怎么分布、怎么调整、怎么添减、怎么管理——这属于队伍保障; 给朝廷做事,朝廷能提前给你垫钱吗?人不欠你钱都算好的了!如恒溪所说,先期投入的成本谁来付?谁来垫付?——这属于财资保障。 ..... 每一项大框架向上向下的双向沟通。 向上要钱,向下要人,中间要管,最后才有可能出成果。 显金转身将一块刷了清漆的木板挂到墙上,木板上糊了一张很大的三夹宣,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二十七行问题,只有其中四五行后,显金在问题后用朱笔画了大大的圈,表示已经想到了解决方案。 还剩下二十行出头,比蚂蚁还密的问题列项,后面空空如也等着人填空。 恒溪看到,脑袋都大了:“...这些咱都得解决?” 显金点头。 “不解决,咱就不接行钞的活儿?” 显金摇头,非常平静拿了支芦管笔递给恒溪,“就算解决不了,咱们也得瞒着朝廷接下来。” 恒溪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胆子这么大? 显金答,“我们不接,别人接了,我们一辈子出不了头。” 送上门的大货,怎么可能不要。 至于坟头蹦迪,那也是明年清明的事了。 做生意没点胆子和赌性,做不大。 恒溪敬畏地看向显金:你挣钱,我是一点不羡慕啊。 李三顺这时候才体会到半文盲的好处:咱不认识字,自然就没烦恼。 老头儿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有点想抽旱烟,但又惧怕显金朝他咆哮,留下一句,“...你们先聊,我出去抽一口。” 老头儿佝着头往外走,一拐弯就遇到新晋的抽烟搭子乔大公子。 乔徽熟门熟路地递了烟枪给李三顺,搭了眼船舱里面,“好几日没见你们贺老板下船了,藏里面干啥呢?” 李三顺眯眼吐口白雾,“琢磨怎么骗朝廷的钱呢。” 乔徽:?现在这么狂野吗? 乔徽收回目光,状似无意再问,“她答应去京师吗?” 李三顺摇头,“刚还说这事儿呢,宣纸作坊去不了京师,京师的水和树皮达不到做宣纸的标准,咱要搬离了宣城府,就是我爹从棺材里活过来,也做不了纸。” 乔徽喉头一梗,面上半分不显,“是吗?那咱们还在宣城府守着?一点不挪窝?” 李三顺蹲在墙角再抽一口条丝烟,“听那说法,八九不离十。” 乔徽手上顿了顿。 李三顺抬眸努了努,“要不你问问去?” 乔徽:他要敢去问,还蹲这儿吸二手烟? 这几日夜里,天天见“乙寅号”船舱夜半三更都亮着灯,隔着船舱看不清晰,但能感觉到显金的忙碌。 显金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像进入战斗状态,整个人又燥又暴,他吃饱了撑的去惹她,不怕被咆哮?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良好心态,乔徽又递了包烟丝给李三顺,“您帮帮忙打听打听——” 想起他们的关系还没公之于众。 不对! 他们的关系甚至,还没确定下来! 那死丫头牵完抱完亲完,绝口不提他们是啥关系! 真是把始乱终弃的好手。 乔徽语气里带了几分委屈,“如若她要去京师,我爹是想给这个关门弟子收拾个别院出来住来着——提前做做准备罢。” 第三百三三章 不是水硕 显金与恒溪一连几日关上舱门,好好搞了几天企划书。 恒溪一开始还不敢想,只敢借龙川溪码头甄三郎的船舶和水道。 显金恨其不争,“用盐运的船!所有船都给我让道!姐姐,咱们运的这是钱欸!” 做到后面,恒溪如石猴开了心智,非常异想天开地企图征用京城禁卫营为钞票保驾护航,“...每条船配十个京师禁卫营的侍卫!务必要高!务必要俊!务必胸要比忠武侯大!” 显金:“嘎嘎嘎。”然后把笔递给恒溪:勇敢的人先享受生活,你把这些要求写上企划书,看乔徽会不会砍死你。 临到应天府前一夜,船队特意停下上岸,给人休整生息,显金拿着企划书求见百安大长公主。 百安大长公主正梳洗完毕,整个房间都萦绕着玫瑰花香的味道,热烈优雅,头发还润着,侍立一旁的蒋尚宫正用长绒毯在热炭上烘干再从发丝一点一点向上捂。 百安大长公主低头翻企划书,“一二三四点说得很清楚,虽没什么文采,却胜在直接。” 待百安大长公主看得差不多,显金从屏风后将前几日用的清漆木板拿出挂在墙上,木板上糊了厚厚一层纸,纸张只糊四角,方便撕落看下一张。 PPT是最方便作展示的工具了,虽然这年头只能用人工版。 显金配合企划书,拿出激光笔的封建时代替代品——鸡毛掸子,沉着冷静地开始了表演,“...以宣纸行钞,一则细民可信从,二则避匪人为奸,宣纸因其材质特殊,其他地方难以仿制,恰好可以满足这里两点。” 先肯定这个想法的先进,再谈实用和落地。 “如草民所说,宣纸难以仿制,只能在宣城府制作完成,那制作交子则可分为两步完成,纸张在宣城制成,由盐运官船运往北直隶,刊刻印制领于中官,取宣纸之料及密刻之法,其纸可垂久远,而外间不得其法,便无可作伪。” 一番话将恒溪担心的距离遥远导致沟通不畅,摇身一变,成为了两道工序分开完成而极大程度确保制钞保密性的优点。 “话回制钞原料,拟基于发往倭国的诏令御纸,采取宽廉之法,使薕纹宽一寸以上,先制数大字于夹层之中,正反皆见,借助水印保证纸张独一和不可仿制性。” 显金撕下糊在木板上前几张展示纸页,在此页上,显金绘制了她口中描述的纸张草图,甚至在图上标注了长宽高的尺寸,显金拿出一册私塾常用的论语教义,笑道,“常言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草民便以学堂教义的大小尺寸作为本钞的大小,意在告诫读书人,好好读书天天向上,咱以后能赚大钞票。” 百安大长公主神色愉悦地跟着笑起来,又听显金图文并茂地讲了纸浆比例、人员管控、运输走货种种设想,沉吟片刻后问,“既然宣纸没办法离开宣城府,那制钞期间,宝钞司如何和你们沟通?飞鸽传书?” 显金抬头,“我去京师,专线负责联络。” 百安大长公主笑着挑眉,“你一个人去?” 显金点头,“我代表宣城纸业商会前往京师交涉沟通,恒副会长返回宣城府专司制钞。” 就是一个公司,两个据点,一个驻厂干生产,一个驻京办事处跑业务嘛。 百安大长公主微微颔首,“可不可行,试过才知。” 显金撕下一页纸,继续往后说,“草民预备在宣城府中单辟一处作坊制作纸料,我计算过交子发行按‘界数’算,三年为一界,发行新交子,回收旧交子,一界发行量约为一百五十万缗,按一百两、五十两、三十两的大额数据合算发行一界交子所需纸张约为二万五千余张,也就是说我们需要的生产量为三年二万五千余张——这个生产量,若有二十人以上的制纸团队,可以在一个月之内完成。” “为确保这二十人的制纸团队不泄密,不流通,不更换,建议这一处作坊不作他用,只制官钞;这二十人,也不作他用,三年一更新,制钞期间不允许离开宣城府。” 显金说着说着就变成从“草民”变成了“我”,百安大长公主并不在意虚礼,听显金这么说,惊愕于数据来源,“官钞一界发行一百五十万缗,这个数字,你如何知道?” 显金挠挠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百安大长公主一挑眉,“嗯?” 显金只好说实话,“乔山长是我老师,我第一篇文章《商道浩荡行者至论》,里面有些数字就是老师给我的...” 百安大长公主看显金的目光温和又带着暖意,润润的头发已烘干,蒋尚宫低垂着头为她上玫瑰花露,整间屋子像朝阳中盛开的玫瑰花儿一样,百安大长公主语气越发温和,阖上企划书,柔声道,“行,先干着吧。” 得领导此言,显金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套一模一样的企划书,双手奉到百安大长公主身侧,“您既赞同,可否在企划书上披个朱批?或摁个印?咱也算拿着御笔好办事...” 管您私印的蒋尚宫正好在旁边嘛! 百安大长公主微微一愣后,接过舔满朱红墨汁的软毫笔,在她看过的那册企划书封皮画了个大大的圈,另写一个“阅”字,又接过蒋尚宫双手呈上的圆形私印摁了上去,重新还给显金,“你当折子写,我就当折子批,才对得起你赓续昼夜、不眠不休。” 显金有些感动,低垂头往后退出。 待出去后才隐约听到里间断断续续的话。 “...可见不拘一格降人才,朝廷百官上折子,有问了三次本宫生辰好不好的,有一直问本宫吃不吃芒果的,还有三月发生的暴乱他八月上折子、十月送到...小丫头没考功名、也没正经读过书,却能做这样一番极好的释意...真想让那些尸位素餐、高高在上的官员来好好学一学,功名利禄皆比不过一颗做事的真心。” 显金闷头笑,熬了好几个大夜的疲惫一扫而空。 百安大长公主有一点说得不对。 她正经读过书,还是研究生呢,还在病床上写完了毕业论文呢! 第三百三四章 想啥要啥 至应天府码头,熊知府,哦不,已是现在的熊府尹携应天府诸人垂首以待,百安大长公主下船向熊府尹耳提面命许久,无非是什么“于经、学、耕、渔、贸、刑诸事,应事必亲躬”“于千民百众,应诚敬存心”“于接壤使司、府衙,应出于至诚”云云。 用词不是很客气,且当着应天府上上下下五十余位官宦噼里啪啦一大通。 恒溪对熊大人极有敬畏,且无比推崇,担忧道,“大长公主是在下熊大人脸面吗?新官上任,偏偏当着下属被殿下说了一大通” 显金眉目轻敛,佝头轻道,“这是在给熊大人脸面呢。” 显金顿了顿,“你细想想,大长公主教训了对政事该如何、对百姓该如何、对周邻官府该如何——偏偏没有提及对朝廷的忠心。” “你说,这说明什么?” 恒溪不太懂,蹙眉轻轻摇头。 显金道,“说明熊大人已然对朝廷、对大长公主十分忠诚了,不需要再作强调。” 百安大长公主在变相告诉整个应天府,空降而来的新任府尹大人背后站着的是她。 显金声音压得很低,话音刚落,前排一位国字脸、粗黑平眉的中年男人隐蔽地半侧头打量显金。 这人,显金见过。 上船第一日在百安大长公主船上,明明是自己耍贱,却率先给乔徽安上个“脾气不太好”的帽子。 好像是安国公? 显金眼风一凛,不由分说地回怼过去。 安国公似乎没想到显金会毫不迟疑地用目光反击,怔愣一瞬后,眸色转深缓缓转过头去。 百安大长公主言罢,象征性下船进城吃了顿饭,拒绝了熊大人邀她泛舟秦淮的浪漫提议,用餐后轻笑言,“秦淮之畔,烟柳弄晴,本宫与熊大人加在一起已近百岁——本宫便不与你同游了吧!” 说得熊令一愣一愣的,后来反应过来,大长公主应该主要是嫌弃自己人老珠黄。 百安大长公主未再耽误,重新返港上船,向北直隶而上。 自应天府出去的文府丞、显金、恒溪和李三顺诸人留在了原地——出去一趟,论功行赏的事,还需再等等。 显金扭头,蹙眉看向一旁,“你为啥没跟着回京?” 一旁赫然站着个高高大大的乔大聪明。 乔徽耸肩:“我娘十周年忌辰,你老师腿脚不便,难道我不要带着宝珠回乡祭拜?” 显金瞬间收回蹙起的眉头,“很该很该。”顺便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孔雀开屏,五彩聘婷。 熊大人先带着一众人回应天府府衙,大堂设座,乔徽与其同坐上首,乔徽以左为尊,熊大人则是地主之谊,先将一旁怂成一团的文府丞放回去抱媳妇,剩下的就都是熟人了。 熊大人看着乔徽叹了一声,“果然是做侯爷的样子了!以前又刨我家树又扯我家花,机灵得很,三岁看来就知道以后是个大才!” 熊大人笑眯眯的,胖嘟嘟的脸颊肉跟着乔徽黑透了的黑历史愉快颤抖,“呵呵,再长大些就更混,还偷摸从后山捉猴子藏在我院子养,被你爹抓住后就说那猴子是你童养媳,哭爹喊娘地不准放归山野。” 显金:?这个癖好,就有点特殊了。 乔徽深深地闭上眼:您可憋说了。 熊大人乐呵呵,圆圆的肚子也跟着一起乐呵,“封爵的旨意可下了?还领了什么差事?” 乔徽睁眼,“洽商团出行前旨意下了,丹书铁券也发了,还领了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一职。” 熊大人继续乐呵呵,脸上的肉快要堆起来,“早知道你小子这么有出息,我便赖死赖活也要在族里找个丫头说给你。” 像想起什么,又问,“先前听说安国公旧事重提,说家里大姑娘年岁大了,你不喜欢,幺姑娘却长得花容月貌,很是漂亮,托了庄先生的夫人接触你姑母来着,如今走到哪一步了?” 显金眨眨眼。 乔徽:您真的憋说了! “没影儿的事!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佳,如今倭人甫平,勘合贸易尚未运转,我得蒙圣恩又岂能”乔徽立刻上纲上线。 熊大人笑眯眯摆手,“你得了,你搂着小猴儿鬼哭狼嚎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 看乔徽是问不出什么名堂,熊大人嘟囔一句,“左右给你爹写信了。” 便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乔徽,感叹地看向显金与恒溪,“听说倭人的诏令御纸特定为宣纸?” 显金点头,“是,暂定水波纹纸张,朝廷另特派一支人手为遣和使时刻约束倭国大政。” 熊大人一声喟叹,“战战和和十几年,终在今朝落帷幕,若倭人不扣永宁侯,李阁老与圣人也不至趁势向心学发难,放之也不至于被殃及池鱼,便也没有宝元出海、大长公主自西北杀回京师平定大局的后话” 因一只永宁侯引发的血案? 显金笑起来。 熊大人喟叹结束,开始展望,“以后宣纸这条路便是走宽了。” 还有可能以宣纸行钞呢! 恒溪张口想说什么,被显金掐了掐,摇头眯眼示意,恒溪不明所以,但看显金的目光里透露着赤裸裸的不怀好意,便安心地把话吞下了——显金算计的时候,贼让人放心。 几个小的坐在下首,听熊大人絮絮叨叨说了好长时间。 熊大人可能是咸鱼当惯了,岁数也上去了,一惯都是不太上进的,否则也不会绕来绕去都在知府上打转,如今赶鸭子上架履新应天府府尹——一个非常重要的三品大员位置,属于地方官进京述职,他都得站在数一数二靠前位子的那种。 熊大人自履新以来,压力贼大,奈何应天府的房价是宣城府的几何倍数增长,按例而言应天府主官上任是有房子住的,但不算太大,他家几个小子都大了,夫人又爱花,需要有苗圃和暖棚的宅子,一时间没有合适住所——前几任虽都未照章办事,宅子大得跟个园林似的,但他老熊规规矩矩几十年,总怕晚节不保,九十九步都走了没必要折在最后几步吧? 故而老熊上应天府后,一直都是独居,身边老妻不在,好多话都时刻警醒着不敢随意宣之于口。 升官发财,可真难。 老熊简直想为自己抹两行泪。 升官升成他这个样子的,从古到今也没几个人了吧?——他本是一条咸鱼,如今翻了身真是累死了,还想死老妻了,呜呜呜。 听老熊絮叨到天黑,恒溪与显金回了驿站,恒溪闲来无事翻看企划书,看完后蹙眉问,“我们好像漏写了很重要的一段。” 显金早上起来没来得及练八段锦,如今准备好架势预备来上一段,随口问,“什么?” “成本。”恒溪担忧,“我们忘记向朝廷要钱了。” 显金屏住一口气,先打完八段锦,再缓缓将憋气呼出,回拳站定后 显金异常镇定地将企划书翻到最后一页,葱白一样的食指指向最后一行,问,“这是啥?” 恒溪早把那行字看过无数遍,“大长公主的批阅和印章。” 显金点点头,“靠这个。咱们明天去找熊大人,狮子大开口,想要多少要多少。” 月黑风高,满足了倾诉欲的一条老咸鱼熊令正乐滋滋地泡着泡泡浴,暖和绵软的毛巾搭在肩头,嘴里哼着曲儿,却陡然连打好几个喷嚏。 必定是老妻在念他。 熊令美滋滋地想。 么么哒,老伴儿,我也想你呢。 熊令这一觉睡得很好,美好的心情持续到第二天早晨。 “什么!你要多少!?你有胆子就再说一遍!” 第三百三五章 分赃开始 老熊头的天空都灰了,离乡背井北上打工,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娘家人,还惨遭敲诈! 熊大人不可置信地再问一遍,“你说,你要多少银子来着!?” “三千两。”显金笑眯眯看着有点喜庆,“以宣纸行钞固邦立本,大长公主如今当权咋还能用上昭德年间的现钞呀?这交子样式、材质都不得换呀?嘿!您别说!人大长公主一想就想到您了——欸欸欸!那宣城府的老熊大人不错,事情干得妥帖,这差事得交到他手里” 熊大人脑壳青痛,“打住,你先打住,别着急给我戴高帽子!你要个五六百两,我立时给你批了,你要三千两!你看我这条老命像不像三千两!” 显金笑起来,“您千万别自降身价,您至少值个万金。” 万金,我看你是个神金! 熊大人并没有高兴起来:自他接手应天府这数十日,便知账目艰难,江南虽富庶,读书人却多,读书人多免除税收、徭役则多,再加之昭德帝喜欢下江南,前几年的三次巡游已快要掏空应天府的家底,三千两确实不算多,可如今一堆烂摊子的情形下,还要支撑春闱后学子入京、疏通河道等等支出,他恨不得一文钱掰作一两银子使。 显金再另拿出张纸,清清楚楚列了个表格,上面一笔一笔的账算得明白,“人工买断,这就是说这二十个人除了做交子就不做别的了,古有高薪养廉,今有高薪养匠,工钱给低了容易被买通流失交子的秘技;作坊扩建、运输保障这两项也是大头,运输保障水路是一则,另有一则要修陆路,以宣纸行钞的消息放出去后,咱们的宣纸绝不再止于北直隶,而要通往九州各地。” 显金眉眼带笑,但目光真诚,“要想富,先修路,这三千两,我保证在满足交子开发的基础上,至少打通自宣城府至南昌府、武昌府两条道路。“ 要想富,先修路浅显却是真理。 熊大人眸光闪烁,“此话,可是大长公主说的?” 显金“哎哟”一声,“您瞧我小脑袋瓜子!实在记不住大长公主说的话——“一边说着,一边翻开那本厚厚的企划书,径直翻到最后一页,“您看看,大长公主要说的,全写下来了!” 熊令看清最后一页企划书上赫然盖着大长公主的私印和亲笔朱批。 熊令:“” 你早说啊,你早说,我五千两都给你批,哪用搞这么些铺垫嘛。 显金兴高采烈地拿着银票踏上去宣城的回程,一路舟车劳顿,三人就此别过,显金先回了橘院,陈敷不在,张妈妈、锁儿在院里摘菜,周二狗、郑家兄弟、七七七、董小管事和钟大娘去了川记作坊,海星小哥在屋里看绘本,一听显金回来的动静,在家几人忙迎出来,锁儿抱左腿、海星揉右肩,张妈妈捶后背,如同八角笼凯旋归来。 张妈妈一阵乱激动,“昨天就梦到貔貅出世,今天你就回来了!你爹前天就去了沙田吃席面,不管他!妈妈给你熘肥肠!” 被遗忘在身后的乔徽探个脑袋出来,“再烤个烧鸡,五月份吃泥鳅,咱再炖个酸菜泥鳅汤,揪点面片在里头,再炒个韭芽糊豆子。” 张妈妈连连点头,“好好好!都煮都煮!” 锁儿眯了眯眼,看乔徽一脸自然地拎着箱包直奔东厢房,蹙了蹙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锁儿刚想说什么,乔徽从东厢房折返探了个脑袋出来,“张妈!帮我打盆洗澡水好吧!放点花瓣吧——我房里的衣裳您都帮我浆洗过吧?果然呢,一股透亮的皂角味儿!” “什么,没有花瓣?那有花油或冷香吗?都没有?您下次赶集,好歹买点吧”乔徽嘟嘟囔囔把头缩回去。 锁儿看看东厢房大大打开的门,再看看一脸习以为常的自家老板,若有所思。 乔徽到橘院纯属度假,显金度不了假,百安大长公主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或者说好机会不等人,她必须尽快安排妥帖,迅速进京以防被人捷足先登。 显金纵容自己好好休息了一晚,与大家伙坐在一块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第二日一早便通知宣城纸业商会诸人齐聚务虚堂,特意让钟大娘至恒家下帖,指名道姓要恒帘和恒溪两个人参加。 刚过晌午,显金照旧走路带风地压轴至务虚堂,听来往恭维不绝于耳,再看陈家的位子上坐着老神在在的长房遗孀段老板,便双手轻轻向下摁住,待堂内安静下来,显金开口,“大家都知道,我不喜欢说虚的。” 显金一顿,直截了当,“我们成功拿下了倭人诏令御纸和塾学教义用纸。” 堂内诸人消化之后,方有小作坊老板举拳高呼、异常兴奋。 显金嘴角含笑,单手将这股热闹成功摁压下去,“还有一件事,朝廷拟以宣纸行钞,需要三年三百刀的产量。” 这个消息放出去,堂中所有人,所有人都被惊得瞠目结舌!惊吓之后便是狂喜!有三两者握手相商!有激动的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不不不,不是踱步,是小跑步! 显金给足大家消化的时间,约莫隔了半刻钟,有个声音怯怯开口,“这些这些生意哪家来做呢?” 和倭国的交易,还有钱赚; 以宣纸行钞,就是纯纯地形式大于内容,为爱发电:小作坊不敢抢,大作坊都想做。 可问题是,这几笔生意,谁来做?饼烙好了,该怎么分 堂中比任何时候都安静。 谁也不敢抢在显金之前答话。 所有人都默认,显金才是分饼的这个人。 显金没有直接回复这个问题,反而轻抬下颌,语声清冽,“咱们先盘算盘算如今宣城纸业的大生意,一则是山东的塾学教义;二则三年的八丈宣贡品;三则倭国的诏令及学堂用纸;四则是交子行钞。” 大买卖,就是这几样。 显金继续道,“山东塾学的教义是陈家与四五个老板一起在做,做起来还算游刃有余吧?” 陈记的段老板先点头,随即强记的强老板狠狠点头。 显金颔首,“那这就暂时不变,待契约期满,再看山东那边的合作意向。” “倭人的诏令及学堂用纸和交子行钞,整合给一个作坊。”显金目光清明,“都是朝廷的大大事,最好不分家。” 云记、柳记皆蠢蠢欲动,看了眼稳如泰山的恒记五姑娘,不免有些打鼓:恒帘是个锤子,他家新当家的五姑娘却和贺老板关系匪浅,这次又跟着一起出海,这个金娃娃多半要落在恒家。 显金适时开口,微微摇头,“承接这两项大事的店子,不可再制其他宣纸,更不准有宣纸流出作坊流入市场买卖。如若被发现,即刻送官,抄家罚族,绝不姑息。” 啥? 做了这两桩生意,就不准再做其他生意了?连零售都不行了? 蠢蠢欲动的诸人瞬间打起退堂鼓:交子三年一界,魏倭分分合合,谁都不敢打包票这两笔生意能长长久久,更何况,这两项压根不赚钱,本想打着出产交子和御纸的名头大卖特卖,这么听来,却是不能够了。 第三百三六章 当搬运工 堂内颓了下来,瞬间从怒发冲冠的公鸡变成了霜打了的茄子,蔫儿吧唧的,生怕被当成铺路的石子儿。 开玩笑,只能做倭人的诏令御纸和交子,其他纸都不能做,那靠啥赚钱!除了能当个马前卒,给宣纸打名气,赚点面子,什么里子都落不下的! 有几个受过显金恩惠的老板蹙着眉,梗着脖子跃跃欲试。 目不识丁·处于文盲金字塔最底层的强老板便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为显金当炮灰——贺老板的秉性,他再熟悉不过,跟着她混,不可能吃亏,就算吃亏,也是吃半截亏,剩下的全是赚。 这次帮贺老板填了炮筒,下次的大生意,贺老板不可能忘了她的强! 她的强来了! 哪知不等强老板开口,显金的声音在诸人意料之外响起。 “想来想去,这桩买卖,我来做。” 二十出头的姑娘,声音日渐平稳庄重,或许是因跟随百安大长公主多日的缘故,显金自己都没发觉,她无端端地多了几分不怒自威。 “这两桩买卖,是我谈成的,自是我来顶。”显金眉目浅淡,“诸位在此,我也以蔡伦老祖宗立誓,除却朝廷的活计,此生不再做纸。如誓言有破,我贺显金直接去找他老人家领罚。” 不再做纸!? 不再做纸!? 什么意思? 堂下诸人哗然! 三三两两间议论纷纷,有狂喜有大惊,有惋惜也有偷笑,唯独显金与恒溪二人如禅定,始终平静。 “倒. ..倒也不必...”云记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说是墙头草倒也过分,姑且可称作有点原则的墙头草,有原则但不多,此时他有原则的那一面一道白光、闪亮登场,“以往做贡品的作坊,界内也不许做纸售卖,大家伙便想了个法子,一界为三年不是?咱们一家专做三年,轮换着来,有钱大家一起挣,方为正道。” 还算有点良心。 几个小老板纷纷点头应是。 显金笑着摇摇头,“做贡品与做交子,绝不可同日而语,贡品出了岔子,顶多抄家;交子要出了岔子,你八百年前的祖宗都要被翻出来鞭尸,你嫁出去女儿夫家养的狗在外面喂的流浪猫都要被摁死。” 贡品本质而言,还是商品,只是服务对象权力更大; 交子,是武器,是当权者维持政-权的利刃,是兵不血刃的手段——百安大长公主在不计一切代价攘外后,首先要做的为什么是换交子? 因为现行的交子上,密印还写着“昭德”二字! 一旦作坊纸张做多、制度阳奉阴违、人员冗杂,就会给有心之人可趁之机,那就不是少赚点钱那么简单了。 云老板劝了一句就不劝了,残存的良心额度用完,今年都可以放心大胆损阴德了。 云老板此言一出,倒有另几位仗义的老板接二连三出言领命。 显金摆摆右手,眼风一抬,钟管事和小董管事分别向两列分发了一张厚厚的夹宣,上面洋洋洒 洒写了二十几行字。 云老板接过来看—— 云记白鹿玉版、金花罗纹宣、珊瑚云母宣 柳记葡灰虎皮宣、四尺丹、净皮生宣 陈记六丈宣、金箔粉彩笺、澄心堂纸 恒记泥金宣、蝉翼宣、冰琅宣、夹贡宣、扎花、煮锤、六吉 ... 强记单宣、素宣 秋实阁单宣素宣 百流记一层夹宣、二层夹宣、三层夹宣 ... 从宣城四大家(那倒霉的白家跟随倒霉的曹府丞一起去了千里之外的纳木错流放,五大家顺势变成四大家)成本高昂、制作精良的名贵宣纸,到小老板名后的单宣、素宣、夹宣惯常用起来的宣纸品类... 长长一张单子,除开八丈宣与水波纸,完全囊括宣纸品类。 而每一家所对应的宣纸品类,正是本家最擅长的品种,一些实力较弱的小作坊对应的就是最基础的款项,比如素宣和单宣。 显金眉目含笑,“正如我一开始所说,我向来不玩虚的。我干事,既是为大家伙干,也是为我自个儿干——单子上写着的铺子,后面对应的宣纸品类,今年八月,每一个品类我能给出比成本高一成的进价收购。” 云老板听得云里雾里。 陈记长房遗孀段老板却若有所思地看向显金。 强老板率先响应,“我作坊的不用高一成,我每一刀只多十文钱,贺老板,您要多少我给您多少!“强老板看不懂字,只嘿嘿笑,“但您要是给我分的澄心堂纸,您就得稍等 等我了!” 恒溪默默别过脸:人贵自知,人贵自知... 云老板不解:“贺老板,您买我们的纸...要做什么呢?” 显金眸光闪烁,“我不生产宣纸,我只是宣纸的搬运工。” 云老板仍旧没听懂,还想再问。 段老板却垂眸莞尔笑开,率先上前,沾上印泥,在显金那张纸手里摁下手印,简单明了一句,“干了!你要多少都可,若要增加品类,你要什么,陈记全部跟上。两年以内你要的宣纸,我成本价给你,但两年以后,价格需要再次商定。” 显金愕然。 段老板理解了她想干什么! 竟然是深闺妇人段老板第一个理解到! 便是恒溪,她都聊了两个彻夜,恒溪才明白“商品价格是由商品价值和市场供给共同决定”,但就算显金再努力,恒溪也没能明白诸如“商业的本质是生产资料与生产关系的交换”“生产-卖货不叫商业,生产-收购-卖出,乃至生产-收购-再生产-再收购-卖出...生产资料重复产生价值,这才叫商业”种种超越封建时代的商学基础理论。 显金站起身,亲帮段老板擦了手指头,笑道,“三年,三年的宣纸,我以成本价收购。同时,出了宣城府,陈记的宣纸只能出现在我的店里。” 段老板眯了眯眼,“贺老板野心很大啊。” 显金笑,“饼要够大,大家才够分,这样算起来,所有的风险都在我身上担着, 我要一个垄断保障和三年之期,并不过分。” 段老板擦干净手,“契约之后详谈——走之前,我请你吃百香阁肘子吧?” 显金笑着颔首。 陈记摁了手印,恒溪毫不犹豫紧跟其后,接着是强老板和另四五位小作坊老板。 云记琢磨半天,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便也签了,并指明,“陈记和恒记签的什么契约条件,我们也签什么样的!大家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不能搞区别对待啊!” 第三百三七章 我才不去 除开倒霉的白家,商会里二十家店子尽数摁了手印,显金按首字笔画数确定了至橘院签约的时间顺序,食过晌午便用伽宣写上时间表和顺序表张贴在务虚堂墙上。 一连五日,橘院皆是人声鼎沸,有的商户非常耿直,拿到契书就签约,对显金十分豪气,“全仰赖在您面子,您便是叫我签卖身契我也签!“ 也有比较谨慎的,拿着契书看来看去,反反复复问,不愿意按陈家谈的“三年期内按成本价收购,三年期满按时价削价二半之收购”来签,主打一个不信任显金这笔买卖干得了三年,只愿意按照“三年期内按时价削价五之收购,三年期外按时价削价四之收购”来谈。 “削价五之”是市场价一半,“削价四之”是市场价六折,“削价二半之”是市场价七五折的意思。 宣纸市场很透明,成本基本上是售价的四成,市场价一半的意思,还能保证对方赚一个点。 但三年之后,长久以往,肯定是陈家签下来的方式赚得更多。 还有最谨慎的——云老板一来,就让显金把陈记的契书拿来,照着陈家的契约一字一字地核,待全部核完,云老板蹙眉看向最后一条,“如卖方将宣纸向除陈记本铺、贺显金名下所有铺子外的任何纸行出售,均为失约,卖方将赔偿贺显金三千两白银。” 云老板不明白显金为啥要写这条,嘟囔一句,“别的纸行买我家纸干啥?这失约金也太多了吧?” 云老板单纯被三千两失约金吓住,迟迟不敢下笔签约。 快到午饭时间,显金也不催,在院子里攀爬着绿油油的葡萄架下支起两张桌子,请早到的、还没签完的店家吃饭。 显金打量了眼家里的菜,拽住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的乔徽,“去,到村头王婶家端两盆蹄膀、烤两只鸡、买二十个蛋、拿两条坐墩腊肉,其余的田里有啥菜就看着拿点啥——就说你是张妈妈家的,她能让你赊账。” 张妈妈放下拌香葱丝,登时昂起头,骄傲得像下了双黄蛋的母鸡。 乔徽一个翻身起来,边往外走边重复确认,“两盆蹄膀、两只鸡、二十个蛋、腊肉腊肉我知道,坐墩子腊肉是什么珍馐?” 显金无语,“你就照着说呗!你不知道,王婶还能不知道?” 乔徽乖巧地应了声“噢”,嘴里念念叨叨往外走。 云老板怂脖子,看了乔徽半天,看这人身量颀长,宽肩窄腰,面目清晰锋利,一双眼如狼顾,看上去绝非等闲之辈,一站起身来像身后压着千军万马,气势比原先的知府熊大人还强上百倍。 这么个大官家,一边走一边低头背“蹄膀、鸡、鸡蛋、坐墩儿——” 有种老虎硬控鹌鹑的参差。 云老板探身问强老板,“这位是——?” 强老板跟看傻子似的,“乔家大公子,你都不认识!当朝中午侯!不是早上侯!不是晚上侯!是中午侯!侯爷!” 云老板两只二筒瞬时瞪圆。 再过半刻钟,乔徽拎着布袋子回来,低头交给张妈妈。 张妈妈一样一样拿出来,“怎就这么些?” 乔徽:“?” “金姐儿不就说这四样?蹄膀、鸡、鸡蛋、熏腊肉”猛男掰手指数。 张妈妈“啧”一声,“金姐儿不还说了,田里还有啥菜就拿点啥菜吗?” 乔徽:“哎呀,我给忘了——我再去扯点菜回来?” 云老板适时钻出个脑袋,一脸谄笑,“不用不用了!我们不吃菜!我们吃蹄膀就行!“ 张妈妈看了眼坐在院子里唠嗑的老板,朝乔徽挥挥手,“算了算了,一边玩儿去吧!“ 乔徽应了声,陪李三顺当旱烟搭子去。 一顿饭,云老板吃得感激涕零,这辈子没吃过侯爷身上的坐墩腊肉,一边吃一边眼里闪烁着感动的泪光。 显金笑着帮他盛饭,“就这么好吃?” 云老板又塞了块腊肉,眼泪花花,“真香!” 乔徽有些无语地看着面前剩下的土豆子和茄子:这些纸行老板还真只吃肉啊?统共两个蹄膀,他连指甲盖都没抢到一个这是看他们家显金富贵,打大户秋风来了!? 吃完饭,云老板利索签字,双手捧到显金跟前:能让当朝侯爷跑腿买菜,这丫头以后要当王母娘娘。 “苟富贵,勿相忘。”云老板如是说。 签约签到第四天,陈敷风尘仆仆回来,兴冲冲进堂屋,却看显金与三五个面生的男人坐着谈事情。 正忙着呢。 陈敷把脑袋缩回来,余光却瞥见堂屋偏桌上坐着好宽一头熊? 眯眼看清,噢,是乔徽。 陈敷咂咂舌,乔徽正埋着头认认真真剥葡萄。 陈敷正想笑他:这么大个男人,就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还跟剥玛瑙似的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剥好,放进白釉瓷盘里,还掏张绢帕轻手轻脚地把盘子边缘沾上的紫色汁液擦干净。 哈哈哈!穷讲究! 他个死纨绔,都没这么讲究! 哈哈哈! 很快陈敷笑不出来了。 他看着乔徽轻手轻脚地把瓷盘放到自家显金手边。 又看着乔徽等了片刻,看显金没吃,便轻轻地碰了碰显金的胳膊肘。 再看着显金一边聊生意一边吃葡萄,一边将葡萄籽吐到白釉瓷盘里。 最后看着乔徽将空荡荡的,只有葡萄籽的瓷盘抽了回去,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像每天都在伺候那丫头吃葡萄 陈敷歪着脑袋,空荡荡的小脑袋瓜子上缓慢地冒出一个问号。 这死丫头,出海一趟,干了啥 不对,这两人出海一趟,干了啥? 他陈敷干别的不行,一双火眼金睛看世间情情爱爱,跟炼真金似的! 恋爱脑,看别人恋没恋爱最准了! 更何况,“金元宝”是他一早就磕的糖欸! 陈敷怀揣着雀跃与激动的心情——先洗澡澡去!等会干干净净听甜甜的故事! 签约事宜殆尽,陈敷出现,张妈妈又搞了一桌接风宴,这才算是齐齐整整吃个团圆饭,陈敷听显金说随后要去京师,又听显金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陈敷摇头如拨浪鼓,“我去京师干甚?我不去我不去!” 听着就害怕。 一堆文化人,齐聚京师城,看谁装的逼,大个儿又丰满? 他这辈子最烦装逼的人。 显金并不强求。 乔徽特意开了壶凉梨酿,一桌人都吃了几杯,散去时,陈敷叫住显金,“金姐儿,你你留留——” 第三百三八章 想摸狗头 显金留步,乔徽指了指门口,显金摆手,意思是不用等。 陈敷见两人情状,嘿嘿笑,拍拍凳子叫显金坐下,朝乔徽挥挥手笑得很慈祥,“等会再叫你,你别慌!” 你别说,自从开始磕“金元宝”之后,他看乔徽是哪看哪顺眼——先头二郎笺方,别人都说他好,他就没看出哪里好,可能是对大哥复杂的感情延续投射,他总觉得二郎不敞亮,像扇半合拢半打开的门,需要去一个坚定又勇敢的人帮他推开。 噢,当然有些姑娘是很喜欢这种调调的。 这再他们言情大手子届,有专用学术名词:救赎向。 你别说,这卖得还挺好,仅次于虐天虐地文。 对于别人的喜好,尊重、理解、但不效仿。 他是艾娘的相公,艾娘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养大的姑娘,凭啥要去救赎别人? 救赎意味着啥?意味着你要腾出你的精力、时间、金钱、情绪去扶持对方! 他还想把显金嫁给皇帝呢!让皇帝来扶持扶持自家小姑娘呢! 这可能吗?! 救赎,救赎个屁! 说白了,就是一方自私地汲取另一方的能量! 刚才的晚宴上,陈敷吃了好几杯凉梨酿,不醉人只让人高兴,道:“乔徽就很好,乔山长自小便教养得很出息,信己也信人,不是说他功成名就了,我在这儿马后炮放屁,攀龙附凤的——你知道你爹我不是这俗人德行。” 显金点头,眉眼轻松,“我知道,您一开始还预备撮合我与泾县百香阁那位唇红齿白少东家。” 陈敷老神在在点头,“他家酪子和炖羊肉是真好吃,等下期泾县十八吃,我必给他家一篇单章。” 怎么说到炖羊肉了? 陈敷摇摇头,把话题扯回来,“乔徽,为父是很看得上眼的,便他如今只是青城山院那小小举子,我也愿意你跟他相处。” “小小举子?” 显金一哽:我的便宜爹哟,您现在可真是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还“小小举子”,人家范进四五十岁中个举,人直接癫儿了好吗 显金给陈敷倒了盏热茶醒酒,也给自己斟了一盏。 陈敷接过吃了一口,“预备几时成亲呀?“ “噗呲”显金喷射茶。 陈敷躲闪不及,平静地抹了把脸,顺便稍带捡了下巴颏的茶叶。 这茶,确实醒酒。 陈敷道:“为父不催你,与其茫茫然成亲,不如好端端独过,可你与乔徽老父看得分明,一个有情一个有意,难得情投意合,又是年少相识,乔山长是你的老师,向来喜欢你,家里又没有婆母,这样的亲事,才是应当结的亲事。” 显金擦擦嘴,“目前,倒是没有成亲的打算。” 陈敷不解:“那你与乔徽算怎么个事儿” 算是在耍朋友? 显金道:“相处得很好的” 陈敷咬牙切齿打断:“你敢说挚友,老子打断你一双腿。” 显金默了默,从善如流改了说法:“相处得很好的恋人。” 恋人 能不能成了亲,再恋? 你在恋着,但你不成亲? 显金的话,明显冲击到了陈敷。 二人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 陈敷只是个脑子空空的恋爱脑,试图理解显金,“梁山伯与祝英台?崔莺莺和张生?” 显金五官都在抗拒,“倒也没必要这般寻死觅活。” 陈敷也觉得说得不太吉利,双手敲三下木桌板。 显金沉吟片刻道:“成亲这件事,暂且不在我目前的考量之中。” “如今我手上有倭人的诏令御纸和朝中交子要做,上对朝廷、下对数十余家商贾,还有海运、水运、修缮官道、收购草料要亲历亲为,待进京后,还有许多蓝图要铺开。” “噢,宝元亦是,年纪轻轻的指挥使同知,又是天子近臣,又是朝中新贵,他的事比起我只多不少、只重不轻。” “诚如您所说,我与宝元确互有爱慕,如今也正在相处,但谁又能确保这桩情意走得到最后?” 陈敷:“噢——嗷呜——” 活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陈敷被迅速说服,试探性道:“那我,暂时,不用,把宝元当作姑爷?” 显金想了想:“随您,您想当作姑爷对待也不是不行,我只是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却也没有频繁换人的计划。” 频繁换人 陈敷的沉默震耳欲聋。 作为一个恋爱脑,陈敷不理解。 但作为一个爹,闺女的所有决定,陈敷都无条件赞成。 陈敷忍了又忍,脸上的表情换了好几样式儿。 显金道:“您想说什么便说吧。” 陈敷结结巴巴开口:“这些话本该你娘同你说,你娘去得早,如今也只有我来说——相处好好处,不处好好分。你也不是寻常的姑娘家,别的姑娘是要仰仗男人鼻息过活,如今你是整个宣城府的纸业都要仰仗你的鼻息过活,咱们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想成亲也不是什么罪过,只是” 陈敷绕来绕去绕弯子,起码跑了个迷你马拉松。 显金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陈敷终是开口,“处归处,休要整出个外孙子,来搅乱为父幸福的晚年生活。” 显金: 太看得起她了。 她是迪迦奥特曼啊,靠光发电?她恨不得一天掰成二十四个时辰来用,哪来时间和精力搞爱的初体验? 不过,陈敷这个话,倒是为显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爹,咱就是说,这年头,若不成亲,只生孩子,孩子能姓贺吗?” 显金想起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祖坟,作为祖坟开拓者,她任重而道远。 陈敷沉默片刻后,仰天咆哮:“你说什么!?你再敢想点啊!你个死丫头!去你娘墓前跪着!跪他个三天三夜!” 显金被吼出堂屋。 等候在不远处的乔徽探出个脑袋。 陈敷后话憋在喉咙里,忍了半天,很想轻抚意向中的女婿狗头以示安慰。 手都要伸出去了,这才想起来这条狗头是如今的朝廷重臣、天子近臣。 陈敷火速缩手。 又不愿意当着女婿骂女儿“渣”,只能梗半天,梗出一句话:“宝元啊,人活一世,要想得通——谁叫咱们找了个出息的女人呢?” 乔徽立刻低眉顺目地乖巧垂头:“无事的。她愿意给我一个名分,就很好了。” 第三百三九章 还你东西 陈敷回来,先同显金进行了亲切的交流,最终以显金暴露出祖坟开拓者的野心而父崩女析,暂时进入冷却状态; 紧跟着又与乔徽,进行了恋爱脑之间的友好会谈,喝得非常高兴。 小的恋爱脑三教九流都混都如鱼得水,捧人捧在痒处; 老的恋爱脑被捧得飘飘然,两个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乔徽手边是三壶新开的凉梨酿,面红微醺,眯着眼遮掩住清明的目光,“显金有今日成就,您是最大功臣,往后小辈有了幼子,也交由您指点抚育。” 陈敷人都快乐麻了。 人家乔爷爷可是声名显赫的乔山长欸。 嘿嘿嘿,竟然要送来给他陈爷爷教养,嘿嘿给嘿。 陈敷全然忘了告诫显金“休要整出个孩子来,让他帮忙带”的谆谆教诲,立刻一张脸都笑裂了,单手搂过乔徽,“带!带!我贴人贴钱都带!你和金姐儿都有大出息,我虽不会带孩,但我愿意学!你们小孩交给我,放心咧!” 乔徽迷迷瞪瞪地咧嘴笑,“看您喜欢男孩儿女孩儿了。” 陈敷大声:“女孩儿!儿子贼烦!” 乔徽神情猛地低落,“我也喜欢女孩,看显金便知,您必定教养得很好,只是如今我凭担空口名分,无半分进展之实唉,一切都随显金做主罢。” 陈敷看乔徽的眼神更为怜爱了。 这样纯粹的恋爱脑,到哪里去找噢! 恋爱脑,就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前路灿烂可追矣,显金至少还喜欢你。”陈敷颇为唏嘘:他守着一处冷灶,烧了十年也没烧旺,这小子比他盼头大多了。 乔徽垂眸幽怨:“待进了京师,显金忙起来,便是再喜欢,也抵不过生意场上的繁荣。” 陈敷长长吁叹,又碰一杯,“咱爷俩,也算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醒来陡然手脚慌——翌日,陈敷清醒复盘,绞尽脑汁思索:昨夜究竟有没有说过闺女的坏话? 究竟有没有暴露过闺女企图私吞幼崽的狼子野心? 究竟有没有临阵倒戈、泄露我方机密? 复盘半天,好像、似乎、应该,半句都没有吧? 陈敷咂舌:对闺女的恐惧,果然能战胜一切碎嘴皮子。 这要是在边疆战争年代,他已然被闺女磨砺成,一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铛铛的铜豌豆了啊! 家里有颗铜豌豆,田里有片豌豆花。 “向前那一排灌木丛中,像紫蝴蝶,花枝垂条,飘摇着也像紫红色的彩带。” 高头马车里,宝珠贴住显金,从半撩起的车窗幔帐往外指,“这花好养,听说我娘最喜欢了——爹说,我娘害怕蝴蝶,因为蝴蝶的翅膀上有奇奇怪怪的粉,却喜欢这形似蝴蝶的豌豆花。” “我娘生我时遭了大罪,流了很多血,之后便一直有些不好,我记事时,我娘就常常躺在床上,一张脸卡白又浮肿,我爹就给她弹古琴,我娘这时候就笑,笑起来很温柔。” “我五岁时,我娘走了,爹便种了这一座山的花儿,如今正是花期呢。” 宝珠也自淮安府回来给亲娘过冥诞。 出去快大半年,小姑娘狠狠长高一头,依偎在显金身侧,仍如旧时般亲昵。 乔家兄妹赴泾县祖宅上香,显金也应邀跟随。 邀是乔徽邀的,其实就算乔徽不邀,显金也去——先不论以后能成什么母,至少如今是师母。 一路罩着官差青布的马车向泾县去,显金跟在乔家兄妹身后进了祠堂磕头,又去了祖坟前磕头。 二百四十响的鞭炮声在坟头炸开,显金有些出神地看着墓碑上,上了色的那行字“乔家第十三代长媳姜氏”和未上色但已篆刻上的“乔家第十三代长孙乔放之”的字。 显金头一次对“生同衾,死同穴”有了具象的认知。 前世的爹是好爹,却不是个好丈夫,三番五次的肉体背叛,让高知亲妈在很长一段时间变成了草木皆兵、丧失自我的怨妇,终于分割离婚后,亲妈才终于恢复云淡风轻的知性气质; 这一世的爹对贺艾娘而言是好丈夫,对她而言是好父亲,但对孙氏和三郎、四郎而言,应该不是什么美好的存在。 还有陈笺方。 初时的悸动,中途累积的跌降,最后的挑明离开一段感情的生存与灭亡,总是像一个抛物线,到达某一处峰值后,便会无一例外地往回落。 只有乔山长。 发妻丧后,终年未娶。 显金木楞楞地看着坟头新栽种的那棵小松树。 松树虽小,却已有枝干挺拔之姿,油绿茂密,生命力向上且顽强。 “这是你老师亲手种下的。” 在硝烟弥漫中,乔徽不知何时站在身侧,眉目疏朗,眼角带笑,“今年开年的初春,就亲去山里择苗,拖着个瘸腿,一锄头一锄头地刨土,用衣服包着根茎,另狠狠背了一筐土回府。在府里又找了个块空地,亲手把这棵松树栽下,栽了好些个月,这才快马加鞭运回了祖宅。” 人来人往,都是乔家旁系别支的叔伯子弟。 乔山长的思念,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藏在熙熙攘攘中。 显金陡然眼睛涩涩的。 乔徽双手背于身后,声音喑哑却温和,“夜里,陪我去一趟青城山院吧?我有些东西要还给你。” 什么东西要还? 夜幕深沉,乔徽牵起显金的手,自山院东南角小门入内,提着的灯光晃荡在松柏林影之间,时有路过的读书人穿行其中。 乔徽压低声音:“这里已全部开放,所有宣城府的读书人皆可入内,是寻一处清净地读书也好,在茅草书屋看书借书也好,只要讲规矩,有没有功名,都受欢迎。” 青年的手掌心粗粝滚烫,像一团火在烧。 显金埋头颔首。 乔徽带显金一路穿过熟悉的茅草书屋,来到一处上锁的居室。 乔徽不放开显金的爪子,左手单手伸进窗户,从内里打开了门窗,又熟门熟路地点亮了油灯与灯笼,半蹲下,从床底拖出一个一臂长的素银樟木匣子。 第三百四一章 甩在身后 乔徽母亲的十年忌辰办得热闹又喧嚣,乔家老宅本无多少族亲,却向来有“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之说乔徽母亲的忌辰历时三日,在水香村村头摆了三日的流水宴,林林总总来了约莫四五百人,有些是乔家拐了十几道弯的远亲,有些是邻近村落的乡绅,也有相邻县、府的官宦妻室。 熊呦呦便与显金坐在一处,幼子圆圆刚两岁出头,刚会跑,朝显金大声地唤了声:“姨妈!”便蹬蹬蹬地往外跑去,身后的婆子丫鬟三四个乌拉拉地追出去。 显金急匆匆地递了杯茶,又上四色糕点,放下一句:“你先照料自己”看了眼隔壁厢房的夫人,“顺道帮我照看一下淮安府通判关夫人” 熊呦呦:...自己照看自己还不够,还要帮这死丫头接客? 待显金带着宝珠把一众前来吊唁的夫人安顿妥当,转身来寻熊呦呦,这才能安安静静说几句话。 “看你气色,像吃了仙丹似的。”显金一边大口喝水,一边看熊呦呦,唇红齿白、容光焕发的,上次去橘院时气色也好,却也没有如今这样扬眉吐气。 熊呦呦笑:“自从我伯父确定升任应天府府尹后,你说怪不怪,我那婆母突然就知书达理了!专腾了间屋放我的嫁妆,也不同我抢着带圆哥儿了,只说熊家显赫,教养孩子自有一套法子,恨不得对我晨昏定省,把我放在台子 上供起来。” 熊呦呦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这世间呀,娘家立不立得起来,确实很要紧。” 这也是当初她为何选崔衡。崔衡人不坏是首要,其次便是只要伯父一日做他主官,她在崔家一日就不会过得差,诚然崔衡那老娘是个混不吝的老匹妇,却也只敢背着她说上几句解气,再在儿子面前又哭又踹告黑状、装可怜...别说苛待她,便是送丫头正经进屋子,崔衡老娘也是不敢做的。 如今伯父一飞冲天,崔衡向来待她不错,如今更是熨帖细心;崔衡他娘一下子从寡门农妇变成了名门淑女,以前叫她“万恶的自命不凡的儿媳妇”,现在叫她“大奶奶”... 熊呦呦颇有感触。 显金低头咬了口金盏酥,觉得有些腻就放在了桌上。 正巧乔徽过来,右手自然地拿过显金咬了一口的金盏酥,又仰头大口喝了茶,同显金贴耳轻声道:“...关夫人要走,她家马车车辙坏了,我叫海星去找个新的了,若实在没辙,只有请狗爷亲去送一送了;滁州府的柏家二爷想去上贡的八丈宣,我让他找董管事合适?还是钟管事合适?” 显金点头,“你跟狗哥说就行,上贡的八丈宣还有两张存在宣城府,若实在想看,只能前去宣城府务虚堂。” 两人态度自然,在繁忙喧嚣的乡间堂屋里,并不突出。 熊呦呦却呆愣在原地,待乔徽大刀流星地出了内堂 ,熊呦呦才反应过来,一把掐住显金的手腕,结结巴巴:“你,忠武侯...你们?你们是不是...” 显金爪子被人钳制住,听清熊呦呦的话后,五官皱在一起笑起来。 没否认,就承认嘛。 熊呦呦克制住土拨鼠尖叫,猛地站起身来回踱步,隔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刚刚的话多有不妥,“娘家...娘家好不好,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 “打铁还需自身硬!” “就冲你与乔家的牵扯羁绊,他乔宝元不好好对你,他都亏心!当初乔家落难,山长下狱,便是我伯父也只敢偷偷相帮!崔衡虽保住了“泾县”乔山长亲书的牌匾,却也不敢摆在明面搭救乔家!” “唯独你!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宝珠!” 显金:...倒也没有...除非宝珠是智障,那把岁数了,很难再跟屎尿扯上关系... 熊呦呦又埋头走了两圈,声音又尖又细又轻:“任他乔宝元多大的官儿,他不对你好,都要下十八层地狱!被拔舌头!下油锅!抽筋骨!下辈子当跑山鸡!” 堂屋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故而,关于乔徽下辈子当跑山鸡的诅咒,只传到了显金耳朵里,别人没有这个幸运听到。 一下午,熊呦呦都很亢奋,时而诅咒乔宝元如果恩将仇报就不得好死,时而目光如炬地叮嘱显金“抓牢乔宝元!二十出头的三品大员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时而担忧显金今后的 日子“豪门贵妇不好做呀,京师的女人心眼子加起来能熬一锅粥,凡事要多长两个心眼。” 恨不得跟着显金进京开战。 战斗力很强的样子,让显金不敢轻易置喙这就是已婚妇女与未婚少女的不同,恒溪落脚点在“你爱我,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 熊呦呦的落脚点在于“战斗!生命不止,战斗不息!向婆婆发起挑战!向妯娌发起挑战!向左邻右舍的长舌妇发起挑战!乌拉!” 显金不想战斗,只想睡觉。 自泾县回宣城府,显金睡了个昏天黑地。 回了橘院,进京的箱笼是一早收拾好的,七七七、小董管事、周二狗、锁儿和张妈妈随同进京,钟大娘幼子尚小,二老年岁已高,显金也需要她留在宣城府做好接洽,钟大娘便暂缓进京,留在了宣城府;李三顺、郑家兄弟也留在了宣城府。 对此,七七七哭得贼惨。 挺大个男人,眼泪鼻涕一把抓,扶着马车哭:“我,我也不想进京了...” 乔徽跨步上马,马蹄来回踢踏,弯身问显金:“这是?” 显金面无表情:“他暗恋钟管事很多年了。” 乔徽一嗤:“大家伙都知道,也叫暗恋?” 显金想了想纠正了说辞:“他明着暗恋钟管事很多年了,但钟管事不喜欢他,所以他就一直没付诸行动,号称是暗恋毕竟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 乔徽再一嗤:“真可怜。“马尾巴得意洋洋甩 着朝前走。 显金也上了马车。 留下七七七大声哭道:“我都听见了!能不能小声点儿啊!” 临行点行李时,陈敷到底抱了四五个箱笼来了,独占一辆马车。 显金有些意外:“您不是说不跟着进京吗?” 陈敷看了眼远处高头大马上的壮硕准女婿,轻哼一声:“我得跟着去,我怕你欺负我姑爷。” 显金:...是被乔徽灌了什么迷魂汤? 远行之前,事冗繁琐,来来回回的人马、箱笼、包裹归拢收放,又清点人数后,整齐的马蹄声率先响起,紧跟着便是链条拖动的车辕声和自南向北吹去的风声。 显金靠在车厢内壁,轻轻将车窗幔帐掀开一条缝。 看熟悉的景物被一帧一帧甩在身后。 显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第三百四二章 灌迷魂汤 一行人,托乔徽世袭勋爵与三品大员的福,骡车鸟枪换炮,变成了马车,七八辆马车与十余匹高头大马组成了一支马队,白天走官道,晚上若能进城镇便拿帖子寻当地主官做好安顿;若没有城镇,便退而求其次找人居村落暂歇一晚;若无城镇,便只能歇在六十里设一铺的驿馆,类似于后世的高速服务区,虽简陋却也遮风避雨。 若连驿馆都错过了,那便寻一处山崖或深林,生篝火、搭棚户,精壮侍卫、哑卫和纸行的男人守在外围,轮班替换,女人在马车上和衣而睡。 放在后世,水电方便、食物充裕、连续赶路一个多月,也叫人疲惫。 更何况如今这光景。 显金以为陈敷会叫苦,哪知便宜爹很是怡然自得,停歇下来就拿出芦管笔记记写写。 显金凑近看,单页纸上零零散散好些段话:“路旁散布亭舍,丹徒县官道两旁有井泉九十三处,供行人马匹、驴骡饮水补给”“官道两旁,筑土为堠,上插木牌、石刻,里堠标记道路历程,界堠标记州界、县界,即使远行千里,也可心中有数”“每处驿站,可凭行帖获取地图,亦有来往百姓兜售《朝京里程图》,十五文或二十文一张,二十文者图上画得更详尽,甚至有村头桂花树” 显金咂舌:都是赶路的小事,陈敷全都记录了下来。 陈敷仍埋头奋笔疾书,趁想句子的功夫抬头看闺女,“两隶四十日——这名字咋样?老父预备进京后便寻上印刷铺子,把新书出了。” 显金连连颔首:倒很有林清玄先生的一二神韵,文风朴实、真挚、简单,却叫人想看下去。 显金笑:“看样子,您比我先发财。” 陈敷摇摇头:“这本书不指望发财。” 他要想发财,就写虐恋情深了,君不见秦夫子那怂包考了举人功名就窝在家里写伤痛文学,今天出一本《梁生,我们可不可以不悲伤》,明天写一套《悲伤逆流而上,你我顺流而下》,赚得了盆满钵满,发财发得明年去国子监读书的学费都攒够了。 他不想发财。 钱是什么?他对钱不感兴趣。 家里闺女在,就是银矿在,钱这玩意儿,倦了、厌了、累了、怠了,从今往后,他要为文学理想而战! “许多养在深闺的女子,读过书,能认识字,却一辈子走不出二门。这本书给他们看看,看看路上的风景和行人,添一添慰藉,也是我的大功德。” 陈敷神色认真道。 连头上抹了三层的头油,都瞬间变得清爽了起来。 显金愣了一愣,刚想赞扬,却听陈敷后语。 “更何况,我姑爷说了,他要把我捧成京师第一笔,以后我出门得四人抬轿,我一打开家门就是鲜花和礼赞,我到哪处那些书坊老板就到哪处守着,个个都说‘求求你,艾随大师你多写点吧!’”陈敷眯眯眼,嘴角带着痴呆的笑意。 显金默了默。 行了,破案了。 她知道乔徽给陈敷灌什么迷魂汤了。 既然队伍中最娇嫩的陈敷都在名唤“成功”的肾上腺素作用下不知疲惫,他们一行马队、车队,当真实现了“两隶四十日”的目标,在七月中旬,日头初升的盛夏早晨抵达京师。 谯楼高大威武,运送货物的太平车在入城的队列中缓慢前行。 京师合围而成的坊间,沿街开设店铺,行色匆匆的官员急忙赶往官衙,早餐铺子和游摊都挺多,木牌子上写着“粥饭加点心不超二十文”,其间煎白肠、血脏羹、灌肺、烧饼、蒸饼、撒子、豆粥喷香扑鼻。 锁儿巴在车厢内壁,泪眼婆娑“我死也没想到,我这辈子能来一趟京师!” 显金笑首都的魅力,无论穿越多少光阴,都没法减褪的。 京师分作东南西北中五城三十三坊,乔家就在距离大魏宫较近的积庆坊,就相当于,住在天安门外围,每天起床先看看护城河那种级别。 拐进西城,进积庆坊,一路过去尽是立狮抱鼓,门脸比宣城知府衙门还气派。 安国公府、宁远侯府、禹王府 锁儿碎碎念一路,隔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黑胖姑娘认真问显金:“这些,都是真的?” 显金探头看过去,亦十分认真道:“不像是戏台子。” 锁儿压力很大,张妈妈倒有种中年妇女泰山崩于眼前喜怒不形于色之平静疯感。 显金仔细思索片刻,可能是因为张妈妈不识字,属于当年扫盲的漏网之鱼,不知者无畏,她看都看球不懂那些牌匾上写的啥,还怕个叼啊! 忠武侯府。 马匹与车辆陆续停稳,显金踩在平整光洁的路砖上,看乔山长耸着后背站在最前列,随后便是在洽商团看到的那位大胡子武将,武将身后跟着一个风神俊朗的青年人,之后便是着红戴绿的女眷,有一两位年纪稍长的,剩下的便是三四位还披着头发的姑娘。 乔徽迎上前去。 乔山长眼含泪光、目不斜视朝前走——直接越过乔徽,腿脚并不太便利地走到显金与宝珠身侧,声音发颤:“好样的好样的都听说了洽商很成功,为大魏赢得了起码二十年平静的海域” 乔山长想拍显金肩膀,但这不是泾县,这是京师,终究是外男与在室女,只能虚拍了拍车框,神情激动带两个姑娘往里走:“快进去快进去!门口热!” 侯府比显金想象中更大,自大门而入,要走小半炷香的光景才进正堂。 诸人分列而座。 乔山长介绍,主要是向显金介绍:“这是你小姑母,这是姑父,这是你九哥,这是你亦晴妹妹、亦雨妹妹、亦雾妹妹,还有那位妹妹是姑父的外甥女蒋家妹妹。” 又介绍来人:“都听说过。这位就是我那关门女弟子,金姐儿。这位是她的父亲陈三爷,另几位是她纸行的伙计——就随宝珠的辈分叫人。” 显金依次叫过去。 那位姑母,与乔徽脸型、五官有种莫名相似。 显金张口一句“姑母”,就得了人家一只水头非常漂亮的翡翠镯子。 乔姑母笑眯眯道:“谢谢你照看我们家宝珠!” 乔山长有些不高兴:“这有何好谢的!便是她的本分!她长处并不在这!” 第三百四三章 宝元哥哥 乔姑母嗔道:“是是是,是我失言!”又转过头与显金笑道:“你老师常常念叨你,是又聪慧又勤恳,又良善又大气,又果决又沉稳天底下的好词儿,尽数都是你的” 噢乔导儿原来你是这样的导儿,面上骂她骂得飞起,背地里可为她自豪了呢! 显金企图红红脸,装作不好意思,装了半天,一张脸上除了理直气壮,就是问心无愧。 乔放之:“” 真是他的好弟子,一脉相承的不要脸。 又聊了两句,乔放之随手放下茶盅,道:“入京这几日有何打算?” 显金温声道:“明日要去一趟交子务提举司,吴大监给了我拜帖,好好面聊以宣纸行钞的可行度;明日下午去一趟鸿胪寺,程少卿约了我好好聊聊发派倭国的诏令御纸和学塾教义详情;后日户部金部司集个小会,下午要去国子监问问看交子发行的情况再后几日的安排便要按照这三日的会谈情况再做讨论。” 好忙。 蓬蓬大胡子宁远侯操着一口生涩的官话:“哎哟!振莫忙沉折样,明天先去看看杂耍啦!工作系做不完的啦!” 好好像马上要带她泡壶茶喝喝啦有种拜完宗祠就去游神的松弛感啦 实在很少在武将身上见到这种人生诸事洒洒水啦的松弛感。 显金不自觉地扭头看向乔徽。 乔徽正仰靠在椅子上,右手撑着下巴,对显金做了个嘴型,“广—东—人—” 好吧,人字拖饮茶,是你没错了。 乔放之无语蹙眉:“你们夫妇俩先闭嘴吧。” 一个表扬他爹的宝贝弟子带孩子,一个教他爹的宝贝徒弟无所事事浪费光阴,都杀了! 乔徽半撑起身形,对显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显金笑得很隐蔽。 谁也没注意一双目光正来回在他们之间流转。 乔放之转头,向显金颔首:“你先去提举司是对的,吴大监是大长公主出行西北前的乾阳宫掌事大监,有他先给你背书,你再去户部,司惟年那个穷酸儒生便不至于太为难你。” 制交子这事,绝非做张纸出来交差这么简单。 朝廷负责此事的部门就有很多,交子务提举司是自宋便传下来的,主要负责交子的制作;户部负责核算交子发行的数量和时间;国子监负责直接发行。 而发行一事,更加复杂。 有自朝廷直接下发的,也有通过省、州、府下发的。 制作过程复杂、发行过程复杂,显金虽然作为制作交子的最底层供应商,无需承担有关国运的沉重任务,但也不可避免出现“一对多”的一个乙方多头对接甲方等现实情况。 比如显金需要摸清交子务提举司对交子纸张的要求,要摸清户部发行的规律以备货买料,要摸清国子监发行的方式以规避运输和储运风险——这些需求很有可能冲突。 比如交子务提举司一定希望交子足够轻以便于携带,但掌握交子放行具体事宜的国子监必定期待交子耐磨,最后硬得跟牛皮纸似的,不要轻易磨损——咋可能同时满足? 又轻又撕不烂又扯不断又方便携带——不好意思,塑料袋还未问世。 抛开各个甲方爸爸本身冲突的需求不谈,这些甲方,极有可能本身就不对付。 比如交子务提举司是当权者亲信掌握,多为宦官,在满足当权者要求的同时,需要照顾他作为无后人的,或是物质或是精神上的需求;而户部则是政客流派,据说现任户部尚书胡秉直,自大长公主上位后迅速倒戈,为自己赢得了赴倭洽商团的一席之地,但就在上月,他刚把幼女许配给李阁老留在老家的嫡幼孙,打的就是个风吹两边倒,谁强朝谁靠的主意; 而国子监是中立的,无论谁掌权,从他那里走出去的,都是天子门生, 三个甲方爸爸要博弈,拉扯的只有可怜乙方孙子。 乔放之很沉稳地将显金手上的事分析一遍,迅速做出批示:“你本就是大长公主钦点的,交子务提举司不会特意害你,但要注意吴大监给你下绊子,挑唆着你同户部斗——不过也不用怕,你待他尊敬些,别叫大监,叫大人,他也不至于过分为难我乔某人的徒弟;” “国子监,我给你写封信,谁敢给你挖坑,你记下名字回来找我,我削不死他;” “至于户部” 乔放之沉吟:“户部尚书胡秉直,老狐狸一只,他不至于亲手处置此事;麾下的员外郎黄齐千是淮安府出身,在青城山院求过两年学,你先看看户部哪一位员外郎分管此事,若是另一位,我便给黄齐千写信叫他把这件事接过来。” 显金:感动到满眼是泪噢! 有种她搞砸了也没关系,且看为师给你开天门的爽感! 乔放之又道:“倭国的诏令御纸和私塾教义,形式大过内容,关键点是遣倭使的作用,你只是个敲边鼓的,鸿胪寺程少卿我不熟识,明日下午叫宝元送你去。” 乔徽:? “您怎就知道我明日无事?”乔徽蹙眉。 乔放之面无表情:“那你有事吗?” “无,无事。” 乔放之看乔徽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头脑简单的山鸡:“若京卫指挥使司都有事要做了,这京师便也要大乱了——明日下午你亲自驾马车送金姐儿去鸿胪寺,把你那几批油光水滑的北疆马都套上,尽力张扬些。” 乔徽忍了半天:“您好歹别用‘油光水滑’来形容我那几匹北疆马成吗?——总让我有种套上马鞍一手头油的错觉!” 堂下轻轻的、娇俏的“噗嗤”一声。 众人将目光移向最下首。 乔放之口中那位蒋家妹妹正面红耳赤地翘着小指头,以帕掩嘴,很是羞赧地结结巴巴解释:“听宝元哥哥说话总是好玩的,耽误大家伙聊正事了,宝娘对不住大伙儿。” 显金平静地转过头,似笑非笑地冲乔徽挑了挑眉——“噢?宝元哥哥?” 第三百四四章 撞了邪吧 有人说,漂亮的眼睛会说话。 显金长了双漂亮的眼睛,此时此刻,正说着话。 听不清说了啥,但应该是在骂他。 情绪丰满地骂得贼脏。 乔徽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从尾椎骨到天灵盖,生出了一背的冷汗,双手朝后一撑,立刻坐正挺直。 乔徽稍微思索片刻,迅速跷了个二郎腿,头向后一仰,一边抖腿一边拿眼白看人:“给哥哥仔细说说,哥哥说话哪儿好听了。” 乔徽抖腿得越发厉害,连带着脑壳也跟着抖起来,猥琐中透露出三分油腻,三分油腻里又暗含着三分自信。 “是声音好听?还是说话逗趣儿?” 乔徽清了口喉咙,听起来是没有痰,但看起来嘴里像包了一大口浓痰,转过头跟宁远侯挤眉弄眼:“船上的海盗也说我说话好听。我只能说,说话好听只是我平平无奇上百个优点里最不足挂齿那一个。” 宁远侯都呆了,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那位蒋家宝娘也呆了,讷了半晌,眼神一直没动,好像被乔徽泼天的自信和油腻镇住了。 也有可能是惧怕乔徽喉咙里那口痰,喷到她脸上。 乔徽抖抖抖,又自信地把目光拉回蒋宝娘脸上,再次追问:“嘿!妹妹你说!你说哥哥还有什么优点!” 蒋宝娘原本羞红的脸,“唰”地一下褪却,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呸!真下头啊! 显金低低埋下头,藏起疯狂抽动的嘴角:乔徽演普信下头男,还真有点技术,要是把他那张漂亮干净的脸蛋藏起来,估计更加具有可信度。 “行了行了。”乔放之了然地看了乔徽一眼,出言阻止了整场闹剧,低低抬起手,目光重回显金身上:“言归正传——你手上的事情自己心里要有数,朝廷的事要动起来,自己的生意更要想在前头。” 乔放之意有所指:“等宣纸过了明路,便会有无数人看到这块饼,时至那日,你不一定抢得过。” 显金点点头:“学生明白。” 正事说得差不多了,乔放之余光瞥见陈家那三郎已经盯着堂屋上的画梁发了很久呆,便清咳一声,让话题回归显金便宜爹最喜欢的吃穿住行。 “衣食住行,就在这儿。”乔放之的口吻不容置喙。 “我知你钱多,你愿意买宅子也好,置土地也罢都随你,但你必须住在乔家。”乔放之摆摆手,“这个没商量。” 显金笑起来:“我才不和您商量呢!京师的宅子多贵啊!前天听宝元说上个月成交了一处上门坊的宅子,足足九千贯!我是暂时买不起的,就等着打您秋风呢!” 九千贯就是九千两。 卖了乔宝元,显金也凑不够这么多钱。 便是京中许多有品级的官宦人家,也是赁的房子,内阁李阁老的弟子吴枉家底不厚,赁房子还赁到了北郊外!每日赶一个时辰的牛车上朝,相当于六点上朝,这吴哥要四点从家里出发;朝廷下午五点下班,内阁又是个长期加班的内卷部门,经常晚上八九点钟下班,相当于这哥九点下了班,凌晨十一点到家,洗洗刷刷十二点睡觉,睡到四点又要起床啰! 真是让人窒息的班啊! 怪不得那哥常常一副暴躁样子。 睡眠不足,谁都暴躁。 显金不想睡眠不足,加速衰老,明明能住在天安门旁边,凭啥她要搬到大兴去! 乔放之对显金的厚脸皮非常满意:“三爷住外院,给您收拾了湫兮阁,仆从配置和我一般;金姐儿就住北苑,宝珠住的南苑,你们两姐妹挨得近,走动方便。” 其实这些事,乔放之素来是不管的。 家中没有主母,基本进京都是小妹宁远侯夫人打理。 这次显金进京,乔放之特意不麻烦小妹,自己一手一脚亲自去置办。 自古以来,以左与北为尊,北苑无论在地形、大小还是精巧程度上,都是内院第一的院落。 甚至北倚镜湖、南临星华山,甚至是整个京师顶厉害的院子。 堂中有人的目光沉了下去。 乔放之言简意赅说着,见显金与陈敷都未提出反对,便极为愉悦地宣布开席——该说不说,他对显金的便宜爹印象很好,虽然常年头发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要崴脚,但这便宜爹拎得清,做事又坦荡,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跟着显金蹭吃蹭喝也理直气壮,是个精神内核很强大的挂件。 一桌席面飞禽走兽、凉热油伴、上天下海、飞鸽传书,整得很浓重。 席面吃完,乔徽带着五个妹妹外加一个显金,逛一逛新出炉的忠武侯府——主打一个贺姥姥逛大观园。 其实作为连故宫、雍王府等知名皇家园林都逛过的贺姥姥,显金对权贵府邸有一定心理预期和认知。 但真切走在乔家大院里,显金仍然被惊了大惊。 这地儿,有湖,还有半匹山。 在一处宅子卖九千两的京师,这个房子,有个湖! “是前太子的潜龙府邸。”乔徽给诸人指了指不远处蒙住的画壁:“雕梁画壁上,还刻着四爪藩龙的花纹,这些花纹只能用红布蒙住,我们才能住进来,待内务司派遣修整。” “是逊帝吗?”莺莺燕燕中,有一个声音清亮地响起。 是宁远侯家的三姑娘,闺名称之为亦雾。 乔徽颔首:“是逊帝。” 亦雾推了推身后的蒋宝娘。 蒋宝娘像被刺扎了一样,浑身一激灵,再看此时此刻的乔徽英姿勃发、身形高大,终于壮着胆子、掐着嗓子道:“逊帝的潜邸怎给了宝元哥哥住啊?” 一听是蒋宝娘说话,乔徽立刻松胯,脚尖点地,极富动感地开始抖腿:“噢,那自然哥哥我功高劳苦啊!从福建回来那么多人,就哥哥我和络腮胡子胡大人封爵,你说哥哥厉不厉害!牛不牛叉!” 蒋宝娘抽了抽嘴角,绝望地闭了眼。 再睁眼,便求救似的看了眼宁远侯三姑娘,任由周亦雾再推,也绝不出来了! 显金想笑。 显金旁边探了颗头。 乔宝珠的手快将山楂汤捏碎了,语气迟疑:“姐姐,你觉不觉得,我哥像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第三百四五章 自作多情 显金点头,合理推测:“那这脏东西,生前应该患有羊癫疯。” 乔宝珠笑得山楂糖都炸开了。 一路朝里去。 刚刚既是逊帝打开的话题,那自然顺溜着朝下说。 仍旧是刚刚那把清亮的声音。 宁远侯家三姑娘道:“逊帝退位后,怎不住回这宅子呀?听说搬到北郊去了。” 乔徽道:“既是主动退位的逊帝,自然要远离纷争纠扰,搬远一些,避世隐居过自己的日子也好。” 三姑娘亦雾回头与姐姐妹妹嘻嘻笑:“搬那么远,索性搬到河北好了不过是怕住在城里遭人笑话!” 乔徽神情一凛,眼风如刀扫去:“连退位之勇,逊帝都不缺,更何惧流言耻笑——官宦之家出身,必当谨言慎行。” 亦雾不怕,笑嘻嘻地扯着衣角摇:“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随即又推了蒋宝娘出来说话,乔徽开始了疯狂抖腿。 之后的场景,几乎都是蒋宝娘往后退缩,乔徽恢复正常; 待蒋宝娘冲出来,乔徽立即抖腿、咳痰、眼白看人并追着人谜之自信,就差没随地大小便了。 几番交锋之后,蒋宝娘心力交瘁,而乔徽越战越勇,甚至开始主动进攻、恶心加倍 逛完府邸,蒋宝娘身心俱疲,半靠在马车里眯眼养神。 随之而上的宁远侯三姑娘亦雾见状,眉眼轻灵:“怎么样?表哥很是不错吧?” 不错?不错个鬼啊! 蒋宝娘一想起乔徽,条件反射得都想抖腿了! 蒋宝娘摁住蠢蠢欲动的大腿,连连摇头:“人是好的,相貌气度与你哥哥伯仲之间,前程也好,却” 却怎么是个这样的性子! 又油腻又猥琐,感觉稍不注意,这人就要踩草坪、吐口水、挖鼻孔,还要把鼻屎敷在别人身上! 蒋宝娘一个哆嗦,“不行不行,我不行!” 亦雾恨铁不成钢:“前年宝元哥哥班师回朝,我们在樊楼上撒花,待铁骑入城,你整个人像被冻僵了似的如今不过是表哥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做了几个不中看的动作,影响了啥?好容易费尽心力求我娘带着你一道,怎如今又‘不行不行”了!?” 亦雾苦口婆心:“你的喜爱,怎么这般脆弱!” 蒋宝娘滞言。 亦雾接着道:“是,今日宝元哥哥的观感是有些不适,但你想想看,这几个动作是撤销了他三品大员的职务了?还是收回了丹书铁券的封爵了?还是削短了他比拱门都高的身量了?” 蒋宝娘神色逐渐恢复清明。 亦雾见状,立刻乘胜追击:“如今盯着宝元哥哥的,可不止咱,安国公府那位县主的幺女久久未嫁,难保不是为了等着宝元哥哥;还有宗师的好几位小县主也虎视眈眈的咱们是享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的——我娘亲可是表哥的亲姑姑!” 蒋宝娘下齿轻轻咬住上唇。 亦雾又道:“照你家如今的状况,若错过了表哥,你那后娘还会给你寻什么好亲事呀?!先前乔家和我们家被诬告,你爹急急匆匆地将你送回宁远侯府,如今乔家和我们家洗尘履新,你想不想看你爹后悔莫及巴结你的样子了?” 蒋宝娘如梦初醒,当即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看向亦雾。 蒋宝娘什么也没说,但身形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亦雾心头大喜,埋头试探道:“那咱们还是照先前的打算行事?” 蒋宝娘上唇已微微发红,迟疑片刻后,破釜沉舟道:“我今晚就寻舅娘来说!” 亦雾跟着鼓劲:“好!”顿了顿后,又随意开口道:“顺道叫我娘也好好问问那位贺姑娘的事情!从门户而言,那位贺姑娘虽与表哥是断然不可能,但咱可不能打无准备的仗。” 蒋宝娘脑海中浮现出身着深棕单层襦裙的身影,衣着简单,除了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身上再无饰物,却气质沉稳、面容清新,通身的气势绝不是普通的小商户女老板应有的。 蒋宝娘也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对手,思索片刻后,点头应是。 翌日下午,乔姑母再度造访,先关心了乔放之腿脚状况,又问了家中庶务是否需要帮助,最后四下看看,笑道:“怎不见宝元与显金?” 乔放之对胞妹态度向来和顺:“昨日不是说了吗?今天显金去鸿胪寺,宝元驱车送她。” 乔姑母状似想起来了,又笑道:“这两个孩子好像是一起长大的?前几年你们从泾县到京师暂住,便听你说过家乡出了一位很厉害的小姑娘?” 乔放之穿着家居麻服,颔首道:“就是那丫头。” 乔姑母点点头:“看年岁也不小了,她那爹看着也不靠谱,你是当老师的,也要上上心才是。定亲了吗?” “没有定人家。”乔放之不以为然:“如今事业正红火,成亲做什么?洗手作羹汤?女人嫁了人,要受的辖制便更多了,我家的姑娘无论是显金还是宝珠,不想嫁都不用嫁,大不了当一辈子老姑娘——你当初出嫁,我也是这么同你说的。” 乔姑母有些无奈:“我嫁了人,也未见得前途尽毁、人生苦短啊!反而与侯爷琴瑟和鸣,跟随他南往福建、北至京师,看了许多新鲜食物哥哥,你虑事向来走在前锋,于婚姻一事倒也无需如此偏激。” 乔放之默了默,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胞妹的观点。 乔姑母又笑道:“姑娘出嫁难,小子娶亲易,如今家里这般大,真得要个主母操持一二——哥哥,你看昨日跟随我一起来的宝娘如何?今年十六岁,她娘是你妹夫的亲幼妹,可惜走得早,家里有个后娘也就有了后爹,算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品行、学识都没得说,她爹如今身在刑部,倒很有十年内晋升尚书的希望。” 原是来说亲的。 这些时日,来给宝元说亲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虽然这话不合时宜,但乔放之确实有种一家有女百家求的自豪感。 权贵之家有,清流世家有,宗室勋爵也有,无一例外,全都折戟沉沙。 也不知从哪儿漏了消息,这些姑娘的名讳一时间在京师皆被人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 最多的便是说这些人家“攀高枝”“墙头草”。 如此一来,近段时日,前来说亲的劲头才淡了下去。 与上述人家不同,胞妹都开了口的人,自然是心思纯净、真挚诚意的。 乔放之沉吟半晌:“我见过那小姑娘,很是不错。只是——” 乔放之有话没说。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自作多情,他总感觉长子对显金,好像、似乎、仿佛有点什么不一样的情愫? 第三百四五章 有人尾随(3000) 乔放之眼皮一垂再一抬,对胞妹他向来宽厚,言语间很随意:“只是,你知道的,我向来对宝元是放养,他成不成亲,何时成亲,和谁成亲,我是一概不管的。” 乔姑母点点头,好看的眉眼间略有忧虑:“我便是知道你不管,我才开的口!一晃神,宝元都二十一了!如今业也立了,府也建了,功成名就便也要想想成家之事,你不催,我不催,难不成叫他孤寡一生?” 乔放之一声哂笑:“也未尝不可。” “哥哥!”乔姑母拧眉:“乔家我们这一房,他便是独一苗儿了!” 独一苗儿就独一苗儿啊。 他们家也没皇位要继承啊。 唯一能继承的,就是不要脸的秉性、招人厌的脾性和乔放之指腹摩梭着下颌,好吧,还有俊朗的外貌啦。 乔姑母神色焦虑,乔放之笑呵呵道:“好了好了,照宝元的个性,他若有心,自然会有行动,若无心,我们使劲硬凑也只是枉然。人生在世不称意,若再生拉硬拽凑成一对怨偶,岂非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乔姑母不可置信:“那他若一直遇不到有心之人,就这么孤零零的?” 乔放之思索片刻,忆及显金与乔徽此间种种,感觉这两人似乎也有些模棱两可,说有些意思,他也不敢笃定,若说没意思吧,两个人之间又确实有些亲密。 这亲密,是因为相识太久?还是因为当过战友 泾县双姝之一·鼎鼎大名探花郎·桃李天下乔山长·乔放之对于这个问题颇为纠结,迟疑道:“有无心仪之人,却也说不好。” 乔姑母蹙眉:“是何人?平阳县主?胜德郡主?户部吴秉直的孙女?” 乔姑母苦口婆心:“宝元性子强硬,这些宗室清贵出身的,家世太高,难免与宝元要硬碰硬,宝娘性情平顺,个性软和,耳根子耙得很,与宝元一起,一个软一个硬,妻贤夫祸少,家宅安宁方能” 乔姑母还没说完,乔放之便蹙眉摇头。 这个胞妹,自小就读书习字,小时还好,出嫁之后却被规训得迂腐到顶,张口女训、闭口女则,满屋子的书也抵消不了对家长里短的热爱。 家长里短诚然也是大事,但他对此,实在有心无力,更难得相谈甚欢 乔放之摆摆手,一锤定音:“宝元的婚事他自己来定,论是公主郡主,还是商贾摆摊,我们既不觊觎儿媳的陪嫁银两,更不在意亲家权势地位,我不管,你也别管!” 乔姑母还想说,却紧紧抓住那句“商贾摆摊”,立刻厉声道:“士农工商!乔家唯一子嗣怎可如此随意!” 乔放之有些无语,隔了好一会儿方站起身来,随意拍拍裤腿,张口道:“我明日就找上媒婆,必定叫他先给我说上一门家里做生意的亲事,不论是卖豆腐脑的,还是制香烛的,我都娶。过两月,你来我家吃喜酒。” 乔姑母顿时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乔放之言罢,一瘸一拐向外院去——他必须去慰问一下那只油头粉面的陈三郎。 据说那是个顶级恋爱脑,暗恋技能满点,又擅长远攻,什么暗度陈仓的蛛丝马迹都逃避过他那双二筒。 乔放之扑了个空,陈敷不在,据说去了香山看日落。 乔姑母气得胸腔起伏,出了府门,却被坐着马车前来接她的幼女亦雾碰了个正着。 周亦雾看母亲满面通红,心头一喜,眼珠子滴溜一转,吩咐马车先行,仰起头嘟了嘟嘴道:“母亲怎这般生气?舅舅又气您了?” 乔姑母本不欲张口——不在未婚在室女面前谈论婚嫁,这是规矩! 却实在恼火。 忍了半晌,终道:“你舅舅读书读得脑子寡掉了!竟说宝元随意娶谁都可!商户女也可!贫家女也可!” 周亦雾微不可见眯了眯眼:“商户女?莫不是那位贺显金?” 乔姑母拧眉摇头,帕子掐在手上:“倒也不是,只是个比方!我说了宝娘,也被拒了,说了好几位县主郡主,似乎也没这个意思!宝元都二十一了!再过两年,已是做祖父了” 周亦雾截断母亲的唠叨:“那舅舅究竟想给表哥结成怎么样一桩亲事呀?” 乔姑母怒道:“我也不知道!只说要你表哥真心喜爱的!这世上哪有什么真心喜爱这日子过到最后,都是柴米油盐!” 周亦雾眸色一转,仍将话题拉扯回显金身上:“表哥,会不会当真中意那个贺显金呀?” 乔姑母情绪上头:“怎会?那个贺老板与宝元一般年岁,已是二十一二的老姑娘了!” 周亦雾眸色一暗:“您是说,那位贺老板也过了二十,却也未嫁?” 乔姑母回过神来,疑惑道:“你今日怎这般关心那个贺老板?” 周亦雾立刻眉眼弯弯,莞尔笑开:“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了吗?那位贺老板,在京里可是有名得很,许多商行都在议论她,我便多问了两句罢了。” “她是生计使然,不做生意也没什么好法子。”乔姑母语调良善婉和,想起什么警醒幼女:“闺阁女儿怎可时刻将中意、娶亲挂在嘴上,仔细你祖母说你!” 周亦雾唇角一抿,应了声是。 待回了房,周亦雾立刻从抽屉中拿出一只玉笛递到贴身侍女手中,“送给黄参将,告诉他,他若真心喜爱我,便帮帮我!” 侍女接过玉笛,略显踟蹰:“蒋家表姑娘处,可还要去知会一声?” 周亦雾心乱如麻,挥挥手冷声:“知会什么知会?表哥怎么可能娶她?” 若不拿蒋宝娘去试探,她又如何能探听到舅舅与表哥真正的婚嫁态度? 她又该如何筹谋?——自表哥凯旋而归,偌大个四九城,觊觎着他的姑娘不说一百,也有五十,家世顶尖的有之,相貌绝佳的有之,才华横溢的有之,贤德大方的有之她一个侯府家不出众的嫡次女,到底拿什么去跟这些人争!? 只有她得天独厚的身份。 偏偏母亲在舅舅面前说不上话,且非常不喜她钻研自己的婚事。 可是,不钻研,她又怎么高嫁!? 不钻研,她只能平白嫁给某个勋爵府邸不重要的嫡次子,生个不重要的孙辈,待长辈死后,拿着不重要的家产,度过她留不下任何痕迹的一生!——不重要的一生! 明明表哥就是最好的人选啊! 前途无量!天子近臣!大魏最优秀最年轻的郎君! 她必须为自己盘算。 “要表哥真正喜欢的”周亦雾呢喃自语。 她不是没有努力让表哥喜欢她,但表哥实在太敏锐太聪明也太无情了——对不喜欢的姑娘,他丝毫不给脸面,就像小时候四处宣扬他和哥哥是断袖,以打消悯德县主家长女对他的兴趣也像现在对于蒋宝娘的示好,他宁愿自毁,也要立刻保持最远的距离 一旦她的目的暴露,表哥会悄无声息地远离她,母亲会指责她心思过度、绝非淑女典范,与舅舅一向亲厚的父亲只会仓促地将她如期嫁给那个“不重要”的人。 她必须为自己筹谋。 她只能以一种表哥无法拒绝的方式,敲定这桩婚事——既然没办法成为表哥真正中意的人,她只能成为表哥无法拒绝的人。 而在此之前,她必须解决掉那个一来便让她引起警觉的贺显金。 她的感觉,向来很准。 周亦雾沉下眉眼,目光偏执。 这一脑门子情情爱爱的官司,显金自然无从得知。 如乔放之所料,交子务提举司的吴大监,原待她颇为官腔,在她一口一个“吴大人”的恭敬下,吴大监逐渐松口:“贺老板同大长公主畅想的水波纹宣纸,原就很好,您来拿来看看,咱们再做定夺吧——至于户部,那些个大人心思比头发丝儿还多,他们的话,您听听得了!最后出样板,还得从咱提举司走不是?” 显金感恩戴德,顺手把手指头上的翡翠大绿扳指捋了一个下来,双手递给吴大监:“有您这句话,我就像吃定心丸了!” “户部都懂啥啊!都是些赵括!只会纸上谈兵!要说务实,还得是咱们这种一桩事一桩事做出来的人!” 吴大监很受用,顺手收了翡翠扳指,一低头看显金手上还戴着四个,咂舌道:“贺老板发财!” 显金笑眯眯:“待会给大人送一尊比我人还高的玉佛!您提携着晚辈,咱一块儿发财!” 吴大监:“嘿嘿嘿。” 到了户部,正好是乔放之的学生黄员外郎,清瘦挺拔,一看就是个很有风骨的读书人。 显金手里捏着芦管笔,态度肃穆,神色认真,听他提完要求,沉吟片刻道:“果真还是要听户部的话交子务提举司着实浅薄了些,遇事只看眼前,不看往后,咱们制交子可是利千秋万代的。” 黄齐千很满意显金的态度:“不愧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咱们行事做人确需有信仰骨气,行一事则利千秋事,需先民之先,利民之利” 显金连连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今日回去必誊摘在册,时刻警醒!“ 黄齐千抚着短须:“嘿嘿嘿”。 大家都很开心。 显金也很开心。 显金身侧的七七七叹为观止:很好,每次他都为巧舌如簧的奸商是何模样而感到困扰时,他们老板立刻会给他上一节生动的课! 户部与交子务提举司走访完,如乔放之所吩咐,乔宝元亲自驾车送显金至鸿胪寺。 显金朝鸿胪寺走。 乔宝元却眯了眯眼,目光深沉地望向墙角。 墙角有人偷视,且一直不远不近地尾随。 第三百四七章 来者何人 乔宝元单手搭在马车车辕上,单膝微蜷,微微一眯眼,单手轻轻一挥,便有个身影从屋瓦之中跟随若隐若现的身影蹿了出去。 约莫半个时辰,刘珊瑚埋头而归,面色沉凝,向乔徽摇头,打手势:“来人功夫很高,一直绕着鸿胪寺转圈,身形轻盈,看不清脸...” 乔徽低声问道:“对方察觉到你了?” 刘珊瑚有些羞愧,手语都打出了几分技不如人的悲愤:“察觉到了,但无恶意,也并不可以隐去身形。” 也就是说,对方并不在意被人知道他或她在偷窥。 在偷窥谁? 鸿胪寺?还是显金?还是他? 待显金自鸿胪寺出来后,这个问题终于见了分晓——对方偷视的对象绝非鸿胪寺。 乔徽很敏锐地察觉到那个黑影极有分寸地始终距离马车三丈之外,如影随形地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紧跟他们的行程跳跃与藏匿。 饶是乔徽亦跟不住这抹黑影的形迹,只能在隐隐约约抓住一抹意识。 这说明,这个黑影的武艺,不仅远在哑卫之上,也比他一身技艺老辣劲道不少。 京师之中,竟有如此高强之辈? 来人何意?何故?何为? 是潜入的倭人吗?还是鞑靼?昭德帝麾下隐藏的高手?还是潜在水面之下的政敌? 来人并无杀意,甚至,他未曾感受到一丝恶意。 乔徽眯了眯眼,斜靠在马车车壁之内,修长的食指隐秘地将车窗幔帐轻轻掀开一条细缝,却无法精准捕捉到来人的身形——来人就像藏在黑暗里的影子,机敏地躲避着一切的光亮,暗怀目的地如影随形。 马车颠簸,显金正靠在油灯边写写画画,一抬头却见乔徽眉目紧锁、神色严峻——很难得见他这么正经的样子。 “怎么了?”显金轻声问。 乔徽如梦初醒,轻轻摇头:“无事。”做作地打了个呵欠,再伸了个懒腰:“等你等得贼累,鸿胪寺难道比户部更难缠?怎说这么久?” 显金放下芦管笔,笑着靠到乔徽身侧:“非也非也,超乎我的想象,鸿胪寺程少卿活脱脱一个未经世事的读书郎,这次赴福建的洽商团他没份去,便问了许多事。” 噢,还有至少一起痛骂倭人,骂了一个时辰。 乔徽颔首,打完哈欠放下手,顺便就把爪子搭上了显金的肩头:“几桩事,进展得可都还顺利?” 显金笑着点头:“顺利!”又说起之后的规划:“待我将交子用纸和对倭的诏令御纸所有要求整理归档后,便寄回泾县,具体的事宜就交给恒五姑娘和李师傅了。” 乔徽一听,翻身挺立:“那之后就是暂时无事咯?咱们去东郊的温泉庄子吧?那地儿在山上,比京师凉爽,咱们好好过个三两日休整休整?” 情侣旅游?还是温泉度假? 显金咽了口口水。 听起来,很有劲儿的样子呢! 但是很遗憾。 显金摇头:“不行,我后几日都约了牙行,要去义顺坊和积庆坊看铺子。” 乔徽晓得显金一直有在京师重新开店的打算,也知道显金答应过朝廷她承担了交子用纸,便不再制纸,便有些好奇显金盘下店子具体做甚。 乔徽问过几次,显金都打着哈哈绕过去。 乔徽便不问了——家里有个商业女强人,便处处都是天大的商业机密呢! 乔徽“噢”了一声靠回去,爪子从显金的肩头滑到手腕,捏了捏姑娘软软白白细细的手腕子:“国子监在义顺坊,积庆坊官宦勋贵人家多,只是临街的店面很贵又少,若是公家的店宅务,租金要便宜点,但契书五年起签;若是私人的倒是能谈一谈首租的价格和时限,租金却贵很多。” 这些牙行和显金说过,显金点头,有些愁:“是的呀,粗略问了问牙行,一千尺朝上的铺子月租在十两至十五两浮动,签五年,加上给店宅务的佣金,就要一准给出六七百两;若找不到公家的店子,私家的起步也是三年签约,至少也是五百多两的支出...” 乔徽头一次见姑娘为钱发愁,觉得新鲜,笑得幸灾乐祸:“不是从熊府尹处讹了三千两吗?” 显金“啧”了一声:“你也太小看我了!” 显金把手从乔徽掌心一把抽出:“那是为宣城纸业商会讹的!早就规划好用在修路和漕运上了!我这看铺子是给自己看,能用公款吗!” 审计不查死她! 软香被抽开,乔徽手中空空荡荡的:“是我错——铺子,你先去看,看中的甭管是公家还是私人的,签几年都行,我这里封爵时,大长公主赏了五千两白银还有些黄金。” 乔徽福至心灵:“要不你都拿去得了?你管钱能生钱,放我这儿,我也没数,素日也不用。” 显金瞅了眼乔徽,身形向后靠了靠,舒舒服服地将头靠在她觊觎已久的胸大肌上:“你要我管钱,是要付佣金的!” 开玩笑,职业代理人佣金收费可不低。 乔徽:? “我尚且未找你要利息呢!”乔徽笑道。 显金也笑,笑过之后,神色自然:“我先去看看吧,若看中了,钱的事再想办法,我爹处应该有些私房钱,我娘也给我留了点钱物,实在不行再打你那五千两的主意。” 乔徽并不强求显金用他的钱。 虽然他的钱,这个说法,从根上就是错的。 但显金的想法,他也能明白一二——当了这么久的大女主,怎么可能拿男人的钱做本钱? 乔徽顺着就将话题扯远了。 与此同时,这厮的手也慢慢攻城略地,从肩上到腰上再到腿上,一边分心闲聊家常,一边手上十分灵活地伺候着显金面红耳赤、不得喘息,一边耳听六路关注着马车外的影子。 至忠武侯府,乔徽叫显金先回去,眉目如常:“京师指挥使司今日下午要点卯,我需去去。” 待二人分道扬镳,乔徽折身向东侧的义顺坊去,待穿过三个小巷后,乔徽面目肃然地凭立短巷之内—— 黑影,跟的不是他。 是显金。 乔徽朝天打了个响指。 刘珊瑚足尖点地,应声而下。 “这两日,调派三名哑卫围住侯府,再派三人死死跟在贺老板身边,时刻关注那个影子卫,若有希望便就地擒拿。” 乔徽顿了顿。 双方差距甚大,这个希望非常渺茫,就算打人海战术,面对不同层级的对手,亦无多少胜算。 乔徽看了眼天色,神容严肃。 “待我明日进宫,向大长公主禀明此事,看能否借调几名大内禁卫将此人顺利捉拿。”乔徽撩袍转身,快步往回走。 第三百四八章 你要做啥 乔徽翌日向禁宫去,却与百安大长公主擦肩而过,侧身立于肃穆高挺的仪和殿外,络腮胡亮亮同乔徽咬耳朵:“常宁王幼弟萧祈病了好些时日,据说站都站不起来,百安大长公主昨日出发去了甘肃,朝中都憋着没说。” 前常宁王萧越,便是百安大长公主的二嫁之夫。 乔徽蹙眸,神色晦暗不明。 亮亮压低声音:“可有急事?” 乔徽便将有武艺极为高强之人跟踪偷视显金一事言简意赅说完,亮亮气到揪胡子:“谁敢动我们竹竿子!” 乔徽: 显金一直叫络腮胡亮亮“藏狐”,且用芦管笔草草画了几笔线条画以作示意。 跃然纸上的宽脸眯眯眼、满脸鬃毛丧气狐狸,确实跟胡华亮有异曲同工之妙。 乔徽为了讨好显金,一直以“藏狐兄”代称胡华亮。 如今听“竹竿子”的绰号,乔徽称呼“藏狐兄”残存的愧疚也消耗殆尽了。 该! 就该叫你藏狐兄! 络腮胡亮亮眯了眯本就一条缝的小眼,“咱们进京之前摸排过京师的高手,大内禁卫里有七八个顶尖的,你所在的京师指挥使司虽是个富贵窝,却也有一两个不错的,其余勋爵、武将府上虽也有豢养死士,武功绝对达不到你说的这个高度” 络腮胡亮亮不想思考问题,果断道:“从大内禁卫调拨两人保护我们竹竿子——若能生擒偷视者便生擒,若不能生擒直接砍死!” 乔徽思索片刻,轻轻颔首。 来人不知是敌是友,没必要再做试探,藏头藏尾便是鼠辈,直接斩杀最为便利。 乔徽起身向外走,络腮胡亮亮想了半天,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地方,还藏着三个绝顶的高手。 乔徽从禁宫出来,一顶缀红缨罩烫金青布的枣红高头马车自崇明门外人街小巷里驶出,一把清亮娇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表哥!” 乔徽转头,见马车窗户里探出宁远侯三姑娘周亦雾,暂缓脚步侧身背手:“三表妹。” 周亦雾瞧上去对这次偶遇十分欢喜:“我刚去东边买胭脂来着!你怎么在这儿!”说着便极为利索地跳下马车,手里拎着两筒冰冰沁沁的竹筒,分了一只递给乔徽:“路过同顺路口买的,冰镇过的姜蜜水——这天气可真热!” 乔徽单手接过,眉目一凛,“嗯”了一声后道:“刚从宫里出来。” “那表哥把我送回家吧?”周亦雾眸色清清凌凌的,神容纯然:“看着天儿黑黢黢的,云朵儿也灰了,怕是有暴雨!” 一边说完,一边嘟嘟囔囔:“京师便是有些不好,一旦落雨,四处都拥挤,当下又繁热,人挤来挤去的” 乔徽眸色晦暗不明又“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周亦雾小口啜了姜蜜水,满足地一声喟叹,又转头看乔徽:“你快喝啊,待会不冰了就不好喝了。” 乔徽看了周亦雾片刻,低声答一声“好”,便仰头喝水。 周亦雾心定了三分,又欣喜了三分:表哥并不喜甜,却肯喝她买的姜蜜水——此事必成!舅舅与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舅舅又向来庇佑母亲和父亲,一旦此事东窗事发,便是为了她这条命,怎么着她也能堂堂正正嫁进忠武侯府! 周亦雾便步履缓缓地往东城走,一路歪着头既说前日的捶丸,京中无一个贵家姑娘比她赛得更好,也缠着乔徽去街边的货郎担上买一只白泥捏成的不倒翁娃娃。 身后的乔徽随着她的步伐而行,高头大马套上的马车踢踢踏踏地亦缓缓行之。 不算太远的路程,硬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走至秋齐坊东廊头的宁远侯府,绕过二门,有一处偏僻的角门,白墙中剜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空挡用四四方方的木板栅门挡住,每日都在用,多是运送秽物和泔水。 周亦雾眼神瞥向那处角门,嘴里天真无邪地说着话:“前日在东郊草场,裴家的、龚国舅家的、承恩侯府的十来家的姑娘都去了,我仍打了锤丸头一份” “说过了。” 乔徽声音喑哑,双手背于身后,终于开口。 周亦雾怔愣之后,面颊陡生出不自然:“噢!噢——说过了吗?” 周亦雾余光偷偷瞥向乔徽,只见俊朗无双的青年人仍如闲庭信步般,不急不缓地走在身后,气质沉稳,眸光如炬,一抬眼就好像要将她看穿—— 该倒了吧? 黄参将说那迷药无色无味,入口只是有些微涩,寻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却偏偏力道大得连海里的大鱼都能迷晕过去,海上谋生的人常常把这个兽药灌进饵料里,若遇到大鱼上钩,不至于在鱼儿挣扎中将小船掀翻。 她特意算过乔徽的身形,也计算过崇明门至秋齐坊的脚程,下了恰好的剂量。 时间应该刚刚好才对? 人怎么还没倒? 周亦雾心里有些急了,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马车,娇声道:“哎呀,我忘记买眉黛了!表哥再陪我出去买一螺青山黛吧!” 乔徽却不走动,静静地站在原地。 “你想做什么?”乔徽声音嘶哑,搭配上他毫无表情的脸,身后鲜血和人命累积而成的气势陡升:“下了药的姜蜜水、 刻意拖延时间、算好时间在崇明门外等我” 周亦雾后背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当即辩解:“表哥,你说什么呢!” “姜蜜水是冰的。” 乔徽冷漠地打断周亦雾的后话:“同顺路口距离崇明门至少半个时辰的路程,你在同顺路口买下再至崇明门,这冷饮浆水不可能还冰着——你在崇明门外等候多时,待听见我过乾和门的消息后,才在路边随意买的浆水。”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枪鱼散’,但你似乎忘了,我虽在福建只待了两年,却是从海盗堆里混出来的——这些烂药,我不用入口就知道是什么。“ “绕来绕去地走,是为了等药效发作吧?” “你企图把我迷晕,为了什么?” 乔徽眉眼冷淡,眼角瞥了眼马车,陡然发力,快步走至马车前迅速将车帘掀开。 车厢里躲着一个身量矮小却健硕的男人。 “黄参将?” 乔徽眉头紧锁。 第三百四九章 是第三回(3200+) 车厢之中那个健硕低矮的男人,长着一张大嘴和两只鼓眼。 乔徽很熟。 宁远侯麾下的一员猛将,相貌不显,技艺一般,却胜在忠心和不要命。 缩在马车中的黄参将浑身一哆嗦,大嘴扯了扯,扯出一个娃娃鱼的笑:“如果我说,我坐错马车了,忠武侯你会信吗?” 乔徽侧身回眸,目光黯得像月夜下的流水。 周亦雾不自觉地发抖:“我,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面向黄参将,声音尖利:“你给我滚出去!滚啊!” 黄参将肩头一耸,立刻怂脖,准备出去。 乔徽长臂抬起,随手搭在车框之上,精准地拦住黄参将的去路,扬声朝屋顶吹了两长一短的口哨,没一会儿两个黑衣哑卫就出现在了眼前。 乔徽两只手指随意向前一搭,哑卫领命而去。 乔徽向后退三步,正好退到面白张惶的周亦雾身边,压低声音道:“知道他们是谁吧?先前都是海盗,威逼利诱,杀人剐皮,剜眼撕嘴,无所不能,必定叫黄参将,什么都吐干净。” 乔徽的嗓音,本就嘶哑暗沉,如今刻意压低,便似深夜墙角缓慢向上攀爬的黑影。 周亦雾打了个哆嗦:“他你你审他便审吧我,我,我家到了,我要进去了” 乔徽单手挽出一个剑花,轻轻勾出周亦雾的衣角:“表妹先别走呀。”剑锋指向不远处的茶肆:“我请表妹喝一杯姜蜜水——”乔徽低声一笑:“保证比表妹给我那杯,好喝。” 周亦雾想哭,却又不敢,剑锋抵住衣角,她稍稍一动便只听布料“兹拉兹拉”乱响的声音。 她陡然有些后悔,为何要将乔徽哄到这来往都不见人影的小道——已全然忘记当时千挑万选了家门口这条狭窄的小巷,只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乔徽从角门,搬进家里 不远处的茶肆上了两盏姜蜜水。 乔徽大掌覆住一杯,端到周亦雾身前,言简意赅:“喝。” 周亦雾眼中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汽,看着藏在小巷中的那架马车绷紧的布帘和偶尔晃动的车辕,车辕动一下,周亦雾的身形也随之动一下,约莫半个时辰后,黑影埋头从车上下来至茶肆桌前,周亦雾不由自主地开始浑身发抖。 黑影打手势,乔徽平静地看完,眼神随意扫到周亦雾身上。 周亦雾难堪地捂住脸。 乔徽随意的一声轻笑,好似将她的遮羞布扯下,把她仅存的自尊如开玩笑般丢到地上来回踩踏。 她好想去死啊。 乔徽指节轻叩桌板,缓缓起身:“把三姑娘丢进马车,叫人去叩宁远侯府的门,告知姑母,三姑娘与黄参将情难自抑,孤男寡女藏在马车里,有失体统,请姑母把三妹接回家。” 周亦雾猛地一惊,刚想抬脚向外跑,却发现自己一双腿又软又绵,全然动不了了! “表哥,你做什么了!”周亦雾还能说话,声音尖利凄惨。 乔徽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我说了,这碗姜蜜水,比你那碗,更好喝。” 麻木渐渐从周亦雾的双脚向上蔓延,腰肢、手、肩全都不能动了! 肢体的麻木如期而至,冲天的恐惧却在脑后跳跃刺探。 天子近臣!青年才俊!如谪仙一般的表哥,怎么会趁给她端水的间隙,悄悄在水中撒药!??这般风姿绰约的人物,怎么会做如此下作之事! 一向风光霁月、坦率大气的表哥,怎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一个恶毒阴狠之人!? 周亦雾惊恐地呜咽,努力挣扎,却无法感应到手脚。 乔徽身边的哑卫一左一右前来架住她。 恐惧使周亦雾竭力使用自己还能动弹的部位——她声音凛戾尖锐:“表哥,放了我!你放了我!你若不放我,贺显金也会生不如死!” 乔徽背影一滞。 周亦雾喜上心头,僵直且狼狈地靠在哑卫身侧,见此言有效,疾声道:“表哥,你放了我,我告诉你贺显金现在在哪儿!你再拖一会儿”周亦雾想笑,却牵扯不动脸部的线条:“那就真是无可救药了” 乔徽的背影略微停留片刻后,随意举起右手,两只手指来回交替一下,显得随意又吊儿郎当:“把她衣服扒了丢进马车吧。” 一语言罢,乔徽快步向外走去。 时间倒退两个时辰。 盛夏的午后,总是叫人汗流浃背。 顺义坊与积庆坊相隔不远,但京师的地盘远远大于泾县,或宣城府。 已经走了小半天的显金,抹了把额角的汗,手撑在青砖墙壁上,眯了眯眼看东北边白得发亮的日头。 身侧的宅店务伙计垂手于腹间,笑眯眯道:“累了罢?要不在摊上坐一坐,吃口槐叶冷淘凉快凉快?” 显金挥挥手:“走吧,争取今天将两个坊间合适的铺子都看完,待天黑下去,许多细节都看不到了。” 比如堂屋的采光、家具的木材、砖瓦堆叠的齐整度,还有顶重要的,白天的人流量。 宅店务伙计笑着点头:“您当真勤奋。”便起头带路,向南边去:“下一户也离得不远,约莫还有三里路,待去了咱们坐下来喝口水,一边歇一边看铺子。” 宅店务向后探了探,状似不经意:“昨日跟您一道来的那位男老板怎么今日没来?” 说的是七七七。 显金颔首:“他有些事。”——帮钟管事儿子买京师最时兴的开蒙教义去了。 人难得请回假,显金肯定得批。 宅店务点了点头,一边带路,一边闲聊天:“您一个姑娘家自泾县到京师做生意也实在不容易——便是咱们京师的女老板也是屈指可数的,德香楼的甄老板、罗记的七姑娘您走这条道儿” 宅店务笑着顺势转了话头:“您是独个儿来京师的吗?” 显金随意看着街上的摊贩和周边的环境,摇头:“我和我爹一起来的。” 宅店务心头“咯噔”一声:“令尊令尊是?举人?进士?登科的官吏?南直隶的富商?” 显金看着街上来往的长衫,与三步一店的饮食店家,心不在焉地摇头:“都不是,他就是个吃干饭的。” 宅店务愣了片刻,随即谄媚且夸张地笑起来:“您可真风趣幽默!”。 宅店务脚下的步履加快了,三里路不过十分钟便走到,映入眼帘的是深巷中的一处三进宅院,庭院够大,前铺后宅的设计,铺子是显金想要的宽长厅,三层楼,横梁与窗棂的木材深沉雅致,虽然地处巷子深处,但这处铺子是顶合适的。 显金在宅子里绕了几圈,跟随宅店务走进铺子后方的一处罩房。 “您别看这屋小,用处却大,存放些耐干的货,补起架来十分便利”宅店务仍在介绍着,可声音却渐听渐远,之后便听“哐当”一声,罩房木门自外合上并落了锁。 显金扬声:“毛儿哥,你这是作甚?” 名唤毛儿哥的宅店务在门口躬身赔罪笑道:“对不住您嘞!有高门大户出身的姑娘要算计您,她给得实在太多了!您要怪就怪您平日得罪人罢!我毛儿也是个卖命赚钱的,您往后在这四九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吱声儿,冲我这次对不起您,我不收钱帮您办啰!” 说着便往里间退,直至看不见人。 显金立在门前,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隔了片刻,有一人影从黑暗之中走出来。 脸蒙着黑布,眼神却跃跃欲试。 显金平静地往里退,手一松再一紧,顺势掐住了红蓝宝匕首,认真专注地与黑影平视:“你把门打开,你兴许还保住一条命。” 黑影“桀桀桀”笑起来,整个人耸成一团,单薄又猥琐,绝不是练家子,瞧上去像是从街上临时薅的街溜子。 “小丫头长得不错!”黑影兴奋地搓手手:“找我来,还以为是什么胖妹、丑妞儿呢!这笔生意我宁愿不要银子,也得做!” “小娘子,你看!这罩房还有好大一张床呢!” 说着便笑嘻嘻地伸手来蹭显金的肩。 苍白无力的手,刚刚蹭上显金的外衫。 却听“咻——”“咻——”两声破空而出的箭矢从东、西三个方向,极富节奏感地穿破油纸糊成的窗户,一支箭刺穿黑影的额心,一支击穿黑影的左胸! 箭矢没肉,无血可溅。 显金面无表情地看那黑影双眼陡然瞪得极圆,不过片刻,瞳孔便比豆花还散了。 傻X。 还好大一张床呢。 你马上就坐享好大一座坟了。 显金弯腰一把扯下黑影罩面的黑布,探了探鼻息,才看清这黑影龅牙缩下巴、脸上坑坑洼洼的,丑得跟只癞蛤蟆似的:妈的,长这个样子也敢混街头?还敢接这种单子?真是死有余辜。 显金平静地抽出匕首,隔着门缝,歪着头将锁门的锁头劈开后一把将门推开。 刚转弯走过拐角,便见乔徽急匆匆地小跑入内。 乔徽上下扫视显金之后,一把将显金抱进怀中,沉声道:“珊瑚射箭常年第一,准头好极了你莫怕。” 显金被男人铺天盖地的清冽冷松香气包裹,反手抱住后,一点一点抚平男人的后背:“不怕不怕,我不怕。” 第一次刺人眼眶,还有点发抖。 第二次划破人喉咙,稍作了几天噩梦。 这一次,除了“罪有应得”,她什么也不想说。 看吧,就算是杀人见血,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如手足之事。 显金反过来低声安抚乔徽:“珊瑚兄准头不错,另一位准头也好,一个直中眉心,一个穿破心脏” 乔徽蹙眉:“两个人?两支箭?” 第三百五十章 这是谁呀(3000+) 乔徽的表情,显金一时间看不懂,待反应过来,乔徽已大步流星朝前走,留下一句话:“你先回去,金螺银螺陪你,我稍后回来。” 待显金再抬头,乔徽已飞身跃上屋檐。 显金目瞪口呆。 海盗侠?街坊邻居的超级英雄? 两个面生的哑卫激动地簇拥着上前,飞快打手势——中指贴于食指,贴掌而立,在头侧向前挥动,最后摸一摸耳坠。 这一套手语操,显金看哑卫做了好多遍了。 显金笑一笑,和蔼可亲:“会写字吗?” 其中一个高高的螺忙点头——前几年进京就被紧急扫了一波盲。 显金拿出芦管笔,写问道:“刚刚的手势,是为何意?” 高螺抓住芦管笔,横七竖八地写字如鸡爪:“是,大嫂,的意思。” 大嫂? 显金突然有点想去烫个大波浪,再搞个烈焰红唇 真是个充满张力的称呼啊。 显金脑子突然浮现起两年前,刘珊瑚冲她十分丝滑地手语操演绎 那时候,乔徽刚回来吧? 显金眸光闪了闪。 被人坚定选择的感觉,原来就像置身于朦胧的温热水雾中,温暖又上头。 乔徽飞跃而上,迎昏黄落日的方向,勉力追逐前方黑影的行踪。 不知行至何处,乔徽侧身扫视身后高耸的城墙:不知不觉间,竟已追出京师城。 黑影“咻”的一声,一跃而过。 乔徽立刻气沉丹田,跃身追上。 他能够看出黑影收了力度,一跳一跃之间,有明显的停顿。 或许是体力不够了; 更有可能是在刻意等他。 乔徽提起一口气,立时埋头追上。 最后终在一处宽大静谧的宅院侧门前停下。 黑影纵身跃入宅院,顺时便隐没在黑暗之中。 乔徽平缓气息,背身而立之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处之地,这是北郊距离京师城最近的秋流巷,如今天已茫茫,黑幕自四周缓慢升腾,京师去年底解了宵禁,之后夜市便逐渐兴起,暗藏于黑夜之中的鬼市也逐渐变得亮堂起来,故而伴随夜幕升起的,还有夜市烧开的高汤锅底、灯笼摊贩、隐蔽的禁书小摊和你来我往的叫卖声。 而这座府邸,平静地矗立热闹之中,却无端染上了几分萧索。 乔徽抬头看牌匾。 牌匾空空荡荡,甚至连一处印章都未曾留下。 乔徽撩袍上前,轻扣门环,闷沉的声音在这一处寂静中格外嘹亮。 不多时,门“嘎吱嘎吱”打开了一条可供人勉强通过的缝隙。 乔徽侧眸看了眼门缝上起锈的铜拴,扭过头平静朝里进,绕过影壁、穿过长长的直廊,廊下草木整齐,而墙下却荒草丛生,四周看不见人影,只有檐下星点灯光聊胜于无。 乔徽垂下眼眸,不远处的厅堂,窗棂前人影形单影只。 乔徽跨过厅堂门槛,头一直未抬起,垂手颔额,声音平缓:“微臣见过逍王。” 窗棂前的人影动了动。 七月盛夏,此人身形佝偻,身披一层薄薄的棉纱,面白胡须长,乌发中夹杂了白丝,鬓发斑驳,一双眼睛狭长,双腮无肉便导致两颊处微微凹陷。 “忠武侯。”乔徽口中的逍王开了口,地道的京腔,尾音总含糊在喉舌之间,有种大咧咧的意味。 乔徽头依旧微微垂下。 “坐吧。”逍王抬起手,走到堂前正中。 厅堂之内,只有两盏油灯,零星摆放的椅凳反映出并无几多客人来访。 逍王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喝绿芽吗内务司新送来的明前茶。” 乔徽面目平静地坐于下首,目不斜视:“王爷肯开门赏微臣一口水喝,已是天大的脸面了。” 逍王抬手,便有一老嬷上前斟茶。 老嬷手不稳,哆哆嗦嗦地将茶水洒了不少。 “我看你,和传闻中差不多。”逍王说话中气不足,气息并不是从胸腔而出,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狭窄的气道艰难地挤出:“年轻,高大,俊朗,有棱角,一身的骨气。” 乔徽将茶盅旁洒落的茶水擦干净后,抬眸,终于与逍王对视:“市井传言,十分中有八分可信便已难得。微臣微末,传谣之言不敢入王爷之耳。” 逍王笑了笑:“还算沉得住气,未一上门就问本王影卫的行踪。” 乔徽也笑:“微臣何德何能,怎敢提问王爷?——只是,影卫武艺高于微臣,甩掉微臣轻而易举,微臣得以紧跟其后,自也是影卫得到了授意,主动暴露罢了。” 逍王道:“贺显金,是你什么人” 乔徽抬眸,亦道:“那需问王爷,显金,是您什么人?” 逍王一声轻笑:“你刚刚说不敢提问本王,岂非放狗屁?” 乔徽唇角的笑亦在:“正如微臣前言,市井传闻十中八真二假,微臣并非一身骨气——而是一身反骨。” 逍王的笑微微收敛,并未接话。 寂静与沉默,总是交相辉映,而与沉默交替相伴的,是难耐的逼迫。 不知过了多久,逍王沉沉吐出一口浊气,眼皮向上捺,看乔徽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与兴味:“我原以为显金待你不过是抽空解乏的玩伴,未又几分真心,如今一番交锋,倒看出你许多真诚。” 玩伴? 这位爷想说的是玩意儿吧? 乔徽胸口中了一箭,受了个暗伤,一声冷笑:“显金待我从来真挚,不知王爷从何看出‘玩伴’这一说辞” 逍王笑意渐深。 行了。 他搞清楚这两什么关系了——这男的刚刚还一副沉稳老辣、机关算尽的青年才俊样子,被他一激,立马恨不能在脖子上套个牌子以正名分。 这男的爱得又真又深就行了,显金是怎么想的,还重要吗?就算显金想玩玩,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是这男的投入得更深 逍王身形微微松懈:“行了。” 顿一顿:“我既让影卫等你追来,便明人不说暗话,我问你,显金的‘母亲’可唤作贺艾娘?到陈家时,显金可是只有五岁?母女二人可是名帖户籍一概没有,一路自北向南而去?贺艾娘到如今的年岁,可是三十六、七?” 乔徽眸光一动不动,面容冷静地直视逍王。 逍王刚刚松懈下来的躯体,又缓缓紧绷起来,眉目紧蹙,压低声音,沉声道:“本王在问你话!” 逍王一生,若有判词,当是“好命人骨重生贵,紫驼之峰九五尊。乱斗丛生人命贱,一朝流水一朝尘。” 逍王其人,元后嫡长子,周岁即遵封太子,东宫二十二载,二十三岁年少即位为文景帝,一路顺风顺水,尊贵为九五至极。 上位三十余载,肃杀尊贵之下的威压尽显,锋芒展露,颓意中年人佝偻的脊背仿佛都伸展了几分。 乔徽丝毫不惧,目光如炬地与之回视:“显金的事,您应当直接询问显金,她若愿意告知王爷,她自然知无不言;她若不愿意,您在微臣口中,绝不听到有关显金的任何讯息。” 逍王怒极反笑,笑声从一开始的克制慢慢放大。 在如无人之宅的府邸中,震耳欲聋。 逍王展臂一拂! 杯盏尽数砸碎在地! “好大的胆子!”逍王高声道:“若本王还在位,你是否也敢如此应对?!” 乔徽眉目丝毫未动:“您便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地下的酆都大帝,但凡事涉显金,我也绝不会背于她,吐露一字一句。” 逍王怒目而视。 乔徽平和回应。 半晌之后,逍王紧紧捏住椅凳把手的手,慢慢松开,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地板之上:“如若本王敢进城,你以为本王不想看看她吗?” 声音又低又轻,并不是说给乔徽听的。 但练武之人,乔徽听了个一清二楚。 “回去吧。”逍王身形半靠,身影难掩颓唐:“滚回去。看好她,若再让她涉险、今日之事再现,论你是忠武侯还是异姓王,看本王怎么收拾你。” 乔徽并未迟疑,立刻起身转折回走,走出两步后,似是想起什么,侧身回正,态度恭敬:“微臣自会在显金身侧布置妥当,但微臣奉劝您,在未经显金允许之前,最好将影卫收回——一则,您需信任微臣的能力,必会保证显金安全;二则,显金个性强硬,她不会喜欢有人在她掌控之外私自设防,偷视她的一举一动。” 说完便颔首以待,大有逍王不点头,他就不会走的架势。 逍王:? 我他妈总共才三个影卫! 自己都不要了,全部派出轮班保护显金宝! 你他妈在这里威胁谁呢!? 但逍王思索片刻后,眸光动了动:从这几日得到的信息来看,这位年轻的忠武侯所言非虚,“显金”能力很强,主见很大,听得出来向来是拿惯主意的,这种姑娘并不喜欢如菟丝花般被人豢养,恰好相反,你若擅自突破这类姑娘的戒备防线,她只会对你厌恶又忌惮 逍王不知想起什么,内心竟生起几分由衷的欣慰和愉悦。 但只在片刻之间,逍王重新恢复一开始的颓唐弱气,语声不耐道:“知道了,影卫本王暂时撤下。今日之事,你无需与显金多言。” 他还未等到最好的样子。 他这副颓废荒凉的样子,怎么配见“显金”? 第三百五一章 很多剧情(3500+) 乔徽出无匾额的深宅府邸,低声与身后的哑卫交待一句:“去查白堕之乱究竟发生了什么!” 话音一出,年轻的忠武侯自黑幕隐去,怀揣满膛心事,至明亮的清晖桥夜市出现。 乔徽现在很想蹲在墙角,来一根旱烟。 但是他不会抽。 为了陪旱烟搭子李三顺,天晓得他抽一口要呛好多下,忍辱负重陪好李师傅。 旱烟PASS了。 常见的、有效的、宣泄情绪、消磨时光的方式还有什么? 喝酒? 算了。 一身酒气回家,显金要弄他。 听戏? 想都不敢想。 显金要弄死他。 打麻将? 钱都存在银号里,给显金攒着买铺子了,他这几日是一个铜板都不敢动,就怕真要买时,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最后,乔徽去吃了碗牛肉面。 一边吃,一边沉思,面容肃穆沉重,捞面的动作机械大气,看上去像在审讯犯人。 面摊的老板很害怕,靠在木桩子上,把前半辈子做过的错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生怕这面冷的公子哥是来捉拿他归案的。 乔徽怀着一大碗原汤牛肉面回了忠武侯府,一踏进府门,便见显金支了个灯笼,手里拿了一卷书,一边胳膊放在双膝上看书,一边半坐在影壁后等他。 乔徽心都要化了。 显金抬眸,正好与他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显金阖上书页,站起身来,冲乔徽展眉笑:“你留下一句话就跑了,两个哑卫小哥把宅子里那具尸体处理了,还陪着我认真逛了逛那处宅子。” 乔徽一听,唇角微微勾起。 这真是非常典型的显金。 出了那么多岔子,还有心思看宅子 “对宅子满意吗?”乔徽问,一只手顺势捞起显金的手,一只手自然地提起灯笼,携显金走直廊向内院去。 显金点头:“还行,宅子够大,位置虽在巷子里,但也符合我想做的店的基调——若开在热闹处,反而失了几分神秘和勾人。宅子也算新,木头横梁用料不错金螺小哥还把跑掉的店宅务小哥哆哆嗦嗦地抓回来,给我好好讲了讲这宅子的来龙去脉。” 好吧。 哑卫们适应显金,也适应得很好 乔徽问:“什么来龙去脉?” “这宅子原先是做蜀绣的,老板也是个娘子,因生意做得好,便引来东边的富商求娶,娶回家后富商叫她当家做生意,却又忌惮她赚钱生财,导致她许多想法无法落实,拧巴的生意只会越做越差,故而她一狠心便与富商和离了,如今要把成婚前置下的这间铺子卖掉换钱” 乔徽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蹙眉道:“这该死的臭男人。” 显金大乐:“那你是啥” 乔徽娇羞地靠倒在显金肩上:“我只是一个娘娘腔。” 显金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道:“综上所述,我决定租这间铺子了——原店家本意是卖掉,卖价谈到了一千四百两,本也不算高,我打听过,南城大正坊四间破瓦房民居前几月都卖出了四百两的价钱,但我实在付不起,便谈成三年起租,月租十二两,算下来我需要拢共支出五百余两。” 乔徽颔首:“需要我入股多少?” 显金摇头:“不需要你入股,我要全资掌控——我娘留下的大金镯子,我约了金铺两日去称重,若卖掉了,加上修缮与买卖本钱应当还有富裕。” 乔徽赞同,同时提出第二种选择意见:“反正铺子要长久做下去,京师的铺子难得遇上舍得卖出来的,若是你愿意,咱们买下来也挺好。” 显金垂眸想了想:“待我明日去了金铺再说吧。” 乔徽点头。 说完铺子正事,显金有条不紊地再提一些闲事:“那个街混子是什么来头?店宅务小哥哭哭啼啼介绍完铺子,就被两个哑卫拖下去了,据他所说,好像有什么高门大户的小姐要教训我?” 显金眨眨眼睛:“宝元哥哥,人家害怕。” 乔徽:就他妈知道“宝元哥哥”那个梗没那么容易过去! 乔徽并不打算瞒着显金,三言两语将周亦雾的事说清,一声冷笑:“如今姑母和姑丈,或许正在与黄参将聊婚事呢——她得了这样忠心耿耿又唯命是从的夫君,岂非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周亦雾? 那个声音脆生生的小姑娘? 不是一口一口一个“宝元哥哥”的蒋家表妹 显金五官扭成麻花。 再肮脏的商战她都懂,什么开水去浇对手的发财树啦、什么去偷对手的碎纸机啦、什么在对手食堂里下点巴豆啦她都能理解。 她现在有点看不懂宅斗了。 所以蒋家表妹只是脆生生小姑娘放出来的烟雾弹? 高端的宅斗,往往需要更为冗杂的表现形式 显金啧啧称奇,摇摇头:“复杂,真的复杂;斗不赢,真的斗不赢一点。” 乔徽顺势接话:“咱们乔家可没什么好斗的——你看宝珠那傻样。” 显金:? 远在阁楼呼呼大睡的宝猪一巴掌拍晕八个蚊子,眯着眼嘟囔:“哼,看老娘的泰山大掌!”——尽显猪态威武。 显金摆摆手:“什么一五得五、二五一十的,这些小事你自己好好处理。我很赚的,一个时辰上上下下就是十两银子的!” 乔徽卑躬屈膝:“是是是!以后再也不拿这些小事烦贺老板,都是我的错,我悔过。” 乔徽抬头看了眼快要走到的内院,笑眯眯:“要不,贺老板再陪我走十两银子的?” 行吧。 贺老板很大气地选择了临镜湖的泾滨之畔行走。 灌木草丛茂密,水面被盛夏吹皱,像一匹重焕光彩的绸布。 乔徽举着灯笼与显金并排走,在静谧之中,他沉声开口道:“你,听说过逊帝吧?” 显金点头。 当然听过。 这五六年,她从泾县、到宣城府,如今再到京师,朝堂原先离她很远,她只需做好纸、卖好纸即可,可渐渐地她发现朝堂就在她身边,朝堂的一举一动都足以令她所有的心血一朝倾覆,以为远在天边的朝政,早已经过层层的加码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她的身边——比如,八丈宣的兴起与覆灭。 八丈宣的兴起,是因逊帝喜爱长幅山水画,墨层分明,氤氲得当; 而八丈宣的覆灭,则是因后来登基的昭德帝并不热衷书画文词,李三顺的父亲李老章便成为了家族内斗的牺牲品。 从此,陈家对宣纸的话语权,再不如从前。 时代一粒沙,个人一座山,如是而已。 乔徽跟随显金点头,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湖心亭,飞起的檐角张扬热烈,他斟酌了话语:“逊帝,噢,也是如今的逍王,元后嫡子,百安大长公主唯一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二十三岁登基为帝,帝号文景,三十一岁经白堕之乱禅位于当即圣上昭德帝,也是他与百安大长公主的庶弟” 乔徽蓦然顿住。 显金静静地听,轻轻点头:“然后呢?” 乔徽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怎么说? 难道说,我怀疑前逊帝、现逍王,是你爹?并且你爹也怀疑你是他姑娘? 没有凭证啊。 若是有凭证,逍王怎么会诱他前去北郊,旁敲侧击打听消息? 只能证明,大家都只是猜测。 但他还没摸清楚,逍王是从哪里生起的这个猜测。 且,再退一万步,今晚他与逍王的对话,通篇而言,逍王都未曾说过他怀疑显金是他姑娘的任何一个字。 乔徽停顿了很长时间,隔了一会才道:“今日那两支箭,一支来自哑卫;而正中眉心的那一支,来自于逍王安插在你身边的影卫。” 他不会瞒骗显金,更不会替显金作任何决定。 无论何事,无论何时,无论何因。 乔徽让自己尽量客观:“我刚刚自北郊回来,逍王问了许多,你娘的状况、你的年岁、你娘是如何去的泾县我不知他何意,所以我都没回答。” 显金愣了愣,脚步放缓,无意识地呆滞在了青石缘湖小径上。 乔徽单手转了转灯笼的角度,避免光线直接照射显金的眼睛。 “什么意思?”显金蹙眉问。 乔徽沉吟之后,轻声道:“听他的口吻,或许,他有可能是你的长辈。” 长辈,只是委婉的说辞。 显金知道乔徽想说什么。 显金原地不动,双眉紧蹙,似在认真思索,隔了片刻,显金终于迈步,随着小石子密密麻麻铺就的小径脚步轻巧地向前走。 乔徽提着灯笼跟上。 显金看湖道:“问就问吧。若真想知道,早在百安大长公主自北疆杀回京师时,就该问。” 白堕之乱后,百安大长公主曾火速赶往京师平定局面,否则禅位一事,怎么可能双方毫发无伤地平稳交接?这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的历史上,都是个例的存在。 既然百安大长公主曾作为定海神针,来主持过局面,那丢了一个皇室公主,这件事想查,能有查不出来的?就算当时当日有再大的苦衷,可可那是你的骨血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中间的隐情,究竟是什么白堕之乱究竟发生了什么?乔家当时已然隐居宣城府,此等绝密大事,自然无从知晓。 只有在时隔十余年的今日,如无头苍蝇般,茫茫打听。 显金平静道:“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买铺子。” 其余的事,以前不重要,现在也不重要。 乔徽沉默颔首。 一抬眼看,湖心恰有两只鸭子,脚蹼挨着脚蹼耳鬓厮磨,COSPLAY鸳鸯呢。 乔徽有条不紊地转开话题:“这对鸭子当真恩爱。” 显金随着喟然感叹道:“是啊,长得真肥——明天让张妈妈杀了烫锅子。” 乔徽:? 乔徽面无表情转过头:“你真是煞风景。” 显金嘴角一歪,一声冷笑:“背着我吃了苏记牛肉面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乔徽:?? “你怎么知道!”乔徽花容失色。 显金再一声冷笑:“气味,是背叛的气味!” 乔徽沉默后,罪恶的目光看向湖中心的鸭子:“那就一只烫锅子,一只烤着吃吧。” 鸭子的生死已经决定,而刚刚在北疆决定了多人生死的百安大长公主,甫回京,在乾和宫坐下,便有密侍匆忙来报。 百安大长公主素来喜怒不动的眉眼,陡然跳了三跳。 此事她,第一次听说。 百安大长公主手捏得紧紧的,思索之后,沉声道:“影卫被撤下,那就换老七继续盯着。” 密侍接令而去,却在中途被百安大长公主唤住:“不,直接让元郎去——以宝元的身手,老七不一定不会被发现。” 第三百五二章 黄金有价 入夜,乔徽辗转反侧,一闭眼,便是奇怪诡谲的梦——显金穿着金黄色的龙袍,一边张狂地大笑,一边瘦竹竿似的斜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抱一个英俊少年,时不时还有漂亮少年郎嘴里叼着桃肉,嘴对嘴喂她。 “负心娘!”乔徽高声叫:“不要!” 紧跟着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来,反应过来只是一场梦后,如释重负般抹了把额角,掌心顿时汗津津的。 乔徽安安静静地坐了片刻,思索之后,气冲冲地翻身而起,随手披了件外衫,怒气值爆棚冲到北苑,“咚咚咚”狠砸窗户。 半刻后,显金睡眼惺忪打开窗户。 乔徽立刻凑上嘴,“吧唧”一声,不轻不重地咬在显金的腮肉上! “哎哟!”显金呼痛,双眼瞪圆,手捂住左脸,睡意失了一大半,又笑又气:“你狗妖上身啦!” 乔徽一声冷笑,咬完之后转身就走,恶狠狠留下一句话——“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显金:? 一边挠头,一边不知所以地,“啊?” 翌日乃初八,朝廷不上朝,但各衙各府需点丁点卯,乔家诸人皆起了个大早,早饭拢在一起吃。 饭桌上,乔放之特意观察二人,原先觉得有点啥,如今细看,只觉这两人风光霁月、坦坦荡荡,递筷夹菜十分自然熟络,尤其是显金,压根没显出娇羞姿态。 你别说,乔老头竟陡生起几分失落,看乔徽的眼神多了一分嫌弃:上愧天,下愧地,愧对命运处心积虑让你们相遇! 吃完饭,乔徽至京师指挥使司上钟,显金搭他便车去往甲子坊的金铺。 整个京师城打造金箔及铺翠销金为业者不下数百家,列之市肆,通贩往来者往往至数千人。 甲子坊东南门大街的唐家金银铺,是整个京师铺面最大的金银合营的店子,天刚透亮,前来打金、买金、金银互换的人络绎不绝,堂中人多,多是打扮整齐的大家族管事或是哪位夫人的大丫鬟、管事妈妈。 轮到显金,显金拿出那两支金镯子、两支金钗都递给栅栏柜台后的伙计。 “换银子?还是改样式?”伙计掂了掂重量。 显金道:“想换银子。” 伙计一边将所有金饰放到秤上,一边公式化道:“一两金,换八两银。” 显金颔首表示明了。 这几样金饰,她自己在家时就称过,总数约莫有个五十余两(如今的两数不能按照50G为一两来计算,大约是37g为一两)。 一两金,换得八两银。 这些金饰,大概能换得四百两银子。 再加上贺艾娘给她留的三百两银票,自己身上存下的三百来两银子,总计能有个一千两左右。 那铺子的卖价是一千四百两。 还差四百两。 看是找陈敷化缘,还是乔师赞助,实在不行,给乔徽一个吻,折抵四百两,也不是不好使。 显金盘算得很到位了,只眼巴巴地望着那伙计:纵横商战六七年,归来仍要拼拼揍揍去要饭 不。 不能叫要饭。 要叫拉投资。 天使投资轮。 油头粉面陈老爹就是天使投资人——他要是不喜欢这个称呼,显金拿手掌给他煎鱼吃。 显金已经想好怎么忽悠陈敷了。 万事俱备,只差来钱。 显金看着栅栏内的那伙计疑惑地看了眼天秤的标量,先将金镯子拿了下来称金钗,又将金钗拿了下来称金镯。 先是两只金镯一起称,然后又将两只金镯来回拿到秤上去称。 “可是有问题?”显金问。 那伙计最后确认是其中一只金镯不对劲,将其从称上拿下,讥讽地笑一笑:“有没有问题,您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只不收,其他的照八两银的价给您。” 伙计随意将金镯扔上柜台,态度轻慢又嘲讽。 显金蹙眉拿过金镯,放在掌心掂了掂,又拿进嘴里咬一咬,没觉出哪里不对。 也不是很高兴贺艾娘千辛万苦留给她的东西被这样随意对待。 “四方开门做生意,我既没求您一定收,您也没求我一定卖,大家儿不存在谁高谁低——”显金不乐意吃怂包气,“今儿,您倒是要讲讲清楚,这只镯子是犯了您什么忌讳,叫您又摔又砸倒的!” 伙计一声“嘿!”——黄金是硬通货,就算他只是个伙计,那也是卖金子的伙计! 金子多值钱,他就多值钱! 那些个高门大户的管事爷爷,见着他,也是客客气气的! 更何况,是这姑娘手脚还不老实在先! 伙计阴阳怪气笑起来:“多稀奇呢!您拿脏东西充金子,我不收您的东西,您还生气呢!” 显金气到冒泡。 我看你是不知道贺艾娘的出类拔萃! 如此成功的妾室,怎么可能被骗一只塞东西的金镯! 更何况,陈敷可能拿塞了东西的金镯子骗贺艾娘吗! 你不仅侮辱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小妾,还看低了一个架海擎天的恋爱脑! 显金轻笑一声:“若要造假,这几件金饰都能造——凡事讲证据,您莫要空口说白话!” 伙计站了起来:“从我手上过的金子,每日没有一百也是五十,你这镯子我掂一掂就知道——大小与重量对不上号!若是实心,镯子称出来又轻了;若是空心,这镯子称出来又重了许多!唯一的解释就是,你们塞了东西进去,要不是铁,要不是沙砾,要不是石头!” 伙计一笑,露出黄黄四颗牙:“这些东西,可值不了八两银呢!” 显金略微一愣。 伙计却对显金那句“空口无凭”耿耿于怀,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伙计索性踮起脚,高声道:“你说我空口白话——要不这样!我拿东西将这镯子剪开!若我说错了,我倒赔八两银子给您!” 周围看热闹的人渐多,显金微微发愣,下意识地想说不,说时迟那时快,那伙计拿了个锃亮的铜剪三下五除二地将那只孤零零的金镯剪开了。 如他所料,里面有一段是空的。 顺着这空段摸下去。 伙计摸出了一根红绳,顺藤摸瓜,红绳渐渐被拽出来,一个大拇指头长短的翡翠老鼠憨态可掬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翡翠水头极好,荧光温润,鼠目间油润的绿如画龙点睛。 翡翠好,雕工更好。 老鼠栩栩如生,连背毛与胡须都清晰可见。 看起来非常圆润乖巧。 伙计呆了呆。 黄金有价,玉无价。 这玩意儿,卖得好了,比整条金镯子都值钱啊! 趁伙计发呆,显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红绳与翠鼠一把拽过,面目平静地藏于袖间。 第三百五三章 快滚过来 显金不待伙计发问,厉声先发制人:“我尚未同意,你如何敢剪我的金子!——把你们管事的叫过来!” 伙计被打了个岔,注意力立刻从显金手中的小石头转移到黄金上来。 小伙计战斗值顿时爆表,翻身弯腰从柜台下拿了个三角立台,手指恶狠狠地瞧上面的字:“看清楚!凡金铺对黄金有虑者,均可自行求证!若求证为真,唐家金银铺永不与造假者交易!若求证为假,伙计当场被革职,并赔偿客人所携金饰的两倍数量!” 金银铺子,确实需要雷霆手段,一旦被蒙骗,造成的损失不敢想象。 且,能开金银铺子的,老板一般都不一般。 显金“噢”了一声,余光瞥向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果断地伸手便将柜台上带来的所有金饰一把收回:“我甫入京,不懂规矩,您莫怪!”显金一个躬身便向后撤退:“待我回去再仔细检查一番,甭再出乌龙!” 显金向外走得飞快。 伙计哼一声,脑海里兀地刚刚匆忙摸了一把的翡翠——好东西就是不一样,摸起来温温润润的,除却棱角处有磨损的印记,其他地方哎哟哟滑得像上了油! 伙计暗自咂摸回味一番,再想问问那方小小的翡翠件儿,却见那姑娘早已走远。 伙计在心里一声嗤笑:听那瘦丫头口音不像是京里人,面也生,是从来没见过的;长相虽好看,但衣裳又老又土,通身又没首饰又没妆面的,瞧着寒酸;一出手尽是没啥花样、只有重量的老旧金饰——多半是南方哪个商贾家里的土鳖丫头罢了。 有错过热闹的熟客探头:“欸?刚咋了?” 伙计不以为然摆手:“赵管事,没啥没啥!一个南边来的丫鬟不老实,偷了主家的金首饰来换钱——被我发现罢了!” 熟客竖了个大拇哥:“嘿!您是这个!金子若有问题,一准儿瞒不了您!” 伙计很吃这一套,笑着让熟客插了个队。 一天忙碌下来,伙计一早忘了早上这事儿,夜幕将至,墙角外打梆子声起,伙计扭扭酸涩的肩膀,见四下无人,赶紧拿特制的马毛鬃刷清理桌面上的金屑——可别小看这么点玩意儿,这积年累月凑起来,一颗眼屎大的小金珠子一定是有的! 等他攒起了小金珠子,他就能聘在高门大户府邸里做工的表妹了。 唉,别人做丫鬟,主家的金子都能偷出来卖。 偏偏表妹是个老实的,做了这么久的丫头,一点主家的便宜都没占到 伙计又想起早上来的那个瘦丫鬟,羡慕地愣了愣神:那丫头若找个小金铺子把那些东西都给销了,这辈子,哦不,下辈子都不愁吃喝了吧? “骡子!”堂内惊呼让伙计回神。 伙计忙抬头,见是小唐管事,忙笑得见不着眼地卑躬屈膝从柜台下绕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管事身边。 “早上是你剪了个金子?”小唐管事语气听不出好坏。 伙计有点忐忑:“是,是我,店里不是规定可” 话还没说完,只见那小唐管事轻叹一声,伙计后脖颈陡生起绵长的钝痛,随即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脸上凉意来袭,伙计猛地一激灵睁开眼,却见眼前一片黑。 他瞎了!他被人打瞎了! 伙计放声尖叫! “闭嘴吧你!” 随着一声恨铁不成钢的怒斥,眼前终于恢复光明。 噢,他不是被揍瞎了,是刚刚被黑布罩住了脑袋 重见光明,伙计下意识眯眼,待眼睛能睁开后,才看清他所在的这处屋子多么富丽堂皇:满屋的黄花梨木,博古架上摆满了瓷器、白玉摆件、珊瑚博古架旁边站了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他身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个惊艳绝伦的女人。 等等,女人? 伙计的目光重新回到这女人身上。 呵,又是个攀龙附凤的女人。 样貌这样漂亮,却跟个头发都花白的老头在一块儿 “把头低下吧你!”老头咬牙切齿。 女人漠然看了眼老头,神色淡漠:“胡大人,您府规怕是要再严厉一些了。” 女人口中的“胡大人”连忙弯腰:“是是是!老臣必定严加管教,以正家风!” 女人转过头,脚尖对准伙计,沉声道:“今日,可有一位相貌端庄、气质出众、身量匀称的姑娘,来你柜上用金饰换银子?” 伙计头磕到地上,这才反应过来——这女人口里的“胡大人”,不就是他们金银铺背后的大老板吗! 传说中的户部尚书! 这位大老板用婆娘的陪嫁管事开的金银铺子。 户部尚书开金银铺子,可太对口了 伙计想明白,腿一发软,从跪到瘫坐。 “问你话呢!快说啊!”胡大人咬牙切齿。 伙计始终低垂着头,挣扎着哆哆嗦嗦开口:“是,是我哦不,是草民,哦不,是小的!” “你剪了她金子,从金子里,掏了个什么出来?”女人声音发沉。 “一个一个一个小翡翠件儿”伙计抖得快发羊癫疯了。 “什么样式的?” “绿的也有点白的白的透亮透亮的” 胡大人绝望地闭上眼睛,甚觉自己命不久矣:翡翠的件儿,也不能是蓝的啊 “我问你是什么样子的!”女人耐心快要耗尽。 伙计听出了女人的不耐烦,颤得更厉害了,努力回想:“看上去是个耗子大人!大人!我就拿了一会儿!我压根没看清楚!摸着是半环形的!拿红绳子拴着!不粗但挺长!” 伙计语带哭腔:“我真没看清楚我什么也不知道莫杀我” 女人腾地站起身来,衣摆恰好覆住脚,大步向前走得飞快。 伙计颤颤巍巍地看那绣着祥云龙纹的玄色衣摆突然停了下来。 “刚刚是本宫说错了。”女人开口:“胡大人家风厉害得很——对客人态度傲慢轻待,还随意给客人冠上偷东西、北逃的名头。” 女人轻飘飘一声呵笑:“本宫倒不知道,这京城里最厉害的判官,竟是咱们胡大人商号里的伙计。” 这回换成胡秉直哆哆嗦嗦发抖了。 百安大长公主甫一回宫,刚坐下,便火急火燎地叫来胡华亮:“叫乔宝元立刻滚过来!” 语气是许多年都没见过的急切和慌张。 第三百五四章 热泪盈眶(3000+) 乔徽傍晚接到传召,来不及换常服,京师指挥使司放衙后,直接执诏入宫,一路行至乾和宫,内里灯火通明,四大监皆秉拂尘眼观鼻、鼻观心依次候于殿外。 乔徽与程大监相熟,路过时眼风扫了其一眼。 程大监慌乱中带了三分紧张,紧张里又藏了三分怂包,怂包中又带了三分恳求,像眼神被火石烫到一般,赶忙将目光移开,用实际行动在诉说:“求您别问,您也不想大家都难看吧!” 乔徽:看来今日之事不小啊——乔徽脑中迅速转动,飞快将眼眸低下。 进乾和宫,乔徽行礼的姿势比平时恭谨三分。 百安大长公主正在批奏折,朱笔微顿,缀红缨的笔帽轻微抬了抬,算是免了乔徽的礼。 乔徽把头埋得很低,立刻利索地退到络腮胡亮亮身侧。 更漏“沙沙”往下落。 殿内的蜡烛不知不觉短下五分。 乔徽始终低着头,身形却保持着军营中站立的姿势,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风吹南窗,烛光微动。 百安大长公主终于抬起头,将笔放下,眉目平缓,温声开口:“你有没有想对本宫说的?” 乔徽的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果决:“回殿下,没有。” 百安大长公主眉间有愠色:“那本宫问你,你也不说?” 乔徽垂眸,长长的睫毛扫在平整的颧上,留下两道如扇影一般的阴影:“回殿下,微臣绝不与您撒谎,故而微臣选择不开口。” “本宫想知道的事,已派遣专人快马加鞭去了泾县。”百安大长公主道:“问你,只作核对。若你不开口,就给本宫滚去福建抓带鱼。” 乔徽沉声:“微臣本也苦京师指挥使司这一富贵窝久矣,带鱼能炸、能煎、可烤、可蒸煮,是不可多得的海洋珍馐——微臣本来就很喜欢吃。” 络腮胡亮亮低着头忍不住扯出一抹笑。 因络腮胡太盛,笑的弧度,只能通过胡须的卷翘程度来体现。 “胡华亮,你也给本宫滚回北疆捡牛粪!”百安大长公主被胡须高高翘起的弧度闪到双眼。 络腮胡亮亮:?凭什么乔徽就是吃带鱼,我就去捡牛粪!? 这个世界还能不能有一丝丝的公平和美好啊!? 百安大长公主转过头,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重而低头批奏折,不再管那个张口就气死人的乔徽。 蜡烛十中去八。 大监轻手轻脚来作替换。 百安大长公主眸光未抬:“滚出宫去。” 乔徽躬身应:“是。”遂转身就走。 待乔徽果断稳沉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大殿之中,络腮胡亮亮还是开口求了个情:“宝元性子犟,也不是一两日,您” 百安大长公主低头看奏折,朱批一个“可”,方启唇道:“他若一开口,便毫不犹豫地将显金翻个底儿朝天,我绝不赞同他与显金再继续下去。” 亮亮不解。 百安大长公主并不再言。 批折子批到一半,百安大长公主兀地想起在福建时她亲口为二人准备的那只装备齐全的小船 百安大长公主脸色一黑,将手里的笔重重一拍。 她可真是个蠢出生天的姑姑啊! 就差没把自家的白菜,亲手揪下来,喂到猪儿嘴边了! 气! 好气! 百安大长公主开口:“过两日,找个晴天,好好校练校练京师指挥使司——按祖上的标准按项打分,低于分值,全司封闭操练。” 络腮胡亮亮微诧。 京师指挥使司,漫山遍野的二世祖。 刚刚宝元称之为富贵窝,半点没委屈它。 这关头校练京师指挥使司,岂不是将乔徽焊在西山大营带兵操练,十天半个月都别出来吗? 嘿嘿嘿,就算贺老板住进家里又怎样?嘿嘿嘿! 络腮胡亮亮幸灾乐祸应了个是,又问:“那定谁去作校官?” 西山大营一群二世祖,祖上都显赫着。 这打分的活计可不好干。 百安大长公主道:“你去吧。” 亮亮怔愣:? 百安大长公主慢条斯理向后一靠:“得罪人的大活儿,总不能让本宫的侄女婿去干吧?” 络腮胡亮亮的沉默震耳欲聋。 他算什么西北狼。 他只能算一只捡牛粪的找不到媳妇的藏狐。 之后几日,如同唐记金银铺一事烟消云散、从未发生,乔徽已启程至京师指挥使司十日有余。 显金缩在房中静静等待了两日,未有动静,便重新出门置办新铺相关事宜。 ——显金心态稳如老狗。 既然她与贺艾娘真正艰难的十几年,这些人都未曾出现,那么现在出不出现,意义也并不大了。 且,她并不是真正的显金。 真正的显金已在陈家无形的搓摩和威逼下,早就一命呜呼了。 显金仍将那枚小巧精致的鼠相翡翠玉坠仔细藏进了地面活动的砖缝里——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后得到的细节,让她已经对“贺显金”这一身份非常笃定了。 显金忙活得风生水起,每每到家都已天黑。 七月二十八,显金绕过直廊,脑子盘算着货架的摆放顺序,脚步匆匆向里走。 在分岔路口,乔放之身侧的老叟颤颤巍巍道:“山长腿又有些疼,一点不肯吃东西,您千万去劝一劝吧。” 显金立刻掉头,看了眼天:“星星挺多啊没变天,怎么腿会痛?可是近日又喝酒了?还是改律例又熬了大夜?当真是一点不省心” 显金嘟嘟囔囔推开湖畔之中,乔放之的书房大门。 不大的阁内,点亮了十二盏油灯,事无巨细地照亮所有细节。 百安大长公主半侧身立于窗棂之前,乔放之坐在轮椅上眉目莫辨地微微垂首,身后的书架中还有两处黑影。 不知是侍卫,还是旁人。 显金嘟囔的话语卡在喉咙中,立刻低头问安:“草民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百安大长公主喉间微动,下巴抖了抖,似是好不容易将情绪平复下来:“坐吧——” 又转头对乔放之道:“夜深了,山长好好吃药,先去歇息吧,等后两日本宫再来看您。” 乔放之眸光担忧地从显金脸上一扫而过,踟蹰片刻后意有所指地开口道:“老臣这腿能救回来已是不易,若要强求恢复如初,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世间是非皆是因果,老身浅薄无知,于这一点,倒是很想得开。” 百安大长公主身后的影子动了动。 单从这个微小的动作,乔放之竟看出几分不甘。 乔放之在心里长长叹口气。 有何不甘呢? 显金如此聪明,且又有如此一副杀天偷地的狗脾气 那枚玉坠已现行,显金却能忍下一字不提——对他,都从未说过此事! 这足以证明一些事情吧? 乔放之目光掠过黑影,看向百安大长公主,目带恳求:“您这服药,老臣好好吃,若没效用,您也莫怪。” 百安大长公主平静地抬起下颌,看向乔放之。 乔放之向来只称自己为“学生”,如今自称“老臣”。 一个“老”字,便是用此生朝廷对他所有的亏欠和他对朝廷长久的贡献,来换显金一条退路。 百安大长公主轻轻眨眼,并未回答,仍是旧话:“乔卿先去歇吧。” 乔放之再叹一声,终是离开了湖畔书房。 一个不大的房间,三面四壁皆是书架。 显金沉稳端坐。 百安大长公主抽身落座,亲给显金斟了一壶茶,声音带有怅然若失的喟叹:“尝尝看,把白桃厚片熏干,与新芽一起炒制,吃起来既然果木香又有蜜桃味——我特意放了三块冰,听说你是爱喝冷茶的。” 显金双手捧起茶盅,小口小口啜饮,笑道:“好喝的,又甜又香,也并不涩口,不愧是宫中之物。” 百安大长公主看显金笑得舒朗,亦展唇笑:“宫中之物,也并非全都是最好的,前些年宣纸没做贡品,宫里的水墨画都少几幅。” 显金看百安大长公主眼神闪烁明亮,终是将目光缓缓移开——她一直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百安大长公主。 她重生而来的第一滴泪,便是为在宝禅多寺萍水相逢的百安大长公主而落。 不知怎么的。 显金鼻尖又有些发酸。 百安大长公主一低头,眼角氤湿,终于语声哽咽:“当时你还那么小!我从西北回京,你就拽着我盔甲叫我姑母,姑字难发音,你就一口一个母——母妈——” “太后抱着你吃西瓜,你嫌沙瓤的不好吃,非要吃脆瓜!——哪里一下子就能找上脆瓜来啊!你又哭,太后又急,便只能把不甜的贴着瓜皮的肉剔下来给你吃,你反而吃得眉开眼笑太后便笑话你明明是享福的命,却总喜欢些便宜的玩意儿” 百安大长公主用衣袖擦眼角,侧过脸。 她已十余年,未在光亮处落泪了。 她没生子,掉过一个,在战场上没保住,从此生育就艰难了。 她唯一的嫡亲弟弟,也只有这一个血脉。 姑侄姑侄,打断了骨头,热血还连着呢! 显金低着头,百安大长公主说的这些事,她根本不记得,或因非她本人亲历,也因年代久远,她无从唤起记忆。 但听完,她仍旧瞬时热泪盈眶。 第三百五五章 滚烫凉泪 百安大长公主难得失态,目藏晶莹,看显金的眸光温柔婉和——她当真是眼拙心瞎,六年前泾县山中相遇,印象中的小姑娘长手长脚、身量高挑、身形纤细,哪里有半分小时肉嘟嘟、圆乎乎的样子? 侄女出生后,她在京师长住过三年,时值她的头婚丈夫西北镇抚司段钰新丧。 这桩婚事是她自己寻的。 年少跟随舅舅远赴西北,微服出访,见边境子民为鞑子侵扰所困,便暗下决心定要留守西北,平一方战事、保万民平安,太后连续快马加鞭三封家书催她回京相看。 她便索性叫西北镇抚司新进的未婚青年郎站成一排,她蒙上眼睛,手里拿把匕首,随手命中谁人身后的靶心,她就嫁给谁。 西北镇抚司,统共三十八个未婚男子,敢站出来成排的,只有四个。 她飞身甩出匕首,恰好命中千户段钰身后的靶子。 她摘下眼罩,段钰一脸平静地托着掌心里的一只红彤彤的苹果向她走来。 “我以为,殿下会射中我的苹果——话本子里都这么写。”段钰对她说。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当晚,她与段钰成了亲,她没准备婚服,只穿着深红色的骑马服和段钰拜了堂。成亲的消息传回京师,太后震怒却终究只是深宫妇人,当权者又是她素来回护宠爱的弟弟。 小她两岁的幼弟徐奉寅,也是文景帝,劝慰太后:“别管过程,咱们只看最后的结果——姐姐不也成亲了吗?” 宗室便也捏着鼻子认下了这桩亲事。 只可惜,这桩亲事持续不过一年半,她撞见段钰手拿一个红彤彤的苹果进入了军中一名远近闻名的寡妇帐中,北疆局势稍缓,她签下和离书,起身回京,怀中便多了一个软软糯糯、又香又甜的亲侄女。 泾县枯山之中,这位小小瓜子脸、身上无二两余肉的小姑娘南方口音,说她姓贺,来自宣城府泾县。 而在侄女三岁那年,北云九城被攻陷,她翻身上马重回北疆,便再也未曾见过这个世上血脉与她最近的后辈了。 再次回京,便是白堕之乱发生的两个月以后。 她的幼弟红着眼告诉她:“逃亡之中,贵妃与翡翡被人冲散,皆身亡。” 她痛彻心扉,既悯幼弟永失所爱与所怜,又恨幼弟无能,固若金汤的京师城竟也能在他手上被冲破,她疼惜了三年的小侄女与她阴阳相隔,再不能相见。 恰逢其时,庶弟徐奉宪在忙乱灰烬中展现出的包容宽和、审慎内敛,与胞弟惶然颓废的窘迫,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反差。 而当她查清高贵妃与翡翡究竟因何而亡时,她对胞弟的失望与怨怼,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在查清流民冲击入京一事与庶弟毫无关系后,两相权衡下,她忍痛做出决定——扶持庶弟上位为昭德帝,劝诫胞弟禅让为逍王,交易代价,是胞弟务必好好活着,可以偏安一隅、可以蜗居避世,但请帮她保住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一条命罢。 而后,她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将三名阁老入阁议事的传统改为五人议事,加重内阁话语权,同时在朝中迅速暗中铺开自己的力量,比如如今的户部尚书胡秉直、鸿胪寺少卿罗闻弘、内阁辅臣高士奇等等十余人,都是那时她在朝中埋下的钉子。 如果奉宪安分守成、谨遵承诺,这些钉子便会成长为大树; 如果奉宪翻脸不认人、撕破脸皮,这些钉子便会狠狠撬开她留给他的皇位。 做完所有,她将翡翡宫中的一只翡翠玉兔吊坠带回了北疆。 或许,她与胞弟,此生是来偿还徐家先祖夺取皇位时的杀戮罪孽的,他们无法留下后代,便是最明显的诅咒——她在战场上痛失腹中胎儿后,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翡翡”百安大长公主眼眸闪烁,语声凝噎:“你不叫贺显金,你叫徐引翡。” 这一个月,她排出的秘卫在青州、泾县、宣城辗转暗中调查,一旦有了引子,事实的真相便可以随着绳索的牵引慢慢浮出水面了——显金确实是她的侄女,孝成仁太后一脉唯一的后代。 显金头垂得低低的,轻声道:“我知道。那只翡翠小鼠吊坠的背面,也印刻了这三个字” 结合乔徽所说,姓徐,逊帝对她有强烈的好奇与回护不难猜出“贺显金”的真正身世。 引(隐)翡显金,两个名字相互牵连,但绝不会一猜就中,那么自然,她冠以的贺姓,绝对也不会轻易引发有心之人的猜想。 贺艾娘,是真的,想将她藏在芸芸众生之中啊。 为什么? 为什么贺艾娘要这么做? 是因为被冲散后,贺艾娘流入难民之中,她害怕难以自证清白,再不能为皇家所容? 不,不可能。 百安大长公主在京师逗留的时间不会短,而作为当时力挽狂澜之人,她绝不会因女子贞洁而为难任何人。 贺艾娘为什么不回去? 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藏起来? 显金轻轻抬头:“我我有些记不得小时的事了,唯一的记忆就是跟随我娘去了陈家。”显金微微一顿:“我娘她是我娘吗?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安大长公主喉头一哽,微微侧眸:“山东、山西两地叛军煽动流民向北逼进京师,京师城被攻破,宗室退至滦平,就在此时,叛军夜袭,你与高贵妃被” “姐姐——” 百安大长公主后话未说完,她身后的那处黑影驼着弓背,缓缓迈出,打断了百安大长公主的后话:“我来说吧。” 百安大长公主神色复杂地看向那处。 黑影站在光亮之处,缓缓抬起头,露出花白的头发和凹陷的两腮。 他许久未站在亮处了。 一时间竟还有些局促。 但翡翡就在他的眼前。 逊帝,不,如今的逍王,饱含热泪,眼中好似要将所有的生命燃尽一般,灼灼地凝视显金:“叛军夜袭,在一百里之外,斥候早已发现叛军的预谋。” “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但护送我们一行的陆将军却迟迟不动。” “我逼问他、威胁他,他全然不为所动,待斥候再来回禀,叛军已在不远处的山头之上,我慌乱不堪,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说,只要给贵妃灌下一碗绝胎药,他立刻组织人马火速防备。” 显金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黑影,心如潮水,忽上又忽下。 逍王身影佝偻,继续说:“当时,我的皇后姓陆,陆参将是她的长兄。而我的贵妃,腹中怀胎六月,太医诊脉十有八九是男孩,若出生,便是我的长子,同时也是我当时唯一的儿子。” 显金没说话。 只觉双颊发痒发凉。 显金抬起手摸了把脸。 掌心之中,覆满泪水。 百安大长公主不忍地转过头。 “然后呢?”显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淡然:“你让贵妃喝了那碗打胎药没有?” 光亮之中,十二盏烛台的光亮,事无巨细地照耀着所有的细节。 逍王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再张一次,声音如同从地下十八层炼狱缓慢爬上来的凄然:“我我给她喝了我跟她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孩子没有了,我们还有很多机会,以后我们可以生下很多很多的孩子” “可是没有以后了” “她出了好多血她睁着的眼睛无法闭上她手在床边四处寻找” 逍王身影颤抖。 显金轻轻仰起头,自胸腔中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缓缓地闭上眼睛,感受两行热泪顺流而下,从滚烫逐渐冰凉的温度。 第三百五六章 回旋镖呀(3000+) 显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表情却平静无波,一双狭长内敛的眼睛,静静地平视着这具肉体生理上的父亲。 而“徐引翡”的生父——逍王徐奉寅,好似站在三丈戏台上的一个粉墨登场的角儿。 丑角儿。 烛光尽数氤氲绵延地投射在他苍白无力的脸上。 给他充盈的空间与关注。 敦促着他,敦促他,将十六年前的那桩旧事讲完。 逍王被烛光与目光注视着,不自觉地将眼皮垂下,躲避着光亮与审视。 他不想再说下去了。 他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逍王求助似的看向百安大长公主。 百安大长公主低低舒出一口气,叹了一声后,方道:“既你主动要说,那便要说完。为人一生,总要有一件事做到头。” 逍王瘦得颧骨高高耸起,双唇紧紧抿住,再抬眸,随之而来的是沙哑的嗓音和压抑到了顶点颤抖的声调: “当晚,叛军当晚攻上山头,陆参将领兵迎敌,战火平息之时,恰好是贵妃咽气之时。贵妃去后,我抱着棺椁不准下葬,放在帐子里,放了整整三日后来陆皇后前来跪地请罪,我拿着马鞭出去,帐子却烧了起来!” 帐子的火光好似还在逍王眼前跳动。 他眸光中藏着掩饰不住的惊惧。 “火势很大,山头无水,木桶里的水如蜉蝣扞木,丝毫无用。没一会儿,帐子便被烧光了,贵妃贵妃” 逍王双肩高高耸起,捂面痛哭:“陆氏那个毒妇!她假意告罪,实则让人偷偷点了火水苏死了,她都不放过!她宁愿不做这个皇后了,也要水苏死!也要一把火烧光苏儿,不叫苏儿去投胎转世啊!” 沉闷的哭声之中,显金笑了一声。 笑声短促响亮。 好像一个耳光扇在了逍王脸上。 “人都死了,便是躯体被焚烧干净,也不会有任何痛觉。” 显金的眼睛里早已没有眼泪,“您的眼泪,倒很没有必要——身为一国之君,您守不住基业,被叛军与流民逼离城池,被下属威胁拿捏,被有心之人要挟算计;身为一家之主,您更懦弱至尤,亲手将送命药端给爱人,让小小年纪的女儿流离逃亡” “您的眼泪,应当为自己而流。” “对高贵妃而言,她或许宁愿在火中干干净净地走,也不愿被您怯懦污浊的眼泪拖慢了离开的脚步。” 显金语声平静,站起身来,朝百安大长公主微微屈膝行礼,正欲告辞,却被逍王尖利的声音打断。 “不!不!不!翡翡!我只以为那是绝胎药啊!” 逍王痛哭流涕:“我也从未预料到你会被拐带流浪——是水苏的妹妹偷偷将你拐走了啊!” 逍王瘦削见骨的脸因激动而抽搐,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努力稳住语调:“高氏一族本只是北直隶偏远州县中开药馆的大夫,因三十年前的一出瘟疫,高家大义,冒死开放医馆救治病人,瘟疫平息后,高家便只剩下了两个养在深闺的姐妹,其他人全部在救治过程中感染瘟疫,陆续亡故,两姐妹的外祖姓贺,害怕沾染疫病,并不敢接回外家母后听说此事后,将高家姐妹宣召进京,由朝廷抚育,水苏当时十三岁,她妹妹回阳不过六岁,母后寻了一家积德行善的小官将她们收养,待三年孝期过了,水苏进了宫,成为了我的惠嫔” 逍王手攥得紧紧的:“之后回阳便时常进宫陪伴水苏,回阳虽娇气懒散却纯然天真,水苏一直很保护和依赖这个妹妹当年叛军击破禁宫,回阳正好在宫中陪伴怀有身孕的长姐,便随我们一同退避滦平” 回阳,就是贺艾娘吧? 艾草,又称回阳草。 而“贺”字,正好是高家姐妹母亲的姓氏。 逍王的平静终究只短暂地维持了一瞬,他痛苦地紧闭双眼:“帐子被烧后的第二日,发现四岁的你不见了和你一起不见的还有回阳我当场就分拨了人马四散去找,可当时叛军已成气候,局势动荡不安,我派出的人马千难万险地走出滦平,又却根本没有你们的音讯!” “后来长姐带铁骑杀回京师,朝中风向扭转,我立刻派人找你们,人海茫茫,流民四散,又间隔将近两月时间,我的人手根本无从找起,我只好求助长姐” 逍王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抹笑意。 是如黄连一般的苦笑。 “我一直不敢告诉长姐水苏真正的死因和你被拐跑的消息我怕她会怪我会对我绝望会再也不管我”逍王的神色近似癫狂:“我终于告诉长姐这些秘密,长姐勃然大怒,将我软禁于禁宫,一面重新指派人手如大海捞针般找寻你们,一面彻底放弃了我,转而扶持徐奉宪” 百安大长公主看向幼弟的眼神有怜悯、有不忍,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逍王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不再言语。 百安大长公主一声嗟叹后,后语接上:“一个年岁不算大的姑娘,带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在尚未平定的局势中,几乎没有多少路可以走。当时我找寻的方向是高家所在的老家,十队人马八队北上,一队南下,一队横中;找寻的重点,是破庙、烟柳花巷、城中的医馆药馆和济慈堂、难民营“ 百安大长公主神色里带了些沉重的无奈与疼惜:“上个月,我排出的人手才搞清楚,高回阳带着你是怎么一路逃出了滦平——她从未想过回高家老家,而是直接盘起头发、带上你,装作自北方而来的孤儿寡母进了叛军的军营。” 贺艾娘压根没离开滦平 而是去了对面的叛军处 “她自宗室扎营地逃出后,把自己的鼻梁砸断、眼眶敲肿,鼻青脸肿地一瘸一拐地背着你在叛军军营外流连了三日,撞上了外出采买的老妈妈后,被老妈妈带进叛军军营,当起了给叛军做饭的炊事婶子。” “后来我携铁骑回京,叛军不过乌合之众,瞬时作鸟兽散,她立刻背上你,随众多自山东、山西而来的叛军与流民向外逃亡——彼时与她相处多日的山东流民早就将她看作了自己人,又怎会想到给他们做了这么久饭的‘婶子’会是朝廷暗中寻找的‘贵人’?” “她跟着流民逃回山东,在山东乡间做起了给红白喜事摆宴做饭的女厨,而后陈家三爷至青州游乐,再乡间采风时碰到了回阳,再后来便是你与回阳跟随陈家老三回到徽州——就此,我的人马再也找不到你们了。” 显金木木地听着。 白堕之乱 来自山东、山西的叛军和流民 陈敷是在青州遇见贺艾娘的 这些话、这些事,在这六七年间,她断断续续听过很多遍。 却从来没将他们串起来过。 至此,所有的往事,全部诉尽。 贺艾娘,哦不,不! 是高回阳! 她是为了自己,才隐姓埋名,抛弃了父母赐予的姓氏,变成了贺艾娘! 她一路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折磨、经历了多少风波在相距十余年的今日,就算排出再多的人手,都将无从考证、无处探寻! 而她,只能是连陈家的宗祠都进不去、高家的宗祠回不了,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牌位被陈敷珍藏的贺艾娘! 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 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多么勇敢! 她原本有着天真、懒散、纯然的人生! 她原本出身“世有大义”的家族! 她什么也不要了! 她什么也不是了! 她自觉地剪掉了羽翼,藏进了不见光的后宅! ——只为了保护长姐仅存的血脉! 显金见过贺艾娘。 在初来乍到时,贺艾娘还未病亡,甚至在死前一日还有回光返照之机。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一个双目凹陷、病容显着的中年女人,嘴角含笑地招手叫她过去,从枕头东西就留着;若日子过得不好,就去京师把金子绞了卖钱” 那时,显金还在穿越时空的浑浑噩噩中,并没听懂这些话的含义。 中年女人,那个拥有漂亮名字的高回阳将她轻轻拢入怀中,一点一点抚摸她的头发,呢喃着呢喃着:“显金,你一定要好好活,一定要好好活着” 初来时懵懂的小事,像回旋镖一样,击中了七年后的人。 显金胸腔起伏,双手紧紧捏成拳头,眸中的眼泪来回打旋,却始终倔强地不准流下。 逍王目光哀求:“翡翡——我从未想过抛弃你是真的我亦不明白回阳为何会将你拐走回阳匆忙地带着你逃走误了你,也误了我” “够了!“ 显金深深地呼吸了两瞬,目光精锐:“你不知道为什么娘会带走我!?你不知道?!” “好!” 显金重重地站起身来:“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你无能!” “因为她害怕我会步高贵妃的后尘,被人算计丢了性命!” “因为她看透了你的怯懦与薄情!” “因为她一定会比你更能保护我!” “因为她确实也做到了!” 显金一句接着一句,声量逐渐拔高,却在最高点戛然而止。 显金双手撑于桌上,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再抬头,双目赤红:“你知道吗?徐引翡,早就死了。” 第三百五七章 终于发了 徐引翡早就死了。 死在冬天冰凉的湖水带给她的彻骨寒冷中。 死在与她无亲无故的陈家。 甚至,死在了爱她的贺艾娘之前。 若非她这一抹后世惨淡的孤魂,始作俑者又怎会有机会面对面对哭诉、忏悔? 显金的诘问,一声高过一声,将逍王震在原地,目瞪口呆。 “我现在可以保护你了” 逍王像一个急与炫耀家底的娃娃:“翡翡,你放心,如今我已可以好好保护你!你们从福建回来,郑大夫来请平安脉时,同我说,有个女娃娃与水苏相貌有六七分相似,我便疑心是你,派了影卫去跟“ “如今,昭德帝已然不中用,连同他那皇后、十来个妃妾和七八个儿女全都搬至承德行宫去了,如今你亲姑母当权,东南二十载掀不起波澜,西北鞑子也陷入了内乱,大魏近日无忧、远日无愁,你可以做唯一的公主,你是不是喜欢徽州?我叫姐姐将徽州、苏州一带全都拨给你做封地!你喜欢做生意,我们就将积庆坊的一条街盘下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逍王说到一半,如同想起什么来,“还有乔家小子!你若喜欢他,我立刻求了长姐擢升他作禁卫指挥都督,加封一等勋爵,他想外放做一方大员也可,想留守京师,便是内阁、三公也随他挑“ 逍王急切地碰了碰百安大长公主的肩膀:“姐姐!姐姐!可以吧?可以的吧?” 百安大长公主眸色意味不明地看向幼弟。 她想笑,却拉扯不出一抹无奈、叹息、讥讽和遗憾交杂的笑意。 人的感情太复杂了,五官能给出的反馈,绝不能与之完全契合。 这个弟弟,是中宫嫡出,一路顺遂,万千宠爱,仁善有之、随和有之、稳健有之却终究失之于平、失之于庸常。 她以为幼弟虽不可革新闯荡,但至少能守成固本。 谁知 ——为人帝王者,宁肯诡谲狠辣,绝不可平常庸碌:前者尚有一战之力,后者只能溃不成军。 百安大长公主的目光从幼弟身上,转向显金,她唯一的血脉相连的后辈。 小姑娘双目迸射出的神采,有藏不住的愤怒。 “我只有一个爹,我也只姓贺,名显金。不是什么翡翡,更不姓徐。” 显金转身欲离。 百安大长公主一口长长的浊气自胸腔缓缓吐出,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终是微微抬起下颌,伴随着沉重的叹气声,缓缓阖眼。 逍王捂住胸口,撕心裂肺哭道:“我我我竭尽所能了我一生与人为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为何究竟为何,这世道这贼老天竟欺我、辱我、负我至此啊!” 显金被这一句话牵扯住,低垂着头站在湖心之亭的青砖地上,正南、正北、正西、正东四个方位的朱漆柱被蒙了一层黑布,黑布之下是四爪藩龙——当初龙潜时,身份的象征。 显金微微侧首:“身处高位,无能,即为恶罪。” 一言既出,显金再无回首,推门而出。 天色很晚了,连蝉鸣的声音都轻细了许多。 显金挺着脊背,走出湖心亭,刚上岸,脚下便一软,险些栽倒下去。 一只宽大、暴露青筋的手,像打捞一只溺水的鱼一般,将她轻轻拉起。 显金抬眸。 是乔徽。 风尘仆仆的青年人,还穿着沾满黄沙与飞土的布面甲,头发高高束起,只有几根散落的鬓发沾染了汗水紧紧贴在脖颈与面颊。 他一双眼亮得慑人。 “你不是在西山吗?”显金声音发软发颤。 乔徽言简意赅,抬眸看了眼闪烁亮光的湖心亭:“三个时辰前,爹派人来信说大长公主与逊帝都来了,叫我立刻返程——” 乔徽一笑“可能是怕你跟逊帝打起来,他一个瘸腿老头儿拦不住吧?” 显金扯开嘴角,给了个很敷衍的捧场笑。 乔徽扶住显金一路向内院去。 走了两步,显金才觉脚下去了几分虚浮,终有种踏实地之感,便不叫乔徽再牵。 北苑的灯依次亮起。 张妈妈揉着眼皮,睡眼惺忪地出来看:“还吃饭吗?灶上热着鸡汤和香肠。” 显金摆摆手。 张妈妈“哦”了一声,“那我接着睡了啊。”余光终于扫到乔徽:“乔公子也来了,进去坐进去坐。” 北苑正堂的门“砰”地阖上。 张妈妈这才反应过来,右腿蹬地尥蹶子,瞬时双目圆瞪。 什么! 乔徽来了!? 这么晚!!? 来干啥! 张妈妈想冲进去守护自家姑娘的清白,却被身后的锁儿一把扯住命运的后脖颈。 “以前在宣城府,乔公子就常常半夜爬窗您就别管了。” 张妈妈:? 她错过了什么?! 这特么是灯下黑啊! 三百里外老张家隔壁老王的山羊生的双胞胎,她都知道——她家姑娘的事,她是两眼一摸瞎啊!这属于墙内开花墙外香,渎职失职张妈妈啊! 得到张妈妈保送的乔徽大摇大摆进了屎壳郎闺房,摸一摸桌上的算盘,掸一掸博物架上的兰草叶子,主打一个多动症。 显金无暇顾及乔徽,身上一软,便四仰八叉地倒在了美人榻上,双目空洞地看着屋上房梁,眨了眨眼,房梁被一张棱角分明的大脸挡住。 乔徽低头笑问:“所以,百安大长公主当真是你姑母?” 显金慢慢抬起头,再缓慢点头。 乔徽跟着颔首:“如今是怎么打算?我入赘?还是你肩祧?” “啪——”显金丢了个梨,准头极好地砸到乔徽脸上。 乔徽压根没想躲,拿额头一顶丢到手上,顺嘴咬了一大口,笑嘻嘻道:“真甜!” 显金眯了眯眼,一声笑。 不得不说,乔徽总能叫她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 显金平了平情绪,言简意赅:“我没认。” 乔徽不吃惊,三下两下把梨吃完,站起身轻车熟路地找水净手,一边擦手,一边道:“白堕之乱那事,属实是逊帝做得不地道。” 逊帝先头找上他,他就留了个心眼,四处打听了一番白堕之乱的起终。 有种说法是,流民是李阁老特意放出来的,意在逼迫当初的逊帝实行新政变法,即调整阶梯式赋税、再次重置耕地、再次平分——此项变法分的是既得利益者的饼。 逊帝熬了半年没答应,李阁老便开了个口子想让流民进京,真切地让逊帝看看在繁重赋税徭役之下的民生究竟是什么样子。 逊帝扛不住,点头了。 变法施行下去,既得利益者却不干了。 山东山西等中原区域的土地,全然是乡绅豪家的禁脔,人家地头蛇自己不出头,挑拨着匪类与流军出头。 叛军与流民中途汇合,两股截然不同的利益群体,反而形成了大势。 你说这冤不冤? 不支持革新,也他妈被造反;支持革新,也他妈被造反。 最绝的是,支持和不支持的两股势力并成一股来造反。 这他妈谁说得清啊。 若是百安大长公主在位,局势不一定控制不下去,可惜当时在位的是逊帝。 而因此事引发的系列后果,更是逊帝难以预料的。 “你娘”乔徽开口。 “高贵妃。”显金道:“我娘叫贺艾娘。” 乔徽从善如流地改了称谓:“高贵妃自入宫以来,便独得逊帝宠爱,一路高升,不过短短十年间从嫔擢升为贵妃,引六宫侧目,当时的皇后陆氏出身名门,家中长兄独掌禁卫营、京师指挥使司和西山大营三处近郊军力,陆皇后与逊帝是青梅竹马、结发夫妻,在高贵妃未进宫前,一向恩爱。” 第三百五八章 一桩悬案 显金听得打脑壳。 青梅不敌天降? 还是红玫瑰与白玫瑰、朱砂痣与蚊子血? 一晚上信息摄入太多,情绪起伏太大,显金揉揉太阳穴,脸上显露出几分疲态。 乔徽适时停下声音:“要不,择日再说?” 显金给自己倒了盏茶,看了眼更漏,已经夜半三刻了(凌晨12:45),想了想还是将茶换成了温水,给乔徽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便绕进屏风里,再出来时,已换了身更加舒坦宽松的麻布短打家居衫,脸颊上挂着水珠,应当是抹了把脸。 显金靠坐到美人榻上,摸了发鬓方低声一呼:“没拆头发。” 白天去了趟鸿胪寺,衣着打扮精心些,特意请乔府的丫鬟帮忙盘了一个稍微复杂些的盘云髻,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手巧得很,左一挽右一抿,特意插了几只珠簪和流苏——这身打扮衬得刚才吼人的时候也很有气势。 盘头尚且需要人帮忙,散发,照显金的手工能力估计也是不行。 显金准备把锁儿从床上薅下来。 “我来吧。” 显金肩膀被人摁住。 乔徽慢条斯理,动作轻缓,一点一点,像梳理珍宝一样,理着显金的头发,嘴上跟着说:“你躺着吧,把眼睛闭上,我慢慢讲,你若是睡着了,之后我就再讲一遍。” 发丝从暴露青筋的手上拂过。 乔徽站在显金身后,先取下一朵小米珠攒花样式的簪子,缓缓放置在一旁。 显金突然脸上一红。 好像一件衣服被人脱下来了一样 乔徽道:“高贵妃进宫,即为嫔,封号‘惠’,她虽出身不显,但高家开放药堂赈疫且全族覆灭一事,让她占据了一个‘忠’、一个‘义’,当初太后接高家姐妹进京,便注定了一个姑娘要进宫,一个姑娘嫁高门的结局——朝廷必须立一个典范让天下看看,尽忠尽义之辈必定大富大贵、得偿所愿。” 乔徽一边摘发饰,一边轻声道:“众人都以为高贵妃进宫只是个摆设罢了,毕竟圣人与皇后琴瑟和鸣,并已育有一子。” 显金猛然抬头:“什么?” 乔徽手指被发丝缠住,他不急于拆下,而是指腹轻轻摩挲发丝的细腻,微微颔首:“是的,逊帝曾有过一位嫡长子。” 有过。 乔徽抬眉,将去除掉所有繁杂装饰的发丝轻轻放下,转身坐在了显金身侧:“在三岁时夭折——而你刚刚出生。我找到了一名从前朝内宫放归的宫人,她担当的不算什么要紧职务,只是监礼司中一名负责擦拭祭祀银器的小宫女,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大皇子的忌辰没有办,而你的满月宴却很是风光,风光到监礼司中所有的银器都被调出。” 显金张唇,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 乔徽耸耸肩,努力让自己的声调变轻松:“听起来我们家显金小时候就很喜欢银子呢。” 刻意轻松的语调,并没有让整件事变得愉悦。 显金蜷在美人榻上,双手抱双膝,下巴放在膝盖上,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乔徽静静地看着:“所以,陆皇后想置高贵妃于死地也情有可原,更何况,在你三岁时,高贵妃再次诊出有孕,怀胎四月时,太医放出诊断,是男孩的几率很大。” “这位太医,就是王医正。” 乔徽道。 显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半晌没有吐出来,陡然想起她第一次见王医正时,那小老头子试探问她“可曾患有心疾?” 所以,原主的贺显金,确实患有心疾吧? 在经历落水寒凉后,突发心疾,就跟她前世一样,死于心脏供血不足? 这诡异的宿命闭环 显金轻轻仰起下颌,目光迷茫地看向乔徽:“之后呢?百安大长公主杀回京师后,怎么处置的呢?” 乔徽神容平静:“废陆氏皇后之位,贬为庶人,押运万国寺为尼;就地格杀陆参将,血洗了京师指挥使司诸多官将,以军令为准重塑西山大营、禁卫营、京师指挥使司,变一权为三权,确保京师的绝对忠诚。” “然后呢?” “叛军,抓了十来个小首领,其他的按律法严办,手上有人命官司的,该怎么判怎么判,没有沾过血的就放回老家种田去了;流民,参照执行,大多都没惹过生死官司,便按原籍遣送。” “没了?” “没了。” 显金看乔徽的眼光有不解:“李阁老呢?” 乔徽笑了笑,问:“李阁老有什么错呢?” 显金沉思想了想。 是啊。 李阁老有什么错呢? 李阁老只是推行了变法而已,说变的也是逊帝,说不变的也是逊帝 “陆家其他人呢?”显金再问。 乔徽回:“无碍,该考学考学,该做官做官——陆参将胁迫逊帝一罪已受到处置,他没有威胁逊帝的生命,甚至那碗药究竟是堕胎药,还是绝命药?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如今也是桩悬案——你凭什么诛人家九族?” “噢”,乔徽再道:“倒是陆参将的家眷,妻子被放归了娘家,所生的儿子留在了陆家,女儿随母亲回了外家。” 显金眨眨眼。 包括陆皇后。 百安大长公主一定感同身受了陆皇后的遭遇,才只废黜,不责过吧? 听起来,除了逊帝,谁都没错。 显金一声轻笑。 谁都没错,偏偏死的是高贵妃,逃的是贺艾娘。 错的是,情之一字吧? 显金茫茫然地靠到乔徽怀中:“情爱二字,到底有何好的?誓言,便如镜中花、水中花,摸不到、触不着,可轻易被水雾湮灭,被微风埋葬轻飘飘的字,说出口就散了。” 乔徽:? 这可不兴想啊! 宣城府第一聪明人·京师城亿万少女的梦·青年才俊乔宝元死也想不到,他有一天会将油头粉面陈三爷作为正面案例搬上台面—— 乔徽道:“那你看看你爹,天天藏着你娘的牌位游山玩水,生死都没将他们隔开,又怎会是镜中花、水中月” 显金想了想,将头埋进了乔徽的胸前。 乔徽轻轻抚过刚刚亲手解下的头发,温声道:“我对你的誓言,如金丝乌木,百年不腐,入水不沉,不受虫蛀。” 显金一愣。 好吧。 这个比喻,是有点奇特。 两个人抱了很久。 乔徽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显金的背,隔了一会儿才又说起:“说起悬案,有个事也有点意思。” 显金“嗯”了一声。 “叛军夜袭距离京师不到百里的津州府时,津州府的城门没有锁——当日负责锁门的更士,翌日被发现吊死在了家中横梁,据说是欠了青楼外债被要债上门逼死的。” 第三百五九章 宠辱不惊 百安大长公主与逊帝夜探忠武侯府一事,瞒得比北方冬天的冰层还紧。 除却乔家父子、几位当事人,无人知晓。 百安大长公主打开湖心亭的门窗,特意交代乔放之:“乔卿,此事若再多一人知晓,于显金、于乔家、于宗室,都绝非好事。” 乔放之道:“那是自然。” 如若显金认祖归宗,那当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但显金说了“不”,她的身份便要藏住。 如今百安大长公主刚刚解决掉外患,内忧之事方提上日程。 乔放之送百安大长公主出门。 大长公主戴上帷帽,披上玄色披肩,抬眸,状似无意道:“此事,可以告知陈三爷。” 乔放之拄拐杖,动了动嘴,两腮的胡子跟着翘一翘。 大长公主又道:“我见过他,为了给显金赢得逃跑的时间,他宁愿自己被刀砍,看似混不吝,实则行事有章法——显金不认徐家,只认他,便叫他去劝劝显金,或许有奇效。” 乔放之叹为观止。 叹为观止。 兵者,诡谲阴辣。 你只认这个爹?那好,咱叫这个爹来劝你,把那个爹也顺道认了吧。 逻辑鬼才啊。 乔放之埋头称是。 大长公主身后的前逊帝、现逍王双目通红,眸中无神地从乔放之身侧走过。 乔放之眼风瞥了其一眼。 嗬,逊帝呀。 搞不好,到时候你闺女都叫上我爹了,你还没落到一个正眼看呢! 夜过了无痕。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之后的岁月里,很有可能实实在在当父的乔放之,了解前因后果,便很是担心显金的状况,特意召来北苑的人仔细询问。 张妈妈很焦虑:“昨天的酸萝卜老鸭汤,就吃了两碗饭,鸭子腿也只吃了一只!可把我急死了!” 乔放之:? 也不知道爱徒状态好的时候,究竟有几只鸭子会惨遭毒手。 锁儿也着急:“确实整个人不太对!昨日早上没打八段锦!”顿了顿:“所以,临睡前打了一整套太极。” 乔放之: 自律使人自由的爱徒,也太令人敬佩了。 新调拨至北苑的外院丫鬟浅红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但好像什么都不汇报显得自己工作量不饱和,便大声道:“这几天贺姑娘不太落觉,昨天早上鸡鸣时就醒了!以往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锁儿一听,怒目而视:哪有在老师面前说学生懒的!狗日的贼间谍! 锁儿张口就骂:“你放屁!姑娘啥时候睡到日上三竿了!明明每天闻鸡起舞,半夜起来写文章!” 随即立刻转头看向乔放之,谄媚地笑,双眼眯成一条缝:“山长您放心!姑娘一直很勤奋,做梦都在背文章!” 乔放之痛苦地阖上眼睛。 看着爱徒能吃能睡、强身健体、招摇撞骗,他也算能瞑目了。 乔父心安理得,老神在在; 陈父扑爬连天,着急忙慌。 陈敷听闻乔徽亲自密报后,立刻和乔徽从红叶堆里赶了回来,一回来就冲进北苑,扎扎实实地忍到显金清退左右,关好门窗,待众人走远,陈敷方扯开嗓子嚎啕大哭。 “她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这些事,她怎么不告诉我啊!” “我在青州碰见她时,她正撸着袖子给十里乡的一处农户做宴,衣裳虽破烂,面容也邋遢,但人很精神能干!做了一道赛蟹黄豆腐,我一吃就吃出了味来!” “那家摆宴的农户不配做人!非要赖你娘四个铜板,说你偷偷吃了席面上的棒子馒头!你娘要想脱身,要么给你吃催吐黄金,让你吐出来看看有没有白面馒头要么就少给四个铜板,全当没这事!” “你娘不干!一把杀猪刀砍在案板上,掀了还在吃的席面,揪住当家人的衣领,说不要这份工钱了,但他必须给你当众给你道歉” 陈敷哭得吱哇乱叫:“以前吃了那么多苦,你娘怎么不说啊!我知道她命苦!却没想到她这么苦!她还在时,我为什么不能对她再好一些啊!我为什么要纠结来纠结去,纠结你娘到底爱不爱我啊!” “爱来爱去的,顶个毛用啊!你娘这份遭遇,她能活着就不错了!” 陈敷嗷嗷直苦:“她想要的那副翡翠头面,我一直没攒成钱,就没给她买” 陈敷扇了自己一个耳巴子:“我真他妈早没出息!” 显金听着也低头抹眼泪:“我也没出息,我娘死前,我没好好抱一抱她” “呜呜呜呜呜!” “嘤嘤嘤嘤嘤!” “呜呜呜呜呜!” “嘤嘤嘤嘤嘤!” 坐在窗框下的乔徽,目瞪口呆地看着抱头痛哭的父女组合,想了想,给他们斟了两盏茶,当好后勤保障,确保他们随时补充水分。 两父女痛哭了一场,陈敷平静多了,拿帕子抹着眼角:“斯人已逝,往事暗沉不可追,听你们说这些事,那” 到底是皇家的人。 陈敷心头怨怼,嘴上也只是叹了口气:“你那生父,却也不是个十足的恶人便是看在血脉荣华的面子上,你也不要一根筋咬死不松嘴” 显金哭得双眼通红,眉头一拧,便是有人即将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先兆。 乔徽识时务地向后缩了缩。 陈敷立刻道:“不认便不认罢!这么多年也过活了!如今咱们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也未见得是他徐家的功劳!” 显金眉间一松。 威压消失,陈敷叹了口气:“那如今怎么办?咱们打道回府?京师还待吗?生意还做吗?” 显金道:“自也是要做的,辛辛苦苦从泾县爬到宣城府,从宣城府爬到京师,宣纸的荣辱沉浮皆系于我一人身上,百来个大大小小的作坊铺子、上千个匠人师傅还指望着我把宣纸推出去呢。” 显金又道:“凡事半途而废,绝非我的准则。” 陈敷“唉”了一声:“原想你生父要么是个富商,要么是个世家,谁曾想——” 这怎么搞啊! 这个身份太高了。 实在是太高了。 这谁能想到陈家养了这么多年的拖油瓶,实则是只金凤凰呀! 这要传回宣城府去,瞿老夫人怕是要悔得咬掉两颗大牙噢! 陈敷眉梢眼角处,有些焦虑。 显金倒是一笑:“我原先的身份不足以拖累我行进的脚步,如今的‘身份’也不会改变我行事的初衷。” 死过一次的人,身份对她而言,是最微不足道的。 怎么活,怎样活,为了什么而璀璨地活,才是她真正应当思考的事。 她行进的路线,一直在她的掌控之中。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她规划好的未来。 第三百六十章 婚前协议 八月初秋,丹桂蒙芽,义顺坊深巷的一处旧宅被蒙上了黑布,十几个精壮男子扛着砖瓦、泥沙、树根裹着泥巴的树一个跟着一个,跟一连串健壮的葡萄似的往里蹦。 门口,一个黑壮丫头拿着块木板子,木板子上夹着张厚夹宣,进去一个,消号一项,嘴里叨叨:“三筐河沙、四千片青瓦、一百片金箔瓦、十七棵松树苗、二十八棵柏树苗” 门口围了些人,义顺坊有国子监,也有几间名气很大的塾学,几位翰林学士的府邸也在此坊,围观的人群里有学生,也有世家大族的管事。 有识货的,窃窃私语:“大手笔咧!那松树苗我认识!从蜀地运来的巴山松诶!” 有人附和:“那瓦片你没看见吗?上面有金箔!” 有读书人听不惯大众只推崇富贵的言语,冷哼一声:“左不过是什么金铺银店罢!前两日京中十分闻名的唐记金银铺才被查封了” 后一句,这人没说——这店必定也是哪家皇亲国戚、高官显贵的敛财之处罢了!待他高中,必要以身试险,将这些国之蝥虫全都绳之以法!都关起来!钱都被这些人挣完了啦! 精壮男子还在流水地进。 之后的物件,更珍贵。 泛着莹白光晕的珍珠、半人高的红珊瑚、一看就很贵的瓷器摆件 “哇哦——”看热闹的管事们张了张嘴。 莫不是来洗钱的? 这样的盛况,持续了三两日,直到最后,运进小院的,只剩十来箱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樟木箱子。 “这又是啥?” 看热闹的人不仅没散,还更多了。 “不知道啊!这箱子都得好几钱银子一只吧?里面装的东西,肯定更贵啊!” “这店干啥的啊!?卖啥能卖回本啊?” “诶?你家老爷不是户部十三司辖管京师的郎中吗?这家店什么来头不知道” 被点到名的管事有点得意:“打听过了!南边来的商人,一溜儿买了好几间铺子!” “买?不是租的?” 管事摇头:“不是!人一股脑付的钱!不止这一间,东边长贵坊、西边百庆年都置办了铺子,那几间好像还捏着没修缮,只这间动得最早罢了。” “嗬!这南爷是真有底子!” 管事瞥了眼樟木箱子上的大银锁,笑了笑:“不止底子,人还真有面子!” 义顺坊这间铺子,到底要卖啥? 这事儿沸沸扬扬,闹了好些天。 忠武侯府,大厅正南向。 大圆桌摆了五个圆盘,中间烧着鸡汤锅子,鸡汤里什么也没加,只有一整只跑山鸡和白雾雾的竹笙,熬了一上午,上面飘着一层黄澄澄的油,油被火冲开,在汤面上打圈,将单纯的肉香传递到四面八方。 锁儿从小隔间出来,把全都销了号的本子递给坐在最下端的显金,低声道:“全都进场了,只有白玉砖说要晚两天,我去催了,那老板说我们必须先付全部款项的六成,才肯拉货。” 顿了顿,才又道:“如今老板正在咱们府邸门口等着,支不支钱?若是不支,我即刻就去寻另外的店家。” 坐在显金旁边的乔徽,看了眼上首喝汤的乔放之。 乔放之眉眼不动,专心喝汤。 显金将本子通看了一遍:“一开始说的多少成?” “四成。”锁儿答。 “那个老板看着不是奸滑之人,为何突然改口?”显金又问。 锁儿愣了愣。 一旁的七七七抬脚补答:“我问过,那位老板听说咱们最近下定额数太大,害怕我们账面紧张,拖延尾款,便执意要加重首笔款项的金额。” 显金一边垂眸喝汤,一边道:“退掉他。” 鸡汤又鲜又美,一入口就知道这只走地鸡一定很自律。 和她一样自律。 显金咽下鸡汤,再道“再去找一家能做白玉砖的店,首笔款项付六成,总价的涨幅控制在上一笔总价的一成以内。” 七七七埋头称是,随即转身向外去。 锁儿垂眸沉思。 待一顿饭吃完,乔徽放了筷子,双手抬起抱后脑勺,笑着看乔家老头儿:“您偏心眼子。” 乔放之依旧眉眼不动,“我哪儿偏心眼子了?” “食不言寝不语,您自小就教我,小时候我要在吃饭时开口,您不赏我几棒子?”乔徽哼哼唧唧。 乔放之双手放在餐桌上,神容认真郑重:“你爹我的养老金,全都投给那死丫头了。她亏了就是我亏了,利益相关,我还不能准她吃饭的时候操心操心生意?” “死丫头”贺显金抬起头朝金主导儿咧嘴嘿嘿笑。 时间回到一个半月前。 她没钱买铺子。 在了解贺艾娘的经过后,她舍不得将那些老旧沉重的金饰当掉——另外,陈敷放话,“如果你敢卖艾娘留下的任何一件东西,你就看着我半夜吊死在你床前吧!” 这个威胁太狠了。 任谁也不想半夜起来上厕所,一只油头粉面的纨绔吊在你面前吧? 别人流的是尸油,他可能流的是头油。 味儿太重了。 故而,显金资金缺口不仅没补上,反而越豁越大——连贺艾娘留下的银票,陈敷也不准用,据说“上面还残存着艾娘馨香的气息。” 陈敷倒也不知是光威胁,他也干事儿。 他把所有的私房都掏出来了。 一共三百七二两八钱。 “早知道有今天,我从陈家出来的时候,就该去祠堂里把供起来的金粟卷经纸顺走!据说那玩意儿现在一卷能卖二两金!”陈敷悔不当初。 瞿老夫人: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祠堂都有了情绪。 乔徽倒是想帮忙。 陈敷坚决不准,梗着脖子绝对不答应。 乔徽在时,陈敷嘴巴硬得跟烈士似的,绝不说原因;乔徽不在时,陈敷才说心里话:“你们还没成亲呢!你现在置办下的产业,都属于你的嫁妆!以后成了亲,他挨不得!若是他掺和进来,以后的事谁说得清!” 显金对恋爱脑刮目相看啊! 有点保护婚前财产那意思了啊! 对自己恋爱脑,对闺女倒是很拎得清嘛! 显金笑问:“要等成亲时,咱签张契书,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将和离时的分配标准都列清楚!” 陈敷恨铁不成钢:“我的傻姑娘诶!你的是你的,他的还是你的!这么大个老板,怎么这点账都算不清啊!” 还没走远的乔徽,听屋子里的算计,默默在脑子里打出一个问号。 第三百六一章 吃干抹净 愣了片刻的乔徽,随即高兴起来——显金说了成亲这回事了诶!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他马上就有名分了! 兴奋! 乔徽兴奋,显金一点也不兴奋。 一分钱憋死英雄汉,虽然也不是一分钱,这是一千两 连陈敷都在想办法——他老人家委曲求全和地和一家并不是很喜欢、但财大气粗的书社签下了《两隶十四日》书籍的专署权,售价八十七两。 虽然陈敷很努力了,但仍旧杯水车薪。 在陈敷忍辱负重地考虑要不要以三百两的价格,把自己为期三年卖给那家书社时,乔放之出现了,顺利救下他一条狗命。 用饭时,陈敷唉声叹气第十八下,乔放之放下碗,认真摆好筷子,看向显金:“之前我编撰完大魏律,殿下一高兴,赐下了一千五百两白银和一些黄金,你知道为师,不擅庶务,之后开了海禁,加之交子印发,白银的购买能力必定大不如今,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你向来心思灵光,可有什么好的提议?” 时值乔徽在西山大营练兵,据说藏狐亮亮马上要去考校,虽然“这是一队窝囊废”,但秉承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原则,乔徽这几日也都焊在西山。 没了乔徽打眼色,显金立刻毕恭毕敬地放下筷子,双手规规矩矩摆在膝间,在导儿面前高谈阔论起来——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好不容易瞎猫撞上死耗子,碰到她擅长的课题了啊! “徒儿认为,银子贬值,噢,就是您所说的购买能力下降,是大趋势,是一段稳定发展时期的必然趋势,咱们自贞观之治至今,从唐到两宋,均有迹可循!在唐时,一百文钱可买二十石大米,但至宋,一百文就只能购买三斗米、洗三次澡了” 乔放之:爱徒在说话,他吃东西就是不礼貌。 但是,红烧肉的话,凉了吃,会不会很腻? 乔放之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有打断。 显金说得斗志昂扬:“故而,若您想保值,投资房产置业、古籍名画是最稳妥的,实在难得思考,那咱们就买金条!大块大块地买!能买多少!” 最后,舔舔唇,意犹未尽道:“唉,今天时间太短了,这样,徒儿之后交一篇文章给您,烦请您审阅。” 乔放之: 我供你吃供你住供你喝,你不感恩就算了,你还要用学术垃圾攻击我? “啪啪啪——” 在乔家吃了很久白食的陈敷大声捧场:“说得好!有学识!真厉害!” 显金受到鼓舞,还想再说。 乔放之悲愤地看了眼早已凉透的红烧肉:“不用了,刚刚的阐述,已经很详细了” 看爱徒和爱徒的废物爹不断进攻下,乔放之终于改掉了绕弯子的臭毛病,咬牙切齿道:“为师的意思是,你那个铺子还缺钱吗?为师可以投一些钱,若是之后盈利,你按比例和按息偿还也算是给为师的银子保值了。” 显金恍然大悟,随即警惕:“莫不是大长公主派您来救急的?” 乔放之气得想骂人:“要不要看银子进账的时间啊!” 显金蹙眉点头:“看看,更放心。”加了一句:“既不愿认那个祖宗,那就不该占人家便宜,您爱徒做生意虽无赖,为人倒很正派的。” 陈敷继续鼓掌:“真正派!都是我教得好!真是个好姑娘!” 乔放之夹了块红烧肉放在陈敷碗里。 又让人拿来账簿。 显金仔细看了时间,顺手从兜里掏出芦管笔,撕了张纸,写写算算起来,推到乔放之眼前:“师父,这银子算徒儿借您的,总计二千七百两,三年之内,徒儿每月给您这个数。” 乔放之看了一眼,有些惊讶:这快赶上乔家上下一月的嚼用了。 显金又写了个数:“三年之后,徒儿给您这个数。” 乔放之更惊讶了:“不叫你尽早还清,你且慢慢还——” 等他那不争气的长子嫁了,还啥还啊。 “你把挣的都还了,还有本钱运作吗?”乔放之摆摆手:“我每月还有朝廷的俸禄,还有乔家祭田的上供,就是再养一个宝珠,一个你——” 乔放之眼光看向低头毫不客气啃着红烧肉的陈敷:“还有你爹。” 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什么习俗,但是在他们那里,真的没有亲家公跟着闺女一起出嫁的。 乔放之收回目光:“都养得起。” 显金惊诧:“谁告诉您这就是我计算出来的全部利润了?” 乔放之更惊讶:“做生意这么赚钱吗?!” 显金闻言,想了想,拿食指沾了沾茶水,在桌子上点了个点:“如果,我的售卖路径只盯着一座城池,那自然收益有限、利润有限——” 显金以点为中心,向外画了十几条线:“如果我以京师为中心,把宣纸的名头传扬出去,卖向神州大地的四面八方,甚至铺向爪洼、老挝、琉球、高句丽、倭国您想想,这个利润有多少?” 乔放之大为震撼:“南北直隶相通,自有运河接洽,其他地区,运输成本未免太高了吧?” 显金颔首:“所以,我要以南北直隶为核心,等路修通,徐徐图之——这也是为何我给您的利润,以三年为区分。” 乔放之眯眼:“等路修通?谁告诉你这些年预备修路?” 显金摇头:“无人告诉。”顿了顿:“但以徒儿对大长公主的了解,她必定会先修路,让各地通行顺畅,否则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先开海运将毫无意义——毕竟,要想富,先修路。” 乔放之口中呢喃:“要想富,先修路” 隔了片刻,乔放之抬头看向显金,神容不明:“你便当真只想卖纸?” 显金怔愣之后,笃定地点点头:“目前来看,二十年来,我只想做生意——这张蓝图,我画了六年,我不能废掉。” 时间拉回现在。 乔徽听闻乔放之说自己的所有钱都投进了显金的铺子,不由失笑。 行吧。 他爹帮他给嫁妆了。 他晚上进出显金厢房,也没啥负担了——之前他总担心显金把他吃干抹净后,就跑了 第三百六二章 偶像效应 显金有了恩师的棺材本加持,后备资金库非常雄厚,但在购入物资的态度上也保有省一文是一文的状态,能买对的绝不买贵的。 除却一口气购入三间铺子的豪气,在硬件上,比如一眼看得到价值的博物架、桌子、砖瓦等等,显金一定买的是贵货,但一些软东西,显金基本上都秉承“花小钱装大逼”的原则。 比如,蜀地的矮子松约莫一棵一两银子。 这价格把张妈妈吓一大跳:“干脆我蹲在那儿当矮子松得了!” 这些没有普世价值的玩意儿,是最贵的。 在乱世,这些玩意连一个花卷都换不了;但在平安盛世,富贵人家就靠这些东西彰显富贵。 显金并不想花那么多钱买这些虚货。 矮子松她要买,她不买蜀地的,她买黔州和蜀地交界处的,气候、土壤、品种基本相似,那么注定了这两株松树,除了出身不同,叶子杆子没啥不同,但价格上,黔州的矮子松只需要蜀地的十分之一。 还有最神秘莫测的字画。 名家字画她是买不起的,一幅画几百两起坎——乔导儿哪来那么多棺材本。 故而,整个铺子里,基本上挂着的都是不名家的。 字画不落款,不印章,只落个年月。不论名气,只要画工到位,她就买。 恰好,这种有才华但没名气的文人属于京师的特产,要多少有多少——噢,还有几幅花鸟工笔,是如今陈家的当家掌门段老板友情赠送的,不仅不花钱,段老板还非常上道地包邮到家。 乔放之,作为最大股东,受邀参观修缮妥当的新铺子,顺便作为大魏第一读书人帮显金掌掌眼。 乔放之看到大堂东墙上的青雾浚柏山水画卷,拄着拐杖,沉吟半晌后:“这画不错,泼墨肆意、拟形更拟神,用笔洒脱、胸中有大山河。”转头看向落款:“怎么只有年月,不见出处?” 显金抬头看了一眼,准确无误答道:“城东头巷子口,孙老怪画的。” 乔放之思索片刻后:“似是无名?” 显金颔首:“是的。考了三十八年秀才,一直落第,花八十文买的,老怪头还谢我,说这两天的酒钱有着落了。” 显金停了停,再道:“噢,老孙怪头还说,等他喝醉了,再给我画个十幅八幅的,不成问题。” 乔放之点点头没说话,转身又看向博物架上的甜白釉双耳花瓠:“此瓠也不错,上色匀称,釉面光滑,窑裂完整又极写意。” 显金再道:“十八文买的。” 乔放之:?你不如说偷的,更合适。 显金端了个板凳踩上去,踮脚把双耳花瓠举起来,让乔放之看清楚:“您看,底下好大一条裂,属于瑕疵品,锁儿在废品堆里淘出来的。” 乔放之的表情很无解。 显金把花瓠摆正,跳下板凳,带着初来乍到的真心求教:“谁也不能跳上去,把咱瓶子撬起来看吧?” 乔放之再默:“京师的人,压力虽然大,但也不至于这么疯。” 乔放之转了一圈,又看上了琉璃展示柜里的红珊瑚和小篆刻印章,以试探询问的眼神看向显金。 显金立刻道:“珊瑚是真的,篆刻并非名品,三十文买的,老孙头隔壁的张秀才,石头是我自己出的。” 乔放之点点头,一路一只手背着,一只手拄着拐杖出门去。 显金探头,追着询问:“师父,您会不会觉得太有些低廉?” 乔放之停住脚步,拧住眉头不解道:“何为低廉?” 显金老实道:“有些单品,确实不够贵。” 乔放之想了想,语气平和:“为师看后,不觉低廉,只觉店家心思精巧、品味独特,既不随波逐流、做大众的应声虫,亦不曲高和寡、搞一些看不懂的物件以示特别。” 乔放之看了眼店子那漆面光滑的大门,喟叹般道了一声:“更何况,名声这东西,不见得真实。” 显金展眉笑,很快乐。 乔放之继续眉眼平和:“小姑娘,为师提醒你,如果你都在废品堆里淘东西——你最好给为师列一个明细支出,为师虽然不通庶务,但也想知道知道咱那二千七百两都用在哪儿了。” 显金笑得更开心了,心里知道乔放之在玩笑,大声答了句:“那可不行!就用了七百两,剩下两千两,都被我拿去给自个儿买房买地了!” 乔放之也笑,便送了一张四丈宣过来,上面大写了一个“宣”,行草流利、笔锋自成一派,且,落款与年月俱全。 一样的字体,隔天被一层红布包裹,在一众窃窃私语与“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得见四角飞檐下的青天白日。 “宣?” 店子在经历许多免费热搜后,终于拉开帷幕。 围在门口的人,还是这些天的那一拨——京师的人,压力很大,所以很喜欢管闲事和看热闹,连两个老头儿下棋吵起来,也能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一圈人。 “宣?什么宣?”一个字的店名,还是少见,大家不太明白。 “资治通鉴里,有一言,但各遣使臣持宣监送赴镇——里面的宣,指的是,枢密院所行的文书难道这店子上面有人,能拿到历代文书供咱们学习参鉴?”说这话的是正赴考的读书人,一听就是找参考书找疯了的。 “一尺三又三分之一寸,称宣——难道是搞测量的?”说这话的是工部出身的小吏,业务技能很全面。 “你们都错了——”“懂王”出现了,“若是我没猜错,这个‘宣’字,应该是我宣你的‘宣’啦。” 谐音梗扣分,并滚出。 在众人猜测之中,有人眼尖,高声嚷道:“你们看!题字的人,是是是刚刚编撰了大魏律、有七十二弟子在朝为官、二十七岁得中探花郎的乔放之乔山长吗!” 大家把目光移向落款。 “乔放之癸卯八月二十八书——” “啊啊啊!” “是乔师!是乔师诶!” “不管这店卖什么的!都冲!都给我冲!” “必须给乔师面子啊!乔师佑我今朝高中,隔壁那小兔崽子名落孙山——啊——你别挤我啊!” 第三百六三章 送货上门(3000+) 冲是冲进去了,但冲进去以后,傻眼了 谁能告诉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 像进了个高雅的盘丝洞——铺子有一个大大的庭院,庭院临次种着直挺高大的松柏,庭院的地上凿了一条窄细的沟渠,沟渠里潺潺流着清透的溪水,水上漂浮绿萍和碗莲,庭院三方坐落飞檐翘角的宅子,分别写着“风”“雅”“颂”,朱漆红木的顶梁端严庄重地挺立,琉璃瓦被阳光折射出张扬的光。 一位书生吞了口唾沫:“我家祠堂都没这么堂皇。”想了想,害怕别人以为自己是什么很平庸的出身,加了一句:“我家可是江南十里乡场最有钱的地主!” 旁边的书生翻了个白眼,默默往旁边移了一步:这是哪里来的呱呱 京师城里,不要说自己有钱,也不要说自己有才,更不要说自己有门路——君不见,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商贾,墙上的题字是乔师写的,脚下的青砖是撒金箔的,连水里的碗莲开得都比其他地方艳吗? 这位翻白眼的书生姓方,出身也不低,大伯任着江西布政使司一职,父亲在六部做郎中,自小也是含金汤匙长大的权贵子弟,站在这方庭院中,他默了默,抬脚举步走进了“风”宅。 宅中分三大间,一堵墙上依次挂着三卷展开的空白卷轴,每张纸下方有一小方烫金铜片。 方书生上前细看,铜片上以笔锋精巧的簪花小楷镌刻出几行字:“人面桃花相映红之粉桃云母笺:匠人将螺钿技艺融入纸艺,取西坡向阳三百里的粉桃花,先制干花,分花瓣、蕊留香,夹以熟宣之中——出自南直隶宣城府云记纸业。售价:八十八两一刀。” 方书生抬头看该铜片对应的装裱卷轴,纸张闪着粼粼细光,窄窄长长的一溜儿纸中压着薄薄的干桃花,粉嫩在光闪之下更美。 当然,八十八两一刀的价格,也很美。 方书生在此驻足停留的时间有些久,身畔传来一道温润油亮的女声:“这种宣纸是宣城云记的当家高货,因对桃花形、色、意、状要求极高,每年只有两百刀出产,卖完便又要等明年仲春去了。” 方书生抬头,见不知从何处走上前一位身着素粉缎面襦裙的姑娘。 面容并不出色,五官有些淡,胜在气质平和且有一腔漂亮诗意的嗓音。 像在说故事一样。 只见那姑娘抿唇一笑:“此笺还有个好处。” 姑娘略弯腰,葱段似的手从装裱卷轴下方的梨花木斗柜隔间摸出一个牛皮信封。 姑娘从牛皮信封里抽出一小张笺纸,这张笺纸与装裱在墙上的展示笺又有不同,这张笺纸被做成了四四方方的巴掌大的样子。 姑娘将这一方笺纸递给方书生,巧笑道:“您闻闻,有股春天的气息。” 方书生接过笺纸,指腹摩挲纸张的温润,笔尖充盈着桃花若有似无的香气。 姑娘侧眸弯腰拉开了梨花木斗柜的第一次抽屉,拿出一张稍大一些的纸来,又从桌面的右上角取出羊毫笔和墨条、砚台,一边与方书生说话,一边慢条斯理地磨墨,声音和婉清亮:“粉桃云母笺是熟宣的一种,用明矾与胶锁住了纸面,氤墨的能力较弱,故而是用以题字、书写、抄诗、绘工笔的上佳之选” 墨条磨开,姑娘双手将羊毫笔递到方书生之前:“您可以试一试。” 方书生执起笔,在笺纸上落了墨。 非常漂亮的颜色。 锁住的纸面,让墨水的清透和光泽无处遁形。 方书生将羊毫笔放下:“我” 说不买觉得有些羞耻,人家这样的态度、纸张这样的品质这都不买,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可八十八两一刀的价格他要是买了,可能今天的家门就过不去了 方书生想了想道:“我素日不太画工笔画,也不太写小楷”略有些局促,“我明年才考秀才” 姑娘脸上的笑意丝毫未曾淡下去:“无事,待您金榜题名,您再来购入云母笺,便是京师争相求您墨宝之日。” 姑娘转身又向方书生笑吟吟地介绍着旁边那副装裱的纸面:“这是蜡生金花罗纹纸,宣城府柳记纸行出品,据说制作此笺的师傅是一位八十高寿的匠人,手法老辣且古朴典雅。” 说着话,姑娘弯腰从抽屉中取出一张比巴掌大的样笺:“您也可试试此笺——用以抄文章递交师长也是好的选择。” 方书生瞥了眼蜡生金花罗纹路纸的铜片。 妈欸。 九十八两一刀。 什么文章值得用这种纸誊抄啊 方书生吞了口唾沫,他想试,但又觉得自己试了又不买,实在不好意思。 姑娘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笑颜清丽,压低了声音:“您试试吧,我也很想看墨上罗纹纸的绝色——素日也没这个机会。” 方书生感激地看了姑娘一眼,珍惜地拿起样笺,不似刚才的随意,郑重地在纸上写下一个“宣”字。 确实漂亮。 他素来书法一般,可在这罗纹纸上的“宣”字,却像陡增了十年功法 姑娘歪头看,笑道:“我虽不懂笔锋,但这个字,您写得真好看。” 呜呜呜,他好想买啊。 呜呜呜,但他确实买不起啊。 呜呜呜,这个姐姐真的好温柔啊。 姑娘将写了字的笺纸双手递到方书生面前,又从抽屉里多摸了三张牛皮信封,笑着说:“您的心性与字样,和我们店里的纸很配呢,您若是不嫌弃,这几张样笺您拿回去再试试吧。” 明明一个字都不提买纸,既不推销,亦不催促,方书生却似是横下心来,低声问道:“您您店里的纸张,都以一刀买卖吗?粉桃云母笺我可以只买五十张吗?” 五十张,四十来两,算是他五个月的月例,稍微还能顶一顶。 姑娘似是被这个提议呆愣住了,隔了片刻,恢复笑颜:“今天是开门第一天,我需问一问我们掌柜的,您看可好?” 方书生连连点头:“好好好。” 姑娘躬身行礼,抽身向里去,不多时就出来了,手里捏着一个信封递交给方书生:“您写下您的住址吧——我们掌柜的很感谢您的喜欢。” 写住址干啥? 方书生不明所以。 姑娘笑道:“我们店里并不当场交易——您定下纸张,七日之内我们送货上门,到时再当场付清。” 姑娘的笑意不卑不亢:“此处是诸位行家观纸、品纸、赏纸的佳所,怎可叫铜臭味玷污了这般清雅的气息?” 方书生油然而生出高雅的姿态——下颌角都抬高了! 是啊! 墨香铜臭! 纸更香! 他看上的纸,还有春天的气息呢! 方书生垂眸将住址写下,不自觉地也用双手递还给姑娘。 姑娘笑着将一张写着“半刀粉桃云母笺”的夹层硬宣递给方书生。 方书生拿着看,在夹层硬宣上看了一处小印,是一个小篆的“贺”字:“你们老板姓贺?” 姑娘笑而不语。 方书生如今对这个店子的老板产生了无比的好奇:“哪个贺家?能盘下这个位置的店铺、把里面修缮得如此堂皇还能拿到乔师的亲笔题字的人,整个京师城不会超过十个人没听说过哪个世家姓贺呀” 想了想:“可是丹东的贺家?辽东提督贺浅山的族人?” 姑娘依旧笑而不语。 方书生还想问,姑娘笑着向前走了两步:“由我带您将‘风’‘雅’‘颂’都逛一逛吧?您熟悉熟悉,下回您来便是熟客了。” 方书生止住了话头,跟着走,走到门口才发现整间偌大的厅堂,只有寥寥四五人在观纸,每个人身侧都有一位身着粉色缎面襦裙的或是姑娘、或是年轻妇人在跟随讲解。 其他人呢? 起码有二十来人冲进来的呀! 方书生抬眸一看,不知何时,厅堂的门口拦起了一道粗粗的红丝绒线,入口站着两个着深绛色长衫的俊朗小厮。 而庭院中,不知何时放置了四方八仙桌,招待上了茶水、四色糕点 没进来的人就在庭院里吃茶看景。 厅堂出去一人,那条红丝绒线才被取下,放进一人宽敞的厅堂,永远只保持着四五个人的数量。 方书生被惊呆了。 还能这样做生意? 别家看到这么多人,恨不得全放进去,求着你买、推着你买、逼着你买这家倒好,人来了,他不接待! 不不不,他也接待! 他在庭院里请你喝茶! 方书生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昂贵的明前茶! 方书生站在门口,突然有些庆幸自己买了半刀纸——店家以诚待你,你必得以诚回之啊!你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啊! 方书生咽了口唾沫,问那姑娘:“咱,这么做生意,赚钱吗?” 姑娘笑得婉约:“在咱们这么清雅的地方,不兴提银子。” 方书生连声“噢噢噢”。 红丝绒隔线被放下。 方书生走出来,他害怕别人以为他什么也没买,便将盖着小篆私印的夹层硬宣举得高高的,和庭院里自己并不认识的那伙人打了个招呼:“这家店真不错!送货上门诶!” 第三百六四章 确实很贱 方书生忐忐忑忑地在家里等了五天,每天从学堂回来,第一时间去门房看有无包裹——不出意外,每天都没有。 到第六日,方书生沐休在家,躺在床上,无助地看空荡荡的墙和白花花的天花板。 这白真墙。 就缺一幅用粉桃云母笺画的工笔。 方书生翻了个身,软绵绵的枕头有些膈人,他手伸进枕头下方,摸到了一袋硬梆梆的银锭子,不由悲从中来:呜呜呜,他都凑够好些天,怎么纸还没来呀 窗棂外适时响起丫鬟的声音:“大郎君,门房有位姓漆的纸行管事说与您有约” “咻——”一阵风从丫鬟的面颊拂过。 丫鬟好像看到一抹残影从眼前疾驰而过,再一抬头,那抹残影早已消失在了拐角。 京师的塾学真厉害呀,这么一两个月竟然把他们家四体不勤的文弱少爷培养成了武状元,真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啊丫鬟如是想。 方书生刚去门房,便见一位身形板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子不卑不亢地手里捧着一只深绛色的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安静呆在门房处。 年轻男子一回头,便与方书生颔首行礼:“方郎君久等,这些天一直在等您沐休之日。” 方书生很激动,三步作两步:“其实我一早就同门房交待过,若有纸行的人来,将装着银锭的香囊给你们就是!无须等着我在家时上门!” 年轻男子斯文含笑摇头:“怎可如此轻慢了您!宝剑赠予英雄,您慧眼识珠结缘的纸张,必要您做打开它、触摸它、感知它的第一人呀。” 年轻男子说着,将木头匣子放在洒满阳光的桌上,交给方书生一枚铜质钥匙,便半退一步,让出一个宽敞的空间,给方书生足够的面积表演。 方书生握住钥匙,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咔哒”一声,铜锁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漫山遍野的粉色桃花,桃花与枝叶簇拥着用薄如蝉翼的烫金箔包裹的纸张。 烫金箔上捆着一条细细的红绳,红绳打了个结,很漂亮,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烫金箔上印刻着几个书写工整的大字:“有志之士,用宣纸——最好的纸,给最好的方郎君。” 方书生快哭了。 不知为啥,他有种深深地被宠爱的感受。 他真的很想抱着木匣子拿到学堂去给大家炫一炫,同时想赋诗一首。 惊喜还在继续。 年轻男子拿出一张粉色的纸片,双手递交到方书生眼前:“您是我们‘宣’的第三位顾客,这张宣卡赠予您,下次您来,或带挚友亲眷前来,可至我们店铺二楼观纸品纸——这张卡片只发行一百张,是由一百张宣纸硬化交叠制成,往后呀,便是一口气定下三百刀高货,恐怕也轻易拿不到这张卡了。” 二楼? 风雅颂,还有二楼? 一楼就已经如此让人牵肠挂肚,二楼又该是怎样的光景呀! 方书生颤颤巍巍地接过——此时,这位年轻的书生,还不知道,在三年以后,这张卡片白金难求的局面。 年轻男子一语言罢,拱手行礼告辞。 方书生抹了把眼角,目光坚定地看着手里的粉色卡片,心里暗自下决心: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宣”的纸张卖得贵,是“宣”的缺点吗?不!是他的缺点呀! 第一批顾客的货,陆续送到府上。 显金靠在美人榻上,仰头看簿册,这样靠着,颈椎能稍微舒服一点。 乔徽自游廊跨步而入,递了个油纸包裹给锁儿:“西山大营的烤鸡,你们掌柜的一只,你们一只,放到灶炉里温着,别上蒸屉,水汽会让鸡皮变软就不好吃了。” 乔徽轻车熟路地在廊下铜盆里用香胰净了手,一个横跨坐到了显金身后,手敲了敲显金肩膀,示意其抬抬头。 显金抬头,乔徽便不轻不重地按捏上了显金的颈背。 “嗬!硬得跟死了的鸭子似的!”乔徽逐渐下重力。 显金不吃力,龇牙咧嘴道:“疼疼疼,您记得这是我的肉,不是你的弓!” 乔徽呵了一声。 要真是他的弓就好了呢——他能把她的弦,盘出润油。 乔徽眼风扫过显金手中的簿册,二十来行,全是字儿:“我还以为是账簿呢。” 显金仰头:“是客人的住址义顺坊、积庆坊居多,沁水坊、北郊次之,长乐坊、洞天坊也不错”显金翻了一页:“我预想中的国子监,客订倒不是很多。” 乔徽沉声:“住在国子监的都是才学过人,却家境一般的书生,家中稍有余钱至国子监进学的读书人,多半都会选择赁一套小宅居住,不至于宿在舍坊。” 显金垂眸颔首:“也是,宣的定价确实筛掉了许多人。” 乔徽瞥了眼记满住址的簿册,问道:“分析这个作甚?” 显金笑着阖上簿册:“分析透上面的位置分布,好叫我明白下一步怎么走啊。” 姑娘展唇笑开的样子叫乔徽眸色深沉,低下头不轻不重地摁揉肩颈,乔徽也随口说起自己的差事:“这两日华亮兄来西山大营考校京师指挥使司,考废了两个二世祖,其中一个恰好是安国公家的幼子,拉练跑山跌下山脚,摔断了腿,他娘是安国公的继室,如今正哭爹喊娘地要华亮兄赔礼致歉,气得华亮兄找邱医官开了好几幅疏肝解气的药” 显金眯眼听着,唇瓣一直勾着漂亮的弧度:“亮亮这是无妄之灾呀。” 乔徽笑言:“是他的无妄之灾,于京师指挥使司却是好事一桩——一群二世祖组成的窝囊废,也该好好练练了,但凡京师三大近卫得力些,也出不了逊帝逃赴滦平的事。” 乔徽是整个府上下,唯一一个敢在显金跟前主动提及逊帝的人。 没事就cue一下,跟脱敏治疗似的。 显金听一次两次,心里确实挺烦的。听多了,如今再听他说,心境平静无波,倒是练就了一副非常好的水磨功夫。 显金哼了两声。 乔徽手里摁着肩:“大长公主一直没再过问你,倒是逊帝后来又找过我两次,说想再见见你,还跟我说,若我能劝得动你,我这爵位至少还能往上再提个一级,做个国公不在话下“ 乔徽声音欠儿欠儿的:“我当时就急了!见到你是一个价,还要我劝你,那可是另外的价格!” 显金: 京师指挥使司的一众二世祖们知道这个把他们操练得快去见阎王的忠武侯大哥,其实是个很贱的人吗? 第三百六五章 洗脑营销 方书生过了好几天快乐的时光,甚至,在六部任郎中、待他素来严苛的父亲知道他花费四十余两银子买了五十张纸后,竟然神奇地没有勃然大怒骂他败家玩意儿,而是蹙着眉“嘶”了一声,似是回想般问他“买的什么纸来着?” “宣纸粉桃云母笺亮亮闪闪的,挺好看的”方书生怂得像只鹌鹑,连声道:“虽然有些贵!但您看过就知道了!且卖纸的院子、待人的气度、修缮的装饰整个京师城都寻不到第二份儿!” 方郎中停住步子,转身直视儿子:“宣纸?宣城府而来的贺老板?” 方书生想起那方粉粉的硬卡上“贺”字的小篆印章,连连点头:“是是是,老板是姓贺!” 方郎中笑了一声,眉眼间颇有些算计:“这位贺老板与忠武侯、乔家的关系颇为亲密,传言是乔放之的关门弟子,据说在大长公主处也是有很大的面子,去年进贡的鹤临大魏八丈宣如今正挂在乾和宫正中间,户部与行钞司联合发行的交子也是她垄断的纸张——你这个纸买得很好,若之后再买,便从公中支账,最好是与这位贺老板打好交道,虽不知她究竟背后是什么,但与这样风头正劲的交好,对往后你考学、做官都有好处。” 方书生听完,五官皱成一团,疯狂摇头:“别说了别说了!听您这样说,我的纸都脏了!” 方郎中:?突然发什么羊癫疯? 下午时分,方书生随母亲至高升堂听戏,唱的是《四郎探母》,铛铛锵锵,武生与老旦手握着手,老旦哭腔中气十足:“吾儿啊,点点珠泪洒下来。沙滩会一场败,只杀得杨家好不悲哀——啊啊啊——” 粉墨登场的武生杨四郎,在咚咚的鼓面敲击之下,旋身登场:“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咚咚咚!” 鼓面剧烈敲击。 杨四郎回转定眼,目光投在看官身上:“母亲呀!您如思儿念儿梦儿想儿,便用宣纸家书一封,快马加鞭送送送——” 方书生:? 他是不是真的发羊癫疯了? 宣宣纸? 杨四郎唱了句啥? 宣纸? 戏台上,大戏还在唱。 老旦角佘太君双眸亮光闪闪,拖长声音高唱道:“纸?何来宣纸呀?” “咚咚咚——”鼓面猛烈敲击。 杨四郎眉目疮痍地唱戏回之:“便买义顺坊松梨巷宣纸去罢!有志之士,用宣纸——儿见家书如见吾母,唉唉唉——” 然后,方书生眼见武生抓住了头上那根大羽毛,继续在戏台上转圈圈。 方书生有点觉得,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为啥他会在《四郎探母》里听到“义顺坊松梨巷买宣纸,有志之士用宣纸”这样神奇的语言啊!!? 他是不是最近对宣纸太投入,导致他真的疯了? 怀着小心求证的态度,方书生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头,冒着风险打断看戏看得泪眼婆娑的家母:“娘,您听见刚刚武生说了什么吗?什么有志之士用宣纸,是吗?” 方母垂眸低头,抹了抹眼角:“人家杨四郎要写家书,是要用纸的呀”然后生硬地把儿子的头推开:“你不要当着我看四郎了。” 方书生人都麻了。 小心求证完毕,之后就是大胆假设。 方书生一连三天,下了学都来高升堂,听《霸王别姬》《白蛇传》《定军山》 很好。 在《霸王别姬》里,项羽抹着脖子跟虞姬说:“可恼可恼!本帅若用宣纸下战书,必将那刘邦狗贼追亡垓下,有志之士用宣纸!有志之士用宣纸啊!” 《白蛇传》里,白素贞跟儿子许士林唱:“清晨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啊儿考功名用宣纸,啊啊啊有志之士都用宣纸啊啊——” 他以为《定军山》这种体现黄忠老当益壮之大将风范,讨令拒敌,击退张合,计斩夏侯渊,蜀军定东川的硬剧,应该能保住,谁知诸葛亮特么的唱起来了! “老将军此去,若斩了夏侯渊,这军师大印,付你执掌——啊啊——军中诉状用宣纸,有志之士用宣纸啊啊~” 方书生脚趾头在地上快要刨出一座三进的小院了。 太硬了。 真的太硬了。 一时间“有志之士用宣纸”这七个字,突然席卷了整个京师城。 戏台子上唱,街上小儿跳皮筋、捏粉象、夺缨枪嬉戏玩乐时嘴里唱的童谣也是这个 甚至在最近新出的一本火书《两隶十四日》和自南直隶流传到京师城的最新话本子《暖生,我们可不可以不悲伤》中,时时刻刻都出现“宣纸”,男主寄信用宣纸、女主回信用宣纸、男配喝麻了折千纸鹤用宣纸、男主身边那个常常说“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少爷这么笑过”的瘸眼管事也特么一天到晚拿着宣纸抢戏! 方书生走进塾学。 他资质一般,与其在国子监做凤尾,不如在京师里一般的官学当鸡爪子。 故而,他所在的塾学中学生并非全员都很有正事做。 但也并不耽误,他一走进去就听见后座的林大郎高声道:“有志之士用宣纸!” 方书生快要应激了。 林大郎从抽屉里掏了一张平平无奇的旧金罗纹纸,洋洋得意:“我可算是买到了!我在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才被放进去!定了五天,昨天他们家漆管事亲自送上门的!你们快来看看!” 有人上手摸。 “啪嗒!” 林大郎一巴掌打在人手背上:“叫你看,不是让你摸!” 神态很欠揍。 方书生向来是瞧不上他的,仗着祖上有些功勋,很看不起正经读书的出身。 林大郎眼睛一翻,便舞到了方书生跟前:“方兄,你要不要看看呀?”又作恍然大悟状:“噢,我忘记了你爹只是个五品的郎中,恐怕就算你想买,你爹也不准你花这个大价钱罢?” 林大郎开始“呵呵呵”:“人家漆管事还说,下次若有机会,我可以去风雅颂的二楼坐坐!若是我以后买得多,还要给我发一张印有老板私章的小卡呢!据说拿着那张卡,你随时随地都能去二楼吃茶看纸!也不用在庭院里吹冷风了!” 方书生默了默,转过身,从怀里抽出了那张贴身放置还带着体温的粉色小硬卡,努力让自己语声平淡:“噢,你说的是,这张卡吗?” 第三百六六章 怒不可遏 林大郎脸僵了,看看方书生手里的粉色硬卡,再看看那张淡定的脸。 他感觉有人在他脸上滋了一泡大的。 “你为何有这个卡?”林大郎惊恐。 此刻,方书生犹如被希腊掌管装逼的神附体。 只见他无师自通地气人——风轻云淡开口道:“‘宣’开门第一天,我进去买了半刀纸,送货上门的时候漆哥给的,说贺掌柜很感谢我的喜欢,昨天又请我去品一品新晒的荷花茶——啧,我功课没做完,实在是没空啊!” 漆哥? 贺掌柜? 荷花茶? 林大郎嘴角一番抽搐。 刚刚,他脸上不仅被滋了泡大的,还被拉了泡大的,又骚又黄又臭又烫。 同窗蜂拥而上,纷纷探头问方书生:“据说贺掌柜是位极美的姑娘!你见过她吗!?” “听说乔师常去‘宣’品茗写字,可是真的!?他老人家腿脚还好吗?” “他们说‘风’‘雅’‘颂’三间宅子,里面的纸一间贵过一间” 方书生瞬间被团团围住。 诚如他的出身——就算有个任一方大员的亲伯父,在京师城里也并不是什么出挑的存在,再加之他自己又是个闷葫芦吐不出几个字,也不太聪明,学到现在连个秀才都没加身 这是他第一次受到如此强烈的关注。 嗯,也是他第一次有自主意识地装大逼。 有点爽是怎么回事? 方书生的脸瞬间从下巴颏红到耳朵尖,张张嘴想说话,却被林大郎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截住了话头。 “既然你的卡能上二楼!那你就带着我们上去看看吧!”林大郎仰着头,目光向下瞥,态度很傲慢。 方书生的话便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儿。 有点说不出来。 虽然那位漆管事送他卡的时候是说过,他能带着亲眷好友去二楼吃茶品鉴。 但是。 方书生从二十几对在黑暗上发着饿狼一般幽暗光芒的眼睛,一一掠过 这特么二十几个人啊! 据说“宣”招待的茶叶都是一两茶十两银的价格,上桌的糕点都是“兴荣记”当天热乎的他带着这么多人去二楼,到底是去买东西还是打秋风啊! 最关键的是——他只在“宣”买过四十几两的半刀纸! 他哪来这么厚的脸皮啊! 方书生像溺水的鱼一样翕动嘴唇——刚刚才装下的逼,这么快就要打上脸了吗!? 林大郎敏锐地看穿方书生的迟疑和窘迫,了然大笑:“走吧?” 方书生埋头不回应,看林大郎越逼越紧,在心里慌乱地盘算了一下,终于抬头,以破釜沉舟、被逼得没得办法的语调道:“那走吧!” 林大郎叉着腰高高站立,环视一圈,嘿嘿笑着:这厮瓶子里装了几两醋,他还是心里有数的,就方家那点底子,怎么可能搞到“宣”的小硬卡! 一众人至“宣”。 隔着影壁,已可见庭院之中喝茶等候诸人。 林大朗似笑非笑地看了方书生一眼,努努嘴:“上去呀!” 方书生踏上阶梯,回头看了眼浩浩荡荡的同窗,一路进了内堂,有过一面之缘的漆管事正在柜台后写字,他张了张嘴,很不确定漆管事还记不记得他,更不确定他手里这张轻飘飘的粉硬卡究竟有多大用。 方书生声如蚊蚋:“漆漆” 七七七抬头,下一瞬便绕过柜台,拱手而来,笑容真挚,眸光亲和:“方郎君!” 方书生的脊背挺直了一分。 林大郎脸色沉了一分。 方书生从袖兜里将那张浮有暗纹与嫣红印章的卡片摸出,伸到七七七跟前,努力让自己不结巴:“上次你说,凭这张卡,我们能去二楼转转还还还可以带几个亲眷好友” 几个 方书生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二十几个也叫几个吗 七七七眼神都没动,压根没看方书生身后,侧身让出一条道,一边笑言,一边在左前方带路:“您愿意来便是‘宣’蓬荜生辉!上次为您讲解的是珊瑚,她今日休息,若您不介意,我们店里三级管事钟娘子在二楼接待您,您看可好?” 招待的店小二,都要固定的吗! 身后跟着的打秋风,哦不是,身后跟着的同窗面面相觑。 有好奇者伸长个脖子,试探问:“这每个顾客来,都是原先的店小二招待吗?” 七七七态度温和:“我们店秉承的首接负责制,若顾客指明要换,那便换人,原先招待的会受相应的扣分。” 七七七眸色认真,抿唇一笑,把猥琐的气质藏得很好:“另,我们店里不叫店小二,叫柜娘或柜郎,二楼接待的是管事,今日招待大家的钟娘子是咱们‘宣’里等级最高的管事。” 林大郎想起上次他来在庭院里喝了好久的茶,才等到门口的红丝绒线绳放下来,来放线的正是这位那些粉白素缎漂亮姑娘口中的“漆管事”看那些姑娘的神色,这位漆管事的职务应当也不低吧?! “她是三级管事,那你是几级?”林大郎仰着头,有明晃晃的傲慢。 七七七带众人走过庭院,在一处宽敞明亮的外梯前停下,这才转身与林大郎笑道:“我不才,只是二级管事。” 林大郎一声嗤笑:“怎么叫个女的骑到了头上啊!” 七七七:?他倒是想让这钟大娘骑上来,人家不干啊! 七七七有些不愉,转身轻轻扣了扣外梯前的红木罩门,再转身时,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这位郎君慎言。我们‘宣’店的大老板也是位姑娘,做过贡纸、面过圣、作为皇商,跟过大长公主去福建平过倭,女的怎么了?您这话在这儿说了便罢,若传出去,京师城人多,怕以后很多事,您都不好做。” 一番话很软乎,可莫名叫林大郎愤怒到顶! 你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小小商贾家的小小一爬虫! 做生意的在他们勋贵面前都是一条狗!你不过是狗养的狗! 也吃了豹子胆,敢拿话教训他!? 去你娘鬼吧! 林大郎怒不可遏! 第三百六七章 理所应当 林大郎瞬时欲狂怒,可想起前日他好不容易买到了纸时,父亲的话——“‘宣’这店子不简单,一口气拿了三间铺,京里的店宅务说这家老板住在忠武侯府背后恐怕硬着呢。” 林大郎忍得很辛苦,嘴角都抽搐了。 方书生想偷笑,但又有点不敢。 林大郎瞥见方生,便立时把气都发在方书生身上:“不是去二楼吗!到底能不能去!?咱站这儿这么久,也没见上去!甭吹牛吹上天,把自个儿皮都给吹破喽!” 一言落地,外梯口的红木罩门“吱呀”打开,铜质链接处并未上油,仿佛就需要这一声,以此彰显古朴与沉淀。 一位着深桃缎面套衫襦裙的年轻妇人笑盈盈地下楼来迎,弯膝躬身行礼:“诸位郎君见礼,请随我走这处登云梯。我姓钟,诸位可唤我钟娘子,是今日诸位‘上重天’的主事。” 走二楼的梯子叫登云梯,神秘莫测的二楼叫上重天。 楼梯边缝镶着金边与玉石,高大的朱漆柱子上绘着漂亮的祥云与各式花样,所有的木头都透露着沉甸甸的气息,连砌在墙中的瓦块都看起来更有重量。 楼下看上去已经很贵了。 但通往二楼的路,单单是这个楼梯,都让人感到踩上一脚会爆金币的幻觉。 有句话咋说来着,只有生死无阶层,人与人除了都会死,这一点毋庸置疑、一视同仁,剩余所有,吃穿用喝行、柴米油盐茶都泾渭分明、等级严明。 同窗们对视一眼——他们这一群几乎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那一伙,不算贫寒,但绝称不上显赫。饶是最显赫的林大郎虽出身勋贵,家里却也只是个徒有爵位、无官职加身的闲散 楼下,他们还有点底气逛一逛,但也买不了多少。 上了二楼,他们恐怕连看都看不起一点儿 众人都自觉走在其后,把尖尖角的位置自发留给方书生。 此时此刻,方书生对“宣”的情感冲破了买方卖方的单纯、冲破了初来乍到的生疏、冲破了银货两讫的干脆,达到了顶峰:他不知道咋说,但他真的由衷地对“宣”升起了感谢之意。 挺奇怪的。 明明他才是付钱的人,但他现在很想给“宣”磕一个。 方书生走在最前列。 楼梯到头,鎏金织绣八仙过海屏风立于楼梯口之前。 屏风之后影影绰绰三两人,看不清样貌与身形,但无端感染出一股松弛感。 众人停在屏风之前,漆管事口中的最高级管事钟娘子言笑宴宴:“此刻上重天有一位顾客正在品鉴,诸位人多成行且年少有为,今日得见诸位郎君是‘宣’之大幸。” 钟大娘顿了顿,继续笑言:“一楼空旷,上重天却稍显逼仄,回声响亮,烦请诸位郎君清雅品纸鉴赏。”钟大娘的眼光从林大郎脸上掠过,笑容没有变:“若实在体悟匪浅、必须高谈阔论,还请在堂中泼墨挥毫,寄情纸中罢!若不满足于笔墨抒情,便请您至空旷处大发神威了。” 就差指着林大郎鼻子骂:“你不文明!你闹人!你公共场合大声说话!给你个本子自己把话逼逼干净!要这都叨叨不完,那对不起了!你自己给老子滚到空地去发疯!” 林大郎捕捉到钟大娘的目光,恨得后槽牙都在痒。 上重天确实清雅安静。 依旧是那只好奇的同窗探头发问,声音轻了许多:“里面的客人,是” 钟大娘笑了笑,双手交叠于腹间,已经很有老董管事的样子了:“‘宣’不清楚顾客的来历,走进这扇门,便一视同仁,都是尊贵的客人,不以身份作区分。” 那你搞什么一楼二楼上重天!众所周知,生意人说的和做的基本是双标,嘴和手对了一天的账,都对不清楚的! 同窗吞下后话。 二十来位年轻的书生齐齐整整地跟在钟大娘身后向里走。 与钟大娘所说的“逼仄窄小”截然相反,二楼的空间是楼下“风”“雅”“颂”三处院子的总和——一楼的分院在二楼被全部打通,用屏风、水景、花间与博物架划分为好几个区域,且挑空很高,是寻常宅屋的两倍有余。 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堵被琉璃罩住的极宽极大的墙。 墙上只糊裱了一张纸! 这张纸极为宽大,长度堪比十来位精壮男子同时展臂拉手,高度自地板顶上屋梁,纸面中的夹层藏着画,有几十只栩栩如生的仙鹤或展翅飞翔,或站立于房梁、店肆、田地之上 “鹤临大魏!”有人听说过:“是去年的贡品!也是大魏与倭国洽谈时的国礼!” 钟大娘浅笑颔首:“是了,这位郎君甚为博学。经报予礼务监,上重天有‘鹤临大魏’的小尺寸宣纸版本,若诸位郎君有意,也可结缘回家,但需报上名号至礼务监报备留档。“ 贡品的缩小版也能买? 啊! 好想要啊! 同窗们两眼放光,但他们根本不敢问价格啊! 压根不用问,这玩意儿谁买得起啊!? 看个眼饱,已经是跟着方书生得到的很厉害的际遇了呢! 前方有人影,看上去是个上了些年岁的男人。 有同窗眼睛尖,立刻小声道:“那是胡大人!户部尚书胡秉直大人!” “是尚书啊!我的娘诶!是六部主官之一啊!” “而且是户部!” “听说下一届恩科,钦定了胡大人出题啊!” 有两个胆子大又会来事的同窗咬着耳朵:“我们可以上前拜会一下——咱们在塾学里八辈子都遇不到这样的的大员!” 其中一个害怕擅自拜会会被赶出上重天,试探地看了眼钟大娘:“可以吗?” 钟大娘将头转到一边去,眉目浅浅,唇角仍抿着笑,好像没听见。 这两位便一个缩头,狗狗祟祟向那处走。 方书生见状有些紧张,几步走到钟大娘身侧:“钟管事,明人不说暗话,上重天的纸张,于我们而言,实在难以负担,我今日携二十余名同窗前来,实属叨扰,深谢您招待讲解若‘风’院还有笺纸在售,我可以下订” 方书生斟酌片刻:“我可以下订三刀纸,权作今日叨扰之费。” 语气真诚,态度诚挚——这是他答应带上同窗来“宣”就想好的!他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人来打秋风!他至少要买点纸回去当作礼尚往来罢!? 他就是个还没成家的书生,家里管钱也管得严,三刀纸,接近三百两,是他攒了这么些年的全部家当了 钟大娘刚想说话,便闻身后传来一个沉稳平和的女声。 “您何出此言?您既拿到了粉笺卡,您就理所应当享有所有权利。” “便是您带一百个人前来,我也只会反思地方窄小、招待不周,绝不可能接受您以买纸的形势作补贴。” 第三百六八章 是捕蝇草 显金声音平静,语调轻柔,自后方的隔间踱步而出。 “老板。”钟管事低头恭敬唤道。 方书生一直垂着头,听到这一声“老板”,这才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 显金:? 这怎么还哭了? 这么不经PUA? 方书生泪意朦胧地看过去,这与他想象中的“贺老板”差别也太大了吧! 他一直以为这位背景过硬、像个炸子鸡一样绽放在京师城上空的“贺老板”,至少也是个三十朝上的精明能干的少妇。 如今看,原是个身量高挑纤细、肤容白皙光润、眉眼清冷如远山重黛、又如深林雾淞的年轻姑娘。 好像一方清丽独立的泥色釉瓷器,一颦一蹙皆见气度。 方书生更想哭了。 这看上去也不比自己大几岁,怎么就这么能干周到?? 这和人家七岁周游列国舌战群儒,而他七岁在茅房玩屎还洗不干净有什么区别! 方书生强迫自己稳住,刚想说话,眼风却瞥见自己两个同窗狗狗祟祟地快要摸到户部尚书胡秉直身边去,也来不及自卑了,立刻张口:“...我,我,我那两位同窗...好像,好像要打扰胡大人了!” 显金抬了抬眼睛,眸光准确地定在了不远处,弯唇轻笑:“这两位郎君与您亲近吗?” 方书生忙摇头:“便是寻常同窗!” 显金右手一抬,食指与中指弧度极小地勾了勾。 不知从何处出现了两个健硕的身影,一左一右地似架似簇拥在方书生那两个同窗身侧,不知低头说了什么,便见那两位同窗“一二三”集体原地转身,狗狗祟祟地迈着小碎步向后退。 坦然中透着几分猥琐,猥琐里又透着几分心虚。 方书生:...可不可以假装不认识这两个货? 他平时很容易窘迫,但为别人这般窘迫,这还是第一次。 方书生红着脸:“我们塾学素日很难见到这样的人物...” 显金舒朗笑了笑:“您若是想见胡大人,我可以为您引荐,背过这方屏风便是香里雪茶亭,您可以在那里和胡大人喝杯茶。” 方书生第一反应是拒绝,连忙摆手:“不了不了!” 他哪来这么大脸啊!他又不是林大郎! 接着,方书生踟蹰片刻后,鼓足勇气结结巴巴道:“我不过一介童生,便是有您引荐,也提不起和大人物喝茶的底气——倒是您,胡大人这样的大官无论亲临哪家店都是桩大好事,若是被人打搅了雅兴,或许下次便不来了...您做生意莫要太过心软心善...” 方书生向来不善言辞,这么几句提醒快要耗光他所有的勇气,和语言组织能力。 显金笑意愈深,不急于回复,单手邀方书生继续向前走,声音平和:“咱们先往前面走着?” 方书生怂了脖子跟着走。 显金语声刚好是方书生能听见的大小:“粉硬笺卡,只有一百张,开业当天总计发放了二十五张。之后,有客人一次花费上千两银子想要拿到这张卡,我都未点头放卡。” 方书生瞪大双眼:“千...千两!” 显金展眉笑:“京师城中达官显贵云集,拥有豪掷千两实力的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 转了眸,显金始终含笑:“您认为,这些人为何花这样大的价钱,只为了这小小一张卡?” 看纸? 上二楼看纸? 看...贡品纸? 方书生虽然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答案一定不正确。 不正确就闭嘴吧... 方书生瘪嘴如鹌鹑。 显金笑:“因为这张卡的珍贵,在于持卡之人拥有了踏上这层楼的资格。” 胡秉直的背影就在不远处。 显金的话不高不低地响在耳侧:“拥有这张卡,便默认了,你拥有与同样持卡之人对话的资格——这个权利,才是那些人真正想要的。” 任何远高于本身价值的商品,本质上,做的都是圈层生意。 这与后世的俱乐部、会所、集会有异曲同工之妙——车友会、校友会、高尔夫球会...入会的标准本质上就是在筛人,将同一集群、同一层级的人聚集起来,互通有无、扩大影响,这才是最大的附加价值。 显金想让宣纸站上巅峰,就必须赋予这层薄薄的纸,更诱人的价值。 马家的包为何敢顶上天价?是因为它百毒不侵、刀枪不入啊?还是因为它绝无仅有、惊世骇俗啊? 都不是。 是因为在大众认知里,你背马,你就有权有势,你有权有势,众人无形中就高看你几分——这个认知,才是大家对马趋之若鹜的根本因素。 任何成功的、站上顶峰的商品,都有一个“451的公式,即为百分之四十的品质、百分之五十的运营、百分之十的机遇。 此时此刻的宣纸已达成百分之百。 宣纸品质卓越,有她潜心运营,还有乔放之站到台前背书... 没有道理不成功的。 显金的笑,胸有成竹,且志得意满。 方书生手心都是汗:“我只花了四十五两银子买纸...” 显金道:“我说过,花费银两的多少,并非持卡的标准。” “那标准是什么?” “是我。” 显金眸光平和,言语低沉却有力:“我的判断,即为是否持卡的唯一标准。” 所有的圈层,都需要一个中心。 这个中心,为什么不能是她? 曾几何时,她为规则所束缚。 如今的她,早已拥有制定规则的能力。 “持卡人,既有如胡大人、乔山长这样的实权派;也有如胡华亮大人、鸿胪寺主簿这样的后起之秀;还有漕运、布政使司这样的地方强势...当然,也有零星几位您这样尚在行路的小辈。” 显金态度温和,语声恬淡。 方书生不由自主地跟随显金的脚步:“我...哦不,我们..为何要给我们发卡呀?” 显金笑:“原因有二:一则,您是第一个问我,能否买半刀纸的人——您真心爱纸,且敢于主动试探规则,您为人温和踏实,但也有破局的勇气..这样的人虽如今尚在行路,但之后的成就,谁又说得清呢?” 方书生有些不好意思:“哪,哪有您说得这么好,嘿嘿嘿嘿嘿嘿...” 显金再道:“二来嘛,总要树几个典型给大家看看,倒也不是非要有权有势才能拿到卡,也有几个幸运儿莫名其妙被馅饼砸中——这才让大家有奔头啊!” 就像买彩票,大家都知道中奖概率小,但一旦有人中过奖,便会激励更多人前赴后继当分母嘛。 方书生:? 噢,他主打的是一个捕蝇草的作用是吧? 显金一个转身,二人已行至胡秉直跟前。 方书生来不及反应,便听显金笑盈盈地介绍:“...胡大人,您老夏祺!这位是户部尚书胡大人...这位是刑部郎中之子方童生...” 第三百六九章 那个是谁 方书生一直到出“宣”大门都晕晕乎乎的。 贺老板带着他给户部尚书胡秉直大人问了安,胡大人问了他的姓名、住址、读到哪本书了、家里可有兄弟姐妹 胡大人态度亲和、言辞亲切,又问了他最喜欢哪种宣纸 他一开始结结巴巴地答,后来倒是越答越顺,最后还得了胡大人一个“平和谦恭”的评语 跟做梦似的。 方书生看显金的目光崇拜又热烈,临到门口,方书生涨红着一张脸,连声道谢:“学生必不辜负您的良苦用心!必定好好读书,不叫旁人说有水货拿着粉笺硬卡!” 显金笑着:“愿早日见您金榜题名!”便颔首告辞后向楼上去。 方书生一边狠狠点头,一边背对着往后退,出大门时,一不仔细便被门槛绊了一脚,险些摔了个四脚朝天。 身后传来张狂的嗤笑:“跟条狗似的!那个贺氏给你点甜头就点头哈腰——人家压根没看你了!” 刚出“宣”大门,林大郎跟哑药失效似的,瞬间恢复音效,咧着个大嘴叭叭:“你别说,贺氏样貌还不错,我还以为是个腰肥膀圆的老板娘!” 方书生埋头向前走。 “宣”在小巷中,两侧青砖鱼鳞列至,来往行人并不算很多。 方书生便忍了一口气。 林大郎见方书生一如既往地避让,便嘲得更大声:“也是!一个无盐女又怎么可能把这份生意做得壮大呢?——你们看到没?她那庭院里站着好多男子!” 方书生脚步陡然停下,憋住一口气,埋下头:“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林大郎大声笑了三下:“我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我说那个贺氏就是个婊子!她一个女的,又不是出身什么世家大族!她凭什么把生意搞这么大!还不是凭那张还不错的脸和身子!” 有同窗探个头出来,瑟缩着小声道:“这样说不好吧?我看贺老板人挺好的” 林大郎歪嘴短促地笑了一声:“好?好什么好!你也是狗啊!赏你两盏茶喝就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了!她怎么不引荐你去给胡大人认识啊!?” 林大郎憋着一股劲没敢在“宣”里发,如今出来了,他沐浴在无法无天的新鲜气息中,将刚刚积攒下的一大口浊气宣泄而出! 妈的! 刚刚那女的,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甚至一个伙计也敢对他阴阳怪气! 呸! 什么玩意儿! 他家里还有爵呢!就是在塾学里,谁敢不敬着他! 今天他可是大受委屈了! 这口气,必须发出来! 林大郎叉着腰,意有所指地眉飞色舞,对着一群同窗,暧昧地挑挑眉:“搞不好就是乔师呢!乔师地位超群,怎么就愿意给一个小丫头题” “啪嗒——”方书生握紧右手,一拳头打在林大郎眼眶! 林大郎痛呼一声,双手捂住眼眶,隔了一会才感受到不算强烈的疼痛。 林大郎放下手,嗤笑得很夸张:“手上没劲儿啊!” 林大郎狞笑一声,一边扭动手腕,一边朝方书生走去:“小子!你还得练咧!你这个力道,恐怕是伺候不好那位年纪轻轻的贺老——” 林大郎话音尾巴还没打结,只闻划破苍穹的一声,电光火石之间,林大郎的身躯如同被铁绳生拉猛拽向身后的白墙砸去! “砰”的一声,在巷道中惊起夕阳光辉下的微尘巨浪! 方书生瞳孔陡然放大! 谁也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见林大郎左肩迸发出一朵巨大的血花,一支朴实的大刀尽数没入进血肉,留下没有任何花纹的刀把紧紧钉于其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剧痛之后,林大郎放声大吼! 他如同一条被钉子钉在木头上的黄鳝,徒劳无功地挣扎,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那把大刀! 肩膀的剧痛让他双眼通红! 痛! 骨头碎成渣渣的疼痛!肉砸成沫子的剧痛!不过几瞬,他便痛得双眼赤红,脑子发晕! 方书生隐约间听到马蹄“踢踏”声,惊恐地抬头望去! 巷子口,一匹深棕色、鬃毛顺滑的高头大马不知何时在此静立,马背之上,男子肩宽腿长,胸背软甲紧密贴合,手牵缰绳,低低垂首,眸色不明地向巷中看去。 毋庸置疑,那柄快如疾风的长刀,必定出自此人之手。 林大郎也看到来人。 在这一瞬间,愤怒战胜疼痛。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祖父是向北伯!我是城东林家的!” 剧痛让他耗尽力气,吼出的话语单薄无力,丝毫不能反映出他滔天的愤怒。 马背上的男人肩头轻耸了耸,似是发出了一声轻笑,随即只见他翻身下马,朝林大郎不急不缓地走去,地上的黑影慢慢拉长,体型给予人强大的压迫感。 方书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而被钉在墙上的林黄鳝瞪圆双眸,眼看男子一把抓住露出的刀把,神容随意地来回旋转搅动一番。 血肉在刀刃间,粉碎成渣。 林大郎一声闷哼,瞳孔快要散掉了。 男人又轻笑了一声,一把拔出长刀,身形超前微倾,声音像撕烂的丝绸:“不管你是伯爵府,还是国公府,你嘴再犯贱,我废了你。” 刀被拔出,林大郎一个趔趄想,气如牛喘,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救命的气息:“你你是谁你是谁!” 男人背身立长刀,红缨直坠于地,轮廓分明的脸有藏不住的戾气:“乔徽,乔宝元。” “宣”,上重天,内室。 显金埋头看簿册,时不时拨了一拨算盘,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入。 显金吸吸鼻腔,一股新鲜的血腥味。 再看乔徽,衣角抹了嫣红的血迹。 显金蹙眉:“这是怎么了?” 乔徽嘟嘟嘴,肩膀带动腰,左右摇摆,喉咙夹出一声哼唧。 显金:? 本来上班就烦! 眼看显金垮了个批脸,乔徽默了片刻,埋头乖巧地坐到显金身侧:“嘤嘤嘤,刚刚有个读书人为了你,和别人打了一架你说!那个是谁!” 第三百七十章 一拳打趴(3100+) 显金痛苦地皱起五官,再看高高大大又漂漂亮亮的乔徽耸着个肩,看起来又委屈又柔弱,显金竟然奇异般地升起一股心尖尖痒痒挠的感觉,心把子肉像被羽毛掸了掸... 显金五官渐渐舒展,微微颔首,低声询问:“噢?打架?谁与谁打架?” 乔徽敏锐地发现显金语态的变化:他向来敏锐,但凡迟钝一点,一早喂鲨鱼了... 乔徽立刻向显金身侧靠了靠,虽然他尽力了,但很明显,逼仄的空间容纳不了他宽大的肱二头肌和练成块儿的胸肌。 体形上有先天缺陷,那只能靠后天努力了。 乔徽夹得很吃力:“便是两个书生,一个嚷嚷着自己是什么向北伯林家的,说了些很是冒犯的话;一个挥了拳头,估计没把对方揍疼,自己手该断了呢——” 乔徽回想宝珠撒娇的语调:“我就送了林家小子一记飞刀呢!喷出一柱血了呢!那小子左肩的骨头怕是碎成渣了呢!” 这么血腥的事,并不是加了一个“了呢”就变得可爱了呢。 但显金吃这一套。 非常吃这一套。 撒娇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她喜欢锁儿的直率,钟大娘的拼命,杜婶子的宽和,左娘的温婉和熊呦呦的娴静...但最喜欢的是宝珠的娇憨和恒溪的娇俏——往细里深究,这两个人最依赖她,最崇拜她,也最喜欢她撒娇。 显金通身舒坦极了,心尖尖的痒感挠得更飘飘然,一边若有似无地思考,一边身形不由自主地向乔徽靠去:“...勋贵的出身...又见了血,怕是要有些麻烦吧?” 冷冷清清的雾凇香霸道地席卷而来。 乔徽敛眸低眉,神容乖顺,声音嗫嚅:“麻烦必定是有些麻烦的,我原想一刀斩了他,后来想想咱们新店开张,暂时莫惹人命官司,晦气的很——砍他一刀,也是砍给京师城看,看谁还敢背后嚼你的舌根。” 她现在不想背后嚼舌根,想当面嚼舌根。 显金一仰头,鼻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乔徽的下巴颏,长而微微挑起的眉眼微微眯起:“世人皆欺善怕恶,畏威不畏德...” 乔徽喉头耸动,不自觉地随着显金的目光靠去,音调拖长拖慢:“是,故而立德之余,亦当立威,恩威并行,方为正道...” 显金看着乔徽一张一合的嘴唇,虽是仰头,却带着一种让人无处可避的压迫,显金吻住乔徽的嘴,低声旖旎:“正道就是你现在莫要说话了——闭上眼睛好吧?” 乔徽阖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身形随着显金的攻城略地,不断向后退让。 这里是“宣”的后罩房小院。 庭院中,人头攒动,来往频繁。 显金的手扣上了乔徽软甲腰带,自有主张地一把扯下,乔徽后背紧紧贴住墙壁,艰难地仰起脖子却无能为力。 叱咤东海的东南鲨如一条溺水的鱼,翕动两腮,燥热难耐。 罩房四周的门窗关得严丝合缝,偶有散落进来的细碎片语也未能打搅耳鬓厮磨的两人。 ..... 之后几日的朝堂,应证了“不小的麻烦”是为何意。 当今向北侯是个七十出头的老爷子,颤颤巍巍地穿着朝服击登闻鼓状告乔徽:“...忠武侯年少功成名就,常伴君侧,却不仅不谦和恭顺,反而张扬跋扈,无视律法朝堂!竟在青天白日间,击杀塾学童生,其行之恶!其举之劣!罄竹难书!” 老头子可能是早上没吃饭,低血糖发了,在登闻鼓前敲了一上午就倒了,太医搅了点蜂蜜水给老头儿灌下,老头儿又生龙活虎地醒了,第二日至登闻鼓前还记得带了两个白面大饼,以备不时之需。 乔放之讲得无奈,骂乔徽:“...真是憋不住!趁夜黑风高,晚上偷摸绑了,任谁也说不出你个一二三!上朝本来就烦,如今上个朝还有鼓点伴奏!更烦了!” 那低血糖老头子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跟狗嗅到屎的御史,御史大夫兴奋地当朝参了乔徽三本,当指桑骂槐骂乔徽“官商勾结,自甘堕落,终日与商贾女流为伍,丝毫不见少年将军之使命担当!” “堕落?何为堕落?”乔徽一声笑,当众打断御史老夫子的话。 御史大夫颤颤巍巍怒道:“忠武侯与乔山长均在朝,家中竟收容为商女眷,听闻忠武侯入伍从军之前,亦是读书人,甚至有举人功名,清清白白读书之家怎可与一介女商拉扯不清!” 御史大夫怒目圆瞪:“更何况,老臣听闻该女商背信弃义,侵吞掉主家家产后便自立门户,甚至联手排挤待她有养育之恩的主家——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不悌之人,你与乔山长甘愿被其围猎,足以见得品行低劣...” 乔徽转头就将手里的笏板往地上一扔,在众人始料未及之时,几个跨步就跨到御史老夫子跟前,猛拳高高挥起! “啪!” 砸歪了。 砸到御史大夫身后的柱子上。 老夫子双手敞开,反抱住柱子,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乔徽:“朝堂之上,出拳行凶,莽夫恶夫岂能做我朝朝廷命官!” 老夫子不由怀念起昭德帝当权时,待文臣老臣的优待厚用:朝堂之上,老臣地位超然,昭德帝尊之敬之,人情跃然于法令,朝中文官舒适、武将自得——哪似如今! 这堂上的百安大长公主如猛兽出笼,纪律严苛! 百安大长公主待朝中文臣并无多少敬意,甚至多次表达朝中机构冗杂繁复,需强筋健体、割肉瘦身,且六部与京师之中,技艺不精、滥竽充数之辈屡禁不绝,需下放磨练或降级处置... 降级! 下放! 这让天下读书人的脸皮往哪里搁! 还有对六部和好些衙门都施行了督察,晨间暗访上衙情况、晚间暗访下衙时辰、还制了表对六部施行一旬一报的规定,叫一些主官苦不堪言! 甚至百安大长公主提出“三品之上需轮岗轮转,哪里艰苦去哪里,哪里需要去哪里,而非蜗居京师富贵窝偏安一隅“——三品之上都是老臣!在京中经营已有数十年之久!他们能去哪儿?哪里艰苦去哪里?难道去玉门关外吃风喝沙?!还是去两广闽南受潮淋雨?! 对他们,百安大长公主太过轻视和慢待了啊! 甚至,将整顿的长手伸到了他们后代身上! 西山大营的京师指挥使司,本也是京师中高官家庶子或嫡次子走出路的地方,就在前几月,一场突如其来的考校让四五个蒙受恩荫的郎君丢了差事,如今正赋闲在家,不知前程在哪儿! 此间种种,如走马灯一闪而过。 而百安大长公主带来的这群人:那个高大锋锐的年轻的忠武侯正目光阴沉地直视着他,那个脸宽留络腮胡的禁卫领军使胡大人上前扶住他,不叫他动弹—— 来人啊!救命啊!这里有人拉偏架啊!是忠武侯要打他啊!把他扣住,不让他动,是方便让忠武侯对准靶子吗! 御史大夫怒极攻心,厉声尖叫:“这里不是北疆!也不是东南!这里是京师城!休要将蛮夷之地的糟粕习性带进朝堂上来!” 稳居龙椅的百安大长公主微微眯眼,声音不大,却准确无误地传进朝中每个人的耳朵里:“岳卿,到底意有所指的是本宫,还是忠武侯?” 朝中静默之后,如水滴入沸油之中,腾然沸腾起来! 有为岳御史求情的,有为乔徽求情的,有阴阳怪气两边都捅的,还有弹劾藏狐胡华亮,亮亮大人京中赁房,租子不给足,店宅务忍气吞声、不敢向高官要钱的。 亮亮:? 可去他爹的吧! 这火怎么又烧到他身上来了! 劝架的,也要被判刑啊!? 虽然上朝吵架很正常,是的,吵架非常正常:人世间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你以为的上朝议事是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实际上大家也会毫无气质地扯头花,你骂我“举人出身,难怪缺教养!”,我骂你“不过是小地方来的,难怪没见过世面”...诸如此类的人身攻击,倒都是很常见的事。 吵架归吵架,打架吧,还是大魏建朝以来第一次出现的奇葩。 据说乔徽那一拳打出了气势,打出了威风,打出了新老交替之间的针锋相对,将外来的十来个空降高官与朝中深耕已久的老臣之间的矛盾摆上了明面,将百安大长公主上位以来,诸人对女性当权者的铁腕整治手段的不满打到了亮处。 百安大长公主掌权以来,朝中的风向一直有些诡谲,小心翼翼地维系在一个平衡点上,稍稍向左向右,都有可能出现极大的偏差。 大家都在如履薄冰的试探。 昭德帝还活着,他还能不能重新出现? 还是说逊帝顺势接过权柄? 还是,他们后半生的仕途,都要仰一个铁血严厉的女人鼻息? 乔徽这一拳,把薄冰打破,所有人、所有事、所有对立与猜测,都暴露于前。 而乔徽打完拳,便被责令禁足自省半年,就此从风波中暂时隐退。 月下点灯,美人垂眸。 显金吹了吹刚刚上的药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安静不动:“...反正都是做戏,还不如把那一拳实实在在打下去。” 第三百七一章 旧人相见 东院的书房,书架通天,儒学、道学皆有,亦有兵书、史论等,在一整堵后墙上,还挂着一把缀红缨流苏的长刀。 这是乔徽的专司书房。 如今灯火微光,二人交颈厮磨,气氛暧昧。 乔徽的手指关节磨破厚厚一层皮,露出深深的血肉。 那柱子悬着镂空的烫金浮雕,经年的物件藏着岁月的毒,乔徽认为是小伤口,不以为然,照样早起拎石壶练功,伤口被汗水一浸,四五日过去不仅没好转,边缘处还有些泛红。 明显是感染了。 这年头可没有碘酒。 显金便拿棉球蘸上高度酒当作酒精消毒,疼得乔徽低声“嘶”了一下,缓了好一会才开口:“我这一拳下去,怕是要给他偿命!就咱们朝中这些个老文臣,一百二十斤的体量,一百一十九斤都是心眼子,剩下的骨头是松的,肉是散的!” 第一遍酒精上完,第二遍就不太疼了。 显金交待一句:“这几天先别沾水。”便回了话头:“经此一役,你便只能当纯臣了。” 打御史大夫未遂,算是把文官得罪完了;退了好几个西山大营的二世祖,算是把武官得罪遍了——只能一门心思跟着大长公主混迹了。 乔徽“嗯”了声,娇羞道:“我一直挺纯的。” 显金抿了抿唇。 乔徽是特么开窍了吗?! 在这么小众的赛道上一骑绝尘啊! 显金挑了挑乔徽的下巴颏,凑上亲了亲。 乔徽不自觉地笑起来,待显金亲完,才双手抱后脑勺,自然熟练地坐在美人榻上来回晃:“如今停了职,又不让出家门,我预备给家里修整修整——墙上蒙着眼睛的四爪番龙,我琢磨着全都给铲了?” 乔徽试探着征求显金意见:“还有一些堂皇的装饰和色调,匠气太重,你若不喜欢,也换一换吧?” 四爪番龙和堂皇装饰,都代表着逊帝。 乔徽怕显金看着闹心。 显金无所谓地摇摇头:“四爪龙可以铲,装饰倒没必要,匠气虽重,但都是好东西,咱不糟蹋。”顿了顿:“再者说,这处,许也住不了多久,等京师三间店子落地,我还预备四面八方都转转——老家人也来齐了,人手充足,该铺开的要铺开,晚一天就少赚一天钱。” 乔徽出事前几日,杜婶子带着杜君宁和李三顺家的儿媳、长孙来了。 原先杜婶子领着差事,带着杜君宁住在宣城府橘院温书,三年前那小子就考过了秀才,今年上京预备跟着乔师再好好冲一把,考中举人便也在宝珠面前有些底气。 李三顺的儿媳是想出门做事的,李三顺既被收编到专司负责交子与外贸的单独作坊,儿子自然跟着爹干,恰逢孙子要读书,便早早地就给显金来了信,对儿媳没什么要求,但要求显金“必须给孙儿找个好师傅,需有名望、有实学、心地善,最好是咱泾县人”——还不如把乔师的户籍号写上去得了。 显金便同乔徽随口将这些事说了。 乔徽的关注点有点怪:“老弱妇孺,崔衡怎的不安排人护送?他们自己来的?” 显金想了想:“应当是没派人。” 乔徽微微垂眸,眸底的目光有些深,隔了一会儿才把话题转移到杜君宁身上:“如今多大来着?” “十五六吧?年纪不算大的。” “那今年考什么考?再沉两年,我日后若是外放,便跟着我出去走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死记硬背不如亲历亲为。”乔徽蹙眉,难得带了点老气横秋:“年轻人不要冒进,我便是年少成名的,看看我现在。” 一副大舅哥的口气,非常挑事。 显金挑眉:“你现在怎么了?” 乔徽继续蹙眉,态度严肃,一本正经:“看看我现在寄人篱下,还要靠贺老板养着——我可问了户部,停职即停薪,至少一年半载的,我可没俸禄进袋啊!“ 显金点点头:“没事,师父铁定藏着钱!你吃你爹,我吃我师父,咱们殊途同归,万象归一。” 乔徽:“嘿嘿嘿——” 显金:“嘿嘿嘿——” 两公婆相视一笑,极有默契。 东苑书房门外,游廊之中,披着外衫一瘸一拐的乔放之,险些崴了脚。 真是一对珠联璧合的豺狼虎豹啊! “咚咚咚——”乔放之敲出了老父亲和亲师父的委曲求全和隐忍宽纵。 “嘎吱”一声响,书房门大开。 乔徽有些了然地将目光落在了乔放之的身后:这样老弱妇孺一行人千里迢迢而来,虽然如今太平之世,却也需警惕流寇匪人——怎么可能不跟一个有功名加身的成年男子? “二郎。”乔徽弯唇,目光澄澈坦然:“好久不见。” 乔放之身后站着的是,隐没在烛火光晕之下的陈笺方。 显金亦舒朗展笑:“二郎,好久不见。” 陈笺方微微抬眸,似乎对显金的在场并不意外,拱手行礼:“宝元、显金——好久不见了。” 三人皆语声平和。 乔放之在三人之中环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显金身上,拧了拧眉,眯了眯眼,完全无视房间里的大象,天赋般地找到了华点,痛心疾首道:“夜半三更,你在东苑干啥!?老师虽不拘小节,但好歹也是朝中学派领头羊、文人风骨第一人——你们还没...” 把“成亲”两个字咽下去了。 他那迟早要姓“贺”的长子,非常没有礼貌地对着他耳提面命了很久——不准催成亲!更不准催什么子嗣传承!最好是连成亲两个字,提都不要提!要是因为他,显金打了退堂鼓,他必定多一个剃度出家的世外儿子... 说实话,乔徽出不出家,其实对他的威胁不大。 他比较害怕显金打了退堂鼓,这个儿子可算是砸手里了。 乔放之艰难止住话头,嘟嘟囔囔:“等陈三爷回来,为师迟早要同他好好说说的...”便说起正事来:“宝元,正好你近日赋闲在家,若是得空,便与二郎四处寻一寻离国子监近些的民舍。” 带了埋怨的口吻,转身对陈笺方道:“家里这么大,一定要出去住...左右你们行商的人家家底丰厚罢!” 陈笺方垂眸浅笑,端正清俊的五官终于多了几分生动:“托老师吉言,家母接手陈家生意后,成本降了三成,盈利却涨了五成,确是财神入家门了。” 第三百七二章 深夜谈话(2500) 乔放之不知道陈家和显金最后的瓜葛,他没细问过,显金到京师来住在乔家,他是求之不得的,凡事莫要深究,一旦深究内里的瓤子总是恶臭——虽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显金在陈家干得好好的,陡然离开,总有些隐秘官司在里头,又听说显金离开后,陈家那位精明强干的老太太躺了很久的病榻,陈家老二和老二媳妇难得不管铺子,一溜儿去苏州府、松江府、应天府玩了一趟,一副富家闲人的懒样... 陈家乱了挺长时日,老友熊令甚至给他写过信,请他作为陈笺方老师去陈家劝一劝——老熊一心想将宣纸盘出来,眼睁睁看着陈家因内乱倒了台,满心都是对宣纸的可惜。 奈何,当时他脚伤未痊愈,显金与宝元准备下倭,实在腾不出手... 这为难时刻,反倒是长房遗孀站出来了,又立规矩又设章程,强迫陈家子弟做事才有饭吃,把这一滩死水盘了活。 老娘迎来了事业第二春,反而儿子却遗憾落北。 今年三月的恩科,陈笺方静悄悄地上京来考,谁也未曾告知,原以为是要一飞冲天的,谁料到却并未上榜。 乔放之并不避讳显金与乔徽,拍了拍陈笺方的肩头:“既然家中太平了,便在国子监中憋着口劲好好学罢!别叫别人笑话,说我乔放之教了一辈子的书,临到头,泾县两个最有希望的郎君谁都没能金榜题名——宝元是不指望了,你必定要给泾县、给为师、给青城山院争口气。” 陈笺方微微低头,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扇形的如鸦雀展翅的阴影。 “没找到住处前,宝元住东苑,你便住南苑,别着急慢慢来。”乔放之觉得自己隐秘且伟大:他连亲家公都养了,再养个得意门生,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笺方再垂首应是。 乔放之交待几句后便欲走,走前看了眼显金,欲言又止:真是操不完的师父心...到底还没成亲啊闺女! 显金怕导儿念叨,耸着脖子,十分乖觉地跟在乔放之身后出门去。 乔放之生出几分欣慰:这丫头好歹还有点眼力见。 满意于这个闺女的察言观色,自然而然想起另一个闺女,乔放之杵着拐杖,在里间游廊里,侧头问长随:“这些时日怎不见宝珠?都哪里去了?” 长随答:“大姑娘今日往城东边去,听闻杜秀才的娘亲煮了炖羊排,邀大姑娘去尝尝。” 乔放之:“现在呢?还没回来?” 长随脑袋佝得越低:“...好像大姑娘跟着杜秀才去镜湖看花灯了。” 乔放之眉头一蹙,人都麻了。 他确实不太适合养闺女。 一个两个,都颇为外放,丝毫不见古时矜持之风... 再想想乔徽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催着成亲、害怕显金不太高兴的万恶样子。 乔放之摇摇头。 算了,他养儿子也有点问题。 可能是家里的水质不好吧。 ..... 里屋,乔徽帮陈笺方把行李拖到南苑去,院子空空荡荡的,院落里的杂草明显刚被轧过,整整齐齐地留了个短茬儿,如同垂髫小儿剃得干净的后脑勺。 他们两个,差不多也是在垂髫小儿时便已相识。 陈笺方东西不多,大小两个箱子,乔徽顺手帮着提了热水,又洗了两只瓷釉杯,在空荡荡的、久无人居的厅堂里,乔徽给陈笺方泡了壶茶,顺便提起热水好好烫了烫两个杯子。 动作娴熟,神态平静。 陈笺方接过茶水,语声平缓:“咱们忠武侯,怎还亲自洗杯子烫茶?原以为你府上必定一呼百喏、前呼后拥。” 语调并非阴阳怪气,反倒带着明显的对好友的调侃。 乔徽身形向后一靠,肩头放松地搭在椅背上,舒朗笑开:“府里满打满算二十来个人,除却一直跟着父亲的老伯和做饭的幺婶、晒书的阿进,另有几个之前就在青城山院做洒扫的婶子和叔伯,便就是殿下赐了十来个人帮忙打理院落了——这院子跟加了肥似的,一个不留神,草就长过腰了,北方的草木都劲,一不留神铁定割出一道血痕。” 陈笺方弯唇浅笑:“没打算一直在京师?” 否则,怎么连家里的人都不配齐? 乔徽跟着笑了笑:“一直想寻个外放的机会,便是去玉门关当参将,也比在京师伺候那帮二世祖简单。” 乔徽顿了顿,斟酌片刻后才道:“显金也想走出去看看。” 陈笺方面上的笑容未变,眸色一向温润清亮,“哦”了一声,目光真诚地看向乔徽:“你们如今在一块儿了?” 乔徽扬头颔首:“在一块了,从福建回来便在一块了。” 乔徽同样语声真诚、态度真挚,不见半点敷衍或炫耀:“望你莫要怪我、或疏远我、或怨怼我。” 陈笺方略垂眸,茶杯蜷在掌中,炙热之感叫人感知真实:“我怪你作甚?你离开两年,我与显金朝夕相处,却仍旧没有后章,便足见我与显金无份无缘;再者,你既没横刀夺爱、又没使下作手段,原是我该经此一役,与你、与显金都无干。” 乔徽眸色深深,看陈笺方抬起头,目光凝视略微发旧的窗棂,好似透过窗棂去看浩瀚的夜空与星辰。 他静静等待陈笺方的后话。 “显金从陈家离开后,我狠狠大病一场,我高热不退,根本起不了床,张口说话也是不能的,好像我的喉咙、我的腿脚、我的手与嘴都易了主,再不是自己的。” 陈笺方神容平和,在一如既往的平和中,有暗藏的审视与笃定。 “喝药是喝不下去的,终日浑浑噩噩、昏昏沉沉,脑子像停止转动了一样,但凡要想些什么,便总会拐到诸如悔恨、大憾、愧疚的情绪上去,便开始呕吐和流泪。” 这段经历,他应当反复回放了许多次。 说出口,只有平静的追忆。 “那段日子,其实显金就在宣城府近郊的橘院,我很想下床在远处看看她,却完全无能为力。” “大概过了两旬吧。” “我喝完药,又止不住地呕吐,我母亲从夕阳余晖中走进来,抓住我的手腕,扬起手,狠狠扇了我两个耳光。第二日,我的所有药都断了,母亲叫人用蒙着帘布的小轿抬着我,每天日出之时便从陈家出发向崇庆寺出发,也不去找信和方丈,只让我在寺里的林子里待一个时辰,我躺着也罢、坐着也好,待满一个时辰就带我去吃素斋。” “大半个月过去,不知为何,我终于可以下地走路。” “在我能颤颤巍巍走路的当天,母亲便又押着我去篦麻堂给祖母下跪。” “那时祖母满头白发掉了一半,瘦得脸颊都凹了进去,见到我时,说话有气无力,勉强能听懂几个大声一些的字词——母亲掐着我的脖子叫我磕头,说‘祖母便是对不起天下人,也未曾对不起我’‘拿前途去威胁,只能威胁到真正在意自己的人’...我大约磕了二十来个头,便听到了祖母呜咽大哭。” “哭她对不起我爹,对不起三叔,对不起二叔,也对不起我...哭她小肚鸡肠、心思深重,哭她有眼无珠、唯权与钱是从...” “听她哭,我好像就好了。” “一下子就好了。” “就算不需要拐杖和搀扶,也能站起身来的那种好了。” 陈笺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稳住片刻后,终转头看向乔徽,举起温热的茶盅朝乔徽做了个干杯的姿势。 “我总在逃避。” “借父亲身死,逃避压力;借你的身世,逃避差距;借显金,逃避不敢承认自己懦弱的感受——“陈笺方笑了笑:“你看,我那时多可笑啊,甚至希望借助显金的力量逃出陈家带给我的无形的泥泞,却不思考我这个举动,是否也将显金拉拽了进去...” 第三百七三章 义正言辞 陈笺方断断续续地说,时而说长长一段话,时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乔徽默不作声地将温茶换成了米酒。 酒,在某种时刻,也算好东西,叫你发懵也叫你清醒,叫你笑也叫你哭,带着粮食赋予的得天独厚的优势,霸道地占据你的思维与心绪。 陈笺方一手执盏,仰头一口喝尽,竟也未曾喝出酒与茶的区别。 陈笺方饮尽一盏酒,乔徽便应一盏。 灯下,二人在陈笺方时有时无的清亮温润声音中对酌。 倾尽酒壶,陈笺方照旧仰头一饮而尽,随着空荡荡的酒杯放在桌上清脆的声音,陈笺方双手撑桌,站起身来,俯身抬头,面颊泛起潮红,眸光却依旧清明,声音清缓,语调真挚:“宝元,我没输给你。” 我只是输给了曾经的自己。 陈笺方话音刚落,便垂头笑着摇了摇头:“不,不。显金并不是战利品,不能用输赢定义。” 不存在输赢。 一切皆由命定。 命中定有此役,经此一战,方洗髓净骨,清明飞升。 以前他低着头,走在一条画得明确的路上,他知道怎么抬脚、知道怎么走得快、知道哪里该转弯——在这条路上,他埋头将后人甩开,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但他并不知道他走向何方、他为什么要走? 如今他想清楚了。 在他双腿瘫软、疲惫溺亡之时,在崇庆寺茂盛挺立的树林中,他陡然觉悟了他行走的真谛。 “三年之后,我高中后,亦会寻求外放。”陈笺方眸目坚定:“或去塞北,或去贵州,或去漠城,为一方之父母官,读书一事当为千秋万代,而绝非为助一家商贾鱼跃龙门、改换门庭。我脱胎于陈家、抚育于陈家、受益于陈家,而不能拘泥于陈家、受制于陈家、狭隘于陈家。” 瞿老夫人给他规划的路径,与他父亲大相径庭,父亲身亡时,祖母咬紧后槽牙道:“你父亲要外放,我原是不许的。外放难道从七品芝麻官做起?我投钱投人二十载,难道就叫他去做个管偷鸡摸狗的县令?——你一定要考中一甲三名!得入翰林的机会!入了翰林,再去六部转一转,不要离开京师!你在前朝耕耘,陈家在后场使劲,必要让你入阁拜相、位及人臣!陈家的祖坟也该冒冒青烟了吧!” 不对,这不对。 读书入仕,与权力无关、与地域无关、与汲汲为营无关。 和陈家的祖坟,更加关系不大。 陈笺方从未如此清醒过。 乔徽并未答话,始终平静地直视陈笺方。 陈笺方始终垂着头,隔了许久方缓缓抬起,慢慢站直。 窗棂外,乌云被清风吹散,一轮圆月当空。 陈笺方昂首高望,手背于脊:“天尚从人愿,汝胡不勉旃。” 乔徽亦站起身来,拍了拍陈笺方的肩头,轻声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陈笺方弯唇笑了笑,抬手回拍乔徽:“忠武侯,山顶见。” “山顶见。”乔徽抬首,舒朗回之。 山顶见不见,显金不太知道。 显金知道,有个重磅消息,初一见。 同一个积庆坊,与世家林立的坊头不同,积庆坊的坊尾住着的都是三四家合赁一间宅子的群居读书人。 九月初一,坊尾一间店,张红结绿、敲锣打鼓,在没有任何预热和营销的情况下,牌匾上的红布被缓缓扯下,先露出一个“宣”字。 寥寥无几的人,显露出疑惑的神色。 积庆坊那间很火热的“宣”铺,难道开盟店了? 红布被扯完,第二字应声而出,平平无奇一个“纸”字。 “宣纸“。 嗯,非常直白——就跟“张小二面摊“一样直白,老板叫张小二,卖的是面。 也不知咋的,可能是“宣”带起的风气吧。 这些时日,一些高深莫测的店名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而出比如,有个店子叫“肆意”,名字取得非常放肆,朴素的牌匾上也看不出任何货物的迹象,门前两个灯笼高高挂着,再种上点青竹,走进去才知道这家店是喝茶的,问掌柜的为啥店名叫“肆意”,掌柜的一脸故弄玄虚:“咱们店续水不要钱,你想加多少加多少,可以肆意地加,所以取名叫肆意!” 显金听后很无语:“”这跟“此女能叫朕舒心,故赐封舒贵人”有什么区别? “宣纸”牌匾完全暴露人前,异常干脆直白,反倒如一缕清流。 寥寥无几的人左看看右看看,看没什么贵货在门口立着,这才敢小心翼翼地踏步入内。 一进去,他们都惊呆了。 是的。 惊呆了。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货架! 这老板将店子的两层楼打通,把榉木制成的货架搭建到顶,满满当当地全部都是木匣子。 这些木匣子便是一般的通货,薄薄一层,也没有用铜锁加固,随意地搭上,放上分装有花椒、糯米粉的麻布袋子防潮防虫防腐。 故而一走进,便是一股刺鼻的辛香味。 最低一层的货架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恰好在人的眼睛平视的高度。 一人轻掩住口鼻穿梭在货架中,发出一声惊呼:“这里一刀素宣只卖三百文!天啦!夹宣也只要五百文一刀!还有罗纹纸也只要五百文!我的天!我的天!‘宣’里面的洒金暗花刻丝罗纹纸卖到了九十八两八一刀啊!” 不!不和“宣”比价格!这个价,也只是比黄麻纸贵了一点点而已! 寥寥无几的人,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 货架上一个品类的宣纸占据了一个竖列,最贵的便是五百文,最便宜的三百文,但品类的排列并非按照价格,而是按照木牌,有的木牌上写的“强记”,那么这么一横行过去就都是“强记”,也有“姚记”“李记”什么的,都显得很朴素。 有人环视一圈,穿着简单棕色长衫的店小二走上前来,也不开口就这么看着他。 “给我拿一刀罗纹纸吧!” 店小二也不开口,麻利地拖了个木梯来,三下五除二爬上去,从木匣子里拿了一刀递给那人,指了指东面,言简意赅四个字:“那里付账。” 那人“哇”了一声:这是连库房都省了的意思啊! 那人把罗纹纸拿回家,来不及洗手,直接上墨,看墨水一层一层地晕开,又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张在“宣”里重金买下的洒金暗花刻丝罗纹纸,小心翼翼地在纸边点了一个小小的墨点以作对比。 认真观察完毕后,那人方满意地点点头。 嗯,一分钱一分货,古人诚不欺我。 论品质,还是“宣”的出品,更胜一筹啊。 但只花五百文就买到罗纹宣纸,嗯怎么说呢?感觉自己还挺赚的。 坊尾这间店,虽然进店的客人都还算满意,但开张好些时日,仍旧门可罗雀,几乎都是回头客。 这跟地段有关系。 这里并非热闹的街市,群赁而居的读书人,也没什么时间这里逛逛、那里看看,故而直到十月底,“宣纸”的客流量都不算太大,勉勉强强能回本。 入了十月,晚桂飘香。 显金坐在“宣”的二楼“上重天”洗盏泡茶。 方书生气势汹汹而来,在显金面前,这才淡了几分怒容,语声很急:“贺老板!有人和您一样卖宣纸!” 显金拿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愕然:“噢?哪里来的宣纸商?” “就在积庆坊的坊尾!品质明显没有‘宣’好!卖得虽便宜,却不是什么好货!店名就叫‘宣纸’!”方书生气鼓鼓地打抱不平:“必是哪个不要脸的商贾看您做得成功,便来蹭饭吃!” 不要脸的商贾贺老板听完,眸色难掩讶异,遂义正言辞道:“什么!天子脚下、皇城根下,竟有如此异事!” 显金正气凛然:“方郎君,您一定要在书生之间好好宣扬宣扬这间不要脸的店子!把它骂臭!骂到人人知晓!” 第三百七四章 深受感动(3000+) 方书生犹如听到号角的老兵,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宣”,还没走出二里地,心里盘算出三百个骂“宣纸”的花活儿。 一个方书生的力量是有限的,千百个方书生的力量是无穷的。 当一个人开始骂时,从众者便也跟着开始骂——虽然不知道在骂什么,但是骂一骂十年少,骂一骂舒筋活血,骂一骂气血充足,反正骂的又不是自己,出出气总是对身体有益的。 先是各大塾学里掀起了骂声,基本上都是骂“宣纸”铺子“跌份儿!”“学人精!”“价廉但物不美!”“拉低宣纸档次!”紧跟着便传到了大街小巷——有些想跟上潮流的,总得先去“宣纸”铺子逛一逛找找骂点吧? 去了之后,嘿,还真找着不少切入点。 比如,“宣纸”铺子的伙计太少,而且不咋搭理人,入店几乎不打招呼,拿纸或结账时才上跟前公事公办,几句话就银货两讫,绝不跟你吹牛打屁——骂!这点必须骂! 就这么骂:“人家‘宣’那么大的店子,小娘子小伙计笑得比蜜糖还甜!一进去就告诉你宣纸的制作流程、品类,还有好些个绘声绘色的故事这家店有啥!?那伙计恨不得一辈子不出现!真是庙小妖风、池浅王八多!” 再比如,“宣纸”铺子货架密密麻麻,一行空隙只能容纳一列人,其间穿行没法儿错身,到处都是花椒的辛辣味,味道又浓又冲。 就这么骂:“经营环境恶劣,便是来圈钱也要拿出诚意吧?纸多金贵的东西啊,他就这么糟蹋!” 还比如:“宣纸”铺子在坊间尾部,藏得很深,不太容易精准找到,且门脸不大,只挂了个木牌子,看起来便有些穷酸。 那就这么骂:“坊尾店做生意,都做得鼠头鼠脑的!真是恨不得大家都别找着!挂着摇摇欲坠的木牌子在门口,也不嫌丢人!” 市井上把“宣”叫做坊头店,把“宣纸”叫做坊尾店,简单易懂又贴合实际。 骂了约莫一个来月,渐渐的,倒是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虽然声音很小,且有些势弱,但也能被人听见。 “其实坊尾的那间店,也还行,至少人家真挺便宜的” “我以前没用过宣纸,总觉得是精贵玩意儿,我第一次用宣纸就是买的坊尾店,我也没买过你们说的那家贵店,我觉得用起来比以前用的黄麻纸已经好太多了” “是啊是啊!黄麻纸二百文一刀,坊尾店最便宜的三百文,我少吃两口肉就节省下来了!” “对对对!而且听坊尾店那位文质彬彬的男管事说,每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和六月十八日,还有额外的彩头,好像叫拼单什么的据说价格算下来比黄麻纸还便宜呢!” “其实那个董管事也挺好的,虽然话不多、也不爱笑,但你问他啥,他铁定回答你,人特别实在——人家天性不爱笑,也不是罪过吧?” “还有还有!说什么店子偏、地方窄、伙计少拜托看看人家的价格吧!坊头店最便宜的纸也得卖九十八两八钱,人家坊尾店才卖多少银子啊!人家开到上清坊,你还买得起吗你!” 风向不说是立刻翻盘,那也是不分伯仲了。 “上一旬,坊尾店收入四百三十八两六钱八文,素宣九百十八刀、罗纹宣六百”小董管事站得笔直,拿着账簿册,一板一眼地站显金面前念着。 显金轻轻颔首:“听起来还不错。” 小董管事微微一笑,看上去很实诚:“虽说听起来数目很大,人来人往也确实多了许多,但粗略算了算,上一旬盈利只有十二两八钱,满打满算咱们一个月的盈利也不过四十来两——” 显金点下的头僵在原地:你爹大董管事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你是一点没接收啊! 小董管事继续算账:“咱们店子是花了七百三十六两买下的,修缮翻新花了二百一十一两,光是这两项,就够咱们卖上两年的素宣才平账。” 显金慈祥含笑:?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主动告知老板,自己业绩很差的高管。 等候在一旁的钟大娘,微微侧眸,有些不解地瞥了眼她身侧的七七七。 七七七耸了耸肩,默默摊手:我也很莫名其妙啊!他突然抽刀,砍了自己一下啊! “还不算咱们后期置办的桌椅板凳、请的伙计跑堂、每日三餐一宿供应”小董管事喋喋不休仍在算账,企图把自己的KPI压力,精准甩锅给大老板。 显金推出一个手掌心:“行行行了,别算了,我在想办法,我在想了。” PUA完毕,小董管事很满足地住了口。 嘶,也不知道别人怎么干工作的,反正他干得还挺高兴的,领导让干啥干啥,他着急的事都有领导帮忙解决——他只需要提出问题,领导肯定有方案搞定。 真好,这份工作。 小董管事满足地笑了:最重要的是,还不用跟客人说东说西,他知道啥就说啥,不知道的就傻笑——这是领导教的,他笑起来看上去文质彬彬又高深莫测,容易让人产生幻觉。 真好。 待三个高管述完职,隔壁花间躺着吃梨的乔徽探个脑袋出来:“我能出来了吗?” 显金点头。 乔徽乐呵呵地啃了口梨:“小董管事是泾县那位老管事的亲戚?” “是亲儿子。”显金答。 乔徽笑起来:“就这个原因?” 梨子汁水多,等下亲起来比较甜蜜。 乔徽笑眯眯:“贺大老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多少事业都毁在任人唯亲噢” 显金白了乔徽一眼:“谁告诉你就这个原因了?当管事的,就只能有一种个性?钟管事玲珑剔透、说话密不透风,严于律己也严于待人,当然很好;七七七脑子活、做事灵,凡事我想一步,他想三步,非常聪明你是不是觉得这两位更好?” 乔徽摆摆手:“我可不跳你坑。” 显金再白一眼:“可是钟管事很容易让人觉得过于真诚与热情,反而有时落在一根筋的人眼里失之于真;七七七仗着聪明,于小节上便有些自己的思虑,比如他如今管着‘宣’店的一楼,有些打扮不显的客人,他会在不自觉间区别对待” 乔徽听着听着,却渐渐听进去了:“有时,聪明也不见得全然是桩好事。” 显金打了个响指:“上位者需要聪明人,也需要‘傻人’——小董管事适合做卒,你让他跑东他绝不向西,你叫他杀猪他绝不追鸡,他甚至不会思考你的指令是否正确,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这样的人,一定要有,并且一定要重用。” “重用的前提,基于对自我决策的自信。”乔徽笑了笑,立刻顺畅地接上了显金的后话。 显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当做决策的那个人,必须要有强大的自信和自尊。 乔徽耸耸肩:“你派小董管事去管一个月四十两营收的铺子,可不叫重用呢。” 显金摇摇指头:“非也非也——那间铺子才是我最看好的一桩生意!” “宣”更多的是打出宣纸的名气,但变现与抢夺市场,需要“宣纸”进行。 乔徽最喜欢看显金靠在美人榻上摇手指头,美人儿半坐半躺,眉眼清浅但眸光精明,薄薄的嘴唇谈论的不是胭脂水粉,而是抢夺与侵占之极尽引诱大事。 叫人热血喷张、虚空抬头。 乔徽靠坐到显金身侧的四方桌上,双手抱胸,身形前倾,笑着眯眯眼:“今年的梨子不错,许是因雨水多的缘故,又甜又香。” 鼻尖快要蹭上了显金的薄唇。 显金顺势微微抬起下颌,精准地吻住乔徽的唇角,隔了良久方微眯双眸,展眉轻笑:“确实挺甜的。” 若说一开始的骂战是平分秋色、不相伯仲,那么萧敷艾荣大大推出的“宣与宣之别”话集,便将本次骂战彻底推上巅峰——陈敷写得很崩溃,一度跟显金哭诉:“你爹我就是个臭写文的,写点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不错了!这种玩意儿,你敢交给你爹,你爹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便宜没好货!” 便宜? 什么便宜? 显金无辜地眨了眨眼:“便宜没好货,那免费的货应该不错——您不会还以为我要给您润笔费吧?” 陈敷更崩溃了。 本来就没钱了! 他那高深莫测的私房钱,早就被自家闺女掏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几天宴客都是挂的乔山长的名头! 显金贴心地给便宜爹倒了杯水:“您先写吧,实在不行,我请老师改改。” 陈敷吓得花容失色:他是瑶池的王八呀!?他写的东西还能呈到乔山长那处去?!在乔山长案前丢脸,他下半辈子可别活了! 陈敷卯足一口劲,熬了两天夜,写得极为仔细。 显金本想要一篇带一点学术性的针砭时弊的时评,陈敷还是照着他原有的笔锋,写就了一篇情真意切的散文话集,从年幼时在宣纸作坊长大的记忆着手,慢慢写宣纸的发扬,写老师傅喝完酒靠在纸边嗅味道、写新学徒在焙墙前烫伤了手、写宣纸的样子像夏日闪烁光丝的蝉翼也像冬天飘在半空的雪花 最后落脚在“无论宣纸以何种形式出现,只要你需要,只要宣纸有,那便结成了一桩缘分。” 显金看得热泪盈眶,深受感动。 当天中午,就给便宜爹点了一桌上八仙的好酒菜。 当然,挂的是,乔山长的账。 第三百七五章 是种感觉 萧敷艾荣大大的新篇一出,十来家书局都抢着发行单刊,街头巷尾一推出,坊尾店与坊头店的风向基本打平,赚钱,肯定是坊头店多,但坊尾店的后劲胜在细水长流。 比如,进了十月,便听闻有周边沧州、滦平、广府等地的也来坊尾店购买。 甚至出现了代购业务。 是的,没错。 周边府县,有二道贩子装作客人买纸,一买就很豪气,二百刀二百刀的收,然后偷摸运回去,一刀加价一百文转手卖出去——显金原以为这是这时代难见的场景,谁知七七七听后笑起来:“不过是倒爷罢,走南闯北,拿北边的货赚南边的钱。” 七七七而后道:“咱们店里可以限购,每人每次只能购买多少刀纸——强老板、姚老板们辛辛苦苦做纸,甄三郎辛辛苦苦走航运送过来,结果钱让这些个倒爷赚完了。” 显金却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让他们买,跟宣城府与泾县讲,这几个月货多进一些,库里的纸别藏私,使劲往甄三郎的船上搬,漕运的通章也找上熊府尹多敲几个,船上的兄弟跑一趟多五百文的工钱——”显金笑了笑:“这笔大生意,能抓住,可就是咱们的了。” 七七七看了眼端着手静默不语的小董管事,再看看显金,忍了忍没说话。 显金侧眸与小董管事道:“你带几天李家嫂嫂、郑大哥和郑二哥,让他们好好熟悉熟悉‘宣纸’的营业流程” 又转身同钟管事道:“另准备面八个人,六个年纪轻些的姑娘,两个上了年纪、有些功夫的拳脚师父,首选要女师傅。” 钟管事应“好”,道:“咱们第三间铺子可算是要动起来了?” 显金笑着颔首:“有钱放着不赚,就是亏,早动起来早回本。“ 七七七再看了眼端着手一动不动的小董管事,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哥:这人可真是牛掰,干啥都不好奇,他就真一点不想知道老板买下的第三间铺子要干嘛吗? 七七七不由对泰山崩于眼前仍喜怒不形于色的小董管事肃然起敬。 谁也不知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小董管事老神在在地站着。 肉体还在这里,心灵已经去往了遥远的阿勒泰——他昨天买了一本牧民的书,很向往,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在漫山遍野牧羊不会丢,但仍旧很向往呢! 第三间铺子,坐落在积庆坊东边的善德坊。 与多为清贵文臣的积庆坊不同,善德坊多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赐居逊帝旧宅的忠武侯是积庆坊唯一一家有丹书铁券的人家。 善德坊位置好,坐北朝南,门脸正对主大街,街坊四邻的店子或是胭脂水粉、或是金银饰铺、或是绸缎衣庄,也有些绒花、簪钗这些个姑娘家喜欢的买卖,面积也大,由两间铺子合并而成,绕过影壁就看见大大的庭院和庭院四周合围着的零散的竹屋茅顶房。 庭院之中,零零星星有十二个小池子,小池子都不大,一米左右的长与宽显得袖珍可爱,池子旁挂着银牌,依次雕着立春、惊蛰、清明、立夏、芒种十二节气,池子边围种小花草木,花种恰与时节相合,看上去自然漂亮又精致。 铺子挂牌——名为“品宣”。 嗯。 如今这时节,在京师城中,沾上“宣”字的,就很容易火。 “品宣”开张的一二日,有一两个试探的小姑娘支了个脑袋进来,隐隐约约透过影壁,看庭院之中,竹编的摇摇椅上半躺着位身着浅棕长襦裙、缀靛青镶襕边的大姑娘。 大姑娘肤容白皙,面容姣好,气定神闲地斜斜靠着,听到门口风铃“叮铃铃”响的声音,便放下手中的书,半侧过身,避开遮挡的影壁看了过来,见是两个误打误撞的小姑娘,便唇角轻抿,眉头微微上挑,带着与初冬霜雪无关的薄薄笑意。 “腾——”两个小姑娘脸突然之间,齐刷刷地红了。 从额头红到下巴颏,无可救药地红遍面颊。 一个小姑娘张惶地扯着同伴的袖口往外跑,身后的丫鬟穷追不舍,第一次感受到自家小姐的腿部力量。 翌日,两个小姑娘又来了,羞羞答答地牵着手进了“品宣”,庭院里仍旧雅致闲情,昨日那位利落挺拔的姐姐正在第一排的池子边摆花侍草。 “您您您这个铺子是做什么的呀?”小姑娘姓荣,爷爷是承北侯,家族虽说如今已无人在朝为官,但凭借庞大的宗族和祭田营生,也活得很舒坦。 显金放下铜剪子,眯眯笑:“姑娘可以在这儿自己做宣纸,池子里的纸浆水是已配比得当的,您正好两位,两个人拿着竹架子捞纸,随您捞几张都可去里屋焙墙处烘干——您便可得到自个儿亲手做的宣纸了。” 荣小姑娘眨巴眨巴眼。 自己做宣纸? 这是什么玩法儿! “您若累了,也可进合围的罩屋去,您能用宣纸做做纸扇、纸花灯、纸绒簪花或是小柄伞皆可,亦有茶点、书册与熏香招待,三两手帕交在一块儿,吃吃茶、做做纸好好过一下午,也是极好的。”显金将摆弄的小松轻手轻脚地摆在水池旁,四处不闻纸浆水濡湿恰草木的轻腥气,只能嗅到淡淡的瓜果香。 嗯,手工艺DIY、加氛围感、加私人空间、加香香的气息,无论是后世,还是现在,俘获个把小姑娘,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若是吃食再好吃点、老板再帅点,根本不愁小姑娘不来。 吃食好吃是必须的,张妈严选,品质保障。 老板帅点,这个有点难度,显金倒是想过要不要把周二狗打造成为糙汉吸客,但一抬头就看到狗爷在抠鼻孔,显金立刻马上打消了这一念头:此等绝品,还是留给锁儿独享吧! 老板虽然不帅,但如后世所说,老公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感觉。 不知为何,显金恰恰好,一直都很有这种天赋——从眼前这位面红耳赤的荣小姑娘,即可小觑一二。 第三百七十六章 尔等是妃 “对——对——对——左手手腕微微朝下压去,把竹帘子慢慢、慢慢沉于纸浆水中” 庭院秋冬深沉,参天的松柏与永不败落的绒花旁,显金着一身短打,宽袖被缚带束于背后,双手没在水中,与对面的锁儿协作,将竹架子缓慢但利索地一把捞出。 薄薄一层湿漉漉的纸瓤,像鸡蛋壳里那层蝉翼一般的膜。 显金手脚利落地叠在一旁,动作很麻利,右手一撇,那层薄膜就顺势躺到了地上——真英雄从不回头看爆炸,显金根本不用确认她是否做到,目不转睛地继续下一张捞纸。 就就很帅啊 而且这位贺老板也太高了吧!甚至比寻常南方的书生还高! 相貌清丽,下颌角分明,鼻子高挺,衣着也不见繁复,简简单单的剪裁,朴朴素素的料子,一身深棕又飒又贴,发髻高高束起,只拿了一只刷了清漆的桃木簪别上。 因要浸水捞纸,贺老板便将手上的翡翠扳指取下,随意放于一旁,虽然通身没有珠饰或名贵的衣料,但这身高!这气度!这便是与许多世家子站在一起,也绝对不输好吗! 而且 荣小姑娘眼神向下移。 这位贺老板的手指又细又长,骨节分明,像一只长长的、细细的却充满力量的笛子。 荣小姑娘红彤彤一张脸,有些燥热地抬了抬头,掩饰般四周转了转,待看清周围人的脸色时,她稍稍僵了僵——嗯,很好,所有小姑娘的脸,都属于差不多的红 身旁的手帕交薛家幺娘,撞了撞荣姑娘的胳膊肘:“这位贺老板,真的好” 薛幺娘思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埋下头轻声道:“真的好那个啊!” 那个? 哪个? 荣姑娘有点跟不上好友的思维,但顺着好友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贺老板低头垂眸,抬起胳膊,随意地将脸上的汗滴擦在肩膀袖子上——啊,真的好那个啊。 虽然“品宣”的定位,确实靶向小姑娘、媳妇子 显金垂手敛眸,站于庭院之中——但是,来的小姑娘和小媳妇会不会真的有点多了? 基本上处于罩房满箱的状态。 与其说大家伙是来手工DIY做纸的,还不如说大家是来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坐着吃吃茶、吃吃点心、休养生息的大长公主掌权后,肉眼可见街上走动的女子都多了起来,但许多酒楼、茶楼仍旧不太欢迎女子单独摆桌,推荐女子坐包间已经是最大让步了。 “品宣”几乎只做女子生意,首先环境很雅致,其次让人很有安全感,比如所有的伙计都是姑娘,立在门口的那两位婶娘膀大腰圆,横眉冷对,一打听才知二人皆是军户出身,是身上有些武艺和人命的。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品宣”除了DIY做纸,卖的宣纸文创也很是小巧可爱——宣纸折扇已经出了四五个系列,有花鸟工笔,有水墨丹青,也有很简单的简笔画,嗯,比如三笔一头猪、简笔小鱼、长毛茸茸喵这些可爱风的花样; 宣纸书签也很火,材质倒还好,主要是上面的话比较戳人,比如“人生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只要坚持下去,每一个苦难都能克服我”“钱没了可以再赚,但良心没了,钱就赚得更多了”等等战斗在反PUA一线的倒鸡汤言论——小姑娘、媳妇子们一边看一边笑,然后开开心心地就把钱掏了; 宣纸老冰棍也引领了一段时间的风潮,冰棍还是那个冰棍,这个年代也没办法要求什么抹茶味哈根达斯,放点盐放点糖,再用硝石一溶冰冰凉凉的就很是那个了,冰棍没有变化,冰棍棒子有变化,周二狗将一批宣纸制硬化,当作冰棍棒子使,上面再雕点花、刻点字,原先五文钱一支的老冰棍,在“品宣”摇身一变涨到了十文钱,但大家仍旧买得很开心 还有很多宣纸文创产品,显金都很想做,有些难免过于前卫,比如宣纸杯、宣纸发簪、宣纸胭脂联名款之类的想法太多则需要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去构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显金都住在“品宣”二楼卧房。 进入腊月后,显金便更为忙碌起来,三店联动需要策划一番,坊头店“宣”仍旧走高端大气上档次路线,最多小样和试用多送一些;坊尾店“宣纸”直接打折就是最好的庆祝;“品宣”的策划更费脑子一些 一楼庭院灯光亮堂,里间的显金正抠着脑壳想活动。 乔徽低沉喑哑的声音随着冷风霜雪,吹进厅堂:“你确定不出去看看?荣家那个小姑娘快要和薛家的姑娘打起来了。” 显金抬眸。 乔徽双手抱胸,半靠在门廊上,斜斜抬头,身上还穿着西山大营的软甲,靴子也没换过,脚跟处还有雪迹和泥泞。 显金放下笔,惊喜笑起来:“不是说要一直驻守西山到年后吗?怎的这几天回来了?” 乔徽眉眼不自觉地弯了弯,语言却有些模糊:“东边出了些事,大长公主紧急调拨了京师指挥使司聚拢——噢,我不回家,你也不回?” 乔徽在门槛上将靴子后沾染的霜雪踢干净才走进去,随意找了个凳子,双手朝后搭在椅背上:“我家老头儿前些时日给我来了信,言辞激烈又委屈——只说你和三爷没良心,一个端着他的碗四下乱跑终日不见踪影,一个天天不着家,为了赚钱啥也不顾了” 显金哈哈笑起来:“哪有!我前日才回家洗了澡!” 乔徽眉头紧蹙:“这么说来,你这是又有两天没洗澡了?”乔徽装模做样地“嘶”了一声,伸头凑近闻,再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还行,还是香香的。” 显金趁机摁住乔徽的头,“嘣”地一声亲了口额头,这才乐呵呵地放开:“你刚说外头怎么了?怎么小荣和小薛吵架了?” 乔徽酸溜溜开口:“嗬,荣家那丫头说你今天扶她手扶了半个时辰,薛家那丫头说你扶了她一个时辰,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乔徽摸了摸还沾着口水的额头,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气。 有啥好气的? 本宫一日为后,尔等终究是妃! 第三百七七章 坐实流言 夜幕渐渐落下,庭院升起篝火,松油燃起的特有香气混着霜雪冷冽的沁凉,叫人心驰神往。 乔徽与显金絮絮地黏糊了一阵子,显金送乔徽出去。 走的是偏门。 乔徽有意见,但摸了摸额头上残留的口水,心头默念那十二字箴言。 偏门出来便是小巷。 天黑易落雪,显金撑伞,乔徽略微佝头,将身形隐没在油纸伞伞沿之下,肩宽背厚的男人站在比他矮一个头,但同样身量高挑的显金身侧,显得老实平和。 “没事回家看看。”乔徽低着头,躲在伞沿下,在只有一盏油灯的小巷里,男人声音发沉:“我或许很多天都不能回家,东北方终要做个了结,且看大长公主的决心罢——爹一个人在府里空空荡荡的,你单独住在此处,人来人往、人多眼杂,便是留有哑卫也亦有力有不逮之处。” 东北方做个了结? 什么了结? 怎么又与哑卫有关系了? 显金抬起眸子看了乔徽一眼,并未开口细问:每个人都有需要保密的工作或生活,伴侣,并不意味着最后一寸的隐私都要全部分享。 显金低低颔首:“好,我明日就回家住了。” 雪滴落在乔徽肩膀,显金踮脚伸手帮他拂去。 乔徽侧头,用额头轻轻抵了抵显金鼻尖,伞下二人,男人眸光缱绻,女人鼻头红红,端的是一副漂亮的雪景图。 小巷之外,巷口处,十来个刚从“品宣”出来的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油灯之下的伞下雪景。 荣小姑娘快哭了:“那那是贺老板吗?” 薛幺娘性子比荣姑娘稍微要强一些,单手强撑在湿润的墙壁砖瓦上:“快,快报官!贺老板遇到登徒子了!” 荣姑娘已经哭出来了:“哪有人会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登徒子啊!” 不要骗人的时候,把自己也骗了好吗! 身后有勋贵出身的姑娘探出了脑袋:“这登徒子看起来好眼熟” 紧跟着一个两个三个脑袋连成线。 这么多脑袋,有个脑袋见过乔徽,怔愣片刻后,迟疑道:“这个这是不是乔山长的长子,前年从福建杀回来,去年得封忠武侯的那位乔家大公子啊?” 脑袋们又齐刷刷地探出去又缩回来。 “好像是!” “很高,据说忠武侯就很高!” “相貌也是好看的。” “但没有贺老板好看啊!”荣小姑娘哭着尖叫。 脑袋们又齐刷刷地沉默了片刻,随即沉重地拍了拍荣小姑娘的肩头,不知道怎么安慰:这咋安慰?乔徽算是前后五年,大魏朝京师城一骑绝尘的当红炸子鸡,所有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家只要有还没出嫁的姑娘,首选一定是乔徽——年轻有为,天子近臣,实打实的功勋,出身名门,家风清正,公爹又是国之重臣,地位超然咳咳,最要紧的一点,还没有婆母。 其中某一些脑袋,肯定在家听过母亲念叨若是结成了这桩婚事该有多好多好多好之类的鬼话。 这怎么争? 有个脑袋和荣小姑娘关系不错,低声道:“肯定是贺老板的过客!谁知道能不能长久!” 大家随即开始了七嘴八舌的安慰。 有句话咋说来着? 只要闺蜜不犯法,无论如何我挺她。 “对对!一看贺老板的眼神就不是认真的!” “就是!这要真喜欢,为啥不带忠武侯从前门走啊?偷偷摸摸的,非奸即盗!” 这个论点非常充分,荣小姑娘破涕为笑。 小巷中的乔徽头一次如此痛恨为啥自己耳力那么好,咋什么香的臭的都闻得这么清楚啊! 既被撞见了一次,层层发酵之下,大家又重新回过头审视乔徽前几月被禁足在家的缘由——放出的风声是他在朝堂上动手砸了墙还见了血,但如今一深究,才发现原是那位年岁已高的向北侯率先出言不逊。 对谁出言不逊? 就是对这位年轻的宣纸女商贩,贺老板。 大家再深挖,便有些与显金有过合作的商贩站出来说话,透露出显金一直住在忠武侯府,有时去支钱或结单,便寻的是忠武侯府中的门房。 再深挖,显金曾是乔放之的关门弟子一事也关不住了。 有些泾县出身的读书人将显金与乔家的渊源全都说了出来。 大家伙一串再一合计,民间管委会已经给乔徽颁发了他梦寐以求的正式名分“宣”和“品宣”的那位神秘莫测的女老板便是忠武侯尚未过门的妻室,乔家通族都同意且看重呢! 苦逼逼在承德执行任务的乔徽,暂时还未接收到令他狂喜的这一消息。 他未接收到,但京师城中,可算是炸开了锅。 有祝福的:“郎才女也大才,便是王母娘娘身边的童子童女也不过如此般配。” 有说闲话的:“原先就觉得‘宣’那个老板来路不明,如今便分明了——这店子背后必定坐的是乔山长女人哪来这么聪明啊!” 也有讥讽嘲嗤的:“我要有这么硬的臂膀,我也能干!什么?你不信?!你先叫乔山长来当我爹先!“ 噢,还有土拨鼠尖叫的,以荣小姑娘为首,作为毒唯和单担,绝不承认一切未官宣的CP:“老男人别来挨我家姐姐的边儿!我家姐姐独美好吗!我家姐姐点头承认了吗?没承认,你们就是诽谤!你们在诽谤啊!” 钟大娘将市井里的传言,说给显金听。 显金边听边乐,隔了一会儿,笑容才收了收,有些喟叹地开口道:“真好,若是心学输了,理学打赢了,我如今恐怕要被逼着跳井了。” 钟大娘想了好一会儿才理解显金的意思,抿抿唇道:“存天理灭人欲,这种学说,本就该死。” 显金的目光往东南方深深地望了过去。 因为有百安大长公主力挽狂澜,才不至于让昭德帝的内阁得逞。 百安大长公主。 姑姑。 显金垂了垂眸子,目光轻轻闪烁,长长的一口气,终是短短地吁了出去。 一个传言的爆炸,总是伴随了无数个意想不到的次生灾害。 “宣”向来规矩严明,而“品宣”作为文创基地,接纳的人更多、范畴更广,这些时日,人来人往,多出许多好奇的、打量的、善意的、或不善的面孔。 显金虽听从乔徽的建议,搬回了忠武侯府,但仍然保持白天都会随机挑选店子去一趟的习惯。 流言集中那几日,显金也在店里,不在一楼或庭院,也在二楼处理事务。 腊月,近除夕。 天已经很冷了。 雪在青砖地上铺就厚厚一层白雪。 显金哈出一口气,白雾瞬间冷冻,刚想扭头与锁儿说话,却听“品宣”的大堂里人声鼎沸,其中一把尖利的女声最为突出。 “你们那个贺老板呢!把她叫出来!我要买东西!” 显金抬脚跨过门槛,只见一个锦衣加身的女子正颐指气使地站在堂中。 身边还零散站着几个挑选文创产品的小姑娘。 被她这么一叫,大多都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试探地转头看她。 显金不急不缓地跨过门槛,笑着道:“这位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呢?” 待显金走近,她才看清这个颐指气使的姑娘左边嘴角处,有个小指甲壳大小的黑痦子。 显金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嘶? 感觉好熟? 好像听说过有关这个痦子的一些传闻吧? 显金想了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便不再细想,转而将目光投向痦子姑娘手里掐着的一把宣纸明信片,笑道:“姑娘是想买驿站卡吗?” 第三百七八章 仗义执言 “驿站卡”这玩意儿,也算是“品宣”整花活儿的代表之一了——驿站均有红泥印章,自前朝起便有过关印章的规定,每个驿站盖个鲜章,有点护照通关的意思。 自百安大长公主掌权后,对人口流动和女子的约束在逐步放松,大家伙对走出去多看看的向往在萌芽,身未行、心先动,盖满北直隶各大驿站印章的“驿站卡”便成为了新一任的流行。 前来选购文创的姑娘们几乎人手一册。 显金问得和善,对方却答得轻蔑:“驿站卡?本姑娘想去便去了,何曾需要劳什子的驿站卡来望梅止渴!” 噢,不买啊。 那没啥好说的了。 显金平静地点点头,随口道:“那您自便吧。” 随即启步往里走。 被忽视的痦子姑娘登时火气快要从那颗痦子溢出,环视一圈后,冷笑一声:“原以为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店!如今来看,你搞出的那些动静,也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罢,只能招揽没见过世面的女人——” 痦子姑娘顿了一顿,“和男人!” 周围的姑娘听后,面容露出几分委屈——她们只是来买点东西,怎么就被扣上了没见过世面的帽子... 显金止住步子,转过身来,面目清冷,语声淡淡:“开门做生意,要笑迎八方客,但对你这样找上门来辱我客人的怪诞,笑也不用笑了,迎也不需迎了——明婶、肖嫂子,送客!” 两个膀大腰圆的嫂娘一声令下,横肉狞笑,一边撂袖子一边朝痦子姑娘走去。 痦子姑娘一声厉喝:“我看谁敢挨我一分毫!” 显金右手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勾,两个嫂娘疾步如风。 周围有姑娘认出了痦子姑娘,低呼一声,随即双手捂住嘴巴,一双眼睛滴溜溜转。 “...这是文绍郡主和周国公的长女!宗室姑娘少,这位又是宗室头一位出生的姑娘,一向颇受宗室的看重和喜爱,周岁时就请封了县主的!” “好些年前,意欲与忠武侯议亲,逼得忠武侯日日与影形不离...就差昭告天下他诚然是个断袖了...如今忠武侯却...啧啧啧” 这下所有姑娘眼珠子都开始滴溜溜转了,一会儿落在痦子姑娘身上,一会落在显金身上。 这是未遂的前任来寻现任的仇了哇! 哇哇哇! 虽然被骂没见过世面,但这种鬼热闹见一回少一回! 显金也知道渊源了。 乔徽呀,男人呀,祸水呀。 显金眯了眯眼看向痦子姑娘:这姑娘脑子不太灵啊,对男人,一般要就事论事,牵扯另一个女人也没啥用。 显金手抬了抬,嫂娘们前进的步伐慢了下来。 显金语气缓和了些:“您既不想出店,那便慢慢看吧,除却驿站卡,折扇、书签、香笺...也都精巧。” 显金受张妈妈数年如一日的荼毒,于热闹一事很热衷,街头两只狗打架,她都想知道为了哪根骨头——但,对自己成为热闹风暴中心,还是算了。 商人嘛,做生意可以出风头,其他事就算了,保持一点神秘感,对卖货有好处。 显金转身欲离,却被痦子姑娘狂怒的声音留住:“你对有权有势的男人就投怀送抱,对我们姑娘就避之不及,这就是你做生意的道理吗!?” 痦子姑娘见显金停下了脚步,一声冷笑:“商贾就是商贾,人贱无药医!仗着救过乔大姑娘,又是赖在侯府,又是在小巷子里和男人亲亲我我——我告诉你,也就是现在!早三年,你早就被浸猪笼投河了!” 三年前,正是昭德帝借助李阁老大力推行理学的时候。 痦子姑娘很怀念那个时候。 如今算什么? 礼乐崩坏啊! 女人出来抛头露面,还受人追捧! 难道男人就喜欢这种不守规矩的女的?! 乔徽原先只是个有些名气和狂气的书生,靠乔家家世和一张脸,进京后引来了一些追捧。 她也觉得还行,便央了娘亲去议一议。 谁知那人不知风情,一边嚷着搞断袖,一边飞也似的逃回了南直隶,倒不尴不尬地将了她一军。 后来她听说乔家倒了,那人也逃了,不知去向,贵公子一朝成了丧家犬,她高兴之余略有欣慰——果然她命好,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 可谁曾想,那男的风光无限地杀回来了! 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杀回来了! 她恨得牙痒痒! 愤怒,在听闻那男的和这女的的风流韵事达到了巅峰! 坊间传得旖旎:什么耳鬓厮磨!雪中白头!伞下微光! 她气得想把京师城炸了! 这是私通啊!一个贱男一个贱女无媒无聘苟合啊! 人家看着都是这副荒唐样子,背地里还不知道这女的怎么跪怎么舔呢! 这男的到底什么眼光!? 她出身贵重,对他助力无限! 这男的居然宁愿要一个没骨气没家世没地位的女的! 呵呵,一定是因为这女的够舔吧? 痦子姑娘见这女的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觉脸上浮出讥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个样子还卖纸?莫要教坏读书人!——识相的,自己收拾收拾哪来的滚回哪儿去!” 显金终于抬起头,刚想说话,身旁却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和缓县主一口一个贱,一口一个浸猪笼,知道的晓得县主双眼不揉尘,不知道还以为县主在哪个乡坝子里长大的,天天都听婆子嚼舌头账呢!” 显金看过去。 不远处的货架后,站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官话说得不太正宗,有点大碴子味。 痦子姑娘眼风一扫,见是个面生的姑娘:“你又是哪里来的小丫头!” 小姑娘头昂得高高的,几个步子就站了出来:“我爹是奴儿干都指挥使!上个月承殿下旨意回京述职!” 痦子姑娘有些无语,如今真是什么人都敢在京师城狂吠了。 这比天边还远的地方来的小官之女,还搞上路见不平那一套了! 痦子姑娘面上讥讽之意愈深:“小妹妹,你们那儿蚊子都舍不得下脚,与京钟的风气多有不同——且噤声吧你!” 免费阅读. 第三百七九章 京师很好 显金双手自然垂下,眼看那位奴儿干都司之女一张脸从因激动而通红,到因无助而刷白,最后因难堪而红到发紫。 “你噤声吧。” 显金声音轻飘飘的,微微抬起下颌,用下眼白看痦子姑娘,神色平静且轻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我店里侮我的客人?” 显金并不再给痦子姑娘开口的时间:做生意以和为贵,但当老板的,在自己家客人受到欺辱时装聋作哑,那就是个孙子。 孙子只适合从爷爷手里拿压岁钱,不适合做生意。 显金手指勾了勾。 身后虎视眈眈的婆子终于抓住了痦子姑娘的手臂,大声道:“得罪了!” 接着一左一右将痦子姑娘架出了店子。 “你敢!你反了天了!可知我母亲是谁!” “你这双手是不想要了吧!” “滚!滚开!” 痦子姑娘的叫嚣渐渐弱化,直至全然没了声响。 不知是谁率先赞了声:“真解气!” 而后絮絮地有人小声应和:“这些宗室出身的姑娘向来不知谦卑为何物!” “就是就是!前些年,一个快要出宗室五服的姑娘也敢骂户部胡大人的女儿穷酸!” “也不知为何,前...” 或许是想起昭德帝如今虽退居行宫,但仍旧未曾退位,大长公主虽掌权,但始终以女殿下的名义幕后运筹,“前帝”二字便不能说出口,含糊了过去:“也不知为何前些年宗室如此横行霸道...” 为何? 为将宗室高高抬起,为一步一步削弱官员的话语权,为君王的高度集权。 这也是为何昭德帝要打压心学、抬高理学,将“君权”高高架起,自然就要洗你的脑,让你对徐姓王朝彻底臣服和听从。 历史上,明代以前的君主尚且有听谏纳谏、厚待士大夫的风骨,“君主臣奴”的观念在清演绎到了顶峰——最后的结局,倒也不冤枉。 其实从昭德帝一点一点蚕食心学流派的举动出发,显金并不太相信生理爹、逊帝、当朝逍王对其“懦质实敦”的评价——一个上位十年,一点点铺开蓝图搞高度集权的君王,是不可能担一个“懦”字的。 至于什么李阁老、内阁之争,都是推出来的障眼法罢了。 很简单的道理:你做了领导交办的事项,那么,这桩事项,究竟是你的意志,还是领导的意志? 而一个上位如此久的有野心的帝王,真的甘心偏安行宫、了此残生吗? 显金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位痦子姑娘离开的方向。 姑娘们小声地议论,显金回过神,招呼锁儿上了橙子茶和桃干茶,算赔罪:“今日扰了大家的雅兴,今日的茶水都算我的!每人另赠十张驿站卡!” 驿站卡很火。 大家笑着道谢。 有活泼一些的小小姑娘探出头:“我赌十文钱,忠武侯明日上朝必定找周国公麻烦!” “对对对!我跟注!” “我加十文!” 显金:?这群姑娘,赌性也很强啊!但是能不能在意一下她这个工具人的意见? “这有啥好赌的!” 显金老怀甚慰:终于有人仗义执言了。 紧跟着那个声音又道:“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儿吗!咱们应该赌忠武侯会不会在朝堂上打周国公!” 显金:? “那我赌五十文,忠武侯要打一拳!” “我赌三钱银子,忠武侯出左手,但打柱子!” 显金有些麻。 说得乔徽跟个 超雄似的——上次在向北侯面前挥拳打柱,其实是得了大长公主私下授意的... 随着赌注越来越大,压赌内容越来越丰富,显金很想开盘当庄家,把这种偏财也赚了。 但因没去户部备案这种客观因素,咱不能干跟经营执照不符的生意,随即作罢。 显金一边笑一边摇头,回过头,看奴儿干都司家的姑娘并未参与讨论,而是目光灼灼却眸色晶莹地注视着她。 显金觉得这个目光有些奇怪。 和恒溪、荣小姑娘的眼神并不同:眸光很专注,但似乎带了几分探究,甚至,还有几分闪烁的深思。 奴儿干都司家的小姑娘接收到显金目光后,再抬头时,眼睫微颤,局促羞涩地扯出一个笑:“谢——谢谢您。” 显金回之一笑:“该说谢谢您才是,谢您挺身而出。” 奴儿干都司家姑娘忙摆摆手:“不不不,我笨嘴拙舌的,反倒叫她逞了威风...老板,老板姓贺是吗?”她局促地转了身:“我听她们都唤您贺老板——我刚来京师,很多事都不知道。” 显金笑着颔首:“是,我姓贺,您贵姓?” “奉!”奴儿干都司家姑娘高声道:“我叫奉元元,因为我是家里第一个姑娘!” 显金笑着给奉元元上了一盏茶,随口寒暄道:“很好听的名字,在京师可要待很久?” 奉元元约莫是很喜欢这个问题,眼神一下就亮了起来:“约莫要待两旬,殿下特意下旨召见,不只我们,还有玉门都司、云南土司、新疆及琼州的都司都来了——我很希望能待很久!” 噢,第一***打批发会见边境线驻守官员。 显金听出了奉元元对京师城的渴望,笑道:“京师又干又冷,未必有奴儿干好。” 奉元元当即朗声打断:“奴儿干不好!又远又极冷!京师很好!真的很好!繁华漂亮!我黏——” 奉元元止了话头,眸光灵动地向前靠了靠,让自己离显金更近些,天真地仰起头:“若是能留下来就好了。” 可能性很小。 戍边官员,很难动弹。 这一次一下召见齐东南西北的戍边将官,更不可能动位子,实在害怕“土皇帝”风险,也只会在戍边内部调整,东边的到西边去,南边的到北边来。 所以奉元元倒是有可能从冰雪大世界,去热辣辣的琼州... 但显金没说出口,只是婉然地笑着听奉元元兴致勃勃地说着这几日在京师的见闻。 小姑娘嘛,都爱热闹。 显金最喜欢的就是香喷喷、娇弱弱的小姑娘。 “您说是吧?”奉元元意犹未尽地停掉话头,问显金。 显金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纵容和温柔:“是的呀。” 免费阅读. 第三百八十章 有求必应(3000) 之后的冬日,奉元元成了常客,一连十日,几乎日日都来,有时随着荣小姑娘与另几位姑娘一道娇憨笑闹,有时来得较晚,便贴着显金说说笑笑。 人嘛,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临近正月,奉元元已然很亲昵地称显金为“显金姐姐”,甚至连着两三次邀显金出城一道上香去:“听说万国寺是咱们的国寺,寺中泉水贼灵验,喝一壶百病全消,但只在腊月与正月对外开放——显金姐姐陪我去接一瓯泉水吧?” 店子忙,显金婉拒。 邀了两次都被拒绝后,奉元元有些不高兴,嘟囔了两句:“明明说您对小姑娘的要求都是有求必应的——若是荣姐姐邀您,您一定去的。” 显金:? 那也不一定。 都是姐的过客。 唯一的正房,还是宣城府吭哧吭哧熬纸浆呢。 京师城,这个年过得热闹又喧嚣,正月间三所铺子都做了活动,过完正月十五,正月十七时,“品宣”所在的巷口巷尾都核放了好几块板子,上面阳刻了字画,写着“元宵之后,方为团圆,一家之中,母亲为先”之类的话语,还画了好几板的巨幅画,都是母亲模样的妇人,或是态度慈和埋头绣花,或是叉腰低头翻土耕种,或是手中执书挑灯夜读 最后一张板子,写着“贺母亲辰时,送亲制桃笺”,然后画了个箭头,往里面指。 一个身量高挑、着玄色织金斗篷的身影停驻在巷尾,站在几块木板子前看了许久,隔了一会儿才缓步向里走。 显金候在偏门外,唤了声:“大长公主。”便避开人群,引着百安大长公主向内院去,内院设小花间,竹编夹棉卷帘在围栏四周落下,铜质瑞兽倾吐熏香,京师正月的寒冷似乎从这间藏得极深的小院绕道而过,只留下了独属冬日的净与冽。 百安大长公主解开斗篷,态度亲和地递给显金,随即入座,嗅了茶盏:“一早就听旁人说你这处的茶稀奇古怪的好喝,如今闻起来确实稀奇——有些果子香?再加些绿茶?” “初春第一果樱桃干、夏天的桃子干、秋天的梅子干、冬天的山楂干,与绿茶一并冲泡,再加了些黄糖。”显金笑着落座到百安大长公主对面:“难得您喜欢,许多人说我暴殄天物——竟拿茶叶开玩笑。” 这不算后世带过来的。 一早就有,之前在宣城府时,瞿老夫人为人虽不客观,茶饮子倒是好喝的,显金一直惦记着,如今自己开店,便摸摸索索地做了出来待客。 百安大长公主勾起唇角笑了笑:“再金贵,也不过是物件儿,人高兴才是重要的。” 显金垂眸应是。 百安大长公主身上有股后世常说的那种“什么都满足了的倦怠感”——她压人的气度与利落,多半从此而来。 百安大长公主又说起巷口巷尾的牌子,笑从刚刚的风轻云淡变得有了温度:“在宫里就听他们说,你在搞什么母亲节气,说是若为母亲做纸,则另送礼盒与绸带如今此事做得如何了?” 后世的母亲节在五月,如今显金自己定在了正月。 正月好,双节同过,大家更容易记得。 显金跟着笑起来:“今年推广得一般,但若是年年推广,坚持十来年,这个说法总会形成习惯——谁没有母亲?谁不爱自己母亲?哪个读书人不曾学过"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觉得这个节气终究能做成气候。” 百安大长公主啜口茶,也点点头。 两个人都默契地对显金坚决拒绝认祖归宗一事闭口不谈,百安大长公主问问显金铺子的状况,显金关心关心百安大长公主这个年过得怎么样:“民间年味特别足,护城河旁的烟花放了整 整一夜,听左邻右舍说,今年的烟花是这十年最漂亮的” 百安大长公主看显金目光柔和:“是吗?那挺好,宫里的忙忙碌碌便也值得了。” 显金想起乔徽忙碌的一整个年:从腊月底至现在,整整一个月,他都没咋回来,便是回来一次,那也是来去匆匆,着急地洗个澡,再同显金说两句话就得走,他不提忙什么,显金也不好问——京师指挥使司自上次换血后,几乎成为禁卫预备役,办的都是天子近事。 显金抬起头,却见百安大长公主眼角处延展处细微的纹路,再低头,右手中指与食指上的茧子非常厚,一看就是常年握笔。 显金想起先前乔放之评价百安大长公主:如一头孤狼,不知死活,不知疲倦,每日只睡三个时辰,便是无休止地公务,是大魏史,乃至放眼前后一百年,唯一一位能做到每一封上折必亲回的君王。 噢,甚至能从官员的请安折看出近日当地收成不好——人家谄媚上折拉关系,却被朱批好一顿乱骂 还要求内阁五人,每日驻守禁宫外长天殿两人轮值,几个阁老常常睡到一半被捞起来听训。 主打一个老板不休息,你绝对不可能下班的节奏。 其中王阁老年纪最大,已经动了提前致仕的念头,这两天愁眉苦脸缠着乔放之:“我怎么还不去死啊!” “事多且杂,您务必将养生息啊。”显金眼神移到百安大长公主泛白的嘴唇:“女人当家不易,更何况您当的不是家,是国,凡事也要以身体为先“ 显金的话未说完。 百安大长公主的眼神移向窗棂外的东北方,眸光平淡却暗含杀机:“无论何时,家国务必放于个人之上——这与我是否为女人没有关系,与我乃大魏九州最高掌权者息息相关。” 显金眨了眨眼。 百安大长公主又将头转了回来,看向显金的目光非常有力量。 “砰砰砰”几声。 内院小花间的门窗全部从内紧紧关闭。 姑侄二人,声音从一开始的清晰可闻,逐渐压低下去,最后变成了一团弥漫缠绕的散雾。 藏狐亮亮双手抱剑,表情严肃地守在小花间门口,四五个哑卫隐没在房梁与幔帐之间,外间连一只蚊子都不能飞进,而内间“百安大长公主来访”的消息像被蜡油封印一般,绝不可能放任流出。 天快黑了,百安大长公主自偏门而出,显金面目平静地送行。 百安大长公主轻轻将侄女散落鬓间的发丝挽回耳后,声音又轻又缓:“凡事量力而行,休要逞强冲锋。” 显金点头。 百安大长公主眸色如水:“你如此勇敢,我既高兴又害怕,你知道我的本意并非” 显金适时打断:“显金知道——只是九州江山,再经不起一场白堕之乱了。”微微一顿:“我母亲的苦难由此而来,京师城中,只愿唯有美丽的烟花,再无铁锈的血腥。” 百安大长公主揉了揉显金毛茸茸的脑袋,侧眸之时,神色瞬间转变,态度强硬且冷厉:“今日之事,只有院中之人知晓,一旦流传出去,九族立即格杀!” 胡华亮率先应“是!” 显金目光看了看悬在房梁下的油灯灯火。 灯火微微晃动,光晕乳白柔和,之中的微尘稳定漂浮。 “逍逍王需要知道吗?”显金问。 百安大长公主轻轻摇头:“不需要——”顿了顿,似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他的个性,并不适合这些争斗。” 显金恍然颔首。 正月底,还未至二月。 纸浆青池旁,奉元元已经很是熟练地捞纸铺纸了,双手如蝴蝶翩飞, 将一张薄薄的草木笺制成后,她快乐呼笑,明媚嫣然。 显金态度仍旧宠溺,探头看了眼,赞道:“不错,纸浆分布均匀,待焙出来,必定是你做得最好的一张。” 奉元元嘟嘴,有些骄傲“那肯定啊!我前几日才跟着娘去了万国寺,特意许了愿的!“ 显金唇角含笑:“许什么愿了?” “我一定要做出一张非常好的纸!”奉元元头仰得老高:“我要将这张纸送给一个很特别的人!” 显金笑意浮上眼眸,缓缓颔首,姿容亲昵。 奉元元紧跟着又贴上前,摇了摇显金的衣袖,嘟囔撒娇:“后日就是正月最后一天了!万国寺再开,就是明年了!去嘛去嘛!陪我去嘛!我叫我娘把车架、仆从都备好,您就出个人去!我要带您去好多地方呢!巧云峰!宽涧溪!还有堂内的素斋和炸素丸子!顶好咱们多住一晚上!——” 奉元元贴着显金的耳朵,天真烂漫地和显金咬耳朵:“还有,万国寺好看了!” 显金眨了眨眼,低声回之:“家中已有河东狮一只” “咱们不告诉他就行了啊!”奉元元哈哈笑起来:“咱们后日中午吃了饭出发,过去得两个时辰的路途,正好吃素斋,夜里住一晚,第二日一早起来求泉水和听佛经”奉元元眨了眨眼:“还有道法” 显金微微垂眸,似是思索。 奉元元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隔了片刻,这才点点头:“那行吧,就照您说的行程办吧。” 免费阅读. 第三百八一章 要她死啊 正如奉元元所说,一切她都安排好,显金只需要出个人就行。 锁儿与钟大娘都被显金留在家中。 哑卫海星和珊瑚,也都被支走。 显金一人上马车。 一路都是顶级奢华享受,马车车厢四周垫了厚厚的软垫,中间一只精巧的小小的紫檀木小边几,桌面中心镂空,挖了一个浅浅的铜制香薰炉,其上瑞兽栩栩如生,麒麟后爪朝前跃动,仿若下一秒便要蹦到人肩头。 显金不动声色地坐在左首,嗅了嗅,满鼻的清甜淡香:“这香味好闻别致,素日好似没有哪家的姑娘用过?” 奉元元昂着头,笑意伴随得意:“这是御制的,内务司的出品,寻常人拿不到。” 显金看了她一眼。 奉元元这才发觉自己失言,笑出两个梨涡贴到显金手臂外侧,撒娇道:“我也是托了好些人才买到的!您要是觉得好闻,等回城里,我再去要点!” 显金笑着颔首:“那就谢谢你了。” 奉元元笑得更甜,依偎到显金肩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近日京师城的趣事:“...沈家最近不太平,族中一个小辈当众妄议大长公主血腥手腕、草菅人命被人告发,连带整个沈家都被查,由胡华亮大人带队,率了四五个人入驻沈家,就钉在那儿查,族中祭田和佃金被连查三年...” “沈家?”显金放任奉元元抱自己胳膊。 奉元元眯眯眼,眼角成一条缝,捂嘴笑:“就上次在"品宣"大放厥词的那个痦子啊!” 噢。 这算不算“我爸是李刚”的大魏版? 显金并不是很感兴趣,便开启渣男聊天三部曲,以“噢?还能这样?”“是吗?真令人想不到呢!”接梗,到最后实在不想接了,直接一句“哇哦”,让对方顺利过渡到下一个议题。 好用,且不过脑子。 下次乔徽叨逼叨的时候,跟他也试试。 马车跑得快,天色渐暗,终于抵达万国寺,万国寺与其说在京师城,不如说距离津州府更近,自京师城出发还需四个时辰的马车赶路,而万国寺至津州府不过两个时辰的马车行程。 算是大魏京师城较为有名气的庙宇,名气来源有二:一则是皇家寺庙,属于内务司直管,庵中僧尼或是宗室、官宦家一心向佛的姑娘、媳妇,或是犯了不好遮掩的错处、却保住一条命的女子,或是废妃;二则此庙宇在当地名望很高,近几十年天灾地难时,万国寺都挺身而出要么放赈灾粮,要么放药丸,积累了不少人气,民众基础很好。 庵堂主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在门口亲迎,见二人后双手合十,唱了阿弥陀佛,没看显金,只与奉元元说话:“您来了?今日安顿就在舍厘阁可好?可用过晚膳了?汤水倒是备了些,主餐却是没有的...” 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小僧尼不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姑子,三三两两埋下头,在廊间疾步走动。 隔着庭院,不远处的回廊中,一个着灰扑麻衣僧服的姑子背对内堂,显得安静又寂寞,背影瘦削弯曲,在众人忙碌中有些格格不入。 显金注意到奉元元的目光留恋地在那位姑子背影上扫过。 眷恋依赖的神色,一闪而过。 显金停下脚步,转头开口问主持:“那位姑子看上去有些悲伤,是谁呀?” 奉元元的神色陡然紧张起来。 主持微垂眸子,仍旧不看显金,侧身回之:“是净空师太。” “原先是...”显金顺口继续问。 主持语气顿时有些不好:“庙宇之内,为六界之外,前尘往事皆如浮尘,入了这道门,便 不重要了。” 奉元元埋头低声:“...别问...这里的姑子都是京师城中出身排得上号的,很有些都是不剃发的修士,咱们开罪不起——这位主持便是当年白堕...” 奉元元住了口:“总之别问,咱们不惹事,好吧?” 显金颔首,不再纠缠,径直向前走。 奉元元见状微微叹口气,像是放心了。 舍厘阁不远,显金与奉元元分而居之,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用过红豆汤后,显金便紧紧盯住烛火,没一会儿困意来袭,随即倒头没了直觉。 显金再睁眼时,四周漆黑,双手被缚于身后,嘴巴被缠上一层麻纱,眼睛也被无济于事地蒙住了——这么黑,她又夜视很弱,其实蒙不蒙,都是小事,怎么绑人连预习都不做的,显金这样想。 观感丧失后,嗅觉与听觉便不由自主地发达起来。 是草木和泥土的腥气。 伴随着马蹄踢踏和风隔着木板呼啸而过的声音,噢,还有细碎的悉簌的人移动时衣料摩擦的声音。 显金特意发出一声嘤咛,表示自己醒了。 衣料摩擦的声音停了。 在黑暗中,响起沉重的呼气声,随即一道微弱的光晕在车厢中闪烁。 显金的眼罩被一把扯开。 光晕凑上前来,与之同来的,是火折子旁那张苍白瘦削的脸。 是个女人。 一个双目无神、眼皮耷拉、眼窝凹陷,但嘴唇紧紧抿起的女人,穿着黑色的麻衣,用黑布裹住脑袋,鬓边和额角都看不到一处发丝的踪迹。 显金眯了眯眼,强迫自己适应这微弱的光源,移开眼,女人旁边坐着表情依恋的奉元元。 “姑母...他们...他们不许我们摘眼罩...” 奉元元有些踟蹰。 她口中的姑母一声冷笑,眸光来回转动:“他们不许?他们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奉元元不安地用掌心在膝盖上揉搓。 苍老的女人拿着火折子靠近,火舌离显金的脸几乎只有毫厘,稍稍的呼气,或许就会烧上显金的面皮。 “粗看觉得像...这样细看又觉得不像...”女人眸光痴迷地呢喃:“像他更多一些,眉眼细细长长的,看着狡黠又灵巧...” 显金目光适时展现出惊恐与恐惧。 女人的眼神一寸一寸爬满显金的面庞,好似通过这层面皮,看向了另外的人。 女人伸手掐住显金的腮肉。 长长细细的指甲,印没在肉中。 显金吃痛地“嘶”了一声。 女人当即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显金余光扫向奉元元,她始终有些紧张,似乎害怕这个苍老女人做出什么事情来。 显金陡然觉得有些无语:这个女人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啊! 虽然希望很渺茫,但蒙住眼睛,至少还给她留了一分活路; 这女的一来就把她眼罩子摘了下来,还打着火折子让她一点一点看清来人的五官样貌——这他妈是要逼她死啊! 免费阅读. 第三百八二章 累死三军 果然,老尼的手顺着显金的脸,滑落到显金的颈脖处。 苍老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摩挲着脖颈的大动脉。 寂静的空间里,显金能听到两个“砰砰砰”的心跳声。 显金手覆于身后,瞪大双眼警惕地直视老尼子,余光却飘忽地瞥向四方。 许是为掩人耳目,马车窄***仄,目光不过一瞬便一览无余,而这位老尼子身形瘦削,衣着空档,窄袖紧贴干枯的手腕,看不出任何藏匿的可能。 显金没有看到透着寒光的兵器。 因夜视能力弱,在漆黑的密闭空间,显金听觉比往日更好。 只能听见一小架马车行驶的轱辘飞动声。 周遭并无他人。 这意味着,至少在一时半刻之间,老尼杀不了她。 显金紧紧握住袖中的红蓝宝匕首,迎着微弱的光晕,再次打量一圈面前的老尼——具体看不太清,但可见这老尼身形很窄,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似乎立刻随着下一场颠簸滑落倒地。 显金对比了双方身形、力道,很确定:一旦起了暴力冲突,她如秋风扫落叶般,可以轻易完成反杀。 但她并不准备这么做。 显金一个垂眸,便立刻惊恐地向后靠企图躲避老尼的枯手,目光惊惧地投向奉元元。 显金的目光,求救意图太过灼人。 奉元元如棒槌立刻清醒过来,伸手一把攥住老尼的手腕,压低声音厉道:“姑母!他们他们要她活着!您想想陆家啊!” 老尼手上一滞,眸光晦暗,缓缓收回右手。 奉元元长长舒了口气,转头同显金道:“我救你一遭,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情谊。” 显金:?那你真是会算账噢。 接下来的行程,三人对六面,谁也不说话。 马车颠簸起伏,显金闭着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奉元元目瞪口呆:“她,她就这么睡着了?” 老尼目光晦涩:“她倒是像她姨妈。”顿一顿,一声冷笑:“不似她娘。” 一路摇晃,全程走灌木丛林,避开了官道与往来行人车队,从一处偏僻的山谷一路向北上,天际从漆黑变为蒙蒙亮,又历经夜幕落下、四周寂静。 一天一夜,毫不停息。 不只显金,便是奉元元也昏昏沉沉地时醒时梦。 唯有那老尼,目光炯炯,极似快尽的油灯,火苗蹿得老高却透露出衰败的迹象。 显金:这女人总有种干完这一票就去死的疯感。 第二日夜半,钻过一个黢黑曲深的洞口,瞬间灯火通明。 来到了隐匿在山中的一处隐蔽屯口。 屯口处立有两个高耸的火盆,熊熊燃烧的烈火似将漆黑的天际照亮。 显金条件反射般眯起眼,从吹撩起的车帘望出去,可见火盆之后三米一处哨兵,屯口依山而建,依托纵深蜿蜒的古长城,如同一副流畅的弯刀背——险峻的地势就是最天然的防线。 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咸湿气息。 马车刚入屯口,马儿一声嘶鸣后停在了路口,显金便被奉元元与那老尼夹在中间一路下了马车,跟随早已等候在路口的黑衣人向里走,不多时便行至藏匿在屯堡中心的阁楼。 黑衣人作了个“请上”的手势。 显金双手仍被束缚于身后,嘴巴仍旧被黑布蒙住,因长久做马车,不免脚步漂浮,一轻一重地走上阁楼,绕过屏风,显金终于见到那个人。 显金没见过他。 但直觉,是他。 黑衣人扯开蒙在她嘴上和眼前的黑布。 显金低下头,狠狠眨了眨眼。 对方的声音隐没在黑暗里:“终于见到你了。” 屋内火光依次亮起。 显金终于抬眸。 对面坐着一个双手随意放在椅凳把手上,有些溜肩,身形适中的中年男子。 显金启唇:“昭德帝,是吗?” 男人缓缓摇头,隔了片刻方道:“你该叫朕叔父。” 其旁有人奉上茶水、糕点和小一号的靠椅。 显金扭了扭手腕,抬了抬坐车坐僵了的脖子,十分平静且大方地落座,低头啜了口茶,方发出满足的喟叹:“啊,热水真舒服啊,一路上都是凉水干馍。” 昭德帝笑了笑,身形向前一探,面容终于出现在了亮光里:“一路过来辛苦了。” 显金看着与前任逊帝、现任逍王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展眉笑言:“是辛苦,一天一夜的,路上吃不好睡不着,只有三急时能下车踩在地上晃荡两圈。” 出恭,也是唯一一个不受那位老尼炯炯有神监控的时机。 其他时刻,那厮都跟个探照灯似的,恨不得点亮她的钛合金狗眼。 显金转头看了看,十分熟稔且自然开口问道:“自万国寺出发以来,马车一直向东南走,咱们此处可是津城府界内?这地盘也藏得深,我没在京师城长大,竟不知京师周边尚有如此险峻的山脉和” 显金往窗外看了看:“和建造如此坚实的堡垒。” 昭德帝随着显金的目光看出去。 居高而临下,山脊之上,可见不远处宽广海面。 “这里原叫做唐家堡,远处即为渤海湾,自此出海,东南西北均可出行,近可抵胶州湾,远可北上罗刹,南可下抵天竺,在高句丽不知死活之时,修筑了此堡垒。” 昭德帝一边不急不缓地说着,一边露出玩味的神情:“你比朕想象中不一样。更聪明也更冷静,比你那亲爹强上许多倍——你如何知道这是津州府?百安让你背过舆图?” 显金摇头:“当初白堕之乱,两地流民有八成自津州府攻入京师城的,攻城前夜,津州府当日值守官员于家中上吊自尽——这是白堕之乱,唯一的疑点。” “由此不难猜出:或许您的大本营,不在河北,不在京师,而是在这四通八达、地域窄小的津州府。”显金双手交叠于腹间,一字一句平和大气。 昭德帝身形向后靠:“你也认为白堕之乱是朕的手笔?” 显金不语。 昭德帝终于不笑,眉目间多了几分薄愠:“呵,灾荒是真的,赈灾不力是真的,流民是真的,走投无路也是真的——这些,与朕有何干!?” “你父亲、朕的嫡长兄,处事优柔寡断,凡事不敢当下决断,将山东布政使司上书因干旱而易起大灾,请求朝廷拨专立款项以加以预防应对的折子,拖了又拖!放了又放!便将小灾拖成了大疫!小恙拖成了重病!” “而在灾荒流民一事一发不可收拾时,朕的这位哥哥选派了素日有才情却无实干的官员奔赴山东应急!——他能干嘛!?写诗鼓舞士气还是画画佐以记录!?” 昭德帝眸光阴鸷,紧紧盯住显金:“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你父亲于家事不讲礼法;于国事不知深浅!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就因为,我是七品美人所出;而他是中宫嫡出?” 免费阅读. 第三百八三章 社会死亡 昭德帝似有一口老血和数年积攒下的委屈含在口中,双目炯炯,如喷火般看向显金。 显金垂眸,长睫微动,神色晦默不明。 沉默。 沉默片刻后,显金侧眸,抬起头,目光澄澈地眨了眨眼,嗓音清澈地开了口:“叔父,咱们这儿有洗澡的地儿吗?”显金挠挠头:“这两天坐马车,没洗头没洗脸,脑袋都臭了。” 昭德帝:? 这个时候叫叔父,倒是叫得很是顺口了。 昭德帝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刚刚浮出水面的委屈与扭曲,好似受到了眼前的少女轻视与嘲弄,几十年攒下的情感竟在顷刻之间被摧毁。 “...你,你在嘲讽朕?” 昭德帝手攥成拳,再抬眸时目光晦涩阴沉。 身后的双重黑影随之飘荡上前。 好似有冷兵器的寒光,在暗影中瞬闪。 显金默了默,隔了片刻,方随手将八仙桌前的椅子拖拽出来,“嘎吱”拖曳的声音难听得像破旧的灯箱。 显金随意落座,仰起头,特意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弹跳的大动脉,态度轻蔑挑衅:“若我说是,你要杀我吗?” 微一顿。 显金自顾自笑起来:“你敢杀我吗?” 加重语气:“准确来说,你现在敢杀我吗?” 昭德帝眼皮上捺,在烛台影映下,眼中的光芒藏得很深,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与他流淌着同样血脉的年轻姑娘。 显金身形向后靠,很想翘二郎腿,但想起乔徽翘二郎腿会导致身形侧弯,老了容易腰不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能将双脚微微分开,双手抱成拳,交叠在一起放在桌面上。 “叔父,明人不说暗话,我如今是您翁中的鳖、钩上的饵,生死难逃,您用了陆家、算计了陆皇后,将我一路囚到此处——马车上的老尼就是逊帝的陆皇后吧?那位年轻的奉家姑娘,应该也姓陆吧?当初大长公主杀了逼宫的陆参将、废黜了陆皇后,却留下了陆家其他人,当初陆参将的妻室在他被斩首之前提出了和离对吧?那奉元元是遗腹子?还是跟随母亲改嫁的陆家幼女?” 昭德帝眸色更深,不准备回答显金。 还好,显金也没期待过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您掠我至此,明明恨我如骨,却也要忍痛保我性命,是想用我的命逼迫大长公主做什么?” 显金目光看向窗棂中百里之外的海绵平阔之景:“是欲拿我当质子,重新反攻京师?” “还是用我的命,逼迫大长公主就范,让你从行宫重回京师城?” “还是企图给自己膝下子嗣挣一个前程?” 那日,百安大长公主秘密微服来访,便是告知显金此事:“...那个奉元元身世不清白,她娘是陆参将的原配发妻,我如今开个口子,让牛鬼蛇神都浮出水面,本意不欲牵扯予你,奈何她找上门来,我定会多多关注她,你也要留个心眼,躲远一些,别牵扯进这趟浑水。” 百安大长公主要保护她,是来警醒她的。 显金沉默了许久,陡然想通很多事:突如其来的四方觐见、京师指挥使司的大撤兵、乔徽这几个月频繁至京师东北部——京师东北边是哪里?不就是承德行宫?不就是昭德帝所在? 百安大长公主道:“一个罪人,如若严加看管,自然无从犯下错处;但当你将刀把递到他手边,他犯错的几率就大了很多——年轻时,我秉持母后所教导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要守成持重,要公正严端,并不赞同"株连"这样严苛的刑责,放过了一些人,也看轻了一些事,如今血海沉浮二十载,在草 原上流传一句话"你要杀狼,就要将一整支狼族屠杀殆尽,连未睁眼的幼狼也不要放过,否则你极有可能命丧狼口"...” “当初我怜惜陆皇后坎坷一生,而陆家满门忠烈,便只作打压,并不铲除;如今万国寺陆氏却在徐奉宪的挑唆之下,蠢蠢欲动,企图奋力一击...” 百安大长公主摇摇头:“他们要以卵击石,那便来吧,活路也无需留了,手刃血亲这个千古大罪,我百安担下了。” 显金看着百安大长公主的脸,鬼使神差道:“那,由我来入局吧。” 躲什么躲! 钓鱼不用饵啊? 赚钱不下成本啊? 空手套白狼,套得着吗?! 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生意人赌性都强,显金赌性与前世的亲爹乃一脉相承,有八分利的事,她敢押全部的筹码。 “我身份特殊,又与乔家有羁绊,你们都爱我,别人都恨我,我是最好的饵。” 显金眸光闪亮:“外已攘,内必安,昭德一日不退,他十来年安插下来的势力就一日不安分,您就一日处处举步维艰——我听老师说过,新修订的大魏律始终无法推行下去,您的宗族佃户新税也一直是在口上说说,连带着科举的修订、河坝水堤、运河清理...桩桩件件都悬而未决...师出无名不可杀亲,我可以做那个名头!” 显金目光炯炯,一缕发丝从鬓边滑落。 百安大长公主目光怜惜地探身将那缕发丝挽了上去,七感杂陈,不知作何感想。 真好呀。 那个两岁牙牙学语的稚童,虽然并不在她期待的良田万亩中长大,却不知何时,长成了挺拔笔直的样子。 百安大长公主仍想拒绝。 显金却不容置疑道:“光把刀把子递过去,静静等他犯错,要等多久?等到倭国和鞑靼喘过气来?等到理学死灰复燃?等到宗族势力日益增大?沉疴不除,何以新生!” 百安大长公主隔了良久,方站起身,如破釜沉舟道:“既你勇敢,那便放手一搏,看徐奉宪究竟意欲何为!——为避免打草惊蛇,禁卫、哑卫我将从你身边全部撤离,你必须自己想办法传递信息,徐奉宪为人谨慎小心,不到最后一刻,他必不会动你这个保命符,你也要相信姑母,我不可能将事情拖到最后一刻。” 对话,便回到了之前曾见过的样子。 显金迟疑片刻后问:“可需逍王知道?” 百安大长公主轻轻摇头:“不需要——”顿了顿,似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他的个性,并不适合这些...争斗。” ..... 显金从回忆里缓过神来,刚刚说出的话语尚留恋在唇齿之间。 显金一动不动地盯住昭德帝,企图从他的脸色上,摸透他的企图。 昭德帝面目始终平静,隔了一会,才抬起手,手指勾动。 身后的暗影随之上前,一个人摁住显金,一个人在显金身上来回摸索。 显金紧紧抿唇,一声不吭。 暗影最终从显金的袖口摸出了那个红蓝宝匕首,恭恭敬敬地双手呈递至昭德帝跟前。 昭德帝眼眸微垂,瞥了眼刀鞘上的展翅飞鹤,挑了唇角,重新将匕首甩回暗影面前:“把这把匕首送到逍王府。” 显金眯眼。 昭德帝再道:“写封信给我亲爱的哥哥:三日之内,要见逍王府挂白绸,我必当场放显金自由;如若按时不见白绸,第四日,他必见他唯一闺女的头颅。” 显金猛地抬头。 昭德帝心情很好地再加了一句:“但凡他是个 男人,这件事都不至于给姐姐妹妹告状知会吧?”昭德帝笑容一敛,冷声一哼:“如果他将此事告知了长姐,显金的头颅照旧等待着他的痛哭。” 显金双手紧紧攥住,修剪得体的指甲快要嵌入掌心肉中。 昭德帝看向显金,神色愉悦:“当初长姐扶我上位,让我立誓,此生不得动我那没出息的哥哥一根汗毛,否则便帝位不稳,终将有人取而代之——我老老实实立了,也实实在在应诺了。” “如今,我不当皇帝了,我总能杀他了吧?” 昭德帝哈哈笑起来,隔了良久才止住了笑:“等逍王府白绸一挂,棺材一出,声东击西,谁还有心思管我?到时候...” 昭德帝瞥了眼显金:“到时候,我便早已跑得远远的——这是长姐教我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复国大业,也可以从外向内嘛!到时候,徐家宗族还剩谁?我那不成器的哥哥死了、你个小丫头片子死了、剩下的旁系都快出五服了、我那长姐也实在老得生不出了吧?!到时,我们一家人丁兴旺、正值壮年,徐家的江山不还是我来坐吗?” 显金神色缓缓沉了下来。 这和她一开始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显金扯开嘴角,笑了笑:“你太看得起逍王了。十三年前,他为了活命,给我娘灌了汤药;如今,他又怎么可能愿意为了我去死?” 昭德帝挑了挑眉。 显金继续道:“更何况,挂白绸做丧事而已,不一定要真的死人呀。” 昭德帝似笑非笑:“他的肉身可以不死,但一旦挂了白绸、出了棺材,谁还会认下他的身份?他的血脉?他的姓氏?” 昭德帝神色轻松:“他不死,也死了。” 免费阅读. 第三百八四章 留我狗命 社会性死亡。 这是第一个瞬间就出现在显金脑子里的词。 如果办了葬礼,就默认此人消失于世间,再出现时,谁又会承认他的身份呢? 显金道:“预备从海路走?去倭国?” 渤海湾向外出行,首选高句丽,其次倭国——应当是去倭国,这小矮子刚被大魏贸易制裁,送上门的机会,小矮子肯定可珍惜了,相比之下,一向滑跪得很快的懂事小棒子就不太需要昭德帝。 “自是从海”昭德帝声音戛然而止,看向显金扯出一抹笑意:“朕去往何处,似乎与侄女就没什么关系了吧?” 昭德帝挥挥手,身旁的暗影立刻闪现,将显金带了下去。 显金算是被关押了起来,关押条件不太好,在地窖里,天上开了个口子,拿铁栅栏封死了,土墙和黄泥地簌簌掉灰,显金夜里平躺下,第二日起来,脸上黄澄澄一片,全是糊的灰土。 显金仰起头,能隐约从缝隙里看到天色,到了夜里,天色黑透后,会从地面传来整齐的震动。 听起来,像是由整齐划一的步伐一齐踏地造成的震荡。 不像是一二百人的乌合之众。 倒像是上千人的精锐之师。 这应该就是昭德帝的所有底牌了。 他要用这些底牌去逃命。 而在他逃命之前,一定会将她解决掉。 第二日一早,便有浑身蒙住黑布的暗影闯入,默不作声地将她手上的翡翠扳指粗暴拔下。 第三日一早,被取走的是显金藏在衣襟里的一只空香囊绸袋——暗影的手欲伸进显金的衣襟,却被显金坦荡又平静的一声冷笑停滞了动静:“你尽可以伸进去试试——我纵如今是阶下囚,却也淌着徐家的血,待我被杀那日,求叔父要一个侍卫陪葬,你说叔父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暗影迟疑,却越发怀疑显金衣襟中藏匿了什么,当下便唤来一个做饭的老嬷关上门查看。 老嬷开门出来,手里捏着一只空空荡荡的锦绸香囊。 “什么也没有?”昭德帝看着眼前的香囊。 暗影摇头,言简意赅:“贺氏身上除了这个香囊,没别的了;这个香囊里,也没有装任何东西。” 昭德帝蹙眉:“不要叫她贺氏,她是我徐家的血脉。” 暗影想起刚才的威胁,不由庆幸。 说罢便伸手接过那只香囊,还未打开,便闻到一股泥土味和一股咸味? 昭德帝问:“这香囊怎么回事?” 暗影垂头:“公主说这是忠武侯随身携带的香囊” 昭德帝厌恶地丢开:怪不得闻起来一股咸臭味,原来是汗臭! “送过去吧——去了就往北边走,胶州湾也有小船等着你们,切记不可回头,千万不能暴露我们如今的藏身之处!”昭德帝强调。 一连三日,自津州府刀背山向京师城,皆有快马在夜幕中摸黑狂奔,任何人出了屯口的铁刺大门,便不可再进来。 昭德帝很清楚,他如今胆敢绑了贺显金,与长姐叫嚣,不是仗了那二千名精兵,而是因为他藏得很隐蔽——藏起来,再胆小的狗,也敢狂吠。 这个据点,必须守住,经不起一点闪失。 第三日傍晚,显金站在铁栅栏下,观察夜色的浓淡,等了许久,也未等到熟悉的地台震动。 显金仰起头,深深吞了口唾沫。 日不练兵,只有两解:一则应战,二则撤军。 不多时,地窖之上依次点亮火把,一支烧得最旺的火把停在了铁栅栏之上,紧跟着门板锁被打开,两个围着围裙、身强体壮的婆子顺口子滑 溜下来,一左一右将显金提溜到了地上,又一个摁住显金脖子,一个掐牢显金双手,一路将显金押送至屯口碉堡之上。 高处凭栏望,昭德帝身披斗篷,站于土墙内壁,听到响动,昭德帝转过头,朝显金激动地挥挥手:“你来了?来来来,上前来!” 身后的婆子松开显金的手和脖子。 显金走到昭德帝并肩之处,低头俯视,地面上车水马龙、灯火通明,几十个马车依次上货和上人,四五个宫妃打扮的女子和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男女孩童分批上了马车。 身着尼姑长衫的陆皇后,牵住哆哆嗦嗦的奉元元往最后一架马车上去。 快要靠近时,奉元元突然向后跑,大声喊道:“我不去倭国!我不去倭国!我明明是大魏的贵女!待圣人复国,我就是最尊贵的异姓女,我凭什么离乡背井!我不去!” 奉元元的逃退,引起了一阵骚乱。 “咻——噗——”电光火石间,一支长箭刺穿奉元元的胸膛! 碉堡之下的噪杂戛然而止。 奉元元缓缓倒地,胸膛处晕开的那团鲜红清晰可见,老尼陆皇后脚下滞了一滞,低眉看了一眼,随后平静地将手撑住车辙,撩开帘子进了马车。 显金侧眸,平静地看向身旁手持弓箭的昭德帝,轻声道:“她只是一个被蒙骗的小姑娘,坏事做到头了这才生了惧意,你又何必杀她。” 昭德帝笑得老实又慈悲手一抬,身后的随从端来一支红漆木盘,里面放着个碗。 碗里正晃晃荡荡摇动着发黑黝亮的汤汁。 昭德帝的语调充满悲悯:“逍王府,今日一早挂了白绸、吹了唢呐、请了方丈诵经——你喝了吧,朕特意让太医选的好药,喝下去不痛不苦,像睡着似的,听说你娘是喝了药后七窍流血、死不瞑目,你且放心你一定死得比你娘和这个姑娘安详舒服。” 显金笑了笑:“那这么好的药,你自己留着喝,会显得我比较孝顺。” 昭德帝也笑:“牙尖嘴利也不知像谁——你爹只会无能狂怒,长姐言语耿直飒爽,你娘是个说话怕将蚊子惊着的弱质女流噢,确实是谁养的像谁,我记得高贵妃她妹妹就是个口舌极快的女子。” 昭德帝再一抬手,旁边的婆子又一左一右上前,熟练地架起显金左右胳膊,蒲扇大地的手掐住了显金的下颌,碗沿一点一点逼近唇角。 显金丝毫挣扎动弹不得。 但还能含糊不清地说出话来。 “我若是你,一定留我一条命——至少等等,还能把我当作质子,和来人周旋一会儿。” 免费阅读. 第三百八十五章 对不起啰(3000) 昭德帝扬起的手跟随显金的话滞了一滞:“来人?来人是什么意思?你被押在地窖里,难不成还可与谁串通?” 昭德帝慌乱扭头,四处张望,企图寻到一丝讯息。 身后的暗影忙垂头回之:“自押送地窖后,终日除却送饭与清扫的孙姑姑,再无别人。” 昭德帝放下心来,孙姑姑是他乳娘,便是他亲娘都有可能叛他,孙姑姑决计不可能——他向来谨小慎微,做七品美人所生的不受重视的皇子时是这样,他刚满十六岁为辛苦求娶津州府营卫指挥使司独女、每隔两日日夜兼程来往京津两地时是这样,他一边窝窝囊囊、一边战战兢兢将高高在上的嫡长兄推入流民窝子时也是这样。 胆子小、心思多,人看起来老实寡言却踏实温和。 恰好和他那肆意高贵的嫡兄,彻底不同。 白堕之乱,过万流民,以津州府为突破口涌入京师——他那津州府营卫指挥使司的老丈人痛苦地捂住左胸,死在了守备城池的高塔之上。 所有人,包括他的正妃,都以为老丈人是因长战而猝亡。 只有他知道,小小一瓶乌头根块浓稠汁液便可在短短半个时辰,叫人失去呼吸。 老丈人死得像个英雄——这个死讯,几乎能洗刷清他所有篡位的嫌疑,也能洗干净他与老丈人合谋而动的所有污渍,更让他成功躲过长姐的怀疑与盘问。 屯口城墙之上,昭德帝暗自向阴影处躲了躲,只有右手的半个肩膀无计可施地暴露再火光之下,他捏住显金下颌角的手重了几分:“说清楚!什么来人!你做了什么!” 一抬眸,却对上显金沉静上仰的眸光。 不知为何,这对眸子叫昭德帝恼怒。 真像长姐! 该死的! 不像哥哥那个废物! 像长姐! 平静又平等地看不起所有阴暗爬行的虫子!——是啊!皇后所出的这对儿女,漂亮高贵,处处受人期待、高人一等,生来就是天上穿云的龙凤! 而他的生母,只是趁先帝在行宫酒醉偷偷爬上龙床的点烛宫女! 他生母的出现,是先帝背叛的证明!是打破先帝与皇后伉俪情深的脏物!而他的出现,是处心积虑的肮脏产物!是攀龙附凤的最好佐证!是生母用以保命的工具罢了! 昭德帝不敢直视那对眸子,匆忙避开后,立刻高声叫道:“把她眼睛挖掉!吊到城墙上!——先给她上一些麻沸散!她姓徐,到底是我们家的人,莫叫她太痛!” 是的,他阴暗爬行、他畏畏缩缩、他习惯于躲在别人后面干坏事——先是他那雄心勃勃的老丈人,接着是一心要留名情史的李阁老...但他也是姓徐的、血统高贵、出身天家的阴暗爬虫! 姓徐,是他此生最为自豪的事。 身后暗影应了一声,刚上前一步,却听得不远处传来激烈的喧嚣。 “来——袭——来——袭——” “有敌来——袭——” 三百米外,烽台冒烟! 昭德帝猛地放大瞳孔再突然收缩,回过神后,立刻一把将显金拽过来,左手死死横在显金双肩,右手顺出一把尖锐的匕首抵在显金的脖颈处,他的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碉堡石砖上,身后已退无可退。 “来——”来袭警报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轰隆隆的马蹄声和扑面而来的烈焰火光! 昭德帝的目光中尽是燃烧窜天的火焰! 屯口的大门已经被攻破! 身着玄色盔甲的骑兵如黑云压城般在碉堡下伫立! 在扑天火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见为首者头盔寒光四射,盔甲之下 ,目光如剑,平静却犀利——他的长姐亲自来了。 长姐身后二人,左右分列,一个面宽眼窄身背一把长剑,一个俊美无俦、右手执弓、左手执缰,身下的马匹却来回踏步,似心绪不宁。 昭德帝尽力将自己隐没在黑暗中,右手暗中使劲,手背青筋暴起。 显金微不可见地尽力抬起下巴,努力让气腔受到的压迫少一些。 匆忙爬上碉堡的侍卫大喘粗气:“...不好...不好了!咱们藏起来的千兵港码头也被大船围了!宫眷、三位皇子、四位公主全都缩在灌木林中不敢冒头...” 昭德帝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虎口越缩越紧,似在低吼:“他们,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显金艰难地踮起脚,扭动脖颈:“香囊。” 昭德帝张惶蹙眉。 “香囊里...荧光石...下马车...我扔一颗在东南西北前进...方向上...” 显金仰着脖子,语声逐渐变调:“一开始,大长公主就..就知道...否则...你以为...你为何如此容易逃出...逃出承德行宫...” 昭德帝陡然想起那个香囊里残存的似是泥石的咸腥味! 昭德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脑中惊恐万分,手上便不由自主放松了些。 显金趁此机会狠狠吸了口气。 “——宪弟!” 碉堡下传来高喊之声。 是百安大长公主的声音。 “别来无恙!” 百安大长公主语声高亢,仰起头来,露出无瑕的脸与藐视一切的眼光:“溃败至此,你仍掐着显金作甚?将她放下,我们好好谈谈——你知道的,父皇身死前逼我们立下誓言,姓徐的不杀姓徐的。 “——我不杀你!” 昭德帝哈哈大笑:“你不杀朕!你不杀朕,你身后有的是人杀朕!——那!那个忠武侯!眼睛都绿了!” 显金努力呼吸的同时,分了个眼神给楼下。 还行吧。 哪儿绿了? 眼眶有点红,倒是真的。 昭德帝此话,百安大长公主并不否认。 身下的黑马向前交替踩踏半步。 百安大长公主声音依旧高亢:“兵败如山倒,做人要认命,技不如人,便坦然认之,来世又是一条好汉。” 昭德帝恶狠狠地“啐”了一声:“认命!?认命就没有朕的如今!认命!?朕还在泥里做蚯蚓!得不到你和太子的一个眼神!认命?!你为何不认命?你为何不在北疆孤老一生,却看到朕一点一点蚕食朝堂后,便火急火燎赶回京师来?!” “劝人需劝己!你高高在上惯常了,便劝别人认命!认下低贱!认下卑微!认下一辈子抬不起头!” 昭德帝情绪激动,手上控制不住力道。 显金被摁得极其没有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放了她!”碉堡之下,另一个声音愤怒响起。 是乔徽。 昭德帝兴奋起来:“可以啊!我可以放了她!” 乔徽单手执弓,未得命令便擅自纵马上前:“只要你放了她,什么都好商量!” 昭德帝藏在黑暗中,高耸的堡垒将他保护得很好,声音穿过石墙:“你说话可能算话?” 碉堡之下高声道:“自是算的!” 昭德帝哈哈笑起来:“好!可以!” 显金明显感到扣住她喉咙的手顿了顿,似犹豫之后,终于看清形势,决定破釜沉舟。 昭德帝高声再道:“放朕的皇后与三、四皇子上船出海 !朕在此处可以看到海面全景!长姐立刻立下旨意,待你百年之后,传位于朕三子应耥!” 显金不可见地微微一愣。 她以为昭德帝会要求放他撤离... “朕知道,你必定杀朕!事已至此,朕已插翅难逃!待朕见到船出海,朕便自戕!”昭德帝哈哈笑道:“这个小姑娘也放给你,亦算全了先帝"徐家人不杀徐家人"的遗旨!” 百安大长公主高声:“此话当真?!” 昭德帝大声:“当真!” 有时候爬虫当久了,偶尔也想做做英雄。三皇子、四皇子是他唯一中宫嫡出,血脉高贵,其余的孩子,虽对不住他们,却也只怪他们自己托生得不好,跟他一样,没从正妻的肚子里爬出来! “朕那高高在上的哥哥为了保命,做出舍妾弃女之绝事!” 昭德帝语调狂狷:“朕这辈子,总有件事比他强吧!” 百安大长公主沉默良久。 除了夜空风与海浪的声音,谁也不敢插嘴。 “好!”百安大长公主道! 昭德帝不由自主地右臂一松! 就在此时! 就在此刻! 电光火石之间! 一支穿云箭击破长空,伏击而来,“噗嗤”沉闷一声,极为精准地穿透了昭德帝暴露在火光中那一块右臂肩头! 昭德帝随着惯性,右手一松,随着惯性向后一震! 寒光飞快掉落! 就在此瞬间,显金猛然向下一蹲,彻底摆脱了昭德帝的束缚,在熠熠如白日的火光照射下,显金精确地摸到掉落在地上的匕首,迅速抓住再起身、转身、挥臂、抬手一气呵成! “唔唔唔!” 昭德帝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双手捂住喉咙,却仍旧止不住喷射而出的鲜血! 显金的脸被飞溅的鲜血喷射满面,她重重喘了几口粗气:“...角度所迫,没能压住匕头...” 昭德帝双手抽搐着向前伸。 显金一把将其手挥开。 “"姓徐的不杀姓徐的"——” 显金将匕首捏在手中,眸光坚定,语声平缓:“对不起啰——” “我姓贺。” 免费阅读. 第三百八六章 谁又能说她不成功?(完) 顷刻之间,大厦倾覆,高塔之上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期待崩塌的声音。 皇帝都死了啊! 皇帝在他们眼前被抹了脖子!现在正跟一只拔了毛的鸡似的,一边脖子喷血,一边抽搐,一边无用地用手去堵脖子那巨大的血窟窿眼——画面荒诞又诡异。 众人愣了一个眨眼的功夫,便有机灵的侍从从脱毛喷血鸡身上移到显金身上——老大都死了,他们这群喽啰还能活吗? 答案一定是否认的。 待反应过来,便有人率先拿刀冲向显金。 那人刀尚未举起,左胸先中一箭! 显金扭过头,当下一个闪身蹲下,这好似一个信号! 随即,飞箭如落雨朝着高塔疯狂来袭,站在高塔明处的人被突如其来的箭雨瞬间夺去生命,躲在暗处的人扭头就跑,毫不恋战——显金扶着青石砖缓缓站起身来,低头垂眸俯视而下。 早已凉透的血滴垂在长长的睫毛上,给她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染上了一层妖冶的嫣红。 高塔之下,马背上宽肩窄腰的男人单手背弓,朝显金遥遥躬腰垂首,姿态舒展且谦卑。 ..... 处心积虑的杀戮往往如暴风雨般,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去。 屯中两千人,如瓮中之鳖,负隅顽抗者被斩于马下,投降认输者被缚于马前,昭德帝的皇后、两位有子嗣的低位嫔妃与子嗣均被控制在屯口小屋之中,校场中乌压压跪了一堆俘虏,山坳处重重叠叠堆积着死尸与残肢。 鼻息之间,流淌着接近固体的血腥气。 将士们吆喝着清点战利品。 藏狐亮亮老师路过,冲显金高高挥舞拳头:“...动作利索!真是一头敏捷的狐狸!” 显金挥挥手:真是谢谢啊,大家突然成一个品种了呢! 显金转过身,眸光晦暗不明地看向山坳处,夜盲让她看不清楚,但流动的冷气也能让她清晰感觉到,生命在权利争端的作用下渺小如蜉蝣。 “很好。” 身后传来清冷喑哑的女声。 显金扭过头。 不知何时,百安大长公主站到显金身后:“机敏、果断、强壮、聪慧、勇敢——我在二十岁,也做不到你这样好。” 百安大长公主背着手,目光如炬,好似根本嗅不到这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这江山,需要的,正是如你这般的人——显金,认祖归宗吧,我可立封你为皇太女,则天大帝通过婚姻嫁娶获封女帝,你无需吃婚嫁的苦头,更无需一步一步向上攀——姑母自会帮你将路都铺好,把你捧得很高很高,到时万国朝拜,无论是敌是友,都必须笑着祝你万岁万岁万万岁。” 显金侧眸看向百安大长公主。 百安大长公主言语自负自傲,仿若一声令下,九州山河皆在反掌之间。 而百安大长公主正将山河大地捧于自己跟前。 百安大长公主的期待,她一直有所感觉。 有心动。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她想成为规则,而非规则之下的蝼蚁,她想运用权利,斗胆以一人之姿挑战整个山河的旧俗,她想要她的思想在更大的平台投射出更熠熠生辉的光。 机会就在面前。 机会,所有人做梦都想得到的机会,就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 百安大长公主斗篷飞扬,刀尖低低垂下,一滴两滴血液顺着刀刃没入泥壤。她的侧脸挺拔极具力量,眉毛并未修剪得细长规矩,反而有万物丛生的蛮横和野性。 “姑母,您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吗?”显金转过头,低声道。 百安大长公主愿闻其详:“嗯?” “我有点想吐。” 显金声音平静:“我胃里空空,但喉咙直泛酸水,腹腔胀痛,如有千万层浪涛在拍打我的胃肠,刚刚我从高塔上走下来,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百安大长公主垂眸:“不习惯杀人放火,却也正常。” 显金摇摇头:“作为纸行老板,我若惨败,不过是赔钱赔地、关门大吉,筹够了本钱,一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作为位高权重者,一旦决策失误,便是千万条性命买单——就在刚刚,如若我迟疑拖累片刻,不仅自己身首异处,今日前来的三千铁骑均将面临倾覆的局面。” “上位者,最忌无能庸碌。”显金声音清冷:“逊帝平庸,一场天灾惹下三番人祸,大魏倒退三十年,东南沿海遭倭侵扰,北疆鞑靼几欲冒犯;昭德帝为伥所愚,被伥鬼扯作大旗,险些儒学崩塌、学论封闭,更甚与倭人狼狈为女干,海域国土几欲拱手让人...” “他们若为乡绅地主,可有机会,惹下如此祸事?”显金仰头看不远处向西低低坠下的星辰。 百安大长公主刀尖立于地面,“自是不能,顶天了吃酒玩乐,碌碌无为,终其一生。” 显金目光定在不远处的星辰上,单手抬了抬:“我如今还只是一颗小小的星星,答应宣城府诸位同仁老板,将宣纸生意做往去九州大地的承诺,尚且还未兑现;” 手又朝上抬了抬:“又怎么能莫名奇妙凭空居上,做那轮月亮呢?” 显金放下手,转过头回望百安大长公主:“您十五岁入军营,三千里追踪杀敌,自百户任起至指挥都督,其间苦难吃透吃够,方有如今运筹帷幄、杀伐果决之时——我刚刚在高塔上已是忍住肠胃翻腾,勉力强撑;您还要做我的东风,叫我托举得更高,我岂不是尽数露馅、全然赤裸?” 百安大长公主静静注视显金片刻,缓缓移开眼,沉声道:“恭文帝,噢,我的爷爷,乃九子夺嫡中越众而出;先帝,我的父亲,因中宫嫡长兄荒唐反叛,又因其善读好思,终于在三十岁坐上储君之位——前者励精图治,驭下恭文之治;后者开拓疆土,斩获长、穟二州...” “你父亲,我亲弟弟,不费吹灰之力,以正统血脉承接帝位,却...”百安大长公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做长辈,总想让小辈乐居享福,却忘记了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 显金不言语。 她想成为规则,在巨大诱惑面前,她强抽出一丝清明,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三斤八两吧,得益于后世发展百年的金融经济理论,她做做生意、算算营销是没问题的。 但这不是一个店,更不是一个行当,这是一个国家! 权利与责任相通,她并不认为自己蜗居大魏不到十年的岁月磨砺,就足以让她大放异彩、大展拳脚! 拜托! 她连承宣布政使司、州、府、县;六部与地方;武将与文臣的分别都没搞清楚诶! 山坳风口处,血腥味渐渐散去,星辰西下,薄阳初升。 身后的将士仍在清点战俘。 乔徽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马蹄声踢踏,在山间晨钟,显得明亮舒朗。 百安大长公主似是想起什么:“...奴儿干都司奉品易,纵妻纵女投靠叛贼,即被革职查办...忠武侯昨日自请将择日前往奴儿干填补空缺——你们商量过?“ 显金转头笑:“他选了奴儿干?” 百安大长公主眸光未动。 显金笑着扭过头:“舆图上,玉门、奴儿干、湘西与琼州,我以为他会选琼州——毕竟是海船上打下的功绩...谁知他选了 最北边的奴儿干!” 显金面色有很明显的高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放弃舒适区,拥抱新挑战——不愧是她看上的大胸肌带鱼啊! 百安大长公主眸色却陡然柔和下来:玉门关外是鞑靼,奴儿干天寒地冻、兼有罗刹虎视眈眈,湘西尚有国中之国、苗家民风彪悍不服管教,琼州闷热僻远,若吕宋来犯必定率先迎战... 四个地方,各有各的苦头,皆是朝中诸臣躲避三舍之地,哪里有京师繁华迷人眼的舒适? 偏偏,一个皇室血脉,一个天子近臣,一拍即合,非常想去。 显金刚刚的颓气被吹散了一大半,迎着初升的朝阳,显金眸中熠熠生光:“那就先去奴儿干吧!从北向南干!一边做宣纸生意,一边了解各地各俗、风土人情!我与宝元,如今不过双十年华,便是花费十年在外磨砺,回到京中,也不过四十不到、三十出头,正是干事的好时机!” 百安大长公主有些说不出话。 如若,当初母后也舍得将幼弟扔到如奴儿干般苦寒之地磨砺时日,他的结局,是否将会改写? 不,不,不。 甚至,不需要丢到奴儿干去。 丢出京师,丢到四川、丢到苏杭、丢到中原,看透官场沉浮、看透人心险恶、看透利益来往之后,幼弟也一定会大有不同! 隔了良久,百安大长公主故意道:“十年之期,太过久远,或许我也将在徐家子弟中挑出一两个可造之才?” 显金耸肩:“也可。到时,我早已坐拥六条河道、二十余大道,将宣纸卖往罗刹、天竺、吕宋、英吉利...谁又能说我不成功?” 百安大长公主展唇启笑。 东边,太阳升起,一片红光。 无论血脉,无论身份,无论时空。 她豁达、聪明、踏实、努力,并不拘泥于小节,亦敢于直面缺陷—— 这样的姑娘,谁又能说她,不会成功? 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