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吞鸿》 引子 江山往事,帝国烽烟 汉历329年,冬,长安城一片素白。 此时,距离魏蜀吴三国一统,已经过去了八十余年,当年,蜀汉丞相诸葛亮五丈原禳星续命不慎失败后,幸得阴阳家神人千里襄助,得以续命一轮。 卧龙腾天复江山,经过一番龙争虎斗,泱泱华夏终归汉。 神器归位后的大汉帝国,在一片盛世之中还有些许并不平静,八十余年间,帝国在孝仁帝刘禅和神武帝刘谌两代帝王统治之下,先后经历天灾降世、诸王叛乱、北境胡患,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都有惊无险,蹄疾步稳走到了今天。 三十四年前,为清除诸王叛乱和抵御北方强国,神武帝刘谌无奈放权地方世族,而放权世族的副作用,在近二十年开始逐渐显现,地方世族陆陆续续开始拥兵自重,不尊王令,俨然一方诸侯。 特别是在四年前,神武帝刘谌命悬一线,当今天子刘彦为了争夺帝位,许以重利,勾连帝国最有权势的二十八家世族,在强援帮助下,刘彦这个先帝非嫡非长的儿子,成为了最后的赢家,得以承继大统。 登基后的刘彦,虽然渴望权柄,但感念世族从龙之功,对世族们更加纵容,世族们则愈发肆虐,他们强行干涉国政、无视国法、组建私兵、抢占农田,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饱暖思长欲,贪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了人间种种荣华的世族们并不满足。 于是,举世震惊的一幕,在逶迤渭水的长安城,出乎意料而又意料之中的发生了。 ...... 寒蝉凄切,素有天下第一不夜城美名的长安,在这一夜繁华盛景不复,在凄凉月色下显得格外冷清,一丝凛冬寒风吹过,沿街暗巷中隐含的阵阵肃杀之气,被不经意裹挟而出。 看似空荡寂寥的街头巷尾,在隐月黑云的遮掩下,传出剧烈而又密集的刀光剑影,在阵阵形态各异的气机流转之间,一个个身法轻盈的黑影正在激烈地刀兵相向,血肉相搏猛烈厮杀之中,长安城纵横交织、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上,血流成川,尸积如潮。 这一夜的长安城,不再雍容华贵,每分每秒,都有人身死恨消。 市井百姓噤若寒蝉,清一色关门闭户,战战兢兢躲在屋中,连油灯都不敢点上一盏,可纵然胆怯如此,仍有不少平民遭受了无妄之灾,一些上境神人在相互搏杀时不经意释放的刚猛气机,直接将一座座房屋轰为齑粉,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连骨头渣都没能给人间留下。 今夜,帝国最有权势的豪阀和天下最顶尖的二十八个世族,纷纷齐聚在帝都长安,他们划分阵营,为了各自利益,率领最为精锐的属下,在城市各处疯狂杀戮,瑰丽斑斓的长安城,在今夜沦为人间地狱。 原本应该驻守在长安城里的官兵们,在这时仿佛消失了一般,渺无音讯,任由腥风血雨恣意席卷这座千万里江山的京畿中枢。 月见血隐,风腥草红,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 城内喊杀震天,城外寂然无声。 雾随风散,在城南三里一片开阔地上,显出一片旌旗猎猎,朱羽华盖之下,刚刚登基不到四年的天子刘彦,黄袍加身,手持天下第一名剑吞鸿,正双瞳凝重地看着座下众人,眉宇间流露着气愤与无奈。 在他身后,千军万马无声列阵,拱卫帝国京畿的所有军队尽数汇聚于此,他们在各自将军的带领下,静如山岳,屏气凝神,威武雄壮屹立于平原之上,似乎在等待着天子一声令下。 可细细瞧来,却发现这些军队有些奇妙,他们以刘彦站立之地为基,无形之中分出左右两派,数十万的人马纷纷手持戈矛,时不时看看天子,但更多的精力,是在警惕地看着另外一派人马,他们眼神充满了浓烈的嗜血杀意,让人不寒而栗,仿佛另一派人马与他们有不世之仇一般。 在刘彦身前,锦衣华服的朝臣、身披战甲的实权将军和从帝国各地奔赴而来的族老们,正低头拱手,不敢直视刘彦,这些世族豪阀亦自然而然分成左右两堆儿,泾渭分明。 两堆人群中,分别各自簇拥着一名绝美天成、轻颦粉黛的贵妇人,两名贵妇人怀中,各自抱着一个正在嘤嘤啼哭的婴儿,而两名贵妇人,则满脸幽怨地看着华盖之下昂首站立的天子刘彦。 十数万人,良久无声,直到长安城内刺鼻的血腥味被深冬劲风送至,站位左边的一片锦衣华服中,终于传出了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陛下,大皇子性情顽劣,我等以为,当另立贤明为太子。二皇子天生异象,降世时流星追月,将来必是一代明君,臣等,全力拥戴二皇子。” 右侧的锦衣华服中,立刻传出一个遒劲声音,“放屁,一个襁褓之中的娃娃,怎能看出将来有何成就?陛下,自古以来长幼尊卑不可废,大皇子乃陛下嫡长子,理当册封太子,继承大统,以安天下民心。” 又一人腰悬短剑,从左侧人群中走出,他伸手遥指右侧人群簇拥的贵妇人,眼中寒芒爆射,铿锵有力道,“陛下,皇后李氏心术不正,擅用歪门邪道,数次欲图谋害二皇子,证据确凿,人神共愤。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母必有其子,如此阴谋诡谲的大皇子,大汉江山若由他执掌,恐怕不日便会倾颓啊!届时,我等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帝啊!” “一派胡言!”一名身着身穿淡黄衣衫的老人,从右侧阵营窜出,唾沫横飞,“陛下,事出反常必有妖,二皇子降世时,天地无色鬼哭狼嚎,此乃妖星降世之兆,此子不除,恐天地不得宁日,人间不得安生,臣等恳请陛下,即刻处死二皇子,并处二皇子生母张氏以车裂之刑,以安天下民心!” 在天子刘彦眼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方话锋直指当朝皇后,一方怒斥二皇子为妖星降世,看来,今夜之事,无法善终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谏言,场中声音逐渐嘈杂,两方人群由谏言转为驳斥,旋即展开骂战,气氛愈演愈烈,渐成鼎沸之势。 就在一众白头们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始终冷眼旁观的刘彦,手中吞鸿骤然出鞘,一阵金光伴随着虎啸龙吟之声,冠绝全场。 全场鸦默雀静,站在刘彦身后的军队和身前的王公贵胄们纷纷侧目,眼不斜视,等待着刘彦下达最后的决断。 这位刚刚继位四年的壮年天子,并没有即刻发声,他面色深沉,在华盖下往返踱步,每走一步,他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忽然,远方一阵健马长嘶,一名浑身是血的男子,自长安城急风暴雨般策马卷来,及近天子华盖,他匆匆下马,傲然漠视天子刘彦,径直走到右侧阵营,利落拱手,肃声道,“诸位大人,城中作乱的二皇子一党,已经尽数被我等诛杀歼灭。下步如何,请大人们明示。” 时局已经十分明朗,左侧阵营乃是二皇子的支持者,右侧阵营中乃是大皇子的支持者,双方人群各自簇拥的,乃是皇后与二皇子生母张氏,而两名贵妇怀抱的一大一小两个婴儿,便是天子刘彦仅有的两个儿子。 大皇子生母,当朝皇后李凤蛟性格刚烈,二皇子生母,长使张蝶舞生性温婉,两人性格相左,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出生在世家大族。 张蝶舞淡泊名利,本无争权之心,奈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二皇子出生后,双方家族汇聚天下英豪,开始围绕太子之位展开龙争虎斗,随着争斗逐渐白热化,太子一党和二皇子党都不愿再继续无休止地缠斗下去,于是,他们在今夜不约而同地僭越皇权,在帝国京畿强行刀兵,展开了殊死相争,而从方才染血男子汇报结果来看,大皇子党棋高一着啊。 场中安静的落针可闻,就连猎猎旌旗也识相地不再随风飞舞。 刘彦听闻来人此言,挺拔如松的腰杆顿时松懈,他深吸一气,面露不忍地看向左侧阵营中温婉娴熟的张蝶舞,嘴唇颤动,想说些什么,却喉咙发紧欲言又止,只感悲从胸出,泪水顿时溢满了眼眶。 册立一国储君乃是皇族家事,本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研讨商榷,而刘彦这位本应权倾天下的帝国执剑者,居然没有能力左右政局,他无法号令身后的数十万军队,无法压服朝臣世族停止内耗,无法阻止这场酝酿已久的腥风血雨,甚至连保护贤妻幼子的能力都没有。 皇权旁落,无枝可依,这不禁让人黯然伤神,扼腕叹息。 此刻的刘彦终于明白,他的权力,已经在两代帝王的纵容宽典之下,被世族豪阀们彻底架空了。 他这个帝王,当的窝囊啊。 事已至此,刘彦自知处境维艰,如果今日一个处置不好,世族们明面上撕破了脸皮,东汉末年群雄割据的局面,将会再度重演,太平了一甲子的大汉帝国,将重新卷入无休无止的相互征伐中。 刘彦一个踉跄,决然背过身去,闭眼长叹一声,“尔等,自便吧!” 闭眼不看,这或许是刘彦,最后的尊严。 他没有给群臣结果,却已经有了结果。 人在绝境,总想逆风翻盘,拥戴二皇子的朝臣和世族们见天子刘彦已经放弃了他们,纷纷暴起怒吼,“胜者为王败者寇,兄弟们,今日,拼啦!” 势头正盛的大皇子一党见状,异口同声拔剑爆喝,“众臣工,剿灭叛贼,就在今日,杀!” 战鼓雷鸣,两军厮杀,刀枪剑戟,寒光照天,不消一个时辰,二皇子党几万颗人头,倏然落地。 最后,绝美王妃张蝶舞,怀抱二皇子,孤零零站在堆满尸骨的战场。 所有朝臣、将军、豪阀、士兵全部看向刘彦,口中不断呼喊‘斩妖星,安天下,斩妖星,安天下’。 刘彦忍无可忍,怒视众人,再次拔出吞鸿,一束金光冲天而起,一条细长游龙附在他的小臂上,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这些乱臣贼子死战到底。 “陛下!” 一声脆如莺啼的喊声,将刘彦从愤怒中唤回,他寻声望去,张蝶舞正眯着一双妙目,微笑看他。 面对死亡,张蝶舞并不畏惧,双眼灿若流星,提眸对刘彦嫣然一笑,柔声道了一句‘臣妾从不喜陛下为难’,便低头轻吻怀中婴儿额头,随意拎起一把染血长剑,当空一横,母子一同魂断碧霄。 世间唯有情爱,不讲丝毫道理,王妃用简单朴实的话语,在刘彦心中留下了最后的美好,她的爱意,贯穿了他的心脏,一颗复仇的种子,在他的心头如梧桐枝桠般疯狂生长,三十年后,终于长成参天大树,换了人间。 这一夜,在朝臣豪阀的簇拥‘附议’之下,天子刘彦孤独站在尸山血海中,眼含饱满热泪,下诏立大皇子刘淮为太子。 ...... 万籁俱寂,长安一片狼藉,或许老天垂怜,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无声落下,悄然净化人间污浊。 一名白衣胜雪的年轻男子,低冠带剑,从城北一家民宿的地窖中钻出,他目光明锐,警惕查探四方,确认周遭无险后,回到地窖,小心抱起包裹在棉被中正在呼呼大睡的男婴,紧贴墙根,快速摸到长安城北门。 随后,男子双眉紧蹙,动心起念,纵身而起,翻越数丈城头,无声北去。 出得城后,他片刻不歇,提步狂奔,二十里路转瞬即至,一片松林跃然眼前。 到此,青年男子终于长舒一气,小心翼翼抱着怀中男婴,娴熟入林。 林中,一名黑衣剑客安静地恭候在一处假山,见青年男子来到,黑衣剑客匆忙来迎,见青年男子行色匆匆气机紊乱,他忙问道,“败了?” 青年男子古波不惊,淡然道,“败了,支持二皇子的世族豪阀,尽数被屠,长安城,已经没有我刘权生立锥之地了。” 黑衣剑客心中恍若沉雷,他看向青年男子怀中男婴,双目流转,骤然惊诧,问道,“这是?” 青年男子冷声道,“塞北黎,不该你知道的,不要问,该你知道的,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马呢?现在何处?” 名唤塞北黎的黑衣剑客深吸一气,从假山后面牵出一匹汗血宝马。 青年男子也不废话,立即扶鞍上马,勒缰北去。 “塞北黎,你记着,三十年后,我刘权生定卷土重来,下一任大汉天子叫不叫刘淮,还未可知!” 刘权生留下一句话后,纵马长啸,座下健马仰首狂嘶,扬蹄飞奔,眨眼间便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只剩下一袭黑衣的塞北黎,感受着浩荡呼啸的寒风,孤独地在冬风中伫立良久。 世人不知道的是,漏网之鱼刘权生和他怀中的婴儿,足足掀起了大汉帝国一个甲子的风云。 第1章 乱花迷眼,盛世太平(上) 汉历340年,庚子鼠年秋,距离三国一统,已经过去百年之久。 隶属于曲州的华兴郡寒意深浓,北风烈烈,千里沃野稻麦低头、朗朗晴空群雁南飞。 (注:为方便阅读,本文均采用公元年,取消纪年。) 华兴郡所辖共八县。郡守府治所凌源县,是华兴郡第一大县,凌源这个地界,北抵旧燕长城,向北直通薄州九郡七十八县,辖区方圆一百二十余里民众五六万,其中凌河穿流、林木茂盛、沃野千里。 传闻,以凌源县一县之力,可养汉军一军之存活。 一叶可知秋,华兴郡乃曲州产粮大郡、乃塞北富庶要地、乃大汉天朝东北中部重镇。 分割曲、薄两州的凌源山脉,与凌源城紧紧依偎,具有极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山脉以北是为薄州,山脉以南则为曲州,薄州乃匈奴故土,曲州是古中原北境故地,草原民族如果夺取了薄州,向南过了凌源山脉,入主中原便是一片通途。 四十五年前,汉神武帝刘谌为了抗击北方草原霸主大秦的全面入侵,御驾亲征,北征归来时,曾作《凌源短歌》一吐胸襟:妙水屯万骑,凌源驻五营。塞北麾武节,仗剑纵神兵。 正因如此,凌源县城北数里,凌源山脉下、凌河大水旁,华兴武备将军邓延统兵三万,常年驻扎在此,屯田、治水、练兵。 郡守府治所凌源县城,为华兴郡第一大城,六里见方,民众十万,其中,稻麦街贯通南北、神水街纵横东西,以四宫之势将凌源这块璞玉切割上佳。 大汉尚火德,着装以黑红为要;汉人以‘四象’定尊卑,故位以南为优。 所以,在建城之初,南城两部非富即贵,郡守与县长同城共事、世族门阀云集、官吏商贾汇聚,地价有‘百株一寸’之说,高不可攀。北城两部成分复杂,大体一部为集市、帮派、商铺,一部为市井百姓。 新修《汉律·城防章》规定:凡汉属郡城,辰时开、酉时闭,以半月为一大集,当日卯时开、戊时闭,违者,发配充军。 今天是汉历九月初一,恰逢大集。 凌源北城北市人头攒动、五谷飘香,秋虫的呓语、商贩的卖叫、小二的吆喝、姑娘的娇笑,交织重叠,好不热闹! 路人形形色色,官家世族、公子小姐一涌而至,或盼结一段良缘、或思遇一些奇货、或想抖一抖威风;商贾小贩、书生作匠、百姓孩童、管家仆人游走问价于市,积年货、出钱粮、购冬装,好一幅盛世太平图! 北市正中望北楼,舞榭歌台此楼中。 每逢大集,凌源县最大酒肆望北楼,一定赚的是衣满钵满。 望北楼共三层,中空外环,一楼客座百八,六十六盏六枝连灯精致小巧,正中设台,可供学子论战、侠客切磋、八门献艺,溪水环绕中台,水流以中台为心四散至边角,雏菊沿水遍开,别有清秀之感。最妙的便是那冬日,火墙热、流水温、烛台暖,让人入内便想豪饮三旬; 二楼客座八十,沿二层内环而置,以火齐屏风间隔,屏纹踏飞鸟奔马、桌放青釉人擎灯,桌角设“流银孔”,看客酒客观赏尽兴时,钱银顺孔而入,直抵一楼中台,叮叮当当落在台上,顿时妙趣横生; 三楼客座三十,依外环而立,有独人侍独间,非富贵贤达不可入,间内青瓷金狮水注、青铜三足盖炉极尽精巧,桌上对书颂诗俑、青玉白虎灯细腻明辨,更喜人儿的是,这三楼较凌源县城城墙略高一筹,当此屋对酒者,可极目远望,夏赏细雨、冬看霜雪,一抒情怀,引人无限情思。 满楼轻纱乱舞、酒色弥漫,花童小贩穿梭其中,满楼喜色,望北楼实乃吟诗作赋、清谈豪饮的上佳之选。 今日的望北楼格外熙攘,为招人揽客,每逢初一十五,望北楼总会弄出些新鲜玩意儿。今日应邀而来的,便是那放眼整个江湖都小有名气的诵书人,东方春生、东方羽爷孙。 只见这东方春生身着棕灰麻布衣、腰间系素布带、脚踏麻布鞋,腰吊铜钱三枚、头束黑带发髻,额前皱纹遍布,冲天鼻配深窝眼,给人一种饱经沧桑、倔强执拗之感。 孙女东方羽,瑞凤眼、樱桃唇,皮肤娇嫩,发髻歪束,穿虎头鞋、着花布衣,东瞧瞧、西看看,活脱脱一个小半大人儿。爷孙二人在特设宾席对坐饮食,静候掌柜招呼。 晌午,宾客坐满、饮至兴起,望北楼掌柜夏晴见机,缓步登上中台,摇动硕大脑袋,拍手三下,酒客喧嚣渐弱。 但看这夏晴双手抱拳,拱手一周微笑道:“在下夏晴,感谢诸位赏脸、莅临寒舍吃酒,今日大集,特请名家东方爷孙助兴,老话讲‘佳肴陪美酒,何羡万户侯’,各位,吃好!喝好!玩好!” 从望北楼的奢华装饰便可看出,这地方消费颇高。 而能在望北楼小酌豪饮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富贵子弟不愁吃穿后,自然对这玩鹰斗狗之事颇为上心,听到是那东方爷孙,台下顿时一片喝彩! 目光所致,东方爷孙二人宾席起身,只见东方春生左手牵孙女、右手执花鼓,双眼微眯、上身微弓,显露活泼诙谐憨厚之态。东方羽则左手持笙,碎步紧跟东方春生,笑脸红扑、一脸从容。 站定,清瘦矍铄的东方春生击鼓一通,东方羽闻鼓起笙,好戏在爷孙二人吹笙鼓簧中,缓缓开幕。 “话说五百年前,大汉初立,高祖立白马之盟,曰: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百余年前,宦官当政、外戚专权、军阀割据,官不能施仁政、将不能守疆土,天子神器沦丧、百姓民不聊生。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曹子桓废献帝以自立。江东孙氏偏安一隅,待天下大变逐鹿江南,孙仲谋终登帝位。” “唯我汉昭烈帝,心念正统、雄姿杰出、厚积薄发,以吞吐天下之志,火并贼曹于玉宇、力挽江山于危墙,续汉室于巴蜀,待时机而北伐,怎奈中道驾宴白帝,蜀汉将星凋零,泱泱天下终三分......” 讲至兴起,东方先生双手震颤,哀叹连连! 铜钱顺着小小‘流银孔’哗啦啦地不停流下,钱银落地声、看客叫好声感慨声不绝于耳。 两盏茶后,众人酒微醺、意欲眠,有人扶桌哼曲、有人划拳助酒、有人倒头酣睡。 掌柜夏晴善于观色,眼瞧东方爷孙刚说至中段,但专心听诵书的酒客却亦寥寥无几,熟稔人生百态的他,心知并不是东方爷孙说词不佳,而是众人涌上了醉意。 于是,夏晴眼珠一转,几步登台,摸了摸东方羽的小脑袋,向东方春生示意。见状,东方春生停鼓、东方羽落笙。 随后,夏晴环顾四周,微笑朗声道:“诸位客官,未时已到,今日这酒已过三旬,各位业已尽兴,东方老爷子年长气衰,需稍事休整再为各位客官献艺,翌日午时,请各位呼朋唤友、再来此处,在下保证,翌日酒钱,十铢取九!如何啊?” “哎哎哎?我说夏掌柜,你这虱子都能看出公母的人精,咋地?东方老爷子都没说话,你咋就知道他乏了?夏掌柜要想叫我们添酒回灯,再赚一笔,那需要再厚道些嘛!是不是呀伙计们!” 说话人是一位腰别短刀、左臂赤裸的大汉,打眼一看便是跑江湖的草莽,此刻他正欲站起,却抵不过三碗黄酒力道,刚起身便跌回坐榻,醉的不省人事。他身边传来一阵哄笑,随行人不断嘲讽着他的酒场无能! “哈哈哈!各位客官见笑了,本就小本儿生意,能糊口便已知足!但既然老哥哥说话,夏晴便凑个人场,交老哥哥这位朋友,翌日,十铢取八!”夏晴随手拿起一碗温酒,走近醉酒大汉,轻轻碰了碰杯,兀自一饮而尽。 “夏掌柜,与其但行好事不如送佛送到西,十铢取七如何?翌日大伙儿必携妻带子、招朋唤友,喝他个痛快!”说话的是二楼一位书生装扮男子,与他同桌的四位,已经喝得不省人事。 “这......。好好好!一言为定,十铢取七便取七,翌日,静候各位佳音!”夏晴故作为难,略作思索了片刻,转而豪爽说道。 满楼一阵叫好,杯中酒纷纷一饮而尽。在旁伺候的几个小二见状,窃窃私语,年龄稍长的小二呲了呲牙,小声奸笑道:掌柜的本就打算十铢取七,这一手以退为进真是百试不爽。 半个时辰后,客散尽、日斜阳,伙计厨师也陆续收工回家,每逢大集,望北楼申时打洋、不设晚宴,伙计厨师或可回家陪妻陪女,或集市消遣时光。 这是财大气粗的望北楼,给伙计们的福利。 送走了最后一名伙计,夏晴轻叹一声:今年复明年,年年见新颜,待到新颜变旧颜,一晃数十年! 关门回案,夏晴落座中台,扯脖子猛地大吼道,“刘懿,赶紧出来干活!” 第2章 乱花迷眼,盛世太平(中) 夏晴吼声刚落,后厨陡然窜出一个精瘦黑呦的身影。 只见少年身长六尺、肤色古铜,浓眉上扬、眼神清澈,鹅蛋脸上嵌着高挺鼻梁,束头发髻上简单插着一根小木箸,手中拿着抹布和木盆,正呲着一口小白牙,冲夏晴嘿嘿憨笑。 瞧见刘懿一副诙谐憨态,夏晴忍俊不禁,快步上前,冲着他的屁股轻拍了一下,“你小子笑个屁,快干活!干活时小心点儿,物件儿要是打碎了,看老子不把你腿打折!” “好嘞,夏老大,瞧好吧,我这双腿留得住!” 刘懿双手齐动、轻车熟路,不经意地回答着夏晴的玩笑话。 年过四十的夏晴宠溺的看了刘懿一眼,将手缩进粗布袍内,从后厨端出半只芍药酱拌鸡、两只烤鱼,配上两张胡饼和三碟酱菜,摇晃着大脑袋,向正在客座休息的东方爷孙径直走去。 来到东方爷孙面前,夏晴脸上堆满了笑容。 “哎呦!东方老爷子,您和这伶俐丫头,今日真是叫我等一饱耳福啊!特别是这东方姑娘的笙,那可真是声声入耳、沁人心脾。将来稍加练习,肯定是堪比幻乐府五大乐官的大才呀!今日冒昧打断,万望老爷子见谅。来来来,吃菜,吃菜!”夏晴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说道。 夏晴毕竟是个生意人,一切以利益至上。方才东方春生诵书过半,台下之人虽仍兴致勃勃,但已醉态横生,无心听书,倒不如把后半段留下,翌日再狠狠赚上一波,到时,多给东方爷孙些报酬,也不枉人家大老远跑来一趟。 东方春生听到夏掌柜对孙女的盛赞,原本对夏掌柜无故打断的一丝埋怨,也烟消云散,纵声朗笑道,“无妨,无妨!我们爷孙游历至此,理应客随主便,夏掌柜不嫌我爷孙卑鄙,为我爷孙讨个生计,感谢还来不及,何来不快一说?我这孙女也是赶鸭子上架,哪里担得起夏掌柜如此称赞!” 浮沉宦海、纵横江湖的东方春生,谙熟人情往事,面对夸赞,他自然而然表现出名学大家的儒雅和根植在国人骨子里的谦逊。 其实,东方春生与夏晴并不是萍水相逢,他和夏晴的交情,也绝不是众人表面所见到的如此简单,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反倒是那东方羽,童性使然,听到爷爷的一番话后,樱桃嘴噘了一噘,似乎有些不快,也不知是对夏晴骤然打断爷爷诵书的不满,还是对爷爷的谦辞感到不悦,小丫头一顿饭的光景,始终没给夏晴好脸色。 饭后,双方客套寒暄了几句,夏晴借机告退,为爷孙二人在酒楼内安置了住处,便随刘懿共同打理起这乱摊子。 约莫一个时辰,皓蟾登树,星上梢头。 夏晴与刘懿两人胸挂污渍、衣衫浸透,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终于将那满楼狼狈打点妥当。此刻,两人正坐在三楼楼梯口,借着连枝灯光,吃着富余的饭菜,一通狼吞虎咽。 “小刘懿呀,你八岁来我这里谋差事,到今天足有三年零四个月了!年纪不大,但也算这店里的老人儿啦!”夏晴说道嘴里塞满了菜,含糊不清。 “那是当然,咱也算是入行多年!夏老大你那些糊弄酒客的小伎俩,我都背的滚瓜烂熟!将来要是有钱了,咱在曲州首府太昊城开个望南楼,生意肯定要比你红火的多!”刘懿也在大口的吃着饭菜,含糊的对夏晴说道。 夏晴边说边伸出右手狠狠的给了刘懿一个板栗,如长辈般教训道,“我呸,君子不立志何以立身?你就这么大点志向?你那酒鬼老爹从六岁就把你按在书台读书,就是为了让你长大之后干这八门行当?我与你那酒鬼老爹交集匪浅,堪称莫逆,叫你每逢大集来做些差事,也算帮衬老友,但绝不是叫你加冠后行这庖厨之事,你要多多学古通今,将来不说做那朝中公卿,好歹也弄个州牧或将军当当。听到没?” 刘懿揉着脑袋,委屈抱怨道,“这太平盛世,一没天灾,二没兵灾的。哪来那么多天上的馅饼?举孝廉年年被世家大户把持,不依附世族门阀,贫民想出头、日月想换天,哪那么容易!” 夏晴连忙咽下口中饭菜,捂住刘懿的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孩子,这话你和老子说说就得了,可别用这言语到处撒欢儿,咱凌源的天是啥样的你又不是不知,弄不好,你小命都容易没了!” 这夏晴与刘懿父亲情同手足,平日里十分帮衬他们父子,刘懿遂视夏晴如生父一般尊重,虽然他并不赞同夏晴对高门权贵卑躬屈膝的态度,但最终还是没有反驳,只是微哼一声,便低头不语,两人只顾张口吃饭,沉默许久! “今晚还住在这?”夏晴又敞开了话匣子。 刘懿有些懊恼夏晴的明知故问,嘟嘴不耐地道,“是啊,除了大年三十儿,每逢初一十五,不都在夏老大你这儿么!” “每月初一,你这酒鬼老爹就真变成了鬼,来去也不见个踪影,不知是一人独自买醉,还是月下私会情娘,丢下你这么个小家伙孤苦无依的,他也真放心!罢了罢了,早点歇息吧!明天还有的忙呢!” 说罢,夏晴起身抻了个懒腰,兀自缓缓走进账房。 刘懿收拾完残羹剩饭,想到如今狼吃肉狗吃屎的世道,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恼意,旋即陡生三分无奈,索性一人走进三楼丁字客座,伫倚在窗台,胳膊撑着下巴,远远的看着月亮神游太虚。 月亮上会不会有和娘一样漂亮的仙女呀? 为什么爹只说娘漂亮,却从来不和我说娘亲的往事呢? 嗯....夏老大叫我谋功立勋,其实他说的是不对的。 爹叫我读了那么多书,我深知官场如战场,混迹庙堂与江湖,什么时候被弄死都不自知,还不如市井小民朝出夕眠来的痛快! 刘懿定睛瞧着当空明月,喃喃自语:做那夏蝉有何不好,冬天那么冷,何必一定要语冰呢! 想着想着,一阵细碎脚步把刘懿从幻梦扯回,定睛一看,来人一双虎头鞋、一袭花布衣,赫然是那东方羽,此刻,她正瞪着一双美妙不可方物的瑞凤眼上下打量自己。 刘懿懵懂少年,两眼对视见,脸颊微红、意兴阑珊。平日里除了被爹关在家中读书,就是同李二牛、王三宝、皇甫录等一票邻家小友上窜下跳,即便来这望北楼,也只是在那后厨呼来喝去,第一次有同龄异性如此瞧他,刘懿心头别有一番滋味儿。 嗯......,该怎么说呢!这是欲罢不能的感觉?不对,或许是情窦初开。 一阵搓手挠头后,刘懿哈哈一笑,学着夏晴模样,向东方羽拱手抱拳,有模有样地说道,“东方姑娘,在下刘懿,久闻大名,今日一见姑娘风采,果然不同凡响!” 东方羽‘虎头虎脑’,双手背后,一摇一晃向刘懿踱步而来,“兄台果然好眼光,看你如此慧眼,将来必是那人中龙凤,苟富贵勿相忘,兄台来日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我呀!” 两人分立窗台两侧,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吹捧,倒有些小大人的模样。 刘懿聊至兴起,故作豪爽的说道,“姑娘所言甚是,这要是有酒在手,在下定与姑娘豪饮一番......” “呀!巧了,你看看这是啥?” 东方羽从背后的手中拿出半壶江米酒,看样子是从后厨偷偷顺出来的。 “这...这这这,东方兄,我...没喝过酒!” 从未饮过酒的刘懿顿感尴尬,或许觉得颜面扫地,他黑呦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哎呀呀,来嘛来嘛,江湖儿女,哪能不喝酒呢!来来来,一回生二回熟啦。来,整!”东方羽跪坐在兔毛软榻上,老道的将陶碗倒满,小手招呼着刘懿。 刘懿见这东方羽如此‘江湖豪气’,也不再扭捏,不就是喝酒嘛!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于是,他鼓足勇气,大声道,“来,咱哥俩一醉方休!” 两个孩童,学着年少老成,在月下小口对饮。 “我说刘懿,你真是第一次喝酒呀?我第一次喝的时候,辣的我直流眼泪。” “那是,第一次还能骗人?倒是你,才多大就喝酒?小酒蒙子!”刘懿一饮而尽,有一些呛到了喉咙,却也为了面子,强忍着咽下,擦了擦嘴角。 “我都十岁了!还有还有,爷爷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自小便随爷爷走南闯北、游历江湖,没有剑和酒的江湖,该多无趣啊!你看人间豪侠义士,动不动的就千杯不醉,多畅快!”东方羽双颊红扑扑的,一脸向往。 “行万里路可能会把脚底磨破,千杯不醉也可能是酒里掺了水。倒不如窝在小小的酒楼,一日三餐,四季不愁。”刘懿嘿嘿笑道。 东方羽凤眼一挑,白了刘懿一眼,“你真是块木头,一瞧就没出过华兴郡,你去过嗔州和薄州吗?一个高寒日近,一个冬雪压山,在那里生活,没有酒来驱寒是不行的!” 堪堪两碗下肚,两人歪在榻板上,看着月亮,戊时甫至,白天热热闹闹的大集早已没了踪影,街上人稀马少,剩下的也只是孤蓬伴残灯的可怜人。 刘懿脸透着红,醉意朦胧,有些昏昏欲睡,“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每年随父亲看望邓延叔叔。东方姑娘,你,贵庚?” “死刘懿,还贵庚?书读的太杂了还是没读过?本女侠才十岁,不是刚刚和你说过嘛。”活蹦乱跳的东方羽冲刘懿张牙舞爪的说道。 “好!好!杯酒见真情,以后我们可就是兄弟了,他日我攒够了钱,开成了望南楼,天天找你来诵书,到时候......” 话未尽,刘懿鼾声起。 东方羽又白了刘懿一眼,“爷爷说,酒后的话最当不得真,哼。” 于是,东方羽背过刘懿,安然入梦。 半壶酒喝到最后,还剩半壶。 ...... 夜半,身材清瘦的夏晴总算清完了一天的账目。 他行至小窗,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微瞟了一眼窗外,摸了摸腰间的白玉五铢,轻叹一声,自顾自说道,“大哥啊大哥,想当年咱哥俩也是叱咤风云的风流人物,如今一个做了酒楼掌柜,一个做了教书先生,可叹世事沧桑啊。罢了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可没那么大忠君报国的念头,余生守着这望北楼就够了,都已年过不惑,你还折腾个啥劲呢?你在凌源的这个家,不回便不回吧,反正那也不是你的家,哎。睡喽,睡喽!” 九月初一,倚楼观明月,阖家赏秋酬。 第3章 乱花迷眼,盛世太平(下) 从来都没有不透风的墙,更别说那是一张想捕风的网。 次日,东方爷孙在望北楼诵书的消息不胫而走。 时间将到晌午,稻麦、神水两街车水马龙,驾车的、骑马的、遛弯的、散步的,纷纷向那北市正中靠拢。一路上,望北楼三楼的常客蹄疾步稳、预订位置的闲庭信步、没有位置的马不停蹄,就连那布衣老叟、市井老农也都纷纷三步并成两步,快速向北市靠拢。 这些人混个席位是没指望了,但哪怕就是远远看上一眼或倚在窗外听上一段,晚上也能成为邻舍间饭后的谈资,总比每晚愁苦向刘家交粮要好得多。 晌午到,中台笙起鼓落,台下一片喝彩。 东方春生台上站定,拱手道,“客子久不到,东方意甚愁。北楼秋意暖,好景为君留。各位客官!久等!久等!” 掌声再起! “咱们,书接上文,陆伯言火烧连营,汉昭烈白帝托孤,孝仁帝刘禅得继大统,诸葛孔明秉承先帝遗志,力争复兴汉室,遂南中设郡、西联羌戎,内整肃吏治、外六出祁山,诛王朗、降姜维、袭陈仓、退仲达,怎奈天公不作美,上方谷云雨救司马,五丈原诸葛攘天星,魏文长误打误撞,汉丞相危在旦夕啊!” 全场一片沉默,有人端酒一饮而尽,有人低声哀叹,有人双眼泛红直视窗外,仿佛为百年前的江山倾颓而哀叹惋惜。 东方春生长息一声,夏晴很知趣的让伙计为东方老爷子在中台设了一张桃木几,桌几上放置一尊黄酒、一个漆耳杯。东方春生点头示意,不再擂那破旧的花鼓,径自跪坐在几旁,杯满、饮尽,再开讲。 “然,事无必成之局、天无绝人之路。汉丞相命悬一线,天机阁仗义驰援,阁主白玉泉一日御风三百里,诸葛亮阴阳湖解七窍玲珑锁,汉丞相续命十二年。” 所有看客的眼睛,不约而同亮了起来。 东方春生来了兴致,朗声道,“后,诸葛亮诈死司马赴死地,姜伯约雨夜用兵平雍凉;北征文钦司马师终身死,司马昭曹爽争权乱朝纲;邓伯苗东吴雄辩促联军,公孙渊反魏辽东归蜀汉;毋丘俭寿春起兵援汉室,邓士载雪夜入蜀献良方;小羊祜许昌勤王诛钟会,老丁奉广陵用兵夺下邳;姜维魏延起兵再伐魏,辽东荆襄合力战中原;灭曹魏中原归一统,盟洛阳天下成两分;孙仲谋贪食灵药惹身死,争帝位东吴霸业亦成空;吴后主酒池肉林惹天怒,诸葛亮巧使连环降陆抗;顺应天意,四大家族齐反吴,陈兵建康,三分天下终一统!” 酒楼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东方春生停言起酒、杯酒入喉,望北楼顿时像炸开了锅,赞叹声不绝于口,喝彩声响彻北市,流银孔滴答不断,夏老板喜笑颜开。 笙复鸣,楼复净,东方春生声复起!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243年,五十载斗兵斗智,汉室再归一统,京辇神皋重归长安。 “汉孝仁帝刘禅纳贤才、施六政。其一人政,九品中正制与察举制并用,世族尊汉室、贤臣遍朝堂、骁将满江河。” “其二外政,姜伯约陈兵塞北,建解兵林以练兵,北和羌胡、内修要塞,北方二十年无战事,陆抗、文鸯领兵十五万南平山越,迁中原百万民众开荒南疆之南,江南一片沃土,向西,董允、王濬携十二路使臣出使西域,与乌孙、大宛七国互通商事民事,使者礼尚往来,大汉国威再扬。” “其三军政,设统兵将军七十有二,其中边军将军四十(边军泛指正规军队、部分边军亦屯驻在境内山川要地),司征伐,水军将军有八,司水战,武备将军二十四,司屯田,恰时,帝国将星璀璨,姜维、邓艾、陆抗、文鸯、毋丘俭、魏延、杜预均可比肩五虎上将,汉旗所指,兵锋无敌。” “其四朝政,诸葛亮守正创新,设五公十二卿,五公为丞相、御史大夫、太尉、大将军、大都督,十二卿为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大傅、常守、财决司长,汉室江山更显坚固。” “其五内政,246年,诸葛阳寿尽,费祎领丞相,助孝仁帝大赦天下,重修《汉律》,明刑法、禁奸邪、施黄老,为官有章可尊、为民有法可依,百姓安居。” “其六民政,鼓励开荒、轻徭薄役、十五税一,民收富足。28年励精图治,279年,汉孝仁帝龙御归天,当那时,大汉百姓三千万,良田、良臣、良兵、粮钱数不胜数。” “好!好!好!当豪饮一碗!伙计,再给老爷子上一尊!”这次说话的,是那夏晴,只见他憋红了大脸,正在台下扯着嗓子大喊,话音刚落便端起酒一饮而尽,望北楼再次掀起了一个高潮。 见众人憨态,东方春生兴致大涨,借着半梦半醒的醉意,连说话声都涨了三分! “江河之水,非一流之源;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 “279年,孝仁帝御龙在天,传位第五子、神武帝刘谌执掌神器,因所立非嫡非长,在位之初,诸王自立、不尊王令、各自为政,神武帝继武帝之策,行推恩、削兵甲、拢世族、除羽翼,削王七、侯二十五。内修耕植、蓄军资、降盐价、施马政、造楼船,丈量全国土地、重新三十税一,大兴土木,修桥、筑路、治水、建城,弛山泽之禁与民耕种,除盗铸钱令大通商贾,修礼乐诗文以慰四方。外和西域诸国,互通商贾,南迁百越于中原,服以教化,越人心归汉、江南好风光。” “恰是时,北疆以北,匈奴头狼刘渊一统草原八部,立国大秦,鲜卑酋长陆逐延、氐族酋长单征、东莱王弥及、万人敌石勒、大贤良苻良先后归降,295年,北疆烽火起,刘渊统兵五十万,五路进军,西取武威四郡、东犯辽东河西、南联羌月诸国,大秦突进三百里,直逼长安,边军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死伤无计,恰逢诸侯起兵叛国,北方岌岌可危,中原岌岌可危。” 坐下诸人,又开始沉闷起来。 “汤武改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刘渊南征天怒人怨,神武帝率武威将军祖康、平原将军陆机、东海将军文鸯、弘农将军垣延等十部,集天兵40万,倾全国之力,御驾亲征,同月拜祖逖为征南大都督,统西南边军、武备军、水军共一十六部,讨伐西南羌月五国。” “风起云飞扬,朝堂之上,鸿胪少卿周庵冒死赴鲜卑,觐见勋贵慕容廆,晓利弊、许厚礼,鲜卑人南攻大秦王庭,与汉军呈夹击大秦之势,汉北军鏖战三载,自损十之有八,终克大业,北驱大秦军八百里,西夺西域诸国广袤土地,刘渊刘谌二帝盟于色格河,北疆四十年无战事。” 讲到这里,群情高亢,流银孔的钱银,好似流水一般。 “南军破阵如虹、行神如空,羌月四国无力抵抗,举旗受降,惟波嘉国仗于高原之地,居高而临下,巧借地势,对着厮杀,祖逖正奇两用,以汉军为锋、羌兵为辅,兼取精锐、穿山越岭,五万雄兵突现波嘉国都,波嘉国城毁民降,大汉置嗔州,版图拓野百万。” “后,神武帝论功行赏、息兵养民、整肃吏治,换得海晏河清。神武帝在位五十四载,开疆百万、架桥千座、垦田万亩,325年,神武帝驾鹤,此时,大汉兼容各族、包容四方,民众重回五千万!我辈将孝仁帝、神武帝两朝合称为孝武盛世。” 言停意满,东方春生端起酒杯,起身向北道:天兵清大漠,雄将挥金戈,这杯,敬那些没能回来的兄弟!老爷子一饮而尽,客官纷纷举杯,夏晴神色肃穆、举杯痛饮,连那小二也端起了一碗酒。 刘懿悄悄掀开后厨帘子,恰与东方羽对视,两人手握空拳做酒盅状,同时微微前移,隔空碰杯! 前台娇颜后台见,秋风停时笑不停! 第4章 醉翁论政,误失言语 酒过三巡。 东方春生醉意渐浓,说话愈发高昂慷慨; 在座客官开怀畅饮,兴致愈发节节攀高。 当!东方春生手中鼓发出一声翠响,老爷子又开始娓娓道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庙堂波澜睥睨、江湖更是惊雷乍起。” “黄初元年(220年),魏文帝曹子桓命尚书令陈群定九品中正制,选官分品,江湖侠客亦以功力长短分品,分为下下驱鸟、下中破风、下上撼树、下巅倒马、中下卸甲、中中推碑、中上破城、中巅致物、上下长生、上中天动、上上御术、上巅通玄,武人以力破境、文人以道破境。汉室复兴后,丞相诸葛亮定五公十二卿,江湖分类定级仍沿袭三品十二阶分定。” 简单说完了文人武夫境界,东方春生一顿,继续道:这近百年的江湖,百家争鸣、群雄并起,斥虎、蝶蛹、拜虎山庄、落甲寺、解兵林、幻乐府、武当、贤达学宫、倚剑阁、天机阁、白马寺、栖光道府等等,均是那虎踞龙盘一方、帮众教徒近千的大阵仗,可使一地江湖潮涌。 “英才豪杰层出不穷,贤达学宫萧凌宇、倚剑阁主刘安家,还有那刚刚做了武当掌教的谢允,无一不是少年老成、天资卓绝。但算起来,在一百四十年前经学集大成者郑玄通玄羽化后,这江湖和庙堂已经近百年未出过那通玄羽化的风流人物喽!” 看客们一众唏嘘,似在叹息自己命运多舛,如果气运上佳,说不定自己也定是那通玄圣人呐! “各位看官,咱们重回庙堂,325年,神武帝既没,太子刘彦登基,是为现帝,年号天元。” “陛下继位后,承继旧业,以强汉一统为宗旨,设长水、司天、龙骧、穿山、射声、护垒、胡骑、虎贲、屯骑、越骑、虎威、玄甲十二内卫,拱卫江山。” “重划九州,为锋州、嗔州、薄州、仪州、柳州、曲州、沧州、牧州、明州,重定郡名县界,提高官吏俸禄,于羌胡设学、于边疆建驿,可谓一代贤君。” 这时,东方春生双眉紧促、嗓门一振,呼喝道,“然,天下远未太平,刘渊战败身死恨消,刘氏王庭声望大减,太子年幼,大秦大贤良苻良代行君王之职,摄政三十余年,与鲜卑上下酣战百余场,终一统漠北,其疆土民众丝毫不逊我大汉。” 东方春生咽了口唾沫,“十二年前,苻良之子苻毅顺天意、承民志,取代刘氏,继大秦头狼帝位,国号不变、年号天祥。近年来,苻毅治民有道、驭才有术,筑城修路、教化百姓,国力渐强。传言,北境色格河两岸军旗烈烈,早已呈剑拔弩张之势,帝国西境锋州、西南嗔州邻国,十之八九隔岸观火,态度暧昧不明,295年的那场大战后,汉军刀锋四十五年从未出鞘,战力相比已远不如前,百年强半,高秋犹在,我辈当自强啊!” 台下群情激奋,慷慨激昂之词不绝于耳!恨不能参军报国、杀敌御寇! 东方羽为爷爷倒上最后一杯酒,凤眼一瞥,娇嗔:爷爷,已经两樽了,不可再饮了!再饮便糊涂啦! 东方春生低头宠溺的看了这宝贝孙女一眼,掐了掐她的脸蛋,又摸了摸可爱的小虎头,大笑着连声说好! 东方春生低头看着中台周围散落的钱币,旋即抬头,又看到满座欢喜,不自觉飘飘然,醉意上头,清了清嗓子,道,“外有大秦虎视眈眈,内有忧患不可不察,嗔州波嘉贵族贼心不死,携嗔州青、墨、柯、贡四大家族,同邻国眉眼相望,大有通敌之嫌疑。” “江南柳州、中原明州和曲州,久未经大乱,文人浮躁、清谈成风,百姓贪图、嫖赌成性,荒废农田者大有人在。” “北疆牧州今年大旱,牛羊饿死七八,边境不稳,百姓只敢远遁牧马,厮打争抢肥美牧场者,数不胜数。” “富家子弟攀比成风、作威作福,将民风民心撕扯的物欲横流。” “一些官吏慵懒散漫,效率低下,无所事事,整日莺歌燕舞。” “特别是那世族做大,最为惋惜!这些世族豪阀先祖本为贤臣良将,仰仗皇天浩荡、先祖福昭,得以享受富贵荣华,这些人不思进取报国,反而为祸乡里、横行霸道、垄断察举、训练私兵、收拢门客、挑衅官府,俨然地方皇帝,好比这凌源县刘……” 东方春生话语骤停,全场画面静止,所有客官张大了嘴巴,都在吃惊的看着台上的东方春生。 在凌源的地界敢言刘家!!! 老爷子这是嫌命长了? 东方春生自知出言不逊,情急之下,话锋一转,“好比这凌源城里的刘家老三,我就听说他太不是个东西,不孝父母、不尊兄长、饮酒成性、胸无大志,着实可恶,亏得年轻时还号称曲州三杰之首,老夫见到他,定要骂他个狗血淋头不可。” “嗨!老爷子酒劲上来了!喝多啦喝多啦,你看看你看看,都语无伦次了!”夏晴赶忙出来打圆场,将爷孙二人拉下了中台。 三人刚刚走到台下,一枚睚眦羊脂玉落入中台! 众人寻迹转目,最后,将画面定格在二楼。 只见一位地阁方圆、眉清目秀、挺鼻如峰、青衫斜剑的俊朗青年,一边把玩着手中玉杯,一边面带春风地看着东方爷孙,单就这一身皮囊和行头来看,十铢值七。 夏晴见状,神色紧张,匆忙上前,鞠一大躬,正欲言语,却被那青年抢先一步,道,“酒尽兴、杯莫停,何论他日功与名!来来来,喝酒!喝酒!莫谈我那不成器的三弟,东方爷孙诵书精彩绝伦,瑞生无比钦佩,今日诸位的酒钱,由在下结清,诸位尽兴!尽兴!” 听到瑞生二字,众人幡然醒悟,酒意全无,纷纷起身揖礼。 “在下王虎,拜见刘二公子”“刘二公子,今日得见尊颜,果然丰神俊朗!”“刘二公子,小女年芳二十,貌美如花,如不嫌弃,在下翌日奉上”...... 这青年豪爽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后,青衫拂袖,径自走出望北楼,众人均弯腰揖礼,莫敢抬头! ...... 东方春生口中的刘权生和潇洒出楼的刘瑞生,是凌源刘氏的二公子和三公子,而凌源刘氏,便是东方春生在台上激烈痛斥的所谓世族。 凌源刘氏原本是普普通通的书香门第,在蜀汉三国时期,刘家的老祖宗刘萦依仗才华,曾做过孝仁帝刘禅的礼学经师,刘瑞生和刘权生的祖父刘藿,曾做过神武帝刘谌的大傅,神武帝刘谌登基后,刘藿进位丞相,凌源刘氏,从此平步青云。特别是近年来,刘藿的儿子、刘氏家主刘兴,通过依附威势无匹的曲州江氏一族,在华兴郡作威作福、欺行霸市,俨然一方诸侯。 可以说,他刘家的狗,吃的都要比普通市井百姓好得多! 刘家现有三子,老大刘 德生,老二刘瑞生,老三刘权生,他们的关系,很微妙,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 送走刘瑞生后,看客兴致大减,纷纷结账离场,没有一人有胆向刘瑞生留下结账的仆人索要钱财,反倒是那仆人手中‘莫名’多了些金银! 刘瑞生懂事,结账仆人懂事,今日的看客们,更懂事。 东方春生见此,心中不禁暗叹:大户家门狗,贫农难比肩。 申时刚过,望北楼终于安静下来。 东方春生紧紧攥着东方羽的小手,满脸歉意对夏晴说,“夏掌柜,承蒙款待,今日之事是我老东方出言不慎,夏掌柜莫怪莫怪,这酬劳,我老东方亦无脸再取,翌日我爷孙便离开凌源县城,他日我那不孝子路经此地,定当厚礼相送,就此别过!” 不等夏晴回礼作答,东方春生便拉着东方羽大步走出望北楼。 东方羽回头,未见刘懿,不悦轻哼一声,随爷爷而去! 夏晴定在原地,心中叹息不止:东方春生虽是名家大贤,但此时一无境界,二无护卫,冒失出城,恐要遭善妒的刘瑞生毒手啊! 夏晴心生善念,但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最终还是没有挽留。 刘懿不知何时走到夏晴身边,请扯夏晴袖角,小手一伸。 夏掌柜白眼相送,从中台地上数了四十铢钱,塞到刘懿手中道,“从后厨再拿两坛黄酒、两只烧鸡给你爹!” 刘懿冲夏晴咧嘴一笑,向后厨快速跑去,很怕夏晴反悔。 夏晴重新看向东方爷孙去路,欲言又止。 其实,你们爷孙应该立刻就走的! ...... 稻麦街上,一辆轺车缓缓南行,轺车气派非常,车中坐着那华兴郡第一大世族,刘家的二公子,刘瑞生。 望北楼的酒,并未醉了这富贵人,此刻他正拿着一本《诗经》发呆,在他身外,秋风意冷、暮色茫茫、落叶纷纷。 刘瑞生举头望黄叶,沉思:我那三弟虽已是家族弃子,但这东方老儿居然直呼刘家老三,以微知巨,看来我们刘家威严还是有些“缺斤少两”啊! 随后,他向紧紧跟在轺车后面步行的管家刘布招了招手,刘布碎步赶在轺车右侧,低眉俯身,探耳待令。 “老刘,给这东方老爷子好好上一课,让他知道,本爷的睚眦羊脂玉不是那么好拿的。顺路,把玉给我拿回来!”刘瑞生阴沉地道。 “诺!”刘布并未拖泥带水,立即领命而去。 刘瑞生理了理被风吹得略显散乱的头发,低头翻出了他最喜欢的一句话,《诗·商颂·殷武》: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在凌源,我刘家,就是王! ....... 与向南而行的刘瑞生相反,小刘懿左手拎着酒,右手拿着鸡,哼着小调、一蹦一跳跑出了望北楼,向北跑去,那是他回家的路。 风吹落叶起,凌源秋日虹。 顺着秋叶飘起的痕迹,刘懿将目光落回了望北楼,小嘴张的老大,“糟了,居然忘记关窗户,树叶肯定又要吹得满楼都是,又要被夏老大揪耳朵、打屁股了。” 而后,刘懿低头呢喃,“爹是酒鬼,曲州三杰之首,也是酒鬼吗?” 第5章 城西祭事,狗仗人势(上) 刘懿是一个生于市井、长于闹市的普通孩子,从小到大,他与居住在城北的贫苦孩子们同吃同乐,一同成长,他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如果定要找一处不同,那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娘亲。 今天是公元340年,汉历九月初三。 辰时一刻,刘懿拎着花篮和黄纸,独自一人来到了城西乱葬岗。 从六岁起,刘懿的父亲便叫他每年今日,来城西五里的乱葬岗烧纸,刘懿没有追问原因,父亲叫他来,他便来了! 小黄髫刘懿寻到那棵久违了一年的老槐树,槐树下,有一座无名墓碑。 ...... 每每坐在这座无名墓碑前,刘懿总会思虑万千,瞧着这座墓碑,刘懿不受控制地自言自语起来。 爹说:墓碑下面躺着给了我生命的女人,我猜,那应该是娘亲! 爹说:墓碑下面躺着的是曾经天下第七美人,我猜,娘应该是天仙! 爹说说:墓碑下面躺着的人曾经一诺千金,我猜,当年嫁给爹,是娘吃了亏,毕竟娘亲一诺就值千金,而我家现在,却也只能勉强算得上小康。 爹始终都没有和我说这下面埋的到底是不是娘亲,我猜,这就是娘亲! 至于为什么墓碑无名、坟墓无主,我猜,应该是爹喝多了酒,忘记了娘亲的名字吧! ....... 刘懿坐在无字墓碑旁,思绪一时有些杂乱。 被刘懿亲昵称呼为‘夏老大’的夏晴,平时每月只给刘懿二十铢工钱,但每年九月,他都会多给刘懿一些。 刘懿也不乱花,在四十铢钱里,他把二十铢给了他爹,剩下的钱,他便去集市买了三块五色点心、一对枣糕、五个梨子,用作祭奠母亲所用,今年在夏晴的关照下,他还带了夏老大给的半坛黄酒、半只烧鸡。 对于平常人家,二十铢钱只够五天温饱,刘懿也不明白除了喝酒便是读书教书的爹有什么神通,总能让日子过的还算可以! 他时常都在想:难道这一切有娘冥冥之中相助?哈哈。 ...... 今日无风,秋阳还算意暖,天空无云,秋气不算深浓。 刘懿恭敬烧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头,烧了三刻纸,算是为他的娘亲送完了‘钱粮’。 靠在无名碑旁,刘懿自感微凉,他裹了裹衣衫,想陪娘亲再多待一会儿,在无心之间,遂又开始自言自语。 “娘亲,我和爹过得还算滋润,虽不说大鱼大肉,一年四季菜里却总少不了荤腥。夏老大和爹是故交好友,平日里对儿子素来照顾,望北楼里的剩菜剩酒,他总会变着法给我带回一些,让爹经常能够大快朵颐一番。” “爹爱喝些小酒,但远算不上夏老大口中所说的酒鬼,随着这几年日子过的有了一丁点起色,爹还会用兜里的结余去轻音阁潇洒一番,听说爹大醉后总要吟诗作赋,颇有些狂士作风呢。” “这些年,爹平添了些许白发,眼角多了些许皱纹,不过却多了一丝老成韵味,看着很是沉稳潇洒,街坊四邻见爹多年未娶,又是个谦谦君子,纷纷登门为父亲说亲,可父亲总是一笑置之。” 刘懿拍了拍地上的枯草,嘿嘿一笑,“娘啊,爹常说:暮雪朝霜,毋改英雄意气!每每看着爹酒意朦胧,在子归学堂披发疾书,我总觉得特别潇洒。想必,爹年轻时,必是个风流才子!” 这样才配得上娘亲你啊。 娘亲,爹很少管教我,但每次被打手板都是因为读书。除了在夏老大那里帮忙,懿儿每天要读两个半时辰的书,才可以同李二牛他们出去玩。 今年读了《论语》《独断》《文始真经》《商君书》《三略》《鬼谷子》《晏子春秋》七书,背书很苦,爹也从不叫我死记硬背,读懂其中大意和大义即可,但这也是很难的。 娘亲,每月总有那么几天,爹是夜不归宿的,儿猜,应该是爹也想娘亲您了吧! 刘懿低沉片刻,有些悔意:在娘亲面前,不该提这么多悲伤的事情呀! 于是,刘懿清了清嗓子,对无名墓碑展颜一笑,自顾自说道,“娘亲娘亲!记得八个月前,爹顶着鹅毛大雪回来,给我带了一匹棕色小马驹儿,小马驹儿甚是可爱,我对它爱不释手,听说百年前通玄羽化的吕布,坐骑名曰赤兔,嘿,于是你儿子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赛赤兔。” “爹说要教我骑马,赛赤兔回家的第四日,我便骑着它走街串巷,这可把李二牛羡慕坏了!但最近,我总感觉赛赤兔那家伙跑得越来越慢,爹说是我把它喂的太肥!哈哈!” “娘亲,街坊邻里都叫爹刘老三,他们都说爹是华兴郡第一大世族刘家的三公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这世上哪有如此落魄的世族公子,要是假的,街坊邻里怎么能众口一言呢?” “还有还有,你知道吗娘亲?昨天东方爷爷说刘家老三曾是曲州三杰之首,爹如果真是刘家三公子,那爹当年也是个风云人物啊!这样算的话,和娘亲您的天下第七还是很般配的哦!” 刘懿靠在墓碑旁,痴痴傻笑,虽独自置身于乱葬岗,却毫不害怕! 城西犬吠唤梦醒,再无娘亲附耳言。 空留大雁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 没娘的孩子心里有多苦,只有逝去的流年和没娘的孩子才知道。 ...... 一阵犬吠,将半梦半醒的刘懿唤回了人间! 短暂的温情被骤然打破,刘懿有些哭笑不得,心中也有些恼怒:几条不知趣的野狗,扰我清梦、乱我思绪,是可忍孰不可忍! 气上心头,刘懿顺手折了身边一棵老槐树的枯枝,怒气冲冲地向吠声处寻去。 刘懿横穿大路,走进一片雪松林,但闻松叶沙沙、吠声渐近,风中夹杂着哭声、喊声、骂声和撕打声,这令刘懿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愈近,刘懿开始低头匍匐,躲在一棵离吠声极近的大雪松后,他目瞪口呆,看到了骇人听闻的一幕! 只见那东方羽姑娘双脚离地,脚腕、腰、肩被三根粗绳牢牢捆在一棵雪松上,虎头鞋早已不知踪影,一双凤眼正带泪花,一张樱唇正破口大骂。 在她旁边,四个仆从打扮的精壮汉子,正四面围堵东方春生,精壮汉子们用手中锄头把儿向东方春生身上死命招呼,东方春生一边躲闪,一边以身为轴抡动着手中花鼓,耍起一通王八拳,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刘懿环顾场中,只见二十步外站定两人。 一人朱锦黑冠、方脸尖鼻、络腮黑面、常人身高、精瘦身材,手牵恶犬四条,饶有兴致的看着场中‘闹剧’。 一人宽衫阔背、髻系灰布、虎腰熊臂,正嘴叼枯草、双手插腰,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对场中情景,毫不关心的样子。 见此,刘懿心中微怒,暗想:不管东方爷孙与你等有何纠葛,如此欺老凌弱,终不是君子所为。 路见不平,所以拔剑,刘懿决定再看看情况,如果这几个家伙有杀人之心,他便要出手相救! 半刻钟后,朱锦黑冠的中年人观‘剧’之心大减,便心存戏弄,只见他拖拽着四只口水直流的恶犬,向东方羽缓步走去,一边走一遍狞笑着说道,“东方姑娘莫急,原想先乱棍打死这东方老儿,再用你的处子肉,喂饱我这饿了一天的神犬,既然东方姑娘如此聒噪,我刘布今日便做顺水人情,送你们爷孙一同上路。到了下面,你们爷孙可莫怪我啊,谁让你们口无遮拦,在望北楼说了那不该说的言语、拿了那不该拿的东西。你们该死!实在该死!” “我呸,水浅王八多,没想到小小华兴郡竟还有你这种恬不知耻的老鳖。刘老狗,你最好今天就杀了我,不然有朝一日姑奶奶学了大神通,定把你们连人带狗,全都点了天灯!” 东方羽声音嘶哑,小脸憋涨的通红,奋力嘶嚎大喊,在四条恶犬面前,她的眼中开始流露出一丝的恐惧。 刘布置若罔闻,用余光偷瞄东方春生,东方春生见孙女有难,果然中计,老爷子歪头向刘布骂道,“刘布,你这无知竖子,毒流宝地,安敢滥用私刑!” 刘懿心中怦然一动,随后恍然大悟。 刘布!眼前朱锦黑冠的中年男人是凌源刘氏的大管家,刘布! 那么,今日东方爷孙被围殴的原因,便可想而知啦。 几日前东方春生在望北楼酒后失言,给凌源刘家以恶评,今日,这刘布定是是奉命围堵东方爷孙找场子的啦。 刘懿偷偷瞄向刘布,此时的刘布,脸上露出无比得意的笑容,抻着脖子喊了一声,“老王八蛋中计了吧!” 刘懿心中骤惊:不好,东方爷爷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了。 东方春生说话分神之际,恶仆们手中的锄头把儿立刻抓住空档,一下便扫中了东方爷爷的腰间,东方春生应声倒地,四名恶仆乘势追击,东方爷爷鼓破鞋丢,仅剩抬臂招架之力。 刘懿攥紧拳头,心中燃起怒意,义愤填膺。 东方爷孙二人,只因酒楼提了一嘴凌源刘氏,便要被暗中杀害,这是什么道理?天下间,哪有这般道理! 刘家可恶,爷孙可悲,世道可憎,岂有此理! 面对万分危急的情势,刘懿这弱不禁风的少年郎,决定出手相救。 第6章 城西祭事,狗仗人势(下) 胆大的欺负胆小的,胆小的欺负没胆的,弱肉强食,古来此理。 见到东方春生被摔打蹂躏,刘布顿时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对东方爷孙的蔑视。 待刘布笑声停止,他清清嗓子,转而对已经鼻青脸肿的东方春生厉声道,“东方春生啊东方春生,你在年轻时,也是有过风云的大人物,也曾是入境文人,可说来说去,你终究是那只会诵书、不会用书的老呆子。你真以为,如今的世道,你这老家伙凭借一张嘴,就可以吃遍天下了?” 东方春生在格挡中大声吼道,“天下不安,竟让竖子得势。” 刘布吐了口唾沫,鄙夷地道,“我呸,老子不怕告诉你!在华兴郡这几百里地界,我老刘家就是王法,家主若是气恼,莫说这华兴郡,就是整个曲州都要抖上三抖,你一个诵书卖唱的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直言刘家?Tui!不明时事、不识大体、不知所谓的东西,你该死!” 此时,站在刘布身旁的闭目男子陡然睁眼,一脸不屑地看着刘布道,“刘管家,以后,这等打秋风的事莫要叫我,我徐卓可丢不起这人!” 刘布阴笑几声,并未答话,既然他戏耍够了,遂低声催促手下恶仆们速战速决! 在一旁苦思对策的刘懿,此时五指紧扣,心中怒不可遏:君子以厚德载物,这群人怎能如此厚颜无耻,一言之失便要夺人性命?呸,一群王八蛋! 心中大骂过后,刘懿兀自嘀嘀咕咕,“父亲素日里温文尔雅,刘家素日霸道跋扈,如果父亲是刘家三公子,那凌源刘氏的做事风格,同一向温和的父亲相去甚远,可以说天差地别。难道就是因为这个,父亲才生活在北市寒巷里,同本家刘氏形同陌路的?” 随着东方羽一声哀嚎,刘懿猛然停止胡思乱想,正欲起身施救,随即又按捺下来,心里上上下下翻滚折腾:哎,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连驱鸟境都不到,去了怕是英雄不成成了狗熊,自己这条小命再搭到里面儿,可就得不偿失了。万万不可力敌!不可力敌啊! 刘懿学着那徐卓叼草,使劲揉搓着本就略显散乱的头发,脑中念头一闪而过,微微一笑,计上心头:都说世家重名、将军重兵、商贾重利,古之如此,此刻,秋阳正高照,午时人当归,何不借力打力,凭路人之力以救之? 刘懿身形如猫,缓步后撤,自觉离开刘布等人的察觉范围后,便向路边疾跑。大路上,各色路人三三两两、推车走马、言笑晏晏,大多自西向东奔着凌源县城行进。 刘懿站在大路中央,迎面向路人高呼大喊,“雪松林打起来啦!要出人命啦!雪松林打起来啦!要出人命啦!大伙快去看看热闹啊!” 多年酒楼伙计和潜心读书生涯,让刘懿明白了很多道理,养成了一中敏锐、沉稳、老练的性格,处理事情,总是拿捏得体,老道熟稔。 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家伙,在高呼之中,并没有一语中的直说打人者是嚣张跋扈的凌源刘家,当然,他也没指望这些形色路人有胆冲撞刘家,只要他们肯去雪松林就好。 所以,刘懿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希望路人们尽快过去,希望那刘布还要些脸面,莫要无所顾忌当众杀人。 起初,路人仅是驻足留步,三五成群对刘懿指指点点,随着人流越来越多,胆子大的青壮开始向雪松林走去,好事儿的小贩地痞们紧随其后,也是秋季闲来无事,妇人、少年、商贾、书生,还有那侠客打扮的江湖浪子,略作停顿,也齐齐走进雪松林,呼呼啦啦好不热闹。 刘懿估摸人已过百,遂混进人群,随着大流,重回雪松林。 事情果然不出刘懿所料,被明眼人认出是那刘家管家刘布和刘家教头徐卓后,众人无一敢上前劝阻,仅是围成一圈指指点点。那几名刚刚豪气干云配剑同游的江湖浪子,也开始默不作声。 毕竟,挥剑剑斩宵小的勇气,可不是谁都有。 此时,东方春生已经仅剩微弱哀嚎和轻声惨叫! 如果再被刘布手下殴打片刻,东方春生的性命,今天怕是要留在这里喽。 场面僵持不下,东方羽见围观人群,似乎也想到了借势之法,小丫头妙目圆瞪,突然厉声吼道,“刘老狗,法不责众、何况私刑,我爷孙二人仅因一言错失,便要被你等置于死地,今日在场诸位皆见你倒行逆施,难不成你要诛了他们三族吗?” 此诛心之语一出,雪松林寂静无声,全场针落可闻,众人将目光聚焦到刘布身上,惧、疑、惊、恐、怒五味陈杂,却还是没人敢出手相助。 看客们心里明白,今日若逞了英豪施以援手,以刘家一脉相传的狠辣性子,翌日,乱葬岗定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刘懿透过人群,看向刘布,只见刘布站在那里,有些进退两难的意思。 少年嘴唇闪过一丝坏笑,进,则刘家声名受损,退,则刘家威严有伤。四名仆从已经停手,齐刷刷的望着刘布,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刘布转身回首,看到站在他身旁的刘家族兵总教头徐卓仍在闭目养神,仿佛这一幕与他无关,刘布又抬头看了看越来越多的围观路人,路人们的眼神正从惊惧变为震怒,他逐渐心生三分怯意,开始低头权衡利弊。 刘懿心中略微焦急:我等得,刘家人等得,围观者等得,可身受重伤的东方爷爷,等不得! 于是,刘懿深沉一气,借衣袖捂嘴,混迹人群,换声吼道,“云遮月非一寸之功,争天下非一时之利,刘家立根百年,何必在意一时浮沉啊!” 刘懿这句话的含义很明显,就是要告诉刘布,刘家的脸面不是这一桩事情可涨,也不是一桩事情可以磨灭,他日若想寻东方爷孙的晦气,还有大把机会。 刘懿话音刚落,便依仗灵巧,闪身换了个位置,众人寻根无果,遂又将目光放在刘布身上。 刘布听闻此言,面露恍然大悟之色,心中顿时有了计较,他向路人抱拳道,义正言辞地道,“官有公法,民有私约!各位乡亲,刑不可滥、生不可贼,这爷孙二人以望北楼诵书为名,行那盗贼之实,被我逮了个正着,着实可耻。布虽私刑公用,却是替天行道,今日对东方二人小施惩戒,今后切莫偷偷摸摸,否则,定当重罚!” 说完,刘布在前、徐卓在后,牵着恶犬、带着仆人,大摇大摆,缓步嚣张退去。 待刘家一行离去后,路人们安慰几句,亦纷纷散去。 一名书生经过刘懿的身边,一本正经地对同袍摇头说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东方爷孙可怪不得旁人!” 一名书生江湖浪子凑上前,好奇的问,“老哥,这刘管家不是说他们爷孙偷了东西吗?受些教训也是应该的!” 未等书生回应,一名商人快步走过,沉声道,“这你也信?算了算了,我也不多嘴了,想知道咋回事,自己去望北楼打听打听。” “哎?那小女怎得听说,这曲州刘家祖上两代帝师,家风文风俱是上佳呢?这次来塞北,除了磨练心性、砥砺武学,更是想看看那帝师后人的风采。”江湖浪子身旁的佩剑女子说道。 见到路人众说纷纭,刘懿心中暗想:哼!千人千面,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便人心自知了! 刘懿按捺心性,在叽叽喳喳的人群嘈杂声中,耐心等到众人走远! 待得四下无人,刘懿立刻奋力跑去,松绑东方羽,二人一同搀扶着勉强能走路的东方春生,一路无话,朝望北楼走去! 东方春生喘着粗气,眉头深锁,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走!回凌源、去望北,君子不可欺,待伤痊愈,定要去刘家讨个说法!” 走在大路上,刘懿头向右微转,看了看那墓碑方向:娘亲,今晚您若是能托梦给懿儿,我便叫爹仔细想想您的名字。 刘懿又向左看了看重归寂寥的雪松林:像刘布这等人,终是不得长寿的。 毕竟,《尚书》有言: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 第7章 路慢人艰,世短情薄 日头深沉,官道寂静,秋蝉懒鸣,几名路人静悄悄地走在官道之上,有人似无人、无人亦有人。 在这样的静谧气氛下,刘懿与东方羽一左一右,搀扶着东方春生缓步前行。 东方春生鼻青脸肿,一路走一路歇,一路行一路叹,一路愤愤不已。 虽然东方春生无比愤怒,但名家大擎的素养,让他的愤怒只停留在眉间和心头,并没有张口问候刘氏家人。 刘懿见东方春生行走愈发艰难,试图背起东方春生,哪知东方老爷子斤两十足,刘懿这半大小子愣是没有扛起这六旬老叟,只得继续相扶而走。 走着走着,一辆牛车缓缓而过,黄牛蹄质坚实、步履稳健。 车上坐汉子一人,车后置放柴草一堆,柴草堆积下,牛车显得满满登登。 深秋无事,农人们总会趁秋来闲暇打些麦秸,或以编履制席谋些生计,或以柴草伴泥修补屋房。 这几年,凌源刘氏连年联合华兴郡大小门阀,压低粮价,强买强卖,低入高出,谋取暴利,百姓们苦不堪言。麦秸这东西在这个时候,便如及时雨一般出现在百姓眼中,除了用它谋些生计,若遇到收成不高的年头儿,这东西还可以勉勉强强捣碎了就着饭吃。 东方春生望北楼说书时口中的所谓盛世太平,大多仅仅只出现在书中和世族中罢了,纵观帝国江山,在有世族扎根的郡县里,寻常百姓们的生活,仍是一片水深火热,勉勉强强在温饱线徘徊。 刘懿定睛细看牛车,牛车上居然还有两只野山鸡,看来这汉子今日收获颇丰啊! 东方羽停下脚步,美眸滴溜溜一转,悄悄顺过东方春生腰后,轻轻拽了拽刘懿的衣袖,刘懿转头回望,两人四目相视,眼神交汇之中,刘懿秒懂其意,主动快步上前,与那汉子低头私语起来。 东方春生博学多才、聪明睿智,游历江湖半辈子,阅历和经验亦十分充足,不过,他的脾气却倔强的如牛一般,看到刘懿上前与牛车汉子交涉,他已经猜到了两个小黄髫欲做何事,于是,老爷子努起了嘴,执拗道,“爷爷还没有老到这个程度,我不坐车!” 东方羽眼含流星,故作生气地道,“爷爷若不乘车,羽儿就再不理爷爷了。” 东方春生无奈一笑,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说话。 人呐,要服老,不服老的人,最后亏待的还是自己。 ...... 不一会儿,汉子熟练将牛车驾到东方爷孙面前,着手扔掉了一些车上柴草,在汉子的帮助下,东方春生舒服躺在了铺好麦秸的牛车之上! 牛车本就细窄,装上东方爷孙的破鼓、背包和随身行李,已经满满登登,没有了位置。刘懿与东方羽只得紧随牛车步行,东方春生头枕包裹,柔柔的看着刘懿,饱含感激和歉意。 刘懿一张黝黑的鹅蛋脸顿时像煮熟了一样,知羞的呲牙、挠头,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 途中,东方羽心性使然,追问刘懿使了什么妙计才说服了壮汉,刘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许诺他到望北楼后,送他两只烧鸡一壶酒!” 东方羽学着东方春生的模样,背手、弯腰、抬头、屈膝,感叹了一声,“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啊!” 刘懿刚要低笑,东方羽突然背对着东方春生低声抽泣起来,她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刘懿心慌意乱,哄也不会,不哄也不是,最后只得低头走路,生怕这丫头拿自己出气。 农家汉子驱牛赶路,东方春生闭目养神,两个小黄髫一路无话,转眼间,凌源城墙清晰可见。 忽然,秋叶乍起、林鸟四散,官道两侧的林中树木沙沙,似有人出。 刘懿大惊失色,莫不是刘布小儿心有不甘,杀了个回马枪? 四人惊惧之余,林中忽有一人快速窜出,只见那人头裹黑布、方脸粗眉、鼻梁端正、两颊丰满,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位壮汉对刘懿一行人不理不睬,见他双臂环树、沉肩坠肘,面目狰狞,一声大喝,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松便被拔地而起,那人不断聚力用劲,直至树根过腰,方才撤力还根,转而猛地踹了一脚没了根基的老松,老松应声而倒,壮汉仰天大笑道,“习武十载,终入撼树境,苍天不负我啊!哈哈哈哈!” 几人听到此言,只以为此情此景是一名勤学苦练的武夫水到渠成后的兴奋和激动。 可那壮汉狂笑过后,满怀笑意地看着东方春生,朗声道,“东方老爷子,像我这样的撼树境武夫,我凌源刘家,有百人千人,就是上境武夫来了,也得卸掉第三条腿再抬出去。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您老的根基在仪州,在刑名山庄,而在凌源这几百里地界,我刘家,却是皇帝。您老誉满江湖,也不想阴沟里翻船吧?” 言罢,这痴儿便向凌源县飞奔而去,不复还矣。 一幕过后,两小儿呆愣原地,农家汉子瞠目结舌。 东方老爷子倒是云淡风轻的感叹了一句,“这是刘家人向我示威来喽!呵呵,还要做土皇帝?哎!都说草木秋死、松柏独存,可离了根的松,终是会枯,离了国的家,终是会亡啊!木有根则荣,根坏则枯,凌源刘家两代帝师,能有今日之地位和富贵,尽皆仰仗天家圣恩和黎民爱戴,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咋就不懂呢?” 刘懿适时宽慰,“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刘家在华兴郡横行霸道,早已惹得民心沸腾,再这么下去,用不了时许,便会倾覆啦。” 东方春生慨然一叹,“但愿如此。” ...... 插曲过后,路照走、人照旧。 牛车慢慢,长路漫漫,短短路程,两刻才至凌源门下。恰是时,西门紧闭,百姓蜂拥聚集在城门下,交头接耳呜呜泱泱。 按照《汉律》,酉时闭门,此刻酉时未到,却城门紧闭,不知闭门所谓何事。 绕路远、实难堪,百姓们只得伫留原地,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东方春生一行四人行到西门,对这一幕亦有些惊奇。 难道城里发生了变故? 待得牛车停定,人群一阵骚动,而后,百姓们自动分立两侧,大路中央独留东方春生的牛车与稚子。 刘懿脸上露出微微异样,在酒楼帮厨多年,少年过惯了市侩生活,对眼前发生的一幕,他隐约察觉到一丝危险的信号。 此刻,城门下走出一人,只见他宽衫草鞋、散发披肩,腰无挂坠、手无刀笔,相貌倒是平平,但这行头别有一番狂士风范。在他身后,紧跟两人,其中一人赫然是刚刚行凶过的刘布。 此时,刘布弯腰垂首、浑身打颤,一言不发,微微可见冷汗落土,眼神中透着惊惧之色,与方才松树林中的狂傲阴狠相比,判若两人。 只见那名散发披肩的狂士一把抓过刘布衣领,将刘布生拖硬拽至牛车旁后,立刻双膝跪地,向东方春生执晚辈礼,恭谨的道,“晚辈刘 德生,凌源刘氏长公子,拜见东方前辈。” 准备进城的外来人,见到刘 德生,不禁一片哗然。 刘 德生顿了一顿,朗声道,“今日之事晚辈已知,愚弟刘瑞生滥用私刑,管家刘布为虎作伥,全乃德生管教不力、御下不严所致,罪责在我、过错亦在我,晚辈甘受东方前辈责罚!” 言落,这刘 德生涕泪交织,直挺挺的跪在官道中、牛车旁,脸上流露出懊悔的表情,似乎在悔恨家门不幸。 咣!咣!咣! 刘 德生开始对着牛车叩首不断,那力度十分强劲,绝无做作之意。 从来只有百姓磕头,哪有公子下礼的?刘 德生此举,惊得路边的胆小百姓捂住了嘴巴。 说时慢,动时快,猝不及防的一幕让一行四人不知所措、呆立不语,直至那刘 德生额头微微渗血、看客议论纷纷时,刘懿才略微缓神,急忙小跑扶起东方春生,使其盘坐牛车,为其整理衣冠。 东方春生伤身不伤智,老爷子定睛看着刘 德生,由惧到惊、由惊到疑、由疑到怒、由怒到虑,最后由思虑到释然,长舒口气,又复躺下,长袖微拂,简言道,“罢了罢了,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吧!” 刘 德生的苦肉计用的精妙。既挽回了刘家颜面,又塑造了他个人礼贤下士的形象,一时间,百姓看他的神情,出现了些许变化。 刘 德生似乎早有准备,东方春生话音刚落,他倏然从地面窜起,狠狠地踹了一脚刘布的脑袋瓜子,刘布疼的龇牙咧嘴,却如死鱼一般,怯懦不敢发声。 随后,刘 德生不顾浑身脏乱,环礼一周道,“诸位乡亲父老,德生因私耽搁诸位行路,刘某心中甚愧,我那家仆已于西门恭候,每人奉上薄银十铢,万望切勿推辞。东方前辈祸事既因弟而起,为兄者自当殚精竭虑,德生已为东方爷孙于望北楼旁的轻音阁订下上房两间,妙手坊名医已经恭候多时,凌源镖局少主杨柳将时刻伴前辈左右,以护周全,诸位莫忧,德生定将东方前辈奉若上宾,刘某在此,赔罪啦!” 说完,刘 德生表情谦卑,弯腰俯首抱拳,低头不语! 围观的当地百姓没说啥,刘家的丑恶嘴脸,他们早已见惯,相比于老二刘瑞生,刘 德生这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更加恐怖。 倒是那些游历至此的江湖浪子,沉默了一个呼吸,随后,相继喝彩不止,什么救世能臣、高风亮节一类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这也让这些道听途说的侠客浪子和俏丽佳人,打心眼里赞叹刘氏家风,不,是刘家长公子的素养。 西门复开,刘 德生以晚辈礼将东方春生四人送入城内后,稍作包扎,便在城门口与过往百姓谦恭叙话,在彬彬有礼中,他又赢得一片赞许。 刘 德生身后站着的那名刚刚拔树威胁东方春生的汉子,倒是心不在焉,手中拿着一个大袋子,那是刘 德生允诺给乡亲父老的钱银,此刻,这些钱银一分一文都没有被取走。 在凌源百姓看来,取走袋子里的钱,等于间接送走了自己的命。 一刻后,入城行人渐少,刘 德生与那汉子缓步于神水街上,刘 德生揉了揉肩膀笑道,“头未痛、臂先酸,看来这圣人不是那么好做哦!” 那汉子从破烂衣衫中翻出了一捧野山枣,边吃边说,“老大,你这一招收买人心,足可叫那刘二公子跌了五分人气啊!我姐可真厉害,短时间能为老大你出了这么一条毒计。” 刘 德生哈哈大笑,“那是当然,你姐可是七窍玲珑啊!” 久居凌源的人都知道,凌源镖局是刘家老大刘 德生的左膀右臂,镖局总教头杨奇的女儿杨观嫁给了刘 德生为妻,此女聪慧异常,是刘 德生的头号智囊,杨奇的儿子杨柳,则是刘 德生最忠实的部下。 从两人对话的字里行间,不难猜测,刚刚威吓东方春生的汉子,正是杨柳。 刘 德生话锋一转,嘿嘿一笑,“杨柳,撼树境的滋味,如何?加上尊父,斗不斗得过那将入卸甲境的徐卓?” 杨柳随意吐出枣核,树墩脸露出一脸嬉笑,“老大,修行三等十二境,致物为岭,致物前七境,六旬后皆会一降再降,致物后方才窥探那天道轮回,我爹已年将六旬,虽然依旧保持在下巅倒马境,但气力大不如前喽!” 杨柳顿了一顿,又道,“江湖总说七力五智,讲的便是驱鸟、破风、撼树、倒马、卸甲、推碑、破城前七境凭借力量便可冲境,而致物、长生、天动、御术、通玄则是以智破境,虽不全然如此,但还算符合情理!想要斗一下咱们的徐大教头,还要镖局出些精锐,或者找个机会下暗招子,才算稳妥!” 刘 德生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他从杨柳手中随意带过一颗枣放入嘴中,含糊的说,“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近来爹的哮喘愈发严重,你大哥我的心病也越来越重啊!” 刘 德生的心病,乃是下一任家主之位的归属。 刘 德生吐出枣核,忽然皱眉,“我那半生逍遥的三弟,自不必说,他才不会与我争夺下任家主之位,所以,能与我争个长短的,只有我那二弟。我数了数手中力量,也无非是盼休(杨柳字)你的凌源镖局与敬乾的轻音阁,手中可用之人有盼休兄、尊父、敬乾与那蝶蛹安插在轻音阁的彩蝶一名而已。哎,我手中的实力,还是太过孱弱啊!” 杨柳憨憨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刘 德生瞅了一眼四周,轻声道,“二弟则不同,内有刘布、武有徐卓,还有家兵八百,我是半斤,他是八两,里里外外,差了三两火候呢!至于那十里八村受刘家恩惠的乡豪啬夫,他们就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家伙,才不会管你那家族内斗!哎,归根结底,我这庶出就是比不得嫡出!” 感叹完,刘 德生抢过杨柳手中所有的枣子,奸猾地笑道,“但阴谋终比不得我这阳谋,刘布终比不得你那神机妙算的姐姐!你说是不是,哈哈哈哈!” 杨柳推了推宽厚的鼻子说,“贫穷自在,富贵多忧,大哥莫要多虑。弟要去做事了!轻音阁是大哥你的地盘,想必二公子不敢多做手脚,我这轻音阁一行,摆摆姿态罢了,老子就不信,您那二弟还真敢光天化日去轻音阁屠了东方爷孙?” 说罢,杨柳与刘 德生分道扬镳,杨柳刚刚迈出一步,便又回头,一脸奸笑的说,“大哥,你也回吧,良辰美景,我那姐姐也等着和你做事呢!哈哈哈!” 杨柳一溜烟,没了踪影,刘 德生哭笑不得,寻到一处卖山楂的孩童旁,弯下腰,拿出三颗枣对那孩童说,“三颗甜枣,换一粒山楂,如何?” 孩童笑呵呵的递给了刘 德生两枚山楂! 刘 德生将山楂与红枣各取一粒,放入嘴中,看看夕阳,缓缓向南城刘宅走去! 酸酸甜甜,岁月恰似如此! 真真假假,死前方知今生! 第8章 幽花阴树,疗伤话世 在古时,青楼与窑子可不能相提并论! 春秋时期,齐国一代贤相管仲为了增财、补税、富民生,遂建立了青楼。 青楼文化源远流长,作为弹曲赏舞之地,在如今的太平盛世,可谓遍地开花,引得无数文人雅士为之倾倒,也产生了一桩桩风花雪月的良缘故事。 刘 德生将东方爷孙安置下榻的轻音阁,正是华兴郡青楼中的头牌。 话说,这轻音阁与夏晴的望北楼一墙之隔,却迥然相异。 来望北楼的以豪侠莽汉居多,好酒好肉配豪气,自是一片热闹喧嚣。 来轻音阁的以文人墨客为长,轻丝轻舞配青伶,赢得一片风雅风流。 刘懿的父亲刘权生,便是轻音阁的常客。 望北楼和轻音阁两家意相同,都是做的酒肉生意,却因受众面不同,也能近相容,不至于撕破脸皮相互争利。 轻音阁虽始终被望北楼稳压一头,却也不做声响,夏晴甚至与那轻音阁掌柜许坚还结成了异性兄弟,互通有无,俩人约定合起伙来赚钱! 试问,谁会和钱结死仇呢? 所以,轻音阁与望北楼,每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两家共同筑起这北市乃至整个华兴郡的一片繁华。 在合作共赢下,俩人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 ...... 在农家壮汉的驾驶下,东方春生乘坐的牛车吱吱嘎嘎,过了半个时辰方才行至轻音阁,轻音阁花团锦簇的门前,掌柜许坚早已在门口恭候,在许坚身后半步内,站着杨柳与一名背着药囊的妙手坊老叟。 再次见到杨柳,刘懿微微皱眉,旋即流露出恍然大悟之感,他瞪大眼睛,机械转头,瞥向东方春生,东方春生恰好也在眯眼打量着刘懿,一老一小双目对视,东方老爷子露出了极其无奈的笑容。 刘懿低头,攥紧了拳头,心中充满了怒意。 东方春生见状,勉力伸出胳膊,轻拍刘懿肩膀,“孩子,大才者,胸有惊雷而面色如潮,懂得动心忍性,才可成就他人所不能。” 刘懿长舒一气,迅速调整了情绪。 ...... 刘懿作为望北楼伙计,与许坚熟识已久,不等农家壮汉驾驶牛车走近,刘懿便疾步跑去,躬身拱手,一声‘许叔叔’顺嘴流出,许坚挺着大肚腩大咧咧回礼后,刘懿侧身,向着望北楼聚力大吼,“夏老大,快出来,江湖救急啦!江湖救急啦!” 刘懿正要再吼,一个顶着一颗大脑袋的清瘦身影,从望北楼兔子一般窜出,那身影快速来到刘懿身侧,照着刘懿的头,一个接一个的板栗砸了下去,不轻不重,边打边说,“叫你前日不关窗,叫你不关窗,树叶刮得满楼都是,老子一天都没开张!净收拾屋子了!” 那刘懿也不是呆子,跑回牛车,躲在已经被东方羽扶起的东方春生身后,吐了吐舌头,反驳道,“夏老大此言差矣,你作为酒楼掌柜,自然要全权担负起酒楼经营之责,前日酒楼窗户未关耽搁了生意,要怪只能怪夏老大你疏忽失察,又怎能全怪罪到我的头上?” 夏晴火冒三丈,便欲上前教训刘懿。 护在刘懿身前的东方老爷子向夏晴尴尬一笑,夏晴停住了脚步。 人精夏晴眯起眼大量到牛车,看看许坚和医师,又看看东方老爷子一脸风尘满身伤痕,心里顿时明白了七七八八,他刚忙从囊中取出十几株钱,好言好语,好生拊循了一下那牵牛汉子! 这牵牛汉子也没有多做思考,收起钱便匆匆消失在视野中,管他是刘家贵客还是王公贵族呢!先拿了钱再说! 外事已决,场中尽是‘内人’。 眼前都是熟人,一身肥肉的许坚并未多做客套,前迈三步,拱手施礼道,“东方前辈,在下许坚,字敬乾,乃轻音阁掌柜,今日受刘公子所托,安顿东方爷孙暂居疗伤,如今诸事已安排妥当,前辈,请!” 东方春生微微点头,算是默许。 于是,一行人以许坚为先,东方春生被仆役搀扶在次,东方羽同药囊老叟紧随其后,本不该卷入此事的夏晴揪着刘懿耳朵走在最末,杨柳则早已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布置防务去了。 轻音阁与望北楼风格迥异,比起望北楼的华丽大气,整座轻音阁布置的更加机巧玲珑。 只见轻音阁的正门,左右挂联一副,以八分书草拟,一句‘起舞弄清影,琵琶逸天飞’,使人见之便浮想联翩。 步入阁内,红纱、红丝、红毯映入眼帘,数层的轻音阁牡丹泛滥,十步一酒罍,杜康香飘,罍外围有七八兔毛熏香席,觥置于上,以牡丹环于席外,人为形成一个个天然隔绝的席案,整体形乱神不乱,处处透着一股朦胧之美,煞是好看。 再往前走,每隔二十步设有一台,长宽各九尺,风尘女子或舞于台上,或奏于台边,红纱环绕、红丝曼舞、红毯散香。 来客席间或饮酒、或赏曲、或作赋,兰芳朱扉,香袅玉涎,水月楼台,实乃人间风流! 一行人并未在美妙景色中多做流连,在一片酒色升腾中,他们直穿轻音阁主楼,走出后门,来到别有洞天的后院。 绕过屏风,众人眼前一亮。 只见小桥流水、梅花小松映入眼帘,一派清淡雅致,与主楼的大红大紫形成鲜明反差。 “三年前,大公子以重金置地,修建后院,意在拓一片净土、结一二知己,此地无大公子手令,闲人不得入内。庭内有驱鸟境武夫十人、破风境武夫六人、撼树境武夫三人,还有护卫三十人,无比安全,东方前辈大可安心静住下!” 许坚侧身引路,细语低声,每句话都用意深重。 一路无人,甫至深处,廊侧骤然闪现一道背影,见那人衣衫宽松、形骸放浪,倚廊倾酒,刘懿与夏晴站立不语,突然,刘懿大叫一声道,“爹!” 那人缓缓转身,眼神飘忽迷离,着玄色布长袍、腰系麻绳,柳眉大眼、鼻直略扁、口阔唇薄、宽肩细背、八尺身高,手上左酒右书,眼微眯、头微探,打量着一行人。 倏然,那人瞳孔放大,激动非常,放酒扔书,向东方春生小跑而来,小松林中一阵沙沙之声,许坚手一挥,松林复而寂静。 距东方春生三尺处,那人屏息站定,正衣束发,行拜师礼,“学生刘权生,敬拜老师!六礼束修,终不敢忘。恩师教诲,受用终身!” 那人正是夏晴的大哥,刘懿的父亲,凌源刘家三公子,刘权生。 世人皆知刘权生师从儒家贤达学宫,可怎会同名家的东方春生扯上关系? 所以,一行人表情各异,许坚狐疑,刘懿惊讶,夏晴稳重,只有那喘着粗气的东方春生,脸上五味陈杂,似有百感交集之情。 几个呼吸过后,东方老爷子右手微微抬起,指着刘权生一阵乱颤,冲天鼻一耸道,叹道,“罢了罢了,起来吧,你是个好儿郎!” 而后,东方春生转头又看向刘懿,咧嘴真挚笑道,“你是权生的儿子?你也是好孩子!” 简单寒暄,东方春生由刘权生的搀扶,在许坚的引导下,继续前行。 后面的庭院不大,几人很快行至道路尽头,在这里,有二层小屋一座,小屋外环水、内环林,进得屋内,屋内并无把玩之物,唯有书香墨香,尽显雅致,看来刘 德生为了东方春生的莅临,着实下了一番心思! 又是一番寒暄客套,许坚和夏晴结伴而返,贱笑着说要试试南城大窑子新到娼女百鸟朝凤的滋味! 妙手坊老叟则为东方春生一番推拿活血,在开方下药后,提囊同轻音阁送饭侍女一同告退,略显拥挤的小屋宽敞起来。 小屋软榻之上,东方春生略有好转,东方羽在一旁喂饭煎药,刘权生则带着刘懿席地而坐,刘懿随性而坐,刘权生则目不斜视,一脸严肃。 刘懿看着刘权生恭谨拘谨的样子,心中难免吃惊:爹素来不拘一格放浪形骸,祭祖的时候都没有这幅德行,难道东方爷爷是那下凡仙人?竟能制得住爹这种狂士! 东方春生斜斜身子,两眼空空地看向刘权生,面无波澜,身子也一动不动,就像老僧入定般站在那里。 刘权生见他这般模样,本想说话又停住了,只好静静地待在那里。 良久,老爷子回过神来,低声问道,“权生,你可知这县志是几时一修?” 刘权生低眉拱手,恭敬回答,“老师,十载一县、十五载一郡、二十载州、三十载一国!” 东方春生缓缓舒气,大笑道,“塞外悲风切,若无变数,数十年之后,这凌源县志上终会记上一笔:凌源刘氏长子敬天顺德,于凌源西门为名家前辈叩首,实乃礼贤下士之人。编纂县志之人如果来了兴致,也许还会捎带老夫一嘴,呵呵,我东方春生布衣草根,竟能与华兴刘氏共续佳话一段!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东方春生一番冷嘲热讽,随后自嘲的摇了摇头,眼中隐含着对世族霸凌一方的不满和无奈。 东方羽鼓捣完柴火,生起了屏风后的火墙,为东方春生理了理被褥,小嘴一撅,把头塞到毯子里,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东方春生哈哈大笑,用手轻抚胡须,豪爽道,“莫哭莫哭,千年史册耻无名,管他好名与坏名,留名就好,留名就好啊!” 东方羽忽地钻出毯子,噘嘴看着东方春生,一双美目流转盈盈流转着温情与不甘,恨恨说道,“我才不怕爷爷青史恶名,我只恨爷爷这口恶气未出。刘家老二出来打人,刘家老大出来软软硬兼施,咋?好人坏人全都叫他刘家做了?” 东方春生大笑,“哈哈哈!来日方长!来来来,权生,你上前来,老夫有话要说。” 刘权生起身走近,跪坐在东方春生榻前,东方羽识趣的跑去了二楼,经过刘懿时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衫,示意刘懿与他一同上楼。 刘懿白牙一露,向东方羽摇了摇头,东方羽气气哼哼地扭头便走。 东方春生瞧了瞧刘懿,又慢慢把目光转向了刘权生,轻声问道,“这孩子是?” 刘权生轻轻点头,“嗯!” 东方春生眼中渐渐闪出光来,显出来一副闻鼙鼓而思破阵的神态,随后,他朗声大笑,笑声经久不息。 “江山存胜迹,后辈复登临。刑名山庄那群鸟人日日吵、夜夜吵,甚是聒噪,老夫烦躁不堪,便带着宝贝孙女出来见见世面。这一路,我爷孙俩先经桂林,看那刘安家少年意气,小小年纪一剑遁入破城;再入明州,瞧那阴阳湖边的金氏兄弟惊才艳艳、心算无敌;武陵郡荒郊,无名书生常璩立誓着书传千古;白马寺外,佛光普照、万法皆空;栖光道府,季遁与王羲之笔画文墨皆为当时魁首;武当山下,小谢允奇功妙法,机敏无双......。依老夫看,这些人,此生都有望窥得天机,修得通玄神境,羽化飞升,年轻,真好啊!” 言罢,东方春生闭目咧嘴,身体舒展,沉浸在游历的乐趣中。 “十五年前,陛下重划九州,那时老夫仍在朝中任职,陛下便着老夫来到这曲州观风土、察人事、举贤良,那时的凌源县城有一风流才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我年轻时三分才气!” 老爷子自得一笑,刘权生尴尬咧嘴,“老师过誉啦。” “谁知道,变成了一个老酒鬼!” 东方春生用高挑的语调撇出了这一句话,顺道向刘权生吹胡子瞪眼。 “权生实负老师厚望,权生打小性情浪荡,不擅周旋官场,现继祖上萌阴,得终日饮美酒佳酿,且得遇知己一二,闲暇时得作情诗几首,白日里得教学生几名,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如是而已。” 刘权生诚于中、形于外,但双目中初见东方春生时的那份激动之色渐渐消退,恢复了三分清明。 “臭小子放的什么鸟屁,你撅屁股能拉几个粪蛋,老爷子我还不明了?当年你舍弃高官,连夜从京畿长安只身返回凌源城,个中深意,别人看不透,老夫我还看不透么?罢了罢了,罢了罢了!往事不要再提,孩子,你所作所为,但求无愧于心就好。你要记着,人间万事不可强求,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找一个小岛,同这孩子隐遁一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东方春生恢复了些气力,声音洪亮了几分,神情却微微透着不甘。 刘权生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温柔,口吐真言,“这些年,学生仿佛陷入了缠绕的丝线当中,想剪剪不断,想理理不清。但学生相信,随着时间推移和时局变幻,终有一日,学生会解开一团乱麻,将当年的事和这孩子的身后事,安排的清清楚楚。” “大雪压青松,枝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一首小诗从老爷子口中缓缓流出。 说完这话,刘权生低头不语,东方春生亦低头不语。 刘懿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没有细究。 半盏茶后,东方羽百般聊赖的下楼而来,看见屋内寂静无声,转而蹲在药炉旁,只顾捅咕着柴草,低声不语! 场面似乎有些尴尬。 在刘权生与刘懿尴尬的表情中,老爷子又开始吹嘘起来,“权生,你有个好儿子!这孩子仁义、善良,还有老夫我四分才气!” 刘懿心中忍俊不禁,打趣道,“老师您是一个诵书的,能有几分才气呀?” 东方春生盘膝而坐,正色道,“来来来,小刘懿,今日你依靠智取,从刘布手中救我爷孙性命,此等恩情本该重谢,可我爷孙身无分文,家底儿又不该拿的如此轻浮。老夫且问你一问,若你答得叫人满意,老夫便以大礼相赠。” 刘懿少年心性,听到还有礼物可得,双瞳放亮,脑袋拨浪鼓似地点头。 东方春生来了精神,“今日在牛车之上,老夫表情变幻你应知晓,惧、惊、疑、怒、虑,都算占了一些,你可知,这怒是所为啊?” 刘懿眼珠一转,随后快速起身,拱手道,“《汉律·城防章》曰,私关城门者,莫论尊卑,皆斩。刘 德生今日在众人面前公开向东方爷爷执晚辈礼道歉,此举于东方爷爷来说,乃是小恩小惠,但于国法来说,却是当斩之罪,只不过,在场之人皆身处其境,无法探知罢了。爷爷所以恼怒,可是为此啊?” 刘权生侧脸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异色,脸上浮现出惊喜和淡淡的焦虑。 东方春生一脸欣慰,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物。 “天地至宝,当赠天经地纬之少年。” 第9章 闻鸡起舞,玉汝于成(上) “学者不必为仕,而仕者必为学,学成者,可兼济世人,通达天下。” 老祖宗留下的这句话,道尽了千百年来一条正确率达到百分之八十的铁律:如果你想登堂入室出将入相,就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而在大汉帝国的体制里,想要学习,一般只有官学和私学两种途径。 官学顾名思义,是大汉帝国在各州、各郡、各县所设置的学院,这些学院又称官塾。官学为帝国的皇亲国戚、官宦子弟提供良好的教学环境,让他们成长为帝国栋梁,当然,这些官学也会破格招收一些经过考量的寒门子弟,为他们提供免费教育,不过,这部分人在官学中的占比,可谓少之又少,直到现帝刘彦登基,官学才逐渐扩大了寒门子弟的招收比例。官学中声名赫赫于天下的,当属位于京畿长安的两仪学宫,其地位之高、文华之盛,让百年前的那位诸葛丞相大笔一挥,直接把两仪学宫定为国学,历代两仪学宫宫主,更是享受帝国十二卿的崇高地位和待遇。 而私学,又叫私塾,私学这东西分类便五花八门了,但大体不离三种。首先,江湖诸子百家和大帮大派会开办私学,传授学派精髓、培养年轻俊才,以为门派传承延续之用,他们所学的,一般都是门派精髓;其次,一些诸如凌源刘氏一般称霸一方的世族,会开办私学,高薪聘请名师,传授家族子弟文武;最后,一些稍稍阔绰又望子成龙的百姓们会自发集资,请一些才学平平的教书先生,为他们的孩子传授些才学。 所以,大汉帝国中的教育系统以优劣排序,最优是两仪学宫,其次是官学、诸子私学和世族私学,最次的,则是乡野私学了。 ...... 位于凌源县城北市的子归学堂,是整个凌源城最大的乡野私学,这里藏书万卷,孩子们每日读书声,朗朗不绝。 除了父母眼中的败家子、兄弟眼中的大废物、师长眼中的‘不成器’外,十余年前从那场惊天大乱中悄然逃走的刘权生,还有另一个身份,子归学堂的大先生。 从刘懿记事起,便有了这学堂,邻里回忆,学堂最初仅是凌源刘家遗弃在北城的破庐三间,公元329年,也就是十一年前,刘权生带着尚在襁褓的刘懿落户于此,一年修、二年补、三年建,草庐才算有了些模样,刘权生父子也算在北市站稳了脚跟。 没人知道堂堂刘三公子为啥放着半城之隔的锦衣玉食不要,非得来北市遭这个洋罪,最初大伙好奇猜测,一时间流言纷飞,倏忽十几年过去,百姓们也就逐渐熟悉了刘权生大先生这个身份,淡忘了曾经的刘三公子。 刘权生一介书生,十一年前回到北市之初,手无糊口之技,只能怀抱刘懿蹭邻里之食以糊口,可以说,儿时的刘懿,吃了百家饭,喝了百家粥,受尽了人间烟火。 后来,刘权生于草庐开堂设学,免费授业,有教无类,也算回报乡亲邻里,邻里皆市井之人,谋生艰难,他们虽觉读书无用,但也不从中作梗。在日常工作生活中,他们有一分力气,对这对儿父子便照顾一分。 再后,在学堂里面,还是小黄髫的王三宝因在草庐博闻强记,华兴郡郡守应知惊叹其神童之姿,特赐其为记事掾书童,秩俸三十石,对于贫苦人家,这无异于鸡蛋里面孵出了凤凰,刘权生的草庐随之水涨船高,于北市声名大振,一些上不起学的人家,纷纷将孩子送到了子归学堂,以期盼望子成龙。 刘权生也好说话,不管交不交得起学费,都会给孩子们安排一个座位,一些周边村镇赶来上学的孩子,这位大先生还会为他们提供一顿美味午餐。 公元334年,街坊邻里借猫冬之机,为刘权生行瓦房之事,将草庐焕然一新,众人之力甚伟,子归学堂一跃成为凌源城乃至华兴郡的最大书院,刘权生不忘本,仍分文不取,遂得大先生之名。 公元335年,望北楼、轻音阁在凌源北城双双落成,刘权生成为此中常客,经常舞文弄墨,其文绝、画绝、酒绝、诗绝,凌源的达官贵人们,逐渐开始正视起这位曾经在帝国官居要位的学堂大先生。 公元337年,郡守应知拜大先生为华兴郡学经师,秩俸三百石,掌铜印黄绶,算是帮助刘权生重新走回了官道。然刘权生前半生宦海浮沉,这点儿芝麻绿豆的小官,让他并无娇纵之气,虽纵酒好乐,却公私兼明,一切如故,从此更受爱戴。 盛日浩辉,落英缤纷,学堂里每日书声郎朗,书童们在浩瀚海洋中尽情畅游,子归学堂恰如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舰,扬帆远航,将莘莘学子们送到理想的彼岸。而刘权生始终坚信,锲而不舍必有成,终有一天,他的十年谋划会落地生根,他的夙愿将和这群孩子们一同长成参天大树,破开牢笼,直入云霄。 十年成树,久而久之,前往子归学堂观学,逐渐成为前赴华兴郡游玩的江湖子女们的必去景点,每每来此,瞧见丰神俊朗的大先生,他们总要由衷赞叹一句:好一个道院迎仙客、书堂隐相儒! 至于这刘三公子为何有家不回,为何落魄至此,总归是家事,十几年过去,大家也便不再追问了! ...... 一甲子前,大都督祖逖于少年时闻鸡起舞、学思践悟,最终成为南讨北征、攻无不克的帝国双壁之一,当年秦汉鏖战,北方强国大秦狂飙突进三百里,差一点点便要饮马黄河,神武帝刘谌不愿放弃祖宗故土,于是破格擢升祖逖为大都督,祖逖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扶汉室于倾颓,功成后不敛财、不谋权、不置产、不受爵,挂印而去,一生刚直,赢得生前身后名。 刘权生始终教诲学生:此生务以大都督为标榜,为民发奋、为臣谋国、为官尽忠! 也正因如此,十几年来,从子归学堂走出的学生,大多性情纯良,少有为非作歹之徒。 ...... 子归学堂周遭,松树掩映。 刘权生父子居住在子归学堂后舍的一间两进木屋中,屋内并无陈杂、亦无多余摆设,一方土炕、一口大锅、一盏油灯、一箱典籍、一匹肥马,墙挂剑一柄,可能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儿,但刘懿从未见其出鞘露锋芒,估计也锈的不能再锈了! 再加两套被褥、几只碗筷、四五只鸡,便已是这父子的全部家当,在这狭义上的太平盛世,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子归学堂左邻屠户李大牛,右贴兽医皇甫恪,北靠凌源城墙,向南一条大路直通望北楼,地理位置并不算上佳,甚至有些偏僻。 近朱者赤,学堂内读书最认真、学习最刻苦的小黄髫,便是李大牛的儿子李二牛、皇甫恪的儿子皇甫录,再加上王三宝和郡守应知的儿子应成,四个小黄髫与刘懿关系最好,资质亦上佳,刘权生也始终把他们几个当成栋梁之才来培养。 李二牛、皇甫录、应成、王三宝四个小黄髫,再加上刘懿这个孩子王,被郡守应知和凌源百姓们笑称为‘子归五小’。 而‘子归五小’这个名号,在北市小黄髫中传了又传,特别是那王三宝在郡守府领俸、皇甫录大笔一挥为轻音阁题字后,凌源境内掀起一股‘子归送子’的热潮,如刘家那般朱门豪户自是不屑于此,但那些望子成龙的富农小贩,便潮水般携子往来,就连李二牛他爹屠户李大牛,每月送给刘权生的猪肉都多加了些斤两。 刘权生在传道授业的过程中,不仅在华兴郡收获了人望,还网罗资质上佳的少年人才,为将来某天可能会到来的泼天风暴,做好了人才储备,可谓一举两得。 当然,随着近两年手头宽裕,刘权生也不自禁潇洒起来,去轻音阁和望北楼小酌,都要起了杜康和老白干儿。 钱都被刘权生喝了酒,日子自然依然不见起色。 这么多年,父子二人也就这样将将就就、凑凑合合的活到了今天。 ...... 普通钟鼎人家,记录时间没有那么精准,作息全靠鸡鸣,子归学堂亦是如此。 雄鸡三唱,第一唱丑时末,第二唱卯时初,第三唱辰时初。 刘权生对刘懿学业的管理非常严格。 六岁起,刘权生便要求刘懿二唱即起、昏黑便息,除大集帮忙、逢节祭母、十日沐休外,刘懿每日都会读书解意至晌午,午后小憩,复醒便以强健体魄为要,晚饭后才可呼朋唤友耍于街巷,日日如此,风雨不误。 而经年累月的求学问道,让小刘懿在儿时便读罢了百家诗书,懂得了人生大道,在望北楼混迹的游刃有余。 今年以来,刘懿有时会牵着那匹赛赤兔,随父亲乡间采风,有时会被父亲带着与不知名的怪老头论战,或棋场厮杀,日子也算有滋有味! 被刘瑞生派人毒打一顿的东方春生,在轻音阁静养期间,将教授东方羽读书识字的大权交予了刘权生。 于是,刘懿与东方羽便成了同窗、书友,和玩伴。 多年后,两人还成为了千里相望的蓝颜知己! 不过,两人在结交之初,东方羽的牙尖嘴利和骄横野蛮,让刘懿倒有些‘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的滋味。 他‘大哥’的地位有些不保啊! 第10章 闻鸡起舞,玉汝于成(下) 东方羽随东方春生走遍大江南北,见惯了大世面大场面的同时,她的性格,也历练的甚是外向开朗,再加上从小锦衣玉食的生活过惯了,这让她的开朗的性格里,还带了三分蛮横和三分无理取闹。 这不,每天卯时未至,东方羽便头系红布带、脚踏虎头鞋,虎头虎脑,蹦蹦跶跶赶往学堂,挨家挨户地敲门,叫二牛、喊三宝,同时不忘拽上那半梦半醒的皇甫录。 最后,东方羽带着睡眼朦胧的李二牛三人,来到学堂后宅,便“咣咣咣”毫不客气地敲起刘懿家门,直到屋内刘权生父子此起彼伏的鼾声渐渐消失,小丫头才肯罢休。 每每至此,李二牛、皇甫录、王三宝三个小黄髫,总会羡慕家住南城的应成,可以多睡一盏茶功夫,没有落入东方羽恐怖的‘虎爪’! 每每至此,清早磨刀霍霍的李大牛总会憨厚的喊一嗓子:这丫头,够水灵!而后被李大嫂狠狠的掐了几把腰眼! 每每至此,刘权生总会轻踢刘懿,叫他赶紧着衣领学,自己好再来一个回笼觉! ...... 领学者,学中之优、优中之优也! 刘懿虽未在官府领俸,也未初露锋芒,却是被北市百姓竞相看好的大彩头,原因无二,有其父必有其子,更何况近几年来,刘懿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劲头愈演愈盛! ‘子归五小’中的其他四人,也尊刘懿为长,个中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刘懿有一匹让人垂涎的赛赤兔,可能刘懿读书读的最好,可能其他四人惹了祸事刘懿总会一力承担,也可能......他刘懿尿尿时呲的最远! 年复一年,刘懿、王三宝、李二牛、应成、皇甫录五人在六岁相识,同学、同闹、同作怪,已经足有五个年头。 树长需扎根,‘子归五小’的根在日复一日的闻鸡起舞中,越扎越深。 往日领学,总是刘懿在前念,其余四人跟诵,后一同坐而论道,懵懂不解之处先由刘懿作解,刘权生批之改之。 可自从东方羽入圈后,这条规矩可是荡然无存! 瞧!今日,东方春生伤病渐痊愈,意起赴学堂,遂起了个大早,想看看自己的宝贝孙女有何长进,衣衫不整的刘权生在侧低头作陪。 进堂,刘权生站在东方春生身后,对刘懿挤眉弄眼,搞得刘懿有些不知所以。 原来,刘权生本答应东方春生每日亲自领学,哪知今日被东方春生在被窝子里堵了个结结实实,惹得古板的老爷子对这‘爱徒’一阵训斥后,绷着脸坐在后桌。 两人进堂后,东方羽和其余‘四小’还在念念有词。 除了刘懿,众人皆背对着东方羽和刘权生,未见此二人。 台上,刘懿刚念了一句‘殷忧启圣、多难兴邦’,东方羽便兴致使然的问了一句,“无难则不可兴邦否?” 东方羽的陡然发问,搞得刘懿哑口无言! 其余‘四小’也兴趣冲涌,笑呵呵看着刘懿吃闷亏! 后座的东方春生和刘权生以袖捂嘴,勉强忍住不笑。 事已至此,刘懿心中哀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东方羽起身,仰鼻抚案,头头是道,“学可不求甚解,亦应求甚解,无难自可兴邦,不以何来文景之治?何来孝武盛世?可见这古人学问,不可偏信也。刘兄,我说的可有道理?” 刘懿手握竹卷,低头沉思一番,随后哑然笑道,“满玉(东方羽字)兄说的有理。” 东方羽向前三步,背手仰首,摇头呲牙,小大人一般轻叹,“领学者,能而居之,今日一见,刘兄不能为呀!”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刘懿见东方羽直白挑衅,皱眉激辩,“满玉兄,临阵机辩我不如卿,然圣贤不可亵、古法不可渎,纵不合时宜,亦应学之思之、有则改之,读史方可知耻,方可思过,方可改正!” 走南闯北,东方羽本就傲气凌人,自觉我辈之中,吾当最强。 见到刘懿嗔怒,于是,她不温不火的回应,“殊同(刘懿字)兄,今日你可敢与我论战?若你胜,我尊殊同兄为兄长,今后敬之爱之,若我胜,从此‘子归五小’改六小,你等要尊我东方羽为魁首!如何?” 说罢,东方羽满脸志在必得,小手伸出,指向李二牛四人,傲然道,“今后,你,你,还有你,你们都得听我的!” “哎呦呦!这可不得了哦!老大,要不,咱再想想,咱可不能阴沟里翻了船哦!”为人老实的李二牛虎牙一呲,劝道。 皇甫录嘴一撇,讥讽李二牛,“闭嘴,李二胖子,老大怎么能输呢!” 李二牛撸起胳膊,瞪着皇甫录,“老黄(皇),你再叫我李二胖子,信不信我把你打出夜香来?” 应成不失时机地拱火,笑道,“二牛,你打老黄一个试试,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 ‘四小’顿时开始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嘴! 很快,四人脖子一伸,齐齐,闷声不语,因为,他们无意间看到了坐在后面偷笑的东方春生和刘权生。 事已至此,刘懿也不啰嗦,径直下台,走向后座,恭敬拱手对东方春生和刘权生说道,“父亲,东方爷爷,今日我与东方羽论战,请父亲与东方爷爷出题监场,我俩一局定胜负。” ‘四小’虽表情各异,但心底似乎不约而同地更加敬佩起老大刘懿的勇于担当来。 东方春生轻抚白髯,哈哈一笑,曰,“善。” 盏茶功夫,只见刘懿、东方羽对坐案上,气定神闲。 东方春生、刘权生并排近坐案下,四小子恭谨围坐二人席后。 茶起,香飘满堂,刘权生双瞳灵动,大笔一挥,题遂生出。 题曰:法治与人治! 刘懿浓眉一提,率先发难,朗声道,“满玉兄,在下浅见,治国在法不在人,凡将立国,必察制、必立法,此乃长治久安之本也!” 东方羽虎头一摇,不甘落后,针锋相对,“秦有李斯则扫六国,有赵高则失其鹿。秦法未变,然成效大变,何以做解?此乃人治之重也!” 刘懿一辩失利,也不纠缠,立刻另辟蹊径,道,“昔者齐桓公之地狭于列国,乃修法治、广政教,方霸诸侯,又做何解?” 东方羽思维敏捷,直接驳斥,“君仁则天下仁,君义则天下义,君正则天下正,国有一正君而国定,桓公重仁、明义、正身,此乃人治之功,方成霸业,这与法何干?” 刘懿攥紧拳头,咄咄逼人道,“人治治下不治上、治外不治内、治民不治官,尽显弊端。满玉兄,秦法未变而施政者变则亡国,又当做何解?此岂非人治之弊?” “彩!” 王三宝和李二牛同时拍案而起,吓得东方春生打了个机灵,两个小黄髫随后尴尬一笑,重回席内。 刘懿和东方羽你来我往,唇枪舌战,斗的不亦乐乎。 约莫二十回合后,东方羽渐落下风,小丫头不甘言败,开始另立名目,道,“初汉无法,得三杰而立天下,此非人之重?” “我大汉建国以来,萧何作《九章律》,叔孙通定《傍章律》,张汤拟《越宫律》,赵禹攥《朝律》,先帝重修《汉律》,使民有法可依,官有法可行,此诚汉五百年江山永续之基也。反观初汉三杰,留侯遵太公兵法、淮阴侯着《韩信兵法》、酂侯遗《九章律》,此皆有法可依、有章可循者也,试问满玉兄,何国无法可长存、何人违法可长生、何事无法可长久?” 说完此话,刘懿煞气凸显,双眉紧皱,一连三问,眉宇之间英姿勃发,若凌源以外的生人可见,没人相信这是刘权生的儿子,也没人相信他刘懿仅仅是是望北楼的小帮厨。 东方羽小脸憋得通红,半不出话来,忽然,哇的一声,哭着跑出了学堂,边跑边说,“愿赌服输,我输啦!” 其余‘四小’舞手庆贺,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 学堂右侧,赛赤兔见东方羽这小煞星呼号跑出,识相地把头塞进了马厩里,生怕惹到了这位姑奶奶,她再把自己老巢拆掉。 只有那刘懿,无奈笑笑,大步流星紧紧追了出去。 刘权生望着刘懿背影,冲刘懿点头赞许,扶着东方春生缓缓离场! 东方春生气哼哼地甩开刘权生搀扶的手,看来孙女输了,爷爷很生气啊! 朝阳映眼,晨光无暇,东方春生和刘权生这对儿师徒定身学堂门口,驻足观望。 刘权生望着刘懿和东方羽那一前一后的两道背影,轻轻痴笑。 懿儿啊懿儿,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完美的作品,希望你经得起未来的风云变幻和大浪淘沙,飞龙在天。 同时,东方春生也望着那方向,低眉嘀咕,“似像非像,似像非像啊!” 刘权生松开搀着东方春生的手,对东方春生拱手笑道,“老师,望北楼的散白爽口醉人,如果老师今日无事,不如赏光与权生小酌一杯?我和夏晴也好为老师接风洗尘啊。” 东方春生狠狠瞥了刘权生一眼,努嘴道,“怎么?一壶酒便想收买老夫?” 说罢,东方春生缓缓走出,“咋的也得做两个肉菜啊!” 刘权生哈哈大笑,赶忙追上,“瞧好吧您的。” 第11章 孤风蓑影,刀剑无声(自传)一 我姓杨,父亲说曲州多松无柳,遂取单字为‘柳’,期我在松柏成林的曲州能够一枝独秀。 母亲说一丝杨柳千丝盼、三分春色二分羞,遂赐字盼休,希望父亲在外走镖时,能够事事顺意,一路平安! 结果,父亲平安的走了镖,母亲不平安的生了我! 对于母亲,父亲所言甚少,母亲的生辰八字、脾气秉性、日常喜好等等,我统统一概不了解。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的生日,即是母亲的忌日。 我不清楚那段陈年旧事究竟如何,也没有人敢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更没有直接去追问父亲,毕竟,我理解父亲这些年的不易,更理解父亲的艰辛,我就不再去戳当年的伤疤了。 父亲杨奇一生刚直、不擅言谈、不喜攀龙附凤,所以,我凌源镖局在华兴郡所辖八县的镖行中,只有被压着打的份儿,肥差、官差、美差经常被人巧取豪夺,父亲只能走些油水不多的小镖,挣些辛苦钱和血汗钱。 当然,小镖有小镖的好处,运镖没那么大风险,再加上华兴郡治安还算得上佳,所以,父亲的刀,大半辈子都没出过鞘,跟随父亲的镖师们,也从青丝熬成了白头,不得不说,镖师这种刀光剑影里混饭吃的职业,父亲和他的老伙计们干这一行能干到死,也是父亲创造的一个奇迹。 在我认为,平平安安,这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成功。 就这样,父亲起早贪晚,辛苦经营凌源镖局三十余年,也勉勉强强才有镖师八十,养活了三百余口人家衣食无忧。 由于长期奔波糊口,父亲对武艺疏于钻研,穷尽一生,也才堪堪入了上巅倒马境! 在大汉帝国人才辈出的江湖里,下境武夫遍地都是,除却军中,华兴郡江湖里的下境武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堪称多如牛毛。 父亲这个成绩,实在算不得出彩,甚至连平庸都算不上。 由此可见,大哥刘 德生看重凌源镖局,并不是因为父亲的境界,而是因为他娶了姐姐这个智囊,也因为他需要凌源镖局在凌源的根基和人望,来帮助他夺得家主之位。 这一点,父亲、我和姐姐,心知肚明。 ...... 百余年前,魏文帝曹丕麾下重臣,尚书令陈群对江湖分级时,曾这样定义倒马境界:以单手之力,阻奔腾之健马,卸其力而倒推之,是为倒马。 下巅倒马境只在武道第四层,属于武夫中的下等。 如今江湖,腾龙卧虎,倒马境界的武夫不值一提,不过这下巅倒马境,可绝不是一股子蛮力那么简单。以智悟道、入境既致物的文人自不必说,武夫若想入倒马境界,需要数十载夜以继日的苦练和钻研,还需要一点点儿秘籍灵药或是高人指点,非天资中上者,武夫永生不得入倒马境。 过了倒马境,便是武夫中境卸甲、推碑、破城,武夫只有入了破城境界,才可心生一念,调动丹田气海中的气机,使用绝妙招法,到那时,天下武夫才算真正摸到了武道的门槛儿。 父亲未娶妻时便入了倒马境,因凡尘俗世纠葛,人活到来仍未突破下境入得中境,跟着父亲的老兄弟们每每欢聚饮酒,都会说镖行生意耽搁了父亲这位练武奇才。 姐姐常说我是练武的好材料。 其实,我在六年前,也就是在十二岁那年,便已破了撼树境,将入倒马境界,父亲却说‘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年少成名终是会滋生恶习’,叫我隐藏境界,低调行事。 我既没有振兴镖局的志向,也没有追求武道的雅兴。 所以,除了父亲,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当年破境一事。 ...... 姐姐杨观年长我三岁,相貌平庸,但英英才气却是被凌源城父老所公认,如果子归学堂大先生刘权生是苍穹里熠熠生辉的星耀,那么姐姐,便是神仙遗留在人间的一块儿美玉。 公元334年,也就是我入境撼树的那天,墨家钜子寒李途经凌源,曾风评三人,一人得‘我若不醉,世人安醒,我若醒酒,世人安生’,一人得‘心有七窍,滴水玲珑’,一人得‘六岁解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小得天成,天涯处处皆汝家’。 墨家钜子寒李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天擎,他在评语后便潇洒离去,评语中唯一落了名的,便是我那得了‘七窍玲珑’风评的姐姐,杨观。 有前人指路,身在闺中足不出户的姐姐,从此名满华兴江湖。 我还记得,那年的父亲挥舞着扫把,赶跑了一波又一波上门求亲的乡绅豪族。 那可是他的宝贝疙瘩!谁也动不得,谁也不准动! 在我看来,姐姐虽不及那蔡文姬六岁辩琴,但心有韬略而不外露、每临大事而有静气、历经艰难而不灰心,比我的能耐大多了。 几年前,父亲尝试逐步将镖局内事托付姐姐,姐姐也算争气,经过一番打理,那年春节,镖局竟破天荒为每户镖师家中都多发了五十株钱、两只肉鸡,人人笑的合不拢嘴。 公元337年,三年前的夏天,我虚岁一十有六,父亲叫我领镖师二十,携财货三箱,沿官道前往真定县,为鼎鼎大名的方谷赵家走镖。 哪知,行至半路,贼起越货歹心、祸起两县交界、戈起林间狭路,兵争遂起。 敌人三倍于我,对我群起而攻之,其中不乏行家里手。 我所带的镖师大多是父亲的老伙计,虽经验十足,但年长气衰、力有不怠,我自恃境界、左突右挡,却仍显颓败之势,盏茶功夫,除我之下,镖局人马皆死伤殆尽。 由于官道之上路人较多,贼首期望速战速决,遂用尽了招法,拉渔网、撒蒺藜、射暗箭,我渐渐力有不支,在身中三刀后,我觉得本小爷的小命,恐怕是要扔在这了。 屋漏偏逢雨,在我思虑之际,一时大意,又中暗箭,我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醒来后,我发现我正躺在一野塘边,一人宽衫草鞋、散发披肩地坐在我的身侧,正在悠然发呆。我回过头去,在他身后,有家仆六七十人,仅从气息上看,其中一个胖家伙与我境界相当,此刻,那个胖子正在一旁呼来喝去,忙着安营扎寨。 我动了动身体,都是些皮外伤,若不是射来的那根暗箭涂了药,我自觉还能撑个一时三刻。 长气一舒,摸了摸胯下,‘二弟’还在,嘿,还能给老杨家留个后呐! 第12章 孤风蓑影,刀剑无声(自传)二 我微微抬眼,看向身侧那名狂生打扮的文人,有些眼熟。 男子似乎有所察觉,亦看向我,哈哈大笑道,“杨柳,第一次杀人,滋味如何?” “刀进刀出罢了!多谢救命之恩!”我勉强挤出一张笑脸,对刚刚那一战,仍显得有些心有余悸。 那人笑道,“我损失了十余名爱仆才救下了你,你这一谢了之,是不是太过轻率了些?” 我看向那人,他正玩味的笑着,话里虽酸,但话外这不知真假的十余条人命,似乎与他事不关己一般。 讨价还价本就是江湖常事,当时的我淡然处之,盘膝在地,大咧咧道,“你当如何?要钱?我可就只有雇主的三箱财货,再说,我看你也不像个缺钱之人,不如今日之事,你就当做日行一善,把我放了得啦!” 那人哈哈大笑,捡起一枚石子,向池中砸去,溅起一串水花,随后,恣意潇洒地道,“你真当我是大善人?” 我圆滑地道,“那你痛痛快快开个价,我痛痛快快给你个答复。” 男子爽朗笑道,“货归汝,汝随我!” 我有些惊恐和惊讶,赶忙从那竹席上坐正,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虽然我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但我可没有那断袖之好,公子,您,找错人啦!” “哈哈!哈哈哈!你很对我的胃口呢!”那人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对远处大喊,“许坚,拿酒来!” 直到现在,我仍清晰记得,那日池边的怀冰台,游鱼渌水,翔鸟天飞,万类霜天竞自由。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那将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我与他豪饮畅聊,酒过三巡,颇有‘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之感,于是,我俩以池水为证,从此结为异性兄弟,我敬称他德生大哥。 刘 德生的德生! 也是在那一年,突然发生了好多事! 那一年,子归学堂大先生刘权生,醉醺醺拎着酒葫芦,趁着月色走进父亲书房,没过几日,父亲一改常态,将姐姐许给了刘家长子续了弦,我的德生大哥摇身一变,成了我的姐夫! 那一年,父亲金盆洗手,开始颐养天年,在姐姐的怂恿下,素来无拘无束的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扛起了镖局。 凭借凌源刘氏的地位和刘家外戚的身份,我凌源镖局一改细水长流之势,不尽财源滚滚而来,全年入钱十七万余株,这个收入,与华兴郡第一首富黄殖想必,也仅仅略输半筹。 那一年,我挥金置地,将镖局从杂乱的北市搬到了干净的南城,德生大哥推荐了五十余位好汉做了镖师,其中驱鸟境十一人、破风境两人,其中一人,竟隐有破境撼树之势,这让凌源镖局实力大涨。 在惊喜之余,我心中也平添了些莫名的忧虑。 凌源刘家做事的狠辣风格,我是十分清楚的,刘家在华兴郡的人品,我也是心知肚明。如今举家投靠德生大哥,无异于与虎谋皮,虽然现在你侬我侬两相安好,但将来大哥一旦让我去做违心之事,我便要陷入两难局面了。 也是在那一年,那名唤刘权生的酒鬼在凌源城拜官、领俸、掌铜印,凌源百姓风传这刘家老三也算有了出息。 我倒觉得,能三言两语便让一生耿直刚毅的父亲改变初衷、痛快嫁女的酒鬼,绝对是喝了掺水的假酒。 于是,我开始差遣镖师暗中调查刘权生,这一查不要紧,我竟发现,刘权生在十余年前,居然在京畿任职光禄少卿,这可是秩俸堪比郡守的大人物啊! 这个调查结果,令我大吃一惊,我正欲遣人再探,父亲连夜找上了我,勒令我不要继续谈查下去,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我心中虽然好奇,但也谨遵父命,停止了调查。 刘权生,一定藏着惊天的秘密! ...... 在我小的时候,我曾以为,一人一马、一剑一酒,便是江湖! 做了总镖头才发现,江湖是柴米油盐,是人情世故! 两郡交界那场数百人参与的、那场差点要了我小命的厮杀,在刘氏家主刘兴的三言两语和几箱金银中,不了了之,大管家刘布顺路还带回了贼首以血而书的引咎辞! 那是我有生第一次感觉到,钱和权的威力! ...... 一个月前,凌源西门,大哥恭恭敬敬、我痴痴颠颠,我俩合力演戏,哄骗了东方春生、耍了刘布,大哥亦收获了他梦寐以求的人心。 同时,大哥还不经意间扯下了那枚被刘布从望北楼抢回的睚眦羊脂玉,这枚睚眦羊脂玉是刘瑞生他娘给他求来的灵物,落到了大哥手里,只气得刘二公子火冒三丈。 其实,配合哥做这种表演,我已经轻车熟路。 但那天,咱也不知道为啥,大哥非要叫我去林子里拔树。 开始时,我只以为大哥或许是想戏耍东方老儿一番。 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想给东方老儿一个下马威。 约莫一个月前,我受大哥之命保护东方老儿,顺路想着抓一些刘二公子的把柄。 一路顺风顺水,我本以为会无功而返,直到几日前遇到了那硬茬子! 这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天! 第13章 孤风蓑影,刀剑无声(自传)三 公元340年,汉历十月初七,雾失楼台,雪迷津渡,风轻松白。 大清早儿,东方老儿整理衣冠,兴致冲冲地跑去子归学堂,说是要看看他的宝贝孙女。 我安排好暗中随行保护人员后,便躲在轻音阁后院一角,津津有味地嚼着蛮头就着大葱,然后百无聊赖裹了裹貂裘,仰望天际,轻叹一声。 看来,今天又是发呆的一天啊,无趣的很! 自从大哥将东方爷孙接至轻音阁,我已经在轻音阁蹲守月余,一个月来,刘家二公子刘瑞生和他的那些狗腿子们,从未踏足过轻音阁,就连蛛丝马迹都没有给我留下,这让我颗粒无收。 而这段日子,刘瑞生的左膀右臂刘布和徐卓,始终夹着尾巴做人,看来,这两个家伙,也不打算再来寻东方春生的晦气了。 这样也好,省的小爷对付你们花费力气与口舌。 一个月来,被刘布打的只剩下半条命的东方春生,伤势已然痊愈,遵照医嘱,三日后便可停药,小憩调理几日后,便可重归健硕了。 想到东方春生,我不禁怂了怂鼻子:泱泱天下,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各有神通。东方春生在数十年前作为九流中名家的执牛耳者,在江湖中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如今却沦落到这般田地,不得不让人唏嘘啊。 闻着屋内缓缓飘出的药味,看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小松,再加上三分饱餐过后的惬意,我有些恍惚出神。 时光荏苒,我已执掌镖局三年有余,一路走来,德生大哥扶持、姐姐杨观谋划,凌源镖局的威名与实力扶摇直上,仅仅三年,便在整个华兴镖行中夺了头魁,甚至在囊括了整个古中原的曲州,都已算得上小有名气。 我凌源杨柳的名号虽然不值钱,境界也并不算高,但在华兴郡黑白两道上,也能换得三分薄面。 可三年里,每每夜深,细细品味,我这心里,总有一丝不安和憯懔。 被德生大哥推荐入门的镖师们,只惟大哥马首是瞻,我在凌源镖局的话语权越来越少,有时甚至没有话语权。镖局岁入钱银的一半,都缴了刘家的贡,虽然刨去上贡钱银,镖局收入仍然巨大,但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有一种替人卖命打工的滋味。在大哥的唆使下,我时不时参与一些杀人放火的下贱勾当,镖局土生土长的老伙计们看不惯,渐渐随父亲去北市退隐,我虽然钱权双收,但日子过的越来越拘谨,能一起喝酒的人,越来越少。 如今的凌源镖局,似乎没有剑,虽然我剑法很烂;也没有酒,虽然我酒品很差;更没有朋友,虽然我的朋友本就不多。 我心中真正的江湖,似乎也不是这样! 德生大哥近些年所作这一切,姐姐未做阻拦,我也不便再多言。 德生大哥于我,既有救命之恩,又含姐弟之情,这贼船,我不上也得上。 尽管,这样的生活让我憋闷不堪。 我认! 正在思虑之际,院内松林忽动,微微沙响,松树一响一动,树上黑影团团落下,一团、两团、三团、四团......伴随着淡红色的雾气飘洒,八团黑影齐刷刷从树上落下。 我双眼微眯,八团黑影,全部都是我安插在院内的暗哨,其中不乏擅长潜伏和侦查的行家里手,他们几乎同时身死,这让我精神一振,戒心大起。 来活儿了! 能在几息之内屠了八人,其手段和境界绝不在我之下,甚至要远高于我。 我未多做思考,手中长刀霍然出鞘,背倚墙角,单拳前抵,右手横刀置于拳背之上,收敛气息,摆出祖父自创的《杨家刀法》起手式,凝视周遭,准备伺机待发。 哼!啊! 院落内,又传来数道闷哼,又是七八名暗哨被来人悄然解决。 而我,竟未发现那人一丝马脚,看来来人之强,已经远超我的想象。 敌人在暗我在明,轻举妄动无异自寻死路,于是,我屏气凝神,继续保持守势。 突然,浓雾之外的一颗雪松树下,地上的黑影传来极其微弱声音,“杨柳,救我!” 细辨声音,我得知,那是我方中人。 我正欲上前施救,可最后却一步未迈。 这是来人的欲擒故纵之计,想叫我离开墙角,也好方便他在暗处攻击,所以,我方之人,断不可救。 于是,我依然气息收敛,猫在墙角。 稍顷,一声惨叫,雪松林了无生息,看来猎人没有了耐心,把我方的人马屠戮殆尽了。 整个后院静悄悄,浓雾中没有一丝气息可觅。 对峙之间,我心神不定,一时间竟判断不出来人到底是什么境界,到底是谁派来的。 街坊邻居都晓得那东方老儿今日未在轻音阁,大哥的好二弟怎会不知?既然知道,又怎会突然遣人前来刺杀东方老儿? 一个惊诧的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人并不是来杀东方春生,而是来杀我,或是来杀我大哥的。 老话说得好,临阵对敌,神形不一者,死! 就在我思虑分神之际,陡然感到背后冷风突起,我心中大呼不妙,匆忙回头,只见墙中一只大手突然冒出,让我冷汗骤起。 来犯之人竟以手为刃,单手破开院墙,直奔我后腰袭来。 其力道精准、方向刁钻、行动快速,让我头皮一阵发麻。 情急之中,我立即将刀竖起,以刀为墙,逆时针原地打了一个转。 我要赌一把,来人若敢强行插入,那么,结局便是我死,他失右臂。 这个代价,不知道来人愿不愿意付出。 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最后一刻,来人收了手,他未发出一丝声音,重新隐蔽藏于雾中。 我低头看刀,只见我的刀上留下几滴鲜血,地留拇指一根,在长刀旋转之中,我取下了他的一根手指。 利以形彰,功以道隐,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好一个狠辣刺客! 初一交手,我便知来人不好惹。于是,我深呼一口气,弯腰拖刀,疾行至庭院中央,庭院中央视野宽阔,有利于观察风吹草动,我一边不断转换视野,一边思考着破敌之计。 突然,一支暗箭左侧袭来,我挥刀拨开后,右侧暗箭已至。 左挑右拨之下,十余支暗箭被我纷纷闪掉,有惊无险。 院内虽复寂静无声,但一股浓烈煞气却将我的视线移到屋顶,我抬眼望去,只见前来刺杀之人正手持短匕,借身为箭,挟居高雄风,以百夫之勇,身体不断旋转,向我扑刺而来! 这股气势十分强劲,有雷之势、电之威,不可小觑。 呵,敢来摸老虎屁股的高手,手段真是高明! 面对势大力沉的一击,我并没有选择退避三舍,头脑一热,大吼一声,聚力凝神,找准时机,竖刀劈砍,向他飞扑刺下来的匕首尖儿,一刀直劈而下。 可当我挥刀直下的一刹那,我便心生悔意,明知对方占尽优势,我却仍正锋相对,不出意外的话,我会被他这一击凿穿个大窟窿,为了争一口气而殒命,何必呢。 “杨老弟,借你一刀!” 生死之际,身后喊声忽至,轻音阁掌柜许坚提着肥硕的身子,持刀而来,与我同方向、同招式,向那人劈砍而去。 这许坚全身略浮胖,小腹突出稍下垂,势大力沉的一击被他挥出,他全身的肥肉,都在如波似浪般地起伏不止。 我们二人合力,并没有改变结局,只听‘嘭’地一声,我和许坚,同时被来人凌空刚猛一刺击退,倒在地上。 院内再静。 瘫倒在地的许坚一声呜呜啊啊怪叫几声,昏死了过去。 我则气息逆转,一口血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双眼逐渐模糊,开始神志不清起来。 三四个呼吸的功夫,我的身侧站了一人,我只感觉那人杀意隆隆,不难猜额,此人正是前来刺杀我与大哥之人。 我微微皱眉,勉力提神问道,“你是谁?” 来人并未搭话,我隐约见他收匕于袖,缓缓近于我身,蹲在我的身前,面无表情,冷峻道,“刚才你要了我一根手指,按照江湖规矩,现在,我还你一份礼!” 第14章 孤风蓑影,刀剑无声(自传)四 璧月小红楼,霜冷阑干天似水。 那人话音方落,一把扼住我的手腕,眼中流露出千丝狠辣。 他慢条斯理,一根一根、一根一根掰断了我所有的手指,掰到最后一根,他捏住我的指根,将小拇指一扯而下,一股血雾喷溅而出,我的眼前,已是红彤彤一片。 我全身被汗水浸透,但仍坚持咬着牙,一声不吭。 直娘贼,今天老子若能苟活,来日,爷爷我定要杀你全家! “凌源刘氏,作恶多端,为民除害,送你上路!” 十六个字从来人面罩之下缓缓吐出,他在说话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一种极为舒服的愉悦快感。 刺客袖中匕首再现,直接刺向我的面门,眼见我是活不了了。 妈的!老子活了十八年,还没摸过女人呢!这个悔哦!悲哀!悲哀啊! 就在生死存亡之际,一直‘昏死’在我身边的许坚突然身形一滚,将手中刀横了过来。 我心中赞叹:这死胖子,刚才真够能装的! 许坚这一突兀横扫,正中刺客背部,连皮带肉撕扯下一大块儿血肉,那人吃痛大喊一声,便抬起匕首,意欲快速了结了我。 我匆忙提刀,吃力地将那支寒芒闪动的匕首挡下。 就在两相僵持之际,被我布置在前庭的侍卫及街道暗桩纷纷闻声赶来,刺客见状,自知今日刺杀不成,一脚踹翻许坚,立刻收匕拾箭,身行礼落地翻墙而走。 许坚不肯就此罢休,他一声骂娘,踉踉跄跄起身,带人急迫追了出去。 我在意识弥留之际,隐约看着被刺客收拾干净的庭院,心中充满了尊敬与蔑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是个好刺客!但不敢舍己,何谈杀人?如果方才他能够拼死刺下,相比我已经在下面喝完孟婆汤了吧。 这次,我和三年前一样,在一片混乱中昏死了过去。 ...... 权钱开路好办事,七日前,大哥重金许利,派人前往曲州,求得曲州首府太昊城姜神医出面为我诊伤,姜神医手段高明,仅仅七天,除了断掉的一根小指无法修补,我已与之前无异,不出几日,便可行动如常人。 我的好大哥,又救了我一命。 今日,汉历340年,十月十五。 在名医调教和大药滋补下,我伤势痊愈。 或许大哥性质使然,便在清晨准备车舆,硬拉着我出城赏景。 他说要给我瞧一个好物件,帮我消消心中火气。 我虽心不甘情不愿,但也不想违背大哥心意,便收拾一番,随了他去。 大哥了解我的秉性,所以我乘坐的香车内一改繁华装饰,摆设简洁, 仅仅在榻下陈了一张白兔毛毡用以保暖,边角挂了一枚黄神越章印,以做驱邪之用。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我手捧暖炉,身披雕裘,头扎樊哙冠,正坐其中,时不时拉开窗帘,呼吸几口久违的山野空气,心中尽是满足。 姐姐常说:若为爱情故,名利皆可抛。 阎王殿走一遭的我却认为:若为生命故,万物皆可抛。 一行马队由许坚领队,大哥骑马居中,我的车舆紧随其后,镖师和仆役混成一队,二百余人,气势汹汹,一路无话。 这般阵仗,总让我心中焦躁不安,如果仅仅是寻常出游玩乐,大哥绝不会率领如此多的人马,我隐约觉得,今日一会定有大事发生。 行至凌源城外九里的张家村,一行人停车下马。 张家村两侧青山尽是雪,鸡鸣犬吠深巷中,宁静祥和的气氛,让我暂时远离了凡尘的喧嚣,心中一片清明。 大哥为首我为次,我二人徒步入村。 家仆和镖师们紧随在后,很快散于村内要道。 而此时的张家村,所有的村民都聚于村口,见我二人前来,他们兴致勃勃。 “大公子,劳您大驾,小老儿心里不好受啊!” 张家村领头一人从村民中急急走出,向大哥躬身行大礼,抚摸颅顶,献媚至极。 “不当事,不当事,张老,全村人可都到齐?德生此次受父命,为张村百姓发放过年钱粮,每人一百铢钱,这要是少发一人,德生可是要受父亲责罚的呦!”大哥大步上前,紧握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一脸真诚。 我在旁看得那叫一个云里雾里,心中狐疑:凌源刘家那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大方阔绰了? 刘家在华兴郡那就是天,刘家的长公子,在华兴郡,那就是太子爷。 所以,本就农户出身的张老哪见过刘家长公子这般架势,被感动的差一点就老泪纵横,立马从怀中掏出籍册,回头大喊,“刘公子给大家发钱粮来啦!叫到名字的,知呼一声,发不到手的可别眼馋呐!” 随后,激动不已的张老当着大哥的面儿,一人一人叫了起来,村民早就知道此事,纷纷笑意盈盈,一个一个的大声回答着。 “大公子,人已到齐!您用不用再点点?”张老小跑着向大哥复命,抬手奉上籍册,褶皱的脸上堆满了笑意。 每人一百铢钱,每户就是四五百铢,这笔钱,足够他们买半扇猪肉了,这叫他们如何不喜呢。 德生大哥向张老微微点头,突然大嘴一咧,披头散发,向前两步,骤然对人群中厉声喝道,“张祀,几日前你受命于人,前来杀我。今日,是你死?还是他们死?” 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疑惑、愤怒、猜忌、惊恐,神情各异。不一会儿,村民中走出一人,是一名并不算魁梧的男子,他少了一根手指,单薄麻衣渗出一道血槽,十分怖人。 方才听到德生大哥说话,我便渐渐明白了些什么,此刻这名男子从人群中昂然走出,我恍然大悟。 是他,没错!这就是几日前在轻音阁后院差点要了我小命的杀手。 原来,他叫张祀啊! 张祀走到距离大哥十步,止步朗声说道,“刘大公子,阁我闯,人我杀,江湖事,江湖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望你莫要为难他人!” 大哥微微点头,张祀也不啰嗦,掏出袖中匕首,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一条好汉,就这样魂归西去了。 我了解大哥那斩草除根的脾气,看着前方憨厚农民和老弱妇孺,我于心不忍,规劝道,“大哥,河清不可恃,人命不可延,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给他们出些钱银,咱们走吧!” 我站在大哥身侧,和颜悦色地劝说,希望这件事儿能够就此了断。 德生大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如春风和煦,“盼休,这几日大哥常去看你,在你的梦中,你总说要杀他全家。今日,大哥就代劳了!不仅要杀他全家,今天,大哥还要杀他全族!我倒要看看,今后谁还敢冒犯刘家天威!” 我怔在当场,脑中如雷劈一般,事出紧急,我匆忙劝道,“大哥,江湖事江湖了,莫要连累妻儿,惹得天怒人怨呐。” 大哥不以为然,苦口婆心对我说道,“兄弟,俗话说斩草要除根,哥哥今日所做一切,可都是为了你今后能过上安生日子,希望你不要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呐!” 我正欲再次开口谏言,奈何大哥手一挥,家仆和镖师们便一拥而上。 他们毫不留情,挥刀!挥刀!再挥刀! 村民在他们眼中,仿佛是一群待宰的猪羊。 我大声制止,可不仅家仆们不听使唤,就连我镖局中的镖师,对我的喝令也置若罔闻。 我脑中又如电闪雷鸣,我,被架空了!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凌源镖局已经不行杨了,它已经改姓刘啦。 而我,也已经彻彻底底沦为一个摆设,一个花架子了。 两盏茶后,村里已经血流成河,村长张老汉用一番欢喜,换了个死不瞑目,村子里的男女老幼被家仆和镖师,屠了个一干二净。 我愣在一旁,既无法阻止,也没有参与。 放火烧村之际,大哥扔下了那枚从刘布手中夺来的、被冰块包裹着的睚眦羊脂玉。 而我,扔下了心中的江湖!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大哥的推波助澜下,当日下午,凌源街巷,一首小诗便被朗朗上口地传出:刘家老二真性情,拖鹰拽马江湖行。杀婴屠妇豪气荡,张村羊脂显英名! 看来,刘二公子是要替大哥背负屠村的罪名喽。 砰砰砰! 一声鼓响,将我从深思唤回了现实。 此刻,我正坐于望北楼三层客座,听着那伤势渐愈的东方春生诵书,只见东方春生义愤填膺,眼中怒火蒸腾,大吼一声,“各位看官,今日书名为:刘瑞生张村行暴,华兴郡风雨飘摇。” 看着窗外,我不言不语。 年轻时圣明如神的东方春生,也在无意间成为了大哥的棋子,更何况是我呢? 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 这,才是杨柳吧! 第15章 人事人情,人义人生(上) 所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在当下风起云涌的大汉帝国,只要是虎啸一方的势力,必然有立根之基和成事之法。而在这股势力之中,必然有一个足以翻腾一方风云的人,这种人,我们一般称之为英雄,奸雄,或是枭雄。 很荣幸,凌源刘氏家主刘兴,正是此中之人,如果还要继续细细分类,那么,他应在奸雄之列。 既然气氛已经烘托到这儿了,就不得不开口讲一讲刘家这位现任家主,刘兴。 凌源刘氏家主刘兴,出身名门望族,其人生得身长八尺,朱唇玉冠,经过岁月洗礼,已是花甲之年的他虽然两鬓风霜,但依然配得上俊美二字。 刘兴自己本事不大,但极其擅长审时度势,他借家族两朝帝师之余望,外投曲州江氏这棵参天大树,内联华兴郡内大小豪阀,稳坐凌源县令之位,兼达四方之众,囊括凌源之资,声势浩大,威名赫赫。 就连那华兴郡郡守应知,也是刘兴父亲刘藿的门生故吏,见到刘兴也必须先俯首作揖,尊称一声‘师兄’后,再恭恭敬敬的议论公事。 在他的主导下,华兴郡大大小小的世族豪阀聚沙成塔、报团取暖,他们尊刘氏为长,几乎垄断了华兴郡全郡的渔业、纺织业和畜牧业,形成了一股足以左右或者颠覆华兴政局的可怕力量。 可以说,在华兴郡,郡守应知是明面上的大王,而他刘兴,则是手握实权的大王。 华兴郡本地人有一句土话:太岁若是吼一吼,华兴也要抖三抖。 ‘太岁’二字不言而喻,其所代指的,便是这位凌源县县令、凌源刘氏家主,刘兴。 ...... 刘兴性格开朗,平日里喜欢赏花弄月、谈笑风生,很少谈悲言苦,可这几日的刘兴,略显不同,他有些恼怒和烦躁,甚至对追随他风雨多年的大管家刘布,都不自觉发了好几次火气。 而说起他的恼怒与烦躁,不得不说说刘兴的伤心事。 江湖传言,刘兴常年哮喘缠身,从小便在刘布的陪伴下四处求医,由于身体不佳,也就疏于了学习,加之天资不盛,以致才学浅薄,入不了神武帝和现帝的慧眼,只能蜗居在凌源郁郁寡欢。 所以,继承祖宗遗志光耀门楣这种事儿,他想都不敢想! 他刘兴只期盼此生能够托父亲与爷爷的福荫,将凌源这一亩三分地儿经营妥当,子子孙孙衣食富足,这也不算辱没了祖上英明。 所以,为了这份族业和执念,刘兴这些年脏事恶事没少做。 脏事恶事做多了,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也就多了。 但是,刘家的事业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些不肯与刘兴同流的官吏与百姓,也只能选择隐忍不发,刘兴眼里容沙子但不容石子,他实在看不过眼的人,索性直接让下人暗中杀掉,最后随便给郡守应知一个借口,便敷衍了事。 正是凭借这股强势与高压,以刘兴为首的凌源刘氏家族,几十年来始终把华兴郡牢牢掌握在手中,肆意压榨着、挥霍着百姓们的血汗。 而今,刘兴上了年纪,本打算年底便不理家族事务,潜心养老。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几日前,凌源县张家村除却几个在外务工的青壮,村中四十三户一百三十九口被屠杀的一干二净,当日下午,华兴郡守应知派去调查案件的郡卫长孔武,便发现了二儿子随身携带的那块睚眦羊脂玉,随后,在一股莫名力量的推波助澜下,整件事闹得是满城风雨,本就对凌源刘氏敢怒不敢言的华兴郡百姓,渐成人声鼎沸之势。 寒侵老木,初冬哮喘多发,刘兴乍闻此事,一病不起,数日休养,昨日方才下床! 此刻,刘家南城祖宅青禾居,气暖屋崖,地龙漫卷,屋内植被翠绿,全然没有初冬景色。 刘兴独自站在小阁楼上,宽袍素带,背南向北,负手而立,在老气龙钟里,嘴里不断小声嘀嘀咕咕! “老三才堪大用,本想在老三身上实现一门三帝师的宏愿,可老三这逆子天生反骨,非要与我作对。哎!十余年前老三忤逆我的心意隐居深巷,也就罢了。如今,老大老二为了争夺家主之位,折腾的我连个安生日子都过不成了,都说富不过三代,难道我刘家,在下一代就要没落了吗?” 刘兴微微摇头,轻咳了几声,缓步下楼,一边下楼一边说道,“老夫常常教育老大老二要好好学学老三,学学人家的慎独自律和修己安人,他们咋就不听呢?还有我那糟糠贱妻江岚,整日说着立嫡不立长,聒噪。若不是我那大舅哥江锋遥领曲州牧,曲州江家势大好乘凉,我真想立即休了这贱人!” 看来,刘兴对他与江岚的这桩政治联姻,很是不满。 刘兴站在楼梯口,踌躇盘桓一番,最后面露无奈之色,“哎!手心手背都是肉,管他是老大还是老二,总归是自己的儿子、自家的内务,我还是豁出这张老脸,去一趟郡守府吧。” 就在刘兴兀自嘀咕之际,刘家的大管家,刘布,悄然站在了刘兴身侧。 只见刘布微微弓腰,双臂自然下垂,恭谨低头,目视地面,嘴角挂着恭维的微笑,一副随时聆听刘兴教诲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当日在雪松林里的霸道跋扈。 刘布从小便追随刘兴,两人在走南闯北的求医坎坷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这对儿主仆,实则更似兄弟,刘布自然而然成为刘兴最信任的人,基于此,刘布时常以刘家权力扞卫者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任何敢于挑衅刘家权威的事情,他都狠辣处置,任何敢于威胁刘家基业的人,他都无情铲除。 他在世人眼里,算不得一个好人,但在刘布眼中,绝对是一个好兄弟。 见到刘布,刘兴回过神来,皓齿露出,笑道,“来啦!” 刘布回之一笑,赶忙搀住刘兴的肘腕,扶着他缓缓走向门厅。 这对儿相互陪伴了大半生的主仆一路无话,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行至门口,刘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老二这件事儿事不可拖、拖则生变,刘布,取双鸟朝阳,上礼备车!” 刘布微微一怔,亦低声说道,“家主,双鸟朝阳是您最珍爱的宝物,为了这事儿送给他人,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你个守财奴,宝物哪有老二的性命重要?”刘兴笑骂过后,面露不耐地说,“休要聒噪,速速备车。” 刘布耷拉着脑袋,委屈说道,“回家主,车已备好啦。” 刘兴哈哈大笑,两人驾雪而去。 汉历340年,十月三十,初晨,刘兴乘雪入郡府。 第16章 人事人情,人义人生(中) 凌源南城,郡守府。 今日的郡守府,没有了往常的喧嚣与奔忙,取而代之额,是些许寂静和肃穆,在漫天轻雪的映衬下,更显出一丝冷清之色。 屋外无人,但细看屋中,却已人满为患。 只见议事厅中,记事掾、奏事掾、少府史、门下议曹、郡卫长等共计十六位郡守府五百石以上官员,齐聚于此。 除了年会,在寻常日子里,想凑齐这些人,不可谓不难。 瞧这个阵仗,不可谓不大。 也是凑巧,今日有雪,百工冬藏,所以,官员们都窝在郡守府里猫冬,华兴郡郡守应知觉着针对张家村被屠一事,需要众议决断,便把一众官员都唤到了厅中。 可这些官员刚刚到达,应知便有些后悔了。 帝国在经历了诸王叛乱和世族作乱两次大规模乱局后,现帝刘彦吸取教训,决议加强集权,遂在当朝丞相吕铮的帮助下,重新修订了《汉律》。新修订的《汉律》明确规定:郡府中五百石以上官员的任免权,在州牧手中,而不在郡守手中。 所以,眼前这十六位官员,并不全然是应知的亲信。 这十六位实权大吏中,有亲近世族的、有贪赃枉法的、有忠直不二的、有混混度日的,形形色色的都有一些,应知传唤这些人议事,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不过,既然叫都叫了,应知索性安下心来,听一听大家对此事的看法。 此刻,应知斜坐主位,左手捋着修剪精致的八字胡,右手轻敲案几,三角眼一瞪,沉声说道,“诸位,探子来报,刘氏家主正御车赶来,稍顷既到。平日里素不来此的老刘兴突然造访,想必是为了近期江湖盛传的刘二公子刘瑞生屠村一事。” 应知顿了一顿,环顾场中诸人,说道,“在座诸位,皆我心腹勾股,刘兴谈及张家村一事,本郡守该如何应对,还请诸位畅所欲言,一盏茶内,要拿个主意” 说罢,应知便老僧入定般坐在席间,不再吭声。 其实,应知在刚刚说这些话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今日众议的结果。 那便是众议无果。 既然无果,他也懒得多费口舌啦。 稍顷,郡卫长王大力率先开口,他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张嘴既道,“大人,在张家村寻到了刘瑞生的贴身玉佩,此物足可证明,江瑞生同张家村全村被屠一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今日刘老家主亲自前来,必是做贼心虚,设法为儿子开脱,而这恰恰从侧面坐实了刘瑞生屠村的事实。末将以为,倒不如趁此猛虎出山的机会,由末将率一队人马,前往刘府拿人。” 王大力是个智勇双全的卸甲境汉子,只因生不逢时,又没有泼天机缘,所以人到中年寸功未立,仍只是郡府帐下的一名普通百夫长。 而王大力此番建言,让应知的嘴唇不经意间动了一下,应知的表情仅限于此,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 王大力话音方落,门下议曹黄岩立即起身言道,“郡守大人,王大人此举,太过冲动。凌源刘氏乃华兴郡百年望族,贸然抓人,恐铸成大错。况且,睚眦羊脂玉虽是人间凡品,但也并不是独一无二,我等凭借一枚小小的玉佩,恐怕不能定了刘二公子的罪吧?” 众人皆知,黄岩是刘兴的座上宾,其人善于逢迎,是个实打实的墙头草,俗话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收了刘家重金的黄岩,自然要为刘家开脱。 “黄大人此言差矣,所谓勇夫识义、智者怀仁,我汉家儿郎以仁义为先,凌源刘氏作为世家大族,更应做此表率。前日,刘瑞生行此丧义失仁之事,非严刑不以正法!”素来刚烈的记事掾曹治大手一拱,语调慷慨,“郡守大人,刘氏盘根凌源,枝丫错节,上有巨宦支撑,中有豪族联姻,下有恶霸乡绅,坏事做尽,大人安身于凌源,郡府与县府同城共事,本就颇受掣肘,而在华兴八县中,凌源刘氏、宣怀赵氏、丰毅黄氏皆树大根深,民怨甚高,当此之时,正是我等伸张正义之时。” 曹治咽了口唾沫,接续说道,“大人,近年以来,陛下推汉律、明刑法,然法不平则人心不平,大人,张家村的冤案若草草了事,恐人心不服啊!” 全场寂静,众人面面相觑。 曹治话说的虽然隐晦,但也已经有了直抒胸臆的意思。 在曹治说话间,应知故作淡定,不经意地眯眼瞧着坐下诸人的表情,扫视一轮下来,他已然全数洞悉了每名官员对待张家村被屠的态度。 而众人的态度,也让他对张家村一案,有了计较。 应知自认为是个品行正直的郡守,多年以前天子刘彦将他从京畿长安空降至此,也并非让他来此中饱私囊安度晚年,但是,应知深知,凌源刘氏的根基远未动摇,意欲借张家村一事除掉刘氏家族,恐功败垂成。 于是,应知佯作恼怒,吐沫横飞,五马长枪地骂道,“放屁,曹治,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凌源刘氏等世家大族,乃是民生仰仗,能与他们共事,乃是本郡守之福分,你倒好,在这里大放厥词、里挑外撅,是何用意啊?若不看在你是我侄儿的份上,今日就将你乱棍打出去!滚滚滚!都给老子滚出去!” 一行人仿若得到特赦,脚下生风,纷纷散去,唯有曹治三步一回头,缓缓出亭。 看着曹治那道来时踌躇满志去时恋恋不舍的身影,应知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悲怆之感。 我们这一代人,也就活成这副窝窝囊囊的德行啦。 希望交到你们这代人手中的,是一片拥有蓝天白云的华兴郡。 恰时,一名仆人走近应知,悄声道,“老爷,刘兴刘家主,到啦!” 应知眉毛微微一挑,脸上透出三分愠怒、三分狠辣、三分温情和一分怀念,在五味陈杂中,他微微张口,“去准备吧!” 第17章 人事人情,人义人生(下) 巳时二刻,轻雪,地覆微白,刘兴锦帽貂裘、富贵逼人,从后院入郡守府,华兴郡郡守应知独自一人候于侧室,笑脸相迎。 “呀哈!应师弟,久等久等,师兄来晚啦。”初见应知,刘兴大步前行,一把握住了应知的双手,行为举止间颇有虎虎生风之意,但他嘴上却低声轻语,看来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今日造访。 “哈哈哈!刘师兄,折煞小弟了,您能光临寒舍一叙,弟弟这小小的居所,实属蓬荜生辉!”应知轻轻推开刘兴的手,后退一步,拱手作揖。 雪渐大,两人仅仅在外寒暄片刻,应知一头黑发便被白雪染白。 “客气啦!应师弟,今日大雪,寒气侵体,为兄这恰有几坛老黄酒,师弟叫杂役切上些姜丝,今日便同师弟把酒看冬雪,可好?哈哈哈哈!”刘兴纵步上前,单手托起应知,自顾自走向侧室屋内。 刘兴白雪伴白发,倒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应知见刘兴喧宾夺主,心中虽不是滋味儿,但几十年的宦海浮沉让他面不改色。他故作恭谨的跟在刘兴身后,仿佛一主一仆一般。 两人小聚的侧室,长宽四丈,大窗落地,淡雅无华,屋内的家具仅有一桌两席几木凳。此地为应知会友私交之所,在凌源郡守府的位置,极其隐蔽,应知将此地作为与刘兴的会面之所,十分恰当得体。 应知平生别无爱好,唯喜玉,于是,侧室中央摆了一座青玉双耳暖盖炉,普通的木桌上有玉龙呈祥纹觥两樽,白玉雕松笔筒内,斜插着蓝田玉笔两支,落地窗上,白玉雕海水云龙纹嵌饰的褶褶生辉,整个侧室被晶莹剔透的玉器所包裹,淡雅而不失富丽,让初次前来的刘兴赞叹连连。 “五年前,弟弟初来乍到赴华兴郡任职,本该立刻登门造访,哪知公务缠身,家事不断,到现在都没能陪师兄小酌一口,实属师弟之罪过!”两人坐于席上,待刘布离去,应知胡子一瞥,歪歪抱拳,露出一副无赖的样子。 “哈哈哈!我的好师弟,你与我也是同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就别计较这些啦!”刘兴打了个哈哈,顺势将腰上束带松了一松。 看来,刘兴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 “哈哈,师兄就是师兄,对弟弟不言既懂哦!哎呀,这日子可真快,当年在长安城大傅府,借师傅的光,能够翻墙逗鸟、挖门撬锁,快活逍遥了好几年,记得有一次,我们兄弟连天下闻名的两仪学宫都差点烧掉。哈哈!咱师兄弟可是做了不少荒唐事,一转眼,胡子都白了!”应知痴痴望向窗外,眼中写满了回忆。 刘兴口中的师傅,便是刘兴的父亲,先帝神武帝大傅、前朝丞相,刘藿。 时间在两人叙闲中悄然而逝。 三旬酒过后,应知依旧闲谈旧事,丝毫没有步入正题的意思。 终是那刘兴有求于人,按捺不住,主动败下阵来,借了个倒酒的机会,主动低声说道,“师弟啊!为兄我这一生胸无大志,本求居于一县,安度晚年,哪知树大招风,临老还惹上了祸事啊!” “哦?凌源城有师兄在,华兴郡有师弟在,曲州有江牧州在,师兄的势力,可谓遍布中原。难道还有敢和师兄叫板的人物?”应知不胜酒力,歪在席上,有点胡言乱语的意思。 “师弟多虑啦!贼人自是不会找上为兄自讨无趣,倒是我那儿子,前几日在望北楼听书,酒后莫名丢了一块玉佩,这不,贼人大做文章,作诗传赋,搞得满城沸沸扬扬。哼,这群人也不用狗脑子好好想想,我师弟绝顶聪明,怎能凭一块玉出现在张家村,便定了我儿的罪名?” 刘兴说的吐沫横飞,应知双眼直愣,似乎听得‘一知半解’。 说来也怪,两人相识一生,但饮酒却是初次,对方都不知道对方酒量几何。 瞧见应知如此憨态,刘兴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心想:这应知装醉还好,事情还有斡旋的余地。这要是真喝醉了,那今天可就是白跑一趟喽! 于是,刘兴赶紧起身,招呼刘布取来‘双鸟朝阳’,笑道,“师弟,师兄知道你喜玉,今日,为兄给你看一件稀罕物件儿,保你大开眼界。” “哦?何物啊?” 应知似乎清醒了几分,却依旧歪在席上,嘴角笑意浓浓。 应知言语刚落,刘布双手捧一物进室,此物以大红锦缎包裹,看不见真颜,但透着锦绣便能感觉到此物件儿的珠光宝气。 见刘布前来,刘兴顺势起身,慢慢揭开锦缎,应知双瞳瞪得溜圆,一跃而起,看花了眼。 瞥到应知如此作态,刘兴心中大喜,赶忙凑前说道,“师弟,此物名为双鸟朝阳,你看,这器物上一共打了六个孔,上四下二,环径七寸,以象牙为基座,正面阴线花雕,中心同圆,外圆刻有光芒,形似太阳,整个双鸟朝阳的刻纹,皆辅以阴阳家秘法。你瞧,这圆心两侧刻有昂首相望的神鸟,面向太阳,成双对称。两鸟相交意为阴阳结合,光芒四射寓意生生不息,师弟请看,师兄为你操练一番,你便知道此物之妙用啦。” 应知眼中流露着显而易见的垂涎,目不转睛地看着双鸟朝阳,道,“好!好!” 刘兴笑眯眯地看着应知,他知道,今天的事儿,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于是,刘兴兴致勃勃,将樽酒倒于其上,双鸟朝阳瞬间五彩斑斓,几息之间便散发出阵阵清香,让人闻之心中大静。 “此物乃为兄游历江南所获,双鸟遇酒遇水便活,闻之可静心、延寿、增气、益脑,奇妙无穷,堪称旷世珍宝。若不是它,师兄的哮喘早就把这条老命夺了去啦!”刘兴轻拍应知背脊,大声感叹道。 应知凑前一闻再闻,面露享受之色,胸中酒意立时消散,嘴一咧,“滋滋滋!师兄好福气,得此珍奇,定是师兄德才动天,感动上苍所致啊。” “哈哈哈!师弟谦虚了,不过随缘而已。”对于应知的马屁,刘兴很受用,于是他顺水推舟,故作大度,“师弟,喜欢否?喜欢便拿去。” “不不不,此乃师兄救命之物,愚弟怎敢横刀夺爱呀!”应知慌忙摆手,诚惶诚恐,但眼中却透出了炙热的光芒。 “我意已决,师弟不必客气,宝物配才子,为兄行将就木,便也不鸠占鹊巢啦。你若不拿着,便是瞧不起师兄啦!” 说这话时,刘兴豪气干云,取过双鸟朝阳,一把塞入应知怀中。 “这.....,这不好吧!那......,那谢过师兄啦!”应知扭扭捏捏,却挡不住心中欢喜,双手颤抖,一把揽过玉璧,一个劲儿的抚摸着这件天赐神物。 刘兴拿捏时机,后退一步,深深作揖,“师弟,察势者智,驭势者成,还望师弟能够顺应民心、立足大势,还我儿个公道啊!” 刘家称霸华兴郡多年,能让刘兴俯首求人的事情,很少。 这次他携重礼拜会应知,在他看来,已经算是给足了应知颜面,此刻他屈尊作揖,更见他对应知和自己这个儿子的重视。 “好说,好说!”应知将双鸟朝阳放在一旁,双手轻拖,将刘兴一带而起,随后,他眼神饱满地看着刘兴,言真意切地道,“师兄,去年师弟曾和您提起,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曹治想在凌源城谋个差事,您看,让他在您这兼任个县尉如何?” 听完此话,刘兴心中暗叹:应知啊应知,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玉璧不够,竟还要到老夫手底下挖墙脚。 凌源县和凌源城是他凌源刘家的基业所在,县内的所有官吏,都必须是他刘兴的班底,县尉执掌一县军事,是个实权要职,郡记事掾曹治作为应知的绝对亲信,若再身兼县尉一职,对他刘家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儿。 面对应知的请求,按理来说,刘兴本不该答应应知的,但一想到他的儿子惹下的弥天大祸,刘兴只能吃个哑巴亏,选择慨然应允。 于是,刘兴紧紧握着应知的手,“好说!好说!” 二人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哈哈大笑。 ......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出郡守府,御手是飞扬跋扈的刘布,车内之人,自然是谈妥了事情的老刘兴。 约莫离开郡守府百丈距离,车内传来阵阵细语,“马屁是假,救命是真,哎,可怜了双鸟朝阳喽!看来我这哮喘,要另谋他救喽!” 酒杯太浅,敬不到来日方长; 巷子太短,走不到白发苍苍。 老刘兴为了他的宝贝儿子,送出了刘家最珍贵的两件东西! ...... 郡守府内,应知独立于侧室,看着熠熠生辉的双鸟朝阳,一脸阴沉。 如今日这般讨价还价,应知已经做了不知多少次了,这些年来,华兴郡大小世族的权力,正在一点一点被自己侵吞蚕食,而他与刘兴多年前的那点同门情分,也在各自谋划中,花销的所剩无几。 应知遥望窗外轻雪,往事涌上心头: “七岁那年,一时童心,烧了两仪学宫外院,我们师兄弟,一个一言不发,一个意气风发,我扛了罪、认了错,我这师兄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 “十七岁,神武帝在秦汉大战后继续拢世族、削诸王,时任御史司直的父亲直言世族做大之弊端,刘兴他爹刘藿捏造罪证污蔑父亲,父亲郁郁而终。” “三十七岁,二十八世族支撑,现帝刘彦荣登大宝。后,世族把持地方军政,俨然国中之国,若再不加约束,恐如当年周王朝分封的八百诸侯,最后个个裂土封王了。” “五年前,内忧外患,陛下在整肃京畿内政后,决意制约州郡里的大族豪强,我作为陛下近臣,由黄门郎直升华兴郡守,到任之日,凌源城门冷冷清清,竟无一人迎接。那日,我一人在这侧室饮了一杯接风酒。” “这三年里,我启用贤良,颇有建树,然收效甚微,至今,华兴郡赵、黄、刘三大家族盘根之地,仍然只认家法、不认国法,归根结底,还是那大族有兵、有钱、有粮、有靠山呐!” ...... 应知低声感叹,八字胡微微颤动,自哎自叹,“哎,或是陛下被十一年前的那场京畿之乱吓破了胆,或是陛下感念世族从龙有功太过心慈手软,不愿以暴制暴,如果能够大起兵戈,到时人心所向,必能匡扶大义。哎!也不知陛下送我的那颗暗子,到底何时能动。总之,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 再忍一忍,还需再忍一忍,那些冤死的亡魂,咱们,再忍一忍吧! 忽然,一团雪打在应知身上,将其思绪拽了回来。 “哎嘿,爹,刚才巧遇一个老头儿从这侧室出来,孩儿见他眼神飘忽,眉宇阴厉,一看就不像好人,你可要小心哦!”子归五小之一的应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跑到应知身边,拉着他的胳膊。 应知瞧见儿子聪慧如此,倍感欣慰,从地上揉起一小团雪白,“砰”的一声砸到了应成额头上,“好好跟着刘先生读书,要是将来能做个通玄圣人,那可是光耀门楣喽!” “我才不要读书,做官就更无趣了,我要做那大侠,一剑惊虹的大侠。到时候,我手握长剑,诛除天下恶人。”应成一噘嘴,立即反抗道。 “臭小子!那咱就做一个通玄的大侠,如何?走,爹今天教你一课。”应知一把揽过应成,父子如兄弟般勾肩搭背,走出侧室。 一边走,应成一边面带疑惑地问道,“父亲要教孩儿什么?” 应知抬眼望雪。 嗯...,题目就叫‘善恶终有报,公道在人心’吧! 第18章 醉汉搅局,喜忧参半(上) 晌午一过,小雪渐停,路积薄白,整座凌源城,陷入一片银装素裹。 刘权生满身酒气,腰挎酒葫芦,左摇右晃,大摇大摆地向南城走去。 十一年前,刘权生‘辞去’光禄少卿一职,从京畿长安悄然返回老家凌源城,自那时起,他便蛰居北城,平日里,除了一些紧要之事,他很少踏足南城。 如今天这般大摇大摆地朝南而去,这还是十几年来破天荒头的一遭。 少年刘懿身着一件干净整洁的棉袄,尾随刘权生,今日虽是大集,但在刘权生的授意下,刘懿并未去望北楼帮厨,此刻,他正手牵赛赤兔,紧跟在刘权生身后。 一路上,刘懿的心情,有些压抑。 这对父子往日出门,刘权生总会借这个机会同刘懿侃侃而谈,传授他为人处世的哲学和道理,而今天,刘权生却一言不发,这让刘懿预感要有大事发生。 刘懿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少年心性,父子二人行程过半,他按捺不住,怯怯开口问道,“父亲,咱们去南城所为何事啊?” 刘权生侧脸微笑,风度翩翩,“见一个人,杀一个人!” 这句话,刘权生说的轻描淡写,但却让刘懿心中大骇。 在刘懿心中,父亲刘权生素来温文尔雅,从不见他迁怒于人,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杀人’二字,虽说此话说的气吐如兰,却仍然难掩此中杀意。 所以,刘懿迫不及待地问道,“见谁,杀谁?” 刘权生淡淡说道,“爷爷,二伯!” 刘懿紧追不舍,“爷爷是谁?二伯又是谁?” 刘权生纵声大笑,“懿儿,你天资奇高,儿时起便熟览百家经典,如今虽然年少,但凭你的能力与心性,谋个五百石小吏不成问题。既然我儿聪慧至此,怎么,想明白这个问题,很难么?” “父亲真的是他们口中所传的刘家老三?” 刘懿兴趣使然,三步两步赶在刘权生前头,转身与其正对,边走边问着,清澈眼神里充满着疑问和期待。 “何以见得?”刘权生醉醺醺的眼中突然透出一线光芒。 刘懿翘首以盼,笑着解释道,“纵观近事,当诛者唯刘瑞生尔,爹却让我称刘瑞生为二伯。众所周知,凌源刘氏育有三子,老大刘 德生,老二刘瑞生,这老三嘛,自然是爹喽!” 刘权生轻揉刘懿发髻,温笑道,“你小子,还挺聪明。” 刘懿沾沾自喜,随后激动问道,“父亲,据孩儿所知,您当年在京畿长安中的光禄寺任职光禄少卿,光禄少卿可是仅次于五公十二卿中光禄勋的大人物,是秩俸一千五百石的朝廷大员呐!父亲当年为何要放弃高官厚禄,回到凌源隐姓埋名呢?” 刘权生表情淡然,“你都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消息?” 刘懿挠头笑道,“哈哈,父亲您的老师东方爷爷,可是个实打实的话痨,关于您的一些过往,东方爷爷早就对懿儿不打自招了!” 刘权生无奈笑道,“我这个老师啊,一别数十载,居然还这么健谈。” “这不叫健谈,这叫啰嗦。”刘懿努了努嘴,随后不依不饶,问道“父亲,您还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呢!您为何放弃高官厚禄,执意回到老家做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江河之所以破关夺隘而出,因其积聚了千里奔涌、万壑归流的洪荒伟力,古今难事皆如此。”刘权生没有正面回答刘懿的追问,而是瞧着刘懿,说教道,“纵无显效遂藏拙,若有所成甘守株,势不足以成其事,当藏拙,这个道理,我儿可懂?” 刘懿低头深思一番,最后似有所悟,问向刘权生,“何为父亲欲所成之事?竟能让父亲蛰伏凌源十余年空耗青春?” 刘权生意味深长,“时候未到,不可说。人情冷暖、是非曲直,待你真正根深蒂固后,自然明了!” 刘懿被刘权生的一番话搞得云里雾里,但他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以儿子对父亲的了解,如果刘权生不想说,谁也休想问出来。 于是,刘懿有些口不对心,咧嘴回答道,“孩儿受教!” 父子二人又复沉默,两人缓步慢行,时不时会有寻常百姓叫一声‘大先生’,也会有小黄髫拖着鼻涕呼刘懿一声‘老大’,这对明星父子,在街上甚是耀眼。 这一路,父子二人,占尽了风头。 ...... 大半个时辰过后,父子二人终于站在了凌源刘氏的府邸,青禾居。 这青禾居位于南城西巷,北靠神水街,东临县令府,西依刘氏兵营,南有凌源大湖,占尽天时地利,位极凌源之最。 青禾居长宽各一百八十八丈,由内院与外院所组,外院建屋四十有六,内院建屋二十有二。整个青禾居的柱阑额、梁枋、屋檐均为笔直长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棱角奋命。所有的庭院皆由上好雪松木搭建,松木香充斥整座庭院,小溪水穿梭其中,木茎生长、秀干成栋,姿态千百,春秋韵味各有不同。 刘权生和刘懿这对父子所驻足的青禾居正门,门扇髹漆黑红,雕琢田园猎春图,衔环玉龟,斗拱玄武,豪族风范尽显,纵观凌源,敢享如此极尽风华之地,恐唯有这两代帝师、财力旺盛的刘家! “众人只知神武帝《凌源短歌》的前四句,殊不知这后四句中的‘铁军北堂上,肮脏朱门边’才是饱含深意之词。而其中嘲讽的,正是凌源刘氏的府邸,青禾居。” 刘权生站在正门口,轻轻感慨了一句,随后,带着儿子刘懿绕过前门,悄悄由后门进入,入得青禾居,刘权生轻车熟路,直奔内院西北角阁楼而去。 内院中,紧靠后门儿的这一栋西北角阁楼,主人姓刘名德生。 晌午,他这‘宝贝’三弟刘权生,乘望北楼饮酒之机,托借杨柳之手,送来帛书一封,‘成败在今日’五个大字足足使刘 德生战兢了一个中午。 在刘家三兄弟里,刘 德生是长子,刘瑞生是嫡子,刘权生是次子,仅从长幼尊卑来看,刘权生在刘家天生便没有了立锥之所,再加上十余年前刘权生私自违背刘兴心意,隐居北城,惹得老刘兴勃然大怒,老爷子一气之下,宣布将刘权生逐出宗庙。 所以,若说刘家三个儿子谁最没有希望继承家主之位,此人非刘权生莫属。 而刘 德生这个人,心狠手辣笑面虎,如果刘权生此时是个强劲对手,那刘 德生会毫不犹豫地对他进行疯狂打压,可如今,刘权生既然作为家族弃子,他对待刘权生,那便又是另一番态度了。 加之刘权生晌午所赠的五个大字,可谓饱含深意。 由此种种,这让刘 德生眺到远方而来的刘权生父子,面上多了三分纯真的笑容。 三弟呀三弟,你到底要给你大哥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 第19章 醉汉搅局,喜忧参半(中) 刘 德生期盼着刘权生所能带给他的惊喜。 所以,待刘权生拉着刘懿进得楼内,刘 德生立刻上前,死死握住刘权生的双手,左右打量,嘘寒问暖,好似一个憨厚老实的大哥,“哎呀我的好三弟,为何姗姗来迟呀?你让为兄等得好辛苦啊!我看看我看看,哎呦!多年未见,瘦了!瘦了!你瞧你这执拗脾气,非要与咱爹争个对错,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道理?一会随我见爹,认个错,回来吧。哎呦,这是贤侄吧?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同父兄弟,城南城北,几步距离,却十年未见,不禁令人唏嘘。而今一见之下,各怀心事的兄弟却表现出亲密无间,又不禁令人作呕。 刘权生面无表情,刘懿反倒有些尴尬之色。 自打刘懿出生起,十一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认祖归宗,可叹的是,凌源北城与南城,仅仅一步之遥,他却从没有见过这些直系亲属,让人哭笑不得的同时,也不得不让人感叹豪门深似海啊。 刘权生不冷不热,进屋后便兀自横卧侧榻,对刘 德生的热情,他不予回应,淡然道,“大哥,此地,有酒否?” 对于自己的热脸贴冷屁股,刘 德生毫不在意,在他刘 德生眼中,自己这个弟弟素来薄情寡义,不然当年也不会做出如此忤逆的行为。 此刻的刘权生不冷不热,正合了刘 德生对刘权生的判断。 如果刚刚兄弟二人见面,刘权生热情似火,那才值得刘 德生怀疑呢。 想罢,刘 德生赶紧呼喝仆人,“快!快!拿酒来,要上好的杜康。” 待仆人散去,屋内仅剩刘氏兄弟、杨观、刘懿四人。 不一会儿,酒菜入席,刘氏兄弟开怀畅饮,刘懿和杨观作壁上观,不一会,兄弟两人便酒意上涌。 醉酒后的刘权生缓缓起身,一把抱住刘 德生的双臂,两眼迷离,语中带悲怆之意,断断续续的说,“大哥啊,二哥无道,犯下屠村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三弟痛心疾首,心中恨意无以言表。大哥,我本已经决心此生不问刘家事,潜心学问,可若纵容二哥如此这般,咱们刘家,就要彻底被毁掉了呀!” “三弟啊,我的好三弟,你二哥如今丧心病狂,为了家主之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大哥也无办法啊!三弟你天纵英才,有何办法呀!你二弟内有支撑,外有强援,你一介书生,大哥我也是个老实本分之人,你我二人,想来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啊!”刘 德生感慨万千,假意流下几滴眼泪。 “大哥,你若信得着三弟,今日凭你我二人,乾坤定可!”刘权生紧紧抓着刘权生双臂,身上酒气散发,满屋顿有浑浊之感。 未等刘 德生回复,刘权生酒兴大发,后退一步,脱下那件有些发灰的白衫,展开内衬,骄傲之色跃然脸上。 德生夫妻有些震惊,走到近处仔细端详,只见内衬之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凌源父老乡绅的名字,衬领上以血书就的《讨逆平贼书》五个楷书大字,异常醒目。 “此物乃凌源父老之心愿,亦是天下大道之归属。大哥,凭借此物,再有你我二人推波助澜,定要爹罢免了二哥的全部职务。功成饮酒,事成富贵,大哥,你决断吧!” 说完,刘权生似乎酒力不支,躺在床上,鼾声大作,刘懿为其盖上兔毛毯,静静地站在一旁。 刘 德生欲言又止,有些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心有七窍的杨观轻扯刘 德生衣袖,刘 德生心领神会,摸着刘懿的发髻,笑道,“侄儿,你在此陪你爹小憩片刻,大伯和你大娘出去瞧瞧,这酒怎接续的如此之慢,这帮下人,简直讨打!” 杨观向刘懿轻点额头,紧随刘 德生而去。 这对儿夫妻刚至楼下,刘 德生便急迫的向杨观询问对策,“夫人,如何?我这三弟,到底值不值得信任托付?” 杨观温婉说道,“利弊各自,喜忧参半,弊为夫君您与二弟的争斗,将会暗斗变明争,从此夫君将与二弟瑞生势不两立啦,利为夫君可在父亲面前争得大彩。” 刘 德生双瞳一瞪,眉宇展露丝丝豪气,“晚来不如早来,早一日获得父亲的首肯,我便早一日得以施展心中抱负,也可早一日睡个安稳觉啊!” 杨观双目展露无限温柔,轻声道,“既然夫君决议,那为妻也只有夫唱妇随喽。” 刘 德生不自觉大笑起来,“好!为夫这就与二弟前往面见父亲。” “慢!夫君,计有急缓之需,策有渔盐之别,父亲平生极其反感家族内耗,夫君携三弟权生见父,当凭问安之名,只管应势而动、谋畅其流,说尽二弟瑞生好话,同时力劝权生回家,切莫指责二弟瑞生是非。如此,则夫君大业方兴。”杨观以手抚其背,目不转睛,“夫君,从来都没有必胜的棋局!以《讨逆平贼书》为大龙,总要捉对厮杀一番,方知胜负。为妻相信,夫君定会马到功成,执掌族业。” 刘 德生不住点头,旋即慷慨激昂,低言轻语,“好一个功成饮酒,事成富贵,看来我三弟这‘曲州三杰之首’,风采依旧啊!今日,为夫便和我这酒鬼三弟,共同走上一遭!” 两人对话之机,不知何时,刘权生父子二人已在楼梯口站定,刘 德生哈哈大笑,快步上前拉住刘权生衣袖,“二弟,走,走走走,咱们见父亲去!” ...... 刘兴身患重疾,塞北天寒冬长,本不利哮喘修养,而刘兴却心恋家业,不忍举族南迁。 为了稍稍缓解病痛,刘兴隧以死水建池,将自己的居所置于其上。池如锅,在池底预留的空洞中,常年以木炭和草药加持,刘兴的居所好似四季都在笼屉上蒸烤,冬暖无比,夏季更胜。而他居所下面的池水,虽然一年四换,但经年累月,池底和池周仍然青苔遍布,刘家祖宅的青禾居之名,便由此而来。 在达官富贵之间,刘兴也获得了‘青禾居士’的雅号,但街头巷尾的百姓,总会称其为‘青禾恶蛟’。 当刘 德生、刘权生两兄弟站在池水边时,屋内悄然无声。 刘 德生见状,贴在刘权生耳边,压低声音,悄然说道,“三弟,上午时分,父亲将压箱底儿的宝贝双鸟朝阳送给了应知,说尽了好话,这才换了二弟一命!此刻应还在气头儿之上,一会儿你说话时,注意把握分寸,别惹恼了父亲。” 刘权生双眼迷离,柳眉微挑,薄唇上翘,轻佻道,“哦?二哥不是还有个好舅舅么,他曲州牧江锋一句话,应知还不是俯首帖耳?怎还能叫父亲如此破费。” “呵,如果指望他那舅舅,恐怕要的不仅仅是一只双鸟朝阳了,那不得讹诈父亲千亩良田啊!”刘 德生一脸嫌弃,随后走到早已恭候在雪中的刘布身边,低声道,“刘布,速速通报一声,三公子回家探父啦!” 未等刘布有所回应,老刘兴从二楼缓缓开窗,此刻他宽衣素袍,面上不怒自威,正仰视着二人。 本就恨子不成器的刘兴,十年未见老三这不孝子,今日初见刘权生衣衫不整、胡子邋遢的落魄德行,怒火再涌,没好气儿地道,“哦?这不是曲州名士刘大先生么?十年未回,今日怎地大驾光临至此啊?呵,我这充满了龌龊的青禾居何德何能,竟能让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刘大先生莅临?” “此行只为家族兴衰,不虑他因!” 刘权生眸含冷箭,朗声应答,连一声父亲都没有叫出口。 第20章 醉汉搅局,喜忧参半(下) 知子莫若父。 刘兴似乎早就猜到了刘权生的回答,未等刘权生话音落下,他便冷哼一声,甩袖离窗,兀自入屋去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肩并肩缓缓入门。 及至二楼中厅,全屋轻烟袅袅,热气蒸腾,浓烈的药味儿刺激着鼻腔,让十多年未入此屋的刘权生大皱眉头。 刘兴一人正襟危坐于厅中,中厅跪有一人,待得入屋的两兄弟近身细看,下面跪着的,赫然是刘兴的二儿子,刘瑞生。 “好!好!我这三个好儿子,今日也算都到齐了,一家人以这种方式相会,也是难得啊!”刘兴佝偻着腰身,一脸阴沉,冷笑说道,“昨日与一太昊城老友私会饮酒,其尽兴时忽言市井小词一首,曰为‘长子修性养花,老二逞凶上佳,三弟邋邋遢遢。若问此为何处?两代帝师之家’,呵呵,好一个两代帝师之家,看来我刘家的江河日下之势,免不了喽!” 此话说完,刘 德生冷汗淋漓,进门前的豪情壮志消失殆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顿如一只温顺的羔羊,不敢抬头。 刘权生不为所动。 曾经宦海沉浮死里逃生的刘权生,可不听这些家长里短,他柳眉一横、大眼一瞪,朗声道,“以礼而言,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祖父在世,常以此为标榜,此所以刘氏历代鼎盛之本、兴盛之要也,而今二哥棒打东方、屠戮张村、雇凶杀兄,先不说与法不容,单说那祸不及妻儿的礼,便已失了刘家三分颜面。” 刘兴极为讨厌家族内斗,听闻此言,他陡然流露愠怒之色,布满褶皱的手不住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刘权生依然不为所动,他顿了一息,随意拾起屋内的一个酒壶,向口中倒了一口酒,可壶内却不见点滴酒水流下,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以势而言,得人心者得天下,甲子以来,刘氏所以饱经风霜而不衰,全仗父老追捧爱戴,全倚乡里一百余村的乡长、啬夫、游徼大力追捧,而非一州一牧之庇护,更非如今的世族合力、笼络豪阀,我刘家近年之举,实属逆流而上啊。” 刘权生一语双关,一方面说明了刘瑞生背后靠山的不坚实,一方面又阐明了刘家百年兴盛之基。 刘兴一时间没有听懂刘权生的第一层意思,他掀翻了案上茶壶,怒发冲冠,骤然道,“逆子,今日你来青禾居,难道是为了气死为父的嘛?” 屋内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再暖的地龙,终究也没有化开这对儿父子的心结。 刘权生犹豫良久,还是叫出了那一声父亲,他温声和气,“父亲,儿以为,失人心则失地利人和,谋利之前先谋生,古往今来,从未见无地之国可长存,也从未见无人之家可长留,对于刘氏家族来说,华兴郡的人心,便是我立根之基啊。父亲,儿言尽于此,我刘家未来的路何去何从,还请父亲定夺!” 一股无名风破开小窗,将刘权生身着的玄色布长袍轻轻吹起,好似刘兴胸中燃烧的怒火,绵绵不绝。 刘权生挺胸昂首、毫不畏惧,他并未说刘家的事儿该如何办,也未说屋中的人该如何处置,仅是缓缓脱下那件‘讨逆平贼书’后,转身快步离去。 见到‘讨逆平贼书’,刘兴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喝一声,“逆子,慢着!” 刘权生不为所动,我行我素。 刘兴猛一用力,一股罡气脱手而出,他拍起了桌子,桌上茶壶应声而起,砸在刘权生身前,碎裂四溅,热气腾腾的茶水阻断了刘权生的去路。 见刘权生停身,刘兴旋即冷声道,“哼,权儿,你真当为父老眼昏花?为父看着你们一点点长大成人,你们三兄弟拉的什么屎,为父怎会不知?咱先不说刘家未来何去何从,你且告诉为父,依你两位兄长的性子,是谁屠了张家村满门呐?” 刘权生回身站定回首,眼神坚定,冷声道,“是大哥!” 跪在地上的刘 德生,心头轰的一声大跳,面色骤然苍白,摇摇晃晃地跪不稳,他期期艾艾,大声惊呼,“三,三弟。你可莫要血口喷人呐。” 面对刘权生的倒戈一击,刘 德生心中失了分寸,心中暗骂:这死书呆子,疯了不成! “凡成大业,无不手段凌厉,韬略过人,善于断、舍、离!”刘权生踢开茶壶残渣,转身离去,屋中空留一语,“因为是大哥,所以,是大哥!” 刘权生的一番话,简单明了地阐述了刘 德生的优点,并在最后盖棺定论:因为屠灭张家村的是刘 德生,凭借这份狠辣,刘 德生大可胜任家主之位。 楼内,刘兴并没有再出手阻拦刘权生离去,老爷子缓缓拾起‘讨逆平贼书’,一眼未看,便将它置于火盆之中。 烈火熊熊,烧净了民情汹汹。 随后,刘兴走到小窗前,遥看楼下刘权生渐行渐远的邋遢身影,仔仔细细思虑一番,心中慨然:我之担忧非长嫡之分,而在家族利益之取舍和对家族继承人脾气秉性的选择。呵,没想到,十余年未见的权儿,竟能一语道破我之双重忧虑,知子莫如父,知父唯权生啊!哎,若不是当年旧事,这家主大位,哪里轮得到你这两位哥哥来做啊! “即日起,瑞生内院闭门思过,没有命令,不许出居,德生总领家事,除千金以上开销和族内重要人事任免外,不必报奏于我,为父也享几年清福!” 说这话时,刘兴背靠二子,言语波澜不惊,满怀深意地看着远去的那一道背影。 此刻的刘老爷子,多么希望远方那道笔挺而又邋遢的身影能够回心转意,来到自己身边,只要他不情不愿地道上一句‘爹,我错了’,他刘兴便会立刻原谅这个儿子,然后把家族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他的宝贝三儿子,自己退出庙堂和江湖,再不理人间世事。 可惜,一步走错,父子终成陌路。 ...... 刘兴这两个儿子暗斗多年,在今日,终于落下了帷幕喽。 而刘兴说这话时,刘 德生双拳紧握,眼中精光闪闪,心中不胜欢喜。 从始至终,刘瑞生一言不发,面上不见喜忧。 楼外,刘权生缓步慢行,心中感叹:此番青禾居一行,我帮助大哥弹压了二哥。二哥既然作为曲州太昊城江氏的远方侄子,此次失去了家主继承人的资格,必会造成曲州江氏和凌源刘氏的裂痕,老刘家在太昊城的大腿,从此便算断了线啦。而我,间接扶持了毒辣善变的大哥,我便成了我大哥新的眼中钉。送了讨逆平贼书,我也漏了这些年在凌源县的经营。当年陛下为我评语‘难断’,哎,世上之事本就难断,家务事,更难段呐!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事已至此,多思也无益喽! 刘权生并未携刘懿见他那素未谋面的爷爷,只告诉他候于大伯家邸,刘懿自感无趣,便在院子里挑逗起那匹肥硕的赛赤兔,一人一马,玩的不亦乐乎。 天渐冷,寒气上涌,刘懿思归。 忽地,刘懿见马背上父亲的那只酒葫芦,想起那日同东方羽月下饮酒的美妙场景,心中一阵憨笑:冰天雪地,偷一口酒,唤起明月一片,照我满怀豪情,何乐而不为啊! 一口下肚,刘懿正待酒精上脑后一抒豪情,却发现,酒葫芦里,都是和着冰碴的水! 这下子,他更冷了! 在寒冷之中,刘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好像不明白了! 他只想起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纵有冷风起,人生不言弃! ...... 晚些时分,杨观温柔依靠在刘 德生怀中,看着刘权生父子二人渐行渐远,低声道,“夫君,三弟有子,颇有贤明,饱含继位之资,不可不察!” 刘 德生轻拍杨观香肩,抚其长发,恍然大悟,“对啊!我这三弟居然有个儿子,而且,他这儿子还如此聪明。” 于是,在刘 德生的眼中,陡然射出一道狠辣凌厉的寒芒,向那对儿渐行渐远的父子,投了过去。 我的好三弟,为了大哥一路无忧,你这宝贝儿子,不能留啊! 哦,对了,你也不能留。 第21章 义满情深,对影几人(上) 北山带砺,凌河水清。 凌源县北不仅有豪横一方鱼肉乡里的世族,有放眼曲州都算得上风月无双的望北楼和轻音阁,有刘权生知己兄弟邓延统帅的华兴武备军,更有绵延几百里不见尽头的凌源山脉。 凌源山脉在神武帝即位初期,曾一度作为抵御北方大秦帝国的东北第一道防线,只因凌源山脉山势低矮纵横,绵延横亘在当年的汉帝国东北最为重要的边境线上,对于当时的大汉帝国来说,这简直堪称天然的东北长城。 在公元295年,秦汉大战后,大汉帝国向北拓地三百余里,在中原北方,建立了两州数郡。现帝刘彦登基后,面对千万里疆土,他大手一挥,将帝国原有之地与新得之地整合分割,划为锋州、嗔州、薄州、仪州、柳州、曲州、沧州、牧州、明州九个大州,每州尽皆地阔百万余里。 其中,华兴郡所在的曲州,面积囊括了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的山东六国,北至凌源,东临东海,南靠两淮,西抵京畿,乃是当之无愧的帝国第一大州,曲州东北方的薄州,则囊括了旧汉两辽之地、扶余国和鲜卑之地,相对荒凉。 而曲州与薄州交界的划分,正是自凌源山脉而始,凌源山脉以南,便是富庶的中原曲州,凌源山脉以北,则是相对贫瘠的东北薄州。 扼守帝国东北要道的华兴郡,十月虽是深秋初冬,但城北的凌源山脉依旧是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绿色。亘古以来,这广袤的森林人迹罕至,大山中古木参天,物种繁多,不知来源的溪流飞瀑时时如空谷雷鸣,洒下漫天丝雨。放眼望去,凌源山脉中奇峰险立,山风掠过,林海涛声弥漫在整个天地之间。 如此广袤群山,自然包藏人间珍奇。 刘权生常对刘懿说,“靠山吃山,亏得有这凌源山脉,凌源的穷人也穿得起兔裘,百姓也看得起杂症。你若有幸去邻县看看,便知道百姓所受世族压迫之苦,简直苦不堪言呐!” 在刘权生的耳濡目染下,刘懿从懂事起,便对世族没什么好感,在他的心中,对世族甚至生出许多憎恶,仅差一线,便到深恶痛绝之地。 这种潜移默化,直接导致成年后的刘懿,对待天下世族皆恨不得斩草除根,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 书归正传。 东方爷孙入驻凌源后,刘懿日子过得可谓跌宕起伏。经过昨日一事,刘懿心窍大开,一心要开一座天下第一酒楼的他,更想为自己将来的那座望南楼,做些事情,铺些路子。 于是,他巧妙撺掇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东方羽,决定弄点儿新鲜玩意儿,来一次野游。 即便放到当今社会,几名牙都没长齐的孩子组团去深山老林里游玩,在没有家人的陪伴下,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事情,可见,刘懿的提议是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正午时分,在小俏皮东方羽的怂恿下,‘子归五小’偷偷摸摸地在子归学堂碰头,几人一番商议,便兴冲冲地各自散去。 约莫半个时辰,子归学堂前,刘懿满脸猥琐之色,伸出脑瓜儿在门口东瞧西望,在他身旁的赛赤兔用硕大脑袋不断对刘懿的肩膀蹭啊蹭,似乎想吃他背上驮着的新鲜萝卜和蔬菜; 一声‘老大’急促传来,李二牛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怀里油纸包裹一物,乃是他从家里偷偷摸摸取来的三斤猪肉是也; 皇甫录费力背着两捆干柴,一口大锅紧接来到; 一阵嘈杂,东方羽拎着草篮,沿街跑来,草篮中碗、筷、碟一应俱全,在她后面,跟着边追边吼的夏晴,原来这小俏皮将望北楼的刀具厨具一股脑全都拿了出来,最后,在刘懿的苦苦哀求下,夏晴方才作罢; 王三宝是几人中唯一领了俸禄的,所以他在集市上买了六串冰糖葫芦和一些八角、桂圆等配料; 最后到的是应成,他拎着两个灰色陶瓮,酒香一路飘散,临到堂前,打了个列跌,其余五人见状,心中顿时咯噔一声,见到陶翁并未破损,便笑骂道,“应成,你差点坏了咱们的大业。” 六人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喋喋不休的夏晴,便偷偷摸摸地向北门摸了过去,他们一个个像逃荒的流民一般,大包小囊,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儿溜向北门,甚是滑稽。 离城稍远,六个小黄髫顿时撒了欢,以雪为弹、你追我赶,喜笑言欢,只苦了那赛赤兔,驮了所有的物件儿,估计这马儿也在埋怨:本马儿长这么大,哪吃过这份苦! 皇甫录自幼随父亲入山采药,对进出凌源山脉的道路自是熟悉,在他的带领下,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此行终点,凌源山脉最把边儿的一座矮山。 “诸位,此山取名‘老头’,是整个凌源山脉最矮,也是最靠边的一座,老头山山坡不陡、极易攀登,且无凶猛野兽。徒步至山顶后,可向南俯凌源,向北亦可了望群山,实乃春游踏青、好友聚会之佳所 !”皇甫录吐沫横飞,摇头晃脑的向众人解释道。 “聒噪!赶紧上山,架锅生火!”李二牛大吼一声,拉上旁边正玩得尽兴的应成,从刘懿手上接过赛赤兔的绳缰,上山而去。 “无知!无知!李二胖子,老子迟早把你到扔大凌河里喂王八!”见自己一番陈词被李二牛、应成两个莽汉无礼打断,皇甫录气的直跺脚。 “这!老皇,咱这凌河里,好像没王八!”刘懿童心使然,故作认真的插了一句,引来东方羽和王三宝轰然大笑。 “哼!”皇甫录甩袖上山,后面几人叽叽喳喳,也紧跟了上去。 原来,刘懿心中的‘做些事情’,便是一顿美美的铁锅炖。 雪后天气清,登高无余云。刘懿选择这样的天气出游,不失为上佳之选。 老头山本低矮,坡缓路干,六个小黄髫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平日里少不了柴米油盐,加之早有规划,登顶后,六个小黄髫立刻寻得一处不积风、不窝雪的小空地,架火、起锅、入雪水,着料、切菜、放葱姜。 作为此番出游的策划者,刘懿一改往日沉稳作风,反成为其中最活泼的那个,有板有眼的说这说那,一会油加多了,一会火给小了,时不时还弄出一句‘我师从望北楼主厨’,一边指挥一边说‘此铁锅炖将为天下第一酒楼望南楼的招牌菜’。 这一番画大饼,搞得其余“四小”一阵激动,更加卖力的摆弄起来。 刘懿言之兴起,索性自顾自掌控起火候来,几人忙的不亦乐乎,反倒是平日里闲不住的东方羽,此刻正安静地坐在锅边,双眼放光、口水直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口大锅。 半个时辰,这一大锅炖肉,飘出了阵阵香气,烧得正旺的干柴,将六个小黄髫的小脸烤得通红。 几人分工明确,王三宝在几人周围搭起一圈了小围栏,以作帷幕遮风之用;东方羽忙着斟酒,看来是打算豪饮一通;李二牛又找了些干柴,持续不断地填火,将火生得更旺了些;皇甫录掏出几张破毛垫,围着大铁锅整齐铺好;不喜厨灶之事的应成削了几根木棍以备下山,小伙伴们纷纷嘲笑他做了无用之功。 都在各自忙活,一团热烈好不快活。 唯有一直兴高采烈的刘懿,此刻正蹲在围栏外,遥看凌源城,自顾自说道,“书中说,治大国若烹小鲜,需慢工细火,以虚虚火势威天下,可绵延千里万里而不绝!父亲,你隐忍数十年,难道是想慢工细活,徐徐铲除凌源的大小世族么?” 第22章 义满情深,对影几人(下) 恰到午时,一切妥当。 六个小黄髫围坐一团,兴致勃勃。 应成展露一身江湖侠气,举杯高呼,“来来来,江湖规矩,由刘懿大哥给咱们讲几句。” 其余几人一阵喝彩,刘懿面色不红,未起身,却也激昂举酒道,“兄弟们五六年交情,还讲个屁?来,干!咱们可说好,谁先尿尿,谁收拾残局,哈哈哈!” 刘懿说完,便自顾自一饮而尽! 应成与李二牛率先叫好,随后纷纷举碗饮尽。 除了东方羽、刘懿和应成,其余几人都是头回饮酒,有呛出来的,有喊辣的,有说暖的,姿态百出,就着那肥瘦相间的肉片儿和青青白白的小菜儿,山顶传出欢笑阵阵。 三碗过、人微醺、日正浓、懿兴起,挽袖立身,举一大白说,“酒满情谊重,月圆人更圆,弟兄们,来,喝!” 这顿饭,在这一刻,达到了高潮。 皇甫录背靠凌源城,与刘懿正对,听闻刘懿此话一落,亦兴致涌起,率先站起来说,“有这样的老......。” 话未说完,皇甫录酒碗落地,惊颤不语,眼中似有恐惧之色。 众伙伴皆以为其醉,唯刘懿顺着皇甫录的视线寻过去,那一瞬间,他酒便醒了大半,随后立即压低声音,“有大虫,莫慌,先取木棍。” 众人寻迹北眺,举目四顾,不禁失色,一只大虫正无声靠近,但见这大虫身长一丈有五,通体淡黄、毛色艳丽,耳短背黑、条纹并列,前额黑纹一纵三横,极似“王”字,与头戴虎头帽的东方羽比起来,眼前这庞然大物,才是真正的虎头虎脑。 王三宝伸手指指大虫,又指指嘴巴,比比划划做惊讶状,如哑语一般。 大虫似乎并不忙于捕杀猎物,走近后,在低矮的围栏周围悠闲踱步,似乎在权衡算计,这让几位少年冷汗直流,不敢动弹。 刘懿的性格可能随了他爹刘权生,每临大事,便自有一份沉着静气。 一将雄起,全军虎胆。其余五人见刘懿从容自若,纷纷拿起应成削好的木棍,以铁锅为心,围成一团。 东方羽机辩无比,与东方春生行走江湖多年,自是见多识广。见大虫迟迟不入圈中,立即将酒泼洒在围栏周围,用火点了起来,白酒遇火既燃,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火墙。那大虫似乎被这一举动激怒,开始嘶吼起来,想强行闯入,又惧火,遂目露凶光,虎口大张,咆哮不止。 几人眼看火势渐弱,仍无对策,性格豪烈的李二牛和应成不自禁跃跃欲试,试图同大虫拼个你死我活。王三宝、皇甫录两人虽未动声色,但手已经抖的厉害,虽然也有殊死相搏之心,但恐怕已经有心无力了。 王三宝战战兢兢地问向皇甫录,“老黄,你他娘不是说这里没有深山猛兽么!这是咋回事儿?” 皇甫录瞠目结舌,支支吾吾道,“难道是铁锅炖味道太香,将这大虫吸引了过来?” 性格懦弱的王三宝,嘴唇反复蠕动,最后怒叹一声,“罢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也算是兄弟情谊了!” 刘懿见伙伴身陷死地,心中倍感愧疚,便双脚缓缓向前蹭了一步,沉声道,“兄弟们,事因我而起,硬拼无异于螳臂当车,当以计脱身。” 应成目露惊芒,忙问道,“大哥有何妙计?” 刘懿沉声道,“一会儿,我向西北跑,将这大虫引走,二牛、老皇向东南,应成、羽妹、三宝向正南,立刻脱身。你等莫要多说,莫要回头,我是老大,决议于此,无可更改。” 此话说完,看来,这望南楼是开不成喽! 忠义当先,有进无退,还未等五人回话,刘懿嘿嘿一笑,抄起木棍,骑上赛赤兔,纵马狂奔,跃出火墙。 大虫见一人一马闯出,虎躯一弓、虎爪一蹬,饿虎扑食般追了过去,众人还未等跳出火圈,便眼瞧那大虫硕身高跃,一爪拍出,势大刚猛虎爪即将落在赛赤兔马屁股上,情势已经危险至极。 东方羽惊呼一声“懿哥”,便疾步冲上。 应成口中传出一声凄厉长啸,操起木棍,大吼,“老子和你拼了!” 虽为徒劳,但几名小黄髫谁也没逃,一齐向大虫跑去。 这是他们漫长的一生中,共同经历的第一次生死。 虎爪仅差三分之际,清脆的拔剑声骤然响起,一道凌厉光芒从远处飞至,一串血花在空中肆意飞溅,虎爪虽落马腚,但那大虫身子却已被飞剑对穿了个窟窿,哀嚎死绝! 长剑带来的锵然剑啸,面北飘向深邃无垠的大山林海,悠悠荡荡,仿佛与天地共鸣。 狂奔过来的东方羽等人,还没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见一柄长剑插在不远处空地上,剑柄上刻着一个大大的“辰”字,甚是扎眼。 大虫虽死,赛赤兔却受了惊吓,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刘懿跌落马下,这一人一马,在缓坡滚了好几个来回,方才停住。 幸好雪软地湿,换得人马无碍,众人相聚后抱作一团,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一劫! 经此一事,六个小黄髫再无野炊雅兴,本想寻到恩人,好好答谢,怎奈在刚刚几人欢喜之时,剑和人早已消失不见,也只能作罢。 归途中,李二牛与应成很快从方才的惊险一幕中缓过神来,费力地拖着那只大虫,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应成仰慕大侠武功盖世,许诺将来要成为绝世高手,李二牛驳斥说再高的高手也抵不过十万羽林,长大后必定要统帅千军万马驰骋沙场,两人你一言我一嘴,聊的叫一个唾沫横飞。 经此一事,王三宝吓的双腿发软,嘚嘚瑟瑟,档中时不时有黄白之物倾泻,无奈只得骑马回城。 一路上,刘懿同皇甫录对诗取乐,有点儿文人墨客恣意潇洒的意思,皇甫录兴致上涌,吵着说待王三宝做了大官,定要他把这一段写入县志。 王三宝哭丧着脸,道,“我尿裤子这一段儿,咱能不写吗?” 所有人哄然大笑。 少年虽小,终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他们无法预知未来,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五个看似孱弱的少年,将来翻腾了大汉帝国一甲子的风云。 刘懿身后跟着的东方羽,一脸异样,此刻,她面带绯红、略微崇拜的偷偷看着刘懿,似乎有一种情窦初开的感觉。 不一会儿,除了王三宝还如惊弓之鸟,其余人言笑晏晏,仿佛这大虫根本没来过。 ...... 进入城内,时间已尽申时末,整座凌源城,完全笼罩在夜幕之下,天寒夜冷,路上的行人也不自觉行色匆匆起来。 亏得子归学堂距离北门较近,除守城卫士,一行六人一路未遇几个路人,六个小黄髫,在为数不多的路人惊讶表情下,快速溜回了子归学堂。 外面冷清,学堂却恨热闹。 此刻,东方春生正坐于主位,一脸阴沉,宝贝孙女被刘懿带走,至今未归,这让他的心吊在了嗓子眼儿,一吊便是一整天;刘权生弯腰站在东方春生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老爷子拿自己撒气;夏晴依门远眺,心急如焚;应知来回踱步,在院中不断搓手......,其余几名小黄髫的家人,也是心思焦急,左顾右盼。 见到刘懿领衔归来,子归学堂内的家长们一拥而上,简单了解一番缘由后,便准备各自回家,散去时,这帮做爹的一个个如狼似虎地瞪着自家孩子,看来,到家后被请吃一顿棍棒,是免不了的了! 送走了东方爷孙,刘权生父子和夏晴漫步回到了学堂。 刘懿详细地说明了原委,夏晴不禁抚掌叫好,轻拍刘懿后背,赞道,“士全节、君全义、侠全道,好小子,有几分为君者自有的气度!” 刘权生瞪了夏晴一眼,夏晴自觉话说的有些不合时宜,便拊循了几句,告退离去。 夏晴顶着一颗硕大脑袋离去后,刘权生柳眉微动,轻启薄唇,对刘懿言传身教,“懿儿,你年岁还小,自不懂人间纷繁,你要切记,不同位、不同责。若为侠,舍己救人是为义;若为商,足斤足两是为义;若为君,兼达天下、纵横庙堂是为义。今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逞一时之英雄!” 刘懿一脸疑惑,“父亲,为君者若不身先士卒,何以立身呢?” 刘权生拎着酒葫芦,悠然向后舍走去,“有时,情到礼到,便是人到了!” “受教了,父亲!”刘懿俯身行礼,恭送刘权生离去。 而后,他自顾自心中嘀咕:虽然受教,却也不敢苟同呐!人间自有真情在,像今日面对强敌身先士卒这种事,我没做错,以后,也不会望而却步。 距离就寝的时间还早,刘懿便兀自一人,坐在学堂阶下,仰望满天星辰,开始胡思乱想:东方爷爷来了以后,自己和父亲有规律的平静生活,被骤然打破,自己一直以来并未太过关注的父亲身世,被刨根问底般挖了出来。而在东方爷爷来到后,淡泊名利的父亲,似乎有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这种改变,似乎叫追名逐利?又似乎叫顺势而为?又似乎都不是。那么,如父亲这般的天下大才,不惜浪费天资,在华兴郡蛰伏十余载,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刘懿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颗小脑袋从学堂门口歪出,大眼睛一眨一眨,刘懿定睛一看,原来是东方羽去而复返。 刘懿一脸疑惑,“羽妹,何事复返呐?” 东方羽腮帮鼓起,一脸无辜,语中略带撒娇意味,“爷爷罚我抄《孝经》,十遍呐!明早便看呐!” 看着刘懿自然明了,哈哈一笑,豪爽道,“来,大哥我帮你!” 东方羽灵动的大眼睛,顿时来了光,哈哈笑道,“懿哥最好啦!” 两人坐于学堂,屋内炉火温热,油灯微亮,东方羽双手拄桌,侧脸看着刘懿专心致志的抄书,问道,“懿哥,你读了那么多书,得了那么多道理,难道将来真的要做一个掌柜呀?” 刘懿停笔,傲娇地答道:那是自然,我将来要开一间世上最大的酒楼,爹天天有好酒,夏老大有花不完的钱。皇甫录写得一手好字,可以给望南楼立个大招牌;李二牛有把子力气,后厨就交给他了;王三宝记性不错,当个账房先生绰绰有余;应成舞刀弄棒,对付些小流氓不成问题!看看,我都算计好了!哈哈哈! 东方羽俏脸一红,“那,你是不是还缺个老板娘呀!” 刘懿情窦未开,大眼滴溜一转,哈哈大笑,“照你这么说,我还缺个暖床丫鬟呢!” 东方羽冲刘懿便是一脚,佯怒道,“无耻!” 两人嬉嬉闹闹,时间流逝! 刘权生悄悄坐在后舍一个小窗口儿,看着两个小黄髫,扶了扶那把从未出鞘的锈剑,轻声感叹,“长大了,不好管喽,哎!今日若不是豪侠仗义相救,我差一点做了千古罪人!” 第二日,东方羽因罚抄字体不一,刘懿同罚,复抄十遍。 第23章 北楼斗法,杀机重重(上) 李大牛不卖猪肉卖虎肉,小黄髫不摸猪头摸虎头。 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一首坊间小诗,搞得整个凌源县城都知晓了昨日几个孩童带回一头大虫一事,虽然刘懿与伙伴们纷纷解释此大虫并非我们所杀,但淳朴百姓仍只当是‘子归五小’谦虚之词罢了! 经此一事,子归五小的名号,在凌源百姓的眼里,又多了另一层意思,他们成为了各家父母引做子女竞相学习的标榜,无形之中,他们也成为了‘文武双全少年郎’的典型代表,成为了孩子们中的头头儿,真真正正的孩子王。 ...... 十一月,阴阳交割、万物亡寂、生机禁闭。 静待冬至一过,天道复起、阳气回升,万物勃发,生机复来。 为了渡过塞北最为煎熬的凛冬,家家户户开始在这个当口,囤积粮肉,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凌源城在十一月十五日的又一大集,掀起了百姓购货、商贾迎财的高潮,整个北市人流密集,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壮观至极。 而望北楼,自是热闹中的最热闹,夏晴忙的是不可开交,由于店里人手不够,刘懿便将他那几个要好的小伙伴通通叫上,赚些银钱的同时,也算是帮了夏老大的忙。 这一天,李二牛和皇甫录两个大冤种在后厨忙东忙西,干的净是些体力活儿,趁不注意偷吃上几口,混的那叫一个美滋滋; 刘懿顶了那迎客伙计的位置,混迹人群,呼呼哈哈、迎迎送送,虽千人需千语,但凭借多年苦读和厮混酒楼多年的老练经验,倒也应对轻松; 王三宝忙里偷闲,向记事掾请了一天事假,同郡守的宝贝公子应成,一起当上了望南楼传菜,酒客们一见送菜的是郡守的公子,脸上那叫一个光彩; 东方爷孙在台上正‘磨刀霍霍’,准备开鼓说书,今日要诵的是一段春秋战国往事,名曰:桂陵孙膑起,马陵庞涓亡,齐国一战定霸业。 今日的望南楼,可谓嘉宾齐聚,其中不乏几位凌源城的‘大人物’。 刘家德生夫妇、郡守府记事掾兼凌源县尉曹治、郡守府学经师刘权生、郡守府门下议曹黄岩、凌源镖局总镖头杨柳,还有那位自曲州太昊城远道而来的工学从事谢巍,纷纷汇聚于此,同楼不同席。 听书赏景!人间雅事!鼓落笙起!好戏开场! 刘权生窝在望北楼一楼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斜身侧卧,他胡子邋遢,正用筷子挑逗着桌上的六枝连灯,拄着下巴,看似悠哉,实则凝神不语。 在他桌上,置了一碟菽炒花生、一碟盐滋胡瓜,桌角的酒葫芦摇摇晃晃,好似他现在七上八下的心情。坐在刘权生对面的夏晴,倒是悠哉悠哉,扣鼻挖耳,眼神四散,瞟东瞟西,生怕错过了今日台里台外的精彩。 看来看去,夏晴最后把目光投向刘权生,一脸好奇地问道,“哎哎哎!大哥,你觉得今天这事儿,如何呀?” 刘权生回神瞪了夏晴一眼,似乎在埋怨夏晴打断了自己的思路,他没好气儿地说道,“什么事儿?” 面对刘权生的嗔怒,夏晴丝毫不惧,大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笑道,“大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刘权生、夏晴和现任华兴武备将军邓延,并称曲州三杰,三个人在年轻时,都是才华横溢、学识渊博之人,更为不易的是,他们三个意气相投、志趣相近,私交甚好。所以,当年刘权生带着刘懿连夜跑回凌源时,夏晴和邓延得知消息后,义无反顾地追随而来,只不过,夏晴选择了辞官隐居于市井,而邓延则选择了从京畿长安调任到凌源,做了武备将军。 三人半生兄弟,情如家人,些许微不足道的摩擦,只当是日常玩笑了。 刘权生索性不再兜圈子,打开话匣子,娓娓道来,“从时势来看,这位太昊城北上而来的工学从事谢巍,此来必定是为修渠一事。此次陛下倾三州之力,在江北兴修虹渠,这条‘大龙’引黄河之水及数条支流,途经三州六郡十九县,最后直抵西北牧州匠城,覆盖小半个江山,其意有三。” 夏晴笑呵呵地为刘权生斟满了酒,一边说道,“还请大哥细细道来。” 刘权生夹了一粒花生,呲溜了一口小酒,缓缓说道,“一为彻底解决今年以来的牧州大旱之急,今后牧州百姓吃喝,无需再看老天爷的脸色,不过你瞧瞧,这虹渠并不是相互连接的一条长渠,仅是本次三州六郡十九县所修之渠的大意统称,这便有了这第二层意思。” 刘权生手中筷子撩的烛火左右轻舞,映照出他精光四射的眼芒,“二为以备战事,大汉武备军二十有四,其中北方有五支驻扎在这‘大龙’边。近年来北方大秦帝国咄咄逼人,若他朝秦汉战事再起,武备军和粮草军备通过大渠水运三日可达前线。而至于为何不选择路途较短的沧州,而选择绕道曲州修建大渠,我想,陛下另有深意!思来想去,这就是陛下的第三层意思了!” 聪明人一点就通,夏晴硕大的脑袋一摇一晃,脸上瞬间露出惊奇之色,“大哥,你是说陛下想借助修渠,对沿岸世族们来个围魏救赵?或是围城打援?还是引虎出山?” 刘权生轻佻的耸了耸肩,有些无赖,“世族之患,乃帝国四十年来的顽疾,远非朝夕之事。铲除世族,一切动作早已开始,一切也远未结束。不过,陛下究竟是否有借修渠之便来铲除沿岸世族,还要看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如果那些贪得无厌的世族们对这块儿肥肉不感兴趣,那陛下可就前功尽弃了。夏大脑袋,我可啥都没说,这都是你自己猜的!” 夏晴低声笑道,“修建大渠,必耗费钱银无数,此中利益,怎能让沿岸世族不动心呢?只要世族们贪心一起,胆敢在水渠工程质量上做手脚,剪灭沿岸世族,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刘权生端着酒樽,往复摇晃,淡淡道,“用民生大计做赌,来换取世族覆灭,这桩生意,也不知道是赚是赔。” 夏晴若有所思,他不想接续刘权生所谈的这个敏感问题,旋即兴致盎然地说道,“陛下的老师,不愧有‘计赛张良’之称。竟能想到用修建大渠这条阳谋,吸引沿岸世族从中牟利,籍此削灭诸族,高,实在是高啊!” “阴谋的尽头便是阳谋,阳谋通常是站在权力巅峰者的惯用伎俩,如今世族们的力量已经远远不及十余年前,陛下和吕相出此阳谋,这并不值得少见多怪。”刘权生否定了夏晴对当今帝师的赞赏,又聊回了方才话题,见他淡然道,“如果因世族从中牟利,导致大渠修成后是粗制滥造的豆腐渣工程,这样既损耗了国力,又损伤了国体,倒有些得不偿失了。况且,帝国内部大大小小的世族,哪个手里没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逍遥到了今天。由此可见,贪婪修渠之欠款,或许只能削弱世族之力量,并不能起到剪灭世族的效果。计是好计,可结果可能并不尽如人意。如果沿岸世族们联合起来抵制此时,最后陛下竹篮打水一场空也说不准呐。” 夏晴嘟了嘟嘴,哦了一声,他似乎对刘权生的忧国忧民并不上心,随后问道,“大哥,今日之事,到底如何?如果咱么能抓住‘刘家勾连曲州工学从事谢巍意图幕后交易凌源修渠之事’的把柄,并将此事通告天下,凌源刘家的路,就到此为止啦!大哥也不必窝在这小小的凌源城里郁郁寡欢了!” “时机未到,我老刘家最后一层虚伪面具,还是没能撕下,所以,咱该如何就如何!”刘权生看向窗外,低叹道,“芳草句,碧云辞,自徊自思难自断。国事家事掺和到一起,还真是难断呢。” “靠!难怪陛下赠你绰号‘难断’,果然是个优柔寡断的家伙。” 夏晴嫌弃的看了一眼刘权生,继续向楼内四处张望。 第24章 北楼斗法,杀机重重(中) 坐在一楼的刘权生和夏晴,正躲在犄角旮旯里窃窃私语,时不时传出几声轻笑和轻叹。 而在二楼,刚刚兼任了凌源县县尉的曹治,正独坐一席,不言不语,小口独饮,在他桌上,摆放豚皮饼、烧鱼各一盘,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这样的伙食,在满目珍馐的望北楼,显得有些清汤寡水。 在他左手,正来回把玩着一枚极其普通的五铢钱,小小钱币在他手上翻飞雀跃,却迟迟不肯向他身前那支奇妙的流银孔飞去。 曹治其实并不是郡守应知的侄子,他生于寻常百姓、长于市井街巷。 在曹治小的时候,相貌平平、资质平平、智商平平,乍一见下,便知他是那种平庸到土里的角色。然,曹治其人虽如蝼蚁却也有鸿鹄之志,他从小立志匡扶天下,笃志不倦,遂读罢诸子名着,二十年苦读,终于才堪大用。 而他不安于现状、不耻于苟全的性格,更对了华兴郡郡守应知的胃口,便对曹治百般呵护,曹治每每为了百姓惹怒豪强,应知总是对外谎称一声“傻侄子不懂事儿”,便草草了事。 所以,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曹治,得以安然无恙地活到了今天。 杯酒入喉,曹治眼神愈发凌厉,自顾自地道,“凌源县县尉掌分判诸司之事,以阅羽弓手、禁止奸暴为职责,刘兴这条老狗的许多不法之事,都是在县尉这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几日前,应大人硬生生从刘兴手里啃掉了凌源县尉这块肥肉,并把自己扶持上位。所谓有位才能有为,只要自己稍微谋划,整个凌源县的兵权,便可乖乖的从刘家手中溜到自己手里。届时,刘氏可用的兵,也仅剩了那八百家兵了。大人这一招,可谓斩了刘家一条臂膀啊!哎,只苦了那些无辜枉死的张家村百姓,你们的大仇,也不知何时能报啊!” ...... 凌源刘氏之所以在华兴郡为祸多年仍能屹立不倒,归根究底,只因他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对上,他依靠某种手段,获得了以曲州现任州牧江锋为首的曲州江氏一族的鼎力支持;横向,在绝对利益的驱使下,华兴郡大大小小的世族豪阀,要么隔岸观火闷头发财,要么沉瀣一气俯首帖耳;对下,他倚仗曲州牧江锋的威势,把华兴郡所有的实权要职,以收买、排挤、暗杀、安插等方式,统统揽于麾下,自成一方体系。 在应知上任之前,刘家的势力用手眼通天、根系复杂八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在应知奉命从京畿长安空降到华兴郡前,郡守一职实际已经成为了虚职摆设,毫无用武之地。应知到后并没有正面硬钢,反而采取徐徐图之的策略,六年来,经历了无数次如‘张家村事件’这般的讨价还价,将一些要职换成了股肱之臣,应知这才在华兴郡有了话语权,而随着应知逐渐重新主政华兴郡,笼罩在刘家上空的关系网,也随之出现了破洞,这个破洞,随着刘权生乘雪入青禾居,力劝刘兴罢黜刘瑞生的职务后,变得更大了。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近年来,随着刘兴渐老,凌源刘氏逐渐出现了一丝江河日下的迹象,一些有识之士开始悄无声息地站在应成一边,而曹治,则是应成最为忠诚的拥护者。 ...... 想到这里,曹治目光灼灼地盯向三楼,“东墙塌了堆西墙,今日刘 德生不去处理张家村的善后之事,反而来此和谢巍来此秘晤,也不知道动了什么鬼念头。哼!” 曹治目光所致之处,刘 德生、杨观、黄岩、谢巍四人正对坐约谈,杨柳百无聊赖的站在三楼过廊,身形慵懒,看着楼下熙熙攘攘,不知在想何事。 “哎呀!谢兄,刘某失礼,若早知是谢兄亲自莅临,刘某当拥彗迎门啊!刘某在此,自罚一杯,自罚一杯哈!”刘 德生打了个‘哈哈’,端起酒樽一饮而尽,算是为酒席开了宴。 一向高高在上的刘 德生,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卑躬屈膝了。 谢巍正襟坐于西侧,一脸正经,对刘 德生的奉承,他似乎并不感兴趣,入席至今,饭菜也没有动一口,见刘 德生如此恭维,他冷淡说道,“无妨,谢某掌一州之工程土木,此次奉江牧州之命,行工学之事,前来华兴郡量尺寸、定路线、明细节,确保虹渠之建设能够畅通无阻。虹渠修成,能在这曲州境内运转流畅,谢某也不算辜负州牧厚望和百姓期许。” 见谢巍神情冷漠,七窍玲珑的杨观满面春风,轻拂衣袖,素手微伸,亲自为谢巍斟满了茶,茶水倾泻壶口时,香气轻浅飘扬,让人闻之心旷神怡,傻子都能看出,这杯中之物,乃是茶中上品。 茶斟满,杨观温婉一笑,“谢大人,您可曾听闻这凌源一绝凌源山茶?” 谢巍并未搭话,抿了一口热茶,态度冷漠,连看都未看杨观一眼,淡淡地道,“昔年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后得茶而解之,茶可是好东西。” 开局遭冷,屋内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这杨观可是刘 德生的手心肉,众人前、背地里对她尽是呵护有加,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此刻,他见谢巍对杨观如此无礼,脸一红、眼一瞥,便生出一股无名愠怒,看着杨观,不知当下如何是好! 刘 德生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谢巍口中再有不敬之词,他便下楼传唤仆从,将谢巍毒打一顿,扔出凌源城去。 你是曲州牧的人,那又如何?在凌源的地界,刘家,才是皇帝! 面对冷漠,杨观依旧春风满面,自顾自说道,“谢大人日理万机,平日里操劳过甚,我夫妻二人原本打算为大人接风洗尘,聊表心意,可既然大人无心叙闲,那小女子便直入正题啦!” 谢巍淡淡地道,“我喜欢爽快人。” 杨观气吐如兰,“小女子斗胆,代夫向谢大人讨份差事!” 谢巍呵呵笑道,“刘夫人说笑了,我谢某不过江州牧麾下一个跑腿的小角色,位卑言轻,哪里有什么资格,去给雄霸一郡的刘家安排差事啊!” 谢巍话里坏外,尽是冷嘲热讽。 “谢大人自谦啦!您协助江州牧,主掌一州之建造,在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眼里,您就是衣食父母,就是大富大贵,就是人间财神呐!”杨观哈哈笑道,“此番陛下劳师动众,修建虹渠,实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我凌源刘氏作为华兴世族龙头,自然愿意为此等利国利民之事,贡献微薄之力。” 谢巍表情和言语始终淡漠,“为陛下效忠,是作为臣子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刘家能有此等觉悟,无愧两代帝师之名!” 杨观丝毫没有为这种流于形式且不走心的赞赏沾沾自喜,温婉笑道,“大人,在这华兴八县之中,我刘家根基深种、民望富裕,宣怀赵家、丰毅黄家虽然也是华兴郡的世家大族,但他们是武夫出身,打打杀杀是其所长,做人做事皆是短板,特别是修渠这种需要面面俱到的浩荡工程,以武夫的粗糙性子,绝难完成。” 杨观故意顿了一顿,面露期寄之色,“所以,这华兴郡的三十里大渠,还望大人选贤用能,禀呈朝廷特使,交予刘家我夫修建。我夫妻二人再次保证,不仅工程会保质保量,而且朝廷用于修建虹渠的钱银,我刘家只要八成即可,至于这另外两成如何流向,大人自有定夺!” 矛起戈落,图穷匕见! 杨观笑呵呵地瞥着谢巍,修建虹渠的两成利益,何止千金万金?她不相信,在如此厚重诱人的利益面前,谢巍会无动于衷。 第25章 北楼斗法,杀机重重(下) 从没听说哪只鸟儿可以一直叫却不吃食的,也从未有过哪个人生下来便六根清净无欲无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为亘古不变之道理。 面对杨观的利诱,事实上,谢巍心动了。 作为曲州工学从事的他,精通水利工程的精髓要义,自然知道当今天子为了修建虹渠,花费了多少钱银珠宝,别说是他凌源刘家让给谢巍两成利,就是让给他谢巍两分利,都足以让他谢巍下半辈子锦衣玉食奢靡无度了。 可是,比起钱来,谢巍更在乎的,是他全家的性命。 这次,他奉曲州牧江锋之令,来访华兴,可绝对不是明面上丈量土地、敲定路线这么简单,而是带着一件非常重要的绝密任务,而这桩不可告人的任务,关系到华兴郡未来一甲子是否仍会牢牢站在江家的队伍里。 而以曲州牧江锋的暴躁脾气,如果这件任务他没能圆满完成,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谢巍抵制住了来自财富的诱惑,揣着明白装糊涂,故作疑惑道,“哦?刘夫人,您此话从何说起啊?我与贵郡黄岩黄大人先为同乡,后为同窗,今日故人相邀,意在把酒叙旧,并无畅谈共事之心。而今日与二位同坐,仅是不想折了刘家与黄兄的脸面罢了。何况,朝廷特使甫至,修渠巨细,皆在特使之手,此事我说了也不算,两位所寻非人啦。若无他事,两位,自便吧!” 说罢,谢巍正气凛然,双手做出送客的手势。 先有娇妻受辱,后有直言拒绝,刘 德生十分烦躁恼怒,历来都是人到礼到事自成,怎奈今日碰到了谢巍这种茅坑里的骨头,又臭又硬。 于是,刘 德生起身拂袖,冷声道了一句,“秋风吹尽,总是无情,谢大人,告辞。” 却说刘 德生率袖出门,正欲下楼乘车,准备回青禾居去,却被杨观一把抓住。 在杨观的牵引下,夫妇二人来到三楼另一间雅室,杨观紧紧握着刘 德生的手,慢声温语劝慰道,“夫君莫要动怒,上不隆礼则势弱,今日你我夫妇本就不期事成,之所以来此会晤谢巍,尽地主本分而已,倘若今日事成,我等反而要思索一番其中利害了。谢巍乃曲州牧江锋帐下核心干将,二弟瑞生的生母江岚乃是江锋的亲妹妹,修建虹渠一事,曲州太昊城那边儿,自是期望二弟与其交涉,以盼在父亲那里扳回一局,夫君试想,如果二弟主掌族事,那么,我刘氏一族将会与他江家联系的更加紧密,这等好事儿,他江家何乐而不为呢?所谓事同人不同,则结局不同,如是而已。” 刘 德生头一歪,看向窗外,生着闷气。 此中道理,刘 德生不是不知,可他胸口就是憋着一股子怨气儿,想撒却又撒不出来。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无法影响杨观的心情,她见刘 德生情绪低落,掩面一笑,款款移步到刘 德生身后,为他揉捏肩膀,一边柔声道,“夫君,父亲大才大智,家族利益与儿子斗气,他分的很清楚。依观儿浅见,此事阳谋即可。” 刘 德生转头问道,“夫人语中何意?” 杨观款款道,“父亲历来反感家族内斗,旬日前三弟兵行险招实属侥幸,切不可再行此举。夫君回去后,切勿多做计算,拿出长子应有气度,向爹极力推荐二弟前往交涉此事,修渠时更要大力推荐二弟总领,如此,则利归刘家,而名属夫君也。” 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让刘 德生顿有茅塞顿开之感,他哈哈大笑,一把搂过杨观揽在怀中,轻轻揉着她的三千青丝,朗声说道,“夫君哪里会在意这些,刚刚气恼,只因那谢巍对夫人太过无礼,怕夫人受了委屈啊。” 杨观面上浮现一丝娇羞,柔声道,“能为夫君大业尽绵薄之力,是为妻的荣幸,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刘 德生捏了捏杨观白嫩的脸蛋儿,朗笑叹道,“贤妻扶我青云志啊!伙计,上酒上菜,要好酒好菜!夫人,天寒地冻,咱们小酌几杯,暖暖身子。” 正在刘氏夫妇开怀畅饮之际,楼下,三双眼睛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三楼动态,一楼那两双眼睛,是刘权生与夏晴,两兄弟瞧着谢巍与德生夫妇不欢而散,暗自窃喜。 二楼那不容沙子的一双来自曹治,他见三楼贼人们谈笑风生,眼神从疑惑逐渐变得阴冷,心中愤恨:明法审数,立常备能,则天下治。一州大员、一郡兵曹、一县望族,竟然恬不知耻地勾搭连结,以奸夫之细,窃杀生之权,挪百姓之福祉于私囊,天理不容,罪不容诛!哼,既然应大人不管得,那可就别怪我曹治手下无情了! 随后,他轻轻一抛,手中那枚五铢钱滴溜溜地跑入流银孔,落在中台之上。 五铢钱落下之际,一楼,一名身裹麑裘的精瘦汉子立即离开座位,慢慢地移步后厨,不一会儿,精瘦汉子化妆成伙计模样,端了一壶酒,向三楼昂首走去。 见到此景,夏晴来了看戏瘾,抓起一把花生,一口囫囵,一边大声咀嚼,一边大咧咧说道,“呦!大哥快看,还来了曹治这么个搅局的!” 刘权生淡然道,“呵呵!即便曹治杀了谢巍,还有王巍、张巍、宋巍、李巍。这曹治哪都好,就是誓不罢休的性格和不看大势的眼光,还需要再锤炼一二。” 夏晴哈哈大笑,“人间如果没有这般刚直之人,岂不是很无趣么!” 刘权生注视一番曹治,转而将目光投向刘懿,轻声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懿儿仁多奸少、谋多断少、智多行少、思多戾少,不过那无赖又胆小谨慎的性子,倒是与高祖皇帝别无二致。试玉要三日,辨材须七年,今日借此机会历练历练这孩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倘若他真无帝王之资,将来隐姓埋名开个望南楼平安一生,倒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哥,当年陛下评你‘难断’,怎么此时决断的如此爽利。懿儿多好的孩子啊,这要是我儿子,他想干嘛就干嘛,才不肯叫他将来遭受千般辛苦!”夏晴说话间略带挖苦之意。 刘权生声音骤然冷淡,“该是他的,就是他的,当年为了懿儿,死了多少人,难道你忘了?虽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但懿儿该为那场血腥动 乱,为了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儿,为了他娘,向天下和天下人讨一个公道。而公道之始,从剪除凌源刘氏开始!” 素来温文尔雅的刘权生杀意尽显,双瞳中充满了蒸腾怒火。 夏晴抬眼,定睛望向刘权生,“大哥,凌源刘氏乃你本家,你如此做,就不怕担上背弃祖宗的恶名么?” 刘权生表情平淡如水,“家和国之间,我选择国。” “大哥蛰居凌源十一载,看来,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啦!” 刘权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唇轻吐,“嗯。大渠一到,契机将至啦。” “与其奔奔波波劳劳碌碌,倒不如足醉一场空空梦里。”夏晴低头,不敢直视刘懿,“大哥,你执念太深,那些都是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何必呢?让懿儿安生混迹与市井,平平淡淡,平平安安,不好么?” “穹山崩雪,没有一片雪花可称无辜!”刘权生目光如炬,没有一点酒鬼的样子,“告诉伙计们准备好,以备不时之需!若刘 德生真敢放肆,威胁到了懿儿性命,便斩下他的脑袋!” 素来喜欢和稀泥的夏晴动动嘴唇,决然道,“好!” 火热无比的望南楼,杀气涌起。 第26章 奇智小勇,巧解危局(上) 作为德生夫妇请来的说客,郡守府门下议曹黄岩,正同谢巍对坐把酒,两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黄岩不仅是刘兴的酒中客,还是刘 德生的门中常客,他与凌源刘氏互惠互利,刘家利用职权助其上位,他利用手中职权为刘家谋取利益,两方合作了十余年,始终顺风顺水。而他黄岩,只是刘家玩弄权钱交易的一个缩影。 借着酒劲儿,黄岩将小窗尽开,窗内热气外涌,窗外雪压枝头,远处凌源山脉群山并立,山头尖白中翠,清风玉露,百景丛生,令人大饱眼福。 黄岩见谢巍酒后微醺,举杯又与谢巍撞了个满怀,便趁机说起了刘 德生的好话,“谢兄,你千万莫要动怒。这刘大公子智谋兼备,正当壮年,在凌源善举颇多、建树颇丰,方才无心之言,也是为凌源黎民百姓福利所计,谢兄切莫上心。今日你我故友相会,又无疑忌,理当一醉。来来来,喝!” 谢巍端起酒樽,一饮而尽,思绪回转,言道,“刘大公子言者无罪,但我等却闻者足戒。黄兄,我坦言说,这刘大公子今日找我,于理虽合,但于情,似乎有些不识时务了!” 黄岩眉头微皱,他猜到了谢巍所言何意,却并未明言,见他表情淡然如平湖之水,不露一丝声色,轻声问道,“谢兄何出此言呢?” 谢巍突然腰身笔挺,神色冰冷,目光炯炯地盯着黄岩,道,“黄兄,百余年前,江山久经困乱,最后,魏、蜀、吴三国重归一统,天子神器归位长安。此后,帝国历经孝仁、神武两位先帝,开疆拓土千万里。十五年前,陛下重分九州,将原来幽、并、冀、徐、青、兖、司中原七州大部合为曲州,囊括了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淮南及辽东半部,属九州人口最多、钱粮最盛、经营最久、才俊最多、根基最深的一州。毫不夸张地讲,以曲州一州之力,足可对抗半个帝国江山!黄兄,愚兄这个浅见,你可赞同否?” 黄岩双目流转,旋即哈哈笑道,“曲州囊括战国时期山东六国之地,乃是中国正统,天下达到所在也,谢兄所言,愚弟自是赞同。” 杯酒入肠,谢巍吐出一口浊气,随后煞气显露,寒声道,“纵观曲州,大大小小的豪强、家族、帮派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财大气粗者,也不乏如老牌曲州八大世族根基深厚者,不管他们过去和现在如何,还不都是对我曲州牧俯首帖耳?” 谢巍顿了一顿,继续寒声说道,“这刘家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纵然是两代帝师,那又如何?若不是江牧州从旁照应,就刘家这点斤两,怕是早被同在华兴郡的黄家和赵家瓜分鲸吞干净了。这刘老爷子也太不识时务,居然把刘二公子幽禁家中,简直不识好歹。黄兄,此次我来,没有于公朝廷,只有于私江牧州,若凌源刘氏下一任继承人不是刘二公子,我想,这刘家也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此话半真半假,但说这话时,谢巍杀气尽显,吓得黄岩有些惊慌失措。 对于凌源刘氏来讲,黄岩毕竟是个外人,刘氏一族立谁为下任家主,那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也不好说些什么。所以,在谢巍的激烈微辞面前,他只能选择笑而不语,在不断地助酒中,把这一段一笔带过。 就在黄、谢二人说话之机,乔装打扮成伙计模样的精瘦汉子已经行至二楼,他手里端着酒菜,古井无波,直奔黄、谢二人所在的雅间而去。 这名乔装打扮的精瘦汉子,乃是曹治帐下得力助手,方才,他受曹治差遣,窝在一楼乔装打扮成普通食客,曹治以投币为令,精瘦汉子即刻换装登楼,思来想去,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刺杀黄岩和谢巍。 这是明练刚决的曹治,在忍无可忍之下,对世族们开展的第一次反击。 热闹非凡的望北楼,在此时,杀机彻底弥漫开来。 就在曹治麾下的精瘦汉子缓步登楼时,李二牛突然从后堂跑出,匆忙窜到正在门口迎客的刘懿身边,附在刘懿耳边,火急火燎地说道,“老大,不好啦不好啦,你瞧见那个衣衫内裹着麑裘的精瘦汉子没?他不是咱望北楼的伙计,刚才我去取柴,他强行闯入,把老黄和传菜大哥给绑啦!然后,然后他在酒里放了一包稀奇古怪的东西,便溜出来了。咱也不知道他要干啥!不过,我看他贼眉鼠眼,来这儿肯定没好事儿啊!” 作为迎客伙计,刘懿自是清楚今日来了不少达官显贵,如果望北楼在这个节点出了茬子,那么,望北楼的声誉必然大受损伤,这望北楼,以后也就再不用开门迎客了。 想到这,刘懿心中微叹:哎!夏老大啊夏老大,你早上说让我体验一下当掌柜的滋味儿,没想到来了这么一摊子烂事儿!这,这该怎么办呢? “老大,咋整?要不我上去踢他一顿!”看着精瘦汉子向三楼走去,李二牛有些着急,扯着刘懿的衣袖,问道,“大哥,你快说句话啊!” “你长得还没人家胸口高,还想踢人家,闭嘴!” 随后,刘懿低沉不语,脑中快速旋转,思索着应对局面的最佳对策,也就是五六个呼吸的功夫,他鼻梁一挺,眼珠一转,忙道,“二牛,附耳过来,你去......。” 说时迟那时快,精瘦汉子已经走到黄岩、谢巍两人跟前,就在汉子手中的酒壶即将倾爵之时,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大吼,“慢着!慢着!” 三人同时侧目,只见李二牛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整理着装后,向黄岩、谢巍拱手笑道,“两位大人,我家掌柜的说了,今日贵客来到,望北楼蓬荜生辉、不胜惶恐,特奉巴蜀佳酿一壶,聊表心意,还望两位大人多多照应本店生意!为我望北楼多多招揽些客人啊。” 李二牛说完,也不管在场三人如何反应,立即从那精瘦汉子手中替换了酒壶,快速告辞离去。 谢巍和黄岩见状,笑着赞赏夏掌柜深谙商人之道。 而愣在一旁的精瘦汉子,却被这一瞬搞得思路凌乱,见曹治大人的计划不成,又看了看不远处比自己强悍数倍的杨柳正虎视眈眈凝视自己,他只得无奈拱手而去。 看着李二牛一脸轻松的走下来,刘懿心里松了一口气儿。 他前往后厨,见到那壶剧毒无比的鸩酒,却再也无心经营,找了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方,默默地看着楼内众人的一举一动,不敢有片刻分神。 哎!当掌柜,太难了! 刘氏夫妇神通广大,不一会儿,‘曹治意欲毒杀谢巍一事’便传到了三楼那对儿夫妇耳中,两人听后,不约而同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黄髫,在处理突发事件上,居然如此纯熟,这怎能不让人惊叹?又怎会不让人忌惮? 那日刘权生乘雪入刘府后,刘 德生便已经有了除掉刘权生父子的打算,今日乍见刘懿聪慧至此,他这个念头,更加坚定了。 杨观遥看楼下刘懿那张漂亮的鹅蛋脸,那少年正将一根筷子斜插在发髻上,拄着下巴,略显放荡。 不经意间,刘懿望向三楼,与杨观对视一眼后,随即快速收回视线,心沉气静,转顾他方,表情丝毫不见起落。 杨观水汪汪的眼睛望向窗外,刻意回避刘 德生的目光,她思虑了几分,最后缓缓将杯中酒倒回壶内,转身为刘 德生理了理衣衫,指向楼下的刘懿,“夫君,闲暇无事,不如,我们赌一赌?” “哦?夫人有此雅兴,为夫岂有拒绝之理啊!哈哈,不知夫人所赌何物?”刘 德生温柔抚了抚杨观的背,为其理了理被过堂微风吹散的头发。 杨观指了指在一楼静坐的刘懿,笑道,“诺!赌我这小侄儿的命!” 第27章 奇智小勇,巧解危局(下) 对于杨观突然生出的这个想法,刘 德生惊诧又好奇,心中却又有些惊喜。 还不等刘 德生问个明白,杨观便叫来弟弟杨柳,她素手微伸,从杨柳腰间取了一小瓶无比剧毒的断肠草汁,倒入壶中,随后喊来侯立一旁的传菜伙计,大声说道,“小兄弟,能来这三楼饮酒的,非富即贵,我们夫妇舔下脸来,斗胆借谢大人的光,向夏掌柜的蹭一壶巴蜀佳酿如何?既然都是客人,咱们可不能厚此薄彼呀!三楼的各位酒客,你们说,是不是?” 在三楼做传菜伙计的,正是郡守应知的儿子,应成。他见刘家夫人如此姿态,心中一阵鄙夷:我呸,越富越扣,你刘家家大业大,啥酒没喝过?非要占这点小便宜?无耻,简直无耻! 应成心中有想,嘴上却未言,见三楼宾客纷纷起哄,碍于脸面,便自作主张应允了下来,不一会儿,三楼宾客桌上的一十三壶酒便被应成端了下去。 刘懿得知后,一阵肉疼。 巴蜀之地远在帝国西南,华兴郡在帝国东北,两地相距千里万里,往返两地做酒水生意的商旅,少之又少,物以稀为贵,一坛巴蜀佳酿在凌源城,便显得价值不菲,但抱着破财免灾的态度,刘懿还是吩咐应成将存货不多的巴蜀佳酿送往三楼,同时,叫王三宝将替换下来的酒以低价分给了缺酒的一楼宾客,也算小做弥补。 当应成将巴蜀佳酿送至德生夫妇客桌时,杨观轻卷鬓发,向应成抛了个媚眼,表情无辜地对应成说,“哎呀!小兄弟,实在是不好意思,刚才我一个不小心,将一瓶断肠草汁放入了你刚刚端回去的酒壶中,这,可如何是好啊?今日要是望北楼死了人,姐姐这罪过可就大喽!” 杨观说完,一把扑向刘 德生怀中,假意啜泣起来,而刘 德生则温柔安慰其杨观,目无旁人。 杨柳识相地闭眼不语,而应成则被冷在一边。 应成听此噩耗,又见到如此做作的两人,怒从心头起,毛发倒竖,将手中那一壶巴蜀佳酿狠狠地砸向杨观,却被出手迅速的杨柳一个扑救顺了回来,佳酿落入杨柳手中,他倾壶豪饮数口,笑嘻嘻对应成道,“如此美酒,摔了岂不可惜?是不是?应公子?” 应成怒极,本想仗着郡守之子的身份和误打误撞学的几手招式再和德生夫妇纠缠一番,可事态紧急,加之杨柳在侧,相比之下自己也讨不到好处,于是冷哼一声,便快速下楼去了。 应成在人群中迅速找到刘懿,说明原委,刘懿听后,心中惊雷乍起。 在望北楼喝低价酒喝出了人命,此事一旦成为现实,望北楼必然百口莫辩。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刘懿本想跑去向夏老大求援,但又脸面难堪,羞于请教,瞧见王三宝刚刚发完酒,他使劲儿揉了揉额头,脑中快速思索,计从心来。 刘懿快速抓住王三宝的手,三步并做两步登上中台,骤然打断东方爷孙的精彩诵书,拿起鼓狠狠地敲了几下,鼓声立时响彻全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刘懿身上。 无独有偶,正在一旁安静看戏的刘权生和夏晴,此时也将目光一并投向了台上,夏晴兴致勃勃地摇晃着大脑袋,看向刘权生,“大哥,你说这小子该如何化解危局呢?” 刘权生目光灼灼,不言不语。 台上,刘懿见食客目光皆集中于此,遂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客官,且请听小子一言!今日,风云人物汇聚于此,豪杰雅士齐聚一堂,真是让望北楼蓬荜生辉啊!我家老板倍感荣幸,刚才,这位小兄弟为诸位客官随机分发了十三壶酒,酒中入了大黄,各位客官若发现酒色酒香有异,那么恭喜客官,可以立即将酒送往中台,换钱六百六十六铢、酱猪蹄十只、烧鸡烤鸭各一只。诸位客官,咱们以水漏为时,一刻有效,各位,切莫错过啊!” 话音刚落,台下一片嘈杂,喝彩声、遗憾声、惊奇声,声声入耳,食客们虽形态各异,但不一会儿,十三壶酒便被整整齐齐摆在中台。 粗通医术的皇甫录光明正大上前查看,其中三壶被食客饮了一口,确认所饮非毒酒、毒酒在未饮之列后,他舒缓一气,偷偷向刘懿点了点头。 投毒一事尘埃落定,刘懿心中舒然,长出一气,站在中台说了些圆场的漂亮话后,拱手退台,其余‘四小’将钱与肉为食客们拱手奉上,现场其乐融融,食客纷纷称赞望北楼老板精通商道,酒楼气氛一浪高过一浪。 目送刘 德生夫妇离开望北楼,刘懿在角落里寻到了夏晴,见他和父亲刘权生正在推杯换盏好不快活,心中生出一丝嗔怒,上前一把夺过夏晴手中酒樽,一饮而尽,涨红着脸说道,“夏老大,以后,这掌柜爱谁干谁干,我是不干了!” 刘权生和夏晴两人,哈哈大笑。 ...... 却说在刘懿平顺化解投毒危机后,刘 德生夫妇便悄然离开望北楼,归途中,杨观在轺车里紧紧依偎着他的夫君,意味深长的问着刘 德生,“夫君,您看,经此一事,我这侄儿的命,当要不当要?” 或许坏事做尽,刘 德生膝下无子,刘瑞生亦无子嗣传承,而刘权生竟有一个聪慧近妖的儿子,如果老爷子依凭‘孝贤孙’这一条来敲定下任家主,那刘权生堪称所向无敌。 所以,经此一事,刘懿这个孩子,俨然成为刘 德生的眼中钉肉中刺,绝对不能留。 刘 德生转头,死死盯着望北楼,仿佛看着不世仇人一般,恨恨说道,“此子如此聪慧,当杀!” 杨观看着刘 德生,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目光。 ...... 望北楼内! 台上,东方春生和东方羽的诵书,已经接近尾声,孙膑和庞涓的结局,书中早有记载,最后自然是‘庞涓死,孙膑胜,齐国王霸于天下’! 而在台下,待得黄岩、谢巍两人结账走后,一无所获的曹治便准备起身离开,就在他整理衣衫之际,突然发现座下有碎布纸条一张,他惊奇取来,打开后,两行漂亮的草书映入眼帘:百川入海返潮易,一叶报秋归树难,做事,当需思量再思量,莫如今日,得不偿失。 布条内容简单易懂,曹治稍加思索,开怀大笑,唤来临近伙计,“劳烦伙计,取简和笔来,我要写字。” 笔纸到位,曹治洋洋洒洒两行字落下,飘然离去! “风雨前路有知己,何必天下皆识君。” 稍顷,刘权生拿着曹治书写的简条,念着念着,也笑了起来。 这曹治,拿得起放得下,也算是一号妙人儿。 待食客散尽,屋内仅剩了一干自家人。 夏晴端出了一桌好菜,权生父子、东方爷孙分坐一桌,四个小黄髫另坐一桌,你一言我一嘴说起了今日之事,李、应、王、皇甫四人将刘懿吹嘘的如张良在世一般,搞得长辈们一阵无奈。 若说今日,最懵懂的是东方爷孙,最悠闲的是刘权生,最懊恼的是应成,最愤怒的是李二牛,最费神的是刘懿,最不开心的,当属夏晴了,他赔了钱银、折了酒,连老本都没讨回来,这夏老板着实苦着脸独坐大半个时辰,硕大脑袋又大了几分。 总而言之,惊心动魄,暗藏杀机的一天,在刘懿接连两条妙计之中,悄然化解。 众人开怀畅饮,散场后,望北楼外,已是夕阳余晖,丝丝东风萧瑟,提醒路人抓紧回家。 刘权生搂着刘懿肩膀,并肩站在直通子归学堂的大路上,大路行人萧索,他开始对刘懿谆谆教导,“懿儿,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儿啊,今日之局,你能临机立断、处理得当,可谓无愧多年所学。但这细枝末节上的考量,你还需久久为功,如果你能派应成专职盯梢大哥夫妇,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也就不会发生。” 刘懿努了努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一声‘孩儿受教’。 “哈哈,小孩子总是不喜欢听大人的教诲,可长大了你就会发现,大人们说的许多东西,都是真的!” 刘权生宠溺地摸了摸刘懿的脑瓜儿,继而又说道,“还有,不能一味防守,要学会蛇打七寸、攻其所短,如果今日你能设法将大哥德生推到风口浪尖,那么,杨观今日之举,无异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可明白?” 这些年,刘权生一边告诉刘懿朝堂险恶、人心不古,一边教会了刘懿谋事断变、明哲保身,却唯独没有要他立什么经天纬地的大志向。 他想让刘懿自己选择人生,毕竟,人这一生,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他不想让小刘懿垂垂老矣之时,为他人生的不完美而感到忏悔。 刘懿一脸天真的问着刘权生,“父亲,儿无宏愿,只想将来如夏老大一般,做个酒楼掌柜。难道,开个望南楼也需要学习这些斡旋之术嘛?” 刘权生春风和煦,温声细语,“孩子,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风波,你真以为做一名酒楼掌柜只需要算算账就算合格了?其中有无数人情往事和利益勾连,需要你这个主事之人去解决啊!去,回望北楼吧,今夜你便在夏老大家中过夜,为父要出去一趟。” 刘懿微微皱眉,嗔道,“父亲,难道做人真的需要如此复杂么?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不好么?争来争去,好无趣!” “哈哈,有些事,待你长大,自会明了!为父出去一趟,你快回去吧。” 说完,刘权生快步离去,很快隐于街巷之中。 刘懿有些失落,又有些好奇,他隐约觉得,父亲有事瞒他,如他所料不错,父亲应该在酝酿着一个惊天的谋划,而从父亲近日种种迹象来看,这惊天谋划,很可能是铲除凌源刘家! 想到这里,刘懿浑身冷汗直流,他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同强大到无以复加的凌源刘氏作对的人,结局通常只有一个。 死无全尸! 一惊一吓,刘懿裤裆里的冷汗,被一股冷风吹凉,他不禁打了个嘚瑟。 突然,楼里冒出一个虎头虎脑,东方羽恰如莺啼般的声音,悠然传出,“懿哥,快来,快来呀!爷爷说教咱们下棋!有楚河汉界的象棋。” “来啦!来啦!” 少年总无隔夜事,刘懿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深吸一气,将今日之事全部抛在夕阳之下,立即笑嘻嘻地回楼而去。 远处,刘权生站在街角暗处,看着儿子安全返回楼中,不自禁感慨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十一岁的时候,还在和老夏、老邓爬树掏鸟蛋、挑衅看门狗、下河摸鱼虾呢! 随后,刘权生自言自语了一句,“兄弟们辛苦了,都散了吧!” 言罢,刘权生隐于黑暗之中,不知所踪。 围于望北楼的杀气,渐渐褪去! 第28章 帝都谋事,计吞八荒(上)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作为大汉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财富中心,长安城自有一份俾睨天下的雄烈气魄。 《汉史》曾记:公元243年,天下一统,神器归位,汉室还都,孝仁帝刘禅携百官励精图治,勤俭从政,唯建都之事,耗费甚大,劳民过多。所用民夫者,以二十万计,所耗粮草者,以千万石计。 短短几十字,直接道明了当年孝仁帝刘禅重建长安城的宏达阵仗,也从侧面影射出如今这座长安城的宏伟、壮阔与瑰丽。 据传,公元246年,在征发二十万民夫日以继夜马不停蹄开工四年的背景下,孝仁帝再遣武备军四部、民夫十万,责汉丞相费祎监城,责工研丞马钧主建城巨细,以五年为约建成,如此算来,这座长安城,毕四十万人十年之功,方才屹立在如今的明州沃土之上。 纵观长安城周围,渭水通运京师,陇蜀沃野千里,函谷关俯视关东,天水控遏西部,是天然的四塞富庶之地,是当之无愧的帝国中枢。 新修成的长安城,长宽各二十五里,城墙以黄土砖夯筑,内划二百零八坊,大街将长安分为东西两半,常住人口百万,除大秦国都天狼城,天下再无城池可出其右。 位于长安城中心的皇宫内宫,融汇东西两汉之所长,长乐、建章、未央、通光、长秋、甘泉六宫拔地而起,六宫配殿八十余所。外宫环内宫而建,官邸林立,帝国五公十二卿和一些达官显贵们的办公地点皆设于此。 城西,皇家园林上林苑东南至蓝田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周袤三百里,奇景万千。 城东,十二卿之一光禄勋帐下五官中郎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率步骑车屯田于此,司职京城护卫。十二卿之一卫尉帐下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亦屯田于此,司职皇宫护卫。十万人马,拱卫着京师安全。 东来之人经此,每每号子遮天、喊杀动地,无不双腿颤栗,而国威尽显。 开九天阊阖,迎万国衣冠,不过如此! 长安城,皇宫内宫,龙首原上,未央宫宣室殿内,孝仁帝刘禅之孙、神武帝刘谌之子刘彦,一袭宽袍素衫,侧卧在甘泉居主位。 纵观整个宣室殿,土被朱紫、墙不露形,设计十分精巧;虹梁应龙,雕飞禽走兽,因木生姿;壁画九龙出海,琦玮谲佹;屋内红毯朱罗,香薰、鼎炉分置各角;屋左放黄金灿灿的明光铠、吞鸿剑两大至宝;屋右置蓝田青玉棋,再无它物;四张桌案置于大殿中央,工整罗列;除一尊莲鹤墨方壶和一座玉马踏飞燕,屋内摆设极少,可见居住者不喜奢华。 当今天子刘彦今年虽四十有六,却保养有加。只见他浓眉无皱、大眼炯灵、鹅脸细嫩、挺鼻肩宽,在那里一边听着奏事,一边打着哈欠,时不时捋一捋掺了少许白色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慵懒无赖的气息。 虽然汉家天子各有不同,但高祖刘邦身上的那股子痞气,却被一以贯之地传承了下来,刘彦歪在那里,没有一丝王族气质,反倒像哪家的纨绔子弟。 下席坐有四人,列坐方桌,左右各二,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此时,日常拱卫宣室殿的侍卫、侍从、长水卫、史官皆被屏退,除五人外,方圆百步内,再无他人。 一名眼神清澈的青年官员,正在座下侃侃而谈,殿内其余几人纷纷向青年官员投向认真的目光。 “陛下,先帝在时,内忧外患,诸王割据,法不达郡县,律不治王侯,行武帝推恩之法收效甚缓,时逢大秦咄咄逼人,江山已近倾颓。先帝在百般无奈之下,遂准地方豪强募私兵、屯私田、揽私权,并赐爵位,先帝举国抗击大秦之时,豪强保境、安民、援边、平诸王乱,功不可没,战后封爵赐官,仍领私兵、存私田,权倾一方,先帝在时,于情于理,对此并未多做斥责。” 说到这儿,这名青年官员突然挺直腰板,目露精芒,“而今,帝国江山四十载已过,天下刘姓公候无几,王祸之忧已除。然,世族之患再起,地方大族们渗透军政、侵吞国财、横行乡里、把持地方、联姻互利,更有甚者勾结外邦贩售禁物,以获不义之财,其祸患较诸王有过之而无不及。近年来,陛下整肃朝堂、革弊改制,意在加强集权,然行多功少、事多利少,朝中大臣多有豪族子弟,闻风蠢蠢欲动,各有算计,依臣愚见,销铄世族一事,还需加快步伐,速战速决!” 奏事者,乃十二卿中少府帐下侍御史谢安也,其人二十出头,秩俸六百石。谢安的父亲谢裒,曾官至太常,现任五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乃曲州老牌八大世族执牛耳者。 谢安在童年时,便神态沉着,思维敏捷,被世人看好。长大后,其人风度条畅,工于行书,精通治世之学,被现帝刘彦诏选为太子侧师,因其能,谢安与刘权生共同被世人并称为‘天下安生’,可谓帝国政坛的后起新星。 而谢安所在的曲州许昌谢家,乃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之一,虽然比不得近年来在曲州呼风唤雨的江氏一族,但也是曾经威霸一方的豪门,方才谢安所言世族,自然也包括他的本家谢氏,但他却直言不讳毫无顾忌,足见其用心之正。 谢氏一族以文载道,家风极好,家族子弟多恭孝良顺,人才代出。谢家作为曲州许昌郡第一大世族,其底蕴与资望更胜凌源刘氏百筹千筹,是汉帝国最顶尖的世族之一。 听完谢安的陈词,刘彦脸上保持着标志性的笑容,对谢安挥了挥手,示意他停言后,将目光投递到另一名青年身上。 那名青年见状,微微坐正,屏气凝神,沉声道,“陛下,五年前,因锋州豪阀百里容当街杀人,锋州疆宁郡郡守常怡决其斩,百里容虽卖国投敌。在大秦帝国戍南将军邓羌接应下,疆宁郡百里氏残忍屠杀常怡满门老少,随后,百里容携家兵两千余、疆宁武备军万人,举族叛逃,所经之处,屠城屠村、掠财掠畜,满郡荒野。经此一事,小半个锋州被洗劫一空,帝国遭受了重大损失。” 说这话的,是大将军府帐下军营都尉桓温。 只见他义愤填膺,胸前起伏不定,愤恨续言,“两年前,时任丞相府仓曹的贡雪,借职权之便,窃国粮五万石以私贩,得大利。丞相府少史刘沧知晓后,欲于朝会之上检举,竟被贡雪提前知晓,并指使家丁趁夜将其纵马拖死街头,后来,家丁顶罪、查无实证,贡雪仅是辞官赔钱了事。凡此种种,无非仰仗贡氏乃嗔州巨族,王廷之下竟敢跋扈如此,何况地方!” 桓温说到最后,已是唾沫横飞,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刘彦面上仍是笑意融融,心中却叹:如今的世族,比十多年前,可是收敛多啦! 第29章 帝都谋事,计吞八荒(中) 既然说到了桓温,就不得不提提桓温这个名字和隐藏在他背后的一些东西。 桓温,字元子,公元312年生人,传闻他是三国曹魏大司农桓范之后,先帝帐下十二卿之一光禄勋桓彝长子,是实打实的权臣世家。公元328年,桓彝向先帝告老还乡,途中被仇家绞杀分尸,时年十六岁的桓温,以一己羸弱之躯,跨越千里之遥,运送父亲灵柩返回家乡,此中艰辛无法为外人道知。回乡之后,桓温枕戈泣血,誓报父仇。公元331年,桓温为其父守孝三年后,寻得仇家,他假扮游客,单人匹马,于群贼之中手刃仇人,终报父仇,因其忠孝虎胆,遂被世人所称许。 桓温其人姿貌伟岸、豪爽大度、喜交豪侠,但善于阴谋、工于心计。十五岁,桓温坐领曲州八大世族之一的桓氏后,他力排众议,助曲州淮南郡郡守程淳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减私兵、建公学、育族人,声望日佳、实力渐涨,在那几年,曲州淮南龙亢桓氏一族,隐有曲州八大世族之首的势头。 儒家圣殿、贤达学宫宫主苏御,曾评桓温为:忠肝义胆,满腹心机。 公元337年,也就是三年前,刘彦下诏,擢其为大将军府军营都尉,兼领太子刘淮的工学经师,桓温毅然辞去家主之位,策马而来,凭借过硬素质,很快在京畿扎下了根。 桓温一波话落,还不等天子刘彦表态,另一名姿容上佳的青年,旋即尾随开口,见他朗声道,“陛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五年前,陛下为天下百姓计,为江山永固谋,着骨鲠之臣,定集权之策,丞相吕铮为陛下定计,明言下策为缓,慢火熬汤、抽丝剥茧,三十年可成天下大同;中策为迁,将世族豪阀迁离故土、断根基,二十年可成太平盛世;上策为诛,以大内十二卫之强兵,抓祸首、除不法,如此虽血流成河,却十年可平世族之乱,然行上策,想成就小康之世,需待甲子之功。” 其余四人看向说话青年,那接话之人正是光禄勋帐下羽林中郎将陆凌,他平顺气息,继续言道,“陛下不忍天下归乱,遂以下策应之,数年筹谋,今暗子渐深埋,明子才堪生根,想收官破局,还需驰而不息啊!” 这陆凌言语虽有不妥之处,却仍不卑不亢。 陆凌,字文优,虚岁二十有五,此子乃前东吴上将军陆逊玄孙、前朝卫尉陆抗曾孙、平原将军陆机之孙、柳州鄱阳郡郡守陆云之子,可谓累代显贵。 虽说这陆家人官越做越小,可口碑却越来越好,在鄱阳郡声望颇高。 而但凡世族,都会有个通病,做事前必以家族利益为中心,陆氏一族亦不能免俗,为了巩固陆家在柳州的地位,现任家主陆云在十几年前大会群豪,与孙吴遗族张氏、朱氏、顾氏,组成了以顾陆朱张为首的柳州联盟,彻底架空了帝国在柳州的权力,近几年在刘彦的强势打压下,这种形势才有所好转,而其中诸般细节,便是后话了。 言归正传,这陆凌在少年之时,便被墨家钜子寒李风评为‘少有奇才,文章冠世’,他身长七尺、声如洪钟,姿貌甚伟,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加冠后刚一出山,便迷倒了万千江南少女,是个才貌双全的俊杰。 在五年前,也就是公元335年,刘彦特征其为羽林中郎将,统领宫中羽林,兼领太子策论经师。 最后一个讲话的姓冉名闵。 只见他煞气绫人地道,“陛下!而今,北方大秦帝国狼心不死,西南骠越诸国兵马日盛,长水卫密报,几国近年来经西域互通使者,对我大汉渐成南北夹击之势。西南嗔州青、墨、柯、贡四大家族态度暧昧,有通敌之嫌,西北锋州地广人稀、无险可守,北境牧州仅有天险色格河,若他国许利、豪族内应,大秦军队一月之内便可南抵巴蜀、北进五原、西至雁门,将我京畿长安三面合围。陛下,旧人言狡兔三窟,关中世族不除,王庭则无退路,依臣之计,当行上策,分类施法,以曲州、柳州、明州为要,对世族分而化之、诛而杀之,以求中原之地长久稳定。” 冉氏本为大秦大姓,公元295年,大秦举国南征大汉时,冉闵的父亲冉成作战骁勇,曾官拜大秦狼骑校尉,因冉成性格刚直,得罪权贵,有生命之危,不得已趁夜归降了大汉。后来,冉成作为汉将,随祖逖南征,逢战必先,屡建功勋,被刘谌封为天水武备将军,冉家一脉便在沧州天水郡扎下了根。 却说这冉闵生长在这种武烈世家,少时便果断敏锐,成年后,他身高八尺,骁勇善战,勇力过人,曾倒拽野牛十余里,活活将野牛拖死,是个不折不扣的百人敌。公元337年,刘彦着其为丞相府兵曹兼领太子兵学经师,意在磨练心性、淡化杀气,来日成为帝国栋梁。 今日来此面圣的四人,虽然来自天南地北,都有几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世族子弟,都是天赋异禀的青年俊才,都是终于帝国的后生,最重要的一点,他们都是太子刘淮的老师。 今日,天子刘彦召四人觐见,本意乃是询问太子学业,可在不知不觉间,这位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便与他们聊起了时事政治,聊起了尾大不掉的世族。 四名青年俊才各抒己见后,摆正身形,庄重严肃,等待着刘彦的训话。 在四人眼中,他们面前的这位天子,既有雄心壮志,又能筚路蓝缕、栉风沐雨,还擅长摆弄权谋、拿捏人心,简直是无可挑剔的千古一帝。在这样的帝王麾下做事,一些小聪明、小伎俩、小手段根本无处施展,倒不如以诚相待,结合圣意吐露真言,或可俘获圣心。 刘彦虽是在世族扶持下继承大统的天子,但他登基后,世族们不懂得进退有据,逐渐养成了妄干国政和擅权独裁的不良作风,十一年前那场京畿大屠杀无异于逼宫,种种举动架空了刘彦手中的权力,让刘彦极为不满。 所以,曾经坐拥从龙之功的世族们,成为了刘彦的眼中钉、肉中刺。 所谓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便是这个道理。 而刚刚谢安四人面对刘彦问话,在这位圣心明锐的天子面前,极力地表露着自身的见解和对世族的蔑视厌恶,也算另一种形式上的表露忠心呐。 “说完了?” 听完四人陈词,刘彦微微坐正,原本倦怠的眼中散露出一丝精光。 “你们没说的,不敢说的,不好意思说的,由朕替你们说了吧!” 刘彦自嘲笑道,“十七年前呐,父王本意传位于二弟,幸亏顾、张、公孙、王等二十八家世族联名上书,鼎力保全,朕才得以荣登大宝。登基之初,朕念世族从龙之功,对世族一些出格之事并未多加苛责,所以酿成今日之局面,朕之责,亦是朕之过。” 刘彦眼神一扫,阴沉着脸,却哈哈笑道,“瞧我这记性,当年的从龙之功有你陆家、你谢家、你冉家,还有你桓家,十一年前那场京畿之乱你们四家也有份吧。可真是世态炎凉呢,这偌大个朝廷竟找不出几个寒门子弟!也不知是帝国之悲,还是朕之悲啊!” 此话一出,四人身体顿感寒酥,纷纷离席叩首,不敢言语! 天子一怒,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第30章 帝都谋事,计吞八荒(下) 帝王心术深似海,一颦一笑,可断人生死、兴亡天下。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是干嘛!”刘彦脸上忽然由阴转晴,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随后意味深长地道,“快起快起!你们四个,是将来的国之栋梁,是太子的股肱之臣,更重要的,你们四个都是一身公心,朕把儿子都交给你们了,就相当于把帝国未来的气运都交给你们了,对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呐?哈哈哈,起起起,今日叫你们来,一不问责、二不问计,咱们君臣叙话,随便聊聊,无关大雅。” 无关大雅?人家一个胸负宏图、励精图治的帝王,会闲来无事找你们四个官职低微的小年轻拉闲散闷? 呵,天真!身在官场,如果连这种搪塞之语都分辨不出,那还是趁早回家耕田种地去吧。 四人战战兢兢地回到席间,刘彦又侧卧在貂毯上,慵懒说道,“削羽翼、用寒门、收兵甲、平私粮,此为平定世族、保家国安康之长策。知我心思者,吾师吕相也!” 殿中四人齐齐拱手,“吕相匠心明断,陛下圣心明锐。微臣佩服!” 马屁拍的,漂亮! 刘彦一笑带过,揉了揉鬓角,复而坐正,抓了两颗冰镇好的沙果,用衣角擦拭果子表皮,叹道,“我这绵里藏针的吕相啊,知我不愿见到兵戈四起天下大潮奔涌,料定我必然选择下策,于是直接替我这不成器的学生在各州各郡下了一百多手开局。如今六年已过,分布在天南地北的世族们也不是傻子,这局棋下到现在,所有的阴谋早就成了阳谋,世族们有的乐于养老,有的东躲西藏,有的以退为进,有的抱团取暖,这局看不到结局的棋啊,真有意思呐!” 说这话时,冉闵用微乎其微的动作,悄悄瞄了一眼刘彦,见刘彦面色古波不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对刘彦的雍容不迫和烈烈雄心所折服。 刘彦双眼瞧着果子,仔仔细细的啃着,声线饱满地道,“远眺帝国前路,有风平浪静,也有惊涛骇浪;有大江奔流,也有乱云飞渡。纵观古今之事,国家往往在两种时候最为艰难,一是积贫积弱,二是振兴发展。如今,帝国内部虽有世族之患,但百业正兴、人丁正旺,正是我辈扬帆起航大展宏图之时,越到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有坚如磐石的定力,应对狂风暴雨,穿越惊涛骇浪,去赢得主动,赢得未来。” 刘彦放下果子,豪情万丈,“朕有这个信心与勇气,与满朝文武勠力奋斗,再创一个大同盛世,有生之年,朕必身穿明光铠,腰挎吞鸿剑,统帅百万大军,与大秦会猎北疆,争天下第一!” 愿景宏大!振奋人心!鼓舞士气! 刘彦一番震荡人心的措辞,满足了座下四人对自身规划和帝国远景所有的憧憬向往,他们不约而同起身,异口同声拜道,“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此时的刘彦,心里笑开了花,从此,这四个人的心,归他了! 刘彦对人心的拿捏,不可谓不精准到位啊! 一番君臣大义,刘懿示意四人落座,而后从盘中拾起一枚果子,一边随手把玩,一边缓缓说道,“朕着吕相修建虹渠、沣渠一事,诸位有何看法?谢安,这些年你风头极盛,不仅在市井间与刘权生并称为‘天下安生’,也是朕最为心仪的太子侧师,也是将来帝国丞相的种子人选,来来来,你先说说!” 谢安人未离席,低头拱手,谨慎道,“陛下心思,卑臣不敢揣度,然卑臣以为,江山就是百姓,百姓就是江山,兴修大渠乃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即便短期内会耗损国力,但也可多多益善,虹渠北经六郡十九县,沣渠南通四郡二十八县,倘若建成,四百万百姓可从中获益,其他不算,此为安邦定国之正举!陛下英明啊。” 谢安用心极正,从不搞那些歪门邪道,从不走捷径小路,在他眼里,成就无上大业,必须要像数百年前的旧秦商鞅一般‘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这样,得名才正,他自己亦心安理得。 所以,他对一些朝政事务中隐晦的阴谋诡计,虽然看的透彻,但从不开口提及,只要这些东西不伤及国本,他向来都是敬而远之,不闻不问。 刘彦早听说谢安性格刚直,对这个答案自然不太满意,他怂了怂鼻子,转而看向桓温,“若算其他,又当如何?桓温,你说。” 桓温眼珠一转,思虑三息,道,“陛下,这其他嘛,有两份大利。” 刘彦眯眼道,“讲。” 桓温清了清嗓子,措辞道,“这第一份大利,乃是广开兵道,虹渠北达牧州,沣渠南至鄱阳,若战端一开,京城宿卫及沿途武备可顺渠直下,三日便可抵达,内可平乱,外可御敌,实为兵贵神速。” 刘懿微微额首。 桓温见刘彦肯定自己的断言,心中激动,昂首再道,“二为引蛇出洞,微臣曾依据两渠建造规模、用工、材质等要素进行粗浅测算,财决司所拨钱银,足足多出应出账款的五分之一。惊奇之余,臣联想到两渠所选路线略微避轻就重,翻开地图细细研判,沿途所经世家大族竟有十三家之多,由此可见,陛下之意,是想借修渠之名,引得一些贪得无厌、残苛庶民、利欲熏心的大族出手,从而师出有名,为百姓除掉一些祸患,谋一些太平啊!” 桓温言毕,刘彦哈哈大笑,朗声道,“前些日子,我于渭水河畔陈坛设宴,与一老叟痛饮畅谈,坛空人走后,老叟于坐上遗留小字一行,我拾起后定睛一看,纸上写着:阳谋看谢安,阴谋看桓温,权谋看陆凌,奇谋看冉闵。今日见谢爱卿与桓爱卿高论,可见老叟前两位所言不虚啊!” 言罢,刘彦收敛笑容,刀眉斜挑、大眼横扫,直视陆凌与冉闵,看不出一丝喜怒。 陆凌人未抬头,话已飘至,其人志意盎然,言语游响停云,“陛下,纵观古事,有以无难而失守,有以多难而兴邦。孟子云‘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微臣浅见,欲保我帝国基业万年长青,不在兵戈、不在城池,更不在疆域,而在人心向背。” 这句话说到了刘彦的心坎儿子里,刘彦深邃的瞳孔里,突然多了一丝温柔,喃喃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守来守去,你才会发现,原来,你守的是人民的心呐。” 第31章 人间之事,必做于细 “陛下圣明,人心向背方决天下大势。”陆凌轻赞一声,继续说道,“今世族之患虽大,却与百姓离心离德,实则无根。微臣愚见,世族所以猖獗,究其根本,乃是其常年跻身庙堂以公谋私所致。所以,这选官之法还当另辟蹊径,让寒门出仕子、出将才,用白身干才跻身将相州牧之权,否则,今日张灭、翌日李出之局面,恐难改变!” 陆凌果然擅长权谋,不经意间,便为刘彦除了一条斩草除根的计策。 “啰嗦!等陆中郎平了世族祸患,我等岂不是要等待百年之久?”未等刘彦张口,冉闵紧接着大声反驳,“陛下,依臣愚见,先将这些家伙迁离属地,剥夺田地私兵,后借机削官,不服者遣长水卫暗杀。陛下若怕麻烦,臣请领一卫虎贲,管他这家那家,不服圣裁的,全他娘给砍了脑袋,有这三板斧,妥妥还陛下一个天下太平!” 本就将门之后的冉闵,坐不住板凳,犯起了大老粗的毛病,一通粗言粗语后,顿觉心情舒畅,坐在那里,一身舒坦的吃着果子。 “哈哈!哈哈哈!冉闵啊冉闵,你可真是个妙人儿!吕相常说你一腹有奇谋,没想到竟然想出了乱棍打狗这么一招。佩服,佩服!”刘彦随意吐出果子,抚掌大笑,果汁横飞。 座下四人表情各异,谢安一脸无奈,桓温以袖遮面兀自偷笑,陆凌脸上写满鄙夷嫌弃,当事人冉闵则若无其事,甚至为自己速战速决的计谋沾沾自喜。 稍顷,一声轻咳,屋内复静。 刘彦轻理衣衫,表情微紧,低沉说道,“先不说这沣渠,几位说说,虹渠经费调拨及征民之事,该派谁去?” 此时,四人对于今日朝见的意义,终于有了些许理解。 从进殿之初的讨论天下大势,是为论策试心;刚刚求计四人,是为考能察才;而现在,便到了派遣差事的时候了。 天子刘彦召见四人,说明他要从这四人中选择一人前往沟通虹渠大小诸事,叙谈到了这个时候,四人仍在殿中,则说明四个人都被刘彦看中,都有资格担此重任的实力,剩下的,就看他们四人如何表现了。 坐下四人几乎同时猜到了刘彦的心思,他们面面相觑。 四个人从天南地北齐聚长安,共事多年,情投意合,所以,谁也不想先张这个嘴,害怕破坏了兄弟情谊。 一时间,气氛略显压抑。 场面冷到最后,倒是一身正气的谢安,首先离席跪叩,率先开口,“陛下,臣请命。” “臣也请命。”冉闵紧随离席,栽了个跟头,索性就地向刘彦跪叩。 “滚滚滚!”刘彦哈哈一笑,将果核扔向冉闵。 刘彦这一举动不言而喻,冉闵已经不在人选之列了。 冉闵嘿嘿一笑,连滚带爬地回到席间,他知道,他与这次的差事,无缘喽。 “陛下,财决司审计丞孟安监,性贪而情薄、胆小而好利,他或可去!”桓温离席拱手,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语。 “臣,附议!外,臣请领胡骑卫军士五百随行,以护卫之名,把握权衡、相机行事、决断生死。”陆凌原地叩首,眉宇中杀气点点。 桓温擅阴谋,陆凌擅权谋,两人同时提出派遣一名贪滥无餍的官员前去行使协调修建水渠诸事,正是想借用孟安监的贪心,为世族们承揽工程牟利打开一个缺口,继而引得世族们竞相上钩,达到根除沿途豪阀的目的。 刘彦对这条计谋十分满意,他看着阶下拱手的桓温和陆凌,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四人表情。 但见谢安眼神冰冷地看着桓温和陆凌,冉闵一脸敬佩地看着陆凌,桓、陆二人低眉垂手,不见任何动静,四个人的性格特点,在这一刻被刘彦一览无余。 刘彦揉了揉额头,略作思考,心中有了决断,他轻声道,“便依陆中郎所言,即日起,光禄勋帐下羽林中郎将陆凌,秩俸由八百石升至一千石,全权负责虹渠经费调度分拨之事,待相关事宜安置妥当后,即刻赶赴各郡;谢安,除太子侧师外,你翌日去找吕相领个丞相征事的差事,逐渐接触政务。还有,陆凌,你记着,此次出行,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出现纰漏,唯独这凌源城不行。” 陆凌听的云里雾里,他稍作思考,自以为是陛下当年宠臣刘权生正在华兴郡隐居的缘故,所以并没有把这句话当成一回事,奋然领命, 谢安欲言又止,他想谏言阻止此举,但君命一出有如覆水难收,他心中纵有千般不忿亦无可奈何,只能拱手领命。 “哈哈哈!散了吧!朕有些倦了,不像你们,二十出头、三十不到的年纪,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真好!” 说完,刘彦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四人行礼告退。 出得门外,谢安立刻怒气上涌,脱口大骂,“陆二蛋、桓老幺,你俩出的什么狗屁馊主意,若这修渠一事耽搁了百姓福祉,我把你们俩牙给掰断了。” 从来忧国之士,皆为千古伤心之人。谢安正是如此。 他的眼里,从容不得一点沙子,这也为他日后的艰难坎坷,埋下了伏笔。 其余三人听到此话,哈哈大笑,冉闵将谢安拽到身边,四个人勾肩搭背,向宫外酒肆走去。 一边走,陆凌一边宽慰道,“大哥放心,有弟弟在,孟安监吃下去多少,你弟弟我就叫他吐出去多少,这条虹渠,绝不会因为剪除世族,而成为烂尾工程。反而,我会让百姓大飨其利,旱则引水灌溉,雨则杜塞水门,使沿渠州郡,成为连绵不绝的沃野!哈哈哈!” 在年轻人的眼中,就连阴天下雨,都能朝气蓬勃地等待雨后的彩虹,他们有大把时间,他们愿意为了美好的风景,不顾一切。 此时的陆凌正是这样,他豪情万丈,看着远方,满是憧憬。 出于对兄弟的信任,谢安终是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四人一路带风,快意潇洒地奔赴远方。 ...... 宣室殿内,刘彦目送四人离去,轻轻喊道,“淮儿,出来吧!” 一名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从甘泉居侧室内窜出,那少年鹅蛋脸、大眼睛、浓眉高鼻,同刘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眼前这名少年,正是刘彦的长子,当今太子刘淮。 经历了当年世族逼宫、张蝶舞携子自杀一事后,刘彦多年未育儿子,所以刘淮也是狭义上的独子。 作为刘彦的独子,刘淮一家独大,太子之位实至名归,整个帝国的老少妇孺心中明镜,只要刘彦真龙升天,继承大统的,必是刘淮。 所以,刘淮虽然年纪不大,但他所在的东宫,终日里车水马龙,来拜谒者不计其数,这些阿谀奉承者围在太子身边,说尽了人间好话,无形之中,也造就了太子任性、嚣张和跋扈的性格。 但见刘淮大咧咧坐在了方才陆凌落座的位置上,正想歪身斜靠,可他脑海突然想起大师傅谢安的谆谆教导,立刻摆正身子,恭敬的说了一声,“父皇。” 见到刘淮温文懂礼,刘彦笑着‘哎’了一声,便走下台阶与刘淮对坐。 刘彦平日里忙于政务,少有亲子时光,今日难得,便与刘淮多聊了几句,考问了一番学业后,刘彦心满意足,低声笑道,“淮儿,父皇要准备批阅奏折,我说,你听就好。君王之道,用人之道;治国之道,用政之道。掌官道可把握大局,掌政道可操纵人心,如此方能掌控天下!” 刘彦看向殿外,不自觉轻叹一声,欲言又止,但还是开口说,“淮儿,或许你是朕的独子,这万里江山与绝色美人,在未来,他们都是将你的掌中之物。刚才这些个睚眦、麒麟,无一不是当世奇才,有他们在,驾驭他们、用好他们,你将来肯定比你爹强!” 刘彦瞧着这个和他有九分像的少年,正色道,“你要记住,诚欲正朝庭以正百官,当以激浊扬清为第一要义。若你得继大统之后,定要多用像你谢师傅一样的人,正奇虽可两用,但人间正道方为治国之本,淮儿,你可明白?” “儿臣受教!”刘淮眼珠滴溜溜转,看着刘彦,一脸激动。 “哈哈,去找你师傅们吧!这几个家伙,不学好,居然带我这儿子喝酒,如果我儿子将来做了酒鬼,看我不打他们的板子。” 刘彦猜透了刘淮的心思,上前抚了抚刘淮发髻,眼中无限柔情。 刘淮撇撇嘴,‘嘿嘿’一笑,躬身拜别刘彦,转身向门外那四道身影跑去,在他身后,几个影子无声无息,紧紧的跟了上去。 那是刘彦派去专职保护刘淮安全的长水卫。 人去楼空,刘彦看着窗外,自言自语,“自古皇门最无情,当年世族以全力助我,今我以恶政相待,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几片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刘彦肩膀,更增添了他心中一丝惆怅。 淮儿啊,愿为父能交给你一个太平江山。 第32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章 庙堂上有‘天下安生’‘帝国双剑’,江湖中有南蝶北虎。 所谓南蝶北虎,指的并不是一个叫什么蝶和一个叫什么虎的两个人,它说的是大汉江湖中两大极富盛名的杀手集团,江南蝶蛹,江北斥虎。 两大组织划江为界,在现帝刘彦登基后迅速崛起,凭借凌厉作风,很快在帝国藏龙卧虎的江湖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成为闻风丧胆的刺客帮派。 简单说说这大汉第一大情报组织蝶蛹,其总部坐落于柳州八百里鄱阳湖畔,蝶蛹麾下有八百彩蝶以为使唤,四百青楼以为据点,帮中女子个个如花似玉,石榴裙下奴仆无数,成分极为复杂,专杀负心人浪荡子,收其财产、分其田房,用心极正,在江南民间百姓中威望颇高。 隶属于刘 德生一方的凌源城轻音阁,便秘密安插有蝶蛹彩蝶一名,两大刺客集团按照长江南北划分地盘,蝶蛹此举,有越界之嫌,不过,斥虎帮鉴于蝶蛹帮并未在江北开设分舵,便也默许了此举。 而大汉第一大杀手组织斥虎帮,则坐落于曲州华兴郡境内的都源县,在其下属,有十二刺客及数千帮众,十二刺客分别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时辰为代号,其余帮众三人一组行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杀人不以名记,是个极其神秘的帮派。 都源县正是因为有了斥虎帮的存在,多年来百姓一直太平安生,没有受世族剥削的苦,得以幸福度日。 而我,张文,我的老家在凌源县张家村,旬月前潜入轻音阁意图刺杀刘 德生的张祀,是我堂弟! 我在帮中代号为辰,死士辰,又叫天下第一刺客,呃......起码二十年后是吧! 我原本为大汉十二内卫中长水卫的长水八校尉之一,我们帮主,也就是我大哥塞北黎,原为长水中郎将,乃是陛下最宠爱的干将之一,十一年前,大哥召集卫官,说要替陛下闯一闯这江湖,我们八校尉、四侍中没作多想,便脱了那身官服、丢了那铜印黑绶,提刀佩剑,隐姓埋名,随大哥入了江湖,来到了都源县安家。 十载一指间,白发染旧年。 当年一个冲动转身,后半生便成了彻彻底底的江湖人,比起庙堂,江湖可以肆意饮酒,可以纵情而为,可以仗剑除恶,自然也没那么多规矩和计较。 但回想起来,我已经十年没有提笔落字,十年没有回京述职,已经十年没有见到那庙堂之上,曾说要带我们开创盛世太平的天子了。 想必我这辈子的愿望,这辈子无法完成了吧。 可悲可叹,人生长恨,水长东啊! ..... 江湖之上,武夫三品十二境。 所谓集全身之力,一击透两丈城墙而不伤己者,是为破城境界。 俺不知道堂弟张祀在轻音阁所为的前因后果,也不知道为啥我这境界低微的傻弟弟敢独闯龙潭虎穴,只身刺杀刘家长子,总之,这件大伙敢想不敢做的事儿,他做了。 我敬他是条一腔热血的汉子。 前段时间,张家村被屠的连只鸡都不剩,得知消息的那天,停留在推碑境界多年的我,一剑穿树七十棵,入了破城境。 按照斥虎帮的规矩,在没有收到雇主的一半定金前,我们从不被允许出手行动,更不被允许离开各自管辖区域,寻常便如普通人一般生活。 但这一次,大哥破例了,他让我独自上路,从心而行。 说白了,这是叫我去为张家村百十余口人家报仇啊! 在赶往凌源县的路上,我叼着秸秆,眼看道路两旁萧索,思绪朦胧。 我生在富商之家,自小便读诗读书,后随父母西出华兴郡,奔赴沧州以谋财路,因沧州匪患,十三岁时被土匪劫掠,父母双亡,我不愿回乡寄人篱下,便弃文从武毅然从军,仗着能吃苦、会写字、肯拼杀,很快便崭露头角,成了伍长; 在十七岁,我已是军中百夫长,倒马境界,前途一片光明。 二十岁,沧州剿匪,我国仇家恨一起报,猛冲猛砍,结果身陷重围,被人砍断一指,身中十几刀,幸好大哥塞北黎及时赶到,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我,从此,我便追随大哥塞北黎,征战南北; 二十五岁,大哥荣升锋州青河军前军校尉,我和一干患难兄弟陪同大哥任职,我领锋州青河军斥候卫百夫长。那时候的锋州,官场污浊,可谓杂草丛生,大哥带着我们自成体系,成为为数不多的不结党、不攀贵的少数派,虽受排挤,但也不必瞧人脸色,杀敌饮酒,赚良心钱,倒也自在快活; 三十余岁,天子降诏,成立天子十二内卫,广纳有志之士,欲成不世伟业。大哥深受感召,率我们一众兄弟入了长水卫。 这长水卫乃大汉十二内卫之一,司职暗杀,情报搜集,保护要员,内设长水中郎将一人,副将两人,长水校尉八人,侍中四人,建制三千人,不理江湖事,江湖亦无名,受皇帝直接派遣,对于大哥和我们来说,我们既是长水卫的缔造者,更是长水卫这个‘家’的成员。 三十五岁,奉王命,长水卫全员,随大哥流入江湖。 从此,江湖上多了个名为‘斥虎’的杀手门派。 这年华就像握不住的沙,十年弹指一挥间,今年,我已四十有六,做了大半辈子的刺客杀手,今日想来,没能沙场建功业、武盖冠军候,还真是有些不甘心呢! 看了看手中的‘辰’剑,我不自觉地嘲讽起自己的志大才疏。 在我们十二刺客中,我是最后一个、也是年纪最长达到破城境界的。 到我这个年纪才入了破城,心性远远算不上坚定,天资也只能够得上中庸。在遁入江湖前,凭借陛下特准,我们长水八校尉分别前往宗正府武备馆,我因地制宜地挑选了那半本《石鲸剑》,若不是仰仗这点机遇,估计我穷极一生都登不上推碑境界。 所以,方才那句功盖冠军候,只是无病呻吟的狂妄之言罢了,纵使我少时读书半生顺风顺水,凭借我的才能,也远做不到冠军候霍去病封狼居胥那般泼天成就。 ...... 说实在的,我幼年离家,对张家村并没有什么印象和感情,与堂弟张祀也只是偶尔书信往来,勉强做到了互通有无而已,从未谋面。 当日入境,我并非因张家村惨遭屠戮而怒火攻心,实是功夫练到、水到渠成,两件事赶在一天,纯属巧然。 我常对兄弟们讲:用法不以私情。 以我迂腐之见,斥虎帮既然作为杀手集团,就不能为情破规。 所以,我本不打算因私寻仇,但大哥有命,我又不愿违逆大哥心意,心中亦想为天下除害,遂稳了几日境界,今日方才出发。 目的:杀了刘 德生这孙子!如果条件允许,我会连他爹刘兴一并干掉。 花开花落自有时,张家村全村被屠,是定数; 阎王遣鬼来索命,刘 德生今日遇我,是命数。 昼夜兼程,我终于行至凌源城北一处小山,见群山并立风光大好,心之所至,刚想登山一览凌源风光,却见一群小黄髫被一条大虫所围。 我躲在树后静观,当看到为首少年以身试险时,我心下产生共鸣,忽然忆起,当年御敌于境外时,也有人曾对我说过‘吾为饵,引敌走,你等珍重’一类的话语。 触景生情,我不由得慨然轻叹:当年一起杀敌建功的兄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情之所至,我心念微动,唤剑刺虎,而后拔剑悄然抽身。 人这一生,遇到志气相投的好友,很难。 愿你们相互扶持,一生喜乐。 第33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二 《孙子兵法·谋攻》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兵圣孙武他老人家的这句话,对我们刺客来讲,堪称千古箴言。 换句俗套一点的意思来解释:你想吃屎,要先找到屎;你想杀人,得先了解人。 于是,我蛰居凌源城闹市,经过半月观察,刘 德生的底细和习性被我摸了个十有八九。 在他身边,有一个即将入境‘倒马’的杨姓青年和四个破风境随从在明,有四个破风境随从被引为暗哨,十多个驱鸟初境的杂兵护卫在侧,他每每出门时,还带了个油光水滑的小娘们儿! 这套阵容,在凌源城绝对是横行霸道的存在,但在我这种顶尖杀手面前,他们显得不堪一击。 我自认,在五息之内,可以神不会鬼不觉地解决掉所有人。 随着对刘家的观察不断细致深入,有一个问题,在这几日开始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凌源刘家是华兴郡乃至整个曲州的顶尖世族,纵观华兴八县,除了斥虎帮总舵所在的都源县受其侵扰较少,其家族势力几乎渗透蚕食了华兴郡所辖的所有县村,其势之大,不可谓不强。 可就是这样一个强横的家族,除了几百名只会装腔作势的族兵外,竟没有一位高手坐镇,要知道,一个没有破城境以上高手镇场的家族或帮派,全如一头待宰的肥羊,只要仇家重金礼聘一名江湖高手,趁着月黑风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进青禾居,屠尽刘家满门。可刘家竟能在上任家主、长生境文人刘萦死后十数年内屹立不倒,不可能只靠权钱交易和江氏一族的鼎力支撑啊! 这让我心中画弧,闷在屋里,百思不得其解。 可时间不等人,我在这里拖得越久,越容易暴露身份,过几天凌源大集将至,届时人满为患,这是我认为刺杀得手的绝佳时机,一旦错过,恐再无机会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立即抛开心中犹疑,摸清了刘 德生在大集那天的动向,遂蛰伏在望北楼周遭。 汉历公元340年,十一月十五日,凌源大集,一片火热,路人张袂成阴。 走在街上,见人流熙来攘往,我不禁会心一笑。 以乱隐迹、凭乱诛贼、仗乱退身,嗯,今天是个送刘 德生走的好日子! 我本就生得一张大众脸,索性便没有刻意乔装打扮。只用碎布裹起剑鞘剑柄,灰衣灰头巾,以木炭灰略微在脸上均匀涂抹了几下,便成了一副老农模样。 我收气凝神,走在张袂成阴、比肩继踵的人群里,毫不起眼。望北楼中,诵书声与喝彩声不绝于耳,在楼外便可感受到楼内房深灯暖、纵饮酣畅的美妙情景。 距楼二十丈,看到当日以身试险的少年,正在望北楼门口大声吆喝,经过这几日的探听,我了解到,这孩子姓刘名懿。 看到他,我的嘴唇不自觉上扬:这孩子能说会道,遇事有胆,是个当当家主事的料。 向前再进几步,突然,我察觉到人群中几双眼睛正注视着我,专属于刺客的直觉告诉我,今天的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我快速思索起来:难道暗中观察我的人是刘家的暗哨?不应该呀!我已经反复确认过刘 德生日常活动中的随行人员,并没有这么几号身手矫健之人啊。 于是,我暂时放弃了进入望北楼的想法,心紧肉松,假意无事地绕望北楼走了两圈,完完全全探查了一片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原来他们都是斥虎的兄弟,或许是大哥怕我孤身犯险,派了十余组兄弟前来接应,我不禁又叹道:我这个大哥,永远都是这么谨慎。 看来,大哥已经把这次凌源城刺杀刘 德生的事情,升级成为任务了。 我走到一位卖干柴的壮汉身侧,褪下缠剑破布,与他对视,剑柄上,一个用松脂凝成的‘辰’字出现在壮汉面前,那人瞧了一眼后,面露出一闪而逝的惊讶,马上伸手按住了‘辰’字,我重新裹剑,等着他主动说话。 斥虎帮外出执行任务,从来认物不认人,那壮见到斥虎十二死士的独有信物,立即汉笑着对我说,“辰大哥,你也来买货?” “是啊!老板也叫你们来买货?”我随口问着。 “嗯......的确是买货,但可能并不与辰大哥一道。”那壮汉边吆喝,边对我说。 此言一出,我顿感困惑,大哥在此处另有他谋? 斥虎有规矩,单线联系,人人守口如瓶,所以我问也白问,索性未再追问,绕楼复行一圈,确认无误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望北楼。 一脚入望北,心中杀意尽全无。 这望北楼,简直是杀人困兽的上佳之地啊! 望北楼中台那六十六盏六枝连灯,看似是灯,实则以中台为眼,灯中含绣针,大陈包小陈,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进可千针齐射,退可分组御敌,一般的武夫想在这里闹事儿,简直不自量力。 而二楼设置的流银之孔,千弯百转,角度古怪刁钻,其中必有杀人暗箭,若粗汉硬闯至中台,流银孔机关触发,那可真叫一个回天乏术。整座望北楼极尽机巧,非兵法大家或久经沙场者不可布、不可察! 莫说是我这般破城境武夫,即便是上境武夫来此,怕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我可是怕死得很,自觉在这阵中讨不到半点好处,天涯红尘未踏尽,好酒好肉好江湖老子还没逍遥够,死在这小小的凌源岂不是可惜的了? 我千算万算,竟没算出望北楼居然还有如此精巧机关,早知如此,在刘 德生前往望北楼的途中,我便应该出手将其击杀。 既然在望北楼中刺杀无望,我心念一转,决定收敛杀心,伺机待发,于是便只当是寻常酒客,寻得一处僻静,要上两道小菜儿,吃了起来,顺路看看今日到底有何门道。 一天看下来,真叫一个彩啊! 那姓刘名懿的少年大智若愚,化危局于无形之中,那东方春生精彩绝伦的诵书,那立身刚毅的曹治,那七窍玲珑的杨观,还有那曾经令我无比钦佩的‘刘难断’,上演了一出有一出好戏,让我叹为观止。 我看这少年越来越面熟,一时间又想不出他与我哪位故人想像,但,管他呢,今日这少年所作所为,真叫一个精彩啊 人虽然没杀成,但这趟望北楼,真他娘的没白来,酒也是没白喝! 夕阳西下,望北楼外,我隐于街巷,看着刘权生与那少年耳语,我恍然大悟,乖乖,原来这小子是‘刘难断’的儿子!怪不得这般聪慧伶俐! 我正待离开,接下来的一幕让我惊讶不已,只见那‘刘难断’一句‘都散了吧’,斥虎帮的兄弟们,顿时隐匿于无形。 我呆愣原地,除了大哥外,任何人均无权调动十组以上兄弟同时出动。莫非,‘刘难断’与大哥是旧相识? 或者,刘难断也是斥虎帮的人? 那一夜,一向落榻既起鼾声的我,居然整夜辗转。 都说驰命走驿,不绝于明月,乃行万事之本! 我昼夜不息,连日筹措,但到最后终是功亏一篑,这让我心中十分不爽。 可人没杀成,我也没脸面回去不是? 思来想去,我决定再探情况、熟悉地势,三日后硬闯青禾居, 我还就不信了,作为一个破城境的刺客,还搞不死一个刘 德生?呸! 第34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三 十一月十八,烟笼寒雪月笼沙。 迟钟鼓长夜,太微独嗜天。清风还山岗,辰剑夺天罡。 我,死士辰,巧借月色,单人独骑,手持辰剑,纵步飞身,独闯青禾居。 近得门前,我裹巾卷剑,一力爆前门,闪身而入,青禾居顿时掀起一片鸡飞狗跳。 敌人从四面杀来,我身倾影斜,锋芒骤亮,剑出如涛似海,轻描淡写之间,散布在青禾居的几处暗桩倒地,护卫们纷纷失魂落魄,不敢上前。 我纵步前踏,一往无前,更多敌人悍不畏死地携乱刀扑来,我心随风起,起手剑落,换得无数仆死徒伤,这些臭鱼烂虾在我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我单枪匹马,无所畏惧,直冲内院,煞气奔涌,杀气云动,一时间,青禾居人仰马翻,竟无一人是我一合之敌。 我杀意正浓,一气伤人,两剑穿敌,三刺梨落花残,所向披靡。 人翱步翥,势若奔马,堪称万夫莫挡! 我信心暴增,在此刻的青禾居内,我死士辰,就是当之无愧的神,刘 德生啊刘 德生,今夜,就是你的忌日啦,你放心,老子出于人道主义,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盏茶未到,我已径直杀到一处青苔遍布、热气蒸腾的幽静居所。五丈之内,刘家豢养的‘恶狗’四散环绕,对我虎视眈眈,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我傲立场中,丝毫不慌。 哼!一群蝼蚁鼠辈,给老子填牙缝都不够。 我不想再多做拖延,以免夜长梦多,于是心念一动,剑柄‘辰’字散化成千百颗米粒般大小黄珠,在空气中悄然四散开来,无人察觉。 《石鲸剑》第一式,狂鲸探海被我随性使出。 说起这招狂鲸探海,就不得不说说我那半本儿《石鲸剑》,石鲸剑一共也就三招儿,当初选它,完全是因为石鲸剑法对于杀手来讲,十分简单好用。 说起这第一招狂鲸探海,乃是将浮在丹田气海上的心念化整为零、分而控之的玄妙功法,虽比不得上乘御剑之术那般开天辟地,分体的小黄珠子亦无杀人夺舍之能,但贵在上手简单、分体极多,且所需耗费不大,每颗小黄珠内部均卷有一丝心念,它们散布四方以做人眼,黄珠所至、心念所感,敌人踪迹一清二楚,无所遁形。我修炼数载,在入境破城后终于成功使用,如今可覆盖方圆三里之地有余,在日常侦查和刺探情报中,颇为受用,有散是满天星之妙效。 数息一过,内院被我探查的干干净净,唯有眼前这一汪青苔,在热气弥漫之下,我的心念被点点化解在浓烈的热气之中,一时间居然无法深入寸毫。 我凝视着眼前在寒冬里仍旧绿意蒸腾的小屋,此刻,池水正咕嘟咕嘟冒着绿色气泡,小屋在团团气雾中,若隐若现。 这让我嗤之以鼻。 哼哼!蒙孩骗童的障眼法,也敢在我面前摆弄,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我未加思考便断定,刘 德生定在屋内! 于是,我凌空舞了一个湛蓝色剑花,神色决然:今夜,你刘 德生,我杀定了! 想到便做,我立刻将心念收敛,握剑右手轻颤,剑上血迹瞬间被我一抖散尽,随后,心念立刻潮水涌动,散布在四周的小黄珠迅速在我身前凝结成一个‘辰’字,向剑柄汇聚灌注而来。 待剑柄上的‘辰’字归位,剑刃霎时蓝光点点,仿若满天天星降世。 围在四周的刘氏杂兵见我要动真格的,脸色大变,大多纷纷窜逃而去,青禾居的空气,瞬间转冷。 对于这些四散奔逃的臭鱼烂虾,我毫不理会,全神贯注,抚剑心中默念:以鲸身之重,卷海翻潮,一浪高一浪,绵绵不绝,是谓巨鲸翻浪。 在一声低呵吟诵之中,‘辰’剑剑芒节节暴涨,一股无可比拟的剑气,在我身周缭绕开来。 我在原地快速旋转,《石鲸剑》第二式巨鲸翻浪,裹挟翻江倒海之力,向小屋喷涌而出。 我的身形每每转至那雾气朦胧的小屋,便横扫出一道淡蓝色剑气,身形越转越快、剑气越来越重、剑势越来越猛,一念换一剑,一剑叠一剑,剑剑相连如潮水,刹那间,十道剑气破剑而出,如鲸鱼戏浪,直可叫沧溟顿开。 我心中冷哼:这一招二十年的功力,你挡得起嘛? ...... 人在始生之初,便生有一气,男多阳气,女多阴气,气多沉于丹田,随修炼成长汇聚成海,是为气海。心念作为气机持有者通过精神牵引气机的媒介,与气机共存于丹田,心念在上,气沉在下,对应日月江河。入境者以心念为牵引,化念为功,则可动用丹田气海,称为运气或者运功。境界愈强者,心念愈强,境界愈强者,气海愈盛,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在这其中,文人以悟道入境,入境既中巅致物境界,武夫以苦修入境,循序渐进。所以,文人的心念较为强劲,而武夫则以气机见长。 不过,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文人和武夫修行到最后,心念呈包藏万物者,气海成浑天气象者,是为无上大圆满境,可入境通玄,羽化登天,成就仙人之道。 书归正传,作为刺客,出招从来讲究一击必杀,刚才这一招绵绵不绝的巨鲸翻浪,足足耗去了我一半的心念和气机。 一招澎湃使出,我稳住身形,侧目而视,只见十丈之内,已无人息,刘氏所有的家兵,全部弃剑而逃。 再看眼前那片神秘兮兮的淡绿色雾气,在我剑气所到之际,雾气中无数细小水珠陡然悬浮滞空,随后迅速凝结成墙,我连续几道剑芒撞击在水墙上,顿时被消弭于无形。 巨鲸翻浪这一招本就一浪高一浪,哪知到最后,连堪称最强的第十剑,也没能破开那道看似脆弱的防御,那水墙仿佛长了头脑,与剑气接触之时,或以水势将剑气牵引,或以水形将剑气拆散,迎接第十道剑气,水墙竟未作任何变通,直接以横墙做挡,剑气入墙十之有八,便告戛然而止。 仿佛在宣示着屋内主人的强势。 这让我不禁眉头紧锁,眼前一幕,证明了我之前的猜想,凌源刘氏,果然有高人坐镇,而且看这架势,屋内高人境界应该强大于我。 就在我兀自思索之际,突然,墙忽爆,剑气散,水墙复聚,傲然复立。 我屏气凝神,目不斜视地瞪着水遁,同时思考着下一步对策:高手!操控水墙之人,屋内之士,定是个高手!这回遇上茬子了哈! 此时,刘家援兵闻声杀到,青禾居门外,来自刘氏兵营的喊声阵阵;城头,兵士甲勇篝火连连。我知道,这次夜袭,是老子料敌不周,草率轻敌了! 我正想稳住阵脚,再作调整,小屋内飘然诵出一首小诗,“爱悠悠、恨悠悠,不知今夜几人愁?莫论英雄暮,老树更益坚,小子,你此时滚出凌源城,老夫或饶你一命。” 小屋中传出的声音苍健有力,我心中大为好奇,旋即朗声问道,“屋内何人?装神弄鬼!” 老而弥坚的声音再次顺窗飘出,“凌源刘氏家主,刘兴!” 我恍然大悟,旋即心想:市井传闻刘兴常年哮喘缠身、身患重疾,连走路都吃力,但如今看来,刘兴其人老而健硕、精力旺盛,绝非病态,原来,这家伙一直在扮猪吃老虎,是在蒙骗世人罢了。 而对方能够轻描淡写地化解自己耗费一半气机递出的磅礴剑招,足可说明对方境界要高于自己。 我心中乍惊:难道对方已然入了致物境界? 想到此,我心中多了一丝恐惧,一境之差,天地之隔,倘若对方出其不意全力出手,留下自己绝非难事。 我一咬牙一跺脚,剑刃蓝光隐匿,剑尖寒芒陡然乍起,威势逼人。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如果下一招不能拿下屋内刘兴,自己必然落入重重包围之中。 我双眼紧闭,屏气聚念,左手持剑立于胸,右手两指拂剑,由剑柄至剑尖,缓缓提指,指至剑中,蓝罡绕身,指愈近尖,寒芒愈盛。 待得指抵剑尖,开眼,纵身,一剑呼啸刺出。 第35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四 穷毕身之力,一饮吞海,集心念一点,剑气横秋。 就在方才,《石鲸剑》第三式石鲸透海,被我耗尽气机一点而出。 我打定主意,若此击不中,便立刻远遁千里,逃出凌源,择机再返。 屋内刘兴见我再次出招儿,言语愠怒,寒声道,“无知小儿,鲸虽身巨,怎及大海无量,你活了大半辈子,这个道理你还不懂么?” 一股刚猛气机从屋内倾泻而出,围绕在小楼周围的池水骤然沸腾,随后一涌而起,池水泛着浓重的药草味,与停滞在半空的水墙化作一杆手臂粗细的水枪,与我宝剑点出的寒芒对刺。 看着来势汹汹的水枪,我心中暗叹:一水出低陇,这一枪,真他娘够劲啊! 两尖相对,没有任何悬念。 我灌注气机挥出的一剑,立刻被消弭于无形,水枪裹挟余威向我杀来,我根本未做片刻抵抗,直接被卷回原地,滚了几圈方才定身。 俺的娘嘞,我这时候只感五脏剧痛、气血上涌,心念散乱不说,口中虎牙还被地上碎石咯掉了一颗,真是狼狈不堪。 栽了!渔夫出海碰上海盗了!不,是海盗打劫碰上风暴了! 自从入了刺客这一行,我始终坚持遇弱则强,遇强则躲;能打则打,打不过则跑。毕竟,刺客这行当,哪能每次都成功呢?如果任务失败便要以命相抵,有些蹩脚刺客死八百回都不够的。 跑!快跑!趁那些慢慢围来的刘氏家仆犹豫之际,我借翻滚之势,转身一跃而走,强提心念,牵引丝缕气机,脚下生风,翻墙而出,向城北疯狂逃窜。 不经意间,我回头一瞥,小屋二楼窗开,有一名风姿卓绝的老人负手而立,刘 德生、刘瑞生恭谨的站在那老人身后,隐约可以听到这老人的细微言语,“德生,要斩草除根!” 我心头一紧,菊花一缩,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呵呵,猎手和猎物的转换,往往这么简单! ...... 寒风扑面,随着夜色更浓,凌源城气温愈寒,距离青禾居渐远,我逐渐冷静,心中懊悔:自傲者败,我依仗《石鲸剑》,加上近几年斥虎帮顺风顺水,少有难缠棘手之事,渐渐养成这狷介高傲的性子,加之境界又提,此番赶赴凌源城,顿有‘关云长水淹七军’之傲气。 回想近日之举,首先,自己并未针对本次刺杀,开展面面俱到的前期调查,刘兴、刘瑞生和刘权生的个人情况,我仅是粗略知晓便一笔带过,将重点关注对象锁定在了刘 德生的身上,这是一个败笔。其次,对于两次计划刺杀的地点,望北楼和青禾居,也没有事先踩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闯入,此为杀手大忌;第三,在敌我尚不完全明朗的前提下,自己草率决策,并没有详加思考;最后,刺客之流本就应求一击必中,哪能如今夜这般仰仗境界硬闯山门的? 所以,今日之败,实为自己倨傲所致,怨不得天时地利,也怨不得他人。 我轻叹一声,一边沿着小路快速向北城逃窜,一边思索起了退路。 新修《汉律·宵禁章》明文规定:边城者,闭城既禁;郡城者,亥时禁。违者,杖二十,家产充半。 现有刘家‘恶犬’追于后,城门关于前,前后皆有重兵镇守,不可进退,只可折中。 思来想去,我决定先甩开追兵,躲进望北楼,一来那里有灯阵掩护,二来我料定这‘刘难断’与斥虎有些瓜葛,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位大先生或可收留自己。 如果刘权生不收留我的话,唉...,管他呢,反正都这幅德行了,也不怕再搅一搅浑水。希望这个决定,能让我死里逃生,这几日一错再错,希望这次不要再错喽! 我纵身疾步,左拐右拐,追兵逐渐被我甩的东一块儿、西一块儿。时间甫至亥时,街上虽人少马稀,但还是有酒客公子,加之百姓时不时从屋内观望一二,北城遁入一片喧嚣吵闹,乱成了一锅粥。 狂奔之间,我力气用尽,只得找一处孤僻暗巷,暂时藏身。 此时,天有孤月,地有孤江,人有孤影,我为孤军! 躲在侧街暗巷一处柴草堆中,气血终于忍不住上涌,吐了出来,血染前襟。 瞅着还有两条街的望北楼,我有些颓丧,望北楼啊望北楼!不知老子剩下的这点尿水儿,还能不能走到你那里! 想到这里,我闭目养神,试图恢复心念、提起气机! 我们武人练体,而文士练心,大道虽同归,但过程却截然不同。 武人以驱鸟境为基,淬体炼身,勤学苦练且稍有天资者者,十年可入中境,天资较高者,辅以秘籍药草,二十年可入破城,天资卓绝者,五年八年便可入境破城。入了破城境,武夫方可心生一念,牵动体内气机,驾驭妙术、窥探天道。然,武人擅体不擅悟,破城境以后,破境极缓,却也最为扎实,同等境界的比试,武人必胜无疑。 文士生来修心,修心一道极难,但入境既中巅,致物境界后,文人心念强大,小者填沟平陇、驭水驾风,大者呼雷招雨、移山填海。然,修炼之路甚苦,非勇毅笃定、天资上佳者不可行,且文士身弱,不宜近战对攻,心念耗完了,只有等死的份儿。 据史料记载,近百年来,入得了上巅通玄境的,唯有武人吕布吕奉先、文士郑玄郑康成,此二人均天资卓绝、气运无双,郑玄最终羽化成仙,吕布执念深重、生不逢时、性格刚愎,最后未能超脱生死,想起来也是一段悲凉往事。 总而言之,武人十有七八难过破城,文人十有七八难入致物。近年来,江湖上更有‘寒门习武,豪阀学文’之说,此话讲的更加直白一点:寒门庶民百姓习武,纵使难成大器,亦能凭借强壮体魄混口饭吃,豪阀子弟学文,即便大器晚成也无关大雅,毕竟读好了书还可以入仕。 哎!身受重伤,果然精神不能专一,水枪将我入了破城境界后凝起的点滴心念冲的七零八落,本想以喘息之机汇聚心念、撩动精神,居然想起这些与己无关的烂事儿! 突然,暗巷无故传来风动,我立时冷汗遍布,顿觉毛骨悚然。 由于重伤在身、感觉下降,四周情况无法探明,但刺客的直觉告诉我,我,一定暴露了! 我自认为摆脱了所有追兵,可前来之人是如何发现我的? 忽然,我看到我剑柄上的‘辰’字,在孤月之下折射出一道淡黄色的微光,在并无反光之物的柴草堆中,显得格外扎眼,这为细心寻我的敌人们提供了线索。 不行,趁还有些许余力,必须尽快赶往望北楼,在刘权生的庇护下,我或许还有一丝生机,若再磨蹭下去,可真就柴草裹尸了! “既然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我正准备翻墙过院,只听街头一人低沉而语,虽未提及姓名,但主角无疑是我。 我停身正对,细细端详,那人身长七尺有余,与我相当,嘴叼枯草,披发及肩,手持雁羽刀,正虎视眈眈的看着我。 “我乃刘家总教头,徐卓是也,境界虽不及你,但今日你的人头,我要了!” 此话说罢,徐卓以拖刀式起手,向我飞奔而来。 探其语,我知其境界低于我;观其步,我心中盛怒。 一个小小倒马境的教头,与我相隔两境,竟想趁我有伤,取我性命。难道在这小小县城坐井观天习惯了,‘江枯湖仍在’的道理,都他娘忘了? 怒气喷薄之间,我死瞪着徐卓,提剑咬牙切齿地道,“今日,叫你知道知道,破城境的武人,如何杀人!让你这辈子...,不,你这辈子,到头儿了!” 羽刃开瀚海,长剑猎花雕。 我有一剑在手,你徐卓能耐我何! 第36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五 在江湖里,阴沟里翻船的人,不在少数。 面对状态饱满的徐卓,我心中虽然恼火,我手上却丝毫不敢怠慢。 同样的招式,石鲸透海,被我一刺而出,没有心念、没有气机、没有蓝罡、没有剑芒,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剑。那徐卓看我直刺而来,狂妄地哈哈大笑,想都没想便拖刀变刺刀,打算与我硬碰硬对刺! 我一看这架势,刀剑对刺?呵,这是想与我一剑定胜负啊! 我心中冷哼:行,老子满足你。 于是,我二人疾风虎步,毫不藏拙地向对方扑去,就在剑尖与刀尖即将相交之际,凭借多年厮杀的经验,我身形突然右斜,辰剑强行由刺变横,身形一个回转,剑身蓝光突显,巨鲸翻浪顺手使出,只不过,这次没有了剑气,而是直接将一身蛮力汇聚于剑身,以冠军之力猛然挥出。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除了变式,我没有多做调整,但见剑身瞬间微斜横扫,从徐卓刀尖直入,刚猛力道迅速将刀脊与刀刃分割开来,刀柄瞬间变成两半,徐卓握刀五指全断,我剑势不止,仍向上斜劈,在徐卓的满面惊诧中,徐卓头颅离身,死透了! “我呸!老鳖!不知天高地厚!” 我低沉喝骂了一声,由于气血两虚,我心中积郁,一口闷血被我随意吐出,我环顾四周,确认周遭无人后,翻墙而走。 不知为何,我竟轻而易举的穿过街巷,于西南角撬开窗户,进入望北楼,脚尖刚刚落地刹那,临近于我的那盏小灯既灭。 我心中的暗叹了一声‘妙阵’,旋即无奈一笑,老子暴露了! 既然行迹已露,便不必遮遮掩掩,此时的我力弱气虚、心念不定,完全就是一只羔羊,关上窗户,索性栽到一处舒坦位置,拿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水,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杯水下肚,我正襟危坐,开始凝神聚念,耳边传来下楼声响,我未予理会,人至我身边,亦未扰我。 盏茶过后,气息稍定,我睁眼与对面二人相对,两人赫然是那刘权生与夏晴,从两人笑而不语的表情中,我判定,我必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啦! “刘少卿、夏太常,十余年未见,别来无恙!” 我整了整衣衫,向二人恭敬拱手。 刘权生抬手回礼,温声笑道,“刘少卿和夏太常已经死啦,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酒楼掌柜和一个不值钱的教书先生。” 看着眼前青春不在的两人,我心中感慨,一桩往事悄然浮上心头。 公元325年,也就是十五年前,天子刘彦下了招贤榜,我与大哥塞北黎入了长水卫,不过,那个时候天子十二卫还仅仅只有长水几卫,并未真正形成十二卫。没过几日,以刘权生为首的‘曲州三杰’也应诏前来,三人初来那几日,正是我带长水卫负责暗中护卫陛下。那几日,陛下兴致盎然,仿佛与刘权生喝掉了这一生的酒、说完了半生的话,几人三日未眠,三人走后,陛下兴奋地舞了一圈剑,对阴暗中的我说,“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得其三人,如得千人之力。王权一统,盛世天下,尽在我辈啦!” 次日,天子委任,三杰之首刘权生官拜光禄寺光禄少卿,秩俸一千五百石,银印青绶;老二夏晴官拜太常寺太常丞,秩俸一千二百石 ,银印青绶;老三邓延入了龙骧卫,做了龙骧校尉,与我同级。 初入官场的人能一飞冲天得到这种破天官位,足见陛下爱才惜才之心。 后来,天妖案爆发,京畿大乱,三人重回华兴郡,我亦来到了隶属与华兴郡的都源县,两相并未联系。 今日身在他乡、身陷囹圄,遇此二人,过往种种历历在目。我隐约记起当年那个白衣飘飘的‘刘难断’,在封官之日,持酒立于未央宫前殿之上,挥毫泼墨,满怀壮志,出口成章,“少年扫胡虏,叱咤卷风云。号角惊梦醒,一骑定浮沉。” 百官为之倾倒!陛下视之为国之相才! 想到这里,我不禁自惭形秽,在他面前,我真如荧荧烛火与日月争辉啊! “你....,是何人?” 我收回往事,看着向我发问的夏晴,言语真诚,“在下张文,原为长水校尉,专司天子护卫,十一年前,受陛下密诏,随大哥塞北黎流入江湖,成立斥虎帮,自号辰。今夜奉命刺杀刘 德生,贸然轻敌,身受内伤。几日前,在下途经望北楼,见此地布局严谨、机关重重,后多方打听,得知是二位大人所开,今日追兵在后,万不得已,还望略施援手,救我一命。” 说话之际,亥时已至。 楼外凌源县府有了动静,县尉曹治开始敲锣打鼓,驱民散众,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看来,大批府兵正逐渐向望北楼靠拢,这让我的心里稍稍定了定神。 刘权生没有回答我的请求,柳眉上挑,左手食指慢慢摇摆桌上的酒葫芦,轻轻问道,“张兄,你过来之时,遇到的拦截之人,可多?” “拦截之人较多,但与我交手仅一人,说是什么刘家总教头徐卓。”我一五一十的回答。 刘权生双瞳骤亮,“那就没错了!我德生大哥本就阴冷擅妒,加之杨观辅助,数日前大集之交,见我儿子如此聪慧,妒心大起,已经动了杀心。这徐卓是二哥的人,此番张兄夜行义事,大哥故意让徐卓与你正面交锋,定是趁机除去二哥羽翼,在封堵各处,诱你来到望北楼,继而栽赃于我,可谓一石二鸟。加之众人所见,看来这盆‘雇凶弑父’的脏水,德生大哥肯定是要泼到我身上了!” “既然如此,便不麻烦二位了!” 我听后心中羞愧万分,不想祸及他人,拿起桌上剑,起身准备离开。 “张兄,且慢,且慢!” 只见刘权生那只摆弄葫芦手向前一伸,一个刁拿手,两指便扣住了我的手腕,看似轻飘如羽的手指,实则势大力沉,我竟不能挣脱分毫。 惊愕的同时,我更加无奈,这年代高手都廉价到这个地步了吗?一夜之内,一县之内,居然遇到两名致物境以上文人,这他娘的,什么世道啊! 刘权生双眼直视着我,两指缓缓离开我的手腕,深含抱诚守真之意,低声言道,“张兄,既来之则安之,长风已起,顺风而行方可致远!你既来此求我庇护,权生怎可让张兄再入险地?” 此话说完,我感激涕零,站在一旁的夏晴嘴唇翻动,最后却也没有说些什么。 这刘权生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未等我聊表心意,便向夏晴快速说道,“老夏,此诚危机之时,当行铁血之策,需壮士断腕。我计,烧望北楼,开地道,你携老师、懿儿、羽儿,同张兄速速离开,我们先保住性命再做计较,如何?” “诺!大哥,这便去办。” 夏晴没有半分迟疑,转身离去,仿佛这望北楼不是他开的一样。 “三弟,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大哥我奉父命捉拿夜袭刺客,下人禀报就在这附近,还望三弟开门,让为兄好生搜查一番,走走过场!为兄对咱爹也好有个交待!快开门啊!” 我刚想说一些感激之词,门外便传来了喊声,想到刘权生刚才所断,心中更加敬佩面前这位风流士子,果然料事如神。 第37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六 我心急如焚,如热锅上的蚂蚁,刘权生倒是淡然处之,眉宇间带着三分从容自若。 “我说刘大公子,这宵禁的时辰到了,你和你这帮手下是不是该回了?再不回,休怪我曹治铁面无情了!” 楼外,另一个声音传出,言语中充满刚硬与不满。 “哦?这么晚还亲自出来夜巡,曹县尉果然敬事奉业,那想必曹县尉已经多少了解,今夜有刺客夜袭我刘家,杀人伤人近百人,简直欺人太甚。贼子很可能就在这望北楼与轻音阁之中,所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今日,我刘 德生务必为凌源百姓除了这祸患,还凌源城一个太平。” 楼外,刘 德生说的大义凛然,我透过缝隙,看到那张脸。我忽然觉得,这是个要他性命的绝好机会! 我正欲出手,刘权生一把将我拉住,眼神示意我不要肆意行事,随后,他微微捂住嘴巴,传出沉闷而又急促的声音,“老子拉屎呢,没时间搭理你们!要想进楼,等老子拉完屎再说。” 刘权生开始为夏晴拖延时间。 “《汉律·宵禁章》,违禁者,罚。《汉律·民法章》私闯民宅者,罚。刘大公子,家法大?还是国法?今日需要本县尉与你论一论长短么?再说,你刘家今夜遭袭,为何不报官呐?你这么做,视我华兴郡郡府为何物?” 不知为何,曹治听到刘权生说话后,并不着急执法抓人,反而开始啰啰嗦嗦,东扯西扯。 我在都源县时,便听说这曹治执法公正、铁面无私,甚是钦佩,今日听闻其声,才知这位曹大人的口才亦是‘人中龙凤’,透过门窗,我隐约看到他正站在望北楼与刘 德生一干人中间,滔滔不绝,根本不给刘 德生插话的机会。 屋内,夏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梦中的刘懿从子归学堂拽了过来,东方爷孙也被一并带到。 “老师,刘 德生斩草除根之心不死,今夜设计于我,事发突然,来不及与您详说,您与夏晴、张兄,带着两个孩子速速从地道离开,出了地道,便是凌源山脉,你们尽可北出薄州,暂避风头。” 刘权生眉宇中流露出一丝不舍,突然紧紧握住东方春生双手,动情地说道,“老师,薄州苦寒,懿儿便交付给您了,在我没有飞鸽传书之前,切莫再回凌源。您要切记,药不到,引切莫归啊!” 那位名叫东方春生的老人,深情的望着刘权生,声情并茂地道,“我的好徒儿,这些年,真是苦了我的好徒儿啦!你放心,江山无恙、江湖无恙,老夫和孩子们,不敢有恙。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为师甘当舟楫、予你行船!” 虽然我不明白两人口中所说何事,但这份厚重的师徒情谊,却让我羡慕动容。我站在一旁,感慨万端,情绵悱恻,不知所言。 刘权生用极其简短的话语,同东方春生拜别,而后利落转身,向我深行大礼,满目期寄,“张兄,你身怀绝技,此番犬子与恩师流入江湖,还望你能从旁照顾一二,待事情稳妥,凌源城稍定,在下定迎犬子恩师回乡,一路安全,就拜托了!” 望着刘权生满怀期盼的眼神和迟迟不肯直起的腰身,我恍若隔世。 十余年前,因受天妖案牵连,‘刘难断’雪夜离开皇宫时,陛下对其亦是深行大礼,殷切地对他说,“待尘埃落定,朕定十里红毯,迎先生回城,拜托了!” 今日相同情景重现,我心中不由得感念交加,旧事旧人旧物,走马观花般不受控制地从我眼前流过,使我顿觉一眼万年。 凛冬生悲歌,壮士慨以慷! 刘权生慷慨解囊却因我遭难,我亦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扶住刘权生双臂,将他搀起,毅然地道,“大人,事因我起,我应尽命,我死士辰今日在此盟誓,我在,人在,我不在,人亦在!人神共鉴,请君心安!” 刘权生微微点头,反手做了请的手势,夏晴心领神会与刘权生无缝衔接,轻拍中台,中台顿时四散打开,一条黝黑窄长的地道赫然在目,众人恋恋不舍的依次入道,我与夏晴负责断后。 “大哥,万事小心,弟若外计功成平安归来,再与大哥聚首!”夏晴双眼微红,向刘权生拱手,两人紧紧相拥。 “今日分别,各自努力,来日再见!”刘权生松开手后,大袖一甩背过身去,不再看诸人,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和他的儿子刘懿好好道别。 我想:刘权生应是害怕稍一言语,便决心动摇吧。 江湖知己,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最后离开,亦是未多做言语,拿着火把,曲曲折折的带众人走着一人宽的地道。 半个时辰左右,我等出得密道,已到当日刺虎小山中段。 根据夏晴所说,此山名为‘老头’。 我回首南望,望北楼已经燃起泼天大火,火势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一把火,彻底将望北楼所有的秘密掩藏,好一个大火弭行、壮士断腕! “大哥纵火焚楼,地道自毁、机关不在,如此,了无痕迹,那刘 德生纵有千百杀心,查无实证,也是无可奈何!”夏晴站在我身边,冷冷的看着火光,古波不惊。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表情扭曲,心中怒火蒸腾,瞳孔充满难以言喻的怒意,与望北楼燃起的熊熊大火交相辉映。 夏晴淡漠地看着我,“朱门大户,更迭换代,兄弟相残,你死我亡才是主旋律,难道你忘了当年的天妖案?不也是两位皇子同争帝位,不也是相煎何太急么?” 我叹息道,“人心惟危,世道不古!” 夏晴忽然恶狠狠地瞪着我,沉声问道,“死士辰,你是一个守信之人,对吧?” 面对夏晴的怀疑和质问,我正色道,“斥虎帮素来讲求仁义,大人放心,在你等安全返回凌源之前,我必寸步不离,与诸位同生共死。此行一诺,终身践诺。” 夏晴幽幽道,“希望塞北黎的兄弟,人人都是守信之人。” 我眉头微皱,面对夏晴的揣渡人心恶语相向,我有些羞恼和同情,我没有反驳他说的话,反而说道,“嘴上说的不算说,咱们事儿上见吧!” 夏晴大脑袋来回摇动一番,马上换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与方才判若两人,勾住我的肩膀,笑道,“兄弟,以后不要叫我大人,叫我老夏就好!在外靠朋友,你我以后,就是至亲兄弟啦。我们这帮人老的老、小的小,我又手无缚鸡之力,游历薄州,还需兄弟你多多照应啦。” 我定睛瞥着夏晴,以曲州三杰的天资,悟道破境并非难事,可站在我眼前的夏晴,居然是个白身,这让我心中充满了好奇和疑惑,但此事与我无关,我便也不再纠结。 我看向夏晴,正欲回话,刘权生的儿子...,叫什么来着我忽然忘了! 这小子凑了过来,抬头问着夏晴,“夏老大,爹不会有事吧?” “呸,老子酒楼都烧了,他还能有啥事?你咋不问问我有没有事?走走走!”夏晴唾沫星子喷溅数尺之外,狠狠地给了刘懿一个板栗,拎着刘懿的耳朵,向凌源山脉深处走去。 我看着望北楼的火势,不由泛起满肚子愤懑,眼中涌起了更大一团火苗! 看阳辨东西,瞧斗知南北。我这凌源一行,可谓虑事不周见事不透,漏洞百出,哎,我真他娘不是东西、不识南北。 这刺客叫我当的,那叫一个窝囊! 刘难断呐刘难断,是我害得你师徒离散,今夜,我死士辰以性命发誓,此行定不负嘱托。 夜色苍茫,直拔天际的望北楼大火,十分扎眼,熊熊烈火旁,隐约可见一条婉言火龙,由北向南缓缓移动,那是刘 德生正率领家兵打道回府。 我怒发冲冠:刘 德生,留好你的头,老子还会再回来。到那时,我一定送你一场绝佳的造化。 随后,我亦转身离去。 凌源狼烟起禁宵,经年民气半枯凋。 文人也有雄豪梦,欲驾长鲸控海潮。 第38章 深山论道,浪迹江湖(上) 月本无光,借日之照以为光耀。 人本无情,借生之事以为情愫。 当晚,准备向北流亡天涯的刘懿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逃到了凌源山脉深处,在死士辰反复确认没有追兵后,众人开始拾柴点火,就地安营扎寨。 稍顷片刻,几人围坐在篝火边,寂寞不语,无端的飞来横祸让东方羽和刘懿两个小家伙一路上眼神呆滞,直到此刻方才有所好转。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初离故乡的刘懿,倍感离愁,他窝在角落,双目流离不定,心有千千结。 东方春生一声浮浮沉沉,是个豁达之人,他率先打破悲戚气氛,瞥向坐北朝南发呆的刘懿,柔声安慰道,“情思总归梦中,月光常到故里,懿儿,想家的时候如果难以入眠,就看看这月亮吧!古往今来,朝代更迭、国家存亡,不知几何。连那天上的日头都曾有十个之多,可这月亮,始终只有一个啊!” “东方爷爷,书中总说从一而终矢志不渝,可这段日子随父亲东跑西跑,为何人们眼中的父亲却总是千人千面?” 刘懿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东方春生,或许他心中早就知道答案,只不过需要有个人来拊循。 东方春生顿了一顿,定睛瞅着刘懿明锐的双眼,揉着他的小脑袋,一脸慈祥,“孩子,书中的道理和人生的道理,是两码事。你还不够年纪,等时候到了,一切的一切,你自会明了。你只需记得,不管你爹做什么,他都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因为,不管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对不起万里江山,还有你!” 刘懿恰如红炉点雪,一点既透,他大眼灵动,陡然道,“莫管他人何论,惟愿不忘初心,东方爷爷,父亲所作所为,是这个意思么?” 东方春生呲着一口大黄牙,嘿嘿笑道,“刘权生的儿子,就是聪明。话说回来,懿儿你不也一样嘛?白天是子归学堂的学生,是望北楼的伙计,是‘子归五小’的小老大,晚上则是父亲的好儿子!不也是千人千面么?哈哈。” 刘懿捏了捏英挺笔直的鼻梁,着实伤感了一阵,而后可怜巴巴地瞧着东方春生道,“东方爷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东方春生本想利落地答一个‘薄州’二字,但又觉得这样说话太过生涩冷漠,便干笑两声,眯眼道,“爷爷带你出去看看,看看这江山风土和人情世故,孩子,你要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去走走看看,长长见识,对你的将来,有好处。” 对刘懿这孩子,东方春生打心眼儿里喜欢,不仅因为他是刘权生的儿子所以爱屋及乌,更因为这孩子懂事明理、心思纯正,还有超乎同龄人的智慧、沉稳与成熟。 东方春生一生浸淫名家辩论说道之学,不曾学过堪舆相人之术,但他对自己的眼光十分自信,他相信刘懿此子乃人间璞玉,若精细雕琢,假以时日,必成国之重器。 看似少不经事的刘懿,对东方春生的道理不以为然,嘟起嘴吧,说出了一句老气横秋的言语,“东方爷爷,懿儿此生最大愿望,便是开个世间第一酒楼,取名‘望南’,若只是开个望南楼的话,需要那么多江湖阅历吗?我不想成为大侠,刀尖舔血太危险;也不想位极人臣,循规蹈矩太拘束。司马先生曾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其实活到最后,不都是一堆土而已。布衣饭菜,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矣。” 说话时,刘懿面露一丝洒脱,给人一种大彻大悟参透世事沧桑之感。 这实在不是一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少年应有的表情和感悟。 东方春生听闻此话,顿时纵情大笑,揉着额头朗声道,“懿儿,小小凌源虽五脏俱全,但毕竟偏居一隅,太小太窄啦!待东方爷爷带你看遍这江山佳人、美酒豪杰后,你便不做此想啦!如果爷爷没猜错的话,将来你会开一座世间最大的望南楼!远比夏晴的望北楼大上数倍呢。” 夏晴偷听到只言片语,窝在一旁嘟嘟囔囔,“老子哪还有什么望北楼了?你小子现在就是开个煎饼铺子,都要比老子我强喽!” 刘懿嘻嘻笑道,“夏老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北市某个巷子里,可偷偷地建造了一座小金库呢,等回到凌源,我就把这里面的钱全拿出来,到你死对头轻音阁那里买酒。哼!” 夏晴瞅见刘懿那副傲娇模样,气得差点没重新投胎。见他身手矫健,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如一头脱缰的野驴,快速奔到刘懿身侧,右手似钳子一般,精准无比地揪住了刘懿的耳朵,使劲儿一拧,疼得刘懿顿时呲牙嚎叫。 夏晴一边捏,一边恶狠狠地道,“小兔崽子,长大了不听话了是不是。老子告诉你,我和你爹是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兄弟,你爹不在,我就是你爹,轻音阁是我的敌人,就是你爹的敌人。现在,你敢用你爹的积蓄去资敌?我看你小子天生反骨,要好好修理修理了!” 夏晴这一套鬼怪逻辑,直接披上了神圣的光环,把他自己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让刘懿辩无可辩,只能咧嘴告饶,“哎呦夏老大,我错了我错了。方才只是与夏老大您开个玩笑,小金库是您的大宝贝,我哪舍得告诉别人呐!你快松手。” “这还差不多。”夏晴悻悻然松手。 刘懿揉着耳朵,脱兔般闪出老远,随后吐着舌头道,“夏老大,北方的冬天,大鼻涕都能给你冻成冰棍,你和我爹还能光屁股玩到大,真厉害!” 此话一出,满座大笑,阴郁气氛瞬间一扫空。 对于前夜之事,所有人在此刻不约而合地选择了避而不谈,他们各自散去,在篝火周围寻柴拾草,架起围栏、搭好草棚,便各自睡去,只留东方春生和刘懿一老一少,仰望满天星辰。 不一会儿,刘懿意兴萧索,他看向东方春生,低声怯怯问道,“爷爷,父亲只身留在凌源城,应该不会有事吧?” 实话实说,对于刘权生的安危生死,东方春生很难给出定论,刘权生独自留守凌源城,需要面对翻脸无情的刘兴、心肠狠辣的刘 德生和冲动易怒的刘瑞生,他没有外援,没有内应,可谓步步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身处绝境。 可这些,是刘权生达成目的、迈向成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也是万不能让刘懿知道的内因。 第39章 深山论道,浪迹江湖(下) 父子连心。 瞧见刘懿关心和惶恐的眼神,老爷子选择说一个善意的谎言,于是按住腰间的铜钱儿,笑道,“哈哈,懿儿关心则乱了是吧?动动你的小脑瓜儿想想,你是权生的软肋,你在凌源城里,贼人便有可趁之机,你爹才会危险重重啊。可如今你随老夫北出凌源,你爹孑然一身,自然不怕那些牛鬼蛇神啦。放心吧,你爹是天下大才,对付这帮拦路小鬼,还是不成问题的。” 刘懿想从夏老爷子的口中得到更多关于父亲的故事,遂旁敲侧击问道,“东方爷爷,在您心中,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呀?” “才横八斗,志贯古今。”东方春生说道他这位得意门生,满脸尽是得意笑容,可当空谷一声莺啼,又把老爷子从欢喜之中唤回人间,他哈了一口冷气,轻声长叹,“他们那一代人啊,生不逢时。即将入仕时恰逢大秦崛起,广招人才,我大汉帝国又时逢神武帝晚年,乱象丛生,很多帝国精英自觉在汉帝国内前路堪忧,便举家投效大秦,这一事件在当时又称‘士子北奔’,那些年,帝国着实处在内外交困的境地,放走了许多治国良才啊。” 说到此,东方春生顿了一顿,舒缓气息,继续道,“所以,当时的大汉帝国,能找到和你爹比肩的,实在凤毛菱角。不像这几年的庙堂和江湖,人才辈出、能者遍地,可要比十几年前精彩的多,当然啦,也无奈的多了!” “才横八斗,志贯古今...,听起来好厉害!”刘懿眼中忽然精光闪闪。 “怎么?想试试?”东方春生满眼宠溺的看着刘懿。 刘懿赶忙使劲摇晃脑袋,嘿嘿一笑,又问道,“爷爷,父亲的志向为何?”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东方春生轻捋胡须后,为刘懿拢了拢衣衫,苍老褶皱的脸上写满了欣慰。 刘懿努起嘴,喃喃道,“爷爷此话,大空特空,说了等于没说。” 东方春生哈哈朗笑,由于声音过大,无意间吵醒了熟睡的东方羽,在东方羽的娇嗔中,东方春生和刘懿同时吐了吐舌头。 “爷爷安寝,晚辈告退。” 刘懿并没有继续问下去,有些事,他需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于是,他起身拍拍屁股,对东方春生执晚辈礼,表情凝重的返回火堆旁,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了衣服里,并没有返回草棚。 “一事一成长,一念一人生啊!人啊,都是这么长大的,也都是这么变老的啊!”东方春生看了看星辰,裹着皮袄,也跟着哆哆嗦嗦回到火堆旁,陪在刘懿身侧。 一夜再无他话! 山晨有黛色,冬晨露苍茫。 凌源山脉虽比不得秦岭壮阔,但该有的却是一样不少,深山里的猛虎巨熊随处可见,珍奇药材也是应有尽有,一些老辣的猎人会趁初冬结伴进山,四五天下来,便能找到许多来不及窝冬的獐子和狍子,继而美美的度过一个冬天,由此可见,凌源山脉中百兽之盛。 天色刚刚微亮,众人在朦朦胧胧之中,被一阵肉香所勾醒,他们慵懒地走出草棚,打眼一看,死士辰正将两只野兔放在火上小烤,几枚冻果子摆在篝火周遭,逐渐解冻,兔油滴进火中,滋滋啦啦作响,虽没有任何作料,依然勾起了众人腹中的馋虫。 特别是素来率真直白的东方羽,薄唇上因为食性所致,沾了些许水色,活脱脱一个滴水樱桃。 用食之际,死士辰将自己近日种种作为一一道出,众人表情各异。刘懿直勾勾地盯着炭火,东方春生感叹刘氏根基深厚,东方羽一脸崇拜的看着死士辰,倒是夏晴,脸色一变再变,听到最后,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的亲娘嘞!你说说你说说,这打劫的拿人钱财还得留个屋子呢,这回好了,老子楼被烧了,人也逃了,人财两空啦!老子多年的积蓄,毁于一旦啦!”夏晴一边咧着大嘴哭,一边大口啃着那兔肉,大脑袋一摇一晃,将原本还略显低落的众人惹得一阵憨笑。 嬉闹过后,一行人在东方春生的提议下,准备商讨游历薄州诸事。 可猛然间,寂寥的空谷,突然从四面传来悠悠人声。 国子栖金桐,顺江入蓬海。 自古飞天仙,羽化迹何在。 浮生若疾电,倏忽过暮年。 洪荒无迁变,新年消旧颜。 对酒迟迟饮,含情已忘言。 一首恣意洒脱的小诗涓涓流畅,一位老者由远及近,飘然而立,好似书中的神仙。 此刻,除了依旧呆愣在篝火旁的刘懿,其余人均如惊弓之鸟,纷纷变色。 死士辰瞳孔紧缩,满脸不可置信,他虽然大战过后身体虚弱、手上无力,但那老者已近三十丈仍未被自己察觉,两人的境界,高下立现。 这让死士辰心中大感无奈:难道这年头儿,入境文人都烂大街了不成? 死士辰咽了口唾沫,但却并未怯懦,他仗剑在前,大声问道,“前辈何人?可是刘家派来截杀之人?” 在此刻,东方春生与夏晴同时走到死士辰左右,将两个孩子裹在身后,随时准备拼死护送两个孩子逃走。 “山中老叟,寻味而来,讨块兔肉,不足挂念!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老人轻悠悠地绕过人墙,坐在火堆旁,随手撕下一块兔肉细嚼慢咽,与刚刚醒神的刘懿对视。 飘飘若仙的老人目不斜视,温声说道,“公元295年,也就是四十五年前,我随神武帝北征,惨胜南归,途径凌源山脉,巧得‘北极真人’上古遗篇,遂离军隐山,学得望气、养生、推演三绝。少年啊,我看你气运上佳,天灵充盈,不如随我留在这深山悟道,将来也好觅得大道,羽化通玄,位列仙班呐。” 那老人边吃边说,油渍满白胡,吃完还不忘在衣襟上蹭蹭手上油渍,很快便和‘仙人’俩字半点边都粘不上了。 瞧着眼前陌生老者,刘懿长呼一气,拿出了他在望北楼做伙计那一套左右逢源的本事,嬉笑道,“老神仙仙风道骨,将来必能求得大道,晚辈只是一个酒楼伙计,一无天资二无基础,哪配得到您的真传?” “你小子,倒有点意思哈。” 白发老人捋着胡子,挤出一抹笑容,卷起袖子,蹲在刘懿身旁好言相劝,循循善诱里透着一股诱拐的意味。 就,就好像大街上卖假药的! 东方春生听完老者自述,若有所思,随后恍然大悟,他终于认清了来人,随后白眼一斜,大声训斥道,“你这不要脸的老家伙,所言句句都在哗众取宠,荒谬至极。你赶紧吃,吃完赶紧滚,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人间的事情都还没弄明白,还去想一些鬼神之事?怎么,修仙修糊涂了?” 白发老人斜视东方春生,鄙夷道,“东方春生,没想到你到了这把年纪,竟还是个凡夫俗子。呵,夸你还是名家大贤呢,到如今,连个境界都没有。也罢,你既然是凡夫俗子,又怎知一气化三清之玄妙!” “笑话!你这老东西当年不过一个逃兵而已,安敢窥天?”东方春生额头一皱,提了提嗓门,鄙夷地看着白发老人。 “啪!” 东方春生话声刚落,一块兔骨头便砸在了他的头上,当当正正的插在东方春生的发髻间。 那白发老人顿时哈哈大笑,挑逗着身旁的刘懿,“你看你看,跟我混,你砸人都不会失了准头儿。来嘛来嘛,跟老夫走吧!” 东方春生也无二话,撸起袖子,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推倒那老人,俩人你一拳我一脚,在皑皑白雪中,连滚带爬的撕打起来! 这......。 这哪像是高手对决啊! 第40章 救命之恩,以命相报(上) 看着两人好似深闺怨妇般的撕扯,在场众人木然呆立,不知所以,面露惊愕之色。 东方老爷子虽然口若刀锋,但历来重礼重德,口碑极好,从未见过像今日日这般失态的情况。一时间,几人不知如何是好! 刘懿率先缓过神来,坐在一旁给篝火添柴,而后对众人嘿嘿笑道,“后来的老人家是神仙,神仙若想杀人,弹指即可,怎会如现在这般‘撒欢儿’?所以呀,东方爷爷和这位老人家应该是旧相识,让他们俩折腾去吧,来来来,咱们继续吃肉。” 众人恍然大悟。 东方春生和白发老人,打得面红耳赤,口中爹娘齐出,俩人翻来覆去,扭来扭去,最后滚到一小棵雪松树下,东方春生在上、老人在下,腰部一同撞上树干,哗的一声,树上积雪纷纷震落,两人覆于积雪之下,寂静无声。 刘懿和东方羽眼疾手快,马上扑了过去,将二人扒了出来,刘懿搀扶白发老人、东方羽搀扶东方春生,将两人安坐火边取暖。 直到这时,两人仍然怒目相视,似有不世之仇一般。 夏晴和死士辰站在一侧,对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说成老鬼,真是无巧不成书,当年凌源一别四十年,你居然还活着呢?”东方春生双手探在火边,吸了吸冲天鼻,抬头瞧着那成姓老人,额前皱纹挤成一条条‘沟壑’。 “哼。托你的福,滋润得很!”成姓老者掸了掸灰尘,歪着头。 咣当! 一个小雪球不轻不重的打在成老身上,东方羽俏皮地对成老吐了吐舌头,躲在东方春生背后,向成老挥了挥拳头,煞是可爱。 “羽妹,不可无礼!”刘懿轻声斥责了一声,随后恭谨的站在夏晴身后。 “一个人精、一个老叟、一个劣童、一个武夫,我看这里啊,也就你这孩子像个样子。所以,小子,你到底要不要随我问道求仙呢?”成老抱诚守真,笑眯眯的看着刘懿。 “聒噪,成老鬼,你今日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别没屁豁楞嗓子,有话快说,我等着急赶路。” 东方春生开始有些不耐,一则性格使然,一则害怕刘家追兵。若不是他与成老是陈年旧识,东方春生甚至怀疑这人是刘家派来故意拖延时间的。 “哪来的成老鬼,这山中只有凌源真人。”那成姓老者陡然坐正,口中嘟嘟囔囔道,“要说今日这件事情,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成老神思远去,“那年秋天,金风荡节,露晚凋林,我如往常般躲在凌源山脉窃窥天机,怎料运气凝神不当,心念撼动,丹田气海瞬间崩塌,五脏俱焚,在我将死之际,有个酒鬼途径此处,他以自身心念为引,助我导气活血,渡过绝境,老夫才从死地里求了生。” 成老说到这里,刘懿联想到成老初见自己时的态度,隐约猜到成老口中的‘酒鬼’,可能就是自己的父亲,刘权生。 成老顿了一顿,又道,“那酒鬼告诉我,他欲以一子动天下,以一人平不平,我敬他豪情、念他恩情,当场应允助其一事,此事无论是非,不管对错。月前,那酒鬼说会有故人甫至,届时叫我说明生死、道破轮回、指点一二。都说这缘生缘灭、缘起缘落,老夫前半生亲人战友死绝,后半生却来了酒鬼这么个忘年交,接了一档糊涂事儿,酒鬼配老道,何尝不是老天与我这孤隐老头,开的一个天大玩笑啊!” 不用多言,若这成老所述为真,那酒鬼八成便是刘懿的父亲刘权生,众人陷入沉默,连死士辰都直勾勾地看着成老。 成老没有继续绕弯子,轻叹一声问,“孩子,你是那酒鬼子嗣?” “回禀凌源真人,家父姓刘名权生,字文昭。至于与您口中的酒鬼是否为一人,还请真人自辨!”刘懿话虽不卑不亢,但用词十分妥帖,特别是那真人二字,听得成老浑身舒坦。 成老眼中多了一丝和善,问向刘懿,“小子,我且问你,你自觉家世如何?” 刘懿不假思索,如实答道,“懿所在家族虽富甲一方,然自打懂事起便不与家族往来,便贫苦清凉,家无三尺布、岁晏无余粮,可谓寒门子弟。” “你自觉才智如何?”成老又问。 刘懿自嘲道,“功不及尧舜,文不及商君,武不及霸王,才不及相如,智不及诸葛,奸不及司马,思来想去,小子注定一世庸人罢了。” 成老紧追不舍,“将来想从何业?” 刘懿对答不滞,“本想太昊城置一酒楼!” 成老再问,“现在如何?” 刘懿憨声笑道,“想随东方爷爷四处走走,选一处更好的地段!” “放屁!”成老也是个暴脾气,三步上前拽过刘懿,照屁股就猛踢了起来,似乎有些恨其胸无大志。 在座其余四人并未阻拦,反而面露赞同之感。 成老拽着刘懿胳膊,来来回回绕着火堆踢了好几圈,直到气喘吁吁,这才停下,可能还觉得不解气,成老撒手后又狠狠给了刘懿一个脖溜子。 刘懿自小文武兼修,又经常干些农活,虽然体瘦,但看起来精悍结实,可还是架不住成老反复踢打,此时的刘懿,身体犹如被抽去了骨头,软塌塌一片,提不起半分力气。 小树不修不直溜,孩子不打不成材,东方春生这老爷子对成老教育刘懿的做法,很是赞同,在旁边不断叫好,夏晴见状,在一旁捂嘴挑逗道,“东方老爷子,您可是名家大贤,这种教育方法,孩子恐怕口服心不服哦。” 东方春生看得乐呵,听闻夏晴所言,他大袖猛甩,纵声大笑,“又不是我的儿子,爱咋打咋打。” 众人同声大笑。 成老打够以后,气哼哼看着刘懿,说道,“有一分才,便要放一寸光,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 刘懿被成老踢的眼泪汪汪,虽然心有不愿,但也可怜回应。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成老欣慰一笑,抚了抚刘懿的额头,一呼一吸间,指尖绽放一道紫色光芒,正欲向刘懿额头指去,但距离刘懿额头仅有寸毫之差时,成老骤然停手,随后双眸杀意大涨,“无知宵小,竟敢扰我清净!” 只听几人四周树木沙沙,马蹄哒哒,顷刻间,刘氏家兵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将一行人围作一团。 为首领兵之人锦衣玉冠,一脸嚣张跋扈之色,正厉声挥斥后方士兵加速前进,刘懿定睛一看,那人原来是刘氏大管家,刘布。 心肠狠辣的刘 德生,在望北楼一把大火后,并没有放过此刻的意思。他心有不甘,遂命令下人在废墟中开展地毯式搜索,在不断查翻之下,最后终于找到了那条掩埋在残骸之中的地道。 于是,他差遣刘布顺藤摸瓜,办事利落的刘布连夜带人捋着地道来到老头山,又从刘懿一行人的蛛丝马迹中,艰难地追到了这里。 刘布见到众人,心中大喜,面露狂热之情。 原本他以为自己追杀之人只有一个夜袭青禾居的刺客,没想到啊,该在的不该在的,都在啦!只要刘布把眼前这些人一网打尽,刘权生刺父谋逆的罪名,就算坐实啦! 而他刘布,也将成为刘家大大的功臣,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啊。 骤见刘布,以东方春生为首的在场众人怒火上升,东方羽瞪大了漂亮双眸,怒极而笑,揶揄道,“呦,刘大管家,一月未见,您老还活着呢?” 刘懿直勾勾地盯着刘布,冷笑接话道,“羽妹这是什么话,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刘大管家的寿命,很漫长呢!” 刘布阴森冷笑,“老子不屑与死人争口舌之利。兄弟们,斩贼首者,赏百金,杀!” 第41章 救命之恩,以命相报(中) 人在江湖,许多事情都难辨是非、难分对错,但道理,往往自在心中。 刘家在华兴郡历经数代。骄横跋扈、狠辣决绝的做事风格早已深入骨髓,对于侍奉两代家主的刘布来说,奉命行事,铲除一切与刘家作对之敌,就是他的道理。 漫山遍野的刘氏族兵,在刘布的指挥下,铺天盖地向几人扑来。 相形之下,围在篝火旁的刘懿等人,犹如陷入急潮中的孤岛,随时都有倾覆之危。 死士辰经过一夜修整,精力恢复七七八八,眼前这些族兵在他眼里,无异于杀鸡屠狗,但见他面露桀骜之色,唰地一声,辰剑清啸出鞘,随着死士辰一挥一舞,剑上寒芒涌动,杀意乍现。 “时逢冬日,万物沉睡,山间密林,到处都是窝冬的猫狗,你这般喊打喊杀,伤了几头獐鼠倒是小事,若吵醒了山间猛兽,它们群起而攻之,你等可就要葬身山中了。” 遒劲苍老的声音从死士辰身后传出,死士辰转头一看,成老正坐在那里,玩味地看着死士辰。 在境界深不可测的成老面前,死士辰万万不敢造次,他强行按下杀意,低声对成老埋怨道,“您老人家艺高人胆大,凭眼神就可杀人,不像我们这种小角色,杀人还得用剑!” 成老纵声大笑,眯眼望向及近三十步的刘氏家兵,朗声道,“老夫就喜欢你这种连吹带捧式的激将法,你且散开。” 话音落下刹那,死士辰被一股淡紫色气机荡开,随后,成老赫然出手。 众人只见成老微微起身,左手负背,右手掐指成诀,口中念念有词,轻描淡写间,暗紫色的光芒从他身上骤然乍现,紫芒散发着惊人生机,在成老呼吸分寸之间便普照大地,反复闪动中,有五色符文若隐若现,原本平和的山谷中刮起阵阵凛风,成老不自禁鹤发飘飘、宽袍鼓荡起来。 头一回见到入境文人出手的刘懿,惊呆了。 也在此时,成老的眼睛恰如其分地落在了刘懿身上,四目相对间,成老瞳孔中充满了得意,好似在说:小伙子跟我学,长大了做神仙! 随后,成老傲娇地侧过头去,手掌一翻,顿时嗡嗡之声大响,蓦然数片紫云从紫芒中飞卷而出。 片片紫云扶摇而上,凝在空中,很快汇聚一团,随着成老大袖挥舞、手起手落,看似柔弱无骨的紫云猛然激闪,浇射而下。 轰,嘭! 紫云无差别砸在地面,刹那间地动山摇、雪溅半空,树影婆娑,刘氏家兵人仰马翻。 待紫云散去,方圆三里之内,除了成老和死士辰,再无一人站立。 入境文人的力量,恐怖如斯! 在成老的刻意照应下,东方爷孙、夏晴和刘懿没有受到多大冲击,仅是摇晃一番便站起身来,吃惊地看着周遭。而以刘布为首的刘氏家兵们,则没有这般待遇,他们被紫云砸地带起的刚猛冲击力,震到了半空之中,紫云消失,他们又狠狠摔回了地面。 此刻,这些家兵们只觉天旋地转,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 成老这一招紫云降世,还激起了另一番奇妙景观,那些躲在自家窝里猫冬的野兔、松鼠等动物,纷纷受到了惊吓,他们从各种奇葩的地方钻出地面,成群结队地四散奔逃,场面甚是欢闹。 看着眼前场景,刘懿和东方羽两个小家伙瞠目结舌,将成老视若天人一般。 死士辰则眼神炽热,多了些许对强大力量的崇拜与向往。 而东方春生却不以为然,见老爷子抖落衣服上的轻雪,嘲讽道,“这几年你独自在山里,玩的挺欢呐!有这么大能耐,咋就不能出来为天下百姓做点事儿呢?呸。” 成老对东方春生的嘲讽置之不理,双手背后,挺拔站立,又恢复了仙风道骨的神采,他看向远方勉强起身的刘氏家兵,沉声道,“尔等小辈,休要打扰老夫清净,速速退去,若惹恼老夫,必叫尔等葬身雪海。” 听闻此话,所有的刘氏家兵,纷纷面露胆寒之色,他们蹑手蹑脚地向后不自觉退却,漫山遍野的人潮,正缓缓向四面移动。 刘布见己方已有溃败之势,恼怒不已,他面色狰狞,双目阴森锐利,厉声嘶吼道,“这群王八蛋黔驴技穷啦,弟兄们,杀,将他们全部杀掉!” 跟随刘布来此的刘氏族兵们,个个面面相觑,他们心中虽怯,但在刘布的威逼之下,还是颤抖着提起了刀,可他们又慑于成老神威,只敢远观,不敢上前寸毫。 刘布在刘家风风雨雨半辈子,面对急难情况驾轻就熟,他立即拔出剑来激励士气,高声道,“弟兄们,我等承蒙刘家恩惠,得以终日吃香喝辣,一生无忧,今日家主对我等委以重任,正是我等报答刘家恩情之时,若徒手而归,世人将如何看待我等?家人又将如何看待我等?我等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无能之辈?” 刘家家兵们似乎回过味儿来,他们在刘布的字里行间和弦外之音中,听出了一个道理:他们这些人的吃穿用度,全部出自刘家,倘若今日他们临阵怯战,恐怕今日之后,他们便没有依靠了,而以刘家人的性子,他们怎能不被秋后算账? 想到这,刘氏家兵们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他们纷纷持剑操戈,虎视眈眈,准备用血、用肉、用生命,杀掉眼前所有人。 气氛渲染的差不多了,刘布长剑前指,大声喝道,“弟兄们,建功报恩,就在今日,兄弟们随我杀呀!” 刘氏家兵士气如虹,准备随刘布一起冲杀。 成老艺高人胆大,对这一幕毫不在意,淡漠置之。 老夫虽然清心寡欲,但也不忌荤腥,你们既然想死,老夫不拦着。 就在这个当口,被团团围住的东方春生一行人中,传出一声清亮嗓音。 只见刘懿钻出人群,与刘布面对面而立,他眼中精芒闪烁,突然说道,“刘布,你认为除掉了我和我父亲,大伯会腾出手来对付谁?” 刘懿的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刘布脑海中乍起,让刘布猛然惊醒,浑身骤然冒出冷汗。 第42章 救命之恩,以命相报(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但凡懂些刘家内情的人,都知道刘家长公子有杨柳的凌源镖局和许坚的轻音阁作为依仗,而二公子刘瑞生的有力支持者,则是刘氏八百家兵的总教头徐卓和他这位刘家大总管,双方势均力敌,明争暗斗了许多年。 如今,八百家兵总教头徐卓已死,这位刘家长公子派他刘布来围堵刺客,未尝没有借刀杀人的意思,这一点,刚才被刘懿轻描淡写的点破了。 刘布陷入了沉思:先不说对面这帮牛鬼蛇神能不能被自己一网打尽,倘若今日刘权生父子彻底消失在世人眼中,势头正盛的刘大公子,很有可能借此机会一举吃掉二公子的所有势力,而自己,也必会惨遭他刘 德生毒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这个时候,倒不如给刘大公子多树一个敌人,让他分身乏术疲于应付,自己这边也好通过运作,找一个合适的人填补徐卓空缺,为二公子继续强壮实力。 大户人家,规矩最多,之所以要有规矩,是因为人多了,便需要条条框框来保障家族蹄疾步稳,而凌源刘家的规矩,总结起来只有八个字:听令而行,违逆者斩。 长子刘 德生作为家族主事人,在当下的家族中具有绝对的话语权,如果今日自己私自放走了刘权生的儿子和夜袭刺客,刘 德生知道后必定借此一举除掉自己,到那时,二公子身边可就一个得力助手都没有啦。 诚此危急存亡之时,刘兴知道,他必须要在刘 德生和刘瑞生中,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决断了! 经过一番挣扎,刘布心中有了定论,他收剑回鞘,向成老吐了一口唾沫,带领人马,骂骂咧咧出山去了。 这位刘家大总管,最后还是选择了刘瑞生和刘瑞生背后的江氏一族。 茫茫林海雪原,又恢复了宁静与安详。 吱吱,一只娇小矫健的小松鼠,突然从不远处的雪堆里钻出,它机警地查探四周,最后抱着两颗松果,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刘懿长长出了一口气,对众人露出了笑容,刘懿凭借只言片语,避免了一场血战,虽然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血战。 东方春生和成老两位老人,纷纷面露欣慰之色地看着刘懿。 刘权生得子如此,足慰平生啊! 众人正欲落座篝火旁,成老脸上闪过一丝留恋,突然决绝道,“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你们,该上路啦!” 东方春生微微拱手,长声道,“老东西,就此告别,各自保重。” 成老轻捋白发,走到刘懿身前,满目尽是温柔,“孩子,回家的时候,记得告诉你爹,老夫欠他多年的情,今日便还啦。” 刘懿正要答谢,骤见成老憋足了气,对刘懿脑袋轻轻一拍,一道紫气流入刘懿神庭,经太阳、留耳门,在刘懿额头形成一个奇异符咒,转而消失不见。 诺大江湖,百怪千奇,成老印在刘懿体内的符咒,就连常年行走江湖的死士辰和东方春生,也没有看出来其中端倪。 “气需积,方成云雨;运需用,方成大器。老夫修道四十年,从书中参透道门紫气东来之法,孩子,今后若有危难,你只要一息尚存,他便可以为你塑体凝气,再造真身,起死回生。孩子,记住,老夫的紫气东来只在初境,或许只能救你一次性命,今后你开酒肆和人家争生意的时候,小心着点,哈哈哈!走吧!走吧!哦,对了,兔肉留下,本就山中苦修,何须再戒酒肉。” “谢...,谢前辈!” 刘懿骤然得受神功,震惊不已,支支吾吾,赶忙向成老拱手行大礼,而东方春生则上前一把撩倒刘懿,非要他给成老恭恭敬敬地磕几个响头,刘懿有些不明所以,但也照做。 这个过程,成老坐在火边自顾自吃肉,连头都没有抬,在坦然受之的同时,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东方春生走到成老身边,眼神有些复杂,“下次见,便是下辈子了吧!” “是啊!下辈子吧!”成老摆了摆手,依然没有抬头。 东方春生突然热泪盈眶,重重抱拳道,“下辈子见!” 成老轻轻‘嗯’了一声,背过身去。 下辈子见! ...... 众人远去,成老起身,倚树而坐,面上已无人色,他擦了擦渐有血丝的嘴角,一声笑叹,“哪来的什么再造生命之法,紫气东来啊,不过是以命换气的野路子罢了!” 吃饱了!该走了!小刘懿啊,可不要辜负老夫的紫气东来,一定要开一座世间最大的酒楼啊!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别了! ...... 一行人继续北进,走过坑坑包包。 向北走了不远,死士辰忽然愣神,他似乎想起到了什么,喃喃自语了一嘴‘以气换命’,旋即面向南边,重重报了个拳,道,“成老义薄云天,晚辈佩服。” 刘懿则攥紧了拳头,对事情似乎猜出一二,对身旁的夏晴毅然说道,“夏老大,将来,我要替成老开一间世上最大的酒肆,有大侠,有高手,有美人儿,还有风流!” 夏晴这次出奇地没有和刘懿唱反调儿,他一把揽过刘懿,哈哈大笑着说道,“人生匆匆几十年,顺其自然,开心就好。” 东方春生见故人凋零,触景伤怀,在北行的路上,啰啰嗦嗦,讲到那成老自幼惸鳏,十岁参军,摸爬滚打,实为不易;讲到成老战场加冠,一枪串五贼,东海将军文鸯亲封其为东海中军司卫长,声名大振,荣耀相持;讲到神武帝率军北抗大秦,膏粱贵子携酒于军、仗势乱法,成诛其首,继而得罪世族;讲到战事正酣,豪阀以公报私,在战场上指挥家兵倒戈相向,成老战友兄弟皆死于世族之手,伸张正义无门;讲到文鸯为大局计,无奈免去成老官职,调往他军;讲到汉军得胜途径凌源,豪阀欲杀成老,成老落难凌源山,一隐便是四十载;讲到为报恩情、散尽心念,紫气东来傍懿身,成老神形俱散,魂归凌源。 讲到最后,东方春生泪眼朦胧,心碎所动,一首小诗从其口中吟诵而出: 莫道春光难揽取,浮云过后艳阳天。 浩荡百流纷入海,从此再无成真人。 刘懿低眉紧皱,热泪纵横,少年猛然回头,向着来时的路,跪首。 四十年后,刘懿着谢允续修《汉史》,讲到此事,谢允挥毫泼墨写到:山中有神仙,一抚惊破天! 第43章 己为难首,择其至安 山北心北,人亦北;观山观水,观风水! 旅途不知愁滋味,离成老仙逝的那座山渐行渐远,众人的心情也在缓缓转好,不知不觉,他们北出凌源城已大半月有余。 得受道家无上神功紫气东来的刘懿,身体并未发生任何变化,仍像往常一般,似如常人。 而在这个年幼的冬天,在这个风轻云淡的遥远的早晨,不经人事的刘懿,懵懵懂懂地走入了江湖,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演绎属于他的一甲子风流。 浪迹江湖忆旧游,年轻时曾有幸追随神武帝北征的东方春生,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着往事,四十五年前秦汉大战的所有细节,被东方春生通过言语相传,牢牢刻在刘懿脑中。 漂沦江湖,半月相处,性子本就不冷的死士辰,逐渐与众人活络起来,经常同夏晴一唱一和,或互相吹捧,或斗嘴扯皮,为旅途增添了不少喜色和阳光。 当然,这一路上也多亏了死士辰,守夜、生火、劈柴、觅食等野外生存之杂务,几乎被他一人包揽,将几人伺候的妥妥帖帖、舒舒服服。 特别是前些日子,凌源山脉落皑霏霏,雪压枝头,天气骤冷,一行老老小小冻的是哆哆嗦嗦。 那天晚上,死士辰一夜未眠,寻遍周遭,一连刺死三只大虫,剥皮拆骨,为每人添置了一件虎皮大袄,大伙穿上后人暖心暖,从那时起,小东方羽便将死士辰视为守诚、守信、守义之楷模。 此刻,死士辰用破布裹起了剑柄,对着身边正在开档放水的夏晴说道,“凌源山脉无高山,雁过凌源遂知寒。凌源山脉替中原抵挡了不少风寒,过了凌源山脉,气温骤冷,就连号称塞外中原的彰武郡,也能把人冻掉了下巴。” “曲州与薄州,以凌源山脉为界,山南山北,风景别样,人亦别样。曲州几乎囊括古中原全部,是实至名归的九州第一州,其风土人情,自然不是薄州可比的啦。”夏晴抖了抖裤裆,收起了小小鸟,用手蹭了蹭衣摆,大咧咧对死士辰说道,“如今隶属曲州的华兴郡虽为旧燕腹地,然百年无战乱,遗风大改,这凌源啊!已经多年没有出过悲歌慷慨、俗重气侠的义士了!” 死士辰轻飘飘地荡到一棵树尖儿上,单脚而立,极目远眺,伸手远指,道,“瞧,过了眼前这山,便到了薄州彰武郡的地界儿,原本你我脚下就是大汉边境,可四十五年前的那场旷世之战,你我身前这片白山黑水尽收我大汉版图。哈哈,当年的神武帝扫定北境,是何其虎视何雄哉啊!” 久不出华兴郡的夏晴,在此时也有些感慨,他坐在树墩之上,感叹道,“茫茫禹迹,画为九州,十五年前,天子刘彦以东方老爷子所着《九州山水图》为纲,重划九州。这凌源山脉以北之地,因其地大物博、地广人薄、豪气勃勃,遂取名为薄州,薄州地广人稀,这几年陛下先后修长城、建边防、迁民众、补桥渠,这薄州才有了些烟火,不过,想让诺达薄州如中原一般蓬勃,还需要一代人的功夫啊。” 死士辰眼睛眯成一条线,一脸向往,“暮雪闯塞北、凛风吹罗衫,不来薄州,不知民风彪悍,不来薄州,不知边疆苦寒,不来薄州,不知烧酒浓烈,有生之年,能去北境,看一眼牧州最北的色格河与薄州北境长城连成一线,方才明白曹孟德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的道理!” “我说老辰,平时叫你作个词儿都要费好大气力,今日怎的如此感叹?”死士辰落回地面,夏晴上前同死士辰勾肩搭背。 “我呸,老子只要一拉屎,你就过来让我作词,作个鸟!怎地,你外号莫非叫粪坑仙人?总盼着一喷成仙、一屎惊人?”死士辰嫌弃的看着夏晴,开始与他斗嘴。 东方春生来到两人身侧,“哈哈,小辰啊!你这嘴可是比你那剑更能杀人。不过你说到屎尿,老夫倒有些感慨,也忘了那是多少年前,霜剪凉阶,风捎幽燕,我随着大军北抵大秦,惨胜归途中还真的在这凌源山脉呲了不少尿。哈哈哈,当然,也在这里立了不少坟,那个时候啊,山连山、坟连坟,累累相似,最后也分不清山是否是山,坟是否还是坟了。不过,也没啥好悲叹的,国家有患,皆有死志,无有生心,生同歌、死同穴,挺好,也挺好!” 伴着东方春生哈哈一笑,老爷子脸上的褶皱更多了起来,配上这虎裘白雪,更多了一丝沧桑之感。 随着时间推移,死士辰伤势痊愈,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此刻,他只听到了东方春生的赞赏,自动忽略了东方春生感慨之言,打着哈哈,谦恭道,“哎呦,老爷子,您这么说可就折煞小辈了,虽然我是天底下排得上号的刺客,但比我伶牙俐齿的人,都够排到长城北了吧,哈哈哈!” “呸,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咋没看出来你哪能排的上号呢。”夏晴一脸嫌弃。 即将出山,众人心情也好了起来,东方春生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看向死士辰笑道,“你这小厮,从武可是费材了,若是从文,准是当年鸿胪少卿周庵那样的大英雄!” 这一句称赞,让死士辰面露得意,在东方春生面前,挺直了腰杆儿。 “我呢?爷爷!我呢?”东方羽上前抱住东方春生的胳膊,撒娇说完,便用小脑瓜一点儿一点儿蹭着东方春生披挂的虎裘。 “哈哈哈!我的孙女啊,将来肯定是身着翟衣,礼冠十二花树冠!”东方羽捏了捏她那小鼻子,说不上的宠溺。 翟衣是中国古代后妃命妇们最高级别的礼服,从东方春生言语可知,他希望孙女将来能成为帝国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份野心,可着实不小啊! “老爷子大志向!晚辈佩服。我看这孩子眼落南云、眉卷山雨,天生福相,小东方将来错不了!”死士辰的马屁拍的不轻不重。 东方羽听后大为欣喜,小丫头凤眼瞪得溜圆,樱唇上调,无比傲娇。 “小辰啊,几日前你对我说了那夜刘宅刺杀之事,老夫这几日细细回味,若没有料错的话,与你交手之人,应为凌源刘氏现家主刘兴无假。哼!这么多年,这老鳖庐隐深坞,门闭台关,隐藏得很深啊。”东方春生轻蔑一笑。 “哎!前辈,那夜失利,实为大意轻敌,哎,黄鼠狼栽鸡窝里了!”死士辰哭丧着脸,满脸委屈。 夏晴见死士辰模样,窝在一旁偷笑。 东方春生宠溺地拍打了一下夏晴,出言安抚死士辰道,“不,小辰,你切莫要以偏概全。刘兴身患隐疾,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若老夫推断不错,那池水定有神玄妙法加持,这才让病入膏肓的刘兴战胜与你。否则,以你破城境的本事,除非长生巅峰以上的高手,才可能三招伤你。哼,别怪老夫嘴利,那刘兴志大才疏,就是再修炼八百年,也难得长生!” 死士辰好奇问道,“前辈如何知道池水有问题?” 东方春生搓动苍老双手,眯眼道,“你在青禾居小屋外被刘兴三招打败,按照当时你描绘的情景,刘兴境界必然要略高与你,老夫判断,刘兴应是在致物末境,还没有进入长生初境。在你战败后,如果当晚刘兴亲自追击,小辰,你恐怕连青禾居大门都走不出去吧!” 死士辰尴尬点头。 东方春生面上没有流露一丝情绪,淡然道,“那么,刘兴为何没有亲自出马,反而大费周章让下人去追杀我等呢?老夫思来想去,原因只有一个,刘兴无法离开他那座三寸小屋,只要出了小屋,他便旧疾复发,如废物一般了!” 见死士辰面露颓废之色,东方春生适时安慰,“小辰不必妄自菲薄,刘兴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还有几年阳寿?你和他较真儿,岂不是自己钻了自己的牛角尖了?” “老爷子说的是!” 死士辰权当这一番话是东方春生的宽慰劝解,紧忙应和,心里却想:东方前辈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诵书老人,哪里会有习武之人剑开江汉、气走泥丸的感悟呢。哎,此战以后,自己这颗剑心,恐怕要花费些时日才能填补恢复了。 但死士辰不知道的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东方春生也曾是冠绝天下的惊才艳艳之人,只不过,年岁如风沙,渐渐掩埋了往事罢了。 江湖风月,从不眷恋故人,百年后的那本史书,也不曾记下所有人的名字。 昨日种种,如梦幻泡影。 第44章 钟晨暮鼓,破庙奇僧(上) 正事儿谈完,东方春生又与两人打趣一番,便觉有些乏力,坐在一旁休息去了。 没有了东方春生这个前辈在,夏晴和死士辰放开了许多,两人嬉笑打闹,每次都被手脚利落的死士辰占了便宜,夏晴最后嘟嘟囔囔,坐在一旁生闷气。 死士辰正欲挑逗夏晴一番,可前方突然呼声大作,众人寻声移目,只见刚刚前去探路的刘懿,正紧张呼喝着向众人跑来,刘懿通红的鹅蛋脸夸张成了窝瓜状,张着大嘴,两排白牙整齐的裸露在外面,边跑边叫,“夏老大、辰叔,救我,啊啊啊,救我啊!” 死士辰以为刘懿遇到了猛虎野兽,遂两眼微眯,心念舒展,两粒小黄珠子从剑柄探出,迅速朝刘懿对向疾飞,查看过后顷刻收回,旋即面露笑颜,大声喊道,“快快快,来你辰叔这儿,你夏大哥不管你,你辰叔管你!” 无形中,死士辰占了夏晴一个大大的便宜。 “老小子,看打!”见死士辰面露舒展,又听这老小子占自己便宜,夏晴挥舞着拳头,摇着大脑袋,小眼睛瞪的滴溜溜圆,向死士辰跑来。 死士辰嘴角勾勒坏笑,一个猴子闪身,夏晴一扑而空,扎到了死士辰身后的雪堆里,栽了个大跟头。 几人大笑几声后,又将目光聚焦在急匆匆跑来的刘懿身上。 只见两条大黄狗、一位小光头紧紧‘咬’在刘懿身后,黄狗大声吠叫,那小光头手持烧火棍,也在‘乌拉乌拉’的乱叫大喊,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看来,刘懿应是哪里惹到对他紧追不舍的小光头了。 这几日,离了爹的刘懿如同入了林的兔子,在东方春生、夏晴、死士辰这一票‘老不正经’的长辈言传身教下,也逐渐有些‘小不正经’,性格愈发跳脱,平日里路子也野了起来。 只见刘懿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死士辰身边,绕着死士辰打转,小光头不管不顾的咧着大嘴,死命的追,视死士辰如无物。跟随小光头的两条大黄狗似乎有些认生,扎堆蹲坐在旁边,继续吼叫,为小光头加油鼓气。 两个小家伙一个的死命追,一个死命的跑,两人绕着死士辰团团乱转,倒把死士辰搞的晕头转向,迷迷糊糊。 东方春生人虽已过花甲,但童心未泯,他假装严肃,对死士辰和夏晴说道,“《四民月令》有言:十二月,腊日,荐稻、雁。前期五日杀猪,三日杀羊。小辰、小夏啊,你看看,这荒甸枯草,猪羊之流实在是无处可寻了呀,咱杀两条狗解解馋,还是可以的吧?” “嘿!晚辈正有此想,老爷子,您想先吃哪条?左边看起来更肥,右边的虽然瘦弱,但肉嚼起来肯定有筋道。”夏晴一边接续东方春生的话,一边双眼成缝,搓手弓腰,满脸坏笑地向大黄狗走去,两条大黄狗似乎听得懂人语,夹起了尾巴,停止了吼叫,低下了狗头,嘤嘤呜呜起来。 听完这话,小光头停了下来。 众人定睛一看,顿感新奇,细瞧之下,不觉惊叹连连。 若说刘懿的相貌算得上出众,这小光头绝对够得上出彩。 这小光头年纪与刘懿相当,身材与刘懿相仿。但见他芒鞋念珠,碎布衲衣。肤色皙白,口似单珠,鼻若悬胆,眉落燕宇,眼怀星河,可谓大大的彩! “孩子,你,你是沙门小缁流?” 东方春生微微收敛挑逗之色,看着正挡在两条大黄狗前的执拗小光头,好奇地问。 “万佛山万佛寺主持,便是我!”小光头声音上挑,嘴角上扬,一脸倔强,但却已经面露委屈之意。 夏晴倒是兴致不减,仍坏笑着看向小光头,玩味地对东方春生道,“老爷子,你快问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佛门之人,听说沙门小缁流六根清净,这东西可比狗肉补多啦!吃了他,老爷子你还不长命百岁?” 小光头的脸色,顿时煞白。 “哈哈!小主持,刚才我等的玩笑话,你不可当真!” 见这孩子略受惊吓,东方春生收起童心,上前打算摸一下这‘小主持’的小光头,被那小缁流执拗地一闪而过,东方春生哈哈大笑,“狗是你的,小主持,莫怕莫怕!我等只是山中羁旅客,并不是坏人。” 东方春生慈眉善目,小缁流犹豫片刻,索性烧火棍一扔,嘴一咧,指着刘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王八蛋,他说我小!” 原来,今日众人即将走出凌源山脉,山的边缘,野兽绝迹,又听说前方是凌源山脉的最后一座山,刘懿性质使然,便主动承揽起探路的差事,登上前方山顶,正想居高感受一下白山皑皑、雪覆青松的奇景,却看到山顶有破屋三间,刘懿好奇走近,恰巧碰见有一小光头面墙而立。 首次出行,刘懿虽然忐忑,但架不住好奇心作祟,所以便壮胆走近,一看之下,原来是一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光头正贴墙小解,刘懿见到小光头的物件儿,不自觉说了一句,“好小的东西!” 羞辱一个男人的小兄弟小,无异于在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儿脸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巴掌,任谁都难以接受,包括本应割断七情六欲的和尚。 于是,两人在茫茫雪山里,上演了一幕你追我赶的‘大场面’。 “小子,你这是祸从口出啊!哈哈哈!”夏晴听完经过,笑的前仰后哈。 “小主持,丹心寸意,皆为有情......。哈哈!哈哈哈!”看着眼泪汪汪的小缁流,死士辰本想拊循一番,最后还是没忍住笑意,同夏晴笑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小缁流见状,小嘴一努,又要眼落流星,大声疾哭。 东方羽素来是急脾气,她见状有些不耐,纵步上前,凤眼一瞪,对着那颗圆润的光头,‘啪啪啪’就是重重三下,娇斥道,“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当着天地的面痛哭,不知羞嘛!” 这一下,将坐在树墩上的小缁流打的呆呆愣愣,他直勾勾地看着东方羽,一抽一抽,不作声响,两条大黄狗顺腿而上,一左一右舔着小缁流的小脸儿,似在安抚。 “小主持,这二人心智不全,你莫要介意。小子刘懿无心之言,你也莫要上心。老夫代后辈向小主持赔个不是啦!”东方春生指了指死士辰和夏晴,微微拱手,算是给了小缁流台阶。 小缁流起身还礼,昂首挺胸说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东方春生常年在外漂泊,经常借宿,于是,他和善的看着小缁流,温声说道,“小主持法号为何?老夫看着天色渐晚,还望小主持行个方便,我等去往贵寺暂住一夜,你看可好?” 小缁流妙目生辉,“贫僧一显,前辈您若不嫌弃贱榻阴冷,小僧乐意之致!” 听到借宿,死士辰停止了说笑,好奇的问道,“小一显,我常年行走江湖,怎么没听说,这里还有个万佛寺?” “三间破屋,土瓦泥墙,连佛都没供!和他一样小。” 刘懿非常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嘴,只见他扣着鼻子,大咧咧模样,在这里有长辈照应,导致他彻底放飞自我,完全没有‘五小’大哥的那份沉稳或是望北楼迎客伙计的机敏。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我今日和你拼啦!” 一显抄起烧火棍,又开始追打刘懿,刘懿撒腿就跑,两条大黄狗紧随一显,东方羽脱下虎皮袄,扶了扶虎头布帽,开心地追起了大黄狗,小家伙们精力十足,向那三间破屋跑去。 大人们欢声笑语,气缓步快,紧随其后,一行人稍顷便至。 刘懿说的没错,这万佛寺只是位于山顶的三间小屋而已,屋内连一尊佛像都没有,甚至连礼佛烧香的地方,都没有。 不过,三间小屋虽然异常简陋,却被小一显打理的井井有条,小院正门向南,正堂对正门,正堂中有木榻两席,草编蒲团四五个,杂书不可数,侧室里有些许杂物和吃食,另一间是卧室,干净无陈杂,也算是工整有序。 斜日悠悠,星移春秋。一行人小憩稍顷,转眼夜至。 在一显的知会下,众人在正堂耐心等待。 不一会儿,黄米饭、辣椒炒黄豆、木耳炒黄瓜和一盆放了些酰酢的清水白菜蘑菇汤被一显满怀热亲地端上了桌,此外,一人还有一枚冻梨子。 这令半月未进油盐的众人大快朵颐,连连称赞。 第45章 钟晨暮鼓,破庙奇僧(中) 泱泱中华,天南海北各有习俗,但无论走到哪,吃饭这件看似极其简单的事,永远都是融洽气氛的最佳途径。 席上,饱餐一顿的东方春生大汗淋漓,他拧了拧通了气儿的冲天鼻,温和的问道,“小主持,你自何处来,又要去往何处?” “回东方前辈,小僧自洛阳白马寺而来,特奉师命传道于北,两个月前,凌源山脉北面的彰武县大族公孙氏治丧,下令封城三个月,小僧无法继续向北,遂于此处安顿,月前还有些许无处可居的浪人寄居,随着天气骤冷,他们纷纷离去,现只剩小僧一人。”一显双眼琉璃,恭谨的回答。 “哦?治丧便封城了?哼哼,这公孙氏好大的架子!看来这又是一个凌源刘家啊。”但凡提到世族,东方春生便是言语生冷,在他的心里,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嘲讽过后,复而温和,“不提这些,孩子,你师父可是一禅那老和尚?” “回前辈,正是!”见可能是师傅老友,一显变得更加恭谨。 东方春生抿了抿嘴唇,纵声大笑,“哈哈!若论礼数这一块儿,你比你师傅强多了!五年前,儒家圣地贤达学宫分家,我巧遇到那一禅老和尚,他孤身北上,将贤达学宫宫主苏御骂的是狗血淋头,苏御差点没抑郁而终呐。哈哈哈。” “东方爷爷,这一禅大师是谁呀?” 虽然此处无太多讲究,但刘懿还是遵守食不言的规矩,急忙咽下饭菜,满眼新奇地问向东方春生。 “懿哥,一禅大师可是天动境界的得道高僧,大汉天下佛门四大名刹,白马、金蟾、寒枫、嘉福,白马寺首屈一指,而洛阳白马寺主持,素来遥领两仪学宫佛学博士,一禅大师更被当今天子尊为国师,这可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啊。一禅大师手中因缘杖位列江湖兵器谱第十九呢!听说一禅大师为人豪爽,经常行佛天下,广结善缘,诛奸邪之辈,号称要用手中法杖杀身成佛。是个了不起的老爷爷!”东方羽抢着为刘懿解释着,每每提到江湖故事,她总是一脸兴奋。 刘懿蜗居凌源一隅,对这种江湖之事不甚了解,此刻,他听得聚精会神。 死士辰啃着冻梨子,连连感叹,“早就听说白马寺‘中州善土、白马驮经’的名号,没想到一禅大师居然如此刚猛,我大哥塞北黎袖内软剑破晓,在江湖兵器谱中也才堪堪排名三十六,滋滋滋,江湖高手迭代不穷,太危险啦!” “要说这白马寺啊,还真不简单。白马寺位于东土大地,周、孔、老、庄之邦,洛河之滨,始建于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是沙门入汉后兴建的第一座寺院,为沙门在我大汉的祖庭和释源。寺内法光阁、藏经阁、思禅阁三阁并立,扶云塔与齐云塔交相辉映,小寺无数,传闻有无数高僧在此立地成佛,实乃中土佛教圣地。非但如此,白马寺与汉室结缘甚广,乃国寺是也,白马寺讲求‘四大、五蕴、万法皆空’,其下门徒无数,位列帝国四大名刹之首。嗯,这是个好地方,行事也比起斥虎啊这些帮派可要光明的多哦!” 夏晴接着死士辰缓缓说着,临了还不忘挖苦了一下死士辰。 一显听到众人赞赏,挺直腰身,自豪无比。 “哦!我记起来啦,在学堂读书时,我好像在一本书上见到过,起初沙门不通世,皆因汉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念,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如是而已。后黄巾乱世、三国并立,部分国人心中生出厌世之感,也有部分国人期待以佛化世,佛门遂在汉土大肆繁衍,先帝一统江山后,汉人朱士行依《羯磨法》,剃度受戒,长跪于佛祖灯前,儒家那一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僵化理论遂被彻底打破。据父亲说,近几年皇室扶持诸子百家,佛门在帝国逐渐兴盛,已经成为与儒、道两派并立的上三教啦。” 刘懿啃着冻梨子,也有些兴奋。 小一显努起嘴巴,傲娇地道,“你知道就好。不过也并不完全准确。” 刘懿一时想不起哪里出现纰漏,便试图转移话题,咧嘴笑道,“不过,小光头,你这万佛山的名字,起的可是很有派头啊!” “懿儿,明天起,要按照你父亲的要求,继续认真读书,同时,再与你辰叔学学武艺,咱开酒肆也需要文化,不是么!” 见刘懿有些生疏忘典,东方春生一脸严肃,不失时机的敲打了一下刘懿,在他看来,一棵好苗子不能就这么毁了。 “谨遵东方爷爷之命!”作为聪明人,刘懿一听既懂,赶紧起身回应,同时侧身对一显满怀歉意地说,“小光头,今日之事,我错在先,抱歉!” 少年没有隔夜仇,刚才那顿饭,便出自一显和刘懿两人合力之手,其实二人早已冰释前嫌,刘懿此刻在众人面前为一显挽回颜面,足见刘懿做事老练,滴水不漏。 刘懿话毕,一显小脸一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露出一脸满足之色,赶忙谦让,“来来来,吃梨子,吃梨子!” “一禅这老头,居然让这孩子一个人独自闯荡江湖,真是心大的家伙。小一显,你一路向北,传了几道、立了几寺啊?”东方春生揉了揉额头皱纹,将自己的梨子递给了东方羽,轻柔的问道。 一显微微润色,恭敬回道,“回前辈,临行前,师傅曾赠言一句,为‘不求九州起庙、五岳树塔,但要苍山佛指、人间好秋’。小僧对此笃定不已,出洛阳以来,一路看一路走一路传教,倒也做了些许善事。小僧在这万佛寺驻留的时间最长,也度化了些人、想明白了些事,这几日,看那草草木木、跑马飞雕,香火因缘、皆为佛相,心中有感,遂为此山取名万佛山。” 此间虽无佛,但心中有佛,便是佛啦! 屋内炉火漫漫,一显望着窗外点点星光,眼怀星河。 “哈哈!你这小光头,倒是有一颗佛心。这江湖啊,很久很久没有这般有意思了!也很久很久没有像如今这般混乱不堪啦!老夫本意为翌日北上,寻那公孙氏的晦气,但感谢小一显盛情款待,老夫决意陪你在这小憩几日,咱们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大年!”东方春生哈哈大笑。 众人兴致使然,闻声皆从! 饭后不久,众人睡下,刘懿、一显和两条大黄狗居于正堂,东方爷孙一室,夏晴、死士辰和一只一显养的大鸟居另一室。 睡前,刘懿不辞辛苦,为两间侧室的灶台里堆满了木柴,并关好了大门,正赶上东方春生站在侧室门口看着自己,便一颠儿一颠儿地跑到老爷子面前,一脸疑问的问道,“东方爷爷,他们说的江湖兵器谱,那是什么东西?” 见刘懿如此好学,东方春生心中甚慰,耐心为刘懿解释,“江湖兵器谱是江湖中人依照大汉、大秦、西域南北道诸国、骠越诸国已知的江湖兵器和法宝,按照它们的威力,排出的一个名次,其中收录了天下最顶尖的五十件兵器。不过,江湖茫茫,山间隐士和世外神仙多如牛毛,谁又知道谁的手里会不会有惊世骇俗的法宝呢?哈哈。” 刘懿憨憨一笑,上前搀住东方春生的胳膊,又问,“爷爷,得到这五十件兵器,便可跻身天下高手前五十么?” 东方春生大笑,“非也非也,兵器是兵器,人是人,有人拿旷世珍宝,却无法发挥其效,有人捻粗枝大叶,却可做旷世神兵。是不是天下高手,还要看执剑者本身修为。” 东方春生并未说透,聪慧至极的刘懿却大彻大悟,大穷追不舍地问道,“那排在第一的兵器是啥呀?” “大汉天子剑,吞鸿!” 说完,东方春生笑呵呵地拍了拍刘懿的脑袋,关上了屋门,熄灭了油灯。 “爷爷!爷爷!为何不给懿哥好好讲讲?”东方羽娇嗔,为他的懿哥抱起了不平。 东方春生话里有话,“又不是他的,何须再讲?若本就是他的,何须再讲?这小子现在胸无大志,最需要的不是灌输知识,而是帮他竖立宏图大志。至于将来是做帝国将相,还是做市井百姓,还要他自己选呐。” ...... 不知为何,听闻东方春生的讲话,刘懿夜深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他裹起虎裘,看那夜空中星流彗扫,他想起了凌源的人和事,想起了山中的情和义,一时间感慨不已。 最后,他又想起了那东方春生口中的那柄绝世神兵‘吞鸿’,心中突然生出一缕躁动,那是对美好事物爱而不得的向往,见他痴痴傻笑,手指轻轻律动,自言自语,“吞鸿剑,吞鸿剑,气吞天下、剑荡鸿蒙么?” 第46章 钟晨暮鼓,破庙奇僧(下) 古来成事之法,唯三事:一曰清、二曰慎、三曰勤。 或是昨日提点,或是良心突醒,或是后知后觉,聪明人总会被一语惊醒,勇毅向前、奔腾不息,继而渐入佳境。 在深山老林里散养放荡了十几日的刘懿,在那场晚宴后,骤然收心,开始以极度自律的姿态,勤学苦练起来。 虽然刘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寒窗苦读,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将来在酒楼里算账能算的快些么?哈哈。 今日,在一显‘分厘必省、勤俭持家’的唠唠叨叨下,刘懿一个回笼觉睡到了天色渐亮,才慵懒起床。与一显为众人填好柴、烧好饭后,共同开始早读。 “天竺有神人,名曰沙律。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者伊存口授《浮屠经》曰复立者其人也。”刘懿拄着下巴,伏在案上,瞧着一显手中的《浮屠经》,缓缓说出那一段封存故事。 “哦?你也知道伊存授经之典故?”一显顿了一顿,随口称赞了一句,“看来你还不算纨绔,肚子里还算有点墨水。” “聒噪!我父虽叫我不信佛、不崇儒、不入道,却也要我懂得百家兼听之理,沙门的故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如果对佛门典故较真碰硬,我知道的,不一定比你少。”刘懿同一显对坐,挺了挺胸。 “呦!呦呦呦!你和初见时大不相同呀!你是不是入了我这万佛山,受了佛光普照,荡涤了灵魂,顿时有了枯木逢春、雨后艳阳之感?”一显胳膊胳膊拄在桌子上,斜视着刘懿,打趣道。 “咋的,佛光把你兄弟都照小啦?”刘懿正了正发上木箸,一双大眼戏味在一显上下来回打探,戏谑之意明显。 “哼,桀黠少年,不可同语!” 汪!汪!汪! 见到主人动气,两条大黄狗又冲了过来,躲在一显身后,对刘懿吠了起来。 呵!一对三,从阵仗上看,一显这方面还是很唬人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刘懿只得乖乖埋头读书。 “乘众人之智,则无不任也;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刘懿低头阅书,喃喃自语,表情肃穆,泛黄的简牍上,仿佛字字珠玑,他忽然抚掌大笑,“这《淮南鸿烈》,实乃道家言之渊府,博大而有条理,讲的真好!” “只可惜,当年淮南王刘安,名安心不安,心怀欺诈,妄生邪念,最后落得身死名灭。哼!不登高山,不知的便是这类人吧!不过,他捣鼓的豆腐倒是很好吃。”一显没有抬头,言语中透着对这位淮南王刘安的厌恶之感。 “前事自有后人说,有谁能像豆腐一样,一生清清白白呢?”刘懿同样没有低头,“倒是你,既然如此厌恶,为何还要随行携带此卷?为何还要反复阅读?岂不是口是心非!” “你这番话倒是少年老成。可书是书,人是人,书是好书,人非好人!”一显抬起头,丰隆圆大的悬胆鼻微微上扬,一动不动的盯着刘懿,道,“比起玉堂宝书,我更喜欢人间风日,所以才会远走他乡,行万里路,悟天下至理。” “哎哎哎!光头,咱聊远了聊远了,我也喜欢人间风日。天下太平的人间,谁能不喜欢呢!” 小缁流一显的性子着实执拗,比起东方春生不差分毫,刘懿见这一显突然想和自己争辩一番,刘懿不得不打了个哈哈,抬头同一显对视了一眼。 “四运循环,寒暑自承。一路走来,我见到过官杀民、贼杀官、官救贼、贼护民、民扰官,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值此人间,乱象横生,怎称得上太平盛世呢。”一显闭上眼睛,安静的打坐,口中念念有词,“缘来缘去、缘起缘落,说到底,都是那厉鬼夺命、恶犬护食罢了,大户人家想要发扬祖上基业而拼命索取,市井百姓羡慕殷实生活而不肯努力,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么浅显的道理,很多人都不懂。” “嗯...,廉者常乐无求,贪者常忧不足,你说的可是这道理?我且不论对错,也不论片面与否,我只问,既知天下如此,你出来又所为何?”刘懿大大咧咧的斜靠在坐塌上,浓眉一挑,对一显的话,既不反对,也不赞成。 “兵道杀人,佛道渡人。如果佛法渡人无用,我便以佛道渡人!” 一显话音落地,一股寒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杀气凛凛,一点也不像佛门中人。 “你都把我吓小了!比你还小!”刘懿一脸‘惧怕’,露出一口白牙。 氛围再次平缓,落静,而后,刘懿惨叫声起。 门外,满头沟壑的老人,已经偷听了许久,屋内叫声传出后,他摸了摸腰吊的三枚铜钱,紧了紧衣袖,“小道自有大道容,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小缁流,有点心思,有点意思!” ...... 甲子前,汉神武帝刘谌继位后,承先帝遗志,为天下谋福,人间物欲横流,渐成盛世。 家国大事自然与平头百姓们息息相关,盛世落到市井,便是旬日里的吃喝拉撒这等小事,随着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从神武帝末期,在寻常人家,百姓们大多由以前的一日两餐变为一日三餐,皇室则为‘一日四餐’,分为‘旦食’、‘昼食’、‘夕食’、‘暮食’,说的直白一些,就是早饭、午饭、晚饭还有宵夜。 饱暖思邪欲,吃得饱了,纷争自然就多了!特别是一些大族富户,吃得饱了,还想再吃的好一些,他们不仅吃自己的东西,还恬不知耻地把筷子伸进别人的碗里,吃别人碗里的东西,而且吃相极为难看。 就拿凌源刘氏来说,他们在帝国轻徭薄赋三十税一的基础之上,联络地方权势,私自在华兴郡搞层层加码,猎户要收进山税,商人要加收过路费、运转费和场地费,工匠要缴纳环境保护税和扰民税,摆摊的小贩要征收保护费和地摊费,等等等等,他们凭借坚如钢铁的獠牙,从别人的碗里,撕扯下一块块肥肉。 ...... 书归正传。 约莫正午时分,昼食甫至。 死士辰不费力气地打回了四五只山兔,夏晴气喘吁吁地砍回了两捆干柴,东方春生慢慢腾腾削了几个冬瓜忙着熬汤,刘懿与一显结束了近两个时辰的学业课程,抻着懒腰走了出来。 冬日普照,两人对视一眼,正欲感叹一番,却被兴致勃勃的东方羽硬生生打断。 东方羽走近一显和刘懿,喜笑颜开,“懿哥,我在侧室捕到只飞禽,晚上咱开开荤,整个鸟吃!” 两人定睛一瞧,东方羽手中果真倒拎一只飞禽,但见这鸟白肩赤羽、嘴尖爪细,虽然还小,但相貌十分俊朗。此刻,它正耷拉着脑袋,慢慢扑腾着翅膀,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若不是双爪被东方羽绑住,它必是神俊非凡的家伙。 刘懿打眼一看,便知这飞禽来历非凡,正欲向一显询问一番,只见身旁一显一个健步上前抢过飞禽,松绑之后,怀抱飞禽,细细抚慰。 飞禽幽怨的看着一显,好似受了万千委屈,一个劲儿往一显怀里扑腾,一显则幽怨的看着东方羽。 东方羽可不理会一显的故作可怜,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砍完柴的夏晴悠闲无事,见这边有热闹可看,便三步两步的赶了过来,赶到时,东方羽正叉着腰、别着头,一脸无所事事的样子。 夏晴瞧见一显怀中飞禽,端详之下,不由惊叹,“哎呦呵,这可是好东西啊。” 刘懿上前抚摸飞禽片片白羽,问道,“夏老大,这是何鸟?” “哎呦,这东西,来头可大了去了!若我所料不错,此鸟应该名为赤羽金雕,这小东西,生来品性高傲、钢爪箭羽,成年后翼展过丈、凶狠异常,可抓狼降鹰,更可与主人心意相通,乃金雕中的极品。此物之珍贵,就连我大汉帝国王室也不曾有过,这东西成年后少有敌手,唯一的死对头便是大秦帝国独有的寒羽白隼。啧啧啧,小一显呐,看来你手里的宝物,很多嘛!” 夏晴大脑袋一摇一晃,吐沫横飞的解释完这飞禽来历,又开始打趣起一显,道,“老子这两天困顿至极,见菜篮子里有一物来回扑腾,也没太在意,没想到竟是此等极品。早知道,老子就该偷偷把它生火做了,也好独占一顿神仙肉,哪像现在,这么一小坨肉,还得和你们四五个人分,均摊下来,一个人都不够吃一口的。” 小一显脸皮薄,与几人初见时还会被夏晴和死士辰的挑逗搞得哭哭啼啼,经过数日交往,现在他虽然欲哭无泪,但也不似之前那般不禁挑逗,窝在那里用一双通灵大眼瞪着夏晴,龇牙咧嘴。 死士辰亦围了过来,叹道,“江湖传言,赤羽金雕乃上古神物,若跟随有慧根灵气的人,将来说不定可以蜕变成为世间神兽,成就一番无上气象。霜天无际雪,赤羽拨秋毫,讲的便是这种雕,我在江湖闯荡这么多年,也仅仅是见过两次而已,小一显,我看你怀中的赤羽金雕毛色尚浅,体型亦不大,想必还在幼年期吧?哈哈,看来,你有机缘呐!” 听到赞美,一显神情略缓,那似乎还在成长期的赤羽金雕,似乎有些认生,开始四处张望,似乎想挣脱一显的怀抱,找一处僻静地躲一躲身子。 夏晴眼珠一转,突然一脸悔恨,“这几日咋就没发现这东西呢,早知道,昨晚就应该与老辰把他炖了你说是不是,老辰?” 死士辰哈哈大笑,搂着夏晴肩膀,“现在吃也不晚,你去烧水,我来拔毛。” 终于,一显眼珠一撇,绷不住情绪,哇的一声,像昨日一样,又哭了起来。 夏晴哈哈哈大笑一番,双手背袖,一脸满足的和死士辰前往厨房去啦。 在万佛山居住的日子里,夏晴和死士辰最喜欢做的事,似乎只有将一显逗哭而已。 东方羽妙目一闪,‘啪’地一声,对着一显圆润的光头又是一下,“哭哭哭,就知道哭,这不是还没吃呢嘛!” 这虎头虎脑的俏丫头越想越气,索性追着一显在院内跑了起来,小小的三间院落,顿时传出了阵阵嚎叫。 刘懿懒得加入‘战团’,便揽过赤羽金雕,细细端详了一圈,嘴里嘀嘀咕咕,“骏马雕弓,快剑美人,哎,我倒有些想我的赛赤兔了呢!” 思绪回转,刘懿看着样貌神俊的赤羽金雕,灵光闪现,在院内向一显激动大喊,“光头,光头,这东西会飞不?不会飞我可真炖啦!” 一显一边连跑带颠,一边哭咧咧地大喊,“你见过谁家鸟不会飞的?” 刘懿指了指一显裤裆,“你的鸟就不会飞!” 整个院落里,传出阵阵笑声。 第47章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神雕浴宇,万象天成。 不一会儿,小小庭院的小方桌边,众人大眼瞪小眼,盯着桌子中央正在呆立的赤羽金雕。 小金雕显得有些‘羞涩’,将头埋在翅膀下,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 东方羽摆弄着赤羽金雕的翅膀,一脸不可置信,道,“光头,你确定这小家伙,能飞?本大侠抓它的时候,它可是连扑腾都没有扑腾一下!” “咳咳!东方姑娘,赤羽金雕可是雕中极品,整个白马寺也仅是只有母子两只,此幼雕生在扶云塔,长在玄水间,别看它还在成长,飞起来却有如电掣雷鸣,给人一种水吟龙啸之感,平日里我给师傅传信传音,全靠它呢。” 一显手握持珠,双眼微闭,一摇一晃煞有其事的说道着,悬胆鼻一抽一抽,十分认真。 “小一显,这小灵物可能去它从未去之地否?”东方春生轻轻摸了摸赤羽金雕的尾羽,这小家伙儿尾羽轻摇,似乎很是受用。 “天地神物,自有造化。心意所致,皆可往来。”一显恭谨的回答,对这赤羽金雕的能力,无比自信。 东方春生慈眉善目,问道,“善!可否代为传信一封?” 东方羽听闻这金雕如此神奇,妙眼冒光,神情激荡,大咧咧道,“哎呀呀!爷爷,一显这都是自己人,不用如此客气!来来来,光头,快传一封信去刑名山庄,经年不回家,我都想爹了呢。” 东方春生轻轻摸着东方羽的发髻,道,“哈哈哈!我的好孙女,仪州离这里千重山、万重水,你让这个未成年的小家伙飞行万里,岂不是想累死这金雕?还是让懿儿寄简短家书,聊表近况,便算罢了。” 东方羽虎头帽慢慢耷拉下来,对这件事儿顿时索然无味,跑到一旁去了,东方春生也不理会,对刘懿微微一笑,“懿儿,快落笔吧!” 一片竹简本就书写有限,短短数个字便要寄托情思,这让刘懿硬是足足思索了大半盏茶,就在众人绷不住心情想要催促一番时,刘懿眉头轻皱,骤然提笔,行云流水间一气呵成,收笔那一刻,他已是眼圈通红。 东方春生取过竹简,轻轻念道,“细柳无恙,枝干当存。” 短短八个字,道尽了刘懿对父亲刘权生的关切之情,让众人不胜唏嘘感叹。 “小刘懿,哭甚!不见见这楚越溪山、燕赵陈雷,怎算得马踏红尘?一生又岂不是空然虚度了?”死士辰适时拍了拍刘懿,轻声安抚。 “人生一世,吃为大事!走,咱们吃饭去!” 东方春生哈哈大笑,一把揽过刘懿,呼唤起了众人,纷纷向中堂走去。 “东方姑娘,刘懿也哭了,你为何不打他呢?” 行进途中,一显眯着双眼,斜视着东方羽,弱弱问了一嘴,似乎在埋怨着东方羽的处事不公。 ‘啪’的一声,一显的后脖颈又重重挨了东方羽一下,只见这蛮横的丫头娇声嗔道,“第一,你哪只眼睛看见懿哥哭了?第二,本姑娘打谁还要你管呐?” 一显囔囔咕咕,似哭未哭,也跟着走进了中堂。 ...... 读书、论道、诵佛经; 捕兽、下厨、打一显; 斗嘴、习武、等金雕。 不知不觉,一转眼间,元旦已至。 汉武帝太初元年,天文学家唐都、落下闳、邓平等人,受武帝懿旨,着手制订了《太初历》,并吸收了干支历的节气成分,作为指导农事的历法补充,将春季一月一日为岁首,是为春节,又名元旦。 正月之旦,是谓正日。在寻常百姓家,家家户户需躬率妻孥、洁祀祖祢,以迎新春。有东方春生这个古板在,中国第一大传统节日的礼仪和规矩,一众人那是万万不敢逾越的。 春节前三天,东方春生带众人斋戒沐浴,整理衣着,掸去一身灰尘。 春节当日,众人在供水迎神、举杯祝老后,这才在东方春生的率领下,在正堂中开席。 郁郁四季松,离离浮萍人,一干在旬月前还素不相识的人儿,欢聚在三间草屋里,不得不让人感慨人生际遇之奇妙。 在这荒郊野岭,饭菜虽然简朴,倒也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桌子上一应菜品热气腾腾,无形中驱赶了塞北凛冬的浓浓寒意。 席上,辈分最长的东方春生一身夹袍神采奕奕,借着明亮灯火,端起了热水,中气十足地道,“相逢是缘,来,以水代酒,一起迎春!” 众人齐齐呼应。 抿了一口碗中热水,众人便准备开席,这时,刘懿却接话道,“东方爷爷,那日初见,轻音阁您以题赠物,然,富贵不可尽用,贫贱不可自欺。今日,懿儿想自作主张,还请东方爷爷允准。” “哈哈!孩子,老夫给你的东西,便是你的,纵使你拿去换酒,也再与老夫无关啦。” 得到东方春生洒脱应允,黝黑细瘦的刘懿温婉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一枚内晶外润、露冷莲心的蓝色珠子出现在手上,屋内顿时奇光大作。 夏晴、一显与死士辰顿时来了精神,目不转睛的看着这稀罕物件。 东方春生笑意盈盈地解释道,“此珠名为避水,相传在武帝元鼎年间,南越国丞相吕嘉举兵叛乱,后来吕嘉身死败亡,家产没库,便从吕嘉的府库中发现此物。老夫也是在游历时无意所得,查阅古书后,得知衔此珠入水,可浅水三日不出,握此珠于手,可驱热散毒、镇神定魂,实乃上品至宝。” 解释完,东方春生便不再言语,只是略带赞赏的看着刘懿。 看来,老爷子已经猜出刘懿接下来所作为何了。 在众人的赞叹中,刘懿缓步移到死士辰席前,双手捧珠,浓眉舒展,眼神诚挚,“辰叔,这避水珠,懿儿当赠予您,您不必急于推辞,且听懿儿细道。” 在死士辰的满脸惊诧中,刘懿娓娓道来,“其一,三纲系命,道义为根,懿儿离乡虽因您‘刺刘’而起,但天道无常因果循环,我那大伯阴冷擅妒,即便无当日你刺杀之事,也会伺机除我父子以绝后患,父亲要我随您闯荡江湖,大有让我置身事外之意。离乡之后,您并未抛弃我等,秉忠贞之诚,践当晚望北楼之约,实为淑人君子,享得此物。” 刘懿顿了一顿,道,“其次,物华天宝,当配世间英雄,懿儿不懂武功,要此物着实无用,石鲸剑以水成势,刺客以隐诛人,正合避水珠之暗理,这珠子在您手里,才能发挥出最大功效,放在晚辈这里,无非是一颗会发光的石头罢了。” 说到这里,刘懿忽然面露温情,直言道,“最后,这段时日,您将石鲸剑的奥秘倾囊相授,虽然我和羽妹不是练武的材料,并未领会其中奥义,但您对我和羽妹视如己出,这珠子,便算是我二人的拜师之礼,万请您收下。” 言罢,转身向东方羽使了个眼色,东方羽心领神会,立刻乖巧的跪坐在刘懿身边,不等死士辰反应,二人便肃然站立在死士辰身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三叩首。 这是刘懿和东方羽对死士辰行的拜师礼。 “好!好!好!快起,快起来。”死士辰双手颤抖,将刘懿和东方羽扶起,表情激动,缓缓接过避水珠,轻轻放在桌子上,一个健步便窜出了院外,不到半盏茶,一只大虫被重重甩到院内。 只见死士辰气喘吁吁地走进屋内,朗声大笑,“哈哈哈!元旦佳节,收徒佳日,老子高兴,理当加菜。老夏,老夏,快,你快去把它收拾了!” 始终在一边旁观不语的夏晴,也觉得今日刘懿所做之事甚为妥当,此举无形之中拉近了死士辰与众人的距离,将死士辰彻底拉上了他们这驾北行战车。 死士辰性格本就豪爽忠义,再有了师徒名分和大礼相赠,纵是他对北上行程有百般不满,也会生死相随了。 于是,夏晴正在祥和气氛中陶醉的夏晴缓慢起身,憨声憨气地道,“哼!今日高兴,老子便不与你计较!” 他一摇一晃,费力地将那大虫拽到了后厨,众人将饭菜暂停,一同去帮忙收拾了起来。 佛门戒‘荤’不戒‘腥’,‘荤’为大蒜、葱、慈葱、兰葱、兴渠五种蔬菜,佛家传言:不戒荤者,难得大成。 今日佳节,在小一显的心中,破荤戒已成必然之势,于是他念了几声‘求佛小乘即可、小乘即可’,也跟了进去。 晚风凉,塞北荒,人荒地荒心不荒。 稍顷,大家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坐回正堂,重新开席。 元旦过后,几人便要一同动身离开,一显索性也将全部家底儿拿了出来,见他神秘兮兮地出得门去,吃力地背着两个大坛子回到中堂,小一显得意地打开盖子,一股美酒醇香,立刻扑面而来,引来夏晴与死士辰一阵剧烈的喝彩。 黄酒开胆,佳酿助兴。推杯换盏,屋内的气氛,又推向了一个高潮。 窗外,野光暗、天宇幽。无巧不成书,一声疾啸由远及近,飞来了近十日未归的赤羽金雕,小家伙破空而回,以凌云之势,落入中堂,眼透寒芒。 天资卓绝,啸卷玉空,羽垂银河。 仙界鸾凤之物,亦不过如此也! 落地后,那赤羽金雕‘原形毕露’,腿上裹着两道白布,走着鸭子步一溜烟儿跑向一显,一猛子扎进了他的怀里,眼神幽怨,哼哼唧唧,似有说不尽的委屈和酸楚。 一显一边抚慰金雕,一边轻轻拆下那两道白布,交到了刘懿手中,屋内空气一下子冷了几分,所有人屏气凝神,看着手握白布的刘懿。 对自己这位正在置身险境的爱徒,东方春生显然很上心,他匆忙问道,“权生的处境,如何?” 刘懿面浮喜色,“第一道,冬坠平野,暮鸟青嶂,安如泰山。第二道,江湖趁年少,了却恩仇,轻剑快马。” 话音刚落,东方春生抚掌大笑,“好一个轻剑快马,此当痛饮三爵!” 得知刘权生一切安好,屋内气氛重新升温,夏晴在中堂中央架起了烤架,赤羽金雕吱吱喳喳,扭着鸭子步,毫不客气地到处索食,东方春生、死士辰畅快的聊着三皇五帝、八门杂家,东方羽、一显、刘懿三个小家伙正在蹩脚地学着猜拳。 三人嬉闹间,刘懿突然开口问道,“对了!光头,这赤羽金雕有名字吗?比如我那神俊异常、日行千里的宝马,我便为它取名赛赤兔,看,多霸气的名字啊!” “噗!”未等一显回话,一旁的东方羽忍不住笑了起来,娇声道,“别逗了,懿哥,赛赤兔被你喂的肥胖如猪,连我都跑不过,还日行千里,扯!” “此雕名为二显!”一显趁着三分醉意,借机说道。 东方羽坏笑道,“你这位二弟,可比你裤裆里的二弟,要大多了呀!” 众人哈哈大笑,刘懿红着脸,在旁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的酒楼梦想和父亲的嘱托,究竟哪个更重要些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入酒微醺的东方春生,听闻此言心中雀跃,不由得心中叹道:时过境迁,物换星移,人总是会变的嘛,这孩子,也在不断改变呐! 【梁武帝前,佛门子弟允许吃肉。】 第48章 塞北要地,辽东公孙(上) 一脉割两州,云北起南山。倚剑过要冲,边烽若飞凌。彰武郡也! 一首散落民间的小诗,道尽了南邻凌源山脉的彰武郡一郡之重! 凌源山脉将薄州、曲州分割两半,虽然整片山脉不够雄伟瑰丽,但南北也望不到尽头。若是敌人仗剑骑马过了凌源山脉北边的彰武郡,战争的烽火就会像飞凌一样,荡入中原腹地。 说起彰武郡,可谓大有来头。 春秋战国时期,彰武郡大部分隶属燕地,燕长城曾经横贯在彰武境内,是北方强敌自东北南下的要冲,是塞北诸胡入关的咽喉。秦至汉代桓灵二帝,彰武政区仍沿燕制,三国前期,彰武郡为乌桓游牧之所,后被曹操击溃,彰武郡重新划入帝国版图,公元190年,辽东太守公孙度走马上任后,在彰武郡大兴兵甲之事,东伐高句丽,西击乌桓,南取辽东半岛,随后,野心勃勃的公孙度,自立为辽东侯。 后来,曹丕篡汉,为了稳定两辽,继而专心对付吴蜀联盟,曹丕特派遣使者,拜公孙度次子公孙恭为车骑将军、假节,封平郭侯,彼时,旧汉辽东、玄菟、乐浪、带方四郡皆在公孙氏之手,俨然北方枭雄。 公元234年,蜀汉诸葛丞相在五丈原命悬一线,明州天机阁阁主白玉泉千里助力大汉,帮助汉丞相诸葛孔明延寿一轮十二载。 公元237年,公孙渊囚禁公孙恭,脱离曹魏掌控。公孙渊以彰武郡为基,裹挟三十万兵甲,自立为燕王。诸葛亮听闻消息,神来之笔,即刻遣武亭侯邓芝悄入两辽之地,许重利、赠厚礼,与公孙一族暗结盟友。 公元238年,曹魏世族司马氏意图谋反,曹魏集团内部开始崩乱,公孙渊趁机起兵反魏,传诏天下拥戴汉室正统,实为借中原之乱,谋辽东之利。 公元243年,蜀汉经过数十年征战,江山重归一统,孝仁帝刘禅不愿波澜再起,遂默许公孙氏拥兵自重,拱卫东北,名为汉臣,实为异姓王。后,汉室中兴、江山繁荣,公孙氏作为东北屏障,夹在北方崛起的大秦与汉帝国中间艰难生存,未见异心。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公元295年,北蛮大秦骤起兵戈,陈精兵十万于辽东,情势岌岌可危,公孙渊之子,已是耄耋之年的公孙修,效仿当年庞德,抗棺举族死战,麾下九万边军死伤殆尽,公孙家成年男子尽数阵亡,公孙氏残部逃入凌源山脉,此战虽然惨烈,却也拖住了大秦从东北南下进攻的步伐,为大汉集结兵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后,神武帝刘谌集全国之力,北征讨贼,经过一番筹谋血战,帝国向北拓地八百里彰武郡便成为了汉帝国的内郡。 此战过后,神武帝感念公孙一族勇烈,遂许旧地,然,公孙氏再无实力、威望和心思做割据一方的土皇帝,便在彰武郡彰武县安了家。 着作郎陈寿曾评:度残暴而不节,渊仍业以载凶,秪足覆其族也。 原本男丁死绝的公孙家族,本应就此没落,可在十五年前,公孙家族举全族之力,拥戴刘彦登基,成为从龙二十八世族之一,这才止住家族颓势。 ...... 《汉史》记:公元341年,辛丑牛年,岁初。雪残春醒,草冒阑干,少圣刘懿与一众入薄州彰武郡,恰逢大瘟。 塞北天气寒冷,东方春生走在冷霜华重、翡翠寒晶的乡路上,重重的喘着粗气,憨声问道,“辽东有黑帽,情操厉冰雪。你们三个小黄髫,可知说的是何人啊?” “学为世表,德任人师,清俭足以激浊,贞正足以矫时。‘黑帽’讲的是三国时期着名隐士,管宁也!” 搀扶着东方春生的刘懿,一边小心翼翼的走着,一边回答着东方春生的提问,嘴边长出的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上面挂满了一层淡霜。 “天下豪杰出天下,孩子,你不要小瞧相对贫瘠的薄州,从古至今,这里没少出慷慨悲歌之士啊。” 东方春生善意地看着刘懿,伸出手来,轻轻地为他擦去霜气。 刘懿不知东方春生为何如此说教,却还是悄然点头。 看刘懿有些似懂非懂,东方春生哈哈大笑,点了点刘懿的鼻尖儿,“老夫是在告诉你,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将来混迹庙堂江湖,切莫小瞧轻视任何角色,不然,阴沟里翻船的,就是你!” 刘懿恍然大悟。 “爷爷,爷爷,因为管宁戴黑帽子,所以世人又叫他管黑帽。这一点,懿哥刚刚没有说过。”另一边,同样搀着东方春生的东方羽,摇了摇虎头帽,急忙插嘴,有点争宠的意思! “噗!” 跟在后面挂雕牵狗的一显听到后,立刻摆出一副强忍笑意的样子,待众人纷纷看他的时候,一显轻咳一声说,故作庄重地说,“我说东方女施主啊,依你之意,戴黑帽为管黑帽,那戴虎头帽岂不是要叫东方虎头?哈哈哈!” 话音刚落,这一显马上撒腿就跑,东方羽赶忙去追,一时间雕飞狗跳,趣意横生! 东方羽银牙紧咬,疾驰飞奔,两人一追一赶,跑过一坨一人多高的小雪堆时,一只大脚突然从雪堆后面猛然伸出,在小路中一打横,瞬间把一显拌了个狗吃屎,一显向前栽去,脑袋插在路边雪堆中,张牙舞爪。 正在气头儿上的东方羽,见到一显如此狼狈,捂着嘴哈哈干笑了几声,才叉着腰上前,一副大姐大模样,娇蛮问道,“是哪个缩头乌龟,敢欺负我的光头弟弟,快快现身,不然我可不客气啦。” 雪堆后,无声走出一名身材中等、六尺身高的弱冠少年,见他牵着两条皮毛棕黑、眼透精光的大犬,大狗犬牙交错、呲牙咧嘴、口涎横飞,与一显的那两条黄狗立见高下。 少年大摇大摆地走近东方羽,轮廓渐渐清晰,只见他皮帽狐裘,嘴衔枯草,丰神俊朗,体格健硕,侧挎环首刀,腰束青布巾,内着绿缎中衣,更衬得面如冠玉、唇似涂丹,好一个锦衣怒马俊少年。 东方羽瞧着这痞里痞气、别有风味儿的少年,一时间竟出了神。 “此道是我修,路费当我收,金银入我兜,众人乐悠悠。想从这里过,拿钱来!” 话音落地,那少年一手拄在雪堆上,一手将刀摘下插入雪中,左倚雪、右扶刀,左腿微伸,小嘴一努,用一副不知所谓的表情瞧着众人。 “合着!渔夫出海遇上海盗了?” 死士辰轻声地对身侧的夏晴说,言语里带着一丝戏谑。 “哎呦我的辰大侠,树高千尺有根、水流万里有源,我们老老少少敢走出芝麻大小的凌源县城,还不是因为有您的帮衬嘛不是?今天您帮着看看,这孩子如何啊?是什么境界?带了多少帮手啊?”夏晴扶着死士辰的背,眼神里多多少少有些献媚。 夏晴见风使舵的能耐,可谓冠绝天下啊。 第49章 塞北要地,辽东公孙(下) 茫茫原野中,陡然出现一个妄图劫道的半大小子,任谁都会心存惊疑。 “帮手嘛,一个没有!至于这孩子,根本没入境,即使入了,也就是个驱鸟境而已,不必担心。这孩子” 死士辰被夏晴这一番话‘伺候’的快意舒坦,将心念探查的情况和盘托出,而后叉着腰微笑着观看局势。 夏晴脱口问道,“会不会是隐藏境界了?” 死士辰哈哈笑道,“境界修为素来层层递进,这名少年并没有易容,也不是天资卓绝之人,所以,按照他现在的年龄,境界高不到哪里去,想必是谁家的公子,闲来无事出来惹是生非了!” 死士辰话音刚落,夏晴小眼睛一眯,又滴溜溜转了两圈,马上褪下兔皮帽,甩着大脑袋向那少年跑去。 夏晴动作十分之快,还没等少年作何反应,夏晴左手拽来少年左袖,用兔皮帽照着少年后脑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拍打,一边拍打一边说道,“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没本事还敢出来劫道儿?今天,老子就替你爹妈好好教育教育你!” 刚刚被刘懿与东方羽拉出雪堆的一显,见到此景一脸呆愣,众人瞧着这略显‘离奇’的一幕,均有些吃惊,唯有死士辰,有些似笑非笑。 半盏茶功夫,夏晴停了手,那少年被兔皮帽拍的灰头土脸、晕头转向,刚刚跟随他的那两条油光水滑的大黑狗,早已不知去向,看来是叛主逃命去了。 夏晴撇着嘴瞧着少年,脸上满是嘲讽之色,刚刚这一举动,虽然杀伤性不大,但羞辱性极强,让少年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 少年使劲儿摇了摇头,咧了咧嘴,从地上捡起被拍掉的皮帽,俏脸通红,怒斥道,“大脑袋,你知道我是谁么?公孙浩瑾听过吗?你们几个乡下人,没听过小爷这个名号,总该听过辽东公孙氏吧?” 提到公孙家族,东方春生皱眉道,“哦?就是那个治丧封城的公孙氏?” 自称公孙浩瑾的少年趾高气昂,叉腰说道,“没错,怎么,怕了?” 东方春生这老倔头儿,听到那少年自报家门,有些怒火中烧,遂开口驳斥,“举一纲而张万目,解一卷而众篇明。我原以为这威震殊俗、德泽群生、三代雄踞塞北的公孙家族,即便没落了,也应该底蕴犹存,今日看来,也是外强中干的烂角色罢了。孩子,你可知道,你今日之举,不仅丢了面子,更丢了人品啊!” “聒噪,小老头儿少废话,看你们这样子,也是身无分文的主儿,赶紧滚蛋!不然,本少爷的刀,可不认人!” 少年侧身抽刀,长刀出鞘,刀身明显有些锈迹。 ‘咣’的一声! 那少年被一脚踹入雪堆,这姿势和方才一显入雪时一个模样,张牙舞爪,王八翻身,得入而不得出。 “哼!看你眉清目秀,生得一副好皮囊,居然以狗眼看人,该打;辱我爷爷,目无尊长,不懂得尊师重道,该打;连吃饭的家伙都带着铁锈,更该打!总之,你就是该打!” 原来,东方羽看到这公孙浩瑾被夏晴拍打的不成样子,估摸着也是个光吃不练的花架子,趁其不备,从一旁一脚踹其侧腰,成功偷袭,把他踹进了雪堆。 “我从未见过如此窝囊的劫匪,兄弟,你真称得上匪界一道清流啊!”刘懿嘴中痛打‘落水狗’,也不顾倒插雪中的公孙浩瑾能否听清。 “无量光佛,今日,小僧便度了你吧!”一显低声嘀咕了一句,上前对着公孙浩瑾圆臀中下方就是一脚,那少年立刻一声惨叫,旁边那两条去而复返的大黑狗,吓得瑟瑟发抖,窝在一旁不敢动弹。 一行人只以为这是旅途中的小小插曲,不再理睬那不知是‘盗用他名’还是‘徒有其表’的少年,绕过雪堆,准备继续赶路。 未行几步,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大吼,“再不离开,别怪小爷不客气啦!” 一行人略微一顿,并未转身,死士辰率先大步流星,走了出去,众人紧紧跟随。 身后又传来哭腔,“不能走啦!再走你们命都没啦。” 刘懿浓眉一挑,略带请教的语气询问着东方春生,“东方爷爷,这小子是不是有些奇怪?虽然他以劫匪的身份出现,但他不劫财、不劫物、不劫色,只要我们原路返回,难道此中另有他因?” 东方春生并未回话,微微点头后,转身走到公孙浩瑾身旁,听萎靡不振的公孙浩瑾道出了阻拦众人的因果。 天有灾饶之变,年有丰歉之别,原来,公孙家压根儿就没有死人,而是以治丧之名,掩大瘟之实。 作为彰武郡郡守府治所,彰武县要义不言而喻,这场大瘟始于大雪,发于冬至,三日遍城,五日见效,染者初无力、后生疮,最终肌肤溃烂而死。 寻医无果、求神无用,彰武郡郡守樊听南百般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封城。对内,联络富户、本家樊氏与公孙一族,封锁消息、避免恐慌,共同协助防疫诸事;对外,暗访名医,上报州牧,等待援助。 郡兵守内、家兵守外,再加上一应巨细安排,人手立刻捉襟见肘。 这彰武郡彰武县南靠凌源山脉,又是大雪封山之际,天寒地冻,压根儿就没料到这盲肠小路会有路人往来,对南面自然没有多加看管,甚至是未加看管,所以众人一路,畅通无阻。 ...... 而眼前这公孙浩瑾,本名叫张浩瑾,乃是公孙修的外曾孙,公孙修次女公孙乔木的外孙,公元324年,与东方春生同出一脉的名家奇才张达若游历来到彰武郡,结获良缘,入赘公孙氏。公元325年,两人得一女两子,分别取名张玲、张跋、张浩瑾,后传闻夫妻二人服食五石散过量而死,这一女两子便由公孙乔木照料,随后,也就跟了公孙一姓。 算起来,公孙浩瑾今年一十有六,在家排行老三。 俗语讲:儿的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 公孙浩瑾打小无父无母,在东方乔木的无限溺爱下,这公孙浩瑾自小便是一头脱了缰的野驴,性格顽劣,东窜西闹,捕虫玩鹰,游手好闲,十里八村的好山好水,就没有他不熟络的。 大疫以来,这公孙浩瑾被东方乔木圈在家中,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进,无聊的很,于是便心生一计,主动请命每日巡视城南,实为外出游玩,家主东方乔木耐不住公孙浩瑾的软磨硬泡,亦觉得紧靠凌源山脉的城南应无大事,终于同意。 哪知碰到今日之事,稍显得造化弄人啊! 公孙浩瑾颓然坐在雪堆旁,一番解释,众人恍然大悟! 这公孙小少爷除了本事差点、爱些面子、好吃懒做之外,还真找不出来半点毛病。这公孙一族,在这位纨绔公子口中,也成了辅国爱民、敬业奉献的大家典范。 东方春生思索片刻,随后温和说道,“孩子,带我们进城,妥否?老夫游历江湖大半生,也算历尽千帆,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东方春生让这公孙浩瑾带领众人入城,一来想辨明公孙浩瑾所诉真假,二来想尽些力所能及之事,帮助一地百姓渡过难关。 公孙浩瑾未做多想,便一声应允下来。 “东方爷爷,这彰武郡似乎有些不太平啊!” 前往彰武县的途中,刘懿尽量压低声音,同东方春生聊着天。 “一百五十年前,董卓入京,诸侯争霸天下;一百年前,曹丕窜汉,天下三分一统;四十六年前,秦汉大战,尸堆成山、血流成河。细细数来,这天下何曾太平过?”东方春生轻轻叹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不同之人生于不同之地,自有不同的性格。这公孙浩瑾虽然霸道了些,但也算是正道之士。将来,如果有谁想入我的望南楼,嗯,一定要有吞鸿开天之志、造福百姓之举、有担当义气之节,还有护国开疆之能!” 刘懿双眼坚定,停下脚步,看着东方春生。 “哈哈哈哈!一个酒楼,用得着做那么多事?难道你要以天下做酒楼不成?” 东方春生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抚摸在刘懿的脸上,老爷子悄然察觉到,站在他眼前的少年,已经不自觉地改变了志向。 “但你若是有此念想,去做做也无妨。那时,东方爷爷倘若还在这世上苟且,定要去做你的账房先生,若爷爷已经百年之后,也望你思无邪、行无异,善始且善终。” “哈哈!那懿儿账房先生的位置,可一定要给东方爷爷留一辈子。” 雪中,一串脚印在皑皑白雪中渐行渐远,像人生一样,轮轮囷囷,从不妥协,渺小且伟大! 第50章 弃子仇心,大瘟遗祸(自传)上 关于身世! 吾姓苻名文,字永固,公元332年生人,嗯,今年应该九岁了。 可否具体? 我家住在大秦,我家有大秦最雄伟豪华的宫殿。我爹叫苻毅,他驾驭着强盛无比的帝国,百姓臣工都赞他治国有道、御人有术、手腕过人,被大秦草原百姓誉为‘天神赐予的神鹰’。 我娘名为周良人,生于贫户、长于市野,除了天生丽质,毫无背景可言。 我在家排行老四,我三个哥哥都是能文能武的狠角色,我大哥被誉为‘大秦第一武材’,是个少年英豪。 而我嘛,没啥本事,但我师傅说,我出生的时候,俸宫入青云,仙乐处处闻,麒麟走云阙,紫光开天门。 大侍令帐下郎官徐统曾言:此乃天命所归之兆。 我的额头右侧,天生便有一道虎爪形状的胎记,父亲说我同汉末三国曹孟德之子曹冲一样,天赋异禀、天资过人,是上天赐给大秦的宝物,在我们这一代,有希望率领大秦锐士,马踏黄河,饮马两淮。 也因为这胎记和异象,从我出生起,便卷入了无尽的麻烦和争斗之中。 大秦皇室历来争斗残酷,在不影响朝政、威胁皇权的前提下,皇帝更是推崇狼性夺权,我们四兄弟从出生起,便注定了只能活一个! 而最后安然无恙存活世间的那个,就可以提起皇室至宝魁狼刀,加冕为王,享受万人膜拜,权倾天下。 权贵荣华并非我愿,但想要活到死,只有杀掉我的三位哥哥,这是我五岁起便明白的道理! 三个月前,时值仲秋,娘携虎卫二百,带我回乡祭祖,行至密林深处,杀手涌至,娘被乱刀砍死,随行虎卫尽数阵亡,当场的局势,混乱不堪。 随行的师傅与奶娘护卫我一路向南,我们东躲西藏,终是跑到了汉朝境内。 起初,我们委身秦汉边境,可靠近大秦的薄州虎啸郡和孙江郡,仍有几位哥哥派出的刺客袭扰,我们既要隐姓埋名躲着汉军的查探,又要对付刺客高手,好几次险遭不测,无奈之下,我们只得继续南进,一直来到这彰武郡彰武城,靠着彰武郡突如其来的大瘟,我们隐匿行迹躲在彰武城的深街暗巷,算是站稳了脚跟。 我的授业恩师名为贾真真,是娘在四岁时携我去位于大秦的阴阳家圣地藏风山求得,是得道入境的高手,也是我最为依赖信任的几人之一。 在师傅的悉心教育下,我自认六岁明礼数,七岁熟诗书,八岁懂权谋,刚刚摸到了阴阳家观天象、察大势的门槛,但却没算到会有这一劫。 我的奶娘名叫欢悦,是跟随娘二十多年的侍女,她并无所长,在朝堂复杂苦恼的漩涡之中,她不仅负责我的衣食住行,也承包了我所有的快乐。 在师傅的运作下,我们三人委身一处因大瘟而死绝的民户家中,母亲的逝去令我心中哀痛万分。我本无意庙堂争斗,但母亲之死必须求个明白,我本打算请师傅带我借道回大秦,想着当面向父皇讨个公道。 师傅知我懂我,他告诉我:大汉讲仁义,大秦论勇武,但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所有的一切,归根结底,都离不开实力二字。四皇子如今势单力孤,纵然能够平安无事的站在陛下面前,也没有丝毫的话语权可讲,如果没有实力,回去何用? 同时,师傅叫我再思虑几日,想想今生所求为何物。 我遥记那天,师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选择了就不要后悔,在没有选择前,人生的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知道,此去前秦凶险万分,即便得知仇人是谁,能不能杀得了还要另说。 这几天,我瞧着已有白发的师傅和奶娘,围绕着我忙前忙后,经过几番踌躇,遂决意,放下杀母仇恨,一切从头开始,与师傅奶娘在大汉南方诸州寻一处安生地,平安隐居到老。 大瘟封城,无法进出,师傅携儿带妇,委身帝国疆域,也不好用强去硬开城门带我等强行南下,我们只得暂时居住在彰武县。 奶娘在集市上织卖布鞋,师傅乔装去郡守府讨了个差事,两人赚些散碎钱银,日子也算勉强过得去。 师傅总教育我:官得其人,民方妥之。 大瘟以来,我观这彰武郡郡守樊听南,还算中规中矩,开仓放粮,存粮不是积粮,集市运作有序,说明樊听南理政有方;发放钱财,按人按户到位,说明樊听南细致入微;寻求帮助,官民通力合作,说明樊听南深得人心。 虽然大瘟并无好转,但看这汉朝官吏,并不像父亲说的那般体制混乱、治理低能,还是有一些能人在位做事的。 一转眼,两个月已过,大瘟依旧,辛丑牛年到。 大年初一,奶娘用以艾叶熏香置于庭院,以作驱邪之用,并下厨做小菜四个,师傅以草书行春联一副,张贴于前门,题为‘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 以萤烛末光增辉日月’,横批‘初心莫忘’。 看了看对联,我轻轻一叹,这是师傅在勉励我不要灰心气馁,应该振奋精神。 瘟间无酒,整座彰武城的酒水,都用作了消毒之用,我们三人,并无主仆之分,围坐炕上,点起一盏烛灯,灯火与柴火交相呼应,屋内暖意浓浓。 我无酒自醉,那日,师傅的情和奶娘的爱抚平了我满心伤痛,也淡漠了我的浓烈心愁。 茶余饭后,奶娘开始收拾残局,刷锅洗碗,我与师傅沏起一盏野茶,开始对饮小酌。 宫墙深深,往日里在天狼城过年时,总是烟花泛滥、人声鼎沸,我每每登临高处瞧见万家灯火,总觉得天狼殿里少了些什么,直到今天,我终于明白,原本应该阖家团圆、月赋情长的新年,在王室,最不讲情字。 在此等温馨的环境下,茶不醉人,我却自醉。 师傅脸色微红,抿了一口茶,意兴阑珊的问着我,“永固,你对这彰武大瘟之事,如何看待?” 我不假思索,利落答道,“所谓农为邦本,本固邦宁。郡守樊听南处理事情条条不紊,甚有章法,且受大汉国人爱戴,从他举动来看,樊听南不失为一名干吏,假以时日,成长为国之干城,也不为过啊!” 在我如实回答后,师傅哈哈一笑,“孺子可教也,可教也!” 第51章 弃子仇心,大瘟遗祸(自传)中 草堂卧对夜炉话,发兴既在睡榻间。 坐思金缕暗霜去,恨身不如随南雁。 师傅便如我的父亲,得到他的赞赏,我的心里,竟比吃了蜜糖还要开心。 师傅宠溺地看着我,温了一口茶,说道,“不错,不错,仅从樊听南所作所为来说,四皇子答的甚是不错。但,凡事都要透过现象查到本因,多年前,为师在未入仕前,曾游历汉室江山,见这汉朝皇室被世家大族掣肘严重,导致政令难以全面下达到各个州郡,至使京畿王权做事事事放不开手脚,世族豪阀们的利益纠葛随处可见,不像我大秦以武定国,集权十分统一。当年汉武帝立下的那些相互掣肘的繁文缛节,如今反而误了子孙,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师傅说完,低声笑叹了一嘴,“相比之下,我大秦帝国也好不到哪去,拱卫在京畿八方的八柱国,名为秦臣,实为异姓王,自治的权力极大。不然,以我大秦的国力和武力,恐怕早就 挥师南下了!” 我是土生土长的亲人,师傅说的话,后半段我深有感触,但前半段我却听得云里雾里,索性开口直接问道,“老师,您所说的大族掣肘,此话是何意啊?” 师傅为我简单讲述了大汉帝国自四十五年前秦汉大战以来的朝堂变化和世族崛起,随后顿了一顿,慨然说道,“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彰武郡的这场大瘟,本来就是世族们争权夺利所带来的一场阴谋。” 我大惊失色,问道,“老师,此话何来?” 老师揉了揉太阳穴,轻叹道,“为了家族利益,这些豪阀们,无所不用其极。或许是他族觊觎这彰武郡郡守之位,故意用此毒计,欲陷彰武樊氏于死地,不然,为何这大瘟偏偏只在彰武郡彰武县,其他地方均不见得?又或是这樊听南自导自演,想以此为机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为何已经两月有余,州牧方面的驰援还没有回应?永固啊!为君者,要重本清源,以远见、见未见,你如果看不到一件事背后隐含的东西,很危险啊!” 关于师傅说的话中更深层次的意思,我一猜既懂,我明白师傅的意思,他虽然并未明说,但时至今日,他仍想让我返回大秦,争夺储君大位。 师傅絮絮叨叨,我左耳听,左耳冒,后来,我对师傅贾真真不耐的说,“老师,今日大年,是个欢喜的日子,永固与您手谈一局吧,既然学生已经决定归隐,世间这些纷纷扰扰,便与我们无关了!” 师傅宠溺一笑,闭口不再谈此事。 我看向窗外,月华如练,年年今日,今晚心最静,长是千里人! 谁又知,第二日,奶娘出门贩鞋,便没有再回来! 在大瘟之时,特事特办,郡守樊听南下令酉时禁城,每日此刻,我与师傅总会并排坐在门口土凳上,眼巴巴的盼着奶娘卖完布鞋,带着菜归来,然后一同下厨进餐,这个时候,小小的两合院儿,充满了我此生最大的、难得的快乐。 大年初二,我与师傅等来等去,直到灯火初上、明霞褪去,奶娘却仍然没有回来,我与师傅对视一眼,面露骇然之色,师娘应是出事了! 彰武县六里见方,城池不大却也不小,师傅带着我,东躲西藏,绕开了郡兵与民户,去了集市、郡守府和医馆,依旧渺无音讯。 我气喘吁吁,又急又累,师傅见我渐呈无力之势,干脆背着我,轻步摇移,飘荡在大街小巷,趴在师傅的背上,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奶娘是我和师傅不可抛弃的家人,在大秦经历惊天巨变后,她已是我和师傅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奶娘和师傅,一个春风化雨,一个春泥护花,我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我该如何度过。 寻遍全城无果,唯剩城东宣伟巷未去,那里如今是一片禁区,郡里的医曹掾奉郡守樊听南之命,将患病者集中至此医治,除医者外,闲杂人等绝不可入。 一番思量,我与师傅还是决定,偷偷潜入,进去看看,我虽然才九岁,但我隐约感觉,奶娘可能是我这一生,最后一个待我以诚的女人! 师傅乃是致物文人,在小小的彰武城里,他就是横行霸道的存在。 及近宣伟巷,师傅凭借能力,悄无声息地打晕了两名医曹辅官,我与师傅各自换上了辅官制服,以白布掩面,混入队伍。 不一会儿,我就眼眶通红的跪坐在一张床榻边,上面躺着我面目惨淡、皮肤微红的奶娘! 看来,她染上了大瘟啦! 见到我与师傅后,奶娘的双眼似乎回过了些许神采,她无力地想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但又缩了回去,我立即想上前抓住,却被师傅马上制止,两人不约而同的向我轻轻摇了摇头。 这大瘟会传染,如果我摸了奶娘,我和师傅,恐怕都要躺在这里。 我的眼睛终是决了堤,泪水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 师傅使劲儿捂着我的嘴,奶娘则温柔地看着我,很快眼中流露一丝决绝之色,随后又温柔地、轻声地对我说,“永固,好好的世道,哪有什么天灾,无非人祸罢了。自古天家最无情,我大秦王族,更是如此,你若不愿,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终老一生,也是善举。孩子,要记得,切莫做那此夕穷涂士,更不要为我郁郁伤寸心,未来的某天,会有一个更好的女人,替你娘和我更好地照顾你,要好好,好好地活着!” 说完,奶娘万分留恋的看了我一眼,旋即向师傅微微点了点头,师傅面露不舍之色,微微点头回应了一下,利落地将我拍晕,提起我迅速撤了出去! 大年初三,我在微微头痛中醒来,意识迷迷糊糊之间,我习惯性地寻到洗漱盆,手插入盆中的那一刻,我瞬间清醒,旋即泪流满面。 奶娘,走了! 第52章 弃子仇心,大瘟遗祸(自传)下 大秦地处北洲寒地,冬冷夏凉,从小到大,奶娘总会在我起床之前,将温温的皂荚水备好,或抱、或拉、或哄的将我‘骗’到木盆前,洗漱一番,而后为我端上热气腾腾的早饭。 今日,盆中空空,想必,昨日之事,是真的啦! 我踉跄走到四肢不齐的桌边,桌上,有破布纸条一张,蛮头两个、咸菜一盘。我想起奶娘临别前说的话,擦干眼泪,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饭食,一边拿起布条,只见师傅留的纸条上写着:故人已逝,彰武丘墟,振奋精神,再起新程。勿出,勿念,待吾归! 酉时,全城再次开始宵禁,我依旧坐在那土凳上。 月替斜阳、孤子当门、寂寞无奈,昨日难回首,草屋此夜甚寒呐。 等到月落西墙,一道熟悉身影浮现眼前,师傅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归来。 见师傅布衫依旧,发髻无恙,我悄悄抹干了眼泪,高兴地跑向师傅,师傅温和一笑,将怀中烧鸡递给我,搂着我一同走进屋内。 饭上,我急切地问着师傅,“老师,奶娘情况如何?痊愈了么?” 师傅并未回答我的问题,一反常态,慢吞吞的将烧鸡撕成小块儿,细嚼慢咽,对我的问话,不做任何声响。 师傅虽才学颇高、工于心计,但在我面前,极不擅长遮掩表情,我一见状,便知道事情不妙。 于是,我赶忙抓住师傅的手臂,高声急呼,“师傅,究竟如何啊?” 师傅酌了一口热水,看向小窗外,眼中藏满了不甘与情思。 “今早,欢悦走了!永固啊!听师傅一句,吃完这顿饭,我们走吧,以师傅的能耐,这小小的彰武城,还困不住你我。师傅为你找一处清净地,了此终生,也是不错的事情!世上的事儿,没几个人说得清楚。” 我没想到,如他这般立志平定天下乾坤的人物,竟也有心灰意冷的一天。 我心有不甘,情绪失控,痛哭流涕,肆无忌惮地哭喊道,“那...。奶娘呢?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大瘟背后,究竟有怎样的谋算?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您从小便教育我是非分明,若这世间没有个黑白对错,那岂不是太过悲哀了吧?” 师傅轻叹一声,“孩子啊,在这世间,黑色和白色都太过扎眼,能够一直保持灰色,已经十分不易了。” 而后,师傅一边摸着我的头,轻轻安慰,一边温声说道,“孩子,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可听过彰武樊氏?这樊家乃三国蜀汉尚书令樊建之后,诸葛恪曾评价樊建‘才识不及宗预,而雅性过之’,樊家算是一个儒气十足的家族。公元295年,这汉神武帝刘谌与我大秦鏖战,惨胜归来后,命樊建之孙樊诚为彰武郡守,教化百姓。樊诚死后,其子樊听南继承郡守之位。” 我哽咽问道,“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干系?” 师傅为我抹去泪水,慢慢悠悠的说着,“穷富不过三代,算来算去,这樊家已经五代为官了。随着当年刘彦登基,与樊氏一族同在彰武郡的公孙家族立下了从龙之功,继而扭转颓势,再度中兴。一山不容二虎,可能觊觎这郡守之位的公孙家族,已经急不可耐了吧。也许樊氏感觉家族地位岌岌可危,他们急需大功一件借以巩固地位。” 我眼神涣散,颓然跌坐在土炕上,思索之下,声音骤冷,“于是便有了今日之瘟,对么?所以,彰武城内遍地尸骨,是人祸,对么?所以,我的奶娘,就活该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对么?” 师傅没有答话,他稍许沉默,将一只鸡腿放入我的盘中,淡淡道,“快吃吧,孩子,吃完后,咱们小憩一会儿,今夜,我们就走。为师已经想好了,带你去大汉西南的仪州,那里山好水好,距离大秦又远,最适合修身养性的隐居生活啦。” 我强憋着又要夺出眼眶的眼泪,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鸡腿。 师傅啊,这鸡腿好硬啊!及不上奶娘做的千万之一啊! 夜深人静,我和师傅坐在屋内默不作声,沉浸在驻留彰武的最后时光。 回首故山千里外,别离心绪向谁言? 院内一声吱嘎,打破了我与师傅的安静。 师傅眉头微皱,深深瞧了我一眼,旋即向外望去,他指尖微动,旋即冷哼笑道,“呵,好大的阵仗,居然一次派来了六名破城境的高手,能拿出如此阔绰的手笔,恐怕也只有大秦的几位皇子了!” 说到这里,师傅俯身看我,眼中的冷厉,渐渐变为柔情和期许,他轻柔抚摸我的发髻,慈祥地道,“孩子,追兵到了,从对方的阵容来看,今日之事,恐无法善终了。为师去引开他们,你去躲在狗窝里,记住,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发声、不要出来!伺机逃走,孩子,除我之外,还有一人受帝国差遣,在暗处护你,有此人在,可护你半生周全。” 一番嘱托后,师傅又对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记住,但有远志,不再当归,若想做隐士,需安分守己,忍受人间一切难忍之事,若想做帝王,需拉拢帮手、收敛能人,即位以后莫以心情论事情。还有,贤哲不苟合,出处亦待时,如果要返回大秦争夺帝位,必须要找一个恰当的时机。你我今生的师徒缘分,就,到这吧!” 未等我有所回复,师傅决然夺门而出,再也没有回来,我躲在狗洞,迟迟没有出来。 七岁那年,我拜读了曹子建的《洛神赋》,我小笔一挥,写到:世间苦乐,皆我所求,欢喜忧愁,都可入酒! 从那以后,我受父亲盛赞、宠爱万千,最终兄弟反目、刀戈相见! 想必,我这一生,也该如曹植一般,举目无亲、孤独一人吧! 星分斗牛,初春夜冷。 大地带来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寒战,骤然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了人间,我透过狗洞缝隙,看向破败温馨的小屋,心头逐渐坚毅。 师傅与奶娘的拳拳心意,不可辜负,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强忍心痛,思索之下,将地上狗屎涂在脸上,胡乱扯坏衣服,在地上滚了几圈,瞬间变成了乞儿模样。而后,我迅速翻过土墙,偷偷摸摸向城南移动,因为身材矮小灵便,很顺利的避过了夜巡的郡兵,在我到达城门之时,暗处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小子莫动,伺机待发,翌日随传令兵一同出城。” 紧要关头,师傅口中所说的暗中护我之人,终于开了口。 我没有丝毫犹疑,立刻就近委身暗巷。 大年初四,正午时分,靠近城南的破草堆中,我已藏身一夜,此刻的我彻夜未睡,饥冷难耐,不敢睡,也不敢动。 就在我心力交瘁即将陷入昏迷时,暗处再次传来急促声音,“小子,快,用上你吃奶的劲儿,奋力跑出去!” 来不及多想,我用尽仅剩的气力,向南门跑去。这时,南门竟鬼使神差般的打开,对面有一行人缓缓向我走来,为首的赫然是公孙家族三公子公孙浩瑾,随行之人有老有小,有鹰有狗,甚至还有一个光头小缁流。 我并没有仔细打量眼前这对奇特的组合,只管纵身飞奔,可跑至半路,双腿骤然瘫软,我心中骤惊,暗道不妙:三九寒天,我的身体早已被冻得僵直,加之腹中无食,此刻已是手无缚鸡之力,再难向前寸步啦。 可就在弹尽粮绝之时,我只感觉被一股热流裹挟,脚下生风,全身充满了力量,我即刻发力冲刺,跑的竟然比日常要快得多。 守城郡兵上前,试图用风火滚叉住我,被我灵敏低头闪过。 对面一行看到我这浑身恶臭的乞儿跑来,不由自主的闪了一条路,即将擦肩而过时,一名浓眉鹅脸的少年突然伸手,一把果子出现在他手中,我快速抓了过去,旋即闪出城外。 出城霎那,隐约听到身后一佩剑男子说道,“娘唉!这是高手啊!” 不知向南跑了多久,一片群山出现在我眼前,确认身后无追兵后,我坐在山脚,一口一个果子,冷冷地看着这座城。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师傅与奶娘什么都没有留给我,而我,为这座城留下了无尽的仇恨。 天有长时地有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听到那山脉中低沉的野兽怪叫,我毅然向其中走去。 我发誓:待我功成,定要大军压境,屠尽彰武,这里所有的人,都要为师傅和奶娘,陪葬! 第53章 审其名实,慎其所谓(上) 大年初四,正午时分,日光正浓。 刘懿一行人在公孙浩瑾的引领下,淌过厚重的积雪,七转八转,终是站到了彰武郡彰武县的正南门。 作为和凌源城行政级别并列的一郡治所,彰武城自有其过人之处,《汉律·城建章》所言:州治所,十里见方;辅城者,八里见方;郡治所,六里见方;县者,四、五里见方。中央财决司统一拨款,丞相府、州牧府、始终局三司监造,不可违制擅改。 这六里见方的彰武城,在凌源山脉北侧骤然拔地而起,建的是雄壮瑰丽、大气磅礴,城上的城防器械应有尽有,护城河纵深宽阔,特别是那城门上矫若惊龙的‘彰武’二字,打眼一看,便可以直白地感受到塞北的彪悍民风和时刻备战的刀兵气息。 这座气势恢宏的彰武城,与刘懿老家华兴郡治所凌源县城相比,凌源城的城建和城防,便显得小家子气了! 几人站在城门口,着实感慨一番,直到刘懿打了个哆嗦,公孙浩瑾便神气扬扬,小手一挥,大喊了一句‘开城门’。 城门十分听话,吱嘎一声,顺势而开。 到了自家的地盘儿,这位公孙三公子一扫方才晦气,双手一背,昂首挺胸,小步轻移,悠哉悠哉地走了进去。 “还别说,这幅好皮囊配上人模狗样的这几步,还真有一派大家风范呢!” 年少总轻浮,东方羽这丫头一路上始终在叽叽喳喳,到现在也没有停嘴。 刘懿一边走,一边打趣说道,“嘿嘿!羽妹说的是,但这三公子的皮囊比起一显都要稍逊一筹,更莫说比我了!哈哈。” 一显对刘懿的厚脸皮十分不悦,他适时来了一句,“tui!黑的像一块儿木炭,还恬不知耻和人家比!” 东方羽嘴一咧,正要回话,对面忽有一乞儿模样的少年,直直向南门跑来,郡兵赶忙打算拦住少年,却因少年步速太快,来不及叉住那少年,眼巴巴看着那乞儿向即将入城的众人直冲过来。 死士辰急忙低喝一声‘快闪开’,一行人齐齐向左右闪躲,城门中央顿时腾出一条小路。就在乞儿模样的少年与众人即将擦肩而过时,刘懿将怀中的一把果子掏了出来,向小路中伸出手,那少年顺势一抓,跑出城去! “娘唉!这是高手啊!”死士辰啧啧两声,看着越跑越远的少年,“小小年纪,脚上功夫便如此之好,定是个武学奇才,若遇良师,苦心修炼一番,将来必成一代武学宗师。” “孩子,不派人追吗?若是那孩子也身染大瘟,万一传染出去,岂不是坏了大事?”东方春生对着公孙浩瑾,有些忧虑。 “前辈有所不知,染者虽初时稍感无力、全身生疮,然发病之快,超乎想象,感染者,一个时辰,必定是全身微红,两个时辰,必定瘫软倒地,至于生死,便只在七八日之间,如果体质稍差,一天一夜便会毙命。这小子若是身染大瘟,早该浑身疲软无法行动,不可能跑的如此之快!所以我断定,这小子并未染上瘟疫,是一个身体健康之人。况且跑了一个,并不影响大局!” 公孙浩瑾故作聪明地说完,随手裹了裹狐裘,熟练从守门郡兵手中取过几块儿混合着酒气和药气的白布,递给了众人。 对于公孙浩瑾的说辞,一行人给出了不同的反馈,夏晴、死士辰觉得跑了一个正常人无关大雅,东方春生、一显则觉得如此封城有些草率,一行人吵吵闹闹,你言我语,在白布裹面捂住口鼻后,才在公孙浩瑾的带领下进了城。 城内,并没有众人所想的艰难困苦,街上行人有序、集市有人、酒肆有客、家家有肉,除了人人面裹白巾外,仍然保持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公孙浩瑾继续仰头背手,趾高气昂带众人穿集过市,其中不乏有小地痞谄媚地叫上一声‘公孙大哥’,也会有许多农户人家憨厚的喊一声‘公孙小少爷’,公孙浩瑾脸上流露出一副看透世事沧桑的长辈模样,一一挥手点头回应。 走到一处人流稀少的空地,公孙浩瑾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道,“按照习俗,本该初五开市破忌,奈何今年大瘟,为了百工生计,樊大人便随了特例,在初四便允准开市卖货,也好让贫苦人家挣些吃食。” 公孙浩瑾默默回头,低沉道,“卖布鞋的欢悦大娘,布鞋编的真不怎么样,但烧鸡做的却是一绝,可惜喽,几日前染了大瘟,昨天早上西去了!我有几个很好的玩伴儿,也走了!这该死的大瘟,也不知何事才能过去。” 刚刚被集市热闹气象勾起烟火气儿的众人,被公孙浩瑾的一番哀愁再次打压的心情沉重,纷纷默不作声。 刘懿走到公孙浩瑾身旁,皱眉问道,“公孙大哥,自古以来,大瘟总要隔门闭户,断绝烟火,才可控制情势,以候佳音,为何此地日不闭户行人熙攘,这与传统的处理之道大相径庭啊?” 公孙浩瑾一副长者模样,身后的两只大黑狗也跟着摆起了深沉,他故作神秘地道,“这大瘟并不传染,但到底因何而起,却不得而知,所以樊大人才敢开禁集市。不同之事当有不同之法,刘老弟啊,你历练的还是不够啊!” “呸!我懿哥读过的书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本姑娘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面条连起来还要长,少在这跟老娘摆谱,信不信我打掉你的门牙。” 公孙浩瑾可能只是玩笑之言,但见到这才认识不到半天、一无是处的阔少爷,竟敢如此打趣她的懿哥哥,东方羽心中不爽,立刻向其张牙舞爪,露出了‘虎牙’。 “我...,本公子很少吃面,毕竟,有酒肉,谁吃面?” 素来嚣张跋扈的公孙浩瑾,碰上了野蛮专横的东方羽,嘴上不太服气,但短暂接触又不了解对方底细和秉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谁管你每日进食如何,你就是吃糠喝稀,也与本姑娘没啥干系!”东方羽凤眼一瞪,叉起腰,一脸不屑。 公孙浩瑾被气的七窍生烟,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赢。 一气之下,他喊了一句‘诸位随我去找樊大人’,而后拂袖自去。 比起城池,华兴凌源城稍逊一筹,但比府邸,这彰武郡郡守府比起应知的华兴郡郡守府,可算得上草鸡比凤凰了。 走进郡守府,整体门厅破旧、壁柱少漆,残败不堪,进入正门之后,众人更觉这府邸处处透着‘破败’二字,与街上的锦片繁华相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府中来来往往的小吏,没人会相信这里竟是薄州最富庶的彰武郡的郡守府。 据公孙浩瑾在途中介绍,郡守府与郡府兵营皆在此处,自成内城,白日喊杀操练声从不中断,近年来,樊听南将钱款多花在养兵练兵和置购耕具上,在修缮府邸上支出甚少,也难怪郡守府陈旧没有门面。 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当官为不为民,只有民知道。 樊听南不求表面而求实效,这一举动,深深赢得了百姓和官兵的拥戴! 第54章 审其名实,慎其所谓(中) 见到郡守府这般景象,又听闻公孙浩瑾对郡守樊听南的评价,他们不由得对这位樊大人敬仰起来。 “这樊郡守,处理政务有些手段,若是我大汉的官吏都能如他这般务实,极心无二虑,可算得盛世太平了!”夏晴轻轻地叹了一声。 东方春生习惯性地用单手揉搓悬佩腰间的钱币,感叹道,“古人多实,今人多妄,是故古人自知,今人不自知,如是而已。十二年前,世族长安兵谏,燃起帝国烽火,拥立大皇子为太子。他们自认为已经谋得大利,殊不知,他们已经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圣心和民心呐。” 刘懿好奇问道,“东方爷爷,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啊?” 素来对刘懿有问必答的东方春生,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刘懿心思缜密,见到东方春生刻意躲避,便也不再多问,不过,小小年纪便浸淫书海多年的他,从未在书中的字里行间内,这也勾起了专属于少年的好奇心,他心中暗下决定,准备找个机会探查一番这桩陈年往事。 “大家随我来,或许,可以听到些有趣的东西。”刚刚正在查探府中情况的死士辰,心念一收,突然冷哼一声,语气冰冷,“公孙小少爷,你就莫要跟来了!感谢你将我等带至此处,相信我等定会还彰武百姓一个公道。” 死士辰的陡然变脸,让几人心中大疑,他们猜测死士辰定是发现了些什么,一个个跃跃欲试,都想一探究竟。 弯弯曲曲、幽深窄长的巷子里,往往藏着诱人的利益,和无法预知的危险。 众人小心翼翼地跟着死士辰,死士辰案剑轻步跟着那颗注入了心念的小珠子,一行人东拐西拐,终是到了一处荒芜至极的僻静地, 公孙浩瑾还是跟了过来,也正因为公孙浩瑾,众人在这郡守府方能一路畅通无阻。 “请诸位在此稍后!” 死士辰放下一句话,便兀自碎步轻移,不一会儿,只听几声低沉闷喝,几个潜伏在周遭的暗桩,被死士辰无声无息地一一剪除。 所谓艺高人胆大,纵观帝国境内,如死士辰一般的破城境高手,并不是随处可见,据汉朝中枢十二卿中的廷尉寺下属专门负责缉拿江湖高手的捕鼠司和宗正府文通馆共同记载,大汉、大秦、乌孙、大月、高句丽、骠越等大国共有破城境以上武人和致物境以上文人不到两千人(乌孙、大月隶属西域诸国,西域南道二十九诸国、北道三十二诸国高手计入乌孙、大月两国),在茫茫天下亿兆黎民间,可谓凤毛菱角。 而在已知的两千多人中,大汉与大秦共同占据‘大半壁江山’,也就是说,大汉帝国千万里疆域内,只有一千多名破城境以上文人和武夫,分布在州郡,可谓少之又少,偏居帝国东北的高句丽这等小国,破城境以上高手屈指可数,当然,山野林泉间的隐士高人,另当别论。 也正是因为有死士辰这种江湖上游高手在,对于今日擅闯郡守府腹地的举动,众人虽然心慌的很,却也有恃无恐。 阴谋起于暗室,大祸起于萧墙,众人见人头攒动的郡守府,居然有一处如此僻静的地方,如此僻静的地方,竟然还有暗桩守卫,心中更加疑惑了。 一行人留下小一显在凋敝的小院门口盯梢,其余人蹑手蹑脚的蹲在破茅屋外,屋内二人正控制情绪、压低声音,互相以嘴‘攻伐’。 “大哥,我可是你亲弟弟啊,我怎么可能做如此大逆之事?”屋内一人声音沙哑,话语中偷着一丝勉强和激动。 “笑话,你是我弟弟,与做不做悖逆大道之事有何干系?你不觉得这句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吗?”另一人声音极冷,冷中明显带这愠怒。 “大哥,弟弟若有操纵天灾之能,何必至今仍是百姓之身啊!大哥!”屋内的‘弟弟’言语诚恳,似乎在奋力解释。 “哦?若彰武大瘟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呢?樊观北啊樊观北!你辱没了我樊氏四代家风啊!”屋内的‘大哥’似乎已经怒火中烧,愤然道,“樊观北,今日,我有三问,若你能一一对答,便算是我樊听南误怪了你!” 屋外偷听的刘懿等人恍然大悟,原来屋内正在对话的,正是郡守樊听南和他的弟弟,樊观北。而从两人对话来看,樊听南显然发现了瘟疫背后的隐情,这场导致千人丧命的大瘟疫,似乎是人祸,而始作俑者,似乎正是樊听南的亲弟弟,樊观北。 这个结果,让刘懿原本舒卷眉毛皱在一起,眼神渐渐冰冷,渐有一丝不易为人所察觉的杀意。 “大哥请问!弟弟必知无不言。”屋内的樊观北不再如方才那般言之凿凿,言语突然平静下来,对樊听南答道。 “其一,大瘟以来,寻常农户、兵士护卫、小贩商户、世家官吏,多有染疾,为何你樊观北的亲眷、妻儿、仆从、私兵皆未有恙,难道这大瘟长了眼睛?亦或是你有神奇之法?使你自家的仆从躲过了瘟疫的肆虐?”樊听南语言平顺,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哎呀呀,大哥,此话可是诛心之言呐!大瘟以来,弟恐为大哥徒增烦恼,严管亲眷,严禁出门,所以家人们一切安好,而私兵、仆从皆为大哥所用,弟也想不通这是为何啊!” 三言两语,樊听南第一问被樊观北化于无形,言语之间,反倒反咬了樊听南一口。 “好好好!第二问,近日为百姓所发之粮,皆出于官仓与我樊家私仓。在我任职郡守之后,一应家务之事我便不再参与,可为何吃过我樊家私粮的百姓全部获病,其他人却平安无事?”樊听南又冷了几分。 “大哥,这...,弟也不知啊!我樊家族人也是吃咱们自家私粮,也没有全部病倒啊!”樊观北一个不知道,又将事情推脱的干干净净。 “第三问。”樊听南顿了一顿,从怀中掏出一小包棕色药粉,“这是你的管家樊义交给我的,据樊义交待,数月前,你樊观北秘密从距城北十里的水河观运回三车此物,初时差人洒于集市之内,大瘟爆发后,索性将其倒入我樊家发放的私粮之中。这,是何物?若是补药,弟可敢尝上一口?若是他物,我需要一个解释!” 人证物证俱在,屋内顿时静的有些可怕了。 屋外,众人咬牙切齿,东方春生更是气恼的双手颤抖。 家族纷争,祸及百姓,如此行径,与凌源刘氏有何异?与国家蛀虫又有何异? “哎!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樊观北叹息一声,随后放开声音,呴吁怒道,“大哥,论能力、论才学、论相貌,我自认不比大哥逊色,只因晚生了半刻,饭要大哥先吃、官要大哥先做、好的要大哥先选,我,不甘心。” “所以,你便用了如此手段?若大哥猜得不错,待时机成熟、百姓生怨,你便要煽动民众、嫁祸于我,上表朝廷、编织罪过,夺取郡守之位,对否?若我所料不错,我派遣前往破虏城向州牧大人传信的郡兵、向外求援的义士,之所以音信全无,便是遭了你的毒手吧,对否?哎,这么多年,你终是说了实话,也入了歧途啊!” 面对樊听南的悲叹,樊观北冷哼一声,“走这条路,我从未后悔。” 第55章 审其名实,慎其所谓(下) 世间从没有后悔药可以买,从樊观北决定做这件事情开始,他注定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此时的屋内和屋外,安静的要命,屋外人翘首以盼,等待着樊听南给出决断,屋内人往复徘徊,迟迟不决。 良久,樊听南语言颓然,声音略带颤抖地道,“你呀你,叫大哥说些什么好?这么多年,我主外、你主内,樊家蒸蒸日上,你难道不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有没有解药?快拿出来!听哥的,现在回头,为时不晚!” 樊观北的声音十分冷静,张口道,“拿出解药后呢?大哥要如何处置弟弟?” 樊听南一声长叹,不舍道,“押入打牢,等候审判,秉公处理。” “呵!免了吧,大哥!我早料到以大哥的聪明机警,不日便会猜到此事的因果,我也料到你我兄弟,必有今日之结局。我本想,如果大哥你对此事装聋作哑,对弟弟我宽容一二,待此事一了,便想个办法让大哥你远遁天涯,可惜事与愿违啊。我的好大哥,你以为我会空手而来么?实话告诉你,我聘请了江湖杀手埋伏于此,今日,弟弟便送你走了吧!来人!” 樊观北话音堪堪落地,屋内屋外又是一片寂静无声,本该响应樊观北号令出现刺杀樊听南的死士们,并未如约而至。 这让樊观北心情明显有些紧张,立即又大声急迫喊了一句,“死士何在?快快现身,诛杀此人,黄金万两。” ‘砰’,阻隔屋内屋外的破门,被一脚轰然踹开,死士辰、东方春生、公孙浩瑾、夏晴、刘懿、东方羽依次走入,怒视着樊家兄弟。 樊听南、樊观北兄弟二人瞧着鱼贯而入的一众老小,均目光惊疑,面露惊讶之色,樊观北惊中带惧,樊听南则惊中带喜。 “樊叔叔,这几位是我今日南巡时,于南城郊外所遇路人,他们江湖阅历丰富,晚辈想他们或许可以帮衬一二,我便将他们带了过来。” 公孙浩瑾向樊听南简单介绍了一下几人来历,其余只字未提。 “樊观北,高而能卑、富而能检、贵而能贱、智而能愚,是谓君子。” 入屋的刘懿,联想到旬月前发生在凌源城的种种,不禁激动万分,他浓眉急皱,鹅脸通红,情不自禁大声厉喝。 刚才那一幕,着实让他想到了一个多月前的望北楼,这些所谓的权贵豪阀,总会视人命如草芥,在他们眼中,百姓的生死,一文不值,只有自己的利益,才是永恒。 “你身居高位而不求德,坐拥金银而不利民,万千富贵而不知足,智计上佳而不思正。你,该死!” 刘懿破音大骂,随着他身体的剧烈颤抖,头上插的筷子木箸都震掉了下来,显然,这位素日里性格极佳的少年,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众人亦是怒目而视,眼中似有火山一般。 死士辰收剑回鞘,冷冷地说,“樊观北,你埋在暗处的那几只臭鱼烂虾,已经被我解决了,莫要等了!” 见这一行人是来为自己‘主持公道’的,樊听南底气陡增,他恢复了往日模样,对樊观北宽慰说,“弟弟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交了解药,随我回去吧!公道自有民断。” 樊观北一声冷哼,阴笑道,“民断?我的好大哥,咱也不是三岁孩童,若要民断,我岂不是要挨那千刀万剐?” 樊听南仍欲劝诫,却被樊观北厉声打断。 “解药,没有!人,我也不会回去!我多年的恨,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哼哼,大哥,我死了,我的属下会继续投毒,待到这座诺达的彰武城只剩你一人之时,岂不是更有意思?” 说完,樊观北从袖间抽出短匕一把,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知弟莫如兄,樊听南抢先洞察先机,见樊观北有自决的打算,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匕首,就势踢倒樊观北,夏晴麻利上前将樊观北紧紧按住,使其挣扎不得。 樊观北大声疾呼,“让我死!” 刘懿怒不可遏,斥责道,“你不该死在这里,你应该在丧失亲人的彰武父老面前,受千刀万剐之刑而死。” 郡守府中听到草庐喊声的郡兵,此时也已前赴后继赶到,后面还锒铛着边哭边喊着‘爷爷不让进去’的小一显。 郡兵一拥入内后,立即将樊观北五花大绑,操纵彰武大瘟的罪魁祸首,就这样被阴差阳的错缉拿归案。 “郡卫长,将嫌犯樊观北压至郡牢,即刻传决曹掾、法曹掾连夜会审,翌日一早既要成文。另,传仓曹掾、市掾速来议事。还有,着郡卫尉点郡兵四百,即刻启程,兵发水河观,将妖道与解药一并带回。” 说罢,樊听南转过身去,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他言语之中,却透出极度不舍与悲伤。毕竟,那是他血浓于水的亲弟弟啊! 在众人面前,将樊观北下狱,这无异于间接判了樊观北的死刑。 亲哥哥送走亲弟弟,这个戏码,换谁置身其中,也会无限伤情的。 甲兵领命而去,待破屋仅剩刘懿一行与樊听南、公孙浩瑾后,樊听南走向公孙浩瑾,满脸愧疚道,“贤侄,樊叔叔愧对天子期许,愧对彰武百姓,将来若你经营公孙一族,切不可重蹈此覆辙啊!” 公孙浩瑾看着悲伤的樊听南,动了动嘴唇,轻声拊循道,“浩瑾谨记叔叔教诲,樊叔叔,此事乃樊二叔一人之过,非你之罪!您切莫自责。” 樊听南擦了涕泪,走到众人面前,深深作揖,感激涕零,道,“诸位义士,听南在此替彰武百姓,谢过诸位!替我樊氏一族,谢过诸位!大恩必重谢,有何愿望,尽管开口,我樊听南定当竭力。” “哎!樊郡守,彰武百姓有你与樊观北,也不知该大喜还是大悲啊!我等只是游历于此,无心讨赏,你,好自为之吧!” 东方春生暗叹一句,在刘懿与东方羽的搀扶下,缓缓走出门外。 “慢!诸位且慢,听南还有一事相求!”樊听南快步走到众人前面,再次拱手,低头不看众人,闷头快速说道,“诸位义士解我烦忧、了我心愁,听南实在不该有额外请求,然,这水河观颇为玄奇,观内有一二高手,这三百郡兵此一去,也不知是成是败。我看这为佩剑大侠武功高强,听南斗胆,还望,还望这位大侠能够从中帮衬一二!” “好!我答应了。” 斥虎帮个个热血,这种铲除凶恶之事,他们义不容辞。 死士辰爽利答应后,将辰剑一提,朗声道,“不过,我有两个要求。其一,我作为刺客,只在暗处相机行事,成败不论;其二,事成之后,我要黄金千两之数,以为酬劳。” 死士辰本就是刺客杀手之流,这两个要求,算得上是行内规矩。 “好,明码标价!大侠果然真义士!” 在彰武郡扎根多年的樊氏一族,可谓财大气粗,千金之数对于樊家来讲如九牛一毛。樊听南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 樊听南独自一人站在彰武城上,远眺北去的军队和若隐若现的水河观,双手攥拳,猛砸城墙,泪如雨下,自责道,“若我早一点发现,城东那几千座坟,在今年夏天应是一片肥沃草场;若我早一点解开他的心结,我这傻弟弟此刻应是恭顺良谨的一个好人。我这郡守,不称职,我这大哥,不合格啊!” 世间八万字,情字最伤人,名利最诛人! 终是相知成寞客! 第56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一) 城水相依,剑破彰武势难回;山水相望,海动山倾风月摧。 对于这塞外第一要地、宝地、重地,在苍茫的历史长河中,彰武郡注定会留下一段段佳话与浓墨重彩的传说。 ...... 大汉帝国自百余年前重归一统以来,除了甲子前的诸侯王和当今世族手中权力呈覆水难收之势,孝仁帝刘禅、神武帝刘谌及现帝刘彦历览前贤,极为重视权利制衡。 特别是在十二年前发生世族豪阀联合逼宫作乱之事后,刘彦对满朝文武官员手中兵权的拿捏,可谓是洞若观火、调配有度。 ...... 仅从兵制而言。天下官威赫赫的‘五公’之中,大都督战时总揽都督中外诸军事,总揽全国军权,日常是虚设职务,从不指定专人司职; 文官之首丞相府下设东营校尉、西营校尉,卫兵共计有两千四百人,司职丞相府日常护卫,归丞相直接管辖,这些卫兵仅是护卫丞相之用,无权执行缉拿、处决等任务; 御史大夫所在的御史府,下设御史卫长、御史卫左、御史卫右、诏狱长等武职,御史左右卫各统兵一千二,诏狱长帐下狱卒二百,均为御史大夫亲率,可奉命缉拿处决全国要犯,其权力和职能较大; 太尉府无兵,却可监察、检举武官不法,考察武官才能,掌管皇帝虎符,同时负责新成立的大汉十二内卫日常吃住,及四百石以下武备军军官、四百石以下水军军官任免,地位超然,无人胆敢小觑; 武官之首大将军府下设五营中郎将,每营兵三千,驻守长安城外五处关隘要冲,拱卫京师,由大将军直接调遣,说的直白一点,大将军便是京畿长安地区的最有实权的武官。 大都督、丞相、御史大夫、太尉、大将军五个官职,便是世人口中的帝国‘五公’,这五位大臣均金印紫绶,秩俸五千石,位极人臣。 ...... 就兵言兵。 在帝国地位仅次于‘五公’的‘十二卿’中,太常寺设陵卫长4人,卫士一千二,这些卫士主要负责守卫皇陵,驱赶盗贼,由太常直接调遣; 光禄寺设光禄少卿一人,光禄少卿为宫廷外围宿卫之长,统领光禄丞及车、户、骑郎将各四人,统步、骑、车兵共九千,主宫廷外围护卫,是个实权要职。 当年刘权生初入官场,便得此要位,足可见天恩浩荡! 除此之外,光禄寺同时设五官中郎将一人,五官中郎将为宫廷内卫宿卫之长,统领左中郎将、右中郎将各两人,统骑军,羽林中郎将为宫廷内卫步兵统领,归属五官中郎将节制,内卫共步、骑六千,主宫廷内围护卫,以上将士皆归光禄勋帐下,由此可见,光禄勋在皇宫地区的职责,十分重大; 卫尉府设公车司令、左都侯、右都侯、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等职,统兵九千有六,掌剑戟、缴巡宫,由卫尉主责,说的狭义且直白一点,光禄勋和卫尉,一个是在京城撅屁股干活的,一个是蹲在京城看着你撅屁股干活的,二者是相互节制的关系,卫尉府下设的兵马,是权力制衡下的产物; 廷尉寺设廷尉卫长、典狱长、捕鼠司长,廷尉卫长帐下左右卫各四人,共统兵两千有四,典狱长、捕鼠司长各统兵二百,主缉拿江湖巨擎,由廷尉节制; 始终局设局卫长,统兵一千有六,主始终局府库护卫,由常守管辖; 太仆寺、宗正府、少府、司农厅、鸿胪寺、两仪学宫、财决司七处无兵。 由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大傅、常守、财决司长组成的中央十二卿,地位仅次于五公,均秩俸四千石,银印紫绶,乃汉室柱石。 做官做到五公十二卿,便是众人口中所说的位极人臣! 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 表完中央,咱们一鼓作气,继续表表地方。 新修《汉律·武备章》有言:大汉统兵将军七十有二,其中,陆军边军将军四十,水军将军有八,武备将军二十有四,均授银印青绶,秩俸两千石,领天子诏而任之,与郡守同级。 各地将军,均以驻守地名加将军为号,比如那‘曲州三杰’中的邓延,因驻守华兴,又属于武备军,遂得华兴武备将军之称号。各地将军统兵两万至三万不等,下设中郎将、校尉等职。 地方文官亦有兵权,《汉律·城防章》定:州牧有兵六千,设牧卫长四人、牧卫尉十二人;郡守有兵一千八,设郡卫长二人、郡卫尉六人;县长有兵八百,设县卫长二人、县卫尉四人;乡长募乡勇。 帝国十二内卫、七十二边军、公卿州郡兵马,零零总总加起来,大汉帝国总兵力超过二百万,足称得上实打实的武备强国。 对于兵力的划分和兵权的给予,刘彦拿捏的十分到位。 仅从数字上看,即使三位统兵将军一同反叛朝廷,都不足以威胁一州安危,三名统兵大员一同举事,也都不足以威胁汉室皇权。 这番擎画,可以算得上是思维缜密、制衡有度,这也是大汉一统近百年以来,很少有骄兵悍将谋反作乱、以下犯上的最重要原因。 特别是近几年,刘彦招贤纳士,启用寒门,逐渐重掌权柄,哪怕是如今世族骄横,也很少有豪阀胆敢像十二年前逼宫长安或六年前的疆宁郡百里氏一样,想到‘兵乱’二字。 当然,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历代有贤君! ...... 书归正传,除了守城、护卫、看守、巡逻、轮休的郡兵,被樊听南派往水河观的这四百郡兵,几乎已经是樊听南的全部家当。 这么些年,彰武郡守樊听南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款,并未付之东流,这四百郡兵,军容齐整,步履铿锵,个个生龙活虎,面露精光,十分精悍。 为首领兵两名郡卫尉高身阔肩、肌肉饱满,身后各负两把制式环首刀,杀气腾腾,打眼一瞧便是在生死沙场上退下来的百战老卒。 四百郡兵均铁盔玄甲、十人一队。 十人里,有四人手持钩镶、背挎短枪,有两人手持环首刀,两人持卜字戟,一人持重弩,另有什长一人,从上到下,算得上武装到了牙齿。 刀透寒、弩破风、雄赳赳、气昂昂,一行人信心满满,开赴水河观。 允诺相助的死士辰并未随军,而是寻了些无人踏足过的小路,与郡兵若即若离。 如此凶吉难料之行,死士辰没有同意东方春生、夏晴、东方羽和小一显一同前往的请求,他将众人安置妥当后,仅携刘懿一人前往。 刘懿作为死士辰的徒弟,被死士辰随身带往险地,其中自有他的考量,一则是想让这孩子经历世面、开拓视野,从而立下宏愿,将来成就一番大事业。二则死士辰有这个自信,凭借自己破城境界,完全可以保护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全身而退。 所以,本不该来的刘懿,陪着有恃无恐的死士辰,缓步行走。 第57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二) 塞北之地,一片白山黑水,游人行到此处,总会豪情迸发。 刘懿、死士辰师徒二人,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个不厌其烦、倾心请教,两人这一路上低声畅谈,死士辰为他讲到了斥虎和塞北黎,讲到了沧州剿匪和十二内卫,讲到了死士辰本名张文和凌源县张家村,讲到了江湖传言中水河观里的老道和孤灯,不知不觉,目力可及的青松翠柏,一座云中道观,若隐若现映入二人眼帘。 两人极目望去,只见整座道观坐北朝南,建于一座矮丘之上,遥遥看去错落有致,道观中央,一尊太上老君像拔地而起,威严满满,不禁让人眼前一亮。 一缕夹带寒气的冷风吹过,死士辰有些黯然伤神,惆怅道,“多年前,我还是长水卫任长水校尉时,曾途经此地,巧遇一女子梳妆,云鬓花颜、温婉雍容、回眸百媚,一夜帐暖春宵。那时,我血气正盛,一心建功,便草草断了情丝,继续执行王令。待我回首寻她时,那女子已远走他乡,踪迹难觅。哎,人间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年少抓不住,转眼已白头啊!” “哎哎哎!师傅,您可莫作此想,在我心里,您可是月下萧何、沙场韩信啊!徒儿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再遇到您这样的高手,此生纵然无法羽化通玄或是喜结良缘,那又如何呢?纵情潇洒就好啦。” 少年刘懿不太懂那儿女之情,索性换了个角度,轻声安慰拊循。 死士辰摇了摇头,轻笑道,“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陈年往事,不提也罢!至于这‘高手’二字,你师父我还算不上,江山代有人才出,你师傅我只是苟全姓性命于江湖罢了!懿儿,去年十一月十五,为师在望北楼,无意间听你父亲说,你这孩子‘仁多奸少、谋多断少、智多行少、思多戾少’。但我却不做此想。” 刘懿神情一凛,两眼发亮,问道,“师傅以为,懿儿是怎样的人?” 死士辰摸了摸刘懿的发髻,笑道,“你仁义多谋、智勇多思、憨厚多才。孩子,能够登顶武道的,不一定是武学奇才,有心造化通玄的,也不一定就天资聪慧,可以纵横庙堂的,更不一定都是非凡政客。常言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只要你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便会扶摇直上,一飞冲天。你聪慧至此,相信不久的将来,定能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的。” 这一次,刘懿没有像在凌源山脉中反驳东方春生和夏晴那般言辞激烈,他微微低头,只是静静的‘嗯’了一声。 经过数月相处,死士辰渐渐喜欢上了这个既聪明又憨厚的刘懿,待之如亲子一般,事事教导,处处指点,时时传授,让刘懿知道了许多书本以外的学文和道理。 死士辰对刘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就是刚刚,死士辰告诉刘懿:塞北虽是深冬,但绝不是百兽绝迹,这诺大松林一无鸟兽、二无人烟,其中必定有诈! 松林外,师徒二人站在远处的小丘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小刘懿把他所见所闻全数记在脑子里,不敢有任何遗漏。 而道观四周,彰武郡的郡兵已经悄无声息的封锁一切出路,他们枕戈待旦,只等郡卫尉一声令下,便鱼贯而入,缉拿水河观观主。 水河观观主五才真人,可是彰武郡家喻户晓的人物,前来缉拿的彰武郡兵们,几乎都来过水河观烧香祈福,他们对五才真人的能耐,并不陌生,所以,郡兵们个个屏住呼吸,一脸严肃。 可是,还未等潜伏在林中的两名郡卫尉发令,空寂松林中,骤然闪出几声嘹亮绵长的清啸,待两名卫尉回神察觉,淡黄色雾气已从四面八方向水河观飘荡而来,三息之内,便覆盖了以水河观为中心的方圆五十丈范围,除了外围十余名哨兵和樊家随行来的两名撼树境武夫,四百郡兵尽被笼罩其中。 “贫道五才真人,诸位未与知会,便突然拜访,好生无礼啊!散!” 随着一声充满刚劲的‘散’字落下,淡黄色雾气如潮水般倏然散去,官兵们安然无恙。 所有人抬头举目齐齐望去,只见七八丈高的老君像上,一名青袍紫冠、云鞋拂尘、瘦骨嶙峋、眼尖嘴薄、白发白须的老道傲然而立,颇有俯视众生之感。 随着雾中郡兵渐渐清晰,兵士们互相窥探之下,发现竟无一人出现异常,一名郡卫尉料定那老道只是耍了一些装神弄鬼的手法,双刀出鞘,大声怒喝道,“他姥姥的!破观妖人!不好好修你的道,用俺们老百姓的香火钱祸害乡里,该杀,你该杀!” “兄弟们,大瘟以来,咱们家家户户都有染了病没挺过来的,现在,真相已经查明,这妖道便是罪魁祸首。兄弟们,城里宣伟巷还有几千口人等着解药救命呢!今日,咱们四百号人就是全都留在这,也要把妖道枭首弃市,得到化解大瘟之法,送解药归城!”另一名郡卫尉眼圈通红,看样子这大瘟之下,他的亲人也未能幸免,但见他拔出环首刀,挥刀大喝,“兄弟们听我号令,以什为队,三组一轮,混合冲杀!” “不必麻烦了,倒!” 那五才真人眼睛一眯,手中拂尘横扫,动心起念之间,一股淡黄色气机应运而出,席卷郡兵,刚刚被笼罩在黄雾之中的郡兵,纷纷应声而倒,滚地呻吟,竟无一人幸免。 原来,方才骤然从四面裹挟而来的黄雾,确是毒气,郡兵们呢吸入口鼻,潜藏在体内,刚刚,在五才真人的气机牵引下,郡兵们毒发了。 “滚吧!下次尔等再来,回去的可就是尸体了!” 自始至终,五才真人始终如一棵老松,笔直地站立于老君像上,仅三言两语和一记拂尘,四百郡兵便‘全军覆没’。看着满地呻吟的郡兵,这道人闭目入定,悠哉悠哉,眼中藐视之意不言而喻。 刘懿面露吃惊表情,看向死士辰,有些诧异,“师傅,这!” 死士辰面露尴尬之色,说道,“懿儿,这位道长已入上境,以他的修行和道法,杀掉四百郡兵仅在片刻之间,可你看,随行而来的所有彰武郡兵,除了身体瘫软,并无性命之忧。很明显,这位道长并无杀意,对我方手下留情了。看来,今日我等,要无功而返了!” “这毒雾,很是霸道啊!师傅,面对此等高手和这般局面,这该如何是好!”刘懿侧身看向死士辰,眼中不见内心波澜。 死士辰看着刘懿淡然的表情,惊奇问道,“你不害怕?” 刘懿嘿嘿一笑,“怕什么?不是还有师傅在呢么!” “你就不怕那老道突然杀来吗?为师可不是他的对手。”死士辰向刘懿哈哈一笑,动作和精神都很散漫。 刘懿眼睛一转,话从心来,咧嘴道,“哈哈,师傅又给我出难题了不是?嗯...,徒儿听您讲这老道长的所行所言,觉得他似乎并不想杀人伤人,只想让官兵知难而退,所以,我们并没有生命之忧。而观其言行,这老道对彰武大瘟好像毫不知情呢。” 说完,刘懿向死士辰投出尴尬的笑容,喃喃道,“但若樊听南与樊观北交谈为真,这事情与水河观绝对脱不了干系。这两者自相矛盾,或有人说谎,或另有隐情,孰是孰非,徒儿也想不出为何!” “不愧是刘难断的儿子,善,能想到这,已是殊为不易啦!” “为师也只是推测出老道不想伤人而已。论把控大局和心思细腻,为师不及你啊!空比你年长几轮,也只多些江湖经验罢了!” 死士辰一边欣慰、一边感叹,随后又问道,“若你是为师,面对这番境地,此时该如何处置?” 刘懿正了正发髻,认真地道,“上策擒敌入观,寻找物证,定罪杀人;中策说明来由,使其让路,尽管搜索;下策原路折返,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死士辰颇感兴趣,问道,“说说你的上策,为师听听。” “《孙子兵法》有言: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师傅您瞧,彰武郡派来的外围哨兵和樊家武夫正蠢蠢欲动,以师傅的神通,定可以趁两方打斗之时,长鲸剑、斩万里,纵横触破,一击擒敌。” 少年刘懿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老君像,左手拂袖于前,右手摆于后,初春的风轻轻卷着他的衣衫,鬓发斜吹,眉宇之间仿佛包藏了万物,有了一丝指点江山之感。 “太像了!”死士辰小声嘀咕了一句,旋即自叹道,“我们,老啦!” 冬去春来的风,总会吹走老去的故事与风流,吹来新的江湖与少年! 第58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三) 彰武郡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瘟疫,家家挂起了白缟,今日来到水河观的郡兵们,人人哀兵,在没有完成使命前,他们绝不会打道回府。 刚刚,奉命留在外围的彰武哨兵约有十五六人,在四百郡兵们全部失去战斗能力的前提下,这十五六人,这也是四百郡兵仅剩的可战之人,此刻,他们已结好小阵,缓缓向老君像开进。 只见三人立盾行最前;两侧两人手提钩镶、握短枪,与立盾在前的三人呈小半圆状;盾牌后,四人将卜字戟从大盾缝隙透出,小阵顿时如一只炸了毛的刺猬;统兵什长手握开山斧,居于戟兵之后;两名弩兵立于什长身侧;还有四人手持环首大刀,背靠弩兵掩后,一队兵马衔接紧密,在什长的居中指挥下,缓缓推进。 这一幕,让军旅生涯十余年的死士辰,都不由得赞叹一声‘樊听南帐下军马训练有素’。 在什长的带领下,这一小队布局紧密,有序推进。小队所过之处,地上瘫软无力的兵士,定睛看着这队人马,纷纷投来希冀的眼神。 这一小队人,便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五才真人依旧眼不张、头不抬,眼皮都不曾动一下,仿若置身虚空,外物于他无关一般。 说是慢,那时快,这只小队一转眼便至老君像下,五才真人依旧不动如山,这让统兵什长十分恼怒,五才真人此举,无异是对他们这一行人的藐视,这让他无法接受。 于是,双方未有交谈,随着什长一声令下,弩手即刻探出头来,双弩齐发,羽箭飘至,五才真人随手一抬,将羽箭一一拂去,然后,便没有了然后... 高达七八丈的老君像,这一小队人是攀也不攀得、爬也不爬得,长如卜字戟,却也连老君的裤裆都触碰不到,更别提手握短兵与五才真人相接了,局面出现了短暂的对峙,现场一度十分尴尬。 五才真人气定神闲,忽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低声嘀咕了一句,“蚂蚁撼树,不自量力。” 话音方落,刹那间,一杆长枪携带微微破风之声,骤然杀至,长枪向老君像怀中直直刺去,老君像下,兵阵前端盾兵突然散开,阵中赫然冲出一名壮硕大汉,大汉手中阔刀一横,扫至老君像底部。 这是两名樊家撼树境武夫,他们动手啦! 二人几乎同时动作,算计的很是到位,持刀大汉横扫老君像下盘,凭借蛮力,使老君像倒塌,趁老道身形坠落之机,一枪提前出手,恰到好处刺在五才真人下落位置,时间、机会、力道、准度,拿捏的刚刚好,且配合的十分巧妙,若按此设想而走,这老道非死即伤。 不出所料,在两人合力之下,老君像倒、破风枪至,五才真人身形坠落,可上境文人,哪有那么容易便被一击而中。就在两人暗暗窃喜之际,五才真人右手拂尘微提,轻轻卷中同样下落的老君像胡须,稍一借力,身形快速闪走,那杆按捺在半空中静候佳音的枪,顿时扑了个空。 这还不算完,五才真人借势凌空打了个转儿,向下轻飘飘递出一掌,精准拍向半空中无法借力的持枪武夫,那武夫应声暴跌,猛然撞在院落一侧一颗粗壮松树上,一口闷血吐了出来,身受重伤,再也动弹不得。 再看那位地面手持阔刀的健硕武夫,方才挥刀横扫之际,五才真人跃起时,故意在老君像上加了一份气力,武夫一刀扫出之后,虽砍断倒了老君像,自身却也因五才真人的加力,虎口震裂,伤的不轻,难以再战啦。 轻描淡写之间,二人的进攻便以失败告终。 此刻,五才真人站在倒塌的老君像前,衣衫整洁,毫发未损,波澜不惊。 下境武夫对战上境文人,在如五才真人这般高人的眼中,撼树境的武夫,仿若蝼蚁般微小,也难怪五才真人要道上一句‘不自量力’。 就在此时,一道蓝光陡然从远处拔地而起,一柄飞剑裹挟着刚猛的蓝罡,尖啸飞速扑来,剑柄上,松脂凝成的‘辰’字分外显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顷刻间,剑身便已欺近老道五步之距,《石鲸剑》第三式石鲸透海,被死士辰以全盛、全力之姿用出,真可谓气势如虹。 ‘辰’剑飞到之际,老道‘滋溜’赞叹了一声,拂尘前伸轻甩,旋涡似的缠上了蓝罡辰剑,就在辰剑即将刺到五才真人门面的一刹那,五才真人瘦小身形忽然瞬闪至辰剑剑身一侧,深吸气一口,拂尘泛出点点耀眼白光,猛一用力,看似轻柔的拂尘裹挟着气势正盛的蓝罡辰剑,狠狠砸在另一侧的黄土砖地上,留下一个一尺深的大坑,随后,五才真人弯腰弓背,拂尘再起,砸向另一侧黄土砖地,又留一坑,每砸一下,剑上蓝罡便淡了几分,砸到第九下,辰剑已如死物一般‘躺’在地上,被老道顺势一踢,不知落到了哪里去了。 众人张目结舌,他们皆被五才真人上演的刚猛癫狂一幕,惊掉了下巴。 “远处的客人,可还有第二剑啊?” 五才真人睁开本就不大的眼睛,向刘懿师徒二人方向大喊,声音不轻不重,正正好好传入二人耳中。 死士辰脸色灰白,无奈的摇了摇头,长出一气,有些苦涩地对身旁的刘懿说,“我这老渔夫,出海又遇上海盗了。这五才真人炼精化气,气化神,神还虚,当已入了御术境。御术境啊,那可是一线通玄的顶尖高手,若他想杀人,这里恐怕早已横尸遍野了。懿儿,走吧,把剑取回来,今日恐怕无功了!” 刘懿深以为然,点头道,“五才真人境界超群,千军万马到此,或许亦非敌手。懿儿觉得,我等还应当从长计议,智取为上。而且,懿儿觉得,彰武大瘟,似乎另有隐情。” 就在师徒二人打算近前取剑离去时,死士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瞳孔骤然放大,看向远方,急呼道,“等等!等等!这,这是......!” 刘懿顺着死士辰目光寻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名头戴斗笠、内着灰衫、外套蓑衣、身材匀称的男子,正从师徒二人身侧飘然走向水河观。 这名神秘男子步速不快,身法却若隐若现,一息一步,一步一闪,有条不紊,转瞬便到了水河观门口,刘懿揉了揉双眼,确认没有眼花后,看向死士辰,“师傅,这是何方高人?身法竟如此飘逸,婉若游龙!” “当代墨家钜子,寒李。”死士辰显然有些激动。 刘懿仔细回想书中所记,喃喃道,“牧州墨门执牛耳者,钜子寒李?” 死士辰微微点头,解释道,“墨家原本是一个学术门派,约于战国时期,由不世出的大贤墨翟所创,几百年来,墨家传承从未间断,算得上诸子百家中源远流长的门派,亦是当世显学。孩子,你读的书多,想必也知道,这墨家主张兼爱、非攻、节用、明鬼、天志,弟子众多,且遍布帝国北方,墨门作为帝国境内唯一一个全面传承墨家文化的门派,始终尚贤任侠,助贫扶弱,虽然处事低调,但实力不容小觑。寒李更是当代侠道魁首,受世人敬仰。” 刘懿赞同点头,“师傅,懿儿曾在书中渡过,墨家人人侠士,是个可歌可敬的门派。可墨门内部是何构造啊?” 死士辰面含敬佩之色的看着寒李,对刘懿说道,“江湖传说,墨家一般下设内门、外门、法门,内门修法习武,外门多为能工巧匠,法门修德传道。” 刘懿低头深思,回想起父亲的教导:墨子极度崇拜天道鬼神,墨子认为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总要在人世间寻找一种防止人群颓废喳落和误入歧途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他墨子和他所创立的墨家。墨家的正义之剑之所以无敌于天下,从根本上说,这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之所以选择墨家,那是因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赋品性和学同技能,他所信导的主张能够代上天言道,能够代鬼神辨明人世间的善恶恩怨,能够坚如山岳般的惩恶扬善。 刘权生在讲这段话的最后,曾语重心长地对刘懿道,“其实,老墨子忘记了一件事,人心所向,才是墨家天下无敌的根源呐!” 刘懿思毕,转头看向伫立在水河观门前的寒李,叹道,“这墨门,就好像一支军备严整的精兵啊!” 死士辰面露向往之色,侃侃而谈,“关于墨家的传说,可是太多太多了!远的不说,据传,三国时期,诸葛丞相发明木牛流马、诸葛连弩等神兵利器,而负责批量制造的,正是墨家外门弟子;孝仁帝时期,工研丞马钧便是外门首席弟子,而今的雄城长安,一定程度上算得上是墨门的杰作;近年来,现帝刘彦在北疆修筑长城,似乎也有墨家的影子。” “而这钜子寒李,即位之后,便延续历代钜子低调处事之风,很少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据说,在寒李少年时曾立志平尽天下不平事,他所到之处,恶人胆寒啊!来来来,懿儿,坐,今日有好戏喽!不管咋地,先看他娘打上一架再说,哈哈哈!观高人搏杀,正是我辈参悟道法的绝佳气机呀。” 刘懿点头应和,嬉笑道,“白看的戏,傻瓜才不看呢!” 死士辰扫开小丘上的一块积雪,拉着刘懿坐在了地上。 两人兴致勃勃,等待观一场大战。 第59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四) 风萧萧兮易水寒,寒李所过,贼胆寒。 随着寒李缓步进入水河观,刘懿坐在死士辰身旁,面露疑惑之色,“师傅,来人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您怎知这是墨家钜子呢?” 死士辰哈哈一笑,又开始事无巨细的,为刘懿答疑解惑道,“孩子,你瞧,他腰上别有一物,此物通体纯黑无光,方方正正却有二十四棱,但凡有点儿江湖阅历的人都应知道,那是墨家信物钜子尺。” 刘懿双目费力地紧盯着寒李腰间物件儿,“钜子尺?” “嗯,这钜子尺又称钜子神工,江湖兵器谱排名十六,这钜子尺尺长两尺,展开后三尺三寸三分,与其说他是一件绝世兵器,倒不如说他是一把尺子,一件信物。”死士辰娓娓道来,“传言,在一百四十多年前,羽化通玄前的郑玄曾评价钜子尺可‘丈量天地,裁决鬼神’。至于钜子尺的来历,根据《史记·始皇本纪》记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记录墨家历史沿革的《墨语》一书中也曾记载:天星落东郡,浩气成神工;凡人通天地,平民可化神。” 刘懿一点即通,“钜子尺是天外陨石所铸?” “没错,钜子尺便是天外飞星所做。但历代墨家钜子个个境界高深、深不可测,根本用不到钜子尺,所以,江湖上从未有人见过钜子挥神尺发挥功效。钜子尺的象征意义,要远远大于实战意义,墨家弟子见尺则如见钜子,凭钜子尺,可调动天下十万墨门信徒。哈哈,孩子,这钜子尺是钜子的标配,你说他是不是墨家钜子呢?” 死士辰一脸向往的解释完,布满些许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激动。 刘懿也看向水河观,啧嘴道,“哦哦!爹的爹、师傅、五才真人、钜子寒李,才两个郡,便这么多大侠!看来,这天下的高手,真多呀!” 死士辰苦笑一声,道,“哈哈,错啦错啦!孩子,世间哪有那么多高手,只是都叫你遇上了而已!” 刘懿也咧嘴苦笑,“那我可真幸运呢!” 眼见寒李与五才真人对峙,师徒二人不再说话,默默看向水河观。 水河观外,倒地的郡兵已经踉踉跄跄爬起身来,在两名郡卫尉的有效组织下,重新将水河观包围起来,他们纷纷对五才真人怒目而视,时刻准备再次攻入。 水河观内,方才尝试进攻五才真人的一小队郡兵,在寒李的眼神示意下,搀扶着两名樊家撼树境武夫,缓缓退去,偌大院子内,仅剩墨家钜子寒李和水河观观主五才真人,两人宛若神仙,在倒下的老君像头尾,无声对立。 “五才,彰武大瘟,和你可有关系?”沙哑冰冷的声音从斗笠下面传了出来,斗笠下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正摄神般盯着五才真人。 “无关!”五才真人尖尖的眼睛瞥向远方,看着刘懿与死士辰站立的地方,不与寒李对视。 寒李‘嗯’了一声,声音再冷,“我再问你,此事可与你观中弟子有关?” 五才真人将身子斜了斜,抬头看着对侧松树小枝,继续躲避着寒李的直视,冷哼道,“要你管?我说寒李,你不好好行侠天下,来我水河观作甚!赶紧滚蛋,本道这里不欢迎你。” 混迹江湖,侠义、道义、仁义,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实力,就如此刻的无才真人,面对气势汹汹的墨家钜子,他在言语气势上丝毫不弱。 “昨夜,城东那几千孤魂托我来看看,我便来了!”寒李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普通至极的脸,他把斗笠随手扔在一旁,淡淡地道,“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此为我行走之信条,亦是我墨家之铁则。五才,你我都是上境之人,御术境的神仙当有御术境的心性和气度,你交人吧。如果真打起来,对谁都不好!” 面对寒李的冷言冷语,五才真人囊了囊鼻子,斥责道,“哎呦,我呸!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寒李啊寒李,在我的地界,你还想做腾飞在天的龙么?你有能耐,你自己找去,你是御术境,我也是,本道还怕你不成?” 此话一出,水河观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在郡卫尉的指挥下,郡兵已经退到三十丈开外,所有人紧紧盯着水河观,有人生怕错过高手对决,有人眼怀愤怒,也有人唯唯诺诺握不住刀枪...... “哎,我做了这么多年钜子,没有啥建树,也没有啥壮举,实在是愧对历代钜子与墨家的百年威名。唯独对这天道和武学有些感悟!自创了些算不上大雅的小招式!五才,要不,今日用你试试招儿?” 寒李依旧声音沙哑,他慢慢悠悠走到最近的一颗树下,单手扶松,微微低吟。 见他心念所至,高耸挺拔的松树先是轻轻摇动了一下,霎时,每一根松针的松尖儿都泛出点点白芒,在阳光下显得珠光宝气,犹如万山珠翠,煞是好看。 单论这架势和奇景,便换得了官兵和刘懿师徒一声‘大彩’! 五才真人撇嘴,不屑道,“花架子,不中用!” 寒李嘴唇上扬,温声笑道,“我的招数,好看又好用,五才,你一试便知啦!” 而后,寒李另一只手微微轻动,掐指成决,斑斓松树不起眼的一枝小叉上,一根松针慢悠悠地脱开了小枝,向五才真人飞去,那根松针的速度由慢至快,渐渐宛若离弦羽箭。 一根小小松针,却让五才真人表情稍显凝重,颇有如临大敌之感。 他并没有像对付死士辰的蓝罡辰剑那般生磕硬抗,在一个起手式后,心念大起,涓涓满放,拂尘缓缓脱手,拂尘头向五才、尾对寒李,直愣愣横停在胸前,一动不动。 而后,五才真人右手四指收于手心,食指伸进嘴中润了口吐沫,借着湿气,悬空画了一个淡白色的‘守’字,字外以圆圈定,完毕后,五才真人虚空向着拂尘头尖轻轻一点,那字便化为一股清流,一股脑钻进了拂尘握把之中,拂尘瞬间原地旋转起来,丝麻化成圆盘,旋转不止,宛若圆盾,甚是奇妙。 那根由慢及快的松针,一往无前,直直刺中飞速旋转的拂尘,无声碰撞中,松针悄无声息地带下拂尘上微微一缕丝麻,而后便无力坠地。 寒李似乎早有此料,第一根松针落地后,两根松针立即脱枝离叉,以同样方式,飞速刺向拂尘,随后,三根同发、四根同发、五根同发、数根齐发,水河观中,逐渐金光大造,在耀眼强光下,郡兵们再退三十丈。 待到千针齐发,树上已是光秃秃一片,恰是时,整座水河观中,磅礴气机肆虐乱舞,松针杀伐凌厉的气势,逼得郡兵们不禁倒退百丈之远。 随着最后一根松针悄然落地,挡在五才真人面前的一缕拂尘,仅仅只剩下了一柄握把儿。五才真人被最后一根松针逼迫的向后退了大半步,寒李则向前走了大半步。 半步进退,胜负已分! 此时的五才真人,气色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自己本就是火烈性子,寒李招式阴柔,自己被这以势压人、绵里藏针、滔滔不绝的招数,搞得心烦意乱、心念大耗,所以气恼不堪。 不过,他也一阵后怕,两人虽然同为御术境界,但寒李早已入境多年,境界十分稳固,自己却是刚刚入境,两人在无形之中,自有差距,若是方才寒李将松针换成快刀,自己恐怕有很大概率被剁成一坨饺子馅。 五才真人看着寒李那张古波不惊的脸,越想越恼,越恼越气,最后由气变怒,见他青袍一甩,嘴薄一噘,怒道,“墨家钜子如此盛情,我水河观理当还礼!” 寒李的声音,仍如北冥死水一般冷冽,“我的礼太轻,不必还了!” 五才真人极度讨厌寒李这副高高在上凌驾于众生的表情,他怒上加怒,扔掉拂尘,跳骂道,“寒李,这不是你寒李的墨门,而是你道爷我的水河观,在我的地盘,你就得听本道爷我的,道爷我不想给的,你想要也拿不走,道爷送你礼,你不收也得收!” 看来,五才真人的脾气,果然不是特别好,寒李一副淡漠表情,便让五才真人气冲斗牛。 水河观内,淡黄色雾气骤然再起,未等寒李反应,道观外面的郡兵又暴退了二十丈,郡卫尉令兵士齐声大喊,“壮士,浓雾有毒!” 寒李微微细嗅,小声嘀咕了一句,“以曼陀罗花为引,做成的毒粉么?” 话落,寒李不去理会四面飘溢而来的黄色毒雾,反而抖擞精神,大步流星向五才真人跑去。在奔跑过程中,寒李将身上蓑衣顺势脱下,双袖齐卷,一身穿着顿如老农一般。 见他右手化掌为拳,一道白芒出现在拳尖,及近寸丈之地,白芒骤盛,寒李一拳挥出,如长虹贯日,向五才真人狠狠轰去。 五才真人亦被打出了火气,面对寒李势大力沉的攻击,他不躲不闪,沉肩坠肘,稳扎马步,虚领顶劲,左手一个刁拿手,右手也以拳对应。 两拳对碰之际,黄白两股气流拔地而起,直冲天际,威势惊人。 恰如是,人贯长虹气贯海,云月隐色日不还。 第60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五) 远方的小山包上,刘懿和死士辰这对儿半路师徒,目不斜视看着水河观里的万丈光芒,死士辰目光灼灼,刘懿亦然目光灼灼。 “双方此刻,都以心念调动气机相拼,钜子寒李功力深厚,占据人和,五才真人久居水河观,再加上黄色毒物,可谓占据地利。寒李自信技压五才,遂打算凭借绝对实力碾压,五才真人赌那黄毒入侵寒李肌体翻盘,所以也敢正面相刚,两人此时旗鼓相当,就看谁技高一筹了。” 已经作为‘局外人’的死士辰兴致使然,耐心地向刘懿解释着每一个细节和步骤,生怕自己这个师傅当的不够称职,回去后被夏大脑袋诟病。 刘懿微微点头,凝视场中,沉声道,“是乌龟还是王八,就看谁活得更久了。” 死士辰微微细品,忽然纵情大笑,朗声道,“你小子是个妙人儿啊!” ...... 水河观中的两位上境神人,自然听不到刘懿的这番品评,此刻,两人正专心致志,在一片白茫茫中,持久对峙。 寒李和五才真人在对耗之初,寒李既要分神屏气御毒,又要与五才真人奋命角力,盏茶下来,寒李额头不禁汗珠点点,他嘴唇微抿,开始拼尽全力。 时间又过了不到半盏茶,气海真气稍逊一筹的五才真人,还是落了下风,见他浑身颤抖得十分厉害,缭绕身遭的黄色气流渐渐弱了下来,如果事情照常发展下去,再过半盏茶,五才真人恐怕在呼吸之间,便会输下阵来。 可世事难料,场中突生巨变,就在众人暗子窃喜之时,一名及冠少年面裹粗布、手提木棍,从远处道观屋内陡然跑出,见他挥眉扫视一眼,举起大木棍,没有丝毫犹豫,便向寒李冲去,少年奔跑姿势极为拙劣,手中木棍更无招数可言,但他凭借一腔蛮勇,速度极快,蹄疾步稳,稍顷即到。 刘懿被这一幕惊掉了下巴,他愕然看着死士辰,“师傅,这!” “糟糕!寒李要输!要输啊!”死士辰双瞳圆瞪,大声一喝,急迫说道,“先不说少年此举讲不讲武德,这心念气机的比拼,最是忌讳外物干扰。若我所料不错,寒李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前来搅局的半大小子,若他强行分心,则必输,若不分心,必身受重伤。娘的,这是哪来的野小子,一点道上规矩都不懂!” 刘懿浓眉紧皱,初次经历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他略显着急,急忙问道,“师傅,还能助他一二否?” 死士辰万分无奈,咧嘴道,“为师方才递出的一剑,已是全力,如今,心念耗尽了,剑也不知道跑哪去啦!哎,丢人喽,丢人喽!回去被大哥知晓,他定会打断我的第三条腿!” 刘懿略显伤感,他悲怆道,“好人不一定活得好,恶人不一定死的早,师傅,难道就这样让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吗?” 死士辰苦笑道,“为师就算现在跑过去,也来不及了。寒李啊,只能自求多福了。” 人人都说江湖恣意潇洒,可北出凌源以来的刘懿,却处处体会着江湖人的辛酸与无奈。 刘懿情绪莫名有些失控,他联想到了凌源刘家在华兴郡的所作所为,继而想到了父亲口中这些世族豪强们藐视国法、僭越皇权、肆意索取、杀人逞凶的种种往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那是一种对世族豪强视人命如草芥的、视国法如无物的愤恨,是对这些帝国顽疾的厌恶。 而世族所作的这些,刘权生让他读过的书里,只字未提,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应对。 刘懿憋闷地看向天际,一行飞禽划过,眼见师傅无能为力,他索性大病乱投医,对着距离不远不近的飞禽急急喊道,“玄鸟知我意,展翅报春归。鸟儿啊!鸟儿啊!你若有灵,能不能帮我一帮啊?” 按理来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互不相通,旁人看来,刘懿的一番话语,只能是无病呻吟,可就在此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那只领头的飞鸟仿佛听得懂人语,兀自在空中盘旋半圈,乖巧地落在刘懿肩上。一丝微弱到寻常百姓无法查询的气息从刘懿身上散发,弱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身旁的死士辰却露出惊讶的表情。 刘懿自然不懂这些,他惊喜的看着肩上飞鸟,对它一通比比划划,旋即大喊了一声,“去!” 那翅长一尺五寸、通体灰白的鸟儿,迅速飞到水河观上空,小家伙瞧准了机会,一猛子扎了下去,同刚刚樊氏武夫手中那杆破风长枪一样,一往无前,气势非凡。 鸟坠雾中,众人只听到淡黄色的雾气里,传出少年‘哎呀’一声惨叫,随后,强烈的气波从老君像中震荡开来,刚猛无匹的气浪,顿时把周围的积雪与树木摧残一空,这种足以重造一方天地的恐怖力量,让死士辰在内的所有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待得黄雾消散、异象褪去,郡卫尉带着少数体力恢复较快的郡兵,快速夺门而入,将水河观重新团团围起。 刘懿拽着死士辰的袖口,激动道,“师傅,走啊?你寻剑,我找鸟!” 还不等死士辰回复,刘懿便撒开脚向水河观跑去,也不知是想寻鸟还是想观人。 “绝了!从来只有致物境的文人,而驱鸟境的读书郎,这可真是,蝎子粑粑,天下独一份儿啊!” 沉浸在刚才玄奇一幕的死士辰回过神来,暗叹一声,也跟了上去。 天下大道,自有天定,天上的仙人们定下了‘文人入境既致物’这条规矩,又怎会因为一人一事而改变?而之所以骤现方才奇景,无非是蕴含在刘懿体内的道门无上功法紫气东来在隐隐作祟罢了。 ...... 今天是大年初四,民俗主祭财神,也不知是自作自受还是无妄之灾,水河观倒是祭来了寒李这么个人间煞星,让本该热热闹闹的年,过得一塌糊涂。 待郡兵们鱼贯而入,寒李与五才真人交战的主院已经七零八落,老君像的残片被刚猛劲气绞杀的处处皆是,残片几如粉末,靠近五才真人与寒李两人的松柏,歪歪扭扭,地上铺设的黄土砖横纹纵纵,原本干净整洁的院落,已经没了模样。 寒李站在院落中央,蓑衣不见,但灰衫齐整,面色气定神闲。 看来,他赢了! 这位名满江湖的顶尖高手,左手轻握着那只被刘懿‘派’过来的已经半死不活的救兵,右手心念聚指,轻抚鸟儿肚囊,不到五息,那鸟儿挣扎了几下,缓缓起身,幽幽鸣叫几声,慢慢悠悠回归了远处小憩的鸟群。 寒李看了看从远处匆匆跑来的刘懿,又怜惜地看了一眼远走的鸟儿,似有所感地说,“燕雀虽小当有鸿鹄之志、蚂蚁虽小当有撼树之心,论志向和胆识,我不及你和他啊!” 第61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六) 刘懿与死士辰以礼见过寒李,三人寥寥寒暄了几句,便将目光集中在五才真人的落脚处。 十步外,五才真人气血翻腾,紫冠落地,头上插满了鸟毛和松枝,手上握着秃了麻的拂尘,微微轻叹了一声,脸上流露出无奈的表情。 身侧,刚刚出来搅局的及冠少年,手中棍棒早已不知所踪,见他素冠素袍,有些不甘的站在五才真人身侧,死死瞪着寒李,朗声道,“大父莫叹,若非这怪鸟袭扰,输赢还未可知呢。” 五才真人瞧了瞧身旁的少年,神色有些痛苦,“你大父我一声笃信道门,一颗心早已不在凡尘,我叹的哪是功夫与胜负之得失,大父叹的,是你啊!恐怕这一生,你便福缘散尽,神魂烟消云散了啊!” 那少年鼻子一抽,眼圈一红,别过头去,毅然决然,“几千条人命,总是要还的!” 场面重新寂静,从那少年口中,诸人已经多多少少猜到了答案。 恢复战力的郡兵们,将五才真人和少年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士兵们个个小心翼翼,随时准备防守反击,展开厮杀。 随着五才真人气机逐渐平缓,老道长如松似竹般站在原地,他昂首傲视诸人,丝毫不减胆怯之色。 只要五才真人不点头,在他眼前的这些人,休想带走他身后的少年。 于是,场面开始僵持。 站在一旁的刘懿,有些品透了五才真人执拗倔强的性子,他闷头思索一番,扬头道,“五才道长,老子曾言: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屡试不爽,您莫要一意孤行,毁了道心和人心呐!” 听闻此话,五才真人顿如泄了气的皮球,轻叹了一声,对寒李等人招了招手,低声道,“诸位,随我来吧!” 水河观建成时间不详,何人所建亦不详,第一任观主是谁,不详。 大汉帝国道教一途,有正一道、武当山、太虚观、罗浮观四大祖庭,水河观于泱泱江湖而言,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小道观,不值一提。 不过,水河观在彰武一郡之地,却小有名气,彰武民间曾有一首流传许久的小诗:颛顼虐鬼,深固难徙;悠悠彰武,旦无高阳;天降瑞兽,调通万物;苍苍水河,袅袅荒途。 仅从这小诗判断,水河观建成之时,应为当地人镇凶驱邪之用。 大战过后,两方心情稍稍舒缓,在行进间,方才仔细打量起水河观的布局。 整座水河观仅有一处南门,门外常年青松翠柏,苍翠欲滴,门侧塑有石狮二尊,威武雄壮。入南门则为一进院,刚刚的故事,便发生在这里。 此刻,郡兵全部恢复状态,重新将水河观围了起来,在五才真人和素袍少年的引领下,寒李、死士辰、刘懿、两名郡卫尉和樊家武夫,外松内紧地向主殿走去。 几人一边走,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周围,只见刚刚激烈战斗过的一进院有门楼三间,房屋红柱灰檐、雕梁画栋,一座宝殿内塑年、月、日、时四值功曹神像,算得上道门中规中矩的布置。 过了一进院,便进入了更为宽敞明亮的二进院,二进院乃是一座两层雄伟阁楼,殿内塑有十帝阎君,阎君们昂然高坐,神色威严,冷对生灵,人若望之,顿生敬畏之心。 坐落在最后面的三进院落,东侧为朱雀楼,西殿为玄武阁,主殿便是水河观的主殿,水河殿。水河殿共有三层,三清天尊在一片云雾缭绕中,庄严肃立于一层,贯拔三层,不怒自威。 因为彰武大瘟,一路上,香客绝迹行人全无,只有一些小道童在犄角旮旯里探着脑袋,警惕地看着刘懿众人。 一行人从水河殿侧门拐入正殿后门,两排质朴木屋尽浮眼底,无疑,这便是观内道士和夜宿香客日常休息之所。 走到这里,刘懿轻轻扯了一下死士辰的衣袖,低声说道,“师傅,这五才真人不在大殿讲明缘由,反而将我们带到此处,恐怕事情并没有樊观北讲的如此简单!” “怕啥!有这墨家钜子在,就算五才真人便是条翻江龙,也掀不起几个大浪!” 死士辰大咧咧的宽慰着刘懿,手上却不自觉握紧了辰剑,暗自努力恢复着心念和气机,以备不时之需。 在一寻常木屋中,众人列座,此时,已近日暮黄昏,卯时甫至。 众人无心品味道童端上的淡雅清茶,也无心观赏早春斜阳的凄美景色,一双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五才真人,等待着他道明事情原委。 五才真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索性便不再兜兜转转。 老道长理了理白发,嘴唇微动,缓缓说道,“世间之事,皆有法理,枯荣兴衰,自在理中。诸位,彰武之祸,确与贫道身边这孩子,脱不了干系。哎,我这个人啊,自私、尖酸、刻薄、护短、不讲理,也不太懂得人间大势,今天与你等打上一架,无非是心里面图个痛快罢了,诸位安心,那黄雾并不会对甲士们身体留下任何隐患。诸位,见谅!” 五才真人尖尖的双眼,此刻投出了无比慈祥的目光,他定睛瞧了瞧身侧躬身站立的素冠素袍少年,见那少年微微点头回应后,方才叹息一声,指着素袍少年说道,“这孩子名唤李延风,字博毅,自小便在贫道身边长大。半年前,贫道预感破镜在即,便独自前往凌源山脉中闭关参悟,这水河观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人,这小子熟络得很,贫道便将小观一应巨细全部交予了这孩子处理,料想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五才真人讲到这里,面露一丝悲苦之色,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四个月前,秋收在望,这孩子收到樊家二公子樊观北书信一张,此为祸端之始。” 说罢,五才真人从榻下软席中取出一张黄纸,交给了锯子寒李。 诸人一见黄纸,心中有了一二。自从龙亭侯蔡伦发明造纸术后,造纸技术不断革新,纸张的质量也越来越高,迄今,已经可以造出有别于祭祀所用的黄纸。 平滑柔顺、易于书写、携带方便的黄纸,深受士人喜爱,大有取代缣帛、简牍之势。但也因其造价不菲,仅在皇室、世族、富人之间大规模流通,且此物不以张卖,而因其制造工艺,论斤卖之,诸如水河观这种小道观,无法承受这等高昂费用。 诸人打开一看,全文为:贤道延风,素闻水河观敬天以成其事、利民以致其道、修身以求其本,实乃彰武齐家之楷模、道教之魁首。今田家占气候,共迎此年丰,仓无余地、市无余路,一派风光。然,硕鼠成灾,肆食民黍,掘仓开洞,人狗失计。江湖盛传,李兄炉火黄白之术登峰造极,有枯木回春、溪水倒流之能,特请解黎民于水火之中,事若成,观北必备千金以重谢。 落款,樊观北,加盖私印。 刘懿见到这封信,心中顿时明了,其余人见此信件内容,稍加思索,也明白了其中因缘。 “贫道破镜归观后,这孩子与我回忆,当时樊家二公子樊观北的管家樊义,持书信与千金而来,涕泪交织,讨要灭鼠良方,还带了三只硕鼠,以正视听。” 五才真人又重重哀叹一声,拍着李延风的肩膀,道,“延风终归是道行浅薄,对此事未加求证,加之郡守樊听南口碑甚好,便慷慨应允了下来。这孩子也是抱诚守真,用樊观北给予的千两黄金,置购了上好的草药,甚至补贴了不少金银,辅以秘法,炼了整整四车的泄灵散。若不是这孩子当日留了心思,想与我就补贴金银一事有个交待,谎称信件遗失,搪塞了樊义索要书信之举。今日,我等可就真是有口难辩啦!” “这孩子,不爱符箓武功,不喜经法内丹,唯爱炼丹制药。今日事端,也算命中定数啊!”五才真人重重的拍了几下土炕上的木榻,说不上心情好坏,只是不断摇头哀叹。 “官爷、诸位大侠!事因我起,药为我炼,与水河观及大父毫无干系,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愿伏法。”在拥挤的木屋中,李延风走到中央,声音清朗而憨厚,眼眸清澈而坚毅。 一名郡卫尉心中似有疑惑,发声提问,“李延风,我有一问,你说这药是你炼的,可有证据啊?” “官爷,带药否?”李延风上前询问。 “喏!” 这名发问的郡卫尉,从怀中取出一包棕色药粉,质地、包装、成色与两个时辰前破屋内樊听南拿出的,别无二致。 李延风接过被唤作泄灵散的粉末,未做思考,毫不犹豫,直接整包倒入口中,咽了下去。 寒李本想上前阻拦,但见五才真人未有动作,也就静观其变。 “泄灵散有色无味,药性刚烈,炼制困难,需参阴阳之变,将一十七味草药,依五行之数放入鼎炉之中,过程拿捏火候甚是讲究,稍有不慎,炼出的便是一堆面粉罢了!” 李延风简简单单介绍了这药性药理,他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 随后,李延风快速从门外取来一筐草药,继续对众人说道,“这解药之法,也是简单!只需将十七味草药反其道而食之,即可。” 李延风喊了一声“大父”后,将筐中草药一字排列,逐味吃下。尽食后,径自走到五才真人面前,背对其人。五才真人缓缓提起心念,聚于掌,从身后绕至身前,来回揉搓着李延风的腰眼和尾闾。 约莫两盏茶,五才真人收念运气,李延风则又回到小屋中央,说道,“刚刚,大父为我推拿,仅是起到加速药效的作用,现在,我体内的泄灵之毒,已全部排出,各位,此足以证我所言非虚。” ...... 经历短暂清冷,刚刚问话的郡卫尉,首先开了口,见他看向寒李与死士辰,问道,“二位侠士,可有意见?” 今日之局,若非寒李横插一道,还不知结果究竟如何。死士辰那一剑,更是惊才艳艳。郡卫尉虽然走的是官道,但碍于道义、情义和实力,还是选择张口低声问了一句。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李延风既已认‘罪’,且证据确凿、板上钉钉,此事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了。 郡卫尉正待上前拿人,刘懿忽然从死士辰身侧走出,低头拱手,恭敬道,“大人,我有一言,虽无关此事,但求问个明白,请大人准许!” 看着浓眉上扬、眼神清澈的刘懿,郡卫尉犹豫了一下,他担心节外生枝,但又瞟了一眼死士辰,最后,还是轻声点了点头。 刘懿走到土炕沿儿,拱手后,双眼直直的看着五才真人,说道,“五才前辈,晚辈有一诛心之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五才真人抬头一瞥,双眼惊了一下,而后又复哀伤,“问吧,孩子!” “近期,您......可去过彰武郡么?” “哎,一言为重百言轻,我知你语中何意,你是想看我是否心存包庇而见死不救,对吧?哎,这件事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以贫道的资质、年纪和定力,本不该到此境界的。” 五才真人神游天际,缓缓道,“半年前,彰武天降异象,彤霞久绝、纵贯琼字,久久不息,本道坐看云霞、回顾往事、感慨良多。次日祈福,竟发现精力大涨、心念充沛,精一法而御万术的玄妙感觉,仿若耳畔却又不得其本,本道心里明白,这便是由天动入御术的前兆啊!” 站在一旁的郡卫长深然点头,为五才真人佐证道,“半年前,彰武郡的确出现彤霞遮天的奇景。” 五才真人低声道,“机不可失,贫道便决定以丹鼎外物加持,强行破镜。虽然成功入了这御术境界,但入境之初气息紊乱、阴阳失调,从凌源山脉归观后,随即又开始闭关潜修。连几日前年节应设的吉祥道场,也一并免了去。” “我本人并未前往彰武城,但上月中旬,我曾遣一道童北入彰武,被樊氏族人以公孙氏治丧封城为名,赶了回去,虽然气恼,但也没有再亲自或派人前往查探。这是本道得失职!”五才真人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端详了几眼刘懿,点了点头,“晚年时暮,印天路征。老啦!想的少啦,做的慢啦,人,也不中用啦!” 刘懿没有理会五才真人的感慨,他对五才真人微微拱手,道了一句‘晚辈没有疑惑了’,便回到了死士辰身旁。 “五才道长,天色已晚,若无他事,我们便带李延风回郡送审了。事是是非,《汉律》自有明判,樊大人自有公断,彰武县百姓自有公论,道长尽管心安,有樊大人在,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错杀一个坏人,末将告辞了!” 郡卫尉看天色已晚,不想夜长梦多,便提出押人回郡的要求。 两名郡卫尉堪堪架住李延风的双臂,正欲转身,只听身后一声,“慢着!” 寒李与死士辰瞬间警惕起来,生怕五才真人临场变卦。 五才真人轻身离炕,腰板儿停的溜直,小眼睛炯炯有光。 “若县内还有患者,贫道,愿尽微薄绵力,将功折罪!” ...... 多年以后,已是彰武将军的公孙浩瑾,历经五年战乱,千折百转,终于带领族人重新回到彰武郡彰武县,重返故地后,他第一件事,便是重建了因战被毁的水河观,并挥毫感慨写到:岂知千卷书,不及一里路。岂知千般好,不敌一虚言。然,纵有千风起,万事莫言弃。 第62章 以德报德,公道人心(上) 如公孙一族这般的钟鸣鼎食之家,自然十分注重待客之道。 话说刘懿与死士辰随彰武郡兵奔赴水河观后,公孙浩瑾便在公孙府中找了一处安静无尘的四合院,抢着将东方春生四人安置在公孙家的宅邸中,在公孙浩瑾的悉心照料下,众人北出凌源旬月后,终于吃到了一顿中规中矩的饭菜。 刘懿师徒归来后,将寒李一并带回了下榻之所,当晚,几人促膝叙谈,详细讲明下昼在水河观所见、所闻、及所感,引得众人感叹不已。 东方春生拍胸顿足,愤恨这五才真人误人子弟。 夏晴连连叹息,所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东方羽满心欢喜地称赞着她的懿哥身负奇能。 一显惊讶于道门鼎炉之术如此威猛,一个小小的水河观竟有如此神通。 众人你一言我一嘴,夜穿窗扉,月透玉光。 无声感慨间,晨微初露,明晨依旧! ...... 初五财源,初五求,今年心愿,今日酬。 初五破五,按照规矩习俗,黎明即起,放鞭炮,赶"五穷",迎财神。 虽然彰武城数月大瘟,但日未出山,街上便炮声接续,不少百姓在爆竹响起之时,侧目看向城东宣伟巷,为家人或邻里祈福安康。 樊听南带着几名文吏走在主街,稍微探察民情后,便如往常一般前往宣伟巷,一路上,这位彰武郡郡守迎来憨厚百姓的一声声问候与鼓励。他们相信,有樊听南在,一切,都会好的! 起码,不会再变坏了。 刘懿走在街上,所见所闻,思索了片刻,对东方春生说,“东方爷爷,这樊郡守不徇私情,不为情误,治政有道,民众拥护,在彰武郡甚得人心呐!” 东方春生摸了摸腰间铜钱儿,抚须点头,闷声道,“若事情真如昨日我等所见所闻,樊听南确是不可多得的能臣。但是,除了这些,孩子,你还要看到大族的内耗,江湖门派的势大,还有这人心的变化!” 刘懿所有所思,不言不语。 “当然,想做个好官儿,还需要一些运气。在你的老家华兴郡,应成他爹,也就是华兴郡郡守应知,当年由黄门郎直升郡守,秩俸由三百石直升二千石,算得上天大的气运,也可能是那一次花光了所有的运气,来到华兴郡后,处处掣肘,几年来,寸功未建。但不得不说,他的确算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官,在他治下,华兴郡已经比曲州其他诸郡,好的太多啦。最起码,刘、黄、赵三大世族,不敢过多造次了!” 提到华兴郡和应知,刘懿来了兴趣,兴致盎然地问道,“爷爷,刘、黄、赵三大世族,是?” 东方春生微微仰头,道,“凌源刘氏、丰毅黄氏、宣怀赵氏,这三家,被世人称为华兴郡三大世族。” 说完这话,东方春生不经意的看了刘懿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道,“日月不同光,昼夜各有宜。华兴郡作为控遏中原的东北重镇,远比彰武郡要复杂得多,在整个大汉,称得上中上的大族,华兴郡便有赵氏、黄氏和刘氏三个。但爷爷和你小赌一下,若有朝一日,应知大权在握、手提罪证、脚踏精骑,定会下对这三家世族下死手,连根拔起。” 听闻此话,刘懿嘟了嘟嘴,随口一说,“突然就不想开酒楼了!想做个好官!史书上留下一嘴,也算春草秋风活一场。” 东方春生听闻此言,喜上眉梢,老爷子哈哈大笑,正要回应,城东一声闷响,打破了街头巷尾短暂的喜气洋洋。 樊听南作为一郡之长,任何风吹草动都需探查仔细,樊听南也顾不得和街坊邻里寒暄,撒开腿便直奔东城。好事儿的、有亲眷患病的百姓,纷纷跟随前往,一些胆小的、漠不关心的百姓,则关门闭户,很怕在这个当口惹祸上身。 就在东方春生与刘懿站在旁边满脸疑惑时,寒李、夏晴与死士辰结伴而行,三人站至老少两人身侧,寒李依旧是蓑衣斗笠,死士辰与夏晴则换了一身大红袄,显得格外红火。三人略带酒气,看来昨晚应是小酌了一杯。 夏晴首先伸了个懒腰,将两手抻在脑后,淡淡的说,“年少不知愁滋味,一显和东方羽这俩孩子酣睡至今,爆竹连天都没能震醒。” “老夏,你可是滑头得很,昨晚我可是看到了,你这老小子可是偷偷喝一杯倒半杯,临睡前你的榻下竟然一片汪洋,这酒品可是差得很啊!”死士辰狠狠的嘲讽了夏晴一番。 寒李淡笑道,“哈哈,辰兄是杀手里嘴皮子最好的,夏兄是掌柜里头脑最好的。” 站在刘懿身侧的寒李,有别于昨日冷厉的状态,反而是一副恭顺谦和模样,让人不禁浮想翩翩到当年布义行刚、威强睿德、静若处子的荆轲。 “相约深巷里,妙法除旧愁。走吧!一同去瞧瞧,宣伟巷这几千老小,可就指望他了!”寒李似乎对城东之事早已知晓,死士辰、夏晴亦是未露惊色。 受到百姓疾苦的思绪所指,寒李情绪随之低迷起来,他抬头了望初阳,面露坚毅、眼含期盼,随后,行步如飞,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若你五才真人救不得,我寒李愿散尽心念,还一地安康! 城东的动静,远远比众人想的要更加浩荡。 数丈高的东城门已经破碎不堪;宣伟巷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拥堵于此,家人因获瘟而在此受治的百姓,一个劲儿的想往里冲,大批未带兵器的郡兵从郡守府赶来,形成人墙,阻拦百姓于巷外,宣伟巷外闹闹哄哄的一片,关心则乱之中,百姓们甚至已有哗变的危险。 而宣伟巷内,外不见内,一片淡薄黄雾,药气蒸腾,声响全无。 此时,巷内跑出一人,众人定睛一瞧,那人赫然是彰武郡郡守,樊听南。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就相貌而言,樊听南身材五短、骨细肩宽、皮肤黝黑,与樊观北的容颜相去甚远。但做人知面不知心,若比起胸怀、城府、格局和本性,两兄弟同样相去甚远。 在郡兵的帮助下,樊听南总算是穿过人群,就近爬上一栋土砖房,他来不及整理衣衫,一番慷慨陈词立刻脱口而出,疾呼道,“彰武父老,大瘟数月,民令沦丧,时令不遵,亲人溘逝,举城哀悼。全郡上下,久无脱困救民之法,城东数千哀坟立道,实为听南守业无能之责。” 喧闹声逐渐减弱,百姓们屏气凝神,听着樊听南的演讲。 樊听南不管不顾,继续大喊,“今日,水河观有天师破门造访,对症携灵药,祭灵布道、施法运功,救彰武于万难之中,灭大瘟于狂暴之时,此乃凌源之大幸,望请各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静候佳音。民吾同胞,物吾与矣,听南在此立誓,若水河天师无用,城东的坟,今日,便有我樊听南一座!” 乱哄哄的场面,顿时落针可闻,不管是郡兵郡吏还是平民百姓,都饱含泪水、直直勾勾的看着樊听南,这段时日,为解民急,郡守掏空了家底,耗白了头发,让人看着心疼。 作为庸庸碌碌的平民百姓,可能这一生,他们都不会走出薄州,更不会见到‘五公十二卿’那种权柄遮天的大人物。在他们心中,面前这位歪嘴驼背、身短肤黑、夜以继日、甘当牛马的郡守大人,便是那可以立碑传颂、永继香火的圣人。 人心所向,大道所向,所有的百姓,在这一刻,选择了相信。 刘懿灵机一动,在人群中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喊了一句‘散啦散啦’! 百姓们呜呜泱泱,齐刷刷拱手喊了一声‘大人保重’。 而后便各自散走。 待民众散尽,樊听南翻身下房。守候在房下的郡兵、文吏、刘懿及东方春生等人,齐齐拱手,樊听南仅是拱手回礼,便示意众人面裹白巾,随同樊听南一并进入宣伟巷。 一路上,药气杳杳,音绝声闭。除了来来回回的官吏侍从,小巷中便是空寂无人,屋内微微呻吟不断,冷不丁会传来一声惨叫,十分渗人。 行至中段,众人被一名道童伸手截止,越来越浓的黄雾中,隐约可以看到一名白发白须的道人,正襟坐于地,在他正前方放置一皿,老道人双手上下结印,快速腾挪,环抱器皿而动,雾从皿出。 “你等走吧!徒留在此也是无用之人,莫要叨扰法事!” 对于刘懿、寒李、死士辰三人来说,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赫然是那五才真人! 兹事体大,樊听南立即引领众人出巷,就近找到一处僻静食肆,要了两屉蛮头、一盆热羊奶,外加葱盐豆腐、蘑菇鸡蛋、猪肉干儿三样小菜,与众人同坐一桌,开吃早餐。 饭菜未上,热心懂事的老板先为每人端上一碗浮元子,全当提前过了元宵佳节。 列座之人都不是迂腐之辈,儒家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迂腐规矩,便被抛在了脑后,樊听南一边大口吞咽,一边讲起了今晨宣伟巷之经过。 “昨日归来,天色已深,听南便未多做叨扰。若非诸位昨日侠义肝胆,恐怕我樊听南已是背上了千古骂名,待得此事一了,定当厚礼重谢。” 樊听南顿了一顿,狠狠噎了一口蛮头,继续说道,“关于五才真人,想必诸位义士也已知晓,本官再次便不再赘述。刚刚,我与五才真人身旁小道童攀谈片刻,也算是大略了解五才真人今日击破城门,来此之原委。” 喝了一大口羊奶,樊听南打开了话匣子,“在五才真人身前所置之物,为西周天亡簋,这簋高一尺一寸,径九寸一分,四耳方座、下垂方珥、鼓腹甚深,圈足下连铸方座,器腹与圈足饰蜗体兽纹,器底以大篆铸铭文八行七十八字,记述周武王灭商后在‘天室’举行的祭祀大典一事。” 刘懿想到书中典故,趁着樊听南咀嚼的空档,缓缓道,“传闻,周武王合八百诸侯,在太室山上祭祀皇天上帝,祭毕,地出修条拂簋、天降密叶障天,意寓枝繁叶茂。武王大喜,赏赐爵橐礼器与予护卫,天亡簋亦被誉为祥瑞之物,存于周室王殿。后,周武王封召公于燕,赐天亡簋,这簋便始终在燕地停留。不知何因,被这位五才真人所得。这东西,可是实打实的人间至宝啊!” 众人纷纷看向刘懿,钦佩着他的少年博学。 樊听南接续说道,“昨日,本官发兵突然,初步推测,这五才真人在水河观中并非虚言。据道童所言,昨日收兵返郡后,五才真人耗时一夜,炼化了观中所有药草和已经制成的丹药,融制成神秘药丸儿一十七颗,置放在天亡簋内,便立刻赶来。” 说到这里,樊听南哑然失笑,“五才真人脾气急躁,刚刚入城之时,郡兵拦截,老道长救人心切,遂破门而入。寻到宣伟巷中位以后,他立即以反李延风炼药之顺序,将药丸逐个放入,以心念辅以道门功法秘术,将丹药功效以黄雾之形式散发,在患者口鼻呼吸间浸入体内,约莫半个时辰可消散一粒,现第一粒已经消散完工。我彰武百姓,有救啦!” 樊听南讲到这里,终于面露出一丝喜色,一种大祸解脱的感觉,浮现在他的双颊之上。 对于五才真人今日之举,死士辰十分赞赏,却也不由得感叹道,“这五才真人也是拼了老命了!依此救治之法,先不说成与不成,五才真人定是会跌境损寿!” 寒李紧跟着解释了起来,“修道一途,七力五智,驱鸟、破风、撼树、倒马、卸甲、推碑、破城前七境,资质中上、勤加修炼、功法得体便可破镜。致物、长生、天动、御术、通玄五境,则需感悟天道、动心忍性、随变应节,有人能一日连破数境,也有人终生不悟。五才本就是偷窥天机入境,境界不稳,加之昨日一战,心念消耗巨大,恐怕今日这般消耗,境界会一跌到底。” 钜子寒李不喜羊奶,便要了壶热水,自倒自饮,扯着沙哑的嗓子,缓缓说道,“唉,命数和命运这两样东西,谁也说不清楚,恰如百年前群雄割据、三国纷争的混乱局面,曹魏五子良将、蜀汉五虎上将,都堪称武道一途资质百年一遇者,然终是命运多舛,未至巅峰,武人中唯一登顶的吕布吕奉先,却落得了身首异处的悲凉下场。天运盈缩,春秋来过,溟海震荡,孤舟如何!” 桌上一阵沉默,一面是地方大吏,一面是江湖巨侠,两人个性鲜明,众人均是因大瘟而相识,却又互不了解,生怕一言出错惹恼了两人。有上次被刘瑞生秋后算账的惨痛教训,东方春生和夏晴、刘懿三人也是谨言慎行,所以便低头用食,不再言语。 半刻后,刘懿忽然放下碗筷,离开席位,整理衣衫,恭敬地向樊听南拱手说道,“大人,我有一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哈哈,刘懿,你是刘权生的独子,对吧?”樊听南亦是放下碗筷,起身将刘懿扶起,上下打量,仿佛前辈在欣赏心仪的后辈一般。 端详一番,樊听南哈哈一笑,“我至今仍记得,那日红霞连天,你爹站于长安司马门前,春风得意,落笔成章,写下‘少年扫胡虏,叱咤卷风云;号角惊梦醒,一骑定浮沉’这等千古绝句。江山不改,韶华易逝,一转眼我与你爹已是两鬓将催华发的年纪喽。昨日见你叱喝吾弟,甚有你爹当年宰割天下、指点山河之雄姿。看来,刘权生后继有人啊!刘懿,你有何提议,但说无妨!” 对樊听南的夸赞,刘懿并没有任何反馈,而是将腰躬的更低了,他恭谨道,“樊大人,翠袖可围香、鲛绡可笼玉,刚才小民瞧见这黄雾浓郁,足可蔓延到宣伟巷头尾,大有横向流泄、纵向溢出之药雾,白白浪费。既然如此,我等何不以层层大布裹之,使药气仅在宣伟巷内流散,药力岂不更佳?” “哎呀呀,我刚刚还在愁苦无法为获瘟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儿,你这孩子便送来了一个锦囊妙计,此招儿甚妙,甚妙啊!可将干柴枯草堆于街头巷尾,天铺素布,形成一个相对密封之空间,这样药蒸病患的力度、药效发挥的质量,将会大大的提升,好啊!好啊!” 对于刘懿的提议,樊听南称赞不已,这一番话说完,便立即呼喊随身小吏,前往筹备。自己正要坐下用饭,却再也无法坐下,以半坐的姿势,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门外,几个来回儿,这位樊大人终于端起羊奶冲了出去。 治疗伤病,同心战瘟,樊听南,已经迫不及待了。 干柴为东北寒季取暖必备之物,枯草则为修补房屋、铺设猪舍、编席制履之用,在偌大的彰武城,处处可见,家家必备。 众人拾柴火焰高,在敲锣打鼓之下,不一会儿,宣伟巷各个出入口,都被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用柴草堵的严严实实。前来送柴搬草的百姓不愿离去,远远观望,樊听南也不再驱散,只是交待郡兵把持各个出口,不准百姓进入宣伟巷。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块儿五彩大布,被寒李与死士辰从巷头儿扯到巷尾,两人在屋顶身形飘逸、风姿卓绝,惹来围观百姓阵阵叫好。若大瘟可解,几日后的元宵佳节,这更是最好的节日礼物。 “人事已尽,剩下的,就是天命了!” 忙来忙去的樊听南满头热气,坐在巷外一角,攥着拳头,眼中不见喜悲。 一向古板的东方春生挤了挤额头皱纹,抖了抖腰吊的三枚铜钱,宽慰着樊听南,“天意总向奋勇人,樊郡守,放心吧!” “东方先生莫要拊循,您也曾为官朝廷大吏,归隐后更是贤良达老,应知覆水难收的道理。”樊听南苦笑,随后,他的眼神飘落到了宣伟巷,再也离不开了。 这是牵动全城的一天,八个半时辰,转眼即逝。 随着最后一颗丹药在天亡簋中耗尽,满头大汗的五才真人迅速起身,就近闪入一屋,老道长随意寻到一全身溃烂十有七八的中年男子,反复把脉后,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缓缓闭上了眼,一脸欣慰。 “成了!” 【浮元子=元宵】 第63章 以德报德,公道人心(下) 春早月未明,云深无觅处。 大瘟之祸已解,剩下的,便是彰武郡郡守樊听南的国事和彰武郡彰武县樊氏的家事了! 天下间,从没有不透风的墙。 樊观北被捕当日,破屋内鱼龙混杂,进进出出的郡兵文吏数不胜数,押解樊观北前往郡牢的途中,也有不少旁观者,虽然樊观北投毒一案还在审理,郡守府也并未就此一事作出任何说明。但,彰武县百姓关于此事茶前饭后的野风,已经缓缓吹到了各个角落,百姓众说纷纭,他们大多数人都坚信樊大人会给他们一个公正的交代。 早春之后,具牛立刻犊行,野雉将挟雌鸣。农事不可缓,为了安抚人心,这几日郡守府的夜晚灯火通明,樊听南为了早日结案,也不避嫌,召集府内记事掾、奏事掾、决曹掾、辞曹掾、法曹掾及门下书佐、小吏若干,收拾出一栋独门独院,严控进出,一心想在二月二之前将这事儿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经过书信字迹比对、证人证词核对等一系列犯罪流程的反复推敲和审理,郡守府形成卷宗,郡守、掾吏加盖公章私印后,樊听南立即差郡卫长三百里加急,将一应材料送往薄州州牧治所,破虏城。 作为主政一郡之大吏,郡守负临济决断之权,为了不误农时,还未等到破虏城批复,樊听南便与一众官吏议定了公审日期。 《汉史》记:公元341年,辛丑牛年,初月末。清景新春,绿柳半黄。彰武郡郡守樊听南,勉遵令典,仁明智度,祭告天地神祗,绝血肉之亲,公刑审纪、断以法度,以正视听。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 薄州为春秋战国旧燕遗地与北拓荒地组成,自古苦寒,民风质朴彪悍,近年来天下太平,虽无慷慨悲歌之士,但民众仍颇有燕赵遗风。官家虽严禁私斗,但在大多数薄州郡城中央位置,总会设一座比武校场,用以豪侠技击之士以武化怨,若双方在门下议曹的监督下签了生死状,那便是生死有命喽! 今日的比武校场,格外热闹,原因无二,昨日布告栏张榜,张榜内容为:郡守樊听南将在今日巳时对大瘟一事进行说明并进行公审。 未到辰时三刻,黑压压的百姓便已堵满了校场,有披麻戴孝求个公道的,有闲来无事瞧个热闹的,有好奇作祟看个真相的...... 夏晴见状,打了个哈哈,道,“今日校场,可算得上‘蓬荜生辉’啊!” 混在人群中的刘懿一行与寒李,站在最靠前位置,时不时有见过当日遮布风采的百姓,上前同死士辰与寒李打个招呼,无限崇拜,两人虽然谦恭回应,但眼中充满了骄傲的神采。 混江湖,图的便是‘面子’二字,今日的彰武百姓,可谓给足了两人颜面,这叫人如何不喜。 喜爱游玩热闹的公孙浩瑾,今日反而一反常态,没有跟随而来,似乎整个公孙家族连庖丁仆从都没有一人赶来,看来他们不想徒增事端,有意躲闪。 日上三竿,巳时已到。樊听南在一干郡兵文吏的簇拥下,缓缓走上校场中央,百姓见到樊听南,立即山呼海悦,齐齐拱手,“拜见樊大人,樊大人安好!” 只见郡兵围于校场,文吏转至台下。樊听南小冠礼服、银印青绶,手藏于袖,左手压右手,举手加额,鞠躬九十度。百姓清楚这是樊听南将要讲话前的致礼,瞬间一片寂静。 “各位父老,庚子鼠年,秋,大瘟降彰武,朝天无处、云霞无光,百姓蒙难、亲者沦亡,无罪遭死、行直被刑,亡者三千七百四十人,绝户九百七十六口......,惜哉!哀哉!痛哉!悲哉!” 樊听南直奔主题,开场便详细交代了大瘟以来百姓伤亡及损失,一番话讲完以后,他不禁泪眼东开、悲从心来。 “水河有真人,名五才,携千金良方,穷毕生修为,救治百姓两千一百整。今日,真相已明,向彰武父老,特此告白!” 樊听南详细讲清事情原委后,百姓哗然,纷纷要诛樊观北以正刑法。 樊听南并未指挥郡兵喝止,而是摘下小冠印信,昂首跪于校场中央,在他左右两侧,樊观北、李延风在郡兵的押送下,也跪于校场之上,三人并列。 校场又复平静,樊听南与两名罪犯同跪,这一幕让台下所有人,始料未及。 樊听南转头,向刚刚上台的决曹掾使了个眼色,决曹掾心领神会,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哆哆嗦嗦地展开,高声念了出来,“彰武大瘟,实为人祸。首罪樊观北,以狭隘私心,为轻薄之名,视百姓如草芥,依《汉律·民法章》,着其枭首弃市,从犯者笞三百、废右臂,从犯父、母、妻三族连坐,着迁刑,不得再居彰武;次罪李延风,愚昧无知,不察事理,虽为蒙蔽,仍需刑罚,念其师驱瘟治难,不予连坐,着其枭首弃市;郡守樊听南,育弟无方、救治无道、察举无能、行事无策,理当问责,为正天下之度量、明人主之准绳,郡守自批,着其,枭首弃市!” 决曹掾艰难的念完最后二字,扑通一下便跪在地上,一声‘大人’后,泣不成声。 场下一片死寂,满场哗然,除了五名参与审案的掾吏,任谁也没有料到,送往破虏城的审定结果中,郡守樊听南竟给自己判了死罪。 “刀斧手,行刑!”见到场面僵持,樊听南怒斥了一声,旋即看向跪在左侧的樊观北,温声笑道,“弟,哥陪你,一路走好,下辈子,你当哥!” 话音一落,樊观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错了,哥!下辈子我当年做吗,还你这份恩情,我错啦,哥啊!” 话音落地,樊观北那颗夺了几千无辜性命的人头,也终是落了地! 斩完樊观北,刀斧手移到樊听南身后,手举刀抬,却迟迟不落,那名五大三粗的刀斧手,忽然娘娘腔般挥泪说道,“大人,俺原来是城西口养猪的赵元,三年前,俺家的猪被凌源山脉的狼崽子叼了去,你安排俺做了刀斧手,两年前俺娘病危,又是大人出钱给俺娘治病。俺没读过书,但总要讲个知恩图报,今天,俺下不去这手!” “赵元,好好过日子吧,你说得对,总要讲个知恩图报,经此一事,我樊家欠这彰武百姓,太多了!来吧,给我个痛快,也算了却了我的心结。来吧,我不会怪你,彰武父老,也不会怪你的。” 说完,樊听南缓缓闭上了眼。 许多百姓见状,纷纷跪地,求情的话不绝于耳,还有一些百姓,试图冲上校场,但被郡兵一一拦回。 面对樊听南的生死攸关,憨厚的彰武父老们,同时放下了心中的恩怨情仇,选择了拥护他们的郡守大人。 死者为大,生者,伟大! 当此之时,一名青袍紫冠、云鞋拂尘、白发白须的老道长,背着一口古剑,左闪右闪,飘飘然潇洒登上了校场。 来者赫然是五才真人! 救人归观以来,水河观始终紧闭观门,对于百姓登门感谢和香客烧香祈福,一律不见,今日五才真人来此,必有大事。 场下的寒李感叹了一句,“看他步伐,应是御术境界散尽了!” 五才真人对刀斧手轻轻挥了挥手臂,刀斧手得了台阶,瞬间便收刀下台,跑得无影无踪,若自己当真斩了樊大人,岂不是要被街坊邻里用吐沫淹死? ‘仙人’登场,刀手退场,台下又安静了下来,他们期待这真人能够发发善心,将樊大人救下来。 五才真人白发鹤立、高望云开,向天深深吐了一口浊气后,盘膝坐在了台上,轻声道,“诸位,今日,本道想讲一个故事。” 老道长指了指李延风,道,“我身边这孩子,名唤李延风,字博毅,他爷爷李继赓同我是青竹知己。好男儿当建功沙场,四十六年前,大秦借精兵之利,破境攻汉,神武帝刘谌亲率大军北征,他爷爷李继赓便去弘农将军垣延帐下一名中郎将府中,谋了个中郎府参军的差事。野狼甸之战,中郎将一部七千人被重重包围,将军以下、兵卒以上,全部战死,我那可怜的兄弟,连头都没找回来,全都喂了豺狼。” 五才真人的思绪,如同悠悠的河水,流向了他不愿触及的过往阴霾。 五才真人慨然叹道,“北征前,李继赓已有子嗣李烈,战死的消息传回彰武郡后,我那本就孱弱的兄妻,缠绵思尽、宛转心伤,终是郁郁而终。那时的我,已心坠道尘,在这水河观中潜心修炼。天地正气,杂然流形,若此事听之任之,我终是心中有结,坏了道心和道义。” “于是,我便将那尚在襁褓之中的李继赓抱回了水河观,授之以学、辅之以武、育之以道、待之如子,这孩子虽不聪明,但笃行务实、修身琢业,游历北疆时,被那孙江郡郡守孙.文成看中,上表州牧,做了县令,安了家、娶了妻、生了延风,我也算功德圆满,从此在这水河观专心悟道,不理世事。” 五才真人神游太虚,双眼迷离而痛苦,面露凄苦之色,“好景不长,孙江郡因地处北疆最北,经常被大秦袭扰,那时,我大汉长城未建,大秦铁骑三五成群掠夺财物,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只要不伤人性命,双方总会小事化了。” 百姓们渐渐听得入神。 “十八年前,北方牧州大旱,寸草不生,旱祸殃及大秦北疆,军中探子秘告孙江郡郡守‘大秦将于秋收之时抢粮’。东北本就贫苦,百姓全靠一年一收的作物混个生计,若被掠夺一空,这还了得?于是孙江郡郡守便纠集郡兵县兵,统领孙江郡边军,准备护卫百姓秋收。” 五才真人显然有些动情,颤声道,“一次,我那义子继赓,带领郡兵二百,护送百姓收粮,遇到几十人的大秦铁骑劫掠。双方大打出手,几个冲锋下来,郡兵被冲的死伤惨重,我那义子被更是被那大秦军骑,用战马给活活拖死啦!” 五才真人尽量克制着情绪,继续说道,“为了复仇,延风他娘刺花容颜、乔装炊妇,历尽艰苦,寻到那一伙狗崽子的营地,试图在饭中下毒。” 诸位试想,一个农妇人家,能有几分心思,这点算计立刻便被识破,延风他娘被活活烹杀,其肉被贼军分食。 说到这儿,李延风已经泪流不止,没人知道,这个没爹没娘,自小在道观长大的少年,此刻是什么心情! 五才真人轻轻扶了扶李延风的后背,目光无比柔和,“后来,我便去了孙江郡,就像当年抱过他爹一样,将他抱回了水河观,像当年教育他爹一样,看着他慢慢长大。一转眼,这孩子都已经及冠了啊!” “说这些并不是博得大家同情,而是想告诉大家,这孩子,人不坏!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这孩子若是这样窝窝囊囊的死去,我到了下面该怎么向我那兄弟交待啊?总不能说,他将所学的一身本事,都用在了荼毒百姓上吧?” 五才真人缓缓站起身,将那柄古剑立在地上,“法不外乎人情,我这孩儿的愚昧无知之罪,樊郡守的行事无策之罪,贫道,就一并还了吧!” “不好!”死士辰想飞入场中,救下要寻短见的五才真人,却被寒李一把拽住,低喝道,“虚死不如立节,苟殒不如成名,这是他的选择,随他去吧!” 刘懿同时抓住死士辰的衣角,劝道,“师傅,今日之事,恐怕没有比五才道长的死,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三人窃窃私语之时,一声‘大父’在校场之上响起,声音凄惨无比,五才真人背负的那柄木制古剑,直直插入五才真人自己的腹中。 李延风双臂被缚无法施展双臂,便转身跪在五才真人身侧,用脸紧紧贴着五才真人的胸口,嚎啕大哭,“大父,我错了啊!我再也不炼丹了,你别死啊!” 从始至终,五才真人那双尖尖的眼睛,都透出柔和慈祥的目光,此刻,这行将就木的真人,伸出长满褶皱的手,摸了摸李延风的脸蛋儿,“哭啥,用我这老不死换你一个风华正茂,岂不快哉!你和我,终是要替你给城东那几千亡魂一个交待,不是么?还有啊,孩子,炼丹本无错,怪只怪世间纯诚之人太少。咳咳,以后,大父不在你的身边,你要学会侦辨人心呐!” 五才真人声音越来越小,“孩子,你要记着,越是被黑暗敲打,正说明你是光明之人啊。走啦!走,啦!” 五才真人轻轻垂下了手,缓缓闭眼! 对不起,除了思念,大父,什么也没有留给你! ...... 台上,李延风大哭不止,樊听南也潸潸流泪。 台下,一些情义百姓,也随着眼角溅泪;一些披麻戴孝的,在自己一声声‘罢了,罢了’中缓缓离去。 渐渐地,台下百姓已经所剩无几。 突然,一骑从北门跑来,一名牧兵赶到,边跑边喊,“州牧诏命,主犯当诛,诛连从轻,延风免死,郡守无罪!” 听到渐行渐近的喊声,樊听南再也把持不住,与李延风一同哭了起来。 刘懿看着眼前一幕,情不自己。 “水河苍苍,天道泱泱,真人之风,山高水长!” 水河有神仙,心可贯日月,凛烈万古存! ...... 三日后,彰武城内的一家小酒肆中,即将登台诵书的东方爷孙,收到来自水河观李延风的两根竹简,竹简上字迹潦草,内容却十分惹眼。 东方春生颤抖着双手,缓缓展开,读道,“识人不明,当毁一目;助纣为虐,当断一臂;大道不隐,天下一家。” 二十四字,字字扣心。 “爷爷,今日诵书,说些什么呢?” “江湖儿女多奇志,保民践诺稳安康!” 第64章 忧思落地,日向人开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彰武大瘟一事,终会成为茫茫历史长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五才真人、樊听南、樊观北、李延风这一串串被世人所熟知的名字,也会隐入尘埃,被遗忘在岁月长河里。 十五一过,雪消冰释,景和日明。 樊观北投毒一案刚刚落幕,悲伤的旋律还没有收尾,早春却已悄然而至。 田润地草,暄风试暖,处处一片祥和安宁。 二月二,拜村社;龙抬头,祈丰收! 所谓‘二月二,龙抬头’,这里的龙,非指皇帝天子,实为天上星宿中的东方苍龙七宿,每岁今日,‘龙角星’从东方平地而起,故称‘龙抬头’,寓意崭露头角、龙德显扬。 这一天,阳气生发,雨水增多,万物生机盎然,各地春耕由此开始。 北方在这一天有剃龙头、炸油糕、吃猪头、围粮囤、引田龙等诸多习俗,也有忌动针线、忌担水、忌讳盖房打夯、忌讳磨面等许多禁忌,多种多样,入乡随俗。 这一天,为了赶上大瘟耽搁的时间,免死‘重生’的樊听南百般请求,终于说动墨家钜子帮助制造农具,以备春耕。当然,一郡及下属县乡村十几万百姓的农具,全部都由寒李制作,寒李自然也是哭笑不得。他深谙樊听南言语之意,便将薄州境内所有的外门弟子通通召来,前前后后共有近两千人! 这位樊大郡守心中欢悦的同时,衣食住行也倒是难住了樊听南。 这一天,死士辰收到千两酬金,他驾着满载黄金的牛车,潇洒出城,秘密寻到帮中兄弟,按照帮中规矩,将一半黄金运回了总部曲州华兴郡都源县。而后,通过樊听南向户曹掾要了册籍,将另一半散给了瘟中丧亲的百姓,多者多给、少者少给,也算尽了侠客之道。 这一天,我们这位仍在少年的主人公刘懿,钻进了公孙氏家小小的藏经楼,几日前,赤羽金雕传来父亲刘权生的简信,刘懿去信‘万世兴盛依良吏,千秋基业仗民心,安好’,刘权生回信‘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长养之法,修心学习。勿念’。 父子两人传信的内容,正发生悄然的改变。 经此一事,刘懿心境转变很大,他不再念叨他那望南楼的‘伟大志向’,而是收起心思,更加专心的学习。在藏经楼的日子里,他为自己立下主敬、静坐、早起、读书、学史、写记、谨言、临帖、强身九项日课,整天翻阅典籍,案牍劳形,力求学思用贯通,顺便也想查查那日神奇般唤鸟攻敌的本因。 这一天,东方春生用诵书得来的钱银,与夏晴在彰武城最大的酒肆‘春风十里’,着实潇洒了一番,烤肉美酒,喝的是不亦乐乎。东方春生那管不住的嘴,在酒过三巡后,随口便说道,“大汉帝国,千万里疆土,坐拥一郡的世族,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得民心的世族,俨然诸侯。” 夏晴也有些语无伦次,搂着东方春生肩膀,接话道,“老爷子,上了年纪,就应该听由天地循环,周而复始焉,你整日管天管地,管那么多事情,岂不是徒增烦恼。来来来,老爷子莫要以此躲酒,喝!” 这一老一小,便在这春风裹挟的春风楼内,开始了嘴斗与酒斗。 这一天,一显背了一摞厚厚的经书,怀抱赤羽金雕,身后跟那两只大黄狗,缓缓地向城东走去。 临行前,一显对刘懿说,“他这几日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城东数里孤坟上空的天,黑的吓人,天空中无数人影飘零,那些人影想要飞天,却被惊雷所慑,想要落地,却被地火逼回,上不去下不得,游荡人间,满目凄凉。” 一显说,“佛门总要讲个因果,既然这些因大瘟枉死的孤魂,找到了他这‘大名鼎鼎’的万佛山万佛寺主持,他便没有不去的道理。即使一天度一人,十年也足够了,此一去,他定要使那些‘孤魂野影’得以往生净土,早登极乐。” 这一天,一名独眼独臂、素冠素袍的及冠少年,悄然走出水河观,他将‘大父’五才真人的坟,立在了后山一片青松翠柏中,拎起锤头,毁掉了从前视若珍宝的丹炉,重塑了碎成残渣的老君像。昨日,他跪在三清天尊前,神色肃穆,庄严立誓,“皇天后土,三清在上,今日起,弟子李延风将慎终追远,日行三善,年行万善,以报养育之恩,以赎前日之罪,如有违背,身首异处。” 这一天,喜好游玩的公孙浩瑾与生性活泼的东方羽,缠上了正在制作农具的墨家锯子,寒李。 墨家自墨子以来,尤其擅长工巧和制作,农具仅是管中窥豹,没什么技术含量,墨家子弟守城与攻城器械的制作,才是冠绝天下。仅是《墨子》一书所记的大型攻防器械,就不下几十种。 其中,最着名的便是‘止楚攻宋’典故,墨子制作的防御器械,使弟子禽滑嫠等仅凭三百人便守住了宋城,抵御了楚国的进攻,从此,墨家机关术威震天下,诸侯莫敢不服。 大汉王朝重归一统后,汉丞相诸葛亮设五公十二卿,十二卿中,以常守为长的始终局,成为汉帝国兵、工、农具研制的核心机构,由于不被需要,墨家的霸道机关术,遂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墨家外门的日常发明,也逐渐转变为以奇门巧术为主的一些赏心悦目的玩意儿。 信仰喜好和工作职责是两码事儿,比起始终局这单单纯纯的工作,墨家外门更多的吸纳了热爱发明创造、信仰兼爱非攻的江湖儿女,仅从机关工巧一途来讲,墨家始终稳稳压过始终局与其他江湖帮派一头,不,是好几头! 在听闻东方春生讲述的关于墨家的奇闻异事后,东方羽便打算去瞧瞧这锯子大人鬼斧神工的奇妙手段,但碍于性别情面,东方羽灵机一动,便顺路拉上了游手好闲的公孙浩瑾。 往后的两个月,两人在寒李身边叽叽喳喳,与这位名声在外、性格温良的锯子熟识后,便开始问东问西,寒李答得好时称赞其为世上真雄,答得不好则变成了虚名可愧,经常搞的寒李手足无措,对这两个天真无邪、机灵古怪的少男少女,无可奈何的同时,也是喜爱非凡。 三个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因为东方羽的一个顺路之举,寒李与公孙浩瑾结成了忘年交,这段良缘,直接改变了若干年后的墨家格局和天下大势。 所有人都在各自奔忙,互不相扰! ...... 众所周知,彰武郡彰武县不仅有樊氏,还有一个公孙氏。 从295年公孙修战死至今,公孙家族已经四十六年没有出过振羽展仪、风华气厉的风流人物了,公孙浩瑾的父亲张达若纵欲身死,更是让公孙家族出现严重断档,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局面,如果不是当年从龙有功,天子恩厚,外强中干的公孙家族,恐怕早就被势头正盛的樊家给吞并了。 小儿寡母,公孙修的次女,现任公孙家族族长的公孙乔木,虽神仙体态、温婉淑良、亲族拥戴、洞察学问,但毕竟女子柔弱,人已过中寿,经营起家族来颇为吃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公孙修在世时积攒的人脉逐渐凋零,加之汉王朝近几年对世族的打压政策和樊氏的迅猛发展,公孙氏官道、商道、侠道皆出现不同程度的栖迟。 如今的公孙家族,已如公孙乔木的年龄一样,日薄西山了。 根据公孙浩瑾无心之言,公孙府已经三年没有翻新住宅,两年没有更换家具。去年,连孩子们的压岁钱,都少了一半儿,用日薄西山来形容,可一点也不为过。 良田百顷,不在一亩。失意归失意,瘦死的骆驼终究是比马大,况且从以治丧之名封城、同樊氏共同抗瘟、抢先盛情招待远方客人等举动来看,公孙家族底蕴仍然深厚,公孙一族的族人更是极为热情奔放、爱慕虚荣,也夹杂了些情面难却。想要坐看公孙家族倒台的人,恐怕还要静候‘佳’音! ...... 逆水行舟,一篙不可放缓;滴水穿石,一滴不可弃滞。刘懿并没有因为独自一人而懈怠或困倦,反而在藏经阁学的津津有味儿。 二月中旬,一名女子出现在这三层小楼中,正午日盛,正在引经据典的刘懿初见此女子,一时间惊为天人,这女子眉分八彩、朱唇桃瓣,眸含春水、碧发凤钗,罗衣璀璨、瑰姿艳逸,行走间芳香飘散、举止幽兰,两人四目相对,一句‘盛世美颜’被刘懿脱口而出,换来那女子一句“浪浪...荡荡,子”。 人无完人,如此完美无瑕的女子,竟有口吃之症。 当晚,刘懿寻到公孙浩瑾盘问,原来,这口吃女子,是公孙浩瑾的大姐,公孙玲,公孙玲年芳一十有六,因其口吃,导致其生性淡漠、不喜言谈,平日除了闺中,即是独处在藏经阁,若论学问,恐怕他这大姐才算得上彰武第一人。 当晚,夜星闪闪,诸天浩瀚,刘懿在阁内喃喃自语,“爹曾说我娘是天下第七美人,那该是怎样的美颜绝俗呐!” 从第二天起,刘懿和公孙玲便成为了书中挚友,常以文载道,褒贬时事。刘懿将其父张达若《诡辩》三章视为机辩妙学,公孙玲亦将刘权生年轻时所做孤本《书甲十七论》奉为当世奇书。短短半个月,二人虽谈不上爱情,然书友知己之情甚重,刘懿情窦初开,却更喜爱东方羽那般活泼炽热性子的女子,对公孙玲以姐姐相称,可谓志趣相投。 然而,在公孙玲不经意的一瞥中,刘懿时常可以看见许多落寞和不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刘懿也不好深究。 二月末,就在刘懿一行准备继续北上时,一骑令兵从凌源奔赴而来。 一封以黄蜡封口的密信,被摆到了樊听南的案牍上;另一封黄纸信,被送到了刘懿手中,那是应成百般拜托其父应知,才以官道送来的一封小友私信。 打开后,刘懿读的感慨不已,信中内容为,“吾兄刘懿,兄走后,李二牛寻到大先生,求了好久。终是带着大先生的推荐信,去华兴武备将军邓延帐下,做了伙夫!李二牛辞别父母出发前,皇甫录、王三宝及我说:等做了校尉,小爷定要带兵烧了青禾居,为大哥以牙还牙。 王三宝涨了二十石秩俸,成为兼任学经师的大先生手下辅官,最近这小子有些不务正业,净研究些奇门遁甲、易容刺杀一类的偏门儿,更有些奇怪举动,总是对着青禾居写写画画,恐怕是着了魔怔。 皇甫录终日躲在子归学堂读书,说是要在三十岁成为两仪学宫博士,但有一次我翻开他的课业,上面写的全是“青禾老狗”四字,皇甫录还真是“忠厚老实”之人啊! 至于我,自是要做一剑惊虹的大侠,爹虽不许我远行,但亦为我求得中品剑术秘籍《玉凋林》,待我小成,你若不归,弟寻兄,若归,弟护兄。 此信予兄,聊表思念之意,愿“子归五小”早日重聚。应成手肃。” 刘懿委身藏经阁一角靠窗位置,正立案前,往日学习、掏鸟、下河、偷吃、练身等种种画面浮上心头,拿着那封私信,反反复复读了数遍,不愿落下字里行间的点滴情感。 思念过后,刘懿瞧着应成歪歪扭扭的字,发起了呆,自己离开老家凌源仅三个月有余,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这段时日静心学习的同时,思考良多。父亲并非庸人,这么多年装成酒鬼,到底所为何?难道仅仅是为了暗自布局扳倒刘家?师傅刺杀刘 德生之日,父亲完全可以放任不管,为何如此决绝的要我北上?凌源山脉中,成老为我注入心念,到底所为何用?我本胸无大志,然身边人皆望我成材,自己的未来,到底何去何从?心中有太多疑惑,不知该喜还是当忧。 正在刘懿“无病呻吟”时,公孙玲手握书简、莲步轻移,瞧见刘懿发呆,便也不再打扰。刘懿听到细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近至远,自嘲了一句:书中有言,百花百香、百人百性,一点不假,若刚才那人换成羽妹,定会蹦蹦跶跶地前来问个清楚! 五日后,三月初。羽林中郎将陆凌,率五百胡骑卫,踏开了彰武郡春的痕迹,揭开了公孙玲所有的落寞与不甘。 作为内卫,或屯驻京师,或执行秘令,若无护送特使等诏命,极少出现在公众视野。 进城那日,万人空巷,士农工商纷纷站在主街两侧,翘首以盼。一来是想领略这皇家内卫的威仪,二来是想一睹这前东吴上将军陆逊玄孙的风采。 巳时末,午时初。一阵马踏轰鸣由远及近,陆文优高人大马、儒服遥巾,一骑率先贯入南门,身后五百胡骑红衣、枣马、赤甲,步伐整齐,紧随而至,汉旗凛凛、军旗烈烈,天朝风仪一览无余!赢得百姓声声赞叹! 刘懿一行人混迹在百姓中央,此刻正窃窃私语。 “大汉十二内卫,各有千秋。这胡骑卫,早年是由归化羌胡边军所建,轻甲轻骑,配胡刀、箭淬毒,擅骑射、奔袭,臂力惊人。胡骑卫设胡骑中郎将一人,胡骑校尉四人,侍中八人,建制一万五千人左右,平日里一半轮训于北疆,一半屯驻在长安城要地以供差遣。325年,陛下登基,重设计量,规定三斤一石、三十石一剂,简单明了。这胡骑卫将士的选拔,基本要求便是可以反复拉开四十石弓十次。历任胡骑中郎将皆是破城境界的武道高手,均可连开百石雕弓九次,是实打实的以力证道啊!” 死士辰双手环抱在胸前,对身旁叽叽喳喳的东方羽和公孙浩瑾轻声解释,也不管两个孩子听到与否,随后神游万里,仿佛怀念起他常说的长水卫与那位立志开盛世太平的天子,无限唏嘘。 “光景流连一弹指,转眼间陆凌这孩子,都可以独当一面了!十余年前,寒某路过柳州鄱阳郡,恰逢连日暴雨、水泽同出,漫灌郡县、百姓流离。时值工匠短缺、人力不够,这孩子他爹,鄱阳郡郡守陆云找我相助,我便召集柳州外门内门子弟近八千人前来抗汛。”寒李开始接话。 “哪知这孩子居然写了一篇檄文,与我念出,其文采丝毫不亚于当年陈琳写的那篇《讨曹操檄》。檄文中‘结党聚群,以术横敛;不参天地,秉事唯私’这句话,我至今都铭记心中,鞭策我莫为此类。后来,朝廷差人赈灾,我便打算继续游历,由于略懂相人之术,喜好风评,便为这孩子留下‘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评语,没想到,才十余年未见,就成了皇帝宠臣喽!”说完这些,寒李也开始感叹起年轻时光。 众人瞧热闹的瞧热闹,聊天的聊天。唯有刘懿,听完两人说的话,眼神冷了几分,右手放于左手之上,在手心随意笔画。若是有心人看到,便知那随意笔画的结果,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十字。 第65章 青衣白马,气吐眉扬 自古佳人爱才子,更何况是陆凌这种出身豪阀、面冠如玉、才高八斗的美男子,在他所过之处,所有的妙龄女子,都不自觉羞红了脸 却说陆凌对这一幕却淡然视之,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他奉现帝刘彦诏命,历时近四个月,跑遍了虹渠途径的六郡十九县。随后,翻过凌源山脉,来到此行的最后一地,彰武郡彰武县。 在这里,有两件事儿,他要办,有两个人,他要找。 五百轻骑穿过主街后,直奔郡守府,樊听南率文武官吏恭候府前,列队郡兵个个挺直了腰板儿,展示着彰武郡兵整齐军容。 待得陆凌一骑行至郡守府正门,身后胡骑校尉大喊一声‘止’,顿时,人无声、马不喘,五百骑仿若一人,令行禁止,霎时停住,寂静非常,胡骑骑卒身上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顿时将久未经战场历练的彰武郡兵,稳稳地压了下去。 陆凌急忙下马,碎步上前,拱手执礼,恭敬地道,“樊郡守,小子陆凌有理了!” “陆中郎,久仰久仰!” 樊听南回礼后,手虚扶,陆凌才缓缓立身。 初次见面,两人礼数周全,谁也没有越界。 “早听闻樊大人谋事不谋人,信法不信权。以德修身,以法立威,以情服众,使民德归厚、风调雨顺,实为我等后辈效仿之楷模。”陆氏三板斧中的第一斧‘初见互吹捧’,被陆凌使唤的炉火纯青。 这种阿谀奉承的话,换了谁,都爱听。 比起恭维,樊听南也不占下风,他立刻奉承回道,“哈哈哈,陆中郎说笑啦!寒李‘少有奇才,文章冠世’这等评语,可不是谁都配得上的。樊某守好这一亩三分地已是十分吃力,陆中郎将来可是要替陛下守江山的能吏。与陆中郎相比,樊某岂不是驽马比骐骥、寒鸦配鸾凤,自讨无趣吗?哈哈哈。” 两人虚虚实实,在相互吹捧中,并肩走入郡守府正堂,朝气蓬勃的陆凌身后跟着胡骑校尉与胡骑侍中各一人,底蕴十足的樊听南身后紧随记事掾史、奏事掾史、少府史三名郡府秩俸八百石以上官员。 几人分级列座,几句寒暄,盏茶入喉,樊听南便步入正题,温声道,“陆中郎,密信我已收到,天子有令,臣自当全力照做。只是,本官有一事不明,虽与我等无关,但不知陆中郎愿不愿意为我等答疑解惑啊!” 樊听南深谙官场之道,接待上级委派执行专项任务的官员,言语从来都是柔中带刚,对待陆凌这位御前宠臣,也是不卑不亢。 相比于樊听南,陆凌的态度倒是真诚了许多,他抿茶一口,大气地道,“樊郡守谦虚了!有何困惑,不妨说来,小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哈,那小官便斗胆啦!陆中郎,按照常理,每年八月,太常寺遣掌故、员吏,于九州遴选姿色端丽、符合法相的良家女子,由州牧统一载回后宫,以察圣颜。自我孝仁帝刘禅至今,皆是如此,未有越礼,为何此次如此之特殊呢?” 樊听南的疑问符合礼法,却又饱含深意,其实,他想问的,并不是选人之事,而是所选之人。 陆凌生于宦海浮沉之家,自小在父辈身边耳濡目染,在现帝刘彦身边听事也已历练六年有余,对官场捭阖这些门门道道清楚得很,加之他天资聪慧,樊听南的弦外之音,他早听得清清楚楚。 在思考对答之际,陆凌习惯性的用手轻轻敲了几下茶杯,谋臣姿态尽显。 一番思虑过罢,陆凌朗笑道,“哈哈哈,樊郡守多虑了不是?国事当然要以法而定,然选女之事,实乃陛下家事,陛下早就听说彰武公孙有长女,蕙心兰质、成熟稳重,玉软花柔、明眸善睐,陛下对其爱慕已久。多年前出了那样一档子事儿,陛下膝下至今仅有刘淮一子,实在是盼望尽早享受儿女成群的天伦之乐。何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这件事不依礼法,终归是情有可原的!” 陆凌打了个哈哈,先将事情推脱到家事与情事上,随后反将了樊听南一军,“哈哈!樊大人,若您有召之即来的心仪女子,想必也不愿静待秋菊冬来谢吧?” 对于陆凌所说的‘那样一档子事儿’,两人心知肚明,当年世族以清君侧为名,率军祸乱京畿,硬生生逼得二皇子和其生母张蝶舞饮恨自尽,从那以后,天子刘彦在传宗接代一事上或许魔怔了一般,虽育有几女,但再没有生育儿子,这让皇太后郭珂十分苦恼,到处为刘彦物色姿容上佳的女子,充入后宫,可天子刘彦却十个窝生不出一颗蛋,就是没有回响。 当真愁煞人也! 书归正传,樊听南一非外戚、二非皇族,况且八月选秀仅是宗室约定俗成的规矩,古往今来,过于干涉皇帝家事的外臣,几乎全是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况且密信中召公孙玲入宫为少使一事,从礼法来看,其实并未出格。 陆凌一番话,顷刻间便堵住了这位樊大郡守的嘴。 “哎呦,这可真是惭愧惭愧,居然忘记了‘食色性也’一词,这官儿当的,糊涂,糊涂!” 听到陆凌扣了一个大帽子,樊听南便也不再纠结此事,随后开始转移话题,上前拍着陆凌的手臂,笑道,“薄州苦冷,比不得柳州百景俱在、牧州草原辽阔、仪州山水上佳,但薄州百姓淳朴忠厚、老实巴脚,莫管你去哪家做客,这肉可都是按锅按盔上的,这酒啊,可都是按碗按盆喝的,陆中郎好不容易来我北方一趟,便多住些时日,樊某定要带陆中郎好好看看彰武百姓饭桌上的‘淳朴民风’啊!” 樊听南不声不响地将有些沉重的话题,一笔带过。 而这话说完,屋内一众人哈哈大笑,随着陆凌一同前来的胡骑校尉,更是显得有些兴奋,东出长安至今,一路颠簸,滴酒未沾,兄弟们嘴都淡快出鸟了,听得此话,心花怒放。 陆凌早知前日彰武大瘟一事,此刻却避而不谈,恭维笑道,“哈哈哈!所有人都对吃饭二字引以为常,可吃饭事关人心向背、国家兴衰,百姓吃的好了,自然是大好特好,看来在樊郡守的治理下,彰武百姓的胃可是有了口福喽!” 樊听南赶忙摆手,谦虚道,“哪有哪有,北疆苦寒,比不得京畿山珍海味,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别有一番风味,这几日,本官定带陆中郎好好体验体验。” 陆凌起身拱了个手,抬头向樊听南嘿嘿一笑,“樊郡守,要不?咱们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如何?一来晚辈也是馋得很,想立刻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二来陛下密信速战速决,晚辈想今日逗留一夜,翌日正午既走。您看,如何?” “好!今日有酒今夜醉,陆中郎忠勤汉室、忠心陛下,实乃江山之幸、陛下之幸啊!还请陆中郎与两位大人前往偏厅,稍事歇息,卯时郡守府宴厅,听南携属官贤达,恭候各位大驾! ”樊听南做人,忠厚而不迂腐、敬人而不谦卑,见到陆凌婉拒了自己逗留几日的情谊,也不再挽回,客套了一番,便差人安排几人休息。 几人走后,樊听南站在正堂阶上,远眺郡府门口,人群熙熙攘攘,不断吆吆喝喝,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记事掾史綦越作为樊听南的左膀右臂和心腹爱将,在陆凌等一干‘外人’走后,打开了话匣子,“大人,属下愚钝,陛下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啊?” 奏事掾史季秋与少府史李怀文也围了上来,三双眼睛齐齐看向樊听南。 樊听南也打了个哈哈,笑道“哈哈哈!古往今来,豪杰千万,独爱鬼谷,青溪无垢。” 几人面面相觑,不懂樊听南语种之意。 樊听南缓缓解释道,“诸位莫要多心,这是陛下的权衡之术。于私来说,近年来我樊家逐渐做大,已经成为彰武第一望族,这么大一根鱼刺,扎在东北第一要地,任谁都不会放心。于公来讲,此次大瘟虽损失惨重,但亦使樊某声望大涨,朝廷不可不察。” 记事掾史綦立刻接话道,“所以,陛下想通过这种方法,增强公孙家族的名望,借以平衡彰武郡的局面?” 其余几人,顿有恍然大悟之感。 樊听南低头轻声道,“十几年前京畿之乱后,陛下已有打压世族豪阀之心,近年来,更有打压世族豪阀之举。所以,借此提点樊某莫忘君君臣臣,一点也不奇怪。哈哈,这样也好,我也放心,陛下也安心。诸位听樊某一言,陛下虽喜权谋,然亦是明主圣君,不然也不会仅做如此举动,诸位只管坦荡做事、秉公做事,莫要动那些自立山头的心思,自然会有一片大好前程啊!” 说完,樊听南哈哈一笑,走入侧室,开始埋头处理公务,三人亦是各自散去,开始案牍劳形。 房上的雪渐渐化去,滴滴答答! 树上的枝发出新芽,欣欣向荣! 往事总有一天会变成往事,未来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过往,只有绿水青山,永恒于天地,不绝于宇。 ...... 彰武郡守府宴厅作为郡守府的门面,墙涂白、柱涂朱,地面土被朱紫。地龙覆于土下,火盆置于四角,红毯由入门直铺主位。左右墙壁各画‘苏武牧羊图’与‘卫青略地图’,壁侧镶九枝连盏灯四座。红毯左右各设席十余,几上置白玉犀樽、青玉盘、紫竹筷,几下以羊毛相铺,简洁而不失华贵,是整个破旧的郡守府唯一拿得出手的地方! 今日晚宴,樊听南邀请的皆是彰武头脸人物,陆凌与樊听南自不必说,胡骑校尉、胡骑侍中、记事掾史、奏事掾史、少府史、门下议曹及两名郡卫长列席晚宴,公孙乔木携其长孙公孙跋、东方春生爷孙、墨家钜子寒李、死士辰应邀而来,在陆凌的建议下,曾任太常寺太常丞的夏晴与刘权生之子刘懿亦在列席名单,此外,还有彰武富户三人,乡野名士一人。数来数去,居然有二十二人之多。 为了顾忌形象,这顿晚宴的准备与樊听南所说的大碗酒、大盔肉出入极大。为了照顾到所有人的味口,所选菜类以南北均宜为主、所选肉类以猪肉鸡肉为主、所选酒类以清酒黄酒为主,可谓用心缜密。 《礼记》有言:凡进食之礼,左殽右胾,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酰酱处内,葱渫处末,酒浆处右。以脯修置者,左朐右末。 大概意思为:凡是陈设便餐,带骨的菜肴放在左边,用刀切的不带骨的肉放在右边。干菜肴靠着人的左手方,羹汤放在靠右手方。烧烤什么的放远些,醋和酱类放在近处。蒸葱等伴料放在旁边,酒和羹汤放在同一方向。 晚宴前,未等人至,酒肉便已按制准备妥当,樊听南独自一人恭立于门口,将所有人一一请入宴厅,在东方春生与公孙乔木到来时,更是执晚辈礼搀扶入内,甚是体贴。 卯时一到,礼官填酒开宴。 樊听南为陆凌一一介绍今夜所邀之人,陆凌一一回礼,在介绍到跪坐末端的小刘懿时,陆凌眼中忽然精光一闪,又迅速消逝不见。 他从这名少年的身上,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质。 这种气质,叫君临天下! 第66章 酒郁金香,一鸣惊人(上) 作为薄州第一富庶之地,彰武之富庶,不亚凌源。 大瘟过去,各色酒肆饭铺灯笼高挑,幌旗招摇,高谈阔论与喝彩之声溢满了整座城池,为了刺激经济,樊听南特意延迟了宵禁时间,这让彰武百业,更加欣欣向荣起来。 ...... 郡守府内,主人进酒,琴瑟清商,金碧灯火,大宴开场。 樊听南不愧官场老手,宴会的座次,被他安排的十分巧妙,老者在前、年幼在后,文人在左、武人在右,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死士辰本是官家出身,又与胡骑卫同出一脉,自然与他们亲切得很。文人雅致、武人豪放,酒席上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几次推杯换盏之间,两名郡卫长也同一干武人活络起来,便在几间猜起了拳,在几次盛邀之下,寒李也撸起了袖子,武人那一堆酒桌,已经炸开了窝。 记事掾史等三名郡守府属官,大行讲论才艺之礼,拉起胡骑侍中、夏晴和乡野名士玩起了投壶,彰武富户向陆凌敬酒后,亦入此道,不一会儿便不胜酒力,歪斜倒地。 要说这宴间最高兴的,当属公孙乔木,这老太已经年逾八十,东方春生都要叫其一声“老姐姐”。‘送女入宫悦圣颜’这步妙棋,她在两年前便已经着手操作,两年过去,公孙乔木本以为此事会石沉大海,哪知变成了海阔天空,岂不喜人儿? 少使在后宫十四阶中虽然只排得上十一,但破例征召,已是泼天殊荣,且不论她这外孙女在宫内混的好与坏,仅是这块金字招牌,便足以让彰武官场、商场卖给三分薄面,稍加经营,即可重拾往日荣光。 想到家族复兴指日可待,一向温婉淑良、体态雍容、从不饮酒的公孙乔木,竟也不自觉的喝了几杯,同东方春生聊起了年轻趣事,笑展如花。 樊听南与陆凌之前并不熟识,更无生活交集,两人并列坐在主位,互相恭维了几句,换了几杯酒,谈谈地,便开始四目相对,没了下文儿。 论政也不是,论学也不是,更不能论女人。一位封疆小吏、一位朝廷专使,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甚是无趣。 坐于末席的刘懿、东方羽两人,此刻也是无趣得很。临行之前,东方春生与夏晴特意交代两人要“举止合理,不准饮酒”,两个小黄髫,不,应是少年与少女,开宴时吃的不亦乐乎,半饱后既是索然无味。 去年九月,刘懿与东方羽在望北楼倚楼、观月、初饮后,便对酒这东西赞叹不止,称其为‘天樽’。刘懿虽不喜好饮酒,但一个月的藏经阁独自内修,亦是疲乏得很,想饮一口这天上之水,解解乏。 于是,两人有些馋嘴的瞧着面前的两壶酒,对视一眼,双双感叹! 公孙乔木的长孙、公孙浩瑾的大哥,公孙跋,此刻安静端坐于刘懿与东方羽身旁,细细咀嚼着桌上的每一道菜,对于二人的失态举动,他有些鄙夷,更有些嫉妒。相对于公孙乔木对公孙浩瑾的溺爱,公孙乔木待他这位长孙可是严厉的很,从六岁起,公孙乔木便要求其晨暮间诵、左右执书,落笔千言、勤奋不竭。稍有不够努力,便会被公孙乔木用以家法,一顿毒打,冬寒夏暑、如此往复,已然十年。 在这种环境下,就算一棵朽木,也会被雕琢成为青松,更何况公孙跋这种天子上佳的少年了。 十六岁的公孙跋,自认深明《诗》《书》所述虞、夏,《礼》《乐》所明春、秋,其才学亦被公孙乔木及公孙族人所认可,将他视为复兴家族之希望。小小年纪、博览群书,万千宠爱、给予厚望,公孙跋难免有些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也有那么一点儿,渴望蓝天和自由。 刘懿、东方羽二人虽在公孙府小住,但公孙跋始终认为蛟龙不可委身于地蛇,从未与二人主动接触。公孙乔木对刘懿、东方羽两个孩子喜爱非常,但对公孙跋此举,亦未多言,可谓默许。 公孙家族傲视北疆一甲子,封王又封侯,护家又护国,那种睥睨天下的赫赫威仪还有桀骜不驯的傲气,已经深入骨髓了。 官要有官威、人要有气势,公孙跋对于刘懿、东方羽宴间思酒馋酒的行为,鄙夷的很。但转念一想,二人愁眉苦脸也是相由心生、情有可原,人家的真性情,总比自己在这装性情要好得多,但自己若与其二人举止相同,回家后必因失态而被外祖母奶奶狠狠责罚,所以又嫉妒的很。 总的来说,公孙跋心中还是鄙大于妒。 人的内心,一旦生出傲慢与偏见,这种情况在短期内是无法改变的,如公孙跋这种生于豪门世家的勋贵子弟,与生俱来便有一种凌人傲气。或许公孙跋自己都没有发现,在他的潜意识里,早默认为:刘懿和东方羽两个普通孩子,与他坐在一起,已经是对他的极大羞辱了。 所以,不管今日宴席之上,刘懿和东方羽是站是坐、是哭是笑,公孙跋都会报以鄙夷目光的。 这一幕,被坐于主位的樊、陆二人,看的真真切切,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陆凌眼珠一转,计由心生,首先开口,“樊大人,刘懿和东方羽这两个孩子,性情直率,而另一个名唤公孙跋孩子,年少老成。一个是名家大贤的传人,一个是天下名士的子嗣,一个是累代勋贵的后人,三个孩子都是名士豪阀家的后裔,不如叫过来考校一番,也看一看这后浪的威力,如何?” 陆凌提出这个建议,自有他的道理,一来他想看看三个孩子是否有真才实学,二来他想看看,刘权生的儿子,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哈哈,陆中郎知我心中所想,若只设考局,不设赌注,岂不枯燥?”樊听南拍手称是,随后哈哈一笑,“小赌怡情,不如这样,陆中郎与我各出一题,对答如流、言之有物的,便破例令其小酌一杯,您看如何?” 陆凌温声一笑,一个‘善’字出口,樊听南哈哈大笑,一声吆喝,将三人唤至近处,这个时候,众人停手掷目,神色各异。 他们纷纷猜测着樊听南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67章 酒郁金香,一鸣惊人(下) 人间万事,皆有礼法,因果循环,天道轮回。 今夜的宴饮,留下了今日的欢愉,可没人能料到,陆凌和樊听南今日的临时提议,在二十年后,发酵成为惊涛骇浪,差点颠覆了汉室半座江山。 待少年少女跪坐宴厅中央,樊听南温和一笑,“刘懿、东方羽、公孙跋,今日大宴以待贵客,你等尚且年幼,本无席位,然本郡守祖上有萌阴、大瘟有大善,方允你等列席。见你三人食饭而不饮酒,料你等家中长辈严令不许,如此岂不意兴大减?实在有违宴请之初衷。” 东方羽脑瓜拨浪鼓一样点头,小丫头对香醇美酒,毫无抵抗能力,她俏皮地舔了舔嘴唇,看着樊听南满脸期待,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北境人皆豪爽,樊听南爱屋及乌,特别喜欢东方羽的跳脱性格,遂笑道,“方才我与陆中郎小议,决定每人出题一道,回答上佳者,特准饮酒一壶,若回家被秋后算账,你们只管找我与陆中郎,保证不会被打屁股,哈哈哈!” 众人一阵哄笑,刘懿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谨慎点头。 樊听南见三人应答,对陆凌抬手朗声道,“陆中郎,请!” 陆凌才不会抢这个没有必要的风头,他赶忙摆手谦让,“哎呀呀,樊郡守取笑啦,小子怎敢喧宾夺主,樊郡守请!” “那樊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樊听南也不推辞,笑眯眯的瞥了一眼三人,道,“樊某乡野村夫,也没啥好的立意,便就地取材了!嗯...,樊某以为,国富之道,当罕兴力役,勿夺农时,察夺天机,若你等为一县之长,恰遇大旱之年,该当如何啊?” 宴厅一时有些安静,不到十息,公孙跋率先起身拱手,答道,“大人,小民以为,若风雨不时、草木旱落,以一县之力恐难以应对。当即刻开仓平粮、抑制物价、上报郡守,而后,开放山泽、停收商税、发放救济,最后,男丁入军、女丁入坊,领取俸禄以维持生活,老少料理则皆归县府,如此可安然度过旱灾。” 樊、陆二人并未表态,但赴宴文人可是一致点头称是,他们觉得历代良吏处理大灾大难,也不过如此。公孙乔木、东方春生两位老者对公孙跋的应答,也是交口称赞不绝。 面对夸赞,公孙跋面无表情,他看向刘懿和东方羽,眼中流出一丝挑衅和鄙夷。 东方羽倒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但素来胆小谨慎的刘懿,却有所察觉,他浓眉微皱,面若浮波,但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恼怒无比。 公孙跋,我等虽为寒门庶子,但你莫要狗眼看人低,今夜,老子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才无贵贱之分’。 不一会儿,刘懿起身拱手,见他目若朗星般璀璨,进言道,“二位大人,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事平平。一县之长,久居当地,当有察一地天文、知一方地理之能,旱涝自有定律,从初冬既可知夏末,从而早作准备,兵来将挡实属下策。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旱而望雨、渴而求饮,懿以为,治民之法,当重在经常,若是旱涝常有之地,县令必错过农时,修堤梁、通沟浍、行水潦,使用贾便其肆、农乐其业,而这过程中,县府仅需在府库充盈时,赐民田宅、犁牛、种子,防止虫灾即可,大旱之年,自有沟渠囤积之水相帮,此方为治本之法。” “善!” 对于刘懿的回答,樊、陆二人缓缓点头。 公孙跋说的是庸吏,事事伫倚上头援助,刘懿讲的是能吏,处处讲求先发制人,樊、陆二人自然属于能吏一类,对刘懿的说辞,颇为认可。 座下诸人也纷纷抚掌叫好,随后,这目光便聚到了东方羽身上。 东方羽的父亲东方烈,是当今大汉名家圣地刑名山庄的执牛耳者,机变无双,东方羽的爷爷东方春生,号称百年来不世出的名家巨擎,放在二十年前,也是名满江湖的角色,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老爷子恐怕现在也是上境文人了,哪里轮得到被凌源刘家的看门狗刘布欺负的道理! 俗话讲老子英雄儿好汉,众人十分好奇,这样的家庭里教导出来的孩子,会有怎样的机变之语。 东方羽没有让众人就等,清脆的声音在宴厅中央忽然‘炸裂’,嫌弃虎头靴帽过于稚嫩的东方羽,今日赴宴特意换了一身雪白素衣,梳垂鬟分肖髻,一看就是个绝色美人的坯子。 见她桃唇轻启,露出稚嫩的虎牙,惊人之论脱口而出,“哎呀呀,公孙跋和懿哥的想法,都太过麻烦,没有粮咱就出去抢呀!咱们把一县的青壮拉到北疆,大秦的牛啊、羊啊有都是,抢他一两千头回来,不就结了?我唱听闻,每逢大旱之年,北方秦贼便会挥师南下,咱们老祖宗武皇帝不是有句老话叫‘寇可往,吾亦可往’嘛?若岁大旱,便用大秦的猪马牛羊做霖雨,可好?” 宴会厅内一时间安静地有些空寂。 随着屋外一声莺啼,那些武人一声声叫好传了出来。 “就是,抢他娘的!”“许大秦那帮狼崽子抢咱们,咱们为啥不能抢他们?抢得好!”...... 看来,东方羽获得了在座武夫们的一致拥戴,就连寒李和死士辰,脸上都浮现出激动之色,侠之大者,投身报国,东方羽一番言辞,不正是他们这些江湖侠客一直追寻的么! 樊、陆二人被这绝对另类的回答,逗得捧腹大笑,想到今日晚宴的欢乐气氛,樊听南乐呵呵地对东方羽说,“孩子,虽是女儿身、志比男儿高,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孩子,这一题,你赢啦!” 手里拿着一壶酒,东方羽凤眼一转,向刘懿偷偷比了比手,道了一声“谢大人”,便笑嘻嘻地回到座位。 对于东方羽的莫名得胜,刘懿和公孙跋只当是场中闹剧罢了,两人定睛看着陆凌,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陆凌瞧向两人的炙热目光,索性趁热打铁,一声轻咳,开口道,“我有一问,二位少年,请问,何为天下之王?” 不到三息,公孙跋便回了话,他明显有些心急,生怕刘懿抢占了先机,便匆匆开口道,“王者,法阴阳、则四时、用六律、秉太一,牢笼天地、威逼天下,弹厌山川、含吐阴阳,伸曳仪仗、纪纲八极,兵强甲盛、经纬六合,是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 从底层市井走入江湖的刘懿,对‘王’字别有一番感悟,他柔声道,“嗯......,王者,当穷其毕生所力,使百姓有尊严,权贵存底线,孩童可读书,书生付所学,武夫止刀兵,边疆无战乱,战马放南山,否极泰来,天下安康。懿以为,做到这些,便是王,即使不是王,也是王了。” 陆凌意味深长,走到刘懿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这酒,是你的了!” 公孙跋气恼非常,摔门而走! 这一夜,公孙跋可谓失了才华,又失了气度。 第68章 相见时难,别时亦难 来时礼轻,去时情重。 在彰武郡守府有意跑风漏气的前提下,整个彰武九县的百姓都知道了‘京城特使将迎公孙长女入宫’这一天大的喜讯。 第二日,特使陆凌率军返京,送别的场景,较来时迎接的场面,更加热烈。天还未亮,各地赶来的商贾富户便打着‘犒劳将士’的名头,拥堵在郡守府门口,一个个穿金戴银,有拎彰武特产的,有带金银细软的,有投名画豪贴的。 即使樊听南昨日便三令五申不许送礼走动,依然罕有起色。毕竟,你送不送和人家收不收,是两码事儿。能在陆凌这位天子宠臣心中留下一丝印象,他们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啊。 相比郡守府,即将送女出阁的公孙府,就显得斯文了许多。前来送别的大多都是蝇头小吏、啬夫游徼和亲族好友,送的也仅是一些衣食用品,天子后宫,三千佳丽,对这位前途未知的公孙少使,来人都怀抱着观望时日的态度,先把情分送到,改日,再把礼份送到。 追名逐利,人之天性,对此,公孙乔木也并未多言,仅是耐心逐个招待。 藏经阁中,刘懿与公孙玲对坐而视,案上两杯茶热而复凉、凉了又热,两人都知道,旬月有余的书友之谊,今日便算断了,往后余生,也不知能否再相次遇,所以,对剩下的片刻时光,两人都十分珍惜。 “姐姐今日便要走了,弟弟一个人莫要孤单!” 公孙玲突然不再口吃,朱唇轻启,碧发轻捋,低声轻语,眼中波澜不惊,她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半月相处,两人以文会友,相谈甚欢,看着眼前这个小他四岁的俊彩少年,公孙玲心里有一种‘知己难逢几人留’的特殊感觉,有别于红颜,亦非姐弟之情,更倾向于知己。在她看来,刘懿聪明而憨厚、智勇而行正、活泼而克己,将来之成就,要远远大过他那眼高于顶的二弟和慧而不悟的三弟。 “姐姐今日便要走了,一个人莫要孤单!” 刘懿重复了一句公孙玲的话,意思却已两然。 今日一别,公孙玲从此背井离乡、独处深宫,先不说那勾心斗角,仅是这份夜半无友、望尽无亲的孤单,便足以叫人愁断心肠、黯然神伤啊。 他终于读懂了她的寂寞与不甘,却无能为力! 两人默然良久,“姐姐,为了家族利益,有必要舍弃一生幸福么?” 公孙玲无奈道,“姥姥拉扯我们三个长大,不容易。” 刘懿低头,人间最难还的,是情债啊。 “骏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怎可兼得!做人不能太贪心,不是么?既然选择了富贵荣华、振兴家族,便要舍弃自由和心情。”公孙玲拿起茶杯,犹豫一番,终是没有入口,喃喃道,“这一去,也不知能不能再回来。这一别,也不知能不能再相遇。吾弟刘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刘懿虽未经历此等人事,却理从书来,“夜寂静寒,冷风已来,无计回避。惟愿姐姐得一位而不荣、失一位而不辱,明哲保身、一生安好!” 刘懿端起茶杯,拱于胸前后,一饮而尽,似乎在做最后的道别,“若将来有幸,弟能去长安开个望南楼或者谋个一官半职,定寻姐姐坐而论道!你我姐弟,再续书缘。” 阁外,丫鬟的催促声已经越来越频繁,公孙玲轻理碧发、微调凤钗,对刘懿施了一个万福,转身离去,不见喜悲。 越大的家门,规矩越多,无奈越多,悲欢越多,离合越多。 萧马南进出彰武,公孙眉宇幽怨多。 春风消尽山空冷,长安醉卧梦乡荷。 ...... 在城内热闹了一番后,陆凌率领马队渐行渐远,将进凌源山脉时,他转头回望,迎送的百姓已经散去,城头上依稀可见一人,个子不高,那久在田间奔忙而晒出的黝黑皮肤,在其经过的六郡十九县中官员中,从未遇见。 陆凌轻轻感叹了一句,“樊听南这样的人,应该会青史留名了吧!” 随后,他自顾自说道,“当日,陛下说的那句‘哪里都可以出纰漏,唯独这凌源不行’,我思来想去,讲的应是刘权生父子无疑。看来陛下对刘权生,依然视为勾股之臣啊!奇哉怪也,据我所知,刘权生无妻,又怎会来子?看来回去之后,要去宗正府文成馆走一遭了!” ...... 三月中旬,在播种耧车、双长辕犁、铁齿漏楱等一应农具备好后,寒李遣散了弟子,对于樊听南的酬谢,分文未取。 多年游历江湖,寒李有些倦怠,他想,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游历江湖了。 彰武事了,他便准备回到墨家老巢牧州骁郡,打算着书立传、专心琐事、培养后人。 临行前,彰武城西,诸人送行。这一天,寒李答了一个问题,说了一句评语,带走了一个少年。 他答的一个问题为:纵观古今,文士修炼,入境既中巅,从无驱鸟之境。当日刘懿驱鸟助我,很可能是当日凌源山脉成姓老人以“北极真人”遗篇奇妙之法,将毕生心念注入刘懿体内所致。气机可以相互转化,心念却随人死而灭,无法转借他人,怎料天地变换、机缘巧合,“偷”人心念一举,懿儿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他说的一句评语为:七年前,寒某途经凌源,刘权生抱着懿儿寻我,我为懿儿评下“天涯处处皆汝家”,祸从口出,此实为泄露天机之语,我亦受到天谴,停在御术境,整整十年啦! 这句箴言,让所有人摸不到头脑,可饱经阅历的东方春生,却从中读到了一丝别样的意味,不过,他守口如瓶,对谁也没有说。 寒李带走了公孙浩瑾,若不是东方春生不允,寒李原本打算将这两个古灵精怪的孩子一并带走了去,他想将公孙浩瑾收为关门弟子,悉心教导,将来成就一番事业。 ...... 彰武城头,公孙乔木带着公孙跋站在城楼,目送一行人远去。 公孙乔木伸着越来越弯的腰奋力远眺,直到寒李和公孙浩瑾的身影变成小点,又渐渐消失,才感叹道,“少年较弱,需凌寒绽放;复兴大任,需后继有人。一个后宫,一个江湖,一个留在家,很好!” 如果被东方春生或是寒李听闻此话,他们定会赞叹东方乔木的心机深沉,不得不令人佩服。 公孙跋没有理解姥姥的良苦用心,倒是气哼哼地说,“外祖母偏心,让姐姐去了宫里享福,让弟弟随了上境神人学习无上神通,独留我守着残缺家业,哼,您对跋儿一点都不好。” 说完,公孙跋气呼呼的跑下了城楼,头也不回淹没在人海之中。 看着城里城外一个个远去的背影,公孙乔木拄着拐杖,嘿嘿一笑,“偌大个公孙家都给了你,老婆子我是有些偏心呐!” 远处,寒李与公孙浩瑾边走边聊。 寒李沐浴春风,对公孙浩瑾笑道,“浩瑾,我有大弟子邓裘,而你是我的二弟子,也是关门弟子。如今,你随我入门潜修,虽然逍遥自在,但也要遵从师命,努力修行,为师不求你通玄入圣,但你和邓裘,一定要将墨家的兼爱,发扬光大,你可明白?” 公孙浩瑾依旧侧挎环首刀,腰束青布巾,只不过换了一身布衣,却显得更加清奇。寒李话音刚落,公孙浩瑾小嘴儿一噘,“在家我就是老三,这次,我咋又是老幺啊!” “哈哈哈!”寒李并未接话,而是回头看了看彰武县城,心中浮现出刘懿和东方羽的靓丽身影,叹道,“人中龙、人中凤,好一对人中龙凤!” ...... 一转眼,冬去春来,已是三月末。 彰武城外一声尖啸,赤羽金雕从城东飞回,刘懿白衣素坠,下巴裹带着淡淡的胡茬,看着金雕带回的书信,站在藏经阁小窗后,留恋地看了阁楼一圈,轻叹道,“该走了!” 众人收拾妥当,次日便启了程,继续北进,开始下一段旅程。 当此之时,凌源山脉北段,那日城门与刘懿众人擦肩而过的少年苻文,正骑着一只大虫,向北狂奔。 苻文披雕裹裘,肌肉粗壮而坚实,眼中带着浓烈的恨意。 少年身后,虎豹豺狼,不见其数! 第69章 香灯烈夜,月好情圆(自传)上 《汉史》记:公元341年,一季末、二季初,春林转层,森枝夹路,帝都长安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羽林中郎将陆凌矗羽林仗,步踏春意,行遍山水,从薄州彰武郡彰武城中,跋涉千里,将我,带到了京畿长安。 出生那日,外祖母为我取名单字一玲,意为王的诏命! 我能有今日之果,想必外祖母花费了不止一日之功吧! 我看着长安城繁华盛景,心中涌现出默默哀愁。 无需外祖母细言多说,我很清楚我为何要来、为何而来,无非是取悦天子,拉拢朝臣,开拓人脉,助我那二弟公孙跋,振兴家族,延续公孙家族威仪。 我自认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但既然来了,便要努力一试,最起码,要让我公孙家族有足够的财力和人力,把老旧的宅子,好好地翻新一下。 外祖母待我无微不至,但她从未问过我想不想来,愿不愿意来。 毕竟,在那位支撑了公孙家四十余年的外祖母眼里,儿女私情在家族复兴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不止我们姐弟三个,如果家族需要,外祖母会为了家族,牺牲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坐在香车里,我看着手中的竹简,不禁微微一笑,上面恰好写着: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诗经·大雅·抑》 我轻抚青丝,微微一叹:哎,也不知我这颗一厢情愿的桃子,能不能换回外祖母万分期许的李子! 及近长安,五百胡骑并未随行入城,陆凌仅率侍卫十余骑缓缓由正北门厨城门而入,途径朱雀大街,直奔长秋宫而去。我这位特诏而来的彰武公孙长女,并未在达官满堂、贵人遍地的京畿重地激起多少涟漪,毕竟这秩俸四百石的少使,在遍地达官亲贵的长安城,显得太过人轻言微。 大汉后宫选女之法严苛,《汉律·内宫章》有言:天子物妻妾,依一十二法行之。一为举止仪容,俱合法相;二为目波澄鲜,眉妩连卷;三为伸髻度发,围手六盘;四为捧着日光,肌理腻洁;五为规前方后,筑脂刻玉;六为胸乳菽发,芳气喷袭;七为脐容半寸许珠;八为密处坟起,火齐欲吐;九为血足荣肤,肤足饰肉;十为自颠至底,七尺一寸;十一为胫跗丰妍,底平指敛;十二为微风振箫,幽鸣可听。 我虽容貌较好,但却远未达到选女之法中的要求。 可是,太常寺并未依规对我进行检查,后宫也未见有人迎接,一架马车拉着我,便这样不声不响、无声无息的驶入后宫,在两名护卫的带领下,来到早已为我准备妥帖的住所,春玲居。 《汉律·内宫章》明令:皇后以下,内宫定阶十四等。一阶昭仪,两人;二阶婕妤,四人;三阶经娥,八人;四阶容华,一十六人;五阶美人,二十四人;六阶八子,三十二人;七阶充依,四十人;八阶七子,四十八人;九阶良人,五十六人;十阶长使,六十四人;十一阶少使,七十二人;十二阶五官,八十人;十三阶顺常,八十八人;十四阶夜者,九十六人。 虽算不得佳丽三千,林林总总加起来,天子后宫,也勉强赶得上一尉兵马。 想到此,我微微苦笑:后宫佳丽,数不胜数,能面见天子取悦圣心的,又有几人呢? 我因患口吃,遂沉默寡言;我沉默寡言,遂览遍群书;我博览群书,遂对汉庭内的规矩与秘事知之甚详。 从小到大,我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但从汉律和野史的字里行间,我便知道江山一统后,孝仁帝、神武帝、现帝三代君王皆是励精图治、专于朝政的贤君,当今天子更是在登基之初,便立下了廓清寰宇,同大秦会猎北疆的宏愿。这样雄才伟略的帝王,自然不会过多留恋后宫,而这些后宫之中的儿女情长,只是他制衡权力的手段和小憩片刻的栖息地罢了。 我也明白:根基浅薄、地位低下如我,莫说荣受天子临幸,见一面都显得遥遥无期。若无奇遇,我这一生,可能便要在春玲居看岁华尽落、品芳意如梭了! 迟迟白日,袅袅春风,在春玲居稍事休息后,已日近斜阳。 云沫和文鸳两个丫鬟与我年纪相仿,我来之时便已静候在春玲居内。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个下昼,慵懒地坐在窗前,拄着下巴,看着赤红的日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爬下三合院的一丈高墙,两个丫鬟趁此时间备好了汤食,站在我的身后,安静等待着我的使唤。 “主人,您可真美,特别是眉毛,好比天上的星河呢。”在服侍我用餐时,云沫略带恭维的说道。 “谢...谢谢!”这是我来到春玲居后,讲的第一句话。 “主人,您?”文鸳瞪着眼睛看着我。 “口...口吃。”对于这两个字,我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十分淡然。 屋内一度尴尬,云沫和文鸳弓腰站立不语,似乎有些歉意。 我虽心情很是低落,但该做的事儿,是一定要做的,云沫、文鸳作为我的内侍,不管因何缘由、因何人所派来侍奉我,我都必须倾我所有,牢牢地把二人握在手心。 于是,我轻拨云鬓,夹了一口小菜,“笔,墨!” 文鸳急忙碎步走入西厢,不一会儿,宣黄纸、鹿毫笔便齐齐摆于案上。我放下碗筷,挽袖执笔,一气呵成写下‘仆随主尊,一荣则荣,一损俱损’十二个大字。 两人看后,十分惶恐,齐齐跪下,云沫唯唯诺诺地说,“主人千万莫要多想,我姐妹二人月前刚刚岁满进宫,堪堪学习了后宫礼仪,便被使唤至此,定会与主人同心同德,刚刚文鸳问了不该问的,还请主人赎罪啊。” 说罢,两人把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文鸳显然有些发抖,我内心一阵惆怅:我本浮萍,无根无基,哪来的能耐定你们的罪啊! “一,起吃饭!”我磕磕巴巴的说了四个字,便回到席间,两人抬头直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有些芥蒂主奴之别。 “无妨,吃!”我倒是不在乎,人言轻微便不该有太多威仪,招揽人心这一招,当学先帝刘备也。 我跪坐在几边,慢慢摆好饭菜,静静地等着二人。 “谢主人!”云沫、文鸳见我真心实意,便迅速起身。 两人一人将字整齐摆在案上,一人前往东厢取碗筷。 未等文鸳从东厢返回,一声浑厚的“好字”,从一个男人嘴中吐出。 我抬头一看,那男人估计已年过中旬、鬓掺白发,浓眉无皱、大眼炯灵、鹅脸细嫩、挺鼻肩宽,黑红锦衫,此刻,他正手持一碗,碗中置冰镇沙果若干,一边兴致盎然地瞄着墨迹未干的字,一边啃着沙果,果核随意扔在地上。 见到这人,我恍若隔世,低声呐呐自语了一句,“这神态,这容貌,真像我那位藏经阁的弟弟啊!” 随后,我自嘲的笑了一笑,公孙玲啊公孙玲,你定是想家了,以至于都开始出现幻觉了,见到个男人,就会想起你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干弟弟。 也是初入宫廷的云沫,她捏紧了衣角,支支吾吾,怯怯懦懦的说了这一句话,“你,你是何人?怎敢在后宫随意走动?” 我瞧着云沫举止,未经世面、不认宫人、认生胆怯,不像刻意所为,看来,刚刚二人说了实话。 我又将目光移到这位突如其来的“贵客”身上,我虽初来乍到,但并不愚钝,外祖母的叮咛嘱咐和我在藏经阁的所学所悟,这男人的身份不难猜测。 第70章 香灯烈夜,月好情圆(自传)下 思索一番,我忽然打了个机灵。 于是,我立刻碎步上前,双手握拳,右手交叠在左手上,放在小腹,目向下视,微屈膝、声低翠,“陛......陛下,万福!金安!” 我刚落话,只听身侧“啪”的一声,云沫与刚刚进屋的文鸳又一同跪在了地上,这回,两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两人浑身战栗不止,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哈哈!瞧瞧,瞧瞧!这是干嘛?孤又不是那夺人魂魄的厉鬼,怎么,把你们主仆吓得都不会说话了?” 见到此景,在我眼前的男人再也无心赏字,面带春风的笑了起来。 这天下,自称孤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在大秦天狼城,一个在长安!长安的那位,姓刘名彦。美士为彦,遂取彦,今日乍见,果然人如其名。 “陛......陛下,妾,口,口吃!” 不知者无畏,起初见到天子,我心中还不觉怎地,此刻却觉得无比紧张,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真口吃还是假口吃了!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并没有纠结我的缺点,反而朗声大笑,“哦?口吃好,口吃有大才,韩非、司马相如、李广皆为口吃之人,可均有治世之才!” 我见此人,如沐春风,春心荡漾,无法自拔。 惶恐含羞之间,我无以言表,只得懦懦地道了一句,“陛下,谬赞!” “来来来,都平身吧!总跪着也不是个事儿。” 刘彦哈哈一笑将我扶起,与我在案牍间对坐,他继续低头赏字,我偷偷抬眼看他。 口吃掩盖了我的紧张和不安,我低头不语,偷偷看了一眼面前这英俊的天子,面露羞意,下昼时还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眼眸里,顿时塞满了春色。 我咽了一口口水,想到:长相如此精致的男人,若不能独享,岂不遗憾。 想到这里,我心中顿时绿柳青黄、红素桃花,愈加羞愧。 公孙玲,你自诩饱读诗书,怎能如此轻浮? “现在这日子越来越好啦!很少有人愿意像你这般写一笔章法有度、严谨工整的楷书喽!都去追求那纵任奔逸、赴速急就的草书啦!人如此,世道亦如此啊!”刘彦吃掉碗中最后一颗沙果,抬头端详着我,笑道,“对了,你怎知我是天子?” 我总觉得这话里有话,于是谨慎抬头,与刘彦缓缓对视,“回......回禀陛下!” 刘彦见我‘惜字如金’,赶忙摆手,善解人意地道,“哈哈哈!罢啦,既然不便说话,你写字便好。” “诺!” 我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更不懂男女之情。除了公孙家族的族人,从小到大,也仅是与我那义弟刘懿有些言语。 眼前这男人,让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改如何应对。 这时我才明白,书中读的道理,在现实中,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我小瞥了一眼窗外,又到了千里莺啼、万物放声的季节,我的心也开始黄鹂三两、秦桑低眉,我自嘲一笑:这便是一见钟情么? 若美好的爱情与家族的复兴能够兼得,那岂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我可真是色胆包天、贪心不足啊!哈哈。 人生翕炊即亡,当轰轰烈烈一场。喜欢就去追,于是,我挺了挺腰,用更加工整的小楷,缓缓写道:天骄内院,外人止步。 也许心中有胆,我竟然放下毛笔,直视刘彦,流利地道,“可自由出入之男者,一为太医令、太监也,此一类内循法度,外重阳德,莫敢逾越,陛下定非此中之人;二为外戚,然妾今日初到,思随乡动,并未尽礼,且位卑家贱,达官贵戚自不会太过上心;三则为天家陛下,妾观陛下神韵,自有威慑天下的威武气势。所以,妾斗胆猜测,您便是天子无疑。” 刘彦随意用手抹了抹衣衫,算是擦干了沙果遗留在手上的果汁,而后揉了揉下巴细碎的小胡子,上下打量着我,说道,“哈哈,哈哈哈!公孙家族的人,果然聪慧无比,你才刚刚入宫,便有如此见地,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哈哈哈!” 我薄唇微抿,低头不语。 短暂安静,天子厚重的声音又复传来,“听陆凌介绍,丫头你博览群书,最喜欢哪一本啊?” 我正打算开口,却发现自己竟又口吃起来,于是提笔落字,“皆喜,卷卷多情似故人,古人下笔实如神;亦皆不喜,本无心思学圣贤,皆因口吃不能言。” 写到这里,我竟第一次因结巴而自叹。唉!时穷节见,用时不能! “答得妙啊!”刘彦微微一笑,一双炯灵大眼直勾勾的看着我,“丫头,你此来所为何啊?莫不是被孤太过英俊的脸庞招揽而来?” 听闻此话,我心中哭笑不得,不是你降诏招我而来的么! “奉诏而来,博君一笑!”四个字落在纸上,刘彦依旧微笑,只是眼中流过了一丝寒意和无趣。 我轻咬朱唇、罗衣摆动,犹豫了一番,提笔落字。 在真猴儿面前,我便不装猴儿了! “彰武立大户,长女待闺中。忽闻君降诏,匹马入深宫。家族振兴业,怎敢念西东。茫茫思卿事,今宵秋月松。” 一首算不得押韵的小诗,在宣纸上倾泻而出。 我在字里行间慢慢倾诉着情感,收笔后,我不自觉地深深舒了一口气,我不想继续自欺欺人,所以我便将一直以来的沉重心事,今日仰慕君王的少女情怀,一吐无疑。今后,发配冷宫也好,打回原形也罢,我都心甘情愿了! 只是,外祖母的良苦用心,我可能便要辜负了! 我低头不语,对面也未见动静,倒是云沫、文鸳二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天子一怒,岂是我们三人便可承受的? 哎,连累她们俩了。 ...... 心中如残烛不定之际,一双大手,挽住了我腕上玉镯,我顺势而动,人和魂便被这双大手勾到了软榻上,云沫、文鸳两名丫鬟对视一眼,立即识相的退了出去。 这一夜! 灯火欲眠、青草初露、玉兔沉浮,明月共,清辉映玉臂,红墙落软榻,君王踏春纵马。 胭脂洗影、香雾鬟湿、情雨绵绵,当如是,炯眸招露肌,坠汗飘香枕,风正帆锦当时。 从此,我公孙玲,是他的了。 ...... 京畿繁花似锦、高门林立,陆凌带一名特诏少使入宫,本并不算什么大事儿,但能让登基十六年如一日的勤政天子刘彦休朝一日的少使,世上仅我一人! 从那天起,偷偷跑来春玲居请求收留的侍女、想方设法只求一见的臣子,数不胜数,均被我一一回绝婉拒! 后宫争宠、朝堂是非,与我何干,我爱的,只是一个男人!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得宠后并没有遭到排挤,在后宫之中,平静地生活了近三十年。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这偌大后宫才女如云,但很多人都不明白,得到一个人的心,才能得到他的一切,而想得到一颗心,也只能用一颗心来换! 也是从那天起,公孙家族逐渐复兴,走向强盛后,又迎来瞬间的覆灭和重生。 ....... 次日晚,我软着腿,手中握着那根他送我的,由鹤骨制成的贾湖骨笛。 传闻,佩戴贾湖骨笛者,可驱邪避祸,那时的我,站在春玲居门口眺望,直到那男人一个转弯,消失不见! 真情长安得圣意,何须空腹用高心。 此后,苍山之上,浮生沦下,我心中唯你刘彦一人尔! 很多很多年以后,这男人即将驾崩之际,已是昭仪的我侍奉身侧。 我握着他的手,拿出那张字,轻轻问道,“陛......陛下,当年为......为何没有责罚,反而宠爱殊绝?” 那男人摸了摸字,又笑着摸了摸我。 “你并不是空心美人,起码,你没有骗我!” 第71章 烟树寒影,人疏情萧(自传)上 在我回到长安后,长安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是我跋涉千里,将公孙跋带回了京畿长安。 而这第二件和第三件大事儿,还是由我陆凌来说吧! ...... 哼,在我看来,那些暗寄梅花、鱼传尺意或是山林知乐、浓睡残酒的文士,全都是沽名钓誉之辈,该杀。 这些人一个个碍于雅意,羞于主动,愧于自荐,终日耽声好色,靠那如毒药一般的五石散,混混度日,定要君王如当年孝公待商君、先帝待孔明一般,扶车执凳、遍遍诚邀,才可入仕。 我每次见到这些人,我都忍不住想叱喝一句,“商鞅变法图强、诸葛重整河山,你有何能?可让天子屈尊?” 基于这种鄙夷之情,在六年前陛下征召我时,我未加思索,单马独骑,一剑一简,风餐露宿,从柳州鄱阳郡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帝都长安。 大丈夫立于天下,自当应势而谋、乘势而上,封候拜相、一展宏图,为播天威佐太平。岂可顾忌颜面,扭扭捏捏?空度光阴,到最后郁郁寡欢? 在《易经》中,这北宫玄武,虚、危,危为盖屋,虚为哭泣之事。其南有众星,曰羽林天军。羽林军执掌宫内巡防,羽林中郎将作为宫廷内卫步兵统领,职责重大、意义非常,级别虽低,但却属于皇帝近侍,平日里恩宠无二。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自身过硬、经营得当,羽林中郎将将来位列十二卿只是时间问题,最不济也能混个实权的武备将军。 上一任羽林中郎将,也算是个妙人儿,在六年前,陛下决定将其下放到边军任个统兵中郎将,秩俸由八百石直接升到了两千石,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儿,哪知乐极生悲,这老哥儿晚上自己小酌了两口酒,吃了几颗枣子,枣核卡于喉咙,最后一命呜呼! 这件事被传为京畿笑叹,知道今天,还在街头巷尾被人津津乐道。 小心伴君,终的厚禄,一朝身死,又是何其无奈? 有悲便有喜,我仍清晰的记得,那年首夏京辅,阳滞三河,我鲜衣怒马,站在了未央宫前殿中,陛下眼眸中尽是欣赏,他笑着对我说,“少年当有凌云志,庙堂沙场立功勋。朕自会给你两次犯错的机会,因为,一定有比前途更重要的事,比如城外的蒹葭,或是中秋的月亮。” 此后五年,我恪守羽林中郎将职责,除了操练士卒、处理公务、回乡探亲外,未央宫宣室殿东侧室,便成了我第二个家。 天方北斗,天下一君,在小小的东侧室里,我见识了陛下的治国雄才、勤政好学和仁义礼智,也见到了陛下的阴狠毒辣、果断狡诈和凌厉杀伐。当然,还有他的三块心病,大秦、世族和刘权生。 大秦和世族自不必说,可刘权生为何成为陛下的心病,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多方打探,亦是无果。 思来想去,只能归结到一个原因上,那便是忌惮才华。 也难怪陛下时常念叨,能写出‘号角惊梦醒,一骑定浮沉’如此壮阔诗句之人,该是怎样的囊括经学、机辩时文啊! 若有机会,我陆凌,定要好好会一会他! 未央宫宣室殿西侧室,除了陛下,很少有人进去过,336年,也就是五年前,陛下问我想不想进去看看?我没有一丝犹豫,便随他进了去! 只见整个西侧室东、南、西、北墙壁及棚顶,共同构成了大汉广阔的疆域,日月星辰、山川河水、兵甲州郡,应有尽有,每个州郡上,以木牌标注八百人以上豪阀,豪阀与皇族间,豪阀与豪阀间,豪阀与郡县间,豪阀与军队间,用不同颜色的小绳来回串联,许多小绳已经溢出了大汉版图,我清晰地看到,小绳连接完毕后,整个大汉版图已经被覆盖的七七八八。 我柳州鄱阳郡陆家的牌子,也赫然图上。 对于此图的作用,陛下只字未提,我亦只字未问,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那晚,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陛下就像这庞大帝国的耕夫,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一步一步安置“虫茧”,等待破茧成蝶的那一天,大汉帝国终将重新绽放光芒。 没人能逃脱权利的诱惑,从走进西侧室的那刻起,我陆凌,便成了陛下的茧,心甘情愿的那种! 凡事有利自有弊,当年,先帝为了打压贵胄、遏制王族、抵抗大秦,遂准地方豪右募私兵、开荒田,许官进爵,恩宠万千。后来,大秦退、诸王灭,本应盛世太平,怎奈豪阀仰仗功劳,垄断吏职、渗透军政、武断乡曲、饕餮贪污、嗜欲无极,先帝不忍行兔死狗烹之举,亦不愿背负杀贤罪名,遂酿成今日之局。 我曾翻遍古今典籍,春秋晋文公作三军设六卿,使豪阀相互掣肘,终使三家分晋;秦始皇仗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秦终二世而亡。 可见,信任、放纵和看管,永远不会消磨世族的野心! 唯一能彻底平定世族之患的方法,便是将他们连根拔起。 六年前,陛下的的大傅、天下第一谋士、当朝丞相、长生境界的吕铮吕相,曾为陛下划上中下三策。上策诛,血流成河、横尸百万,陛下不准;中策迁,又恐激起民变兵变,陛下亦不准。所以,陛下便选了那抽丝剥茧、细嚼慢咽的下策,此策虽非一日一时之功,但我相信以陛下坚忍善谋的性格,定可善作善成,换得个善始善终。 六年间,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愈发觉得此三策均为治标不治本之法,世族之后,还有世族,照此之法,世族会层出不穷。 连我这后辈都已察觉,难道龙榻之上的天子和号称“计赛张良”的吕相会没有发现?我不信。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在去年冬,在一个合适的机会,在一座差不多的酒肆,我“偶遇”到了最想遇到的人,当朝丞相,吕铮。 在我说完疑虞后,吕相悠悠的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名勤问好学的年轻人,笑道,“孩子,那你有何办法?” 我立刻说道,“首先,当废除九品中正选官之法,断绝世族晋升渠道;其次,您曾向陛下提出‘削羽翼、用寒门、收兵甲、平私粮’十二字方针,其余倒是好说,只是这选用寒门之效率,不敢恭维,考试也好,察举也罢,要尽快擢升一批忠于汉室的寒门子弟,只求忠心,不论能力!” 我说的吐沫横飞,脸色通红,积郁胸中的言语,终于一吐为快。 “哈哈,好孩子,二十年后,你当是国之栋梁也!”吕相看了看我,好像在看一件稀罕物件儿,顽皮的用嘴吹了吹胡子,又捏了捏长生眉,笑道,“孩子,今日,老夫给你留个功课,你想一想,一群野狗追着咬你和一只野狗追着咬你,结果一样么?” 我茅塞顿开,原来,陛下不是不想任用寒门,也不是不想革新吏政,只是实力和能力还不够罢了。 也正是因为同吕相在酒肆中的一番对话,我换来了一个机会! 受诏特使,北出三州。 去年,陛下诏谢安、桓温、冉闵和我在殿内密探,最后,我奉陛下之命,作为特使,携财决司审计丞孟安监及五百胡骑铁卫,前往三州六郡十九县,筹划虹渠经费调拨及征民一事。 出发前,我例行公事,前往未央宫宣室殿西侧室,拜别陛下,陛下浓眉紧皱,上下打量着我,轻轻叹了一声,“都准备好了?” “回禀陛下,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我知陛下心意,当日渭水老叟那句“权谋看陆凌”,可不是陛下拉拉家常那么简单,若我所料不错,那老叟便是陛下的二师父,宗正府文成馆馆主,沈琼。 “去吧!”陛下大袖一舞、低头批奏,我拱手离去,转身之时,陛下朗声道了一句,“你只管大步前行,有孤在呢,别怕!” 我仰头凝视天空,六年时光,那张覆盖了整个屋壁的大图上,京畿长安与附都洛阳地区的小绳,仅剩了薄薄一层,可见,陛下已经将两京之地整肃干净,决议向地方世族出手了。 我胸中满怀豪情,大步离去。 此一去,定奋王威烈,振策三州,鞭笞不臣,履尊制合! 第72章 烟树寒影,人疏情萧(自传)中 欲知大道,必先知史。 先帝在世,为了笼络世族,遂将修渠筑堤之事一分为二,修渠的钱款,由中央直接调拨到所在郡县,筹集民夫、置购物品及修建之事,则交予当地世族,世族可从中谋利,此事虽无法律约束,但已成为帝国约定俗成的规矩。 从西侧室标注来看,虹渠所经的三州六郡十九县,族人私兵在一千人以上的豪阀者,共有六家,分别是曲州华兴郡凌源县刘氏、曲州许昌郡垂虹县成氏、曲州临淄郡勒翎县段氏、沧州武威郡先登县尉迟氏、牧州云中郡闫氏、牧州云中郡五原县吕氏。 这是我第一次奉诏出行,下一次受命外出不知何时,所以,我做了万全周密的考量,保证此行万不会出现任何疏漏。至于那位随行的、胆小的、贪婪的财决司审计丞孟安监,在临行前我便对他说,“一切听吾计,汝实私囊之税,吾扬私人之名。” 孟安监想都没想,便爽快答应。 我所面临的六大家族各有不同,我思而再思,决定分而化之。 京畿朝堂都说我擅长权谋,然而权谋是何物?在我看来,权谋是机宜之法、平衡之术! 对于满门武将、私斗成风的先登尉迟氏,我直接将虹渠征民一应事宜交给了先登县其他四个实力较弱的小世族,四个小世族里,有族长掌一尉兵马的,有耕种大户,还有一族为先登县长所在。如此一来,先登县世族之间,必然会产生内耗,还没等我走出先登县,几家便大打出手,看其窝里斗,我自乐悠悠! 垂虹成氏乃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之一,底蕴深厚,但对于风流成性、纵欲无度、穷奢极侈的垂虹成氏父子,我倒是无所顾忌,直接便将此事交予了这父子二人,助涨了这对儿父子的奢靡气焰。呵!这对父子整日‘玉笙倒鸾凤,罗幕命未还’,如此风流不堪,家族灭亡是早晚的事儿。离开垂虹县前,成氏父子深夜造访,用酒坛装了整整两坛子金沙赠予了我,我回头一转手,全部交给了孟安监,这小人对我更加言听计从。 勒翎段氏作为此行所遇六家世族排名的魁首,最有实力却也最易瓦解,只因其外戚太过强势,导致段氏一族内部矛盾重重。我将陛下诏书拓下,置于昭示栏上,附加‘有能者得’四个大字,濒临东海的临淄郡顿时闹了个沸沸扬扬,最后段氏族长夫人所在的王家得了这‘能’字,段氏族长段锐金差点一封休书弃了结发夫人。 至于位于云中郡的闫氏和云中郡所辖五原县的吕氏,那便容易得多,牧州百姓上马能战、下马可耕,乃九州民风彪悍之最。两族常年争夺丰美草场,因为几十头牛羊都会大打出手,修渠这件几十年难遇的敛财之事,还能小打小闹?果然,还没等我到达云中郡,两家人已经云中振瓦、铁刃寒歌了! 最后一站,凌源刘氏,进入华兴郡后,便听闻长子刘 德生与次子刘瑞生心生间隙、兄弟不和,刘 德生借张家村被屠一事总揽家族上下,威风赫赫,大有继承族业之势。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家族内耗最为致命,于是,我心中定计,‘卖’曲州牧江锋了一个情分,将‘青萍’寄给了江锋的宝贝外甥,刘瑞生。刘 德生虽然始终极力推荐其弟刘瑞生,但那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却令我暗自窃喜。 凌源一行,我亦见到了子归学堂大先生、华兴郡学经师,这位让陛下念念不忘的风流才子,刘权生。初见他,我只觉此人平平无奇,酒过三巡,胸胆开张,刘权生才华毕露、锋芒难隐,与之学识相比,我仿佛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出得子归学堂,我心中疑心大起,刘权生虽然是二皇子党,但以他刘权生的才能,在十二年前的那场京畿大乱中,纵然没有陛下护佑,也完全可以做到全身而退,在长安城中明哲保身,远不至于放弃高官厚禄,孤身返乡。我隐隐觉得,当年,他绝对不是辞官返乡,而是陛下埋下的,那颗最大的‘茧’。 等他破茧而出,必会震惊寰宇。 离开凌源,这次出行便接近尾声,我手握那根刘权生赠我的竹简,饮寒江、披雪柳,一路北进,开往彰武郡! 出了凌源山脉,我缓缓打开竹简,一见之下,不禁长吐一气。 “能胜强敌者,先自胜者也。”——刘权生 我所在的柳州鄱阳陆氏,是从东吴时期便一脉相承的豪门望族,当年二十八世族拥立陛下登基,我陆家鞍前马后,功不可没。但是,从天子在十六年前登基,到十二年前世族祸乱京畿,天子与世族之间的蜜月期,只持续了短短四年,便告分崩离析。 我所在的陆氏家族,亦不能幸免,为了家族利益,父亲与柳州其余三家东吴遗族,组成了柳州联盟,四大家族割据柳州,俨然一方诸侯。 这使我愤慨不已,我知道,陛下整肃完长安和洛阳的内政后,便会立刻激发早早散落在天下四方的‘茧’,根除地方世族,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我陆氏一族。 所以,当陛下在抽丝剥茧时,我也在作茧自缚,兼达天下、忠心报国的梦想,遇到生恩厚养、亲情难弃的家族,这让我寝食难安,直到北出长安前,我的心中,还在权衡徘徊,虽然心中倾向国家,但还是难舍家族。 刘权生的这番话,虽然对其中隐晦半句未提,但却不当不正的提点了我,世族不得人心,再难掀起当年祸乱京畿的恶涛,覆灭已成定局,在这种前提下,我只有一心为国、忠心陛下,在家族危难之际,才能换得陛下的网开一面。 哎!知我者,刘权生也! ...... 迎回公孙玲后,我便着手返程,还未回到帝都长安,父亲便派族弟快马加鞭,将我截至半路,勒令我速速辞官回家。 我问弟弟父亲为何要我辞官返乡,族弟答道,“天子有意铲除世族,此正家族用人之际,望族兄速速返回鄱阳,施展才华。” 听罢,我哈哈大笑,“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今有陆文优,甘做破山竹。陆凌心意已决,族弟,请回吧!” 或许,从此以后,我便要和陆氏一族,一刀两断啦! ...... 回京复命的第二天,我见到了一生难遇的场景,这也是我要说的这第二件大事儿,与我息息相关的,大事儿。 那日清晨,千骑万骑携折入长安; 庙堂之上,千简万言表奏参陆凌。 大大小小世族们呈上的奏折,矛头全部指向我一人,他们以极为严厉的词语,奏我私拓圣昭,奏我中饱私囊,奏我不识大体,奏我霍乱州郡,奏我挑唆关系,将我视作汗贼。 正在春玲居春宵一刻的陛下,收到十二卿之一的卫尉常夏紧急奏报后,抚掌大笑,面向司马门,中气十足地大声吆喝了一句,“看看!看看!什么叫一掷千金?什么叫阔气冲天?朕修个虹渠,便收获如此盛馈,这些大大小小的世族,也算宾主尽东南之美了吧!这大大小小十几户人家,送个竹简,居然凑了一千骑,不简单啊!不简单!” 我站在陛下身边,不知如何是好。 “既有宾主之‘谊’,定要有客之雅望。常夏,去!给朕好好查查这零零散散的一千骑,究竟是世族私兵还是州郡官兵,若是私兵,扣留马匹装备,全部扒光了赶出长安城,若是官兵,革除军籍,发配西南,永不录用。所送之折就地焚烧,一个不留。滋滋滋!这美人儿在侧,朕怎敢辜负?今天休朝一日,任何人不得打扰。” 说完,陛下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春玲居。 我欲言又止,心中却感激不尽,陛下性情素来温良,这次,他用强硬的手段,保护了我,让我免受世族弹劾之苦。 而这一举,陛下透出的信号,远远不止于此,他用这件事正告天下,如今的天子,再不是十二年前那个任人蹂躏的天子,大汉帝国的天,晴了!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回到羽林中郎府,‘江中的那股暗流’雇佣流氓,在我的府门前破口大骂,围观者甚多,府兵驱逐复返,扣押复雇,除了我身边的亲信党羽,部分甲士或受恩惠、或有顾忌,犹犹豫豫、唯唯诺诺,总是前抓后放,让我哭笑不得。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几次反复无果后,我终于恼羞成怒,挥起手中长剑,大步流星冲出门外,提剑便刺死了一个,见有不服者,又一个!反手再一个! 剑花翻涌之间,十余人血溅中郎府。 流氓肝胆俱裂,四散逃走,去不复返。 说来滑稽,任职五官中郎将已近六年,但这却是我第一次杀人。 在泄愤平怒、浑身畅快后,我在这件事中,也从有理变成了无理,奏折中那些“性格暴戾”、“喜好杀人”、“无视王法”、“草菅人命”一类谬论,被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彻底底的坐实了! 我拎着带血的剑,歪坐在府中台阶上,良久不动,神游万里。 陛下常怀爱才之心,今日于我可谓仁至义尽,小小年纪便选拔我与谢安等六人作为太子师傅,更显期许深重。今日,即便我因私泄愤而杀人近半日,陛下亦假装作不知,想着想着,我忽然记起那日初见,一个满怀期待,另一个亦是满怀期待,那天的阳光,真好啊! 我不禁泪流满面。 一定有比前途更重要的事,比如城外的蒹葭,或是中秋的月亮。——刘彦 时间可以磨平棱角、抹平回忆! 随着时间推移和陛下漠视,奏折风波在长安城渐渐平息,就在我以为此事已了之时,四月初十,我迎来了半生的转折!这也是发生在长安城的第三件大事儿! 第73章 烟树寒影,人疏情萧(自传)下 这一天,三匹快马入长安。 第一匹快马所报之事为:五原吕氏与云中闫氏武斗激烈,两大家族召集共计六千青壮,强据两县,私开兵库,大打出手,云中武备将军率一万兵马前往劝和,竟被两家人马合力冲散,狼狈不堪!牧州牧八百里急报传至长安,请求对策。 第二匹快马所报之事为:勒翎段氏一族恼羞成怒,在族长段锐金的带领下,一夜之间屠尽夫人本家王氏满门男丁,后举族千余人南下柳州,准备找陆凌的本家陆氏一族讨要‘说法’,段锐金兼领临淄郡郡守,无人敢动,临淄武备将军柳俊宁紧急支援,但临淄武备军所部行军缓慢,不到四十里路,竟然走了七日未到,几名正直官员在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急报传长安,请求陛下圣裁。 第三匹快马所报之事为:先登尉迟氏与先登县四小世族争的你来我往,今日你免了我一个村长,翌日我撤了你一个百夫长,互有胜负。但就在十日之前,先登县县长断了先登武备军的粮草辎重,正值春季,亦无屯田余粮,匹夫一怒,先登武备将军尉迟松居然就地围起了先登县,围而不打,这一匹快马还是由那掌一尉兵马的小世族趁机传出,听快马传信,尉迟松攻城在即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一到,朝野哗然,一些本就与世族们千丝万缕的官吏抓住契机,纷纷匿名上书,或让天子让利、或让天子让权、或杀了我陆凌已平‘民怨’,总而言之,他们一个个皆想着让步求全! 哼!子非子,臣非臣,仅凭百乘千骑,便想掀起浮沉? 难道他们以为陛下直属的天子十二内卫,是吃素的么? 面对汹汹民情,陛下并未立即回应,而是立即召集五公十二卿中的三公十卿前往未央宫议事。 听闻此事后,我站在羽林中郎府门前,嘴角微微上扬,心中略喜。 记得宫中老人儿曾说过,陛下初继位之时,五公十二卿皆不奉王令,或阳奉阴违,或独断专权,一转眼,陛下已经唤得动三公十卿为其效命了,我们这位陛下,真的不简单啊! 散朝后,我没有收到任何处罚文书和降罪懿旨,反而接到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前往宗正府文成馆顶楼,取七号十九仓秘简交予陛下。 我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可此事本就应为内卫职责所做,我仅仅思索片刻,便立即领命前往! 宗正府作为当朝十二卿之一的宗正所在府邸,位于皇宫外围东南侧,宗正府主管皇室宗族事务,皇帝、诸侯王、外戚男女的姻亲嫡庶等关系都由宗正记录。神武帝在世,于宗正府设文通、文成、武通、武备四大馆,收藏天下奇书密要,若有缘人能在楼中参悟数载,必定受益匪浅。 现任宗正府文成馆馆主沈琼,乃陛下的二师傅。 沈琼深得道家天罡三十六法中呼风唤雨之精髓,先帝曾评其‘曾尝天下西风雨,可教西风早晚回’,是实打实的风水大师、堪舆高手,长生境界。至于为何陛下最亲密的人却在这文成馆守了这么多年,便不是我该问的了! 陛下并没有赐予我诏书或是通关手令,仅派内侍传讯,对此,我也深信不疑,立即点起一什人马,便直奔文成馆而去。 一路畅通无阻,入得宗正府,护门郡兵、暗处高手、往来员吏,我均未见到,连入馆的例行登基都免了去,我心里犯了嘀咕:难道陛下想在此将我秘密处决?罢了罢了,多思无益,来了便来了,死便死啦! 共计九层的文成馆寂静无声,除馆主沈琼及陛下,八层和九层无陛下手令,不可前往。而我,此刻正站在九层高阁,远眺窗外。 窗外,一片万里无云,风景正当时。 儿时读书总喜欢‘民可近,不可下’一句,总觉得做人要身正,为官要清正,长大后却喜上了孙仲谋那一套官场权衡、玩弄人心之术,实在有违初衷。 高位之上,万物如蝼蚁,爬得越高,想得越多、做的越少,权衡利弊的多,践诺本心的少,也逐渐忘记了百姓可‘星火成炬、汇涓成海’的道理。 再回首,我心神恍惚,似有感悟:难道,我此行背离了陛下的初衷不成? 收心回神,我寻到七号柜子,找到十九仓,打开卷宗一看,说的是多年以前,大秦一位江湖御术境武夫练就了缩骨折叠的奇妙身法后,将自己藏于酒坛之中刺杀先帝一事。 陛下要看这桩陈年旧事干嘛?难道,有人想故技重施? 正欲转身离去之际,不经意的一瞥,我呆立原地,置放在十九仓上的十八号仓门,赫然标记着‘刘权生天妖秘案’五字,触目惊心。 我好奇心作祟,确定四下无人后,还是违规打开了那个小小的仓门儿! 看过之后,我浑身大汗,衣背尽湿! “看完了?”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我身后陡然传来,我转身回首,定睛一看,讲话者儒衫宽袍、面黄肤干、半鬓白头,身后一男子灰衫、灰篷、灰袍,摘下篷帽后,赫然是当朝陛下无疑。 我急忙单膝下跪,惊悚的说不出话来,能放在这个屋子里的,都是惊天动地的秘密,而今陛下心中最大的秘密被我知晓,看来,我这辈子,到这儿了! 站在陛下身前的老者微微闪身,斜视窗外,静默不语 。 陛下慢慢悠悠地从我手中接过卷宗,重新放回了十八号仓中后,将我扶起,上上下下、反反复复打量了我一番,轻轻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年轻人犯错,是常事儿!但不要误入歧途,这些年,孤读你文章,常有霸道之术和平衡之法,若用它周旋列国,则颇为可取,若用它治国理政、整肃朝堂,却亦不可取。” 说到这里,陛下浓眉挑起,凝视着我,“你以为,什么是权谋?是权衡利弊?是玩弄人心?是阴诡之术?不,都不是,孤以为,权谋是辩而能讷、博而能潜、明而能暗,是谓损亦不穷也。” 我汗颜低头,无语凝噎。 “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倘若天下之官都想着玩弄权术,岂不是误了天下性命?当年孤之所以选了这下下策,便是因为世族好除、民心难得啊!民为天,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孤希望你要明白。” 我心中一顿,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明白! 陛下从怀中取出一兜沙果,递给了我几个,笑道,“这卷宗,你看了便看了,但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阅此卷宗者,需守阁十载,你可愿意?”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微微抬头,从陛下眼中,我看到了一丝无奈! 我顿时茅塞顿开,眼眶红润,用力点了点头,泣不成声,“谨遵陛下之令。” 诱我来此,诱我探秘,虽然是陛下有意劝导,但更多的是想让我留在这文成馆里,毕竟,这段日子,外面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 长安文成磨傲骨,百年世事入东扉! 这一住啊! 便是人间十五年呢! 第74章 暮云合璧,辰剑熔金(上) 春意萌动,泥融飞燕,初见草茅。 雪薄云垂,醽醁兰生,翠涛过岭。 ...... 冬去春来,赤羽金雕长出了淡红色的羽尾! 一显那两条大黄狗,被喂得毛发亮泽! 在樊听南的慷慨解囊下,几匹矮脚马也陆陆续续加入了刘懿等人的旅途! 出了彰武郡彰武县后,在死士辰的执着下,刘懿一行改变原有向北行进的计划,向东直行。 一道上,金雕引路,黄狗觅食,矮马助力,不到半个月。 汉历341年,四月十四,正午,辽西郡治所阳乐县城这座几近依水而建的雄城,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作为大汉东境第一郡,辽西郡南临渤海与辽东郡,东与辽东郡共接高句丽国,西靠彰武郡,北通赤松郡,四通八达,军镇林立,辽西郡盛产岫玉精铁等民间禁品,人烟较彰武郡略显稀少,不过,听东方春生说,这里的争斗,却一点也不少。 阳乐县城的建造格局,同彰武县城有异曲同工之妙,连座城池都是高墙坚甲,器械林立,士兵锋锐。在这一马平川的辽西郡,若无几座这样的坚城互为犄角,还真是守不住这无垠的东境疆土。 辽西郡外,孤鸿号穹野,翔鸟鸣山林,就在众人即将进城之际,死士辰神秘兮兮,将众人带入一片红松树林中。 死士辰似乎并不打算直接进城,而是想在此处与众人讲个清楚,于是,他道出了定要来此的事情原委,“我斥虎帮做事,首重民、次重义、财为末。距离刺杀刘 德生一事,已经有段时日,我这把老骨头也闲的生锈了,五才真人代李延风赴死之日,我便收到了大哥塞北黎派给的新任务,刺杀总舵位于辽西郡阳乐县的乞灵帮帮主,金昭。” “师傅,乞灵帮是啥!”东方羽凤眼一瞪,好奇地问道。 “哈哈,说起这乞灵帮啊,也是有些感慨。”死士辰坐在树墩上,娓娓道来,“公元295年,北方大秦与我大汉的那场倾国攻伐,虽我大汉最后取胜,却也付出了颇为惨痛的代价,特别是这薄州与牧州,因开战之初准备不当,致使薄州全部沦陷,大秦虎狼在薄州杀男奸女,便产生了大量惸鳏弃儿,鳏寡无依。战后,因辽西郡向南靠海,又不像临海的辽东郡那般湿冷,气候相对宜人,朝廷便将整个薄州的伤残士兵都集中到此处疗伤修养。” 死士辰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些士兵打了半辈子仗,在抚恤花完后便失去了生活来源,当时百废待兴,朝廷又无力承后续的巨额支出,导致辽西郡在一段时间内管理十分混乱,老弱无依、荒野遍地,犯罪丛生。” 众人围坐在一处宽阔地,听得十分专心,也十分揪心。 “乞灵帮帮主金昭的父亲金栎,原为辽西郡边城武次县武次将军帐下一名中郎将,公元305年,在时任武次将军宁辒的鼎力支持下,金栎辞官回乡,收纳孤儿和残疾士兵,创建乞灵帮,他们通过帮助官家运送货物、包揽富户零工杂役、开设工坊织布买衣,挣得钱财,养家糊口,随着这些社会闲散老兵的温饱得以解决,辽西郡的治安大为好转。金栎在世时,加入乞灵帮的门徒多为老弱病残,他们在金栎的带领下自力更生,虽算不上衣帛食肉,但也能使黎民不饥不寒,所以,金栎在一时间收获百姓拥戴,成为‘以末致财,名利兼达’的帮派典范。记得当年,丞相刘藿,也就是懿儿的曾祖父,曾经巡察两辽,还特意赠了金栎一块儿牌匾,金氏一族,可谓光宗耀祖喽。” 听到这里,刘懿不禁问道,“师傅,既然乞灵帮所做之举乃有利于百姓之举,为何还要被斥虎帮诛杀呢?” 死士辰抽出腰中辰剑,两指轻捏剑鞘,那柄原本无神的剑,便如活了一般,在死士辰身前轻轻翻滚,仿若撒娇,死士辰嘿嘿一笑,道,“群雁高飞看头雁,如大哥信中所言,金栎死后,其子金昭继承父业,初期,金昭庶事精练、物理其本,乞灵帮一度蒸蒸日上,帮内一坛六舵也算才俊辈出、生机勃勃,大有在薄州江湖一枝独秀的趋势。” 刘懿插嘴道,“物极必反,月圆则亏,金昭堕落了?” 死士辰点头道,“随着乞灵帮第一代老人儿渐渐褪去江湖后,帮内再无老幼,招收的也都是一些青壮之徒,帮派的风气,也随之大改。人心不足蛇吞象,金昭野心勃勃,织布贩履已经渐渐满足不了胃口,于是,他收纳地方流氓打手,勾结新任武次将军乐贰,以武力威逼百姓低价卖粮,而后高价贩卖于高句丽国或高价转卖两辽百姓。近年来,他更是变本加厉,同乐贰谎报军队人数,打起了军粮的主意。哼,若此事为真,此人当诛啊!” “可恶至极!如此视法纪纲常于无物,视百姓生死于无物,该杀!该杀!去,你去,现在就把他杀了!你去不去?你不去,老夫去!” 死士辰话音刚刚落,东方春生倔脾气冲了上来,额头皱纹挤到了一起,右手颤抖着握着腰间三枚铜钱,来回使劲抖搂,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到了东方春生这把年纪,一般的长者都应学会了知天命、尽人事,可东方春生却仍如青壮一般热血不减,豪情冲动,不得不让人感佩。 刘懿和东方羽见状,赶紧上前轻拍其背,好生安抚。 夏晴大脑袋一摇一晃,一面宽慰东方春生,一面有条有理的分析着,“哎呀,老爷子稍安勿躁,一把年纪了就要学会随遇而安嘛。刚刚老辰也说了,此事需要进一步查实。按照晚辈的意思,我等不如稍事休息后,进城下榻,咱们分头行动,若查有此事,再杀也不迟啊!” “挺好!挺好!”一显此时也凑了过来,眉间燕宇之气陡增,眼中群星坠落,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气鼓鼓十分可爱。 道明原委,死士辰起身拘礼,对众人说道,“诸位,此事本与诸位无关,辰仅为中上境界,乞灵帮在两辽之地根基深厚,阳乐城一行更是凶吉难料。此事有帮中兄弟配合,进城前之所以与诸位道明情况,便是想以公谋私,委托帮中兄弟将诸位护送到赤松郡,待辰此地事了,便即刻北上于大家汇合。江湖儿女,信义为重,我曾答应刘大人,保护诸位周全,怎忍让诸位因我而身处险地啊!” “哎我说老辰,你这是什么狗屁言语?我们虽不算是啥才堪大用的大人物,但礼义廉耻这点东西,还是要讲一讲的嘛!”夏晴起身,环顾了一圈,发现自己竟然代表众人说了大话,又坐回了原位,嘟嘟囔囔道,“别人我不管,反正,我和懿儿是要跟着老辰混的!” “哎哎哎?小兔崽子夏晴,这话是啥意思?几年前,我带着羽儿始发于仪州刑名山庄,游历天下八州都没用人保护,咋地?到了薄州就弱不禁风啦?就贪生怕死啦?”东方春生立刻听出了夏晴的弦外之音,加上老爷子沾火就着的脾气,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变得‘汹涌澎湃’起来。 “呀哈哈!老爷子不要气恼嘛!” 见东方春生表态,夏晴马上变了个脸,“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我们便动身进城吧!” 东方春生平复心情,略作思索,旋即笑骂夏晴,“好小子,对老夫用激将法!” 一行人哈哈大笑,潇洒走向城门。 “那个......,咋不问问我呢?” 一显小脑袋一摇一晃,抱着赤羽金雕,吊车尾一般跟在众人身后,也不知是问谁。 东方羽立马跑过去,跳起来,照着那颗光头便是精准地一下。 随后,小丫头开口训斥,“小孩子不要问东问西!” 司空见惯的众人,哈哈大笑。 进城! 第75章 暮云合璧,辰剑熔金(下) 阳乐街头,并不萧索,但与彰武城和凌源城的人山人海相比,倒是显得十分萧索,街上买卖的,大多是兵器与盐铁,在这种冷色调下,整座阳乐城,看起来十分肃杀。 走在阳乐县城主街上,东方春生所见所闻,心中有感,又开始感慨了起来,“自尧舜以来,江山改命、神器易主,往往起于人心、发于萧蔷,倘若民心沦丧,任你金城石室、铁壁铜墙,也无法逆天改命啊!大到帝国江山,小到世族帮派,皆是如此。” 看着连地面都是坚硬坑洼石路的街道,向来都是乐观开朗的夏晴,也跟着东方春生感叹了起来,“当今天下,朝无苛政,民犹贫,家无兵祸,国仍乱,归根到底,人心思变,物欲横流啊!” 东方春生忽然平静下来,他接着夏晴的话,缓缓说道,“财聚于富户、权集于豪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纵观帝国江山,如刘 德生、樊观北、金昭这一类忘本的人,当今天下,实在太多啦!不过近年来,随着陛下整肃朝堂,情况似乎好转了许多!” 夏晴接续道,“北方大秦,国力蒸蒸日上,随时可能挥兵南下。世族顽疾,当速战速决啊!” 东方春生习惯性地揉搓着腰间已经溜光锃亮的铜钱,笑道,“陛下身旁有吕铮那个不世奇才辅佐,十几年前又着手成立了大汉十二内卫,近几年,陛下不断选派忠直官员赴任地方,想必这几年,天下便要换个颜色喽。” 夏晴有些担忧,“就怕世族们穷途末路,来一个狗急跳墙,倘若他们同心合力,外有大秦这个强援支撑,帝国......。” 夏晴欲言又止,神色黯然,看来,他这位隐居在市井之中的前朝廷命官,仍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呐。 东方春生没有注意到夏晴的表情变化,老爷子双眉横起,“放心吧,吕铮不是晁错,陛下,也不是汉景帝。以世族们如今的实力,想掀起如四百年前七国之乱那般的场面,已经断不可能。” 讲话之际,原本落在后面东张西望的死士辰,忽然迈开大步走在了众人前面,恰在此时,两名柴夫背柴挎刀,从对面直直走来,死士辰揭开剑柄破布,‘辰’字露出,两名柴夫立刻转身走在死士辰前方,死士辰向身后诸人使了个眼色,随后紧紧跟住两名柴夫,三人一路保持距离,却小声嘀咕。 落霞晚照,阳乐城尽皆笼罩在金光之中。 众人跟在两名柴夫身后,走街窜巷,左拐右拐之下,诸人置身于一处人声寂寥、偏僻宁静的三合小院中,死士辰交待了众人一番后,便同两名‘柴夫’一起出了门。 众人留在小庭院内,环顾周遭。 只见小院庭藓侵阶、柳春相续、荒草成山,看样子已是久无人住,但厨具餐具用具却一应俱全,卧榻干净整洁。 刘懿在院内溜达一圈,继而走到东方春生面前,对他道,“东方爷爷,院内简陋,屋内日常所用之物却一应俱全,懿儿以为,院内荒草枯藤,尽为斥虎帮门人掩盖行迹所用,我等若为其打扫院落,反而弄巧成拙。倒不如收拾一下屋子,直接入住了吧!” 东方春生微微一笑,道了一声,“善!” 于是,东方羽和一显收拾起了屋子,年迈的东方春生在院中晒着太阳,昏昏欲睡。 春风浅唱,夏晴则带着刘懿走出小院,打算买些食材,暮云合璧之时,小小的三合院多了一丝烟火气,饭菜上桌之际,一阵冷风从院外传来,死士辰持剑归来,举壶猛灌了一口清酒,大笑道,“人,杀完了!” 众人惊掉了下巴! ...... 死士辰定了定神,将一壶酒一饮而尽,缓缓道来。 刚刚领路两名柴夫的真实身份,乃是斥虎杀手,此行刺杀,为保万无一失,帮主塞北黎派遣帮中八组二十四名兄弟前来相助,入城之时,斥虎帮帮众便已经查明真相,金昭确系私贩粮草、勾结边军、压榨百姓,条条罪证均已落实,桩桩件件跃然纸上,此人的确当诛! 位于阳乐城中央的西桦楼,是阳乐县的最大酒肆,也是乞灵帮总坛囤聚之地,今日,乃是金昭老母古稀大寿,金昭携女金蝉及帮内要员大,摆流水宴席,这种当口,往往人多、礼多、事多,正是刺贼除恶的好日子,机不可失,死士辰当机立断,决定立刻动手。 斥虎出手,很少失败,今日,金昭必须死! 西桦花似锦,俱是贺寿人。 趁乱,死士辰口衔避水珠,悄悄隐迹于后厨水缸之中,八组斥虎杀手或混迹于客人之中,或是游荡在酒肆之外,或是乔装打扮成伙计小二,蛰伏在西桦楼四面八方。 金昭腰圆膀阔、魁梧健壮,此刻,他着一身红袍,忙着进进出出招待宾客,并无心料理这些琐事,在辽西郡横行霸道的他,也未料到会有人胆敢刺杀他这位辽西的‘土皇帝’,乞灵帮帮众虽多,质量却实在不敢恭维,何况今日喜气洋洋众人放松警惕,竟无一人发觉此中有变! 三更灯火五更剑,正待此刻明光时。 开宴不久,楼外呼声喝声一时连绵不断,金昭派出手下一探,原来是西桦楼正对面儿的烟霞客栈起了明火,再加上天干物燥、因风飘荡,火势逐渐失控,火势冲天,搞的西桦楼内乌烟瘴气、烟雾缭绕,呛的老寿星止不住地咳嗽。 金昭怒从心起,但在众人面前,又不好发泄,只得命令手下赶紧前往烟霞客栈,协助灭火,而后紧闭扃牖,阻塞浓烟,打算继续开宴。 西桦方乱,遂与定谋,就在金昭同应邀而来的宾客赔礼之际,乔装成小二的斥虎杀手们一起动了手,短刀长剑,齐齐亮出,一时间杀声四起,宾客奔走逃散,楼内立马乱成了一锅粥。 门窗闭塞,候在屋外的乞灵帮众只以为是屋内推杯换盏,遂不予理会。 屋内杀机突现,乞灵帮帮众顿时死伤一片,金昭为破城境武夫,可身侧有老母亲女,屋内又是烟雾重重,完全是不分你我之态势,他思来想去,立即带领老母张氏及女儿金蝉下楼而去,准备经后厨,过后院,从后门逃走。 手下的命值几个钱?老子的命才叫金贵,只要我在,乞灵帮就在,回头重金礼聘,再找些便宜打手就是了。 想到这里,金昭逃跑的速度,更快了。 金家独门拳法《破甲二十三》,乃金栎在半生战场厮杀中,总结出来的务实招数,讲究敛气凝神、急走经络、一拳杀敌。 金昭作为金栎独子,深得此中精髓。 五名斥虎帮杀手试图结阵拦截金昭,均被金昭一力降十巧,一拳破阵,这金昭拳大如斗,拳势如牛,直拳长摆,五拳杀五人,一拳洞穿最后一人胸口后,金昭浑身浴血,宛若血衣罗刹。 金昭迟恐生变,解决掉五人后,金昭立即背起老母,拽上亲女,快速奔向后厨,离后门仅有七八丈之距时,西桦楼内突然寂静下来。 顷刻之间,破窗之声从身后传出,楼内乞灵帮帮众被全部杀尽,八名斥虎杀手将金昭三人,团团围在后院内。 “哪条道上的兄弟?求财还是有怨?求财爷爷给钱,有怨咱们化怨!” 金昭扯着破锣嗓子喊了一嘴,斥虎杀手却无一回应,倒是院外,又翻进来几名斥虎杀手,看来,前往烟霞客栈灭火的乞灵帮帮众,也被他们屠了个干净! 金昭,算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了。 “江湖规矩,祸不及家人,何以欺我亲族乎?” 金昭围着老母张氏及女儿金蝉不断转圈,生怕斥虎杀手突然袭击。 突然,斥虎杀手们齐齐向院墙上跳去,就在金昭惊疑之际,后厨内,水缸缸水忽然涌动,一道湛蓝划破长空,激射而出。 死士辰动了手! 只见避水珠从缸中飞出,携蓝色光晕,以惊雷之势,直奔金昭扑来,《石鲸剑》第三式石鲸透海,被死士辰将心念集于避水珠内,倾尽全力,陡然使出,避水珠如同蓝色流星,直向金昭砸来,所过之处留下的淡淡水痕,竟凝结在空中不动,甚是神奇。 这一幕,可足足惊了金昭一身冷汗,虽同为破城境,但金昭自己练就的乃一身外家拳法,以近战肉搏为长,面对这颗杀气凛凛的珠子,除了拳罡硬抗和巧妙躲闪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倘若躲闪,身后这老母亲和女儿岂不是遭了殃! 所以,他在匆忙之间,只能选择硬着头皮,硬抗。 说这时迟那时快,避水珠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风驰电掣迫到金昭三丈之内,金昭微微屈膝、重心下腿、熊腰侧转、快速吐息,右拳生出浅淡棕色罡气,一声闷喝,直直向避水珠砸去,拳珠相碰,击水之声传来。 然后,便没有了然后! 高手胜负,没那么多花里胡哨,只在须臾之间!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面对死士辰诡诈一击,本就处于劣势的金昭并没有充分准备,他没有发挥全力,也没能绝处逢生,避水珠子穿拳而过后,又穿胸而过,其速度之快,滴血未沾珠身。 金昭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便直愣愣倒在后院中央,生气全无。 任务已经完成,斥虎杀手们背起战死弟兄,迅速撤离现场,只留下一老一小久久不肯散去的痛哭声和哀叫声! ...... 三合院中,死士辰说得平淡,众人却听得惊心。 斥虎帮整体实力之强,筹谋策划之密,让人瞠目结舌,其胆气之豪,更让人惊叹不已。 死士辰言罢之后,东方春生举起一碗清酒,郑重地端到死士辰身前,道,“夕阳垂地、千里青毡,剑辰提剑诛贼首,暮云垂暮振精神,这一碗,敬江湖义士!” 第76章 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四月十四的这个晚上,刘懿众人在辽西郡阳乐县小小的三合院儿内,清饮樽酒、细话风月,酒酣胸胆后,刘懿抚摸着一显光光亮亮的光头,大笔一挥,那颗头上便多了“相士烈烈,赤胆灼灼”八个大字。 小一显在荒草寥寥的院落里疯狂追打刘懿,万佛山的那段快乐时光,仿佛重现。 次日巳时,众人简单收拾行李,准备离开阳乐县,继续向北游历,出门时,诸人均面带喜气,毕竟他们为阳乐父老除掉了一害,自当幸焉喜哉! 走在阳乐县主街上,随着人流增多,精于人情世故的夏晴率先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眉头一皱,搂住身边死士辰的肩膀,神秘兮兮地道,“我说老辰,看到没?金昭虽然死了,可这阳乐县百姓非但没有弹冠相庆,反而愁眉苦脸,你是不是杀错人了?” 死士辰举起断了一指的左手,重重地拍了拍夏晴肩膀,拍的夏晴大脸上的肉左右呼扇,随后,他说道,“放屁,这金昭刑寡妻、杀兄弟,荼毒家邦,委实是德乃有所阙,就是他有第二条性命,某昨日也一并收了!” 夏晴笑道,“会不会是,你杀错了人?” 死士辰死死掐住夏晴的腰眼,恶狠狠道,“夏大脑袋,你可不要怀疑我的专业技术水平,我随大哥流入江湖十余载,从未误杀一人,也从未错放一人,金昭,定是死了!” 夏晴又问了一嘴。“你击中他的要害后,亲眼所见他死了?” “这倒没有,不过我斥虎成立以来至今,情报历来精准,从未错杀一人,页从未失手过!”死士辰斩钉截铁,丝毫不怀疑自己杀错了人或是剑下留了活口。 两人吵来吵去,争得面红耳赤。 东方春生看不下去,重重咳嗽一声,上前打断两人,斥责晚辈一般道,“吵吵啥?莫要闭门造车,你们随便找个人,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老爷子话音落下,便立即行动,见他缓步移到街角一位老茶夫身旁,瞧见老茶夫唉声叹气,便上去问道,“老兄弟,这,何事哀叹啊?” 老茶夫瞧了一眼东方春生,愁眉苦脸道,“不瞒着老哥哥,乞灵帮帮主,金昭,死啦!” 东方春生赶忙追问道,“哦?老兄弟,听说这金昭不是做尽恶事么?死了岂不是天下大吉?” 老茶夫重重的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道,“呜呼哀哉!你们是外地人吧?” 未等东方春生答话,一队郡兵沿主街飞奔而过,老茶夫见状,立刻三缄其口,背起茶囊,行色匆匆的流入人群,消失不见。 刘懿微微扬头,对正在思考的东方春生提出了建议,“东方爷爷,事出无常必有妖,恐怕这阳乐城要生变故,是去是留,不如早做打算。如果想走,那便要即刻出城,如果要一管到底,那就要细细谋划。” 东方春生皱眉道,“先去查个明白,再做定夺。” 随后,老爷子两袖一卷,向那座三层的西桦楼走去,在东方春生示意下,夏晴带着一显与东方羽挎着行李,又悄悄回到了三合院。 昨日被斥虎帮众故意点火引着的烟霞客栈,在老板一夜抢修之下,今日也算勉勉强强开了张,但楼内却空无一人,生意凋零。 东方春生、死士辰、刘懿三人来到烟霞客栈后,在三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西桦楼。 而今日的西桦楼,也没有让特意前来探查的三人失望,较昨日比,显得更加热闹。 整个西桦楼由红绸变成了素白,原本顶层房檐挂着的一圈大红灯笼,一律换成了白绢素灯,门前两只石狮挂上了白麻布条,石狮旁边的旗杆上,挂着长长的招魂幡,随风轻起轻落,仿佛在安抚金昭的灵魂。 西桦楼三楼窗角大开,从外可以清晰地看到,此间已被连夜改为灵堂,连天接地的幔帐充斥屋内,一个巨大的‘奠’字落在棺材后侧墙上,甚是惹眼,‘奠’字两侧各有两幅字,分别为“贤德永在”和“风范长存”,看的三人一阵发麻。 哎!人在百年之后,会被世人怎样盖棺定论,有时候,恐怕只是后人的一张纸、一张嘴罢了! 金昭的红白之事,并不稀奇,但今日奇怪之处,便在于西桦楼下排成长龙的百姓。 门前两只石狮中央,支起了一张大案,两名着装深蓝、臂挂蓝布的乞灵帮帮众坐于案旁,正蔑视着面前衣衫褴褛的百姓。 百姓们似乎很知道‘规矩’,他们自发排成一队,正站在案前的那名百姓面露苦相,将手中包裹放置在案上,其中一名乞灵帮帮众打开包裹,左看看、右瞧瞧后,记录在案,另一名乞灵帮帮众则给上交物品的百姓发放了一块小盔大小、材木外漆、中刻‘乞’字的圆牌,那名百姓终于如释重负,千恩万谢地跑开! 上交的物品,则被侍立身旁的其他乞灵帮帮众搬到屋内。 如此循环,百姓一个一个将手中物件儿、粮食、用品有序摆在案上,等待查验记录,查验合格的百姓,纷纷露出释然的目光,似乎逃过了生死一劫。 三人六目相对,这事儿,简直是奇哉怪也! 死士辰见状,有些不自信,他疑惑道,“难道......,某真的杀错了人?” 出走小半年,刘懿清澈的眼中似乎多了些东西,那是成年人应有的睿智,他安抚死士辰道,“师傅切莫妄自菲薄,懿儿眼观这些百姓送物时面露苦涩表情,丝毫没有悲痛之感,离开时却感恩戴德。懿儿由此推测,金昭是恶人无疑,师傅杀金昭,是真,乞灵帮背后另有玄机,也是真!” 东方春生深深的望了刘懿一番,直言不讳道,“懿儿,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机和眼光,也不知我这徒弟刘权生是咋教育你的,更不知是好是坏!” “嘿嘿!东方爷爷,有慧心不是坏事,有贼心才是坏事呢!”刘懿拽着东方春生袖口撒娇,搞得东方春生有些无可奈何。 对话之际,突然,西桦楼下哭声骤起。 三人思绪又飘向回案上,只见两名乞灵帮壮汉,将案前那名衣衫褴褛的百姓架到一旁,重重的摔在地上,负责查验的那名乞灵帮帮众一声冷哼,将案上摆放的二十个白蛮头扔在那名倒地不起的百姓身上,鄙夷道,“你当乞灵帮是要饭的嘛?二十个蛮头就像保命?呸,同你说话我都怕脏了嘴!此人,不发牌。” 听到‘不发牌’三个字,这名瘦弱男子犹如身遭五雷轰顶,颓然跪在地上,随后,他立刻匍匐到两名斥虎帮门徒身前,嚎啕道,“大爷!大爷!我求求你,求求你啦,您就给个牌子吧!俺家穷,这二十个蛮头已经是俺和妻儿一个月的口粮啦!大爷,大爷,求您啦,给个牌子吧!我给您做牛做马,除籍做奴也行啊!” 倒在地上的瘦弱男子,不管不顾地磕头,即使磕出了血也浑然不觉,血水、泪水、汗水和早春的泥水混在了一起,让人为之动容。 那名乞灵帮门徒并没有大发善心,反而向站在他两侧的壮汉巧使了个眼色,两名壮汉架起瘦弱男子,把他拖到了距离西桦楼更远的地方。 只见他呆呆的站在那里,不敢走,亦不敢靠近! 楼前如此反复,约莫一个时辰后,门前收案散众,重归寂静。 那名远远观望的瘦弱男子,蹑手蹑脚地捡回了散落在地上的、冰冷的蛮头,一边捡、一边哭、一边嘟囔,“总要让老婆孩儿吃个饱饭再走呀!我,我没能耐啊!” 瘦弱男子用破布裹好蛮头,瘦弱男子隐入街巷,随后,街巷之中传来‘啊’的一声大叫。 瘦弱男子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软塌之上。 在他眼前,六个人、两条狗、一只鸟儿正齐齐地看着他,吓得他浑身一哆嗦,马上坐起身来,指着一颗光头问道,“你你你,你们是谁啊?” 东方春生眉头舒展,轻声安抚,“小伙子,别怕,老夫我叫东方春生,我们一行人游历至此,刚刚见到你在小巷突然‘晕倒’,便把你扶了回来!” “啊!我记得了,有人将我击晕!是你们救了我?小的万分感谢!”瘦弱男子缓过神儿来后,立刻起身向众人道谢,殊不知下手者正是屋内诸人。 待得瘦弱男子清醒一番,夏晴打开了话匣子,大咧咧问道,“兄弟,今日西桦楼,你们这是闹哪样啊?” “哎,人之将死,也不顾及这张嘴喽!”瘦弱男子顿了一顿,凄苦道,“我叫张达论,贫门寒户一个,家有一妻二子、田地几亩,前几年朝廷轻税,县老爷也算仁德,加上自己还算吃得辛苦,几年拼搏下来,人耕变成了牛耕,草房变成了砖房,小日子过得很有盼头儿。” 说到这里,瘦弱男子忽然眼含晶莹,道,“几年前,金昭继任乞灵帮主、乐贰走马武次将军,不知道为啥,这这这...,这辽西郡的粮价儿,就蹭蹭的往下降啊,一石粮食都卖不到五铢钱,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地,连种子钱都收不回来。后来乞灵帮这帮杂碎,又弄出了一个什么人头税,小的生活实在是难以为继,五年前卖了牛,三年前卖了房,去年更是把田地抵给了一家富户,做了佃客,日子过成这德行,俺,俺也不知道为啥啊!” 张达论控制不住情绪,突然放声痛哭,众人沉默不语,或叹气、或同情。 张达论继续哽咽道,“诸位大侠有所不知,邻居也曾到临近的县城或是辽东郡卖粮,但是,途中不是遇到劫匪,便是遇到祸患。我也想过离开此地,可这一走能去哪呢?有句老话叫‘五味虽甘,宁先稻黍’,流浪虽然潇洒,哪里抵得过守着几亩地踏实啊!” “昨日,不知道是哪位好汉宰了金昭恶贼,真是够爽快。昨晚刚想偷偷摸摸庆祝一下,便收到乞灵帮‘收春膘’的告示。” 收春膘?这是什么意思? 张达论瞧着诸人懵懵懂懂,抹了把鼻涕,解释道,“哦!是这样,近年来东境比较消停,所以武次将军乐贰每年都会将兵马分成两部,在辽西郡进行军演,刀剑无眼,演习难免有损伤,这‘收春膘’便是要家家给乞灵帮上贡,贡品合格便给我们发放‘乞’字牌,挂在门前后,官兵们在演习时便不会叨扰啦!我可是亲眼见到一户没有挂牌的人家,被乐贰‘误杀’,满门死绝呢!” ...... “可恶,可恶至极,辽西本就不是丰饶富庶之地,百姓们这点膏腴还被搜刮一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送走张达论后,东方春生气地吹胡子瞪眼,一张充满褶皱的脸由红到白,再到红,觉得在屋内不痛快,东方春生跑到院子里破口大骂,幸好这三合院地处偏僻,否则定会招惹是非。 死士辰愣了愣神,宰了金昭,是喜是悲?恐怕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一显哪里见过东方春生发过脾气,吓得赶忙躲在屋内诵起了经。 一行人中,只有刘懿与夏晴算得上清醒,夏晴曾官拜太常寺太常丞,算得上大汉官僚体系中的中层干部,待得东方春生出了邪火,夏晴低着大脑袋走到院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辰杀金昭,杀得大快人心,只不过没有料到这金昭只是一颗棋子,真正的幕后黑手,还要找上这武次将军乐贰。哼,一个个小小的武备将军,远在边关增了狂气,一部兵马增了底气,鹰爪走狗增了地气,才有了这外作人荒、弗慎厥德之举,这事儿......,与凌源所遇大不相同啊!” “夏老大,您是说,涉及到了官家之事,我们不该多管?”刘懿浓眉紧皱,眼中虽然没有怒意,但语气明显有些不满。 还没等夏晴开口,东方春生立刻起身怒斥,“笑话,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遇不平事,当苟利生死,岂可因祸福避之?” 几个月来,每每东方春生发脾气,夏晴总会嘻嘻哈哈地一笑而过。 而这次,夏晴却反常的没有笑意,见他大头一瞥、眉头一竖,道,“自古以来,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朝廷命官,岂是说杀便杀?若是老辰前往刺杀乐贰,不论成败,这等风气一开,定会遗祸无穷。江湖事江湖了,杀一个金昭便杀了,朝廷很少理睬江湖械斗,但凡事若越过了红线,且不论是行善还是从恶,《汉律》可不会讲人情。” 死士辰立即开口驳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方乃我辈风范,今天路见不平,你不为他拔刀,改日你有不平,谁会为你拔刀?” 东方春生怒道,“朝廷,朝廷,这辽西郡郡守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哪来的朝廷?这乐贰俨然那东汉末年的一方诸侯,如此下去还了得?今日乐贰可卖粮与他国,翌日会不会卖地、卖兵、卖国啊?” 人在怒火中总会失去理智,夏晴,没有同东方春生继续争论,转身反问死士辰,“老辰,你是破城境界,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你能做到么?” 死士辰脸上透出了尴尬表情,他兀自叹息一声,愁眉苦脸,“先不论善恶是非,大汉选取边军将军和武备将军起码要中中推碑境以上,得领一军的,大多武力过人,若知对方底细,行刺杀之事,可有四成把握。若单剑硬闯,我这破城境界,恐怕也只能勉强闯过一尉兵马。而且,杀一郎将或校尉还好说,这一部将军乃天子亲封,手握委任诏书,若杀了他,恐怕我斥虎帮便要从江湖除名喽。” 看来,势大如斥虎帮,也敌不过天子一怒。 小院中瞬间寂静下来,连那两只大黄狗,也识相的趴在墙角。 “咦?东方爷爷,您刚才点醒了我,阳乐县作为辽西郡治所,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郡守现在何处啊?” 刘懿突然来了一嘴,却如晴天霹雳,点破了局面,作为一郡之长,为何还不出来平息民怨? 还未等众人回神儿,一辈子火急火燎的东方春生,甩门而去,看来这郡守大人,要遭殃喽! 第77章 投我以桃,报之以琼(上) 辽西郡守府不难找,但辽西郡守府所处位置,却令众人十分诧异。 原因无二,一行人问来问去,这堂堂一郡主政之地居然不在城内,而是建在城外! 行进途中,东方春生想到此事,老爷子越想越气。 好家伙,你辽西郡郡守为了躲清静都躲到城外去了?这可真是叫人无言以对,东方春生越想越恼,脚下不由得虎步生风,边走边骂,其余人不敢言、不敢语,低眉顺耳紧紧跟随。 只有一显不识时务地小声嘀咕,“老爷子生气不让说话,可憋死人了!” ...... 客行野田间,比屋皆闭户,黄昏的两辽郊外,行人寂寥,旅客绝迹,徒留枯藤老树昏鸦,荒凉无比。众人在有‘塞北江南’之称的彰武郡游历时,还没有发现边疆的荒芜,直到眼见此景,他们才明白,薄州与繁华富庶的曲州相比,堪称天壤之别。 当东方老爷子气喘吁吁的赶到时,被眼前的场景所惊诧,火气顿时消了大半,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景象,心中感慨万千。 城外一二里,土房三四排,每排五六间,每间七八人。 油灯之下,屋内之人,人皆官服官帽,低头俯首,往复忙碌。 若不是辽西郡守府的大牌子和勉强算得上精神的辽西值守郡兵,路人定以为这是打算在大汉江山上另立山头的悍匪。 若摆在东方春生面前的是红门朱院,东方春生定会毫不留情,狠敲猛打,但瞧着眼前才及到胯部的破烂黄土墙,东方春生反而来回踱步起来,他想不好该进还是不该!到底是这郡守玩忽职守还是另有隐情? “哎呀呀,老爷子,是对是错,进去不就知道了?在门前踌躇,无非庸人自扰罢了。”夏晴看出了东方春生的心思,上前又打起了哈哈。 夏晴与刘权生虽为兄弟,两人亦是天纵英才,但性格却迥然不同,刘权生就像一头锋芒毕露的奔雷虎,说话办事儿雷厉风行,而夏大脑袋就像一团海绵,总能很圆滑地处理每一件事情,八面玲珑。 “也对!”东方春生自言自语,随后,老爷子一马当先的推开了吱嘎吱嘎的木门,走了进去。 此时已近申时末,天色昏黑,除了官吏,郡守府已经再无进出百姓,这一对少年少女、一名和尚、两名怪状青年、一位老叟的来到,使第一排黄土屋传来了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东方春生随意拉住一名过往的门下书佐,客气地问道,“咳!请问,哪位是郡守啊?” 那名门下书佐说的轻言轻语地道,“老先生,乡事找乡长,县事找县长,粮事找田曹,窃事找贼曹,一郡之长,把方向、控大局、度量衡,不可轻见!” 死士辰上前说话,“劳烦转告郡守,诛杀金昭之人在此!” 听得到声音的黄土屋内,传来了阵阵惊讶,不少人心里痒痒,纷纷探出了头,那名门下书佐闻之,投袂而起,一路唇焦口燥跑向一黄土屋内。 不一会儿,那黄土屋内便急匆匆跑出一男子,见他面若秋月,鬓如刀裁,枯骨嶙峋,麻袍黄衫,腰配银印,应是郡守无疑了。 “哈哈!在下苏冉,字烈穰,乃辽西郡郡守,诸位义士,里面请!咱们屋内叙话。”苏冉一抱拳,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人一一还礼后,便随苏冉走进一间位于中央的黄土屋。 屋虽黄土,但屋内办公用具却一应俱全,案牍上摆满了卷宗,一盏青羊翠藤油灯的火苗来回飘忽,将屋子照得通亮,一张黄土炕上放满了杂物,不乏有一些儒道经典,左侧墙上挂着公服、常服各一套,右侧墙上置马鞭短剑,里屋有一名书佐低头抄写,心无旁骛,对众人到来视而不见。 诸人坐定......,其实也没有闲位让众人坐下,几人只是随意找了几处可以依靠的墙角,东方春生与苏冉对坐案旁,还未等客套,苏冉便一刀切入,直言道,“老先生,诸位,郡守府实在贫寒,在下亦是公务繁忙,若各位游玩至此身无盘缠,在下愿意支付一二,若各位有其他事宜,尽请言明,至于这以杀金昭之名行见我之实的举动,切莫再行。金昭在辽西郡党羽众多,讲这种事情挂在嘴边,恐生祸端呐。” 苏冉说话,一语多关,首先,苏冉直言不讳地说出他公务繁忙,无心与众人扯皮;其次,他表现出众人口中击杀金昭一事真实性的猜疑;最后,他奉劝几人,便要信口开河,免得祸从口出。 东方春生作为一行人中的长者,自然要帅先开口说话,老爷子语气有些生硬,显然是在强压怒火,闷声道,“苏大人快人快语,老夫也就不再绕弯子、兜圈子了。老夫携徒带子游历至此,一无钱栗之需,二无急难之求,金昭确是我身后这位大侠所杀。今日叨扰,非携功邀礼,只是想替这辽西百姓问一句,大人既知乞灵帮金昭勾结武次将军乐贰,为何不早做提防?难道此中另有隐情?” 苏冉眼珠一转,反而不急着敷衍了事,与东方春生列起了迷魂阵,敷衍道,“哎呀,诸位有所不知,这辽西郡,穷啊!你瞧瞧,本郡守这府邸尚且如此残破,何况贫民?金昭、乐贰二人可是军民一家的典范,你看,那好多百姓都是自愿捐兵捐粮的,这两位,着实为我辽西郡,做出了卓越贡献呐。” 东方春生横眉冷对,刚要发作,却被站在身后的夏晴一把按住,见他拽过东方春生,与苏冉口对口、心对心,对立而站,说道,“哦?那依苏大人的意思,这今日西桦楼百姓以贵重之物换取所谓的免扰之牌,也是百姓自发?若是自发,那在下怎见这饥则食木的乡里,挤出口粮送予之时,个个愁眉苦脸呢?” 苏冉继续嘻嘻哈哈,“啊?这是何时啊?本郡守忙于公务,毫不知晓啊!哎呦,瞧我这待客之道,来人,快上些酒菜。” “凛风激靡草,强权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无视百姓民生,冷眼庶民生死,你,你这父母官,怎么当的?” 东方春生终是没有压住火气,开始破口斥责。 死士辰剑鞘微动,似乎也已经怒上心头,准备仰仗武力说话。 刘懿轻轻拽了拽死士辰的衣袖,低声挪捏道,“师傅,别急,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78章 投我以桃,报之以琼(中) 随着东方春生怒气上涌,死士辰拔剑相对,屋内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 苏冉见状,有些不悦,拿起端上来的陈酒,自顾自饮了起来,一边饮酒,一边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老先生,这话从何说起啊?您不妨去十里八村打听打听,本郡守执掌辽西以来,虽无突出业绩,可从未做过贪腐款粮、鹬蚌勾结之事,辽西父老被收了粮钱,我郡守府从来都是有一分补一分,你去瞧瞧,我这郡守府从上到下此刻都在作甚!是在为春耕百姓织衣编履啊!” “德之不建,民之无援,乞灵帮现状不改,乐贰贪性不除,补再多又有何用?这岂不是逐末忘本么?”听到苏冉说完这话,东方春生稍稍消了消气儿,既然这辽西郡守未同流合污,便算不得坏人,最多算个庸才。 “笔杆子斗不过枪杆子,这个道理,老爷子可懂?我只是一届文弱书生,修为平平,也没能成为入境文人,凭借手下这一千号郡兵,我怎么和他们斗?”苏冉眼神始终都飘忽不定,顿了一顿,突然话锋一转,嘿嘿一笑,道,“再说,金昭与乐贰也没干啥出格儿之事,辽西郡,不还是大汉的疆土么?” “勿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你这厮,如此妄自菲薄,又怎能造福一方?”死士辰这江湖人,终是按捺不住脾气,执拗道,“我死士辰杀得了一个金昭,便杀得了乐贰,你干不了的事儿,我来!哼!” 说完,死士辰拉起刘懿,就向门外走去,东方春生起身拂袖,冷哼一声,连礼节都抛到了脑后,紧随死士辰而去。 瞧着众人离去,苏冉眼中流出一丝尖锐,几番犹豫后,他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拿起酒壶一饮而尽,站在门口,向未走远的众人大喊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若诸位愿为全局计、为世代谋,为本郡守拖住乐贰三十日如何?” 众人齐齐止步,死士辰回头,诧异问道,“你说啥?” 苏冉轻轻一笑,倒有些狂士风范,“不难,让乐贰乖乖呆在帅帐中即可。” ...... 在新的大汉版图上,辽西与辽东两郡一上一下,横列在大汉东部。公元325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初登大宝的天子刘彦重划九州、重设地名,不知为何,这两辽之地的名称却未改为辽南、辽北,仍然沿用旧名,从地理位置来看,稍稍有些名不副实。 先说辽西郡,此郡乃是帝国东部边郡,所辖共六县,三三两横列在大汉东疆,武宁与武次两县,便是两横的最右端,两县与东面的高句丽国直接接壤,武次在下,武宁在上,阳乐县仅有一处阳乐渡口与高句丽接壤。作为与高句丽国直接接壤的两县,两县各屯边军一部,每部兵马两万有五。 而乐贰,便统帅着其中一部边军,这也是他胆敢在辽西郡肆意妄为的依仗。 《汉律·武备章》曰:边军一部带甲两三万,或屯于边城,或驻于要害。逢部必设将军府,置参军八、司卫长五、中军司马一,小司马、军医、军匠、中军监军、监军、粮匠若干,中军五千,拱卫将军;一部下设中郎将二三,统兵六七千,开中郎将府,内置与将军府无二,直属护卫一千,拱卫郎将;一中郎将下设校尉二三,每尉统兵两三千,尉下设千夫长若干,校尉参军、校尉司马各一,军匠、监军、粮匠、军医各五。千夫长下设百夫长、什长、伍长,军匠、监军、粮匠、军医各三。不可因人因地改制。 除了《汉律》中所定的军队常式,少部汉军中自然也也会有些特例,一些功勋卓着、功能独特或战力非常之队伍,会被大将军奏请天子,赐予番号,定制军旗,享受无上光荣的同时,秩俸也随之水涨船高。 如辽西郡武宁将军牟羽麾下的罗月营,因极擅长夜袭,便被大汉天子赐予“罗月”一号,意为“罗网可捕月,千骑不惊蝉”。 懂兵者应知,每部兵马并不是扎堆集中到一起,而是分散到各自职责所在的布防要地,呈犄角之势。而这武次将军乐贰,则将兵马一分为四,他自领中军驻扎在武次县东南七里的要道,这里是高句丽国从武次县西通辽西郡的唯一出路。乐贰手下三名中郎将各领骑步六千,屯于乐贰中军附近的武次山、吉恩河、执牛桥三处战略要地,高句丽国若想一举攻破这三点一线,需投三倍之兵力,且不一定能够一举攻破。 可见,乐贰在领兵驻防方面,还是有些手段的。 四月十六日晨,天刚刚透亮。 三里连营、星罗棋布却略显有失章法的武次中军大帐外围,一名被晨尿憋醒的小卒正睡意朦胧,他被一泡尿憋醒,草草披上一件外套,便碎步走出军帐,小卒一边走一边解裤子,一边念叨,“我勒个娘!刘三儿这什长当的好生快活,昨夜陪百夫长去城里找快乐,说好寅时即归,结果竟疯到了这时还没有回来,也不怕死到女人肚脐儿上!哎,谁叫人家是中郎将的外甥呢!上辈子投对了胎喽。” 轻车熟路翻过营栏,这名小卒察觉到一丝诡异,只闻空气中裹挟着一丝血腥气,几只乌鸦绕着前方草场飞来飞去,他缓缓走近察看,七个人,不,是七具无头尸体一字排开横在草场上,清一色背朝天、身向地,饥饿的乌鸦与秃鹫,正在疯狂啃食其肉,尸体渐渐露出了白骨。 终日欺负乡里的小卒哪里见过这般慑人场面,吓得他连喊带爬跑回营寨,尿水黄汤流了一道。 不到三刻,武次将军乐贰带领一众亲卫站在这这片操场上,岿然不动。 作为一部将军,乐贰虽未经历过四十多年前的那场旷世鏖战,但年轻时却也剿过匪、平过乱、杀过人,对于这七人的凄惨死状,生性残暴的乐贰并未像身边亲卫一遍连连作呕,反而虎面生怒、双手颤抖,咬牙切齿。 生怒是因为这辽西郡居然有胆敢挑战其权威的人物,颤抖是因为杀人者以刀为笔,在七具尸体的正前方,用血写下了“三十日,取乐贰狗头”八个血淋淋大字。 看不见、摸不到的刀,更令人胆寒。 乐贰身着鱼鳞铁甲、腰跨环首刀,左无眉、右脸两刀疤,方脸厚唇、体态微胖,他低沉询问跪在地上颤抖不止的小卒,“这七人,你可认识?” 小卒哪里见过将军发威,颤声道,“回...回将军,虽没了脑袋,但小的认识其...其中一人是百夫长,小...小的,啊!” 还未等小卒说完话,乐贰长刀出鞘,手起刀落,向小卒脖颈劈砍而去。 也许是久未经战阵,刀变得有些钝了,手也失了准头儿。小卒脖子仅被砍掉了一半,倒在地上翻滚挣扎,由于气喉被砍断说不出话,只得用手来回比比划划,似在求饶,乐贰上前,双臂挥刀,三刀之下,那小卒终是身首异处。 乐贰拄剑而立,北望武次,凶光乍现,“传我将令,中军司马乐泉领一千中军,开进武次县城,县兵敢拦则斩,务必寻到始作俑者。百里辽西,铁骑驰骋,哼哼,本将军倒要看看,这是有多大的能耐,胆敢妄言取我性命。” “诺!”乐泉领命而去,一时间尘土飞扬。 千骑卷武次,换得空手而归,此事也不了了之了。 【小说《休伤吾主》,很不错!】 第79章 投我以桃,报之以琼(下) 乐贰本以为一波风平可以再如往日那般肆无忌惮地享受富贵荣华,谁知道,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四月二十,仅仅时隔不到四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只不过,发生地点换成了距离乐贰帅帐仅有两帐之隔的亲卫营帐,不同的是,这次杀人者留了全尸体! 常年在沙场摸爬滚打的乐贰,此刻终于敏锐地察觉到,这股势力从金昭之死时,便已经悄然潜入辽西郡,他们在干掉了金昭后,将矛头指向了自己,想置自己于死地。 乐贰坐在帅帐之中,眼睛滴溜溜一转:看来,对方以血书就的三十日之约,似乎不是一句玩笑话。 屋内炭火饱暖,但他却有一种肝肺皆冰的感觉,这次,来者不善呐。 为了活到死,乐贰一改往日作风,他开始严格约束手下,在禁止士兵私自外出的同时,加强防卫,埋设陷阱,并立即通报乞灵帮副帮主凌霄,要其速速重金寻访江湖高手,前来助阵! 武次县内,刘懿与死士辰坐在一处民院石凳上,一起拄着下巴,仰望一轮明月。 此前,死士辰考虑到此行危险,本意自己独行,但在刘懿的软磨硬泡下,只得带上这半大小子。 不过,刘懿并不是拖油瓶,乐贰军营中的两次血案,都是刘懿献计,死士辰所为,目的便是恐吓乐贰,让其龟缩在营中,三十日不出。 从目前看来,效果上佳。 自从在水河观眼见刘懿驱鸟襄助寒李后,死士辰心中有一种其妙的感觉,他总觉得这孩子身上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奇魅力,只要将他带在身边,总会觉得无比心安。 当然喽,死士辰还有一个无颜出口的理由,刘懿年纪虽小却有智谋,带上这小家伙可以弥补自己头脑的不灵光,俩人一个出脑子,一个出身子,也算得上是‘狼狈为奸’了! ...... 原本,按照死士辰的意思,应该趁月黑风高,纠集一批兄弟,杀入武次中军,杀到尽兴就走,来无影去无踪,如此反复,乐贰自然吓破了胆。 可刘懿却对死士辰说,“威敌之法,一曰势,二曰时,三曰人。势为因势利导,时为察时观变,人为视人而谋。师傅,如今我们人力有限,强冲硬闯可能徒劳无功,若想让乐贰老老实实龟缩一月不出,不敢扰民,只能大布迷魂阵,吓他一吓。” “当年大秦的後世上卿甘罗,才智也不过如此吧!”当时的死士辰听完刘懿一席话,不由得轻轻感叹,“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呐!” ...... 四月三十,按照大汉军例,除首月外,一部将军应在这天召集千石以上军官召开例会,军官汇报军务,将军听完汇报后,着手布置下一步工作。 十日前杀人一事发生后,乐贰从武次县辐射搜查整个辽西郡,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到刺杀之人,又是连续几日的安静,龟缩在军营中被层层保护的乐贰,认为贼人胆寒,已经逃离了辽西郡,遂又一次放松了警惕。 武次军帅帐与乐贰起居营帐相邻,今日又是武次军一月一次的例会,当乐贰在众军官的簇拥下,闲庭信步的走进帅帐时,眼前场景惊出了他一身冷汗,他的手,竟不自觉颤抖起来。 只见七颗人头整整齐齐地摆在帅台上,‘三十日,取乐贰头’七个字被写到了每颗头颅的额头上,案台之下,已经血水一摊。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没人知道闹事之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进来的,就连始终守在帅帐外的亲兵,也不知道。 乐贰看了几眼摆在面前的人头,连帅帐都没进,便直直回了自己的起居营帐,再也没有出来。 下昼,武次山、吉恩河、执牛桥三处兵马齐动,向中军大帐靠拢,呈三角之势,将中军大营包裹其中,武次军两万五千人马,尽皆汇聚于此。 惜命如金的乐贰,怂了。 他搬离宽敞别致的起居营帐,住进了普通士卒的小帐篷,一日三餐,洗漱如厕,都在帐篷里,既不出屋,也不与人说话。许多江湖浪子装扮成的士卒,纷纷出现在中军各处,他们是乞灵帮副帮主凌霄为乐贰雇佣的所谓‘江湖高手’,据传,每人日俸百金。 武次军士卒巡逻的频率和参加巡逻士卒的人数不断增加,这让乐贰的安全感,也随之增加起来。 乐贰躲在小帐篷中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混迹辽西郡这么多年,也没听过有这么一号胆敢和自己作对的人物或帮派啊! 就在乐贰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距离武次军营地十余里的武次县城内,死士辰正和刘懿篝火叙话,两人谈地、谈笑风生,似乎一切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又过了十日,五月初九,在刘懿的操纵下,武次军中的刺客刺杀事件,似乎出现了‘转机’。将军府参军密报,有人在吉恩中郎将司卫长帐内,看到了旬月前被杀百夫长随身携带的黄金同心锁。 乐贰听闻这个消息,一下便来了精神! 老子不怕有敌人,就怕不知道谁是敌人,如今知道了这条线索,老子就不信挖不出这只内鬼。 乐贰提起长刀,迈着豪阔的步子,猛然掀起蜗居小帐篷的帷幕,向吉恩中一部中军走去,他一边走,一遍紧起横肉,骂道,“他娘的,你这天杀的宋老三,跟了我二十年,老子待你也算不薄,现在居然要造老子的反?我就说嘛!放眼整个辽西郡,谁他娘敢动我乐贰?原来,原来是有内鬼?” 如几日前的东方春生一般,人在愤怒和恐惧下,总会失去应有的理智与清醒。乐贰在盛怒之下,立即点起两千亲兵,直奔吉恩中郎将宋老三大帐,宋老三正与手下众人围坐在一起,行握槊之事,时不时传来哈哈大笑。 《汉史》记:公元341年,五月初九。草树知春,百般争绿,武次将军乐贰以犯乱之名,屠吉恩中郎将及亲卒五百余,血泪相和、血流漂橹,吉恩一部可信者、有能者、轻义者皆奔走从散,此不复在。 任命了新的吉恩中郎将及一众尉官后,乐贰晃着膀子、摇着胳膊,当晚便搬回了宽软的起居营帐,一番大快朵颐,撑肠拄腹后,他倒头便睡,在睡梦中,他张口立誓:要享尽天下荣华,拥遍天下美人儿,绝不能像年轻那样,为了几两碎银和半点名分,刀口舔血,草堆裹身。 说起年轻时的乐贰,也是个豪情万丈的汉子,他出身柳州望族苍水乐氏,他的先祖便是曹魏五子良将之一的乐进,在青年时,他立志依靠自己,闯出一番大事业,于是独自仗剑离家,在江湖上游历了几个春秋,时值沧州匪患丛生,乐贰便与塞北黎、死士辰等一干热血青年从军入伍,杀贼建功,几经腥风血雨,他终于如愿以偿,被神武帝下诏封为边军将军,权倾一方。 很少有人能经得起权力的诱惑,乐贰也是一样,成为了武次将军后,他变了! ...... 一夜神清气爽,第二日,乐贰本打算召集队伍,前往辽西郡治所阳乐县‘打猎’,可谁也没有料到,今日,他被彻彻底底被吓破了胆儿。 刚刚更衣起床的乐贰,司卫长便慌忙来报,昨日新擢升的吉恩中郎将及一众校尉共八人,因擢升之喜喝了些黄汤马尿,被‘贼人’投毒于酒,死了个干干净净,八人中,七人衣衫被人以朱笔写下“三十日,取乐贰头”七字,还有一人衣衫上被画了一个大大的叹号。 乐贰终于坐不住了,他又惊又怒又惧,即刻掷黄金三千两,广发请柬,悬赏意欲刺杀朝廷命官之人。 这张价值三千两黄金的悬赏令,仅仅一天一夜便传遍了辽西郡各个角落,整个辽西郡瞬间沸腾了起来,他们议论纷纷,却也说于口、止于口,没有几人肯付之行动。先不说自己有没有那个通天的能耐,如果自己真去做了,乡里乡亲的吐沫和自己的良心,可不会轻饶了自己。 荣辱之来,必象其德,真去做了那恬不知耻的丑事,不管咋样,辽西这地界,是混不下去喽。 刘懿与死士辰站在武次县城告示栏前,看着那张算不得文采激扬的悬赏告示,收纳表情,低调回到民院。 两人对坐在火炕上,刘懿对死士辰说道,“师傅,看来,咱们一月来的数次行动,已经卓有成效,乐贰已经胆寒,不敢出营了。剩下的,就看这位苏郡守的神通手段了。” 死士辰噗嗤一声,看向刘懿,崇拜地说道,“我的好徒儿,以后你做我师傅吧。你这些计谋和手段,真叫为师自愧不如啦。” 刘懿挠挠头,害羞道,“师傅说笑啦,懿儿这点本事,放到师傅这儿岂不是九牛一毛?” 死士辰慈祥笑道,“哈哈,就你会说话!收你这么个小机灵做徒弟,我张文此生无憾。” 刘懿收拢小成骄躁之心,为死士辰分析起了当前局势,“师傅,人事已尽,下一步,便是听天命了!虽然不知道辽西郡郡守苏冉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但君子一诺,必要践行,三十日之期马上就到。若这乐大将军仍要出门霍乱百姓的话,我们也无可奈何了。” 小院内,师徒二人静静地看着月光,似乎这几日的夜晚,格外漫长! 事情果如刘懿所料,乐贰所部安安生生的屯驻在原地,乞灵帮帮众和问财而来的江湖侠客奔走辽西,大有一种抓不到凶手誓不罢休的劲头儿。 汉历五月十六,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无非是柴米油盐、忙于生计的一天。 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和一名手持长剑的中年人,却早早站在武次县东南一座小土包上,两人迎着寒风,左右张望,与那日水河观外的身法无异。 “三十日约期已到,若是今日无恙,我定找那位苏大人讨个说法!”死士辰用力抓了抓辰剑,剑身在剑柄中微微颤抖。 刘懿表情呆滞而严肃,仅是紧紧盯着武次中军大帐,不言不语。 中年男子手指一点剑柄,剑柄辰字化珠,四散开来,探查四方,旋即闭目养神。 日顶苍穹之际,忽然,死士辰陡然睁眼,惊呼道,“来了!” 刘懿顺指望去,不禁心潮澎湃。 西北角,尘土绝,碎沙起,雪泥扬。 兵疾驰,马压境,刀出鞘,枪探头。 铿锵有力的声音,从隆隆马蹄声中传出。 “我乃武宁将军,牟羽,奉诏讨逆,降者不杀!” 注:握槊之事乃是古代一种赌博游戏。 第80章 千里传书,一片丹心(自传)上 山叶扶苏,冉冉升起。 我叫苏冉。 他们都说,我是整个大汉帝国,最最窝囊的郡守,没有之一。 郡守府被人拿去做了私宅,一郡的政令传达完全要看金昭和乐贰的脸色,面对百姓倍受盘剥却无能为力,年终岁尾,府库里连一百金都拿不出来。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待京畿庙堂生变,等待金昭惹得天怒人怨,等待乐贰兵匪出乱,等待强力外援,等待该我出现的那一刻。 我仍记得,六年前那个不温不燥的夏天,我们一十八名郡守手持陛下诏书,策马扬鞭,齐出长安,传为一时之佳话。华兴郡郡守应知与我一路向北,盈盈凌河边,我俩以水为酒,挽袖起誓:既生于斯、长于斯,自当死于斯、铭于斯、献于斯,愿穷毕此生全力,造就人世全功! 来到辽西郡后,往往夜深,我总是羡慕其余那十七位同僚。 我们虽然任务和品阶相同,但好歹他们没有遇到兵匪之患。他们与世族争斗,多少可以动动嘴皮子、耍耍小性子,但如我这般与军阀斗,那真是书生遇上兵,可就有理说不清喽。 公元336年,乐贰以采购军资为名,率兵强行破开我辽西郡钱库,搬走存银五千余两,我在盛怒之下,带领郡兵前往讨要,结果,我的全身上下被扒了个干净。这种事,我哪里敢,又哪好意思上报州牧啊!所以,只能打碎了牙咽在肚子里。 公元337年,也就是四年前,金昭牵犬挂鹰收春膘,百姓不允,遂杀人立威,我派兵捉拿,怎知拿人不成,反被乞灵帮率领一干恶徒闯进郡守府,口口声声要来追问我“诬陷忠良”之责,奇哉怪也! 我忍无可忍,连夜上表,请州牧从破虏城派兵增援,却石沉大海。 先帝以来,豪阀并起,中央又从州牧手里收回了郡一级行政长官的任免之权,州牧手中权力被进一步压缩。面对此事,薄州牧也是十分无奈,只能出面调停,此事不了了之,再后来,收春膘变成了明晃晃的军演,乐贰与金昭所行的卑劣之事,被堂而皇之披上了看似正义的衣冠。 凡此种种,我都忍了! 因为我知道,陛下派我来此,绝不是一个小小的武次将军和乞灵帮这么简单,临行前,在未央宫宣室殿西侧室,我清楚地看到,乐贰那根红线,连着长安上达天官的贵人,我需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出现在一个合适的地方,以乞灵帮和乐贰为引,顺藤摸瓜,帮助陛下除掉这位不听王命的朝廷大员。 公元338年夏(三年前),我苦苦思索,莺啼羽帐,一名自称塞北黎的大侠闯入我的伶仃梦中,他告诉我“记初心,遵王命,待生变,则除贼”! 我顿时酒醒翠中,好似惊梦一场,原来露冷人梦觉啊。 待得瞧见桌上“黎”字后,我兴奋地激动了一夜,我所等待的外援,终于来了! 从那以后,我尽力维系着百姓生存和乐贰贪心的最佳平衡点,贫户没钱,我便左拿右凑,去年恰逢灾年,我索性将郡守府也抵给了金昭,换得了今年的种子和百姓抵出去的耕具,还带领官吏干起了乞灵帮赖以起家的老本行,织席贩履,百姓虽苦,却从未说过我一个不字。 毕竟,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可不是什么广布良缘的大善人,我所做的一切,的目只有一个,让乞灵帮和乐贰成为众矢之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渐渐地,乞灵帮帮众越来越少,仅剩的也都是些本就该死之人,此正合我意啊! 在那位塞大侠或是黎大侠的暗中帮助下,我开始暗自搜集证据,我曾怀疑过这位黎大侠是乐贰派来的探子,几次试探,也终于安心了! 在我看来,如乐贰这般贪得无厌、恬不知耻、庸碌无为的将军,应该受到汉律的制裁,而不是百姓的私刑,所以,我要让乐贰在法律的准绳下,接受最为严厉的制裁。 一个月前,金昭这无耻贼子,死啦! 乐贰同时臂膀,这对于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算起来,从进京等待陛下封职,再到等待兵匪生变,这一等啊,我便等了十年,我苏烈穰从青丝熬成了白发,从懵懂熬到了成熟,终是熬到了这一刻。 我想:‘五公’中唯一不听话的那位,或许也该走了! 大好的江河等我浏览,大好的前程待我追逐,我不想再等,也不愿再等。当门下书佐向我报告“杀金昭之人到来”之时,我决定:不论真假,拼了! 与东方春生草草结下“三十日之约”后,我单骑快马,背上一卷破布,直奔京畿长安。 我从没指望那群老老少少能起多大作用,也没有相信过这一行人中会有宰杀金昭之人,只是求心里安慰循罢了。 哎,没有我在,不知辽西父老,几人能熬过今年的收春膘啊,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 一路上,我不敢耽搁,胯御紫电、鬓顶青霜,穿过层峦耸翠,满腔热血。 我苏冉终会一死,背上所负破布也终会腐朽,但它背后生的希望,必定会延续后世千年,滋育百万子孙! 行至彰武郡边境,我不出意外的被假扮成贼寇的乞灵帮众拦截下来,我一咬牙、一紧缰,奋力闯了过去,拦截之人竟奇妙地一一倒下,耳边传来轻唤,“苏郡守莫慌,我乃死士子,遵大哥塞北黎之意,特来相助,大人只管前冲,其他的事,交给在下就好。” 我放声大笑,马如奔雷,“哈哈哈!这百十来斤肉,能得贵人相助,也不枉走他一遭!驾!” 辽西与长安相距将近一千五百里,大汉兵制要求在每个郡县均要设立驿站,我日行二百里,落驿换马,急停急走,终是在出发后的第九日,站在了长安东北宣平门外。 到达之时,我已尘满面、鬓如霜,整个身体犹如一滩烂泥,已近油尽灯枯,全靠一口怒气吊着。 长安之后,又见长安,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书生,从这道门里走出时,怀揣对前程仕途与江山永固的无限憧憬,如今故地重游,我已经人过中年,不堪重负喽。 想到这里,我泪流满面,涕泪交织,不禁感慨,“十年弹指一挥间,陛下,臣,回来啦!” 未等多做感叹,幽暗中传来呼声,“大人速走,此处有贼,不宜逗留!” 听其言,我丝毫不敢耽搁,马上收敛情绪,紧抱怀中破布,执缰牵马,快速入城。在塞北黎派出高手的暗中指引下,我左拐右拐,最后来到授业恩师府邸,这时,我已经衣衫湿透,见到恩师,长舒一气,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第81章 千里传书,一片丹心(自传)中 乐贰出生名门望族,家里有钱,上面有人,江湖也有人,我虽然是寒门出生,但在浮浮沉沉的宦海,也并非独木难支。 我的老师名唤常夏,今年五十有七,位居帝国十二卿之一,乃当朝卫尉,职掌宫门屯兵、京师徼巡,乃是陛下的禁卫司令。老师麾下的南宫卫士、北宫卫士和左都侯卫士、右都侯卫士,计兵九千六百人,这些人个个家世清白,骁勇忠诚,是陛下最为忠心的骁勇,可见,老师是陛下的勾股之臣。 说起我与老师的相识,倒有些机缘巧合。 十年前,世族祸乱京畿的风波渐渐平息,陛下在吕相的帮助下,循循渐进,开始整肃中央朝廷。经过一系列人事变动,一些世族元老或被明升暗降,或被交流任职到一些清闲岗位,一系列操作下,天子在朝堂上,渐渐有了话语权。 老师便是在那时介入的帝国中枢,当时,时任薄州牧的老师接到陛下诏书,升迁卫尉,南下途径辽西小憩时,巧见偷学于草堂的我,经过一番考量,便将我带到了帝都。 我们师徒,就这样结下了半生情缘。 作为老师唯一的学生,我曾无数次问起老师当日为何收我,老师每次都一笑了之,我也不再多问。 有些事儿,一旦搞得太清楚,反而有些不清楚了! 对自己懂得止寸于言语,对陛下懂得忠耿于职责,对学生懂得倾力而帮扶,这样的老师,对自己、对陛下、对我,都是好的,至于那些隐晦之事,便罢了,人生一世,谁还没有一点私心呢? 老师一生,从未走进过那充满神秘而又不是秘密的宣室殿西侧室,却将我送了进去,或许这便是老师的中庸之道吧! 在我看来,只有进了那道门,才算进入了天家的心,而未入此门的老师,依旧受到陛下的重用,足见老师之才学和手腕。 在我来到京城的当晚,老师在后院设宴,为我接风洗尘。 “老师,六年未见,回想往事点点,学教之情、师生之谊、提携之恩,学生铭记于心,此生难忘。当年,若无老师在陛下面前极力推荐,说我是擅长‘积小博大,忍辱负重’之人,那十八个郡守的位置中,也不该会有学生这末等之才。在此,学生当敬老师一樽。” 我衷心的举起了手中青樽,谦卑而真诚,先干为敬,一饮而尽。 “你这小子,油嘴滑舌,有本事对外人使去,就别在老夫这里巧舌如簧啦!”老师一脸欣赏的看着我,同样将手中烧酒一饮而尽,身侧的小香炉烟气袅袅,香气沁人心脾。 老师顿了一顿,笑道,“老夫处事,很少将对错分个明白,那日遇你,纯属‘缘’字,今日之成就,亦是你自身勤学苦练之结果。你不必谢我,应该些‘天道酬勤’四个字。” 我真诚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多少千里马没有遇到伯乐,潦草终身。所以,对老师的说出‘感谢’二字,是应该的。” 老师中气十足地朗声大笑,不自觉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道,“你我师徒十几载,已如父子,你就不要在老付这里说这些恶心肉麻的恭维话啦!” 在老师面前,我总像是十几年前那个不经人事的青年,老师说完这句话,我的严脸颊,不自觉浮起了几片红晕。 老师见状,哈哈大笑,说道,“若不是七年前你献《定北》一书于王,阐明薄州行政、军政、民政之弊端,署平薄十五策,陛下怎会青睐与你?这六年,你走的艰辛,《定北》十五策也未得施展,这是陛下在有意打磨历练你,让你在苦难中积累迅速成长为国之栋梁。孩子,你要知道,作为一州之长,除非皇亲贵胄,否则绝不可能平地而起,总要经历些磨难,取得些功绩,才能服众。辽西郡作为帝国东境第一郡,实属咽喉要地,陛下时时关注,你的一举一动,陛下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烈穰,你年刚四十,走的虽然不快,却也蹄疾步稳。所谓编筐编篓、重在收口儿,这几日,便要看你勇毅笃行啦!乐贰一除,你必是大功一件,到时,为师自会为你推波助澜的。” “老师,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陛下如此厚恩与我,学生自当为陛下牵马执镫,以效忠诚。老师放心,学生心中已有计较,只要学生安然进入未央宫,一切自然水到渠成。”我猛地喝了一口酒,毅然决然道,“到时,定绝除国贼,造福百姓,青史留名,扬名后世!” 老师了解我的秉性,遂点到即止,随后,他滋溜了一口小酒,温声笑道,“人无完人,你这孩子,太过在乎功和实效。功过自有后人说,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愚直之言,幸勿见怪!来,喝酒!” 知子莫若父,知我者,老师也,我定睛看着老师,心中不胜感慨,道,“今夜,学生陪老师一醉方休。” “明天还有正事儿,小酌即可,切勿贪杯哦!” 老师用筷子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我与老师相视一笑。 ...... 酒过一巡,我回到了厢房,躺在软榻上,辗转反侧。 锦榻绣被无比细软,却让我感觉非常不适,比起辽西郡的破木板床,这张床,让我睡的不踏实。 几经辗转,仍然无法入眠,只能披衣起身,坐在窗边,眼望一轮明月。 吾观此世道,豪门贵胄之厉害有三。 其一,人心向背。他们依仗祖上萌阴,收拢一方人心,逞威武于郡县,霸财富于市野,百姓或受其蒙蔽,或被强权碾压,或莫不敢从; 其二,手握私兵,仰仗雄厚根基,招揽宾客、吸纳宗人、归附盗匪,在江湖和庙堂中独树一帜,自成一部一尉者,大有人在。兵权在握,此实为霍乱天下之根基; 其三,关系错综,世族豪阀以结亲、结盟、结对之法,形成庞大的利益同盟,他们资源共享、苦乐共担,曲州临淄郡勒翎县段氏,便是此中佼佼者,只不过前段日子被陆凌分化了一部,也看得出来,这种关系最为松散,可谓一触即溃。 而今日,我要面对的,远远要比陆凌所遇之局面,可怕凶险得多! 明日一举,福祸难料啊! 第82章 千里传书,一片丹心(自传)下 大汉帝国长安城与大秦帝国天狼城,乃世间公认的凡尘双壁,长安城作为大汉帝国都城,仅从格局来看,便有一副傲世天下的气势。 壮阔恢弘的长安共有十二门,东墙中为清明门,南北两侧为霸城门和宣平门;西墙中为直城门,南北两侧为章城门和雍门;南墙中为安门,东西两侧为覆盎门和西安门;北墙中为厨城门,东西两侧则为洛城门和横门。 作为帝都,除春节外,城门四时敞开,绝不关闭,往来行人衣着各异,风俗各异,彰显着大国的包容与恢豪。 今日的长安城,雾气浓重,我在临行前,老师为我望气,他告诉我:今日忌动气、宜安葬,是死地求生,而又绝处逢生的日子。 老师看着我,久久不肯挪动双眼,似与我在做生离死别。 看着老师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明白:如果这次‘玩’得不好,动气和安葬这两样,我今日可能都要一并占了! 辰时一刻,我身着粗布麻衣,脚踏草履,腰系印信,孤身站于东墙中门清明门。 这个时间,百姓涌动,奔忙不息,人山人海中,混杂着老师派来暗中保护我的三百南宫卫士,他们将陪着我,走完或许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段路程。 在一些来往富人的满脸嫌弃下,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身后所背破布,一大卷黄纸出现在我的眼前,黄纸的纸芯儿已经因保存不当而暗暗发黑,这是我搜集了六年的罪证,这里面记载了乐贰和金昭累累罪行,桩桩件件,有凭有据,我相信,只要它能抵达天听,天下必会震动,金昭与乐贰这对儿狼狈为奸的狗贼,定会伏法。 我轻轻爱抚着这卷我视若生命的黄卷,也不知它今日会要了多少人的性命,或者,要了自己的性命。 我直了直腰,脸色因紧张而变得有些发白,低头呢喃,“死士子大侠,还在否?” 人潮中,一道声音悄无声息地传入我的耳朵,“大人在,我便在!” 我微微一笑,“壮士,你可还愿意陪我向前再走五里。” 暗中声音,豪情万丈,“大人,我世受国恩,能与大人同行,实为身披荣泽,幸甚之至。” 我干枯的嘴唇再次上扬,伸出瘦的仅剩皮包骨的胳膊,捧起那卷大黄纸,言语铿锵,朗声大喝,道,“我乃辽西郡郡守,苏冉,当朝皇叔刘乾逆天无道、志欲无餍、荡覆王室,遣亲信党羽残剥海内、毒流百姓,今尊辽西四万百姓之心意,特来冒死状告,望长安父老援我辽西百姓,望陛下圣裁治罪皇叔刘乾!” 满城哗然! 清明门来来往往的行人,立时安静了下来,门卫、商贩、武夫、士大夫一瞬间齐齐呆滞,纷纷向我投来不可思议的惊骇眼神。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目不斜视,豪气喷涌,一步一跪,每跪一次,便重复一句方才之言语,声之所及,足让观看之人振聋发聩。 在我出发之前,曾对陛下的心思,做了深深的思考,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陛下并不想钓鱼则鱼,而是想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同乐贰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当朝勋贵刘乾拉下马来。 所以,我并没有直接状告乐贰,而是控告了刘乾。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我觉得,人生无憾喽! 即便此行失败,百年之后的史书,也会写上一句“薄州小吏苏冉,状告皇叔不成,抱憾身死!” 江山错落,愿为人间星火!江水奔涌,愿做浅滩浮萍! 我一步一跪,行至一里左右,背后城门依稀,身边人群汇聚,他们议论纷纷。 只听围观的一名老者说道,“这皇叔刘乾,乃是先帝为陛下留下的托孤大臣之首,当朝五公之一,金印紫绶,刘乾执掌太尉府,遥领三地武备将军,兼任附都洛阳城主,附庸者、追随者数不胜数,是咱们大汉当朝实打实的权臣啊!” 一名书生跟着说,“呵呵,老爷子,权臣和忠臣可是两码事儿!我看刘乾这人可不咋地,记得有一次我去西郊赌场,这位皇叔输了钱不认账,大摇大摆的便走了出去,还有一次输急了,居然暗使手段将那赌场关停了,后来还是那老板登门谢罪,赔付黄金万两,才了结此事!” 一名风尘仆仆商贾立刻在我耳边接续说道,“不对吧?俺咋听说这刘乾乃治世能臣,在位期间,南联骠越、东和高丽,于锋州设学,于嗔州开荒,算得上功绩斐然啊!要不怎地会有如此之多的追随者?” 一位白鬓老者马上驳斥道,“哎哎哎!小伙子,你只知其一,可不知其二啊!南联骠越、东和高丽、西通西域、北御大秦,这是我大汉多年来的既定国策,与咱们这位皇叔关系不大。要我说,咱们这位皇叔霸道得很,嗔州开荒,开的都是私田,锋州设学,娃娃们学成后归的都是他刘乾的帐下,隐隐有自立小朝廷的架势哦。” 一位中年胖妇人在人群中挤了出来,叨叨道,“哼!我可不知道那刘皇叔于国如何,我只觉刘皇叔仪表非凡、地位非常,十分讨人喜爱。最重要的,这位皇叔啊,对他的夫人乐氏关爱有加,乐氏喜龙眼,从那明柳二州运送龙眼的车到长安城一年四季都不曾间断。我还听说这辽西郡有位将军,是乐氏的内弟,跋扈非常,经常惹事,刘皇叔没少给他擦屁股。女人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站在妇人身旁的素衫男子,立刻斥责道,“臭娘们儿,你懂个屁,没听告状之人说么,正是他那位内弟在辽西郡横征暴敛,搞的辽西郡天怒人怨,百姓都活不下去啦!你还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哼,败家娘们。” 那中年妇人眼睛一瞪,那素衫男子立刻老实起来,随后,胖妇人呲牙怒道,“你这死老鬼,晚上自己做饭!” 人群中一阵大笑,他们置身事外,仿佛忘记了仍在跪地匍匐、不断前行的我。 被周围的笑声和鄙夷的眼光所感染,我心中的悲戚不已。 自古以来,不关己之事,从来都是高高挂起! 你们看的是热闹,我含的,或许是热泪! 第83章 风知劲节,雪见贞心(上) 人间万种风情、千人千面,不可能所有人都知你懂你,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对你躬身聆命,许多时候,你能做的,只有不忘初心,孤单的走下去。 众口难调、法不责众,苏冉缓缓向皇宫行走两里左右,老百姓已经一层接一层的将苏冉包围起来,有站在楼上的,有飞到楼顶的,还有叠起人墙的,一时间,场面十分之热闹。 最初,长安民众只敢站在远处对他指指点点,随着苏冉逐渐向闹市移动,愈发接近京畿皇城,围观者越增越多,百姓们胆子也都大了起来,有人称其至事不惧,有人评其不自量力,有人赞其正直君子,有人贬其不识时务。 各执一词,外人闻之,甚是聒噪! 渐渐地,苏冉双膝在初春的寒天里跪破了麻裤、跪出了血,每每跪走一步,那双膝的血便在地上留下两个鲜艳的红点,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越来越浓,最后,鲜血越流越多,在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这时,苏冉的耳边,终于鸦雀无声!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换成了同情与敬佩。 苏冉动作未停,说话之余眼神轻瞟,见围观者皆陷入沉思,心中轻笑,想道:贵胄豪门之厉害在三,其一便是人心向背。若这人心偏了方寸,相差却是千里。自古以来,人心越善,道业越深;反之,亦然也。 原来,苏冉之所以大费周章地从城门跪地而入,这是他早就谋划好的,他要借此来笼络人心,获得百姓支持,而这,也是他今天必须做的。 如果他苏冉能平平安安地走到皇城门前,那么,事情便算成了一半,如果他在路上不平安,那么,事情便告全功了。 短暂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人群中忽然传来几声低语,围观百姓似乎听见了什么骇人之事,迅速惊恐的散开,待得围观者散尽,苏冉前方,立刻出现异象。 一群人黑绸裹面、黑衣黑裤、手持镰刀,堵住了苏冉前路。 看着眼前变故,苏冉心中乐开了花,他知道,真正的大鱼上钩了。 能在这个时候前来阻截自己之人,只要不是傻子,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刘乾,而只要拦截之人动手,刘乾就是再有道理,也会变成没有道理啦! 苏冉并没有被眼前杀手所震慑,他不为所动,依旧一步一跪,全然不理明里来的兵马和暗里来的刺客,他知道,此刻战斗着的,不只有他自己! ...... 据《墨语》一书中记载,秦朝始皇帝嬴政时,有条黑龙自南山席卷而出,饮渭水,所经之地化为山脉,纵六十多里,头临渭水、尾达樊川。 基于此,高祖建立大汉帝国后,萧何遂建造未央宫,意为斩龙首而营天下之。 ‘未央’一词最早出自《诗经·小雅·鸿雁之什·庭燎》,其曰,“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及至汉朝,汉人为其赋予了‘长生未央’、‘长乐未央’之美意。 经年累月,‘未央宫’这一名词,不仅代表了大汉政令中心,更是成为国家权利象征和大汉百姓的美好向往,大朝正殿(前殿)位于帝都长安最高点龙首原,正彰显‘非壮丽无以重威’之壮阔,暗符未央之名。 未央宫前殿以清香名贵的木兰为栋椽,以纹理雅致的杏木作梁柱,屋顶椽头贴敷有金箔,门扉上有金色的云龙花纹,门面有玉饰,装饰着鎏金的铜铺首,镶嵌着各色宝石。回廊栏杆上雕刻着清秀典雅的图案,窗户为青花色,雕饰着古色古香的花纹。殿前左为斜坡,以乘车上,右为台阶,供人拾级,础石之上耸立着高大木柱,紫红色的地面,金光闪闪的壁带,间以世间最珍奇之玉石。前殿作为大朝之地,其建筑之豪华为其它宫殿所望尘莫及。 自未央宫建成之后,历代汉皇帝都居住在这里,累代不缀。 孝仁帝刘禅复兴汉室后,还都于长安,自然延续了这一皇室传统,只不过,每殿的用途较之前有所不同。 今日的未央宫早朝,百官如往常一般跪坐于案,只不过,他们心中却多了些躁动不安,少了些平心静气,奏事者也略微有些漫不经心,所有人的精神都牵在了那位辽西郡郡守身上,纷纷想看一个结果,一个有人欢喜有人忧的结果。 只有龙椅上的那位天子刘彦,头戴十二旒,蔽膝、佩绶、赤舄,以玄上衣、朱色下裳,稳稳地正坐在龙椅。 刘彦似乎对此事毫不知情,一双炯灵大眼正盯着正在奏事的丞相吕铮,时不时点点头,时不时深思评点一番,状态如往常一般,极为认真。 朝廷‘五公’名虽并列,然,文以丞相为尊,武以大将军为首,其余次之,今日早朝的座次排位亦是依照此理,文臣之首乃是帝师吕铮,武将之首则是大将军陶侃。 这种排位,古来有之,不足惊奇。 不过,近十几年来,朝廷排位唯独稍显不同的,便是那位皇叔刘乾。 天子坐于阶上,刘乾坐于阶中,百官坐于阶下,较吕铮和陶侃还要更接近天子,可见,刘乾地位十分超然。 先王神武帝刘谌虽为一代贤君,但晚年在用人方面,却实在不敢恭维。 十六年前,刘谌归天弥留之际,托孤于五位大臣,分别为刘谌的皇弟刘乾、时任现帝刘彦大傅的吕铮、时任丞相的刘藿(刘谌大傅,刘权生祖父)、时任太仆的吴水子、时任少府的慕容劲川。 这五位大臣虽然个个都是治国理政的良才,但聚在一起,却无法形成合力,往往心怀鬼胎,使朝廷大事南辕北辙,这也让神武帝末期、现帝刘彦初期的世族,疯狂发展,仅仅在刘彦登基后四年,便胆大包天祸乱京畿。 时过境迁,五位大臣中三位离世,剩下两位已经位极人臣,但吕铮却未与刘乾对坐,而坐于阶下,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一些外人自以为是天子对这位当朝皇叔的尊敬,但宦海浮沉的老家伙们心中明镜,陛下这是在把刘乾放在火上烤呢! 至于刘乾知不知道这层意思,便不被外人而知了。 第84章 风知劲节,雪见贞心(下) 纵横江湖之人,往往恣意潇洒,快意恩仇; 纵横庙堂之人,往往胸有江海,能容万事。 今日,昂首稳坐中阶之上的刘乾,虽然表面气定神闲,内心却已翻江倒海。在刚刚短暂的休朝期间,刘乾的家仆早已通过车夫,将宫外发生巨细告知刘乾,这让刘乾惊诧不已。 乐贰在辽西郡胡作非为,他自然是知道的,但看在乐贰每年上供的数车珍宝和内弟这层关系上,刘乾总是会为乐贰所犯罪行遮遮掩掩。而且,乐贰山高皇帝远,刘乾自以为乐贰只是贪些钱财,搜刮一些民脂民膏罢了,谁成想,这小子胆大包天,居然勾结地方帮派,强行劫掠,这样的行径,莫说是眼明心亮的天下人,就连最不希望乐贰死的刘乾,都有些盼望他死了! 不过,刘乾就是刘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很快便觉得事情有一丝丝不寻常,这辽西郡守是卫尉常夏的门生,常夏又是陛下的勾股之臣,今日苏冉在城外搞出这么大的风声,却只字不提乐贰,只一味状告自己。 有了这几层关系,苏冉的目的便浮出水面了:状告乐贰是假,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扳倒自己才是真啊! 而在他背后推波助澜的人,不用想便知道,正是想一心收拢皇权的当今天子。 刘乾毕竟是纵横宦海的老油条,在谨慎的分析了放苏冉入宫的利与弊后,他当断则断,立即吩咐管家,出城调人,斩杀苏冉,销毁证据,到最后落个死无对证,自己再花些钱财,随随便便拉个小人物出来消灾顶罪便可。 只要事情办到这里,即使他坐在龙椅上的侄子杀心再盛,也无可奈何,这种顺藤摸瓜的事儿,你小子做了又不是一次一两次了! 人总要死,我刘乾也不能免俗,但在没死之前,日子也总要过的嘛! 刘乾坐在那里,微微抬眼,扫视了一圈满朝群臣,又迅速垂下眼睛。 近几年,刘彦这小子除世族、遏皇室、收王权之心,几乎天下皆知,刘乾虽然贪得无厌,但他一直坚信,这小子在有生之年定会做成此事,刘乾也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他这宝贝侄子的定海针,而是拦路虎。 可成为拦路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自己向往权利,手下还有一众人指望自己吃饭,只能混一天是一天喽,想到这里,刘乾心中暗叹:自己已经年过六旬,没多少时光啦!当年那种世族左右王权的‘大风范’,也已经不会再有喽!过不了几年,一个崭新的、充满团结力量的王朝,终将在你刘彦的手里,冉冉升起啊!而我,也终会找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为你添一把柴、再助最后一次力。 重新开朝后,刘乾敏锐察觉到一丝反常,以往他这侄子但凡抓到些把柄,总会咄咄逼人,而今天却‘装傻充愣’,大难之前必有大静,这可不是好兆头,刘乾转眼眯了眯正坐于下的丞相吕铮,见他正亦看着自己,还微微对自己躬了下腰。 刘乾满脸不屑:哼,好一个计赛张良,若老夫猜的不错,苏冉这条线,便是你这老鬼为陛下埋下的吧?老夫倒要看看,今日此事,你吕铮该如何收场,以一名小小郡守为引,便妄想割我项上人头?难免有些狮子搏兔不自量力了吧! 刘乾有规律的揉了揉席案上的纹理,一名内侍便偷偷消失在了前殿之中。 ...... 宫内暗潮汹涌,宫外即将短兵相接。 这群拦路者显然有备而来,镰刀不属于《汉律》所定违禁品,可随意携带,只见他们每个人都挎着两把巨大的镰刀,刀尖冒着阵阵寒芒。 除此之外,明里暗里都有轻微细碎的脚步声,看来这群黑衣人仅是第一道关。 看来,今日之事,有人想见点血儿,还是苏冉的血。 苏冉抬头,日头高照,老天并未降下天雷地火助他一助,也没有降下一场瓢泼大雨撩撩兴致。前往,未央宫东阙已经隐约可见,过了那道阙,他苏冉的人生,便可能翻开了新的一页,对辽西百姓也算有了交待。 他料到了此行种种危险,也料到陛下能给他苏冉最大的援手,便是坐视不管,眼前这一幕,他在辽西郡无数个铁马冰河的梦中幻想了无数次,沦为现实的那一刹那,苏冉竟有些动摇,名和命的斤两,苏冉掂量的很清楚。 这时,暗中忽然传出一阵低微的声音,“大人,我乃南宫卫士丞,为此行护卫之长,常夏大人令在下于大人徘徊之时捎带一句话,为‘能胜寸心,方可胜苍穹,有些路,走了就不能回头’!” 暗处传来的声音仿佛一剂良药,苏冉枯瘦的身板再次向前移动,如刀纂刻的双鬓已经满是汗丝,他依然一步一跪,口已经干的发白,却仍然大声重复方才话语。 堵在他身前的黑衣人站立不动,双方相距十步时,十余把巨大镰刀齐齐挥起,向苏冉扔来。刹那间,苏冉身后,十余支短戟从苏冉身后急速划过他的头顶,与镰刀对击而返,当真是天兵从天降、千钧牵一发。 与黑衣人人数旗鼓相当的灰衣人,站到了苏冉身后,尾端绑上了细锁的镰刀,已经回到黑衣人手中,捆上了粗丝的短戟亦是回到了灰衣人手中。 苏冉面朝黑衣、手捧黄卷,站在两队人马中央,面不改色,场面安静了三分,随后,苏冉‘咣’的一声,再次跪下,昂声道,“我乃辽西郡郡守苏冉,当朝皇叔刘乾逆天无道、志欲无餍....。” 两声‘杀’字同时从苏冉身前身后响起,黑衣人与灰衣人以苏冉为中心,绞杀缠斗到了一起,两侧街巷也开始传来铁器碰撞之声,时不时夹带着一声闷哼,一瞬间,宁静了十余年的长安城,再起兵戈。 街头巷尾的妇人,紧紧搂着抱着他们的孩子,眼中尽是恐惧,他们仿佛想起了一件往事,十多年前,在自己仍是妙龄少女时,长安城发生的那件血腥惨案,她们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二天出门时,世族厮杀一夜后的长安城,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隶属于刘乾的黑衣人源源不断、横勾倒敛,下手刁钻,凶横得很,被他们稍一抓住空隙,两三把镰刀便勾住一名身着灰衣的南宫卫士,割断手筋脚筋便罢,若遇南宫卫士近前营救,正好被黑衣人钻了空子,若不营救,那倒地的卫士,迟早要流血过多而死。 南宫卫士挺于苏冉身前,互为犄角、配合紧密,忠勇果敢、步步为营,只见他们前驱刀盾,后接长枪,口衔短戟,严锋劲技,猛砍狠戳,黑衣人稍有不慎跌倒,身上便要被南宫卫士捅出五六个窟窿。 街头巷尾,人越杀越少,渐渐地,街巷中的声音由大变小、由小变无,翎羽大街上正面交战的黑衣人与南宫卫士,各自也已经仅剩十余人,双方陷入胶着的局面。 在这时,苏冉动了,他继续一步一跪,向未央宫匍匐而去。 苏冉进一步,南宫卫士便进一步,黑衣人便随之缓缓退一步,不一会儿,从街巷中钻出来二十余南宫卫士加入战团,胜利的曙光立刻照向了苏冉一方。 一些胆子大的百姓,缓缓打开两侧小楼的丫窗,看到街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面面相觑、哑口无言,随着越来越多的丫窗和正窗打开,小声低语又传了开来。 一名小伙子疑惑道,“你们说,这伙子黑衣人是谁派来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另一名书生模样的瘦弱青年,狠狠瞪了发问的小伙子一眼,嘲讽道,“你是不是傻?这苏郡守状告的是谁?” 小伙子憨憨道,“皇叔刘乾啊!” 瘦弱青年缩了缩脖子,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另一侧,一名老者吃惊地道,“这胆子也忒大了,大街上就敢这么干?这可是帝都长安啊!” 另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冷哼一声,道,“我看啊!是胆子忒小了,一个郡守就把当朝皇叔吓成这样,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老者附和道,“是啊,老话说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看来这辽西百姓的确是活不下去啦!不然也不会冒着性命之忧来状告当朝皇叔!”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呐! 窗越开越多,议论声越来越大,苏冉一方的士气,越来越旺。 或许,正义会迟到,但是,正义永远都不会缺席。 南宫卫士并没有给黑衣人留下鱼死网破的机会,随着为首的南宫卫士丞一声令下,三十余人一拥而上,将黑衣人屠了个干净利落。 既然南宫卫士的行迹已经公之于众,他们便不再躲躲藏藏。 南宫卫士丞并不着急下令收拾残局,而是率兵紧随着苏冉前移,三十余人挺脊梁、立大盾、持刀枪,警于四周,戒于暗巷。 离未央宫东阙渐近,场面逐渐平息,血腥味慢慢变淡,百姓们又在小楼、房顶、屋沿等处聚集起来,他们对着苏冉一行指指点点,有人奉劝苏冉就此折返,更多的人是在为苏冉加油打气! 这时,一名佝偻老妇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缓来到翎羽大街中央,老妇人堵住了苏冉前行的路,场面刹那安静下来,苏冉止跪、卫士静立、百姓张望,所有人都以为这老妇人是绝世高手,纷纷拭目以待。 第85章 声亦和时,财亦达情 苏冉此行,可谓一波三折,刚刚消灭了战力强劲的黑衣人,又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妇人。 只见老妇人行动迟缓,走到苏冉身前,慢慢地跪了下来,她将另一只手拿着的大棉袄铺在了苏冉前行的路上,柔和地道,“小伙子啊!这些年呐,这翎羽大街来来往往的人,看的老妪头发都白了,这些人形形色色,有求官的,有求财的,但能因此事走到这的,你呀,是第一个。” 苏冉见老妇人并无恶意,便温声道,“老人家,您拦住本官的去路,所为何事?” 老妇人一声长叹,“可别嫌老妪啰嗦,这事儿,还得从四十多年前那场秦汉大战说起!” 苏冉跪在老妇人的棉被上,鲜血瞬间染红了被面,苏冉一遍小憩,一面安静地看向老妇人,准备聆听他的倾诉。 老妇人亲昵地摸了摸苏冉的脑瓜,自顾自说了起来,“四十多年前,我的夫君响应王令,随大都督祖逖南下讨逆,便没有再回来。依据咱《汉律》,为国战死者,当有抚恤,我前往官府讨要,当时总揽抚恤发放的皇叔刘乾说‘暂时没钱’,叫俺‘回去等着’。” 讲到这里,老妇人有些激动,“俺当时就想啊,国家战乱刚平,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这盖房子、修路、架桥都需要钱,索性便没有再去追要。十几年后,俺那儿子参了军,死在了南面涨海,俺又上门讨要,这一次,老妪连已是太尉司直的刘皇叔的面儿,都没见到。这年年讨、年年要,皇叔的官儿越做越大,俺的棺材土越埋越高。小伙子啊,要是可以见到那位皇叔,帮老妪我问一问,这钱,啥时候能给俺?如今日子好了,俺并不图这五百铢钱能发家致富,可是,老妪到下面,总要给那爷俩儿有个交代不是?他们爷俩拿命换来的钱,总不能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没了不是?” 此话说完,老妇人将苏冉轻轻扶起,为他轻轻擦拭身上的伤口,苏冉则陷入沉默之中,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老妇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周围人却听得清楚。 无声站在那里的苏冉,不由得回想起这六年辽西百姓所受之磨难艰辛,食草啃树,饱受欺凌,当真苦不堪言,他一时间感慨万千,被乐贰扒光衣服了踉跄回到阳乐城,苏冉没哭;被金昭强行抢走了府库钱银,苏冉还没哭;本是一双挥毫泼墨的手,却在辽西郡编履卖席好几年,苏冉依旧没哭。 可是,此刻的微风似乎粘带着感伤,催促着苏冉情不自禁流下男儿泪。 苏冉抽泣几下,定住心神,他直了直腰,再次下跪,言语郑重地对老妇人说,“河岳日星为鉴,今日应您之请,讨要抚恤,诺言必践,使命必达,不留遗恨。” 老妇人微微点头,佝偻着身躯,为苏冉闪出一条路来。 苏冉咽了口唾沫,强忍着腿上伤痛,继续前行,口中声音更加高亢,“今尊辽西百姓之心意,特来状告,......。” 当苏冉跪在那老妇人铺盖在地上的棉袄上时,他心里一暖,抬头一看,顿时泪崩不止,只见眼前这条通往未央宫东阙的灰砖大道,已经被各种颜色,各种材质的棉物铺满,一些棉被和棉衣,仍在被百姓们络绎不绝地铺盖而上。 苏冉见到此情此景,泪水夺眶而出,他不禁仰天大喊,“长安父老援我辽西百姓,长安父老,援我辽西百姓啊!” ......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 苏冉的翎羽大街之行发展到这里,应该已经有了一个算得上圆满的结局,苏冉和南宫卫士勠力同心,用行动证明了讨逆决心、揭穿了刘乾伪面、赢得了京畿百姓的大力支持,算得上收获满满,不虚此行。 前路在望,未央宫禁军卫士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胜利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 就在百姓齐声为苏冉加油鼓劲儿之时,周围的空气温度,忽然骤降。 苏冉对面,一名锦衣绸袍、身材匀称的中年男子,踏上了那条百姓铺好的‘七彩’小道,他一步一顿,缓缓迎向苏冉。 来者不善,南宫卫士丞一边呼唤百姓散开,一边组织南宫卫士重新列起盾阵,准备抵御来人的进攻。 对向而来的中年男子,周围雾气凝结,让人看不清云山真容,辩不清喜怒哀乐,但从他的身姿和步伐来看,他已有拦截之意,但见中年男子微微轻笑,对苏冉说道,“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非人心将虫响视为前听?苏大人,做人做事,切不可一叶障目!回去吧,此处之因果,绝非尔等可视,现在回去,我答应留你一条性命。” “古往贤臣,罔不惟民承保。后胥戚鲜,以不浮于天时。今皇叔刘乾扰劳天下,非所以忧民也,实乃盛世之硕鼠,我辈中人,但有丝毫志气者,必以诛杀此贼为荣!” 苏冉站的笔挺,直勾勾看着那人,面露愠色,一脸决绝。 众人见他麻袍飞舞、银印乱颤,厉声反驳,“六年来,我辽西百姓努力耕耘仍三餐不保,辛苦奋斗仍冬着薄衫,汝等于千里之外不付辛劳,却安享富贵,朝不忧生、夕不虑死,怎知民间艰难困苦?与汝道此,实为多费口舌!速速闪开,莫在助纣为虐。” “那就...,各为其主,生死莫论?” 中年男子小声嘀咕了一嘴,动心起念,缓步向苏冉走来。 一步,缭绕在他身遭的水汽,骤然雾化成冰; 两步,冰晶叠身,层层罗列,附而成甲; 三步,男子单手空拳中,骤然衍化冰枪。 在这朗朗春色中,这一幕足叫人暗暗称奇,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退避三舍。 “杀!” 南宫卫士丞并不想坐以待毙,他一嘴低哼,自作先锋,以锥形之阵杀向眼前这名至少破成境界以上的武夫。 短戟对冰枪,天兵战未央。 ...... 未央宫,前殿! ‘枯燥乏味’的奏事议程终于结束。 辅菜上尽,主菜终于要摆上大席。 在司农少卿道完薄州农事后,百官精神一振,那些早些奏事而昏昏欲睡的众卿,也开始左顾右盼,纷纷等待着天子与皇叔的斗法。 “诸位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刘彦稳坐高台,神情肃穆,左视后右视,见熏香已尽,无人应答,遂向躬身于右侧的小侍中微微点了点头,小侍中心领神会,以袖掩面,清了清嗓子,尖声道:今日朝议,止,众卿,恭退。 都是千年的狐狸,阶下众官没有多做停留,离席齐声道一句‘陛下万年’,便齐齐转身向外走去,最末位官员走出的那一刻,刘彦和百官眼中,不约而同地透出了一丝失望。 突然,那名最先走出大殿的官吏,开始对着台阶行敬礼,随着一声‘太后千安’,一位曲裾深衣、凤爵翠羽、白珠金镊、皓首苍颜的老妇人,缓缓拾阶而上,百官纷纷俯身行礼。 这妇人正是刘彦生母,当朝皇太后郭珂。刘彦和刘乾见状,眼中顿时露出了精光。 刚刚被刘乾使唤而偷偷溜走的内侍,亦去而复返。 原来,刚刚刘乾不仅派遣心腹内侍向城外传递了消息,还七转八转地请来了皇太后为他撑腰。 皇太后郭珂,公元275年生人,字翙羽,字取‘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之意。郭珂为明州广汉郡来仪豪阀郭氏嫡长女,人生的貌美如花,公元294年,年过四十仍然子孙凋零的神武帝刘谌诏其入宫,册为顺常。郭珂肚子也算争气,入宫当年便为神武帝诞下一子,是为刘彦,出生那日,太常寺大典星为刘彦观命,曰其为‘奸而不污,慧而不怠,神弗福也’,刘谌大喜,着郭氏为昭仪,仅比皇后低一个职级。 次年,北方大秦犯境,战起边疆,刘谌决议亲征大秦,离开京畿前,刘谌做了三件大事儿,第一件便是废后,立郭氏为皇后,他要给刘彦母女一个正正当当的名分,避免将来重蹈当年自己因非嫡登位惹出的诸王叛乱等事端。所以,郭氏仅仅入宫两年,便成为这后宫之主,当真是母以子贵。 郭珂音容算得上中上之资,但还没有达到倾城倾国的地步,但其天生巨慧、心思细腻、知恩图报,日常与人宽和、自处严格,兼顾巴蜀两地百姓豪爽、忠勇、果敢之性格,遂深得刘谌宠爱。后宫争斗虽厉,但其始终能行稳致远,最终熬到其子刘彦登临帝位。 郭珂从不过问庙堂之事,刘彦想废除世族也好,想要涤荡官场也罢,郭珂从来都是默默支持,严格约束族亲,所以,郭氏一族没有任何人在朝中为官,这既为刘彦免去了外戚干政的隐患,也为郭珂领衔的来仪郭氏赢得了美名。 郭珂虽然不干朝政,但是,只要刘乾有求,郭珂从来必应。 只因为,在神武帝刘谌最后的时光里,郭珂年老色衰,渐渐失宠,加之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从中挑唆,年老昏聩的神武帝便有意传位于二皇子。当时,情势十分危急,若不是他这位当时官至太尉司直的小叔子刘乾联同吕铮说服其他三位当朝重臣,几人联合在刘谌榻前说尽了好话,也就没有她郭氏一族拉拢天下二十七世族联名上书请命,不会有之后的快速肃清诸王子争位之乱象,更不会有他这高高在上的儿子了! 人有怨于我,一顿饱餐便可忘,有恩于我,却万不可忘。 基于此,郭珂对刘乾感恩戴德,在这位当朝皇太后的潜意识里,只要他刘乾没有叛国,那他贪便贪些,人家当年帮助咱们母子绝地求生,执掌千万里江山,享受些锦衣荣华,都是应该的。 百官礼毕后,躬身垂袖,公聚一团,卿聚一团,官吏四散,站于回廊两侧。 他们各怀心思,既不走,也不说留。 瞧见此景,郭珂袖摆一挥,轻言轻语地说道,“诸位爱卿朝议辛苦,早些回去歇息,我与殷浩(刘彦字)聊聊家常。” 此话一出,百官退散,帝王家事万莫管,惹祸上身不自知,郭珂既然说人家母子要聊家事,那就没有旁人什么事儿了。 百官行过礼数后,终是悻悻而走,一个也没剩下。 宽敞的前殿,顿时宽敞起来。 “母后来啦!哎呦,瞧我这儿子当的,竟然已经有近半月未向母后请安了,罪过罪过!”刘彦摘下冕旒,快速起身,无视刘乾,疾步行至郭珂身侧,扶其左臂,缓缓向中阶走来。 刘彦一边走,一边对刘乾露出了发乎于心的真诚笑容,可真是这看似人畜无害的笑脸,却看的刘乾心里一阵发麻,他隐隐感觉:这一次,自己好像着了他这宝贝侄子的道儿啦。 “你这孩子,天生伶牙利齿,总是能凭借这张巧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也不只是哪位师傅教的你,叫我知道,定要好好赏赐他一番。” 刘彦闻言,朗声大笑,俏皮地道,“那母后可要好好犒劳自己一番啦!” ...... 郭珂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听完此话,她抿嘴轻笑,露出少女娇羞,柔柔看着刘彦,宠溺之心无以言表,对于他这宝贝儿子,从小到大,她没打过没罚过,长大后,更是对刘彦听之任之,娶妻子、定国策、任官员、斗世族,全部默默支持,在这位皇太后眼中耳中,他这儿子是完美无缺的,她决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对她的宝贝儿子有一丝丝的不利。 十几年前的那场京畿大乱,郭珂正巧去附都洛阳礼佛,这位皇叔刘乾亦不在京中,待郭珂回到长安,听闻此事怒意冲天,立即召集族人,与吕铮、刘乾共同捐赠巨资,帮助刘彦快速建成了天子十二内卫,对刘彦剪除世族之举,更是鼎力支持。 除此,郭珂还是个记仇的人,皇后李凤蛟当年以‘天妖案’卷起京畿打乱,十几年来,郭珂始终耿耿于怀,所以,太后所居的长乐宫与皇后所居的长秋宫,十几年都没有过往来,李凤蛟与郭珂,业已十年未见。 前段日子,后宫冯七子仅因在自家院内随意叨叨了一句‘陛下血气懈惰、脾虚肾竭,入体一刻而返,需多食羊肉韭菜粥’,便被连降五级为顺常,每日十杖,连打三十日,且三个月内,只准她食羊肉韭菜粥。 可见,她对宝贝儿子宠溺到了何等地步。 ...... 言归正传,郭珂看着刘彦近几日操劳国事日渐消瘦,心疼不已,她想劝刘彦多加休息,但她明白,刘彦心中的宏图霸业,注定他是一个奔忙到死的君王。 想到这儿,郭珂微微轻笑,故作不懂地道,“娘犒劳自己作甚?” “哈哈,儿随娘、女随爹,自然是娘天生丽质,才有您儿子这张巧舌如簧的嘴嘛!” 刘彦搀扶着郭珂,随意为其找了个地方就坐,对郭珂,刘彦也是孝顺的很,登基以来,不管大事小情,都要提前知会一声,郭珂的一些授意,不管刘彦心中如何不快,都一应照做,刘乾几次贪腐军资、纵容手下,但只要郭珂出面,都被刘彦大事化小,要不然,依照刘彦嫉恶如仇、愤恨权臣的性格,刘乾当年保驾护航力挽狂澜的那点情分,恐怕早就用光了。 待刘彦和郭珂坐定,刘乾理了理衣衫,上前行礼,“臣刘乾,参见太后。” 帝宠贤王,不如顾念人情,刘乾相信,有郭珂在,宫外的那位苏郡守捅不破大天,最多就是被刘彦责骂一番罢了。 不过,此事一了,刘乾打算严格约束亲族,安享晚年。一来,这些年他风光了,页贪够了,那些在外任职的手下门客上供的钱银,虽然一半都散给了人情往事,但仍数目不菲,足够肆意挥霍啦;二来,人情虽浓,但母子情更深,当年从龙的那点情面,迟早会花完,还不如好聚好散;三来,近几年庙堂逐渐被廓清,刘乾判断,再过十年,天下权力必然重归汉室,如自己这种灰色人物,已经不可能久立庙堂之中,加之上了年纪力不从心,倒不如趁这点情分还在,再干几年,然后体体面面的退出朝堂。 思之所至,刘乾心中百感交集,一种喜于帝国重获新生和一种悲于自己的心情,同时涌在心中,不知是苦是甜。 “小叔快请起,自家人不必在乎这些礼节。” 郭珂坐于吕铮朝议之位,音落人未动,刘彦、刘乾并排站在郭氏对面,一个嘻嘻哈哈,一个低头不语。 “春来到,日新晴、玉琼花、满目春,今日日头大好,本宫便想着出来走走。一年之计在于春,知你等忙于公务,无暇分身,于是特意过来看看,你们呀,切莫因公劳身,要劳逸结合嘛不是?”郭珂烟雨温柔,氛围逐渐缓和,叔侄、母子、妻弟之间开始谨慎巧妙地寻找话题,畅聊起来。 “彦儿,娘打算在后宫种一棵珙桐,你也知道,珙桐是你母后家乡的特产名树,哎,这年纪大了,家乡的人、家乡的景啊,经常浮现在眼前,人不如旧、颜不如初,这句话看来还是有些道理的。” 郭珂有意无意的开始引入正题。 “明州有江水沃野,有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饶,还能生出珙桐名树,实为天府宝地,话说,我这偌大的长安城,不也在明州境内么!哈哈,后宫之事,全凭娘做主,儿便不多做干预啦,儿只管纵横庙堂便是。” 刘彦春风和煦,既不反驳、也不赞同,但这话的第二重意思,郭珂、刘乾可是听的真真切切。 刘彦言外之意为:后宫之事我不管,这朝堂之事,娘也莫要多问。 “我儿通情达理,翌日,娘便差人运一棵回来。哎,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亲人终归是亲人,那份血脉联系,年纪越大越浓厚,昨日小叔还差人来说呢,知陛下近年来修渠建路充军资,国库定然所剩不多,眼见天子宫殿,红墙斑驳、泥片脱落,砖瓦业已经失了颜色,今年打算自己出钱将长乐、建章、未央、通光四宫好好翻新一下,上次修缮,还是你登基时呢。” 郭珂起身为刘彦理了理衣衫,回头向刘乾说道,“倒是让小叔破费了!” “太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说这话,可是有些见外啦!” 刘乾嘿嘿一笑,但心里一阵肉疼,翻新这一次皇宫,恐怕自己积攒多年的棺材本都得翻出来用掉,看来太后对自己这次冒昧求援,有些不满,想要略施惩戒呐。 “你说呢,彦儿。”郭珂流光回转,与刘乾一起看向刘彦。 “好!”刘彦故作为难,假意思索再三,终于答应。 应了这件事儿,便等于回绝了东阙外正在生死一刻的那个人! 刘乾心弦一颤,又一松,这次破财免灾,又逃过了一劫啊。 “娘,今日万里晴空,朕看百官围于东阙,似乎有热闹可看,不如,一起走走可好?”刘彦明眸一转,对郭珂温柔说道。 郭珂见事情如此顺利,便爽口答应,“哈哈,好!好!娘便陪你随意走走,凑凑热闹!” 刘彦搀扶着郭珂,顺道对刘乾道了一声,“皇叔,请!” 刘乾巍峨诺诺,“......,诺!” 既然太后说了情,陛下许了诺,自己付了代价,想必城外的景象就算被太后看见,也不会反悔,刘乾犹豫一下,便随二人而去。 第86章 玉阶方寸,裘带功名(上) 未央宫内仍是一片宁静,但未央宫外,却已是一团乱麻。 距离东阙仅百步内的那一战,远远算不得地崩山摧。 所谓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物得穷其理,学得克其道,法得悟其根,是为致物境界。 那名以武破镜,入了上境致物的中年男子,与护卫苏冉的南宫卫士们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见他打法凌厉、攻守兼备,对上堪堪入了卸甲境的南宫卫士丞一行,仿佛虎入羊群,冰枪短戟交错了几个回合,南宫卫士们便刀节碎、戟离手、盾染血,人亦无息,至此,所有负责护卫苏冉的南宫卫士,全军覆没。 中年男子出手仅仅不到十个呼吸,翎羽大街的街面,便仅剩下了苏冉与冰枪冰甲的中年男子,两侧小楼中,老人小孩中年人、商贾农户江湖人,齐齐看着场中,安静不语,他们不是不想上前相帮,而是根本没有那个实力。 中年男子冰枪在手,横于路中,环顾场中一圈后,慢声细语道,“苏冉,我敬是条有骨气的汉子,回去吧!” 苏冉攥紧拳头,不为所动,仍然一步一跪,昂首前行。 眼见相对的两人越来越近,中年男子动了动嘴唇,轻声道,“我叫仇南月,学于大秦,自悟《寒枪诀》,致物境界,苏大人,记得我的名字,若有下辈子,记着来找我报仇!” 话音落地,仇南月右手枪尖一挑,凌空划出一道白弧,直奔苏冉而来。 苏冉腰挺如松,面上毫无惧色,心中水波不惊,你武夫有武夫的境界,我文人有文人的风骨,来吧,苏冉求死! 五步,四步,三步...,就在枪尖寒芒即将刺进苏冉胸口刹那,仇南月眉头微微一皱,冰枪突然改变进攻轨迹,见他转身用力横扫一枪,场面又复静止。 站在仇南月背后的苏冉,清晰地看到,刚刚对战南宫卫士显得坚不可摧的冰甲,后背被不知名的利器戳开了六个大洞,位于左下的那个大洞,已经血肉模糊,不成样子,粘稠的鲜血带着热气,从洞口慢慢流出,将一片冰甲浸染成红。 苏冉微微侧身,想仇南月正前方望去,只见仇南月正面二十步,一名黑巾裹面、左右无耳的中年男子,正持剑与仇南月对立,剑柄上,用松脂凝成的‘子’字,金光闪烁,甚是醒目。 仇南月瞧见来人,稍稍思索了片刻,旋即笑道,“哦?哦,我尝听闻,斥虎帮手下十二名顶尖刺客,以十二时辰为化名,十二人皆是破城境界以上的高手,今日得与大名鼎鼎的死士子一战,此生也算无憾喽!” 死士子并未答话,见他将手中长剑舞了一个漂亮剑花,动心起念之间,剑身气势陡增,银白色淡光浮于其上,好比子时的月光挥洒大地,点点星芒绕于淡光周围,好似群星点缀。 仇南月也不再啰嗦,他腰身用力一挺,手中冰枪枪尖变为淡蓝色,背后冰甲重新包裹在身上,那处血肉模糊的伤口被冰寒暂封。 就在刚刚,若不是死士子偷袭成功,消耗了仇南月体力和敏捷,这一仗,死士子对仇南月的胜算极小,也只有在仇南月受伤的前提下,死士子才敢与仇南月正面向抗。 高手决胜,只在片刻,仇南月和死士子气势同时达到顶点,一银白、一蓝白两道寒光立刻对冲起来,刹那间枪出如激雨、剑舞似流星,铺天盖地,甚是好看。 仇南月用枪如龙似蛇,枪势以扫为主、以刺为辅,见他手中寒枪裹挟阵阵霜气,先扫腿、再扫腰、后扫颈,衔接有序,紧密无间,扫得死士子左右闪躲,枪身稍一触碰到死士子的衣衫,便留下一道霜痕,只要寻找到一丝契机,便集心念气力于枪尖,一枪向死士子要害刺去。 死士子难受得很,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何况两者境界相差一等。在仇南月及时止损下,偷袭的效果并不明显,未对仇南月造成严重伤害。纵使死士子将一手剑舞的油泼不入,但仇南月总会攻西扰东地找到破绽,然后以心念化寒气于枪尖,透过衣衫附着在死士子肌肤之上,迟缓其行动能力,迫使其以心念化心念。 折让死士子大感头疼,仇南月如此消耗心念之打法意图十分明显,便是想以境界之差将死士子气力消耗殆尽,而后一枪斩杀。 两方较量还不到二十个回合,死士子已经完全处于下风,他边打边退,全力防守,连两侧小楼上的百姓都看得出来,若不出意外,十回合内,死士子必死无疑。 死士子自不甘心,他眼露寒光,面露狰狞,一声低喝,佩剑横扫,大开大合,与仇南月对换了个位置,一剑迫退了仇南月十步之远。 而后,死士子站在苏冉身前,轻轻转身,单手扯下面上黑巾,只见他满面伤疤,甚是骇人。 死士子满怀希望的看着苏冉,轻轻一笑,一首小诗从死士子口中温声吟出,“十五从军行,四十始得归。家中无老幼,山寒夜灯黑。为报君王义,了却功名去。回头思来过,无悔亦无嗔。” 看来,死士子也是飘零半生犹如人间浮萍的可怜之人呐。 未等苏冉搭话,死士子对苏冉微微点头,低声道,“误学刀剑,自小,薄游人间。山水常在,先生,一路走好!” 无尽的悲戚之感,从苏冉心底涌出,他嘴唇轻动,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发现:世间所有的感恩戴德,都比不上死士子这一路默默无闻以命相护。 情到深处,苏冉第一次将手中的黄卷搁置在一旁,对死士子深深拱手,拜道,“一路走好!” 死士子哈哈大笑,转身单手扶剑,心之所动,气机流转,全身衣物尽碎,陡然血脉喷张,在他身上,每一根血管仿佛都在快速运动,拱起于肌肤,流动于静脉,血管渐渐凸起,仿佛随时会撑爆一般,这种由内到外的强烈炸裂感,让死士子显得甚是难受。 一条条红色血管由下至上快速涌动,移至死士子天灵处时,死士子毛发尽落,耳洞、眼角、鼻孔血流不止,映衬的死士子仿若诸天神魔,在他手中,银白色的佩剑随即转变成猩红色,佩剑不请自动,由鲜血牵引,自行起身,向仇南月刺去,一剑既出,大有不死不归之势。 这一剑,倾注了死士子全部的心念和气机,一剑之后,就算他侥幸得生,也是废人一个啦。 死士子并不在乎这些,此刻,他正心满意足地看着脱手而出的佩剑,仿佛看着心仪的作品,他一边看着一线洪流奔涌,一边有气无力地笑道,“我这一生,只悟了这一剑,名为‘倒行逆施’!” 第87章 玉阶方寸,裘带功名(中) 一剑既出惊梦醒,躲在两侧街头巷尾的长安百姓,纷纷注目而视,满怀期待。 仇南月哪里敢小觑死士子的搏命一招,他大枪一舞,枪尖立刻爆发出刚烈的冰爆声音,整个枪体全部变为蓝冰色,抬脚飞奔,与直刺过来的猩红血剑对冲! 一蓝一红两道光芒骤然接触,霎时,地陷三尺,气震三丈,磅礴气机卷地盖天。仇南月立刻倒飞而出,冰枪寸碎,冰甲炸裂,血撒朗空,落地后,地上灰砖地被重重砸出了一个大坑,仇南月最初被死士子偷袭的伤口鲜血喷涌,其人在坑中呻吟不止。 那边,死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冉颤声问了一句‘死士子大侠’,死士子回头一笑,斜斜倒下,气息全无。 苏冉瘫软在地,双手紧紧握住手中那卷大黄纸,嘴一咧,似哭未哭。 风卷江湖浪,深藏功与名,着戎衣、呼凯歌、入长安。 挥剑斩奸逆,身死又何妨?从今後,婆娑鼓掖,梦魂落秀水,千里极乐风! ...... 还未等苏冉同死士子深情道别,那边的仇南月,竟栽栽歪歪地站了起来。 众人只见仇南月摇摇晃晃,向苏冉缓缓走来,苏冉面楼决绝之色,放下手中黄纸,轻轻掰开身旁死士子的右手,拿起自然回到他手中的配剑,没有任何章法地向仇南月呼号冲去。 他要给死士子和因他而死的人一个交待,也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 苏冉还未冲几步,一张大网便铺天而来,大网从天而降,精准无比地将仇南月紧紧盖住,大网的四角各有一条孩童手腕粗细的麻绳,寻绳看去,两架牛车六头牛正被十余名汉子赶架,拖拽着四条麻绳向侧巷赶车。 仇南月已是强弩之末,无法幻化冰枪,仅能凭蛮力苦苦僵持,那十余名汉子上前抓住麻绳,用力拖拽,越来越多的青壮年加入行列,仇南月终是拗不过,一声不甘惨叫,被缓缓拖入侧巷,地上徒留一道长长血痕。 巷子里,嘹亮声音清脆响起:山水一程,大人走好! 苏冉看向翎羽大街两侧小楼,中年男子已经不见几人,老者正妇孺齐齐向苏冉拱手:山水一程,大人走好!山水一程,大人走好! 数十年后,已经垂垂老矣的苏冉回想起今日一幕,不由得感叹道,“达官贵人抬眼向上,终日不见民生疾苦,平头百姓向下扎根,却向上托举起平凡士子的报国梦想啊。” 苏冉弃剑,复抱黄卷,涕泪交织,他向左右两侧各磕了三个响头后继续跪行,破声喊道,“我乃,辽西郡郡守,苏冉,当朝皇叔,刘乾逆天无道.....望陛下主持公道!” 街巷之中,墙垛之上的百姓亦齐声跟读,声音振聋发聩,可传数里。 民愤如此,今日的刘皇叔,恐怕在劫难逃喽! 及近未央宫三十步,东阙高墙下的朱红大门,终于打开,阙里阙外,刘彦和苏冉,一站一跪,君臣相见,恍若隔世。 刘彦头戴冕旒、身着冕服,浓眉大眼,他器宇轩昂的率先走出,一手接过苏冉手中黄卷,一把抓住苏冉左手,情真意切,“爱卿,一别六载,辛苦!” 苏冉情难自控,涕泪交织,他用张曼老茧的粗糙双手,紧紧握着刘彦白皙无暇的手,无以言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刻的刘彦,亦是十分激动,握着他的手,竟颤抖不已。 一君一臣,并肩而入,进入东阙之际,苏冉悄悄回头,向远远观望自己的跪铺棉袄老妇轻轻点了点头,老妇人轻轻摆了摆手。 《汉史》记:公元341年,太簇,边鄙之臣苏冉,受苍生之托、任百姓之寄、裹羸弱之资,端黄卷入清明门,跪行于翎羽,朝见于东阙。百姓积怨于下、切齿侧目,相竞待时而发,是时,长安累尸、翎羽溅血、累累霜果,百姓棉絮铺路,六牛拖贼,终助其朝见天容。 ...... 刘彦于东阙迎来心心念念的苏冉,驱散群臣后,便与苏冉并肩同入未央宫宣室殿,郭珂与刘乾紧随其后,一路上刘乾不断地向郭珂暗使眼色,郭珂视而不见,看来,这位皇太后,有些生气哦。 宣室殿的摆设,刘彦入主未央宫后,十几年来便未动过,明光铠吞鸿剑于屋左、蓝田青玉棋于屋右,壁画九龙出海,中毯两侧置四张小桌用以议事,东侧室用以近臣待诏,西侧室则放着刘彦的宏图霸业。 熟悉的场景,让苏冉倍感亲切,来时心中的忐忑,消散全无。 进入宣室殿甘泉居,刘彦屏退侍卫、暗卫、侍者,拉着枯瘦的苏冉同坐于一桌,搞得苏冉有些受宠若惊,郭珂、刘乾则坐于刘、苏对面,怀揣着不同心情,看着两人如老友一般畅聊。 “苏卿,快让朕瞧瞧,哎呦,这六年未见,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怎么?辽西水土不服?” 刘彦坐定,如久未相见的兄弟一般,一把拉过苏冉,左左右右端详,来来回回察看,生怕他这位爱卿缺斤少两,可看过之后,这位天子的脸色,顿时黑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如今的苏冉,已经瘦的只剩皮包骨了。 对刘彦此刻的关心举动,苏冉十分感动,对刘彦刚刚在东阙门外的放任不理,苏冉也十分体谅,见到刘彦脸色黑了下来,苏冉憨厚宽慰道,“回陛下,辽西幅员辽阔,民风彪悍淳朴,百姓豪爽好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久居东北,胸中自有囊括宇宙、包机万物、建功立业之豪情,人待在那里,舒爽,不过,北疆苦寒,所以微臣的身体便瘦弱了些,不过,却很结实。” 此情此景,莫论真假,刘彦作为万民之主,能待臣如今日这般,也不枉费苏冉这一路风尘了! 刘彦的脸色由阴转晴,他舒心笑道,“哦?先帝北征归来后曾对孤说‘燕赵有义士,兴兵讨群凶’,讲的便是先帝北征时,而今的薄州和牧州两地百姓竞相入伍,一州上马能战、一州悍不畏死,涌现了许多风云人物。今日得卿亲口描述,想必此事定为真啦。” 君臣闲聊之际,侍者端上了几样点心,刘彦亲手一一摆在苏冉身前,自顾自端了一碗冰镇沙果,大口啃了起来。 入殿至今,刘彦目光只在苏冉身上,始终未对郭珂、刘乾二人说过一句言语。知子莫若母,郭珂见此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今日恐怕刘乾是刀俎上的鱼肉喽! 旋即,郭珂轻笑着说道,“彦儿,君臣一别六载,心中自有无限事,可当痛饮一夜否?” 刘彦哈哈大笑,对郭珂朗声道,“哈哈,还是母后想的周到,今晚定要与苏卿醉上一醉!” “好,为娘这便去准备,今晚彦儿若是不醉,娘翌日可要重重罚你喽。”郭珂走到刘彦身前,为其正衫,苏冉慌忙起身,低头拱手不敢抬头。 几个呼吸,衣衫整理完毕,见到苏冉双膝已经跪的破烂,砂砾已经和着血渗到了肉里,郭珂看在眼里,向门口缓步轻移,吩咐不远处的侍者传来医官,为其处理伤口。 苏冉甚是感激,正欲叩谢,却被刘彦死死扶住,让他不得落身。 转身回头,郭珂看了看苏冉,又看了看刘彦,缓缓向殿外走去,“彦儿,记得要喝醉哦!毕竟,君王一诺千金重!” 好个一语双关! 第88章 玉阶方寸,裘带功名(下) 郭珂走后,殿内仅剩刘彦、苏冉和刘乾三人。 刘彦和苏冉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如老友般亲密畅聊,将刘乾一人冷落一旁。 不一会儿,谈及辽西民政之时,苏冉瞥见刘彦眼中透出一道精光,他觉得时机已到,立即起身跪叩刘彦,沉声道,“陛下,臣此来......。” 正当苏冉想要图穷匕见、和盘托出之际,刘彦急忙上前,紧紧扣住苏冉两个手腕,一吃劲儿,将其硬硬扶起,刘彦手劲儿之大,不禁让苏冉腕部吃痛,他惊讶地看着刘彦:陛,陛下,居然是入境文人?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刘彦将眼中精光隐去,对苏冉使了个眼色,苏冉顿觉其意,于是闭口不语。 随后,刘彦单手拉着苏冉,将其引至刘乾面前,大笑道,“哎呀呀,你瞧瞧我这待客之道,来来来,苏卿,我的苏爱卿,公事稍顷再谈,快来见过孤的皇叔,当朝太尉刘乾。” “辽西郡郡守苏冉,拜见太尉。” 苏冉这一拜,生硬漠得很,他甚至连刘乾的脸都没睁眼看过一下。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刘乾微微还了个礼,轻轻笑道。 拜见过刘乾这位当朝权贵,刘彦端着那盘沙果,悠哉悠哉回到主位,苏冉坐于其左手,刘乾于右。 一枚果子下肚,刘彦舒爽的‘嗯’了一声,对苏冉朗笑道,“来来来,苏卿,咱们接着聊,照你说来,依薄州百姓之性格,那定日子过得一定是一派欢腾啊!” 一路风尘的苏冉,并未食用桌上美食,仅用嘴抿了一口清茶,便拱手答道,“回陛下,北疆之人,爱人仇人之意多,故人易于改过。然则,豪爽之性用之正则正,用之反则乱,正则忠勇为国,反则私斗成风,祸乱一方啊。” 刘彦兴致勃勃地问道,“哦?此做何解,可有实例?” 苏冉思索一番,小心翼翼地看着刘彦,道,“回陛下,此解有三,其一,豪爽之人必循性格而为,依好恶处事,为了一时之快,怒从心头起,便可无视国法,汉律对其约束不大。其二,豪爽之人重恩重义,受人恩惠必以死相报,不论正邪,这极易让地方郡县滋养私斗成风之气。其三,豪爽之人易被别有用心之心利用,误入歧途却不自知。陛下,您可知辽西郡乞灵帮否?” 苏冉顿了一顿,眯眼看向刘彦,见刘彦未加阻止,苏冉心中大喜,立刻说道,“此帮为前武次中郎将金栎所建,初建之本意为收纳战后孤寡,辅保地方安宁,在秦汉大战战后初期,乞灵帮为稳固地方安宁,做出了极大贡献。后来,乞灵帮被奸佞所用,沦为他人揽财猎利的鹰犬走狗。臣惋惜之余,更引发臣之深思,究其坠堕缘故,一为薄州百姓心思单纯,不擅心机,易被蛊惑。二为薄州百姓天性豪爽,羞于拒绝,易被利用。若无强势且清廉官吏引导教化,后续之事细思极恐啊。” 话说到这里,苏冉千里迢迢从辽西郡带来的匕首,终于绕着弯弯向刘乾刺来。 刘彦流里流气,将沙果胡随意一扔,装作不经意地道,“哦?这乞灵帮,孤倒是有所耳闻,只是这辽西百姓被何人利用?又被何人蛊惑啊?苏卿快快细细道来,不可说谎。” “利用之人为金栎之子金昭,此人借父余恩,笼络当地豪阀,横征暴敛,压榨百姓,充己之私囊,臣出发前,金昭已被江湖侠义之士所杀,辽西百姓弹冠相庆。蛊惑之人为辽西边军将军,武次将军乐贰,此人借亲血威名,以利禄为饵,诱使急功好利、心术不正之徒,充入乞灵帮,为其鞍前马后,祸乱一方。” 苏冉如实禀报,字字不沾刘乾,若了解事情原委者,却能听出,这段话句句都有刘乾。 刘乾不愧官场老手,此刻的他如老僧入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他心中早已把苏冉的家人默默问候了一万遍,鄙夷想到:你小子,干脆直接叫我名字得了!费这个牛劲! 刘彦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刘乾,见他表情如平湖般宁静,心中隐隐有了一丝不安,他隐约觉得,今日苏冉这颗暗子,或许起不到想象中那般强大作用,于是,他淡淡道,“想被蛊惑的自然会被蛊惑,想被利用的自然会被利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晨光照清水、夕阳炙污露,是此理否?” 苏冉见到刘乾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怒火冲天,他杀气凛凛地说道,“回陛下,此理甚对。心志不坚者,天资卓绝而不悟正道;心有涟漪者,身居高位而贪尽天下。此类人,于国无功,于民无利,该杀!” “嗯...,该杀。”刘彦浓眉轻挑,炯灵大眼中寒光乍现,而后又立即恢复刘氏皇族那股子与生俱来的痞气,嘻嘻哈哈地对苏冉说,“苏卿,今日这未央宫外可是热闹得很哦,你这一来,东城百姓可是雀跃非常啊。” “陛下说笑了,微臣奔赴千里面见陛下,自然会招致百姓围观。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长安百姓鼎力相助,臣也不会如此顺顺当当的见到陛下!” 刘彦好奇问道,“哦?此话何来?” 苏冉直视刘乾,“陛下,且听微臣细细道来。” 君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轮番对刘乾展开心理攻势。 过程中,苏冉不断用眼睛偷偷瞟着正坐他对面的刘乾,见其仍旧面无表情,心觉‘老家伙还真是很有定力’。 突然,刘乾捂住肚子,起身主动请退,见他哀愁道,“哎,哎呦,陛,陛下,臣忽感不适,应是昨日饮食不周,想先行告退,以解内急之忧。” 刘彦和苏冉,谁都没料到老狐狸刘乾会来这一手快刀斩乱麻,刘彦、苏冉的双簧戏才刚刚开场,刘乾这就要离场了? 苏冉想到水深火热的辽西百姓和此番行程的种种坎坷,心头涌上无尽怒意,他强忍着不做声,等待天子裁决,而刘彦则摆弄着手中空碗,不做声响。 几息之后,刘彦开门见山,对刘乾笑道,“皇叔为国操劳,体力心力自是耗损极大,你看,仅仅是昨日的饮食出现了一点偏差,皇叔便无法在朝堂谈论公事了。依朕之意,皇叔不如挂印封金,前往洛阳主持刘氏宗族事务,如何?洛阳气候宜人,最适宜休养生息,皇叔在刘氏宗亲里威望又高,正适合整肃宗族、凝聚合力,与朕一道匡正天下啊!” 刘乾站立于红毯之上,双手捂着肚子,言语十分谦卑,“回陛下,臣虽年长,然精力仍然旺盛、体力仍然充沛,还可帮陛下分担些国事,如今世族祸患地方,此正是老夫竭力辅佐陛下重整朝纲之时,还望陛下莫以臣年老力衰而嫌弃,臣愿为大汉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苏冉在一旁,差点笑出了声:哼!老不死的东西,居然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种话,凭你刘乾的德行操守,也配与百年前的诸葛丞相并肩? 对于刘乾的寸步不让,刘彦丝毫不感惊奇,这位中年天子继续说道,“唉唉唉,皇叔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莫要以为洛阳宗族之事乃是闲职,这天下姓刘,我刘家的家事岂不就是国事?皇叔切莫以为这宗族之事无关紧要,弄不好可是要出大乱子滴。” 刘乾心中一阵苦笑:在洛阳整日陪一群刘氏老鳖养猫逗狗,能有鸟大乱子?虽然皇太后从中斡旋,但陛下除我之心仍然不灭,看来,今日必须得割掉一块儿肉喽! 刘乾开始讨价还价,老头子哀声道,“陛下,老臣自陛下登基起,便跟随左右,这突然离去,恐伤感异常。但陛下之言句句在理,老臣今日便打算辞去兼任的三地武备将军之职,今后再缓缓退出朝堂,恳请陛下批准,莫要寒了老臣一片忠心呐。” “皇叔忠心可嘉,便如此吧!”刘彦淡淡地说了一嘴,随后笑道,“皇叔,快去解决内急之忧吧,一会儿拉裤兜子里,便是朕的不是了!哈哈。” 刘乾憨声一笑,“老臣遵旨。” 言罢,刘乾迈着急促的碎步,匆匆离殿而去。 在刘乾仓皇之际,刘彦笑着对其说道,“皇叔,慢走!人生一场,当知足不辱、急流勇退。” 刘乾微微转身,轻轻点头,缓缓离去。 待刘乾远去,苏冉起身,拱手于阶下,疑惑不解,“陛下,为何不借此机会,断个彻底?” “治大国若烹小鲜,苏卿,若事情如你想的这般简单,孤也不会如此瞻前顾后,吕相也不会做出三十年可成这一判断。要知道,我这皇叔背后可是有太后、宗族和乐氏等几大豪阀的支持,并不是一朝一夕、一人一事便能扳倒。苏冉,你觉得在乐贰那般人的眼中,孤的王令和皇叔的手令,哪个更好用?” 苏冉瞠目结舌,呆呆立在原地,无言以对。 刘彦在阶上踱步,沉声道,“苏卿,你要知道,天下如乐贰一般的看门狗,可不止这一条。如乐贰作乱这样的情景,在你薄州还算好些,在曲州、柳州、嗔州、沧州,笔笔皆是,这也是朕决心根除世族的重要原因。如果世族不能在我辈之手覆灭,那么,大汉帝国,将重蹈灵帝末期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呐。呵呵,阁中天子今何在?楼外长江空自流啊!” 苏冉沉默,时隔多年,苏冉偏居一隅,对天下大势不甚了解。但他知道,刘彦是对的,回想起当年离京时的天下乱象,他也知道,仅凭如今的天子十二内卫和蛰伏在天下四方的暗子,还不足以让刘彦挺直腰杆,向天下世族宣战。所以,如今的保皇派,只能小火慢烤,慢工出细活。 苏冉一声低叹:哎!自己在辽西郡仅仅忍耐了六载,便觉得胸中郁气难填,而这位天子独身一人,面对天下沸腾,如一块儿冷铁一般,兀自忍耐了这么多年,他该有多么无助和无奈呀! 想到这里,苏冉感同身受,心中涌上无尽的悲戚之意,他跪伏在地,颤声道,“陛下!” 刘彦近前,轻轻拍了拍苏冉的肩膀,温声道,“当年父王面对国内诸王叛乱和大秦举国犯境,无奈放权予豪门,当时看来实为利大于弊,可时光荏苒,父王在战后并没有收回世族权力,反而愈发纵容,如今在看此举,可便是弊大于利了。苏卿,你可知道当年这条计策,是何人所献?” 苏冉摇头,“微臣,不知。” 刘彦哈哈大笑,“凌源刘氏,听过嘛?” 苏冉恍然大悟,“当年献策之人,是先帝大傅,丞相刘藿!” 刘彦笑着‘嗯’了一声,随后道,“苏卿,朕敢和你打赌,若今日天下有变,我大汉的疆土上,不知有几人裂土称王、几人登基称帝喽!” 苏冉决然道,“若真有那天,臣愿做陛下帐前小卒,共赴国难。” 刘彦起身走至苏冉身侧,负手立于殿门。 此刻,阳光正暖,远处的卫兵开始微微打起了哈欠,房梁上传来一小声呼噜,万里无云的天空时不时飞过几只孤鸟,刘彦之子刘淮在广场中放起了纸鸢,此刻,长安城最高地龙首原未央宫,显得如此宁静。 刘彦那双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十分享受此刻短暂的安宁,他在一缕暖阳的照耀下,温柔说道,“今日结局,孤已经很满足了!” 苏冉有些愤慨,跟在刘彦身后,道,“陛下,臣尝闻,王者之国,使人民富裕;霸者之国,使士人富裕;仅存之国,使大夫富裕;无道之国,使国库富裕。辽西百姓日子过成这幅德行,难道这些年乐贰犯的罪、造的孽,便要不了了之了么?” “当然不能!”刘彦回首转身,看着苏冉沮丧的神情,目光充满煞气,“苏卿,翌日朝议,孤将赐虎符、节和诏书予卿,另派龙骧卫两千随行,你持节火速前往武宁县,寻将军牟羽协你捉拿乐贰。” 苏冉陡然跪地,决然道,“臣遵旨!” “牟羽主军,卿主政,如遇阻挡,格杀勿论。卿且安心,牟羽乃孤儿时伴读,可信之任之,至于那乞灵帮,若卿觉其于民无用,杀之。切记,除恶务尽!” 刘彦话语中所带煞气,似乎惊扰了人间祥和,一阵冷风吹过,值守卫兵挺直了腰板儿,房梁没了呼噜,少年刘淮也跑得不见了踪影。 “诺,臣必效死命!” 苏冉跪地拱手,目光寒星点点,异常笃定。 看着苏冉离去的身影,刘彦揉了揉太阳,低头轻笑,“你们啊!是我射出去的箭,驽箭离弦,总希望物尽其材,也总希望一箭上垛,最起码,也不要箭毁人折。只是布局六年才斩其半臂,苦了这辽西百姓啦!” 说罢,刘彦抻了个懒腰,慢慢走回殿中。 老师,您曾说天下人都是您的棋子,对弈者便是天下豪门,当年你我师徒决心平定世族这步棋,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啊! ...... 经过昼夜疾驰,汉历五月十六,苏冉风尘仆仆,如约而至,听闻乐贰近月并未‘收春膘’,他倍感欣慰,来时的功名此刻显得如此渺小。 苏冉望向远方山包的死士辰好刘懿,他欣然地点了点头,遂向身侧的牟羽轻轻说道,“牟将军,辽西百姓,拜托啦!” 牟羽单骑出阵,威不可当! “我乃武宁将军,牟羽,奉诏讨逆,降者不杀!” 第89章 龙骧猎雀,罗月逞威(上) 大汉自三国一统以来,兵制重整,这调兵遣将的规矩亦有所变化。 《汉律·武备章》有云:七十二军常时驻扎辖区,总领一干军务防务,不可擅扰郡县政务,不可干涉郡县维护治安、缉拿盗匪一类内政,非虎符羽檄不得辄发,违令者以叛乱讨之。 《汉律·伐兵章》曰:少府符节令,掌天子符玺及节麾幢,寻常兵皆散于郡县,有事,则以虎符、节、羽檄、诏书而用之。虎符右留京畿、左以与之,持虎符者,如天子亲临,必从之。节饰旄牛尾,用以天子调遣十二内卫之用。羽檄以木简为书,用以急召,凡用者必以凤翎插之,受羽者可酌情处之。以虎符、节调兵者,必辅录天子手书,明职权、定任务,若无,视为矫诏。 所以那天,刘彦同时赐予了苏冉虎符、节和诏书,用以调兵遣将。 这便相当于,刘彦把两支军队的调配权,全权交给了苏冉。 在十多年前世族祸乱京畿后,这样的事,在刘彦身上还是第一次。 这足以说明刘彦对苏冉的信任。 ...... 远在长安的那位天子刘彦,所料不假,天子诏命在这位武次将军乐贰眼中,连张厕纸都不如! 这也是整个大汉江山最尴尬、最悲凉、最无奈的现状,兵吃王饷,却不能为王所用。 当传令兵向乐贰报告帐外情况后,乐贰右眉轻佻,右脸的粗重两道刀疤随之弯起,厚厚的嘴唇小声嘀咕了几句,便哈哈大笑,笑声震得他肚脐与下巴的肥肉随之乱颤,见他他狂笑道,“在这辽西,老子就是天,老子就是王,牟羽这久未经战阵的鸟人,仗着是皇帝老儿的狗腿子,也敢与老子千锤百炼的铁骑相互冲阵?” 阶下的乐氏众将,纷纷点头应和。 乐贰对乐氏众将的回应十分满意,他狂傲道,“不自量力的牟羽!今日老子如果赢了,定要活烹了牟羽妻女,让他亲眼看着我一点一点把他妻女的肉全部吃光。老子输了,大不了弃官回乡养老去,有姐夫和我乐氏一族在,我还真不信这皇帝老儿敢杀我泄愤,俺在辽西横行霸道这么多年,要杀,早他娘杀了!” 刘乾的名字就像一颗压舱石,众将听后,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是啊!龙椅上那位懦弱到连自己儿子都保不住的天子,又有什么能耐来染指辽西之地?有凭什么与权倾天下的皇叔刘乾和财大气粗的乐氏一族抗衡? 他们心中的答案,是没有! 所以,他们一同起身,拱手拜道,“愿追随将军,杀退敌贼!” 场中的气氛攀升到了最高点,所有人都眼神炙热地看着乐贰,他们所有人都认为,以乐贰的性格,在这一战后,他必将要在辽西之地,加冕为王,而他们,则将成为有功之臣,得无双富贵。 乐贰得到众将拥戴,决心与牟羽大干一场,他要敲山震虎,叫那天子再也不敢小觑乐家,不敢小觑他乐贰。于是,他下令,立即召集军中校尉以上军官议会,人到齐后,武次、执牛、吉恩中郎将列于最前,其余诸将分列于后。 乐贰大手一拍,朗声道,“兄弟们,帐外情形,本将军自不多说,东境苦寒呐,这些年,兄弟们为了中原百姓能有几天安生日子,那是一刻都不敢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啊!六年啦,军中兄弟还有没尝过春宵一刻的,还有兜比脸干净的,说到底,这是为啥?还不是因为姑娘和财货见了这穷乡僻壤都要退而避之!结果呢?长安城的那位天子仅因咱们吃了百姓几口饭,拿了几两银,便要捉拿我们回去问罪,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在一些军官的煽动下,帐中军官纷纷点头称是,被新任命的、站于左前的吉恩中郎将卫觊右跨一步,大声道,“将军,咱也不会说别的,若不是将军当年赏了口饭吃,我等此刻还不知在哪里讨饭,宋老三造反那是他自作自受,不怪将军雷霆手段。武次军的规矩历来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财物我等也拿了、人也杀了,娘们儿,我等也享用了,今日要我等如何做,将军下令便是,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军官齐齐大喊,“请将军下令!” “好!兄弟们,咱们说干就干,即刻发放钱财、激励士气,整理队伍、出帐迎击,只管提刀向前去,不问青史善恶否,弟兄们,先让京城的那位见识见识咱武次军威后,再谈生死!” 乐贰四四方方的脸上杀气尽显,左眼眼皮来回翻动,在没有眉毛的左脸上显得怪异非常。 看来,在辽西郡滋养了多年骄纵之气的乐贰,已经心生反意思了。 帐外,牟羽单人匹马在阵前大喊了几声后,乐贰中军忽然尘土阵阵,一员骁将手持八瓣莲花熟铜锤、头戴虎头锦缨银兜鍪,一马当先,身后轻骑无数,从乐氏大营中奔涌而出,直扑牟羽而来。 领军者,中军司马乐泉,乐贰内侄也,此子在卸甲境界,平生好斗、轻于杀戮、所学驳杂、待人严苛,众皆忌之。 见劝降无用,红袍红甲的牟羽调转马头,慢慢悠悠地回到武宁前军,路过一员银盔小将身边,缓缓的说了一句,“牟枭,冲锋!一战退敌!” 名为牟枭的小将得令后,挺矛立马一声“贼子可恶,竟敢阻拦天军”,声音浑如巨雷。声落以后,牟枭自做军尖,旋自骤马舞矛迎之,身后轻骑奔涌,跟儿随之,密密麻麻,不见首尾。 天晴杀气,碧空之下、芽草之上,两军对阵只在瞬息之间。 静立于远处土包上的刘懿师徒,看得那叫一个热血沸腾。 初见此景,连一向老成稳重于同龄人甚多的刘懿,也不禁瞪大了眼睛,他使劲拉扯着死士辰的衣角,激动说道,“将军发武次,王令度凌河,理兵战宵小,管他是神魔?师傅,难怪古今豪英尽皆期于马上建立功名,这万马奔腾的感觉,实在玄妙,实在壮阔,比读圣贤书要畅快得许多啊!” “哈哈,烟雨宿春梦,拔剑立功名,年少总做此想。可若到了为师这个年纪,你便会发现,笙歌不比粥饭,提刀不如提书啊!”死士辰用手轻轻拍了拍刘懿的肩膀,在他普通如尘土一般的脸上,洋溢着对时光的感叹和对眼前少年的宠溺。 刘懿缓缓侧身拱手,“学生受教。” 师徒二人不再言语,开始静观战场局势。 古来先锋无怯将,武次、武宁两支东境为数不多的边军,在武次县东南开阔的平地上,终于气势昂扬地短兵相接,双方兵力相同、装备相近、战法相似,剩下的,便是天时地利与人和之博弈。 一阵刺耳兵器相交的吱嘎声,乐泉与牟枭驾驭高头大马短兵相接,两人手中锤矛一触即过,向对方阵中杀去,为方便识别,牟羽令武宁军皆臂裹白布。 乐泉军队一线纯红,牟枭军队一线红白,分别直插对军而入,纯红与红白相和,仿若阴阳太极相交。 牟枭手中霜矛寒星点点,一挑、一拨、一刺,血花在其周围四溅,倒在地上的武次骑兵,命运只有一个,便是被紧跟而来的武宁骑兵乱马踏死。 乐泉手持铜锤大杀四方,接兵之人无不被其一锤砸的虎口震颤、兵器脱手,再补一锤,脑浆迸溅、再无人息,乐泉战袍很快便红白一片。 乐泉、牟枭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内领军穿透对方骑阵,而后,一人领军向左、一人领军向右,各自率军兜了个半弧,重新向对方杀来。 两个回合,两人领军回到本阵,竟是打了个平手。 武次中军大帐再次涌出一尉兵马,将乐泉损失兵力补充妥当。 武宁军阵中,牟羽令旗一挥,牟枭骑阵又复完整满员。 牟枭单手溜过霜矛,用战袍擦干血迹后,俯身挽缰,以拖刀之势缓缓行进,速度由慢至快;乐泉一把抢过将旗,将其绑至身后,笑着舔了舔嘴唇,倒拎着八瓣莲花熟铜锤,向牟枭迎击。 大汉帝国自高祖开国至今已有五百年,从来不缺乏猛将良帅,牟枭、乐泉二人虽仅为中下卸甲境界,可领兵冲阵的本事可不是寻常卸甲武夫可以轻易比拟,二人若千兵在手,便是致物境界的高手,也要先把头留下再走。 一方半卷红旗,一方百战银甲,相互狼牙交错,从辰时末直直杀到了申时初,方才勒马收兵。 ...... 薄州辽西、辽东、赤松三郡,与高句丽国直接接壤。东境驻五军,辽西、辽东两郡各二,赤松郡占一,累兵十余万,虎视高句丽,五军虽与帝国北、西、南三处军队同为边军,却不可同论,南骠越、北大秦始终蠢蠢欲动,西域六十一诸国在立场问题上亦始终摇摆不定,随利逐往,边军多少有些战场历练。 至于这东境上的高句丽国,可谓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老实得很。大汉两代帝王奉行“南联骠越、东和高丽、西通西域、北御大秦”之外交国策,高句丽这三面皆环海、西北连两辽,国土面积仅有大汉三郡之地的海滨之国,显得有些悠哉悠哉,超脱于世外,不联姻,亦不站队。 仅以武宁军来说,牟羽六年前上任后,除在上任之初就边军换将事宜同高句丽国驻防军打了个照面,此后再无交涉过往。 这六年里,牟羽手下士兵连高句丽人样貌都未曾见过的并不在少数,训练、种地、养鸡鸭成为武宁军的日常三部曲,许多士卒从入伍到还乡,一直过着农夫般的田园生活,一名老家在辽东郡的千夫长,去年年满返乡时,曾笑称: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种田罢了。 相比于时常‘收春膘’的武次军,武宁军可谓是仅读过兵书,没上过战场的雏儿,首战能与武次军五五相开,战成平手,实属不易。据武宁军军中校尉回禀,不少士卒回营后呕吐不止,目光迟缓,显然是被血腥战场吓破了胆。 刘懿师徒在两军交战之后,主动找上了苏冉,双方均有一月不见恍若隔世之感。而今百里征程才过半,苏冉来不及互诉经历,立刻拉着刘懿二人便进入中军大帐听事。 中军大帐中铺一大白毯、武次山水图置于中央,再无别物,看来领兵将军牟羽,是一个简朴之人。 此刻,苏冉、牟羽坐于上位,武宁军中军司马、中军监军、中郎将、校尉等千石以上军官依次席地而坐,将军府参军、中郎卫长、校尉司马等五百石以上军官站于各自统领之后,刘懿师徒站于苏冉身侧两丈之地,毫不显眼。 首战,双方各有伤亡,在武宁中军大帐中,中军司马沈倪上报战损为亡一千三百整,伤者近三千,这一数字,听得牟羽及麾下诸将凉气倒吸,武宁军带甲两万四,其中牟枭、杨全、邹全三名中郎将各统兵六千、牟羽直统中军五千、程纲统罗月营一千,不到半日,竟减员十之二三,实在出乎众将意料。 中郎将邹全率先发话,大咧咧道,“娘嘞,本以为武次军无非是一群欺压百姓的地痞流氓,谁知道还挺能打,这他娘的,还碰上硬茬子了。” 牟羽脱袍带甲,只见其肤偏黑、头半白、胡半卷,眉有宇度、额宽颊瘦,端坐于将位,娓娓道来,“未战之时,先料将之贤愚、敌之强弱、兵之众寡、地之险易、粮之虚实。先说将,传言苍水乐氏乃曹魏‘五子良将’乐进后人,乐贰年少便在咱们破虏城平戎听雪台从学,青年在北境色格河杀伐,打起仗来自有一套章法。再说敌,既然皆为东境边军,敌我之兵、所配之装备也算旗鼓相当。再说地,此地地处为三县岔口,一片开阔,且此战不以略地计成败,根本谈不上地利;唯有粮之虚实,倒有些计较。” 众将深以为然。 在兵言兵,牟羽果然是沙场宿将,仅仅通过半日分析,便抓住了乐贰的短板。 牟羽一番沉思,继续说道,“如今正值春季,东境各军所屯粮草辎重已经所剩无几,武次军补给多伫倚朝廷调拨及乞灵帮压榨辽西百姓所得,并未依令屯田、积养肉食,加之军士骄纵,乐贰本人更是目无法纪,本将来时便已料定,此仗必打,且乐贰定会求个速战速决。依吾之前所计,初战便是决战,所以才全军压上,从今日之情形来看,乐贰战前亦做此想,但我们双方都没有必胜把握,所以只能作罢。” “咱们只言兵,不言政。如何平乱而不多造杀戮,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请诸将畅所欲言。本将军洗耳恭听。”牟羽起身站立于武次山水图旁,静默不语。 片刻,一身银甲,与牟羽样貌极像的牟枭率先起身发话,见他英气非凡,朗声道,“父帅,儿以为,敌军劣无粮道,我军粮运不绝,当趁夜完成合围,围而不攻,待敌自溃即可。” “牟朗将,此策稍欠妥当,诸位请看。”老成持重的中郎将杨全接续发话,把诸将的目光引到了山水图前,沉声道,“兵法常讲:十倍于敌人,就包围敌人;一倍于敌人,就进击敌人。据斥候侦报,昨夜武次军探得我军踪迹,连夜以三角之势结营三里,粮草、水源、器械居于角心。我军疾行于此,重型军械未至,以等量兵士围三里之营,环而耗之,无异痴人说梦。” 武宁军风气还算清正,众将并未因为牟枭是牟羽之子便上前迎合,反而各自开始沉思起来,毕竟敢言兵者需慎之又慎,不可有丝毫马虎大意。 “将军,末将以为,牟朗将此计可行,武次军今日公然违抗王令之举,想必皆是那乐贰及麾下军官所决,寻常士卒不可等同视之。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软肋,我军可一分为六,分于武次军犄角之两侧,相互照应。连夜挖沟壕、设路障,围而困之,只需顶住几次冲锋,待其兵无征战之意、将无进取之心,敌军定会自乱阵脚。”罗月营校尉程纲说道。 “程校尉此言差矣。”中军司马沈倪立即反驳,“此战奉陛下王令,征讨不臣,当以稳健为基,务求全胜,程校尉此计甚险,如果乐贰出其不意,趁我军列阵之时进攻,我军必伤亡惨重。况且,若被一些散兵游勇跑掉,占山为贼,掠杀乡里,后果不堪设想。” 牟羽捏了捏山羊胡,瞥了一眼苏冉,看向高级军官中还未发话的邹全。 “能逃到哪去?还能逃到哪去?”膀大腰圆的邹全发话,“境内为我大汉疆土,若逃入境内岂不是自寻死路?至于这境外,哼哼,俺就不信高句丽国敢收留乐贰。我大汉东境边军的怒火,他一个弹丸之国受得起吗?” “逃出去了就是祸患,诸位细想,从恶多年,绝不可能仅是几名将官私欲之结果,武次军劫掠财物,全军上下必雨露均沾,不然,今日首战武次士卒不可能如此悍不畏死。”杨全立刻讲道,“所谓哀兵必胜,这些士卒自知请降后必受重罚,所以皆奋勇向前,以求打赢后征得陛下特赦,或者另立山头。若强行围营被其小股逃窜,入山成贼、入河成匪,场面更加难以收场,受苦的还是辽西百姓啊。” 趁争辩激烈之机,刘懿悄悄来到苏冉身边,在苏冉耳边低语。 苏冉的表情由惊到喜,他欣然接受刘懿的献策后,朗声呼唤众军官,柔声道,“来来来,起灶用饭,咱们边吃边谈。” ...... 功名万里,斯文一脉,三十年后,当苏冉两鬓斑白、锦马还乡、回望旧事的时候,忍不住感慨:那少年,当真风华正茂! 第90章 龙骧猎雀,罗月逞威(中) 暮色渐起,灯火连绵。 趁武宁军众将用饭之际,且道武次军帐。 此时的乐贰,可没有那个心情同麾下众将们欢饮达旦。 乐贰独自坐在帅帐之上,愁眉紧锁,在乐贰族弟、中军监军乐佳汇报完战损后,连同乐贰自己在内的帐内诸将,纷纷吃惊不已,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终日养鸭种田、不显山不露水的武宁军,居然有如此强悍战力,竟能让武次军折损了近两尉的将士。 仅从战力来看,两方人马半斤对八两,恐怕谁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取胜。 现今局面,让本想一战而胜后再上诏书的乐贰头疼且尴尬,打吧,怕不赢,降吧,怕不活,打没底气、降没面子,一时间,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心里憋了一股子怒火。 除了中军大帐门口的烈烈军旗,帅帐内外几乎没什么声响,将官们都在悄悄地看着乐贰,帐内众人皆知,从今晨出兵对攻的那一刻起,这营中诸将便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刻,他们虽然心里怕的要命,但主心骨还在,是战是降,还需要乐贰给拿个主意。 最不济,也要恳求乐贰放下颜面,恳求京城那位贵人适如其分地说几句好话儿,保全这一干人的性命不是? 突然,乐贰微胖的身体轻轻一抖,手中把玩的两枚核桃被他碾成了碎沫,但见他眼中寒芒大盛,虎视群臣。 众将心中立刻有了计较,这是要打。 乐贰环顾场中,言语激昂,“兄弟们,就兵而言,今日平局,非我等无能,实为敌军行诡诈之术,突然袭击,我军始料未及、连夜备战、兵疲将困所致,若可喘息调整片刻,定能攻克乃还,大获全胜。你们要知道,胜者的筹码,远远要比战败后的筹码,多得多!” 武次军的组成,有一部分是乐贰就任时带来的乐氏族人,这些人对乐贰忠心耿耿,还有一部分便是宋老三、卫觊这般招募之人,这些人追随乐贰,无非是追名逐利,忠诚度并不高,乐贰也并没有把他们当成真正的心腹,所以他才会对宋老三这等军中大将,说杀就杀。 在听完乐贰慷慨激昂的言语后,乐氏一族的将官们立刻群起呼应,而将军府参军李琪凤、中郎将卫觊等人,则陷入了沉默,他们并不想为这么一场不知道输赢的战争,豁出性命。 就在这时,乐泉眼中寒光乍现,他手提铜锤,瞪向李琪凤众人,其余的乐氏将官们,也刀兵齐出,看来今日李琪凤等人要被赶鸭子上架喽。 无奈之下,外姓将官只能齐声拥戴。 乐贰威严点头,起身环视一周,指向沙盘地图,脸上刀疤正起伏颤抖,道,“牟羽若围困我军,我便分而化之;若诱降我军,我便散财拢之;若强攻我军,我便守而击之。然,此非胜局之法,本将以为,若想胜且赢,就兵,当摆脱粮草辎重不足之困局,争取速战;就政,当立即修书一封禀呈天子老儿,信中有三意,其一状告苏、牟二人蒙蔽圣听、诬陷忠良,其二说明奋起抵抗实属无奈,其三威逼皇帝撤回诏命,不然,我等定鱼死网破后入高句丽国,乘船投奔大秦。” 众将面面相觑,前两点倒是无可厚非,第三点实属有些狂妄,众将心知肚明,以大汉军制,仅凭一军之力根本翻不起大浪,他们之所以应和乐贰开战之举措,其一为多年骄纵、性格使然,其二为拿人钱财、报人恩情,其三则仰仗他那位天家贵人和乐氏一族在苍水的庞大势力支撑,想凭一胜仗使皇帝老儿知难而退,换得脱罪之身、保全功名财富,甚至谋取更多利益。 可若牺牲太多,事情闹大,难免那皇帝老儿骑虎难下后六亲不认,将众人彻底抹杀,这种担忧,随着与武次军的第一次交锋,愈演愈烈。 就在营帐内的武次众将思索对策时,帐外突然喊声大作,令兵入帐急报:位于东北角的吉恩一部,被不明骑军劫营,来报之际,骑军已跨过壕沟、推平土坝、踏破拒马,吉恩一部赖以屏障的,仅剩不到两尺高的木围栏。 不待乐贰发令,吉恩中郎将卫觊当即健步出大帐,提剑奔向本部。 乐贰见状,急令中军监军乐佳率中军长戈兵前往协助,以求稳住阵脚,另派将军府参军李琪凤探明虚实,以求应敌之法。 武次大帐诸将见此状皆惊,一名校尉踌躇片刻,附身说道,“将军,据令兵描述,劫营骑军铁马、红袍、铁枪、精甲,显然是重甲铁骑无疑,纵观东境五军,皆无此等烧钱的玩意儿,恐陛下除武宁军外,还另调了他军队前来。若当真如此,将军还需早做打算啊。” 乐贰双眉一挑,虎目圆瞪,冷笑道,“哦?你想如何打算?” 那校尉深知乐贰秉性,却还是哆哆嗦嗦的回答,“请...,请降。” 寒刀出鞘,人头落地,乐贰一脚将那颗校尉的人头踢的老远,“呸”了一声,“你居然叫他陛下?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狗。” 众将士静若寒暄,对‘请降’二字再不敢提。 ...... 距离乐贰中军几里处,在一座临时搭建的巨大角楼上,武宁将军牟羽,同辽西郡守苏冉并排站于最前,牟羽身后,站沈倪、牟枭、杨全、邹全、程纲五员军中爱将,苏冉身后站着匆忙赶来的武次县长李云、辽西郡记事掾王开、辽西郡郡卫长苏道云、死士辰和少年刘懿。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看着远方一线军马疾驰。 刘懿未及成人身高,苏冉很自然的将其拉到身前,双手按在刘懿并不健硕的肩上,轻声道,“孩子,好好看看你下的棋。将来如果你能以天下为棋盘,希望你也能下的如此精彩。” 画面由远及近,武次军由中军及三部校尉组成,为了有效防止敌军进攻,保护我方粮草器械,乐贰将麾下三名校尉以三角之势分布在中军周围,吉恩中郎将卫觊所在的吉恩一部,正对武宁军前阵,首当其冲成为武宁军进攻的主要目标。 吉恩军营外的两尺木栏,对于配清一色大宛白马的重甲铁骑,无非是勒缰一跃的事儿。 此刻的吉恩军营外阵前,为首一员大将手持精钢羽铩,率先踏马而来,抗旗兵紧随而至,旗上‘龙骧’二字遒劲有力,威风凛凛,尾随为首将军的士兵个个熊虎精壮,熟悉大汉军制的将官士卒都知道,眼前这只骑军,乃是大汉十二内卫之首,龙骧卫。 龙骧卫,乃现帝刘彦建立的大汉十二内卫之首,属于重甲骑兵,龙骧卫极为擅长冲阵,人皆白身无背景,对刘彦忠心耿耿。龙骧卫内设龙骧中郎将一人,龙骧校尉四人,侍中八人,常备一万四千人左右。 龙骧卫的骑卒们人人身配铁衣、铁面、铁盔、铁枪、白马、红袍,可谓武装到了牙齿。龙骧卫合击技龙骑阵精绝天下,凭借强大战力,龙骧卫被天下人尊为‘人间第一骑军’,曾任锋州疆宁郡郡守,后被百里氏屠族的常怡曾作诗赞曰:银枪跨白马,电掣如流星。寒枪煞敌勇,龙骧铁骨铮。 在这个天下沸腾的年代,天子刘彦能够调动的兵马捉襟见肘,能从龙骧卫中分出两千随苏冉讨逆,已是殊为不易了。 那边,在卫觊的调度下,吉恩步兵正密密麻麻结成戈盾阵。 在吉恩中郎将卫觊看来,双方仅不到五十步距离,纵然龙骧卫装备精良,然仅五十步距离完全不够重骑起冲,重骑兵强力冲阵的优势反而成为了劣势,骑兵没了速度,那就是蛤蟆没了腿儿,没法蹦跶啦! 到时,只需要找准时机,戈钩马腿,待人落地后直接乱刀砍死,便算齐活儿! 但在寻常士卒眼中,事儿可不是这么个事儿,看着对面儿一跃而入,除了人和马的眼睛外,发肤无一露出的龙骧铁骑,他们多多少少有些未战先怯之意。 这高人、大马、精甲,且不说手中铁枪可轻易穿透他们自己穿的这身儿轻甲,就是被冲过来的大马轻撞一下,也是够受得了。撞的好,掉层皮,撞的不好,也是掉层皮啊! 见己方阵势已经列好,龙骧卫为首大将两眼透出精光,轻提精钢羽铩,一声“火起”。两千龙骧卫骑卒同声闷哼,除了第一排龙骧骑兵原地未动,其他所有骑兵同时将左手摸到左腰间悬挂的三枚小瓶,取出最右一枚打开,而后两两配合,涂在对方枪尖上后,两枚枪尖儿相互轻轻一划,精铁枪头瞬间起火,被火苗包裹,原来,瓶中之物乃特制火油是也。 为首大将熊臂高举精钢羽铩,又复落下,一声‘冲锋’从他口中传出,随后,他率先勒马垂铩前冲,千马千人心领神会,两千龙骧骑兵寂静无声、同时而动,马齐步、人齐姿,如一片红云,向吉恩部列好的戈盾阵压去。 正如卫觊预料,龙骧卫两千骑卒骑行十步,行军速度仍然不快。可突然,枪尖燃火的兵士将枪头前探,轻轻贴到前方袍泽包裹铁皮的马臀之上,马儿吃痛而不惊,可见此举并未龙骧卫临阵幻想,而是经过数次操练。 仅仅两息,马儿骤然提速,保持着整齐的阵型,如狂风卷巨浪般掩杀而来。 好一个银枪跨白马、电掣如流星! 此时的卫觊,则没有心情去赞叹或者欣赏,他被眼前这一幕惊得无言以对,连发号施令等职责所在之事,都被抛在了脑后。 原来,骑兵还可以这么玩啊! 龙骧卫火枪烈马、风驰电掣,瞬间便撞在武次军盾兵密密麻麻的大盾上,武次军盾兵们无一例外,皆被撞得倒飞而去,骨折声、惨叫声、踩踏声、喊杀声,在这一瞬间此起彼伏。 穿插在吉恩部盾兵中的戈兵,连龙骧卫的马腿都没能见到,便被刚猛有力的骑军踩踏而死。 偶有擦边儿前来试图钩马腿的吉恩戈兵,亦被马术娴熟的龙骧骑卒一枪一个,刺的倒飞数丈,落地成泥。 间中或有抵抗之兵,然以平白肉身之躯,哪里顶得过奔腾之势已起的重骑铁马,龙骧所过之处,地上肉泥一片,有些士兵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出,便驾鹤西去了。 粘了火油的士兵骇遽失措,急忙扑火,点点火油虽不伤人,但更增乱象,龙骧卫长驱直入,气贯长虹,卫觊精心布置的防线,竟在瞬间便告毁于一旦。 破了戈盾阵,龙骧骑军立刻一分为四,在吉恩营中穿插游猎,收割人头,他们仿若往常武次军‘收春膘’一般悠闲自在,回想武次军在辽西郡作威作福了十几年,小辄杀人,大辄屠村,今日被龙骧卫杀了个落花流水,当真大快人心。 拔剑者必死于剑下,当是此理。 卫觊站在不远处角楼上,刚刚缓神儿,他急呼令旗兵发令转换战法,以什为单位、以营帐为‘壁垒’,与龙骧卫打起了‘巷战’。 龙骧领军大将带领一支骑军,直奔吉恩部中军大帐,但见前方吉恩绣旗影里、一将飞出,那名武将身如巨塔、肌肉隆起,手持一枚超大盾牌,依仗武力,徒步与冲势已减的龙骧领军大将对冲,及近,持盾武将猛然一跳,身跃半空,举盾便向龙骧领军大将砸去。 龙骧领军熊臂前刺,对上那连人带盾齐砸而来的校尉,兵器交接刹那,龙骧领军大将手中羽铩微弯,一声低哼,胯下坐骑被‘巨塔’校尉以重力压倒,龙骧领军大将脚踏连环,侧了个身,翻滚离开,来自武次军的这名‘巨塔’校尉连人带盾砸在倒地的坐骑上,将马头砸了个稀碎。 龙骧领军大将见状,怒不可遏,“贼子安敢毁我爱驹。” 随后,他双臂齐握羽铩,学着这名‘巨塔’校尉,纵身一跳,向‘巨塔’校尉砸来,‘巨塔’校尉身形笨重,根本来不及闪躲,只得提盾硬抗,龙骧领军大将熊臂绵绵发力,持续不断地向‘巨塔’校尉头顶的大盾猛砸,攻守顿时转换。 这一铩砸下又一铩,二十余铩后,盾牌被瓷瓷实实地砸到了土里,盾牌之下已无声息,‘巨塔’显然被砸成了一滩肉泥。好家伙!龙骧领军不单杀人,连‘墓’都给这‘巨塔’校尉挖的叫一个妥妥当当。 由近瞧远,站在角楼观战的武宁军诸人,见龙骧卫不到三刻,便将一倍于己的一部兵马打的落花流水,皆惊于其将骁勇、其兵善战,特别是见那龙骧校尉魏开华拔山扛鼎之手段,更是令人连连叹服。 武次军的节节败退,让武次县县长李云激动得很,他直言赞道,“这龙镶校尉魏开华之勇武,不亚于百年前的常山赵子龙啊!” 武宁军中军司马,沈倪,为人耿直,与李云为同乡,较为熟识。 听到李云称赞以后,沈倪大咧咧接话说道,“李大人,仅从境界来说,一百多年前,我大汉五虎上将均为御术境界的顶尖武将,领军和单挑皆是上佳,野史记载,子龙将军曾手持龙胆亮银枪,单枪单骑七进七出于曹营,杀得战将五十余人而走,民间传说,一吕二赵三典韦,赵云将军距离上巅通玄之境仅差一线,乃当世神将。咱们这位推碑境界的龙骧校尉,想要和子龙将军比肩,还差得远呢!” 李云尴尬笑笑,不再说话。沈倪也察觉到此话说的场合不对,便不再开口。 程纲为避免场面尴尬,出来打圆场,“哈哈,不过,魏将军贵在年轻,魏将军同我们武宁军的牟中郎一样,都是少年英豪,加以历练,定是成就无限啊。” 少年刘懿并未注意到这些官场上的相互恭维,他洞察局势,见龙骧卫已经把吉恩部杀得屁滚尿流,便转身向苏冉拱手禀报,“大人,草民看时机已到,第二计可行了!” 大大咧咧的邹全上前笑着问道,“你这小子是何人啊?怎敢轻言兵政?” 这小子能站在苏冉身旁,同苏冉的关系定然匪浅,不然,邹全早就上脚踢他了! “邹校尉,今日全盘之计,是这孩子想的,方才饭间,本官仅是代为转达!”苏冉举着精瘦的胳膊拍了拍刘懿肩膀,毫无卑陬之色。 啊?诸人目瞪口呆,唯有死士辰浅浅一笑。 刘难断的儿子,纵然年纪再小,怎会是窝囊之辈! ...... 场面回转,就在两千龙骧卫与吉恩一部‘激战正酣’之时,武次其余两部突现怪象,只见空中密密麻麻的箭雨向两部营帐落下,但箭雨落地,却未伤及一人,两部所辖士卒从地上捡起射来之箭,定睛一看,但见羽箭无镞,箭身缠着白布,每条白布上均写着“今夜劫营,臂缠白布者,视为兄弟,免罪”,有些白布上面甚至字迹未干,看来是临时准备。 战胜之法,攻心为上,这‘羽箭劝降’便是刘懿为苏冉出的第二条计策,而第一条计谋,便是建议苏冉派遣龙骧卫先攻下武次军一部,用以威慑瓦解敌军军心,让第二条计谋能够更加顺利的实施,而这条计谋实施以后,武宁军便要上主菜了。 此时,围在武次军营外的武宁士兵们,一起高喊白布上的内容,声势浩大,一时间搞得武次军将士们人心惶惶,有些士兵,偷偷地把白布藏在袖中,等待晚上武宁军攻营时,改弦易辙。 箭雨的落下仿若信号,龙镶校尉魏开华羽铩一举,高声“天子调三军缉拿祸乱元凶,尔等切勿迷茫,明晨进攻之前,臂缠白布出降者,免罪,手持长刀负隅顽抗者,杀。” 兵从将令,不一会儿,在魏开华的带领下,龙骧卫合兵一处,齐齐重复魏开华之言语,整个吉恩一部皆无战心,他们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龙骧骑军携带袍泽尸体,缓缓撤出吉恩大营。 角楼上,卫觊亲自挥舞令旗指挥追击,但从令者无几。精疲力竭的卫觊摊在角楼栏杆旁,低声叹息了一句,“人不能太贪心啊,否则名和利,都保不住啊!” 随后,卫觊向龙骧卫撤退之处大喊,“来将可留姓名?” 魏开华坐在抢夺而来的马上一声咆哮,“我是你父亲啊!哈哈!哈哈哈!” 龙骧卫顿时士气大增,个个挺胸抬头,纵马而去。 《汉史》记:公元341年,汉历五月十六,龙骧校尉魏开华承天子之诏、逞熊虎之威,冲如横沙、势如浪涌,破敌于鼓掌之间。此后,东境五军皆赞龙骧卫之盛勇,莫不敢服。 此消彼长,此刻的武次军,从上到下都弥漫着悲观和懈怠情绪,吉恩一部六千人损失过半,卫觊麾下两名校尉葬身龙骧卫马下,吉恩一部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斗力;乐贰原定‘防守反击’的美好愿景被龙骧卫硬生生打碎,他慌忙召集校尉以上军官议事。 更多的士兵开始将白布条偷偷藏在怀中,将一应财物打点妥当,就等着投降了。 对于毫无战意、毫无信仰、毫无民心之军队,遇强则降是不可避免的悲剧,纵观古今,从未有一朝能以无道胜有道之兵,此为前世之戒也! 已见乐贰无胜术,天军少年有良谋。 欲知其计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91章 龙骧猎雀,罗月逞威(下) 晚春之东北,白露为霜,草木初出,月也朗孤、天也寒荒、气也肃杀。 今夜,冰冷的天气和冰冷的战场相得益彰,残尸断臂,映衬得这片土地好似人间地狱。 既知事态失控,不到一个时辰,武次大帐诸人在一番计较后,乐贰终于决定坚守不出。 同时,他立刻派遣能言善语的军中特使,前往长安请求皇叔孙乾帮助,并且携家信一封致于其姐乐瑶(刘乾夫人),请帮忙重金打点长安贵人,也顺路在她那位姐夫耳边吹吹风,力求保住官位,再其次,保住命。 他相信,只要武次军众志成城,一定可以等到天子的赦免诏书。 乐贰不知道的是,他派出的所有特使,都被斥虎帮的杀手暗中解决了。 官家路远,健马难蹄,何况天兵着急索命兮? 不到一个时辰,屯驻在西北角的武次执牛一部帐外,出现了些许异样,一群身着土衣、臂环白布、头戴枯草、口衔短匕的精兵,正在黄土地上缓缓向执牛部营门蠕动,其中一人,赫然是武宁校尉程纲,不难猜测,此为被现帝刘彦赐予‘罗月’称号的武宁军罗月营将士。 “罗网可捕月,千骑不惊蝉”,待程纲率领军士及近执牛部外栏时,他们还没有被察觉,罗月营隐蔽踪迹的手段,可见一斑。 依少年刘懿为苏冉所谋之计策,此番平乱,当断敌先机、速战速决,以武宁之兵围之、以龙骧之勇击而劝之、以罗月之冷厉威而慑之,通过这三板斧,将无奈从恶、有心投降的士兵一一筛选,剩下的冥顽不灵之徒,苏冉可自行处之。 程纲此来本意为:等待武次士兵出营如厕,将如厕之士兵替换为己方士兵,潜入营门解决掉执牛部营门、角楼、暗哨三处士兵后,再与准备第二次进攻吉恩一部的龙骧卫和带兵袭扰武次中军大帐的牟枭相互策应,以迅雷之势分散各处,烧粮草、制混乱、诛首恶,将愿降之人带出武次军,剩下的便格杀勿论了! 程纲在营外趴了近两刻,仍未见有小解大厕之人,他有些按捺不住,心里暗骂了一句,“这帮孙子,还挺能憋屎憋尿!” 稍顷,执牛部大营内已经灯火寥寥,眼见约定进攻的酉时三刻已到,程纲决定不再等待,立即行动。 随后,程纲手肘轻碰趴于右手边的传令兵,右手中、食两指并拢伸出,又复分开,分开两指回勾后,五指全部伸出,而后握拳,传令兵对程纲暗语心领神会,向程纲点了点头,缓缓向后方爬去。 不一会儿,执牛营门两侧各二十丈的阴影处,传来微乎其微的低声闷哼,执牛一部安排在营门暗处的暗哨,便被罗月营悄无声息地端掉。 喘息之间,右侧有两名换装成执牛部士兵的罗月营卫士走出,一人边走边骂,“他奶奶滴,小解还蹭到手上了,真他娘晦气。” 另一人紧跟说道,“谁说不是呢,老子提完裤子还他娘摔了一跤。” 正在角楼上执勤的执牛部甲士,见到两个倒霉鬼,原本阴郁的心情一下子舒爽了起来,哈哈一笑喊道,“我说兄弟,尿一泡是一泡吧,武宁军来势汹汹,咱们不知啥时候人头都没了。兄弟我这站了快两个时辰,尿早就憋的足足的了,也没办法不是?俺走了也没人替换,要是真被孙中郎看见俺开小差,兄弟我这辈子都不用尿喽。” 小解蹭到手上的罗月营卫士,踢了摔了跤的那位一脚,嘻嘻哈哈地对角楼上的士兵说道,“哎呀,你早说呀兄弟,快快快,你去替人家一下。” “你咋不去?”摔了跤的甲士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爬上角楼,将角楼执勤卫士的长矛接了过来。 执勤卫士慢慢悠悠爬下来后,还未等向两人道谢,小解蹭到手上的罗月营卫兵上前一个侧摔便将其放到,一个炮拳正中砸下,顿时将其砸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左侧阴影中突然快步流星冲出两名身着土衣的罗月营士兵,与小解蹭到手上的士兵一道,将四名正在惊骇之中的营门守卫放倒。 到此,执牛一部营门、角楼、暗哨九名士兵被全部解决。这时,整个执牛部大营中,仍是一片寂寥。 角楼上的那名摔了跤的甲士爬了下来,与小解蹭手的那位脱下轻甲,露出土色衣衫,轻声学了一嘴鸟叫,程纲立刻率领罗月将士呜呜泱泱地涌出,悄声潜入执牛军营。 大汉军帐除千石以上军官外,皆为四阿式顶长方形幄帐,普通士卒四人一居,设计普遍单帐低小、纵横短窄,沿用多年而未改其制,原因有二,一为节省军资,二为方便携带,毕竟从军打仗不是沿途赏乐,要以实用为主。 罗月营士兵们低身穿行在鼾声渐起的军营,偶尔遇到三三五五的零星夜巡卫兵,被己方卫士轻易敲晕打倒,一路上毫无阻碍,程纲顿有一种‘平生肝胆无处放,惟愿一战到天明’之感! 自从在十几年前辽西剿匪,程纲所部被陛下赐名‘罗月’后,辽西从此进入一个平缓发展的阶段,寒月再也没有映照过罗月营的快刀,鞘中的利刃只能用来砍瓜切菜,着实寂寞呢。 将军总渴望沙场建功,总渴望如今日之龙骧一般,抚剑倚风平江涛,若再不痛痛快快的战一场,恐怕百年之后自己也仅是一个墓碑有名之人喽! 想到这儿,程纲唤上两什军士,悄悄向执牛部中军大帐摸去,他打算生擒执牛部主将。 及近,程纲只见帐前摆一桌、桌前坐一人、桌上置一酒、酒前横一剑,桌前之人看到程纲带兵缓缓靠近,缓缓起酒,一饮而尽,满脸悠哉悠哉。 “你是何人?” 程纲已经七七八八,却还是大声问道,能在这里静候自己,只能说明一点,己方军士在其眼中已经暴露,再没必要遮遮掩掩。 那年轻人十分冷静,缓缓言明,“执牛中郎将,孙荟。” 程纲复问,“候于此,所为何?” 孙荟嘿嘿一笑,将手伸入怀中,程纲急做防守之姿。 “都说这罗月营‘隐行千里不惊蝉’,在本中郎看来,也不过如此吧!”孙荟自怀中掏出一白布,缠于臂上,眼神略带嘲讽,“我等,请降!” 当孙芸手臂缠上白布的那一刻,罗月营今夜的任务,结束了! 程纲傻傻地站在原地,这,这就结束了? 不,还没结束! 那是什么眼神?蔑视?讥讽?嘲笑?无畏? 罗月营得号至今,还没人敢以此等姿态怀疑贬低过罗月营的能力,孙芸的眼神在程纲眼中,简直是奇耻大辱,比杀了他还难受! 俄顷,邹全带领本部兵马鱼贯而入,将执牛一部卸甲解兵押回,据孙荟交代:执牛部大多数官兵,都没有参与过劫掠百姓、收受乞灵帮钱财诸事,基本上能够做到将守法、兵守纪。这也使得执牛部经常被乐贰穿小鞋,缺粮少衣之事时有发生,这些年多亏了孙荟家中根基强硬,孙荟才得以免遭杀身之祸。 程纲才不管孙荟过的如何,在追问之下得知:执牛部中,乐贰的追随者已经逃往距此东南半里、位于三角中心的粮草装备要地。 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程纲心头,他急忙与邹全商议,两人达成一致后,立即差遣令兵禀报牟羽,请求延缓龙骧卫及牟枭的进攻时间。 得到牟羽准肯后,程纲召来手下百夫长、监军及参军,划地为帐,对这一十二人激昂慷慨地说,“弟兄们,天下没有不死的英雄,也没有不老的战马,我们都躲不过尘归黄土,但若能卷记往事、碑石功名,岂不快哉?如今乐贰性格残忍、凶国害民、搜刮财物,天子降诏讨逆,正是我等扬麾奋戟、扫荡敌贼之良机。大丈夫何不乘千里快哉风、挥剑虏功勋?功成,则名留青史,不成,则以身报国!” 试问谁受得了这一番慷慨陈词?一干人纷纷拱手回言:我等愿效死命! 程纲大袖一舞,“好!随我偷袭敌军!” 盏茶之间,程纲便已经部署完毕,又过盏茶,一千罗月营将士身着轻甲、左手钩镶、右手短匕、不点明火,个个沉肩坠肘,向武次屯粮之地疾驰而去。 程纲泡在罗月营的最前方,他一边跑,一边咬牙切齿地想道:孙荟,今日便叫你瞧瞧,得了赐号的营甲,从来都没有水货! 执牛一部因孙荟主动请降,并没有造成大的动静,在接收完执牛一部逃兵后,武次屯粮守军亦未敢进行贸然探查。 半里急行对于以奔袭着称的罗月将士,仅在几十个呼吸之间便到,角楼之上,察觉到异样的武次士兵不待呼喊询问,便被飞掷而来的短匕刺中喉咙,跌落于地,死状凄惨。 在这里的既然都是不降之兵,那便都去死吧! 今夜,我程纲要用你们这帮走狗的鲜血,重现我罗月营的荣耀。 角楼士兵这一落地不打紧,以车围营的屯粮驻军被全部惊动,负责镇守于此的武次中军监军乐佳长剑出鞘,向前一挥,大吼道,“杀!” 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齐齐向结锥形阵于车营外的罗月营将士挥舞而来,罗月将士们队形稳健,迅速接敌,剑影刀光,一时间杀气弥漫。 程纲自做阵锥,率先与武次守军接兵。只见程纲身体微弯,左手钩镶斜上顶,将来攻之兵的攻势抵于镶外,右手低出直入,匕首精准的刺入那人腹中, 程纲将匕首一转,向右一划,那人便被开膛破肚,肠肚流下,倒地哀嚎,眼看是活不长久,怀中亦掉出了不少明晃晃的金银。 见那士兵倒地,程纲便也不再理会,直接一个翻转,将匕首刺入补位而来的武次士兵眼中后,短匕一滑,斜插右侧武次士兵脖颈,速度之快,刀出不见血,眨眼便诛人。 罗月营前排将士的杀人之法,与程纲无二,皆是趁敌匆忙进攻,防守之后找其软肋、寻其短处,刺眼、插颈、捅肚、割腕,使敌丧失战力后既走。除前排士兵左手配钩镶,其余罗月将士均双手配双匕,微微贴在前方袍泽身后,己方一名袍泽倒下,另一名立刻补位,前方袍泽伤敌,他们则立即补刀。 一边倒的战局,出乎武次军所有人的意料,武次士兵的命,如割草一般被迅速收走,一向专横霸道的武次将士怎地也不会想到,收了这么多年的春膘,到最后却被人收走了卿卿性命。 这边越战越勇,那边越打越怯,不到半盏茶,程纲已经率领甲士杀至车营门前,罗月所过之地,红白一片,红为血、肠、胆,白为珠、玉、刀,此间仿若修罗地狱,看的人连连作呕。 胆子大的武次士兵已经永远躺在了地上,胆子小的武次士兵握刀的手已经狠劲儿颤抖。武次中军监军乐佳没有料到,东境居然还有这般强悍的一只虎狼之师,但毕竟从军多年,年少时跟着乐贰也见了不少世面,见此场景,他立即发令,“退回车阵,坚守不出。” 另一面,派传令兵急报乐贰,请求援军或对策。 听到坚守命令,武次士兵仿若听到天籁之音,一股脑全部躲在车后,该立盾的立盾、该起箭的起箭,总之,再不想与这群恶狼短兵相接肉搏。 程纲见状,举匕站定,厉声而言曰,“如不顺者皆戮之!” 身后甲士全部浑身染血,跟随程纲大喊,大有“杀身此营里,委刃夺时阴”的凶势,程纲撕碎身上轻甲,露出粗壮腰线,一声咆哮,“杀!” 决战之时,到了! 纵观今日之战,龙骧威猛、罗月狠辣。龙骧煞了敌威,罗月寒了贼胆,达到了刘懿为苏冉谋划的“慑敌心魄,收拢良兵,疾如雷电”的既定目标,剩下便是苏冉定下的“斩尽恶人、一个不留”了。 此刻,东北龙骧、正南牟枭以程纲喊号为令,对吉恩一部、乐贰中军分别发起了猛烈进攻,一时间,在这方圆三里的营地上,气雄刀密、月隐水寒。 市井传言,此战后不久,武次县长李云醉酒时曾对手下小吏赞叹曰,“宁罪龙骧,莫惹罗月。” 莫论真假,这八个字在辽西大地上,流传了整整一甲子! ...... 角楼上,苏冉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看着远处己方军队点点星火渐渐连成一片,他差点泪落衣衫,情不自禁间,他仰天长叹道,“陛下,臣也算是不负圣意啦!” 苏冉正在感叹之际,站在一旁的刘懿轻轻扯了扯苏冉的袖子,虚心问道,“苏大人,小民有一事不懂,从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到绿林、赤眉揭竿而起、斩木为兵,再到张角、张宝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历来能动摇国运之人,皆为天下百姓,这世族,真的有那么大力量吗?” “你懂个屁!”苏冉轻轻拍了拍刘懿的脑袋,随后拄在角楼栏杆上,遥望远处,喃喃自语,“这世族,原本也是百姓啊!” 第92章 身死财灭,人死恨消 正所谓贪如火,不遏则燎原。欲如水,不遏则滔天。 今日,乐贰及武次部分军士,得此身死财灭的下场,全因贪欲所致。 ...... 此时的乐贰军营东北方向,卫觊正在全力整肃防务。他所在的吉恩一部,在一个月内两度换将,月前又被乐贰屠了一次,本就军心不稳,几个时辰前龙骧卫的凌厉攻势,更是使其军兵士气跌到了最低谷。 不过,这并不影响卫觊的心气儿,在他看来,只要己方防御得当,成功守住敌军前几轮进攻,双方必然进入相持阶段,只要进入相持阶段,他们便有等到皇帝赦免诏书的几率。 可当这位吉恩中郎将卫觊,刚刚派人修补好被冲毁的营帐和营栏,龙骧校尉魏开华手中的精钢羽铩,便再一次砸开了吉恩部的营门。 看着龙骧重骑如钢铁洪流般缓缓涌入,己方士兵大半投诚,卫觊颓然跌坐在地,他惨然一笑,轻轻抚了抚手中长剑,眼神竟带了些许温柔,“乐将军啊!多年前你救了我一命,我陪你作恶这么多年,人情也算还了,今日,索性便把剩下的命都还了吧!” 随后,卫觊提剑,剑与颈相交,这位任职不到一个月的吉恩中郎将,走了! 都说人生匆匆忙忙,不过为了碎银几两,可几两碎银终是换不来一生的坦坦荡荡和安然无恙,岁月无情,我等,有情既好! 主将已死,在虎视眈眈的龙骧骑军面前,吉恩一部负隅顽抗的士兵们,终是放下兵戈,降了! 武宁中军司马沈倪接收完降兵后,魏开华羽铩一挥,大声喝道,“传我军令,保持队形,全速冲往武次中军,不降则杀!” 武次军中央屯粮地,凌厉凶猛的罗月将士,已经将两倍于己的屯驻军士杀得马不及鞍、人不及甲,他们四散奔走、落荒而逃。 负责指挥此间军马的武次军中军监军乐佳,在一干死党的舍命护送下,向南逃往乐贰所在的中军。 未逃乱窜者,皆跪地请降。 程纲持匕而立,望着己方收纳降卒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口痰,仰天大呼了一声‘痛快’,旋即下令,“全营南攻,活捉乐贰,诛平乱兵!” 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人亦如此。 被乐贰视为钢铁壁垒的三角阵,吉恩、执牛两部败降,粮草军械被毁,眨眼便仅剩武次中军这一点儿了。 此刻,乐贰独坐中军大帐,四方大脸上面无表情,极不对称的单眉轻轻舒展,一团肥肉臃肿的堆在肚囊上,此刻的他,反倒显得有些滑稽可爱。 他拿着一壶酒,听着帐外喊杀震天,这种震天的喊杀声愈演愈烈,自己听得愈发清晰。 乐贰突然想起,上一次听到两军交战的喊杀声,还是在二十多年前,上一次,他还是那个心怀功名、百战不殆的勇士,上一次,他还想着成就一番事业,光宗耀祖,匡扶天下。 杯酒入喉,旧事涌现,他想起那一年锦衣大马入武次,那是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天;他想起那一年结对入城找快乐,那是他人生中最舒爽的一天;他想起那一年姐夫刘乾管家索钱财,那是他人生中最无奈的一天;他想起金昭入营送金银,那是他最纠结的一天。 后来,便没有了后来,也再没有了当初那个锦衣怒马的少年! 想着想着,一股轻风吹过,空旷的中军大帐内,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帐内盏鎏金铜鹿灯光照所不能及之地,一个清瘦人影飘于角落,不见容貌,只听来人低声说道,“老伙计,沧州剿匪,一别多年,今日,特来送你一程!” “哼,我还以为是谁呢,当年还活着的兄弟,就数你塞北黎逍遥自在。”乐贰嘴一嘟,憨声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到底该叫你什么?青河猛虎?长水中郎将?还是斥虎帮帮主?你呀,是真能折腾。” 来的正是如今名啸江湖的斥虎帮帮主,塞北黎。 “皆是天家梦里人,你想叫啥都可以!”塞北黎一声短叹,“若可以,还是叫我一声老黎吧!这么多年,你作威作福,也算值了!论潇洒,论富贵,我不如你。” “你若不来,外面这群牛马之辈,我或可应付。哎,你来了,我真该走了!”乐贰摸了摸脸上刀疤,轻轻地问,“是你派人杀的金昭?” 塞北黎斩钉截铁,“是!” 乐贰喃喃自语,“杀得真好!” 塞北黎站姿笔挺,语重心长对乐贰说道,“兄弟,你可知道,当年陛下为何要派你来东境?” 乐贰猛灌了一口酒,轻轻摇头。 塞北黎一声长叹,“陛下早就有心推动江山一统,根除世族之患。但当年京畿大乱后,陛下实力有限、有心无力,无法依靠武力征服势大力强的地方世族。所以,他便遴选人才,让这些人到地方就任,等待时机。” 乐贰努了努嘴,还是没有说话。 塞北黎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兄弟,你和我,都是陛下精挑细选的人才。陛下排我远遁江湖,做他的眼睛。而把你和牟羽派到了东境,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嘛?” 乐贰眼神迷离,脱口而出,“太白、武次、武宁、襄平、侯城,统称东境五军,五军之中,太白将军莫惊春忠于陛下,襄平、侯城两军在刘瀚、刘沁两位皇亲贵胄手中,已经渐有自立之势,陛下当时派遣我和牟羽赴任武次、武宁两军将军,想必有牵制刘瀚和刘沁的意思吧!” 塞北黎波澜不惊,“你还不笨!可当时你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关系呢?” 乐贰长叹一声,“人间呐,哪里有回头路可走呢?” 营外的喊杀声,愈发接近,塞北黎在暗影中微微瞥了乐贰一眼,说道,“我有一壶酒,今夜敬故人。老伙计,来世再见。” 一壶酒凌空飘到乐贰面前那盏鎏金铜鹿灯下,又是一股轻风,塞北黎御风而走,帐内又复乐贰一人。 “来世?呵呵,如能选,来世让我做一头猪吧!吃完就睡,也挺好。” 乐贰举起桌上那壶毒酒,利落地一饮而尽,随后,他看向窗外,有一丝不舍,也有一丝顿悟。 ...... 锁金甲、执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志气凌云精神秀。 山重绿、马过峰,谁倚杖,穷追不悔,忧愁风雨归故尘。 ...... 这位前半生凌云壮志、后半生穷凶极恶的武次将军乐贰,缓缓地闭上了眼,没怎么遭罪! 二十八年后,明州南川郡隐士神人龚壮着《大汉.风云谱》,评曰:乐贰少时英武有志、弓马娴熟、精通战阵,后受累家世、乐于放纵,遂许身名利,凶残强暴、贪图无度,终至身死。怜而惜哉!思而戒哉! ...... 主将饮恨西北,武次军营中,已经大乱。 有人如孙芸一般临阵投降,有人如乐贰一般甘心赴死,当然,也有不甘心的! 与牟枭纠缠在一起的乐泉听到部下奏报乐贰死讯后,一声悲呼,铜锤猛挥,将牟枭暂时迫退,便调马而走。 他左突右挡,在乱军之中寻到中军监军乐佳、参军李琪凤、司卫长乐开等一干重要将领,经过短暂交头接耳,他们决定东进高句丽国,投诚! 说时慢那时快,在达成一致意见后,他们立即收拢中军兵马,向东立即突围,中军军官及武次山一部多为乐氏族人及乐家鹰犬,士兵也平日里多随乐贰烧杀掳掠,他们自知落在苏冉手里难得善终,在乐泉领军下,这些残兵很快聚集,三千余人浩浩荡荡地向东疯狂突围而去。 正在角楼上指挥战斗的牟羽收到乐泉逃跑的战报,急忙带领角楼上仅剩的部将杨全跑下角楼,欲亲自领军前往执牛桥拦截。 他正要呼唤传令兵发号,却被身侧的杨全一把拦下。 已经白发渐起的中郎将杨全,用手捂着嘴,贴在牟羽耳边轻轻低语,“大人,饭吃七分饱、话说三分足,乐氏族人若死在您手上太多,恐于大人、于武宁军都十分不利呀。” 牟羽眉头紧锁,压低声音,道,“嗯?此话何意?” 杨全低头说道,“虽说除恶务尽,可杀了乐泉等人,真的就除尽了么?” 于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即可,牟羽听闻此话,他那颗‘甘为君王死、马革裹尸还’的心,动摇了! 乐贰所在的苍水乐氏在柳州虽然比不得老牌顾、陆、张、朱四大家族,但那也是虎啸一方的大家族,皇叔刘乾这位官场常青树,更是具有无人撼动的特殊地位。反观自己,白身一个,除了陛下,自己的身后,一无所有。 所以,远在柳州的苍水乐氏和远在京畿的皇叔刘乾,哪个他都开罪不起。 杨全说的没错,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今日以一部兵马逼得武次军主将乐贰自杀,尉卒归降超过一万五千人,已经算得上不负圣心了,若再‘得寸进尺’,赶尽杀绝,恐怕上不合中庸,下不合时宜,最后自食恶果。 想到这里,牟羽压低声音,开口问道,“你去办?” “末将领命!定将残兵赶尽杀绝。” 杨全后退一步,大声回应,随后率兵而去。 深谙兵法的行家,若是细细研究武次县的地势,便会称赞乐贰最初兵力部署之得当,可谓滴水不漏。 最初,乐贰自领中军驻扎要道,四周一片开阔,进可攻退可守;而武次县紧贴武次山南而建,武次山一部居高临下可眺望整个县城,在武次山布置一部兵马,即使武次县失手,仍可借助地利向城内搭弓射箭;吉恩河由西自东,以西北向东南之走向,将辽西、辽东、赤松三郡与高句丽国分割开来,形成天然疆界,乐贰将一部兵马布置于防区中河道最窄最浅处,便可防止敌人搭设浮桥渡河;执牛桥作为武次辖区连接高句丽国的唯一通道,乐贰更是将孙芸执掌的执牛部六千精兵屯放于此,以备不时之需。 若依照以上布置,牟羽的大军,根本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攻陷乐贰军营。 可惜,在牟羽来前,乐贰被刘懿和死士辰恐吓,如惊弓之鸟,将所有兵马汇聚一团,失了地利,无形之中,这为牟羽大军将乐贰部围而歼之,创造了良好条件。 言归正传,这执牛桥,正是这次乐泉残部突围逃跑的必经之路。 武宁军中军,老将杨全仅点两千新兵,便赶往执牛桥,一行人慢慢悠悠的跑到执牛桥边时,乐泉逃军的火光已经在西方隐约可见,杨全未立据马、未撒障钉、未烧木桥,仅是将两千步兵囤积在执牛桥两侧,大点火把,并吩咐两名随行千夫长,“敌近一百五十步,既射箭击敌。” 两名千夫长虽然不解,但也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乐泉这条恶虫飞扑而来,及近一百五十步,武宁军千夫长立令放箭,一时间箭如雨下,场面十分浩大。然而,新兵弓骑技能本就薄弱,箭簇哪里射得到百步之远,万箭齐发不过是雨声大雨点小,那羽箭连乐泉的身子都没碰到,便晃晃悠悠的落在两军中央的空地上,好似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乐泉哪里顾得了细细查探这些,身后被牟枭、魏开华死死咬着,前方就是刀山,也得闯一闯。不过,当他看到敌人并未烧桥,而是以羽箭阻敌时,乐泉还是冷笑一声,心中嘲讽之意十分明显。 乐泉肉眼已经可见执牛桥,他马缰一勒,锤子倒拎,大声一喝,“将士们,冲过去便是大富大贵,随我冲啊!” 那边,眼见乐泉直扑而来,杨全下令全军停止射击,让出桥口,放乐泉部上桥,千夫长虽然百思不解,但也只得依令而行。 说是慢那时快,乐泉仅在呼吸之间,便已经策马与杨全擦肩而过,尾随乐泉身后的武次军骑兵,见围堵的武宁军并未拦截,遂放松警惕,也跟着呜泱呜泱一齐过桥而去,待得乐泉跑出八九十步,杨全眼神立刻冷厉,大声喝道,“传令,让弟兄们将壶中箭全部射光,对他们往死里招呼。” 哼哼!我杨全放你乐泉过去,可没想放其他人过去! 两名千夫长得令后,立觉老将杨全谋算狠毒,先是以弱弓放松武次军警惕,待其过半而击之,这与《孙子·行军》中讲到的“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对于‘埋伏’在执牛桥两侧的两千新兵,此时的武次骑兵,完完全全就是个活靶子! 明月夜,短执牛,两侧士兵张弓搭箭,专门往桥上招呼,一时间,人中箭、马落河、人跌河、马踩人者,不计其数,惨叫声和弓箭破风声混杂在一起,为一幅人间炼狱图配好了绝妙的音乐。 紧随而来的逃跑骑兵明知前方凶险,仍然不敢减速,只得硬着头皮冲桥,若是冲得过去还有一线生机,若冲不过去,只能被尾随而来的武宁军追兵斩杀。 两侧桥上,新兵们壶中箭尽。 武次军后,龙骧卫虎啸而来。 魏开华一路狂奔,最后在执牛桥西勒缰停马。 前方便是高句丽国土,所以就不再向前继续追击,这乐泉叛国的罪名,算是坐定了。 看着桥下河中数不尽的尸体与哀嚎,魏开华低头思索了一番,顿有恍然大悟之感,他下马向杨全抱拳道,“半济而击,老将军妙算!晚辈佩服。” 杨全回报一拳,以左手握住魏开华右手,两人共同把手举起,朗声道,“大汉威武!” 顿时,全场沸腾,士兵们欢呼雀跃! 说完桥西,再道桥东。 乐泉一路狂奔,逃到桥东一处密林后,熄灭火把、收拢残部,逃出升天者仅有不到一千余人,且多为负伤,值得庆幸的是,乐氏族人及一干校尉全部逃出,这保留了今后再度兴起的中坚力量,也算是苦中作乐吧! 参军李琪凤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将军,接下来,当如何呀?” 李琪凤不同于其他共同出逃之人,在校尉以上军官中,不姓乐的,没几个,所以,他李琪凤属于乐氏一族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乘船,走水路,投大秦。”乐泉极为愤恨,他在武宁军的一片欢呼中,大喝道,“待得天下突变,定与族人里应外合,杀进未央宫,生擒皇帝老儿,烧其宗庙,毁其祖坟,以报今日之仇。” 随后,乐泉立即整军向东行去。 事已至此,李琪凤只得随往,临走前,他深情回望了一眼执牛桥,那里,天上正星空璨璨、地上正火光满满,他心里默问自己‘还回得去么?’。 多年后,李琪凤在大秦身染寒疾,百药无用,即将形分人散之时,他才知道,原来,今夜,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眺望家乡的烟火。 万念俱灰之时,李琪凤终于明白,许多时候,我们放得下的是名利,放不下的,是故乡。 第93章 事无完事,人无完人(上) 花竟放,乡路绿草多如烟; 人欢颜,夕阳将返更流连。 昨日来不及细品,今日便已经来到。汉历五月二十六日晨,微风不燥,一切刚好,辽西文武坐于阳乐县城外残破不堪的郡守府土房外,人人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 距离平定武次军之乱已经过去十日,在苏冉的授意下,消息迅速传遍辽西全境,辽西郡百姓沉浸在一片喜悦欢腾之中。 战后的十日,苏冉带领武次县长李云、辽西郡记事掾王开及法曹掾、决曹掾等一干官吏,整理卷宗,撰写奏报,飞速呈报京畿和薄州牧。 牟羽则带领手下将士们收拾战场、掩埋尸体、统计战损、看管降兵。 没有了后台的乞灵帮仿若鸟失两翼、车失双轮,郡卫长苏道云在中郎将牟枭的全力帮助下,很快便将乞灵帮的主恶凌霄等百余人缉拿归案,一切可谓顺顺当当,毫无波澜。 昨日,苏冉与牟羽一番商议,决定今日会同辽西六县文武,讨论军事政事,处理后续诸事。 在高祖皇帝创立大汉帝国后,文武官员便互不干涉,双方相关事宜又由苏冉、牟羽两人亲自裁定,所以,今日会面,略显流于形式,仅是互相通报结果罢了。 辽西郡守府虽然残破依旧,但府中之人却个个喜气洋洋,他们相信,今日过后,他们便会搬回城内阔别已久的郡守府,大家同心共力,励精图治,辽西百姓的小日子,也会越过越红火。 辰时,微风暖阳,辽西千石以上文武皆到场,苏冉、牟羽两人面东而坐,大汉以右为尊,牟、苏两人虽然平级,但出于礼数和感激,苏冉还是安排自己坐在了左边。此举倒是让牟羽有些害羞,眉眼中专属于武将的凛凛杀气也消散全无。 阶下,文左武右,文官第一排,六县县长依资历一列排开,第二排,郡守府两名记事掾史、一名奏事掾史坐于后中,一名门下书佐坐于苏冉左后方准备记事。武官第一排,中郎将牟枭、杨全、邹全、中军司马沈倪、中军监军乾兹、罗月营校尉程纲依名坐于前排,后排为郎将下属校尉六人。 受苏冉之邀,龙骧校尉魏开华、斩杀金昭之英雄死士辰、献计于两军之间的刘懿列席于最末。小土院中文武云集、群英荟萃,今日土院之会,必被后人传为佳话! 虽同为一郡之文武,但文武殊途,除武次、武宁两县为武次、武宁两军供应粮草辎重,同武宁军多少有些交往外,诸官吏几乎再无交往,开场苏冉仅是说了几句‘仰仗诸位平乱’‘诸位这几年甚是辛苦’‘从此辽西百姓安康啦’一类的场面话,便直插正题。 今日议事遵循先武后文。 武宁军中军监军乾兹率先起身汇报,见他朗声道,“诸位,五月十五,武宁军取节、奉诏、校符,会同龙骧铁骑,精锐尽出,乘月随弓,于次日清晨赶至武次县。经一日鏖战,歼敌五千余,降敌一万有七,乐泉率残部逃亡执牛桥西千余,尸体不可计数或随水而流者千余。武次军主将乐贰、中郎将卫觊自杀,中郎将孙荟投降,中军司马乐泉、中军监军乐佳、将军府参军李琪凤、司卫长乐开等校尉以上官员七人逃于高句丽国,根据密探密报,乐泉等人已乘船北投大秦。此战,武宁、龙骧两军战损近三千,实为惨胜。物资损益已另附卷册,在此便不再详细赘述。” 乾兹干净利落地汇报完战况后,便回到原位。 牟羽接话道,“诸位,本将军与苏郡守上结圣意、下虑军心,周全推敲商议后,决定报送大将军府奏折大体如下。” 众人将目光齐齐投向牟羽。 牟羽顿了一顿,中气十足道,“一为武次军,因边防所需,武次军之番号万万不可撤销,上奏建议陛下重组武次军,重组期间,防务由武宁军及辽西郡卫兵代管,武宁军为主、郡卫兵为辅,军需由双方共担。” “二为降兵降将,查实后若无违纪乱法者,仍在武次军中任职,主动投降而影响不大者,也可留在军中任职,但这些人在三年内,要秩俸减半,其在武次军中所获之财物,一律上交郡府,穷凶极恶或抵抗被俘者,从重处理,至于这从重的尺度,还需陛下圣裁。” “三为战死者,武宁军及龙骧卫战死之军士,依照《汉律·伐兵章》,呈报名册于大将军府,依律抚恤,家中老小诸多者,我武宁军亦会额外抚恤,至于这武次军战死者,多为乐贰死党家臣,多小人恶徒,我意,有家者当通知家属认领尸体,无家者就地掩埋,不予抚恤。” 牟羽讲完后,环顾四方,“诸位文武,对这三条可还有疑议或者补充?” 所有人异口同声,表示没有疑议。 牟羽侧身向苏冉微微点头,苏冉顿知其意,见他枯骨嶙峋的身子动了动,嗓子有些沙哑,勉强压抑着兴奋,“诸位,武事已必,还请李县长将奏报太尉府及丞相府的折子简单念一念,以供大家讨而论之。” 武次县长李云起身道,“奏报太尉府之折仅有一意,详细列举乐贰等人罪名,形成卷宗,请天官裁定,以正视听。” 李云顿了一顿,又说道,“呈报丞相府之折则有四层意思,一为请求将所缴获财物均分给辽西百姓,以补多年百姓之苦,振奋人心;二为请准减免三年赋税,平衡供求、体恤民力,取民有度、恢复民生;三为为武宁军锐士请赏,加爵补财,等过几年富裕了,辽西郡郡守府亦会为战死英雄送去一番心意;四为严刑处理乞灵帮主犯从犯,一坛六舵之掌舵,皆斩以安民愤,从属者,皆发配嗔州,永世不得遣返。” 李云倒豆子一般说完后,一脸舒心地坐下。 在他讲完后,场中冷了一阵儿。 突然,李云‘噗呲’一下笑出声来,见场中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李云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随后,苏冉及在座文武,尽皆抚掌大笑,笑震天际。 这一笑,笑出了这些年所有的悲欢与辛酸。 日夜相思终梦成,守得云开见日出,值得一笑! 待气氛稍缓,苏冉轻咳一声,卷袖起身,与一众文官走到坐在最末席的刘懿、死士辰身前,一同拱手作揖,道,“风卷江湖不改志,一朝声作海涛翻,我谨代表辽西四万百姓,谢江湖侠义,谢天赐少年!” 午时,一匹锦马在辽西百姓的欢送之下,满载希望,带着递呈京畿的三份诏书,奔向了长安城! ...... 三日后,五月二十九,那只羽翼丰满的赤羽金雕从凌源飞来,夏晴匆匆交待一番,便拽着死士辰不见了踪影,究竟去往何处、所谓何事,连刘懿也不得而知,两人只道是旬月既归。 五月三十,西桦楼中,文中久违的东方爷孙将辽西这段悲欢往事加以修饰后,鼓落笙起,好戏开场。金昭行贿、乐贰作乱、达论求牌、苏冉入城、龙骧踏营、罗月夜袭、杨全守桥等情节,在西桦楼中一一登场,听得辽西父老百感交集,结尾那句“贼亦有家未得归,杜鹃却向耳边啼”,更引得人无限唏嘘。在尾中之尾,愈发俏皮的东方羽还不忘加一句“那少年真厉害呀”。 六月初二,雨草萋萋,风柳吹麦苗。乞灵帮凶徒全部归拿后,此间事了,年仅十六岁的牟枭即将率部返回武宁军营,向其父牟羽述职,临行前夜,素来孤傲的他,特意拜访刘懿,悄悄将刘懿、东方羽、一显三人带到军营,四人小酌了一口,算是后辈间互通了友好。 牟枭自认年少英才,桀骜不驯,对今日宴饮之举也仅是迎父亲之意。看着刘懿三人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他记起父亲的那句话,“安逸时广交英才,危难时四方来援,是谓生死之道,行幸安定之本也。” 初三,在东方羽的陪伴下,小缁流一显白衣白衫,光头顶着烈日,带着他两条心爱的大黄狗,赶往已经萧索的武次战场。 越长大越啰嗦,一路上,一显不停笨笨喃喃地说,“南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罪,无不是业。菩萨畏因,众生畏果;种其因者,须食其果;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我悟小乘佛法,虽仍不得其道,但我的心让我来,我便来了。” 没错,小和尚又如当日彰武郡外一般,前来超度亡魂了。 初四,待武次军和乞灵帮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后,苏冉将郡守府重新搬回了阳乐县城内,细数历史,天平世道做官做到连府邸都丢了的,苏冉乃古今第一人,而在辽西百姓眼中,他苏冉亦是古今第一人。 这几日,刘懿始终侍奉在苏冉左右,学习政务和为政经验,比起樊听南的忠直务实,他更喜欢这位苏大人的绵里藏针和隐忍坚韧,这种如松似柏的性格,甚得刘懿胃口。 苏冉对刘懿这位少有英才、相貌英俊且又是‘故人之子’的少年,自是知无不言,有些不便明言的为官之道,更是对其全盘托出,这让刘懿大为解惑的同时,亦奠定了他今后的从政风格。 其实,在苏冉心中,还有一个秘密始终被他始终深埋心底,天子自以为知道此事的人都被圈在了文成馆,殊不知辽西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为了这个秘密,苏冉愿意豪赌一把! 第94章 事无完事,人无完人(中) 六月初五,距离公审乐贰叛乱,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 就在辽西郡上下一派生机勃勃之际,凄冷的辽西大狱中,却是另一番场景,乞灵帮一坛六舵掌舵七人与副帮主凌霄,被独人独间关押再次,其余帮众拥拥挤挤、颓废沮丧,完全没有往日的跋扈与嚣张。 除了一日三餐外,他们无人探视,无人审问,更无人问津,仿若人间蒸发,被世人所遗忘。 事实亦是如此,所有的辽西百姓都不愿再回忆起那段艰难困苦的日子,对于那时的人和事儿,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悄然忘记,所以,对于这座辽西大狱里的乞灵帮帮众,便自然而然地淡漠了。 关在牢里的乞灵帮帮众也深知,他们所犯罪名已经无需罗列,此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他们可能连自己的死法,都没得选。 要说关押的乞灵帮帮众里面最不甘心的,当属前几日刚刚入了推碑境界的副帮主凌霄。 凌霄此人原本并不属于乞灵帮,而是发迹于武次军中。在武次军中时,凌霄带兵有方,做事又狠辣决绝,遂被乐贰欣赏,收为义子,在几年前,为了进一步巩固武次军与乞灵帮的合作关系,乐贰向金昭推荐凌霄,做了乞灵帮的副帮主,实则监视乞灵帮举动。 今日的凌霄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仲父兼靠山乐贰,会倒台的如此之快,连逃跑的时间都没给他们留,也不知是仲父无能还是敌人太强?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自己如今,已是阶下之囚,恐怕再无翻身可能了。 每一次月升月落,凌霄戴着粗重的精钢铁枷,透过小窗,盯着窗外,哀叹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的同时,总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几日前的一个午后,日头正盛,他听着窗外声声喝彩,赶忙求来郡卫询问,一问之下才知,原来是报送京畿奏折的传令兵,今日出了城。 凌霄心中一紧,他知道,不能再等了,他要立即想办法脱身,再等便真的是人家刀下的鱼、板上的肉了! 思前想后,凌霄决定:在今夜郡卫尉亥时巡房之时,以利诱之,管他怎样,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亥时夜半、人睡正酣,不管翌日死还是后日死,这觉总是要睡的,低窄的牢房里,乞灵帮帮众们的呼噜声你方唱罢我登场,连狱卒都被这氛围扰的东栽西倒,不成样子,一片鼾声。 梦中人不一定入睡,睡中人不一定有梦,此刻的凌霄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就在他即将睡着之际,他终于等来了他心心念念的辽西郡郡卫尉,张十三。 张十三,顾名思义,在家排行老十三,张十三今年四十有二,无妻无子,家中富裕,年轻时读过几天学堂,很会人情往事,郡卫长苏道云家中但有大事小情,他总会忙前忙后,再加上做事利索,黑白两道都有些朋友,很快便做到了郡卫尉这个位置,若不出意外,等再过几年,苏道云告老隐退后,张十三定是下一任辽西郡郡卫长。 人无完人,但凡是个人,总会有点儿弱点和缺陷,张十三的弱点那几乎是众人皆知,一为风流成性,二为喜好宝物。在张十三身上曾有两桩事儿为人称道,一是在他二十三岁生日时,与好友在窑子内连御数十女而不倒,二是家中收藏的宝物珍奇抵得上数十万两黄金。 换句话说,这张十三见钱不一定眼开,见到美女与宝物,那保准儿是有求必应。 眼见是张老三夜巡,凌霄心中暗喜:天有乌云、地有十三,老天助我!老天助我啊! 昏暗的狱室外,张十三背着手、昂着头,大摇大摆的从每个狱室走过,在其身后跟着一员小吏,小吏左手手持一黄册,右手持笔,每到一处,张十三便伸头从小窗看向室内,查遍人数后向身后小吏微微点头,小吏立刻会意,一勾一画,然后两人便向下一处走去。 行至最深处关押凌霄的房门口,张十三转头趴上小窗正欲窥探,见牢中无人,他揉了揉眼睛,正欲再次窥探,凌霄骤然闪现在小窗中,与张十三迎面而视。两人一里一外,仅距两拳,四目相对,张十三立刻被吓的倒退了几步,喘着粗气厉声呵叱,“乱臣贼子,竟敢逗弄朝廷命官?真是活腻歪了你?” 凌霄鼻孔朝天,冷哼道,“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别说戏弄你了,就算袭杀了你,又如何?况且,自古官、吏有别,你张十三也配算朝廷命官?张卫尉,可敢进来一叙?” “呸,你一个死囚,也配与我叙旧交谈?”张十三唾了口痰,一脸嫌弃地嘲讽道,“你还记不记着?你当副帮主的时候,隔三差五就到俺家拾掇拾掇,俺家的那些宝贝物件儿和值钱玩意儿,你少说也顺走了一半吧?你能有今天,实在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呐!哈哈!凌霄,咱们且看苍天饶过谁。” 凌霄冷笑道,“哎呦,张十三,你居然还记着你这些宝物呢?那你可知道都有哪些宝物呀?” 张十三狠狠瞪了凌霄一眼,愤恨道,“老子嗜宝如命,你这狗儿子从我这里拿走了多少,我都记在心里。” 凌霄面上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凌霄对他的仲父乐贰,素来尊重敬仰,平日里,他对乐贰亦是恭顺良谨,不敢有丝毫违逆,而张十三这一句‘狗儿子’,连他的仲父乐贰,也一并都给羞辱啦,这让他心中升起无尽杀意,无形之间,他已经对张十三动了杀心。 张十三可没有注意到这些,在这种场景下,他也懒得注意,只见他掰着手指,道,“你听好了,有朱雀金丝羽冠,海昏侯府大印,青龙琥珀佩....” 说完这一系列的名词,张十三若有所思地低头,随后抬头对凌霄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遗漏啦,就是这些啦,你这个狗儿子,从老子手里卷走了这么多宝物,真是该死,不,该当千刀万剐!” 又一次听到‘狗儿子’三个字,凌霄心中怒火蒸腾,但他面色如常,轻笑道,“那张大人,这么多宝物,你想不想拿回来?我想,那些物件儿被我藏匿的甚是技巧,现在可还没被苏郡守发现呢!如果到时被苏郡守发现,可就要全部当成赃物充公啦!” 张十三听闻此话,心头一凛,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嗯?你此话何解?” 凌霄向张十三使了个眼色,张十三心领神会,根本未加思虑,转头便将小吏支开,这一片狭小的地域内,仅剩了凌霄和张十三两人而已。 张十三知道凌霄武艺高强,确认戴在他身上的枷锁未开后,悄悄打开牢门,蹑手蹑脚进到屋内后,低声呵曰,“凌霄,速速将这些年夺我之物归还,这也算你在阳间积了一德,你放心,在你死后,逢年过节,我会去到你坟前烧纸!” 凌霄有些玩味,笑道,“就凭几张黄纸,便想得到价值连城的宝物?张十三啊张十三,你莫不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咋的?还想叫我放你出去?”张十三表情有些异样,嘲讽中带着不可思议,仿佛看二五子一般看着凌霄。 “哈哈!张卫尉实在是多虑啦。我已是将死之人,怎敢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凌霄随意坐在一处草垫上,慢悠悠地说道,“先不说我想不想,张大人有这个能耐?” 张十三迫近一步,声音低沉而严厉,“那你究竟有何诉求?快说!只要老子力所能及,一定满足你。” “哎!人之将死,别无所求。”凌霄突然发起了感慨,悲情道,“张老兄,我作恶多端,也算罪有应得,只是家中还有一老母,若死前不能相见倾诉一番,实在是大大地不孝啊!” 张十三惊诧地道,“哦?你还有一位母亲?我从小混迹辽西,怎么从未听说过?” “哎!乞灵帮干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行当,家属亲眷,哪敢随意说与他人听呢?”凌霄话语中透着无奈,装模作样地擦了一下眼睛,从怀中缓缓掏出一物,“张卫尉,您可认得此物?” “啊!这,这是?” 张十三望见此物,两眼冒光,神情炽热。 凌霄温声一笑,解释道,“此物名为透雕龙凤佩,当年魏武帝曹操为了弥补军饷不足,在军中设立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等官职,括尽前朝翰墨,搜穷历代彝章,此物便是在那时,被摸金校尉偷偷在南越王墓挖出,辗转流落多人之手,最后跑到了我爷爷手中,至此成为我凌家传家之宝。” 凌霄将那玉佩一翻,一道柔光漫布玉上,仿若勾走了月光,也勾走了张十三的心魂儿。 张十三瞧着透雕龙凤佩,不自觉地大口吞咽口水。 见状,凌霄心中暗笑,指着透雕龙凤佩说道,“张卫尉请看,此物薄半指、圆四寸,以和田玉制成,分为内外两环,内环透雕一游龙,外环透雕一凤鸟,凤鸟站在游龙伸出的前爪之上。龙尾和后爪伸出内环外,与凤冠、尾羽一道,相互连接、上下延伸而成透雕卷云纹,将外圈空间款款填满。凤鸟回眸凝望游龙,龙凤似乎在喃喃细语,凡人佩戴,犹如得神仙攀附在身呐。” 灯光幽暗,凌霄手上之物却在熠熠生辉。 张十三的眼中,流露出不可遏制的贪婪。 世间妄事,尽由贪起;人间清浊,皆由剑生! 第95章 事无完事,人无完人(下) 凌霄顺理成章地抓住了张十三的软肋,不过,当他看见张十三望眼欲穿却又踌躇不定的眼神,他决定还是要再推波助澜一番。 于是,凌霄开始胡诌八咧,“张兄,你若将此物放在书案上,微风紫叶、轻露拂房之时,花香浸润、神气入口,顿感心旷性怡、精神倍增。这透雕龙凤佩乃南越国不世出的瑰宝,相传南越王赵佗正是终日吸此物之雅香,竟然活过了期颐之年,我娘也已经年过六旬,依靠此物,却依然手脚麻利,走路生风。你说,神奇不神奇?” “神奇,不,何止是神奇,如此巧夺天工之物,简直堪称天赐神物啊!” 张十三双手前伸,悬空于透雕龙凤佩两侧,生怕凌霄不小心将此物摔到地上,他双眼死死盯着那玉,露出了摄人的贪婪光芒,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泯灭在人性的贪婪之中。 凌霄见胃口吊足,这条老江湖油子,开始步入正题。 只见凌霄突然下跪,怆然泪下,双手上捧,将佩端于张十三腰前,悲切说道,“张卫尉,宝物配英雄,素闻张卫尉爱惜宝物,将此物赠予大人,正可谓潜龙入海、良禽择木,请大人务必手下,草民戴罪之身,不指望逃出生天,惟愿在临死之前可以见老母亲一面,还望,还望张大人成全啊!” 说完,凌霄将头深深低下,只顾啜泣,不再言语。 此时无声胜有声啦! 凌霄的这一举动,使张十三又惊又喜,这位利欲熏心的郡卫尉连想都没想,便双手颤抖着接过莹莹发光的透雕龙凤佩,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看了又看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收于怀中。 张十三背过手,态度明显有了转变,对凌霄柔声道,“凌霄,你良心未泯,还有一丝孝心。俗话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卫尉今夜便应你所请,不过还有一事,你见过令母后,你要将之前搜刮我的宝物,物归原主,而且,你要再次随我回到狱中。你,可愿意啊?” 凌霄心中,感、激、涕、零,拜首说道,“谢大人成全,草民遵命!” ...... 不一会儿,趁着天无月色、人在梦中。 张十三与一名头戴斗笠的‘小吏’,大摇大摆地走出辽西大狱,凌霄所在牢房中,一人正戴精钢铁枷、蓬头垢面,呼呼入睡,仿若凌霄,近看却是刚刚陪在张十三身旁查岗的执笔小吏。 张十三与偷梁换柱而出的凌霄兜兜转转,终于在距离东城门半里的一处僻静宅院停了下来。 张十三因喜好美色,多年纵欲无度,他的身体已经被掏了个精光,与凌霄跑来跑去来到此处时,已经汗流浃背,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唇焦口燥,扶着墙一个劲儿的大喘。 “凌霄,你,你孝心可嘉,孝心可嘉。快,快进去吧!早进早出,我就守在这里,一个时辰之后,你我定要回去。” 张十三说完,就地便坐,如死鱼一般。 凌霄走到张十三身前,微微弯腰,诡异笑道,“谢,张大人!” 没等张十三作何反应,凌霄便微微上前一步,俯身拱手,坐在地上的张十三左手刚刚要抬起回礼,凌霄迅速低哼一声,马步前弓,双手以闪电之势前移,左手扶其颚、右手扶其顶,顺时针用力快速一转,张十三那颗人头,便以极其诡异的姿势当啷在胸前。 今夜的辽西郡,又多了一个贪死鬼! 随后,凌霄快速将张十三单手拎起,向后一个侧翻,轻巧进入身后的破旧庭院,这是他经营多年的藏宝地,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进入院中,凌霄立刻从张十三怀中翻出透雕龙凤佩,随后,他贯足力气,向张十三胸口轰了几拳,便扔垃圾一样把张十三投入院中枯井,同时,凌霄还将枯井周围的砌石推倒,并以石桌覆盖井口。 确定张十三死的不能再死了后,凌霄‘呸’了一声,沉声嘲讽,“无耻贪夫,就凭你也配拿我这块儿传世宝玉?” 做完这一切,凌霄独自坐在院中,轻轻喘息几声,看着昏沉沉的天,他兀自发起了呆。 当他凌霄还在襁褓之时,乐贰在北境色格河边将其抱养,成年后,乐贰收其为义子,从此,凌霄视乐贰如生父,十分爱敬、有应必从,乐贰无子,更对凌霄爱护有加,传授一身武艺,毫不隐瞒。 如今,乐贰身死、帮众无救,自己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三十出头儿,虽然了无牵挂,可纵然逃出,孤零零游荡在这空旷人间,又该何去何从呢? 云埋月、恨埋伤,一时间,凌霄哀父情切、愁肠千结,肝胆俱痛、悲无断绝,此刻,当真是夜露沾巾、独坐含愁啊。 宅院外,一棵老树独立,一只小鹊返巢,嘴里衔着一只蚱蜢,老鹊微微露头,伸嘴叼走,小鹊又去又回,如此反复,毫不懈怠。 都说养儿防老,爹妈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不就是为了老的时候,能有一个依靠么? 见此情景,凌霄突然起身,他双拳紧握、双目赤红。 兽亦如此,人何以堪? 既承仲父恩泽,此生当报恩情,‘扑通’一下,凌霄跪在地上发誓:我凌霄在此起誓,有生之年,定当砥砺剑锋、收揽人马,不择手段,杀苏冉以报父仇。 一番谨慎思考,他决定东出高句丽国,在那里站稳脚跟,再图东山再起。 大计已定,凌霄收拾一部分轻巧方便的珍宝,带上金家独传的那本《破甲二十三》,轻松躲过夜巡郡兵,直扑东门而去,趁一名守城郡兵瞌睡之际,将其轻松打翻,寻得一处佳地,换其衣而登墙,找了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空翻便向城外跳去,落地一个翻滚后逃之夭夭,一番操作可谓行云流水,无人察觉。 凌霄心急胆突,撒丫子便顺着官道向东跑,也顾不得探查环境,只想着能尽快跑到武次县,在吉恩河边找个浅滩游过去,便算万事大吉。 他提气狂奔,一气跑出约莫两里路,气息便有些散乱,路过一片夹带一丝灯光的土房,屋内正人影摇摆,想必并未入睡,便想上前讨要一碗水喝。 走近后,才发现这不是寻常百姓家,而是当年受金昭排挤而搬出阳乐县的辽西郡守府,但听说这苏冉狗贼,前日已经重新将郡守府搬回城内。 凌霄躲在矮墙后,瞧瞧探头查看,只见八九名郡兵昂首挺胸警戒在四周,有三处土屋亮着灯光,每个屋内有一人或两人不等,他们似乎在整理剩余的物品。位于中央的那件屋子,人影纤细,似为女性。 未等半刻,三个屋子内走出四人,三人一身门下书佐装束,另一人为样貌一般、端庄贤惠的女子,凌霄看着女子妆容,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 四人走出后,郡兵立刻上前帮忙搬运行李和书箱,三辆马车在十余人的忙忙乎乎下,很快被装满。 一名门下书佐熄灭三间土屋的灯后,走出来感慨地说道,“走啦!过好日子去喽!哈哈,还真有点舍不得这土房。” 一名郡兵接话感慨,“是啊!这些年受苦了,更是苦了苏大人了!” “不苦,不苦,能有今天,便是不苦,走,回去,嫂子给你们煮火锅。”那女子声音轻柔,不似北方女人。 另一名书佐坐上马车,准备出发,见他一遍拎起马缰,一边说道,“这些年也是亏得嫂子操持家务,还给我们这些兄弟织衣编鞋,才使得苏大人能够专心除恶!” 嫂子?苏大人?这娘们儿是苏冉的夫人? 躲在土墙后的凌霄听来听去,终是从字里行间听出了端倪,他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好!好!天助我也,竟能在荒郊野岭碰到仇人妻子,今日,我凌霄便用你夫人的血,祭我仲父的头七! 随后,凌霄如豹子一般从土墙后钻出,直接从黄土矮墙跨入院中,刚才夺了郡兵的衣服正好派上用场,打了掩护,杀他个措手不及,凌霄一溜颠儿小跑到众人面前,言道,“哎呀呀,你们这咋这么慢呀!苏大人都等急了!特意派我来看看,可都收拾好了?” 距离凌霄最近的郡兵说了一句‘一切准备妥当’后,凌霄上前搂住了两名郡兵的脖子,嘿嘿一笑道,“辛苦啦,咱们这便回吧!” 话音刚落,凌霄双臂同时发力,一阵骨骼碎断的吱嘎声传出,他搂着的两名郡兵应声而倒。未等其余人有所反应,凌霄身如游龙、脚踏连环,立刻窜到及近的一名郡兵身前,右手化掌,直直插进那人喉中,那名郡兵顿时鲜血流注。那名郡兵后仰倒地之际,凌霄顺势从半倒不倒的郡兵腰间抽刀,与喊杀过来的五名郡兵厮杀起来,来攻第一人被凌霄左手夺刀、右刃夺头,第二人被拦腰斩断,躺在地上肠肚满地、将死未死,第三人、第四人被捅了个对穿,第五人吓得跪地求饶,但仍没能逃过一死,被盛怒之下的凌霄,一刀削去了头盖骨。 凌霄吐了一口浓痰,脸色阴厉地向苏冉夫人走去。 三名门下书佐将苏冉夫人围在中央,他们声色俱厉,对凌霄连吼带吓,以期能够喝退凌霄。 素来风里来雨里去的凌霄哪里会惧怕这个?他提刀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将三人送上了西天,单程票! 现场突然寂静,这座残破的辽西郡守府,只剩下苏夫人和凌霄两人。 苏夫人认得凌霄,自然知晓凌霄对苏冉的深仇大恨,她自知难逃一死,遂同凌霄安静对视,姿态不卑不亢。可苏夫人越是这样,凌霄的怒火便越大,他心中想道:今天,老子便会教你一个道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思罢,凌霄左手从地上抓起一块混着土渣的碎布,上前一把将苏夫人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随后,凌霄将苏夫人按在马车上,使她动弹不得,只见凌霄右手单刀翻背,沿着苏夫人的腰间,用力向上一挑,一声闷哼传出,苏夫人的左臂,被齐齐切断,一瞬间血流如注。 要说这苏夫人也是贞烈女子,她死死咬住碎布,一声不吭,怒视凌霄,凌霄又惊又怒,右手刀换左手刀,双眼一瞪,便要断其右臂。 当如是,一支冷箭飞来,直指凌霄天灵,凌霄察觉,还来不及挥下那一刀,便告抽身滚地而走,他侧耳倾听,听到群马奔腾之声,料得应是追兵赶来,立即持刀而走,向出箭的反方向逃窜。 出逃之际,他匆忙中猛然拽过苏夫人,在她的小腹上狠狠捅了数刀,才告正式逃跑。 来到近处的辽西骑兵们,见到凌霄东逃,立刻一分为二,大队骑兵手举火把紧追凌霄不舍,小队骑兵则停于土院,围在眼看就要断气的苏夫人身遭。 骑兵方停,一名身材精瘦、麻袍黄衫的灰鬓男子哭哭咧咧的下马,一把将苏夫人搂在怀中,嚎啕大哭,“夫人,烈穰来晚啦!” 当如是,月难全月,人无完人,事无完事啊! 第96章 寒江孤影,一笔江湖 多年前,金昭为巴结武次军,曾献重礼于乐贰,出于诚意,他顺带送上了那本金家独门秘卷,《破甲二十三》。 那是帮派存亡和门户立身的基础所在。 从此,乐贰和金昭,结成了铁杆同盟。 ...... 没人说得清魏文帝曹丕定江湖三品十二阶以前的江湖是个什么样子,就好像那时的人说不清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但起码大魏尚书令陈群所分品阶,还是被大汉、大秦、骠越等世间诸多国家所认可的。 既然讲到这里,便要粗浅的谈一谈江湖和修炼一途。 花有百样、人有百种,每个人修行的道路不同、功法不同,对‘道’的理解亦各有不同。有些人是文学大家,但穷极一生,却终不能登堂入室,成为通玄高手,便是此理。 话说人在修炼之初,武人重体重招,气强外魄,炼谷化精,养成松胶之体;文人重心重悟,先不煅炼体魄之康健,着手即收放心而炼内修,文武修炼悟道的道路,可谓相去甚远。 大道至简,随着品阶越高,这种区分便愈发棱角分明。百年前通玄神境的吕布、郑玄二人,一人是武道巅峰,一人学贯古今,皆是重一道而登顶。 不过,随着岁月流逝,这种从一而终的概念愈发模糊,一些江湖儿女自知资质和机遇有限,究其一生都无法羽化飞升,遂讲求实用,选择入了致物境后文武双修或从修炼之初便文武双修,说白了,就是一边读书、一边练武,西瓜和芝麻,他们都要。 这样做的优点是,他们这些人可以在文武之间往复衡量,一旦发现自己不适合习文或练武,还可以立即转向另一路。而文武兼修所带来的的最大裨益,便是让他们这些人在江湖和庙堂里十分吃得开,大才者可以出将入相,中庸者也可以混一个文武双全的美名。 当然,也有一些江湖人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认为求道者当有始有终,于是,江湖上从此便形成修炼一途的两大方法。 至于境界的区分,陈群拟了一套简单易懂、清晰明了的昭文,其残缺手稿现存于宗正府文通馆,文章大意为约为: 一、武道根基,初境驱鸟,出拳灌风、出掌动水,凌空催拳出掌退鸟尺步,继而更其轨迹者,下下驱鸟境也; 二、气静如水、气动如流、气运成风、气散如星,集气息于一点,开奔袭流风而不退者,下中破风; 三、外有健体、内有定力、中有精气,拳脚一出而有百钧之力者,臂如熊虎而可倒拔粗松者,下上撼树也; 四、精足气旺、血气方刚,步履刚健、气力化食,以单手之力,阻奔腾之健马,卸其力而倒推者,下巅倒马也; 五、有脉之位、无脉之道,任督通畅,拳可绝精钢之甲,刀可破七尺冰川,力猛势威,中下卸甲境; 六、锋出芒涨、势冠三军,静若低山、动如雷霆,以巧力横推入土七尺之墓碑,而碑不损其根基者,中中推碑境也; 七、力用不竭,气用不枯,念用不散。集全身之力,一击透两丈城墙而不伤己者,中上破城境界也。至此,武人可心生一念、驾驭妙术,心息巧合、神气相融,外感宇宙、内结金丹,可谓初窥天道; 八、始克穿尽世事,明心见性,使物得穷其理、学得克其道、法得悟其根,一梦开万莲,中巅致物境。此为文人初境、武人天堑,入此境者,文能移丘平陇、武可开源截流,玄妙万千; 九、一息尚存,念念不断,却疾延年、寿增无量,纵仅三尺微命,亦可再造扭转,上下长生境。入此境界者,文可花甲之年而发不白,积智所为无不成,洞照四方。武得金刚之躯而意不坏,积力所举无不胜,周遍无碍; 十、识无空法、洞观无碍,目动则心动,心动则神动,神动则天动,花草可为利刃、土木可为神兵,上中天动境界。文入此境者可洞察天地气息,溯流从之;武入此境者可力绝百里之境,无人可挡。 十一、一丝牵挂,万变撄心,气行周转而始为神,牵引天地之气息,为我所用,上上御术境界。入此境界者,文可呼风唤雨,知尽未来际劫,武可斩雷破云,通遍天下阻碍,实为大乘之境。 十二、撼山、动岳、倒海、开江,吞吐宇宙、无所不能。散为气、聚为神,逍遥自得,可遗形忘体、恬然若无,寄于名山大川,而仙去矣,上巅通玄境,入此境者,可位列仙班。 ...... 百余年前陈群所划定的文武修道三品十二阶,对每一阶段的特征都进行了粗略描述,经过百余年验证和实践,除了目前尚且无人到达的通玄境界外,其他品阶的描述,与修道实际完全吻合。吕布、郑玄二人破境虽早于此划分,亦被后人算作通玄之人,努力追赶。 至于世间之人修炼的过程,那真可谓五花八门儿了。 其中,有人靠秘籍、有人靠灵药、有人靠顿悟、有人靠苦练,有人捡现成的,有人拿别人的,等等等等。 就拿已经出场的江湖人物来说,死士辰、凌霄、金昭还有凌源山脉中的成老,靠的是前人留下的遗章秘卷,潜心修炼得以入道;水河观李延风最初以丹鼎入道,李延风的师傅五才真人则依仗清修和外物,破镜时也依靠了丹鼎之物;同死士子大战于长安的仇南月则是艰苦自悟《寒枪诀》,而凌源杨奇、杨柳、徐卓和今日追杀凌霄的推碑境界的苏道云,靠的便是实打实的苦练喽。 前人栽花固然重要,我辈自悟更显珍贵,这就好比这内功心法与外功秘籍,多多少少讲求个门当户对,良马配上伯乐才可发挥作用,二者缺一不可,玩刀的去练剑谱,终归是没啥好结果。 归根究底,怎样修炼是自己的事儿,开心就好! 或者,成仙就好! ...... 言归正传,乐贰得到了金昭上供的《破甲二十三》,转手便交给了他的爱子凌霄,而自从凌霄得到了那本《破甲二十三》,可谓如鱼得水,其人虽然资质平庸、心肠狠辣,但能苦学苦练,又无不当嗜好,三十出头却也已经入了推碑境。虽然比不上乐泉与牟枭那般少年英豪,但比之杨柳他爹和被死士辰所杀的刘家教头徐卓也要强上太多。 推碑境界,一线破城,这是他引以为傲、混迹江湖的资本。 资本归资本,此刻的天色,夜无玉树、树无琼枝,阴沉的很,而此刻的凌霄,虽然境界傍身,仍如丧家之犬般被一队五十人的骑兵沿着官道追赶。 若在平常,他身后这五十骑即便是龙虎精骑,凌霄也敢单枪匹马蛟入浅海,翻他一浪,但此时的凌霄全然没有这份儿挑衅的资本,一是为骑兵领队者赫然是与他境界相同的郡卫长苏道云,二为若短时间不能解决战斗,等到大部追兵赶来,自己肯定是煮熟的鸡蛋,无法升天了。 凌霄思来想去,活下来的办法,只有一个,跑。 漆黑夜半,又无明灯,凌霄害怕迷失方向,只敢沿着东出的官道奋力奔跑,在他身后,郡卫长苏道云紧紧吊在凌霄身后五十步左右,不远也不近。 凌霄步履不停,奈何他推碑境界,跑了不到一个时辰约莫二十余里路后,也开始感觉气息不畅,喘起了粗气,见到身后骑兵仍不远不近的吊在身后,凌霄心中叫苦,暗骂:姥姥的,把老子当兔子遛呢?还是当骡子放呢?这狗日的苏道云真是狡猾,定要将我力气耗尽才敢与我一战,卑鄙无耻的小人! 骂归骂,凌霄却一刻也不敢放缓脚步,紧跟而来的苏道云经验老到,抓住凌霄害怕迷失方向不敢妄下官道这一顾虑,明令所率郡兵大开火把,保持百步间距,若凌霄放缓步速,自己则以弓弩射之,迫其始终发力,持续不断地消耗体力精神。 辽西郡郡守府所在的乐阳城虽位于辽西郡偏东,但到吉恩河边也近七十里路,苏道云的意图很明显,便是耗,也要把你凌霄耗死在这里。 当然,作为狩猎者,苏道云也有他的顾虑,他深知推碑境界的武人同手下这群白身郡兵天差地别得能力,遂不敢分兵包抄,一旦动了围而击之的念头,只会被逐步蚕食,最后落得个鸡飞狗跳的下场。 前方跑、后方追,不知不觉,天已破晓、日出东方。 此刻,前方人已困、后方马已乏。凌霄凭一口气儿吊着,在他后面狂奔的马儿,靠士兵们手里的鞭子前行。 终于,一小片密林浮现眼前,还未及近,便觉血气浓重,参与过旬月前那场两军对垒的士兵们一定知道,这里便是武次军和武宁军夜半鏖战的主战场,也是那晚死伤最为惨重的地方。 密林旁不远,执牛桥已经赫然在目,桥边,有一小缁流正静坐于桥边,还有一俏皮少女在其周围翩翩捕蝶,苏道云认得,两个小家伙儿正是死士辰常带在身边的一显和东方羽。 密林后,水流汩汩之声由远及近,凌霄想要成功过桥,必须甩掉身后这群难缠的家伙,苏道云想要杀掉凌霄,也只能在他过桥之前。 当此时,凌霄、苏道云两人同时精神一振。 该决战了! 第97章 吉恩浪起,奔涌不息 凌霄和苏道云的反应,几乎是同时的。 当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意识到此地应为决战之所时,凌霄突然加速窜入密林,苏道云则立令众人下马追击,五十人呼呼啦啦跑入林中,激起一片飞鸟秃鹫。 林虽密,林内却一片平坦,苏道云这些年跟着苏冉混饭,窝囊是窝囊了些,江湖本领却一样没落,见此坦途地势,料定凌霄必是栖身于某棵树上守株待兔,苏道云索性虎拳一挥,五十余人又呼呼啦啦地穿过密林,直奔吉恩河边跑去。 到达河边后,苏道云立即命令麾下人马十人一组、二十步一组,摆开阵势。 凌霄想过河,必须杀光苏道云及五十名郡兵,如放置不理贸然强渡,游河期间只会成为苏道云的活靶子。如果凌霄躲在林中拒不出林,那么,等苏冉派遣援军赶到,凌霄一样是个死! 哼!谁是株、谁是兔,就交给时间来解决吧。 苏道云自然可以等,凌霄犹豫的时间越长,形势对苏道云越有利,与凌霄恢复的那点气力相比,援军的到来会把凌霄逃跑的幻想彻底扼杀。 不一会儿,林中传来了动静儿,一个阴森冷厉的声音从林中传出,“苏道云,亏你还是一郡的郡卫长,做事怎么如此女子作态?你若要战,便进林来,若不战,老子可要回去和你婆娘委身香帏翻红浪啦!哈哈哈哈。” 凌霄拙劣的激将法毫无意义,苏道云也不多费口舌,仅是大声告诉郡兵们注意观察、坚守阵地、相互配合,防止凌霄偷袭。 不到一盏茶,百步之外,衣衫已经完全湿透的凌霄,终是没有耗过苏道云,只身跑了出来,只见他两手空空,毛发倒竖,步履疾健,露面之后也不打招呼,蛮牛一般向苏道云所在的中间一组郡兵冲杀而来。 站在郡兵前的苏道云也不废话,叩弓搭箭,只听嗖嗖嗖三声,三支轻箭裹夹破风之声,凌厉奔向凌霄门面,凌霄左闪右闪,轻松躲避。 五十步,苏道云再次挽弓,又是三箭齐发,不过这次分别射向膝、腹、腕,角度比较刁钻。眼见三箭飞来,凌霄立刻改变奔跑轨迹,巧借奔跑之势,左脚发力、右脚悬空,用力一蹬,人和身向右侧位移一丈,落地刹那,立即衔接,右脚发力,如一匹豹子,向苏道云复奔而来。 近二十步,瞧见凌霄胸前起伏不定,苏道云心中暗喜,于是,他扔下弓箭赤手空拳,与凌霄对冲而来。 两名旗鼓相当的武夫对决,状态十分重要,经过一夜追赶,苏道云困,凌霄在‘困’字上则还有一个‘累’字,凌霄刚刚林中小憩后,显然回复了一些气力,苏道云射出六箭,又将凌霄气息打乱。 此消彼长,两人虽然境界相当,但实力已经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了。 在苏道云眼中,此时的凌霄已如强弩之末,只需慢工细活,细火慢炖,小心他狗急跳墙就好。 ‘砰’的一声,两人双拳对撞,砸开了辽西多年恩仇宿怨的最后一仗。 ...... 凌霄的对手苏道云,今年四十出头,他的前半生如老黄牛一般兢兢业业,没有任何机缘巧遇,祖上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宝贵的资源,他能有今日之成就,全靠年复一年的辛劳和多年的江湖滚打。苏道云在郡卫长一位任职多年,虽说乞灵帮的人他动不得,但日常通缉、追杀、护卫等任务,也积累了老练的实战技巧,这让他与凌霄对站起来,手段丝毫不亏。 凌霄所学《破甲二十三》,亦是从战场上精炼出来的务实招数,看两人打斗,根本给不得一个‘彩’字,只有一招一式里面透出来的勃勃杀机。 却道两人拳拳相对后,凌霄退了三步,苏道云一步未退,他乘势而上,右手手掌立刻化拳为刀,向凌霄脖颈横劈而来,凌霄下盘迅速扎好马步,左手一摆,将这一劈硬生生顶了回去。 随后,凌霄见缝插针,右拳中指出尖、顺势直出,就要怼向苏道云心窝,苏道云左身向右前斜,凌霄直拳落空,但是,凌霄其人不退反进,浑圆结实的左肩膀用力向前一撞,苏道云被顶的向后打了个几个踉跄,防守出现了空挡。 凌霄岂肯放过如此良机,立即跨步上前,低身旋腿,一下便将苏道云扫落地上,河边碎石黄沙,凌霄提起铁锤般大小的拳头,纵身一跳,便向苏道云面砸去。 面对凌霄的乘势追击,苏道云临机向右一滚,躲了过去,凌霄拳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原地留了一个小沙坑,听得郡兵们惊心不已,看的郡兵们触目惊心。 这一拳要是砸在他们身上,保证他们的尸体连爹娘都不认得。 苏道云和凌霄几乎同时起身,两人抖了抖身上沙土,凌霄抽出了靴中短匕,苏道云戴上了铁制拳套,又同时向对方冲去。与此同时,位于守河五组郡兵中的最中间一组,开始有所动作,因是骑兵转步兵,又经历多年乱局,一组十人并未像彰武郡守樊听南帐下郡兵一般装备精良,他们皆是手持老式环首刀、身着轻甲,但贵在气势十足,但见十人分散跑开,准备将凌霄、苏道云二人战圈包围开来,继而配合苏道云击杀凌霄。 见此情景,凌霄冷哼一声,不予理会,依然与苏道云展开对攻,两人你有坚拳、我有利刃,见招拆招,打的不亦乐乎。 江湖传言,《破甲二十三》乃是至刚至猛之拳法,虽然算不上上品功法,但杀伤力极强,体力消耗极大,讲求“敛气凝神、急走经络、一拳杀敌”十二字诀。经历昨夜种种,凌霄已经心力交瘁,对上深知其弱点,采用以拖为主、以耗为辅战术的苏道云,凌霄仿若一头正被缓缓拖入沼泽的黄牛,苦苦挣扎而又无能为力。 双方交手第十一招,凌霄一个直拳长驱直入,苏道云双臂交叉,将其左拳紧紧卡住,身旁一名郡兵看准时机,挥刀猛扫凌霄下盘,却被凌霄左手投掷的短匕扎中心口,当场气绝,苏道云趁其分神,快速松臂顶膝,在凌霄腹部狠狠来了一下,凌霄来不及闪躲,只能选择硬抗,这一下子虽不致命,但也疼得凌霄龇牙咧嘴。 第十五招,苏道云以快拳抢攻凌霄天灵,迫得凌霄边守边退,直直退到距离一名郡兵三丈之处,那郡兵眼尖手快,手起刀落便在凌霄左肩留下一道血槽,凌霄怒不可歇,狂叫了一声“鼠辈安敢欺我”,突然自开门面,以头硬顶苏道云双拳,重重挨了苏道云一下后,凌霄头破血流,他强提精神,找准苏道云的出拳空挡,快速回身,一个手刀便使那名郡兵头身分离,出手之强之快,使郡兵无头的身体后退了几步才缓缓倒下。 第十九招,苏道云一个平扫肘后接斜挑肘,又开始紧攻凌霄头部,凌霄死守上盘,为在他身侧的两名郡兵对视一眼,左右同步,环首刀在其左腰和右腿上又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血槽,凌霄一吃痛,终是没熬过第二十招,被苏道云一个斜挑肘击得倒飞了出去,一串血花留在了半空。 凌霄瘫在地上,缩成一团,如一头病卧的猛虎,死死盯着苏道云,如果眼睛可以杀人,苏道云恐怕要被凌霄干掉数十次了。 苏道云并未因为凌霄负伤而得意忘形,他左拳前探、右拳收腰,低声喝问,“凌霄,你降不降?如若不降,这里就是你的坟地!” 补位而来的数名郡兵一齐抽刀,紧随喝问,“降不降?降不降?” 凌霄吐了口血水,缓缓起身,幽幽地看了看近在咫尺、奔涌不息的吉恩河,沉声道,“苏道云啊!若我没记错,你我在凌源多年,这是第一次交集。” “可我为了今天已经准备了很多年!”苏道云表情冷漠。 凌霄淡淡道,“没想到啊!这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苏道云摆出架势,“你能有必死的觉悟,很好!” “一直以为你是个废物,看来,是我错怪你了。”凌霄双拳紧紧握住,眯起双眼,他一边借助这个空档来恢复体力,一边淡然道,“半生疆场或者一生疆场的武夫,天下何其之多?在战场上自悟出一招半式的武夫,又何其之多?可为何金栎悟出的《破甲二十三》,能被称为秘籍,苏道云,你可知道啊?” 苏道云不言不语,只是冷冷的盯着凌霄,他知道这是凌霄在暗自恢复体力,但此时的苏道云,也在暗暗聚力,两人生死,仅在下一次交锋了。 凌霄双拳再握,指甲深深扣进他的手心肉里,随后,凌霄的身体出现了微妙变化,他的毛发、双瞳渐渐变成淡棕色,身体表面被棕色光芒包围片刻后,又复不见,气势却陡增数倍。 而后,他身体爆射,不管不顾地向吉恩河飞奔而去。 金昭没学会的,我凌霄学会了! 金栎不敢用的,我凌霄敢用! 凌霄使用的,正是《破甲二十三》中的绝技,崩甲式。 崩甲式乃秘籍《破甲二十三》中所载的最后一式,也是这本金家密卷的精髓所在,崩甲式一旦用出,短期内会让使用者有金刚不坏、势如破竹之能,但此招式领悟极难、自损极大,金栎在写成此卷之后,特意提笔在崩甲式心法末端写下‘谨用慎用,后果自负’八字,用以告诫后人。 据传,崩甲式虽然是金栎所创,但他一生不管经历何事,从来都没有用过此招,而金昭那条傻狗,登上破城境居然还没有悟出其理,否则,当日凭借崩甲式所带来的金刚不坏之身,他也不会被死士辰轻易杀掉。 这一突变,既在苏道云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修炼至中境的武夫,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保命的本事,但凌霄直直向他冲奔过来,却是苏道远意料之外的事儿,难不成这凌霄疯癫了?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想归想、做归做,对于凌霄的这一疯狂举动,苏道云不敢有丝毫怠慢,他扎好前弓步,凝聚全身力气,原地一动不动,凌霄转瞬即至,就在两人相隔三步之距,苏道云骤然爆喝一声,双拳以顶牛之状向前摆出,迅速击向凌霄前胸、腹下,势头十分刚猛。 及击,苏道云的双拳,好似打在一块空洞的青铜之上,发出巨大轰鸣。 而凌霄仿若无事一般,仍然五行我素,苏道云的全力一击,仅仅让凌霄缓了缓速度,而后,只听咔嚓咔嚓两声,苏道云双臂被撞的双双骨折,腿肚以下尽皆陷入沙中,凌霄向前又一冲撞,苏道云倒飞而出,落地后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自古危难见忠勇、困境见真情,遂苏道云一道而来的四十多名郡兵见此情景,明知不敌,也都纷纷呼呼喊喊,提刀而上。 他们忠勇虽然可嘉,意义却不大,面对这些向自己扑杀的郡兵,凌霄根本不以正眼看待,任你刀兵加身,我自势如蛮牛。只见凌霄勇往直前,将一干郡兵撞得或吐血倒地、或筋断骨折,再无一战之力。 同几日前杨全截杀叛逃士兵相比,今日之战远远算不得惊天动地。经过一夜斗力、斗勇、斗智、斗招,最后,凌霄终于站在了他心心念念的吉恩河边,同那晚的李琪凤一般,他最后深情地回望了一眼故乡的山水,强行咽下一口浓血,而后身形突然一飘,眼中一黑,不自觉地跌入吉恩河中,顺流而走。 比起李琪凤,他是不幸的,逃生之路如此艰辛,下一步也不知何去何从,力气用尽的他,更不知道是死是活。 比起李琪凤,他是幸运的,多年以后,他这颗满怀仇恨的种子,又一次站在了家乡的土地上,虽然故人已逝,但他总算回到了家乡。 往昔固已逝,今追亦不迟。 待我功成日,怒啸辽西时。 ...... 执牛桥边,那一身素裙、双环鬟髻、凤眼桃唇的少女,左手指尖夹满了蝴蝶,一蹦一跳地跑到静坐于执牛桥边的小缁流身旁,对着小光头的肩膀轻轻一拍,那小缁流缓缓睁眼,一脸大梦初醒之相,还顺势咽了咽口水。 “刚刚,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一头恶蛟从这吉恩河出溜一下,游走了!吓人!”看小缁流一显的样子,明显没有说谎。 ‘啪’的一声,东方羽在小缁流一显的光头之上狠狠来了一下,白眼道,“你呀你,干啥啥不行,做梦第一名,前段日子还梦到懿哥乘着五爪金龙飞过辽西呢,哪呢?龙在哪呢?连个龙鳞都没有!哼!” “出家人不打诳语,明明就梦到了嘛!师父说,我做的梦,一向很准。”小缁流有些委屈,悬胆鼻一抽,小嘴儿一噘,喃喃道,“师父曾说,若我将来德行加身,定是那‘日中视丝,明察众物,普度众生’的大法师,所以才起法号一显的,你不懂!” “哈哈哈!好好好,这话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本小姐耳根子都被你磨软了。”东方羽将左手放在小缁流一显面前,凤眼一瞪,道,“诺,一显大师,那你说,我这一手的蝶子,我是放,还是不放?” 一显起身,观望日夜不息的吉恩河水,河水清且涟猗,再不见旬月前的血腥气。 一显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地道,“东方姑娘,放与不放,全在一念,成仙成魔,全在......。” 未等说完,一显的光头又重重挨了一下,东方羽怏怏地说,“说了你多少遍,要叫东方老大。哎,和你出来,真是无趣得很!” 随后,东方羽五指一松,七八只蝴蝶缓缓飞走,也不知何时会重新聚在一起! 一显捂着脑瓜,酸溜溜地低声道,“我出来,又不是为了陪你玩的!” 东方羽耳聪目明,自然听见,她俏皮地对一显摆了个鬼脸,而后跑走兀自玩去了。 一显嘟嘴轻哼一声,他走到瞧上,瞧着有些发红的吉恩河水,还有已经失去了知觉正在随波逐流的凌霄,苦笑叹道,“恶蛟随河入海,人间又多一浩劫啊!” 第98章 白岸青草,素月分辉(自传)上 初春夜凉,我坐在青草微绿的原野上,观星。 看来看去,望来望去,我也没有看到哪一颗是父亲。 一阵夜风吹过,我裹了裹衣衫,这种天地独有我的感觉,真孤单呐! 当日,父亲金昭在西桦楼被死士辰刺杀后,我与奶奶便成了‘三无’之人! 无人问津,无人照应,无人登门! 从此,银烛深晓,野平葭苇,心中万千少女心愁,无需与人说! ...... 我姓金,单字一蝉,取‘蝉蜕于污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一意。 这是爷爷金栎在世时便为我取好的名字,他希望我高洁、通灵,在雨打风吹后,能够复活、永生。 爹总觉得这个名字不够霸气,混江湖,名字起码要和龙啊虎啊什么的沾沾边儿,但爷爷执拗,父亲倒也没有强求。 爷爷仙逝后,爹接管了庞大的乞灵帮,盖起了大别院,每日忙于江湖事,便将我暂时寄养在了温婉贤惠的奶奶家。奶奶心有旧人之哀,独居在爷爷留下的城西老宅,我搬来后,奶奶遣散了所有家丁仆人,最后,仅剩下我与奶奶在生活在小小的三进院内,与爹少有往来。 在奶奶的呵护下,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六艺、读诗书、览尽前贤经典,独爱群经之首《易经》。在奶奶的支持下,我不理世事、自由自在,在碧玉年华悄然离家,阅尽北疆沃土,去年冬至,我才刚刚被凌霄叔叔接回来。 出门在外,我也见识到了爹的另一面,贪财好利、残忍嗜杀,在薄州,几乎所有人提起父亲,都要不自觉大骂几句。 我曾提议奶奶规劝父亲一番,结果奶奶摸了摸我的额头,语重心长地说,“孩子长大喽,不好管喽。他作下的因因果果、是是非非、生生死死,就让这孩子自己受着吧。” 而后,奶奶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管不得他,我还是管得你的!蝉儿安心,有奶奶在,一定让你茁壮长大。”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奶奶此话之深意。 ...... 我自小性情薄凉,对早死的娘毫无印象,游历北疆三载也仅是交到了两三位知己好友,三个月前,我曾心血来潮,为自己卜过一卦,结果为:父母刑伤,中年劳心,心境常换,多变多折,衣禄有馀,平安之命。 因为此卦,前段好些日子我都在懊恼古人欺我,直到爹的亡故,才让我彻彻底底信了这一卦! 古人诚不欺我啊! 四月十五,西桦楼,父亲的棺材板儿还没有盖上,楼外的乞灵帮徒众便在凌霄叔叔的指使下,向辽西百姓们收起了春膘。我站在侧窗,冷冷地看着楼下,乞灵帮徒众一个个面露笑意、如同过年,仿佛爹的死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揽财的机会而已。 楼上治丧、楼下办喜,何其嘲讽? 世间如乞灵帮这样的人渣子,死了,便死了吧! 爹死的当晚,一名背卷破布、鬓若刀裁、枯骨嶙峋的中年男子,轻轻敲开了西宅大门。那自称苏冉的中年人未等在屋中坐定,便对奶奶说要‘解决多年宿怨,还辽西昭昭日月、朗朗晴天’。 奶奶轻叹一声道了句‘罢了,去吧’,便摆手送客。 苏冉决然而走,策马出西门,去不复返。 当晚,我亦如今晚一般,陪奶奶看了好久的月亮。 第二日,天色未亮,奶奶将我轻轻唤起,对我柔声说道,“蝉儿,莫要贪酣,起来收拾收拾,咱们轻装简行,辰时出城。” 我问奶奶,“我们要去哪里?” 奶奶温声道,“辽西要变天了,这里对于你来说,阳乐城已经是一座危城啦!走,随奶奶走吧,奶奶带你去一处与世无争的地方。” 我连目的地都没有问,便随奶奶出了东门,一路东行,短行两日半,我随奶奶来到武次县东北十余里的一处矮山中,这里是武次、武宁两县的交界处。 这不知名的小山甚是奇妙,山虽矮却有祥雾盖顶、林虽密却无虎豹虫群,吉恩大河纵贯于山中,形成天然疆界,随处找一山顶,瞧这远山映水、夕低阳垂,连连绵绵、没有尽头,顿生终日隐居于此乘流泛舟之想。 矮山深处、吉恩河边,正生炊烟袅袅,这里有烟火几十处、人家百余户,村民有老有少,他们皆于村口迎候,奶奶拄着拐杖,对我嘿嘿一笑,“孩子,到了。这才是你的家啊!” 这话让我听的懵懵懂懂,但出于对奶奶的信任,还是随她走进村中。 我自觉不是国色天香,却还是惊艳了村民,为首的一名老者颤颤巍巍,不胜感慨地比比划划,叹道,“这丫头,我抱你的时候,你才巴掌大小,转眼间已经这般出落啦,这老金头儿,命好呀!哈哈哈!” 奶奶带我走过人情往事,那老者将我与奶奶引领至村中央的一间空房,房内所用一应俱全,看样子,应该是整座村子最精致的小屋子了。据那引路老者说,此房一直为金家后人所留,没想到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稍顷,两条河鲤、三个蛮头被一名虎头虎脑的少年端上了饭案,随后,那老者说了句‘夫人稍事休息,余事翌日再议’,遂告退奶奶,转身离去。 我心中疑惑重重,虽然饥饿至极,但却没有着急用饭,急忙问起了因果,对奶奶疑惑道,“奶奶,这是?” “来来来,孩子,别饿着,奶奶和你边吃边讲!”奶奶拉着我坐在土炕沿,夹了一块儿鱼肚子,放在了我的盘中,她开始双眼朦胧,渐渐泪眼婆娑,那是连在爹的奠礼上都没有露出的悲伤,还未等我上前拊循,奶奶迅速擦干眼泪,轻轻一叹,“这都是多年以前的往事了啊!今日,奶奶便全数说与你听。” 我预感这将是一段凄悲的往事,遂轻轻握住奶奶的双手。 奶奶温柔看我,道,“你爷爷金栎,原为武次军帐下中郎将,你读的书多,肯定也知道多年前的那场秦汉大战,你爷爷便是那时带领手下创建的乞灵帮。” 我一个劲儿的点头,对奶奶道,“奶奶,这段往事,您说过许多遍啦!!” 奶奶单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哈哈大笑道,“哈哈!你瞧瞧,这人老了就是喜欢啰里啰嗦,你知道的我便不讲了,咱今儿个说一些你不知道的,说一些这书里没有的。怎么样?” 一边说,奶奶又给我夹了一块鱼肉,这次喂到了我的嘴里,我自然的吞咽了下去。 奶奶神思逐渐陷入往事,开始说道,“一甲子前啊,咱们武次县北的武次山,本名为武次西山,而丫头你现在所在的山脉,则名为武次东山,此山原为武次军战略要地,你爷爷曾率武次军一部藏兵于此,作为拱卫东境的屏障。四十五年前的那场秦汉大战,实在是惨烈的很,大秦名将封琼率领大秦十万东军,突然犯境,以迅雷之势,两个月内便打到了旧燕长城,鼎鼎大名的公孙家族几乎全族死节,整个凌源山脉以北的汉疆全部沦陷。大秦兵士长驱直入,粮草供给便是问题,所以,他们以我汉人为粮,老瘦男子被他们谓之‘饶把火’,妇人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而我汉人又通曰为‘两脚羊’,据你爷爷回忆,战后的武次县城里,最多的不是活人和死人,而是我汉人的骨头啊!” 听到这里,我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种人吃人的场景,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奶奶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大块儿鱼肉,缓缓地道,“你爷爷带兵打仗很有一套,北疆没有多少天然屏障,都是一片辽阔黑土,当封琼打到与辽西郡北接壤的赤松郡时,他便料到整个北疆有可能会全部失守。于是,在武次将军的授意之下,你爷爷悄悄地将武次、武宁部分百姓及本部武次军藏于此山,想作为一队奇兵,待将来反攻时阻断大秦后路。后来,神武帝御驾亲征,将封琼阻挡于之外。” 我适时打断奶奶的话,问道,“奶奶,中原是?” 奶奶笑呵呵地回道,“凌源山脉以北,是为北境;凌源山脉以南,广袤富庶的中原啦!” 我灵动问道,“那这么说,神武帝出征后,在东北战场上,把秦贼挡在了凌源山脉以北,对么?” 奶奶点了点头,继而说道,“中原一马平川,秦军只要过了凌源山脉,便是一片通途,到时候秦军引以为傲的铁骑,就可以在曲州腹地中纵横驰骋,烧杀抢掠。所以,当时神武帝亲自坐镇凌源城,将军奋命,士兵赴死,尸体都把山间沟壑填成了山,才挡下了秦国的攻势。” 我默不出声,一番低沉,最后喃喃说道,“国家有难,能得壮士赴死,实为国家之幸事!” 奶奶言归正传,继续说道,“就在秦汉于凌源山脉南北对峙之时,一名随亲眷躲在山中的孩童,不小心在这山中纵火起烟,大秦四散在各处的鹰眼卫士立刻便探查到了藏于武次东山中的兵马。” 我的精神一下子紧张起来,急忙问道,“然后呢?奶奶。父亲岂不是暴露啦?” 第99章 白岸青草,素月分辉(自传)中 面对我的追问,奶奶气定神闲,她慢慢将鱼刺轻轻拔出,又喂了我一小口后,才放下筷子,缓缓说道,“你爷爷料定敌军必会来犯,所以,你爷爷在当晚便派出轻骑,出执牛桥,求援高句丽国,请求将百姓迁过吉恩河暂时避难,奈何高句丽国害怕得罪秦国,遂不准。第二日,你爷爷早早便做好了战斗准备,哪知没等来围剿敌军,却等来了一名以毒入境的天动境高手,那名毒师驾驭千百毒蝎,遇兽便咬、遇人便蛰,三个时辰内便将这林子里的一切生灵清理的干干净净,你爷爷带领剩余士兵和百姓退到了林中的吉恩河边,以雄黄围地,试图阻而挡之。” 我赶忙问道,“然后呢?” 奶奶低叹道,“毒蝎不通人性,可那来自大秦七曜万毒谷的毒师,可不是简单的摆设,当时,他大袖一挥、土随人走,将浮于沙石上的雄黄酒全部卷飞。在那时的奶奶眼里,你爷爷呀,是个大大的英雄,那时候,你爷爷才堪堪破城境界,却在毒蝎涌来之时奋勇杀出,那份勇气,实在让奶奶仰慕。” 我嘿嘿一笑,“爷爷当然是英雄,这个,前人的书里面已经写下了!” 奶奶嘴角微微上扬,面露一片微红,继续说道,“杀出之时,你爷爷悲怒交加,头发、眼睛、皮肤在一瞬间都变成了淡棕色,那蝎群一齐向你爷爷蜂拥扑来,竟无法伤他分毫,你爷爷横冲直撞,径直杀到毒师面前,全力一击,那高出你爷爷两个境界的毒师或许没有防备,或许小觑了你爷爷,被你爷爷一刀便割下了头颅。后来,你爷爷将他在生死之际悟出的这一招写入《破甲二十三》,名为,崩甲。” 听到这里,我不由叹道,“爷爷当真豪杰也!” 奶奶先是一笑,随后表情有些异样,继续说道,“那名大秦来的毒师高手死后,毒蝎便告散去。等到毒蝎全部离去,你爷爷一口血就吐了出来,当晚便昏迷不醒,开始骨蒸夜热、遍体火焦、口干舌燥、咳嗽吐沫,军医命丧蝎口,你爷爷无人医治。可是,你爷爷命硬,这汉子硬生生抗过了生死关。后来,你爷爷与我成亲多年才发现,这崩甲产生的严重负效,竟是绝子绝孙,这些呀,都是书里没有的呐。” 我双眼大瞪,正要开口,奶奶轻轻挥手,止住了我。 奶奶抿了一口鱼汤,淡淡地道,“话说毒师死后,那群无主毒蝎跑而不散,依旧在这片林子里往复游荡,这反而成为山中郡兵百姓的屏障,战事吃紧,大秦再也没有派兵来打。天下重归太平后,一些人喜欢上了这片山清水秀,便以雄黄围地,从此安顿了下来,我们所在的村子,便是那时候建立起来的。刚刚赞叹你爷爷命好的那位老者,便是你爷爷麾下曾经的参军,也是这乞灵村的村长。” 我轻轻‘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奶奶,等待着奶奶给我最终的答案,一个‘既然爷爷无法育后,却为何有父亲和我’的答案。 奶奶见到我迷离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轻叹道,“战后啊,你爷爷立即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为请奏郡守,准许这些军民继续隐居在武次东山中,消除在册户籍、免除杂役赋税,经历此战,这武次东山再也无人敢入,经历了一代人的时光,这里终于被人遗忘;这第二件事儿,便是偷偷地收养了当日因无心之失而纵火的孩童,那娃娃纵火后,其父母羞愧自尽,留下这孩子惸鳏一人,你爷爷于心不忍,便将其带在身旁,更名为,金昭。” 我大脑一片空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奶奶对父亲的死并没有太过执念,也难怪已经身体受损无法育后的爷爷会有儿子,原来,父亲并不姓金啊! 我颓然坐在榻上,奶奶为我盛了一碗鱼汤,素来慈祥的奶奶并没有选择安慰我,反而把故事继续说了下去,“不久,你爷爷无心军旅,便辞官返乡创立了乞灵帮,后来的事,便是书里有的了!孩子,听完之后,你,有何感触?” 自己从小便随奶奶生活,对父亲的感情可谓极淡,听完这个故事,我并没有可怜父亲,反而低声道,“爷爷是个好人。而父亲......。我常听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父亲埋下了那么多祸根,今日被人杀死,也算因果报应了。” 奶奶有些激动,“惯子如杀子,奶奶随你爷爷为辽西百姓多年奔波,昭儿又自小没有父母,我和你爷爷对昭儿便疏于管教。收获今日之果,也不冤枉。这几年,曾经跟着你爷爷的一些老伙计和年轻人不满昭儿作风,逐渐也来到了这深山中隐居起来,瞧瞧,这几百户人家里,其中不乏一些中境高手,这是你爷爷送你的厚礼啊。” 我的眼神中忽然带着一丝坚毅,问道,“奶奶是想让我用这些人,重建乞灵帮?” 奶奶并未搭话,她拿起木梳,轻轻为我梳妆,目光如月光般柔和,“孩子,缘分百年修,聚散、生死、悲欢都有冥冥天数,今日带你来此,并无别意,只想将这多年密辛说于你听,将来你是想伫倚乞灵村人重建乞灵帮,还是想在这里安安稳稳的生活,都随了你。” 我动动嘴唇,问道,“奶奶想让我选择何种生活?” 奶奶开怀大笑,“别无所求,平安一生就好!” ...... 哄奶奶入睡后,我一人独坐河边,冷月拥寒水、寒水映冷月,微风徐徐、吹我华发。 对于奶奶的和盘托出,我内心横起波澜,三年游历和一月经历,我对江湖的追名逐利看的甚是透彻,对于名利,我也没有多少兴趣。 但却没能逃过一个‘情’字。 恩仇有主,杀我爹的那个人不坏,并没有杀掉我与奶奶,以绝后患! 恩仇有主,爹亏欠辽西百姓的,我来还! 恩仇有主,既为人女,这杀父之仇,我也得报啊! 心有所想,行亦随之,我随手捡起几块鹅石,狠狠地砸向吉恩河水,一声“咕咚”,河照旧、水照流,一股无名之火瞬间涌上心头,我对着软绵绵的河水奋力大喊,“此仇不报非君子,爹,等着,我定会以牙还牙!除掉斥虎帮,为您报仇。” “呵,你本就不是君子!小女子也。” 月光照映不到的河对岸,突然传来一声清脆话语,这声音瓮声瓮气,仿佛迟暮老人。 安静的晚上,忽然传出这一声,可是把我吓了够呛,我随手捡起一块儿最大的鹅石,费力的高高举过头顶,“你,你你你你,你是谁?大半夜装神弄鬼,赶快出来。” 那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近前现身,反而嘲讽了我一番,“我刚才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一个手无抗刀之力的女子,居然妄想去杀破城境以上的高手,还想去捣毁一个江湖大帮?哈哈哈哈!” 从这笑声,我听音识人,立刻知晓了对方身份,怒道,“滚滚滚,邹二杆,老娘没心情搭理你!赶紧滚一边去。” 我沮丧的将鹅石扔到了地上,又坐到了河边,“你咋来了?” “哈哈哈!临水多韵事,锦袍动春风,本少爷猜到你在想我,便不远千里从大秦跑来了。本公子怎能让织女虚度花夜月呢?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一名锦衣锦袍,身材高挑却远远算不得玉树临风的弱冠少年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我游历北疆时结识的好友,邹茯苓。他的出现,将我冷若死水般的心情,唤起了一丝涟漪。 说起这邹茯苓,也是个妙人儿,两年前我在牧州匠城初遇他时,他正吊郎当的和卖酒小二讨价还价,什么‘我可是多年的回头客’、‘你让一尺,我还你一丈’、‘抹个零头,给抹个零头呗’一类的话说的那叫一个滔滔不绝,喜好安静的我被聒噪的不耐烦了,便替他付了酒钱。 妥了,这一付,从此我便被他纠缠上来,整日说要将我霸王硬上弓,却没一次动了贼胆儿,反倒是他,一路同游,替我挡下了不少风雨。年前,这二杆子一直将我送到了辽西界碑处 ,才颠颠地离开。 邹茯苓常说他是大秦帝国八柱国之一的邹家三公子,我看不像,哪里有这么吝啬的公子呀!但有时仔细端详,还真像,特别是小小年纪却有卸甲境界的功夫,一般人儿还真学不来。 我虽不懂男欢女爱,但和他在一起,我竟觉得,日子过得很快。 想着想着,我额头微微吃痛,抬头一看,又将我吓了一跳,一只白色小鸟出现在我眼前,这鸟长约一尺、通体雪白、虹膜纯黑、嘴爪亦黑,甚是英武飒气,原来,刚刚我的额头被它轻轻啄了一下。 “邹二杆。邹二杆。这是啥?” 乍一初见、心生胆怯,再一相见、满心欢喜,我轻轻摸了摸鸟儿柔嫩的身子,软糯糯的,哎呀!这鸟,我太喜欢了! 邹茯苓大脸上说不出的得意,胳膊上端着鸟,再配上锦衣锦袍,还真有一副富家纨绔的模样,只见他朗声大笑,道,“呦呦呦,刚刚不还叫本公子滚么,这咋突然就变卦了呢?是不是被本公子翩翩风度所折服?哈哈哈!” 我才懒得和他贫嘴,眼巴巴看着他胳膊上的鸟儿,道,“我呸,老娘也没说不让你滚啊?自作多情,赶紧如实招来,这鸟是哪里偷来的?不然真叫你滚蛋。” 邹茯苓赶忙说道,“哎哎哎?你说这话可不对啊,本公子家财万贯,啥时候做过那些苟且之事。还有还有,好歹你也跟本公子混了两年多,怎么还是这么不识货,这可是我大秦神俊,寒羽白隼啊。这寒羽白隼可以穿林入海、疾飞不怠、慧通人意,整个天下,此隼不过百只,有钱都买不到,懂不懂啊你?” 我装作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邹茯苓则开始急头白脸,见他吃憨,我心里一阵舒坦。 “不懂!”我开始装傻充愣。 “那我可放喽!”那傻子将手一伸,那只白隼便飞了出去。 我快速伸手抓住隼爪,一把揽入怀中,“到手的鸭子,还能飞了?” 邹茯苓哈哈大笑。 第100章 白岸青草,素月分辉(自传)下 白岸青草,素月分辉,我和邹茯苓在河岸边开起了玩笑。 但见这邹茯苓一脸坏笑,解开了一边拴在腕上、一边拴在隼爪的细绳儿,在我面前轻轻抖落,一脸阴谋得逞的样子,坏笑道,“鸭子?你是在说你自己么?大小姐,啥时候让本公子尝尝这鸭肉有多鲜嫩?” 我噘嘴道,“你想得美,等你吧天下奇珍都给我,老娘再考虑考虑!” 邹茯苓哈哈大笑,“那咱们可说定了,落子无悔!” “哼!” 抱着寒羽白隼,我又安静地看向河水,怀中幼隼似乎懂得我的心情,在我怀中轻轻磨蹭。邹茯苓见状,也与我同向而坐,动来动去,一会挖挖沙、一会扣扣鼻。 哼,不解风情的家伙,就不知道拿一件衣裳披给我。 那邹茯苓终是按捺不住‘寂寞’,扣着鼻子开始问我,“哎哎哎,我说老蝉,你说你要报仇,有没有计划啥的?” “没有,连斥虎帮的老巢在哪都不知道,上哪去报仇?” 谈到这事儿,我心里一阵沮丧,可能刚才的豪言壮语,也是只过过嘴瘾罢了。 “这还不好说,本公子给你算一算哈!”邹茯苓打开了话匣子,“汉朝疆土之上,能以如此利落手段,在盏茶之间刺杀一破城境界高手,数来数去,只有江南蝶蛹、江北斥虎和长水卫三家而已。若无君令,长水卫从来不问江湖事,那龙椅上的刘彦,近几年打压世族的手段也尽是阳谋,自不可能行刺杀之实。蝶蛹多为女流,与斥虎划江而治,来到远在千里的辽西行刺,也是在令人想不通。所以,这行刺我岳丈之人,八九不离十是斥虎十二刺客之一。” “呦呦呦,邹大公子果然聪慧,排布的头头是道呢!”与邹茯苓斗嘴斗了两年,有些话已经成了自然,所以,我不加思索,顺嘴直接说了出来。 “那你看!本公子的才华还不止于此,有机会定要你好好见识见识,特别是夜深人静、仅有两人的时候。本公子的手段,更是可以让老蝉你飘飘欲仙呢!” 邹茯苓又露出了贱笑。 也许是听惯了邹茯苓的黄段子,所以我对他的小骚话丝毫不感兴趣,怒瞪了他一眼,骂道,“滚滚滚,你这情虫上脑的家伙,滚远点!老娘要烦死你啦!” 邹茯苓不依不饶,道,“老蝉,我这个人,手段虽然多,但却很专一呢!” 我被他搞得既恶心又无奈,只得悻悻转移话题道,“我说邹茯苓,你刚才说的就是一堆废话。你没听清刚才我说的话么?杀我父亲之人,就是斥虎十二刺客之一的死士辰,你还在这儿分析个屁?我说邹茯苓,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来个马后炮?” 邹茯苓呆头呆脑地愣住,旋即转移话题道,“哈哈,来来来,叫一声好哥哥,我便教你驾驭寒羽白隼。” “不叫你也得教,不教我可就把它放了!” 说罢,我双手向上挥出,做放生状,那只寒羽白隼幼雏扑腾着翅膀,真的好似要飞了一般。 邹茯苓慌忙摆手道,“别别别,你叫不叫都是我的好妹妹,咱就不搞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啦!我可告诉你,你千万别放了它,这可是我千辛万苦从家里偷偷搞出来的,虽然你是我心爱之人,但也不能暴殄天物啊。” 看到他那慌张的样子,我觉得,这白隼应是神物,于是我白了他一眼,便将其捧给了邹茯苓。 邹茯苓摸了摸寒羽白隼的羽毛,那毛发竟柔顺到没有一丝逆鳞,随后,邹茯苓喃喃说道,“老蝉,咱先说好,驾驭寒羽白隼的秘法,乃临行前俺爷爷密传于我,本公子也没试过,不过失败了也不会伤及人隼。” 我努嘴道,“既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你还在等什么?” 邹茯苓看着我,一脸坏笑,“我再等你亲本少爷一口!算作奖励。” 我真要破口大骂,却狡黠一笑,眯眼问道,“我说邹大公子,你带着神鸟辗转两国找到我,是不是为了把它赠予我手?” 邹茯苓不假思索,道,“那是当然!” 这次,轮到我坏笑道,“那如果我学不会驾驭寒羽白隼的方法,你是不是就算前功尽弃了?” 邹茯苓憨态可掬,点了点头。 我一把揽过他的肩膀,煞有其事地道,“那你还在这里磨磨唧唧?我告诉你邹茯苓,倘若你再啰啰嗦嗦不肯倾囊相授,本小姐稍后没了耐性,还不学了呢!到时候,你和你的鸟儿,都得滚蛋。哼哼,到时候,你可就血本无归啦!” 邹茯苓被我的连吼带吓激出了一身冷汗,最后无奈说道,“好吧好吧!本少爷就把我邹家的独门绝活教给你,你可要认真学习啊!” 言罢,邹茯苓轻轻从我头上拔下一根长发,一端系于寒羽白隼的隼爪,一端系于我的指尖上,而后捡起一块还算锋利的小石,快速在我的手指和白隼爪上轻轻一划,微微刺痛,两滴血分别以发丝为牵引,从我的手指和白隼爪上缓缓流出,最终融汇到了一起。 邹茯苓急忙说道,“快,老蝉,快闭上眼睛。” 我听其言,立刻紧闭双眼,而后,我的脑海中顿时空灵一片,空灵之后,原本漆黑一片的脑中大幕缓缓拉开,一片草场豁然涌现在我眼前。 我缓缓走近,有一颗参天古树独立于一片翡翠之上,古树下,一只远比我身形大得多的寒羽白隼正在小憩,我只听空中传来一句‘欲驾神物,需得圣心,骑之千里,缘定业成’。 我仰望天际,却空空无人,回想起空中传来的这句话,我微微噘嘴:不就是骑上白隼翱翔千里么,这还不简单? 我走近白隼,白隼察觉到我的到来,开始睁眼看我。 我毫不怯懦,缓缓走上前去,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它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善意,亦轻轻用头蹭了蹭我的手心,小家伙乖得很!我心中自觉此为恭顺温良之物,未作多想,一下便抓住寒羽白隼的翅根,使劲用力一蹦,便跳滚到了隼背上,我的身体顿时陷入一片雪白羽毛之中,软绵绵甚是惬意。 还未等享受片刻,那神物尖叫一声,迅速起身,左右猛然晃动了两下,将毫无准备的我抖落在地,它看到我落地,还不忘用头顶了我腰眼一下,斜着眼睛瞪着我,那意思似乎在说:老子让你摸是礼貌,但不代表你能骑我,蹬鼻子上脸,可不行。 哎呦呵!见到这种眼神,我怒气陡升。 老娘就不信这个邪了,一只肥鸟居然也敢嘲讽我? 我正欲起身,突然双眼一黑。 再一睁眼,邹茯苓那张大脸浮现在我眼前,连接我与白隼的那根细发,已经悄然断开,那只寒羽白隼幼隼安静的趴在邹茯苓腿上,正安静睡去。 “老蝉,恭喜贺喜啊!你成功浪费了一次机会。”还问等我缓过神儿,邹茯苓这二杆子便上来奚落起我。 我迷迷糊糊,问道,“刚才是真么回事?” 邹茯苓神秘一笑,缓缓为我答疑解惑,“神物有灵,刚刚我以发丝、鲜血连接你们的意识,使你们可以用念想交流。老蝉,你要知道,只有在意识里征服了寒羽白隼的灵魂,才可以征服它本身。这就有点像我们秦国境内的猎人熬鹰,只要把野鹰熬服了,从此它便对你唯命是从啦!” 我这气儿上了心头,气鼓鼓道,“啰啰嗦嗦,还可以再来么?” “老蝉,你可真可爱,不愧是老子喜欢的女人!”邹茯苓哈哈大笑,“自然可以,只需指尖精血一滴,你就可以和寒羽白隼大梦一场。精血未尽之前,理论上讲,都是可以的。” 不蒸蛮头争口气,我毫不犹豫,立刻呼唤邹茯苓,重新开始。 邹茯苓嘿嘿一笑,轻轻拔下了我一根发丝,笑道,“也不知道这三千青丝,最后能不能被我拔成秃毛鸡!” 也不知试了多少次,我终是在梦境中与白隼乘越千山、低划湖海,览遍大好江河,我们一人一鸟,来到一处名为神渊山的雄伟山脉后,那神物向最高峰顶凌空一撞,一道白芒闪过,我重回到了现实。 此刻,天已破晓,而我的手已经被扎成了筛子,火辣辣地疼。 我看向寒羽白隼,神奇一幕浮现眼前,那发丝顺着安睡白隼的脚爪浮游而上,轻轻慢慢地缠在了寒羽白隼脖颈上,打了一个漂亮的如意结,便消失不见。 邹茯苓激动地看着我,然后放下寒羽白隼,从怀中取出白绢,将我双手轻轻包裹,兴奋说道,“老蝉,成啦!成啦!从此以后,你们一人一鸟,心灵相通,宛若一人啦!” 我鼻孔朝天,得意地道,“哼,我就说嘛,一只肥鸟,征服起来还是蛮轻松地!” 邹茯苓伸了个懒腰,长舒一气,笑看碧水蓝天,“是是是,你邹大小姐,天生丽质,英明神武,一只小小的鸟儿,自然手到擒来!” 后来我才知道,邹茯苓教我的驯化寒羽白隼的方法,是邹氏一族密不外传的秘法,所以我才会快速与寒羽白隼达成心灵感应,如果按照秦人的笨方法,以我的悟性和毅力,呵,半辈子吧! 我起身拍拍屁股,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道,“老娘要回去睡觉了,你,跟我回去?” 邹茯苓兴奋地搓着手,玩味笑道,“哎呀呀!看来惊喜总是从天而降呀!哈哈哈。等等,你等一等,等本公子沐浴焚香,再和你同床共枕!” 我勃然大怒,张口骂道,“我呸!你这个情虫上脑的家伙,赶紧给老娘滚远点,不然老娘让你下辈子做不成男人!” 说完,我便大步离去,不过,在离开时,我还是回头问了一句,“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邹茯苓哈哈大笑,“不了!我在对岸有住处,而且,和你走的话,如果只是单纯的睡觉,那多没意思?哈哈哈!明晚带上大鱼大肉来对岸找我,本公子教你奇妙功法!” 我俩也没再客套,便各自回头补觉。 经过几日摸索,我深叹这寒羽白隼真乃是上天之造化,体现了苍穹和神明的匠心,我只需牢记口诀,将手指与隼爪相碰,我心中所想便是其行、我心所念便是其向,其目所见便是我之所见、其翱之处便是我之所在,悠然心会后,其妙处实难与君说。 几日后,我检验所学,将城西老宅大体模样和行进方向汇入幼隼脑海,托其取我闺房枕边一小簪,那幼隼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扑哧扑哧地向西南飞去,邹茯苓站在我身边吹吹嘘嘘,说这神物可日行五百里。我俩蹲在村口一左一右,直到日落西山,那白隼才慢悠悠的叼着小簪飞了回来,我略微失望,七十里路居然飞了一天,这就是一匹矮脚马,一天也能跑四五个来回了。 寻我俩回去吃饭的奶奶,见到我俩愁眉苦脸,问清楚缘由后,拎着白隼看了又看,笑呵呵地说,“蝉儿,它还小,少喂些吃食吧,你瞧瞧,这白隼都鼓起了将军肚儿了!你还指望这么一只肥鸟能够日行千里么?” 我俩恍然大悟。 从邹茯苓口中,我也知道,寒羽白隼有一天生死敌,名曰赤羽金雕。 ...... 山中不计日,只随月光息。大半月操练,我与寒羽白隼渐入佳境,渐渐有了默契,一日,我驭隼翱翔至阳乐城,瞧见一匹锦马奔向长安城,我猜得到,凌叔他们,大限甫至了! 于是,我驾驭小隼,来到辽西大狱,透过小窗,我看到了憔悴不堪、意气不在的凌叔。 白隼回村后,我躺在河边,五味陈杂,总角时抱我的那双大手,豆蔻时护我的那柄短刀,及笄时送我游历的那匹快马,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而这些所系之人,全都是我那恶事做尽的凌霄叔叔,全都是疼我爱我的凌霄叔叔。 想到那仓腐寄顿、陈浊逼人的辽西大狱,我觉得,这恩情,我得报! 我寻到奶奶,说明来意,奶奶并未谈准与不准,只说‘是非曲直,蝉儿自断’。 我翻出家传至宝,透雕龙凤佩,以黄纸包裹,纸上写小字一行,为‘贿赂官吏,伺机逃走,蝉’。凌叔读到那行字后,眼圈一红,向白隼轻轻点了点头,我驾驭着白隼,悄然飞走。 作为江湖老油条,凌叔成功越狱在我的眼里是如此顺理成章。当晚,我轻唤白隼为凌叔引路,我瞧见了凌叔虐杀张十三、斩杀土屋郡兵、勇斗苏道云,见识到了《破甲二十三》中崩甲式无以匹敌的威力。 ‘我’同寒羽白隼站在执牛桥栏杆之上,看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凌叔逐水漂流,心中一块儿石头算是落了地。 桥边,一小缁流与一少女在桥边嬉闹,卖相十足。“我”正欲飞走,却听那小缁流以清朗之音说道,“放与不放,全在一念。施主,你放走恶蛟,乃是定数,他日小僧渡化恶蛟时,若你强行阻拦,便莫怪小僧不客气啦!” 看着杀气腾腾的小光头,我赶忙用念想驾驭寒羽白隼逃开,一边向林子深处飞,我一边想:难道,我救错了? ...... 汉历六月二十一,夏至,此日一场雨,一滴值千金。 前几日,邹茯苓邀我再游江湖,我喜好占星卜卦,也正想学一番本事回来重建乞灵帮,经得奶奶准允后,我便简单收拾行囊,与邹茯苓一路向西南而行,去寻那素有“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之称的天机阁。 待我学成,必是天下大家,到那时,谁也不会小瞧我拉! 出林,我回望低矮连绵、雾气缭绕的小山,那里有我此生最后的牵挂,临行前,我为奶奶占卜一卦,卦符离上乾下,卦色下灰上红,乃火天大有,长寿之相。我心里稍安,也算是为我不能尽孝膝前求了个拊循。 “走啦,早点学成,早点报酬,早点尽孝。”邹茯苓猜到了我的心思,在一旁吆喝。 我轻轻点头,随之离去。 四时继代序,万物终回薄。 江湖是啥,俩字儿!恩,怨! 第101章 穷山恶水,生计维艰 对于辽西百姓而言,公元341年的这个夏天,格外火热且盼头儿满满! 长安城的诏书迎着天朝旭日,一路快马送至辽西郡守府,牟羽、苏冉二人所请之事,皆准。 后面的事情简单的很,该杀的杀、该判的判,刑场一刀,大快人心! 这个夏天,商贩游走于街巷,吆吆喝喝,盖过了仲夏的知了; 农家劳作于田野,立于阳乐城头,可见一片无垠翠绿,看的苏冉激动万分,直呼今年是个丰收年; 西桦楼客满为患,如凌源县城般的大集在沉寂了十二个年头后,重新‘摆”’上了街头,小贩们卖的物件儿较之凌源,更加稀奇,让外来人眼前一亮; 郡守府官吏奔忙,仿佛总有干不完的急事儿和操不完的心; 有此大功,苏冉却依然官留原位,帝都的诏书召其为薄州别驾,协理一州政务,苏冉因主犯凌霄逃跑和夫人救治不及亡故而自责,遂被其巧言婉拒,直到这时,苏冉才知道,他爱的不是官,而是名呐; 苏道云日夜追查,终是发现了张十三腐臭的尸体与凌霄的销赃地,随着一箱箱宝物被官兵搬出,延续了两代人的乞灵帮,便算是到此为止,是非功过,就留给后人说吧; 武次县南,喊杀阵阵,武次新军正日夜操练,新任武次将军孙荟踌躇满志,誓要建立一支精兵劲旅,一雪当日武宁军破营之耻。 而这孙芸背后的强大家世,便是后话了! 自六岁起便被刘权生严加管教的刘懿,在奏请天子的文书中不显山不露水,这段时日却收获了辽西官吏的一片好评。其才学虽不精湛却十分驳杂,天文地理、古今往事都懂一些,而且,他总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办法,为人谦和而不失风趣,处事严谨而不失人情,若真叫众人挑个毛病,便是处事的火候还差了点、年纪还小了点、行事太过刚毅了点,还有一些专属于少年的不解思量。 自从武次平乱献计之时,苏冉便关注起这名少年,在他看来,若此战中韩信是牟羽,那张良一定是这刘懿。在送往长安城的奏折中,苏冉为刘懿奏请功德同时,特意加了一句“此子若从政,当官拜五公,望陛下特用”。 他本想借着这张奏折,低调的巴结一番刘权生和刘懿,可长安送回的诏书对此却只字未提,这让苏冉十分尴尬。 事后,苏冉细细回想,可能陛下觉得这孩子年纪太小,还需历练,又或者,当年‘天妖案’的伤疤还没有到揭开的时候! ...... 几日前,夏晴、死士辰共同飞信一封,嘱咐事情办妥后,与众人在赤松郡守府扶余城汇合,信中死士辰特意交代,赤松匪患猖獗,万勿小心。 汉历七月十五,通过一显的赤羽金雕得知刘权生一切安好后,老而壮硕的东方春生带着三名少男少女,不,是少年少女和光头,拜别苏冉和牟羽,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走进了赤松郡的辖区。 众人告别时,苏冉眼神怪异,特意反复嘱咐,“赤松郡政务殷繁、动滋交涉,穷山恶水出刁民,如果遇到了难事,说不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小命儿要紧。” 据辽西百姓所传:与彰武之富庶、辽西之物博相比,南连辽西郡的赤松郡,绝对称得上赤贫,这里地貌无树多岩,土地正黄少肥,山头光秃一片,溪水泥沙交杂,百姓生计全无,仅从环境上来看,实在找不到一条富的理由。 赤松郡也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大伙儿都是一样的穷,谁也不用笑话谁! 四人跨过辽西界碑,一路向北,初时草绿天朗,东方羽挑逗着两只大黄狗,一显如抱母鸡一般抱着那赤羽金雕,刘懿则同东方春生谈起了半年来所遇所感,愈向北走,愈发荒凉,山石纵横,野草枯黄,完全没有人烟。 刘懿对当今天子“削大族以安天下”的国家大策心存疑虞,便在行路途中与东方春生交流起来,按刘懿的话说:君王应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为政养民、节用裕民,保黎民之冷暖,方得天下之大安,不可因一时之短利而置百姓于不顾,此为拔苗助长之举。削弱大族亦是如此,世族亦是百姓,不管是软硬刀子,但凡动了,都会伤及国本,倒不如顺其自然,让其自生自灭。 对此,东方春生则有不同见解。 这位浮沉一生的老倔头儿,一边走,一边轻轻摇动着腰间用红绳穿成的三枚铜钱,轻言道,“荀子曾言‘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可见,自古以来,贪得无厌实为人之常情,寒农得一亩地而思取两亩,商贾得一铢而思十铢,既得陇、复望蜀,人皆不可免俗也,然万事万物当取之有度,过度则必自毁其道,当今的世家大族啊,就是胃口太大喽,有的想要把持地方军政,有的一门心思敛尽天下富贵,有的通敌卖国、有的首鼠两端,有的甚至还想裂土封王。呵,人心不足蛇吞象!” 说到这里,东方春生控制不住脾气,又开始义愤填膺,只见老爷子沉声道,“哼哼!这些世家大族也不拎着他们上锈的脑袋好好想想,当年若不是刘氏王侯不尊王令,哪里轮得到世家的崛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今陛下剪除世族之心,已经天下皆知,如果世族再不知道收敛,哼哼,四十年前那些个身首异处的诸侯王,就是他们的下场。况且,皇室内斗尚且要见血,何况区区外人?依老夫看,人间少了这么些个祸害,反而清净太平了!” 刘懿闷头说道,“可是,爷爷,听您和父亲说,如今帝国外患重重,北方拥有辽阔疆土的大秦帝国,君臣同心,国力蒸蒸日上,与我大汉帝国已经所差无几;西南与仪州接壤的骠越与大秦同盟,对我朝虎视眈眈;西域南北道诸国各怀鬼胎,今日事秦,明日事汉,往复不定。由此看来,江山已在风雨飘摇之中,倘若在这个当口强行剪除世族,恐怕会导致江山倾覆啊!” 东方春生欣赏小刘懿的思维,却不认同他的想法,他摸了摸刘懿的小脑瓜,语重心长地说道,“帝国外患固然可怕,纵揽历朝历代,夏、商亡于暴虐,周死于礼崩乐坏,秦亡于苛政,又有哪家是亡于蛮胡外患的呢?大祸往往起于萧墙,比起外患,内忧才是倾覆王朝的内因。而且,世族们千不该万不该,哎!” 刘懿看着东方春生欲言又止的模样,凑前问道,“东方爷爷,世族们怎样?” 东方春生忽然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刘懿,好似看着怪物一般,直到把刘懿看得打了个机灵,东方春生方才收敛眼神,老爷子慈祥笑道,“走神拉走神啦!这世族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做错了三件事。” 刘懿抬眼问道,“哪三件?” 东方春生摆手说道,“第一,仰仗先帝余恩,傲狠凶戾,为祸一方,使民心沦丧,人人痛恨世族;第二,干预皇家内事,引发十二年前的京畿兵乱,此足为国耻;第三,奸凶时枭,不懂得见好就收,反而众疾互动,勾连结盟,试图裂土封王,此为大逆不道之举。有这三件事,这些世族们,理当覆灭。” 刘懿点了点头,继而好奇问道,“干预皇家内事?东方爷爷,十二年前,世族们究竟干预了皇家什么内事?怎么书中从未提起?” 东方爷爷动了动嘴唇,话到喉间却又咽下,老爷子打了个哈哈,笑道,“哎呀,你看我这老糊涂,当年的事儿,我给忘了!不过,孩子,你要知道,上不爱民,则百姓沸,上不亲民,则百姓疏。世族早不是几十年前那个万民拥戴的世族啦!照此下去,再过几年,恐怕天下就又会重归太平啦!” 听完东方春生的搪塞和见解,刘懿低头不语,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索性转而换了个话题,问道,“东方爷爷,这赤松郡怎地如此荒凉?恐不宜人居啊。” 近一年相处,东方春生对少年刘懿的性格有了粗浅了解,知其并不赞同自己观点,为了避免尴尬,所以才转换题目,于是,东方老爷子心里“嘿嘿”一笑,便说道:老夫未来过此处,所以种种传说仅从他人口中所知,是真是假,还需面验。话说......。 这话说后便没有了话说,两人忽见小道两侧的山石内,呼呼啦啦涌出来二三十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这些人衣衫都打了补丁,手上拿着长短不一的棍棒,一齐向刘懿四人跑来,这些人行进间也没个队形和章法,搞的东方春生和刘懿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为首的一名长者衣衫勉强还算得上整洁,见他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轻轻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正欲说话。 站在他旁边的一名少年突然冲到那长者前面,咽了咽口水后,回头对长者说,“王二爷,今天可有狗肉和鸟肉吃喽!真是好运气啊!” 王二爷显然不满那少年贸然打断自己的发言,左脚向少年使劲儿一蹬,那少年机敏无比,立刻向后一跳闪了出去,但又害怕王二爷一脚踢空身体会有闪失,立刻回身用手轻轻抬了王二爷左脚一下,那名为王二爷的长者没有踩空,安然站立于原地。 那老者又欲开口,但可能被身边少年扫了兴致,憋了半天,最后用拐杖连连敲了几下脚下岩石,“哎呀哎呀”了两声,摆了个撤回的手势,跟随而来的老老少少们,一起向正在犯迷糊的刘懿等人冲了过来。他们老的架老的、小的找小的,刚刚那说话少年更是毫不客气地一把将一显手中的‘大鸟’夺了过来,而后连拉带拽,推推搡搡,走上一条山间小路。 一路上,东方春生和几个小的有些莫名其妙,说他们此刻正被强盗劫持吧,不太像!说他们没有被劫持吧,好像也不像!一群人就这样走过乱山翠幛,将东方春生四人带到一处位于石山之上的小寨子。 小寨子沿崖而建,也算古色古香。寨子外面,有七尺木栏,辅以简易罟擭几个,便算城墙,厚龙岗三个草书大字,立于寨门之上;寨子一眼便能望穿东西南北,里面有寥寥人家十余户,皆为木屋且未以栏围,几条咸鱼挂在家家户户的门口,一进寨门便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腥气,寨门后有一处长宽过二十丈的黄土地,上面歪歪扭扭种满了荞麦,比起彰武、辽西沃土庄稼的长势,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小寨正中有一片开阔地,放置石桌石凳四组,石桌仅是磨平了桌面,石凳也只是几块看起来算得上圆润的花岗岩,做工糙的紧,这东西放在华兴郡或是彰武郡,恐怕连普通民户都不会正眼瞧上一瞧。 两名半大孩童正坐在石桌上悠然自得地编草鞋,见众人归来,立刻灵动地上前来寻找娘亲,而后欢呼雀跃。 进了寨子,待东方春生几人回来的二三十人,立刻四散而去,有烧水的,有砍柴的,有调料的,还有给大黄狗和赤羽金雕“洗澡”的,王二爷与另一名为李大爷的老者立刻换了个脸色,恭恭敬敬地将东方春生四人请至石桌就坐。 因方才王二爷等人的无理举动,东方春生十分气愤,这不,老爷子倔劲儿又涌了上来,坐在那里歪着头,一言不发,好似老僧坐定,连看都不看王二爷和李大爷。 与其同龄的王二爷与李大爷脾气倒是好的很,始终笑脸相迎,李大爷捋了捋胡子,嘿嘿一笑,对东方春生说道,“老伙计,俗话说,有朋自远方来,自当好就好肉,殷勤招待。方才我等莽撞之举,也是怕客人面薄,不愿来此寒舍做客。诸位,多多见谅,多多见谅啊!哈哈哈!” 言罢,王二爷与李大爷一个劲儿陪笑脸,期望东方春生能够消除火气。 东方羽站在东方春生身旁,一个劲儿拉扯东方春生的衣袖,一边小声嘀咕,“爷爷,在人家的地盘上,咱差不多得了!” 既然人家给了台阶,又是出于好意,东方春生自然借坡下驴,便不温不火地来了一句,“贵寨的待客之道,颇为新奇啊!若是不明所以,定会以为老兄弟你等行的是那拦住打劫之道,切不可如此啦。” 王二爷嘿嘿一笑,“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嘛!这地羊性温味甘,可补脾暖胃、温肾壮阳,还需细火慢炖、煮至酥烂,辅以盐巴、蒜末、小人参,一口下去,香嫩满口,让人回味无穷啊!客人稍等,佳肴马上就到。” 被王二爷这么一说,东方羽咽了咽口水,刘懿也显得有些望眼欲穿,一显闭着眼睛打坐,胸前有些起伏不定,看来也是馋虫上脑了。 东方春生被两位好客的老爷子搞得有些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温声道,“有劳了,老兄弟!” 聊着聊着,那个刚刚打断王二爷讲话,被人唤为北海的少年左右手拎着两条大黄狗的脖子,跑了过来。北海手中的两条黄狗赫然是一显的宝贝疙瘩,此刻,它们正无精打采的被北海来回摇晃。 只见北海兴冲冲地向众人跑来,“大爷,看看,洗好了,白白净净,大娘已经把火起好了,就等着下锅啦。” “闹哪样?下锅?”这一显也不是个傻子,听完这话,顿时站了起来,惊诧地道,“你们要杀我的大黄?” “对呀,我若没记错,你可从没说过不同意!”这话说的一显哑口无言,北海可不问东西、不管南北,拎着两条大黄狗便向一间屋子跑去,勘验就要把两只大黄狗入锅清炖了。 一显哪里肯同意,连姿态都顾不得做,急忙跑过去,一个绊子便将北海撂倒,两条大黄狗落地后跑得老远,回头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一显,又跑了回来,护在一显左右,冲着北海龇牙咧嘴。 东方春生看不过去了,老爷子气的嘚嘚瑟瑟站起身来,指着王二爷、李大爷,劈头盖脸骂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两个为老不尊的老家伙,为了一点点口胃之利,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吗?亏得你们还是一地之长,上行下效,这样的老子能结出啥样的歪瓜裂枣来?” 王二爷和李大爷缓缓站了起来,对视一眼,自知理亏,只得尴尬一笑。 “哎哎哎哎,老爷子,话可不能这么说,火、料和人我们都出了,你们当然要出食材,空手套白狼的事儿,谁会干啊?这世道,你还想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还想着能有人在路上平白无故请你吃饭?想多了吧?” 见两位老爷子受辱,北海可不答应,他大声驳斥东方春生,众人这一看,北海又是个同东方羽一般无理辩三分的主儿啊。 刘懿见此一幕,小声嘀咕了一句,“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哦!” 东方羽凤眼一瞥、桃唇轻噘,拉长了声音,娇嗔了一句‘懿哥’,便上前与北海计较起来,一显坐在地上,搂着两条狗,痛哭流涕,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般。 见此,王二爷轻轻摇了摇头,转而无奈对正在怒目而视的东方春生道,“您老莫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东方春生看了看骨瘦如柴的人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对王二爷沉声道,“说清楚!” 王二爷咧嘴苦笑,“都是往事啦!和你我一样老的往事!” 【地羊:古代狗的别名。】 第102章 祸乱横生,储愁多少 民贫则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则敢凌上犯禁,凌上犯禁则法不行,法不行则天下大乱。古往今来,君使民富者,民使君国强,君使民穷者,民使君国亡。 直白地讲,人穷到连裤衩没得穿了,哪里还会忌讳什么国法家规和礼仪? 如今的赤松郡百姓们,正是出在这种情况之下。 为了活下去,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做! 这场闹剧,终于在双方长辈的大声喝止下,潦草收场。不一会儿,厚龙岗的小小中场,聚集了老少妇孺三十多人,其中自然也有东方春生四人。 厚龙岗这边,王二爷、李大爷和几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坐于左侧石凳,身后清一色站着老人和孩子,东方春生独坐于右侧石凳,一显、东方羽、刘懿三人站于其后,哦,还有两条大黄狗,一只赤羽金雕,从气势上看,东方春生一方输了半截。 东方春生一脸江湖气,老气横秋地指责着厚龙岗所犯过失,见他大声喝道,“你,你们,光天化日,以奸诈手段行骗,取而烹之,以慰区区口舌之需,贵寨可真是好手段、好德行呢!” 面对东方春生的冷嘲热讽,王二爷满怀歉意,说道,“哎!老哥哥,身不由己啊!且可听弟弟言一句?至于信与不信,全凭老哥哥自断,如何?” 东方春生头一歪,也没说是与不是,方才还在呜呜大哭的一显,被东方老爷子的作态逗得噗嗤一乐,立刻被东方羽掐上了腰眼,疼的呲了呲牙。 气氛倒融洽了许多! 见状,王二爷目视八纮之外,老人家似乎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轻轻道,“东方老哥也算游经各地、学识渊博,对我赤松郡之过去,应有所了解,此事,就说来话长啦。” 在一片萧瑟之中,王二爷讲出了一个类似于神话的故事,“相传,在上古时期,大禹率众神及民众治水,令应龙导引江河主流,群龙导引江河支流,伯益焚山烧泽驱散猛兽毒蛇,玄龟填平深沟加固堤坝。初时,治理水患顺畅无比,但大禹却因没有和主掌天下水利的水神共工提前通气,而获罪水神共工,共工令其下属相柳破坏已经建好的治水工程,恢复河流自由。” 王二爷喝了一口淡黄色的水,继续说道,“这相柳九首蛇身,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天下波涛。大禹遂于聂耳国北屠相柳,因其血腥,不可树五谷种。其所屠相柳的聂耳国之地,则为今日之赤松郡也。” 刘懿喃喃道,“难怪赤松郡寸草不生,就是因为这个?” 王二爷轻‘嗯’一声,继续说道,“为治理这片土地,大禹厥其腐土,以为众帝之台,两座台分别建于古柔利国以东和今赤松郡之天池,名为五帝台。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冲北方,威势逼人。此后,相柳氏族人畏惧此台,而不敢张弓射箭,东北既安。” 王二爷换了个坐姿,继续说道,“此事听起来虽然玄幻,但于《山海经·海外北经》中也有详细记载,绝非我等后人凭空杜撰。各位不信,尽管翻阅典籍。” 一气儿说完这些,王二爷有些气力不及,便用手轻轻捅了捅坐其身侧的李大爷,李大爷心领神会,帮王二爷顺了顺气,接着王二爷的话说道,“为了保障此地永世之安宁,夏禹返回中原之前,做了两件事儿。第一件是留下騊駼和駮两种凶兽给予北拘人饲养,騊駼似马而青,擅长奔跑,可载人长奔百里,駮白身黑尾,一角、锯牙、虎爪,音如鼓音,可食虎豹,此两兽用以配合北拘人追杀剩余相柳氏,现已不存于世,绝迹了。” 东方春生沉声问道,“第二件事呢?” 李大爷沉声道,“二是留下了一个部族,负世代守护天池之责,这留下来的,便是我等北拘人,传言,当时奉命留守之人皆以北为姓,族号北拘,血统纯正的北拘人天生力贯山海、不畏寒毒,诺,那叫北海的孩子,便是我厚龙寨仅剩的,祖祖辈辈从未与外族通婚的北拘人,别看他今年才十岁,长得瘦小,但已经可以搬起百斤巨石,几年前,有一个名为常璩的年轻后生途径赤松郡考察风土人情,曾感慨我北拘人为天生撼树体魄。” 东方春生自言自语,“人间百代,万年已过,竟然还有上古血脉存世!当真神奇啊。” 李大爷面露自豪之色,略显傲娇地说道,“白山兮高高,黑水兮滔滔,白山黑水出英豪。许多年前,墨家巨擎寒李曾经到此一游,听闻我北拘族旧事后,大侠感叹:天下现存上古血脉之族,不足十支矣。而这其中,筋骨最强、血脉最旺者,当属北拘一族也!我们赤松郡赤地千里,贫穷不堪,外来定居的人十分稀少,但也正因如此,我北拘一族大多都是族内通婚,才保留了至精至纯的上古血脉啊!” 东方春生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小一显不失时机地说道,“上古血脉,在人间虽然已是凤毛菱角,但亦并非绝迹天下,师父曾说,天下间仍保有上古神人后裔血脉的,不下十支。但是,北拘一族算是十支里面人数最为庞大的了。” 东方春生有些鄙夷地道,“一禅那个倔老头儿,他也知道上古血脉?” 小一显努嘴道,“东方爷爷不是倔老头?” 话到一半,一显马上闭口,因为,东方羽已经向一显露出了獠牙,出于对东方羽的‘恐惧’,他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就在气氛稍缓之际,李大爷忽然唉声叹气,道,“哎!有得必有失,北拘人虽天赋异禀,但血统纯正的北拘族人在弱冠之年不能唤起族印,必会遭受天谴而死,随着岁月变迁,与我北拘族人世代仇敌的相柳氏族人,已经泯灭于时光,越来越多的北拘人选择不再族内通婚来延长寿命,这些人自然也就没有了天生撼树境界的强健体魄。北海这孩子的父母不愿断了精纯血脉,便在舞象之年缔结良缘,生下了北海后便遭天谴而死,算起来,这孩子还有十年,便也要过那生死大关喽。” 说完,李大爷拉过了北海,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捏了两下,面露悲苦之色,叹道,“赤松郡阴房鬼火,春院闭黑,你瞧瞧,北海这孩子的身体骨如此瘦弱,十年之后天谴到来,他咋能抗得住那抽筋剥皮之苦啊。” 王二爷轻轻拍了拍李大爷,以示安慰,王二爷抽了抽鼻子,不再诉苦。东方春生此刻也不再歪头斜视,转而正襟危坐,这位吃软不吃硬的老倔头被这段故事深深打动,东方羽和一显面露同情,而刘懿则独自一人走到寨外,不知所为何事! 中场内,王二爷顿了顿首后,怭怭地说道,“在西汉时啊,辅德、赤松、九台三郡本为扶余国的地界,百年前被鲜卑与曹魏两家逐渐蚕食,当年我神武帝刘谌与大秦刘渊的旷世一仗,夹在中间的扶余国被灭了个干干净净,北驱秦贼后,扶余国由西向东被先帝分为辅德、九台、赤松三郡,赤松郡郡守府便得了扶余城的名号。后来,神武帝感东北之荒凉,遂迁中原之民众于此,这死地才有了一片生机。老哥哥,一路走来,你也瞧见了,薄州苦寒,而这赤松郡实为薄州至苦至难之地,郡守府扶余城和所辖五山十八寨三十六岗,谁也别说谁,都是一样的穷。 ” 言罢,王二爷指了指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的一串儿咸鱼,“赤松郡郡守不失为一能吏,却也只想出了以咸鱼干就食的法子。你再瞧瞧这土地,黄土无肥,当真是种啥啥没有啊!这些年,若不是邻县的彰武郡郡守樊听南多有接济,恐怕我等早就饿死喽。今日这事儿啊,我等自知理亏得很,但哪里有办法,我们这把老骨头可以不吃,你看看我身后这群孩子,总要吃些营养才能长的壮实啊!说起来不怕您笑话,再过一个月,我们村子,就是连咸鱼干都吃不上喽。到时候,只能吃草根、啃树皮啦!” “王爷爷,既然生活这般难以为继,为何不早早搬离此地啊!天高任鸟飞,换一个地方,必会起死回生的呀!”东方羽一改往日作风,温言温语地问道,生怕惹得眼前这位悲苦无奈的老人心情不快。 李大爷哀叹道,“哎,乡情难却,故乡难离,赤松郡好与不好,都是家啊!我们祖祖辈辈就生在这、长在这、埋在这,哪里能随意离去?吴侯折柬、霖雨苍生,我辈大多虽已非纯粹的北拘人,但老祖宗留下的那点念想还在,若是走了,实在有违祖训,百年之后,恐无颜面祖啊。” 王二爷跟着叹道,“这几年,岗子里的好小伙儿想拖家带口去往他地谋个生计,我和老王头只准小伙子自己离开,不准他们带走家室,为的,便是要留住这个根,让我北拘族人,能够有个念想。” 家在哪里,根就在哪里,这规矩紧紧镶嵌在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中,薪火相传! 东方春生的言语柔软了许多,老爷子温声说道,“两位老伙计,老夫前半生为陛下谋事,后半生游历江湖,前些年,我带着爱孙自刑名山庄始发,一路向北,也听过些有关赤松郡的传说。” 王二爷哈哈大笑,“老伙计,你都听到啥了?和我们说说!” 东方春生娓娓道来,“当年,东汉大儒桓荣之后、先帝丞相、神算子桓彝,曾以易经之理、辅风水之道,为陛下谋划江山,其言‘中华以龙为图腾,江水河水为其任督,淮水济水为其命脉,色格大河为其雄背,秦山俊岭为其龙脊,昆仑圣山为其蛇尾,赤松天池为其兔眼,神龙一舞,威慑天下’。按理说,赤松郡内的天池既为人间神物,自当吸取天地精华,福泽万物才是,最不济也应是五谷丰登,怎会荒芜至此呢?难道除了这段往事之外,还另有隐情?” “嘿嘿,这这这......,俺们也就是个庄稼人,对这些通天之事,我们也不知道啊!” 王二爷和李大爷对视了一眼,向东方春生尴尬一笑。 一边没有破局之法,一边没有招待之食。狗肉没吃成,苦水一大堆,气氛自然冷了下来,两方人围在残破的石桌石凳旁,寂寞不语。 “两位伯伯!”始终没有开口的一显起身拟了个佛礼,说道,“都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小僧悟小乘佛法,却也知我佛慈悲、众生平等的道理。” 一显顿了一顿,面露痛苦之色,继续说道,“大黄二黄陪我经山历海,感情深厚,我断断不能自决其生死。不如这样,置两条咸鱼于桌上,若它们叼左边的鱼,则活,若右,则杀而食之。是生是死,让它们自己决断吧。” 说完,一显头一歪,泪水在眼眶打转儿。 我性入佛性,大公始开然。 万般皆因果,菩提落天山! 一甲子后,已经立地成佛、显赫天下的一显,回顾往事,不由得感叹:这一天,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第103章 殊同显学,短亭归马 面对一显的慷慨,王二爷和李大爷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当时我与老李头也是一时糊涂,如今怎能错上加错?”王二爷立马起身拒绝,毅然道,“小和尚,此话切莫再提,不然我这张老脸该如何安放啊?” 正在王二爷絮叨之际,刘懿缓缓从岗子门口儿走了进来。 刘懿浓眉舒展、炯眸放光,气定神闲的向两位老人行了个晚辈礼,慢慢悠悠地说道,“日月相伴,福祸相依,两位前辈,或许这赤松郡的生活,并不如我等想的那般不堪。只是我等没有发现大自然的馈赠罢了。”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表情各异,但更多的是投来希望,他们期待刘懿能带给他们一丝生活的惊喜,哪怕只是一瞬间。足矣! 学如弓弩,才如箭镞! 今日若能为贫瘠的赤松郡百姓谋一个生计,刘懿多年群书总算没有博览! 刘懿走到石凳旁,低声说道,“几年前,父亲曾向我口述过一本名为《蛮荒秘卷》的上古奇书,此书同山海经传一般,均为记录上古奇山异海、奇花异果、奇人异事之神书,若我所记不错,书中有一奇闻或可助赤松百姓稍缓贫穷之苦,至少能够换得衣食温饱。” “哦?懿儿,快快说来,若真是如此,你可是立了大功啦!”东方春生有些迫不及待,赶忙将刘懿揽到身旁,急切而又兴奋。 自从东方老爷子带领一干人马北出凌源山脉后,一直忧心忡忡,从来没有这般激动过。 刘懿也不绕关子、摆架子,少年双手一摊,一石一草被摆在桌上,“两位大爷,可知此二物?” 王二爷心思转的也算敏捷,立刻摸到了一丝不同寻常,旋即立刻答道,“这不是铃箭草和紫石英么,这草全株有毒,吃了就是个死,这石头坚脆无比,盖房子都使不得,皆属无用之物。在我赤松郡的地界,虽然少见,但也不难找到。难道?这里面有玄机?” 刘懿狡黠笑道,“王爷爷说的没错,但凡事有弊必有利,看来这位上古禹帝不仅为北拘族人留下了神兽和神人,还留下了神草和神石。《蛮荒秘卷》曾记,古聂耳国北二百里内,有一石一草两大奇物,晚辈根据形、色、态判断,应是这铃箭草和紫石英无疑啦。” 李大爷凑近问道,“这两样东西,在赤松郡最为常见,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玄机不成?” 刘懿轻轻拿起铃箭草,说道,“铃箭草毒性是否与那相柳之血有关,懿不得而知。但我知此物,常生于半阴半阳之地,生时剧毒,然于盛夏之时采收全草,除泥晒干,和黄酒而食之,有温阳利水、活血祛风之功效。是一种治病救疾的药草啊!” 刘懿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其次,铃箭草乃当是今道门及江湖丹鼎门派迫求之物,皆因这铃箭草可入丹药,乃是续命神药九转还魂丹的必备之引,我曾在彰武大集上见过水河观小道购买此物,一尺之草,十铢一棵。我在望北楼出工,一个月也才二十铢钱,也就是说,一个月能卖上两株铃箭草,顶的上一个伙计一个月的收入呢。” 众人看着这株今日之前人人畏惧的铃箭草,显出有些不可思议。 刘懿没有给大伙儿提问的时间,他放下铃箭草,拿起紫石英,复而说道,“再说这石头,密卷曾记,紫石英其色淡紫、其质莹澈,大小五棱,两头如箭镞,煮水饮之,暖而无毒。《神农本草经》一书也曾记载,紫石英主心腹咳逆邪气、补不足。” 听到一块儿破石头居然有如此功效,所有人眼中露出了惊讶和惊喜的光芒,仿佛有了这块儿石头,他们便可以发家致富,从此衣食无忧。 刘懿有些不忍打断众人憧憬,他故意停顿片刻,方才说道,“然而,此物不可常用,若长久服用,则对心智、心肾都有较大损伤,况且又可找到替代品,所以,紫石英原本是不咋值钱的。” 听到这儿,众人有些泄气儿。 刘懿悄悄看了看东方春生,见其面无表情,犹豫了一下,定了定神后,才继续说道,“但近几年,这紫石英倒是奇缺得很,只因有一名为五石散之药,风行于名流上层,其药方托始于汉人,由魏人何晏首先服用,其药性补肾壮阳、强精疗痿,本为一剂良药。晏死之后,服者弥繁,于时不辍,余亦豫焉。但,是药三分毒,这五石散药理极烈,过量服食而死者不计其数,我在彰武郡结识一名好友,名为公孙浩瑾,他的父母便是食用过量五石散而死,服用者自知此状,却仍前赴后继,只因食用后可短暂神明开朗、体力增强。所以,近几年来,五石散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紫石英作为制作五石散的必要材料,这上等紫石英的价钱自是水涨船高的。” 众人喜上眉梢,李大爷半信半疑,试探着问道,“小友,此话,可能当真?” 刘懿抱诚守真,说道,“众多前辈面前,晚辈不敢欺瞒,是与不是,李爷爷可立刻命人采集一些一尺高的铃箭草,晒干后前往彰武郡集市上一试便知,一尺之草虽不多,但也不在少数。此草对于赤松郡百姓,视之如家常便饭,早已习以为常,再加上古遗卷所知之人本就不多,千年来无人识得也属常态,对于喜好丹鼎之人,此草却是如虎添翼,不可多得啊。” 东方春生感慨道,“也许正是这穷山恶水,才让铃箭草旺盛生长啊!” 刘懿眉头一皱,没有再提紫石英,反而低声说道,“只是,天下之人,皆为利来利往,赤松郡多生铃箭草一事一旦被天下人所知,恐怕,今后的赤松郡,要因此二物折腾一番喽!” 李大爷和王二爷对视了一眼,两位老人相互点了点头,一齐起身,俯身拱手,同声道,“莫论真假,小友盛情,我厚龙岗老老小小,永生不忘。若将来我们各村寨的孩子们能吃上口肉,我二人定当结草衔环,为小友在厚龙岗立碑书传。至于这后来之事和后来之人,便顺其自然吧!” 李大爷向身后的老老小小使了个眼色,诸人齐齐拱手道:谢刘公子! 刘懿展颜一笑,今天,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儿啊。 当晚,众人稀粥就咸鱼、野菜煮清水、篝火配破衫,纵情涯角,畅抒胸怀,虽然没有好酒好肉,但这种情景出现在寂寥的原野上,却别有一番风味儿。 一尺高的铃箭草不好找,尽是长在半阴半阳的高山怪石之间,第二日,北海带着岗内几名少年翻了一整天,才堪堪找到七株符合要求的铃箭草。那紫石英倒是找到了一箩筐,不过大多有杂石、淡光泽,估计买不了几个钱。 汉历八月初一,夏语从容,山印心石。 东方春生、李大爷和王二爷三个老头儿正在坐而论道,看似严肃认真,但讲的却是不为人知的闺房秘事和黄段子,看来几人当真是老而弥坚啊。 另一边,一群半大孩子正与一显的两只大黄狗在岗内欢快奔跑,狗儿跑的欢快,孩子们跑的也欢快,也不知是狗玩人还是人逗狗。 最近,刘懿迷上了王二爷房中的一本《百家奇略》,此书作者不详、着作时间不详,讲的是那先秦战国诸子百家的奇人异事,迷得这少年终日不见人影,除了睡觉,便躲在屋子里看书,王二爷见他喜欢,便把这本《百家奇略》送给了刘懿,搞得刘懿欣喜若狂,开心了许久。 没有了大黄二黄,一显在赤羽金雕的陪伴下,始终坐在涯角三丈之处,嘀嘀咕咕说其要借此佳地,参行《道行般若经》诸法,可每次东方羽去找他,这小缁流总是呼呼大睡,梦话连篇。 既然东方羽的懿哥没有功夫陪她,他这爱动爱玩的性子怎闲得住,于是,她找到一处泥沙交杂的小河流,与岗内农妇将那大网一搂,为数不多的大鱼小鱼和虾米便齐齐被带回了厚龙岗。 午时,几个老头正慵懒的晒着夏日。一声‘二爷,大爷,俺回来啦’,将宁静的午间小憩打破,诸人急忙起身,连刘懿都从角落里跑了出来,几十号人呼呼啦啦涌到小岗门口,翘首以盼。 只见肉眼可见处,那位名为北海的少年,衣履破烂,蓬头垢面,左右手各拿了一只鸡,怀中鼓鼓囊囊地一块儿,却仍健步如飞,兴奋地朝这边跑来。 东方春生见状,抚掌大笑道,“看来,这是好事来临啦!” 李大爷和王二爷焦急地搓了搓手,众人心里也吊着一根弦儿,及近,北海还未等站定,便划跪在李大爷和王二爷面前,少年顿时一把鼻涕一把泪,从怀中嘚嘚瑟瑟取出一破布包裹之物,颤声地道,“大爷、二爷,七株铃箭草卖了七十七株钱,那一筐紫石英,辽西人说质地不纯,给了四十株,我花了二十株买了两只鸡给大伙开开荤,剩下的,都在这儿啦。” 北海大汗淋漓,破鞋染红,看来是磨破了脚趾,可他脸上依旧难掩兴奋之情,捧着钱币,满眼星辰,还未等众人问话,北海又憨声说道,“大爷、二爷,他们问我铃箭草是在哪里采到的,我没说,他们试图跟踪我,被我甩掉了。嘿嘿!” 李大爷鼻子一抽,满眼晶莹,最后却哈哈哈大笑了起来,众人情难自却,也开怀大笑,这一笑,笑出了几代人的穷苦。 东方春生用余光看着同样大笑的刘懿,微微点头。 孩子啊!人生从没有白读的书,每一页,都作数! 《汉史》记:公元341年,桂秋。少圣刘懿抚今追昔、鉴往知来,行利民之事,解一地饥荒,致民聚百货,此后,厚龙渐旺也。 众人欢喜之际,赤羽金雕从涯南飞来,小家伙静悄悄地落在东方春生的肩上,没有打扰这欢快的氛围。 东方春生轻轻摸了摸金雕,取出那卷小黄纸,短短六字,却令东方春生激动不已。 药已到,引应归!——刘权生 ..... 按照东方春生的本意,他本打算带孩子们继续向北游历,观那天池盛景,可收到刘权生的来信后,老爷子第二日便婉言拒绝了李、王二人关于厚龙岗暂住些时日的盛邀,即刻改变行程,带着三个后生,向西南直奔彰武,踏上了归程。 出发前,一显偷偷找到东方春生辞行,他说,“既奉师命传教于北,便不能半途返回,未到北疆,便不算走过这一遭。如此便匆匆返回,实在有违师傅‘不求九州起庙、五岳树塔,但要苍山佛指、人间好秋’之赠言。” 东方春生哈哈大笑,拉着一显来到山边,两人耳听清风,东方老爷子为一显讲了一个故事,“从前,一位和尚上山砍柴归来时在下山路上,发现一个少年捕到一只蝴蝶捂在手中。少年看到和尚说,‘和尚,我们打个赌怎么样?’和尚问,‘如何赌?’少年说,‘你说我手中的蝴蝶是死的还是活的? 你说错了,你那担柴就归我了。’和尚同意,于是猜道,‘你手上的蝴蝶是死的。’少年哈哈大笑,说,‘你说错了。’于是,少年把手张开,蝴蝶从他手里飞走了。 和尚说,‘好! 这担柴归你了。’说完,和尚放下柴, 开心地走了。” 一显喃喃地道,“小僧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东方春生宠溺地揉着一显圆圆的小脑瓜,笑道,“等你明白了,你就变成天下闻名的大师啦!” 一显施了个佛礼,试探问道,“那,小僧走啦?” 东方春生则劝留道,“深行耳目静,险滩需笃行。孩子,若信得着老夫,便随老夫去凌源城瞧一瞧,保证你这一道会受益匪浅,而后再北上亦不算迟。” 一显对此遂不再提,他相信这位名家巨宿不会欺骗于他,便兀自收拾行李去了。 一行人凌晨便告出发,一路上,东方春生始终行色匆匆,催促疾行,耐劳的矮脚马都瘦了小半圈。 途径彰武郡,东方春生连樊听南和公孙乔木都没有拜会,便直接带领刘懿三人进入凌源山脉,在一显那满是灰尘的‘万佛山万佛寺’小憩两日,备足水食后,即刻启程南上。与来时相比,凌源山脉已经荒凉无比,除野鸡野兔等弱小动物,那大虫大熊一类的林间猛兽,都神奇般地随了那位大秦四皇子苻文而去。 一年之隔,对于刘懿而言,来去虽同路,但心境已迥然。特别是经历辽西兵祸后,这少年始终在想,自六岁起,父亲叫他阅书千卷,难道只是叫他成人后开个望南楼了此一生? 对此,其父刘权生虽然并未明说,刘懿心中却已然有了答案。 他的父亲不求刘懿固本宁邦、才安寰宇,起码,也要做个解一方民忧的有用之人。 想到这儿,刘懿时常仰望星空,傻傻憨笑。 能做一个如樊听南或者苏冉一样的好官,其实也不错。 少年的心志与梦想,随着薄州一行,正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改变。 四人、四马、两狗、一雕,沿着蜿蜒小路,快速穿梭在密林之中,没有了死士辰的保护,没有了豺狼虎豹的威胁,这一路,他们走的甚是安稳。 在林中行进的第十日,林渐稀疏,去年‘五小’铁锅炖的那座老头山仿佛就在眼前,小路边,一个小土包令四人停下了前行脚步。 及近,一块简易墓碑立于其前,漂亮的草书在上面勾勾画画,‘贤达成老,薨’五个字简简单单刻于其上,刘懿识得,这是其父权生的手笔。 想起当日一扶、一踢,便得紫气东来,刘懿情不自禁,跪在成老墓前,虔诚说道,“晚辈刘懿,拜谢前辈以命相赐之气运,此生若无机缘,当安分守己,若有机缘,当忠心谋事,造福一方,不辱先生遗风与教诲。” 一阵清风吹过,树叶沙沙,成老似乎听到了少年的心声。 三个响头磕下,刘懿转身离去,面露悲戚之色。 在刘懿认知里,这是第一个因他而死的人,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似乎不会是最后一个! 九月初一,四人站在老头山顶,凌源县城已经近在眼前。 天道轮回,去年东方爷孙九月初一在望北楼诵书,而今又从头。 而眼下的凌源县城,已是一片汪洋! 第104章 霜剪凉梦,风捎幽荷(上) 云驳疏漏,马前见荞麦;日华昽昽,满地皆赤芽。 简明要义的来说,刘懿几人眼中的华兴郡郡守府凌源县城,天空中乌云斑驳,日光朦胧,地上坑坑洼洼都映衬出淡红色的日头。 水不深,堪堪才及马腿;水亦深,田间颗粒无收。 和去年的稻麦低头,判若两然。 ...... 原本带着浓浓乡愁思念之情的刘懿,顿时没了兴致,他被眼前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心想:难道,这塞北第一富庶之地遭了水灾不成? 四人一路无话,途中偶有百姓卷起裤腿,腰间别着草鞋,这些百姓们趟着水,进进出出。虽然面无菜色,但情绪也是十分低落,行色中更显出浓烈的无力之感。 即将进城前,刘懿遇到了一位平日里还算熟识的老哥,打听之下,才明白个大体。 原来,就在去年,羽林中郎将陆凌作为天子特使,率五百胡骑铁卫,前往三州六郡十九县,筹划虹渠经费调拨及征民一事。这位陆中郎经过权衡利弊,最后将虹渠于华兴郡一段的筹集民夫、置购物品等一应之事,交予了凌源刘氏。 这可是肥差中的肥差,刘家只要从中谋取九牛一毛的利益,便是重若千钧的财富啦。 就在刘家上下在刘瑞生的带领下如火如荼、大干特干的时候,灾难悄然而至。 今年多雨,为涝年。华兴郡又紧靠大凌河,而大凌河作为黄河旁系之旁系,水草丰富,按理来说,这华兴地界儿本就不是缺水的地儿,所以,在华兴郡修建水渠,在明眼人心里,是一件非常鸡肋的事情。奈何天家有钱,所以,修渠便就修渠吧!可这大渠还未等建成,也不知道咋地,十几日前,横在主道的堵水闸,突然破裂,顿时涛涛洪水,将华兴郡淹了个彻彻底底,眼看就要收成的庄稼,被滔天大水淹没,一根儿苗子都没剩下。 那小哥说,“整个华兴八县。均被洪水淹没田庐,或因河流漫淹,或被河水冲刷,一县之中被淹村庄,从数村至百余村,坍塌房屋,自数十间至数百间,压毙人口,自数口至数十口,均各轻重不等。总计下来,死于大堤决口中的百姓,不下千余。” 而这郡守府凌源县城,因其城高池坚,又仗地势较高,遂暂未有人命之危,不过,城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家家日子都不好过,庄稼自不必说,妥妥的颗粒无收,挨家挨户的存粮已经所剩无几,一些人家里的粮食还被泡的发了霉,根本难以下咽。 没了收成和生计,物资匮乏,物价疯涨,米店粮价骤增,官家不得不开仓放粮,华兴郡所有的官仓都已经见了底儿,郡守应知急忙勒令赵、黄、刘三家豪阀开私仓、放私粮,却不知结果如何。 这千金散去还复来,钱不算啥,但乡亲们本就是一群旱鸭子,天天在水里泡着,人却也出了毛病,患上骨节病、痛风病、肺病的老百姓啊,十之有二三。这凌源山脉的药草啊,都快被拔没喽! 刚刚刘懿遇到的熟识小哥,正是要孤身前往凌源山脉找些草药和吃食的。 听完刘懿的转述,诸人的心情更加沉重,一显抱着两条大黄狗喃喃自语,也不知这小和尚在说些什么。 几人入了凌源县城,水稍浅,四人并未多做耽搁,直接前往子归学堂,进了门儿,便算是回了家,一年风尘,也终于算是平安收了尾。 前脚踏入,郎朗书生便随之传来,刘权生正专心致志地带领一群孩子们读书,诵的是那东汉崔寔所着的《四民月令》。在全境饱受水灾之苦的华兴郡,此刻此处,便是世外桃源。 七年前,街坊邻里帮忙翻新草庐,特意加高了草庐地基,此时的凌河水虽然漫灌了小院儿,却才及庐阶,未流入草庐,能让求学的孩子们能有立锥之地,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也是在七年前,刘权生的大先生之名,被广为流传于凌源街巷。 见爱徒领学,东方春生便无意打扰,四人一同将矮脚马栓到了学堂右侧的马厩里。 赛赤兔见主人归来,越来越肥的它跺了跺马蹄,轻轻打了个鼻响,用头轻轻顶了顶刘懿,刘懿急忙上前搂住马脖儿,左摸摸右摸摸,宠爱得紧。赛赤兔则用马臀左右轻轻拱了拱两侧的矮脚马,表情那叫一个得意! 栓好了马,几人背着行囊,径直走入了刘懿和刘权生父子居住的后舍。 后舍那间两进木屋一下子涌进四人,略显得有些拥挤。刘懿进屋一瞧,屋内仍是一锅、一灯、一书、一剑,连摆设都和刘懿走时一模一样,这让刘懿倍感亲切。 进屋后,东方春生歪在炕上小憩,却没有闭眼,眼中透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神色,这种眼神和表情,哪怕是从小跟在东方春生身边的东方羽,都没有见到过。 刘懿放下包裹,收拾起了边边角角的卫生,一显则同东方羽聊起了江湖异事,三个孩子在屋中不亦乐乎,东方春生见状,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捉摸不定变得温柔,从温柔变得凝重,又从凝重,变得坚毅起来。 不一会儿,一声“起”字在学堂内响起,上午的课业就此结束,由于外面到处都是水,刘权生便把孩子们留在了草庐中午休,并为他们端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饭食。 刘懿见到父亲缓缓向后舍走来,立即兴奋地冲了出去,来到草庐外,便直直跪在刘权生面前,哽咽说道,“父亲大人,孩儿不孝,挚亲仍在,我却远走。出行一载,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父亲啊。” 刘权生并未料到东方春生四人会返回的如此之快,初见乍惊,而后复喜。 随即,刘权生立刻上前扶起刘懿,左右端详,见其发肤无损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大眼微红,连连叹道,“好好好!回来就好!为父看看,哈哈哈,高了,壮了,也有了些许英雄气!好好好!将来定是个栋梁之材。” 此时,主动留下帮忙收拾屋子的王三宝、皇甫录、应成三人赶忙上前执礼,一声“大哥”齐齐喊出。 “哈哈!兄弟重逢,朋友聚首,乃人生一大快事。” 刘懿侧身扶起三人,看了又看后,四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他们不知道的是,四人紧紧拥抱,从此,便抱住了天下。 后院一声轻咳,还在感慨之中的刘权生立刻还神,急匆匆向居室奔去。 进得屋中的刘权生见到东方春生,又是一番师徒喜相逢! 这一番你侬我侬,算得上水患之中的苦中作乐吧! ...... 对于四人的归来,刘权生并未大操大办接风洗尘,特殊时期,他连邻居李大牛和皇甫恪都没有招呼,晚宴仅有东方爷孙、一显及刘家父子五人。 当晚,刘权生主刀,经过一番煎炒烹炸,淡炒秋葵、清炖刀鲚、水煮鸡蛋、麻辣豆腐四大样儿被用盆儿端上了饭桌。 对于河水决堤、民不果腹、食材紧俏的凌源,这顿足斤足两的饭菜,显得颇为不易,再配上两坛刘权生珍藏已久的杜康陈酿,令一路颠簸的四人大快朵颐,赞不绝口。 席上,刘权生并未喝酒,而是一个劲儿的给东方爷孙夹菜,相比之下,这位天下公认的大才对刘懿和一显态度,显然相对冷漠了一些,刘懿只当是刘权生尊师重道,并未在意,便主动招呼起一显来。 酒足饭饱,刘权生不知从哪翻出了些硕大的松子儿交给了刘懿,叫其在草庐内好生招待前来叙旧的王三宝、皇甫录、应成三人,再加上东方羽和自来熟的一显,六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在草庐内点灯熬油,聊的是津津有味儿,自然淡忘了些苦恼。 后舍木屋,刘权生与东方春生对坐,小屋画帘高卷。 刘权生干净利落地煮起了苦茶,虽然也没个章法,却并不影响苦茶香气飘满屋中。茶水一开后,刘权生便以晚辈礼敬到了东方春生面前,随后,他低头等待着东方春生训诫。 东方春生温了一口苦茶便轻轻放下,老爷子温和地端详了刘权生一圈儿,见其正春风和煦的看着自己,揉了揉额头上的褶皱,忽然就酸了鼻子。 东方春生微微叹道,“一年前,老夫我心怀怒气而来,就是想当面问一问,当年那个国之相才,那个无所畏惧的刘权生,去了哪?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才子还是那个才子,少年还是那个少年啊。都说知子莫如父,师生一场,我竟不懂你,也算是白白活了半世!惭愧,惭愧啊!” 未等刘权生作何反馈,东方春生忽然哈哈大笑,随后郑重抬手,向刘权生拜道,“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身无半文,心忧天下;刘权生,真士子也!老夫浮沉一生,能有你这么个能隐忍、善权谋的半路徒弟,不枉此生啦!” 从来都是‘死不认错’的东方春生能有此番言语,刘权生意外的紧,在感动之余,他赶忙挪了挪身子,扶住了东方春生的右肘,帮其顺了顺不平的气息,轻柔说道,“老师,徒儿年少时求学儒家圣地贤达学宫,在游历江湖时与您结识,您与权生虽然是半路师徒,但却情如父子。能懂徒儿的人,在这茫茫人海,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远在长安的天子,一个,便是近在眼前的您呀!” 东方春生哈哈大笑。 第105章 霜剪凉梦,风捎幽荷(下) 在听到刘权生这一番话后,东方春生甩开了刘权生的手,不轻不重的打了他一下,朗笑道,“你小子,都已经致物境界了,还是这般巧舌如簧,也忒不实在!” 在东方春生面前,刘权生就像是一个腼腆的孩子,老爷子话音落下,刘权生害羞地挠挠脑袋,腼腆道,“恩师如父,在父亲面前,权生怎敢说谎?” 东方春生心情大好,他哈哈大笑,旋即问道,“那半个是谁呀?” 刘权生眉宇间倾泻一缕相思,低声道,“远在天边的红颜知己!” 东方春生略显诧异,“你还有红颜知己?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刘权生狡黠笑道,“若没有红颜知己,懿儿又是怎么来的呢?” 东方春生脸上忽然透出一股凝重,随后勉强笑道,“你说得对啊!” 刘权生离席拱手,“还望老师帮忙保守这个秘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徒儿不希望我们的下一代人,成为上一代人复仇的工具。” 东方春生轻轻拉了刘权生一把,刘权生顺势站起,而后,老爷子嘴唇轻动,“徒儿放心,有些秘密,老夫会烂在肚子里的。不过,春来花鸟莫深愁,你和懿儿,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天下,注定不会平庸一生。” 刘权生微微点头,道,“十二年前,天下世族祸乱京畿,徒儿在奋命北逃,躲避一路追杀,最后才返回这座凌源城。其实,如果没有懿儿,以徒儿的秉性,定会千方百计的、不顾一切的帮助陛下诛杀世族,还我大汉郎朗乾坤,九死无悔。可是,当我有了懿儿,忽然觉得,什么振兴王业,什么皇权一统,都不那么重要了,我只希望,懿儿能够按他心中所想,没有遗憾的过完此生。直到几年前,塞北黎和李长虹找到了我,徒儿才打算出山的。” 东方春生眉头一皱,“斥虎帮帮主塞北黎和长水校尉李长虹?” 刘权生为东方春生换了一杯热茶,轻轻‘嗯’了一声。 东方春生嘘着茶水,道,“老夫若没猜错,塞北黎当年率长水卫流入江湖,必是丞相吕铮为陛下埋下的暗子吧。” 刘权生喃喃道,“陛下和吕铮为了铲除世族,这些年埋下的暗子,太多了。” 东方春生问道,“那你呢?” 刘权生实在地道,“回老师,在十二年前,世人都知道徒儿是陛下的宠臣,都认为徒儿在世族祸乱的那晚,会为了陛下血战到底,可是,那晚,徒儿知道无力回天,便做了临阵脱逃的懦夫。” 东方春生打开小窗,一股凉风吹入屋内,老爷子倍感清醒,他看了看远方草庐中正聊的一团火热的孩子们,兀自感叹了一句‘少年才是希望啊’,随后,他宽慰道,“这不怪你,人在绝境,总会有所选择,有时候,活着,远远要比死难的多。你能选择保全懿儿,也算功德一件啦!我的父亲在世时曾对我说,人啊,在三十岁前,活的是自己,三十岁后,活的是孩子,你看看你,再看看我,年轻时都是恣意潇洒的后生,到最后,不也得为了孩子改变初衷么?” 说到这里,东方春生伸手拍了拍刘权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何况,还是这么一个极为特殊的孩子,你这么做,更没有毛病啦!” 刘权生微微苦笑,道,“自从徒儿自作主张回到凌源城后,便隐遁深巷,天子或许因为我的贸然离去而恼怒,便没有再与徒儿联系。直到多年前,天子得知我居然有了懿儿,方才又与我联系。” 东方春生听完,冷哼道,“老夫侍奉两代君王,深知帝王世家总无情。以陛下和吕相的脾气,在那个时候联络你,恐怕不只是感念懿儿这一点事情吧?” 刘权生深深点头,旋即说道,“老师可曾听过曲州江氏一族?” 东方春生吹胡子瞪眼,道,“哼哼!江苍、江锋领衔的曲州江氏,这几年在曲州的地界上,可是威风赫赫呢!” 刘权生深沉道,“大汉九州,曲州独占中原,可谓天下第一州。曲州江氏一族,仰仗两代军工,以武力之威,在十几年前一举攻灭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从此在曲州独领风骚。十几年前,江苍退位,江锋继任曲州牧。” 东方春生没好气地打算刘权生,怒道,“当年老夫仍在朝堂之上,陛下的本意原为扶持江家,对付曲州八大世族,我曾力劝陛下此计不妥,可陛下一意孤行,最后养虎为患,使江家在曲州一家独大。怎么,江锋那小子,不安生了?” 刘权生点头道,“十几年前,江锋在太昊城下,一战攻灭八族联军,从此独霸曲州。人心不足蛇吞象,几年来,江锋笼络曲州新贵,网罗江湖门派,违规扩充军队,俨然一方诸侯,其实力,较甲子前的诸侯王,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世人将他拉拢的势力称为‘有两犬、两狼、一鹰、一蛇’。” 说到这里,刘权生微微叹气,他眉头紧皱,沉声道,“而这两犬之一,便有我的本家,华兴郡凌源刘氏。” “这和天子派遣李长虹来寻你,有何干系?”东方春生忽然恍然大悟,老爷子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道,“难道?” “老师果然神机妙算!”刘权生微微一笑,闷头饮下一杯酒,道,“陛下叫我保护自己和懿儿的安全下,设法铲除我的本家,凌源刘氏!” 东方春生猛拍桌子,骂道,“吕铮老儿,机关算尽,不为人伦,为了铲除世族,竟让父子相残,简直丧尽天良!” 刘权生倒是显得很平静,“老师莫要动怒,华兴郡北靠中原屏障凌源山脉,控遏北上南下要道,向南可以俯视整个曲州,只要华兴郡不丢,即使薄州全境沦丧,也可保全中原不失。所以,华兴郡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想要拔除江家这块儿顽疾,剪灭刘氏、重新夺回对华兴郡的控制权,已经势在必行。而只有徒儿,才能出其不意地铲除刘家!所以,从家国大计上来看,陛下和吕相,没有错。” 东方春生怒气不减,“铲除刘家不是还有应知呢么?他可是陛下伴读,受宠程度更甚于你,而且,他这几年在华兴郡没少运作筹谋,有他在,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华兴郡吗?” 刘权生慨然道,“我和他,一明一暗,互为犄角,只有这样,铲除刘家,才能如疾风扫落叶般出掉刘氏,而不伤及国本。” 东方春生抓住重点,问道,“应知可知道陛下传诏与你?” 刘权生微微坐正,严肃说道,“不知道!一直都是塞北黎和李长虹与我单线联络。包括留死士辰在懿儿身边,也是塞北黎和我通气后的打算,其他人并不知道。” 东方春生慨然长叹,“哎!孩子,既然这样,那你就是无根的浮萍啊,事情办好了,你自然是大功一件。办不好,你只能黯然离场,泯灭在历史大潮中喽。” 刘权生嘴唇轻动,“老师,圣人常言,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徒儿却以为,有时不谋一域者,不足以谋全局。” 刘权生轻轻叹了叹口气,“我年轻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辅佐明君,成就成就不世之功。但如果连家都齐不了,哪里敢走出去平天下啊!” 东方春生挪捏道,“你不觉得,陛下这样做,太无情了么?” 刘权生哈哈一笑,没有辩驳,反而话锋一转,说道,“此次,还要请老师做那急先锋了!” 刘权生没有回答东方春生的问题,却已经回答了。 为了国家大义,为了江山一统,我刘权生,愿做家族罪人,背负千古骂名! 东方春生看了看刘权生,又吹了吹手中盏茶,抿了一口小,“这倒无妨,老夫一把老骨头了,能为这不平的天下增些太平,也算没白活,况且,有你在,老夫这一行,只能是有惊无险,绝不会以身犯险!几年前啊,陛下与吕相执意根除世族,我打心眼儿里还不甚赞同,认为这样做恐怕会寒了天人心。而今看来,世族不除,便无宁日啊!” 刘权生微微低头,眼睛却直视着东方春生,眼神复杂,犹犹豫豫。 啪!刘权生胳膊上又挨了一下,这一下打的实实在在,疼的刘权生一呲牙,吃痛的揉了揉胳膊,不解地看着东方春生。 东方春生大大咧咧的说,“有事儿便说,不要扭扭捏捏,一点气概也没有,这都是和谁学的毛病?懿儿这孩子哪里都好,唯独这说话兜圈子的毛病,实在是不讨喜,将来若是......。” 东方春生戛然而止,思索了一番,转念又言,“男子汉将来若是想有大出息,不能学司马相如,要学霍去病,懂吗?” “懂,懂!可,老师,此一遭,甚险哪!除一世族,如同拔一倒刺,总会沾点血肉,徒儿尚不敢言全身而退,又怎敢妄言保障老师全身而退呢。”刘权生忧虑道。 “哈哈哈!文昭莫要惦记。”东方春生端起那盏茶一饮而尽,笑道,“命运总会挑挑拣拣,诸事怎能尽皆求全?你只管全力以赴,不必憯懔挂怀。老夫既然答应了你,便会全力以赴,纵然人死身灭,亦无怨无悔。” 随后,东方春生起身,打开房门,遥看学堂,六道人影在微微烛灯下来来回回,甚是欢快,好似六只正准备翩翩起舞的蝴蝶。 东方春生手一背,遥望月亮,“年复一年,黑发变白鬓,年轻可真好啊!不会有伤心事,不相信别离苦,也愿意远赴千山,求一个心中答案。” 刘权生站在其身后宽慰,“老师莫要羡慕,您现在也很年轻。” 东方春生摆手笑道,“冷暖自知,老夫这体格子,一年不如一年喽。或许许多事心中还忿忿不平,但许多风景,或许这一生都不会看到了!” 感叹过后,东方春生突然转头,双瞳圆瞪,对着刘权生,言语骤然凌厉,“刘权生,若一些事,将来不能在你等手上了结,这些孩子能否继承你等遗志?” 对东方春生的话语,刘权生心领神会,他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道,“能!” 东方春生转过头去,继续看月,沉声道,“好!” 一师一徒,两人头顶寒冰月,面迎初秋风,脚踏凌河水。 竞相沉默,再无言语! ...... 翌日隔山海,尘事两茫茫。 荡平人间事,不负少年肠。 第106章 名家巨擘,搅风弄云(上) 如果书中没有写,岁月可以抹掉一个人所有的痕迹! ...... 当世之人只知道东方春生乃是天下闻名的诵书达人,却不知他也曾是翻卷风云的名家巨擘。 细谈东方春生这位老倔头儿前,便不得不说说这诸子百家中,最为能言善辩的名家一脉。 这名家历史悠久,足可追溯到先秦时期,且为诸子九大显学之一。 名家历代辩者皆以严谨的逻辑思维和独到的论世思想而闻名,为世间论辩之学而必要兴起,辩者们尤其擅长诡辩之法,其传世成书中所记的历物十题及辩者二十一事,均展现出了历代辩者的巧言善辩。 名家之人多喜欢控名指实、参伍不失,因此,虽然名家擅长论辩,但其论辩又流于苛察缴绕,疙疙瘩瘩,诡谲奇异,所以历史上一直名声不太好,帝王贵胄嫌弃他们只会动动嘴皮子,平民百姓则嘲讽他们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得到富贵荣华。 当年,由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帝国中枢的强势领导下,名辩之学难以发展,名家也随之衰落,名家的门楣,一度沦为江湖笑柄。 但是,衰落并不代表消失,三国时期的英杰祢衡、法正,以及四十余年前冒死赴鲜卑,帮助帝国一举扭转秦汉战局颓势的鸿胪少卿周庵,还有这东方春生等等,均为名家之人,且都是名震一时的大人物。 四十多年前,大秦举国犯境,汉帝国满朝惶恐,主和派不在少数,他们谏言割地求和,并以长江为界,偏居江南。主战派多为武将,能打不能说,为了对付那些能说会道的文臣,武将们在求援之下,年轻的东方春生寒夜提舌刃、慷慨入未央,辩尽朝野庙堂,终是帮助神武帝定下了北征的决定,也定下了从此四十年的太平和广袤的疆土。 秦汉开战之初,战事胶着,再加上诸侯王陡生叛乱,主和派遂又搬出那套“文景和亲,以安天下”的无知说辞,请求神武帝罢兵言和,由于开战初期内忧外患,汉军多线作战,导致战事不顺,神武帝亦动了和谈的心思,准备暗地里与大秦罢兵言和。 这一次,又是名家巨擎挺身而出,隐士周庵,战前冒死拦圣驾,舌败群儒,说服神武帝放弃求和想法,阵前讨官爵,单骑独马,千方百计穿过大秦疆土,来到位于大秦北境的鲜卑部,凭借三寸巧舌之利,许以千牛万马之厚礼相赠,终换得鲜卑人南攻大秦王庭,致使攻守异形,帮助汉帝国获得惨胜。 虽然在事后鲜卑人被大秦帝国并入疆土,但是,名家和鲜卑人联手,拯救了一个巍巍五百年的帝国江山。 莫管是战前、战中,还是战后,这一战,汉帝国都可以配得上一个惨字,据传,在神武帝班师回朝的途中,沿途有的刺史、郡守,连祭祀天地用的三牲都因战事无法凑齐,毫不夸张的讲,汉帝国仅差一点,便要被打到偏安江南一隅苟延残喘的悲凉境地。 这让立志开创一个天下盛世的汉神武帝刘谌,大为恼火,他对整日将仁义礼智信挂在嘴边却没有半点实际用处的老儒生们,生出一种失望透顶的心情。 事后,神武帝刘谌总结得失,他认为,“此战之惨胜,不在君臣无能,不在臣民离心,而在治国大略之缺失。” 尊儒崇孔,虽然加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纲,让人们谨记尊卑,却也壅塞了后学思想,禁锢了众生灵魂,这或许是仁君所盼,却不是神武帝这样的明君所盼。 儒道当尊,却绝不可成为利欲熏心之禄饵,绝不能成为阻塞时代发展的绊脚石。 所以,当改良儒家,当革化儒学,当通路百家,导之以开化民众,用后半生时间,立一个盛世强国。 所以,四十六年前的那场烽火,不仅成就了大大小小的世族,还成就了一个百花齐放的诸子百家。 在神武帝的授意下,从那以后,大汉朝廷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八个字三缄其口,对道、法、阴阳、农、墨、名等百家学说的发展,亦不再遏制,反而有了暗中支持的迹象。 因原因种种,刘谌生前,虽未将革新国政大略之事提上日程,但对江湖百家如雨后春笋般的兴起,却也越来越大力支持,更征召了一些如周庵、东方春生般的名家大才,入朝为天家效命。 虽然神武帝刘谌此生未能革新朝政,但他却为他一手缔造的庞大帝国的继承者,刘彦,在儒家圣地贤达学宫埋下了一枚暗子,期许有朝一日掀起滔天巨浪,而这,便是几百章以后的后话了! ...... 书归正传,这东方春生,即是名家大才,又是官场异类。 若所记不错,东方春生今年应是六十有九,他出山那年,刚刚二十满三,当年老爷子玉树临不临风咱不知道,可他出山的年纪,绝对算得上风华正茂。 东方春生师从何人,至今也没人说得清楚,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年,陆凌他爷爷,仍在朝中任职的平原将军陆机,千里迢迢前往刑名山庄,寻求名家雄辩之才出山相助时,东方春生便卷着铺盖,一个人从名家圣地刑名山庄走了出来。 哼!老爷子就是这么神秘!神秘到连老爷子自己都忘了许多本该被世人称颂赞美的事情。 当年未央宫中,这位倔强执拗的老爷子说了啥、咋说的,史书上那是一笔都没有写!不过,根据羽林甲卫回忆,当日散朝之时,所有的主和派皆怒目喷张,皆图杀东方春生而后快,若不是主战派诸武将护着,恐怕东方春生这小命儿,当日就要扔到那了。 可能是得罪人的事儿,东方春生一次都给干完了。此后的东方春生虽然多福多寿,但在官场却始终不见起色,不论是党争、派别之争或世族之争,与他皆无关。 毕竟,没人想同这么一位死板、刻薄、尖酸、倔强的老头儿做盟友。 既然才学已显,当时的东方春生也无心庙堂,便自请封官挂职,往后余生,一生三下江湖。 公元303年,东方春生入长生境界,北出刑名山庄,开始一下江湖,这一路,他辩尽天下名士,访遍天下山水,归来后闭门五载,散尽半生心念,着《山川风度》一书,洋洋洒洒二十余万字,道尽了天下间的名山名水,包藏了大半生的所感所悟,被世人成为‘人间不二奇书’。 公元325年,刘彦欲重划九州,邀东方春生再出刑名山庄,东方春生踌躇满志,再下江湖,助刘彦观山水、察人事,又入致物境界的东方春生,再散心念,江头挑灯、峭壁提笔,为刘彦勾画了《九州山水图》,更引荐了刘权生、夏晴、邓延等一干才俊,为刘彦重划九州,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东方春生始终没有变。争权夺利的庙堂,也从来没有变! 事成之后,东方春生面对丞相吕铮给的太常寺祭酒这小小的六百石官职,东方春生再次封金挂印,卷袖而去! 这两件事儿,书里都没有写过。他写过的那两本书,世人也没有见过! 从此以后,东方春生再没有成为入境文人,他的故事,也逐渐淡忘在历史长河里,无人提及,如今的世人提起东方春生,只知道他是有名的诵书人,知道他的的儿子是如今名家的执牛耳者,在回想不起其他了! 至于这第三次下江湖,东方春生也记不得时间了。他只记得,他本想老死在刑名山庄,但他的宝贝孙女东方羽耐不住寂寞清冷,想出去玩一玩儿,而他也正好有些心愿未了,便又从刑名山庄跑了出来。 往事不必多提,此刻的东方春生,站在原是望北楼,后因望北楼焚毁而被轻音阁兼并扩建的十字路口,不胜唏嘘。 午时的日头总是很足,映照的东方春生和刘权生这对师徒,人暖心暖。 东方春生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清音阁,没好气儿地道,“多好的一栋楼啊!说烧便烧了?你个败家子儿。” 刘权生打了个哈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楼没有了,可以再建,人没有了,可就万事莫提喽。” 东方春生与刘权生二人卷着裤腿,站在有些温热的凌河水中。脚下,凌河水一会儿缠在二人脚上,一会儿又向城北跑去,南来北往,没有尽头。 师徒二人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那一桥连两栋、玉盘配珍羞的轻音阁。 “这蝶蛹帮和轻音阁的关系,可谓是千丝万缕啊!”刘权生轻轻叹了口气,“也是徒儿愚钝,在这凌源十二载,轻音阁的酒都要被我喝见底儿了,也没弄明白哪个是蝶蛹帮安插在轻音阁的彩蝶,仅是知道了个大概。” 东方春生略感诧异,“就是那个总舵在江南,与斥虎帮齐名蝶蛹帮?” 刘权生轻轻‘嗯’了一声,随口道,“江南蝶蛹,江北斥虎,斥虎帮和蝶蛹帮以长江为界,历来互不侵犯,蝶蛹帮千里迢迢在清音阁安插一名彩蝶探子,可以说是过界了!可是,更让我好奇的是,脾气素来刚决的塞北黎,居然能够容忍蝶蛹帮的无故犯界,这让徒儿百思不得其解。” “聒噪,便是一屋子彩蝶又如何?我徒儿挺枪纵马,裤子一脱,金枪一挺,全给她干爬下。”没了刘懿那些个后辈儿在侧,本性跳脱的东方春生,也是装不住了。 刘权生抖了一抖玄色布长袍,甩了甩挂在腰间的酒葫芦,笑道,“老师说笑啦,但老师若是有这等雅兴,徒儿定陪师傅进去翻他个滔天巨浪!您看如何呀?”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东方春生感叹一句,随后眼中流出一丝狡黠,坏笑道,“那就,走着? ” 刘权生哈哈大笑,拱手说道,“老师,请。” 东方春生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兀自向清音阁走去,走了没几步,老爷子忽然转头,道,“老夫可没有带钱,进去以后白吃白喝,你小子可别赖账。” 刘权生摸了摸腰间钱袋,可怜兮兮地对东方春生道,“那就只有留下给人家端盘洗碗,还债喽!” 哈哈哈哈哈! 银铃般的笑声,推开了水中的涟漪! 翻天巨浪,即将拔地而起。 【作家说:正史中的刘谌乃蜀汉后主刘禅第五子,蜀汉灭亡后,刘谌为国家灭亡感到十分痛苦、悲愤,于是刘谌来到祭祀刘备的昭烈庙中痛哭。随后先将妻、子杀死,然后自杀。 在正文中将他谥号“神武”,也远圆了自己的意难平吧!】 第107章 名家巨擘,搅风弄云(下) 俗话讲:千人千面。 在满贯整座华兴郡的水患面前,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太一样,不知愁的孩童们在水中撒欢儿的玩乐,青壮年们则愁苦今年收成和生计,妇人们则在屋顶晒着糟糠,垂垂老矣的老叟们,则凝视远方,感叹泱泱大河孕育的生死之道。 但是,任你外面如何风吹雨打,这轻音阁中,依旧歌舞升平。 凌河水漫灌了轻音阁一层楼,这丝毫不打扰前来游玩儿的公子少爷们的别致雅兴,阁主许坚更是花了些功夫,将尚未被水淹到、围在酒罍外的兔毛熏香席搞得热热乎乎。 客人坐于兔毛熏香席,舞女歌姬轻拢慢捻间,穿梭于水中,一舞一动,水溅曼妙身材,泼洒出一个个儿的紧俏身形,别有一番滋味。 话说东方春生和刘权生师徒二人进入之初,阁中正歌《周南》、《召南》,大灾之际,如此靡靡之音,引得二人心中连连作呕,心情不觉大坏。 两人无心赏评风月,直接穿过轻音阁中厅,来到后院。 一年未至,这座东方春生曾经养伤的后院,梅花小松依旧,只不过没有了小桥流水。身负总领族事之责的刘 德生和有那一颗七窍玲珑心的杨观,早已在一间高舍内安静等候,入了倒马境的弱冠杨柳,百无聊赖地坐在松树枝头,连看都不看一眼东方师徒二人。 不过,他若是知道刘权生是致物境界的文人,恐怕会惊掉了下巴吧! 刘 德生见到东方春生和刘权生到来,缓步相迎,他畅快道,“三弟与东方前辈莅临寒舍,竟未能迎客千里外,执驾凌河边,实在是罪过,罪过。” 刘 德生嘴上说的是罪过,面上流的是得意。 自从刘氏家主刘兴将总领族事的大任交给了刘 德生后,用踌躇志满四个字来形容这一年以来的刘 德生,一点也不为过。 去年在望北楼,刘 德生虽然被工学从事谢巍折了面子,却听从其夫人杨观所献之阳谋,在族议中力荐其弟刘瑞生总领修渠一事,收获了大公无私的美誉,再加上他的事后经营,一些百姓受其蒙蔽,将他奉若圣人。 死士辰刺杀刘 德生一事后的一年里,刘 德生集中精力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他暗中支持许坚扩建了轻音阁,命许坚暗地进行桃色交易和权钱交易,借机拉拢华兴官吏,网罗为其所用,除几名应知心腹外,如今的华兴郡官场,没几人敢说没有受到过刘大公子的“恩惠”。而这些人究竟能不能为刘 德生所用,便是另外一码事儿了,毕竟,他还有个根深蒂固的爹在那掌控全局呢,刘兴大半生都在华兴郡经营,那些与刘兴交好的官吏们如果被刘 德生贿赂的几个钱财搞的改变了阵营,刘兴岂不是很没面子? 第二件事,刘 德生利用凌源镖局走镖之际,大肆网罗江湖草莽,充作打手,一些心狠手黑的地痞流氓,纷纷加入了凌源镖局,单从人数上来看,凌源镖局已经同仍由刘瑞生执掌的八百家兵不相上下,而这,也仅仅只是刘德生摆在明面儿上的实力,他在暗中的实力,恐怕已经远远超出刘瑞生了; 第三件事,紧密监控刘权生,并伺机除之。但刘权生何许人也?东方春生带着刘懿走后,这位隐匿在深巷中的天下大才,施展起手脚更加畅快,他就像一只入了溪水的泥鳅,刘 德生的阴招儿,总能被刘权生巧妙化解,出于名声,‘刘 德生铲除刘权生’这道菜又不能端到桌上吃,吃相又不能太难看,所以只能徐徐图之。 刘权生火烧望北楼之后,兄弟二人再未谋面,今日会面,必将擦出无尽火花。 人精东方春生见到刘 德生,开始主动示好,笑道,“老夫刚刚游历薄州而归,见这凌源遭灾,心中感念公子去年恩情,甚是挂念公子。今日前来,一为感谢去年公子的搭救之恩,二为瞧瞧公子近况如何,是否有老夫力所能及之事?” 刘 德生心中顿时想到,“哼,黄鼠狼给鸡拜年。” 不过,人心隔肚皮,刘 德生面子上却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赶忙上前,同刘权生一左一右,搀扶住了老爷子左右臂膀,恭谨轻声道,“刀在石上磨,人在事儿上练,父亲将偌大家业托付与我,晚辈劳累些,不碍事。只求上不辜负刘家历代先祖之努力,下不辜负华兴百姓之期许。德生就算在劳累些,也值得。” 东方春生深以为然,故作认真地说道,“华兴郡和凌源刘家能有公子这般大才,真乃福分也!” 刘 德生心中十分高兴,一遍同刘权生搀扶东方春生缓步前行,一遍引荐站在一旁的杨观。 简单介绍,东方春生对杨观微微点头,杨观则右手压左手,微屈膝,深深低头,行过常礼后,便碎步跟在三人身后。 一行人缓缓向道路尽头那座二层小屋走去,那是东方春生最初养伤的地方,一年兜兜转转,老爷子又回到了最初卷入风云的地方。 坐定,杨观煮茶,三人开始畅聊了起来。 “老夫出身名家,略懂望气之法,看公子天庭饱满、气势团聚、活力旺盛,这一年定是春风得意、马踏新程啊!但老夫要奉劝公子一句,身体为万事之本,切不可过于操劳,最后本末倒置啊!” 东方春生一副长者模样,对刘 德生谆谆教导,若外人看见,当真以为是一幕父慈子孝的好场面。 “多谢前辈关爱,晚辈定当牢记。” 刘 德生回完话便满面春风的看着东方春生,很显然是在吊这对儿师徒的胃口,他想看看,这对儿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师徒,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是啊!这么大一个家族,不用想便知道,大哥定没有消停日子。”刘权生柳眉一挑,言语恭维,接过杨观手中的茶壶,主动为刘 德生斟了上茶。 刘 德生极为享受!二十岁前,他这三弟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从长安归来后,他这三弟又做起了城中隐士,从来没有为他这大哥斟过一杯茶。 这一刻,便是他刘 德生的人生巅峰啦! 刘 德生的飘飘然被杨观看在眼里,但她却未做提醒,只是在默默煮茶。 东方春生看向刘权生,疑惑问道,“哦?这话从何说起?” 刘权生有些心疼地道,“哎,老师有所不知啊!父亲隐退后,这么大一个刘家,内事、外事、人事、族事,独靠大哥支撑,也是辛苦了!三弟我志不在此,只想着教书育人,二哥又总是给大哥闯祸,这刘家家里的大掌柜,难当哦!” “哈哈哈,无妨,无妨。两位弟弟只管想心中所想,放手去做,有大哥做后盾,莫怕!逍遥自在即可啦!” 刘 德生心里畅快得很,比起一年前在父亲刘兴房中得到总领族事的首肯,还要畅快,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有所缓和。 自古得意必忘形。 看到刘 德生有些失态和松懈,杨观仍作壁上观,只管煮茶斟茶。 刘权生不失时机的又接上了一句,真诚言道,“老天保佑,二哥这次总领华兴修渠,却放出了水龙,倒是无形中成全了大哥您啊!” “哦?三弟此话怎讲?” 刘 德生呲了一大口茶,有些回过了神,无事不登三宝殿,看来,今日这对儿师徒来此肯定不是恭维几句那么简单。 “哎,算啦算啦,不说啦!大哥若有兴趣,上那市井打听打听便知道啦。”刘权生表情顿时变得丰富起来,看着刘 德生有些不舍,“大哥,三弟今日前来,是向大哥...,辞行的。” “哦?三弟,这,这是要去哪?难道是天家下诏征召?” 刘 德生的兴趣顿时被提了上来,他很在意他这个弟弟的去向,若是真做了执掌一方的大吏,哪还有他刘 德生的好日子过? 所以,只要刘权生说出‘陛下征召’四个字,他刘 德生会毫不犹豫地、倾尽全力地将刘权生留在凌源城,即使撕破了兄弟之间最后一层脸皮,也无妨。 “大哥误会啦!这些年,弟弟既无学问,又无建树,怎能得天家特诏?”刘权生转头,深情地看着东方春生,道,“老师于薄州游历归来后,便要返回仪州刑名山庄,从此隐居不出。因年老力衰,而又有心愿未了,便想请我这为徒的,侍奉膝下、耳听面授,代笔撰写一部大汉山川纲要,流于后世,也不算白来世间一场啊。” 换个地方隐居写书? 刘 德生有些难以置信,他双目深沉,问道,“真的?” 刘权生点了点头,真诚道,“待水患稍息,我与老师便起身动行。此一别,弟,便不再回来了,往日好坏,大哥多担待,今后喜悲,大哥自思量。惟愿多多造福百姓,少行杀戮,将我刘家香火一脉相传。” 说罢,刘权生站起,轻轻放下酒葫芦,整理了一下玄色布长袍,俯身低眉、举手加额、鞠躬九十,复而起身,同时手随之而再齐眉。 从小到大,刘权生从没有如此恭敬地对刘 德生行礼,这让刘 德生受宠若惊的同时,也相信了刘权生所言。 看来,他真的要走啦! 行过大礼后,刘权生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东方春生颤颤巍巍的起身,向刘 德生夫妇微微点头,拎起他宝贝徒儿的酒葫芦,缓缓离去。 “莫送!” ...... 脚下,清澈的凌河水悠悠摆荡,有些水花淘气地冲向门槛,扑到了站在屋口远眺的刘 德生的裤脚。 瞧着刘权生渐行渐远,儿时三兄弟河边戏水的场景缓缓浮现眼前。 长大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了秘密,那段白日登山、秋望山火、黄昏饮马、夜傍交河的日子,再也不能回喽! 刘 德生转头,又哭又笑地抱着杨观。 “这么些年,就他没变!就他刘权生没变呐!” ...... 红日似大火,烧得沉在大浪中的人心里,回复了一丝暖意。 子归学堂,师徒二人坐在通透的学堂阶上,两双大脚悠悠地摆弄着凌河水,说不上的悠哉。 刘权生喃喃自语,“今日对大哥使的这一招引蛇出洞,也不知大哥会不会中招啊!” 忽然,东方春生惊喜地看着清澈的水面,惊喜道,“哎哎哎!权生,鱼!有鱼有鱼!” 刘权生亦面喽惊喜之色,笑道,“在哪呢?在哪呢?老师。” “快快快,先关门儿,哎呀,先关门啊!” “好嘞!” ...... 既然一切都已注定,但行好事即可! 如果一切都未注定,但行好事即可! 第108章 以攻为守,转守为攻 世间纷纷扰扰,谁是鱼,谁是饵,没人说得清楚! 东方春生、刘权生这对师徒走后,触景生情、深陷在往日回忆里的刘 德生,不到半个时辰便恢复了情绪,重新变得多疑、毒辣、善变、恃傲起来。 他这“好”三弟远走他乡后,唯一能威胁到其继承族业的,就剩这“好”二弟了。 而刘权生走前若有若无的一句话,更让刘 德生心中犯起了嘀咕。 这几日,刘瑞生不小心让堤坝决口,搞得整个华兴郡怨声载道,因为此事,刘瑞生的个人声望跌入谷底,除了大管家刘兴仍然陪伴左右,座上宾客纷纷离散,俨然孤家寡人一个。 刘 德生暗自窃喜老二刘瑞生办事儿不利,兴致使处,便与朋友在这轻音阁后堂小摆了几桌,有些得意忘形。无形之中,他的确疏忽了市井民生对此事的反响,也没有考虑过己方对此事的应对之法,直到方才刘权生似乎有感而发的一句话,才让他恍然觉悟。 古人多言:棒打鸳鸯,痛打落水狗。 如今,你江瑞生已经众叛亲离,在这个时候,作为你大哥的我,若不上前踩上一脚,是不是太不讲‘兄弟情谊’了? 于是,刘 德生一声冷哼,关上屋门,他歪在榻上,将杨观揽入怀中,二人轻声细语,聊起了此事,只见他一边摸着杨观丰腴的腰肢,一边轻声说道,“夫人,刚刚我三弟那一句话,当做何解?” 作为刘 德生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已为人妇的杨观,虽然样貌依旧平平,但多了些少妇应有的婀娜姿态,身段有些发福,却不肥也不瘦,尺度拿捏的恰到好处。 见她轻轻为刘 德生整理了一下衣冠,柔眉紧蹙,犹豫了一阵,才缓缓张口道,“夫君,三弟此话,也好解。” 刘 德生噘起嘴,道,“夫人叫他三弟?这小子害我之心不死,这样的人,也配做我弟弟?” 一年以来,都是他这个做大哥的想要千方百计除掉刘权生,刘权生从来只是见招拆招,从未还手,此刻刘 德生开口说这话,可就有些诛心的意思了。 见到刘 德生如孩子一般怄气,杨观娇声笑道,“好,一切都听夫君的。” 说完,杨观便低下头来,似有言语,又不言不语。 刘 德生与杨观夫妻一场,自然洞悉杨观一举一动,看到杨观这幅欲言又止的表情,刘 德生不满道,“夫人,今日说话怎犹犹豫豫,有话但说无妨!你我之间,不许藏拙。” 杨观脸上阴晴不定,良久,她咬了咬嘴唇,似乎下了莫大决心,眼神变得坚毅起来,见她缓缓地道,“夫君,为妻之前一直建议夫君推荐二弟总领修渠,只因当时夫君刚刚接管族中诸事,根基不稳,急需彰显功德,树立名声,缓缓蚕食二弟势力,为我所用。如今,三,刘权生已走,二弟一落千丈....。” 刘 德生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听出了杨观的弦外之音,他忽然坐正,眉宇中流露出一丝期盼,道,“而后呢?夫人!” 杨观微微叹息,“而今看来,当初此举,实为利弊参半之事。这一年的利,夫君亲眼所见,亲身所享,妻便不再细说。而这弊,则是当年的二弟可以借修渠一事,重新同夫君争上一争。” 刘 德生忽然皱眉,闷声道,“夫人,你说的,我都懂。如今二弟身败名裂,以后的路,为夫该怎么走?还请夫人出个主意。” 杨观换了个姿势,为刘 德生轻揉太阳穴,轻言细语,“夫君细想,二弟依仗何在?算来算去,无非就是嫡出之身份,江锋之后台,父亲之溺爱,和执掌之家兵。” 刘 德生微微点头,以表认同。 杨观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当年,若不是江锋作梗,恐怕父亲也不会差遣二弟总揽此事。而此事功成后,枕边风加上官场雨,二弟便又会如鱼得水,重新执掌族事。如今,水闸破裂,河水漫灌,士农工商无一不愁苦恼火。既然话说到这里,为妻也不瞒夫君,整个华兴郡这段时间沸沸扬扬,都在对夫君指手画脚。夫君这几日宴饮好友,没有发现罢了!” 刘 德生脊背生汗,震惊道,“这是为何?” 杨观沉声说道,“因为,二弟倒台,整个华兴郡唯一获利的,恐怕便是夫君您了!哎!大堤决口一事,若夫君和二弟任何一人处理不当,今后便永无翻身的机会。” 这时,杨观温声温语地在刘 德胜耳边说道,“还请夫君赎观儿谋划不全之罪。” 一张薄唇与刘 德生的耳垂,仅隔了一层纱。 刘 德生被杨观撩的心花怒放,所以,并没有责怪为此责怪杨观,反而将她一把揽入怀中,狠狠吸了几玉体鲜香,方才道,“夫人去年谋算的对,如果没有夫人谋划,为夫又怎能坐领族事呢?” 杨观素手微伸,轻点刘 德生鼻尖,淡淡微笑,再次提醒道,“夫君,前尘往事不要再提。还是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吧。倘若这一步走错了,夫君可就彻底坠入万丈深渊喽!” 其实,杨观心中早有韬略,只不过,她想挑逗刘 德生一番,不知怎地,杨观非常喜欢看到刘 德生焦急难耐的样子,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刘 德生才会对杨观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听完杨观言语,刘 德生猛地坐起身来,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也未解杨观眼中风情,张口便问道,“夫人,下一步,那该当如何啊?” “嗯哼!”杨观娇嗔了一下,也随之坐起,胸口荡漾出一丝风情。 随后,杨观幽怨的看了刘 德生一眼,起身前往茶几,背身倒茶,面部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痛苦,而后,她转身执杯掌茶,奉于刘 德生之手,刘 德生看着杨观手中的热茶,满面春风。 刘 德生生平有两大喜好,一是品茶,二是吃枣品茶。 招待那对师徒所用之茶,为秦巴雾毫。相传,刘邦被封为汉中王后,常到依山傍水的茶镇品茶议事,尤爱此物,于是,这种茶在西汉初年便作为贡品敬献给皇帝。 而茶杯则为鎏金蔓草鸳鸯纹银羽觞,又作羽杯,杯作生爵牗雀牍形,有头尾、羽翼,曹魏曹植曾作诗云此觞:盛以翠樽,酌以雕觞,浮蚁鼎沸,酷烈馨香。这一套羽杯,是刘 德生花了大价钱从柳州淘来的,视若珍宝。 最爱之人,以最爱之物,奉上最爱的茶,怎能叫人不满面春风? 待刘 德生温了一口热茶,杨观试探着问道,“夫君,二弟墙倒众人推,已经是强弩之末。而不管夫君如何补救,都难逃众人猜疑,索性,咱们倒不如以攻代守,借这个事儿,争一争这修渠之权,只要夫君扭转乾坤,把修渠之事办成,整个华兴郡乃都将对拜服在夫君膝下。” 面对杨观描绘的美好愿景,刘 德生放下了茶杯,激动问道,“哦?如何争得?” “自古以来,修渠造路,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但好好的一件事儿,被二弟办成了这样,深究这其中缘由,无非是二弟偷工减料或是监工有所疏忽,无论哪般,二弟都推不开干系。”杨观继续低眉细语,“还有几天,便是九月初十,这每季一次的郡议,或许我们可以做些文章。” “哦?这一笔书,该怎么写?”刘 德生有些跃跃欲试。 杨观轻眉舒展,低声道,“夫君可知宣怀赵家长公子,赵素笺?” 刘 德生道,“自然知道,这华兴郡宣怀县赵遥老爷子,也算得上一世英豪,师从宣怀县宣斧门这不入流的小帮派,当年二十啷当岁出山,拉起一百来草兵,勒以八斧,莅以威敌,硬是将试图起兵谋反的宣怀候弹压的不敢纵马出城,最后憋屈而死。也算一段传奇啊!” 言罢,刘 德生抿了一口茶,表情说不尽的享受,笑道,“王、公、侯、伯、子、男六等爵位,赵遥也因这事儿混了个宣怀伯。不过他儿子赵素笺么,哼哼......。夫人,此时说那个痴儿为何?” 杨观眉目轻挑,柔声道,“乱世出英豪,赵遥境界并不算高,武艺也不算强,当年只因乘上了时势,加上有股子勇猛,才在华兴郡混到了一席之地。夫君,这赵家根基不深,也没有底蕴和背景,更没有错综复杂的族系,赵遥本人这些年清心寡欲,唯一所挂念的,便是他这痴傻的儿子,赵素笺啊。” 刘 德生也跟着赵遥愁了一愁,“是!他这大傻子,放谁家谁都闹心。” “哈哈!夫君真是风趣呢。”杨观自然地靠在了刘 德生肩膀,轻轻道,“自古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夫君可知,这些年赵遥正为了他这蚩蠢儿子四处奔走,试图谋个世袭伯位?” 刘 德生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把野山枣,津津有味儿的吃了起来,还不忘塞到杨观嘴里一颗,自己边吃边道,“嗯,略知一二。不过这赵素笺天生痴傻,哪那么容易安顿个世袭罔替。我可听说,这老赵遥脾气直得很,又不善言谈,好面喜里,找人办事儿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所以处处碰壁。” 多年夫妻,刘 德生自是知道杨观不喜枣子,但他就是喜欢看杨观嘟嘴的那一副俏模样,百看不厌的那种。 或许,没遇到你之前,我还是那个梦添砖瓦的少年吧! 第109章 奸人当官,世族当道 轻音阁舞榭歌台、红灯绿酒,穿过浮华的中厅,你会发现,真正的世外桃源,就隐藏在一片喧嚣之中。 ...... 杨观心不甘情不愿的吞下枣子,而后娇声道,“夫君,你若是能帮老赵遥把这件事办了呢?” 噗!听完这话,刘 德生立即将一粒枣核吐得老远,嘴巴张的老大,惊讶道,“夫人,你莫不是生病啦?怎敢做此荒诞之想?四十多年前秦汉一战,诸侯王趁机割据一方,战后,神武帝十分注重王侯们的权力制约,对推恩令立行不怠,为夫若没记错,四十年来,帝国从没出现过世袭罔替的公侯,就连在秦汉大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功臣们,也不例外。如今太平盛世,你叫为夫促成此事,简直难于登天呐!” “哈哈!”杨观以袖遮面,轻笑了几声,“这件事才没有夫君想的那样困难呢,夫君,且容观儿缓缓道来。” 杨观说到这,刘 德生忽然兴致大增,他惊喜地看着杨观,等待杨观开口。 杨观娓娓道来,“古时,华兴郡隶属战国燕地,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由田作,但枣栗之实,足食于民。所以,华兴郡得‘塞北第一富庶之地’,当之无愧,夫君,为妻说的,对否?” 刘 德生缓缓点了点头,示意杨观继续说下去。 杨观笑眯眯地道,“而这华兴八县,又有刘、赵、黄三大家族,皆安居一地,收入殷实,于中原世族相比,其财力、人力只强不弱,甚至还多了些燕赵豪烈遗风。” “三大家族,平时虽然摩擦不断,但也能固守底线。”杨观起身自斟了一杯,抿了一口后,继续说道,“大体上,我凌源刘氏盘根郡守府凌源一地,古长城南面的赵家栖身宣怀,邻居黄家安乐丰毅,三家成南北一线,各自安好,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 “夹在我刘氏于赵氏中间的黄氏,多将精力投于商海,财力最为雄厚,却不喜这官场争斗。所以,这些年,黄家与我刘家,总会互通往来。”见刘 德生有些犯困,杨观提了提声调,高声道,“咳咳!这赵遥所在的宣怀赵家,则属于三家中最弱的那一支。” 刘 德生忽然惊醒,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杨观,继续听她讲这些烂熟于心的事情。 见刘 德生精神些许,杨观继续说道,“之所以称赵家为最弱,一为赵遥乃是草莽出身,不喜勾心斗角的权谋之事,所以无心此道,窝在宣怀那么好的地方,却不懂的经营。这第二点嘛,便是其子赵素笺天生痴傻,导致赵家人丁不兴、人心涣散,仅凭爵俸和封田维继,却没有宗族子弟支撑,所以日子一直过的不咸不淡。” 刘 德生有些无精打采,他仰头吃枣,不断吐出枣核,道,“夫人说的对呀!” 杨观自然深谙刘 德生脾气秉性,温婉一笑,继续说道,“有了家便有了牵挂,老赵遥可以不要命,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他还是要顾一顾他这宝贝儿子的,不然百年之后,他这唯一的儿子流落街头,赵遥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啊。” “哎呀,我的夫人,就不要吊为夫的胃口啦,究竟该如何呀?” 刘 德生快速伸出右臂,一把揽过杨观,两只大手在杨观玉兔香体之上来回游走,弄得杨观面色通红、娇躯乱颤,但刘 德生偏偏就不去擦枪走火。 不一会儿,杨观便缴械投降,娇嗔道,“我说,我说,夫君,夫君饶命啊!夫君!你坏!” 待得刘 德生松开了手,杨观急忙起身,将几上凉茶一饮而尽,消了消满身浴火,狠狠地剜了刘 德生一眼,柔声说道,“天时、地利与人和,在当前的刘家,夫君与二弟可算得上是平分秋色。所以,夫君若要打压二弟,必须借助强大外力,这老赵遥既然有短处,必可被夫君一用。若有赵遥襄助,二弟倒台,便是时间问题了。而有了赵遥这个强力外援,夫君在坐上家主大位后,必可将华兴郡诸多鱼龙势力拧成一股绳,到那时,夫君便可脱离曲州江氏一族的掌控,真真正正地,成为华兴郡的土皇帝。再经营个几年,到那时,夫君便可与江家分庭抗礼,继而称霸曲州。” 美好的蓝图,让刘 德生情不自禁,他将满手的枣子扔到天上,拍案而起,兴奋大叫,“夫人快说,究竟该如何拿下赵素笺,为夫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啊!” 刘 德生只顾在一旁开心,他没有看到,杨观的眼中,闪烁着一丝一闪而逝的悲伤。 吊足了刘 德生的胃口,杨观缓缓笑道,“此时很简单,夫君翌日可与吾弟杨柳快马速去宣怀县,邀赵遥助你在郡议上夺得总领修渠之大权,作为回报,夫君可承诺将总监一职交予其子赵素笺,挂个空名,但利益不与其均分。赵遥一定不会拒绝。” 刘 德生问道,“如何说辞?” 杨观妙目连转,素手微伸,指道,“大道至简!《汉律·城建章》有云:封山刊石、修渠建城,乃昭昭盛德,有功者、勤奋者,激赏,偷工者、减料者、误时者、懈怠者,重罚。” 见刘 德生似懂非懂,杨观耐心解释道,“夫君,咱们不求二弟受罚,但求夫君与赵素笺受赏。夫君细想,虹渠为当今陛下登基后修建的第一渠,且倾三州之力,如此浩大的工程,建成后怎能不论功行赏,若是经营得当,世袭一个伯位,想必不难。” 刘 德生拍案叫绝,震得他心爱的羽杯摇晃不定,他振奋道,“夫人,好计谋,好计谋啊!” 杨观忽然面色严肃,斩钉截铁地说,“我意,此为阳谋,大可不必经过父亲允准。去年夫君与三弟献上《讨逆平贼书》后,父亲对二弟已经大失所望,之所以仍然将此事交予二弟,主要还是曲州牧江锋作梗。换个角度,在父亲看来,不管是夫君总领还是二弟总责,终归是自家的事。” 杨观站起身来,侃侃而谈,“而二弟出事后,江锋处于大族颜面,定不会再强行插手此事。父亲为了能继续留住这块儿肥肉,便要去考虑、去打点,不能让这肥肉落到了别人的口中,至于咱们刘家谁做修渠总领,便成了无所谓的事儿,肥水只要不流到外人的田,其余都好说。” 午后总疲乏,杨观打了个哈欠,顿了一顿,“况且,夫君只管应允予其修渠总监之职,不分利益,想必父亲不会过于为难夫君。至于这赵遥能不能讨到咱们那位应郡守的举荐信和陛下的封赏贴,便是赵遥的本事了。” “好啊!好!” 每每杨观为刘 德生答疑解惑、出谋划策,令其心中大快后,刘 德生便会如虎狼般将杨观扑到榻上,巫山云雨一番,这次,也不例外! 见他一把抱起杨观,冲着门外大汉,“杨柳,滚蛋,我和你姐要做事了!” 门外传出细细碎碎的声音,“知道啦!” ...... 九月初十,郡议之上,事情果然不出杨观所料。 刘瑞生没有受到郡守应知问罪,作为代价,刘兴忍痛答应开了私仓,平价放粮,解救华兴郡困局。在刘家的坚持和赵家的力挺之下,刘 德生也顺利如愿,拿到了总领修渠之权。 剩下的,便是讨论向朝廷上报灾情、请求救济、申请追加修渠钱银、封堵决口、冬季百姓冷暖等一干诸事。既不涉及利益,兼任县长的刘、赵、黄三大家族族长,便也不作声响,任由应知摆弄。 散议后...... 已经人过中年的应知,独自站在议事亭偏门口,偏门的门框掉了些漆,门沿儿的木板也长出了倒刺。与青禾居的宅通御气、花萼夹道相比,郡守府堪称破庙烂厅。 较之这等无关痛痒的外物,应知更在乎凌河这条奔涌水龙的治理。作为领政一方的父母官,百姓苦乐始终心系其思,大渠决口处的几次封堵失败,更是愁的他夜不能寐,应知始终也想不通,好好的水闸为何会突然破裂?是人为还是他因呐! 愁苦之际,记事掾曹治钻了出来,“大人,要不,下官去查查?” “不用,凡事需究其本因,这几日你不妨好好想想,若水闸破裂真的是人为的话,那么,获益之人是谁?答案自在其中。” 随后,应知卷袖回到堂中,翻阅卷简的声音渐渐响起,独留独站在堂下的曹治。 “诺!” 目送应知离去,曹治随之蹚着水回到侧堂,也开始埋头办公。 没人说话后,整座华兴郡守府,多了一股冷清的氛围。 散议后...... 刘 德生在北市大集中央广场,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铁鼎。鼎下大块的硬木材燃烧起熊熊火焰,鼎内热气蒸腾,沸水翻滚。大鼎四周,三层凌源镖局的镖师们围成了一个马蹄形阵势,只有面对南面的一面敞开着。四周的廊柱下站满了矛戈甲士,杨柳抱着红色令旗,伫立在木案之前。 看这场面,一定是要发生大事情了。 凌源父老闻听消息,万人空巷,趟着冰冷的凌河水,一齐聚到了广场周围,人山人海。周围的房顶上站满了人,道路两旁的大树上也爬满了人。 午时方至,立在广场上的大铜钟轰然撞响。 “刘家长公子,修渠主事,刘 德生到!” 随着仆人一声长喝,刘 德生从南面留下的缺口从容走了进来,肃然站立在白玉平台的中央。左右亲信吏员与家臣们,在刘 德生身后站成了两排。他们兴奋地望着场中大鼎,相互对视着不断地抽搐着嘴角。这些刘 德生家臣在这种特殊场合,痉挛式地抽搐,便是他们的笑。对生杀诛灭这类事,他们从来不出声笑,那是他们轻蔑下面这些百姓的特异方式。 跟随刘瑞生修渠的几名重要人物,也早已经在平台两侧列队等候,惴惴不安地望着刘 德生,不知道今日这阵势对着何人? 刘 德生也不啰嗦,对杨柳微微一点头。 杨柳大袖一摆,走到案前,“宣刘秦、刘武。” 仆人尖锐悠长的声音响彻了广场,“刘秦、刘武晋见!” 白玉台阶下,地方大臣的队列中走出一个大红长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人,他神采飞扬地朝着四周百姓望了一圈,随后,疾步走上高台拜倒在地,“小人,虹渠监理刘秦,参见长公子!” 随在后面的刘武,一身布衣面色黝黑风尘仆仆,与前边的刘秦相比,更像一个颇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礼深深一躬,“小人刘武,参见长公子。” 刘秦和刘武都是凌源刘家的外族子弟,只不过,呵呵! “二位站过,本公子自有论断。” 刘 德生面无表情地离席起身,走到案前,对着广场上的百姓招手,场中顿时肃静下来,“乡亲父老们,你们皆知,在我刘家,除了我们三兄弟外,有两个最引人注目。一个是刘秦,刘家外族子弟。我的亲信与门客,都说刘秦聪明睿智、果敢坚毅,是个好料子!” 广场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叫喊,声若潮音,有人赞同,有人反对。 刘 德生身后的亲信门客们,嘴角抽搐得更厉害,眼睛大是放光。杨柳令旗挥动,高声命令,“切勿喧哗,听长公子宣示。” 场中渐渐平息下来。 刘 德生依旧面无表情,“另一个,即刘武,他常年在外,你们对他并不熟悉。我的亲信和门客们,都说他不理民事、残苛庶民、贪财好色,所过之处,民众深受其荼毒!” 场中再次骚动,轰轰嗡嗡,愈显怒色。 杨柳再次挥动令旗,人群又渐渐平息了。 “为此,本王借两人同为大渠监理之机,派出二十余名品行正直的门客秘密查访,本欲奖赏刘秦,欲治刘武死罪。然则,天道无私,查访实情正好相反!修渠时,刘秦用朝廷拨款大行贿赂,博取名声,致水渠多有瑕疵,造成大堤决口,祸患华兴郡。刘武则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实乃干才。” 刘 德生喘息着顿了一顿,扫视广场中鸦雀无声的人山人海,嘶哑高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华兴刘氏扎根凌源三代百年,竟有刘秦此等国贼,竟有公然蒙骗本公子的族内子弟,本公子深感痛心!为重整族人,广开言路,本公子以大渠总领之职下令:赏刘武三千金,自即日起作为我的副手,随我治理水患,兴修水利,造福华兴百姓!” 这几年,在刘 德生的营销下,他的形象在华兴百姓眼中无比高大,再加上方才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此刻的他,就好似华兴郡百姓们的救世主! 话音落点,广场中民众欢腾,纷纷脱下衣衫摇动着向这位刘家长公子欢呼。刘武双泪长流,深深拜谢。刘秦和刘 德生身后的亲信们吓得瑟瑟发抖,嘴角真正地抽搐了起来。台下一些参与修渠的吏员,也开始大汗淋漓惶惶不安。 刘 德生冷冰冰下令,“为惩治恶人,刘秦投鼎烹杀!” 刘秦吓尿了! 杨柳冷冷上前一步,令旗一挥,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台阶,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刘秦,一声号子,骤然发力,竟将一个大活人弹丸般抛向广场中的大鼎之内。只听一声尖厉的惨呼,顷刻之间,大鼎翻滚蒸腾的沸水中泛起了白骨一具。 “万岁!公子万岁!” 场中骤然欢腾雀跃。烹杀家族兄弟,这在任何家族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它就发生在眼前,谁又能不相信? 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儿分明还在鼻息间弥漫,深深震撼了凌源城的民众和外来商客。平素为刘秦鼓吹的亲信与门客们,早吓得软成了一堆肉泥,黑压压一片瘫跪在地,哀求饶恕,涕泪交流,更有屎尿横流者丑态百出。 刘 德生毫不动心,指着这些往昔的亲信狞厉地冷笑着,“本公子将尔等视为亲信耳目,尔等却将本公子视作木偶,肆意玩弄。若饶恕尔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杨柳,今日,将本公子划定之人,一律烹杀!” 一场华兴郡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酷烈烹杀开始了。 杨柳左手持一张竹简,右手挥动令旗,喊出一个,身边力士们向沸腾翻滚的大鼎发力抛进一个……片刻之间,连续烹杀十五名亲信门客,和十三名参与修渠的小吏。 没人察觉,此刻的刘 德生已经触犯了‘私刑杀人’的罪名,百姓沉浸在沉闷水患后的压力释放和愉悦中,无法自拔。 烈火浓烟,热气蒸腾,大鼎内白骨翻翻滚滚。 几名镖师力士挥动长长的铁钩,不断向外钩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 不消顿饭工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经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儿夹着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广场,令人作呕的味道被百姓们闻到,他们居然感觉,这股味道,竟然让空气如此清新。 刘 德生始终站在烟雾中,铁铸一般,寸步未移。 大公无私,克己奉公,此刻的刘 德生,在凌源百姓眼中,已如高山般伟岸! 可百姓们不知道的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刘 德生和他的门客们自编自演的一场戏罢了。刘武是私吞欠款的巨贪,他把贪来的钱财都交给了刘 德生,刘秦才是那个兢兢业业之人,只不过,刘秦和这些被烹杀刘 德生门客,站错了队,他们做了二公子刘瑞生的门客,或未二公子效命,或潜入刘 德生的阵营里以为内应。所以才被刘 德生今日算总账,残忍除掉。 百姓们对这些隐晦之事,丝毫不知,他们看到的,只是刘大公子为民除害罢了! 哎!乱花渐欲迷人眼哦! 散议后...... 风俊仍在、哮喘愈重的刘兴遣退下人,独自走在返回青禾居的小道上,赤脚、昂首、慢步,已经有些刺骨的凌河水拍打在这位老家主的小腿上,仿若临海踏浪,颇然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境。 “在那死水之上残喘的久了,还是如这般脚踏实地,来的更接地气儿!”刘兴越走越慢,自顾自说道。 朝中无能人、江湖无地位,自己执掌族业几十年,仍能将刘家经营至此,刘兴自问无愧先祖。 诚如外人所言,自己的病是真病。 诚如当日所见,自己也是个名副其实的致物境文人。 刘 德生今日所做之事,刘兴不是没有得到消息,只是,他懒得问喽! 还记得德生出生那日,刘兴欣喜若狂,大笔一挥,“以德服人、生生不息”八个字跃然简上。 字落墨干,顿觉灵台清明,刘兴的致物境界,便算是悟来了。 这么些年,为了这庞大家业,好事、坏事、喜事、丧事、丑事、乐事,都被自己做的差不多了。但,不后悔,也不敢悔! 逐渐淡出族事的这段日子,细品天下大势,大大小小的世族如一根根纤细毒刺,不痛不痒的插入大汉龙体,又在不痛不痒的吸食着大汉血液,而今看来,这些毒刺已经长成,到了不得不拔的地步。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如果换成自己坐未央宫上的龙椅,也会如天子刘彦这般选择吧! 直到现在,刘兴仍然想把刘瑞生立为家主,因为,只有刘家投靠权倾曲州的江氏一族,头靠在曲州牧江锋的麾下,才可能避免被天子根除的悲剧。 事实上,几年前的刘兴,也是这样做的,他让刘瑞生总领族事,借助刘瑞生的母亲与江锋的兄妹情谊,成功牵线搭桥,投到了江家旗下。 只不过,事与愿违,去年和今年,刘瑞生这小子,也太不让人省心啦! 哎!也不知道,没有了刘瑞生这层血缘纽带,江锋那个家伙,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呐! 想到这里,刘兴一声轻叹:哎,下一代的事儿,交给下一代去吧,不管喽! 而后,刘兴自顾自又嘟囔了一句,“德生那边,不用跟着了!” “诺!” 暗巷中,一道身影一闪而过,满是凌河水的水面上,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飞不正向,寝不定息。” 刘兴看向北市,停步低声轻叹了一句,随后又缓缓向青禾居走去。 儿大,不中留喽! 第110章 群谋定策,古事通今(上) 十日后,九月二十,秋色已浮寒。 眼见初冬将至,望着仍然大水漫灌的凌源城,华兴郡郡守应知坐不住了! ...... 进入正题前,不得不提一嘴曲州都城,太昊城。 为了更好地经管汉家疆土,现帝刘彦重划九州后,设立两都九城,以此为根,纵横延伸,传达政令、布施王威,这十一座城池逐渐成为支撑大汉近千万疆土的重要支柱。 这两都分别为首都长安、附都洛阳,首都主行政,附都主汉室宗族事务。由于刘氏宗亲几乎全部汇聚在洛阳,相比之下,洛阳的奢靡程度,要远甚于长安,但说的直白一点,繁华的附都洛阳,就好比一座巨大的牢笼,将大多数的汉室宗亲都圈禁在这里,让他们锦衣玉食,让他们声色犬马,让他们在放纵之中逐渐消沉,最后,悄无声息地泯灭在历史的长河中。 这种柔和的处理方法,极大压缩了刘氏宗亲们的权力,避免了诸王拥兵自重继而叛乱自立的现象,使帝国平平稳稳地度过了四十载光阴。 而帝国九城,则是帝国九州的都城,分别为锋州玄甲城、嗔州临月城、薄州破虏城、仪州凤凰城、柳州泰伯城、曲州太昊城、沧州宣宁城、牧州匠城、明州安溪城。 这九座城池各自雄踞一方,是帝国九州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的核心。与郡守在其所辖一县开府不同,此九城为九州州牧独立所在,均十里见方,或建于军机要塞、或立于肥美之地,或依山傍水、或四通八达,极尽风水之位,实乃佳城宝地、坚城要地,曾帮助帝国兴建九座城池的上一任墨家矩子曾经感叹:两都九城,参差百万户,实乃帝国枢要,纵九州尽失,此九城在,汉人星火不绝矣。 九座城池的地位与重要意义,可见一斑! 曲州牧江锋所在的太昊城,原为古幽州代郡属地,在秦汉以前,这里一直是抵御北上游牧民族南下的战略要地,四十年前,秦汉大战,大汉帝国向北拓地百万里,在西北的原西域之地,建立了锋州,在北方水草肥美之地,建立了牧州,在东北林木茂盛之地,建立了薄州,从此,代郡由边城变成了内城。 现帝刘彦重划九州后,考虑到这里的战略地位,遂大兴土木,建立了太昊城。 现在的太昊城,地处华兴、方谷、德诏三郡交集之所,地处恒山、太行山、燕山三山交汇之处,控扼要道,四通八达,交通便利,这里既可以作为北上南下的枢纽,又可以作为御敌南下的屏障,可谓坚城一座。 关于太昊城和江氏一族的故事,咱们容后再说。 只说这太昊城距凌源县五百余里,途无匪患,驰道通畅,历经四驿,一匹快马三百里加急,五日便可往返。 而今日,距离应知派出的第一批骑兵出发,已过第十日,可却仍然未见回信。郡守府官员大多猜测,曲州牧江锋应是对应知违逆自己安排,临阵换‘将’一事甚为不满,有意拖延,此举无疑惹恼了应知。 华兴郡守府侧室内,青玉双耳暖盖炉旁,应知歪坐在席上,吊起扫把眉,鼓起三角眼,八字胡上下翻飞,破口便骂,“狗养的江锋,这等百姓急难愁盼之事,你也敢再三拖延?汝等助恶,必当灭族!我呸!” 应知不解气,继续破口大骂,“江老儿,不,呸,江老狗,书都读屁股上了,这时候耍性子,民不可罔的道理,你都忘了?还有刘兴的贱内江岚,家事国事哪头轻重都掂量不明白?仗着胸前九两肉,狐魅惑人,令人厌患。我呸!江锋、江岚,你们兄妹真是江家一对愚夫妒妇,有你们执掌江家,江家还能不亡?” 郡守府的官员哪里见过一向儒雅的应知如此粗鲁,纷纷噤若寒蝉。 应知也许是叫骂的有些疲惫,三盏茶后,他侧身歪席上、手拄桌角,鼻子缓缓靠近桌上所奉的那枚双鸟朝阳,轻轻一吸,淡淡墨香经鼻入脑,心情缓缓平复。 吸了几下,应知突然睁眼,他忽然想起此物乃刘兴所贿,心中怒涛再起,左手一把抓起那五彩斑斓的物件儿,起身便狠狠扔向门外,“直娘贼,你生的这两个好儿子,坏了一锅好粥!呸!” 气头上的人啊,敢恃风雷、敢栖地火。这旷世珍宝,应知说扔便扔。 扔出去那一刻,应知便后悔喽,哀嚎一声“怎能如此暴殄天物”,也顾不得形象,急忙追了出去。 追至堂外,曹治光着大脚,双手捧着那双鸟朝阳,正傻呵呵的看着应知。 见此,应知松了一口气,而后卷起袖子,‘恶狠狠’地说,“也就你小子敢来当这出头鸟。” 曹治谄媚笑道,“嘿嘿,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对,下官这鸟刚刚出头,哪里敢和大人您的攀比?” 去年,在经历望北楼一事后,曹治潜心修学,较一年前少了些刚毅,多了些圆滑。可能,这便叫成长吧! “哈哈!你小子,有事儿时铮铮铁骨,闲暇时一肚子坏水,合我胃口。”应知还是没有忍住,瞧着露出两排白牙的曹治,笑了起来。 全府的官吏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两人对笑之际,门外,一匹快马奔到,一人下马进堂,跪拜道,“大人,路遇劫匪,马不敢行,耽搁四日于路中,现将江州牧批复呈上,望大人恕罪!” 原来,是前往太昊城呈报文书的骑卒回来了。 应知顿时恢复了精神和气度,他走上前去,见骑卒满脸疲惫,身上还有几处刀伤,便柔声问道,“在哪里碰到的劫匪?” 骑卒中气十足,回道,“回禀大人,小的兄弟四人,在临近太昊城的嘉福山一带遭遇劫匪,那群劫匪意欲截杀我等,在兄弟们的四名相助下,小人只身前往太昊城,虽然没有见到江州牧,但幸不辱使命,取回了批复。” 说完,骑卒大吼了一声“望应大人为兄弟们报仇雪恨”,便伤口崩裂,昏死了过去。 应知沉默了,此刻的他面色阴沉,眼中怒火蒸腾,相较刚刚的破口大骂,显得更加瘆人。 待郡兵们抬走报信骑卒后,应知立即蹚水走到曹治面前,沉声道,“曹治,召五百石以上官员,半个时辰后此堂议事。没有到的,叫他们自领二十大板。” “诺!”曹治领命而去,三步复返,试探问道,“大人,诸如黄岩等亲刘之人,还要叫么?” 应知攥了攥拳头,“叫!” 看着应知大步流星地离去,应知微微点头,随后又急忙追了出去。 哎哎哎!曹治,你把老子的鸟留下! 没人看得穿这位面上嬉笑怒骂的应郡守,心中是何等心情。 ...... 郡守府的侧室,日常仅供郡守应知休息,其所爱之玉器多陈设于此,低堂软玉、绒毛细毯、清茶淡墨、珠光宝气,在此处议事,自然随意些。 因水患阻隔,一些需要走出去的工作无法开展,大多数官吏们只得憋在郡守府内各自忙碌,召集起来并不如往日那般费时费力。 不一会儿,除郡卫长王大力因公差无法参议外,其余十五位郡守府所属五百石以上官员,全部到场,有人心怀鬼胎,有人摩拳擦掌,有人蔫头耷脑。总之,百态尽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身素衫的应知到场后,诸人停止议论,坐于椅边、站在案旁官员的纷纷起身,站于窗前壁侧的官员纷纷转头,齐齐拱手,“应大人!” 应知还礼后便开始点名,得知北城张寡妇养的十余只鸭子随水游走,王大力正逐水寻鸭一事后,应知哈哈一笑,“王大力是旱鸭子,旱鸭子寻水鸭子,有趣,有趣。回头告诉王大力,他的板子取决于他找回的鸭子,找回一只鸭子,给他减两个板子。哈哈!” 气氛又轻松了许多。 众人再次列座后,应知没有一丝拖沓,直接步入正题。 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包扁平油纸,打开后,一纸黄卷出现在诸官眼前,卷头以火漆印密封,印上刻太昊城主专印,一看自明,此为曲州牧江锋批复华兴郡郡议诸事。 诸官吏目不转睛,死死盯着黄卷,他们都想知道,在应知违逆江锋命令强行使用刘 德生治理水患后,这位曲州牧会是个怎样的态度。 应知缓缓展卷,卷内空空如也,尾部仅有印信一处,“曲州牧印”四个字清晰可见。 应知收卷后,诸官表情各异,沉思的、恼怒的、忧虑的,五花八门。 应知心中微微发凉,面上倒是神情自若,他将一杯清茶由上自下缓缓浇在双鸟朝阳上,淡香浸灌满屋。而后,应知捏了捏八字胡,干脆地说道,“对于州牧大人的密卷,诸位有何高见?” 门下议曹黄岩率先开口道,“莫不是,发错了?要不,咱们再遣人核实一下?” 奏事掾郭修摔起了桌子,急脾气的他大吼道,“放屁,这不摆明了告诉咱们,他江州牧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啥也没有么!” 记事掾曹治涨红了脸,补话道,“我倒以为,这是推诿责任之举,江州牧亲选的人放出了水龙,下面的事儿,他自然不想再过多插手。将所有的事情一推六二五,让咱们去给他擦屁股。” 少府史丁昕川立即反驳,“曹大人此话略显牵强,一郡之地遭受严重水患,民无余粮、居无定所,此事肯定已经上达天听,他江州牧是捂不住的!” 见应知微微点头,丁昕川随即踱步在堂内,开始分析时局,“在江州牧看来,眼下的华兴,是个烫手的山芋,吃不掉也不能扔。任谁也没有想到,这功在千秋的好事儿,前半程竟然如此惨淡收场。” 丁昕川沉声道,“能坐上州牧大位的,从来没有傻子,且多数实力与才华并重。这江州牧是如何成为九州第一州的州牧的,在下不再赘述。” “在江州牧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凌源刘氏是他极为重要执政之资,不可或缺。” 说到这里,丁昕川伸手食指,指了指天,“凌源刘氏是否掌握在江氏一族手里,直接关系到曲州牧江锋能不能更上一层楼。” 曹治心急火燎地道,“难道,他要裂土封王?” 丁昕川笑道,“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不过,不管是谁继续总领此事,只要是刘家人,他江锋从此便不会过多插手,绝对会放之任之,所以,现在的江州牧,放任不管其实就是管!” “哦?那去年...,该如何说啊?”奏事掾郭修突然发问。 丁昕川继续笑道,“法不外乎情理,江锋看在他亲妹妹的面子上,多多少少也要插一杠子的!” 丁昕川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华兴水闸破裂,恐怕朝廷已经知晓,之所以还没有动静,应该便是等待江锋处置,恐怕,朝廷也想观望一下江锋的态度,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刨除这些,即便是向朝廷申请钱银,也要这位名正言顺的江州牧出马。官场历来下管一级,若天子直接下诏,咱们的江州牧,会很难堪。我们素来知道,江锋此人性情急躁,如果陛下直接下诏华兴郡,江锋在暴怒之下,难免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曹治起身,指着黄卷,接着说道,“所以,他既不想与朝廷摊牌,又不想失去刘家的助力,既不想管却又不得不管,那便只能用此办法!” 丁昕川面目清朗肃穆,随处坐下,向曹治比了个请的手势,曹治微微点头后,接着分析道,“《汉律·治制章》曾言,凡王、州牧、郡守传令必一式两份,留存底稿,以备查询。我想,此刻这份批复的底稿,应也为空白。” 应知轻咳一声,道,“江州牧的意思应是这般:隐寓其意,白纸落章,叫你等自行书写,若处置得当,便将书写内容抄写一份存档。若处置不当,便找一个诸如发错州牧令一类的借口搪塞掉,顺便将治理不力之罪推脱到我应郡守及华兴诸位同僚身上。” “其心可诛!其人可诛!”曹治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侧室内,熏香袅袅,配着双鸟朝阳所发之淡香,悠悠然然。 茶漏下,滴滴答答,最后一滴洗茶水滴落以后,画面仿佛静止了一般,应知及诸官同时陷入沉思中。 官场便是如此,从来没有交头接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算计。 第111章 群谋定策,古事通今(中) 众人沉默寡言各自思考,临近门口的锅内,正煮着议事前刚刚起火的野山茶。 煮茶之法,如鱼目微有声之时,为一沸,那时,屋内诸官,正在大论特论江锋送来的的白卷一事。 锅边缘如涌泉连珠,为二沸,此时屋内众人已经陷入沉思,曹治投茶煮之,锅中的山泉水,咕嘟咕嘟逐渐沸腾,好似诸官员愈发紧张的心情。 短暂宁静后,腾波鼓浪,为三沸。 应知轻咳了一下,笑道,“来来来,丁议曹,把茶给大家分了,我们边喝边聊!” 门下议曹丁昕山是应知的得意门生,这小子生得一双桃花眼,却面黑瘦弱,初一乍见,给人一种纵欲过度之感,不过此人却是应知最得力的干将,在应知麾下,丁昕山和丁昕川两兄弟为应知出谋划策,着实解决了不少问题。 一直静静坐在一旁没有发言的丁昕山得令后,嘿嘿一笑,便开始为诸官分茶。 分定,满屋的茶香顿时漫过了熏香淡香,杯茶入口,神智清明。 “饭得吃、屎得拉,这水患,也得治。”应知三角眼一翻,率先开口,见他斩钉截铁地道,“民不可欺,官不易做。我与诸位既然同为一郡的父母官,此刻不是计较利益得失的时候,必须抛开成见,在第一场雪前,将这水患根除。” “这既是自救,也是救人!本郡守话放这,若凌源父老抱着冰坨坨猫冬,不用江州牧定罪,自我以下,四百石以上之官员,全都卷铺盖走人。诸位,可懂?” 应知八字胡一吹,扫把眉一挑,虽然滑稽,却无人敢笑,因为,他们隐隐听到了庭外兵马骚动的沙沙之声,只要有人敢在这个当口起刺捣乱,那么,素来温文尔雅、主张怀柔处理争端分歧的应大人,恐怕要痛下杀手了。 “诺!”诸官皆同声回应。 应知满意的点了点头,沉声道,“好,下面,我们议一议,究竟该如何擒住这条祸害华兴的水龙。” “大人,这总领修渠诸事,不是交给刘家长公子了么?让他去治理水患,不就结了!” 众人的眼神立刻汇聚到郭修脸上,诸位官员的脸上,透露着不可思议。 刘 德生的确负责修渠,但也仅仅只是负责,指导刘 德生修渠、处理水患一应巨细的,还得是郡守和郡守府的官员,在大渠修好之后,向朝廷给刘 德生请赏的,亦是郡守应知,郭修这句话,有唆使应知纵容刘 德生越权的嫌疑。 所以,刚刚这种话,从一位郡中大员口中说出,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奏事掾郭修也是职场老手,他刚刚开口,很快便觉言不得体,遂立刻起身拱手致歉。 “修渠诸事虽托付给了刘 德生,但下官估计,几日之内,刘 德生定来问策。” 门下议曹丁昕山又煮了一锅茶,随着茶水逐渐沸腾,他亦打开了话匣子。 “这瑞生、德生两兄弟虽然饱读诗书,却一心钻营霸道之术与阴谋诡道,乃赵国郭开、秦国赵高之流。我等不妨细细回想,这几年,两兄弟除了你争我夺,耗费家族资源外,没做啥对其家族有益的事儿。大到一国,小到一家,只要陷入无尽内耗,必然大伤元气,最后免不了沉寂消亡。” 听完这话,以门下议曹黄岩为首的两三名亲刘官员眼神一瞟,有些不是滋味儿,可大‘难’当头,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 “所以,还需我等拿出个详实可靠的办法,才算稳妥。” 说完,丁昕山又去摆弄他那锅野山茶。 “大人,下官先不谈这堵水闸因何而裂,仅就事论事。黄河潜昆仑之峻极,出积石之嵯峨,多弯曲折,水势凶猛,乃地上第一悬河,古今决口之事数不胜数。而现存于我华兴郡境内的凌河渠由西南向东北,于凌源山脉拐转,直入渤海,乃神武帝于六十年前拨款所修,至今甲子有余,虽然我等保养得当,却也无法阻挡堤身变薄变软之势。几次封堵失败,或因水势跋扈、或因土质松垮,依下官浅见,当知会上游郡县,寻一处旱地,破堤分流,舒缓水势,我等募集乡民,联通刘、黄、赵三家大族,集结郡兵,群策群力以大勺疏通河道,重筑水闸,定可擒龙控水,恢复华兴安宁。” 另一名记事掾黄远一口气说完心中所想,一张胖脸憋得通红。 门下议曹黄岩虽然亲近凌源刘氏,但他不是傻子,听完黄远的献策,立即矢口否决,“我觉得此法不通,上游开堤放水?先不说这黄河边上无旱地,就是有,哪家的田能让你白白淹掉?曲州九郡,哪个郡守这般好说话?这种对上无好、对下尽错的事儿,恐怕没人会答应。” 随着门下议曹黄岩开了口,本就立场不同的诸官,开始互起龃龉。 亲刘的黄岩,提出了他独到的看法,见他起身拱手,对应知说道,“大人,黄某浅见,堵不如疏,但这疏法倒是值得商榷。” 应知定睛瞥着黄岩,缓缓道,“黄议曹,你有何高见呐?” 黄岩开始侃侃而谈,“诸位且想,为何这水患独留我华兴啊?只因我华兴郡地势西高东低、南高北低,加上北面的凌源山脉,将华兴郡包裹的如同一个大瓮,自古水往低处走,决堤后自然独淹我华兴,而他郡无损。” 黄岩似有所准备,他顿了一顿,从怀中翻出一张华兴山水图,展开后继续说道,“诸位且看,正因为水势低走,却又不急,我等恰好可以大做文章。” 屋内的官员们,纷纷将目光转移到华兴山水图上。 黄岩指着图中一处显要位置,朗声道,“虹渠的华兴段修到了凌源山脚下后,便向西直入牧州云中郡,这时,虹渠华兴段与我华兴郡的凌河渠正巧平行,而这决口处,正是这平行前的拐角,距离凌源城,只有七里。” 说完,黄岩似笑非笑地看着诸位官员,直叫人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哎呀呀呀!我的黄大哥,你快直接上菜吧,老弟我憋不住啦!” 本就是武人的郡卫长孔武,被这一通分析搞得摸不着头尾,正捂着肚子,一副尿急模样。 众人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 讲到这,便要说一说这郡守府诸官吏,以便行文。 新修订的《汉律》,对郡守府官员及编制做了明确规范,《汉律·治制章》曾言:郡守府配记事掾二、奏事掾一、少府史一、门下议曹史十、门下书佐二十、门下小吏二十;户曹掾、水曹掾、田曹掾、时曹掾、比曹掾、仓曹掾、金曹掾、计曹掾、市掾、兵曹掾、尉曹掾、贼曹掾、塞曹掾、贼捕掾、决曹掾、辞曹掾、督邮掾、法曹掾、漕曹掾、学官掾、郡掾祭酒、学经师、文学史、医曹掾、郡卫长各二;郡卫尉六。凡郡守府,皆应从之,丝发必究。 这些人,有官有吏,后文细说。其中,郡守府五百石以上官员,便是记事掾、奏事掾、少府、门下议曹和郡卫长,加之共计一十有六。 为了加强集权,防止专政,前汉丞相诸葛亮定下了“五百石以上官员,由州牧任命”的规矩,也就是说,郡守并没有任命这些郡中官员的权力,他们只有对诸如记事掾、奏事掾等郡守府重要官员的管理权,没有任免权和调整权。 而这,也成为了诸如黄岩一类的官员,在郡守面前有恃无恐的原因。 ...... 书归正传,侧室外,清澈的凌河水,渐渐映出了夕阳的余晖。侧室内,在应知的默许下,郡卫长孔武站在门口撒了一泡冲天尿,诸官又开始议事。 所谓“群之所为,则事无不成。众之所举,则业无不胜。” 在众人的群策群力下,修补大渠、治理水患一事,逐渐有了些眉目,应知的脸色,也开始逐渐由阴转晴。 “哈哈,来人,吩咐后厨起火,咱们边吃边议,哪能让我的爱将们饿着肚子说话!”应知站在门口大声招呼了一嘴,一名郡兵应声而去。 返至屋内,应知八字胡一抿,伸手取过山水图,道,“之前也是急了些,都没有好好盘算一番。来来来,黄议曹,我持图,你出计!” “哎呀!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哪能让大人亲自动手。” 黄岩受宠若惊,急忙上前夺图,丁昕川、丁昕山两兄弟见状,一左一右接过了图的两个小角,巧妙化解了两人撕扯的尴尬。 这一夺一举,倒是让黄岩颇为感动,他向应知点头拱手后,继续说道,“诸位同僚,几日前,黄某曾前往凌源山脉探查,被我百姓踩出的山路两旁,低谷矮壑,深沟暗洞,数不胜数,容纳几日之流水,不成问题。之所以水患没有祸及凌源山脉,便是因为这低矮且宽阔的老头山,阻挡了流势。” 众人有些开窍了,黄岩这是打算祸水东引,将漫灌华兴郡的大水,全部引入凌源山脉啊! 黄岩继续说道,“我意,不如集合人力,在老头山西侧挖一条长沟,将河水引入凌源山脉,趁此时机,全力修补水闸。水流弱下来了,水闸修补的难度也会大大降低!” “此法可行!”五大三粗的孔武,觉着这话听着顺耳,便第一个答复。 “此计可行!”“嗯,好主意!”...... 一些官员经过思虑,开始正面答复黄岩的治水之法。 似乎,问题的解决,仅在分秒之中。 第112章 群谋定策,古事通今(下) 应知正要发话,却被曹治抢先,只见曹治声声夺人,质疑道,“黄大人,在下有一问,此时我华兴郡已经秋卷落叶、寒天冻土。本官瞧了瞧这小图,老头山西侧距离决口处,约莫也有七八里,在山侧开凿一条不能太窄又不能太深的土沟,恐需一月之功啊!” 曹治一口将野山茶喝尽,“恐怕,那时已经满城冰野,水冻成冰,难以疏导喽。”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这次,连茶水滴答的声音都没有了! 片刻,三笼屉蛮头和几碟子爽口素菜,被仆人从后厨端了上来,三大碗白糖,一大捆嫩葱随后也被摆在了案上。蛮头就葱或蛮头蘸糖,白配绿或白配白,在今年这个多灾多难的光景,已是‘锦衣玉食’啦。 在应知的招呼下,诸官顾不得体面,或坐或站,各自默默用餐。 微月生地‘海’,幽阳褪秋风。就在诸位官员百无头绪之际,当值的门下书佐蹚着冰水,颠儿颠儿的跑了过来,拱手拜道,“郡守人,学经师刘权生求见,说是想起来一段故事,想说与大人听。” 对于刘权生,应知始终将其视作编外之人,当年拜其为学经师,也是看重了刘权生‘曲州三杰之首’的响亮名头,在应知心里,刘权生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书呆子,不然也不会从光禄少卿的位置上主动退下,同曲州三杰的‘杰’字相比,他的情商,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应知听到门下书佐禀报,心中想到:刘权生啊刘权生,你平日里谈谈风月也就罢了,今日我等议论一郡死生之大事,你刘权生居然敢来讲学问?哼哼!刘兴这三个儿子,生得真是妙啊! 应知心中作此感想,却面不漏色。 其余官员听到刘权生的名字,也露出了鄙夷的表情,他们觉得,这么多年,刘权生窝居在凌源城,毫无建树,这种状态,与他‘曲州三杰之首’的名号,十分不匹配。 而与刘权生在望北楼有过一字之交的曹治,倒显得有些兴奋,自一年前望北楼刺杀不成后,曹治对刘权生的才学和智计,十分认可,他十分期待刘权生的这段故事,能带给众人破局之法。 应知与刘权生曾同在朝中议事,那个时候,刘权生任职光禄寺光禄少卿,是十二卿中光禄勋的左膀右臂,那时的刘权生,已经是仅次于朝廷‘五公十二卿’的朝廷大员,年轻有为,意气风发,而那时的应知,还只是一个跟在刘彦身侧服侍起居的小黄门,光阴似箭,倏忽十年已过,风水轮流转,应知和刘权生的身份地位发生天旋地转,不得不让人唏嘘感叹呐。 此刻的应知,正急于处理水患,本来无心接见刘权生,不过,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他还是耐着性子,准备请进刘权生。 随后,应知嘿嘿一笑,道,“既然来了,便请进来顺便吃一口吧!” 门下书佐领命而去。 也就五六息的功夫,刘权生踏水而来,见他柳眉配大眼、玄袍吊酒壶,洒然走入,显然一副隐士高人的做派,但与在场的诸官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应知起身,诸官随后,在侧室门口互行礼仪后,共同入内。 “哈哈!刘学经,此刻已近戌时,天近昏黑,怎有这般兴致,来找我等研讨学问啊?我等正在议事,刘学经博学多才,正好给出出主意。” 应知的话,一语双关,既提点了刘权生‘这个时间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又提醒了刘权生‘我等正在讨论政事,你没什么事不要耽搁我等时间’。 进屋后,刘权生同应知对坐于一草席上,听完应知此话,他温声一笑,客套了一句,“下官不知诸位大人在此议事,多有叨扰!还望大人们体谅。” 诸官员分坐他地,沉寂不语,很多人对刘权生的冒昧打扰和此刻的揣着明白装糊涂深感不满。 应知倒显得很是亲和,他拿起一个肥嘟嘟、软膨膨的白面儿蛮头,递到了刘权生身前,“无妨,无妨,恰赶我等夕食,刘学经,你若不嫌弃,一起凑合一口?” “多谢大人!”刘权生双手捧过蛮头,大快朵颐,他一边吃,一边含糊说道,“大人心系华兴百姓,带领各位贤达连夜议事,实乃朝廷之福气,华兴百姓之福气啊。” 这个不轻不重的马屁,大大缓解了屋内略显沉重的气氛。 应知爽朗笑道,“哈哈,刘学经说笑了,这是为官者应尽之本分,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不知刘学经今日前来,有何见教啊?我等一直忙于事务,读书不多,正好听听我们这位大才子的高论,饭后清谈,岂不快哉!” 如应知这般修养极佳之人,言语中却也带了些催促之意。 “哈哈!大人高雅,小吏便知无不言了!” 刘权生随后起身,摇晃着酒葫芦,悠哉悠哉,张口道,“诸位大人饱读诗书,五百年前秦国的武安君白起,诸位大人想必都不陌生,此人一生征战六国,攻城拔地,杀人无数,世称‘人屠’。” 刘权生潇洒地走到屋檐下,拎着葫芦把儿,垂眉挽袖,把葫芦按在满布地面的清寒水中,葫芦咕嘟咕嘟,很快灌满了凌河水,刘权生长袖大舞,身如游龙般起身,抬头对月便是一通豪饮,饮罢,他哈哈大笑,背对诸官,朗声说道,“公元前278年,白起攻楚一战,水淹鄢城、攻陷郢都,这一战,彻底攻灭了楚国意图北上攻秦的意图,楚国从此一蹶不振。从一头蛮牛,变成了一块儿肥肉。” 诸官员各自心事缭绕,开始有些不耐,奈何应知已经奠下基调,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狠狠咬着馒头,耐着性子听刘权生继续说下去。 刘权生可不管那些,他相信,只要众人听完自己一番言语,定会觉得物超所值,于是,他继续说道,“史料曾记,白起率军堆石阻河,挖渠囤水,夜半而放,平地起水三尺深,鄢城不攻自破,死者数十万。” 饱读史书的曹治开口应和,“史书中的确记录了白起攻城之法,不过,这与今日华兴郡的困局,有何干系?” 刘权生潇洒转身,对曹治微微一笑,随后坐回到席子上,将一张羊皮破图放在桌子上,一双大眼温和的看着应知,道,“下昼读书,小吏却发现一件野史趣事。” 刘权生不是兜兜转转的人,他定睛地图,说道,“这武安君白起,引的乃是低处之水。” 话说到这里,应知已经猜出了刘权生深夜来访的意思,他并不是来讨论学文的,而是来出谋划策的。 基于此,应知心中对刘权生的态度,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转变,对刘权生的态度,也变得真诚起来,见他亲自为刘权生斟茶,柔声问道,“是何趣事啊?” 在场官员都不是傻子,他们从刘权生的故事和应知的言语中,品出了两人的心思和意思,于是,他们纷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两人,期待着刘权生说出他们心中期待的那番话。 刘权生继续说道,“当年,精通水事的蜀郡太守李冰携子二郎,受邀前来相助,通过烧山筑堰之法,快速筑起堤坝,一夜之间引水鄢城,实在是精哉妙哉!此虽为野史,但先人显学,我等还需倍加学习呀!” 说完,刘权生起身拱手,“小吏便不多做叨扰了,告辞!” 裹玄袍而来,逐夜月而走,赠千金之方,只取一蛮头。 应知第一个回过神儿来,他也顾不得礼仪,光脚便追了出去,地面扑腾扑腾溅起一片水花。应知直直追到郡守府门口,那刘权生已将行至稻麦街,门下书佐将一枚围棋黑子递到了应知手中,说是刘权生所赠。 应知抬头,见刘权生正待转弯之际,向其微微点了点头。 应知顿时恍然大悟! 白子为名,黑子为暗,原来,刘权僧便是那枚深埋了十二年的,陛下为其留下的,暗子! 应知是个又风骨的人,见到心中如大潮涌动:陛下待我不薄啊!竟然用如此大才襄助于我,此等恩情,若不能廓清华兴世族,何以为报啊! 他的心弦,胡蹦乱撞,难以自控,但见到身后诸官员已经追出,便强忍悸动,淡淡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走了回去。 刘兴这三个儿子,生得,真是妙啊! 回到侧室,刘权生留下的羊皮破图,已被缓缓展开,古朴雄浑的大篆,密密麻麻地铺在卷上。卷首“金石烧山法”五个大字,在诸官的眼中,正熠熠生辉,犹如救世良方。 “大人,这,这这这!”手拿羊皮破图的丁昕山,斜侧到应知身旁,有些语无伦次,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应知亦十分激动,但他还是保持了作为封疆大吏的矜持,问道,“怎么了?” 丁昕山双手颤抖,激动说道,“大人,此乃秦宫遗卷,卷上记载了当年李冰父子烧山筑堰之事,如何部署排阵,如何扎栏屯石,详细明了,甚至连用以开山的金石之物的配方,都有详细记录。哈哈!古人之智慧,我等尚不及其一二啊!” 众人唏嘘感叹,亦激动不已。 奏事掾郭修兴奋地说道,“今日之华兴,与当日之鄢城地理相近。与当日之秦军相比,我等面临之困难却又可谓不值一提,此番引水北去,只需依古人之法,将老头山炸开一角,按华兴南高北低的地势,水流自然便会向北流去,到时候,我等趁机修补水闸,七日内应可平息水患。” 曹治抚掌大笑,“彩!依黄大人之计,再辅以此法,五日之内,便可将水患消除,使百姓恢复生计。” 诸官中最年轻的曹治,十分激动,差点要蹦了起来。 第113章 凝心聚力,擒龙控虎 天下虽然一统,但天下却不太平。 在大汉帝国内部,当年从龙的二十八家世族,在九州疆土盘踞一方,他们不听王令,俨然诸侯,外部,帝国四周的国家对中原沃土虎视眈眈,虽然各有内患,但无时无刻不再想着趁帝国内忧之际,入主中原,狠狠咬下一口肉来。 基于此,十几年前二十八世族霍乱京畿后,天子刘彦和他的一干谋臣采取相对温和的政策和态度来削弱世族,是对的! 而在这内忧外患、强权肆虐、人欲横流的大争之世,能有如刘权生、应知这般愿意忍受漫漫低谷得、傲骨铮铮的汉子,也算人间的福气了。 ...... 郡守府得到了刘权生所留的‘金石烧山法’,治理水患有如神助,剩下的,便是由郡守应知排兵布阵,安排具体事宜啦! 诸位官员齐齐看向应知,翘首以待,等待着一郡之长发号施令。 此时的应知,赤脚站在阶下冰冷的水中,充满寒气的凌河水让他的头脑倍感清醒。应知如方才刘权生一般,独倚栏杆,抬头望了望经年不变的月亮,随后,用捏了捏八字胡,大袖一甩,高声道,“诸君听令!” 诸官一同起身,齐齐拱手,声音高亢,“请大人训示!” 应知沉声道,“诸位,既然大策已定,本郡守现将清除水患巨细部署如下。” “郡卫长王大力、孔武!” 王大力因公不在,孔武上前领命,“下官在!” 应知开口说道,“你和王大力,一人主内,一人主外。王大力主内,带郡兵巡视华兴全境,会同决曹掾、辞曹掾、法曹掾,惩治奸盗、安抚人心,但有在水患期间乐善好施者,当表彰、重赏,但有兴风作浪者,当惩处、重罚,本郡守许你和王大力生杀夺予之权。孔武,你负责主外,令你会同尉曹掾、兵曹掾就近召集郡兵、集合青壮,持我手书联络武备将军邓延,请求援兵,工料齐备后,立即炸山开路。此令由孔卫长代转王卫长,不得有误。” “诺!”孔武雄赳赳气昂昂,大喊得令。 应知异常沉稳,锐利的目光瞥向场中两人,道,“记事掾曹治、黄远!” 曹治、黄远同时出列,同声拱手道,“下官在!” 应知利落道,“今夜,你二人带门下书佐、督邮掾,连夜拟出安民告示及征民告示,卯时末必须拟好五百份,日上三竿之前,务必保证此告示传遍华兴各地。确保民众得知我郡守府大政方针,保证百姓稳定。” “诺!”曹治、黄远得令。 应知立刻道,“去,现在就去,莫要耽搁时间!” 曹治、黄远立刻小跑着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开始奋笔疾书。 应知看向得意门生丁昕山,严肃道,“门下议曹丁昕山,本郡守令你主笔,会同其余四位主政谋议之门下议曹,细细斟酌一份回执,用以填写江州牧白卷之用,明晚日头落山既要。” “诺!”丁昕山斩钉截铁,领命而去。 俗话说‘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江锋作为应知名义上的上司,通过回执,就水患一事给江锋一个合理的交代,借此体现出下级对上级的尊重,这很有必要,也很重要,先不说官场上的门门道道,就现在江家对曲州诸郡蠢蠢欲动的态势和曲州牧江锋的暴虐性格,如果这封回执文笔润色的不对,江锋很可能改变与凌源刘氏的结盟状态,借兵甲之威,挥师北上,强行占领华兴郡,从而彻底一统曲州北方诸郡。 这些推测,应知知道,刘权生知道,远在数百里外的江锋,也知道,江锋在等一个机会,而应知和刘权生都在小心翼翼,都在如履薄冰,力争将这个机会,扼杀在摇篮之中。 所以,撰写回执,是整个水患治理中,最紧要的一环,丁昕山给曲州牧江锋的回执,不能出现任何咬文嚼字的错误,而郡守应知将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丁昕山,足见他对丁昕山能力的信任。 屋内安静了片刻,应知若有所思,让反复在余下的众人里权衡,最后,他定睛目光,下令道,“门下议曹黄岩,稍顷,令你及四位主军谋议的门下议曹,各带甲二十,携本郡守亲笔书信一封,分别前往三大家族,说明情况、明令支援,记住,不管成与不成,明晚必须回到郡守府,向我禀报情况情况。” “诺!”黄岩得令而去。 虽然黄岩是亲刘派,但应知相信,在大事之上,黄岩是值得相信的,是可以托付的。 应知五味杂陈地眼望黄岩离去,随后,他看向正在打瞌睡的丁昕川,笑道,“少府史丁昕川,令你携户曹掾、水曹掾、田曹掾、时曹掾、比曹掾、仓曹掾、金曹掾、计曹掾、市掾,五日之内,统计水患伤亡、存粮、存银,处理善后诸事,十日后的大集,定要在北城开起来。如果开不起来,老子把你第三条腿打折!” “诺!”丁昕川立刻精神,大呼得令。 最后,应知眯起三角眼,左右打量了一番众人,亲刘的、亲赵的、亲黄的,有德的、有能的、有才的,无情的、无义的、无脑的,可谓应有尽有,这些人,他不想用,也不敢用。 应知在水中踱步几个来回,心觉没有疏漏后,对屋内翘首以盼的官员们朗声说道,“诸位,水患至今,已经一月有余,百姓深受其害,我等作为华兴郡的父母官,当惭愧,当汗颜,当无地自容啊!” 所有人低下了头,有自惭形秽的,也有装模作样的。 应知可不管那些,他环顾一圈,最后冷笑道,“今夜,大计方定,我等还需摒弃前嫌、抛开成见,胸怀报国之志,恪尽兴国之责,同心协力,根除水患。如果在此过程中,有谁敢推诿扯皮或是从中作梗,哼哼,你们可别怪本郡守找尔等秋后算账!” 在场诸官员肝胆俱碎,赶紧弯腰拜伏在地,一齐说道,“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大人重托!” 应知微微点了点头,做了一个摆手的姿势,诸官员一一告退! ...... 星月回旋,残风簟秋,夜半天寒。 布置好一应事务的应知,并没有返回内宅陪伴妻儿老小,而是住在了侧室。此刻的他,正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中激动又疑惑。 激动的是,时隔多年,大凌河的水,将这枚天家暗子浮了出来。 而让应知疑惑不解的是,这刘权生在凌源城北十二年蛰伏不出,今夜他的暗送秋波,究竟意味着什么? 难道,这次水患是根除族权、收拢皇权的好时机? 想到这里,应知猛然坐起,苦笑摇头,自言自语,“不对,若是好时机,那也应是放任此事不理,待事情闹得民怨沸腾,再振臂一呼,借百姓之力打压世族才对!刘权生这样做,无异于反其道而行之,无形中救了百姓,却帮了刘家,难道刘权生和他爹刘兴摒弃前嫌,重归于好了?”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若刘权生重新帮助刘家,他又怎么会暗示自己呢?难道,这个暗示,是假的?引诱自己出力治理水患? 不对,也不对! 应知深陷在自己的死循环里,无法自拔,不知不觉,再也无法入眠。 眼见一缕月光透入小窗,应知睁开眼睛,轻声笑叹:刘难断啊!刘难断!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有怎样的通天本事呢?当年,你放着朝中大好前程和万贯家财不要,偏偏要回到小小的凌源城做一个教书先生,这......。 等等,等等,应知双目猛张,嘴唇上下翻动不止,却又不言不语,良久,他才抚掌大笑,自顾自摇头说道,“一个为了心中理想,隐姓埋名十二年的人,怎会为了父子情谊而轻言放弃呢?今夜品鉴刘权生,自己是错怪了这位刘三公子了!” 哎,自己没啥大能耐,主政一郡之地已是力不从心,当年陛下之所以破格擢升,全凭忠诚二字,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无能,陛下才会让刘权生蛰伏在凌源城,暗字襄助自己的吧! 思来想去,应知再无睡意,索性披了一貂毛大衣,坐在侧室门口,一双大脚插在冰凉的凌河水中荡来荡去,借着点点月光和人间烟火气儿,头脑愈发精神。 自己扎根华兴六载,数来数去,也算做了许多有益之事,也算收拢了许多得意之人。 刚直不阿的曹治,少年老成的丁昕山,善察人心的丁昕川,老实肯干的黄远,冲动好学的郭修,还有那有将入推碑境界的王大力和孔武,都算得上人中俊杰。这些人莫说在曲州官场,便是在九州官场,只要有伯乐赏识,将来也定会有一席之地。 应知自说自乐:哈哈,老子这些年也算没白混,华兴郡五百石以上的官员里,没有族见、心向大汉的官员,已经妥妥地占到了一大半了! 自己本意以十年之华光,荡涤华兴之官场,再以三年之功,剪除三族之私兵,最后以雷霆手段均分三家土地,到那时,赵、黄、刘三大族无兵无地,也只能做一个闲散的富家翁了。 可刘权生饱含深意的街角回眸,让自己心生疑虞,难道,铲除三家的时机到了? 应知轻轻摇了摇头,解不开的迷局,猜不透的刘老三! 不猜喽不猜喽,听天由命喽! “大人,塞北秋叶别样寒,下官陪大人小酌一口?” 应知抬头,只见曹治拎着一壶温好的黄酒,无声无息的站在了应知面前。曹治握酒在应知面前轻轻一晃,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直接引出了应知肚子里的馋虫。 应知一把抢过酒壶,将坛中华兴独酿华兴清倒入口中,一口热气呼出,酒解愁肠,随后,应知笑骂道,“滚滚滚,快去干活!” “嘿,有天之美禄在此,下官怎敢意落凡尘?” 在这位亦师亦父的郡守应知面前,曹治永远是个孩子,说完这话,曹治紧挨着应知坐了下来,向应知请示道,“老师,告示拟完了,您要不要看一看?现在距离辰时开城还有段时间,如果告示无误,您看可否遣人违禁,悄悄出城?这样,也好早一些将消息传遍华兴郡。” “哼!这话,老夫就当没听见!”应知小口小口的喝着酒,一脸舒坦。 曹治立刻起身大喊,“听到没有?应大人准了!” 侧室门洞后立即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几个呼吸间,府门外马嘶人啸,几十骑策马远去。 应知早就把这小子心中斤两掂量的妥妥当当,自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小子,古训有言,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你可知所守为何物?”借着三分酒气,其貌不扬的应知,打开了话匣子。 曹治想都没想,张口便答,“自然是大汉疆土,一寸江山一寸血,寸寸疆土不可失。土地都没了,那还要国何用?” 应知慨然长叹,“错喽,这守的,是民心呐!” 曹治忽然低下了头,“人心这种东西,既虚无缥缈,又见异思迁,用它来守江山,不牢靠,太不牢靠!” “人心所指,才是汉旗所向。”应知摇了摇见底的酒壶。 曹治笑道,“学生觉得,长枪所指,才是汉旗所向。” “没有了人心呐,就没有了根基,自然也就活不长久啦!一人如此,江山如此,这世族也是如此。”应知揉了揉太阳穴,显然有些疲惫。 曹治笑道,“老师说的,或许是对的!” “当年,若不是这世族奋力保家,也不会得了一地民心。而今,世族之所为,实在有违当年之初衷。”应知缓缓举起了酒壶,大袖翩翩,“当今世族就好比这美酒,初尝甘甜味美、风味醇厚,过后则头痛欲裂、悔恨难当,多饮还会伤及五脏。” 曹治道,“岂止是伤及五脏,简直要人性命。” 应知一饮而尽,大呼痛快,“陛下‘戒酒’之心已起,照此下去啊,世族覆灭,是迟早的事儿!” 曹治接过了酒壶,为应知裹了裹大衣,轻轻道,“我辈之所为,当加快其覆灭之速度,当缓和官、民、世族之矛盾,当谋福百姓、广施天威。” 应知轻轻拍了拍曹治的肩膀,“希望交到你辈手里的,是一个强盛的、可以一展宏图的广袤江山!那时的你们,仓禀富裕,兵强马壮,可以再不受外族侵犯,可以擎画一个更加壮美的江山。” 曹治明眸深深的看了应知一眼,拱手,“老师,学生受教!” ...... 应知和曹治两人正在谈地,当值的门下书佐前来禀报。 “刘家三公子刘 德生,前来拜访!说是要问计于大人。” “哈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 应知夺过酒壶,将酒壶往旁边一放。 走!干活去! 第114章 伶牙辨道,俐齿诛心(上) 妇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 天子刘彦面对泱泱世族可能带来的江山崩坏危机,多番筹谋,定下了‘三十年怀柔剪灭’的国之大策;华兴郡守应知面对滔滔河水带来的,几经周折,定下了‘金石烧山、祸水东引’的策略来清除水患。 过山有山计,过海借海潮,做人间事,各有各的道儿,能够平安顺利抵达彼岸,便是好的。 ...... 这几日的刘 德生,心中有一种‘仙君得妙法,如虎添神翼’的奇妙感觉! 自从他冷夜拜郡府,听取并执行了了应知的治水方略后,果然在短短数日便补好水闸、平息水患,华兴地界重新透出了一丝人气儿! 在这次百年不遇的水患中,凌源刘氏不仅开了私仓,而且平了水患,声望自然与日俱增,在刘兴的授意下,管家刘布派人在大街小巷加以渲染,华兴官商两界,纷纷赞凌源刘家为‘大儒贤裔,帝师圣后’之家,刘兴和刘 德生父子的威望,一时间风头无二。 宣怀赵家、丰毅黄家自然不甘落后,他们也开始捐银开仓。有三大家族起头儿,一些小门第、小帮派也或多或少的敬献微薄之力,应知命人一一造册记录,以备将来论功行赏之用。 有了粮,便能填饱肚子;有了地,便可再谋生计;有了钱,明年便有了盼头。有了盼头,华兴百姓们又活络起来,他们开始‘各显神通’,想方设法弄一些紧俏资源,以期在九月三十的大集上,得一大彩! ....... 水患之事到此,基本尘埃落定。 青禾居,德生邸,杨观小声提议:小范围摆一个庆功宴,庆祝一下。 刘 德生歪在榻上,脸上流露着春风得意。此刻的他,俨然将自己当成了拯一地水火、功可留史册的风云人物,此事怎能不大传特传?怎能不以此拉拢人心? 所以,他当然要摆宴,要摆千鸟宴,邀遍华兴贤达勋贵,要让整个华兴郡人都知道,这水患,是在他刘 德生手底下平息的。他要让整个华兴郡生生世世都感念他的恩情。 他要邀请即将南下的东方春生,邀请他在大集之日,在轻音阁为凌源刘家诵书,书名他都想好了,就叫‘太极生天地,德生始废兴’。 他要邀请他的二弟刘瑞生和三弟刘权生,要让他们好好看看,他大哥这个榜样做的是否到位,要让他的两个弟弟知道,谁才是这刘家众望所归的继承人! 若使人亡,必使其狂! 一年来的顺风顺水,刘 德生变得愈发狂妄自大,他笃信:他刘 德生,就是人中龙凤,是天之骄子,他刘 德生,就是那个把刘家两代帝师的‘两’字换成‘三’的人! 所以,听到杨观提议后,刘 德生根本未与他人商议,急忙差遣仆人知会轻音阁许坚,令其即刻广布请柬,布置盛宴,他要在大集之日,设宴款待乡里,以庆水患平息之喜,共迎新春。 另一方面,刘 德生立即知会杨柳,令杨柳请其父杨奇出马,前往子归学堂,以大礼相聘东方春生,邀请他为刘 德生在轻音阁诵书。老杨奇登门后,一向高才雄辩洒脱不羁而又坚如磐石的东方春生,居然破例答应了,刘 德生大喜过望,为此,他连夜找来十几位识书善写的老夫子,将所诵剧本反复推敲,待其满意后,才欣喜入睡。 万事俱备,只待大集,刘 德生相信,此事一过,他必会威震华兴郡,届时,他借助修渠带来的威望,再请其父利用朝中人脉帮忙运作,直接跨过江州牧,得到京畿朝廷的赏识,被举荐入朝为官,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想到这里,刘 德生满心欢喜,他一把揽过杨观,开始龙飞凤舞起来。 四十年后,一代儒圣萧凌宇游历至此,听闻此事,不禁叹曰,“敦诗书,尚气节,慎取与,谨威仪,此惜名也。竞标榜,邀权贵,务矫激,习模棱,此市名也。惜名者,静而休;市名者,躁而拙。士大夫当为此生惜名,不当为此生市名。” 如刘 德生这般的市名之人,终究是入不了士人的眼呐! ...... 汉历公元341年,九月三十,晨。 城门还未打开,刘 德生便盛装恭立于东门,等待来自各方的受邀宾客。 为了能够不漏一人地迎接所有远道而来的宾客,刘 德生花重金买通了驻守城门的百夫长,叫西、南、北名百夫长推迟打开城门的时间,同时命令东门百夫长提前打开东门,在重金利诱下,四名百夫长冒着被应知严惩的风险,按照刘 德生的要求,开始顶风作案。 待到天色微亮,城东两扇玄铁木门便吱嘎吱嘎的打开,瞬间,乡绅地主、大族阔少、江湖豪侠、族老宗亲、乡长村长,一股脑儿的涌了进来,场面好不热闹。 来的人里,有搬鸡的、抬猪的,有献刀的、赠字的,有抗锦旗的、带秘籍的,总之,五花八门,琳琅满目,这种千人拥戴的场面,让刘 德生内心欣喜不已,表面再三推辞后,才一一收下! 正在郡守府内等待刘家迎接的应知,听得曹治对城东发生情况的汇报,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兀自思考一番后,他猛然抬头,眼中透出尖锐的神色:刘权生啊刘权生,本官似乎有些明白你的目的了,你这是要让刘家,从此身败名裂啊! 用心之正,用计之毒,刘权生天下无二啊! 而在另一边,两鬓风霜、器宇轩昂的刘兴老爷子,今日也是喜得很,应大儿子德生之邀,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大红袍,峨冠博带,驱十七车,亲自前往郡守府,将应知及一众官吏重礼接了出来,浩浩荡荡地穿过神水街,直奔轻音阁。 九月三十午时,大集。 今天的北城北市,虽然比不得往日繁华,却也是人潮涌动;稀罕物件儿没有几个,却也琳琅满目,前来赴宴的乡绅豪杰们,披金戴银地走在北市,更让诺大的北市多了一丝富贵气! 今天,是轻音阁最辉煌的日子。 一桥连两栋的轻音阁,早已人满为患,大人物从后门进,小人物带请柬进,不是人物的,里三层外三层将轻音阁围了个水泄不通,刘 德生双手扶栏,与杨观站在隔空而建的桥上,温笑着向诸人点头回礼,大有纵览风云起的架势。 今天的轻音阁,一片琼花玉屑、锦簇腾空。有一游吟诗人恰巧途经此地,见此盛况,大袖一舞,挥笔写下“红绸漫天卷,歌起哀气蒸。桥上鸳鸯过,双飞度一生。” 应景的内容,饱满的笔锋,引得阵阵赞叹,刘 德生甚是高兴,他大手一拍,百两黄金被家仆双手奉给了游吟诗人。 不一会儿,仆人报信‘老爷子到了’,刘 德生哈哈一笑,赶紧碎步下楼迎去! 子归学堂,东方春生一改往日朴素,头戴进贤冠,腰挂蓝田玉,白衣白鞋,一派鸿儒装束,甚是庄严肃穆。 这身装束,只有他当年受邀出山时,才穿过一回。 刘权生变化不大,独独摘了那酒壶,双眼一改朦胧,精光乍起。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直挺挺地站在学堂门口。 “老师,妥否?” 事已至此,刘权生仍是轻声询问了一句。 东方春生眼神深邃,“今日,当进三彩而还!徒儿,随为师,走起!” 师徒二人渐行渐远,刘懿等诸少年在草堂门口拱手施礼! 刘懿似乎猜到了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诵书,于是,他俯下身子,久久不肯抬起,口中碎碎念叨,“一定要平安回来!” ...... 师徒二人走过笔直街巷,慨当以慷; 穿过轻音阁的轻纱红绸,仿若刀兵; 刘权生意气风发,胸似有千军万马,眼却如碧水寒刀。 多年栖息,深藏功名,今日,出刀! 午时一刻,开宴! 老刘兴左壶右杯,八尺身匀称高挑,朱玉冠富贵华气,登台缓缓几步,赢得了台下阵阵叫好。 刘氏家族性格一脉相传,有逆子必有忤父,老刘兴恃傲的性格,在此刻显露无遗,只见老爷子昂首缓步,一脸傲娇的登台后,故意停顿了三息,虚荣心彻底满足了以后,才抬手止住喝彩声。 待得全场静止,刘兴举杯说道,“诸位乡老,我华兴郡遭遇百年未遇之水患,旌旗无光,生灵弃命,百姓雨别。老夫提议,这第一杯酒,让我们举杯共敬遇难袍泽,愿其超脱轮回,早登极乐。” 说完,一饮而尽,台下诸官、诸亲、诸老纷纷举杯同饮。 一杯酒下肚,老刘兴打开了话匣子,他兀自斟酒,端杯道,“水患以后,我儿德生受命于危难之际,躬身于凌河之中,集在座诸位之全力,鏖战数日,终擒水龙,这一杯,老夫当敬诸位大义。” 说完,刘兴自顾自一口饮尽,坐在二楼临台的刘 德生起身响应其父,同坐一桌的刘瑞生、刘权生亦起身陪酒,诸人见状,也起身饮了此杯。 老刘兴旧疾在身,不善饮酒,两杯下肚,已是满脸通红,他环顾一圈,兴致不减,端杯道,“遭此大难,必有后福,我辈当勤勉奋进,亲和友好,大家一起过好日子!来,这第三杯,让我们敬这山河如昨,愿盛世安康,愿我等,踔厉奋发,再创辉煌。” “好!干!”“刘大人威武!”“大公子才堪大用!”...... 酒敬三通,刘兴下台落座,接下来便是宾客自饮自酌了。 仆人端着酒壶,刘 德生带着杯,逐桌敬酒,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在一派喜气洋洋中,东方春生持鼓登场。 刘 德生眼疾口快,见东方登场,立即喝退廊间搔首弄姿的舞女,在酒席间大声吆喝道,“水患初平,江南大贤东方前辈感念我华兴郡绝处逢生,特来诵书,今天到场的诸位,咱有耳福啦!哈哈哈!” 东方春生的出现,将场中气氛推向了一个小高潮,阁内众人一片叫好,十步一设的酒罍,很快又见了底,随着东方春生三声鼓起,阁中再次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咣!咣!咣!” 三声鼓起,东方春生开始诵书,只见老爷子中气十足,朗声道,“圣人自古皆独行,华兴刘氏巧成双。凌喝黄沙幕南起,驾鹤白月隐东归。六代豪杰,两代帝师,华兴凌源刘氏,真乃豪门也!” 随着‘也’字落下,阁内呐喊阵阵,叫好连连。 二楼临台那一桌刘氏直系亲眷,倒是表情各异,刘兴得意满面,江岚妒心大起,刘 德生眉开眼笑,杨观温婉可人,刘瑞生两腮潮红,刘权生不见喜悲,可谓百态横生啊。 东方春生继续道,“华兴刘氏,其祖刘萦,刘萦师从南阳巨儒宋忠,少时聪察岐嶷,成年辨察仁爱,为人嫉恶如仇,深受诸葛丞相赏识,聘为孝仁帝刘禅之礼学经师。后丞相继命,举全国之兵北伐,蜀汉空虚,南中诸夷借机来犯,蜀汉后方面临巨大危险。” “刘萦挺身而出,单骑南上,怒斥南夷背信弃义、忘恩负德。南夷不返,刘萦一怒入长生,天堑长河引白沙,袖卷寒沙阻骑迹,土龙惊啸断边声。南夷诸洞,肝胆俱惊,遂马归故地,卸甲封兵,数代再不敢言反。刘萦以一己之力,迫退千军万马,真乃当时豪杰也!” “好!”“彩!”“当浮一大白!”“干干干!” 气氛越来越热烈,仿佛喝的越多、喊得越响,将来日子越红火一般! 东方春生神情肃穆,腰板挺得笔直。刘 德生命人为其端来席案,被其挽手拒绝,老爷子仅要了一壶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而后,席地而坐,继续说道,“三国一统,山川同域,论功行赏,刘萦因其勇毅,受封凌源侯,荣归故里。” 说到这里,东方春生不忘赞叹一句,“后,刘氏历经四代,虽无才卷风云之辈,却亦皆爱柔克刚、诞丰令质之大儒。” “及至刘藿,哦,也就是现刘氏家主刘兴之父。” 说罢,东方春生向二楼刘兴微微点了点头,刘兴笑容满面,亦点头回礼。 “刘公其人,聪明睿智,内敛少言。六岁前往凌源山脉,独悟二十载不出,慎独、主敬、求仁、习劳,以凡人之躯,参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悟天地之机以成境。出山既长生,入朝既帝师。在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刘公可谓人中龙凤!” 老刘兴听到有人如此夸赞他的父亲,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声叫好。 “神武帝继位后,刘公先为司农少卿、丞相司直,后为光禄勋、太常,因处事机敏、圆滑不羁,终承五公之首丞相大位。功成名就后,刘公趁月色、驾白鹤、归凌源,隐于凌源山脉,华兴刘氏再度声名鹤起,扬威于天下。” 讲到这里,东方春生猛一敲鼓,朗声大喝,“有诗曾云:华兴有刘氏,奉长卷,挽黄沙,深山悟大道。六代两帝师,鼓风雨,兴汉室,古今无来人。” 到此,满座皆喜,东方春生诵的精彩,刘 德生的剧本,写的精彩。 ...... 唯有应知坐在席内,不言不语,不声不响,悄悄地将一杯酒倒在了地上。 仍记当年,秦汉大战后,刘兴的父亲刘藿居功自傲,性情大变,开始仰仗先帝宠爱,独断专横。 时任御史司直的父亲应钦,察觉到若任由世族滋生,其乱将不亚于外戚、藩王之祸,于是上书《时政策》,在朝议上论述世族崛起之弊端。 此策与神武帝治国大政向悖,不讨人喜。亦与刘藿治世之法相左,遂被刘藿构陷,免职回乡,五年后郁郁而终。 父亲回乡后,亲朋无一探望。 刘藿隐山后,拜帖车水马龙。 哎!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呐! 第115章 伶牙辨道,俐齿诛心(中) 东方春生溯完了史,便要道一道今! 东方春生扶鼓起身,用茶水润了润喉,三通鼓下,准备开讲,却又迟迟不语。 台下诸人皆以为东方老爷子劲衰,需要稍事休息,遂各自饮酒,等待老爷子继续开讲。 此时,坐于二楼的刘权生缓缓起身,柳眉轻皱,一口浊气吐出,劝诫道,“父亲,良田万顷,日食一升,这些年。我刘氏贪揽钱财、拉拢豪强、无视法度、筹建私兵、威胁天威,为所欲为。天道好轮回,儿劝一句,此饭之后,解散私兵、分田于民,安心求学问道,这些话,孩儿十二年前回乡便与您说过,今日,儿还想再与父亲说一次。收手吧,父亲!” 从这番话可以判断出,这么多年,刘权生之所以有家不回,是因为当年他携带刘懿只身逃回凌源城时,曾与刘兴彻夜长谈,也曾劝阻刘兴解散族兵私兵、归还掠夺私田,不过却被刘兴大加斥责,并把刘权生逐出了家门。 在今天这个充满喜气的日子,刘权生竟又不识时务地提起了这件事。 “混账!”正在兴头儿上的刘兴,想都未想,便低声大骂,“你这忤逆子,今日来此,为父还以为你这些年多有顿悟,岂知还是如此冥顽不化。哼!这么多年,你一点变化都没有,朝廷贬你回来,一点也不冤枉!” 面对刘兴的斥责,刘权生镇定自若,他抱诚守真,继续劝诫,“父亲,古人云:众力并,则万钧不足举也;群智用,则庶绩不足康也。这些年,我刘家不行大道、不走正路,身边支持拥戴的百姓越来越少,地主豪强却越来越多,父亲,你看,今日受邀赴宴的,要么是首鼠两端之辈,要么是趋炎附势之徒,他们在我刘家顺风顺水时,极尽阿谀奉承之态,一旦我刘家呈现颓废之势,他们便会临阵倒戈,给我刘家致命一击,这些人,是不可信的呀。” 刘兴饮了一口酒,沉声道,“逆子,满口荒谬言语,不建私兵,怎能彰显威势?不拢乡绅,怎能傲立华兴?不占私田,怎能富甲一方?再说,田地是那群无能百姓走投无路之下,签了卖契,卖给我刘家的,双方你情我愿,我刘家凭什么还?难道我刘氏一族,还需要为他人之无能买单?” 刘兴越说越上劲儿,但还是极力压着嗓门,不想让外人看笑话,见他斥责道,“你呀你!读书读傻了!没有家,哪有国?这道理你懂不懂?我刘氏的族威、族望,是我刘家几代人熬出来的,我刘兴凭什么要让?为父十余年未与你长谈,还是这般没有长进。哼,真是不敢相信,我刘家怎会有你这种不成大器的子孙!” 刘权生低叹一声,也压低了声音,言辞犀利地道,“父亲,书香大族或是名门望族自古皆有,儿不反感,可不该滥用族权霸凌一方!看,看看,看看我刘氏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为求私利,小辄暗定百姓生死,大辄屠人亲族妻女,百姓或受人蒙蔽、或藏于心口、或隐忍不发,但不代表人家...。” 未等刘权生说完,刘兴便低声怒喝,斥责道,“够了!权生,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揽财?不揽财如何给你买那一屋子书?你又如何学到了今天这一身本领?百善孝为先的道理你都不懂?为父供你吃供你穿,就是为了让你在这大喜之日来气我的?滚,你不是要陪东方春生去修书么?明天就滚,滚得远远的,有些问题,你不想明白,就永远也不要回来。” 刘权生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一圈,刘 德生一脸幸灾乐祸,江岚和刘瑞生则面无表情,在这样一个没有冷暖、只有利益勾连的家庭环境里生活,真是悲哀呢。 此刻的刘权生,仿佛眨眼便万年,大眼瞪得通红,手握拳又松,松了又握,终是轻轻舒展,拱手抱拳,道了一声一声‘既然如此,父亲,大哥,得罪了!’ 说罢,纵身一跃,兀自跳上栏杆,轻轻飘到台下,又引得场中一片叫好。 这一幕,不禁让入了致物境界的刘兴瞠目结舌,原来,他这个不孝子刘权生,居然也入了致物境界啦! 刘权生落下时,陷入沉思的应知神回人间,见悬在半空的刘权生正看着自己,眼中饱含深意。 应知与其对视后,刘权生轻轻想应知点了点头,应知脑中顿如雷霆灌顶。 难道,铲除刘家的时机来了? ...... 却道刘权生如萤鹊般飞入台上后,便在台沿儿随意坐了下来,双眼如炬,身上陡然涌现一股肃杀之气。 刘兴、刘 德生这对父子,对刘权生的做法虽然不明就里,但也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刘 德生急令杨柳暂率众家兵伏于圆台四周,若有变数,立刻擒拿,刘兴的命令则更是狠辣,他直接命刘布告诉杨柳,只要刘权生有任何异动,立刻斩杀。 听到这个命令后,杨柳哭笑不得,刚刚见识了刘权生玄妙身法的他,深知刘权生已经是入境文人,以自己的斤两去和刘权生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掘坟墓,不过,刘 德生是他的大哥,杨观是他的亲姐姐,莫说此刻面对的是刘权生,就算是刀山火海,他杨柳也必须要闯上一闯! 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充斥了全场。 台下宾客见状,心生好奇,酒也跟着醒了三分,纷纷将目光齐齐聚到圆台之上,等待着刘权生的表现。 看到刘权生‘飞’下来的那一刻,东方春生便有了计较。 看来,刘权生劝阻失败了! 待刘权生坐定后,东方春生长叹一声,手持鼓槌,恶狠狠地一敲,手中鼓面应声而破。随后,东方春生腰板再挺,声色俱厉,大声道,“儒风掠影,圣人久去,世道不古,人心思变!” 刘 德生顿时起身,惊诧道,“此文非吾予之,东方老儿安敢欺我?” 老辣的刘兴听闻此言,知道今日刘权生和东方春生必然要惹是生非,不过,他本着后发制人的原则,还是按捺住心中澎湃怒潮,冷眼看了下去。 东方春生厉声大喝,“然,刘公以后,刘氏两代皆为奸诈夸辩之徒,善以虚誉欺人,手段卑劣,行事阴险。刘兴父父子子,坐议立谈,无人可及,造福一方,百无一能,为祸一方,贼计百出。此诚为天下笑耳!哈哈!哈哈哈!” 场中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宾客神态各异,惊、怒、呆、惧、喜五态陈杂。 惊讶、愤怒的是刘氏宗族及其党羽亲信,他们惊讶于东方春生的胆大妄为,愤怒于东方春生的不识时务,这番言语如此不合时宜,老不死的活够了不成? 发呆的是江湖独行客或是初到官场雏,他们不明所以,左顾右盼,还没有弄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恐惧、喜悦的则为华兴诸官,赵、黄两家及门外看客,他们既怕事情闹大引火烧身,又想看看刘家笑话,以郡守应知为首的郡府官员,更是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刘兴怒而起身,手中虎蛟觥在二楼栏杆上一砸,嗡的一声,整个轻音阁颤了一颤,桌上满樽的酒都扬了出来,他大声叱喝,“放肆,东方老儿,此处岂容你撒泼打横?我凌源刘氏扎根华兴八代,虽无再造乾坤之功,亦有微薄业绩于生灵,华兴诸人有目共睹,岂可是你三言两语便可抹杀?” 这一幕,除了赵氏家主赵遥和台上师徒不为所动,满座宾客皆惊。 此乃入境文人才能使出的手段,刘兴,了不得啊! 看来,这对儿胆挑老蛟脊的师徒,今日看来是凶多吉少喽! ...... 快刀出鞘必见血,战神引军必见功。 早在刘权生火烧望北楼、东方春生携刘懿诸小北出凌源山脉前,师徒两人便已经筹划好了一切,而死士辰受塞北黎之命刺杀刘 德生,亦是刘权生计划的一部分,这番算计的目的有二:一来让刘懿逃离斗争旋涡,避免受到刘 德生的暗算;二来通过火烧望北楼和刺杀刘 德生两件事,让刘 德生将矛头指向自己,吸引刘 德生的注意,消耗刘 德生更多的精力,从对局中发现刘 德生的弱点,一举击溃。 而刘 德生的弱点,便是贪,他太贪了,什么好东西他都想要,什么好吃的他都想分一杯羹,刘权生正是抓住了刘 德生‘贪得无厌不懂得适可而止’的弱点,不断挑唆刘瑞生和刘 德生的关系,从而引出了水淹华兴郡一事。 此计虽毒,用计之人虽然无情,但用计之心,却极正! 铲除祸患,大义灭亲,匡扶正道,如是而已。 这也是东方春生站在这里以身犯险支持刘权生的重要原因。 对这种剑拔弩张的情景,一生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东方春生,视若无睹,若论风流,这刘兴给年轻的自己提鞋都不配。今日来都来了,怎能因这一句威吓,便失去了方寸? 于是,东方春生主动向前一步,挑衅之意明显。 “哼哼!微薄业绩?我呸,狗屁!”东方春生扣了扣鼻孔,不屑说道,“刘老家主,山珍海味吃多了,陈年往事都淡忘了吧?今天,老夫就帮你回忆回忆!” 未等刘兴张口,东方春生横鼓于胸前,开口说道,“凌源城东二十里那块儿风水地,你还记否?公元315年,你爹刘藿陨命,你借修墓之机,想要低价巧取地皮,此地是王家村世世代代生活的祖地,王家村村长不允,你这老鬼便命人趁夜投毒于食,将村中青壮、妇女、老者尽数毒死。事后,你买通官吏、伪造地契,强占土地、消除痕迹,如此苟且下贱的勾当,你以为别人不知吗?” 说这话时,东方春生声色俱厉,脸上透出凛冽的杀气。 诸宾客开始窃窃私语,刘兴双手拄着栏杆,一时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东方春生再向前一步,言辞凿凿,“公元319年,你的好大儿刘 德生前往好友陈氏家中游玩时,不慎摔伤,明明伤势不重,你却要陈家村赔地八十亩。陈氏族长登门赔罪,你谢客不见,陈老赧赧自杀于大凌河畔,你也终是如愿得了陈家村八十亩良田,此等下作,你又以为别人,别人不知吗?” 全场哗然,所有人都知道刘家暗地里那些龌龊勾当,但是,敢于将这些丑事公之于众的,东方春生堪称第一人。 应知已经彻彻底底明白了刘权生的意图,索性开始见缝插针,见他起身冷笑道,“刘师兄,若此事为真,本郡守可要好好查上一查了!” “东方春生,你这个跳梁小丑,空口白牙诬蔑老夫,一个庙堂弃子,竟敢在此胡言乱语!”刘兴狠狠地拍了拍栏杆,侧脸怒视刘 德生,喝道,“刘 德生,你要等我被气死,你才有动静嘛?” 色厉胆薄、好谋无断的刘 德生,此刻已经没有了阵脚。听到其父刘兴怒喊,来不及求计于杨观,慌忙喝道,“来人,即刻将东方老儿乱棍杖杀,敢有阻挠者,一并杀掉!” 记事掾兼凌源县尉曹治起身暴喝,“大胆!华兴之大吏、一郡之贤达均在此地,你竟敢纵容杀人?狂妄!” 应知再旁笑道,“师兄,平时您也是这般处事的嘛?” 东方春生嘲讽道,“起止是如此,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三个人、三句话打开了全场的话匣子,诸宾客由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大声言语,赵、黄两家家主倒是作壁上观,啥也没说,但赵家家主赵遥和黄家家主黄殖,却也不拦着手底下人添油加醋,江湖粗人本来刀尖舔血,在大户的起头之下,此刻更是肆无忌惮。 什么‘刘大公子豪情!’‘官老爷面前杀人,真有胆气!’‘江湖名士也敢杀?’一类的话铺天盖地的传来,在座诸人刚刚入阁前的恭维,再也不见。 真是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啊! 见状,刘家和刘家的‘狗’,也开始口吐芬芳,与场中人打起了嘴仗! 东方春生可不理会这些,破鼓往地上一砸,诸人禁声,老爷子环顾场中,最后定格在刘兴所在的位置,冷声道,“公元325年,丰毅黄家在凌源开设两处布店,你指使手下趁夜洗劫,伤人夺财,黄氏损金千两,元气大伤,你则从黄氏手中将两处布店以低价接盘,无耻至极。” 黄殖听到此事,赶忙起身,问道,“刘老家主,可有此事啊?” 刘兴拂袖否认,“一派胡言。” 东方春生也不指望刘兴能够认罪伏法,他冷笑道,“呵呵!公元329年,宣怀赵家独子赵素笺,于六岁探亲之际不慎迷失凌源山脉,你这老鬼寻到其人后,出于打压赵家之目的,竟喂其服食过量雪蟾草,至赵素笺痴傻后,将这孩子丢于深山野林。这孩子福大命大,幸得北城兽医皇甫恪深山采药偶遇,仗义相救,方才虎口脱险。” 随后,东方春生环顾一周,道了一句一句,“皇甫恪何在?” “在!”,刘懿玩伴皇甫录的父亲、坐在最角落的皇甫恪,此时应声而起,市井人没见过场面,只见皇甫恪走路有些颤抖,但还是行至赵氏家主赵遥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雕刻‘赵’字的翡翠铜铃,单膝跪地呈到赵遥眼前。 赵遥双手颤抖着接了过去,两眼朦胧,这是他的孩子出生之时,赵遥千里迢迢前往白马寺求得的一枚长命铜铃,在赵素笺六岁探亲时遗失。 皇甫恪指着赵素笺,真诚道,“赵大人,山野村夫无妙计,当年小的在深山采药,见刘氏家兵将此子丢至荒野,遂暗自跟踪,救下这孩子后,小人以马粪汤喂之,以求逼迫那孩子吐出胃中余渣,吐出之物却少之又少。无奈之下,小人便将其偷偷放在了华兴郡守府后门口,此为当日匆忙,那孩子身上遗留之物。小人多年来不敢露面,甚是怕那刘氏杀我以灭口,今日各位老爷见证之下,物归原主,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死而无憾了。” 坐在赵遥身边,一向痴痴呆呆的赵素笺,见到皇甫恪,竟一下子扑到皇甫恪身边,搂着皇甫恪的脖子,哈哈爽朗笑了起来。 赵遥起身,左握铜铃,右手一把将饭案远远掀开! “刘老狗,我赵遥送你上西天可好?” 第116章 伶牙辨道,俐齿诛心(下) 没有收拾残局的能力,就不要放任自己的情绪! 本想歌功颂德的刘 德生,结果本末倒置,如此大变数,令他始料未及,一时间,他呆立当场,心中失了算计。 刘 德生看向杨观,但此刻的杨观,只管埋头吃饭,对刘 德生的眼神示意,丝毫不理,无奈之下,刘 德生只能慌忙下令,“来人,拿下!快,把这胡言乱语的老儿,打出去!” 刚才诸人对话之际,管家刘布悄然离席调兵,此刻,刘 德生一声令下,刘氏家兵顿时从四处奔涌而来,只见这些族兵们,一个个身材五大三粗、高膀无比,他们人皆手持利刃钢刀,身披轻甲,里三层、外三层把场中围了个通透,正恶狠狠地看着东方春生。 有兵在手,刘家人顿如口含定心丸。 刘兴守心报定,对赵遥笑道,“赵族长,你切莫听东方老儿的一面之词,等我处理完东方老儿,老夫自会给你个万全交待!” 几百号家兵将轻音阁团团围起,阁外的看客已被驱赶殆尽,阁内诸人亦是不敢言语,赵遥半生戎马,奈何在重兵之下,纵有境界之差,也只得暂时忍怒坐下,闷声不语。 刘兴目光阴厉地凝视着东方春生,看来,今日,得见点血! “杀!”临大事,刘兴的果断杀伐、老辣阴厉便显露出来,他知道,东方春生一死,今日这事儿,便算了结了,到时候,随随便便给应知一个借口,就算罢了,而名声这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会再次万丈高楼平地起的。 至于坐在台边逆子刘权生,远远比不得家族兴衰,如果在诛杀东方春生的过程中,这逆子胆敢出手阻拦,刘兴也不介意来一个大义灭亲。 随着刘兴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郡兵,操着开山刀,如浪潮般直奔中台而来。东方春生一声长叹,仰天大呼,“真相在此而不信,仇人在此而不诛。台下人未醒,台上闻刀声,你等人生,何其悲哉啊!” 随后,东方春生开始大声厉喝,怒斥刘兴,尽管他的老脸已是憋涨得通红,但他的声音还是湮灭在郡兵们的吼叫之中。 这时候,一直冷静地坐在台沿儿的刘权生,动心起念,数道声波以刘权生为心,波荡开来,“王山虎、王水虎兄弟在不在场?你俩的爹,便是当年的王家村村长,当年,你兄弟二人年幼在外,幸免于难,难道,你们今日还要助纣为虐吗?” 刘权生的一声大喝,贯穿全场,犹如天降惊雷。 东北角,一队正在向中台进攻的家兵听到声音,出现骚动,两名样貌相同的壮汉挥手喝停了东北角的攻势,举刀抬头看着刘兴。 刘权生真气十足,继续大声朗喝,“陈大利,你爹是当年被抢劫的黄家布店掌柜;王小三、李雄、钱继开,这轻音阁原为你三人老宅,当年刘兴一把大火,付之一炬;吴信昌,你本为贫农之子,十七年前大旱,你爹娘交不起地租被刘布活活打死......” 随着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带二,二带五,五带十,越来越多的家兵止步停刀,纷纷看着二楼临台的刘兴,剩下的族兵们看到自己的袍泽停身止步,也纷纷停下了脚步。 专欲难成、众怒难犯的道理,刘兴自然懂。 于是他大袖一挥,忿怒异常,怒喝道,“汝等食我俸、着我衣、住我房,受我恩惠,今日得三言两语,竟摇摆不定,你们对得起这些年老夫的栽培吗?杀!” 刘兴一边煽动家兵,一边对刘 德生暗使手势,要其速去凌源镖局叫人。 刘兴此话不假,但家兵们却也犹犹豫豫,刘兴怒拍栏杆、发尾略起,“诛东方春生者,赏金五百两,有敢退缩者,杀无赦!杀!” “师兄啊!您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应知又开始添油加醋,但刘兴未予理会。 郡卫长王大力站起身来,走到应知身旁,王大力肌肉隆起,杀气四溅,“刘兴,今日群贤毕至,如果你敢当众杀人,本卫便敢当众行刑。” 刘兴未予理会,沉声道,“杀!” 有钱好办事儿,在利益驱使下,一部分家兵向台中奔杀而来。 ...... 小楼寒,帘幕低垂,风清冷,骚客难还。 刘权生见刀兵相加已成定局,坐于台边他的双眼一瞥,短叹一气,而后扣台大啸,化成实体的心念不断从口中吐出,拖丝成字,各种字体的‘忍’字浮现在他的肌肤上,最后从其袖中蓬勃倾泻,环绕圆台流转。 我刘权生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啦! ‘忍’之积势成量后,刘权生薄唇轻开,淡淡道了一声,“起!” 凛冽罡气顿时夺字而出,狂飙的罡气,摧得临近中台的家兵急急倒退十余步,而后,那直径三丈的圆台离地而起,三丈后临空而驻,站在台上的东方春生和严肃坐在台沿儿的刘权生,宛若临世仙人。 修行这种事儿,玄妙而神奇。戒杀之人,有时杀一人可能跌境,嗜杀之人,杀万人也可能入境,孰是孰非,全在一心。心通则道通,心损则道损! 刘权生是否喜好杀人,咱不得而知,但圆台升起之际,四座皆惊,这是真真的大场面啊,众人纷纷感叹:凌源刘氏,居然一门两入境,看来,这刘氏一族当真是代有豪杰出啊。 见此景,刘兴神情有些复杂,阴厉之气稍减,脸上多了些老态龙钟和后知后觉,慨然道,“这些年,你没少运筹啊!若你是我的好儿子,该多好啊!” 场中,事情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滑稽,离地三丈之所在,族兵们的刀剑根本知会不到,他们也没有佩戴弓箭,只能干瞪眼、干着急,瞧得一些醉酒宾客哈哈大笑,添油加醋者,不在少数。 台上的东方春生朗声一笑,头一歪,冷笑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刘兴,你这些年作恶之时,可曾想到今日否?” 安静坐在台沿儿的刘权生,摘下别在腰间的酒葫芦,咕嘟咕嘟猛灌了两口白水,而后猛派座下悬空中台,众人只听嗡的一声,一股雄横的气波在中台扩散开来,振聋发聩的声波,直震得所有人双耳嗡鸣、头痛欲裂,嗡鸣过后,包含刘兴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刘权生强势震慑,瞬间安静了下来。 刘权生轻轻一笑,摇了摇手中的酒葫芦,温声道,“格物致知,是为致物境界。你等庸碌之人,不懂感悟天地之道,宁愿兀自叽叽喳喳,也不愿聆听前辈教诲。真是,无能又无无识。” 这一番话犹如重锤,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引得全场哗然,但慑于刘权生的境界,他们也只敢怒目而视,不敢言语相向。 刘权生对这样的场景视若无睹,他转头看向东方春生,“老师,您继续说!” 随后,东方春生清了清嗓子,声音高昂而嘹亮,“诸位,且听老夫细细道来,吉凶祸福,是天主张。毁誉予夺,是人主张。今年,华兴遭百年水患,然,此非天罚,实乃人为啊!” ‘啊?’‘这,这从何说起?’‘嘿呦!还有这事儿?’ 宾客开始骚动,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东方春生一声轻咳,将众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中台,老爷子轻声问道,“诸位,刘家有三子,长子刘 德生,次子刘瑞生,三子刘权生。长子德生和次子瑞生,一嫡一长,两人多年来因下一任家主继承之位,明争暗斗,劳民伤财!诸位,此事可有?” 台下宾客纷纷引进侧目,开始左顾右盼,当他们看到应知为首的郡府官员面露决然之色,看到赵遥和黄殖两人有些蠢蠢欲动,又看到坐镇中台的东方春生和刘权生,他们的心中,生出一丝龌龊的想法:凌源刘家,可能真的要不行了! 如果凌源刘家被铲除消灭,那么,华兴郡刘、赵、黄三足鼎立的平衡局面将会被彻底打破,华兴郡这块儿蛋糕,将会出现权力真空和势力真空,那么,从中收益者,必是他们这些有资格分一杯羹的人。 基于这样的想法和目的,这些来时还一脸恭维的乡绅阔户们,脸上露出了贪婪之色,他们异口同声齐齐回答,“有!”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些年老怕事的刘氏宗亲,已经开始偷偷溜走,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在门外刘氏家兵得过且过之下,走进了轻音阁,他们一个个面带愠怒之色,狠狠盯着刘兴和刘家两兄弟。 东方春生转身直视咬牙切齿的刘兴,问道,“刘兴,去年,当今陛下遣羽林中郎将陆凌,将这华兴修渠诸事交予何人?” 刘兴恨的牙根直痒痒,但在民意沸腾之下,他却也说不出来什么。 一年前,诸人北逃至凌源山脉,东方春生曾以‘青禾居池水有神玄妙法加持’为由,用以宽慰死士辰。今日一见,果不出东方春生当日所料,离开了青禾居池塘的刘兴,好似没有了牙的老虎,即便他是入境文人,也无济于事,只能干着急。 见刘兴干瞪眼不动手,东方春生印证了先前推断,老爷子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心中暗想:刘兴虽为致物文人,却已病入膏肓,无力阻拦,不然,自己这条老命今天肯定是要留下的。 东方春生神情回转,台下宾客和百姓已经齐齐回答道‘修渠一事,乃凌源刘家承办’,越来越多的刘氏家兵自觉留亦无益,纷纷选择放下武器,或是尿遁逃走,刘家引以为傲的族兵,基本便告土崩瓦解。 与此同时,另一名郡卫长孔武也率郡兵赶来,与王大力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将轻音阁死死堵住,虎视眈眈。 对修渠一事,东方春生点到为止,他稳稳站在台上,“追想去年,张家村四十三户一百三十九口被屠的一干二净,睚眦羊脂玉遗落现场,此物原主,老夫不必多说了吧?” 一些宾客开始不耐烦,纷纷催促东方春生,“老爷子休要聒噪,快讲快讲,睚眦羊脂玉究竟是谁的?” 一些本地的宾客,冷声嘲讽方才吵嚷之人,“睚眦羊脂玉自然是刘二公子的心爱之物,连这你都不知道,还敢恬不知耻地前来赴宴?” 东方春生哈哈大笑,“你等莫要争吵,且听老夫细细道来。盖因此事,刘兴改由刘 德生开始总领刘家族事!诸位细细回想,屠村一事若是刘瑞生所为,他定会仔细清理现场,不留痕迹,又怎能将视若性命的睚眦羊脂玉遗失在场?所以,定是有人栽赃家伙于刘瑞生,而在华兴郡,依靠嫁祸刘瑞生能够为自己带来利益的,只有一人。” 东方春生点到为止,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刘 德生,刘 德生脊背发凉,惶惶然不知所措,情急之下,他居然说了一句,“睚眦羊脂玉是我在路上捡的,我也不知那是二弟的挚爱。”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东方春生缓缓冷笑道,“刘 德生,你以一村之人命,争一族之虚位,实乃草菅人命。而这华兴水乱,遂由此而起也。”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来,这场水患,只是刘家兄弟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罢了,此刻,不管是平头百姓还是豪门富户,都沸腾了! 这时,杨柳率领一众镖师赶到,刘 德生怒不可遏,一声令下,“东方老儿,休得胡言乱语,来人,拿下!不,杀了这个老东西!” 镖师们刚要提步冲阁,便被王、孔二人所率郡兵强势弹压下来,一些不要命的镖师死命前冲,却被王大力一柄开山大斧杀了个血肉横飞。 唯有杨柳脚踩栏杆,登上二楼,他迅速跑到二楼栏杆处,瞅准了方向纵深飘下,即将扑到台上之时,却被刘权生一袖卷到了后院松林中,昏厥过去,生死不知。 “东方前辈,今日,您只管畅所欲言,本郡守倒是要看看,在华兴的地界,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你一根指头。”应知八字胡一瞥,起身大喊,“诸兵听令,今日,敢言动兵者,杀无赦!” “诺!”阁内外郡兵声音嘹亮,多年怨气一吐而尽。 受邀宾客有亲刘的,自然也有非刘的,特别是那赵、黄两家,此刻格外兴奋,连赵遥都起身喊了一句“应大人威武,我等钦佩之至”。 东方春生也说上了劲儿,只见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刘兴此人,小事精明,大事糊涂。既然已经允准刘 德生接管家族,却耐不住床头寂寞,听从了江岚的枕边风,将修渠大事交予其次子刘瑞生,致使族权分散,家族子弟两极分化,可谓糊涂之极啊!哈哈哈!” 东方春生环顾四周,“在座诸位想一想,若是大渠修成、大功一件,刘瑞生凭借此事,修书上奏,再依仗其母江岚与曲州牧江家的关系,辅以外力,重掌家族岂不轻而易举?” “可,若是事有变故,修不成呢?”东方春生示意刘权生降下圆台,环顾一周,凝视刘兴,“若是修不成的话,届时,刘 德生出山走马,治理水患,像如今日般歌功颂德,这刘氏下代家主之位,还不是刘 德生手拿把掐的事儿?” 讲到这,东方春生觉得,应该对今日所言有一个定性了,于是大袖一卷,冲天鼻一抽,深窝眼一瞪,昂首挺胸,“诸位,老夫一届名家草莽,苟全性命于江湖,虽然无心家国大事,却也见不得恶霸欺凌,今日,老夫能说尽说,是逆水行舟还是顺风驶船,望诸位自断!” 这时,刘权生轻飘起身,对东方春生拱手道,“学生拜听老师教导。” 众人纷纷应和。 东方春生深沉点头,严肃道,“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凌源刘氏崛起于孝仁,兴盛于神武,归根于华兴。然察其子孙,刘兴腐臭为食,肠填满贪,自甘堕落,不便人民。两子相争,屠村绝户,失信忘义,恶气杂出,肮脏不堪。” “为夺虚位,次子暗中掣肘,长子破闸放水,引得百姓身死、大户失财、颗粒无收,沃土蒙难,此乃凌源之悲,华兴之悲,天下之悲!” 东方春生抬头看着刘兴,刘兴亦看着他。 两个年纪相仿的老人,一个视死如归,一个气急败坏。 “刘兴,我且问你,枉死父老冥途漫漫,你等,不该做陪么?” 第117章 南城兵事,碧水屠族(上) 因与果,是与非,在这个时候,一目了然! “陪”字一落,全厂鸦雀无声,好人、坏人,局中人、局外人,尽皆怒目而视。 刘权生缓缓站起,多年来孑然一身,背弃家族,饱受唾弃,隐忍至今。 等的便是刘氏一族大犯众怒的那一刻! 罪人我都当了,便也不差这一回! 只见刘权生左臂高举,昂首喊道,“解私兵,交私地,偿血债,辞官爵。” 这一喊,刘兴应声而倒,一口浓血喷薄而出,昏死过去,不知生死。 这一喊,应知老泪纵横,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今日终修成正果,不悔少年头。 这一喊,真如晴天霹雳,落音不到三息,阁内阁外人声鼎沸,不约而同的重复着这一十二字,很快便响彻北城。 《汉史》记:公元341年,九和之季。刘文昭藏于九地之下,合从缔交,梳理阴阳,潜心谋事,十年造化。轻音阁中,师徒动于九天之上,坚齿撕伪面,雄胆撼八荒,风好凭借力,一朝始功成。其人智足决疑,运筹帷幄,才足折冲御宇,德足辅世长民,气足撼山动岳,元勋之首冠者也! ...... 刘权生扶着有些脱力的东方春生,向台下的应知点了点头。 剩下的,便交给你应大人了! 岁月戮峥嵘,难觅来时踪。 许多人走着走着,便忘了当初为何要走! 好比刘兴,一心振兴族业的他忘了初心,荼毒了半个华兴郡。 究竟是造化弄人还是人开造化,世上还真没几个人能参透一二。 ...... 凌源百姓群情激愤,赵黄两家新仇旧恨,乡绅富户趁火打劫,虾兵蟹将浑水摸鱼。总之,在东方春生一张巧嘴鼓动之下,今天的华兴郡,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目的,想除刘家而后快! 应知眼中,如凌源刘氏的世族也是大汉百姓,不应5超脱法之纲纪,被处以私刑。 所以,在应知授意之下,王大力携带一队装备精良的郡兵,将刘氏子弟‘送’往青禾居,同时从刘氏家兵手中接过了‘守卫’青禾居的大任。 应知明令,没有其手书,任何刘氏子弟不得出入青禾居。 刘氏家兵和凌源镖局的镖师,便没有刘氏子弟那般幸运。一些人就地卸甲投诚,胆敢抵抗的被孔武直接送到了西天,余下残兵四散逃走后,被失去理智的百姓抓到便是一顿毒打,更有甚者,将刘氏大旗和族徽付之一炬,引得阵阵欢呼。 在一干隐退老兄弟的护送下,素有人望的老杨奇,顺着后门将杨柳和杨观安然带回了凌源镖局,回到镖局后,杨奇立刻驱逐刘 德生招揽的镖师,开始封门避客。 折腾也折腾了,热闹也看尽了,赵、黄两家带人首先离开凌源城。临行前,赵遥走到仍坐在圆台上的东方春生面前,颇带威胁之意,问道,“老爷子,刚才关于我儿那番话,可当真?” 东方春生有些乏累,但还是起身回应,“如有欺瞒,永世不入轮回!” “好!”赵遥狠狠咬了咬牙,“请转告应大人,剪灭刘家的过程中,应大人如有所需,老夫愿倾全族之力以相助!” 东方春生饱含深意,深深道,“唇亡齿寒,赵族长,你当牢记,天下是刘家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你宣怀赵氏一族的后路,你可要慎之又慎呐。” 赵遥沉默以对,最后,他对东方春生抱了个拳,转身告辞。 随后,赵遥搜遍随行而来的门客囊中所有钱银,奉给了皇甫恪,并言他日定有重礼相榭,随后带人骤马狂奔,离开了凌源城。 赵遥和黄殖两条大鳄走了,小鱼小虾们也很识相,刘家的东西能顺的则顺、能拿的则拿,这些人将刘氏兵营和轻音阁洗劫半空后,一股脑涌出了凌源城,再不回头。 不到一个时辰,轻音阁和刘氏兵营内已是空空如也,连偷腥的老鼠都不知所踪,仅剩那对儿挑翻了华兴第一大世族的东方师徒。 阁外弹冠相庆,阁内寂静无声,东方春生和刘权生两人对视一眼,随后相拥大笑,经久不绝。自从东方春生离开庙堂、刘权生远离京畿后,师徒两人十余年没有相见,一朝碰面,便翻起了惊涛骇浪。 刘权生朗笑着走到台下,四处翻了小一阵儿,最后拿着两壶酒回到台上,举壶说道,“老师,学生隐在凌源城的这几年,酒葫芦里灌的,全都是白水,即便饮酒,也少有知己,难得畅快。今儿个,大功将成,咱喝点?” 东方春生一把接过酒壶,咕嘟咕嘟豪饮了几口,擦了擦嘴后,说道,“哈哈哈!爽快,实在爽快,人生朝露,能在人生履历上留此一笔,也算不枉此生啦!” 刘权生柳眉舒展,学着东方春生的作态饮了几口,歪在台边,道,“徒儿还要敬谢老师成全,若无老师的伶牙俐齿,在此中穿针引线,事情哪里会如此顺当。” 东方春生突然定睛看着刘权生,眼眶有些发红,义泪沾巾,“为报君王恩,隐忍十余年,孩子,真是苦了你了。我的好徒儿,这些年,你背弃家族,抛弃功名,只为一地福祉,与你相比,为师这一生,显得太过功利了!” 刘权生轻轻拍了拍东方春生的肩膀,笑道,“哈哈!老师谬赞了,今日你我师徒搅了大集,影响了人家的生意,今日索性便多喝几樽,为凌源父老赔罪,您看,如何呀?” 东方春生意兴大起,豪爽道,“好!时饮醉卧,饮倒方休,让学堂那帮小崽子着急去吧!哈哈哈!” 人生一世,虽说万象终成空,但也要求个豪气几春秋。 ...... 已经刮起的秋风,不寒了几分空气,永远不会停下。 随着轻音阁的秋风刮起,凌源刘氏这棵屹立百年的大树,开始摇摇欲坠。 刘家声名扫地后,剩下的便是人人喊打,应知连夜会同包括黄岩在内的华兴大官小吏,起草讨逆檄文,罗列刘氏罪证,依律给出罪罚。 第二日,天刚透亮,应知一夜未眠却精神百倍,他迫不及待,立即携带全部郡兵,前往青禾居拿人。 前往青禾居的短短距离,应知故意大张旗鼓,一路敲锣打鼓,自发而来的百姓可谓人潮汹涌。没了家兵的刘氏,仿佛没了牙的老虎,还怕他作甚? 这种想法,充斥在所有凌源百姓心中,他们不顾一切地大呼小叫,尾随应知而来,多年被欺压的仇怨和恶气,一定要报,一定要出。 路上,应知报定主意,除刘兴因身兼县长需报送曲州牧江锋处置外,其余人如有反抗,就地杀无赦!事后快马一匹,跳过州牧,直达天听,他相信,远在京畿的天子,会为他主持公道。 到达青禾居,孔武派人将王大力所带的守夜郡兵换下后,官民一同叩门而入。 对于凌源乃至整个华兴郡的百姓来说,青禾居是一个耳边常有却未曾亲眼所见之地,面纱揭开后,众人皆为其富丽风华而感叹不已! 官场老油条黄岩,此刻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应’家人,他进门之后,便主动为应知开道,众人一路畅通无阻,虽有山水风景,却无半分人气,直至来到一处青苔遍布、热气蒸腾居所,刘家人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五六十名手持长剑、臂戴族徽、全身置甲、仅留双眼的甲士,将刘兴居所层层包围起来,他们面对如潮的郡兵和百姓,丝毫不惧,这是大族最后一丝傲骨和颜面。 阁楼二楼,家主刘兴面带光泽,负手而立,藐视苍生,刘 德生站于其后,这脚下池水仿若龟壳,只要刘兴缩在里面,便又可以肆无忌惮。 屋内,白头往来穿梭,看来,所有的刘氏宗族元老,都聚在此地了。 老刘兴宽衣素袍,白发披肩,显得丰标不凡,他负袖而立,蔑视地看着应知,冷声道,“应师弟,你既来此,为兄心中已有计较啦。师兄倒是想听听,应师弟会给老夫安插一个什么罪名!” 对于刘兴这般无病呻吟,应知根本未予理会,他从曹治手中取过檄文,缓缓展开,一呼一吸之间,朗声读道,“华兴刘氏,谩侮天地,悖道逆理,不行人事;强占民田,专横暴虐,不行仁政;豢养私兵,图谋不轨,意图自立;尊任残贼,诛戮忠正,为患一方;勾结乡绅,榨取百姓,贪如饕餮。我华兴百姓,贫户不得以温饱,法令不得以施展,正义不得以伸张。今人证遍野、物证充足,特来擒拿原罪!特此昭告!” 四周百姓,群起高呼,民意沸腾,一些胆子大的青壮,扛着锄头、拿着镐把,纷纷加入郡兵行列,看来,凌源刘家这些年真的犯了重怒了。 郡卫长王大力按住手中开山斧,肌肉隆起,怒目圆瞪,只待应知一声令下,他便要带兵踏平青禾居。 应知缓缓合上檄文,扫把眉一弯,环顾一周,没有发现刘权生的身影,心中流露点点失落。 刘权生啊刘权生,你隐忍十余载,不就是为了今天么?难道,心如磐石的你,也不愿见到如此作恶多端的家族覆灭么? 随后,应知抬头看着刘兴,眼中寒星点点,冷厉说道,“哦!师兄,师弟落下了一句。今日,胆抵抗者,莫论尊卑,尽诛!” 第118章 南城兵事,碧水屠族(下) 应知言毕十息,无果! 因看守青禾居一夜未睡,却精神饱满的王大力,看向应知,应知微微点头。 一句咬牙切齿的‘杀’字,从王大力牙缝中挤出。 近五百人的华兴郡兵,持盾执刀,从四面八方掩杀而去,在他们身后,跟着几百名素粗破衫的青壮,两方人马刚一接兵,便立刻见了红。 曲州因地处中原,没有边患,各郡县只管发展经济和农事,素不重兵,所以,同彰武郡兵的装备精良和辽西郡兵的悍不畏死相比,这华兴郡兵委实显得有些兵革不利、战法不精,打起仗来,也没什么章法,全靠人多势众。 孔武和王大力好似两头猛虎,却被人群掣肘,无法发挥全力,加之境界不高,被远处刘兴以池中之水逼得自身难保,几次濒临死地。 郡兵们失去了孔武和王大力的指挥,好似一群瞎狼,凭匹夫之勇乱砍一通,力道弱的砍中刘家族人鳞甲而不入,伤人甚少。 刘家那边,五六十名装备精良的刘氏族兵们,三三一组,互为犄角,他们两人倚剑、一人御敌,以古老的莲花阵迎之,三人里,持剑的两人你进我退、出剑刁钻,第三名持盾的族兵,只负责保护持剑两人,三人攻守相宜,杀多伤少,与郡兵杀得难解难分。 泥人还有三分土气,看着往日一同拉屎、撒尿、豪饮的袍泽一个个倒下,郡兵们逐渐杀红了眼,他们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冲了上去,刀断了就用拳头、手断了就用牙齿,杀一个回本儿,杀两个赚一个。 好虎架不住群狼,乱刀之下,刘氏一方五六十名族兵开始败退,他们边打边退,渐渐退却到刘兴居所周围一潭死水的边缘,不到二十丈的狭小空间里,尸体遍布,躺在地上的刘家甲士,留全尸的都没有几个,郡兵稳住阵脚,开始试探着向前逼近,如果不出意外,族兵覆灭,就在郡兵们下一个冲锋。 双方僵持之际,刘兴那一小团泛着微微绿光的死水,终于不再与孔武和王大力缠斗,缭绕在天际的死水,神奇般地旋转几圈,一股脑从凌空回到水池中,躺在地上的孔武,受到刘兴以死水裹挟心念的攻击较重,力气消耗殆尽,此刻的他,双腿发软,一番挣扎,仍是没能站起身来,只能如褪了毛的公鸡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仰望天际,沮丧异常。 刘兴试图最后挣扎一番,连哄带吓,道,“应师弟,你好生糊涂啊!我凌源刘氏一族历来各亲其亲,各子其子,东方春生乃瓮牖绳枢之子,胡诌八咧之徒,师弟万万不可信其所言啊。师弟,我次子瑞生已经前往太昊城禀明原委,师弟稍安勿躁,江州牧的特使,今日就会赶来,届时,是对是错,必有公论。师弟,切勿酿成大祸,若酿成大错,日后江州牧怪罪下来,师弟岂不遭殃?” 刘兴这番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他的的确确派出了刘瑞生前往太昊城求援,假的是,从太昊城和凌源城的距离来看,刘瑞生今天绝对不可能回来,刘兴刚刚说这番话,无非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罢了。 应知淡淡看着刘兴,面无表情,“师兄,你我在年轻时,都曾饱读诗书,也算是多才多智之士,你在这个当口搞这种拖延时间的伎俩,不觉得是在羞辱你我的智商么?” 刘兴哈哈大笑,对应知说道,“师弟啊!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天下,天子是强龙,在曲州,江州牧就是地头蛇。随着我等世族崛起,泱泱天下早已分崩离析,天子这条搁浅的龙,能不能压住曲州牧这条巨蟒,还未可知,应师弟,你确定要在天子这棵大树下,呆到死?” 应知一身正气,不屑说道,“我所追随的,是国之大者,是天下大义,是民心所向,岂是你这种狭隘暴虐之人能够了解的?” “狭隘暴虐?呵。”老刘兴负手垂头而立,颇有一种俯瞰苍生之感,他冷笑道,“天下人潮汹涌,十有八九是利来利往之人,师弟追求大义,师兄甚是钦佩,只不过,这种人,终是难得善终啊!” 这回,应知连话都懒得回,他站在远处,冷冷地注视着刘家最后的据点。 见交谈无望,刘兴心知拖延无用,也开始静默不语,暗子思索对策。 短暂的对峙,郡兵中忽然人头骚动,不甘寂寞的王大力手持梨花开山斧,坦胸赤臂,挤过人群,‘啊呀呀’怒喝一声,肌肉瞬间隆起,好似一座小山,他蛮牛一般向池边奔杀而去,郡兵紧紧跟随,气势凛凛。 刘兴见状,心中莫名生出三分恼怒! 这么些年,虽然自己因病因资无法成为天下大才,却也雄霸一方,呼风唤雨,从没有像昨天和今天一般窝囊。自己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付尽心血的八百家兵竟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为何那些拿了好处的乡绅地主会临阵倒戈相向?为何苦心经营的家业会在一瞬间被瓜分殆尽?为何那群蝼蚁般的老百姓会胆敢冒犯刘氏威严? 他自信他那儿子刘权生不可能算计的如此细微,那这因果,刘兴便只能归结于天命了! 想到这儿,刘兴心中生出豪情万丈:老夫生平无喜,唯好逆天改命! 随后,刘兴双脚微微横跨,双手前置,十指交叉,动心起念,一道绿芒骤然隐现天灵,芒行印堂后一分为二,游遍奇经八脉,终聚于两食指尖。 刹那间,刘兴宽衣鼓荡,素袍倒吹,周身涌动澎湃劲风。 刘兴朗声道,“夜来风雨急,月照青禾地,江波难撼岳,老树抖新枝。出!” 刘兴脚下死气沉沉的碧绿池水突然荡漾,咕咚咕咚几声,一道道池水从池中狂喷而出,射向岸边的刘家甲士,碧绿池水精准地将仅剩的二十余名刘家甲士包裹了起来,他们的铠甲表面,形成一层水甲,水甲伏波荡漾,甚是玄奇,直叫周遭看客眼前一惊。 刘兴以心念牵引丹田气海,化气成甲,消耗过甚,此刻的他,脸色有些惨白,但强撑着一口中气说道,“哈哈!老夫潜修多年,虽未学会开天辟地的大神通,却也学会了一些保命的小玩意儿。这二十具水甲,刀枪不入,老夫倒想看看,你们这群无知匪类,该如何抵抗我的二十名天兵。” 领头的王大力,吐了口唾沫,一脸不屑。 刘兴可不管那些,他看向池边族兵,激励士气,道,“刘家子弟们,尔等放心,有我碧水甲在身,尔等尽可放开厮杀,二公子昨日下昼,已乘千里快马前往太昊城请命,落日既返。我等有江州牧主持公道,必能扭转乾坤,到时,你等香车豪宅,良田美人,老夫绝不吝啬。杀!” 刘家二十名甲士听完此话,想都未想,拎剑便与郡兵对冲而去。与此同时,小阁楼中,六名身形妙曼的黑衣人从二楼一跃而下,同卸甲境界的王大力纠缠起来。 这六名黑衣人,是常年随在刘兴身周护卫的倒马境武夫,境界虽然不高,但身手矫捷,配合紧密,这也是刘兴最后的底牌。 刘兴凝视战团,心中苦也,他暗自叹道:已经没有底牌了,我儿瑞生!你可快点回来啊!不然,刘家可真就从此败亡啦。 池边,卸甲境界的王大力,一把梨花开山斧舞的是虎虎生风、油泼不进,你刺我挑、你闪我锤、你挡我扫、你劈我挺,一时间和六名黑衣人战成了五五开,不分胜负。 碧水池边,郡兵与刘家甲士重新接兵,以心念化成的碧水甲如海绵似的软塌塌,郡兵砍在甲上竟无处着力,郡兵们的刀劲轻者被碧水甲直接弹开,刀劲重者留下一道水痕后便又复原样,无法伤害刘家甲士分毫,着实令周边的看客着急。 有了碧水甲这种近乎不死的依仗,刘家甲士如发了疯的野狗,根本不做任何防御,在他们的猛砍猛杀只见,不一会儿,地上便留下了几十具郡兵尸体,刘家甲士却毫发未损。 血和尸体,已经摊满了整个碧水池边,残肢断臂,随处可见,一些胆子小的腐儒们,已经用手遮住了眼。 被搀扶到后线的孔武,总算挣扎着起身,旁观者清,他见到场中局面,思索一番,虎躯一颤,转头对应知说道,“大人,此处地形渐窄,围观者甚多,末将之意,当遣散民众,以满弓劲箭相加,射其头颅,定可除贼!” 言罢,孔武憋胀了脸,鼓足力气,张弓搭箭,一羽既出,箭如急湍猛浪,直中一名刘氏家兵的头颅,一股血箭窜出,那名刘氏家兵应声倒下,引得诸官诸民一阵惊叹。 孔武强忍虚乏,再次张弓,牟定目标,一箭便射中正在围杀王大力的一名黑衣人左肩,那人吃痛后招式放缓,小圈内顿时空出了个口子,王大力借机在地上连滚了几圈,回到了己方阵营,双方又开始陷入短暂对峙。 孔武用力大喊,“王大哥,盾兵顶前,刀兵换弓,齐射贼头,定可取贼!” 言罢,孔武用力过甚,突然昏厥,随行医曹掾急忙将其皮甲卸下、衣衫撩开,其身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看来刚刚被刘兴伤的不轻。 看到满地的尸体和受伤的兄弟,王大力狠狠一跺脚,吼道,“听我号令,缩成盾阵,卸刀张弓,将壶中箭都给老子射出去,敢剩下一根儿,晚上的庆功宴不许他喝酒!” “诺!”众郡兵迅速摆开阵势,准备以箭雨相击。 就在王大力准备下令之时,突然,身后传来异响。 一道剑啸划破长空,于北地惊雷蛰起,‘砰’的一声插在距池三丈之地,徒留一片蓝芒,蓝芒纯真无暇,竟与天同色! 一声清啸从远方传来,“不必麻烦,他们的命,我收了!” 【在这里,祝大家新年快乐、阖家欢乐、平安喜乐。】 第119章 石鲸戮德,巨枭饮恨(上) 剑芒斟北斗,辰星卷飒沓。 秋霜迎玉锷,啸气动江河。 众人只见长剑在天际留下一道湛蓝,凌空插入碧水池边的残肢断臂间,剑柄上,松脂凝成的‘辰’字,蓝光大盛,熠熠生辉。 以辰剑为心的蓝波,拦半腰而起,倾泻波荡而出。 立于三丈之内的三名刘家甲士,碧水甲瞬间被荡离甲胄,在半空中碎成了水珠,水珠由绿变蓝再变白,淅沥落地,半指深的血槽横布在三名甲士腰间,三人齐齐低头看了一眼,满眼不可思议,而后无声倒地,口鼻窜血,死绝了。 距离辰剑三丈以外、六丈以里的七名甲士,受余波冲体,身上水甲尽失,稍靠内侧的一名甲士,正倒地哀嚎求救,肠子肚子流了一地,还不如死了痛快,这几名受到波及却没有死亡的刘家甲士,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青禾居正门,一名灰巾裹面、短服劲装、手缺一指的中年人,目不斜视,慢步走来,诸官、诸民、诸兵纷纷相让,斥虎十二刺客之一死士辰,来了! 高手出手,非同寻常,死士辰一剑带来的威力,便让二十名刘氏家兵中的一半丧失了丧失了战力,入了境的高手,可见一斑! 死士辰行至阵前,以他为心,一股浓烈杀气迅速四散开来,仿佛血海观潮般摄人心魄,令人窒息。 正欲上前询问来人是谁的王大力,被这令人窒息的气势所震慑,如病猫一般倒拎着开山斧站在一旁,侧足而立,扭扭捏捏,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王大力自认,自己虽为卸甲境,但在并非全盛、年老气衰且力有不逮的致物境刘兴手下,还能勉强混个苟且,若想逃走,也不是没有机会。眼前这人虽然境界不及刘兴,但若想杀自己,恐怕也只是两招之内的事儿,甚至,两招都用不上。 转念一想,反正从这人的弦外之音可以听出,此人是友非敌。 王大力的心,也随之安静下来。 有高手相助,看来胜券在握了。 消失了已经有段日子的夏晴,也在此刻出现,他的身材显得更加清瘦,正顶着个大脑袋,左摇右晃地跑到应知身侧,附耳射声,告之死士辰的身份,一番嘀咕,心中七上八下的应知终是安定了下来,急忙命人传令王大力,告知情况。 场中,死士辰心念微动,辰剑潇洒应念回手,而后,死士辰抬头与刘兴对视,准备出手。 刘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一年前趁夜刺杀老夫之人,是你?” 死士辰舞了个剑花,冷声道,“正是。” 刘兴纵声大笑,冷笑道,“一年前的手下败将,一年后还敢来自取其辱?” 死士辰亦大笑回应,“老不死的东西,你以为一年前的你我,还是一年后的你我嘛?一年前我轻敌失策,而你占据地利。而现在,哼哼,攻守易形了吧?老儿,莫要多说,纳命来!” 说罢,死士辰便要动手,却被刘兴立刻拦住,疾声喝道,“慢着!壮士,咱们聊聊?” 两人胜负便决刘氏生死,刘兴刚才先是调动气机纠缠孔武和王大力,又调用气机化成了二十具碧水甲,经过两通腾挪,消耗了不少心念,急需喘口气儿歇歇脚,所以,他便耍起了拖刀计。 “与你这个祸乱百姓的巨患,有啥可聊的?”死士辰将辰剑随意一扔,那柄剑如活了一般,绕着死士辰转啊转,潇洒至极,他冷笑道,“刘兴,你想休息便休息,不必惺惺作态,正巧我也有事儿要办!” 刘兴冷笑一声,真的就地闭目养神起来。 死士辰等了一眼刘兴,也不趁人病要人命,他环顾场中一圈,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四个月来,我游历一地,经得两事。游历的地方,在薄州赤松郡扶余城寒枫寺,寒枫寺乃天下四大古刹之一,传闻,凡来此寺修行出世者,皆嘲世人之狭目,皆愿饮酣酒以品神卷,实为美哉妙哉之人!” 这是,王大力轻声提醒道,“大侠,刘兴是致物境文人,等他恢复心念,填满气海,大侠若是想胜他,恐怕要费些功夫啦。” 面对王大力的善意提醒,死士辰侧脸对王大力微微点头,随后继续兀自说道,“而这所遇两事,一则为寒枫寺主持有意考验于我,遂告之以危而观吾节、醉之以酒而观吾则、杂之以处而观吾色,获得主持首肯之后,授了我半本《石鲸剑》,我得以去残撇缺,习得石鲸剑法全册,脑中开悟,将入致物境界!” “哎呦呵!”“不得了啊!” 死士辰此番话了,听者皆叹,破城境的武人实在是稀罕物件儿,致物境界的武夫,更是凤毛麟角,此时,一名即将进入致物境界的武夫,真真儿的站在面前,真实而又缥缈,嫉妒而又羡慕。 刘家甲士和黑衣人听完这话,可却是有些五味陈杂了。一境之差,相去甚远,数境之差,便是天上地下了,刘家甲士和黑衣人在死士辰面前,就是巨鲸和虾米的感觉。 死士辰深陷在自己的回忆里,不为外物所动,继续道,“这第二件事儿,我应恩人之托,在寒枫寺寻得一人,三番恳求,其应允帮我恩人了却一桩心事,我也算报答了当日恩人的救命恩情。” 死士辰口中的‘恩人’,顾名思义,自然是刘权生啦。 言罢,死士辰突然身形一转,面向刘家甲士和混杂其中的黑衣人,仅剩的十几名甲士和六名黑衣人眉头深皱、冷汗立流,菊花也跟着紧了一紧。 死士辰只要出手,这些甲士和黑衣人绝无生还之机。 “有件陈年往事,颇为曲折,我想说与诸位听!”死士辰迈着碎步,慢慢悠悠地走向刘家一众,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一股脑的说了起来。 “提起江南蝶蛹,世人恐怕无人不知,这蝶蛹分为内门及客卿院,内门皆为女流之辈,客卿院则多为重金收买的江湖侠客。” 死士辰牟定一人,定睛说道,“蝶蛹帮内门有规,入蝶蛹内门者,二十年不得嫁、不可退,违者死!” 被死士辰定睛看着的黑衣人,眼神出现一些奇妙的变化。 死士辰言语中忽然多了些温柔,“十三年前,有一名长相可圈可点的妙龄女子,出于好奇,便背离家人,私自入了蝶蛹帮,学得了一身武艺。十二年前,一名家境殷实、聪明机警的书生出门游历,行至鄱阳湖畔时,与妙龄女子巧遇,两人干柴烈火,暗生情愫,遂私定终生。当晚,这一男一女便换了一张人肉面皮儿,乘夜悄然逃走,两人逃跑的过程我不再赘述,只道是两人最后溜到了咱们凌源地界!” 官员和百姓开始显露不耐之色,谁有时间听你在这说什么狗屁爱情故事,你倒是赶紧杀人啊。他们一个个心里虽如此想,可应知未动,加之武功不济,却也不敢发作。 最后围了上来的百姓们,倒是很乐意听这些挖门倒洞的秘事,他们或坐在墙头,或站在屋顶,一个个叽叽喳喳,俯首帖耳,好不热闹。 死士辰微微叹了口气,道,“蝶蛹势力虽多分布在江南,多年来却也仍未放弃对这二人的打探,藏身的头几年,这对儿夫妇的日子,想必定是过得十分苦楚,青柳在窗不敢看、思念亲眷不敢哭、无名无分不敢言,人生悲苦之事,不过如此吧!” 一名黑衣人开始身体乱颤,情绪激动。 死士辰轻轻道,“可是,天下从没有不透风的墙,纵是两人百般隐瞒,几年前,这个秘密还是被刘 德生无意间发现,随后,刘 德生便对二人威逼利诱,要求两人效忠辅佐,不然就将此事公布于众。” “无耻!”“早看他不是个东西!”一些看戏人开始破口大骂。 死士辰继续说道,“如果蝶蛹帮知道了两人的位置,两人只有死路一条,万般无奈,两人只得屈从。而后,不到三个月,轻音阁便破土完工,那书生做了轻音阁掌柜,那女子隐于其后,暗中护卫刘兴和刘 德生父子,两人总算安了个家,而在地头蛇凌源刘家的庇护下,这对夫妇安生的生活了许多年。” 说到这儿,死士辰故意提了提声音,“许坚,关于你和那彩蝶之事,我说的,可对否?” 在场众人哗然,之前众人只以为许坚是为了利益才效忠刘家,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悲苦隐情。 突然,阁楼猛地打开,许坚顶着大肚腩跑了出来,见他站在黑衣人之间,直勾勾地盯着死士辰,不言不语。 “哈哈!这只小彩蝶不错,居然调教出五名倒马境界的女流,也算一号人物啊!” 此刻的死士辰,已经距离许坚不到五步,许坚仍一动不动,大有视死如归之感。 死士辰见状,透出一种钦佩之感,道,“我那位恩人说,许敬乾此人,心肠不坏,坚忍不拔,除了为刘 德生经营轻音阁,没做过啥坏事儿!在刘家覆灭的过程中,我们应当救一救!” 言毕,死士辰从怀中取出一物,乃一薄如蝉翼的玉质蝴蝶,蝶翼纹理清晰,晶莹透亮。此为蝶蛹蝴蝶令,见之如帮主亲临。 死士辰将手一摊开,许坚不认得此物,可站在许坚身边的黑衣人顿时泣不成声。 死士辰将那只玉蝶轻轻抛到了许坚手中,后退了几步,笑道,“哭啥子?这是好事儿啊,我在寒枫寺寻得那名与蝶蛹帮有很深关系的故人,求了又求,拜了又拜,最后还打了一架,那人才肯将此物予我,以为救人之用。” 许坚看了看身边泪流满面的黑衣人,又看了看死士辰,长出一气,伸手接过那枚蝶蛹蝴蝶令,向死士辰深深作揖。 死士辰向许坚拱了拱手,笑道,“那人让我捎句话给你二人。凡属过往,皆为序章,往后当妥帖生活,只要你们夫妇此生不过长江,他定保你二人长命百岁!” 聪慧的许坚心领神会,一时间神情激动,涕泪交织,当即下跪,感激道,“大侠之恩,永世难忘,我愿伏法受过,从此造福凌源百姓,有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轮回。” 随后,算上那名涕泪俱下的黑衣彩蝶,一共六名黑衣人也一同跪下,死士辰轻轻摆了摆手,七人起身便走向郡兵一方,他们交出兵器,正要随郡兵回府候审之际,应知朗声大喊道,“许敬乾,今日过后,轻音阁将成无主之地。本郡守若查证你等无罪,本郡守有意将轻音阁委托与你经营,上缴五年所得,五年后,若盈利颇丰,轻音阁便送你,如何?” 还没等许坚回话,这周围的百姓响起阵阵喝彩与掌声,应知一脸欣慰。 有情人终成眷属,苦命人黄天不负。 ...... 死士辰短、明、快地了结此事后,便悠闲的行走在对峙双方之间,而后站在原地,心念一动,气机大起,辰剑瞬间竖立于身前,如一名昂首挺胸的劲卒,只见辰剑柄下尖上,随着死士辰的一呼一吸间蓝光浮动,又仿若迎接检阅的士兵。 刘权生当日焚楼救命之恩得报,死士辰心中一阵舒爽,一口浊气吞吐而出! 这位北疆闻名的刺客,右手前伸,食指弯扣,嘿嘿一笑,对着那剑身轻轻一敲,辰剑一声嗡鸣,蓝光大盛,气可排斗牛。 江湖恩,江湖报,江湖仇,江湖了! 今日,我死士辰有一剑在手,便如万种消魂,可斜挂天外树、坐看江湖群小! 这致物境,我死士辰,入了! 磅礴的气机,席卷了整个青禾居,王大力和孔武见状,忍不住惊呼,“大侠如致物境界啦!” 实力永远是永远是行走人间的硬通货,场中所有人都被铺天盖地的气机所慑,双腿发软,颤栗不止,听到孔武和王大力的惊呼后,有些胆小之人,直接归伏在地,如朝拜神仙一般对死士辰磕头不止。 而作为场中的焦点死士辰,对外物不理不睬,他短暂陷入了天人合一的奇妙境界,兀自感受了良久,方才从这种玄妙中走了出来。 ‘嗡’的一声,辰剑随着死士辰的召唤,缭绕在青禾居半空,死士辰陡然睁眼,看向刘兴,“刘老儿,我这一剑,取你狗头,够否?” 那仅剩的十几名刘家甲士,望风而降。 第120章 石鲸戮德,巨枭饮恨(下) 老刘兴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应知一方居然会有死士辰这般高手坐镇。 他深深知道,在群情激奋之下,想要保住刘家,只有解决掉眼前这位引领潮流的死士辰,强行压下众人怒火,继而等到刘瑞生带着曲州牧江锋的驰援前来,才能使刘家,重新屹立于华兴郡。 想到这里,刘兴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豪气:此当是刘家生死存亡之际,我刘兴虽无大德大能,但在今天,如果能挽狂澜于既倒,也有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啦! 打定主意,刘兴决定,力斩死士辰。 青禾居下的死士辰正欲出手,一声低喝骤然从青禾居内响起,声音混雄如深海老蛟,老刘兴破开阁楼瓦砾,单脚站于翼角之上,傲视死士辰。 死士辰见状,哈哈一笑,“一年前,我刺杀不成,今日便用你这颗白头做利息!” 刘兴一声冷哼,“老夫倒要看看,斥虎帮的十二刺客,能在我手下走过几回!” 死士辰轻蔑一笑,左手背后,一个起剑式,辰剑重新立于死士辰身前,死士辰右手前伸握剑,顺势向右一横,一道蓝色剑气瞬间击出,打着斜砸向刘兴下盘,石鲸剑第二式巨鲸翻浪,起手便被死士辰轻描淡写地用出。 这一剑来势汹汹,刘兴本想躲闪,奈何屋内还有刘氏宗亲,青禾居万万不可倒塌,无奈之下,刘兴只得将池水引出,如一年前两人的深夜对峙那般,形成水墙用以抵挡。 只见第一道剑气在水墙上砸出一个大大的水坑,还未等水墙如一年前那般恢复原样,第二道剑气便告紧随而至,在相同位置、以相同角度和力度狠狠地砸了过去,随着死士辰身形摆动,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剑气被一一使出,不给刘兴任何喘息之机。 你有利剑、我有强盾,见死士辰想攻一处而破全局,刘兴心中暗讽死士辰是‘无知小儿’,遂左手轻抬,动心起念,绿芒汇聚手掌,凭空写下一个‘御’字,随后快速推向水墙。水墙受字后,抵御死士辰剑气的碧水更加稠密,截面变窄、横面变宽,足足厚了一倍,原本破墙过半的剑气,顿时破墙不过五分之二。 面裹灰巾的死士辰不见表情,面对老刘兴的加力,他越战越勇,不断挥动辰剑,六、七、八、九、十剑依旧快速递出,巨鲸翻浪招式用毕后,辰剑剑芒迅速集于剑尖,淡蓝如晶,死士辰脚踩七星,纵身一跃,人剑融为一体,以石鲸透海之势,向那最薄处仅剩七寸厚的水墙奋力刺去。 哗啦啦!砰! 剑尖与水墙相触刹那,水墙顿时天女散花,崩裂开来,坠落的水珠中碧绿不在,点点淡蓝孕育其中,凭空在天上洒落,煞是好看。 刘兴可顾不得欣赏此景,面对死士辰直刺而来的啸剑,他双袖一卷,双手缓缓上抬,沉喝一声‘蛟起’,心念所动,气海乍起,脚下一潭碧绿死水,顿时喷出两条碧蛟,众人只见两条碧蛟翻腾雀跃,以极快的速度,从死士辰身后,向死士辰恶狠狠地扑来。 死士辰猝不及防,顷刻间,一蛟咬于辰剑剑刃,放缓了剑势,一蛟缠于死士辰辰手臂,浮游直上,向死士辰门面咬来。 多年的刺客生涯,让死士辰的反应速度极快,见他不慌不忙,右手松剑,做了个打算弃剑而走的姿势,借碧蛟缠剑之力,掌心一拍剑柄底端,身形后退两拳。 刘兴猜测死士辰可能要弃剑而走,立刻驾驭缠在死士辰手臂上的碧蛟紧紧追上。 就在那碧蛟将要触及门面之际,死士辰右袖中一物窜出,一条以心念凝结,长短三寸的小蓝鲸快速没入辰剑,辰剑彷如活了一般,立刻以剑柄为心,原地快速打转,剑刃蓝芒所过,两条碧蛟被绞杀的七零八落,散落成为点点水珠,跌入碧水。 此为《石鲸剑》第四式,雄鲸破月! 先不说‘雄鲸破月’的精妙,仅仅是死士辰的这一手以退为进,就让在场众人叹为观止。 死士辰复回原地,持手中辰剑舞了个漂亮的剑花,见到刘兴胸前起伏不定,他料定刘兴气力不济,于是嘿嘿一笑,身形急速后掠,指了指天际,对着王大力大喊一声“壮士们助我登天”。 王大力心领神会,大声响应,他肌肉隆起,喘着粗气,吭哧吭哧的向死士辰跑去,及近死士辰两丈之地,王大力骤然停住,双手交叉置于腰间,死士辰单脚踩其手,王大力弓腰聚力,借势用力一抛,死士辰便如风似箭般‘飞’到了天上,遗身白云里,众人的视野里,仅剩一个黑点儿。 天空中,空灵寂冷的声音传出,“今借凌河之水一用,除贼复还!” 声音响彻云霄。 死士辰言罢,除了那一潭死水,青禾居内所有的溪水,顿时欢悦沸腾,它们竟离地而起,向天空中那个正缓缓下落的黑点快速汇聚。 天上骤然祥云光满,地上不到两息时间,一声鲸歌凌空呼起,甚是嘹亮,半阴不阴的天空中,一条溪水凝成的巨大蓝鲸,破云而出,蔚为壮观。巨大蓝鲸凌空翻滚了一圈,呴吁一声后,以尾做兵,呈跋浪翻风之势,向阁楼横扫而来。 “宝剑出鞘必见血,辰剑一出势难回。”重新回落到地上的死士辰有些脱力,他以剑拄地,静观其变,对刘兴朗声喝道,“老刘兴,这第五式,虎鲸承霄,你接得住吗?” 刘兴冷哼一声,回应道,“跳梁小丑居然也敢觊觎天道?不知死活!” 说罢,这刘兴老儿如老蛟般从檐角悠悠飘落,着落之际,右掌绿芒翻涌,向地面猛然一拍,满池碧水震荡而起,一头以碧水池水凝成的青蛟磅礴拔地,巨口向横甩而来的鲸尾一口咬下。 蓝鲸仿通人性,眼见收尾不及,索性鲸头下坠,向蛟腹狠狠撞去。 “砰”的一声,鲸尾断、蛟腹破,漫天蓝绿,散落一地。 又是平局? 不,这次,不是! 就在鲸撞蛟腹的霎那,死士辰长剑掷出,直奔已经气海耗尽、无力躲闪的刘兴而来,生死之际,刘兴眼看是要中剑身亡了。 生死关头,刘 德生尽了作为儿子的孝道,他从阁楼跳下,奋力推开刘兴,刘兴被推开霎那,辰剑欺至,刘 德生立被一剑封喉。 也是在那一霎那,一根翠绿小草被刘兴于池低引出,翠绿小草如翠匕一般向死士辰暴射而来,依仗体力充沛,仍有一丝气力的死士辰微向右移,小草直穿其左肩而过,身侧徒留下一串血花。 那根翠绿小草离开碧水池后,空空如也的碧水池内,青苔瞬间变得枯黄,生机全无,阁楼下,刘 德生安静地躺在刘兴怀中,没有遗言。 在兄弟眼里,刘 德生算不上一位好大哥,在百姓眼里,刘 德生也算不上一个好人,但在此刻,刘 德生在刘兴眼中,绝对是个好儿子,在生死面前,他放弃了一直追寻的功名利禄,用他的生命,践行了‘孝道’两个字的意义,这,也算是别样的悔悟吧。 那边,穿肩而过的小草,被距离死士辰不远的王大力一斧打落,随行医曹掾上前一探,顿时失声嚎哭,道,“此乃百年碧蛟千绝草,壮士有死无生啦!”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一死,一将死,岂不又是平局? 刘兴的秘密,在这时一目了然,去年,刘兴为了换回儿子刘瑞生一命,将双鸟朝阳献给了应知。从那以后,刘兴压制哮喘的秘诀,便换成了用百年碧蛟千绝草强行压制的以毒攻毒之法。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医曹掾说的话,死士辰自然也听得到。此刻他身形未倒,鼻口却不自然地流血不止,直到血水透出了灰巾,这位江湖顶尖的刺客用力摇了摇头,清了清神志,右手蓝芒大盛,辰剑应芒回手。 谁说的平局?我死士辰,还有一剑未用! 死士辰提剑,摇摇晃晃地向刘兴走去。 已经无力再战的刘兴,为怀中的刘 德生理了理衣衫和发髻,起身自理仪容,与死士辰直视三息,哈哈大笑,蔑视地道,“老夫英雄一世,岂可死于你这等宵小之手?” 说罢,一把短匕从刘兴袖中划出,老爷子毅然决然,反手便刺到了自己胸前,八尺身躯轰然倒地,朱唇褪色,弥留之际,这位半生枭雄的老人睁眼望天。 少染寒疾、哮喘缠身,文不成、武不就,断念叫西风。半生斡旋、机关算尽,家业断、子孙绝,终成负心人。 也罢,也罢,人生一世,好多东西都要淘汰,我也早点,收工......。 ...... 青禾居内短暂安静,随后一声声欢呼陪风而起,官民弹冠相庆,情不自禁。 在这时,姗姗来迟的东方爷孙、刘权生父子挤过人群,看到刘兴身死气绝,刘权生嘴唇轻颤,身形抖动不止,眼圈一红,转身便走,刘懿则不管不顾地跑到死士辰跟前,看到死士辰灰巾下的的黑血,嘴一抿,嚎啕大哭。 见到刘懿,死士辰摘下灰巾,面露血齿,温柔一笑,终是倒在了地上,场中立刻又安静了下来。 “师傅,师傅,没事儿的师傅,懿儿这便带你去找神医,神医定会将你医好的。” 爱之深切,所以慌张,一向沉稳的刘懿,此刻语无伦次,他试图背起死士辰,却因身材瘦小,无能为力。 东方春生也跑了过来,见死士辰惨状,老爷子急忙询问,得知死士辰所中乃中百年碧蛟千绝草之毒后,急忙握住死士辰的手,低声鼓励道,“小辰,切莫动念,应大人已经差人寻凌源城妙手坊的药王,稍顷便到,到时你定会有救,你再挺一挺,再挺一挺啊!” 死士辰摇了摇头,凄惨一笑,“前辈,毒已行遍奇经八脉,救不得了。我行走江湖十余载,深知此物之毒,告诉应大人,不要白费心思啦。” “师傅,师傅,避水珠呢?此物可祛毒,你快拿出来含在嘴里呀。”刘懿在死士辰身上来回摸搜,终是找到那枚避水珠,一股脑便要往死士辰嘴里塞。 死士辰立刻伸手阻止,揉了揉刘懿的肩膀,笑道,“傻孩子,避水珠是你送为师的拜师礼,用坏了,我会心痛!” 刘懿失声大哭,道,“师傅糊涂,糊涂啊,师傅,死物哪有人金贵?你快拿出来用呀!” 死士辰嘿嘿一笑,仍然固执己见,气力不济地道,“来,扶为师起来!” 东方春生见死士辰眼中去意已决,便一把揽过刘懿,宽慰道,“一个人一个活法,由他去吧!” 老老小小三人,勉勉强强将死士辰扶起,死士辰取过辰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挣脱那些搀扶的手,缓缓向青禾居走去,阁中刘氏宗亲大骇,他们害怕这位杀神恼怒之下将他们赶尽杀绝,遂全部出阁跪地请降。 哪知走了几步,死士辰停身回首,深沉地对刘懿说道,“凌源山脉,你我埋下因果,相谈甚欢。水河观中、辽西郡内,你我惩除奸恶,快意江湖。为师无能,今将远去,无所遗留,实在汗颜。我的乖徒儿,我此生的最后一剑,便送你吧!” 刘懿滴滴眼泪浸透衣衫,面朝死士辰,跪在地上不言不语。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父将走,儿甚伤悲。 死士辰吞下一口闷血,向左缓缓迈出了一步,辰剑微颤,剑上蓝芒复起。 第两步,一条条蓝色小鲸缠在剑上,畅快遨游。别了,我的陛下!臣恐怕见不到你说的盛世太平啦!愿陛下在二十年后,能够廓清寰宇,重振王风! 第三步,无数条小鲸围着死士辰打转。一本《石鲸剑》和一颗避水珠悄悄落到了泣不成声的刘懿身前。 死士辰头也不回,嘴唇却流露出一抹笑容:孩子,未来的路,你师傅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为师知道,你身上有着震惊天下的秘密,你更肩负着不可推卸的使命,这一切,都要你一点点摸索,一点点感悟啦。不过,不管将来如何,师傅希望你,平安喜乐就好! 死士辰迈出第四步,小鲸四散,渐渐长大成为巨鲸,巨鲸们整理排列于死士辰周围。 别了,江湖!别了,大哥! 第五步,死士辰头一抬,用尽了全部的气机,剑指苍天,条条蓝鲸飞向天际,直插云霄,顷刻间乌云逃尽,碧露赤阳,万斛银光泻! 群鲸翱九州,辰剑夺天罡。 ...... 如果百年以后的江湖上有一个九根指头的大侠,那一定是我了! 死士辰回头看向刘懿,温柔一笑。 “懿儿,我的坟上,要写‘张文’!” 第121章 太昊信马,旧恨新仇(自传) 父子,并不是血脉传承,更多的,是将心比心。 ...... 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叫刘瑞生,是凌源刘家的公子。 当我带着江锋诏书和江氏家臣快马奔回时,事情已成定局。 青禾居内,早已空空如也,父亲所住的阁楼外,血迹斑斑。 他们都说,父亲,死啦!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 我长跪在父亲宅前,心痛不已。 对不起,父亲,中原的马太慢,孩儿回来晚了! ...... 七岁时,我从醉酒的母亲口中知道一个秘密。其实,我姓江,江瑞生! 我并不是刘兴的儿子。 当年,江锋与母亲江岚这对儿亲兄妹,日久生情、相期如梦,情投意合之下,遂野 合许身,事后,便有了我,这个可能注定一生都不会有名分的遗子。 兄妹乱 伦这种事,违背纲常伦理之举,自然不被世人所容,特别是门楣高如江氏的这种家族,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盛怒之下,江家老族长江苍,也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爷爷,快刀斩乱麻,秘密除掉了所有的知情人。随后,母亲江岚远嫁华兴郡,做了父亲的妻子,江锋继位族长。 就这样,父亲成了半路拾荒之人。 我想:‘父亲’刘兴是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的,但他却始终埋藏在心底,没有任何表现。可能也是因此,凌源刘氏才可以得到江氏一族的庇护,在华兴郡肆无忌惮的吧! 承常人之所不能承,动心忍性,待我如亲子一般,那时起,‘父亲’便是我的大英雄。而我在七岁时发现的这个秘密,也不会再有人知道。 直到如今,我也仍喜欢叫刘兴为父亲,称江锋为江锋。 ...... 夜半,我与四名随行的江氏家臣在城外一处小山起火野炊,看着城内点点光火和青禾居内的一片漆黑,我低头饮酒,过往种种,滴滴点点流入心头。 少年时,大哥仗气爱奇、胆大豪气,总会带着我与三弟游山玩水,鼓捣一些新奇玩意。三弟体貌英逸、文才富艳、下笔琳琅,是我与大哥的小军师。而我,是负责挨骂的那一个,因为,不管我们三兄弟闯下多大的祸,只要我向父亲低头认错,父亲总会网开一面。 我也乐得如此! 还未及冠,大哥接管了一些族业,迎来送往,人情往事,忙的不可开交,三弟被父亲押上了中兴刘氏的大任,一心求学问道,以期成就大业。整日玩猫逗狗、无所事事的,仅剩我一人,倒也落得个逍遥快活。 每次躺在老头山顶,清风拂过,我在一片满足和惬意之中,总会安心想到:我这一生,闲云野鹤,也不失为一种绝佳的意境。 后来,三弟从长安去了又回,连夜与父亲促膝长谈。 据刘布向我通禀:当夜,三弟规劝父亲解私兵、还私田、专心学问,做天下世族表率,父亲雷霆暴怒,竟欲杀三弟,但念及血缘,终究是没有下手。 那日起,三弟再没回过青禾居,从此隐居在子归学堂,与刘家断了往来。 而直到今日,我才清楚知道,当日的父亲,不是杀不掉三弟,而是力有不逮啊。 我刘家洎及近代,积弱积贫。十二年前,父亲在二子夺嫡中选择让大哥支持了二皇子一党,结果,京畿一战,二皇子一党全部覆灭,父亲幸而靠上了曲州江氏这棵大树,方才得以保全家族,幸免于难。 之后,为了挽回朝中无人的尴尬局面,父亲立即让我顶替了大哥的位置,借此举博得了江氏一族更大、更多的支持。 遥记那日,我与大哥长跪在父亲面前,相顾却又无言,良久,大哥豪爽一笑,大步离开,从此不问族事。 兄弟决裂,就在那日。 后来,大嫂杨观嫁入刘家,成为大哥的贤内助、小张良。 也不知是大嫂怂恿还是大哥转性,大哥开始自立门户,暗地里对我使用百般手段,拉拢轻音阁、凌源镖局,还有张家村的那把火,其实我通通知道,却又放任自流,不理不睬。既然大哥喜欢,我便将这一切都还给大哥吧! 毕竟这是我的家,如果没有了家人,我还要家有何用呢? 后来的那些事儿,你们也都知道了! 水闸是我命人破开的,我从来不想与大哥争那家主之位,当初修渠之事,也不过是母亲大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放开水闸,彰显了我的无能,让大哥站稳脚跟,重新坐上家主之位,我也好继续过我的安生日子。 为了这个家,我愿做那块垫脚石,即使搭上几条人命、背上一世骂名,我也无怨无悔。 可是,我也不知道事情为啥会突然变成这样,从东方春生来到凌源后,刘家所发生的这一切,仿佛被人设计好了圈套,一环接一环,将我凌源刘氏推入万丈深渊。 ...... 深夜寂寥,我起身看着远处的那条大渠,月婆娑,夜深处,细思量,不由悲伤千万丈,父亲是好父亲,大哥是好大哥,三弟是好三弟,唯有我不仁不孝不义。是我,是我毁了刘家啊! 我捂着嘴,痛哭却又不敢出声,跪向青禾居,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 抬头时,我的双眼变得血红,双眉敛悲,心雕巨恨。 在我这里,不讲春秋大义,只有父命子纲。 父亲,大哥,母亲已经被我转移到安全地带,这仇,儿一定得给你们报! 我要让我的好三弟,尝尝比这痛苦百倍的滋味儿。 我要让他,癫狂而死! ...... 三日后,一封黄卷,被我遣江氏家臣悄悄送到子归学堂,封挂于门口。 “十月初十,刘氏故居,与弟一会。”——刘瑞生 我相信,我的好三弟,定会赴约而来。 在等待三弟到来的空挡,我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曲州那位膝下无‘子’的江城主,似乎很在意我的生死,随我而来的八名江氏家臣,四名卸甲境、四名倒马境,还有一位暗中随行的破城境武人,可谓牌面十足。相比之下,偏居一隅的凌源刘氏,堪比沧海一粟,在江家面前,不值一提。 在我的一番安排下,这九人按部就班地潜入凌源城,我要送给三弟,一个大大的惊喜。 初十,青禾故居,血迹已经被几日前的大雨冲刷干净,空寂的院子秋叶飘零,值钱的物件儿被横扫一空,溪水也已经不再流淌,看起来一片萧索。 我独立于阁楼之上,所有的恩怨和不了情,都被画在了这小小的门第里。他朝若许访古丘,明月还过旧人楼,见到青禾居还好好地摆在这里,一个复兴刘家的念想,从我心头开始萌生。可,这刘家的家主,又该是谁呢? 想罢,我微微自嘲,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家族,那还算得上是家族么? 淡淡天色,故人迢迢而来,与我一上一下,相顾无言。 我面无表情,微微点头,“三弟。来啦!” 三弟比之前精神了些许,身披麻布孝服,头上戴白,干干净净,他见到我,严肃道,“你就不怕我抓你回去?二哥。” 见三弟仅是戴孝,竟然不因父亲之死而悲伤自责,我怒火中烧,却也强压着开口说话,“呵呵,三弟若想抓我回去伏法,岂会独自前来?况且,三弟聪明盖世,知我既然敢来,胸中当有万全之策。” “哈哈,这时候的凌源城,对于二哥来说,可谓龙潭虎穴。二哥居然敢闯如此危险之地,三弟我佩服之至。市井都传,二哥你才不堪大任,愚弟看来,二哥才是大智如愚之楷模啊。” 三弟不顾地上寒气,随意坐下,对我笑到,“二哥,此行找我何事?莫不是要杀我泄愤?” 我轻蔑一笑,嘲讽之意明显,“三弟谬论了,这骨肉相残之事,二哥我可做不出手。不像三弟,精明能干,敢于大义灭亲呢。” 三弟没在意我言语中的讥讽,直奔主题,看向我问道,“那是为何?” 我缓缓走下阁楼,与三弟对坐,沉声说道,“今日来此,问你三问既走!” “我虽已知所问为何,却仍想听听二哥高论。” 三弟不愧聪明绝顶,可惜太过不务正业,好脑子都留给饭菜。 我揉了揉太阳穴,说道,“第一问,咱凌源刘家得此潦草收场,可是三弟亲力所谋?三弟在一年前东方春生来时,便已谋划好一切了吧?” 三弟淡淡道,“是。” 我按捺怒火,继续问道,“第二问,大哥的枕边风杨观,可是三弟下的一手好棋?” 三弟面无波澜,回道,“是。” 我又问道,“第三问,如此做,所为何?” 三弟凝视着我,一字一顿,“求个家国大义!” “放屁!你这混蛋。” 我终于控制不住满腔怒火,上前一拳将三弟掀翻,对着三弟的门面骤然挥拳,几拳下来,直打的这不孝子鼻口流血,我才肯收手。 而在这过程中,三弟始终不言不语,也不还手。 他越是这个样子,我越生气,我抓着三弟的衣领,悲怒道,“明君制民之产,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可乐岁终身饱。自古皆如此,若家都没了,你刘权生还要个屁大义?还要个屁君王?” “家不安守己分、桀贪骜诈,国无力气治家、王权无威,国不国,家不家,我作为人间之人,作为大汉子民,自然要管。”入了境的三弟,轻松挣脱了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温声道,“二哥,您听弟一句劝,切莫违逆大潮,不要动念复兴家族,安心生活,平安到老,这就是父亲对你最大的期许了。” 三弟顿了一顿,双眸中流露出一丝温情,温柔道,“如此,我们还是兄弟!” 我犹豫了片刻,眼神却马上坚毅起来,“我呸,刘权生,谁和你是兄弟,我虽不会杀你,但该做的事,我还是要做!该杀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留。我要让覆灭我刘家之人,以生命为代价来偿还血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三弟转身离去,走了几步,风起,三弟头白随风卷掉,飘然转身两指捏住,说不出来的潇洒。 三弟瞥着我,微微叹气,道,“二哥,你可懂我?” 我决然道,“不懂!” 这回,他真的走了。 青禾居又剩了我一人,我欲哭无泪,刘家也仅剩我一人了吧。 秋风起! 不,风从来没有停过。 ...... 其实,我叫三弟来此以叙,并非仅仅是聊天扯皮那么简单,而是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子归学堂位于凌源城北部,青禾居位于凌源城南部,两地相距十分遥远,往返至少需要大半个时辰,而我正可以利用这大半个时辰,大做文章。 以我为饵,诱虎出山,绞其巢穴,我胸中就这点儿墨水,也只能想到这了。 三弟走后,我重新换了一身妆容,以蒙巾裹面,向子归学堂走去。途中的百姓小吏,一个个兴高采烈,轻音阁更是如往日那般热闹非常,我怒火再起,难道就没有一人为我刘氏之倾颓而痛哀吗? 这群卑贱的、不知感恩的蝼蚁,全都该死,迟早有一天,我要马踏凌源城,把这群无知匪类,全部杀绝。 及近子归学堂,看到群人层层围住学堂正门,我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近乎变态的炙热光芒,立刻随人群靠了上去,挤到了中排。 学堂门口,一具尸体横在阶前,只见满头白丝、额纹遍布,冲天鼻、深窝眼,我到死都不会忘了这个人,他是东方春生,是天下名嘴,是那个煽动了整个华兴郡与我刘氏为敌的东方春生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目不转睛,仔细探查,见这老儿全身整洁无伤,唯胸前有一处红洞,是我命人取走了他的心。 尸体旁,我三弟、东方羽和我那侄儿刘懿泣不成声,我那侄儿手中攥着东方老儿随身佩带的三枚铜钱,哭得昏厥了过去,围观者也都悲愤异常,个个义愤填膺。 只有我,只有我的心中欢呼雀跃,看着刘权生悲痛欲绝的模样,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充斥心头。 反复确认东方春生真正死亡后,我悄无声息地大踏步离开,与赶来的郡兵擦肩而过时,两行血泪流下。 父亲,大仇初报!今晚,儿要用他的心,下酒! 夜晚,华灯初上,我坐在老头山顶,迎着凛冽寒风,遥看凌源城万家灯火,一滴泪水,情不自禁地从我的脸颊流下。 苍山茫茫兮,不见其边际。 泪流千行兮,不见其归路。 喝下了那碗用东方春生的心泡成的血酒,我带着江氏家臣和被我救出的管家刘布,踏上了归途。 太昊城,我来了。 那里虽不是我的家,但只有去那里,我才能依靠江氏一族的强大实力,重振刘氏,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让刘家的族徽重新遍布华兴郡,而那些背叛者、怂恿着、挑唆者、谋划者,将会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以平我心头之恨。 此誓一立,不死不休。 临行之际,我腮边泪坠,停云住步,良久方去。 从此风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第122章 沉沉蓬莱,日夕乡思(自传)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茫茫众生在苍穹之上的神仙眼中,真如沧海一粟。 而在无际沧海中,或许,了解刘 德生的人,只有我一个! 可惜,他选择了家族,而我杨观,也选择了家族,从此,情人阴阳相隔,世间再无凤凰栖息。 嗯...,关于刘 德生身死的这件事,我感到十分可惜,嗯,也只是可惜而已。毕竟夫妻一场,如果连我都不为他感到可惜,那他这一生,岂不是太过悲哀了么? 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我悄然回到凌源镖局,此刻,我安静地坐在摇椅上,腹部微微隆起,那摇椅前后轻轻悠荡,和着午后的轻风与煦日,让人昏昏欲睡。 凌源刘氏被族灭的日子里,父亲带着镖局的老人儿,从北市搬了回来,之后,父亲开始驱逐小人、清理门户,勒令弟弟杨柳写下罪己诏,求得凌源百姓谅解后,今日终于开门迎客。 没有了凌源刘氏这座大山,镖局的生意锐减许多,我们的日子又变得平淡拮据起来,看着眼前熟悉的人和熟悉的物,嫁给刘 德生这四年,仿佛大梦一场,也不知今夜梦魂,该向何处去。 哎!都是陈年往事喽,想到哪,我便说道哪吧。还请各位看官莫怪! ...... 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在我看来,是我这个恶妻,怂恿德生参与争夺族长大位,继而一手覆灭了不可一世的凌源刘家。 至于我为什么一步步走到今天,还要从头说起。 我原本也只是一个家世普通、样貌普通的江湖少女,整日盼着能习得一套绝世剑法或者投师一位武林大侠,然后打遍天下无敌手,找一位情投意合的郎君,从此纵情江湖,快活一生。 但那位墨家钜子的一句‘心有七窍,滴水玲珑’箴言,着实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求亲的、求道的、求字的、求名的,搞得我不甚烦躁,却又无可奈何。 忽然有一天,我稀里糊涂地从父亲手中接过了镖局内事,虽然打理的井井有条,却也萌生一种无趣之感,正当我打算和父亲说想游历江湖一番之时,一位不速之客来到父亲的卧榻,正是这个人,彻彻底底改变了我的一生。 那晚,一男子身着玄色布长袍、腰系粗麻带,柳眉大眼、鼻直略扁、口阔唇薄、宽肩细背、八尺身高,手上拎着酒葫芦,借着月色朦胧,与父亲趁夜畅谈,具体谈了啥,咱不知道。 第二日,一向刚正不阿、厌恶权贵的父亲便寻到穷极无聊的我,与我促膝长谈,说道,“孩子,咱们啊!是喝着凌河水长大的,近年来咱们凌源是啥样,大伙心里都有一杆秤。田里的粮有一半都入了刘家私仓,水里的鱼有一半都入了刘家的网,大伙儿起早贪黑,也只能混个勉强糊口,可谓生计艰难呐。老话讲:坚垒起于内乱,昨夜与我彻夜聊天之人,说要走一步暗棋,将你嫁入刘氏,以作内应,将来也好把作恶多端的刘家连根拔起。你,可愿意?” 我疑惑问道,“父亲,昨夜来访之人,是谁?” 父亲双手烤着炉火,目光灼灼,“刘权生!” 我惊诧道,“刘权生?那个教书先生刘权生?” 父亲哈哈大笑,“孩子,你如果只以为他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那你可就误会刘权生这个人啦。” 我定睛看着父亲,等待着父亲为我答疑解惑。 父亲低声道,“刘权生,‘曲州三杰’之首,同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中的谢家小子谢安,并称为‘天下安生’。刘权生此人惊才艳艳,曾以束发之年,通过贤达学宫六德、六行、六艺十八门功课的结业大考,成为甲子以来‘通关’第一人。以他的才学,本该出将入相,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他才回到凌源城,隐居了起来。” 我虽然身在闺中,但关于刘权生,我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听完父亲讲述后,我问向父亲,“父亲,您要动刘家?凭借刘权生和我凌源镖局的力量,恐怕难以撼动这棵大树啊。” 父亲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不是我,是凌源百姓,是天意如此!” 我劝阻道,“当今天下,世族当道,相互勾连,巧取豪夺。世族的势力,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已经到了尾大不掉的态势。就如独霸曲州的江氏一族,连陛下都奈何不得他,如今,刘家依附江氏一族,仅凭刘权生的智谋和我凌源镖局的这点实力,就想扳倒刘家,无异于羽化成仙呐!” 父亲顿时萎靡下来,在他身前的炉火中,一缕火苗窜出,父亲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他拍案而起,对我说道,“大丈夫生于人世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锄强扶弱,济世救民,乃人间大道,乃侠义正道。此事,我心意已决,你只管说,去与不去!” 看着满怀期待的父亲,我的心在滴滴答答的流泪,却也轻轻点头应允。我知道,此事父亲断不会强求于我,但同父亲多年含辛茹苦相比,我的幸福,无关紧要。 连刘兴都不会想到,我的父亲居然肯将我委身嫁入刘氏,还是以续弦之姿。 我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为了华兴郡最为尊贵的几个女人之一。 ...... 神思回转,我慢慢摸了摸小肚子,微微一叹,那一年啊,发生了好多事啊! 那年,父亲金盆洗手、弟弟接管镖局,我帮助刘 德生收服许坚与彩蝶,在刘家的支持下,弟弟开始大肆扩建凌源镖局,撺掇德生定下“自立门户,对抗瑞生”大计等等诸事,都是在那一年。 我知道,最初的刘 德生是不爱我的,他爱的,只是我的名和我的才,每每只有在我妙计百出之后,他才会和我谈情说爱、翻江倒海,共度良宵。 但,他又是爱我的,所有的秘密,他都交给了我。而我,则将它交给了那名为刘权生的玄袍男人,我简直是,坏透了! 我想:对于刘 德生,我红颜算不上,但这祸水我是跑不了的。 有一次,我曾借古人之手,为刘权生寄过一首诗: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刘权生回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看完回信,我生了大半天的气,旋即,嘿嘿傻笑了半天。 我不懂他,他也不懂我,很好。 去年,青禾居,我以巧言引诱德生借屠村之事,压制刘瑞生,最终德生如愿以偿,兄弟间的那根亲情弦,也算断了一半儿。 去年大集之上的望北楼,我按照刘权生的指示,投断肠草汁以试刘懿之才,分析修渠利弊以筑德生之基,德生、瑞生这对兄弟的明争暗斗,随后又开始了。 自从东方春生带着一干孩子北出凌源山脉后,德生便着手除掉刘权生,奈何,一年来,我不断托人给刘权生传递消息,这位‘曲州三杰’之首,总能免遭德生毒手,在一次次追杀与被追杀之间,刘权生通过字里行间的不经意倾诉,又收获了不少北城老少的同情与支持。 刘家可以点塔七层,却不如我这暗处一灯啊。 月前,轻音阁后院,我陪德生送走了东方春生师徒后,我为德生定下‘借赵强己’之策,德生欣然应允。我知道,此计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暗藏杀机,如果出现一点点失误,则极为容易万劫不复。 这暗藏的杀机,便是‘赵遥的孩子赵素笺变成傻子’的真相,而这真相,则死死地攥在刘权生手里,如同一剂致命的毒药。 在道义和孝义面前,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 德生,我既不爱你,你也应该为我的青春付出代价! 如果刘权生是执刀人,东方春生是刀身,我便是刀上涂的毒。 最后,终是刀出毒入骨,毒死了一个百年大户! ...... 时间不是解药,但我们总能从时间里找到解药。德生留给我的伤痛,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开始结痂。 阳光晒得我微微出汗,我叉着腰,开始在镖局小院儿内闲庭散步,几只秋蝉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时不时有一两片树叶落在我的身前,一身惬意。 我看了看肚子,三个月前,我怀了德生的骨血,那时的我纠结的很。 生死全在一念,当时我若坦之以诚,我的孩子出生后应该是有爹的,但当时我若坦之以诚,凌源城乃至华兴郡的许多孩子,出生后应该是没有爹的。 蓝天白云之下,我的心思往复不定,从愧疚到忏悔,又从忏悔,到释然。 哎!时候到了,有些事就妥协了,这个世界上随心所欲的人,很少,生活总会逼着你讨要答案,有时你什么都明白。 却也什么都无法改变! 父亲还是一贯的宠我,当我说要生下德生的儿子后,父亲哈哈说道,“终是一条人命,留着吧。如果你不愿意他姓刘,可以姓杨。” 我温婉一笑,父亲又带着几个老友,出门打猎去了。 在我眼里,刘 德生贪玩任性、放浪形骸,终究只是个孩子,他做出的种种举动,无非都是和父亲怄气罢了,可成年人的世界里,哪里会有孩子的一席之地呢。 走着走着,想着想着,我来到了镖局大厅。 托德生的福,当年镖局从北市搬到了南城,谋了一处佳地,几日前,郡守应知在查抄刘氏家产时,镖局没有作为刘家的家产被查收,这也算是德生给我青春的补偿吧。 整座凌源镖局五出五进,有大厅、演武场、会客厅、武库、仓廪各一座,四角设有小望楼,一层或二层小楼五六栋,用以守夜留宿和我父子女三人生活之用,足够了。 在地价百株一寸的南城,能有这么一套宅院,着实不易,父亲没有将其作为脏物交送郡府的打算,我自然也愿意做那个糊涂人。 大厅之中,卸甲境界的父亲可能觉得今天并不是出门打猎的好兆头,正同倒马境界的弟弟切磋武艺,两人以棍代刀,以杨家刀法对攻了起来,我则有些乏倦,找了个舒暖的位置坐下,安静的看着眼前温情一幕。 几十招后,父亲有些气力不济,弟弟倒是越战越勇,奈何父亲经验丰富,境界也高,一招儿攀花折柳,将弟弟轻轻扳倒在地,而后棍尖顶了顶弟弟的小弟弟,弟弟嘴一咧,双手一摊,无赖地道,“爹,我输啦!” 弟弟起身后,父子俩相视一笑,那是我多年未曾见的笑容,真诚又灿烂。 我捂着嘴轻轻一笑,慢慢悠悠地走向后厨,不一会儿,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被我和守夜伯伯端了上来,主要有两大盔酱牛肉、两碟腌萝卜干儿、一盘蔗糖花生、一盆菠菜汤、二十个蛮头和两坛黄酒。 这些饭食,足以让我们七人大快朵颐,只是我手艺有些生疏,蛮头没蒸起来,哎,以后逮着机会慢慢练吧! “哎呦,我这闺女可以呀,这次做饭居然做熟了!”爹大口咬了一下蛮头,冲我嘿嘿一笑,我娇嗔的剜了父亲一眼,起身为诸位伯伯盛汤。 守夜王伯伯一边吃,一边对父亲哈哈说道,“哈哈,老杨,你就知足吧!我那闺女除了纳鞋底儿,啥也不会,我和他娘都快愁死了,这以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咋整。” 父亲和守夜王伯伯撞了个满杯,哈哈大笑,“和你一样笨!哈哈哈哈。” 我慢慢地喝着菠菜汤,秋季镖行生意冷淡,父亲便把原来的一日三餐改成了一日两食。 在这泱泱大潮里,没几人配得上天命风流。淘下来的,都是些我们这样的小鱼虾。 小鱼虾有鱼虾物的苦恼,但也有小鱼虾的快乐。 就如现在的温情,便是那些勾心斗角的朱门大户所感受不到的。 几口黄酒下肚,父亲脸颊微红,打开了话匣子,对着四位伯伯哈哈说道,“哥几个,想不想再多两个素菜?” 四位伯伯异口同声地说道,“想啊,好日子谁不想过啊!” 父亲起身,走在我的座位身后,双手轻轻拄在我的双肩上,朗声道,“大伙可记得当年观儿打理镖局?那会儿,真是要酒有酒,要肉有肉啊!” 江湖人不懂拐弯抹角,所有人都嘻嘻哈哈,唯有我身形微微颤抖,父亲的双手感觉到了我的不安,轻轻地拍了拍我,为我安神。 父亲憨厚一笑,“兄弟们啊!我呀,老啦!押押镖、走走货还可以,但这操持内务,负责大伙的吃喝拉撒,实在是没有这个斤两和精力喽!我意,这镖局内事,我觉得,还是让观儿接过来吧。” 桌上突然安静,四位伯伯纷纷低头,不言不语。 父亲和桌上四人一生为友,自然懂这四人的意思,他松开了拄着我的两只手,背手绕着餐桌,老气横秋地说,“这几年凌源刘家的事儿啊!不怪观儿和柳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一手操持的。让他们姐弟二人身犯险境、身背恶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再不帮助官家挑了刘家这条恶蛟,恐怕我等、我凌源百姓,永远不会有好生日子过的,这件事情,我不后悔,永不后悔。” 四位伯伯仍然沉默不语。 父亲回到位置,坐下夹了一口菜,美滋滋嚼了几口后,对我与弟弟说,“观儿、柳儿,来,跪下。” 我和弟弟立刻从命。 父亲起身,负手而立,严肃说道,“我要你二人在此发下毒誓,此生做事,要有三不做,一是不做有违江湖道义的恶事,二是不做不利百姓民生的丑事,三是不做官家大族的狗腿。此誓一立,人神共见,若违逆此誓,当天诛地灭,永无后代。” 我与弟弟对视了一眼,相顾点头,一口发了毒誓。 三日后,父亲将镖局内事托付给了我,他自己则做一名抗刀走卒,和那些伯伯们快意江湖去了!这老爷子,也真会享福啊。 我思虑再三,女子本弱,这镖局终是要交到弟弟手中。 便请示父亲,可否招募二十名忠厚老实、背景单纯的年轻汉子,让弟弟稍作训练后参与走镖,将来也好做弟弟的直系亲信。 “善!” 父亲说完,便又出行玩耍去了。 我无奈一笑,继续晒太阳去了。 ...... 雨过地皮湿,风过了无痕,冬天的雪会清洗这片大地,初春来到,除了青禾居,这纵横华兴百年的第一大族,什么也没有给后人留下,或许这县志、郡志会留下一嘴,但有些事,却还不如不留。 我从未后悔这四年的光阴流逝和真情不在,也不后悔玩弄了德生四年时间,看着门外的一张张笑脸,我觉得,很值得。 你放心吧,德生,这个孩子,我一定会让他平安降生,让他平安长大,让他平安一生,我不要他功名利禄,不要他武功盖世,只求他一生平安,就好! 秋风笑我无情泪,偷整罗衣,欲唱心犹懒。 醉里不辞金爵满,杨观一曲,当肠千断否? 对不起。 德生,下辈子吧!欠你的,我都还你! 第123章 耕怠无获,事辍无功(上) 一国有九州,一州八九郡,一郡八九县,州、郡、县各自下管一级,一个县长的死,若州牧有心,甚至连奏折都不必呈到京畿长安。 不过,两封密奏,还是被快马传递,摆到了天子刘彦的桌案上,一封来自散落在华兴郡的长水卫,另一封,则来自华兴郡郡守应知。 汉历公元341年,十月十五,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殿,甘泉居。 处理完朝政要务的刘彦宽衣素袍,正与同样身着便服的丞相吕铮饮茶。 不知为何,今年四十有七的刘彦,白发在一年里突然多了起来,人随之变得有一些焦躁,可能他觉得自己老之将至,人也变得更加的勤政起来。 平日里,刘彦虽然可怜白发生,但他更想凭借这短短的一生,了却心愿,赢得生前身后名,为他的继承人留下一个大大的太平疆土。 如果可以,他还想圆自己一个儿时的梦:有生之年,率百万雄师,与大秦君主苻毅,会猎北疆。 昨夜,两封密奏不约而同,几乎同时呈到,讲的都是凌源刘家覆灭之经过。读完后,刘彦心中大喜过望,心潮澎湃之间,彻夜难眠。 算上今年,刘彦已经执政十六载,因地方世族掣肘,中央政令大多下达不畅、地方豪强“占”山为王、相互之间千丝万缕,欺君之事屡见不鲜。 十二年前,世族祸乱京畿,强行逼死了宠妃和小儿子,威逼刘彦册立太子,从那时起,刘彦下定决心根除大族,近几年,刘彦始终致力于分化、瓦解、打压世族,而今,京畿长安之中的官员,已多为己出。 但彻彻底底抹杀一个拥有百年底蕴的地方大族,十几年来从未有过,凌源刘氏的覆灭,是整个帝国削减世族过程中的破天荒头一次,这是一个开拓式的里程碑,这叫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今日退朝,兴奋雀跃的天子刘彦,立即将他的老师、丞相吕铮请到了宣室殿,名为饮茶叙旧,实为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 “始知手中丹青笔,能夺乾坤造化功,哈哈,老师,刘权生这‘曲州三杰之首’,真是不得了啊,短短五六年,竟将一个百年大族消杀的无影无踪,不得了,不得了啊!”此刻的刘彦,仿若一个得到了心仪玩具的孩童。 吕铮白发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听完刘彦所言,老爷子抿嘴一笑,道,“天下才子,数不胜数,但如刘权生和谢安这等纯臣,却是凤毛菱角。十二年前,世族作乱京畿,刘权生作为二皇子一党重要成员,本已是天家弃子,可他在那晚居然没有选择死战,反而选择了明哲保身,悄悄潜回了凌源城,回到凌源城,想必当时的他,对陛下的怯懦,应该感到失望透顶吧!” 能对当今出这般不拐弯抹角的言语,世间恐怕不出五人。 吕铮说完,眯眼瞧了瞧刘彦,见他毫无愠怒之色,遂继续开口道,“老夫想,刘权生本打算在凌源城终老,了此一生的。可当陛下寻到他是,他还是选择了帮助陛下、成全陛下,这份心胸和气度,常人所不能及啊!” 刘彦闻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老师,刘权生可不是受挫便退之人,当年,我差人找他,要他平定本家刘氏,他又何尝不是在等我呢?想必,刘权生在回到凌源之初,便已开始着手铲除本家刘氏了,不然,一个百年大族,怎会在短短六年之内,便告彻底倾覆呢?” 丞相吕铮哈哈大笑,“刘权生是你的知己,若论知他懂他,还得是陛下啊!” 刘彦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轻轻叩住了东方春生的手腕儿,低眉问道,“老师,今夜不要回去啦!你我师徒二人,再次小饮一杯,可好?” 吕铮从小看着刘彦长大,两人亦师徒、亦父子,对于喝酒这事儿,吕铮表现的倒是颇为平静,刚刚刘彦坐在其对面眉飞色舞之时,吕铮也仅仅是当啷着长生眉,一脸宠溺地看着这位打小便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天子,当然,仅仅只是宠溺,吕铮清楚的明白:他陪刘彦走的,是独木桥,是函谷关,在重重危险面前,宠爱、情感、道义,都必须抛在脑后,他们必须时刻保持理智,用清醒的头脑分析局势、制定策略,从而春风化雨般铲除天下间所有的世族。 而面对刘彦的盛情相邀,吕铮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反而伸出另一只长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了拍刘彦叩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温和一笑,“陛下,老臣有三问,陛下若答得出,老臣今夜便陪陛下醉上一醉!如何?” 近四十年的师生情谊,两人早已心有灵犀,见此状,刘彦心知吕铮又要犯颜直谏,如孩童般嘴一噘,坐回了吕铮对面,“老师,有何问呐?” 吕铮嘿嘿一笑,轻吹了一口茶,见其太热仍不能下口,便放下茶杯,温和地问道,“第一问,陛下当年为何要决心遏制世族啊?” 听完这问题,刘彦哈哈大笑,说道,“哎呦,我的老师,您若想与徒儿纵酒言欢,直言便是,不必用如此简单的问题相问吧?哈哈哈!” 随后,刘彦如同背口诀一般说道,“遏制世族,自然是因其权力过大。于中央,法不得以宣、令不得以传;于地方,世族勾连纵横,为害为祸。如果任由世族做大,若干年之后,我大汉帝国恐怕又是一个春秋战国啊。” 吕铮哈哈一笑,“错,大错特错啦” 刘彦微微一愣,面露不解之色,“请老师答疑解惑。” 吕铮道,“削弱世族,此为固本兴国、未病先防之举。四十六年前,大秦犯境,先帝御驾亲征,向北拓地百万里,这百万里土地,是北方游牧民族繁衍生息的祖地,而这其中便包括秦国祭祖之地,狼居胥山。我们占了人家的祖地,又把人家驱赶到极北的荒原生活,大秦的老百姓,恨咱们大汉恨的那叫一个压根直痒痒。这几年,雄踞北方的大秦上下同心,国力蒸蒸日上,兵强马壮,想必,第二次秦汉大战,即将来到喽。到时,咱们若不能平定世族,把帝国拧成一个拳头,恐怕还真对付不了北面那座随时会压过来的大山!” 刘彦沉思片刻,随后微微点头,“老师说的有道理,这几年,北方秦国对我帝国北方的牧州、薄州、锋州,骚扰越来越多,试探越来越深入,他们这是在试探我国力和军力的虚实,一旦秦国有了小胜的把握,他们一定会举兵南下的。所以呀,剪灭世族,当从速从稳呐。” 吕铮抿了一口茶水,点头称‘善’。 随后,刘彦哈哈一笑,浓眉一挺,道,“不过,老师,这道题,可要算我答对了一半。如果接下来两道题朕全部答对,您可要陪我一醉方休!” 看来,刘彦今天的心情,不是一般的舒爽。 “哈哈,全听陛下的。”吕铮干笑一声,微微抿了一口茶,仍然以慈父般眼光看着刘彦,笑道,“第二问,当初,为何要选择这下下策啊?” 刘彦终是止住了笑容,轻轻叹道,“父皇常讲: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若因剪灭世族一事广造杀戮,使我帝国百姓尸漂遍野,实有违我与老师之初衷,即使以平定了世族,也会失了民心,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陛下,这一问也已是老生常谈,但老臣今日想要的,却不是这个答案!”吕铮向刘彦轻轻地点了点头,“或许在陛下心中,还有另一个答案,请陛下莫要芥蒂,直说无妨,老臣的耳朵,一向左出右进,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心中的答案?”刘彦低头端起了茶杯,轻轻摇动,杯中的茶水打了个漂亮的小漩涡,转了十圈左右,刘彦抬头看着吕铮。 吕铮向刘彦微微点头。 刘彦咧嘴尴尬一笑,笑道,“哎,知朕者,老师也,既然老师洞穿了朕的心思,朕也就不瞒着老师啦!当初之所以选择‘逐步蚕食’的下下策,也有朕之私心,朕不愿担这忘恩负义的恶名,却又想把铲除世族这件事情做了。哈哈!所以....。” “你呀,太不经诈。”吕铮终于将那杯茶喝到了嘴,笑道,“选下策是好事儿,慢火熬汤,利国利民。爱惜名节也是好事儿,重名则慎行,才能平稳致远。” 刘彦有些勾不住面子,打了个哈哈,便把话题引向别处,“老师,这第三个问题是?” 吕铮指尖在案便不断拨弄,良久,他才试探问道,“第三问,陛下,此事过后,刘权生、刘瑞生两兄弟,当如何处之?” 刘彦表情终于严肃了起来,典则俊雅,思索再三,正色道,“朕打算以刘瑞生为饵,钓一钓江锋这条大鱼。至于这刘权生何去何从嘛,朕本意想让他回到京畿,继续辅佐我,但今天老师问起,我倒是想听听老师的意见。” “牵一发而动全身,通过刘瑞生试探一下江家这条千年老鳖,不失为一条妙计。”吕铮自饮自斟,缓缓道,“而这刘权生嘛,老臣看来,对待此子,有两法。” 刘彦凝视吕铮,“请老师不吝赐教。” 吕铮慢悠悠道,“若抛开前尘往事,刘权生立下大功,陛下的确应将其召回,予以重用,先找个卿府任个司直,几年后做个上卿,若经得起风浪,将来位列‘五公’也未尝不可。可若陛下还有别的打算,此子还应另当别论。” 吕铮话不说透,刘彦已心知肚明。 别的打算是什么?无非是当年刘权生从京畿逃离时,带走的那个惊天的秘密。 第124章 耕怠无获,事辍无功(下) 殿内忽然变得静悄悄,片刻,刘彦双臂环头,身体后仰,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道,“老师,这事儿嘛,还不着急,再容朕想想,再想想。” 吕铮语重心长,“古人常云‘耕怠无获,事辍无功’,今日,老臣之所以有三问,心无他意,仅是想提点陛下,切莫因一时之成功而欣喜,剪除世族,仍需持之以恒。还有,老臣知道陛下仍然对当年的长使张蝶舞心心念念,基于此,陛下这些年也做了一些不合时情之事,但,陛下,一些前尘往事,当断则断吧!江山已近飘摇不定,在经不起大的风浪啦。” 刘彦无赖一笑,“老师苦心,朕知道。” 素知刘彦秉性的吕铮,连头都没抬,自顾自说道,“陛下可信命运一词否?” 刘彦笑道,“阴阳家的那套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吕铮沉声道,“‘万物负阴而抱阳’,世间万物皆遵循阴阳之道,大如天地、日月、昼夜,小到生死、风水、男女,无一可逃定数,古往今来,那些想逆天改命追求长生之人,最后都潦潦草草入了土。有些人和事,既已作古,想要逆风翻盘,很难!” 刘彦知道,吕铮口中的人和事,便是张蝶舞母子和十二年前世族祸乱京畿一事,而吕铮今日之所以苦口婆心的劝慰,恐怕刘权生带走的那个秘密,已经被吕铮所知晓。 想到此,刘彦定睛看着吕铮,问道,“老师的意思是?” 吕铮犹豫了一下,低声对刘彦说,“万事莫强求,淮儿虽然任性庸碌,但他淮儿性情纯良,重情重义,登基之后配上一些勾股之臣,假以时日,也定会是一代明君。更重要的,他毕竟也是你的儿子,即使没有当年世族祸乱京畿一事,即使张舞蝶和...和二皇子还在世上,遵循‘立长不立幼’的规矩,这太子之位,也是他的。” 刘彦双眼一瞪,无比惊诧。他这位老师历来张弛有度、拿捏得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几十年来从不逾越,今日忽然僭越职权,忽然提起了这些事,这是怎么了?难道,吕铮察觉到了什么?难道,他真的知道了刘权生带走的秘密? 不过,刘彦不得不承认的是,吕铮所有的提醒,都说到了点子上,也说到了刘彦的心坎里,刘彦这几年,的确是在纠结陈年旧事,打算废黜太子刘淮,重新册立太子,刚刚,吕铮向刘彦表明了他的态度,看来,他这位老师,也不赞同他心里的想法啊! 就在刘彦心中狐疑不定之际,殿外小常侍碎步躬腰而来,见到刘彦和吕铮,小常侍先对吕铮拱了拱手,旋即拜向刘彦,小心翼翼地道,“启禀陛下,秋日转凉,皇后特为陛下亲手缝制锦袍两件,特来呈送陛下,正在殿外听宣。” 除了皇帝,能在刘彦未央宫这一亩三分地儿自由行走的,还有黄门郎和小常侍,黄门郎是天子宠臣,诸如华兴郡守应知、武宁将军牟羽,都曾做过刘彦身边的小黄门,常侍乃是净身之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到一些关键时刻,他们的权力极大。今日当值奏报的小常侍,名为赭红,入宣室殿业已五年有余,人机灵得很。 赭红禀报完毕后,便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刘彦听到‘皇后’二字,表情忽然一冷,品茶养性之心全无,起身卷袖,整理衣衫,回坐主位,向赭红点头示意,吕铮随之恭立阶下。 小常侍赭红很自然地将茶具和两封密奏收了起来,正要出门引入皇后李凤蛟,又一名小常侍从殿外躬身而入,在殿中跪道,“陛下,大司农沈希言携少府赵于渊前来请见陛下,说是陛下多年前吩咐之事,今日已有小成,专程前来复命。” 刘彦听完,脸色由阴转晴,拍掌大笑,“哈哈哈,来得好,来得妙,老师,今日真乃双喜临门呐!快宣,快宣。” 随后,刘彦长舒了一口气,一脸满足地对赭红说道,“告诉皇后,今日有国之要事与众卿会晤商谈,就不与皇后谈那眷眷聊记之事啦,东西你代朕收下,嘱咐皇后注意身体,去吧!” 两名小常侍同时出殿,望着那两道背影,刘彦呆滞了一刻,随后对着吕铮哈哈大笑,“老师,赶早不如赶巧,随朕共同欣赏一下这两位大才的大作,如何呀?” 吕铮知道,刘彦记恨当年往事,始终没有与皇后李凤蛟和解,刚刚皇后前来,刘彦本不想接见,大司农沈希言、少府赵于渊的到来,恰恰给了刘彦一个拒而不见的契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吕铮刚刚本想出言相劝,但想到归根究底,人家是夫妻,自己虽然作为老师,但也不好插手。于是,吕铮不再纠结刚刚一幕,欣然点头答应。 要说这当朝天子刘彦的脾气秉性。可谓复杂得很,才思敏捷、坚毅果敢、能说惯道、平易近人、心狠手辣、大智若愚、心腹良谋等等看似相悖的词语,都被其演绎的淋漓尽致。当然,人无完人,遇事冲动、情面难却、倔强执拗、优柔寡断等匿瑕,也会在史书中不同程度的留下一嘴,特别是爱面子和倔脾气,二十年后,差点让他又一次倾颓了大汉江山。 此时的刘彦,满面温和,在刘彦的授意下,甘泉居中的四张小桌被紧凑的摆在了一起,两两并列,小桌与小桌,仅有七寸之距,刘彦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沙果,用前襟蹭了蹭便大口啃食起来,他一边吃,一边左摇右摆地走到一张小桌前,坐了下来。随后,用力拍了拍旁边座位的蒲垫,向吕铮嘿嘿一笑,吕铮还之一笑,走到刘彦旁边,撩衣跪坐。 不到十息的光景,沈希言、赵于渊联袂阔步而来,行过君臣之礼后,兴高采烈地落座,四人两两对视,眼中只见意气风发。 刘彦笑看着满面春光的二人,心中也是一阵激动,朗声笑到,“瑞雪兆丰年,两位爱卿脚踏瑞雪而来,想必是事有所成啊?” 大司农沈希言年长赵于渊几岁,便先开了口,只见其神采飞扬地说,“陛下,五年前,微臣与赵少府受陛下之重托,观春秋之微动、察天道之变化,广纳良谏,历经五年考证编纂,昨夜终成《五谷民令》《未央典》两道法令。今日,特携两卷前来复命,还请陛下勘验斧正。” 大司农沈希言和少府赵于渊都是名满天下的才子,近几年才被刘彦擢升提拔,两人都因极心无二虑,深受刘彦赏识,委以重任。 刘彦早就猜到了两人来此禀报的结果,但听完二人汇报之后,却仍惊喜异常,强压喜悦,他转头对吕铮说道,“风云际会,英才辈出。吕相,我大汉有此勾股重臣,何愁汉室不能兴盛啊!哈哈哈。” 此时的吕铮,与初时听到刘氏覆灭的消息想比,面上浮现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在他看来,制定国家律法,才是国之重臣所要承担之责。他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对刘彦真诚地说,“全仗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大汉朝廷才有今日人才济济之局面。陛下,老臣之意,不如,先听听两位大人的高论?” 刘彦微微点了点头,伸出右手前摆了一下,示意两人对新着的一令一典进行详细说明。 一转眼,殿外已经苍烟落日照,看殿内,仍传君臣笑谈声。 夕食已到,小常侍赭红心中又犯了难,天家衣食住行皆有章制,若因提醒不到而误了饭时,自己又要挨板子喽,可在这时自己贸然闯入,定会惹得圣心不悦,到时候也会挨板子的! 想到这,小赭红踮起脚尖,向殿内偷偷瞄了一眼,见四人仍然没有散会吃饭的意思,眼睛灵动转,命人取来四碗冰好的沙果,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小赭红未言未语,仅是将每碗沙果放到了四张小桌的左上角,便撤盘退步,恭谨地站在刘彦身后待诏。 在桌上四人的吐沫横飞中,刘彦略感口干,终是不自觉地伸手向那满载心爱之物的沙果碗够去,两手刚刚捻起一枚果子,才后知后觉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赭红前移一步,“陛下,此为日落月出之交际,该用膳啦!” 刘彦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瞧瞧,瞧瞧!这身边要是没个知心人儿,朕恐怕连饭都吃不上,哈哈。” 其余三人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沈希言、赵于渊两人眼神交错,一齐起身,向刘彦拱手道,“陛下,圣尊常健,方为我大汉万民之大幸,还请陛下保重龙体,臣等今日告退,改日再来向陛下禀报。” 见天色已晚,刘彦也未强留,起身向两人深深拱手,真诚说道,“两位爱卿为国操劳数载,得此治国良典,朕以为,你们才是这江山之幸,万民之幸呐!二位爱卿早早休息,令典之事咱们翌日再议!” 在吕铮的陪同下,刘彦将两人送到了殿门口,目送两人下阶远去。 总喜欢白天活动的日头,此刻仅剩了一条尾巴。 殿门口,吕铮坐在台阶上,刘彦移步到吕铮身后,轻轻为其捏起了肩膀,两人亲昵的好似父子一般。 看着沈赵两人渐行渐远,刘彦轻声说道,“老师,沈、赵两卿所制民政和皇族新法,可行否?” 吕铮喃喃说道,“《未央典》这本皇族新法,涉及宗族管理事务,老臣不便妄言,还需陛下独断圣裁。古人云:问政于民,方知得失;问需于民,方知冷暖;问计于民,方知虚实。沈希言的那本《五谷民令》想要落地生根,还需找一片沃土试他一试。” 夕阳配老叟,这位厚积薄发、年过古稀的大汉柱石,伸手拍了拍刘彦抚在肩上的双手,温声道,“至于在哪里试嘛!想必,陛下心中应该已有明断了吧。” 刘彦眼看夕阳余晖,说道,“老师,华兴、彰武、辽西、赤松、方谷五郡,扼守北通中原之要道,不可不察。如今华兴郡刘家平定,其余四郡世族力量稍显薄弱,正好可以遣一能臣,任五郡平田令,在五郡之地,推行沈希言的《五谷民令》,以验真伪。” “甚好!”吕铮淡淡一笑,“陛下恐怕早就谋划好了吧?甚至连五郡平田令该谁去上任,也有意向人选了吧?” 刘彦轻轻一笑,幸好自己不是善妒的君王,不然眼前这位老人,早不知被赐死几回了,对吕铮,刘彦向来是想到哪说到哪,他换了个话题,问道,“老师,沈、赵两人性好刚,姿峭直,切事情,明事非,其极惨礉少恩,可谓忠臣、能臣,若朕百年之后,可托孤否?” “正值壮年,休要妄断生死之事。”吕铮伸出右手,‘啪’的一声,狠狠打了一下刘彦的左手,随后噘嘴说道,“沈希言、赵于渊两个小子与你年纪相仿,谁先走谁后走,老天还没有发话,你着哪门子急?” “哈哈哈!老师说的是,人生在勤,勤则不匮,若想阳和启蛰,还需我等勤勉同心。大业未成,怎敢轻言生死呢?此生不与苻毅会猎北疆,争天下头筹,朕还真的是不甘心呢!” 刘彦一时感慨,松开了放在吕铮双肩上的手,正欲坐在吕铮身边,却看到小赭红正端着两件锦袍从殿前悄无声息地走过,刘彦转身喊住。 刘彦上前翻了翻,是两件锦袍,两间锦袍皆宽衫大袖、褒衣博带,以深蓝、湖蓝、灰白三色起花,纹样有云气、龙凤、虎豹,色彩深沉,华而不艳,甚得刘彦心意,应是皇后李凤蛟亲手所绣。 看罢,刘彦摇了摇头,大手一挥,豪爽地道,“将两件锦袍送予沈希言、赵于渊两位大人。以表龙恩!” 小赭红领命而去。 “序属三秋,渭水尽而寒潭清,烟光缈而夕山紫,倒是个丰收的好季节。”刘彦理了理半白的头发,坐到了吕铮身旁,用屁股拱了拱吕铮,一声长叹,“老师,翌日您请奏,让刘权生,回来吧。朕最近悟得了一个道理,人这一生不能做太多事情,做好一件就足矣!” “好!” ...... 良久,日隐月显。 刘彦看着仙风道骨的吕铮,轻声问道,“老师,天色不早,您是不是该回了?” 吕铮狠狠瞪了刘彦一眼,道,“不是要请我喝酒么?怎地,忘性如此之大?还是舍不得未央宫的佳酿?” 刘彦纵情大笑,“哈哈!来人,备酒!” 言毕,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向殿内走去。 落日余晖,吕铮在进殿前,回头深深地凝望了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长安城。 纵有千古,横有八方。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呐! 第125章 五年一剑,杀人诛心(自传)一 这第一卷的最后一讲,还是留给我这不孝子来写吧!——刘权生 ...... 凌源城头,夕阳余晖,我登墙远眺,除了青禾居,凌源城里一片灯火连绵,情动之下,我不胜唏嘘。 年少时宏图壮志,一心了却君王天下事,如今,耗尽全部青春,方才平定一郡弹丸之地,我的人生,已经过半,可是,轻舟才过一重山呐。 三十四年前,桃月,一声啼哭,我呱呱坠地于凌源城。从那以后,青禾居的一汪碧水,承载了我儿时所有的回忆,好的、不好的事情,全部都发生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 当年,我的两位兄长分别取名德生、瑞生。轮到我的时候,‘权生’二字伴随着父亲的贪欲,落到了我的姓氏后面。 承权继势,持权合变,攘权夺利,以权谋私,是为权生。 复兴族辉,重掌大权,我的命运,似乎从出生起便已注定。 我也不知道这胎投的是对还是错,我一生的功过,还是留给后人去说吧! ...... 我承认,在我们刘家三兄弟里,我是最坏、最坏的那个,小时候那些偷鸡摸狗、掏鸟抓鱼的点子,全部都出自我口。那时候,大哥动手,我动脑子,二哥挨罚,整个凌源,被我们三个小黄髫搅的那叫一个天翻地覆,不得安生。 想起儿时那些没心没肺的日子,我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现在想想,如果能一辈子不学无术,同两位哥哥无忧无虑的生活在一起,也挺好的。 如果真是那样,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兄弟相残、家族败亡了! 十岁的初春,也就是二十四年前,父亲经过再三考量,把我送到了远在临淄郡的贤达学宫,他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一生,少年时求学问道,年轻时斡旋庙堂,中年时扬名立万,功成时继承祖业,继而振兴门楣,完成父亲‘一门三帝师’的最终夙愿。 但我想:这可能是父亲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不可否认,我与家族分道扬镳,便是从这一刻开始的。那天起,我不再少年,远走他乡的学习生涯,让我与家族、家族的人渐渐疏远,而我所受的教育,也让我和父亲的初衷开始背道而驰。 不过偶尔忆起少年时期,夏夜晚风,好像总有一个未完成的梦,一个振兴门楣的春秋大梦。 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在儒家老夫子的言传身教之下,我感礼之敬文,悟乐之中和,览诗书之博,徜徉在天文书水之间,不觉春夏秋冬。 五年后,我凭借几分才气和运气,以束发之年,通过学宫六德、六行、六艺十八门功课之结业大考,成为甲子以来顺利‘通关’的第一人。 也在同年,受世人抬爱,我与同窗挚友夏晴、邓延同获‘曲州三杰’的美号,一时间,传为曲州美谈。那段日子,是父亲最开心、最得意的时光,就连父亲写给我的家书,也少了三分严肃,多了三分欣慰。 如果一切按照父亲的意愿,我学成后,父亲将会借用家族多年经营的庞大关系网和爷爷在京畿朝廷留下的庞大人脉,推举我入朝做官,继而一步一步,推着我、推着刘家走上新的辉煌。 然而,父亲的算盘,打错了。 这座百年学宫带给我的,不仅是书山文海,还有春秋大义! 在贤达学宫收藏的一卷卷孤本中,我读到了孝武盛世,读到了南越北秦,读到了帝国烽烟,读到了两朝帝师,也读懂了父亲,这位野心勃勃的一郡枭雄,他的野心,可不止于‘三代帝师’吧! ...... 百年前,魏文帝曹丕推行陈群的‘九品中正制’后,世族作为一股政治力量,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在三国时期,最为显赫的世族,便是曹魏的司马家族和东吴的顾陆朱张四大家族,在三国末期,这几大家族已经万全控制了曹魏和东吴的政治、军事、经济命脉,架空了皇权。 汉室复兴后,内忧外患,那位多智而近妖的诸葛丞相忙于政务军务,并未对世族之事多做理会,况且那时诸王横行、州牧权盛,帝国将星璀璨,世家大族被弹压的一口大气也不敢喘,在诸王与州牧眼中,真如同一条条看门狗一般。 四十六年前,帝国内部分封的诸侯王,借北方游牧强国大秦犯境之机,同时起兵叛乱,神武帝无奈之下,放权地方世族,世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神武帝晚年,世族们已经呈现出尾大不掉之势。 后来,在王权更迭的动荡之际,刘彦生母、当朝皇太后郭珂,为了帮助刘彦在众皇子中争得大位,与虎谋皮,勾连皇叔刘乾,以本家郭氏为基,联合天下最具权势的二十八家世族,同时上表拥立刘彦为帝,这才有了现帝刘彦,这一事件,史称‘二十八世族从龙’。 陛下登基之初,忙于稳定朝局,擎画蓝图,又念及从龙之功,所以对世族们的肆意放纵,并未多家理会。而在这期间,一些如我凌源刘氏的老牌世族和一些新兴世族渐渐崛起,他们不满二十八世族在地方的利益分配和独断专权,渐渐汇聚到二皇子帐下,与拥立大皇子的二十八家世族展开明争暗斗。 水满则溢,陛下登基四年后,二十八家世族主动出击,巧立名目诬陷二皇子,两方人马终于在京畿长安大打出手、兵戎相见,最后,二十八家世族险胜,他们几乎在那晚杀掉了所有的二皇子党,逼死了陛下宠妃和二皇子,并在当晚便让陛下册立大皇子为太子,从那时起,世族们在帝国的疆土上,宛若诸侯王一般肆无忌惮,也是从那时起,陛下开始组建帝国十二内卫、丞相吕铮出山,一步一步下棋,着手铲除世族。 这两个事件,史称‘天妖案’和‘两子夺嫡’。 也是从那夜起,我从京畿长安,悄悄浅回了凌源城。 二十八世族的种种,下文还会一一交代,权生在此便不再赘述了。 ...... 言归正传,年少总有江湖梦,我和夏晴、邓延在贤达学宫结课后,我们兄弟三人三马,开始游历天下,我们一起太白天池观景、蓬莱涨海望潮,走过巴蜀小道,穿过茫茫戈壁,在秦始皇陵旁喝过酒,在狼居胥山入过眠,对酒当歌,慨当以慷,着实快哉。 昆仑山上,我偶遇一女子,名唤柯荆,那女子素衣白雪、玲珑无暇,我反复追求,却求之不得,无奈之下,我一袖横扫千山雪,千山白雪填入酒,入了致物境界。 今晚,我站在凌源城头,迎着萧瑟冷风,努力回想她当年的模样,却仅有素衣白衫。 哈哈!不记得了也好,省得徒增烦恼,有时候,忘却,也是一种幸福啊。 ...... 浪迹江湖虽自在,还需功名觅封候。转眼间,三年已过,开始出游时的快意和潇洒,已经变成了萎靡和疲倦,加之在各自家人的催促下,我们三兄弟决定返回中原。 当我们三兄弟从西域而返,行至锋州两心堡时,我们个三儿得遇一生恩师东方春生,在他的鼓动之下,我兄弟三人豪情烈酒,扯下了陛下张贴在全国各处的招贤榜,踏马纵歌奔长安。 尤记那日,我与爷爷一进一出,爷爷在百官相送下,告老还乡回凌源,我在长安百姓围观下,恣意潇洒入京畿,我们爷孙俩伫立东门,引得万千潇洒! 若按照剧情走的话,人气、才气、名气、官气俱为上佳的我,终将封侯拜相,而那一日,也将传为绝代佳话。 我紧了紧衣衫,嘿嘿一笑:对不起,我终究没能给史书留下这豪气的一笔! ...... 夜听江歌折梅柳,教人意气贯长安。 我兄弟三人初来乍到,便受陛下隆礼,得以仰见天威,未央宫中,在我呈上《书甲十七论》后,陛下龙颜大悦,与我三人一醉三日,当即封官赐禄。 那一天,我站在龙首原上,腰挂酒壶,傲视帝都。 士逢知已有殊恩,那日的我举酒发誓:我刘权生此生,将倾所学,助陛下荡涤朝政,激浊扬清,挽狂澜于既倒,定浮沉于乾坤。 可,朝廷的事,并没有那么好办,天家的饭,也没有那么好吃。 在我入朝以后,虽然满腔热血,虽然父亲和爷爷的门生故吏们鼎力相助,但庙堂斡旋、世族掣肘还有数不尽的人情往事,仍然让我寸步难行、处处碰壁,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这种向往自由的性子,到底适不适合在朝堂做事? 后来,随着涉世渐深,我才明白:我既入了陛下的网,自然无法成为别人的鱼,而当时的那座庙堂,能让陛下带着我肆意遨游的地方,实在太少啦! 入朝仅仅两年,我便发现,世族的势力,已经可以左右朝政,他们只要联合起来,便可以随意更改王上诏命,四五家大世族抱团在一起,便可以颠覆王朝于一州之政令。 世族之患,已经到了不得不正视的地步,我开始反思,开始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寻找对策。 十几年前一个大于磅礴的夜里,我在睡梦中突然惊醒,遥望窗外,惊雷骤起,闪电犹如一道惊鸿,撕碎了黑夜,划破了苍穹,为漆黑的华夏大地,带来了一缕光明。 我冲出门外,仰天而立,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中残留的裂缝。 良久,我哈哈大笑,大雨晚来急,大雨晚来急啊! 我终于从天地之道中,找到了拯救帝国的答案。 破而后立! 第126章 五年一剑,杀人诛心(自传)二 高处不胜寒,此刻,我站在凌源城头,料峭的冷风嗖嗖吹过,我的头脑愈发清醒,思虑愈发悠长。 ...... 在我的认知里,其实,陛下剪除世族的种子,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经埋下了,只不过正式下决心铲除世族并展开行动,是在十二年前而已。 我仍记得公元327年,也就是十四年前,牧州云中郡闫氏长子闫成勋来到京畿长安,这小子五马长枪,天不怕地不怕,在长安当街调戏良妇不成,自以为颜面受损,愤而将其全家七口掳至私宅,施以火刑,活活炭烤而死,造成了震惊长安的灭门惨案。 陛下龙颜大怒,责令三日内将闫成勋五马分尸以正刑法,我转呈陛下亲批的诏令至御史府,哪知第二日诏令上的‘五马分尸’四个字便被改成了‘发配三十里’,惊矣,悲矣,怒矣! 据我了解,至今为止,陛下都没有找到当日修改诏令的,究竟是哪个王八犊子! 我犹记得,那日的未央宫宣室殿,一片死寂,我站在宣室殿中央言辞凿凿,义愤填膺,陛下颓然坐在阶前,听完我的长篇大论,对我无奈一笑,轻声道,“爱卿,几年前啊,朕没啥心思,就一心想坐这龙椅,大展宏图,像历代君王一样,能够为我大汉江山开疆扩土,成为流芳百世的明君。可是,哎,皇帝做到我这个份儿上,你和我,都没想到吧?” 此话一出,我心中悲痛万分,痛恨自己想匡时济世,却又无领袖群伦之才,贼子欺君罔上,君王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坐以待毙。 这,这是做臣子的失职啊! 我半跪阶前,瞧了瞧旁边不知是哪个大族安排进来偷听的常侍,低声拊循,“陛下,田单以两城之力复齐国故土,先帝以一隅之疆复我大汉河山。百年前的国弊民穷都挺过来了,如今长风刚起,陛下切不可灰心丧气啊!” 陛下苦恼道了一句,“爱卿想如何呀?世族于、于帝国有再造之恩,难不成杀他个横尸遍野,让朕做个背信弃义之人?” 陛下看了看我,无奈摇头,拂袖离去。 “世族于国无恩呐!陛下。”我急忙拉住陛下,急声道,“不如,容臣想想?容臣想想!” “明晚三更,此地一约。” 陛下淡淡地扔下了一句话,转身抽袖而走 我既惊又喜,大丈夫立功报国、肃清毒瘤,就在此际。当晚,我辗转难眠,挑灯一夜,整理一年所思所想,奋笔疾书,汇聚成卷。 时至今日,我仍为自己的这卷策论,后悔不已。当初年少轻狂,总以为可以才压群雄、气贯长河,所以目空一切,不懂得厚积薄发。在没有系统谋划的前提下,随心随性便为陛下定下了家国大策,实在有违臣子之道,如今回想,倘若那几年,没有我们这些激进派在陛下身旁大肆鼓吹‘速战速决’论,陛下也不会如此激进,或许,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二子多嫡和被动局面了。 帘外风雨骤,室中月色稠。相会那夜,我托已是龙骧校尉的二弟,将我假扮成龙骧卫士,与陛下相会宣室殿西侧室,我们君臣二人,熄烛而谈。 我坐正后,直奔主题,拊循了陛下一句,道,“陛下不必因世族势大而耿介,自古以来,王朝更替、神器移位,总会有权臣外戚干涉朝政,强如秦皇汉武,不也花了些时日,才坐稳了屁股下面的龙椅么?” 那晚的陛下,不知为何,总有些急切,我记得,他似乎连回应都没有回应我,便急迫问我道,“爱卿莫要宽慰,先帝和朕种下的果,自然要朕来了断,爱卿到底有何良策呀?” “陛下年长我几岁,在我看来,便如知我懂我的兄长一般,此刻君上蒙羞、兄长受难,臣怎敢袖手旁观。” 这话虽然发自肺腑,却也冒了天下之大不违,我顿觉失言,便悄悄抬头注视陛下,发现他并未在意,我才敢继续低头言语,“臣为平定世族之策,思索良久,如今之世族,较三十年前之诸王,有过之而无不及,硬拼恐怕力有不逮。不如,借力打力,以世族相互之利益纠葛,分而化之,趁世族之间相互掣肘之机,见缝插针,先中央、后地方,逐步将官员换成忠于陛下,别无二心之人,待到那些世族反应过来,恐怕为时已晚也!” 说完,我借窗外幽光看着陛下,陛下亦借银梭月色看着我,陛下犹豫再犹豫,最后一咬牙,狠里狠气地道,“富贵险中求,你我君臣,就这么办!” 那时的我,沉浸在献策成功的喜悦之中,听到陛下下了决定,我低头憨笑,说出了一句极具草莽的话,“胜者为王败者寇,臣愿追随陛下,共闯江湖。” 那时的我啊,深深的相信,君臣同心,其利断金。 每个世族仿佛都有自己的圈子和“领地”,顶尖的世族或以州郡成团,或以官职成帮,诸如由江氏领衔的曲州帮、顾陆张朱四大家族组成的柳州联盟、贡柯墨青四大豪阀形成的嗔州党等,或盘踞州郡、雄霸一方,或身居高位、把持公器,他们似乎都不认识,但却产生了无比玄妙的默契,各自有各自的地盘,互不相关,极少冲突。 我与陛下苦苦寻觅了一年,绞尽脑汁,才使那位野心勃勃的顾家家主与青氏族长因边军粮草辎重一事大吵了一架,陛下在皇太后郭珂的暗中支持下,火中取栗,拿到了几个千石秩俸的中枢小职,也不枉辛苦了一场。 时隔一年,我终于明白: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天下,原来,世上的聪明人不止我一个,很多人不仅比你聪明,还比你博学,比你有权,比你拥有更强的洞察力、反应力和实力,他们汇聚到一起,就像是砂砾汇成了沙洲,我在他们眼里,就像是沙洲里一棵放荡不羁的小树,只要他们想,想灭我,不过是吹一口气的事儿。 或许,我不该捅破这层人人都不敢捅的窗户纸,或者,应该直接将这层纸一把火烧掉。 不少坐山观虎斗的大户,自然看出了许多门道,互相之间开始更加克制和默契,陛下与我再也没有找到任何机会。 随着爷爷逐渐退出政坛,他的那些门生故吏,开始另找靠山,能帮我说话、为我做事的人,越来越少,加之世族们开始报团取暖,我和陛下,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 那段日子,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会有纷争,两年后,一声啼哭,二皇子呱呱坠地,从此,在江山继承人的选择上,陛下有了新的选择。 二皇子生母张蝶舞性情平柔,从不贪恋权势,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二皇子的出生,让以张蝶舞所在的家族,也就是柳州龙楠张氏,起了野心,他们开始联络一些试图立‘从龙之功’以跻身顶尖大族的中等世族,积水成海,开始疯狂打压以大多数顶尖世族组成的太子一党,两方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斗的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那段日子,我每日都会怒火中烧,这些世族,公然将神器位移之事,作为庙堂夺权之机遇,滥用职权,明争暗斗,难道,他们的家族,是想做曹魏司马氏么?他们是想做司马懿么? 一日,父亲与我修密信一封,许我临机自处,叫我找准时机,投靠胜率较大的一方。 我怒而再怒,凌源刘氏乃两代帝师、六代忠烈之家,此王权倾覆之际,父亲不思平定乱世,反而叫我决断站队?父亲糊涂了? 不,他不糊涂! 只是我忘了,我凌源刘氏也是仅次于当年从龙的二十八世族的大户。 萧萧凉夜,身冷心寒,我攥着那纸书信,一条毒计骤然涌上心头。 我又一次乔装打扮,与陛下西侧室私会,开口直言道,“陛下,何不在此事上做做文章?” 陛下眉目一挑,我低头附耳。 陛下听完我的计谋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于是,我代表凌源刘氏,入了二皇子一党,既然这忘恩负义的骂名陛下不愿担,那我便为陛下换个手段吧。 我加入二皇子党的这一年,也就是公元329年,是陛下收获颇丰的一年,在我的从中挑唆之下,两大阵营的世族们斗的更加激烈,在两党人相互撕咬之下,双方阵营中的一些朝堂公卿和封疆大吏都被拉了下来,对于陛下安排的补位人选,只要不是对方阵营,双方均无意见,陛下顺理成章的将十二卿中的大司农、少府和廷尉换成了忠直可靠之人。 我自鸣得意,照此下去,不出三年,忠于陛下之臣将会遍布朝野内外。到时,陛下手握十二内卫,权掌股指间,地方上的豪门大户,无非是一群守着死地的土财主,一推即倒,甚至不推即倒。 可是,好梦不长久,好事不长留。那年岁尾,祸起萧墙,大皇子党制造了‘天妖案’,大部分加入二皇子一党的朝中公卿,多受牵连,被罢官免职。 二皇子党的世族们当然没有坐以待毙,他们打算破釜沉舟,于是,便有了后来的京畿之乱。 而随着世族祸乱京畿,我的计划,再次宣告失败,而这一次,失败的代价,太过沉重啦! 那晚,我并没有选择一死酬天子,而是振衣忽归去,只影留千山。 抱着懿儿回家的路上,我听闻陛下拜请吕铮出山,不禁捂嘴哈哈大笑,此乃国之大幸,国之大幸啊? 一别数年,再踏故土,凌源城还是那个凌源城,山山水水,无比怀念。 当时的我站在西门,五味陈杂,山本无忧,为雪白头,水本无愁,因风起皱。 王权易主,朝代更替,这江山从来都没有因人而变过。 世人本无心,却因国生根! 第127章 五年一剑,杀人诛心(自传)三 泾水清,渭水清,青山清水相送情,出师未捷,壮志难酬,孤身北去,心潮难平。 回乡以后,每每心有不定,我总喜欢站在凌源城头,远眺西南,就如今天的这个夜晚一般。 每每远眺,我总觉得西南龙首原未央宫里,同样有人在远眺着东北,和我一样犹豫不定。 凌源城头的风,带着一股清凉儿,我揉了揉眼睛,与计谋无双的吕相相比,我与陛下当年之举,有些像儿时的我与大哥二哥在河边撒尿和泥巴! 不过,吕相先中央、后地方的大略,倒是与我当时所谋无二,这着实让我心中窃喜了一阵儿。 看着从远处慢慢走来的懿儿,我恍惚间,又陷入了沉思。 ...... 回到凌源城之初,我夜观天象,见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径天,此为西方当有极大灾变,西方乃天子居住之所,一种从心底涌出的恐惧,瞬间充斥了我的脑海:难道世族们借兵乱得寸进尺,要对天子不利? 于是,我在青禾居内,曾与父亲有过一夜交谈,希望父亲能够整合资源,联络一些世族,从中调停,帮助陛下渡过难关。 父亲决绝了我的请求。 而正是这番交谈,让我彻底心灰意冷。在父亲的心中,家族利益高于一切,我规劝不了他,他亦无法改变我。父子同姓不同心,倒不如搬出来的好,眼不见心不烦。 我回到凌源城,本来是想让父亲支持我匡正大义的,奈何父亲执念太深,不能与我同心同谋,万念俱灰之下,我心中产生了隐退的想法,其实,择一城而终老,平平淡淡,也不错。 于是,我抱着懿儿,在凌源城北市寻了一处家里的无主之地,蹭了街坊几天饭食,勉勉强强开起了子归学堂。从此,我将带着懿儿书香帐下小棋盘,世间纷扰,与我和这孩子,没有半点干系啦。 坠落凡尘的几年,让我看到了凌源城市井百姓的寒暑与春秋,一日三餐,四季衣裳,五亩良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茶前饭后扯扯嘴皮子,每天老婆孩子热炕头,偶尔杀鸡屠猪呼朋唤友,只要日子有奔头儿,活的就有希望。 在他们眼中,那些天官贵人和世族大户太过遥远,他们不关心谁是当朝红人,也不在乎大汉疆土哪家势大,有口吃的、还能活,这些人便不会心生反叛,更不会想着他们所获所得被大族剥削了以后还剩多少,剩的那些到底值不值得为之流汗流血,或许他们也相信人间正道是沧桑,但似乎不是现在。 方今天下,世族割地自立,动荡杀戮不绝,唯其如此,必须有法治之教、礼仪之教、圣兵之教,以使人性归化,合于法而归于治。无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性;无礼仪,不足以教人向善;无圣兵,不足以制止杀戮。明辨人性是非,方可依法疏导,犹如大禹治水,畅通无阻也。 藏身市井的这几年,我更加深切的明白,社会底层百姓心中的麻木如果不能得到觉醒,那么,即使世族被平,也会有地主、豪强,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地涌现,所以,我更加致力于学问,我想通过教育,让他们懂得思考,懂得什么叫人间大义。 ...... 本想遁入红尘的我,终究都有没舍得逃出陛下的那张网。 陛下还是那副着急的性子,他在吕铮的帮助下,把两都之官场仅整肃个大概后,公元335年,也就是六年前,他便立即决意根除地方世族。凌源刘氏作为曲州江氏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自然在陛下与吕相的罗网之中。而陛下说到凌源刘氏,自然绕不开一个叫刘权生的人。 为了让我出山相助,陛下特意派遣同样遁入江湖的塞北黎,前来传信。 照我看,换谁来,都一样,知遇之恩,岂能因一时之萎靡,便告灰飞烟灭? 读完那张藏于剑中的密信,我根本没有考虑,便对前来送信的塞北黎说,“转告陛下,愿效死命!” 凌源城是曲州和薄州的接壤之地,凌源城北面的凌源山脉,是抵御敌军入主中原的最后一道屏障,这座城池的地理位置,十分出彩,而作为打响根除世族第一枪的地方,凌源城,对于陛下更为重要。 陛下和我都不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这一次,为了稳妥起见,那一年,陛下为我送来了很多帮手。也是在那一年,世上多了一个想谋害父母兄弟、摧毁家族功业的不孝之人,刘权生。 既然无法恪尽孝道,那便一忠到底吧! 呵呵!这该死的大义啊! ...... 仁者见仁,我以为,想要如吕相谋划的那般平缓地根除地方世族,难就难在人心、刀兵和关系网上。 就拿我凌源刘氏说话,我凌源刘氏以文起家,外无兵权,所以需要要豢养私兵;爷爷与我先后离朝,京畿无人,便要依附强大的地头蛇江氏以保全家族,同时,横向与宣怀赵家、丰毅黄家互通有无,井水不犯河水;一些小地主、小富户想要站稳脚跟,谋求发展,自然成了刘氏一族的座下宾。如此,我刘家便做到了上有靠山,中有盟友,下有支撑,家族崛起,如顺水推舟尔。 事实上,父亲继任家主后,也是这样做的,对上,父亲利用爷爷留下的人脉,在官场混的风生水起,二子夺嫡后,爷爷原有的势力全部倒戈,父亲便让二哥总领家族事务,借此向曲州江氏一族递了投名状,在江家的庇护下,刘家并没有像其他投靠二皇子的家族一样全军覆没,上升的劲头反而愈发强劲。对于同在华兴郡的宣怀赵家、丰毅黄家,父亲与赵遥和黄殖会晤密探,划定各自辖区,互不侵犯。对下,父亲借助江家的强大实力,拉拢族老和土豪。 多措并举之下,凌源刘氏在文武稍缺的父亲手中,迸发出了蓬勃的生机,刘家很快在华兴郡一家独大,如果不是我的出现,赵家和黄家,可能已经被父亲灭掉了。 六年前,我收到陛下的诏书后,愁心不语,恰似灯下缝月,我苦思冥想,终于计上心头。 一个穷五年之功,荡平凌源刘氏的总体方略,被我写在了心里。 公元335年,由夏晴及斥虎死士组成的情报机构,在凌源闹市明目张胆地热闹开张,我为此楼取名,望北。同年,邓延入主华兴武备军担任主将,开始着手整顿军务、排除大族子弟,避免刘家坐拥军权,铲除时殃及过大。 铺垫过后,公元336年,我着手搜集刘氏坑害百姓之证据,并化名乔装,开始借采风之便,前往华兴郡所属乡村,分化离间族老们与刘家的关系。同时,我借邓延之手,偷偷资助了十几个对于刘氏比较重要的村子开设学堂,宣扬汉律,开化一些因不懂法而陷入蒙蔽之中的村户,很快,这些村民便暗暗与我互通有无,表示在我需要的时候,定会鼎力支持。 公元337年,我正奇两用,说服凌源镖局老杨奇,在大哥身边安插暗子杨观,并利诱刘家总教头徐卓,将当年那些被父亲屠村后大难不死的少年,送入刘氏私兵,以备将来瓦解私兵之用。 公元338年,我利用各种契机,开始里挑外唆,对内,我借助杨观之手,挑唆大哥和二哥争夺族长之位,加剧家族内耗,对外,巧妙制造事端,将一方百姓之怒,变为凌源百姓之公愤,刘家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已经暗潮涌动。 张家村被屠后,塞北黎对刘家的所作所为冲冠眦裂,愤怒之下,当即派遣死士辰前来刺杀大哥,我自觉时机未到,相劝未遂。那晚,当刘氏家兵将望北楼围起来的时候,我也只得将计就计,弃车保帅,火烧望北楼,让死士辰带走懿儿和老师,自己也好全力斡旋。 思来想去,也许某人希望凌源这把火烧的再大一些,最好闹出几十条人命,继而激起民愤,借机将铲除刘家,也可能死士辰来我望北楼真的只是无心之失。总之,因为此事,塞北黎与我政见不合,从此分道扬镳,虽然仍有相同目的,却各干各的,互不干扰了。 成老头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当年偶遇,施以援手,纯属情之所动。其实,我并不想让这位半生悲苦的老人对我有所亏欠,哪知无心插柳柳成荫,老爷子到底将将道门的不二绝学‘紫气东来’倾囊相授,把我的恩情还给了懿儿。 其实想想,江湖真的很好,借了人家的东西,知道还! ...... 许多时候,我都觉得我是一颗棋。 先手占急所,中段为弃子,那日轻音阁中,我收官斩大龙。 我并没有猜透二哥的心思,但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在二哥放出大龙后,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我和老师东方春生一唱一和,在轻音阁毫无征兆地发难,成功地将我的父亲、大哥和整个宗族送入了地狱,一个百年大族,在我的手中毁灭,仅用了六年。 呵呵!也不知道这是人心所向,还是我太过聪明。 第128章 五年一剑,杀人诛心(自传)四 父亲和大哥死的时候,我欲哭无泪,说不上该喜还是该悲。 那晚,我终于想起,少年那个还未完成的梦,便是能与大哥、二哥一同走过山山水水,共展宏图。可惜喽,这辈子是不行了! 陛下和吕相可能已经忘记了,我不仅是臣子,还是儿子。 我的悲伤,他们不懂。 我没有为父亲和大哥立碑树传,而是同懿儿他娘一样,随随便便葬在了城西五里的乱葬岗,人死了就那么大点地方,古来多少豪杰冢,终是化作缥缈烟。 父亲,大哥,若有来生,我一定做个好儿子、好弟弟! ...... 在城头不知站了多久,有些斑驳的记忆再难想起,一阵冷风吹过,我重回了现实,裹了裹衣襟,我吐出一口哈气。 天深了,我该下楼了,懿儿还在城下等着我呢! 看着城下那对相互送别的少男少女,一股悲凉之意涌上我的心头,那妙龄少女,来时手持花鼓、虎头虎脑,去时手捧骨灰、素衫孝服,那样子令我心生不忍,对这东方羽这丫头,我实在愧疚万分。 年轻时江湖逍遥游的那几年,我这位恩师东方春生授我以文,晓我以大义,那滔滔不绝的雄辩,鼓舌摇唇论盛衰、贬佞褒忠谈今古,令我羡煞不已。最重要的,是他将我带入了朝堂,让我实现了我的价值。 而我,却以恩师为引入药,最后还害得老师反噬而死,我真乃千古不孝之徒啊! 我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青禾居下会有一条密道,二哥正是通过这条密道,在应知率兵围困青禾居的时候,悄悄溜走。 我更没有料到,平时不爱言语、看似跋扈呆滞的二哥,竟会出一手调虎离山,把我引走,成功派人刺杀了老师。 所见所感,不自觉已是泪眼千行。 ...... 看着名唤东方羽的少女随其家仆渐渐远走,我擦干眼泪,准备走下城头。 陛下所托之事还未办完,我这条贱命,还要再留一留,待诸事了断,我便要用我这条命,给我的家族一个说法。 我刚要下楼,身形却忽然停滞,转头北望,一柄软剑如空中飞凤,呼啸着向我飞扑而来,我不躲不闪,那软剑欺近我身前九尺而停,剑柄上‘破晓’二字,令人见之便心生寒意。 我微微一笑,屈伸呼吸之间,一个人已经站至剑旁,但见来人灰衣黑带、清清瘦瘦,灰巾裹面,与我对面而视。 淡薄的光晕下,那人显得苍白清癯,一头长发和胡须也显得细柔发黄,教人觉得他很文弱,亦恨年轻,只有那布满刀伤的侧脸、犀利的目光和沟壑纵横的皱纹,隐隐现出曾经有过的飞扬年华和沧桑沉沦。 他十分专注地看着我,四目相对,他刻意闪躲了三分,轻咳了一声,上来也不客套,简明扼要,直奔主题,对我冷声说道,“陛下口诏,刘权生事毕功成,责令接诏五日内动身长安,仍任光禄少卿,秩俸一千五百石,华兴郡未了之事,交由郡守应知全权处置。” 我料到了陛下会派人前来宣旨,但听完旨意,我心中大骇,死死盯着来人,事毕功成?陛下交给我的两件事情,随着我刘家的覆灭,只办完了一件,何来事毕功成一说?难道,陛下对当年之事,已经释怀了? “刘权生,你心中所想便是心中所想,憋在心里就好,有些事情,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 雄浑的声音从来人口中传出,我知其意,心中咯噔一声。 我转身走了几步,双手拄着城垛,城下,懿儿正穿着一身破棉袄,在冷风里哆哆嗦嗦地等着我,见我在城上俯视,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还以微笑。 这孩子,乃玉中之王。这样一块人间美玉,我不忍心让他成为一枚弃子。 我双手轻拍城垛,释然道,“塞北黎,我还有个儿子呢,就不走了!” 来人正是前长水卫卫队长、现斥虎帮帮主,塞北黎。 塞北黎对我给出的答案,似乎并不意外,他紧随我来到城头,憨声道,“真是读不懂你们这些臭读书的,渴望被读懂,却又害怕被看穿。你蛰伏十余载,不就是为了一朝天下知么?怎么,动情了?” “呵呵,家都没了,天下人知不知道,无所谓了。” 我打开酒葫芦,一口下肚,浑身暖和,这一次,葫芦里装的,真的是酒。 我把酒葫芦递到塞北黎身前,笑问,“来一口?北方的酒,爽利如刀啊!哈哈哈!” 塞北黎摇了摇头,严肃道,“大业未成,你我当年誓言未践,不敢饮酒误事。” 我轻笑道,“做人做事,讲究个松紧有度,一个人的心弦,如果总是紧绷着,很容易断掉的。来吧,喝一口!” 塞北黎靠在城头上,叹道,“这些年,我和兄弟们全靠‘剪除世族’这一口气儿吊着,如果这口气松了,恐怕人真的就断掉了。” 我笑了笑,心想:塞北黎啊塞北黎,你我虽然志同道合,但性格迥异,连我的主动示好你都察觉不到。如果不是事急从权,你我定是形同陌路的臣子啊。 想到此,我顿时觉得,我俩的聊天,索然无味,于是,我收起酒壶,对他打了个哈哈,笑道,“塞北黎,若无他事,刘某便回了,我那孩子穿的单薄,若是生病,我这粗心大意的性子可照顾不来。还有,凌源之事,已经基本落定,如果按照陛下的既定计划,接下来,你应该把精力放在宣怀赵家和丰毅黄家上,这凌源城,你也没有必要来了。告辞!” 对塞北黎去年的匹夫一怒,我很生气,若没有他横插一杠,望北楼也不会被烧,死士辰可能也不会死。 所以,我很干脆的下了逐客令。 就在我转身下楼之际,城楼上一个声音传来,塞北黎闷声道,“权生,去年之事,乃我之错,若那孩子不嫌弃,便让他入了斥虎吧。如果有机缘,将来,斥虎帮就是他的。纵使陛下守不住当年初心,有斥虎帮在,这孩子也可以在江湖上呼风唤雨。” “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告辞啦。” 我连头都没回,这种后知后觉的抱歉,廉价的如同巷尾牛粪,不值一文。 下楼之际,我再次远眺,东方羽那孩子,在我的视线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朦胧的小黑点儿,哎,也不知在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到这孩子一面。 未奉君命,是为不忠。未承父业,是为不孝。 看来,我刘权生百年之后,会得到一个恶评喽! 身后,塞北黎的声音再次传来,“权生,据我的小道消息,陛下近日会微服出巡华兴郡,倘若你想助这孩子一臂之力,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契机。” 这一次,我回头看向塞北黎,笑道,“知我者,塞北黎也!” 塞北黎纵声大笑,“江湖纷扰,我们,改日再见!” 一声剑啸,塞北黎御剑北去。 一阵冷风掠过,带来了一丝我辈风骨! 我忽然豪情满腹,挺胸抬头,北望苍穹。 自盘古开天,三皇定国,五帝开疆。 凡国遇大事,男必在祀与戎,泯躯祭国,即燹骨成丘,溢血江河,亦不可辱国之土,丧国之疆。士披肝沥胆,将寄身刀锋,帅槊血满袖,王利刃辉光。吾不分老幼尊卑,不分先后贵贱,必同心竭力,共赴国难。 我刘权生在此立誓:此生,必倾尽所有,为帝国崛起,一生矢志! ...... 磨磨蹭蹭,我终于走下了城墙,看了看脸冻得有些发白的懿儿,我心疼得很,抬手将酒葫芦扔给了他,揉捏一番他的脸蛋儿,笑道,“这次,里面不是水,是酒哦。” 懿儿瞪大了眼睛看我,嘀嘀咕咕,还是打开了葫芦塞,大口咕嘟了一口,而后呛的小脸通红。 我拦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懿儿的这双深邃的眼睛,和陛下想比,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走在街上,灯火初上,一派安详,水患平息后,应知善后的动作很快,华兴郡很快重新恢复了平静。看来,今年冬天,除了吃的差点儿,其他的应该无碍了。 懿儿喝了两口小酒,一脸满足,随后抬头问我,“父亲,那水闸是何人所破?” 我有些惊诧,刘家这些年作恶多端,所有的恶事都能找到罪证,唯独引出一串恶事的水闸破裂一事,从头至尾,都没有人证和物证,而这一点,竟被懿儿敏锐的捕捉到,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从懿儿的眼神中,我明显看到了怀疑,他在怀疑我,怀疑是我破开了水闸,继而做了轻音阁这个局。 这孩子,简直和百年前曹孟德的小儿子曹冲一样,机敏聪慧。 于是,我耸了耸肩,笑道,“反正不是爹。” 懿儿嘿嘿一笑,眼神中的狡黠,变成了真诚,似乎,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我和懿儿一边往子归学堂走,一边对他说,“懿儿,人生短短几十年,譬如朝露。你要记着,唯有人间的精彩不可辜负,世上还有许多奇迹等待创造。其实转来想想,这官儿,也没啥好做的,你不是要开一家望南楼么?父亲准了,回头让你夏叔叔给你做账房先生。” 看着懿儿低头沉思,我心中暗笑:少年总有千百梦,长成之后始觉心。看来,老师带懿儿北出凌源一行,让懿儿改变了不少啊! 我可以不争,但我打算背后为这孩子争一争,大出之世,岂能不争? ...... 月朗星稀,心如斗酒,辞去了华兴郡学经师的我,如今已是两袖清风。 人世无常,人情冷暖,奔忙半生,碌碌无为,然,无奈悲苦之一生,若能遇见斗沙片刻之夷粹,也当足矣! 第一卷,终! 【接下来开始进入正文,日更六千。】 第129章 一瓣心香,衾影何惭(自传)上 汉历341年,十月二十九,凌源县西郊立起了一块不起眼的墓碑! 墓碑上,‘天下第一刺客张文’八个大字,十分惹眼。 ...... 飘零闯荡,刀山剑雨,师傅死士辰最终还是没有超脱江湖里生生死死的宿命,终如流星一般,隐入尘烟。 豪侠义士古来有,慷慨赴义难长生啊! 师傅死士辰半生无妻无子,做了他一年徒儿的我,自然要为他送个终,好好地道个别。 我把墓址选在了凌源城西郊最不起眼的地方,师傅,您奔波江湖大半生,也忙碌了半生,走了以后,就不要再被别人打扰了。 家里那位号称‘一直有钱’的夏老大,平日里吝啬得很,这次却挖门倒洞地给我找了三十五两金子,这些钱虽买不起上好的金丝楠木棺,买一个中等材质的好棺,也是绰绰有余的。 买墓碑和棺材那天,我坐在棺椁铺门口,思来想去,最后,墓碑之上,师傅的生平事迹、性格为人,我通通都没有让工匠凿刻。仅让城北的张匠凿刻上了“天下第一刺客张文”八个大字。 嘿!师傅,您能有我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徒弟,您在下面,就偷着乐去吧! 其实,师傅的人,早就埋了,只不过,应知大人感念师傅为铲除刘氏做出的贡献,执意要处理完紧要公事后,让这位凌源英雄风风光光地走,所以直到今天才立起了碑,举行隆重葬礼。 墓碑、墓地朴实无华,来的却是人山人海。 今天很应景儿,细雪空坠,薄雾如烟。应知大人特意差人掐了个吉时,说是在这个时间举办葬礼,亡者,时辰一到,他便立即率领华兴百官率先祭奠,闻讯而来的凌源乡亲们如长河一般络绎不绝,前来悄悄吊唁的斥虎门徒也不在少数,平日里猫不来狗不爱的西郊,今天沸腾了起来。 应大人宣读完祭文后,百姓们开始自行祭拜,一时间,黄纸漫天、白绸遍地,痛哭一片,场面甚伟。 看着声色百态的人们,我笑了笑,没哭,该流的泪,这二十多天已经流完了。况且,今日也没啥好哭的,父亲说:东方爷爷和师傅皆为大义而死。 他们死得其所,死的壮烈,应该高兴,应该庆祝。 我一身麻布丧服,跪坐在碑旁还礼时,无意瞥到远处我那薄凉爷爷和大伯的孤零坟,转念悠悠想到:一个讲诚讲信、忠勇大义的刺客,虽不符刺客信条,却无愧侠客一词。师傅的葬礼虽与传统丧葬礼俗不符,但盛大的场面,却也勉勉强强合了“天下第一”的四字真意。想古往今来,刺客身死却能有一郡百姓为其送行,也不算在尘世间走了一遭。 师傅啊,您在下面这一个月,没白等呐! 北方的冬天,日头短的要命,一转眼就已经暮起西南,当西郊重归安静,我准备与王三宝、皇甫录、应成三人收拾东西,想赶在酉时末回到城里。 随着西郊乱葬岗越来越黑,我们四个人的心跟着越来越紧,晚上呆在这行人刁斗、阴风月暗的地界,着实令人毛骨悚然,我们开始小心翼翼,生怕哪座坟不小心动一动,冒出来个孤魂野鬼,把我们四人的小命给勾了去。 突然,王三宝传来一阵厉声惊呼,踬仆在地,我三人急忙上前查看,原来是一只野山兔藏在了白绫之中,王三宝收拾白绫之时,那野山兔动了一动,吓得本就胆小的王三宝骇遽大喊,差点吓尿了出来。 应成胆子大些,见到是一只野山兔,不禁哈哈一笑,三步两步跑了过去,伸手一叨,一把搂过兔耳朵,拎起了兔子,恶狠狠地对它说道,“你这厮,好大的胆子,竟敢欺负我兄弟。今晚,就拿你给我兄弟们下酒解惊!” 我四人稍松了一口气,随后,我眉毛一横,立即说道,“兄弟们,就要关城门啦,莫要再收拾啦!拿上能拿的东西,快快扯呼!不能拿的,明天白天再来拿便是,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人会来发这点儿不义之财?走走走!” 说后半段话时,我有些心虚。 对于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家长大的孩子,一些从冥铺子里租借来的白绫和冥具,着实造价不菲,可话说回来,这点儿东西哪有命值钱不是? 我们四个少年没有多做犹豫,立即抽身撤走,及近官道,道路对侧的雪松林开始沙沙作响,两道人影正飘忽而至,我们四个人,全都惊呆了。 难道,闹鬼啦? 风声鹤唳,一时间风声霍霍,人影流窜,阴森诡异。 我们四个人,草木皆兵,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去年,正是在这片雪松林中,我误打误撞救下了遭刘布暴虐的东方爷爷和羽妹,难道,今天又有什么奇遇不成? 在我的招呼下,我们四人围做一团,准备以静制动。 对面人影模模糊糊,隐约可见一人微高、一人偏驼背,一人大袍裹身、一人手拄拐杖,可以判断出,对面来的,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老人。 王三宝双腿止不住地打颤,颤颤巍巍地说道,“大,大大大哥......。莫...,莫不是死士辰前辈和东方爷爷的阴魂找上咱们了?觉得咱哥几个照顾不周,要带咱们走?” 应成一声冷哼,身体前倾就要拔剑,他冷厉道,“闭嘴,三宝,哪有那么多鬼神,小爷我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此装神弄鬼。正好,小爷的剑,今晚便斩妖除魔!” 我从未研究过鬼神之事,对鬼神之事,也向来敬而远之,但见到应成抽剑起身,我急忙抓其衣袖,大声喝止,“应成,切莫轻举妄动,来人并未显露不轨之行,况且以咱们的那点尿水儿,都呲不到人家身上,快快收起你的剑,咱们后发制人。” “噗,哈哈哈,好一句‘呲不到人家身上’,生动,真生动!哈哈哈!” 一转眼,迎面而来的两人已经走过了官道,站到了距我面前六尺之地。瘦高的中年男人头戴斗篷,看不清脸面,手中正拿着一把‘开了花’的冻沙果,吃得津津有味儿。 旁边一位面长长生眉、手拄桃木杖的老人,正笑呵呵地看着我,刚才那句话,便是出自老人之口。 黄干黑廋的皇甫录警惕心十分之强,他见两人步步‘逼’近,立即欺身站在我的面前,却又被我拉扯了回来,我站在三人身前,直视着面前的两人,不言不语,场面顿时有些微妙。 见状,对面那中年男人哈哈一笑,扔给了我一枚冻沙果,歪头对身侧的老人说道,“老师,瞧瞧,瞧瞧。这乡间的少年意气,可横千秋,多好!比我们这些活成精的人要好得多喽,咳,人啊,真是越活越窝囊。活到现在,居然连见义勇为的勇气,都没有啦!哈哈。” 拄杖老叟听闻此话,笑而不语,那名中年男人也不再说话,随意吐着沙果核,冲我扬了扬头,有些玩味地看着我。 我一咬牙,囫囵吞枣般地将手中沙果吃尽,向前一步拱手道,“多谢前辈赐果,天色已晚,家人记挂,若无他事,我等便告辞啦!” 说完,我回头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三兄弟意会,同我一起沿着官道,战战兢兢,快速向凌源城走去。 未走几步,那中年男人凭空喊了一声‘慢着’,我们四个同时菊花一紧,呆立在原地,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随后说道,“小友,你等莫要害怕,我与老师同一位名唤死士辰的江湖侠客有些交集,听闻故人今日葬礼,特意来此吊唁,路上耽搁了些时间,以致迟暮方到。小友,你可知道死士辰的墓在何处啊?我和老师也好聊表老友的思念之情。” 此话一落,我心中大定,从刚才所作所为来看,两人没有恶意,也没有说谎,我整理了一下衣衫,回首对中年男人拱手,小心地道,“前辈,方才失礼,还请见谅。晚辈乃师傅死士辰关门弟子,愿为两位前辈引路。” “哎呦,日子越来越不抗混啦,这一晃,张文这毛头小子,都有芽子了!”拄杖老人终于开了口,见他长生眉随着他的言语来回摆动,笑呵呵地对我说,“小友,请带路吧!” 我嘱咐应成三人在官道候我,随后在前带路,刚进了坟场,应成三人便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我心里一暖:能有这么几个好兄弟,这么多年也算没白混。 来到师傅的墓前,应成与王三宝寻了些细碎枯木,以火镰火石在四周点着了火,皇甫录找来棉花和布条缠在比较粗壮的枯枝上,做成火把,以备归程,我将铜盆摆好,把黄纸递到了负手而立的中年男人手中,而后跪坐在墓旁,等待答礼。 中年男人也没客气,对我点了点头,顺手接过黄纸,蹲在铜盆前,一点一点的烧着,黄纸燃烧的刺鼻味道,渐渐布满周遭,中年男子被呛得咳嗽几声,随后无奈笑笑,微微叹息,“张文啊张文,年轻时,你在我家的房梁上听了一出又一出好戏,今日,你也变成了戏中人。哎,可叹人间万事多艰辛呐!”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精神一振。 师傅在年轻时曾在长水卫任职,干的便是隐在暗处护卫高官忠臣之事,今日来人如此说话,想必不是普通人呐。 我推断:眼前这位,一定是京城来的大人物。 第130章 一瓣心香,衾影何惭(自传)中 我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中年男子,想从他的字里行间判断出他的身份。 中年男子显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陷在往日的回忆里,无法自拔,“当年,所有带级别的长水卫士在出江湖前,都去宗正府四大馆里拿了秘籍仙丹,只有你挑选了那半本残卷,我问你为何,你说‘不必费尽心机去追求完美,抱残守缺也很好,有奔头儿’。时至今日,我都没有如你这般洒脱,惭愧,惭愧啊。” 中年男人落下了斗篷,看了看墓碑刻字,苦涩一笑,“天下第一刺客,嗯,仗剑诛恶、九死不悔,张文啊张文,当真是天下第一刺客啊!” 也许深夜总悲凉,我的眼眶,随着中年男子的煽情言语,又一次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石鲸撩瀚海,辰剑摧敌芒。悠悠千载过,事事应如常。” 中年男人鼻挺肤细、两鬓半白,一股脑将黄纸都扔到了铜盆儿里,惊得火苗四溅,起身打理衣衫,长舒一口气,“呼!走啦,我答应你,你没办完的事儿,有人会替你办,你没看到的盛世,你救下来的人,会替你看。诺!你虽然没有子嗣,但你不是还有徒弟么?你的徒弟,会替你见证万国来朝的那一刻!大汉帝国,风起!” 随后,中年男人横移半步,向我拱手并微微点头,我答礼后,悄无声息地将铜盆儿内的小火熄灭。 这回,真该回去喽! 我们六个人,一同上了官道,我正打算说些客套话,向两人施礼道别,那中年男人又掏出了一把沙果,一股脑塞到了我的手里,笑呵呵地说道,“小友,天色已晚,我与老师想前往凌源城住宿一夜,顺便看望一些故人,可否麻烦小友引路一二啊?” 刚刚,此二人在乱葬岗既无过分之举,所求之事又是举手之劳,我遂点头答应,正好这五里短途,有两个大人陪同,也给我兄弟四人壮壮胆儿。应成递给了中年男人一柄火把,我们六人借着微弱的火光和月光,无声前行。 那男子好像个话聊,走了几步,便又打开了话匣子,向我问道,“小友,这华兴郡,近几年收成如何呀?” “回前辈,华兴郡乃塞北第一富庶之地,产粮、产药、产黄金、产皮草,较曲州中原有过之而无不及。近年来,郡守应知大人理顺天地阴阳、任用贤能官吏、剪除大族剥削, 一改仓常空虚、田生蒺藜之象,日子比以前过的又好了些,看今年的雪,想必明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呢。” 我点到即止,并未多说。 “呦,这孩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有点小大人儿的意思,看来,你是个读书郎?”中年男人随口问道。 我礼貌回答,“书中有山海,书中有乾坤,多读些书,自然是好的。做生意,起码得会算账吧!” “在理,在理,哈哈哈!”中年男人似乎找到了乐子,穷追不舍,接着问我,“小友,你都读过哪些书呀?” 我谦恭回道,“回前辈,晚辈乃寒门子弟,并无名师相授,在父亲的教导下,百家之言,皆有涉猎,然却仅得其大略,无一精通,实在有羞。” 身旁的那位老者打了个哈哈,笑道,“哈哈,无妨无妨,读书既明事理,开化心智,即便学无所成,也可做一个忠良正直之人,将来也好报答国家。” 一向明练刚决的应成接起了话,找茬道,“哎我说老先生,您这话可是有点偏颇,饱读诗书将来可能是书圣,也可能是文贼,还不如一柄长剑来的爽快,纵剑江湖,想杀谁,就杀谁。” 我瞪了瞪应成,示意他不要胡言乱语,免得惹火上身。 “应成,与前辈说话,不可无礼。” 王三宝赶忙止住了应成,他也生怕惹得面前两人不快,徒生事端。 我也跟着圆了个场面,嬉皮笑脸道,“老前辈莫怪,我这兄弟心直口快,是个爽利的性子。而且,我们涉世不深,不懂圆滑,言语不周之处,还请两位前辈多多体谅啊。” 那位老人自娱自乐,怭怭吹了吹长生眉,又打了个哈哈,“哈哈,无妨,无妨!用剑者当一剑斩情仇,要那么多招式反而累赘。不过,你小子倒是八面玲珑,他朝加以历练,定是栋梁之材啊。” 我观其言语、察其秉性,见两人不像是为非作歹之徒,况且我兄弟四人名不经传、身无分文,穷的就剩裤衩子了,换成我们自己劫道儿,都不会向自己下手,遂对两人戒心大减。 “小子斗胆,敢问两位前辈尊姓大名?前往凌源所谓何事?”借路途无聊之机,我开始询问对方姓名,以备不时之需。 “我叫刘立,这是我的老师,吕铁。我师徒游历至此,听闻应郡守迅雷除水患、挥刀铲恶豪,群士慕向,异人并出,遂仰慕已久,特想来此拜会一二,瞻仰一下应大人的威仪啊。” 名唤刘立的中年男人大咧咧地回答,一点儿也没在乎我这点小心机。 一听有人称赞其父,应成马上来了劲,咧着大嘴哈哈乐,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心气儿,“哈哈,刘大哥!为何不早说啊刘大哥,今晚哪都不要去,你若不嫌弃,进城以后,随我去应府住宿一宿如何?定有上好的白面蛮头蘸白糖。放心,管饱,管够!” 就在两人听得云里雾里之际,我察言观色,立即接话说道,“刘大哥,此为郡守应知应大人的独子,应成。” “呦呵,应大人的儿子,如今已是这般出落了?好!好啊!后生可畏。”刘立与其师傅吕铁相视一眼,抚掌满意大笑,搞得应成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边走,刘立一边转头笑着问我,“那,这几位是小友是?” “这位是皇甫录,他的父亲是我们凌源小有名气的兽医。这位是王三宝,现在是凌源学经师帐下辅官,记性好的很。” 我介绍完后,皇甫录和王三宝两人齐齐向刘吕二人拱手,刘吕连连夸赞少年英杰。 随后,刘立看着我温和一笑,正瞪着炯灵大眼瞧着我,说道,“小友,你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与其四目对视,我竟有些错觉,这好像是三十年后的我啊! ...... 月晚人闲,玄星白露,我六人行于浮白之下,始觉闲味趣。 我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小子刘懿,乃凌源一教书先生之子。” “刘懿?” 听者有意,短短相识以来,一直慈眉善目的吕老伯,突然直了直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眼中似有杀气涌现。 刘立则有些后知后觉,侧身惊讶看了看吕老伯,吕老伯点了点拐杖,莫名其妙的对中年男人说了句,“不知道,不是我。” 沉默两息后,刘立突然揽过了我的肩,上下仔细端详了一番后,微微颤声地开口问道,“孩子,你的父亲姓甚名谁?” 我虽觉古怪,却也如实回答,“家父刘权生,字文昭,是子归学堂的教书先生。” 刘立激动地道,“哈哈!哈哈哈!言语得体,视情如命,刘权生的儿子,不愧是刘权生的儿子,即使长在烂巷里也有回甘啊!哈哈哈!” 我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揽着我的大手有些颤抖,也就在此时,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从我心头涌出,我好像和眼前的男子十分熟识,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让我心里充满了安全感。 我摇了摇头,从感觉中回到现实,立刻问道,“前辈,您认识我父亲?” 刘立停身,重新用斗篷罩住了头脸,怭怭按住了正在缓慢前行的我,“岂止认识,我们简直情同兄弟啊!来来来,让我,让我好好瞧瞧这故人之子!” 我再次问道,“刘大哥,您,您认识我父亲?” 刘立情不能自己,再次重复道,“是啊,岂止是认识,简直,简直是情同一人啊!” “那,那我便不该叫您大哥了,应该叫刘叔。” 我缓缓后退了一步,怭怭挣脱了刘立的双手,随后微微拱手。 这人听到我和我父亲的名字后,行为举止古怪得很,我还是小心为妙的好,免得上了贼船。 站在身旁的吕老伯见状,用拐杖轻轻捅了捅刘立,笑道,“看你把孩子吓得,都找不到北了。” 刘立自觉失态,也后退了一步,被斗篷遮住的脸庞看不见表情,但依旧可以感觉到他的激动心情。 刘立稳了稳情绪,道,“突见故人之子,想起过往同吹晚风、纵横披靡的日子,激动之情难表,失态,失态!小友莫要怪罪哈。” 我赶忙回答,“刘叔多虑了,晚辈并无责怪之意。” 刘立犹豫了一下,满怀深情地看向我,道,“即是故人之子,我便叫你懿儿吧!走吧,懿儿,咱们慢慢走,多走一会儿,不要担心城门关闭,万一守城的老哥打酣忘了关门呢?哈哈!” 我轻轻点头,算是回应。 我们六人再次上路,刘立扯下斗篷,再次打开了话匣子,这一次,他更加热烈,从我的穿衣吃饭、生活起居,一直问到所学所获、未来所谋,搞得我内心忧郁得很,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耐着性子逐一回答。 回答之间,我抬眼望去,幸好前方凌源城头已经可见火光点点,这五公里的‘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儿了,此时的我,已经唇焦口燥,嗓子干哑,再说不出什么慷慨激昂的话了。 自觉脾气秉性还是温和的我,心中无端生出了一丝恼意,可看着眼前这位似曾相识的大叔,却发不出一丝火气,我心中轻叹:哎,难道,这就叫八字不合,属性相克? 第131章 一瓣心香,衾影何惭(自传)下 对我了解个大概后,父亲的那位故人刘立终于不再说话,而是故作淡定,假装不经意地偷瞄着我,好似做贼心虚一般。我身上起了一地鸡皮疙瘩,这还不如同我聊天来得舒坦呢! 不到一里路,刘立突然张口询问,“城门在望,懿儿,我的好友权生乃天下大贤,我考你一考,让我看看这故人遗风,如何呀?” 旁边的吕老伯慢慢悠悠地侧身看了一眼刘立,眼神流转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又瞬间恢复了深邃模样。 我也没多想,只当是故人相逢考证学业,便恭顺地道,“刘叔,小子才疏学浅,才不及家父千分之一,所答若有不妥帖之处,并非父亲才学不济,而是晚辈能力有限,还望刘叔不要怪罪。” “哈哈,不必介怀,只当是短短归途的行乐之法。”说完这话,刘立低头沉思了片刻,抬头对我说,“孩子,你觉得,何为帝王心术啊?” 妈呀!我哪里料到这位刘叔竟然会提出这种与我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问题,一时间,我头脑空白,不知该如何作答。 可既有问,必要有答,我开始低头沉思,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我抬眼认真看向刘叔,余光不经意瞥向吕老伯,老爷子的眼神,也在同时瞄向我,他的眼睛里多了许多让我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感,有犹豫、有思考、有杀气,但更多的,他似乎想听一听我给刘叔的答案。 我们六个,就这样停伫在官道一侧,好似六棵长势不齐的树木。 一枚晶莹透亮的小雪花,顺着路边的雪松枝儿滑了下来,悄然落在了我的额头之上。我抬头望树,一派银装素裹,今年的塞北,虽未见大雪铺盖,却也被小雪浸润不停。我思绪深沉,想起了老头山上的柔雪,想起了凌源山脉的傲雪,想起了彰武县城的霏雪,和今早乱葬岗里的烟雪。 同时,也想起了给我‘紫气东来’的成老,护我一路周全的师傅,教我做人做事的东方爷爷,还有腹有良谋的父亲。 雪有千种,人有千样。正如父亲所说,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分不出对错,只有值得和不值得! 或许,我心中的那个答案,便正是眼前这位刘叔所要的答案。 我轻轻挽起衣袖,低头攒起一团白雪,憋足了力气,向远方抛出,随后,我轻轻对刘叔拱手到,“刘叔,晚辈觉得:愆行之君,谋财;庸碌之君,谋事;聪颖之君,谋人;而圣君明主,哪有什么帝王心术,唯有‘忠诚谋国’四个字罢了。” 刘叔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仰天纵声狂笑,“哈哈,好一个忠诚谋国,好一个忠诚谋国!懿儿,能有如此上佳之品行,将来成就不可限量,我和你爹像你这么打的时候,还在掏鸟抓鱼呢,没想到啊,江山代有人才出......。” 刘叔越说越高兴,身旁的吕老伯却有些深沉,仿佛刘叔对我越欣赏,他的心情越沉重,随着刘叔越说越兴奋,吕老伯的眼神,更加阴郁了。 刘叔也没在乎那些,将手揣入怀中,摸来摸去,露出一副失落表情,我领会其意,将刚刚塞到我手里的沙果一股脑全都送了回去。 刘叔拿起一枚果子,啃了一口,对我哈哈一笑,朗声道,“懿儿,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我再问你,你对那长安天子剪灭世族一事,有何看法?” 我直言道,“国家强盛,政令一统,百姓乐业,汇万乘之势,抵御强敌之正举。” 我本想到此为止,可刘叔正直勾勾地看着我,很明显他对我的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想我继续说下去,大家左右都是路人,我也正好胸中愤懑,难以抒发,捋了捋思路,便又开了口,“若君王无道、官吏贪腐,乱世天下自不必说。可如今盛世太平、君主贤明,豪阀世族因私欲而争权夺利,以致一州一郡多有祸事,却是万万不该。而这清除世族之法,小子以为,无非慢火熬汤和快刀斩麻两种,就看咱们这位陛下是想做秦皇汉武,还是景帝明帝了。” 刘叔先是有些惊诧,而后向吕老伯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可吕老伯的表情却越来越深沉,最后眼中居然寒芒闪现,似有杀意,我自当是对我的回答不满,并未上心。 刘叔拍着我的肩膀,笑呵呵地问道,“懿儿,那,按你所想,这位今天子,是嬴政啊?还是刘启呢?” 我老实道,“从其所作所为来看,倾于景帝,又非景帝,擅于阳谋、性情中人,却略好颜面,更似性情中人。” 刘叔接续笑道,“哈哈哈!好一个性情中人,孩子,你老实说,这些话,是谁对你说的?” 我亦如实回答,“前辈,晚辈与您西郊相遇,乃是缘分巧合,并没有人刻意安排。所以,刚刚所言所语,亦是从心而语,没有任何人事先告知。” 我说到这里,一直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吕老伯,忽然开口说话,但见他言语中透着点点寒意,“过慧近妖,过妖易折啊!” 说话间,吕老伯的手心里,忽然涌现出一丝绿芒,我知道那是入境文人动心起念后流露出来的气机,不由得心中大骇,这位初见时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居然对我动了杀意! 我,我究竟那里说错了? 吕老伯语出惊人,出手更是惊人,随着气机从吕老伯的手心里涌现,那道莹莹如绿草的气机,在吕老伯抬手之间,汇聚到了他的食指指尖之上,随着纯粹的绿色逐渐汇聚,他的指尖有一点精粹绿芒,随着吕老伯的呼吸,不断闪耀,而在精粹绿芒闪耀到极点时,吕老伯陡然出手,裹挟着气机的手指迅速挥出,向我指尖点来! 而在这时,我终于回过了神,眼前这位吕老伯,这是要杀我呀! 匆忙之中,我无处可躲,便闭上眼睛,大声吼叫道,“难道这个世界上,说实话也有罪嘛?” 离我最近的应成,见我有生命之危,怒目圆瞪,‘唰’地一声拔出剑来,便向吕老伯刺去。 就在这个当口,站在一旁失神的刘叔,终于缓过神来,见他对吕老伯大声吼道,“老师,你杀了他,就是杀了我!” 一声嗡鸣,从吕老伯指尖传出,那只向我飞快袭来的苍老的手,在半空中戛然而止,刹那间,吕老伯宽袍鼓荡,莹莹绿意从吕老伯指尖迅速消散,那一指所带出的强大罡风,直接把应成卷了老远,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方才停下。 而我,安然无恙。 空寂无人的郊野,瞬间安静,连绵青松伸向远方,融汇在漫天星斗之中。 我长舒一口气,鼓起胆子直视吕老伯,言语不卑不亢,“吕老伯,都说冤有头债有主,今夜,我与兄弟们好心好意为你二人引路,您不感谢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痛下杀手?您这样做,不怕人神共愤么?” 吕老伯并没有理会我,反倒看向刘叔,闷声问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个世族之患,已经让帝国风雨飘摇,你确定还要妄生波澜?留一个巨大威胁在人间?” “老师之言,洞察深彻。可,可是。”刘叔情绪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他声嘶力竭,嘶声狂喝,“老师,你可知道,一位坐拥千万里江山的帝王,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威逼册立太子,这是何等的屈辱啊!作为汉家的帝王,今生不能雪耻,我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啊!” 吕老伯冷声说道,“你知道的,即使当年没有天妖案,没有世族祸乱京畿,以我大汉祖制,也应该由大皇子刘淮继承帝位!所以,这并不能成为你任性的理由!” 我站在两人侧面,看着两人正锋相对,心中十分疑惑:我自认为饱读诗书,可在任何官方典籍里,都没有提到过‘天妖案’一事,坊间的野史杂谈中,对这一事件更是讳莫如深,似乎所有的知情人都达成了协议,对这件事,默契地选择了遗忘。 呵呵!不过,这些事情,与我又有何关系呢? 我定了定心神,心思重新回到场中。 只见刘叔的激动戛然而止,他目光茫然,猛然转头看向远方,闷声道,“目送飞鸿飘西去,思随流水两茫茫。老师,如果连自己深爱的女人蒙冤而死,我都没有办法为她讨回公道,我这个皇帝,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吕老伯扣了抠鼻子,鼻口出气,哼哼唧唧地道,“这个理由,还差不多!” 说完,吕老伯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模样,他一把揽过我的肩膀,柔声道,“小友,你莫要害怕,方才老夫并非要真的杀你,做做样子罢了。这样做的目的,只是想帮你刘叔顺一口多年积郁的怨气,除掉心魔罢了。” 见我犹豫迟疑,吕老伯慈眉善目解释道,“孩子,我乃长生境界文人,想要杀你一个小娃娃,根本不会大费周章去动心起念,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够啦!所以,刚才摆出那般阵势,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小友,你应该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吧?会谅解老夫的吧?嗯?” 在这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儿面前,我别无选择,只能轻轻点头,以示应和,心想:是真是假,恐怕,只有你吕老头儿心里知道! 哎!社会太险恶,天黑别出门啊! 小小插曲儿过后,我们继续踏上归路,这一次,刘叔并没有喋喋不休,反而是吕老伯,一路上言语不断,让我们无所适从。 我时不时偷偷用余光瞄向刘叔,发现刘叔也在时不时观察着我,他的眼神和表情变幻不定,时而踌躇、时而决绝,时而充满杀意,时而柔情似水,这让我猜不透刘叔的心情,但我隐隐觉得,他的心情,仿佛与我有关。 见到刘叔这般模样,我心中打鼓,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管赶路。 我一路无言无语,转眼间,我们已至凌源城下,我看了看天色,此刻应已过了酉时,可城门仍然大敞四开,守城门卫正在打鼾,眼前这幅场景,与刘叔方才所料相同,我的心中,不禁大为惊奇。 我们一行人大摇大摆过了门洞,进了城,身后的城门随之缓缓关闭,好像这延迟关闭的城门,只为了等我四人一样。 此时,皇甫录则一脸崇拜地看着刘立,应成则因为刚才的事情,有些挂不住脸面,噘着嘴,表情似灰土一般。 我六人站在街头,神水街望眼欲穿。 距离亥时宵禁,还有一个时辰。此刻的凌源城,空气中透着一股寒气和潮气,神水街两侧摆放着一堆堆的雪,亭台楼阁被老天爷敷上了白色,不经意间的犬吠和着深巷邻街的几点灯火,衬托出了点点安详。 我大口呼了一口气,面露微笑,不知为何,刘家覆灭以后,空气里似乎充满了甜蜜幸福的味道,闻起来总是让人愉悦。 公平!没有剥削!没有强权! 父亲,或许,这就是您所期寄的太平盛世吧。 作为凌源城的两条主街之一,神水街此刻热闹未散,酒肆、茶肆、布肆等商铺仍是生意兴隆,紧靠城墙的小小西市人来人往、穿梭不息,加上街头巷尾打雪仗滚雪球的小黄髫,一座繁华的一郡首府,立马被点点人间烟火气勾勒了出来。 进了城,也就到了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我向应成三人使了个眼色,随后,我们四个一起向刘叔和吕老伯拱手,“两位前辈,后会有期!” “哎?哎哎哎?你这小子,也太不厚道,我刚才询问的问题,你给出的答案,我不满意,你再想想,然后再给我换一个答案。” 刘叔恢复了相见之初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上前揉了揉我的脑袋,也顺便将满手的沙果汁涂到了我的头发上。 父亲曾说我‘哪都没随他,就随了他一副好脾气’,刚刚,刘叔这一统乱摸,把我的头发捅咕成了鸡窝,换成一般人,早就火冒三丈了,而我却没有生气,如此看来,父亲说的,应该是真的。 我哭丧着脸,挠了挠头,耐着性子,对刘叔说道,“回前辈,首先呀,刚刚晚辈说的话,真的未有人教。其次,在去年,晚辈有幸随一前辈游历几郡,见辽西除乐贰、凌源平刘氏两件事,皆起于官场、施以大政、挑其贪念、终于自乱,毫无违背人伦、刺杀毒害之举,可见陛下擅于阳谋。” 看着刘叔专注的眼神,我继续说道,“而听街巷传闻,究其表里,近年来陛下所行之举皆为上引下行,守退让之实,借一地之官民,除一地之暴戾,从不以歪门邪道之法,直接插手干预。足可见陛下平乱之心有之,却又不想闹得生灵涂炭,更不想在史书中留下背信弃义的一笔,此为性情。当然,也有人管这个,叫爱面子!” 说完,我转身便走,可刚走几步,却又被刘叔拉住。 我心中一阵翻腾,哎呀呀,烦死我了! 但念及他是父亲的老友,我还是停住身形,按捺脾气,转身回头,故作憨笑地看着刘叔。 此时的刘叔,表情多多少少有些严肃,他细细端详了我一番,直看得我头皮发麻,旋即极其认真地问我,“懿儿,你刘叔还有最后一问,若换成你是那天子,如遇今日世族分崩天下之情形,该如何办呀?” 听到这个问题,我绷不住了,立即拱手道,“妈呀!刘叔,俺可没想过如此深奥的问题,今日同您说话,仅想一吐胸中苦闷,已是犯了大忌。父亲已经应允我在北市开酒楼以立身,翌日开张,晚辈只想做一个市井百姓,安度一生。您若不嫌弃,还请两位前辈多多捧场,酒肉管够。” 不知怎地,当我说到后半段话时,我的心里居然莫名心虚起来,有一种感觉告诉我,我刚刚说谎了! 我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草草拱了拱手,便兔子一般跑开,奈何刘叔人高马大,几个健步,便把我又按在了原地。 我看着刘叔严肃的眼神,心中一阵无奈,看来,今日不回答这个问题,我是走不了喽! 目光北引,我忽然想起受疫而死的彰武百姓、想起食不果腹的辽西父老,我也严肃了起来,郑重说道,“庙堂风雨庙堂息,只要军政官场捋顺了,世族自然蹦跶不起来。之后是想细火炖王八,还是一刀斩虎头,便无关紧要了。倘若按照晚辈的想法,陛下心急了,还没有彻底稳住上层,便着急抓下层,这样做,恢复出很大代价啊!” 说到这里,我看向刘叔,见他面色凝重,我忽然想起刘叔乃是京畿长安来的大人物,万一我这哪句话说的不够得体,他回到长安后直达天听,我这条小命儿,岂不是要早早收场了? 想到这里,我的脊背一阵发凉, 刘叔终于松开了我,我带着两位兄弟,立刻告辞而走。而应成则留了下来,这小子刚刚被吕老伯几句话哄的心花怒放,说是一定要带刘、吕二人前往应府,好生招待一番。 走了没几步,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白绫,突然觉得愤懑不已,一股无名火由心而发,直奔天灵。或许,翌日我便要平淡一生,胸中豪情此时不发,更待何时? 于是,我立刻转身,向正停在原地看我的刘立师徒喊道,“除恶务尽!切勿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回,刘叔和吕老伯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告辞! ...... 一天忙下来,我已是疲惫不堪。 新落成的望南楼仍在北市正中,用的还是望北楼的老位置。 师傅与我那爷爷刘兴在青禾居一战之后,除了父亲与二伯,凌源刘氏一族全部被以正刑法,发配的发配、枭首的枭首,所有财产都充了公。经过应大人调停,被轻音阁兼并的望北楼则又重新回到了夏老大的手中,夏老大按照我的心思,把望北楼改了个名字,变成了望南楼。 前几日,春风满面的许老板走过天桥,将望北楼的地契奉还给予夏老大,两人冰释前嫌,随后一拍即合,将连接轻音阁和望南楼的天桥保留了下来。 看来,这俩人是打算合起伙来赚钱了。 可是,就在那天当晚,这望北楼的主人,便成了我。 初时我是坚决不受的,在夏老大以‘享享清福’为借口推脱之下,我终于开起了我梦寐以求的望南楼,只不过,没有开在盛世繁华的长安,而是开在了这座在大汉帝国只有九牛一毛面积的凌源城。 其实想想也好,长安那么多人,我会认生的。 新建成的望南楼共四层,前三层楼与望北楼擎画无二,在我和夏老大的商议之下,雇佣匠造,在中空外环的楼顶又开了个纵横二十丈的小屋,以便私用。 这小屋子凸起于楼顶,四周环窗,下设浮梯,屋内仅有桌椅,还有一个上了锁的小箱,箱内是师傅留给我的避水珠和《石鲸剑》,按照我的本意,这座小屋是我给夏老大留着晚上看星星用的,可事与愿违,这座小屋子,最后成为我的藏宝地和政令屋。 此刻,我与夏老大正并排坐在三楼一独间,一人一桶,用热水泡着脚。望南楼翌日便要开门迎客,一些琐碎事宜着实忙坏了夏老大,还没同我聊上几句,他便摇着脑袋、瞌睡连天的回房休息去了。 静夜四邻暗,我伸手打开了一扇小窗,看着一轮冬月,寒意萧索,我握了握双拳,豆子大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哭够了以后,我独坐独间,渐渐放空了内心。 我这个人,生性自由散漫,不喜拘谨束缚,我从不想欺骗这个、利用那个,我曾经全部的野心,就是自由一生。 可真正自由了,却发现不那么自由了。 薄州一年的游历,我见识了天高海阔,心里竟衍生了一种欲望,这种欲望,是功成名就的渴望,是权倾天下的渴求,是成就大业的期许,着与我宁静致远的本心相悖,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清楚,该如何处理这份欲望。 或许,我的本心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回头看,一个月内,恩师离世、贤长归天,与我素未平生、却又同宗同源的刘家毁于一旦,人这一生所受的悲欢离合,也不过如此吧! 行路难,难于山,溺于水,前方大路险千重。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往事间。 哎! 第133章 郡府秘晤,旧人新谋(上) 少年看山是山,见水是水,在这个冷清凄美的夜晚,刘懿无人倾诉,居然和星星说起了话。 只见他痴痴地望向一轮明月,傻傻地道,“几天前,从恶如崩的羽妹,低调带着东方爷爷的棺椁回了柳州。一向大大咧咧的她,这段日子变得十分沉默寡言。至亲之人身死人手,任谁也无法轻易释怀。少年心事,临行前,她曾问我‘可否与她同去’,我摇了摇头,你有爷爷,我还有父亲。她说她这辈子也不想再回来。” 父母在,不远行,我想:如果她这辈子都不来华兴郡的话,她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 “今天上午,超度完师傅后,那位一心想‘苍山佛指、人间好秋’的光头一显,安安静静地走到我的身边,向我辞行。我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他说他打算继续北上,我说‘江湖太危险,倒不如回白马寺,省得风餐露宿,颠簸辛苦’,一显笑了笑,结施愿印,一板一眼地对我说:‘佛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小僧根骨鲁钝,未能参透爱憎生死,此处甚是悲伤,还是北上为好,将来如果有一天,能够登堂破境,成为怒目金刚,届时,定回来看你’。” 当时的我啊,低了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走吧,你不属于这里,她也不属于这里,外面有太多值得去做的事情,没必要留在这里,留在过去。 “在师傅的墓前,光头一显悄悄扒开了我的手,将一串佛珠塞给了我,据他所说,这佛珠是用水河观后山的小桃核所制,加了他特制的佛门功法,可以避邪清心。可我怎么闻,上面都有一股子口水味儿,还有一股子离别的酸味儿。呸!难闻的很。” “人不劲直,不能矫奸。或许,正是有了父亲和东方爷爷这样刚直不阿的人,天下百姓,才会有安生日子呐。” 刘懿的絮絮叨叨,终于吵醒了夏晴,只见夏晴不知从酒楼哪里向刘懿喊道,“兔崽子,还不睡觉?好好过你的日子得啦!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啥!” 刘懿吐了吐舌头,“要不要一起看星星呀?夏老大!” 夏晴一声大吼,“我看你是闲出屁来了!等你明天正式做了掌柜,你还有心思观星?哼!走啦!” 随着夏晴回屋睡觉,刘懿有些情不自禁,在阑珊灯火中,又陷入往事。 “东方爷爷死后,父亲渐渐戒了酒,终日在子归学堂里教书、读书、写书,偶尔他会叫我出去走走,却也不再如以前那般夜不归宿,可能是心事已了,之前深藏在父亲头发根下的几根白鬓,也消失不见。按他的话说,酒大伤身,他想多活几年,替逝去的人好好再看一看这大千世界。” 顺便,再好好陪陪我。 “父亲令我搬到了望南楼,并要求我在夏老大身边历练历练。他说一座酒楼就是一座小江湖,跟着夏晴在这里迎来送往,可以多经历些人情往事,将来也好将望南楼经营得红火。望南楼与子归学堂相距不远,我走的那天,父亲还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懿儿读的书够多了,今后行己所爱、爱己所行,不悔初心,即可。” “不管是富贵人家还是普通民户,男子十二三岁,都应该有了些担当。可当我在儿时最大的愿望突然实现时,反倒有些手足无措,恍惚之间,竟还有些失落,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和情绪,时常搞得我心烦意乱、魂不守舍。” 而刚刚回想的这些,父亲教我的圣贤书里,从来没提过! 想着想着,刘懿缓缓闭眼,悄然谁去。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哀歌羽落之际,皎月旁边,一颗晶莹流星突然坠落,半梦半醒的刘懿骤然惊起,他正狐疑是哪位圣人陨世之时,那颗闪耀不定的星在空中画了个半弧,向刘懿快速扑来。 刘懿猛地清醒,看着光速飞来的星辰,他瞳孔放大,胆战心惊,都要吓尿了!人祸尤可解,这,这天降的横祸,谁能降得住啊? 刘懿慌忙起身,想着下楼叫上夏老大一同逃走,却忘了双脚还插在水盆里,动身一瞬,猛地一滑,一个屁墩从木凳上跌坐到了地上,水盆儿反折过来,哗啦啦的洗脚水全部泼到了刘懿的身上,临了,洗脚盆儿还当当正正地扣到了刘懿的头上,刘懿瞬间变成了落汤鸡。 面对这般滑稽场面,刘懿无耐心想:老天,你想我死就直说,其实不必这么麻烦! 刘懿将水盆拿开,根本来不及逃跑,一道强光闪过,那颗‘星’已经近在咫尺,刘懿定睛一看,原来是个人。 此刻,一位灰衣、黑带、灰巾的男子,正呼云和月、踏剑而来,及近刘懿五丈之地,男子御剑停身,与刘懿窗里窗外,四目对视。 中年男子将手中锋芒毕露的长剑,当空舞了个漂亮的剑花,“孩子,你可愿意继承师傅遗志,加入斥虎帮?” 刘懿揉了揉眼睛,原来,眼前的正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斥虎帮帮主,威震江北的塞北黎。 而听到塞北黎的邀请,刘懿后知后觉,随后,他不禁纵声大笑。 原来,一切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 迟迟钟鼓,初静长夜,耿耿星河,欲待曙天。 北城的望南楼,刘懿在老辣的塞北黎的‘威逼利诱’之下,终是跃跃欲试,入了斥虎帮。楼中,有幸继承师名的刘懿,正与塞北黎聊得正欢。 望南楼的另一间屋子内,夏晴拄着胳膊,伏在案上,听着楼上两人的欢声笑语,愁眉苦脸,良久,他叹息一声,转身回榻上。 哎!一座望南楼,终是没能留住这小子,看来,有些人的命运,是天生注定的,刘懿这孩子,注定无法平淡一生啊。 随着楼上的笑声渐渐减小,夏晴的榻上,缓缓响起了巨大的呼噜声。 ...... 南北同月,南城的郡守府内宅,也是一片欢腾,化名刘立、吕铁的师徒二人,正是当今天子刘彦及丞相吕铮,两人乔装打扮,一路向东巡游,并将最后的目的地,定在了凌源这座小城。 此刻,这对儿天下间最有权威的师徒,正与应知、刘权生二人坐而对饮,座是平坐,便于隐藏身份,饮是清茶,并无饮酒之意。 看来,今夜四人有要事相谈,需要极度的清醒。 算上应成,屋内一共五人,坐上坐四人,情态各异。 刘彦神采奕奕,吕铮悠然自得,应知略显拘谨,刘权生处之泰然,四人虽神态不同,但眼中却只透出了一个词儿,高兴。 旧君旧臣,多年前因事而遇,一别十几年,终因事成而再遇,怎能不喜? 而恭立一旁的应成,则与刚刚的刘懿一样,吓尿了,只不过,刘懿只是尿了一点儿,而应成,是一直尿! 屋中出现了短暂的静谧,半盏茶后,屋外几个人影飘忽而至,怭怭叩门而不入,闷声道,“圣人,查遍郡府,并无异常,我等暂退。” 刘彦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长水校尉辛苦啦,早些休息吧!” 门外的长水校尉来去如电,只听门外传来几声沙沙响动,便又复寂静。 三个呼吸后,刘权生与应知二人一同起身,快步行至刘彦席前,齐齐叩拜,异口同声,“臣,刘权生、应知,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两人皆是激动不已,刘权生心潮澎湃,应知更是涕泪纵横,余光看到应成呆呆地傻站在那,应知三角眼一瞪,匆忙起身,三步并两步,将应成拽到了刘彦席前,按下了应成的脑袋。 应知刚要开口,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已的刘彦立马起身,将两人虚托了起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明眸微红,请不能自控,“呼号北风吹凌河,一夜诸君白发多!两位爱卿为国为民,披荆操劳,一个忍辱负重,一个深藏功名,终于立下不世奇功,实乃国之大幸、民之大幸啊!来,快快入座,快快入座!咱们君臣,坐下说,哈哈哈!” 四人都不是在乎虚礼之人,他们马上落座,步入正题。 应知率先开口,以退为进,“陛下,凌源世族刚刚平定,水患刚刚平息,昨日您遣长水卫告知微臣,您将赴凌源,微臣诚惶诚恐,匆忙准备,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唉唉唉?应卿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朕自登基以来,从未走出过长安城,近日便想挣脱锁枷,四处走走看看,出行路线皆为临时动议,爱卿若是揪着此事不放,那可是朕的不对了。” 刘彦几句轻描淡写,便将尴尬消弭。 吕铮曾经夸赞他这位徒弟:若老倔头东方春生的口才乃当世第一,咱们这位天子当排第二。 如今,也是天下第一了。 刘彦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刘彦端起温汤,一口入肚,顿觉胃暖,人也随之来了精神,他用袖子随意擦了擦额上汗线和嘴角残渍,一脸舒爽。 刘彦正欲说话,应成颤颤巍巍地端上了一盘冰好的沙果,蹑手蹑脚地向刘彦走来,应成没有将羊杂汤与沙果一同端上,反而让应成敬献果盘,未免没有让儿子露露脸的意思。 满脑子江湖侠气的应成哪里受得了这个,才安安稳稳地走了两步,便悄悄抬头眯了一眼刘彦,见刘彦正笑容可掬的看着他,遂开始嘻皮笑脸,走路也恢复了往常松散模样。 突然,刘彦表情瞬间冷峻,得意忘形的应成那里料到这个,立刻举止失措,左脚绊右脚,一盘子沙果,齐齐刷刷地向刘彦门面荡去。 坐在刘彦身旁席位的吕铮呲着一口大白牙,干笑了一声,暗自动心起念,将手中桃木杖轻轻扔了出去,桃木杖似有魔性,离手瞬间,快速立在了刘彦席前,随后吕铮轻描淡写的一声‘走你’,桃木杖怭怭欢动,无声地开枝散叶,每一束小枝,精准地将飞过来的沙果承接下来,分毫不差。 最后,桃木杖位移,摆在刘彦面前的,好似一棵结了沙果的桃树。 刘彦哈哈一笑,摘了一颗果子塞到了嘴里,赞道,“应卿好果子,老师好手段。” 应知尴尬一笑,“犬子没见过世面,让陛下见笑啦!” 仍然坐在地上的应成,跌面儿又跌份儿,‘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榻起身便向屋外跑去,边跑边喊,“伴君如伴虎,服侍君王的臣子,可是遭了大罪了!俺不要做官啦!太憋屈!俺要做一剑惊鸿的大侠!” 屋内欢声大作,门外的房梁上,也跟着传来几声憋不住的笑意。 不一会儿,屋内又恢复了短暂的安静,拘谨的应知和洒脱的刘权生二人性格迥异,却都饱读诗书、修养极佳,两人虽然知道天子此行绝非叙话家常那么简单,倒也不刨根问底。 这种事儿,你去主动问和人家主动说,意义简直相差万里。 刘彦面色平静,连续摘了三枚果子,安静地大快朵颐,那双极具欺骗性的炯灵大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那颗‘桃树’,除了眉毛时松时紧,表情始终保持了僵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曾是刘彦黄门郎的应知心里明白,此时天子心有未决之事,心里正在做最后的思考和筹划。 随着一枚沙果核落地,刘彦自顾自擦了擦嘴,微笑看向应刘二人。 刘彦随口问道,“刘卿,近来如何啊?” 刘权生端坐席上,言语温和,眼中揉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回陛下,草民纤尘不染、蛰居山乡,三餐温饱,教书治学,终日以陪伴孩童为乐,恬淡自在。” 刘彦起身离席,在中堂来回踱步,几回后,定身背对应刘二人,看着侧墙上的那幅《鼓吏图》,图上,一代狂生弥衡挝鼓旧衣,击鼓骂曹,历数曹操罪恶,骂其不识贤愚、不读诗书、不纳忠言、不容诸侯、常怀篡逆,种种劣迹,使曹操无地自容。 “这几年,帝国中原虽然风调雨顺、兵归甲库、马放南山,但远远算不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万民乐业。” 讲到这里,刘彦突然回首,愠怒道,“刘权生,当今之世,正是朕用人之际,你有才不发、有能不显,刘权生,你想叫世人以为你是不仁不义之辈不成?世人皆知你我君臣情深义重,朕几次密信召你入朝,你皆不允,如此推诿,想陷朕于不仁不义之地不成?哼哼!当年你在未央宫之上,一句‘号角惊梦醒,一骑定浮沉’那是何等壮阔之词,今听此话,更似如三国弥衡一般的狂士浪荡之言,你想做一个不仁不义之人不成?” 一连三问,惊得应知急忙离席跪叩,替刘权生说起了好话,“陛下,刘权生并未不忠不义之人,这次凌源刘氏能够被我以风雷之势铲除,便是刘权生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结果,还请陛下明察。” 刘彦声音更冷,“你说这些,朕难道不知道嘛?” 应知哑口无言,整个屋中,静谧地要命。 不一会儿,刘权生轻叹一声,离席跪首,面目慨而悲,言道,“陛下,草民带着懿儿初回凌源的几日,居无定所,寒露又下,腹中饥馁,相挤而哭,几次面临杀手刺客的夜袭,如此艰难困苦都渡了过来。十二年来,臣始终信仰未消,而今,陛下所托之事未竟,草民更不敢擅自顾左右而言他!” 刘彦嘴唇上下动了动,双瞳中的凌厉目光消失全无,他也轻叹一声,慢慢地道,“权生,如果朕说,当年之托,可以不必践行了,你愿意随我回京畿长安么?” 这个当口,一直沉默寡言的丞相吕铮,忽然说话,“刘权生,我等文人,读书做事,志在报国安民,这是家国大义,而舍生取义酬谢知己,这是兄弟小义,在家国大义和兄弟小义两者之间,该如何取舍,老夫想,这应该不难吧?况且,你刘权生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当今天下世族已经尾大不掉,陛下手中的力量有限,剪灭世族已经十分费力,在未来的十几年,帝国再经不起如十二年前世族霍乱京畿那样大的动荡啦!” 说到这里,吕铮顿了一顿,凝视刘权生,眼中透漏着决然,“所以,你还是回来吧,一个人回来!” 吕铮此话说完,刘彦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而刘权生闭着眼睛,绝美的脸庞显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之意。 一个人回来?什么意思? 懿儿不要了?让他自生自灭?让他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杀掉?别忘了,他可是陛下的.... 想到这里,刘权生目光一转,微微抬眼,悄悄打量起刘彦的表情,见到刘彦犹豫不决的模样后,刘权生长舒一气,心中有了计较。 只见刘权生站起身来,挺直腰杆,抱诚守真,道,“如果陛下将当年之托收回,那么陛下也就不是臣心中爱戴的陛下了!” 寥寥一句话,让场中落针可闻。 刘彦犹豫了一番,对刘权生展颜一笑,“呵呵,刘权生啊刘权生,你真是一根筋的家伙。罢了罢了,既然不愿回去,便留下吧。毕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算是忠义之举。” 吕铮的脸,顿时被愕然之色填满,他不断用拇指反复揉搓着桃木杖化成的‘桃树’,仍想再进行劝阻,可他在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以对。 吕铮知道,陛下这个选择,无疑是错误的,其实,就连刘彦自己都十分明白,这个决定或许会颠覆了一个帝国,但是,人间的有些事情,是不能用对与错去评价的。就好像十二年前,刘彦无路可走之下,派人找上了已经告老还乡的吕铮,那时的吕铮,已经年过花甲,他厌倦了官场,也厌倦了江湖,只想在老家耕读诗书、了此残生,可是,当他读过天子秘诏时,还是选择了义无反顾地奔赴到刘彦身边,帮助他化解了一场又一场危局。 吕铮不禁轻叹一声:人间自有真情在,道是无情却有情啊! 那边,刘彦哈哈大笑,对刘权生接续说道,“不过,权生,虽然留在凌源,你小子也休想讨到清闲!” 刘权生浓眉舒展,淡笑道,“谨听陛下吩咐。” 三人再次分而坐定,眉头舒展,应知看后,知道陛下此行未决之事已了。而仍坐在原位的吕铮,此刻表情明显不太好,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忧郁。 看来,一些陈年旧事,仍然刻骨铭心。 刘彦清了清嗓子,说道,“风正锦鲤跃,韶华正当年。近几年利好,算来算去,咱们君臣也还在当干之年,凌源刘氏被除掉后,咱们是不是该再进一步啊?” 应知同刘权生对视一眼,双双点头,应知拱手宣誓,“陛下只管吩咐,我与权生愿为陛下缰绳,谨遵陛下号令。” 刘彦大手一拍,兴奋地道,“好,就等你二人此诺!” 刘彦两手齐动,一股脑儿地将‘桃树’上的果子全都摘了下来,拿起‘桃树’在吕铮身旁左摇右摇,哗啦哗啦的声响和憨态,惹得吕铮无奈的摇了摇头,最后终于嘿嘿大笑。 刘彦憨厚地说了句‘老师知我脾气’,将‘桃树’递到了吕铮手里后,‘桃树’立刻变回了桃木杖。 育万物以生生不息,却疾延年、寿增无量,三尺微命亦可再造扭转。从吕铮的小小伎俩便可看出,长生境界的文士,果然有起死人而肉白骨之能,有他在,那门外房梁上、松林间的长水卫士,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老师,让朕逍遥一会儿,剩下的事儿,您来说吧!”说完,刘彦身体一歪,啃起了果子,有那么点“船到水尽处、卧看霞起时”的味道。 吕铮对刘彦轻轻点头,随后认真看向刘权生和应知,沉声道,“两位皆非庸才,本相也便不再啰嗦,直奔主题啦。” 刘、应二人微微动了动身子,随后也如青松般坐正。 吕铮如老僧入定般跪坐在那里,手指一敲桌沿儿,两本装订精美的、纸张透着淡白的四方小册,凭空出现在其桌上,吕铮轻轻挥舞两下手指,‘嗖’的一声,四方小册飞到了应刘二人桌前,不偏不倚,正正当当。 小册封面,《五谷民令》四字楷书大字,跃然纸上。 第134章 郡府秘晤,旧人新谋(下) 人生啊,哪有什么两全之策,短短百年,不过是教人取舍罢了。——吕铮 ...... 灯火阑珊里,刘权生和应知看到《五谷民令》,纷纷面面相觑。 吕铮表情波澜不惊,在这个时候,他拿出了帝国丞相的威仪,冷声道,“两位且听且看,讲正事儿之前,我想与两位说一说,本相心中的世族!” 刘权生拿起《五谷民令》,一边研读,一边听吕铮训示。 而应知则心不在此,他只管定睛看着吕铮。 吕铮揉了揉太阳穴,淡淡地道,“在本相看来,扎根在大汉疆土上的世族,就好比这棵桃树,其生存的根基是宗族血脉之传承和累代所积之勋功,眼神的枝干则为私田、私兵、私官,以枝干结果儿茁壮根基,以根基之壮充实枝干,如此往复,生生不息也。” “如此反复,长在土壤肥沃、宜于兴盛之地的桃树,两到三代即可遮天蔽日,如刘氏这种断断续续的小歪脖儿,历经八代也可参天。”吕铮打了个哈哈,温声说道,“棵棵桃树汇在一起,则可避风挡雨,群立一方,不需再瞧老天眼色,如今的曲州江氏一族,则是一片桃林也!” 吕铮言停饮茶,“此为世族生存之道,兴旺之道也!” 刘权生立刻明白了吕铮话中深意,接上了话,“荀子有云‘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世族林立之后,若王权无能,世族则会趁机把持朝政、相互兼并,待一国一州之内仅剩一二世族以后,则江山易主矣!百年前,四世三公的袁绍,便是此等人物,只不过,他太蠢,相比于他,意图取代曹魏的司马家族要更加高明!” 应知亦有感而发道,“细数往事,春秋三家分晋,战国田氏夺齐,三国江东孙氏、中原司马氏,这些挖空前朝的世族们,无不数代积累,终成巨患。臣以为,世族之患,远大于诸王之乱,诸王之乱,乃刘氏宗族内乱,世族若是做大,汉室江山可是要改姓的呀!如今,世族渐成尾大不掉之形,当倾尽全国之力,竭诚以克之,陛下根除世族之所决,实为大道啊!” 吕铮微微感叹道,“咳咳!想我大汉帝国日益强盛,树大招风,这几年,外面不太平,北面大秦那头病虎八成已经舔好了伤口,正在磨刀霍霍;南面骠越与大秦借道西域,两国南联北合,眉来眼去;以乌孙、大月为首的西域南北道六十一国,蠢蠢欲动,随风飘摇,一心想着渔翁得利,复还他们在锋州的故土。三年前,文通馆刘老头儿曾观星卜卦,卦象曰‘星移斗转,白虎渐凶,这老家伙判定,甲子之内,帝国必有倒逆乾坤之兵祸’。可在老夫看来,我大汉与北方大秦重启站端,也就在三十年之内喽!” 刘权生听闻此话,面浮煞气,颇有当年在未央宫挥斥方遒之神韵,他声音骤寒,“哼!内政归内政,大汉的疆土,还容不得西域、骠越那些货色染指。至于北方大秦,我帝国代有名臣良将,只要他敢大动干戈,我大汉羽林郎,定叫他知道知道绝族灭种的滋味!” 吕铮对这话不褒不贬,毕竟他也年轻过,谁还没有过此等狂言呢? 老头儿润了润喉,继续说道,“值此多事之秋,我辈当以耐事,了却天下之多事。本相以为,这根除世族之举,即为平息内耗之举、凝聚国力之举。当年我为陛下谋划上中下三策,上策太急,自损过甚,中策太险,极易失土,陛下遂选了这滴水穿石的下策,这正是陛下的英明之处。” 刘彦放声大笑,“老师,您就不要奉承朕啦,真若是真的英明神武,十二年前,也不会闹出世族霍乱京畿的窝囊事!” 刘权生真诚地道,“当年之事,乃多年累积之结果,非陛下之过。即使要论错,也错在我等激进之臣,不在陛下。” 刘彦摆了摆手,笑道,“行啦!说正事。” 老吕铮风鬟星鬓,神采奕奕,继续说道,“私田为世族最大倚仗,也是世族凝聚人心和财货的源泉,若可在铲除世族前,推行一田亩政令,将天下天地重新还给天下人,这既与遏制世族的大策相辅相成,又可以收拢人心,何乐而不为呢?” 刘权生双目骤然放光,犹如深邃夜空中的明星,听完吕铮的话,这位风流才子立刻说道,“通过法令,重新丈量土地,继而收回世族手中通过兼并得来的大量私田,豪门大户便掌控不了百姓吃食,更不能肆意哄抬粮价。如此一来,百姓依赖世族之心大减,即使世族之患传至后世,也不会再有世族坐拥私田过甚而殃及百姓这等荒唐之举,这实在是绝妙之法,丞相,姜还是老的辣啊!” 吕铮双手相互揉搓,相似一个精明的商人,“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求新而。几年前,大司农沈希言奉陛下之命,结合东方春生所画的《九州山水图》,看尽九州风水,解奥灵通大道,耗时数载,终成《五谷民令》一书,全书十七卷八十九章,除农时、耕具、收种、治荒等章节,更囊括屯田、均田、平田之大策,老夫以为,倘若此此政令在全国推行,实为惠民之政,训农裕国之术。届时,我大汉仓禀富足、百姓乐业,纵有强敌侵入,又惧他何?” 言尽于此,刘彦和吕铮的此行目的一目了然,吕铮遂不再说话。 那本《五谷民令》摆在桌上后,应知连看都没看。此刻,吕铮言毕,应知扫把眉一提,捏了捏八字胡,有些兴奋道,“吕相之意,是想以华兴郡为首试?若《五谷民令》有了小成后推及全国?好,好啊!下官一百个赞同!” 吕铮神秘兮兮地道,“是,又不是!” 应知忽然急了,“哎呦我的吕相,您老可别卖关子了,到底是如何呀?” 《五谷民令》这本书不用看便知道,这是一本足可以改变大汉帝国五百年田亩管理制度的长策,是可以名载史册的,而率先作为试点去推行它的郡守,必然会跟着这本书,一同名留青史,如今吕铮一直在兜圈子,始终不给应知答案,这让他怎能不急? 旁观者清,坐在一旁的刘权生见到应知猴急的模样,哈哈大笑,对应知道,“应大人,陛下和吕相巡游曲州,最后将目的地设在你华兴郡,又在今晚和你谈起《五谷民令》,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即使这事儿多多少少有些出入,但也离不开你华兴郡的。” 应知愕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吕铮,眼中写满了渴望。 还未等吕铮说话,刘权生忽然感叹,“《五谷民令》,如风乍起,定会吹皱一池春水啊!” 应知可没有理会刘权生看似的无病呻吟,直勾勾地看着吕铮,盯的吕铮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吕铮亦没有理会刘权生的多愁善感,吕老头儿指着应知,笑呵呵地对应知道,“你小子,武人自来修气,文人自来修心,你遇事虽能隐忍不发,做事却火急火燎、差点火候,若能改一改这臭毛病,这致物境界,当有你一个席位。” 应知噘了噘嘴,身子堆在那看着吕铮,嘴里嘟嘟囔囔,“你这老头儿,事儿真多,到底在不在华兴郡推行《五谷民令》,给个准话!” 老吕铮展颜一笑,道,“华兴郡天上那柄最大的黑伞已被捅破,剩下的赵、黄两个小世族,不足为惧,自然需用此以试金石。然,这步棋如果仅限于华兴一郡之地,格局就太小啦。” 说到这儿,老吕铮终于颤颤巍巍地离席,走到应知身前,道,“本相之意,隶属曲州的华兴、方谷郡,隶属薄州的彰武、辽西、赤松郡,此五郡扼守北通中原之要道,山藏佳木、浅海潜鳞,民风开化、民众百万,除位于中原北地的方谷郡生活环境稍劣,近年来其余四郡族患渐息,郡守思国、百姓思富之情渐盛,陛下以为,可以以此五郡为开局,遣一平田令,司职专事,以求其成,为大汉千秋万载,再开他一个崭新的气象。” 这番话说的刘权生和应知振奋不已,两人跃跃欲试。 吕铮挪了挪身子,转到了刘权生身前,用桃木杖点了点桌上的《五谷民令》,本就驼背的他,将腰弯的更低了一些,温和地对他说,“孩子,你可愿意追随陛下,成就一番大业?” 刘权生急忙起身拱手,诚惶诚恐,“吕相,晚辈有一问!不知妥否?” 吕铮了然于胸,道,“权生,但说无妨!” 刘权生双目微眯,“涉及平田的五郡中,华兴郡、方谷郡隶属于曲州,而曲州州牧府太昊城恰巧位于华兴、方谷、德诏三郡交集之地,此举是否有...。” “是!”吕铮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平华兴、方谷两郡之田,以此控遏曲州江氏北上发展,继而消灭江氏一族,还曲州一个朗朗晴天,此非一石二鸟之计?” 应知听完,附和赞叹道,“陛下和吕相老谋深算,下官佩服。” 刘权生则咬了咬薄唇,深深作揖,“吕相,为了谋划华兴一郡之事,晚辈至亲身死,恩师沦丧,权生心力交瘁。如今,小子已心落凡尘,无心此道,然,国之大策、黎明之事,权生仍愿尽力而为。” 坐在那不言不语良久的刘彦听闻此话,兴高采烈地抚掌拍手,“卿真乃一泓碧水,可润浸万物啊,有爱卿相助,大事必成!” 看来,这五郡平田令的位置,非刘权生莫属了。 就在此事皆大欢喜之际,刘权生突然来到堂中,笔直的面向刘彦跪下,“陛下,臣有一请!” 刘彦慨然道,“哈哈哈!爱卿但说无妨,朕皆准!” 刘权生言语慷慨,“刘瑞生乃我至亲,也是刘家的独苗,今其投奔江氏,权生实在不想再骨肉相残,草民愿为陛下举荐一人,此子天资聪颖、品行上佳、智勇双全,必能胜任此事。” 见刘权生有推辞之意,刘彦面色一怔,问道,“爱卿,难道你不愿帮朕?” 刘权生真诚地道,“陛下误会臣了,臣举荐之人在明,臣在暗处,就如臣与应郡守一样,明暗相补,事半功倍!” 刘权生答应襄助,这让刘彦心情大好,他纵声大笑,道,“哦?是何人啊?竟值得刘卿如此风评!该不会是夏晴那个大脑袋吧?哈哈哈。” “我儿刘懿!”刘权生缓缓抬头,眼神透着坚定,“由其在明,草民在暗,正奇相辅,以弱示人,也好相机而动。懿儿年少,世人定以为懿儿可欺,自然会放松警惕,甚至可以做一支奇兵,发挥奇效呢。” 场中瞬间冷寂,画面瞬间定格。 稍顷片刻,吕铮率先动作,只见其表情又复深沉,拄着桃木杖,慢慢地走回席位,如老僧入定,坐而不语。 应知不明就里,相信房梁上那些长水卫,也有些不明就里。 房梁上的长水卫可以安静看戏,而此刻的应知却不能光看看,他察言观色,见刘彦和吕铮面色十分冷峻,急忙走到刘权生身侧,用手怼了怼刘权生,故作恼怒,斥责道,“权生,你小子糊涂啦?爱子心切人皆有之,可那孩子刚刚满十二岁,怎能担起如此重任?快快收回此话,以后休要再说。” 奈何刘权生不领情,见他硬邦邦地说道,“应大人此话,权生不敢苟同。嬴政少时领政,甘罗十二岁拜相,项橐七岁为孔子师,孙权十五岁受任阳羡县长,自古英雄出少年,何来少年无为一说?我儿文武双全,就任一个小小的五郡平田令,不成问题,况且,我与夏晴、邓延都会从旁相助,再不济,不是还有你应郡守呢么?难道你会坐视不理?” 说这话时,刘权生目不斜视,直勾勾地注视着刘彦。应知被噎的无法辩驳,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跪在刘权生身侧,扭扭捏捏,想说话却又不敢说话。 刘彦听完这话,没有急于回答,反而抓起一枚果子,如孩童般侧身塞到了吕铮手中,笑道,“老师,老师!您还记不记得,几日前我们师徒途径一酒肆?酒肆中,有两个农户正在争论来年播种之事,其中一个农户说一坑可放两三粒种子,这样即使有种子没有苏醒,也不会瞎坑;另一农户却说一坑一粒即可,没有出苗的可以移栽补齐。老师,您觉得,谁说的对一些?” 吕铮看着打小便跟在自己身边学习的刘彦,微微叹气后,慈祥一笑,宠溺地道,“陛下心中已有答案,老臣便不再庸人自扰了!风中雨打湿轻舟,不知烟波几时有,不管选哪个,老臣都会全力支持。陛下放心,有老臣在,有天下泱泱人心在,江山还是江山!” 势利之交出乎情,道义之交出乎理,情易变,理难忘。不过,素来讲理的吕铮,这一次,破格地没有选择讲道理,面对从小看到大的刘彦,他选择了情分。 刘彦不再说话,起身慢慢扶起吕铮,柔声道,“出来已有半月,玩够了,该走了,老师,我们,回长安吧!在外面久了,回去母后该责怪朕了。” 一君一臣、一师一徒,缓缓向门口走去,徒留刘权生和应知愣在原地。 及出门,刘彦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道,“权生,你方才所奏之事,朕准了!不过,朕在五郡平田之初,要置身事外,观察各州世族反应,所以在五郡平田之初,朕不会给五郡平田令任何帮助,所有的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权生,你可明白?” 刘权生激动万分,“谢陛下圣恩。请陛下放心,应郡守必会倾囊相助的!” 应知听完刘权生的话,人都麻了! 在旁边的刘权生,轻轻怼了一下应知,笑道,“怎么?应大人不想名垂千古了?” 应知瞪了刘权生一眼,随后无奈拜首道,“臣定全力而为,不服圣心!” 刘彦噗嗤一笑,转头笑道,“刘权生做事不讲武德,应知,以后你和权生共同谋事,可要小心喽。” 君臣哈哈大笑。 笑声过后,刘权生第一次小心翼翼地问,“陛下,风浪飘至,不知吹走几人,有些人,还需要见一见么?” 刘彦眼中饱含深意,“不必了!此一行,该见的,都见了!” 刘权生有些惊讶,“您见了?” “嗯,西郊,死士辰的墓前,一同回的凌源城!”刘彦双目中充满了柔情,“权生,这孩子,果然和你说的一样,天资聪颖,胸怀大志,若加以锤炼,不失为帝王之才。” 应知听闻此话,如五雷轰顶,帝,帝王之才?陛下没有说糊涂话吧? 也就是在这句话后,应知决定全力帮助刘权生父子,不计代价。 在应知的惊讶中,刘彦真挚地对两人道,“此一别,你我君臣各自努力,愿再见面时,天下已太平!” 刘权生和应知同时拱手,诚然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深更半夜,寒意逼人,凌源城的城门再一次打开,君君臣臣,在这个夜晚,拿到了开创一个真正盛世的钥匙。 《汉史》记:341年冬,圣主刘懿钦承王命,受五郡平田令,依《五谷民令》之纲领,夜以继日,历经三载,终得大成,民俗雄变从此起,万邦倾耳听红尘。 ...... 长安城的夜晚,灯火通明,长秋宫中,三千佳丽翘首以盼。 这些妃嫔里,有人一生都没有机会得到君王宠幸,可这些日子,不管是得宠的还是失宠的,都没有见到刘彦的身影,素来勤政不怠的天子刘彦,已经半个月没有上朝了,朝臣议论纷纷,后宫更是流言蜚语不断,有人猜测刘彦身患隐疾命不久矣,有人猜测刘彦正在未央宫筹谋大事无法脱身,一时间,人心惶惶。 幸好,后宫有一位铁腕强权的皇太后郭珂,深知刘彦去向的她听闻此事,特意从居所长乐宫来到皇后管辖的长秋宫,强势杖杀了几名胡说八道的妃嫔,这才止住了后宫的乱象。 长秋宫中,一个不起眼的侧室内,皇后李凤蛟风鬟雾鬓,一身朴素装扮,正与一蒙面男子低声对话,两人窃窃私语,内容无人知晓,盏茶内便已结束。 “皇后,您若无他事,小人便告辞了。” 李凤蛟怭怭点了点头,蒙面男子转身既走,行至门前,复归,男子冷言冷语,“皇后,大哥塞北黎叫我转告皇后,‘塞北黎原为二皇子党,当日举荐之恩,今日已报,从此以后,两不相欠,一笔勾销!’” 李凤蛟启唇轻语,“好!” 人走室空,李凤蛟莲步摇移,七转八转,绕了好几个弯儿,才走出侧室,回到居所椒房殿。椒房殿内,鼓乐之声传出,幻乐府声妓正弹奏《安眠曲》,少帝刘淮在一片乐声中,呼呼大睡。 听着琴瑟悠曳,李凤蛟嘴唇下意识的蠕动了两下,却又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顿感酸辛重生。 “刘彦!刘权生!刘懿!” 一名侍女轻步来到李凤蛟身侧,轻声道,“皇后,该歇息啦!” 李凤蛟没有答话,反而道,“想办法疏通关系,去文成馆顶楼查一查当年的天妖案,一定要确定,当年张蝶舞怀中的孩子,就是二皇子!一定要确定,凌源城里的刘懿,绝不是当年的二皇子刘懿!” 侍女表情异样,明显有些难为情,“禀皇后,文成馆下人们已经去过多次,可陛下那位二师父沈琼油盐不进,软的硬的下人们都试过了,可就是没能上得了楼。小的想,如果再进一步试探,我等的举动,沈琼恐怕会向陛下禀报,到时候事情就难办了。” 李凤蛟冷声道,“如果事情好办,我还养你们有何用?” 侍女显然是跟随李凤蛟多年的老人儿,听闻此话,她并没有战战兢兢,见她跪伏在李凤蛟身侧,小声道,“皇后,这件事情,其实不难猜。我等让塞北黎还当年人情,从塞北黎提供的情报来看,陛下将微服出巡的目的地,定在了凌源城,这一举动,恐怕不只是刘权生的魅力吧?” 听到这里,李凤蛟一把打断侍女的言辞,轻轻摇了摇头,凄惨笑道,“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不能强求啊!” 第135章 呈祥冬月,霞歌飞扬 如果仅仅只用刻苦勤奋来形容刘懿儿时的学习状态,可能还是有些片面。 刘权生对刘懿学业的管理,可谓严苛。 虽然刘权生从不要求刘懿死记硬背,但却要求对刘懿诸子百家的经典子集学深悟透。 特别是在读书时,刘权生对刘懿管教至严,从启蒙开始,便要求刘懿读书必正襟危坐,面前焚一炷香,眼观鼻,鼻观心,苦学苦悟。桌面上放十粒生青豆,学一遍,挪一粒豆子到另一边。学完十遍就捧着书到刘权生面前说心得、谈体会。刘懿聪慧至极,有的只读三五遍就琅琅地会背,复杂一些的典籍,读个十几遍也能烂熟于心。这让他在少时很少因读书的内容而受罚,博闻强记这个词用在刘懿身上,一点也不为过。 不过,对于感悟百家经典中的深刻含义,刘懿倒是下了许多苦功夫,虽然刘权生只让刘懿学文一上午,但刘懿遇到了感兴趣的内容,还是会放弃与李二牛等小伙伴的玩耍时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攻读到夜深。车胤囊萤、孙康映雪,年复一年,虽然只有十二岁的刘懿,却几乎已经读遍了世间所有值得一读的经典,这是他将来立身的根本,也是刘权生在刘彦面前大力推荐刘懿的底气所在。 ...... 按照夏晴的说法,读书要像刘懿一样,趁早,开酒楼也得趁早! 未到卯时,素有早起习惯的刘懿,便一股脑将夏晴从榻上折腾了起来,一个人东扫扫、西看看,生怕开张头天惹人笑话。 昨夜,刘懿与塞北黎畅聊半宿,那位大名鼎鼎的斥虎帮帮主,并没有传给刘懿什么秘籍功法,也没有赏赐一些仙丹妙药,只是将辰剑上的那块儿用松脂凝成的‘辰’字扣了下来,用绳子左穿右穿,做成了一块儿松脂佩,亲手挂在了刘懿腰间,以做信物。 从这一刻起,半点武功都不会的刘懿,正式成为了斥虎帮十二刺客中的死士辰。 从这一刻起,小小少年,卷入了江湖! 刘懿虽然知道‘许利必有求’的道理,但能够得到死士辰这一称号,他也是兴奋无比。试想,自己这座小小的酒楼,以后有了斥虎帮的照应,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惹是生非? 疲惫不堪的夏晴,一个人拎大脑袋坐在中台生闷气,酒楼开张诸事昨日本就已经处理妥当,况且巳时末客人才会陆续赶来,今日早起又是闹哪样啊? 夏晴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索性拎起两吊钱甩门而去,逛起了早市,以期寻些便宜的蔬菜,充实窖藏。 辰时一到,刘懿立即兴致冲冲地打开了望南楼的正门,挂起了绣有‘望南楼’三个大字的招摇锦旗,酒楼左右两侧花团锦簇,刘懿自编自想的一幅对联被高高挂起,左为“鸿志盈怀,烹鲜炙嫩,菜品即为人品”,右为“仁心待客,送往迎来,店门就是家门”,其诚信待客的心迹,表漏无疑。 确保一切准备妥当以后,除了已经参军的李二牛,‘子归五小’中的刘懿、王三宝、皇甫录、应成四个少年站在楼前,相顾而笑。 忠厚老实、文笔流畅的皇甫录,摇身一变,做了这酒楼的账房先生,这幅张贴在酒楼两侧的对联,便出自他笔,行云流水;应成听了死士辰的侠事,更加坚定了应成要成为一代大侠的宏愿,刘懿也没有吝啬,将上品孤本《石鲸剑》交到了应成手中,已是驱鸟境界的应成大喜,整日沉迷武学,无法自拔;在刘权生的推荐下,仅比刘懿大一岁的王三宝,接替了刘权生在郡守府的位置,一跃成为秩俸三百石的华兴郡学经师,一时间风头无二。 要说李二牛、王三宝、皇甫录、应成四名少年能与刘懿结识,这与刘权生的推波助澜,有莫大关系。十二年前,他从京畿仓皇逃回凌源城,在于其父刘兴谈崩后,心灰意冷,从此决意隐居。多年以前,刘权生在城北暗巷里观察天下大势,他猜测,天子针对世族的触角,很快就会从京畿延伸到地方州郡,而只要陛下决意平定地方世族,必然会从地理位置最为重要的曲州开始,只要从曲州开始,刘彦必回差人向刘权生传诏,以求策应。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刘权生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放长线钓大鱼,扶持刘懿走上历史舞台,为陛下报一箭之仇。 随后的几年里,刘权生开始利用教书治学之机,物色资质品行上佳的小黄髫,并制造各种机缘巧合,让刘懿与他们相识,这些小黄髫里,最为优秀的,便是李二牛、王三宝、皇甫录、应成四人,而刘权生的这一举动,在三十年后,改变了整个帝国江山。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刘懿,站在楼前,意气风发。 昨日起,这里不仅是一座酒楼,更是斥虎帮在凌源城的唯一据点,刘懿转身回首,深情看着望南楼的招牌,心中感叹:师傅,您未走完的江湖,我想为您走一走,哪怕违背了自己平淡一生的初心,亦不后悔。看来,自己已经被塞北黎‘好男儿志在四方’的那套说辞,给洗了脑了! 八个伙计,两名大厨,两位传菜,一个账房先生,再加上刘懿和夏老大,一十五个人,一座酒楼。在一通热烈的鞭炮声中,开始开门迎客。 没人知道这些少年和这座酒楼的未来如何,就连隐在角落中默默注视这一切的作者,也不知道! 登门的第一伙客人,竟是应知和刘权生,这倒是让酒楼众人深感意外。 夏晴知道刘懿面皮薄,不好意思出面迎接自己的父亲,充当管家角色的他,从柜台里兜了出来,亲密拱手向应知说了一番客套话后,将二人引入了三楼客座。 上楼时,应知在前,刘、夏二人在后,在一片烟火气中,夏晴悄悄用手捅了捅刘权生,坏笑道,“大哥,又来蹭酒?” 刘权生拍了拍葫芦,调侃道,“要是有就给点儿,没有不喝也成!” 夏晴故作惊讶,“呦呵,大哥,这不是你的性格啊!往常你来我这儿,可是次次都要把肚子和酒壶都灌满了,才肯走呢!” 刘权生狠狠瞟了夏晴一眼,“鸡肠狗肚的家伙,真是吝啬,这些陈年旧事,你还记他干嘛?” 夏晴嘿嘿一笑,“大哥不吝啬,那大哥把这些年的酒钱,结一下?” 刘权生挺了挺腰杆儿,正色道,“这件事儿改。今日有事相商,快去叫上懿儿。” 面对刘权生的拖刀计,夏晴也不生气,他笑嘻嘻地对刘权生道,“谈正事儿?那得上四楼,走走走,我来领路。” 夏晴将刘权生和应知引入四楼悬厅后,转身下楼呼唤正在迎来送往的刘懿,四人进入小屋,撤掉浮梯,开始密谈。 楼上谈的热烈,楼下闹得热烈,得知望南楼开张的消息,街坊邻里、乡村贤达纷纷赶来捧场,他们个个一拥而入,找个位置便坐下吃酒,想着用一杯杯甘甜美酒,将刘权生的春秋大义还掉! 接替刘懿在门口充当迎客伙计的皇甫录,已经累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心中直呼天地父母,幸好王三宝从后厨赶了过来,不然皇甫录今天半条命都得扔到这儿。 开酒楼是一门艺术,三教九流皆汇聚于此,各色人物性格迥异,若没有一个如泥鳅般滑溜的掌柜,还真应付不来这些牛鬼蛇神。 这不,刚刚酒过一巡,一些嘴上把不住门儿的小江湖,开始借着酒劲儿耍起了酒疯,只见一个干瘦干瘦的小年轻,端着一碗酒站起身来,大声叫唤道,“哎我说各位,今日望南楼喜气开张,大伙买了大先生的面子和夏老板的人气儿过来捧场,可今日中台怎地鸦雀无声呀?咱们这位小刘老板是不是安排个节目给大伙助助兴啊?啊?哈哈哈!是不是?” 有问的自然有答的,除了二楼一个角落寂静无声,一时间望南楼炸开了锅,淳朴的百姓们纷纷嘻嘻哈哈地嚷着让小刘老板安排个节目,不然今日的酒钱可是万万不会给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着嬉笑的宾客,王三宝、皇甫录、应成三个少年聚在一起,胆小的王三宝害怕惹是生非,便想上楼知会刘懿,却被皇甫录一把拦住,斥责道,“三宝啊!你可有点出息吧三宝!任他鼠辈翻天闹,长河归来自有鱼,这点小事儿就去找老大,不嫌丢人呐?咋?过几年你结婚生子,孩子尿裤子了,你还得去找你爹娘帮忙不成?” 王三宝一脸委屈地道,“这是一回事么?” 皇甫录没搭理王三宝,他眼睛一转,对应成说,“应成,会耍剑么?” 应成爽快答道,“会几手!” 皇甫录拍了拍手,快速说道,“好!这样,我上中台迎合一番,三宝你从天桥过去寻许老板借一名乐师,应成,你准备一番,一会乐师来到,你上台舞剑!” “啊?”王三宝又惊又讶,“这能行么?” “啊个屁,快去!去晚了打你屁股。” 应成拍了一下王三宝的肩膀,三宝应声跑去。 从没经过大风大浪的皇甫录显然有些紧张,不过他还是理了理衣衫,定了定心神,走上中台,拱手一圈,不卑不亢地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是望南楼账房先生,大哥刘懿因身负要事,不能同各位一展冬暖,实为大憾。大哥特地吩咐义达(皇甫录字)准备些曲艺,为诸位助兴,本想酒过三巡再登台,哪知诸位迫不及待,是在下考虑不周,万望见谅!” 望南楼扎根凌源城多年,对于凌源父老来说,这座楼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喝酒的地方,更是凌源城乃至华兴郡的象征,今天是望南楼重新开张的好日子,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寻常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把望南楼围了个通透,如果今天望南楼不拿出些新鲜玩意,百姓们可能会失望。 不过,万幸的是,皇甫录的父亲皇甫恪也在台下,见到自己的儿子登台讲话,皇甫恪倍感欣慰,他端起手中酒杯,起身在人堆里纵声喊道,“哎哎哎!各位街坊邻里,台上那可是我儿子,你们可不许为难他,今天你们谁让我儿子难堪,可别怪我老皇甫不给你家的牲口看病!” 说完,老皇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向诸人拱手,笑嘻嘻地道了几声‘先干为敬,先干为敬’,便因不胜酒力,栽倒在原地,笑呵呵地不省人事了。 全场哄然大笑。 原本略显紧促的场面,顿时得到了缓解。 皇甫录用余光瞄了一眼,见应成佩剑、乐师抚琴,又有自己老爹帮忙暖场,瞬间胸有底气,说话也不自然提了个声调,“家风传薪行世上,虎父自然无犬子。一朝入室闻清气,知是酒香抑剑香?华兴郡先有能吏应大人平奸诈以慰乡里,今有其子应成,年少入驱鸟,一柄长剑誓要击鸿断天、荡平不平。” 众人听闻此言,立刻来了兴致,客人们见到应成在一旁跃跃欲试,有心人多多少少已经猜测到今天的节目是啥了! “今日,我望南楼有幸开张,少侠应成承其父命,特来舞剑助兴,各位客官,且看且喝,诸位尽兴,万望尽兴啊!” 皇甫录拱手一圈,缓步下台,手心额头已经全都是汗。 一番鼓捣,皇甫录将大帽子扣到了应知头上,这一套小话下来,即使应成的剑舞的水汤尿裤,也不会有人当面说一个不字!更不会将责任怪罪到望南楼礼数不周的头上! 当然,一套小话下来,台下食客酒客也就炸开了花,一郡之长的公子为自己舞剑助兴?这是多么长脸的一件事儿啊! 看来,这一趟,没白来啊!还未等应成登台,台下便人声鼎沸,流银孔哗啦啦地淌钱,许多人甚至往台上撒钱,巴结之意明显。 在一片期盼之中,应成腼腆登台,场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直让四楼正在商谈要事的刘权生四人听不清楚对方的言语。 剑还没有开始舞,台下已然进入了高潮。 轻音阁的乐师,自然是没得说,久在风月场混迹,三千琴曲自在心间,应成登台横剑执礼之际,一首《大风歌》从乐师手里琴间倾泻而出,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曲中直抒胸臆,雄豪自放。 好曲动心魄,应成胸携豪气,轻剑出鞘,学了一半儿的《玉凋林》起手式,被轻飘飘地荡了出来。随后,手上拨挑刺横,身法宛若脱兔,步意潇洒空灵,小小中台之上,应成时如游龙盘卧,时如激水迸天,让看客顿感荡气回肠,总想不自觉地多饮一樽。 见到此情此景,皇甫录终于松了一口气。 ...... 小四楼,几个官场老油条欺负刘懿年少无阅历,对刘懿进行‘轮番轰炸’。 最后,夏晴以收回望北楼为要挟,刘权生、应知则讲了一大堆仁义道德,三人赶鸭子上架,‘强迫’刘懿任了这五郡平田令,以刘氏故居青禾居为府邸,静待诏命一到,即刻上任。 天赐不取,反受其咎!少年刘懿,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从薄州游历归来后,他的初心正渐渐改变,似乎有那么一点渴望建立功勋,也似乎有那么一点期冀谋福于民。 一座小小的酒楼,已经装不下他的那颗躁动的心了! 第136章 不虞之隙,涣然冰释(上) 一番闹闹吵吵,饭时既过,随着客人们逐渐散去,望南楼又复宁静。 两个时辰内,后厨的菜、酒窖的酒统统被一扫而空,关门谢客后,伙计和厨子们累的瘫在了席上,应成直接在中台放起了赖,除了正在咧着大嘴数钱的夏晴,连洗刷地面的刘懿都有些无精打采。 不一会儿,除了二楼一角的十几号客人,楼内已经没有了食客。 酒楼规矩,人家不走,你也不能催,收拾完酒楼,刘懿带着皇甫录,一边在二楼楼梯口百无聊赖的等待着十几号客人散去,一边在思考刚刚在小四楼的那番对话,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把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刘懿一声苦笑:从此以后,自己恐怕和平平淡淡四个字扯不上关系喽! 二楼一角的客人说来也怪,不饮酒、不说话,一桌点了四五个小菜儿,自顾自细食,从进来到现在,虽未停筷,每个菜盘中却仍各有大半菜食。 见到此状,刘懿陷入短暂思考,未饮酒的普通食客,很少有一餐用了三个时辰的,何况这一行人除了一名少女,尽是五大三粗之徒,一看就是老江湖,刘懿可以肯定,这伙人不是来吃饭的,定是另有所图。 思来想去,刘懿决定试探一番,于是吩咐应成和皇甫录守在楼梯口,自己则两手互握,低腰挂笑,走到那名少女身前,谄媚地道,“客官,要不要把菜,热一热?” 白衣少女转头之时,刘懿发髻上的筷子不经意掉落,俯身拾筷抬头之际,四目对视。只见这女子生得肌骨莹润、桃腮带赤、杏眼留青,简直美的不可方物。那少女见刘懿如此憨态,轻声一笑,更见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仿若人间天仙。 刘懿看呆了,可能,这女子仅比他有‘天下第七美人’之称的娘亲,差了一线而已。 白衣少女见状,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有些得意。随后她右手伸出青葱两指,对着刘懿的脑门儿怭怭一弹,‘砰’的一下,一股巨大力量在刘懿头上蔓延开来,刘懿被弹的退滚了好几圈。 少女淡淡一笑,随后娇哼一声,“你这小老板,盯着人家看了又看,好不知羞!” 那少女未下狠手,应成和皇甫录将刘懿搀扶起来后,刘懿毫发无损。 刘懿轻轻环开应成和皇甫录,前欺两步,鼻梁一挺,小白牙一呲,游历江湖一载的痞气瞬间显露出来,“姑娘秀色绝世,小生惮如神明!多看几眼,瞻仰瞻仰天福!姑娘莫怪。莫怪!” 少女怭怭抿了抿嘴,“你这死士辰的名号,是凭借这张嘴得来的?” 这回,刘懿,又被吓尿了! 昨夜他与塞北黎之言,恐怕只有天知地知和人间的两人知道,眼前这少女如何知晓?还未出江湖便已暴露身份,这刺客,还能当么? 想到此,刘懿急忙呼唤楼下王三宝收旗关张,此事定要问个明白,自己与斥虎帮的关系,在紧要关头方能暴露,绝不能轻易让人知晓,起码不能现在知晓。 想到此,刘懿眼中忽然涌现一丝杀气,与生俱来的狠辣在眼里若隐若现:若真因自己不甚泄密所致,那便要想办法让这一行人闭嘴,甚至,让他永远闭嘴。 于是,刘懿咧嘴苦笑,装出一副穷酸样,“姑娘,本楼今日已近闭楼歇业,小店薄利经营,这二楼以上的灯,我也即将挑灭,若几位大侠不弃,在下着人移杯换盏,添茶加菜,咱们在一楼慢慢细聊,如何?” 对于此景此状,白衣少女心中鄙夷得很,江湖儿女重义不重利,刘懿如此见钱眼开,同其师傅张文相去甚远。少女努了努嘴,想都没想,便同刘懿下到了中台,与刘懿同案对坐中台之上,那十几名壮汉与夏晴等人分列台下东西,双方泾渭分明。 面对望南楼开张以来的第一次危机,刘懿显得游刃有余,他温声细语,道,“一看姑娘便是江湖得道之人,不知姓名几何啊?” 那少女有些傲娇,“我乃小户人家,乔妙卿,你叫我乔大爷即可!” 刘懿直插主题,“既知我是死士辰,乔姑娘此来所为何?” “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乔妙卿桃腮一鼓,甚是可爱,却又可气。 “哈哈!小生愚钝,还请乔姑娘明示吧。”刘懿懒得打哑谜。 乔妙卿故作思索地道,“嗯...,这样,你先拿十两黄金,本大爷就将真相告知一二!如果你能给我千两黄金,本大爷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 这话一出口,刘懿心里有了个答案,先不说这乔妙卿如何得知昨夜之事,仅从言语中可以推断,这一行人来此,似乎是来求财的。 刘懿心中一寒,十两黄金不多,但这口子是万万不能开的。望北楼拿出十两黄金仿若小雨过地而不湿,可如果天天拿、次次拿,积土为山、积水为海,再大的家业也得败光。 他的心中立刻决断,事已至此,只得放手一搏! 刘懿仍然面不改色,“乔姑娘自觉有几成把握吃下我?” 乔妙卿皓齿一露,“吃你作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儿,本大爷才不会干!慢慢消遣你,岂不快活?” 说完,乔妙卿灵眸闪动,将脸向前探了一探,刘懿则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躲,乔妙卿得意一笑,掰开两手,边数边道,“一日十两,百日千两,千日万两,刘老板,只要你好好活着,三年后我便是大大的富翁喽!” 刘懿哑然失笑,看来呀,得动点真格的了。 第137章 不虞之隙,涣然冰释(下) 屋外寒风凛凛,屋内的气氛,也有些‘寒风’凛凛。 刘懿起身,对乔妙卿恭敬地道,“乔姑娘稍候,我为姑娘取钱。” 刚下中台,打算扮猪吃老虎的刘懿,随手抓住一把雏菊,转身回首,面对着台上少女,脸上露出了坏笑,“乔姑娘,你可识得这绝猪大阵否?” 乔妙卿不明所以,“嗯?绝猪大阵?” 刘懿一声冷哼,面露不快,“围困猪的阵法,当然要叫绝猪阵。” 刘懿此话一落,乔妙卿顿时回神。 乔妙卿早就知道望南楼中有一个神奇阵法,其威力足可斩杀破成境武夫,刚刚刘懿扮猪吃老虎,诱己下楼,引至中台,借口脱身,想必手中雏菊便是大阵启动的开关,而自己所站立的中台,恐怕就是大阵的中心了。 一个不慎,恐怕就万劫不复喽! 从小到大一直被前辈们宠着惯着的乔妙卿,哪里吃过这种哑巴亏,心中羞怒不已,正欲起身怒斥刘懿,却马上被刘懿喝止。 但见刘懿一改方才笑脸,冷言冷语,“乔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我这绝猪阵上承诸葛丞相《八阵图》之要义,下合望南楼地理勾连之要势,一楼六十六盏六枝连灯,隅落钩连,千机暗发,二楼流银之孔,千弯百转,角度刁钻,没有致物境界,怕是难以脱身。姑娘,你最好坐在原地,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然,刀兵可无眼。” 受到言语威胁,乔妙卿勃然大怒,又欲开口训斥,刘懿突然故作惊恐道,“姑娘可不要吓我,我这胆小的性子,万一手一抖,机关触发,万箭齐射,到时香消玉损,岂不悲哉!” 说来也怪,两人对峙的同时,跟随乔妙卿而来的十几名壮汉毫无反应,一个个笑呵呵地看着两人,如同看三岁孩童过家家一般。 场面有些尴尬,刘懿一时间想不出好的对策,又不能轻启杀戮。乔妙卿杏眼暴瞪,恶狠狠地看着刘懿,问啥啥不说,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 僵持之际,一声长笑从三楼角落里传出,寻迹远望,灰衣清瘦的塞北黎探出了头,身子像坨烂泥一样委在栏杆上,仍是灰巾裹面,却眼中含笑。 旁观者清,夏晴看出了些门道,他摇晃着大脑袋对塞北黎说,“老黎,你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又跑出来搞事啦?” 雄浑的声音从三楼传出,“哎哎哎?我说夏大脑袋,你可别冤枉人哈!老子从进门儿到现在,可是一个屁都没放,何来搞事一说?” 夏晴才不信这一套,“呸!那你来干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此话说罢,塞北黎没有急眼,站在中台的乔妙卿倒是怒火蒸腾,这小娇娘好似一头愤怒的白狐,指着夏晴骂道,“你这个猥琐男人,顶着个大脑袋,在这里大放厥词。你等本姑娘脱困,定把你打成猪头。” 奇怪的是,夏晴对乔妙卿的辱骂,亦没有生气,他笑呵呵地对塞北黎道,“你这丫头,很是泼辣啊!” “我这人生平不好斗,好解斗,新开的酒楼若是被打打砸砸,那多可惜啊!”塞北黎没有继续和塞北黎对话,他摆了摆手,身子顺势从栏杆上一滚,人便落在了刘懿身边,笑道,“小友,松手吧!” 刘懿未动,十几名壮汉却齐齐拱手,恭敬地拜道,“帮主!” 乔妙卿咬了咬舌头,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娇嗔道,“爹!他欺负我。” 刘懿终于反应了过来,眼前的这位姑娘,原来是塞北黎的掌上明珠! 刘懿心中戒心大减,急忙松开手中雏菊,向塞北黎拱手汗颜一笑,“不知是令媛来此游玩儿,小子行为鲁莽,先生莫怪莫怪!” 塞北黎突然变脸,“我灰巾裹面,你怎知道我是塞北黎?” 刘懿赶忙又伸出手握住雏菊,警惕地看着塞北黎,“夏老大说的!” 看到刘懿憨态,夏晴也咧开了嘴,笑道,“懿儿这孩子读书虽多,涉世却不深。我说老黎,你就别逗弄这孩子了。转眼多年未见,想不到大侄女居然如此出落,老黎,你有福气哦!” 塞北黎嘿嘿一笑,一脸宠溺地望着乔妙卿,“这丫头外热内冷,被他娘亲惯的不成样子,不过学功夫的资质倒是随了我,十五岁便已是入了推碑境,此生有望寻觅通玄境界啊。” 台上,乔妙卿螓首微抬,一脸傲娇地看着刘懿。 “比玉(乔妙卿字)莫要得意,术业有专攻,人家懿儿是靠脑子吃饭的,将来若是得道,一朝便入了致物境,十个你都打不过人家。” 两句话下来,塞北黎对刘懿和乔妙卿各打一百大板,乔妙卿撅着小嘴儿,侧仰半空,有些无所谓的意思。 “去年啊!我有一个兄弟葬在了长安,今年,凌源城又埋了一个。”塞北黎眼中,有一丝忧郁一闪而过,慨然道,“这几年啊,帮里的兄弟死的总比来的多,当初的那些老伙计,没几个喽,这不,连我的宝贝女儿 都要用上了。哈!” 见塞北黎哀叹无人可用,应成鼓足了勇气,从夏晴身后钻了出来,虎里虎气地说,“大侠,你教俺武功吧,到时俺成了天下第一剑客,从你手中接过斥虎帮,那斥虎就是天下第一帮,那时候...。” 还没等说完,王三宝害怕惹恼了塞北黎,便挽袖伸手堵住了应成的嘴,“快闭嘴吧你,人家乔姑娘十五岁就推碑境了,你现在还是个小鸟呢,用得着你振兴门庭?” 应成一把打掉王三宝的手,叱喝道,“你又没有试过,怎知我是小鸟?” 原本略显低沉的气氛,瞬间有些缓和,众人开口大笑。 笑了一会儿,塞北黎揉了揉笑僵的脸,上前摸了摸应成的筋骨,赞道,“嗯,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至于这功夫嘛,我便不教了,不过这习剑之道,我倒是想指点一二。我曾听闻,六十年的巨磐才能跻据要津,又曾听闻,剑神先有立志,其次有立心,再次有立学,如此,才可借兵刃之威,夺天地之势。小友,你可明白?” 应成思考半分,问道,“大侠是想教育晚辈,学剑要持之以恒,学剑者要先有大志向大抱负,对吗?” 塞北黎轻轻点头,“孺子可教也!” 应成笑逐颜开,立即拱手道谢,“大侠,听您一句话,可胜半载功!” 时辰不早,塞北黎也便不再啰嗦,直言道,“今日来此,别无他事,其一担心小女顽劣,惹是生非。其二,懿儿不擅武功,日后行走江湖自然需要个帮衬,我特派遣三组十五名死士,听候懿儿差遣,顺道带上我这女儿,若将来有幸,可以随懿儿游历一番,长长见识、磨磨脾气,那是最好。比玉,你虽年长几岁,但凡事要听懿儿安排,不然,我就把你接回都源,让你娘教你绣花!” 乔妙卿嘟了嘟嘴,没答应,也没不答应。 夏晴和刘懿都有些惊讶,听塞北黎语气,似乎他对四楼的密谈早已知晓。 塞北黎轻轻拱手,便抽身而走,去意潇洒,无声无息。 ...... 老子刚走,小的就撒起了泼。 乔妙卿非要刘懿登至台上,当众为她致歉。 昨夜缺觉、今日忙碌的刘懿,实在拗不过乔妙卿咄咄逼人的性子,便站到了台上,乔妙卿却顺势下台,抓住台下那一把雏菊,幸灾乐祸的对着刘懿大喊,非要刘懿说一百遍对不起才肯罢休。 刘懿无奈得很,这塞北黎怎能派这么个人间蠢货,不,人间可爱来同自己共事,难道是觉得自己未来的路太好走了?想给自己设置一些关卡不成? 刘懿正了正头上木簪,晃晃悠悠地走下了台,乔妙卿还在那大呼‘你要是下台我就启动暗器’之际,刘懿已经一把将雏菊拔了出来。 楼中安然无恙。 乔妙卿呆住了,看了看刘懿手中雏菊,随后喃喃自语,“机关坏了?” 乔妙卿这句话,都快把刘懿听崩溃了! 刘懿有点恨铁不成钢,狠狠地踢了一脚乔妙卿的屁股,咬牙切齿的说,“你比猪就聪明那么一点!这根本不是什么启动大阵的开关,我刚才逗你呢。” 踢完之后,刘懿想了想,赶紧跑开! 被踢之后,乔妙卿想了想,赶紧追了上去! 望南楼中,一阵鸡飞狗跳。 西门外,塞北黎御剑低飞,自言自语,“人生如赌局,不赌怎知输赢呢?” 说话间,他不经意转头看了看望南楼的位置,微微一笑,“刘懿啊刘懿,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第138章 骁将龙盘,豪阀虎踞 凌源城西门以西几十里,天子刘彦与丞相吕铮正策马西行。 师徒两人说说笑笑,仿佛天下间所有的烦恼,都与两人无关。 忽然,西南一队重骑踏雪而来,直扑两人,不明旗号。 刘彦与吕铮骤然停马,耳听马踏轰鸣,双眉紧皱。 随刘彦出巡的长水卫已经埋伏在了两侧林间,若对面铁骑意图冲杀,即斩无赦,长水卫卫队长李长虹在暗处听着铁骑奔腾,已经做好了殉国的准备。 及近,重骑为首的黑衣老者滚身下马,低头跪叩,“老臣江苍,特来护送陛下出曲州。” ...... 江苍,曲州最大世族、江氏一族的上一任族长,一个搅.弄了曲州三十年的风云人物,他在位时,江氏一族经历了从无到有、由弱到强的巨大转变,在京畿之战后,江家的实力一跃超过曲州老牌八大世族,成为曲州乃至全天下最威名赫赫、最有权势的世族之一。 十二年前,江苍力挺大皇子刘淮,参与了京畿之战,作为报酬,此一战后,在皇后李凤蛟的帮助下,江苍从刘彦那里拿到了世袭罔替曲州牧这个丰厚的硕果,从此,曲州江氏一族,开始独霸曲州。 后来,江苍退居幕后,其子江锋继任曲州牧,执掌江氏一族,江锋乃是兵学大家,世称‘小军神’,在他的带领下,江氏一族在太昊城下,以弱胜强,战胜了曲州八大世族组建的联军,从此,真真正正地在曲州独占鳌头。 树大招风,也可引蝶,江家在曲州一家独大后,江湖门派和中小世族纷纷来投,江家的实力再次膨胀,犹如土皇帝一般,这几年,江家在曲州腹地,已经隐有坐断中原之势,百姓们在茶前饭后常常私下笑称江锋一句‘曲州王’。 话说,江苍退居幕后以后,便整日窝在太昊城府邸,很少抛头露面,今日突然出现在刘彦面前,看来意味颇深呐! ...... 骤见江苍,刘彦和吕铮相顾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江苍身后寒刀铁甲、个个生龙活虎的铁骑,两人心中顿时有了决断。 呵!这老江苍,是来耀武扬威的呀。 刘彦不漏声色,拍马上前,将马鞭按在马背上,一脸温和地对江苍说道,“江爱卿,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十二年前。朕没想到,当夜一别,今日竟会在此地重逢,真是天赐缘分呐。江爱卿,近年来身体可好?” 江锋微微抬头,瞥见刘彦捉摸不透的双眼,忽然愣住了。 刘彦此次东巡极为隐蔽,就连朝廷里官威赫赫的‘五公十二卿’都不见得知道,自己也是仰仗在曲州耳目众多,才打听到蛛丝马迹,刘彦和吕铮聪明绝顶,自己突兀来此,两人不可能没有心存疑惑,可刘彦对此却只字未提; 再看自己,自从十二年前参与京畿之战后,总觉得世族迟早会被天下人所不容。自己为了明哲保身,辞官挂帅,隐居故里,十二年来,没有踏出太昊城半步,今日率领江家铁骑,骤然出山,见闻者必大惊失色,而自己出山的原因,刘彦仍然只字未提,却与自己客套上了。 这不禁让江苍心中大惊失色,兀自感慨道:江山未改,执掌江山之人却已经今非昔比啦!如果当年的陛下能有现在的隐忍,天下世族,早已绝迹尔。 “嘿!老江头儿,咋啦?岁数大了,耳朵聋了?没听见陛下和你说话么?” 吕铮在侧一声嗔骂,把江苍从思索中带回了现实,江苍赶忙叩首,仓促道,“老臣年老力衰,反应迟钝,还请陛下见谅。” 还没等刘彦回话,吕铮一声轻哼,笑骂道,“你这老儿,若老夫没记错,比我还要年长几岁吧?岁数大了,就老老实实在家抱孙子,还出来折腾啥?” 江苍和吕铮同朝为官半辈子,俩人可谓知根知底,如果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可算得上知己。 听闻吕铮的嘲讽,江苍也不气恼,慢声慢语地说道,“你这种老掉牙的东西还出来混世道呢,老夫就不能出来走走?况且,老夫也没有离开家门!”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江苍居然在天子面前隐喻地说曲州是你江家的地盘儿,难道,你江苍今日要弑君称王嘛? 江苍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语犯忌,立刻匍匐在地,解释道,“老臣一介武夫,言语有不妥之处,陛下莫怪。臣的意思是,此地路程离老臣故居太昊城十分之近,纵马狂奔片刻,便到了。哈哈!” 刘彦并未计较,反而温柔一笑,道,“江爱卿为国操劳一生,老来还能身体健硕,真乃我辈之福,江山之福啊!” 江苍赶忙叩首,道,“这还要仰仗陛下的励精图治啊!这些年,在陛下的治理下,风调雨顺,百姓富足,老臣才得以安度晚年呐!” 刘彦面色如常,横跨下马,扶起风尘仆仆的江苍,用马鞭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道,“值此深冬,你我君臣,围炉煮雪可好?” 江苍赶忙应和,随着他的一声令下,约莫五百人的江家铁骑整齐划一,向两侧散去,声威赫赫,恰当时,天飘轻雪,日隐三冬,刘彦一袭红袍,行走在冰寒铁甲之中,犹如易水河畔孤身赴险的荆轲。 行到半途,两侧林立的巍峨铁甲中,一名身形如山的将领突然对江苍轻咳一声,所有的江家重骑双瞳顿时涌动凛冽杀意,拇指已经扣在了腰间刀鞘上。 听闻此声,江苍面色大改,不禁惊慌失措起来。 江苍的本意,是想借迎来送往之机,缓和江家与天家矛盾的,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江家人早已听服于其子江锋,江锋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寻到江苍,恳求派遣铁骑护卫江苍周全,江苍起初是拒绝的,奈何架不住江锋的软磨硬泡,只能答应。 没想到,此刻这些骑兵的举动,居然打算截杀天子,这让江苍措手不及。 草木风吹,杀气渐起。 尾随刘彦身后的吕铮见状,呵呵问道,“江老头儿,这些娃娃,是你的兵?” 这句话问的露骨,相当于直接询问‘这些人现在的举动,是不是你江苍的意思’。 江苍背后冒出一身冷汗,勉强挤出一张笑脸,回答吕铮,“是陛下的,是陛下的兵。” 没等吕铮再次说话,那名如山一般的将领再次咳嗽,所有骑兵腰间的环首刀,露出了狰狞的寒芒,只等领军将领一声令下,便要上前剁了这位九五之尊。 图穷匕见,吕铮没必要话里有话了,他冷笑道,“江老头儿,这么几百号人,你有把握留下我和陛下?别忘了,老夫乃长生境界文人,你用这么点儿人招待老夫,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 江苍赶忙解释,“误会!都是误会!陛下......” 刘彦并没有给江苍解释的机会,反而大袖一挥,打断了欲言又止的江苍,只见刘彦对江苍温声一笑,道,“江卿,朕有一把吞鸿剑,置放在未央宫,多年未曾出鞘,江卿想不想见识一下?” 说罢,刘彦也不理会江苍作何反应,大袖一舞,一柄金灿灿的宝剑,从红袍深处脱颖而出,江苍定睛一瞧,只见此剑剑身玄铁而铸极薄,透着淡淡的寒光,剑柄似一条金色龙雕之案,显得无比威严。 刘彦单手轻动,剑从鞘出,肉眼可见剑刃锋利无比,当时是真正的刃如秋霜。吞鸿出鞘,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直插天际,又如游龙穿梭,翻飞翱翔,行走空中,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 真是一道金光平地起,万里已吞匈虏血。 在全场惊诧的目光中,剑从天落,重回刘彦手中,一支寸尺长的游龙,在剑柄上反复游动,彰显着刘彦不可侵犯的威仪。 刘彦很自然地把吞鸿剑右手换左手,从江苍身后绕到江苍身前,把剑随意当啷在江苍身前,一脸痞气地道,“江卿,平原风大雪急,咱们还是去凉亭说话吧!” 统领江家铁骑的将领见状,知道江苍是被刘彦做了人质,赶忙喝令手下收刀回鞘。 行走间,江苍一脸无奈,低声对刘彦道,“陛下,您知道的,老臣是入境武夫,如果想挣脱您的束缚,易如反掌。” 刘彦笑呵呵地道,“江卿安心,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宝剑许久没有出鞘,朕怕许多人忘了朕还有宝剑!” 江苍一脸沮丧,“陛下,您知道,老臣今日是没有那个意思的。” 刘彦顿了一顿,低声道,“氛围到了,没有意思,也有意思了!” 江苍神情逐渐变得颓废,后悔地道,“老臣悔不当初,倘若当年率兵勤王,你我君臣,也不至于如此生分。” 刘彦面无表情,冷声道,“人做错了事情,总要付出代价,朕也不例外。当年,朕意气风发,决意以迅雷之势,铲除世族,统一政令,开创盛世太平,奈何人间万事多艰辛,朕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天下群豪。朕为了当年的鲁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做了六七年的傀儡皇帝,才逐渐把权力收回手中,这样的错误,朕不会再犯第二次。” 刘彦长舒一气,“江卿啊江卿,你当年作乱京畿的错误,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江苍骤然停身,对刘彦真诚地道,“老臣愿意劝说犬子辞官挂印,隐退故里。” 刘彦淡笑道,“这话,你对你儿子说去吧!朕的平田大策,即将推行,如果江锋愿意解散私兵,解甲归田,朕绝不会吝啬给你江家一个世袭罔替的侯爵。” 江苍立刻回道,“请陛下静候佳音。” 两人的对话,被排山倒海的铁骑轰鸣所打断,远方一线,黑压压望不见尽头的钢铁洪流,正整装列队,向这边疾驰而来,为首将军身侧的大纛旗上,龙骧二字甚是惹眼。 素有天下第一骑军之称的龙骧卫,在刘彦身陷囹圄的危机时刻,赶来救驾。 江苍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您安全了。老臣为犬子的唐突之举,向陛下请罪。” 刘彦一声冷笑,“今日,朕一出曲州,江家若不灭,这辈子,朕便回不来了吧!” 江苍立刻涕泪俱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臣是陛下的臣。” 或许是江苍的泪水,感动了刘彦,刘彦收起撤下吞鸿剑,对江苍柔声道,“人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好好活到死,相比于生死,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朕希望江卿记住朕这句话。朕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后,就别怪朕手下无情了。” 江苍含泪领旨。 回到龙骧卫阵中,大军立即开拔,一路向西。 疾驰间,刘彦回首东望,眼中充满了期待和期许。 刘权生,懿儿,要好好努力啊! 愿君莫负余生路,抖擞精神成风雷。 第139章 望北悟道,郡府参事 书不可一日不读书,闲则废矣! 刘懿从小久受其父刘权生的严苛教导,晨读已经成了习惯,原本想着酒楼中午营业,开酒楼便可以睡个懒觉,可六年之习性,早已深入骨髓,何况还莫名接了五郡平田令这么个差事,不仔细研究研究那本《五谷民令》,恐怕还真应付不来。 天还未亮,刘懿便兀自爬起,把小阁楼的炭火填满,一边围炉煮茶,一边读起了《五谷民令》。刘懿一目十行,小一会儿,他便把整本书读了个大概,在钦佩编纂之人精湛的水平的同时,他对自己的职责,也有了进一步了解。 总的来说,五郡平田令主要负责督导华兴等五郡对《五谷民令》政策的落实情况,政策实施的主体,还是各郡的郡守府,从表面来看,这是一个十分清闲的官职,不过,对一些重要章节细细研读,刘懿发现了五郡平田令履行职责的难点所在,世家大族。 所谓平田均田,平谁的田?均的又是谁的田?下等贫农和寒门手里肯定都是租赁的田地,寻常百姓能有个一亩三分地已是殊为不易,唯独哪些如凌源刘氏一般的世族豪阀,手中田地无数,他们数代积累,通过卑劣手段,从百姓身上掠夺了大量田产,而后,他们用这些田产招募私兵、豢养死士,又用这些私兵死士去继续掠夺,继而一点点抽干百姓们的血,愈发壮大。 刘懿需要做的重中之重,就是想方设法搞定这些形形色色的世族,让他们把手里的地契老老实实地交出来。 想到这里,刘懿没有继续往下想,下面的事情,也不是他一个小小令官应该想的。 少年围炉烤火,一颗闷骚的心逐渐激动:所谓学者为人,天下无实学;仕者为己,天下无善政。若有机会一展所学后马放南山,岂不是更加快意! 此刻的刘懿,已经完全忘记了儿时开酒楼、隐闹市的心愿,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燃烧不熄的壮志雄心。 想着想着,刘懿不禁拿起了一本父亲早年批注过的一本论语,论语的扉页,有一行小小的、不易察觉的按语:诸子百家,无分你我,当此颓废之世,当为天下师,不可为天下器。为天下器者,必行诡道小计,心术不正,其身必为刍狗。为天下师者,必行正道大义,其身不朽也! 短短两行字,却让刘懿胸中豪情平地骤起,他拿起师傅死士辰的遗物‘辰剑’,左手一掂,右手一按剑扣,但闻英挺雄长的‘辰’剑发出一阵清越振振之音,青光乍闪,长剑滑出剑鞘一尺许,随着剑身完全抽出剑鞘,一道清冷的光芒在阁楼中闪烁不定,若在阁楼外遥观,恍若一面铜镜的反光。 刘懿端详剑锋有许,又以手指轻弹剑身,青扬的金声嗡嗡绕梁,绵长的振音如巨浪一般,彻彻底底掀翻了刘懿恬淡安逸的心海。 振音稍息,刘懿横刃在前,凝视长剑,双目和剑锋一样锐利,心中澎湃不已:好男儿身居天下,若不能建功立业,名扬四海,岂非空来世间走一遭? 少年的梦想总是千变万化,成年人的面孔总是千篇一律,在身边人潜移默化的教育和一股不知名力量的推动下,刘懿终于走出了酒楼,走进了庙堂与江湖。 守真志满,逐物意移,这孩子的未来,咱们,且走且看! ...... 四楼一会之后,为让刘懿在诏命传到之前,尽快熟悉五郡平田令的职责,同时做好准备工作,本想在望南楼享受几年清闲日子的夏晴,被刘权生强买强卖,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了酒楼所有的营生。 提起这事儿,这夏大脑袋总是一肚子怨气儿,这几天有事儿没事儿便要拎着刘懿的耳朵,将他拾倒一番。刘懿不在,便拿着小账房皇甫录撒气,整日叨咕‘老子吃着马草,干着人事儿,什么世道啊’。 总是,这几天的望南楼,气氛很融洽! ...... 刘权生一直认为:绝对的忠诚建立在深厚的友谊之上。 所以,他才会很早安排一群资质上佳的小黄髫去做刘懿的玩伴,为了从小培养他们的友谊,刘权生甚至专门给刘懿安排了玩耍的时间,可谓用心良苦啊! 子归五小中,刘懿最为全面,但以智计见长,应成一心想成为名声赫赫的大侠,李二牛打算做封狼居胥的将军,王三宝胆小怕事却又才华横溢,皇甫录聪明机警擅长诡道。 三人成虎,刘权生相信:有这些孩子在刘懿身侧辅佐,刘懿将来,定能成一番大气候。 这几个孩子,也都在为了各自的向往,忙碌着。 这几日的皇甫录,白天忙忙碌碌,晚间还要去子归学堂学习晚课,忙得不可开交,人在事儿上磨,在夏晴劈头盖脸的教育下,仍是少年的皇甫录变得愈发成熟稳重。 郡守应知的宝贝儿子应成自从得到了刘懿赠予的《石鲸剑》谱,便自称已经感悟天道,带着足足的干粮,躲到了凌源山脉。临走前,这家伙豪情壮志地声称自己在三年之内,定到下巅倒马,十年之内,定成中巅致物,四十岁之前,定可上巅通玄,成为一代剑神。可惜,应成这话还没等说完,便被火爆脾气的乔妙卿一脚卷出了望南楼! 王三宝近期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是哪位流落街头的大仙儿,十铢钱卖给了王三宝一本《天花卷》,据那大仙儿所说,学成此卷,可千变万化,一句话迷得王三宝除了郡守府和望南楼,整日哪也不去,憋在家里,追寻千种风情。直到很多年以后,刘权生老之将至,回味往事时,才笑着成人当年赠送王三宝《天花卷》的那位乞丐,是他找人假扮的。 乔妙卿日子过得倒是清闲,整日在望北楼内混吃混喝,撒个娇、卖个乖,夏晴就得好吃好喝的供着,没了爹娘在身边看管,这小娇娘儿懒得可以。十五名死士散落在望南楼周围,自谋生计,这让‘穷困潦倒’的夏晴寻到了一丝心理安慰,最起码,他不用担心地痞流氓在望南楼醉酒撒泼了。 而此时的刘懿,正抱着本《五谷民令》,独自一人在望南楼四楼参悟。 ..... 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 十一月十五日夜,望南楼顶仍有一盏小灯在顽强苟且,这已经是刘懿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翻阅《五谷民令》的第一百三十五遍,每每看完,仍然心有波涛,久久不能释怀。 万籁俱寂,刘懿端着一盏明暗交错的小灯,兀自站在小扃前,思从心来:古往今来,许多世家,无非积德。可已有过接触的世族中,凌源刘氏、彰武樊氏、宣怀赵氏,都是占田为王之主。这些世族多发迹于神武帝时期,以手中田地和大量廉价劳动力为基础,以侨姓大族的政治势力和当年所立功勋为后盾,不择手段地‘求田问舍’,经过两代或数代积累,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私有田庄,借此进一步建立起一个可以独霸一方的门阀体系。 到了现帝时期,土地兼并之风更盛,甚至连以往由国家所有的山林川泽,这时也遭到豪强大族的圈占。传言曲州江氏一族在中原腹地凿山浚湖、陟岭造峻、伐木开径,从者千余,场面和声势不可谓不壮观。 一叶知秋,当今天下豪强大族对土地的占有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换成谁是天子,对这种事情,都无法容忍吧。 刘懿紧紧握着手中卷册,胸腔中烈火熊熊,在他看来,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本农书,而是可以掘了世族基土的天铲。 书中均田、平田两章,直切要害,明确田地可租不可卖,具体说明了此令之下的地主、世族、富农、贫农所得田地之多少,规定了十五岁以上成年男子及妇女可得露田、桑田、麻田、宅田之明细,宽泛却又精准。 字里行间不难猜测,此田制用意并不在求田亩之绝对均给,只求富者稍有一限度,贫者亦有一最低之水准。 此令若行,穷人有饭吃,富人也会有些无关紧要的余粮,两全其美。 不过,天下之事,全在一分部署、九分落实,小门小户和无依无靠的小地主倒是无关紧要,若遇占地千亩万亩的大户,恐怕会阻力万千呐。 自己并无施政之地,甚至连诏命文书都没有,‘五郡平田令’一职用意明显,那便是让自己去从中斡旋,说得直白一点,是让自己从这些大族口中抢肉。 刘彦不禁痴痴一笑:嘿,当真春风无处不楼台啊。 在大汉帝国五百年的漫漫长河中,汉武帝和光武帝都面对过土地兼并的问题,汉武帝选择了迁徒富户,光武帝选择了整顿吏治,两位千古一帝都不敢如陛下这般大开大合,直接向世族豪阀捅刀子,看来,这位当今天子并不想市井传言那般软弱怯懦,真乃雄才大略之主啊! 合上《五谷民令》,刘懿神情有些疲惫,歪坐在小扃口,屋内热气从自己眼前悠悠飘到窗外,冷热交替,淡薄霜气渐渐铺盖了嘴上绒胡,刘懿拂袖抹了抹嘴唇,舌头不经意间舔到了绒胡,微微一愣,兀自笑道: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原来自己也是个半大小伙子了,整日窝在个酒楼里,不成体统,也该出来做点事儿喽! 一家望断路茫茫,六十年来雪上霜,胡子上的霜一刻不擦便会有冻住的危险,何况国之大策已经一甲子没有改变的大汉王朝,推行《五谷民令》这事儿,听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的挺棘手。 回想起父亲口述的天下世族分布图,睿智的刘懿稍一动脑,便猜出了天子为何率先于五郡行策,可自己左右猜想,也仅能用父亲曾是天子宠臣刘权生,来搪塞天子诏命自己这个毛头小子担此要职的原因。 窗外冷风吹过,打乱了刘懿的思绪,少年憨声一笑,自言自语:管他呢,政令施行自有政令,看来自己这五郡平田令,怕是少不了和五郡世族斗智斗勇喽!为了好好与这些个世族斗争一番,自己还需积蓄实力,寻找帮手啊。 熄了灯,窗外两番星聚,窗内好梦迢迢。 梦里,乔妙卿长出了一双小凤翅,挟着自己遨游五郡,在乔妙卿的保护之下,敌人的刀枪剑戟无法伤及自己分毫。可行到一座小山时,乔妙卿突然将自己撇到一处贼窝,洒然飞走,自己慌忙大喊‘妙卿救我’,可那看似心冷的要命的乔妙卿,终是没有理会。 刘懿猛地惊醒,奋力爬到桌边,奋笔疾书:生死不能握在一个人手里! 夜色昏沉,刘懿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提笔瞬间,笔锋上的一点墨水裹挟劲道,将墙面凿开了一个黄豆大小的小坑儿,如武人一拳破风。 ...... 十六日的寒晨,在应成和王三宝两个‘内鬼’的策应之下,刘懿摸着漆黑,小心地躲过夜巡卫士,窜到了郡守府内宅,来到内宅之时,应知已经翘首以待。 百年前三国一统,大汉王朝在重新立国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郡守府必须由内外两府组成,外府用以办公理事,内府则供在任郡守及家人居住,如此构造,一为方便郡守处理急难险重,减少来回奔波的时间,二为郡兵可以充当护卫,能够随时保护郡守及亲眷的安全,可谓一举两得。所以这郡守府内宅又叫应府,当然,未来也可能叫成赵钱孙李府。 比起应知常呆的外府侧室,内府寒酸的紧,据应成闲聊所说,其父应知上任后,这内府再没有翻新过,屋里用的物件儿,大多也都是从长安带过来的。前段日子的水患,应成更是爹娘将攒下来的半辈子秩俸都花销了出去,不得不叫人唏嘘赞叹。 天下间如应知一般中正良直的纯臣,不在少数,但如应知一般,有刘权生和塞北黎两名得力干将内外相帮的臣子,却少之又少,刘彦撒出去的种子,大多数都如苏冉那般,野蛮生长,任凭雨打风吹,意志力顽强的,便能破开坚硬的顽石,开辟一方沃土,能力稍弱的,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了。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个世界的千古法则,从来没有变过。 应成娘是个样貌普通、性格温良的妇人,应知屈尊将刘懿引入偏厅后,两碟小菜和一盆稀粥便被应成娘随之端上,搞得刘懿倒是受宠若惊。 朴素的饭菜过后,应成匆匆忙忙带着王三宝赶往子归学堂上早课,应成娘收拾完残羹后,也躲了出去,偏厅内仅留下对坐而清饮的两人,一个满面堆笑,一个眉清目澈。 对于刘懿,这位封郡大吏此前仅是知晓和听说,知道那日刘彦四人秘密会晤之后,应知才旁敲侧击地打听起这位北城少年。今日之前,在应知心中,这位面值七分的玉冠,仅是有了一位好师傅、好父亲,多读了些书、脑子顺带灵光些而已,其他与常人无异,这样的孩子,一郡之内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不足为奇。 对于应知,刘懿倒是敬佩得很,不揽私财、坚韧不拔,比起樊听南的豪迈和苏冉的热烈,更多了一份中原士人的内敛和儒雅。抛开这些,仅从应知处理水患先公后私的处事态度来看,此人便值得刘懿尊重。 “刘平田清早赶来,不知所谓何事啊?” 应知以官相称,开门见山,看样子,他把这次会谈当做了公事。 刘懿自小便在酒楼帮忙,已经养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习惯,见应知一脸严肃,他也收起了笑容,恭恭敬敬地道,“应大人折煞小子了,若没有应大人提点,小子也不能受此官差。今日来此,特来拜谢大人恩情。” 应知公事公办,面上不露声色,“哈哈!那倒不必,对于刘平田的仕途,老夫并未多做干预,全都是你父亲的举荐之功,别忘了,你爹可是天子宠臣,就连我这个近侍黄门郎,都不见得比你爹更能俘获圣心。” 刘懿愈发恭谨,“应大人见笑啦。” 应知摆了摆手,咽了一口热茶,轻声道,“刘平田均五郡之田地既有我华兴一郡,刘平田如有所求所需,本郡守自然责无旁贷。不过,刘平田应该知道,我华兴郡刚刚经历水患,官府贫穷,百废待兴,恐怕,我郡百姓纵有拳拳报国之心,也是有心无力啊!” 刘懿还是有些稚嫩,见这位官场老油条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架势,刘懿决定曲线救国,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后,恭谨地对应知说道,“小子久在家父身边,总听家父提起应大人光明磊落、豪杰仗义、忠正良直,只要是有利于国家一统、百姓福祉之事,于公于私,应大人都会出手相助,乃大汉郡守之楷模。” 应知是何等精明的人,三角眼一提,咧嘴一笑,“臭小子,去去去!别和你爹一般,说个话要拐个十万八千里的弯儿,老夫可不吃这一套。” 应知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却很诚实,面对刘懿的一番糖衣炮弹,脸上露出了沾沾自喜的微笑。 见应知面露喜色,刘懿那张鹅蛋脸顿时挒成了倭瓜,有点谄媚地对应知说,“小鬼儿哪里敢在阎王面前撒野,今日来此,斗胆向阎王爷搬些鬼兵鬼将,行走五郡,也好应对牛鬼蛇神啊!” 应知疑惑问道,“就这事儿?” 刘懿斩钉截铁,“就这事儿!” 应知抿了一口野山茶,问道,“你爹可是致物境的天仙,有他在,还用得着我手底下这些牛头马面?” “家事有家法,国难有国兵,自不可同语。”刘懿神色忽然有些没落,“如果一辈子都要背负‘靠爹吃饭’的标签,我这一生,会很窝囊吧。” 应知并没有感同身受,小眼滴溜溜一转,哈哈一笑,“看在你给我儿子那本《石鲸剑》的份儿上,老夫便助你一臂,说吧,想要多少人马?” 刘懿伸出手指,“郡兵二十人,外加卸甲境界的王大力王大哥,您看如何?当然,跟随我一路平田的官兵,除了官家俸禄外,我这小小的望南楼每月也会拿出一些心意,补贴壮士以家用。如果不幸遇事身亡,除朝廷抚恤外,晚辈愿额外支付十倍之钱银,用以告慰壮士天灵。” 应知眉毛横起,“刘平田,你觉得,人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 刘懿面不改色,“江湖腥风血雨,世族贼胆包天,谁又能保证能带着这些人毫发无损的凯旋归来呢?既然注定有死的危险,倒不如在活着的时候,把一切都谈的妥当,省得死前后悔。” 应知没有和刘懿再打嘴仗,淡淡地道,“你小子倒是没有狮子大开口,二十名郡兵倒是不多,可老夫仅有两名郡卫长,处理日常兵务还不够,在这一块儿,你这少年倒是有些狮子大开口了。” 刘懿谄媚地道,“应大人手下猛将如云,还差一个王大哥么?” 应知假装恶狠狠地对刘懿说道,“你这胆大包天的性格,倒是和你爹如出一辙。” 小刘懿仗着年少,开始得了便宜卖乖,“嘻嘻嘻!谢应大人夸奖,那,还劳烦大人知会王大哥一声,小子稍后便去领人了!” 应知开始讨价还价,“那本郡守呢,你许本郡守以何报酬?” “还您一个五郡太平,还不够?”刘懿这话有些赖皮。 应知怭怭摇头,又微微一笑,命人唤来王大力。说明情况后,王大力爽口答应,王大力不知道的是,他的命运,也就此改变。 刘懿很怕应知反悔,匆匆客套了几句,便强拉硬拽着王大力,消失在废物蔓延的轻雪中。 应知站在偏厅门口,目送那少年缓缓离去,一片片小雪花落到了凌源大地上,一时间,应知竟还有些怀念少年策马的时光,他长叹一声,兀自笑道,“回屋关门,先睡个回笼觉吧!” 素衣唤起风尘叹,犹及功成方还乡,少年,等你凯旋,老夫给你留一碗庆功酒。 ...... 顶雪独北行,少年刘懿清澈的双眼中多了一丝刚毅,苦读《五谷民令》后,他忽然不想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这一生了,师傅的江湖他没有走,羽妹的江南他没有走,公孙老爷子的江河他没有走,天子的江山他也没有走,若十二岁便窝在一座酒楼里了此终生,岂不寂寞? ‘有一分才,便要放一寸光’,成老,您的话,我已有些懂了。 第140章 妙卿折柳,懿平杨观(上) 落了地的雪,很少能一直保持白色。 就好似生在人间的人,总会有七情六欲。 即将进入江湖和官场的刘懿,变得稍稍有那么一点滑头。小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用度,刘懿总会将父亲的酒钱东藏一点、西放一块,狡兔三窟的伎俩,他从小便运用的十分纯熟。 安顿好了王大力和二十名郡兵,刘懿站在北街十字路口,伸手迎雪、抬头望天,心中盘算:斥虎、望南楼,王大力、乔妙卿,自己的队伍里,已经有两方势力加入,现在,他这只兔子,应该还缺了一窟,只有在自己的阵营中短暂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自己才能从中制衡。军权贵专,号令贵一,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在这支队伍中保持充分的话语权。 想着想着,望南楼中,有一袭玄袍,忽然涌楼而出,掀翻漫天银海,留下一地散乱珠箔,无边潇洒。 “山丘低壑,皓虎当头,真是个出来做事的好天气啊!懿儿,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起了个大早,应该收获满满了吧?” 刘权生坐在楼顶,正微笑看着刘懿,搞得刘懿有些无奈,父亲洞若观火,自己自愧不如。 刘懿挠了挠头,对刘权生道,“父亲,一切都顺!顺上加顺。” 刘权生温和一笑,“我儿心中可有阙疑?” “有,父亲,所谓狡兔三窟,儿还差一窟。哎,即便三窟凑齐,儿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况且这三窟都是借来的。江湖险恶哦!”刘懿有些失落,随后煞有其事地说,“由父亲为儿出谋划策,定无忧。” 刘权生朗声笑到,“五郡平田令是懿儿,又不是为父,为父为什么要给你出谋划策呢?” 刘懿犟嘴道,“是父亲一手将我推入庙堂,怎么?这就想撒手不管了?” 刘权生诡辩道,“你见过哪只雄鹰要一辈子呆在父母的翅膀下?” 刘懿哑口无言,只能耍赖道,“我不管,父亲若不给我出个主意,我便辞官啦!” 刘权生哈哈大笑,“曹操借天子、孔明借荆州的道理,你可明白?有些东西,借着借着,就不必还了,当然,这还得看我儿的手段喽。嗯,午时过后,去一趟凌源镖局吧!杨柳这孩子,其实不错,但他们家啊,是女人当家,如果你能说服他姐姐杨观,凌源镖局会是你的最后一窟呢。” 刘懿是个人精,被刘权生一点即通,他欢欣雀跃,对刘权生拱手,“谢谢父亲提点,孩儿这就出发。” 刘权生嘿嘿一笑,“杨柳的姐姐杨观,可是个七窍玲珑的女子,我儿和她说话,可要万分当心哦。” “孩儿谨记!”刘懿说罢,便要前往城南,可还没等他走出几步,便忽然停身,转身问道,“父亲,当日您为何要举荐儿子?” 刘权生冲着刘懿嘿嘿一笑,隐含深意,“开成了望南楼,心情如何?” 刘懿有些沮丧,道,“初时欣喜,后来空空落落,怅然若失。” “哈哈哈!”刘权生纵身一跃,飘到了刘懿身旁,为其拂去身上轻雪,“我的懿儿本就不是山人,何必去过那暮从碧山、月随人归的寡淡日子?一生很短,不妨再大胆一点,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 刘懿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不过还是提起精神,道,“那您呢,父亲?凌源一事,天家的赏赐定是不少的吧!孩儿听说,您是天子宠臣,为何不借此机会,重回庙堂施展抱负?” 刘权生眼中无比温和,“因为,父亲要为今日的决定和你今后的大胆,买单!” 两人闲聊之际,始终在楼内悄悄注视父子二人的乔妙卿走了出来,见她轻步摇移,婀娜多姿,小雪花儿一点一点地盖在她的身上,更显冰玉风姿。 “世间颜色难相似,唯有美人常相同。”刘权生面露坏笑,小声地对刘懿说,“今日,且看为父帮你夯一夯巢穴,省得你以后被人家骑在头上拉屎。” 随后,刘权生向乔妙卿走去,两人相距二十步之际,刘权生动心起念,一梭轻雪卷出两袖,飘飘然如湍濑流水般,向乔妙卿倾泻而去,乔妙卿没有想到刘权生会突然发难,应对不及,赶忙一个滚地龙向侧面闪躲而出,却仍被紧追而来的雪龙绊倒,卡了个狗吃屎,狼狈不堪。 乔妙卿坐起身来,桃腮顿鼓、杏眼润泪,幽怨地看着刘权生,一声不吭。 “为父走了,要给孩子们上早课了!”刘权生转头对刘懿温和一笑后,同乔妙卿擦肩而过,声音骤冷,“乔妙卿,我不管你是谁的女儿,记着,你活着,我儿便活着,你死了我儿依然要活着。如果你弄反了,我保证,十个塞北黎都留不住你的命!” 没入境的文人像狗,入了境的文人像龙。 在致物境的刘权生面前,乔妙卿好似蝼蚁,任她有万千傲气,也只能忍在心里。 一枚精致的小手串,落在了乔妙卿袄边,那位子归学堂大先生渐行渐远。 刘懿赶忙上前,准备扶起乔妙卿,却被乔妙卿狠狠挣脱,从小到大,这位大小姐哪里受过这份儿委屈,嘴里正鼓鼓囊囊,眼中泪圈打转,欲哭却不哭,连一句话也不说。 刘懿心思一动,捡起父亲留下的那枚小串,在乔妙卿面前晃来晃去,乔妙卿的头歪向哪里,刘懿就跟到哪里,一时间憨态百出。 乔妙卿视线终于被刘懿手中的手串吸引了过来,但见小串上,一位神情恬淡、梳着齐刘海的小男孩,正双手执羊角骑于跪卧的羊背上,目视前方,身着花瓣与菱形纹饰的坎肩,双腿微微向后轮囷,背部有竖向穿孔,以锦绳穿过。 “哎呦我的大小姐,这可是琥珀小儿骑羊串,《三国志》等史书记载,此乃魏明帝曹叡赠其女平原公主曹淑之爱物。野史也曾讲,身佩此物可身怀梅香百日而不褪呢。”见乔妙卿心思有些活络,刘懿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对乔妙卿打趣说道,“这东西,世间少有,我都不知道爹有此等宝物,乔大小姐若是不要,小生便代劳了哈!” 乔妙卿顿时如一头小猛虎般扑了过来,一把夺过那枚小串收入怀中,打了刘懿一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爹这甜枣,来得可真快啊!呜呜呜!” 刘懿轻轻摸了摸乔妙卿柔顺的三千青丝,微笑道,“爹要是打我一顿就给我一件小宝物,我恨不得一天让他打我八百遍。” 小娇娘鼻子一抽,破涕为笑。 ...... 午后雪停,凌源城到处晶莹剔透,银装素裹,百门百户开始自扫门前雪,到处充满了宁静与祥和。 望南楼雪停开张,夏晴立即倒拎着扫把将乔妙卿和刘懿赶了出去,按他的话说,两人一个是甩手掌柜、一个是混吃混喝,连楼前的雪都不知道扫,倒不如滚出去玩耍,自己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刘懿和乔妙卿出门以后,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刘懿率先说道,“我要去办件事儿,你要不要一起?” 乔妙卿妙目圆瞪,“好玩么?” 刘懿憨厚笑道,“玩好了,好玩;玩不好就不好玩了。” 小娇娘乔妙卿嘟嘴拒绝,“那我不去,我要去老头山,去凌源山脉,来凌源城这么久,都没有机会去那里走走呢。” 刘懿浓眉一挑,坏笑道,“凌源山脉去年刚刚经历水患,地冻霜天,百兽寂寥,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跟我走,去见见天下第一聪明人。” ‘天下第一聪明人’这几个字,吊足了乔妙卿的胃口,这消胶囊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方才对刘懿犹疑说道,“你没骗我?陪你去,当真能见到天下第一聪明人?” 刘懿谈笑自若,似乎漫不经心,却又开始吊乔妙卿的胃口,见他衣袖轻挥,笑道,“墨家钜子寒李,听说过么?” “废话!”乔妙卿凤眼一瞪,努嘴道,“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儒家、道家、释家是为上三教,墨家则为诸子九流。但是,墨家虽然没有儒家、道家、释家那般饱受世人尊崇,但在九流里占据榜首,那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饱受世人尊崇?”刘懿不禁冷哼一声,“诸子百家,应时而生,因势而兴。北方大秦笃信道教,所以道门日兴;我大汉尊崇儒学,所以儒道鼎盛;汉朝天子礼拜佛道神僧为国师,所以释家起庙。天下间哪有什么诸子百家,说到底,不过是帝王手中的一把道德利剑罢了。” 乔妙卿嗔怒,一把揪住刘懿的耳朵,道,“你把江湖儿女看的也太没有志气了!江湖人之所以叫江湖人,就是宁愿在江河湖海里漂泊游荡,也不愿做鹰犬走狗,明白么?” 随着小娇娘的手逐渐用劲儿,刘懿急忙吃痛告饶,“哎呦!明白明白。姑奶奶,松手!” 乔妙卿狠狠地剜了刘懿一眼,手上又加力拧了一下,方才松开玉手。 刘懿揉了揉耳朵,蔫头耷脑地道,“我在去年曾与寒李大侠有过一面之缘,只听说他很厉害,乔姑娘,御术境的高手,很少么?” 小娇娘把头一扬,开始显露学识,“何止是少,御术境界的高手简直是人间珍品。钜子寒李,人家可是实实在在的御术境神人,距离通玄神境,也仅仅只差一线而已。武道一途,三品十二境,能入上境长生、天动、御术、通玄的,个个都是天纵英才。纵看天下江湖,长生、天动两境之人或有一定数量,但御术境的高手,却是凤毛菱角。你刚才问我听没听说过寒李,这回,你说我听没听过寒李?” 刘懿对武道一途知之甚少,遂扬眉问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御术境界呀?” “习武悟道,并无善恶之分,父亲曾说过,能入御术境界者,要么便是有百年难遇之根骨,要么就是有泼天的机缘,我觉得,寒李大侠,应该是两样都占了。”说着说着,乔妙卿的脸上浮出满满的向往之色,“要知道,御术境更上一层楼,便是世人追寻的通玄神境,凡人一到此境,过不了多些时日,必会羽化登仙,位列仙班,那正是我辈习武之人毕生追求的无上荣耀,寒李大侠在四十出头就能够一线通玄,想必,此生定能飞身成仙呐。要知道,就连三教也已经百余年没出过登仙之人了,如果寒李大侠能够跻身仙境,墨家必会成为当世显学!” 刘懿若有所思地道,“一门学说能否作为当世显学,在其施政之要。在这大争之世,墨家的核心思想‘兼爱非攻’,任哪一位国君都不会接受。所以,哪怕墨家出了十个神仙,也不会被天家看好,反而会受到朝廷忌惮,最后被疯狂打压!” 凉风吹过,刘懿忽然回神,见乔妙卿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知道是自己言多有失了,便故意打了个喷嚏,憨声笑道,“说远了说远了,咱们言归正传哈!” 乔妙卿在同辈中虽然武功高强,但性格却属于傻白甜类型,刚刚听到刘懿在那里分析时政,一时间迷糊了头脑,竟无言以对起来,又听刘懿换了个话题,小娇娘赶忙小鸟啄食般应和,“对对对,说远了。你为什么刚刚要提起寒李大侠呢?” 刘懿不再兜圈子,直来直去道,“今天要带你见的这个人,姓杨名观,是凌源镖局杨奇的女儿,也是已故凌源刘家大公子的遗孀,此女在寒李大侠的风评中,得到了‘心有七窍,滴水玲珑’的称号,你说,他是不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乔妙卿听完,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能得到寒李大侠如此高的评价,这女子,不简单呐。” 看着乔妙卿被自己忽悠的一愣一愣,刘懿心中嘿嘿坏笑,旋即心中感叹:怪不得东汉末年汝南郡许劭兄弟主持的月旦评会闻名遐迩,盛极一时。能得世间高人点评者,蠢才亦天才也! 旋即,刘懿问向乔妙卿,“怎么样?要不要见上一面?” 乔妙卿立刻点头,认真地道,“这等奇人,得见一见。” 刘懿听罢,心中大喜;免费的打手,这不就来了嘛! 只见刘懿轻轻咳嗽一声,道,“不过,我这次去,是和人家谈生意的,如果到时一言不合刀兵相向,乔姑娘可要出手相助啊!不过,凌源镖局高手如云,此一行于我而言,无异于独闯龙潭虎穴,乔姑娘如果胆怯,尽可以作壁上观。” 直到现在,乔妙卿还没有反应过来刘懿的意图,听到刘懿言语中看扁了自己,怒火中烧,凤眼顿时瞪成了圆月,三千青丝随风飘摇,怒道,“开路!” 这对少男少女轻声移步,走在宽敞的街道上,少男炯眸伴木簪、鹅面辅浓眉,少女淡眉如秋水、玉容伴轻风。向城南走去,沿途吸引羡慕眼光无数,直赞两人是金童玉女,搞得乔妙卿一路上脸上始终泛起两片红晕。 “哎?刘懿,这东西真可留百日梅香?”乔妙卿轻罗小笛、深衣素颜,从怀中取出琥珀小儿骑羊串,左看右看,满心欢喜。 看着肤白貌美的乔妙卿,刘懿一时竟有些出神,乔妙卿外冷内热的性子与内冷外热的东方羽截然不同,几天相处,这小娇娘儿带给刘懿最多的,总是一种似曾相识或是自然亲昵的感觉,却又无从寻起。 他就这样直愣愣盯着乔妙卿,直到乔妙卿示威般向刘懿挥了挥拳头,刘懿才重回现实,展颜抱歉一笑,“琥珀小儿骑羊串的功能是书上说的,可不是我说的,书上说的有假,可大多数都是真的。” 乔妙卿心觉自己受骗,那只小拳拳,一下便砸到了刘懿的小圆肌,怼得他向前一个踉跄,差点没背过气来。刘懿转头,一脸幽怨的看着乔妙卿。 “别整那副可怜样,大爷我不吃这一套!”乔妙卿杏眼一瞪,“我可告诉你,若你敢骗我,本大爷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过几日随你离开凌源城后,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可是少不了的。” “不敢,不敢!肯定是真的。”刘懿搓手赔笑,而后,刘懿轻声试探着问道,“乔姑娘,此行你我二人,你武我文,可怎地不见你的兵器啊?” 乔妙卿心情好得很,将眼睛转向腰间,一杆小竹笛吸引了刘懿的视线。 刘懿惊讶地道,“不会是它吧?” 小娇娘嘿嘿笑道,“为何不能是它?” 刘懿立即夸赞道,“能,能,太能了,以姑娘的手段和境界,一个倒马境的杨柳怎是对手,即便赤手空拳,问题应该也不大!” “呸!”刘懿脑袋上又挨了一下,乔妙卿娇嗔道,“啥叫问题不大?应该是没问题,你记着,终有一日,大爷我会用一杆竹笛,挑了天下的江湖脊。” 刘懿赶忙应和,“别说江湖脊,就是天下脊,对于乔姑娘来说,也是轻而易举啊!” 乔妙卿面露喜色,一把揽过正在揉搓脑袋的刘懿,老气横秋地道,“放心,看在小串子的份儿上,这趟江湖行,我不会让你生死一线!不过,你倒是带了啥保命的家伙?” 男女授受不亲,第一次被女孩搂住的刘懿,心思野马奔腾,他费力挣脱小娇娘的舒服,舒缓了一番心情,背手卷袖,浓眉微挑,灰衫飘飘,看向近在眼前的凌源镖局,豪情万丈,“你有青丝三万,我有锦囊三千。” 那一刻,乔妙卿竟如方才的刘懿,也有些看痴了! ....... 秋季镖行生意寡淡,冬季却火热异常,年终岁尾,托人的、托信的、托财的、托宝的,应有尽有,所有人都想赶在年关之前,将人和物平平安安的送到家,陪至亲之人好好过个太平丰收年。 所以,凌源镖局的镖师们,都散去各处走镖去了,镖局内近乎无人状态。 刘乔两人来到凌源镖局正门,镖局两角的小望楼根本无人值守,门前积雪还未被清扫,门口亦没人迎送,院内听不到一丝声响,给人一种冷冷清清、凄凄凉凉的感觉。 两人对视一眼,就这么‘肆无忌惮’的走入了凌源镖局,直插中厅。 会客厅中,两个大火盆儿支在左右两角,热气升腾,地上一张大红毯,喜气洋洋,杨观正歪坐在摇椅上睡的正欢,隐隐约约还有淡淡的呼噜声传入刘懿和乔妙卿的耳朵里。 看着杨观有些发福的身材和微微隆起的小腹,刘懿不胜感叹:杨观同自己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上次一别后,再未见过,再见时,却已物是人非。都说自古人生情最重,老树新苗挂同声,父亲仁义念情,并没有赶尽杀绝,可若换成自己,要么不做,若是做,定是会斩草除根的。 刘懿不知道的是,杨观为了凌源百姓的太平安生,做了刘权生的棋子,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如果这件事儿被刘懿知道,此刻的他,又会发出怎样的感慨呢? 脑子里一点墨水都没有的乔妙卿,见到杨观仍在酣睡,正要上前喝起杨观,却急忙被刘懿以环臂之姿捂住了小嘴。乔妙卿愤愤然地斜瞪着刘懿,对着刘懿的胳膊,张嘴便是一口,疼的刘懿倒吸了一口凉气,硬是没有出声。 刘懿撤走了胳膊,指了指杨观,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乔妙卿看出了些门道儿,娇里娇气地对刘懿吐了吐舌头,算是认了错。 刘懿揉了揉胳膊,定了定神,心想:乔妙卿这小姑奶奶好不懂礼数,若这一声大喊让杨观的身孕有了些闪失,自己可算得上出师未捷身先死喽! 杨观没醒,但趴在杨观身旁的那条大黄狗,注视到了来人,它起来抖了抖棕毛,竖了竖耳朵,怭怭舔上了杨观半露在外的右手。两三息之间,也就两三息的功夫,摇椅怭怭地荡了荡,杨观慵懒地动了动,闭眼轻嗔,“大黄,别闹!” 大黄狗又轻轻地叫了一声,杨观将身子翻到了面向大黄狗的一侧,伸手怭怭拍了拍它的脑袋,宠溺地道,“再叫晚上就不要吃饭啦!” 见此情景,刘懿凑到乔妙卿耳边,低声说道,“狗都比你懂事儿!” 乔妙卿冷声一笑,两只手如螃蟹爪子一般,迅速狠狠掐上了刘懿的腰眼,见刘懿表情僵化,疼的龇牙咧嘴缺不敢出声,小娇娘十分得意,凑到刘懿耳边,道,“刘懿啊刘懿,你可千万别出声,不然,你连狗都不如啦!” 第141章 妙卿折柳,懿平杨观(中) 孕妇嗜睡易困,任刘懿和乔妙卿再旁如何小声折腾,杨观仍然双目紧闭,大有‘任泰山压顶,我自岿然不动’的意思。 刘懿站在原地,一股少女的浓郁体香,随着乔妙卿的靠近,快速充入刘懿鼻孔,刘懿心中立即大潮骤起,他呼吸变得急促、神情变得木讷、反应变得呆滞,一股不知名的懵懂感觉,从他心底渐渐涌出,感同身受,他的下体,支起了一个小帐篷,当当正正的顶在了乔妙卿的左腿上。 一根筋的乔妙卿感觉腿上有异物袭来,自以为是刘懿携带的匕首一类的兵刃,遂单手向下,隔着刘懿的衣裤,一把死死抓住‘那东西’,很很地道,“好家伙,你居然还带了兵器,让我看看,究竟是何等神兵利器...” 随着刘懿尴尬的脸色,乔妙卿终于察觉一丝不同,她捏了捏刘懿的胯下之物,立刻如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远远跳开,恨恨盯着刘懿,双颊红通通一片,好似熟透的苹果。 刘懿心中这个悲苦无奈啊! 这一趟,真是遭了大罪喽! 为了缓解尴尬,刘懿勉勉强强定了定神,向杨观轻轻迈出一步。 大黄狗见状,又轻轻叫了几声,杨观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挣扎着坐了起来,她睁开朦胧双眼,丰腴的身材春光大泄,情窦初开的刘懿,心中又是一阵骚动,心想:这女人和女孩的差别,就这么大么? 数落完大黄狗,杨观终于注视到了站在厅前的刘、乔两人。 未等杨观反应,刘懿立即整理情绪,前行几步,恭谨的拱手,道,“大娘,近来可好啊?” 事有机缘,不先不后,刚刚凑巧。 刘懿行礼之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原来是老杨奇带着杨柳和一干镖师踏雪归来,老杨奇神采奕奕,杨柳依然头裹黑布、方脸粗眉,经年未变。 都是在凌源城里生活,父子二人自然认识刘懿,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杨奇联想到刘懿受命五郡平田令,多多少少猜到了刘懿此来何为,他没有多做纠缠,对刘懿微微点头,淡淡道了一句‘你们聊’后,便拖着打来的野猪,带着一干老伙计喜笑颜开地走向了后厨。 杨柳很自然的站在了杨观身后,轻手轻脚地扶起杨观,随后,一脸好奇地看着刘乔两人。 刘懿和乔妙卿经历了刚才尴尬的一幕,谁都从尴尬的气氛中没有走出来,刘懿仅仅只对杨观轻声问候了一句,便不见下文了。 倒是那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的杨观,主动打破了这一刻的短暂尴尬,但见她拄着腰,脸上露出春风般的和煦笑容,温婉地对刘懿说,“侄儿快进,弟弟,快搬两张桌子,温水煮茶,招待客人。” 杨柳轻轻‘哦’了一声,便大步流星温水去了。 刘懿失了先机,便挠了挠头,满怀歉意地真诚道,“大娘,值此深冬,忽来打扰,且未予通报,侄儿深表歉意。如非实有要事,侄儿也不敢唐突叨扰,还请大娘见谅。” 杨观见刘懿如此坦荡,心中欣慰,暗想:我曾受他父亲刘权生的指使,在望北楼投毒相试,也曾多次挑唆德生杀害刘权生,这些事情整座凌源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小子却能摒弃仇恨,登门请事。呵呵,这小子心机之深、心胸之阔,不在他爹刘权生之下啊。 想罢,杨观慢慢挥手,碎步向刘懿走来,刘懿识相的前迎了几步,及近,杨观温柔拉住刘懿的手腕,上下打量一番,赞赏地说道,“一表人才啊。嘿,我这侄儿越来越出落了,难得有此闲情雅致来大娘这儿做客,今晚便在这吃了吧!” 刘权生没有告诉过刘懿关于杨观的此前种种,对这位一心可洞察万物的大娘,他可不敢怠慢,需要步步为营,毕竟人家有七个心眼子,自己只有一个,弄不好,很容易被耍得团团转。 杨观热情洋溢地拉着刘懿,弄得刘懿受宠若惊,及至落座,刘懿简单介绍了一下乔妙卿,却并未说其境界,想给自己在危难时候,留一条后路。 杨观轻轻摸着隆起的小腹,眼含无限温柔,道,“自从刘家覆灭以后,你大娘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一心在家待产,怎么样,外面的一切,恢复正常了么?” 刘懿虽然知道杨观在没话找话,但他还是认真回答,“回大娘,水患过后,郡守应大人与百姓同心合力,很快恢复了秩序,如今,凌源城已经到处都是烟火气啦。” “那就好。”杨观表白般轻轻摇了摇头,言道,“德生和瑞生两兄弟造的孽,太深了,十几年来,刘家造的孽,也太深了。刘家不灭,冤魂难安呐!” 刘懿害怕杨观情绪激动动了胎气,赶忙宽慰道,“杨家累代积福,此番大难全身而退,大娘又为刘家长子一脉留下了子嗣,可算是天赐的福分呐。” 杨观‘噗嗤’一笑,费力地伸出手,点了点刘懿的鼻尖儿,“北方都是糙汉子,偏偏你这小鬼头倒是会说话,哪家的女子要是嫁给你,还不被你这张小嘴儿溜得言听计从?” 刘懿挠头,憨笑道,“侄儿这可是肺腑之言,并非须臾奉承。况且,大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在大娘面前,懿儿怎敢说谎呢?” 杨观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刘懿,温声道,“大娘信你!” ...... 乔妙卿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刘懿配杨观聊了一会儿家常,几杯野山茶便被杨柳端了上来,看着端坐一旁同样不言不语的杨柳,刘懿轻摇小盏,恭维了起来,奉承道,“大娘才思敏捷,心思细腻。舅舅天赋异禀,武学精湛。凌源镖局在大娘和舅舅的手里,定会发扬光大,名动四海。若凌源镖局将来成了这座江湖的执牛耳者,切莫忘了侄儿啊。” 杨观掩面一笑,颀长而又匀称、丰满又不失婀娜的身子颤抖了起来,妩媚道,“侄儿可不要打趣你的大娘啦。别人不知你,我们这些整日跑江湖的泥腿子,四处游荡之间,可还是听了些你的传闻的。” 刘懿故作惊讶之色,瞪着惊异的眼睛,“大娘都听说了些什么?” 杨观缓缓地站了起来,左手扶腰,笑呵呵地在中厅慢步,“老头山献身引虎,宣伟巷大布遮天,辽西郡计平乐贰,厚龙岗妙策解困。你呀,比你爹厉害多了!此番受命五郡平田令,就如蛟龙入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刘懿也起身,紧跟在杨观身后聆听,一阵雪风吹了进来,他的宽袍大袖立刻向后飘了起来,小小少年,倒有了些指点江山的气势。 怀有身孕的杨观母爱泛滥,上前怭怭点了点刘懿的鼻子,俏皮的说,“哦,还有望北楼巧化你大娘的那坛毒酒,当真精彩。” 刘懿本想恭维杨家一番,却被杨观恭维起来,少年脸上露出属于少年的羞涩,“大娘过奖了,都是鬼机灵、小聪明,上不了大雅之堂。” “饱学经籍,至忠大略,能谋善断,聪明识达,我这侄儿,注定是王佐才也!”杨观有些疲倦,一拧一拧回到了座位,渐渐收回了温婉和煦的表情,严肃道,“若大娘所料不错,七年前墨家钜子寒李的那句‘六岁解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天涯处处皆汝家’,说的应就是侄儿你吧!不过,这最后一句‘天涯处处皆汝家’,大娘至今都没有参透,也许天机未到吧。” 在相互恭维中,气氛逐渐融洽,乔妙卿和杨柳也加入了谈话的阵列,杨柳口不择言,露出了一丝破绽,在刘懿的刨根问底之下,杨观只能和盘托出,将刘权生和杨观的密谋说了出来。 少年听罢,感慨万千,仰望天空,阴云已经散尽,雪后初阳,照耀着如初阳般的少年,刘懿转身回首,对杨观深深作揖,执大礼道,“大娘为凌源百姓,款尽忠诚,事后隐姓埋名,不图汇报,懿儿深感钦佩。” 杨观怀有身孕,无法俯身,她轻轻一笑,对杨柳使了个眼色,姐弟心灵相通,杨柳立即绕过杨观,轻轻把刘懿扶起。 外面风雪渐大,杨柳纵步急去,一把关上了镖局大门,随后,他取来一枚青釉褐斑手炉,放在了杨观手上。 杨观捂着手炉,温声一笑,“好弓还需将军射,好马还要伯乐识,如果没有你爹在幕后排兵布阵,你大娘我纵有十窍玲珑,也无法一展所学啊。” 刘懿嘿嘿一笑,对杨观的一番说辞不置可否,“大娘说笑了,树大好乘凉,若没有大娘从中周旋,我与父亲恐怕早就喂了凌河的鱼虾喽!” 看着身旁逐渐昏昏欲睡的乔妙卿,刘懿原本清澈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这一细节被心细如发的杨观看在眼里,还未等刘懿张口说话,杨观便温和地说道,“侄儿是不是有难处?一家人直言即可,男子汉亦直言即可,我凌源镖局虽然实力微弱,但若有力所能及之事,必不会袖手旁观。” 从进门以后,刘懿便始终被杨观牵着鼻子走,在这颗洞若观火的七窍玲珑心面前,刘懿还是太过稚嫩了。 既然被杨观将了军,刘懿也不再扭捏,他轻轻捅了捅乔妙卿,遂起身挽袖,面朝天际,背对三人。 晴空悬日,千雪消云,此生,青山踏遍湖看倦。 堆云叠白,造化无心,此刻,万种豪情自然来! 刘懿慨然长叹,“多年来,我如井底之蛙,不曾识一海,惟以望南楼为毕生宏愿。幸遇当世名宿东方春生,许我北游三千里,青山绵绵,改我心性,碧水泱泱,长我精神。而今,天有圣眷,诏我以平田之事,自当殚精竭虑,君子以懿文德,侄儿不求争功名、猎富贵,封侯拜相,只求像父亲那般,用尽必生之力,换一个太平安康,不负多年苦读,不负本名。” “说得好!”乔妙卿起身,狠狠地给了刘懿一拳,疼的刘懿龇牙咧嘴,一个劲儿喊疼。 杨观歪坐在席上,眉间心上多了一丝宽慰,古来佳人偏爱瘦,红尘傲骨已无多。刘权生有这样的儿子,这一生,便算不得窝囊! 杨观并没有开口,轻轻拧了拧青釉手炉的盖子,这似乎是一种暗号,杨柳心领神会,扣了扣鼻子,‘叭’的一声,一粒豆子大小的鼻屎被弹到了厅外,看的乔妙卿一阵恶心。 杨柳反倒一脸舒坦,对仍然负袖而立的刘懿大咧咧道,“小子,有事儿说事儿,我们这些江湖人,听不惯这些大道理。” 乔妙卿可不管站在她面前的是天王老子还是镖局少爷,这小娇娘见不惯的事儿,定直言不讳,还没等刘懿转头,乔妙卿立即起身,奚落道,“啧啧啧!这不是小官道上遇贼寇、轻音阁中斗张祀、望北楼里逢权生的杨少侠么!怎地?入了倒马境界就学会了一招弹鼻屎?连战连败,本大爷倒是建议你早早退隐江湖,如此气运不佳之人,怎能仗剑行镖啊!” 杨柳回头,怒视乔妙卿。 而乔妙卿正架着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直直地瞪着杨柳,眼中挑衅之意明显。 刘懿在一旁偷着乐:好家伙,这么快便步入正题啦! 骂人不揭短,面对乔妙卿的巧言奚落,也才堪堪加冠的杨柳,有些兜不住面子,见他绕过席案,羞怒道,“你这姑娘,怎如此恶言恶语,若你是男儿身,今日非让你长长记性不可。哼!” 乔妙卿怒火张绍,欺身前进一步,衣袂拂醒冬水,挥了挥不大不小的粉拳,招摇杨柳,嘲讽道,“谁说女子不如男?大爷今天来,就是专程来打你的,杨柳,你要是老爷们儿,就和大爷我真刀真枪干一场。不过,咱可先说好,我打人可疼,你疼了可别哭,你就是哭了,也别当着大爷的面儿哭,半夜找你爹哭去!” 杨柳仰天哈哈大笑,真要说句‘大言不...’。 可‘惭’字还未说出口,乔妙卿一个简单粗暴的直拳,便向杨柳胸口砸来,杨柳轻蔑一笑,迅速以骑马式站好,两手攒拳,先以右手拳挒出,直向乔妙卿砸过来的小拳头捣去,看来,杨柳打算和乔妙卿以攻对攻、以硬对硬了。 刘懿拨了拨头上那根筷子木簪,假装歉然地对杨观咧嘴一笑,杨观亦对刘懿回以一笑,而后,她缓慢挪动身子,将杨柳身后的席子快速踢开,为杨柳留下了后路,仿佛早已知道了结局一般。 刘懿见状,不禁长呼了一口气:论洞察力,世间难有几人能超过杨观,她若是男子,定又是如父亲一般纵横天下的人物。 境界之差,难以弥补,刘懿和杨观只听‘咣当’一声炸响,两拳相接,杨柳形在力不在的拳头顿时开了花,拳崩为掌,暴退七步后,背脊狠狠砸到了顶梁柱上,背脊和梁柱相撞,又是‘咣当’一声巨响,厅上悬挂的‘立信、行义、践诺’金字招牌都跟着颤了一颤,房梁上的灰尘散落一地,杨柳顿时灰头土脸。 杨柳缓了缓神,乔妙卿此一拳虽然力道不重,却也让杨柳面露惊骇,反观乔妙卿,稳如泰山,不喘亦不慌,傲然而立。 杨柳见状,心想:看来这小娇娘境界修为不亚于己,甚至超过于己。 一股专属于年轻人的血性,被这一拳激发出来,杨柳扑掉身上灰尘,对乔妙卿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此时,听闻声响的老杨奇携三名老镖师赶来,杨观笑呵呵地对杨奇说:“父亲,闲来无事,切磋武艺,以解烦闷,一切安好。” 老杨奇点了点头,识趣离开。 杨柳兴致勃勃地对乔妙卿说道,“带上兵器,切磋一番?” 乔妙卿环抱着胳膊,言语中透着傲然之意,“随意!” “舅舅,若乔姑娘侥幸取胜,还望舅舅应允一事可否?”刘懿看时机一到,急忙见缝插针,像个精明的商人,搓手眯眼道,“绝不有违江湖大义!” 杨柳还算理智,将目光投向杨观,杨观缓缓点头,“关于此事,小叔已经知会过我,叫我自决即可。” 刘懿惊诧道,“父亲已经和大娘打过招呼了?” “平定凌源刘氏后,我与弟弟已经发下重誓,终身不做官家大族的飞鹰走狗。”杨观眼中显露一丝悲伤,淡淡道,“一个刘氏的兴衰,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啊!” 不遑哀叹,杨观重整心情,温声道,“侄儿,若你能过得了我姐弟二人的文武两关,我便答应派吾弟及镖师二十人,以护镖之名,全力保你此行周全。也算为五郡贫苦百姓,尽微薄之力。” 刘懿与乔妙卿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来吧!” ...... 演武场中,乔妙卿和杨柳摆开了架势,杨奇及镖局内的镖师、伙计自然被吸引了过来。两人一东一西,东为杨柳,西为乔妙卿,杨柳身后站着十余人为其打气,乔妙卿身后则孤零零站着刘懿,那小娇娘回头看了刘懿一眼。 刘懿露着一口白牙,嘻嘻哈哈地对乔妙卿说,“输了今晚可没有饭!赢了我请你吃铁锅炖。” 乔妙卿恨恨地攥了攥拳头,娇声道,“打完他我就打你!” 场内短暂无声,乔妙卿弓步撩掌呈攻势,杨柳马步冲拳呈守势。 乔妙卿没怎么蓄力,架子摆开后,一个兔子搂草,脚尖擦地,便向杨柳快速奔来,在她看来,隔着卸甲境界的两人,输赢几乎没有悬念。 杨柳并不知两人境界之差,所以采取守势用以试探,十分稳妥。 见乔妙卿快速来攻,杨柳两腿一进步儿,左手一晃面门,右手往前一赶步,找准路线,进步切掌,躲过乔妙卿进击路线,对准乔妙卿的脖子就切来了,这一下若是切到了乔妙卿脖颈上,小娇娘估计那张俊秀俏脸得歪上几天。 乔妙卿体迅飞凫,就在两人相近两步之时,杨柳劈掌刹那,这小娇娘罗袜生尘,脚踏八卦,飘忽若神。一步,妙体戛然而止,右臂直出,腰中小竹笛出现在其右手,原来,那竹笛实为剑柄,使用之时,可以借秘法将笛中三截短剑荡出,短剑环环相扣,延伸变为细软长剑,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站在一旁的刘懿,不禁低声赞叹,“刺客配上这东西,犹如神助啊!” 苦干三分功,巧劲七分力,此刻,笛剑剑尖正抵在杨柳的喉结上,而杨柳的切掌,距离乔妙卿的脖颈,还有半臂之远。 胜负立见分晓。 一招制敌,乔妙卿不愧死士子之名号。 在场的众人,全部看呆了。 外行看热闹,不通武艺的刘懿,被乔妙卿这婀娜的一转一舞,搞得神魂颠倒,张口感叹了一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哎,希望前日做的那个奇怪的梦,都是相反的!” 感叹之际,一种有别于对东方羽兄妹之谊的情愫涌上心头,又很快消失不见。 神游太虚之际,左臂一阵剧痛将刘懿拽了回来,乔妙卿正站在刘懿身侧,杏眼瞪得如铜铃,小嘴嘟起,右手像一把小钳子,夹在刘懿的左臂上,低声恶狠狠地说,“听说你刚才不想给我吃晚饭?” 刘懿吃痛,但在众人面前放不下脸面,只能表情僵化,低声告饶,“错了,姑奶奶,我知错了!快,快松手,这么多人呢,好歹给我留些面子。” 乔妙卿剜了一眼刘懿,松开了手,妙态百生,“晚上请我吃冰糖葫芦。” 刘懿百般应允,乔妙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手,可还没等刘懿缓过劲儿来,小娇娘的‘小钳子’,再一次夹住了刘懿的左臂,狠狠道,“你可不许反悔。” 刘懿终于忍不住肉疼,失声大叫起来,“姑奶奶,不反悔,我不反悔。如果返回,你就把我扔到凌源山脉里喂鱼!” “这还差不多。”乔妙卿悻悻然松手,可很快她又掐上了刘懿的左臂,恨恨道,“你骗我,山里都是豺狼,哪里有鱼虾?” 在刘懿的哀嚎中,全场轰然大笑。 第142章 妙卿折柳,懿平杨观(下) 那边,杨柳如孩童一般,沮丧地站到了杨奇身旁,对杨观道,“姐姐,看来,我是井底一只蛙啊!” 杨观没说什么,倒是老杨奇笑呵呵地走了过来,这位身体健硕的老者,重重拍了拍杨柳的肩膀,中气十足,铿锵道,“少年多吃苦,老来少遭罪!儿啊,你此番出去多历练历练,也是好事儿。” 话里话外,杨奇已经默认了这一桩生意。 耳听八方的刘懿,偷听到老杨奇的话语,不禁心中欢呼雀跃,急忙跑到杨奇面前,得了便宜卖乖,亲昵地道,“谢谢杨爷爷支持,晚辈此行,定不负家乡父老厚望,全力攻事。” 很明显,刘懿在用言语加快此番行动的节奏,只要老杨奇对自己锁的话不置可否,那么今天这事儿便算成了,接下来的文斗,也就没有必要了。 看似铁骨铮铮的老杨奇,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做人其实也很圆滑,他见到刘懿顺着杆子往上爬,摆了摆手,哈哈笑道,“别,可别谢我,老夫只是随口一说。武斗过后,接下来便是文斗了吧?在我们镖局,现在是观儿当家,你能过得了观儿的文关,才算得到了我们凌源镖局的认可。要知道,平田一事,不禁要有拳头,更要有墨水啊!” 老杨奇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说完以后,他便兀自躲到一旁去了。 杨观打铁趁热,见缝插针,柔声道,“怎么?和你大娘切磋一番,竟让你这英雄少年郎如此胆怯不成?” 刘懿又被杨观牵着鼻子走了,心中一阵无奈,只能应声和之,“大娘有此雅兴,懿儿定倾力陪之,不过,倘若懿儿没能过得了文关,还望大娘仍然应允懿儿之请。” 杨观一改慈眉善目,脸色骤变,对刘懿严肃道,“懿儿说的这是什么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果你完不成文斗试题,方才为何要一口答应?男子汉大丈夫,既然答应了,便要履行承诺,明白么?” 刘懿苦着脸道,“知道啦,大娘。” 见到刘懿吃了口头亏,乔妙卿心中莫名不是滋味儿,她一把扯过刘懿,与杨观正锋相对,辩道,“刘懿有高手精兵相助,自会以绝对的武力威慑群小,在绝对的武力面前,要脑子干嘛?” “嘿嘿,小妹妹,你还是涉世未深啊!”杨观轻叹一声,随后安步当车,一字一句地道,“倘若真有精兵强将,你等今日还来我这里作甚?还不是因为五郡平田令表面上风光无限,天子却没给我这侄儿一兵一卒么?既然侄儿要白手起家,要打造新的秩序,那么,凌源镖局就算是芝麻绿豆,它再小不也是菜么?” 杨观洞彻人心的本事,世间无人能及。 当刘懿听到‘打造新的秩序’这句话时,微微怔了一下,随后,双眼爆发出炽热的精芒,那种渴望的、富有野心的眼神,就如同一只山林间刚刚苏醒准备觅食的猛虎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杨观也被这眼神吓得一个机灵,兀自站在原地,不再说话。 乔妙卿明显有些不服气,犟嘴道,“秦皇汉武,昭昭武烈,自古以来,世界之变,时代之变,历史之变,尽是以武成变,书生和士子,只能守成理政罢了。” 杨观第一次朗声大笑,“小妹妹,开始诡辩了不是?商鞅变法、李斯治国,哪个不是文臣定国?就连我大汉开国元勋萧何、张良、韩信三人,也有两个半是儒生,你能说文人不重要么?你能说文斗不关键么?” 乔妙卿支支吾吾,半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能生气地跺了跺脚,站在一旁生闷气去了。 杨观慵懒的走到刘懿身前,“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奉。这一点,希望侄儿你明白。” 刘懿咧嘴一笑,“侄儿明白。” 杨观点了点头,继续敲打刘懿,“毕竟,我凌源镖局是小寺小庙,经不起折腾,下了赌注,自然会矢志不渝、从一而终。也正因为我凌源镖局没有本钱,所以不会花费人力物力,去支持一个无脑笨蛋,这样的人,也难以完成平定五郡世族田地的大任。侄儿,这一点,大娘希望你明白,如果平田路上仅靠一腔孤勇,不动脑子,恐怕,你没办法走到最后。” “侄儿受教了!”刘懿对杨观深深鞠躬,随后淡淡笑道,“大娘,那咱们,开始?” ...... 演武场,杨观身披一件大红锦袍,与粗布麻衫的刘懿对视于场中,镖局那一伙耐不住文绉绉的老家伙,又跑去捅咕那头打来的野猪,场中又安静了下来。 刘懿温声对杨观到,“大娘,天寒地冻,不如我们进屋再说,免得大娘惹了寒气。” 此时的杨观,眼中透出了无限的慈爱,笑道,“哈哈!大娘没那么娇气,在这里,大娘有道题要出,有几句话要说。此间事了,大娘带你和乔姑娘去吃野猪肉!” 刘懿紧了紧腰间‘辰’佩,眉毛一抬,拱手道,“大娘,请!” “懿儿,你我脚下的演武场,方寸十五丈,懿儿,这文斗的题目,便是要你在二十息内,凭一己之力,清走这一地浮沉白雪。” 说罢,杨观站到了场外,裹了裹锦袍,像一只慵懒的肥猫,面带笑意,“二十,十九,十八,十七......” 乔妙卿站在一旁干着急,心想:这要是致物境界的大侠,还有可能在三招之内凭借气机卷走所有的雪花和灰尘,像刘懿这种小白身,绝无可能啊! 站在一旁的杨柳,则觉得姐姐这一问有些刁难刻薄了! 杨观却不管他人看法,兀自按照节奏开始数数,当数到‘十’的时候,刘懿灵机一动,像脱兔一般,迅速跑向会客厅,会客厅里一阵叮叮当当,就好像遭了贼一样。 杨柳和乔妙卿侧目而立,翘首以盼。 杨观数到‘三’的时候,刘懿扛着卷好的、铺在会客厅地上的大红毯子,健步跑了出来,他拽住两个小边儿,弓腰一荡,红毯顺势被远远抛出,‘一’字落下,整个演武场地面被大红毯子裹了个严严实实,已无留白。 乔妙卿和杨柳被这一手‘欲盖弥彰’惊掉了下巴。 刘懿喘着粗气,对杨观憨笑道,“大娘,如何?” 杨观满目赞赏的看着刘懿,莞尔一笑,拉起刘懿,“走,吃野猪肉去!” ...... 杨柳津头,梨花墙内,心事两人知。 一顿丰盛的暮食过后,老杨奇乐呵呵地将刘、乔二人送出了镖局,那对儿杨家姐弟则在会客厅中烤起了火。 大红毯子已经重新铺回了客厅,一口平底小瓷锅被架在了两人围坐的炭火盆上,盆中,四个被除毛清洗过的野猪蹄正来回翻滚,佐料没有放辛辣的放姜、葱和料酒,仅有少量的八角、桂皮和花椒,浮在沸水之上,咕嘟咕嘟,冒着一阵阵香气,馋的姐弟两人直流口水。 杨观怭怭揉着大黄狗的脑袋,睡眼朦胧,一日忙碌,本就在孕期的她已是劳累不堪,若不是被这一口野猪蹄儿吊着胃口,恐怕自己早就睡觉去了。 杨柳坐在那里,心不在焉猪蹄之上,有些蠢蠢欲动。 凌源镖局是小门小户,日常行走江湖,根本抓不住肥肉,自己虽然年少走镖,但除了那年小官道上遇到贼寇与大哥刘.德生结缘,再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此次五郡之行,长长见识,磨砺一番,正合其意。 “姐姐,弟弟不日便随刘懿北上,你还有何事嘱托否?” 杨柳伸长了脖子,准备洗耳恭听。 杨观躺在摇椅上,悠悠荡荡,慢声细语,“也有,其实也没有,姐想到哪就和你念叨念叨,能听进去多少,就看你自己的了!” 杨柳轻轻‘嗯’了一声。 杨观勉强提起精神,到,“德生走后,凌源百姓虽然面儿上不说,心里对咱镖局还是有点成见的。不然,你前段时间招募新人,也不会如此费时费力还没有招满编制。” 杨柳沉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凌源父老视我凌源镖局如刘家的走狗飞鹰,这种成见,这代人恐怕难以改观了。” “所以,杨家要振兴,凌源镖局要壮大,就必须立刻改变泱泱众人之口,随刘懿平五郡田地,造福百姓,正是绝妙无二的好机会啊!”杨观斩钉截铁,“时不我待,乘风需趁早,倘若真的要依靠时间去磨灭那段耻辱痕迹,岂不是很蠢?” 杨柳恍然大悟,“原来姐姐的用意在这里啊!” 杨观嘴唇勾勒一抹深沉的笑容,“不然呢?” 杨柳赞道,“姐姐高明!” 杨观轻轻揉着小腹,“我早已知晓跟在刘懿身边的乔姑娘乃推碑境界的高手,今日你肯定会败,而且不管文斗如何,我也肯定会让你跟刘懿走一趟江湖。圣人常顺时而动,智者必因机以发,对于你我姐弟,这是振兴镖局、重挽声望的不二机会。” 忽然,杨观眼中露出了决绝的眼神,“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弃,不成功,便成仁!” 杨柳骇然道,“平田一事,凶险万分,如果真的到了需要破釜沉舟的那一刻,姐姐真的肯为了刘懿那小子,豁出去镖局两代人的积累?” 杨观神秘一笑,似乎胸有成竹,“放心吧,五郡平田,绝不会失败。” 杨柳不知所以的看着杨观,杨观耐心地为杨柳解释道,“先说天下大势,十二年前,大大小小的世族在京畿长安妄开战端,逼迫当朝天子爱妃张蝶舞引剑自裁,襁褓中的二皇子一并身死,天子含哀忍悲,数十日茶饭不思。从那时起,世族便与天子皇权,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剪除世族,从那时起,已是必然趋势。” “当时的世族没有趁机架空王权拥兵自重,反而打道回府各自为政,实在愚蠢。倘若当时世族们能够把刘氏的权力彻底抽空,今日的江山,还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呢。”杨观感叹过后,顿了一顿,继续道,“天子隐忍十二年,卧薪尝胆,如今,皇权再起,内有哲辅,外有名将,奋起正当时。近几年来,天子通过分化瓦解、修建大渠,逐步蚕食了天下世族们的权力,我估计,就算天下世族回过神来集合兵力直捣长安,也不是当今天子的对手了。再加上世族日渐丧失人心,所以,世族的覆灭,是迟早的事。” 杨柳深以为然,问道,“然后呢?” 杨观道,“《五谷民令》乃惠民大策,但对于天下豪阀,无异于釜底抽薪,世族们没有了土地,就没有了收入和佃户,也无法再肆意哄抬粮食价格,更承担不起豢养私兵的高昂费用,你说,这样的世族,对天子和天下人来说,还有什么威胁呢?” 杨柳道,“那此次平田,世族们岂不是要奋起相抗?” 杨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喝了一口温水,继续道,“刘权生腹有经国才略,却屡辟不起,你真的以为他甘心在小小学堂终老此生么?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当今陛下布的局罢了,而刘权生,则是天子最凶厉的棋子,注定会为天子平天下田地,做出标榜。而这,也是他驱驰十载,不辞鸣镝之险,立下铲除刘氏之功后,却仍然留在凌源城的重要原因。” 杨观再次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刘懿这次五郡平田,有惊无险,势必功成?” “嗯,虽然五郡没有大的豪阀,但一路上必会危险重重,我觉得,成功率,八九不离十吧!”杨观眼中露出点点精光,严肃道,“当年寒李对刘懿的那句‘天涯处处皆汝家’箴言,我想,今日终于被我参透了一二!” 提到这种江湖玄奇事,杨柳顿时来了兴趣,“姐姐,此话何解?” 杨观定神,“武侯受聘,正奸臣窃命;邺候出山,正天下乱极;刘懿受诏,正豪阀当道。当今之世,虽未有兵乱,却已有乱象丛生之迹象,古往今来,皆是时势造英雄,如此乱象横生之世,定会涌现出不少风云人物。若依寒李风评,我这侄儿的前途,不可限量!” 杨柳来了劲头,刨根问底道,“姐姐是说,这小子将来会位列五公?” “远不止此,可不是谁都可以四海为家的。”杨观看了看厅外星辰,目光摇曳,“这孩子,要么荣登大宝,要么颠覆天下。” “不会吧姐姐!您就这么高看这小子?”杨柳有些吃惊,是特别吃惊,他压低声音,道,“世道太平,哪里有人会随他颠覆天下?” 杨观声若细蚊,“如果我没记错,多年前那位随天子爱妃张蝶舞一并陨落的二皇子,也叫刘懿。” 杨柳瞪大了眼睛,“姐姐是说,此刘懿,就是当年的二皇子,刘懿?” 杨观道,“仅仅只是猜测。” 杨柳脑子快速旋转,立即问向杨观,“当年二皇子,可是在二十万甲士和无数权贵面前,被生母张蝶舞杀掉的。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杨观沉声道,“如果当年刘权生用了一招偷梁换柱呢?” “难怪,难怪刘懿小小年纪,就能受命五郡平田令。”杨柳赫然大叫,“姐,那我兄妹二人,岂不是攀上了高枝儿?只要死心塌地跟着刘懿,将来最起码也能混个爵位啊!” “闭嘴!”杨观赶忙将手中茶水泼到了杨柳脸上。 杨柳瞬间清醒,吐了吐舌头,擦干脸上茶渍,快速起身,关上会客厅的门窗,随后坐会杨观对面,低声笑道,“姐姐,这笔生意,稳赚不赔啊!” 杨观瞥了杨留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道,“首先,刚才姐姐和你说的,仅仅只是姐姐的猜测,并不能当真;其次,世族势大,追随刘懿,我们要付出的代价,恐怕会超乎想象,甚至可能会压垮咱们镖局;最后,即使此刘懿乃彼刘懿,这条道路会更加凶险,你真以为大皇子一党是吃干饭的?那都是站在帝国巅峰的权贵人物,只要他们一出手,咱家这个凌源镖局,瞬间连渣渣都不会剩下!” 杨柳低头道,“明白了!” “我的弟弟啊,你看这浩荡江山,其中并不乏聪慧至极者,也不乏对此事知情者,但你可见谁将此事说出来了?就连当年的京畿之乱,到现在也被所有人选择默契遗忘。有些东西,纵然九族被灭,也是万不能说的,不然,就会万劫不复啦!”杨观声音低沉而严厉,“弟弟,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否则,你我皆有杀身之祸,懂么?” 杨观语重心长,“只要这个秘密不被道破。我们就是安全的。” 杨柳闷声不语,不一会儿,猪蹄泛出了扑鼻的肉香,杨柳方才抬头道,“姐姐,弟弟我不擅长谋事断物,姐姐只管下令,我去执行便是,如果姐姐决心追随刘懿,那我便誓死保护刘懿安全。” 杨观累了,于是,她俏皮地深处素手,轻弹了一下杨柳额头,俏皮道,“我赌他成,你赌他败。咱们就赌这锅里的野猪蹄儿,拭目以待。如何?” “又赌?哎,姐姐冰雪聪明,有姐姐在,我哪次都没赢过姐姐,不赌不赌,睡觉去喽!”杨柳打了个哈欠,起身离开,“猪蹄就不吃了,有朝一日,你我姐弟若立下攀龙附凤之功,还差这荣华富贵不成?” 杨观深知其弟心思,回屋是真,困意是假,实则是想将四个野猪蹄都留给自己。 屋外又是月明星稀,塞北的冬夜总多了一份凄凉,杨观坐望窗外,喃喃自语,“其实,我更喜欢多年前的自己,她比我有胆量,比我遗憾少,比我懂得少,比我想得少!” 难道,这就是成长么? ...... 汉历341年,十二月八日,天地积寒,河封冻、路挂冰、鸟飞绝,这一天,世人谓之大雪。 这一天,长安城一纸诏书被嗔州墨氏一族的二公子,中散大夫墨德擘快马宣来,看到郡守府贴出的告示后,整个凌源,乃至整个华兴郡,都炸开了庙。 众人议论纷纷,均在猜测这个年十二岁、普通家世、仅有几分薄名的少年,究竟有何特别,竟能得到天子赏识、受此重任,从而一跃成为五郡平田令,与郡守大人平起平坐。 有些人觉得刘懿有个被天子引为知己的父亲,但在夏晴的暗箱操作下,刘懿去年北行的种种壮举,被流传在华兴郡的城县村屯,对刘懿鄙夷的风向瞬间改变,他们不由得赞叹一声:少年英豪,不得了啊! 世间万物皆走狗,唯有少年不可欺。 就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之际,一些‘墙头小草’已经开始闻风而动,前往望南楼和子归学堂递拜帖、送礼品、表忠心的,往来不绝,人情熟达的夏晴笑呵呵地婉言拒绝,刘权生则干脆闭馆歇业,选择在家窝冬。 刘懿自然不清楚这些,即使清楚,也懒得理会这种人情往事。 半个月忙碌,他已经准备充足、思虑妥当,取诏后,他即刻悄悄来到望南楼四楼,抬着那仅有的家底,走进了青禾居的大门。 今天起,这里就是五郡平田令的郡府啦! 旧园烟火复盛,豪杰共此相携! 卸甲境界的王大力带领郡兵二十人,倒马境界的杨柳带领青壮镖师二十人,早已在此等候,双方泾渭分明,互不干扰,列阵在前,斗志昂扬。 刘懿看向同行而来的皇甫录和乔妙卿,心生万千感慨:两个月前,这里的主人还不是自己,一个月前,自己最大的梦想,仍是做个望南楼掌柜,如今摇身一变,居然变成了封疆大吏。哎,真是人心难测,贪心不足哦! 青禾居中的小松树沙沙作响,十五名斥虎死士或隐于林中、或乔装伙夫,遍布青禾居,将老巢一切收拾妥当后,刘懿带着杨柳和王大力,在北市发布五郡平田令诏令,又以高昂佣金招募了三十名壮丁,以充人气。 当然,招募壮丁的钱,自然是望南楼里的夏大脑袋出啦! 此刻,刘懿腰衔铜印,昂首站在石阶之上,下达了上任后的第一道命令:今晚,我与诸位望南楼聚餐痛饮,翌日启程宣怀县,拜会老赵遥。 五郡平田,自华兴赵家起! 第143章 新风已至,山雨亦来(上) 凌源城中,一片欢声雷动,刚刚从刘家覆灭欢喜中走出来的市井百姓们,又听闻平田令要均分土地的消息,再一次沸腾了,他们一个个走出街巷,弹冠相庆,似乎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 远在五百里之外的一座名为‘太昊’的雄城,也有了些动静。 说这些动静以前,就不得不提一提曲州首府、傲立于中原沃野的天下雄城,太昊城。 地处三山交汇、三郡交集之地的太昊城,可谓占尽了中原地利。此城十里见方,墙宇重峻,初建时以粘土黑砖夯成,墙高六丈,以宽三丈的护城河围而聚之,墙间了望口密布,城上墙垛无数,剑器刀枪,寒光闪闪。 倘若城内有充足的兵甲和粮草,这座城池,就是外敌难以逾越的雄关。 太昊城内,有一条东西向大街,这条大街东通金春门,西接建明门,分全城为南北两部分。太昊城城北多为官署,官署正中即州牧府。而整座城市的最中心则是太昊殿,是江氏一族的大本营,太昊殿极尽栋宇之弘规,崇崒冲云,是议会、大典之所,相比之下,江锋执政的州牧府,便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太昊殿殿前正对南门苍梧门,苍梧门前有瓮门,北门龙溪门外有小瓮门,四通八达。城北部是官署区和豪门区,南部是平民区。 依照汉律,六门屯兵六千,是为曲州牧江锋的嫡系牧兵,远远看去,坚城利甲,实为不可摧之城也! 此时的城头上,一位身材高大、相貌英武、重瞳棕发的伟岸男子,正背袖望北,近看男子眉宇,杀伐之气缓缓透出,一看便是常年征战沙场的宿将,此人正是现任曲州牧、太昊城城主,江锋。 在其身后左右各立一人,左边乃江锋遗子刘瑞生,右边那名中年人面色羸瘦、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执羽扇,装扮得如同百年前的那位王佐之才诸葛孔明无二。 熟悉江氏一族的人几乎都知道,江家有两犬、两狼、一鹰、一蛇,两犬便是曲州华兴郡凌源刘氏和曲州德诏郡天源蒋氏,此二族实乃江家最忠实的追随者。而右边那位中年人,便是德诏郡郡守、天源蒋氏家主,蒋星泽,其名取天星悸动、泽被万物之意。 ...... 写到哪说到哪!来句题外话,以免看客误神。 这德诏郡位于太昊城西面,东连明州,西连华兴、方谷两郡,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十余年前,现帝刘彦重划九州、重命郡县,将太原、西河、上党、雁门等郡合为德诏郡,取慈宁万寿、德诏方来之意。 德诏蒋家和凌源刘氏一样,也是威震一郡的豪门大户,与凌源刘氏不同的是,刘家在华兴郡好歹还有宣怀赵家、丰毅黄家两个中等世族,以为牵制,而蒋家在德诏郡,可谓一家独大,整个德诏郡的军政大权,尽皆掌握在蒋家手里,权势滔天。 蒋家和江家的关系,总得来讲算得上互利互惠,蒋家攀附江家,得以凭借江家的强大实力,继续保持在德诏郡的强势地位,江家支持蒋家,江家在曲州不仅多了一个有力支撑,蒋家的独特地理位置,更给江氏一族的安全提供了有力保障,倘若长安那边打算挥师中原讨伐江家,则必须斜插德诏郡,蒋家必会抵挡拖延,这就为江氏一族争取到了反应的时间。 蒋氏一族是传承百年的大族,说起蒋星泽所在蒋家的发迹历程,还真与当年神武帝纵容世族和那场旷世一战没有多大关联,据野史传,此德诏郡蒋氏一族乃汉末东吴名将蒋钦之后,这蒋钦一生随孙策、平四郡、从孙权、讨关羽,战功累累,威名赫赫,被世人称为‘江表之虎臣,孙氏之柱石’。 老子英雄儿好汉,蒋钦生有两子,其一子为宣城侯蒋壹,曾参加夷陵之战,抗击昭烈帝刘备有功,后还军奔赴南郡,与魏军交战,不幸战死于阵前。蒋钦的另一个儿子蒋休在蒋壹死后统领蒋壹的军队,后来因罪而被孙权夺兵罢官。 蒋壹无子,蒋休一脉担心被心狠手辣的孙权斩草除根,为苟延残喘、延续宗室,遂找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渡江东,来到中原腹地天源县,从此便在天源县扎下了根。 魏、蜀、吴三国问鼎之时,蒋氏一脉始终以耕读为生,与世无争。 大汉重归一统后,刘禅开始分封刘氏宗亲,孝仁帝刘禅之弟刘永,受封天源县,做了天源王,蒋氏一脉凭借蒋钦余望和祖传秘术,受宠于刘永,算是攀上了这条龙脉,家族开始兴旺发达。 蒋氏历经三代,从无到有,在神武帝北征之时,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望族。后来,大秦与汉大鏖战于四野,刘永之子刘晨欲趁国内空虚,发兵夺位,当时的天源县另一豪门王氏族长王湛不忿,遂率义兵与刘晨乱军血战三日,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蒋氏丝发未发,不费吹灰之力之力便收拾了残局,顺理成章地成为德诏郡第一大世族。 战后,神武帝对天下世族采取失之于宽软的政策,蒋氏一族迎来了发展黄金期,他们借助平定刘晨之功带来的声望,疯狂扩张,很快便跻身顶尖豪门的行列,与帝国最为强势的二十八家世族,不相上下。 又经两代,蒋氏与江氏勾勾搭搭,成了江氏的忠实走狗。在江家的鼎力支持下,近几年蒋家的势力相较老牌二十八家世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 蒋家现任家主蒋星泽今年四十有二,是实打实的长生境文人,手中一柄羽扇,不知为江家扫清了多少宿敌,凭借深谋暗断和伟岸身姿,江湖得名‘小诸葛’,其智谋和境界丝毫不亚于有‘计赛张良’之称的帝师吕铮。 人无完人,蒋星泽自幼体弱,身体不佳,近年来卧居养性,极少外出,江锋与蒋星泽也已有多年未见,上一次见面,两人内勾外联,纵横披靡,一战击溃豪门世族组成的联军,结束了曲州百族争鸣的乱局,合力弹压了以“曲州八大世族之首”的曲州淮南龙亢桓氏领衔的曲州老牌八大世族,降服‘一狼’极乐丰都,从此,在曲州百万里疆域上,江家开始独领风骚。 今日,江锋与蒋星泽一文一武再次相遇,一定会再次擦出火花。 此刻,江锋目不斜视,凝视北方良久,方才开口说话,“凌源刘氏被刘权生消灭,看来,曲州的北方要变天呐。” 江锋声音苍劲、浑厚、有力,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蒋星泽羽扇纶巾,轻声细语,“兄弟,曲州,乃至天下的天,都要变了。” 江锋宽袍被咧咧寒风吹的呼啦作响,他目不转睛,问道,“此话何解?” 蒋星泽脸色有些苍白,“几日前,随老城主前去护送天子的骑卒,击杀天子之事未成,从此,我江氏一族与京畿长安那边,算是彻底分道扬镳了,是立是破,你我需要早下决断了。” “谁能想到,龙骧卫居然绕过德诏郡,经柳州南上,哼!兵者,果然诡道也!” 江锋重瞳合一,拳头微攥,一股凌厉的杀气从体内涌出,让人不寒而栗。 蒋星泽笑呵呵道,“兄弟,看来,你已经决断了。” 江锋问道,“该怎么办?” 蒋星泽利落回答,“不知道!” 刘瑞生从旁插话,“既然不知道的话,江城主,给我一支人马,容瑞生前往华兴郡挑弄一下风云,妥否?如果时机合适,我便为江城主重新夺回华兴郡的控制权。” 赤眼青衫的刘瑞生,始终忘不了杀父之仇,只要抓到机遇,就会怂恿江锋对付刘权生,可每次江锋都一笑了之。 江锋回头,那双黑漆重瞳离散,如双星分走,眼中微带金黄的鹰眼,上下双波,明显又长,犀利而有光彩,正直勾勾地看着刘瑞生,沉声道,“叫爹!” 刘瑞生攥了攥拳头,他才不想叫面前这个生他不养他的人叫爹呢,不过,为了心中复仇大业,他还是拱手道了一声‘爹’,听得江锋心满意足。 江锋继续北望,淡淡道,“让你夏侯叔叔陪你走一趟吧!切记,掩面而行,不要过火,小试牛刀即可,我蒋家,还没到乍起兵戈的时候。” “诺!”刘瑞生兴奋地领命而去。 第144章 新风已至,山雨亦来(中) 既然刘瑞生叫了江锋一声‘爹’,以后,我们还是叫刘瑞生为江瑞生吧! 城头上,剩下的江锋和蒋星泽两人,正并肩北望。 从高耸的城墙上俯视远方,天地景物,山间之空翠,水上之涟漪,潭中之云影,草际之烟光,月下之花容,风中之柳态,万千娇容,尽收眼底,让人恨不得据为己有。 “此子仇心甚重,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这样性格的人,稍有不慎,即走火入魔,此番北行,你可要嘱咐老夏侯慎之又慎!切莫留人以不可饶恕的把柄,让一郡之人民同仇敌忾啊!”蒋星泽收起羽扇,负手而立,长叹一声,“兄弟,你有短护短,只怕更添一短呐!” 江锋霸气侧漏,“哼!这些年留给人家的把柄,还少么?何况人命在天、物命在人,当今天下,除非天子动用一半一上的十二内卫来讨伐江家,不然,以我江家的威势,谁能耐我何?” 蒋星泽笑了笑,“旱鸭子嘴硬!” “哎,除了你,恐怕无人知我夜半情哦!”江锋的嘴微微抽动了一下,最后无奈地道,“看到瑞生啊,我就眼想心思梦里惊,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将来注定要接过江家霸业,倘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和父亲交代呢。” “你已鸣于九皋、声闻于野,人活此生,还去管那些身后之事干嘛?”蒋星泽调整身姿,背靠墙垛,抬头看天,重重喘了一口粗气,感叹道,“岁月蹉跎,百年之后空色皆寂灭,许多事情冥冥中自有天数,不可违,亦不可逆!” 江锋与蒋星泽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兄弟,两人养成了亲血般的默契,他从蒋星泽的言语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仔细品味,他侧头望向蒋星泽,重瞳流转,满脸认真地道,“你也觉得此天数不可违?” “十二年前,世族鼎盛,却没有选择群起而立,而是纷纷各自散去,互相掣肘。而今,天子攻守易形,若无包藏宇宙之机和吞吐鸿蒙之力,此事不可违!”蒋星泽呼了一口气,“人心思定,天下怀安!我等世族,早就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何以见得?” 四个字从两人口中同时脱出,蒋星泽面露轻佻之色,江锋呆愣一刻,随后两人抚掌哈哈大笑。 儿时既是兄弟,汲汲营营,半生风雨已过,虽不常见,却早已心有灵犀! 江锋放下了曲州牧的架子,坐在了城垛上,拍了拍临近一垛,蒋星泽单手一撑,顺势坐了上来,摘下纶巾,披头散发。两人当啷着双腿,吹着朔寒的冷风,叙话闲聊。 “汉室天子乃天下正统,我也知道,若在太平盛世妄生兵戈,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江锋悠悠地问道,“可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江家两代基业就此终止,难道你这小诸葛也没有办法?” “扯蛋!”蒋星泽瞪了一眼江锋,抱怨道,“别人不知我,你还不知?我从书里带出的这点墨水儿,已经用的差不多喽!现在呀,你每每传书问计,我都要翻阅好久兵法古籍,才能给你答复。实在没办法,就去找街巷相士帮忙卜上一卦,写上卦相便算了事!哈哈哈,你有我这样的兄弟,遭老罪了!” “呦呵!那我运气可真好,用你的计策,居然活到现在都没死。”江锋嘿嘿一笑。 蒋星泽随意盘起头发,轻咳了一声,“山林不向四季起誓,容枯随缘。当年,诸葛丞相也没有算到自己会延了性命、改了历史,续了这锦绣江山。兄弟,有时候,该信命,就得信命。” 江锋没有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眼中反而透出一丝关心,问道,“嗯哼!那...,你还有几年的命?” “咋的?怕我走的太早,你在人间寂寞?哈哈哈!”见江锋没有笑意,十分认真,蒋星泽也收起了洒脱,摆楞着手指,“二十年前,为救你性命,被道家葛洪老儿扫了一拂尘,脱皮换骨,折寿五年;十二年前,为救你性命,我硬抗了武当山无名老道一掌,经脉三年才续,又折五年;五年前,为助你一臂之力,我以心血为阵眼,布风雷阵诛杀了嘉福寺的那尊金刚不坏之身,再折五年。算来算去,人若古稀之年入土,我还有,十三年?” “算得还挺准!”江锋靠在另一侧的、按在墙垛上的手紧了一紧,坚硬的墙垛留下了一个大手印。 蒋星泽天性洒脱,又开始嘻嘻哈哈,“放心吧,你比我年长几岁,活不过我,大不了,咱哥俩一起入土呗。” 江锋面无表情,“一会去府库,把所有百年以上的人参,都带走。” “嗯!” 这该死的黄昏,真应景儿。恰时,暮色洒江天,一番洗清冬,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原本还算舒缓的气氛,随着暮色和这个沉重的话题,顿时变得悲凉了起来! “不后悔吗?”江锋淡淡地问道。 “摊上你这么个发小兄弟,算我倒霉呗!”蒋星泽也淡淡的回道,随后反问,“你呢?从你继位家主,这一晃啊,二十余年都从指尖匆匆溜走。你本性情刚直、胸有大志,一直向往成为卫青、霍去病,自不喜这纷扰的功名场,怎奈你是家族独子,天生便肩负责任使命,以致舍弃爱人、背离道义,兄弟,你,不后悔吗?” “欲望东栏一株雪,人生能得几清明?”江锋重瞳合十,微微轻叹,“有时候还真有些羡慕刘权生呢,能够为了心中道义,舍弃整个家族,我,自认没那个勇气。” “哎呦!哎呦呦!这可不是堂堂长生境界的江城主该有的气质哦!”蒋星泽又开始打趣,“我本以为,你听到刘氏覆灭的消息后,会立即领兵踏平凌源城的!看来,我兄弟也不算太傻!” “聒噪!如果领兵攻打,岂不是给了长安那位天子一个大大的口实?这种傻事,我才不做,毕竟,表面上还没有撕破脸皮。”江锋揉了揉鼻子,“不过话说,这盘棋下到了今日,兄弟,你觉得还能继续下下去么?” “不能!”蒋星泽长发飘飘,“自然不能!从十二年前你们二十八家世族在长安纵兵逼宫那一刻起,世族的结局,便已注定了。” 江锋有些不服,纵声笑道,“哈哈,根深不怕风摇动,我江家扎根曲州两代,害怕他长安天子不成?” 蒋星泽笑眯眯地道,“大汉江山泱泱五百年,从七国之乱起,历经匈奴强敌、王莽新朝、三国鼎立等一干大乱,几十代而不倒,你才两代,在这里炫耀什么?” 江锋努嘴道,“他有赛张良,我有小诸葛,他有十二内卫,我坐拥佳城吉壤、天下最富庶的一州之地。怎就不能和刘彦一争天下?” 蒋星泽裹了裹貂裘,“那,让我这半路出家的相士,帮你算一算?” 江锋怭怭点头,蒋星泽双腿悠悠荡荡,紧跟着打开了话匣子,“先看大势,而今,国家虽有外患,除了边境小小摩擦,并无大规模兵甲之争,人心思定,如果你此时自立为王,必被天下人心攻陷。其次,豪门势大,却多心思不合,多年前二宫夺储之争,各地世族虽然出现过短暂地合作,一起出兵京畿长安,可二皇子一党覆灭后,各地世族立即树倒猢狲散,天各一方,不成气候。最后,大汉江山经历四十年休养生息,民心思定,期望太平,你瞧那嚣张东境的乐贰,多年经营,一天一夜便被击垮,便是此理。” “乐贰残暴,不懂聚散人心!”江锋反驳道,“我江家在曲州的声望和根基,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乐贰能够比拟的。” “哈哈!看完大势,咱们再看大义,自古家国不容分裂,这一点,世家大族从决定自立的那一刻,便注定失了先手。如你我今日这般以势自重,已是极限,想裂土封王或者世代传承,简直是痴人说梦。”蒋星泽顿了一顿,“百年前强如曹魏的司马一族,不也仅凭曹魏少帝的一纸衣带诏,便被屠了全族么!坐拥大义大势,再加上贤明君主、能臣辅佐,以天下之所顺,以阳谋待之,世族的衰落和覆灭,依我看,只是时间问题。恐怕,也就在十年之内了。” 江锋默不作声,情绪低落。 蒋星泽可不管那些,他忠诚于事,直言不讳,“再看庙堂,当今未央宫里坐着的那位,识见闳通,恩惠普天,有澄清寰宇之志。‘天妖案’前,这位天家在刘权生等激进派的怂恿下,连连受挫。可‘天妖案’后,天家知耻而后勇,抱请其恩师吕铮出山。” 蒋星泽定睛看着江锋,“‘计赛张良’的名号可不是盖的,这吕铮手段老辣异常,这些年利用世族争权之际,知止而后定,甘做那捡漏的渔翁,仅仅几年的功夫,中央朝廷除了皇叔刘乾等几个老不死的家伙还在死磕硬抗,大半已经换成了忠心于天家之臣,京畿一定,想重演十二年前引兵直捣黄龙,简直痴人说梦。” 蒋星泽神秘一笑,“有意思的是,这些人里,不少还都是世族子弟,刘权生、陆凌、谢安等等,皆为世族子弟中的俊才,如樊听南这样的中等世族,也都选择了顺从大势。你可以说他们没有风骨,但最起码,他们做到了明哲保身。” 也许是说得太快,蒋星泽气息不顺,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江锋急忙为其推背顺气,轻声的问道,“进屋去?” 蒋星泽憋红了脸,摇了摇头,“咳咳,不用。染上屋里几分热气就想睡觉,咳咳,在这吹吹冷风,挺好。” 江锋道,“我明日差人去一趟柳州,葛洪老儿欠咱们一个人情,只要我有所请求,他一定会前来相助的,有这位丹鼎奇才在,你的身体一定会恢复如初。” “道家名宿的人情,不是这么用的。留着这个人情,在你生死之际,或许能够保全你的性命!”蒋星泽嘴角有一丝血迹,他舔了舔舌头,没有让江锋看见,随后笑道,“你真以为我会让你和我同生共死?” 我啊!这一生就你这一个兄弟,我恨不得你江锋长命百岁呢! 第145章 新风已至,山雨亦来(下) 两个从小到大无话不谈的好友,在昏黄的暮色下,两相沉默。 俄顷,蒋星泽缓了过来,他没有继续谈论自己的身体,定了定神,淡淡道,“人情似水分高下,自古天家最无情,天心既厌,当年二十八世族的从龙之功,如今看来,已经做不得数了!” 蒋星泽决定的事儿,十殿阎罗也拉不回来,所以,江锋也没有再提邀请葛洪北上一事,鄙夷道,“刘邦立国后便着手铲除功臣,他们老刘家的本性,便是忘恩负义。哼!当年大秦犯境、诸王自立,如果没有世族奋起相帮,他老刘家的江山,早就没了!” 蒋星泽并不理会江锋的牢骚,继续道,“这位天子还是有些着急了,大概在六七年前吧,庙堂还没完全稳固,便派出了一大批欲建非常之业、立非常之功的年轻干才,六年前,应知等十八郡守齐出长安,五年前,七位武备将军单骑就任,傻子都能看出来,那张网已经撒向了州郡,一些世族已经察觉到了危险,纷纷采取手段,你江家笼络两犬、两狼、一鹰、一蛇,威震中原;东吴遗族顾、陆、朱、张报团取暖,组成柳州联盟;嗔州,贡、柯、墨、青四大豪阀形成嗔州党....,诸如此类,让天子剪灭世族之路,平添了许多障碍啊。” 江锋傲然道,“别人我不管,若想灭掉我江家,要付出血的代价。” 蒋星泽道,“江家两犬乃凌源刘氏和我天源蒋氏,如今刘氏被灭,这意味着天子已经对你动了手,可你又该如何反击呢?难道举族起兵?” 江锋豪情万丈,“那又如何?我江家儿郎,个个骁勇善战,还怕他不成?就算我自立称王,也可以稳坐中原!” “从你爷爷,到你爹,再到你,你们江家人都有一个极不好的臭毛病,嘴硬!” 面对江锋的无理辩三分,蒋星泽显然有些气恼,他微怒道,“江家的实力和天家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只要天子振臂一呼,天下群豪必闻风而动,你江家在曲州看似树大根深,能与天下争锋否?” 江锋还欲争辩,却被蒋星泽硬生生挥手打断,蒋星泽说话如倒豆子一般,急促道,“况且,你江氏一族在曲州也并不是没有顽疾,曲州南方四郡,被你多年前打怕了的曲州八大世族,正磨刀霍霍,宣怀县的赵遥、方谷郡的赵于海,都对你虎视眈眈,你敢说你江家曲州无敌?曲州江湖上,儒家的贤达学宫,佛家的嘉福寺,斥虎帮、宣斧门,都没有对你江家俯首称臣,你又怎敢说你江家在曲州树大根深?在这个时候,你江锋想动武?脑子让狗吃啦?” 江锋沉默不语, 蒋星泽瞥了一眼江锋,见江锋面露颓废之色,言语放缓,轻声道,“其实这也不怪你,按照咱们的既定计划,原本是打算用十年时间,扩军备战、攻略曲州南方诸郡的。但,任谁都没有料到陛下的动作会如此之快,仅仅五六年,一些算不得顶尖的世族,便被清理的三三四四。我当年预料天子下到这步棋的时候至少需要十年之功,可你瞧,才高者如刘权生,四五载谋划,便以迅雷之势,除掉了你我一条臂膀,我等连援助都来不及。” 说到这里,蒋星泽慨然长叹,“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人心,高估了自己啊!” 江锋又恢复了冷峻表情,道,“世外纵横,人间恩怨,细酌重论,到这个境地,天家和世族的这笔烂账,谁也算不清楚啦!” 蒋星泽幽幽道,“是啊!到了这个地步,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啦。” 蒋星泽看向江锋,江锋连头都没转,便直接说道,“继续你刚才的话题!” 蒋星泽顿了一顿,继续开始分析天下大势,“再看敌我,人家是百川归海,咱们是坐吃山空,再殷实的家底儿,也有被吃光的那天。传闻,六年前吕铮为天子定下慢火熬汤、抽丝剥茧、不求急效的下策后,曾预言三十年可功成,而今看来,此话不假,这位天子,真的打算用后半生的时间,来蚕食世族、分化世族,继而消灭世族啊!” 蒋星泽顿了一顿,接续说道,“刘权生的儿子刘懿做了五郡平田令,依我看,只是一个噱头罢了。这五郡平田令,任谁来做都无关紧要,就算是一个傻子做这个五郡平田令,有刘权生、应知这等干才相助,五郡平田也必会马到功成。然,一羽示风向,一草示水流,紧要的是那本《五谷民令》,伐我本,竭我源、断我根,一经推行,必会蛊惑人心,急剧加速世族颓败之势。抵抗者,众人唾弃,丧失民心。不抵抗者,田地尽失,根基全无。此阳谋者,无计可否,这便是刘彦坐拥大势和大义的厉害。” “所以呀,当今之世,只要天家动了剪除世族之念,定可大成。”蒋星泽嘿嘿一笑,仿佛什么事儿都不足以让他失落悲伤,“算完了天下大势,来来来,我和你算计算计身边的事儿!” 江锋点了点头,此时的他,更像一个敬业的倾听者,不言不语,仅是安静地听着。 “咱们曲州地处中原腹地,战国七雄中六国故土皆在此,当年这位天子几乎将中华一脉之源起,都划到了曲州一州,在没有拓荒北疆、打通西域、占据昆仑、开化江南之前,占曲州者,便是天下共主,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蒋星泽揉了揉脑袋,“当年天子为何如此划分啊?我想,这其中大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把一大部分顶级世族,都放在同一州或者同一郡,让他们相互撕咬,最后坐享其成。兄弟,你想想,这十多年,灭于咱们哥俩儿手中的世族,得有一双手了吧!” 江锋惜字如金,“不算苟延残喘的八大世族,灭了七家!” 蒋星泽又看了看江锋,见江锋重瞳涣散,知其已经困乏,遂温声言道,“好了好了,今天就不和你讲大道理了,先和你说点要紧事儿。” 听到此语,江锋才又勉强打起了精神,直了直腰,示意蒋星泽继续说下去。 蒋星泽掰开了手指头,“你看啊,现在的华兴郡,有应知、有刘权生,还有夏晴和邓延,想要夺回来,基本没什么盼头儿。华兴郡背靠薄州,我江家失去了对华兴郡的掌控,就相当于失去了北逃大秦的通道,这一点,对我等十分不利啊!” 说到这,蒋星泽严肃了起来,“今天,你我兄弟恐怕要做个决断了!” 看着蒋星泽一脸认真的模样,江锋反倒轻松起来,他轻轻地开口问道,“知道我为何唤你前来么?兄弟。” 面色惨白的蒋星泽咧嘴笑道,“事若不急,你也不会突然寻我,江家的路今后该怎么走,到底有何应对之法,这便是你找我的原因吧?” 江锋点了点头,情真意切,“你说怎么走,我就怎么走,总之,你我兄弟,不分家!” 蒋星泽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四下乱转,眼里明显有泪花打转,最后,他直视江锋,笑道,“呦呦呦,堂堂江州牧能说出如此感人肺腑之言,倒是让我受宠若惊呢!” 蒋星泽调侃了江锋一番,纵观天下,敢如此对江锋说话的,恐怕也只有他蒋星泽了吧。 江锋嗔怒道,“快点说正事儿,老子困死了!” “建言者,当设身利害之中,而后可以折是非之中;任事者,当置身利害之外,而后可以观利害之变。”蒋星泽认真道,“近年来,我乘养伤之机,以旁观者之姿,察观天下,国家日渐强盛的同时,世族声誉日衰,当年参加过旷世一战的世族遗老,已经不多,这一代世族子弟,好乐荒淫者大有人在,和你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你,若无惊天变故,在我们这一代百年之后,世族这段历史,也就百年之后了!” 江锋从墙垛上站起,英武阳刚、傲气挺拔的身子仿佛一棵松柏,“先全局、后布局,先国家、后个人的道理,我懂。可家里老爷子执念过重,我也一心建立皇图霸业,自不想看到江家没落。” 蒋星泽歪头栽在墙垛上,声音平缓柔和,“听闻,当年吕相为天子谋了上中下三策。看在一府库人参的份儿上,今日,我蒋星泽为你谋天地人三计,君可自断,是腾蛟起凤,还是卧虎委蛇,可就和我无关了哈!” 江锋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声,“好!” 蒋星泽起身,傲然站立,眼中透出了点点煞气,语境依旧平缓,“上策,反,趁江氏实力仍在,南合柳州联盟,北联大秦诸夷,裹江湖草莽,携十万锐士,发兵北上,内外夹击,杀应知、杀刘权生、杀邓延,俘虏华兴、德诏民众,同北方大秦一道,攻略东北薄州,东灭高句丽国,而后,南以凌源山脉为界,北托大汉长城为疆,东临大海,西靠牧州,做大汉大秦中间的东北王,逍遥自在;中策,闹,煽动内乱,挑唆关系,收买重臣,蛊惑民心,加剧内耗,联合更多世族,小则罢工,大则作乱,逼迫朝廷妥协让步,让更多世族元老重回朝廷中枢,最后,做大汉麾下的曲州王;下策,拖,固守富庶之地,囤积实力,他削他的世族,我发展我的实力,保存江氏火种,待天时而变,或可迎来转机。” “嗯?何为下策中的天时?” 江锋隐隐猜到了答案,不过还是张口问了一嘴。 蒋星泽煞气更甚,目露凶光,“江山易主,新帝登基,从龙有功!” “哦!我还以为你的下策是降呢!”江锋从腰间摘下酒葫芦,饮了一口,扔向已经同样困倦的蒋星泽。 “我知你意,‘降’字你是断断不会说出口的。”蒋星泽又嘿嘿笑了起来,嘬了一小口酒,夸张的呲了呲嘴,张口言道,“若从我的嘴里说出,岂不是太没面子,这就好比美女投怀送报,而你的小老弟却无动于衷一般,丢人丢大了。” 江锋也被逗笑了,“我看你不是小诸葛,是小蛔虫。哈哈!” 蒋星泽笑着开口问道,“那么,江大城主,你到底想选择那一条呢?” 江锋无奈说道,“上策太险,下策太慢,对于我这种武夫来说,选择中策又太难受。哎!” 蒋星泽不轻不重给了肌肉如山般隆起的江锋一下,不羁地道,“那总要选一个啊!追随你江家的世族、帮派、将军、文臣,哪个不是拖家带口?难道让我们坐在这里等死不成?” “就算我选了,我说了也不算呐!”江锋笑呵呵说完,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太昊殿方向,“我们江家,真正说话算数的主儿,在那呢?” “江老爷子?” “嗯!” 蒋星泽瞪了江锋一眼,“滚蛋!天下谁人不知,在江老爷子退隐二线后,你便全盘接下了江家军政,倘若江老爷子真的在背后掌权,前几日截杀天子之事,还能发生么?” 被识破谎言的江锋憨笑一声,“啥都瞒不过我的兄弟,来,夜幕将至,寒气上涌,你我兄弟,边喝边聊!” 欢言得小憩,美酒配佳友,就在江锋、蒋星泽两人你一小口、我一小口,对饮畅聊之际,一阵金器震颤之声,从北方隐隐传来。 那股金器破风之声,发出嗡嗡的声音,速度应是极快,让人听之胆寒。 也不知是酒壮人胆还是生来气傲,站在城垛上的江锋大袍一甩,动心起念之间,罡气鼓荡,周围的空气瞬间被压缩成了若隐若现的气墙,做好防御姿态后,江锋面沉如水,傲然喝道,“赵家人年年来、年年败,年年如此,年年扫兴。真烦!” “哈哈,江城主金刚不坏,看来方谷郡赵家主那杆龙胆亮银枪还是稍逊一筹啊!” 嘴上虽说,蒋星泽那把羽扇,却已重新回到了蒋星泽手中,随时准备支援江锋。 这点小心思自然逃不过江锋的眼睛,他轻哼一声,轻轻踢了踢歪在旁边的蒋星泽,关切道,“兄弟,你伤重未愈,就不要随意出手,看我一招制敌!” 蒋星泽咧嘴一笑,不动声色,暗自却汇聚心念。 震颤之声渐近,未见其形,却见其势,北方那一点白光周围的空气,正如星河般旋转,旋转范围越来越大,真如一张吞天噬地的饕餮大口,似要吞噬整个太昊城一般。 声音越来越近,发出震颤之声的金器逐渐显形,那是一杆七尺七寸、雕刻龙纹的银枪,正是传自当年蜀汉五虎上将赵子龙的龙胆亮银枪,银枪正以千尺崩松、雷雨破空之枭姿,夹带浅水龙吟之声,呼啸而来。 龙胆亮银枪在江湖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十八,是天下神兵,高手用之,自有势不可挡的威力。 银枪再近,三里外的青松林被枪气硬生生冲开一条三丈宽的大路,护城河的水也跟着动了涟漪,霎时间旌旗舞动、尘土飞扬、寒水荡漾,威势逼人。可谓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这一枪的威力,造化通神秀啊! 这边,江锋罡气由散到聚,敛成了一块磨盘大的气盾,向枪尖所指之处正对而去,站在他身侧不远的蒋星泽微微一顿,惊呼道,“江锋你疯啦,要硬抗这一枪?” 江锋没有回答蒋星泽,屏气凝神,准备对招。 说这时迟那时快,仅仅数息,枪盾便告交锋,一刹那,气盾便被扎出了褶皱,那杆龙胆亮银枪却也寸步难行,若无意外,一方气力消耗殆尽之际,胜负自见分晓。 龙胆亮银枪的现任主人,是赵子龙的后人,现任方谷郡郡守、真定赵家家主赵于海,这杆枪,是赵家的传家宝。 赵于海每年都会只身来到太昊城,送江锋一枪,以往江锋面对这一枪,总会退避闪躲,分而化之,不知为何,今日见到病恹恹的的蒋星泽,江锋心头总憋着一股无名怒火。 此刻,他突然不想再如往年一般龟缩守势,遂雄躯一挺,鹰眼双瞳乍怒,爆喝道,“烦烦烦!烦了老子十年了,娘的赵于海,今天,老子还你一枪!” 言罢,江锋卸气散力,侧身一躲,任由那杆银枪从身旁划过。 枪头刚刚过耳,江锋立刻重新聚力于右手,顺左耳后,一把抓住了那杆锐气仍盛的银枪,手与枪接触一刹那,高速旋转的银枪,顿时把江锋以气成爪的右手烧得赤红,江锋一声怒喝,雄背大弓,如那扛鼎的霸王,一搂一转,将那原本由北向南的枪尖硬生生扭转到了来时的北方,动作一气呵成,心念四动而起,罡气瞬间缭绕于枪尖,一声‘走你’,那杆龙胆亮银枪便沿着来时的路,奔雷而去,又破开了一片松林。 这一枪草木奔杀气,星辰失光彩。守城三军激动,万岁之声连传。 不一会儿,北方传来浩浩之声,“江锋,一年后,我再来!” 江锋豪横喝道,“再给你三十年,你能败我江锋否?” ...... 月落黄昏,清角吹寒。 江锋和蒋星泽确定那位不速之客已走,重新回到城垛之下,寂寞无语。 蒋星泽叹了一声,“太昊城位于方谷、德诏、华兴三郡交汇之处,刘家覆灭,赵家反目,太昊城面临南、北、东三方压力,兄弟,你不容易啊!” 蒋星泽一遍感叹,一边拉过江锋那双模糊不堪的血手,轻轻盖上羽扇,一股淡蓝色的舒爽清凉之气传至其手间,江锋疼痛大减,面浮满足。 江峰哈哈一笑,“人在世间,总有烦恼,百姓苦于耕种,商贾苦于经营,武将苦于军功,文臣苦于封侯,谁又能谈得上容易二字呢?” 随后,江锋拎起地上的酒葫芦,摇了一摇,见葫芦中仍有余酒,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直呼爽快,而后对蒋星泽说,“看到了么?在这个世上,实力才是维护正义的基础,军队才是世族真正的后盾,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雕弓射程之中。我江家纵横曲州四十载,我绝不能成为江家的罪人。” 蒋星泽面露狐疑之色,“你,要选上策?” 未等江锋作答,一块木简从太昊殿飞速射来,当当正正插到了江蒋二人中间的城垛里,两人定睛一看,木简心背皆有字,且皆为‘江家永世不做叛臣’! 两人相顾一笑,江锋拔出木简,恨恨地向太昊殿扔去,埋怨道,“知道啦,爹!” 看来,江家的老主人江苍,并不赞同江锋的叛逆之举。 江锋无奈一笑,对蒋星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蒋星泽心领神会,扯下一块衣袖,动心起念,以气机在锦缎上书写,“你当如何?我必配合。” 江锋擦去锦缎气机,重新书写道,“父亲在江家仍有余威,待我筹谋一番,再行上策。” 蒋星泽一番踌躇写到,“时不我待!机不可失!迟则生变!” 江锋点了点头,用左手搂过蒋星泽,面露笑意,说道,“你我儿时曾约定要一起开疆扩土,成就帝王功业。我虽心有大志,可暂时还是选择不上不下的中策吧,这样正正好好!走,喝酒吃人参去!” 此话说完,太昊殿中,传出一声淡淡的轻叹,那是一位年迈老臣对江家步入歧路的无奈,也是父亲对儿子的担忧。 此刻的蒋星泽,倒是有些严肃,他与江锋并肩前行,边走边啰嗦。 “先让你儿子江瑞生去历练一番,看看此子的能力和本事,顺路试探一下凌河水的深浅。” “柳州联盟那边,需要走动走动,若能拉其入伙,则善哉。” “阎王好斗,小鬼难缠,长安那边,我已着人伪造履历,将咱们太昊书院的六名才俊送了上去。虽然目前官阶不大,但未来仍可期,即使无法成为大吏,也能传递一些消息。”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已经着人前往农家蚕桑门,将那本《五谷民令》寄给了农家那几位糟老头子,相信他们会很感兴趣。如果蚕桑门出手,以刘权生的实力,必败。”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刚才来的赵家,必须尽快铲除。刘家覆灭,江家后路被断,必须做掉赵于海,拿下方谷郡,打通水路,以备不时之需。” “有个事儿必须的提醒你,瑞生此子心性不坚、心术不正、意气用事,即使能力上佳,难成大业,兄弟你还是龙虎之年,不如把你那鸟掏出来再用一用,选一红粉知己,再要一个吧。” “你手下的‘两狼’极乐丰都和幻乐府都是江湖草莽,不会轻易臣服于你,需要防之又防,曲州剩下的那些文绉绉的世族,还需分而处之。” “我蒋氏的家事,以后交由吾弟,我便长住在这了,这样也好联系。” 江锋一边走,一边耐心地听着蒋星泽出谋划策,心中暖意不断上涌。 ...... 你从未有一句言语,我却已为你考虑千遍,这便是兄弟! 第146章 临行议事,再入江湖 大雪风来迟,冰花知深冬。 问计寻来路,万象难觅踪。 两日前的那场瑞雪,真真正正地将凌源带入了银装素裹的冬季。瑞雪兆丰年,无雪要遭殃,古人迷信的很,顺时而来的雪和顺势而来的少年,街坊邻里在茶前饭后议论纷纷,一致认为:明年定会是个好年头儿啊! 事有缓急,那日,刘懿在望南楼与众人饮酒后,改变了既定计划,隔了一日才从凌源出发,只因他忘了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和一位最重要的人去说。 对于平田之巨细,刘权生已对刘懿详加指点,可平田之过程,刘权生却对其子刘懿直言‘不会多做过问’。若事事帮带,恐失了刘权生当日‘锻炼能力’的本意,此举也正合了性情自由洒脱的刘懿的心思。 不过在第二日,刘懿还是强拉硬拽着刘权生,再一次叩开了郡守府的大门,这一次,刘懿没有隐匿行踪,挂配五郡平田印,直从正门而入。 在长宽四丈的小侧室内,双鸟朝阳正和着野茶,散发缕缕清香,刘权生父子递交拜帖之前,应知特意换上了朝服以显庄重,思虑一番,又脱了下来,仅身着一身素袄,配印绶,与那刘家父子二人,对坐清饮。 没聊上几句,刘懿便在刘权生的引导之下,步入正题。 刘懿起身,真诚地向应知拱了拱手,“应叔,小子初出茅庐,几日前还未上任,便向您借人请教,今日来此的第一层意思,便是向深明大义的应叔,道一声谢,谢谢应叔鼎力支持,才让我摆脱了无兵无将的尴尬局面。此大恩,如同女娲造人、盘古开天呐!” “呸!”应知勉勉强强将口中茶水咽了下去,张口既骂,“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有你爹这个致物境的文人,还不够?我看你当日是以借人之机,非要拉老夫下水不可!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比你爹还多。放眼凌源,除了你俩,我现在都不烦别人!哼!赶紧的,喝完茶,赶紧走。” 刘权生父子对视了一眼,报颜一笑,刘权生身体前倾,拍了拍应知的肩膀,“应大人莫要动怒,都是为国担当任事,何分你我呢?” 刘懿心思灵通,看到应知茶杯已空,刘懿赶忙起身为应知斟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应知身前,应知瞥了一眼刘懿,端起茶泯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才消了这不知是真是假的火气。 应知心中明镜,两人此来必有要事相商,遂开门见山问道,“今天又有啥事?赶紧说,年关甫至,老夫忙得很。” 刘懿也不藏着掖着,开口道,“应叔,实不相瞒,翌日,小子便要旄麾南指,直奔宣怀赵家,特有一事未予说明,关乎大局,遂特来拜访。” “哦?我想想!当日你我二人已经商量妥当,你小子负责平定大门大户,我负责将所得之土地按《五谷民令》中的要求,平分给无土之百姓。当日你我还盟定,若遇强硬抵抗者,老夫定鼎力相助。除此,还有何事用得着老夫啊?难不成,又来要人了?” 应知犯起了嘀咕,生怕着了这对父子的道儿。 “应叔,的确还差两事,一公一私。公者,此番既为平五郡之田,懿欲联五郡郡守之手,共发五郡平田之要旨,以震慑不轨之徒。”刘懿起身,从怀中一卷黄纸,恭谨小心地递到应知面前,“应叔,此书已被小子拟好,请应叔斧正,若无问题,还请应叔盖上华兴大印,以正视听。” “咋地!空口无凭,来找老夫签字画押了?”几番见面,应知对刘懿再没有了看待稚子的那种轻松心态,对少年刘懿的心思和学识由衷的赞赏,对私下的那点小动作和小心思,却也是提防厌恶得很。 想罢,应知从刘懿手中取过黄卷,平铺开来,‘五郡平田训’五个楷书大字落入眼帘,整篇文章行云流水、朴实无华,字里行间文气贯注、笔力强劲,读完之后让人拍案叫绝。 应知扫把眉一挑,习惯性地捏了捏八字胡,从腰间去下大印,‘咣’的一声盖了上去,单手拿起黄卷,头向另一侧不看刘懿,嘴间却露着笑意。 ‘五郡平田训’虽然仅是一纸文书,加盖了五郡郡守的大印,意义可就不痛了,这意味着五位郡守对刘懿的认可,也意味着五位郡守对平田一事的认同,自然意味着五位郡守对天子平田一事的全力支持。这两点,在这个朝局变幻、风雨飘摇的年代,很重要啊! 应知脑袋歪在另一侧,心中感慨:这世界上从来不缺忠臣,缺的是如刘权生和刘懿你这样既有脑子,又有本事的忠臣呐! 刘懿害怕应知反悔,立即抽走了黄卷,小心翼翼地收好,仍然拱手立于应知身侧。 应知转头,见到此景,顿时哭笑不得,咧嘴苦笑,“私事儿是啥?赶紧说!当初真后悔来华兴混日子,遇到你们父子俩,把老夫这半生英明和攒了半辈子的家底儿,都被你们给混没喽!” 刘权生儒雅笑道,“我和我儿子可没抢,是你心甘情愿给的。” 应知哑口无言。 刘懿也没多做过渡,脱口而出,“晚辈要带上应成游一游江湖,还请刘叔准允。” “哎哎哎?咋的,还想留个人质?我可告诉你,你小子可别太过分。”应知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对着刘懿张牙舞爪,“成儿是什么性格,我太知道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真以为他能成为世人讴歌传颂的剑神?别扯啦!不准不准。” 应成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父亲,我要去,一剑惊鸿的大侠,哪有不行走江湖的道理,等我学成,开宗立派,光耀门楣,岂不快哉。” 应知差点没气死! ...... 原来,干粮吃没的应成,听到进山砍柴的农户们说道刘懿即将南下,三日前从凌源山脉赶了回来,说什么‘兄弟一心其利断金’,硬要和刘懿出去闯一闯,刘懿一时脑热,应允了下来,才有了今日这件私事。 不过,应成此行收获不小,据他所说,几日前,天降大雪,他乘雪练剑,当是时,宇宙皆白,万物死寂,一种失意愁春与孤单天地之感涌上心头,一剑斜出,剑力竟将一棵百年老松刺破了皮儿,算是入了破风境界。 这几日他常夸耀,“若不是一只傻狍子顶了自己的屁股,凭借自己的悟性,自己怕已是地上剑仙了!” 而后,免不了被杨柳、乔妙卿、王大力轮番‘说教’。 乔妙卿更是嘴上不积德,无情嘲讽,“三品十二境,应成,你距离通玄神境,还有十个境界哦!” ...... 兄弟相求,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刘懿自会答应,而此刻,刘懿却犯了大难。 应知就这么一个儿子,哪里肯让其以身犯险! 应成与刘懿同应知一番唇枪舌战,怎奈老姜生猛,两个少年终于败阵。 应知冲着应成屁股不轻不重的来了一脚,煞有其事地说,“江湖上,破风境界的武夫,就像凌源山脉里的野草,数不胜数,一个不小心,你就要翻船。等你到了致物境,老子再放你出去。” 应成辩驳道,“父亲,此一行有六十名甲士和斥虎帮的高手坐镇,肯定不会出现问题。况且,刘懿是五郡平田令,是朝廷命官,我和他同行,谁敢造次?” 应知大声斥责道,“呸!你真以为朝廷命官在江湖上人人敬畏?这些年死在深山野庙里的官员,还少么?弄死你一个毛头小子,人家都不需要露面。” 应成顿如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偷偷地瞄着刘懿,希望刘懿能够再使使劲儿。 刘懿又想说辞,却被应成硬声打断,这位‘老奸巨猾’的郡守大人眼中精光闪烁,尖声道,“小子,你给我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我便让我儿子陪你走一遭,不然,想都别想!” 刘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涨红着脸,强词夺理道,“因为他喜欢,喜欢就要去做。年轻,就应该仗剑走天涯。” 应知使劲摇头,显然,他对刘懿给出的答案,很不满意。 一直坐在一旁观而不语的刘权生,饮尽盏中山茶,起身拍了拍刘懿的肩膀,随后看向应知,“应答人,懿儿才十二岁啊!” 应知忽然愣住,看似与今日之事两不相关的一句话,却在应知心中乍起一道惊雷。 刘权生见状微微一笑,便搂着欲言又止的刘懿,走出了侧室,走出了郡守府。 只留下一脸呆滞的郡守应知,还有一脸茫然的少年应成。 ...... 出了门后,刘懿思索一番,最后不明所以的问向刘权生,“父亲,方才您对应郡守所言,究竟是何用意啊?” 刘权生淡淡笑道,“你没猜到?” 刘懿诚实回答,“没猜到!还请父亲答疑解惑。” 刘权生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刘懿的额头,笑道,“你这么聪明的孩子,自己置身事中的时候,怎么也变得呆滞了!” 刘懿挠了挠脑袋,嘿嘿憨笑。 刘权生面如秋水,“懿儿,你从小读遍诸子百家经典,记得有一次,你曾对我说,百家之中,你最崇尚法家,对么?” 刘懿轻轻点头,“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甚和我心。” 刘权生问道,“法家的核心要义是什么?” 刘懿张口既来,“法、术、势合一,威临天下。” 刘权生温声一笑,耐心地道,“以法为纲,以术驭人,以势压人,三者合一,无往而不利也。孩子,你在小小年纪便出任五郡平田令,这对于你来说,就是莫大的优势啊!” 刘懿一点就通,立刻赞道,“父亲高明啊!” 刘权生笑道,“走吧,父亲做两个拿手菜,给你和乔妙卿那丫头践行!” 刘懿呲牙一笑,“好!” ...... 刘权生这对儿父子走后,屋内仅剩应氏父子。 短暂的思考后,应知读懂了刘权生的言外之意,随后看着在一边百无聊赖的儿子,内心轻叹了一声。 自己年事已高,精力衰退,加之能力有限,在仕途上根本不可能更进一步。这一点,从自己立下铲除刘氏大功却有赏无封便可以看出,再过几年,陛下恐怕便要自己归老凌源了。 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自己这儿子若想出人头地,自然要报团取暖,有所依附,刘懿小小年纪便受封五郡平田令,与郡守平起平坐,再加上与陛下那一层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隐晦联系,背后还有‘曲州三杰’和斥虎帮辅佐,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啊。 可是,平定世族之路,艰难又艰险,世族如洪水猛兽,尽是吃人不吐骨头之辈,成儿是我的儿子,身份特殊,此一去若被有心之人发现,必会采取针对性的行动,届时,失去了自己的羽翼,成儿能保护好自己么? 应知坐在那里,想了又想,随后眼中透出一丝决绝。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这孩子的前途,那就赌一局吧! 但见应知眯起了三角眼,问道,“儿,你当真想走走江湖?” 应成见此事有戏,赶忙凑上前去,给应知捶腿捶背,撒娇说道,“爹,您就让儿去吧,我虽然是个雏儿,但也不能总在巢穴.里缩着,雄鹰总要翱翔天际的嘛。” 应知拍了拍应成的肩膀,笑道,“你这小子,去吧去吧,万事小心!” 应成害怕应知突然反悔,连道谢都来不及,便跑出了郡守府。 应知独自一人坐在侧室,小声嘀咕,“雪月相宜,梅雪清绝。可天上的月和地上的雪,还是有些差别的。成儿,你将来的成就有多少,就看你自己的了,为父能做的,便是在家焚一炷香,祈求列祖列宗,护佑你一路顺风啦。” 随后,这位其貌不扬的郡守大人,拄在门侧,扶手深思。 刘懿,刘懿!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上九霄啊! 第147章 修我矛戟,与子偕作(自传)上 俺叫李二牛,俺爹叫李大牛,俺爷爷叫李牛。 俺们家三代传承,就是牛。 ...... 他们都知道凌源刘氏两代帝师,却不知我凌源李氏六代屠户的大名。 哼!真是狗眼看人低,一群被猪油蒙住了双眼的家伙,不喝酒吃肉,哪里来的力气读书,又哪里来的力气整天勾心斗角呢! 俺觉得,若大先生不来北城教书,俺和北城这帮小泥腿子,穷极一生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也可能一生都走不出这座小城,见到更好的风景。 所以,即使刘懿不是俺的过命兄弟,看在大先生的教导之恩上,俺也会力挺刘懿到底的。 在俺十二岁的人生中,额,这个说辞还是换成十二年的记忆里吧! 十二年来,俺共有三爱,一爱父母,二爱兵书,三爱兄弟。 父母自不必说,授俺以身躯,育俺以成长,乃此生最不可辜负之人也。 几年前,俺向父亲母亲透露想去学堂读书这个大胆的想法时,爹娘一口便答应下来。大先生虽不收学费,可每月末,父亲总会拎着几斤猪肉登门拜访毫无架子的大先生,我也看见,每每大先生送父亲走出学堂,总会偷偷地将肉钱塞到父亲的兜里,只多不少。 投俺以宽仁,报之以大义,大先生的那份情,俺李二牛,得报啊。 所以,俺从小便护着刘懿,除了大先生,谁也不能欺负他。 俺是屠户出身,自小既出体力又见血,仗着有把子力气,也有点胆量,俺在五小李被称作‘李大胆儿’,其实,俺的胆子原本不大,但被小伙伴们叫着叫着,便也有了些骨血。 俺还挺喜欢这外号的。 俺虽然有那么点抗猪仔的力气,却不想做恃勇无谋的先锋大将或是拔山举鼎的江湖武夫,再能打、再骁勇的力士,也不过是千人敌万人敌罢了。 在大先生的耳濡目染下,俺倒是学项羽、学卫青、学李牧,做忠卫社稷、报国精忠的大帅,有朝一日,若国难当头,我自要效仿当年冠军侯,率千军万马,裹毡履险,扫清寰宇,平定山川,仗手中三尺之纛旗,立下不世之功勋。 哈哈!这件事,我想想都觉得快哉!快哉啊! 所以,在子归学堂读了两年后,俺便摒弃百家,主攻兵家之攻略,《太公六韬》、《素书》、《孙武兵法》、《黄石公三略》皆被俺烂熟于心,只待有朝一日,可以一展所学,施展抱负。 一次,当俺将心中所想对大先生吐出后,大先生摸了摸俺的‘牛头’,温和地对俺说,“关于兵事,得奖思辱、居安思危之心应有,这所学嘛,还是不展为好,自古以来,有兵法大家出世时,必是天下兵祸连连、民不聊生之时啊。” 我蹲在门口想了半日,方才明白,大先生要的,是天下太平。 于是,第二天,俺便找到了大先生,庄重地告诉他,“凡兵法大家出世之时,皆是乱世终结之时,有朝一日,若江山倾覆,二牛愿做国之柱石!” 大先生听后,笑了,我从他的笑容里,得到了我想要的尊重。 ....... 要说‘五小’中其他四人和我的关系非要排个远近亲疏的话,刘懿当属四人第一。 虽然俺比刘懿大了一个月,可俺还是愿意叫刘懿一声大哥。 论才学,他是大哥;论人品,他是大哥;论道义,他也是大哥。 八岁,俺与刚刚相识的应成,因为一点小事大打出手,是大哥奋力将俺二人拉开,晓之以情,撮合俺与应成冰释前嫌,俺也成了‘子归五小’中的最后一块拼图。 九岁,刘瑞生的恶犬将俺的父亲咬伤,父亲本打算忍气吞声,大哥带着俺上青禾居理论,硬生生讨回了半两金子,父亲感动了好一阵子。 十岁,南城牟老爷子得了一本《吴子杂论》,据说这是名将吴起的行军感悟,是天下孤本。俺求而不得,大哥顶雨前求,悄悄将杂论背了下来,书予俺学,因是拓版,事后大哥还被牟老爷子打了几下屁股。 去年,老头山那只大虫饿虎扑食之际,又是大哥舍命相救、独自引虎,这份胆量和义气,这声大哥,俺是叫定了。 ...... 大哥的大哥,就是俺的大哥。 望北楼被烧后,俺知晓了其中缘由,怒火中烧:大哥、夏大哥、东方老爷子流落江湖,如人间枝头,随处乘流,居无定所,可怜至极。刘大公子这贼子处处刁难,妄图谋害大先生于死地。哼!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了好久,俺蹑步找到大先生,求其让俺去武备将军邓延手下做一普通军士,大先生问我为何,我回答,“从军为俺毕生之梦,若立事立功,定要卷铁骑精卒,踏开青禾居的门槛,为大先生和大哥一雪前耻。” “孩子,你若为此从军,那不必了。你可知道,我是入境文人?” 俺老实回答,“不知道啊!” 大先生轻声道,“入境文人自有一番神通,可你知道我为何没有以境界之威,屠戮刘家么?邓延是我兄弟,是执掌一军的大将,可你知道,我为何没有让他率领铁骑,直奔青禾居么?” 俺答道,“难道大先生念及往日情分,不忍出手?” 大先生笑道,“等你想明白了,就会明白今日我为何要拒绝你了。” 随后,大先生摇了摇头,转身正欲走回学堂。 那一刻,我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我似乎明白了大先生的良苦用心,他是不想多造杀戮啊! 于是,俺咬了咬牙,快步绕过大先生,跪在其去路之上,诚挚地道,“大先生,花落长川则生根,暮山重叠,却是两冥冥。天下不太平,二牛愿做擎起太平的第一粒种子,还请大先生相助,让我生根发芽。” 大先生怭怭拍了拍俺的肩膀,径自回到了屋中。 我以为大先生拒绝了我,就在俺心觉味苦之际,大先生从屋内走出,将一支竹简按在了我的手心,竹简上面,‘寒门子弟,英锐不泯’八个大字潇洒飘逸。 “玉蕴而璞,山童而金。人心深微,机奥甚多。万事小心,平安即好!”大先生怭怭拍了拍我,而后又回了屋内。 俺紧紧攥着那支木简,顿时感激涕零,不知所以。 有了它,俺便可以从军啦! 那一刻,无尽的壮志豪情,涌上心头。 少年愁苦总随风,愿乘苍云追苍鹰。 莫言当世无英雄,我既天将与天兵。 第148章 修我矛戟,与子偕作(自传)中 世人都说大先生、大哥的大哥夏晴和华兴武备将军邓延三人,乃是生死兄弟,当我带着大先生投名状前去华兴武备军营的时候,心中满是期待,以为凭借大先生和邓延将军的友情,最起码我也能混个什长当当。 可事与愿违,俺万万木有想到,欣长清隽、长脸美髯、宽肩厚背,看似极好说话的邓将军,竟只安排俺做了个后勤伙夫,俺这心里犯了嘀咕,难道这是塑料兄弟情? 来到武备军营当晚,我辗转反侧,最后心一横:罢了,伙夫就伙夫,在家剁猪肉,在这啥都剁,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剁就完了! 邓将军人品不错,虽为儒将,但每天最早起床的是他,最后熄灯的,还是他。邓将军治军整齐严肃,俺入伍的第一天,他特意找俺,为便为俺留言‘心中悬明镜,沙场旗帜鲜’,这是在激励我不要忘了初心,不要忘了江山是谁的江山啊! 俺当时心领神会,立即激动地表明立场,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话他对每个寒门甲士都说过,这又让俺失落了好一阵。 哎!都是眼泪。 砍柴做饭之余,俺还不忘休息一番武艺,读读兵书,日子非常充实。 武备军屯田之余,邓延将军操练士卒、排练阵法、训练体能,一样不少,将军注重有奖有罚,以身作则,懒惰之人心里虽苦,但也无法明言,从他身上,我第一次感觉到公平的重要。 俺曾问他,“华兴武备军地处中原,没有外患,整日苦练士卒,您不怕士卒埋怨?” 邓延将军拍了拍俺的肩膀,笑道,“如果我懈怠,我怕老天埋怨!” 当然,再好的酒也有人觉得不烈,再好的将军也有人觉得不好。 以中郎将刘骏生为首的一部官兵,不服邓将军,不行军令,自成体系,这是华兴武备官兵心知肚明的事情。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凌源刘氏一族的后生呢,远有太昊城主江锋撑腰,近有凌源刘氏斡旋,谁人敢动?又谁人能动? 强如武备将军邓延,不也拿刘骏生没辙么? 所以,越来越多不务正业一肚子坏水的士兵,选择了加入刘骏生一方,刘骏生的声势越来越大,许多支持邓延将军的士卒都在私底下诉说:邓将军摊上这么个属下,真是自毁一世英名了,假以时日,狗崽子刘骏生的威势,恐怕就要盖过邓将军啦! 听到这些,我心里不是滋味,但我心里知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立刻就报! ...... 说起刘骏生及其属下的种种罪行,我恨的牙根直痒痒。 今年三月,刘骏生属下一名小司马乔五六犯了混,看中了凌源城南城牟老爷子家从淮南运过来的一批柑橘,想以低价买入,献予刘骏生。牟老爷子也是个大户人家,虽比不得华兴三大世家那般凌厉耀眼,却也是衣锦无忧,不用看人脸色生活。 俺在事后听闻,当日,乔五六拎着两只野山鸡,登门巧言说明来意后,牟老爷子本已欣然答应,可就在牟老爷子门前送客之际,乔五六瞥到了牟老爷子身后一名油光水滑的侍女,乔五六的‘二弟’顿时来了兴致,不经意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侍女双胸玉兔。 这可顶到了牟老爷子的心坎儿里,当时,街上正人流似水、相动裙鞋,这一幕被巧经门口的路人们瞧了个真切,往来吆喝,侧身千米道,顿时碧桃雏莺、满嘴春色,纷纷对牟老爷子投来鄙夷的目光。 人言可畏,这一幕若是牟老爷子没有反应,传了出去,牟家哪还有脸面混迹凌源了? 人活一张脸,牟老爷子在羞怒之下,立即呼唤下人,将乔五六轰打了出去,并购柑橘一事,也随之黄了摊子。 这一轰不要紧,丢人现眼的,立刻变成了乔五六。你牟老爷子要脸,我乔五六也是要脸的人啊! 于是,乔五六在恼羞成怒之下,趁牟家出城踏春游玩之际,带领一什兵马,将牟家人拖至山中,杀男奸女,屠了个干干净净,等到乡民发现,牟家人早已被喂了野狗,仅剩脑袋和衣物,惨不忍睹。 郡守应知大人震怒,下令彻查。乔五六索性躲在军营不出。邓将军虽从亲信口中得知此事,奈何没有人证物证,也只得恨恨作罢。 而这其中最可恨的,就是刘骏生了,他不仅公然包庇乔五六,说乔五六当日与兄弟们在帐中饮酒,更是买通官员,伪造了一张地契,谎称牟老爷子欠了他刘骏生一笔巨款,继而强行霸占了牟老爷子的死宅和土地。 后来听说,刘骏生将霸占来的田地一分为四,自己留了一份儿,刘兴、刘大公子、刘二公子各一份,呵,真是蛇鼠一窝啊! 此波至今仍未平歇,听完这事儿,俺亦恨的咬牙切齿。 有朝一日,若我兵戈在握,定要诛其首,吊慰民,如时雨降,使民大悦。 此一诺,生死作数。 ...... 风紧风疏颜色里,人来人去鸟声中。最容易得到消息的地方,往往是最嘈杂的地方,在军营里,这个地方,叫伙房和茅房。 皇帝不差饿兵,新修《汉律·武备章》有云:凡武备军,必以人以月计粮草之盈亏,多则赏、少则罚;必以部以尉设大小之伙房,聚而餐、配而食;必以习以性辅精湛之伙夫,憨肠胆、合胃口。 俺李二牛,不当不正地被分到了中郎将刘骏生一部中军伙房,做了切墩子,虽然事与愿违,但也要学会苦中作乐,心情不好时,俺便会想:整个武备军可以天天挥刀砍杀的,只有俺李二牛一人尔。这是何等的荣耀! 也许邓将军很闲,每隔几日,他便会来看俺杀牛,将军也不说话,只是单纯的坐在那,笑呵呵地瞅着俺。最初俺还不太适应,手忙脚乱,剃出来的猪肉骨不骨、肉不肉,心疼死俺,爹若在侧,看见我丢了手艺,定会埋怨俺暴殄天物,娘也会‘温柔’地操着擀面杖向俺走来,温柔的安慰俺的屁股一番。 几次之后,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开始自然而然的平心静气起来。 我自小便和猪肉打交道,对自己的刀工还是很自信的,在将军面前,我批大郤、导大窾,顺猪静脉而走,寻其纹路而入刀,骨肉离身,猪方知其死。一通操作,我已满头大汗! “飘刀如庖丁解牛,彩!”邓将军迈着阔步走到俺身边,使劲拍了拍俺的肩膀,捋了捋美髯,脸上说不出的得意。 庖丁可是有名的厨师,将军居然把我和庖丁相提并论,到让我受宠若惊。 对于邓延将军如此之高的评价,俺知羞地挠了挠头,腼腆地道,“熟能生巧,将军莫夸,小子这点手段不值一提,连山中的大虫都杀不掉,只能对着这死物舞刀弄枪。哪像将军,英明神武,弹指间便可挥斥方遒!” “哈哈哈!那又何妨?从没有谁是天生的神仙,天上所有的神,都是从无到有,从静到动,勤苦修炼得来的。”说完这话,邓将军捏了捏我的肩膀,赞道,“你小子,有把子力气,若能稍加雕琢,定是大汉一员先锋猛将啊!” 我努了努嘴,表达心中所想,“将军,俺想做大帅、做大将军、做大都督,不想做开路将军。” 将军骤然沉寂,随后笑呵呵地问道,“哦?为何?” 太阳将要落山了,暮色苍茫,武备军中一片寂静,我和将军借着暮色,并肩坐在伙房门口,享受着片刻宁静。 “一将可杀万人,一帅可救万人。一将可拔一城,一帅可拔一国!俺要做灭国之帅、救国之帅!”俺认真地回答着邓将军的问题,随后挠了挠头,又尴尬一笑,“当然,俺怕死,不愿冲锋,做大帅有亲卫,起码可以护着点儿俺。” 邓将军爽朗大笑,拍了拍俺宽阔的肩膀,道,“哈哈 你这小子,倒是托底,算你对我说了实话。” 俺喃喃地道,“可敢说自己怕死的男子汉,还真的需要勇气呐!” 邓将军起身,远眺山峦,“试问这天下,谁不怕死啊?若是都不怕死,谁还去追寻那通玄境界还有长生秘术啊!哈哈哈!” 俺瞪大了眼睛,天真问道,“邓将军,您怕死么?” “怕!”邓将军转身,对我微笑道,“父母尚在,妻儿尚在,兄弟尚在,牵挂尚在,怎能不怕呢?” 俺嘟嘴问道,“那您还做将军?还要做华兴武备军的将军?您不怕凌源刘家和他背后有‘军神’之称的江州牧么?” 邓将军眉头微皱,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沉思了很久,方才对我说道,“可是,大义尚在啊!” 听完此话,俺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许,对于俺这种市井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生来便注定读不懂大义和风骨吧。 俺喃喃道,“只有活着,才会拥有一切。” 邓将军摸着俺的脑袋,问道,“那你呢?既然怕死,为什么从军?在市井里安稳一生,难道不好么?” 俺眯起眼,豪气说道,“俺要做大帅,领兵大帅!天下名将!” 邓将军用深邃的眼神看我俺,一眼便把俺的心思洞穿,他笑了笑,道,“说实话!” 俺忽然有些委屈,“有人欺负俺兄弟,俺要报仇!穷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啊!他们不该被那些大户人家视若粪土。” 邓将军温声道,“我要做的,和你想做的一样。” “诺!”俺心中激动,从怀里掏出私藏的鸡腿,递给邓将军,“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邓将军哈哈大笑,结果鸡腿,狠狠咬了一口,随后递到俺的面前,道,“愿你一生深情厚义!” 俺憨憨的接了过来,“愿将军永远没有慷慨赴义的那天。” 夕阳西下,我看着将军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矮壮的影子,对未来充满憧憬。 青年与老年的交接,终会在每一个日出日落的轮回中悄然完成。 而俺,终有一日会接过将军的旗帜,继续慷慨赴义。 ...... 那日黄昏畅聊后,隔三差五,邓将军便会来此同俺聊上一会儿,从最开始的谈地,到兵法战策,到最后的军营秘密,三四个月,邓将军不再像俺的将军,更像个兄长,让俺从见识、本事、认识上,受益良多。 俺自以为,俺已经是邓将军的人啦。 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在一个秋蝉低语的午后,俺前往猪圈抓猪,那死肥子竟将俺顶了出去,俺一恼,又冲进猪圈,双手连出六拳,那只肥猪当场昏死。 俺缓了口气,低头看了看双手,六拳就能打昏一头肥猪,俺想,俺应该入了驱鸟境界了吧。 当天晚上,俺估摸着日子,将军又该找俺闲聊了。正巧今日杀猪,俺悄悄为将军留了一块酱好了的猪头肉,窝在伙房柴火垛上,安静地等待着将军到来。 果然,夜巡而来的邓将军,走进了俺的伙房,不过,他面色沉如死水,看来他的心情有些糟糕啊。 我赶忙端出温热的猪头肉,蹑手蹑脚的放在了将军身前。 邓将军慢慢啃着猪头肉,问俺,“小子,你觉得,刘骏生刘中郎怎么样?” 俺愣住了,从结实邓将军以来,俺们俩人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件事,今日将军突然问我,到让俺不知所措了,俺头脑一片空白,“这...,这,俺也不知道呀!” “哦!知道了!” 将军话音落下,放下香飘四溢的猪头肉,便向门口移动,看似要走。 俺恍然大悟,原来,今天到了该站队的时候了。 俺想都没想,便跑到门口,拦住了邓将军的去路,立即单膝跪在地上,诚言道,“刘骏生不像个好人!俺愿追随将军,万死不辞。” “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邓将军按在俺的肩膀上,温声道,“大哥推荐来的人,本将军怎会让他仅做个切墩子?你为少年,有胆有力,且一些人对你的防备之心,可谓全无,军营是个讲军功的地方,小子,想办法先立个功吧!不然,纵我是一军将军,也无法给你官爵。” 我急忙问道,“将军,俺只是个切墩子,咋立功?难不成让俺拿着两把菜刀,去北疆砍几颗大秦边军的头颅来?” “于关键处落妙子,终能满盘棋活,你应该想一想,我为何要把你安排在刘骏生的军中啦!” 将军没有回答俺的提问,向俺咧嘴一笑,走了出去。 ...... 俺是个兵痴,最不擅长这种揣度人心的文事儿。糟心!太糟心! 俺躲在伙房里,冥想了几天,仍无答案,可愁死俺了。 春困秋乏,刘骏生每年春秋都会在军营里纵酒酣睡,可今年(汉历341年)九月三十的下昼,这位平时连甲胄都不上的中郎将,却突然操练起士卒来,奇哉怪也。 坐在伙房门口,看着刘骏生一部执戈带甲,有气无力地耍着刀枪,俺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反常。 想来想去,俺觉得应该想办法探探底,如果有什么重要消息,必须及时知会邓将军,免得反应不及。 于是,那日暮食,俺将两只大鸡腿埋到了乔五六的碗底,爱占便宜的乔五六赶忙道谢,俺笑呵呵地趁机对他说道,“乔将军,今日数您最卖力,一把环首刀舞的虎虎生风,让小子好生敬佩,所以捎带两只鸡腿,来看看您,若有朝一日,能成为乔将军帐下一卒,该何其荣幸。” 这一声‘乔将军’,听的乔五六心里美滋滋,他冲俺摇了摇手,咧嘴呲牙道,“不辛苦,不辛苦。当兵哪有不耍刀枪的道理?” 俺心里冷哼,你的那些刀枪,都耍到了华兴郡衣食父母身上了吧。 嘴上却说,“哎,是,小子真为将军抱不平,如此英雄盖世却因为忠义而留此安顿。刘将军真是的,这大秋天的,训练个啥子劲儿呢,害的乔将军连个回笼觉都不能睡!哎!” “别提了!”乔五六压低了声线,煞有其事地道,“听说凌源刘氏家族出事儿啦!刘将军今日整军,准备率领六千铁甲,臂缠白布,连夜进城驰援呢。” 俺惊讶地问道,“出啥事儿了?” 乔五六神秘兮兮地道,“这不是水患刚刚平息嘛!刘家大公子为了歌颂自己功绩,邀请东方春生在北市诵书,谁知竟是刘权生设下的圈套,这刘权生是致物境界的文人,仰仗实力,在轻音阁环环相扣,搞的凌源上下群情激奋,听说郡守应知已经收缴了刘家八百族兵的兵器,并且把青禾居团团包围起来,恐怕明日一早就要率兵叩府、问罪刘兴啦!” 乔五六大口咬了一口鸡腿,对俺说道,“唇亡齿寒,中郎将乃是刘家宗族子弟,刘家覆灭,中郎将自是在劫难逃,所以在得到消息后,中郎将便决定整军备战,连夜进城,攻入郡守府,杀掉老应知!” 俺心中的震惊不已,俺一直都知道大先生绝非池中之物,谁曾想,寒窗十载,居然一朝惊天,颠覆了刘家在华兴郡的霸主地位。 感叹的同时,我心中的涌出无限担忧,凌源城里的刘家虽然被大先生以迅雷之势逼入绝境,但危机并没有解除。 中郎将刘骏生手握近万兵马,虽然都是养尊处优的乌合之众,但只要这一万兵马入城,凭借人数优势,定能保刘家无虞,届时,四散村县的小世族们再赶来支援,刘家必会再次崛起的。 为了探听更多消息,俺故作不屑,冷哼道,“刘中郎以为他的手下都像乔将军您一般骁勇?一干疲兵,能拿下应大人的郡兵么?” 乔五六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斥着傲气,对我道,“你可知道曲州江氏?” 俺闷头道,“曲州江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乔五六冷笑道,“江家有两犬、两狼、一鹰、一蛇,两犬之一便是凌源刘氏,有这种参天的靠山,你觉得刘家会亡么?” 俺低声如细蚊道,“决定刘家存亡的,是人心,又不是他江家。” 乔五六没有听清我的言语,遂道,“你说什么?” 俺立即大拇指一翘,赞道,“还得是乔将军,思虑周密啊!看来刘家这次有惊无险了?” 乔五六‘嗯’了一声,道,“最晚明天黄昏,江州牧的铁骑便会来此驰援,只要刘中郎能带着我们熬过这一天一夜,便是大功一件啦。其实想想,也没啥好怕的,他应知老儿只有区区千余人马,刘权生就算神通广大,杀一万人他还不得累死?至于那些平头百姓,就是一群凑热闹的泥腿子,我们只要把刀一拔,他们就得尿裤子。” 俺心中不屑,嘴上却道,“乔将军,威武啊!” 乔五六被俺‘迷’的神魂颠倒,一个劲儿的摆手。 “对了!对啦!”俺故作情绪激动,假装惊恐地问向乔五六,“乔将军,刘将军打算从哪个门进城啊?俺爹娘可都在北门呢,切莫伤到他们啊。” 乔五六声音又低,“应是从北门而入,小子,看在鸡腿的份儿上,一会儿你将你爹娘姓名和地址告知于我,我自会吩咐手下兄弟们关照一番。” 俺唯唯诺诺而又感恩戴德地回道,“乔将军大恩,小子永世不忘!将军,以后让俺跟着您吧,鞍前马后,无怨无悔。” 俺们俩又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 俺兜兜转转了一圈,回到伙房,俺立即反手关上房门,跌坐在伙房门口,心里扑通扑通大跳不停。 紧张心情稍缓,俺静下心来,怒从心起:刘家这帮狗崽子,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胆大包天,竟敢公器私用,驱赤马、杀良吏,提白刃以报私仇,行叛逆谋反之事,罪不可赦,该死! 不行,这事儿得立即知会邓将军,让他定夺。俺也就是个杀猪的,可没有以一己之力平定一部兵马的大本事,如今能够制止兵乱的,只有邓将军啦。 俺翻来翻去,翻出了大厨老李私藏的两只酱猪蹄,用油纸包好,便大大方方地向中军大帐走去。 见到邓将军,俺倒豆子一般道明原委,邓将军听后,仍和往常一般,笑呵呵地瞧着俺,看得俺一阵发毛。 “将军,俺,哪里说的不对?”俺好奇地问道。 “你小子做得很好,此事本将军已知详情,你可以走了。”邓将军伸出两指,捻起桌上的一枚象棋子,棋子是为敌方大将,见将军定睛‘大将’,淡淡道,“每遇大事儿,要有静气。好好地想一想,在这件事里,你该做些什么!” 随后,邓将军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打了开来,露出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淡淡道,“该你亮剑了,孩子! 第149章 修我矛戟,与子偕作(自传)下 出鞘刀,见血方回! 俺带着那柄匕首,糊里糊涂地回到伙房,挤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到俺能做点啥,难不成叫俺赶着几百头猪,将这一部五六千人拱到大凌河里去不成? “咣当!” 就在俺思索之际,俺的脑袋上重重挨了一记板栗,抬头一看,刘骏生的走狗亲兵,正双臂环抱,仰视着俺,傲气至极地说,“李二牛,你这贱骨头,脑子进水了?刘将军的饭食为何迟迟不送啊?哼!别以为隔三差五能陪邓将军说上两句话,就算攀上高枝儿了。在刘将军的一亩三分地儿,天王老子来了,也差点意思。我告诉你,今晚将军有大事,倘若因你饭食送迟了,耽搁了将军的事业,信不信将军得胜归来,活剥了你?” 被那名走狗亲兵这么一敲打,俺的脑海里,忽有一丝灵光闪现,却又若隐若现,只得暂时满脸堆笑,应付地说道,“哎呦,大哥,您这可是误会小的了。小的想着刘将军今日操练辛苦,下昼特意跑到后山抓了一只野山鸡,寻思着为将军补一补,这野物之肉不易烧烂,这不,刚下火装好,正想喘口气儿,大哥您便来了。” “咣当!”又是一声板栗。那亲兵斥责俺,“喘气?你喘个屁气!告诉你,盏茶之内若将军还没有吃上这野山鸡,老子把你炖了,让你再也喘不了气,听到没有?” 俺连连答应,亲兵又在伙房内耀武扬威一番,并讨要了一碗鸡汤,喝了个汗渍淋漓,方才心满意足,转身离开。 俺来不及气恼,收心吐纳,沉念静气,刚才那一丝灵光破开肝胆,贯通天灵,顿时意解山海。 俺不禁捂嘴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原来,俺在第一天进入军营起,邓将军便启用了俺。将军先是把俺安置在刘骏生大帐伙房里,伙房人多眼杂,且不易被发现,正可以让我尽情刺探消息,邓将军每隔一段时间便来一次,在不经意的闲聊中,俺又把得到的消息全数告知了邓将军,这样,俺在不经意间,便完成了情报的传递与转换,可谓悄无声息。 俺又联想到将军赠俺的那柄匕首,心中再次豁然开朗。 刘骏生虽是纨绔子弟,平日里做事也十分张狂无度,但却极为惜命,始终把自己包裹在亲信中心,任谁也没有办法轻易接近。除了刘俊生的亲卫,平日里能够近得他身的,只有军医和厨子。 而我,恰恰是那个负责给刘骏生送餐的厨子。 看来,邓将军是将让俺做专诸、荆轲啊! 对于俺这种平民家出生的孩子来说,想要立身军旅,必立下泼天的功劳,刘骏生暴虐无道,能够斩下他的头颅,为华兴父老除害,帮助邓将军铲除奸臣,着实是大功一件,俺坚信,只要俺弄死了刘骏生,俺的军旅生涯,必会一帆风顺。 可事有利弊,做这件事情,风险极大,一个不成,自己命丧宵小之手不说,还会连累邓将军和整个凌源城百姓,这个代价,太大了啊! 俺心旌摇摇,难以自主。 最后,俺攥了攥拳头,成从细中取,富贵险中求,既然只有能接近刘骏生,那就这么办了! 想罢,俺立即偷偷潜入军医小帐,本想取一剂毒药,结果不识药理,便抓了一大把农户止痛常用的醉神草,捣碎成汁,倒入刘骏生私藏在伙房里的黄酒中,充分搅拌后,拿着一只普普通通的烧鸡,拎着兑了药草的酒,定住心神,直奔刘骏生的大帐。 刘骏生嗜酒如命,看到了黄汤便不要命,见我携酒而来,起初还在犹犹豫豫,不肯举杯,俺装傻充愣地说‘半坛黄汤哪里能拦住将军海量’。 刘骏生想想也是,训斥俺几声,便将俺赶了出来。 出帐之时,俺故意大声向帐内恭维地喊了一句,“将军慢用,小的稍后再给您送猪蹄来!您吃饱了好干活。” 说完,俺迅速跑回了伙房,利落关门,深吸一口气,已是满头大汗。 皇甫录曾对俺说过:醉神草,性阴干,捣汁热酒,调服三钱,少顷则昏昏如醉,再无痛觉。 俺觉得皇甫录说的没错,但为了保险起见,俺却在一坛酒里放了约莫九钱的醉神草,嘿嘿,俺实在坏得很哦。 一刻钟后,日暮已掩门扉。 俺估摸着时间已到,腿绑两把拆骨刀,手拎菜篮,重新走出了伙房,一路上俺如常人一般说说笑笑,外人看俺面如平水,心中却已万马奔腾。 有了刚才的铺垫,刘骏生的帐前亲兵根本没做阻拦,便放我入帐。 进入帐内,见无动静,便轻声试探道,“将军,您在吗?” 帐中没有回音,我深吸一气,斗胆行得帐中,见刘骏生如死鱼一般躺在床榻之上,只管喘着粗气,身子却一动不动。转目四望,帐中只有我与他二人而已。 俺兴奋至极,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把拆骨刀,向其走去。大意失荆州,刘骏生啊刘骏生,你纵容士卒,作恶多端,如北山之鸱,不洁其翼。 今日,杀了你,俺便为民除害、留名史册啦! 想着想着,俺心中雀跃,不禁加快了步伐,心里一遍一遍默念“杀人如屠猪、杀人如屠猪”,却全身冰冷,毫无知觉,战战兢兢,仅凭一股子蛮勇向榻前行进。 毕竟,这可是俺第一次杀人呐! 突然,枝节横生,行至帐中央的沙盘时,左腿那把没有抽出的拆骨刀磕到了案边,“当啷”一声,腿间拆骨刀应声落地,刘骏生随声而动。 我心头大骇,不好,这犊子,醒啦! 趁其翻身坐起之际,俺匆忙地将右手刀塞入腰后,左手捡起落地之刀,面对刘骏生,打开菜篮,叮叮当当的猛剁了起来。 刘骏生坐在榻上,揉着脑袋,目现阴狠,“你在作甚?” “回将军,来时匆忙,忘记了将烧鸡除头、去尾、切块,将军赎罪。”俺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冷汗直流,表情已经难以掌控,身体颤抖不止,索性低头拱手。 刘骏生阴厉的声音传来,“哦?刚刚不是说送猪蹄么?怎么又送了一只烧鸡?刚刚不是已经送过一只烧鸡了么?” 我心中的暗想刘骏生‘见微知着’,嘴上却笑道,“回将军,本来是打算给您送猪蹄的,可猪蹄已冷,怕您吃坏了肚子,便送了一只烧鸡过来。将军切莫以为小的敷衍了事,刚刚那只烧鸡,是家鸡,这只烧鸡,是野鸡,两只鸡味道不一样?” 刘骏生仍然木坐未动,对俺道,“有何不同?” 俺小心翼翼回道,“将军,野鸡肉的肉很紧实,吃起来很有嚼劲,而且水分比家鸡少很多,所以口感也很柴。” 刘骏生坐在塌上,上身随便活动一番,骨骼咯吱作响,听得我头皮发麻。 冷如冬雪的声音,再次传来,“既然又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早点送来?想独吞么?” 我急忙道,“冤枉啊,将军。野山鸡肉质粗、硬,需用大火慢炖才能入味,小人听闻将军今晚要有大活儿,在山里翻了一下午,方才逮到它,就在刚刚,野山鸡刚刚炖好,堪堪出锅,小人马不停蹄,立刻便赶来了。况且...” 俺故意装作唯唯诺诺,惹来了刘骏生的兴趣,他吐口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俺微微抬头,道,“将军您从小锦衣玉食,小人害怕您吃不习惯野鸡肉,所以便没有在刚刚一并送来。” 刘骏生的音色柔和了许多,“嗯。剁完了?” 俺心中稍定,看来邓将军说的没错,少年、伙夫的双重身份,再加上醉神草的麻醉药劲,让这位卸甲境界的中郎将略微放松了警惕,近乎信以为真。 “回将军,刚刚剁完!可以给您上菜了。”俺开始借坡下驴。 “哦?这么巧?”刘骏生压低了声音,“本将军怎么记得,一场水患倒灌凌源山脉,整个山脉外围冰天雪地,哪里有野味可寻呢?” 俺心中暗骂:直娘贼,竟给小爷设套。立即开口说道,“嘿嘿,无巧不成书嘛!将军,鸡为人间凤,茫茫荒野忽然现出此物,岂不昭示着将军今夜势必功成?” “呵,倒要借你吉言了!”刘骏生的声音再次压低,阴冷寂寥,“刀放下,取出鸡,双手平托,呈上来。你要是敢有半点异动,本将军立即叫你身首异处!” 俺心中察觉一丝不妙,可还是听话照做,乖乖双膝跪地,曲背低头,跪行至榻前,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道,“将军,您请慢用。” 刘骏生的声音近在咫尺,冷若冰霜,“平日里,本中郎两坛不醉。可今日只喝了四碗黄酒,便昏昏欲睡,浑身酥软,是不是你小子动了手脚啊?哼哼!胆子很大嘛!说,是谁派你来的?意欲何为啊?” 还未等我作答,一丝寒芒晃过我低垂的眼眸,俺心中咯噔一声。 刘骏生的刀,轻轻出了鞘,看来这贼子杀心已起,俺豆大的汗滴到地上,却硬撑着双手不抖,快速思考对策。 刘骏生言语阴冷,夹杂一丝轻佻之意,“本将军早就知道你和姓邓的眉来眼去,天下就这么点,从来没有秘密,邓延老狗肯定知道本将军今夜将起兵攻城,自然料到他会派人来搞些事情,可本将军万万没想到,邓延居然被猪油迷了眼睛,派你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来杀我。哈哈哈,当真天助我也啊!” 面对奚落,我咬牙切齿,生死一条命,今儿个,老子和你拼了! 俺抬起头,和刘骏生冷漠对视。 刘骏生慢慢举刀,视我如刍狗,“今夜,本将军有大事将做,缺少福物祭旗,愿借你首级一用,你...。” ‘你’字未落,俺抓住契机,恶从胆边生,左手单托装满烧鸡的盘子,向前一顶,满盘鸡肉散出,刘骏生本能的微微后仰。借此空挡,俺右手搂背抽刀,用尽吃奶的力气,由右至左,低身横扫了一刀后,双脚蹬榻,滚身而走。 俺站起身来,将大半个身体藏在沙盘之后,只留脑袋在刘骏生的视线之中,直勾勾地怒视着刘骏生。 “呵呵!这姓邓的还真是瞧不起本中郎,意欲行刺也不派个高明点的刺客。今日,先用你的童子血祭旗。明早大军杀至凌源,再活烹了你爹娘,本中郎要亲自吃了二老的心肝,让你们一家人在下面团圆。”刘骏生端坐在床上,冷笑着看我,“放心,江城主的诏命随后就到,本中郎就是斩杀百人,也会安然无恙。你要知道,贱命就是贱命,生来注定,无人可改。” 刘骏生站起,正要向俺杀来,却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在震惊中,刘骏生低头一看,脚裸以下,已经被俺刚才那一刀齐刷刷的斩断,醉神草药效未过,遂不感疼痛。此刻,刘骏生坐在地上,胫骨裸露,血流如注,眼神空洞,仍未获痛觉。 “大先生曾教:治贼之道,赏之不劝,杀之不畏,必渐之以风。”俺仍躲在沙盘之后,却言语激昂,目的自然是拖延时间,“你这贼子,生于太平盛世,依靠家世,欺辱乡民,该死!今天先要你一条腿,算作利息。” 一向高傲的刘骏生哪里能受得了这番=般耻辱,听闻此话,瞬间震怒,竟拄剑起身,左摇右摆的向俺走来,胫骨与地面的摩擦之声摄人心魄,所行之处一地血痕,但见刘骏生披头散发,如不死修罗。 刘骏生一边走,一边呲牙道,“啊哈!还有点疼。小子,今日本中郎便吃了你的心肝,然后带甲攻城。不,我想好了,要你活着,等攻入凌源城,活捉了你的爹娘,本将军要当着你爹娘的面,活剐了你!” 那道恐怖身影左右摇晃,越摇越快,俺虽然偷袭成功,但哪里是卸甲境武人的对手,就算刘骏生身负重伤打个对折,俺也一样斗不过。 想到此,俺慌忙向帐外跑去,刘骏生直呼亲卫,却无人一人响应。 俺掀开帐幕,一匹高头大马拦住了俺的去路,马上,邓将军美髯长脸,带甲执戈,正笑呵呵地看着俺。一缕清风吹过美髯,尽显英气飘飘。 对于濒临绝境的我,邓将军一汪清泉。 我的耳边,忽然响起阵阵轰鸣之声,抬眼望去,远方一线卷起漫天烟尘,在舒缓的地势上像滚滚沉雷向北压来。 不消片刻,大帐周围,红旗招展、铁甲密布,金鼓声振。 地上,乔五六在内的一干刘贼亲信和挥刀袍泽者,已经受法伏诛。主动弃戈投降的兵士跪在地上,一个个唯唯诺诺。引为内应的士兵个个臂缠红布,精神抖擞。 俺呆立原地,一时情不知所以。 所有的一切,都在将军的意料之中,却不在我的意料之中。 “小友,今日,你以自身性命和忠诚智慧拖住叛军主将,使贼令不得已施展,为我平乱捕获时间。”邓将军嘿嘿一笑,满脸布着春光,朗声道,“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中军小司马。众将士,有无异议啊?” 震天动地的一声‘诺’字落地,俺的眼睛不听使唤的留下了“尿汤”。 大哥,你看到了吧,咱可没给‘子归五小’丢人,俺是中军小司马啦! 感叹之际,邓将军张弓搭箭,射向刘俊生的中军大帐。四面八方的黄酒也随之飞了过去,瞬间朱火满盈,刘俊生的惨叫被军士们的欢呼掩盖。 数声之后,刘骏生人死恨消。 俺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鄙夷道,“下去慢慢喝吧!狗贼!” ...... 小司马为中军司马的助手,协助中军司马主钱粮装备调动,是一名优秀将领必修的一课,俺上任之后,整日忙于学习,也都忘记了回去看看父母兄弟,时间一晃便过去了三个月。 听闻大哥受命五郡平田令,俺激动异常。 又听闻大哥将与应成、皇甫录闯荡江湖,俺坐不住了。 那两个家伙,一个嘴好,一个笔好,哪里能保护大哥? 俺立即找到邓将军请命,邓将军似乎早有预料,笑呵呵地对俺说道,“少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乃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去吧,去吧,切莫辜负了大好光阴!” 大哥出发五日后,俺提戟纵马,率领二百精骑,出营南奔。 大哥,俺来了! 第150章 风尘解意,素笺头白(上)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 ...... 茁树覆旧松,如果不经过凌源西郊,也许十几年后便不会有人记得那位‘剑芒斟北斗,辰星卷飒沓’的斥虎死士;如果华兴郡的百姓没有远行几千里赶往仪州刑名山庄,去寻找一座刻有‘东方春生’等字样的墓地,这位名家巨宿也会被街巷的风吹得干净。 时间的年轮从来都没有因为任何人而停止过,厚重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翻看的志史,静静地摆在那里,等待着有缘人。 新芽已发迹,最近,整个凌源城茶前饭后仅会讨论一件事儿,便是少年刘懿奉诏平田。纵观此次南下宣怀之领队,除王大力为壮年汉子外,刘懿、皇甫录、杨柳、乔妙卿、应成五人皆为未及冠或刚刚及冠的少年少壮,让人不禁感叹少年英豪,鼓动江山更替,岁月不待人,风流各有千秋。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汉历341年十二月十日,归乡心切的刘懿,一路上马不停蹄,狂奔疾驰,他想赶在年关之前,与赵遥做个了断,陪父亲和好友好好过一个安生年。 从凌源城到宣化县,不到四百里,一路白雪皑皑,五六十人的队伍清一色黑马灰袄,风餐露宿、跃马扬鞭,五日便到。在宣怀功曹史张游霞的妥帖安排下,一行人在宣怀楼落定,当晚沐浴饱食后,几人开始在小楼一角会晤密谈。 第一次出行的皇甫录做足了功课,开始向众人简单介绍情况,“现帝继位以前,宣怀县原本属华兴郡南面的原幽州上谷郡。四十年前,神武帝拓地万里,原有的州、郡、县行政区域的划分,已经不能满足管理需要,当今天子重划九州后,将曲州首府太昊城设在了恒山、太行山、燕山三山交汇之处,因宣怀县地处太昊城偏东北,出于方便管理之考虑,索性便将其划入了华兴郡,又将太昊以东、渤海以西、邯郸郡以北、宣怀县以南的千里燕齐旧地划给了上谷郡,是为如今的方谷、华兴两郡。” 所有人兴致勃勃地听着,皇甫录一板一眼的讲着,“如此划分,华兴郡顿时成为北通薄州、南进中原的咽喉重郡。若说太昊城是扼守中原的一根钢刺,位于太昊城东北和西北的华兴、德诏两郡便是两面盾牌,即使多年前从大秦手中得来的薄州、牧州全境失手,只要此二郡在,中原仍可安然无恙,汉家子民仍可繁衍生息。” 说到这里,皇甫录诚然叹道,“不得不说,当年天子划分州郡,思虑不可谓不缜密啊!” “隶属华兴郡的宣怀县,地处宣涿大地,壤土沃衍,四山明秀,盛产铁矿、红玛瑙、黄金,富庶非常。其中大河经南,巨川出北,古今斯为巨镇,若东北陷落,此为恒宿重兵以控御北狄之要地,实乃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啊。” 背扛梨花开山大斧、手握《五谷民令》的王大力兴致勃勃地接上了话茬,青禾居一战之后,王大力功夫精进,加上日常努力,已经隐隐有破镜之势。 王大力为人十分宽厚,且没有什么官架子,对这群比自己小了太多的孩子们,亦是极有耐心,平日里问则必答,在短短几日行军中,立刻收获了众人的好感,最重要的,他赢得了刘懿的信任,这为他日后飞黄腾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王大力说完后,杨柳扣了扣鼻子,接续道,“别的我不太知道,宣怀人有钱却是真的,这几年跑江湖,托镖的宣怀人从来不讨价还价,运送的也都是玛瑙珠翠、丹鼎灵药,阔绰得很。” “哎呀!是吗?杨大哥,快,快给我讲讲江湖的奇人异事。”乔妙卿开颜瞪眼,伸出冰洁玉手,桃腮一鼓动,冲杨柳撒起了娇。 “尊父知道的,比我多!”杨柳尴尬一笑,“凌源镖局在堂堂斥虎帮面前,可谓小巫见大巫了。” 几日前,杨柳还以江湖老手自居,可自从听说乔妙卿乃是斥虎帮帮主千金,他立刻如霜打的茄子,蔫了! 不过,这更加坚定了杨柳追随刘懿的决心,斥虎帮、华兴郡郡守府、许坚的轻音阁、夏晴的望南楼、刘权生的子归学堂、邓延的华兴武备军,这一串遍及华兴军、政、商、侠的人脉串联起来,其实力已经远远超出已经覆灭了的凌源刘氏,再联想到姐姐杨观的那番论断,杨柳坚信,只要凌源镖局死心塌地的追随刘懿,必定会有光明的、大好的前景。 乔妙卿的轻哼,惊扰了杨柳的思绪,只见小娇娘拉着杨柳的手臂,左右摇晃,穷追猛打,“爹那个老古董,平日里忙东忙西,怎肯与我叙话?哎呀,说说嘛杨大哥!求求你了。” 杨柳看着乔妙卿可怜楚楚的眼神,心里那是一阵无奈。 正当杨柳无计可施时,皇甫录轻声说道,“咳咳!乔姑娘,是不是论错辈分了!杨前辈是大哥的舅舅!” “他论他的,我论我的,哼!”乔妙卿噘了噘嘴,皇甫录马上闭口不言,生怕姑奶奶的拳头砸到了自己头上,让自己的脑袋遭受无妄之灾。 “咚咚咚”,刘懿轻轻敲了敲桌子,打破了众人的嬉笑怒骂。 只见刘懿一脸严肃,眉宇间透出淡淡的怒气,众人立刻禁声,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乔妙卿,也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半句。 众人本以为刘懿会训斥一番,谁知刘懿竟一反常态,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对乔妙卿笑道,“翌日便要寻老赵遥的晦气了,乔姑娘,时间紧迫,咱们还是商讨正事儿,抓紧休息,翌日,翌日事情一了,我把舅舅‘请’到望南楼四楼,叫他和你说上三天三夜,谁也不许睡觉。” 面对刘懿的软刀子,乔妙卿娇哼了一声,不屑地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刘懿转头看向杨柳,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宣怀伯赵遥,算得上大半个江湖人。约莫在很多年前,赵老爷子师从江湖大帮宣斧门,其人武学资质较高、又肯吃苦,二十四岁便入了推碑境,凭借《宣怀八斧》,挑遍了华兴江湖,无一败绩。”杨柳一脸向往地望着扃外,吟诵道,“豪气留红土,高情伴云天。酒壮怂人胆,斧开断凌烟。当年的赵老爷子,在华兴郡是个大人物。” “四十六年前宣怀候起兵谋反被赵老爷子镇压一事,我便不多说了,但值得关注的是,赵老爷子在那一战之后,沙场顿悟,入了破城境界,二十余岁便成为破城境界的武夫,用内行人来讲,那就是一个未来可期啊。可不知为何,四十年来,赵老爷子却始终止步不前,让人不胜唏嘘感叹啊!” 杨柳说完,便兀自感叹,不再言语。 场中出现片刻安静,王大力喃喃自语,“破城境界乃武人之天堑,能跨过此鸿沟者,方才算入了武道。细数历史,天下武夫多如牛毛,入破城境的武人却如岭南白月,微乎其微。强如那位石鲸吞日的死士辰大侠,在临死前也才堪堪摸到了致物境的门槛。如我等这般资质平平之辈,在修行一途上,可谓前路堪忧啊!” 乔妙卿似乎能感受到两人的担忧,适时安慰道,“修行一途,尽人力,安天命,唯此而已。” 杨柳苦着脸道,“乔姑娘,您所的话,都是弱者对自己无能的安慰罢了。我辈中人,自当全力以赴,冲击上境,名留青史,侠盖一方。” 这番话十分对乔妙卿的胃口,小娇娘娇躯一振,奋然道,“这才是大丈夫所欲之言、所谋之事,杨大哥,王大哥,加油!” 三人越聊越慷慨起劲,到最后,竟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当然,他们聊的也有些跑题了,刘懿低声道了一句‘立根原在破岩中’,而后看向王大力,轻声问道,“王大哥,翌日若是动武,依您估计,咱们胜算如何啊?” 王大力三人的对话戛然而止,三人想到赵遥滞留了四十多年的破城境界,同时低下了头。 在这样深不可测的对手面前,谁也不敢言胜。 王大力悄悄瞥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应成,苦笑道,“天道和人道,往往只差分毫。一境之差,却失之千里,当日望北楼内,面对害子仇人、致物境界的刘兴,赵老爷子不也是强行忍下了怒火么!实话实说,若是惹恼了赵老爷子,动了真格的,我与乔妹子和杨兄弟,最多能撑一盏茶的功夫。若赵老爷子不计后果,我三人连二十招都走不出。至于说保护大人脱离险境,想都不要想,赵遥以武起家,麾下私兵堪比当年大魏武卒,绝不是刘兴手下那些酒囊饭袋可以比拟,此一行,如入龙潭虎穴啊。” 杨柳深感认同,乔妙卿却努了努嘴,一副不知所谓的表情。 对于武学,刘懿仅是流于书面,听完王大力所言,他心中惊骇,问向乔妙卿,“一丝境界之差,竟如此之大?” 这回,乔妙卿倒是点了点头。 见这三位大老粗给不出一丝丝的建议,刘懿提议众人早早散场,养足精神,明日也好全力应付。 躺在床上,刘懿辗转反侧,一路风尘,众人只顾赶路,气氛虽然融洽,但交谈甚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今日真的知道了老赵遥的斤两,刘懿那一颗满腔抱负的心,沉了下来。 都说初出牛犊不怕虎。目前内无强援,外无变数,自己这只牛犊,顶不顶得动赵遥这只卧虎,还真是个未知数,倘若明日交谈不拢,那可怎么办呐。 眨眼的功夫,天已见亮,一夜半梦半醒,刘懿端着木盆,取雪化水,一股冰凉贯入,顿觉清爽。 乔妙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见刘懿十分憔悴,妙目流转,微波荡漾,一把将刘懿拽到了自己面前,神情庄重,沉声道,“死士者,有死无生之人,刘懿,男子汉莫要娘娘腔腔,既然继承了辰叔的名号,自要有辰叔看淡生死的洒脱。若不能,还不如早早回去做望南楼掌柜!也免去了一番丢人现眼。” 乔妙卿狠狠抱了一下刘懿,“有大爷在,你不会少一根头发!” 说完,乔妙卿快步走开! 刘懿呆愣在原地,漂亮的鹅蛋脸憋得通红,过了好久,才喃喃一句,“好暖!好软!好大啊!” 刘懿将杨柳、皇甫录、应成留在了酒楼。(十二月十六日) 随后,刘懿差人提前半个时辰递上拜帖,仅率十名护卫,在乔妙卿、王大力的陪同下,安步当车,向赵府走去。 而留在酒楼的杨柳、皇甫录、应成三人,则随时准备接应。 昨日答应同往的宣怀功曹史张游霞,突然称病在家,应是不想太过参与此事,刘懿倍感压力,一路心情沉重。 自己名不经传,能否幽烛显微,在此一举啦! 第151章 风尘解意,素笺头白(中) 赵遥以武起家,平日里素爱舞刀弄棒,所以,他的府邸并没有建在宣怀县城之内,反而坐落在了一片静谧葱郁的树林之中。 宣怀赵邸同亭台翡翠的青禾居比起来,除占了个‘大’字,还差了那么一丝火候。王侯多第宅,整个赵府长四百步,宽五百步,兀自伫立在城外一片无主的树林里,幽静而深远,宽宏而幽寂,让人乍一看便生出胆颤之感。 刘懿骑马在前,乔妙卿和王大力策马跟随,一行一十三人,进入林中后,便放缓了马速。 乔妙卿耳聪目明,她洞察四方,拍马来到刘懿身侧,低声道,“四周林中雪中,尽是暗哨,我等要一切小心,切不可大意。” 说到这,乔妙卿顿了一顿,轻轻地道,“最好不要惹恼了赵遥。” 听闻此话,刘懿心中吐苦:素来专横跋扈、怼天怼地的乔大小姐,居然说出这种示弱的言语,看来,这里真的是龙潭虎穴了。 想到这里,刘懿心中定计:今日赵遥纵有百般刁难,自己也不能妄开站端,不然,百分之百会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 及至赵府大门,不,是大营,‘赵府’二字已经隐约可见,众人定睛之下,看的是目瞪口呆。 整个赵府由制式木栏围成,外有据马屏障,内环长枪短刃,凌冽肃杀,俨然一座军寨。赵府之中,树中有房、房中带树,深谙五行中的木行阴气濡润、任养万物之理。平波一望接林隅,千万人家羡此居,如此富有特点的仙人妙居,令人羡煞无比。 一番羡慕,众人重归现实,刘懿轻轻挥了挥手,众人在门前安静站定。 片刻,‘营’内马蹄之声大作,老赵遥携十余家骑,哒哒哒应声而至,距离刘懿五丈之地,马缰一勒,十余骑骤然停止,老赵遥驭马绕着刘懿走了一圈,回到原位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刘懿。 刘懿面带笑容,回看着赵遥,心中冷哼:平田要旨早已下达到五郡之地,你赵遥欺我少年,这是来下马威来了。 “你是刘权生的儿子?”赵遥样貌普通,却身材魁梧,声如洪钟。此时,这位发髻半白的沙场宿将,正在马上玩味的端详着刘懿。 “回前辈,在下刘懿,字殊同,家父刘权生。”刘懿拜上。 “刘文昭能忍亲离之痛,专心国事;能以一己之力,颠覆大族。如此冰洁傲世之人,老夫敬重、敬佩!他朝若有机缘,定与大先生豪饮一番。”赵遥手执马鞭,趴卧于马背,定睛看着笔挺挺的刘懿,银铃般笑道,“你这颜值,倒是随了你父亲九分。不过,你小子一无功绩、二无显学,虽说龙生龙、凤生凤,照老夫看来,‘曲州三杰之首的儿子’这个噱头,要远远大于你这五郡平田令的名头。对否?由此看来,刘权生还是有些私心的嘛!哈哈。” “去年,有幸随东方爷爷游历薄州。爷爷总说,书里的山,远不如眼中的山。听得他人之口,倒不如面见亲试。”刘懿面不改色,朗声驳斥,“假金方用真金镀,若是真金不镀金。是名头还是噱头,今日,赵县长一试便知。” 赵遥亦面不改色,微微的、难以察觉的点了点头,“请!” 早年的征战,让这位破城境界的县长养成了一派军旅作风,说话直来直去,干净利落,这一点,倒是很合乔妙卿与王大力的胃口。 刘懿与赵遥数面之缘,判断赵遥不是阴险狡诈之徒,所以,赵遥一声邀请,刘懿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下马,挺胸前行。 赵遥活脱脱把自己的府邸当成了一个大军营,出营骑马、入营既下马,正门通往客厅仅有一条黄土路,土路左右皆为校场,刘懿等人入府时,三十来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上身赤裸,正热气腾腾的围着校场跑步,校场中央,‘赵’字大旗迎风烈烈,真如一夫威武营寨。 唯一有别于军营的,便是大帐换成了房屋,仆从也没有带甲。 看到这里,王大力不禁感叹,“看来,赵老爷子报国之心不死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懿和赵遥同时听到了这句话,两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会客厅内,干干净净,一张华兴山水图挂在主案之后,两张掉了漆的席案被置于左右,再加上中间的炭火,便再无他物。如果说还有的话,便是那个手里正拿着木人到处挥舞不停的痴儿,赵素笺。 厅内没有多余席案,乔妙卿索性拉着王大力在赵府闲逛了起来,独留赵遥、刘懿和赵素笺三人。刘懿坐定后,便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套言语抖了出来。 “赵县长习劳耐苦,忠勇奋发,刚而有义、侠而有道,曾经凭借宣怀八斧,安定一地之乱象,实为我辈学习之榜样啊。”刘懿瞪着大眼,目不转睛,溜须拍马,“小子不才,得受五郡平田之职,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来赵县长这里拜拜山门,将来也好便宜行事。出行前,父亲特意嘱托,定要与赵老爷子打通关系,将来凭借赵老爷子的威名,必能在华兴郡风生水起。” “呵呵!咱可比不上刘平田,一笔未动、滴血未流,便得了如此高位,实在羡煞旁人呐。”赵遥皮笑肉不笑,道,“可这世间,唯少年当敬,老夫已命人架火烤羊,款待贵客,今晚先醉一场,余下的事,咱们改吧!” 刘懿一听既知,这赵遥不善言谈,害怕被自己言语所动、陷入圈套,索性先入为主,封住自己的嘴,自己若再开口谈事,多少有些不懂礼数了。 赵遥性格有些刚烈,刘懿决定转换角色,下些猛药,以治重症。 “人生际遇,机缘相交!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是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您说呢?赵老爷子。”刘懿故意将目光投向赵素笺,学着他挥舞玩具的样子,左摇右摆,甚是滑稽。 “竖子无礼,欺吾年老,以为吾手中大斧不快乎?”同当日望北楼一样,赵遥恼怒刘懿辱其子,又一次掀翻了桌子,眼中寒意森森,杀气鼓荡。 这一瞬间,刘懿便看透了赵遥,这刚毅的老爷子悍不畏死,但也不是没有软肋,他的软肋和弱点,正是他这痴傻儿子,赵素笺。 看到赵遥如图虎扑食般的眼神,刘懿先是有些惧怕,而后眼神逐渐坚毅起来。 这世上让人害怕的事情,太多,可不能总因为害怕,便畏畏缩缩。 峥嵘岁月里,最难得的便是孤灯守残夜和奋力辟荆丛。 刘懿的激将法果然奏效,见赵遥乱了阵脚,遂拍案起桌,与赵遥对视,吼道,“来而辱我,坐而羞我,口口声声地说当敬少年,可事事不敬少年,难道赵老爷子的敬,只是嘴上说说嘛?这就是你宣怀赵家的礼数嘛?” “哼!兄弟来了,自然有好酒。你?哼哼!”赵遥前欺一步,喝道,“刘懿小儿,你别以为老夫不知你来此为何!平田,平谁的田?为何要平老夫的田?老夫的家产,是凭借实打实的军功,用人头垒起来的,你这种做法,无知、无耻!” “放肆!平田乃国之大策,岂容你一届草莽轻易指点?”刘懿争锋相对,随后浓眉一挑,“哪个和你说我是来收您的田的?妄自菲薄!” 刘懿这招倒打一耙,着实让老赵遥吃不消,本就不善言谈的他无言以对,一下子冷了场面。 不一会儿,赵遥吭哧吭哧地说,“刘懿,老夫说不过你,也与你刘家父子从无往来,无恩亦无仇。老夫年事已高,已无心江湖和庙堂,少年,不管你来此为何,一会吃过羊肉喝过酒,便回吧。老夫不做叛国之事,但若有人想夺我家产,且问我手中大斧答不答应!” 刘懿走到赵遥身边,指着口水直流的赵素笺,轻声道,“老爷子,动心起念皆是因,当下所受皆是果,老爷子,当年您决意同凌源刘氏一争之时,便该料到有此恶果。小子来此......” 赵遥打断了刘懿的说辞,连连摆手,低沉说道,“去吧,去吧!孩子,去吧!” 赵遥已经下了逐客令,可刘懿并没有走。 常胜将军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临行前,他与夏晴攀谈,得知一个重要的消息,并寄希望于此。 厅中短暂安静,刘懿却也不觉尴尬,说是要吃了饭再走,便不再谈论公事,反而同年纪相仿的赵素笺耍了起来,玩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赵遥一时间竟捉摸不透这少年心思,只得安静旁观。 温馨一幕并没有持续太久,不一会儿,将近午时,阳光正盛,正在兴头上的赵素笺顿时瘫倒在地,口吐白沫,浑身战栗,黑发瞬间变得霜白,如同深冬的绵白积雪。 刘懿见状,‘惊讶’地向后跌坐,胆怯道,“老爷子,这,这是为何啊?晚辈可没有行投毒之事啊!” 赵遥倒是习以为常,说了一句‘不怨你’,便快步走到赵素笺身边,扶其坐起,动心起念,以独特手法为其推拿,只见赵素笺的头发随着老赵遥上下腾挪,忽白忽黑,神奇异常,看得刘懿惊叹不已。 “别怕,不当事!自从遭了刘兴毒害,这孩子每逢午时日盛,便会如此这般。多年来,老夫寻遍天下名医,偏方和良药用了无数,毫无起色。便学了一手推拿理气的手段,每日消耗气机,为他梳理阴阳,以求稍缓发病之痛苦。” 一句话,道出了父亲的辛酸。 刘懿隐隐猜到了赵遥多年没有破境的原因,心中轻叹一声,好奇地问道,“哦?老爷子,可知为何草药无用啊?” “雪蟾草生长于北方,为天下奇草,此物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患病之人服用雪蟾草,可滋补强身,治疗体弱气虚、神志不清、病后失调等症。可精壮健康之人服食,则神志不清、浑浑噩噩,若过量服食,则大补过旺、生命堪忧,此非毒,遂无药可解。当日刘兴老狗为我儿服用过量雪蟾草,若没有恩人皇甫恪的那碗马粪汤,这孩子,早就精气过盛而死啦!说的直白一点,这孩子不是气血两衰,而是气血过剩啊!” 赵遥哀叹,却也未停手,两只粗糙的老手温柔地来回抚摸赵素笺,赵遥多年没能破境的秘密,便是如此吧! 深情恰似凌河水,流飞天涯亦动人。 痴心爹娘古来有,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152章 风尘解意,素笺头白(下) 刘懿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天下的儿子或许各有不同,但天下的父亲,都是一个样啊! 感慨过后,刘懿鼻梁微挺,定睛赵遥,认真地道,“老爷子,寻常药物,自当无用,可若有‘夺乾坤造化之功’之神物,或可扭转乾坤,再续七窍,也是未尝不可知之事啊!” 赵遥瞪目直视刘懿良久,方才会意。 老爷子如梦初醒,惊诧道,“你......,难道,你?” 刘懿跪坐在赵遥身侧,轻言慢语,“小子久浸书海,虽不通医道,却也明白‘木非土则不能栽养,士非木则不能疏通’的道理。天道循环,无往不复,相生相克,绵绵无期,小子看来,这痴呆之症,还是有些办法的,只不过,寻常的医道怕是不行,需要女娲补天之神物。” 赵遥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可脸上却冷若冰霜,冷哼道,“你小子怎和你爹一个德行,总喜欢算计人心!” 刘懿嘿嘿一笑,那股子游历学来的无赖相,展露无遗,“要不,放手让懿一试?成了您赚,不成您也不赔,是不?” 赵遥思虑一番,将赵素笺平放在了席案上,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刘懿心中打鼓,嘴上却不废话,立即从怀中取出一件由锦布包裹之物,缓缓展开,一颗散发着淡蓝色光晕的剔透小珠,跃然手上,正是那颗东方春生所赠的避水珠。 拿着避水珠,刘懿心中有些不舍,但想到其父刘权生那句‘宝物用了才是宝物,不用就是秕糠’,刘懿犹犹豫豫,还是将其拿了出来。 不做多想,刘懿轻轻撬开赵素笺的嘴,将珠子衔入其口,三息后,赵素笺立即停止抽搐、白发复黑,突然睁眼,向两人一笑,又痴痴傻傻地玩起了木人,体态仿若常人。 以往赵素笺发病,赵遥必须耗尽所有的心念和气机,才能让赵素笺还复痴傻之态,今日,一颗小小的珠子,居然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赵遥不禁老泪纵横。 刘懿见此,松了口气,心中窃喜,成了!今日之事,成了一半! 赵遥又惊又喜,双手扣住刘懿双肩,微微用力一提,把刘懿夹到了案上,旋即后退两步,轻卷衣袖,拱手便拜,颤声道,“老夫久居乡野,不知平田令大人天纵奇才,实为眼拙,请赎老夫不恭之罪。若大人可救犬子,老夫当沐浴薰香、生死衔恩,此生此世,唯大人马首是瞻。” 刘懿心中暗喜,心中亦感念赵遥、赵素笺的父子情深,手上急忙将赵遥扶起,对赵遥诚然道,“赵老爷子,您行此大礼,这可如何使得,不瞒您说,小子今日来此,正为此事。与我有恨无情的本家刘氏覆灭后,父亲感念老爷子当日仗义执言,特派小子借拜访之机,解您心头之忧,也算礼尚往来,解您一件心事。” 刘懿这番话说的老赵遥又羞又臊,或许这小子前来收田是真,可其救了其子素笺,也是真啊,自己有没有冷了人家的一片热心,还真难说。功大于过,若素笺真能不再痴傻,赵家后继有人,这些田产、官爵等身外之物,还可复来。 想到这里,老赵遥心中有了定计。 “老爷子,您估摸着赵公子将要犯病之时,将避水珠置于其口即可,不必终日含在口中,以免赵公子身体产生其他不适。”赵遥盘衡之际,刘懿继续正色说道,“老爷子,此珠为我刘家传代之宝,世间仅此一件,还请老爷子妥善保管,不要轻易丢失。”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这是救我儿子性命的东西,老夫必然以死相护。”赵遥急忙拽过赵素笺,从其口中夺出珠子,小心地收入怀中,失去珠子的赵素笺并未抽搐,这让赵遥心安神定。 突然,刘懿嘴一咧,‘嘶’了一声,有些难为情,轻声道,“老爷子,事已至此,有些事,小子也不瞒您啦!” 赵遥心里一凉,先恩后义、先礼后兵,刘懿这小子终于要张口讨地了么? 刘懿嘴角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次真的露出了为难之相,尴尬地道,“老爷子,避水珠虽有神效,能镇神定魂,却也只是权宜之计。若想让赵公子恢复清明、动若常人,还需去找那集天地精华的神物才行。不然,再高明的医术,也难有回天之力啦!” 赵遥又把刘懿提到了案上,急忙追问,“哦?此物何在?大人您一定知道,对不对?” 刘懿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山海经》曾记,高句丽国西北,赤松郡东,有座不咸山,意为‘有神之山’。传言在上古时期,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争战,共工兵败,气急之下用头怒撞不周山的撑天之柱。天柱崩溃导致天庭塌陷,天河水从天豁峰处灌入人间导致洪水泛滥,女娲娘娘在大荒之中不咸山无稽崖,炼出顽石补天。云游此地者皆赞其‘山白云缭绕、波光岚影,似神仙之境’,晚辈有幸游历薄州,听当地百姓口语相传,所言非虚啊。” 老赵遥双眼瞪的如铜铃一般,追问道,“山上有宝贝么?能救我儿性命的宝贝?” 刘懿顿了一顿,点头道,“是的!东方爷爷曾说,神山之顶有一天池,生于万丈高山之上,水寒鱼不生,池水平日不见涨落,每至七日一潮,竞其与海水相呼吸,恰时将有神物覆出水面,身金黄色,头大如盆,方顶有角,长项多须,独以天池为穴,疑偃神龙。” 赵遥听得入神,刘懿继续娓娓道来,“野史记,神龙出世,将伴三十三只三尺三寸之虫,名曰琴。这琴虫生而四翅、兽头蛇身,随龙而出,龙隐既羽化空遥。据晚辈了解,这琴虫便是神龙的幼生体。传言,十五年前,儒家圣地贤达学宫有一孩童,名为萧凌宇,当时,仍是孩童的萧凌宇身患重病,即将将死,其师苏御携萧凌宇前往天池,逮一琴虫,得以就死回生、心窍大开,萧凌宇如今已成为贤达学宫最富才华的后生,不得不赞琴虫之神效。” 赵遥欣喜若狂,赶忙问道,“大人,你是说,此虫可救我儿?” 刘懿实话实说,“书中所记,此虫可固本强基、开灵启智。晚辈初出茅庐,从未眼见,今日所言,皆得自书中和他人口中。是真是假,还请老爷子自辨。” 赵遥低头在屋内徘徊,喃喃地道,“老夫的确也听说过这苏御师徒前往天池取药一事,不过并未细究,也便不如大人所得消息之精准。结合大人方才所言,看来,天池之上,果然有天赐神物啊!” 刘懿左脚向前踏出半步,微微拱手,言真意切,“如此,小子愿意代劳,前往天池一试。” 这回,赵遥激动得无以言表,“哦?大人已有取虫之法。” 刘懿心想:我有个屁! 嘴上却说,“请老爷子放心,懿定全力而为,不负所托。” 赵遥感动得无以复加,立即道,“大人,我愿派四百家兵,一路护送大人,襄助大人一臂之力。” 赵遥派遣家兵跟随,未尝没有沿途监视之意,这一点立刻被刘懿洞察,刘懿轻轻一笑,开口婉拒道,“既取天赐之物,自有天赐妙法,不必老爷子相助,晚辈定不负众望。” 赵遥涕泪,深深拱手道,“吾儿性命,我赵家之未来,拜托大人啦!” 刘懿庄严还礼,“约定既出,生死不负。” ...... 暮色将落之时,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 刘懿几人在赵府稍事休息,便被痴儿赵素笺拽到了校场之中。 赵府内,左右校场各围起了一座营帐。帐内炭炉置于四角,篝火放于中央。篝火之上,置有一全羊,尾部一签穿腹内,羊头四脚挂胸膛,烟生云雾、火炙油漓,刘懿等人到时,烤全羊外表已经金黄油亮,羊肉味膻香扑鼻,让人食欲大开。 刘懿所在的营帐内,相对宽敞,除刘懿、乔妙卿、王大力、赵遥、赵素笺外,还有三人列席而坐,据说是赵府的管家、教头和执事。 几人开暄过面场,把酒话桑麻,几番觥筹交错,都已醉意朦胧,开始东倒西歪起来。 坐在刘懿身边的赵遥今日分外高兴,便多饮了几樽,已经有了八分醉意。趴在案上,老赵遥面向刘懿,半眯着眼,借着酒劲儿,开始表明心迹,自顾自道,“当年,老夫为先帝出生入死,舍命拼杀,凭军功得来的土地,为何说分就分了?嗯?你说,为何说分就分了?老夫身上的刀伤无数,难道就白白付出了?” 刘懿被三斤马尿灌的有些神志不清,亦开口说道,“世人从来只会说世族是‘一锅被鱼腥了的汤’,却从不会说‘是哪只鱼腥了一锅的汤’。老爷子,世族收权,此乃天下大势、人间潮流,老爷子,您戎马半生,却又享受了半生的人间富贵,该知足啦!” 老赵遥似乎没有听进刘懿所言,将头歪向另一侧,闷头道,“可你若能治好素笺,我赵遥愿意交出私田,解散私兵,这笔交易,很划算!” “哈哈!恭喜老爷子脱离苦海!”刘懿也有些上头,红扑扑的脸看着赵遥,见其已经鼾声大作,傻呵呵地一笑,感叹道,“你这以武起家的老爷子,可一点都不傻!” 说完这话,刘懿也缓缓睡去。 紧挨着刘懿的乔妙卿,今日算是尽了兴,又是拼酒、又是划拳,喝的最多,出尽了风头,可最后一个倒下的,竟然是她。 此刻,这位‘斥虎帮长公主’脸蛋上挂着一对半圆不圆的小酒窝,醉醺醺拱到了刘懿案边,脸上透着长者对后生的赞许,“嗯,敢深入龙潭虎穴,刘懿,你是条汉子!兄弟,你放心,有大爷在,你肯定没事儿!” 这丫头正欲再开口,‘哇’的一声,胃中黄白,一股脑全部吐到了刘懿的身上,整个营帐,终于安静了下来。 绿叶对根的情意,今夜,被刘懿酿成了一杯美酒。 第153章 归途匪患,妙法神人(一) 千里马从不会说自己能日行万里,大日头从来不会说自己能普照万物。 聪明人从来不会去求一个嘴上的承诺,有时候,答非所问或者没有回答,其实在冥冥之中,已经回答了。 年关将至,刘懿没有在赵府多做停留,第二日酒醒,便辞别赵遥,准备返回凌源城,度过一个太平年,破五后即刻启程薄州,登天山、取琴虫。 临别之时,赵遥没有骑马,仅拉着赵素笺,放低了姿态,在门口殷殷送别刘懿。 刘懿和赵遥,一个少不经事,一个不擅言谈,分别之际,纵心有千言万语,却理不出个头绪,两人看来看去,憋来憋去,最终哈哈大笑。 笑停,赵遥对刘懿豪爽说道,“老夫深知陛下心意,老夫在四十年前愿意以命报国,今日,亦愿以赵家微薄田产,开天下平田之首例。” 刘懿没想到事情竟进行的如此顺利,一时间心中激动无以言表,直到乔妙卿轻轻掐了一下刘懿腰眼,刘懿方才回神,激昂拱手道,“赵大人识大体、明大义,晚辈钦佩,若天下世族都如宣怀赵家一般忠于国事,陛下何苦还要剪除世族啊!” 赵遥憨厚点头,诚言道,“大人走后,吾便挂印封金,辞去宣怀县长之职。暂且羁身田地,以待时变。” 赵遥的弦外之音,刘懿听得一清二楚。 倘若刘懿北上无功,没有取回琴虫救回赵遥的痴傻儿子,赵遥必会重新出山,反之,赵遥则会隐遁江湖,从此不问世事。 所以,刘懿心中暗下决心,此为平田开局,纵使对于天池一行无十分把握,但也要奋力一拼,大不了以命相赔。遂满腔雄心,拱手道,“赵老放心,定不负所托!大不了魂葬天山!” “哈哈哈!记得少年骑竹马,转眼又是白头翁。年轻人总爱豪言壮语,即是神物,哪能随意得到。”赵遥哈哈大笑,玩笑道,“平田令少年封官,前途无量,没必要为了犬子妄送性命。不过,咱们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大人你若取不回琴虫,这避水珠,老夫是万万不会奉还的。” 刘懿汗颜,尴尬地转了转头上那根小木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老赵遥点了点头,诚恳道,“临别无言,大人亦不许老夫派兵相送,思来想去,在此赠大人宝物一件,万望大人笑纳。” 而后,赵遥从身后扯出了一块儿上了年纪的破布兜子,转手交到刘懿手中,刘懿展开一看,乃一古老罗衫。 刘懿见此,不禁眼前一亮,只见这罗衫图案以锁绣之法,用七种不同颜色丝线精绣而成。一只斑斓猛虎四脚生风,尾巴高翘,张牙舞爪,扑向前方的大龙,大龙则作抵御状;图案正中,一只凤鸟头戴花冠,身体蜷躯,脚踏小龙,气质超凡,缓中有威。龙、凤、虎三位一体,构思新奇,形象生动,独具一格,仅从古老罗衫的外表来看,便让人觉得此非寻常之物。 刘懿摸上罗衫,一股清凉透骨的气息,瞬间萦绕全身,昨夜的酒气和旅途的疲乏一扫而空,刘懿心中不禁大呼畅快,旋即抬头看向赵遥,道,“赵大人,此为何宝物啊?” 赵遥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带给你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刘懿油然赞道,“此物真乃人间神品呐!” “此为战国时期楚国的绣龙凤虎纹绣罗禅衣,此物之主已经无从寻觅,乃老夫当年出山时,先师所赠。身穿此衫,可避除邪气,免受世间恶鬼侵扰。”赵遥嘿嘿一笑,诚然道,“此功效玄之又玄,信不信还由大人自断。不过,老夫青年征战沙场六载,手下留了无数鬼魂,却未有一夜一场噩梦,也不知是老夫心宽,还是这罗衫玄妙。哈哈哈!” 刘懿超脱罗衫之外,应和赵遥道,“能送千万人过鬼门关,也不失为一种人间风流!” “哈哈哈!你这小鬼头,这种事情,也要巴结老夫一番!” 赵遥朗声笑过,旋即对刘懿说道,“宝剑赠英雄,愿此罗衫,保佑大人马到功成!” 刘懿急忙推辞,“赵大人,如此人间珍品,晚辈不敢轻易收受。” 赵遥微微正色道,“路途艰辛,多一些底牌,便多一份保障。收下吧,不仅为你,也为了我儿子。” 刘懿再没有理由推辞,急忙谢礼接过,为表欣喜,立即穿在棉衬之内,心中却想:老爷子还算厚道,我赠你避水珠,你送我珍品罗衫,你我礼尚往来才对嘛!若能重逢,这件禅衣送给那光头一显,甚是可以。 想到这里,刘懿眼中多了一丝温柔:一显呐,也不知道你在薄州过的怎么样,如果你过得不好,我会很伤心的呀。 赵遥看到了刘懿眼中的细微变化,自以为是自己的‘诚意’打动了少年,心中欢呼雀跃:你小子啊,还是太嫩了。 不过,感叹归感叹,相处仅一日,赵遥便对眼前这位少年刮目相看,可心中总有一结,不吐不快,赵遥眼神飘转,最后定睛刘懿道,“刘大人,今将别离,老夫有两事相劝。” 刘懿轻轻道,“谨遵赵大人教诲。” 老赵遥语重心长,“其一,古人云,清心方治本,直道为身谋。大人心巧智慧,当多学现今天子,多以阳谋处事,方可大道功成,若事事计较、步步算计...。” 老赵遥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其意不言而喻,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其二,大人年少出仕,足见才深学厚。然,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还望大人莫忘学习,常思教训。” 刘懿真诚一拜,洒脱一笑,“晚辈受教,走了!” 赵遥微微拱手,“祝大人早日归来。” ...... 刘懿一行回到宣怀城内,收拾好行囊,便由北门而出,准备返回凌源城。 宣怀城头上,一名红锦裹面、双眼腥红的男子,正与宣怀县功曹史张游霞并排而站,两人望着刘懿一行六十余人的队伍,神色凝重,双眼腥红的男子更是眼中透着阵阵杀气,似乎与刘懿有着不世之仇一般。 稍顷,那双眼猩红如灯笼的男子微微抬手,用手中剑鞘重重拍了拍张游霞的脑袋,冷漠道,“张游霞,如果刘懿那小子能埋在偃山脚下,明年,宣怀县令,姓张。” 张游霞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眼神中流露出炙热与渴望。 ...... 事情办妥,踏上归途,刘懿与一行众人心情稍适放松,相互讲起了江湖过往。(汉历公元341年,十二月十七日) 刘懿稳坐马上,道出了几件游历三郡的往事,樊氏兄弟、公孙姐弟、乐家诸贼,一一从其口中流出,乞灵帮、水河观、墨门,他一样没落,越说神越寂、越道心越伤,最后索性咧嘴一笑,将话头甩给了王大力。 王大力讲了几件凌源旧事,什么刘藿死前藏宝于凌源山脉,去年年底凌源山脉的凶兽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南城牟老爷子的冤魂经常会前往乡野索命等等。临了,憨厚的他竟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此言非虚,听得众人一颗心悬之又悬,胆子稍小的皇甫录,竟脊背发凉,冷汗连连。 轮到乔妙卿那无脑丫头,她张口便来了一句‘斥虎帮天下无敌’,随后什么帮中个个好汉,义赛关羽、力比嬴荡、剑冠盖聂、勇绝荆轲,一套说辞下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世间若无斥虎帮,人间再无大风流。 皇甫录、应成两个小子从未入过江湖,听得那叫一个入神,与乔妙卿交谈过后,顿觉灯火阑珊相逢晚,若不是刘懿拦着,两人差点拜了乔妙卿的山头,便要和乔妙卿一同返回斥虎帮去了。 一路上,讲得最多的,还应属奔波江湖多年的杨柳,这位年纪不大辈分大的凌源镖局大少爷,从斥虎讲到蝶蛹,从拜虎山庄讲到落甲寺,从幻乐府讲到了解兵林,从武当讲到了倚剑阁、极乐丰都、雅声庭、蚕桑,从宣怀县,一直讲到了偃山脚下。 偃山原本是一座不知名的矮山,位于丰毅县和宣怀县的交界处,过了这座山,便是丰毅黄家的地盘,当年,宣怀赵家和丰毅黄家默契地把这座山让了出来,谁也没有多做染指,并取名偃山,意取‘偃旗息鼓’之意。 刘懿一行来到此山,恰逢天色已晚,便决定安营扎寨,明日再踏归途。 王大力和杨柳都是行走江湖的老手,在两人的调度下,不一会儿,偃山山脚下,营盘点点,篝火点点,人影点点,星辰点点。 一些军士逮了几只猫冬的野兔,饱食一顿后,正欲饱睡,营外林中一声尖锐的‘敌袭’之声传来,众人还没等有所反应,百支火箭瞬间由南飞至,未及进帐之人,全部应声而倒,霎时间哀嚎一片。 偃山北面山顶,火把密密麻麻,串联成线,刘懿出帐一瞧,南北之敌,起码十倍于我,他不禁心中骇然:看此情景,敌人早已在此设伏,看来,今夜有人想让他死在这里啊! 众人还来不及思虑过多,第二波火箭已应声而来,王大力拽过两名伤兵安置在刘懿身侧,果断大喊‘起盾’,一干训练有素的郡兵立即举起盾牌,将刘懿等人裹在其中,由于防御果断迅速,这波密集火箭过后,刘懿一方伤亡甚少。 地上已经被扎成筛子的郡兵和镖师,着实让刘懿心痛愧疚,这些人因自己而受无妄之灾,内心实在有愧,这些人都是自己发迹的根基,却死于归途,实在让人心痛。 想要我命的人,究竟是谁呢? 第154章 归途匪患,妙法神人(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少不了血雨腥风。 刘懿从踏出凌源城的那一刻,便已经做好了斗争的准备,只不过,他没想到,劫难会来的如此之快。 敌方的攻势,并没有因为刘懿的愧疚和思考而停止。 两波火雨过后,北面山上联排火线缓缓下沉,南面林中喊杀大作,看来隐身林中的斥虎死士,已经同来犯之敌交上了手。 护在刘懿身侧的杨柳皱眉问道,“乔姑娘,敌人来袭,斥虎死士们难道没有提前察觉?” 杨柳赤裸裸的质疑之声,让乔妙卿俏脸一红,旋即辩解道,“爹只给派了十五名斥虎帮门徒,临行之前,刘懿又留下了一些人手在凌源城探查四方,随行而来的斥虎帮门徒,并无几人,所以只敢散步在两里之内,刚刚敌军在两里之外张弓射箭,我帮门徒能立即发现,已经属实不易了!” 杨柳听后,暗暗点头,旋即开口,“敌人南北两面夹击,且数倍于我,依我之意,当向东西两面突围,或许可以成功身退。” 王大力倒有不同的看法,他一边积极指挥士兵防御,一边道,“敌人数倍于我,且攻势如此强势,定是做了周密准备,贸然分兵突围,只会被敌人分而化之,逐一击破。” 杨柳立即追问,“王大人有何对策?” 王大力迅速回道,“兵合一处,结阵上山,居高临下,退而阻之!” 杨柳立刻反驳,“王大人缪哉!山上尽是敌贼,若想上山,谈何容易?纵使耗费人命登上山顶,我军孤立无援,又该如何破局?还不是会被敌贼强弓硬弩,攻杀于此。” 两人唇枪舌战,互不相让,皇甫录、应成和乔妙卿也参与了进来。 刘懿还算得上镇定,见敌人紧紧逼至,他止住了众人的议论,瞧南望北之后,立即决断,对杨柳说道,“舅舅,劳烦率领剩余镖师以为前军,突围上山,占据地势;王大哥,带人收拢伤员,携带吃食,紧随其后;妙卿,你与应成南去支援,且战且退,尽量将斥虎兄弟完好带回。” 最后,刘懿特意叮嘱,“注意安全。” 看来,刘懿选择了王大力据山而守的策略。 杨柳并没有因为刘懿没有选择他的计策而不悦,大家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四人立即领命而去。刘懿气势充沛、声光炯然,从地上捡起两把剑,递给黄干黑廋、印堂汗列的皇甫录一把,豪气道,“兄弟,生死存亡当拼命,走,一起杀出去!” 皇甫录咽了一口口水,壮了壮胆子,一把接过刘懿手中长剑,颤声吼道,“姥姥的,拼啦!” 山上之敌如一条火蛇,张牙舞爪地向刘懿等人扑来,势如天公倾泻之江海。 相比之下,以杨柳为尖的十几名镖师,如一根不起眼的小刺,奋力向火蛇腹中扎去,一往无前。 但见杨柳带人上山,山上之敌仍横成一线,看样子欲围而击之。 短兵相接,贼借居高临下之势,四面围上,跟在杨柳身后的二十名青年镖师,立时传来几声惨叫。 面对缓缓围上的敌贼,杨柳不退反进,仰仗境界与刀法,横冲直撞,左挑右突,招招下死手,一时间杀得血肉横飞,向山顶缓缓推进。跟在其后面的镖师,则没有了这般气势,被数倍敌人围而杀至,随不上杨柳的步伐,渐呈现颓势。 危急关头,王大力护着刘懿,一干郡兵持盾提刀,顶了上来,暂时压住了阵脚,却也无法更进一步,只得相互配合,且战且守。 战事变得焦灼起来,可焦灼便意味着刘懿一方的溃败。 初出凌源之时,刘懿为表低调谦恭,要求随行卫士皆灰袄黑靴,自己也不例外,正是这无心之举,今日恰到好处的保护了刘懿。换句话说,在这月黑宕冥、互不相识的偃山,若想杀掉刘懿,必须全歼刘懿在内的所有人。 四面八方的火把,渐渐对刘懿一小撮人完成了合围,或许在敌贼眼中,刘懿等人已如困兽,不足为虑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无神迹,这一伙人,或是回不去凌源喽! ...... 岁寒知松柏,共难显真情。 偃山危烽火,层峦引高行。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中气十足的骄喝,从刘懿等人身后传来,“无胆鼠辈,以多欺少,还不速速受死!” 刘懿寻目望去,只见乔妙卿脚踏矮木,仙女般风姿卓绝地飘忽行来,挂在她腰中的竹笛,早已荡出三截短剑,月光照列,翁鸣大作,一剑掷出,激起一串血花腾空,杨柳身后之敌顿时倒下三三四四。 中境武夫之能力,恐怖如斯! 乔妙卿凌空直冲的竹剑欺至杨柳右手,乔妙卿一声呴吁‘杨大哥’,杨柳立刻会意,回手横刀,以刀背对剑尖,‘叮’的一声,竹剑受力再次回弹至妙卿玉手。 这小娇娘手携竹剑,专往人多的地方跑,所过之处,血光淋淋,贼人无一能走过其剑下两招,仅仅片刻,那火蛇便被其斩成了四五截,硬生生地杀开了一条通往山顶的血路,打开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见乔妙卿所向披靡大杀四方,刘懿看了看自己手中刀剑,感叹道,“刀兵这东西,可比书好用多啦!” 山下,训练有素的斥虎死士们在应成的带领下,且战且退,亦有伤亡,随着时间推移,他们渐渐体力不支,退的也快了起来,敌人的压力,再一次变强。 刘懿见状,急呼应成,“应成,莫要恋战,快快退却。” 正在呼喊的当口,刘懿忽感身侧阴风呼啸,他定睛一瞧,只见是一名五大三粗的劲装汉子,正持着一把开山刀向刘懿当头劈来,刘懿闪躲不及,眼看就要人死恨消,始终护在刘懿身边的王大力骤然出手,架斧抗刀,两人开始角力。 刘懿脸色煞白,心头一狠,快速绕过王大力,一剑刺入了那人的喉咙,抽身回剑,劲装汉子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刘懿满身。 第一次杀人的刘懿,头脑空灵,目光稍显呆滞顿挫,皇甫录见状,急忙上前使劲摇摆刘懿身体,将其唤醒,大喝道,“大哥,今夜你若不杀他,死的就是你。大哥心有大志,当肆志于天下,不必拘泥于此,速速还魂,一起上山,带兄弟们走出困境啊!” “凡与敌战,或居山林,或在平陆,须居高阜,恃于形势,顺于击刺,便于奔冲,以战则胜。‘山陵之战,不仰其高’的道理,古来既有。”刘懿打了个激灵,神思回转,握定颤抖不止的手,将自己之前的思考重新捋了一边,确认无误后,咬了咬牙,沉声道,“现今,敌人情况不明,需占尽地利,稳住阵脚,再图良策。走,上山!” 前有乔妙卿这尊杀神打头阵,上山之路已经障碍无多,随着刘懿一方不断向山上推移,两方人马移形换位,最初从山上下来堵截的敌人,全部与山下敌贼汇集,一同在山下追赶。 在刘懿的安排下,余下的四十多人重新变阵,推碑境的乔妙卿和卸甲境的王大力,带领所有能战之人断后,应成则带领勉强可动的伤兵,快速上山擎画防御,刘懿、皇甫录连背带搀,奋力跟上,不想落下一个喘气的袍泽。 盏茶时间过去,三十多人终于陆陆续续来到了山顶,最后登顶的乔妙卿进入由石头和树干简易堆砌的狭长营壕后,刘懿一声令下,所有人上下齐动,顷刻落石滚滚,向山下敌人扑卷而来,冲在前面的贼子顿时血肉横飞,余下的山下敌人谁也不想做人肉靶子,个个止步不前,场面一时僵持不下起来。 对于陷入困境的刘懿一行,此时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见山下敌人犹豫不决,刘懿急命三人一组,快速加高战壕,囤积投石滚木,制作简易拒马,保留火种,以备火攻。 来自各个派系的将士们,在死亡的威胁下,第一次开始同心协力,原本羸弱的战壕,被迅速加固,渐有坚垒之势。 行军打仗,各有分工,刘懿插着喘息空档,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大略探查了一遍地形,将王大力、乔妙卿等人召集到一起,商讨对策。 王大力憨态可掬,对刘懿道,“大人,此次平田,你是主心骨,我听你的,你说咋整,就咋整!” 刘懿将目光瞥向乔妙卿和杨柳,两人亦表示对刘懿言听计从。 刘懿安心,快速说道,“敌军不知数量、不明来由,实力不可预测。方才本令探查地形,此为四战之地,虽可凭一时之险驻守,但绝不可久留,久留则事危。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意,在山顶大点火把、故弄玄虚,趁敌人犹豫之机,化整为零,向北快速逃走,乔装打扮,于凌源城西郊汇合。” 众人没有丝毫犹豫,皆点头允诺。 刘懿点了点头,下令道,“我令,妙卿带领斥虎帮兄弟、皇甫录及伤员先行一步,盏茶后,王大哥、舅舅、应成带镖师郡兵再行,我留下来点火举旗,吸引敌兵。” 说完之后,刘懿闷声道,“切记,一路不要点火,尽量不要留下痕迹,尽量在密林中穿梭,不要犹豫。直到见到乡村镇县,方可驻足休息。”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叹刘懿老成谋国。 不过,等众人反应过味儿来,却又皆言不妥。 第155章 归途匪患,妙法神人(三) 刘懿方才所下之令,十分缜密,不过,他却漏掉了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或许,他是故意把自己漏掉的。 留刘懿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独自断后,面对如狼似虎、漫天遍野的贼兵,他的结局,可想而知。 死法他可以选很多种,但是,绝对不能活。 刘懿说完,皇甫录最是言情激动,捂嘴低声道,“大哥,我等因你而聚,或受命辅佐,或真情相邀,或为利而来,今日有难,我等自当生死相依。前方家乡故故,兄弟情义累累,你这一令,置人间真情于何处啊!大哥!” 乔妙卿感同身受,亦点头娇声道,“江湖中人,一诺既出,自改福祸相依,生死相随,你把自己仍在此处,岂不是置我等于不义之地?” 包括杨柳和王大力在内,几人纷纷点头。 众人这么一点头,刘懿竟还有些感动。 杨柳擦了擦头上沾血的黑巾,低声道,“平白无故多了你这么个远房侄儿,还真是有些欣喜。你我既有血脉之情、又有江湖之诺,舅舅自当护你周全。” 刘懿心中暗叹:就是因为诸此种种,才不能让你们因我陷入险境。 可他口上却说,“哎呀!大家尽可安心,大业未竟,小子怎敢轻言生死?” 众人纷纷投来阙疑的眼神,他们觉得,滑头的刘懿似乎留有后手。 刘懿浓眉一展,白牙一露,故作轻松地笑道,“临行前,我父重金盛邀一位长生境界的高人出山保我,若我有性命之忧,这位高人自会将我安然带回凌源。所以,各位大可安然奔走,我自性命无忧啊!你们的心意,我在此谢过,哈哈哈!” 众人在半信半疑之中,被刘懿连哄带骗的一一送走,很快,不大不小的山顶,仅剩刘懿一人而已,北方凛冽冬风吹过,刘懿刚刚发热的头脑,倒是清醒了许多,也从感动中走了出来。 旋即,少年微微一叹:父亲哪里排了什么高人呐!一切都是自己胡编乱造罢了。 自己虽贱命一条,可不明不白的死在不明不白的人手里,确实心有不甘。 刚才那一番话纯属胡编乱造,但‘大业未竟,不敢言死’八个字,却是真言真语。所以,他得好好活着,只有活下去,才能完成未竟之事业。 刘懿趴在战壕,一边看着山下的动静,一面苦思冥想,最后,他不得不点头苦笑:既然没有化外之法,只能豪赌一番。他决定在敌人下次来犯之时,燃起滚木掷下,仅留一块滚木,燃起后滚往西北,作吸引贼兵之用,自己则向东北逃走,这样,获取可以起到短暂迷惑敌军的作用。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人事已尽,剩下的,只能看命了! 凄冷的山上,变得愈发寂静起来。 ...... 偃山南面的林子里,此时热闹非常。 宣怀县功曹史张游霞素巾裹面,正严肃凝视山顶那一团团被点燃的火簇,在他身边,站着四名黑衣人,武器不一、身材不一,他们各站一旁,似乎互不相识。 张游霞性情高傲,他自认学富五车,可以跻身天下才子之列,放眼曲州,能和他张游霞的才华一较高下的,或许只有蒋星泽和刘权生两人而已。可就是这样一个高傲到无以复加的文人,却被赵遥弹压在小小的宣怀县数年。 他怒,他恨,他不服,他无时无刻不在诅咒赵遥,无可无刻不在伺机报复赵遥,这种偏激的性格,让他逐渐恨到忘了自己的本心。 一朝时运会,千古传谥名。 今夜是他张游霞的咸鱼翻身之夜,被赵遥压了半辈子没有出头的他,自然不想轻易白发空老。说巧不巧,江州牧江锋的独子江瑞生,在这时找上了张游霞,又是给钱、又是许诺,两人一拍即合,张游霞野心勃勃,信誓旦旦地对江瑞生起誓:刘懿这六十来人,绝对出不了宣怀。 张游霞混迹宣怀县多年,自有一丝人脉,自从制定了偃山截杀刘懿的计划起,他便着手准备,先后礼聘与赵遥有过节的宣斧门二当家黄千帆,收买宣怀地界的地痞流氓,雇佣小帮小派的年轻汉子充当打手,再加上与自己同出一脉的宣怀县县卫长张游辰,码起了一只将近五百人的队伍,匆匆追赶刘懿一行,今天下昼时分刚刚追上。 刚刚到达偃山后的张游霞心情有些低落,他本以为刘懿一行可能要先他们一步翻过偃山,而翻过偃山便是丰毅县了,那里是黄殖的地盘,他们无法破戒追击,只能宣告猎杀失败。 哪知道,天赐良机,刘懿一行居然在偃山脚下就地扎营了,这让张游霞兴奋不已,五十对五百,一比十的数量对比,刘懿小儿,今天肯定要断魂偃山了。 哪知事与愿违,刘懿居然带人冲破了自己精心布置的口袋,据山而守,这让张游霞大为恼火,即刻找来各方势力的带头人过来说话。 眼前四名黑衣人,分别是宣斧门二当家黄千帆,张游霞的同宗兄弟张游辰,另外两人则宣怀县城内小帮派和小地痞的领头人,张游霞在怒火中烧下,一时竟忘了两人姓甚名谁。 在张游霞的阵营中,除了黄千帆、张游辰有点功夫,其余都是散兵游勇,偏偏两人都不便出面,只能做压阵之用。五百多号人对刘懿一行那是一阵围追堵截,可追来追去,己方竟折损一百多人,小帮派和小地痞们顿时泄了气,他们不干了,于是推出话事人,要求增加报酬。 这可恼坏了张游霞。 只见一名地痞对张游霞扬鼻说道,“张大人,您别以为我们这顿市井之人都是一群无赖泼皮,告诉你,我们知道你们今夜要杀的是谁!” 张游霞心中大骇,面上却故作平静,冷哼道,“就算被你们知道,又如何呀?” 地痞嘿嘿坏笑道,“刺杀郡守一级的朝廷命官,依照《汉律》,张大人,你怕是要被诛连三族吧?” 张游霞做贼心虚,可还是强撑着冷声道,“呵呵!你见过大汉帝国哪个郡守只有孩子一般年纪?你呀你,想从本大人这里诓骗财物,起码也得编一个妥帖的借口,不是么?” 地痞就是地痞,撑死肚子里也就三两墨水儿,面对张游霞的深藏不漏,两名地痞无赖心中泛起了嘀咕:难道山上之人,真的是个平头百姓? 一直与张游霞做口舌之争的地痞,头脑反应十分迅速,在张游霞说完不到十息功夫,他立刻抬头,将身子随意靠在一树旁,玩味笑道,“张大人啊张大人,您真当我们是无知匪类?” 张游霞故作惊讶,问道,“何出此言呢?” 那名小地痞嘻嘻哈哈地道,“早就听说刘权生的儿子刘懿受命五郡平田令,奉旨平田,刘权生本就不大,他的儿子,又能多大呢?而且,对方的行伍中,明显有官兵存在,试问,对面不是刘懿一伙人,又会是谁呢?” 张游霞没有想到小地痞会如此机敏,一时间哑口无言。 小地痞见张游霞无言以对,心里立刻明白了自己的猜测一定是真的,于是,他走到张游霞身前,笑呵呵地道,“张大人,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条件了么?” 事已至此,张游霞已如热锅上的蚂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无一点办法,只能沉声问道,“你想怎样?” 小地痞心里认为张游霞已经就范,于是得意洋洋地道,“我们这些兄弟为你上刀山下火海,战死的兄弟,你是不是得意思意思?还有,想要我们这些活着的弟兄继续攻山,你是不是也得意思意思?” 张游霞冷声道,“有话直说!休要兜圈子。” 小地痞伸出三根手指,图穷匕见,威胁道,“每个战死的弟兄,每个人我要三十两黄金的安家费,一会再次随你上战场的弟兄,每个人我要五十两黄金的报酬。不然,我们这些弟兄不仅不会为你效力,还会把你的那些丑事,传遍大街小巷。嘿嘿,张大人,倘若赵县长知道你怠慢了他的客人,他对怎样对你呀?” 张游霞心中如火山爆发,这,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可他又无可奈何,把柄在人家手里,自己还有求于人家,所以,只能隐忍为上。 就在张游霞为难之际,站在旁边的张游辰眉头一皱,大刀骤然利落出鞘,三招两式,两名出来搅事的地痞话事人即刻身首异处。 随后,张游辰左手拎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右手扛着血腥未散的环首刀,冷冷站在由地痞组成的散兵游勇面前。 这一幕,瞧的地痞们胆战心惊,一个个跪地宣誓效忠,对钱字绝口不提。 张游霞长舒一气,心里稍定。 化解了内部危机后,张游霞恢复了理智,他看向不远处的地痞流氓,悄声对张游辰道,“不管今夜事成与否,这些人,绝对不能活着离开偃山。明白?” 张游辰目光中闪烁精光,点头答应。 随后,张游霞看向山上灼灼燃烧的滚木,低头呢喃,“居高临下,想势如破竹嘛?” 突然,张游霞灵光一动,似乎猜到了什么,他立刻目露寒光,对站在身后的黄、张二人急迫说道,“山上已经半天没有动静,我猜测,山上之人很可能正在分批逃走,还请两位监阵,立即全力攻山,敢言退者,不分老幼尊卑、不分先后贵贱,代我杀之!” 黄、张两人齐齐点头,各执兵器而去。 ...... 一颗天星划过,此地注定要留下一些回不去的亡灵! 看着南山下缓缓涌上的敌人,刘懿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自顾自摆好落石,点燃滚木,如独守一城的将军,高举火把,昂首挺胸,俯视群贼。 爹说,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今天,我要站着死! 第156章 归途匪患,妙法神人(四) 寒蝉凄切,月隐星寂,少年孤身傲立在矮山之巅,一缕寒风吹过,少年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突然,正在孤身直立的刘懿,被一股力量使劲儿扯到了战壕之后,随后,一个板栗狠狠砸到了他的头上,还没等刘懿反应过来,一个骄横的声音,传入他的耳廓,“呆子,守山就守山,没事儿耍什么风流,一支暗箭飞过来,你连怎么死的都知不得!” 刘懿揉了揉脑袋,转头看去,只见乔妙卿正杏眼怒瞪、蛾眉紧皱,胸前小丘起伏不定,一张俏脸儿憋得通红,看样子是对刘懿动了真火。 “你咋回来了?” 刘懿明明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 “呸!你这个死骗子。”乔妙卿火气未消,又狠狠给了刘懿一肘,娇怒道,“我以父亲所授秘法探查四方,四周并无上境高手,莫说是长生境了,连个致物境的都没有。” 小娇娘努了努嘴,“刘懿,你这人也忒不实在,大爷我不喜欢。” 对于乔妙卿去而复返的举动,刘懿虽然感动,但仍想将其骗走,便出言道,“乔姑娘此言差矣,长生境界的高手自有神通,岂是我等小辈可以轻易探查的?你快快离去,万一你在这里,真人不显形,那可就糟糕了。” “你真当大爷傻呢?”乔妙卿急眼了,这小娇娘眼眸流转,突然又消了火气,挽住刘懿的双臂,娇滴滴的拙劣说道,“夜风凉、枕上霜,你我矮山之上,美梦成双,可好?” 刘懿嘴一噘,“你,就是馋我的身子。” 两人天真无邪的双眼对视,忽然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自天籁之外传出,“帝国有少年如此,何愁国家不兴啊!” 乔妙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双妙目流转四方,见并无人烟,心中只当是错觉罢了。 玩归玩,闹归闹,面对山下密密麻麻的登山敌人,刘、乔两人专注起来,简单交谈,决定仍按刘懿之前所谋行事。 一转眼,山下贼人已过半山,乔妙卿提起一口中气,弓腰踏步起身,‘咣当当’几声,十几块燃火或不燃火的滚木被其一一踢下,来不及躲闪的敌人纷纷传出惨叫,和着滚木直落山下,攻山敌人的攻势开始放缓。 趁此,乔妙卿轻声对刘懿娇嗔埋怨道,“还不快跑?等大爷我背着你下山呢?” 刘懿一声苦笑,无奈道,“我也想跑啊,可后路被堵死了!我也不能跑!” 偃山山脉虽小,但也宽广,刘懿率众人登顶的,是山脉外侧的一座孤山,恢复理智的张游霞反应很快,预判到刘懿等人将要分批逃走后,立即派一百人熄灭火把、侧翼包抄,此刻,刘、乔二人,被张游霞妥妥的包了饺子。 刘懿倒是云淡风轻,开玩笑道,“看来,今天要美人救英雄了!” 乔妙卿可没有那份闲情雅致去开玩笑,她杀心大起,把剑一横,冷哼道,“就这么几号子人,也想拦住本大爷?” 刘懿趁间隙问道,“乔姑娘,你杀过人?” 乔妙卿冷声道,“行走江湖,手上哪能不见人血?” 刘懿面色忽然变得平静起来,“这么小就出去杀人,你不觉得很可悲么?” 乔妙卿立刻正色答道,“庙堂杀人不见血,江湖杀人见血,这两条规矩,百年来从未改变。一入江湖深似海,既然选择了江湖的快意,就要接受江湖的恩仇。刘懿啊刘懿,如果你连杀人和被杀的心理准备都没有做好,我劝你还是不要出来行走,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人间,心慈手软,就意味着自取灭亡!” 乔妙卿的话,仿佛一道惊雷,乍响在刘懿脑海,让他惊愕不已,从小到大,他的父亲和他的老师们,只教育他仁义、礼智,却从没有教过他杀伐和生存,今日乔妙卿短短数语,竟让他的灵魂深处受到了强烈冲击。 或许,乔妙卿是对的,对付天下恶人,需要以暴制暴,以刀还刀。 可传统的儒家教育,又让刘懿对这种处世方法略微感到厌恶。 一时间,刘懿竟无语凝噎,不知该说什么好。 乔妙卿为人粗放,没有洞悉到刘懿的心理变化,她冷观山下局势,趁南山之敌受阻放缓之机,骤然起势,孤身提剑向北山之敌杀去。 小娇娘平日娇生惯养,霸道专横,受制于刘懿后,处处收敛,虽然两人相处还算融洽,但性格高傲的她,内心也早憋了一肚子火气,早就想找个怨种一泄心中滔滔怒焰。 关于乔妙卿心里想的这些,正在北山准备偷袭的那群可怜人,自然不知道,当他们兴致冲冲的奔杀上来抢功时,乔妙卿如一只炸了毛的重明鸟,剑光一闪,呲溜一下便窜入人堆,一柄青竹软剑,搏逐虎狼,除妖平恶,开始大杀四方。 正所谓燕偃嶂高曾驻鹄,一江水阔久藏龙。乔妙卿作为斥虎这棵大树的独苗,自然有其傲视群雄的厚重资本。山下贼人哪里会料到这小娇娘会有如此身法、境界和剑招,初时不加防备,欲防守时已被乔妙卿一柄青竹软剑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见山北敌人已显败之,乔妙卿匆忙回头大喊‘刘懿,扯呼’,刘懿心领神会,立刻从山上不顾一切的跑了下来。 乔妙卿回头大喊之际,一个走神,两把精铁银钩借着宕冥月色和嘈杂环境,从山腰两侧飞速击来,待得乔妙卿发现时,一只铁钩已经死死地掐在了她的肩胛骨上,乔妙卿吃痛咬牙,正欲劈断铁钩后面连接的铁索,可还没小娇娘等来得及反应,隐在暗处的执钩人用力一拽,乔妙卿吃痛惨叫,一串血顿时被拉扯的倒飞而去,花在空中喷洒,娇躯撞在数丈之外的一棵枯树上。,震得那棵枯树轰轰作响。 这一钩一拽一撞,乔妙卿再无一战之力,在地上苦苦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铁钩勒住肩胛无法动弹,另一名脱了钩的执钩人,持锤从阴暗处快速冲出,但见那人呼号聚力,对着乔妙卿的左腹,便是狠厉一锤,如果这一锤子击中乔妙卿,今夜,便是她的祭日了。 这小娇娘也是刚烈傲骨,生死之际,右手剑换左手剑,由左下向左上狠挒,身体一个半旋,硬生生将大锤挑到空中,扣在肩胛骨上的钩子带着一片皮肉离了身,乔妙卿立时昏死过去,持锤之人却也跟着身首异处,丢了脑袋。 狂奔而来的刘懿哀怒不已,怒涛狂涌之下,眉宇间竟升起一点紫气,他随手捡起一把铜剑,向围在乔妙卿身边的贼人杀来,毫无章法。 平田凶险,刚刚出师,便入必死之局。生死无奈,可在我刘懿死前,我得给活着的人,一个交待! 刘懿额前一团紫气若隐若现,还真唬住了一些贼人,他们心觉刘懿应是有一些通天能耐,所以开始远远旁观,不敢近前搏杀。 在这种心理下,刘懿竟轻而易举穿透人群,来到了气血两亏的乔妙卿身边。 看着奄奄一息的小娇娘,刘懿额头紫光更盛,他环顾四周,眼中血丝遍布,杀意凛然。 有胆小的,就有不要命的,在张游霞重金收买之下,一些胆子大的贼人开始对奔跑过来的刘懿发起对冲,结果不言而喻,刘懿顿时被四五个汉子撞得眼冒金星,鼻血直流,跌倒在地无法起身。 众贼哈哈大笑,齐声嘲讽“原来是个花架子”“这小子是个纸老虎”“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嘲讽过后,一名壮汉瞥下长枪,上前拎起刘懿脖领,冷笑道,“小子,爷送你一程!到了下面,别怪爷爷,谁让你值钱呢!” 刘懿撇过头去,绝望闭眼。 到此为止了! ...... 就在贼人挥刀的千钧一发之际,一棵幽兰小草,偷偷从刘懿腿下钻出,那棵幽兰小草嗖的一下,便钻入了贼人眼眸,贼人眼中瞬间蓝波流转,单脚点地,悬停在了半空之中,丝毫动弹不得,宛若一尊木雕。 众人惊疑之际,一位宽袍散发的身影,独立山顶之上,月光照耀,映衬仙风道骨。 只见其大手用力一挥,大袖劲舞,恰时,漫山遍野,幽兰莹莹,飘飘荡荡,给人一种不见边际之感。 但看那仙人单手轻托,漫山遍野的幽兰小草渐渐离开地面,缓缓升入空中,霎时间,天空一片碎穷乱玉。有些胆子大的贼人伸手触碰幽兰小草,却发现竟然无从下手,挥刀猛砍,却无处着力,纷纷疑老者为妖,心生三分怯意。 幽兰小草百丈悬空,山顶仙人单手指天,怭怭旋转,‘小草’遵了‘仙令’,以仙人站立之地位心,缓缓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聚越密,旋涡越来越大。 陪张游霞隐在南山的黄千帆见状,心中大骇,失声道,“牵引天地气机以为己用,这,这是上境文人才有的玄妙功法啊!张游霞,今夜,恐怕我等要无功而返了。” 张游霞听后,先惊后颓,叹道,“天不助我也啊!” 却说天上旋涡旋转到极致时,一个纵横千百丈的大盘凝在了偃山之上,蓝色大盘之中,一个‘定’字悬挂中央,令人心生畏惧,不少贼人已经开始择路逃跑,可他们却发现,不管如何狂奔,自己只能原地踏步,无法行进寸许。 仙人指顶,笑问群贼,“贼首,我且问你,退与不退啊?” 见无人应答,仙人哈哈大笑,背袖朝南,摇了摇头,说不尽的潇洒写意,“我有千咒,可挑日月,还有一符,可涌甘泉。定!” 偃山异色,顿从天降! 第157章 神仙解惑,死地生尘 上境文人如仙人,视苍生如蝼蚁。 那名独立山巅的上境文人字音刚落,覆盖偃山蓝盘中的‘定’字,快速砸向了整座偃山,众人皆惧。由于不分敌我,刘懿赶忙扑到了乔妙卿身上,以做保护。贼人抱头鼠窜,却为时已晚。 悠悠空灵之声再次从山顶传出,深不可测,动彻云霄。 “复作耕前地,清心应可喜。山下的贼首,老夫劝你切莫贪心,否则害人害己,不得高寿。老夫再问你一次,你和你这帮手下,退与不退啊?” 实现回转,再看山顶之下的诸人,除了刘懿和昏死过去的乔妙卿,其余人形态各异,皆已保持方才动作,丝毫动弹不得。 南山脚下,一丝丝幽兰在张游霞、黄千帆、张游辰三人身上往复游动,卸甲境界的黄千帆和倒马境界的张游辰用尽气力,竟也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用一双眼睛,知会已经心生恐惧、将要忧怖涕泗的张游霞。 张游霞对于山顶的上境文人十分忌惮,可又对摆在身前的功名万分垂涎,就在张游霞左右为难之际,一名普通贼兵被仙人操纵一丝幽兰牵引到了张游霞的身前,幽兰轻飘飘离身,贼兵正欲行动,突然,那撮幽兰小草化为蓝刃,瞬间穿贼人心口而过,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一颗跳动的心脏被幽兰小草刺了出来。 幽兰小草凌空不停速,带着那颗跳动不息的心脏,笔直钉在了远处树干上,心脏在寂静的夜晚中,扑通扑通跳动了七八下才停息。 山顶上的上境文人纹丝不动,淡漠地道,“张游霞,用你一息换一命,你可以要慢慢考虑,老夫可以向你保证,你山上山下的兵马,最后一个死的,绝对会是你!” ‘仙人’话音方落,又是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从张游霞眼前飞速而过,未等张游霞看清其取向,第三、第四颗心脏紧随而至,待张游霞看请后,已是七颗心脏,整整齐齐地刺在不远处的树上,连成了一排。 张游霞哪里见过这般玄奇阵仗,惊恐心中惊惧无以复加,连连大口呼气。 山上虚无缥缈的声音,再次传出,“张游霞,你居然大口喘气?你就那么希望你的手下死绝么?” 叮叮叮叮,又是四颗鲜活的心脏被整整齐齐地钉到了张游霞面前的树上。 张游霞胆已破、魂已失,双眼血丝大盛,不敢言勇,勉强‘啊’了一声! 我张游霞,认了! 顿时,天地幽兰,起于四面八方,向山顶缓缓飘去,最后,万法归一,化为漫天繁星散去。 恰如是! 冬朝寒入手,邪风寇阻行。 偃峰神仙到,幽兰肃天擎。 “滚” ...... 已经作古的东方春生,曾在几个月前的归途中,评刘懿三劣三优,道明了刘懿鲜明的性格特点。 三劣其一为学杂却不精,难就一家之大成;其二为阅历不佳,暂无谋划大局之能;其三为处事优柔、思多决少,擅多谋、却难断,容易被情绪左右,这点倒是像极了其父刘权生。 而三优其一为天资聪慧,少年老成,学识舛驳,百家皆通,可触类旁通;其二为宅心仁厚,颇有灵气,止知节义,思虑深远,有勇有谋;其三为每临大事而有静气,有帝王之姿。 东方春生不愧是名家一代大贤,一甲子后,刘懿魂去西天,世人为他盖棺定论,居然和东方春山几个月前的论断所差无几。 而现在,刘懿也是按照东方春生‘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性格来做的。 当张游霞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逃走后,本以为刘懿会被这漫天盛景和遍地血光吓得尿裤子的山顶仙人,竟看到那少年吃力地背起了乔妙卿,一步一顿,前襟沾血,目光灼灼地向自己走来,其眉间一团紫气闪了又闪,光晕渐淡,转而消失不见。 刘懿眼中所带的淡紫气息,竟让仙人产生了退避三舍之意。 入境文人思索一番,随后哈哈大笑,“哦?紫气东来?这小子,有点意思!” 随后‘仙人’轻轻抬手,两缕幽兰顺指泄出,缠在刘懿的脚腕上,刘懿顿时如秋蝉踏叶,掠风而走,走在坑洼山间如履平地,瞬息间便来到了‘仙人’面前。 刘懿小心翼翼地把乔妙卿安放在平地之上,抹了抹手口残血,向仙人执以大礼,诚挚道,“今夜能得高人相助,懿诚惶诚恐,不知,求何报酬?” ‘仙人’瞥了刘懿一眼,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活的真实。” 刘懿憨笑,“干我们酒楼这行的,都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 仙人上下打量了刘懿一番,哈哈大笑,“这报酬嘛,已经有人给过,你便无需再给。若无他事,老夫便走啦!” “还未请教高人大名?”宕冥月色,刘懿眼神不济,只得先知姓名。 仙人朗声回答,“深山野士,不足挂齿。何况,江湖聚散,皆是缘定,小友不必为一名所累。或许今日一别,我们此生就不会再见了!” “那就得罪啦!”受伤的刘懿再也绷不住气息,跌坐在地上,一边大口换气,一边用手指了指乔妙卿,无奈道,“我的好友气息虚弱,已在生死边缘。您老岸芷汀兰、光风霁月,再帮帮忙?” ‘仙人’没想到刘懿居然顺杆儿往上爬,向他提要求,他忽然一愣,随后他道,“哈哈!你这小子,倒是无赖的很!和你爹正人君子刚正不阿的派头,截然相反啊!”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嘛!”刘懿无赖一笑,道,“嘿!老神仙您认识家父?那更好说话啦!” 仙人搓了搓手,如精明商人一般斤斤计较,“可以倒是可以,不过,这报酬,咱可要另算!” 刘懿潇洒一笑,坚定道,“可以,只要晚辈能给的,定不吝啬。” “我要你体内一半紫气东来,可好?”仙人转身背对着刘懿,中气浩然,丝毫没有打算乘人之危的样子。 “请问高人,成老于我体内留下的紫气,究竟何用?”刘懿嘿嘿一笑,刚刚被撞成内伤,此刻,嘴里的血不自觉的流了出来,“说说,给晚辈说说,我好算算这笔账划不划算。” ‘仙人’惊讶问道,“你不知道紫气东来?” 刘懿如实答道,“知道这是紫气东来,但不知道这是干啥用的,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你这小子,身怀至宝却不自知!紫气东来,瑶池西望,翩翩青鸟庭前降。”仙人也没在意,开口讲道,“宗室大臣刘向所着《列仙传》中曾言,‘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可见,‘紫气东来’乃道家老子出关时的一大胜境。传言,紫气东来乃道门秘法,由尹喜观老子入境西去时所创,老夫看来,紫气东来更似李耳所留。这套功法贵本重神,需‘清静自守,独任虚无’之人方可参透,小成者即可得运增寿,福禄绵绵呐。你想啊小子,我辈苦心修行,不就是为了延年益寿么?而修成紫气东来,只可以去疾延年,你说这是不是好东西?” 刘懿点头道,“嗯,前辈这么说来,紫气东来的确是好东西!” ‘仙人’哈哈笑道,“嘿!你,可愿予我泼天福运啊?” 刘懿继续嘻嘻哈哈,“前辈刚才已见,这姑娘为救我命,折而复返,奋力冲杀,方才受伤昏死。小子行走江湖,总得求个有信有义、有始有终。” 刘懿低头,不见表情,道,“岭上寒多,山头月冷,高人,我体内的紫气东来,您自取吧!您早些施法旧人,我们早些散场,也好各自复命。” 场中一片寂静,刘懿抬头之时,山顶已经没有了仙人风流,仅剩未燃尽的烟火、四处见的尸体和数不尽的凄凉。 刘懿反复查探,确认四周无人后,回头再看乔妙卿,见她右边酥臂外露,被带下皮肉的右肩胛骨处,正散发着点点淡蓝色的微光,淡蓝微光越来越弱,转而消失不见。 刘懿走近下蹲,小娇娘右胛的伤口流血已止,嘴唇由白复粉,右肩血肉之中,一株幽兰草若隐若现,仿佛正于涓涓血流中茁壮生长。 刘懿长出一口气,对天喊道,“谢谢神仙搭救,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寂寥的空中,传出一串朗笑,“告诉你爹,当年难断之恩,故人已经还清,从此各为其主,不管往日情分啦!小友,切记,最好的修行,不在深山远巷,而在公门庙堂,修得好了,可泽被苍生、润浸万物。若有闲暇,来我水镜庄一坐,老夫与你讲讲你爹当年的那些少男少女之事。哈哈哈!” 刘懿仰望天际,一颗天星划走,自己今日柳暗花明,还真是父亲种下的因果。昭烈帝刘备曾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於人”。 刘懿看向乔妙卿:妙卿,多做善事,少造杀戮,总不是坏事儿!江湖不仅有刀剑,还有仁义;庙堂不仅有纷争,还有大义啊! 少年的身影,如初长成的小松,笔挺直立,久久不肯动弹。 《汉史》记:公元341年深冬,少圣提兵归乡,行至偃山,张游霞率群寇围而攻之,少圣兵寡,力战不敌,生死存亡之机,水镜神人降世,借长生之境,托幽兰玄草,威而慑之、恐而吓之,终化危难。 四十年后,主攥谢允写到此处时,心如潮涌,特作诗一首:凛风生碧玉,凉夜照孤寒,当如是,一方绝尘死境。神仙下瑶台,引得万法来,君可知,一念盛世来。 第158章 天狼怒啸,虎归山林(上) 人间的悲欢离合,往往发生在悄无月色的夜里。 一个时辰前还热热闹闹的偃山,如今能说话的,就剩了刘懿一个人,加上乔妙卿这么个能喘气的,才两个! 刘懿在附近尸体上扒了几件还算干净的衣服,连铺带盖,把乔妙卿裹了个严严实实,又找了些柴草,向仍未熄灭燃尽的滚木借了个火,在山顶搭起的临时战壕中取起了暖。 他觉得还不够,于是再次拖着酸痛的身子,找来碎石柴草,将战壕加高了一臂,以防山间大风和野兽,又把张游霞残部遗留的刀剑全部尖头向外,插入战壕的缝隙,严行戒备,心觉万事俱备,这才安心地坐在小娇娘身旁。 少年独坐山顶,回想起刚才杀人与被杀,刘懿心生抑郁,仅仅须臾,便死了这么多人,江湖的打打杀杀,意义何在?是为了强权?还是利益?功名?或是尊严?又有几个是为了道义呢? 想到这里,刘懿自嘲一笑,魑魅得时则无人敢逆,若得蚁命,只能黯自消亡。今日,如果张游霞的屠刀之下有了一颗名为刘懿的脑袋,胜利者的笔下,该怎样描述自己惨淡的结局? 当然,若一刀饮恨,自己心里这些世人参不透的爱恨情仇,也没必要想了! 今夜的刘懿,真真正正感觉到自己力量弱小如桑叶蚍蜉,自古成大业者,必有奇人妙士辅佐,若想平五郡之田,还需要多找些能人入伙才是。 强者自强,回去之后,自己也要向父亲请教些文人入境之法,争取早日功成入境,成为入境文人。毕竟,手里没有刀和有刀不用,那是两码事儿! 这一路,皇甫录、应成的忠诚自不必说,王大力憨厚而懂规矩,舅舅杨柳精明而有经验,这些都是可信之人,有他们在,跟随自己的镖师和郡兵,问题不大。 哦!对了,还有身边这位既不懂规矩、有没有经验的乔妙卿! 想到这里,刘懿不自觉嘴角勾勒笑意:这家伙也是个守信之人呐! 心暖过后,刘懿又感到了一丝无奈:自己与这小娇娘虽然都为十二死士之一,在斥虎帮里的地位却是天差地远。刀兵功夫就不必说了,地位上,人家是塞北黎的女儿,将来必会继承斥虎帮帮主大位,自己则为一教书先生之子,挂的也只是师傅死士辰的虚名。 刘懿心中隐隐觉得,塞北黎绝对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他让自己接替师傅死士辰的位置,又指派宝贝女儿前来襄助,其目的绝不像表面看的那样光明正大。 刘懿胸前起伏,轻轻吐出了一口哈气。 哎!这些事儿不提也罢! 不过,这乔妙卿倒是义气得很,仅凭今夜之举,便可看出,她是个值得托付性命的战友。 话说回来,在刘懿心中,乔妙卿和东方羽既相同,又不同,东方羽属于骄横中带着任性,乔妙卿属于骄横中带着豪爽,相比之下,乔妙卿更好相处,也更接地气儿一点。 嘿嘿,若是能娶到这样一位姿色上佳、武功上佳、智商极差的小娇娘,也不枉此生哈! “哎!想远喽。”刘懿搓了搓手,起身看向北山,心中感叹:也不知万里之外的羽妹,此刻如何?东方爷爷应该已经下葬了吧! 正在埋头伤感,北山下左右火光点点,一声‘大哥’传来,刚刚分散奔逃的两伙人,去而复返。 刘懿心头一暖,柔视妙卿,喃喃道,“你若三日伤好,从此,我便心慕笔随,视你为知己兄弟。” 微弱的声音从乔妙卿口中传出,“咳咳!这可是你说的,敢赖账大爷打死你。” 刘懿面露惊喜之色,赶忙蹲在乔妙卿身侧,“呀!你醒啦!” 乔妙卿并未睁眼,如樱桃般娇艳的嘴唇微微翻动,“废话,不醒能和你说话么?” 刘懿憨笑,“你醒了咋不告诉我?” 乔妙卿张口即来,“要你管!” “一会儿兄弟们来了,你给我留点面子,可不许动辄大骂!” “叫大哥。” “大哥!” “好嘞!大哥爱你!” “谢谢大哥抬爱!” 乔妙卿微微睁眼,四目相对,笑开了花! ...... 在天下江湖里,每时每刻,每个地方,都发生着奇人异事。 既然早有故事,索性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各位看客,让我们把时间倒推回公元341年的四月初,也就是在八个月前。 就在东方春生、刘懿诸人正在陪死士辰前往辽西郡刺杀金昭之时,带走了凌源山脉所有虎豹豺狼的大秦四皇子苻文,昼伏夜出,一路向北,历时三月,终于穿过薄州所辖的彰武、九帝、沃远、虎啸四郡近千里之地,杀回了大秦王庭。 自古以来,一个国家只有拥有广袤的疆土,才会有大量空间发展经济、耕种土地、孕育子民,继而增长国力,大汉和大秦,皆如此。 所以世人才会口口相传“国家之地,寸土必争”。 天下皆知,大汉坐拥九州,大秦占据九道。 大汉九州,锋州、嗔州、薄州、仪州、柳州、曲州、沧州、牧州、明州各执百万里疆土,撑起帝国江山。 而大秦九道则分别为白鸟道、乌兰道、南烛道、山君道、龙沙道、灵扬道、白薇道、川穹道、九衢道,这九道疆土如一块被横竖各两刀切开了的豆腐,分割了大秦疆土。 九道之中,龙沙道是最中间的那一块儿。 大秦王庭天狼城,位于龙沙道最中央。根据七十多年前大秦立国时定下的规矩,大秦头狼统领大秦王师、领袖江湖群伦,太子主掌龙沙道,大秦八大柱国各执一道,总领一道军政,所以,八柱国有些类似大汉各州的最高军政长官,州牧。 只不过,大秦帝国的君王为了避免大柱国盘踞一方拥兵自重的情况出现,规定除龙沙道外,其余八道的军政将领每十年一轮换,八柱国二十年一选,期限一道,所有大秦帝国境内的世族和豪阀们,都可以参加八柱国的竞选,继而成为泱泱天下的顶级世族。 不管是大秦姓刘或是姓苻,大秦的帝王们始终坚持这条铁则,他们用这种极为独特的方法,压制了国中世家大族、整合了松胯的草原各部,形成了一个疆域辽阔的大一统王朝。 大秦开国之君刘渊手下的大贤良苻良,有商君、留候之才,四十六年前与大汉旷世一战后,初时帮助刘渊以战养战,迅速恢复了国气,此后,苻良选拔贤能、弹压不服,收降汉朝世族,广纳边地流民,引用中原礼法,改变游牧习性,建城立池、修路搭桥,大秦帝国展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昂扬姿态。 而在此期间,刘氏大秦连续两代君王都是羸弱之辈,苻良逐渐掌控朝局,他的威望也逐渐水涨船高,隐隐盖过了王室。 当时的大秦帝国,民间一直流传着一个谚语:野马入槽成良驹,良驹久驻成庸马,后来野马在入槽,庸马必无糠可食。 这则谚语明则说马,实则影射了王室和苻氏一族的关系:以前的王族刘氏,崛起于草原,征伐四方,是一头雄风赫赫的矫健骏马;在七十年前建立了大一统王朝后,刘氏王族开始懒惰懈怠,渐渐成了平庸之辈;如今,以苻良为代表的苻氏一族强势崛起,刘氏王族早晚有一天会落得个国破家亡的地步。 刘氏王族并没有诸葛亮那般可以扭转乾坤的人物,十三年前,摄政三十余年的大贤良苻良归天,其子苻毅兵不血刃的取代了昏庸不堪的刘氏,继任大秦头狼大位,是为大秦现帝。 这则寓言,成真了。 称帝的苻毅野心勃勃,在整肃完帝国内部后,将马踏汉庭、入主中洲作为毕生之愿,开始卧薪尝胆,励精图治。 首先,这位和大汉刘彦一般年纪的中年帝王,说服了大秦传统教派萨满教的大长老,改奉道教为国教,大肆吸纳天下道门英才,并在天狼城北大修静月天宫,拜道门巨魁寇谦为天师,召集五万道徒,依《周髀算经》推演阴阳,摆下天罡北斗七星阵,行罗天大醮,辅以秘法,逆转阴阳,最后,五万道徒耗尽生机阳气,使帝国疆土中的尘暴变顺雨、荒漠成绿洲,一举改变了大秦疆域土无肥、地多沙、冬冷厉、物难发的现状,从此民心大悦,仓谷富足,岁岁有余粮,大秦国力蒸蒸日上。 其次,苻毅内治外联。对内严惩贪官、打击豪强、招揽贤能,一时间异人辐辏、猛士如林、官场清明。对外南联骠越、西和诸国,收降汉庭世族,与汉庭外交使臣在各国上演了一出出精彩的鸿门宴和反间计。 最后,扩充兵源,国家富足后,苻毅将帝国直属的天狼九卫扩充至每卫两万人,准许八柱国统领的边军每部增兵一万,零零碎碎扩兵近四十万人,大秦帝国一跃成为拥兵百万的兵战强国。 疆土、民众、财力已经不亚于大汉帝国的大秦,在苻毅君臣并兼天下的野心之中,雄踞北境,虎视眈眈,他们无时无刻不再等待着契机,试图染指中原沃土。 苻毅曾无数次对麾下朝臣们吐露心声:此生必要率领大秦锐士,饮马长江,最不济,也要在有生之年,夺回地处牧州的狼居胥山,祭天拜祖。 大秦君臣如一台永不懈怠的机器,为了终极目标勇毅奋斗着。 第159章 天狼怒啸,虎归山林(下) 世界上最难猜测的心事,一共有两种,一个是女人的心,如海底绵针般猜不透嚼不烂;另一个是王者之心,如深邃宇宙一般无边无际。 对江山的痴迷爱恋,让苻毅这位少恩薄情而有虎狼心的帝王,不仅对自己严格约束,对待皇族子嗣更是严苛的近乎残忍,在无数次的宴会和朝会中,苻毅都曾公开表示:大秦是虎狼之国,虎狼之国从不相信仁义礼智,唯才是举、惟强是崇,想做帝国继位者,必有吞吐天地之志、有狠辣果断之手腕、有阴谋诡诈之谋划,朕有四子,只能活一,活下来的,便是帝国之主。 这种弱肉强食的观念,深深扎根在苻毅的子嗣脑海之中,正是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挣扎下,苻毅的四个儿子在记事起,便开始相互掣肘,私斗拼杀。 基于这种观点,当苻毅听说‘周良人遇刺,少年苻文逃往薄州’一事之后,他反倒将此事视作锤炼宝贝儿子的磨刀石,仅派了江湖名门六阖居的一名长生境界高手暗中护卫,确保苻文能够活着,其余便不再多做理睬。 在他看来,四儿子苻永固即为天赐之物,自当有逢凶化吉、破而后立的本事,要不然,百年之后的自己凭什么打破“立嫡不立闲,立长不立幼”的百年规矩,将帝国霸业交给他?若连小小的皇子内斗都应付不了,又何谈一统海内、号令天下呢? 帝王心思深似海,做帝王的儿子,难呐! 不过,不久之后,苻毅就发现,他这个四儿子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 公元341年,七月三十,夏色将阑,莺声渐老。 大秦国度天狼城上方,风雷际动,黑云压城,连老天都知道了今日会有怪事发生,所以早早将他的宝贝月亮藏了起来。 天狼城内的黎民百工见到此景,纷纷引为怪事,害怕遭受天灾牵连,纷纷关门闭户,躲在自家屋内。 正在批阅奏折的苻毅,则无心细看窗外的风景,此时的他,端坐案前,双眉紧皱,喘着粗重儿有规律的气息,不言不语。 在他身边的近侍们一个个噤若寒喧,虽然苻毅并不是凭喜怒杀人的君王,但也没有人愿意在一个君王恼怒时去招惹他。 苻毅反复看着手中奏折,陷入沉思:今年与汉朝薄州接壤的南烛道恰逢大旱,民无生计、兵无余粮,两方边军摩擦不断,甚至擦出了数百骑兵对冲攻杀的火花,倘若再无妥帖对策,恐怕会引起民变和兵变呐。 苻毅抬头,在昏暗天色下,远眺南方:自己也想过祸水东引,举一国之力,南下中原,只要能夺回四十六年前被大汉夺去的牧州、薄州,凭借两州的肥美草场和沃野,帝国便可以成功化解这次大规模的天灾。 沉闷的天色,让苻毅的心情莫名暴躁,他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 四十六年前,大秦举国南下,却被神武帝后发制人,此战过后,大秦帝国元气大伤,不得不割让土地,以求双方太平。 史书曾记,当年秦汉双方在色格河边谈判数日,最后,时任大秦头狼的刘渊,将帝国最为肥沃、也是匈奴人的祖地狼居胥山忍痛割让给了大汉,同时宣誓再不染指两辽北方的白山黑水。 此后,国土沦丧、百姓失家,年节祭拜无地,先祖魂魄无所,此为国耻。 想到这里,苻毅孤苦愤慨的沉痛心情油然而生,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悲愤情绪,想立刻下一道动员全国兵马的诏书,三日后便挥兵南下,直捣大汉王庭,杀得汉人绝种灭族。 不过,苻毅很快便重新镇定,他明白,虽然他整天嚷着要纵横长城内外、马踏大江南北,可他心如明镜,大汉帝国如今虽然世族林立,但底蕴尚在,开展灭国之战的时机仍然未到,所以,大秦的君臣子民,还得忍。 可是,如今南烛道大旱成灾,大秦的百姓们,该如何度过这个饥荒之年呢。 一筹莫展的苻毅,在雄伟宝殿内慢慢踱步,在此时,偏偏又收到奏报:与汉朝牧州接壤的乌兰道暴雨连日,河堤溃决,洪水横溢,民居被毁,百姓流离,受水淹死者,已愈数万人。 苻毅坐不住了,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无主之际,他急忙命人宣大书令贾玄硕前来议事。 贾玄硕得诏后,急匆匆赶来,苻毅正与其商讨两道受灾之事,一块儿淡灰色小牌,轻飘飘地从天上落在了苻毅的案边。 这是大秦帝国天狼九卫中鹰眼卫特殊手书,能见此书者,唯有苻毅一人而。 贾玄硕见此手书,正欲退避,却被苻毅一把抓住手腕,朗声笑到,“爱卿乃九门之首,地位仅次于大良造和大贤良,朕有什么秘密不能与爱卿分享呢?来,我们一起看!” 贾玄硕受宠若惊,苻毅利落地摊开小牌,用手一抹,‘圣子已归’四个字颤颤巍巍地浮在小牌上,煞是神奇。 贾玄硕见此四字,思索片刻,双眼骤然放亮,惊声道,“陛下,四皇子从汉土安然归来了?” 苻毅哈哈大笑,刚要点头回应,又是一张手书,飘飘然送到了苻毅手中,苻毅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四皇子兵压天狼城! 此话一出,苻毅和贾玄硕面面相觑,两人想不明白,还是少年的苻文,如何就能兵临城下了? 多思无益,苻毅收起小牌,对贾玄硕哈哈大笑道,“走,朕带你去看天下盛景!” 贾玄硕紧随苻毅而去。 ...... 雄宏壮伟如长安城的天狼城头上,披甲执刀的士兵们瑟瑟发抖,守城将军苻通鼎登上城头,见到城下景象,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不是陛下稍顷便到,这位二十出头的守城大将,真想弃城逃走啊。 与人斗,或可一战,与天斗,自己还没那个斤两! 苻通鼎勉强稳住心神,前脚刚刚带兵按住阵脚,架起城防措施,后脚,天子苻毅便带着贾玄硕轻车简从的登上了城头,苻毅极目远眺,见到城下情景,苻毅哈哈大笑,对贾玄硕说道,“我儿果然天赐之物啊!” 贾玄硕嘴唇上下抖动,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见城下,百兽莅临,整齐列阵,兽群之中,猛虎为将、豺狼为兵,巨熊低吼、苍鹰嘶鸣,野猪尖叫、猿猴躁动,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看得人惊心动魄。 一只四肢粗壮、尾如钢鞭、爪尖外刺、毛色绮丽的猛虎,傲立于百兽之前,猛虎身上坐一少年,只见其衣衫褴褛,灰眸长脸、细眉宽吻,额头右侧有一道虎形胎记,散发着淡蓝色的光束,不禁让人暗暗称奇。 贾玄硕定睛细看,少年赫然是经历了娘亲身死、恩师离世之苦的苻文。 见苻毅登楼后,苻文纵虎前驱,明眸泛起寒光,丝毫不理苻毅,高声大喊,“我只问三遍,三哥可敢出城一战?” 看来,苻文已经知道了刺杀娘亲和老师的始作俑者,正是他的三哥。 苻文目不转睛,凝视着城墙上的苻毅,双眼透着一股决绝和狠辣。 老师死后,我孤苦无依,浪迹凌源山脉,暗中护我周全之人见我可怜,授我以激发潜能之法,我借额头胎记,在山脉中摸爬滚打,唯有坚定,终见希望我终于操控凌源群兽,得以回归秦土。 三哥,今日,杀母之仇、戮师之恨,我苻文一并找你报了! 苻文一声落下,百兽同声低吼回应,满城将士皆惊,天子苻毅虽然赞同皇子内斗,但这仅限于私下互斗,从没有人敢把这种事公然放在明面儿上,今天苻文公然要与三皇子一战,众将士那可真是小刀割屁股,开了眼了。 站在城头上的苻毅倒是一脸欣慰,温和地道,“儿啊!进城来吧,父王自会去收拾你三哥。” 苻文不为所动,骑着大虫左右慢步,淡漠地道,“第二遍,三哥可敢出城一会?” 知子莫若父,苻毅深知苻文九头牛拉不回来的执拗性格,加之他也想看看他这个四儿子一年游历究竟有何长进,便不再说话,止住屏护在他周围蠢蠢欲动的江湖高手,全员静默下来,默默注视。 天子无话,士兵之中,倒是掀起了如潮水般波澜,草原上的雄鹰哪里有怯战的道理,军士们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向这位四皇子投来了尊重的眼神。 又过去片刻,苻文再次开口,一字一吐,“第三遍,三哥,你可敢出城一会啊?” 士兵们彻底沸腾了起来,有人高喊四皇子威武,有人叫嚣三皇子出战,总之,今日的三皇子,如果没有出现在天狼城外,他定会失去夺取皇位的勇气和声望,从此再难有翻身之机。 苻文今日做事,看似大开大合,实则细如发丝,在苻毅不闻不问的前提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叩关叫阵,可谓打了三皇子一个措手不及,无形之中,增加了己方的胜算。 而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嚣三皇子迎战,三皇子准备不及,本可以选择避战,可在众人眼目之下,三皇子如果怯战,更会声望尽失、颜面扫地,所以,此刻的三皇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喽! 百兽临城,烟起风尘,虎狼之子似虎狼! 一声轻哨响起,城门大开,一名与苻文三分相似的壮硕武将立马横枪,铁甲覆身,首先杀出城来,在他身后,千骑跟从,一些奇装异服者夹杂其中,个个挥舞刀兵。 看来,今日的三皇子,已经倾巢而出,打算背水一战了。 苻毅或许知道今日两个儿子必分生死,面无表情,情难自控,留下几滴眼泪,却仍没有阻止两方交兵。 苻毅缓缓转身,对贾玄硕道,“莫看江面平如镜,要看水底万丈深。今日胜负已定,走吧,回了!” 贾玄硕本想出言劝阻,话到嘴边却没有开口,拱手道,“诺!” 苻毅最后凝望了一眼南方,轻轻感叹了一句,“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使我妇女无颜色啊!” 看来,在这位天子眼中,世间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国仇和家恨呐! “贾玄硕,翌日起,你便是四皇子的大师傅了!” “诺!” 第160章 雪急云飞,潮弄凉月(上) 所谓‘前尘飞鸿印雪,过往有书记;千人居诸不息,万事卷中来’。 中华文明之所以上下五千年未曾断绝,最重要的一条原因,便是它的历史从未断绝。 为了明史正典,大汉帝国每隔二十年,便会着手修着一本《汉史》,用以记录帝国内政、外交、经济、军事、文化等诸多要事,大秦帝国虽然开国不到百年,但实力和国力却是与大汉只在伯仲之间,所以,大秦帝国自然也有专门记载大秦要事的书籍,名为《大秦纪要》。 在《大秦纪要》一书中,曾这样记载大秦四皇子苻文率领百兽兵临皇城一事:天昏黑、人昏沉,少主义合兽兵,叩天狼王城,三声威喝,弑母元凶携兵八百,裹挟中境者十余人,举家迎战。恰如是,地水自碧,戍卒悲吟,清角吹寒,百兽闻令而动,凶悍厮杀,三皇子群贼不敌身死,兽分而食之。余众皆降,四皇子准呈。 倚城无语正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大秦三皇子,最终死在了他的弟弟手里。 其实,思来想去,大汉帝国和大秦帝国的权力斗争,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只不过,大秦帝国的斗争要更加赤裸裸一些,但是,最终的结果,却都是一样的。 胜者为王! ...... 贾玄硕,原大汉沧州武威郡人。 贾玄硕少而颖悟,好交轻侠,曾求学沧州州牧府宣宁城,入学之初,为世族子弟所排斥,一怒之下,陟遐千里来到大秦藏风山,在这阴阳家圣地孜孜不倦二十七年,终于求得长生境界,出山辅佐君王。 刘彦三十年剪除世族的谋划,出自吕铮; 苻毅三十年鲸吞大汉的方案,便出自他贾玄硕之手。 按照常理来说,弃国之人应该品行不端才对,可现实恰恰相反,和大汉中枢‘五公十二卿’一样重要的大秦中枢‘九门九司八柱国’中,有一半人皆出自汉庭或是西域诸国的落魄寒门,这不禁让人暗暗称奇。 苻家两代人用海纳百川的伟岸胸襟和施展抱负的广阔平台,广招贤达能士,这些品行、才能双优的国士,将立国不到百年的大秦,打造成了北洲最为璀璨的明珠,可与立国五百年的大汉一同争辉。 就连汉刘彦都曾赞叹:若论胸襟,朕不如北蛮帝王! 贾玄硕出身贫苦寒门,早年的穷困潦倒磨炼了他的心智,练就了一副铁骨铮铮,也让他的性格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在大秦朝堂里,贾玄硕从不结党,与咱们华兴郡的那位记事掾曹治如出一辙。这次之所以爽快的答应,完全是根据自己的一断一缘。 一年前,贾玄硕忙中取闲,依据几年来撒在天下各国的鹰眼卫密报,辅以推演大势,得出结论:若汉帝刘彦继续剪除世族、振兴王业,大汉帝国恐怕会愈发强盛,加上汉朝底蕴深厚、人才济济,陛下饮马长江的心愿,恐怕需要大秦三代人的不懈努力方可完成,且下一代君主,必须智计卓绝、有心攻汉,绝不能是大皇子那般的莽撞武夫。 这个设想,贾玄硕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而基于这种观点,贾玄硕开始冷静旁观,仔细观察苻毅四位皇子的行为举止和处事风格,最后,经过谨慎思考,他选中了苻文。 那时的贾玄硕,心中还只是初步选定了苻文,当贾真真带着刘懿难逃大汉时,贾玄硕当晚彻夜未眠,他反思思索,最后心中定计:只要苻文能活着回到大秦疆土,他贾玄硕从此便奉苻文为主,誓死扶持。 为了帝国的明天,贾玄硕违背了自己‘不结党、不营私’的人生信条。 于是,在探得苻文北归之后,贾玄硕即刻推演天气,并命麾下亲信暗中为苻文通风报信,详细告知了苻文返回天狼城的时间、时机和行止,为苻文造势,继而帮苻文赢得军心和民心。 而机缘巧合的是,贾玄硕不仅同苻文亡师贾真真师出同门,而且还是表兄弟。于君于臣,于情于理,苻毅在城头令贾玄硕做苻文老师的时候,贾玄硕没有不答应苻毅命令的理由。 天下从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实上,贾玄硕做的这些,都在苻毅眼里。 ...... 苻文和贾玄硕第一次正式会面交谈,苻文正在院内兀自发呆,一双灰色眸子里黯淡无光,细看之下,给人一种淡泊名利之感。 “四皇子,大仇,报了?”贾玄硕笑呵呵地坐在苻文身边,今日来此,他要借自己的三寸之舌,让这块璞玉莹光再现。 苻文虽然心情不佳,但却不傻,甚至十分精明。他深深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位天子宠臣既然肯无缘无故地出手帮助自己,那么,待事成之后,他一定会登门索要报酬,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也是贾玄硕应得的。 在贾玄硕面前,苻文并没有提及前日襄助之恩,反而淡漠问道,“先生有何见教?” 贾玄硕心中一喜,不禁心中暗叹:庙堂之中,只谈取舍,不谈恩情,这样的君王,虽然薄情寡义,但却理智清醒,此乃天下之福啊!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随后,贾玄硕故作淡定,对前日里襄助之情默契地选择了避而不谈,轻声道,“四皇子,微臣既然做了你的大师傅,自是来尽些人事。于公于私,这一趟,我都应该来的。” “哦?还有于私?”苻文灰眸一转,来了兴趣,问道,“难道先生与我母亲颇有渊源?” 贾玄硕如实答道,“周良人风神高迈,见者皆敬之,臣虽仰慕周良人高风亮节,可却与周良人并无深交。” 苻文立刻兴致索然,歪在一旁,俯仰自得,心游太玄。 两人无话,庭中顿时清冷,一阵暖风吹过,让有些闷沉的小院子多了些活气。 贾玄硕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怭怭提起苻文,借风而起,两人便坐在了房顶上,随后,贾玄硕轻笑道,“贾真真是我兄弟。” 苻文有些惊讶,惊讶过后心中瞬间释然:自己和母亲同贾玄硕素无往来,贾玄硕却在紧要关头助我一臂之力,个中缘由自己始终没有想通,解铃还须系铃人,今日被贾玄硕随口提点,竟然豁然开朗了。 看着眼前这位手握重权的宠臣,苻文心中感慨,他突然想起了师傅贾真真决死前说的那句话:若想做帝王,需拉拢帮手、收敛能人,莫以心情论事情。 一个大胆的预测,在苻文心底扩散开来:这位贾玄硕,难道要效仿当年吕不韦奇货可居之举,用身家赌自己的前途? 苻文表情做呆滞状,内心却快速盘算:自己既然选择了回来,那么便已经做好了争夺帝位的准备,可这条路血腥、残酷、无情,仅凭借自己之力,恐怕无法走到最后。贾玄硕是父皇宠臣,又英才翩翩,如果能将他揽入自己麾下,那么,大业则可期。 于是,苻文侧过了头,看着远方的鼓楼和庙宇,陷入了沉思,他的脸上表情变化无常,时而勇毅,时而严肃,没人知道他心中所想。 良久,苻文轻轻一叹,看向贾玄硕,对贾玄硕道,“师傅因我而死,先生定以为很不值吧!” “你看那八纮之外的蝉,临死了也不忘吐出最后一缕丝。我那兄弟临死前护下了你,也不枉此生。希望你不要辜负了贾真真的一番心意!”贾玄硕情思上涌,轻笑道,“你那兽兵兽将咬死了三皇子,你师父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未等苻文回话,贾玄硕话锋一转,道,“天家忧尽万家仇,万邦欣欣亦可犹。四皇子今朝归来,便已经做好了殊死搏杀的准备了吧?” 苻文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贾玄硕道,“要知道,不到最后一刻,所有参与这场围猎的猎人和猎物,都是生死未定之数。四皇子,您前路漫漫呐!” 苻文仍然看着远方,道,“我知先生深意,奈何我根基浅薄,只能因时而动,待时而发。” 贾玄硕觉得苻文有些保守,立即侧身劝阻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四皇子还需....。” 未等贾玄硕说完,苻文转头按住贾玄硕的手,与其含情对视,直插主题,“贾师傅,既然父王命我拜你为师,那么,你会是我的‘良时’么?”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苻文的招揽之意,昭然若揭! 贾玄硕一愣,旋即自嘲一笑,看来自作多情、自作聪明的人,是自己啊! 一年背井离乡,刚满十岁的苻文懂得了‘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 回到王庭之后,重获新生的他又懂得了‘渡己不如渡人’的真意。 苻文和贾玄硕,以师徒的名分,结为同盟,从这天起,苻文作为四皇子党,正式登上了大秦帝国的庙堂之上,开始了与大皇子、二皇子的博弈。 在母亲周良人的一些故人和新拜的大师傅贾玄硕的全力支持下,除八柱国外,苻文近乎全盘接手了三皇子苻昂在朝中的文武势力,他这老爹还顺路帮了他一把,将苻昂的娘家人全部罢免了官职,为苻文解决了后顾之忧。 若抛开情字,苻文这一趟大汉之行,可谓赚了个衣满钵满。 今夏之后,四皇党已经成为朝中不可忽视的一大派系,虽然它的主人可能暂时还不是苻文。 不过,少年豪情,奔涌势头正盛,驰而不息,人皆未来可期! 第161章 雪急云飞,潮弄凉月(下) 汉历341年十二月,刘懿从偃山脱困,整军踏上返回凌源城的路途。 与此同时,距离刘懿五千里开外的天狼城,苻文在贾玄硕的帮助下,逐渐在大秦朝堂站稳了脚跟,大秦庙堂给苻文这股新生势力起了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四皇子党。 贾玄硕不仅尽到了臣子的义务,更尽到了老师的责任,自从他和苻文结成师徒后,贾玄硕常教育苻文,为君者,当关心民瘼、留意经事、学问渊博,不可闭门造车,最后误人误己,难通大道。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苻文深感认同,所以,他并没有着急参与到皇位争夺之中,在贾玄硕的首肯下,他开始游历大秦、纵观风土,增长见识。 除了这些,他还有另一番打算,此时的四皇党看似树大根深,实则分为两派,一派为三哥旧人,这些人还没有真心归附,另一派为贾玄硕拉拢入伙的人马,这些人更加听命于贾玄硕,先不说两伙人心思如何,有个一共同点就是,他们暂时都没有完全听命于自己。 ......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嘴大秦帝国官僚中枢的组成,大汉京畿有‘五公十二卿’作为帝国顶梁柱,地方有州牧和边军将军执掌军政大权。而大秦则相对建立了以‘九门九司八柱国’为核心的官僚体制,其中,‘九门九司’等同于大汉帝国的‘五公十二卿’,八柱国则相当于大汉帝国的九州州牧,只不过,大秦八柱国执掌军政大权,而大汉九位州牧则只有行政权,军权则掌握在七十二位将军手中。 大秦的‘九门九司’中,九门是:主管礼乐的大乐令、监察百官的大司寇、主管林田山水大风令、处理奏章的大书令、主掌外交的大服令、 掌握财政大权的大成令、主管教育的大承令、主管皇室宗族的大宗令和主管天文历史的大侍令。此九门之上,设大贤良,位与大汉丞相相当,主行政诸事,大秦天子苻毅的父亲苻良,便做了四十多年的大贤良。 九司则分别是:主管战马的御马司 、主管检查将领的兵监司、主管处置士兵的勒兵司、主管武器装备的匠作司、主管招纳兵马的武备司、主管兵粮的粮调司、主管参赞军机的枢密司、负责军饷的参合司、主管陛下直属天狼九卫的九子司,此九司主要负责帝国军政,九司之上,设大良造一人,位与大汉大都督相当,主持帝国日常兵力部署、调度等工作。 而大书令,则是九门中协助天子苻毅处理奏章的大书令,大书令虽与其他八令职级相当,但却整日陪伴天子左右,是天子最为宠信依仗之人。 贾玄硕能在此位置十几年,可谓深得圣心,其实力和情商,可见一斑。 而天子苻毅公然命他的宠臣做苻文的老师,此中缘由,便耐人寻味了。 ...... 言归正传,苻文有一个观点和刘懿很像,两人都觉得一个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为了避免被贾玄硕或三哥旧臣掣肘,苻文需要自己招募人手,待丰满羽翼,折服两派,纳为己用。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论这制衡之术,苻文倒是和远在千里的少年刘懿不谋而合。 所以,苻文在四个月前,选择了背上行囊,一个人远赴千山。 当然,或许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暗处,还有他父皇为他安排的,那个可以保全他性命的上境武夫。 季节从不分国度,大秦的凛冬岁暮阴阳、天涯霜雪,连牲口住的窝棚都需要起火取暖。这个时候,若无必要,人们都会窝在一城一县猫冬,喝喝酒、叙叙旧,静待二月二天师寇谦施法还阳,再出来活动手脚。 大秦官道上,四道身影缓缓而行,孤寂辽远,天空中一只白隼来回缭绕,英武飒气。 四道身影在雪中在脚印坑坑洼洼的雪中,艰难的行走着,其中一人灰眸长脸、细眉宽吻,额头右侧,有一道虎爪形状的胎记,不难认出,此人便是外出游历的大秦四皇子,苻文。 其他三人,稍想既知,他们便是苻文在四个月游历中结识的好友。 而这三人,也成为他日后雄霸天下的重要支撑。 漫漫雪地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山野,只听那声音娇滴滴骂道,“邹茯苓,邹二杆子,都怪你,没钱喝什么大酒,害的老娘现在还穿着单衣,你不是邹柱国的三儿子吗?连个棉袄都买不起?我呸!浪得虚名的家伙!” 开口之人,正是原乞灵帮帮主金昭的遗女,金蝉。 乞灵帮的事情解决后,金蝉和邹茯苓离开了家乡,开始游历江湖,在寻得天机阁求的几分天道后,邹茯苓自吹自擂,说是要带金蝉北上大秦,向前秦的大神仙求学,金蝉兴致勃勃地答应了下来,结果,两人在大秦跑了一溜十三遭,神仙没找到,反而在大秦混起了日子,日子越混越揭不开锅,到最后,俩人已经身无分文了。 无巧不成书,就在两人揭不开锅的时候,恰巧遇到了游历江湖的苻文,在邹茯苓的馊主意下,俩人做了苻文的狗皮膏药,成天跟着苻文混吃混喝,当苻文听说邹茯苓是八柱国之一的邹家公子后,也乐于让两人蹭吃蹭喝,也就是在这时,三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金蝉时常奚落:跟着邹少走,一天三顿酒。除了会喝酒,要啥啥没有! 邹茯苓听闻此话,一边背着沉重的行囊,一边埋怨道,“哎呦我的姑奶奶,从薄州出来大半年,我才喝了四五顿酒,你就不要埋怨啦!” 月前,因为一顿酒钱,邹茯苓认了比自己小了六七岁的苻文做大哥,这邹茯苓本就心不甘情不愿,听到金蝉抱怨,自己也觉得有些委屈。 “哎哎哎!咋的,你还有理了?嗯?” 听到金蝉大喊,天上的寒羽白隼落在邹茯苓的头上,开始一顿乱啄,邹茯苓立马告饶,“错啦!我错啦!赶紧把它弄走!寒羽白隼,你赶紧滚蛋,你这有了奶忘了娘的家伙,当初还是老子把你送给金蝉的呢!” 寒羽白隼似乎能懂人言,听完此话,在邹茯苓头上扑腾的愈发凶猛了。 不一会儿,邹茯苓的脑袋,便如炸了庙的鸡窝,乱蓬蓬的啦! 走在前面的苻文见状,哈哈大笑一阵后,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七日前,从来不过多联系苻文的贾玄硕,遣人连发三道密函,要其速归,密函言简意赅,只告诉苻文‘或有天赐之机,能俘获圣心’。 少年的心性,还是欠缺了些火候,想到这里,苻文心中一阵悸动:立储之事,唯在圣意,倘若能揣度圣意,拿捏火候,继而借机俘获圣心,那无异于为将来自己荣能大宝,破开了局面。 想到这里,久不言笑的苻文,对身旁双眼冰火异色的少年低声说道,“世根,老师吩咐之事,我以为事不宜迟,这样,咱们今夜寻个农户住上一宿,翌日一鼓作气抵达天狼城。” 那姓赵、名安南、字世根的少年眼中冰火流转,怭怭点了点头,就近爬上一棵老松,极目远眺,环顾四周,不一会儿,赵安南从树上跳下,有些柔气地对苻文说,“公子放心,方圆三里无事!” 苻文哈哈大笑,“有你和寒羽白隼洞察八方,我自然放心!” 赵安南先是咧嘴一笑,继而有些不满地道,“少拿我跟那只烂鸟相提并论!” 听到‘烂鸟’二字,金蝉心中不悦,便气鼓鼓地拉着邹茯苓来到赵安南身前,叉腰威胁道,“你再说一遍?” 赵安南见识过金蝉蛮横的本事,自然不敢再重复方才言语,但还是犟嘴道,“寒羽白隼天下间少说也有百只,而我这冰火眼,举世无双。你说,在我眼里,寒羽白隼是不是烂鸟?” 金蝉一时语塞,竟无话可说,恼怒之下,她随手一拍,便给了邹茯苓一个大脖溜子,嗔道,“邹茯苓,你鼻孔下面那张嘴,只会吃饭呐?” 邹茯苓莫名其妙的挨了一脖溜,心中委屈却又无处释放,他在金蝉的怒目注视下,可怜巴巴地走到赵安南面前,忽然哈哈一笑,“烂鸟?再烂还有你的鸟烂?见到美女还得扒拉半天才能起飞的家伙,细狗!” 赵安南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看着早已跑远的邹茯苓,大叫一声,狂奔追去。 雪地里,留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 天狼城,贾玄硕一边焦急等待苻文归来,一边更加焦急地等待着宫中传出消息。 几日前,素来勤政不懈的天子苻毅,忽然宣布休朝,众臣工本以为这只是天子乏累,打算休息几日而已,可久在天子身边服侍的贾玄硕,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在他辅佐天子苻毅的十几年里,苻毅的勤劳政务,让贾玄硕深感钦佩,记得有一次,苻毅北出狩猎,不小心伤筋动骨,整个右臂无法动弹,可就是这样,苻毅仍旧让贾玄硕陪他处理完了当日所有的政务,方才休息。 这样勤勉自律到变态的君王。又怎会因为‘倦怠’二字,便要休朝数日呢? 贾玄硕预感:皇宫之中,必有大事发生。 于是,他开始拼命地动用人脉打探宫中情况,一边立刻休书,要苻文迅速回京,同时,他开始盘算手上实力和九门九司支持四皇子的朝臣。 天子日理万机,身体恐怕早已积劳成疾,假如,假如天子突发疾病,身有不测,不幸归天,那么,三位皇子的力量,必会大闹京畿,为了不让这种局面发生,作为大书令的他,已经做好了私发矫诏、拥立四皇子为帝、铁腕镇压两位皇子的准备。 为了帝国的明天,他贾玄硕,愿意背负这个不世恶名。 不过,这一次不同往日,宫廷如同钢铁壁垒,油泼不入,贾玄硕用尽浑身解数,却无任何进展。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贾玄硕一筹莫展之际,事情出现了转机。 在苻文娘亲周良人留下的关系网中,有一位不起眼却很重要的故交,名唤芦萧,其虽只是九门之一大服令手下的卑微郎官,却担负着伺候天子起居的要差。约莫两日前,芦萧悄悄出宫,找到了贾玄硕,告诉他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天子染冬寒,百药无医,渐入膏肓,需以通天灵药方可起死回生。 贾玄硕听罢,豁然开朗,难怪勤于朝政的陛下最近一直休朝,原来如此! 芦萧走后,贾玄硕来不及探查真假,一边连发密函,继续催促苻文归来,一边召集四皇党商讨对策,经过多次探查与合计,最后众人得出结论:风寒常有,此时天子虽病重,却远未到大限甫至之状态,隔日或可痊愈。富贵险中求,听闻汉疆天池有神虫,若可身犯敌国、历经磨难、取得此物,必定可猎取圣心。 回到四皇子府的苻文听到贾玄硕的论断,斩钉截铁地说,“我去一趟!” 不为别的,我贾玄硕已经没有了娘,断断不能没有爹啊! 第162章 闲途几笔,酸甜齿来 偶得行居乐,来从白陇行。 刘懿一行过了偃山,便入了丰毅县的境内,丰毅黄家虽然与凌源刘家、宣怀赵家同样在华兴郡作威一方,但略有不同的是,黄家家主黄殖是个嗜财如命的家伙,他从不参与什么庙堂争斗和江湖厮杀,把全部的精力,全部投放在了经商理财上,他的财力,莫说在华兴郡首屈一指,就是放到九州最富的曲州,也是能排进前五名的。 所以,黄殖对刘懿一行人的路过,毫不在意,他既没有差遣人马前来为难,也没有策马前来慰劳一番,可谓放任自流了。 也正因此,众人一路无事,快马加鞭几日路程,终于进入到华兴郡的地界儿,众人始终吊着的一口气儿,也算吐了出来。 偃山一役虽然侥幸脱困,但刘懿带出来的人马折损过半,仅剩不到三十人随队而返。但也不能说没有收获,在最后一刻,刘懿用他的仁慈和果断,赢得了余下之人的尊重和效命,刘懿相信:经过此事,三方人马已经深刻认识到平田之路万分凶险,接下来的平田之路,他们一定会相互扶持,携手共进。 而经过此事,刘懿心中‘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的想法,变得愈发浓厚。 话说提兵赶来寻找刘懿的李二牛,在丰毅县迎到大哥刘懿后,整日蔫头耷脑。他一直在埋怨自己没有快点行军,刘懿多次好言拊循之后,这小牛犊子心中仍然郁气难消,转头便拾掇起应成和皇甫录,但为啥要拾掇两人,就连李二牛自己也找不出个缘由,可能只是单纯的撒个邪火罢了。 小年儿这天,刘懿终于衔兵回城,诸人各自散去休整,静待年后北上薄州,寻得天池,为赵遥取得琴虫,也好拿下赵遥手里的千亩良田。 此次回城,刘懿为了低调行事,故意带兵从南门悄悄绕到了北门,回城后,与乔妙卿马不停蹄直接进入了子归学堂。 整个子归学堂李,充满了欢声笑语,他那‘慈祥’的‘老’父亲正同新来就学的小黄髫们互掷雪球,刘权生左闪右闪,片雪未沾,气的那群小黄髫上蹿下跳、连蹦带叫,好不热闹。 见刘懿归来,刘权生并没有停手的意思,仅轻轻对二人点了点头。 一路风尘的两人,安静地坐在一旁,瞧着这温馨一幕。 对于刘懿来说,子归学堂就是他的家,家里的欢声笑语,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看向乔妙卿,长舒了一口气,“儿时欢笑儿常有,可叹岁月如白驹。几年前,我与二牛四个兄弟也如他们这般,一到雪天就撒了欢儿,和父亲打雪仗、堆雪人,开心自在。日子不抗过,一晃,都出来混世道了。”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十一二岁也要出来耕作了,你今年已经一十有二,出来的可谓正当其时。”刚刚伤愈的乔妙卿努了努嘴,轻轻敲了敲刘懿的脑袋,道,“你才多大,不想着往前看,整日净念着过往,那人生气不是都在回忆里度过了?” 听完此话,刘懿不禁一愣。 这是刘懿和乔妙卿相识以来,乔妙卿第一次展露温柔,刹那间,刘懿心中竟生出一种千帆渡尽见沧海的奇妙感觉,他第一次觉得,这小娇娘,真的很温柔。 这一刻,刘懿的心,莫名其妙的动了。 小娇娘见刘懿发呆,薄唇微动,轻轻低嗔了一句,“喂!” “哈哈,那倒没有。”刘懿如梦初醒,打了个哈哈,他立即止住了失态之色,很自然的为乔妙卿提了提衣领,这小娇娘却小脸儿一红,如熟透的苹果。 刘懿却浑然不觉少女心思,感叹道,“当年一起读书的伙伴儿,有的半路从农,有的远走他乡,父亲说‘身边的人七年一换,五年一见高低’,思来想去,看来是真的呢。” 乔妙卿身子顺势向后一退,抽了抽鼻子,身子一挺,抻了个懒腰,柳腰春光乍泄后,慵懒地道,“哇哦,好有哲理的一句话哦!不过,我还有些羡慕你呢,你有兄弟,哪像大爷我,出生到现在,一个朋友都没有!” 刘懿转头,看向乔妙卿胸前双峰,露出一副无赖相,嬉笑道,“没朋友也好,和你这般高大雄伟的女子做朋友,真的很有压力呢!” 眼见乔妙卿的小拳头就要砸到自己的脑袋上,刘懿急忙谄媚地说,“哎哎哎哎!乔姑娘,我可是你最忠实的小弟,你可要对我好点儿,一会儿在爹面前,可要按照既定计划好好表演,别露馅哈。” 咣当,那一拳还是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 ...... 正当刘懿和乔妙卿在一旁嬉笑怒骂时,小黄髫和刘权生的‘战争’分出了结果。 不出意料,这群小黄髫输掉了雪仗,输家自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帮刘权生彻底清扫了一遍学堂,算是应了小年清扫屋堂的景儿。 刘权生也不吝啬,小黄髫打扫完卫生后,他给每人发了一盒白糖糕,小黄髫们顿时笑逐颜开地跑出了学堂,笑着说‘明天还来’。 儿子大难不死平安归来,刘权生自然高兴。 晚上,刘权生亲手置办了几个小菜儿,刘懿叫上了夏晴,祭奠过东方春生和死士辰后,算上乔妙卿,四人其乐融融地共进了一顿晚餐。 对儿子的归来,刘权生似乎早有所料,饭后特地端上一盘刘懿小时候最爱持的糖瓜蛋,吃的刘、乔两人心里嘴里美滋滋的。 ‘糖瓜蛋’是一种用黄米和麦芽熬制成的粘性很大的糖,把它抽为长条型的糖棍称为‘关外糖’,拉制成扁圆型就叫做‘糖瓜蛋’,这种糖由于制作简单、价格便宜,深受北方百姓喜爱,每逢春节,总要屯上一些,用来慰劳自己,也好招待前来串门的亲戚孩子。 夏晴盯着糖瓜蛋,笑呵呵地说道,“腊月二十三,灶王爷要上天。这祭祀神明的糖瓜蛋,却便宜了你们两个小馋猫。” 说罢,夏晴拿起一块糖瓜蛋,却被刘权生一把打掉。 刘权生瞪了一眼夏晴,笑着斥责道,“孩子吃的东西,你馋个什么劲儿。和孩子抢口食,不害臊!” “哎呀呀!大哥,我这不是想沾沾孩子们的光么!哈哈哈。” 夏晴大脑袋左右摇晃,还是拿起了糖瓜蛋吃了起来。 四人边吃边聊,半月以来所行所遇,也被刘懿和乔妙卿说的八八九九。 当讲到偃山那一段儿,屋内的气氛彻底不一样了起来。 刘懿故意不言不语,自顾自地吃着点心,整个屋子只听乔妙卿自己讲述。 这乔妙卿果然‘不负众望’,挑起杏眼,火力全开,什么遍地兵甲、烽火连天,什么仙人互啄、万剑归宗,总之,这小娇娘将当晚场景说的那叫一个悬天二地,似乎天地间的所有高手,在那晚都聚到了偃山互殴一般。 说道中途,刘懿悄悄察言观色,见刘权生和夏晴的表情已经由最开始的凝重,变成了轻松,他觉得火候有些过了,于是偷偷地掐了一下乔妙卿的小臂,那知这小娇娘领会错了意思,立刻梨花带雨,将诸天神佛都说了出来。 刘权生憋不住笑意,故作低头沉思,夏晴大脑袋憋得通红,差点笑出了声,到最后,夏大脑袋捂着嘴说道,“咋的?为了赵家那一块儿芝麻大点的地,儒家二圣、道教三清、佛门佛祖都下凡来啦?” 小娇娘定住半刻,竟认真地点了点头,“可不是咋的,那天晚上,真可谓群神乱舞呢!刘叔、夏叔,你们可不知道,就那种场面,就是我爹这种高手来了,都得靠边站!” 这回,刘权生和夏晴,异口同声地朗声大笑起来。 刘懿尴尬而又无奈地嘿嘿傻笑,自己本想借着诉苦之机,请父亲出山相助,结果这小娇娘演技绝顶浮夸,这不是包饺子放了太多肉,露馅了么! 想到这儿,刘懿拿起一块儿糖瓜蛋,急忙塞到了乔妙卿嘴里,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啦。 乔妙卿正演的尽兴,不知所以,遂一把拍掉了刘懿的手,从鼓鼓的小口中取出糖瓜蛋,干咳了几声,斥责道,“哎我说刘懿,进门之前,你叫大爷如此这般,大爷还没说完,你干嘛堵我的嘴?” 这回,刘权生和夏晴笑的更热烈了。 笑过之后,刘权生一脸温和,对刘懿道,“懿儿啊,水患之后,为父已看淡功名,隐居学堂,不想再多问世事。日常指点你一二,自是可以,你若想靠诉苦卖乖来请为父走出学堂,还是莫要费此心思了。大千世界、万里江山,靠自己打拼来的,才是自己的!” 刘懿知难而返,学着乔妙卿噘嘴的样子,委屈道,“孩儿谨记!” 屋内的场面更加和谐,没脑子的乔妙卿和有脑子的刘懿的计划失败后,两人无所顾忌地说了起来,当刘懿学到那山顶神仙临走前说的‘当年难断之恩,故人已还清’一处时,刘权生和夏晴的笑声,戛然而止,搞得本就疑心的刘懿,更加想一探究竟。 刘权生一声轻叹,“沐风续旧缘,一别已多年。” 夏晴以诗对诗,问道,“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刘懿疑惑问道,“父亲,你们,在说什么?” 刘权生没有作答,下榻添了些柴火,裹了裹玄色布长袍,轻轻怼刘懿道了一句,“懿儿,一路鞍马劳顿,与乔姑娘回望南楼休息去吧!” 刘懿心知父亲与夏老大有事要谈,他十分豪气,却对父亲的命令无可奈何,只得拽上小娇娘拱手离开。 出得子归学堂,刘懿转身回望。 原来,人间的人,都有秘密啊! 第163章 佳节拾翠,流水随春(上) 可叹人间千般色,不如月下一盏灯。 刘懿和乔妙卿识趣的走后,屋内重重传出了两声低叹,马槽里臃肿的赛赤兔也跟着磨了磨牙,夏晴似乎能听懂兽语,起身出屋,解开了赛赤兔的马缰,轻轻拍了拍赛赤兔圆润的翘臀,赛赤兔兴奋嘶鸣,一骑贯出,去望南楼寻了刘懿。 待夏晴回首,刘权生正站在屋门口,披头散发,仰首望月。 夏晴在学堂内踌躇一阵,看向刘权生,试探道,“大哥,真要如此么?” 刘权生身体巍然直挺,淡淡道,“十二年前,我带着懿儿离开京畿。我曾发誓:三十年后,再见春秋。” 夏晴目光直勾勾瞪了半晌,颤声道,“可是!他是你的亲儿子呀!” 说到这里,刘权生脸上微微变色,很快平静如水。 话到一半,夏晴倚在门柱旁,喃喃地道,“现在的日子,不是很安乐么?你我已过中年,为何还是看不透前尘往事,定要铤而走险呐?” 刘权生身子向前微微一探,“你我兄弟三人,只要活着,其实就是一种罪了。兄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你还不懂么?” 夏晴努嘴道,“不懂!” “兄弟,世道变喽,人心惟危,遍地狡诈宵小。我汉武帝时东方朔那一套‘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说辞,放到现在,恐怕行不通喽!”刘权生掏出了酒葫芦,抿了一口,苦笑道,“本想暂隐学堂,待懿儿羽翼丰满后,咱们兄弟三人便再去逍遥江湖,如今看来,还真有些事与愿违。” 夏晴拿过酒葫芦,给自己倒上了一碗,也抿了一口,“大哥,你我兄弟生死相扶,既然大哥决意蹚这趟浑水。我便为大哥谋划一番。” 刘权生朗笑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言。” 夏晴咕嘟咕嘟猛灌几口,直喝的两颊通红,方才大呼了一声痛快,说道,“局中人难看局中人,有些话,前些日子东方老爷子御驾归天时,我便想同你讲,却看你心情不佳,索性没有开口。” 见刘权生全神贯注,夏晴这位平时不显山不漏水的才子,开始侃侃而谈,“现如今,陛下正以平田之法,平缓根除世族、改良官制,而作为平田之开端,懿儿这五郡平田令不大不小,却已卷入陛下的那张巨大的罗网之中,成为陛下播种的最特殊的茧。其实,从您决定让懿儿出任五郡平田令时起,我们便注定无法独善其身了,所以将来定调如何,你我兄弟还需早作决断。” 刘权生点了点头,“兄弟,你继续说。” 夏晴顿了一顿,诚恳地看向刘权生,“大哥,您绰号‘刘难断’,但在此事上,切不可犹豫不决,能帮懿儿一把,就帮一把。我们三兄弟本就是没什么出息的小人物,如今,故人已经寻来,党争、朝争纠缠不清,重臣、奸贼难辨真假,若待懿儿身陷桎梏再出手相帮,恐怕为时已晚。况且,懿儿还只是个少年郎啊。” 刘权生打断了夏晴,决然道,“此事不要再提!所谓居身务期质朴,训子要有义方,我要让懿儿独自闯荡一番,打下坚实根基,将来也好有足够阅历应对那最为猛烈的狂骤。” 夏晴知道刘权生的执拗脾气,于是对此事不再提起,话锋一转,沉声道,“沧桑几度,从现状看,帝国资源全被大族所揽,寒门再难出贵子,太平盛世想要成名,只能同心协力,铲除世族,继而杀出一条血路。” 刘权生咕嘟了一口酒,豪气冲天,“在这样的世道,我等当年还能身居高位。此生得遇陛下,还真是我兄弟三人的荣幸呢!哈哈。” “所以,大哥,当下你要如何?懿儿北出薄州,帮是不帮?” 看来夏晴今日定要讨到答案。 刘权生淡淡地道,“自古立业能臣,其进退出处之间,必待机会已熟,持满而发。现今,懿儿寂寂无名,我等纵有千般夙愿,也难以实现,所以,五郡平田,势在必行。我的初衷是为懿儿搭建平台,而后放任自流,可今日一看,出生的牛犊即使再壮实,也终归是牛犊啊!” 夏晴双眼放亮,“大哥的意思,是帮?” 刘权生往嘴里倒了一口酒,一脸满足,“你我不单是生死兄弟,更曾同为二皇子党。你这头致物境的老虎,扮了这么多年的老猫,累不累?” “可别给你兄弟戴高帽子哈!”聪明人一点就通,夏晴哈哈大笑,“那我再陪懿儿走一趟!” 刘权生深深点头,嘱咐道,“兄弟,你只管装傻充愣。切记,若不到万难之时,你仍是普通一个掌柜!” 夏晴待“明白!哈哈哈!那大哥留在凌源作甚?固守城池么?” “万事基业皆有根,凌源是家,青禾居是巢,我自然要帮懿儿打理一番。”刘权生哈哈大笑,旋即大眼一转,沉声道,“若事顺,三年之内,可见曙光!届时,以五郡之基,毕五年之功,除曲州大小世族,懿儿届时自可名载典谟、功盖长秋,有一争天下之力。” “好!”夏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痛快道,“匆匆小聚,心有馀欢,前路虽险,仍需跋山涉水,大哥安心,纵千难万险,弟,九死无悔。” ......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在几声欢悦炮响中,公元341年,岁云聿暮。 公元342年,壬寅虎年, 已经悄然而至。 ...... 都源县隶属华兴郡,东靠渤海、西临丰毅县,与丰毅县北的凌源县东南、西北相呼应。 都源县是斥虎帮巢穴所在,一匹快马从凌源城出发,不到两日即可到达都源县城,也正是有斥虎帮的存在,都源县多年以来,始终没有被任何世家大族所染指,当地百姓能够得到公平的政策,得以休养生息。 都源县百姓,对斥虎帮感恩戴德,斥虎帮所作所为,亦不愧江湖正道。 一颗野惯了的心,时间久了便收不回来。 乔妙卿这小娇娘才离家不到一个月,对外面自然新奇得很,任刘懿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回家过年,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叫帮中兄弟传以密令,向塞北黎说明情况。 第二日,两匹快马便狂奔倾泻,进入了凌源城,两匹快马在子归学堂骤然停住,乔妙卿的娘亲拎着扫把,在学堂内追着乔妙卿足足跑了一个时辰,未果! 收拾不了天生反骨的女儿,跟随而来的塞北黎,便遭了塞夫人的无名之火。 ...... 刘懿在小年之后,就一直没闲着,礼尚往来的道理,这小子熟络的很。 回来第二日,他便携重礼上门拜访应知,先说赵遥辞官,再说天池求药,最后又说到了偃山遇刺,过程中,还不忘夸赞应成聪明有器识,有松柏之姿、经霜犹茂。 刘懿一碗迷魂汤,把老应知灌的那是服服帖帖。 临了,刘懿拿出一兜金子交给应知,请其依照汉律对八名战死的华兴郡兵双倍补偿,应知欣然应允,并表示节后将上表朝廷,一来专项汇报平田一事,为刘懿申请专款援助。二来为战死郡兵申请抚恤,为孤儿寡母争取更多钱银。同时,应知允诺春节之后,将额外增派郡兵七十人,同幸存的三十名郡兵凑够一百之数,以资平田。 对于精兵简政、专心农商的应郡守来说,一百名郡兵已经占到了其郡兵总数的十分之一,这让刘懿颇为感动。 近人必达情,第三日,刘懿拽着乔妙卿,在凌源山脉边上打了几只肥硕的野鸡,叩开了凌源镖局的宅门,拜会了老杨奇后,刘懿同样奉上抚恤,并就偃山折损的几名好汉向杨观致以哀悼和歉意。 杨观心思玲珑,既然压了刘懿这块宝,自然不会就此收手,听闻应知增兵相持,杨观立即唤出正与乔妙卿沟通武学的杨柳,要其即刻前往乡野,再招募三十镖师,与之前随同刘懿的二十名镖师凑够五十之数,随刘懿北上。 看着怀有身孕的杨观眉头紧锁,刘懿揣测了一番,心中明白凌源镖局是小门小庙无法承担三十人的日常开销,于是拍着胸脯答应定要‘功劳之士,赏报有足’,大方包下了三十人的薪酬和吃喝。 杨柳顺水推舟,面露欣赏之色,心想:原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不止自己啊! 至于死在偃山的四名斥虎死士,刘权生说‘自有算计,无需他管’,刘懿便没有多做计较。 俗语讲“割不断的亲,离不开的邻”。 其实,这少年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亲自登门,将皇甫录、李二牛和王三宝的爹娘都请进了青禾居内院,虽然名为“久不在居,请帮忙看门护院”,实为让这些艰辛半生的长辈,有个环境宜人的好住处。 一切妥当后,刘懿思考了大半晌,呼朋唤友一番商讨,决议将刘兴故居改成了一座四层小楼,疏通渠道,以活水相围,题名“望南祠”,供奉战死或即将战死的壮士,以便让后人永远铭记。 此番种种,赢得称赞一片一片。应知对刘懿,更是刮目相看,在一次家宴中,应知反复叮嘱应成,“懿乃不可多得之伟器,好春(应成字)应从之侍之,以期振兴百年应氏。” 经此一事,刘懿的这架战车上的几位小将,站的更加坚定了。 第164章 佳节拾翠,流水随春(中) 春节是烟花、是爆竹,是年夜饭,是一家人的团圆,是每一个中国人,最最不能错过的节日。 春节之中,除夕之夜,大家各相与赠送,俗称“馈岁”;长幼聚欢,祝颂完备,俗称“分岁”;终岁不眠,以待天明,俗称“守岁”。 守岁这一天,是一年之中,最为温馨、最为温暖的一天。 今年的青禾居,不,应该叫望南居,虽然换了主人,不过气氛相比之下,却更加热烈。 李二牛、皇甫录、王三宝、乔妙卿、应成携父带母,相会于望南居内院,再加上刘权生父子、老杨奇一家三口、夏晴和邓延两个单身汉,二十二人足足摆了四张大桌子,才勉强坐满,这可忙坏了作为东家的刘权生和刘懿。 三十儿当天,不到辰时,刘权生与刘懿便开始忙里忙外,父子俩撤掉会客厅的桌椅,摆上了四张两丈直径的大圆桌,铺上红布,摆好瓜果、糖果,喜气洋洋。 午时,李二牛、皇甫录两家人端着满满六大盆用清水炖到快脱了骨的猪排、羊排、牛排,从各自屋中走出帮厨。 王三宝一家则里里外外忙着贴对子、挂灯笼、张春联。 应成一家则带了八坛好酒,轻装赴约。 见到郡守来到,众人急忙行礼,应知说笑一句‘与民同乐’,便也撸起袖子帮着忙活起来,女人们见状,一股脑将男人们赶出了厨房,男人们来到内院,又将少年们赶出了内院。 被赶出内院的少年们,如同脱了线的风筝,开始放肆起来。 但见刘懿带着‘四小’和乔妙卿将挂鞭拆开,分成一个一个小枝儿,点起香薰,一个一响,在外院噼里啪拉地造作了起来,内院的男人们正想聊聊农事,被外院一会一响搞得“心惊胆战”,没聊上几句便行至索然,只得四散开来,干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塞北黎对家务一窍不通,索性来到外院,送了每名少年一人一把精钢短匕,当做新年礼物,李二牛悄悄地请求这位斥虎帮主能不能把精钢短匕换成大砍刀或是方天画戟,应成也动起了小心思,央求塞北黎给自己弄一把好剑,今日高兴,塞北黎满口答应。 两个少年,顿时欢天喜地。 就连李二牛都不曾想到,事后,塞北黎居然真的送了李二牛一柄精钢大戟,而三十年后,李二牛带着塞北黎所赠的赤霄奔雷戟,帮助刘懿一举横扫了天下。 当然,塞北黎还送了刘懿一份大礼,带来了五组十五人的斥虎死士,专听刘懿调遣,要知道,在这之前,随在刘懿身边的斥虎卫,可都是听从乔妙卿差遣的,塞北黎这一举动,无疑给予了斥虎帮十二死士才有的门徒调配权,也相当于承认了刘懿的地位。 这倒是让刘懿受宠若惊了。 ...... 大汉一统后,为尽快恢复国力,继任诸葛亮的丞相费祎沿用秦朝制度,规定男子二十而室,女子十五而嫁,违令者罚。 乔妙卿性格天生洒脱不羁,还有些自视清高,以至于年芳十六,还没有找到心仪男子,所以,塞北黎自去年起,便为乔妙卿每季缴纳六百铢的罚款,斥虎帮大家大业,自然不在乎这点小鱼干儿。 但事儿可不是这么个事儿,为了这丫头的婚事,堂堂的斥虎帮帮主可谓操碎了心,但就是无可奈何,最后也只得哀叹一声,“家门不幸呐!” 婚姻人伦之始,王教之基,是以圣王重之,所以率先众庶,风化天下。 古时男女自来早立事,心智和情感也格外成熟,围在刘懿身边的少男少女,虽然际遇不同,但全都心智成熟,放鞭炮这种十岁小黄髫玩的玩意,自然引不起他们太大的兴致,几人玩了一会,便觉索然无味了。 乔妙卿似乎想炫耀一番武力,顶着一张超凡脱俗的脸,厚颜无耻地要与李二牛和应成以武会友,结果不言而喻,俩人连五招都没走出去,便双双告了饶。 几个人,又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一丝冷风吹过,刘懿忽然心思一动,将五人聚在外院一处屋内,决定利用此机,开一个小会。 五个人无精打采的聚在一起,刘懿欲扬先抑,把气氛压了下来,沉声道,“兄弟们,懿与各位望南楼中尝共醉,青云路上亦相逢。俗话说得好,一个好汉三个帮,前路危险,前途未卜,各位还需做好同生共死的准备啊!” 心直口快的应成率先开口,“大哥,你说这些作甚,除了乔姑娘,咱们哥几个都是一同穿开裆裤长大,过书山崇崇,探义海茫茫,此生自当生死相随,无怨无悔。” 话音刚落,应成便挨了乔妙卿一记飞踹,头直愣愣扎到了雪里。 乔妙卿听出了弦外之音,面露愠色,怒道,“应成,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大爷虽然入伙不久,但这山头儿规矩,我可是门儿清。江湖人最讲信义,他朝若遇事情,你以为大爷我是半途而废、苟且偷生之人?” “哎哎哎!乔大爷误会喽,应成说的是我们同穿开裆裤,可一点也没有贬低姑娘忠节的意思,偃山凶险,乔姑娘不也一同杀过来了?这证明什么?这证明我们乔大爷,仗义!证明我们乔帮主,后继有人!” 王三宝赶忙出来解围,应成赶忙点头,乔妙卿这才消去了三分火气。 此情此景,远坐在侧的塞北黎和杨柳憋住了笑意。 刘懿面露为难之色,“各位兄弟与我的山海情谊,懿心中常存。平田之事虽为惠民良策,但江湖大鳄、地方大族必会轮番刁难。我等羽翼单薄,如飓风一叶,恐会遇到无数生死,若各位兄弟想过安生日子,今日之后,大可自寻出路,懿绝不阻拦,可若节后过了凌源山脉,还望兄弟们摒除杂念,鼎力相助。毕竟,在生死关头,谁也不想自己的袍泽拖了后腿。” 刘懿的话,已经十分清楚,他丑话说在前头,现在贪生怕死退出,还来得及,一旦踏上凶险异常的平田之路,再想明哲保身,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皇甫录一下子便听懂了刘懿的弦外之音。 “大哥,志同无虑,化去不悔。都已经做到这儿了,还说这些干啥!”皇甫录依然黄干黑廋,却言语铿锵,“我皇甫录,惟大哥马首是瞻!” “就是,江湖儿女,道义为先,既已承诺,自要践诺。刘老大你说这些话,可就有些见外了!” 不知不觉,乔妙卿也将对刘懿的称呼加上了“老大”二字。 “好!父子和而家不败,弟兄和而家不分。既然我们聚义望南楼,同心同德,在此,我便分派一下任务。”刘懿心中大喜,故意顿了一顿,将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一起,沉声道,“初七过后,皇甫录主望南居与望南楼诸事,做好后勤保障,你要做的,就是多多赚钱,让跟随平田的将士们,无后顾之忧。” 皇甫录深深点头,道,“家里这边,有大先生、有夏老大、有应郡守在旁扶持,大哥只管放心。” 刘懿点了点头,对王三宝道,“王三宝既有官职在身,辅助既好。” 一向胆小怕事的王三宝听到刘懿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开心的摇头晃脑,一个劲儿点头答应。 刘懿对王三宝温声一笑,转头对余下三人说道,“二牛、妙卿、应成,你三人随我北上,二牛在我身边,主行军调度,妙卿与王大力主开路断后,应成与舅舅主侧翼侦查。” 这回,五人收起了闲散,一同起身拱手,眼神坚定,“诺!” 刘懿急忙起身,虚抚众人,随后,抓起李二牛与乔妙卿衣袖,无比豪爽,“走,咱们包饺子去!” 塞北黎与杨柳对视一眼。 三言两语,收买人心,刘懿这少年,不简单啊! ...... 大雪飞雁,一字冲天,虎年好景福禄传。 在众人的喜气洋洋之中,不知不觉,时间已近酉时,整座凌源城的大街小巷汉旗飘飘、鞭炮齐鸣,烟花划破长空、礼乐欢快悠扬,今年分外热闹,整座凌源城陷入了一片欢天喜地之中。 望南居里,张灯结彩,铺盖红布的四张大方桌子,已经坐满了人,除了六个少年独坐一桌,其余人不分尊卑,混作一团,气氛十分的融洽。 每桌各有菜品八荤四素,荤为红烧肉、排骨乱炖、蒜蓉羊排、糖醋锦鲤、炭烤猪蹄、牛肉汤、脱骨鸡和清蒸鹿肉,素为韭菜炒鸡蛋、盐水蚕豆、拍黄瓜和冬葵,色香味一应俱全。 八坛杜康掀开盖子的那一刻,浓浓的年味儿,算是真正的到来。 少年们盯着满桌的美味佳肴,纷纷流出了口水,奈何长辈们没有开口,只能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 在一番新年贺词、祝酒词、互敬酒之后,一大家子因机缘巧合结识的人,开始大快朵颐,那群少年的吃相,更显得有些“恶贯满盈、罪大恶极”。 应知看着那群少年,不禁对坐在身旁的刘权生感慨地道,“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天下,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天下了。” 刘权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道,“天下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但归根究底,是他们的呀!” 应知思索片刻,忽然纵声大笑,两个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相识的人,第一次在酒桌上撞了个满怀! 第165章 佳节拾翠,流水随春(下) 历史和文化,最为注重的便是传承二字,江湖亦是如此。 根据近百年的摸索,江湖名宿们纷纷断定:若无机缘巧合或神功机巧,只有天动境以上的文人武人,才有窥探万物、洞察方圆之能,而天动境界以下的文人武夫,便只能借助外力了。 既然寻常的入境之人,都没有探查危险的能力,那么,诸如刺杀探查这种事情的成功率,便大大提升了,这也是斥虎帮在江湖上混的风生水起的重要原因。 死士辰当初选了《石鲸剑》,归根究底,可能还是看中了第一招狂鲸探海能窥探方圆三里之物的能耐,毕竟,广袤的视角,对一名职业杀手来说,至关重要。 而随着江湖浪起,厮杀不断,赤羽金雕和寒羽白隼这等鸟中神品,地位自然也随之水涨船高。 就在刘懿不自觉的怀念去年和东方爷孙、一显等人在万佛山万佛寺的那顿年夜饭时,内院大门口左侧,藏在那里的、在灯笼映照下显现出来的一个影子,悄然吸引了刘懿的注意。 刘懿不想惊动那道影子,索性端起一碗酒,走到了塞北黎的身旁,哈哈笑道,“帮主,小子一无武功、二无彬蔚,幸得帮主赏识,得继师名,小子仅以薄酒,敬帮主一樽!” 塞北黎笑呵呵地起身,刘懿将碗低了两指,两人对碰,一饮而尽。 就在塞北黎落碗之际,刘懿轻轻扣住了塞北黎的手腕,低声道,“帮主,门口儿,是不是有动静?” 塞北黎寻声侧视,动心起念之间,一切情况尽在心头,随后,他白了刘懿一眼,大咧咧地道,“傻小子,不要故作神秘,那不就是个没有入境的小娃子么!不要风声鹤唳,去,将其赶走便是。” 刘懿正要反驳,一向胆小的王三宝却“啊啊啊”的惊叫不止,但见他起身指向大门,浑身颤抖、战栗不语,众人纷纷转头,也着实微惊了一下。 门口站有一“人”,那人赤脚悬空、双臂垂膝,衣衫破烂、披头散发,两手泛绿、面呈灰黑,胸前挂一破旧不堪的净身神咒,手腕拴着两条锈迹斑斑的细长铁链,在红色灯笼的映照下,诡异渗人。 若是胆小的,定会以为这是幽魂厉鬼大年三十前来索命了。 除了寥寥入境的几人没有骇遽,在座的,包括有头没脑的乔妙卿,都悄悄地躲到了刘懿身后,不声不响,用手捂着眼睛,仅仅留了一条小缝儿,偷偷地瞄着。 那非人似鬼之物,见到众人惊恐,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得逞阴笑,他更加得意忘形,过膝的双臂微微动了一动,随之晃晃悠悠地向内院飘了过来。 刘权生瞧见,“嘿”了一声,怭怭拍了拍刘懿,轻声道,“儿子,去!给他一脚。” 刘懿面部僵硬,嘴角微微抽搐,机械地转头看向刘权生,“父亲,这!” “无妨!去即可。”刘权生嘿嘿一笑,似乎对这家伙毫不在意。 刘懿对他这位算无遗策的父亲,深信不疑,咬了咬牙,鹅蛋脸涨的通红,低头闭眼,向那鬼影扑去,凌空一脚,鬼影“哎呦”一声,跌坐在地,头顶传来绳索绷断的声音,内院墙外传来了急促的、脚踩到雪的吱嘎声,随后立即又传来栽到雪中的噗嗤声。 众人细看,原来,虚空鬼魅,仅是墙外一个少年伫倚线绳,吊起了墙内的另一个少年。 真相大白,乔妙卿这小娇娘来了火气,怒气冲冲地跑向坐在地上的少年,张拳便打,却被刘懿挺身拦了下来,乔妙卿推开刘懿,再要挥拳,却见那坐在地上两眼空洞的少年,瘦的已经仅剩了皮包骨,于心不忍,便也作罢。 院外依旧炮声连连,院内却已安静至极,三宝娘和应成娘为两名少年拾倒了一番装扮,一群人无心吃饭,围到了两人身旁。 细问之下,众人才知,原来两人乃是姐弟,姐姐名叫牟籽花,弟弟名叫牟花籽,这对儿姐弟本名姓黄,姐弟两人的父亲是当年被刘兴差人抢劫杀人的黄家布店账房,当日刘兴行凶,两人尚在襁褓,不在店内,遂幸免于难,两人的母亲在姐弟两人四岁时积劳成疾,病死卧榻,姐弟两人无依无靠,正巧遇到南城富户牟老爷子,老爷子善念一动,救下了两条性命,此后便随了牟姓。 牟老爷子对两人视如己出,当日乔五六登门讨橘,被羞辱的少女,便是牟籽花,牟老爷子震怒逐客,遂遭灭门惨剧。 事后,姐弟二人为掩人耳目,求得一线生机,便焚烧牟宅,乔装逃走。 安全后的姐弟俩悲伤欲绝,一心复仇,怎奈手无寸铁之力,最后弟弟牟花籽想出了深夜扮鬼来吓唬刘氏族人的办法,想通过这种下作手段,让刘氏族人心魂不宁。 姐弟两人形单影只,自然不敢靠近青禾居,遂将目光瞄向了居住在村落的一些刘氏宗族。还真别说,这招很管用,一些老迈的刘氏宗亲直接被吓的病入膏肓,一些病入膏肓的,直接被吓的落地成盒儿。 两人东躲西藏,风餐露宿,装神弄鬼,终于盼到了刘氏一族覆灭的那一天。 姐姐牟籽花是典型的大家闺秀,除了伺候人,一无所知。牟花籽古灵精怪,除了有些上不了台面儿的鬼点子,一无是处,在刘氏一族覆灭后,姐弟两人再无精神寄托,生活愈发拮据。 直到今日,新年之际,两人已经饿了整整三天。弟弟不忍姐姐受罪,便与姐姐商议吓唬一下青禾居的新主人,运气好的话,还能侥幸混些吃食。 说到这儿,姐姐牟籽花已经泣不成声,而弟弟牟花籽则用双眼看着众人,手脚并用,将桌上的鸡腿、排骨一个劲儿的往兜子里塞,毫不顾忌。 女人总感性,在座的妇人们听到这姐弟已经饿了三天,心怜小儿女,急忙腾出位置,让两个孩子进食,补充些体力,牟籽花面带三分朴素、七分腼腆,与弟弟多番鞠躬感谢,才吃了起来。 男人们则纷纷沉默,特别是应知和塞北黎这种身居高位而不知低处之寒的人物,今日也算领悟了“世族之患,法不通行”八个字的内涵。 在百姓眼里,世族是多么的洪水猛兽啊! 今日可毕竟是过年,总不能一直这样僵着,应成有一副侠肝义胆,他被牟氏姐弟的悲惨境遇所动容,慢慢来到牟氏姐弟身边,拍着弟弟牟花籽的肩膀,温声细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桌八人,我们少年这桌是六个人,天赐缘分,正好缺你姐弟。有了你俩,今年才叫八方来财呢!哈哈哈!来来来,入座,用餐。” 作为望南居的主人,刘懿自然要有所表示,他当即开口邀请姐弟两人入住内院,他日再招两三伙计,帮助皇甫录共同打理望南居和望南楼。 姐弟两人喜极而泣,千恩万谢。 闹闹吵吵的前半夜过后,守岁的习俗被少年们忘的一干二净,玩闹够了的他们,纷纷回房入梦,看着乖巧的牟氏姐弟正帮忙收拾残局,刘权生顿了一下,还是上前拉住两人的衣袖,带到了大哥刘.德生曾住的空房,为这姐弟俩生好火、铺好被。 对姐弟二人,刘权生是有愧疚的,毕竟,凌源刘氏是自己的本家,刘家造下的罪孽,也就相当于是他刘权生犯下的罪过了。 但是,牟氏姐弟二人却不知道刘权生心中所想,他们早听说大先生贤名,今日一见,果如传说一般,赶忙跪在地上叩谢刘权生的大恩,被刘全生硬生生地扶了起来。 刘权生俊眉微挑,温声细语,和颜悦色,“江湖儿女,怎可轻易言跪?你姐弟二人天子上佳,若不嫌弃,翌日来我学堂读书识字可好?” 两人激动无比,看着刘权生,一个劲儿地点头。 刘权生看着姐弟二人,忽然有些动情,“人生啊!不完美又何妨?连高山都会有裂痕,但那却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随后,刘权生退出门外,轻轻关上了两人的房门,“不管昨天错过了什么,你的被窝都会原谅你,晚安,好梦!” ...... 城内,一片欢天喜地。 城外,一双赤红大眼,盯着一派祥和温馨的望南居。 赤红大眼的主人,正是从曲州潜行北上的江瑞生。 “真是父慈子孝的感人场面呢!”江瑞生咬了咬牙,眼睛不自觉地流出了血泪,一字一吐,“刘布,一直留着你的命,也该用用了!” “诺!” 朱锦黑冠、方脸尖鼻的刘布,像一条恶犬,回应了主人一声,便一步步迈向了凌源城,在他身后,数十名黑衣人紧紧跟随。 刘布走后,江瑞生身边似乎已无人影,但他还是自顾自地道,“夏侯叔叔,想必信已送到。咱们,去彰武城玩玩?” 一名精瘦精瘦的中年人从阴暗中走出,背上扛着两把大刀,冷酷地道,“诺!” 江瑞生抹了抹血泪,这回,他的整双眼睛变成了两个血洞,手中攥着一本满是鲜血的、名为《血祭》的竹简,那是他在太昊城寻得的一本诡异功法。 年年青草绿,今年凌源红。不,我要眼前这座凌源城,年年红! 血红的红! 杀! 第166章 一天明月,浩海穿流(上)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繁华。 比起地处帝国中北部的华兴郡,千里之外的长安,年味儿更加地浓厚,也更加的气派。 在一眼望不到头尾的长安城,达官贵人互访府邸,礼物以车计;寻常人家走街串巷,礼物以筐计。就连街边的乞丐,都受到了天子脚下皇城富贵的关照,在世族门阀的残羹里,寻到了寻到了花雕与烧鸡。 千门万户雪花浮,却丝毫挡不住千门万户的热情,整座长安城的炮声,贯穿了整个春节的头七天。 有人欢喜有人忧,虽然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欢欣喜悦之中,但总有人格格不入。 例如未央宫里的那位帝王,今年便没有了如此闲情雅致,帝国政务千丝万缕,十五一过,百业生发,稍有罅隙,诸乱承起,刘彦作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必须趁着年关百业休息之际,抽丝剥茧,把今年士、农、工、商、兵、交的大基调定妥,确保大汉千万疆土和子民,在他的手里能够继续欣欣向荣。 所以,刘彦进行过必要的仪式,在大年初二晚,便匆匆从太后郭珂居所长乐宫返回了未央宫批阅奏折。如往年一样,皇后李凤蛟的长秋宫,刘彦连看都没看一眼。 龙凤分家的现象,在大内皇宫里,已经持续了一十二年。 此事,刘彦正披着大袄,赤脚坐在甘泉居那张大案上,殿下地龙热气蒸腾,这位中兴之主嘴里啃着一颗冻出了冰碴的沙果,一口入喉,心中说不出的惬意。 长相十分英雄的他,歪在案前,想入非非:去年和前年,自己借着兴修虹渠、沣渠之机,着实让一些蠢蠢欲动的世族遍体鳞伤却又无可奈何,有的世族声名扫地、有的世族内耗严重,自己更是趁机整顿了两渠途径十几郡的官场,从原本油泼不入的地方世族势力中,撕开了一个个如同凌源刘氏一般的口子。只要这道口子被打开,接下来,自己就可以长驱直入、策马奔腾了!哈哈哈! 想到这里,刘彦长声感慨:父王啊父王,你遗言说的果然没错,阴谋终有短,阳谋方致远,以公心大道从之,幽怀许定,贼奈我何啊? 千里月明情眷,刘彦走下桌案,站在门口,忧思上涌。 儿时仰望星空既是光,举手便可摘。于今已为七尺身,才懂天高不可攀、高处不胜寒。 登基至今,已有一十七年,算上今年,自己的本命年都已经过了四个。自己远远算不上有德之君,为了巩固江山皇权,对自己有恩的、有义的、有情的,都被无情铲除,下场多有凄切。 江山更替,世道乘乱,到底该归咎于人心不古,还是天道无常,自己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个答案! 就好像当年那件事之后,自己一直喜欢吃沙果,可到底是因为果子里带的这个‘杀’字而喜欢,还是真心喜欢,到现在,也已经说过不清楚了! 从父王定下的刘乾、吕铮、刘藿、吴水子、慕容劲川五位托孤大臣,到自己招揽的刘权生、乔黎、王彪之、顾苏、蒋怀尧、牟羽、皇甫敕星、李长虹等第一批少壮派,再到老师吕铮与自己共同物色的常夏、赵于渊、沈希言、常钟嵘等国之柱石,再到现在的谢安、陆凌、桓温、冉闵等世族之中的佼佼者,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自己织起的那张大网越来越密,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也越来越重。 刘彦揉了揉太阳穴,自嘲一笑,真怕有一天,这网上的小虫茧化成了蝶,再也飞不回来喽! 去年,自己迎来了最为开心的一段日子,自己终于飞出了长安,看到了在自己治理下的江山的朝朝暮暮与山山海海,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哈哈,难怪千古一帝总要寻求长生,如此繁华江山,岂不让人留恋? 除了百看不厌的景,更有朝思暮想的人。 遥记当年刘权生乔装出关北上,那孩子便被装在果篮子里,三九寒天,自己连出去送一送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这些年,自己阳气不盛,有儿无女。 呵呵!报应这东西,不分尊卑,做错了事,真的会遭天谴,而且是现世报! 想到这里,刘彦不自觉哈哈一笑:有两个儿子,你刘彦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 正当刘彦从欢愉舒畅渐渐到悲伤憯懔之际,当值的小常侍赭红躲在门外,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莺啼,巧妙唤回了刘彦的思绪。 刘彦揉了揉鼻子,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子,下次能不能换个凤凰来扰我?” 赭红从门后钻出,俯身谦卑,可怜兮兮地说道,“陛下威武神明,比肩周之三圣,功成业广,葳蕤长垂,引得天心圣眷,哪里轮得到小的如跳梁小丑般在此胡言乱语呢!” 刘彦噗嗤一笑,“呸,凭你这张嘴,将来若让你出使西域,也能如鱼得水。” 小赭红从话里听出刘彦有意提拔自己,忽然感激,大声地道,“若奴才有朝一日能够作为汉朝使臣,定效仿班超、张骞,做国之栋梁,不辱使命。” 刘彦轻轻踢了赭红一脚,笑道,“等你长大了,自有你报效国家的机会。你在外面装设弄鬼的,有什么事啊?” 小赭红犹豫地道,“这...。” 刘彦漫不经心地道,“有话快说,有屁憋着,没事儿滚蛋,朕今日要早点歇息,翌日开工!” “陛下圣明,凤凰来啦!皇后于宫外求见,想进献些坚果,聊表无日不萌的云树之思。您看?”赭红将头埋得更低,低到刘彦看不清他的表情。 听到‘皇后’二字,甘泉居的空气,霎时冷了起来。 刘彦沉默片刻,绕过仍跪在地的小赭红,跨过门槛,看着两侧带甲卫士和点点火光,沉默不语。刚刚被带出的伤感和叹息,又被拉扯了回去,想起十二年前那个血染的夜,又想起这几年披艰扫秽、负诟忍尤,刘彦心中竟开始波涛汹涌,渐而雷嗔电怒,左右小拇指缓缓向口中挪去,那是他大开杀戒前的习惯。 十二年前,酿成京畿大乱的始作俑者,正是刘彦的结发妻子,在外面请求觐见的皇后啊! 光照不到的地方,开始细细碎碎,甘泉居的房梁上,几道人影出现在赭红偷瞄的视线里。 刀剑出鞘的声音,自己人头落地的声音,已经开始在刘彦的耳边回荡。 小赭红以为刘彦怒气上涌要杀自己,大惊失色,衣衫与额头瞬间浸透冷汗,宫里的常侍和侍女,谁不知道这一皇一后的陈年往事,纷纷对此噤若寒暄!若不是当年皇后救母恩情,机敏如己又怎敢屡犯龙颜? 上次送衣服是第一次,今日,这已经是自己在陛下面前第二次提起皇后,看来,陛下对自己的耐心,尽了!自己的小命,也尽了! 那根手指终是没有塞到嘴里,隐在暗处的长水卫终是没有挥出刀。 “宣!”刘彦冷清地吐出一个字,转身回到居内,端庄地坐在殿上。 小赭红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再没有了平日里的半点机警,他发誓:以后‘皇后’两个字若是再从自己口中传出,便咬断了这没用的、该死的舌头。 不一会儿,李凤蛟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出现在宣室殿前,只见她目波澄鲜、眉妩连卷、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额,当真有母仪天下之姿。 此刻,他正一身轻装,迈着纤纤细步,向甘泉居款款走来,距离再一次见他的夫君,这位颜世无双的女子,已经等了足足八个月。 刘彦坐在案上,一双大眼出神,直到一袭斑斓锦绣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回过神来,目视李凤蛟,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声如古井,轻声道,“许久未见,皇后还真是翠罗婉秀、容颜不老。而朕可是已经半头白发,看来,这些年,皇后的日子,很滋润呢。” 对皇后李凤蛟,刘彦仍然沉浸在当年之事的痛恨之中,开口便满是奚落。 皇后李凤蛟轻步前移,及近两丈之地戛然而止,面露忿恨,声带哽咽地说道,“陛下,妾知当年犯下难恕之罪,思痛悔改。十年前,陛下决议荡涤官场,妾立即知会族人辞官返乡,一人不留官场;七年前,陛下根除世族,妾策马沧州,力劝父亲解散私兵、交还私田;两年前,妾之表弟酒后乱法,妾不惜背弃宗族,差人返回敦煌郡,将表弟乱棍杖杀......。” 李凤蛟是个极其刚烈的女子,受了委屈要么就是以牙还牙,要么就是隐忍不发,刘彦当年正是因为李凤蛟的敢爱敢恨,才与她喜结连理,如今李凤蛟放下身架,将陈年往事一一娓娓道来,足可见其用心之城了。 此刻的李凤蛟,就如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软糯女子,她梨花带雨,越说越激动,最后已经语无伦次。 读相思,愁识佳人面。说情怀,断肠在幽宫! 此情此景,刘彦心中如有万缕西风、烈卧寒云,可面上仍无动于衷。 “刘彦,你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你要废,便废了我吧!这种日子,本宫过够了,与其单守相思,还不如一死了之!” 李凤蛟应也是个性情中人,不管刘彦动情与否,她只顾自己在那里倾诉心事,如瀑布飞流般一气说完后,李凤蛟转头便走,那步子迈的,虎虎生风。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凤蛟的刚烈性格,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改变。 望着那道负气而走的倩影,刘彦的心,终于柔软了下来,多年冷战,本想能不见则不见,怎知今日一见,情愫吐露,才知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一丝冷风入殿,刘彦的情绪稍稍稳定,心中快速思索:当年之事,纵百般懊恼,也无济于事了。倒不如借此机会与凤蛟,一来了却自己一桩心事,稳定后宫,二来李凤蛟背后的沧州李氏乃顶尖世族,若懿儿五郡平田之事一成,平田之法将推及全国,有李家在沧州推波助澜,沧州无忧矣。 刘彦望着李凤蛟渐行渐远的背影,起身缓缓问道,“皇后,刘懿偃山遇险,那位长生境文人,是你请去的?” “不是!爱谁谁!”李凤蛟还是没有回头,声音哽咽,步子迈得更大了。 性子烈如燎原火的皇后,甘为当年过失,隐忍这么多年,实属不易,今日来此,李凤蛟实则一吐哀怨,倾诉过后,便决议将自己终身禁锢在长秋宫内,永不相见了。 皇上不急太监急,小赭红见皇后如此这般烈性,心惊胆战,这祖宗若是就这样甩袖走了,陛下的怒火,岂是自己这般蝼蚁可以承受的? 于是,小赭红一咬牙一跺脚,从大门右侧窜出,快速地关上了两扇朱红大门,将这对世间最为华贵的夫妻,反锁在了门内。 那本流芳百世的汉史中,也因这一锁,留下了一位名叫赭红的小常侍的名字。 ...... 李凤蛟被困殿中,欲出无路,就在他进退维谷之时,一双大手从后而入,缠腰而走,怭怭一搂,“过来吧你!” 乔妙卿的脸,顿如熟透了的苹果。 当晚! 刘彦开水通渠、百川入海! 凤蛟云雾偷来、九天开合! 今夜花妍人妍,一点,天明! 第167章 一天明月,浩海穿流(下) 一夜颠鸾.倒凤,初三一早,对自己极度自律的刘彦,离开李凤蛟的香环玉枕,独自来到了宣室殿西侧室。 与此同时,有五个风骨各异的白头,与刘彦一前一后,也来到了此处等候,五位风度翩翩的老者一字排开,分别是丞相吕铮、御史大夫谢裒、卫尉常夏、廷尉刘遵和刘彦的二师父,沈琼。 关于吕铮、常夏、沈琼三人,前文已有简介,至于这谢裒和刘遵,两人可算得上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先说这御史大夫谢裒。谢裒本名谢魮,字幼儒,是太子侧师谢安之父,曲州许昌陈县谢氏家主,长生境文人。谢家是当世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之一,在江苍、江锋领衔的江氏一族没有崛起于曲州前,谢家在曲州可谓风生水起。 谢氏一门崛起于曹魏,是魏文帝曹丕门阀政治下的典型代表,同那些以武起家的大户相比,谢氏一族文风浓厚、底蕴深厚。谢裒作为谢氏族长,更是学识渊博、器识闳达、两肩正气,其诗笔清婉、书法通神,一手隶书蚕头燕尾,笔势飞动,姿态优美,凭借一手好字,谢裒同栖光道府的那位后辈王羲之并称为“谢王”。刘彦用谢裒来做御史大夫,可谓正当其人呐。 廷尉刘遵的起家路子和谢裒既然不同,他是前大将军刘琨之子,致物境文人,是个典型的官二代。 说起刘遵,就不得不先说说他老子刘琨。刘琨出身中山刘氏,与昭烈帝刘备同为西汉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是妥妥的皇族宗亲。 刘琨此人工于诗赋、颇有文名,少时与帝国前大都督祖逖私交甚好,经常同床而卧、同被而眠。两人在少时闻鸡起舞,练就了一身治理天下的真功夫。长大后两人弃文从武,成为先帝的左膀右臂。 295年那一战,祖逖受拜征南大都督,统汉军一十六部讨伐与大秦共同犯境的西南羌月五国,刘琨作为征南大军的后军将军,率领三部武备军,负责侧翼掩护与后备保障任务,当时的帝国西南,刘氏藩王割据,遍地贼寇横生,这刘琨为了大军无后顾之忧,心一狠,枕戈待旦、志枭逆虏,统率三军,将现在的仪州方圆杀了个底儿朝天,什么草寇、皇族、世族、帮派、蛮族,只要探得胆有风吹草动的,立屠而杀之,当时的仪州豪阀,听到刘琨的名字,无不胆战心惊,百姓们听到刘琨的名字,无不拍手称快,所过之处,无不夹道欢迎。 刘琨因其果断狠辣,被西南官场私下称为“催命将军”。 而这一举动,直接导致了当今九州内唯仪州无一豪阀,官令畅通,刘琨当年杀人如麻,如今回头再看,也算阴差阳错地干了一件好事儿,战后,刘琨怀抚控御,最后在大将军的位置上功成身退,318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寿终正寝,魂归仪州顺泰郡。 虎父无犬子,刘琨之子刘遵,虽做事颇浮夸,但少负志气,有纵横之才,善交胜己,先帝在时便已小有名气。刘彦登基,刘遵成为刘彦的第一批支持者。 古之官场,朋党、帮派、圈子总会以不同形式展现出来,站好了队、跟好了班,仕途变坦途,最初刘彦手无实权,刘遵也跟着受到百般打压,墙倒众人推,其父刘琨的反对者们更对他软硬齐施,这让他做人做事百般掣肘,前半生碌碌无为,后来渐渐形势好转,刘遵终于在年过半百之时位列十二卿。 刘彦眼前这五颗白头,个个至宝,抵得上大汉半壁江山。 ...... 五人同朝为官,自然熟识,刘彦到来之前,五人正在西侧室门口嘻嘻哈哈,见刘彦前来,五人立即收敛笑容,对刘彦施以君臣之礼。 “不必行礼,各位国老,恰此新年之际,打扰阖家团聚,召五位前来商讨国事,见谅!见谅啊!” 闺闼已定,刘彦神清气爽,对着五人潇洒地还礼,满面春风。 儒衫宽袍、江湖脾气的沈琼,冲着刘彦打了个哈哈,笑道,“扶翼大运,勤劳王家,乃我等本分,陛下难不成觉得我等这几把老骨头没用了?” “哈哈!二师父,瞧您说的,帝国若没有了你们几位,真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外面冷,来来来,快,走,咱们进屋叙话。”说罢,刘彦主动扶住沈琼的右肘,又对其余四位老臣示意了一眼,几人同入室内。 宣室殿西侧室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玄机。 沈琼出自武当山,当年刘彦建造宣室殿时,为了保护刘彦安全,沈琼特意知会其在武当山隐居的两位师弟赶赴长安,此二人精通天罡三十六法中五行大遁和六甲奇门,三人合力,参以天机、以无生有、布以大阵,终成漫天星辰,以为宣室殿西侧室基础,沈琼豪言,有此屋在,通玄境界以下之人,无人可伤天子。 所以,刘彦十分重视宣室殿西侧室,此屋非心腹重臣而不可入。 来的五人,有第一个进的,也有第一次进的,进去过的轻车熟路,第一次进的也没有惶恐不安,可不管第几次进,进入西侧室的第一眼,都会被随时间而走的星辰和天空中精密准确的大汉疆土所震撼。 刘彦从不让人在西侧室起火,今日为了周全五人身体,他特意命人摆上了桌子并温好了茶,在地上铺了厚厚两层兔毛毯,将地龙烧得滚烫,屋内热气缭绕,五老坐于星辰之下,俯瞰山川河流,颇有大雪归卧晚、画船听雨眠的玄奇意境。 “今日请诸老前来,并非商讨世族或是帝国人事之事。”寒暄过后,刘彦直插主题,轻描淡写地道,“父亲曾对朕讲,‘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文王取人以度,而今人必取人以制’。” 五人都是饱经宦海浮沉的公卿,刘彦此话一出,虽然还未谈及正题,却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今日,天子恐怕要在选人用人上做些文章呀。 看着几人不动声色,刘彦心中轻笑:几个老狐狸,非得让朕点破不成。 “当年武皇帝为强化集权,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虽然皇权见威,却桎梏思维、滞塞发展,罢黜百家这件事,今日看来,其弊大于利也。”刘彦抿了一口茶,淡然道,“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若真乃天子,必应天下归心,既然此治国大政已经不合国情,咱们是不是?嘿嘿,作些修改呢?” 话不说透,却已明了,眼前这位天子,欲继禹、汤、文、武之志,复两汉盛时,开亘古未有之基业,这种时不我待的心情,从字里行间毫无保留的倾泻而出。 而他今日真正的目的,正是打算与几位大臣商讨革新立废儒家之事。 四十六年前的秦汉大战,神武帝对儒家的迂腐感到无比恼怒,改变‘儒家独尊于朝堂’这件事儿,在神武帝晚年,便已经有心为之,奈何时不我待,还未等神武帝布局推进,这位帝王便御驾西去了。 而他的遗志,被刘彦毫无保留的继承下来。 如今,京畿朝廷大定,地方世族龟缩一方以自保,刘彦觉得,旧事重提的机会,到了。 他要求新求变,海纳百川,广揽贤才,一扫朝廷萎靡之势,形成百家争鸣的良好局面,继而再创一个帝国盛世。 今日旧事重提,刘彦心潮澎湃,五人却毫不意外,这些年,刘彦在执政之余,已经故作无心地开始栽培百家势力,帝国之内,以落甲寺、解兵林、平戎听雪台三家为首的兵家,以武当、罗浮、太虚、正一四门为首的道家,以白马、寒枫、金蟾、嘉福四寺为首的释家,以天机阁为首的阴阳家,以栖光道府为首的杂家,以墨门为首的墨家,以刑名山庄为首的名家,还有五蠹山的法家、两心堡的纵横家,蚕桑门的农家等等,这些散落在帝国各处的百家门派,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刘彦的影子。 其实百家争鸣的格局,已经在江湖中形成,只要有一个人轻轻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诸子百家的人才,便会如滔滔江水,喷涌灌入庙堂。 人总是有私心的,纵使公卿也不例外。朝廷的官位就那么几个,诸子百家的能人进入庙堂后,他们的地位将遭受强烈冲击,这并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局面,所以,尽管刘彦这些年反复提起此事,几人总以时机未到作为借口,搪塞了事。 今日,想必几人亦会如此。 吕铮乃文臣之首,又是刘彦的老师,理当率先发言,见他闲心定水,悠悠浮身,轻声道,“陛下,老臣以为,庙堂余患未除、地方势力纵横,头两年重划了州郡,这两年修完了两条大渠,今年又行了平田之策。陛下已经德遍要荒、遐迩壹体,功载史册,这蛮头总得一口一口吃,要不,咱再等几年?” 刘彦轻轻努了努嘴,像孩子一样瞪了吕铮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官场不倒翁常夏。对于刘彦此举,常夏心中也不甚赞同,想和个稀泥将陛下这个念头打消,遂哈哈憨笑道,“陛下锐意进取之心,老臣钦佩之至。然,改朝立制乃动摇国本之举,需在盛世太平之年方可施行。可如今...,哈哈,老臣还是觉得,早了些。倘若十年之后,陛下提及此事,老臣定鼎力相助!” 好家伙,常夏一句话,直接把这件事儿推到十年后去了! 刘彦吹胡子瞪眼,刚要开口辩驳,却听沈琼抬眉轻唤,“陛下,来客人了!” 随后,这面黄肤干的老头儿飞身出屋。 第168章 叱咤云飞,喑呜岳动(上) 修行一途,千变万化,境界之差纵然难以挽回,可若有无上功法和神器仙丹加持,越境杀人,也未尝不可。 就拿谢裒与沈琼来说,两人同为长生境界,但他们俩,一个是做学问做出来的长生境,一个是学习道门神通学出来的长生境,谢裒这老书呆子如果没有天地灵物的加持,碰到了能呼风唤雨的沈琼,只有跪下挨打的份儿,两人虽境界相同,谢裒也只不过能多抗一会罢了。 反观之,当日在凌源城,破城境界的死士辰仗着半本《石鲸剑》妄图破境杀人,结果连刘兴的影子都没看见,便被其一汪碧水击成了内伤。 可见,同境之人,也有高低之分;越境挑战,可不是谁都敢玩的。 ...... 就在沈琼出屋之际,屋内之人忽听屋外一句“山人南来献礼,天子速速迎客”,未等屋内几人作何反应,未央宫的上空,瞬间轰鸣大作,刘彦先是一愣,随后心中了然,他定了定神,哈哈大笑,“新春佳节,有贵人上访,岂不快哉!走,随朕一同看看北方的客人去!” 而后,刘彦不顾屋内四颗白头阻拦,昂首阔步走出了西侧室。 来到未央宫广场,只见天上有一锦衣华服的老者,老者头如鸡窝散乱,腰里扎着红绸带子,脚踏两只薄底靴子,肋下佩着一把锈剑,斜插柳背着个硕大的大葫芦,正脚踏红云彩雾而来。 从老者这身放荡不羁的行头和前来献礼汹涌气场,刘彦判断,今年大秦送来的礼,有些沉重呢。 ...... 自从大秦变了天以后,大秦天狼城里坐着的那位天子苻毅,总会在新春佳节派遣一名江湖巨擎,来长安城耀武扬威一番,一为打压大汉朝臣士气,二为彰显大秦国威,第三,万一派去的人真的杀掉了天子,岂不是皆大欢喜了? 这件事被苻毅一如既往的坚持了下来,十几年来,年年不变,逐渐变成了规矩。 礼尚往来,刘彦也总会在大秦派出高手前来后,委托一名大汉帝国境内的高手,前往天狼城还礼,以示汉家不可侵犯的威严。 高手争斗,赏心悦目,惊天动地,大秦的赠礼和大汉的还礼,逐渐成为长安城和天狼城百姓们春节期盼的节目之一,更有甚者,为了砥砺武道,大过年的抛妻弃子,不远千里从帝国各处来到长安,只为观此一战。 所以,长安城的百姓们见到天空老者腾云驾雾、自北向南而来后,立即闻风而动,纷纷聚集在视野开阔的广场和酒楼,翘首以盼这场开年大戏。 比起宫城外百姓们的惬意,未央宫内的人,则有些毛发皆竖的感觉。 站在刘彦身后的几颗白头,仰视天空中威风赫赫的老者,细细凝视之下,尽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狼城里那头狼崽子,今年派来的人,简直太强了! 众人将目光转移到广场中央,在那里,沈琼独身而立,此刻的他动心起念,衣襟无风自荡,右一起步,左一滑步,左手一晃面门,往前这么一摊,“唰”的一下,白亮亮一道寒光从其手中涌出,如一柄开了刃的精铁匕首。沈琼做出了守势,而后,他沉声道,“吕铮,此乃御术境高人,仅差一线通玄,老夫无法保证陛下安全。你等快快护送陛下暂入屋内,不得出来!” 恰当时,无数羽林郎从四面八方涌来,张弓搭箭,严阵以待;藏在暗处的长水卫磨刀霍霍,随时准备护驾;李凤蛟从甘泉居走出,娇颜怒色,恶狠狠盯着一片红云之上的老者,毫不怯懦。 整座未央宫如临大敌,陷入了一片巨大压抑之中。 深知徒儿秉性的吕铮白眉一挑,咧嘴一笑,并无任何动作。 这老头子深知刘彦脾气秉性,自知无法说服刘彦暂避锋芒,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国之君临阵逃开,折损的威望,可不是一日之功可以挽回的。 看向天上如神仙降临般的大秦高手,滚滚红云之下,老吕铮忽然莫名心潮澎湃,不禁挥杖指天,对沈琼笑道,“凭他,也配?” 吕铮从牙缝里崩出的四个字,极大的激励了未央宫中所有将士们的士气,他们举枪挺盾、张弓搭箭,怒气冲冲地看着天上老者。 天如华盖罩苍穹,彤云万里气如虹。 今有汉家骠骑在,纵是神仙又如何? 吕铮缓缓走到定神凝视天空的刘彦身侧,深深吐出了一口气,直将长寿眉吹得悠悠飘荡,又抻着充满褶皱的老脸,做了几个鬼脸儿,把刘彦逗得忍俊不禁才肯罢休。 随后,吕铮轻轻咳嗽几声,轻言道,“陛下,老臣与陛下结识时,您还在襁褓之中,那个时候,刘乾那个老家伙,整日带着你东奔西跑,每次不小心把你弄哭,他就会当个甩手掌柜,把你交到了我的手里。哼!这好像是他一贯做事风格,只管杀、不管埋。” 刘彦哈哈笑道,“真没想到,老师和皇叔在年轻时还有这种交情!” 吕铮微微顿首,“以前,老臣可以做好几百种鬼脸,直到把陛下逗得开心为止,如今一看,老啦!才做了几个鬼脸,便觉得肌肉僵硬,力不从心啦!” 说完,吕铮不等刘彦回话,淡然一笑,这一笑,竟让刘彦紧张的心瞬间舒缓,真如明媚正午里的春风,吹散了刘彦所有的心结。 吕铮‘大胆’地轻轻扶动刘彦发髻,轻声细语,“今日,春风好酒,老臣与陛下,醉卧沙场!” 吕铮、常夏、谢裒三人申请决绝,异口同声,“愿与陛下共进退!” 刘彦心中胆气骤增,对吕铮等人露齿一笑,信心暴涨。 而后,他负手而立,望向天空,朗声道,“哈哈,也不知是何方神仙,来我未央宫做客,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让朕聊表心意啊!” 刘彦声如洪钟,站的笔直,对天空老者带来的强大威压毫不畏惧,立即将一些在场将士的惶恐之心,安抚了下来。 “老夫薄名阳六,不值一提。此从千里北方赶来,代我徒儿为大汉天子送个年礼。”天空中名为阳六的老者哈哈一笑,左手微提,一股淡红雾气从他口中吐了出来,酝酿半刻,随后,阳六声线大涨,整座长安城都可以听闻其声,但见其破口说道,“哦,对了!我大秦天子此番着我前来,还有一句话要老夫代为转述。” 刘彦不骄不躁,“洗耳恭听!” 阳六大袖舞动,虽然邋遢不堪,但亦风姿卓绝,“有道之主,灭想去意,清虚以待,当年抵抗我大秦天军的大汉将士,理当得享裂土封侯的锦衣荣华。若汉公不允,我大秦疆土愿立亭台楼阁,尽作墨宝,静候缤纷玉屑,顺风而来!” 阳六此举,无异在挑唆大汉世族归附大秦。 看来,苻毅对刘彦的痛点,可谓知之甚深呐。 刘彦却哈哈大笑,旋即豪情满怀,“苻毅整日替他人操心,不怕积劳成疾,早死嘛?” 阳六懒得做口舌之争,寡淡道,“刘彦,受礼吧!” ...... 寻幽偶过未央,城畔停望渺茫。 置榻深寻故里,千山秀翠断肠。 一片红云彩雾之上的阳六,话说的干脆,事儿办的也利落。 只见其将装满了淡红雾气的大葫芦盖子打开,仰头猛灌,淡红雾气成涓涓细流,一股脑入口,阳六立时白发复黑,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看来,大葫芦里装的淡红色雾气,应是一种可以短暂增强功力的药物。 沈琼对阳六此举大为鄙夷,蔑视道,“到了你这个境界,居然也需要丹鼎之物提升功力。哼!夫乘奇技、伪邪施者,自足乎一世之间?” 阳六不做任何辩解,还以沈琼一个蔑视的眼神,旋即双脚一跺,脚下红云轻吐,红云化一为二、二化为四,随后千千万万,伴着散落绮红,似初阳升晚霞,未央宫中之人望见,顿有入云人仰、雾袂霞襟之感。 更加奇幻的是,那些片片红云仿若活物,随着阳六一呼一吸,翩翩风袂、左右摇摆,给地上的人一种天在我手、我既是天、天不如我、我自成天的感观。 长安城的百姓们看见此景,情不自禁拍手加好! 叫好过后,他们满怀期盼地瞥向未央宫,相顾讨论着自家天子究竟能派出何种阵容。 天连彤云,一眼不见尽头,如此大阵仗,连刘彦都不禁拱手称赞,除了没有境界的常夏外,此时,其余三个老头子,也已经站到了沈琼旁边,三人本想着助沈琼一臂之力,却被执拗的沈琼转头怒斥,“客人跋山涉水而来,我等群起而应之,此事传出去,视我大汉国格于何在?” 沈琼这位文成馆馆主,仍是没有改掉正道江湖人爱惜颜面、讲求比试公平的性子。 吕铮三人见其如此执拗,只得悄然撤步,回到刘彦身边,站定后,吕铮将手中桃木杖插在地上,长眉轻飘、鬓发动风,不一会,一颗形似龙爪的桃树,从地底破土而出,仅仅七八息的功夫,便长成参天古树,将刘彦遮在了树下。 沈琼的气节和吕铮的手段,让整个未央宫沸腾了起来,军士纷纷执枪提剑,摇旗擂鼓,大有雄风一扫胡虏静、龙入长安动神仙的势头。 第169章 叱咤云飞,喑呜岳动(下) 曾经翻阅古籍,尝闻一句话:君王所争的是天下,诸侯所争的是疆土,大夫所争的是权力,士人所争的是地位,百姓所争的是衣食。 今日,两方人马所争的不过是一口气,但两大帝国背后所争的,既是天下疆土,又是权力地位,赢家,可以衣食无忧,可以百年风华。 ....... 未央宫中,老吕铮一树参天,老阳六彤云压顶。 未央之上的阳六见到境界比自己相差两级的吕铮竟敢试图抵挡,心中大为鄙夷,他指着吕铮幻化的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嘲讽道,“呵!就凭这么一棵骄荣巧工的一棵树,怎能与天相斗啊?” 奚落过后,阳六不给吕铮说话的机会,猛然将手中大葫芦一摇,一声“去”字呼出,千万绮红西行而去,不知所踪,天复清朗,万里晴空。 天空虽然一片碧蓝,但一股强烈的压迫,却随着红云离去紧随而来,沈琼心觉不妙,立刻转身对刘彦恳求道,“陛下,此处危机四伏,还请移驾西侧室,军心和威望如果没了,还可以另找机会弥补,倘若性命没了,陛下的隐忍和宏愿,可就要付之东流了啊!” 沈琼是大半个江湖人,又出自道家名门武当,性格极其孤傲,属于天不怕地不怕的类型,今日他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规劝天子暂避锋芒,可见,天上阳六的实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地上的沈琼啦。 刘彦春风和煦地看着沈琼,“老师,大敌面前抛弃将士,是为不仁,抛弃老师独生,是为不义,难道老师想叫朕做一个不仁不义之徒?” 沈琼急上眉梢,嘴上功夫又不利索,一着急,便恶狠狠地看向站在刘彦身旁的吕铮,怒道,“你这老家伙,赶紧劝劝陛下啊!” 吕铮气急败坏地道,“呸!都这个时候了,屎都堵屁股门子了,你才想起来叫老夫劝陛下回銮?早寻思啥了?” 这时候的沈琼,那叫一个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呐! 感受着天上愈发浓重的威压,沈琼低叹一声,对刘彦道,“既然如此,陛下,老臣请借吞鸿剑一用,以御强敌。” 刘彦爽朗道,“哈哈!二师父,若有所需,自取即可,接剑!” 因世俗所累,境界并不是特别高的刘彦,右手横置,修长的五指舒展,怭怭颤抖了一下,甘泉居内顿时剑气奔涌、翁鸣大噪,四窗迸碎、门窗尽开,那把搁置在案上多年的、已经近乎布满灰尘的吞鸿剑,身负盛金,从李凤蛟身旁划过,夺门激射而出。 剑过凤肩,剑鞘落地,一霎时,金光盖日、斑耀遮天,一把柄刻“吞鸿”的质朴古剑,悬停在了沈琼身前,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压,立即遍布沈琼周身。 刘彦见此,心潮澎湃,对沈琼朗声道,“二师父,吞鸿剑十二年未出鞘,今日出鞘,望二师父扬我国威!” 沈琼严肃点头,伸手执剑,动心起年之间,一条五爪金龙肆意游于吞鸿剑刃之上,时显时隐、时游时卧,沈琼攥紧剑柄霎那,龙头劲舞,龙吟之声长啸不断,吞鸿剑剑身金芒顿时将阳六身侧仅剩的一片绮红遮掩殆尽,好一把气吞天下、剑荡鸿蒙的天子剑,不愧为江湖兵器谱中所记排名第一之神物。 天上阳六见此奇观,先是一怔,随后长舒一气,大有稳坐钓鱼台的气势,哈哈一笑,道,“老夫修行多年,深知你道门三十六道止观、七十二道旁门皆为奇.淫邪巧,远算不得道门正宗。老匹夫,纵你纵有神器加持,占尽地利人和,又当奈我何?” 手握吞鸿,沈琼信心大涨,破口驳斥道,“废话真他娘的多!大成若缺,和光同尘。你这大秦贼人,少在这里妖言惑众,你只管来,我只管接着便是。” 阳六摇头一笑,似乎在嘲讽沈琼的不自量力,随后,阳六侧身西望,轻唤一声“来了”,众人寻迹望去,只见西方千万红云归来,一座有鸟有树、方圆百丈的小山置于红云之上,山随云走,很快,红云驮着大山,挺在未央宫顶,瞬间压下了吞鸿剑的锋芒。 得意的声音从阳六口中传出,“此山名,大秦!落!” 一国出一人,一人赴一殿,一山携一影,一影压一宫。 阳六一声‘落’字脱口,红云霎时散尽,孤山垂下,压顶而坠。 在场众人皆知,若任由此山砸下,今日的未央宫,定燹骨成丘、溢血江河,今日之后,这座天子宝殿将不复存在。 所有的长水卫和羽林郎屏气凝神,等待着天子的命令。 刘彦一言不发,手心却已尽是汗渍,心中暗骂了一声‘死要面子活受罪’,仍然选择了静默不动,选择了相信沈琼。 每临大战而有静气,这是三国一统以来大汉三代天子所共有的风格,这一幕被将士们瞧见,同仇敌忾之心,更足了。 大难面前有凌云,老沈琼白头一歪,一声呴吁,将吞鸿剑向天一挺,瞬间,剑起风尘,金龙势长,腾龙冲山,大有咽九华於云端、咀六气於丹霞之势。 “我有一剑,一掷如梭,任尔漫天雷动,我自桃花影落、碧海潮生,掀万般洪流。剑气!” 沈琼儒衫袖碎,剑上那只金龙,裹挟着万盛金光,一飞冲天,直奔孤山。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 巨大的震颤声灌入众人之耳,扑面的灰尘让人不禁遮住了眼口鼻。 震颤和沙尘持续了好一阵,方才停下,待得空气安静,众人睁眼落袖,纷纷松了一口气。 那座巍峨孤山被沈琼唤出的金龙冲得四分五裂,碎石飞屑散落地面,土石没过了将士们的膝盖,除了有几个倒霉蛋被砸伤,今日的未央宫,毫发无伤,算是逃过了一劫。 阳六坐在红云之上,正笑呵呵地俯视地上君臣。 沈琼吐了一口闷血,恶狠狠地说,“呸!老不死,你这老东西茶壶断了把,就剩嘴了?有何招数?” “不要误会,今日来此,实为送礼,并非以武会友或以论生死。”阳六目带嘲讽,啧啧道,“我大秦的一座小山,便让你大汉动用了镇国神器,啧啧啧,大汉江山哦!不过如此哦!哈哈!” 沈琼怒视阳六,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刘彦不动声色,昂首阔步,走到沈琼旁边,眼无波澜,对阳六道,“多谢前辈赠礼,劳烦前辈转告苻毅,来而不往非礼也,寻月内,朕自当还送大秦大礼。” “哈哈,那就,静候佳音了?” 阳六淡笑一声,邋邋遢遢地架云而走,出了长安城,阳六开始喃喃自语,“还真别说,搬山砸人,腿还有点软。嘻嘻!” ...... 以长生对御术,跨两境而退之,沈琼高技令人叹服! 强敌褪去,未央宫又复宁静,李凤蛟上下操持,甲士收兵息鼓,内侍清扫院落,沈琼则被带回文成馆疗伤静养,临走前,沈琼已经血染道袍、神志不清了。 刘彦带着四颗白头和一名年轻将军坐在了甘泉居内。 “陛下,大秦巨孽远赴千里来此,臣竟一无所知,臣请罪。” 年轻将军是现任长水中郎将李长虹,他正跪在甘泉居中央,一张方圆大脸涨的通红,虽然两国相互还礼已成常态,但对于此事,他居然丝毫没有察觉,自认失职放敌入境,他认为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哈哈!的确该罚,那就,扣你半月俸禄,如何啊?”刘彦似乎没有被方才生死一幕所惊吓,此刻正无比认真的啃着冻沙果。 而刘彦这一刻的心情,恐怕只有从小如假父般陪在其身边的吕铮,才能知晓吧。 李长虹感激涕零,急忙拜谢。 刘彦笑呵呵地道,“李长虹,你去查查,为何这老者可以穿越几州而无人知晓!此中是不是有哪家世族为他开门引路呢?” “诺!” 李长虹神色决然,领命而去。 ...... 李长虹走后,刘彦放下手中沙果,轻轻一叹,“看来,在苻毅手中的大秦,这几年实力大增啊!” “哼,增到哪不都是北方蛮夷,哪里有我大汉底蕴之浓厚。”老书呆子谢裒打心眼里看不起大秦君臣,那股子扞卫正统的劲头,迂腐至极。但天下间书呆子多,可读书读到长生境的书呆子,就这么寥寥几个。也正因为他是书呆子,不通人情世故,刘彦才敢将执掌群臣奏章、下达皇帝诏令、并理国家监察事务、位列五公的御史大夫一职,交给了谢裒。 刘遵对谢裒的言语,不褒不贬,跟着感叹了一句,“卧榻之侧有猛虎,让人寝食难安、不得不防啊。” “大秦这位新晋天子苻毅,的确有些能耐,仅用短短数年,军备、武功和文治都已经远超其父。”刚刚那一棵大树,让吕铮的气息有些不顺,本该他第一个发言,却推到了第三位方才说话,“草原上,头狼的更替,往往伴随着血腥,虽说苻毅当年在百官拥戴之下继位,可当年苻毅杀的刘氏族人和反抗之士,也不在少数。不知陛下还记否,那年长水哨探和边境斥候回报,苻毅在天狼城四角堆起了四座数十丈的尸观,用以震慑天下胆反之人,足见其一屠永逸之心。” 这句话或许只是吕铮随口一说,但在刘彦听来,却饱含深意,吕铮似乎在埋怨刘彦当年不行杀伐上策,以致今日做事束手束脚。 事已至此,刘彦也不在乎这些,将沙果核也咽了下去,叹道,“有时候,还真挺羡慕苻毅,不服的,杀了便是,也没有那么多顾虑和借口!” 居内静了下来,直到李凤蛟在三位老臣略带诧异的眼神中,为四人端上了姜汤,刘彦又复言语,“他有巨云可藏山,吾土高人莫等闲。老师,传书贤达学宫,告诉苏御,去天狼城还一礼。” “诺!”吕铮点了点头。 “至于这革政之事!”刘彦面上透着一丝不甘,“缓缓再说吧!” ...... 三人走后,刘彦站在门口,俯视四方,“百般圣恩皆何似?苻毅啊苻毅,我要是能像你这般洒脱,就好喽! ” 李凤蛟悄然返回,一双玉手绕过刘彦后腰,环在他的腰间,柔声道,“陛下,春困秋乏,您该午休啦!” 刘彦拍了拍李凤蛟的玉手,挑逗道,“有美人兮在侧,朕如何能安然入睡呢?” 李凤蛟腼腆一笑,“那就让臣妾侍寝吧!” “好!” 第170章 春寒两谢,古道不荒 秦岭以北,初八一过,寒气谢,春来谢,人情谢,年味渐消,百工齐动。 年关一过,刘懿一行辞别父老亲人,浩浩荡荡进入凌源山脉,直奔彰武而去,在那里,刘懿将遇到诸多故人,只不过,在平田大势下,这些人是敌是友,便很难分辨了! 皇甫录、王三宝在老头山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诸人后,带着牟籽花、牟花籽姐弟,回到了望南居。 皇甫录作为刘懿老巢的大管家和刘懿北出的后勤总管,责任重大。 临行之前,刘懿曾同其秉烛夜谈,最后定下固守根基、扫门望贤、知情达人十二字方略,这让仅比刘懿小上一岁的皇甫录心中忐忑,沙场韩信固然辛苦,勤不告劳的萧何却更为不易,古来立国里业,无不先立根基,根壮则叶茂,皇甫录身上的担子,很重啊。 回到望南楼,皇甫录独自坐在阁楼中,放空了一阵头脑,便掰了掰手指,除了刚刚熟识的牟氏兄妹、塞北黎派遣到刘懿手下当差的斥虎死士和望南楼的一干伙计,刘懿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自己真可谓光杆将军啊。 十二字方略中‘扫门望贤’这四个字的弦外之音,被忠厚却不迂腐的皇甫录听得真真切切,刘懿这是叫他笼络一批属于他的势力,以为自己所用啊! 想到此,皇甫录噘了噘嘴:老大想让我做他的桑弘羊,察观先贤之论,多以盐铁之利,足赡军国之用,支撑平田之需。这件事儿说得容易,就凭自己这个年纪、实力和身份,哪有那么多的力量去招贤纳士?又有哪个冒了泡的神仙肯臣服于己? 皇甫录左思右想,仍不得其解决之法,无奈之下,踏决定翌日去北市和西市碰碰运气,若能招募到穷人家的得意后生协理望南居内务,自是甚好,如果不能,便退求其次,先雇几名身体强壮的伙计,让牟氏兄妹带着打理望南居内务,并将他们以作护卫之用,而自己在读书之余,向应郡守和大先生学些为政要务,同时经营好钱袋子望南楼。 未过十五,凌源城的街面仍略显冷清,西市除了卖些日用品的小贩,再无他货。皇甫录为牟花籽选了几套新衣裳,回望南居叮嘱了了一些琐碎事务,便转去北市。 从小在这里长大的皇甫录,对这里的道路与市场,自然轻车熟路,他跑去望南楼溜达了一圈儿,便从夏晴那里取钱前往北市西北角,那是一块被人称为“自留地”的卖身场。 寻常的市井百姓们谈到‘自留地’三个字,总会笑呵呵地随口说出一句早已不知是何人编纂出来的顺口溜:官家担保,去留随意,从属自便,买定离手,自留地也! 讲真的,皇甫录在两三年前,也不清楚‘自留地’这地方起于何故,在一次晚课闲谈,刘权生曾为‘子归五小’做解道:先帝在时,大秦犯境,为凝聚国力对抗外虏,遂开此地,以官家之名义,允准世族大行豢养私兵之风,以卫国家之用。战后,江山疮痍、百废待兴,各州郡买卖人身之所,便留存了下来,称‘自留地’也。 说的通俗一点,‘自留地’便是一块由围栏围成的一大片空地,进入此地后,所有的人便自动成为买家和卖家,出去后便一切如常,“自留地”门口有两名官家侍卫和一名隶属于门下书佐的小吏,签订契约后一式三份,买卖双方各留一份,门下书佐小吏留一份,以做备案之用。 在这里,一切遵从自愿,但买卖双方一旦签订契约,就不可更改,必须严格按照签订契约履行使命,直到契约所定之内容被签订一方履行完毕。 但年一战过后,至今已经四十余年,地方虽有世族豪阀剥削百姓,但地方百姓们仍然得到了充分的休养生息。随着日子越过越好,沦落到卖身的百姓越来越少,世族们为节省开支、方便处理后续事宜,也选择跳过自留地,直接招募家兵或者奴仆,‘自留地’逐渐清冷下来。 皇甫录第一次接触招募人手这种事,没有经验,也不想去乡村野地里寻找的贫户,只能抱着碰碰运气的态度,走进了这块儿只听其名,今日方见尊荣的‘自留地’。 皇甫录来到之时,门下书佐小吏正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与同样百无聊赖的两名郡兵闲聊,三人都是望南楼的常客,见到皇甫录也不认生,打了个招呼,便放皇甫录进入到围栏围成的‘自留地’。 原本自留地已经是一片荒芜了,平日里来的人基本没有,不过,根据小吏所说,皇甫录今日的运气,似乎上佳,今天的‘自留地’,似乎有点东西。 尖嘴猴腮、黄干黑廋却偏爱白衫的皇甫录,刚刚走近那块地,便遇到了四名五大三粗的壮汉,蹲在那里搂着衣领,双手插袖,冻得斯斯哈哈,似乎落魄至极。 皇甫录上前询问情况,得知几人是去年被凌源水患冲了田宅的农户,想在开春前找个营生养家糊口,顺便攒一些种子钱。 同样贫苦出身的皇甫录一听之下,十分心软,感慨之余,旋即兀自思索起来:华兴郡水患刚过,如眼前四人这般境遇的农户,怕是不在少数。俗话讲‘水长山远路多花,能帮一家是一家’,倘若能招募眼前四人,再用眼前四人打开一个口子,招募更多流民,如此,既帮大哥找到了帮手,有为华兴郡的繁荣稳定做出了贡献,岂非一举两得呀! 见皇甫录呆在原地不动,有两人担心皇甫录觉得他们身体单薄,不肯收下几人,特意顶着咕噜噜的肚子,打了一套王八拳,直看得皇甫录心生欢喜,心中又想:难道这就是天赐大运?要我助大哥一臂之力? 不过,皇甫录坚持货比三家,故作矜持地在人丁稀少的‘自留地’内又转了一圈,再没有物色到中意人选,于是便抽身回去,从官家侍卫处取来纸笔,与四人谈妥了价钱,签了一份一年短工,并约定一年之后若表现上佳,则续长约。 四人欣然应允。 返回望南楼的途中,皇甫录一路缓行,心神飘忽:从小便能从书里读到士披肝沥胆、将寄身刀锋的道理,大哥既然将老巢托付,我于情于义,自当竭尽全力,今日之后,每隔一月,便要想办法招募一些人手,按照望南楼现在的收入,豢养七八十名壮士不成问题,到时再请应郡守派人帮忙调教一番,有朝一日,能为大哥所用,也算对大哥的嘱托有个交代。 不过,一个幻觉在皇甫录心中若隐若现,看到这四人,怎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闪而逝的感觉消失后,皇甫录不禁自嘲一笑:我此举,算不算是豢养私兵呢? ...... 皇甫录和跟在他身后的四名壮士一路无话。 过了轻音阁,甫至望南楼,望南楼斜对面的几声吵闹,惹起了皇甫录的兴趣。 他纵目远眺,只见一名五短身材、背厚腰粗、衣衫破烂的少年,正与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往复撕扯,四周围满了平日里喜好养猫逗狗的浪荡子,他们执鹰牵狗,正无情嘲讽着那名衣着褴褛的少年,少年毫不示弱地一一回怂,双方距离拳脚相向,怕只差分毫。 皇甫录心中好奇,遂悄悄拽过一名曾为同窗的小年轻,询问之下方才得知,破衣少年姓郭,名遗枝,水患之后便出现在了凌源北市,自称家道中落,父母身亡,房田被占,所以带着家中仅存的名贵书画来此,想变卖些细软,以作生计。一些南城富户瞧准了郭遗枝年少孤单,想着强压价钱、以充门面,这愣头青不懂行情,倒也好说话,给钱就卖,一时间生意红火,少年大赚特赚。 而正与郭遗枝撕扯的中年男子,是华兴郡门下议曹黄岩的公子,门下议曹黄岩正是之前郡府中亲刘派的代表人物,前几日,黄岩的儿子在郭遗枝处买下了号称“草书之祖”张芝的一幅字,作为新年贺礼,献予黄岩,佳节之际,被黄岩带出与远道而来的好友显摆,竟被好友们定为下等赝品。 黄岩颜面大失,找来华兴郡内的一些行家里手帮忙品定,确为临摹之作,这下,黄氏父子愤怒异常,这不,初八一过,黄大公子立即找上了这招摇撞骗的郭遗枝,非得要这小子十倍赔偿。 皇甫录想一探究竟,正好试试这几个农家汉子的胆气,便转头吩咐四人为自己开出路。农家汉子常年劳作,有把子力气,根本没费多大劲儿,那些纨绔子弟就被四名壮士一一推开,皇甫录迈着阔步,径直走到了摊子前。 一些眼尖的人立刻认出了这是如日中天的望南楼小账房,或沉默不语,或指指点点,总之,不敢开罪。 皇甫录拿过字帖展开,一股浩然正气顺着字里行间流入眼眸,润浸心田,不禁让人心中开阔,如海上行船。 皇甫录心中大惊,见字如面,能写出来如此恢弘草书之人,绝不可能是普通江湖九流,他心中断定,郭遗枝必是腹有真才实学之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皇甫录决定帮郭遗枝脱离困境,并将其招揽至望南居中。 皇甫录洞察场中局势,故意装傻充愣,道,“黄大哥,我是个外行人,但我看这字之体势一笔而成,落笔行云流水,拔茅连茹,上下牵动,数意兼包,实乃好字啊!从哪里能看出是赝品呢?” 黄岩之子黄净低头自叹,“哎!皇甫小管家有所不知,字是真字,不过这纸,你瞧瞧,二百年前,哪有这么柔顺的纸张?我当时也是猪油糊住了眼。哎!” 皇甫录心中顿时明了:原来字体的临摹本身并没有问题,而是郭遗枝忘了做旧。 这下,皇甫录招揽英才之心,更加坚定了。 随后,皇甫录豪爽地对黄净道,“哈哈!晚辈倒是觉得此字讨喜的很,要不,黄大哥您未雨绸缪一下?万一将来这位兄弟成了气候,您这幅字,岂不奇货可居了?” 哎?皇甫录这么一说,黄净犯起了嘀咕,跟随前来的几个要求退货的小纨绔,也都在互相算计,权衡着利弊。 众人思索之际,皇甫录一把抢过黄净手中的字,扣住黄净手腕,转身便走,旋即大声道,“黄大哥不要是吧?哈哈,既然黄大哥有心便宜小弟,那小弟就受之不恭啦!在场的各位,有谁还想退字,尽管找我即可,晚辈愿将这奇货,屯他一屯。走,黄大哥,与我去望南楼取钱!不就是十倍钱银么?弟弟我出了,哈哈哈!” 黄净一时没了主意,短暂权衡,立即上前按住皇甫录,顺过了字,笑道,“皇甫管家说的有理,当年子楚质于诸侯,吕不韦屯之,遂成权相,谁又能知道,这小子日后会不会是一代书法名家呢?反正这字也没几个钱,今日便卖皇甫老弟一个面子,今后若是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今日点点情意啊!” 黄净看中的,并不是手中的字,而是皇甫录的面子。 “多谢黄大哥抬爱,改日,改日小弟在望南楼摆上几桌,将大人与大哥的面子,一并找回!”皇甫录轻轻拱手,恭敬温声道,“情久义远,山高水长!告辞!” 黄净拱手走后,围观之人一一散去,望着这些公子哥儿的背影,皇甫录自叹了一句‘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后,走到郭遗枝身前,问道,“兄弟,今年年长几许?” 郭遗枝眼睛里憋着泪花,道,“十五了!” 皇甫录眼睛一转,笑道,“那我可就叫您一声郭大哥啦,哈哈!郭大哥,为何哭泣?” 郭遗枝咧嘴诉苦道,“贤弟亲眼所见,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一声‘贤弟’,瞬间拉近了两人的关系,皇甫录‘扑哧’一笑,“郭大哥怕是对误会二字有什么误解吧?明明是你以次充好欺骗人家,还不许人家上门讨个说法了?” 郭遗枝哑口无言,喃喃道,“贤弟说的也是。” 皇甫录走进,拉着郭遗枝的袖口,言真意切,“我看郭大哥的字神俊非凡,定非常人所能及。英雄不问出处,大哥您若不嫌弃,来弟这望南楼做个账房,若逢日无事,再去子归学堂大先生那里一同求学一番,如何?” 郭遗枝精神一振,又小心谨慎地问道,“一面之交,竟让我经管钱财之事?皇甫兄就不怕我卷钱跑了?” “哈哈!交人惟诚,望南楼的流水,一日也就千铢。若郭兄有此意,我权当花钱买个教训便是。妥否?”皇甫录虽然心里打鼓,但也是无奈之举,王三宝那死鬼,忙完了公务便躲在家里修习那本该死的《天花卷》,自己纵有三头六臂,也顾不得这么多摊子,所以,必须找几个得力帮手,如果自己遇人不淑,到时也只能向大哥低头认错。 “自当殚精竭虑!”郭遗枝整了整破烂不堪的单衣,执大礼于皇甫录,而后噘嘴道,“不过,我可是要收工钱的!” “我见君来,顿觉吾庐生辉,哈哈!走吧,您的!” 皇甫录做了个请的手势,郭遗枝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地向望南楼走去。 皇甫录又打开那卷字帖,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赞叹道,“果然劲骨丰肌,德冠诸贤之首。能写出这样的字,人品怎么会差?看来张芝的古风,后继有人喽!” ...... 却道四名壮士被雇佣回来之后,按照皇甫录的计划,便是下乡招募流民了。 可是,下乡招募流民的事情并没有如皇甫录想象的那般顺利,他带人几乎走遍了凌源城周围所有的乡村,竟一无所获,失落而返。 后来,皇甫录才知道,水患之后,郡守应知开仓放粮,不仅为所有受灾百姓提供了春耕的农具、种子、牲畜,还为他们盖起了新房。 皇甫录在无奈之余,又十分敬佩应大人,欢心和失落的双重心情,让他忘记了重要的一个环节:追究‘自留地’几人为何无家可归的原因。 世情薄凉,初心难守。 很快,皇甫录便为此大意之举付出了代价! 第171章 田翁野老,黄卷青灯 圣人常讲:简单的欲望,放纵便可以得到;高贵的欲望,则需要动心忍性。 前段时间,刘.德生为了一己之私与,将祸水北引,着实将凌源山脉这块宝地糟蹋的不成样子,刘懿等人进入山脉时,地成冰河、万籁俱寂,百兽匿行。 看来,没个几年修养,这座宝山恢复不了元气。 年关未出,刘懿急切地带着人马北出凌源,为了心中那点高贵的欲望。 两年前为成老立的墓,早已被大水冲刷的不见了踪影,山脉中的飞鸟与走兽,也不明下落,短短一年零几个月,物是人非的感觉已经涌在了刘懿心头,既然无处祭拜,刘懿索性在一颗古树下垒了一堆石子,对小小石堆说道,“成老,您与您所热爱的土地,融为一体啦!” 总体来看,刘懿率领的这支北出凌源山脉的平田兵马,还是有些实力的。 队伍之中,李二牛的二百铁骑暂归王大力节制,成熟稳重的王大力,前方领兵以作先锋大将,前方开路;应成和杨柳随斥虎死士隐于侧翼负责侦查与消息传递;五十镖师充当内卫环绕刘懿身周,李二牛做了中军小司马随刘懿一并居中调度;乔妙卿率一百郡兵殿后。 近四百人的队伍里,有中境武夫、有斥候、有司马,可谓五脏俱全,他们人皆精神抖擞、紫电清霜,凌源县的大拿们,给足了刘懿面子。 刘懿坐在赛赤兔上,触景生情,感怀之间,对李二牛和乔妙卿悄然讲起了一年游历的苦乐喜悲,从成老赐福、到水河观中神人斗法、到恩师死士辰勇闯乞灵帮、再到彰武郡两军对垒厮杀,然后又从一显讲到东方羽、从樊听南讲到了公孙玲、从苏冉讲到了牟枭,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故事里的起点,万佛山,万佛寺。 刘懿用手中的小木条指着山顶的三间破屋,温柔笑道,“今夜我等便留宿于此,翌日启程彰武郡!” 有了上次偃山遭遇伏击的教训,众人对野外露营之事谨慎的很,得到刘懿命令,李二牛立即指挥前军下马垒壕、镖师劈柴生火、郡兵搭营设陷、死士探查四方,李二牛这位新晋的华兴武备军中军小司马,将三百多人的队伍打理的井井有条。 ...... 说到偃山,就不得不提一嘴偃山伏击的主要策划者张游霞,在刘懿逃出生天后,他自感事情不妙,立即栽赃嫁祸,把所有的罪名都安插在了那些被他们事后屠杀的地痞流氓身上,开脱罪名后,亲自携带重礼,前往凌源城向刘懿赔罪,刘懿在刘权生的授意下,仅仅斥责几句,便原谅了张游霞。 事后,刘懿问其父亲缘由,刘权生淡淡地道,“平田一事初立,万事方兴,此刻不宜过多树敌。” 刘懿惊讶问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此时放虎归山,无异于自讨苦吃啊!” 刘懿始终记得,当时的父亲夸赞刘懿长大后,语重心长地对刘懿说道,“张游霞有胆无能,不自量力,这样的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认为此事一过,张游霞兄弟在宣怀县的日子,会如何啊?” 刘懿一点就通,他骤然想起老赵遥风火雷电般的性子,旋即哈哈大笑。 ...... 重回现实。 诸人有说有笑,推开万佛寺那扇破门之际,一盏青灯从屋内凭空点起,众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杨柳挠了挠头,嘻嘻哈哈地道,“真是活见了鬼了!” 乔妙卿则眉头紧锁,“方才斥虎死士探查之时,竟未发现此屋有人!” 稍一判断,李二牛、杨柳和乔妙卿立知此人境界不低,赶紧护在了刘懿身前,旁边的夏晴,嘴角微微抽搐,却没有发声,只是面露胆怯之情,微微向刘懿身侧靠拢几分。 “半欲天明趁晓耕,羸牛无力人无声。时人不见农家苦,笑谓田中谷自生。”众人狐疑之际,苍老遒劲的声音突然从屋内传出,“进来吧!刘懿小友,老头子我等候多时了。” 刘懿微微沉思,随后转头对众人一笑,道,“屋中前辈若想杀我,本令恐怕早已命落黄泉,诸位莫慌,我去去就来!” 说完,自顾自向屋内走去,屋门自开,乔妙卿小碎步偷偷向屋子挪了几下,却被一阵轻风缓缓吹回,只能吐了吐舌头,安静地等待。 在众人眼中,此刻的刘懿,十分稳重,似乎他天生就带着一种领袖群伦的华贵气质,惹得众人一阵钦佩。 众人作此想,刘懿可不作此想,此刻,他的真实情况是四肢发麻、表情僵硬、胆骇至极,除了麻木地向无内走去,已经没有那些心情去做害怕的表情了。 ...... 进入屋内,房门无风自关。刘懿上前,长吸一口气,向背对自己的老者执晚辈礼,恭敬道,“后辈刘懿,拜见前辈。” “哈哈!刘懿,这名字,倒是循了那位仅在位七个月便病亡的东汉少帝。”一位鹤发童颜、头插芋叶、精神矍铄的老者转过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声道,“不必虚礼,今日唤小友来此,倒是老夫唐突了。” “明明是晚辈自投罗网,哪能是前辈突兀相邀呢?” 刘懿尴尬一笑,顺势坐在了蒲团上,与老者对坐。刘懿余光所致,他惊奇地发现,屋内露土之地,居然郁郁葱葱长满了绿植和蔬菜,这与塞北冬季百绿衰败的景象,截然不同。而从绿植茁壮的长势,也可以看出,这老者的确已经等候多时了。 回心收念,刘懿小心试探着问了一句,“前辈不辞艰辛,在此等候晚辈,不知所谓何事?” “也没啥事儿,这几年,老头子在锋州开荒,寂寞的紧,听说此处有位少年奉命推行了《五谷民令》,老头子我便来此看看热闹。”老者慈祥一笑,“老头子我种了一生的芋头,若小友不弃,叫我一声芋老即可。” “芋老精神矍铄,晚辈羡慕。” 见对方大略地报了名号,刘懿心里有了底,最起码老头子目前没有恶意,不然,以他的境界,自己带的这几个人,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哈哈!看你这张巧舌如簧的嘴,却系‘曲州三杰’之首的儿子啊。我有一问求教小友,不管你怎样回答,是对是错,老头子我待你答毕即走。” 刘懿慢慢回到,“前辈请将。” 芋老揪了揪头上的芋叶,笑呵呵地问道,“关于《五谷民令》,小友如何看待啊?” 刘懿才不信这老头会千里迢迢跑来只问一个答案,若自己答非所意,恐怕自己的小命,就得留在这青灯之下了! 联想到方才芋老说自己种了一辈子地,刘懿一个激灵,计从心来,话从口出,“芋老,此令浩瀚而精炼,囊括农事巨细,晚辈虽所学舛驳,却不精通农桑之事,前辈若让晚辈就《五谷民令》做解,实为荒谬。” 此话说完,本想搪塞过关的刘懿,用眼角余光看着芋老,只见其依旧面带笑容,不过,头上那片绿色的芋叶,却发出了淡绿色的光芒,刘懿判断,这是芋老动心起念要杀人的前兆啊! 刘懿内心骇然:看来,自己所料非虚,这老头子,性格阴柔得很。 想到此,刘懿话锋一转,即刻补充道,“不过,晚辈既然身负五郡平田之责,对《五谷民令》中平田一章,还是略有心得。要不,晚辈给前辈念叨念叨?” 见芋老表情不变,不动声色。 刘懿咽了口吐沫,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来讲,此时此刻便是绝境,一种绝地求生的欲望,从他眼中流露,旋即,他的眼神却坚定了起来,决然道,“近年来,黄牛默默而不歇肩,三尺犁耙,苦累作园田,丰收一片、颗粒归仓,却仍有百姓食不果腹,原因在何?归根结底,耕的田,乃一些世族的田,归的仓,乃一些世族的仓。晚辈五郡平田之举,定会生死难料、得罪权贵,可如果能让百姓重夺失地,安乐耕作,有口饱饭吃,懿九死而不悔!” 说的是题外话,答的却是真性情,这正符合正道江湖的心中大义。 一个“善”字脱口,芋老已经飘忽而去,桌上徒留一片芋叶,空灵的声音充斥在屋内,“日月顾影,明镜不空。小友保重,留好此叶,或可救你于危难,咱们,改日再见!” 刘懿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叶子,后背已经被淋汗浸透。 ...... 或许,刘懿穷其一生都想不明白,远在千里之外的农家,为何要不远千里来此寻他一个毛头小子的晦气。 这个答案,都藏在他那早已经改名为江瑞生的二叔心里啦! ...... 晚饭,众人在一片篝火中围坐一桌,刘懿事无巨细,向诸人说起了小屋内暗藏杀机的叙谈,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压抑了许多。 夏晴毕竟是走过江湖的人,听完刘懿所言,便娓娓道来,“若我所料不错,今日屋内老者,乃农家五老之一,芋老。” 刘懿问道,“何以见得啊?夏老大。” 夏晴淡淡地道,“泱泱中华,洒为九流,入於玄波。先秦诸子百家,世人自有定论排名。西汉时的史官司马谈将‘诸子’概括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新增三家,合为九大学术流派,包括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农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九流之中,以儒、道为最优,同那西域传来的佛道,又并成为上三教。‘三教九流’的称谓沿用至今,农家作为当世显学,地位十分尊崇啊。” 一口热水入喉,夏晴继续开讲,“农家注重农本商末,历代农家人都以‘修饥谨,救灾荒,除五害’为己任,民望颇高,也是九流之中弟子最多的流派。其门下弟子,是上三教弟子的总和。” 讲到这,夏晴不禁露出了钦佩的眼神,“农家的据点本不在西边的锋州,当年秦汉一战后,大半个西域和经年大雪的西南高原纳入大汉版图,当时的农家魁首为了替帝国屯田,带领十万农家子弟离开中原,迁徒锋州,从此落户锋州枫桥郡,劝课农桑,上一代农家魁首更是散尽了御术境修为,一鲸落、万物生,以自身修为滋润土地,四十余年的耕耘,锋州农耕不济、满目荒凉的惨状得以大改,被天子称为西北江南。而这其中,农家功不可没啊。” 听到此处,刘懿心潮涌动,“以彼之寸茎,荫百尺之条,农家大贤也!” 第172章 一刀成快,法戒昭然 荒野青灯,一行人围坐篝火,叙话夜谈,别有一番情趣。 在夏晴讲了个大概后,侧着大脑袋看向杨柳,笑道,“杨老弟,镖师这个行当,算得上江湖百事通,你再说几句,容我吃上几口饭食,如何?” 杨柳欣然从命,放下碗筷,接着夏晴开讲,“上代农家魁首共收下了五个徒弟,便是方才夏大哥所说的农家五老,此五人的真是姓名早已无人知晓,行走江湖仅以瓠、葵、芥、菁、芋五种蔬菜为名,老大瓠老,御术境武夫,现已不理世事,江湖传言瓠老当年之所以将农家魁首之位让给葵老,只因其即将羽化通玄;农家老二葵老,便是现今农家魁首,天动境,也是个实打实的高人;老三芥老,长生境;老四菁老、老五芋老,则为致物境。刚才我等碰到的前辈自称芋老,想必便是农家五老中的老五芋老了。” 听罢,屋内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特别是乔妙卿,小嘴张得足可塞入一枚鸭蛋,斥虎乃江湖第一大杀手组织,也仅有其父亲一名致物境武夫,这农家的入境武夫,竟多达五人之多,小娇娘秀眉紧蹙,心思道:看来父亲教育的对,诸子九流底蕴深厚,他们与普通江湖门派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以后行走江湖遇到九流之人,还是小心为上。 本该心情更加沉重的刘懿,突然眉头舒展,衫袖轻卷,哈哈一笑,“我等本籍籍无名之辈,今能得到江湖大佬垂青,人生能有几何啊?哈哈哈。” 生死危难之际,还能保持如此豁达心胸,众人对刘懿不禁又高看了一眼。 刘懿低头斟酌了一下,随之又道,“看来这平田一事,已经引得天下人的关注。也正因为这件事引得天下侧目,才证明此乃树德直追孔孟、拯时能俪诸葛之大功,诸位,我等齐心,良辰可待啊!” 一番轻描淡写,众人士气回涨,又开始说说笑笑起来。 杏脸桃腮的乔妙卿痴痴地看着刘懿,此刻,小娇娘正挂着柳眉星眼,酝酿出了十分春色。 ...... 便饭过后,众人各司其职,刘懿正打算与夏晴商议一下彰武郡平田之事,李二牛与王大力去而复返,只见王大力押着一名镖师装扮的年轻汉子,进屋便将其死死按在了地上,李二牛喘着粗气,憨声道,“大人,这小子要当逃兵。” 话音刚落,杨柳和乔妙卿也赶了过来。 细问之下,刘懿得知:此为人名为苏小三,刚刚十八出头,是个典型的心比志高的农家汉子,杨柳年前奉命去往各村招募镖师之时,苏小三抗了一把锄头,央求入伙,杨柳见其身材魁梧、颇有志向,便将其带回了镖局。 刚刚入伙的三十镖师,整体素质较差,远远不能和应知补充的七十郡兵相比,这些人年前刚刚招募到凌源镖局麾下,仅懂些江湖皮毛,实为初入江湖的鸡雏。 这不,今日得见高人风采和雷霆手段,一些当时有心闯一闯江湖的农家汉子,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在家种田,虽然苦累,毕竟要好过这种下一秒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日子,所以,苏小三决定趁夜逃走,但他笨手笨脚,被李二牛安排的军中暗哨所擒。 事情已经明了,一个始终深藏在刘懿心中的忧虑,终是化为了现实。 这些人的组成五花八门,这些人的心思五花八门,除了围在身边的四小和夏老大,恐怕乔妙卿这表面上的二愣子,都是带着心思和任务入伙的。 日常无事倒好,若一有事,各自为政、各管各人、各人各顾的情况就会出现,稍有不慎,好不容易拉起来的队伍便会面临分崩离析的困局。 刘懿陷入了沉思:到底是杀人立威还是网开一面?到底是将人交给舅舅还是自决自裁? 刘懿左顾右盼,正摇摆不定。 一直以来存在感极低的夏晴,这次又是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在屋内不断流转,紧紧观察着屋内之人的表情。 杨柳明显有些紧张,他亦觉得苏小三扰乱军心,着实可恨,但江湖讲究合则聚、不合则散,远远没有军营那般擅离者斩的生死规矩。 李二牛与王大力这等嫉恶如仇的性子和军旅作风,自不必说,只要刘懿张口去问,那定会换来“杀之以儆效尤”四个字。 所以,今天这主意,只能自己拿,好人坏人,自己必须一并做了,于是,刘懿咬了咬牙,沉声道,“二牛,寻一处空地,除了斥虎帮的兄弟,召集所有甲士,立即集合。” 李二牛领命而去,刘懿向乔妙卿等人挥了挥手,几人识趣的走开,屋内仅剩杨柳与刘懿。 刘懿定睛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杨柳,诚然道,“舅舅,平田以来,多承蒙舅舅关照,当日偃山鏖战,舅舅更是以命相救,让我这个半道侄儿,深感镖局忠勇和杨氏家风之淳朴。” 杨柳闷声不语,刘懿继续说道,“当日,大娘所以对懿儿之请答应的如此简单,其中道理,侄儿便不细说,舅舅也当懂得。” 杨柳轻轻点了点头。 刘懿突然话锋一转,“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此行既是为官家办事,自然要依官家的规矩来,否则,今日临阵或可饶,翌日厮杀脱逃,逃兵们一从二跟三随,兵败如山倒,我等人死志消,到时谁人可饶?今日我等平五郡之田,将来或可平一州、天下之田,如此不堪重用之人,怎配享功名福禄?” 刘懿故意顿了一顿,低声道,“所谓富贵险中求,我等这一行,是在替五郡百姓从如狼似虎的世族口中夺食啊!” 说完这些,刘懿便不再说话。 杨柳粗眉紧皱,耷拉着眼皮,良久,他叹气一口,“所谓刑一而正百,杀一而慎万。侄儿莫要多说,一切听侄儿安排。” “舅舅,虽说世事茫茫难自料,可凡事也总要有个结果。”说罢,刘懿自顾自向屋外走去,头也不回地道,“放心吧,我不会让舅舅难堪的!还有,谈论公事之时,请舅舅叫我一声刘平田,或是刘大人!” 年纪不大辈分大的杨柳出神的看着刘懿地背影,正了正黑色头巾,带着一丝苦涩与欣喜,摇头轻笑。难道,姐姐当晚的寓言,是真的? ...... 李二牛奉命召集所有士兵,他粗中带细,特意选了一块下缓上陡的地段,刘懿站在坡上后,所有人都可以将其看得真真切切。 一点星火,人寄坡上,若不近瞧山坡之人那张俊俏的脸蛋,身高七尺、灰袄灰衫、肤色古铜的刘懿,与普通农家孩子,别无二样。 此刻的刘懿,看着山坡下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士兵,紧张的全身发凉,手心儿里都是汗,今日自己这张嘴若收服不了人心,这彰武郡,也没必要去了! 想到此,刘懿将握在手中的黄卷缓缓展开,那是在春节期间,他知会应知,对照名册,整理出来的一份大礼,他压住内心悸动,朗声道,“华兴武备军、华兴郡守府兵金满、魏天、陶道、姜理等七名伍长可在?” 七个人应声出列,虽不明就里,仍出列拱手答到,“属下在!” 刘懿继续道,“云一、苏地、潘金、葛星等七十四名军士、郡士及镖师可在?” 又是七十四人出列,“属下在!” 刘懿环顾一周,声音高亢,“你等本为为我华兴都源、凌源两县农户,两地恶霸地主,仰为靠山之威,巧取豪夺、占地侵田,你等失田失地、了无生计,无奈从军从兵以养家小,可为真?” 直白、简短、明了,八十一人低头拱手、面露难色, 齐齐答“是”。 刘懿点了点头,从身后乔妙卿手中接过一木盒,打开后,一沓地契出现在其手中,“去年,我等奉天子之命,平五郡之田地,你等可知此为何啊?” 八十一人齐齐摇头。 刘懿再次环顾一周,言语恳切,“拿的,是那些被豪阀从我等穷苦百姓手中夺去的土地。平的,是千千万万穷苦百姓的心呐!” 刘懿明白,这个时候的感情牌,最是软弱无力,所以他立即一笔带过,继续说道,“佳节前夕,本令同华兴郡郡守应大人共发诏令于两县;佳节之际,都源、凌源两县恶霸地主,均已全数归还十五年内所掠之土地,拒不归还者三家,皆受诛;佳节之后,应大人已将每家每户应分得之田地地契草拟妥当。” 听到这儿,下面的军士神情顿时激动了起来,刘懿心中暗喜,面儿上却不动声色,波澜不惊,“应大人事先将随本令北进彰武将士们的地契,交予了我。” 刘懿也不废话,踏着坚实的步伐,走到了金满和魏天中间,“我念到名字的,来本令处取回地契。金满!” 站在刘懿身边的金满至今仍不敢相信,直到李二牛上前重重地拍了一下金满的肩膀,金满方才回魂,他双手颤抖着走上前,接过地契,东看看、西看看,小心翼翼地收到囊中后,跪地便磕,“小人金满,愿为大人效死命啊!” 被刘懿扶起后,金满举起自家地契,面对众军士,颤声道,“兄弟们,这地契,是真的!” 几乎在场的郡兵和武备军,都齐齐跪了下去,“我等愿效死命!” 刘懿心中也是激动不已,这只三百多人的队伍,从此以后,归他了! 抚平激动之情后,刘懿走到苏小三面前,“还有一张,是你的!” ...... 刚刚还想逃跑的苏小三,惭忸难当,欲引刀自裁,却被杨柳一把夺下。 恩威并施,刚柔相济,刘懿见时机已到,拿着苏小三的刀,回到了山坡,持刀豪言,“兄弟们,欲览遍河山,必有志同道合之人相伴,我等上承天子圣诏、下接黎民福祉,兄弟们啊!五郡之外,有多少困难等着我们去战胜?又有多少和你们一样的穷苦百姓等着我们送去一张地契?又有多少功勋等着我们建立?你们,知道么?” 说到这儿,刘懿引目东望,一位名为东方春生的倔老头儿,似乎出现在远山寒雪之上,遗世独立,胸中自有数不尽的风流。 刘懿眼中顿时多了些晶莹:东方爷爷,懿儿想你了! “民多恋本,情有可原。李二牛,今夜,军营不设防,有愿归乡之人,概不阻拦,但若明早鸡鸣之后,仍有胆敢动摇军心私逃者,杀!” 说罢,刘懿转身回屋,不复出。 众人目光灼灼,钦佩地看着刘懿,可能在他们心中,原本这位少年只是借家世或父亲之利,谋了个官爵,可能他们也只是想多混那么一口饭,才随了这少年南出北进。 今日起,一切的一切,可能都变了! 《汉史》记:公元342年,荷月末,少圣阖门守静、机巧化危,善诱无倦、恩威并济,众心结力,此气诚可攀天。 ...... 就在刘懿慷慨激昂地收拢人心时,远山之外,一处人为开凿的石洞内,正炊烟袅袅。 石洞之内,一双赤瞳闪烁着贪婪,正大口活吞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野狍子。 那人似乎并不想这狍子死得太快,一把便将狍子拽了过来,将它四肢绑住,随后,先从其深茶色的后腿开咬,一点一点地啃到狍子的后臀,而后,又用小刀从前腿根儿开始,一片一片、薄薄的割肉,一直片到了狍子的颈根处。 狍子惨叫声越大,洞内之人那张血盆大口便吃的越快,由快及慢,狍子的最后一片前腿肉被割掉后,那可怜的人间生灵已经奄奄一息,血水流了一地。 一缕月光洒落人间,那张血盆大口的主人露出真容,正是一路尾随刘懿北上的江瑞生。 一番饕餮,江瑞生贪婪地看着洞外明月,左手拿着那本《血祭》,右手怭怭地摸上狍子奄奄一息喷着血沫的鼻孔,用力一捏,那狍子呼吸不畅,顿时剧烈颤抖,双腿下的伤口,血流的又快了一些,江瑞生看着狍子痛苦的模样,哈哈大笑。 就在江瑞生放神之际,一道黑影翻山而来,几个闪躲,便窜到了江瑞生面前,单膝跪地,一声“少主”脱口而出。 “杀了?”江瑞生双瞳精光四射,身形颤抖,一种极度渴望的心情,毫不保留的用身体表达了出来 。 “没杀!”黑衣人沉声答道。 “没杀?” “没杀!” “农家迂腐!《五谷民令》作为农学经典,没有经过农学魁首的农家点头,其中很多精髓要义没有得到农家认可,便告出台,这无疑是在打农家的耳光。即使这样,农家竟未开杀戒?迂腐,实在迂腐!” 江瑞生右手松开了野狍子那对儿鼻吻,两指沿着狍子的泪槽上划,怭怭一扣,狍子的那只眼睛,被他扣下,生吞入口中,看得人一阵作呕。 擦干血迹,江瑞生问道,“夏侯叔叔,到哪了?” “回少主,前几日我等探得天池之约后,夏侯将军已经返回太昊城禀报江城主,顺便招募人马,算来约莫一月可返!”黑衣人眼中流出了一丝厌恶,想早早言毕,躲掉眼前这位煞星。 江瑞生轻描淡写,“赤松的事儿,办好了?” “回少主,千金散尽,事已办妥。” “嗯!告诉兄弟们,翌日穿过彰武,直奔天池,退下吧!” 黑衣人走后,两人都如释重负,江瑞生厌极了这群口是心非的狗奴才,这群狗奴才们对他亦如是。此事,狍子留在地上的血,已经被那卷《血祭》吸食殆尽,《血祭》的根根竹简,放着幽红色的淡光,让人不寒而栗。 江瑞生将那卷《血祭》迎月铺开,月光照耀,《血祭》竟是一卷无字天书,只有一根竹简,写了短短十字:隳百兽,杀豪杰,道自来也。 江瑞生满意地摸着狍子的绒毛大耳,看着万佛山的方向,轻轻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这么快就死的!” ...... 距离凌源山脉数百里之外临淄郡,这个时候温而不寒,苏御作为一线将入御术的天动境文人,虽然不怕风寒,但这位儒家魁首却仍然裹上了一件厚厚的棉袄,兀自站在贤达学宫门口。 前来送行的关门弟子萧凌宇问其为何要穿这么厚实的衣裳出门,苏御笑着回答,“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风,此番奉命前往大秦还礼。鬼知道千里之外的大秦,是个什么情景,万一老夫着凉了,可就坏喽。” “这叫有备无患,你小子懂不懂?”讲到自嗨处,苏御重重地给了萧凌宇一脚,笑骂道,“滚蛋,你去把《鱼我所欲也》抄个十遍八遍,为师便回来了!” 萧凌宇“哦”了一声,转身便向宫内跑去,边跑边喊,“师傅,您就当徒儿今天没来过哈!” 苏御无奈一笑,“哎你这臭小子!哈哈。” 今夜,远在千山之外的儒家圣地贤达学宫,宫主苏御骑着一只狍子,入了已经二十多年未出的江湖,一路向北寻去。 一边走,苏御一边闭眼背道,“孔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哎?还真别说,孔圣人这一段,倒是有点像孟夫子的派头,果然一脉相承,哈哈哈!” “额!这好像就是孟夫子说的!哈哈!咋还记错了!陛下,您派我这老糊涂赴大秦还礼,也不怕我迷路?” 荒凉的野甸里,留下了爽朗的笑声和一串浅浅的脚印。 第173章 临危不惧,舌战群儒 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礼! 经过昨夜一事,第二天清晨,刘懿下令拔营北上,当李二牛带人清点兵马时,他竟惊喜地发现,昨夜偷逃回凌源者,竟无一人,包括苏小三,也穿好盔甲,笔挺地出现在军队之中。 再看整支军队的精神面貌,人人昂首而立,雄赳赳气昂昂,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强的目光,已经颇有精兵神韵。 李二牛喜不自禁,部署完行军具细后,立刻寻到正在远眺山水的刘懿,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刘懿听后,心中大喜,面上却故作矜持,想来想去,憋出了一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也!” 旌旗猎猎,银鞍白马,四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直奔彰武城。 可当刘懿带领众人满腹豪情的行到彰武城南门时,却被泼了一头冷水。 站在城门相迎的,只有黑的像碳一样的彰武郡守樊听南一人,连樊听南手下李怀文、季秋和綦越这三名一郡大吏,都以公务缠身为由,没有前来,相较当年陆凌入城的百姓夹道,刘懿入城的场面,着实要凄惨了些。 官场中最忌刨根问底,刘懿心中虽然犯起了嘀咕,却仍按耐住了内心好奇,命一干人马在城外驻扎,仅带乔妙卿和夏晴入了城,走了几步,刘懿怕乔妙卿误失言语,又将这小娇娘也赶了回去,只和夏晴两人尾随樊听南。 明天就是二月二,进城以后,目之所及,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耕,樊听南闲庭信步走在街上,两侧百姓见到这五短驼背的汉子,纷纷笑脸相迎,转而看到身边的刘懿,立即流露处愤恨的表情,一名胆子稍大的书生,更是站在刘懿面前破口大骂,“巧借家世以谋位,我呸!贼贤害民则伐之。竖子小儿,你该死!” 听到书生大骂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刚刚城外潦草相迎,折了平田令的威风,被无名书生当街喝骂,刘懿连最起码的脸面,都保不住了。刘懿一时间愣了神,饱经人情世故的夏晴,则捏了捏腰间的白玉五铢,拖着大脑袋,立即向樊听南询问起了情况。 樊听南无奈地道了一句“一言难尽,郡府细说”,便继续拉着两人向彰武郡守府缓步行进。 一路无话,刘懿低头垂目,思虑颇深:从去年之行来看,少府史李怀文、奏事掾季秋和记事掾綦越三人,乃樊听南一手提拔,实为樊听南之心腹,哪有樊听南使唤不动的道理?今我本为平田而来,却被说成了贼贤害民之辈,若非有人有意无意的、居心叵测的跑风漏气,百姓怎会跟风而动?田地既为世族之本,平田便是针对世族的绝户之计,任你高风亮节、大公无私,也不会轻易答应,而这彰武郡最大的世族,是谁呢? 看着前方笑呵呵引路的樊听南,又回想到樊听南一路缓慢行走的姿态,一个诛心的想法,涌到了刘懿心头。 想罢,刘懿连续捏了身穿的龙凤虎纹绣罗禅衣领扣三下,几道斥虎死士的影子从巷中划过,看来,今日,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果不其然,刘懿前脚刚刚踏入彰武郡守府的门槛,郡守府那扇破烂的大门,后脚便被人吱嘎吱嘎地合了上。未等樊听南带领刘懿行至中厅,十人一组的郡兵便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虎视眈眈,如去年兵发水河观一般如临大敌。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刘懿轻轻摇了摇头,身体微微后仰,想靠在那破旧的大门上缓一缓神,结果身子刚刚贴上门板,那破门咣当一声,居然倒了! 门外传来一声‘哎呦’,众人寻声看去,夏晴被门压在了地上,正哀嚎不止,门板上面直挺挺地躺着刘懿,下面压着夏晴,两人把门板夹在中间,活脱脱一个大号的肉夹馍馍。 夏晴吃痛,在门板子底下不断左右摇晃,更增添了些诙谐。 府内一些郡兵见到如此一幕,原本那一张张严肃的脸,再也绷不住,纷纷哈哈大笑了起来,肃杀的气氛,消失殆尽。 至于好端端的郡府大门为何陡然倒塌,怕也只有夏晴自己才知道了! ...... 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 刘懿搀扶夏晴起身后,俩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直愣愣堵在门口。 威吓也好,真格也好,樊听南见府外已有不少围观百姓,自知今日无法动武了,遂轻叹一声,终是驱散了郡兵,将两人请入了正堂。正堂之上,李怀文、季秋、綦越及一干彰武文武贤达,早已等候多时,刘懿见状心中暗想:来者不善,今日若思善作善成,难! “刘平田,一年未见,您竟以如此之雄姿莅临彰武,实在难得啊!”李怀文率先发难,又转头用胳膊肘搪了一下季秋,挑高了声音,话里话外透着讽刺,“您可当真风起好借势!不像我等,不识天听圣意,亦无大树乘凉,也没有个好爹,只能窝居一隅,当个一郡小吏,了此残生哦!” 场面安静了一分,夏晴没说话,樊听南亦未张口,刘懿心里明白,今日的局面,需要他自己的三寸之舌去解决啦。 “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刘懿言语自然,边走边说,停坐在了侧位,一双看似清澈无邪的大眼,直勾勾地瞪着李怀文,笑道,“今日鱼虾,翌日蛟龙,是常见的事儿。不是你的,你别争,更别想,切莫沦为红尘庸俗客!” 哎呦!这话说的十分傲娇,引得满座哗然,若不是樊听南在此压阵,这帮官场“老流氓”,怕是要手脚相向,对刘懿群魔乱舞一番了。 季秋接过了话茬,冷哼道,“你小子,好狂妄的语气,除了一张巧嘴和圣上余恩,你小子究竟有何本事,能在一十三岁拿此重任?” “无志空活百年,有志不在年高。鹏飞万里,其志岂群鸟能识哉?”刘懿不卑不亢,朗声问向季秋,“本令且问你,去年盖在宣伟巷的那块大布,是谁的提议?辽西郡平定乐贰的计谋,又是出自谁手?难道需要本令一一细说吗?季秋,你是井底之蛙、不可语海,吾不与汝深谈之,汝快快退下,莫要在此哗众取宠,碍时碍眼!” 季秋哑口无言,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回去,一声不甘长叹。 綦越倏然站了起来,引经据典,“古人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刘平田平五郡田地,却仅以法度量事,而不以类分之,岂非矫枉过正啊?” “綦记事此言差矣,重疾需下猛药,响鼓不敲夯锤。”刘懿起身,站于堂中,目不斜视地看着樊听南,气沉丹田,“当今世族之乱,堪比当年诸侯割据,诸侯以兵谋权,世族借地谋势,索取之法不同,却皆以裂土割疆为要。樊大人,晚辈说的可对否?” 樊听南默不作声。 刘懿看了看樊听南的神色,又环视一圈众人,挺直腰板,儒雅中带着野性,豪气中带着杀气,“治病趁轻,杀人趁病,若不趁世族尚未有颠倒日月之力时,根而除之,有朝一日,秦汉战端一开,世族割据攻伐,江山沦丧,民不聊生,那时,是谁人之过?是你季秋可担?还是你綦越可以力挽狂澜?我等饱读圣贤之书,皆欲开功列绩,青史留名,此时若不作为,难道定要等到若干年后,王已非王、候已非候、民已非民、江山已非江山时,你等才会清醒么?” 待刘懿说完,一名族老接上了话,见那名老爷子柔声道,“刘大人,彰武世族亲善仁和,并未有强买强卖之举,难道凭借功劳辛苦得来的土地,也要奉还不成?” 在座纷纷称是之时,刘懿浓眉一挑,此当庭面诤,虽问难锋至,而少年刘懿应对响出,立刻厉声斥责,“迂腐之极!老先生阅尽沧桑,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世族一时之好,实为人治,若族长更换,性情大变,横征暴敛,压榨乡亲,又当如何?平田一时之痛,实为法治,分田拿地,动止有法,只可租借,不可买卖,世族再无低买高卖之手段,黔驴技穷也。难道您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的嘛?” 刘懿欺近三步,言语激昂而诚恳,“诸位,这不仅是保住了老百姓的根,这更是保住了世族们的命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心中顿时明了:修渠、平田,都是陛下对付世族的怀柔之法,可如果世族们不知好歹,面对他们的,就可能是帝国的刀兵啦。 中堂之上的文官,鸦雀无声,列听的族老乡亲,亦沉默不语,这场论战,终以彰武诸文之惨败,而草草收场。 夏晴在一旁洞若观火,刘懿得胜后,他心中笑笑:懿儿坐拥大义,又口若神兵,今天的论战,不赢才怪。 “刘平田,入乡本该随俗,如此出言不逊,欺我彰武官兵刀枪不快乎?” 郡卫长吴馗走了出来见他,手握单刀,一指轻提,刀出半寸,一声嗡鸣。 刘懿气定神闲,忽然走到吴馗身前,针锋相对,沉声道,“吴郡卫,这话,是谁让你说的?” 吴馗是个大老粗,没明白刘懿语中深意,便愣头愣脑问道,“什么?” 刘懿声音骤冷,“我问你,是谁让你拿着长刀,恐吓朝廷命官的?” 吴馗顿时语塞,听懂刘懿话外之音的人,都替吴馗捏了一把汗。 刘懿气势大涨,前挺一步,这一步,强树在前,亦可撼之。 吴馗竟被那股无形压迫逼退了一步,低头左顾右盼,不敢与之对视。 “武将无谋,深失大望。”刘懿又迫近了一步,言之凿凿,“本令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吴郡卫,你彰武有刀,本令,难道就没有吗?” 刘懿傲立堂中,双手紧握后又复舒展,拱手一周,“民兴,则天下兴;民苦,则天下苦。世族当年崛起,本就依靠百姓之力,若无人心,何来世族?诸位,望自重!” 随后,刘懿快步走到樊听南跟前,谄媚的嘿嘿一笑,“樊大人,气消了,是不是该交地了?” 樊听南黑色的脸黑了下来,无可奈何地道,“好!” 第174章 临怀世道,天命良悠 人有忧喜,身有康疾。 在彰武郡守府舌战群儒后,刘懿本想登门拜访公孙乔木。可老家主公孙乔木身染寒痛,不便见客,刘懿也就打消了前去叩府探望的打算,仅派王大力送上薄礼,并将平田书带给了暂领族事的公孙跋,他相信,以公孙老太的精明豁达,公孙家族的平田诸事,定会顺风顺水。 刘懿婉拒了樊听南暂留几日的邀请,既然动了人家的根本,就没必要在这里让人家笑脸相陪,出城回营后,刘懿与众人一番讨论,商定明早既走,他不想就此一事,与彰武百姓多做辩解,孰是孰非,若干年后,事实自有分晓。 刘懿亦拒绝了樊听南设宴接风的美意,事情闹成了这般田地,彰武官场颜面尽失,双方都撕破了脸皮,即使自己同意,想必彰武官场也没几个人会赴约,索性也不再自讨无趣,也免得横生枝节。 此时此刻,罗月星辰,樊听南与刘懿在一间宽敞偏僻的小屋内,对饮小酌。 小屋在彰武郡守府一处不易被人发觉的偏僻地段,低调起见,两人都喘着披风,借着夜色来到的这里。 屋内朴实无华,仅有昏黄青灯一盏、木桌一个、草铺两团,刘懿简单收拾着屋子,樊听南亲自操刀下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先聊着,樊听南略同厨艺,不一会儿,三四个热气腾腾的小菜,便被他从锅里端到了桌上,再倒上温好了的黄酒,一种家的温暖,瞬间涌上刘懿的眉间和心头。 兴之所致,刘懿向对坐的樊听南重重拱手,“今日晚辈来抄樊大人的家底,樊大人却对我以贤相待,晚辈惭愧,惭愧!” “哈哈!你对彰武郡的恩情,别人不记得,我樊听南可记得。来!刘懿小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一碗,全当老哥哥为今日之事,陪个罪喽。” 樊听南勉强直了直驼了多年的背,一饮而尽后,挑逗地道,“粗茶淡饭,平田令可不要嫌弃呀!” “哈哈哈!樊大人开晚辈的玩笑不是?晚辈乃普通人家的孩子,享受不了珍馐甚盛的晚宴,粗茶淡饭才吃得饱,况且,桌上之菜肴,乃樊叔一番情义,晚辈哪有嫌弃的道理?樊叔,你我曾共抗大疫,也算患难真情,懿深知樊叔为人,更知樊叔不易,这一碗,懿当敬樊叔,今日言语过激,樊叔莫怪,莫怪哈!” 言罢,刘懿也跟着一饮而尽。 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看着樊听南热情地为自己夹菜,刘懿陷入深思,他自认为樊听南乃忠诚谋国之人,有些话如果一直藏在心中,不吐不快。 刘懿倒满了酒,举起了碗,再一次一饮而尽,对樊听南道,“樊叔,有些事,晚辈想求个明白,樊叔,可方便答疑解惑呢?” “从读书伊始,我便在胸中埋下了一颗等待点燃的火种,那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那是一份对理想的渴望,是对挣脱家族束缚的向往,对于今天,本郡守早有心理准备。”樊听南放下了筷子,自顾自饮了一碗,淡淡地道,“你说吧,小友,今夜,咱们把堵在心里所有的心事,都说个通透。” 刘懿小心翼翼地问道,“今日,现有无名书生当街辱骂,后有彰武文武百般刁难,这其中,可有樊叔之意?” 樊听南直勾勾盯着刘懿,笑道,“平田关乎国本。在这件事上,陛下从不会任人唯贤,任用一个无能之人,今日看来,小友,你的未来,前途无量啊!” 樊听南并没有直接回答刘懿的问题,但刘懿听到这里,心中已然明了,一切已经不言而喻了。 刘懿顺水推舟,轻声道,“近日在郡守府,樊叔并没有过于为难晚辈,可见,国家和家族,在樊叔心中,已经有了抉择啦。” “去年临郡乐贰作乱,我便知世族之乱已呈覆水难收之势。此次平田之事,陛下之意,听南心中早已明了。”樊听南又给自己倒满了酒,苦笑道,“快刀斩乱麻,哪怕乱麻之中有几株牡丹与绮罗,也只能一概而论。不过,连天赐封地和本家留地都不做保留,陛下这一招,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刘懿温柔笑道,“樊家和公孙家,都是世族中的牡丹,牡丹为国凋零,国人会永远铭记。至少在陛下御龙升天前,樊家和公孙家的子弟,可以在朝堂平步青云了。” 樊听南轻轻摇头,随口道了一句‘庙堂啊,并不简单’,遂端起了酒正欲痛饮,却被刘懿一把按住,“樊叔,酒醒过后,不仍是愁上心头么?倒不如一吐为快的好。”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五谷民令》中所记平田之法,乃按人头计地,以多补少,是安贫苦百姓之心的法子。”樊听南放下酒碗,瞧着刘懿,无奈道,“放眼当今天下,田多地多的都有哪些呀?无非就是大大小小的世族嘛!无田无地的又有哪些呀?无非是被世族巧取豪夺来的土地的原主人罢了!” 刘懿点头,表示认同。 “《五谷民令》虽未提及世族之事,却处处是世族之事。”樊听南无奈一笑,“我樊氏扎根彰武两代,未克大业,却也未贪寸利,今日之果全仗苦心经营。作为一族之长,平自己家的田地,着实尴尬无奈得很呐。” “所以,您便祸水东引,将樊氏族人和大小乡绅门的怒气,撇给了我。最后再出面收拾局面,对么?”刘懿露出了无赖般的笑容,左歪右斜,与樊听南对碰了一碗,笑道,“无妨,无妨。懿没有丝毫埋怨樊叔的意思,既受平田之职,安抚人心、答疑解惑,是职责所在,若我是樊叔,也会如此做的。毕竟,我等只是过客,而樊叔仍然要依靠地方贤达来治理彰武呀!” 樊听南视刘懿如知音,一肚子苦水,随着一杯一杯酒,吐露出来。 两人边吃边聊,也近酒足饭饱,刘懿晕乎乎站起身来,望着窗外嘿嘿一笑,“今日一别,只怕几年之内,无法来彰武探望樊叔了呢!遗憾,遗憾!” 樊听南深知刘懿语中之意,刘懿这是在暗示他,刘懿走后,樊听南仍可利用刘懿,来化解彰武郡的内部矛盾。 樊听南面露感激之情,旋即起身,打开了一扇小窗,一丝冷风吹入,顿觉舒爽,樊听南诚挚地道,“相隔千里无妨,情谊在心既好,但凡有事,小友只管招呼即可,听南必全力以赴。” 在五郡平田训盖上了彰武大印后,樊听南目送刘懿离开,刘懿的彰武一行,也算到此结束了。 樊听南回到屋内,独坐而饮,叹道,“密室阴谋,永远没有庙堂阳谋来的潇洒。既然坐不了岸上车舆,入水乘船也是不二之选,此季过后,世族消沉,党争成风,恐需早早站队啊!哎,此举违背了我的初心哦!哎!也不知道站在刘懿这条船上,能走多远!” 我这个人,平生最厌豪赌,可真到了十字路口,我也会毫不犹豫的下注。——樊听南 ...... 回到彰武城南门外的平田士卒驻扎地,刘懿夜不能寐,忧从心来。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己仅仅出行不到两月、刚刚行过一县一郡,一种苦恼焦灼的情绪,便蔓延在了刘懿心头。 苦是因为软刀硬刀齐至,自己心慈难断,实在辛苦; 恼是因为关系盘根错节,自己仍未捋顺,心生懊恼; 焦是因为事情千头万绪,自己应接不暇,焦心劳思; 灼是因为渴望建立功勋,自己求之不得,目光灼灼; 这种感觉,可比书呆子在家死读书、读死书煎熬多了。 坐在一块雪地上,刘懿北靠营栏、南望群山,星辰滚滚,一种天高难攀的感觉,填满了他的脑袋。有那么一刻,他真想抛开身后那些人的期许与鼎力,返回自己的望南楼,安安生生做个小店掌柜,不用刀光剑影、明枪暗剑。 可若回去,自己的心,真的会安生么? 刘懿面露苦色:自己若真回去,恐怕,会郁郁寡欢一辈子吧。 就在刘懿无病呻吟之际,突然,远处一只四肢细如竹签一般的狍子,眼冒红光,左拐右拐,向刘懿诡异地飞扑而来。 那如风似箭的速度和诡异至极的角度,将刘懿都看呆了。 这月黑风高的寒夜,遇到这么个渗人的东西,没几个正常人心里不生胆怯的,就在刘懿愣神的转瞬之间,那邪物已经欺身刘懿七丈之地,待他正欲闪躲之时,身后一股淡香传来,优雅苗条的倩影也随之闪现。 只见小娇娘乔妙卿单脚站于栏杆之上,张弓搭箭,杏眼微瞄,嗖的一声,金器交鸣,一道青芒喷射,箭出弓断,直中邪物额头,强大的力道,将那只狍子凌空射退了四丈,邪物方才轰然落地,再无声息。 众人立即闻声赶来,与刘懿围坐在那只狍子旁,端详之下,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相顾惊骇。 邪物是一只野生狍子,这狍子早已气绝,四肢仅剩下骨头,不少地方已经出现腐肉,前肢明显有被刀割过的痕迹,这小可怜眼睛仅剩一只,泪槽下的血早已凝固,脖子上拴着一条宽破布,破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不为人知的晦涩古老符咒,符咒仅是让人看上一眼,便让人觉得浑身不适。 乔妙卿扯下那块儿破布,左看右看,随手扔了出去,不以为然地唾弃道,“我呸!邪门歪道,今夜来的别说是一头傻狍子,就是一只镇山猛虎,大爷也一样宰了!” 那块破布被乔妙卿前手刚扔,后手地上的那只狍子突然腹腔大鼓,江湖经验熟稔的王大力、夏晴心想不好,急忙吆喝诸小撤回营门之内,两人立起盾牌之际,那袍子腹腔已渐成透明之状,再一鼓,便爆炸开来,几只有气无力的羽箭从腹中迸出,未到营门既已落地。 有惊无险。 ...... “看来,我们被人盯上了!” 回到营中,醒了酒的刘懿低吟了一句,遂不再言语,低头沉思。 应成直挺低坐在刘懿身侧,手心里全是冷汗,问道,“老大,莫非当日偃山与今日偷袭,乃一人所为?”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刘懿拄案,分析道,“平田之事所涉甚广,虽然平田之细皆由郡守所施,我等只负责调理阴阳、说服大族,可五郡平田令的名号,却是由我背负,所有的仇与恨,自然也就算到了我的头上。所以,想要在平田路上杀我的人,太多了。” “明枪暗箭,难躲难防,今后我等还需各司其职,多加小心!” 说罢,刘懿摆了摆手。 除了夏晴,其余人纷纷出帐。 在夏老大面前,刘懿又恢复了店小二的市侩嘴脸,见他细声细语、小心翼翼地问道,“夏老大,你说,若我就此相罢,引兵回乡,我继续做我的望南楼掌柜,能行不?应该能平安地活到死吧?” “我呸!遇到点破事儿就想缩回去,人间万事出艰辛的道理,你都忘了?”夏晴满脸不高兴,瞪着刘懿,斥责道,“当年,你爹在昆仑山下,面对群山崩雪,仍然面不改色。哼!你这胆子,也忒小了些,才被一只狍子偷袭了一下,怎么,就想着退缩了?” 刘懿快速跑到夏晴跟前,挽住了他的袖口,摇来摇去,双眼滴溜溜的打转,一脸委屈,“夏老大不要生气嘛!这些道理,懿儿自然没忘,可我就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哪来那么多良策?我那狠心的爹,一手也不管我,还是夏老大你忠肝义胆、深明大义、义薄云天,嗯!大仁大义!” 虽是奉承,夏晴却很是受用,站在原地眯着眼,摇头晃脑,不为所动,等着刘懿继续说下去。 刘懿接着忽悠,谄媚地道,“那......,如此英雄的、‘曲州三杰’里我最敬佩的夏老大,定是带了天下良策,或者有大军兵符在身,对不对?” “没有!”在望北楼做了多年的伙计,对刘懿的秉性,夏晴可是清楚得很,夏晴这一甩手,就翻了脸。 夏晴变脸,刘懿也变脸,这小子立刻哭唧唧地说,“那完了,咱们家就有我一个致物境的老爹,还不肯出人出力,这要是再碰到个芋老那般的人物,咱们这三百多号人,算上脚丫子也不够人家喝一壶的呀!所以呀,我明天还是宣布解散平田卫队,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算了,免得白白做无畏牺牲。” 平日里,刘懿最擅长的就是以退为进,刘懿在望北楼做伙计时,每每闯祸,只要用出这一招,半生无子的夏晴,总会无可奈何。 不过,这次,却有了点儿例外。 只见夏晴噗嗤一笑,“小子,致物境的文武人,也都是肉长的,也就比别人多悟到了点气运,能多挨那么两三下刀枪,也没啥!咱们几百号人,对付一两个致物境界的高手,够啦。” 刘懿顿时炸毛,“我呸!夏老大,你真当我没读过书么?咱先不论正邪,入了致物境的人,哪个不是惊才艳艳。当年陈群可是说的明明白白,致物神通,非五百精兵不可伤而杀之也。瞧瞧,你瞧瞧,我爹自己,抵得上五百精兵!” 夏晴挺了挺腰,“小子,我说我是入了境的文人,你信么?” 帐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刘懿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两下,随后哈哈大笑,“我说夏老大,你不该是通玄神人么,怎么,这几年在凌源,跌境了?哈哈哈哈!” 待刘懿笑止,夏晴摸了摸刘懿的头发,为他正了正歪掉的木簪,露出如父亲般和煦的微笑,“开心了?” 刘懿认真点头,“嗯!” 夏晴继续问道,“要继续走?” 刘懿认真回答,“对,要继续走!” “小子,不要碰到一点压力,就把自己变成不堪重负的样子,不要碰到一点挫折,就把前途临摹的黯淡无光。进入江湖,也不要总用以退为进的伎俩,这样很容易把自己卖掉!”夏晴转身出帐,徒留一串劝慰之声,“轻者重之端,小者大之源,天下之势,以渐而成;天下之事,以积而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现在有你爹给你铺路,已经有了一半儿,其余的,自然要靠你去强求了。”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懿儿,你只管前行,沉浮上下,成败利钝,功过是非,留给他娘的史书去说吧!” 刘懿端正站姿,严肃拱手,“谢夏老大赐教!” 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父亲啊父亲,您竟然选择了您儿子做五郡平田令,您可以真是个大儒呢! 第175章 雪松石径,巧得遗篇 塞北江南,江山一片锦绣! 塞北没有烟柳长堤,也没有印月澄潭,有的是望不断的崇山峻岭和数不尽青松翠柏。女子来此,胸腔自增豪气,男子来此,心中带甲万千。 有一位故人,虽只萍水相逢,刘懿却念念不忘,在离开彰武郡,北上天池之前,他必须去看一看水河观那位独目独臂的及冠少年! 松林之中、矮山之上的水河观,与去年别无二致,庭院之中,重塑泥身后的老君像端庄慈祥、俯视苍生,他的信徒们在此繁衍生息,传播道教,安静而祥和。 来到水河观,刘懿吩咐李二牛屯兵于松林之外,沿着一条新修成的羊肠小路,与乔妙卿、夏晴、王大力、应成四人拾阶而上、缓步登山,一只鸟落在了刘懿肩膀,刘懿看了看鸟儿,鸟儿啄了啄刘懿的衣襟。 刘懿温柔一笑,他忽然想起前年自己鬼使神差地呼唤鸟儿扑啄李延风的情景,至今回想,仍然历历在目。 一切似曾相识。 南门口,独目独臂的李延风,正轻挥着扫把,一点一点地清理着无意叨扰的松针和松塔,三只狸花猫淘气地围在李延风身边,来回扑腾,李延风刚刚聚扫成堆的松针,就被三个小淘气撒了欢儿的冲散。 李延风也不生气,复而扫之。 一人三猫正沉浸在和谐的清晨,让人不忍打扰。 乔妙卿不知哪条神经错了路,妙目流转,快速跑至阶上,只听得风声飒然小娇娘,一个饿虎扑食的虚招,吓得三小只狸花猫后跳半步,齐齐炸了毛,恶狠狠地盯着乔妙卿,这小娇娘也不客气,双手环臂,娇喊一声,“滚蛋!” 跟在后面的刘懿小声与夏晴嘀咕,“这小母老虎,今天吃错药了?” 夏晴故作神秘地回道,“女子心思最难测,怕是埋怨你昨日没有留她共听你我二人私语,心中觉得你把她当成了外人,生你的气喽!” 刘懿吐了吐舌头,耸了耸肩,一脸无辜。 李延风初见众人,心生欢喜,对三只小狸说道,“去吧去吧!去林子里找其他伙伴们玩吧,记得回来吃午饭。” 三只狸花猫颇通人意,蹭了蹭李延风的裤脚,蹭地钻进了松林。 旧人相见,刘懿有些激动,李延风亦是如此,两人互按肩头,立即紧紧拥在了一起。 “李大哥,一年有余未见,一切安康否?我看看我看看,瘦啦,瘦啦!” 刘懿上瞧瞧、下望望,李延风消瘦了许多,也稳重健硕了许多,见他脚踏云鞋、身披青袍,配着独眼独臂,再加上背上背负的那把古朴的桃木剑,若有朝一日能悟得大乘修为,傲立于老君像上,定是会被后人传颂成一个有故事的大仙人! “日行三善,年行万善,积善以成大德,德之所致,自然安康。哈哈哈!走,我们进屋说,正巧,有另一位故人昨夜归来,正想见你呢!” 刘懿疑惑问道,“故人?是哪位故人呀?” 李延风故作神秘地道,“等见到他,你就知道啦!哈哈。” 李延风与刘懿手衣相结,直奔水河殿后面的两排质朴木屋而去。 小小木屋贸然挤进了六人,还显得有些拥挤,乔妙卿因为昨夜之事,越看今天的刘懿越不顺眼,索性去三进院转了起来,应成对那座收满道教经典的朱雀阁格外感兴趣,便拉着王大力随乔妙卿一同走了出去,屋内仅剩三人。 三杯清茶,被烧的咕噜咕噜翻花的开水,泡开了清香,刘懿轻抿入口,身心愉悦,笑道,“李大哥,小弟奉命平田,途径于此,心念大哥,临行前特来一聚啊!” 李延风简单问了一些情况后,面露喜色,笑道,“刘弟年方十三,便有此能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若有大成,可要给小道这老君像上,涂些金粉啊!哈哈哈!” “那是自然!弟此来并无他事,亦无所求,见兄长并未沉浸往日前尘,身心健康,弟便安心北上了。” 李延风握着刘懿的手,声情并茂,“刘弟情谊,延风铭记于心。” 这是两人第一次谈话,却似陈年老酒,毫不拘谨。 刘懿嘿嘿一笑,话锋略转,“若李大哥想随弟看看江山锦绣,那也是很不错的!” 刘懿真心实意地想拉扯李延风一把,让他随自己出去见见世面。 “萍水相逢既结鱼水情谊,小道这心里,热乎的很!”李延风似乎没有听出来弦外之音,思绪仍然停留在刘懿‘往日前尘’四个字中,哈哈一笑,朗声道,“五百年兴衰,王朝百代更替,黄帝问道广成子,张道陵通玄不过二百年,道家渐成道教,日月更替,时间飞逝,若沉迷往事,岂不误人误己、难以超脱?哈哈哈!” 刘懿以为李延风拒绝了自己,便点到即止,遂不再提。 两人又唠叨了些家常,刘懿便打算起身告辞。 恰此时,应成兴致勃勃地叩门而入,一卷竹简已经发黄的、卷首以高祖篆书刻版的《鹰扬七诀》四个字,出现在了刘懿的视线。 应成激动道,“擦!大哥!” 原来,应成去朱雀阁博览道门经典,却无意间发现了一本《鹰扬七诀》,激动之下,便将其悄然带出。未经主人允准,肆意动取主人物品,这样冒失的举动,是极不礼貌的。 刘懿连看都没看,起身便给了应成脖颈一个“大胡饼”,而后双手捧过《鹰扬七诀》,毕恭毕敬地放在李延风身侧,“我这帮兄弟初出茅庐,不懂规矩礼仪,李大哥莫怪!” 随后,刘懿转头对应成挤眉弄眼,故作严厉地说,“应成,到了外面,得守规矩、知廉耻,这些礼仪,应郡守在家时没有教过你么?你这样不懂规矩,在江湖上混,很容易栽跟头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李道长一般通情达理。嗯?你明白了么?还不快给李道长赔罪。” 刘懿对应成知根知底。 应成从小娇生惯养,他爹应知又是鉴宝、收藏的狂热爱好者,寻常的一些天材地宝,根本入不了应成的眼,能让应成兴致冲冲的物件儿,一定是个极不得了的东西。 也正因如此,当刘懿瞥见应成冒光的眼睛时,一肚子坏水儿从心尖儿冒了出来,他决定立刻、马上、当即陪应成演一场戏,帮助应成拿到手中的《鹰扬七诀》,所以,刘懿才会有刚刚那一番举动。 应成和刘懿穿开裆裤时便在一起私混,对刘懿的眼神自然十分拿捏,他见状,灵机一动,立刻噘嘴道,“我就是拿来看看,也没有把它带离水河观,难道这也算不守规矩?大哥,你何时变的如此古板了?” 刘懿‘勃然大怒’,上前便是一顿唾沫横飞的唾骂,把应成数落的面红耳赤,也没有停嘴的意思。 “哎呀!这是何必呢!” 未等应成作态,李延风倒是憨憨的站了起来,把那黄卷从刘懿手中夺过,往应成怀里一塞,好言相劝道,“刘兄,你这又是何必呢?垫桌角的东西,应兄弟喜欢,拿去便是!” 刘懿闻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大悦:我刘懿对你李延风的情义是真,揩你的油,也是真! 应成噘嘴,故作生气地道,“李大哥,我本想把此书拿给大哥看看,并没有求书的意思。还请您收回方才的赠书之语吧!” 李延风忽然正色道,“兄弟,江湖人最讲道义,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这本书,你要是不拿,可就时不给我水河观面子了。” 不经意间,应成反客为主,攻守异形了! 应成再三‘为难’,最后展露笑颜,嘻嘻哈哈地说了一句,“弟弟谢过李大哥,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啦!” 而后,应成一把将《鹰扬七诀》搂进怀里,满心欢喜,与那日从刘懿手中接过《石鲸剑》一个样子。 得了便宜后,刘懿将感谢一嘴带过,问起了因果,“李大哥,这《鹰扬七诀》是何物啊?” 李延风笑道,“哈哈!倒不是小道自作狂人,这东西,在朱雀阁内,还真是用来垫桌角的东西。” 在刘懿和应成的好奇之中,李延风侃侃而谈,“大父落居在此之前,水河观已在彰武屹立百年,百年来,水河观历代掌教搜集道家和道门万卷经典,用以悟道观学之用,小道斗胆豪言,若论道教藏书,水河观在薄州首屈一指,即使与大汉四大道门藏书相比,水河观亦是不相上下。” 说道此处,李延风面带得意之色,自豪地说道,“当然啦,历代掌教们搜集道门经典的同时,不经意间,也会带些矜奇立异的书籍回来。不过,这些兵家、农家的着作,对于我等修道之人,用处不大,所以,这些书放在朱雀阁里,大多数都无人问津,于我眼中,如草芥尔!” 李延风从应成手中取过黄卷,慨然道,“骠骑冠军,飚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翰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祈连。古今威武第一人,冠军侯,霍去病也!” 听到此,就连刘懿也不禁激动问道,“李大哥,这是,冠军候霍去病的遗篇?” “冠军侯霍去病用兵灵活,注重方略,不拘古法,善于长途奔袭、快速突袭和迂回穿插,打得匈奴人哭爹喊娘,打出了我汉家风骨。”李延风点了点头,明眸一闪,讲了起来,“可惜,将军英年早逝,并未着书立传,这《鹰扬七诀》,乃冠军侯在历次征战中,其中军司马沿途所记将军之军令排兵一应琐事,不过,对于以奔袭见长的将军,此卷颇有借鉴学习的价值。” 应成从李延风手里抢过了黄卷,顺路也抢过了话茬,“二牛这小子一定喜欢!” 刘懿心中骤暖,原来,应成是为了李二牛,才‘恬不知耻’地求书的。 李延风闻言,哈哈一笑,“得友如此,一生何求啊!” 第176章 水河河水,何水水河(一) 《鹰扬七诀》的事情得到妥善解决后,三人哈哈大笑。 唯有在一旁安静观看的夏晴沉默不语。 眼看时候差不多了,刘懿向李延风轻轻拱手,“李大哥,就此别过,弟弟若能造福五郡,定白鹭还客,再来探望。” “诛邪伐伪,整理鬼气,既承三天,佐国育民,弟真少年英雄。”李延风回了个大礼,春风和煦般说道,“弟弟稍等,待我叫上那位故人,我们俩送你一程!” 夏晴眉宇间的凝重,更深了。 ‘程’字刚落,李延风正准备出屋,木屋微颤了一下,刹那间,叶柄瘦弱、疏被柔毛的冬葵叶,从四面八方钻入木屋,屋内瞬间被填充得郁郁葱葱。 几人震惊之际,剧烈震颤传来,木屋似塌非塌,四人东倒西歪,两三息之间,又复平静。 “屋内小友,出来!” 苍老虬劲的声音传来,屋内葵叶尽散。 有了万佛山和彰武城外的前车之鉴,刘懿心知屋外之人必是来找自己的江湖高手,他不想连累他人受罪,便要推门而出,却被身边的夏晴一把拦了下来。 夏晴沉声道,“每逢大事要有静气,你怎这般毛躁!” 刘懿急促道,“大敌当前,生死堪忧,我就算再怎么静,也绝不能让他人代我受过!” 很少对刘懿发火的夏晴,厉声训斥道,“胡闹!君王之道,是抉择之道,是用人之道!若凡是都由你冲在先、干在前,那还要兄弟做甚?还要兵甲作甚?” 刘懿丝毫不惧,张口便反驳道,“夏老大此言差矣。如今我一穷二白,无人可用,这个时候不冲锋陷阵、激励士气,将来谁会向你真心投奔,又有谁会与你同生共死啊?” 夏晴视刘懿如子,情急之下,将刘懿向后一推,自己便要率先出门,可刘懿却在, 两人正在僵持之际,李延风却是第一个冲了出去,他刚刚打开木门,便惊立在了门口。 除了夏晴,刘懿、应成随后走出后,也有些目若呆鸡,这小木屋,竟被顷刻之间移到了老君像下。几人不远处,一位头插葵叶、手抗锄头、短褐穿结、皮肤坳黑的白发老者,正目不斜视地死死盯着刘懿。 应成拽了拽刘懿的衣角,神秘兮兮地问道,“大哥,这,又是哪路神仙?” 刘懿稍思既明,低沉说道,“若舅舅所说不错,芋老配芋叶,此人发鬓葵叶,应为农家现任魁首,葵老。” 老头子听到了刘懿所言,抠着鼻子道,“嗯哼!你小子还不算笨,我,就是葵老!农家现任魁首,天动境界的葵老!” 说罢,葵老将锄头把儿往地上狠狠一砸,刚猛的力道以锄头为信,波及开来,整个一进院的地砖,霎时间被全部震碎,裂纹之处,散出了点点绿芽,欣欣寸绿如茵。 眼瞅刚刚翻新的庭院被葵老一招捣毁,李延风差点哭出了声。 “天动境又咋地?我师傅还是御术境呢!”李延风说这话时,神奇般地波澜不惊,咧嘴道,“葵老,首先,你得先把屋子给我搬回去,然后再赔付小道翻新地砖的钱,最后,你还得摆几桌宴席,给我等压惊。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刘懿听到李延风这番话,人都麻了! 人家可是诸子九流中一家的执牛耳者,还是天动境界,你李延风竟敢如此嚣张的于其对话,真是傻小子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葵老并没有气恼,兀自小声嘀咕了一嘴,“无才真人不是死了么?死人哪来的境界?” 随后葵老大声说道,“没钱!” “呦呵!吃饭不给钱,杀人不偿命,我头一次见到这般厚颜无耻的。”应成伶牙俐齿,打开了话匣子,“我等崇敬高龄,可老爷子您已经白头皓首,怎如此没有法礼,没钱就赶紧滚蛋,东西也不让你赔了,就当我们施舍穷人了。” 还真别说,葵老并没有仗势欺人,因为自己嘴上功夫稍欠,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憋了好半天,这老头儿才倒拎着锄头,健步如飞地向应成跑去,一边跑,一遍吼叫道,“老农替你爹教育教育你这不孝子。” 这应成吓的三魂尽失。 天动境界神人的一锄头,还不得把自己打成肉饼?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子撒开腿便跑,那速度,比受了惊的兔子,还要快上几分,葵老虽然年迈,但速度极快,两人相隔越来越近,应成仿佛要哭了出来,边跑边叫,“老大,叫人啊,快,快叫人啊!” 刘懿心里一万个无奈,在葵老面前,就是把山下人全都叫来,把你爹和我爹都叫来,今天,兄弟你也得挨这顿揍啊! 只见这老爷子呲着一口大黄牙,穷追不舍,绕着老君像左转圈、右转圈,十几圈后,应成渐渐气力不支,被葵老瞅准机会,用锄头根儿一下戳中了菊花,倒栽了出去,老爷子手速极快,照着应成的屁股就是咣咣两下,疼的应成趴在地上,赶忙求饶。 葵老收手,应成起身揉了揉两瓣臀.肉,看样子应是没什么大恙。 应成心里明镜,这是人家葵老手下留情,但嘴上还不想饶人,噘嘴道,“你这老头儿,以大欺小!” 葵老作势又要再打,一枚芋叶忽然出现在葵老眼前,葵老缓缓放下了手。 此刻,刘懿正拿着芋叶,夹在葵老与应成中间,眼睛眯成了月牙,堆着满脸的笑意,真诚地看着葵老,说道,“葵老,晚辈无意间在凌源山脉拾到芋叶一枚!特此奉上,您看看成色如何呀?” 葵老看了看叶子,又瞧了瞧刘懿,而后悻悻地靠在老君像旁,低头思索。 “你呀!嘴上的功夫比手上的功夫好!”刘懿拍了拍惊魂未定的应成,附耳对应成说笑道,“兄弟,回去之后,你可以转行做儒生,不能一剑惊鸿,一嘴惊鸿也不错!哈哈哈。” 应成倔强地道,“我才不呢,我就要做一剑惊鸿的剑神,三十年后,天下剑道,当以我为尊。” 刘懿笑着拍了拍应成的屁股,“好!三十年后,你若成为剑神,到时候,望南楼的酒肉,你随便吃喝,免费。” 刘懿和应成的吵闹,唤回了正在沉思中的葵老,葵老看看面前的两位少年,开始发问,“小刘懿,老夫且问你,我那五弟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刘懿停止和应成的说笑,理了理衣冠,执礼道,“回前辈,芋老高风亮节,问了些晚辈对于《五谷民令》的看法,晚辈才疏学浅,肤浅作答,虽不尽如人意,芋老仍送我芋叶以作纪念。” “花言巧语!”葵老背靠老君像,盘腿坐在地上,随意捡起一杆枯枝,扣着黄牙,老气横秋地道,“我们农家人不兴儒家那一套诗书礼仪的繁文缛节,那都是一些避实就虚的东西。《五谷民令》更改农学千念基理,老夫既为农家当代魁首,自需就《五谷民令》与你辩上一辩,若你对了老农的胃口,老农自有计较!可你若敢粉饰虚张,那你就留在水河观做肥料吧!” 看来,葵老还是生了天子‘修农桑而不经农家’的气啊! 刘懿努了努嘴,问道,“前辈,您说的是农家魁首?还是农家魁首?” 葵老没有听出刘懿语中之意,问道,“嗯?何意?” “若前辈以农家学派之长的身份与晚辈对叙,晚辈自当恭顺服从;若您想表千万农户之愿,束我首尾,晚辈想,这天底下,暂时还找不到能够代表万千农户心志之人吧!”刘懿这话,毫不客气地点明了葵老此行应负身份,也隐晦地表达了葵老没有资格来评点这本汇聚天家无数心血的《五谷民令》。 巧了!这一次,葵老还是没听懂刘懿的话外之意,他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大咧咧地说了一句,“迂腐,真是迂腐。你这娃娃,跟你爹那个儒家痴汉一个狗德行,磨磨唧唧,反反复复,兜兜转转,到头来不还是吃着田里的,拉在田里,死后,也得埋在田里,跟我装什么儒雅?” 刘懿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农家魁首居然没有听懂他的语种之意,无奈之下,他只能呆立在原地,听葵老在那里自言自语。 “我呸,贤达学宫那群腐儒,一个个在那里道貌岸然,竟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一日不读书便觉食物无味’,我呸!你叫他们一天不吃饭试试?”葵老呸了一声,“饿死这帮穷酸腐儒。” 上了年纪的人,性格里总有一份不可言喻的执拗,葵老越说越生气,忽然瞪着刘懿,左右手拽过刘懿和应成,对着两人屁股,又是几脚,便踢边道,“还有啥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农户种点儿地容易么?好好地粮食被他们糟蹋一空,该打!该打!” 刘懿和应成,就这样成为了葵老多年积怨的出气筒。 “该杀!”愈想愈怒,葵老杀气渐盛。 在旁看戏的李延风嘿嘿一笑,回屋关上了门! 就在刘、应两人欲哭无泪之际,不到三息,门复开,李延风手提木剑,立身中正,周身放松,内气鼓荡,外形饱满,还真有那么点他大父五才真人的架势。 还没等李延风摆好姿势,葵老那口酸爽至极的大黄牙一呲,右手食指一勾,一根葵茎从其袖中窜出,李延风立刻被勾到了葵老手边。 不出所料,李延风也挨了打,劈头盖脸的那种! 刘懿一边可怜兮兮地捂着屁股,一边心想:被这老爷子打一顿,无名火消了,也就算了! 第177章 水河河水,何水水河(二) 水河观外,碧痕初化池塘草; 水河观里,上境神人满天扬。 “哈哈!一觉醒来,我便看到农家魁首在欺负没有功夫的小孩儿,有趣,有趣!徒儿,千万把这一段记到《墨语》里,就叫‘农家天动魁首,力压稚学少年’。当真天下一绝啊!” 葵老悻悻然看着人声传来之处,轻哼了一声。 刘懿寻声望去,不禁眼前一亮。 沙哑熟悉的声音,蓑衣灰衫的的行头,乌黑锃亮的钜子尺,还有身边那位皮帽狐裘、放荡不羁的少年,不是寒李与公孙浩瑾,又还能是谁呢? 刘懿心中大喜,有这位墨家钜子在,今日我等无忧了! 刘懿急忙向寒李拱手,哭咧咧地道,“前辈,您总算来了,您在不来救场,晚辈的屁股,就要变成四瓣喽。” 寒李向刘懿微微点了点头,葵老也松开了抓着刘懿的、布满老茧的大手,夏晴忙带着诸小躲在了一旁,观望起来。 诸子九流中弟子最多的农、墨两家擎天人物,在老君像下对视起来。 葵老因常年暴晒而沟壑纵横的老脸,夸张地挒开,嘲讽之意甚多,嘲讽道,“早就探到你那把破尺子的压抑气息,这等天外不祥之物,你墨家居然做成了兵器,你墨家人还真把自己当天了?不,天都没有你胆子大!” “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圜。”寒李压了压斗笠,不屑道,“爱人利人,顺天之意,乃天志之要,既承天志,自当以天物为之。你那把整日铲屎的锄头,怎懂我之大道!荒谬!” “老夫刚过了凌源山脉,就听到这里叽叽喳喳!当着后生的面儿大吵大闹,也不嫌害臊?” 从贤达学宫一路北上的老苏御,骑着一只狍子,悠闲地从南门而入,入得场中,当即与葵老、寒李呈三角之势,狍子停步后,苏御左看看,右看看,笑呵呵地道,“农家一帮泥腿子,墨家一帮捞偏门儿的,都是算不上大雅、登不上大堂的小学小派,也敢言天志?也敢说学问?也敢饿着我儒家三千学子?” 寒李看清来人,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苏大宫主驾到,失敬!失敬!” 葵老当仁不让,斥骂道,“苏御,你骑个傻狍子,平日里装的人模狗样的,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腹无良策,却对天下毫无用处。当年,秦贼犯境,你儒家门生个个官居要职,却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听到敌军杀来,跑的比我们这帮泥腿子还快,敌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占据了我大片河山。” 葵老向苏御吐了一口唾沫,“如今,世族割据,长城万里尽是疮痍,国力无法凝一,拜谁所赐?那都是拜你儒家所赐,你们这群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东西,呸!” 葵老嘴下不饶人,一语便点出了儒家当年的丑事,气的苏御脸色铁青。 寒李顺水推舟,笑道,“苏大宫主,当年,你贤达学宫分家,从此儒家一分为二,引得世人悲悯。您老人家不去嗔州一统儒学,来北方作甚?怎么?又有人闹着和你分家啦?” 葵老和寒李,说的是近代儒家的两件丑事,第一件是四十六年前秦汉大战时,许多儒生贪生怕死,临阵逃跑或降敌,白白让大秦得到了大片土地、粮草和军资;第二件事是儒家在苏御一代,儒家弟子对对儒道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分歧,这种不可调和的分歧,直接导致了原如一块儿铁板的儒家,分裂成了两派,这事儿下文细说,但这件事,却成为了苏御乃至整个儒家的巨大丑事,苏御也被传为天下笑柄。 这两件事情,也是当今两代天子决议革新大政的导火索。 寒李和葵老嘴上占了便宜,不约而同纵声大笑。 三个人都是千年的狐狸,苏御又怎会被寒李和葵老轻易拿捏? 苏御一声大笑,蔑视地道,“当年一战,儒家弟子却有失职之处,可在战后,儒家依旧独揽圣心四十余年,你等如何?羡慕了?嫉妒了?” 苏御声音绵长,“何况,我贤达学宫就算分家,也比什么农家啊、墨家啊,那些不入流的诸子门派强得多,瞧瞧,分家后的贤达学宫,仍然是江湖的顶尖门派,绝不是你等小门小户能够比拟的。” 被偏爱的总有恃无恐,苏御短短两句话,便把寒李和葵老整破防了,俩人儿气的七窍生烟,上前和苏御开始唇枪舌战。 刘懿、夏晴、应成、李延风直愣愣站在一旁,看着场中三人唾沫横飞,如三只斗鸡一般你来我往,想笑,又不敢笑。 应成‘情’到深处,捂着嘴转头向夏晴问道,“夏老大,这,这就是江湖大佬的风范么?” 夏晴年轻时也算游历过江湖,最知江湖人洒脱不羁、放浪形骸的豪爽性格,遂轻拍应成脑瓜儿,笑道,“只有初入江湖的雏儿,才会腰悬名剑、穿金戴银,真正的得道大才,才不屑如此呢!” 刘懿转头看向夏晴,支支吾吾底问道,“夏老大,你和爹当年行走江湖,也是这副德行?” ‘啪’,夏晴重重给了刘懿一个大脖溜子,抠鼻道,“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少问!” 刘懿吐了吐舌头,看向场中。 老君像下,火药味越来越浓,儒、墨、农三家魁首,随时有可能在道门的地盘上大打出手。 场中三人,仍然喋喋不休,寒李性子温良,葵老可是嘴上不饶人,他蔑视地看向苏御,嘲讽道,“怎么,分了家的儒家到底哪一派是正统,有结论了?没有结论,还敢出门招摇?” “老葵,你这老糊涂,在锋州种地种癫痫了不成?当年顾苏论败,赌约成真,自愿发配三千里,落阁嗔州,如今,我贤达学宫在中原一家独大,你说谁是正统?这点事儿还需要挑明了说么?你真乃无脑老贼也!” 苏御虽年长,却面如荣曜秋菊,发比华茂春松,长身玉立,英迈娴雅,在清秀的眉目之间透露出一股卓尔不群的英武气概,回嘲道,“咸吃萝卜淡操心,倒是你农家,你那御术境的大哥瓠老,抱窝数年也不下一颗蛋,怎的?要等世人尽皆通玄入圣,你大哥才肯走?这么想来,你大哥还当真是高风亮节啊!哈哈哈!” 吵不过人家,还非得吵。葵老又开始语塞,憋来憋去,索性原地蹦跶两下,又抄起那把生了锈的锄头,向苏御跑了过去。 很多很多很多年后,新修《汉史》在记叙到这一段时,谢允特意派人来到战后刚刚重建的水河观,找到时任掌教无为真人了解时状,无为真人翻箱倒柜找出了李延风留下的遗卷,上面只有聊聊十六个字:不分敌我,胡打一气,撒泼打滚,一团糟糕。 ...... 素雪埋尽千重迹,万古云缠不死心。 漫卷春色无处去,徒见老君望古今。 俯视苍生的老君像下,两颗白头、一顶斗笠,都说三人成虎,这三人加起来,足以成海成江。 就在葵老拎着兵器向苏御狂奔而去时,夏晴悄悄对刘懿说,“小子,你看到葵老手里那把锄头没?” 刘懿抬眼望去后,即刻问向夏晴,“难道这不是一把普通的锄头?” “废话,上境的高手,哪个没有点儿天材地宝。”夏晴瞪了刘懿一眼,旋即解释道,“这东西名为飞羽铩虎铲,江湖兵器谱排名第二十六,乃农家至宝。飞羽铩虎铲的来历,已经没人说得清楚,传说此物可大可小、可粗可细,能与主人心意相通,携此物者,可夏避暑期、冬躲凛风,你们看这老头穿的单薄,并不是因为境界之因,而是飞羽铩虎铲傍身的效果啊!” 刘懿唠叨了一句,“夏老大,这玩意,都生锈了!” 憋着一股紧张劲儿的夏晴,被刘懿这句话逗笑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重重的拍了一下刘懿的屁股,开始观战不语。 ...... 眼见破衣老农狂奔而来,苏御座下狍子受到了惊吓,跳跃着逃开,一头扎进松下雪堆里,翘起尾巴露出白色屁股,有点未战先怯的样子。 见此,苏御将手中柳条使劲儿扔向了狍子,笑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回头再找你算账。” 随后,苏御右手摘下侧腰挂着的竹简,左手背后,陷入自我陶醉,“世人皆言孔圣好,而我独爱......。” 到这里,苏御忽然停顿,随后,他尴尬地看向迅疾如雷的葵老,咧嘴笑道,“后半句是啥来着?老夫忘词儿了!” 苏御脖梗向后一收,头向下微抬,撅出了双下巴,视力不太好的眼睛以极小的动作,费力地瞄着在左手横置的竹简,看清楚以后,微微得意地点头,“而我独爱孟夫子。若问......” 苏御正在回想之际,葵老已经大步跑至,两人几近三丈之地。 只见葵老左脚一弹,身体拔地弹起,身悬半空,双臂举锄,肌肉紧绷,腰弓至满,动心起念之间,飞羽铩虎铲上铁锈立时落尽,一柄光泽可比肩星辰的锄头,现入人间。 飞羽铩虎铲现出真身,葵老在空中气势陡涨,他虎目圆瞪,凝视苏御,“老东西,你不是素来瞧不起乡间田野里的泥腿子么?今儿个,老夫觉醒飞羽铩虎铲,代表全天下的泥腿子,会一会你这酸臭腐儒!” 苏御似乎没听到葵老的言语,嘴唇上扬,兀自轻轻道了一句,“哦!老夫记起下半句了” 第178章 水河河水,何水水河(三) 高人对局,自引天地气象。 葵老凌空凝滞,密密麻麻的葵叶纠缠在锄把和锄头上,幽幽泛绿,凶烈的气息流转整个飞羽铩虎铲,配上刚猛的劲道,大有力劈华山之势。 这一下要是砸到方才的应成身上,估计这位华兴大少爷的坟头草,都得长出半尺多高了! 直到葵老一声怒喝入耳,苏御方才回过神来,白头一扬,张口便骂,“唉?老不死的!你搞偷袭是吧?你趁人之危是吧?” 明明是苏御自己糊里糊涂,却埋怨起别人,葵老顿时欲哭无泪,那张褶子遍布的老脸在半空中憋得通红,刚想说一句“放屁”,怎奈“放”字刚刚脱口,他凝空聚力的能量已经到达了顶点,身形已经以腰带手,抡了大半圈飞羽铩虎铲,向苏御迅猛地砸了下去。 苏御倒是不慌不忙,他呵呵一笑,右手快速一划,腰间那卷标刻《孟子》二字的竹简迅速展开,苏御近站,脸都快贴到了简上,认真地道,“见者易,学者难,这么多年,学东西都学杂了!老夫看看哈,孟夫子他老人家都说过哪些名言!哦?这句不错!葵老儿,送你!” “走你!” 苏御动心起念,右手在竹简上指指点点,又怭怭一勾竹简上刻印的‘杯水车薪’四个字,伴着淡蓝色光晕,四个字立刻从竹简上喷薄而出,玄奇地依次排列在飞羽铩虎铲劈砸路线之上。 应成大惊失色,“夏老大,这,夏老大!” 夏晴不耐道,“观看高人对招,最能砥砺武道,闭嘴,仔细瞧着。” 两人话音刚落,字锄已经相交,“杯”字横亘在前,首当其冲,成为葵老攻来的第一道防线,蓝绿两道气机相冲,苏御凝成的蓝色“杯”字被葵老势大力沉的飞羽铩虎铲触即消失,幽蓝的“水”字紧跟而上,也并没有阻止葵老的攻势。 仅仅三个呼吸,飞羽铩虎铲已欺近苏御两尺之地,攻势依旧凌厉,力道却似乎少了几分。 看来,“杯水”两个气机凝成的大字,无形之中梗阻了葵老的一些攻击。 苏御神色轻佻、长身微躬、俏面流转、玉兰步韵,“呲溜”一声抽掉了竹卷,夹到左胳肢窝,闪电般的跑到了那只傻狍子旁,嘴角上扬,笑呵呵地地看着如陨石般砸落得葵老。 没过三息,“车薪”两字也消失殆尽,‘轰’地一声,飞羽铩虎铲在地上,轰然砸出了一个硕大深坑,让人怦然一惊。 葵老立锄在侧,心满意足地看着苏御,傲然道,“老东西,跑了?怕了?也好,一把年纪了,当知江湖险恶,学学你身边这头畜生,把你的头插回你的贤达学宫里,风不吹、雨不淋,多好!哈哈哈!” “呵呵,泥腿子就是肤浅。孟夫子一书洋洋三万字,自然没必要在‘杯水车薪’这几个字上斤斤计较,你说是不是?哈哈哈!”苏御容光焕发,丝毫没有怯战之意,他笑呵呵地嘲讽葵老道,“本夫子还有三万字,你这胆大无脑的老头儿,可还有三万锄子?” 嘴上不得劲儿的葵老气急败坏,抡起飞羽铩虎铲,指着苏御骂道,“老穷酸,最讨厌你们儒家的千字言,字字大话字字空,没一句是有用的。” ...... 听到‘千字言’三个字,站在一旁的夏晴,嘴唇抽搐了一下,低声为刘懿和应成解释道,“儒家‘千子言’,是一种将体内气机烙印在特制的书简内,在战斗时以文字作为进攻手段的玄奇功法,也是儒家秘不外传的独门功法之一。” 应成对江湖隐事十分兴致使然,赶忙问道,“夏老大,‘千字言’有何神奇之处?” 夏晴短平快地道,“一字一形,千字成文,‘千字言’的玄妙之处,在于字与字的组合,竹简中的字按照主人心意,组合成不同的词语或成语,主任只要动心起念,词语和成语自然会展现出不同的姿态对付敌人。比如进攻,这两个字施展在对手面前,攻击力就会强一些。” 应成惊讶道,“这么神?” 夏晴眯眼道,“这种功法,极为省事省力,可以让使用者有更多的精力来观察场中动向,继而开展有效进攻。像苏宫主这种级别的高手,唤出‘江河’二字,恐怕真的会引得滔滔江水向东流呢。” 说到这里,夏晴没有再去理会兴高采烈的应成,若有所思地看着刘懿,“大汉帝国亿兆子民,天才比比皆是,可身负气运者,却凤毛麟角,若身负气运者白白浪费气运,那可真是,上对不起苍天,下对不起沃土啊!” 夏晴的语种之意十分明了,仍是在规劝刘懿,莫要辜负了天赐的官运。 可自始至终,刘懿都没有说话,只低沉地看着场中两人。 ...... 就在葵老和苏御斗嘴之际,驻扎山下的李二牛听到动静,火急火燎带人赶了上来,刚刚发生的玄妙一幕,正巧被其看见,李二牛吞了一口唾沫,一脸羡慕地道,“妈呀!我将来若能成此手段,还立志做什么大将军啊!必须做个山大王啊!” 匆忙赶往下山叫人的王大力和随往的杨柳见此,则屏气凝吸,观之以神,希望观之以学、观之以悟,籍此增益武道。 松林中也有一些躁动不安的气息,神仙打架,躲在暗处的斥虎死士们自然想一睹风采,纷纷露出了‘马脚’。 随着围观之人越来越多,葵老自恨嘴上功夫不行,有些挂不住面儿,遂自收缠在兵器上的葵叶,将飞羽铩虎铲立在一旁,站姿挺拔,傲然道,“苏御,你少在这啰里啰嗦,有没有,行不行,你试试就知道了!老农我打你这个臭读书的,根本用不上兵器,一只手,就够啦!” 一个儒家大贤,一个农家魁首,一个玉树临风,一个黄牙破衫,对峙在老君像左右,袖袍无风自动。 李延风嘴一撅,悄悄在寒李身后露出了半个身子,“两位前辈,冒昧插个嘴,一会谁把砸碎地砖的钱,结一下?” 严肃的气氛,被骤然打破。 两人异口同声,“滚蛋,没钱!” ...... 呢喃春燕,静谧春风。 苏御和葵老这么一折腾,午时已到,苏御摸着狍子腚上白毛,气定神闲的看着书,葵老优哉游哉的躺在地上,望着碧空万里。 俩人互不干扰,这样的状态,已经僵持了小半个时辰,除了最初两人互相换了一招,现在几乎一点儿对攻的意思都没有。 刘懿有些不耐,站在寒李身侧,小声问着寒李,“寒李大侠,这俩老爷子,还能不能打了?” “两人外松内紧,正汇聚心念,准备全力一击。快了!快了!” 说来也怪,寒李的目光始终未在场中,而在刘懿身上,似乎若有所想。 哎?事不经说,刘懿这边刚刚念叨完,那边就有了动静,只见葵老翻了翻身,斜眼看着孤芳自赏的苏御,苏御透过竹简缝隙,亦瞧着卧地养身的葵老。 葵老扣了扣鼻子,一块黑黝黝的鼻屎,被其硬生生挖到了手上,随后,他将鼻屎揉成小球,嘿嘿坏笑,“臭读书的,一路颠簸,累不累?送” 苏御神采飞扬,笑问,“你说呢?臭泥腿子。” 葵老出奇地没有气恼,反而笑道,“你一粒人间真情丹,你可要好好珍惜。嘿!嘿嘿!” 说罢,葵老单眼瞄准,瞅准了苏御停身的位置,手指一弹,鼻屎随力而走,被风怭怭一带,偏了一些,落到了苏御的左脸蛋上,苏老爷子白而饱满的脸上,顿时多了一点黑黄。 扑哧!哈哈哈! 素来直率的乔妙卿率先纵声大笑了起来,随后是刘懿、应成、李二牛、公孙浩瑾和憨憨的李延风,杨柳、王大力、夏晴似笑非笑、不敢大笑,连寒李都用轻轻地咳嗽,掩盖住了自己的笑意。 儒家重仪表端庄、儒冠儒服,苏御从小又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后生,极重风度仪容。 葵老这一下子,可是捅了马蜂窝喽,顿时让苏御骤然大怒。 苏御暴跳如雷,指着葵老的鼻子,破口大骂道,“臭泥腿子,早看你虽分五谷,却不识天意,你大哥修行数年难得羽化,你农家几百年未出圣人,皆农家本计之罪。呸!活该!” 没等葵老回话,只见苏御将手中古朴长简猛然一横,《孟子》一书蓝光大盛,这位儒家大贤须发倒竖,寒光凛凛,对葵老怒极而斥,“海里的王八、水里的鳖,今天,咱俩只能爬出去一个!” 好家伙!苏御气急之下,连自己都给一并骂了! 这老头狠拍狍臀,借助微弱的劲力,身形扶摇直上,精准落于老君像上,口中念念有词,心念涌动之下,一句‘吾知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脱口,周身气机疯狂流转,竹简万字齐出,或成一句,或成一词,或成一字,播撒天际,随后缭绕在苏御周围,每个字上的蓝光若隐若现,宛若满天星辰。 衬苏御于半空,仿若人间书圣。 千字言里有千字,贤达学宫有贤达。 刘懿诸小,都被看呆了! 水河河水,何水水河(四) 上品四境,长生、天动、御术、通玄。 入此四境者,有开山断流、修天补月、洞察天机之能,往往被世人称之为‘上境神人’。 到了上品四境,每有一丝领悟,都是质的飞跃,根据不同的感悟,每位武道宗师都会演变出万千功法。 苏御有一卷千字言,葵老也不甘示弱,见他翻身蹲地,单掌向满是裂痕的地砖上猛然一拍,刚刚的满地裂纹立时散出点点绿意,点点绿意如一颗颗生机勃勃的庄稼种子,快速生根芽蘖,不到三息,满院碧绿涟漪,引得人春心荡漾。 裂片呈三角状圆形的葵叶,清一色尖头朝上,方向一致,白而小的葵花被包裹其中,葵叶摇晃,顿时喷鼻十里香花。 “古之立国家者,开本末之途,通有无之用,皆立农也。你这酸臭腐儒,整天摆一堆国家君民的大道理,有机会去天涯海角看看吧!你们那些道理,究竟为天下苍生带来了些什么?我呸!”葵老厉声驳斥,骂道,“苏御,你儒家子弟常年居于高位,不知地上苦寒,空有学问,又能救得天下几人?夸夸其谈的老瘪犊子,今天把你脑瓜子上那几根白毛,都他娘的给你拔了!” 一番对话、一波腾挪,整座水河观的气氛,顿时肃杀了起来。 苏御怒目而视,也不辩解,老宫主左手一划,右手中指食指向葵老一指,‘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八个湛蓝大字从天而降,直奔葵老而去。 随后,‘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顺天者存,逆天者亡’、‘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等儒家孟轲名句,一一紧随其后,看来,苏御是想一鼓作气打败葵老。 葵老岂是坐以待毙之人,他佝偻着腰身,温柔摸了摸身边郁郁葱葱的葵叶,满脸宠溺地道,“孩子们,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片片葵叶似懂人语,葵老话音方落,地砖缝隙间的千百葵叶,立即调转矛头,叶尖绿光泛滥,对准空中湛蓝色的小字,一枚对一字,迅疾飞往而去,天空中顿时小绿长江、圣经荡漾,景色万万千千。 ...... 乔妙卿乍见此景,有些胆怯地问向寒李,“寒...寒前辈,这些入了境的文人,都是从哪里学得的神通?” 寒李沙哑又温和地回答着乔妙卿,“哈哈!小友,境界只是划分能力的一种手段罢了。真正沙场决战,致物境的武人定会单方面斩杀,不,是屠杀致物境的文人,只因为这些致物境界的文人是依靠感悟天道入境,并没有经历过多少战阵厮杀,招式虽然花哨,却多损耗过甚,且与武夫实打实的招式相比,显得太过华而不实啦。而且,同等境界下,有法宝的、有秘籍的、有丹药的、有脑子的、天赋异禀的,定会是胜者。” 寒李顿了一顿,见乔妙卿意犹未尽,便继续道,“武人自不必说,文人入了致物境后,心中所想和心中所求,既是心念,心念牵动气机,便会以一种最为贴合自己所学所悟的形式,展现出来。当然,若所行所做之事有违本心,心生执念,小则难再破镜,中则一路跌镜,大则身心俱焚。” “所以,入了境的文人武人,多不屑于欺凌弱者。”寒李再次顿了一顿,“当然,凡事并没有绝对,倘若心中嗜杀、心爱凌虐或修习功法偏邪之人,自然以杀人为乐,这便是世人口中所说的邪魔外道。” 说完,寒李轻轻一叹,“可在这个世道里,谁又能分得清谁是正、谁是邪呢!” 此话通俗易懂,杨、应、王、乔四人听得真真切切,入脑也入了心。 ...... 众人神回战场,地上荧绿葵叶如一株翠绿色飞镖,精准无误地扎向天上飘来的字,两相碰撞之下,竟产生一阵阵裂耳音爆,天上的字无穷无尽,你碎我出,绵绵不绝,誓要诵遍《孟子》万字全文,才肯罢休。 地上成片的葵,在大地之母的孕育下,一茬接一茬的葵叶,从根茎上疯狂生长,一经长成,立刻卷地离枝、飞扑天际,与天空中一片湛蓝相撞,丝毫不落下风。 当如是。 水河观外见河水,水河观里见翠翡,水河观上见儒道,水河观下见神农。 这一场毫无理由打起来的仗,却有理由惊艳了众人。 对于细节上的操控和环境的不合时令,使这场战斗的天平开始渐渐倾斜。 葵老中期发力便不如苏御,不一会儿,便有一些叶子没有精准扎中本该对应的字。葵老无奈,只能从地上取出第二枚或第三枚叶子,方才一个字刺破,这无形中加剧了葵老的损耗。 而没有中“镖”的叶子,失去了葵老的操控,在天空中肆意胡乱飞舞,划得老君像四处见痕,也是心疼坏了李延风! 看了半天,李延风哭丧着脸,憋屈说道,“神仙打架,世人遭殃啊!” 神人斗法,也讲究个天时地利。 两人虽都为天动境界,本应该境界相同,可葵老却渐渐力有不及。 究其原因,无非有二:一为当此开春之时,虽然万物萌发,却未生真正发,葵老初春强行催发新芽,耗费心念甚重;二为同一线御术的苏御相比,脾气暴躁且没有神兵加身的葵老,还是差了那么点火候和心境。 随着地上的葵叶越来越少,天上的字却不见稀疏,苏御心中明白两人对攻输赢已见分晓,得意大笑,朗声嘲讽道,“臭泥腿子,快拿起你的飞羽铩虎铲与我放手一战,免得人家说我恃强凌弱!” “哦!” 葵老倒是没有客气,倒拎起飞羽铩虎铲,动心起念,全身莹光大造。 但见葵老双臂青筋暴起,挥动飞羽铩虎铲,在地上猛地一刨,整个一进院的地面瞬间化为齑粉,霎时间,满地露蕊烟丛、翠荧遍生,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瞬间充斥在整座水河观中。 在旁观战的寒李不仅叹道,“难怪当年农家先贤可以损一人之气机,造化一州之良田,农家功法生命力之磅礴,远非我等所能及啊!” 葵老有神兵相助,威力大增,蓝子和绿叶在半空对攻的气势又开始不相上下,葵老坐在了地上,歪着身子,打了个哈欠,“苏御啊苏御,你是长在天上的人,从没有挽起裤脚看一看地上的千秋,既然没看过,又怎知地大物博的道理呢?老白毛,你慢慢写,这院子的叶子被你祸害没了,老农我再去刨二进院!” 听到二进院可能也要遭殃,李延风一阵肉疼的同时,人也时来了脾气,只听他肆无忌惮地大喊,“葵老,你没钱还想白嫖?欺人太甚!” 葵老转头故意做了个恶狠狠的姿态,佯怒道,“千万别着急,收拾完他,老农我再收拾你!” 李延风吐了吐舌头,又把头一股脑缩了回去。 葵老和苏御重新对阵,庄重严肃的湛蓝与充满生命力的莹绿色相对较量,不相上下。释放出来的强大气机,让院外的松林沙沙作响。 应成见寒李性格温良,胆子也大了起来,斗胆问道,“寒李前辈,听说长生、天动、御术、通玄上四境,每隔一境,相差千里万里,是真的吗?” 寒李微微点头,继而进一步解释道,“长生可延寿,而过了长生,到了天动、御术、通玄三境,则可以天地化道,以道化形,以形化势,以势化力,无往不胜也!” 应成挠了挠脑袋,尴尬一笑,“前辈,后半句,我,我没听懂!” 寒李嘿嘿一笑,摸了摸应成的剑,“意思是,厉害的人,可以向老天借些气运用!还是事后不用还的那种!” 见葵老和苏御的较量,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刘懿百无聊赖,也凑起了热闹,眯眼问道,“寒李前辈,向您这种御术境神人,世上有几个?” 寒李思索了一番,认真回答,“放眼天下诸国,二三十人吧!若算上隐在苍山深海里的巨擎,应该也就四五十人吧!” “这么少呀!”乔妙卿一脸崇拜地看着寒李,眼中全是小星星。 寒李点了点头,脸色比苏御还要古板,“修道本就不易,过了天劫境界,若想更上一层,除了天赋和刻苦,更需要些气运与天时,刚刚苏御口中所言葵老的大哥瓠老,就可能是时机未到吧!” “时机个屁!”苏御耳聪目明,飘然独立于天际,抽空插了一嘴,鄙夷道,“就是没那个命!三国一统以来,惊才艳艳者不计其数,那个超凡入圣了?老瓠那个德行,也想登堂入室?笑话。” 苏御话音方落,一大片叶子打着螺旋,向苏御刺来,犹如一条碧绿的蛟龙。 地上的葵老很生气! 两人的战斗,开始进入白热化。 看着那边厮打正酣的两人,寒李有感而发,轻声道,“儒家为心学,道家为玄学,农家为地学,唯我墨家,乃天之大学,可开天堑,可平地壑。” 寒李话音方落,苏御、葵老不约而同地停了手,两个老头儿上下打量一番寒李,旋即异口同声地大骂道,“放屁!” 寒李嘴一噘,坏事儿了!一下子得罪了两个老倔牛。 天朗郭谧,水河观安静得要命。 “师傅,你不是常说‘祸从口出’么!”公孙浩瑾拽了拽寒李的衣角,尴尬至极,“今天咋这么多的话!惹祸了吧?” 寒李无奈地看着两颗怒视自己的白头,方才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无意间泄露胸胆郁气,没想到这俩人儿耳目居然如此灵光! 这可真是,越老越贼啊! 第180章 水河河水,何水水河(五) 春风不燥。 当苏御和葵老听到寒李所言后,两人立即停止对攻,将目光投向了寒李。 性格内向的寒李被一众人死死盯住,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左顾右盼,如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哪里还有堂堂墨家魁首的大家风范。 清风拂过,寒李脑海瞬间清醒,他转念一想:听到了便听到了,那又如何? 九流之尊,几百年来首推儒道,可近几十年,汉庭有意无意施政百家,其余八家隐有抬头之势,特别是由道家入道教的道门,几百年间如张道陵、魏伯阳等羽化通玄之辈,层出不穷,底蕴十分深厚,如今道门江湖上的葛洪、寇谦、陆修等人,更是中年得继大道,有望问鼎通玄。 在十多年前,道教被北方大秦奉为国教后,香火愈盛,大有凌驾儒道之势。甚至连自己这主张兼爱非攻、无心功名的墨门,也在牧、薄两州得到了极大的扩张。 当此大变之时,天下风云际会,龙游浅堤,照此下去,九珠之中,未来大汉天子这条龙会叼起哪颗,还真说不准呢。 寒李豁然开朗:不管啦!今日索性来个以武会友、以武证道,涨涨我墨家的士气,岂不快哉! 思毕,寒李大步走出,蓑衣摇曳,朗声说道,“葵老,我且问你,农家是否以农为业?以地为本?” 葵老想了想,又扣了扣鼻子,大咧咧回道,“是!” 寒李微微一笑,“那我说农家为地学,有错否?” 葵老语塞,似乎寒李说的是那么回事儿,但似乎又好像又有些不对! 葵老辩无可辩,寒李又把目光投向苏御,道,“苏老,‘人者,天地之心也’这句话,是否为儒家前贤所说啊?” “老夫忘了!” 寒李仅仅一言,苏御便猜出了寒李将作何下文,老爷子索性扭了扭头,堵住了寒李的下文,开始倚老卖老,“墨家小子,你少在这舞文弄墨,按辈分,你师傅都得恭敬地叫老夫一声大哥呢!” 寒李不紧不慢,目露精芒,“哈哈!若辈分为长则谓之优,何以我为御术境界,二老这埋坟土都快盖到天灵了,仍为天动境界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坟头儿土!天灵盖!哈哈哈哈!” 乔妙卿这没脑子的小娇娘似乎被戳中了笑穴,咧着嘴便笑了起来,这可把素来胆小谨慎的刘懿吓得半死,他害怕葵老和苏御把一股子气撒在乔妙卿身上,赶忙伸手堵住了那张粉嫩小嘴。 这一笑,可不得了,这俩老头可下不来台喽! 葵老抄起飞羽铩虎铲作势要收拾乔妙卿,苏御却站在老君像上,指着寒李嘿嘿一笑,对葵老说道,“泥腿子,欺负小孩子多无趣,要不,咱二打一?” “我看行!” 说完,葵老也不打招呼,风风火火拎起飞羽铩虎铲,面向南门,双臂青筋暴起,用力一铲,宽三丈的淡绿色气波鼓荡贯穿而出,强大气波如决堤河水,势如破竹,水河观一进院的南门和新修的上山小路,顷刻间便被席卷一空,绿油油的、充满生机的一片葵叶,恣意生长在道观内外,盖住了所有的初春冻土。 这一幕,把李延风都快看哭了!他心疼地道,“这日子,没法过啦!” 那边,葵老一声闷哼,无数葵叶骤然升空,每片葵叶上均搭载着苏御幻化出来的一个字,万千整齐横列,面向寒李,如千军万马在沙场排兵,寒李是他们的对手,而葵老和苏御,则是他们发号施令的将军。 葵老转身面向寒李,如将军列阵在前,左臂举锄横挥,绿意大盛,引‘兵’远出,驱‘兵’衔枚疾走,漫天‘雄兵’,向寒李奔杀而来。 “最后一波,打完收工!” 葵老努了努嘴,有些筋疲力尽的坐在了地上,苏御感同身受,也坐在了老君像上,为了这一击,两个老头儿用尽了剩余所有的气机。 “小友,一进院被刨,老君像也需要重修,不然,你再借我一棵松吧!我帮你打他们俩屁股蛋子!” 寒李那沙哑而带有磁性的声音,让李延风无法拒绝,只得微微点头。 寒李瞬间闪身而走,迅速来到离之最近的一棵松树下,形如当日与五才真人对阵斗法一般,单手扶松,眼睛微眯,心念蓬勃,墨色气机狂涌而出,一声‘此松伴我消春夜’,树上亿兆松针尖头立刻白光四溢,全部离枝而起,尖南尾北,锃明瓦亮,利锐锋霜,如千军万马列阵在前。 寒李沙哑而低沉的声音传如众人之耳,见他右手一抬,大袖一挥,“冲!” 所有的松针,齐齐脱松而出,如大潮倒卷,激射天际。 苏、葵二老的攻势好比脚踏绿色战马的精骑,寒李一方则是手持长枪的锐士,双方捉对厮杀,天空中墨绿蓝三色浑浊交错,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已经躲进二进院的诸人站在两层阁楼之上,心驰神往,如此神韵,擎天地造化,可颠倒秀色乌蒙。 王大力这莽汉情不自禁地感叹道,“此生修炼至此境,才算不枉此生啊!” 刘懿却不太苟同,轻描淡写地道,“得道之人有好有坏,修炼一途如寒江独钓,终为收纳天地气运、中饱私囊之举。我以为,不枉此生当作一汪清泉,化尽春水碧于天。当然,若有幸窥视天道,也得拼他一把!” 这句看似可有可无的话,却跑进了一直关注着刘懿的寒李耳中,其嘴角微扬,不自觉点了点头。 那位不知道是自己跑来的还是被蒋星泽骗来的葵老,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他褶皱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察觉的欣慰笑容。 刘懿身边的李延风,大嘴一咧,独目含泪,哭咧咧道,“一进院儿!没喽!我这可咋跟后山的大父交代嘛!” 高手争斗,只在瞬息,双方对垒不过盏茶时间,场中战斗就已经结束,双方势均力敌,打了个平手。 当然,是葵老和苏御一同,才和寒李战平。 境界之差,可见一斑呐! 所有人都没什么大事儿,可一进院却倒了大霉。 整个水河观一进院地砖全无,南墙全倒,连南门都不见了踪影,东西两侧的院墙和老君像嵌满了迸溅的松针和葵叶,几只狸花猫跑了过去,用肉乎乎的小爪认真地来回抓着叶子,玩的正欢。 寒李气定神闲,笑道,“二老,还需要再打么?” 葵老运气不畅,便哼了一声,道,“欺负老人家,算什么本事!” 寒李轻笑,“方才葵老欺负小孩子,又算什么本事?” 两方斗嘴之际,晴朗白日,南天一颗孤星忽然北去,留下一串白色的尾巴。 见此异像,寒李、葵老、苏御同时眉头一皱,苏御急忙捻指掐算,最后道,“星困于石,据於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生!” 随后,苏御飘然落下,眼神空寂地看着寒李,叹道,“孩子啊!你,你命数到啦,该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寒李忽然纵情大笑,音荡松河,悲壮豪迈,久久不止。 他这一生,心忧百姓,立志“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四处操劳奔走,从没有一丝懈怠,也从未敢如今日这般放肆地笑过。 “走便走吧!世上的人,总是要走的,早走晚走,都得走。”寒李笑落,摘下斗笠,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往哪走?向何处去?” “北上大秦!”苏御向北而立,叹道,“随我去还个礼吧!” 寒李咧嘴一笑,如孩童般,“可不可以不去?我这两个徒儿没一个成了大器的!我总要安排一番!” “心若想走,谁能拦住?几个月前,你墨门外门弟子吴立,将一对名曰铁马镫的新物件带到了大秦,两个月前,大秦试探我牧州边境,配了铁马镫的三百大秦骑兵,竟然可以双手持刀作战,居然将我边军一千精骑屠杀殆尽,此事细思极恐,作为钜子,你应该给墨家一个交代!作为汉民,你应该给世人一个交待!” 寒李哈哈笑道,“老夫子,在我面前,就不能讲实话嘛?” 苏御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陛下叫老夫北上还礼,老夫本想一个人孑然而去。奈何,奈何老夫未到巅峰境界,加之人已老迈,恐难以完成使命!老夫腐肉一块儿,死则死了,但若折了大汉江山的颜面,老夫可就万死难赎啦!所以,老夫请你随我同往。” 寒李默不作声。 苏御两指微捏,又算了一遍,“孩子,天数已定,虽可逆天改命,可,你墨家之人,喜欢篡命么?” “能带我回来么?”寒李双手轻柔抚摸着钜子尺,眼光如秋水荡漾,“那边太冷,我怕呆不习惯!” “哈哈,老夫都不见得能回来呢!”苏御故作潇洒,眼中忽然似有晶莹。 寒李未予理会,再问,“能带我回来么?” 苏御似乎听出了寒李此言的弦外之音,此番北上大秦,不仅仅是还礼那么简单,这里面还掺杂着墨家的恩怨,所以,这一行生死难料,寒李这是在叮嘱苏御,要苏御一定活着回到大秦。 老爷子犹豫了很久,最后,斩钉截铁地道,“能!” 寒李大口呼吸着初春的香风,最后,他对苏御笑道,“好!我陪你走!” 两人不约而同,闪身而走。 苏御没有带走那只狍子,寒李也没有交代公孙浩瑾,小小的水河观,两人好似从没来过。 “前路漫漫,唯坚韧不拔者胜,刘懿小友,你好自为之吧!从今以后,平田若有难处,只管找老农我,必当力挺。”葵老没有再为难刘懿,面无表情,扛起了锄头,西行不返,“寒李此去难返,他两个徒儿尚幼,我得去一趟牧州,为寒李这家伙稳定墨门。若无大变,此生,老农我就不来塞北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 第181章 红尘遗事,忧愁繁多 神人远遁,留下浑浑噩噩的世人,徒增烦忧。 或许,有一天,浑浑噩噩的世人也会看透世间纷扰,羽化成神。 “呆!吃我一剑!” 寒李三人的对话,让在场众人听得没头没尾,就在众人不明所以之际,应成忽然高声清啸,抽剑疾走,但见他行至空荡荡的一进院中央,剑指西影,提气酝酿了三息,一剑刺出,剑尖如葵叶,剑势似松针,剑身呈出一条淡淡的蓝色小鲸,那么一点点如若游丝的蓝色,顺着剑势所引,被应成一盘一射,骤然飞了出去,西面那扇插满了松针葵叶的墙体,被轰出了一处深两寸、长半丈的凹槽。 看着那处凹槽,应成纵声大笑。 观战悟剑,撼树境界,我应成入境了! 此时的应成,在撼树境界的上一个境界破风境界上,仅仅停留了不到几个月! 刘懿刚欲喝彩,李延风单手舞着那把桃木剑,嘤嘤唧唧地向应成杀来,身后几只小猫小狗,“愤怒”地紧紧跟随,只见李延风看着已经残缺不全的一进院的院墙,大声喊道,“姥姥的应成,把书还我!” 乔妙卿,又肆无忌惮地哈哈笑了起来! 蒋星泽不远万里飞鸽传书农家,挑唆是非,使农家五老前来问责刘懿,算盘打的不可谓不妙。但天下聪明之人,不仅只有他蒋星泽一个,农家五老深知《五谷民令》乃利国利民之书,心中虽然郁郁不平,但出于大义,亦鼎力支持,之所以不远万里前来凌源山脉,本就没有杀人扬威的打算,实属撒一口恶气罢了。 蒋星泽酝酿的一场本应惊天动地的危机,最后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遭殃的,似乎只有水河观一家! ...... 出了彰武郡,北上路中,苏御有些气力不济,寒李放慢了行速,两人聊了起来。 “孩子,方才,你动了杀心?” 寒李微微轻笑,道出了原委,“除了机关作匠,墨家识人相面之术,也算独步天下。我自认为学有所成、精于此道,当年途经凌源,曾风评三人,刘懿得我‘天涯处处皆汝家’之评语,您要知道,这句话,可不是谁都担得起的!” “嗯...,的确,除了帝王和乞丐,还真没人能得此风评!”苏御随口一说,而后大惊失色,“你是说,此子他日将颠覆汉室,成就帝王霸业?” 想到此,苏御的眼神忽然变得决然,“儒家以天下太平为己任,若此子将来可能颠覆天下,我必诛之。” 寒李低叹,“能参透一丝天机,我辈已应知足,擅改天命之事,切不可违。未来的事,就交给未来吧!您说呢?” 苏御丰神俊朗,微微轻叹,“天光袅袅,我等实为沧海一粟啊!” ...... 计划赶不上变化,被这三位人间神仙这么一搅合,天色渐晚,刘懿今日北上的想法,落了空,只得在水河观暂住一宿,翌日再议行程。 楼上黄昏,斜月栏干。两行归雁,画角声残。 酉时初的水河观宁静而祥和,北归的南雁时不时在星辰下划过,远处的凌源山脉和彰武城若隐若现,松林之中的狸花猫、田园犬和不耐寒的小松鼠,在林子里野了一天回到水河观,正准备窝在某个小道的炉子旁酣睡,十几盏在三百年前王侯才配使用鎏金铜羊灯被道童一一点燃,灯火通明,二进院和三进院不少屋子也亮起了小灯,诵经声缓缓传来,身临其境,心沉气净。 刘懿坐在二进院的灰墙上,与李延风并坐南望。 一丝冷风划过,一丝凉意飘来,刘懿打了个哆嗦,笑问道,“李大哥,你怎么不去诵经?” “心中有经何须诵?”李延风躺在了墙上,又突然翻身跳了下去,绕着一进院的西墙,一根一根、一片一片地拔着白日里神仙大战后留下的松针和葵叶。 刘懿只以为李延风在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笑笑,又问,“那为何要让他们诵经呢?” “他们闲着,我自己干活,我生气!”说话时,李延风却没有一丝生气的样子,“像我这种不修边幅的人,一个就够了!天下容不下那么多浪荡客!”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你们道门讲的是这个理不?” 刘懿拄着下巴,一脸认真,两年的游历让他的皮肤糙了很多,原本毛茸茸的胡茬,开始黑了起来,唯一没变的,就是充满生机的目光。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李延风一气儿拔了几百片叶子,拔的有些疲倦,又回到墙边,慵懒地道,“一心羽化的,有几人成真?无心通玄的,倒是有那么几个登天!道家无为,却处处有为,这才是道门的精髓所在啊!” “那你呢?李大哥,你是想无心插柳,还是着意栽花啊?” 刘懿话里有话的毛病,有时真的很惹人烦。 李延风淡淡一笑,“守着水河观,安安生生的,挺好!” “无欲无求,方为修道之本!弟弟佩服。”刘懿真诚地看着李延风,认真问到,“李大哥,真不陪我走一走江湖么?平田一事若成,乃人间大善也。此等善举,岂不是要比日行小善来的通透?” 李延风笑着摇了摇头,“我自知斤两,几鼎丹药不能文,一把木剑不能武,与你同行,徒增累赘,还不如随遇而安、乐山乐水。” “那,李大哥助我一事吧!” 二顾茅庐仍不许,刘懿不再强求,遂从怀中取出一块写满了古老符咒的破布,将几日前彰武城南所遇‘狍子自爆’一事详细交待一番,请求李延风帮忙查一查神秘符咒的来历,李延风这次爽快答应。 两人生活毫无交集,又是志不同道不合,很快便也无话。 对于刘懿来说,请其下山和有事所托,都无关紧要,之所以定要来此,还是单纯的想看看这位同自己一样背负了许多美好期望的李大哥,是否安然无恙。 仅此而已! 刘懿正欲客套几句后回屋夜读,一声大人,顺着由远及近的点点星火传来,平田一行中,官阶仅次于刘懿的王大力前来禀报,“听闻平田令在此夜宿,彰武郡郡守樊听南特遣人送来杀好的生猪十头、杜康二十坛,聊表彰武百姓盛情!车队已经据此不到半里。” 刘懿举目望去,不远处果然有一队如小蛇般缓缓醒来的车队。 收与不收的利弊,引得刘懿短暂思考,若收下,则欠了人情,可考虑到未来几个月将跋山涉水,他决定借此机会,犒劳将士,激励士气。 随后,他叫上所有伍长和乔妙卿等人,说明心意,并当众命令李二牛,翌日一早将猪肉和酒钱大张旗鼓地送到彰武郡守府,李二牛及诸人皆应。 刘懿嘿嘿一笑,盛情相邀,“李大哥,要不,请诸位道友,一起开开荤?” “哈哈!这是何话?心中有道,何须忌荤?我去叫人再添两个小菜,为我懿弟饯行!” 李延风潇洒离去,刘懿望着李延风的背影,心中一暖。 一山之隔,两面之交,古往今来,毫无利益勾连的情义,最为珍贵! ...... 一进院和二进院有现成的空地,水河观有现成的锅,算上水河小道士们,将近五百多人,满满登登地屯在了一起,言笑晏晏,把酒言欢。 李二牛与刘懿碰了个碗,大口吃肉,边吃边道,“还真别说,四十多口锅一齐起火,煮起铁锅炖,还真有那么点行军的味道!” “还真别说,这玩意,还真挺好吃!”乔妙卿学着李二牛的模样,大口吃肉喝酒,一点小家碧玉的淑女气质都没有,可在北方汉子眼中,她这般模样却讨喜得很。 当应成掏出那本《鹰扬七诀》交给李二牛时,李二牛雀跃大叫,抱起应成,围着热锅转了好几个圈儿,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围在这一锅的人,纷纷乐开了花。 坐下后,李二牛正想举杯痛饮,却无意间瞥到了王大力那羡慕的眼神。 试问先贤遗卷,有谁能不羡慕呢? 李二牛看了看刘懿,又看了看王大力,一咬牙,一抿嘴,起身走到王大力身前,真诚拱手拜道,“王大哥,你我皆为武将,学习攻伐之道,带兵厮杀疆场,是你我毕生夙愿,二牛还小,此书留之亦难读懂,不如还请王大哥拜读为上,弟将来有您指导,也好跟而从之。” 这一幕让王大力始料未及,这憨厚汉子,慌忙起身,双手轻推,结结巴巴地道,“二牛,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此书珍贵着呢!快快收回去,收回去收回去。” 刘懿笑而不语,静看两人互相推让。最后,王大力终于败下阵来,手里拿着那本《鹰扬七诀》,蹑手蹑脚地看着刘懿,见刘懿点头,王大力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卷世间孤本,一脸兴奋,酒桌上的气氛,更加融洽了。 酒量差的难以启齿的李延风,此时已经醉得七七八八,听到此间动静,终于回了一分魂,于是搂着酒坛子按住了刘懿的肩膀,笑哈哈地道,“不就是一本兵书么?再去找一本就是了!何必费神谦让?” “二牛,你还不快去?等啥呢?” 李二牛猛然醒酒,如一匹受了惊的野马,拉着应成,立即远遁在众人视线之中,迅疾的速度,足让李延风瞠目结舌。 刘懿眯眼如月牙,操起了酒坛子,举到李延风身前,脸上堆满了市侩的笑容,“李大哥,今夜,一定让你圆了酒兴!” 酒过三四五六旬,所有人都已经东倒西歪、不省人事,刘懿与李延风头对头枕着酒坛,说起了醉话,“李大哥,你说这些上境的神仙奇不奇怪?既已学到了横行八方的功法,为何不去做九五至尊呢?” 李延风酒气熏天,憨笑道,“懿弟,君临天下的皇帝是地仙,通玄入圣的神人是天仙。地仙终日奔波权谋,至死方休,哪里知道仙人有待乘黄鹤、一叶随波任去留的自在!” 刘懿道出了一句不该这个年纪所说的话,“万般皆苦,哪有彻底的自在!” 李延风声音渐小,“心无执念,便是自在,自在啊!” 刘懿抬眼望去,天上月明星稀,地上已是鼾声一片。 如果能一直这般潇洒,那该多好! 第182章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传)上 有些人的命运,天生就是注定了的,想要逆天改命的人,结局往往悲惨!——李凤蛟 这是娘在我刚刚识字时,教会我的第一条人生道理。 如今我已到舞勺之年,继掌太子之位,对娘的这句话,我仍深信不疑。 像我这种性情顽劣而又任性的人,居然能被立为太子,也不知道是因为我乃父皇的独子,还是我刘淮气运过人呐。 可能,这就是母后经常所说的,命运吧! 给各位看官讲讲故事吧!讲到困了,咱就睡觉。 ...... 大汉帝国,威霸寰宇,天下九州,各有千秋。 在九州之中,唯一能让我背得滚瓜烂熟的,莫属西北沧州。 沧州地处帝国西北,由酒泉、敦煌、天水、五道、晏清、陇南、永治、柴郡、武威九郡组成,当年,征南大都督祖逖率领汉家铁骑一路征战,平定了地广人稀的西南羌月五国后,便将这五国一分为二,一小部分与雍凉之地合并,成立了沧州,一大块儿地处高远的部分则成立了嗔州。 从此,沧州便成为了西南连嗔州,西北连锋州,东接帝都的一块心腹之地。 偌大的沧州地处黄河中上游,地域辽阔,重峦叠嶂,山高谷深,植被丰厚,到处清流不息。盛夏时节绿山对峙,溪流急荡,峰锐坡陡,恰似江南风光,又呈五岭逶迤,实为观景避暑之圣地。 这是我最爱的地方,说到原因,并非此地草木蓁蓁、风水俱佳,只因为,我的母亲出生在这里,我的娘家人,敦煌李氏的根,扎在这里。 母亲每每思乡,我便心碎不已。 为了让母亲离家稍稍近一点,我决定,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迁都沧州敦煌,兴土木、建琼楼、造雄城,把外公、舅舅,全都接过来,封官进爵,一家团聚。 毕竟,人要望得见山,看得到水,记得住乡愁,不是吗? ...... 这些年,父王与母后两不相见,我对此始终颇有微词,直到前几日,我无意间听说当年两子夺嫡和天妖降世之事后,宿命两个字,终于被我笃信不怠了。 那几日,我急迫地想知道那段陈年旧事,又不想高调打探,索性在壬寅虎年的年关,趁着沈老头儿在未央宫与大秦‘送礼’之人大打出手之际,偷偷地潜入了文成馆。 本想着一探秘辛,哪知,没碰到文成馆那老头儿,却被守阁的二师傅陆凌连踢带踹的赶了回来,并扬言要将此事告诉大师傅,吓得我差点哭了出来。 关键之时,还得是我的小常侍犹蔽通解人意,大年初四那天,犹蔽借出宫置购物资之机,百转千回地为我寻到了早已退养的浮筠监貂珰,曾掌管数万常侍的老张利,一番利诱之下,这件令所有人都在装聋作哑的‘邪’事儿,渐渐浮出水面。 原来,当年我为襁褓,一年后,我的弟弟随我也为襁褓,在老张利口中得知,我的弟弟是一位名为张蝶舞的长使所生,生弟弟时,弟如庄公生时所象,难产寤生,张蝶舞薨,弟由皇太后郭珂代养。 贪欲有害,却常在人心,据张利回忆,弟弟出生不久,以皇太后本家绵阳郭氏、张蝶舞本家龙楠张氏为首的几个顶尖世族,笼络了一批中小世族和寒门新锐,试图立从龙之功,开始同围在母后与我身边的世族争权夺利,前前后后近两年,朝中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是为两子夺嫡。 后来,‘天妖案’爆发,弟弟那一派惨淡收场,弟弟被秘密处死。 至于我那弟弟的名字和‘天妖案’的始末,老张利无论如何,也不肯再透露分毫。 不过,犹蔽转述,在他临走之前,老张利曾感叹了一声:从此以后,陛下无二子矣! 初四当晚,犹蔽便被调离东宫,张利不知所踪,两人从此人间蒸发,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想:父皇和母后应该我知道的,我应该都知道了! 我的弟弟,既然你比我晚生了一年,有些东西,注定不该是你的。 这个命,你得认! ...... 今天是公元342年,二月十九,雨水! 我一人躺在床上,听着屋檐滴滴答答的融水声,辗转反侧。 其实,当年发生了什么,我本不必追根究底,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就他这么一个爹,即使我再不出息,锦绣江山将来也是我刘淮的! 到那时,呼风唤雨,岂有不从者呼? 安下心来,我又在细软榻上扑腾了一会儿,睡觉! ...... 一流的江山,需要一流的人才。 为了让我顺利继承一流的江山,父王为我安排了一流的人才。 所以,我有六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师傅! 大师傅谢安,现任丞相府侍御史,刚入致物境界。世人都说他为人沉着冷静,克勤克俭,忠良正直,有匪躬之节,是我最为信赖也最为害怕的老师,可以这样讲:在我这里,他比我爹都好使! 二师傅陆凌,现在是宗正府文成馆的守阁人。父皇说他笔下文章冠世,才思敏捷,工于权谋,可做勾股。只可惜,去年二师傅没能完成父皇交代的任务,只能委身宗正府,待我继位,御史大夫的高位,非他莫属。 三师傅冉闵,现任丞相府兵曹,卸甲境武夫。三师傅其人性果毅,便弓马,开豁勇壮,奇谋百出,可守土兴利。将来待我掌握天下权柄,这迁都沧州的大业,我是一定要交给他来做的。 四师傅桓温,大将军府军营都尉,卸甲境武夫。与四师傅交往,高爽迈出,朝气勃发,可与他共事,便能知其阴谋策论熟记于胸,父皇曾经告诉我,四师傅适合做天子的鹰爪之臣。经过几年接触,果如父亲所言,最懂我心的人,是四师傅啊! 五师傅荀若腾,乃帝国十二内卫首领之一,护垒中郎将,致物境界文人。五师傅立志刚毅,勇而有谋,大有颍川荀氏八龙祖风。擅于防守的护垒一卫驻扎在东宫外墙,这让我每天都能睡个好觉。 六师傅司马诏南,水镜庄庄主,阴阳家集大成者,天动境界的大能人。这老头飘忽不定,我也很少能够见到他,不过每次见他,他总会给我带些称心如意的小礼物,让我着实开心一段日子。 这六人,在我九岁时,便被父王和母后分别带到了我的面前,五年耳濡目染,他们教会了我韬略,也教会了我思考。 随着父皇剪除世族的节奏愈发加快,我渐渐明白:天下大儒有都是,当年父王之所以为我选定此六人,恐怕他们背后傲立的、宛如一张巨网的、足以支撑我安然继位的庞大家族,才是他所看重的。 我自认不是傻子,父王清除世族多年,世族之恶,我自然多少了解。登基前,他们是我的通天梯,登基后,则是拦路虎,这几人背后的那些盘根做节的关系网,可能也需要将来的我一点一点去捅破。 不过,我却不怕,因为我知道,我的父皇,一定会给我留下一个繁花锦绣的江山。 ...... 二月二十,我如往常般起床。却不像往常般那样想着如何推脱我师傅们的功课,而是端端正正,等待着四师傅的到来。 等待之际,又一桩‘小事儿’,不可避免地涌入了我的脑海! 一个月前,大年初五,按照父王的说法,破五既读,也就是说,过了初五,我的好日子就算到头儿了。 那天,天色刚刚见亮,我这不苟言笑的大师傅,便抱着三卷书,一脸严肃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躺在床上,一脸哀求道,“大师傅,昨夜玩的太晚,您让淮儿再睡一会儿吧!”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太子殿下,您已到舞勺之年,即将参处国事,需要大量积累,才能从善如流。” 大师傅微微一动,我那两扇窗帘随气铺开,寒冷的气机,凉的我打了个机灵,赶忙把脑袋缩进了被窝。 大师傅表情严肃地看着我,古板地道,“殿下,万万不可懈怠!” 哎!我最害怕的是他,最敬重的,也是他! 无奈起床梳洗后,我与大师傅跪坐在卧室中央,平日素来喜欢玩猫逗狗的我,屋内放满了阿猫阿狗喜欢的小物件儿,平日里,我总会在古板的大师傅到来之前,将这些东西收拾干净,免得被大师傅训斥。 昨日睡得晚,今日来的急,屋内的小玩意儿散落一地,惹得大师傅嘴角微微一咧。 我心中的无奈一叹:看来,今晚的功课,又要增加了! “太子殿下,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五谷民令》第一卷,农时。” 大师傅将三卷书一一展开,农时上中下各一卷,映我眼眸。 唉!又是无聊且无趣的一天。 大师傅才讲了两三页,我便昏昏欲睡,见状,大师傅恨恨地给了我一个板栗,我有些不甘心,反驳道,“大师傅,天子者,把握大势、调理阴阳、不违农时即可,学这些粗枝末节,岂非本末倒置、误己时间?” 大师傅停书,端坐在我的对面,正色道,“太子殿下,你可知何为调理阴阳?又该怎样不违农时呢?” 我一时语塞,吞吞吐吐地道,“这....,旱祈神、涝求雨,修渠建堤,囤积粮谷,制作耕具,发放种子,这不就万事俱备了!” 大师傅摇了摇头,“此乃州牧应尽之责,天子何所为?” 我愣在当场,无言以对。 见我无法作答,大师傅接续讲到,“天子为万民之主,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内亲附百姓,使公卿大夫各得其职,是谓调理阴阳也。农时不用兵,旱涝不暴敛,丰年不奢侈,是谓不违农时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管他阴阳昏晓,我只管与天齐平。”我心中不服,起身歪头看着窗外新枝,口出狂言,“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大师傅严肃的目光,忽然多了三分异样。 第183章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传)中 在我口出狂言后,屋内着实安静了一段时间,正当大师傅要严厉斥责我时,我的眼前一亮,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哈哈!好,有这般豪气,太子殿下做得一代雄武帝王。”未等大师傅发怒,三师傅冉闵一身武装,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朗声道,“帝王者,先有吞天之气,后有利地之行,今日破五,商店开市、金锣爆竹、牲醴毕陈,这种日子,哪能窝在家里读死书?去,换身衣裳,三师傅带你玩去!” 我兴奋之至,蹭的一声,窜入屋内,快速换好便装,牵出爱犬江南雪,也不等身后劈头盖脸追骂着三师傅的大师傅,拽着三师傅一溜烟儿跑出了东宫。 比起枯燥的学业,宫外果然有意思的多,长安城里的人家,户藏烟浦,家具亭台。行走在街道上,鳞次栉比的商铺,多种多样的新奇物件儿,还有形形色色的路人,一个国际大都市的开放包容,在今天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 我东瞅瞅、西看看,边吃边玩,不经意间,与两位师傅来到了经常光临的常春酒肆。 三师傅点了我最爱吃的红烧猪蹄,又要了几盘肉菜、两坛黄酒,待酒温菜全,我与三师傅拉着禁不住酒香的大师傅,一同喝了起来! 待我兴起之时,大师傅放下了碗筷,正想趁机教导一二,却被三师傅按住了手。 三师傅冉闵咧嘴一笑,向窗外一瞥眼,指着不远处,道,“太子殿下,您看看那锦衣男子和拄杖老者,是不是很眼熟啊?” 顺着三师傅手指所指,我向楼下一处菜摊看去,父皇挺拔的身姿和吕相微弯的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立即兴奋地说,“看啊!一向勤政的父王和吕相竟也偷跑出宫游玩,大师傅,您不要生气了嘛!” 大师傅正欲开口,又被三师傅拦了下来,只见三师傅哈哈大笑,道,“太子殿下莫急,且看下去!” 我定神细看,楼下,父皇正蹲在一个菜摊边,与菜农热情招呼,父王高高的个子,鸭蛋脸上有一个十分挺拔的鼻子,眼角上爬上了隐约可见的几条鱼尾纹,虽然渐渐老去,但眼睛里还透露出一股灵秀的神采。 他和菜农聊的十分火热,一会问问菜价,一会问问收成,见胡萝卜长的小而褶皱,又问起了摊主老家近年的水土,直到摊主被问得有些不耐烦,才笑呵呵挑了几根小萝卜,离开摊位,一遍啃着脆嫩的小萝卜,一遍继续前往相邻的卖糖葫芦的壮汉处。 父皇先为吕相买了一串最大的糖葫芦,吕相崩着一口老牙,咬了一口,却说山楂不酸,父王赶忙追根究底山楂为何不酸,是土壤的原因?还是水土的原因?直到从卖山楂的小贩口中得到满意的答案,他才和吕相继续前往下一个摊位。 以此类推,俩人也是边吃边走,不知不觉间,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低头沉思,有那么一点懂得,又不得其中章法。 “君王者,细致入微也!” 三师傅轻轻唤回了深思的我,他拍着我的肩膀,学着大师傅的口气,尊尊教育道,“太子殿下,陛下日理万机,却仍抽出时间体察百姓生计,所为何啊?” 大师傅饱含深情的声音从侧面传来,“自然是是为了更好的治理天下啊!” 我转头望去,大师傅谢安丰神俊朗地正站在窗口,语重心长地道,“陛下对待江山,就好比殿下对待这条江南雪。” 我问道,“大师傅,此话何意?” 大师傅难得一笑,“江南雪是殿下的,殿下自然宠它爱它、养它供它,容不得它生病或消瘦,看不得它受累吃苦。陛下对待江山,亦是如此啊!” 我轻轻点头。 大师傅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朝一日,这千里万里的大好江山,都是殿下的,千万臣民,都在仰视陛下,陛下难道只求索取,不求反哺么?赢秦二世而亡的道理,殿下,难道不懂嘛?” 我又看了看窗外,一种压抑沉重的情绪,密布在了我本该愉悦的心头。 我倏然起身,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双瞳坚定,“大师傅,淮儿懂了!” 大师傅和三师傅会心笑了,大师傅笑道,“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我的心,更加沉重了。 这样操劳克己的帝王,真的是我所愿么? ...... 长安之春,草木蓁蓁,山川融烟,歌扇轻约飞花,杨柳飞燕韵舞。 秀气的很! 既然出了宫,饮了酒,又学到了道理,两位师傅便没有着急回去的意思,我们三人四处闲逛游走,渐渐离开了繁华的主街,走到一处偏僻的,名为佳和街的一条狭窄小巷。 近深处,一些市井百姓正规规矩矩地排着长队。 “哈哈!果然,酒香不怕巷子深啊!”三师傅搂着大师傅,笑嘻嘻地说,“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想要喝一口地道的柳州山阴甜酒,恐怕只此一家了吧!我也是近日才知道,谢老大可不要把这秘密告诉别人哦! 三师傅冉闵的手比比划划,“毕竟,酒只有那么点儿。” 说着,三师傅用手指了指排队等候的人,“看到没,限时限量,每人半斤,寅时为断,过时不候,啧啧。店铺不大,排场倒是做足了!” 大师傅倒是一脸平淡,不屑地道,“物以稀为贵罢了!赤羽金雕和寒羽白隼这对冤家神俊,即使对调了位置,依然是鸟中极品。此酒却不然,若你身在柳州,这绝对是烂大街的东西!” “大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你不必如此拘泥嘛!”三师傅大嘴一张,哈哈大笑,“等大哥你尝过之后,那种百口回甘的滋味儿,定叫大哥还想再来。哈哈!” 大师傅僵硬地动了动嘴,“但愿如此!” 我们三人站在人流之后,安静排队,无趣之际,我与两位师傅闲聊了起来,“两位师傅,开年以来国事忙否?为何总不见父王?” 一头红发的三师傅冉闵,朗声一笑,反问,“殿下,在今年守岁的后半夜,您可见陛下啊?” 我挠了挠头,“嘿嘿,说实话哈,三师傅,那晚,我睡着了!” “哈哈!你倒是少年率真。”三师傅摸了摸我的发髻,又说道,“小赭红说:吃过年夜饭,陛下将奏折带到了长乐宫,连夜批阅,直到皇太后命人熄灭了灯,陛下才缓缓入睡。殿下,千古暴君多淫虐,千古一帝多勤政,想做陛下那样的圣明人主,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怕什么!有几位师傅在,我便不慌!听几位师傅的话,我便可以做一世明君!” 我趁机迎奉了一句,两位师傅都嘴边露喜,我也跟着心中窃喜:原来,只要是个人,就喜欢被阿谀奉承啊。 三师傅轻抚我背,笑道,“待陛下根除世族之患,革新用人之道,到时,四海升平、国富民强,到了我们这一代,正可以大展手脚,与北方虎狼秦国一争雌雄,扬我大汉国威。殿下,到那时,您开疆拓土,威震大九洲,真乃千古第一帝王也!” 我被三师傅忽悠的飘飘欲仙,大咧咧开口问道,“大师傅,父皇呢?在你们眼里,父皇是一位怎样的皇帝?” 大师傅嘴唇微动,“殿下可听过秦惠文王嬴驷?” 我想了想,回答道,“书中有所见略。” “你呀你!学艺不精。”三师傅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道,“嬴驷是赢秦的君王,年轻时为人骄狂,曾犯下错事,后来洗心革面,焕然一新。当政期间,文有张仪连横六国,武有公孙衍、樗里子、司马错,北伐义渠,西平巴蜀,东出函谷,南下商於,为秦统一华夏打下坚实基础。” 我听出了弦外之音,遂赶忙问道,“父皇在年轻时,犯过大错?” 大师傅和三师傅的笑容,戛然而止。 画面静止了片刻,大师傅方才叹道,“也许犯过吧!可谁在年轻时,又没有犯过错呢?浪子回头,便是好的。” 我刨根问底,“大师傅,父皇当年究竟做了什么?” 大师傅一时语塞,三师傅赶忙出来圆场,哈哈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啦,那时候我们还没有从政,自然不知道其中巨细,即使是当年的老人儿,十几年过去,恐怕也都淡忘啦!” 一向寡言少语的大师傅,出奇地接过了话茬,道,“往事莫要再提,淮儿,为君王者,要有容错的心胸和跌倒爬起的勇气,看看你父王,当年世族分割天下权柄,你父王忍辱负重十余载,逐渐重新掌权,这等胸怀,当年嬴渠梁、勾践不可比也!” 大师傅开始语重心长,“殿下生在太平世道,未见战乱刀兵,乱臣夺权这种事情,自然不会落到殿下头上,不过,陛下的勤政爱民,可是殿下学习的榜样啊!” 大师傅说起父皇的亲征,我心里有些不舒爽,努嘴抱怨道,“平日,父王打理国事,总会将我带在身边,耳提面命。最近,却对我有些冷淡,可能是太忙了些吧!” 这次三师傅和大师傅,同时选择了止言不语。 大师傅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还是开口,“殿下占尽人间怙恩,可陛下正值盛年,年富力强,正是精力旺盛,可夜夜春宵之时,若殿下贪玩纵欲,...。” 三师傅突然踢了大师傅一脚,笑呵呵地对我说道,“若殿下耐不住寂寞想快些饮上佳酿,三师傅卖个脸面,去插个队如何?” 我闷声点了点头。 看来,大师傅和三师傅,对我也有秘密啊! 第184章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传)三 我是傻子么?不是! 可为何我身边的人,总喜欢把我当成傻子? 那可能你真的是个大傻子! ...... 听完三师傅的话,我知道他们对我藏有私密,沉闷了一会儿,一股郁气逐渐充斥心头,不禁怒从心起,正欲驳斥。 忽然,一片血花划过晴空,一名衣衫破旧的老汉随空而至,重重地砸在了佳和街夯实的地砖上,只听‘扑通’一声,骨断筋碎的声音传出,我三人面前腾起一片灰尘,若不是大师傅将我拉回了几寸,我恐怕就是古来第一个被压死的太子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见有一群恶仆隐于墙下,欲乘无备唬奔老汉而来。 十几名恶仆对我大吼了一声“滚开”,便手持棍棒向我呼号扑来,我呆愣之际,离我最近的那名精壮仆人,已经不分青红皂白地向我挥起了狼牙大棒。 站在我身侧的三师傅闷哼一声,左手将我搂到身后,右手虎拳直出,一个窝心拳,直接将那人打的吐血倒飞,刚刚飘来的血花,又随着恶仆飘了回去。 三师傅一脸自在,奚落道,“呸!哪里来的狗,居然连绳子都不栓,光天化日、帝都之下,居然敢公然动用死刑!” 倒地不起的仆人心有不甘,用出了最后一丝气力,指着我与三师傅,对身后的恶仆们说道,“这老头有后援,打死他们。” “滚你娘的!给老子死!” 三师傅把我交给了大师傅,挺身前进两步,一脚又将倒地恶仆凌空踢出了老远,恶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刚刚排队买酒的长龙,随着三师傅的出手,已经消失不见,巷子里一下肃杀冷清了起来。 小巷深处,一个不男不女的‘杀’字传出,十几名恶仆手持棍棒齐齐招呼了过来,三师傅不屑一笑,手脚齐出,拳打门面如锤,腿扫下盘如棍,不一会儿,几十名恶仆全部倒地呻吟,一个站着喘气儿的都没有。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街巷互殴的场面,心里激动异常,三师傅大胜后,我急忙挣脱大师傅的阻拦,跑到三师傅身旁,看着地上潦草哀嚎的恶仆,激动兴奋,说话时连脖筋都撑了起来,“三师傅,您呐!真乃当世虎痴啊! 后来的事情,却大出我之所料,十几名恶仆踉跄逃走后,巷中再没有了声息,背后发号施令之人,亦没有浮出水面,我心中期待的将对将,也没有出现。 我叉着腰,对于这等临阵脱逃的行为,鄙夷又失望,“这就跑了?” “哈哈,应该是跑了吧!”三师傅看着我有些滑稽的模样,哈哈一笑。 随后,大师傅走到老汉身边,地上那老汉已经没有了声息,大师傅轻叹一声,“无视国法,草菅人命啊!” 随后,大师傅自顾自走进了深巷。 这回,轮到三师傅动了动嘴,却还是跟了进去! 询问过老板之后,今日事情真相开始浮出水面。 原来,破五之日,乃酒肆开年第一天启槽卖酒,有子弟驻扎在京城的世家大族嗔州柯氏的冯管家带人前来买酒,跋扈的冯管家哪里会想到排队,索性插队到了最前面,还想着一股脑将此间酒坛全部搬走,这位老汉嘀咕了一句‘没有规矩’,便被一顿痛打,扔到了三师傅面前。 三师傅靠在墙边,一脸唾弃,“啧啧,嗔州四大家族虽然自成一派,但我看平时柯家人在朝堂上也算恭谦的很,手下人怎么如此放肆!” “官场中的笑脸人、江湖里的独行客,无牵无挂,无所顾忌,都是极难对付的人!”大师傅眼神突然如霜似雹,寒声道,“遇到这种事儿,我谢安若能坐视不管,是不是太懦弱了些?” 三师傅急忙出来打圆场,笑道,“哎哎哎!大哥,打人如打脸,今日我打了柯家的脸,也就够了,没必要把事情闹大,因此树敌。殿下在成龙之前,我们这几个围着殿下转的家族,还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啊!” “哼!老三,你要知道,这里,可是帝都。他们无视王法,这是在打陛下的脸!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儿行凶,更是在打殿下和我们家族的脸!”大师傅神色冷漠,转而声色俱厉,“我辈学史明理,难道只为了整日盘桓算计忍心不成?这事儿,我还管定了!” “好!大师傅,淮儿支持你。” 我丝毫没有察觉这背后的利益勾连,只觉得大师傅的话,说的解气,更有豪气,十分对我的胃口。 我的随口一说,三师傅便以为我表了态,眼睛一转,向大师傅丢去了一个‘卑微’的献媚笑容,“大哥,事儿可以办,但,你别去,我也不去。” 我和大师傅看到三师傅那副表情,便觉得话里有话。 此时,三师傅拉起了我,搂着大师傅,笑道,“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回东宫,咱们好好谋划一番。” ...... 第二日,我正跪坐在父皇身边学习政务,殿外传来几声细碎轻响,一纸诉状,被京兆尹陈弼呈摆在了父王的桌案上,诉状所呈之事,正是昨日我与两位师傅所遇之事。 抛开京兆尹陈弼是大师傅的父亲谢裒的得意门生这层关系,陈弼作为治理京畿地区最高行政长官,昨日之事,自然是陈弼来说显得好一些。 按照昨日与大师傅、三师傅所谋,今日先由陈弼如实呈上,父王若想小事做大,亲皇派的几大家族便顺水推舟,打压一下嗔州四大家族,父王若想小事化了,那也要借此事好好地恶心恶心嗔州一党,让他们收敛手脚。 “陛下,据酒肆掌柜郑三报案,昨日,驻京嗔州柯府管家冯春前来购酒,冯春强行插队,并意图抢占全部山阴甜酒,刘老汉与其发生口角,冯春遂将刘老三活活打死。因涉及嗔州大族柯府,臣不敢擅断,特此请奏。” 陈弼以中立的视角,短明快地说完,便不再言语。 “哦?柯府?”父王横眉一扫,神色时而凝重,时而恍然,故意问道,“爱卿,如今还有柯氏族人在京任职么?” 暗处的一个影子传出了细微声音,那是今日当值的长水校尉,“回陛下!近年来,柯氏族老逐渐退出朝堂,一心经略嗔州,在五公十二卿府、京兆尹府、皇宫内任职的官员中,六百石以上嗔州柯氏族人共有三人,分别为柯家第五子、光禄寺中散大夫柯尤,族长柯敞同宗族弟之子、鸿胪寺鸿胪丞柯成彦,柯家二女柯荆之夫、财决司审计令田余施。除此,柯氏在京再无官员。” 父皇又问,“哦!驻办在长安城里的柯府,如今谁为掌事?” 暗处又响起了那个声音,“回陛下!若按辈分,柯成彦为长,若按能力,田余施为优。可如今长安柯府掌事,乃柯尤,是族长柯敞的第五子。” 暗处的声音,又强调了一遍柯尤是族长柯敞的儿子,其意不言而喻。 “哈哈,好一个远近亲疏。田余施也是个才子,如今看来,所托非人喽!哈哈。”父王转头看我,认真地道,“淮儿,记着,你未来的成就,取决于你的下限,而不是你的上限。想要接住春雨,要用盆儿,不能用手。” 我似懂非懂的点头。 父王却微微的摇了摇头,似乎在埋怨我的迟钝,不过,他还是为我解释道,“盆大手小,想要执掌天下,顺承天意,当有广阔胸襟,要五湖四海、任人唯贤,而不是小肚鸡肠,任人唯亲、营私舞弊,一国一族,若有嗔州柯氏之倾向,恐危矣!” 然后,父王用笔在一根单支竹简上写了“携去情缘,风日同吟”八个字,叩在了案上,大声道,“来人,传令魏开华,提龙骧铁骑二百,立即前往柯府,叩府请人,午时之前,务必将柯尤、冯春两人带至宣室殿候命。” 侍卫领命而去,父皇低头看向殿中的陈弼,下令道,“陈弼,立刻把酒肆掌柜郑三带入宫中,严加看管,期间禁止其与除你外的任何人接触,敢有违者,严惩不殆。” 陈弼领命而去后,父王眯眼对我说,“淮儿,近些年,你可听过柯氏在长安有什么出轨之举?或是所行不法?” 我摇了摇头。 父王继续道,“既然没有出轨之举,昨日又为何当着你等的面儿惹事行凶呢?还有,既然昨日是你和谢安、冉闵率先发现了此事,并参与其中,那为何今日奏报的,是陈弼呢?” 见我没有顿悟的意思,父王哈哈一笑,“少年和年少,都要在一次次挫折中不断成长!你还小,你的师傅们也在锋芒正盛的年纪,未来啊,有都是跟头等着你们去栽!但倒下后,千万要记得站起来,不要一蹶不振啊。” 一段话把我听的莫名其妙,但我还是点头拱手,“儿臣受教。” 父王揉了揉我的发髻,笑着传唤赭红,“去,叫谢安和冉闵过来!朕今日要给他们上一课。” 我与父皇的午膳还未享尽,三方人马已经尽数来到,询问过父皇后,我将几人一并带入,随后恭立在父皇身侧,气氛一时间紧张的要命,可父皇仍然气定神闲。 父皇越是气定神闲,无形的压迫就越发强劲,看得我心中不禁一凛。 郑三、冯春两人哪里见过天子,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大师傅、三师傅和柯尤三人,也显得有些拘谨。 赭红近前,恭谨禀报,“启禀陛下,应到之人,都到了!” 第185章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传)四 “哈哈,我看看,我看看都是谁啊!嗯,与刘权生并称为‘天下安生’的谢家俊才,一肚子鬼点子的冉家小子,年轻有为的柯家五子。”父王的笑声,大度而从容,眼神里流露着对年轻人的羡慕,“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哎?这两位是?” 冯春、郑三俩人王八对绿豆,就是不说话,父皇脸上仍然挂满了笑意,但眼神中却已经露出了精芒。 机灵的赭红赶忙上步,厉声喝道,“天子问话,还不速速回答,尔等,找死吗?” 冯春赶紧颤颤巍巍地回答,“小,小的乃柯氏驻京府邸大管家,冯春。陛下万年!” “小的,小的乃一小酒肆掌柜,郑三。陛下万年!” 话刚说完,郑三吓的居然晕厥了过去,这不禁让我一阵鄙夷。 父皇倒是微微点头,我心中想到:难道父皇是在为自己的龙威而骄傲不成? 郑三晕的快,醒的也快,被赭红一番理气,便告醒来,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形颤抖不止。 “柯尤,你可知我传唤你等前来,所谓何事?” 我精神一振,父王发问,好戏开场了。 柯尤不慌不忙,从容作答,“回陛下,臣知晓!今日特来请罪,还请陛下严惩。” 相貌普通的柯尤见父王没有应答,毕恭毕敬地站在郑三身侧,施礼以言,“昨日,鄙府管家冯春于佳和街置酒,碰到一老汉赊酒赖账,冯春气不过便上前说了几句公道话,李老汉动手便打,李老汉一葫芦将冯春拍晕在地,鄙府仆人与其撕扯,不成想冲撞了太子雅兴,被冉兵曹出手教训。” 柯尤这一番说辞,让我目瞪口呆,本想起身斥责,可昨夜大师傅和三师傅一再叮嘱让我置身事外,我也只能强压火气,继续听柯尤胡言乱语。 殿中寂静无声,柯尤索性继续说道,“事后,鄙府仆人皆惊恐万分,先动手的小仆自知杀人,连夜自裁谢罪。微臣御下不严、以下犯上、没有规矩,此诚鄙臣之大罪,今日本欲前往东宫负荆请罪,哪知竟惊动了陛下,罪上加罪。” 柯尤说完,亦伏地不起,把头低得不能再低,“陛下,刚刚郑三突然晕倒,一为朝见天子兴奋之至,二为昨日惊吓未见好转。还请陛下宽容。” 看着柯尤跪在那里低头‘认罪’,无名怒火从我心头渐渐涌起。 颠倒是非,指鹿为马,柯尤该杀,着实该杀! “既知得罪了太子,柯卿怎该前来见我?”父王悠闲地拂了拂衣袖,轻描淡写,“让冯春带着你的脑袋来,岂不是更见诚意啊?” 父皇此话说得出乎意料,包括我在内的在场之人,惊愕又无奈。 特别是柯尤,叩在地上的脑袋虽不见表情,但整个人却不自禁地剧烈颤抖起来。 我站在一旁,细细品味父皇言语,心中窃喜:原来,父皇是爱我的呀,为了我,他竟不惜得罪雄霸一方的柯氏。 这冯春倒是有几分胆气,只见其向柯尤跪挪了几分,随后双手连摇,动作夸张,“不不不!这不是柯五公子的错,是我。不不不!是小人一时间没有控制好情绪,失手打死了老汉,与柯五公子毫无干联,还请陛下圣心明断,砍头车裂,小人绝无二话,唯请放过五公子啊!” “你是在教育朕么?”父王双眼眄视,冯春也开始跟着颤抖。 随后,父王看着大师傅,问道,“谢安,汉律怎么说?” 大师傅出席拱手,对答如流,“回陛下,《汉律·民法章》定:街斗杀伤者,鞭笞三百,致死者加一等,流放三千里。” 听罢,我心中的冷笑:就连破了境的武夫,都不敢保证能扛过三百鞭笞,凭你一个白丁肉身?呵呵,冯春啊冯春,看来,今日你的阳寿,尽喽。 “嗯!”父皇听了大师傅之言,点了点头,侧脸瞥向郑三,严肃道,“郑三,我且问你,刚刚柯尤所说,是否为真?” 郑三笃定地道,“柯公子所言,句句属实。” 父皇轻笑道,“郑三啊,人生如棋,落子当无悔!你可明白?” 郑三犹豫了一下,眼睛左瞟右瞟,最后畏惧地看着冉闵,“陛下,柯公子所言句句为真,昨日,草民受人胁迫,做了伪证,草民该死。” 见三师傅含屈,我怒到了极点,绕过父王,‘唰’的一声拔出佩剑,向郑三挥去,“无耻小人,既知该死,本太子今日便送你一程!” “淮儿,回来!” 父王蹭得起身,一把将我拦下,眼中透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是愤怒?是失望?还是偏袒?我,不得其解,只得收剑返回。 父王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陈弼,让他签字画押!” 那枚手印,终究是按在了陈弼重新书写的证词上。 随后,父皇看向陈弼,冷声道,“陈弼,依汉律处置,现在办!” “诺!”陈弼一声应答,冯春和郑三被拖了出去,惨叫声立刻传出,按照汉律,冯春当笞六百,郑三...哎,我也忘了假造伪证,汉律是怎么说的了! 不一会儿,行刑侍卫进殿禀报,依照汉律,郑三已被割鼻断舌,冯春笞至三百七十七鞭,气绝身亡。 “有法必行,笞满六百!” 父王面寒神冷,随后看着柯尤似笑非笑,“柯卿,一会儿记得将尸体送到柯府。” 看着柯尤身体抽搐不止,我心中冷笑:没有那个金刚钻,非要揽这个瓷器活,活该,哼! 我正为今日之局暗喜,父王忽然转头看向大师傅,声音冰冷,“谢安,太子为天下根本,根本一摇,天下震动。你等屡次将太子私带出宫,昨日更将太子置于不仁不义之境,奈何以天下为戏哉?” 大师傅一脸刚毅,主动领责,“陛下,微臣授业行道无功,未能行师职,有愧圣心、有愧天下,甘愿领罪受罚。” 父王当然动怒,作色诘责,“哼!你想怎么办?” “以死报国!”说着,大师傅即拔出剑来,竟欲自刎。 父王急忙摇手,房梁上一枚石子精准地砸在了大师傅剑身之上,弹开了剑,父王愈语道,“我不过偶出戏言,君奈何视作真情?竟以死谏呐!” 父王转头问我,“太子,今日事因你起,你有何话?” 我正欲出面为大师傅开罪,但见三师傅偷偷向我怭怭摇了摇头,这一次,我悟到了,急忙说道,“父王,国法大于天,淮儿无话。” 父王的侧脸,向上扬了一个弧度,我知道,我说到了父王心坎里,三师傅看着我,攥了攥拳头,我以为是趁热打铁,心思一转,赶忙说道,“父王,不如,给大师傅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父王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我才明白,三师傅并没有让我趁势而上,他的意思是:就此打住。 我一下明白,自己刚才的那句话,简直是蠢得要命,朝堂之上,怎能称其为大师傅!自己作为当事人,当着柯尤,贸然求情,也最是不妥!更为致命的是,父皇乃一国之君,自己居然对他指手画脚,更犯了君君臣臣、父子子的忌讳啊! 于是,我蔫头耷脑地回到原位,站在一旁,不再作声,看着父皇因烦恼而起伏不定的胸口,我觉得,我真的是个大傻子! “先帝在世,常对我讲,嗔州柯氏族长柯敞,善武艺、有气节、明大礼,当年为百姓之黎明,主动劝说波嘉王朝贵族降汉,不知自己在嗔州遭了多少非议。”父皇轻叹一声,起身在殿中踱步,慢慢悠悠地道,“此后,嗔州高原四十年再无战乱,也正如此,父王封柯敞为息兵侯,在位时给予恩宠无限。” 柯尤跪地叩首,“全赖陛下与先皇恩宠,我柯氏一族方得以在嗔州休养繁衍,枝繁叶茂。” “于国有功、于民有利之人,我等自当以国事待之。”父皇打起了感情牌,温柔道,“今,柯氏后人行大义之举,反要登门道歉,实在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教子无方,柯卿今日有何请,但说无妨。只要不违背家国大义,朕能准尽准!” 柯尤伏地磕头,“别无所求,惟愿陛下秉公处事。” “好!柯卿回去吧,朕累了!”父王回到主位,“今晚之后,长安城里,将不再有谢安这个人!” 柯尤执大礼,恭谨身退。 而我听完父亲的话,如置身冰窟。 ...... 柯尤走后,小小的宣誓殿,鸦雀无声。 父皇轻揉着脑袋,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别无所求?呵呵!这小子,在嗔州世族里,给自己求了个‘敢触龙颜’的豪烈名声啊!若我所料不错,柯氏一族下任族长,应是柯尤的了。”父王抬头望着门外,“若仅仅只是这样,那倒简单了!就怕这张网,越张越大啊!” 事已至此,我害怕大师傅受阻,不管不顾地离身,跪在殿中,道,“父皇,柯尤所言,句句违心。郑三和冯春亦没有口吐真言。请您明察,还我大师傅公道。” 面对我的求情,父皇不予理会,他神色恍然,幽幽地道,“谢安、冉闵,你们和柯尤的相遇,怕是柯尤早已谋划周全,郑三和冯春,怕也早做好了为柯尤而死的准备。” 大师傅和三师傅同时面露愧色,拱手道,“臣有罪!” 父皇眼中多了一丝戾气,拄着下巴,问道,“你们可知道,柯尤为何要没事儿找事儿,触太子的龙须啊?” 大师傅一言不发,三师傅也是反应机敏之人,立即上前道,“原因正如陛下方才所说。柯氏族长柯敞已到垂垂暮年,可柯敞却迟迟没有敲定下一任柯氏族长,柯敞的几个儿子蠢蠢欲动,纷纷各显神通。” 说到这里,三师傅悄悄抬眼看了一眼父皇。 父皇轻轻点头,“继续说。” 三师傅微微松气,继续道,“柯尤久驻京畿,远离柯氏老巢,消息闭塞,难以斡旋,柯家的这场夺位之争,柯尤最没有胜算。但柯尤总不甘心,所以才有昨日之举,柯尤挑衅皇权是次,其真正目的,是依靠此事在家族中树立威信,给他父亲柯敞和柯氏族老们留下一个胆识过人的印象,继而获取大量支持。” 三师傅言尽于此,没有继续说下去。 话到此处,我才真正恍然大悟。 父皇冷哼一声,“柯尤啊柯尤!你真以为,朕还是当年那个手无寸权的傀儡天子么?朕如今打算先定中原,无暇理你柯氏,这次,便让你占了这个便宜。十年之后,朕要你整个柯氏一族,来偿还你今天立下的威!” 大师傅和三师傅异口同声,“陛下圣明。” “谢安,有些时候,是与非是很难说清楚的,倒不如像今日朕鞭杀两人这般破而后立来的干脆。”父王看着谢安,眼神复杂,“你可懂?” “懂!”大师傅跪地伏首,言语铿锵,“但,臣想做一铮臣、忠臣,不想做权臣。” 父皇慨然一叹,大笑道,“苏冉已经前往破虏城就任薄州牧,谢家小子,你去辽西郡历练历练,积累些才干和经验吧!” “从我的西侧室里,每个人都牵走了一个心愿,谢安,今天,该你了!” “诺!” ...... 出了宫门,大师傅连家都没回,牵来一匹汗血马,直奔北墙中门厨城门而去,我和三师傅紧紧跟随。 送别路上,我对自己的今日的表现,懊悔不已,一个劲儿地道歉。 大师傅反倒一身轻松,笑道,“明降暗升,陛下落子,步步精妙,谢某佩服,佩服啊!” “大哥,对不起!”三师傅满脸歉意,“昨日若我按捺手脚,也不会有这一番事情了。” “无妨,无妨!朝廷有道,江湖有路,吾辈勿忧。”谢安拍了拍三师傅的肩膀,旋即对我说道,“殿下,此等阴谋,逞不了一世之威。情向心积,义向人举,才是正道王道。要知道,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 大师傅骤然远去,我心中十分悲痛,允诺道,“大师傅,淮儿回去后,便将阿猫阿狗尽数送人,努力学习。将来定迎大师傅回来。” “哈哈,好好读书便是好的,至于我能不能回来,再说吧!人生很短,何不尽兴一些呢!” 不知不觉,我三人已到门口,大师傅翩翩而立,无限儒雅,“身为一叶无轻重,愿将一生献宏谋。走啦!勿念。” ......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声轻咳,把我带回了现实。 我抬头看去,四师傅桓温正坐在我的面前,温和地看着我。 那笑容,如窗外的春风,暖了我的心脾。 四师傅问道,“殿下,今日,想学些什么?” 我想了想,对四师傅说,“四师傅,都说您擅长阴谋,今日,给淮儿讲讲吧!” 四师傅笑道,“哦?为何啊?” 我认真地回答,“唯有知晓黑暗,才能不再恐惧黑暗!” “好!哈哈!不过,殿下,咱们先说好,您可以学,却不可做哦!” “好!”我移目北方,“大师傅,等淮儿接你回来!” 第186章 萧条万里,剿贼惩凶(上) 北疆开化时节,雪化成水,泥泞的土路,很不好走。 赛赤兔驮着并不沉重的刘懿,一路上吭哧吭哧,三步一喘,似乎在埋怨它的主人将它‘狠心’地带了出来,满脸挂着心不甘情不愿。 经过一个月长途陟遐,公元342年,汉历三月初二,刘懿带领这支三百多人的平田小队伍,一路斜插东北,终于踏入了穷的已经山走石泣、鸟水双绝的赤松郡境内。 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厚龙岗王二爷和李大爷那般,幸运地遇到了刘懿。 赤松郡也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铃箭草和紫石英,所过之处,每个人都蜡黄饥瘦,看样子,许多百姓的生活,仍然水深火热。 如一年前那般,当刘懿带着乔妙卿诸人踏入这片萧索之地后,众人本还算是良好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荒凉的景象和刚刚出去的彰武郡形成鲜明反差,那种天无只鸟、地无活物、唯我孤零零在世的悲怆感觉,令人压抑的无以复加。 就连素来性子活泼的乔妙卿,也开始沉默不语了。 刘懿走在怪岩横立两侧、窄道沟沟坎坎的官道上,眼见一片荒芜,不胜唏嘘,“平田、平田,有田才能平田,没田平个屁!” “纵观赤松郡,五山十八寨三十六岗,官民皆贫,世族皆无。对于自己,赤松一郡的平田之事,只要寻到郡守,盖上大印,便可了事。作为汉民,则必须要能帮一分算一分。” 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充斥着刘懿的心海:哎!粟者,国之本也,人之大务也,治国之道也!本就不多的铃箭草和紫石英终会被采完,天不予我,我自取,想要赤松郡的百姓们过上好日子,还得另寻他法啊! 行路期间,刘懿将跟随自己而来的三方势力,统一更名为平田军,虽是借鸡下蛋,却也算统一了旗号,谁成想,这一举竟还有些振奋人心,在这些普通士兵的眼里,他们总算有了正规的番号啦。 眼见午时,刘懿正想号令军队原地休整稍事歇息,前方开路的王大力策马疾驰而来,翻身下马便闷声道,“大人,前方有匪帮一队,约莫二百余人,截路设障,列阵以待,似乎试图榨取钱财,但敌方尚未探得我军踪迹。” 刘懿双眉紧蹙,慢声细语问道,“哦?对面装备如何?” 王大力喘着粗气,如实答道,“其人多五大三粗,清一色配了大长刀,有些人甚至配了盾牌和软甲。末将判断,其中似有军旅之人。” “哦?军旅之人。”刘懿先是一愣,随后诡诈一笑,寒声道,“哼哼!看样子,不是普通的劫匪啊!来者不善呐!” 平田之路掺杂太多人情往事和利益勾连,艰辛坎坷,刘懿早料到北上之行必会有世族阻挠,但他没有料到,这些躲在阴暗里的家伙如此胆大妄为,居然丝毫不做掩饰,直接给他来了一个劫匪披甲、拦路抢劫。 刘懿陷入了沉思。 乔妙卿好不容易找到个话题解闷,自然不愿放过,她轻拍马臀,策马走到刘懿身旁,道,“刘老大,你咋看出来的?说说,给咱们说说。” 一边说着,小娇娘一边用白皙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捅着刘懿的腰眼,搞得刘懿又痒又痛,无法专心思考,哭笑不得。 场中肃杀的气氛,顿时消散了几分。 “赤松穷苦难当,此地百姓劫路求食的情形,我在去年有幸见过。”刘懿深思远遁,想起去年在赤松郡的遭遇,嘴角不禁勾勒出一丝笑意,“三年羁旅客,穷光蛋一个!哈哈哈!” 刘懿回神,继续说道,“真正的赤松郡人呐,茹苦食淡,能有个锄头把,都算是装备精良;体重过百,就算是精壮汉子。他们冬一絮衣,夏一布衫,家里穷的连老鼠都不会光顾,又哪里来的刀枪和软甲呢?我倒是真心想遇到那些人,这样,我们的食物可以赠予给他们,我们的衣衫也可以分享给他们,舍己之不用而利他人,何乐而不为呢?” 李二牛跟马问道,“此地这般穷苦,人们为何不另谋他处?” “这就说来话长啦!” 刘懿轻叹,将《山海经》中禹于聂耳国北屠相柳,留下天生撼树的北拘人留守赤松的史事,对众人短、平、快地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应成大吃一惊,吃惊问道,“老大,难道赤松人都是撼树境界?那,那咱们还是趁早回家吧!” 刘懿哈哈大笑,“哈哈!当然不是,只有未通婚的北拘人,才是天生撼树。我在年关之际,特意查过史料,及冠之后,北拘人会有天降之劫,若能渡过,则会唤起族印,直入破城,从此修行一途如金盆进水、石斧沉沙,稍有天资者,便可入上境。纵观天下,像这样拥有特殊体质的上古族群,已经不多了。” 刘懿轻轻夹了夹胯下的赛赤兔,棕色小马已经长大,不在肥硕,感应到刘懿的动作,它打了个响鼻,回应着主人。 刘懿有感而发,“现在的赤松,留下的不一定天生撼树,但肯留下的,绝对是故土难离的性情中人。” 刘懿转念道,“哈哈,说远了,说远了!来来来,咱们合计合计对面那群凶神恶煞!” 除了外围警戒的杨柳,诸小围在了一起,开始叽叽喳喳。 夏晴仍是素面朝天,一言不发。 刘懿卖了个关子,神秘兮兮地道,“自从凌源水患后,我一直觉得,有一群影子如影随形的跟在我们身后,今日,我等不妨把东方爷爷遇刺和偃山截杀、农家二老阻挠、那只活死鹿深夜袭营等事,串联到一起,诸位,不觉得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么?” 气氛见冷,在座都是一群舞刀弄棒的少年郎,脑子普遍不够用,居然没有一个能接下话茬, 最年长的王大力更是尴尬地挠了挠头,“大人,推理断事,这可比寻北城张寡妇的鸭子难多了!不如,您直接点题吧!” 除了刘懿,所有人同时点头。 刘懿心中既得意又忧愁,想干一番事业,仅靠自己这一颗脑袋,是远远不够的,还需找几个智囊。但今日迫在眉睫,刘懿也没有再兜圈子,“说明有一张无形大网,想将我等一网打尽。” 诸人聚精会神,刘懿整理思路,开始穿针引线般的分析,“最开始,我以为定是我等触及了哪个世族的利益,而被万般追杀,处处提防。可这一个月行路之机,定神细细思考,五郡平田一事始前,东方爷爷身死凌源,可见,想要置我等于死地的那把刀,在誓师平田之前,便已出了鞘,与平田关系不大。” 应成微微开窍,问道,“难道,还有其他人,因为其他原因,想要对大哥行凶?” 刘懿轻轻点头,一缕春风吹开了他眼眸中淡淡的忧愁。 “细细回想,从小到大,我平淡无奇,未曾招灾惹祸,也未与人结怨。去年薄州一行,虽说得罪了苍水乐氏一族,可乐氏离此千里万里,绝不会有如此实力做局杀我,况且,歼灭乐贰,我只是出谋划策,真正的提刀者并不是我,平定乐贰的功劳,我也未有片许。” 刘懿咽了口吐沫,“哎!三千风尽树难静,一弦情仇苦自长。思来想去,现如今,有这个动机和机会、又有这个实力的,怕只有我那投靠江州牧的二伯刘瑞生喽。” 一言既出,众人豁然开朗。 王大力是土生土长的凌源人,对凌源刘氏的过往种种恨之入骨,对江瑞生认贼作父的举动,亦深觉不齿,在他的主观印象里,刘瑞生,不,是已经改姓的江瑞生,简直就是个十恶不赦之徒。 所以,当听到‘刘瑞生’三个字,王大力义愤填膺,愤慨地道,“哼!刘瑞生这个认贼作父的下贱东西,俺在薄州的老乡说,刘瑞生已经改了名字,现在叫做江瑞生,这狗杂种,为了那点歪门邪道的念想,连家都不要了。” 半个官场人的应成,从小便在应知身边,耳濡目染,自然学到了些皮毛,于是说道,“曲州乃中原腹地,历来英雄辈出,从十几年前八大世族群魔乱舞,到江氏一族一枝独秀,江氏父子仅用了不到二十年的十年,其手下两犬、两狼、一鹰、一蛇,皆为当世豪杰。” 乔妙卿兴致使然,插嘴问道,“应成,你说的‘两犬、两狼、一鹰、一蛇’,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啊?” 应成挠了挠脑袋,羞涩道,“只听父亲粗浅提起,具体我也忘了!不过,不得不说,这位曲州牧江锋,其才能可比肩鲲鹏。风起好借势,江瑞生想依仗这股雄风卷土重来,乃上上之选,若东方爷爷的死、偃山受伏和农家事件都是江瑞生在背后捣鬼,我等此行,必须要慎之又慎啊。” 应成说完,众人不言不语。 几人中,王大力、杨柳、乔妙卿、夏晴,都是常年混迹在江湖中人,他们深知‘曲州江氏’这四个字,蕴含了多大能量。别看江氏一族的实际控制范围只有小小的太昊城一座城池,但若江锋想,江家可以随时攻略整个曲州。 只有三百多人的平田军,同这样遮天蔽日的势力为敌,可算是抽到了下下签。 气氛顿时有些压抑。 就连刘懿,也开始愁眉紧锁,低头不言不语。 稍顷,李二牛将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老大,那,今日这事儿,咋整?” 刘懿远望千山,他忽然想起已经逝去的东方春生,那位忠直半生的老人,好似一个永不懈怠的战士,一生都在为大义而言,为大义而战。 刘懿戾气暴增,双瞳精芒闪烁,“他江瑞生有剑,我无剑乎?” 一语振人心! 刘懿挥动马鞭,抬手前指,杀气凛凛,“探明虚实,若为真,杀!” 第187章 萧条万里,剿贼惩凶(中) 距离刘懿平田军不到三里路程,有一伙‘劫匪’,正无精打采地横截在泥泞的大路上。 二百多人里,有人提刀,有人扛剑,有人钢盔带甲,有人破衣褴褛,有人精悍彪壮,有人骨瘦如柴,分布在大路中央及四周,个个昏昏欲睡。 低矮的路障前,‘劫匪’的领头人黄羌虎体熊腰,百无聊赖地坐在路边,正叼着一根枯草吸来吸去,嘴里有唾沫便吐在手中环首刀上,借着唾沫吱嘎吱嘎地磨着刀,刺耳的声音让人不胜厌烦。 磨着磨着,黄羌口中的枯草杆儿,被他两齿用力,骤然咬断。 黄羌狠狠将环首刀插在地上,心中无端涌上一股浮躁之气,心中郁闷地想到:若不是自己家中世受江氏恩惠,顺便看在临行前江瑞生给的一百两黄金份上,自己才不愿意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营生呢,他娘的,拉屎都没味儿。 一口大黄痰,被黄羌吐到了地上,他骂骂咧咧地道,“哼!夏侯流火那老鸟,也不是哪里来的邪火,居然一次派了一千名弟兄来到赤松郡,还把俺们这一千人分成十组,擎画在彰武行至扶余城的交通要道,广散钱财,重金收买流寇,假扮土匪,去截杀一个十三岁的没毛少年郎?哼,居然还把他弟弟夏侯流风也派了过来。这可真是!好大的阵仗啊!” 一名临近黄羌的精甲汉子听到黄羌抱怨,走到黄羌身侧,嘲讽道,“夏侯流火做了 一辈子江家总管,从追随老州牧江苍参加秦汉大战,再到协助咱们的江锋江州牧剪灭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四五十年间,可谓阅尽千帆而不倒。他能在大风大浪中行稳致远道今天,自有其过人之处,此番安排这么大的排场,夏侯流火自有他的考虑,黄大哥就莫要抱怨啦。” 说完,精甲汉子双瞳闪烁不定,意味深长地看着黄羌,示意黄羌口下留情,免得被隔墙之耳听到,事后再到夏侯流火面前告状。 对于精甲汉子的善意提醒,黄羌不予理会,不屑地道,“呵呵!人越老越没用,夏侯流火费尽心思,只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简直滑稽透顶,这事儿本大爷听起来,就想笑呢!” 精甲汉子闷声不语,隔了一会儿,坐在黄羌身旁,开始谈地。 两人正有一嘴没一嘴地闲聊扯皮,视线之外,一名灰衫少年,骑着一匹棕色大马,驮着一妙龄少女,向自己一方走来。 常年的军旅生涯,让黄羌和精甲汉子顿时心生警惕之心。 黄羌先是打量了一番少年,又看着少年身后少女的秀色玉颜,脸上露出淫笑,今晚,要让兄弟们好好地开开荤、解解馋啊! 在他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就算眼前是夏侯流火下令击杀之人,那也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好忌惮的? 心中带着这种松懈的心理,黄羌心中最后一丝防备,也便消失不见了。 待匹马近身,黄羌 走向前去,肌肉一横,大刀一立,大声叱喝道,“来人止步,何人前往?速速报上名来!” 马上少年见状,赶忙连滚带爬地翻身下马,走到黄羌身前,漂亮的鹅蛋脸上,立刻露出了一排白牙,不断揉搓着双手,甚是恭维地说道,“小的刘懿,从彰武而来,这不,刚过完年,寻思带媳妇回娘家探亲,还请大爷赏脸,放小的一马过关。” 说着,刘懿从怀中哆哆嗦嗦的掏出了十几铢钱,一股脑塞到了黄羌手中。 听到‘刘懿’二字,黄羌心里乐开了花:这不正是夏侯流火下令我等击杀之人么?看样子,也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后生嘛!哈哈!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不想接都不行! 既然对面就是自己将要击杀之人,黄羌勉强提起一丝丝警惕,上下端详,而后长舒一气,心想:看这少年平平无奇,夏侯流火何必派来这么多弟兄?哼哼,果然如我所料一般,老东西真是越老越胆小。就眼前这种胆小如鼠、手无寸铁的小老弟,我黄羌一个能打十个! 今天,杀了刘懿,快活了这小娇娘,明天,带着兄弟们哼着小曲儿回曲州领赏。快哉!真是快哉啊! 想着,黄羌脸色突然一沉,一把将刘懿递过来的钱重重地摔在地上,斥责道,“你把大爷当成叫花子了?这么点钱,都不够大爷们一人半口酒的。” 黄羌故作愤怒,“江湖人最在意脸面, 你给大爷拿这点过路费,这是在扇大爷的脸呐。哼哼!小子,江湖人爱名如命,你打了我的脸,就是辱了我的名,今天,你和你这辈子的路,也就走到这了。” 刘懿大惊失色,急忙拱手赔罪,怯懦地道,“大爷,小,小的只是凌源一介贫民,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对大业这些江湖规矩,小人也不知道啊!刚刚这十几铢钱,已经是小人全部家当,大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恕罪啊,大爷!” 黄羌心中自得,吐出了口中始终没舍得吐出的枯草,匪里匪气地对刘懿说,“小子,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实话告诉你,大爷我拢兵在此,就为了取你这颗人头。” 刘懿面露惊骇,眼中竟渗出了泪水,凄惨道,“大爷,小的生平胆小怕事,连邻居家的看门狗,都不敢招惹一二,怎会招惹杀人之祸啊?” 黄羌刚要说话,却欲言又止,眼珠一转,大刀一横,“小子,别废话了,想要杀你之人,大爷我就是让你知道了,你八辈子也报不了仇。看在你这花枝招展的媳妇面子上,我黄羌赏你个全尸。” 言罢,黄羌挥刀作势就要劈砍。 刘懿做出了惊骇至极的表情。 就在黄羌手起刀落之际,乔妙卿双峰一挺,腰肢伸展,以极度魅惑的身姿,快速向黄羌虎臂上靠了过去,峰靠雄臂,小娇娘一股女儿体香飘过,催得黄羌手中大刀悬在 了半空,身体都不禁跟着颤了颤。 乔妙卿万千妩媚,娇声娇气地对黄羌道,“哎呦,黄大爷您精壮无比,奴家喜欢得紧呀!哪像我这个窝囊相公,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杀鸡,简直是废物一个啊!” 风云突变,忽然,黄羌那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他的胸口之上,一把尖刀精准无误地插在了心头之上。 小娇娘对黄羌微微一笑,“黄大爷,你爹没告诉过你,狮子搏兔,尚需用尽全力么?轻敌,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黄羌的吃惊中,乔妙卿倾身一蹦,一脸嫌弃地离开了黄羌,扑腾了几下衣衫,掸去一身灰尘,又上前俏皮地微微一推,黄羌顿时眼鼻流血,倒地死绝。 站在不远处的刘懿,不经意噘了噘嘴。 这小娇娘察言观色,立刻走到刘懿面前,满目欣喜,“刘懿呀!你,吃醋啦?” 刘懿轻轻用手指点了点乔妙卿的额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刘懿他爹刘权生常教育刘懿:做人,可以大度,但不可以大意! 刘懿反其道而用之,一句暗杀了贼匪首领。 此时,黄羌远处那帮兵不兵、寇不寇的属下,仍在嬉笑怒骂,以为自己的头头是在和这位小娘子打情骂俏呢。 直到刘懿与乔妙卿似笑非笑地看着路障方向,这群白痴才似梦初觉,挥舞着长刀,毫无章法地急切奔杀过来。 一时间,贼匪气势颇为壮观。 乔妙卿也不耽搁,上马拽起刘懿便 跑。 贼匪们穷追不舍。 两人所逃方向,一名虎头虎脑的小将骤马迎来,与二人擦肩而过后,独自傲立于阵前,挂住了赤霄奔雷戟,暗取雕弓羽箭射之,弓弦响处,匪帮为首之人应声而倒,一连三发,三发皆中。 虎头小将,正是刘懿发小,李二牛也!看来,李二牛在邓延的调教下,功夫和胆识,都有了精进呐! 贼匪纷纷怒喝,向引弓搭箭的李二牛呼号而来,正面攻打之时,贼匪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刘懿、乔妙卿和李二牛身上。 就在贼匪如过滩大浪一般涌向刘懿三人时,在他们背后,忽然喊声大震,众贼匪停身回看,只见李二牛带出的二百华兴武备军精骑,鼓噪摇旗,杀气腾腾,浩浩而来。 两侧山林,郡兵与镖师混搭而出,如猛虎下山,这群二百余人贼匪,彻底被刘懿包了饺子,一个个四处张望,惊骇不已。 李二牛勒马到刘懿身旁,憨声憨气地问道,“大哥,如何处置?” 刘懿一声冷笑,“既然是贼匪,那便依照军法从事,诛!” 已经是职业军人的李二牛不觉如何,身边的江湖人杨柳对这一做法却提出了意见,“大人,敌人已陷入包围,将其降服即可,如此做,是否有些悖逆道义?徒增杀戮?” “舅舅,凡兵者,有以道胜,有以威胜,有以力胜,我三素皆有,自会战而胜之。”高昂说完,刘懿幽幽说道,“今敌已 明了,以道无用、以威无能,只能以力慑敌,顺天命以行诛。此战,需先声夺人,必须杀而戒之,震慑敌之心魄。另外,若我等心慈手软,留敌一二,待我等长驱赤松,敌人卷土重来,后方之患,则无穷矣!” 言尽于此,有理有据,可杨柳仍觉心中憋闷,刘懿观其言而知其行,对杨柳温声细语,“舅舅,您在我身边护卫即可。” 杨柳露出了一个感激的表情,紧紧握着剑鞘,与乔妙卿侍立在刘懿身旁! 第188章 萧条万里,剿贼惩凶(下) 兵法有云:居高临下,可势如破竹。 平田军将士们势如猛虎追猎,一个冲锋下来,一小半衣衫褴褛的贼匪人头,均被锐不可当的平田骑兵们收割而走。 反观敌方,装备了铠甲钢盔的贼匪们,明显素质优良,被突然袭击,竟不慌不忙,他们三人一组,配合默契,趁着平田骑军冲锋渐缓,刀出盾举,专找马腿和马腹落刀,被刀砍中的大马,均脏流满地,卧身等死,跌落马下的平田骑兵,也没有逃过被乱刀砍死的命运。 百人会战,两方僵持,荒凉至极的赤松郡,终于多了一丝人气儿! 石山之上,骑兵冲锋过后,一声梆子响处,又涌出一大批平田士卒。 在这场围歼战中,李二牛带来的原华兴武备军骑卒负责正面冲锋,而王大力带来的郡兵和杨柳带来的镖师,则混编一队,负责在后面暗中策应,眼见骑卒攻势减缓,就在刚刚,刘懿一声令下,这些人在石山上冒出了头。 这些居高临下的平田士卒们,备箭,备弩,备镖,一齐射下,外围与平田骑兵捉对厮杀的贼匪们毫无防备,立刻被射成了马蜂窝,胜利开始向平田君一方倾泻。 贼匪危机之时,人群中忽有一人大喊‘全军列阵’,身穿铠甲的贼匪们应声而动,齐齐举盾靠拢,围成一个方圆大阵。 山上平田兵士仍然投石以击,三轮之后,虽然矢石如雨,却没有杀伤贼匪几人,徒劳无功。 刘懿远观战局,见对方布阵规整,自知己方骑卒已经失去的作为骑兵的冲锋优势,任由冲杀也是徒增伤亡。 于是,他轻叹一声,“停止进攻!” 此时山下,平田军二百骑兵从山东头杀到山西头,带领冲锋的云一刚刚率军调转马头,正欲继续冲锋,看着下面近一百人围成的密不透风的盾阵,小声嘀咕,“这哪里是什么流寇,分明是百战沙场的老兵嘛!刘懿大人说这一行是江锋在百般刁难,切,这江州牧江城主,演戏都不会演全套!居然直接把制式的兵器用上了。” 云一松弛了几下肌肉,正欲再次领兵冲锋,两侧山石之上的郡兵镖师,也已经抽剑拔刀,李二牛急速策马赶到,大声道,“云一,大人有令,收兵列阵,委以现状,暂不进攻,各自待命。” 平田军动作十分利落,收兵之间有条不紊,没有给贼匪一丝趁机突围的机会,不一会儿,平田军里三层外三层,把不到百人的精悍贼匪团团围住,到此,双方又开始陷入相持! 众兵开始围而不攻,皆以为这是大人的诛心之策,想待贼匪自乱阵脚。 不过,这种想法在刘懿眼里,实在是万不得已的、上不了台面的下策,在他心中,或许还能有更好的破敌办法。 春风摇荡,妩媚阳日,刘懿背手立于山顶,抚着赛赤兔的棕毛,清风徐来,灰衫飘荡,自有一番风流。 少年忽然发现,他再也 不是那个望北楼头插木簪,终日只想着开一间酒肆终老的小黄髫,他已经是一个掌握了几百人前途命运的一方官吏了。 当然,除了这些,在李二牛等人的眼中,刘懿还是一个脑有韬略,心有壮志的好大哥,只不过,这种想法,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待得场中稍定,刘懿居高临下扫视山中,眉宇之间的凝重,更甚一重。 只见圆阵外围地上留下的,大多是未穿软甲的瘦弱贼匪,看样子,这些瘦弱的贼匪,应是临时招募的小股流寇,悍勇精锐的、从太昊城那边过来的,必在圆阵之中。 换个说法,刚才平田军先是骑兵冲阵,而后弓兵疾射,对这伙二百来人的贼匪,并没有造成触及核心的伤害。 基本属于白忙活一场。 刘懿在石山上来回踱步,他思索再三,最后眼中寒芒闪过,道,“告诉兄弟们,撤下破布,以水沾湿,蒙住口鼻。” 随后,刘懿跑出老远,拔出一株植物,左看右看,将它递给了王大力,沉声道,“王大哥,此为铃箭草,劳烦你立即带领三十名弟兄速速在这附近采摘,十株一捆,附以碎石,莫论多少,盏茶既回。” 王大力也没问为何采摘,当即领命而去,山上,仅留下了刘懿、乔妙卿与夏晴,夏晴似乎早猜出了刘懿为何下令王大力采摘铃箭草,站在一旁优哉优哉地看风景。 刘懿没有说话,专注地看着山下的圆阵,眼如浮 波,口若细月。 一时间,这位卖相还算不错的少年郎,竟把小娇娘乔妙卿看痴了,一颗少女心,竟不自觉的荡漾起来,这位天下第一杀手集团掌舵者的掌上明珠,第一次尝到了心如鹿撞的奇妙感觉。 这世上的真话,本就不多,有时一位少女的红脸,就胜过一大段告白。 可惜,红了脸的乔妙卿,并没有引得刘懿的关注,刘懿所有的念想,都放在了眼下盾阵中。 王大力办事效率极高,不一会儿,十余捆大小不一的铃箭草便摆在了刘懿面前,刘懿掂了掂斤两,点了点头,对王大力吩咐道,“王大哥,找几位臂力大的兄弟,将其点着,顺风投掷在圆阵入风口,另,告诉全部甲士,退守山上,务必捂住口鼻,尽量放缓呼吸,等待冲锋。” 见众人阙疑,刘懿旋即耐心解释道,“铃箭草初生时,附有剧毒,除全盛之铃箭草可入药,其余皆带大毒,我借风势,以毒烟摧之,想来,应会有效!” 王大力啧啧称赞,赶忙按照刘懿的吩咐去做了。 人生从没有白读的书,每一页,都作数!——东方春生 十余捆铃箭草掷出之后,还不到二十个呼吸,敌阵外围的贼匪,已经全部倒地,不到一盏茶,仍在立盾的士兵,便寥寥无几,刚刚还是密不透风的圆阵,此刻如一个漏洞百出的马蜂窝,一扎就破。 毒烟渐散,刘懿见时机成熟,向李二牛点了点头,李 二牛令旗一挥,平田甲士从四面八方奔杀了出来。 铁蹄之下,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 馋人美景色香艳,离乡游子情意浓。 蒙蒙春雨难封步,半卷旌旗入赤松。 杨柳带领部分士卒掩埋了贼匪、收拾妥当战场,众人开始就地扎营,点火生饭。 刘懿坐在篝火旁,思索再三,还是拒绝了李二牛‘将战死士卒就地掩埋’的建议,决定遣十名郡兵,将战死的二十一名兄弟送回凌源。 他们为了平田大业客死他乡,是光宗耀祖荣耀,让他们回归故土,长眠家乡,在望南祠享受香火,则是自己应尽的本分。 同时,他还给皇甫录修书一封,要其广泛宣传平田军的平田功绩和义举,稳定军心的同时,树立威望。 世间的事儿总是阴差阳错,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天道轮回和善恶有报。 几个月后,正是这奉命护送袍泽尸体赶回凌源城的十名郡兵,化解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百日血战,众人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还未亮(汉历三月初三),杨柳与夏晴分乘两匹轻骑健马,在刘懿的目送下,一南一北,悄无声息地跑出了就地驻扎的平田大营。 知道两人去向的,只有刘懿一人尔。 送走了夏晴、杨柳,不用雄鸡报晓,六岁起便被父亲养成早读习惯的刘懿心中自知,此刻已到卯时初。 这翩翩少年在营门前踌躇片刻,兀自踱步回到中帐,用冷 水洗了把脸,近两年的在外游历奔波,让他原本结实的身板,更显得健壮了些,古铜色的皮肤,多了些成年男子应有的成熟线条,北方汉子特有的粗糙,配上那么一丝儒雅,更有了一丝成熟男子的味道。 洗漱过后,刘懿舒爽无比,他悠然站在中帐门口,瞧着不远处哈欠连天的卫兵,回想着今日从未杀人的军士们战后大口呕吐的样子,不禁摇头苦笑。 刘懿清晰记得,他和与东方爷孙望北楼初见时,东方春生说的那句“汉军刀锋四十五年从未出鞘”,让他对汉帝国兵甲之威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也对九天之上的那位天子有了一丝鄙视。 想到此,他竟不自觉的将心中想法说出了声,“哼!坐拥千万子民,执掌百万大军,居然选择了如此平缓之策来对付世族内患,真是个‘宅心仁厚’的天子呢!” 篝火滋滋的响声,带回了刘懿的思绪,让刘懿轻蔑之言骤停。 他自知失言,赶忙捂住嘴巴,东张西望,见无人发现,才蹑手蹑脚地回到案上,卷袖晨读。 可昨日之事和他与夏晴杨柳的昨夜之谋,搞得他神思疲倦,书上的字,说什么也无法入脑入心,无奈之下,他只好又站在帐前,看着细雨润春,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笑叹吟诵道,“晓风清,闲赏烟雨卷千岗,半池水面动涟漪。幽沼绿,柳芽怜我青春少,嵌入东风十里堤。” “呀!大哥, 怎起得如此之早?看来,这么多年的习惯,还是没变呐!” 身负铠甲,健硕如牛的李二牛站到了刘懿身侧,这两个打小相识的挚友,开始了自水患之后的第一次单独攀谈。 刘懿也没有和李二牛客套,单刀直入,问道,“二牛,你说,咱们千里迢迢,身赴险境,到底为了个啥?” “哈哈!既然是大哥问起,俺便实话实说!”李二牛拎了拎裤腰,笑呵呵地道,“要说大哥嘛!自然是有些信仰,也带了些私心的,想为百姓谋些福利是真,想建立一些功名是真,想借此机会为东方爷爷复仇,怕也是真!” 刘懿深深地看了李二牛一眼,咧嘴白牙,“知我者,子归四小子也!” 俩小子,抚掌大笑! 第189章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上) 所谓知己难逢几人留。 在这方面,刘懿应该感到庆幸,在他父亲刘权生的未雨绸缪下,他在儿时便有了四个一生挚友,而他的这四位挚友,将来无一不是独当一面的能人,对待刘懿,李二牛、皇甫录、应成、王三宝四人,一片赤心,尽到了君臣情谊和江湖道义,即使在刘懿最难最黑暗的时刻,亦不离不弃。 刘懿和李二牛相顾大笑之后,刘懿问道,“二牛,你为何起床如此之早?” 李二牛憨笑道,“巡营去了!” 刘懿道,“可有异常?” 李二牛答道,“并无异常。” 刘懿淡淡点头。 而后,李二牛指着各个营帐,重回旧题,“他们这些人,各怀鬼胎,王大力还算中正,杨柳无非想给他背后的凌源镖局挣个家国大义的名声,斥虎帮这次慷慨解囊,心意大体亦是如此。归根究底,这些人都是对山望水的长安名利客罢了!” 刘懿笑道,“天下熙熙攘攘,尽是功名客,没有功、不见名,人哪里来的动力去厮杀搏斗呢?” “对对对!大哥说的对!”李二牛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上前搂住刘懿的脖子,笑呵呵地道,“嘿!我说的话里,自然也包括中意大哥的那位乔姑娘!不过,照我看,乔姑娘要比东方姑娘好得多,如果大哥愿意,我可不介意乔姑娘将来做我的大嫂。” 刘懿恨恨地打了一下李二牛的胸口,自己的手却被铠甲反伤,疼得 要命。 李二牛噗嗤一笑,“哈哈!大哥,疼不疼?” 刘懿揉了揉手,旋即咧嘴问道,“羽妹和乔姑娘,一文一武,有什么好比的?” 李二牛拍了拍刘懿的肩膀,心情愉悦,“东方羽是江南女子,从小又在两代人的娇惯下长大,虽细腻善良,但脾气暴躁,任性跋扈,娇娇嫩嫩,不好养活。乔姑娘身上有一股东北娘们的爽朗热情,大大咧咧,平日里也没那么多斤斤计较,武功上佳,而且,乔姑娘背后的斥虎帮名满江湖,大哥若能成为塞北黎的乘龙快婿,将来谁还敢对大哥捅暗刀子?” 说着,李二牛趴在刘懿的耳边,一脸激动地低声说道,“而且,她大呀!” “呸!无耻。”刘懿恨恨地瞟了李二牛一眼,随后,一脸坏笑,“不过,我喜欢!哈哈,哈哈哈哈!” 玩笑过后,刘懿问着李二牛,“那你呢?平田若有大成,兄弟你要何去何从?” “哈哈!俺走啦,去伙房看看,今日给伙夫们放了个假,俺给他们露一手。”李二牛抽身而走,一边走一边摆手,“未来的事,俺没想那么多,俺只听说五郡平田令叫刘懿,所以,俺便来了!” 刘懿忽生如沐春风的感觉,笑着跟进,“哈哈哈!我和你一起去。” 晨破浩云紫金来,漫漫堤岸几往复。 孤舟泛海生济催,浮生何闲等闲度。 两个勾肩搭背的少年,就如旭日朝阳一般,散发着蓬勃的生命 力,敲开了平田军新的一天。 人在事儿上见,日头初上,三百多号人吃到了刘大人和李司马亲手炖的大杂烩,从上到下全部士气大涨,无形之中,刘懿的威望,又增长了一些。 昨夜,李二牛从昨日的那群贼匪驻扎囤积不远处,找到了三四十匹良马,这可乐坏了整日徒步的镖师们,他们一个个养足了精气神,生龙活虎,准备策马狂奔。 就在诸人整理装备,准备出发之时,一只信鸽,扑腾扑腾地飞到了谈笑风生的刘懿肩膀,那是杨柳传来的密信。 刘懿打开,细细阅读,勃然大怒,咬牙切齿,愤眦欲裂,怒不可遏,“江锋,江瑞生,无耻狗贼,竟迁怒百姓,吾当食其肉、寝其皮,狗贼,狗贼!该死!” 平日里性情温良,从不发火的刘懿,居然破天荒地怒发冲冠,包括李二牛、应成在内的所有人,见此情景,都面色凝重了起来。 还未等众人发问,刘懿将纸卷向李二牛手上重重一拍,自顾自回到中帐,使劲儿拉下了布帘,屋内立刻传来了叮叮当当的砸东西声和粗口咆哮声。 诸人对视了一眼,共同打开了那团纸卷,看完以后,脸上同时勃然变色,个个怒不可遏、义形于色。 乔妙卿刚要发作,刘懿从帐中走出,大声咆哮,“各自整兵,立即出发,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诸人立即领命散去,随风飘走的纸卷上,写着寥寥数字:贼匪欲 占山林之险,屠公羊寨百余户,取头,横路筑以尸观,欲慑平田军。 。。。。。。 随夏侯流火北上而来的百夫长黄成,负责第二道拦截。 黄成是个老成持重之人,他并没有因为平田令是不经世事的少年而放松警惕,而是做了周密的准备,他本没想拿赤松郡百姓开刀,奈何夏侯流火给自己安排的截杀之地,乃一片平原,一点点的地利倚仗都没有,自己也只能赶走公羊寨四百多号百姓,占寨为城,以拒敌兵。 昨日,听探子回报,顶在自己前面的黄羌那一队全军覆没,细问之下,黄成悲伤成愤,不为别的,战死的那位黄羌,乃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嚎啕大哭之际,公羊寨寨主居然去而复返,前来讨要山寨,黄成一怒之下,杀光了公羊寨的男女老幼和鸡狗牛羊,把所有的人头都割了下来,堆砌在官道中央,筑成尸观。 刘懿,我要你死! 不,我要你不得好死! 多年军旅的人,总会有早起的习惯,黄成也不例外。 今日一早,当他巡视公羊寨一圈后,将从太昊城带来的一百五十名牧兵与招募的一百多流寇,以三带二的比例搭配到一起,五人一组,二十人一伍,安置在了公羊寨路口和要道,他相信,那名叫刘懿的少年,此刻定已知晓此处状况,也定会赶来寻仇。 届时,黄成坐守坚寨,以平田军的兵力,刘懿若攻,必死伤惨重,刘懿若 走,则与第三道的守将甄文殊来个前后夹击,为惨死的大哥复仇。 站在以乱石七叠八加而筑成的寨塔之上,黄成远眺官道,红白色的尸观,吓退了不知多少落单行客,空气中传来阵阵血腥煞气,即使从曲州带过来的百战老兵,见此也有些不寒而栗。 近些年,他们在江城主的带领下,在偌大的中原腹地曲州,基本上是横行霸道,无所顾忌,就连底蕴深厚、财力旺盛的曲州八大世族,也被弹压得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 所以,这群跟随江城主打‘天下’的老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至于黄成自己都忘了,上一次握刀杀人是在什么时候,上一次死人,又是在什么时候。 看着远处兵甲一线、尘土飞扬,将入推碑境界的黄成,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既兴奋又害怕,沉声下令道,“传令,全军准备迎战。” 命令方下,黄成背后一阵冷风刮起,曾经死人堆里摸爬出来的直觉告诉他,有人趁机偷袭。 经验老到的黄成连身形都没有回转,急忙向左边临近的石垛用力一拍,一个反向借势,身体横着向右侧飘荡而去,在半空中,黄成冷目左瞥,半丈之外,一柄短剑直插刚才落脚之地而来,其刚猛之势,直接将刚才所站之地正对的寨墙,刺了一个硕大窟窿,方才罢休。 见一击不中,奉命前来拖住黄成的斥虎死士手腕变纵为横,剑刃顺势横置, 向右猛力划过,持剑斥虎死士的这一剑,让身体腾在半空的黄成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黄成心中震诧,嘴上却一声冷哼,就在斥虎死士横剑即将欺身刹那,黄成左脚落地,坠地之后的左脚迅速弹起,借着那点微弱的擦劲,向前一挺,轰出了右拳,飞快而又精准地砸在了斥虎死士的腕背上。 斥虎死士没有料到黄成竟能转守为攻,防备不及,长剑脱手,右腕脱臼,疼得他嘴唇煞白。 黄成得势,立刻乘势而上,见他右手变拳为爪,如苍鹰般扣住斥虎死士的右臂,左手前伸抵住斥虎死士的脖子,两相用力,右手猛然快速一扯,斥虎死士的右臂被他硬生生撕了下来。 断骨离肉之痛,让斥虎死士目眦欲裂,双眼如刀盯着黄成。 江湖之上,沙场之中,猎人与猎物的转换,好似秋风扫落叶啊! 此时,另外两名斥虎死士顺墙而上,向黄成鬼魅般飘来。 手撕了一名斥虎死士的黄成来不及得意和嘲讽,背脊一挺,身形闪动,伸手拔出环首刀,做出防守姿态。 与同阵亡斥虎死士一组的另两名斥虎死士,欺近黄成三丈之地,立即出剑攻击,与黄成纠缠到了一起。 黄成不愧百战老兵,仰仗卸甲境界,威凌无俦,手中环首刀忽然刚猛,忽而阴柔,砍的两名斥虎死士如受雷击,浑身剧颤,眼见不出十招,两人便要落败。 两人不够,又来三人,一时间,五 名斥虎死士与黄成战了个旗鼓相当。 黄成一心应付五名死士,再无余力指挥战斗,擒贼先擒王,这是刘懿对公羊寨中贼匪用出的第一招。 其余九名隐在暗处的斥虎死士纷纷现身,快速清理了寨墙之上的其余贼匪,而后横在城梯之上,与试图增援黄成的贼匪厮杀起来,一时间,这些贼匪寸步难行。 刘懿策马公羊寨下,远眺几百名无辜百姓筑成的尸观,眼中泪花闪烁。 四十年前,你们挥刀卫国,求得泼天恩宠。 今天,你们执刀屠寨,屠戮数百黎民。 豪阀!世族! 既然你们早已不是民之瞩望的你们,那么,你们也该在我辈人手中,消失殆尽了! 第190章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下) 尸观城下观尸观,百千冤魂游孤山。 公羊寨下义军起,一腔怒愤踏平川。 不等刘懿下令进攻,在他身侧的王大力早已按捺不住,见他怒目喷张,手持开山大斧,自作先锋,‘哇呀呀’地引兵冲锋。 斥虎死士们虽然缠住了贼匪主帅,但并没有彻底瓦解敌人的指挥中枢,在黄成心腹的指挥下,寨内鼓响发箭,密集如雨的弩箭,铺天盖地向王大力所部飞射而来。 王大力怒而不失智,莽冲之间,厉声大喝,“防!” 追随王大力冲锋在前的平田军士们闻令而动,人皆收刀举盾,身遮箭牌之下,伏而不动。 三轮箭雨一过,中军小司马李二牛趁敌人换箭间隙,鼓噪呐喊,王大力扔掉盾牌,一声呴吁“为公羊寨百姓报仇雪恨”,一骑当先,如牛一般率先冲门而去。 乔妙卿英姿飒爽,紧随王大力踏马而来,微风云堆翠髻,玉足轻点马鞍,身形飞空如燕,竹剑凌空伸展,竟较王大力更快一步到达寨门。 小娇娘空舞竹剑,猛然贯力,桃花点点,娇喝一声,破木寨门立即四炸而开,寨门后的士兵被震得倒飞而去,半空徒留下几串血花。 王大力单骑呼啸行至,一把揽起乔妙卿,随后的平田士卒,个个裹挟杀气,蜂拥而入。 感同身受有时很重要,城外的那座尸观,恶心了他们,也激怒了他们这群曾经被世族压迫已久、无奈入军的老百姓们! 却说王大 力单骑过寨墙,乔妙卿独臂一撑王大力的阔肩,轻踏马臀,一纵而起,身越寨墙过半,竹剑剑尖又在寨墙上一用力划,翻身借力再纵,与墙平齐后,一个漂亮的空翻,横剑站于寨墙之上。 骤见黄成,小娇娘妙目圆瞪,娇容嗔怒,娇喝道,“王八蛋,今天,你得死!” 正在缠斗黄成的斥虎死士,识相褪去,墙上只留两人对垒互攻。 城头高手对决,墙内酣战正欢。 虽然贼匪占据地利,但输在被黄成四处分散,加之平田军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平田军入城之初,便大开杀戒。 巷内四处流窜的贼匪,被平田军如当年武次军‘收春膘’一般,纷纷砍翻在地,承载着多年怒火与雠怼、不甘与悲苦、贫穷与孤愤的刀剑,此刻,被全部倾泻到了血与火的较量之中,不到两刻,公羊寨由东到西、由南至北,被气势如虹的平田军穿了个通透。 哀嚎遍寨,大火连天。 黄成企图依靠巷战致胜的心思,彻底告吹。 最后,黄成自知大势已去,索性弃寨而走,残兵拥挤争出,向北奔逃! 沧江白日,总会等到日暮归来。 。。。。。。 根据斥虎死士前期探查得回的消息,公羊寨里的贼匪,并未在城外驻扎援军,此时,敌人如决堤河水般溃败,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最佳契机。 就在乔妙卿欲追黄成,王大力欲一鼓作气之时,小土包上的刘懿,命李二牛擂起了停战 鼓,诸人不解,却仍按令行事。 素来谨慎的刘懿,最终还是没有允许王大力孤军深入追缴贼匪。 河边暮角,台畔人情。 头颅被堆成尸观的公羊寨百姓,身子已经无从寻起,刘懿眼神复杂地盯着尸观看了半刻,心中无限感慨。 其实,不管是凌源刘氏还是这曲州江氏,只要忤逆其意,都喜好动辄屠村杀人,乱世人如草芥,可为何盛世亦如此? 原因无二,只因世族割据一方,占地为王。 想到此,刘懿不禁轻叹,“看来,陛下剪灭世族这件事儿,是对的哦。” 尸身四处寻找无果,最后,在李二牛的提议下,平田军士们将四百多颗头颅送回了公羊寨,一把大火,寨子付之一炬,燃起的烈焰,映入了每个人的眼中,燃起了熊熊怒火! 平田军中,不知是谁忽然大喊了一句‘愿随平田令剿灭世族’。 而后,人声鼎沸,势不可遏。 就在火烧正烈、群情激奋之时,寨墙外的一块儿磨盘大的石头,不经意轻轻动了动,一颗小脑袋探了出来,随后又探出了第二颗。 乔妙卿眼尖,率先发觉,赶忙大喊救人,众人一拥而上,连拉带拽,不一会儿,七八名七八岁的小黄髫,被救了出来。 刘懿细问之下才知,就在前日,黄成领兵占寨,几名北姓少男少女被族长偷偷地藏在了寨内暗窖之中,领头的名为北川的小黄髫,带着几人以手为器,硬生生挖出了一条 血淋淋的地道,逃了出来,这一番苦难,听得众人唏嘘不已。 没了家的人,有如没了根的浮萍,刘懿最见不得这些。 看着眼前不到三百人的队伍,刘懿知道,这是江瑞生给自己留下的拖刀计,他之所以分批设置关卡,是想一点一点,消磨掉自己所有的念想,让自己在饱含痛苦中慢慢死去。 他也知道,此刻,就算是一人一马、一兵一卒,都显得弥足珍贵,切不可再分兵护送这几个孩子返回凌源。 可看着这些嚎啕大哭的小黄髫,刘懿心一狠,严词说道,“哭啥哭?就你们这副德行,这辈子都别想报仇!妙卿,你给他们十日干粮,让他们自己南寻凌源城。” 乔妙卿努了努嘴,虽然心中抗拒,却也照做不误。 刘懿仰天歪头,强忍着眼中晶莹,坚毅地道,“你们如果寻到了凌源城,寻到了望南居,我帮你们报仇,寻不到,下辈子你们来寻我报仇就是了!” 北方春寒料峭,在这里长大的孩子,如果不在青黛中破土重生,便会在冷风中黯淡消亡。 小黄髫中为首的北川,一把扯过干粮,也不做休息,决然道了一句‘大人是大人,大人是要说话算数的’,便带着兄弟姐妹们决然南下。 七道看似娇小柔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平田军原本胜利的喜悦,被压抑的气氛和沉重的暮色,强压了下来。 刘懿动了动嘴唇,还是派出了一 组斥虎死士,暗中护卫,这已经是他所能尽的最大气力。 究竟能展翅翱翔还是坠落深渊,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 一只信鸽,再次悄然落到了刘懿肩上,刘懿收拢情绪,打开纸卷,看过之后,他当机立断,即刻下令,“全军就地生火起炊,半个时辰,结束晚饭。” 不一会儿,公羊寨里起大火,公羊寨外生小火,两火交相燃烧,烤的人满脸通红。 刘懿、王大力、李二牛、乔妙卿、应成围坐在一团篝火旁,比起普通军士,他们的碗里,仅多了一枚酸涩山果子。 日落星辰起,刘懿看着天际,喃喃自语,“小时候,父亲陪我在屋顶上数星星,他总教我:七杀、破军、贪狼三星在命宫三方四正会照,此为杀破狼之命格。今夜杀破狼星象显露,看来,今年的赤松,要大起大落,荡潏不安啊!” 乔妙卿大咧咧地拍了拍刘懿,豪爽道,“放心!陆地之上,一刀在握,二三十条精装汉子,并不在我眼中。便是入了破城的武人,大爷我也能拖他一拖,保你一路平安。” 刘懿强颜欢笑,问道,“你们可知江瑞生为何每隔二十里一设障?” 众人费解。 刘懿用木棍轻轻捅着火心,淡淡道,“这就好比猫捉老鼠,即是掌中之物,定要好好把玩一番,心情愉悦后,再满足了口舌之欲,才算得上两全其美。曲州江氏一族实力雄厚,麾下谋士如云 、猛将如雨,在江锋面前,我平田军犹如泰山比土包,不值一提。” 众人沉默不语。 刘懿接续道,“在这种傲气凌人思想作用下,江瑞生觉得,他就是猫,而我们就是那只随时都可以被他吃掉的老鼠。一点一点削弱我们,消耗我们,玩弄我们,最后,让我们在绝望中死去,这是他给我和我父亲最好的报复。” “直娘贼!一个认贼作父的两姓家奴,真把自己当一号子人物了?”王大力忍不住骂起了娘,“善必寿老,恶必早亡。这种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老子给他劈四瓣!呸!” 毫无营养的话,此刻却如此提振士气,众人听到,不禁精神振奋。 刘懿尽量让自己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嘿嘿一笑,道,“刚刚,杨柳飞鸽传信,在通往赤松郡郡守府扶余城的路上,江瑞生共设关卡十道,除去昨日与今日所除之敌,应还有八道关卡,若以两次攻伐我军将士伤亡所计,能活着到达扶余城下的,或许只有寥寥几人。” 场面安静了几分,春夜凉风拂过,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迅速弥漫在军营之中。不过,军士们并没有窃窃私语,几乎人人低头,只顾大口吞咽饭食,好似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餐一般。 李二牛放下碗筷,开口问道,“大哥,要不,咱回去搬兵?” 刘懿没有犹豫,张口否决了这个办法,“找谁搬?应大人还是杨老镖 主?又或是邓将军?往返近两个月的路程,待援兵赶到,黄花菜都凉透了!况且,倘若大规模调集兵马,事态加剧扩大,最后恐怕会引发大规模战争啊。” 乔妙卿铿锵道,“他要战,我便战,还怕他不成?天下是天子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又不是他江锋一人所有。” 应成豪情万丈,“父亲说过,五郡平田只是起点,平五郡之田后,便要平曲州之田,继而平天下之田。既然早晚都要碰一碰,倒不如趁早的好,是输是赢、是生是死,也好有个定论。” 众人眼里,燃烧起战争的火花。 第191章 杀人成道,大义归心(上) 更深月色落营盘,北斗阑干南斗斜。 沉浸在此中的人们,虽无事,心自沉。 听完乔妙卿和应成的话,刘懿低头,“此时大战,以卵击石也!” “怕什么?”应成倏然起身,直愣愣道,“大哥背后,有我爹,有曲州三杰,有华兴武备军,有斥虎帮,有凌源镖局,一点也不比他江锋的实力弱小。况且,大哥上遵天子之意、下合黎民百姓,坐拥大义,必能一战克敌!” “大义?”刘懿嘴唇上挑,诚实地道,“兄弟,大义只在实力之上。至于实力,你觉得江锋麾下‘两犬、两狼、一鹰、一蛇’,哪个不是雄霸一方的傲主,这还只是看得见的,江锋藏在暗地里看不见的实力呢?恐怕只会更加恐怖吧?” 刘懿环顾一周,见几人都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长舒一气,轻声道,“你们冷静下来,自己扪心自问,咱们平田军背后,就那么点儿家底儿,你们以为,能拼过雄霸曲州四十载的江氏一族?” 见众人沉默不语,直觉告诉刘懿,当此时,己方士气已经低落到了冰点。老话讲‘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在这个时候,最需要自己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刘懿紧了紧拳头,到底是全军一心还是树倒猢狲散,就看自己的了! 于是,他突然起身,背靠烟火铺天的公羊寨,向众人大吼,道,“众位将士,你们觉得,当今的世道,如何啊?” 一阵 沉默,除了篝火滋啦滋啦的声音,全场比方才更加寂静了。 “不黑不白,也算不得清清白白!”王大力开了口,声音低沉而洪亮,“我是武夫一个,猜不透你们心中咋想。但我知道,跟着正直忠良的官家走,我心里敞亮,我吃饭有劲儿,整日压榨乡里乡亲,这种事儿我干不出来!” 一名小卒忍了半天,开始口吐真言,“哎!大人,若不是没有生计,谁会去想着当兵呢?” 另一名卒子一脸难受,吐苦道,“是啊!小人家里的地被人强占,双亲靠砍柴编席为生,若不是我在武备军挣的这几吊子钱,恐怕爹娘早就,早就饿死了啊!” 有一名士卒轻轻瞧着碗,声音颤抖,似笑非笑地说,“嘿,这世道,也不知大户人家和官家,究竟哪个才是大腿,抱着官家,活的憋屈,抱着大户,心里憋屈。咱们这群生如蝼蚁的小老百姓,哪里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这回,大伙可是敞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道不尽多年苦水。 刘懿安静的站在原地,饱含耐心地听着。 饭也吃的差不多了,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刘懿双手一摆,平田军士们不再言语,纷纷定睛看着刘懿,等待刘懿发言。 刘懿深深地拱了拱手,慷慨说道,“将士们,前些日子,应知郡守依照平田之法,给咱们分了地,你们感念天恩,随我远走三郡,不离不弃,懿感激不尽。” 刘懿 顿了一顿,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近日诸事,各位已见,将士们,你们究竟为何贫苦,想必大伙心里,都已经有了计较。懿虽不才,却也有上报苍天、下扶百姓之志,此生立誓,愿展所学,为一方一地之百姓,求一个饱暖太平!” 未等众人表态或叫好,刘懿壮声继续说道,“平田之事,需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法斗、与情斗,本末错综复杂,前路困难重重。然,世族之地不收,世族之权不拢,百姓无以糊口,我等更愧对陛下所托。” 说到情不自禁处,刘懿也成了性情中人,见他右手握拳,高高举起,大声喊道,“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假以溢我,我其收之!” 十六个字,道尽了刘懿所有的心情。 刘懿涨红着脸,对众人深情拱手,“龙潭虎穴,也必闯之。所以,诸位,拜托啦!” “愿追随大人同生死!” 振聋发聩的喊声嘹亮荒原,久久不息! 。。。。。。 总有那么一些人,深深地明白自己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落暮见寒,刘懿心血来潮的一番话,说的大伙心里暖乎乎的,也徒增了将士们一份视死如归的气节。 再次回到篝火旁,李二牛和应成向刘懿投来了崇拜的眼神,王大力则一脸炽热,乔妙卿呆呆地看着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懿双手贴在篝火不远处,来回翻滚,目光有些呆滞,自言自语,“二十里之 外,应还有贼匪二百,于道中扎营,静候我等入圈。今死十人,明折八人,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明的不行,咱就来暗的!”乔妙卿来了能耐,这‘大聪明’赶忙献出计策,“要不,我去刺杀?” 刘懿寡淡的看了一眼小娇娘,“不行!你的名字和性命,金贵!” “这难道不是死士的宿命吗?” 乔妙卿情绪忽然变得低落,她伸出素手,掂了掂挂在刘懿腰间的‘辰’佩,娇嫩的脸上,强挤出几分笑容,“有死无生,九死无悔,向死而生,虽死犹荣!有些人的宿命,生来便是注定了的,比如,你和我。” 刘懿认真看着乔妙卿,想到初见时被她戏弄的尴尬场景,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位颜冠一州的美人,有时并不是自己眼中既无脑又无用的花瓶,她似乎什么道理都明白,只是藏在心里,不想说罢了。 不懂装懂的人,多见;大智若愚的人,少有! 刘懿没有接续乔妙卿的话题,如夜色一般,沉寂下来。 酣春伴着暮色,空廖寂寞的石原上,篝火、美人、兄弟在侧,刘懿心中一种复杂的、难以言明的情愫,瞬间奔涌心头。 东方爷爷仙去以后,自己心性大改,从如龟壳一般的望南楼里走出,土狗摇身一变,成为了光宗耀祖的五郡平田令。 荣耀的背后是艰辛,一连串的家事国事接踵而来,自己这个小小少年,终日盘桓算计,甚至连新春之 际,都要变着法儿团聚人心。 民怨师恨,存在心头,挥之不去,一刻不敢忘却。如乔妙卿方才所说的这些儿女情长、兄弟意气之事,早被自己抛在脑后。 或许是今日见到的死人,太多了,以往深埋心中这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敢想的、不敢想的,一股脑全都浮现了出来。 多年来,从夏晴那里学到的洞察人心的本事,在今天这个特定的时刻,终于让刘懿后知后觉,对眼前这位乔姑娘,自己似乎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愫,听说父亲把这种晨欲闻声、暮思望影的心情,叫做爱慕之情。 刘懿根本未加思索,直觉让他在思索之后,第一时间做出了回复,“不行!” 众人惊讶地看着刘懿,李二牛诺诺问道,“大哥,你的反射弧,也太长了吧?” 应成笑嘻嘻地道,“重要之人,自当思虑过深,二牛,你呀,还是太年轻喽!” 李二牛‘啪’地给了应成一个大脖溜子,“你老,你老的都快入土了!” 刘懿憨憨一笑,用余光瞥了一眼乔妙卿,小娇娘撇过头去,羞红了脸。 大敌当前,生死攸关,刘懿并没有多少闲情雅致用在儿女情长之上,他轻咳一声,从王大力怀中取出缴获的赤松山水图,展开一看,一边沉思,一边说道,“江湖讲究以血还血,公羊寨这几百号人的仇,咱们一定得报。但术业有专攻,我不会打仗,王大哥,我只问你,二十里 路,三百匹快马,多久可至?” 李二牛常年浸淫军旅,立即回答,“大人,若到而再战,马不可过劳,小半个时辰可到。” 刘懿点了点头,再问,“王大哥,你以为,我三百人趁夜袭营,大胜的概率有多少?” 王大力惊诧问道,“大人,您想夜袭敌营?” 这个想法,瞬间引得了所有人的注意。 刘懿认真点头,“兵不厌诈,敌众我寡,若不兵行诡道,关关难过过关关,恐难绝地求生。” 王大力稍作思索,如实回答,“大人,敌方多有百战老兵,夜防恐严。末将以为,胜负在五五之间。” “嗯。”刘懿深感认同,另辟蹊径道,“懿以为,战场之外,当有决战场胜负之要素。此为古之张仪、许攸之用也!” 见众人洗耳恭听,刘懿开始娓娓道来,“我观此前两战,初死者多未配软甲,可见初死者多为临时招募之流寇。由此可断,从曲州来的军爷们,日常作威作福惯了,一些苦累无功、以身犯险之事,皆由流寇所做,我料定,下个关卡夜巡之人,定为流寇。” 王大力问道,“贼匪夜巡是流寇,与我军胜负有何干系?” 刘懿眯眼笑道,“以流寇松散无纪的一贯作风,夜晚的防守,应不会太强,我军必有可乘之机。王大哥,此能当抵两成胜算否?” 王大力恍然大悟,眼透精光,惊喜异常地道,“能,太能啦!这样一来,我军便有七成 胜算!若敌人军心不稳,一触即溃,我军有大胜特胜的可能啊!” 应成单刀直入,“大哥,输了可咋整?” 李二牛亦憨厚道,“是啊大哥,咱就这么点家底儿,输光了,可就都没了!” 刘懿举头南望。 人间宠辱休惊,你我本就是小人物,输了便输了。 传令!整军! 第192章 杀人成道,大义归心(中) 聚沙成塔塔自伟,积土成山山自雄。 按照江氏大管家夏侯流火的安排,负责第三处截杀的,是百夫长甄文殊一部,话说甄文殊在接收完黄成一班残兵败将,兵马骤然激增到了四百多人,这让甄文殊信心大涨,一番擎画部署后,甄文殊索性拉着黄成饮起了酒,安抚拊循他这无能兄弟受伤的心灵。 人多势众,包括甄文殊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在绝对兵力和实力之下,这里,将是刘懿不可逾越的天堑。 刘懿所料不错,守夜巡逻的苦差事,自然落到了用钱财临时招募的贼匪身上,他们一个个蔫头耷脑、无精打采,逮到机会便要睡上一会,抓住机会便要偷喝一口小酒,聊上几句荤腥话,军营的防备,可谓极其薄弱。 他正要咧嘴起笑,两人同时感觉脖间两丝银弧掠过,暗夜中两道身影闪过,送俩人儿一同见了阎王。 两丝银弧,重新隐于黑暗之中。 即使是最普通的斥虎死士,在夜色的掩护下,也足以做到杀人于无形之中。 随后,了望楼和暗哨,亦被斥虎死士悄无声息地解决掉,整个军营,除了中帐推杯换盏和贼匪们的鼾声外,已是一片死寂。 一里外,贼营南,刘懿手执马鞭、身披灰袍,风度翩翩,立于阵前,静待消息。 三百平田军士马裹草、蹄缠布、人衔匕,不设明火,静候以待。 三声小燕啼叫,远处传来暗号,刘懿精神一振。 十几 息过去,乔妙卿踏马懿侧,悄声道,“暗哨已除!” “军士们,慨抚长剑,济世邀名,就在今日。”刘懿神采飞扬,扬鞭低呼,“杀!” 李二牛提手扬旗,双目决绝。 王大力屏气凝神,大斧倒提,一马当先,飞扑而去。 再其身后,军士们咬紧短匕,纵马跟随,一路静谧。 骑兵冲锋,势如疾风骤雨,王大力率军迅速欺近营门,这北方汉子也不啰嗦,一斧将路障掀翻,马踏营门。 几名轻觉的贼匪被声音惊起,搂起素衫出帐查询,见如潮水般的钢铁洪流,人皆大惊失色,急忙取来兵器,试图阻挡。 然,为时晚矣! 赤松郡缺木多石,路中取材扎营本就困难,加之甄文殊有所轻视,除了在南面正门设了一道木制路障,其余三面皆以石块围成了低矮小墙,可谓简陋至极。 在养精蓄锐的三百平田骑卒面前,这样的军营,犹如半脱半掩的大姑娘。 却看王大力挑翻路障后,单骑直入帐中,横冲直撞,无一人敢挡其锋锐,那饥渴难耐的大斧,裹挟着难以名状的怒火,左劈右砍,死在他手下的贼兵,无一全尸。 王大力身后,平田骑军越过低矮的营墙,猛砍、猛杀、猛冲,纷纷从梦中醒来的贼匪,刚刚提刀出帐,便被飘掠而下的刀兵砍刺在地,马踏成泥。 正在中军喝到尽兴的黄、甄二人,听到帐外厮杀,顿时醒酒。 黄成率先出帐,恰逢王大力引 军杀到,王大力想起那座尸观,分外眼红,怒呼‘二贼当诛’,手掌一握嗜血大斧,从马上一跃而起,半空双臂肌肉暴起,开山斧裹挟劲风,以惊雷劈岳之势,狠狠砸向黄成。 黄成匆忙迎战,但见急速劈来的大斧,闪躲不及,只能匆忙举剑抵挡,怎奈纵酒过度,导致境界稍缺,王大力一斧子下来,黄成一口鲜血喷出老远去,滚到一旁脸色蜡白,吁吁作喘。 落地后的王大力心头杀意浓郁,眼神闪烁间,嘴中一声厉喝,大斧携带着狂野凌厉的劲风,以一种最为强悍的姿态,向黄成横扫而去。 黄成瞪大了双眼,哀嚎一声,“直娘贼!” 斧到,黄成剑断,人成两半,魂断他乡。 当此时,二十里外,公羊寨久久不息的那团大火,终于熄灭。 王大力重重喘了几口粗气,落身回马,立即提斧勒缰冲入中军大帐。 马入帐内,却发现主将甄文殊已经不在,王大力也不犹豫,立即出帐引军北攻。 马蹄疾疾,刀兵利利,沿途所过,无一人可迟缓其半步。 不到一盏茶功夫,王大力浑身沐浴贼血,带兵将整个军营由北杀到了南。 王大力策马跃过营北石墙,旋即发号施令,指挥身后骑卒调转马头,静看贼营。 那边厢,李二牛留下十名臂力惊人的军士,得到王大力回令,立即率兵前抵至路障处,趁乱之际,搭弓引火,三箭连发,杀伤力不大,却让本就 慌乱的营帐,更加慌乱,一些人已经开始无头苍蝇般向两侧小路逃窜,又被隐在夜色里的斥虎死士收割殆尽。 春风清,春月明,春刀见血栖鸦惊! 春花开,春梦残,春帘倒卷人不还。 王大力见大火燃起,再次举起大斧,率军由北向南展开冲杀。 可老天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当乔妙卿的竹剑插入甄文殊心脏的一刻,整个军营的贼匪,已经全部弃刃,跪地投降。 李二牛见状,猛然一声大吼,“威武!” 平田军从上到下海啸欢呼。 刘懿遥听呐喊,点头一笑。 看来,我算的还是挺准的嘛! ...... 此战已毕,各伍统计战损,汇总于李二牛,李二牛大步流星向刘懿禀报:今夜夜袭敌营,自损四十,杀敌伤敌二百,降敌二百,可谓大胜。 对于请降之敌,刘懿义气使然,本欲杀之为公羊寨父老雪仇,李二牛、王大力劝道,“当此正是用人之际,何不以利诱之,劝而降之,为我所用。” 闻着南面公羊寨方向缓缓飘过来的、夹杂着人肉味儿的炭烟,看着周围两日三战,已呈疲兵之势的平田军士,刘懿还是采纳了李二牛和王大力的谏言。 刘懿微微思考,便让李二牛附耳过来,两人窃窃私语了一阵,李二牛面色严肃,率领一百军士,向南奔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不知去向。 在刘懿的知会下,王大力率兵将二百多名降贼聚到了一起。 二百 多名降贼,有人怒目圆瞪,但大多数人都萎靡不振,蔫头耷脑站在原地。 刘懿眯眼偷偷观察,降贼们自动分成了两个方阵,怒目圆瞪的差不多自成体系,这部分人人数较少,但都披坚执锐,生得魁梧精壮,可见是太昊城来的人;另一部分占大多数,他们普遍士气不振,个个身似竹竿儿,刘懿论断,这些人是江瑞生在赤松郡招募的流民。 见此,刘懿心中有了定计,他站于石坡之上,厉声喊道,“近年来,世胄盘高位,富贵已极,然其贪心不足,不顾我黎明生死,占土圈地,人心离散,人人思得明主。懿此一行,专欲纳土于民,分地平田,使民有所盼,安居乐业。” 三句话道明了平田军此行来意,刘懿目不斜视,声若悬洪,“懿站于此,为造福百姓而来,为复兴汉室而来,而等助纣为虐之事,皆成过往。懿在此立誓,欲随我一同北上者,回乡后定为其购置田产、申赏金银,不必刀尖舔血、朝不保夕。不随者,卸甲放兵,准你等回乡再生为人,我以三盏茶为期,诸位自断。” 一番话语,若细细品读,可谓道尽人心,自古以来,民为邦本,地位民本,刘懿分地置田之承诺,可谓直击人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管是哪个阵营的贼匪,都沸腾了。 刘懿说完,头也不回拂袖而去,唤上乔妙卿,巡视军营各处,准备清理贼巢,收缴兵器 ,就地安营扎寨。 其实,对于兵事,刘懿并没有平日里自嘲的那般无能,在其父刘权生的教育下,刘懿自小便泛读百家名着,心中积攒了万千气象,只不过没有付诸实践而已。 刘懿不是赵括,对于不懂或者不确定的事儿,他从不画蛇添足,今夜之所以破天荒巡警营寨,向金满、魏天、云一、苏地等一干老兵学习是一小方面,最重要的,当属探查军情,安抚人心,激励士气。 将成分复杂的一干人统一更名为平田军后,刘懿大手一挥,把除了斥虎死士外的掌兵大权,交给了李二牛、王大力,李二牛为主,王大力为辅。 刘懿走在营中,四人一居的长方形幄帐,不疏不密地四列排开,把自己的大帐围在中央。 担任多年郡卫长的王大力,治军严整,刘懿来回瞧看了两圈,未发现一丝不和兵道之处,他不禁为王大力的严谨和李二牛的进步之快,赞叹不已。 前浪总有,后浪亦总有。 人间之人,如南海大潮,滔滔不绝啊! 第193章 杀人成道,大义归心(下) 林静停风动,月影照人斜。 在刘懿和乔妙卿两人返回扣押降匪之处的路上,刘懿闲来无事,同小娇娘乔妙卿闲聊了起来。 刘懿边走边道,“妙卿,今夜你我巡营,可曾发现有何布置不妥之处?” 乔妙卿正想伸手怂一怂刘懿,可迟疑了一下,悬在半空的纤长玉手,又缩了回来,秀眉微蹙,娇嗔斥责道,“大爷我又不懂兵法,问我这些干嘛?” 紧绷了一个月的刘懿,露出了一副痞子相,两排白牙闪现,笑嘻嘻地道,“咋的咋的,是不是被本令的才华所折服?从此...,啊!” 刘懿这话还没等说完,乔妙卿那双玉手,还是如小钳子一般掐到了刘懿的腰眼上,一股绞劲疼得刘懿差点哭出了声。 乔妙卿松开手后,刘懿使劲儿揉着被掐处,埋怨道,“你还真下死手啊!” “唉你这厮,做人可要讲点良心,大爷我这一路助你平了多少祸乱?掐你一下作为报酬还不行?”乔妙卿桃腮一鼓,作势又要再掐。 刘懿急忙闪躲,笑嘻嘻地道,“真不知为何,你这么一位丹青妙目、杨柳细枝的娇娘,乔帮主为何要让你学这些舞刀弄剑的武事。做一个大家闺秀,难道不好么?” “你懂个屁!”乔妙卿笑意不在,眼睛里突然多了一丝落寞,“如果你是市井乞丐,便会为一日三餐苦恼;如果你是寻常农户,便会为四季收成而苦恼;如果你是山林猎户, 便会为四时更替而苦恼。” 说到这里,乔妙卿骤然停语,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刘懿何等聪慧,一点即通,笑道,“你是天下间赫赫有名的斥虎帮帮主千金,虽然锦衣玉食,但也要为斥虎帮的前途命运奔波,对么?” 乔妙卿三千青丝微动,眼若浮波,“喜怒哀愁,生来便有,不是自己的,却终会是自己的!为死而活,这才是刺客要义!” 刘懿挖了挖鼻屎,不屑地道,“道理都是道理,最后都逃不过一个你情我愿!” 乔妙卿微微侧脸,看向刘懿。 “把你送来随我平田,也是乔帮主下的一步好棋吧!”刘懿哈哈笑道,“乔帮主之所以选择我做了死士辰,恐怕并不是因为我是师傅的徒弟。嗯,我想想,是不是乔帮主要你继承斥虎帮,却又怕你自己应付不下帮中的那些牛鬼蛇神,所以乔帮主为你找了一个智囊,对不对?” 乔妙卿嗔道,“刘懿,你也太高看自己了。我爹怎么会找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家伙做智囊?” 刘懿眯眼如月牙,“这个智囊,自然不是我。而是在我背后的‘曲州三杰’,对么?” 乔妙卿默不作声。 刘懿继续道,“只因乔帮主没有把握拿下父亲、夏老大和邓叔,所以才玩了一手迂回战术,借拉拢我,继而拉拢我的父亲。对么?” 乔妙卿脸上流露一丝愧色,刘懿见此顿时明了。 看来,他的猜测,是对的了。 刘懿索性敞 开亮话,“而此平田之行,即使塞帮主知道千险万险,仍然叫你随我前来,目的很明显,与你将来的智囊打好关系,顺便对我试探一二,我说的可对?” “刘懿,大爷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点,可以肆意的揣度人心。讨厌!” 乔妙卿恨恨地回答,却也没说对错。 “哈哈哈!”刘懿从地上捡起了一枚雏菊,插在了乔妙卿的头上,也认真了起来,“值得我去揣度的人,我才会去揣度,你看那些或死或生的贼匪,我可从未与他们聊过!” “哼!算你说了句人话。”乔妙卿大踏步而走,声如画眉,“此间事了,前方必有万分凶险,放心,大爷我的大军师,绝不会死在这里!” 刘懿嘿嘿一笑,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雏菊的花语,那是藏在心底的爱呀! ...... 有人信道,有人信佛,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生活。 刘懿和乔妙卿巡营归来,这边,贼匪的去留问题,也有了结果。 大体上可以说是一半去,一半留。 留下来的八九十人,大都是因为生活无计而无奈入匪的,南去北归的,也大都是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的太昊城牧兵和赤松郡当地的地痞流氓。 南去的并不是不好,只不过,他们今夜遇到了一个不想遇到的人。 这边,刘懿将留下来的八九十人自成一队,配备软甲、长刀、 马匹,任命伍长,亲自统领,如此做,一来可以避免兵士由敌至友初期的相互摩擦,平稳过渡;二来,刘懿有心组建一支真正的平田军,摆脱一直以来借鸡下蛋、四处伸手的的尴尬局面,并且,他决议:这次天池一行结束返乡后,便拜托父亲奏请天子组建平田军。 另一面,被卸了兵器与甲胄的一百多名曲州牧江锋麾下牧兵,一路悠闲地走在南去的官道上,有说有笑。 一名牧兵大嘴一咧,“我们跟着江城主,吃香的喝辣的,谁会去种地?” 另一名牧兵嚣张跋扈,“就是!种地?种个屁,哈哈!” 牧兵们叽叽喳喳,在明朗的夜空下你一言我一嘴。 “我呸!那个叫什么刘懿的黄毛小子,牙都没脱完,就在那里大言不惭,还真有人信!你说邪门不邪门?” “哎呀!说不好又是哪家的公子,出来博个名声就回啦!” “听说是什么‘曲州三杰’之首的儿子,是不是来头很大呀?” “靠,曲州三杰?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的曲州,只有军神江州牧!” “对对对!管他呢,回到曲州,继续逍遥去!是不是啊兄弟们?” 哈哈哈哈,一阵猖狂大笑,在黑夜里格外刺耳。 途径公羊寨,一些原属黄成的牧兵,开始向众人炫耀起尸观‘盛景’。 牧兵们正聊的津津有味之时,四周突然火把林立,李二牛手握长戟,率领一百平田军士,将缴了械的牧兵 团团围了起来。 李二牛一马当先,言语平静,直入正题,“俺家大哥说了,要么,你们留下自己的右手,要么,留下别人的一颗头,算作给公羊寨百姓的祭品。” 一名牧兵怒道,“放屁!刚刚刘懿那小子不是还说,准我等还乡的么?” “嗯...,哈哈!是啊!大哥的确答应过,可也没有说过让你们如何返乡!以什么样的姿态返乡!”李二牛言语一冷,“速速决断,盏茶为号!盏茶一过而未能践约者,杀!” 李二牛话音落下,一百平田骑卒同时拈弓搭箭,指向场中百人。 牧兵们群情激奋,骂骂咧咧,抗议不止,李二牛则吩咐平田军士随时准备放箭,防止狗急跳墙,自己也懒得再去一一回应,索性闭口不言。 不一会儿,牧兵们再无声息,他们明白,今天这事儿,无法善终了。 一些还算有点良知的实在人,正犹犹豫豫,一些牧兵却已经蠢蠢欲动。 “我说老李,上次在窑子,你足足花了我五百铢钱,今天,用你的脑袋还了吧!”一名牧兵眼疾手快,一下子掰断了身边袍泽的脖子,扛着尸体就往外跑,边跑边说,“将军,我来交差啦!” 李二牛脑中回想起那座尸观,那些枉死冤魂在其脑中挥之不去,遂冷哼说道,“俺不记得俺要他的身子!” 那名牧兵愣在当场,就在这一刹那,在他身后的一名牧兵赶上,以同样手法,将其脖子 掰断,尸体撂在地上,牧兵一个端尿盆,将其头颅硬生生撕扯下来,端着血淋淋的头颅,来到李二牛身前,献媚地笑道,“大爷,小的,走了?” 李二牛心中虽有万千不远,但也要履行承诺,遂命人让路。 那人慌忙南逃,李二牛咧嘴轻笑,心道:此人胆气已破,惶惶如丧家之犬,恐怕今后也没有和平田军拼命的斗志喽。 有人打了样儿,事儿就好办了! 一百多号人,赤手空拳,开始了相互厮打,我扣瞎了你的眼睛,你咬掉了我的耳朵,不到盏茶,已经有五十多颗头颅,摆到了李二牛的身前,场中残肢断臂到处都是,血腥味极大。 又等了几十息,场中仅剩一人,那名牧兵左看看、右看看,凄凉喊叫,道了一句‘大爷,我给你一条胳膊’,说完,便狠心扯下了自己的胳膊,疼晕了过去。 闻着公羊寨浓浓的炭味儿,李二牛下马,众军士纷纷向公羊寨方向致礼。 “走吧!就让这群人,喂了荒郊的野狗吧!” ...... 有幸逃走的牧兵们聚在了赤松与彰武的界碑处,一个个目光呆滞,看着身边袍泽,神情冷漠。 经此一事,袍泽两个字,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刚刚听说,你们在公羊寨浴血奋战,逃出生天了?” 阴暗中,一道嘶哑的声音从四面传来,仿佛地狱幽鬼。 牧兵胆战心惊,环顾四周,却无人影。 “万象皆为宾客,足下以为, 你等该换个身份,活下去。” 一名有人无影的黑袍客,站在了界碑之上,如暗夜幽灵一般。 一名牧兵似乎识破了那人的身份,骇遽失措,“司徒象天!” 那名黑袍客阴森笑道,“还是江城主的手下见过大世面,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那名牧兵失声道,“司徒象天!极乐丰都乃江城主下属,你,你要将我等怎样?” 黑袍客声音骤冷,“呵呵!那是自然,江城主的人,我自然是不敢动,可江城主的死人,一向可都归我调遣。” 这三十多名郡兵,从此再没有了踪迹! 第194章 阴风劲悸,羽檄相惊(自传)一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为兄死义,这点道理,我爹在我四岁时,便教会了我。 当年,爹官运亨通,从黄门郎直升华兴郡郡守,成为受人敬仰的封疆大吏。 我想:这正是爹始终秉承家国大道的结果。 万籁俱寂,我坐在赤松郡不知名的小石头包上,瞧着二牛帐中的油灯缓缓熄灭,心想:做人,还是本分一点比较好啊。 四年前,大哥的爷爷刘兴,为了大凌河边的那点地,敲诈勒索,强行并购。最后,刘德生在轻音阁为官老爷们置了几桌酒,送了些金银,居然不了了之。我清晰的记得,那天,父亲独自一人在屋里喝着闷酒,醉醺醺地对我说,“将来你要是做了大官,可不要学爹这般无能,最不济,也要霞灿松坚,为一方百姓,争一个道理。” 当时的我,如此回答,“爹,战场上杀人,官场里吃人,人情世故、脸厚心黑、揣摩门道、把风站队,孩儿这种浪荡性子,学不来。” 当时的父亲似乎有些失望,也有些欣慰,他摸着我的脑瓜点了点头,“随你吧!” 那一年,我九岁,决心弃文从武,立志要做一剑惊鸿的大侠! ...... 二分明月凄迷,赤松的玄度,远比家乡的,要来的凄凉。 剿灭第三波贼匪后,为了有效防备敌人夜袭,我主动接下了深夜值守的担子。 屁股下的小石头,已经微凉,对于放夜哨的人来说,此刻最难熬。 我不 得不想一些事,让自己精神起来。 旬月前的偃山之战,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杀人,厮杀过程中,倒是不觉如何,平静之后,粘稠的血液糊在身上,剑上充满了血腥气,梦中亡魂寻我而来,那感觉,果然和杀鸡屠狗不一样。 但我明白,大哥做的事儿,是对的; 我也明白,想要开辟一个新的愿景,有些人,得死,有些人,得杀; 我更明白,我学剑,除了一剑惊鸿,还有涤荡污浊! 想着想着,我打了个哈欠。 完啦!又困了!这可咋整? 被困倦叨扰的百般无奈之下,我倏然拔剑,凌空舞了个剑花,从脑海里翻出了那本早已背诵的滚瓜烂熟的《石鲸剑》。 明月半勾,悲风万里,耍一耍手中的剑,敬一敬下面的故人,也是很好的! ...... 前方路途,万分凶险,大哥第二日决意(汉历三月初四),虚晃一枪,改变北上赤松郡郡守府扶余城的打算,改道向东,先去天池猎取琴虫,而后在那里等待夏老大,再一同赶往扶余城。 我脑子不如大哥灵光,但我看声东击西这种事儿,行! 地无粮、天无鸟、河无水的赤松郡,连修建一条岔路,都显得十分奢侈。 我们一行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没有了路,便等于没有了方向。 我们一行人就在原地等啊等,直到午时,我们才在原地求到一位拾荒老者,几番恳求,老者才收了钱银,答应作为我等 的向导,引领我等踏上了一条从未有人涉足过的蜿蜒小路,下路两侧除了濯濯荒原,就是荒原。 大哥最初起疑老者心怀不轨,老者解释‘去往天池无大路’,大哥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 这老者衣衫破旧,白发黄齿,略胖而不肥,沉默寡言,走起路来仿佛脚下有风。一路上,我仔细端详,越看这老头儿,越像一位飒踏红尘的大侠,不禁心中感慨:在赤松郡这种地方生存,人都变得刚毅起来,艰苦之中出锋锐,这话可一点不假。 ...... 一路四平八稳,我们这一行人,也随之懈怠了稍许,人闲下来,一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便入了我们眼中。 乔妙卿对大哥有意思,我们几个整日围在大哥身边转的人,都知道。 也不知大哥是真傻,还是装傻,竟迟迟没能感受到这位千金大小姐的心意。 瞧瞧这一路,这姓乔就差把眼睛安在大哥身上了! 我偷瞄着那乔妙卿双如江南杏花一般的眼睛整日春色满萤,心中一阵肉麻,鸡皮疙瘩满身都是,急忙摸了摸手中的剑:去他的!该死的!至死方休的温柔。剑神是不需要女人的,我有一剑在手,不惧岁月催人老。 据领路老头儿所说,我们所在之地,距离长白山天池,足有三、四百公里,按照日行五十里来算,也要足足走上六七天才能到达。 哎,看来又是无聊的旅程! 但是,仅仅过了一天,这种懈 怠的情绪,立即被我打消, 杨柳走后,这该死的夜巡任务,除了我,便是我。 对于大哥这般安排,我还是十分理解的,乔妙卿和王大力需要时刻保持最佳状态,中军调度也全都由二牛所担,将我安排在夜巡,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我也乐得在安静的夜晚砥砺剑锋,在白天趴在马背上呼呼大睡。 夜色带来的寒,愈发深重,我却不停舞剑,身体越来越暖。 难得有幸获得上品孤本《石鲸剑》,我十分珍惜每一刻的训练时间,如果剑法能有所小成,仅凭第一招狂鲸探海能窥探方圆三里之物的能耐,我便可以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毕竟,狗得狗中狗,方为人上人嘛!哈哈! 蛮力耍了三招石鲸剑后,身无心念的我,筋疲力竭地瘫在地上,本想耍个帅把长剑插在石缝里,奈何力道不够,剑弹出了老远,只留一串银白。 我尴尬一笑,幸好此处只有我一人,不然可算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我平躺在荒甸上,身后营火点点,与繁星交相辉映,三个月前,我也如这般孤身一人躺在凌源山脉的某个冻土包上,再次身临其境,三个月前在凌源山脉修行的一桩故事,仿若昨天。 ...... 去年冬天,我无意间听说大哥的太爷刘藿,在凌源山脉中参悟二十载,出山既长生,兴致大起,卷上铺盖,带上干粮,草草留了一封家书,独自踏入了仍是冰道纵横 的凌源山脉。 第一天,我就后悔喽! 凉饭、凉被、凉地,三九寒天的,我在山里无依无靠,纯属傻小子睡凉炕,全靠火力旺啊。 勉强睡到后半夜,凛冬寒意逼人,我被冻得无法入睡,索性起身,以剑为刀,劈木为墙,折腾到了第二日清晨,总算在一处高岗,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木屋。 来不及休息,我急忙钻木取火,在屋内引起篝火后,勉强啃了一个冻的邦邦硬的面饼,补充了一下体力。 继续把火生旺,我走出木屋,沿着低沟搜寻,终于在一拐角处,挖到了一只被冻僵的野鹿,遂欢喜地将它扛了回去,剥皮做衣,拆骨炖肉,美滋滋地饱餐一顿后,又在附近冰沟里寻了些野兔、野狐,依照前法剥皮后,将毛皮铺在了地上,把冻肉埋在了雪中,关起门来,倒头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仰看天色,已近黄昏,我赶忙撩旺屋内火种,出门劈好了干柴,在门口又生了一团火,躺在月阶月地之中,欣赏天空月明星稀。 天高林密,那时的我心中感叹:对于亘古不变的宇宙,我等如蜉蝣行于天地之间,宛若沧海一粟,连上品孤本《石鲸剑》最后一式群鲸翱九州,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可若真能得道通玄,与天地同呼吸、共命运,那将是何等逍遥啊。 突然之间,我练剑之心大起,翻滚起身,拔剑四顾,在茫茫大雪之中,击、撩、拨、扫,舞起了一 个个剑花,就在我胸腔沸腾,隐有破境之势时,木屋方向一句‘真好吃’,扰断了我所有的心弦。 练武之人最忌外物打扰,仅仅三个字,我破境的感觉便告消失全无。 我心中震怒,撤剑回身,跑到了篝火旁,把剑按在了那人的脖子上,语无伦次地斥责道,“啊呀呀呀!你是何人,竟敢扰我清修,你知不知道,我差一点就破境啦!” “哈哈!人生在世,逍遥至上,境界没那么重要。”那名身穿道袍的小道,冲我嘿嘿一笑,“贫道吃的是真鹿,而你,做的是梦鱼。” “放屁!放屁!”我把剑插在了雪里,一把抢过了鹿腿,怒道,“你吃我东西,乱我心神,你你你,你还有理了?臭道士。” 那小道起身,借着火光,我看到了一张目若朗星、面如冠玉、眉似弯柳的俏脸,这卖相,在窑子里,起码是头牌花魁。 我冷哼一声,“呸,看你男不男女不女,小白脸!凌源山里几无人迹,你却来此独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话刚说完,那小道趁我不备,抬腿一脚,直接把我卷到了山包下,随后,他自顾自蹲在篝火旁,“呸!不就吃你块肉么,赖赖唧唧,我长的俊秀了些,可你这心里,可是如小女子一般,娘娘腔的得很,是不是?小娘子?哈哈哈!” 我怒极而笑,起身挥拳攻上,“俊秀?老子让你俊秀!” 于是,我俩如悍妇街斗一 般,你耍王八拳,我有撩裆手,从屋内打到屋外,从山包打到山沟,从月东打到了月西,直到鼻青脸肿,再无力气。 见小道士难缠的很,我用鼻子轻哼了一声,自顾自回屋大睡了起来,这不要脸的,居然跟了进来,还招呼我添柴加火,我倒头就睡,骂道,“你等着,明天我应成定要把你打出屎来!” 小道士哈哈笑道,“我都要怕死了呢!” 夜起憨声。 第195章 阴风劲悸,羽檄相惊(自传)二 丽月风回入梦。 睡梦中,一股肉香,将我活活诱醒。 我睁眼一看,怒气升腾,张口便骂,“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王八蛋,又吃老子的肉!” “唉唉唉?兄弟,做人做事,可要讲道理哈,我可没吃你的肉,我吃的可是兔肉。”小道士一边笑嘻嘻地说话,一边还不忘递给我一块儿,“你身上那三两英雄肉,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折腾了一夜,我也是饥肠辘辘,索性豪横地把整只兔子抢了过来,大口连忙地吞咽起来。 “你叫啥呀?我总不能一直叫你王八蛋吧?” 我边吃边问,心中郁闷已经消散了大半,反正事儿也已经过去,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儿就将他杀了不是? “小道谢允,自武当山而来。” 谢允正给火盆添柴,见我问起,他柳眉星目,说的寡淡。 我满口皆肉,说话有些吐字不清,“那么远!来我们这穷乡僻壤作甚呐?” “哈哈!师傅说,北方有道,我便来了!”谢允随后用木枝搅了搅篝火上的热骨头汤,意味深长地道,“兄弟,你可知,你昨晚差点被心魔缠身,急火攻心而死?” “哦!哦?我哪知道!我只感觉心中火热,有天地豪情想要抒发,隐隐有破境之势。” 我微微坐正,认真地看着谢允,或许,难道,我昨夜错怪他了? “公者明,至明者有功,至正者静,至静者圣,无私者智,至智者为天下。兄弟啊兄弟,修炼功夫 ,要循序渐进,而不是急于求成啊!” 谢允意味深长地说完,轻吐了一口哈气,转头对我继续说道,“昨日你心乱如麻,舞剑时步态紊乱,剑招收放失当,加之急于求成、调理失衡,才有了你心中自以为的破镜之剑。贫道敢说,昨日你若刺出那一剑,你已经五脏崩裂,葬身茫茫雪山了!” “得得得,算我错怪你了!”我尴尬地摆了摆手,随后真诚拱手道,“多谢兄台仗义搭救,昨晚是我错怪你啦。” 谢允盛了一碗香喷喷的热骨头汤,举到胸前,笑道,“一命之恩,可抵得上几只野味儿?” 我俩相视大笑。 江湖人洒脱不羁,这也是我喜欢江湖的原因。 所以,我并没有就谢允的救命之恩继续感恩戴德,反而换了个话题,问道,“我说老谢,你刚刚说北方有道?你可知‘道’为何物?大道何处可寻?” 谢允反问道,“那你知道?” 我不加思索,咧嘴道,“我当然知道,我行既我道嘛!” 谢允为我盛了一碗肉汤,从我的包里轻车熟路地翻出了面饼,一边就着汤吃,一边斥责我道,“你知道个屁!师傅说,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这无名亦无形的东西,你叫我怎么向你形容呢?” 我把肉汤搁置在一旁,一脸嫌弃地看着谢允,“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少在这儿说一 些玄奇古怪的东西,让人似懂非懂,怪恶心人的!” “你懂个屁!心中有道才是道,心中有剑才是剑,有些东西,说出来多没意思!”谢允吃饱喝足,来了力气,煞有其事地道,“为什么好人坏人都可入境?还不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嘛!” 我即可反驳道,“那我方才所说,并没有错啊!我行既我道嘛!” 谢允似乎辨无可辨,憋的脖子粗脸红,索性旱鸭子嘴硬,“对个屁!” “哈哈!看,看看,词穷了吧?认输了吧?” 我露出一副小人嘴脸,奚落完他,试探着问道,“道兄,难道是我爹让你来的?” 谢允张口既来,“你爹是个屁!” 谢允说顺了嘴,刚刚落话,我的拳头便向他直直砸去,这小子理亏手不亏,见我动手,立即又与我撕打起来。 哎,又是一番‘龙争虎斗’啊! 现在回想,在凌源山脉中练剑的日子里,谢小道几乎每天都会去和我干上一架,每次总是以我的败北而告终。 可也不知怎地,每天早上,被那一锅美味的肉汤唤醒起身后,我总觉得身心舒展、气力见长,难不成,他是上天派来做我的磨刀石的? 不是磨刀石,胜似磨刀石,不到半个月,我,便破了境。 当晚,我俩促膝长谈,这次交谈,似乎有些沉重。 “回去吧,兄弟,你过惯了锦衣玉食,这人间苦禅,你参不来!”谢允语重心长,“这种苦行僧似 的修炼,也不太适合你,真正的大侠,应该经得起江湖的摸爬滚打。去,先去江湖里杀几个恶人去!” 我深以为然,问道,“嗯!我觉得也是,那你咋整?要不,跟我回去,咱们一起过个年?” 谢允摇头拒绝,“东南西北,大路四方!登山望道怀古,临海涟洏悠哉,云游皆可,不能为情而累。” “哼!书读得还挺多,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背起了剑,站在木屋门口,有些犹豫,“真不和我回去呆几天?” “我还有事,不能久留。”谢允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小瓶,一脸坏笑,“瓶中有丹,名玉炉沉水,乃小道亲炼。若是用在春宵一刻,保你纵横‘沙场’,金枪数轮不倒;若是用在存亡关头,可保你死地逢生。” “拿来吧你!”我一把抢过,随后执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当晚,我孤身一人,做了一个美滋滋的梦。 梦里,愿若干年之后,再遇谢允,我已经小有造化,他也已经初窥天道,回想起当年之事,他会噗嗤一笑,“其实,当年那一剑,你是真的要破境的!而我赠你金丹,陪你练功,在肉锅里掺补药,那是在还你人情,哈哈!” 于是,我在梦里又打了他一顿! ...... 荒野千里,月静、空静、人更静。 深暗处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微声响,将沉浸在回忆中的我唤回了现实。 我定睛打眼细 察,两点红光在远处闪现,我警觉大起,赶忙低姿潜伏,蹑手蹑脚地攀到远处,寻起长剑,纹丝不动,静观其变。 远处那东西警觉无比,刚刚我无意间的声响,吓得它不知了去向。 我心有不甘,仍原地不动,收心静气,守株待兔。 不一会儿,两点红光重新回到了我的视线,那小东西来了又去,去了又回,反反复复几遍后,终于唧唧吱吱地向我这边缓缓移动,我按捺住性子,看着它一点一点,慢慢变得清晰。 近我两丈之地,一只尾巴被一小块写满了古老符咒的破布缠绕、两眼通红的灰色老鼠,出现在我的眼前,灰色老鼠这副模样,竟与彰武的那只失心疯狍子,一模一样,联想到几日前大哥推测之事,我心中暗叫不好,看来,我等的行踪,已经被江瑞生完全绾摄。 今夜,怕是不得安生了! 我紧紧握着手中剑,心中定计:不行,绝不能让这魔物回去,必须立即斩杀,然后报告大哥。 我咽了口唾沫,镇心定神,努力回想石鲸六式中不需要耗费心念的虚招虚式,打定主意,瞧准机会,趁那灰鼠及近之时,剑走长蛇,闪电般刺出,一下便刺穿灰鼠小腹。 长剑柄下尖上,我立剑定睛,仔细探查,那只被贯穿了肚子的灰鼠,仍然在我的剑上挣扎,声音极为刺耳,尾巴来回摇动,我借着月返剑光,确认那符咒与彰武狍子脖上所系无二后, 准备将其带回,禀报大哥。 我不禁嘿嘿一笑,今晚的收获,可真是不少,我算不算立了一功呢? 一阵细碎的小风吹来,茫茫荒原仿佛仅留我一人。 我心有情愫,抬头望月,一阵小风送来一张黄纸,‘难得糊涂’四个字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竟不自觉地说了一声‘好’,然后栽倒在地,没了下文。 第二日,我在大哥的中帐醒来。 乔妙卿与王大哥正与大哥闲聊,两人说我练功过甚,走了火、入了魔。 我使劲甩了甩头,让自己恢复清醒,不顾众人阻拦,起身拔出佩剑,细嗅,佩剑上,那股浓浓的、非人的血腥味,充斥着我的鼻腔,我心如明镜,昨晚所遇,非我所梦,必为真事。 我急忙向众人说起了昨晚的遭遇,乔妙卿与王大哥看着我似笑非笑,就连二牛都有些狐疑,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 我拉住大哥,言真意切,“大哥,大先生常教我们,小心驶得万年船,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啊,若前方当真有贼匪魔物截杀,我等必须早做提防呀大哥!” 大哥紧紧握着腰间的‘辰’佩,眼神飘忽不定,浑身颤抖,突然,大哥大声传唤,“斥虎死士何在?” “在!”阴暗中传来稀薄的声音,三个月的行程,十五名斥虎死士,应已凋零的差不多了。 大哥终于信了我,开始发号施令,“你等分东、南、西、北、东南、东北六向,以平田军为心,于三 里之外探察,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回报中帐。” 我趁机赶忙谏言,“大哥,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我等需想一个办法,诱敌入套!” 大哥无声点头,对我们说道,“让我静一静,稍后便有定策!” 第196章 阴风劲悸,羽檄相惊(自传)三 帐静谋深,大哥所在的中军大帐,足足沉闷了一个早上。 而我的心情,也跟着闷了一个早上。 早饭过后,二牛找上了引路老头儿,继续带我等赶路,出发前,大哥召集我等与四名负责夜巡的伍长,令我等时刻保持警惕,严禁士兵掉队脱节。 我带着四名伍长恪尽职守,就这样,一路顺风顺水。 心不能绷太久,太久了容易断弦。 随后的三日行军,军士们兵不卸甲,将不离刀,早已疲惫不堪,一些闲言碎语开始铺天盖地,埋怨牢骚处处皆闻。 三月初八夕食,二牛与王大哥,终于压制不住兵怨,联袂找上了大哥,大哥无奈之下,特准翌日休整,今夜,可吃肉饮酒。 此令一出,三军尽开颜! 一簇簇篝火在军营里升腾,提酒高歌的嘹亮声音传出了营外,我,似乎成了众人口中最大的笑柄! 他们都在说我的胆小怯懦,说我这种官家公子,不适合闯荡江湖。 我则远离喧嚣,独自守在营门口,反复回想当日,确认选择无误后,我摸了摸腰间长剑。 还是你好啊,最起码,就算刺错了人,你也不会怪我。 暗自伤神之际,二牛与大哥坐到了我的身旁,二牛递给我一壶酒,大哥则给我带了件袍子,我们三兄弟坐北朝南,碰了个满杯。 “哎呀呀!也不知老皇、三宝最近咋样,一旬不见,还真有些想他俩呢。”二牛搂住了我的肩膀,哈哈一笑,宽慰道 ,“应成,大先生常教,处优不养尊,受挫不短志。你看三宝,整日研究那本傻子才会去买的《天花卷》,到现在都没有鼓捣出个东西,但他不还是在学么?” 大哥从另一侧搂住了我的肩膀,“不管是对是错,不坚持到最后,怎么知道结果呢?今夜,我和二牛,陪你静候佳音。” 我转头看向大哥,问道,“你信不信我?大哥!” 大哥铿锵答道,“信!” 我哈哈一笑,又与两人碰了个杯。 既然此生落地即为兄弟,此生便无需再多言。 ...... 酒开胸中胆,豪气与日增。 仗剑弄千翆,一夜雪满山。 就在我们兄弟三人借着酒劲儿,满腹豪情规划着心中征东扫北的大业时,二十丈外,千点红光突然乍现,我兄弟三人皆面露惊骇。 我心中又喜又惊,喜的是眼前异象终于可以证明我的判断,惊的是千只灰鼠该叫我等如何应付? 来不及思考对策,我赶忙起身,执剑在前,呼喊道,“大哥、二牛,你们先走。” 两人犹犹豫豫,我眼见红光渐盛,冲着两人大喊,“各司其职,方有活路!快走!快走啊!” 大难面前,大哥是果断之人,他道了句‘兄弟小心’,便匆忙拉着李二牛虎步回营,召集兵马前来支援。 “哼哼!小子,本想看在你爹应知的面子上,饶你一条小命,怎奈你如此不知趣。” 红光深处,一名老者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深沉 而又阴冷,“小子,记着,我叫夏侯流风,曲州江家大总管,到了下面,记得托梦给你爹,让他来找我报仇!” 听这声音,我细细回想,随后冷汗直流,结巴道,“你,你,你是为我等引路的向导老人?” 老者声音如投石入海般沉重,“你小子,还算聪明。不过,从不聪明,也无所谓啦!一个死人,是谈不上聪明与否的!” 我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当初我们寻找向导的时候,求了那么多人都被无情拒绝,只有这夏侯流风,我们稍一动口便爽利答应,原来,一切尽在江瑞生的算计之中啊。 若我所料不错,其实公羊寨到天池的路,根本没有夏侯流风所说的什么捷径,夏侯流风之所以答应引路,就是想将我等引到预设好的埋伏圈里,将我等全部绞杀。 而在我脚下,应该就是江瑞生一手布下的天罗地网了。 身后的营盘里,还在闹闹吵吵,很少有人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除了乔妙卿手提一柄竹剑赶来,醉生梦死仍然是军营的主旋律。 高手带来的杀气愈发渐进,我出汗如雨,勉强握剑定神,对身边的乔妙卿说道,“乔姑娘,我们要给大哥争取些时间,让他布置防务。” “那死老头儿交给大爷我,你去对付臭老鼠便是。” 也不管我答不答应,这小娇娘直接挥剑冲杀了过去。 一声刀剑交接的叮当声,从我目之所不能及的阴暗角落传出,刀 剑摩擦传出的吱嘎声,听得人耳根发麻。 一声娇哼,乔妙卿刹那间便被震了回来,看来,藏身暗夜里的夏侯流风,境界要比乔妙卿强得多。 我正欲扶起乔妙卿,小娇娘自己起身,妙目圆瞪,恨恨地说,“这老头儿是个破城境武夫,你我碰到茬子了!” 说罢,这没脑子的丫头又要挥剑冲锋。 我正要随她同往,身后,突然传来动天鼓响,平田军士全部拎着酒壶,整齐列队,闻鼓声而进,个个精神矍铄,哪有一丝醉酒模样。 李二牛站在简易塔楼之上,振臂大喊,“应成、妙卿,快回来!” 我也顾不得思索,三步两步移到正要冲锋的乔妙卿身侧,拉着乔妙卿,便往己方阵营中跑去,未等跑上几步,我俩身后传来密密麻麻、吱吱叽叽的声音,我不经意回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上千只双瞳如血的灰鼠,见头不见尾,发了疯一般,尾随我和妙卿而来。 我欲哭无泪,长这么大,我还没有见过如此‘盛景’啊! 短短的几十步路,我只感觉,我俩跑得如此漫长! 视线前方,军士们毫无醉态,将手中提着的酒,呈三横之序,干净利落地一股脑倾倒在营门口,一边冲我大喊‘快跑’。 我再次恍然大悟,而后心里一暖:原来,大哥假意允许将士们喝酒,为的就是引蛇出洞啊!喝酒是真,休整是真,提防也是真啊! 同袍兄弟,无言情自深,大 哥和将士们,始终都是相信我的呀! 来不及多做感慨,后方杀气大盛,我与乔妙卿同时回头,一柄长三尺五寸,花梨木柄、纹理细腻的虎头刀,被赤红色气机缭绕,裹挟着一往无前的嗜血煞气,正向我俩凭空奔杀而来。 我在骇遽之中,将乔妙卿向侧面用力一推,自己借着推力,和乔妙卿一左一右,向两侧散开。刚刚让出了半臂的缝隙,虎头刀便如奔雷般闪到,从我俩半臂缝隙中‘嗖’的一声,划了过去,有惊无险。 刚刚松了一口气,危险接踵而来。 地上这帮红眼儿死耗子窜的贼快,为躲避长刀,我俩耽搁了些时间,斜跑了几步,灰鼠们已经快要窜到了我的脚后跟儿了。 成千上万的魔物一个个血肉模糊,缺肢少腿,看得我一阵发麻恶心,加之生死攸关,我一咬牙,撒丫子狂奔起来。 二十五步,我和乔妙卿对面的平添军士已经火把在握,准备在我俩越过地上铺排的三条酒线后,立即对灰鼠开展火攻。 眼见灰鼠距离我和乔妙卿越来越近,我口干舌燥,大声呼喊,“点火,二牛,快点火!” 李二牛扒开人群,站到了最前面,目光凝重却不下令放火,他知道,此时一旦点火,我和乔妙卿必会遭受殃及。 情急之中,我破口大骂,“李二牛,你这肚子里没三两肉的家伙,平田大业和老子的性命孰轻孰重,你他娘的掂量不清吗?快他娘 的放火啊!” 李二牛置若罔闻。 眼见黑压压的鼠群,如大潮般滚滚而来,一种无力感骤然涌上心头,我打算舍一己之身,将鼠群引开,却发现以目前鼠群与我的数米距离,自己根本无法改变行动轨迹,只要忿忿做罢。 五步,李二牛突然向前挺身,对我和乔妙卿急声喊道,“快!快跳!” 这么远的距离,乔妙卿或可跳过,我却难以企及,可既然我最亲密的兄弟李二牛发话,我没有丝毫迟疑,立即纵身跳起,身体悬空瞬间,我抬头一瞧,大喜过望。 王大哥横在二牛身侧,壮如熊臂的胳膊左右各缠一条绳索,随着他用力挥舞,两条麻绳精准地抛在了我俩身前。 我和乔妙卿用手一搂,执绳的王大力聚力一拽,我俩瞬间飞到了他的身边。 刚刚落地,二牛一声令下,燎原的大火,便燃了起来。 寂寥的荒原,瞬间变得一片炙热。 我惊魂刚定,看着滔滔火势,来不及沉心静神,赶忙转头问向二牛,“二牛,此乃死物,不畏生死,火攻可有效果?” “当日在水河观,李延风曾对大哥说起城外遭遇魔物袭击一事,李延风多方查阅古籍,据那小子推测,此魔物的产生,应为以精血为祭、符咒为引,操纵万物亡灵的邪术作用所致,肉身不灭不坏,破解之法却也简单,要么射穿其头颅,要么毁灭其符咒。” 李二牛扬了扬头,瞧向鼠群,目光深邃悠 远,“大哥信你,你信我,我信大哥,你也要信大哥,不是么?” 就在那一瞬间,我顿时觉得,假以时日,二牛或许真的会成为如白起、韩信、周瑜那般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呢! 第197章 阴风劲悸,羽檄相惊(自传)四 战场上的杀伐节奏,远远要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 我还未等缓一口气,二牛便指向三层火线之外,“兄弟,你看。” 我顺着二牛的指引,移目远瞥。 只见千百只无痛无觉的红瞳灰鼠,疯狂无畏地扑向了第一道火墙,宽约两丈的火墙,顿时传来噼里啪啦的烤肉声,一只只红瞳灰鼠带着一团团火簇,从第一道火墙中射出,直插第二道火墙,至死方休。 我正想说火攻效果不佳,第一道与第二道火墙数丈间隔之处,一些火簇停止了前进,肉眼可见那些满身火簇停止前进的灰鼠尾巴上,写满符咒的小碎布已经燃烧殆尽,让这些魔物丧失了支持行动的生命体征。 破损的符咒失去了效果,顶着小火簇的红瞳灰鼠们身体鼓了又鼓,纷纷自爆,溅得满地血肉,我与二牛激动相拥,众军士纷纷喝彩。 短暂兴奋,登高了望场中的王大哥一声令下,“继续抛酒!” 十余坛老酒被抛向第一道火墙的空中,军士们数投石掷箭,相击酒坛。 酒坛碎、酒撒地,酒火相触,激起熊熊烈火,火势撩天,足有两人之高。 之前布下的第一道、第二道火墙,随着十几坛烈酒落地,瞬间被连在了一起,数丈烈焰宣泄着无尽怒火,剧烈燃烧之下,没有一只灰鼠能够窜出火海,前两道火墙的刚猛威势,衬托的第三道火墙仿若摆设,火海之中,烧焦的腐肉味,恶臭难闻,迎 面扑鼻,令人作呕。 乔妙卿横插了一句,“小鬼下油锅,全歼!嘻嘻!” 大家苦中作乐,哈哈大笑。 有些人后知后觉,还没有来得及笑出声,表情便僵化在了那里,两眼错愕,哭不得笑不得。 我努力向火海之外眺望,探得情况后,亦大吃一惊。 只见阴暗的远处,衣衫破旧的夏侯流风褡裢拴刀,健步向火墙跑来,这老王八蛋虎虎生风,将近火墙两丈之处,他戛然而止。 透过火海,我能清晰地感觉得到他眼中的隆隆杀意。 但见他破烂袖袍冲空中一抖,屏气沉息,左手前展,右手握刀后置,由繁化简,借助腰力,身体瞬间爆发,左撤手、右抡刀,向前直劈而出,刀落地陷,气波荡出,以气化形的八条淡白色小蛇顺着刀气吐信而出,煞有气势。 火墙立即被吐信的白蛇和狂狼的气波撕扯开了一个数丈的口子,夏侯流风寒厉逼人的脸,顿时出现在我的面前。 夏侯流风仅仅投来一个眼神,我便入赘冰窟,惊恐的忍不住打颤,极度恐惧让我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剑鞘。 夏侯流风深吸了一口气,对我狰狞一笑,老王八蛋打了个响指,他身下的百十来只灰鼠,一股脑涌入了破开的通道,直奔第三道火势渐渐减弱的火墙而来。 见此,李二牛急忙命令军士将剩下的壶中酒全部洒向火墙,而后撤兵至营内,做防守姿态。 幸运的是,刚刚夏侯流风这一 刀,来的还是晚了些,剩下的那些红瞳灰鼠,仍是没能咬到平田军士们的‘屁股’,全部在第三道火墙中挂掉。 我执剑站在大哥身侧,警惕地看着夏侯流风。 这老儿嘀嘀咕咕说了句‘忙来忙去,两手空空,废柴果然是废柴’。 随后,夏侯流风拄刀独立,两手用力一压,心念外散,全身气机大盛,大刀剧烈嗡鸣,刀气开始四处游走,将周身二十丈内的火焰,全部煞灭。 破城之上,武人可翻江,破城之下,武人如蝼蚁,如此而已! 被一名破城境界的武夫堵在家门口,已是糟糕透顶。 没想到,我们自己燃的火刚灭,四面八方的火把便被夏侯流风的属下升了起来。 我们这座小营如水中孤岛,被不见边际的火浪,团团围住,看样子,江瑞生剩下的七百牧兵,应是都在这里了! 算上招募来的流寇,应该,还不止七百,对方至少有千余人马。 我转头看向大哥,故作豪爽地道,“大哥,今日,我等恐是要葬身于此啦!” “开先河者,往往见不到河水长流;观皎月者,往往挺不到朝阳映地。总有人要做第一个,我们不会出现在史书里,但在这几郡百姓的饭里和地里,获取会留下‘子归五小’的名字!”大哥豪爽地笑了起来,搂着我的肩膀说道,“我们兄弟交情一场,能换个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挺好!只不过,你可是应家三代独苗,因我死 在这里,我爹怕是无法继续在华兴郡混生活喽!” 一股肃杀悲壮的气氛,顿时充斥了军营,前日刚刚招降意欲逃走的一些贼匪,也不自觉攥紧了手中兵器,准备殊死一搏。 强敌在前,乔妙卿倒提竹剑,决然走出营门,小娇娘素衫飘飘,与夏侯流风相顾对峙,小娇娘回首,深情地望向了这边,对大哥说道,“对不起,我曾经说过要保全你的一路周全,今日看来,大爷我要食言了!” 我站在大哥身侧,轻瞥大哥,大哥听完乔妙卿的言语,嘴唇瞬间煞白,双拳紧握,眼中似有无尽情愫。 这时,王大哥拎着大斧,与乔妙卿并肩而立。 两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 二牛招着令旗,昂扬地对大哥说道,“大哥,左右是个死,不如痛痛快快战一场吧!” 众军士似乎也知道投降无用,齐齐大喊,“死战!死战!死战!” 嘹亮的请战之声,极大激励了乔妙卿和王大力的士气。 “此剑,名翠竹!” 乔妙卿一脸严肃地报上剑名,身法轻飘,立即起剑进击。 见夏侯流风原地不动,王大力一声嘲讽,“哼!这老王八蛋,长的活像一桩冤案,竟敢在这里耍风流!干他!” 骂完,王大力亦拎斧紧随而去。 “不自量力!”夏侯流风黄牙一呲,“杀!” 卸甲、推碑,战破城! ...... 漫漫长夜,熬煞凡人。 敌军顶起四面火苗,燃近孤岛! 我等犹如岛中孤灯,不肯熄灭! 面对近四倍于己的贼匪,‘有死无生’四个字,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 我还未到弱冠之年,便要葬身莽莽荒原了么? 营外,敌人开始全面进攻,遮天蔽日的箭雨凌空扑下,守在大哥身边的我立刻挺身而上,为大哥精准的一一拨开。 按照大军攻城拔寨的套路,箭雨之后,接下来便是全军压上。 我瞪眼望去,贼匪几乎全部配甲持盾,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三步一起盾,慢速推进。 二牛下令放了几波箭雨,奈何敌人利盾坚甲,我方的箭只能伤到几个倒霉蛋,可谓杯水车薪。 在成年人的眼里,我方低矮的营墙,完全可以视若无物,随着敌人不断推进,我方作战空间被压缩,局面越来越不利于我。 前三次剿奸除恶,一直都是我为刀俎,现在,沦为鱼肉的滋味,让我心中憋闷。 “大哥,可有破敌之策?你只管说,赴汤蹈火,我亦从之!” 从小到大,除了爹娘,我最信任的人,莫过于大哥了。如果大哥说冬天水是热的,那就一定是热的。 大哥寒眉倒立,表情严肃,“或许有!” 我急呼二牛前来,二牛慌忙跑到后,大哥简明要义地说,“若论步战,我等必败无疑,当今之策,唯有上马一决生死。” 二牛看了看场中形势,焦急地回复,“大哥,你看,贼匪已近七十丈之地,怕到时骑兵根本无法冲锋,若上 马,只会变成贼匪的活靶子啊!” 大哥向北一指,斩钉截铁,“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为了胜利,必须弃帅保车。我与应成带二十十名身手矫健的弟兄,在中帐造势,吸引敌军视线,二牛,你速去挑选三十名敢死之士,向北顶住贼匪攻势,为骑兵冲锋创造空间,其余人立即上马向北冲锋,只要冲起来、杀出去,再来一个回马枪,就有翻盘的机会!” “大哥!你身边只留这么点人,怕连一盏茶都挺不过去!”对自己的不自信,让我第一次反对大哥的计策,“大哥,不如,我等护你杀出重围吧,只要你冲出去,平田军的种子,就一直在!” 大哥哈哈大笑,“作为平田令,我必须驻守中军。况且,倘若此处没有好肉,又怎会引来大鱼上钩呢?” 我犹豫地道,“可是...” 大哥神色一凛,“没有可是,你我兄弟刚才不是还说要同心死战么?怎么,现在就让我抛弃兄弟独活?放心吧兄弟,战局远远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到最后一刻,胜负仍未可知。” 大哥这话说完,我心中忧虑更增一层。 在这片薄州沃土,我兄弟几人没有任何靠山,更无水可依,又哪里来的山穷水尽呢? 就在我愣神之际,李二牛动了。 经此时日磨练,二牛倒更像个职业军人,杀伐决断,见大哥已经决意,立即领命而去,也就五六息的功夫,十余名精 壮的军士围在了大哥身边,这其中,还有当日试图做逃兵的苏小三。 见到了苏小三,我一颗犹豫的心,骤然坚定。 当日一心逃走的苏小三,尚能提兵护卫大哥。 作为和大哥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我惜命否? 一股冲天豪情涌起,我提剑昂首,顾立在侧,视死如归。 不就是一条命么,你要?拿去! 第198章 阴风劲悸,羽檄相惊(自传)五 袍泽者,同苦,同乐,同患难; 兄弟者,同生,同情,同赴死。 ...... 黑云遮月,今夜,注定有人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北面,由三十名平田军敢死之士组成的锥子阵,向贼匪奋勇杀去。 营内,三百骑兵已经整装待发,为了加快冲锋速度与距离,二牛命所有骑兵丢盾弃弓,仅佩软甲长刀,先屯于营寨最南,随着他一声令下,李二牛自作枪尖,开始策马北进。 “骏马似风飘,鸣鞭出北营!爽快!” 大哥豪情上涌,看着三面来攻的贼匪,拍着我的肩膀,笑道,“兄弟,靠你了。” 我站在了军士们的最外围,剑指前方,“兄弟们,一定要让刘平田活到最后!” 不到盏茶,贼匪轻而易举越过营墙,如潮水般地涌到了营中,围我之势立刻由三面变成了四面,情势岌岌可危。 敌人离我五步之距,我一声呴吁,“杀呀!” 随后,我猛然灌力,一剑码出,正对着我的三枚圆盾,被我齐齐斩断,剑花轻点,两名奔我而来的贼匪应声倒地。 此时,己方左右六人,业已经开始与敌贼短兵相接,我滑步向后疾退两步,忽然向前一个躬身低扫,正向我出刀的两名贼匪被我拦脚砍倒,解决了性命,又一名贼匪试图偷袭我的腰眼,被我发觉后,我一个滚地龙躲闪开来,而后剑尖抖动,刺向那名贼匪咽喉,一剑便给他放了血。 在我右侧的苏小三,不 要命一般地横冲直撞,仗着体格健硕,刀风虎虎,舍命相拼,一时竟能以一当十。 大哥捡起了地上的剑,也开始加入搏杀,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主帅与士兵。 大哥很明显不是练武的料子,刚刚提剑,便被一名贼匪盯上,三招之下,便失去了还手之力。 我见对方剑招狠辣,正想赶去帮忙,一名平田士兵顶在了大哥身前,把他的环首刀递了上来,勉强抵住了那名彪悍贼匪的攻击。 不过,那名贼匪显然有些功夫,三招两式,轻而易举拿下了这位兄弟的性命,大哥再次陷入危机之中。 见情势不妙,我纵剑飞身,一跃来到大哥身前,一招‘横扫落叶’,将那名贼匪荡开。 贼匪见我,狰狞一笑,弃刀换剑,向我奔来。 ...... 我把大哥向后一推,那名贼匪已经欺身而进,贼匪出手速度甚快,一剑刺空,跟着一招‘行云流水’便告用出,倘若我再不招架还击,不免命丧剑底。 瞥见大哥隐入人群,我没有了后顾之忧,于是,我抡起长剑,使招‘长空落雁’,对准贼匪剑身砍落。 贼匪剑身一沉,似是避开我这一剑,哪知贼匪沉到下盘,突然迅如闪电的翻将上来,急急刺向我的小腹。 这招快极准极,饶是我做足了防范的准备,也已来不及回力招架,情急之中,急忙中纵身跃起,从旁人头顶窜了出去,这才避过了长剑破腹之厄,但‘嗤 ’的一声入耳,我大腿旁的裤脚还是被贼匪剑尖划破。 我怒从心头起,落地之后,利用狭小地形左右闪躲,最后闪到贼匪身侧。贼匪见我杀到,横扫一剑,我利用身体优势,立刻蹲身,随后运足力气,挥剑斜刺。 我这一剑也是刺的刁钻,从肋下而入,从脊骨而出,直接把这名悍匪捅了个对穿。 这名悍匪很明显是伍长以上的级别的人物,被我一剑洞穿后,敌方进攻节奏明显紊乱起来,这给了我们可趁之机。 大哥见状,立刻在不远处对我沉声喊道,“应成,熄火。” 我当即心领神会,身体如一头小鲸般围绕着大哥,游刃在贼匪之中,见持火者立杀,七八名敌军贼匪被我砍倒后,以大哥为心的七八丈之地,已经没有了明火,贼匪和我们在暗夜里黑压压混作一团,谁也不敢胡乱动刀。 场面一时静谧,但也仅仅维持了片刻,随着零星火把再次接近我们这片静谧漆黑的区域,人影绰绰之下,刀兵再现。 混战之下,一柄长枪从身后刺入我的右肩,我吃痛转身,胳臂上肌肉高高贲起,出尽了平生之力,一剑刺中那人脖颈,那人血溅如泉,我沐血斩断枪柄,继续再战。 斗到酣处,五六十剑刺出之后,手中剑卷刃,手腕亦脱力,我紧紧贴在大哥身旁,愤怒地仰天呴吁,拔出左肩枪尖,直接插到了正举刀砍来的贼匪心脏,夺刀再战。 今天,莫 论境界,不谈道义,只言生死。 我杀红了眼,拖刀奔向最近的火光处,跳刀劈下,惹得火花四溅,局促的区域又陷入黑暗之中。 待回身一瞧,大哥已然不在我身后,不见了踪影,这可急煞我也。 无光之地,再次混作一团,敌我已经不分,我横刀冲入喊杀声最大的那一块儿,终于发现了腰挂‘辰’佩大哥。 我浑身浴血,正要杀入汇合之际,就见四杆长枪一齐向大哥背后刺来,我救之不及,匆忙大喊“大哥小心”,然已晚矣! 危急关头、生死刹那,那位月前差点做了逃兵的苏小三,单枪匹马,从侧面闪出,见他纵身一跃,横在了贼匪枪尖与大哥后背中央,长情大呼道,“大人!咱下辈子见!”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待我赶至,苏小三已经被砍成了肉泥,两名我方军士,正拼死护着大哥。 我见此处已然无法再守,立即插着间隙急急问道,“大哥,现在该如何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时此刻,就是张良、诸葛亮在世,也已经再无回天计策,大哥对我嘿嘿一笑,却说,“要不?装死?” “与其装死,还不如真死!” 我与大哥相视一眼,哈哈大笑,双双挥动兵器,开始搏杀。 不!这不是搏杀,这是准备一同赴死。 大先生曾经说过,下境武夫十人敌,中境武夫百人敌,上境武夫千人、万人敌。想要杀一名不逃不躲的 上境武夫,很容易,将几千名悍不畏死的士兵堆放在一起,轮番进攻,不给其换气的机会,半个时辰便可。 照此推理,想要杀一名如我这般不逃不躲的下境武夫,那就更容易了!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境武夫,手中的兵器我已经换了三把,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如果不出意外,这把兵器被砍翻卷刃的时候,我也该魂断此处了。 我咬着牙,一边战,一边看向北方:李二牛,上学时每次你都迟到,这次,你一定要他娘的早点啊! 我和大哥背靠背,互为依仗,原本十余人的卫队,如今身边,仅剩两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数次发力的我,再没有了底气去看一看围过来的黑压压人群,只能想着法的挑落火把,拉着大哥在人群里东躲西藏。 五息之后,我挑落贼匪火把,腿中一刀,杀人夺剑,强提一气,再战。 七息之后,左腹中一刀,刀口不深,很疼。 十息之后,我与大哥攻防转换之际,五六把刀抓住了空挡,向大哥正面劈来,我在大哥身后,用力拽其衣领,使其小退半步,借力转身抬剑阻挡,长剑顿碎五截,六把杀人刀向我头顶砍来。 我心中无奈,已然油尽灯枯境,何来妙手回春法? 我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右移动了半步,只听咔嚓一声,我感觉身子突然轻了起来,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口中甘甜,听着远 处轰隆隆的战马声音由远及近,我被人顺势一踹,闭上了眼睛。 ...... 似乎过了很久,模糊的意识和神经带来的痛感传入我的脑海。 一种求生的欲望,让我有一种奋力睁眼的冲动。 当我睁开眼睛,白灰色的帐篷顶出现在我眼前,我微舔了干涸一下的嘴唇,疼得要命,想翻个身,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身上的肉仿佛被火炙烤一般,疼痛难忍。 我平复心绪,心中略喜,起码,剧烈的疼痛证明了我还活着。 动也不能动,我用尽吃奶的劲儿,轻咳了一声,一张大脸立即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李二牛含着泪花,动情地看着我,“兄弟,你醒啦!你已经睡了三天!,今天,已经是三月十二啦!” 我激动得无以复加,眼珠一个劲儿地转,李二牛手舞足蹈、憨态尽出,知我碰不得也说不得,索性一张大脸与我贴的老近,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放心吧!兄弟,除了你,都很好。” 我心中一阵无奈,暗想:你李二牛能不能说点有用的?我当然知道我很不好!不然早就下地揍你丫的了! 我知道李二牛言有所指,勉强转着脑袋,思索着李二牛的语中之意。 突然,我愣住了神,随即闭眼感觉,反复确认之下,泪如泉涌。 我的左胳膊,没了! 我的剑神梦,碎了! ...... 三日过后,又过三日,乔妙卿仍然生死不知,躺在我旁边的营帐里 。 二牛像个老妈子一样,在我耳边碎碎念。 据他所说,当日乔妙卿、王大力二人对垒夏侯流风,三十招之后难以匹敌,乔妙卿呼喊王大力前来救援大哥,自己先是卖了个破绽,然后用出了名为‘竹寸’的杀招,出其不意,重伤了轻狂大意的夏侯流风。 夏侯流风惜命逃跑。 乔妙卿那柄竹剑寸寸尽断,昏迷至今,仍未见好转。 王大力倒是钢铁硬汉,舞着开山斧冲入中帐,硬是将半死不活的我与身中数刀的大哥带了出来,王大力自己也挨了两三刀,轻伤。 奇怪的是,身中数刀的大哥,本应伤势严重,可休息一夜后,便恢复如常人一般,是在神奇。 三十名敢死之士最后拖住了北面贼匪的攻势,李二牛带领三百名骑兵冲出了包围,提戟回马,以骑战步,独奋神威,杀得贼匪那叫一个血肉横飞。 最后,小股残匪顺着夏侯流风逃跑的方向,逃之夭夭,全军就地休整至今,经此一战,平田军士仅剩一百四十余人,昨日,哨探将最后一名斥虎死士的尸体从三里外背了回来。 至此,出发时乔妙卿带出来的斥虎死士,全部殉难。 刚刚好转的我坐在营外,仍像往常般独自一人,望着辽阔荒野,心中说不出的空荡。 大哥坐到了我身旁,我对他嘿嘿一笑,“大哥,薄州风紧,我想回去了!” 大哥没有惊讶,反问我道,“回去之后呢?打算做些什么? ” 我的心里充满了落寞,“闲云野鹤,从此,春日夏风,秋叶冬雪,南水北山,东麓西岭,这座江湖,与我无关了!” 大哥从背后取出一把剑,递到我的面前,笑道,“来,提起它!” 我摇了摇头,大哥执意,我只得左手抽剑,剑出鞘,阳光照在剑上,反射出一道灿烂的银弧,我那颗死气沉沉的心,竟莫名有了一束阳光。 “手中的剑没了可以再铸,心中若没了剑,剑道又该何处去寻呢?” 说完这话,大哥拍了拍我,“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虚其心,受天下之善;定其心,则能应天下之变。作为兄弟,不管你何去何从,我都支持你。不过,只要不把自己活成行尸走肉,就好!” “回了!凌源山脉还屯了我些许吃食,我想把它们吃完,吃饱了,我便回来寻你。大哥,保重!” 我向大哥哈哈一笑,我转身南下。 ....... 父亲曾说:人生除了死亡,其余都是轻伤。 大哥,再见面时,我,定入破城! 第199章 雄关漫道,尽是曙光(一) 人浮于事,饱经沧桑冷暖。 江山万里,风流各有千秋。 就在刘懿送别少有武干的应成,原地驻扎休整、思考对策下一步之际。 汉历342年三月十五,一名头戴斗笠的中年男人,与一名姿貌甚伟的耄耋老者,跋涉万里,来到了位于天狼城北部的静月天宫。 此时的静月天宫外围,簇拥着难望其尾的百姓。 两人昂首站立,远远仰视静月塔,同崇崒伟岸的静月天宫相比,这两人渺小的如同两粒芝麻豆。 静月天宫作为大秦天师寇谦所创北天师道的标志性建筑,毕十年之功以建成。整座天宫台榭高广,超出云间,直拔天际,兼诸岳庙碑,亦多所署立。 静月塔坐落在静月天宫正中央,其庙阶三十三层,四周栏槛上阶之上,以木为圆基,令互相枝梧,以板砌其上,栏陛承阿上圆,制如明堂,而专室四户,顶室内有神坐,坐右列玉磬,皇舆亲降,受箓灵坛,号曰天师,宣扬道式,暂重当时。 神宫接大荒,蓝黄共茫茫,上通天意,下达人和,如是而已! 这座天宫如今的主人寇谦,是一个才贯古今、兼具传奇的人物。 江湖盛传,寇谦早年信仰天师道,修习张鲁五斗米道之术,后来出关游历天下,在一次嵩山之行中,寇谦言称自己在嵩山见到太上老君,老君封他太清天师之位和无上神通,依靠这份奇遇,寇谦从此名满江湖。 寇谦在嵩山遇没遇 到太上老君,咱们不得而知,不过寇谦御术境的修为,却是真真的摆在那里,货真价实。 后来,寇谦宣称老君要他‘宣其新科,清整道教,除去三张伪法’,开始对汉庭北方道门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先,寇谦废除了常规五斗米道的伪法,创建更符合统治者需求的新科。其次,寇谦以辅佐太平真君实现天下太平、维持统治秩序为目的,制定了戒律轨仪。也正是第二点,深得大秦狼头苻毅中肯,不惜高楼重礼请聘,拜寇谦为国师,拜道教为国教。 在阴阳家的学说中,有这样一个说法:大汉九州为小九州,天下亿兆疆土,则为大九洲。大九洲中,大汉独占中州,极土木之盛,得恩宠万千。大秦则独占北洲,得玄武庇护,养勇毅之气。 玄武印证道门真武大帝,寇谦带着新教来到大秦后,如鱼得水,崛起速度一日千里。三十年前,在天下道统中,大汉武当、罗浮、太虚、正一四家道门傲立中洲,纷纷自诩为道门正统。现如今,寇谦的北天师道在大秦一家独大,坐拥门徒数十万,从气势和规模上,已经力压老牌四道,成为天下道门魁首。 加之大汉民间礼佛之风愈盛,汉朝民间佛门子弟逐渐增多,而大秦民间道门子弟水涨船高,所以,世人总会在茶余饭后戏称一句:大秦大汉,南佛北道。 ...... 书归正传,站在静月塔下 昂首仰视的两人,正是墨家巨子寒李和儒家魁首苏御。 初见静月塔,满头银发的苏御赞叹不已,不禁吟诵道,“静月天宫静月塔,其高不闻鸡鸣狗吠之声,欲上与天神交接,上延霄客,下绝嚣浮。这静月天宫建的,气派,真气派啊!” 头戴斗笠的寒李嘴角上扬,沙哑问道,“静月天宫和您老的贤达学宫比,如何呀?” 苏御抖擞精神,眼睛一瞪,腰板一挺,“比?比个屁!我贤达学宫三千学子、万卷经典,他静月天宫有个屁?嗯?连个屁都没有。就这堆毫无味道的破铜烂铁,白给我我都不要!” “哈哈!你这老头儿,护短得很!” 寒李调侃了一句,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相视一笑,并肩拾阶而上。 静月天宫的雄伟宫门,愈发清晰。 “小寒李,今天呐,可是大秦的大日子,寇谦小儿弄出了一套歪理,说什么苻毅乃真武大帝转世,特来人间润泽万物、化成天下,当封太平真君。”苏御指了指入云的净月塔,奚落道,“这不,大秦的皇帝老儿苻毅斋戒三日,寇谦今个儿大摆道场,将以天下道门正统的名义,封苻毅为太平真君。” 寒李声音沙哑,笑道,“‘自诩道门正统’这种话要是让武当山或是正一道那帮老牛鼻子听到,非得气炸了不可!” “狗屁天下道统!”苏御脸上尽是嘲讽之意,“不止如此,苻毅要借此机会颁布招贤令 ,并改年号‘宣武’,啧啧啧,这不是明摆着要和我大汉开战么!” 寒李说话轻如蚊声,“大秦和大汉,一个枕前千般情愿,一个且待青山妩媚,您老操什么心呢!” 苏御长叹一声,“就恐以后,道门于此兴盛,道教弟子北奔成欢,我大汉道门日渐式微哦。” 寒李挑逗苏御道,“这还不好?从此儒家一枝独秀,成就天下至尊。” “我呸!你小子聊聊天就不上道,没了人的江湖,那还叫个屁江湖!”苏御精神矍铄,摇头晃脑,“孔子曰...,曰,哎?曰什么来着?哦!对喽,孔子曰,今日,当还一礼!” ...... 两人说话之时,静月天宫之内,已是一派庄严肃穆。 只见通往静月塔的三十三层宽且矮的台阶上,左右各置侍祀九十九人,皆道袍拂尘;台阶之上,天师寇谦已经祭神完毕,正在阶上闭目恭迎圣驾;台阶之下,有玄都坛,中央的燔柴炉内,正升起熊熊烟火,身患风寒稍好的苻毅一身素袍、头戴白纱帽,表情严肃。 见他绕过炉子,缓步踏上台阶,准备接收符箓,宣读诏书。 对他来说,今日之举,并非个人在乎一二名号,诏书之上招贤纳士的白纸黑字,乃是要向世人彰显大秦对待宗门和人才的大包容态度。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大秦皇帝诚心如此,今日之后,天下道统和天下士子的人心, 怕是要离自己更进一步,离大汉更远一步喽。 想一想,苻毅心中一阵暗喜,他不经意向南瞥了一眼:刘彦啊刘彦,朕一定会在你平定世族之患前,打造一个更强于你大汉的大一统帝国。而后,朕要挥兵南下,要夺回祖地,要马踏长安,要你跪在朕的膝下,做我一辈子的马前卒! 苻毅四平八稳,刚刚走了几个台阶,两位不速之客便告到来。 依旧是蓑衣斗笠的寒李,此事,他单脚立在柴炉之上,沙哑低闷的声音随之传来,“山人献礼,天子迎客!” 三个月前阳六在未央宫所言,今日在静月天宫重现。 素来严苛冷峻的苻毅,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虎狼之君的身侧,自有虎狼之臣,苻毅的身侧,笼络了一批能臣良将和江湖高手,对于这位不速之客,他丝毫没有感到怯懦。 何况,比起寇谦手上的诏书,这点小事儿,根本不值得他回头。 墨家素来讲实用,寒李见苻毅无动于衷,也不废话,跳下柴炉,双手翻转,心念涌动,气机流转,玄都坛立刻被强大气机压迫的下沉两尺,淡淡的白光混着丝丝墨色,汹涌澎湃地从寒李肩胛流出,一路向北飘去。 你来抬山压我,我便驭河淹你。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天子有难,九子司总掌骆弘一,手持长剑,率先横在了阶前。 大秦九门九司乃朝廷中枢。九门主政,大贤良主九门,九门分别为大 乐令、大司寇、大风令、大书令、大服令、大成令、大承令、大宗令、大侍令。九司主军,大良造主九司,九司分别为御马司、兵监司、勒兵司、匠作司、武备司、粮调司、枢密司、参合司、九子司。 骆弘一作为九子司总掌,总领天狼九卫十八万,深得苻毅信任,不管到哪,总是君不离臣、臣不离君。也因此,骆弘一被大秦朝廷称为‘王之佩剑’。 作为帝王护卫执牛耳者,骆弘一自有一份风流。 骆弘一天资根骨极佳,师从大秦着名剑派,箫心剑派。 在二十一岁时,骆弘一悟透北极剑法,成就致物境界,遂西出山君道,入西域以战养道,凭借手中一柄定光剑,少有敌手,返国时仅四十有一,便已是御术境界的神仙。 这种境界晋升的速度,比刘懿的父亲刘权生年轻时还要快,比起天纵英才的寒李,也是不逞多让。 骆弘一砥砺剑道归来后,不循古道、守正创新,将北极剑法原有一十三式扩为一十六式,剑招又精。 论其剑法,骆弘一在大秦境内少有敌手,又因其音容上佳,做事公允,遂被秦人尊为‘剑神’,同大汉倚剑阁的那位少年成名的刘安家并称为‘南刘北骆’。 近几年,天狼城平安无事,骆弘一专心剑道,少有露面,今日出手,必有大战。 武夫对战前,免不了唇枪舌战一番,苏御在这时站到了寒李身旁,奚落嘲讽道,“ 难道大秦无文胆?出口竟是我大汉文蕴?” 直来直去习惯了的寒李,十分厌恶这种你来我往的骂战,他不领情地对苏御道,“老头儿,你别多管闲事儿!去!上一边歇着去!” 苏御嘀咕了一句‘狗咬吕洞宾’,闪到一旁,故作悠哉地观看战局。 第200章 雄关漫道,尽是曙光(二) 云对雨,雪对风,大秦对大汉,双剑斩长空。 苏御老老实实地站到一旁后,寒李纵身跳下燔柴炉,压低了声音,直面骆弘一,道,“骆弘一,你是想接剑,还是想接势?” 骆弘一与寒李年纪相仿,头上的白发比寒李稍多些,只不过要比寒李好看一些,寒李话音方落,骆弘一便道,“你势已出,须有片刻方至,且方才借势,气机损耗,我不愿乘人之危。不如,你我先看看剑?” 寒李‘嗯’了一声,从腰间摘下了钜子尺,心随意动,气随心动,钜子尺立刻变为一把黝黑无刃的长剑。 寒李凌空舞了个墨色剑花,闷声道,“钜子尺,江湖排名,十六!” 骆弘一慢慢拔剑,一股剑本身所带来的杀意和寒气,铺天盖地席卷而出,若是推碑境以下见此气象,恐怕早已肝胆俱碎了。 骆弘一横剑在前,吐字如箫声,“剑名‘定光’,江湖排名,三十四。” 秦汉纠葛多年,江湖和庙堂的很多规矩早已雷同,就比如方才寒李、骆弘一两人互报剑名,这既是对对方的尊重,又是对对手的威慑。毕竟,在很多江湖人的眼里,兵器即实力。 互报兵器后,骆弘一自己摆好剑招,以文入境的寒李,也架起了钜子尺。 但或许是心有灵犀,两人对视之间,竟双双把各执兵器插入地砖,挺身对视起来。 突然,骆弘一左手一晃寒李眼神,右手出手如风,身形随着 出手之势,电射似地逼近寒李胸前,五指如钩,向着寒李腕部关节扣来,所用手法,竟是江湖最常见不过的擒拿手法之中的一式‘卸关’。 入了御术境界之人,之所以被世人称为神人,便是因为他们往往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这一招烂大街的‘卸关’在骆弘一手里可谓千变万化,他不仅出招快,而且招式奇,不亚于一流功法。 寒李陡然一惊,估不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家伙,竟有这样的玄妙手段,见骆弘一招到,不敢怠慢,斜身挫步,甩臂曲肘,用出一招‘断筋’,也是烂大街的擒拿手中的一个招式,五指箕张,由下向上,反扣骆弘一右手脉门。 “来得好!” 骆弘一大叫一声,身形如旋风般滴溜溜地一转,右手向侧一滑,躲过寒李五指,猛抓落寒李胸腹要害,同时,左手如叉抓向寒李‘咽喉’重穴,用的是还是擒拿手中的一手“抓袍”。 苏御在旁瞧见,笑呵呵自言自语,“两个小家伙,在这里藏拙呢,就看谁先用出看家本领。谁要是先使出了自家妙招,那就被对方先声夺人了!” 寒李见这不起眼的骆弘一,出手招式不同凡响,立刻收起了轻敌傲慢之心,右手五指并拢来了一招‘缠腕’,反拿骆弘一叉向咽喉的左腕关节,左手横削骆弘一右臂重穴。 骆弘一尖啸闪过,二人快攻快打,所用的手法均是武林常见的擒拿手法,招 是普通招式,但却被他们用的奇诡绝伦,晃眼之间,两人已经互拆了五七招。 今日的静月天宫,卧虎藏龙,有不少大秦帝国的江湖名宿杂身其中,寒李和骆弘一这对江湖巨擎,本就惹人视野,方才一交上手,都不免睁大了眼睛,暗暗为二人的去繁化简的,感到惊异起来。 三十招后,两人各自分开。 这一局,谁也没能逼出对方的一招半式,平手。 两人平静对视,在一旁的苏御倒是有些不耐烦了,老爷子丰神俊朗,摆手道,“哎哎哎!你们俩有没有完了?打是不打?在这绣花呢?” 骆弘一微微轻笑,对寒李说道,“那么,起剑?” 寒李点头回应。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只听倏地一声,刚刚窝在地上两柄神兵,同时回到了主人手中。 一袭湖绿罗衫的骆弘一,眸光一凝,定光剑如蟒蛇一般灵动,直刺寒李面门,寒李并未应对,反而门户大开,左掌贴剑,转身猛然出剑。 原来,直刺寒李中宫的那一剑,仅是骆弘一留下的一道虚影,真正的骆弘一早已移形换位,从寒李背后发起了进攻。 不过,却被寒李发现了。 转身后的寒李,钜子剑由左至右,横扫开来,急速杀至的定光剑与钜子剑横竖相碰,擦出一阵刺耳嗡鸣,让人头皮一阵发麻。 骆弘一手腕翻动,顺剑而走,凌空旋转半周,又一个剑扫落叶横向寒李腰际,寒李迈着轻飘飘的后撤步 避开,趁骆弘一剑势收拢,左脚蹬步,一剑直直递出,直奔骆弘一肋下插来。 半空中的骆弘一避无可避,遂左手化拳为掌,找准了钜子剑刺来的路径,一掌精准地拍在了钜子剑黝黑剑背上,将其轻轻荡走,自己落地后迅速后撤,两人拉开了五丈距离。 骆弘一意犹未尽,灌注心念,又是一剑笔直刺出,仍是直捣寒李中宫。 这一次,寒李却未开门放行,心念所致,点点白光将纯黑无光的钜子剑包裹,选择正面迎上。只听‘叮’的一声,两剑清脆相交,霎时火星四溅,寒李手里的钜子剑,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定光剑锋。 对攻之中,两人脚下,均被原地踏出了三指深的小坑。 一触之下,两人同时后撤两步,寒李抽走大部分心念北去天狼河借势,骆弘一也不仗势欺人,两人仍以剑招相对,互啄起来。 骆弘一以剑招起家,浸淫了半辈子剑道,对剑的理解,自然要比终日行侠仗义的寒李,深厚的太多。 此刻,两人对招过百,那位大秦天子已经拾阶过半,寒李见状,不自觉心中一紧,无形之中身形微微慢了一小分。 高手对决,差值分毫,失之千里,寒李这一慢不要紧,立刻被骆弘一看出了破绽,用出了杀招。 只见骆弘一身如飞燕,‘嗖’地一下退身十余步止,随后,东刺一剑,西挑一剑,每出一剑,便在原地留下一道幻影,直到八影齐备 ,骆弘一本体扫视围在自己周身的八道幻影,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挥斥八极!” 四字刚刚落下,骆弘一以极快的速度,再次冲剑,其人如猎豹、足如狡兔、身如轻风,向寒李中宫袭来,八道幻影随人而走,四散奔跑,从四面八方,或点、或崩、或搅、或压、或劈、或截、或洗,以《北极剑法》中的不同剑招,向寒李杀来。 这是骆弘一的自创招数,被他使用出来,甚是惊艳。 寒李眼见闪无可闪,反而纵情大笑,“钜子尺可‘丈量天地,明辨真伪,裁决鬼神’,岂是你区区几个分身幻影所能混淆误导?” 钜子尺仿佛能听懂人言,寒李刚刚说完,那神尺竟自发翁鸣了一下,九道白墨混杂的淡光,飞速射出,精准地弹在了八道幻影和一道真身之上,悄无声息之间,八道幻影一触既逝,只留下安然无恙的真身,正从寒李右上方横剑而至。 真身显形,寒李嘴角留笑,立即举尺右挡,短兵交接之间,‘骆弘一’立复云烟,场中再无骆弘一。 寒李心中暗道‘不好’,而后放下钜子尺,微笑着感叹了一声‘输喽’。 此时,定光剑已经横在了寒李的肩膀上。 原来,算上骆弘一自己,其实场中一共有十道人影,寒李所看到的九道人影均为分身。只不过,骆弘一设计的精巧,仅让一道分身躲过了寒李攻击,终是让寒李信以为真,被骆弘一 误导了去。 寒李答的洒脱,“这一局,我输了!你之剑法,登峰造极,天下能出其右者,不出三人。” “一个人过于依仗兵器之利,终无法登顶剑道!” 骆弘一收剑回鞘,在他看来,与以文入境的寒李比剑,无异于以己之长、欺敌之短,实在有违侠道,这种胜利,让他不屑。 随后,骆弘一淡淡道了一句,“这局算平!” 英雄识英雄,寒李爽朗笑道,“看来,大秦蛮子里,还是有些风流之士的!” 骆弘一脸上笑容舒展,悠悠道,“三教九流,尽出大汉,天志明鬼,兼爱非攻。墨家精于文神机巧,在你们墨家子弟眼里,剑道实为末流之术,我从剑术上赢了你,怕你也只是面服心不服,只有在‘势’上赢了你,才算真正的赢了吧!” 寒李笑而不语,算是认同。 两人不再对话,骆弘一向北遥看,北方雨气翻腾、洪流滚滚,骆弘一自言自语:能挡下寒李借来的天狼河水势,才算真真正正地赢了这位墨家钜子啊! 侍奉在左右两翼的侍祀,恰在此时有了一丝骚动,苻毅终于停下脚步,转头北望,旋即眉头微皱。 只见北方碧空之上,汹涌的天狼河水,后浪推前浪,一排排、白花花的簇拥着冲了过来,河水如江水,鼓噪着、咆哮着,声比雷霆万钧,势如万马奔腾,怒嘶汹涌,煞是精彩绝伦。 “我搬山,你运海,还是江湖有意思!” 苻毅嘀 咕了一句,看向寇谦,这位御术境的北天师道魁首,谦和地向苻毅点了点头,苻毅心中大定,继续起步拾阶。 你打你的,我走我的,阶上的帝王和阶下的高手,仿佛毫不相干。 第201章 雄关漫道,尽是曙光(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自有一方风骨。 大秦前身作为草原部落联盟,其后人充分继承了草原先祖的狼性意识和领地意识,在他们看来,只要能保护领地不失,不管是群殴还是单挑,不管是多对一还是一对一,都可以。 这一点,倒是和中原公平决斗的传统大相径庭。 就连从中原北来大秦的寇谦,也不自觉入乡随俗起来。 苻毅对寇谦使眼色后,寇谦手中奎木狼拂尘左手倒右手,栏槛外的青松之中,七名身着黑衣道袍的青壮涌入场中,提剑布阵。 很显然,为了快速阻止寒李主导的这场‘还礼’闹剧,保证今日大典顺利举行,大秦一方准备一拥而上了。 骆弘一见此,急忙喝止,“寇谦,休要坏我道心,滚蛋!” 寇谦以腹语传声,“杀敌饮血,怎可在意个人名声,迂腐!” 静立一旁的苏御,似乎洞悉了两人对话,不失时机地讽刺了一句,“三个月前,与阳六相差两境的沈琼借了吞鸿剑,才挡住那座大山。今日两人境界相同,你们借七个人,布一道阵,也算很合适的!” 士可杀不可辱,骆弘一怒极喝道,“寇谦,再不让你这些徒子徒孙退下,我便先屠了他们。到时,你可不要怪我。” 寇谦闻之,只得将手中拂尘右手倒左手,就此作罢了。 而那位拾阶而上的大秦帝王,也没有再下群起而攻之的命令。 骆弘一北望天际,看着浩浩荡 荡的天狼河水,心中不禁升起一种与天地相斗的豪情。 你是御术境,我也是,我怕你作甚? 念此,骆弘一闭眼凝神,汇聚心念,待得五六息后,再睁眼时,身遭气机大盛,定光剑悬浮半空,一化二、二化四、四化万千,这把殷商帝王太甲所铸的定光剑,化身千万,倒悬在整个静月天宫之上,淡银色的剑光熠熠生辉,映衬的天空中若有千寸冰凌、万点群星。 静月天宫之外的观战百姓,纷纷咋舌于眼前奇景。 骆弘一大势已成,遂前赴两步。心念消耗过甚,使他双鬓汗流不止,但见他左手伸出,凌空艰难地一点一点画圈,手随意动、剑随手动,天空中千剑万剑,斜指大河,高速旋转起来,又如万朵梨花竞相开放于空中。 真如是。 南有神人来献礼,北有剑神路中横。 一江河水隔天地,万朵梨花压神宫。 原本沉默拾阶而上的苻毅,在此驻足而立,这样的盛景,值得他回头定格在心中。 神仙对战,往往分毫必争,面对全力以赴的骆弘一,与骆弘一仅隔三丈的寒李,自然没有托大。寒李把钜子尺仰天勾勒,一条墨色龙头显现在滔滔大水之前,龙头以水为身,狂暴嘶吼着咬向凌空绽放的‘万朵梨花’。 论气势,骆弘一已经输了一筹。 苏御站在一旁,心中感叹,“好一个明鬼天志、兼爱非攻。” 站在高处的苻毅同时感叹,“《易》称:天 以一生水,故气微于北方。我大秦本就不得天之垂青,大汉又有此等神仙,也不知孤此生能否马踏中洲啊!” 天空,水龙与万千‘梨花’刚猛相接,龙头撞上‘梨花’之际,那朵朵‘梨花’震颤着向地面退了数丈,逼得骆弘一一口闷血直接吐了出来。 以己之短、攻敌所长的滋味,让骆弘一十分难受。 不过,寒李以气机借势幻化的水龙发出的最凶狠一击,骆弘一终究挡了下来。空中,龙头一触既毁,消失不见,覆盖整个静月天宫的‘梨花’高速转动,不断把倾泻而下的天狼河水纷纷卷到了宫外,不让河水侵扰到下方的大秦帝王。 那边,骆弘一苦苦支撑。 这边,北上还礼的寒李,越战越勇。 只见寒李逍遥舞动钜子尺,斗笠之下难掩亢奋之情,舞到尽兴处,居然豪放诵典,“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则天下,大安矣!” ‘安’字落下,寒李将钜子尺一甩,天空中仅剩的几十丈河水,以神龙摆尾之势横来,向稀薄的簇簇‘梨花’凶猛砸去。 顷刻间,千花凋零,定光剑万法归一,一小汪天狼河水,荣幸地浇到了苻毅头上,不轻不重,不疼不痒,但却打脸得很。 寒李嘿嘿一笑,礼成了! ...... “这一局,我输了!” 骆弘一看着寒李,血染袍襟,眼中多了一丝钦佩。 脸色煞白的寒李轻声一笑,“一 比一,算平局吧!” 骆弘一强咽血水,勉强笑道,“剑神者,剑势、剑气、剑招、剑意,均应无敌于天下,今我剑势技不如人,我无话可说,待我卷土重来,定约君再战。” 寒李收势,静立如松,“小桃无主自开花,修行一途,急不得!今后若有机会,墨门的招牌,随时等着你来摘。” 两人相顾无言,很快,骆弘一便被人搀下。 寒李手握钜子尺,站于原地不动,眉宇间流露着一种悲怆的气息。 苏御似乎能读懂寒李心事,上前,“走吧!” 寒李沙哑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决绝,“方才,我对天子有了交待,但对大汉百姓的交待,我还没有给。” 空气忽然安静了几分,寒李特有的沙哑声音传入苏御耳中,“苏御,这不正是您唤我来此的目的么?你有私心,你想让我出丑,想让我声名扫地,想让我墨家受世人唾骂。但你唤我来此也没有错,作为墨家钜子,我应该为门人的过失付出代价。” 一向从不低头、执拗到底的苏御,这次竟破天荒闷头认错,“老夫后悔了。这次还礼,本事老夫受命陛下,可老夫一时糊涂,居然....。” 苏御还未说完,便被寒李打断,寒李沙哑的声音透露着柔和,“大不攻小、强不侮弱、众不贼寡、诈不欺愚、贵不傲贱、富不骄贫、壮不夺老,兼爱非攻。今日我所行之事,不仅为墨家名声,更为墨家信 仰!” 苏御有些心急,立即绕道寒李身前,苦口婆心地劝慰道,“寒李,刚刚你借天狼河水势,心念损耗过甚,现在,一个致物境的小鬼,都可以把你轻易拿下。君子应时而动,乐观时变,而后乘势而上,寒李,你切不可意气用事,明白么?”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苏老,您还没有看出苻毅今日之用意嘛?”寒李抬头看着台阶上正在凝视自己的苻毅,叹道,“苻毅这是在招揽天下人心啊!近年来,我大汉深陷世族之患,仁人志士无法一展所学,大多北奔投秦,今日,你我若纵其事成,人才北投势头只会更甚。届时,天下英雄尽汇于秦,我大汉万里江山,危矣!” 苏御欲言又止,老爷子白发随风而动,慷慨说道,“今日,老夫陪你走一遭!” 寒李毅然拒绝,“以下之行,乃我墨家一家之举,与别家无关!” 苏御立即责骂道,“寒李,你不要太过执拗,今日你若葬身于此,对大汉,对你墨家,都不是什么好事。” “哈哈哈!我就是一个江湖上爱管闲事儿的散人,死与不死,无足轻重。”寒李仰天朗笑,旋即对苏御真诚道,“只要前辈安然回去,大汉便还有文脉!” “你!”苏御被怼的哑口无言,最后也只能顺了寒李的意思,糯糯道了一句,“你死了,我给你收尸!” “多谢前辈!” ...... “帝幸哉!北有天狼 之水,临福圣身,乃陛下德惟善政所结之天缘,天取我予,天赐我取,望陛下顺应天意,祭苍天、受符箓,以安天下之心。” 就在寒李和苏御短暂争吵时,一副仙风道骨神的寇谦,将这段话声如洪钟地说了出来,在心念灌注之下,寇谦嘹亮的声音传遍了静月天宫外三里之地,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此话,是说给静月天宫外的百姓们听的。 而狂热的大秦百姓们听闻此话,喝彩如潮,人人欢呼雀跃,大有弹冠相庆之势,仿佛今日之后,普天之下的土地,尽归大秦所有。 大秦皇帝苻毅摘下了白纱帽,披头散发,拍了拍浸透了的素袍,俯视寒李,声若洪钟,宽宏笑道,“先生,礼已送至,若无他事,孤便不留你同饮了!还请转告你们的主子刘彦,朕明年送他的礼,必会比今年还要精彩。” “陛下,兼相爱,和成天地之道;交相利,辅相天地之宜。”寒李摘下斗笠,负手而立,仰视苻毅,毫不怯懦,“还望陛下以和为贵,约束将士,为两朝亿兆百姓,开个百年太平。” “先生,你若谈此,那可就是国事了!” 帝王总无情,苻毅那张刚毅的脸,突然冷了下来,“若先生肯侍奉大秦,朕今日或者与先生攀谈一番。不然,就免了吧!朕还有要事去做!” “天下无界,而国有界,一日汉民,终生汉民。” 寒李拒绝了苻毅毫无诚意的邀请, 自然也没有停止进言,慷慨激昂,“几个月前,我那外门弟子吴立,将一对铁马镫从骁郡偷了出来。不知为何,大秦边军竟大肆配备,依仗其‘解放双手,控制双脚’之妙效,侵汉土、杀军民,此远非草民研发此物之初衷。” 苻毅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大国斡旋,明争暗斗,只要符合本国利益,任何手段都可施展,先生作为墨家执牛耳者,与朕谈这些道理,不觉得太过幼稚了嘛?” 江湖和庙堂的区别,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第202章 雄关漫道,尽是曙光(四) 庙堂和江湖,完全是人生的两种选择,庙堂是权谋斡旋、阴谋诡计,江湖是儿女情长、快意恩仇,很少有人能做到‘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 而寒李,恰恰是两者兼顾之人。 今天的寒李,一改往日谦逊温和的性格,十分执着,他将钜子尺插在了地上,低眉拱手,继续谏言,“陛下,草民既做吴立之师,当惩处叛逆,以正门规;为臣,当表达民愿,以正视听。陛下登基以来,废弛旧仪,兴造制度,大秦百姓安居,万民拥戴。此番,还请陛下顺天承民,各布封境,杀吴立,止兵患,与大汉永修盟好,生生世世不起兵戈。” 不知为何,寒李在说这个‘请’字时,故意加重了鼻音,让人听起来隐有威胁之感。 这让苻毅听得很不舒服,心中已经生出了一丝愠怒。 若是在往日,有敌国之人胆敢以这种语气和他说话,恐怕此人早就身首异处了,可今日不同,今天是他苻毅向天下展示敌国纳才之心的大日子,往日指点天下的性子,在今天必须收一收。 于是,苻毅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辩解道,“先生,我大秦地处偏僻之地,国内子民整日都想着去往汉朝生活,怎会有人会北逃大秦?更何况是先生的高徒了!再说,近几年天有不测风云,连年大灾大旱,我大秦的牲畜饿死无数,又怎会有力气去侵扰别人?大汉朝兵强 马壮,如先生这般的大才层出不穷,我祖地狼居胥山已被夺去数十年,我牧民不敢南下牧马,兵士不敢搭弓射箭,又何来掳掠大汉子民一说啊?” 寒李报以一声冷笑,漠然无动于衷。 这一声冷笑,让苻毅的心,更加冰冷了。 苻毅故作深沉了一阵,“先生,此事恐有误会,怕是另有他国企图从中挑拨大汉与大秦的关系,哎,朕御人失当,竟在此时方知此事,赧颜!赧颜啊!既是先生亲自前来,朕自当命人弄清原委、核查真相,还两国子民一个公道的。” 苻毅这话说得,进退有据,大义凛然,若仅是看客,恐真被其所蒙蔽。 而事实上,苻毅南下与大汉争雄的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寒李不依不饶,继续直谏,“陛下,我墨门文不及孔孟,谋不及纵横,可舍身救世之精神,尤非他家所及。还请陛下为两国百姓计,莫要搪塞,立刻决断。如此一来,天下归心,万民臣服,大贤巨擎定如陛下的掌中之物一般,唾手可得!” 这番话里的威胁之意,就更加明显了。 哎!看来,江湖中人,果然不是在庙堂的大海里畅游啊! 少恩而薄情的苻毅,心中气的睚眦皆裂,浮想到长安的那位帝王正如火如荼地铲除世族,而自己这边仍慢火熬汤般的苦心经营,草原后裔的狼性,在此刻终于彰显出来。 见苻毅面如沉水,威严道,“寒李,方才天狼之 水,乃两国之间礼尚往来,未尝不可。可你若想仗势插手我大秦内政,朕不答应,朕麾下的百万将士,亦不答应。话说回来,在我大秦疆土,朕便是不答应,你又当奈我何?” 言尽于此,苻毅转身,不再理会寒李,继续上阶。 苻毅心中知道:言尽于此,下面纵有千种风景,自己也不会回头了! 寒李哀叹一声,转头对苏御说,“君王有君王的气数,老头儿,今日死谏,不以笔陈,你说的对,我确实得走了!” 老迈的苏御身形微挫,显出一副老迈之气,泪眼朦胧,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这一点,我和我的儒家,不如你啊!寒李,今日你若葬身于此,我苏御,有一半的罪过啊!” “你这迂腐的糟老头子!书没少读,路没少走,窑子也没少逛,怎得如此多情?”寒李哈哈一笑,面上淡若轻云,“你不必出手,带我回家就好!” 苏御锵然承诺,“你放心,只要老头子在一天,能骑到墨家拉屎的,只有我!” “那要是您不在了呢?”寒李侧脸,微笑着看向苏御。 苏御问道,“现在你的徒儿们还小,二十年之后,你那两个徒儿能不能有些长进?” 寒李笑道,“二十年后,足成青松啦!” 华茂春松、长身玉立的苏御,狠狠地拍了拍寒李的后背,“那我就再替你多活二十年,再替你守着墨家二十年!” “哈哈!那就,有劳了 !” ...... 世人莫道春淡色,直须抖擞惹尘埃。 谏言无用,寒李也不啰嗦,见他气沉丹田,纯墨色的劲气从钜子尺中喷薄而出,缭绕在其周围,忽快忽慢、忽薄忽厚、忽引忽现、忽柔忽刚。 寒李身姿挺拔,傲然道,“世人只知我墨家有机关术、有《墨子》、有《墨语》、有钜子神尺、有千万机巧,却不知,我墨家最擅长的,是守城。有一墨家钜子在,千军万马难过来!” 寒李周深缭绕墨色气机,看着苻毅背影,起步踏上了如玉般的台阶。 寒李脚尖刚刚点上台阶,一杆钢枪便如奔雷般,从宫外闪电袭来,钢枪杀意朦胧,借凌空下压之势,直刺寒李肩胛,被墨色缭绕的寒李不为所动,一声轻嘲,迈步直上二阶,劲道十足的钢枪与缭绕在寒李周身的墨色接触,瞬间化为齑粉,寒李丝毫未见损伤。 “这么好的功法,一生却只能用一次,哈哈!可惜喽!”寒李纵情大笑后,一声闷哼,沉声道,“看我,墨守成规!” 今天是一个不普通的日子,却被一个长相普通的人,掀翻了天。 寒李身法轻灵,脚下生风,单脚一蹬,一步跨上第四阶。当是时,一柄覆满符咒的金蝉剑,如惊虹绕空,从宫南骤然撩入,这金蝉剑入场时尾巴拖着一条金光,煞是好看。 金蝉剑占了居高临下的光,似乌龙闹海,势如破竹,众人只见金蝉剑迫入寒李身 前后,金蝉剑剑上覆盖的金粉,瞬间金星四射,辉烂耀目如火树银花,蔚成一片奇景。 不过,事与愿违,金蝉剑昙花一现,灿烂过后,立即随墨色劲气绕身旋转,三圈之后,金粉如泥牛入海全部消失不见,黯淡无光的金蝉剑,瘫死在了地上,寒李周围墨色却更浓重了几分,一脚将金蝉剑踢开。 此时的寒李,说话吐气如雷,隐然有一副震服群伦的威势,“雕虫小技,也敢妄图以外物化解我墨家绝学?痴人说梦!” 这才是江湖名宿的风范! 踏上第十阶,刚刚那七名身着黑衣道袍的青壮,身形从场外腾空而起,再一次涌入场中,七人是寇谦的得意门生,他们一双双环目瞪得滚圆,依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之站位,在寒李面前列成北斗七星剑阵,七柄长剑闪起一片青芒,猛向寒李头上罩下,试图纠缠住寒李,绞而杀之。 七人不愧寇谦高徒,个个气机雄浑,沉着稳定,所施剑招完全是大开大合,手、眼、身、法、步、处处显示出有很深根底,剑招光明正大,尤其是气度雍容,隐然有一派大家风范。 不过,他们今天遇到的对手,叫寒李! 寒李一声嘲笑,眼中精芒大盛,双臂一震,在他身边低调旋转的墨色劲气顿时大开大合,未等七人长剑杀至,墨色劲气先到,七人只感虎口一震,长剑脱手,掉落地上,汹涌刚 猛的劲气,直接把列阵在前的七人重重甩了出去。 七人落地,前额上流满了鲜血,吐血昏迷,生死不知。 侍奉在左右两翼的侍祀,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傻了,寇谦这七位弟子的实力,他们自然知晓,却被眼前这位墨家钜子轻描淡写地打成重伤。 眼前这人,究竟何等实力啊! 惊骇之中,侍祀这些一个个手足冰冷,双膝发软,紧张地握紧双拳,掌心里已渗出汗来,不敢喘气,不敢抬头,不敢动弹,很怕被殃及池鱼。 有这股墨色劲气加持,似乎今天的寒李,就是无敌于天下的存在。 风卷尘沙起,寒李转瞬便至十三阶,一道黑影骤然闪现,一柄纹理屈襞蟠曲的鱼肠剑,如蛟龙飞霹雳,满是杀气地被黑影直直刺出,鱼肠剑与寒李浩荡如云海的劲气相持三息,最后无功而返,黑影一击不中、一击即退,地面散乱长铍无数,只见寒李脚下被震出了一个数丈大坑,侯立两侧的侍祀,亦被两相交错的劲气轰的昏厥过去。 鱼肠剑刚走,新的阻拦者又复到来。 忽然间,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自阶上传了下来,寒李短暂驻足,抬头却只见苻毅未见他人,他眉头微皱,沉默片刻,嘴角勾勒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笑容,继续提气起足。 沙沙的脚步声入耳后,只见四盏白纸灯笼,兀自从阶侧飘了下来,来到寒李近前,才可看到灯笼后的四个朦胧的青衣人 。 四个青衣人没有影子,面色惨白,实非人间之物,四人手里个个提着只竹箩,与寒李近在咫尺。 寒李足不停步,一边走,一边冷哼一声,“为了拦我,你大秦把大半个江湖都搬来了!” 第203章 雄关漫道,尽是曙光(五) 江湖中人,一个人一个活法。 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四名青衣人,都是阻拦寒李之人凭空幻化之物,虽不是实体,却也凝结了阻击之人的心血。 四名青衣人见寒李将他们视若无物,甚是恼怒,他们齐举手中竹箩,向寒李砸去。 “雕虫小技。” 寒李甚至连看都不看四人一眼,而四人的表现也确实差强人意,竹箩挥出,砸在寒李身遭墨色气机上,遁入泥牛入海,消弭无形。 攻击无效,青衣人个个龇牙咧嘴,扑向寒李身前,嘭嘭嘭嘭四声轰天连响,四名青衣人纷纷自爆,激起一片尘埃。 寒李从尘埃中走出,毫发未伤。 遥远的宫外,传出一声剧烈哀嚎,看来,幻化青衣人的高手,受了伤。 苏御见此,朗声一笑,奚落苻毅道,“大秦的陛下啊,这种三流的货色,也配拱卫在您身边么?” 苻毅耳听身后金器交鸣之声愈发渐近,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开始褰裳躩步。 寒李抬头,看到苻毅距离登顶仅剩七八个台阶,眼神逐渐冷厉,也开始高视阔步、提气奋起疾追。 在他追赶的过程中,各色高手轮番登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齐齐向寒李招呼,妄图破开缭绕寒李的墨色劲气,却都换了个无功而返。 第十七阶,一名红袍女子轻纱蒙面,手持一杆鹊牙方天戟,从与天并齐的静月塔上一跃而下,一股凶猛罡气,力劲澎湃,似一颗 滚烫流星坠落,狠狠地砸向了寒李,鹊牙方天戟触及墨色劲气之时,寒李脚下台阶寸寸碎裂,周围空气被抽扯的短暂扭曲凝固,黑红两道劲气在凝固的空间里,僵持不下。 境界再高,也怕菜刀,寒李架不住大秦江湖高手的轮番轰击,在红衣女子的炸裂力道下,终于没有崩住,全身巨震,一股闷血从口中吐出,墨色劲气被震的四散如丝发,被这股凌厉的戟势逼得荡开了三尺有余。 这‘墨守成规’,似乎露出了破绽。 不过,墨家的不世绝学加上寒李的通神境界,还是让寒李成为了赢家。 只见寒李脸色微变,随后又恢复了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那些被戟势逼退的墨色劲气,亦恢复如初。反观红衣女子,墨色劲气柔韧不绝的劲道,直接将红衣女子弹出了宫外,过程中,红衣女子轻纱落地、玉脸生霞,空中泼洒一道血红雾气,花容惨淡。 “乡土不同,河朔隆冬。今日得见大秦武道风采,痛哉!快哉!寒李不才,今日便以一己之力,叩拜大秦江湖!” 此话一出,不管是局内人还是局外人,都惊呆了。 一人挑一座江湖,这是何等的虎视雄哉! 就冲这句话,他寒李便值得世人顶礼膜拜。 寒李擦干了唇边血迹,磊落豪横,继续追赶苻毅。 行程已过大半,玉石阶上,苻毅的身影已经唾手可及。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声剧烈虎啸,一名上着芢直 襟式短衣、下身合裆裤,头戴狼皮帽、脚踩皮革靴的精瘦男子,手握一柄砍柴斧,直愣愣地堵住了寒李的去路。 精瘦男子沉声闷哼,健步走到寒李身前,用斧子尖向墨色劲气怭怭一点。 寒李先是一愣,旋即微笑道,“大秦总算排了个还算厉害的家伙。” 斧尖儿点上墨色劲气,先是一愣,旋即皱眉挺胸,动心起念,闷哼一声。 精瘦男子立刻鼻孔流血,昏厥倒地,原本混元一气的墨色劲气,也被斧子尖儿的轻轻一点,分出了左右两半,变得互不相通,好似一道天堑。 数十位高手轮番上阵,终于把‘墨守成规’打开了缺口。 “天师,围在寒李身遭的,是何物?” 与寒李仅差三阶的苻毅没有停身,也没有回眸,淡然问向寇谦。 “回陛下,此应为墨家《墨语》一书中所记的独门运气功法,是墨家秘传之一。此功法以钜子尺为引,牵动心念流转周身,混元一气、生生不息,使用者可暂获天神之躯,万法难破,方才听寒李所言,此法名曰‘墨守成规’。” 寇谦为苻毅答疑解惑后,就连一向恃才傲物的他,都不禁赞叹,“古有训,墨家善守,纵横善攻,儒学善教,道门善渡,今日得见,古人诚不欺我啊。” 寇谦的精彩讲解,终于换得了苻毅的转身,他看向十丈之外的寒李,不以为然地道,“什么天神之躯,不还是被砍出了一道缝隙嘛! ” 寇谦心中苦笑:我的陛下啊,方才的狂轰乱砸,要是换成寻常的上境之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而咱们十几名上境高手轮番亮出绝学,才把人家的‘墨守成规’砍出来一个小小缝隙,可见这‘墨守成规’防御力之强,可谓冠绝天下啊! 寇谦算是半个庙堂人,他自然不会直言心中想法触犯逆鳞,而是掐指成诀,赶忙追问道,“陛下,需要臣出手么?” “哈,大汉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朕一纸招贤令,还不揽尽天下英雄?但是,你我君臣若是杀了他,那今日昭告天下的招贤令,岂不成了废纸一张?” 苻毅自有一份气度,“我泱泱大国,应该有些气度的!” 言至于此时,寒李已与苻毅相差一阶,苻毅毫不自觉,转头仍不紧不慢地继续行进。 因那巧夺天工的一斧,寒李原本流通顺畅的墨色劲气,被活生生阻截两段,寒李来不及调理休整,立刻快步追上。 终于同苻毅平齐,寒李心中稍定,就在戒心稍减之时,一柄剑,没有劲力、没有心念、没有知觉、没有杀气,顺那墨色劲气阻断的缝隙中穿过,从寒李身后,悄无声息地笔直插在了他的脊椎中段之上,入肉半寸有余。 “寒李,此剑名为,封喉!” 行剑之人抽剑而走,消失无踪。 寒李没有回头,停身原地不动,一脸错愕,而后,他的七窍开始流血,墨色劲力立刻消散殆尽 。 寒李弯腰驼背,蹒跚如老人,内心感慨万千:天外有天,被师傅称为天地之下第一护体功法的‘墨守成规’,终究是败了。 他眨了眨眼,心中无奈:一夜寒生关塞,万里云埋陵阙,耿耿恨难休。千载江湖、万事江山,看天下红尘,哪有长生千古的帝王和一生不败的侠客啊! 可,功法败了,人不一定败! 今日之事未成,我寒李怎敢笑赴酒泉? 脊椎断裂的寒李,将钜子尺笔直插在了后腰,身体倒仰,咬牙站立,那是历代钜子借给他的坚挺脊梁,此刻,撑起了他脆弱不堪的生命。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今天,过得可真慢呐!” 苻毅不理会身侧的寒李,一声感叹,站在寇谦面前,轻抬右手,伸向了寇谦手中的招贤令。 寇谦沉默不语,脸色难堪,就在苻毅即将入手之际,那纸招贤令,已经出现在了寒李手中。 “刚刚,朕对自己说,如果先生能先朕一步拿到招贤令,就算先生赢。现在,先生,这一局,先生赢了!” 苻毅终于侧脸看了看寒李,顿了一顿,他敬佩寒李的决绝赴死,遂右手握拳按在自己的左胸上,向寒李微微弯腰,这是草原人对英雄最崇高的敬意。 寒李拿着招贤令,站在阶上,用尽最后的气力,大喊出声,“君子之道,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藏于心者,无以竭爱,动于身者,无以 竭恭,出于口者,无以竭驯。畅之四肢,接之肌肤,华发隳颠,而犹弗舍者,其唯圣人者乎!此生寒李别无所愿,惟愿陛下做大同君子,终身成圣!” 声彻内外,天狼城无有不闻者。 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 寒李一番慷慨激昂,搅和了今日的大典,亦把苻毅逼入了尴尬的境地,不过,这位雄才大略的大秦帝王并没有气急败坏痛下杀手,反而淡淡地道,“让他走!” 苻毅下令后,这位虎狼之君的脸面上没有一丝懊恼或后悔,拽着寇谦的袖子,一同走进了静月塔。 一声急促的‘陛下’二字,从塔中传来,苻毅去年感染疾病,至今大病未愈,又怒火攻心,竟在塔内晕厥了过去。 而寒李,终是瘫坐在了台阶之上,鲜血已经染红了前襟,半死不死。 君王一诺重千金,此刻,静月天宫玉石台阶上两侧的侍祀已经消失不见,暗中隐藏的几十道气机,业已消散无踪,整个静月天宫好像只剩下他自己,哦,不,还有飘忽而至的苏御。 苏御瞧着寒李断掉的脊椎,心生怜惜之意,情到深处,老泪纵横,怭怭地背起了寒李,颤声道,“走吧!回家!” 寒李没有回答,像一只竹节虫般软软地趴在苏御的背上,一个热泪盈眶的老人,背着一个濒临死境的中年人,缓缓拾阶而下。 苏御把睑上悲苦收拾得一干二净,强颜欢笑,他要带寒李回 去,人在他乡死,从来都不是汉人的风骨。 太阳照射着无尽的山峦和平野,宫外的蝉,悦耳的鸣叫,似乎在列阵迎接英雄回家。 腰脊尽断、心念散尽、精血熬干的寒李,寿命已近终点,苏御每下一阶,只要稍有颠簸,寒李便要吐一口血沫,血沫中带着肉沫,似乎吐出了心肺。 自古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的人,往往没了心气儿,也没了念想! 一老一少,谁也没有说话。 人到尽头,总要回味过去,视线逐渐模糊的寒李,此生中一幕幕难舍难忘的画面,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他把苏御当成了一位忘年老友,一边口吐血沫,一边开始对苏御絮絮叨叨,“我出生时啊,恰逢秦汉大战,父母枉死刀兵,又无亲戚接管,在乱世中难以活命,是师傅及时出现,救我于生死一线,给了我一口饭吃,那第一口蘸糖的蛮头,真的是很香的啊!” 苏御留下半滴眼泪,强颜欢笑,“你要是能活下去,老夫天天请你吃蛮头蘸糖!不限量!” “下辈子吧!如果能有下辈子,我一定去贤达学宫门口要饭。”寒李微微动了动额头,继续怀念过去,“师傅和我,大手牵小手,六岁,师傅牵着我寒李的手,游遍了长城内外,走遍了大江南北,宣扬兼爱大同。归来时,我也已经弱冠年华。” 苏御嘀嘀咕咕,“你师傅是个好人,当年老夫好勇斗狠把他打了,事后他 还请老夫吃了顿大餐!” 寒李阳光一笑,这一笑让他剧烈吐血,更加虚弱了。 苏御双眼晶莹,甚是悲伤,他知道,寒李已经油尽灯枯,除非仙人降世,不然就算华佗在侧,也回天乏术了。 所以,他并没有阻止寒李回味过往,反而如一棵老而弥坚的老松,为寒李安静地提供着臂膀和倾诉者。 寒李声音已经细如蚊声,却还是勉强撑着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苏御知道,当他闭口不言的时候,他也该离开尘世了。 “几年后,为了救一名与己无干的襁褓婴儿,师傅被人下了药、绝了命。临走前,师傅说,大义常在心,人在做,天在看。” 师傅始终相信天道轮回,他始终相信,一个人一生都在做行侠仗义,他的下一代一定会引以为楷模,这种精神会代代相传,最后随着日月盈缩,变得光芒万丈。 师傅,您和墨家的信仰,徒儿,尽力啦! 寒李仰望天际,那闪耀日光中,仿佛出现一个身影,那身影正回头向寒李笑着,仿佛迎接着他的归去。 寒李不再吐血,他的血,已经吐干了! 温暖阳光泼洒在寒李身上,影落阶前,映照得他无比伟岸。 我寒李在加冠之年,执掌墨门。二十载恪守着墨家之道,行侠仗义、解危济贫、节用自好,在这个算不得乱世的乱世,墨家又一次发扬成为当世显学,隐有和儒、道、释争锋之势。 若再给我二十年,墨家出一 个入境神仙,我想,上三教定会变成上四教了,哎,可惜,事与愿违呢! 师傅啊!若要说最值得骄傲的,还是我那两个徒儿,两个小家伙虽然都出身豪门,但性子里都透着温良,墨家交给他们俩,定会所托如所愿的。 自己一生识人断相无数,可不知怎地,凌源那位名曰刘懿的少年,却在这个人死恨消的当口,不当不正地出现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寒李几次三番想对苏御说话,他想拜托苏御在南下时杀掉刘懿,毕竟,‘天下处处皆汝家’这种箴言,隐喻了此子乃帝王之选,或许,此子将来会颠覆大汉江山,他寒李连一个小小的马镫都要万里追凶,这一点,是他万万不能忍受的。 可想来想去,寒李忽然想到了十三年前的一桩往事,一桩名为‘天妖案’的往事,当年那位二皇子,似乎也叫‘刘懿’呢。 随后,他洒脱一笑。 罢了罢了,后来之事自有后来之人,管他是人中龙凤还是地府妖魔,自己人之将死,也便不去想了!(500) 寒李没有埋怨苏御方才的冷眼旁观,也没有抱怨大秦不讲武德的车轮战,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墨家之人,从来最擅长为大义而死。 苏御背着他下阶之后,寒李将钜子尺扔在了地上,而后停了停身,深情地眺望了,这把墨门至宝,留在了静月天宫。 我的大徒儿邓裘啊,老话常讲‘三军可夺帅,匹 夫不可夺志’,今我在你头上悬尺,希望你知耻而后勇,将来你若练就本事,记得替为师来大秦取回来! 此刻的寒李,已经说不上是清醒,还是晕厥了。 邓裘啊!雄关漫道难攀,过岭既是曙光,墨家的兴衰,不打紧,墨家的大道,你可务必要一以贯之地传承下去啊! 这诺大的江湖,谁都占不了七分风流,若有,只能说这江湖太过无趣。我寒李没多大本事,这辈子能在帝王面前耍一次威风,足占三分矣! 寒李费力地睁开了眼。 日照斑驳,像极了牧州的太阳;蝉鸣不止,似极了江南的仲夏。 寒李嘴角轻扬,缓缓闭上了眼睛。 人言落日既天涯,穷极天涯不见家。 我自平生笑天道,流澌浮漂望蒹葭。 “能死在春天里,很好!” ...... 公元369年,时隔寒李殉道二十八年,曾被寒李师傅所救下的那位名唤龚壮的少年,已经年过五旬,在他所着的《大汉风云谱》中,将寒李列在了诸子列传的首位,评其曰:寒李,江湖魁首也!论境,三百年最有天资之人;论道,义贯山海、气捧星辰;论心,胸怀激荡、克己奋发;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时,论风流,甲子之间,无人能出其右! 侠之大者,兼爱非攻,一代豪侠寒李,用生命践行了墨家的誓言! 第204章 景星麟凤,曲顾孙郎(一) 春光烂漫,风和日丽,天下风域,都在各自耕忙。 西域南北道诸国备足财货,准备通商秦汉,牟取利益。 大秦帝国在静月天宫一事后,沉寂下来,开始潜心发展,虎视汉朝。 汉朝那边亦不甘寂寞,天子刘彦经过十年忍辱负重,已经将中央的世族势力基本肃清,地方的一些小世族,也在愈发压缩的生存空间下‘缴械投降’,今年,大汉京畿君臣上下一心,将目光投向了一些中等世族,而刘懿的平田之路,便是他们对这些世族亮出的第一把刀。 天下无大同,那真是不顺我心呐!——刘彦 此时,老苏御带着寒李,踱步回乡。 而就在老苏御心如刀绞般背着寒李南下归国时,大秦四皇子苻文,也在同时悄然南下。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与刘懿所率平田军北上天池的困难重重相比,南下的大秦四皇子苻文,倒是显得顺风顺水。 其实,在苻文南下前,他便已知晓天子苻毅即将病愈,苻文不是傻子,反而绝顶聪明。 在经过与贾玄硕一番商议后,他还是决定南下犯险,走上一遭。 因为,对于苻文来讲,此番南下,不仅是向父皇表决心的机会,更是向大秦子民展露锋芒的契机,他要让世人知道,比起头大无脑的大皇子,他苻文,更有登上皇位的资格,他苻文,是可以带领大秦子民重回狼居胥山故土的千古帝王! 带着这种想法, 苻文在整个冬日都在着手准备,从粮草到装备,从路线到预案,他无一不亲力亲为。 在南出天狼城前,苻文经过仔细挑选,最后选定了卸甲境界的邹茯苓、天生拥有冰火两仪眼的赵安南、同寒羽白隼心意相通的金蝉、游历结识的夔龙府三甲弟子景月见、擅长雄辩的宇文登峰,另有三百烛龙卫乔装护送,阵仗不可谓不强。 苻文之所以选择这些人,还有更深层次的三个原因,其一,这几个少年都不在大汉长水卫的黑名单上,不会引人注目,却又实力超群,带上几人,自可低调行事些; 其二,几人与苻文都很熟络,脾气秉性也算相投,更难能可贵的是,几人对苻文,一片赤诚,苻文带上他们,放心又安心; 其三,这几人背后的势力高猛如泰山,这其中,宇文登峰所在的宇文氏,与邹茯苓所在的邹氏作为大秦八柱国之二,绝对如曲州江氏一般,是称霸一方的卧地龙,其实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景月见背后的门派,也是大秦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巨擎,金蝉和赵安南天赋异禀,将来在江湖上必有一席之地。如果能借此机会,与几人继续结下深厚友谊,这对他将来登临帝位,掌权天下,是大有好处的。 在此大秦皇子内斗之际,权势滔天的八柱国纷纷作壁上观,不管于公于私,这一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们都必须遵守。 可值得一提的是, 在南下当日,贾玄硕隔着锅台上炕,大造声势,为出行的四皇子践行,苻文步出南门之时,故意左手拉着邹茯苓,右手拽着宇文登峰,意气风发,不得不让一些有心人浮想联翩呐。 无形之中,苻文把宇文氏和邹氏拉上了他的战车。 对随行的几人,苻文内心在意得很,这几人与自己年龄相符,性格虽然各异,却也都是实在豪爽之人,苻文相信,假以时日,他们在各自领域里快速成长,必将成为辅佐自己成就大业的第一批良臣猛将。 抱着这种心态,少年苻文与苏御前后脚,隐蔽地开始了南下汉庭之路。 此一行,低调行事最重要。 所以,过了大秦东南的南烛道,一行人便换上寻常猎户的衣裳,收起兵器,乔装打扮成普通商队,来到汉朝与南烛道直接接壤的边郡柯澄县,遥望大汉东南第一郡,孙江郡。 一路蹄疾快马,一行人已经疲惫不堪,为了养精蓄锐,以饱满姿态入汉,符文下令安营扎寨,休整一夜。 远远望见苻文大营,大营前面林立着无数营帐,又有旌旗旄节,似是兵营,又似部落聚族而居,营帐和营帐之间宽窄不一,宽处养马挖壕,窄处设置陷阱、囤房粮草,看似杂乱无章极其松散,实则井然有序、暗藏杀机。 这样如蜂巢一般的安营之法,可以有效防止敌人夜袭和强攻,而素来行动如风的草原人,之所以有这样缜密的安 营布局,还要感谢当年的骠骑将军霍去病。 遥想当年,凉秋八九月,飞狐白日晚,骠骑将军铁骑入幽并,惹得瀚海顿生愁云。霍去病乘墉挥宝剑,恰如是,风沙四起,蔽日引高旌。连攻连克,连战连捷,杀得匈奴人羽书断绝,不敢南望。将军极擅夜袭,攻城拔寨之间,匈奴人刁斗夜惊,草木皆兵。 从此以后,只要匈奴人在外扎营,必会精雕细琢,不敢有一丝怠慢。 所以,只要是行军布阵的老行当,一看到这般布营之法,便知道这是大秦人的军队和商队了。 苻文所居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绘金,灿烂辉煌,冬暖夏凉,这种营帐只有尊贵的王子或一军主帅才有资格使用,被秦人称为皮室大帐。 “过了今夜,再向南一步,便是汉朝的地界了。” 少年英雄苻文,站在自己的圆顶帐篷门口,远远望着灯火一线的大汉长城,闻着长草的青气,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辽阔,心中甚是畅快。 看着看着,他深思入胜,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阴阳家大贤、恩师贾真真的谆谆教诲。 “以我阴阳学而论,中土神州之外,仍有八个大洲,合为宇宙九大洲,其中,大汉独占中洲,大秦独享北洲,两国国运绵长,平分秋色,无论尊卑。然,中洲之人向来自视天地正统,鄙我如蛮夷匪类,实为荒谬恶习。疆土有界而人无界,汉民何以以地利而分三六九等 乎?歧视也!谬言也!王朝兴衰而地不荒,汉朝何以坐而独享中洲圣土乎?时运也!气运也!天下龙脉,大九洲各有,我朝幸得其一,时也,命也!我辈自当发奋南出,甲秀未央宫,涨海听龙吟,前赴后继、在所不辞!” 苻文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恩师贾真真为自己上的第一课,灰眸闪烁,目光灼灼,豪情万丈,“天狼当啸天,天不悦我,我裂天!神龙当归海,海不迎我,我自来!” 毫无疑问,天狼和神龙代指大秦,至于这天和海嘛,自然是今在大汉牧州境内的大秦祖地,狼居胥山,甚至,是整个大汉帝国。 看来,不管日月如何流转,王朝如何更替,草原民族对农耕民族的觊觎,已经深入骨髓、不可更改了。 “擦!大哥!” 就在苻文兀自抒情、勾画宏伟蓝图时,身后一声干脆大叫,骤然打断了苻文的情愫。 苻文面露一丝不悦之色,转身回头正要发火,一身富贵的宇文登峰穿金戴银,上来便一把将苻文搂进了帐内,一把将苻文推到了主位后,宇文登峰一囊马奶酒被扔到了苻文怀中。 宇文登峰把自己的酒樽举到苻文面前,笑嘻嘻地说,“大哥,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呀,不要整日愁眉苦脸,人生苦短,来,咱们及时行乐!” 苻文只能抱以无奈之色,小酌了一樽。 再看帐内,精巧的八盏铜牛四脚灯台,摆在七张案上;精雕细琢的桃 木案左右各三,主位置一,铜牛四脚灯台被主位独占两盏,灯火通明。 灯下,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和马奶酒和着草原独有的辣椒味儿,膻气扑鼻,烟火气十足。地上毡裘铺盖,暖意逼人;帐中央一口丈尺的鎏金虎耳锅,煮满了羊肉,咕嘟咕嘟,冒着沸泡,香气扑鼻的同时,熏得屋内更加暖意洋洋。 草原民族热辣粗犷的生活习性,被同样热辣粗犷的羊肉羊汤,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屋内七人,神态各异。 邹茯苓正对金蝉打情骂俏,金蝉有些爱理不理,直勾勾盯着热气腾腾的羊肉,垂涎三尺; 不喜言谈、温婉贤淑的景月见,正拿着大勺,为苻文捞着羊肉,这姑娘长的不算出彩,捞肉的动作甚至有些蹩脚,但苻文不经意瞥向景月见的眼神,却透露着万道阳光; 少年时,天高水长,总不畏山海高远,可在三千青丝、绕指温柔面前,却总含情脉脉、欲说还休。 宇文登峰是个百无禁忌之人,他把苻文迎进屋内后,便与随行护卫的烛龙校尉叶鲤讨论着天狼城的窑子,说的吐沫横飞,面红耳赤,好不羞人; 苻文则歪坐于主位,摸了摸身后挂着的金柄雕弓,温笑着接过了景月见巧手片好的羊肉,转手递到了距离他最近的赵安南案上,挑逗道,“安南啊,羊肉可是好东西,开胃健身,养胆明目,增益肾气,你可要多吃些啊!好好养眼,将来还 得指望你窥视女浴天机呢!哈哈哈哈!” 苻文口中的赵安南,看着老实巴交,实际是个头号色痞。 当初苻文与赵安南相识,便是在大秦灵扬道与西域交割之处的一个小镇。 当时的苻文架不住赵安南盛情相邀,同其共入女浴,偷窥女子沐浴。 结果,拥有冰火两仪眼的赵安南透过帷幕,将女人的千姿百态看了个清楚,而苻文自己,连丝女人头发都没见到,还被抓了个正着! 苻文这辈子都记得,那天,镇长带着青壮们足足追了两人三十多里,才算罢手。 俩人累的,差点没把肺子跑炸了! 第205章 景星麟凤,曲顾孙郎(二) 时光如白驹过隙。 几十年后,苻文已经君临天下,赵安南业已成为江湖巨擎。 当两人听闻当年的小镇镇长病逝的消息后,还特意换上便装,去镇长坟头儿上了几炷香。 当然,这都是几十年后的后话了! ...... 不过,两人有了这种见不得光的遭遇,苻文从此对赵安南‘器重’的很,也器重的很,苻文心中十分清楚:有了赵安南这双眼睛和金蝉那只大鸟在,自己便足可在无形之中洞察先机,继而在任何条件下谋定而后动。 言归正传,面对苻文的玩笑,赵安南抓起三片羊肉,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无耻一笑,道,“这都是老大教育的好!我哪里敢贪功呢?” 说罢,赵安南囫囵吞枣,几大口下去,便把一盘子羊肉吃了个干净。 在苻文面前,景月见的脾气极度温顺,当她看到苻文桌上的羊肉被赵安南风卷残云,温婉一笑,又将一盘片好的肉,放在了苻文面前,苻文不经意抬头与其对视了一眼。 那一瞬间,苻文心中昙花绽放,他忽然觉得,曾经那位无微不至、不知道魂归何处的奶娘欢悦,似乎又活了过来。 或许,凭一把伞,干爽的衣服可以逃过潇潇冷雨,可终究躲不过突如其来的温柔,更能让人湿润眼眶。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苻文揉了揉脸,装作迷眼,不经意擦去了有些湿润的眼眶。 景月见瞥到苻文此举,双颊升起两片 红云,那一脸的娇羞,宛如大漠边缘点缀着的羞涩红叶,惹人爱怜。 为了缓解尴尬,苻文向景月见温柔点头,侧身对赵安南挤眉弄眼地说道,“你我兄弟倾盖如故、目成心许,这些客套话,自然就不必说了,赶紧多吃点,天池之行,老子还指望你逢凶化吉呢!” “哈哈!大哥高看了,不过,兄弟我这探查天象、窥视人心的本事,倒可以为大哥看家护院。大哥若信我,则云地相接之处,必有回响,包大哥一路顺风。” 赵安南说这番豪言壮语时,在场几人并未质疑。 赵安南天赋极佳,前些日子,赵安南曾说第二日要下雨,可那时尚在冬季,众人不信,结果,第二日,果真下了雨。 这件事,让所有人都记忆铭心,对赵安南竖起了大拇指。 屋子里的另一名女子金蝉,被邹茯苓的死缠烂打搞得焦头烂额,索性离开席位,坐到了景月见的身旁,随意聊起,“景妹妹,听说你是夔龙府的高徒?” 景月见温婉地点了点头,笑如春花。 金蝉性子活泼,来了精神,急忙追问道,“我从书中得来,夔龙府地处大秦帝国极东的灵扬道凤岭镇,听闻凤岭四季常绿,百鸟争鸣,时人乐采清露酿花酒,此事可为真啊?” 景月见为金蝉夹了一块儿羊腿,少女眼睛笑成了一条细缝,细语道,“金姐姐所说确实为真,若有机会,定为姐姐亲酿一坛花酒,供姐 姐品尝。” 金蝉一脸向往,花痴一般说道,“绿野桃花,草长莺飞,真是浪漫!” “哎呦我的景妹妹,快和哥哥说说,这夔龙府,为何叫夔龙府啊?夔龙府有什么玄奇之处啊?最重要的是,夔龙府的弟子,是不是都像你这般温柔似水啊?” 邹茯苓就如一块难缠的膏药,憨笑着走了过来,这小子明着是与景月见说俏皮话话,实际上,那双眼神一刻都未曾离开金蝉。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景月见当了真,便为邹茯苓认真解释道,“凤岭镇的乡亲们传言,汉土东海中有座流坡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神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当年,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邹茯苓大咧咧笑道,“这个典故,只要微微读过一点点书的人,都知道啦!有没有我们不知道的?” 景月见嘿嘿一笑,继续道,“又相传,夔龙是帝舜的两个臣子,其中名为‘夔’的臣子是一个乐官,而名为‘龙’的臣子则是谏官。因为这个原因,夔龙这一词其实也包含有‘辅弼良臣’这一层意思。” 邹茯苓硬生生挤在金蝉身侧,喃喃地道,“这个意思嘛,我还真不了解呢!” 金蝉嫌弃地瞪了一眼邹茯苓,娇声斥责道,“邹茯苓,你还真是个茯苓,中看不中用。 你知道个屁!赶紧滚一边儿憋着去!” 邹茯苓被当众斥责,也不生气,反而露出一副狡诈模样,奸笑道,“我就喜欢你和我说话,好的坏的,都喜欢!” 听闻此言,屋内众人,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正在小口喝羊汤的苻文,差点一口吐出来。 为了缓解尴尬,景月见微微一笑,继续兀自说道,“一百八十年前,前辈取名夔龙府,必有告诫后世子弟莫忘做忠国之臣的意思呢。” 说到这里,景月见提高了一点音调,脆生生地道,“这么多年来,夔龙府子弟以力证道后,多加入了军营,战死在了战场,为国捐躯,也算没辜负‘夔龙’之名。” 包括烛龙校尉叶鲤在内的在场诸人,对景月见纷纷投来钦佩的眼神,而这原因,却并不仅仅因为夔龙府的名头和贡献。 而是因为,景月见乃夔龙府创立至今,最年轻的三甲弟子。 世人皆知,百余年前,在曹魏尚书令陈群还未制定九品中正制和江湖三品十二阶前,夔龙府便独创地将府主及弟子分为十等,分别为三丙、二丙、一丙、三乙、二乙、一乙、三甲、二甲、一甲和天甲,与三品十二阶的前十境大相径庭,三甲弟子,转换过来,便是破城境界,对于刚刚豆蔻年华的景月见,任谁都不得不由衷地赞叹一声‘天资奇绝’。 这种老天爷赏饭吃的人,不得不让人羡慕。 景月见借一张嘴道完了风月, 此时,宇文登峰也聊够了美人,他终于想到说起了正事儿,于是咧嘴说道,“老大,翌日便要跨过长城,我等,要不要提前做些准备?毕竟,老大你的身份特殊,万一被汉庭发觉,恐难回国。倘若被生擒活捉,那将是我大秦的灾难啊!” 能被苻文所器重并带出来的,自然不是等闲之士,宇文登峰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博览群书,极其擅长雄辩,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一流,这不,他找了一个大家都已经‘山穷水尽无话可说’的时候,把正事儿提起,可谓恰到好处。 有人挑起了话梁,其余人纷纷回坐,准备开始议论大策。 苻文并没有急于谈事,这位刚刚年满十一岁的少年,已经隐约有了一些王者风范,他有模有样的端坐在主位,环顾四周,指向帐外南面的汉土,轻描淡写地问道,“诸位,你等可知汉庭北境第一郡,孙江郡的孙氏一族啊?” 在座都是大秦武人,虽然知道孙氏只言片语,却都知之不详,所以都没有站出来,场中一片静默。 最后,还是览尽前贤经典且来自薄州的金蝉,起身娓娓道来,“殿下,孙江郡孙氏,原为三国江东孙氏,哦,便是东吴的创立者孙权孙仲谋所在家族,据传,江东孙氏乃‘百世兵家之师’孙武的后人。” 邹茯苓一脸不屑,冷声嘲讽了一句,“呸,也不知道真假,备不住是拉拢人心的噱头。” 金 蝉轻笑,娇瞪了邹茯苓一眼,继续道,“公元242年,孙权的长子孙登去世,孙权悲伤过度,从此性情大变,开始频繁更换储君,由此引发了‘二宫之争’,朝中大臣也由此分为两派,内耗剧烈,朝局不稳。” 金蝉顿了一顿,继续道,“同年,孙权误食夷洲进贡的所谓不死灵丹而死,其四子孙霸弑兄继位,孙霸骄奢淫逸,终日饮酒寻欢。公元243年,也就是孙权死后十一年,在蜀汉朝堂的精心筹谋下,汉庭江南顾、陆、朱张四大家族反吴,大汉陈兵建康,东吴同年灭国。” 符文听此,轻轻唏嘘了一声。 金蝉拨弄了一下云鬓,道,“天下一统后,为了避免孙氏余孽与顾、陆、张、朱四大家族相互勾连再次起事,汉丞相诸葛亮迁孙氏王族于洛阳。公元295年,大秦同大汉经历旷世一战,大秦丢失包括狼居胥山在内的故土百万里,大汉将夺取大秦和西域之土地,划为牧州、锋州与薄州,同时,为了进一步分化孙氏一族,汉神武帝下令,迁孙权堂弟孙奂之孙,孙萌一族到了大汉北境驻守边关,并将此地取名为隼将郡。” 帐内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金蝉抿了一口马奶酒,润了润喉,继续道,“孙江郡原名隼将郡,只因这里盛产红隼。孙氏一族在此扎根的五十年中,可谓屡建奇功。在公元310年,应对秦汉两国边军摩 擦,孙萌英姿飒爽,统帅孙江郡武备军奇袭大秦南烛道边军粮草辎重,打退大秦军队,获得天子嘉奖,成为傲立一方的世族。” “公元325年,孙萌其子孙文成全力拥戴刘彦登基,孙氏从龙有功,一跃成为大汉顶尖的二十八世族之一。十九年前,牧州大旱,殃及薄州,时任孙江郡郡守的孙文成,联合孙江郡两支边军和武备军,奋力抵抗大秦南下抢粮,徼结民望,弥缝补苴。” 说到这里,金蝉不禁慨然一叹,“从此,隼将郡便被人取了谐音,命为孙江郡,意取‘孙氏江山’了。而孙江郡因为天高皇帝远的缘故,渐渐被孙氏一族全盘掌控,不是诸侯,胜似诸侯了。” 听到这里,一声冷笑,“好一个江东孙氏,孙武后人!” 第206章 景星麟凤,曲顾孙郎(三) 谁道江南少将才,明星夜夜照文台。 欲诛董卓安天下,为首长沙太守来。 江东孙氏盖孙武、孙膑之后,孙坚、孙策、孙权三代英雄,其子嗣后人,亦常有雄霸天下之心也。 从曾经的坐领江东,到如今的望断江南,孙氏后人的这颗王者之心,从没有变过。 ...... “到了孙秀成这一代,孙氏一族已经在孙江郡经营了四代,孙家手握孙江郡郡守大印,统率孙江武备军和一支孙江郡边军,根基深厚,民望颇高。若再算上薄州新上任的武次将军孙荟,大汉七十二军,孙氏足足绾摄了三支。” 到此,金蝉话毕,孙氏一族的来龙去脉,被金蝉讲了个透彻。 苻文细眉一挑,单手拄在桌上,“孙氏一族如今的掌舵者孙秀成...,诸位可有人了解?” “自然和大哥是比不来的!”邹茯苓不失时机地‘舔了一口’苻文,嘻嘻哈哈地道,“孙秀成这小子,我在薄州游历蹭酒的时候,遇到过一次。孙秀成也就二十多岁,长的挺精神,酒量也不错,就是人品不太好!老小子喝酒的时候总爱偷着倒。呸,酒品见人品,什么东西!” 帐内诸人应景一笑,转而安静,邹茯苓略显尴尬,摆了摆手,“好啦好啦!我曾游历孙江郡,据当地百姓说,孙秀成继任族业后,招纳猛士,扩充武备军,垦荒屯田,广结善缘,都说他是个好官呢!” “呵呵!好官? 若茯苓所言为真,这孙秀成,胃口和野心可是大的很呐。” 仅凭邹茯苓三言两语,苻文便开口谋断,“这招贤、垦荒两项倒是无可厚非,在郡守职责范围之内。不过,我曾详读《汉律》,在其武备一章里,明确说了‘因人因地私改军队建制者,诛’,对此,孙秀成不可能不知,不过,他还是招纳私兵,扩充军队。” 苻文冷声道,“哼哼!明明知法而犯法,足见其胆量与心智。” 宇文登峰立会其意,紧接说道,“大哥,你是说,孙氏有意划地为王?再次裂土封疆?” 苻文答道,“此亦为我初断,是是是非,还需加以验证才好。” 没什么政治头脑的赵安南,开口问道,“他孙秀成造不造反,与我们此行南下有何干系?” 宇文登峰似乎猜透了苻文的心思,一脸坏笑道,“水秀山奇孙江郡,这孙江郡位于汉庭边境,与大汉接壤,地理位置既有优势,又有劣势。” 苻文眯眼笑问,“此话何来?” 宇文登峰回以眯眼,高深莫测地道,“放眼汉庭二十八大世族,孙氏一族只能排在中游,但其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便是与我大秦毗邻,若能得我大秦襄助,其自可如鱼得水,顺遂心意;其劣势亦是在此,如果没有我大秦策应,夹在秦汉之间的孙氏一族,只会如一叶扁舟,小风小浪便会使其倾覆。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是而已!” 话说到此,屋内有一半的人已经从宇文登峰的话中读到了苻文的心思,不过,还是有几个莽汉露出了懵懵懂懂的表情。 苻文也不兜圈子,先对宇文登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旋即张口道,“基于这个观点,孙氏如有自立之心,自是不敢开罪于我大秦,你们说,如果能争取到孙氏襄助,此番南下薄州,是不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所有人眼前一亮,孙家扎根薄州数代,自有一份人脉,如果孙氏一族肯力挺苻文,这一行,必能多开汉军哨卡和长水卫的监视,顺利完成任务。 于是,在座诸人纷纷举手赞成,随后同时安静,等待苻文定计。 苻文起身,兀自在大帐内踱步,思考了片刻,方低声道,“我意,翌日见月与我乔装夫妻,去探查一番,如果有了孙氏援手,于此行、于大秦,岂不都是一件好事儿!” 听到‘乔装夫妻’四个字,景月见小脸一红,尽显小家碧玉。 赵安南‘不识时务’,却在这时插了一嘴,“大哥,要不,带上我吧!有我在,也好助你探查四方。” “带你作甚?去看孙家的女浴吗?哈哈!” 苻文纵情畅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爽快!爽快!诸位安心,去的人越少,越能显示我等之诚意,而且,一个小小的孙江郡,恐还留不住我呢!” 苻文这句话,绝不是信口开河,躲在暗处的那位高人,一直与苻文形影不离,根据 苻文判断,这位高人至少在天动境界,这也是他能有恃无恐,胆敢独闯虎穴龙潭的原因。 诸人正欲细细商讨,门外烛龙卫士近得帐外禀报:柯澄支度使慕容恪,前来拜访。 大秦与大汉的官制,大同小异,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汉中枢有五公十二卿,大秦中枢则有九门九司八柱国,大汉地方有州牧,大秦地方有节度使与将军,大汉有统兵将军,大秦亦有统兵支度使,这慕容恪,便是统领与孙江郡接壤的南烛道柯澄县边军的最高军事指挥官。 其官职相当于大汉七十二军将军。 苻文听闻慕容恪前来,眼神大亮,赶忙笑道,“哦?快快请进!” 可在烛龙卫士远去后,苻文又陷入沉思。 宇文登峰不愧苻文肚子里的蛔虫,趁卫士引入之机,小声附耳,对苻文说道,“大哥,南烛道是八柱国之一慕容氏的地盘,慕容家主、东南将军慕容皝这几个儿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大哥万务小心。” “朋友来了有好酒,若不是朋友,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么?” 苻文倒是豪爽,快步移到帐门,整理衣衫,静静等候。 宇文登峰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等待期间,苻文那颗脑袋,飞快地旋转:浮荣足贵,今日这慕容四公子来此是好是坏?是代表自己,还是代表家族?是真心想送,还是别有所图? 苻文思来想去,最后挠了挠头。 哎!说不清楚,前路 迷雾重重,只能见招拆招了! “哎呀呀!小将何德何能,竟能得四皇子殿下亲赴帐门迎候。” 一名面如傅粉、唇似抹朱的及冠小将,身披锦袍,内衬铁甲,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近得苻文身前,小将左手成拳,狠狠砸了砸自己的左胸,以示敬意后,便要行君臣之礼。 苻文急忙将其扶起,先拜于他,言辞诚恳,“慕容兄长来的仓促,弟来不及多做准备,失礼,失礼!不然,定亲驾马车迎之。” 你让我一尺,我让你一丈,两人抚掌欢笑,携手共入中军大帐。 苻文向慕容恪简单介绍了诸人后,景月见已经把自己的位置收拾出来。众人列座后,景月见正欲退出帐内,一双轻盈温凉的手,忽然流转到她的腕间,苻文一把将其拽到了自己的主位,自己让出了半个位置,两人并坐一桌。 这个举动,表明了苻文对景月见的态度。 “慕容大哥,按草原的规矩,来,弟与贵客先干三碗。” 苻文连干三碗,碗碗一饮而尽,开场三碗酒,是主人对客人的最高礼仪。 慕容恪受宠若惊,赶忙起酒跟上。 再这样相互尊重的基调下,众人渐入佳境,酒亦越喝越猛,越喝越多。 酒过三巡,众人尽兴。 苻文若有若无的引入了正题,笑道,“早听闻慕容大哥的父亲,慕容皝老将军有醒世之勇,谋略万千自在心中,家族人丁兴旺、豪杰并出,今日一见,传言不虚啊 !哈哈!” 慕容恪并没有因苻文的礼遇而狂傲,反而恭谨回答,“四皇子过誉了,我等不过市井村夫,终日游手好闲,哪里比得上四皇子驾驭群兽、统帅群伦的泼天神威。当日天狼城下,四殿下统帅万兽、一战功成的大场面,让末将心驰神往啊!” 苻文笑笑摆手,“狗屎运而已,比起兄长,小巫见大巫了!兄长来此,不知小弟有何效劳之处啊?” 慕容恪端起酒杯,依然恭谨回答,“哈哈!无事,无事,方闻四殿下造访南烛道,知道四殿下此行需要低调行事,家父便没有大张旗鼓,特命末将在此等候,敬酒一杯,聊表地主心意。” 苻文爽朗大笑,端酒于慕容恪隔空相碰,“多谢慕容老将军厚爱,多谢慕容大哥不辞辛苦莅临,来,再来一碗。” 慕容恪如沐春风,“好!” 所有的人际关系,大多数都始于酒,成于醉。 这些个素来以酒量着称的草原男子,把天狼城带过来的酒,喝了个精光。 苻文本没打算在进入汉庭之前豪饮,可武将总喜以酒会友,他便也随了大家的兴致。一顿大酒过后,苻文心知,这顿酒是值得的,至少,他的性格和才华,在慕容恪心中,扎下了根。 第二日清晨,苻文同慕容恪策马并肩。 慕容恪英俊潇洒,拱手道,“祝四殿下一路顺风,平安凯旋!” 即将再一次南下汉庭,苻文心中唏嘘,轻叹一声,旋即对慕 容恪笑道,“慕容支度,今番良晤,豪兴不浅,若我天池凯旋,可愿策马来迎?” 慕容恪也算半个文人,他自然知道‘策马来迎’,意味着什么。 这代表了慕容家族对苻文的态度,换句话讲,只要慕容恪出现在迎接苻文归来的路上,那便无形中代表着,慕容家族是支持四皇子的。 慕容恪思索了良久,最后,他投鞭为诺,“好!” “哈哈哈!一言为定!” 苻文疾驰而去。 第207章 景星麟凤,曲顾孙郎(四) 如江南一般蝶影依稀、草花世界的馋人春景,在孙江郡与柯澄的边境线,通通没有。 甚至连玉门关‘一片孤城万仞山’凄阔景象,亦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亘古绵长的沉云黑土、剑拔弩张的肃杀氛围和久无人迹的荒芜萧索,横贯在两郡之间的大汉长城与大秦密密麻麻的堡垒,将两国百姓相识相交的想法彻底打消,能看到的,只有随风飘荡的红白汉旗与黑白秦旗。 四十多年前,秦汉大战,最后以大秦惨败告终,汉神武帝与大秦头狼会盟于此如今的牧州色格河畔,划分楚河汉界,昭告天下‘永世不动刀兵’,这一约定被世人称为‘色格河盟约’。 从此,大秦和大汉开启了四十余年的太平,虽然两军在边境时有摩擦,在政治和经济上也是相互掣肘,但总体上没有越过彼此的底线,还算平稳。 四十载春华秋实,色格河畔的盟约,仍然作数,大汉、大秦两国关系虽然已经降到了冰点,可邦交未断,仍然可以互通使者商队,只不过,兵器、铁器、盐巴等管制物品,不得过境,两国各自的法律都严格规定,凡携带此类物品出境者,诛三族。 两郡之间,在两国默契修筑的官道之上,一对少男少女正由北向南,缓缓步行,少男头裹布巾、身材修长,少女粗布麻衣、样貌普通。 少男少女正是苻文与景月见,两人出了秦境,便立即乔装打扮成普 通的农家夫妇模样,极不惹眼地走在官道之上。 两人边走边聊,只见苻文认真地看着景月见,“月见,你的名字,好奇怪啊!为什么一个女孩子,会有这样不解风情的名字呢?” “嘿,当年秦汉大战,爹战死沙场之前,我仍在襁褓,爹拜托袍泽送来遗书后,我便有了名字。” 在苻文面前从来温声细语的景月见,谈到此事,情绪竟出奇地高亢,见她认真地道,“父亲在遗书中说:月隐日见,熬过最艰难的日子,我们总会见到阳光。” 天下之人,皆有国籍,只要人有了母国,便会不自觉地油然生出一种家国情怀和难舍乡愁,这种乡愁,对于背离故乡沃土、屈居北洲苦寒的秦人来说,更为刻骨铭心。 苻文何等聪明,他立即读懂了景月见父亲的语中隐意,认真地点了点头,“伯父是个明事理的人。” “爹的骨灰,至今没有下葬,他在遗书中说,若要埋,便埋在狼居胥山下,不然,便不埋!所以,爹的骨灰,至今没有下葬。” 讲话时,景月见面无表情,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名词来形容,那便是‘国仇家恨’吧。 苻文惊讶于景月见的执着,“所以,你一个女儿身便入了夔龙府?你要报国仇家恨?” 景月见无比坚定,“嗯!” 苻文眼中忽然透出一闪而逝心痛,旋即问道,“月见,你,喜欢练武么? ” 景月见嫣然一笑,笑容中带着些许凄苦,伸出手,“你看,寻常女子的手皆是柔弱无骨,而我的手,却如糙石粝沙。哎!若是天下太平,哪个女子会不爱红装爱武装呢?” “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弱,就算成了神仙,也无法改变天下大势。” 看着远处即将到达的关卡,苻文轻轻抓起景月见的双手,认真地对景月见说,“月见,助我登基吧!我一定会完成伯父与你的心愿,完成千千万万无家可归的秦人的心愿,让他们魂归故里。” 景月见无比坚定,“好!” 苻文站北面南,眼中杀意凛凛。 他朝中原落我手,干戈况满西南东。 ...... 与其说苻文和景月见即将到达的是一道关卡,不如说那是长城之外的一座孤城,一座极为奇特的孤城。 这座孤城看起来残破不堪,纵横三里的三丈黄土墙,吱嘎吱嘎作响的大铁门,早已干涸无水的护城河,毫无神采的破烂据马,都将这座孤城映衬的如同夕阳西下。 不过若一细瞧,装束各异、各怀鬼胎的行人,杀气凛凛、盔甲尽是刀痕的百战老兵,将塞外的萧索肃杀气氛,一展无遗。 之所以有这座孤城,源于秦汉两国之间的默契,这城距离汉长城与秦堡垒都有相当距离,两国都有驻兵再次,薄州与南烛道每每有事需要洽谈,往往便定在此处,双方互派使者,交换人质,签订大约小约,而后, 两国的东北边境,便能安生一段日子。 所以,这里又被城里的一些刀尖舔血的商户称为‘和城’,意取和平之城。 和城仅有两门,城北门驻守的是大秦军队、城南门驻守的是大汉军队,过了城北的大秦关卡,一条坦途大道直通南门,到了南门,汉朝士兵检查无误后,便会给过路人派发准入令,行人便可依此过关,进入大汉境内。 对于这样一座城池,大汉天子刘彦和大秦头狼苻毅,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城两治,也算两国无奈之下的推陈出新之举! 苻文和景月见刚刚行过了大秦的关卡,两人的肚子,便开始鸣起了不平。 可是,除了早上来不及拉出去的屎,苻文这小子,啥也没带! 除了苻文,景月见这丫头,也是啥都没拿! 苻文抿了抿嘴唇,看向景月见,“见月,你,带钱银了么?” “没有!”景月见答的真实,“你饿了?” “嗯!”苻文揉了揉肚子,“果然,酒不饱人。难道你不饿么?” 景月见的肚子咕噜咕噜,很真实地回答了苻文的问题,但景月见还是柔声拊循,“‘和城’处处杀机,我们不能再次就留,殿下,您再挺一挺,等过了长城,给你烤只山鸡。” 苻文一脸沮丧,“那也不能天天吃山鸡呀!” 景月见俏皮地噘起嘴,“那,你说怎么办?” 苻文一脸坏笑,“月见,你是破城境界的武夫,你觉得,这城里 能打过你的,有几人?” 景月见认真思考了一番,“嗯,最多五个吧!” “那还犹豫个甚?”苻文指着不远处一家名为‘和平’的酒肆,豪爽地道,“走,本皇子带你吃霸王餐去。” 一向不喜言语、不喜笑的景月见,竟‘扑哧’一声,轻笑了一下,“好!” ‘和平’酒肆的老板,是个中年妇女。 见到苻文‘小两口’坐在了窗边,立马拿着一卷竹简,腰肢招展地走了过来,骚声道,“哎呦,两位小冤家,你们怎生得如此玲珑剔透!玲珑便玲珑,玲珑配玲珑,竟如此天作佳成,可是羡煞旁人呢!” 开酒肆的,自有一张巧嘴,这一番恭维,景月见直接羞红了脸,苻文反倒兴致大增,恬不知耻地道,“老板娘生得一双慧眼,识得真金,我们村儿算命的李老汉,说我俩是天上地下独一对儿!哈哈!” 这回,轮到老板娘尴尬了,这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她自己都没想清楚,只能咧嘴一笑,妩媚道,“今日得遇两位冤家,小店蓬荜生辉,来来来,看看想吃点啥,小店给你们打个对折。” 苻文环顾四周,嬉笑道,“老板娘,我看你生意惨淡,我夫妇二人应是你开门头一客吧?” 老板娘大气点头,“所以才要给两位冤家打一个对折嘛!” 苻文饶有兴致地讨价还价,“既然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老板娘只给打个对折,那便显得小气了,怎 么也得给俺们打一个三折呀!” 老板娘腰肢一撑,双峰向前一怂,嗔怒道,“小穷酸,你要老娘做赔本的生意?哼!爱吃不吃,不吃滚蛋。” 景月见正待接过竹简选菜,却被苻文一把手搭了下来,只见苻文仍然满面笑容,“老板娘别生气嘛,给我们随便来三荤三素,再来一壶茶。结账就按老帮娘的规矩,对折算!” 老板娘立马换成了一副笑脸,脆生生地答了一句‘得嘞您的’! 苻文轻拍了一下桌子,笑道,“做的不好或是上得慢了,我可不给钱哦!”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媚眼一抛,“瞧好吧您的,绝对让两位客官吃好、喝好,实在不行,奴家陪好还不行么?” 苻文哈哈大笑,“去去去!快去做饭去!” 等菜的空档,苻文极其小心地环顾酒肆了一圈儿,方才虽然笑逐颜开,但实则外松内紧,他深知‘和城’里面的所有商铺,多多少少都沾点儿灰色行当,叫人不得不防。 只见屋内干干净净、擎画简约,青砖铺就的地面撒了一层淡淡的水,小店中央种了一棵半开不开的桃树,此刻已是饭时,仅有八张小桌的酒肆,却只坐了两桌客人,除了自己先来的一桌,还有另外一桌后来的客人。 而正是这桌后来的客人,勾起了苻文极大兴趣。 只见偏僻的角落里,三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正在畅快饮酒,背靠自己的那位,往往端起酒碗便颤 掉了一半的酒,喝到了口中,又顺着唇边淌下一些,真正喝到嘴里的,还不到半口,这可真是,人未大醉、衣先湿透。 而坐在他左右两边的男子,看到了也不在意,一碗接着一碗,喝得却实在。 苻文凑近了景月见,低声眯眼,“邹茯苓这小子是不是说过,孙秀成这老小子,喝酒的时候总爱偷着倒,你看那人。” 第一次被苻文附耳,景月见脸一红、脖子一缩,把双手插到了双腿间,娇滴滴地回答:“是,是的!相,相公之意,那人是孙秀成?” 苻文一声坏笑,“知我者,夫人也!” 景月见的脸,更红了。 第208章 景星麟凤,曲顾孙郎(五) 景月见脸红过后,两人的表情,逐渐凝重。 景月见不经意瞥向窗外,声若细蚊,“夫君,喜欢赖酒,并不代表他就是孙秀成呀!而且,孙秀成乃一郡之长,平白无故来此作甚?” 苻文浅尝辄止,认真起来,低声道,“遇到个赖酒的,就将其说成孙秀成,的确有些武断。不过,入城之后,我总觉得,有几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们。若没有,那自然是好,若为真的话,有此嫌疑的,只能是我天狼城两位大哥,还有这位孙大郡守了。” 景月见眉宇中杀机隐现,“夫君是说,我们被发现了?” 讲到这,苻文双目滴溜溜一转,起身将老板娘置办好的碗,用力扔向了‘偷酒’的锦衣男子,顺便大声喊道:“哎呀,孙郡守,小心!” 苻文的大呼小叫,立即引起‘偷酒’锦衣男子身旁两人的关注,坐在孙秀成右手边的男子,眉宇中寒气显露,立即将自己手中的碗飞了出去,两只碗在半空中对撞而碎,发出一阵脆响。 老板娘闻声而出,他以为是苻文两人惹到了孙秀成,笑着对那锦衣公子说,“哎呦我的孙郡守,这是撒的哪门子泼啊!” 老板娘此话一出,苻文心中顿有计较,看来,眼前之人,正是汉庭的封疆大吏,薄州孙江郡郡守,孙秀成了。 想到此,少年苻文心中冷笑:无巧不成书,孙秀成会为了一顿无足轻重的饭,犯险‘和城’?呵呵, 想必是来找我的吧! 这时,锦衣公子转头起身,一个身体洪大的身影,出现在苻文和景月见面前,但见其面鼻雄异、脸盘狭长、眼窝深陷,鼻头高耸肩挑,长相神俊不凡。 这个相貌,简直和百年前的孙仲谋,如出一辙。 孙秀成扣了扣鼻子,衣服前襟已经湿的不能再湿,可见刚刚‘战况’之激烈,这时,孙秀成对老板娘挑理道,“老板娘,你可要长点良心,可是这位小兄弟,先动的手!你可不能以身份定强弱啊!” 苻文努了努嘴,他并没有揭穿孙秀成的身份,只是驳斥道,“这位兄台,你以身背我,怎知是我动的手?难不成就因为店内仅有你我两桌客人,便要诬蔑于我?如此说来,千里之外的穿云箭插到了你的屁股上,也要埋怨到我的头上么?” 孙秀成故作不知,眯眼笑道,“嘿呦,哪里来的穷酸小子,还生得一副伶牙俐齿呢!” “哪里来的,想必孙郡守心中自然知晓吧!” 苻文主动挑开了话题,走到锦衣公子桌前,斟满了两碗酒,一手敬到锦衣公子身前,一手托碗自饮而尽,豪爽地道,“既然引我相会于此,何须我再多说呢?” 锦衣公子接过酒碗,“要不,咱坐下慢慢喝?” ‘喝’字刚落,苻文迅疾如兔,左手抓过孙秀成的前襟,右手用力一推酒碗,一声坏笑,“进去吧你!” 整整一大碗酒,被灌入了孙秀成口中,一 滴都没有浪费。 在苻文给孙秀成‘喂酒’的过程中,孙秀成旁边侍立的两人,急忙上前制止,景月见左掐右夹,那二人好似小鸡雏一般,被景月见轻而易举地乖乖制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苻文眼看孙秀成喝光了所有的酒,爽朗一笑,“哈哈!喝了这碗同心酒,我与孙郡守可就是朋友啦!无话不谈的朋友!” 对于苻文的强买强卖,孙秀成也没有恼火,反而献媚地说,“能与权势富贵之人做朋友,饱受富贵福泽,是我分内之事。” 苻文借坡下驴,脸上堆满了坏笑,“那,这顿饭,你请!” 孙秀成乐得演戏,笑道,“哈哈!荣幸之至。” 两人各怀鬼胎,哈哈大笑。 苻文和景月见挤眉弄眼了一番,随后将孙秀成所带的两名仆人赶走,与孙秀成坐在一桌边吃边聊了起来。 孙秀成自酌自饮,敞开亮话,“公子,你怎知我是孙秀成!” 苻文大口吃肉,含糊不清地说,“老板娘叫你孙郡守,放眼整个北境,姓孙的郡守,怕是只有你孙秀成一个了吧!” 孙秀成故作不悦,对老板娘嚷道,“老板娘,既然你的舌头这么不听话,那就把你的舌头切下来给本郡守下酒吧!” “好!今夜烛火无眠,奴家以被裹身,莫说舌头,连奴家这个人、这颗心,都给了孙大人。” 老板娘并不害怕,反而挑逗起孙秀成来,可见,孙秀成在‘和城’百姓眼 中,并非恶类。 苻文可懒得听两人的荤段子,吃饱喝足后,小酌了一口酒,眯眼道,“孙郡守,您本就打算与我再此相见,又何必逢场作戏呢?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你是如何知晓我等行踪的?” “看!看看!若说这天资,还得是帝王家的子孙,个个都聪慧敏锐,一下子便看透了我这点小把戏。来,敬公子一碗。”孙秀成举碗喝酒,还是老规矩,洒了七分,喝了三分。 苻文少年老成,他见孙秀成顾左右而言他,便也不再追问,遂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双方已经探明底细,孙秀成讲话也不藏着掖着,不过,他却也来了个反转,“不知公子急见本郡守,所为何事?” 两人既然能够再次会晤,并不是天赐缘分,而是刻意安排,很显然,两人都有求于对方,不过,谁先开口求人,便是一门学问了,先开口的那个,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交涉中,定会处于被动和下风。 所以,孙秀成打算主动出击,让苻文率先开口,抢占先机。 孙秀成的这点心思,迅速被苻文洞察。 苻文迅速反驳,笑道,“哦?此话从何说起,难道不是孙郡守在我二人进城之后,派人一路跟随么?现在倒成了我有求于孙郡守了?孙郡守倒是擅长倒打一耙呢!” “哈哈!这不是怕贵人南下,孙某不能按需供求,最后招待不周么!” 孙秀成也不尴尬,一带而过,哈哈 笑道,“听说有人想去天池走一遭?那里可是不毛之地啊!” 苻文故作认真,“嗯!本公子也听说了,薄州东面,与高句丽交界之处,有万丈神山,山顶之上有神龙,每月七日随大潮显身,传言神龙出世有巨宝现身,便有人想前往一睹风采。” 孙秀成眉毛上挑,笑道,“哦?孤身犯险,远赴人间惊鸿宴,仅仅只是想一睹神龙风采这么简单?那这个人,岂不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景月见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若能得赐神物,那自然是好的。如果不能,我们也不强求。” 景月见此话说的淡然,再配上她与世无争的表情,倒是让孙秀成愣了一愣。 此番苻文南下,他孙秀成想从苻文身上得到的,远比苻文想从他身上得到的,要多得多,但是,如果苻文一行抱着对天池宝物可有可无的态度而来的话,那么,他孙秀成便会立刻陷入被动之中。 这就好比小贩叫卖,如果认定了客人今日必须买菜,那小贩便会死死咬住价格,但如果客人今日不一定买菜,那小贩便会犹犹豫豫,适时降价,到最后,甚至会做赔本的买卖。 孙秀成夹了一口菜,稳了稳心神,不温不火地问道,“不知那位欲前往天池观潮的大秦人,可知自己一路要穿过薄州的几郡几县啊?” 见孙秀成另起炉灶,苻文摇晃着酒碗,碗中酒打着转,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而 后,他故作轻松,脸上堆笑,“那就要看孙郡守想让他穿过几郡几县喽!如果孙郡守不想,那位大秦人甚至连这座‘和城’都走不出去,不是么?” 孙秀成一副奸商模样,一边为苻文斟酒,一边奸笑道,“无利不起早,想让本郡守帮忙,本郡守可得收点盘缠,走得越远,盘缠越贵。” 苻文横眉一挑,“哦?不知孙郡守想要一个什么价位?” 孙秀成悠然地道,“那要看主顾是什么样的人啦!若是寻常人家,几十文钱即可,若是帝王子嗣嘛,怎么也得三五座城池才行那!” 按照符文以往的秉性,肯定会继续与孙秀成来一番唇枪舌战,可不知怎地,今天的苻文明显沉不住气,听闻此话,脸上有些愠怒,道,“孙郡守家大业大,连兵都扩了,还差这点盘缠么?” 孙秀成耐心极好,就像一个蛰伏多年的深山猎人,“一颗大秦四皇子的人头,对于本郡守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起码,在太平盛世,若能为大汉建此功勋,封个侯爵,位列十二卿,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吧。你说呢?公子?” “呵呵!你真觉得,我大秦陈兵边境的虎狼之师,是摆在那里看戏的么?”毕竟是十一岁的少年,脾气如干柴烈火,苻文灰眸一转,细眉紧皱,“或者,你觉得,我身边的破城境高手,一丈之内取不下来你孙秀成的人头?” 孙秀成为苻文倒满了酒,平 声细语,“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无妨有卧龙。公子可不要忘了,进了这和平酒肆,便已是孙江郡的地盘了!” 一声落下,剑拔弩张的氛围,立刻充斥了整间酒肆。 景月见已经将气势汇聚到顶点,只要苻文令下,孙秀成绝对无命再活。 第209章 景星麟凤,曲顾孙郎(六) 若想知道一个人是否为乾坤大才,不看顺境,当看逆境。 孙秀成极其老辣,三言两语,便把苻文逼到了绝境。 看到景月见蓄势待发,苻文却一下子冷静下来。 这座酒肆,已经是大汉的管辖范围,倘若苻文敢在这里动武,即使有景月见这种高手坐镇,也绝讨不到好处。 苻文相信,此时的酒肆内外,早已十面埋伏,只等孙秀成一声令下了。 于是,苻文沉心静气,故作轻松地道,“求之其本,经旬必得;求之其末,劳而无功。孙郡守若想成就心中所想,还得好好想想此刻的你,最需要什么!” 这下子,孙秀成来了兴致,“哦?愿闻公子其详!” 苻文眉目中传出了一丝挑逗,“若仅想封个万户侯,位列公卿,一颗敌国皇子的人头,绝对够分量。可若想趁大国相争,渔翁取利,裂土封王,重振孙氏百年雄风。恐怕,还得左右逢源、因势利导啊。哈哈!” 孙秀成知道,今日不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对苻文动武,他也知道,话说到这,该步入正题了。 孙秀成自斟自酌,一饮而尽,“在下请问公子,何为因势利导呢?” 苻文娓娓道来,“我大秦祭祖之地狼居胥山,落入汉庭之手已近五十载,大秦人的尸体无法掩埋、九泉之下无法安睡,国仇难忘,家恨时时在心,大秦大汉两国,必会再有一战,此为天下大势。” 此刻的苻文,完全不似少年 模样,反倒像一位指点江山的君王,“只要战端一开,大秦必三路南进,东攻薄州、中夺牧州、西取锋州,而这东路嘛,自然是以孙江郡为首战,只要跨过了北境长城,顺势夺下了破虏城,凌源山脉以北,则再无天险可守,薄州唾手可得,我大秦的国仇,便算报了一半。” 孙秀成继续装傻,无辜地道,“这,这与本郡守何干啊?” 苻文明白,今日能坐在这里,便说明孙秀成有反汉之意,而此刻装傻充愣,无非是想待价而沽,向他讨要一个更好的价钱。 苻文心中暗笑:孙秀成啊孙秀成,你真是个有小聪明,却没有大格局的‘大才’呢,你孙秀成只有一个孙江郡,而我的背后,是整个大秦,你我本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你不趁着这个机会用尽浑身解数巴结我大秦,还想和老子讨价还价?真是,不知死活啊! 三岁知老相,你孙秀成的结局,最好也不过如你先祖孙权那般,偏安一隅啦。 随后,苻文调整情绪,正色道,“当前,秦汉两国的国力,仍有不小差距,这一代的大秦人,已经南攻无望,只能等到我们这一代崛起。” 孙秀成继续装傻,故作懵懂地道,“公子,到你们那个时代,我孙氏一族,已经换了接班人了吧?那个时候,我早已作古,一代人不管两代事,公子此刻和我谈甲子之后的事情,便没有必要了。” 苻文笑的极其 爽朗,似乎在嘲讽孙秀成的‘小家碧玉’,“哎呦,我的孙郡守啊,我大秦人等得一甲子,你可等不得喽!” 孙秀成秒懂其意,眼中流露一丝慌乱,却还是兜兜转转,佯作骇然道,“难道,公子今日便要杀了孙某不成?” 孙秀成眼中流露的一丝慌乱,被苻文逮了个正着。 苻文见此,眼中露出了猎人凝视猎物的渴望眼神,微微笑道,“听说大汉天子雄心壮志,意欲三十年平定海内诸族,挥师与我大秦会猎北境,可有此事啊?” 孙秀成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眼中的沉闷,愈发凝重,“有的有的,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吧!你瞧我,常年远离京畿,对于天子的心思,也不是特别了解呢。” 苻文舔了舔嘴唇,眯眼道,“孙郡守,三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若从汉庭天子刘彦登基之日算起,已过了多久?若从其付诸行动之日算起,又过了多久?留给大汉世族的时间,恐怕不多喽!” 孙秀成酸涩苦笑,“那到时候只有临时抱佛脚喽!” “虎伏平阳听风啸,龙卧浅滩等海潮。”苻文呵呵一笑,“我记得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人间沧桑,几年就是一个巨变,郁郁不得志的伏虎卧龙,倒是常有,海潮嘛,可并不常有!” 孙秀成好似一只前年的老鳖,苻文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仍旧不动声色,反而谄媚地道,“公子 说的是,公子说的是!” 而后,孙秀成便没有了下文。 此时的孙秀成,屏息凝气,心中已是波涛汹涌,他在算计、在权衡、在判断,判断眼前这个少年,到底值不值得他舍命相保,权衡他孙氏一族今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言尽于此,苻文也懒得再与孙秀成多费口舌,他知道,关键时刻的心理博弈,必须一鼓作气,重症下苦药,苻文决定,破釜沉舟,赌一把! 于是,苻文不管三七二十一,起身对孙秀成拱手道,“坐了半日,眼见天色将晚,要不,孙郡守您先慢用,我再去别家看看,薄州边郡不是还有个虎啸郡么,虎啸郡不是还有个周家么!我想,这股肱苻室、夹辅秦王的好事儿,应该有很多人愿意做吧?哈哈!” 这一次,苻文反客为主,拉着景月见,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苻文和景月见即将跨过门槛的刹那,苻文停身,言语中透漏着浓浓的威胁之意,“孙郡守,留给你的选择的时间和余地,怕是不多了。孙江郡以后是想姓孙,还是改姓刘,君可要三思啊,哈哈。” 孙秀成静坐在位置上,也不去看苻文,不咸不淡地问道,“去大秦的路那么多,为何我要选你这条?也许,我换另外一条,会好走一些呢?就比如,我把你的人头,送给大秦的大皇子,你觉得,有了这个做投名状,我孙氏一族在大秦的将来,会不会一片坦途呢? ” “我这条路最好走!”苻文转头,眼神如炬,与孙秀成对视,信誓旦旦地道,“而且,我这条路,会让你走到最后。只要我在,你孙氏一族,绝对能恢复往日荣光。” 孙秀成眉宇舒展,端起一碗酒,走到苻文身前,一饮而尽,滴酒未洒,朗声道,“昨晚乌云敝天,未见月色,今天云散天晴,可好得多了。” 孙秀成内心经过几番波澜,终于下定决心,选择了苻文。 苻文倒是没有喝,反问道,“大秦皇子夺位千难万险,我如今才刚刚起步,你,不怕输?” 孙秀成端了端酒,极目远眺,“哈哈,输得起,才能赢得起。遥想当年,祖上孙策,以国玺换三千草兵,从历阳渡江,败刘繇、攻吴郡、杀严白虎、夺会稽、灭王朗,创业江东,历经一番豪赌。再道先祖孙权,承父兄之余事,委周瑜、鲁肃之良图,泣周泰之痍,请吕蒙之命,惜休穆之才不加其罪,贤子布之谏而造其门。用能南开交趾,驱五岭之卒;东届海隅,兼百越之众。地方五千里,带甲数十万。三分天下,赌局成真!” 讲到兴致使然出,孙秀成一饮而尽,豪情万丈,“一自髯孙横短策,坐使英雄鹊起,哪个英雄的崛起,没有经历过一番豪赌呢?” 听到此处,苻文走到桌前,端起酒碗,举到孙秀成身前,由衷赞叹,“孙家八百年英雄,后继有人,晚辈为孙家先祖而庆幸 !” 面对苻文的恭维,孙秀成腼腆一笑,将酒斟满,“麒麟走云阙,紫光开天门。四皇子天资聪颖,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当年你出生时的这条箴言,可传遍了整个北疆呢!” 两人哈哈大笑,碗中的酒,装了个满怀。 事成! ...... 饱饱地蹭了一顿饭,景月见陪着苻文,原路返回。 来时的忐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由内到外的轻松。 和城坐落在两国边境之间,苻文和景月见走在街上,见到各色的汉朝物件,却感觉未入汉土,实则已入了汉土。 两人都不禁为汉朝深厚的文化底蕴所折服。 而这,也激起了少年苻文的征服欲望。 倘若能征服这样一个强盛国家,那么,自己将是同秦皇汉武并列史册的千古一帝。 幻想这样的成就,苻文更加坚定了争宠上位的信念。 想罢,苻文望向容貌平淡的景月见,挑逗地说,“夫人,吃饱没?” “嗯!”景月见娇羞地点了点头。 苻文笑嘻嘻地道,“吃饱了可不能闲着,不然容易变胖。” 景月见双颊泛起红晕,又是轻轻‘嗯’了一声。 苻文嬉皮笑脸,“那,劳烦夫人,干点活?” 听到苻文的话,景月见莫名联想到了一些男女床笫之事,她扯紧了衣角,紧紧咬着嘴唇,犹豫了很久,才坚定地道了一声,“好!” 苻文忽然面露杀机,“查查是谁走漏了咱俩将要来此的消息,杀了他!” 景月见闻言,心中忽然失落,随后故作慨然地道,“好!” 苻文笑如春风,哼着小曲儿,自有春风得意。 景月见强作欢笑,跟了上去。 落花有意,看来,今日的流水,没有这份心情啊。 第210章 厚龙厚礼,厚情厚义(上) 昼夜平分、寒暑平衡,汉历342年,三月二十一,春分至。 赤松郡东偏南的一片嶙峋荒野中,一队二百多人的骑兵,马踏着仍未变绿的稀索枯草,迎面吹拂着仍有些冷飒的春风,寂寞无声地向东行进,骑兵队伍十分严整,一路无声。 为首一员小将皮肤粗糙、虎头虎脑,身材略显肥壮,正手提赤霄奔雷戟,脚踏狼皮靴,眉宇生刀锋,走在前面,眼观六路,一脸决绝。 压在整支队伍最后的中年汉子,肌肉隆起,手持一柄开山大斧,更显生猛,中年汉子时不时左顾右盼,异常警惕,一脸决绝。 骑军中段,有一对少男少女,策马并行。 少女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腰上挂着似笛非笛的短细竹筒,不言不语,俏面之上,一脸决绝。 少年皮肤略黑,眉剑目星,五官中正,灰衫灰袍,头上插着一根细长木簪,一边骑行,一边静默地看着天际,一脸决绝。 纵观整支队伍,行进途中少有欢声笑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决绝之气,似乎每个人都抱着必死的态度,谁也没想过活着回家。 这支队伍,正是刘懿率领的平田军士。 同夏侯流风荒野夜战后,余下的平田军士卒们休整数日,伤员渐愈,全军整装待发。 刘懿率领平田军士仅剩的二百四十多人,准备继续向东行去,东进前,刘懿誓师:想回家的,立即发放钱粮,平田分得的土地仍然作数,不 想回家的,想争口气、争个功名的,随我继续东进赴死。 二十七八名已经不知道原来是哪个部分的军士,领着钱粮,含泪拜别了刘懿。 毕竟,活着比什么都强。 而剩下的这些甲士,似乎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荣辱前程,已同平田军融为一体,心中只剩一往无前,生死无悔。 这世间,还有比死了更重要的事,人们常常把这东西叫做,理想信念。 几日前,乔妙卿伤势严重,几乎已经到了魂归西天的一线,应成在返回凌源山脉之前,将武当山小道谢允离别所赠的那粒‘玉炉沉水’,交给了刘懿,并告诫刘懿为乔妙卿揉穴疏通。 乔妙卿服下神药后,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流从后脑风府穴源源透入,刘懿将小娇娘横放在榻上,双手反反复复的轻柔她的四白、地仓、晴明三穴,小娇娘额头如羊脂玉,泛滥清辉,随流光婉转,合了女子的柔美之气。 刘懿也算是有心人,这一揉,便是两天一夜,等到乔妙卿一口浊气吐出,刘懿心中大定,栽在榻边,大睡了一天一宿。 正是应成的仙丹和刘懿的坚持,才有了刚才那位活蹦乱跳、一脸决绝的小娇娘。 ...... 手中的牌越来越少,刘懿早就自知:若再无外援,自己的豪情壮志和身家性命,怕就要埋在赤松郡的石头里,不见天日了。 平田四个月,刘懿渐渐品透,对于五郡平田一事,天家不会多做 干涉,他不愿意将一地之事上升到一州一国之事,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喜欢细火慢炖、隔岸观火,明哲保身。 换个说法,当今天子,喜欢谋定而后动。 既然一切都要靠他刘懿自己来做,那么,他便要再找强援。 其实,刘懿在来到赤松郡前的打算,是想先去找赤松郡郡守,然后再南下天池。 而如今,之所以要先东进、再北上赤松郡守府,一为天池在东,路途较近,二是他隐隐对赤松郡郡守产生了一丝怀疑,第三则是东面或许有一些帮手,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当然,东面的人是否会出手相助,还要视情况而定,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一切都得看命。 人纵有通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命运不抒,谋划的再好,也没用。 一路蹄疾步稳,四日之后,辽西郡与赤松郡的界碑,便映入了刘懿和众位将士们的眼前。 刘懿沉视界碑,往日历历在目,想起当年游历到此的东方春生爷孙、死士辰师傅等人,心头瞬间被悲伤覆盖:斯人已逝,上一次站在这里的人,如今仅剩下了自己,真是,可叹世事无常啊! 刘懿眼中的悲伤一闪而逝,此正是同仇敌忾、万众一心之时,他害怕自己的悲伤和阴郁,会动摇军心,最后一泻千里,全军崩溃。 所以,刘懿连一丝丝的伤感都不敢流露,赶忙收拢情绪,凭着去年的记忆,一路摸索,终于找到 了沿崖而建的那座小寨,厚龙岗。 刘懿站在寨门前,伫立不语。 这个留下了许多欢乐的小寨子依然破旧,从外表看,与去年别无二致,恰逢正午,院内安静祥和一片,并无鸡犬相鸣,晒干了的鱼干,淡淡地传来咸腥味儿,寨门后仅有的黄土地扩建了几分,已经起好了陇,还没有来得及下种,随刘懿而来的都是农户出身的兵士,见到这无肥无料的黄土,不免心中共鸣,一阵唏嘘此地农民生活之艰辛。 定睛看着厚龙岗寨门之上摇摇欲坠的三个草书大字,刘懿怭怭感叹,“铃箭草终有采完之日,肥饶之土地,方为安乐之实,赤松郡这一点养分都没有的黄土,该如何造福一方呢?看来,老天不赏饭吃哦!” 青丝回见,乔妙卿、王大力、李二牛三人,悄无声息站在了刘懿身侧。 李二牛仔细探查了厚龙岗一番,旋即上前问道,“大哥,你说的就是这里?” 刘懿舔了舔嘴唇,“嗯!去年,我随东方爷爷游历薄州时,曾与这里的人有些渊源。” 李二牛再问,“常言道小国寡民,这般穷乡僻壤,能有什么高手?” 刘懿目光灼灼,“积少成多,积水成江,如果能以一寨之力,撬动赤松郡五山十八寨三十六岗的贫苦百姓们襄助,那可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啊。而且,不要忘了,北拘人天生撼树境。撼树武夫,拳脚一出而有百钧之力,兄弟,你用心 想想,咱们的队伍里,如果能有百十来号撼树境界的武夫,那又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呢?” 此话一出,王大力笑逐颜开,“那咱还小心个屁了?咱们直接擂响战鼓,调转战马,杀向太昊城,活捉曲州牧,干死江瑞生!” 乔妙卿在侧激动呼应,“好!就这么办!” 还真别说,从军之人,就喜欢这种气冲斗牛的豪情,王大力这么一说,附近的平田军士兵们个个笑逐颜开,一传十十传百,士气竟不自觉攀高了些许。 刘懿紧绷的心,也随着爽朗的笑容,放松了一点,他深呼一口气,笑道,“若能求得帮忙,自是最好。若求不到,咱们也要做好通盘的谋划,以免阴沟里翻船。” 王大力、李二牛、乔妙卿三人,满脸严肃,认真点头。 刘懿侧耳倾听春风歌唱,双目中流露出难以言状的情绪,自言自语道,“我同夏老大也约在了这里,是北上还是北上赴死,就在此一举了。” 随后,刘懿令李二牛、王大力率军士在寨外扎营,自己与小娇娘乔妙卿,轻轻叩开了厚龙岗的大门。 刘懿走到中场,坐在石凳上,情绪有些激动,不由得大声呼叫道,“李大爷、王二爷,懿儿回来啦!” 一左一右的木屋,传来了两声轻响,李大爷和王二爷拄着拐走了出来。 见到刘懿,两个老头儿先是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来人是刘懿后,甚是激动,两个老头儿不约而同地 向刘懿快步走来。 只见王二爷精神饱满,激动地连拐杖都扔了出去,两人围着刘懿,左看看、右看看,王二爷大笑道,“哈哈!大半年未见,小恩公长大了,哎呦呦我看看,这小绒胡子都有了!这可真是,日子不抗混呐!” “你这老鬼,不会说话就把嘴给我闭上。”李大爷笑着叱喝王二爷一嘴,而后拍了拍刘懿瘦弱而又坚实的肩膀,赞道,“这叫成熟!” 王二爷兴奋之至,老脸通红,指着乔妙卿道,“哈哈!对,成熟,连媳妇都有了,岂不是熟透了!哈哈!哈哈哈!” 李大爷和王二爷一唱一和,道,“我说小恩公呀!你此番前来,不会是请老头子我喝喜酒的吧?啊?哈哈哈!” 这话说的刘懿和乔妙卿不约而同涨红了脸。 王二爷笑嘻嘻地叫李大爷煮茶,自己则搂着刘懿肩膀,陪刘懿和乔妙卿围坐在了中场的石凳上。 茶起,话开张,刘懿向两位老者倾诉着一年来的遭遇,说道凌源水患和东方爷爷身死之事,李大爷和王二爷悲伤不已。 刘懿同两人安抚寒暄了一阵,便看了看四周的场景,好奇问道,“两位爷爷,寨子里的人,都去哪了?” 说到这里,李大爷、王二爷不约而同地哈哈一笑,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眼神。 李大爷拉起了刘懿,“走,小恩公,带你去个好地方!” 王二爷亦笑意盈盈,“小恩公,走,让你瞧瞧我们现在的好 日子!” 刘懿忽然一怔,心中油然生出懊悔之情。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为了顺利平田五郡,居然要拉上这些淳朴的百姓下水,这些百姓,一无战阵之能,二无兵甲保障,此行随他而去,与其说是助涨实力,倒不如说是去做战场炮灰来的贴切。 父亲啊,都说官虽至尊,决不可以人之生命,佐己之喜怒。官虽至卑,决不可以己之名节,佐人之生死。 难道,孩儿做出了? 第211章 厚龙厚礼,厚情厚义(下) 亘古荒野寻潮落,空闻平地起雷鸣。 一卷春风袭心过,待得风静愁纹平。 刘懿站在原地,内心经过一番反复挣扎,最后还是决定:既来之,则安之,先看看情况再说。 于是,他整理心情,笑着对李大爷和王二爷道,“劳烦两位爷爷领路,晚辈乐得与两位爷爷分享喜悦。” 在王二爷的领路之下,两老、两小四个人,来到厚龙岗紧靠的悬崖边,一块巨大的高耸岩石,立在了崖角之上,绕过巨石,陡现一软梯,软梯一头压在巨石之下,一头直通崖下。 刘懿极其聪慧,立刻问道,“两位爷爷,山崖之下,别有洞天?” 王二爷笑了笑,率先随梯而下,李大爷温和地向刘懿点了点头,刘懿与乔妙卿对视一眼,也跟了下去,最后是李大爷。 刚下了没几阶,叮叮当当的凿击声,便从四人下方传来,又下了几阶,王二爷道了一声‘快跳’,便消失在了三人的视线之中。 殿后的李大爷笑骂了一句,“糟老头子,还喜欢玩点刺激的!” 刘懿心中顿感惊奇,下到了王二爷‘消失’之处,终于看清了崖中的别有洞天。 悬崖外缘,竟被厚龙岗村民硬生生开凿出一块纵深三丈、八尺余高、甚宽的空间,一些青壮正继续向两侧开凿延伸,妇孺则挽着裤腿,将一些黑土铺盖在地面上,兴高采烈的将一株株铃箭草幼苗,插在这块儿狭长空间的中外侧,刘懿打 眼一看,空间中铃箭草幼苗竟有几百株之多。 众人见到刘懿,纷纷停下手中劳作,亲热地围了上来。 “去年一别,依仗小恩公的指点之法,我们附近这几寨几岗的村民,靠着铃箭草和紫石英,着实解决了温饱,大家对小恩公,感恩戴德呐!” 王二爷说完,拱手拜了起来,其余人见到王二爷拜谢刘懿,也都纷纷行大礼以对。 “使不得使不得,王二爷,乡亲们,快快平礼,叫我懿儿就好,如此大礼,岂不是叫晚辈折了阳寿。” 背靠扶梯的刘懿,急忙将王二爷虚脱扶起,正要继续客套一番,身后斜上方一声娇喝传来,刘懿抬头,只见仍在扶梯上的乔妙卿秀丽甜美的脸蛋流出一丝愠色,一双妙目死死地等着他,斥道,“刘懿,赶紧滚过去,大爷我和李大爷还挂着呢!” 众人哈哈大笑! 春风吹碧,春云映绿,王二爷和李大爷带着刘懿、乔妙卿转了一圈,四人便重新回到了寨子内,王二爷特意拿出了春节时攒下不舍得喝的上等好茶,看得李大爷一阵白眼,嘲讽道,“你这老鬼,跟你讨了这么久,你连个屁都没给,小恩公来了,你倒是全都拿出来了。真是,这么多年的兄弟,白处了!” 王二爷一边沏茶,一边嫌弃地看了李大爷一眼,嗔道,“你一个土疙瘩,还想和小恩公比?好不自觉。” 李大爷也不生气,反而哈哈笑道,“那老头子 我,可就沾了小恩公的光啦!”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刘懿被李大爷和王二爷的真诚所感,情不能所以,但很快,他如春光般和煦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不自然,随着李大爷和王二爷的吆喝,他渐渐如坐针毡,内心也慢慢跌入了谷底。 厚龙岗的乡亲们以真诚待我,我绝不能以狡诈相待。 平田一事,任他穿林雨打声,我必尽力而为,但如果大事不成,乃我之命也,不可怨天尤人,或是连累他人。 刘懿决定,吃过饭后,当即离开,请赤松乡亲们参军支援一事,到此为止,绝口不提。 旭日正作风前舞,刘懿想着想着,在他身旁的两位老人,开始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 刘懿回神,看向李大爷,只见李大爷裹了裹身上的旧麻衣,脸上却荡漾着无限风采,笑道,“小恩公曾说,铃箭草常生于半阴半阳之地,过年时,我们这几个寨岗的老头儿聚在一起,好好商量了一番,最后,我们根据此物的脾气秉性,想了在悬崖间开设田地养殖铃箭草这么个馊主意!” 李大爷越说越来劲儿,最后竟情不自禁抚掌大笑,“野生的铃箭草,终有采没的那天,倒不如自己开辟一块天地,旱涝保收。” 刘懿适时地回应,“姜还是老的辣,两位爷爷高瞻远瞩,实非懿儿所能及也!” 人不管年纪多大,都喜欢被人恭维,李大爷被刘懿恰如其分地这 么一赞,一张充满褶皱的脸,顿时笑开了花儿,热情似火地说道,“小恩公,你可不知道啊!把铃箭草种在山崖间,此正是半阴半阳之地,铃箭草可以长势更加旺盛,也可以避免一些不轨之人前来行盗窃之事啊!哈哈,怎么样,一举两得吧?” 看到两位老人一脸满足,刘懿突然不想再说些什么,这些纯朴善良的村民,本就不应该卷入一场与己无关的战争。 刘懿放下了一块儿心病,人也变得随和起来,笑嘻嘻地和两位老人畅谈了许久。 茶过三盏,王二爷拍了拍刘懿的肩膀,“小恩公,别看我等现在还是和以前一样,连块肉都吃不起。那是因为去年到现在挣的钱,全都买了下面的黑土,你要知道,我汉人对土地的眷恋,那可是铭刻在骨子里的呀!等这一茬铃箭草卖出,到时小恩公再来,老头子请小恩公吃牛肉馅饺子。哈哈!” “造物所忌,曰刻曰巧;万类相感,以诚以忠。”刘懿感慨一句,“如二老这般用心生活的人,皇天后土定不会辜负人心的,相信厚龙岗的生活,会蒸蒸日上。” 小憩了一会儿,刘懿起身行辞,面不留色。 这个时候,乔妙卿眉睫却露出了为难的情色,犹豫地看着刘懿,欲言又止。 二老见此,心中立刻有了计较,就在刘懿即将出门之际,王二爷拉住了刘懿,认真问道,“小恩公,莫非遇到了难事,需要我 们这几把老骨头出出力?” “哈哈!无事,无事。只是念旧了,想过来看看,春风这么好,哪里会有不舒心之事呢?哈哈!” 刘懿搪塞过去,便执晚辈礼,准备出寨。 刚刚踏出寨门,乔妙卿香腮一鼓,气呼呼滴说,“懿哥碍于情面,不好说,倒不如我去说罢。” 小娇娘刚刚回头,李、王二老已经拽住了刘懿的胳膊,再一次严肃问道,“小恩公,心性最善是凡人,你有难事,不想拖累我等,我们这把老骨头,还看得出来。可我厚龙岗的曙光,是小恩公给的,我等本就是一届草民,生无人知、死无人记,小恩公有事用得着我等,我等自然要还以桃李,来,坐下说,孩子,慢慢说。” 这一声‘孩子’叫出,刘懿顿时绷不住泪水,夺眶决堤而出。 北出薄州数月,所有人都把他当做领导者、主心骨,只有眼前的两位老人,把他当做了一个仍需要父母疼爱的孩子。 此时的乔妙卿,也终于后知后觉,原来,刘懿才十三岁。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敢于压上如此重担,委实令人敬佩啊。 忽然间,小娇娘一张秀丽甜美的脸蛋,似乎升起了一片绯红,一对略含羞涩的明眸,闪闪发光着,凝视着刘懿的侧脸,不肯离开。 君向山水,我向君山,真好啊! 你不负青春,我也不怎么想负你。 ...... 重新落座,刘懿平复心情,终于将水患之后的平 田一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最后,又讲到了公羊寨被屠和荒原血战,听得二老那叫一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刘懿和盘托出之后,两位老者已经知道了刘懿此行目的,默契如斯的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李大爷真诚说道,“孩子,黑暗总是会吞噬了一切,太阳却还是可以重新回来,之所以能回来,是因为总有一些如你这般的少年,会背负阳光赶来。你瞧瞧,我厚龙岗原本一穷二白,到现在,不也小有起色了么?” 王二爷接续道,“小恩公,于公于私,我们两个老头子都应鼎力相助,我们这把老骨头,不趁着还有点用,将你这种好孩子向顶峰顶上一顶,那岂不是窝囊得很?” 李大爷用一双粗糙的老手,按在了刘懿的肩膀上,老爷子信誓旦旦地说,“小恩公,请再此暂住几日,几日之后,我将此事告知附近的二山七寨十二岗,届时,他们定会派各自代表前来厚龙岗议事,到时,小恩公自可一展胸怀。” 王二爷笑道,“至于能不能成事,就看小恩公的啦!不过,小恩公放心,我厚龙岗这百十来号人,一定会坚定地支持到底!” 刘懿被两位老人三冬送暖,心中感动不已,急忙起身,行大礼,“二老高德豪义,懿永生难忘。” 当晚,在山崖下挖了一天崖石的北海,第一次策马疾驰出寨。 ...... 同其他州郡不同,赤松 郡五山十八寨三十六岗,其实并没有从属关系,依山而建称为山,依路而建称为寨,依岗而建称为岗,人多的热闹些,人少的清冷些,如此而已。 三月二十九,一群白头聚在了厚龙岗,小小的中场,顿时局促起来,也热闹了起来。 刘懿没有盛装列甲相迎,仅一身素衫,恭候于寨门。 以势欺人,那是无能之人的手段,对待长辈,刘懿拿出了晚辈的谦恭姿态。 也因此,对这孩子的好感,从各寨负责人踏入寨门的那一刻起,便定下了基调,李大爷、王二爷又在座间为其好好吹捧了一番,什么“曲州三杰”之首的儿子、计定辽西兵变的才子、为公羊寨报仇雪恨的英雄等等名头,被一一加到了刘懿头上,更令诸老刮目相看。 人靠衣装,名靠包装,果不其然呀! 第212章 凝心聚力,重整旗鼓(上) 从古至今,民心如大潮,可载行舟万里,可倾天宝龙船。 所以,世人常讲:得民心者,得天下。 今天的刘懿,能不能俘获赤松郡百姓的心,还是个未知数。 ...... 待得人到齐后,李大爷站在中央,首先开讲,“老伙计们,这几年呐,老天爷的脸色,越来越差,咱们的日子越过越穷,这年轻人啊,走的走,散的散,咱们这赤松郡,都没个人气儿了!” 诸老哀莫如是、感同身受,纷纷点头称是。 李大爷长叹一气,又说,“纵使咱们这帮老头子傲骨可随冰卧,可春近不由人,咱们百年之后烧成了灰,守护天池之责,守护家乡之责,该谁去承担呢?” 热闹气氛逐渐消散,所有人都蔫头耷脑,气氛一度压抑。 王二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或许是这几日为了刘懿的事儿太过操劳,或许是今日太过激动,老爷子猛挺一下,居然没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王老爷子也不觉尴尬,他轻轻扯了扯正站在他身旁的刘懿,笑呵呵地到,“孩子,拉我一把!” 刘懿闻声,赶忙近身,一手搂着王二爷的腰,一手轻轻从王二爷肘处绵绵用劲,将王二爷带了起来,在外人看来,还以为刘懿在与王二爷亲昵交谈。 王二爷笑看刘懿,“孩子,你拉了老头子我一把,现在,该老头子我拉你一把了!” 人生不就是这样么?很少有人能千里独行,大多数 人都是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一群人拉拉扯扯,便过完了一生。 王二爷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半步,刘懿便站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众人一见,纷纷把目光转投向了刘懿。 王二爷满意一笑,在身后轻抚刘懿背脊,开口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值此我北拘人即将灭种亡族之际,小恩公刘懿如天赐之物,为我等排忧解难,让我族人得以延续温饱生活,我等何其幸哉!老头子我在此提议,让我们谢过小恩公。” 在座诸老并无二话,纷纷起身,对刘懿行大礼,刘懿受宠若惊,赶紧就近挨个搀扶,同时谦恭地道,“赤松百姓生活得以日渐好转,全赖诸老施法得当,全赖大家顽强意志,懿并无功劳可言,诸位前辈此举,折煞晚辈啦!快快起身,快快起身!” 场中气氛在互相恭维之间,顿时上升到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境地。 李大爷在侧旁观,老爷子拿捏好火候,聊家常一般,将刘懿为民平田遭遇江瑞生阻挠一事与公羊寨被屠刘懿复仇一事,填柴加火地讲了出来,就在在场诸位义愤填膺之际,李大爷立即义正言辞地道,“今日,咱们的小恩公平田受阻,手下人马捉襟见肘,正是我等报恩大义、决战沙场之时,伙计们,我等是不是应该鼎力相助?” 这下,诸老开始议论纷纷,只有少数几人,豪爽表态支持,其余人均面露难色。 刘懿站在一旁 ,不言不语,这种结果,他内心早已猜到,帮助赤松百姓生活水平小幅度提高这点儿小恩小惠,还不足以让大家豁出性命。 李大爷自觉颜面受损,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斥责道,“小恩公恩山义海,我等自该慷慨相助,你们这群老东西,妄活了这么大年纪,大义都吃到狗肚子去了?” 一名窝在角落的老者苦笑道,“李老头,道理我们都懂,可我等也没办法,青壮若是都走了,寨子里的一群老幼,该怎么生活呢?” 另一名老者起身,言语铿锵,决然道,“初春百废待兴,寨子生计不可荒废,但,恩公之情,又不可不报,恩公,您给老头子我几日时间,老头子回去笼络些还能上马的老家伙,随恩公走一趟!” 王二爷破马张飞,“我呸!就你这副身板儿,你是去帮忙?还是去做累赘的?” 老者气鼓鼓地上前和王二爷理论起来,小小的广场,顿时炸开了花。 面对生活问题,刘懿当即给出了答案,只见刘懿站于石凳之上,拱手一周,朗声喊道,“诸位前辈,今日前来募兵,实乃非常之举、无奈之举,懿自知恬不知耻,遂不敢依仗小恩小惠强行索要。但是,今有两事,需向诸位前辈告知,是真是假,诸位前辈可以自行辨别。容晚辈将此二事说完后,各位前辈再做决定,亦为不迟。” 场中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这位博学 少年身上。 刘懿先是顿了一顿,随后问道,“诸位前辈,几千年来,北拘人只知奉命留守天池,但可知所守者,究竟为何物啊?” 一名族老不假思索,信誓旦旦地说道,“那自然是防止相柳氏南下犯我中原啦,也正是因此,我北拘人在渺无人烟的茫茫死地,驻留了数十代啊!” 另一名族老跟着说道,“除了防止相柳氏南下,还有守护天池的大任。” 刘懿定睛,真诚问道,“既然相柳一族已经消亡殆尽,那么,我北拘人仅剩守护天池一责,晚辈说的可对否?” 诸老同时点头回应。 刘懿双手背后,温声笑问,“诸位前辈,晚辈斗胆问一句,前辈们可知为何要守护天池呀?” 一时间,场中竟无人可答。 所有人都知道天池有秘密,但却没人知道天池的真正秘密,这些北拘人就好像上天赐予的忠诚守护者,只知坚守,不知索取。 想到这里,刘懿更加佩服眼前的这些人了。 一个人,如果能几十年如一日,可能是愚忠,可能是执着,但如果能一千年如一日,那就要叫心比金坚了。 在刘懿分神之时,周边的一双双眼睛,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刘懿。 这些土生土长的老人,仿佛抓到了些什么,又仿佛没有抓到! 而刘懿,这时也有些犹豫。 对于即将说出的猜想,刘懿仅从其父刘权生口中得出,自己并无把握,此刻说出,略有空手套白狼之意,可 时不我待,既然两位爷爷费尽心思提供了平台,刘懿也只能放手一试。 场中安静了下来,刘懿紧了紧拳头,慷慨激昂说道,“数十年前,东汉大儒桓荣之后、先帝丞相、神算子桓彝,曾以《易经》之理、辅风水之道,为先帝谋划江山,其言‘中华以龙为图腾,江水河水为其任督,淮水济水为其命脉,色格大河为其雄背,秦山俊岭为其龙脊,昆仑圣山为其蛇尾,赤松天池为其兔眼,神龙一舞,威慑天下’。按理说,这天池既为人间神物,自当吸取天地精华,福泽万物才是,最不济也应是五谷丰登,怎会出现今日之场景,不知诸位前辈可否思量?” 众人面面相觑。 刘懿舒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大禹定九州,龙脉遂有九条,依据前人所记,懿斗胆推测,东北的这条龙脉,应在天池之上。所以,北拘人世代守护的天池,应是一条龙脉所在之地。” 诸老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世代镇守的,乃九州龙脉之一啊! 到此,所有人脸上油然升起了一丝骄傲,北拘人以一族之力,镇守一方龙脉,何其壮哉! 刘懿继续道,“《太史公书》曾记:禹勤沟洫,手足胼胝,言乘四载,动履四时。大禹作为陶铸世人的先圣,对待如此重要之事,帝禹自然不会放任北拘人自生自灭,在其返回中原之前,定是留下了北拘人赖以生存之物才对。” 所有人 精神一振! 刘懿说出了心中另一半猜想,“根据晚辈推测,这生活之物,是铃箭草和紫石英。而这存活之物,懿以为,乃千尺高山之上的天池神水。只不过,天意从来高难问,帝禹并没有将这两个秘密告诉北拘人后人,需要我等自行破解罢了!” 刘懿口干舌燥,咽了一口唾沫,正欲继续讲下去,柳腰随着春风划过,淡妆素雅的乔妙卿,悠悠走来,施了个福,“李大爷、王二爷,按照二老的要求,猪肉已经炖好,诸位伯伯一路风尘,要不,咱们边吃边聊?” 李大爷和王二爷乐开了花! 比起苻文的以威压人,刘懿更喜以情感人,为了今日之事,刘懿掏出了从望南楼带出最后的一点钱银,令王大力带上几名军士南去辽西郡,置回了足足七头膘肥体壮的生猪,三头给了平田军将士们打打牙祭,剩下四头,全部在今天宰掉炖肉,款待诸老。 方才刘懿授意乔妙卿说的那句话,可谓抬足了厚龙岗的门面。 李大爷一脸傲娇地微微点头,一盔盔冒着热气的干炖猪肉,被厚龙岗的妇孺们端了上来,只有过年才能吃块儿猪肉的诸老,闻到肉香,乐的闭不上嘴。 刘懿怭怭拍了拍李大爷的后背,亲自为李大爷拿了一碗,压低了声音附耳说道,“爷爷,我已让北海端了一些在屋内,您放心,厚龙岗的父老们,人人都有。” 李大爷笑着点了点头,忽然 以袖拂面,老泪纵横,“你这孩子,还能想到我厚龙岗的族人。论细心,我这把老骨头,可不如你啊!” 刘懿俯身,悄悄为李大爷擦干眼泪,温声说道,“快吃吧,爷爷,凉了便不好吃了。” 李大爷热泪盈眶,颤抖着双手,夹起一小块儿肥瘦相间的猪肉,小心翼翼而又开眉展眼地咀嚼起来。 看着李大爷一脸兴奋,刘懿笑了。 世上最难之事,并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啊! 第213章 凝心聚力,重整旗鼓(中) 中国人聊天谈事,很少直来直往,人们往往七转八转,或在酒满意兴之时,方才插入主题,这就是中国人所谓‘内圆外方’的处世原则。 一些如公孙龙、惠施、东方朔、东方春生等一干辩才,把语言变成了艺术,将语言艺术带上了巅峰,他们擅长察言观色,擅长避重就轻,擅长用语言煽动人心、蛊惑人心,他们依靠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创立了一个时代,也创立了一个有别于儒、法、道、墨等学派大不相同的门派,名家。 从此以后,说话,变成了一门学问。 能说会道的人,即使胸无治国之才,也可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称雄天下。 今日厚龙岗的局面能否被刘懿打开,完完全全要靠刘懿的一张嘴了。 参加集会的各寨老者,一个个吃的好似饕餮一般。 刘懿和乔妙卿站在一旁,端茶送水,刘懿在望北楼干了五六年的伙计,对这种伺候人的事情倒是轻车熟路,容貌如玉的乔妙卿从小生在蜜罐子里,干起活来笨手笨脚,不一会便汗珠淋漓,差一点就到了‘火山爆发’的阶段。 俩人一个机灵、一个勤快,看谁的碗里见了底儿,马上端着大盆碎步上前,盛上一勺,这可让老爷子们过足了肉瘾,他们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夸赞刘懿懂得爱贤敬老。 对此,刘懿不言不语,仅是面露憨笑,恭谨地侧立在旁,继续为众人服务。 千言万语多无用,此 时无声胜有声,刘懿的这一举动,让他博得了更多的好感和名望。 就在诸老坐在中场大快朵颐之际,王二爷眯了眯眼,不失时机地又插了一嘴,吆喝着道,“哎我说老伙计们啊,这碗里的猪肉可不能白吃,大伙可得仔细听听咱们小恩公所诉之事,不然,我和老李可是不答应的哈!” 一名族老胡子上沾着油渍,瞪了一眼王二爷,气鼓鼓斥责王二爷道,“小恩公的话,即使没有这碗肉,我等也会谨记于心,哪里轮得到王老头儿你来操心!” 另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跟风道,“就是,吃肉都堵不上你的嘴。” 哈哈哈哈! 全场哄然大笑,笑声壮如磅礴大雨。 汗渍淋淋的小娇娘听闻笑声,青丝舞动,悄悄扯了一下刘懿的衣角,小声道,“看来今天的事儿,有戏啊!” 刘懿脑袋后仰,双手搂住后脑,仰视天际,“苦短一生,九分天注定,一分靠打拼,事情办到这里,已经打拼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看天命了。” 乔妙卿嘀嘀咕咕,“什么天啊!命啊!大爷我信人不信天,信剑不信命!” 刘懿笑了笑,向不远处的一名族老努了努嘴,对乔妙卿道,“赶紧的,没看到人家碗空了么?” 在这时,一名嗓门巨大的族老张口说话,“小恩公,您只管说下去,我等虽老,却也不糊涂,心里的账,清楚着呢!如果小恩公真能说服我等,老头子我就是 倾家荡产,也会力挺到底的。” 此话一出,诸老纷纷应和。 李大爷笑呵呵地向刘懿推了推手,刘懿腼腆地站在了自己的小石凳上,向诸老羞涩地点了点头,接着饭前的话茬,继续说道,“感谢诸位前辈不辞辛苦,远赴到此听晚辈啰嗦两句,即见诸位前辈兴致盎然,晚辈不妨再锦上添花,絮叨两句!” 场中再一次安静下来,所有人停下了筷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刘懿。 刘懿也不推辞,他紧握双手,环顾一周,问道,“晚辈从吾父口中得知,天池之水,乃天地孕育之物,水神山秀,山中孕育灵药无数,皆为价值千金之物,想必,各位前辈只见其山,而从未身临其山吧?” 一名头发斑白的族老,苦笑说道,“我的小恩公啊!神山之高,千尺万尺,普通男子登至半路,便会身感不适、呼吸不畅,更不要说眼见天池圣景啦。况且,我等世代守护神池,哪里敢轻易登临打扰呢。” 刘懿嘿嘿一笑,柔声道,“前辈说的对,所以,晚辈接下来所讲,可能会颠覆前辈们的认知,还请诸位前辈自行决断。因为,晚辈接下来所说,仅从他人之口和个人推断所获,无法查实真伪!” 李大爷赶忙出来打圆场,大咧咧地道,“哎呀呀!小恩公,你就把你知道的,一股脑都说出来吧!是对是错,这帮老家伙们,心里有杆秤!” 刘懿如说书一般娓娓道来, “刚刚前辈说了天池之山,那么,晚辈接下来便说说天池之水。这天池水又称卫龙泉,传闻,卫龙泉水可孕龙、龙又养水,水龙相依,龙因水而生,水因龙而灵,盛天水荫龙脉,盈竭犹能验盛衷,山高池绝,如此而已。” 诸老聚精会神地听着。 “真龙脉旺早凝成,四时融注极荣贵,卫龙泉即是神水,自当有造化乾坤之神效。” 诸老暗暗惊奇。 讲到这里,刘懿陡然提声,说道,“懿再次斗胆猜测,若能将天池神水引入赤松灌溉,足可让荒田变沃土,凭借天池神水之力,赤松郡,定会是塞上江南。” 这一猜测甚是大胆,惹得诸老纷纷惊诧,随后,诸老不言不语,同时低头沉思。 刘懿眼见这味药还是不够猛烈,眉头紧皱,心一横,又继续朗声说道,“北拘人唤起族印之时,必会引得天劫,但若能置身于天池水中,或可逢凶化吉,扭转乾坤!” 中场静谧无声,诸老保持静止,连李大爷和王二爷,都差点惊掉了下巴,两位老人不知道,刘懿居然有如此胆大的断言,这一断言,堪称胆大包天呐! 一口气讲完之后,刘懿心中释然,大感轻松,反倒是坐在那里吃起了炖得娇嫩的猪肉,肥瘦相间的猪肉入口即化,滋味儿融到了他的心里。 若成,吃完肉,北上! 若不成,吃完肉,北上赴死! 李大爷率先反应过来,放下碗筷,上去一把按住了 刘懿的肩膀,紧蹙问道,“小恩公,你此话可当真?这件事关系到我北拘一族兴衰存亡,你,你可不能诓骗我们这把老骨头啊!” “李大爷,晚辈方才已经说的明白,此仅为晚辈推测,孰是孰非,还请各位前辈自行定夺吧。”刘懿说得十分轻松,心中却又紧张起来,他害怕误人误己,最后又补充道,“华言虚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各位前辈,晚辈也只能对此事决断到此,无法再下定论啦!” 寨内清风浮动,午间的晷景斜在身上,格外暖人,刘懿环顾寨中一片白头,一丝悲意传来,少年情不自禁,吟诵道,“风骨渐老,杨柳无处寻根;冷梦频惊,旧竹不见新枝。” 一句无病呻吟,顿引诸老悲怆心情。 这些年,赤松郡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仅有的粮田几乎颗粒无收,即使勤奋耕种,人人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年轻的小伙子们纷纷南下两辽,谋求幸福生活,如今赤松郡留下的,都是一群执拗的白头啦! 这倒也是小事,最为致命的是,随着族人离散,北拘人数量骤减,大多数北拘族人为了延续生命,选择了与外族人通婚,‘北拘’这一传承千年的上古血脉,越来越稀薄。 这件事,始终都是北拘族人心中最大的梦魇。 如果北拘一族的血脉,在王二爷这一代人手里终结,那么,在座的所有人,都是罪人! “荒居 旧业,家徒四壁,东篱寂寞,路无鸡鸣,老无所养,无人可依。北雁呜咽,雨中已无黄叶树,灯下皆是白头人。”王二爷哀叹一声,“若再不赌一赌,怕是我北拘人,真的要绝种啦!” “北海,翌日收拾东西,带上你几位哥哥,去平田军营,寻小恩公,参军,上天池!” 王二爷冲着木屋喊完,端起了碗,大口大口地扒拉着猪肉,眼中满是晶莹。 “小恩公,老头子我这有个孩子,名唤北尤皖,是孤女,还有几日,便到桃李年华,即将唤起族印,叫她和我们寨里的几个小伙子去一趟吧!如果天池神水能够包她性命,小恩公便是我寨世代供奉之人,若她不幸葬身天池,哈哈,也省得没有爹娘为她清明祭奠了。” 一名族老说完,端着清空了的肉碗,隔空敬了敬刘懿,转身出寨。 诸老有人表态,有人没有表态,但大伙都选择吃完了满满一碗肉,纷纷离席辞别。 第二天,几百名衣衫褴褛的青壮,站满了整个平田军营。 ...... 这几日,四百多名青壮融入平田军,整日喊杀操练,磨刀霍霍。 刘懿似乎捡到了宝,四百多人中,有北拘族人一百余名,不论男女,均是撼树以上的体魄,那名来自桃花岗的即将、唤起族印的少女北尤皖,竟与卸甲境界的王大力气力相当,这让人感慨不已。 看来,二山七寨十二岗的诸老们,为了振兴北拘一 族,都拿出了家底儿了。 在李二牛的建议下,这四百多人中的普通青壮,被混入了平田军中,由王大力统一调度指挥。 北拘族人以男女分别开来,一十三名北拘少女独立成伍,北尤皖任伍长,并由乔妙卿亲自传授一些基本的武术功法。 剩下的北拘少男自成一卫,号为‘北拘’,由李二牛任卫队长,习练骑射和简单的行军阵法。 刘懿每每看着几百名青壮,都会热泪盈眶。 人心真假,遇事可分呐! 剩下的,便看我的吧! 第214章 凝心聚力,重整旗鼓(下) 少年意气渡红尘。 从来不说赢与输。 在赤松郡百姓的参军下,刘懿算来算去,平田军已近七百人,再加上北拘卫这支特殊战力,只要加以粗浅训练,定会以一当百,在关键时刻帮自己破局重生。 想到这里,刘懿充满信心,这一次,北上有望啊! 江瑞生啊江瑞生,不管你背后的势力有多强大,我也决定,和你死磕到底。 坐在中帐外的空地上,刘懿如梦如幻地看着这一切,他自己也不清楚,厚龙岗这一行,自己到底是赌赢了还是赌输了。 春风拂面,刘懿陷入沉思。 这些北拘族体质佳成,天生便是武道一途的好苗子,可大多数北拘人不通文武战阵,仅有一股子蛮力,还需要操练一阵,才可发挥奇效。 前来参军的普通青壮没见过刀兵血肉,上阵杀贼自然胆怯三分,还需老兵多多陪衬,悲观的讲,这部分人,能起到的作用,暂时很小。 手上顶尖高手不多,仅有卸甲境界的王大力和推碑境界的乔妙卿,刚刚进入破风境的李二牛,估计打一个北海都费力,只能做中军司马,负责行军调度。 最令刘懿担忧的,还是这些前来参军的赤松青壮,这些人,是赤松二山七寨十二岗的最后一些有生力量,不能随意使用,接下来的每次布局,都需要慎之又慎,避免旬日前大意被围、损失惨重的结局再次出现。 当然,被动防守只是一面,前年望北楼内 杨观毒酒一事之后,刘权生曾教育他‘学会蛇打七寸、攻其所短’,与这些个‘乱臣贼子’一较高下,不正是陛下命自己做五郡平田令的本意所在么? 想到这里,刘懿眉宇间多了一丝温暖,他怒了努嘴,自顾自笑道,“那万恶的夏老大,说自己是致物境界的文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天下沃土,三分薄田在黎民,七分良田在世族。世族平,则田平!” 听着军营内兵士操练的阵阵喊杀之声,刘懿心中豪情陡增,少年兀自蹲在地上捡起一杆枯枝,先后用楷书、隶书、小篆、楚字、晋笔、燕体等,写下了形态各异的‘平’字,写完后,刘懿自顾自嘀咕,“书同文、车同轨,人间大同,天下一家,窃国者、裂国者、害国者,诛!” 无形的杀气,从刘懿周遭散播开来,正在旁边粘着刘懿的赛赤兔,被突如其来的气场所惊吓,以为是自己的‘顽皮’扰乱了主子心情,赶忙打了个鼻响,伏在刘懿身侧,不敢动弹。 “噗!你这厮,什么时候也学会察言观色这一套了?”刘懿摸了摸马头,无奈一笑,作为回应,赛赤兔斜过脑袋,怭怭蹭了蹭刘懿的肩膀。 就在一人一马‘聊’的欢畅时,远处哨兵号角大作,刘懿一个机灵,立刻从地上窜了起来,向营门跑去,此刻的他,心如万马奔腾:娘的,难道江瑞生杀来了? 急匆匆回到大营,刘懿来不 及询问情况,匆忙登高远眺。 营门口,王大力五大三粗,一身横肉,这位虎狼猛汉一人在前,一柄大斧在手,隐有万夫不当之威。 其余平田军士在李二牛的调度下,已经整军列阵,与夏侯流风荒原夜战中缴获的精铁圆盾,被平田士兵们一一列举起来,据马长枪在外,透着点点寒芒,围栏内的几处了望塔,士兵纷纷张弓搭箭,不敢大口呼吸,战前的紧张状态,毫不掩饰地出现在平田军士们的脸上。 不一会儿,远方尘土飞扬,风卷残云之间,一杆汉旗率先出现在平田诸军士视野之中,牟、苏两杆大旗紧随汉旗之后,刘懿站在高处,看的清楚,认清来人后,急令王大力切莫进攻。 随后,少年单手拄在营柱上,目不斜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马队渐行渐近,大头摇晃、小眼吧唧、身瘦如柴的夏晴,胯下驭一匹健硕黑马,一骑率先奔来,马上的夏晴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发髻凌乱,却难掩激动兴奋之情。 在刘懿眼中,夏晴虽不是生父,但已如生父般亲切,如今正是刘懿内外交困之际,夏晴归来,怎能不让刘懿动情。 于是,刘懿眼眶通红,急忙下得塔楼,跑到阵前,激动地向着夏晴挥动双手。 夏晴纵声大笑,在马上一声大喊,“小子,俺回来啦,哈哈哈!” 夏晴爱‘子’心切,急停下马。 两人互牵双手,从夏晴腰间那块儿布满灰尘 的白玉五铢,可见其一路风餐露宿,殊为不易。 刘懿望见尊长,泪盈袍袖,一把抱住夏晴,哇哇大哭,喊冤叫苦道,“夏老大,有人欺负我啊!” 见刘懿这般委屈,夏晴情难自控,眼露杀机,面沉如冰,轻轻安慰道,“放心!夏老大在,别怕!” 两人片刻叙话,待王大力收兵回营,便联袂进帐。 一路上,两名带甲校尉紧跟着夏晴,刘懿身后则随着王大力、李二牛与乔妙卿三人,一行人拥进中帐,分列坐定后,还没来得及相互介绍,激动异常的夏晴,一股脑的说起了今日所遇之事。 原来,当日平田军首战黄羌一部后,刘懿自觉以目前人手,难以匹敌江瑞生所带的千人之众和其背后的庞大江氏一族,经过反复思虑,遂托夏晴前往辽西郡,寻找辽西郡守苏冉和武宁将军牟羽搬取救兵,以助平田。 夏晴不敢耽搁,经过日夜疾驰,终于赶到辽西郡治所阳乐县城,稍一打听才知,苏冉已经擢升为薄州牧,新任郡守姓谢名安,乃是与夏晴大哥刘权生并称为‘天下安生’的谢家俊才。 对于曲州许昌谢家,夏晴早已如雷贯耳,可对于这谢安,夏晴却知之甚少,趁着日西斜掩门,夏晴独自瞧访官舍,向谢安说明来意后,谢安当即拍板,慷慨允诺派遣推碑境界的郡卫长苏道云,携三百郡兵以助王业。 夏晴道谢后,立即策马武宁郡求援,牟羽乃 天子刘彦儿时伴读,夏晴曾在朝中为官,两人算是老相识,再加上刘懿曾经为牟羽出谋划策的恩情和天子大业,牟羽也没有什么犹疑,遣其子牟枭,率骑兵三百应援。 依照汉律,各边军不可擅自离开辖区,为了掩人耳目,牟枭所率兵马,人尽褪去边军装备,换上了郡兵的行头。 虽说兵甲盛不代表王业兴,但有了这六百人马加入,平田军已近一千三百人,刘懿心中顿生廓清污秽、挥斥方遒的豪情壮志。 刘懿这边就座的三人,已经对事情始末了解通透,不禁对刘懿投来钦佩眼神。 夏晴使了个眼色,刘懿心领神会,急忙上前,为乔妙卿三人做起介绍。 一一介绍过诸人后,刘懿踌躇满志,一左一右拉起苏道云与牟枭的左右手,情真意切地说,“造福五郡百姓,赢得不世功名,两位,有劳啦!” 两人都是性情豪爽之人,听闻此话,立即朗声允诺。 客套寒暄几句闲话,刘懿安排了简单的饭食,李二牛为苏道云与牟枭扎下营寨,厚龙岗山寨之下,平田军连营绵绵,刘懿心中稍定。 夜幕降临,照夜清星星点点,顿使古道生翠色。 你若问刘懿天下间何物最重,刘懿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书! 刘懿多日忙碌,未加学习,内心不自觉生出愧疚之情,今夜月静人圆,少年伏在案上,不自觉地拿起了他最爱的那卷《商君书》,打开缥缃,以月光 为灯,沿崖展书而读。 “法者,所以爱民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可以强国,不法其故;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近日经过一波三折,今夜读起《商君书》中这一段,刘懿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皓月当空,刘懿将自己笼罩于一袭宽敞黑袍中,衬托得那双如银明眸愈发刺眼。 少年仰望繁星点点,喃喃自语,“圣明的人治理国家,如果能够使国家富强,就不必去沿用旧有的法度,可以不必墨守成规,可以去追寻破而后立。《五谷民令》不正是贴合百姓民生之物么?能在云谲波诡的朝堂中有这番作为,看来,当今这位天子,除了爱惜些羽翼名声,还不算太过懦弱啊!” 想到此,刘懿不禁张口称赞,“刘彦啊!刘彦!如果你能在有生之年平定世族之患,继而与大秦会猎北疆,扬大汉光曜于燎野,你还真算得上是千古一帝呢!” 刘懿正在神归天外、思考之际,一股浓郁酒香从帐外飘散而来,乔妙卿身披彩月、妙目莲波,婵媛而来。 刘懿收敛思绪,只见小娇娘左右手各提一坛温好了的黄酒,置放在案上,一把夺过刘懿手中竹简,扔得老远,双眸眯成了月牙,指酒笑道,“听说,有人把酒称作‘天樽’?” 刘懿闻着酒香,咽了口唾沫,潇洒答道,“哈哈!一樽饮尽人间遗憾,喝完梦里自有逍遥,酒不是天樽,又是什么?” 乔 妙卿一把抢过刘懿手中书简,对刘懿勾了勾手,俏皮一笑,“那,天樽在侧,平田令大人,您老人家,可还要读书否?” 刘懿猛然起身,哈哈大笑,“读书?读个屁!咱俩过命的交情,自然要喝过命的酒!去,拿碗来。” “拿碗?拿个屁!”乔妙卿瞪了刘懿一眼,嫩手轻推,一坛酒便被推到了刘懿身前,小娇娘自顾自举起酒坛,笑道,“江湖儿女,自当以酒坛作碗,以天地为床。” 刘懿举起酒坛,爽朗笑道,“哎呦,酒胆不小啊!万丈红尘一坛酒,来,喝!” 酒坛一声清脆对碰,两人咕嘟咕嘟,开始对坐豪饮。 人生得意须尽欢,知己难逢几人留啊! 第215章 计算取舍,利弊盘恒(上) 莫道沉云遮月色,夜尽天明总有时。 就在刘懿和乔妙卿在崖边欣赏月色、痛快豪饮之际,山崖的另一头,王大爷和李二爷,在酣睡中同时做了一个身心舒坦的、悲壮的梦,梦里,北拘一族在刘懿的帮助下,打破了‘弱冠难过天劫’的生死魔咒,傲立于当世,二十年后,大秦虎狼犯境,北拘人全员参战,奋勇抗争,续王朝气运,最后全族死节。 两个老头儿同时从梦中苏醒,同时拄着拐杖,同时迈着蹒跚的步子,又同时来到了厚龙岗狭小的庭院,同时坐下,同时出了一身冷汗。 两个发髻斑白的老人同时沉默,同时流泪,最后,竟同时笑了。 在这个出生既凡人的时代,偷天地气运而成的上古血脉,显得十分异类,虽天赋异禀,但终究不是当此时代之物。 我北拘族人,能以这种浩烈的方式消逝在时间长河之中,幸甚至哉!幸甚至哉啊! 笑罢,两位老爷子异口同声,仰天吟诵:圣皇穆穆,信厥对兮!徕只郊禋,神所依兮!徘徊招摇,灵迟迉兮!光辉眩耀,降厥福兮!子子孙孙,魂无极兮。 子子孙孙,魂无极兮! ...... 言归正传。 大半坛酒下肚的乔妙卿,面泛红晕之色,喝到兴致使然处,不禁高呼痛快! 半斤酒下肚,刘懿也是面色潮红,语言上渐渐失去分寸,豪爽道,“对酒当歌,自然痛快,不过,妙卿,我一直有个疑问, 不知当讲不当讲!” 乔妙卿一吐胸胆,“你只管说,大爷我知无不言。” “你,你想回去继承斥虎帮嘛?”刘懿害怕自己没有表述清楚,立即追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喜欢江湖打打杀杀的生活么?” 乔妙卿薄唇微努,心情渐渐低落,没好气儿地瞪了刘懿一眼,娇声训斥道,“刘懿,你这个混蛋,好煞风景!大好的夜色,大好的心情,提这个干嘛?” 月光洒落,刘懿挠头憨厚一笑,端起酒坛,歉然道,“草率了,小生,自罚一口!自罚一口!哈哈。” 乔妙卿看着对坐的刘懿,有感而发,“江湖啊!才没有你想的那般潇洒,小人物需要谋生,需要火中取栗;大帮派需要谋名,需要发扬,需要传承。我既生在斥虎帮,便注定要为帮派兴荣而奋斗,这一点,不管我喜不喜欢这座江湖,都已命中注定,且无法改变。” 刘懿晃了晃酒坛,叹道,“人在江湖,大多身不由己。不过,其实你想想,人在哪里能得大自在、大风流呢?以前的我躲在酒楼里,终日为酒楼生计而发愁,每一位客人的嬉笑怒骂,我都笑脸相迎,阿谀奉承,这样的生活,就是你想要的嘛?” 小娇娘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刘懿继续开导乔妙卿道,“其实想想,天下,也不过是一座大酒楼罢了,九州,是酒楼里一个个雅间,天子能伺候好每个雅间的客人,酒楼生意 就会变好,天子便能赚的盘满钵满。而我们,就是天子雇佣的一个个伙计,天子赚的盘满钵满,我们自有剩饭剩菜。” 乔妙卿不解问道,“追随天子既有大利,那么,这些世族,为何个个都想划地为王呢?” 刘懿吐出一口酒气,哈哈笑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伙计跟着掌柜的学了一身本事,也攒了些本钱,自然有另起炉灶的想法儿。毕竟,自己打工,即使生意再小,也要比给别人打工来的自在嘛!” 乔妙卿领会了片刻,深以为然,转而问道,“那你呢,你喜欢这种勾心斗角、暗箭刀光的日子?” “我又不是神仙,功名利禄,怎会不爱呢?” 刘懿独饮,目视远方,“在东方爷爷没有仙逝之前,我没什么大志向,只以为这世道有没有我,都照常日出日落。可后来我发现,若所有人都这般想,这世道,便没有世道了,纵使日出日落,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为了一些逝去的人和一些不能再逝去的人,我得活个明白。” 乔妙卿心头忽然升起莫名恼怒,猛灌了一口酒,“上一代未完成之事业,上一代未遂成之期许,为何要强加到下一代人身上?” “这不是强加!”刘懿忽然认真,“这是传承!上一代人未竟之事,如果是值得的、是幸福的,我辈自当一以贯之!” 乔妙卿缓了缓下酒,不甘地道,“可是,你我还未及冠呢!这么重的 担子压在身上,真叫人喘不过气。” 刘懿一脸笃定,“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年!天降大任于斯人,自当全力以赴。” 感性的小娇娘和理性的刘懿在这件事上难以产生共鸣,所以,乔妙卿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红脸道,“人间各有是非,红尘飘洒,今夜当举樽暂忘否?” 刘懿也正想岔开话题,听罢,豪气端起酒坛,“来,一醉方休!” 乔妙卿端起酒坛,坐到了刘懿身侧,两人对碰再饮,这对均未及冠的少男少女,早早品味了世道唯艰。 酒到尽兴,情到深处,乔妙卿凤眼朦胧,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听李二牛说,你还有个羽妹?” 刘懿微微怔住,想了一下,朗笑道,“嗯哼!你说东方羽呀?” 乔妙卿一副小女子姿态,娇羞低头,“嗯!” “羽妹是东方爷爷的孙女,去年,我们曾一同游历,我视其如亲人。”刘懿说道东方羽,不禁想到东方爷爷,又想到东方羽离别时的凄凉场景,不禁轻叹,“也不知我这位千里之外的妹妹,今夕如何! “将来打算娶她?” 乔妙卿装作不经意,手却怭怭抖了一下。 “额,可不敢作此想。”刘懿赶忙摆手,慌忙解释道,“我可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况且,《汉律》有云:男子二十而室。我还有七年才可娶亲呢,不急,不急哈。” 乔妙卿一声轻‘嗯’,嘴角抿笑,心想:可我已经该十五而 嫁喽! 两人边喝边聊,不一会儿,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小娇娘嬉光眇视,刘懿也有些情意绵绵,乔妙卿似乎‘不胜酒力’,居然一头栽进了刘懿怀中。 刘懿顿时心跳加速,双手半浮在空中,这,这这这,美女投怀,叫我如何是好?不不不,我是说,或许,我还没有准备好! 刘懿心如鹿撞,悬空的手,僵持了一阵,经过一番天人交战,终于打算轻轻落下,揽住美人香肩玉臂。 “咳!” 就在刘懿双手即将抱合之际,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咳,扰了良辰美色和佳人偶遇。 清清瘦瘦、灰巾裹面的塞北黎,一柄佩剑在腰,如松般站在了两人身后,眼中带着说不出的笑意。 刘懿赶忙收手,轻推了一下乔妙卿,对小娇娘向身后努了努嘴,吐了吐舌头,像一个做出了事的孩子。 乔妙卿回头见到塞北黎,脸上红晕消退,三分春色消逝,顿时酒醒。 塞北黎意兴正浓,便开起了自己闺女的玩笑,“怎么?我斥虎帮的酒神,今日居然未喝半坛就倒了?啧啧啧,可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呢!” 小娇娘立即像一头炸了毛的小狮子,挥动着小拳头,张牙舞爪地跑向塞北黎,一点不见醉意,一边跑,一边娇嗔道,“爹,你坏!” 刘懿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活脱脱一个傻子。 刘懿和乔妙卿谁都没有料到,塞北黎会深夜造访,乔妙卿对塞北黎一番‘死缠烂打 ’,终于是缓解了尴尬。 匆匆将塞北黎邀约回帐,请上主位后,刘懿恭谨地为他置酒,大气儿都不敢喘上一口,毕竟,刚才自己将要调戏的,可是人家的女儿。 乔妙卿则斜眼瞪着塞北黎,一副‘打扰了大爷的好事儿’的气鼓鼓面孔。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塞北黎自饮了一樽,对刘懿笑道,“江湖中若没有了酒,那将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啊!哈哈。” “喝!喝!喝!就知道喝!”乔妙卿一脸不悦,斥责塞北黎道,“去去去,拿出去喝!这可是中军大帐,是军机要地,哪里是你喝酒的地方?” “你这丫头,还没嫁出去,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塞北黎洒脱地笑了一笑,“在外人面前,可不准这样训斥你爹,不然,爹就回去找你娘和你聊聊!哈哈哈!” 头半句,说的乔妙卿心中羞涩,后半句,吓的小娇娘又生惧意,竟坐在那里,嘟着小嘴,不再说话了! 刘懿缓过了酒劲儿和情绪,神思开始清明,他知道,塞北黎深夜造访,也无小事,于是他开始以死士辰的身份,和塞北黎对话,“帮主,您深夜来此,所谓何事?” 见刘懿认真,塞北黎也认真起来,见他一脸严肃,故作气恼,“哼!你还知道我是帮主啊?” 刘懿顿时语塞,试探问道,“帮主,难道晚辈哪件事情,做错啦?” “那倒没有!”塞北黎斜眼望灯, “不过,我斥虎帮的帮众,每一个都是铮铮铁骨的汉子,培养不易,死一个便少一个。你这可倒好,平田不到四个月,竟折损了我三十多名好汉,难道你小子想将我的家底全部败光嘛?” 一时间,刘懿居然哑口无言! 第216章 计算取舍,利弊盘恒(下) 深夜来访的客人和清晨送来的酒,最难让人摸清缘由。 灯火阑珊中,刘懿听完塞北黎的责怪,一时间有些糊涂。 他也搞不清楚这位江湖之中赫赫有名的长生境刺客,深夜来此究竟何意,是兴师问罪?总不可能是来偷酒的吧? “哎呀,爹,你可不知道这一路,有多凶险,我们能活下来,都算万幸了。”乔妙卿向塞北黎撒起了娇,一边为刘懿开脱,一边娇嗔道,“倒是爹,您明明知道千难万险,竟只派了这么几名弟兄随行,难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不成?” 塞北黎指着乔妙卿,看着刘懿,咧嘴笑道,“瞧瞧,人家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可我这个小棉袄,咋感觉有点漏风呢?” 乔妙卿娇哼道,“哼!爹,您可就我这么一套棉袄,爱穿不穿!” 塞北黎无奈笑道,“穿!我穿!” 听着两人对话,刘懿忽然明白了塞北黎的来意,看来,这位塞帮主,是来雪中送炭的呀! 于是,刘懿嘿嘿一笑,借坡上驴,得寸进尺道,“那不如,帮主再帮帮忙,让我俩走的再轻松些?” “为了小棉袄不继续漏风,也只能如此了!” 塞北黎大手一挥,一股劲气掠门而出,稍顷,门外和帐顶便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斥虎帮的弟子们,已经待命在中军大帐周围了。 塞北黎抄剑手中,长笑一声,“刘懿,我再给你三十人!这次,可不要让我失望!” 见父亲 派人支援,乔妙卿顿时变换脸色,比富家纨绔翻书还快,立马娇滴滴地道,“爹!你真好呀!” 塞北黎无奈一笑,起身揉了揉乔妙卿的脑袋,转头对刘懿说道,“刘懿,输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活下去,只要活下去,一切都可以重来。下次,你若再让我的女儿深陷绝境,本帮主定饶不了你!” 刘懿心中激动,立刻恭敬拱手回答,“诺!”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头是春山。”塞北黎消失不见,仅留下一串鼓励的话语,“好好走下去吧!很快,这锦绣江山,便是你们这代人的啦!” 塞北黎人走夜静,两人困意全无,乔妙卿端起了酒坛子,对刘懿笑道,“刘懿,我去温酒,我们,接着喝呀?” “喝酒?喝个屁!”刘懿抬手指了指帐篷顶,又点了点乔妙卿的额头,“没听过么?情感,是刺客的第一大忌!” 乔妙卿也有些落寞,“是啊!刺客不配有感情的。” 刘懿心中无语,乔妙卿这丫头,只听到了自己表面之意,没有理解弦外之音,反倒引起了误会。 刘懿想罢,一把拽过乔妙卿,附耳低声说道,“篷顶和四周,都是斥虎帮的弟兄,难道少男少女的醉话,还要让他们听见不成?” 乔妙卿恍然大悟,旋即将酒坛扔在一侧,大步流星跑出帐外,不一会儿,帐外便传来一阵鸡飞狗跳,期间还伴随着小娇娘如银铃般的斥责之声,“滚 滚滚,都给大爷滚蛋,中军大帐三里之内,今夜不能有人!” 刘懿愕然,倒抽一口凉气,跌坐在地上,哭笑不得,“我的活祖宗啊!您可饶了我吧!” ...... 追乎往代,周分天下、秦行郡县,洎乎近世,天下三国先凝一于郡县,后天子刘禅采地将断于世袭,封王自立,内外彼此,互相牵制,而天子可执长鞭以笞蓄之,号令天下。 郡县制度在三国一统后的五十多年中,与分封制并存于世。 四十七年前,秦汉大战,大秦南下、诸王叛乱,帝国危如覆巢之卵,几近灭国,待强敌退去、诸王身死,汉神武帝痛定思痛,彻底废除分封制,以郡县制取而代之,这个时候,世族作为一方势力,悄然登场了。 起先,世族们只是一些地方富户、书香门第或是武夫世家,秦汉大战,他们乘势而起,拥皇除贼,名利双收,战后又得神武帝偏爱,他们兼并土地、把持官场、扩充私兵、豢养高手,得以持续做大做强,渐渐掌控一方财政,形成了庞大的利益联盟,各自发展成了有别于宦官、军阀、诸侯、外戚、权臣的强横势力。 就这样,世族作为另类的地方诸侯,与郡县制又低调并存了四十余年。 直到十三年前,两方世族为了从龙大功,皇城血战,天下人方才震惊侧目:原来,联合起来的世族,已经可以左右皇权啦! 从此,力量与较量,刀兵 与权谋,风骨和大义,如春天的微酥轻风,席卷了华夏九州。 ...... 万里之外,长安城,繁花似锦。 草迎金马、花伴玉楼。今年长安城的春天,不仅有飘拂的柳丝与大汉的文华风骨,不只是深巷里的胡酒和泾渭岸边的杂花生树,不只是苍松翠柏下的侠客和草长莺飞里的娇媚女子,潮来潮往的人群中,还包含着一丝‘热闹’而又不寻常的气息。 在刘懿不声不响地平田时,这段日子,长安城也没有闲着。 也不知是哪个‘忠心’的臣子传出的小道消息,称天子刘彦将收揽天下世族之土地、绝天下世族之私兵,夺籍削权,罢官免职,以成天下大同。 古人常言:夫见乱而不惕,所残必多,其饰弥章。 这不,听闻风声,又联想到天子剪灭世族之雄心,九州各地的世族们顿时风声鹤唳,他们再一次变得心有灵犀起来,元宵一过,纷纷派遣自家子弟,前来挖门倒洞地活络人脉,一探究竟,若有风吹草动,也好及时应对。 外面乱象丛生,傲立于龙首原上的未央宫,依旧岿然不动,这里的君王和臣子,依旧一日三餐、各行其职,似乎所有的外物,都不能惹得他们驻足而视,人言此地山高水冷,不过如此。 可今日的未央宫中,倒是在清冷多了一片和气,与之前的略显老气相比,刚刚被皇叔刘乾出巨资翻新的未央宫,更加瑰丽雄壮。 玉堂 殿外的宽阔青石广场上,往年都会来此放风筝的太子刘淮,今年却要其父亲陪他耍起了剑。 刘彦虽然是入境文人,但两人都不是什么剑道高手,嗯...,说句实话,应该是狗屁不通才对! 这对天下间最尊贵的父子,就那样拿着两根没有开刃的木剑,你捅一下,我挑一下,你蹦一下,我闪一下,你没让我输,我也没让你赢! 出了一身大汗后,父子俩坐在玉堂殿的台阶上,同啃一只烧鸡,若寻常百姓见到,真的会以为眼前两人,就是天下间最普普通通的一对儿父子。 刘彦啃了个大鸡腿儿,一脸满足,轻擦汗渍,声如洪钟,“淮儿,为何今日突然想起寻父王练剑啊?” “哈哈!父王,孩儿本不会剑术,今日突发奇想实为不该,但主要还是思念父王,想来多陪父王一会儿。”刘淮吃的狼吞虎咽,含糊不清地道,“去年岁末以来,父王操持国事愈甚,两鬓渐白,连指导孩儿学业的时间,都没有了,父王,您可要爱惜身体啊!” “哈哈!父王没有时间岂不是正好?你便可以同你的师傅们,尽情的出去潇洒放纵喽。” 刘彦用油腻的手,按了按刘淮的脑袋,自己这段时间对刘淮的故意冷落,刘彦深藏于心,不露声色。 刘淮挣脱了刘彦的大手,笑嘻嘻地道,“师傅们说,孩儿已经过了玩鹰逗狗的年纪,应该立身成事,读书学谋,好为父 亲分担案牍劳苦,为大汉江山永祚贡献力量。” 刘淮的头,终是没有逃出刘彦的魔爪,被刘彦一把抓过,揉来揉去,笑道,“哦?我儿有心了!” 得到了父亲夸赞的刘淮,这一次没有选择挣脱,美滋滋地道,“为君王分忧,是儿臣分内之事!” 刘彦横眉一挑,话题陡转,笑问道,“不过,儿啊,你和父王说实话,方才这番话,是谁教你的?” 刘淮大为惊讶,没心没肺地直接问道,“这您都知道?” 刘淮的直来直去,反倒讨得了刘彦的欢心,刘彦点了点刘淮的胸膛,温声如玉,“知子莫如父嘛!” 刘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止不住滴溜溜的转,转到‘浓情蜜意’时,少年笑颦如花,“是孩儿的心,教的!” “哈哈!我儿能言善语,不亚于孤啊!”刘彦对刘淮蹩脚的‘虚情假意’没有恼怒,反而面露欣慰之色,道,“天下之物,为水火者多矣,何忧乎相害?何患乎不尽其用也?看来,孤当年为我儿选的几位师傅,没选错!假以时日,我儿必成大器。” 刘淮吃饱后,与刘彦寒暄了片刻,便要拱手告退。 艳阳高照,日光降临在刘彦的发髻上,他藏在发髻里的半头银丝,顿时无所遁形,刘彦微微顿了一下,随后心中怅然。 总以为人生长路漫漫,岁月总是蹉跎,有都是时间消遣。 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曾经胸怀降龙控虎的少年, 也长出了半头银丝啦! 刘彦深深看着刘淮,心中有感而发:本想趁着年轻,再要一个娃娃慢慢培养,或者另选贤能,如今看来,时间不会再给我这个机会啦! 不服老的人,在这一刻,终于向岁月低下了头。 经过天人交战,刘彦缓缓抬头,笑着对刘淮说,“淮儿,明天开始,随父王临朝听政吧!” 刘淮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赶忙答应,“诺!” 看着刘淮转身离去,刘彦屏退侍从,仔细地咀嚼着口中的鸡肉,“自己跌倒自己爬,他人扶持皆虚假,儿啊,快快长大吧!” 如今时代,群雄并起,若你长不大,纵使父王不介意有一个庸碌儿子,父王百年之后,天下群臣也会帮父王换个能长大的呀。 第217章 天下沃野,太平难衔(上) 大潮穷处复大潮,千山之外望千山。 龙首原上看龙首,未央宫中夜未央。 日头高照,刘淮走后,刘彦慵懒的独自歪在阶上,脸上写满了知足。 人这一生啊!爱恨浮沉难道尽,功名利禄尽尘土,爬得越高摔的越狠,走的越快死的越来,有些时候,倒真不如生于寻常百姓家,一日三餐,四季温饱,夜听清雨落,坐看云起时。 就在刘彦无病呻吟,感慨岁月难留之际,一名气魄雄健的小将,雄赳赳气昂昂,带甲阔步而来。 见小将近前行礼,刘彦不再唠叨,立即换上一张亲和的脸,朗声说道,“段梵境,一切准备妥当了?” 带甲名为段梵境的小将么,来自曲州临淄郡勒翎段氏。 哦,这个勒翎段氏,就是去年被陆凌闹得人家族长差点休妻的勒翎段氏。 说起这个家族,可谓一言难尽,其族力远比不得大汉顶尖的二十八世族,家族内部也是互相掣肘、矛盾重重,可族人凭借娶了个好夫人或者嫁了个好夫君,竟让段氏一族在东海之滨的临淄郡混的风生水起,不禁叫人暗暗称奇。 段氏一族家族构成混杂,这段梵境在段氏家族中,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的类型,出生之后母亲早亡、继母早亡,幼年失怙,其父续妻再亡,段梵境的父亲便将段梵境视作家族煞星,早早送入了同在临淄郡的幻乐府学习,严令不许其返回勒翎县。 人在事儿上磨,孩童时期 的段梵境,未曾因为悲惨的遭遇而自怨自艾,而是将苦难转化为不竭的奋起力量,扎根在幻乐府苦学。 幻乐府于礼乐雄冠天下,段梵境虽不爱礼乐,倒也触类旁通学习了一身武艺,他究览群籍,兼通历数,终被御史大夫谢裒引荐,得以入宫侍圣。 刘彦对段梵境也颇为喜欢,最为重要的,是他的那股子韧劲儿,不禁让刘彦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今年,段梵境刚刚及冠,便让卸甲境界的他,做了大汉十二内卫之一的玄甲军校尉,可谓天朝新宠,得遇厚嗯呐! 听到刘彦的询问,段梵境中气十足,拱手禀告,“回陛下,三千玄甲铁卫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开赴凌源县城。” 刘彦即位以后,内强宿卫、外削州牧,每每看到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自己总蘸了点欣喜,他微微一笑,摆手道,“去吧!记住,扼守即可,莫要攻敌。” 段梵境声音高亢,一声‘诺’字落下,又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段梵境走后,刘彦嘴角留笑,轻唤李长虹,李长虹从阴暗处应声而出,恭立于刘彦身侧。 刘彦将一只鸡腿扔给了李长虹,眼中透过一丝寒芒,笑眯眯地道,“查查最近都有哪些世族派人来长安城走动,若有不法者,既然是悄悄地来,就把他们悄悄地送走。不想走的,让常夏去和他们谈谈!” “诺!”李长虹领命而去。 “臣视君如土芥,则君之 视臣如寇雠。世族之患蔓延至今,看来,不见血怕是不能如愿了。” 刘彦用袖子草率的擦了擦沾满油渍的嘴,举目北望,“看来,今年的风,也会很大啊!” 苻毅啊!苻毅!你可不要死的太早,见不到我马踏天狼城,你在九泉之下,岂不是很失落? ...... 实现回转曲州。 太昊城头,此时的江锋与蒋星泽,正并立北望,春风拂过两人的脸颊,一文一武,更显相得益彰。 江锋重瞳棕发,脸上写满了对蒋星泽的关心,“兄弟,你身子可好些了?” 蒋星泽羽扇轻挥,黑发如瀑,面色红润,消瘦了不少,却精神了许多。 听罢江锋之言,蒋星泽哈哈大笑,“兄弟,你府库里的人参灵药,都被我吃了个精光,我这身子若是再不好,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江锋用健硕的肩膀拱了一下蒋星泽,挑逗蒋星泽道,“哈哈!那今个,我找些姿色上佳的小娘子,给我兄弟开开荤,如何啊?” “哎呦我的江城主,我对女人,可是不感兴趣呢!” 蒋星泽故意向江锋抛了个媚眼,“若是江城主肯与我同榻深入交流,那我今晚便让你看看长生境界的能耐!” 江锋蹦得老远,随后近前,嫌弃地踢了蒋星泽一脚,斥骂道,“呸!滚滚滚,少在这恶心老子!” 蒋星泽哈哈大笑,“怎么?素来刚猛的江州牧,怕了?” 江锋骂道,“老子怕你?老子怕你再死老 子榻上,玷污了老子一世英名!” 野云万里,俩人就着拂面春风,在夕阳下嬉笑畅谈。 江锋笑容满面,如山野间无忧无虑的村夫,也只有在蒋星泽面前,素来狂暴刚猛、杀伐决断的江锋,才会流露一丝温情。 这对儿异性兄弟聊到尽兴,似乎心有灵犀,突然两相沉默。 两人都明白,说完了一堆家常话,该聊些正事儿了。 江锋微微一笑,开口问道,“我说兄弟,这九州的天色,如何啊?” “我原以为,这盘棋,僵持到对手归天的那一刻,或许会有转机。现在看来,对手步步为营,进如奔雷,你我兄弟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蒋星泽坐在城头上,静若处子,“虽说人生如棋,可每粒棋子,可比人要听话的多。如今的江山,后辈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人的变数,太大了!” 江锋也坐在城头上,“天下有变数?” 蒋星泽轻轻说道,“我万万没有想到,刘权生的儿子,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黄髫,居然在没有求助强援的前提下,便将夏侯流风与一千甲士杀回了曲州。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可一点都不假。” 江锋不屑,“这件事情,只能怪夏侯流风大意失荆州,不能说刘权生的儿子能力超群!即使能力超群,又能如何?他初出茅庐一穷二白,本州牧数万铁骑开过,他就会被隆隆战马践踏的连渣都不剩!” 蒋星泽不置可否,但还是说道, “莫欺少年穷,何况,他似乎是一个并不算太穷的小家伙。” 江锋咧嘴嘲讽,“他?呵呵,他除了他爹,还有什么?刘懿这小子如果没有他爹,他是个啥?” 蒋星泽声如细蚊,“他有刘权生,但,他并不是只有刘权生。” 江锋冷哼道,“兜兜转转绕圈子,有话直说!” 蒋星泽低眉垂首,“刘权生曾经是天子宠臣,即使放到现在,刘彦对刘权生也是恩宠不减,《五谷民令》乃农学不世之学,可刘彦居然选择放手让一个毛孩子去开新局、立新篇,足见天子对刘权生引为勾股。在平田一事上,刘权生代表了天子圣意,与其说刘懿这孩子背后有他爹,倒不如说,他的背后,是天子刘彦。” 江锋冷面寒铁,声音如霜,“那又如何?” 蒋星泽嘴唇上挑,笑道,“在太平盛世,‘天子’两个字,本就是大义和权力。更何况,即使天子不出手,以刘懿背后如今的势力,也足够我们喝一壶的啦!” 蒋星泽顿了一顿,继续道,“这小子背后,有刘权生为他出谋划策,有华兴郡郡守应知为他提供粮草辎重,有‘曲州三杰’之一的夏晴在侧辅助,有‘曲州三杰’之一的邓延率领华兴武备军坐镇华兴,还有统御斥虎帮的塞北黎,也开始由暗转明,开始公然支持刘懿平田。兄弟,听完这些,你还认为这小子一穷二白么?” 一气儿说完这些,蒋星泽苦 口婆心地道,“你呀你,什么时候能学会看问题由表及里呢?你可要知道,打天下用的是刀剑,坐天下,用的可是人心呐!” 蒋星泽深知江锋死鸭子嘴硬的毛病,牢骚过后,便开始转移话题道,“而且,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江锋如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窝在一旁,撅嘴问道,“什么事?” 蒋星泽用手中羽扇怼了怼江锋的胳肢窝,惹得江锋不自觉轻笑后,便直来直去,继续压低声音,“刘权生一生未娶,他怎会有一个儿子?而且,你不觉得,‘刘懿’这个名字,很熟悉么?” 江锋并不是单纯的莽汉,经蒋星泽旁敲侧击,立即察觉了什么,惊愕失色道,“你是说,他是?” 蒋星泽立即打断江锋,严肃地道,“天机不可泄露!你不懂么?” 江锋颤声道,“知,知道了!” 蒋星泽辞严义正,“如今的世族,实力已经远远不如十几年前从龙京畿那般强势。这一代的世族子弟,大多凡才浅识,没几个登堂入室的主儿。他们各自怀揣私利,不肯抱团,在这样的情势下,世族覆灭,木已成舟。江氏一族树大根深、盛极一时,却也四面树敌,最多也就是比其他世族多撑那么一时半刻。在这种变幻莫测的朝局下,一定要谨言慎行,切不可因口舌之快,惹祸上身!” 江锋喃喃地道,“知道啦!” 蒋星泽‘穷追不舍’,“刚才那番话, 你只当我从来没有说过!观乎古今,失言失命者,数不胜数。兄弟,这种皇室秘辛,切不可再提,如此,即便你杀了这小子,长安那边儿,也只能忍气吞声,若有朝一日江家覆灭,天子也会看在江氏一族累代功勋的份儿上,留个种子。但是,倘若你不慎失言,那便要诛灭九族了!” 江锋情绪跌落谷底,轻轻‘嗯’了一声。 蒋星泽提醒到位,开始下一个话题,见他低叹一声,“言归正传,《五谷民令》中的平田一章,明显是针对世族私田之策,就如我之前所料,天子喜阳谋,阳谋一出,我等皆无计可对,只能硬抗。” 江锋问道,“要不,我亲自北上一趟,除了后患?” “一州之主,对付一个孩子,不丢人么?事有轻重,你若去了,这事儿,就要摆在明处说了。”蒋星泽瞟了一眼江锋,微微嗔怒,“况且,这并不是一个孩子的问题,而是天下大势。你怎么就不懂呢?” 江锋这驴脾气,又开始不耐烦,歪头直视蒋星泽,催促道,“啰啰嗦嗦,那你说,该如何?” “不如?” 蒋星泽用手指了指天,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江锋顿觉其意,心中巨颤,蒋星泽这是让他带甲反汉呐! 第218章 天下沃野,太平难衔(中) 官逼民反,民为生,不得不反。 君要臣死,臣为生,不得不反。 年轻时候的江锋,也曾心怀壮志雄心,他曾想率十万羽林,把大汉的军旗,插上天狼城;他曾想精研武道,败尽大秦群豪;他曾想精忠报国,成为风流青史的一代名臣! 奈何,事与愿违,最后的最后,他终于遵从了家族的愿望,踏上了违背夙愿、与天下大道相争的不归之路。 不过,当真正的抉择摆在江锋面前时,这位杀伐果断的江州牧,却犹豫了,此时的他,心中可谓五味杂陈。 他害怕,害怕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他惊恐,惊恐大业不成担上千古骂名;他忌惮,忌惮天子实力强盛,己恐不敌;他惆怅,当年那个立志斩尽天下宵小的江锋,怎么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江锋内心几度波澜,最后,他嘴唇轻动,摇了摇头,对蒋星泽试探道,“谋兵者不言兵,兄弟,咱们,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吧?” 蒋星泽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呢?” 江锋沉默不语,太昊城头的酥风,也在这个时候,很识相地停止了吹拂。 “与饕餮争食,终被饕餮所噬,如今的天子刘彦,就是那头饕餮,而我们,就是他眼中的臭鱼烂虾,他现在的容忍,无非在等待一个最为妥帖的时机,将我们一口吞下。若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恐我等已无力反驳啦。” 江锋仍旧沉默不 语。 蒋星泽见此,已经明表了江锋的心意,于是他轻咳一声,苦笑道,“既然我兄弟不愿做大汉叛臣,那我便再为我兄弟出以下策。” 江锋眼前一亮,直视蒋星泽。 蒋星泽顺了口气,缓缓道,“当前,曲州老牌八大世族经历当年一战,已经肝胆俱碎,偏居一隅,不足所虑,而以刘权生为首的华兴一党,才堪堪展露头角,亦不足为虑,此正是兄弟你大展宏图之时。” 江锋目光灼灼。 蒋星泽娓娓道来,“当前,江家根基未动,你手中的好牌仍然很多。纵览曲州,只有东边的方谷赵家,始终是我等的眼中钉肉中刺,换言之,只要除掉了方谷赵家,再以迅雷之势北上灭掉刘权生一党,兄弟你便坐拥了三郡一城,届时,江家带甲二十万,我在从旁怀柔曲州南面五郡的八大世族,迫其归附,如此,曲州唾手可得。” 说到此,蒋星泽一声冷笑,“凭借这份实力,向长安那条龙谋个世袭罔替的侯爵,不成问题,就是讨个裂土割地的异姓王,也不是不行啊!” 江锋出奇地平静,他没有同意或反对,反而向蒋星泽求计道,“再详细说说?” 蒋星泽嬉笑道,“哎呦,长大了兄弟,学会三思而后行了!” 江锋‘恶狠狠’威胁道,“你再不说,待会儿老子找几个娘们,把你榨成人干儿!” 蒋星泽摊了摊手,笑道,“京城里天子铲除世族的消息,已 经被我们散了开,可萌动的世族们谁都不想做出头鸟,收效甚微,可以算不得毫无收获,至少,世族和天子,从此离心离德了!” “‘农家五老’赴凌源,也就是做做样子给世人看,这几个老家伙,根本没有这个魄力对朝廷命官痛下杀手,不过,农家也不是没缝的鸡蛋,容我谋划谋划,农家今后或可为我所用。” “人传我两狼之一的极乐丰都,近期有些不听使唤,嗯,咱们得敲打敲打他,不过,我听说,极乐丰都的少主,近日与瑞生走得很近啊。” 听到这里,江锋问道,“你是说,我儿正挖我的墙角,打算另起炉灶?” 蒋星泽眯眼道,“瑞生心机深沉,擅长阴诡招数,兄弟,我说句良心话,若你百年之后,此子不适合执掌江家!” 江锋仍然保持了沉默,蒋星泽也识相地选择了避而不谈。 “若我所料不错,五郡平田,只是长安那边以做试探天下世族的诱饵,平五郡之田后,天家的下一刀,怕是要平曲州之田喽。”蒋星泽慢慢吞吞说,“若我等不能快速更进一步,到那时,江氏无田无地,一只待宰羔羊罢了。” 蒋星泽分析的鞭辟入里,“目前,平田之事,全靠刘权生的儿子刘懿从中斡旋,天家插手不多,难免有置身事外、后发制人的意思,同时以作威慑,让我等不好动手。但是,我方才也说了,这黄毛小儿,万万不能轻视 ,其背后有应知、有‘曲州三杰’、有塞北黎,或许,还有天家帮衬,实力与我等无二。” 蒋星泽又叹,“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本就是托了天家的福,才得以荣贵一方,如今天家想把这份富贵收回去,我等也拦不了多久。” 江锋抬头问道,“能拦多久?” 蒋星泽断定,“十年之内,甚至更短,如果平田顺利,恐怕五年之内,天下就要地覆天翻了。” 江锋忽然转头,向太昊殿大喊,“爹,听到了吧,您亲手打下的基业,可就剩十年光景啦!” 太昊殿无人应答,两兄弟同时默不作声。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江锋转而问道,“下一步,你我当如何?” 蒋星泽答道,“刚刚不是和你说了么,要么反,要么争,你自己选吧!” 素来雷厉风行的江锋,这次出奇地婆婆妈妈起来,扭捏问道,“还有别的办法么?” 蒋星泽又一次抬手指了指天,“你当真不试一试?万一成功,那可是鲤鱼跃龙门呐!而且,当今天下仍呈乱象,现在起事,成功的概率,非常大。” 江锋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太昊殿。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江锋上面,还有他老子江苍呢。 蒋星泽秒懂,随后抱以理解一笑。 “从来没有被屎憋死的人,办法自然有,不过得想想。目前我等还需广植势力,扩充军备。”蒋星泽无奈笑道 ,“兄弟,说句实话,刚刚我和你说的广植势力、扩充军备这两点,也都是困兽之斗罢了,在天下凝一的大潮之下,若没有破而后立之举,我等很难逆转局势。” 江锋眼中冒出杀气,“那就,再派些人手过去,先把刘懿小儿留在赤松郡,我大军北上,一举拿下华兴郡,将刘权生这一帮子人,一锅端了!” “没了刘平田,还会有张平田、王平田。田平之后,一诏朝下,印绶夕解,束手受制,无异匹夫也!” 言尽于此,蒋星泽不再说话,晚风吹过,暮色临城,蒋星泽由内而外感到一丝冷意,于是终于开口,“哎,心乱如麻,无计可出,先让你儿子回来吧!” 江锋道,“你刚才不是说,快则五年,我江家便要覆灭么?难道,我们就这么等死?” “狡兔三窟,或许,我们在天子平曲州之田前,可以把方谷赵家做掉!”蒋星泽轻声笑道,“方谷郡若能拿下,即使天家动了杀心,我等也可以坐船跑路,远去东流啦。” “好!”江锋眼神凌厉,“赵于海,老子早看你不顺眼。既然你挡了我的路,就别怪我无情了!” ...... 夜幕降临,初晚星稀,就在江锋和蒋星泽并肩北望时,薄州首府破虏城上,也有两人无声南望,与太昊城头的那两位遥相呼应。 城头之上,一位身穿白色锦衫、眼睛弯小而亮晶、小嘴半圆脸、一对儿元宝耳朵的 中年女子,恬淡安静,鼓着腮帮看着南方暮起。 另一人面若秋月、鬓如刀裁、枯骨嶙峋,眉宇间正气凛然,正是刚刚继任薄州牧的苏冉苏烈穰。 平定了乐贰叛乱后,苏冉在民间名声大噪,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再加上他的老师常夏乃当朝重臣、天子心腹,两相并顾之下,薄州牧的大位,最终落到了他的头上。 初任后的苏冉,并没有新官三把火,反而置身事外,冷冷地洞察着薄州诸郡的动向,几个月前,他巧借年关,以迅雷之势,重刑惩处了一大批贪官污吏,薄州的政治生态,立刻焕然一新。 此时,面对身侧翩若天仙的女子,苏冉没有转头倾慕,反而似有所感,喃喃自语,“在圹埌阔达的北疆,呆的时间久了些,不免多了许多豪爽奔放的性子。原来的我,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业已杀伐果断啦!” 女子听罢,侧目轻笑,眼中柔情万千,“上将之道,严明果断,以浩气举事,有良心、有血性、有勇气、有智略,缺一不可。” 那位女子,正是兵家平戎听雪台当代魁首,冯昕。 在大汉诸子百家内部,有的一家独大,有的两强并雄,而兵家,则是三足鼎立,落甲寺和解兵林和平戎听雪台,互尊自己为兵家正统,缠斗多年不分胜负,眼前这女子既是平戎听雪台执牛耳者,可见其实力不容小觑! 此刻,冯昕如小女子一般,正 柔目看着苏冉,妩媚道,“南土多才气,北疆多侠气,当年老师将平戎听雪台搬迁至此,不免有借北疆豪厉氛围,培养弟子‘一片肫诚、悍不畏死’之心意。” 苏冉双眼迷离,举头远眺,“当年,我一届寒门,追随恩师常夏落地长安,你与霍老不辞辛苦,千里跟随,一直送到了长安城,这份恩情,没齿难忘。本想待功成名就,再回故乡以报恩情,哎,而今,霍老入土,你已执掌兵家,回头一看,早已物是人非喽!” 陌上花开蝶依旧,江山犹在昔人非! 第219章 天下沃野,太平难衔(下) 北疆寒风刺骨,可站在城头的两人却聊得火热。 冯昕听完苏冉悲言,俏皮一笑,露出了一副少女姿态,“嘻嘻,冉哥,执掌兵家这种话,有点夸大了,你真当落甲寺和解兵林是吃素的么?” 作为兵家大擎的她,故意避重就轻缓解苏冉蔓延开来的悲伤情绪,“物已逝,人无恙,冉哥刚才那句‘物是人非’,可有些伤了小女子的心呢!” 见冯昕‘可怜兮兮’的模样,苏冉心中阴郁一扫而空,笑骂道,“你这丫头,伶牙俐齿,不减当年。” 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只因苏冉留恋官场,出走求名十余年,两人的最后一层纱,至今也没有捅破,而且,苏冉在恩师常夏的撮合之下,还娶了亲。 苏冉高官加身,重回破虏城,竟发现冯昕仍然未嫁,无形之中,苏冉对冯昕,始终抱有愧疚之意。 天真烂漫的冯昕,对此倒是另一番心境,当年苏冉娶妻后,她悲伤之余,给予苏冉更多的是祝福,后来恩师病故,冯昕继承平戎听雪台,终日操劳之间,已经抛却了十里红妆续良缘的想法,直到再见苏冉,她那颗昏昏沉沉的心,才再一次苏醒。 苏冉妻子虽然葬身凌霄之手,但两人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今日,苏冉罕见这一声‘丫头’,叫的冯昕心里一阵舒坦,眼睛眯成了一条半月小缝儿,笑道,“冉哥,赤松郡那边儿如今可是热闹得很,赤松 郡作为薄州属县,您这大州牧不出手管管嘛?” “哈哈,丫头,刘懿这小子,可不似表面那样简单,先不说其背后的深水,便是刘懿自身的斤两,也够江氏闹心一阵儿,如果江家把刘懿仅仅当做一个孩子,要吃大亏啊。” 苏冉望南思北,忽然面若寒霜,“比起南面,我更关心北面,孙家在北境已经经营数代,根深蒂固,孙秀成这小子初生牛犊,在‘和城’私晤大秦皇子。哼哼,他当真以为天下间有不透风的墙么,陛下的长水卫,可不是吃素的。” 冯昕也严肃了起来,“冉哥是说,孙氏一族有心通敌叛国?” 苏冉眼神饱含杀气,“叛不叛国,暂且不知,可通敌的罪名,肯定是坐实了!想当年,孙权坐领江东,何等威风,没想到,其子嗣居然如此不堪!” 冯昕翘首问道,“倘若那位皇子南下,冉哥当如何?” 苏冉抚了抚城头,挥退侍卫,从怀中取出一小指大小的红漆竹筒,交到了冯昕手上。 冯昕自然认得红漆竹筒为何物,此乃十二内卫特制的密件传输之物,她单手轻轻接过,扣掉黄蜡,左拧右拧,小竹筒的盖子触发机关,自己蹦了出去。 冯昕玉手拿出小纸卷,展开一看,纸中仅有天子朱批的四个字。 “能留则留!” ...... 庙堂很高,让人望而生畏;江湖也很远,经久不衰的故事,总让人口有回甘。 寒李的死讯,随着 槐月的风,吹遍了大汉每一寸疆土,妄杀贤良的帽子,被一些人若有若无地、当当正正地扣在了大秦头狼苻毅的脑瓜子上,近年来天下士子北奔的势头,终于稍有缓减。 达官贵人们在茶前饭后,纷纷称赞着寒李的高义;山野侠客们行走江湖,纷纷惋叹寒李的可惜;寻常人家的百姓们,则纷纷讴歌寒李的壮举,将他视为民族英雄。 孰是孰非,每个人心中都有定论,或许,这才叫做江湖! ...... 寒李壮烈身死的消息,自然传到了华兴郡。 刘权生悲伤不已,特意远赴牧州,在寒李的衣冠冢前上了三炷香。 回来以后,刘权生还闭门谢客,着实消沉了几日。 圆月挂松桐,也许今夜特别适合谋事,就在天子稳坐长安阳谋春秋、江锋蒋星泽虎踞中原图谋不轨、苏冉冯昕坐镇薄州准备铲奸除恶时,华兴郡这边,自然也是热闹非常。 首先,开年之后,便发生了第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华兴郡少府史丁昕川,走马上任,执掌凌源县。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依照《汉律》,县一级行政长官的任免权,在州牧。 在华兴郡,就算傻子都知道,丁昕川是郡守应知的人,不,应该说,丁昕川不是曲州牧江锋的人,至于是不是应知的人,谁也说不清楚。 而对于江锋和应知的关系,明眼人一看既懂,应知去年做掉了江家的左膀右臂凌源刘氏,使 江家的实力无法触及华兴郡,这对于江锋和江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损失,江锋和应知的关系,从那时起,已经从隶属关系变成了敌对关系。 按理来说,以江锋睚眦必报的性格,纵使刘兴身死,江峰也会重新再找一个心腹安插在凌源县县长的位置上,用以钳制应知。 可是,刘兴死后,江峰并没有插手凌源县县长的人选敲定,而是直接放权给了郡守应知,足可见,在刘权生和应知的双重努力下,江家的势力,已经彻底退出了曲州最北的华兴郡,并且,江家也不打算再回来。 说完了江锋,便要道一道应知的心思。 丁昕川和曹治,都算得上应知的得意门生,两人一个聪慧机巧,一个刚决果断,可谓各有千秋。 前年,应知巧借江瑞生屠村事件,从刘兴处虎口夺食,为曹治争得了凌源县尉一职,刘氏一族覆灭后,几乎所有的华兴郡百姓,都认为曹治将会是下一任凌源县长。 就在众人认为曹治好事将近时,剧情却发生了惊天逆转。 一向不显山不露水、只会在应知身边笑呵呵煮茶的丁昕川,从幕后走上了台前,执掌华兴诸县中最为重要的凌源县,让人大跌眼镜。 不过,晓得内情的人稍一分析,便会由衷佩服应知是个极心无二虑之人。 曹治性格刚烈,行如烈火燎原,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对世族更是嫉恶如仇,能严则严,凌源刘氏虽然 覆灭,但其残余势力仍然遍布华兴,若让曹治在此时接管凌源县,必有一番血腥镇压,一旦见血,必会引起动荡,一旦动荡,便可能给虎视眈眈的江锋以机会和借口,让江氏一族卷土重来。 丁昕川则不同,他性格柔顺如水,虽然是个笑面郎君,但正事儿从不耽搁,把他安排在过渡时期,最是合适啦。 丁昕川深知应知心思,他执掌凌源大权后,以最快的速度将收缴的刘氏田产归整入册,一番筹谋商讨,在春耕之前,亲自带领郡兵官吏访遍山村,依照平田之法和均田之要,为十五岁以上中男和丁男,每人受口分田四十亩,老男、残疾受口分田三十亩,寡妻妾受口分田十五亩,有罪之人不受田,整个华兴郡无比沸腾、朝气蓬勃。 特别是凌源刘氏的党羽残余,丁昕川法外开恩,经过精密计算,特准他们在平田之法的基础之上,每人额外多领三亩薄田,如此一来,小家族基本没有被官府收回田地,一些中等世族,虽有损失,但亦不大。 丁昕川施政,润物细无声,将所有的矛盾,消弭在了利益之中。 等到三五年后,人心思定,权力收拢,届时,收回这些中小世族今日多领取的土地,还不是易如反掌? ...... 今夜,华兴大地忽降急雨,窗外雷鸣阵阵,无边雨幕潇潇落下。 刘权生与应知坐在子归学堂小门口的台阶上,檐下赏景, 听雨煮茶。 两人中间,小小的泥炉热气蒸腾,咕嘟咕嘟的水汽裹挟着野山茶的葱郁清香,飘散荡漾,映衬的两人如同世外高人一般。 一口清茶入喉,应知浑身舒坦,见他歪在木质台阶上,低头看着已经渐渐积水的庭院,笑道,“刘权生啊刘权生,没想到,陛下送给我的这枚暗子,居然会是你。哈哈哈哈!” 刘权生同样歪在台阶之上,听罢,他为两人中间的茶炉续火添水,慵懒笑道,“应知啊应知,怎么?今夜茶不醉人人自醉,你居然说起了糊涂话!” 应知猛然惊觉,瞬间背透冷汗,对刘权生哈哈笑道,“你看看你看看,上了岁数的人,精力不够旺盛,白天操劳一日,晚上就爱顺口说胡话。你刘权生可不是我应知的暗子,是陛下的,是陛下的!哈哈!” “江湖人最讨厌庙堂之处,或许便是处处谨慎、时时小心了吧!迎客要分尊卑,喝酒要分先后,落座要分主次,就连说话,都要三思而后行。” 刘权生双眼迷离,俯视雨珠在积水的庭院中欢快奏乐,抿嘴道,“不过,应大人,您方才这句话,可就有些看扁我刘权生了。” 应知瞪起三角眼,“哦?此话何言?” 刘权生大修翩翩,宽袍舞动,“我是天下的暗子!” 应知瞬间正襟危坐,感佩道,“忠于君王,是为小忠;忠于天下,是为大忠。兄之胸襟,我不能及也!” 刘权生微微 摆手,淡然一笑,调转话锋,“应大人深夜造反,难道只想喝一杯我这山野清茶不成?” 应知额首道,“陛下选择了华兴、方谷、彰武、辽西、赤松五郡作为平田开端,这是捡了个软柿子捏,想为平天下之田起一个良好开端。” 刘权生意味深长,“哦?此话怎讲?” “呸!都是官场千年狐狸,你跟我装什么愣头青?”应知斥骂一声,道,“此五郡,华兴族患方平,方谷赵家、彰武樊家忠心朝廷,赤松贫瘠无世族,辽西亦无此患。位于我华兴郡的丰毅黄家常年征战商场,本就剑走偏锋,平田与否,祸其不大,剩下的,便是宣怀赵家手中的千顷良田了。” 刘权生嘿嘿一笑,“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儿摆平了宣怀赵家的老赵遥,五郡平田就算大功告成?” 应知不置可否,转问道,“你觉得,你儿子能取回琴虫?” 刘权生不经意,横眉一挑,“你说呢?” 应知八字眉上挑,冷哼一声,“束身自爱之徒,常有深渊薄冰之戒,你倒是闹市挣钱、静处安身,害得我儿子胳膊没了一条!” 刘权生瞪了应知一眼,“那你今天,是来替你儿子向我讨要说法来了?” 应知低头不见表情,“没了胳膊,成儿的武侠梦,碎了!” “世道维艰,为有牺牲多壮志;前赴后继,敢叫日月换新天。为了天下大义,别说一条胳膊,就是粉身碎骨,也肝脑涂地。 ” 刘权生先是慷慨激昂,转而一声长叹,“兄弟,若是懿儿取不回琴虫,他没的,可是命!” 应知怒了努嘴,奚落道,“你这当爹的,心真狠!” 刘权生朗声大笑,“你我也曾年少,也曾在十四五岁的时候独自闯荡,怎么?到了这一代人,就不行了?” 应知无话可所,喃喃道了一句,“那倒也是。” 刘权生心远神稠,随后调侃了一句,“该出手时,难道他应叔还能坐视不理?” “呸!下作!”应知吐出了喝到嘴里的野茶残渣,问道,“太昊城那边,已经有了动静,下一步,咱们该怎么走?” 刘权生目光灼灼,“要不,联系联系方谷郡的老朋友?” 应知揉了揉太阳穴,忽然眼前一亮,“你是说,方谷赵家?赵于光?” 刘权生笃定,“嗯!” “哦!”应知低声感叹,“近年来的帝国,看来要地覆天翻喽!” 两人沉默无语,小小的学堂内,只剩风吹雨打声。 这万里江山呐,又什么时候太平过呢? 第220章 日就月将,缉熙光明(上) 山外垂杨千万缕,绿满山川闻莺蹄。 刘懿率领平田军在厚龙岗山下,略略休息,汉历四月三十,誓师东进。 近一千四百人的平田军,步履稳健、气势高昂,以每日步行四十里的速度,一路高歌、畅通无阻,终于在五月二十当天,来到了白雪皑皑的神山脚下,此山因其千年积雪,《山海经》称不咸山,赤松人为其取名曰‘太白’。 太白巃嵷,众岭环合,烟云厚薄,树石疏密。 站在雄天北极的太白山下,诸人顿生渺小之感。可若御剑腾云在万里高空中俯视,太白山怕也只是一个白色小点,更不要说这区区的一千多人了。 当然,太白山不仅有太白山,还有太白军,作为驻守在赤松郡的唯一边军,太白军装备精良,据传能征善战,更有天子赐号‘白貉’一营将士,极为擅长在白山黑水攻坚。 雄山之下屯雄兵,也难怪与赤松郡接壤的高句丽国不敢西犯,连边境陈兵这种‘礼数’,都懒得去做了。 茫茫雪山,没人知道天池所在,转眼已过五月,刘懿心中急迫,按照书上所载‘神龙逢七必出’的规律,他想在六月初七前取到琴虫,早回华兴,避免徒生事端。 搜山寻找天池亦需要时间,刘懿自觉时间紧迫,索性没有去太白军营拜山头,直接拉起了队伍,以北海为向导,浩浩荡荡向太白山脉挺进。 “大人,这高山雪冷的地儿,也忒苍凉, 哪里有你说的灵药无数。” 精瘦的北海肩披皮斗,腰挎长刀,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走在整支队伍的正前方,身旁,刘懿骑着赛赤兔,英姿飒爽。 高耸雪山直插云霄,刘懿站在雪山脚下,望山成山,胸中意气风发。 自古英雄出少年,可是,能在十三岁便统领千人勇闯虎穴龙潭的,自己怕是古今第一人了吧! 想到此,刘懿脸上风光无限,对北海朗声道,“哈哈!这才刚刚进山,怎就下如此论断?” 北海翘起眉毛,“天材地宝,自有天地神气,所处之地,流光溢彩,缤纷万千。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兔糜鹿,载以槛车。可你瞧瞧你瞧瞧,这地方四野无活口,空旷又寂寥,哪里像有天材地宝的样子?” 刘懿立刻反驳道,“天材地宝,隐于九天之下,或藏于九天之上。岂是我等凡人唾手可得之物?你且看着,入了山,里面自有一番春秋。” 小娇娘乔妙卿指着远处雪山,努了努嘴,“哪来的春秋?这不是冬么?” 刘懿故作成熟,“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话。” 乔妙卿伸出了粉嫩小拳,作势要打,刘懿急忙笑脸附和,“这么多人呢,给我留点面子!” 小娇娘这才悻悻然放下了拳头。 这一幕,惹得北海哈哈大笑,“没想到啊!堂堂的五郡平田令,居然也怕女人?” 刘懿笑骂道,“你懂个屁,我爹说了,怕女人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呢!” 乔妙卿笑面如花,“对对对!懿哥说得对!” 这一声‘懿哥’,把刘懿的心,都叫酥啦! 三人欢天喜地,聊得正欢,乔妙卿和北海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夏晴的大手,用力拍到了刘懿的脖梗上,把刘懿打了一个机灵。 夏晴没好气儿地斥责刘懿,“这是什么地方?此乃龙潭虎穴!太昊城的狼崽子,怕早就闻着味儿过来了,你们几个不夹起尾巴做人,小心防备,还在这嬉笑!” 见夏晴生气,乔妙卿与北海立即闭口不言,捂嘴眯眼,笑看刘懿。 “哎呦我的夏老大,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嘛!好歹,我也五郡平田令啊!”刘懿揉着后脖儿,谄词令色,呲牙道,“附近撒满了斥虎卫士,若有风吹草动,定会知晓的,夏老大,你放心吧。” “那上次夏侯流风来犯之时,你为何没有知晓啊?” 夏晴绷紧了脸,与之前路途中沉默不语的态度截然相反,刘懿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低头认错。 “恃兵骄纵,从来兵家大忌,你自小饱读百家诗书,难道连骄兵必败的道理,都忘了?”夏晴一手拽过刘懿耳朵,一手又照脖梗来了一下,斥责道,“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想活下去,就要处处小心。明白了么?嗯?” 刘懿吃痛,连忙大呼,“明白啦!明白啦!夏老大饶命,耳朵快要拽掉啦!” 夏晴的手刚刚松开,策马离去没几丈,一张纯白 大网,静谧地从刘懿落脚之处猛然升起,让人猝不及防。 乔妙卿率先察觉,侧身弯腰,长剑出鞘,一剑挥下,刺耳的撕拉声经骨膜入内耳,拇指粗细的网线,被划开了一道裂痕。 事发突然,乔妙卿应对仓促,大网丝丝入扣、缕缕相连,一剑下去,裂痕处竟藕断丝连,并未破开。 小娇娘来不及挥下第二剑,刘懿、乔妙卿、北海,三人三马,已被大网结结实实地兜在了一起,大网似有神奇魔力,越收越紧,最后竟叫三人动弹不得。 一声嘹亮鼓响,两侧渐白渐绿的山头之上,忽然人影攒动,一排排白甲白袍的将士,如神兵天降,陡然冒出,他们一个个张弓搭箭,瞄着路上的平田军士,整个平田军,陷入了这群白甲将士的包围圈。 夏晴回看,小眼睛滴溜一转,对刘懿哈哈大笑,“小子,你不是说遇到埋伏定会知晓吗?现在如何呀?” 刘懿挂不住颜面,面露愠怒之色,他用肘碰了碰北海,面红耳赤地道,“北海,你小子不是说自己天生神力吗?来,把网给大人我扯开!” 北海心思纯正,一激一将,北海当即咬牙怒叫,“瞧好吧大人!” 这小子脚不着地,双手随意扯住两根网线,憋足了劲儿,用力一扯,噗嗤噗嗤,两个响屁崩了出来,熏得刘懿天昏地转,网线却纹丝不动。 刘懿既羞又怒,用眼睛示意北海道,“去,扯乔姑娘用剑划 开的豁口。” 北海挪身一拽,果然奏效,三人三马落了下来,赛赤兔受惊,一个老虎跳,刘懿跌落马下,满身雪迹,狼狈不堪。 事发突然,刘懿顾不得自身,落地后急忙喝令调度中军的李二牛布阵,准备迎敌。 谁知夏晴却在一旁横插一杠,大咧咧道,“不必了,人家若想杀你,你早被射成筛子了!” 未等刘懿还嘴,一员眉清目秀、白袍白甲的小将,在一群白马白甲骑兵的簇拥之下,骑着白马,斜拎着一杆银矛,潇洒踏雪而来。 刘懿噤了噤鼻子,不假思索地向白袍小将走去,周围平田军士陆续跃马而下,随刘懿而走,不一会儿,灰袍对白袍,两军两相对峙。 清脆之声,从白袍小将口中脱出,见他银枪一指,问道,“马下何人?” “五郡平田令,刘懿,你又是何人?” 刘懿没给对方好脸色,刚才的狼狈,让他心怒难平。况且,对方是敌是友,难以分明,若真的是江家派来的走狗,那也没有给对方笑脸的必要了。 小将长枪凌空舞动出一个漂亮的银花,铿锵有力地道,“白貉营校尉,夏孑。” “白貉营?”刘懿听到对方报了名号,微微一怔,思索片刻,旋即问道,“你是太白军的从属?” 夏孑并未回答,反而诘责道,“翻过太白群山,既是高句丽国,难道,刘平田想私自出境、通敌叛国不成?” 刘懿伶牙俐齿,立刻反驳道,“ 夏校尉,不知你何来此言呢?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读书之人不一定成圣,习武之人不一定从军,修道之人不一定成仙,入山之人,就一定是叛国之贼么?岂有此理!” “辩士之口,诚属可畏。”夏孑单骑趋出,横枪独立,叱语道,“汝敢与我亲斗三合否?” “竖子无礼,欺负文人,牟枭与你斗上一斗!” 初生牛犊的牟枭,银盔长矛,策马越过刘懿,向夏孑杀来。 夏孑丝毫不惧,赶马相迎,矛枪相对,立即擦出一片火花。 牟枭长矛冲、刺、播、扫之下,寒星点点,专刺要害。 夏孑银枪盘、打、挑、点之中,翻腾如莽,纵横游刃。 两人都是年少气盛的主儿,心高气傲,境界又旗鼓相当,遂从马上打到了马下,不分伯仲。 一转眼,五十招已过,两人呼吸渐重,出招均有放缓之势。 牟枭作为武宁军统帅牟羽的儿子,从小受到了其父严苛的训练,又在平定乐贰叛乱中积攒了丰富的实战经验,逐渐成长为勇冠三军的小将。 此刻,他瞧准空档,轻抖手腕,脚下用力、脚尖点地,八步赶蝉、腾空而起,众人只见他凭空跃起一丈多高,随后枪出如蛇,直刺夏孑眉心。 白貉营受天子封号,夏孑能够成为此营校尉,自然不是泛泛之辈。 见牟枭凌空杀至,夏孑表情严肃,一个蟒蛇翻身,起身退步压枪,见他右脚撤步、左脚横步,双手持枪在身 前画弧,圆弧成势,左手翻腕上挑抖枪,以腿带腰,以腰带臂,长枪突飞猛进,枪尖竟直直与凌空而来的矛尖对刺。 牟枭气傲,夏孑狂傲,两股傲气相冲,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 牟枭长矛剧颤,翻了个身,回到了原地。 夏孑枪弯成弧,却终未折,他倒退一步,随后笔挺直立,宛如青松。 两人横眉冷对,摆好架势,就要再战。 第221章 日就月将,缉熙光明(中) 狂人遇上傲将,注定是一番龙争虎斗。 手持一杆银枪的夏孑摘掉头盔,转头回阵取马,在出阵之后,开始缓缓策马前冲。 天下七十二军,军军尽嘲我太白军是守山老叟,今日,我便让你们这些外人看看,守山老叟压不压得你们三分风流。 遥望那一骑看似平淡无奇的提枪冲锋,站在队伍最前头的夏晴发出一声叹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没想到,赤松郡这等穷乡僻壤之地,居然有如此青年才俊,此子前途,无量也!” 此时的牟枭业已骑上战马,一声冷笑,“我在马上长大,论骑战,还没怕过谁!” 言罢,牟枭执缰策马,胯下战马打了个鼻响,瞬间提速狂奔,经过刘懿身侧,拂过一阵大风。 在双方相距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夏孑猛拍马臀,座下战马一声嘶鸣,疾走如雷,飞奔而去。 骠骑如离弦之箭,两人仅在几次呼吸,便在尺寸之间。 及近,两人同时提兵,瞄准对方头颅,狠狠刺去,就在对方兵器杀到刹那,两人动作几乎同步,同时伏于马背之上,战马呼啸间,两人对调了位置。 调转马头,冲锋再起,两马如离弦之箭,速度极快。 及近,两人同时勒缰停马,不过,这一次,两人选择了不同的进攻角度。 牟枭用劲儿勒住马缰的同时,猛拍马背,战马吃痛嘶鸣,顿时立起,牟枭借助战马立起后下落的冲劲儿,骤然出矛,长矛快如 疾风骤雨,向夏孑眉心惯冲而来。 夏孑则不然,他在停马之时,左手死命按住马背,使胯下战马前腿弯曲、后腿蹬起,借助战马微微匍匐身形下落之际,双手灌力于枪尾,腰部发劲,一招横扫千军,便向牟枭腰间扫去。 从两人的速度与力量来看,若两招尽出,定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就在两方人马站在一旁提心吊胆之际,夏孑似乎心生‘胆怯’,他两手忽然松枪,弯下腰去,躲开了牟枭的寒芒,而他自己,也顺势滚下马去,虽然落地后立刻一跃而起,但样子有些狼狈。 见牟枭略胜一筹,平田军江氏欢呼雀跃,士气大增。 而白貉营一边将士,却不为所动。 刘懿见到白貉营军容如此严整,不由得由衷赞叹道,“夏校尉治军,非我所能及也!” 夏晴听到,轻抚刘懿发髻,笑道,“小子,成大事者,在选人用人,在民心所向,你见过哪个君王亲力亲为的?号称千古一帝的秦始皇,不也不通战阵,放权给王翦、蒙恬么?” 刘懿斜瞪了夏晴一眼,“夏老大,你逮到个机会就喜欢教育我,烦死了!” 不出意外,刘懿又被夏晴‘手把手’亲自教育了一番。 ...... 场中,牟枭调转马头,直视夏孑,目光凛然,“夏孑,战阵之上,畏惧死亡,亏你还是一校统领!” 夏孑完全没有战败后的颓废,听闻牟枭奚落,他慢慢悠悠地捡起地上 的银枪,看着牟枭的眼神突然锐利了几分,寒声道,“我可以活着赢你,为何要以死相拼呢?” 牟枭将长矛一斜,“上马再战!” 夏孑接过属下兵士递过来的马缰,抿嘴道,“我保证,你在我的手里,挺不过五个回合!” 牟枭冷笑,“大言不惭!” 两人拉开三十步距离,准备再次马上厮杀,场中一度寂静,渐渐鸦雀无声。 见这不死不休的架势,刘懿显得十分焦急,茫茫白山黑灰之间,是白貉营的地盘,人家早已扎好了口袋、布好了阵仗,两军在这里交战,己方可谓胜算全无啊。 夏晴则不以为意,他悠哉悠哉地站在一旁,看火候到了,笑眯眯地对刘懿道,“小子,你也不想想白貉营既然成功设伏,却为何没有立即进攻?难道,这里面没有什么隐晦的事情?” 刘懿心里似乎回过了一丝味道,他急忙跑进场中,插在了两人中间,背对牟枭,对夏孑执礼甚恭,说道,“夏校尉,无冤无仇,专恃蛮力,实属无谓。既无冤又无仇,夏校尉何不把话说清楚再动手?” 说罢,刘懿回头,对牟枭使了个眼色,说道,“牟校尉,你速速退回阵中!” 牟枭所在的武宁军和夏孑所在的太白军,都属于东境边军,武宁将军牟羽和太白军素来交好,本不该闹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但他性情素来孤傲,对方不服软,自己也绝不会退去。 此刻,牟枭见有 台阶下,收回长矛,瞥了夏孑一眼,回到阵中。 夏孑的副将上前怭怭拍了拍夏孑,意味深长地看了夏孑一眼。 夏孑恍然回味,立即收回长枪,态度大改,笑道,“我率白貉营奉命驻守太白山外,守护边疆,据险扼守,监察不法。这高山雪阻,本就人迹罕至,高句丽国又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屁,实在寂寞的很,遂想找个人一试身手,刚刚冒犯了刘平田,还请见谅。” 刘懿抿了抿嘴,脸上挂笑,心中暗想:这不就是想展示一下你白貉营军威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夏孑的心思,被刘懿一眼洞穿了。 常年在酒楼经历形形色色的人,让刘懿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心理素质,他心中虽然愤愤不平,嘴上却说,“夏校尉年轻老成,功夫一流,有此雄将天兵镇守神山,实乃大汉百姓之福!” 此话说的夏孑心中美滋滋的,他打了个哈哈,笑道,“哈哈!要不,刘平田来我白貉军营一坐?简单饭食,小叙情怀,养精蓄锐之后,我差人将刘平田向神山引上一引,如何啊?” 刘懿判定夏孑是友非敌,遂爽快答应,“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刘懿呼唤人马,遂夏孑而走。 路上,刘懿与夏孑并肩而行,少年心中有结,犹豫一番,问道,“夏校尉,我有一事,不知当讲否?” 夏孑回道,“刘平田心有疑惑,但说无妨,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懿 眯眼笑问道,“我大军行进,自有暗哨跟随,按理来说,如遇风吹草动,我军必会知晓,可是,白貉营将士们居然可以躲避全部暗哨,成功设伏,敢问将军,这是为何啊?” 刘懿问完,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晚辈仅是对此感到好奇,并无他意。如此事涉及军机秘要,将军可以不必回答,晚辈绝不强人所难!” 夏孑哈哈大笑,“不为难,不为难,本校尉乐于回答。” 只见夏孑挥舞手中马鞭,遥指山上积雪,“一人、一事、一时、一物,虽尽在无形之中,却各有不同之处。天下间,得受天子赐号的军队虽然不少,但却各有千秋,这些赐号的军队里,有的擅长野战,有的擅长夜战,有的擅长防守,有的擅长偷袭,还有的擅长水战。” 说到此处,夏孑眯眼道,“而我白貉营,独擅雪战!” 刘懿提眉顺目,“哦?” 夏孑直言道,“我白貉营常年驻守在太白山中,早将此地视为家园。太白山常年积雪,无比寒冷。所以,从白貉营建立之初,我们便在雪下建造暗堡,修筑隧道,囤积粮草,制造兵器,饲养马匹。自四十七年前秦汉大战,大汉夺得薄州土地后,我白貉营在此驻扎的四十多年里,挖通了大半个太白山!” 说完这些,夏孑脸上浮现出傲然之色,他为他的白貉营,为白貉营花费数代打造的地下王国而骄傲。 刘懿则遥望峰峦叠张 的太白山脉,惊讶不已。 夏孑继续说道,“雪下地道相连,自可隐匿形迹。当我的哨兵在地下听得风吹草动后,立即将消息传回军营,我数千将士沿暗道而走,瞬息便至。我的一举一动尽在地下,而平田令的暗哨却只看地上,被我突然设伏,一锅端掉,也在情理之中了!” 听罢,刘懿不由叹道,“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军队,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晚辈,学习啦!” 得到刘懿首肯,夏孑挺起胸膛,甚是骄傲,嘴上却谦虚道,“因地制宜的雕虫小技罢了,上不了大台面儿。出了这茫茫雪山,我白貉营也仅是一支普通精兵而已!” 刘懿憨厚一笑,“夏校尉过谦了。不过,本令还有一事不明,我平田军尊奉皇命,平五郡之田,夏校尉方才举动,意欲何为呀?” 刘懿笑里藏刀,不经意间,便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责难夏孑。 夏孑并未听出刘懿的弦外之音,转而哈哈大笑道,“刘平田,你可知大汉天下共有多少支军队呀?” 对《汉律》轻车熟路的刘懿,张口即来,“大汉统兵将军七十有二,其中,陆军边军四十支,水军八支,武备二十四支,天子授银印青绶,秩俸三千石,领天子诏而任之,与郡守同级,守一方之太平。” 夏孑淡然点头,以示赞同,随后徐徐道,“北境边军与秦贼接壤,负责抵御秦 军;西境边军与西域南北道六十一国接壤,负责防范西域突袭;南境边军则与骠越国接壤,负责阻挡骠越蛮夷;而我东境太白、武宁、武次、襄平、侯城五军,则负责防范高句丽国犯境。” 这回,轮到刘懿不明所以,他不知道夏孑对他说这些的目的,只能点头附和道,“夏校尉所言极是啊!” 紧随在两人身后的乔妙卿,闻言插话笑道,“刘懿,夏校尉人家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在这里‘极是极是’的,你这马屁,拍的可真到位啊!马都没想到,他的屁,居然能被人拍出花来了!” 对于乔妙卿这种不分场合、直来直去的洒脱性格,可以用当世少有来形容了。 而刘懿和夏孑,则同时微微一愣。 随后,雪山脚下的曲折小路上,充满了欢声笑语。 第222章 日就月将,缉熙光明(下)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虽然薄州的冬季皑皑白雪,可如今已是晚春时节,终年积雪的太白山脉,吝啬的连一丝丝春色都没有展给世人。 在一条并不算路的狭窄雪道上,白貉营和平田军如细线般缓缓行进。 刘懿和夏孑,则在哈哈大笑后,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夏孑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在天下人的眼中,四方边军,尤以北境边军兵锋最盛,战力最强;西境、南境边军次之。” 说到这里,夏孑顿了一顿,倍感无奈地道,“而东境五军,因高句丽国弱小,常年无兵战,在世人眼中,我们东境五军便是一群草兵莽汉,登不上大雅之堂!” 刘懿绝顶聪明,夏孑语中只点了三分,他却已经洞悉全局,少年嘴唇上挑,笑道,“所以,夏校尉您便上演了一出十面埋伏,用以彰显太白军军威?” 夏孑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刘懿远看千山,温声说,“夏校尉,你可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呐!您若想真正为东境五军正名,还需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呀!” 夏孑面无表情,又轻轻‘嗯’了一声。 见夏孑兴致不高,刘懿只以为是他被世人眼光所累,便笑嘻嘻地看着夏孑道,“夏校尉,就因为这?” 夏孑目光闪烁一番,斩钉截铁地道,“就因为这!” 刘懿没有在意夏孑的犹豫,哈哈大笑,“那我和我的平田军,可就要痛宰夏校尉 一顿大餐啦!” 夏孑亦笑道,“能请刘权生的儿子宴饮,那是我夏孑的荣幸。能请平田军将士们痛饮,那是我白貉营的荣幸。” 刘懿听罢,立即笑嘻嘻反驳道,“夏校尉,您请的,是刘懿,是未来的国之柱石!” 说罢,刘懿猛拍赛赤兔的翘臀,一骑绝尘而去。 夏孑看着那道瘦弱的背影,赞叹道,“这世间,唯有少年不可欺啊!” ...... 白貉军营建在一处隐蔽的半山腰,四周皆为层层雪松,甚为隐蔽。夏孑借雪化冰,形成了天然的围墙。营帐以雪而覆盖,错落有致、白日难寻,夜晚军营若不起火,那便与雪山融为一体了。 根据夏孑介绍,白貉营平日里在山中整军备战,均不设明火,将士们吃穿用度,全在地下暗道。 众人来到白貉军营后,刘懿禁不住奇心作祟,恳请夏孑带领他下暗道参观一番,夏孑欣然允诺,在军营旁一棵极其普通的老松旁,通过特殊手法敲打雪地,雪地下传来一连串机括运转的声音,随后神奇弹开了一块儿深埋雪中的木板,木板下有一案板长宽的洞口,细瞧之下,其中似有灯火微光。 在夏孑的带领下,刘懿和乔妙卿沿梯而下,乍一看暗道,不禁让刘懿叹为观止。 白貉军营下的暗道,整体呈现出环状,可容两人并肩而行,暗道中,五步设一火把,二十步设一炭炉,三十步设一储物间,五十步便有一 营房。 二十步一设的炭炉旁,有两名士兵轮番值守;三十步一设的储物间内,粮草兵器齐全,甚至还有马槽、战马和一些中型攻城军械;每座营房可供四十人休息,营房内,床榻被褥齐全,还有炭火相伴,暖意融融。 值得注意的是,每座营房都有一块儿小小的隔板,据夏孑介绍,打开隔板,便能通向太白山脉的四面八方。 最让刘懿惊叹的是,整个暗道内的所有储物间内,均有亚麻、火油、硝石等引火之物,夏孑为刘懿平淡解释道,“若有朝一日,大战再起,白貉营如有不敌,便起火炸隧,在暗道内与敌人同归于尽!” 刘懿默然无语,良久,他才缓过神来,直视夏孑,深深鞠躬,“白貉营大义,晚辈望尘莫及!” 夏孑坦然受礼,脸上表情丰富,最后流露出悲怆的表情。 ...... 赤松郡十分穷苦,从边军的伙食上,可见一斑。 不过,白貉营的日常菜品虽差,可托了太白山脉的福,肉品却极为丰富,待刘懿参观完暗道,夏孑将诸人请至中帐,掀开帐幕的那一刻,一只斑羚,已经被烤的外酥里嫩,摆在了饥肠辘辘的众人面前。 刘懿心中大奇,看来,对于众人的到来,夏孑似乎早有准备。 刘懿眼中的惊慌一闪而逝,强行为自己打气道:管他呢,自己现在兵强马壮,是条强龙,就不信他夏孑敢动什么手脚。 礼毕,列座,茶罢, 分食。 欢愉和谐的氛围,在清酒佳肴中逐渐升腾。 此宴夏孑为主,坐于正位,此刻,他满面笑容地懂啊,“山中不羡青藜贵,唯有酒肉当珍惜。诸位,请饮!” 刘懿坐在次位,强颜欢笑。 就在刚刚,联想到夏孑的一系列反常举动和表情变化,刘懿察觉到夏孑心中似乎深埋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可以甚至可以左右他的生死。 对于轻率来此,刘懿此刻内心懊恼不已,开始如坐针毡起来。 刘懿不想做热锅上的蚂蚱,事已至此,刘懿心头一横,决定快刀斩乱麻。 于是,刘懿借夏孑劝酒之际,端碗起身,负手而立,咧嘴笑道,“我说夏校尉啊,一饭恩情,游莺归燕识得,我平田军自然也识得。然,我等与夏校尉素味平生,夏校尉先以大网困我、又以群兵围我、后以武功试我,此刻又以盛情待我,本令自觉夏校尉的目的,并没有您说的那样简单。” 而后,刘懿将酒碗端到夏孑面前,目不斜视,直视夏孑,缓缓道,“夏校尉,您究竟意欲何为,此刻但说无妨!” “哈哈!刘平田与我相差八九岁,心思却少年老成,远非我之所及,不愧是刘权生的儿子。我千瞒万瞒,还是被刘平田看出了破绽。” 夏孑说到这里,刘懿心头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蔓延心头。 想罢,刘懿对斜对面的乔妙卿使了个眼色,小娇娘心领 神会,暗自按住刀兵。 夏孑饮了一口清酒,眼似刀锋,说道,“有人出黄金五千两,卖你的人头。” “哦?”知道真相后,刘懿反倒定下心神,平静地问,“那又为何突然不杀?是因为雪地里的刀,不够快么?还是为了掩人耳目,一定要把我等带到这里再杀?” 夏孑不言不语,似乎在权衡利弊,帐中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过了好一会儿,夏孑起身,卸甲说道,“这钱收不收,在我,这人杀不杀,在你!” 刘懿双眉挑动,“愿闻其详!” 场中安静的落针可闻,此刻乔妙卿、王大力、牟枭、苏道云已经全部按住刀兵,四人与夏孑境界相当,若夏孑有歹心,四人完全有把握就地击杀夏孑,同时护送刘懿、夏晴、李二牛安然逃出。 帐外也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看来,白貉营的将士们,已经暗中埋伏在大帐周围了。 夏孑倒是不为周遭变化所动,眼中甚至夹带了一丝蔑视之意,笑道,“诸位不必如此防备,若想杀尔等,现在也不迟!” 小娇娘来了脾气,“当真以为我等境界无用乎?” 夏孑怒极而笑,“当真以为我白貉营一千将士无能乎?” 剑拔弩张! 已是推碑境界,隐有破城境界之势的苏道云,距离夏孑最近。只见其虎拳一握,目光斜视,对于比他低一个境界的夏孑,他还是很有把握一击必杀的。 察觉到这股杀气,夏孑嘿嘿一 笑,摇了摇手中的酒碗,“茶里有毒,而酒没有,方才,你们喝的都是茶,而唯独我,喝的是酒!” 夏晴瞥了一眼刘懿,有些埋怨他的轻率,但却没有任何行动,眼中甚至带了一丝莫名的精光,似乎只有他,才真正读懂了此刻夏孑的全部心思。 夏孑方才卸甲的这一细节,被夏晴看了个通透,这也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试问:一个卸了甲的将军,又怎会再次拔出刀剑呢? 以刘懿的聪明,本不应该没有察觉的,只不过,身在此山中,难看山中事罢了! 帐中,王大力听完夏孑所言,对刘懿说了一句东北话,“大人,咱们完犊子啦!叫人家一锅端啦!” 刘懿横声问道,“今日形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夏校尉,你当如何?直说无妨!” 夏孑没有回答刘懿的问题,反而问道,“公羊寨的仇,是你报的?” 刘懿双眉紧皱,斩钉截铁地道,“是!又如何?” 夏孑双眉一挑,“听说,公羊寨血案,那是曲州江州牧所派亲卫所做。你也敢杀?” 刘懿气冲斗牛,反问道,“他是人,我也是人,有何不可杀?他做错了事,我没有做错,有何不可杀?今日若我不为他人出头,来日我有难,何人肯为我出头?” “哦!原来如此!” 夏孑长舒了一口气,晃了晃手中的酒碗,摆了摆手,意味深长地对刘懿道,“如今天下,日头欲出未出,光明似现未现 ,我不想做英雄,也不想做罪人,酒里没毒,你们走吧!以后的路,你们好自为之。” 刘懿恐慌夏孑变心,并未向夏孑讨要缘由,少年片刻不敢犹豫,立刻告辞而走。 纵马疾驰半里,见到屯驻山下的己方平田军士们,刘懿心思稍定。 他调转马头,眺望已经眺望不到的白貉军营,心思快速活络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唤来乔妙卿和苏道云,打算再探白貉军营。 夏晴不做声音地跟了上来,笑道,“小子,才出虎穴,又要回去?” “有些事儿,还是说清楚,问明白的好!不然,我这心里,总是胆战心惊的。” 刘懿回答,夏晴点头认同,一路跟随。 几人重回白貉军营,刚刚靠近中军大帐,便听帐内起伏的哀嚎之声,刘懿急忙进帐,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泣涕,正位之上,夏孑笔直端坐,口中血流盈案,已无人息。 刘懿急忙拉起表情痛苦的副将,询问原因。 副将悲切感伤,自思曰,“月前,有人许黄金厚禄,说起刘平田不日甫至,要兄长杀之,兄长不允,那人以白貉营全营将士家属亲眷相挟,兄长一面虚与答应,一面写信与太白军将军莫惊春求援。” 夏孑的秘密,被一层层逐渐揭开。 白貉营副将痛哭流涕,“哪知,哪知莫将军的回信没有等到,您便携平田军来了,兄长得罪不起那位大人物,又不忍杀害忠良,更不想连累莫将军 。所以,所以方才便战了个痛快,刚刚与你等在席间,服毒酒自杀了。” 刘懿脑中如被一道惊雷劈中,怔在当场。 原来,有毒的不是茶,是酒啊! “刘大人,夏校尉,也是公羊寨人呐!” 副将的这一句话,当真振聋发聩。 “原来,没有毒的是茶,有毒的是酒。茶敬了人,酒送了己。”刘懿瘫坐在地,似哭未哭,咧嘴道,“这一行,枉死的人,太多了!” “啪”,夏晴一巴掌打在刘懿额头,很重,很重! 这一巴掌,直接唤回了仍在迷茫之中的刘懿。 夏晴声若洪钟,斥道,“刘懿,你别忘了,你当初从望南楼走出来,究竟是为什么!既然出来了,就要有杀人的狠辣和被杀的觉悟,要有牺牲和被牺牲的勇敢,赶快清醒!” 刘懿脑中仍然一片空白,他用空洞的双眼盯着夏晴,无措问道,“夏,夏老大,现在,该怎么办?” “难道我是平田令?”夏晴白了刘懿一眼,“该怎么办,你自己想,想不明白,就滚回望南楼去!” 刘懿嘴唇微动,随后连滚带爬地来到夏孑身前,见到桌上夏孑所留遗言,方正楷体写着寥寥数字:我愿寂寞心,换束光明烛。 随后,少年刘懿失声痛哭,“悲呼!夏校尉为军兵身家,为小子性命舍生取义,今君西去,天地为愁,草木凄凉,太白雪动,实乃赤松之大噩啊!” 言语情真意切,表情悲痛万分,观之者皆 叹! 整座军营,都被刘懿的真诚所感动! ...... 一番抚慰,刘懿等人出了营寨。 归途中,夏晴笑问道,“小子,方才你悲哭夏孑,到底是真是假?” 刘懿长舒口气,“半真半假!” 夏晴点头道,“方才,在白貉营中军大帐中,你的确针对形势采取了最为恰当的解决方法。孺子可教也!” 刘懿情绪低落,苦笑道,“夏老大,您就不要打趣我了!” 两人闲聊之际,半山白貉军营中,嘹亮喊声齐齐传出,“刘平田,旦有用者,他日若有所求,白貉营必万死不辞!” 刘懿瞬间满眶晶莹。 低头看学,雪未消,漫天春色至! 边头看春,春未到,悲雪满河道! 第223章 艰难险阻,地雪山王 暮雪朝霜英雄气,汉家风骨义当先。 夏孑为大义而死,这件事,就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刘懿的心头。 那种夏晴归来后兵强马壮带给刘懿拥兵自重的心态,被这件事彻底扼杀在了萌芽之中,刘懿恢复往常模样,重新变得胆小谨慎起来。 人生如逆旅,处处维艰,一个不小心,便是万丈深渊。 在白貉营哨骑的带领下,平田军一路远上寒山,片刻不敢耽搁。 经过连日行军,刘懿心情逐渐平复,召集要员,重新擎画行军阵法。 经过一番商议,最后,刘懿决定以北拘卫为中军,李二牛负责中军调度,苏道云、王大力两员悍将率本部为前军,共同负责前军调度,牟枭、乔妙卿率本部为后军,夏晴主后军调度。 这般调动谋划,完全出于通盘考虑。 苏道云、王大力经验老到,可以保证军队稳扎稳打;李二牛经验稍缺,但粗通兵法,适合中军调度;牟枭敢打敢冲,乔妙卿武功高强,两人在夏晴的管理下,可以保后军无恙。 可以说,刘懿把现有的人力资源,发挥出了最大的作用。 数千人马心怀警惕,夕惕朝乾、如履如临,一路浩浩荡荡进入太白山脉。 一路寂寥,百兽隐迹,仅有野鸡稚兔,刘懿一路无言思考,揣测着江瑞生出现阻拦的时机和对策。 大军行到一处两山高耸的狭道,刘懿眼前一亮,突然令李二牛下令全军止步,李二牛令旗舞 动,全军将士整齐划一,停止不前。 李二牛走到身侧,只见刘懿眉头紧锁。 李二牛还未问及缘由,刘懿沉声道,“此处山势险峻绵长,道路狭窄难行,是埋伏的绝佳地点。” 李二牛恍然大悟,“大哥,不,大人,你是说,江瑞生会率兵在此设伏?”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刘懿不与李二牛多说,立即唤来负责引路的白貉营哨骑,问道,“兄台,这里易守难攻,适宜埋伏,此处可有你白貉营将士驻守,能否帮忙探查一番。” 白貉营哨骑欣然领命,旋即策马军前,拿出怀中小哨,十分有节奏地吹了几下,见无人应答,这名白貉营哨骑调转马头,回到中军,对刘懿歉然道,“大人,太白山脉绵延千里,白貉营只有千人之众,无法面面俱到,全盘顾及。所以,我等平日巡边,多以重点要害地段为主,其余地段则定期巡视,很不巧,大人,今天此处,并无我白貉营兄弟巡视。” 刘懿‘哦’了一声,转头对李二牛下令,“二牛,你亲自带上二十名精干士兵,去两侧山顶探查一番,切记,一定要细致。同时,告知四周斥虎帮兄弟们,加强戒备。” 负责带路的白貉营哨骑见状,拍着胸脯,笑着对刘懿道,“大人放心,太白山脉中,能挖出地道的,只有我白貉营,有我等引路,将军不必担心地下之危。” 刘懿温声细语,“小心驶得万年船 !” 李二牛闻令而动,迅速带人寻路登山。 这时,王大力前千军策马而来,见到刘懿,这位东北壮汉拱手道,“大人,前路崎岖多弯,恐有埋伏,末将建议,改道而行。” 这时,牟枭也从后军赶来,听到王大力所言,立即反驳道,“王大人,只要我军侦查得当,确认前方无碍,此路还是可以通行的。绕路费时费力,实为不智之举!” 就在两人争吵之际,李二牛率领哨兵归来,还未等李二牛向众人说明情况,忽然,三里之外,一声清啸传来,乔妙卿急忙从后军赶来,说道:我赤虎帮的兄弟传来讯号,前方有异象。 听闻此言,众将立即各自散去,回到本职岗位,严阵以待。 刘懿面色凝重,忽然哈哈大笑。 站在他身侧的小娇娘着实被吓了一跳,问道,“懿哥,你不会神经了吧?” 刘懿朗笑过后,说道,“恐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既然已知敌人在此,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其实,掌握了思路,未知也不并可怕,我们提前让自己已知,不就解决未知的问题了?也就解决了恐惧啊!可惜啊,这一点,自古以来,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乔妙卿努嘴道,“懿哥说话,玄而又玄,叫人摸不着头脑,哼!” 刘懿不与小娇娘斗嘴,屏气凝神,直视前方。 前军,苏道云、王大力已经勒令停兵列阵,枪、刀、剑齐齐出鞘,盾起甲备,后军和 中军,在夏晴和李二牛的调度下,业已全军戒备。 说时慢那时快,就在刘懿麾下众将士刚刚布好阵势,寂寥的山谷,骤然惊起一阵雪动,引得所有人闻声注目。 雪峰云间小,伴随着阵阵轰鸣,只见三里外一座矮小的崇崒雪山上,雪如雨下,如瀑布般的大雪,哗啦啦倾泻在前方山谷低矮处,直接封住了平田军的前行之路。 雪落之后,低矮雪山缓斜半腰上,一个用百根大树拼接而成的‘死’字,映入眼帘。 刘懿见状,不禁冷笑,“这是在学孙膑围魏救赵么?” 乔妙卿不解问道,“懿哥,此话何来?” 刘懿为乔妙卿耐心解释道,“战国时期,孙膑和庞涓,是同门师兄弟,孙膑为师兄,庞涓为师弟。两人因各种缘由,分别效力齐、魏两国,魏惠王欲释失中山的旧恨,便派大将庞涓前去攻打中山,孙膑看准了魏国内部空虚,想出了对魏国趁虚而入的方法,在马陵埋伏重兵,并命令士兵将此处一棵大树刮去树皮,在白树干上写下‘庞涓死于此树下’七个大字,命令弓箭手,见到树下有火光亮起,便万箭齐发。” 刘懿微微一顿,“庞涓率军趁着夜色匆匆追赶齐军,偏巧驻马大树之下,一回头看见树干上有字,但又隐约不能看得真切,便命人点亮火把照看。可怜庞涓,估计还未读完七个大字,两侧便射来万簇箭雨,魏军顿时大乱,溃不 成军。庞涓这才看清,原来树上七字是给自己送终的。刹那间,两侧埋伏的齐军奋勇杀来,自己的那点人早被乱箭射得不剩几个,自知大势已去,回想之前对孙膑的种种不仁不义,只好拔剑自刎。” 刘懿目光凌厉,“今日,江瑞生在此设伏,效仿孙膑在山腰刻字,未尝没有嘲讽之意啊!” 乔妙卿拔出剑来,面对刻字矮山,嘲讽道,“繁文缛节,哼,我有一剑在手,杀遍天下群豪!” 乔妙卿话音方落,山谷阴暗,四野寂寂,杀意腾腾,百兽从雪地之下骤然窜出,三面相围,兽群不见边际,虎视眈眈。 山谷之外,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起,“此地甚佳,埋于此处,以做目的,可中意否?” 刘懿全然不惧,挺胸抬头,朗声应对,“二伯!是你吗?” 那人不再说话,山谷那处的声音传来之地,之发出一阵猩红光芒。 刹那间,南山山腰,谷中洼地,断腿的虎、失眼的豹、丢耳的鹿、无尾的貂、没毛的鹳、半匹的蛇,一个个鲜血淋漓,数以万计,向平田军狂奔而来。 刘懿细细观察,见这些百兽虫蛇,身上尽贴着一块儿符咒,兀自说道,“看来,江瑞生这是和前两次一样,故技重施了!” 李二牛在前军擎画好防守后,策马来到刘懿身旁,惊诧道,“我呸!大哥,江瑞生这老儿,想一招鲜吃遍天啊!” “死物自然无法探知,也不怪斥虎 死士无能。呵,二伯也真会找地方,竟然找到了这么一处偏僻的山谷!”刘懿低头愣神,叹道,“此地皆雪,无法火攻,你看着漫山遍野的畜生,硬拼下去,怕我们真的要埋在这喽。” 大军性命堪忧,李二牛也有些慌张,“这,这该如何啊?老大,快拿主意啊!” “你当我是张良么?我才十三岁!”刘懿瞪了一眼李二牛,随后细细观察起来。 突然,刘懿双眸一亮,指着远方,道,“二牛,你看!” “嗯?看啥?”李二牛瞧着冲过来的兽群,看了又看,终于挥着马鞭指向僵尸兽群,激动地说,“啊!啊!大哥,是!” 见李二牛语无伦次,刘懿便接下了话,“彰武城外、赤松荒野,这僵死之物两次出现,均在夜晚,你瞧,今日出现,二伯找了个低洼阴暗的山谷,这死物只敢在山阴下奔跑,而不敢现身阳光之下。” 李二牛牛头一扭,立即观望地势,旋即大笑道,“怪不得南山有百兽,而北山没有,原来,这些狗东西,怕光啊!” “令旗兵!” 洞悉百兽弱点,刘懿大袍一卷,说不上的意气风发,下令道,“传我命令,全军改一字为尖锥,以中军为尖,前后两军为翼,立刻全力向北山顶前进,告诉各军领兵,僵死之物怕光,士兵们要尽量在阳光处行进。” 将令一下,诸将即刻行动,此刻正值午后,南光北照,北山南坡明媚一片, 整支平田军整齐划一,未损一兵一卒,便快速冲到了阳光处,那僵死之物果然不敢进入阳光照射之地,一个个萎缩在阴暗处,呲牙咧嘴地向山顶的平田军士吼叫嘶鸣。 屯驻在南山的平田军士,表情各异地看着下面的‘牛鬼蛇神’,初见者恐惧,次见者愤恨。 刘懿、李二牛、夏晴、乔妙卿、牟枭、苏道云、王大力七人,很快聚在了一起。 在一处空地,夏晴大脑袋一歪,晒起了太阳,惬意道,“呦呦南山,阳光普照,下凉上暖,真好!” 乔妙卿见夏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娇嗔道,“夏老大,咱这都火烧屁股了,你竟还在这悠哉悠哉!” 在夏晴身边多年的刘懿,自然嗅得到夏晴放的每一个屁,他明白,夏老大这个人,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于是,他赶忙上前为夏晴揉起了肩膀,“夏老大,您老人家,是不是有秘宝傍身?” “我曾答应过你爹,保你一路性命!” 说罢,夏晴从怀中取出一物,见其漆黑透明,手指大小,一寸多长,在阳光映照下闪着润泽的光芒,前端锋利尖锐,锥围形的下端,镶嵌着数萜金线,帛成“透地纹”样式,符身携刻有“摸金”两个古篆字。 “这,这是!”刘懿看了又看,疑惑道,“这是摸金校尉的摸金符?” 夏清点了点头,解释道,“当年,魏武帝曹操为了弥补军饷不足,设 立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等军衔,括尽前朝翰墨,搜穷历代彝章。” 说到这里,夏晴远眺南山群兽,道,“跟死人索财,自然要有些依仗。此摸金符,用穿山甲最锋利的爪子,先浸沟在巂腊中七七四十九日,还要埋在龙楼百米深的地下,借取地脉灵气八百天,乌黑甑亮,坚硬无比,符身携刻有‘摸金’两个古篆字,有护身之用,极辟邪。摸金符的制作之法,可能已经失传喽,小子,老子能弄到一块儿这东西,足足花掉了大半辈子积蓄呢!” 夏晴闲适地躺在毛毯之上,单手拎着摸金符,小符在众人眼前来回晃悠,笑道,“有此物,小子,你性命无忧!” 刘懿眼中精光大盛,咧嘴大笑,“瞧瞧,曲州三杰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哎呀我的夏老大,你可是解了我等燃眉之急啊!” 众人哈哈大笑。 刘懿一把抢过摸金符,握着摸金符,对众人笑道,“看看,看看,有夏老大在,我等前路无忧啊!” 夏晴白了刘懿一眼,“答应保你一路,又没说别人!这摸金符仅一枚,平田军千余将士,小子,你想给谁?” 尴尬!场面一度尴尬! 握着那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摸金符,刘懿耷拉着脑袋坐了回去,夏晴动了动嘴,却没有说话。 若非父命,心气极高的牟枭才不会听从刘懿调遣,此刻,他见刘懿胸无良策,冷眸直视刘懿,寒声道,“大人, 日暮甫至,刘大人还需早定计策,我连姑娘的蜜桃都没有尝过,可万万不想死在这里。” 当此之时,苏道云亦站起发声,“大人,末将奉谢大人手令,前来驰援大人,兄弟们一腔热血,连敌人的头颅都没有砍下一颗,便要曝尸荒野,兄弟们心有不甘,还请大人速速定策。” 这句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毕竟,没人想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第224章 泄尽真机,走尽邪蹊(上) 从古至今,年轻人若想出头,可谓难之又难。 年轻人虽然一腔热血、敢打敢拼,但不管是资历、阅历还是经验,都要比业界前辈差上一截,所以,想要出头,可谓独登蜀道。 眼前的刘懿,也面临了这般问题,他还未及冠,便以受天子垂青,得以跻身封疆大吏,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服众,需要下一番苦功夫。 关于苏道云和牟枭对自己的微词,刘懿心知肚明,这两个人凭借实打实的战功一路走来,又是性格直爽的东北汉子,他们自然不会轻易屈从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寇难未弭,瑞生骄凶,这一战若不能定下计策,恐秦失其鹿,人心不挽。 观彼动静,刘懿仔细回想前两次与此物交手,他灵机一动,轻拍了一下乔妙卿,指着远处一条狰狞大虫,沉声道,“妙卿,张弓,射那大虫的符咒!” 乔妙卿起弓引箭,众人只听‘嗖’的一声,离弦之箭快如奔雷,精准无比,一下便刺中不远处大虫的尾巴上,印在大虫身上的符咒,立即应声而破,那大虫随之倒地。 不到三个呼吸,大虫身体大鼓,最终轰隆一声,大虫终于如彰武城外的那只狍子一般,在密密麻麻的兽海中,爆体而亡,直径四步之内的僵死之物,被轰的连个渣都不剩,场面一度血腥。 “天道变化,消长万汇,契地之力,乃有成尔。” 刘懿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道,“让兄 弟们练练箭法吧!只要把符咒射破,死物自然爆体而亡,你们看这漫山遍野,够练上一下昼了!对了对了,要捡大的射,这样爆炸范围会更加广阔一些!” 听完刘懿所言,苏道云、王大力率先拿起了弓箭,李二牛去军中寻来了二三十名射术较好的军士,摆好了阵势。 刘懿亲自为牟枭递上一把雕弓,牟枭点了点头,也拿起了弓,嗖嗖嗖,这二十多人箭无虚发,兽群中自爆而亡的声音,此起彼伏,也幸亏了是僵死之物,没有脑子,自爆留下一块空地后,空场立即被后面的僵死之物补位,照此下去,不出一个时辰,这群死物,定会消失殆尽,一个不剩。 数轮箭雨过后,苏道云和牟枭看刘懿的眼色,发生了点滴改变,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认可。 大路本是父辈铺,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山腰这边,平田军众人对山另一侧的活靶子们射得正欢,三里外那座崇崒雪山的一个不起眼的山洞内,江瑞生瞪着如血色一般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瞧着坐在山顶的刘懿,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瞧见。 他只知道,仇人之子,在三里之外。 那卷不世功法《血祭》被握在江瑞生的手上,随着江瑞生的情绪波动,竹简中莫名其妙地开始流出粘稠血液,落地之后,又被竹简缓缓吸回,一吞一吐,令人看之作呕。 江瑞生说不上的阴沉,低语道,“夏侯 叔叔,汝弟伤势如何啊?” “谢少主关心,吾弟夏侯流风已无大碍,疗养几日,便可重新复命。”夏侯流火站在江瑞生身后半步之处,恭恭敬敬地道,“少主,江城主传书,令我等暂回太昊城,从长计议。” 江瑞生有些失落,“看来,此一行,收获全无啊!” 夏侯流火恭维道,“少主功夫精进,隐有破城之势,此为一行最大收获啦!” “哈哈!像我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即使登上了武学巅峰,也会被世人唾弃!” 江瑞生舔了舔嘴唇,洒脱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不过也好,我本就是应死之人,做个人间厉鬼也算潇洒!” 夏侯流火笑道,“少主不必自哀,关于《血祭》功法,老臣曾略有所闻!” 江瑞生抬头看向夏侯流火,眼中多了些许温和,自从刘家覆灭,他只身一人踏入江家大门后,除了爹娘,只有眼前这位江家大总管,对他毕恭毕敬,嘘寒问暖,可谓无微不至,这让江瑞生在无形之中,生出对夏侯流火的浓烈好感。 想罢,江瑞生缓缓道,“愿闻其详!” 夏侯流火微笑道,“世人皆知,曲州江家麾下有两犬、两狼、一鹰、一蛇,而这‘一狼’,便是江湖上极负盛名的极乐丰都!” 江家势力的构成情况,江瑞生早已了解,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继续听夏侯流火娓娓道来。 夏侯流火简明扼要,道,“当年, 老城主降服‘一狼’极乐丰都,《血祭》一书作为极乐丰都的降礼,被极乐丰都的掌门司徒乔溪亲自送到了太昊城。老城主觉得《血祭》功法虽然可以迅速助涨实力,但与江家一直以来的刚猛之道甚是不符,便将这本绝世功法,存放在了藏宝阁中。这本书多年未有人动,连老头子我都忘记了这本书堆在了哪个犄角旮旯,没想到,居然被少主发现,不得不说,这也是天定缘分呐!” 江瑞生温声一笑,问道,“夏侯叔叔,您说,我是武夫,还是文人?” 夏侯流火裹了裹披肩的貂裘,不假思索,“武夫修行,从驱鸟境界起步;文人修行,从致物境界起步,这是亘古不变之理。人间三品十二境:驱鸟、破风、撼树、倒马、卸甲、推碑、破城、致物、长生、天动、御术、通玄。” 夏侯流风缓了口气,道,“少主既然将入破城,却未到文人初境致物,说明少主走的是武夫路子。嘿嘿,仔细想想,武人外练筋骨,内练精血,这本《血祭》功法,不正是依靠吸取天地万物血气,助长自身功力的功法么?所以呀,少主定是武夫无疑啦!” 江瑞生看了看自己瘦如竹竿儿的胳膊,颓然一笑,“天下间,哪有我这般细胳膊细腿的武夫啊!” 夏侯流火哈哈笑道,“少主不必自哀自叹,谁说武夫就一定要身强体壮、拳坚如石了?如果谁的肌肉粗壮便 能登顶武道,那天下人岂不是都要练体去了?哈哈哈!” 江瑞生轻轻笑道,“那道也是,只不过,我这剑走偏锋的路子,实在不讨人喜欢!” 夏侯流火沉声道,“修道一途,不论正邪,存在即是合理。老头子我以为,此功法修炼过程虽然恶毒了些,却可使人迅速提升修为,而不损耗精气寿命。而且,老夫听说,修习《血祭》功法之人,入了致物境后,便能还复原貌。” 江瑞生目透精光,“真的?” 夏侯流火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抛开悠悠天道,报应轮回,此不失为天地妙法。不过,此《血祭》功法确实杀戮过甚,少主还需斟酌使用。” 话里虽有劝诫之意,却听得江瑞生颇为受用,从凌源逃出后,除了生父江锋和生母江岚,整个江氏对自己都是敬而远之,自然包括夏侯流火的弟弟,夏侯流风。 江瑞生心似明镜,他知道夏侯流风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 所以夏侯流风来到赤松郡后,不听己令,将一千牧兵分散在各处要道堵截,最终损兵折将,惨败而归。 眼前的夏侯流火对自己还算老实,有令必遵,有令必行,可谓尽到了管家的责任。 除此,两人平日也没什么私下交往,江瑞生对夏侯流火的浓烈好感,也仅仅停留在夏侯流火对自己的恭敬态度上,他在今日之前,并没有把夏侯流火视为如原刘家管家刘布那样的心 腹手下。 看人看心,今日一言,说明夏侯流火对自己的态度,正产生发自内心的改变。 江瑞生对着夏侯流火无奈一笑,“夏侯叔叔说得对,累土而不辍,丘山崇成。小半个太白山脉的猛兽,才让我勉勉强强入了破城境的门槛,将来若要通玄升天,难道要屠尽天下万兽不成?” 夏侯流火低头鼓励道,“少主有恒心,事竟成!况且,少主年轻有为,二十出头便入了破城境界,有了破城境的根骨在,他日少主转学一些别的功法,也是一条不错的途径。” 江瑞生抬眼问道,“夏侯叔叔,您觉得,我转学什么功法,比较合适?” 夏侯流火哈哈一笑,挠头道,“这个嘛,少主您可就问错人了。” 江瑞生以为夏侯流火不愿传授学问,努了努嘴,没有说话。 夏侯流火洞察了江瑞生的心思,立即解释道,“所谓相由心生,道亦由心生,少主您想学什么,或是不想学什么,只有您心里最知道。在武学中,所有人,不管远近亲疏,都是外人,能知道自己最适合什么的,只有你自己啊!少主。” 一番话征服了江瑞生,也征服了江瑞生的心。 渡人渡事难渡己,这世上,许多时候最难过的并不是情关,而是自己的心呐! 想罢,江瑞生霍然起身,对夏侯流火拱手道,“多谢夏侯叔叔指点迷津。” 未等夏侯流火有所反应,江瑞生立即深深鞠躬,“夏侯叔 叔有造化乾坤制裁,对江氏一族,又有呕血青囊之功,可谓江家称霸的第一功臣。现如今,天下动荡,九州沸腾,国法不正,公道不明,九庙之灵不安,万姓之心不服,祸乱之机未息,太平之治未臻,正是我辈大显身手,匡扶天下之时。” 江瑞生言语多真切,“当此之时,瑞生必敬天戒、法祖训、隆孝道、保圣躬、务民义、勤学问、慎命令、明赏罚、专委任、纳谏诤、亲善人、节财用,以正江家名分。” 情不自禁间,江瑞生由躬身变为拜首,慷慨激昂地道,“还请夏侯叔叔,继续教我!” 夏侯流火表情变幻不定。 最后,欣然允诺! 第225章 泄尽真机,走尽邪蹊(下) 庙堂和江湖,都是名利场。 庙堂之人,功名、家族、成就,是他们的‘名’。 江湖之人,功法、灵丹、金钱,是他们的‘名’。 阻止他们得到这些的人,便是必须被除掉的死敌。 反之,帮助他们得到这些的人,则是必须要勾连的‘朋友’。 夏侯流火随江家老族长(老城主)江苍,纵横沙场、斡旋庙堂大半辈子,这个道理,他是知道的。 当年,老族长江苍拆散江锋与江岚这对儿亲兄妹后,城主江锋心沉江海,无心爱卿,专注武道,金刚不坏之身虽然大成,却也留下了终身无子的遗憾。 所以,对于江峰来说,他只有江瑞生这么一个儿子,对于整个江氏来说,不管江瑞生如何顽劣、妄喜、惶馁、偏执,江氏基业,都必须交到他的手里。 这个道理,侍奉两代江家人的夏侯流火,也自然明白。 ...... 夏侯一族,原本为三国大魏皇室宗亲,蒙受浩荡天恩,祖上夏侯渊、夏侯惇,更是一代名将,在大魏风头无二。奈何蜀汉一统三国后,夏侯一族作为曹魏的残留势力,虽没有被赶尽杀绝,却也从此流落江湖,落得个族人四散的下场。 就在夏侯家族即将一蹶不振之时,夏侯流火、夏侯流风的父亲夏侯誉,遇到了当时还是一名偏将的江苍,两人志趣相投,遂一拍即合,夏侯誉入了江苍的军中,随江苍参加了秦汉大战。 作为一场规模百 万人以上的旷世决战,四十七年前的秦汉大战,极为惨烈,双方每天伤亡人数,数以万计,在那个刀兵天下的时代,夏侯流火、夏侯流风的父亲夏侯誉,很不幸的战死了。 夏侯誉战死后,夏侯流火、夏侯流风遵从夏侯誉的遗命,带领夏侯族人,继续追随江苍战斗,直到秦汉两国定下色格河盟约,才随江苍还乡中原。 战后,汉神武帝论功行赏,追授夏侯誉侯爵爵位,同时,也给夏侯流火、夏侯流风在长安安排了秩俸一千五百石官职,并准许夏侯族人入仕,可谓皇恩浩荡。 就在皆大欢喜之时,夏侯家族出现了严重分歧,大部分夏侯族人觉得应该继续追随江苍,在曲州开枝散叶,以待更好的时机去实现家族复兴。 人各有志、不可强为,夏侯家族经过公投,便在太昊城安下了家。 而江苍对夏侯一族可谓重礼厚恩,凡是夏侯子弟,尽被江苍安排在其势力范围内担任要职,成为江氏一族的重要支柱。 可以说,夏侯一族是江家的老班底,江家的崛起与壮大,离不开他夏侯一族的浴血沙场和鼎力支持。 时光荏苒,随着秦汉大战结束,江家在中原腹地逐渐做大,先后收服了两犬、两狼、一鹰、一蛇,并打败了中原老牌八大世族。短短四十年,江家形成了多股势力融合的利益联盟,夏侯一族的话语权,越来越小。 屋漏偏逢雨,继夏侯流火、 夏侯流风兄弟之后的夏侯一族,迎来了人才、子嗣双凋零,由于下一代没有领军人物,曲州一些要职,均被江氏子弟所取代。 换句话说,夏侯一族在江家的势力中,存在感越来越低。 为了让夏侯家族牢牢地捆在江家这架战车上,夏侯一族必须宣誓效忠新主,不管这位新主,如何的不讨众人欢心。 这个道理,夏侯流火比他弟弟夏侯流风要懂的多。 所以,在这段旅行即将收尾的时候,不管夏侯流火对江瑞生满意与否,都必须表露出效忠之心,以期荣华继续。 以求家族鼎盛! ...... 此时的山洞内,含情脉脉,江瑞生和夏侯流火‘郎情妾意’,两人一拍即合,从此,江瑞生赢得了夏侯一族的全力支持。 就在两人耳语之际,山谷之上,嘹亮混宏的声音传来,“江瑞生,你可还有僵死之物否?” 江瑞生鄙夷冷笑,面朝天空,讥讽道,“一群痴儿,与我做的这些残次品斗的乐趣横生。” 夏侯流火傲立与江瑞生身侧,冷然道,“来者何人,不敢现身一见?” 空谷不见回响。 夏侯流火冷笑道,“杀鸡屠狗之辈,不足挂齿!” 江瑞生缓缓对夏侯流火道,“走吧,夏侯叔叔!不管我那侄儿死不死在太白山脉,这段旅程,都该结束了!” 江瑞生自认为纵使无法稳操胜券,也可以安然撤退。 可是,你有长矛,我有铁盾,算计与被算计,仅在 一线之间。 江瑞生前脚刚刚踏出山洞,一股势如斗牛的剑气,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 剑气的主人似乎在这里等待了很久,此刻,他终于等到了他的猎物,江瑞生。 只见一柄锈迹斑驳的残剑,动若雷霆,从地底窜出,直奔江瑞生下体刺来。 江瑞生和夏侯流火,同时流露出惊骇的表情。 残剑从地底而来,由下至上,山洞有顶,躲闪不及,江瑞生基本就是个死局。 江瑞生眼见避无可避,夏侯流火率先反应过来,他身子微弓,一掌拍向江瑞生后脊,将其荡出了山洞,帮助江瑞生化解了危机。 刹那间,剑既至,夏侯流火功高不怕,立即化掌为指,残剑杀到之时,精准地从其中、食指二指中穿过,恰到好处。 夏侯流火精神周至,嘿嘿一笑,两指并拢,一声“停”,精准地捏住了残剑剑身,那只破土过半的手臂,再也不能向上一分。 蛰伏在地下的刺客,见自己的全力一击无法奏效,心下骇然,他连运几次劲力,对方两根手指便如生铁铸成,纹丝不动。 说是慢那时快,老辣的夏侯流火卡住残剑后,立即出脚,踢向已经出土手臂的外侧肱桡肌。 夏侯流火对自己的实力,可谓自信无比,既然能轻而易举捕到了他的剑,说明对方的修为定不如己,自己汇聚心念,平推刚劲的一脚下去,这条胳膊,定会离体,失去了双臂,地底下这名刺客的生死 ,也就无所谓了。 咣当,那条胳膊不出意外地被夏侯流火飞踢出去,砸在洞壁之上,碎成了粉末,夏侯流火心中暗道不妙,低头拽出地下之‘人’打眼一看,竟是一个被人操控的草人儿。 夏侯流火勃然大怒,吼道,“草妖蠃虫之孽,竟敢欺骗老夫?该死。” 夏侯流火正欲寻找真正的刺客,洞外,痛苦低吟之声突然传来。 夏侯流火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反应过来,不禁暗呼‘糟糕’,误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遂急忙从洞内一跃而出。 洞外的空地上,一摊血迹触目惊心,江瑞生卧倒在白雪之上,腹下血流不止。 抬眼望去,八纮之外,一名剑客持剑而走,速度极疾,应该是刺杀江瑞生的刺客无疑了。 那名剑客仓促转头,照面夏侯流火,那名蒙面剑客转身呴吁,大喝道,“老夏侯,帮主说了,一刀换一剑,以伤陪伤,以亡陪亡!” 眼见黑影变成黑点,夏侯流火自知追之无用,遂赶忙跑到江瑞生身边,扶起江瑞生,为其灌注心念。 江瑞生双眼逐渐由赤变黑,夏侯流火松了一口气,道,“幸好这名剑客没有杀心,不然,少主,你的命,可就要留在太白山脉了。” 江瑞生伸手捂着小腹被剑贯穿的伤口,洒脱一笑,“夏侯叔叔,对面是何方神圣啊?” 夏侯流火思索一番,“纵观曲州,能派出破城境界以上剑客的,不在少数。但是, 能派出破城境界以上刺客的,只有斥虎帮一家了!” 江瑞生微微动弹,腹下吃痛咧嘴,无奈道,“我什么时候得罪了斥虎帮这尊大神?” 夏侯流火一边为江瑞生疗伤,一边一番沉思,最后道,“少主,老夫这里有一桩江湖秘辛,不知少主可感兴趣?” 夏侯流火这一做法,一面是为了转移江瑞生的注意力,让自己更好的为他疗伤;一面,是向江瑞生展示自己的博学,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江瑞生倒是没做多想,开口便道,“夏侯叔叔但说无妨。” 夏侯流火顿了一顿,道,“关于十三年前那场京畿之战,少主了解多少?” 江瑞生唇色惨败,笑道,“略有耳闻!” 夏侯流火道,“十三年前,二皇子降世,天下世族为了再立从龙新功,分为两派,世人称为大皇子党、二皇子党,我江氏一族乃是大皇子党,而山对面儿的那位刘平田的父亲刘权生,和如今斥虎帮帮主塞北黎,则是二皇子党。” 随着夏侯流火的心念缓缓渗入江瑞生体肌,江瑞生的痛苦开始减缓,脸上的面容也不再狰狞。 夏侯流火沉浸在往事之中,慢声细语地继续说着,“两方人马先是斗智,后来,逐渐演变成斗武。我们两方高手从天上斗到地下,从深海斗到山巅,最后,从地方斗到京畿。那一晚的长安城,就好比当年董卓火烧洛阳,焦土连片,血染霜天呐!” 江瑞生无 动于衷,问道,“后来呢?” 夏侯流火道,“当晚一战,二皇子党几近诛灭,襁褓中的二皇子和他的生母,一同归西。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的江湖中,仍然四处散布着少量当年的二皇子党,只不过,他们对我们已经不具威胁,各大世族又忙着争权夺利,无法如当年一般五指成拳,便也不再追杀了。” 江瑞生苦笑道,“所以说,惹到了刘权生的儿子,便是惹到了塞北黎,对么?” 夏侯流火点了点头。 江瑞生苦笑无语。 江湖难混呐! 不知道哪件事情做错,便惹到了山头上的大王啊! 第226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素白无尘的太白山脉,今日,注定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刘懿那边,仍在对着活靶子射的正欢。 江瑞生和夏侯流火这边,则已经准备打道回府。 此时的江瑞生身下,一片腥红,寻常人受此重伤,定是命不久矣,不过,好在他有夏侯流火随在身侧,随着夏侯流火为其缓缓注入心念,他的脸色开始逐渐好转,呼吸也开始顺畅起来。 夏侯流火见江瑞生面色逐渐红润,便开始缓缓收回心念,继续着方才的话题,说道,“京畿之战当晚,参战的刘权生和塞北黎,竟没有以身报恩,同时逃走了。至于他们十三年后会同时出现在曲州,老夫我想,这并不是偶然吧!” 江瑞生有些诧异,“难道,这两个人,想纠集二皇子旧部,报当年之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夏侯流火彻底收回了心念,淡淡地道,“这俩人都是当世才俊,想要他们俩平淡一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目的尚不为人所知,总之,曲州三杰、塞北黎、东方春生、应知这些人凑到一起,准不是什么好事儿。” 江瑞生轻轻呼吸吐纳,“父亲知道这件事么?” 夏侯流火点到即止,“江州牧一门心思攻灭赵于海,对于刘权生和塞北黎,只吩咐要严加看管,并没有诛灭之心。而且.....。” 江瑞生喘着粗气,笑道,“夏侯叔叔,你我已是师徒,心里有话,但说 无妨!” 夏侯流火道,“老夫浅见,既然二皇子当年已死,刘权生和塞北黎背后所谋,也许并非报当年之仇。也许,他们在谋划着更大的阴谋!” 江瑞生点头,道,“也对,毕竟刘权生是天子宠臣,前些日子天子东巡,曾特意看望刘权生!哈,浩荡皇恩,尽归于刘权生一人尔!现在的他们,或许是天子埋在曲州的暗子呢!” 夏侯流火欲言又止。 江瑞生洞察夏侯流火心思,朗声道,“夏侯叔叔是想说,这帮人谋划的阴谋,很可能就是覆灭江家,对么?” 夏侯流火深以为然,“少主聪慧!” 江瑞生坦然道,“夏侯叔叔尽可放心,此番回到太昊城,我定向父亲禀明情况,请父亲多多关注华兴郡动向。至于父亲如何定夺,哈哈,就于我等无关了!” 夏侯流火真诚拱手道,“少主英明!” 江瑞生吃力起身,却又栽回原地,他无奈笑了笑,“走吧,夏侯叔叔,大仇未报,不敢言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夏侯流火点头应允,背起江瑞生,向扶余城疾驰而走。 临别一刻,江瑞生百感交集,他回看山谷,眼里淌出了杀意,“勾践复仇,会有其时!此还一礼,后会有期。” 江瑞生话音刚落,山谷中黑压压的僵兽们,竟一同疯狂咆哮嘶吼起来。 这些僵兽面向刘懿等人嚎叫不止,它们个个跃跃欲试,妄图突破阴暗,向充满阳光的地带发起冲 锋。 这一幕,稳坐斜坡之上的刘懿倒是始料未及。 他疾呼正在看热闹的将士们,执械围聚,严阵以待。 ...... 前些日子,就在刘懿和乔妙卿山巅品酒时,塞北黎突然造访。 经过一番攀谈,刘懿再次得到了塞北黎的仗义相助,而这一次的塞北黎出手甚是阔绰,竟派出了破城境界的死士申为自己保驾护航。 这让刘懿感动欣喜的同时,也开始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刘懿初到太白山脉,看百兽绝迹,联想到水河观李延风的判断,遂知江瑞生必造访于此,于是,刘懿密传死士申游荡于大军外环,寻机刺杀江瑞生。 有此一计,刘懿心中自然‘松懈’下来,才有了之前被白貉营以网捞住、被江瑞生指挥僵兽围困的局面,一切的一切,都是刘懿诱敌的把戏罢了。 可见,刘懿两次中计是真,江瑞生上钩也是真。 太白山初遇既末遇,骗人与被骗不断转换,也不知谁是螳螂、谁做了蝉。 书归正传,刘懿望见僵兽躁动,心中顿时起伏不定,直觉告诉他,巨大的危险即将甫至,于是急忙唤回诸将,下令整军布阵。 平田军士们堪堪立起大盾,在半山腰形成防守阵型,山谷中和山背面的僵兽们,已经无所畏惧地跑出半阴之所,踏向纯阳之地。 第一波跑向平田军阵的僵兽们,暴晒在阳光下,立即受到烈日烧灼,化为一摊血水,紧接着第二波、第三波 、第四波接踵而至。 这种悍不畏死、前赴后继的气势,着实把平田军将士们吓了一跳。 僵兽们第五波的时候,后面僵兽伫倚前面僵兽前行时所产生的阴影,竟可以行至阴阳交割处的七寸之外,他们仍在前赴后继,仍在以生命换空间。 这时,刘懿终于看懂了江瑞生的意图,不禁叹道,“江瑞生这是想伫倚兽海,把一部分僵兽送到自己的平田军阵中自爆,以期造成杀伤。哎!退无可退喽!” 李二牛在一旁听的真切,只见他决然道,“大哥,如今我等已是生死一线,将士们何去何从,你说,我做!” 护在刘懿身遭的士兵们,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他们异口同声地道,“请大人下令!我等生死相随!” 刘懿马鞭一挥,号令三军,“将士们!狭路相逢,勇者胜,退无可退,昨日惜败北,今当争大胜,杀!” 将令一出,牟枭第一个冲了出去! 生死一线,成败,在此一举啦! ...... 有人相信人定胜天,有人觉得天意难违。 此刻,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僵兽,背水一战的刘懿,选择了人定胜天。 他放手让牟枭、王大力等将领独自冲锋厮杀,自己则带着李二牛在后方压阵。 如潮的僵兽踩踏着同伴们的尸体,不顾阳光刺痛,奋勇前行。 恰在此时,天不遂人愿,日头逐渐西落,僵兽们的活动范围进一步增大,阳光照耀的地方,已经不足整 个山坡的三分之一,这无疑使平田军雪上加霜。 前方,牟枭和王大力一马当先,率先冲到山腰半阴半阳之处。 俩人提着各自兵器,游走在僵兽之中,专找个头大的僵兽杀,一招击杀后,便立即抽身而走,僵兽被击杀之处,立即传来一阵僵兽爆炸之声。 乔妙卿和苏道云后发而至,两人采取了与牟枭、王大力同样的打法,身如游龙般行在僵兽群内,大杀特杀。 四人憋了一肚子火气,兵刃所及,立即掀起一片血雨腥风。 所有僵兽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四人身上,被乔妙卿四人牵着鼻子走,僵兽的攻势得以放缓,山上的将士们,得到了片刻安全。 喘息之机,李二牛对刘懿谏言道,“大哥,兵法常讲一个道理,不论大军交锋,还是两人互搏,进攻者集中全力攻击对方,己方必有大量弱点不加防御,只须攻势凌厉,敌人忙于自守,无暇反击,己方的弱点便不守而守。如今地势于我有利,不如全军扑上,或可能击退僵兽。” 先人总结的经验,刘懿虽然不置可否,但他转念一想,立刻反驳道,“此计不可,僵兽缺心少脑,只会死命冲杀,不会顾忌自身短处,我等全军压上,无异于以命换命。你看这漫山遍野的僵兽,岂是我等性命换得起的?” 说到这里,刘懿无奈一笑,“况且,这群家伙,似乎也没什么短处。” 李二牛暗骂一句,“该死 的江瑞生,几乎杀掉了整个太白山脉的野兽,真是造孽!老大,乔姑娘四人顶不了多久,日暮业已西垂,必须拿个主意啊!” 刘懿双掌一错,“你以为计谋是华兴郡的野草,说来就来么?” 李二牛不再说话,死死注视着局势。 刘懿看着身后的悬崖峭壁,又看了看前方不足五十丈的僵兽群,心中一时间没有了办法,最后竟坐下地来,双手放在膝上,双眼紧闭,如老僧坐定。 随东方爷爷游历以来,两年有余,纵观行止,险象迭生,每每都能化险为夷,难道今日,就要葬身雪海了么? 爹呀!要是你碰到如今的局面,你该怎么办呢? 刘懿微微睁眼,见乔妙卿、牟枭四人形成的薄弱防线已经开始渐渐收缩,情不自禁叹了一句,“天地之间,人之力量,何其渺小,这百兽奔腾,何其壮观哉!” 等等! 刘懿脑中忽然灵光乍现! 他环顾四周,骤然大笑! 李二牛见状,急忙冲上前来,问道,“大哥,腹中有良谋啦?” 刘懿来不及回应,立即对李二牛下令,“快!二牛,传令全军,将所有马匹集中起来,排列在前!快!” 李二牛听闻此言,稍加思索,立刻惊喜道,“老大,你是想?” 刘懿哈哈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江瑞生有百兽齐发,我平田军就不能有万马奔腾么?” 李二牛也不废话,立即挥动令旗,传命全军聚集马匹。 不到一刻,千匹良驹,便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了平田军阵前。 刘懿一声长叹,“千匹良驹换欠条人命,也不算赔本的买卖了!” 随后,他对李二牛点头示意。 李二牛闻令,令旗舞动之间,平田军士卒们不舍地挥舞马鞭,狠狠地打在了马臀之上。 战马吃痛,从山上嘶鸣飞奔而下。 刘懿向山腰一声大喝,“妙卿,你等速速归来!” 恰是时。 千马飞扑雪山下,万兽嗜血奔山腰。 怨鸣兽恨无处寻,而今泪事他年乐。 砰砰砰砰砰! 随着马群与僵兽群相撞,连绵不绝的血爆之声,从山腰之间传来,整个山腰,霎时弥漫着难以望穿的血雾,久久不肯散去。 良久,血雾缓缓消散,刘懿看着漫山遍野的野兽尸体和山谷里堆积而成的血河,无奈笑道,“赤松之行,再无隐患啦!” 两相权重,取其轻。 刘懿以千匹战马的代价,换来了平田军一线生机。 正可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啊! 第227章 碧水沉烟,帘外海棠 太白山脉,一片腥风血海。 数百里之外,华兴郡,日头正盛,万家杨柳青烟里。 儿子不在,刘权生这个做老子的,还有些寂寥,除了每日教书治学,闲下来时,真不知道去哪里消磨时间。 六月初一,凌源城城东二十里,刘权生闲来无事,兀自抱着一盘象棋,来到了张家村。找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段儿,他打个呵欠,躺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枕头,十分悠闲舒适。 在夏季片片的麦浪里,刘权生看着弃恶从良、卖力耕作的王山虎、王水虎两兄弟,傻呵呵独坐到了黄昏。 黄昏一到,洞箫声远,长天日暮,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汉子们三五成群,唱着野歌、扛着锄头,赶回了远处炊烟淼淼的村子,女人们应该已经烫好了酒、炒好了菜、温好了粥,等待着他们的夫君‘凯旋’归来。 这片原属王家村,后被刘兴屠族霸占,再后被丁昕川重建划地的风水小地,终于迎回了往日云烟与祥和。 改邪归正后的王山虎,做了王家村的村长,正是当干之年的他,整日带着一班兄弟围着农田转悠,乐得自在,按他的话说:但凡俺们这些农民有点生计,没人愿意做大户人家的狗,整日被乡亲们戳着脊梁骨骂来骂去的滋味,不好受! 太平世道,政通人和带来的人间烟火,便是寻常百姓家最难得的奢求。 文人安邦、武人定国,最后求的,不就 是一个天下太平么? 刘权生婉言拒绝了王家兄弟邀其入村小酌的请求,待得农户归村,四野无人,他摊开棋子,慢慢地摆在了用树枝草草勾画的棋盘上。 刘权生一边摆着棋子,一边自言自语道,“王老啊!算上今年,晚辈已经与您相识五载了吧?” “当年,我的父亲刘兴为了王家村的肥沃土地,以莫须有的罪名,带人屠尽了王家村上下老小。您也算大难不死,幸存了下来。晚辈几年前带着懿儿乡间采风,正巧遇上了您。” 见到此地风景,刘权生精神有一丝恍惚,他感觉王老就在他的身边,转头四顾,却又空无一人,不禁黯然伤神。 刘权生摇头低笑,“乡间多隐士,您虽然是一个小小的村长,但以您的棋力,晚辈从未赢得一二。但说来也怪,您和懿儿对垒时,却从未让懿儿输过。哈哈!您老啊,还真是个护短儿的人儿呢!” 刘权生自言自语,四下空空如也,无人应答,他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浓浓的失望。 林深树密虫鸣处,纵有微凉只是风! 刘权生阑珊低头,失落地道,“作为王家村最后的族老,您一定很寂寞吧!您看,王山虎和王水虎,我给您带回来了!王家村的根,又扎下来了!五年前晚辈向您承诺之事,今年,给您兑现了!” 凉风拂过,刘权生眼睛忽然有些发红,“晚辈前些日子来看您,您还说您只是偶感风寒呢! 怎地?昨日您人便没了呢?” 长剑啸江海,鼓动江山更替;岁月不待人,风流各有千秋。 您在天下眼里,是小人物;可这世间,倘若没有您这种小人物,哪里还会有天下风流? “您老在那边安心等着吧!再过几十年,晚辈完成了身前身后事,便下去找您,到时你我下棋,您老能不能也让让我?” 感叹作罢,刘权生长袖舞动,心念涌起之间,所有的棋子离开地面,悬停在身前,他温柔抚摸了一下距他最近的‘士’子,随后手指轻动,棋子所在的狭小空间发生剧烈波动,滋啦滋啦两声传出,一副象棋三十二枚棋子,尽数化为齑粉,随风撒在田间巷尾。 就让这盘没下完的棋,到下面陪您去吧! 刘权生揉了揉酸涩的鼻子,大袖翩翩,转身回城。 阵势分合,机锋应酬,国难当前,杀身成仁。 天下一盘棋,为了最后的胜利,每一枚棋子都需要做出牺牲! ...... 刘权生悠闲自在,整日在田野乡间与老友相会。 前些日子,刘懿的大管家皇甫录,着实忙的不可开交。 刘懿走前,把所有的家底儿都交给了皇甫录,望南楼、望南居的内事和外事,让与刘懿堪堪同岁的皇甫录,应接不暇。 不过幸好,他找到了牟氏姐弟和郭遗枝这样的帮手。 刘懿和皇甫录,一个敢用,一个敢写。 皇甫录当日遇到郭遗枝后,便书信一封传到了刘懿那边,刘懿 读罢,毫不犹豫地启用郭遗枝,把望南楼的日常经营,全权交给了郭遗枝负责,而皇甫录,则隔三岔五地来望南楼转转。 这下子,皇甫录压力大减! 而望南楼在临摹高手郭遗枝的坐镇之下,生意异常红火,为了兴门揽客,这小子定下了三条规矩,刻在木板上,立在了望南楼门前。 一是为每名预存千铢以上的顾客登记造册,发贵宾帖,客人凭此帖,千铢之内,可享十铢取九的菜价;二是准许顾客存酒,凡饭后有剩酒半坛以上者,皆可在此存储,以备再饮。 最绝的,就是第三条啦! 凡累计消费五金以上者,可获赠郭遗枝临摹书画一幅。可不要小瞧了这第三条,在太平盛世,文娱渐盛,书画水涨船高,即使临摹的名家赝品,也值个几百铢,何况郭遗枝这位少年成名的临摹大家,有一日,他酒兴之时提笔写的草书‘怀中一寸心,千载永不易’,被人用一千五百铢高价购回,让人看的叹为观止,一些书法名家,都信以为真。 郭遗枝的经营,再加上刘权生的名气、刘懿的名声和当日应成的捧场,整个望南楼的生意,居然稳稳压了轻音阁一头,红的发紫,紫的发烫。 委之以财而观其仁,郭遗枝为人也算老实,除了有些嗜酒,对钱财之事从不龌龊,皇甫录几次查账都无任何遗缺,不禁暗叹自己捡到了宝! 说到牟氏姐弟,就要分别道一道 两人了。 当初,牟籽花和牟花籽姐弟出逃时,虽然将城南牟家宅子烧毁,但牟老爷子那块儿地还在。凌源刘氏覆灭后,在应知和刘权生的调停下,地契的名字,被改成了弟弟牟花籽。这让在子归学堂学习近半载的牟花籽,对大先生刘权生更加感激涕零。 得到土地后,在刘权生的建议下,皇甫录将招募的三十名壮汉暂时派给了牟花籽,又雇佣了些匠造,准备开一家名为望南锦缎的绸缎庄,如果汉子们手脚麻利,再过一个月,便可以开张大吉,到时,平田军又多了一份助力。 而望南居的内事,皇甫录交给了姐姐牟籽花,这小女子本就长于富贵之家,第一次打理这么大的居所,居然得心应手,再加上‘五小’爹娘们的从旁照应,望南居被经营的井井有条,干净利落。 有了这三人,皇甫录近日都快闲出屁来了! 市井长巷,商铺小贩,聚拢起来是烟火,摊开来是人间。 ...... 望南居那边的外事,近几日花费了皇甫录不少心思。 刘懿走后,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靠山门的、拜码头的、求事情的、许愿望的,形形色色,让才堪十二岁的他焦头烂额,往往难以应付。 除了皇甫录,‘五小’之中仅剩王三宝一人还在凌源城中,但这小子一心修习《天花卷》,谁也不搭理,好像个‘智障’一般,根本无处接力。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不得已下,皇甫录只得找了个恰当的机会,向刘权生求教。 这日,皇甫录登门拜访,对大先生刘权生说出了心中难处,倒完了一肚子苦水,皇甫录拱手求教,“老师,学生有难,还请指点一二!” “该收的收,不该收的不收,有什么好指点的?难道将来你遇到难事,便要长辈们帮你渡过难关么?滚蛋!” 刘权生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便把皇甫录卷出了学堂。 皇甫录欲哭无泪地走出了子归学堂。 待皇甫录走出学堂,刘权生站在学堂门口,笑道,“再过几年都要娶妻生子了,你可倒好,受欺负了居然还回来寻长辈?不知羞!” 刘权生一声笑骂,也不给皇甫录说话的机会,利落地关上了子归学堂的大门。 “喂!大先生,男子二十而室,女子十五而嫁,学生还有八年呢!怎么就娶妻生子啦?” 皇甫录气不过,回头当当敲门,学堂内再无人回应,遂鼓气而走,道,“哼!大先生就会偷闲!” 少年经历风雨,才有一次次成长。 难得的是,在一次次成长中,少年仍是少年。 ...... 华兴水患过去八个月后,华兴郡终于恢复了元气。 六月十五,大集之日,郭遗枝挽袖站在望南楼门口,豪横的斜视着同样蔑视着他的轻音阁迎客伙计。 两人似江湖场里的恩仇客,每逢大集,都要摆开架势,‘决一死战’。 巳时三刻,人流渐多,二人各 显神通,千种逢迎、万般说辞,接纳千家来客。 午时初,刺刀见红,‘战事’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午时三刻,少不经事的郭遗枝,再次惜败,俩人儿坐在门口,互视一眼,挺胸抬头,各回各家。 今日的望南楼中台,郭遗枝挖空了心思,居然请来了凌源县令丁昕川,为食客酒客解读《五谷民令》。 可以借此机规矩百姓,为施政搭台铺路,一县龙头丁昕川,自然乐得。 午时一到,丁昕川一身素衣,欣然赴约。 这种场面,不管丁昕川讲的你爱听不爱听,但凡有点脑子的,这个情场和人场,都必须得捧,所以,今日的望南楼内自然是热闹非凡、高朋满座。 丁昕川在台上头头是道,食客在台下拿捏火候叫好,气氛热烈。 不经意间,一名精瘦汉子入席饮酒,独坐在中台之下,黑色斗篷遮住他大半面容,众人只当他是寻常的江湖浪人。 就在丁昕川讲的兴致勃勃之时,精瘦汉子陡然起身,扯下斗篷,掷杯于地,面色凄苦,“三公子,我已知错悔过,此行特来认罪伏法,你,你为何还要杀我以灭口啊!” 精瘦汉子口吐鲜血,无声倒地。 一些眼尖食客看到这方脸尖鼻、络腮黑面的面相,立即惊呼,“这不是刘氏的管家,刘布么!” 第228章 事无两样,人心却别(上) 事有急缓,人有生死,风平浪静的人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迎来一处急流暗礁,一个不慎,便搁浅在了人生大河里。 ...... 凌源大集之日,县长亲临、贤达齐聚,这样一个喜气洋洋的日子,望南楼却‘死’了人,这一突发事件,倒是让人出乎意料。 在场众人看着地上呼吸渐弱的刘布,个个双目圆睁,目定口呆。 而倒地前的刘布一番话语,更让满座皆惊,场中落针可闻。 话说回来,刘布是早就该死之人,如今却出现在了望南楼内,本就让人惊讶,更加诛心的是,就在刘布将‘死’未‘死’之际,又说出此等逆天言语,更加让人心中起疑。 刘布口中的三公子是谁?不言而喻,自然指的是子归学堂的大先生,凌源刘家的三公子,刘权生啦!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闻刘布临终所言,众人心中犯起了嘀咕:莫非去年水患一事,另有隐情不成? 人心总难测,猜测与质疑,接踵而来! 场中脸色最难看的,是郭遗枝,此刻他左右踌躇,看着眼前这个‘死’人,一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素以善察人心着称的丁昕川,在台上倒没有多大波动,反而静若处子。 此刻,他心中快速思索:刘布心狠手辣,他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里,出现在一个合适的地方,自然有他的道理。仅凭主观臆断和对刘权生品行的了解,刘布说的那些话,纯 属胡诌八咧,子虚乌有,比起这个,我更关心刘布背后的唆使者和唆使者的下一步动向。 于是,丁昕川决定将计就计,他桃花眼一眯,故作威严道,“来人,上去看看刘布是死是活!” 丁昕川的随行侍从上前一看,立即禀报道,“大人,死了,又好像活着!” 全场轰然,食客们把这名侍从骂了个狗血淋头。 丁昕川大手一挥,止住喧哗,见他气度非常,严肃道,“来人,将刘布送往县府,速速请府内医师治疗。” 四名侍从急忙上前,将刘布抬出,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路,刘布和四名侍从,很快消失在人群视野之中。 丁昕川环顾一周,拱手铿锵道,“各位父老,刘布多年来助纣为虐,本就是重犯之人,去年畏罪私逃,更是罪加一等,按律当诛!而今日刘布遇袭,本县也必不会放过始作俑者。各位父老放心,本县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错杀一个好人!孰是孰非,定还大伙一个公道,告辞!” 食客们齐齐拱手,表示服从县长号令。 丁昕川带人走后,食客们兴致大减,除了一些专职酒鬼还在醉生梦死,其余人都选择了做一条浑水鱼,对郭遗枝这位少年掌柜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便起身快速离场。 离开望南楼的食客们,回味方才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去年百年难遇的水患,殃及了整个华兴郡,多少庄稼颗粒无收,多少百姓流离 失所,又有多少妇孺饿死在去年那个凄冷的冬季。 人民的力量无穷尽,水患带来的群情悲愤之下,当东方春生去年在轻音阁道出真相后,应知和刘权生几乎做到了一呼百应,黎民百姓们闻风而动,扎根凌源三代的刘氏家族,瞬间土崩瓦解。 但是,倘若水患之事真的另有隐情,莫说别人,这些食客们自己的良心也不会答应,世道虽然冷暖,但天理更应昭昭,那些深埋地下的白骨和妻离子散的人们,等待着一个真正的答案。 ...... 当丁昕川心事重重地回到县府,屁股还没等坐热,仍挂着县尉头衔的曹治,便大步流星蹚了进来。 两人见面,曹治连额头上的汗渍都来不及擦拭,立即开门见山地说道,“出大事儿了!” 丁昕川揉了揉脑袋,“事情原委,我早已知晓!” 曹治哑然,“你怎知道的这么快?我也是才得到消息,便第一时间赶来寻你啦!” 丁昕川歪在案前,瞪了曹治一眼,“我在场,我当然晓得。” 曹治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惊讶地道,“你不是去了望南楼讲学么?难道你会分身之术?” 丁昕川凉茶入口,在嘴里来回咕咚咕咚,咽下之后,他沉重的心情得到了一丝舒缓,遂笑道,“曹治,你这厮,今日喝假酒了?说话怎地如此奇怪?我正因为去了望南楼讲学,所以我才知道呀!” 丁昕川正悠闲地喝着茶水,曹治却 勃然大怒,尖声吼道,“凌源县今日一共死了一十三人,你竟可以镇定喝茶?” 噗!满满一口茶水,全部吐到了曹治脸上。 听闻消息的丁昕川,顿时面露慌张之色,起身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今天死了十三人?” 曹治擦了擦脸,他这才明白两人一直在指鹿说马,嘴里谈的完全是两件事。 事态紧急,曹治又是急性子,他来不及擦拭衣襟,急忙说道,“去年被解甲归田的刘氏八百家兵中,有一些住在凌源城里,还有一些住在城外,今天,一次死了十三个!” 一种不想的预感,忽然涌上丁昕川心头,他急忙又问,“这十三人都是怎么死的?” 曹治双眉紧锁,回忆道,“经过勘查,十三人死法各异,但死者皆有挣扎痕迹,并非被一剑封喉,由此可以判断,此事绝非江湖高手所为。” “那...。” 丁昕川正欲继续询问,却突然顿住,瞳孔逐渐放大。 一个可怕念头,从丁昕川心头浮现:世人皆知,刘权生乃不世出之天才,麟凤仪仪,他敢为陛下抛却名利,可谓国士无双。可士者始于学行,而终于孝至,刘权生同东方春生名为师徒,却情同父子,据传东方春生死于江瑞生之手。这刘权生会不会心怀怨恨,把滔天怒火撒到了刘氏家兵和刘氏族人身上?用这种障眼法暗中杀人呢? 有了这个推论,丁昕川脸颊顿时汗腺淋漓:若真如此, 事情可谓相当棘手,一个入了境的文人,绝非我等所能控制的呀! 曹治见状,赶忙上前询问丁昕川,丁昕川如实将心中想法告知,听的曹治瞠目结舌。 “丁兄,大先生深藏功名,一心为民,你怎能作此想?咱们,咱们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曹治试探着问道,他自己也不确定丁昕川说的对与否。 丁昕川长出一气,反问道,“世间有法,皆因人性本恶。好恶、喜怒、哀乐、偏执,夫是之谓天情,无人可躲,无人能逃。当年,刘权生连秩俸一千五百石的光禄少卿都可为君恩放弃,此等潇洒重情之人,你怎知他不会为了已故的东方春生,怒发冲冠,做出出格之举?” 对丁昕川的分析,曹治认为漏洞百出,反驳道,“高明之人自有高明之法,刘权生如此做,岂非自折身价?” 曹治脸红脖子粗,“况且,即使要杀,为何要选在此时此地?” “或许因为,他没有找到刘布!也或许因为其他原因!” 丁昕川来回踱步,搓了搓手,声如鞭炮般脆响,“但,曹兄你说的也对!究竟是刘权生掩饰弥缝还是刘布想苟且偷安,或是有人另有他图,还都是未知之数,今日刘氏家兵十三人身死和刘布被毒,都需要详细查明!” 曹治急中生智,赶忙说道,“丁兄,如今事态紧急,若不立即采取手段,刘氏家兵还会有被害可能,到时候 人心惶惶,局势便不好掌控。我的意思,立即请示应郡守,派遣郡兵,对照名册,将全部刘氏家兵寻回,暂时集中看管几日,待我等查明真相再说。” “嗯...。”丁昕川先是点了点头,思索一番,而后猛烈又摇了摇头,沉声道,“若照此法,实在大费周章,八百人聚在一起,如溪水汇聚成海,倘若有心人一铲子戳下去,触痛了这些刘氏家兵们的痛点,怕又是一场泼天‘水患’!” 丁昕川那双桃花眼灵气四溢,很快便来了主意,他拉起曹治,快步出门,“走,速速去找应大人!” 两人疾步狂奔,来到郡守府,与郡守应知一番密谈后,当日,应知亲赴子归学堂,也不知应知用了何等手段,将刘权生邀至应府,名为做客,实为软禁。 刘权生洞悉内外,自然明白今日发生的事情,和应知心中的小九九。 但他却并未戳破应知,反而随应知从容而来。 天公晚红,应成与刘权生在侧室披头散发,对坐而饮,如老友一般亲切。 应知举樽,对刘权生赔笑道,“境界格局有大小,我手下这群后生,还是不了解权生大义啊!居然让老夫出面,软禁堂堂大先生!哈哈!见笑,见笑啦!” 刘权生倒是淡然,报以微笑,“无妨!人治和法治,本就相辅相成,丁昕川信奉法家,认为人性本恶,凡事都做最坏的打算,并没有错!” 应知乐呵呵笑道, “那就,委屈大先生了!” 刘权生淡笑道,“应大人,你我都是千年的狐狸,您就不要惺惺作态了。” 应知不觉尴尬,笑而不语,一饮而尽。 刘权生跟着小酌了一樽,道,“我倒是无所谓,倒是暗地里的那双黑手,若不趁着它这次冒头彻底除掉,恐怕华兴郡永无宁日。” 应知翘起八字眉,问道,“大先生,你觉得幕后黑手是?” 刘权生指着酒坛,洒脱道,“不如,你我以酒代笔,写下心中所想,如何?” 应知欣然答应。 刘权生笑了笑,用手蘸了点儿酒水,在桌案上一番龙飞凤舞。 应知沉默片刻,也在桌案上写下了心中所疑。 两人对视,同时摊开双手。 随后,两人哈哈大笑。 英雄所见略同啊! 第229章 事无两样,人心却别(下) 草底忽闻清风响,酒盏旋将肥叶当。 花气酒香清厮酿,醉倚绿阴眠一饷。 刘权生和应知,一个风流潇洒,一个诙谐幽默,两人的酒局,本该十分舒爽。 不过,看到对方在案上写下的字后,两人都没什么兴致再继续饮酒。 只见方方正正的桌案上,写着刘瑞生、江瑞生六个大字。 眼见桌案楷书,应知心中顿时明了,不由得叹道,“哎!哎!哎!心思掷乱,情绪难宁,又闻鸹噪蝉鸣,愈发乱情。” 刘权生歪在榻前,了望天际,静默不语。 应知叹着叹着,似乎有些恼怒,两人身侧的双鸟朝阳倾泻着淡淡墨香,却仍镇不住应知胸中积郁的三分火气,只见他怒声道,“锦样江山,究竟何人坏了?” 刘权生惜字如金,回道,“世族!” 应知苦着脸道,“早知今日,倒不如当年直谏陛下选择吕相的上策,杀他个昏天地暗,再造一个朗朗乾坤。” 刘权生冷笑道,“当年陛下若选了吕相提出的上策,又岂止伏尸百万?况且,以当年二十八家世族的实力,你觉得,我们强起刀兵,有几成胜算?” 应知低头,“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刘权生兀自饮酒,“本以为凌源刘氏覆灭是结局,哪知,才刚刚开始!你我静候佳音吧!” 应知忽然讥笑,嘲讽刘权生道,“刘权生啊刘权生,你可真是八百个心眼子,嘴里吐不出半句真话!你真以为天下只有你一 个聪明人么?” 刘权生哈哈大笑,道,“应大人消消气儿,我又哪里惹到您啦?但说无妨?” 应知今天心情极为不好,也没跟刘权生多绕弯子,快人快语道,“这么多年来,陛下派遣郡守州吏,平天下世族,可我却从未听说他为哪个郡守还派了暗子!难道,我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应知旋即自嘲一笑,“呵呵,真相应该不止如此吧?刘权生,你身上,肯定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刘权生微微一愣,故作豪放地笑道,“哦?我能有什么秘密!无非忠君之事罢了。” 应知拍案叫绝,“好一个忠君之事!” 看着应知胸有成竹的表情,刘权生的心里,竟不自觉‘咯噔’一声:自己的确有秘密,一个能让天下震动、江山易主的秘密,但是,据自己了解,天下间知道这个秘密的,绝对不超过十人,这其中自然不包括应知。 刘权生双目凝重。 难道,这个秘密,被应知洞悉了? 此时的‘刘难段’,可谓当断则断,心中立下定计:兹事体大,如果应知真的洞悉了这个秘密,他不介意忍痛让应知永远闭嘴! 想罢,刘权生故作镇定,把酒樽举到唇边,举而不饮,微微出声,道,“应大人都知道了什么秘密?不妨说来听听!” 应知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道,“凌源刘氏虽然是你刘权生的本家,但充其量也就是个二等世族,还不值得‘曲州三杰’之 首刘权生隐姓埋名十余年,更不值得陛下派遣他最得力的宠臣来此相助。想来想去,嘿嘿!” 说到这里,应知故意卖了个关子,志得意满地喝了一樽酒,在他认为,能够猜透大才子刘权生的心思,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刘权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表面上却故作潇洒,朗笑道,“应大人再卖关子,我可就要回家睡觉喽!” “不懂情趣的家伙!”应知狠狠剜了刘权生一眼,随后,轻轻擦去了他这一侧书写的‘江瑞生’三字中的‘瑞生’二字,指着那个孤零零的‘江’字,低声道,“你真正的秘密和最后任务,应该是它吧?对不对?” 刘权生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应知这个家伙,并不聪明! 随后,刘权生故作郁闷地道,“看来,这天下间,还是有聪明人的!” 应知自鸣得意,“天下英雄,层出不穷,百家争鸣,百家齐放,这才有意思嘛!” 刘权生瞥着应知,问道,“既然应大人都知道了,你想怎么办?” 应知立刻露出严肃的表情,对刘权生拱手道,“愿为中原太平,尽绵薄之力。” 刘权生端起酒樽,诚恳道,“这一樽,敬天下仁人志士!” ...... 这几日,曹治东奔西跑,多方查证无果。 而刘权生暂住郡守府后,凌源城内外再无亡人之事。 丁昕川当日的推断,似乎得到了印证,在他看来,事情距离定 性,只缺一个证据了。 凌源城内,流言蜚语早已传遍了街头巷尾,百姓们议论纷纷,破锣嘴里,有人说刘权生假仁假义,有人则力挺刘权生,总之,众说纷纭。 一些望南楼里的常客,怕惹上一身骚,便转去了轻音阁,望南楼的生意,急转直下。 一些人财力雄厚的商人蠢蠢欲动,对望南楼垂涎欲滴,他们开始囤积钱币,只等刘权生倒台,便购下望南楼这处生财宝地。 而更多人在观望打探,等待县府张榜,给众人一个真相。 人情似纸张张薄,他们似乎已经忘了,去年是谁大义灭亲,平定了凌源刘氏,又是谁在华兴郡推行平田大策,还了他们一片青天! 刘布的‘死’和十三名刘氏家兵的意外身亡,使皇甫录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市井蜚语都在疯传,是大先生杀害了刘布和十三名退隐的刘氏家兵。 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先生被软禁,望南楼的生意急转日下,受雇的一些汉子纷纷选择了不辞而别,除了一些笃定大先生人品之人和北市的一些百姓仍不时来望南楼走动,望南居可谓门庭清冷。 更让人细思极恐的是,如果找不到能够洗脱大先生嫌疑的证据,县府很可能裁决大先生有罪,到那时,老大交给自己的老巢,可就要被一锅端了。 皇甫录急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今日之局,我觉得,还是那出逃太昊城的江瑞生耍的诡计!以大先 生的人品,怎能做事后报仇这种事情呢!” 郭遗枝端了一壶茶,与皇甫录、牟籽花、王三宝、牟花籽四人,在望南楼四楼悬厅之中,会晤密谈。 “要不,我等去把大先生救出来?” 牟籽花有些怯懦,好不容易才支起的家,她可不想匆匆大梦一场。 “姐姐,大先生是致物境界的高手,他想出来,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我们去救的!” 古灵精怪的牟花籽宽慰姐姐之后,对几人说道,“时间紧迫,迟则生乱,我觉得当务之急,我们得想个办法,找到大先生清白的证据,消除百姓疑虑,为大先生洗刷冤屈,即使搭上我的性命也无妨!” 在座虽然是一群孩子,但都不是傻子,自然知牟花籽的一语双关,王三宝揉了揉脑袋,道,“我等原本乌合,老大事业未竟,怎敢轻谈夺予,先别急谈论生死,咱们好好梳理一番,从来没有天衣无缝的犯罪,只要作恶,定有把柄。” 皇甫录看向郭遗枝,问道,“敬则(郭遗枝字),酒菜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郭遗枝如实答道,“县府议曹说,菜无事,酒有剧毒砒霜。” 牟花籽赶忙追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这这,我也不知啊!”郭遗枝尴尬一笑,“酒坛无损,密封未拆,开坛既饮,童叟无欺。按理来说,酒在运送的过程中,不可能被人投毒,所以,只能是在密封前和密封后在酒里下毒 ,而根据在场食客回忆,在伙计端上酒水后,刘布直接一饮而尽,过程中未与任何人接触。” 郭遗枝忽然道,“会不会是刘布自己投毒?” 牟花籽否定道,“根据曹大人查证,刘布身上并未携带剧毒之物,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投毒的物品。” 王三宝接着问道,“酒从哪里运来的?” “由我雇佣的壮士每日送取!”皇甫录察觉到了些什么,立即追问牟花籽,“近日受雇的三十人里,谁不在?” “‘自留地’招募来的四人,不在!”牟花籽急迫回答,“对了,刘大人派遣护送战死兄弟尸骨的十名郡兵说,‘自留地’招募来的四人,有原刘氏家兵。” 在座少年,无不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皇甫录身体巨颤,“有内鬼!酒中的毒,定是这‘自留地’招募来的四人搞的鬼!”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牟籽花摆在窗沿上的雏菊露心而抱,芳熏百草。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花始觉有人来啊! ...... 真正的狼,不在于吼叫与撕咬,而在于围猎前的隐忍。 望南楼那边眉目稍展,刘布躺在县府偏厅的床上,闭眼装晕。 此刻,他的心头满是怨念与悸动。 狼狈逃出凌源城后,隐忍半载,终于出刀,此一举,即便不能杀人,也要让刘权生和他带的那帮狗崽子名声扫地,从此滚出华兴郡,再不能抬头做人。 今晚的月色,一定很美,哎,人生见月几回 圆,可惜,老子要装死,不能睁眼看一看。 刘兴用舌头在口腔内舔了一圈牙齿。 嘿!明天的日头,一定也很美! ...... 皎洁月色下,被皇甫录从“自留地”招募来的四名壮汉,趁夜出城! 凌源城内外,一阵阴风骤起! 第230章 神仙好做,世人难为(上) 六月二十日的清晨,稻花香里,正有蛙声,杨柳迷离晓雾中。 凌源城外,十分杂乱的脚步,踏碎了守城郡卒们的人间好梦。 郡兵们不约而同登上城头,打眼一看,只见七八百名汉子,装束各异,扛锄拖棒,从四面而来。 他们强行叩开凌源城门,从稻麦街、神水街鱼贯而入,直奔望南居,来到以后,将望南居层层包围了起来。 此时的凌源县令丁昕川,正在应府陪应知和刘权生喝着早茶。 丁昕川今日来此,实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他想通过喝茶,摸一摸刘权生的底细,如果能寻到蛛丝马迹,那更好了。所以,当郡兵前来汇报刘氏家兵围城一事时,他立即目不转睛地看向刘权生,试图从他的表情里发现端倪。 应知听闻此事,三角眼斜视刘权生,笑道,“还真被你说中了!” 刘权生笑道,“世上的阴谋诡谲,想来想去,也就那么几种,一一排除,也就能够洞悉对手行动了!” 应知翻了翻八字胡,笑骂道,“刘权生啊刘权生,人间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鬼东西?某人与你这种后知前程三十年的家伙作对,这辈子真倒了血霉啦!” 刘权生玄袍劲舞、柳眉弯翘,眯眼道,“应知,你少在这里打趣我。我这一介书生,和你们这群执掌大权的老爷们,比不起哦!我这种江湖里的虾米,最难熬,所以遇事自然要多想想。不然,不知道哪天,你们 这些官家大老爷随随便便一句话,我们就变成网中鱼、盘中餐了。” 应知‘呸’了一声,哈哈大笑,“马逢伯乐而嘶,人遇知己而死。天子把你视作宠臣,百般疼爱,看来,是对的呀!” 看着两人谈笑自若,在旁不语的丁昕川,稍稍打量,立即明断卑陬:自己此前,怕是误会这位大先生了。 看着两人衣袖联袂出走,丁昕川赶紧拦住两人,手里拿着麻绳,笑道,“大人,大先生,你们,连样子都不做了?” 三人相视,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 今日的望南居,同去年围捕刘兴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堵满了人。 曾经的刘氏家兵呜呜泱泱、蜂拥在内,郡兵、县兵铺展在外,平头百姓见缝插针,整座凌源城,几乎倾巢出动,士、农、工、商,全部围在了望南居。 不同于围捕刘兴时的激昂愤慨,今日的众人,同时选择了屏气凝神不言不语,他们都在等待大人物来给个公断。 好戏并没有酝酿太久,一声“诸位父老,久等啦,应知来晚啦”。 听到声音,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两侧,所有人翘首以盼。 只见应知带着丁昕川,神色肃穆、缓步入场。 两人身后,被担架抬着的、仍‘不省人事’的刘布在右,刘权生面色温和在左跟随,一根似绑未绑的麻绳捆在刘权生手腕儿上,甚是儿戏。 当然,戏里戏外的人都知道,他如果想走,谁也 拦不住! 感佩应大人振民育德,在场之人纷纷拱手相拜。 应知大手一挥,朗声道,“诸位父老不必客气,近日之事,本郡守已然明了,此时心中自有论断。今日前来,特此为诸位答疑解惑,惩处奸佞,杀一儆百,以正刑法!” 刘氏家兵中,为首的一名壮汉突然跪在地上,哭诉道,“大人啊,我等当初皆因官府降者不杀之策而弃甲投诚。谁知,谁知兄弟们这几日接连遭劫,诸友恐惧,今会盟以致郡府,求大人谋我生死,查明真相,以保我等安生啊!” 壮汉身遭,几百名家兵继而齐齐下跪,个个脸色悲戚,“请大人查明真相!我等可不想被秋后算账啊!” “诸位兄弟,快快请起!” 应知言语温和,接连扶起了几人后,汉子们纷纷起身,炯炯地看着应知。 只见应知握着为首汉子的双手,情真意切宽慰道,“诸位壮士大义,当初弃暗投明,今遭无妄之灾,实为本郡守失察之过。今日,本郡守公开听告,以正视听,解诸位心愁,报诸位壮士从此安居乐业!” 安抚了刘氏家兵们一番,应知找了一处高地,对密密麻麻的人群说道,“这几日,凌源城所生祸乱纷若乱丝,诸位相亲可能始终云里雾里,容本郡守为相亲父老梳理一番头绪,自然明了。” 在场所有人屏气凝神,看着应知。 应知双眸放亮,镇定从容,朗声说道,“几日之事归总 起来,实为三事!” “第一,刘布返乡。”应知跳过了已经盖棺定论的水患之事,冷哼一声,面对躺在那里纹丝不动的刘布,劾问道,“这刘布助纣为虐多年,本就上了通缉之列,流贼逃寇,居然有胆去而复返!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曹治,依照《汉律》,此贼当如何?” 曹治从旁闪身而出,声如洪钟,在人群朗声中答道,“《汉律·民法章》曰:因罪出逃者,罪加一等。刘布,当行车裂之刑。” “刘布助纣为虐,涂炭一方,今日自投罗网,理当受诛。”应知环顾一周,“此为第一件事,各位父老,本郡守判定刘布行车裂之刑,诸位没有意见吧?” 诸人皆点头言‘善’,不经意间,刘布僵直的身体,微微动了一动,除了站在他身边候审的刘权生洞若观火地注视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一细节。 而刘权生抿了抿嘴唇,心中轻笑:刘布啊刘布,看来,你今天得为十三条人命和自己的愚蠢,付出生命的代价喽。 “第二,刘布受毒。”应知回身南望,声音清朗,“皇甫录,刘平田出行之时,将望南楼之经营,交付予你,你又托给了名为郭遗枝的小友。这事儿,是你来与本郡守对峙,还是名为郭遗枝的小友来啊?” 郭遗枝与皇甫录同时费力地挤出人群,未等郭遗枝开口,皇甫录率先拜会,“应大人,刘布在望南楼饮了毒酒,我望南 楼自然脱不了干系,我等已经查明原委,特来辩解,还我望南楼公道。” 应知惜字如金,“讲!” “据县府议曹查证,酒中虽有砒霜,却未到致命之剂量。可见,下毒之人,并不希望刘布真的死!”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不希望刘布真的死’,是什么意思? 众说纷纭之间,曹治急忙维持现场秩序,待场中稍静,曹治眼神示意皇甫录继续讲下去。 皇甫录一袭白衫,风度翩,他挪动着黄干黑廋身子,从身后掏出了一个大酒坛子,大声辩解道,“以当日之量,即使这一坛酒全都灌到了刘布腹中,也仅会使其四肢痉挛、呼吸麻痹,稍事休息即可恢复,断未到此昏迷不醒之状。先莫说下毒者何为,仅从如孩童般的毒量考证,当日仅饮了一碗酒的刘布,绝非昏迷不醒之境。” 应知侧脸问向曹治,“曹治,现场勘查结果,可如皇甫录所说?” 素材刚直的曹治,立即回答,“回郡守大人,正如皇甫录所说,砒霜在酒中的剂量,如同儿戏一般。” 围观者听的真切,场中再次出现骚动。 这时,皇甫录扯着嗓子,对担架上的刘布喊道,“对不对呀!刘大管家!”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将视线汇聚到了刘布身上。 刘布不敢擅动,众人将信将疑,对皇甫录指指点点。 躬身在皇甫录身侧的牟花籽,火气顿时升腾,他咒骂道,“刘布,你这老王八蛋, 放着好日子不过,又出来祸害人!小爷我今天叫你原形毕露!” 随后,牟花籽以极快的速度,从袖中抽出一把雪亮短匕,快步窜到刘布身前,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他便呲啦一刀,狠狠扎在刘布大腿内侧。 满座哗然! 刘布再也伪装不住,吃痛起身,捂着伤口,一边嚎啕大叫,一边死死瞪着牟花籽。 场中再次哗然! 在赤裸裸的证据面前,刘布伪装昏迷和污蔑刘权生投毒之事,不攻自破,这下子,可算完喽! 围观的百姓们虽然憨厚耿直,但毕竟不是傻子,他们见刘布活生生的在他们面前,心中顿时明了:这刘布,是要栽赃诬陷大先生啊! 在场众人群情激奋,便要请郡守应知惩处刘布。 站在刘布身旁的刘权生,害怕刘布会暴起伤人,一把将牟花籽一把拽到身后,斜目看着面色狰狞的刘布,笑呵呵地对他说道,“醒了?刘大管家!” 刘布来不及和刘权生斗嘴,借着痛劲儿,无理辩三分,扯着嗓子,对应知哀嚎说道,“大人啊,小人装死,也是无奈之举啊!小的这才刚刚进城,就有人投毒杀我,您看看您看看,刚才,刘权生收养的小王八羔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欲刺杀于我。” 刘布嚎啕大哭,“小人若不装个几日,可就不能为刘家的兄弟们伸冤了啊!” 对刘布的解释,应知不予理会,他立即转头,叱喝牟花籽道,“牟花籽,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行凶,来人,拖下去,待刘布一事有定论后,按律处罚!” 应知这一举动,实则巧妙保护了牟花籽,免得牟花籽站在风口浪尖。 处理完牟花籽,应知转头对刘布说道,“刘布,你有冤稍等,先说毒你之事,皇甫录,继续讲。” 刘布坐在原地,血流如注。 他环顾四周,从夏日微热的桃花香气里,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 第231章 神仙好做,世人难为(中) 自古成事先成人,人斜影歪难出头。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心术不正的刘布,今日,注定为他的邪念,付出代价。 在应知的询问下,轮到皇甫录说话,这小子丝毫没有胆怯之意,朗声道,“在场各位皆知,大先生为大局计,忍痛平定本家刘氏,还了华兴郡百姓一个太平,此乃天下大德。” 众人不置可否,点头赞同。 讲话是一门学问,皇甫录故意说了一嘴刘权生的功绩,让众人进入了自己的节奏,而后清了清嗓子,道,“刘氏一族伏诛,有人高兴,自然有人不高兴,对于作威作福已经成为习惯的刘大管家,主子身死人灭,再不能肆行凶顽,自然怀恨在心。所以,自导自演一番,来污蔑大先生,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所有人对皇甫录的这个观点,均表示认同。 只有刘布,厉声叱喝道,“无耻小儿,一派胡言乱语!” 皇甫录尖嘴猴腮,轻蔑奚落,道,“不过,刘大管家,你不够狠啊!成大事还想惜身,就给自己下了那么一点儿砒霜?就这点药,可连老鼠都毒不死呢!哈哈哈哈!” “皇甫录所言,前言为实证,可以为真。”应知思索了片刻,又道,“后言为猜测,不可定论。刘布,你有何话要说?” 坐在担架上的刘布听闻皇甫录言语,不禁狂怒攻心,他心一横,左手猛力按腿,右手灌力,一手将刀拔了出来,溅起 一片血雾。 刘权生在旁适时笑道,“刘大管家,看来你逃亡的日子,也是很滋润的嘛!血气居然如此旺盛,啧啧啧!” “竖子闭嘴!”刘布惨叫一声,大汗淋漓,道,“大人,此子所言,非愚则诬,送礼要送到家,办案要讲证据,这种诬蔑之言,实难让人信服。至于毒我之人,为何毒而不死,小人亦不清楚!小人此来,自会认罪伏法,可是,小人心中有泼天隐情,认罪前不得不说。我之关心,苍天犹可鉴。” 场中寂静无声。 一个人不惜以身犯险,心中究竟隐藏了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刘权生悠然自得,指着刘布血流不止的大腿,笑道,“哎呦我的刘大管家,您可别卖关子了,要是我们再等一会儿,你的血,可就要流干了呢!” 应知言简意赅,“刘布,快说!本大人没时间听你啰嗦。” 刘布浑身颤抖,已经有了一丝肝胆俱裂的感觉,颤声道,“大人啊,去年,刘氏家兵们解甲归田,有一些无心务农的,干脆在凌源城谋起了生计。其中,有四名弟兄在‘自留地’受雇于皇甫录,小人此番回返,盖因此四人,王行、胤宁、孙英、储河,快,快来拜见大人。” 家兵之中,忽然有四人踊跃而出,拱手拜向应知,正是当日‘自留地’受佣四人。 皇甫录瞧见,心中冷哼,“果然如我等当如所料。哼,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一群喂不饱的 狗东西!呸!” 随后,刘布咬牙捂着伤口,抑扬顿挫,喊冤道,“大人,所谓人心好恶不常时,大半年前,东方春生身死,刘权生把罪过落到了二公子头上。刘权生寻二公子无果,忿恨异常,打算寻已经卸甲从农的家兵们的晦气。” 刘布狰狞笑道,“哈哈哈,刘权生,你想不到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防意不严,寻找家兵麻烦的消息,正巧被我这四名兄弟误打误撞听到,他们心中不忍袍泽受难,便书信一封,传与二公子。二公子令我秘密前来凌源城,探听消息,伺机营救,岂知刚刚入城,便被毒害。事先与我联系的十三名弟兄,也被刘权生一一铲除。刘权生,你,何其歹毒啊!” 对于刘布说辞,刘权生只是笑笑。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懂你的人,始终懂你,不懂你的人,说上千言万语,也不会懂。 此刻,百姓们已经分成两派,大部分人选择相信大先生刘权生,一小部分人持观望态度,这其中,唯独没有支持刘兴的人。 毕竟,刘兴在凌源城作威作福半辈子,他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再清楚不过啦! 舒缓片刻,刘权生终于开口,他看向刘布,问道,“刘布,我且问你,这些家兵,是你召来的?” 刘布咬牙切齿,“对!之所以召集部众,并没有造反逼宫之意。仅是想三人成虎,保住大家性命罢了!” 刘权生面无 表情,盱衡问道,“二哥叫你来凌源城?” 刘布冷哼道,“明知故问!” 刘权生哈哈大笑,“一名恶人,唤另一名恶人,来拯救苍生?刘布啊刘布,你,可是此意?” 刘布不作答,也不知是真哭还是疼哭,但见他泪如雨下,道,“若不是心系这八百兄弟,小人何苦以屈求伸、自投罗网啊!应大人,您德高能重,望立即处置,杀刘权生以安尘宵啊!” 还真别说,这一番话下来,旁观者无言,置身者有意,已经是农户装扮的家兵们,不少已经面露异色,刘布所说若为真,自己该当何处? 恐怕,也只有杀掉刘权生,远赴太昊城,追随江瑞生了吧! “呵,本郡守正要说的第三件事儿,被你抢先说了,也好,咱们一同捋一捋。”应知眯眼,踱步道,“皇甫录,究竟何人施毒,你与刘布皆为片面之词,查无实证,本郡守现将你押入大牢候审,若确系是你所为,严惩不贷,此令,你可服?” 皇甫录朗声道,“谨遵大人郡令!” 皇甫录立刻被人押下。 应知眯眼看向刘布,问道,“刘布,本郡问你,你方才说,刘权生打算寻已经卸甲从农的家兵们的晦气,究竟是怎么个寻法?还有,既然你认定刘权生为杀人凶手,有何证据?速速说来。” “有的有的,自然有,都有都有。”刘布急迫指向站在一旁的王行四人,疾霆说道,“王行,快,快给 大人说说!” 王行起身出列,见他浑身颤抖、眼神飘忽,众人只当是紧张所致。 可丁昕川从王行的表情变化中,却看出了些许端倪,心想:此人眼神不定,看来,此人说话,万不可信。 王行双膝齐跪、俯首贴地,定睛看着应知,似背诗般一板一眼地说道,“应大人,那日,小人正搬运货物,途径皇甫录的居所,无意间听闻刘权生与其私语。刘,刘权生说,八百家兵惰性难改,是凌源城毒瘤,留的越久,毒害越深,必须早早清除,以免后患。” 王行将矛头直指刘权生。 刘权生却不慌不忙,他柳眉低垂、薄唇轻启,朗声道,“哈哈!哈哈哈!小兄弟,物上穷其至理,吾心无所不知,乃文人致物境界也。众所周知,我乃致物境文人,你在一旁头顶,我怎会探不到隔墙有耳?此等借口,着实蹩脚啊!” 而后,刘权生动心起念,砰的一掌挥出,一股势大力沉的强风,虎啸卷至远方池水。 众人引目相望,强风所至,立刻将池水中央‘凿’出了一个久久难平的深坑,惹得众人惊讶连连。 刘权生收起气机,笑道,“我可登方位之高,望未来之远,洞方圆气象。呵呵,王行啊,刘布啊,你们真当我是那凡夫俗子不成?” 只要作恶,定有把柄;只要谎言,定有漏洞。 王行的说辞,只把刘权生当做了一个普通人,却忘记了,他还是入境文人。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 丁昕川小声嘀咕,“精心编制的一套说辞,看似天衣无缝,却忽略了刘权生的境界,蠢贼。” 所有围观者的想法,与丁昕川小不尽相同,他们觉得,王行,说谎了! 反观王行,他本就是一市井小人物,被刘权生这一发问,登时哑口无言,不敢说话,只是一味地偷瞄着刘布,想让刘布出来圆场。 事情论到了这里,一些人仍是半梦半醒。 应知心中冷笑刘布的拙劣伎俩,眯了一眼刘权生。 刘权生温和一笑,前出一步,道,“我刘权生素喜文斗,刘布,既然你今日有胆与我对峙,我也乐于奉陪!” 看着刘权生自信的脸庞,刘布的心里,渐渐布满寒霜。 刘权生说罢,昂首站在刘布身前,底气十足地道,“刘布,我与你先说说这动机,我与老师东方春生情同父子,老师身死,权生自是悲痛。但是,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杀从良的家兵们雪我心头之恨,实非我愿。” 刘布狰狞道,“一面之词,何足信哉?” 刘权生与刘布对视,道,“呵,刘布啊刘布,你给刘家做了半辈子狗,撅屁股拉几个粪蛋儿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就知道你会作此狡辩。实话告诉你,六月十五大集之日,我并未在场,对此,北市百姓皆可作证。” 随后,刘权生目光微微扫向人群,三、四十余名百姓察言观色,快速走出人群。 这群只见这群百姓有 老有小,打眼一看便是寻常百姓人家,他们围在应知身遭,拱手拜道,“郡守大人,大集之日,天气炎热,大先生带我等去凌河净身纳凉,顺路还捕了一些鱼虾,刚到学堂门口,便被大人您请去了郡守府,我等可以作证。” 应知挥退百姓,看向刘布,“刘布,该你说话了?” 刘布无话可说,便声色俱厉,强辩道,“你,你刘权生是致物境文人,可分身杀人!” 刘权生哈哈大笑,“刘布啊刘布,你怎么不说,我刘权生放个屁,就能崩死一支军队呢?” 人在困境,总会乱了心神,刘布在慌乱之中,口不遮掩地说道,“对,对对对,你刘权生,就是放个屁,也能崩死一头牛!” 全场哄然大笑。 此时的刘布,俨然是一个笑话。 第232章 神仙好做,世人难为(下) 无知的人往往自信; 愚蠢的人往往勇敢。 应知今日公开处刑,案子审到了这里,所有人心里的那杆秤,似乎都倾斜向了刘权生。 有了刘权生不在场的证据,又见到刘布如此失魂落魄,在场的人吊着的一颗心安稳了下来,有些人暗自赧赧,看来,还是自己误解大先生了。 一些人细细品味方才场中主要角色的对话,隐约中捋清了一个脉络:表面上看,祸害了整个华兴郡的江瑞生,接到了四名刘氏家兵‘刘权生意图杀掉所有刘氏旧部’的消息,忽然善心大发,派遣刘布悄悄潜回凌源城,意图揭发检举刘权生,可却被刘权生抢先一步,投毒杀害刘布。 可经过对峙,事实却是:江瑞生为了报仇,买通四名刘氏旧部以为内应,潜入望南楼,通过巧妙手段,制造了刘布被杀毒害的假象,借此污蔑刘权生。 可惜,刘布并没有拿出义无反顾的狠辣和决绝,同时忽略了刘权生是致物境文人这一重要因素,最终演变成现在这个辩无可辩论的结局。 愚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些人,把愚蠢带来的勇敢,视作勇气。 ...... “哈哈!无知者无畏,刘布,你也太过高看致物境的文人了吧?” 始终儒雅的刘权生,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若可分身杀人,你岂不是早死了?” 刘布恶狠狠地瞪着刘权生,恨不得食其肉、枕其皮。 不过,一转眼,他 似乎又对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充满了恐惧。 似乎从自己踏上凌源城那一刻起,便陷入了刘权生精心布置的圈套之中,这该死的圈套环环相扣,一结穿一结,最终,把情节推到了这里,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成为永世不得翻身的罪人。 刘布心中惨笑:原来,小丑和猎物,都是自己。 不过,他不甘心,一种求生的欲望,从刘布心头油然而生。 刘权生,老子就算死,也要拉上你这个垫背的! 就在刘布思索对策之际,刘权生开口道,“那么,诸位,人既然不是我刘权生杀的,那会是谁杀的呢?” 刘权生虽是质疑之声,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地上的刘布。 刘权生笑呵呵地瞧着哑口无言的刘布,说道,“刘布啊刘布,看来,你今天真的要留步了!汝有家贼内反,欺我刘权生没有帮手内应呼?” 刘布惊讶地看向刘权生,“你!你在我身边安插了卧底?” 未等刘布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嘹亮高亢的声音,已经传出人群。 “大人,刘家十三名弟兄,是刘布派人杀的!” 话音方落,一石激起千层浪,场中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所有人寻声望去,在议论纷纷中,‘自留地’四人组中的胤宁,站了出来。 刘布心头一寒! 原来胤宁是刘权生的人! 完了,这把估计是裤兜子里耍大刀了。 刘权生云淡风轻,远眺碧空。 应知眼见胤宁走出,心中 大喜,面上却无表情,寒声道,“胤宁,方才是你说的话?” 胤宁老实回答,“是。” 应知故作愤怒地道,“哼!刚刚还在污蔑刘权生意欲杀害刘氏家兵,现在又突然反水。是何意思?” 胤宁不卑不亢,完全没有方才为刘布作证时的怯懦,他低头拱手,沉声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皆报!” 应知负手而立,斜眼望去,道,“胤宁,你究竟有话何要说,速速从实招来。若再有欺瞒,休怪本郡守辣手无情!” 胤宁双眼如刀子般等着刘布,直把刘布瞪的六神无主,而后,他整理思绪,对应知道,“大人,诸位父老,我等确系刘氏家兵,且为刘布亲信。去年水患之后,我四人随刘布一同潜逃太昊城。” 胤宁正要继续说下去,很软,在其身旁的孙英、储河两人,骤然起身,两人白刃出袖,龇牙咧嘴,向胤宁刺来。 两把精铁匕首,如同两条迅疾的毒蛇,快速扑向胤宁,待胤宁有所反应,已是闪躲不及。 站在胤宁身前的刘权生,一声冷哼,手腕麻绳脱手,身体前倾,怭怭一甩,麻绳亦如蛇般闪电飞出,瞬间缠住胤宁腰眼,刘权生单手猛然发力,将胤宁勾到了身边。 刘权生拍了拍胤宁肩膀,对孙英、储河两人嘿嘿一笑,“怎么?故事还没听完,你们心中便露了怯了?那也太过无趣了!” 孙英、储河两人还要动手,应 知大手一挥,两侧郡兵一拥而上,把两人制服在地。 刘权生负手而立,“怎么?两位‘大侠’,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还想在刘大总管的号令下,杀人灭口么?” 此话诛人又诛心,所有的凌源百姓,都齐刷刷直视起了刘布,神情中充满了愤怒。 见场中所有人均生出倒戈相向之心,刘布心中大骂孙英、储河两人是‘废物’,一面脑中快速思索。 想来想去,自知今日无法事成的他,早已没有了鱼死网破的决绝,开始准备为自己谋算退路。 孙英、储河被郡兵收监后,胤宁定了定神,在刘权生的示意下,继续说道,“后来,我四人随刘布潜回凌源城,受其指使下,在‘自留地’受雇于皇甫录,目的便是打探消息,伺机铲除刘权生及诸小。” 真相在一点点浮出水面,所有人的愤怒,也在一点点攀升。 胤宁看向刘权生,刘权生温和依旧,胤宁目光渐渐变得坚定,张口说道,“在曲州首府太昊城,小人时常南望家山,不胜悲念。小人在外,可谓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家无亲人,心亦可哀,归来后,又见兄弟们安居乐业,而我却仍然东躲西藏,小人心中渐生辞隐之心。” 胤宁坚毅的眼神中忽有一丝惧怕,“可是,小人深知,若就此罢手离去,刘布定会杀我后快,遂同大先生秘联,破坏刘布阴谋的同时,以求生计。” 胤宁看向刘布, 吐了一口唾沫,“大先生虚怀纳士,着我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只诛首恶,避免牺牲。” “哎!本来十三名兄弟可以幸免于难的。哪知奸贼窃命,诡计多端,谁成想,除我四人之外,刘布竟还有其他手下。”胤宁咬牙切齿,指着刘布,对众人道,“他派遣其余下属,杀害袍泽一十三人,以图嫁祸大先生。另派我等连夜寻觅刘氏家兵,于今日前来凌源城闹事问罪。” 事情到此,已经再明了不过。 一个在刘权生面前显得半生不熟的原刘家二公子,定了一条半生不熟的计策,指派了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做了一些半生不熟的事,谋害了十三条性命,不,加上刘布,应该是十四条。 曹治声色俱厉,“刘布,你的其余属下呢?速速招来!” 刘布仍负隅顽抗,“哼!老子只身来、只身走,哪有什么其余人!” “刘布,你可千万别做多想。只要你一死,你的那些走狗,也就卷铺盖回太昊城了!”刘权生适时的激了一下刘布,笑道,“一颗弃子,想换来,又能换来多少人的怜悯呢?” 事巧方成书,刘布进退狼狈,就在应知即将为此事定论的须臾之间,场中忽然大震,城外战马嘶鸣之声不绝于耳,一股千军奔腾的轻微灰尘,越过望南居的墙门,飘进了众人的鼻孔之中。 诸人将视野投向城外,纷纷议论。 刘布方脸一歪、尖鼻一怂,声嘶力竭, “父老乡亲们呐!看看!你们看看!为了根除刘氏家兵,刘权生这逆子,居然从外调兵。兄弟们,你们不听我言,终至灾祸啊!此进退存亡之际,兄弟们,拿起你们的武器,和刘权生,拼啦!” 场中再次骚乱,许多刘氏家兵开始惶恐不安,一些家兵,已经不自觉掏出了腰间的锤子和镰刀。 面对场中突变,刘权生浑然不惧,他风度翩翩,傲立于中场,高声道,“诸位,权生生在凌源,长在凌源,各位扪心自问,十余年前我来此安居后,可曾害过一人?” 场中的骚动,有所平静。 王山虎、王水虎两兄弟带着一部分刘氏家兵走了出来,对众家兵说道,“大先生好语求仁、雅言执礼,我等愿信大先生。” 越来越多的家兵,站在了刘权生身后。 也有一部分刘氏家兵,听信了刘布歇斯底里的怂恿,站在了刘布一边。 两相对峙之时,郡卫长孔武单骑入院,朗声喝道,“应大人,玄甲卫校尉段梵境,奉诏携三千玄甲铁卫驻防凌源,轮训整备。” 真相大白! 刘布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无法辩解分毫,只能双手颤抖、眼神凌厉地瞪着刘权生。 所有的谜团,都已经水落石出,刘布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 刘布瞪着刘权生,刘权生同样盯着刘布,在群情激奋中,刘权生道,“刘布,若二哥真的那般聪慧卓绝,岂会自掘坟墓、放出 水龙呢?若我真的愚不可耐,‘曲州三杰’之首,为何是我?” “刘布,自大和妄念,是要付出代价的!” “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你,你,还有你,你们,哪个没吃过刘家的粮?哪个没收过刘家的礼?今日围攻于我,不觉无耻么?” 刘布再次声嘶力竭,应答者却无一二,所有人对刘布怒目而视,不言不语。 “这话说反了吧?应该是刘家没有拿过哪家的粮、没有收过哪家的礼才对,你说呢?刘大管家。”刘权生怭怭哀叹,道,“你如果能对自己狠一点儿,或许十三条人命的债,真的需要我来还。可惜喽,可惜!” “叶的离开,究竟是因为风的追求,还是风的不挽留?刘权生,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刘布气得吐了一口血,他自知无法生还,便真情流露,阴沉地道,“我弃顺效逆,你背亲向疏。刘权生,你不负天下人,我也不愿负刘家。” “刘权生,我与你生不认魂、死不认尸。” 随后,刘布拿起方才拔出的短匕,狠狠插入自己胸膛,狰狞道,“你要多活几年,等我下辈子轮回,再和你斗!我恨!我恨呐!” “哎!风息时休起浪,岸到处便离船,才是真人生。”刘权生离开人群,缓缓走出,“父亲啊父亲,顺势而为这个道理,你和二哥,怎就不懂呢?” 刘布!留步! 刘权生距望南居愈行愈远,望南居寂静片刻, 忽然山呼海啸:我等误用聪明,错怪大先生了! 刘权生顿了顿,似乎有些落寞,他单人独骑,直出西门奔西郊。 自己百算仍疏,城西刚刚立起的一十三块墓碑,正等着自己去给一个交待。 不远方,蔷薇细密,一名挺鼻如峰、青衫斜剑的青年男子,正瞪着赤红双眼注视刘权生,双手抚过之处,全现败花衰柳。 疾驰之间的刘权生骤然察觉,侧身与其对视,目光复杂,“哥哥,好久不见!” 那人默不作声,取路而走,一言未发。 东风吹柳日初长,相见无言还有恨。 第233章 辉龙戏水,润玉雕虫(上) “万事万物始于无边、终于无界。” 这是刘懿寻到的第一句话。 七月初七,天地交感,七曜之日,恰逢乞巧之节。 刘懿一行人,跋山跋山再跋山,终于寻到了诸峰环绕的圣地天池。 平田军一路艰难,不少人行到一些高峰半山,就已呼吸急促,体虚无力。 众人无奈商讨之下,刘懿料想江瑞生再不会从中设阻,便大胆决定平田军就地扎营,由李二牛暂时统帅。 而刘懿,仅带乔妙卿、夏晴、苏道云、牟枭、王大力、北海和头上族印若隐若现、即将破境的北尤皖继续登山。 在同心共力下,众人寻寻觅觅,跨过雪岭神界,终见神山神池。 当如是。 澈水寒潭,天柱蒙雾,坐山望水气自长; 十里龙湫,百顷青云,冰池耀日天地长。 天下风光,尽汇于此,没能上来一饱眼福的人,定会终生遗憾! ...... 观尽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美景后,八人在池边码成一排,静看池水,闷声不语。 刘懿裹了裹身上的貂裘,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缓缓笑道,“嘿!古书有云:太白山脉有天池,天池之中有神龙,神龙出世,附三十三只三尺三寸琴虫,服之可固本强基、开灵启智,成就天地大气象。兄弟们,今日初七,正是神龙出世之时,赵素笺的病能不能治、赵遥的田能不能收,咱们那么多兄弟算不算枉死,可就看今日了!” 刘懿话毕 ,一种极为压抑的氛围,缭绕在几人周围。 他们害怕,害怕辜负了许许多多人的期许;他们更恐惧,恐惧百年之后到了下面,没有办法和此行战死的兄弟们交代。 除了刘懿,其余七个人,都默契的选择了默不作声。 刘懿心思何等细腻,他瞬间洞悉了几人心思,哈哈大笑道,“树倒猢狲散,诸位,只要我们收了赵遥的田,华兴郡的小门小户,不成大患。五郡平田令,平华兴、彰武、辽西、赤松、方谷五郡之田也,辽西无世族、赤松无良田,彰武樊氏、公孙氏已经谈妥,如此,华兴一定,便剩下了方谷一郡了!” 素来乐观开朗的乔妙卿,率先回过神来,笑道,“今日事成,平田大业,便算是成了一大半喽!” 王大力在旁,憨厚笑道,“要么给世人一个交代,要么,就交代在这里,总之,就是交代嘛!” 八人开怀大笑。 在座除了夏晴和刘懿,毕竟都是武人,老练沉稳的苏道云更关心如何应付神龙,轻松过后,便张口问道,“刘大人,稍后神龙现世,我等该如何自处?大人心中,可有应对之策?” 刘懿平视天池,目光也随清澈池水变成了湛蓝,他悠然道,“此话,不可不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牟枭冷冷的声音传出,“说的好,下次别说了!” 少年北海提着稚嫩的嗓音,有些紧张的问道。“刘大哥,你倒是和俺们说说一会儿到 底咋整啊!神龙,那可是天赐之物,人家随便打个喷嚏,都能把咱们这帮人怼到地府去喝孟婆汤呢!” “北海说的对!”刘懿吐了吐舌头,尴尬道,“龙为鳞虫之长,掌天地之力,行云布雨,开合四方,以我等的境界,怕只能给人家挠挠痒吧!” “说这话别带上我,我可是入了上境的!”夏晴撇了撇嘴,道,“至少,我还能在那头龙发怒前,溜下山去。” 乔妙卿不经意随刘懿改口,对夏晴道,“夏老大,难道你是金钱境界的夏老大吗?那可不得了,哈哈哈!” 小娇娘自己开了句玩笑,倒把自己逗得花枝招展。 牟枭性子依旧冰冷,“乔姑娘的玩笑,从来没让我们笑过!” 自从山谷血战僵兽之后,心气儿极高的牟枭逐渐对刘懿产生了好感,认可了他的才华后,开始对刘懿俯首帖耳,艰苦的翻山越岭之中,牟枭也渐渐融入了平田军中,性子变的活络起来。 他冷冷回复完乔妙卿后,转头看向刘懿,“大人,既知龙不可触须,我等该怎样取得琴虫呢?” “传闻,儒家魁首苏御,曾经带他的爱徒从神龙手中夺取过一条琴虫。可是,苏御是天动境界的文人,他或许可以依仗武力强夺,但我等是万万不能的。”刘懿话锋一转,痞里痞气地笑道,“明抢不行,那么,咱就暗偷吧!” 耿直爽快的王大力似懂非懂,开口问道,“大人,怎么个 暗偷法?” “七在八不在!”刘懿躺在了雪地之上,十分悠闲,“按照古书所记,神龙仅在每逢初七之日出世,初七子时之前,必会潜入池底,此为绝佳良机啊!” 乔妙卿快人快语,“哦?怎么个良机法儿?” 众人的目光,清一色汇集在了刘懿身上。 刘懿躺在皑皑白雪中,仰天愣神,“先贤教诲,字字珠玑,古书中虽未明言捕虫之法,却道尽了此间奥妙。” 就在几人疑惑之时,刘懿挺身坐起,咧嘴傻笑道,“书中言‘神龙出世附琴虫、神龙出世伴琴虫’,‘附’与‘伴’两字皆有跟随之意,可见,龙出池、虫出水时,应为龙出、虫随,大人我有胆判断,龙、虫入水时,应为龙先、虫后,此乃捕获琴虫的不二良机。” 刘懿信心满满,“我等可潜伏于雪地之下,待龙头入水,龙身难以回还之时,起网捕之,而后逃之夭夭,便算大功告成。而后,我等便稍待两日,再回天池,试试天池之水,是否可以化解北尤皖姑娘的劫难。” 众人眼前一亮。 夏晴笑眯眯地道,“你小子,以前在望南楼做伙计,总喜欢趁老子走神时偷肉吃,没想到啊,这一招儿今儿个居然还派上用场啦!” “都是夏老大教育的好呀!”刘懿对夏晴摆了摆手,憨声笑道,“用计虽然无赖,却也是无奈之举,龙吸风、饮露、乘云气、御四象,游乎四海之外,绝非凡 间之物,对付这家伙,自然要耍些无赖,嘿嘿!” 雪地冷凉,刘懿起身,拾起一块儿石子,用力投入池中,池水轻动涟漪,荡起一片波纹,由于用力过度,自己反而摔了个跟头。 乔妙卿看到这儿,‘噗哧’一声笑了,她的表情就像石子投进池水里,脸上漾着欢乐的波纹。 好巧不巧,仅在这霎那,池水剧烈动荡翻腾,一声低沉巨吼,突兀从地下传出,吼声波及水面,天池中央,旋涡大起。 但见旋涡迅速由小至大,旋转不息,逐渐带起一池碧水。 刘懿站在池边,察觉不妙,回头急呼众人躲藏,却见身后已经是空空荡荡,不觉心中暗骂‘你们这些家伙,弃我而去,道义何存’。 刘懿定睛细看,乔妙卿正在一座小雪堆后,露出半个脑袋瞧着自己,刘懿急忙向雪堆跑去。 蹲伏在雪堆之后,夏晴、王大力等七人,正瞪着十四只眼睛齐刷刷怪异地看向刘懿,反倒把满是心中满是怨气的刘懿搞得讪讪无语,搞得好似是自己引出了神龙一般! 未等几人多做沟通,龙吟巨吼卷起的漩涡,骤然加速,漩涡剧烈的转动,甚至将天池上空的气流搅乱,惹得池水周遭的轻雪向周边呼啸吹洒,池边三丈之地,逐渐露出了岸石。 刘懿十分警惕,急忙说道,“快,多堆些雪,把身子也藏在里面!别被神龙肉眼发现!” 众人后知后觉,趁旋涡渐大未大之际, 赶忙从不远处运雪。 很快,雪堆也由小变大,八人并排夹在雪堆之中,仅露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天池神景。 稍顷,漩涡激荡之下,原本平静的池水已被池下神龙卷成倒锥形状。 众人只听沉闷无匹的‘昂!昂!昂!’三声传出,一物借旋涡旋转之势,昂首破水而出。 见其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甲光向日,金鳞顿开,眼前之物,与古书中所记神龙别无二致,将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真如是:天地万物各有灵,神龙一出万物衰。 腾空缭绕的神龙色泽鲜艳、体态矫健,龙爪十分雄劲,细细的胡须在风中飘动,龙躯似恋柳古藤般盘桓在半空之中,一声似牛非牛、似鹿非鹿的吼叫脱口而出,千山耸动崩雪,刘懿所在的雪堆又被敷上了厚厚一层轻雪,由雪堆变成了雪丘。 眼前这只有书中和龙袍上才能见到的神物,着实让埋在雪中的八人,大大的开了眼界。 乔妙卿乍见此物,一个没忍住,赞叹之声便告脱口而出,“能见到这东西,够吹一辈子了!” 幸好神龙吼叫之声甚巨,乔妙卿的言语,并没有被神龙探得。 一连串舒爽龙吟之后,那破水而出的神龙,俏皮地甩了甩尾巴,拖尾及池,金色罡气鼓动横波,激起千层水花。 神龙似乎对自己的强横力量十分满意,不待水面平息,它便身 形猛动,遨游于天池之上,似奔腾在云雾波涛之中,畅快逍遥, 游戏玩耍过后,这条夺天地造化的神龙,重新盘亘在天池之上,晃动几许,口吐人言,“盘古开天,女娲补石,神龙降世,镇抚中洲。” 骤见神龙,刘懿心中不禁发出了和乔妙卿同样的感慨:得见此物,今生无憾矣! 第234章 辉龙戏水,润玉雕虫(中) 庭雪到腰埋不死,如今化作雨苍龙。 自古以来,龙,便是炎黄子孙的最高象征之一。 龙图腾,是上古时代的原始信仰,源于天象崇拜,也就是四象之一的苍龙七宿。古人观察到苍龙七宿这条巨龙,春季在东方抬头,夏季在南方腾升,秋季在西方退落,冬季在北方隐没。苍龙七宿的出没周期与一年周期相一致,也就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周期规律。 苍龙七宿是上古时期古人观象授时的重要星象,龙图腾就源自于上古农耕文明时期的这个天象崇拜,随着历史的进展,进而演化为祖先崇拜、统治阶层的皇权象征。 《史记·高祖本纪》记载:汉高祖刘邦的母亲,有一次在水塘堤坝上闭目小憩,梦到与天神不期而遇,又逢上雷电交加、电闪雷鸣,天色阴暗,其父太公到塘坝接应其母,只见一条蛟龙蟠于高祖母身。随之就怀孕了,产下了刘邦。由此看来,自西汉初年起,龙已完全成为皇室标志。 今日天池之上的刘懿一行八人,能够有幸见到一条真龙,那是何其庆幸,又是何其惊哉! 八人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神龙的每一个动作,生怕漏掉了精彩的细节。 又是几声夹杂不甘的呴吁从神龙口中吐出。 叹息过后,神龙继续说道,“天降九龙,震慑九州,凡人夏禹、周处各斩一条,孔甲食肉、后羿射杀,应龙成仙、蜃龙浅海、蟠 龙绕梁,只剩本尊与涨海那条老不死仍固守一方,哼!族龙变性、人族贪心,何其悲哀!” 听闻此话,乔妙卿看向刘懿,疑惑不解地小声问道,“他说的什么?奇奇怪怪的。” 刘懿微微挪动身体,趴在小娇娘耳边,细若蚊声地说道,“按照我的理解,神龙的前半句,大意应是天下九州,一共有九条龙,负责震慑天下。而中间的一系列典故,如果我没有猜错,说的则是他八位兄弟的下落,” 说到此,刘懿顿了一顿,道,“曾有古书记载,先人夏禹、周处曾斩龙。这也就是他第一、二位兄弟的结局。” “据《史记》记载,夏朝第十四任君主孔甲,曾抓到过两条龙,但孔甲并不知道怎么养龙,于是找来一个比自己会养的人,这个人名叫刘累。刘累在养龙方面确实会一点点,但是却并不专业。在刘累的驯养下,没几天就把母龙给养死了。刘累只是平民而已,竟然把君主最喜爱的龙给养死了,心里的惶恐程度可想而知。后来,刘累私自把已经养死的龙母给煮了,送给孔甲当美食。孔甲便成为了史上第一位吃过龙肉的帝王,而这,也是神龙所说的他第三位兄弟的下落。” 乔妙卿吐了吐舌头,小声道,“真惨。” 刘懿换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山海经》记载,上古时期,有一位神射手,名为后羿。后羿曾助尧帝射落九日,且曾为天 下铲除了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六害,更是在临死前,除掉了一条为祸一方的蛟龙。这是神龙所说的,他第四位兄弟的下落。” 乔妙卿低声问道,“龙不都是镇守一方的么?怎么还会出来害人?” 刘懿摇了摇头,趴在乔妙卿耳边,继续道,“应龙成仙、蜃龙浅海、蟠龙绕梁,说的应该是有三头龙,一头成仙了,一头隐居大海,一头放弃了镇守一方的责任。如今,只剩下天池和大汉最南端涨海的两条龙了!” 刘懿完全沉浸在自言自语中,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如此贴近一位少女说话,刘懿的每一个字,就好像一柄柔情万千的小锥子,一点一点,敲开了少女情窦初开的心。 以至于,刘懿讲到后面时,小娇娘已经无心听故事,心中小鹿乱撞,脑中一片空白,脸如樱桃,尽是娇羞之色。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刘懿说完,看向乔妙卿,两人四目相对,瞬间擦出了火花。 少年少女就这样盯着对方,谁也没有动弹分毫。 就在两人尴尬之际,神龙的声音,再一次从天池上方传出,两人这才回魂分开。 只听神龙说道,“本神借地利之贵,吸取北天精华,饲养琴虫,虫五百年成蛟,蛟千年化龙,哈哈哈!龙族复兴有望了!” 刘懿听后,立刻心有所悟,心中对神龙大感厌恶:这条龙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夏禹、周处、后羿斩杀 神龙,皆因三龙兴风作浪,为祸人间。哼哼!赤松郡千里赤地,民力凋敝,怕也是你这条老龙吸取地之精华所致吧! 回想到赤松郡百姓们一张张枯黄的脸,刘懿对神龙的厌恶,又增加了几分:我呸,狗屁神龙,如此看来,你只是一条贪图富贵的人间卑劣臭虫罢了! 当此时,神龙巨大身躯猛地下坠,骤然砸入池中,天池再次沸腾,水花溅起五丈之高,而后,龙头冲天劲舞,水花雀跃跟随,赏心悦目。 龙尾之后,三十三条金线冲天而起,三十三只兽头蛇身、身细如臂、臂上生翅的小家伙儿,紧跟神龙,欢悦出水。 乔妙卿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张口即道,“琴虫!琴虫!琴...!” 小娇娘第三个‘琴’字还没说出口,刘懿一把便将乔妙卿的脑袋扎到了身下的雪里,低头闷声道,“我的小祖宗哦,你想害死我们吗?小点声!” 所幸的是,数不尽的水花和神龙欢畅的嘶吼,盖住了乔妙卿的惊叹。 恐怕神龙也没有料到在荒无人烟的天池之上,居然会有八个人类,所以出水至今,始终没有细心探查。 似龙非龙、似蛇非蛇、似蚯非蚯的琴虫,欢快地围绕在神龙身侧,不停旋转游荡,咿咿呀呀地发出叫声,一条真龙带着一群虫蛇,在天池之上肆意地愉悦徜徉。 也就一刻钟的光景,神龙游够、琴虫耍完,神龙落定池中,琴虫等距环绕神龙。 神龙面露人颜,微笑着张口说道,“哈哈哈!饿了吧?小家伙们!” 群虫灵动飘逸,身体弯曲在半空,好似人在鞠躬,他们极其卑微地快速点头,满眼渴望。 神龙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在心满意足之下,见它巨口一张,一呼一吸之间,一颗大若合拳、金光灿灿的珠子,便告脱口而出。 珠子拔地而起,悬停在半空之中,辉耀天池,光芒四射,空中原有的那枚大日头,随之黯然失色。 神山偶遭珠光照,玉阑干外水光寒! 刘懿心中大为震撼,心想:世间竟有辉盖日月、气动苍穹之物,金光纳日月,孤光一点萤。得见神龙,已经十分震撼,今生得观此物,实乃我辈之荣幸啊! 突然,刘懿耳畔传来似有似无的声音,细细一听,好像是夏老大的嗓音: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颌下,此珠应为龙之精华,龙珠。 这...,这是一些只有入了境的文人才可领悟的以心念传音的秘法,刘懿惊上加惊,转头看着夏晴。 夏晴抱以微笑:我真的是入了境的文人! 刘懿咽了口唾沫,哭笑不得。 我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 八人目不转睛,死死地注视着场中的变化。 只听神龙一声巨吼,风飘残雪。 天池之中,金光再盛,圆润龙珠内的金色液体骤然流转,无声无息之间,如虹霓般的天地浩然之气,从四面八方飘忽汇聚而来, 其蕴含的庞大能量,将天池周围的空气扭曲的不成样子,似乎连那高高耸立的雪山,都被吸榨的没有了魂魄。 丝丝缕缕的纯色能量,透过雪丘缝隙,经过刘懿八人身体,天地灵力无形灌注,刘懿只感全身舒爽,四肢百骸,隐于刘懿眉间的一团紫气,顿时闪现,由原来的淡紫色,一跃变为深紫色。 “东来紫气旺,天气生灵光,一团紫气在眉宇,天下大道尽东来。小子,‘紫气东来’乃道门不世出的秘法,就算是大汉武当、罗浮、太虚、正一四家香火鼎盛的道门,都不一定有‘紫气东来’的心法可寻。你能修得此功,是你的福分呐!” 刘懿向夏晴抛了个媚眼,而后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夏晴,似乎在问刚刚那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晴心领神会,隔空传音道,“‘紫气东来’共有下中上三境,下境得运增寿,中境启智开灵,上境还没人悟到呢!小子,前年成老以命换命,给你的紫气东来,乃是初境。现在,你体内的‘紫气东来’经过天地灵气冲刷,应为中境了!” 刘懿心头剧颤,“成老,若时光可以倒转,您这份牺牲了性命的大礼,晚辈是万万不能要的!” 对于刘懿来说,‘紫气东来’不仅是一份愧疚,更是一份责任,这份责任,在种种因素激励之下,让他放弃了隐居田园的念头,入仕为官,开启了一段‘事与愿违’的人生。 刘懿搞清了事情因果,又听完神龙一番话,少年神情漠然,双眼泛紫,表情由最初的恬淡和惊喜,逐渐变为愤怒,心中恨恨地想:好一个‘借地利之贵,吸取北天精华’,原来每逢七曜之日,这妖物竟然借机吸取赤松郡之精华来豢养妖物,若北拘人知道他们世世代代守护的是一条孽障,该何等无丧而戚! 呵呵!不恤穷匮、不思造福一方的一条恶龙,该杀!该杀! 可转念一想,刘懿又蔫了下去。 实力,永远是行动的前提。 自己没有那个金刚钻,还是暂时不要揽这个瓷器活了吧! 第235章 辉龙戏水,润玉雕虫(下) 人有善恶,神有仙鬼,龙有好恶。 如果刘懿没猜错的话,天池之上的这头龙,应该是一条穷凶极恶的恶龙。 ...... 就在刘懿思索着怎样能取得琴虫或者直接杀掉神龙之际。 在刘懿左侧的王大力,尽量压低声音,难掩兴奋之情,道,“大,大人,末将破境啦!” 被王大力这么一打扰,刘懿不自觉收敛眼中紫气,缓过神来,回头向王大力赞许地点了点头。 ‘破境’对于王大力这种追求武道的人来说,比千万金银更能俘获他的那颗心,看来,五郡平田一事结束后,若汉室对自己再有他用,王大力绝对会执缰死命跟随的。 半个时辰之后,空气中的波荡之势渐缓,吸纳了大量天地灵气的龙珠,金光更盛,琴虫们眼睛露出炽热的光芒,摇头摆尾,不约而同地看向神龙,好似孩子们等待着家长下达开饭的命令一般。 神龙非常享受此刻高高在上的感觉,足足停顿了好一阵,才轻点龙头。 琴虫们得到神龙准允,似恶狗扑食,一拥而上,围着龙珠呼吸吐纳,一呼一吸之间,龙珠的缕缕金气随琴虫鼻间而下,入脑入心,琴虫瞬间露出了舒服自在的表情。 一些体型比较小的琴虫,仅仅几个呼吸后,便略微变长了些,看来这天地日月之精华,作用果然神效。 “侵欲崇侈,一点天赐神物的姿态都没有,贪欲之害,止于自毁。”一向傲气凌人的 牟枭对此嗤之以鼻。 就在众人于雪丘中微声私语之际,天池之上有了动静。 但见那彪悍女子脚踏七星,几个飞步便告跃入池水之上。 女子精神抖擞,身轻如燕,快速踏浪前行,待天池中央的神龙察觉回转之时,那女子已经网住了那只被神龙龙尾拍的找不着北的琴虫,得手之后,女子动心起念,左手长剑猛地向神龙掷出,自己则转身就跑。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是经过了紧密的谋划和计算。 天上的神龙和雪丘里的刘懿都始料未及,直到剑芒欺近龙身,那女子仅差几丈便要出池,神龙才仰天呴吁,怒不可遏。 “卑鄙、无耻、贪婪、狡诈的人类,几年前已经偷了我一条龙子,今日还想再偷?” 长剑飞至,神龙张开血盆大口,用嘴将飞来一剑硬生生咬碎,随后怒发杀机,须发倒竖,身起池陆,飞龙在天,如闪电般飞扑了过去,当真快若疾风骤雨。 “愚蠢的凡人,去死吧!” 那边神龙追赶,这边,失去了神龙管教的小琴虫们,可算来了兴致,它们围着龙珠又吸又吮,互相谁也不肯相让,那贪婪的吃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见此景,刘懿浓眉一横,先惊后喜,立即破雪而出,站在天池边上。 刘懿急忙唤来力气最大的王大力,匆忙道,“王大哥,快,快,看到那颗龙珠了没?快将乔妙卿扔过去。” “妙卿 ,妙卿,等一下王大哥把你扔过去,你直取琴虫,若可以,再取龙珠。” 乔妙卿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下意识急忙点头,“瞧好吧您的!” 刘懿手舞足蹈,急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大哥,快!” “乔姑娘,得罪啦!” 王大力二话没说,抡起熊臂,抱起乔妙卿,双臂青筋暴起,原地旋转了几圈儿,一把将乔妙卿扔了出去。 反射弧极长的乔妙卿,身体已经飞到半空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小娇娘怒而大叫,“刘懿,大爷我今儿个这么乖,你居然扔我?等大爷我回来,看我打不死你!啊啊啊!” 此等紧要关头,刘懿心跳剧烈,哪来的心情斗嘴,赶忙大喊,“姑奶奶啊,你可要注意安全!事成之后,请你喝酒啦!” ‘咣啷啷’一声巨响,从神秘女子逃跑之处传来。 神龙正要冲出天池,继续追赶女子,一道湛蓝色气墙顿时隔阂在天池与陆地之间。 神龙怒而冲撞,反将自己撞了个七荤八素,再撞,再晕,又撞,又晕,气得神龙破口大骂,“狗日的轩辕,你已用这道壁垒,困了我几千年啦!还要怎样啊!” 刘懿闻言,稍思既明:原来,骤然出现的湛蓝色气墙,乃是上古五帝之首轩辕皇帝所设的困龙结界,结界以天池池水为边界,神龙只能在池水中活动,无法登陆上岸。至于轩辕大神为何要在此设置结界,恐怕,也是害怕这条恶 龙为祸人间吧! 神龙咆哮嘶吼,天池之水亦为之震荡,它正要再撞,三十多只琴虫齐齐向神龙飞来,神龙转头一看,兔眼登时喷张。 这可是孕育了自己几千年修为的龙珠啊! 死几条琴虫,根本无关大雅,神龙甚至都不会为之哀叹几声。 可是,如果没有了龙珠,神龙就真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也无法吸收天地灵气,也再没有突破轩辕结界的机会和希望啦! 神龙又悲又怒,呼哧呼哧死命向乔妙卿追去,一路上,神龙冲涛跋浪,卷起漫天水波,速度之快,无言形容。 刘懿脸色铁青,他低估了神龙的实力,如此下去,乔妙卿恐有性命之危。 见状,刘懿赶忙呼喊诸将投石掷箭,以期延缓神龙速度,岸上几人快速行动,王大力、北海、北尤皖凭借一股子气力,一个劲儿地向神龙扔出岸边散落的巨石,苏道云、牟枭提壶引箭,专射神龙巨眼,夏晴则冷眼旁观,默不作声。 这一举动收效甚微,神龙连躲都懒得躲,石头砸在庞大的龙躯上,坚如钢铁的鳞甲上连个白点儿都没留下,弓箭射向龙眼中,也仅使其一个睁眼闭眼便罢了。 神龙势如破竹,一通横冲直撞,与乔妙卿的距离,越来越小,众人眼看神龙距离乔妙卿已经不及三丈,而在这时,乔妙卿距离池边也不及五丈,神龙急不可耐,原本呈弯状飞腾的身子化曲为直,向前一挺,张开 血盆大口,直扑乔妙卿,欲将人、珠、虫一口全部吞掉。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抛却患难真情,如果乔妙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爹塞北黎,恐怕会怪罪在场的所有人! 刘懿在岸边唇焦口燥,小娇娘身在其中,倒是悠然自得,她回头瞧了瞧愈追愈近、口中破绽大开的神龙,自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的刺客本能显露出来。 见她将右手摸向腰间,被父亲修补好的竹剑,赫然浮在手中,她凌空转身便刺,欲将竹剑插在神龙的舌头上。 本来想得巧妙,哪知她这马虎大意的父亲,竟将竹笛内藏剑荡出的方向,搞反了! 软剑出笛,未刺神龙,倒横置在了自己背后,把自己的后路封死,小娇娘的生死岌岌可危。 就在当事人乔妙卿头脑短路之际,刘懿在岸边一声焦急呴吁:竖剑! 第236章 棋逢对手,将遇良帅(一)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刘懿一声暴喝,唤回了当空走神的小娇娘。 乔妙卿在半空中神思回转,根节不动,身体左倾,重心微左移,腰往左转放松右胯,左手持琴虫下塌,轻旋右腕,右手逆缠后向上一竖,软剑紧贴右臂,便直直立在了神龙追击之处。 能在空中毫无借力的情况下,强行做出一系列如此复杂的动作,可见乔妙卿武学根基之扎实。 一套动作结束,神龙风雨雷电,张嘴奔至,小娇娘也算不笨,将软剑微微调整了个角度,剑尖对神龙上牙、剑柄对神龙下牙,在神龙临近尺寸之时轻轻一弹,众人只听‘叮叮’两声,神龙的上下两颗牙,咬在了竹剑剑柄和剑尖之上,剑牙交错,火星四溅。 乔妙卿瞬间借竹剑弯曲之势,脚尖轻点剑尖,借力飞弹了出去,待神龙咬下,只把竹剑嚼碎,扑了个空。 乔妙卿飞离神龙,剧烈的加速让她短暂失去了重心,龙珠与琴虫齐齐从她怀中掉出。 刘懿担心乔妙卿的安危,急忙向前疾跑,欲接住急速坠落的小娇娘,就在奔跑之际,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前行三步而止’的念头。 刘懿估计是夏晴在旁出谋划策,也就未多作想,立即向前跑了三步骤停,抬头伸手望天,眼见龙珠与乔妙卿向自己齐齐飞来,刘懿吃惊地‘啊啊啊’了几声,凭自己这小身板,在地面接住乔妙卿后,起码要断几 根肋骨吧! 不过,面对凌空飞至的小娇娘,刘懿明知自己冒然接住可能会受伤,却也没有闪躲。 也不知是傻人有傻福还是紫气东来的中境太过神通,就在刘懿啊啊大叫之时,率先从空中坠落的龙珠,稀里糊涂地飞入了刘懿口中,还没等刘懿作何反应,乔妙卿的香体娇躯,便砸在了刘懿前胸。 只听扑通一声,刘懿在下,乔妙卿在上,两人倒在了雪地之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未等刘懿缓过神来,神龙骤然飞至,刘懿逃无可逃,情急之间,眉头一凛,一把将小娇娘揽了过来,护在了身下。 轰隆隆! 神龙冲至距离两人不到五丈之地时,狠狠地撞在了轩辕大帝设下的结界之上,把自己撞了个晕头转向。 神龙再撞,结果亦然徒劳无功。 几番冲撞无果,仍然趴在地上死死护着乔妙卿的刘懿,断然猜测:以神龙现在的本事,根本无法冲破结界。所以,自己虽与神龙近在咫尺,但却是安全的! 事急从权,刘懿来不及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儒家臭规矩,起身抱起乔妙卿,便快速远离天池。 神龙眼看自己的要命宝贝离自己远去,气得他须发倒竖,巨大的身躯在天池边缘反复腾挪,声色俱厉,怒视刘懿,吼道,“一介凡人,怎能驾驭神物?尔等速速归还宝珠,或可留你等性命。不然,本神定吸了你的三魂七魄,让你等永世不得超生!” 刘懿被 巨吼震慑,脚下发软,连同怀中的乔妙卿,一起摔倒在厚厚的积雪之中。 此刻的刘懿,亦怒火重新,他扶起乔妙卿,顾不得浑身酸痛,重新跑回到天池边缘,神龙见刘懿回还,正要自鸣得意,却只见刘懿指着神龙,怒而斥之,“孽龙,你身为神龙,不思保一方安宁,却为祸赤松郡,骄侈满盈。今日失珠,乃证天理昭昭,居然恬不知耻的在这里妄言还珠?我呸!” 神龙暴怒,几千年来,国迁数朝,只有他历经沧桑而不老,仍然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在他眼中如蝼蚁一般的凡人,哪里敢对他指手画脚,今日骤见眼前的人类对他怒目相向,他高傲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便要强行冲破壁垒,杀掉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类。 神龙又是几轮冲击,奈何已经作古的轩辕大帝技高一筹,布下的壁垒坚甚铜墙铁壁,任神龙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动摇结界分毫。 刘懿嘴角上翘,冷笑道,“,孽龙,如今,尔外有坚壁格挡,对内无所得食,吸取天地精华无路,如一死囚。你就活活老死在这里吧!” 看着身后瘦的仅剩皮包骨的北海和北尤皖,刘懿更加咬牙切齿,蔑视道,“躯当腐臭,曝尸荒野,野死不葬!” 神龙大怒,怒声咆哮,已经失去了理智的它,不管不顾地向刘懿冲了过去,湛蓝色气墙再次出现,任神龙犄顶躯撞,气墙无动于 衷。 刘懿移步池边,一龙一人,一天一地,隔墙对望。 “若世间之龙皆如此,我汉家子民,妄称龙的传人!” 刘懿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没了龙珠的神龙,很快便泄下了气,见它身体以肉体可见的速度缩小了一圈。 见破墙无功,神龙也不再网枉费力气,它哀嚎一声,立刻调转龙体,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了剩下的琴虫,待它把所有的琴虫吃得一干二净后,终于止住了身体缩小的颓势。 神龙龙须飘动,龙口巨喘,对刘懿喝道,“你,你们给我等着!有朝一日,本尊化为金龙,定屠遍天下,以血还血!” 神龙重回池中,涟漪过后,水面平静如初。 已经是一身大汗的刘懿,见水面初平,便停下脚步,深吸一气,坐看天池,“万千生灵,自有屠龙剑三尺,孽龙,你,想多了!” 小娇娘率先回到刘懿身边,软糯糯地问道,“懿,懿哥。结束了?” 刘懿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小娇娘的额头,舒缓一笑,“嗯!结束了!” ...... 几年后,已经成就无上大能的武当谢允,到此屠龙。再后,其在着笔主纂《汉史》,记道:汉历342年,七曜之日,圣主刘懿,身着平田之事,跋山涉水,远赴天池。初见龙,神闲气静,智深勇沉,同心并力,取琴虫、夺龙珠、弱恶龙、斗强敌,奋节杨威。赤松郡,后定。 ...... 天池之水重归平静 ,仿若无人来过。 历史的长河,就如同这天池之水,每一位英雄,总会在某一个节点泛起涟漪,最后,又泯灭在历史的长河里。 ...... 此刻,刘懿一行八人站在岸边,皆面露喜色。 琴虫到手、王大力破境,其余人武道虽无突飞猛进,却也感觉气力汹涌澎湃,精神舒爽,裨益良多,更有意外收获神物龙珠,就着晴空湛水,怎能不叫人欢欣雀跃一番。 乔妙卿单手抓着那条蔫头耷脑的琴虫手舞足蹈,笑得合不拢嘴。 作为此行夺虫的第一大功臣,刘懿正要转头夸赞乔妙卿几句,耳边忽然一阵罡风吹过,可怜的五郡平田令被小娇娘一脚便卷到了刚刚躲藏的雪堆里,算是报了刘懿刚才狠心将自己至于险境的‘大仇’。 小娇娘收敛笑容,故作正色地道,“本大爷报仇,素不隔夜,咱俩刚才的事儿,结清了!” 刘懿耍了个滑头,故意扎在雪堆里小一会儿,直到乔妙卿娇声允准,才被北海拽了出来,刘懿满身满脸覆雪,喘着粗气,却仍难掩笑意。 众人瞧其憨态,亦是喜笑颜开。 北海适时感慨道,“此番行程,让我学到了很多呐!” 刘懿哈哈大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机会多出去走走,有用!” 北海灵机一动,开口问道,“大人,我有一问。” 刘懿喘着粗气,笑道,“有何问题?但说无妨。” 北海闷声道,“神龙靠龙珠汲取 赤松郡的天地灵气,借以滋补自身。而今,龙珠被夺,神龙是不是再无法吸取我赤松郡的灵气了?我赤松郡,是不是可以生出花花草草、树木庄稼了?” 未等刘懿作答,一直置身事外的夏晴,开口笑道,“小小年纪反应竟如此机敏,前途无量啊!” 而后,夏晴看向天池,双目悠远地道,“天道幽远,不可细察,但洞若观火,总能发现蛛丝马迹。天池孽龙作为世间仅存的两条神龙之一,虽然神通广大,但最大的依仗,无非还是龙珠而已。没有了龙珠的神龙,就好比没有了牙齿的老虎,再也不能为祸一方啦!” 北海和北尤皖喜极而泣。 夏晴对刘懿笑道,“小子,今日你等误打误撞,不仅拿到了琴虫,还还了赤松郡一片光明前景啊!哈哈哈!” 刘懿笑的合不拢嘴,喘息方定,正欲起身,目力所及之下,不远处一条黑线缓缓而至。 刘懿舒缓的神情又复紧张,稍一判断,刘懿便知是方才对岸夺去琴虫的几人寻来,立即沉声对众人说道,“敌我不明,多为敌人,来者不善,各位小心!” 随后,他又令与乔妙卿同为推碑境的苏道云躲在雪堆之中,若真有变数,撕打起来,也好作为奇兵使用,对此,夏晴微微点头。 一切布置妥当后,刘懿一行余下七人横在天池岸边,正对来人。 只见刘懿在中,其余人各站在刘懿左右,夏晴站在刘懿身后 ,脸上浮现出凝重的神情。 望着缓缓前来的一行人,刘懿忽然陷入沉思:中间那个矮个子少年,怎会给我一种熟悉之感? 待得一行人靠近,刘懿终于记起,心头不禁一惊,道,“怎么是你!” 第237章 棋逢对手,将遇良帅(二) 世间之事,无巧不成书。 也就百息之间,对岸那一行人已经可辩样貌,为首者,正是曾与刘懿在彰武城门口有过一面之缘的大秦四皇子,苻文。 在其身后,卸甲境界的邹茯苓、破城境界的景月见、卸甲境界的烛龙校尉叶鲤赫然在列,对了,还有刚刚同样借助天地浩然之气破境,从而入了致物境的异禀少年赵安南,和苻文半路连拐带骗招来的一位姓孙名珍的推碑境界弱冠少年。 随苻文一同南下的金蝉和宇文登峰两人,重文不重武,考虑到二人的安全,苻文并没有让他们跟上山来。 前些日子,刘懿在翻山越岭、血战江瑞生的时候,苻文也没闲着。 在孙江郡郡守、孙氏一族族长孙秀成的里应外合之下,苻文一行人以商队的名义,无风无险地带领三百烛龙卫昼伏夜出,顺顺利利地来到来到太白山脉北麓。 即将登山之际,苻文一行和刘懿一行一样,也遇到了普通士卒无法登山的困难,苻文同样选择了驻军于半山,仅带麾下五人登山寻找琴虫。 天公作美,两个资质俱佳的少年,竟会在同一天到达天池。 机缘巧合,两人竟然同时得到了各自想要的琴虫。 两人的相遇,不禁让人浮想翩翩。 反观此时的苻文,额头虎爪形状的胎记若隐若现;头戴狐毛毡大帽,帽侧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浑青软头巾,以做防风之用;腰系一条白狐尾制成 的腰带,十分精致;腰左挎大秦窄弧精铁刀,腰右系一条五指梅红翡翠;身穿一领白丝两开领战袍,脚踏黑白狐毛靴。在众人面前,显得俊秀风流。 好一个自惹万千宠爱、白衣翩翩的风流少年! 单从这身行头,便压下了衣着寒酸的刘懿一头,在苻文面前,刘懿一身没了毛的貂裘和纤瘦的身形,倍显寒酸,就像一名土气拙朴的老卒。 面对两人的反差,刘懿倒是没什么感觉,所谓人靠衣装,但自古以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主儿,数不胜数,出来混,靠的是实力,凭的是本事。 苻文一行六人及近刘懿一行三十丈时,苻文向身后五人随意挥了挥手,随在苻文身后的五人止步,苻文整理衣衫,孤身走来。 刘懿满脸疲倦,心中无奈: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日子过的,总不让人消停。 刘懿飞眼传神,转头向乔妙卿点了点头,抖了抖身上雪,干干净净,迎向苻文。 苻文见到刘懿,低头想了想,亦是震惊不已,“是你!” 故人见面,分外眼明;一果因缘,一世纠缠。 苻文对刘懿的印象并不坏,他笑呵呵地拱手问道。“兄弟,上次彰武城匆匆一别,没想到你我能在这里见面,还未请教兄弟尊姓大名?” 刘懿同样回以微笑,抱拳回答,“在下刘懿,字殊同。” “苻文,字永固。”苻文灰眸微眯,原地坐下,同时伸手示意刘懿。 刘懿微笑点头 ,随便坐在了雪地上,两人相距半丈,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淡然道,“要是我没记错,‘苻’这个姓氏,在民间少之又少,出行又能有这样的排场,恐怕只有大秦的国姓了吧!” 苻文眼中闪过一丝狠辣,旋即脸色如常,亦淡然道,“刘兄此话何意?” 刘懿哈哈笑道,“你怕是大秦皇室的某位皇子吧?那可真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苻文眯起眼,双拳紧握,关节在袖中吱吱作响,他惊诧于刘懿的聪颖,心觉此行或许遇到了对手。 于是,他微微皱眉,顾左右而言他,笑道,“哎呀呀!彰武的果子,真酸啊!” 刘懿大眼一开,“嘿嘿,有的吃,总比没有强!小时候家里穷,全靠山里的果子打牙祭呢!” 苻文立即接续问道,“哦?刘兄生在寻常百姓家?” 刘懿认真看着苻文,拎了拎自己的衣角,诙谐道,“俺家是妥妥的三代贫农!” 苻文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刘懿,见他气宇不凡,遂摇头一笑,指了指站在刘懿身后的夏晴几人,眯眼道,“贫农出身能有此等阵仗?” 刘懿赶忙摆手,表情谦恭,“都是一堆难登大雅之堂的泥腿子罢了!哪比得上苻兄身后的这几位,个个仪表堂堂,富贵逼人呢!啧啧,大秦皇室出来的人,果然非同凡响。” 苻文突然高高抬起一条胳膊,竖起一根中指。 两人哈哈大笑,第一轮试探,打了个平手 。 顿了一顿,苻文问道,“彰武的大瘟,过去了?” “嗯!你走没多久,便过去了!”刘懿举头望天,感慨道,“死了好些人呢!” 彰武城大瘟疫,是苻文心中这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儿,只要一提到彰武城三个字,苻文心中总会升起浓烈的仇恨,于是,他冷漠追问,“彰武城的大问题,是人为的吧?”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刘懿定睛看着苻文,继续追问着方才的话题,“你真的是大秦人?”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苻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万里长城连云际,不及尧阶三尺高,你们汉人,太重名利,勾心斗角,反误了大好前途!害人害己罢了。” “若非四十五年前大秦犯境,我汉邦怎会有世族大患?说到底,还是你们秦人太多贪婪了。” 刘懿给出的借口有些牵强。 苻文冷声一笑,言语凌厉,“八百年春秋,礼崩乐坏,是我大秦之过?五百年大汉,数度分合,是我大秦之过?你大汉百年前的诸王之乱,也是我大秦之过?” “我曾听说,大秦头狼苻毅继位后,大肆肃清屠杀反对之人,在天狼城四角足足堆起了四座大尸观。我又听说大秦八柱国二十年一选,可领一道生杀大权。”刘懿啧啧嘴,无赖至极,笑道,“你们这大秦这八柱国啊!可是真真的裂土封王啊!看来,你大秦的日子,也不好过嘛!哈哈!” 刘懿生于市井 ,又长于闹事,又被刘权生自小灌注百家之学,论机变,他还没输过谁! 苻文这次倒是咧嘴大笑,“哈哈!刘兄,我大秦的日子好不好过,等我大秦人饮马涨海之时,你自然明了。” 刘懿亦哈哈大笑,眼神清澈,“四十五年前,你们的头狼刘渊也这样说过!” 两人同笑不同意。 笑停之后,苻文轻描淡写,道,“神龙的那颗龙珠,被刘兄你吞了?” 虽然不知苻文夺虫的意图,刘懿却从苻文的试探中,明白了苻文来此见面的心思,刘懿脸上流出了丝丝不悦,但仍然打了个哈哈,“哈哈!上天眷顾,赐我神物,无法推脱啦。” “刘兄,我这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只要见到了好东西,就想求上一求。”苻文见刘懿面露不快,哈哈一笑,到,“怎么,许刘兄你做螳螂,就不许我做黄雀?” “人间万事何日了!人间万事莫强求!”刘懿用苻文的话反唇相讥,道,“你们秦人啊,太重名利,勾心斗角,反误了大好前途!害人害己罢喽。” 苻文不再与刘懿兜圈子,面带笑意,直说道,“刘兄,若我说,今天带着龙珠下山的人,是我,你信么?” 刘懿也面带笑意,毫不让步,“你带着珠子,我带着你,借你的人头去长安城领个赏,混个官做,可好?” 两名少年的嘴斗,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苻文细眉轻挑,杀气涌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 刘懿对苻文的过激反应很满意,这恰恰证明了自己的猜测,少年笑呵呵地反问苻文,“能走到这的大秦人,想必身份不低吧?你是王族?皇子?还是太子呢?” 苻文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但已经于事无补,他索性换了个话题,戚戚道,“汉人若都如刘兄你这般精明,我大秦入主中原,还真得用个二三十年!” “哈哈!刚刚,我遇到那妄称屠遍人间的孽龙,我告诉它‘想多了’!”刘懿神情自若,突然面露精光,声若翠竹,“三十年入主中原?看来,苻兄,你也想多了!” 苻文淡然道,“是否多想,三十年后见春秋!现在,我想你聊聊,龙珠的归属问题?” 刘懿立即驳斥,“苻兄此话不妥!此地乃我大汉疆土,龙珠自当归我大汉,纵使不归我,也落不到苻兄的头上吧?” “迂腐。”苻文口若刀锋,“天材地宝,见者有份,有能者居之!” 刘懿心知,今日苻文必是要拿到龙珠,也不再啰嗦,遂问道,“苻兄打算如何从我这里拿走龙珠呢?” 符文大大方方笑道,“你会下棋否?” 刘懿心想:这是打算文斗啊! 遂笑道,“略懂,略懂!” “那咱们一局定胜负,如何?”苻文眉毛微瞥,哈哈一笑,眯眼道,“不过,你若输了的话,得把龙珠给我玩玩,嗯,先玩一辈子吧!” 刘懿故作糊涂,斜眼看向苻文,“嗯?” 苻文嬉笑怒骂 间,杀机涌现,“哦!刘兄,忘了告诉你,你还有第二种选择。或者,你可以留在太白山一辈子!” “白山黑水,相遇即是良缘。苻兄,杀气不要那么重嘛!咱们下下棋、喝喝茶,可以,但胜负就不必了吧!”刘懿打了个哈哈,直视苻文,“龙珠是不可能给你的,我的命,好像我也不太想给!” “哦!”苻文从后背囊中,取出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打开后,一盘以羊皮做盘、以松木做子的象棋,缓缓摊开。 两名少年,一个野心勃勃,一个气势如虹,同时皱眉,开始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博弈。 若干年后,当他们以天地为棋盘,天下为棋子对决的时候,不知还记得今日之局否? 第238章 棋逢对手,将遇良帅(三) 古今之事,宛若棋枰胜负,以生死为界,翻覆如斯。 两人摆好各自棋子,红先黑后,刘懿执红棋。 拿起棋子的那一刻,刘懿算是应了苻文的这场赌局。 刘懿率先落子,兵七进一,苻文不假思索,炮二平三。 仙人指路对当头炮,两位少年的开局中规中矩。 俩人走的都是稳扎稳打的路子。 第六手时,刘懿炮五进四,吃苻文黑棋中卒,苻文赶忙抢过棋子,向身后招了招手,景月见挺身而出,站到苻文身后一丈之地。 随后,苻文笑嘻嘻地对刘懿说,“这卒子,我还不想给你!” 刘懿自悟玄机,想必苻文是想以棋局之机,谈棋外之事,今派一人上前,是想来一个以武会友,己方再派一人,两人大战一场,倘若己方的人赢了,那么这枚被自己吃掉的‘小卒’,便被自己心安理得的拿走。 倘若自己输了,那么,被拿走的,就是自己的‘炮’啦。 刘懿无奈于对方的诡诈,但既已入局,只能见招拆招。 于是,刘懿转头看向夏晴,夏晴心领神会,立即以心念传音,“小子,对面那小子身后一共五人,阴阳眼的小子致物境界,现在走出来的小丫头破城境界,一身武装和锦衣锦袍的两个人是卸甲境界,手持大锤的推碑境界。你自己摆弄,我不会出手。” 刘懿没有埋怨夏老大的冷眼旁观,毕竟,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把夏老大当做高人。 于是,刘懿假 意观棋,心思快速活络起来:这小子狠辣阴险,借着实力强大,想以棋盘之外之事,定棋盘之内之胜负,想必他已经通过那阴阳眼少年摸透了己方底细,才敢如此无所顾忌,着实可恶!着实可恶啊! 想到这,他不禁暗叹:父亲说的对,一入江湖,没人在乎你的年龄和阅历,他们更在乎你的背景和实力。 既然力不如人,今天的刘懿,屎得吃,事儿,也得办。 若论综合实力,刘懿手下现有七人,自认可与苻文旗鼓相当,可致物境的夏老大始终以局外人的姿态冷眼旁观,不管埋在雪中的苏道云对方知晓与否,这颗用以慑敌的暗子,自己都不打算轻易使用。 如此一来,对方五人,己方亦有推碑境界的乔妙卿、推碑境界的王大力、卸甲境界的牟枭、卸甲境界的北尤皖、撼树境界的北海五人,对照之下,刘懿一方,还真是被对面这孙子稳稳地压了一大头! 到底该怎么办呢?刘懿虚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苻文极为聪明,他知道刘懿正思考破局之策,立刻开始言语相激,试图扰乱刘懿心思,朗声道,“喂!刘兄,你我这才刚刚开局,你便要思索良久?难道这盘棋,要下到你我作古不成?哈哈!” “下棋是文道,你我这盘棋,要慢慢下才好,下的快了则杀气腾腾,不像是下棋了。何况,当第一颗子落下,一盘棋就开始走向结束,这输赢, 又岂是最后一子可以决定的?还不是伫倚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么?” 刘懿瞪了苻文一眼,又痞里痞气地道,“不愿意等,你可以走!老子还不想陪你下呢!哼!” 刘懿猜测的并没有错,苻文的确通过拥有阴阳两仪眼的赵安南,洞悉的刘懿的全部底细,如果不是忌惮刘懿阵营里致物境界的夏晴,他才懒得用这种方法获取龙珠,一拥而上杀人越货,岂不是一了百了? 想到此,苻文摊了摊手,故作无奈,只能慢慢等待。 看着苻文有恃无恐,刘懿料定其必有后招,可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胜了棋盘之外的对局。 刘懿那颗插着木簪的脑袋,快速旋转,一本本古书从其脑中快速划过,眉间的紫气时浓时疏,战国时期齐国名将田忌的名字和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 田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马有上、中、下、辈。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重射,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及临事,“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 以己之短,对敌所长;以己之长,攻敌所短。孙子制胜之道也! 有了!就用田忌赛马这招! 想罢,刘懿长舒一气:若自己侥幸取胜,希望苻文这小 子言而有信,否则,那真就是鱼死网破的结局啦! 哎!人间最让人畏惧的,并不是天与地,而是人心呐! 想罢,刘懿回头,咧着大嘴喊道,“北海!北海!快,来来来,来陪这位姑娘走两招!” 北海听到招呼,瞬间傻了! 除了有把子力气,自己哪里会什么武功招式、大罗功法,对面这位姑娘方才的本事,自己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刘大人让自己出战,这,这不是让自己挨揍去了么。 可刘大人的命令,那是必须要听的,对面一个姑娘纵然有大本事,又能有多大力气? 自己被揍两下,应该不打紧。 于是,北海紧了紧腰带,憨声憨气地跑了出来。 北海这小子,也不懂什么江湖规矩,刚从人堆儿里冲出来,还没报个啥子名号,也没提个家伙,呜呜呀呀大喊一通,便挥着王八拳向景月见冲了过去。 景月见看向苻文,眼中有些许埋怨,好似在说,“这哪是武道高手,分明是初入江湖的雏儿啊!” 作为开宗立派近百年的夔龙府,在其诸多规矩中,‘狮子搏兔、当尽全力’是最重要的一条,也正是这一条,让许多从夔龙府出师入世的武人,活的很长寿! 所以,当景月见见北海毫无章法地狂奔而来,并没有丝毫大意,立即抽剑迎击,北海跑得稍快,两三息便跑到了刘懿身侧,刘懿抓住时机,一个侧滚,立即横腿下绊,北海被摔了个狗吃屎, 呈一大字趴在雪地之中。 刘懿看景月见仍然提剑扑来,赶忙笑脸对苻文道,“输了输了,我们输了!” 苻文皱了皱眉,挥手止住了景月见的进攻。 这一战未开始,就已结束,得到苻文的示意,景月见立即收势,眄视了苻文一眼,悄然回到原位。 苻文对刘懿的这一番操作,稍思既明,心中大感无奈:刘懿这小子诡计多端,居然能这么快想出田忌赛马的方法来弥补劣势,不可小觑!哎,自己浪费了一员大将啊! 刘懿跑到北海身边,大叫道,“哎哎哎,我说北海,你咋一点规矩都不懂呢?比武之前要互报家门,亮出兵器,贸然进攻,是为失礼。咋?这么多年的肉,都白长了?滚滚滚,丢人现眼。” 刘懿拽起了北海,照着屁股就是两脚,北海捂着屁股跑回了阵营,憋憋屈屈不说话。 苻文看到刘懿自导自演的这一幕,心中气的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 刘懿随后落座,把自己的‘炮’远远扔了出去,将苻文的小卒子置放了回去,一脸歉然地对苻文说,“苻兄,我们啊,都是乡下人,初来乍到,比不得你们见多识广,宝相庄严。苻兄见谅,见谅啊!哈哈哈!” 苻文嘴唇微动,眯眼笑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吾上驷,取君上驷与吾中驷,取君中驷与吾下驷。田忌赛马也!” 苻文一下子便看穿了刘懿的计谋,刘懿却丝毫不惊,反倒笑而不语 。 苻文哈哈一笑,同样思索了小一会儿,拿起自己的“士”,皮笑肉不笑的对刘懿说,“我这一颗大棋,就换了刘兄一枚小卒,失误喽!来,咱们继续,看我士四进五!” 刘懿笑过,开始装傻充愣,咧嘴道,“什么?什么你的上马我的中马?我咋听不懂呢!看我相三进五。” 苻文轻笑,“刘兄可要记得,咱们是以棋定输赢,场上场下,都算棋局。马二进四。” 刘懿走了个士四进五,撇嘴道,“谁答应你了?自作多情!” 两人闭口不言,又开始在棋盘上捉对厮杀。 刘权生时常与刘懿棋场厮杀,再加上时不时带着刘懿去乡间采风,棋力自然雄健,相比之下,苻文那些从书本上学来的东西,就有点不够用喽。 第十四手,刘懿兵七进一,小兵拱掉了苻文的小卒,过河小卒当大车,再下一手,刘懿准备再拱一步小兵,一举破了苻文的连环炮。 眼看自己半壁江山岌岌可危,比刘懿还要小两三岁的苻文,内心稍稍有点儿烦躁。 此刻,他有两种选择,第一是让刘懿这枚卒子过河,让对方的攻势进一步扩大,这是赔本的买卖;第二,可以让赵安南出马,再去换一颗卒子,这定是也是亏本的买卖。 这个时候的苻文,有点欲哭无泪,自己同刘懿的棋力对比,明显稍逊一筹。本想着即使技不如人,也可以用场外的棋子弥补一下棋盘上的弱势,谁 知这刘懿第一手,居然给自己耍了个以弱对强,自甘认败,立刻缩小了两人棋局之外的差距。 而棋盘之内的差距,刘懿凭借棋力,成功地占据了优势。 这可急煞苻文也! 都是聪明人,关于苻文自己的下一步,刘懿定拿捏得很得体,自己若是派赵安南出场,刘懿这狗小子定会派上一名卸甲境的水货,到那时,自己一推碑两卸甲,对方两推碑一卸甲,这攻与守,可是要转换啦! 不过换个思路,掌全局者不论一地之得失,毕竟是一颗卒子,可有可无,可救可不救,少了它,也只能是岌岌可危,还未到论输赢的地步。 下棋之人,每一步都需要精打细算,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毕竟,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第239章 棋逢对手,将遇良帅(四) 天池边,白雪碧塘,少年依岸对垒,风流返照回潮,人生大得意! 天下文人武夫,三品十二阶:下品三阶,驱鸟、破风、撼树、倒马;中品三阶,卸甲、推碑、破城、致物;上品三阶,长生、天动、御术、通玄。 得如通玄者,化人为神,成就无上不死神通! 苻文坐在案旁,理了理武功境界排序,回头看了看,灵机一动,有了! “哎呦喂,我的孙珍大哥啊,快,快来救救我的卒子吧!” 苻文故作可怜,唤出了推碑境界的孙珍。 据他了解,对方剩下四人的阵容为两推碑、两卸甲,刘懿如果派上了推碑境的武人对战孙珍,则自己余下三人为两卸甲一致物,对方余下之人为两卸甲一推碑,优势还在己手。 如果刘懿上了卸甲境的武人,自己这颗卒子被救下来的同时,对方两推碑一卸甲,自己一致物两卸甲,仍可以求个一胜一负一平。 苻文的算盘,打的精妙。 既然你刘懿想田忌赛马,我便来个将计就计! 苻文话音落下,被稀里糊涂拉上苻文这条贼船的弱冠少年孙珍,拖着一杆长柄八角鎏金锤,一摇一晃地向阵中走来。 众人目光所致,但见这孙珍面白略胖、眼圆鼻直、下巴饱满、身似常人,外面套着麻布厚衫,让人打眼一看,同普通青壮无异。 可若仔细端详,孙珍和普通小青年还有那么点区别,他身后拖着的八角鎏金锤,深深地陷在 雪里,每走一步,锤体与雪下碎石的摩擦声,吱嘎吱嘎地传入众人的耳膜,想来,这杆八角鎏金锤,至少也得百十来斤重。 看这孙珍表情,竟淡然自若,毫不做作,不得不说,这是个力能抗鼎的狠角色。 孙珍出场,苻文举棋若定,吓唬刘懿道,“刘兄,我这位兄弟,可是个厉害角色,初见他时,他一个人就吃掉了一头小猪,胃口大得很。看你身后都是一群小鱼小虾,若我这兄弟吃不饱,可是要发了大火的,到时候,你我都得遭殃。” 苻文奸诈一笑,“不如刘兄你,再让我一子?” 不等刘懿答复,苻文双眼放亮,伸手便去摸那枚即将过河的小兵,却被刘懿眼疾手快,一把打掉。 “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苻兄,你我这才行棋过半,猴急什么?”棋逢对手,刘懿眉宇中带着一丝兴奋和嘲讽,笑道,“王大力,出阵迎客!” 看着肌肉隆起、倒提大斧而出的王大力,苻文与刘懿同时停棋侧望。 这一次,得动点真格的了! 见王大力缓步走出,孙珍将八角鎏金锤往地上狠狠一砸,只砸的雪石飞溅,地面被轰出了一个深坑。 随后,孙珍眼鼻朝天,面无表情,拱手报号道,“孙珍,推碑境,武器名八角鎏金锤,江湖兵器谱无排名。” 刚刚入境的王大力豪情万丈,声若洪钟,“王大力,推碑境,武器宣花开山斧,江湖兵器谱无排名。” 报完名号,两人再无言语。 水天空阔,场中场外,皆屏气凝神,刘懿和苻文两人,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大有细看涛生云灭之势。 孙珍率先聚力完毕,见他闷哼一声,仍和方才出场一般,单手倒拎八角鎏金锤,如一头彪悍蛮牛,向王大力横冲直撞而来。 王大力深知少年天赋异禀,并不想以力对力,遂将大斧斜着横置胸前,压低下盘,肌肉隆起如小山,摆开一副防守架势,打算先试探对方路数,而后来一个防守反击。 孙珍虽然倒拎沉重兵器,但步行如风,瞬息便已欺身,及近王大力三丈之地,见他内气鼓荡,右臂青筋暴起、骤然发力,鎏金锤被他猛地抡了起来,八角鎏金锤起至身腰位置,孙珍左手握右手,以大腿为根,其人与鎏金锤同时旋转,似小旋风般卷向王大力。 王大力在华兴郡担任郡卫长一职多年,江湖经验十分老到,他见孙珍攻势已成,这势大力沉的千斤铁锤,自己绝对不可硬挡,于是紧握双拳,再次紧握大斧,身形向后一仰,立即卷地而走,远远躲了开来。 年轻的孙珍虽然气血旺盛,但这一招自学自悟的‘小旋风’,却甚是耗费体力,一击不中,他立即强行减速停身,从而减少体力消耗。 王大力生于贫苦人家,自从习武以来,从没有人赐过他任何仙丹功法,之所以能有今日之境界,全靠自悟和天赋,还有 大智若愚的机敏性格。 只见孙珍身形刚刚稳住,王大力趁其还未回转立定之机,立刻快步近身,将大斧从右侧提起,至与胯齐,向右上方横扫一斧。 孙珍也算机敏,闻风当即滚地躲开。 哪知,王大力此为虚招,只见他沉闷一哼,猛然灌力,硬生生将势头向上的大斧停滞,追上一步,对着孙珍,向左下方折下砍,孙珍再次横向滚地而走。 众人哪知,王大力这一招,也是虚招! 见他双臂青筋暴起,爆喝一声,再一次强行停下下劈的大斧,双手转动斧柄,再向右用力一扫,直奔孙珍肋骨击来。 这一招一气呵成、十分刁钻,当真是惊煞旁人。 ...... 老话讲,习武之人,习的无非是“力”与“技”。 以“力”而言,求的,是超出对手能耐的神力,你的招式能快一步,我的防御便要强你两步,你能举百斤,我便能担千斤、万斤,胜负之际、生死关头,靠的纯粹是力大。无论是外门硬功、或是武夫内功,致胜之道却都是一般的路数:我的气力比你更大。 但论到武学的“技”,那便是无与伦比的招式和骗倒对手的技巧了。 你要往左,我却偏偏能骗得你往右,你要往右,我却偏偏唬得你往左,等你的招式已被我全然预料,任凭你招数再快再狠,力道再猛再强,我都可以料敌机先、制人而不制于人,进而轻轻松松地取得胜果。以此练 武,便是一个三岁小孩拿着一根细针,也能打败大力士的千斤铁锤。 为了这个“技”字,天下各门各派无不苦练诱敌虚招,以期能够骗倒敌手。但却无人能练到无上境界。 今看王大力,竟将“力”与“技”近乎完美地融合起来。 不禁让人感叹:王大力,前途无量啊! ...... 言归正传,在围观者眼中,王大力手中的开山大斧,在这时就有如屠户手中的剔骨刀,孙珍犹如案板上的肥猪,此击若中,孙珍的身子骨儿,妥妥的被王大力剔成精排。 刘懿在心中暗自叫好,苻文则攥紧了袖中的拳头,他决议:只要孙珍稍有性命之危,他立刻认输。 毕竟,自己此行南下大汉的目的,只为琴虫,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那么龙珠的归属,便是锦上添花之事,百年大计,以人为本,没必要为了一颗破珠子,在这里白白折损羽翼。 场中,双腿卧地、处于半坐之态的孙珍,已经无处闪躲,危机之下,他只能立即持锤格挡。 开山斧砍上八角鎏金锤的锤把儿,刺耳金器交鸣之声传出,在场所有人不自禁捂住了耳朵。 王大力本身走的也是硬派武夫路线,加之又是全力一击,这一招虽被孙珍强行挡下,却震的他五脏如火焚烧般煎熬。 经验老到的王大力,不给孙珍任何喘息之机,见孙珍处于劣势,精神陡长,立刻转动斧柄,斧口剪后,以胯带腰、以腰 带臂,反手逆势转身一周,斧杆带着斧头,虎虎生风地向孙珍胸口砍来。 面对凌厉攻击,半蹲未蹲的孙珍起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能侧锤再挡,斧锤在孙珍胸前咣当一声,孙珍被震的虎口巨颤,衣袖飞舞,疼的他龇牙咧嘴。 这一击被孙珍挡下后,王大力行云流水,变反手为正手,勒回斧杆,顺势转身一周,过程中调转盘头,向孙珍后背扫去。孙珍连换气的机会都没有,立即原地转身,生拉锤头,又是仅凭臂力,硬扛下了这一击。 战场之上,寸土必争,王大力得势不饶人,运足了力气,不断持斧左右转身,如疾风骤雨般抢攻数招,向孙珍后背和胸口反复发动凌厉攻势。 王大力招招力大势劲,孙珍左右格挡,应接不暇,手掌渐肿,接招时渐渐力有不逮,渐呈颓败之势。 王大力此时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刚刚破境,对方虽是少年,但已经入境许久,自己与对方在耐力和力量上自有差距。自己反复用这一招的做法虽然有些无赖,但战场之上,不管你用刀使剑,能赢才是根本,能消耗孙珍一分体力,自己的胜算就大了一分。 而面对王大力连续不断的虎尾扫,盘坐在地上的孙珍异常煎熬。 武夫发力,最讲究以腿带腰、以腰带臂,环环相扣,继而绵绵不绝。 孙珍坐在地上,腿和腰皆无法着力,在王大力虎虎生风的大斧之下,只能靠臂力 强行支撑,身如百穿不入海,倒行逆施。 此刻的孙珍,已经由最开始的虎口发抖,变为双臂巨颤,长此下去,气力耗尽认输是迟早的事儿。 眼见情势越来越紧,再旁观战的苻文,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暗叹道:江湖比庙堂更加凶险,一步走错,便是万丈深渊呐! 孙珍起初轻敌,才有了此刻的被动局面。 这可当真是:凌波不渡横塘路,飞风阵阵向谷涧! 第240章 棋逢对手,将遇良帅(五) 只要心可真,铁杵磨成针! 天池边上,王大力如一位勤勤恳恳的老农,不辞辛苦地用手中大斧,耕着孙珍这块儿地。 孙珍乍遇劲敌又处于劣势,也不气馁,硬抗了王大力二十五六斧后,终于难以为继,再次面对王大力转身挥来的胸前一斧,他知道自己的双臂已经到达了极限,再也无法抵挡这一击,但其圆眼一瞪,不再防御,找准了契机,左臂肘尖突出,把都深深埋下,右脚狠狠一蹬,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公羊,闷头向王大力腰腹撞去。 恰逢王大力巨斧挥来,孙珍这一兵行险着,当真是死地求生! 生死刹那,孙珍身子如箭离弦,凭借瘦弱灵巧的身体,抢先一步,用手肘顶的王大力倒退了几步。 移形换位之间,王大力在后退之际,手中挥出的宣花开山斧的斧杆儿,稳稳地扫中孙珍左肩胛骨,众人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孙珍被扫的向右栽了出去,两人拉开了距离。 终于逃脱了王大力‘虎尾’横扫的孙珍,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感到头晕胸塞,一口闷血终于没憋住吐了出来。 但是,双方并没有双方罢手停斗的意思,反而双双被激起了血性。 这白面孙珍倒也血气方刚,伸手抹掉血渍,拎着八角鎏金锤,又向王大力大步流星冲来,及近,对王大力又是一个横扫。 王大力拿捏孙珍手中兵器长短,向后稍退半步,打算孙珍一扫过后,再 攻其背,以重创对手。 孙珍眼见王大力后退,心中明知一扫落空,却仍果断出手,但见他扫至半路,八角鎏金锤未过王大力腰间之时,孙珍突然猛喝一声‘天公助我’。 这种迷信的叫法,居然产生了神奇的魔力。 之间孙珍手中,竟多了一丝只有破城境武人才会滋生的武夫罡气,呴吁之下,锤随人长,八角鎏金锤的锤柄竟自然生长了四五寸,这下王大力又回到了八角鎏金锤的横扫范围之内。 这是孙珍的独门杀招,依靠特殊功法和独门兵器的两相配合,使兵器增长长度,同时激发比以往更加强劲的力量。 这招在对手相差尺寸之时用出,往往可以产生奇效,屡试不爽。 王大力在情急之下,反应也算迅速,他立即脚下加劲,手腕一抖,单手立斧阻挡。 斧锤相击,火花四溅,尽管王大力全力防守,却仍被连人带斧扫飞了出去。 天池边、棋局旁,推碑武夫气喘长。 孙珍双手颤抖,八角鎏金锤在其手中上下晃动,在用过了杀招后,孙珍明显力有不逮,恐怕已经到达了脱力的边缘。 滚了几圈的王大力,在驻停之地留下了一滩血迹,起身后,他虎目直视孙珍,“小兄弟,比武中用此等手段,有些下作啊!” 孙珍揉了揉鼻子,笑道,“对面儿的大哥,小子来自言幽燕边僻之地,与好友结发远游之时,行至海上,得遇高人,习此《晁天锤》, 方才那一下,实为功法招式,不非兵器之利。” 说罢,孙珍双手用力拽了拽锤杆儿,锤杆儿并没有再次拉长,便算证明自己所说为真,随后嘿嘿一笑,“再说,战场之上,比武场中,只论生死,不论卑劣,能活到最后的就是好的,活不到最后的,你得认命!” 两人摆开架势,正欲再战。 刘懿、苻文两人同时起身,又同声喝止,王、孙两人停手对立不动。 这下,场面变得安静又微妙起来,苻、刘二人同时开口停战,胜负本没法算,此刻,刘懿和苻文谁先开口,便意味着谁先认输。 “听闻三国时期,塞北有人送酥一盒至。曹操自写‘一合酥’三字于盒上,置之案头。杨修入见之,竟取匙与众人分食。操问其故,修答曰:盒上明书一人一口酥,岂敢违丞相之命乎?”刘懿眼睛一转,浓眉剑挑,玩味笑道,“今日,王大哥与这位兄弟一人吐了血一口,苻兄,不如你我分而食之?” 苻文笑回‘善’,此局为平,平局之下,刘懿笑呵呵地拱了过河卒。 王大力倒提开山斧,孙珍夹起八角鎏金锤,拱手之后,两人各回阵中。 “没送走你的兵,我的卒子倒是退了场!” 苻文马四进三,无奈地打乱了自己的排兵布阵,吃掉了刘懿过了界的小卒,蔑视刘懿,笑道,“不过,刘兄,再厉害的小兵,也终归是小兵。” 刘懿兵三进一,又将一枚小卒 顶到了楚河汉界,同样挑衅说道,“五百年前的楚河汉界,在四十年前变成了色格河与长城。任何试图打破盟约、越过界限的人,往往如我刚才的那枚小兵,下场悲惨。” 苻文摇头否定刘懿,抬手卒七进一,与刘懿那枚妄图过河的小兵对到了一起,灰眸灵动,指着棋局,却看着刘懿微笑道,“可这小卒身后如果有车、马、炮,可就不一样喽!你当真以为,他是孤身一人么?” 苻文这句话,一语三关,第一层意思自然是说的棋局本身;第二层意思说的则是大秦帝国的国力雄厚,已经不惧大汉,可以发动一场旷世之战;第三层意思更加隐晦,他担心刘懿以为他苻文就带了这么点儿人前来汉境,害怕此局之后,刘懿对他产生杀心,所以有意提醒一下刘懿,不要轻举妄动。 开局至今,刘懿渐渐熟悉了苻文的节奏和秉性,他自然洞察了苻文的三层意思,他丝毫不怯,抬手炮八进四,嘿嘿一笑,“君今何敢妄自尊大?你当真以为我这小兵身后,没有大将否?” 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场中顿时增添了一丝肃杀的气氛。 “棋是死的,人是活的!”苻文马五进三,面不改色,仍旧笑道,“刘兄啊刘兄,你汉土上的那些世族,将来是谁的卒子,可还不一定呢!” 刘懿笑道,“哈哈!两国之事,于此局何干?大国相争,岂是你我能够摆布的?苻 兄切莫扰我心绪啦。” 一下点透了苻文的小心思,同时表明心迹,为苻文吃上了一颗定心丸。 不过,刘懿心中仍有一句话,不吐不快,他随之慷慨言道,“圣人御宇宙,闻道治苍穹。可在下却并不认为大秦天子苻毅是圣人,听说他可是连一个小小的太平真君都没做上,哈哈哈!留人以笑柄,如此帝王,鬼知道手底下这些个车、马、炮,又是黑是红呢?” 苻文摇了摇头,专心棋局,不再说话。 两人这一盘棋,好似老僧饮野茶,不知不觉便下到了黄昏。 刚刚的苻文,有些意气用事,最终保住了刚刚拱出的那枚小卒,可此时的棋局,已经再明朗不过,苻文仅剩双士双象、一车一炮一卒,刘懿还有两仕一相、一炮两车两卒,可谓占尽了优势。 苻文棋局之外的优势,并没有为苻文换来多大的胜机! 第四十九手,刘懿找准时机,横炮至中,笑道,“苻兄,不好意思,我将军啦”。 将前有炮,便如芒针刺背,苻文顿时坐立不安。 更何况,刘懿这一手乃是一炮双响,大炮当头,自己必须起士保将,可若如此,刘懿这枚当头炮,定会横来隔卒吃车,大车一丢,一炮一卒孤掌难鸣,这盘以龙珠为赌注的棋局,算是输的彻彻底底了。 虽然不亏,可苻文心中却怨愤难平。 人生何处不相逢,今日棋会,高傲的他,不允许自己败在一个三代贫农的穷 少年手里。 连一个这样的江湖小虾米都搞不定,将来如何打败自己势力强劲的哥哥,又如何继承大统,领袖群伦呢! 流水空山,落霞渐起,苻文举棋不定,反复思索,最后,他提士之后,立即笑嘻嘻地将刘懿的那枚炮扔出了场外,指了指自己的车,微辞婉晦,“这枚棋子,观之甚佳,想多留几许!” 在棋局上占尽优势的刘懿,脸上显现着一副又诡秘、又滑稽的笑容,道,“哦?苻兄,你想怎么留它呢?” 苻文不假思索,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大喊,“赵安南,赵安南,快!快把这位‘炮’兄带到你的澡堂子去,你们俩好好地销魂一番。” 赵安南闻言,毫无风骨,滴溜溜地小跑了出来,还没等赵安南作何表示,却被刘懿起身虚手拦住。 只见刘懿转头,对北尤皖挤眉弄眼,笑道,“哈哈!苻兄,我的‘炮’,怎能让别人随意销魂呢,北尤皖,去,把炮捡回来,收好,三十年后,又是一枚好‘炮’!” 从没见过大场面的北尤皖,此时有些木讷,他没有读懂刘懿的眼神,大步出列,寻到那枚‘炮’后,便站在了距离赵安南三丈之地处,双手摆拳,准备同赵安南战斗。 赵安南见北尤皖是一名妙龄女子,一边把手中扇子收起,别在腰间,一边对北尤皖打趣道,“姑娘宽心,虽然你并不是我喜欢的女子模样,但小爷我也一定会手下留情 的。谁让小爷我天生就爱怜香惜玉呢!” 北尤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唾弃道,“呸,你个流氓,你不喜欢本姑娘,本姑娘还不得意你呢!哼。” 赵安南听罢,哈哈大笑,“姑娘,要不然咱们这样,你死气掰咧地求我一番,我便答应与你交往三日,如何呀?” 北尤皖又羞有怒,憋红了脸,但还是骂了一句‘登徒子’,挥拳便要教训赵安南。 机敏的苻文,冷静地洞察着北尤皖的一举一动,当他见到北尤皖毫无章法地向赵安南跑来时,稍加思索,立刻恍然大悟,心中不禁无奈暗叹:对面这位姑娘,看似良驹,实为劣马。看来,这无形之中,又被刘懿摆了一道,哎,我又损失了一员大将啊! 苻文在棋局之外的优势,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第241章 棋逢对手,将遇良帅(六)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同样可以用在北尤皖身上。 江湖人看来,北尤皖是实打实的高手,但只有知情人知晓,北尤皖除了拥有符合响应境界的体质,其余的各个方面,都没有达到境界本该有的条件。 这一点,刘懿是知道的,而苻文是不知道的。 所以,可怜的苻文在无形之中,吃了一个哑巴亏。 ...... 书归正传,被赵安南调侃的北尤皖,正怒气冲冲地向赵安南冲去。 赵安南嘴上风流,手上却很实在,见北尤皖牟足了劲儿跑来,也宁心静气,准备进攻。 就在这个当口,刘懿面向赵安南,背对北尤皖,兀自横在了两人之间,大喝一声,“都住手!” 赵安南立刻停手,等待刘懿说辞。 而奔跑中的北尤皖收不住劲儿,横冲直撞地把刘懿顶起,众人只见刘懿一声惨叫,身体便向赵安南飞了过去,赵安南躲闪不及,眼看着刘懿撞入了他的怀中,俩人互相搂着对方,在白雪皑皑的天池边,足足滚了十几圈,方才停住。 起身后,俩人除了眼睛,浑身是雪,活脱脱是两个雪人。 这一幕的发生,倒让场中的肃杀氛围,消弭了不少。 未等众人开口,刘懿当即拍掉身上轻雪,对苻文呲牙一笑,“苻兄,这一局,算我输了。” 还未开始,便已结束,这是众人意料之外,却是刘懿和苻文预料之中的结局。 面对人家的主动认输,苻文没有拒绝 的理由,只能故作大度地微微一笑,道,“刘兄承让,那我,可就不客气啦!哈哈。” 两人无声对视,各回己座。 以赵安南对北尤皖,苻文,又赢了一局! 以北尤皖换赵安南,刘懿,似乎也赢了一局! 棋局危机已解,可局势仍处劣势,苻文焦头烂额,冥冥之中,耳边突然传来声音:小子,你这棋力,可不怎么样啊?从第十手到现在,一直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啧啧! 苻文大喜,这道声音,正是师傅所说的,在暗中护其周全之人,上次彰武城门施救后,此人再无音讯,苻文一直以为其已经不在自己身边,怎知今日出现,如久旱逢甘霖。 于是,毫无境界的苻文,尝试放空自己,在脑海中反复重复自己想要说的话,心中默念道:大侠,您老要是再不出手,晚辈便一败涂地喽! 阴沉的声音,再次传入苻文耳廓:老夫只负责护你周全,怎么,还要负责帮你下棋不成? 苻文眼珠滴溜溜一转,默念道:大侠,晚辈在大汉的地界输了棋,丢的,可是咱大秦的人呐! 此话说完,苻文的耳边又复安静,几个呼吸后,阴沉的声音,再次从暗处传来:我说,你走!车三进四,吃相! 有高人指点,苻文赶紧行棋。 静立一旁的夏晴,自然观察到了这一幕,他不屑地瞥了瞥嘴,喃喃自语,“老不死的,护犊子!” 话音刚落,夏晴身下忽然微风鼓噪,风过 之处,雪澌溶泄,在夏晴周围吹出一块裸露山石的小圈,那股细风,顺道捎来了一句话,轻飘飘地吹入夏晴的耳朵,“小子,老夫可不愿意在汉土之上,击杀几个来路不明之人。你若不出手,老夫保证,今天,就只是下棋!” 夏晴努了努嘴,不经意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有人东风暗送妙计,苻文如虎添翼,几番批亢捣虚,第七十七手,苻文车一进九,反将了刘懿的军。 刘懿帅五进一,随后大眼猛瞪,冷汗大作,自己的车与帅并处一线,下一步苻文车九退八,再将军,自己沉帅,对方必定要抽车,大车一没,满盘皆输。 看来,自己得主动一回了! 而后,刘懿转头看了看乔妙卿,小娇娘秒懂其意,英姿飒爽,顺势而出,揉了揉通红的桃腮,朗声对苻文道,“乔妙卿,推碑境,武器竹笛。” 刘懿揉了揉太阳穴,指着自己的车,对苻文嘿嘿笑道,“苻兄,我这车迷路了,我想带它找找家!” 见是推碑境界的硬茬子出战,苻文索性放弃,对刘懿道了一句‘我让了’,便摊了摊手,大喊了一嗓子,“邹茯苓,你会下棋么?” 苻文身后,立即传来邹茯苓大大咧咧的声音,“不会下棋,会喝酒!” 苻文哈哈一笑,“不会最好!来,把刘兄的车,随便挪一挪!” 聪明人来看,苻文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这一回我主动认输,你的车挪到棋 盘的哪个位置,该我说了算,而这一挪,或许,可以再次置对方于死地。 对此,刘懿不置可否,挥退了乔妙卿后,单手虚托,摆了一个请的姿势。 苻文赶紧道,“邹茯苓,还在等什么,快来!” “还有这好事儿?”邹茯苓和北尤皖一个德行,同样没听懂主子的心思,见他揉了揉鼻子,昂首出列,站到苻文身侧,煞有其事地看着棋局。 稍等片刻,执棋的两名少年,产生了不同的心性。 刘懿身处颓势,却气定神闲,沉肩坠肘,两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思索着棋局。 那边,苻文则没有这般心情,在暗中高人的相助下,他在这盘棋上,已经渐成大势,只要邹茯苓挪对了地方,刘懿便再无翻身之机。 胜利在望,他的心情,渐渐变得热烈和失控,那是对即将唾手可得的胜利的急迫,是对此行终于要画上一个锦上添花的句号的极度欣喜。 胜了你刘懿,拿到了不世珍宝龙珠,我苻文,必名扬天下。 他的渴望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强烈,为了帮助邹茯苓一锤定音,他强定心神,目光锐利,心中默默呼唤那位同他始终形影不离的高手,“前辈,麻烦您传音给邹茯苓,帮他落子。” 暗中立即传来斥责的声音,“小子,这只是一无足轻重的盘棋局而已,万不要被盲目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苻文不由自主恼怒起来,“前辈,那您是不肯帮助晚辈喽? ” 暗中继续传来斥责的声音,“猪脑子!我的存在,只能有你知道,若被第三人洞悉,那还叫个屁暗中护卫了?哼,不怕告诉你,如果被他人知晓了我的存在,要么,他人死,要么,老夫走!” 苻文恍然大悟,立即清醒,对暗中高手道,“前辈,是我唐突了!” 暗中高手并未礼让,阴沉这声音道,“让这小子自求多福吧。小子,你也得小心着点儿,对面还有一件大杀器没有登场呢。沉住心、静住气,挺到最后,做人、做事和下棋,都是这个道理,这世上从来不乏天资卓绝之辈,但顶峰之上之所以之后寥寥数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拥有绝对的才华和实力,而是因为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很扎实。” 苻文瞬间收心,安静地等待着邹茯苓抉择。 或许邹茯苓真的不会下棋,这小子看了半天,而后,他忽然双眼放亮,笑道,“大哥,看我给你画龙点睛!” 还不等苻文回应,邹茯苓伸手便来,待得落子,苻文的眼睛瞪如铜铃,表情瞬间阴沉下来,就连躲在暗处的那名高手,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反倒是刘懿,‘扑哧’一声,笑了! 这邹茯苓居然将刘懿的车,放到了棋盘底位,与苻文的将在一并线,反过来倒是将了苻文一军。 攻与守的转换,就是这么简单。 若非不是苻文十分了解邹茯苓的底细和秉性,甚至会觉得邹茯苓是刘懿派来的 卧底。 此时的苻文可谓欲哭无泪,他满脸绯红,嘴唇上下翻动,眼中泛着泪花儿,他实在想不明白,棋盘上这么多格子,你邹茯苓放在哪里不好,干嘛非要在最致命的地方落子呢? 少年仰头看天,鼻子说不出的酸涩,他终于明白了战国赵国拥有赵括、百年前零陵太守刘度拥有邢道荣是个什么滋味了! 风云变幻尽尘土,是非成败转头空。 邹茯苓此时却十分得意,他转头看了看苻文的脸色,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伸手想再换个位置,刘懿却急忙按住自己的车,双眼支棱的溜圆,道,“兄台,咱们落子无悔,落子无悔啊!” 场面短暂安静,三名少年,同时尴尬地静立在场中。 一日对局,苻文早已耗干了耐心,见天寒日晚,夕阳西下,他面色微冷,大手一抬,伸手掉头回车,与刘懿的车相对,闷声道,“叶鲤,会客!” 一身铠甲的叶鲤,雄姿英发,腰跨一口铜钹磐口雁翎刀,威风凛凛,从苻文阵营缓缓走出,来到苻文身侧后,腰直如松,职业军人的威武肃杀之气,尽显无遗。 未等刘懿张口,他的阵营中,孤傲不群的牟枭,表情似寒潭般冷漠,目光如刀般冷厉,披白甲、拎长矛,陡然出阵。 所有人屏住呼吸,聚精会神看向场中。 傻子都能看出来,双方都已经黔驴技穷,这将是今天的最后一战,当定胜负。 叶鲤昂首挺胸,朗声拱手, “大秦,烛龙校尉,叶鲤。” 牟枭依旧冷漠,淡淡地道,“大汉,武宁中郎将,牟枭。” 两名境界相当、身份相当、职业相当的军人,代表着各自的国家和荣誉,拉开架势,准备死战! 刘懿和符文同时握紧双拳。 是输是赢,就在此一举了! 第242章 棋逢对手,将遇良帅(七) 在沙场中磨砺出来的功夫,很少有花里胡哨的招式,招招都是杀人技。 两人都是刚猛性格,自报名号后,牟枭目如朗星,微微运气,便起矛前冲,矛出如离弦羽箭,直奔叶鲤胸口刺来。 叶鲤不逞多让,见他双眉斜飞,面色一沉,手腕立刻抓起腰边刀柄,起刀出鞘,单手斜刀左闪右闪,踏着左右摇摆的螃蟹步,向牟枭窜去。 见叶鲤左右闪躲的架势,牟枭自知自己这一刺难以击中,于是,他在奔跑过程中临时变招,一个鹞子翻身,压低自己下盘,长矛由刺变扫,卷向叶鲤中盘,势大力沉。 叶鲤艺高人胆大,面对牟枭变招,他并未选择撤步,反而借着冲劲儿,一个滑步蹿出,身体整个贴在地面上,横刀猛喝,直取牟枭下盘。 转瞬间,两人相距方寸,牟枭矛扫至,叶鲤刀亦至。 牟枭不愿换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在雁翎刀扫到下摆瞬间,他收回长矛,拔地一跳,躲过了叶鲤来势汹汹的雁翎刀,踩着正贴着地面滑过的叶鲤肩膀,飘然擦了过去。 错身之后不远,牟枭落地,叶鲤起身,两人同时停顿转身,俱都快如闪电,挥舞各自兵器,向对方攻去。 两人就犹如一柄即将出鞘的绝世宝剑,锋芒毕露之中,又带着一丝沉稳与含蓄,静如云贵千山,动如海啸奔腾。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小、一寸巧,一寸短、一寸险。 叶鲤和牟枭,一 个手持长兵,一个手持短兵,优势各有不同。 叶鲤深谙其理,他在进攻中不断变换身姿,如巨蟒缠树,如影随形,他见缝插针,试图与牟枭展开近身肉搏,只要两人近身,牟枭一杆长矛的优势将变成劣势,而自己手中的雁翎刀,便会发挥最大限度的杀伤。 这一点,少年从军的牟枭自然也知道,作为武宁军先锋大将,搏杀技巧自非寻常将领所能及,不然以其父武宁将军牟羽的果敢正直,也不会让他的儿子坐此先锋大位。 为了避免被近身,牟枭勾矛、提矛、吐矛、点矛、压矛,各色招式齐齐用出,矛头到处,梨花带雨,水溅不入,牢守隘口,叶鲤只能在外围伺机待发,方寸不能介入。 叶鲤膀大腰圆的身体,十分灵活地游离在牟枭银矛攻击范围之外,不越雷池半步,他十分谨慎,只在外围试探,看来,他打算探微于拨云见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绝对不会杀尽银矛进攻范围的。 不到十招,众人发觉叶鲤的试探频率似乎慢了起来,每次试探,也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反观牟枭,招招灌力、式式猛攻,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刘懿一方的所有人都认为叶鲤技不如人,只能一味防守,刘懿不通武事,也只这样认为。 除了身在局中不问局的夏晴,此刻,刘懿一方只有乔妙卿看出了门道,小娇娘妙目微瞥,轻哼一声,悄悄走到 刘懿身侧,附耳低言。 刘懿听后,大惊失色,便要开口说话。 一直在旁眼观六路的苻文,何等人精,他见刘懿想要起身戳穿叶鲤的小心思,急忙上前,捂着刘懿的嘴,眯眼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刘兄,难道你想做小人么?” 刘懿一把推开苻文,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道,“咋的,老子裤裆紧了,起来松松腰带,苻兄也要管上一管?” 苻文微笑退后,玩味地看着刘懿,“是我多虑了,刘兄自便!” 刘懿看着场中打斗厮杀,欲言又止,他瞪了苻文一眼,最后,还是提了提裤子,选择了坐回原位,不再吭声。 两名少年各揣心事,再无交谈。 这一天,值得两名少年纪念,因为,这是两人今生第一次正面的交锋,和平的交锋,也是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次交锋,此后一生的交手,两人之间,往往隔着千山万水、千难万险、千言万语,和千军万马。 ...... 耍枪讲求意在劲先,矛亦同理。牟枭手中一杆银色长矛,招招劲道十足、虎虎生风,压迫感十足,再加上牟枭英武挺拔的身姿,直叫旁观者不由得赞一声‘细腰阔膀独一帜,银盔白甲俊少年’。 仅从场面上看,牟枭完完全全在压着叶鲤打,叶鲤始终占据下风。 但,没过几回合,敏锐的牟枭,嗅到了叶鲤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这叶鲤只在自己银矛所至的边缘进行反复试探,虽然时 不时挥出一刀,但大多数时间都有点儿以作佯攻的味道,而自己每次攻击皆用尽全力,叶鲤仅在一味防守,只要稍一松弛,叶鲤便会趁虚而入,可自己若全力以赴,再加上用矛本身便比用刀更加消耗力气,几十招后,气力泄尽,无法挽狂澜于既倒,也难逃一败。 这与场下乔妙卿所想,不谋而合。 表面上,牟枭占尽优势,实则,如此僵耗下去,牟枭的败局,已定了。 想到此,牟枭不禁冷哼一声:这叶鲤算盘打的精妙,他想玩拖刀计,耗光我的力气,在百招之后拿我,哼,痴心妄想,必须一鼓作气、速战速决。 大将杀敌只一招,牟枭打定主意,找了个换气的空档,瞅准机会,银矛突然向前一挺,脚步紧紧跟随,与叶鲤手中磐口雁翎刀刀刃一碰,牟枭力道再微微偏颇,大矛犹如一条跗骨灵蛇,顺着叶鲤的雁翎刀就钻进去了,直插叶鲤心脏而来。 这一击来的诡异又突然,叶鲤始料未及,迅速收刀退步,右臂伸展,雁翎刀迅速在其手上画了个半弧,刀身从下而上,横停在牟枭落矛之处,有惊无险地挡下了牟枭致命。 不过,叶鲤虽然躲过一劫,银矛强力劲道带来的巨震,却也让他气血翻腾,暴退了数十步,中门大开。 矛有阴阳之理,牟枭见人病要人命,立刻纵身挺上,贯满力气如长江大河般往叶鲤身上卷去,将叶鲤置于长矛攻击范 围之后,他又健腕一抖,银矛一吞一吐之间,挑、扎、刺、拨各种招式,随心所欲,接踵而来。 众人牟枭手中一杆银矛弯了又直,直了又弯,挥动如天龙闹海,拚死强闯,叶鲤一把雁翎刀劈了左,银矛就往右,劈了前,银矛自会去挡后面,打的叶鲤连连后退,应接不暇,大有败局早呈之势。 不过,叶鲤作为大秦天狼九卫中的一员实权校尉,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找准机会,猛一换气,平掠五丈,趁牟枭提枪来刺之际,马步深扎,雁翎刀一横,以刀面对矛尖,两相碰撞之下,一声刺耳巨响,宛若平地起焦雷,摄入众人耳膜。 所有人同时捂住耳朵,目不斜视,死死盯着两人的纠缠绞杀。 只见牟枭凌空飞至的银矛杆子,立刻被雁翎刀刀面顶弯,强大的反作用力,直接将牟枭连人带矛弹了回去。 叶鲤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他双目圆睁,一声长啸,腾身而起,脚踏奇步,立刻欺身而上,雁翎刀直取牟枭头颅。 牟枭退中有攻,后退之间,脸上却露出充满自信的傲气,对叶鲤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虎目却射出令人震憾的神光,只见他将银矛矛把一转,力都不用,只一个转身,矛头便弹了出去,又再扎他叶鲤一个回还。 叶鲤早料到牟枭会有此后手,见银矛激射而来,叶鲤右脚一弹,左脚猛踩,反向躲开矛尖,借势欺身,狂劲涌入, 开始绕着牟枭迳自加速,迅速转圈挥刀,极快的速度,让叶鲤的身体化为残影,一时间,牟枭好似被千军万马团团围住,不得而出。 这是叶鲤的独门绝技,战场之上,此招一出,不知令多少英雄肝胆俱寒。 眼见叶鲤马踏连营,牟枭战意奔涌,喝叫声有若霹雳般传遍每一个角落,见他人矛合一,劲力爆发,一杆银矛竟像有灵性的生物般,银矛想往哪里去,牟枭就送它去哪里,牟枭眼到哪,银矛就自会扎哪里,枪枪不落空。 叶鲤在牟枭身遭化身的残影,几次冒险突进,都被长矛打点几下告吹。 一时间,场中刀如电闪,矛似霹雳,刀矛交击之音,不绝于耳,看得众人屏气凝神,生怕错过精彩场面。 两人越战越勇,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相较牟枭,此时的叶鲤更加消耗体力,‘速战速决’这个想法,同样涌入了叶鲤的脑海。 在绕着牟枭急速奔跑之间,他随意看了一眼脚下被自己蹚出了小山沟的地面,灵机一动,嘴角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意,计从心来。 在转圈之时,他脚踏奇步,右脚忽然顿步,衔住一枚石子,一脚踢了出去,小石子精准地击打在了银矛矛杆儿上,银矛矛尖落点之处竟偏离了半分。 境界相当的武夫之争,只在分寸,牟枭手中银矛矛尖的偏离,使他油泼不入的身法出现了短暂的缝隙,也为叶鲤打开了一个口子。 牟枭见 此,心中巨震,就在他暗叫不好之时,叶鲤身法快如疾风,未等牟枭收紧防线,他已经用刀身荡开矛尖,单刀直入,杀向牟枭腹地。 牟枭形势顿时危急。 旁边的夏晴见状,已经做好了出手相救的准备。 牟枭躲闪肯定不及,胜负就在一线,这位翩翩冷少年露齿一笑,腰力到杆巅,用臂力轻轻一提一弹,银矛先是向左轻晃了一下,而后向右巨颤,最后,竟弯成了一个夸张的弧,狠狠拍向近身叶鲤的身后。 ‘啪’、‘嘶’两声传出,两人分立两侧。 众人细瞧,牟枭右臂被雁翎刀划出了一道腥红血槽,叶鲤被银矛矛杆拍的血气翻涌,粗气大喘,嘴角似有血痕。 看来,两人谁也不好受。 苻文与刘懿见己方爱将受伤,心头如被雷殛,轰然一震,一股热血,直冲头上,正当两人欲为各自爱将加油打气时,一股危急关头带给睿智之人的大静之气,入脑入心,瞬间让两人沉默,心中各自盘算起来。 刘懿沉心静气,心中盘桓:若牟枭输阵,自己能有几分把握挟持苻文,用以要挟诸敌,让己方全身而退? 而在此时,刘懿耳边传来夏晴的声音:棋虽小道,品德最尊。以和为贵,莫要生事。他背后的实力,远非现在之你所能及,见好就收吧! 此时的苻文,双目闪动残酷凶毒的邪芒,伸舌舐唇,心中也在盘算:叶鲤究竟能否取胜,到底要不要先行停 手,收买叶鲤的心。停手之后,要不要凭借绝对实力,强杀刘懿极其党羽,强行夺取龙珠呢? 也就在此时,始终护在苻文身边的神秘人也为苻文出谋,暗中道,“事已办妥,速速离去,切莫贪功恋战,迟则生变。” 两名少年各怀鬼胎之际,牟、叶二人,已经摆开架势,再次对攻。 刘懿、苻文两人同时起身,跑到两人中间,硬生生拦下了两人的第二轮对决。 刘、苻两人顾目而视,深吸一气,不约而同地笑了。 车无轮,马无鞍,炮无烟火、卒无粮,这盘荒唐且毫无章法的棋局,和了! 苻文举止文雅,白哲清瘦的脸上挂着微笑,对刘懿拱手道,“万里江山,运隆祚永,牵情惹思,下次见面,我可要胜你一筹,刘兄,再会!” 刘懿文质彬彬,从容笑道,“那我倒希望苻兄你不要像今日这般,一手好棋,下得稀烂!苻兄,再会!”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再会! 第243章 昭昭日月,离离星辰(上) 天池美眷说苻刘,一局棋抨缔恩仇。 只为二人多节义,死生不解赖神明。 ...... 苻文一行走后,霞光渐陨,人间忽晚。 众人放松心情,抬眼望去,天池之上,雾遮云掩晚风凉,丝丝七彩挂斜阳。 夏晴适时走到刘懿身侧,犹豫片刻,才道,“秦人性烈,看样子,他们一经离去,便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了。” 刘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眯眼开心笑道,“这可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棋局啊!” 夏晴噘嘴,“要不是对面这小子在对弈过程中出现了两次重大失误,你小子肚子里的至宝,早被人家拿去了。” 刘懿转向夏晴,憨笑连连,“有夏老大在,这种事情,怎会发生?哈哈,夏老大,得了琴虫,又获了龙珠,你说,我这算不算锦上添花呢?” 夏晴狠狠剜了刘懿一眼,没好气儿地道,“你以为龙珠是什么名刀名剑能比拟的?告诉你,刀剑神兵、字画文玩或可通过奇遇得到,龙珠却是天地极品,纵遇亦难求。苻文那小子不知道龙珠的妙处,若是知道,他还能陪你在这下棋?哼,你小子,先后得到了紫气东来和龙珠两桩机缘,没事儿躲被窝里偷着乐去吧!” 刘懿笑嘻嘻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没事儿要乐,有事也要乐。” 随后,刘懿问道,“夏老大,你方才说苻文不好惹,他到底是谁啊?” “孤陋寡闻了吧?小子,你还得多涨 涨见识啊!”夏晴轻轻弹了刘懿一个脑瓜崩,语重心长地道,“大汉大秦,当世双雄。大汉天子刘彦,育有一...。” 说到这里,夏晴顿了一顿,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刘懿,方才平复心情,继续道,“大汉天子刘彦,育有一子。大秦头狼苻毅,育有四子。” 未等夏晴说完,刘懿机敏反应,挑眉问道,“他是苻毅龙子?” “你小子,事后诸葛亮!”夏晴不轻不重地叱喝刘懿一嘴,便点头道,“若我所料不错,他应是大秦四皇子,苻文。” 刘懿深然道,“难怪他麾下有那么多精兵悍将!” 夏晴撇嘴道,“你小子,莫要门缝里看人,苻文这小子能有今日之成就,靠的,全都是他自己。” 刘懿眯眼问道,“此话何来?” 夏晴站在天池岸边,远眺千山遍雪,“大秦虎狼,素来信奉弱肉强食,这个铁血原则,大秦皇室用之更甚。苻毅曾言:他的四个儿子,谁能活到最后,谁就能继承大统。” 刘懿努嘴,“这么残忍?” 夏晴衣袍微微鼓动,声音渐沉,“强权大于法道,是这个世界上永恒不变的真理。” 刘懿默不作声,心中默想:父亲可不是这样教我的。 夏晴背对刘懿,继续说道,“根据我的消息,去年我等之所以会在彰武城偶遇苻文,正是因为苻毅四个儿子窝里内斗,苻文在秦境难以生存,方才跑到我大汉地界。” 刘懿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夏晴两眼微眯,轻笑道,“接下来的故事,恐怕要让你大吃一惊了。” 说罢,夏晴极有耐心地为刘懿讲述了苻文是如何统御凌源山脉中的百兽,又是如何返回天狼城复仇,最后又是如何利用自身优势整合资源,只听得刘懿惊叹连连,直呼‘人比人,比死人’。 夏晴则慨然长叹,“此子绝非池中之物。我听闻我大汉当朝太子刘淮,是个十分平庸的角色。哎,有苻文此子在,数十年后,我大汉或将遭受重创啊!” 刘懿笑嘻嘻地道,“哎呀呀,夏老大,生前不管身后事,你管那么多干啥!” ‘啪’,夏晴回首,狠狠给了刘懿一个大脖溜子,拎着刘懿的耳朵,没好气儿地道,“你说老子数十年后便作古了?” 刘懿吃痛,赶忙告饶道,“哎呦呦,哪有哪有,夏老大你多福多寿,定是长命百岁,快松手!” 夏晴悻悻然点头,松开了手。 刘懿揉着耳朵,憋屈说道,“再说,我也没说错呀!数十年后,夏老大您不也百岁高龄了?那岂不是长命百岁啦!” 说完,刘懿如同一只脱兔,远远跳开,对夏晴嬉皮笑脸。 夏晴无奈一笑,“今夜天色已晚,刘大人,咱们就地扎营可好?” 刘懿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瞧好吧您的!” 眼望刘懿远去,夏晴只身站在池边,淡看无边平潮,良久不肯离去。 云雾似龙盘天山,烟火人间入金 霞。 天池盛景经年在,宛如仙境留人间。 就在刚刚,苏道云趁着夏晴和刘懿聊天之际,闷声搭起了帐篷,在雪堆里冻了大半天的他,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此刻,他只想钻进被窝好好睡一觉。 北海和北尤皖在茫茫雪地里四处寻找,勉勉强强在雪里挖到了些许可以用作生火的碎干柴。 在北海和北尤皖的指挥下,乔妙卿这位平日里不识人间五谷的千金大小姐,勉勉强强生起了火,熬熟了粥,三人一同安顿好受伤的王大力与牟枭,也都去休息了。 诸人昏沉睡去,独有刘懿坐在火边,无心睡眠,少年北望天池,回味今日经历种种,心中百感交集。 今天所见所闻,让刘懿叹宇宙玄奇、万物渺小的同时,更让其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初来乍到的苻文,手下可谓精兵强将,如果不是苻文在派人对战北尤皖时判断失误,今日自己定是个必败之局。 想到这里,刘懿不禁慨然叹道,“大汉自有三千风云客,没想到,大秦也有一把星斗臣。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 更加颠覆刘懿认知的是,人有善恶,没想到吞吐云雨的龙、世人敬仰膜拜的神仙,竟也有忠奸之分! 懿又仰观天象,天空中正繁星璀璨,每一颗星星,都在按照自己的轨道,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当看到太白星时,他似乎有所顿悟,但这一丝顿悟,却犹如握不住的流沙,从 他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少年摇了摇头,不禁自言自语,“呵呵!天地之大,人如沧海一粟,哎,人间真悲哀、真有趣啊!” 恰是时,轻声吟诵从不远处传出,“天地有常经,古今可通谊。” 刘懿侧脸,只见夏晴一摇一晃地走来,坐到了刘懿身旁。 夏晴看刘懿有些失魂落魄,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温声道,“我曾听闻,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我又听闻,苏秦伴张仪、庞涓遇孙膑、汉王碰项王,世上因果循环,相生相伴,总有一人是你命里的克星。小子,你不必太过纠结,人活一生,忠于自己,热爱生活,笃定前行,就好啦!” 刘懿意态悠闲,拄着下巴,仰头看天,“夏老大,据我了解,一直以来,您都是个不畏强权的人。苻文是不是四皇子,似乎和您白日里出不出手,没有太大关系。那么,夏老大,您今日刚刚为何袖手旁观?” 夏晴一脸淡然,“今日我若动手,怕今日你我八人,全都要命丧天池了!” 刘懿不染半点成人浑浊之气的大眼睛闪闪生辉,直视夏晴。 还没等刘懿继续发问,夏晴自言自语地道,“苻文那小子的来路既然不简单,在其暗处,必有上境高人相陪,事实也是如此,在暗处,有一名足可以秒杀我的上境高手护卫苻文。躲在暗处的高手似乎想低调行事,不愿在汉境内太过乖张。所以,我不动手,他也不会出 手,双方自当是小儿骂街、孩童嬉闹,即使苻文对你动了杀心,暗中护卫苻文之人,也会适时阻止。” 夏晴顿了一顿,语重心长,“但是,我若出手,那今天,这两伙人是要分出个生死的!而且,正如我方才所说,我们会死,生的,是他们。你,明白了么?” 刘懿点了点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认真看着夏晴,“墨家钜子寒李曾对我说:战虽有陈,而勇为本;丧虽有礼,而哀为本;士虽有学,而行为本。夏老大,坊间市井传言您和父亲是天子宠臣,那必然是了解天子秉性的,懿儿今夜冒昧相问,五郡平田一事,经此一行,到底是帝王心术,还是化解百姓急迫啊?” 夏晴转头看着刘懿,眼神既心疼又赞赏,他摇晃着大脑袋,摸着刘懿的小脑袋笑道,“你这小子啊,想的还挺多。天子对平田一事的心思,你刚才说的两点,自然是全部都有的。试问,这世上,哪里会有不求回报的爱呢?对不对?哈哈!” 听完夏晴所言,刘懿满脸不屑,鄙夷道,“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懿儿觉得,天子最锋利的帝王心术,便是造福于民,只要百姓安乐、民有所依,只要野田荒冢不生愁,天下必会大同。届时,什么世族之患,什么外族之患,什么皇族之患,自然会土崩瓦解!” 夏晴赶忙堵住刘懿的嘴,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帐中,眼里充满了 责怪,那意思是:帐中的苏道云和牟枭,并不能完全算是己方中人,有些话,不能在这里乱说。 刘懿会意,立即闭口不言。 夏晴松开手,附在刘懿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小子,你方才这番话,对我说说就得了。老话讲祸从口出,你如今只接触了本家刘氏、宣怀赵氏、彰武樊氏和公孙氏这几家世族,这几家世族里,如樊听南、赵遥、公孙乔木之流,都是极好说话、又肯顺应大势之人,若遇那些以文起家或桀骜不驯的世族,怕是要用你这八个字来杀人诛心喽,所以,小子,你出门在外,一定要慎之又慎!” 第244章 昭昭日月,离离星辰(中) 天池之上,潮平岸阔,十里明月,一点灯火稀。 夏晴对刘懿的说教,是对的。 江湖如庙堂,蛇蟒蛰居,鱼龙混杂,一步不慎,误入了哪座大神的庙,便是万丈深渊。 在凌源城,城里的人都说:夏晴将刘懿视若己出,刘懿所有的事,他都关怀备至,刘懿所有的问题,他都苦口婆心,说他是刘懿的义父,也不为过。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也! “哎呦,我的夏老大,真当我傻啊?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能对别人说么?”刘懿挣脱了夏晴的手,用身子拱了拱夏晴,俏皮地道,“也就对你说说吧!” 讲到这里,刘懿忽然有些落寞,低头道,“毕竟,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至亲之人,如果连至亲之人都不能掏心掏肺地说一些知心话,那人生该有多寂寞啊!” 天涯寒尽,寂落星河孤雁飞。 夏晴强行拽过刘懿,照着脑袋打了一下,而后又搂着少年并不算宽的肩膀,压低了嗓子,岔开了话题,“哼!忘了你在望北楼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大爷我讨要工钱的时候了么?那个时候,老子少给你一个铜子,你都视我如杀父仇人,这时候你倒是把我当你家人了,嗯?” 刘懿立刻笑呵呵地向夏晴讨饶,道,“哎呀!懿儿这不是长大了,懂事了嘛!谁还没有个犯混的时候呢,对不对?” 夏晴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苍穹辽阔,这对‘ 父子’,安静了看了一小会儿星星。 稍顷,天愈渐冷,刘懿为火堆填了一些干柴,转对夏晴阙疑问道,“夏老大,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所谓的高人,既然得了大神通,做事为何仍要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有朝一日,我果为巨海长江,何患横流污渎之不能容纳!” 夏晴嘿嘿一笑,“小子,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家大业大,越要谨小慎微。你这个年纪,理解不了这个道理,就好像少年时总爱酒、中年时总爱茶、老年时总爱白水一样,什么样的年纪,悟什么样的道理,你呀,路还远着呢!” 刘懿直截了当,认真说了句,“不懂!” 没到那个年纪,自然体悟不了那个年纪该有的感悟,夏晴对此,倒也不做苛责,他试着从另一种角度为刘懿解释问题,沉思片刻,道,“广义的讲,一些武人以力破境,自然没那么多计较。大多数的人嘛,就有许多的说法了,什么道心啊、剑心啊、忌讳啊、隐疾啊,等等等等,这些因果,导致了修行之人总有自己的条条框框,也导致了许多人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 夏晴顿了一顿,继续道,“要知道,向上修行,如逆水行舟,向下跌境,可如顺水架船。谁都不愿意因为一时冲动破戒,坏了辛辛苦苦得来的修行。” 见刘懿半知半懂,夏晴索性耐心解释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修行一途,并无定式, 信佛、崇儒、拜道、入魔,从农、从术、从医、从工,抚琴、玩牌、炼丹、书画,心之所至,功夫所指,天道所开,都可入境。” 这是刘懿为数不多的了解修行一事,他有些吃惊,“那世上之人,岂不是都在修行?” “哈哈,对!人间万事皆修行,小子,你此番五郡平田,又何尝不是一场修行呢?”夏晴朗笑道,“修行的渠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不过,大多数武人选择以力证道,大多数文人选择以书入境,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世人的误区。” “嗯...,就好像你每天早上都只喝粥,别人就以为你早上只会喝粥一样!对吧,夏老大。” 刘懿的比喻可谓恰到好处,深得夏晴中肯。 此时的夏晴,不再是蜗居一隅的一个酒楼掌柜,仿佛一位博学多才的老师,将自己毕生所见所闻,倾囊相授,道,“小子,不管是文人还是武夫,在入境之后,更需步步为营,稍有不慎,便有跌境之危。” 刘懿好学好悟,立刻追问道,“夏老大,什么情况会导致致物境界以上的文人和武夫跌境呢?” 夏晴神色淡然,面如平湖,解释道,“跌境的原因,有很多种。比如信佛之人,杀人或可跌境;爱琴之人,琴毁或可跌境;中正之人,动邪或可跌境;嗜血之人,行善或可跌境;习武之人,从文或可跌境。修行修行,说白了,就是修炼行为,而‘行 为’二字,说白了,就是隐藏在自己心中的人生信条,违反了自己的信仰,自然就会跌境了。” 夏晴向池中扔了一块儿石子,石子在偌大的天池上,泛起一丝涟漪,天池很快重归于寂静。 夏晴对刘懿笑道,“况且,江湖世道,一些人最讲一个‘名’字,善也好,恶也罢,他们不屑放下身姿去欺负与自己实力不符的人,这样做往往会遭人唾骂不齿,对自己的心境,也是个不小的影响。当然,这话,并不绝对!就好比棋局胜负,到最后才有定论,哪有开局知结尾的呢?” 听完这些,刘懿对修炼一途的了解,掌握的更加深刻,他望着郎朗星辰,脸上露出了向往的神情,“哎!真羡慕你们这些入境之人啊!恃境而生,来去自在。” 夏晴打了个哈哈,“世人皆讨自在,可世间哪有自在?诸天神佛有戒法,天上哪有自在?羽化通玄、羽化通玄,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罢了!” 少年心中满腹心事,便没有理会夏晴的兀自感叹,问道,“夏老大,你说,咱们这一行,如此辛苦,有牺牲了许多人的性命,当今世人,会知道我们的故事吗?” “懿儿,你记着,烛火之小,当有烛火之亮;升斗微官,当散升斗微光。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誉扬天下。” 刘懿仔细品味,瞪大了眼睛,问道,“夏老大是说,公道自在人心?” 夏晴 望穿池水,幽幽微叹后,笑道,“即使他们不知道,你不是还知道么?你那座‘望南祠’,不是也知道么?” 刘懿一下便猜到了夏老大的语中深意,抬手道,“但有功绩,当拓碑树祠、着书立传,传世千古!” 刘懿心思大开,随后,笑眯眯拍起了夏晴的马屁,“今后路途艰难,还要夏老大多多照应啊!” “呸,你小子,大走狗屎运。龙珠在手,修行势如翔龙,水绕云从;紫气在眉,更可启智开灵,福寿无量。两种福缘皆被你得,勤加感悟历练,短则五年,长则十年,定是致物境界文人,还用个屁我啊?” 夏晴扣了扣鼻子,“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将来想要入境,又能有多大作为,这与你的心善勤学和对天道的感悟,是脱不开干系的!” 刘懿挠了挠头,“懿儿的未来,还要仰仗爹和夏老大帮忙呢,哈哈哈!” 夏晴挑眉笑道,“你小子,休要阿谀奉承,你夏老大我,不吃这套!” 刘懿笑面如花,“大树底下好乘凉,这辈子,我就黏上夏老大你了。” 夏晴没好气儿地道,“去去去,要黏,将来自己在江湖上找个大人物黏去,老子没那个心情陪你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况且,你夏老大我,也就是个致物境界,黏着我你就知足了?” 刘懿坏笑道,“知足常乐嘛!” 夏晴无奈一笑,远眺巍峨耸立的雪岭银峰,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或许,你夏老大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对于亲近之人,刘懿自然万分关心,夏晴这么一说,刘懿顿时紧张了起来,赶忙问道,“咋了?夏老大?身体有隐疾了?还是最近心情不好发发牢骚?有病治病,咱可不能寻短见啊!你可不要吓我哦,夏老大。” “短见个屁!” 夏晴‘啪’的一下,给了刘懿一个清脆的脑瓜崩,疼的刘懿龇牙咧嘴,直言道,“夏老大,你这也不像个生病的样子呀!” 夏晴一声轻哼,神色严肃了起来,“小子,前些日子你答应赤松郡二山七寨十二岗父老们的两件事儿,你想如何解决?” 刘懿乍听一愣,旋即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 “没想好,对吧?”夏晴摆正身姿,坐如老松,语重心长,“对百姓,自是要讲求信义,才可收服人心,总不能说了不做,到最后承诺如屁响,误人不说,最后,反而害了自己!” “额...,夏老大,懿儿自小起,您与父亲便教育我要言必信、行必果,这两件事,懿儿自是记得。” 刘懿揉了揉鬓角,也将身体坐直,诚然道,“翌日便是北尤皖生辰,明早,我便会用大绳子拴住北尤皖,将其泡入天池边缘,若池水真能抵挡天劫,自然是好。若不能,懿儿也没有想过该如何!用钱?给粮?我觉得,都不是最为妥帖的补救方法。” 夏晴瞪了刘懿一眼,“先不说到底是天池神水 的奇效还是轩辕大帝的结界能够帮助北尤皖躲过天劫,你夺了神龙的心头肉龙珠,把北尤皖扔进天池,就不怕天池里那头孽龙,一口把这水灵灵的姑娘生吞了?” 刘懿默然,对于白日里突发情况产生的后果,少年没有任何思考,最后,他蹩脚地说了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夏晴没好气儿地道,“我呸,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刘懿吐了吐舌头。 “小子,旬月前,你在二山七寨十二岗父老面前,豪情壮志、信口雌黄,怎么样,现在尝到苦果了吧!” 瞧着刘懿左右为难的样子,夏晴开怀大笑,伸手又拍了刘懿一个巴掌。 第245章 昭昭日月,离离星辰(下) 夜晚寒深,白石凿凿,静若处子的天池,莫名泛起一丝涟漪。 无风不起浪,今夜,或许有大事发生。 ...... 听完夏晴奚落,刘懿露出了苦瓜脸,惆怅道,“嘿!事急从权,当时,江瑞生的威胁还未消除,我一心只想着募兵对付江瑞生,怎料到,如今会有此一劫啊。哎,早知道高山雪寒,寻常士兵无法上山,我又何苦大费周章去招募人马呢!直接轻骑快马,奔上天池岂不快哉。” 夏晴眯眼瞥着刘懿,“马后炮!” 少年长舒一气,又展颜一笑,“父亲曾说: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之事。北尤皖的事情上,我如果不放手一搏,怎知最后胜负呢。而且,夏老大,懿儿觉得,连神龙都冲不破的轩辕封印,我想,小小天劫自然不在话下了。” 夏晴微微点头,语重心长的说道,“不管是天池水的神效还是轩辕结界的威力,只要能帮北尤皖这孩子渡过难关,便是好的。只是...” 刘懿侧脸问道,“怎么了?夏老大。” “仅从分量上看,成功破境这份礼,送给北尤皖或是厚龙岗的乡亲们,还算沉重。”夏晴话锋一转,道,“倘若是送给赤松郡,那这份礼,就太轻了!” 刘懿茫然问道,“夏老大何出此言?” 夏晴眯眼道,“我且问你,不管北尤皖是否破境,此间事了,你是不是都要率领平田军离开?” 刘懿肯定答道,“是!” 夏晴 再问,“咱们走后,你认为,赤松郡的普通百姓们,是否有能力继续带他们的后辈来到天池躲避天劫?纵使来到天池,他们又是否有能力应对池底孽龙的威胁?” 刘懿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夏晴再道,“我再问你,你想一桩生意一桩了,还是细水长流呢?” 刘懿蔫头耷脑,沉默以对,良久,刘懿才说,“哎呀,夏老大,咱们细火慢炖嘛!等我以后有了能耐,就派一队兵马,专程护送赤松乡亲们来天池渡劫。” 刘懿尴尬一笑,挠了挠头,这话说的他自己都没有底气。 “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那可要因地制宜了,我且问你,将来你是否执掌赤松一郡?” 见刘懿苦着脸摇头,夏晴再问,“既然你并不是赤松郡郡守,那么,咱们再回到刚才的问题,平田一事了结后,你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和借口,率军再次回到赤松郡呢?” 刘懿心下颇为歉咎,蔫头耷脑,再次摇头,无精打采地道,“夏老大,您就不要挖苦懿儿啦,有什么良策破局么?” 夏晴哈哈大笑,故意摸乱了刘懿的头发,道,“你小子,早这么说不早就结了么?执掌一方者施恩如小河流水,像你这种惊鸿过客,小恩小惠不足以留恩于民,那倒不如一次来他个滔天巨浪,让他们铭记一辈子!让他们往后几代人只要提起你刘懿的名字,都会对你感恩戴德!让他们只要收到 你的求助,便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懿听完夏晴这番话,顿时变了脸色。 夏晴洞察刘懿心理动态,朗声道,“小子,这不叫阴谋诡计,这叫,人情往事。懂么?” 刘懿恍然,点了点头,旋即尴尬一笑,“我,我哪里来的这个本钱啊!” 天温渐寒,河面上蒸起一片寒雾。 夏晴洒然一笑,猛然起身,站在清澈碧蓝、群峰环绕的天池水旁,腰间白玉五铢,尾穗无风自荡,衣衫轻动、孤影摇风,尽显大儒风范。 看着平日里小肚鸡肠的夏老大气质陡变,在蒙蒙寒雾中,宛若遗世独立的神仙,一时间,刘懿竟看呆了。 “你夏老大我,就是你最大的本钱!” ...... 在刘懿的惊讶中,夏晴动心起念,开始酝酿气机,在他身遭,莫名多了一丝淡金色的光耀。 气机攀升到顶点,夏晴全身亮起光芒,猛听轰隆一声巨响,在他身遭两丈方圆的地上碎石,赫然碎裂,漫天石屑飞舞,吹的人睁不开眼睛。 只听得夏晴拖着豪迈嗓音,仰天狂笑,“蜗居半生,无名半生,今借天地一用,可好?” 小帷帐里,所有的人都被夏晴这一句豪迈言语所惊醒,掀帘而出,顾盼不语。 在一片熠熠金光之中,夏晴仰天长看良久,他忽然回头,众人都以为他要抒发长篇大论,谁知,他低眉垂首,自顾自道,“这月啊,还是家乡的更圆!” 说罢,夏晴转过头去 ,不再回头,“懿儿,把你腹中那颗龙珠,借你夏老大我用用,可好?” 刘懿没有猜到夏晴此举何为,不过,既然是他夏老大要的,刘懿没有不给的道理,于是,他大大方方,对夏晴道,“哈哈!反正此物本不归我,夏老大若要,拿去就是啦!” 夏晴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走到刘懿身前,左手握住自己随身佩带的白玉五铢,右手轻叩在刘懿左肩之上,气机流转之间,微微用力。 刘懿只感腹中一热,那颗散发着金色光芒的珠子,便在刘懿腹中透出了淡淡的微光。 众人大感惊奇。 身在局中的刘懿,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他一脸无畏地笑嘻嘻看着夏晴,反正他的夏老大又不会害他,他自然没有任何防备和疑惑。 “小子,龙珠,乃龙之精华也,是凌驾于世间所有天材地宝的、拥有举世无双功效的神品宝物。其拥有者只要心念一动,自可汲取万物本源为己所用,持此之人,辅以秘法,境界可一日千里,入境致物,可谓水到渠成,此为你之天大善缘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小子,你拥有龙珠这件事,一定要小心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有哪个家伙晓得了龙珠的奇效,你可就要遭殃喽。” 夏晴隔空传音,这话除了刘懿,其余几人都不应该知道。 刘懿笑嘻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夏晴。 “当年,我与你爹在临淄贤达学宫修学 数载,你爹以束发之年,通过学宫六德、六行、六艺十八门结业大考,成为甲子第一人,那是何等风流。哈哈,那时啊,我们也是恰同学少年,也同这时的你们一样,一心想着策马封侯,扬名天下,不计儿女情长,只想快意恩仇。” 夏晴嘴角上扬,深陷在往事之中,不过,他手上的动作却未有迟缓,在他的气机牵引下,那枚深藏在刘懿腹中的龙珠,由下自上,开始缓缓移动。 众人眼见一枚土豆般大小的珠子在刘懿腹中上移,刘懿却并没有任何不适,他身陷在耀眼光芒里,头脑空灵,浑身舒适,情不自禁间,发出了轻‘嗯’之声。 不一会儿,别在夏晴腰间的那枚晶莹透亮的白玉五铢,被夏晴借心念唤起,白玉五铢飘飘忽忽荡在手心,其光竟与天上一轮玄兔相辉映,缭绕在夏晴身遭,衬托夏晴仙气灵动。 酝酿过后,白玉五铢忽然骤停,凌空闪出了一道绚丽的流光,最后停在刘懿身前,只见白玉五铢隔着刘懿的灰衫,自然而然地贴到刘懿腹部之上,刘懿内衬的龙凤虎纹绣罗禅衣仿佛与之产生了感应,渐发莹莹之光,与夏晴散发的金色光芒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这一幕,引得围观众人目不转睛。 白玉五铢由腹缓缓向上移动,由胸缓缓而上,龙珠金色光晕紧紧跟随,到喉咙处时,刘懿不自觉地微微抬头,龙珠顺口而出,轻轻悠悠 落到了夏晴手中。 夏晴左手负背,右手轻抬,龙珠便浮在了夏晴右手手心之上,他定睛看着龙珠,缓缓说道,“以大哥的境界,本该蒸蒸日上,谁知被世俗所累,入朝侍君,勾心斗角,最后被凡尘所累,止步不前。如今,大哥将过不惑之年,我们回头看路,方才知道,原来,不是英雄造时势,而是时势,造英雄啊!” 龙珠不愧为吸纳天气精气的神物,夏晴缓缓抬手,将龙珠举过头顶之时,龙珠顿时金光大涨、金气辉耀,一股大气磅礴的纯正气机,从龙珠内肆意四散奔涌,霎时间,群峰被渲染成了一片金色,映得天池碧水好似玉液琼浆。 龙珠一出,原本安静的天池水面,缓缓泛起了阵阵波涛,波涛中隐藏着嘶鸣之声,似乎在表达着池底神龙的怒火。 “孽畜,岂不识天下宏大、四海辽阔,能人辈出、奇人遍布,自有神通治你否?今夜,老子教育教育你!” 龙珠在手,夏晴豪气干云,这位‘曲州三杰’之一的大才,收起白玉五铢,单手气机流转,用力吸了吸龙珠精气,随后,他双手虚动,凌空飞起,猛然拍向天池。 两道复杂虚幻的金色手印,从天而降,裹挟千钧之力,‘扑通’一声砸入水中,金色大手印直接将天池砸开了一个巨大水坑,水面立刻惊雷乍起,惊涛拍岸,水泛蓬瀛。 除了夏晴,所有人都被天池飞溅而出的水瀑, 一股脑浇成了落汤鸡。 但是,包括刘懿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选择退避,他们不愿、也不能错过眼前或许只有一生才能见一次的宏大盛景。 磅礴无匹的金色劲气,直贯水底,池底的神龙受到殃及,立刻传来阵阵不甘而又哀怨的嘶吼。 龙珠映照之下,金色水花来回翻腾涌动,却都对天池中央直贯水底的金色大手印退避三舍,这一幕彻彻底底看呆了众人。 牟枭看到此景,冷声道,“若能以武证得此道,乃我辈无上荣光。” 年岁稍长的苏道云,开口称赞,“人生能得见此景,足矣。” 少年北海的嘴,已经张的无比巨大,“这,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啧啧啧,啧啧啧。”小娇娘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叹气。 ‘砰’的一声,直接将天池凿了个底儿穿的金色大手印,在天池池底轰然炸裂,天池水面起起落落往复不断,就连众人所在的脚下,亦有微微震颤之感。 池底的神龙,呜咽呜咽,最终销声匿迹,无声亦无息。 分水裂地,不过如此! 也就五六个呼吸之间,池面重归宁静,夏晴一袭衣衫一尘不染,看着天池水面,对身后刘懿平静地道,“小子,以我如今之能,只能打伤孽龙,却无法杀它。看样子,十年之内,它无法出水祸害人间了!” 刘懿揉了揉眼睛,笑嘻嘻道,“没关系,十年之后,夏老大再赴天池送它一掌就好啦! ” 夏晴唇角勾勒出一抹笑意,转而淡然道,“十年之后,那便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随后,夏晴自顾自说道,“大哥儒道十八门样样精通,可我只会算学一种。可惜,算来算去,还是没能算明白自己的人生啊!” 夏晴转身,面露深情地看着刘懿,“或许大哥叫我随你来此,正是此意吧!小子,唯有少年不可欺,我这个老家伙,当为你送一段福源,也为后辈开一条路。” “不,夏老大,不要!” 刘懿久在夏晴身边,似乎猜到了夏晴所作为何,急忙冲上前去,可他却被一缕金光缠绕,丝毫动弹不得,挣扎亦是枉然,只能无声哀鸣。 夏晴面北背南,手指捏诀,白玉五铢重新出现在其面前,动心起念之间,白玉五铢瞬间化为粉末,细粉化成一条细线,在停滞半空的龙珠与夏晴之间,搭起了一座白桥,龙珠浩气通过白桥,不断汇入夏晴体中,直到龙珠通体黯淡无光,颓然落地。 刹那间,天地陡然变色,明朗的晴空忽然嗡嗡作响,似乎在害怕、在颤栗。 夏晴见状哈哈大笑,那笑声爽朗、豪放、热烈、朝气,是刘懿从未见过的那种,是从一个四十岁男人身上永远找不到的那种,恰同学少年。 “撼山、动岳、倒海、开江,吞吐宇宙、无所不能,上巅通玄也!” 久在塞北黎身边耳濡目染的乔妙卿,率先反应过来,急忙失声惊呼道,“夏 ,夏老大入境通玄神境啦!” 全场震惊! 夏晴面不变色,手向西而指,声音庄重而又严肃,“今借龙珠之力,以半生修为作引,承神至尊,开化地关,一击通玄,造福一方,走!” 夏晴大喝一声,磅礴的天地浩然之气,如滔滔江水,从夏晴手中喷薄而出,气机如长虹,直挂详细,倾泻而去。 霎如是,金光莽莽千里,不见尽头;轰隆隆的巨石击打之声,不绝于耳。 此刻,北到大秦极寒之地,南到汉土涨海,西到沙漠尽头,东至日出之地,苍穹之内、洪荒之中所有的入境之人,皆以不同的姿态,望向天池之处。 这一击的强度,是武道三品十二境最后一境,通玄神境才能拥有,所有不在此山中的入境之人,都以为人家又有羽化通玄之人出现,这让他们惊惧不已,赞叹不已,崇拜不已。 在未央宫和天狼殿,大汉长水中郎将李长虹和大秦鹰眼卫卫队长鸾一刀,一南一北,同时大违常理,唤起刘彦和苻毅,禀报道,“有神人于天池,证得大道,入通玄神境!” 今年的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的风头败给了夏晴,引得举世皆惊! ...... 长风阔水莽千里,云气蓬蓬金石盟。 气收雾散波乍平,日月当知我春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不消片刻,金光收拢,天高云淡,星垂平野,月涌西流。 哗啦啦的流水声,传入众人 之耳,众人大眼一瞧,一条七弯八弯的大渠,映入众人之目。 众人稍思既明。 就在刚刚,夏晴耗尽了自身半生心念和气机,借着龙珠之力,挥出了通玄一击,为赤松一郡百姓,引出了天池之水,从此,天池的碧水,可以灌溉整个赤松郡。 众人引颈细瞧,水过之处,似有盈盈绿意,生机勃勃,息息不止。 而在此刻,夏晴躺在刘懿腿上,奄奄一息。 北海和北尤皖立刻快步奔跑到夏晴身前,跪地不住磕头。 夏晴面色惨白,无力地摆了摆手,神色温和,笑道,“天池本就是你们赤松郡的东西,我只不过替那孽龙还回来罢了,哈。” ...... 从没有人问过夏晴他自己心中的大义和生活是什么样子。 可从今天起,却有人记得夏晴今日的故事,从此,传唱千古,不绝人耳! ...... 在场诸人闻言,无不热泪盈眶,苏道云见夏晴浑身冰冷,拽上牟枭急忙生火,为夏晴取暖,乔妙卿和北尤皖则返回帐篷,取来被褥,北海和王大力则匆匆抛开寻找柴火去了。 众人忙乱之际,夏晴偷偷地拿出了龙珠,对刘懿使了个眼色,细弱蚊声,“龙珠蕴含的天地灵气,已经被我用尽,当下龙珠已是无用之物,你快吃了吧,权当吃个蛮头!日后你若有机缘,习得操控龙珠之法,便可再焕龙珠神威。” 刘懿心领神会,两颊带泪,辛苦咽下。 夏晴无力抬 眼,满天星斗一闪一闪,他的脸上露出了淡然的微笑。 夜半黑白,醉酒之中,我时常挑起望北楼的灯,抚视我那柄生了锈的宝剑。年轻时,我们三兄弟同游江湖,何等畅快,塞北的烈酒烈马,牛肉雕弓,江南的风月风情,花鼓柳枝,哎,都藏在了陛下当年的那纸招贤榜里。岁月无情,暗消年少,本想同大哥一样,了却君王天下事。奈何,后浪已至,吾辈当让路;可怜,白发已生,无力再为了! 我用流年偷换了几尺西风,就先吹到这吧! “夏老大,夏老大,你可别死啊!你要死了,我可咋整啊!” 看着夏晴缓缓闭眼,刘懿一阵哀嚎,涕泪交织,精气十足的哭声,荡得水面都起了一丝波纹,即使有一匹健硕的大马也,怕也会被其哭倒。 摇了半天,夏晴突然深呼一气,猛然睁眼,怒道,“滚蛋!让老子睡一会儿,老子还等着回望南楼享福呢!” 刘懿破涕为笑,“哦哦!哈哈哈!那你可要日进百金啊!” ...... 很多很多年后,已经年近五旬的龚壮在《大汉风云谱》中,将已经作古的夏晴纳入豪侠列传,评语:立意较然,不欺其志。赤松留圣名,太白散君枝。 第246章 暮起杀气,神阵困龙(一) 人人都喜欢江湖,这里不仅有美人美酒,还有美景美事,当然,还有数不清的恩怨情仇。 刘懿的夏老大走了,回到了曾经梦开始的地方,望南楼! 夏晴择一城而终老,往后余生,他再也没有踏出过凌源城半步,至死,他也没有来赤松郡看一看天池滋润下的万顷良田,和草木春天。 后世之人给他的评语,简单的要命。 四个字,事功崇隆! ...... 刘懿的路,还在走,相比于来时的艰辛,下山的路一片通途,顺畅无比。 相比刘懿,苻文恰恰相反,来时顺风顺水,去时,千难万险。 ...... 异国他乡,难保不会横生枝节。所以,下了天池的苻文,立马带着诸将与三百烛龙卫汇合,这只大秦‘商队’原地休整一日后,当即启程,北上归国。 在苻文的认知里,龙珠纵然是不世出的神品,亦无法改变一国国运。 相比于一枚破珠子,他更在乎的,是前程。 所以,对于苻文来说,龙珠的得与失,不过是锦上添花,此一行,他说服了孙江孙氏、取得了琴虫、收服了叶鲤和孙珍两员悍将、赵安南还入了致物境界,可谓收获颇丰,前方形势一片大好。 更喜人的是,按照当初约定,苻文回到大秦南烛道柯澄县,慕容恪应当践行承诺,策马出帐相迎。 届时,自己一番鼓噪,与慕容氏结成浅交,假以时日,赢得八柱国中宇文氏、慕容氏与邹 氏三家的支持,得继大统,可谓指日可待也! 到那时,哼哼,一枚珠子,何足道哉? 归途路上,苻文一道兴致勃勃、雄姿英发,一行人扮作马队,下了太白山北麓,虽说归国之路还有近千里之遥,但下了太白山,既出赤松郡,只要穿过广袤的沃远郡,到了孙江郡的地盘,自己这一行,便算功德圆满啦。 行进途中,邹茯苓唯唯诺诺地问道,“老大,当时我那步棋,是不是走错了?” 不等苻文回话,只听‘当’的一声,从天而降的寒羽白隼,在邹茯苓头上恨恨地啄了一下,相貌普通由古灵精怪金蝉,从旁张口斥道,“你说呢?臭棋篓子,你那破手,落到哪不好,非得落到最不该落子的地方,不然,以老大的棋力,定会杀刘懿个落花流水,叶大哥又怎会受伤呢?” “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受伤的心灵?”邹茯苓一脸窝囊样,噘嘴言道,“咋地,你这还没嫁人呢,就学会泼妇骂街那一套了?” 这对冤家,又开始吵了起来。 苻文等人心情放松,一行人昼伏夜出,十分低调,一路欢快! 众人小憩空档,素以言语辩捷见知的宇文登峰,额头包着黑布,黑布两端拖下一尺余长的尾巴,顺着两耳下来,搁在两肩上甩来甩去,煞是喜人。 此刻的他,正同刚刚年满十一岁的苻文,聊得正欢,但见他对苻文笑道,“苻兄,前有大水,阔三里有余, 名曰速末水。过了这条大河,沃远郡便算过去一半了!” “一条河孕育了一方水土,汉朝的地利,可谓得天独厚啊!” 宇文登峰低叹一声,“咱们脚下的土地,从开天辟地到四十年前,可都是姓‘秦’!” “陈年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苻文微微摇头,登高远眺,当此时,小麦正覆陇、千畦细浪,本该惹人生爱,却惹得苻文眉头紧蹙,“大汉土壤肥沃,物产丰富。若不是前些年天师寇谦行罗天大醮,强行改变大秦水土,我大秦就算再怎么奋发图强,恐也无济于事。”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宇文登峰摇头晃脑,为苻文加油打气,“汉室一心铲除世族,如今大汉九州离心离德,皇室与世族相互掣肘,闹得众叛亲离、鸡飞狗跳。而我大秦正上下一心、万众拥戴,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此消彼长,大秦锐士饮马长江,也不过朝夕之事啦。” 宇文登峰生得一表人才,俊朗无比。此时,他随手捡了一丫小树枝,站在苻文身旁,两人居高临下,指指点点,大有三国孙郎与周郎坐领江东挥斥方遒之风。 ...... 对于宇文登峰的一番话,苻文并不认同,他眯起了眼,陷入沉思。 大汉境内世族林立,而大秦也好不到哪去,大秦前身的基础,是草原上的雄鹰匈奴人,而后,匈奴人凭借武力和怀柔,整合了草原各民族以立国, 而如今大秦境内的八大柱国,则代表了曾经草原上八个实力超群的游牧部落,这八大柱国,占据了大秦九道中的八道,坐拥广袤疆土的同时,拥有绝对的政治、军事、经济掌控力,是实打实的一方诸侯,如果不是大秦皇室实力雄厚、代有良主,这八大柱国,早就生出异心了。 而八大柱国实力强劲,仅凭大秦皇室之力,根本无法抗衡,之所以让八大柱国二十年一轮换,也是出于现状考虑的无奈之举,这样做,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八大柱国扎根一方,造成根深蒂固的状态。 总而言之,大秦境内的八大柱国,其祸患远甚大汉世族。 现在大秦国力蒸蒸日上,八大柱国自然安分守己,倘若大汉平定内患,北征大秦,大秦作战不力,一朝显露颓势,八大柱国拥兵自重带来的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洞彻大秦国情的苻文,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在他继承大统后,第一件事,便要铲除八大柱国,加强集权。 但是,此刻他却没有直抒胸臆,如今的他,最需要八大柱国的支持,这种‘离心离德’的话,他是不会在自己羽翼未丰时说出口的。 ...... 想罢,苻文顺着宇文登峰的话茬,继续说道,“眼前的速末水占尽形胜,连山如画,布置一番,可抵十万戈甲。长城、破虏城、速末水、凌源山脉,只有过了这四道门槛,我大秦的虎狼锐士,才 算摸到了中原的触角。” 苻文心中惆怅,黯然长叹,“哎!我大秦子民的还乡之路,道阻且长啊!” 宇文登峰立刻言道,“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苻兄,只要我大秦肯下血本招贤纳士,天下英雄自会如孙氏那般,归流入海,到时候,苻兄运筹帷幄即可。” 听完宇文登峰此话,苻文微微皱眉,心想:这宇文登峰虽然才学上佳,但嘴上也太不把门儿,居然把仍是四皇子的自己,和大秦江山画上了等号,这要是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听到,自己岂不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不过,苻文很快恢复如常,笑着轻轻摆了摆手。 高门阔阀出身的宇文登峰,性格直爽,他并没有察觉苻文的心理动态,面对高山阔水,他豪气上涌,指着眼下的速末水,朗笑道,“至于摆在苻兄眼前的一条小江,我为苻兄填平了就是!” 说到这里,苻文用言语试探道,“那你宇文一族,想不想做开路先锋?将来助我带领大秦之民重回故里?” “哈哈哈!苻兄,我是我,宇文一族是宇文一族,可万万不能相提并论哦!我与苻兄情投意合,引为知己,自然可以为苻兄效犬马之劳,但若要宇文家族效忠苻兄,你兄弟我说了不算啊!” 宇文登峰尴尬一笑,挠头道,“作为草原上的雄鹰,我一个学文的在这宇文家族这种武术世家,就是半个废物。我啊,没有话语 权!” 苻文忽然目光灼灼,直勾勾盯着宇文登峰,“宇文兄,只要你想,我可以助...。” 苻文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赵安南在山下扯着嗓子大喊,“老大,风紧,扯呼!” 话音才落,未等苻文和宇文登峰有所反应,驻地四周,翠鸟成风出林,不远处,一支萧寒羽箭,直奔苻文眉宇射来,其来势之猛,直让苻文躲闪不及。 站在苻文身侧的宇文登峰急中生智,猛地用力将苻文向侧面一推,羽箭射偏了三寸,嵌入在苻文左肩之上,苻文应声栽倒。 未等宇文登峰有所反应,第二、三、四支羽箭,相继乘风袭来。 宇文登峰欲哭无泪,大呼一声‘老子真不想死啊’,便护在苻文身前,闭眼等死。 只听‘叮叮’数声铿锵金石之声掠过宇文登峰耳畔,景月见及时赶到,她断然出剑撩开数支羽箭,一脚把宇文登峰踢滚到一处小石包后,单手利落半搀苻文,一个飞掠,便隐在树下。 景月见刚刚解围,方才苻文和宇文登峰站立的脚下,便被羽箭射成了刺猬。 在确认苻文所中羽箭无毒后,景月见眉头紧蹙,顾盼生情,对苻文的关心之情溢于言表,低声温柔安慰,“我要给你拔箭,你忍着点,很疼!” 没等苻文应答,景月见左手捂着苻文的嘴,右手以迅雷之势用力一扯,整支羽箭连着血肉,被快速拔了出来,羽箭刚刚离体,血花便从伤口处迸溅 出来,景月见或早有预料,轻车熟路地从衣摆内衬处扯下一块儿干净的布条,涂抹上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三下五除二为苻文潦草包扎完毕。 这少年苻文也是刚毅之人,从头到尾忍着剧痛,一声也不吭。 苻文手下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天空一轮箭雨过后,孙珍手持两枚大盾,也赶来支援,他见苻文并无大碍,便去小石包后营救宇文登峰。 四人汇合,弯腰低头,快速藏入回到严阵以待呈守势的烛龙卫士之中。 苻文嘴唇刷白,额头被汗珠覆盖,他强忍着剧痛,紧盯着场外变化,也就几个呼吸,他突然道,“我四人下山途中,竟未遇到拦截,事有蹊跷,诸位小心!” 苻文对细枝末节的洞察力,可见一斑。 一种莫名的危机感,陡然升上众人心头。 第247章 暮起杀气,神阵困龙(二) 就在苻文率领众将士严阵以待时,速末水北岸的葱郁树林中,又是另一番光景。 苏冉、冯昕两人白衣布衫,策白马,联袂并列岸旁。 这位小时偷学、大时偷心的薄州才子苏冉苏烈穰,还是那副老样子,面若秋月,鬓如刀裁,一副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模样。常年的案牍劳作,让他的背,略显轮囷,眼神也跟着不太灵光了起来,每每凝望,苏冉需要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才能看到远处的风景。 不过,这并不影响这位东北才子的风流。 去年,在拿掉了压在他背上的名唤‘乐贰’的那捆稻草之后,苏冉豪情大纵,凛冽冬季,借着冬日三分气冷,奋笔疾书,一杆笔雪舞回风,重修《定北》十五策,胸中韬略一展无遗,当晚,苏冉打破心结,既入致物。 随后,更大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上,薄州牧的大位带来的辛酸与操劳,让他的腰,再也没能直起来过。 江湖多快意,与苏冉并肩而立、年龄相仿的冯昕,则完全不似苏冉这副老态龙钟,这位中年少妇,完全没有留下岁月的沧桑,见她三千青丝墨云流泻,腰肢袅娜似弱摆柳,不见岁月蹉跎,一副小巧模样,令人爱不释手。 一男一女,一个学贯古今,一个风姿卓绝,让人见了,心中不禁浮现一个名字,郎才女貌。 两人侧目北望,冯昕小元宝耳朵‘噗通噗通’动了动,转头看着苏冉,娇声道 ,“冉哥,对岸的苻文,乃是大秦龙子,是千金之躯,据传,他还被大秦头狼苻毅寄予厚望,有望继承大统。他要是留下了,大秦不会善罢甘休,会不会......。” “会!”苏冉望着对岸的矮山密林,眯起眼睛,表情严肃,“大秦的四皇子死在汉境,以苻毅和秦人睚眦必报的性格,定会疯狂报复。但是,如果一个将来可能成为一代雄主的皇子,夭折在了汉境,对于我大汉来说,利大于弊啊!” 苏冉眼光毒辣,分析问题鞭辟入里,他从更高的站位,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长痛不如短痛’这个道理,与其放走一个将来可能领袖大秦群臣,对大汉帝国造成巨大威胁的隐患,倒不如在此刻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冯昕脸颊红扑扑的,大眼睛眨了又眨,对苏冉道,“那会不会?” 苏冉继续闷声道,“若扎根在孙江郡的孙氏一族投秦,我大汉修筑在孙江郡的那道万里长城消失不在,与孙江郡接壤的沃远郡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那么,位于速末水南的破虏城,将是整个薄州最后一道屏障。破虏城一丢,薄州,也便丢了!” “哎呀!冉哥,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你啦!”冯昕才不管薄州丢不丢,他的眼里只有苏冉,娇嗔道,“若这位大秦四皇子留在了薄州,大秦上下,恐怕都要找冉哥的麻烦,以我和平戎听雪台的能力,恐 怕无法护你周全。” “哈哈!我呀!乐贰的大刀我都不怕,权倾朝野的刘皇叔我也不怕,难道还怕那群化外之人的狼骑不成?” 苏冉笑着挠了挠头,又捏了捏冯昕的脸蛋儿,面如初春,“生与死,不过一呼一吸罢了,生死之间,却有很多事情可做。比如,心中的道义!” 冯昕捂住小耳朵,娇颜欲泪,她狠狠剜了苏冉一眼,娇嗔道,“呸呸呸!我不听我不听,冉哥可不要妄谈生死,我,我等了冉哥这么多年,才不是为了让你和我说这个的!” 苏冉朗笑一声,“好!” 冯昕赖赖唧唧地小声问道,“冉哥,嫂嫂去年救治不及,不幸西去,冉哥就不打算,续弦么?” “哈哈!不说,不说这些啦!正事要紧。” 苏冉对待亡妻固然真诚,但对这位青梅竹马的‘妹妹’亦十分疼爱,只见他抿了一下冯昕的小鼻子,爱惜地说,“昕妹,你心中春意,我知几许,待大事落定,我王剪除世族小成,我便归隐平戎听雪台,与你周游天下可好?” 冯昕终于心满意足,痴痴地问向苏冉,“冉哥,那就,让他们留下?” “哈哈!能不能留下,还不一定呢。”苏冉定睛看着密林中隐约可见的三百烛龙卫,眯眼道,“留不下也行,但最好是留下!” 苏、冯二人,虽未结成连理,可自苏冉回到破虏城执掌薄州后,冯昕和她的平戎听雪台,便始终对苏冉夫唱 妇随,苏冉每每下发政令,平戎听雪台必率先从令。 整座城都知道,这对青梅竹马的恋人,捅破这层窗户纸,是迟早的事儿。 按照街头巷尾的玩笑说法儿,但凡苏冉对冯昕不干点人事儿,俩人孩子如今应该都会打酱油了! 关于平戎听雪台的来历,后文再讲。 在获得苏冉首肯之后,冯昕身形一转,气质骤变,一股杀伐果断之气,替代了少女的妩媚与娇羞。 见她手中凭空出现一物,苏冉定睛一看,不禁微微一笑,“昕妹,你把平戎听雪台压箱底儿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原来,冯昕手中拿的是平戎听雪台三大镇门至宝之一,江湖兵器谱排名第十七的混元一炁幡。 此幡呈伞状,伞骨用各种异兽腿骨所制,伞面用凤凰羽毛铺成,伞面与伞骨皆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通体阴森,让人看起来不寒而栗。 混元一炁幡大有来头,传言,道家‘三清’尊神之一的元始天尊,曾将天地混元之气摄入其中,此幡故名混元一炁幡。上境道门之人将此幡招展之后,可引万道霞光,混元三才之气闪动,有化腐朽为神奇、扭转乾坤之能,至于传言是否为真,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出来混的江湖人,总要变着法子给自己脸上贴金么不是! 近年来,冯昕求得长生境界后,对自己的修行一途便懈怠下来。 闲来无事,她按照其已经作古的恩师霍踪生前指点, 结合自己回忆和感悟,以心念为引,用歃血紫毫之笔,将上古黄帝臣子风后所撰的《握奇经》,覆着在了幡骨之上,覆着之后,文字没入幡中消失不见,这幡竟玄奇般地有了动地缩地之能。 后来,冯昕还想刻些阵法奇门,用以增强法宝效果,可再也没有催生出任何神效。 此刻的冯昕,一跃离开马背,轻盈地站在,裙摆轻舞之间马前,素手微动、掐指成诀,口施秘法,将手中混元一炁幡怭怭一抛,小幡似懂人言,听话地凌空随劲而走,定格在了不远处的半空。 做完这些,冯昕俏皮地对苏冉一笑,娇声道,“冉哥果然神算,居然在三日前便能判断出苻文这小子的回程路线,提前在此布置阵眼和阵基,这可真叫小女子钦佩不已呢!” 苏冉轻声笑道,“你这丫头,少来,快动手吧!别让到手的野鸡飞了!” 冯昕闻言,双手合十,左上右下,对着凌空而立的混元一炁幡,小声嘀咕起来,动心起念之间,混元一炁幡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彩,不一会儿,竟能与日争辉。 不出十个呼吸,冯昕咒语骤停,她深呼一气,双目冷冽地看着苻文驻扎地,猛然大喝,“地陈十二,其形正方。云生四角,冲轴相当。去!” 一股磅礴的气机向对岸飞去,混元一炁幡应声追随,快速飞到方才苻文站立的矮山上,嗖的一下没入土中,不见踪影。 又不到十个 呼吸,万里晴空的天,突然降下异象。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随着一连串巨响,苻文所率三百烛龙卫的方圆一里之内,已经有声如雷,从四面渐渐传来,同时,土地躁动大震之声随之四起。 苻文一众骇异,不解其故,只能缩紧防御阵线,随时准备应敌。 稍顷,苻文所部四周,土地移位、树木横动,错折有声,诸军士相顾失色,喧如鼎沸,不可控制。 近年来一直研习占星卜卦之术的金蝉,隐约猜到有人在此布阵,经过短暂观察,她自知事态危急,立刻吼叫,“苻老大,我等已陷入他人所布杀阵,当尽快择路逃走!若待杀阵成型,我等必全军覆没。” 苻文见状,也不犹豫,少年匆忙发令,放弃北上,全军立即沿原路折返。 叶鲤得令,刚刚带兵掉头,地动愈发厉害,人马眩晕而不能立,只能随意跌坐地上,辗转反侧,无法前行。 外面,速末河水倾泼丈余,鸟啼兽吠立满阵中,众人皆感水火之险至危。 “姥姥的,赵安南,你那双眼睛,就看娘们的能耐!”邹茯苓心中恐惧间,对赵安南骂道,“这么巨大的危险,你在这儿憋了这么久,连个屁都没看出来!你这双眼睛,趁早瞎了吧!” 赵安南一脸委屈,还嘴道,“我呸!这能怪我么,我可看人心善恶、可探方圆人烟,可你看,这方圆数里之内,哪里有人?那天空中翱翔的寒羽 白隼,不是也没有发现人迹么?” 邹茯苓努了努嘴,身体随地动来回晃动,不再说话。 寒羽白隼似乎听懂了赵安南的埋怨,在金蝉手里不断呜咽,可怜楚楚地盯着金蝉。 金蝉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赵安南屁股一脚,她自己也因地面震动而跌坐在地,对赵安南骂道,“你一个致物境的高手,和一头畜生比什么比?真是越活越窝囊。” 赵安南欲哭无泪,只能咧嘴自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248章 暮起杀气,神阵困龙(三) 速末水边,雷电风火,震天动地,日无颜色,百兽奔逃。 ...... 小小插曲,并没有为这支远道而来的大秦军队增添乐趣。 不一会儿,地颤停止,众人稍息,但听四周闷闷嗡鸣之声不止,或许在酝酿着更大的危机。 众人六神无主之际,苻文抓住喘息,急令叶鲤整顿人马,迅速南逃,既然此路不通,他准备从凌源山脉穿插到高句丽国,再借水路回秦。 宇文登峰建议让景月见带着苻文先行逃出,苻文不允。 拖沓之间,躲在北岸密林中的冯昕,见阵基已经大成,再施箴言,喝道,“其体莫测,动用无疆。独立不可,配之于阳。地烈阵,起!” 一声‘起’字传出,就连博学多才的苏冉,都不禁轻‘嘶’了一声,叹道,“没想到,上古之物,今日仍流传于世啊!” ...... 传言,地烈阵乃商末周初一位通玄神仙所创十绝阵法之一,此阵深谙地道之数,中藏凝厚之体,外现踊跃之妙,变化多端,内隐一首混元一炁幡用做阵眼,幡招动处,上有雷鸣,下有火起。 长生境以下之人进此阵,纵有五行妙术,亦难逃此厄! 不过,地烈阵并非没有弱点。 此阵布成甚难,布阵者需长生境及以上修为,寻得一处山、水、风、林、鸟五全之所,深谙地烈阵密卷要义,且只能以混元一炁幡为阵眼,方可催动,成阵的四大因素和支撑阵眼混元一 炁幡的,缺一而不可行。 由此可见,苏冉的提前预判、精准布置,是何等重要! 正因地烈阵成阵所需的种种苛刻条件,导致此阵一动,除非施阵者主动收阵,否则,长生境界以下,再无复生逃脱之理。 有诗为证: 地烈阵中玄妙隐,驱雷策电绝无情。 纵有五行神仙术,难逃骨化与形倾。 仙鬼魔神,入此阵者,在劫难逃,如是而已! ...... 为了保证地烈阵的威力,冯昕在布阵时,故意缩小了阵基范围,约莫只有一里左右,可苻文一行,谁也没跑出这最后一公里,苻文一行三百多人,最终还是全部困在了阵里。 冯昕一声‘起’字落下,地烈阵内四下里怪云卷起,雷电迅速汇集,在大阵周围形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可视之墙,一名莽撞士兵贸然冲入,顿时惨遭雷击,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化成焦炭。 众人皆惊! 也就三四个呼吸,这一小片空中已经阴云密布,雷声滚滚,轰隆隆,轰隆隆,一道劲雷落万丝,随意砸在了阵中一处小小的方圆之地,虽然人之本能会提盾抵挡,可面对天罚,人类的力量却如螳臂当车,天雷陨落之处,四名提盾的烛龙卫被轰的血肉横飞,肉沫溅了周围士兵一脸一身,好不骇人! 邹茯苓嘴巴张的和鹅蛋一般大小,不禁叹道,“好家伙,今儿个,我们被人家一锅端了!” ...... 《山海经》记: 西北海外有烛龙,掌天关地轴,风雨是谒。 当初,苻毅之所以将天狼九卫中的一卫命为‘烛龙’,正因其士兵十分擅长单打独斗,其兵士个人之本领,可在一地搅弄风雨,一夫当关,十夫莫开。 这支军队,看感觉有点像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的技击之士。 所以,烛龙卫并没有如大汉龙骧卫那般,拥有可百人聚力成龙骑阵的合击技来攻破地烈阵,也没有备御之术,说白了,今天遇到这事儿,这群士兵,只有挨打的份儿! 说时慢那时快,第二道到就到,又是四五名迷茫的士兵,被瞬间轰的尸骨无存。 叶鲤爱兵如子,第三道天雷劈来之时,这位烛龙校尉再也不忍无辜士卒凭白伤亡,瞅准了方向,‘唰’地拔出腰间铜钹磐口雁翎刀,纵身一跃,狂奔向那道雷劈砍而去。 所有人都被叶鲤这一壮举,震惊了。 奈何,在来势汹汹的地烈阵面前,一腔孤勇,可谓无济于事! 叶鲤刚刚触碰到天雷边缘,便被轰出了数十丈之远,吐血倒地,挣扎不起。 而那道紫色天雷,仍是笔直砸下,又带走了两人。 面对眼前死局,苻文胸无良策,百思不得其解下,只能无奈一声呴吁,大喊道,“大家散开!快散开!” 拱卫在苻文身遭的一些士兵,同时扯着嗓子,重复着苻文的命令。 烛龙卫不愧精兵,在恶劣的环境中,众军士闻令而从,立即如豆子一般 ,迅速撒到了阵中各处。 他们一个个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天际一道道随即释放的天雷,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秒,是悲哀还是幸运。 孙珍拎着长柄八角鎏金锤,护在苻文身侧,这位来自大汉乡土的少年豪杰,面对眼前景象浑然不惧,张口问道,“老大,此阵绝非我等可破,现在这状况,干耗下去必死无疑,我等何去何从,老大,需要速速定计啊!” 苻文每在大患之中,便自有一份大静之气,他没有急于定论,狼目四顾,反问道,“孙珍,你在乡间地里混的久了,有什么土法子化解眼前危机?” 孙珍也是个直男,他不假思索,哭丧着脸道,“俺在江湖混迹,接触的都是上不了台面儿的小人物,哪里见过这种大阵仗?老大,而今看来,天上是走不了了,地面也走不了,要不,咱挖个地道,从地下走?” 同样在苻文身侧的赵安南,闻言后立即奚落道,“孙珍,你小子别在这放那些个没味儿的屁,挖地道这种馊主意,亏你想得出来。先不说目前恶劣环境下能不能挖地道,即使可以挖,不等咱们挖完,恐怕咱们早就魂归西天了。” 孙珍并未反驳,颓然问道,“那你说,咋办?” 赵安南撇嘴道,“不知道!” 无尽天雷滚滚落下,带走了一个又一个个鲜活生命,整座地烈阵就好比一口大锅,天上毫无节奏降下的紫色天雷,就有如时大时小的 细火,温水煮青蛙一般考验着局中之人,让他们在煎熬中慢慢死去。 在一片无奈之中,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苻文这边。 关键时刻,该大哥拿主意了。 “凡阵者,必有眼,攻破其眼,其阵自破。”苻文眉头紧锁,冷冷看着刚才所站立的矮丘,侧脸问向赵安南,“安南,方才似有一物飞入小丘之上?你看见否?” “老,老大,方才是有一杆小幡从远处飞流直下,‘嗖’地一下没入土中后,消,消失不见了。” 苻文横眉冷对,死死凝视着方才站立的小山丘,对赵安南道,“我料定:山丘之下,必是阵眼。去,用你的冰火两仪眼,把那座山丘击碎,只要大阵阵眼毁坏,此阵必不攻自破。” 这时,一道雷落在赵安南身侧小树,那棵小树瞬间被劈成了八瓣,木屑横飞。 赵安南哪里见过这般大阵仗,说话之时,声带颤音,说完话时,竟跌坐在地上,颤栗不止,看来,他已经被吓破了胆,智无所施了。 邹茯苓生平最烦男人无胆,见赵安南一副落魄模样,怒其不争,立即前往喝骂,“赵安南,亏你天生丽质,早早入了致物境界,你既有泼天福缘,自当有大作为,切莫折了自己的风流!” 看着不断倒下的士兵连尸体都没有留下,素来沉稳的叶鲤,也不禁对赵安南一声怒喝,道,“赵安南,速速起身解围!莫要牺牲我大秦大好儿郎。” 金蝉性情更烈,上去直接给了赵安南一脚,娇声怒道,“赵安南,滚起来!你这厮,若再顾此灵虚,拖沓怠慢,哭哭啼啼,老娘阉了你。” 人不蒸馒头争口气,赵安南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眼神逐渐由怯懦变得勇毅。 随后,赵安南单手撑地而起,双眼冰火流转,一句‘我有冰火眼,可看世间恶,可断世间妄,可净世间垢,可诛世间邪’,脱口而出。 见他怒视阵外雷墙,心念气机骤然涌动,一道冰气、一道火气从其眼中疯狂喷薄而出,大喝一声,“破!” 冰火两道强烈耀眼光束,瞬间破眼而出,只不过,两道光束并没有冲击小山丘,而是以万钧之势,直奔雷墙。 世上之事本无常,因果报应似孟尝。 你借惊雷阻我路,我以肉躯撼惊雷。 再小的松鼠,也是肉。再懦弱的致物境,那也是实打实的致物境界。 在赵安南的定点全力一击之下,围在阵周的紫电雷墙,骤然被冰火凿开了一道长宽各约半丈的豁口,却又立刻以肉眼可见速度快速收缩。 在所有人的惊诧中,赵安南双眼眼槽泛出细丝般的血渍,可知他方才一击,已经用了全力。 赵安南大口喘着粗气,对苻文大喊道,“大哥,我自己有几两墨水儿,我自己知道。以我的能力,根本无法探知阵眼位置,纵使我击碎山丘,亦无法将其破坏,倒不如开一个口子,能走几个,是几个!” 所有人同时沉默。 宇文登峰瞧着缓缓缩小缺口,立即抓住苻文,急步跑向缺口,大喊道,“老大,快,你快走!你快走吧!” 所有人异口同声,“殿下,快走!” 第249章 暮起杀气,神阵困龙(四) 一地一风俗,匈奴人的性格豁达、豪爽、有仇必报、有恩必还。 今日,苻文麾下众人,齐齐让苻文先走,自己选择留在阵中等死,这种舍命报君恩的大义,着实让人感佩。 苻文一时间有些愣神,他转头看了看周围。 只见地上一片血肉模糊,所有士兵们,正表情各异地看着自己,从士兵们毕恭毕敬的眼神中便能看出,他们是想让自己走的; 赵安南心念耗尽,双眼血流如注,已经昏死在地上,生死未知,凭他的致物境界,本可以在地烈阵中多挺一会儿的,可却为自己舍命开了这么一条生路; 烛龙校尉叶鲤,此刻脸庞棱角坚毅,右臂衣衫尽毁,倒在地上睁大着双眼,大喊着‘殿下速走,莫管我等’,看来,尽忠职守,已经大于他的性命了; 孙珍贲起坚实的肌肉,景月见抽出鞘中长剑,护在自己身侧,随时准备为自己抗下一击。 一切种种,让苻文冷漠的心,短暂地生出了一丝感动。 突然,苻文耳边万籁俱静、脑海空灵,一种压抑的、悲愤的感觉和心情涌入心海。 从我出生至今,娘亲因我而死,老师因我而死,奶娘因我而死,今日大敌当前,难道自己还要做个懦弱的四皇子,用良心的不安换取性命的苟且么? 今日,我要与将士们,同生共死! 苻文被宇文登峰拉到雷墙边的那一霎那,他突然回神,挺起胸膛,反手扯过宇文登峰的衣 袖,翻腕撩掌,用力一推。 众人只听‘哎呀’一声,宇文登峰便顺着仅剩麻袋口大小的豁口,嗖地飞出了阵中。 所有人瞠目结舌,尊贵的四皇子殿下,居然把唯一的生还机会,让给了别人,这让他们大为震撼。 看着缺口随之关闭,已在阵外的宇文登峰,情难自控,向阵内大声悲呼,“老大,你,你这是陷我于不义啊!” “告诉父王,琴虫,已经取到;孝,已经尽到。人,可能回不去了!告诉父王,苻家的儿子,没给他丢人!” 苻文面如春风,微长的脸在雷电的衬托下,愈发狭长,他嘿嘿一笑,道,“乘运应须宅八荒,男儿安在恋池隍。宇文兄,莫要因今日之事影响心境,认真生活,挺胸做人。若宇文兄有朝功成,还复旧土,记得提三十万大秦虎狼,来此接我等回乡!” 宇文登峰,泣不成声。 苻文做了个摆手的姿势,旋即转身,右手握拳至左胸,躬身慷慨道,“诸位,祸因我而起,如今我已无反悔之能。今日,与诸君相对,生则同酌白头吟,死则共饮黄泉水。不离不弃!” 士兵们寂寞无声,但他们的表情,同时从刚刚的五花八门变为崇拜和崇敬,苻文知道,今天若能从地烈阵走出去,这些人的心,归他苻文了! 众将士感动之际,邹茯苓率先反应过来,他浑身陡然涌现一身凶悍之气,立即驱赶宇文登峰,厉声道,“宇文兄 ,快走,迟则生变!别让我等白死。” 金蝉亦怒喝道,“筮短龟长,不如从长。快走!” 宇文登峰抹泪起身,对众人深深鞠躬,含恨翻林而走。 地烈阵中情义虽动人,却没能减缓紫电天雷的神威,阵中衍生的雷电之力,迅猛异常,往往闻声既至,除了景月见灵机躲过一次,其余被击中之人无一幸免,不到三十息,已经有近十五名士兵命丧于此。 全部死无全尸,不,是死不留痕。 本该与敌人浴血奋战的锐士,竟被不可阻挡的天雷击杀,这种死法,憋屈,实在憋屈! 一时间,一声声临死时的不甘叫唤,从苻文周围传来,头颅四肢,在空中迸溅,鲜血兵刃,在空中乱飞乱掷。 在不可抗力的力量下,素质再强的士兵,也只能闷头自保,谁也无法、也没有能力去救助旁人。 孙珍也是个暴躁脾气,他不甘心坐以待毙,遂拎起兵器,闷声问道,“老大,你刚才所提阵眼,现在何处?我去一锤子砸烂它!” 苻文指了指方才登临小丘,道,“我猜测,应在小丘之上,或小丘之下!” 景月见本想争先,她眯眼轻瞄了一眼苻文,担心苻文安危,便没有出头。 “好嘞,我去!” 孙珍单手持着长柄八角鎏金锤,闪电抢前,虎步夹风,自顾自跑到小丘之上,一轮寻觅无果,转头向苻文隔空大喊,“老大,没有啊!” 或许苻文早有预料,孙珍回禀之际 ,苻文左手向下比划,意思是阵眼应该藏在了小山丘的下面。 孙珍秒懂其意,于是,他屏气凝神,力灌双臂,举锤过头,猛然便要向小丘之巅砸下。 地烈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阵中之人只听一阵嗡鸣大噪,顿时天雷大作,一道紫色电流从天而降,直奔孙珍袭来,正在全神贯注的孙珍没有一丝防备,直接被轰出八丈之远,落在了距离小山丘不远处,众人只闻到一股人肉烧焦的味道,更加骇然。 万幸的是,天雷落雷之时,孙珍正巧挥锤而起,紫雷劈到了八角鎏金锤上,才借势轰飞了孙珍,八角鎏金锤替孙珍挡住了大部分伤害,孙珍算是保住了一条小命。 不幸的是,雷电残余和八角鎏金锤纷纷砸在了孙珍身上,孙珍鲜血喷溅,双臂如碳,浑身冒着热气,拼命挣扎却无法起身,看样子,孙珍似乎伤筋动骨,再无一战之力了! 苻文知道,若再不找到出路,假以片刻,大伙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于是,他表情严肃,对景月见说道,“月见,你去营救孙珍,借机寻找阵眼,无需顾忌我,只要阵眼被毁,我等自会安然无恙。” 景月见点头应答,她刚刚跑出七八步,忽然听到身后诸军士一声声大喊,立刻回头,刹那间,景月见娇声哀恸,泪如雨下。 令人惊恐一幕出现在她和众人眼前,一道天雷毫不客气地从天而降,直击苻文而来,苻文已经 躲闪不及,只能硬抗。阵外,西北一道白芒快速闪至,应是暗中保护苻文之人出手相救,但为时已晚,那颗紫色天雷,当当正正地全数落在了苻文头上,闪爆带来的强烈光耀,刺的所有人不自禁闭上了眼。 雷击过后,众人又惊又悲,四皇子殿下若身死此阵,在场的各位,谁还指望活着呢? 雷击过后,苻文所在之处,燃起滚滚硝烟,雷电击穿人体的烧焦味已经传出,所有人都以为,苻文已经殒命了! 可事情一波三折,就在景月见和邹茯苓奋命跑到躺在地上的苻文身前之时,神奇一幕竟然出现了。 只见苻文额头右侧的虎爪形状胎记,快速由浅蓝渐变深蓝,气势到达顶点后,突然盛光大闪。 虎爪形状胎记骤放光芒,蓝色光晕如万千小蛇,开始游走于苻文全身,缭绕其全身经络后,苻文双眼一睁,竟然赤裸上身,自顾自坐了起来,左顾右盼,仿若常人无恙。 遭雷击而不死,四皇子真天人也! 看罢,在场诸将诸军士,纷纷想起了十一年前四皇子出生之时,大侍令王堕依照天文历法为苻文占星所留箴言:三皇迈化,协神醇朴,日月如合壁,五星如连珠,金紫气蒸腾,犯轩辕大星。此子自有天之庇护,有横云阔水之能,天资非常人所及。 紫气为帝王之气,金犯轩辕大星乃皇后失势之兆,而能得到老天护佑的,世上仅有一二人而已。如 此一来,大侍令王堕这句话的用意,就非常明显了。 苻文,这是天生的帝王啊! 此时之前,众人对此尽皆半信半疑,今日一见,诸人无不信服! 北岸密林中,苏冉见状,有感而发,“难道,世间真有得天庇护之人?” 冯昕努了努小嘴儿,“哪有天选之人?长江滚滚,自有鱼虾无数,对白鸥灰鹭,神仙各显神通。能与我大汉比拟的大秦皇室,自有奇珍异宝。诺诺诺,冉哥你看,那苻文额头上的那块儿胎记,看样子并不似天生胎记,说不上是哪家的邪门歪道施的法呢!” “一切都是定数。”苏冉轻叹,“或许,他命不该绝啊!” 冯昕眉头微皱,担忧地问道,“冉哥,若留之不下,陛下会不会降罪于你啊?” “哈哈!陛下并没有明文诏书,所以,这本就是上不了台面儿的事儿,何况陛下英睿圣心,会体谅我的啦!” 苏冉眯起眼睛,附在冯昕耳旁,小声说,“昕妹,你当真以为,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今日之事,你当长水卫不会派人前来暗中观望么?我等尽了全力,长水卫看在眼里,传到天子耳中,自然便没有了后话。况且,此事之形大于此事之神,我观测圣心,陛下暂时还不想与大秦交恶,怕只想让大秦天家知道我大汉疆土不可肆意践踏。若诚心想诛杀眼前的这位皇子,五千精骑不比这地烈阵要稳妥的多?” 说罢,苏冉宠溺地 点了点冯昕的额头,“你这傻妮子啊!” “冉哥,那你还让我痛下杀手?”冯昕缩了缩玉颈,有些后怕,“幸好那道雷没有劈死他,不然引得两国开战,我这罪,过可大了去了!” “哈哈!功夫要下的真,才能让人深信不疑。劈死了也就劈死了,只道是这小子误闯神阵,又能怪谁呢?怪你还是怪我?自然要怪天道啦!” 苏冉双眼眯成了一条缝,眼睛里流露着难以言状的杀意。 你若有本事活着,我苏冉放你走。 你若没本事死了,我苏冉不介意举一州之力,硬抗大秦的怒火。 第250章 林开风入,逃出生天(上) 湍急的速末水,冲刷着一桩桩陈年往事。 溅落岸边的水花和尘土飞扬的两岸,见证着新的故事。 ...... 苏冉和冯昕这对儿佳人,远看地烈阵天雷滚滚,在谋划着自己和他人的生死。 听完苏冉所言,冯昕有些愤愤不平,她小脸一红,脖子一梗,娇声道,“用兵者,自来兵不厌诈。在我看来,苻文入汉的举动,无异于两国交兵,不能和他讲什么江湖道义和武林规矩。要是换我,这群天杀的秦狗,来一个杀一个,死一个是一个,” 苏冉淡笑道,“昕妹,凡事当以大局为重,莫要意气用事。还有,一切随缘!” 冯昕也是个执拗脾气,他微微噘嘴,对苏冉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大局,我只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大秦在北境杀戮我大汉百姓之时,又何尝手下容情了?” 苏冉双瞳泛出钦佩的目光,随后一声长叹,对冯昕道,“昕妹一片赤子之心,为兄自是欣慰。不过嘛,虽然说以血还血是千年不变的规矩,但也要明白‘守得云开见日出’的道理。自从世族崛起,我大汉内耗严重,若在此时重启战端,战败的几率极大,到那时,我等丧权辱国,该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啊!” 冯昕辩驳道,“我泱泱中华,能人辈出,纵使他大秦十几年来风头正盛,也不过昙花一现罢了,哪有我华夏源远流长?” 苏冉眉头一皱,温声训斥道,“昕妹 ,自古以来,大意失荆州者,数不胜数。这种轻敌的想法,不可再有!要知道,四十七年前,如果不是天家力挽狂澜,我大汉,差一点就亡国啦!” 冯昕深谙苏冉脾气,知道他又开始钻牛角尖儿了,便也不再辩解,她努了努嘴,撒娇道,“哎呀我的冉哥!人家也就是嘴上说说嘛!真正上了战场,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平戎听雪台作为大汉兵家三巨头之一,冯昕能力压群雄,成为平戎听雪台魁首,自不是泛泛之辈。 平日里,她杀伐果断,在薄州是数一数二的难缠人物。 但是,到了苏冉面前,她身上所有的杀气,所有的果断,都消失殆尽了。 她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女孩,一个懵懂的少女,一个春心荡漾的少妇,一个集万千妩媚于一身的女子,她不忍看到苏冉皱眉,不忍看到苏冉案牍劳形,不忍看到苏冉有一丝不快,对于她来说,苏冉产生的任何负面情绪,都是她的罪。 归根究底,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隐藏心中大半生的一个‘爱’字。 世界不好不坏,总有人悄悄爱着你。 不过,此刻的苏冉心不在此,自然没有感觉到冯昕的浓浓情愫,他紧握马缰,哈哈一笑,“对于苻文这件事,我始终犹豫不决,大秦大汉,甲子恩仇,你来我往之间流血百万,早已结成了不世之仇。这几个皇子,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让他们全都死绝的,可 若真把这位四皇子留在了薄州,还真有些骑虎难下呢!” 见苏冉举棋不定,冯昕犹疑问道,“冉哥,那,接下来?” “听天由命!还是那句话,留不下也行,最好是留下!”苏冉面露寒光,“留不下,我写罪己册;留下了,我写讨贼檄。” 冯昕对苏冉知疼着热,她不想苏冉招灾惹祸,不自觉控制气机,收回了寸尺力道。 ...... 孤山断水,雷天血地,鹤难吟,骚客无诗。 地烈阵内,方才苻文遭雷不死的玄奇一幕,震撼了全场,景月见及众人虽然不知此景何因,但人平安无事既好,其他的,在这个生死攸关的当口,管他呢! 苻文,你活着,很多人才能活好! 在苻文坐地发懵之时,景月见严格执行着苻文的命令,她提剑奔小丘扶摇而上,夔龙府绝技夔龙八式中的第四式夔龙穿海,被她骤然使出,可谓英气逼人。 但见景月见身形掠至半空,短暂停留之际,右手手背发出淡蓝光晕,蓝色光晕渐渐扩大至整条手臂,刹那间,景月见真气激荡如潮,凌空突然出劲,将手中宝剑向小丘一扔,宝剑精准的插在小丘之上。 蓝光大盛,一只牛身单脚的小夔龙,出现在剑尖儿之上,景月见落地过程中道了一个‘去’,小夔龙仰天一声嘶吼,顺着剑尖儿钻入土下,淡蓝色的夔龙图腾在地上一闪而逝,隆隆山石炸裂之声骤然传来,小丘半腰以 上,被一举削平,一时间尘土飞扬,不见小丘真颜。 在这过程中,地烈阵并未停止雷击,转瞬间,又带走了六七条人命。 土雾散去,景月见灰头土脸,来到已经被轰没的‘小丘’旁,收剑前移,伸头向下一探,眉头微蹙,立刻蛮腰回转,对呆坐在地的苻文大喊道,“永固,土石之下,仍是土石,并无阵眼。” 苻文回神,快速思索,立刻说道,“月见,再来一下!” 景月见远远跳开,动心起念,又是当空一剑,这一次,小丘被轰成了小坑,她走近一瞧,仍然空无一物。 景月见明显有些心急,他回头向苻文快速摆手示意。 苻文双瞳阴沉,向景月见点了点头。 景月见咬牙提剑再退,剑光激射,哐哐哐三剑凿下,炸裂之声翁鸣在阵中每个人的耳畔,场中尘烟大作,不知何果。 ...... 景月见所用的夔龙八式,乃夔龙府开山近百年所创唯一绝技,其招式可与任意兵器肆意搭配,讲求个‘无形无痕,至刚至猛,至快至坚,速战速决’,只要府内弟子喝了守密符水后,人人可学,又人人不可学。 有天资及相应境界者,可学。 不擅变通、专用蛮力者,不可学。 ...... 景月见年少既入破城境,自是天资绝佳之人,可是,依其破城境界,连续使用五次夔龙穿海,仍有些费力费神。 此刻,景月见连续使用夔龙穿海,已经跌坐在地, 众人见她酥胸起伏不定,全身香汗淋漓,双目有些无神,脱力不动。 好巧不巧,又一颗紫色天雷凭空落下,势大力沉。 不过,这颗紫色天雷的速度较之前相比,明显慢了几分,却也不可小觑。 正在景月见近处的苻文抬头一看,那颗紫色天雷落地的方位,恰是景月见栖身之所。 少年苻文心中大急,立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一个飞跳,整个人盖在了景月见身上,两人胸口相贴、四目相对,苻文妙目连珠,轻佻一笑,温声道了一句,“夫人,该侍寝啦!” 炸雷惊起,当当正正劈在苻文后背,强烈的雷暴,直把苻文的衣衫,撕扯的四分五裂。 苻文没有如上次抗雷一般幸运,他闷哼一声,鲜红鲜血破口而出,一股脑全部吐在了景月见的脸上,而后便昏死过去。 心爱之人生死未卜,景月见瞳孔骤然大放,她立刻翻身,将苻文平放在地上,此正影弄凄清、阴霞兴没,景月见急得满面通红,不知所措间,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情难自控,不禁嚎啕大哭,雷花零落,无奈又无助。 老天呐,你这一下,还不如砸在我景月见身上来的痛快! 邹茯苓和金蝉迅速赶来,探查一番后,作为局中局外人的金蝉定下心神,尽量心平气和,娇声安慰景月见,“姐姐莫慌,我看四皇子气息平顺,想必并无大碍,当务之急,必须找到阵眼,将其毁坏,否 则,四皇子和我们,就真就生死难料了!” 景月见强提精神,一脸决绝,撑剑起身欲挥,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腿一软,又瘫坐在地,再也站不起不来了。 “还不出来?还不出来?你快出来啊!” 苻文中雷吐血是为真,但此刻的苻文,却假装昏死在地上,想以此激起暗中护自己周全之人出手相助。 阴恻恻的苍老之声,传入苻文耳中,“你既无事,我为何出来?” 苻文不知如何联系,只能闭目冥想,心中急切地道,“我若有事,前辈你再出来援手,岂不觉晚了些么?” “不晚!不晚!老夫自信,以老夫的能耐,在方圆百里之内,还没有能留你性命的存在。” 苻文万分急迫,“前辈,被困阵中的,都是我大秦的热血儿郎,难道前辈忍心看着他们遭受无妄之灾么?” “哈哈!小子,你少在这道德绑架,自从老夫得入上境,早已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就连保护你,都是还人当年恩情罢了。俗话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些人的生与死,与老夫何干?” 苻文立刻急迫道,“前辈此言差矣,一日是秦人,一生是秦人,千万万秦人血脉相同,混如一家,岂能有见死不救之理?” 阴恻恻的苍老之声声音再次传入苻文心海,“哼!你小子,除了油嘴滑舌、有些天资,老夫还真没看出来哪里好。大书令贾玄硕、大侍令王堕、帝师梁平 老这一帮朝中大吏,怎会选择你这么个小子辅佐,搞不懂啊!搞不懂。” 苻文急不可耐,迫切道,“您怎么看待晚辈,晚辈不在乎,惟愿前辈可怜我大秦将士,出手援助啊!” 脑海深处的阴恻声音,异常坚决,“不行!” 苻文眼中流出泪水,脑海中恳求道,“求您啦!” 这位暗中保护苻文的高手,已经是苻文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第251章 林开风入,逃出生天(下) 日光皎洁,照大河两端,山林曲径通幽,一路铺着白光。 人在世间走,难免要求人。 苻文性格随了他爹苻毅,是个十分刚强果敢的人,在他母亲和老师、奶娘先后离世后,他变得更加沉稳坚强,除此,他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从此不求人,就连如今他的左膀右臂贾玄硕,他都没有开口求过。 今日,他骤然张口,看来是真的到了绝境了。 听闻暗中护驾之人开口拒绝,苻文顿生跌入冰窟之感,他欲哭无泪,彷徨无措,心觉:求人难,求人办事,更难呐! 人在绝望时,就连卧听风声,都会传来一阵阵悲恸的哭声,如冰原狼躜,如巫峡猿啼。 就在苻文兀自伤神之际,他的脑海之中,忽然一片空白。 一道身影,隐隐约约浮现脑海,身影由虚幻到清晰,直到苻文看清来人。 但见这男人大约五十多岁,又黑又胖,瓜子脸,小脸上嵌着一个尖尖的翘鼻子,煞是喜人,男子长长的头发似乎好久没理了,浓浓的眉毛下闪着一对大眼睛,乌黑的眼珠挺神气地转来转去,此刻,正在上下打量自己。 这一幕,看的苻文心中阙疑大起:这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难道是临死前的梦境不成? 一瞬间的恍惚一闪而过,苻文思索一番后,心中大悦,赶忙在脑海中问道,“前辈,您就是暗中一路护我的高人吧?” 那老者似乎能观人心中所想,笑了一笑, “正是!小子,你莫要骇遽,此乃夔龙府夔龙八式中的顶尖招式‘夔龙幻梦’,用此招术者,可入他人梦境,可在梦中杀人。这等夔龙府的上品绝技,可比你身旁那小妮子用的夔龙穿海,要文雅得多!” 对方既不是坏人,苻文也没有什么戒心,赶忙道,“前辈,您也是夔龙府之人?那就好办了,大秦皇室与夔龙府素有交情,前辈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出手相救一次吧!” 男人有些不悦,提眉问道,“你小子,察言观色、见缝插针的本事,跟谁学的?” “哈哈,自小丧母,师父离世,无依无靠,自然要学一些迎合奉承的本事谋生!前辈莫要在意此等细枝末节,我大秦儿郎在此阵中,分分秒秒都有无畏牺牲,还请前辈施援手,救我大秦将士于生死啊!” 苻文为人刚毅而又善察人心,失母失师这种博人怜悯的话,放在平时,他绝对难以启齿,此刻,自己纵有千般不愿讲,在这生死危亡之时,也得说。 在生死面前,任何事都无关紧要。——苻文 男人对这件事倒是十分冷漠,他继续着刚才自己的话题,憨声道,“呵呵!小子,老夫在你身边一年有余,你说的这些,老夫都知道,你不必讲。” 苻文见男人并没有接话,心中有些失落,他打算暂时放弃继续请求的想法,缓缓问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男人的身影在苻文脑海里,时而 清晰、时而缥缈,他朗声回道,“一届无名之辈,江湖人早已忘却的纨绔,朱龙风雨!” 地烈阵中,众人只见苻文躺在那里,额头胎记散发着淡淡蓝光,景月见伸出纤秀柔美的手,抚摸着苻文英俊清秀的脸庞,期待他赶紧醒来。 苻文耳听将士们凄惨的叫声,心中又焦急了起来,赶忙在脑海中凭空幻想,与朱龙风雨对话,恳求道,“前辈,如今已到我等生死一线之时,前辈若能施以援手,晚辈定草结环衔、厚礼相报。” 在苻文脑海里,朱龙风雨席‘地’而坐,冷声道,“哼!厚礼相报?你当老夫是街头卖艺的不成?还需要你来厚礼相报?我大秦陛下广而俭、文而礼,领袖江湖群伦,当初老夫受托护你周全,完全是出于对陛下的敬仰和人情往事。但,老夫答应陛下保护你,可没包括地烈阵中的其他人,包括和我师出同门的后生景月见,也不包括!” 朱龙风雨顿了一顿,冷声道,“出来混江湖,自然要做好随时赴死的打算,如果连这点准备都没有,哼哼,那还混什么江湖呢?趁早回家种田去吧!” 时间在滴答滴答,在两人的对话中,快速流逝。 此刻的苻文,已经急成了热火上的蚂蚱。 苻文见恳求无用,微微思索,开始转变策略,对朱龙风雨进谄谀之言,道,“嘻嘻,晚辈不知前辈高义,实在肤浅,肤浅!不过,在此的都是我 大秦好汉,还有您的徒子徒孙,您就动动手、帮帮忙嘛!” “小子,你的油嘴滑舌,还是对其他人用去吧,对老夫,免开尊口。”朱龙风雨干笑一声,随后严肃说道,“小子,你记着,我只看风景,不下水。我与陛下有约,只护你周全,其他人的死活,与我无关,你真以为,老夫这种境界的人,是可以随意驱使的么?哼!况且,若你不知有我这座武库在此,今日之局,你又当做何解?难道苻毅的儿子,只会摇首乞怜、求他人帮助吗?” 朱龙风雨说完,消失在苻文脑海之中,任苻文肆意呼喊,也无济于事。 呼唤无果,苻文沉默了。 苻文一直都知道,实力很重要,今天,他又明白了道理:实力很要命。 不能再继续装死,短暂天人交接,苻文一股脑坐起身来,看向见自己安然无恙正欣喜若狂的景月见,道,“月见,你寻得阵眼否?” 景月见和邹茯苓低头不语,苻文已然明了。 少年苻文,深沉地看着远方。 不远处,粗如合抱之木的紫色天雷,仍在噼辣啪啦的不断落下,虽然较之前想比,速度慢了些许,但砸到普通军士身上,也是难以躲避,只能落得个人死恨消的下场。 他的目光偷偷瞟着周围军士,所有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绝望!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苻文的灰眸由失望到绝望、由绝望到决绝。 他轻咬嘴唇,心中酝酿了一个想法 ,一个破釜沉舟的想法。 恰时,苻文身边一名军士即将遭受雷劈,苻文猛然起身,如豹子般迅速一跃而去,用力推开那名军士,自己硬生生扛下了一道紫雷。 在所有人的惊诧之中,苻文嘴角微笑,两鼻出血。 随后,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一一被其救下! 第五道紫色天雷劈下,苻文已经血肉模糊,额头上的胎记也已经蓝光不在,他自觉已经无法抗住这道紫色天雷,豪迈赴死之心顿生,见他一脸决绝,向那名即将遭受雷劈的军士,大步流星地跑去。 “我即为皇储,每逢存亡之机,自当先死!” 轰隆隆,这一次,苻文真的被击晕了! 阵内之人焦急万分,雷霄之外,忽有异象。 苏冉与冯昕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苻文的一举一动,时不时品头论足一番。 两人身前,一个神秘人影,忽然持剑站在一团阴影之中,神秘人影漆黑的宽袍严严实实覆盖着身躯,长发过肩,随风摆荡,恣意潇洒,他脸上戴着狰狞的青铜面具,赫然是刚刚与苻文神思相交的朱龙风雨。 朱龙风雨洞察地烈阵中动向,他知道苻文方才的举动,是在以命相拼、以命相赌,如果他朱龙风雨真的在乎苻文的性命,必会出手相救,反之,那苻文在死前还能搏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名声。 朱龙风雨敬佩苻文小小年纪竟能有如此胆识和勇气,经过通盘 考虑,他决定破例出手。 不过,为了避免自己被苻文身边之人发现,朱龙风雨并没有施救于地烈阵内,反而追根溯源,查到了施阵的冯昕所在,持着一柄黑雾缭绕的长剑,飞入北岸一片密林。 此刻,朱龙风雨手中剑两极反转,由黑变白,与苏冉、冯昕傲然对立。 朱龙风雨仰仗境界,阴声寂寥,“二位听好,老夫只说一遍,撤阵!” “你还是去破阵吧!” 未等冯昕开口,苏冉率先断然拒绝,哈哈一笑道,“我二人境界虽不及你,但缠斗与你,一时三刻亦难分胜负,到时候,阵里的人是死是活,我可说不准!哈哈哈!” 很显然,苏冉打算用拖刀计,把阵内之人活活拖死。 “既然尊驾不肯让道,在下无礼莫怪。” 时间紧迫,朱龙风雨没有丝毫犹豫,长剑脱手,一剑便抵在了冯昕的脖颈之上,随后,朱龙风雨横眉冷对,看着苏冉。 仅仅一招,朱龙风雨便制服了冯昕,其实力,可见一斑。 事已至此,苏冉摇头一笑,“昕妹,撤阵吧。” 暗中观察的长水卫,早已将此间情况探查得一清二楚,事后自然会禀报天子,既然他苏冉已经拼尽全力,天子也必会知晓今日局面,那他苏冉,也没必要鱼死网破了。 先前便已经手下留度的冯昕,早就做好了收阵的准备,苏冉一声令下,冯昕动心起念,一道微光从天际划过,混元一炁幡重新回到冯昕 手中。 雷声急停,速末水两岸,万籁俱寂,天光复明,一片祥和。 苏冉与冯昕踏马纵缰回城。 日子很长,江湖很远,苻文,咱们定会再见! ...... 暮起日倾斜,一片残阳如血。 见大阵已撤,刚刚转醒的苻文稍感心安,他一声低哼,又倒地昏死过去了。 耳边,仅剩不到二百人的烛龙卫,在叶鲤的带头下,喊声震天动地。 “四皇子不忍弃我,我等自以性命报之!” 第252章 青天月烛,骁将归林(上) 山魂墨宝里,月色有无中。 北上天池的刘懿众人,一路沿西而下,蹄疾步稳。 七月二十,天云渐远,一缕炊烟入眼,烟火人间现世,他们历经波折,终于算是完成了此行的最主要目的。 翻过千重山,走过万重雪,今日又见炊烟杳杳,平田军官兵笑逐颜开,相拥而泣,他们有惊亦有险的天池之旅,终于结束了! 一行人缓步行军,就地摸到了炊烟升起之处。 那是一座已经十室九空的山寨,众将士隔寨扎营、安顿饭食后,刘懿带着乔妙卿寻到一户有人的人家,很有礼貌地轻轻敲开了门。 一对骨瘦如柴的老夫妇,为两人打开了门,大门敞开后,这对儿老夫妇便行色匆匆,开始紧锣密鼓地收拾行李,仅对两人的到来轻轻点了点头。 刘懿心中疑惑,上前询问何因,老人仍低头整理衣物,却也乐呵答道,“听说,有神人谋福赤松郡,开天池之水,涓涓成太白大河。老头子我可听说,那刚流出太白山的池水,将一片荒地润得碧绿碧绿的啦,这当真是天大的喜事儿啊!” 乔妙卿闻言,心中喜悦,笑眯眯问道,“那,老人家,既然大伙有好日子了,为何还要走啊?” “哈哈,小丫头不懂了吧?” 老妇人十分面善,老人家停下双手,缓步上前,捏了捏乔妙卿白皙滑嫩的脸蛋,宠溺地笑着说道,“池水虽然被引出,但或囤积在太白山下的一些低 洼之处,或流向不佳,以至于无法发力,这可算得上空有天材地宝而不用。” 在一旁忙手忙脚的老爷子,精神矍铄地从旁插话道,“暴殄天物那还了得?所以,我们赤松郡五山十八寨三十六岗啊,不管年轻年老,听闻此事后,都准备着往太白山下赶,我们呀,要修一条宽宽长长的,尽头在西面辅德郡的大河,名字俺们都起好了,就叫,太白河!” 刘懿和乔妙卿恍然大悟,随后双双心生欣慰之感。 这一路历经磨难,值得了! 老夫人接续说道,“哈哈!老头子说得对,这不,我们这些老家伙走得慢,收拾也慢,其余人啊,怕是都要跑到太白山下干活喽。” 老爷子呵呵一笑,难掩欣喜之情,“对了,后生,你会写字不?能否帮忙书信一封,让俺儿子儿媳回来定居?等这大河通畅了,地就润了,地润了,就有了田,有了田啊......,哈哈哈哈!好日子就来啦!” 老爷子不再说话,可那憨甜笑容却告诉刘懿,夏晴的牺牲与付出,没有白白浪费。 一时间,刘懿情难却、景难忘,心结大解,按照老夫妇要求写完家书后,挥毫泼墨,一笔写道: 太白水,水太白,太白水里见太白; 人情暖,暖人情,人情暖完见人情。 ...... 待刘懿和乔妙卿回营,已是灯火山河。 帮助刘懿取得琴虫后,牟枭和苏道云便要各自回去复命,今夜, 即是新的开始,也是难忘的别离。 离别的晚宴,并没有多丰盛,繁星篝火加明月,清水寡菜配蛮头,众人反倒吃得不亦乐乎,兴致大开。 离别的夜晚,也没有多悲凉,在开怀畅饮之中,所有人烂醉如泥。 年少时望山是山、看海是海,一群雄心壮志,眼中明天总是夷粹璀璨的少年郎,能有多少相思离愁呢? 第二日(七月二十一),在一声声‘后会有期’中,牟枭、苏道云率领各自所带兵马,辞别刘懿,南下辽西郡复命。 临行前,两人对刘懿执以下对上的大礼,其含义不言而喻。 两人对刘懿,俯首了! 或许,这也代表了刚刚就任辽西郡郡守的谢安和远在东境的牟羽的意思。 支持平田,造福百姓,大兴王业,整合寰宇,振兴汉室! 你刘懿,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除了已经依靠天池之水渡过天劫、唤起族印的孤女北尤皖执意留在平田军,刘懿一番思索,强行遣散了包括北海在内的所有赤松青壮。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寸河水一寸田,当此修渠用人之时,刘懿不想为一己私利耽搁了明年的收成。 耽搁百姓幸福生活这个罪过,他刘懿担不起! ...... 就在刘懿那边皆大欢喜,几方人马散走之时。 一名气质不凡的中年男子,正骑着一匹健硕的枣红大马,趁着潇潇雨夜,一路狂奔,跨过了凌源山脉,独自奔赤松郡而来。 镜头拉近,只 见这男子中等身材,身穿灰色粗布棉袍,头戴黑布单帽,脚着宽头厚底单梁布靴,微宽长脸,两只眼睛在黑夜里显得乌亮照人,枣红大马在雨中哒哒哒地踏水前行,行进中的雨点坠落时,竟不自觉地避让人和马三分。 这男子,正是整个赤松郡唯一的边军将军,太白将军莫惊春。 这一辈混迹官场的人,可能知道权倾天下的丞相吕铮,知道滔天巨鳄皇叔刘乾,知道当朝大将军陶千胜陶侃,知道‘曲州三杰’之首的刘权生,知道独霸中原曲州的曲州牧江锋,可知道太白将军莫惊春的,实在不多。 可若是前推二十年,那时,当今天子刘彦还未登基,吕铮仍在蛰伏,‘曲州三杰’还是雏鸟,那时的莫惊春,在天下英雄中,可是能拔得了头筹的大人物。 公元300年,一声啼哭,莫枯荣(莫惊春,字枯荣)出生在一个寻常百姓之家,那时候,大秦与大汉的五年鏖战,刚刚结束,王业初兴、百废待兴。 当年年初,小莫惊春的父母,便抱着襁褓之中的小莫惊春,一路长途陟遐来到长安,想着在帝都能谋个好前程。 怎料世事无常,夫妇二人在行路中,钱财被贼人所盗,其父母百般无奈,只能抱着小莫惊春流落街头,乞讨为生,他的父亲为了母子二人能够活下去,自己觅来的食物不舍得吃,靠吃野草为生,当年便魂归西土了。 后来,时任两 仪学宫德学博士的潘岳,出行时巧遇莫惊春母子,潘岳见其一家可怜,便为莫惊春的母亲在两仪学宫谋了个打杂的差事,再加上潘岳时常救济,日子也算小康。 怎奈天有不测风云,次年三月,妖星见于南方,太白昼见,中台星拆,是为天道幽远,山泽之气变幻无常。当此,大汉两京之地瘟病横行,肆虐之势不可阻挡,在这场大瘟疫中,小莫惊春又无可奈何地失去了他的母亲,开始无可奈何地在两仪学宫混百家饭。 劝君须惜少年时,潘岳彬蔚盖世、岳美姿仪,在他的勤恳教导之下,小莫惊春自小发奋刻苦、熟读诗书、浅尝百家之道,文章亦写得奇丽藻逸,加上潘岳的刻意赞美,小莫惊春很快便在京城小有名气。 两仪学宫的博士们对小莫惊春亦是赞不绝口,称其‘少有大才,三十年后可为国之柱石’,神武帝在和两仪学宫的博士们清谈时,两仪学宫的博士们曾多次在神武帝面前提起,遂被神武帝中意,特征召为太子伴读。 莫惊春十岁时,潘岳无疾而终,在发丧时,莫惊春主攥哀诔之文,一篇《哭潘岳》洋洋洒洒,道尽了人间真情后,长安城中,再不见了小莫惊春的身影。 人间情淡漠,随着潘岳的离世和小莫惊春的消失,这对儿师徒,逐渐被世人遗忘在茶前饭后里。 二十年后,也就是公元320年,莫惊春再一次出现在世人 眼中。 那一年,偏居帝国西南的骠越国欲发兵十万,南夺大汉原新兴、交趾、武平、九真四郡,骠越国此次发兵准备充足、十分迅猛,加之西南汉军轻敌,一时间,骠越国的将士们,杀的大汉西南边军人仰马翻,整个仪州几乎全境沦陷。 乱世出豪杰,当此家国危机之时,二十岁的莫惊春,如一颗璀璨晶莹的刘兴,横空出世,他自发带领仪州当地千余农户,于仪州九真郡布下六甲迷魂阵,骠越国两万先锋军难行寸步,只能安营扎寨,原地不动。 莫惊春趁敌安营之际,出其不意,凭借致物境界和六甲迷魂阵的神威,自己单枪匹马提刀冲阵,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连斩骠越国三员先锋大将,吓得骠越国王视莫惊春如天人,立即撤马回兵,此生再不敢言举兵犯汉。 莫惊春一战成名,天下人拭目以待,他们期待着一颗帝国将星冉冉升起,带领大汉铁骑,开创新的辉煌。 可神武帝当时已近晚年,十分昏聩,人在晚年,所有年轻时的负面影响涌上心头,这位大汉帝王愤恨莫惊春当初擅离职守、不辞而别,当时仅给了他一个边郡郡卫长的官衔,打发他远去边疆驻守了。 天下英杰代出,时间推移,莫惊春如沉珠入海,渐渐消逝在世人的视线。 他璀璨的光芒,亦随之黯淡。 阴阳家相信气运,他们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有大才者,气运自来。 莫惊春正是如此。 十五年前,当今天子刘彦依靠二十八大世族干掉太子顺利登基,他并没有因为莫惊春曾是太子伴读的身份而冷漠他,反而使他迎来了第二春。 就在数年前,刘彦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从西南调往东北,做了太平东境的太白将军。 时隔三十二年,莫惊春这是第一次返回长安城面圣述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自己业已发丝渐白,当年的热情渐渐消散在岁月的蹉跎里。 归程夜雨潇潇,此刻,莫惊春看着茫茫不见尽头的凌源山脉,不禁脱口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第253章 青天月烛,骁将归林(中) 夏晚,清凉风、冷雨夜、无声蝉、半遮星,天机难道,欲诉难清。 过了凌源山脉,莫惊春前些日子面圣密谈的激动心情,逐渐冷却了下来。 时隔三十二年,莫惊春此番进京,本为专程汇报高句丽重修‘由于当年毋丘俭东征而被摧毁的丸都城’一事,请陛下定策。 可天子刘彦对于东境这个弹丸小国,似乎并不上心,他反借晚宴推杯换盏之机,不经意同莫惊春聊起了薄州大势。 不说不知道,这一说,吓了莫惊春一跳。 薄州作为东北第一州,作为拱卫中原的要地,看似坚如壁垒,其实早已内忧外患、暗流涌动,薄州东境和北境狭长的边境线上,可战之兵不足二十万,已经到了进不能战、退不能守的尴尬境地,他朝外患,若遇内贼,敌人寻觅战机长驱直入,薄州定全州休矣。 刘彦话中的内贼和外患,外患自不必说,当然是那日夜想着跨过长城攻略汉土的虎狼大秦。 至于这薄州的内贼嘛! 在薄州驻防有些年头儿莫惊春,自己心里倒是有几笔账:无非就是一直同大秦眉来眼去的祀丰周家、孙江孙氏和近几年来手脚不太干净的赤松郡郡守荀庾几人罢了。 今夜,莫惊春细想起来,若这三方势力约定时间,同时在薄州作乱,猝不及防之下,大秦六十日拿下薄州全境,并非危言耸听。 心有敬畏,行有所止。 想到这儿,莫惊春又想到了自己那 枉死的爱将,白貉营校尉夏孑,他又狠狠勒了勒马缰,加快了速度。 看来,回去以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莫惊春单骑行官道,想起多年来一直独来独往,交友甚少,不自觉开口笑了笑,“听说‘曲州三杰’之一的夏晴自毁境界,开池引水,赤松郡前景一片光明。那我这太白军,是不是要帮上一帮,为赤松郡父老乡亲修一条大渠?” 按照莫惊春的打算,回到太白军后,除了完成天子交予的秘密旨意,自然要分兵一部分来为赤松百姓的千秋大业推助一把,赤松郡的粮足了,对太白军好,对薄州好,对自己,也好! 子规夜啼,凄风冷雨,就在莫惊春稳坐马上,兀自思索之时,官道两侧突然寒刀闪闪,莫惊春急忙停马观望。 两个呼吸的功夫,一名蒙面黑衣人提棍策马,从官道旁的小斜坡上下来,拦住了莫惊春的去路。 莫惊春微微眯眼,又粗略洞察了官道两侧的情况一番,心中暗想:呵呵,看来无心之中,钻进了人家的圈套了。 拦路的黑衣人短小精悍,体态沉稳,从蒙面黑巾中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灼灼有光,锐利如鹰,无疑是个高手。 只见黑衣人压低了声音,对莫惊春道,“莫将军,雨夜路难行,不如休息片刻,小酌一杯,翌日上路,可好?” 莫惊春面色一冷,踏马缓缓前行,道,“素不相识,免聊!” 黑衣人似乎早料到 此,立刻补充道,“我家主人说了,前路难行,要我等为莫将军保驾护航,一路慢走。” 莫惊春摸了摸马背,玩味地道,“兄台,你是在和我莫某人开玩笑么?我堂堂太白将军,还需要你们这等无名小卒来保驾护航?” 话音稍落,莫惊春稍一思考便知道,这是有人早已盯上了他,不想让他这么早回到太白军,或是不想让他回到太白军。 想到这里,莫惊春心中冷哼:能作此想之人,其心必异! 莫惊春艺高人胆大,面对眼前的黑衣人和官道两侧的暗藏杀机,他并未停马,仍轻策马缰,继续前行,不觉间,莫惊春隐在粗布棉袍里的刀,已经出鞘了半尺,心念所致,杀气凛凛,黑衣人不禁后退了半步。 莫惊春冷声答道,“为我保驾,你,也配?” 拦路的黑衣人强定心神,听闻莫惊春的嘲讽,他并未生气,但见莫惊春与自己愈来愈近,黑衣人重重吹了口气,黑色面巾鼓出又回,扛着莫惊春带来的凛冽杀气,沉声言道,“我家主人又说,若将军不愿我等护送,便把将军好好安葬在凌源山脉!免得将军露尸荒野,死后留不下全尸。” 莫惊春对拦路之人的不自量力嗤之以鼻,“就凭你等,想来杀我?你莫不是谁家失心疯的狗,跑出来乱吠了吧?” 黑衣人忽然冷笑道,“大人您说的对。不过,答对问题唯一的奖励,便是死亡。” “大言不 惭!” 唰唰唰! 以文入境却使刀的莫惊春,在黑衣人说话期间,便已刀花出匣,一柄普通的制式环首刀,在他手中如神兵利器,环首刀如一道雨夜乍起的闪电,所过之处,那名横刀拦路的黑衣人,顿时头身相离,刀速之快,让拦路的黑衣人人和头双双落地之后,方才喷出鲜血。 莫惊春收刀静立,岿然不动,见他稳坐马上,朗声道,“别藏了,出来吧!” 当此时,又一名黑衣人不知从哪里钻出,从莫惊春身后袭来。 莫惊春刀在腰、刀在鞘,可是刹那间,环首刀就闪进了这黑衣人的咽喉。意欲偷袭的黑衣人,手中的刀已经劈出,才看见眼前有刀光闪动,等他瞥见环首刀刀身时,刀锋已割断了他的咽喉,血溅如注,落地死绝。 还有一名黑衣人,趁莫惊春出刀击杀背后偷袭黑衣人时,从侧面窜出,试图偷袭莫惊春座下战马。 这名黑衣人并未携带兵器,仅挥拳疾进,看样子是个硬功夫的练家子。 没有兵器在月光下反射的刀光,这名黑衣人极为隐蔽,他自以为莫惊春难以发觉,可他一拳还未击出,便觉一股如江似海的大力涌了过来,举拳竟是不能抵挡。 黑衣人狂呼一声,凌空跌出三丈开外,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也就是不到二十个呼吸,竟有三名中境黑衣人命丧莫惊春之手。 莫惊春的境界和实战能力,可见一斑。 场面一时沉寂。 杀 !杀!杀啊! 埋伏在官道两侧的杀手一涌而出,疯狂举刀向莫惊春掠杀而来,杀手们熙熙攘攘密密麻麻,一时间竟有些看不见尽头。 莫惊春努了努嘴,脸上尽是嘲讽之意,仰天狂笑,“一群肥鸭硕鼠、庸兵碌寇,竟也敢派出来拦我?不知死活!” 说完,莫惊春见前方官道畅通无阻,眼睛滴溜溜一转,右手提刀虚晃半圈,换反手握刀,马缰一紧,座下红枣马嘶吼飞奔出去,似箭离弦。 这群王八蛋不想让他快些回去,想拖住他,那他偏要即刻赶回,留在此地屠鳖,岂不是正中了贼人下怀? 战马踏出三十步,漆黑的密林中闪出光影,数不清的钩索窜林而出,四面八方齐奔莫惊春胯下战马而来,试图将人马留下。 莫惊春对此心不在焉,他随意砍断了几条钩索,仍然一往无前,他见钩索实在太多,索性轻撑马头起身,单脚踏马鞍,骤然发力之间,一跃而起,其人刚刚飞起,那匹枣红大马立即被勾住、撕扯、分尸。 漆黑冷雨夜,血溅江湖路,管他是人是马! 失了马,莫惊春脚步不停,他单手提刀,仍沿官道大步跑出,速度较战马奔驰更胜一筹,羽箭、勾索、暗器、机弩追之不及,照此下去,莫惊春甩开包围,也就在片刻之间。 漫天箭雨拦不住,长刀屠尽鬼祟人。 不过,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就在莫惊春跑至官道拐角盲区处时, 一柄长剑从拐角处陡然出现,寻迹而来。 莫惊春面冷如霜,他微微侧身,轻易躲闪,随后反手一刀便划破了出剑之人的胸甲,余劲将来袭之人砍翻了三丈之远,那人魂断凌源。 莫惊春慷慨英挺,微微瞥了一眼面前尸体,冷嘲一句,“呦呵,这年头儿,官家扮匪劫杀朝廷重臣,居然连身行头都不换么?” 随后,莫惊春定睛一看,心中略骇。 那倒地之人面如死灰,齿脱发掉,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烂成腐肉,身上一些细微之处,虫蛆遍布,很明显已经死去多时。 被自己用环首刀砍开的胸前致命伤口,泛出了丝丝白肉,却未流血,此刻,那人骨骼在地上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复而站起,张牙舞爪地奔着自己跑来! 莫惊春久一生都在战场杀伐历练,那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主儿,对眼前这种奇事,早已见怪不怪。 他微微冷哼,又是一刀,将那‘人’胸前砍了个十字,那人应声而倒,再也起不来了。 身后追兵已经被莫惊春落的老远,莫惊春索性近前定睛一看,但见那‘人’外面穿的是貂裘,里面还有三件紧身衣,贴身的衣服内襟,有个暗袋,正好在心口上,暗袋里藏着个荷包,散发着难以入鼻的腐臭。 莫惊春一刀将那‘死尸’的人头割下,兀自思考,“这是阴阳家的控心之术?还是兵家的操纵傀儡之术?又或是南疆的蛊毒?” 哼哼! 看来拦截之人,对我下了血本啊! 莫惊春提刀横眉冷对,浓烈的杀气和煞气,涌上心头。 第254章 青天月烛,骁将归林(下) 我看人间多惆怅,人间看我多悲凉! 就在莫惊春略微停顿之际,对面和两侧人尸混杂成人潮,前赴后继向莫惊春疯狂掠杀而来。 这些家伙好似不要命一般,这下,莫惊春动了真火。 我莫惊春在万军之中都可取敌首级,一群不死不活的家伙,居然也敢硬刚我的锋芒? 想罢,莫惊春将地上那颗人头用力踢爆,挥刀迎敌,“我二十岁从军,帐下斩获人头无数,难道还差你们这几颗狗头么?” ...... 江湖铁律:武人下境十人敌,中境百人敌,上境千人万人敌。 一员上境的武夫,即使不通兵法、狗屁不是,也可顶一营一尉之兵,若精通兵法、善于打仗,找准时机,一人足可起奇兵之用,当年甘宁百骑敢劫魏营、张辽八百能破十万江东熊虎,而今莫惊春单刀赴阵能退十万雄兵,皆因此理。 莫惊春作为在中境巅峰致物境界停留了已近二十年、一条腿已经迈入长生境界的武夫,迎面而来的百十来号人马,根本不在其眼中。 莫惊春动心起念,刀刃透玄光,前突猛进,但见他左闪右闪,左砍右砍,鲜红的血如雨水般,在不宽不窄的官道上激涌而出,丝丝刀锋出手,在他周围,很快便倒下一片。 莫惊春杀得起劲,目中那一股威严肃杀之气更盛,也不管面对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只顾拼杀。 手中一柄环首刀被他使的出神入化,长刀挑、砍 、扫、撩无所不能,大刀所至,一片残尸断臂,林中奔杀出来的人源源不断、前赴后继,莫惊春浑然布局,在莫惊春看来,都是找自己投胎转生的猪狗鸡鸭。 高手出刀刀自在,一气能劈万仞山。 时间又过小半个时辰,官道又复安静。 越战越勇的莫惊春,最后浑身浴血,如杀神一般拄刀傲立在凄风冷雨中,身上虽有几处伤口,却都根本不足致命,可以说,莫惊春除了心念大耗之外,几乎没什么损伤。 不出意外的话,最后活下来的,唯一活下来的,是他。 见周围已无人息,莫惊春轻轻摇了摇头,擦刀入鞘,兀自轻叹道,“天下人是不是觉得我莫惊春百无一用了?居然派这么一群鱼虾杀我?” 一声短叹,莫惊春将刀插在土中,顺力蹲下,双手摊出,接了一捧雨水,想着清一下面颊。 哪知,他正要将脸凑上手心,手上清雨之中,凭空倒映出一个大掌印,由远及近,霎那便到。 莫惊春狡黠嘿嘿一笑,“早料到你们会有后手,原来你们一直在等这一刻?幸好,天不绝我啊。” 莫惊春也不洗脸了,立刻拔刀凝气,刀上玄光大盛,斑斓耀眼。 聚念凝神后,浑身气机猛然爆裂,一刀虚空劈出,一阵有形刀锋向天空凌厉飞去,虚空凝结的大掌印撞见到刀锋,顿时四分五裂,变得破碎不堪。 “哼!一个破城境界的武人,也有胆敢来挑衅本将军 的权威?” 莫惊春站在原地喘着大气,自言自语,很显然,在众多中境高手人海战术下,他的大量心念和精力被消耗,已经有些力竭了。 莫惊春此话刚落,一口闷血立即吐了出来,他直直瞪着脚下,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原来,空中攻击之人,仅仅为这群杀手用出的障眼法,在莫惊春脚下土中潜伏之人,才是杀招。方才,土中之人趁莫惊春全力攻伐从天而降的大掌印时,从地下陡然窜出,将三根钢钉打入莫惊春的脚掌。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气力已尽的莫惊春,立成重伤。 莫惊春忍痛骂道,“娘的,清秋时节雨纷纷,放屁都砸脚后跟。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居然偷袭老子!” 莫惊春知道,不管土里钻出来的是螳螂、是黄雀、还是雄鹰,自己今天,确确实实被当成了蝉。 急火攻心,扑哧,莫惊春又是一口闷血吐出,无力起身。 此刻,他已经心念溃散,气机无法凝聚,相当于废人一个,莫惊春摇了摇头,无奈又不甘一笑,“江山代有人才出,是我大意轻敌了!” 高手搭手过招,斗力是根基,其次才是斗招、斗智。 莫惊春之力,更胜一筹,但扎进他脚底的三根钢针有毒,此刻的莫惊春可谓气力双散,他双眼朦胧,不禁想到:自己今天,是不是得埋在这儿了? 未等莫惊春多做脱困之法,那天上地下之人已经一前一后,将莫惊春围 了起来,两人之中,一人双手指缝间插满钢针,一人右掌浮波,聚气凝神。 两人没有多做废话,摆好架势后,互换了一个眼神,立即同时向莫惊春杀来。 莫惊春长长吐出口气,无奈一叹,“生于无名,死于无名,一生无名,悲啊!” 就在他决心提到拼死一战之际,天空中光芒大作,雨水骤然悬停,一股幽燕豪气由南到北破开长空,一名身着儒衫的中年男子,踏雨而来。 只见男子将雨水结成各种字体、大小不一的‘忍’字,千变万化之间,莫惊春只听‘砰砰砰’几声,‘忍’字直接砸到两名杀手胸前,连续冲击之下,两名杀手齐齐暴退,在半空中留下一阵血花。 最后,两人双双倒地不起,难以再战了! 莫惊春见状,嘿嘿一笑! 原来,雄鹰之后,还有猎人! 两名黑衣人捂着胸口,瞪着尖厉的眸子,看着来人。 一声空灵,四处皆音,杀气凛凛,“呦呵,堂堂致物境高手,竟被欺负成这个样子!莫惊春啊莫惊春,大意失荆州的滋味,怎么样?” 莫惊春似乎猜到了来人,他撇了撇嘴,笑骂道,“哼!装神弄鬼的家伙。” 来的男子站在远处,身影清晰又似朦胧,他嘴唇微动,对地上两名破城境武夫道,“滚!告诉你们主子,善恶终有时,若再来华兴郡闹事儿,我,必亲自去找他。” 两名破城境杀手仓皇走后,莫惊春跌坐在地,他也 是一条汉子,大喘了几口气,便忍痛将钢针拔出。 不一会,暗中施救之人缓缓走来,赫然是身着一身儒家玄袍的刘权生。 “回京述职,竟独自一人,你这太白将军,也太潇洒!也太小看这座江湖了吧!” 刘权生走到莫惊春身边,以心念为引,助其推拿散毒,包扎伤口,一边道,“陛下将你放在太白山任职,用心良苦,你怎能如此不爱惜性命呢?你要知道,你若死了,东境或许就乱了!” 莫惊春紧咬钢牙,抬起头来,故作茫然的问道,“你是何人?” 刘权生先是一愣,随后洒脱问道,“你说我是何人?” 莫惊春定睛看向刘权生,故作试探道,“你是曲州三杰?” 刘权生嘴唇挑起笑意,故作正色道,“无名之辈,刘权生!” 莫惊春摇了摇头,笑道,“无名之辈?哈哈!我看未必吧!” 刘权生挑眉笑道,“愿闻其详。” 莫惊春面如翡翠,一连道出,言语不褒不贬,“哈哈!曲州三杰之首,陛下的心腹,二皇子党的余孽,颠覆本家刘氏的豪杰?还是,子归学堂的大先生?” “莫将军偏居一隅,多年未曾离开赤松郡,没想到居然对天下之人了解的如此清晰,佩服,佩服!”刘权生一面为莫惊春顺气,一面笑道,“一别多年,早已物是人非,你觉得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吧!” 莫惊春沉默片许,对刘权生道,“当年你我仅一面之缘 ,算是萍水相逢,今日为何要出手相救呢?” 刘权生表现得十分淡然,“因为你是莫惊春!” 莫惊春闻言,反问道,“刘权生,你怎知今日的莫惊春,还是当年的莫惊春?” 刘权生春风和煦,柳眉微拱,“莫将军既然说我既是陛下心腹,我为何不能知将军心意呢?” 莫惊春不禁朗声大笑,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吐出了一口浓血。 莫惊春吐过浓血之后,刘权生收回气机,莫惊春则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舒坦地出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见正同样看着自己的刘权生,两人相视大笑。 “大先生,我饿了,有吃的么?” ...... 街灯掠影,在刘权生的搀扶下,莫惊春和刘权生两人十分低调的返回子归学堂,刘权生亲自下厨,莫惊春简单吃了点东西,迅速恢复了体力。 一杯热茶入喉,莫惊春顿感解乏,他仔细端详了刘权生一番,莫惊春开口问道,“刘权生,你此番救我,有何求啊?” “做事一定要求个报酬么?做好陛下托付你的事,守好东境,保境安民,既成报酬!” 刘权生没有看莫惊春,此刻的他,双手背后,看着窗外落雨纷纷,没有了赛赤兔的马厩,被他安置了几只田园犬,正呼呼酣睡,也不知是雨太静,还是几个小田园太吵,整座院子里,别有一番滋味儿。 “尽忠职守,本就是臣子应做。”莫惊春闷声回答后,反问了 一句,“倒是你刘权生,华兴郡世族之患已除,为何不重返京畿,追寻大好前程,反而缩在一座小小的学堂之中,有才华而不得施展呢?” 刘权生爽朗笑道,一边为莫惊春续茶,一边说道,“学古探微,一展韬略,以清妖孽,了却百姓忧愁事,何必拘泥于庙堂?如果只有身在庙堂才能了却君王天下事,岂能配得上‘才华’二字?” 莫惊春直视刘权生,“在其位,谋其职,官位越大,越好造福一方!巴山楚水二十载,一朝出山觅封候,这一点,我和你不一样!” “浮身之物,顺时托你于水上,逆时卷你于水下,倒不如我这条万千香藕下隐着的池鱼来的自在。”刘权生转头看着与自己对视的莫惊春,温声细语,“功过是非,史书自有盖棺,岂是一官一职所能定论!” “嗯!这句话,倒是勉强合我心意。” 莫惊春抿了一口茶,顿了一顿,正色道,“东境最近不太平,今晚截杀于我的这群渣子,估计是高句丽国派来的。刘权生,今日救命之恩,他日再报,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你且安心,我也是精忠报国的汉子,陛下所托,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行出于己,名出于人,莫将军的人品,我信得着!” 刘权生做了个请的手势,莫惊春拱手出走。 待得莫惊春远去,境界尽失的夏晴,从侧室走了出来,他活蹦乱跳,心情似乎 上佳,坐到莫惊春的位置上,对刘权生道,“大哥,你咋知道今晚有人要截杀莫惊春?” 功名已成,世间再无伤心事。名垂青史,人间再无悲伤人。 “自然是斥虎帮的探子啦!南蝶蛹,北斥虎,塞北黎的探子,怕是在咱家房檐上都有!”刘权生指了指屋顶,打趣说道,“幸好咱们和塞北黎是一家人,不然啊,洗澡都要被偷窥呢!” 夏晴嘻嘻一笑,“也不知道这位塞大帮主,此刻人在何处呀!” 刘权生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雄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塞北黎转瞬即至,他轻轻按着夏晴的肩膀,笑道,“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三人相视一笑,围坐在案边清饮。 “夏大脑袋,你这天池一行,造福了一郡百姓啊!十年之后,年谷复孰,而陈积有余,塞北薄州又多了一处小江南啊!”塞北黎挑逗着夏晴,“早知如此,老子早派人把你弄到天池去了。” 夏晴扣了扣鼻子,大咧咧道,“我呸!诸事皆有时运,你真以为我这小小的致物境,能接得了这大活儿?还不是托了这群后生抢下来的那颗龙珠。” 塞北黎叹道,“近年来啊!薄州的水越来越混,曲州的浪越拍越大,好坏忠奸难辨,这么早让这些孩子出仕,刘权生,你的胆子,也是够大的。” “哈哈,咋的?入了江湖,塞北黎胆子却小了?远的 不说,就说近的,王羲之十六岁便与老谢裒书法齐名,刘安家十七岁以剑入致物,陆修二十一岁成道家真人,就连你塞北黎,不也十三岁便入了推碑境打死了一头猛虎么?”刘权生哈哈一笑,“大争之世,还需早早历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些东西,书里说的和眼睛看的,不太一样!” “下一步棋,该怎么下?”塞北黎问道。 刘权生胸有成竹,“五郡之事一了,成平田一军,襄助陛下平曲州世族,中原可大定,此便需六年之功啊!其中凶险,非一言可以蔽之。你我虽不在庙堂,但已经深陷局中了!” 说完,刘权生暗叹一声,“至于薄州之事,我等有心无力,只能期陛下另谋人选了!或许,我等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大秦和大汉再来一场旷世之战!” 三人同看窗外,不知作何感想。 转眼已经四十过,传话秋月多无情啊! ...... 此后几天,莫惊春遮尘暖笠隐身,晓行夜宿,回到太白军后,立即擂鼓聚将,挑选精兵三千众,顶盔束甲,日夜操练,静听号令。 十日之后,莫惊春亲自带队领军,直奔丸都城。 第255章 小巢暖甚,雏燕喃呢 一转眼,暑退九霄,秋澄万景。 赤松郡虽然依旧是荒芜一片,但这里的人们心中却一派生机盎然。 牟枭、苏道云、北海等人走后,平田军一下子‘孤单’起来,满打满算,又只剩下了三百多人。 大半年摸爬滚打,这支原来由多方人马拼凑起来的队伍,如今已经人心齐整,他们同频共振,个个精悍如虎。 这几个月,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他需要用一段相对稳定的环境,来舒缓将士们的精神,所以,大功告成的刘懿,并未急着率兵前往扶余城寻找赤松郡郡守,反而寻得一处寥无人烟的开阔地带,命李二牛扎营练兵,好生休养一番。 此行,王大力欢喜破境,需要些时日来巩固基础,令自己气机圆转、气血相融,有了他和乔妙卿这两员悍将,以后刘懿行走五郡时,自然是稳妥了些。 北尤皖虽借血脉之姿,入了寻常武夫最难攻破的破城大境,可这丫头舞招弄器无一不通,空有一身力气,无处施展,还需找个时机雕琢一番。 李二牛似乎感悟了什么,这小子决心弃武从文,找个地方继续修学,他要做韩信,而不是项羽,听他所言口气极大。但在刘懿的好言相劝下,最后才选择了文武双修。 刘懿仔细盘算了一番,有了王大力、乔妙卿、北尤皖为自己厮杀阵前,王三宝、皇甫录、牟氏姐弟为自己经营后方,自己与李二牛坐镇军中,再加上 杨柳、应成和北海,自己臆想中的平田军,已经小有规模。 若再有一两名破城高手襄助,指挥军马同江瑞生一决雌雄,或许已经指日可待了。 站在军帐之阶,耳听喊杀之声,刘懿神思出窍,双目迷离。 对于如今所得一切,刘懿看得十分明白,全都是依仗时也势也。如果父亲不是陛下宠臣,如果世族没有做大皇权没有沦丧,如果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有哪个会去用你刘懿这毛头小子做五郡平田令?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那么多或与父亲交好、或忠于大汉皇庭的大侠豪杰出手相助,自己这五郡平田令,早被人捏死在阴沟里了。 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啊! 刘懿轻轻动了动身子,嘴角微微一笑,“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将来自己能有多大成就,或许,就真的要靠自己了!” 近几日闲暇览书之余,刘懿在脑海中翻遍所读典籍,也不知是学而不精还是书读不多,竟没有找到丝毫关于紫气东来和龙珠的记载,下了天池之后,自己一无玄天妙法,二无出奇神采,竟同普通人无异。 思之又思,料想每次紫气东来出现之时,都是自己生死一线之际,刘懿这半痴不痴的少年,在一次暮食中,居然提刀向自己脖子抹去,小娇娘机敏,一脚将其踢开,乔妙卿问清原委后,着实将刘懿打了个碧眼青。 刘懿想来想去,最 后喃喃自语,“致物境啊!致物境!我的致物境界在哪天,又在哪里呢?” 恰时,乔妙卿芊步走来,他看刘懿心情不佳,遂皓齿一笑,两颊透窝,拿出刘权生曾经赠送的琥珀小儿骑羊串,俏皮地在刘懿面前轻轻摇晃,眯眼道,“还记得这小东西不?” “自然记得啦!”刘懿回神一看,哈哈一笑,眯眼挑逗道,“怎么?乔大爷你今日想用这个借口,教训我一顿?” “每晚寝息前,我都要看上一看,闻上一闻,大半年来,渐渐已成习惯。可有时吧,因为一时一事,一忙一乱,这小东西便不知所踪了,大爷我找来找去,总是寻之不得。” 乔妙卿单指牵着琥珀小儿骑羊串,小串在半空中来回悠荡。 小娇娘声似银铃,道,“可你若不去寻它,不知何时何地,它便自己跑出来了,你说,奇不奇怪?哈哈哈!” 刘懿猜透了乔妙卿的意思,笑眯眯地看着乔妙卿,“哈哈!企者不立,跨者不行,是这意思不?可是啊,时间不等人啊,才天池一行,便遇高手无数,今后千山万险,我们都要尽快长大啊!” 刘懿有些沮丧地继续道,“我一个七尺男儿,也不能总让你们保护,不是么?” “爹常说,世间夷粹,逆道而行,终食恶果,唯有依道而行,方能得其始终。”乔妙卿妙目含情,无限温柔地看着刘懿,“潮来潮往,缘起缘落,一切皆有定数, 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 性格敦厚如温玉的刘懿豁然开朗,打趣说道,“万一乔帮主说错了呢?” “呸!第一,爹永远不会错。第二,爹如果错了,请参照第一条。”乔妙卿辩驳后,小心翼翼地收起琥珀小儿骑羊串,玉手顺着刘懿腰眼便是一下,轻哼道,“还有,大先生送我的琥珀小儿骑羊串,一点都不香。” “嘿!也可能是你太臭!” 刘懿急忙躲闪,乔妙卿那只似螃蟹小爪的手落了个空,却又不甘心地再一次捏了出去。 就在刘、乔两人嬉闹之际,较之前更加壮硕的李二牛,从校场闷头奔跑而来,这小子愣头愣脑,左臂夹着头盔,右手捏着一只白色鸽子的两个翅膀根,来到中帐,也不管刘、乔二人如何,举起鸽子激动大喊,“大哥,杨柳大哥来信啦!杨柳大哥来信啦!” 乔妙卿立即停手,将正被她按在地上摩擦的刘懿扶了起来。 刘懿连信都没看,也不顾浑身灰土,便急声对李二牛说道,“快,快召王大力、云一、苏地、北尤皖,速速前来帐中议事。” 参会的王大力自不必说,北尤皖既有根基在前,将来若真能建成平田一军,自然要担任一尉之长或者先锋大将等重要职务。 而云一和苏地,则是刘懿从普通士卒中擢升的小有才华的青年军官,此二人家受平田恩泽,身世清白,忠心可表,加之处事稳重、敏而好学,手上又 有些功夫,被刘懿选做李二牛和王大力的副手,如今是三百人里的中层军官。 刘懿本选了四人,另两人陶道、姜理战死于夏侯流风重兵包围一战,也是一件可惜的事情。 几人分列坐定后,刘懿话不多说,直接打开了杨柳所传书信,信上言简意赅,仅有五字:大人所谋,真! 看完信后,刘懿并未沾沾自喜,反而扶案深思,脸上的表情愈发严肃,一言不发。 在众人的相视之下,刘懿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初战剿灭江瑞生带领拦截的黄羌一众后,刘懿当夜辗转反侧,自觉实力不足,最后派出了夏晴、杨柳,一南一北,寻路而去。 夏晴为刘懿寻来了牟枭、苏道云和六百兵马,夏晴自己也耗尽半生修为开了天池水,润浸赤松万物。 而杨柳这一路,则单骑奔赴赤松郡,只为探查一事,以消刘懿心中疑虑。 说到这里,王大力心存疑惑,开口问道,“大人,当初您心中有何疑虑啊?” 刘懿微微一笑,分析道,“整个赤松郡虽然荒芜,但也不是后娘养的,这里郡兵建制齐全,地方官吏亦有之。朝廷拨款和州牧粮饷从未断绝,这一点,从太白军白貉营的装备和军风即可看出。” 刘懿话锋一转,“诸位,试问,我等踏入赤松郡以来,可曾见过一名郡兵啊?” 见众人齐齐摇头,刘懿接续又说,“这便蹊跷了,既然赤松郡郡兵安在,我等却未 见郡兵一兵一卒,说明必然有人故意撤走郡兵,从而避免某些尴尬。” 见众人似懂非懂,刘懿索性单刀直入,“本令所想,赤松郡郡守应为曲州江氏之鹰犬,或已被其用利益收买。我等率兵进入赤松郡后,郡守荀庾故意撤走巡逻郡兵和负责日常监管的官吏,方便江氏在赤松郡作恶。试想,江瑞生率兵入主赤松郡以来,小辄杀人,大辄屠城,郎朗乾坤,若非有人故意纵容,一郡之地怎及此?恶木岂无枝、恶狗岂无锁呼?” “荀庾这老王八犊子!” 王大力怒气蒸腾,起身便掀了桌子,他怒气冲冲地前往帐门取来兵器,对刘懿慨然道,“大人此去何为,尽管吩咐,末将愿提手中大斧,取荀庾狗头,以慰百姓将士亡魂。” 其余人也是义愤填膺,各个摩拳擦掌,准备随刘懿大干一场。 其中,以北尤皖为最,这妙龄少女伏案痛哭,梨花泪雨,悲恨交加,对刘懿道,“大人,若真是如此,大人定要为赤松父老讨个公道啊!” 刘懿尴尬一笑,“小权只可治事,本令位卑官低,只负责五郡平田。并没有节制五郡、罢免官员之能,而且,此仅为推测,查无实证啊!” “这还不好办,我待斥虎死士暗中查探,若此事为真,你们不用出手,大爷我来!”乔妙卿义愤填膺,拄案怒道,“大爷我是江湖人,又不是官家人,杀完了人,大不了远遁天涯 就是。” 云一急忙说道,“乔姑娘不可,擅杀朝廷命官,长水卫不会放过姑娘的。” 乔妙卿心中一凛,嘴上却不肯松口,“那又如何?我害怕那长水卫不成。” 诸人又陷入沉默,不一会儿,李二牛悻悻地说,“乔大爷啊!《汉律·治制章》早已言明,擅杀朝廷命官,诛三族。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乔妙卿一愣,颓坐在原地,闭口不言。 刘懿无可奈何,道,“我等先去查探一番,若事有果,本令还是书信一封,告知苏州牧为好!” 李二牛说道,“就怕苏州牧官官相护,或是不敢招惹是非。” “以我的了解,苏州牧嫉恶如仇,是个好官,能忍一时之辱,却不能忍一世之辱。我想,他必会给赤松百姓一个交代。”刘懿目光坚定,笃信不疑,“传令,翌日启程,北上抚松。”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荀庾,你给我等着! 第256章 山南月暗,计探狼巢 一花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刘懿整顿兵马,挥兵北上之时。 下巅倒马境界的杨柳,正在扶余城内的一家小镖局挥汗如雨,操练棍棒,舞刀弄剑,耍的不亦乐乎。 三月初,杨柳夜受刘懿之命,北上扶余城打探消息,为好掩人耳目,这小子索性摇身一变,在扶余城内寻得一家名为‘百汇’的镖局,重新干回了老本行,镖师。 这家百汇镖局,地处扶余城南部,局内有镖师四十余人,不大不小。 杨柳一人一马单骑入扶余时,一打眼就摸索到了这家,恰逢百汇镖局老家主石持节病逝,只留小女石尧苦苦支撑,有些独木难支。 说到钱权便无缘,百汇镖局几个老资格在石持节二徒弟李开的带领下,未等老家主石持节入土安葬,便开始围杀石持节大徒弟张莫林,同时逼宫上位,要求石尧将镖局让与李开。 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石尧,哪里见过这阵仗,在李开的软硬兼施之下,便想让出家主之位,出走赤松郡,远离江湖。 杨柳本就江湖侠气,在扶余市井中听闻此事,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向,仰仗《杨家刀法》,巧借月色,直诛首恶李开,跟从者皆望风而逃。 之后,杨柳又招募了些靠谱新人,填补了镖局空缺,好生安葬了老家主石持节,帮助石尧有惊无险地继承了父业。 自古以来,英雄救美本就是佳话。 加之,石尧生得手如柔荑、肤如凝 脂,长得亭亭玉立,杨柳也是方脸粗眉、鼻梁端正、两颊丰满,生得人高马大,两人皆情窦初开,站在一起才子佳人,坊间关于两人的善意流言,也是越传越多。 石尧粗懂诗书,擅刺绣,不懂经营,索性将镖局上下一应事物和老父亲留下的那本秘籍《百汇技》,一股脑都交给了杨柳来打理。 杨柳本就是镖局出身,又被老杨奇敲打多年,处理起镖局事务自然轻车熟路,在他的经营下,镖局生意渐好,镖师由四十人,很快发展到六十多人。 杨柳未娶,石尧未嫁,青年男女渐渐两相自得、互生情愫,这段姻缘在七夕节石尧送给杨柳一枚鸳鸯蝴蝶香囊后,结下了种子,两人一夜鱼龙舞,私定终身。 当然,大半年来,杨柳也没忘了正事儿,在融入百汇镖局后,自己开始借着走镖的由头,在城里城外多方探查,怎奈赤松郡郡守荀庾一直深居简出,很少在百姓面前露面,三四个月下来,杨柳居然一无所获。 杨柳一筹莫展之际,他灵机一动,打算寻求石尧的帮助。 于是,他在一次同石尧共进晚宴之时,将自己此行目的和盘托出。 石尧虽然久居深闺,但深明大义,听闻赤松郡有恶人作乱,也没在意杨柳对自己的欺骗,当即许诺帮助杨柳探明情况。 两人几经商量,最后一拍即合,定下计策。 而后,杨柳立刻召集全部帮众,以‘拓宽镖局生意 ,需要拜访荀庾’为由,令帮众在走镖之余,多多留意郡守动向,若有能遇到荀庾者,赏钱五百铢。 人为财死,即便再愚钝的人,也知道搭上郡守这条线对于镖局的财路和自己的钱袋子,是多么重要,从那以后,关于荀郡守的消息源源不断的汇总到杨柳手上,荀庾的日常起居、所行所止,差不多都在杨柳的绾摄之中。 当然,杨柳在最恰当的时机,寻到了总典一郡财务出纳的赤松郡少府徐巧木,送上上好玉璧一对儿,在其斡旋之下,赤松郡少府财物运送的三成生意,都交到了杨柳手中。 这下,杨柳一跃将镖局发展成百人之众,在庆功宴上,杨柳有意无意端杯说道,“仅一个少府便为我等带来如此富贵,攀上了郡守那还了得?诸位,加油啦!” 众镖师打探郡守消息的热情,更高了,你总能看见,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街头巷尾,光明正大地陪着大娘、搭讪少妇聊天搭话,笑声朗朗,好不快活。 单看荀庾的行迹,他基本每日都呆在内府与外府,出行也是在众人陪同之下,巡视在街巷市集,很少与百姓搭话,更不出城或聚酒,足可称得上清寡良吏。 可越是这样,杨柳心中越是起疑,就连深受华兴百姓爱戴的应大人都有喜好玉器之弊,他才不信荀庾是没有缝的苍蝇,不,是没有缝的蛋。 这种人,要么胸有大志不屑于此,要么 ,深藏不露罪大恶极。 至于是哪种,得再细探!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旬月前的一个晚上,杨柳走镖完活儿后返程赤松郡,因前几日大雨,致使路面泥泞,误了行程,回来时,城门已关。 杨柳无奈,只得在城外两侧枯山搭帐过夜,饱食过后,杨柳独自守夜,让几名随行兄弟们睡个好觉,养足了精神也好入城。 今夜本是个平静的夜晚,萦绿带、点青碧、玉蝉声,繁星点点声自鸣。 杨柳坐在枯山上,也有些昏昏欲睡,在百般无聊之中,他索性默背起经石持节毕生所学心得撰写的那本《百汇技》。 石持节在寿终正寝之前,乃推碑境界,境界并不高,此书只能算得上下品秘籍,甚至连秘籍都算不上,只能算得上是一本纪实,因为,《百汇技》记录的都是一些石持节与人交战之心得。 再小的苍蝇也是肉,杨柳依照石持节在《百汇技》一书中的描述,由心入脑,将自己身临其境,仿佛与几百名高手一一过招,每拆一次手、对一次局、过一次招,自己对武道的理解和实战的技能把控能力,都会有所提升。 通篇感悟过后,杨柳不禁叹道,“读一书而豁然开朗、少走弯路,这才是秘籍的意义啊!” 书中,“心者乃万念之主,目者乃万神之户,生死之机,皆在此,收心养目,则邪气不入,真气长存”和“大风不出门,大雨不出行”两句话, 更让杨柳有立地顿悟之感。 杨柳自言自语,笑道,“行遍千里路,柴门今始开,这一趟赤松郡,得了媳妇又得了秘籍,没白来呀!哈哈。” 就在杨柳继续闭目凝神时,几声‘吱嘎吱嘎吱嘎’,将其唤醒。 他躲在一棵枯树后,定睛细看。 只见扶余城南门,竟开了一条小缝,一驾车轮缠布的独辕马车,缓缓由南门驶出,出了城门即下官道,城门遂又小心关上。 见此场面,杨柳心中十分激动。 一郡之地,能打破常规深夜打开城门的,怕只有郡守荀庾了,此时荀庾偷偷摸摸出城,定有密事。 杨柳短暂思索,决议自己跟上去探个究竟。 于是,杨柳立即叫醒一名镖师守夜,自己则衔草疾进,在发足疾追之下,终于在五十丈外,尾随起了这架鬼鬼祟祟的马车。 御车之马脚力不快,驾车人轻车熟路,七转八弯驶入一处四面环石的低洼山谷地,杨柳不敢过于接近,遂将自己隐于三十丈外的石缝中,竖起了耳朵,暗听消息。 只听荀庾远远开口说话,“公子,此行何为啊?” 那名被称作‘公子’的人,笑着回答,“荀大人好忘性,事既已毕,不管是输是赢,本公子理当按约践礼。” 荀庾面无表情,“钱在何处?” ‘公子’低声快速道,“翌日随朝廷军饷入城!到达府库后,大人自取即可。” “好!”荀庾似乎不愿和眼前‘公子’交涉,他转身 欲走,而后忽然停住,沉声道,“今后,我不想和江家有任何瓜葛,公子明白嘛?” 听到此,杨柳精神一凛,心想道:事情真如大人所料,荀庾,果然和江家有干系。 思罢,杨柳挽起裤脚,蹑手蹑脚地前进数丈,继续监听。 只听那位‘公子’朗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荀郡守出身老牌世族颍川荀氏,颍川荀氏作为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当年从龙的二十八世族之一,沦落到今日落魄潦倒的境地,难道还不需要找些外援来振兴家族么?” 荀庾默不作声。 ‘公子’声音渐寒,“江城主领曲州牧,江家在曲州树大根深,荀氏一族若肯依附,并非坏事,在外靠朋友,多条朋友多条路嘛!你说呢,荀大人?” “哼!”荀庾一声冷哼,“若无你江家,我荀家也不至于落魄如此!怎么,现在天子开始剪灭世族,你江家人手不够,想起我等来了?” “欲求非常之功,自然要有非常之手段。敌我转换,求同存异,如此而已!” ‘公子’顿了一顿,淡然说道,“荀大人难道还指望长安那位进一步重用八大世族么?别忘了,你等也列在天家剪除之列。而且,荀大人在赤松郡放纵在下截杀刘懿,您当真以为长安那边不知道么?” 听完这句话,杨柳忽然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却又因身处环境而不得其解,他狠狠摇了摇头,只能先把两人说的话记回去, 再行分析。 “哼,公子,我奉劝你一句。凡事皆需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食为本,世族以皇权为本,忘本之家,最后定如凌源刘氏,妻离子散,香火不继,家破人亡。公子自重,告辞。” 荀庾告辞而走,那名‘公子’长叹一声,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257章 刺头深草,凌云道高(上) 路慢情短,两相人散,独留杨柳依依,和杨柳依依。 杨柳不敢久留,他一路乘风、胆战心惊的回到驻扎营帐。 深吸几口气后,杨柳才勉勉强强定下了心神,因害怕而不灵光的脑子逐渐活络了起来,心中默默分析:从刚刚两人对话判断,来自颍川荀氏的荀庾并未被江氏收买,或许急需钱财,才答应了这份营生。但不管何因,总归不是自己所该关心的事,从今日探听得知的消息来看,荀庾为财不顾百姓横死,这事儿,算是坐实了! 想起公羊寨的那把大火,杨柳恨的压根直痒痒,他攥紧拳头,久久不能自已。 世之君子索财有道,无道者,世人当弃之、当诛之、当屠之! 第二日,城门一开,杨柳便第一时间回到城中,他把自己锁在房中,提笔落书,打算将此间消息告知刘懿,本想长篇叙事,又恐言辞不准,无法说明原委,思来想去,仅写了‘大人所谋,真’五个大字。 看着信鸽飞出,杨柳一颗悬了半年的心,终于算是落了下来。 刘懿啊!论资排辈,你得叫我一声小舅子,今天,你小舅子我,算是仁至义尽喽! 三日之后,月色之下,杨柳搂着石尧的肩膀,享受着片刻的温馨与安宁。 杨柳看着怀中的石尧,心中无限温柔,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鼓起莫大的勇气,愧疚道,“尧妹,此间事已了,我的存在如果被荀庾发现,我们恐有性 命之危,你我夫妻得早做准备了!” 石尧三千青丝深埋杨柳胸前,微微蹭了蹭,柔情似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你去哪,我便去哪!” 石尧如此懂事,反倒让杨柳更加惭愧,他低声道,“夫人,只可惜了镖局,那可是岳父大人一生的基业呀!” 石尧微微坐正,严肃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江湖儿女,如果只活一个‘名’字,那岂不是太过悲哀了?” 杨柳欣喜之余,轻轻感叹,“今将别离,蓦然回首,一片乱山横啊!” ...... 没过几天,汉历342年八月二十,刘懿兵叩扶余城。 在王大力的调度下,平田军三百人马同频共振,马踏之声震得扶余城城墙上的郡兵胆战心惊,一时竟不敢露头。 刘懿用王大力为先锋,本想直接叩关呵斥荀庾,来一个先入为主。 哪知,扶余城城墙之上并未兵甲林立,城墙上仅有十余名郡兵站岗,且城门四开,四名郡兵正在来回盘问进出百姓,百姓们进出如常,未有任何如临大敌的异样。 反倒是刘懿一行的到来,打破了扶余城的宁静,引得百姓竞相围观,一些百姓们见平田军将士军容严正,纷纷投来赞赏的眼光。 中军大帐,王大力回禀扶余城情况后,李二牛转头问向刘懿道,“大哥,会不会是荀庾搞的欲擒故纵?” 乔妙卿大咧咧道,“我看像,管他呢,杀进去!” 刘懿性子中胆 小谨慎的一面,在此刻显露出来,他既然无法反客为主,事情便只能按部就班,这少年将马鞭一挥,点了点东南石山,“传令,山腰扎营!起炊生火!” 南门的大动静,对于位于城南边儿上的百汇镖局来说,根本不需要特地探查。 杨柳听得消息,神情骤然激动,他三步并成两步跑回内宅,拽起正在恬静刺绣的石尧,策马狂奔出城,赶到扶余城东南石山时,平田军士营帐还未扎好,杨柳滚马落地,匆忙进帐,寻到刘懿,他激动执礼,道,“大人,末将来晚了!” 正在兀自思考对策的刘懿,抬头见到杨柳,展颜大笑,急忙上前搀扶,道,“舅舅不辱使命,辛苦啦!” 随后,刘懿拉着杨柳的手,对众人笑道,“有舅舅在,何患扶余城内诸多阴险狡诈啊!哈哈哈!” 这句话,听得杨柳心暖气热,还未等杨柳应答,刘懿又当着围过来的众人立即说道,“此一行,夏老大是首功,舅舅,亦是此行的首功啊!” 杨柳热泪盈眶,顿时泣不成声。 平田军将士们战阵厮杀,他杨柳没在;将士们天池夺宝,他杨柳也没在;大伙一路艰难,他杨柳,都没在。 可这首功,刘懿却给了他。 不管此言是真是假,今个儿,江湖人最爱的面子,刘懿算是给足了。 心中有事,众人也来不及互相寒暄,刘懿与杨柳等人坐地为席,杨柳将半年所遇之事道了个通透 ,最后呻吟半刻,给出了定性,“大人,诸位,我觉得,江瑞生同荀庾,必有勾连。” 王大力愤而起身,拱手道,“大人,荀庾这种狗贼,留之何用?请大人准末将率一百铁骑,我必直冲入荀庾府中,摘下他的头颅,祭天!” 乔妙卿这女子也是义愤填膺,起身对王大力道,“王大哥,龙潭虎穴,我陪你同去,杀了这狗官!” 刘懿急忙起身制止,“光天化日,没有确凿证据就进城杀人,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况且,我平田军并无节制五郡郡守之权,只要带兵进了城,就会陷于十分被动的局面。” 王大力默然。 乔妙卿闲散惯了,天不怕地不怕,这小娇娘气头上来,连他爹都拦不住,更何况是在座诸位了,见她气质昂扬地道,“怕什么?大不了此行功过扯平罢了。” 平日里极少生气的刘懿,皱眉轻斥,“胡闹!你真以为击杀郡守是儿戏么?大汉九州七十余郡,哪一个郡守不是陛下亲封的封疆大吏?你只要提剑进入郡守府,别说是你,就连斥虎帮,都要承受天家的怒火,明白么?嗯?” 乔妙卿嘟起嘴,蹑手蹑脚走到一旁,委屈地不再说话。 帐中霎时安静。 刘懿在帐内一番踱步,最后问向杨柳,“舅舅,城内有无埋伏?有多少兵马?” 杨柳立刻拱手答道,“大人,赤松郡贫穷,城内郡兵比其他郡的建制要少一些,装备也是老旧盔 甲。至于伏兵嘛!我在出城时,并未发现。” 前路已明,刘懿也就不再犹豫,他大手一挥,下令道,“舅舅,您与舅妈先行进城,护好自身周全,收拾细软,随时准备与我南下。李二牛,你带兵屯驻石山,王大力、乔妙卿随本令进城!” 见刘懿打算亲自进城,乔妙卿关心则乱,忽然跳出来,急声道,“刘懿,智者不置己于危局,你身居重位,不可以身犯险。” 刘懿看着乔妙卿,眼中尽是柔情,“他是郡守,我动不得,我官品与郡守同级,难道他荀庾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扶余城动我?妙卿,你,关心则乱了吧?哈哈!” 在座所有人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少女羞红了脸。 玩笑过后,刘懿大手一挥,眉宇生辉,“走!进城!” ...... 扶余城作为赤松郡的首府,并不比薄州其他郡的郡守治所一般高城坚甲,反而显得有些寒酸和异类。 整个扶余城不似中原城池一般方方正正,反而建的半方半圆,城内建筑非常紧密,一些房屋与汉民房屋相比显得有些形不形、意不意,有些房屋屋檐上还有些貊的图腾,那是前朝扶余国人的遗留之物。 城内之人虽都着汉服、说汉语、书汉文,但有些人矮而粗壮、头大而圆,鼻翼宽,从体态来看,其祖辈明显是扶余余民,如此环境下,在街中行走,自然有一丝身在异国他乡的滋味。 进城 之后,带给刘懿的感觉并非萧条、压抑,而是宁静与祥和。 街上行走的人虽少,却无人自哀自叹,虽然个个衣衫破旧,却无一人沿街乞讨,似乎也没有因贫穷生出一些鸡鸣狗盗之事。 之前,王二爷便曾说‘赤松郡郡守荀庾不失为一能吏’,如果让刘懿平心而论,若今日所见非虚,荀庾以人为本、休养生息的手段,还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想到此,刘懿用力摇了摇头,自嘲一笑:该死,竟把能力和人品混淆了! 定了定神,刘懿寻到一处干果铺,问得郡守荀庾正在城中校场发粮,这可是为数不多的能见到荀大人的日子。 于是,刘懿徒步走近,只见校场中有一群郡兵,他们正大挽衣袖,将一袋袋粟米从校场中扛到校场边,几名曹掾正按部就班地为扶余城百姓发粮。 赤松郡室如悬磬,野无青草,并不产粮。 百姓们想要吃粮,只能从邻郡购置,而这购置粮食的费用,今日看来,自是赤松郡府节衣缩食省下来的,这一点,刘懿稍想既懂。 看到此景,刘懿不禁对自己之前的判断,再次产生了动摇。 不过,他并没有急于否定自己,而是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耐心地查探起来。 刘懿双目如炬,细细端详,往返扛米的郡兵中,一名姿容俊美的男子引起了刘懿的关注,刘懿见那名男子体态雍容,举止不凡,一看便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公子哥。 刘懿 当即判断:此人八成就是赤松郡郡守,荀庾。 正在刘懿端详揣度之际,一名小吏碎步跑到男子身侧,俯耳其旁,小声嘀咕了一句,那男子蹲在地上,侧向刘懿,愣了半刻,脸颊欲转却又停,神情自若地继续低头干活去了。 遇事而不惊,这位荀大人的涵养,可见一斑呐! 第259章 刺头深草,凌云道高(中) 刘懿所在的校场,地处扶余城正中,这样的地段放在凌源城,不说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也得是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可放在扶余城,却只剩下了忙忙碌碌的身影和门可罗雀的几家商铺。 排队等粮的人们,盼粮救济的急迫心情溢于言表,但他们还是和周围的好友微笑聊天,这样的举动,维护了他们最后一丝尊严,也保住了赤松郡最后一丝体面。 不过,此时的刘懿,却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去感叹这些,他瞧见荀庾方才的细微动作,原本疑惑的神情骤然冷漠,心中暗叹一句‘此人心机深沉’,便寒声言道,“哼!故作镇定,这位荀大人,视本令如无物么?” “这家伙,明明已经知道我等来到,居然还装作若无其事,可恶!实在可恶!”乔妙卿小嘴一撇,也有些不开心,用胳膊肘怼了怼刘懿,问道,“要不要去把他逮过来?” “不必,来了便来了,反正走也走不掉,去的也留不住!” 刘懿索性就近坐在一块石头上,三人就这样耐心地等着。 做了贼总会心虚,荀庾这辈子可谓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他就做了这么一件有违天伦、人伦、臣伦的事儿。 此刻,荀庾虽然故作淡定,心中早已万马奔腾。 从对方气势汹汹的赶来,荀庾便知事恐泄露,刘懿既有五郡平田之职,这事儿注定是无法私了,可幸的是,刘懿仅有五郡平田之职,郡一级 行政长官的任免之权,有时候连薄州牧苏冉都无法决策,他刘懿更管不着了。 这一点,成为此刻荀庾心中最大的底气。 只要我装傻充愣,你刘懿便无可奈何! “荀庾深谙官场之道,这一手拖刀计耍得精彩绝伦呐!我与之相比,自愧不如。” 刘懿坐而叹道,“不管本令动怒与否,现在只要主动寻他,算输一半,他大可以占据主动,来一个死不认账。但若不找,荀庾发完粮,怕是连看都不会看我等,就会带人径直返回郡守府喽!” 王大力好奇问道,“大人,我们有证据在手,为何不能主动上访?” 刘懿无奈微笑,“证据?你是说我的舅舅是人证?” 王大力恍然大悟。 试问,一个还未及冠的毛头小子,领了一个没有多少实权的五郡平田令,然后在北上的途中,让自己的舅舅来指认素有贤名的赤松郡郡守,这样的桥段,谁会信?即使信了,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想明白个中缘由,王大力这糙汉子挠了挠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刘懿见乔妙卿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笑道,“哈哈!妙卿、王大哥,你们两位细思,我为五郡平田令,若凑前攀谈,也只能谈些平田之事,若论其他,人家随便一个借口,就能将我等拒之千里。可人家主动上门来寻我,要谈什么、想谈什么,自然是我说了算。说得直白一些,无非就是敌我的攻守转换问 题。” 刘懿眯起眼睛,注视着荀庾,“爹说过,你去求人办事,和人家来帮你办事儿,是不同的。” 王大力一边挠头,一边不自然地扭动着虎躯,对刘懿哈哈笑道,“以后俺还是多动手,动脑这种事儿,还是大人来吧!” “呸!狗屁逻辑。刘懿,我看你这是读书读傻了。”乔妙卿俏皮地用指头怼了怼刘懿的脑袋,露出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道,“要大爷我说,人间的事儿,一剑即可,哪来那么多啰嗦!” “来来来!你去把天下所有恶人的头都提来,给我看看。”刘懿揉了揉脑袋,反唇相讥,“丫头不大,尿还不少!” 王大力嘴鼓得老严,头憋的通红,想要笑却不敢笑,生怕热闹了这位素来跋扈的小娇娘,引火烧身。 酉时即到,余晖甫至,大多数扶余城已经领到了粮食,心满意足的离开,未领粮食的百姓稀稀拉拉,仍在排队,许多忙活了一整天的郡兵,已经开始坐在一旁小憩,荀庾正带着身强力壮的郡兵,搬发着最后几袋粟米。 从始至终,荀庾的眼睛,都没有再瞟过刘懿这边一下。 乔妙卿的杏目流波和王大力的牛眼铜铃,倒是一刻都没有离开校场,眼见粟米袋即将搬空,两人望眼欲穿,大眼瞪小眼。 刘懿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时而沉思,时而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他倒想看看,粟米搬空以后,他荀庾该怎么为自己的 到来,画上一个句号。 忽然,校场之上,人声大作,众人纷纷呼喊:大人晕倒啦!大人晕倒啦!快来人呐! 随后,官兵和百姓蜂拥似的围了上去,人潮将荀庾围起,也不知是谁,抬起荀庾便上了马车,马夫手起鞭落,马车蹿了出去,一溜烟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在校场诸兵诸民连背带扶,将荀庾置办上一辆破旧马车后,一些郡兵簇拥着马车离去,留下的一些郡兵,继续为百姓发放剩余粮食。 荀庾巧借劳累过度晕倒,继而逃遁,这一手精妙无比的拿捏,耍得王大力和乔妙卿目瞪口呆,俩人惊荀庾为天人! 王大力叹道,“妈呀!看到荀庾耍这一手,俺这天灵盖都精神了!” 乔妙卿有些低迷,嘟着嘴道,“懿哥,咱们是不是白等了一下午?” “哈哈哈!是不是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这回,一直表情严肃的刘懿,倒是爽口地笑了起来,他轻轻点了点乔妙卿的额头,笑道,“看到没,人家荀大人因为操劳过甚,晕倒了呢。这回,你想去找人家,人家还不给你机会了呢!” 王大力和乔妙卿坐在刘懿左右,同时撅起了嘴。 刘懿起身拍了拍屁股,一左一右提起了王、乔二人,“走吧!坐了一下午,也该干活了!” 两人莫名其妙。 刘懿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对两人说道,“荀大人既然有病,我们自然要上门给他看病啦!” 乔妙卿双 瞳炯亮,对留意到,“懿哥,你是说,登门拜访?” 刘懿轻轻点了点头,“对!” 王大力立刻拒绝,“大人,并不是末将贪生怕死,末将以为,还是不去为好?” 刘懿淡笑道,“我知王大哥心中所想,郡守府是荀庾的老巢,能在郡守府里的,都是荀庾的亲信,王大哥害怕咱们三人前往,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对么?” 王大力深以为然,狠狠地点了点头。 刘懿摆了摆手,笑道,“放心吧王大哥,荀庾是个深藏不漏的精明人,他才不会傻到做这种往自家门前泼脏水的事儿呢。试想,表面上,我平田军只有我等三人进城,其实暗中有十余位斥虎兄弟护卫,如果我三人在赤松郡郡守府遭遇了不测,斥虎帮的兄弟一定会把消息传回城外的平田军,到时候,大军开进郡守府,我三人的尸体还未凉透,荀庾擅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岂不是被我等落下石锤了?” 王大力和乔妙卿低头深思,最后皆认同了刘懿的看法。 不过,小娇娘还是关心地问道,“懿哥,对于我三人,郡守府仿佛虎穴龙潭,倘若此行真有危险,以我二人的能力,恐怕,无法护你周全。” 刘懿闻言,不禁朗声大笑,豪爽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我辈风骨也,如果死我一人,能让天下间少一位恶吏,值!” 王大力和乔妙卿听闻此话,虽然是两种心情,但都决然道, “愿与大人/懿哥同生死!” 三人一路无话,在斥虎帮暗中帮助下,开始小心翼翼地跟踪马车。 ...... 借病回府后便打算闭门谢客不出的荀庾,正沾沾自喜在自己的神之操作里,他悠哉悠哉地单手拍着自己的大腿,嘲讽刘懿道,“没点脑子就想混迹官场,刘懿呀刘懿,要不是你有个好爹,本郡守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哼!不知死活的小东西!” 嘲讽过后,荀庾便不再关心这件事,反而将心思用在了施展抱负上,如今,大河已开,百废待兴,他荀庾要励精图治,要把赤松郡打造成塞上江南,要带领赤松郡百姓开创新的、更好的生活。 三年,本郡守只需要三年,三年之后,赤松郡坐拥千顷良田,到那时,满园桃李开尽,青青草色竟与春齐,谁还敢说他颍川荀氏一族家道中落?谁又能说他荀庾仅仅只是个能吏? 想到此,荀庾眉宇间陡生出万丈豪情,他情难自控,抚掌道,“以人间正道,复兴家族荣光,指日可待了!” 荀庾深深陷入自己的死循环里,他甚至忘记了‘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个浅显的道理,是谁带这谁一路北上天池开大河,全被他抛在脑后了。 不过,荀庾心中得意和幻想,很快便消失殆尽,这位执政数十年的封疆大吏万万没想到,刘懿居然跟了上来,这三个人一开始还有所收敛,到最后,索性光明正大起来。 马车之上,荀庾在听到亲信郡卫长吕戈低声禀报后,很快定计,他不易察觉的动了动脑袋,吕戈立即附耳上前听令,只听荀庾半张着嘴,小声说道,“备三百刀斧手于郡守府,听我手势,摔杯为号,杯起则入,这几人,格杀勿论。” 吕戈沉闷领命,离开车队,寻小路而去。 第259章 刺头深草,凌云道高(下) 科学尽头是玄学,人到绝路是癫狂。 刘懿不按常理出牌,他光明正大地跟在荀庾车驾后面,王大力和乔妙卿在随在刘懿身旁,见人就说‘五郡平田令造访赤松郡郡守府’,搞的闲来无事的人们,纷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围观起这位还未及冠便身居高位的五郡平田令。 荀庾的阴谋,就这样被刘懿的阴谋轻易戳破。 事已至此,荀庾再无他法,他忽有一种‘月皎惊乌栖不定’的彷徨感觉,深思一番,确认自己与江瑞生的会面无人知晓后,长出了一口气,决定将计就计。 若刘懿这毛头小子怀柔询问,自己则一推六二五,装作不知,若刘懿这毛头小子来郡守府直接兴师问罪,自己定也不惜刀兵相见,干掉刘懿。 赤松郡是自己的地盘,杀了刘懿后,自己随意找个借口,便能搪塞过关,到那时,一个过了气的刘权生远在千里,能拿自己怎样呢? 就算天子手下长水卫遍布天下,难道为了一个毛头小子,远在万里之外的天子,还会发诏问罪不成? 就算真的如此,到时若荀氏一族保不下来自己,大不了入了江城主的网便是了,想必,江城主对赤松郡这份大礼,一定会来者不拒的吧! 天下之大,哪里还没有一处容身之所呢? 荀庾心中给自己鼓劲儿后,索性躺在马车软卧上,真的酣睡了起来。 扶余城并不大,不一会儿,荀庾的马车,便慢悠悠地 驶进了郡守府的内院。 刘懿三人一路招摇过市,跟在荀庾马车后面,摇头晃脑地站在了郡守府门前。 看着兵甲森森的郡守府,刘懿浑然不惧,他浓眉挑动,大手一挥,道,“咱们走着!” 三人来到门口,或许是荀庾授意,刘懿掏出平田印绶之后,府门当值的门下书佐和郡卫尉未予阻拦,也没有进行任何查证,放行而后,大门立即紧闭,严丝合缝。 王大力低声提醒,一副憨态,“大人,被瓮中捉鳖了!末将可连家伙都没带,这要是真打起来,只能靠一双胳膊和一身蛮力了!” 乔妙卿妙眼如盈,她拍了拍别在腰间的竹剑,对王大力笑道,“哈哈!王大哥吃了兵器的亏吧?” 王大力哭丧着脸,微微点头。 乔妙卿艺高人胆大,拍了拍王大力的肩膀,对王大力道,“怕什么?如果真打起来,大爷我替你抢几把称手兵器,说不定,还能替王大哥你抢到一把绝世神兵呢!哈哈。” 王大力憨声一笑,不再说话。 刘懿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路,一边宽慰王大力道,“王大哥,你只管安心,事情远未到那种你死我活的地步,本令依舅舅所言推测,荀庾并未投靠江锋,或许当时急需用钱,所以利令智昏。如果荀庾真的是江家的狗,我等刚进城时,荀庾便将我等诛杀,岂不更好?为何要多此一举,引我到此?” 刘懿低头看路,双眼出神,“我既为官 员,自然无法违背汉律。此番前往,只是稍作试探,一不就事问罪,二不厉声斥责,探得情况既走。” 王大力看向刘懿,“大人,如此做,那我们该怎样向枉死的冤魂交待?” 刘懿定神,轻捋双鬓,苦笑道,“有多大屁股,拉多大粪球,我既然只有平田的职责,便注定拿荀庾没有任何办法。如今看来,最好的解决办法,或许就是探明情况,如实告知薄州牧苏冉,请他裁决。” 刘懿顿了一顿,“这样,我等既能对赤松父老有一个交待。又能免于在荀庾的地盘上和他起了争执。也算是皆大欢喜了吧!” 乔妙卿担心地问,“若这家伙手辣心黑,想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呢?” “嘿!夏老大说我的紫气东来阴差阳错的到了中境,可以敏悟过人,我总感觉这偌大的郡守府,能打得过你们二位的,还没出生呢!” 刘懿提眉坏笑,“放心吧,本令的感觉一向很准!再说,世上哪来十拿九稳的事儿啊!” 乔妙卿把小嘴儿一噘,“自己的命自己都不关心,呸!” 刘懿抿了抿嘴,他们想说一些慷慨激昂的话来安慰自己,却觉得那些大道理太多煽情,最后,他索性咧嘴一笑,抿了抿鼻子,痞里痞气地道,“走着!” ...... 刘懿第一次正面与荀庾交谈,是在内府一处极为偏僻、几近柴房的侧卧。 刘懿驻足在侧卧门前,迟迟不肯进入。 此处既 不是风水上佳之地,也不是修身养性的清幽之所,更不是赶赴外院处理政务的最近宅院,荀庾将侧卧安排在这里,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所谓事出无常必有妖,荀庾将两人会面之所定在此处,恐怕,他已经动了杀心了。 刘懿面如止水、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如泄了洪的大坝,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之前笃定荀庾不会在自己门前动手,所以才敢豪情万丈闯敌巢,却没有料到荀庾可能会痛下下手,而且如此决绝。 少年背袖站在门扉前,额前已经尽是细汗,他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中。 如果就此打住,打道回府,己方三人定会安然无恙,甚至在平田军南下返程时,荀庾或许还能出马送行。 如果推开眼前的这扇门,迎接自己的,便是步步杀机了。 刘懿攥紧拳头,仰而思,一情一愫回眸处,当日在公羊寨被救出来的七个少男少女临别时的悲怆眼神,在刘懿脑海中挥之不去。 最后,他咬了咬牙,昂首向前。 有实力的人讲道理,没实力的人,更要讲道理。 ...... 刘懿见到荀庾时,荀庾正躺在床上,呻吟不止,一副即将病入膏肓的样子,甚是颓废。 刘懿空手而来,面带春风,他也不嫌失礼,就那么安静地看着荀庾自导自演这一出好戏。 乔妙卿和王大力倚门而立,眼过之处,屋内除了荀庾外,竟空无一人。 没有侍卫也就罢了,一个生了病的 郡守,榻前居然连个侍从和医官都没有,这不正常,很不正常。 三人只见荀庾‘哎呀’‘哎呦’的呻吟了半天。 已经知道荀庾装病的三人,看荀庾此刻的样子甚是滑稽,乔妙卿正准备上前戳穿,却被刘懿一把拦下,但见刘懿嘴角流露出充满深意的笑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如晚辈一般恭立榻侧,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荀庾演技出众、难以自拔,一直‘哎呀’‘哎呦’的呻吟不止,刘懿索性搬了张软蒲,跪坐在榻侧,悠哉悠哉地看着荀庾。 反正表演的是你荀庾,我一个看戏的又不累! 期间,王大力始终护卫在刘懿左右,形影不离,而乔妙卿则装作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在屋内闲庭散步般随意摆弄物件儿,以做探查。 很快,小娇娘妙目微皱,莲步摇移,故作淡定地走到刘懿身前,附耳轻言,“懿哥,刀斧手养晦于东西两室,不下百人,此处甚危。” 刘懿点了点头,仍不言不语。 乔妙卿按住腰间竹笛,随时准备与敌人厮杀,保护刘懿撤退。 王大力则双拳紧握,没有兵器的他刚刚看中了屋内一盏高挺的九枝连灯,关键时期可做长杆兵器使用,在听闻刀斧手兵器落地之声后,他缓缓向九枝连灯移动,最后站靠在九枝连灯旁,明面上假意挑灯玩弄,实则已经暗藏杀机,准备出手了。 稍顷,或许埋伏在两侧房间的刀斧手有些紧张, 翠响出屏,刀斧落地之声在空旷的屋内响亮传来,屋内、屋外之人皆惊,场面一度尴尬,且富杀气。 此时无声,胜有声啦! 刘懿心潮澎湃,胆战心惊,他害怕荀庾因为此举而恼羞成怒杀他灭口,但事已至此刘懿也别无他法,只能面无表情原地静坐,打算以静制动,来一个后发制人。 相比于刘懿三人,此刻的荀庾,更加煎熬。 刘懿这小子还没等开口说话,自己一方便露出了杀意,这,这相当于‘图’还没‘穷’,‘匕’先‘见’了,真是愁煞人也。 刘懿没有任何表态,荀庾就无法拿捏刘懿的下一部动作,也便无法做出反应,这让躺在榻上的荀庾,顿生骑虎难下之感。 想来想去,荀庾哎呦了几声,哀叹着坐起,故作虚弱,对刘懿道,“哎呦,哎呦,本郡身体羸弱,稍有劳顿便要大病一场,倒是怠慢了刘平田!” 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题,荀庾好算计! 刘懿脑中,正迅速思索。 刚刚的刀斧之声足以证明,若自己今日言行不合荀庾的胃口脾性,这老狗定会痛下杀手。 哎!留意心中该问的、想问的,疑惑的、不解的,都随着刚刚的一声雷鸣瓦釜,了然于胸了! “无妨无妨,倒是晚辈冒昧前来,初来乍到,叨扰大人了!”刘懿微微挪身上前,拱手一笑,道,“荀大人为民操劳,晚辈佩服!” 荀庾笑着摆了摆手,“刘平田说笑了,为 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本郡守应该做的,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听闻荀大人出身曲州名门,晚辈本想借赤松平田之机,前来向大人学习一番,怎奈天不遂人愿,大人居然病了。”刘懿起身拱手,缓缓后退,“荀大人扬善于公器,还请万勿爱惜身体。晚辈就此告辞,待大人好转,再来探望。” 荀庾一声不吭,他紧紧攥着榻旁茶几上的茶杯,只要他将茶杯一摔,刘懿就要永远地留在这里学习了! 第260章 露槛星房,愁满繁鬓 清秋一片凄凉寒,满腔愁事落风中。 小小的偏室内,透出了胜于清秋的寒冷,那是凛冽的肃杀之气。 刘懿唇角留笑,撤步转身,王大力和乔妙卿亦神情紧张地缓缓后退。 从床榻到门口,仅仅不到七八步,少年刘懿却发现自己腿上好似灌了铁铅一般,寸步难行。 不为别的,公羊寨那座巨大尸观仿如昨日刚刚堆起一般,此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那七名幸存的少男少女,正挽手走来,同声对自己喊着天道昭昭,大仇何时报? 大仇何时报?大仇何时报! 话是人间孤愤最难平,本已经决定和平退出郡守府的刘懿,少年心性上涌,见他面色陡然悲怆,强提神气,面门而走,每走一步,便吟一句,四步之时,恰巧成诗! 眸阖山自远,臭腐蝇必邻。 拂衣拈风雨,出世利缠人。 随后,三人开门而走,不再回还,独留荀庾一人,久久不能平息。 荀庾枕旁的玉杯,起起落落,终是没有砸下去。 不久,他轻叹一声,“哎!清官难断家务事,儿女的债最难还呐。” 这句话听的静候两侧的刀斧手莫名其妙,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荀庾唤来家老,“更衣!备马!” ...... 三人出了郡守府,刘懿心中仍然愤恨难平。 从方才郡守府内的场面分析,荀庾做贼心虚,自己之前判断的‘荀庾勾结曲州江家’一事,经此一场,已被彻底坐实,只不过,自己手 里没有证据罢了。 刘懿一边气势汹汹地往扶余城外快步行走,一边心中愤愤不平:你荀庾是个能吏不假,可也要为几百条人命付出代价。有多大屁股拉多大粪球,但你不能一直憋在裤兜子里连个屁都不放! 想来想去,刘懿决意回去书信一笔,直达圣听,就此一事弹劾荀庾。 三人神缓步快,行往南门,忽然,身后马蹄疾驰之声忽然大造。 只见一骑从郡守府方向而出,直奔三人而来,马上之人素巾裹面、头系黑布、脸色如碳。 虽然经过了乔装打扮,刘懿却仍认得,此人正是刚刚还在卧榻之上呻吟的荀庾。 “拙劣的易容术,糊弄傻子呢?” 小娇娘娇嗔一声,正欲上前拆穿,却被刘懿挥手制止,他倒想看看,荀庾单骑而来,到底有何见教! 想罢,刘懿沉声对王大力道,“王大哥,一会只要荀庾稍有异动,你便直接将其拿下,切记,不可伤其性命。” 王大力得令,收起了刚刚横在手中的开山大斧,紧紧贴在刘懿身侧,健背大弓,随时准备动手。 及近,荀庾下马拱手,面对王大力和乔妙卿的怒视,他镇定自若,对刘懿笑道,“刘大人,我家荀大人卧病在床,特令小的送大人一程,聊表地主心意,还望刘大人恕我家大人招待不周之罪,海涵!海涵!” 刘懿心中鄙夷冷哼:荀庾想假借‘他’人之口,道自己内心之言么?呵呵,好一个借 尸还魂!今日我便看看,你究竟准备了怎样一套说辞。 想罢,刘懿古井无波,微微侧身抬手,“请!” 荀庾松开马缰,拍了拍马臀,马儿寻路自返,荀庾对刘懿微微一笑,两人并肩南行。 路途中,乔装成下人的荀庾,先是和刘懿谈地了一番,而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大人,您可曾听过颍川荀氏?” “哈哈,颍川荀氏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刘懿腹有诗书气自华,背袖而走,侃侃而谈,“汝颍多奇士,荀氏为其首。颍川荀氏自汉和帝荀淑奠基,到荀爽位列三公,乃二百年传承不断的鼎盛大族。荀家代有人才出,荀淑博学为神君,荀爽无双为硕儒,荀彧怀忠念治,荀顗制礼乐,荀勖订法令,个个伟烈,丰功足载史册。” 说到这里,刘懿故意顿了一顿,面露悲伤之情,惋惜叹道,“怎奈荀令君亡故后,荀氏一族人心不古,有才无德,无风无度。荀顗无骨、荀勖无节,虚受君恩,却在家国危难之时选择屈膝曹魏司马氏,终遭天下之人唾弃,三国一统之后,落得个家族没落、妻离子散的下场,如今枝叶不茂,难再复兴。” 刘懿说这话时,抑扬顿挫十分明快,一点面子也没留给荀庾,只差没有刨人家祖坟了。 “是啊!妻离子散,子嗣凋零。” 刘懿这番话说到了荀庾的心坎里,扮作小吏的他幽幽叹道,“荀氏一族 经历了百年沧桑,子嗣代代凋零,到了我们大人这一代,荀氏一族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世人总如此,上代的过错,总要我辈来还。最后,只能落得个一代不如一代!” “做错了事,总要还债,夏商周秦汉,王权更迭,这条道理却没变过!” 荀庾轻轻‘嗯’了一声。 刘懿挑眉说道,“况且,天下并不是没有给过荀氏机会,百年前诸葛丞相书信遥请荀氏归汉,荀氏踌躇不定;四十年前,秦汉鏖兵,神武帝下诏天下世族勤王,荀氏还是慢慢吞吞。兄台,你能说天下没给过荀氏复兴的机会么?” 荀庾立刻反驳道,“可在二十年前,江氏一族祸乱中原曲州,我荀氏、我八大世族,抓住机会了,只不过,哎,功败垂成罢了!” 刘懿伶牙俐齿,立刻针锋相对,朗声道,“兄台,此话大谬!二十年前,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合兵对付江家,那是为了天下大义么?那不过是为了巩固地位、瓜分地盘罢了。秦汉大战后,天下人心思定,八大世族在中原妄开兵端,惹得天怒人怨,岂能不败?” 驳斥过后,刘懿故作悠闲地说,“况且,当年八大世族同气连枝对付江家,就该想到失败后应承担的后果,机会总留给有准备的人,而不是一群散兵游勇。”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荀庾对刘懿察言观色,观其面、知其意. 荀庾料定刘懿是个聪慧少年, 在聪明人面前,他索性直言直语,开始表露真心,道,“刘大人,距离南城门还有段距离,可愿听小人讲个故事?” 刘懿心中冷哼:看样子,这是要开始游说与我了!呵呵,俗套而又无趣的手段。 刘懿心中虽作此想,但表面上却并未露出讥讽表情,他咬唇微笑,道,“在下洗耳恭听!毕竟,我与兄台道不同不相为谋,到了南门便要分离,留给兄台讲故事的时间,可不多了呢!” 刘懿一语三关,既允准了荀庾开口说话,又表达了自己和荀庾并不是一路人,同时,还小小的威胁了一下荀庾。 此时的荀庾,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无法对刘懿痛下杀手,这也是刘懿说话十分硬气的重要原因。 荀庾既然追了出来,心中已经没有了杀掉刘懿掩人耳目的想法,此刻,作为儒生的‘仁义礼智信’占据了他的主阵地,做恶时的果断与决绝被他抛在了脑后。 今日,刘懿因荀庾的心慈手软,得以逃出生天。 他朝,荀庾终因今日的心慈手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听完刘懿所言,荀庾微微苦笑,道,“下官有一子,好樗蒲,趁醉耍赌,百金一掷,一夜,竟输万金之数。” 荀庾开篇点题,直接道明了自己勾结江氏一族的原因。 荀庾说完,刘懿的目光,更冷了,他没有任何表情反应,依旧闲庭信步,任由荀庾在一旁絮絮叨叨。 “也不怕大人笑话,下官 也出自荀氏一族。哎,自三国起,我荀氏一族历经五代,家道逐渐衰落,家中本就余财不多,恰逢一位曲州贵人,许我一桩买卖,下官,便去做了!” 刘懿双眉一横,声如冷窟,“什么买卖?” 荀庾看着刘懿冷漠至极的眼神,心中不觉慌乱,他知道,刘懿已经知道了! 荀庾内心煎熬,他十分后悔,为何方才一时心软没有把这小子永远留在郡守府。 事已至此,再莫难回,荀庾长出了一口气,挠了挠头,继续扮演着当前的角色,对刘懿笑道,“大人,您既然未予知会便独来赤松郡守府,想必已然知情,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刘懿双目如刀,“我要你亲口说!” 荀庾被眼前少年威慑,一时间竟无法言语,他颤抖着嘴唇,继而浑身颤抖,良久,他面露悲伤之色,道,“我,我荀氏日渐破败,子嗣不继,就剩这么几根独苗了。我就算不顾天下父母心,也总要拼尽全力为荀氏家族留下血脉,这是我作为荀家族人的本分!” 刘懿不为所动,一声冷笑,“呵,本分?你,可曾见过江家人在公羊寨堆起的尸观?” 荀庾默默不得语。 刘懿情到深处,双目中饱含晶莹,“此去一路之上,但见焦土残垣,尸踣官路,血满城寨,野犬食尸,你那从江家人手里得到的两车金银,怕是用赤松百姓的血浇灌的吧!” 到此,荀庾终于辩无可辩,无话可说了 。 不知不觉间,刘懿出了城门,他驻足道,“对于世人起落,本令自以为,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德、五读书。为一家之幸,为一己私利,擅夺百家之生死,如此自私,这才是某些世族覆灭的原因吧!” “愿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本想博得刘懿同情,哪知自取其辱,荀庾只得拱手,谦恭道,“下官受教!” “天道之数,至则反,盛则衰。”荀庾的父子亲情深并没有打动刘懿,他也再懒得和荀庾纠缠,遂拱手作别,“告辞了!” “赤松郡无地,恕赤松诸官无缘与平田令大人共事了!”荀庾叹道,“太白河修成,届时定按《五谷民令》所记分发土地!保境安民。” 刘懿从怀中拿出一物,强行咧嘴一笑,“大人可带出了荀大人的印绶?这五郡平田训,荀大人可是要签字画押的。” 荀庾顿了顿,最后,还是从怀中取出了印绶,盖上了大印。 此时,杨柳拽着石尧,后面尾随几十名镖师及其妻小,寻刘懿而来。 荀庾见到杨柳和石尧,终于恍然大悟,他一声哀叹,佝偻着脊背,独自入城。 刘懿似有所想,他喊住荀庾,“大人!” 荀庾定身回首,刘懿想荀庾严肃拱手说道,“代我转谢荀庾荀大人,谢他今日一念仁慈,不杀之恩。也请代我转告荀大人,这不是兵荒马乱的乱世,百姓虽然依然命如蝼蚁,但一念过差,足丧生平之善, 终身检饬,难盖一事之愆。我辈仍需心向阳光啊。” 荀庾点了点头,站在城头,目送平田军远去。 哎!孩子,你还是不明白啊,如果一个家族没有人的话,何谈振兴族业呢? 一念贪欲,错起源头。 一念决裂,错到底喽。 第261章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一) 雾起归鸿,辞柯落叶,世间唯风最知秋。 像荀庾这种人,世间有很多,平日里一派清正、精明能干,看着好像天下能臣,可真到事若关己时,立刻锱铢必较、不择手段,突破自己的一切底线。 回想起来,此时的作者,也正如荀庾一般,蝇营狗苟,流于市井,追名逐利,呵呵,一壶清茶清几许,世间难得几风流啊! 这不,长安城也有这么一位! 近日里,一首合辙押韵的童谣,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不自觉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大有扩散到整个京畿地区之势。 其内容为: 才负业、从龙功,皇叔刘乾有神通; 夺泥燕、卷钱风,门前不老一棵松。 这首童谣之所以迅速风靡京畿,只因为童谣中说到了一个人,当朝皇叔、太尉刘乾。 谁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去调侃刘乾,这就又是一个生动而耐人寻味的故事了。 ...... 就在刘懿在扶余城内和荀庾斗智斗勇时,太尉府中,刚刚过完六十六寿诞的皇叔刘乾,正握着这纸街巷传颂的童谣,苦笑不已。 一直以来,‘为官低调、闷声发财’八个字,都是老刘乾的从政信条,他之所以稳坐钓鱼台这么多年不倒,皇太后郭珂的庇护自然重要,但也与自己低调做人、滴水不漏、左右逢源脱不开干系。 但是,做了坏事,就是做了,贪了钱财,就是贪了! 没有人会因为你的低调而忘记你的恶,也没有 人会因为你的高调而忘记你的善,这就是世道。 去年,如今的薄州牧苏冉大闹长安后,隐在长安百姓心中的不满,如开闸放水般奔涌而出。 一时间,群情激奋、人声鼎沸,再加上天子施压、朝臣弹劾,情急之下,老刘乾万般无奈,只能弃车保帅,将兼领的三地武备将军大权交了出来。 这下,刘乾的权力大为缩水,身上就只剩下太尉和洛阳城城主两职,若五公之位不保,刘乾怕真要去洛阳找那群老不死的下棋喽。 刘乾看着手中一纸童谣,不禁无奈感叹:哎!比起翻新未央宫舍出的万贯家财,自己放不开的,原来是功名。 ...... 阳光普照,浅池清风,老刘乾依山傍水,不自禁神游万里。 刘乾是孝仁帝刘禅最小的儿子,同神武帝相差二十余岁,神武帝登基之时,刘乾才三岁,还在襁褓之中喝奶。 所以,刘乾既未参加当年的诸子夺位,也没有任何根基背景,于公于私,神武帝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对刘乾百般呵护,以彰圣恩。 所以,用锦衣玉食来形容这位皇叔刘乾的童年生活,都显得不够奢华糜烂。 刘乾并不是一个不懂得感恩、不明白道理的人,神武帝对刘乾的万般宠溺,让刘乾感恩戴德,所以,他成年后并没有赶赴封地,而是留在长安做了一名闲散公子,在神武帝下令削藩时,他更是第一时间响应,将自己的封地全部 献上,以表衷心。 从少年到如今的垂垂暮年,刘乾曾无数次在公众场合说道,“刘乾,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五毒俱全,只要有钱,谁都可以和我称兄道弟。但是,只要你惹了我哥哥不开心,我刘乾就会让你一直不开心!不开心到死!” 这就是他刘乾的,道。 对于皇帝哥哥的敬仰、尊重和爱戴,使刘乾不自觉地把这种情感延伸到了他的儿子,刘彦身上。 刘乾至今还记得,公元295年的那个春天,那时的刘彦还小,在襁褓中嗷嗷待哺,那时候,秦汉刚刚开战,所有的人马、物资、钱粮、药品,都被御驾亲征的哥哥带走,诸侯兄弟们也趁机叛乱,粮草物资难以送达京畿。 因此,从仗打起来的那一刻,官员俸禄折半,宫里减膳责躬,就连最尊贵的皇后,甚至连一碗普通的蔗糖水都喝不起,宫里闲男耕作、侍女织布、妃子下厨、兵士耕田,只为此战能打赢。 当时,皇后郭珂无母乳,亦无乳母,刘乾在战时受命总揽抚恤发放,便借走家窜户之机,抱着小刘彦,到刚刚生育的贫农百姓家,吃起了‘百家饭’。 每每想到此,刘乾都会不觉傻笑:刘彦这小家伙性子还有些贪婪,咬住了往往便不松口,即使肚子鼓成了小山也不肯松口。 百家饭纵有吃完的那天,战事进入到第二年,长安城里所有的男丁都被征召入伍,女子大多也都从事起 了后勤保障工作,二年里,更无娃娃降世,更别提一口母乳了。 千般无奈之下,刘乾自己只能在长安城外找些熟透了的沙果,亲自捣碎,用手蘸着碎沫放入小刘彦的口中,小刘彦整日咶衔,刘乾将其怀中一抱,便是两年。 在一次抚恤发放后,那领钱的孤寡妇人忍不了阴阳相隔,投井自尽,刘乾属下通知京兆尹处理后事后,一名圆滑小吏将抚恤给妇人的五百铢钱塞到了刘乾的兜里。 回忆到此的刘乾,又是情不自禁的笑出了声:嘿嘿,钱揣在自己腰包里的感觉,真的很好! 那场鏖战数年、倾全国之力的生死较量,最终天佑中华,大汉得以惨胜。 大汉帝国不仅击退了大秦、剪灭了拥兵自重的地方诸侯,更拓土百万,当然,数年的鏖战,也致使民生凋敝、百业创伤,更重要的隐患,是世族崛起。 这一战中,陛下督战数年、自是首功,刘乾也在这一战中崭露头角,再加上身份使然,从此自然官运亨通,加上刘乾为人圆滑,擅长同流合污,几年下来,竟然党羽遍布,积攒家财无数。 刘乾仍记得,当小刘彦十岁时,素来吝啬的他,居然载着二十牛车的黄金,为刘彦盖了一个比太子东宫还要豪华的宫殿。 二十牛车的黄金,是他当时的全部家产,但刘乾活到了现在,都么有因为这件事而后悔过。 后来,刘乾自己也有了儿子,可他却总觉得 ,刘彦更像是他的儿子。 那三年里,刘乾抱着小刘彦走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亲眼看着那巴掌大的身体逐渐长大,最后压弯了自己的腰。 他怕刘彦被雨淋到、怕他被风吹到、怕他被雪冻到,连小刘彦噘嘴,刘乾都会闷闷不乐,以至于少给人家一些抚恤。 或许后来的生活锦衣玉食,或许刘乾的儿子太过优秀,那种作为父亲的欣喜与担忧、冲动与关切,在刘乾儿子的身上,从未有过感受。 ...... 刘乾缓缓起身,北望辽阔天际。 我刘乾虽然贪财,可从小到大,刘彦这孩子的任何要求,我刘乾从没有拒绝过,当年,郭珂寻我助他从龙,我根本未加思考,便站在了刘彦一边。 后来...,哈哈!算了,说的有些远了,今儿个不说了。 陛下啊!老臣手中的权力,不是不肯给,而是要留在陛下最需要的时候给,世间不只有黑白,想谋成大业,需要我这种灰黑交杂的人,为陛下您保驾护航啊! ...... 稍顷,刘乾一人侧卧席上,周边花鸟芬芳,让人心旷神怡。 一阵细碎脚步声,唤回了半梦半醒中的刘乾。 看着那道身影,老刘乾轻笑着摇了摇头,笑道,“人间好梦最难留啊!” 刘乾微微坐起,慈祥地看着来人。 只见来人雄武高壮、披坚执锐,与刘乾稍显阴沉瘦弱的体态极为不符,此正是刘乾独子,刘贲。 只要一说起他这儿子 刘贲,刘乾便笑不拢嘴,心花怒放。 刘贲这小子,性格和脾气一点也没随他老子刘乾,如果不是刘乾一把屎一把尿把刘贲伺候大,同时通过各种方式确定这小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没人会相信五毒俱全的刘乾,居然会有这么一个反差儿子。 刘贲性情忠直,长的虽然算不上盛世美颜,但也够的上眉清目秀。 刘贲此子,生于宗室之家,他爹刘乾也是修文不修武的主儿,可刘贲偏偏好武不好文,他打小便在刀枪棍棒中混迹,经常学那些江湖大侠和人家在街上比武斗殴,往往被教训的鼻青脸肿,要不是他爹叫刘乾,刘贲怕是早就被人家卖到边境做奴隶,或者剁成肉馅做大肉包子去了。 儿时的刘贲自觉在长安城‘打遍天下无敌手’,顿感寂寞,于是,他在十二岁远赴锋州,投身兵家三大豪门之一的落甲寺,此后七年,他在落甲寺潜心修习,不断精进,学到了一身实打实的真本事,十九岁的刘贲,出世既入破城境界,被誉为当世少有的武学奇才和兵法新秀。 刘乾也因此,大大的在长安城风光了一把。 刘贲回京当年,正值天子刘彦初登大宝,一心建立不世之功业,为了加强中央集权,雄心勃勃的年轻天子,在大汉七十二军之外,设立大汉十二内卫,广招天下英才而聚之。 当此用人之际,刘彦在刘乾的引荐下,初见刘贲,见其英姿飒爽 、威武不凡,大喜过望,再加上刘乾的旁敲侧击,刘彦当即册封刘贲为虎威校尉,成为十二内卫中的一名少年军官。 这些年,刘贲在刘彦身边摸爬滚打,历练颇多,知子莫若父,刘乾对刘贲的仕途也没有多做干预,谁承想,这小子依靠自己,居然再进一步,做了虎威中郎将,成为十二内卫中的一员实权将军,深得天子宠爱。 同时,刘贲境界再提,去年一跃成为致物境界的武夫。 每每想到此,刘乾都不禁笑叹:这实乃家门之幸呐! 第262章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二) 风微荷香,顿驱初暑,人作疏凉。 刘贲走来,骤见刘乾手中拿着的那纸童谣,心中了然。 “父亲大人,此非良卷,多看无益啊!” 刘贲走到刘乾身边,对刘乾憨声一笑,轻轻抽走那张辱骂刘乾的素黄纸,又轻轻撕掉,旋即鄙夷道,“这种邪门歪道登不了大雅之堂,很明显,这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先置父亲于不义之地,再置父亲于死地。” “为父当初说要低调行事,低调行事,你娘和你,偏偏不准!” 刘乾苦笑,“年过六十六,阎王,这是要吃我的肉喽!” 原来,刘乾平生虽然贪财,但贪财有道,他从不屑‘以设宴之名收受金银细软’这种下贱的拙劣伎俩,可今年是自己的六顺之年,在夫人乐瑶和儿子刘贲的执意恳请下,刘乾还是破例摆了六十六桌流水席,大宴了三天才肯罢休。 贵家多人,权家多礼,富家多财。 太尉设宴,谁敢不来?若赴宴,谁敢轻礼? 三天里,太尉府金银玉饰、锦绣花雕,往来送礼的宾客排长龙于府门,不绝于巷尾,轰动了整座长安城。 即使刘乾三令五申不得收礼,仍没有挡住这股席卷而来的金银细软。 来拜访者见刘乾管家不收,这些人索性在宴礼中塞上小条子,随意找个墙围扔进府内,而后再大摇大摆地入门而去,事后,刘府管家差人收拾,就连那茅房,都被扔满了十分贵重的礼品。 这波骚 操作,被长安百姓看得那叫一个津津乐道。 物极必反。 宴停第二天,这首童谣便悄无声息地传遍了大街小巷,暗中有人推波助澜之下,这些年刘乾上不了台面的龌龊事,都被翻肠倒肚地搜刮了出来,被说书人明里暗里道了又道,几日下来,整个长安城已经群情激愤,视刘乾如饕餮。 刘乾听完刘贲说话,一声叹息,忽然,他咧嘴笑道,“混迹官场的,哪个不是踩着人头往上爬?想斗倒你爹的人,太多喽!看来,这一次,这帮人想彻底把你爹斗下去啊。” 刘贲斟酌道,“要不,儿将宴礼收拢,招摇过市,大大方方的送回去?” “我的儿啊,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 刘乾瞪了一眼刘贲,摇了摇头,自己这个儿啊,哪都好,就是太实在,这年头,实在大劲儿了,人家会叫你大傻子,天天被人叫大傻子,时间长了,自己就真的会变成大傻子。 不过,天下间倒是有一人喜欢刘贲这种单纯的傻子,那就是天子刘彦。 刘贲挠了挠头,对父亲大人的话表示不解。 “你呀!也就摊上了一位明君,不然,你早就让朝堂上那帮人吃得连渣子都不剩了!” 刘乾笑骂了一句,见刘贲不解,于是耐心地解释道,“处事要精中有果,礼若不收,则当即拒绝。哪有事后退回的道理?待富贵人,不难有礼而难有体,若事后退回,送礼者毫无颜面,心怀憎恨 ,作茧自缚,旁观者也定会觉得老夫是在做做样子!事情反而不好办了。情大于法,礼大于情,便是此理。” 刘贲深然点头,表示理解,旋即不甘问道,“那,咱们就任由别人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了?” 刘乾笑骂道,“小兔崽子,你连背后指使之人都不知道,还能怎样呢?” 刘贲默不作声。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天地之事不都如此?别人总见不得你好,只要你过得比他好,总会有人出来腥你的眼。这个道理,不管是寻常百姓也好,达官贵人也罢,都无法逃脱。” 刘贲点头叹道,“哎!都是嫉妒惹的祸啊!” 刘乾坐起,想站起来直直腰,哪知方才双腿躺得有些发麻,老爷子尝试挺了几下,愣是没站起来,便瞪着旁边的刘贲,没好气儿地道,“小兔崽子,你看什么呢?快点把你老子扶起来!没有眼力见的家伙!” 刘贲憨厚一笑,在老刘乾肩头轻拍几下,“爹,以您的文才,就是做了长生境的文人,都不为过。可依您沾火就着的火爆脾气,没入境,便对了!” 在刘贲的搀扶下,刘乾起来活动了一番手脚,笑骂道,“臭小子,调侃你爹是不?” 刘贲从身后轻轻抚着刘乾的肩膀,憨厚道,“哪敢呐,我的老爹!” 官宦富贵人家,很少有这种父慈子孝的温馨场面,在世人面前为祸了一辈子的刘乾,能教育出这样恭、俭 、良、孝的儿子,其家教可见一斑。 父子二人唠了一会家长里短,茶过三盏,渐渐开始转入正题。 只见刘乾微微抬起胳膊,用苍老的手指向府门,道,“儿啊!战虽有阵,而勇为本;士虽有学,而行为本;官虽有阶,而利为本。你爹我纵横宦海多年,送走无数俊杰而稳坐庙堂不倒,这其中最大的缘由,便是不忘本。” 刘贲猜测道,“父亲大人口中的‘本’,是指忠君?” 刘乾惊讶笑道,“呦呵!傻小子!开窍了!” 刘贲仍然憨声憨气的傻笑,旋即问向刘乾,“父亲大人,您方才所说,和这次的‘童谣’事件有何联系呢?” 刘乾佝偻着背脊,眯着眼睛,好似一个精明的商人,“儿啊!万事万物皆有勾连,在背后下绊子的人,一定与老夫有利益往来勾连。” 刘贲这位沙场悍将在刘乾面前,真如孩子一般,他嘟起嘴,小声嘀咕,“长安城里,和父亲大人有利益往来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父亲您说这话,等于没说。” 刘乾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轻斥道,“傻小子,你的政治头脑,什么时候才能成熟啊!” 刘贲憨声一笑,“嘿嘿,父亲大人所言极是。不过,父亲,您可愿意听儿的一番见解?” 刘乾微微抿起嘴唇,“你小子能憋几个好屁?快说!” 刘贲憨声一笑,表情忽然变的十分严肃,道,“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 之,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示敌以虚,不如示敌以实,战阵厮杀如此,庙堂斡旋,亦是如此。” 刘乾的眼中,忽然多了些许异样。 ...... 一直以来,刘乾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对刘贲的仕途,都只做旁观,不做任何点评和帮助,刘贲也乐得野蛮生长,谁成想,这么一长,还让他刘家出了一名实权将军,这又用回了刘乾刚才感叹的那句话:这实乃家门之幸呐! 在刘乾心中,他或许只把刘贲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总觉得他羽翼不丰、办事不牢,时时、处处、事事都觉得刘贲缺少火候,需要自己的谆谆教导。 可就在刚刚,刘乾听完刘贲所言后,他居然对自己的儿子,有了新的认识。 庙堂宦海,京畿风浪最高,纵然是背景和实力强大如己,也在此中起起落落翻了好几个跟头,方才品出此中滋味,而刘贲这小子,在没有依靠自己帮忙统筹运作的前提下,单枪匹马,从一名小小的参将,一路扶摇直上,仅仅用了十五年,便做到了十二卫中的虎威中郎将。 虎威中郎将是什么?那是天子亲自选拔的大内十二卫中的顶尖将领,是天子最最宠信的武将之一,其地位,绝不是一个边军将军可以比拟的! 这一切的得到,你能说这刘贲只是凭借皇恩浩荡?能说这只是因为祖坟冒青烟?能说刘贲这看似憨厚的傻小子,头脑中没有政治艺术? ... ... 想罢,刘乾微微直腰,凝神倾听。 只见刘贲从刘乾身后绕到刘乾身侧,与刘乾并肩而立,轻声道,“如今,天子势大、世族势大、寒门势大,相比之下,皇族宗室衰微,特别是在四十年前藩王作乱后,两代天子基本没有再选拔任用刘姓宗室子弟进入庙堂京畿,虽然宗室子弟在地方州郡为官者仍然不在少数,但都没有身居要职。” 刘乾单手扶着栏杆,“百年之内,宗室难得重用,这是定数。” 刘贲双眼透出精光,笑着看向刘乾,“那么,父亲大人,在这种敏感时期,我这样一名宗室子弟,如果想上位,该怎么办呢?” 刘乾忽然明白了刘贲的为官之道,哈哈大笑着说道,“授人以实,真心换真心?” 刘贲认真点了点头,眯眼道,“天子睿智,不失为千古一帝,朝堂之上,机敏能干之臣,不在少数,和这样的人耍心机斗智斗勇,无异于自寻死路。若想俘获圣心,只能在世人眼中做一个憨厚耿直的、死命效忠的臣子,这样,或有机会出人头地。” 刘贲笑叹,“事实上,儿赌对了。陛下为了平衡朝局,稳定各方人心,还是在京畿安放了几个能干老实的宗室子弟,其中,就有你儿子我啊!” 刘贲再说这话时,刘乾的表情,从淡然转向惊诧,从惊诧转向惊讶,刘贲一席话后,刘乾忽然仰天长笑,笑声发自肺腑,透人心魄。 待刘 乾笑过,刘贲又恢复了一副憨态,他憨声问向刘乾,“父亲大人,您是不是觉得,儿子这套理论,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不!不!”刘乾赶忙摆手,“为父从政一生,阅人无数,但这却是为父听到的、少有的、极为独到的庙堂政论!” 得到父亲的赞赏,刘贲如吃了蜜糖一般,在一旁憨憨傻笑。 刘乾狠狠拍了拍刘贲的肩膀,叹道,“大奸似忠、大智若愚,论揣度人心,我不及我儿啊!” 第263章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三) 江湖和庙堂是两座囚笼,有些人穷极一生也走不出来,有些人走出来,却已是一生。 ...... 刘贲用自己‘直来直往’的处事方法,让他在群英荟萃的大汉庙堂之上,占有了一席之地。 当然,这种‘直’,并不是无谋之人的傻气,也不是谏臣的耿直。 总结起来,可以归纳为八个字:忠清亮直,与君无邪。 在刘乾看来,这一点十分可取,不过,自己的宝贝儿子对于突发事件的把控能力,从今日之事上来看,还是缺乏阅历和经验。 刘乾感叹过后,便转头问向刘贲,“儿啊,你觉得,这次‘童谣事件’的始作俑者,是谁呢?” 果然,这个问题难倒了刘贲,出身兵家的他,若说战阵厮杀,那绝对是当仁不让,但要是让他花时间去想这些往来斡旋的权谋之事,那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但见他挠了挠脑袋,思索了大半天,才对刘乾说道,“父亲,难道是丞相吕铮?” 刘乾面无表情,“理由。” 刘贲直来直去,“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陛下一直想收取父亲手中的权力,吕铮作为陛下的老师和最信任的臣子,构陷父亲,自然当仁不让。” “构陷谈不上,童谣里说的是实情。”刘乾面无表情,淡然道,“丞相吕铮,计赛张良,他从来不屑于用这种阴谋诡计来达成目的,陛下夺取天下权力,也都是通过阳谋手段,所以,这件事的背后, 不可能是吕铮。” 刘贲反问道,“父亲以为,会是谁呢?” 刘乾有意锻炼儿子,便把话茬又推了回去,笑问道,“傻儿子,要不,你再想想?” 刘乾很听话的思来想去,断断续续说了几个朝廷大员的名字,刘乾都不甚满意,最后搞得刘贲焦头烂额,对刘乾撒娇道,“哎呀父亲大人,您就说了吧,你儿子我没那个脑子。” 刘乾单手点了点刘贲的额头,满眼尽是宠溺,说道,“你呀你,哈哈,墙倒众人推,你看,童谣流言传出后,这几日府上门庭冷清,所有人都害怕波及自身。但是,唯一不害怕的人,便是始作俑者,为父敢断,这几天头几个来探访我的,便有使坏之人。” 刘乾话音刚落,管家便碎步来禀报,“大人,郭锦葵来访。” 父子相视而笑,我不钓鱼,鱼自来! 管家引入郭锦葵之时,刘贲问道,“父亲,郭锦葵是来仪郭氏在京主事者?” 刘乾为刘贲口陈事机,轻声道,“这郭锦葵来自明州广汉郡来仪县,是来仪郭氏族长郭远的长子,哦,对了,来仪郭氏族长郭远,是当朝太后郭珂的亲哥哥,郭锦葵算是太后郭珂的族侄。” 刘贲惊叹道,“这还是个关系户啊!” 刘乾微微一笑,继续道,“郭锦葵今年四十好几,十多年前奉家族之命,秘入长安,主要负责经营郭家在京城诸事。这小子为人低调内敛,很少抛头露面,不过 ,郭家的族事,在他手上从未疏忽,也正是有这么一号人物上传下达、苦心经营,郭家近几年在京畿之地建立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太后郭珂虽然隐居深宫,但郭家的实力却仍盛当年。” 说完这些,刘乾眯起眼睛,“郭锦葵这小子,是个人物啊!” “哎呀,爹,儿又不傻,在长安城呆了十多年,郭锦葵的一些故事,儿自然是知道些的!”刘贲孩童般娇嗔,噘嘴道,“只不过,郭锦葵这种阴毒谋士般性格的人,儿十分不喜欢!” “你还不傻?你还不傻?你还不傻?你不傻你还问,让你爹我白费口舌!” 刘乾用手指不断戳着刘贲的腰眼,痒得刘贲仰头大笑。 “哈哈!刘公与刘中郎父慈子孝,情深情重,宜家宜室,好生让人羡慕啊!” 一声爽朗大笑,一名样貌普通至极的男子身着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相伴清风,豪情阔步跨门而入。 此人正是郭锦葵。 见面以后,三人寒暄了几句,刘贲见父亲和郭锦葵似乎有事相商,自己又不喜暗室里的龌龊勾当,郭锦葵又非入境文人,对父亲造不成威胁,便微微动手退步,打算施礼告退。 谁料,刘乾右手一把伸出,快速将刘贲拉住,哈哈一笑,左手又顺便拉住郭锦葵,笑道,“贤侄,今日即来,一定要吃过酒再走,不喝他个大醉伶仃,便不算给我刘乾面子。这个面子你要是不给,我就去你爹 那告你一状。” 不等郭锦葵回话,刘乾即刻拉着两个小年轻,大步流星地走向园中,看样子,这事儿不容辩驳。 刘乾生平喜水不喜山,偏偏对湖情有独钟。 在他认为,‘湖’字用着取名寓指聚精会神、广阔、沉稳之义,寓意吉祥又有内涵。 所以,摆在郭锦葵面前的整座园子便是一潭大湖,湖上鸥鹭白莲,湖中锦鲤卵石,一条小路直通湖中央的小亭台,再配上几棵小槐树,整体简约大方,山水庭院致雅之美,尽显无疑。 对郭锦葵的到来,刘乾似乎早有准备,当三人来到小亭台时,仆人早将席案备好、饭菜上好,一坛桑落开启,满亭酒香四溢。 入座之后,不擅交涉的刘贲只顾笑陪,千人千面的刘乾,则主动打开了话匣子,指着案上的酒坛,说道,“此酒名为桑落,采挹河流,酿成芳酎,悬食同枯枝之年,排干桑落之辰,故酒得其名。老夫以为,此为人间最佳酌酿矣。” 刘乾看看池边小如钱银的石蟹来回欢快地爬来爬去,心中满是欢喜,举酒便饮,“来,贤侄,咱们先喝酒,待得酒足饭饱,再行叙话!” 郭锦葵以前虽与刘乾有过几面之缘,也曾同心共事,但却从未有过私交,今日一看,这老爷子爽利过人,自己再扭扭捏捏,反而不好。 尽管郭锦葵不胜酒力,仍将端起酒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赞道,“色比琼浆犹嫩,香同甘 露仍春,好酒,好酒!哈哈哈!谢刘公赐酒。” “哎哎哎!这就是贤侄不对了,自家人还要叫刘公吗?”刘乾笑着责怪郭锦葵,温声道,“叫刘叔!” “晚辈失礼了,刘叔,自罚一碗!自罚一碗!” 郭锦葵双眉一挑,端起酒碗,大大方方地一饮而尽。 三人成局,两碗酒下肚,刘贲也打开了话匣子,气氛一下子变得融洽起来。 酒过三巡,三人胸胆开张,似亲兄弟、好亲家,可不一会儿,刘贲武人习气便上来了,他有些坐不住凳子,见郭锦葵迟迟不说正事儿,心下好生不耐,便假装似醉非醉地问道,“刘兄屈尊此来,不知有何事相商啊?” 郭锦葵迷离的醉眼,瞬间闪出一道精光,他环顾四周,刘乾心领神会,立即屏退侍从。 刘家大管家最后退出到畔边,他娴熟地上下鼓捣了一番立在一旁的绿釉陶踏碓俑,只听‘咯噔’一声,通向湖中亭台的小路,悄无声息地陷入了湖底,郭锦葵不禁暗叹刘乾老谋深算,一丝偷听机会都不给人留下。 刘乾咧嘴而不笑,挽袖虚扶示意开口。 刘贲微微坐正,侧耳倾听。 郭锦葵低头夹了一口菜,平视前方,咀嚼酝酿了良久,方才开口,笑道,“那首童谣,刘叔听得可舒心?” 刘乾听罢,一拍大腿,故作惊讶地道,“哦!瞧我这老糊涂,老夫千想万想,竟没想到,这脍炙人口的小段子,原来是出自贤 侄之手,读起来果然朗朗上口!” 刘贲则一脸不可置信,随后颇为恼怒,立即翻脸斥责道,“郭锦葵,郭、刘两家向来交好,郭兄怎能用此下作手段害我爹爹?你郭家叽哩咕噜地念的什么咒?” 郭锦葵嘿嘿一笑,对刘贲摆了摆手,“哈哈!刘兄稍安勿躁,这怎能是害呢?久病需猛药嘛!” “哎呀哈!你小子,居然还敢狡辩,老子生平最烦你这种巧言令色的说客。找打!” 刘贲猛然拍桌起身,操着两个沙包大的拳头便向郭锦葵走去,刚刚还在你侬我侬的两人,顿时撕破脸面,这可真是塑料兄弟情啊! 如果不出意外,郭锦葵只要被刘贲近身五秒,刘贲就会跪在地上,求郭锦葵不要死。 可是,意料之中的‘以外’,必会出现。 刘乾见状,急忙站出阻止,斥骂道,“景宁(刘贲字),来者是客,不得无礼!赶紧滚回你的座位,少在这丢人现眼。” 刘贲也就是做做样子,想给郭锦葵一个下马威,他才不会傻到在这种场合去寻郭锦葵和郭家的晦气,所以,当老刘乾上前阻止,刘贲立刻罢手。 刘贲站在那里,背对郭锦葵,假装生闷气,原地不动。 老刘乾顺了顺心气儿,心和气地说,“那,今日贤侄来此,想必定有另外一番高见了?” 郭锦葵起身,恭恭敬敬地将刘贲请入席中,而后向刘乾拱手,狡黠一笑,“叔叔巫山彩云、高丘慧茫, 自然应知小侄此来并非负荆请罪,而是来谈事情的。” “哈哈!贤侄怕是来做苏秦张仪的吧?” 刘乾自顾小酌了一口桑落酒,“开始吧!让我听听贤侄有何高见!” 如果贤侄没有高见的话,在老夫的府上白白喝酒,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264章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四) 为说客者,小则润物无声,和睦邻里;大则驰使诸侯,谋疆图国。 今日,郭锦葵作为说客,究竟是俘获了刘乾的心,还是被刘乾俘获了命,一切都是未知数。 郭锦葵重新入座,博弈正式开始。 见他气定神闲,侃侃而谈,“去年,薄州牧苏冉大闹长安城后,叔叔您自觉声望如何啊?” 刘乾自顾小饮,无比豁达,漫不经心地道,“哈哈!别提啦,八个字,江河日下,一落千丈,哈哈!” 郭锦葵转而又问,“那叔叔觉得,既然人心所向如此,您还能高居庙堂到何时呢?当年抚养陛下、从龙登基的情分,又还能用到何时呢?” “老夫年长气衰,怕用不了多久,便要辞官归老了!” 刘乾这话说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年长气衰是真的,可这辞官归老嘛,他刘乾可没这个打算,按照他的设想,他至少还要在这个位置上,再干五年,至少要等天下世族被平定了七七八八,他才敢安心养老。 这个想法倘若被一些忠臣良将说起,还会被赞上几句‘忠臣良将’之类的奉承话,但如果这个设想出自刘乾之口,就会变成一个旁人听到会大吃一惊的想法。 他们会对刘乾指指点点,会嘲讽他的虚伪,继而广而告之,让刘乾更加臭名昭着。 所以,这个想法,一直深埋在刘乾心底,就连他的夫人和他的儿子都不得而知。 “听说,一个精明的商人,总要 在货物最低的时候,大量购买,又会等到货物最高的时候,全部抛售,这样,商人就会获得最大的利润。叔叔怕是要做一名商人,待时而估吧?” 郭锦葵微微躬身,嘿嘿一笑,忽然,他话锋一转,声色俱厉,“可小侄要告诉叔叔,以陛下的心性,这一天,您怕是等不到了!” 刘贲拍案起身,大喝道,“竖子无礼,怎敢对我父亲如此强横!找打。” 刘乾笑着对刘贲摆了摆手,示意刘贲稍安勿躁,随后,刘乾表情古井无波,淡定地看向郭锦葵,问道,“贤侄,此话做何解啊?” 郭锦葵起身,在场中负手踱步,轻声道,“十多年前,陛下启用吕铮为相,利用大族之间互不相容的弱点,纵横斡旋,以利换利,阳谋尽出。如今,十年已过,京畿的庙堂公卿,已多为陛下钦选之才,公卿之下的司直、少卿、长史、司马,虽仍多世族子弟,却多为正直之臣,不足为虑。此消彼长,世族早已力微,自顾不暇,宛如待宰羔羊,不复当年之勇。陛下肃清万里、总齐八方,尽在指尖,手握乾坤大势,一剑吞鸿自在尺寸之间。” 刘乾笑道,“贤侄方才说的这些,放眼庙堂,已经是不用公开的事实,就没必要在这里多加陈述这些啦!” 刘乾停杯投箸,目光幽远,“一名好的说客,应该是一头雄鹰,一语中的,把话说道人家心坎子里,让人家把心掏 出来给你,而不是一只麻雀,只会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郭锦葵微微一愣,旋即撒娇道,“叔叔别急嘛!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才有滋味,狼吞虎咽,就太潦草啦!” 刘乾摆了摆袖子,眼中透出了一丝戏谑的神色,此时,在他眼里,郭锦葵并不是一名合格的说客,起码,他不懂得因材施教,拿捏人心。 郭锦葵心中如镜,刘乾是整座大汉庙堂极难对付的几人之一,他狠就狠在从不会给对手第二次机会,从刚刚刘乾所言分析,自己接下来的话如果还不能打开刘乾心扉,自己的命,怕是要搭在这里了。 想罢,郭锦葵对自己狠了狠心,双目神光湛然,对刘乾正色说道,“叔叔,泱泱世族,都没有阻挡下天子洪流,叔叔您这颗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还能折腾到什么时候呢?” 刘乾面不改色,自顾自吃着饭菜,对郭锦葵爱理不理。 郭锦葵虽然以成熟稳重着称,但在稳如泰山的刘乾面前,还是显得太过稚嫩。 他见刘乾没有丝毫反应,心中不免有些慌乱,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打动刘乾的心了。 刘乾和刘贲这对父子一声不吭,只顾吃喝,视郭锦葵如无物,场面尴尬了片刻。 郭锦葵攥紧了拳头,打定主意后,昂首对刘乾正色说道,“叔叔,陛下此时仍念着旧情,给叔叔留着脸面,望叔叔自行隐退,归隐山林。可若陛下将此事付诸朝堂,叔叔觉 得,朝议之上,叔叔您能胜算几分?到时撕破脸皮,叔叔觉得以丞相吕铮之能,御史大夫谢裒之刚,大将军陶侃之烈,你还能活着走出未央宫么?” 郭锦葵嘴角一翘,冷声道,“答案我早就帮你想好了,不能!” 刘乾忽然凝滞了半分,随后,他对郭锦葵点了点头,示意郭锦葵继续说下去。 郭锦葵见刘乾表情发生了细微变化,知道自己刚刚一剂猛药起了作用,而后,他在场中闲庭信步,娓娓说起了旧事,“有一次,我大汉高祖皇帝曾问韩信:‘以楚王韩之见,我能带多少兵马?’韩信对高祖皇帝信誓旦旦地说:‘陛下带兵最多不超过十万。’刘邦听了,脸色顿时露出了怒意,接着问韩信:‘那你韩信能带多少兵呢?’韩信大言不惭地说:‘我和大王不同,当然带兵是多多益善了’。” 郭锦葵正视刘乾,“后来,我高祖皇帝征计陈稀时,韩信的舍人栾派人报信说韩信与陈稀合谋造反。吕后得到消息后,便找人谎称,说陈稀之乱已经平定下来,要群臣晋见。群臣到朝后,吕后立即将韩信拿下,当着朝臣的面说陈稀已被俘,供出韩信是主谋,证据确凿,大臣们也不敢有异。吕后当即就把韩信推出枭首弃市了,一代兵仙,就此陨落。” 刘贲大咧咧的在侧嘲讽,“郭锦葵,难道你就会拿这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说事儿?我都快听睡着 了!” 郭锦葵并不理会刘贲,依然直视刘乾,“小侄以为,兵仙韩信所以身死,功高盖主是其一,另一原因,则是其不知进退,没有拿捏好圣意啊!” 郭锦葵鞭辟入里,深深地看着刘乾,“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者,无非两个结局,一是被斩草除根,二是退隐朝堂。叔叔,晚辈这句话,说的可对?” 刘乾面无表情,反问,“那么,贤侄此番前来,是作陛下的说客吗?是来劝老夫放下手中权力的么?” “当然不是!”郭锦葵举酒畅饮,十分潇洒,“姑姑说您当世枭雄,若无叔叔,便无我郭氏一族富贵荣华,乃我族之恩人,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郭锦葵再饮,“当前,天下风云悸动,时局动荡不安,朝堂人人自危。今日前来,特助叔叔渡过难关,待乌云散尽,自有满天繁星。” 刘乾哈哈大笑,“难关?眼前的难关,难道不是贤侄造成的么?若无贤侄,老夫哪来的难关呢?” 酒意正浓,三杯正好。 郭锦葵索性举酒再饮,第三杯酒下肚,他晕乎乎来了兴致,没有理会刘乾的讽刺,诚心诚意地道,“此一行,侄儿特送叔叔一份大礼!” “湖莲旧荡,藕却新翻。” 望着一顷碧波,刘乾由衷感叹,“江山不改,人却经年不回啊!” 郭锦葵张口反问道,“江山永固,人却可以常改,叔叔难道不想让您这一脉,重新焕发第二春吗?” “第二 春?哈哈,难不成贤侄要为老夫说媒不成?不行啦不行啦,老啦,裤裆里的东西,不好用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乾仍然谈笑风生,不得不令人钦佩他这份久经宦海的沉稳气度。 郭锦葵一愣,随后作小娇娘状,顺着刘乾说道,“若真如此,只怕侄儿的屁股,要被家里人打成八瓣喽!” “那倒不至于,不过,郭兄若想的话,我这做弟弟的倒是可以让你菊花变葵花!” 明明是玩笑话,但刘贲说话时故作认真,浑没在意场合,听得郭锦葵后庭一紧,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不知该如何言语。 刘乾与人谈话的艺术就在此处,当他发现对手在交谈中占据主动权时,总要想尽一切办法打压那股上升的势头,而开一句玩笑话,让正经八百的交谈,一下子转换了基调,双方就又回到了起跑线上。 这不,原本郭锦葵稍稍占据了上风,又被刘乾几句玩笑,带回了原点。 稍顷片刻之后,刘乾吁了口长气,终于开口说道,“给我一个可换五公之一太尉大位的筹码,不然,你以为我这做了半辈子的太尉,是被你们这些后生吓大的?” 郭锦葵在座位上微微挪动,指了指刘贲,意味深长地道,“孝贤子!” 刘乾深深地看了一眼刘贲,笑骂刘贲道,“去,找你娘玩去,大人说话,你这小芽子凑什么热闹?” 已经三十有六的刘贲嘟了嘟嘴,“留下也是父 亲,走也是父亲,父亲的心思,还真难料。” 哈哈哈! 平静无波的水面上,传来朗朗笑声。 第265章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五) 所谓父命如山。 刘乾和刘贲这对父子,平日里虽然嬉皮笑脸好似兄弟一般,可一旦在公众场合,只要刘乾一句话或一个眼神,刘贲绝对立刻执行、毫不走样。 毕竟,他可不想被父亲的唾沫星子淹死。 而且,父亲支撑这么大一个家业,不容易! 由于害怕被父亲事后‘责骂’,刘贲一溜烟儿小跑到亭边,对刘乾傻呵呵一笑,便纵身一跃,犹如飞鱼一般。 郭锦葵见刘贲这漂亮的身法,双眸放亮,以为刘贲要一下子跳到对岸,心中大为感叹,称赞道,“今日得见虎威中郎将风采,也算不虚此行啦。” 水面忽然传来‘噗通’一声! 刘贲并没有蜻蜓点水般踏水过岸,他竟如肥猪出笼般跳入了湖中,溅起了一大片水花后,笨拙地向对岸游了过去。 郭锦葵愣在当场,那双正要抚掌的手,一时间居然无处安放,最后只得尴尬一笑,对刘乾点了点头。 刘乾倒是不觉得掉面儿,他对郭锦葵笑道,“我是旱鸭子,不会游泳,到了我儿子这一代,反倒会游泳了,哈哈,这就是长进呐!或许,到了我孙子那一代,就能飞喽!” “叔叔豁达,我所不及也!” 郭锦葵由衷夸赞刘乾一句,便开始进入正题,“言归正传,侄儿此来,特为叔叔献上以退为进之大谋!” 听到‘以退为进’四个字,刘乾眼前一亮,他表情开始严肃,紧盯着郭锦葵,问道,“侄儿有 何良策?” 郭锦葵从容不迫,笑着言道,“过往种种已成过往,今日叔叔已经成为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待时而估自是妙计,可如今时不我待,叔叔便要另辟蹊径,再寻他法。” 见刘乾不言不语,手指在案上有规律地来回弹动,显然是在思考。 郭锦葵自知钓大鱼需用大饵,自己空口白牙的钩子,才不会钓到刘乾这条老蛟,而后,他淡淡说道,“姑姑说过,刘皇叔是我郭家的大恩人,所以,姑姑为叔叔重新选了一条路!” “哈哈哈哈!去洛阳养老么?” 刘乾嘿嘿一笑,摊手道,“我怎看不出来这是条坦途大道呢?难不成,陛下要迁都洛阳?哈哈!” “当然不是。”郭锦葵走到刘乾身前,两人隔案而坐,只见他神秘兮兮地道,“是轻叔叔去养人!” 老刘乾似懂非懂,说道,“愿闻其详!” 郭锦葵笑道,“古往今来,庙堂之上,皇权、相权、军权争论不休,外戚、宦官、权臣轮番登场,此消彼长,你方唱罢我登场,可谓各有春秋。” 说到这里,郭锦葵一顿,神秘兮兮地道,“可有一股势力,只要王朝仍在,便永远不会消亡,且始终保持着旺盛蓬勃的势头,时时刻刻、处处事事都有它的影子。” 刘乾一下猜出了结果,笑道,“皇族!” “叔叔大才,一点就通!” 郭锦葵恭维了一句,继续说道,“景帝时期七王之乱,差点颠覆了 整个汉室江山。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当年世族为何做大?无非是刘氏宗亲占据一方,拥兵拥地以自重,神武帝无可奈何之下,才决定扶持世族,以至于而今世族尾大不掉。” 刘乾似乎猜到了郭锦葵此行何意,他淡淡地道,“继续说。” 郭锦葵喝了口酒,润了润喉,笑道,“可见,当年的刘氏宗亲,该是何等权势滔天!” “当年先帝削王七、侯二十五,这三十多个老刘家的人儿,随便拿出来一个,可都是虎啸一方的狠角色,绝不是现今那些个没有骨气的世族可比拟的,他们至死,也没有一个投降的!” 刘乾自卖自夸了一番,问道,“你想让老夫去洛阳,重现刘氏宗亲的往日荣光?重新裂土封王?孩子啊,你可是想的有点多了!” “哈哈!叔叔多虑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小侄自然是不能有的。” 郭锦葵嘿嘿一笑,旋即说道,“叔叔,当年神武帝削藩后,推行郡县制,便没有再实封过一王一候。可是,两代帝王,并没有阻止刘氏宗亲做官呐!” 郭锦葵一语惊醒梦中人,刘乾眸子里放出了一闪而过的亮光。 郭锦葵察言观色,见刘乾动心,赶忙趁热打铁,说道,“叔叔您官居太尉,自然知道天下官吏刘姓者多如牛毛,而这些人的出处嘛!嘿嘿。” “刘氏宗亲多在洛阳,宗族官吏多出洛阳。” 看着郭锦葵,刘乾眯起了眼睛, 上下打量着郭锦葵,看的郭锦葵一阵发瘆,不敢与刘乾直视。 刘乾笑问,“贤侄,你想让老夫去统领皇室宗亲?你这个想法,也太过天马行空了。” “以叔叔的能力,还不能做到领袖群伦么?”郭锦葵半开着玩笑说道,“叔叔宽厚雅致有谋略,深谙经略之道,携皇叔之尊,折服洛阳诸老,想必问题不大吧?” 刘乾淡然道,“陛下虽然不阻止宗室子弟做官,但也不给大官,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职位,就算积攒到一起,能有什么大能耐?” 郭锦葵眯起眼睛,“积土成山的道理,叔叔不会不知道吧?一郡一县之要员,假若有那么两三个皇室子弟,就可以搅局啦!” 刘乾笑道,“哈哈!贤侄,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这可是一伙不小的政治势力,用不好是鸡肋,但在有些时候用好了,哼哼,那可是一股足以逆天改命的力量。比如,新皇登基之时!” 郭锦葵笑道,“正是,正是!” 刘乾看着郭锦葵,眼中露出了一丝杀意,“老夫虽贪,可若有人想祸乱汉室江山,老夫可不答应。乐贰起兵作乱,你看老夫插手了么?他该死!” 一股微风吹过,一缕杀意从远方飘来,两股剑气飞至,郭锦葵的脖子上,已经被横了两把闪闪发亮的宝剑。 这时的郭锦葵,仍然镇定自若,他微微扭头,瞥了一眼杀气凛然的两名剑客,对刘乾笑到,“叔叔,太尉 府果然卧虎藏龙啊!” 刘乾嘴角流露出不为人知的一抹笑容,“放心吧,贤侄,我的剑客,不会让你受太多苦,只需一剑,就可以让你去见你爷爷了。” 郭锦葵见刘乾真心实意地想让他死,背上骤然全是冷汗,他赶忙道,“叔叔,这是干嘛?小侄是来谈生意的,又不是来送死的!” 刘乾声如冷冰,“任何想分裂大汉江山的人,都得死!” 郭锦葵摊了摊手,无辜地说,“叔叔,要我郭氏一族造反,没有道理啊!” 刘乾转念一想,也是,郭氏一族乃是当朝最炽手可热的外戚,怎会谋反呢? 他思索片刻,最后挥了挥手,两名剑客收剑告退。 “你郭家千辛万苦弄了这么一出,总不会是和老夫谈论风月的吧?”刘乾复问,“要老夫摆平洛阳宗室,究竟何为?” 郭锦葵压低了声音,无比严肃,“适时而动,待时而发,拥护陛下龙子登基。” “呵呵,若老夫没记错,除了多年前已经消失的二皇子,当今陛下只有一子而已,既然只有一颗鸡蛋,那便没得选了!你郭家又何必大费周章?” 刘乾瞥了郭锦葵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埋怨郭锦葵浪费时间,徒做无用之功。 “那可不一定。”郭锦葵神秘一笑,细弱蚊声,“鸡还在,自然就能孵出来蛋!” 郭锦葵的用意很明显,既然天子还在壮年,自然还会生育龙子。 刘乾闻言,精神一凛,立刻问 道,“你郭氏还想再从一次龙?” 郭锦葵直言不讳,“有哪个家族不想香火永续、富贵荣华呢?” 郭家并没有分裂汉土的打算,也就不算突破了刘乾的底线。 不得不说,‘从龙之功’四个字,让刘乾心动了,他开始同郭遗枝谈起了价钱,眯眼道,“既然要老夫做你郭氏的棋子,太后打算许给老夫何利啊?” “哈哈!一朝岁月催人老,已是两鬓白头人,这利嘛!叔叔您自然是得不到了!” 郭锦葵眉开眼笑,上前为刘乾倒了一碗酒,信口说道,“新帝遥分龙虎旗后,许刘贲大哥一个公卿之位,如何?至于是公还是卿,便要看刘贲大哥的造化了!” 刘乾思索良久,最后开口道,“只要是刘彦的儿子,老夫无所谓!” “好!”郭锦葵举酒敬刘乾,“从此以后,辅车相依,同进共退!” “好!” 两人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以酒定盟约。 ...... 送走郭锦葵后,刘贲顺着小路走了回来。 见刘乾眉头紧锁,刘贲焦急地问道,“父亲,谈的如何?” “桑落,当归根啊!”刘乾笑着抿了一口桑落酒,笑道,“翌日,为父便递交辞呈,车驾还洛,去洛阳找那群老家伙下棋喝酒去!” 刘贲立即说道,“父亲,儿随你去!” “胡闹...,可是,儿啊,若有一天,爹要是一睡不醒了,你若不能父析子荷,便要早早隐退。”老刘乾绕开了话题, “官场的水太深,不适合你这种忠良的芽子多做停留,还不如闲云野鹤来的滋润。听到没?” 刘贲没有再问刘乾辞官的缘由,反而顺着刘乾的话茬,说道,“哎呀,爹,这么些年,儿不也是顺风顺水么?只要得遇明主,没事的!” “时间的良药,总是苦口,可别人说他苦,你不信,总要亲自尝一尝才知道!” 老刘乾不再言语,目视着清澈的小湖水,湖中的老锦鲤正在产卵,新的小锦鲤正扑通扑通跃出水面,试探着外面的世界,“人间无非一大梦,是非转头皆成空啊!” 第二日,老刘乾果然书以老病,累表解职,辞官而走。 就这样,皇叔刘乾的政治生涯,仓皇落幕,一生一次,再不能回头。 第266章 云外雁塔,红尘故人 缥缈千楼,笑谈独在千山上; 少年豪情,莫学衰翁惆怅情。 故事重新回到赤松郡。 这几天的五郡平田令刘懿,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 看着那纸‘五郡平田训’上已经盖上了华兴郡郡守应知、彰武郡郡守樊听南、赤松郡郡守荀庾和自己五郡平田令的大印,正在南下辽西郡的刘懿,内心激动。 五郡平田,近在咫尺,大印盖满之日,就可以回家了! 想到这里,刘懿的心情,更加畅快了。 这几日,刘懿吩咐杨柳带着愿意同行南下的镖师,率先护送亲眷回了华兴郡,到此,杨柳的北上之行,正式结束,他不必再来。 刘懿位微话薄,实在无权无力惩处荀庾。那一纸诉状,被刘懿当着北尤皖的面交给了三名军士,快马送至破虏城,不管苏冉如何处置,如此也算给了赤松百姓和北尤皖一个交代。 每每深夜,刘懿孤枕难眠,起身仰望一轮明月,总会感慨万千:这一路说公孙、斗二叔、开天池、纳人才、长见识,收获和感触,颇为丰厚。 对于刘懿,这两年的时光里,他从未间断晨读,书读越多,他越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从成老到师父死士辰、从东方爷爷到夏老大、从塞北黎到邓延叔叔,贤良尊长为自己搭桥铺路,目的不用明说,自然是望子成龙。 刘懿无以为报,只能用‘奋斗不止,出人头地’八个字来奋力报答。 每每想到此,刘懿那颗 打算隐居终老的心,都被甩到了涨海里去,他不禁豪情万丈:忘掉那该死的、祈求偏安的小酒楼吧!人活着,不能总为了自己!很多人的期许,不可辜负。 又或者说,能为了自己活一生的人,太少。 管他呢! ...... 南下的平田军一路慢慢悠悠,张弛有度的道理刘懿自然明白,对略显散漫的军纪,刘懿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采取了外紧内松的管理方式,只让三十名斥虎死士严加侦查。 此时,刘懿看着同样看着自己的乔妙卿,刘懿心中微暖,不知怎地,这几天每每和乔妙卿对视,东方羽这泼辣丫头总会浮现眼前。 没有东方爷爷的温柔庇护,也不知道她过的是好是坏。 嘿!或许自己多虑了,人家不仅有个好爷爷,还有个好爹爹呢! 自己操的这是什么心呐! 想到这儿,刘懿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腕,一显所送的小桃核所制的佛珠,在他手腕上勒出了一道白印儿。 哦,对了,还有那个论相貌只比自己逊色三分的光头一显,这光头曾说‘不求九州起庙、五岳树塔,但要苍山佛指、人间好秋’,呵,真是好气魄! 刘懿抬头望天,也不知一显这小子,究竟为人间增添了多少好秋! 想着想着,刘懿正欲随意拿出一本未读书简,寥解旅途寂寞,忽然,空中一声似箭比弩的鸟叫声,尖啸传来。 整个平田军三百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仰 望,只见一只红尾银喙、钢爪箭羽的大鸟从空中划过,这只大鸟线条优美、神俊非凡,引得众人连连赞叹,可人有人意、鸟有鸟性,对于众人夸赞,那大鸟居然理也不理,似乎一切理所当然,可谓高傲至极。 大鸟在空中傲然飞过,无意瞥见刘懿,居然骇遽失措,差点坠落到地上,羽翼连续轻微振动很多次,便犹如闪电曲折地极速冲天而起,远远逃开,连鸟之风仪都顾不得了,只想远遁离开。 刘懿欣闻巨鸟揭云帘,突然一怔,旋即欣喜若狂,立即勒紧马缰、策马狂奔,追着大鸟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激动地边说,“妙卿妙卿,走啊!快走啊!带你们去见一位脑袋上没毛儿的故人!” 那大鸟,正是鸟中极品,赤羽金雕! 刘懿一马当前,率先奔出,平田军三百多人紧而随之,在空旷寂寥的荒野之上,在一片属节金天之下,追云逐鸟,滋情放纵,好生快活。 狂奔不到两里,赤羽金雕突然急转直下,众人快马紧追到一处石山之下,众人驻马仰头,一座古色古香的寺庙浮现在眼前,‘寒枫寺’三个端庄大字浮在诸人眼前,阳光照耀之下,显得熠熠生辉。 赤松贫瘠地,宝寺落其中。 贫瘠的赤松郡,竟能拔地而起一座寺庙,这让刘懿倍感惊奇,他立即下马,走近一看,只见地下修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每块青石都长约八尺,宽 约三尺,甚为整齐干净。抬头仰望,寺庙正门中规中矩,四周青砖泥墙,隐约可见屋舍四十余间,并不觉有何稀奇。 令人颇感眼前一亮的是,寺庙中央竟立了一座八棱七级砖塔,塔高二十余丈,棱以雕琢花砖砌成,拱角处悬挂红绳铃铛,微风过处,铃儿叮咚作响,尽显佛家神圣庄严的氛围。 刘懿定睛细看,只见塔的第二层至第六层均有斗拱、栏杆,自第五层起以青砖拨檐,塔顶以青铜铸造,在如此荒芜的原野上,则显得十分巍峨崇崒、壮观宏丽了! 既然见到了赤羽金雕,刘懿确认一显就在这座寺庙里。 既然一显在这座寺庙里,刘懿确定,寺庙里的人,对自己定无恶意。 刘懿不假思索,一人当先,快速拾阶而上,距离寺门百步之遥时,路边一名背对自己的光头小和尚,让刘懿惊喜万分,甚至差点流出眼泪。 只见那小和尚粗布麻衣,眉清目秀,正撸着袖子、撅着屁股,掘着一块石头,在他旁边,那大鸟一个劲儿的啄着他的小腿,搞的小和尚甚是无奈,两条大黄狗在远处耍得正欢,这么多人马来了,也不知道回来护主。 一片恬淡之中,刘懿策马踏绿,信步而行,喜笑颜开,对小和尚道,“哈哈!哈哈哈!小缁流,小弟弟,真小啊。” 随着刘懿爽朗笑声,一张口似单珠、鼻若悬胆的俊俏小脸,转了过来,那小和尚一愣之后十分 惊喜,一个劲儿的挥舞双臂,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刘懿!啊呀呀,刘懿刘懿!怎么是你!” 刘懿猜的没错,那鸟,自然是人间神品赤羽金雕,小和尚赫然是一显。 江湖故人,好友相见,满是新欢,一显顾不得手上的灰土,一把抓住刘懿的小腿,刘懿一个顺势,凌空翻了个跟头,谁知跟头没有翻好,跌坐到了地上,两人纵声大笑,相拥而泣。 刘懿捏了捏一显的胳膊,左看看右看看,心中满是欢喜,“雪里逢君别,雪欲来时又逢君,哈哈!大半年不见,你这光头,倒是壮实了些,乍一看,也长高了许多!哈哈哈,对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哈哈!你倒是官威十足啊!怎么?开窍了?想为民造福了?” 一显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三百骑兵,一边拉起刘懿的手,欢快地道,“走走走,随我进寺说去。” “好!走!” 刘懿兴致勃勃,吩咐李二牛在寺下安营扎寨,就地过夜,诸军士领命而去。 随后,刘懿搂着一显的肩膀,又拍了拍一显的屁股,一脸坏笑,边走边说,“这么久没见,你不会还那么小吧?” “你!你你你!”一显登时脸色大变,挣脱了刘懿的‘魔爪’,一脸苦瓜相,道,“大黄二黄,快来,我又叫人欺负啦!” 两条大黄狗从远处跑来,这两只毛色金黄的田园犬见到刘懿,依旧如去年一般,对着刘懿龇牙咧嘴。 还真别 说,这一招对刘懿始终好用,他竟有些害怕了! 可还没等一显得意,只听‘咣’的一声,他的光头就重重地挨了一下,小娇娘乔妙卿面若三春之桃,追了上来。 大黄二黄也是势力小‘狗’,主人被欺负,马上就打蔫不叫了, 乔妙卿打了一显一个措手不及,他捂着脑袋,可怜兮兮地看着乔妙卿。 “看什么看!怎么?许你这个小缁流寻找俩帮手,就不许大爷我伸手相助了?” 乔妙卿左右手扒拉开刘懿和一显,微运劲力,拽着刘懿拾阶而上。 “刚走了一个东方羽,又来了一个母老虎!” 一显委屈地挠了挠头,噘嘴跟了上去。 眼前这座寒枫寺,较洛阳白马寺和华兴郡内的嘉福寺相比,略显凋敝,对于勉强温饱的赤松百姓而言,能够甘做香客烧香拜佛的香客,不多,能来此常住的,要么是人间是非已两清,要么是真心修身养性的凡尘客。 一显临时住在寺庙的一处外环香舍。 香舍舍内布局简单古朴却宛若天成,似乎连一草一木的放入或是一桌一椅的挪动,都会打扰到这屋子的整体协调。 打眼一看,一显随身背带的一箩筐书籍和大黄二黄,在这屋子里最显多余,乔妙卿想了想,又说了一句“小缁流真多余”,搞得一显既尴尬又无奈。 刘懿、乔妙卿、李二牛和北尤皖挤进屋内后,就又多了几个多余的! 哦!对了,还有那个被刘懿拾掇出 了童年阴影的,此刻已经是尖喙巨爪、神骏非凡的赤羽金雕,他见刘懿进门,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敢动弹,在屋子里也是多余得很! 此时,那只赤羽金雕正被刘懿拎着脖子掐在手中,一副可怜兮兮地看着一显,蔫头耷脑,连叫都不敢叫一声,完全没了刚刚那副傲视苍生的模样。 而一显,也蔫头耷脑的窝在一旁,完全没有了初见刘懿时的激动欣喜。 简单介绍了一下后,刘懿像一个游走于市井的泼皮,拎着大鸟在屋里左转右转,一会儿翻翻这儿,一会儿看看那,一会笑嘻嘻地逗逗一显。 一显也是自来熟,不一会又生龙活虎起来。 好友相见,满心欢喜,满腹情愁,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回到了塌边,刘懿和一显深情对视,看得乔妙卿一阵发麻,差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一躲。 还没等开口说话,一股酒香从门外扑来。 “小兔崽子,来了客人,也不知会一声!今晚罚你抄经。” 第267章 狂僧责难,非假非空 隐巷有好酒,山中见高人。 就在闻见这名僧人声音之时,刘懿忽然想起了一件江湖事。 而今天下佛门,香火鼎盛,在汉土之上,白马、寒枫、金蟾、嘉福四座寺庙,被称为大汉四大古刹,寒枫,寒枫,说的应是眼前的这座寒枫寺无疑了。 刘懿脑海快速回想,自己的师傅死士辰,也是在寒枫寺获得的大机缘,看来,眼前这座寺庙,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卧虎藏龙啊。 想到这里,刘懿精神一凛,微微坐正,他从旧友相聚的欢喜中挣脱出来,开始冷静地正视起眼前这座寺庙来。 声音堪堪传出,一名僧人便夺门而入。 刘懿眯眼一看,只见这名入门男人,身材中等,甚至略矮,身穿一身粗布僧袍,两道不短不长的黑眉从眼角弯垂下来,慈眉善目,眉宇间虽隐含愁苦,但别有一番雍容华贵和杀伐果断的神色。 此刻,中年僧人正左提酒坛,右臂拄门,笑眯眯地看着屋内众人。 一显见到来人,立刻收起所有心态,见他双手合十,眼神如火炬,对来人恭敬行礼,“寂荣大师。” 号称‘寂荣’的僧人向屋内众小点了点头,随后将酒坛子呈到一显面前,嘻哈笑道,“喝酒不?” 一显腼腆地怭怭摇了摇头,显得十分不好意思。 而这一幕,却引得寂荣大师一阵朗笑。 “你这小缁流,跟你师父一禅别的没学到,装模做样、假里假气的本事,倒学了七八 分。”寂荣摸了摸一显的小光头,“昨晚咱们喝的不是很开心吗?怎么今日就不想再喝了?” 一显怯怯地看着寂荣,咽了口唾沫,张口反驳,“今日是今日,昨晚是昨晚,岂能和今日同日而语?” 寂荣大师笑容可掬,“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在你这个小光头身上,我怎么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呢!” “大师这话可不对,小僧昨天拿了大师的、吃了大师的,所以昨天嘴短手段,昨日已过,今日如新,又怎能说今日的我,嘴短手短呢?”一显满脸写着严肃,“大师您昨晚还请小僧吃了猪肉呢,难道今日还要款待小僧不成?” “啧啧啧!牙尖嘴利。”寂荣吹了吹眉毛,看向了刘懿,“还不快点给本僧介绍介绍贵客?” 一显自觉失礼,赶忙上前插话,简洁地将屋内几人一一介绍,临了,还特意挽起刘懿的袖子,向寂荣骄傲显摆了一番他用小桃核所制的佛珠。 见到刘懿,寂荣沉默不语,只见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详了刘懿一番,直到看的刘懿浑身发麻,才收眼出门,声随人走,空空道了一句,“小施主,你随我来一趟吧!” 一显突然两眼放光,直接把刘懿推出了门去,低声叮嘱道,“快快快!快跟上寂荣大师!寒枫寺是大汉四大古刹之一,寂荣大师作为寒枫寺主持,这家伙兜里都是宝贝,昨夜还赞赏你少年英雄呢,此时叫你, 必是要传你功法或秘宝,你可切莫负了天赐机缘!快去快去。” 刘懿盯着一本正经的一显,好像听到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龇牙咧嘴,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声,“好!好!你说了算。” 一显呲牙斥道,“快去,没和你开玩笑!” 刘懿没想那么多,赶忙跟上。 寂荣和刘懿两人一前一后,前者东倒西歪、大醉酩酊,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后者不明所以、胡思乱想,对一显刚刚的话持怀疑态度,他才不信天上会掉下馅饼。 俩人一路默不作声,不一会儿,便来到高高耸立的八棱七级砖塔之下。 刘懿打眼一看,塔下无门,却有翠树,枝枝环绕,交错密布,绿意葱葱,给荒芜的赤松带来了一片暖色。 这意思绿意,在之前的赤松郡,可算是独树一帜,不过,此时刘懿倒觉得,太白河修成以后,这里或许就该变成桑海一粟喽! 寂荣表情严肃,默不作声,寂荣不说话,刘懿也不主动开口,两人就这样在塔前伫立良久。 良久,寂荣似乎做出了一个天大的决定,他抬了抬手,想刘懿做了个请的姿势,“走吧!小施主。” “此处无门,该如何走?” 一显定不会害自己,既然叫自己前来,此中必有玄机,所以刘懿没带什么警惕,便一脸好奇地好奇地问道。 “心中有门自有门,心中无门空费神!” 寂荣大师宝相庄严,说完了以后,刘懿本以为 这位得道高僧会有什么大手段,谁知寂荣大师居然袖子一撸,对刘懿神秘莫测地一笑,随后抓住绿枝,脚下一蹬,便跃上了二层窗户,翻窗而入。 那圆滚滚的身形,混如一头翻滚的小猪,让刘懿觉得滑稽无比。 这一幕,让刘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索性顺口胡咧,“大师!好俊俏的功夫啊!” “哈哈!熟能生巧,熟能生巧,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哦。” 寂荣对这一番夸赞,似乎还挺满足,咧嘴干笑几声后,便大咧咧地说道,“快,小施主快上来,老僧带你看佛门三千世界。” 刘懿欣然应允,挽起袖子,学着寂荣的样子,打算攀爬而上。 不过,正值少年的他,身材矮小,力量的爆发也是个问题,几次攀登跳跃都未能成功,攀爬的姿势和寂荣大师比起来,也是形像神不像,不领其神,以至于绿枝擦破了双手,脚下也找不到着力的地方,倒把自己擦伤了好几处,疼痛的同时,也有些恼怒。 刘懿攀爬之间,寂荣大师张着满是酒气的大嘴,完全不理会正在艰难攀爬的刘懿,口中佛语连连,闷声如牛,“世尊释迦牟尼,当年在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入灭,入灭之时,东西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的两株树都是一荣一枯,后世之人称之为‘四枯四荣’。据佛经中言道:东方双树意为‘常与无常’,南方双树意为‘乐与无乐’,西 方双树意为‘我与无我’,北方双树意为‘净与无净’。茂盛荣华之树意示涅般本相:常、乐、我、净;枯萎凋残之树显示世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如来佛在这八境界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 这一番佛言佛语道尽,本就有些恼怒的刘懿,骤然生出了一丝无名之火,他冷声道,“大师,您带我来此处,到底要说什么?” 寂荣垂眉顿首,问道,“小施主,你这赤松一行,到底是枯是荣?是假,还是空呢?” 此时,刘懿正使劲拽着一条枝丫,上也上不去,却也不肯滑下来,血从枝条上慢慢淌下,绿色的枝丫很快被染成红色。 刘懿双鬓冷汗直流,倔强地说,“所获自然荣,所用自然真,万世繁华自为荣,风调雨顺自为真,寂荣大师,您看着吧,不出三年,你这坨精心浇灌的屎绿色,便不值钱了!” “这坨绿值不值钱,本僧倒不在乎,可小施主来赤松郡大开杀戮,连那条龙脉都被你断得只剩下了一半,如此伤天害理,竟还敢在此大言不惭!” 寂荣面无表情,古波不惊,他将酒坛之中的酒倒了下去,酒水顺着枝条淌在刘懿手上,一时间疼得刘懿头晕眼花、大汗直流,不住地咧嘴呲牙。 不过,刘懿仍旧没有松手。 “恶龙当斩,恶事当平,恶人当除。赤松大众营营扰扰,如溺海中,杀一人而渡万人,斩一龙脉而 润浸万物,有何不可?” 刘懿真的动了真火,见他横眉冷对,怒骂道,“倒是你们这些僧人,整日空谈欲施宏大法力、度脱一切众生,到头来却偏安一隅,以宝塔为壳,龟缩其中,以空谈为乐,自顾快活。实在令人憎恨惋惜!” “缘起性空,缘汇则生,缘散则灭,万事万物无不如此,诸行无常是生灭法,许多东西曾经没有,将来也会没有!” 寂荣看着刘懿的目光,有些冷厉,他举起酒坛,对刘懿沉声道,“就比如你,来得也快,走的,也快!况且你今日带兵压寺,冒渎佛门清净,罪该万死。此刻还不认错?更待何时?” 见寂荣作势要用酒坛砸他,刘懿如同当日独坐偃山顶一样,瞬间冷静了下来。心想:不对啊!一显兴奋地让自己跟来,总不会是想让这秃驴杀掉自己,既然不是,那这酒坛一砸,便只能有一个意思。试探自己心意! 想到此,刘懿心中定计,旋即强忍疼痛,呴吁道,“太白大潮起洪波,池海相依不寂寥。今若腰间悬佩剑,斩尽宵小做贞柯。” 一诗道尽,寂荣忽然脸色大变,面露微笑,“刘懿,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刘懿汗流浃背,但也哈哈一笑回应道,“有感而发!有感而发!此一行得罪权贵无数,远算不得聪明。算是个人间痴儿吧!” “你知道我知道?”寂荣问完,陡然大笑了起来。 “我猜到你猜到 了!”刘懿答得面色平静。 很显然,方才寂荣那作势一砸,仅是想试探刘懿在生死存亡之际,是否能保初心于不变,只不过,两相都是聪明人,刘懿猜到了寂荣的想法,寂荣也感受到了刘懿的心思。 “缘起性空,缘汇则生,缘散则灭,小施主,我与你,有缘啊!” 寂荣定了定神,单手伸出握住枝干,没怎么用力,刘懿便被提了上来。 四大古刹之一寒枫寺的主持寂荣大师,对刘懿的考研,到此结束了。 第268章 绿意油油,良士休休 你若想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先得让世界看到最好的你。 今天,刘懿让寂荣大师看到了最好的刘懿,作为回报,相信寂荣大师会给刘懿最好的宝物。 此刻,刘懿坐在寂荣身旁,他丝毫不在乎双手血淋淋的疼痛,反而对寂荣大师展颜一笑,抱拳谢道,“哈哈哈!倒是要谢谢大师援手啦。” “你爹是刚直不阿的儒生,他儿子怎地就变成了这么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寂荣吹了吹长眉,袍袖一拂,笑看刘懿,“疼就是疼!莫要装啦!方才本僧以血试胆,恨我不?” “恨,能不恨么,不过,想要得到,必须付出代价,要是一会大师给的少了,晚辈可不干。” 刘懿嘿嘿一笑,精明如商人,和寂荣大师讨价还价。 “哼!我这小庙没有啥规矩,酒肉随意,来去随意,穿着随意,喜好随意,只有这玄机塔,唯有历届主持可入。” 寂荣瞪了一眼刘懿,闷声道,“本僧让你进来,已经是破戒了,你小子今天就偷着乐去吧!” 刘懿张开双手,血渍已经凝固,他笑着对寂荣说,“大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流了这么多血,可不便宜。若大师仅是让晚辈前来看上一看,晚辈可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寂荣指了指放在刘懿身旁的盒子,“里面有药草,自己敷上。” 刘懿一边拿出药草敷上,一边笑嘻嘻地对寂荣道,“晚辈就喜欢大师打一个巴掌给一颗 甜枣,可是大师,我这个人比较贪,打我一巴掌,可是要给三枚甜枣的!” 寂荣笑着摇了摇头,遂将酒坛放在地上,眼看着前方,重心微下沉,行云布气,两手微微逆缠到掌根,双手往下塌,百会穴顶劲上顶,以腰带手,同时提腕坠肘,气到后方行,两手变掌为拳,心念所致,‘嘣’地向地上一砸,屋内原本空洞的一处土基,陡然从地下冒出一枝粗壮树干,环绕着直冲寺顶。 不一会儿,粗壮树干便占据了塔内空间的半壁江山。 看着呈阶梯状的树木,刘懿心中暗叹:深山藏真人,破庙有神僧,这世上不愿出仕、选择隐居一生的高人,实在太多了! 寂荣怭怭拂手,对刘懿道,“小施主,请!” 刘懿对寂荣大师点了点头,便拾阶而上。 他一边走,一边慢慢打量玄机塔内的陈设,只见玄机塔内一派古朴,并无多余的陈杂物件,每层仅有一个草蒲团,贴墙设书架几处,书架上摆满了古籍宝典,不甚稀奇。 两人扶树梯而上,层层皆是平淡如水,这倒让刘懿好奇心大起,他十分期盼寂荣大师会给他一份什么样的宝物?是一本失传的佛经?又或是一件价值不菲的袈裟? 直到上了第七层,屋内出现了一丝丝变化,这一层没有书架,但场中却摆了四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再加上四个草蒲团,便空无一物了。 不难猜,这四个盒子里面装的,肯定 个个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菅草编成的四个蒲团安静地呆在那里,似乎早在等待两人的到来,看到这四个盒子,一阵苦笑,示意刘懿坐下。 两人刚刚对坐,寂荣便从怀中取出两枚药丸,扔给了刘懿。 刘懿连问都没问药丸为何物,便将药丸一口吞下,一股热流瞬间充斥了刘懿的全身,他舒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手上的疼痛大为减缓。 刘懿向寂荣投来了感激的眼神。 寂荣微微点了点头,闲聊道,“小施主,你可知赤松有多少百姓?年产多少粮食?又知赤松有多少条河流?” 刘懿倒还真没有计算过赤松人口,只能粗略估算,怀揣疑问,“赤松五山十八寨三十六岗,再加上扶余城,林林总总,十万百姓?至于粮产和赤松郡的河流嘛,晚辈真的不知道!” 寂荣伸出如熊掌般的大手,又为刘懿摆弄了一番刚刚胡乱缠在手上的纱布,随后轻轻拍了拍刘懿的肩膀,道,“小施主说笑了,赤松郡贫瘠无粮,按照山有千户、寨有百户、岗有数十户的规律来计算,林林总总加起来,全郡不过五万人吧!” 刘懿有些吃惊,“人口竟如此稀薄?居然不抵我华兴郡一县!” “马无草不肥,这贫瘠荒芜的地儿,一户育有一子,已经殊为不易。虽然乡音难觅,但人总要好好活着不是么?近年来,背井离乡,一去不返的人,越来越多。” “就连我寒枫寺的 酒窖,都已经很多年没有续酒啦!” 寂荣无奈一笑,合掌恭敬,浑浊酒气脱口而出,“一念心清静,莲花处处开,难得难求,易得不求,贪嗔痴念,永堕轮回!” 刘懿深感寂荣绝非只会喝酒吃肉的浪荡和尚,便出口相劝,“晚辈学而不精,三教九流仅是略懂。不过,佛家素来讲究‘断一切恶,修一切善,以清净心念佛’,大师何不出世,为赤松百姓谋个福祉?” “本僧也曾出世,最后却狼狈而返。”寂荣深深滴看了刘懿一眼,“小施主,可愿听本僧唠叨几句?听听本僧的故事?” 刘懿坐正身子,表情肃穆,“大师赐教,小子愿洗耳恭听!” 寂荣刚要言语,而后笑着摇了摇头,用眼神瞟了瞟小窗的位置,笑而不语。 就在刘懿对寂荣此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楼下忽然传来响声。 乔妙卿可不管那个,见到刘懿双手包扎,上前照着寂荣的大光头就是一下,娇声斥骂道,“老秃驴,大爷我早看你不是个东西,大白天拎着一坛酒四处闲逛,流氓行径,竟还敢欺负我的小应龙,大爷我先一剑铲了你的头,再烧了你的庙!” 随着乔妙卿和刘懿两人渐渐熟络,小娇娘对刘懿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所有涉及到刘懿的事情,乔妙卿都会无比上心,乔妙卿所有的情绪,都随着刘懿情绪的变化而变化,她自己也搞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 。 或许,时间会给出答案吧。 这不,就在刘懿方才顺枝攀爬之际,在一显屋内喝茶的乔妙卿,竟莫名心慌,她立即甩手出门,寻迹而来,瞧见塔下未干血迹,她心中焦急之心更甚,不顾一切地爬上塔来,见到寂荣,举剑便刺了出去。 刘懿只见小娇娘从自己身后纵身而上,甩出竹剑,刚要向寂荣挥下,一股刚猛气息突然吹来,刘懿只一个睁眼闭眼的功夫,寂荣的手已经拿云捉月般地掐死在了乔妙卿挥剑的手腕上,乔妙卿奋力尝试挣脱,却丝毫动弹不得。 关心则乱,刘懿急忙起身,把住寂荣的胳膊,笑嘻嘻地道,“大师好功夫,我们甘拜下风,甘拜下风啦!” 寂荣大师笑呵呵地乔妙卿说,“这位女施主,咱们有话好商量,佛门清净地,切勿动怒。” 说罢,寂荣旋即松手,乔妙卿自知不敌,俏皮地嘟了嘟嘴,转头看了看刘懿,见刘懿挤眉弄眼的将自己的蒲团让了出来,便也知趣的收剑跪坐,悻悻地对寂荣说道,“早说你是入境武夫,大爷我早坐下了!怪你,怪你!” 寂荣哈哈大笑,“女施主,快人快语,江湖侠气,这才是江湖儿女的风范嘛!” 乔妙卿自觉丢了面子,小家子气地看向窗外,不理会寂荣和刘懿,也不再说话。 刘懿尴尬一笑,微微低头,“给大师添麻烦了!” “不打紧,不打紧。小施主一路舟车劳顿,老僧还是尽 快了事,好让小施主方便休息。” 寂荣大师酝酿了小一会儿,情到奔涌处,他面色有些深沉,“接续方才的话题说吧,老僧本是北拘人,爹娘没渡过天劫,死了!” 哎呦,坐在刘懿和乔妙卿面前的,居然是成功渡过天劫、唤起了族印的北拘人,而在此前两人得知的信息中,还没有任何北拘人能够渡劫成功。 这,这可不得了! 这下,刘懿和乔妙卿不约而同直起了腰,竖起了耳,都聚精会神起来。 在两人的惊讶声中,寂荣大师缓缓开场,“我有一位师傅,嗯,就算是一位师傅吧!很厉害,很厉害的那种,这么说吧,如果他当年不死,当今天下通玄入圣之人,必有他的席位。” 寂荣逐渐陷入回忆,双眉微微皱在一起,“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师傅看我孤苦伶仃,把我接到这寒枫寺,授我以文,待我如子,叫我长大后报福赤松百姓。” 寂荣大师神游太虚,“哈哈哈,那时的我啊,顽劣不堪,笃信天劫无法渡过,哪里会相信师傅这些所谓仁义道德,我当时认为这些都是屁话,所以,整日吃饱喝足,游手好闲,养了三年身子后,终于耐不住寂寞,悄悄潜入这座玄机塔,偷了两本秘籍和些许钱银,便连夜逃走。” 刘懿和乔妙卿面面相觑,小娇娘口无遮拦,啧嘴道,“没想到啊!大师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风流人物呢!” 寂荣嘿嘿一笑,继 续说道,“我得到了秘籍,便远遁他乡,师傅并没有追我,我找了个地方,凭借北拘人的强劲体魄,没过半年便学会了秘籍所记如来千手掌和金刚擒拿手两项佛门绝技,随后,我游走塞北江湖,吃香喝辣,还未及冠,便入了推碑境界,毫不自夸地讲,本僧那时,即使算不上人中龙凤,但也能称得上青年俊才。” 刘懿没有呼应,倒是乔妙卿,认真地点了点头,汉土之上,能在弱冠之年入了推碑境界的,的确算得上翘楚了。 寂荣腼腆一笑,咧嘴苦笑,继续道,“将到弱冠之年时,师傅找到了我,说是‘已在寒枫寺布下绝世阵法,定可救我性命’,要我随其返回。我不肯,哎这老倔头儿,三下两下制服了我,将我捆了回来。” “我的生日,却是师傅的忌日。我啊!还记得那天,空中阴云密布,天际一道粗雷劈下,师傅以肉身之躯,为我连抗三道,终于力竭念尽将死。”寂荣眼角似有泪花,长叹一声,“圆寂前,师傅说,说,说渡己不如渡人,他能力有限,能渡一个,便是一个吧!” 哎,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啊。 第269章 宝寺来凤,海出银龙(上) 好的禅香恰如天地浩荡正气,若能亲近多闻,则会大为受益。 佛门众人,素来擅长益寿延年,他们以香治病,佛门绝大多数的香料本身就是由沉香、檀香、丁香、木香、肉桂、菖蒲、龙脑香等药材组成,也就相当于他们几十年如一日沉浸在药里,所以能够长命百岁。 寂荣说到此处,似乎有些悲伤,他微微摇了摇头,点起了可以培扶灵根的福慧香,刘懿和乔妙卿闻之,心旷神怡,紧张的情绪逐渐放缓,寂荣大师重新恢复了慈祥。 “师傅死后,我遵从师傅生前遗愿,将他火化,火化之后,居然烧出了舍利子!那时,我才知道,师傅已经入了御术境,距离西天成佛的通玄境,只有一步之遥啦。” 寂荣哀叹,“为了救我这么一个无能痴儿,师傅殒命,不值得啊,不值得。” “人死了,就像水流入了海。” 刘懿感同身受,轻声安抚,“可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但如果尊师将您以子相待,便谈不上值不值得了。试问,父亲和儿子之间,还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呢?” 寂荣双瞳中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迅速起身,双手合十,对刘懿行礼,温声道,“本僧自困寒枫寺二十年,终日悟道参禅,却始终没有化解这道心结,小施主,今日你三言两语,便为我化解心魔,这真是本僧天大的机缘呐!” 刘懿挠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寂荣落座 ,继续说道,“我把师傅的舍利子埋在了玄机塔下,第二年,这里便长出了油油绿色,无论四季风雨,常绿如春。师已入土,师道却似仍在。” “再后来,本僧继承师业,执掌寒枫寺,入得长生境界后,出世寻觅解救赤松郡土地贫瘠困局之法,或许我无缘,十载春秋,一无所获。” 寂荣赧赧一笑,“前尘往事,说了这么多,不是换两位施主同情,只是想说,本僧不是没出过世,而是徒劳无功。本僧也曾入天池搏大龙,怎奈实力不济,重伤而返。哈哈,当然,我自不知恶龙汲取赤松大地精华,只是想去夺一条琴虫,碰些机缘罢了。” 说罢,寂荣轻叹一声,“江湖迭代,少年风起云涌,前途不可限量啊!” 史书太薄,根本写不尽江山的风流。 寂荣说完,乔妙卿快速起身,微微弯腰,致歉道,“大师高义,是晚辈方才隔帘窥人,鲁莽了!” 寂荣摆了摆手,“无妨,无妨!不过,有些事情现在想来,不得不归结于气运和机遇。” 寂荣指了指刘懿,又指了指乔妙卿,“两位施主根骨奇佳不假,可若想夺下琴虫,甚至拿到那颗龙珠,这可是连天动境界都未必做到的事,而今却在几位小友合力之下成真,不得不说,刘懿施主的气运,足可长盛不衰。” 寂荣深深地看了刘懿一眼,道出了语破天惊的一句话,“小施主,你将来,必有帝王 之姿!” 此话一出,刘懿差点没被吓尿。 他只是一个天子过气宠臣的儿子,无论是在庙堂还是在江湖,都没有关系,没有人脉,更没有殷实的家底,就连能力和素质,都算不得顶尖,这辈子撑破了脑袋,也就只能混个封疆大吏,眼前这个相识不到一天的和尚,居然说自己有帝王之姿? 刘懿先是一笑,忽然,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瞬间充斥了刘懿心头,他慌忙摆手,松了口气,对寂荣大师展颜笑道,“大师啊!咱饭可以乱吃,但话可千万不能乱说哈,纵观大汉天下,配得上‘帝王之姿’四个字的,也只有太子刘淮一人而已!” 寂荣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好生谨慎,这里四野无人,咱们说些目无王法的浪荡话,无关紧要啦?” 刘懿顺着寂荣大师的意思微微点头,但还是试探看着寂荣,小声笑着反驳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想要这张嘴在江湖上吃得开,首先得先管住这张嘴啦!” 寂荣大师又是惊佩,又是感慨,不禁赞道,“施主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机,将来必前途无量。” 得到称赞的刘懿,并没有兀自欣喜,反而黯然叹息一声,“晚辈就是一江湖鱼虾,勉强游走已是不易,可不敢口出狂言徒生事端。” 寂荣点了点头,顿了一顿,他似乎没了话题,便低头闻香,不再说话。 场面‘寂寞’了片刻。 乔妙卿觉得有些尴尬,便 出来圆场,涎脸嘻嘻笑道,“大师刚刚是说,小应龙运气好,只不过形容的不太贴切罢了,对么?” 不知何时,乔妙卿为刘懿起了这么个外号,刘懿也乐得接受。 寂荣似乎没有察觉到乔妙卿的暖场言语,小娇娘话音落下,他便双手合十,认真地道,“气运和运气,并不可同语,气运可以定业,运气不定业,气运是先天的,运气是后天的。不过,运来天地皆同力,刘懿施主恰恰是这样的人,女施主也可以这样认为!” 寂荣嘿嘿一笑,这东西连寂荣自己都没有参透,遂不想多做解释,也不想说谎。 屋内又复寂静,片刻,刘懿突然戒心大起,皱眉问道,“你怎知到我得到了龙珠?” 寂荣指了指下面,神秘兮兮地道,“哈哈哈!天地万千道法无常,别忘了,我还有位御术境的师傅呢!有师傅他老人家在,这座寒枫寺,就没有本僧不知道的事儿!” 寂荣说完以后,刘懿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屋内又安静了一阵。 也就几个呼吸过去,窗外一只银翅蝴蝶飞过,蝴蝶翅上的银粉,留下一串肉眼勉强可见的痕迹,在光照下一丝灿似一丝,翅儿映了太阳的闪闪发光,有如珍珠的光辉。 寂荣嘴角上扬,感叹,“难得啊!” 刘懿好奇问道,“大师,一只蝴蝶,有何难得?” 寂荣嘿嘿一笑,“小施主不知,赤松郡已经几十年没见到蝴蝶啦!” 刘懿 先惊后定,诧然道,“今日见到蝴蝶,难道,大河修成了?不会,不会这么快啊!” 寂荣嘿嘿一笑,“即便没有修成,也该快了吧!今日一过,此间事了,本僧便率寒枫寺僧众下山修河去。” 刘懿主动切入正题,看向寂荣大师,问道,“大师,那,叫晚辈前来此处一会,到底何为呢?” 寂荣大师表情忽然严肃,认真地道,“本僧曾对佛祖发誓,若谁能救赤松百姓于水火,本僧便送他一份大礼!” 寂荣双手合十,暗暗祷祝,“曾经的誓言定是作数的,既然施主带人开了天池大河,还赤松郡民生富饶,今日,本僧便为刘施主结一段善缘。” “等等,大师!” 刘懿以为寂荣要像夏晴那般损耗修为来相助自己,连忙阻止,出言相劝道,“大师好意,晚辈不想拒绝,平田一路艰险,更需积攒实力。可是,大师若要耗损自身来增益晚辈,请恕晚辈无法从命了!” “三世因果说不尽,龙天不亏善心人,刘施主请放宽心,这是你应得的!”寂荣赞许地点了点头,又宽慰道,“施主尽管安心!本僧才不会做傻事呢!好酒好肉,本僧还没有享受痛快呢!” 刘懿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便定睛看着寂荣。 寂荣微微一笑,拿过左手边的盒子,放在两人中央,微微一笑,道,“四十多年前,寒枫寺原本隶属大秦白薇道,当年大秦头狼刘渊大动兵戈, 我师傅的师傅前往大秦王庭天狼城规劝,刘渊闭门不见大怒之下,师尊砸门而走,举寺迁来赤松。” 寂荣坏笑道,“师尊也是个妙人儿,为了恶心一下头狼刘渊,临行前,他老人家特意跑去大秦璎珞寺,从大秦国寺璎珞寺抢走了四件宝物,虽然当时只是随意一拿,却也都是国之重器,价值不菲。” 没等寂荣说完,刘懿似乎读懂了寂荣口中的‘机缘’二字是何意思,他的浓眉顿时弯成了月牙,古铜色的鹅蛋脸挒成了倭瓜,一排白牙呲了出来,市侩地插话问道,“嘿!大师打算给晚辈几件?” 寂荣没想到刘懿的转变会这么大,他没好气儿地瞪了一眼刘懿,“小施主想要几件?” 刘懿眯了眯眼,极其猥琐地道,“大师境界高深,定不需要这些世俗之物加持了吧?要我说,都给晚辈让它们物尽其用,是最好的啦!” “贪心!”寂荣笑着说道,“能用的,自然给你,不能用的,不给。” “谢大师!”刘懿立即拱手相谢,生怕寂荣反悔,赶忙道,“妙卿,听到了吧,这四件宝贝,能用的,一件都不能少!” 乔妙卿捂嘴大笑,认真地点了点头。 寂荣刚刚反应过来,摇头一笑,道,“额...,居然着了你小子的道儿了!” “哪有,哪有,大师这叫愿者上钩!”刘懿笑着说。 “哈哈!” 伴随着爽朗笑声,寂荣缓缓打开了盒子,一本已经 残破的不成样子的竹简,出现在刘懿与乔妙卿面前,刘懿正要伸手拿取,寂荣“啪”的一下拍走了刘懿的那只手,双手合十,道,“赠予小施主此物前,小施主需为本僧求个心安!” 刘懿秒懂,收起笑脸,守心正色道,“大师定心,得大师所赠机缘后,定当志道据德,成义成仁,谋福生灵百姓,若有违,必遭天谴。” 寂荣笑吟吟,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选择相信了! 第270章 宝寺来凤,海出银龙(中) 天上星河转,人间幕垂帘。 宝寺高僧在,宝塔神物传。 在得到刘懿空口白牙的承诺后,寂荣大师笑看刘懿,道,“小施主,你可知此为何物?” 刘懿挠了挠头,表示不知。 还没等寂荣开口,豪兴逸飞的小娇娘开口嗔道,“大师,您就不要兜兜转转绕弯子啦,好像走山路一样,一会儿绕来绕去,都把我和懿哥绕晕啦!” 寂荣咧嘴一笑,往事娓娓道来,“昔年,汉有齐人乐子长,少好道,因到霍林山,遇仙人,授以服巨胜赤松散方,仙人告之曰‘蛇服此药,化为龙,人服此药,老成童。又能升云上下,改人形容,崇气益精,起死养生。子能行之,可以度世,子长服之,年一百八十岁,色如少女’。于是,乐子长妻子九人,皆服其药,老者返少,小者不老。乃入海,登劳盛山而仙去也!” 乔妙卿惊讶问道,“这乐子长长生不老?” “长不长生,咱不知道,不过,这卷《乐子长记》,成书年代不详,上面却记载了一种名叫‘巨胜赤松散’的制作药方。” 刘懿怦然心动,欣喜道,“按照大师所言推断,巨胜赤松散有可能是长生不老药,而巨胜赤松散居然有配方?乖乖,不得了啊!我要是得到了配方,岂不是可以长生不老了?” 寂荣嘿嘿一笑,“据本僧判断,巨胜赤松散便是乐子长所服用之药方。不过,药方中所记,巨胜赤松散的 制作材料多为天地神品,可遇不可求,本僧曾在出世之时,曾寻得一二,不过仍缺主材十余味,想要求得此药,估计得尽大汉一国之力,甚至汇集天下之力。” 刘懿那双如深潭幽暗的眼眸,涟漪微荡,轻佻说道,“这乐子长当年能寻到这么多天材地宝,也是殊为不易啊!” “虽能长命百岁,可佐料难寻,就算大师您将药方赠予我等,也徒劳啊!”乔妙卿直言不讳,小嘴一撅,“鸡肋!这东西实在鸡肋!” 刘懿见寂荣毫无怒意,脑袋也拨浪鼓似的一个劲儿点,样子十分滑稽。 “小施主心急了不是?” 寂荣笑罢过后,神色自若,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刘懿的脑袋。 刘懿停下动作后,寂荣继续说道,“长命百岁这东西,或保养得好些、或境界高些、或有神仙药,都可得到,今日我送小施主的礼,是用来还赤松百姓的情,若仅是给小施主一卷可望又不可及的破书,也未免太轻了些。” 刘懿拭目以待,乔妙卿翘首以盼。 “蛇有黄、鸡有锦、蚌有珠、鱼有枕。万物随身各怀宝,龙含丹珠威神通。存此龙珠,千年万年鳞不枯,你拿了人家老龙的命根子,便也就拿了,可若不擅使用,那便是暴殄天物了。” 刘懿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深以为然,“大师此言在理,这枚龙珠在晚辈的腹中,虽然没有胀痛之感,但也毫无用处啊!” 世界上最值得惋 惜的事情,有三件,第一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第二件是情到深处难成双,第三件,便是匹夫怀壁而不知其用了。 寂荣干笑一声,道,“咱们言归正传,乐子长在登山仙去前,曾在杉桧之中得遇神龙戏珠,见珠有水即荣、无水即悴,有云即腾、无云即坠,吞吐之间,变幻万千,遂刻碑记事于劳盛山下,后被人收录于《乐子长记》。” 刘懿欣喜若狂,旋即问道,“大师,这,难道,这《乐子长记》一书中,记载了神龙运珠之法?” 寂荣笑眯眯地看着刘懿,一切尽在不言中,“三品十二境,其中修炼的过程五花八门儿,有人靠秘籍、有人靠灵药、有人靠顿悟、有人靠苦练,还有人靠宝物。前些日子,本僧听闻赤松郡内多有野兽腐骨,死状惨烈、精神全无,足可见有人以独特功法吸取百兽精华以修行。” 说到此事,寂荣大师眉头紧皱,眼中充满了鄙夷,“吸取人兽精华以助力修行,这与神龙运珠汲取天地精华,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强行汲取万物精血的方法,太下贱、也太低级了些!” 刘懿汗颜一笑,满脸写着歉然和自责,“大师,您说的那个人,恐怕是我的二叔江瑞生。前些日子,赤松郡之所以会遭逢大难,正是因我而起。” 说罢,刘懿将自己与江瑞生的恩怨纠葛,潦潦道了几嘴。 寂荣听罢,闭目合十,佛言佛语,“ 世上风波任险,门前路径须宽。心无妄想梦魂安,万事鹤长凫短。天定劫数,小施主不必过于挂怀。” 刘懿点了点头,表情极为肃杀冷厉,“血债血偿,这笔账,我迟早要让江瑞生还回来。” 寂荣没有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一类的屁话,反而诚挚地道,“祝小施主所愿皆成。” 寂荣随后,他便直接把话题引入正题,“天精地华,生生相孕、源源不息,龙珠可揽其而用之,只要小施主讲究方法,不像天池那条老龙一样长年累月在一只母鸡上面拔毛,小施主借天地灵气来修为的那点东西,于世人并无影响。龙珠这东西在小施主未入致物境界前,用处不大,可若小施主入了致物境界,辅以此物修行,可谓一日千里,此生有望通玄成圣。” 对于寂荣大师的话,乔妙卿半信半疑,“一枚龙珠,竟能使人羽化成圣?如果修行一途如此简单,那还有谁会去刻苦历练,干脆都去寻找龙珠好啦!” “小施主此言差矣!”寂荣微微坐正,正色到,“龙珠乃孕育天地精华而生,是天地所造,反观人间,从上古神器到如今的江湖兵器谱,其中所载的神兵利器和无双宝物,全都是人间打造,和刘施主肚子里的龙珠,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寂荣定论道,“可以说,天下至宝,龙珠魁首,无有能出其二者!小刘施主巧得龙珠,没事儿偷着乐去吧!” 小娇娘听罢,欣喜之情油然而生,由衷对刘懿眉飞色舞地道,“听到没小应龙,你这次捡到宝啦!” 刘懿则表现的十分腼腆,慢慢伸出了手,“多谢大师答疑解惑,还请大师继续为晚辈答疑解惑。” 寂荣会意,将《乐子长记》放在了刘懿手上,意味深长地笑着,“月圆则亏、水满则溢,小施主,酒虽美,却不要贪杯哦!” “谢大师!” 刘懿学着寂荣的模样,双手合十,心中激动不已。 面对强敌环伺的境遇,寻找强援和扩充实力虽然重要,不断强化自身能力建设,才是让自己应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基础,才是让自己招揽贤士、乘风破浪的底气所在。 有了这本秘籍,无疑能让自己快速掌握龙珠的操控之法,并且在突破致物境界后,修行能够一日千里,快速跻身上境。 寂荣还礼之后,塔内短暂安静,刘懿与乔妙卿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寂荣,乍一看便不怀好意。 寂荣自然明白两人在打其余三件宝物的主意,他却装作一无所知,一脸笑呵呵地看着两人,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 稍顷,乔妙卿水灵灵的大眼睛向寂荣顽皮地眨巴着,鼻子略略有些上翘,显露出一副淘气相,笑嘻嘻地看着寂荣,顽皮道,“大师!小应龙已经有了秘籍,俗话讲见者有份儿,您就不打算给大,不,给本姑娘点什么么?” 寂荣右手虚起,五指成爪,青筋稍起, 几声叮叮当当,酒坛子从二楼飞了出来,径直落到了寂荣手中,杯酒入喉,寂荣一脸舒坦,“呦,这不是方才要剃我头、烧我庙的女施主么!怎么,现在见到宝贝了,不烧我的庙了?” 刘懿在侧插嘴问道,“大,大师,不都说佛门清净之地,戒酒戒荤么?我认识的两个和尚,怎么一样都不戒?” 寂荣张口连干,冲天大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心中有佛,佛自在,何必拘泥世俗礼法呢?就好比刘施主的父亲刘权生,身不再庙堂,但心在庙堂,做的处处都是庙堂之事,你能说刘权生不是庙堂之人么?” “哎哎哎,跑题了,跑题了,大师,我的好大师,您送了小应龙一个盒子,其余的三个,是不是都是给我留的?” 乔妙卿急不可耐,使劲儿摇着寂荣的胳膊,坛子里的酒洒了寂荣一身。 “哎呀,哎呀,女施主,酒是粮食精,洒了一地,浪费啊,浪费!” 寂荣一脸心疼,即使刚刚送给刘懿《乐子长记》,他也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 乔妙卿这个大聪明,终于聪明了一次,他趁寂荣伸手掸去身上酒水之时,立刻拎起酒坛,跑到窗边,做势要扔,“大师,我也要宝物,您就送我一件嘛!您要是偏心,我可就撕票了!” 在小娇娘和小应龙的软磨硬泡之下,寂荣终于又送出了一件宝物。 四大震镇寺之宝,一天内送出了两件,寂荣最 终割了肉,喂了眼前这对儿雏龙雏凤。 第271章 宝寺来凤,海出银龙(下) 人情往事,礼尚往来。 寂荣大师将寒枫寺四大秘宝中的两件给了刘懿和乔妙卿。 作为代价,刘懿要帮助翻新寒枫寺。 能借此机会和天下四大古刹之一的寒枫寺结一段善缘,刘懿自然乐得为之。 于是,在刘懿的授意下,李二牛率先带着北尤皖和平田军一百骑卒先行南下辽西郡,寻找现任辽西太守谢安,传达刘懿政令。 其余的二百多人,便留在寒枫寺,如当日初见一显般,整日光个膀子、撅个大腚,寺里寺外搬搬运运,忙的不亦乐乎。 云深松老,方知鹤梦之悠闲,一群人乐此不疲,也算间接锻炼了体质。 庆幸的是,寒枫寺管饭,若是刘懿哄得寂荣开心了,还能管酒! 小娇娘从寂荣大师那里得到了一把名为‘魁罡’的短剑。 此剑通体萤绿,剑长不足一尺,拔剑之后剑自有一声尖啸,舞动起来,绿光尾随,莹莹之光冲天,剑气夹带凤鸣之声。 更喜人的是,短剑‘魁罡’居然在江湖兵器谱排名四十七位,这让小娇娘未来在江湖的名气,无形中又涨了几分。 好剑改人,配上“魁罡”,乔妙卿少了一丝俏皮,多了一丝凌冽,如同九月的赤松郡。 与短剑‘魁罡’同在一盒的,还有名为《凤翥剑》的一套极品古朴剑谱,看过之后,小娇娘爱不释手,不仅因其法,更因其名,小雏凤配小应龙,岂不绝配? 拿剑读谱之后,她便自己躲到了寺后 ,兀自修习起来,也不怎么抛头露面了。 就在众人如火如荼各自忙碌之际,寂荣大师倒是整日悠闲,他天天拎着个酒坛子,左逛逛、右逛逛,时常流连在寺庙后舍几名香客所居的屋子,据他讲是去传经诵道,可每次出来,寂荣总是笑不拢嘴,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从扶余城送来些钱银和粮食,咱也不知道寂荣大师进去到底干啥! 不过近几日,寂荣大师却经常前往寺后,观乔妙卿练剑,只观不语。 今日,如同昨日,乔妙卿一如既往地早早前来练剑。 乔妙卿这头小凤凰,身法轻盈飘逸,“魁罡”小巧灵动,《凤翥剑》与“魁罡”搭配,堪称天造地设,相辅相成之下,总会产生玄妙作用。 早起玉晨精气甚重,乔妙卿活动了一下筋骨,爹娘从武,小娇娘练功夫的基础,打得十分坚实,她行云流水般耍了一套其父塞北黎所传的“竹寸”剑法,微汗轻出后,拿起了凤翥剑谱,准备修炼剑招。 《凤翥剑》乃上品秘籍,素来以轻灵严密着称于天下。 凤翥剑法共有五剑,分别为行鸣归嬉、止鸣提扶、夜鸣善哉、晨鸣贺世、飞鸣郎都,剑势缜密,讲述速击、止击、袭击、技击、冲击五法,其看似简单,文章却晦涩难懂,五剑之下,又可变幻五五二十五手,招式变幻衔接晦涩,运气转换七转八转,若无高人指点,这套《凤翥剑》绝不是熟能生 巧、十年一剑就可以获得大成的。 寒枫寺后院可没有万顷潮声,只有数不尽的枯山碎石,石头下藏着几只蚂蚁静数秋天,与少年如朝阳、似乳虎的热烈性格,完全搭不上边儿。 小娇娘耍来耍去不得章法,心情不免急躁起来,由潜心修行变成了撒气,挥动削铁如泥的‘魁罡’短剑,开始在后院一通胡劈乱砍,剑劲所至,乱流若电转,一片狼藉,不知捅破了几个蚂蚁窝。 寂荣大师横卧高岗,笑眯眯地看着乔妙卿,乔妙卿瞥见寂荣那张大脸,气儿就不打一处来,捡起一块碎石,扔了过去,两弯似蹙非蹙,顾盼飞扬,娇声斥道,“你这臭和尚,笑什么笑!这剑是好剑,剑谱也太过难懂,快来指点大爷一二,不然,等大爷学成之后,还是要拆了你的庙的!” 寂荣‘噗嗤’一笑,也不说话,单手凌空接过碎石,稍一用劲,握成齑粉,仍旧笑眯眯地看着乔妙卿。 打也打不过,骂也不还口,乔妙卿,更气了! 想了又想,乔妙卿行起《凤翥剑》,娉娉袅袅,轻轻盈盈,毫不流畅地向寂荣刺去。 “女施主,你这是把本僧当成了砺剑石啊!” 寂荣只是一味闪躲,面上带了点点笑意。 乔妙卿娇憨明媚,极是动人,“哼!不管不管我不管,你来看大爷练剑,就算偷学本大爷的手艺,既然是偷学,就得付点代价!” 小娇娘身材窈窕,一身翠衫,横剑 而立,自有一般豪迈不羁的动人姿动,曲指弹在剑锋处,发出一声余音袅袅的清吟,随后她微笑道,“既能助我练剑,拆你寺庙的事就此作罢啦!” 剑光闪动,小娇娘再次向寂荣扑过去。 寂荣摇头大笑,“本僧倒成耽搁你练剑的罪人了!” ...... 这些日子,躲在玄机塔中参悟玄机的刘懿,一个人倒是在七层楼呆得快活潇洒。 刘懿自言自语,一脸无奈,喃喃自语道,“龙者,藏威在首不在身!” 《乐子长记》中所载天龙操珠之法,多多少少有那么点残缺不全,乐子长目力所及,对那条龙操珠时的身形与技巧说的明白,但对于内在的气息运转和相关口诀,却只有寥寥十二字。 只有十二个字的心法,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亢有悔,在上九,见无首,在用九。”刘懿反复念叨,却不得其解。 “父亲说过:通观《周易》乾卦六爻,均盖圣人之意,告诫世人人生处世,唯在时位,时行则行,时止则止。” 刘懿苦思冥想,“《乐子长记》这句话,这是在教人因时而动,可这与操控龙珠汲取天地精华有何关联呢?这,这也太过晦涩啦。” “难道是饿了就吃?困了便睡?”刘懿摸了摸肚子,无奈苦笑,“可我哪知道它何时饥饱、何时困倦呢!” 思来无果,无果再思,思又无果。 刘懿遂起身东望,不自禁走了神,他忽然想起天池之上 与他对弈的少年,不禁神游太虚:苻文,苻文,看名字,这小子应是大秦皇族啊!这家伙运气可真好啊,捧着金汤匙出身,比起我这般凡人,他应该走的更快、更平坦吧。不过,初七之日我与他在天池相见,竟混了个旗鼓相当,如此说来,我也不差嘛!哈哈! 等等,等等!初七、唯在时位、因时而动! 刘懿脑中忽然,灵光闪烁,立刻反手拿起《乐子长记》,卷中所记乐子长观龙戏珠之日,正是初七! 豁然开朗,豁然开朗啊! 刘懿歪在案前,抚卷大笑,天池之上,神龙遇七则显,原来,只有每日初七催动龙珠,才可以汲取天地精华,哈哈! 这句话被刘懿参悟,控珠技巧也写在书中,剩下的,便是如何将龙珠从腹中引出了。 刘懿低头看了看肚子,当日天池孽龙一吞一吐,龙珠自出,自己试着集中念想,吞吐了几遍,却发现没什么卵用! 一番操作下来,反倒把自己弄得腹中一阵翻腾。 想了想,刘懿使劲儿憋了一大口气,直到俊俏的鹅蛋脸憋得通红,方才吐出,结果一个列跌,自己因为缺氧坐到了地上,缓了半天,才重新站起。 腹中龙珠仍是没有动静。 难不成要我剖腹取珠不成? 刘懿跪坐在蒲团上,反复回想着这个悲伤的故事! 哎!不想了!今天的收获,已经够多了! 刘懿揉了揉四白穴,起身提笔,执笔落字,在特意搬上来的 小小书案上有感而发:初七人日,从旦至暮,月色晴朗,夜见星辰,愿人民安,君臣和会。 眼见暮色已起,刘懿准备出塔前寻自己的军士,观察军容的同时,也和大伙聊聊天,相互间增进增进感情。 今日的刘懿心中有事,明显有些兴致不佳,同一些什长们还没聊上几句,便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一同吃过暮食后,见寂荣大师与乔妙卿还未返回,便偷偷地前往酒窖取了一坛老酒,再次回到了玄机塔中。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刘懿立于塔顶,西观夕阳,独自豪饮,不远处的连营灯火点点,近处的香舍内透出了淡淡灯光,人声寂寥。 天下熙熙攘攘,唯寺庙存一丝宁静。 喝到豪气处,刘懿胸胆开张,朗声放话:云气扑衣,有心引手摘星辰;翠屏无路,行踏千家檐宇中。云气撩翠屏,星辰照檐宇,一气出、一心至,千家万户春风渡。 心随景走,夕阳渐落。 畅吐豪情后的刘懿,显得有些落寞:当今天子欲创不世基业,开万世之田,此本为百姓和时、事业得续之壮举,可这一路上,死的人,太多了!到底是世人贪得无厌,还是老天处事不公,亦或这是一场权利的游戏,恐怕没人说得清楚。 自己不想知道那么多,也不愿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从世族多遭打压就能看出。 人间万事多沧桑,你得到的越多,就越容易失去;你知道的越多,就 越容易死去。 自己被赶鸭子上架,年少成名,本就遭人妒忌。 在五郡平田之后,何去何从,还真要慎之又慎。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若到时各方掣肘太多,自己真的要急流勇退,哪怕自己再有雄心壮志。 刘懿无奈摇头笑笑:胡思乱想,无病呻吟,纯属腐儒作风! 一股凉飕飕的小风吹来,刚刚痛饮过的刘懿,竟有些头痛欲裂,稍稍转头,哇啦啦哇啦啦,红白之物一股脑吐了出来,小塔之内顿时布满了腥臭酒骚味。 刘懿躺在地上,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反让刘懿内心慨快,看着月光,刘懿傻呵呵一笑,低头一看,随之目光大盛。 在吐出的一摊红白之中,有一物正随着银白月光,晶莹发亮,无比璀璨耀眼。 刘懿不管不顾,扒开红白之物,一颗大若合拳、淡光灿灿的珠子,出现在刘懿手中,赫然是那颗已经失去天地精华的龙珠。 妈卖批!老子想了半天,差点被自己憋死,你居然被老子这样吐了出来,一点没有天地神物的威仪,成何体统啊! 懒得多做思考,刘懿守心坐定,念出了卷中所记的、早已让自己背的滚瓜烂熟的口诀:九天紫烟,玉晖焕耀,珠映流真,结化含秀,合凝元气,寄胎俗世,育形为神,走你! 通体透明的珠子,响应刘懿的召唤,缓缓升起,浮动在刘懿面前,刘懿不禁大喜过望。今日正初七,恰是时候, 定要试他一试。 由于未入境、无心念,刘懿只能凭空所指,可那珠子根本不听使唤,情急之下,刘懿亲手将珠子抓起,使劲儿往酒坛子一插。 酒坛轻颤,一股浓郁至极的酒气,顺着刘懿的鼻腔口腔,钻入体内! 酒中精华被龙珠吸入珠内,又被释放在刘懿体内。 刘懿,彻底醉了! 《汉史》记:汉历九月初七,少圣饮酒疏狂,醉卧玄机塔中,参天地之机变,继往事之绝学,驾驭神珠,此入修炼之途。 第272章 犹存一念,三界空虚(自传)一 九月二十,秋风送爽,赤松郡一片天高云淡。 今天是个好日子,跟在我兄弟刘懿身边的那位乔妙卿乔姑娘,剑法小成,入了破城境界。 长夜漫漫,今日的我,忽然有些难以入眠,摸了摸身旁正在呼噜呼噜憨声大作的大黄和二黄,我穿好了百家衣,就着无精打采的知了声,坐在了门前。 黄山晴云披絮帽,庙头初月,万千心思自从心来。 我叫一显,是个白马寺的小和尚。 我是个糊涂人,自己也不知道爹娘何处去,出生后,我就好像这世上的无根之水,不知何处是故乡。 记事起,白马寺就成了我的家,师傅是爹是娘,大黄二黄和二显是手足兄弟,一家人和和美美,团团圆圆,也很好的。 打小起,一禅师傅待我便与别人不同,他从不逼我做晚课,不逼我练功,不逼我参禅,对我放任自流,我想出去玩便玩,我想游历江湖,便让大黄和二黄陪我游历。 每每我问师傅为啥不去逼我参禅、做功课时,师傅总会慈眉善目对我说“小一显心中有佛,口中无佛,而许多人,口中有佛,心中无佛。人生漫漫,能让佛在心中,就已经很不易了,又何必放在口中,落在行动上!” 这个问题,我问过师傅百次千次,他每次都这样回答,而我,每次听完答案,都会兴高采烈地跑开,告诉白马寺所有的人,我心中有佛。 久而久之,我成了白马寺的异类, 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 没人理我,我亦不理人,我就这样无拘无束地在白马寺齐云塔下,生活了十年。 当然,我还是读一点书的,藏经阁那几千卷佛经好似我的知己,被我瞧了又瞧,都快被我翻烂了! 都说书中有大道,可我参遍了藏经阁,仍未立地成佛,渐渐地,我有些心灰意冷。 在一个宁静的夏天,我陪师傅乘夜望星,闲来无聊,我问师傅有何心愿,师傅认真想了好久,才笑呵呵地对我说,“不求九州起庙、五岳树塔,但要苍山佛指、人间好秋吧。” 那时的我,先是心乱如麻,最后亦认真点了点头。 第二日,我偷偷跑到师傅门前,留下一封辞别信,悄然东出白马寺,开始北上曲、薄两州,我想出去看看,替师傅看看那些人间好秋,如果人间没几个好秋,我便回来向师傅求大乘佛法,重渡了人间。 不过,我偷偷的行动,并没有瞒住师傅,他轻而易举便寻到了已经远出白马寺的我。 师傅没有挽留我或者把我强行带回白马寺,却把大黄二黄和小二显派给了我,只留给我一句“有事儿没事儿常来信”,便兀自回寺里去了。 看来,师傅还是舍不得我的。哈哈! 我山一程、水一程,风里雨里又一程,在一个人苦行僧似的旅程中,见惯了世态炎凉,其中,官杀民、贼杀官、官救贼、贼护民、民扰官的故事,层出不穷。 在白马寺里,我和师兄们整日吃饱喝足,不受人间疾苦,闲谈中,他们都说人间已是人间盛世,可在太昊城中,我却亲眼看到,孤寡老人被强占房舍活活饿死,大户人家的侍女做错了事便要被处死,哪家公子为自己的爱犬点了一桌子的山珍,平民百姓得罪了权贵便要被拖到无人之处做掉,农户们辛苦耕种了一年还是因高额税收而风餐露宿、难过深冬! 师傅啊!师兄们呐!你们下山看看呐! 对于权贵,这是清秋明月;对于百姓,这是十八层修罗地狱啊! 空有悲悯之心,却无回天之力,我六神无主,越是北上,天气越冷,越是北上,越是悲伤,黯然伤神之下,我在凌源山脉寻得一处住所,取名万佛山,并致书信一封与师傅,约定此行之后,再不出世,潜心佛学,若无泼天成就,便隐居白马寺,老此一生,若成就大乘佛法,便出山入世,普度众生。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悠悠我心悲,佛祖可知否? 小赤羽金雕有没有把信送到,我不清楚,不过,我却等到了一束光! 当东方爷爷、死士辰大哥带着刘懿、东方羽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忽然觉悟:一显、一显,师傅为我起名一显,或许正是想让我在某一天显以大德,立地成佛。 纵然世界遁入黑暗、万劫不复,我也要做最后一道佛光!——一显 ...... 东方爷爷死后,我心中悲 愤,于是辞别刘懿,再次独自踏上属于我的雄关漫道。 素闻边疆阴气最重,我把此行的最后一站,定在了大汉的北境,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薄州北疆,虎啸郡。 薄州北疆,虎啸孙江,虎啸郡和孙江郡作为与大秦南烛道直接接壤的两个大郡,大汉朝上到老人、下到孩童都知道此二郡之重要,孙江郡驻扎两军带甲六万,虎啸郡驻扎三军带甲九万,十五万大军屯驻长城内外,北拒大秦四十载。 而说到我此番暂留的虎啸郡,自然绕不开鼎鼎大名的拜虎山庄和祀丰周家,我落榻之地,正是藏于密林之中的薄州第一大帮,拜虎山庄。 凛凛威风镇九州,当年许褚果如虎。 只因孟起军前见,天下从兹播虎侯。 根据江湖传言和史料考证,拜虎山庄是由曹魏骁将许褚许仲康之孙,许综所建,当年,曹魏镇西将军钟会与蜀汉兵争之时,命许褚之子许仪为先锋开路,过桥时马陷,钟会大怒,不顾仪父许褚之功,斩其首以震慑诸将。 许仪死后,其子许综继爵位,几年之后,魏亡,综不愿降汉,遂入世,远走汉土,在当时还是匈奴领地的薄州,建拜虎山庄。 而之所以取名拜虎,怕是应了其祖父许褚“虎痴”名号吧! 拜虎山庄置于四百里密林之中,林遂号虎林。虎林中央有虎泉,虎泉旁住有一头虎王赤焰,传闻这灵畜世代守护着一个绝世秘密,非 运自通者不可知。 拜虎山庄是地地道道的江湖门派,主要营收是自耕田地、为官家商贾提供护卫、接受江湖人士的重金礼聘等,其帮内设有许火、许炎、许焱三大长老为首的长老院,有天动境界的庄主许澄,许澄还有一个生猛无比的夫人柳幻和一个生猛无比的女儿许圆淑,再加上三千帮众和九千妇孺,再加上密林带来的地利优势,其能力可抵一军。 目视整个大汉北疆江湖,能和、敢和拜虎山庄掰掰手腕的人,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没有。 北疆一行,我之所以要来一趟拜虎山庄,可不是因为伟大的一显大师想探一探绝世秘密或者想和许家人切磋切磋武学,而是因为,我要托镖。 所托之物,自然是自己啦。 毕竟,北疆可不是闹着玩的,秦汉边军常年对峙,江湖高手时常出没,野兽成群结队,就我这小身板,肯定是要找个人手护卫我的。 基于此,名号和实力兼备的拜虎山庄,自然成了我的首选,如果能得到庄主许澄的仗义相助,此番北行,自然无忧。 不过,拜虎山庄庄主许澄能不能买我白马寺这块儿招牌的面子,就是两说了。 庄主许澄是个五大三粗的半老之人,他见到我这个佛门小缁流,便憨厚一笑,问我有何请求,我说,“小僧自白马寺而来,一路游历曲州薄州,现将前往北境超度无辜亡魂,怎奈小僧一不能文、二不能武、 三无强势助手,素闻许庄主乃豪气侠义之士,拜虎山庄个个英雄,所以,小僧斗胆前来,想着许庄主能够帮衬一二。” 这一套阿谀奉承,本以为许澄会立即报以桃李,哪知,许澄却哈哈大笑,说,“哈哈,原来是来自天下第一刹白马寺的神僧,好说,好说!本庄主定为小神僧选一上佳门生一路护送,放心,拜虎山庄赚足斤足两钱,小神僧付足了托镖钱银,定保小神僧周全。” 我心中汗颜,无奈想到:看来这招空手套白狼,要失败了! 我咧嘴一笑,揉了揉光头,“许庄主,不知费用几何啊?” 许澄笑笑,伸出三根手指,“北境千难万险,时常发生小规模战斗,此一去,生死不可预料,自要多加些钱银,给卫士们安家、差旅等费用,加起来共三两金子吧!” 三两?我由南向北,身无分文,哪来的三两金字? 我心诚至念,双手合十,对许澄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两袖清风,一无所有。归来之后,小僧为庄主诵一段福经如何?” 许澄笑呵呵地对我说,“哈哈!小神僧,我许家由民至官、再由官到民,笃信的始终是仁义和实力,实力尤在仁义之上。佛门清净,我习惯了大鱼大肉、刀尖舔血的许家人,可吃不消啊!倘若小神僧囊中羞涩,不如去别家看看?” 我顿时蔫了下去,许澄见我不再说话,他心里应该猜出了七八分,笑呵呵 地对我说,“小神僧不远万里,参禅悟道,老夫心感佩服。可我等亦是江湖之人,也要养家糊口,兄弟们的血和汗,不能白流,还请小神僧见谅。不如这样,老夫将我拜虎山庄应抽之利润和护你北行之人的差旅免了,小神僧只需付给老夫一金五银即可,剩下的都是护卫的俺家费用,不能再少啦!” 我衣衫破旧,许澄见我仍然不说话,顿时明白了,这是想吃他一顿免费的午餐啊! 这可不行! 随后,许澄抿了一口茶,对我说道,“小神僧,江湖中人道义为先,既然小神僧乃白马寺一禅圣僧高徒,老夫便做一次赔钱的买卖,不过,这人情要算到白马寺的头上。” 用白马寺的人情,来换我平安北去,怎么想怎么亏! 我明目清朗,双手合十,轻声道,“多谢许庄主美意,小僧于白马寺不过芸芸众生一草木,自然担不起白马寺的佛祖招牌,告辞了!” 我轻轻拂袖,踏门而出! 第273章 犹存一念,三界空虚(自传)二 师傅曾说:世态炎凉,情比纸薄。 今天一看,果然如此,茫茫江湖之上,四处都有卧虎猛龙藏在山峡险道,这些家伙往往不看情面,只看利益。 出了门以后,二显(赤羽金雕)飞到了我的肩上,大黄二黄伸出舌头,绕着我转来转去,林中小路两边,数枝低压笑,走在没有几人的林间小道,人间仿佛一片安详。 我抱过二显,悠闲北去。 福有福始、祸有祸先,举头三尺有神明,出寺近两年,自己不也好好的么,自己去北境,便自己去北境吧! 不去一趟,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总感觉那里的鬼魂,在没日没夜的啃噬着我的梦境,不得安眠,好像当初在彰武郡做的那个梦一般扰人。 身后的拜虎山庄已经影影绰绰,山庄的金字招牌已经不可望见,耳边只剩下树叶飘零,还有深秋萧瑟的冷风。 我裹了裹衣襟,回首南望,微微一笑:前行不忘来时路,初心不改梦归处。走了这么远,经历了这么多磨难,自己信仰仍然不改,我还真有些佩服我自己呢! 就在我孤芳自赏时,一个憨厚的声音,从林子里忽然传了出来,吓了本宝宝一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只听那声音憨里憨气地道,“小秃子,小秃子,对,对对对,就是你。小秃子,听说你要去北境?” 待得惊魂甫定,我看向声音来处,大声回应,“哪位施主?别藏着掖着,请出来说话!” 一个中等身材、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从树叶堆中钻了出来,只见他双肩抱拢、猿背蜂腰,身着一件又肥又大的粗蓝布大衫,半光不光的头没戴帽子,紫灿灿的脸面,剑眉虎目、鼻直口方,正瞪大了眼,澄澈地看着我。 乍一看,这就是将门虎子啊! 我上下打量几番,好奇地问道,“你,你是拜虎山庄的人?” 那小子双臂环起,自报家名,“正是,我乃许风成,字言笑,乃拜虎山庄二公子。许澄,是我爹!” 我看了看那没几根毛的头,忍俊不禁,笑道,“早听闻许大小姐功夫盖世,久仰已久,没想到二公子也是人中龙凤啊!扑哧。” 我实在没忍住,干笑了一声。 谁知这许风成恼羞成怒,指着我呴吁一声,“呆!小秃驴,你脑子上的毛比老子还少,居然敢在此嘲笑老子,找打!” 说完,许风成便倒拎着木枝,跃起身子,木枝迎面拂来,眼看就要笔直戳至,其人也向我虎扑而来。 哎呦我的妈啊! 这小子一看就是个练家子,我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哪里敢与其动手,只能立马动脚,撒腿便跑,一时间,林子里犬吠、人喊、雕啼,整座林子里炸开了庙。 我这也算是‘破釜沉舟’,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日头都打了哈欠,这小子终于停步喘了起来,我直接横躺在了路中央,呼呼大喘。 我发誓,这是我这辈子跑的最多的路,没有之一。 想让佛爷我再跑这么多路?呵,下辈子吧! 许风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浑身颤抖地指着我说道,“你这,你这秃驴,还挺能跑!” 我大汗淋漓,却也适时还击,讥讽道,“彼此彼此,你这头长了毛的大蒜,也不赖!” 许风成双手拄着膝盖缓了缓气息,用木枝指着我,恶狠狠地说,“别让爷爷我逮到你,否则,老子让你佛头变猪头!” 我歪头看着他,也许是同刘懿呆的时间久了,说话都有了一些痞气,“呸!做梦吧你!一颗毛蛋,居然也想抓住本佛爷?” 许风成气的青筋暴起,胸腹之间大幅起落,“秃驴!找死!” 林子里再次鸡飞狗跳。 直到夜幕降临,我俩终于消停下来。 此时的我俩,相距不到十步,都是汗流浃背,都是背朝黄土面朝天,谁也说不出话来。 我大口喘着粗气,对许风成道,“秃子,咱说正事儿,你问佛爷我去不去北境作甚?” 许风成走到了我身旁,无精打采地坐了下来,没好气儿地道,“废话,自然是结伴而行啦,你一穷二白、光棍一个,难道还指望我抢劫你一番?” “北境终日刀光剑影,你去那里做什么?”我有些好奇,伸手擦了一把汗,问道,“杀人越货?秘密交易?还是闲来无事找人切磋?” 许风成顾盼传神,道,“哈哈!格局小了吧秃头,少爷我只是闲来无事,想出去散散心而已!没那么多心思 。” 我眯眼讥讽道,“呦呦呦,许大公子果然是豪门阔少,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呢。” 刹那之间,许风成声音骤然高昂,如银瓶乍破,“你一个秃脑瓜蛋子,懂什么?古来成大事者,不拘泥于小节,本少爷去北境溜达一圈儿,难保不成一跃成神,跻身江湖高手之列。” “连我这种手无寸铁的人你都追不上,还想跻身江湖高手?我呸!”我再次讥讽道,“我能认可你的,也只有你这敢说大话的张嘴罢了。” 说到这儿,许风成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个不停,旋即用胳膊肘怂了怂我,“哎!秃头,你有吃的没?本少爷饿啦!” “叫我一显大师!” 我把手揣到怀中,假装有食物,忽悠许风成道,“不然,连个毛都没有!” 许风成有气无力,蔫头巴脑地道,“好好好!一显大师,给少爷我口吃的吧!” 我将手拿出,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本神僧也没有吃的!” “哎呦呵,耍老子。”许风成作势要打。 我顺势一挡,这纨绔大少,居然被我硬生生怼了回去。 “我靠!” 看许风成摊着一大坨肉在地上疼的来回翻滚,我惊讶无比,“你,你小子外强中干啊!” ...... 夜起寒深,树影婆娑。 许风成四处找了些枯枝,我则觅了些野果,生起火后,我们二人眺望明月,对火而谈。 我撸着大黄二黄,看着许风成,有些不解,问道,“哎我 说许大少爷,放着家里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北境耍什么?难道真是难道真是闲出屁来了?” “哎,别提了,少爷我在家里呆的,窝囊死了。” 这阔少与我混了个半生不熟以后,也没揣什么坏心眼儿,对我敞开了心窝子,笑道,“我爹娘育一儿一女,姐姐许圆淑天资极高,能文能武,早早便入了致物境界。” “这人啊,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许风成摇了摇头,叹道,“姐姐比我大了许多,而且已经另立门户,所以,爹对我这独子自然报以厚望,三千宠爱在一身。可我这人吧,生来不喜半行武,只愿黄金买身贵,天天好吃好喝的,有啥不好?为啥非得整日过刀尖舔血的生活呢?” 我低头道,“如果没有人过刀尖舔血的生活,你哪来的锦衣玉食?” 许风成皱眉道,“一显,你不知道,这目之所及的森林和耕地,都是我许家所有,即使有一天,我拜虎山庄封刀退隐,也会靠种田耕地和山里的丰富资源,过上富裕日子。” 我淡淡‘哦’了一声,谈不上喜与悲。 许风成无奈一笑,恨恨地咬了一口刚刚烤熟的紫奈,呲牙咧嘴道,“爹却不这样想啊!在他看来,我许氏一族要在我的手里更加光大,不说功名意气寰宇,起码,也得混个天下闻名啊。” 我淡淡地道,“江湖人争强好胜,很正常。许庄主是对的!” “哎,他儿子,也就是我 ,哪里有这个志向与能耐,六岁习武至今已有小五年,才堪堪入了撼树境界,传出去,丢人呐。” 许风成虎目却闪过黯然之色,哀叹,“这不,前几天我对爹说意欲弃武从文,被爹好一顿棍棒教育,并对我说‘若能在北境拿得一面大秦狼旗,就准了我的心思’。哎,光采生门户,姊妹皆成才,唯我卑若尘,此生奈若何?” 对许风成的遭遇,我理解,却没有感同身受,只能借机转移话题,不再提起他的伤心事,转问道,“兄弟,大秦狼旗是何物?” “哎呀!就是大秦的行军军旗啦,大秦狼旗一般只在校尉一级的军队中才会有一面。大秦的规矩,人在旗在,旗丢人亡。” 许风成摊手苦笑,“斩将夺旗,斩将夺旗,爹这是叫我在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啊!我要是有那个本事,何苦还要在这里暗自伤神呢!你说呢,白马寺来的、神勇无比的大师。” 我一边添柴,一边佛人佛语,“进退有命,迟速有时,本僧澹然无求矣。” 忽然,我好似听出了弦外之音,急忙拒绝道,“你,你你你,你不会是想拉我入伙吧?我可就是一个小缁流,除了会诵诵经、斗斗嘴,一点本事都没有。而且,我只渡人,不杀人的呀!” “谁要拉你入伙!”许风成瞪了我一眼,“我在北境带着你,岂不是带了个拖油瓶么!少爷我只是想和你结伴而行而已。” 惜 命的我万分小心,再次试探,“仅此而已?” “不然呢?还要少爷我驾这你那两条黄狗去作战不成?”许风成指了指大黄和二黄,“就你这两条狗,都不够人家吃一顿饱饭的。” “好!”我也没在乎许风成的挖苦,毅然答应,随后一阵坏笑,“你给我弄三两金子,我给你找两个帮手,多些胜算。” “真的假的?”许风成有些好奇,“我是老实人,你可莫要忽悠我。” 第274章 犹存一念,三界空虚(自传)三 混迹江湖,猎人与猎物,圈套与陷阱,骗人与被骗,往往只在转瞬之间。 月下幽兰露,小友漫漫谈。 见到许风成有些动心,我故作胸有成竹,一拍胸膛,豪言道,“哎呀,你我既然结伴而行,我害你,便等于害了自己,所以,你还担心我能害你不成?快快附耳过来!” 我俩窃窃私语,随后相视大笑! “大师就是大师,高!实在高明!”一声赞罢,许风成对我夸下海口,“我给你弄六两黄金。” 看着许风成这憨憨一脸自信,我心中大定,六神归位。 北疆一行,安稳了。 第二天,我借鸡下蛋,拿着许风成偷出来的金子,重新回到了拜虎山庄,找上了庄主许澄,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六两金子换了足足换了一名下巅倒马境界和两名撼树境界的武夫为我二人护卫,这可赚大发了。 我带着三名护卫,北出拜虎山庄十里,许风成草鞋破衣、蒙面裹头,牵着大黄二黄等在路边等着我来到,此时的他,完全不似豪门子弟。 面对三名武夫的疑惑,我将许风成稍作解释成‘偶遇的一位北去求医的小友’,反正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三名镖师也就没有再做计较。 对于许澄为我派出的阵仗,我很是满意,转头问向那名倒马境的镖师,“师傅,咱们拜虎山庄当真是卧虎藏龙、高手如云啊!” 三名镖师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小神僧,拜虎山 庄的家底,也就这么厚了!你当真以为高手是路边柳枝,随处可见么?” 我低头不语,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有些不明白了。 许风成为了防止露馅,自然不能说话,我与三名镖师一路走一路闲聊,对拜虎山庄了解的更深了一些。 拜虎山庄庄主许澄,字伯开,三十岁入破城境界,五十岁入天动境界,家传二十一式虎尊拳油泼不入,三十五岁时连败六大长生境界高手,一举成名,威慑一方,整个北疆,许澄与孙江郡孙氏现任族长孙秀成、虎啸郡祀丰周家家主周毅并称为‘北疆三杰’,可见其才气过人。 庄主许澄的妻子柳幻,本是已故牧州牧、匠城城主刘青海之女,两人原本情投意合,是一对儿碧玉良人,育有一子一女,却因女儿许圆淑的婚事与许澄闹的十分不快,两人最后相爱亦相杀,已经吵了很多年。 许澄的长女许圆淑,字明彦,是实打实的致物境界武夫,庄主许澄之长女,其易容术独步天下,虎尊拳生猛刚硬,极为擅长以媚术近身敌人后一击搏杀,更加令人惊叹的是,许圆淑竟是江湖仅次于斥虎帮的第二大刺客组织蝶蛹帮的创始人,不得不赞叹许家后继有人。 可怜的是,柳幻当年对许圆淑的婚事百般掣肘,有情人分道扬镳后,许圆淑负气南下,从此再没回过拜虎山庄。 钱多是非生,狗多难争食。 豪门多丑事,母女 终成仇。 或许,这才是许澄望子成龙的原因吧。 而正在我身边悠哉悠哉的许风成,在这些镖师眼中,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纨绔,除了正事儿,他几乎啥也不干。 当然,在拜虎山庄上上下下眼中,这位少爷,也是善良的、可爱的人儿,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他都会立刻放下手中事情(虽然他经常没什么事情可做),前去探望帮忙,这让许风成的口碑好坏参半。 总的来说,好大于坏吧。 许风成对这一评价倒是乐得接受,在他看来,许家旁系支系多如牛毛,到时候,选一个聪明可人的过继到本家,由这家伙继承族业就好,为何一定要是他许风成呢? 行路中,我曾不解问他,“为了一己私欲,你要置家族于不顾?” “一辈子去做一件你不喜欢的事,你一辈子都不会快乐。”许风成十分认真地回答我,“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郁郁闷闷过一生呢?” 我这么一想,居然还觉得有些道理。 那一刻,我真觉得,这小子看人间,比我透彻。 普通人家的孩子总想出人头地,富贵人家的子弟总想闲云野客,这就是所谓的人各有志吧! ...... 虎啸郡与北方大秦帝国之间,除了长城和堡垒,铁骑和刀兵,别无他物。 虎啸郡是整个薄州九郡排得上号的产粮大郡,对于草原人来说,粮食就是黄金、就是战斗力,所以,虎啸郡没少被大秦铁骑光顾。 平时,这里只有劫掠与被劫掠,厮杀与被厮杀,血腥味道直扑云霄。 这就是两国边境,没有大邦风范,没有礼尚往来,更没有任何感情。 毕竟,如孙江郡那般容得下两国气度的“和城”,一座就够了。 天下息兵以后,由草原部落组合而成的大秦帝国虽然风土大改、国泰民安,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北疆的侵扰,牧州的牛羊、薄州的米粟、锋州的瓜果,还有大汉的女人,他们能抢到什么,就抢到什么。 横亘在大汉北境的长城与色格河,虽然延缓了大秦的大举进攻,但小股侵袭却是常见,草原上的汉子来去如风,绵延千里的防线,处处都是他们侵犯的机会,经常搞的汉家边军焦头烂额,一个人不慎,便损失惨重。 一路边走边看,结合所见所闻,我觉得:大秦南攻,最重要的原因便在于大秦的祖地狼居胥山现属大汉疆土,人家世世代代祖宗安息的地方,如今却被他人抢占,这件事换成谁都不会答应,自然也包括我。 换位思考,如果白马寺被人家占领,恐怕我也会生气,也会拿小石头子砸人家吧。 近年来,汉家天子刘彦忙着剪除世族,无暇自顾,对于大秦的政策往往都是小闹则忍,中闹则谈,大闹...,大秦也没有大闹过。 当然,时也势也,大秦近几年崛起势头十分强劲,按照大汉此时的凝聚力,双方若大打一仗,还真预判 不出来个谁输谁赢! 被大秦夺回失地,还真有可能。 言归正传,行进之间,我们来到了一个名为枝离村的小村落。 若说薄州是大汉北疆第一州,那么,枝离村则是大汉北疆第一村。 小小的村子四百多人,出村北去不到百丈便是枝离河,过了河,再走三百丈便是长城,小小的枝离村虽然地处汉土最北,但凭借一河一城两道关卡,自然而然地避开了大秦不少侵扰,可谓乱中取了静。 今天的枝离村却有些不同,男女老少们纷纷聚在村口张望,枝离河上正中央,一颗颗光头配着五颜六色的衣裳,正玩了命似的往这边游来。 那些和尚个个争先恐后,生怕游的慢了会有厄运降临。 不远处的长城之上,隐约可见百余名驻守烽火台的汉兵,他们一个个枕戈待旦,在百夫长的指挥下,正立盾持刀,在城墙上结成了防守态势,烽火狼烟已经被点起,看来是秦兵又来打秋风了,一场战争一触即发。 对于这小小的、宁静的枝离村,这已经是天大的事情。 “村长,此处发生了什么事啊?” 恰巧到此的我与许风成一行,见此状,赶忙上前问道,旁边自然凑过来半秃少年许风成。 “呦呵,这么小就做了和尚,不得了啊!” 年轻村长大事面前有静气,还不忘打趣了我一番,才说道,“小和尚你远道而来,有所不知,自从大秦那位皇帝笃信道教以后,秦土 和我汉土上的佛道之争便有些尖锐了,修道者纷纷北上,参禅者纷纷南下,一时间形成了北道南佛的势头。你看,河里这群拼命南游的僧人,正是从大秦逃出,南下我大汉求生的!” 村长边上一位游吟道人模样的男子有些不屑,指着河水,讥讽道,“我呸,什么北道南佛?这些家伙,都他娘是一群没有骨气的人,来来往往求名求利,但凡有点气节的傲骨,哪里会背井离乡去叛国通敌呢?痴人,一群痴人。” 临了,这名游吟道人还不忘大声诅咒,“他们该死!” 年轻村长似乎见惯了这副嘴脸,遂不加理会,笑着问道,“那请问道长来自何处,又要去往哪里呢?” 游吟道人一时结舌,他能来此,自然是要北去投秦的。 年轻村长眯起了眼睛,气吐如兰,“道长,您三天前来到枝离村,借宿村东老王头儿家中,曾说要北投静月天宫,赚取几分薄名,晚辈可曾说谎。” “哼!” 游吟道人自知难辩,卷袖负气而走,换得枝离村百姓们一阵嘲讽。 我继续问道,“村长,您刚刚说,这些僧众是从大秦南渡的?” “嗯!是的。不过这群僧人也太没有脑子,怎会选我枝离村的地界作为南逃路线,你瞧,这里不单有长城,还有个枝离河挡着。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年轻村长无奈一笑,眼睛始终不离长城。 我看向争渡的大秦僧人,问道,“ 村长,我看着架势,大战在即,我们,不须要早做些打算么?” “哈哈!小和尚心善,关心我等安危。可这打算嘛!就不必了。” 年轻村长胸有成竹,笑呵呵地解释道,“关于这些偷渡之人,大秦与我大汉双方边军,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汉军只追杀到大秦堡垒、大秦只追杀到大汉长城,只要过了这两处,便立即调马还军,偷渡的普通人,也就算活了下来!” “阿弥陀佛!晨钟暮鼓惊醒多少山河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无边苦海梦中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我一声叹息,低头诵经。 第275章 犹存一念,三界空虚(自传)四 天高云淡,素风飒飒。 河里人呼号挣扎、拼命求生,河边人置身事外、无人搭救。 边境见惯了厮杀,枝离村的老老少少们面对眼前一幕,多了一份静气,也多了一丝冷漠。 听到我诵经的声音,年轻村长朗声大笑,道,“小和尚活得洒脱,也不知是年少无知还是置身事外?又或者,真的大彻大悟了?” 我目视前方,“大彻大悟算不上,有感而发,仅此而已!” 年轻村长摸了摸我的光头,哈哈一笑,叹道,“人一生下来,便带着名和利!哪能不去追啊!不和你说了,我要去组织大伙准备秋收了!小和尚自便吧,若想去大秦,我劝你还是...。” 没等说完话,年轻村长瞳孔骤然放大,双鼻流血,栽倒下去,我还没等有所反应,便被他压在了身底。 一阵箭雨疾啸的声音传来,哀嚎之声震天动地,稍顷,枝离村重归静谧。 我缓缓推开年轻村长,这位年轻汉子的后背,已经被箭雨射成了马蜂窝,我的百家衣已经被他的血染得通红,二显在空中盘旋悲鸣,大黄和二黄早不见了踪影。 我起身环顾,落血缤纷,刚刚还在聊着收成的父老们已经没有活口。 两名撼树境界的镖师也没能逃掉突如其来的箭雨,倒马境界镖师身中一箭,奋力护下了许风成,河里漂满了偷渡僧人的尸体,我和许风成看着这一切,无语凝噎,竟不知所措。 目之所及, 除了我们三人,方圆之内,已经没有活人了! 碧血烛天天已觉,武伤百姓谁可知? 三百佛首徒落地,谁肯唤一声当归? 啪哒!啪哒! 远方长城上,传来刀兵相交的厮杀声,短暂而又悲壮。 随着最后一名汉兵被挑落城下,一群狼裘皮帽、高大健壮的军士,拎着圆月弯刀,吆五喝六地越过长城,人人手里拎着大麻袋,目光嗜血贪婪,极度兴奋,正准备渡过枝离河,劫掠枝离村。 倒马境界镖师名唤宋三,见到如蚂蚁般密不可数的大秦军士杀来,这宋三恨恨地道,“村长大意!秋收在即,这群大秦狗贼明显是借着诛杀偷渡之人的契机,南下打秋风的!一步走错,误了一村性命,少爷、一显,快,快走!” 如这宋三般事后诸葛亮的人,世间到处都是! “好!走!” 许风成被宋三扶了起来,却又立刻挣脱了开,惊诧地问道,“哎?宋大哥,你如何知道我是许风成?” “哎呦我的少爷,都这时候了,咱就别较这个劲儿了!” 宋三一把抱起了许风成,又来夹起了我,牟足力气,大步流星地南逃出去,只听宋三边跑边说,“拜虎山庄就那么大点地儿,你跑了庄主岂会不知?你真以为,六两金子那么值钱?能换得两名撼树一名倒马的武夫鬼门关跑上一趟?值钱的,是少爷你啊!” 听完这话,被一左一右夹在腋下的我俩,蔫头耷脑,一种诡计 被戳穿的失败感,油然而生。 这下妥了,这北境,是去不成了! 长城附近,轰鸣大作,我抬头一看,一名头插鸟翎的大秦军官,手持大锤,三下五除二便将长城捅了个大窟窿。 大秦军士的雄壮战马,透过窟窿飞奔进来。 一时间,秦军人上雄骑、马踏低河,趾高气扬,满脸目中无人,在那名持锤军官的带领下,一尉骑兵迅速飞驰枝离村,刀锋所指,地上还有那么一丝气息的,被全部抹杀。 我立即怒目相视,骂道,“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故不见道啊!” 我挣扎着让宋三放我下去,佛爷我要超度了这一票子孽畜。 宋三一声颤声呴吁,“别闹,别闹了小祖宗,命都快要没了,还去悟个屁道、渡个毛人?等你入境以后,再杀回来也不晚呐!” 我一脸颓然,原来,弘扬道法的基础,不是正义,而是实力! 我看着远处犹如人间炼狱般的惨状,心中悲愤不已。 师傅,我想回白马寺了,您把大乘佛法教给我吧! 学成后,我再下山渡人! ...... 双拳难敌四手,双腿终是跑不过四条腿。 那名大秦持锤军官将一尉兵马兵分三路,一路东去田地割麦,一路留在枝离村搜刮钱财,另一路由他亲自带领,向我三人追杀而来。 宋三见状,微微一怔,满面愁容,“秦人做事,素来狠辣,今日看来,这支秦国军队,打算将我等斩尽杀 绝,也好毁尸灭迹啊!” 我和许风成被宋三夹在腋下,耷拉着脑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许风成不愧将门虎子,他很快从惶然无措中醒来,挑头看向身后秦军,决然道,“能跑则跑,跑不了就提刀厮杀一番,留一个垫背的!” 一种敬佩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正要夸赞许风成一句,却见宋三低头横了许风成一眼,叫道,“哎呦喂,我的小祖宗,咱就别在这儿大放厥词了好么?就你们俩的功夫,我敢保证,厮杀起来,连人家的马都伤不到,更别提伤人了,咱还是快逃命吧!” 我和许风成耷拉着脑袋,彻底不说话了。 宋三腿上功夫了得,双臂夹着我俩,仍然快如脱缰野马,奔腾在狭窄的田间小道中。 秦军始终和我们保持了百十余步的距离,这让我和许风成有一种有惊无险的感觉,我俩微微抬头,在颠簸中凝神看着远方如潮水帮涌来的秦军。 不过,这种相持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事情很快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身后那名大秦持锤军官似乎玩腻了猫捉老鼠的游戏,见他双腿一挟,马势骤提,所有秦军整齐划一、一同效仿,只听‘呼’的一声,随其身后的所有秦军,如决了堤的江水,向我三人飞扑而来。 我惊讶地看着眼前一幕,说不出话来。 许风成也不禁叹道,“秦人是马背上成长的民族,论骑射,我汉人远不能及啊!” 不 到几十息,我们与那大秦军官已经近在咫尺。 我的脸骤然变色,心跳也跟着骤然加速,哭咧咧地道,“宋大哥,快点跑呀,我还没修成大乘佛法,可不能死啊!” 宋三的气息明显有些紊乱,听完我言,他仰天狂笑道,“放心吧,爷爷我也没打算死在这里!” 嗖!嗖!嗖! 就在这时,跑在前面的大秦军士,已经开始张弓射箭,向宋三激射而来。 宋三闻声左右闪躲,虽然躲过了弓箭,但在不经意间,我们与秦军的距离又近了一近。 情急之下,我忽生悲愤之情,连忙大呼,“宋大哥,放我下来吧,这样下去,咱们三个都得死!” 许风成说了一个‘不’字。 宋三却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说了句“好,小神僧保重”,随后便使劲发力,将我向道路左侧的林中抛了出去。 而宋三自己,则继续夹着许风成向右侧林中跑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不见了踪影。 我在空中飞舞之间,眼看远方秦军越来越近,心中一阵无奈,想到:虽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可宋三啊,佛爷我也就是一时兴起,和你客气客气,你他娘当真了?当真就当真,你这老小子,居然还把佛爷我当成活靶子一样投掷出来,这他娘把我扔到这地方,这不是等着我死呢么! 不过,宋三也算干了一件人事儿,把我扔的好巧不巧,正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上,我利用视野盲区,轻轻悄 悄地躲在树叶之中,一动不动,生怕大秦士兵发现了我。心中不断默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阿弥陀佛,佛祖你他娘保佑保佑我啊!’ 见我们分路逃走,持锤校尉没有丝毫犹豫,再次分兵两路,分别追出。 谁叫我英俊无匹,那名持锤校尉所率队伍,居然喊杀着向我这一路奔来。 我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完全没有了方才渡尽污秽成修罗的勇气和决心。 持锤校尉踏马呼啸,瞬间便跑过了我所在的那棵树,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我心中大定,劫后余生必有福,豪情壮志顿起胸怀:你们都给佛爷我等着,等佛爷我化身佛陀,一定回来超度亡魂。 就在我心中方定、暗自窃喜之时,二显不知道从哪里寻了过来,见它凌空尖啸着,直接奔我窜了过来,惊起一片落叶。 我一声苦笑,按刘懿的话说:秀才遇到兵,完犊子喽! 马蹄复近,那持锤校尉拎着大锤就是一下横扫,树根大晃,我紧紧搂着树干,不肯放手,倒下的树也算有几分骨气,所倒地的方向恰巧将我置在了上面,我很庆幸,没有被树憋憋屈屈地砸死。 树给了佛爷我几分薄面,地上的秦军却没给。 我刚缓了口气儿,便被两名士兵揪了起来,架到了持锤校尉面前。 五大三粗的校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不屑地说,“你是南逃的和尚?” “不是!” 死期甫至,索性我也没给持锤大鳖好脸 色,可眉间的冷汗,却出卖了我。好吧! 我承认,此时的我,害怕得很。 见我胆寒,持锤大鳖用马鞭指着我,向周围士兵说道,“看看!看看!这就是五蕴皆空、六根清净的和尚,哈哈哈!” 啪!我被持锤大鳖狠狠抽了一马鞭,见我不吭声,大鳖有些愠怒,“呸!一群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东西,死到临头了还不肯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不是南逃的和尚?” 我欲哭无泪。 第267章 犹存一念,三界空虚(自传)五 我虽然只是个还未领悟大乘佛法的小缁流,关于三教间的恩怨纠葛,我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所谓江湖庙堂,三教为长。 在阴阳家所谓的大九洲内,不管是中洲的大汉、南面的骠越、北面的大秦、西面的西域南北道,又或是东面尚未完全开化的倭国,都对三教崇敬有加。 原因无他,只因儒教、佛教、道教三教的教义、理念、门徒数量和社会影响力,对于执政君王巩固皇权,助益极大,皇权借助三教巩固基石,三教倚仗皇权持续壮大,这让三教在几百年来,就如同三个从山巅滚落的雪球,越滚越大。 三教鼎盛如此,天下各处便出现了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道门圣人、佛教大师、儒家魁首,在各地备受尊崇,声望绝伦,诸如一显的师傅一禅大师、儒家大擎苏御等人,在江湖上甚至达到了一呼百应的威望。 遥记十年前,中原地区恰逢大旱,百姓无粮可收,一禅大师在白马寺听闻消息,毅然下山北上,硬是说服了大秦的强势君王苻毅,从秦国牵回了五千只羊,短暂化解了危机。 就连苻毅这样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君王,都不管轻易触犯三教逆鳞,三教的威慑力,可见一斑。 对外,三教绝世无双,对内,三教之间,也是龌龊重重。 佛教自西域传来,在那里根深蒂固;大汉自武帝以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在中洲可谓如 鱼得水,相比儒家和佛教,本土出身的道门,以方便秉持道法自然不愿入仕,一方面出于无枝可依的客观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则如无根的浮萍,四处飘零。 直到神武帝时期,道门在寇谦的带领下,一部落脚大秦,创立静月天宫,并为大秦改变风土气象,被大秦头狼苻毅拜为国教,道门在万千世界中,才算有了政治同盟和坚强依靠。 一山不容二虎,何况是三教这三头猛虎。 道门在大秦‘一道成快’,儒家和佛门在大秦的日子,可就不那么好过了。 儒家素来鄙夷大秦为蛮夷之邦,所以并没有在秦国花上多少心思经营,与之相反的是,素来讲求‘天下一家’的佛门,他们在各国都颇有根基,‘各国’中,自然包括了秦国。 统率大秦道门的寇谦,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在大秦朝堂站稳根基后,立即着手排斥佛门事宜,通过说服君王、煽动百姓、把控舆论、制造事端,佛门子弟在秦人眼中,很快变成了一群坐吃山空的国家蛀虫。 大秦君民愤恨,在几年前,头狼苻毅下达了一道决定佛徒生死的命令,灭佛令。 这也就有了方才我在枝离村所见一幕。 ...... 此刻,我一个佛门中人,被百余秦军层层围住,以我对秦人的了解,这片小树林,应该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明知必死之局,我的心中陡然生出决然之情。 听到那持锤 校尉问话,我脸若会红,双目圆瞪,厉声反驳,“哼,既然你说我是南渡和尚,有何证据啊?” “证据?本校尉就给你个证据。” 持锤大鳖用巨锤点了点我的脑袋,悠然道,“我眼中的和尚,终日躲于宝塔寺庙之中,细皮嫩肉,享人间供奉,哪里会出来云游世间疾苦?所以,你是苦行僧恰巧来此这个借口,根本不成立。其次,你看看你这行头,与河里喂王八的那群光头不差分毫,说你不是他们一伙的,鬼都不信。” 我正要开口辩驳,旁边士兵一个飞脚便顶到了我的腹上,疼得我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瞪着领头的持锤大鳖,表达愤怒。 秦人生于苦寒之地,加上寇谦的煽动,在他们的印象里,佛门中人个个都是懒惰成性、混吃等死的家伙,天下间没有感同身受,在贫苦中煎熬的他们,只要一看到不劳而获的和尚,便会无端生出恨意。 这股恨意,越来越浓,愈演愈烈,最后变成了无情杀戮。 我生的细皮嫩肉,所以,在秦军眼中,我也是这样的和尚吧! 持锤大鳖见状,先是哈哈大笑,随后怒声说道,“佛讲渡人,可竟一语不能践,最后给了我大秦百姓好日子的,还是那些豁出性命的道士。陛下给那些道人荣华富贵,俺们没意见,你们这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杂碎,却又凭啥享受人间烟火?就应该把你们全部扔到河里,喂鱼。” “ 哈哈哈!天变不足畏,人变可畏,以一二人之好恶,断一道之好恶,一叶障目耳。” 我气急大笑,反正也要前往西天极乐,索性放纵一回,开口辩驳道,“道不可坐论,德不能空谈,你大秦多造杀戮,步步尸山血海,死了几万几百万人都没能让你等悔改么?多行不义必自毙,等着死吧!终有一天,你们会,灭!种!亡!族!” 持锤大鳖懒得与我打嘴仗,直接骂了一句,“放你姥姥个屁!” 我仍觉不过瘾,旋即又说,“还有!你方才所言有误,喂到河里的,不一定是鱼,也可能是鳖。” 持锤大鳖问我,“嗯?此话有何深意?” 我横眉冷对,冷嘲热讽,“你看看你,难道不像一只活鳖么?” “小秃驴找死!” 持锤大鳖大怒,双臂舞动,手中大锤终于凌空砸下。 此刻的我,竟觉得灵台清明,双手合十,缓缓闭眼:若于一劫中,常怀不善心,作色而骂佛,获无量重罪,阿弥,陀佛,小僧去西方极乐也,你等在人间受苦受难吧! 也许天不亡我,大锤挥下刹那,四面八方传来了深沉而又和善的声音,“嘿嘿!一个小缁流,还未受戒加冠,哪里来这么高深的感慨?” 我缓缓睁眼,那大锤离我三寸之地骤然停止不动,周围士兵神情惊诧,不知所措。 我兴奋地睁大眼睛,朗声大笑,“哈哈哈!有人来救本佛爷啦!” 看!我就说吧,佛爷我 冥冥之中自有福报! 说话间,一个垂眉略矮、粗布僧袍的大和尚,如一片树叶般灵动飘来,穿过秦军阵营,站在了我的面前。 劫后余生,我说话有些打结,“你,你你你,不,大师,您是来救小僧的?还是小僧已死,特来超度小僧的?” 那和尚晃悠悠地走到我的跟前,揉了揉我的光头,笑眯眯地说,“都对,都对!” 我努了努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咋不早点来啊!吓死佛爷了。” “哈哈!小小年纪,还敢自称佛爷?” 大和尚不轻不重地踢了我屁股蛋子一脚,道,“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小缁流可明白?若你只是一个空壳和尚、行尸走肉,自然不值得本僧出手相助。可从方才看来,你一心向道、心思纯正,我佛家啊,缺的就是你这种心无旁骛的小缁流。” 我看了看原地不动的持锤大鳖和周围不敢动手的军士,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怯懦地说,“大师,带小僧走吧!待学成了本事,再回来超度众生。” “怎么?方才可是有人说要渡了这帮越境军士的,现在没有胆量了?”大和尚眼睛眯成了缝,问我,“说话不算数的小缁流,我寂荣可不喜欢。” “哪,哪有!”我对大和尚嘿嘿一笑,看着他若大旱之望云霓,眼波流动,道,“只是还有朋友处于危难之中,还要请寂荣大师前往施救一番。” “唉我说你这 小缁流,真把我当成劫富济贫的大侠了不成?” 大和尚拽着我,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离开了大秦军队,“那一老一小,自有高人相助,用不着本僧出手。” 我心中大定,对着寂荣大师双手合十,谦卑至极,“多谢大师相救,小僧为大师诵经祈福,祝大师早日功成圆满。” “诵经这事儿,本僧自己就能干!”寂荣大师边走边说,“倒是我这寒枫寺年久失修,需要翻新,不如,你来帮帮忙?” 还未等我回答,身后一声爆喝,“都他娘的给老子站住!” 我与寂荣大师回头,持锤大鳖已经整合队伍,指挥之下,近二百骑整理列队,向我二人齐齐杀来。 一股不可形容的杀气,瞬间弥漫全场。 我咽了咽口水,拽起寂荣大师的袖子,“寂荣大师,我们快逃吧!” “逃?方才死的近千号子人,白死了?” 寂荣大师顿时面露杀气,“佛门中人讲求修心,本想就此罢了,谁知却不依不饶,难道,他们没见过佛门的怒目金刚不成?” 我心生胆怯,使劲儿拽了拽寂荣的衣袖,“佛门子弟,杀气不该这么重的!” 寂荣大师笃定了心思,斩钉截铁,“佛祖见到尸山血海,也会发怒的!” 我还要劝诫,可寂荣大师甩开了我,脱下僧袍,坦臂裸肩,肌肉膨胀,摆好架势后,身体大弓,左脚前出、右脚猛蹬,噌地向骑军窜了过去。 一人对二百,单凭这份豪气 ,佛爷我心里佩服。 两‘军’交接,寂荣大师左手拿云捉月,右手‘肋下插刀’,率先冲来的左骑兵被拽下马来自生自灭,右骑马腹大开肠肚一地。又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开始了! 第277章 犹存一念,三界空虚(自传)六 天人渡江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 ...... 境界之差,往往如一道天堑,难以逾越。 照我看来,前来救驾的寂荣大师,虽没有我的师傅那般深不可测,但至少也应该是一名上境武夫。 战场之上,攻伐之间,能有一名上境武夫坐镇,足可让攻守易形。 只见寂荣大师越过前两骑后,‘啪’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随后而来一名官兵的耳括子,势大力沉的手掌呼在那名骑卒脸上,登时叫他七窍流血,脑浆迸裂而亡。 干净利落解决掉三名先锋骑兵,寂荣大师袖袍舞动,一个乌龙摆尾,直接低身扫向了后续一骑的马腿。 人腿拌马腿,乖乖,我长这么大,头一遭见到! 我险些儿失声惊呼,在我的嫉妒惊骇之中,寂荣大师人腿无恙,折的居然是马腿,一声唳叫从马上传来,那名折了马腿的骑卒落地而亡,这等刚硬腿功,好生生猛,只叫我拍案叫绝。 寂荣大师又一个刚劲的侧身旋转,继续走马擒敌,这修罗僧人双手五指成钩,动心起念之间,指尖金光闪现,他左右齐动,握住了攻来的两柄弯刀刀背,利落折断,纵身蹦起,双手同掷,刀身直插两名敌兵胸口。 说是慢那时快,仅仅喘息之间,已有六名秦卒命丧其手。 大秦虎狼之师,遇上寂荣大师,仿若一群没了牙的猪狗,只能任由寂荣大师摆弄宰割。 寂荣大师不是斗智炫巧、赌奇争胜 之徒,再见他深呼一气,气息又见刚猛,心念所动,双臂大展横截狂奔,秦军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顿时被他的狂奔咆哮之声掩盖。 我躲在一旁紧握双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只见寂荣大师横臂与秦军对冲之间,成群的马儿被其磕绊而倒,只落得人仰马翻,不成阵法。 佛家有佛祖,有菩萨,看来,这位寂荣大师,是个金刚啊! 一轮冲刺过半,大多数秦兵座下战马被寂荣大师生撕活剥。 落地后的秦兵们,呜呜泱泱向寂荣大师架拳而来,试图按住寂荣,将其定成活靶子,让后续秦兵将其定点格杀。 我见状哑然失笑:一个上境武夫,岂是你等三拳两脚可以轻易拿捏的? 短兵相接、白刃肉搏,正在场中的寂荣大师丝毫不惧,他双肩一耸,转身回首,单臂夹住四人,蓄满能量的小臂肌肉雄起,一个梅花绞手,四名军士腕折臂断,倒地哀嚎不止,被后来的友军战马踏成了肉泥,死不瞑目。 寂荣大师好像一架永远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在小树林里纵横驰骋,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一轮。 一轮冲锋之后,二百多人的骑军仅剩不到一百,萧瑟的树林中,片片黄叶染成了红色,血腥的刺鼻味道,盖住了整个霜天。 持锤校尉原本轻松惬意的表情,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镇定,若细细看,眼神里还有一丝惊恐。 这时,远处那 马啸之声忽地拔高,负责搜刮村庄钱财的三百余骑兵听到喊杀声,由副将匆忙带来汇合,一时间,秦军人马又积累到四百余人。 面对黑压压的秦军,寂荣大师身淋赤红,长眉滴血,性气清冷,立地怒目,傲视敌军。 当真是:修罗在世安天下,缘定三生谁敢拦! 持锤校尉人多势众,胆气陡升,他晃身抢前,策马阵前,朗声问道,“老人可留姓名?” 寂荣豪横说道,“无名之辈,不值一提!不过,佛讲因果道讲因缘,种了此因,当享此果!” 持锤校尉嘴角勾勒一丝冷笑,嘴唇轻启,“杀!” 轰!轰!轰! 在持锤校尉的带领下,四百人组成尖峰,马步一致,又向寂荣大师冲杀而来,四百人的冲锋之势,竟夹带狼嚎之声,应是如龙骧卫龙骑阵那般的合击技,甚是喝人。 素闻秦军军容严整,战场之上,即使主将战死,都少有临阵脱逃。 今日,秦军以数百之众,面对一名上境武夫,在折损过半的前提下,竟还能保持高昂斗志,组织冲锋,且毫不犹豫。 看来,江湖所言非虚。 对于寂荣大师的以一当千,我担心亦心有不忍,规劝道,“大师,咱走吧!走吧!冤冤相报何时了!” 寂荣大师眼望乌泱泱冲来的骑卒,目露怜悯之色,“哈哈!天地之气,暖则生,寒则杀。我身本不有,憎爱何由生?” 随后,他仰天长笑一声吼,沐血金刚,再冲 阵! 自作阵尖的持锤大鳖豪不怯战,径直冲锋,毕竟在以人头论功勋的大秦军队里,能混到校尉的人,都有点真功夫。 见这持锤大鳖牟足了劲儿,双锤一舞,带队向寂荣冲杀,寂荣大师面朝朗空,就着秋日暖阳豪爽大笑,“看你这份勇气面儿上,本僧就先让你一锤!” 随后,寂荣大师动心起念,双手金光大盛,下摆飘飘,气象高旷,降世罗汉也不过如此,我惊讶地大喊问道,“大师,难道你修成了佛门的金刚不坏之身?” “当然没有!” 寂荣大师话音刚落,持锤大鳖右手锤已经凌空砸来,却见寂荣大师左手成爪,向上精准地一伸,推出一掌,准备硬抗持锤校尉势大力沉这一击。 我虽然不会武功,但我看得出来,寂荣大师向上推出的掌法,看来平平无奇,内中却是暗藏极大潜力。 扑通,大锤狠狠砸下,寂荣大师双腿下陷土中两寸有余,左手手指却死死陷入锤体之中,纹丝不动,持锤大鳖奋力想抽出大锤,无奈争之不过,眼见自家骑兵紧随而来,无奈只得放弃锤子,一跃掠过。 一霎那,持锤大鳖后方的大批秦国士兵,已经踏马挥刀砍来,放眼望去,层出不穷。 寂荣大师尘里振衣、心头杀气大起,立刻捏过被抓成筛子的大锤,口角雷鸣,他一声暴喝,双手弯与肩齐,奋八九尺猛兽身躯,单手握柄,原地高速旋转起来,金光缭 绕全身,如一团金色旋风。 秦军杀至,他们挥舞着圆月弯刀,毫不留情地砍向寂荣大师化成的金色旋风。 一切枉然。 秦军所触金圈者,不论人、不论马、不论刀兵、不论胖瘦,尽皆被碾的细碎,人与马化成了血花,刀与剑变成了银粉,骨头碎成了残渣,纵然大秦虎狼悍不畏死,却也只能换来一片徒劳。 我看着漫天血雨,心中无比惊叹:武人下境十人敌,中境百人敌,上境千人万人敌,古人诚不欺我! 一轮冲锋过后,地上金叶染红,树上枝丫见赤,一派赤天红地。 树林里,能喘气儿的人,已经不多了。 持锤大鳖双手颤抖,跟在他身后不到百人的士兵个个战战兢兢,却仍提高列阵,虎目怒瞪着寂荣大师。 对于持锤大鳖来说,今日损失人马即将过半,若不给上司慕容将军一个交待,怕回去也是个人头落地,搞不好,还要诛灭三族。 而后,这持锤大鳖向副将使了个眼色,副将悄然允诺,低头离去。 我远远地躲着,见大鳖手下一名副将悄悄离队,稍一思索,赶紧大喊,“寂荣大师,他们去找帮手啦!您快扯呼吧!” 寂荣大师心念气机消耗过甚,正在原地剧烈喘息,听见我大声呼喊后,立身一吐三千丈凌云志气,对我哈哈大笑,“小缁流,你可要知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世上之事,最明亮时往往最迷茫、最繁华时往往最悲 凉。今日,我为枝离村百姓以血渡魂,来日,你若取得真经,万望用大乘佛法超度世人。” 寂荣大师一番话平淡无奇,我听后居然莫名流泪,忽有一点顿悟上心:求佛参禅、超度往生,总不能因为前面是地狱,便掉头回去,总不能因为前面有极乐,便竞相前往。 无色无相,无嗔无狂,待得有大能,当普度众生。 我双手合十,静看寂荣,“大师教诲,小僧谨记!” 寂荣大师放声大笑,豪迈无匹,真诚而欣慰。 那一边,稀稀拉拉传来马蹄响动,收割粮食的三百秦骑业已赶来,持锤大鳖重新整军,仍自作阵尖,向寂荣直截横冲,继续奔杀而来。 寂荣大师双手合十,微微低腰,行了个佛礼,好似为死人诵经一般。 我闭眼细细聆听,竟觉大师诵经之声,犹如模拟大海浩淼,万里无波,远处潮水缓缓推近,渐近渐快,其后洪涛汹涌,白浪连山,而潮水中鱼跃鲸浮,海面上风啸鸥飞,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飘至,忽而热海如沸,极尽变幻之能事,而潮退后水平如镜,海底却又是暗流湍急,于无声处隐伏凶险,更令聆听者不知不觉而入伏,尤为防不胜防。 我睁开眼睛,钦佩地看着大师:大师感悟佛道之深,真知灼见,晚辈万不及一也! 一段诵经之声,让所有的大秦骑卒不自觉放慢了速度。 随后,寂荣大师挺身合掌,长眉 飘飘,心念所致,全身金光大作,意、气、力、念协调统一,又恢复了刚猛无匹的状态。 忽然,寂荣大师微微摇晃,手腕翻处,双掌外挒开动,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寂荣大师旋即脱口喝道,“千手如来!” 只迟得顷刻,寂荣大师便八掌变十六掌,进而幻化为三十二掌,当即呼呼呼的一掌掌拍出,金色掌印夹杂着阵阵破风之声,攻向前方冲锋骑军。 我滴个神唉!凡人对神仙,这仗,还咋打? 大秦骑兵悍不畏死,前奔后涌,如着枪跳涧豺狼,甚是英勇无畏,可惜,途遇金刚,亦须拱手。 六十四掌轰出之后,寂荣大师那一双手好似开了莲花,这边海底捞月,那边走马牵牛,这边仙人拔葱,那边破草寻蛇,在一轮轮对攻中,大秦骑兵以命打气,寂荣大师以气换命,就看谁能熬过谁了。 或许缘分所致,杀到最后,战场上仅剩寂荣大师与持锤大鳖两人,一个气喘吁吁,一个下马整装待发,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片刻,持锤大鳖似一头猛熊,一声不吭,运好气息后,拎着圆月弯刀便主动向寂荣攻来。 寂荣大师全身金光闪退,也是疲惫不堪,他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似尽平生之力,一拳挥出,难与争锋。 时间没有那么多奇迹,今天已经有了‘寂荣大师救我’这个奇迹,所以,不会再有奇迹出现 了。 不消三刻,随着持锤校尉人死很小,这一尉越境杀人劫掠的大秦军士,通通死绝! 阿弥陀佛,三世因果,六道轮回,愿你等来世化生蝴蝶,再无烦恼。 ...... 半个月后,寒枫寺内,寂荣大师正在屋内玩了命的喝酒吃肉,按他所说,这是在养精蓄锐,恢复精气。 当日一战,寂荣大师脱力甚重,无法行走,我找回了大黄二黄后,砍树做了个简易的木筏,以大黄二黄为马,连拖带拽,终于将大师带回了寒枫寺。 返寺之后,寂荣大师便耍起了赖,非说此仗因我而起,必须要我留在寒枫寺五年,为其翻新寺庙以作补偿,若我表现得好了,还可以继承其衣钵传承,当然,还有那寒枫寺的四大宝物。 这...,翻新寺庙可以,但我乃白马寺的僧人,怎么做其他寺庙的主持? 这事儿,佛爷我可不能答应! 于是,我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寂荣大师灌醉,接着月色,逃遁而走。 佛门讲究来去随缘,寂荣大师并没有追我,可在十日之后,我却寻路而返。 原因很简单,我听闻刘懿受封五郡平田令,为五郡百姓之福祉,千山万水,不辞辛苦,奔波北上,扬帆正当时; 我听闻赤松公羊寨惨遭屠戮,尸观当道,惨绝人寰,血流成河,看着伤心落泪; 我听闻刘懿率军血战贼寇,几战连捷,终为公羊寨百姓报仇雪恨; 我听闻太白山上,夏老 大耗尽心念开大河,一花独开群芳妒。 功名虽半纸,风雪却千山,世人短短几句话,这中间包含了多少辛酸。 我想,我也该为我这位凡尘兄弟做点什么,便连夜返回寒枫寺。 回来当晚,我与寂荣大师在约下短谈,“寂荣大师,为何要选择小僧继承您的衣钵?” 寂荣大师深然问我,“你相信缘分么?” 我目视八纮,笃定不移,“原来不信,现在信了!” “哦?为何啊?”寂荣大师笑呵呵地问我。 我将东方爷爷、死士辰大哥、夏老大带我们游历的故事,说与他听,随后又说到了我此番归来寒枫寺的原因。 寂荣大师表情波澜,听我说完以后,一声低叹,道,“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有什么因,就有什么果,就好像那名唤刘懿的少年至今活的仍是好好的,就好像你来寻本僧赐一段福缘给他,都是善因,结的善果。” 我兴奋地问道,“大师,您这是答应了?” 寂荣大师反问我,“你答应了?” 我深思了半天,认真点头回道,“嗯!好!” 转而,我又问道,“大师,寒枫寺乃大汉四大古刹之一,源远流长,天下得道法师众多,您为了偏偏选中了晚辈这么一个文不能书、武不能打的呢?” “我佛常讲:因果报应,三世轮回。”寂荣大师微微一顿,对我笑道,“但是,人世间呐,哪有那么多事情是因果报应呢?就好比我选 中你接我的班一样,靠的,无非就是一个感觉和眼缘罢了。” “眼缘?”我嘿嘿一笑,“是因为小僧长的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么?” “哈哈哈,对对对,你说得对!” 寂荣大师恭维了我一句,随后眼中多了一丝落寞,“你怎么想?去还是留?” 我遥看寂寞千山,蓦然回首,对寂荣大师道,“我要留下!” 寂荣大师似乎对我这个答案早有预知,笑着问我,“你就不怕你师父打你屁股?” 我撅起了嘴,逞强道,“才不会!” “哈哈!安心啦,你师父若抄鞋底打你屁股,本僧替你抗了,我抗揍。” 寂荣大师摸了摸我的光头,怭怭低叹,“若有一天,寒枫寺在赤松郡混不下去了,就把这寺里的人都带去白马寺吧,一寺一庙,只是个虚名,好好的活着,弘扬佛法,才是寺院本意。” 我认真地看着寂荣大师,问道,“大师,若小僧不能将寒枫寺发扬光大呢?” “那便没有喽!”寂荣嘿嘿一笑。 “那岂不是太折磨人了!”我又撅起了嘴,“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哈哈,那有什么!”寂荣大师饮了口酒,语境悠远,开口道,“没有谁在折磨你,真正折磨你的,是你不肯低头的执念,是你心存幻想的期待,世间万物都放过了你,唯独你自己,放不过自己!众趋明所避,时弃道犹存,心中有佛,何妨三尺围墙?” “好!” 我与他不再说话 ,安静地看着月色。 原来,降魔者先降己心,心伏则万魔退听啊。 ...... 几天之后,薄州首府破虏城来了特使,说是奉苏冉之命,前来责罚寂荣大师。 那特使站在门口,大骂了一通,便没了下文,走前,还在门口扔下了三百两黄金,我心中嘿嘿一笑:苏州牧这样做,既给了秦国一个说法,又暗自补贴了寒枫寺,这一手明降暗升,玩的妙啊! 在寂荣大师的帮助下,我开始文武双修。 没几日,赤羽金雕领路,故友刘懿赶到。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六尺半的身高、古铜色的皮肤,浓眉一挑一挑地上扬,眼神无邪却多了丝坚毅,只要一说话,鹅蛋脸就变成了窝瓜脸,束头发髻上简单插着一根小木箸,聪明机谨,手上戴着我用水河观后山的小桃核所制的佛珠,带了一群我不认识的、诚心待他的朋友,真的很好。 禅林辞兵入禅林,知己相逢义知己。 对刘懿尽了我的道义后,刘懿和那位乔姑娘如愿以偿,我也准备留在寒枫寺,对寂荣大师尽我的道义。 犹存一念,三界空虚。 有一件事儿,心中还是有些意难平,我拿起了纸笔,第一次让二显为我捎带一封不知道会不会送到的信去刑名山庄,收信人自然是东方姑娘。 信中我报了平安,提了经历,思来想去,还是直言不讳地对东方姑娘提起了乔姑娘。 若所遇非良人,还不如一别两欢,不 想也不念! ...... 今夜,难以入眠,我坐在门前,静看庙头初月,除了大黄二黄呼噜呼噜,万籁俱寂,只闻秋蝉声,若日子总能如此,该多好。 我缓缓打开几日前东方姑娘的回信,上面寥寥草草,似有晶莹泪痕:参星和商星,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此出彼没,永不相见。 我裹了裹刘懿送我的那件龙凤虎纹绣罗禅衣,轻叹:秋草不容成好梦,渐寒深、翠帘霜重啊! 寂荣大师的笑骂声突然传来,他走到我的身前,道,“才不到十二岁的小缁流,哪来这么多感慨!” 我努了努嘴,“大酒僧,走,陪佛爷练武去!” 寂荣大师洒然耸肩,笑呵呵地先行出走,我看了看月色。 大千世界,人如微尘,生不知来路,死无望归途。 如果人生实苦,何为救赎? 倒不如一剑一酒一江湖,逍遥此生。 第278章 笺疏训话,缚取天骄(上) 花开一朵,各表一枝! 自从夏晴回到凌源县城后,刘权生就彻底告别了既当爹又当妈的现状。 他把刘懿在华兴郡所有的经营事宜,都托付,不,是推给了夏晴,刘权生自己则躲在子归学堂,专心治学的同时,小心翼翼地洞察着家国大事。 不过,夏晴虽然接下了这份苦差事,但却坚持不坐台前居幕后。 在他看似轻描淡写的提点下,望南居、望南楼、望南锦缎这两店逐渐一居人丁兴旺、财源滚滚,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所谓‘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正是这两店一居,为刘懿北上平田,提供了极大地财力支撑,也让刘懿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在外做事。 继上次刘布投毒以后,除了已经受雇的护卫和正准备雇佣的佣人,皇甫录决心不再雇佣卫士和打手,而是如丰毅黄家那般专心从商。 这一点被刘权生首肯,后被刘懿所认可。 毕竟,如果大肆招兵买马、收拢田地的话,那自己一方岂不是又变成了第二个凌源刘氏? 按刘权生说的话: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蝇营狗苟地勾当,哪有光明正大的赋予来的潇洒?默默积蓄,该来的实力,在某一个你最需要实力的时刻,总会来。 可这门客和主事嘛,自然要有一些的! 主掌望南锦缎的牟籽花、牟花籽姐弟,主责望南楼的郭遗枝,这些都被刘权生若有若无的关照, 时常指点功课,传授学问,三人在不经意间长大成熟,已经从最开始的平平庸庸,才堪小用。 对了,还有三人,这段时间被挖掘,并纳入望南居中。 一个是被邓延举荐而来的、前朝名将周访之子,来自许昌郡的周抚,这小子也未及冠,但师传名门,少有将略,卸甲境界,擅使刀、擅冲锋、擅吃饭、擅叫骂、擅嫖赌,是如牟枭、乐泉、夏孑一般的先锋猛将。 但,此子性子太过活泼,心气极高,不太遵守军规,入了邓延的武备军后,经常搞得邓延头疼不已,便被邓延从军队里调了出来,刘权生思索一番,将其安置在望南居做个护院,手里管着二十多号人,整日操练,无所事事,闲暇时分还能勾栏听曲,也算自在逍遥。 第二个人,是刘懿、李二牛等‘子归五小’的学长方顗,这小子今年一十有六、祖辈寒门,别的能耐没有,就是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刘权生曾笑评方顗一张嘴可以“颠倒是非黑白”,同灵动机巧的郭遗枝搭配起来,可谓相得益彰。 两人现在共同主事望南楼,一前一后,小事和琐事根本不需要刘权生和夏晴操心,两人往往一唱一和,就能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了。 这第三个人,说来就有些机缘巧合了。 此人名为苗一鸣,师从江湖大帮幻乐府,学成后(也算不上学成,勉强是个半吊子货)在几月前游历至此,轻音阁阁 主许坚邀请其弹唱助兴,这小子演奏完后,出于尊敬,便拜访了子归学堂的大先生。 刘权生不知用了什么迷魂药,与其一番畅谈,苗一鸣竟豁然开朗,决心留驻望南居,以图有朝一日同谋大业。幻乐府乃以文入境的行当,苗一鸣虽还未入境,可其人擅长击筑,为人豁达,现在望南居闲置,偶尔前往望南楼弹曲儿助兴。 后辈才俊齐聚一堂,平田诸事顺风顺水,以曲州三杰、应知、刘懿等人为中坚,子归五小、牟氏姐妹、郭遗枝等人为后浪的华兴阵营,前景可谓一派利好。 金秋十月,麦浪穿林,红云拂野,杜宇声声。 在这个颗粒归仓的节月,刘权生偷得闲暇,借一点风色,走入了年初屯驻在凌源城南的玄甲军军营。 斗牛女虚危室璧七宿有龟蛇体,故曰玄武。 大汉十二内卫之一玄甲军之名便由此而来,作为大汉帝国重步兵的魁首,玄甲军选人标准万全依照战国大魏国吴起魏武卒的选法儿,史书有云:玄甲军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魏武卒宅。 也就是说,玄甲军士兵身上必须能披上三重甲,手执长戟,腰悬铁利剑,后负犀面大橹、五十弩矢和强弩,同时携带三天军粮,半天内能连续急行军一百里的士兵,才可以成为武卒。 一叶 知秋,玄甲军士兵的身体素质,是大汉十二内卫,乃至整个大汉帝国中,最强盛者,没有之一。 刘权生曾在京畿中枢做事多年,自然听过玄甲军的赫赫威名,他一边悠然向玄甲军营内走去,一边自顾自说道:玄甲军,人皆铁衣、铁甲、铁盔、铁枪、铁盾、白马、红袍,结阵可抗轻骑兵冲阵,擅长步步为营,合击技上善若水更是一军当关千军愁。 看着两侧赤膊上身、虎背熊腰的士兵们,个个眼神似刀,行如风火,刘权生不自觉赞叹一声,“呵呵,玄甲军将士个个身材既极魁梧,好一个一军当关万军愁!帝国有此等将士,是百姓之福啊!” 刘权生一边观察玄甲军军容,耳听震天吼声,思潮如涌:在此平田一事受到各方势力瞩目之时,陛下派遣玄甲军前来华兴郡驻防轮训,难免没有助威和彰显平田之心坚决的意思。 玄甲军阵,坚若磐石,陛下平天下世族之心,诚如玄甲军阵呐! 若再往深想,有玄甲军这颗大钉子扎在华兴郡,哪方人马敢公然冒犯天威强行攻取凌源?这无疑为平田一方配上了一道免死金牌。进一步再往深想,凌源是北通薄州的必经之路,他朝有变,有这三千人马控遏凌源山脉,那些个有胆子北逃的大族,总要掂量掂量斤两吧。 想到此处,刘权生唇角勾勒出一丝笑意:陛下心细如发,他不但将玄甲军屯驻在华兴郡 ,竟还细心地选择了凌源城南作为玄甲军的驻扎地。 试想:凌源城、华兴郡的南面有谁呢? 只有一个曲州江氏罢了! 再看这此玄甲军的统兵大将段梵境,他所在的是曲州临淄郡勒翎段氏,这一家族自己虽然从未接触,可十二内卫四十八校尉,陛下派谁来不好,为何一定要派他来呢?此中或有深意否?或有什么别的指示? 这些都需要自己前来一探究竟。 想着想着,刘权生已经由远及近,玄甲军中军大帐近在咫尺。 刘权生微微一笑,到了! 刘权生此行不请自来,所以,段梵境并不知道刘权生今日将要来访。 当这位一袭玄色布长袍的翩翩书生拎着酒壶走进玄甲军营时,段梵境正在大帐前亲自操练兵士,这名卸甲境界的玄甲军校尉正展开拳脚架式,以身作则,赤胸裸背,双臂后撩,托举着一根百斤重的大木墩,气不喘、神不乱地引领身后士卒绕场而跑。 士卒们一个个生龙活虎,汗流浃背地提气纵前,跟在其身后,不甘落后,一名指挥小司马带着一干文吏烘托气氛:“快跑啊!最后一名晚上可没得吃肉!” 这下,士卒们更加踊跃了,纷纷你追我赶,呼号声如钟巨鼓,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其军威可见一斑。 通报过后,刘权生寻得一处僻静,笑眯眯地看着校场一幕。 围绕操场大约跑了五十圈后,段梵境汗流不止地站在刘权生面前, 行头虽然不规矩,举止却合礼仪。 刘权生轻轻递过去一碗山间清水,笑呵呵地看着段梵境。 段梵境将大木墩轻巧地放在身侧,全身也没做什么多余姿势,拱手恭敬说道,“忽闻大先生造访,晚辈职责所在,正训练甲士,招待不周,万望见谅海涵!” 说罢,段梵境才将刘权生手中的清水接过,一饮而尽,露出了极为舒爽的表情。 刘权生笑着摆了摆手,“段校尉风流清秀,容止闲雅,离长安千里之远而能不忘责,日夜操兵备战,笃行不怠,实乃国之幸事。” 段梵境侧过身来,哈哈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朗声道,“大先生,请,我们中帐叙话。” 天下兵马,皆一规一制,段梵境的中军大帐与其他军队的并无不同,两人入帐以后,分坐次位,盏茶过后,家常聊毕,刘权生试着切入正题。 刘权生一对大眼睛乌黑发亮,看着段梵境,诚然道,“段校尉,您是知道,陛下是懂我的!” 段梵境毕竟年少,阅历浅薄,加之常年习武,只学战阵之事,竟然没有听懂这一句话,立刻尴尬地问,“大先生,陛,陛下懂您?什,什么意思?” 刘权生以为段梵境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抿了口茶,再次轻言试探,“段校尉可懂陛下?” 段梵境这榆木脑袋,仍未听懂,此时只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道,“大先生所言太过玄妙,晚辈竟不懂分毫,其中 玄机,还请大先生明示吧。” 刘权生哈哈一笑,自顾自摇了摇头,道,“不怪段校尉,我这说话兜圈子的性子,有时候连自己都把自己绕糊涂了!哈哈哈!” 段梵境虽然对言语艺术有些愚钝,但他知道,刘权生此来,必有事相商,所以,他屏退侍卫,微微坐正,等待刘权生开口。 刘权生神色泰然,他端起杯中茶,一饮而尽,“世人皆知,权生曾为陛下宠臣,至今陛下仍有圣眷,而段将军乃陛下得意新宠,多有圣爱,对否?” 段梵境似懂未懂,点头称是。 刘权生笑着说道,“哈哈!这便对了,既然都是陛下最为亲近之人,我与段大人自当无话不谈,对否?” 不知不觉,段梵境已被其卷入了无形的网中。 “那是当然!”段梵境朗笑说道,“末将受陛下荷蒙酬庸,大先生亦曾与陛下窗前畅欢,说来说去,真的是一家人呢!大先生此来,对晚辈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刘权生将茶杯往木案上轻轻那么一放,直视段梵境,“哈哈!段校尉豪爽真直,一点就通。权生就不在兜圈子喽!” 随后,刘权生宽肩舒展,口若丹青,“不知陛下派段校尉驻防到此,所为何啊?” 段梵境真诚地说道,“陛下只交待末将屯驻凌源,坚守凌源,其余并未交待。” 段梵境见刘权生皱眉,以为刘权生认为他段梵境没有说实话,遂解释道,“汉家不养闲人 ,关于大汉十二内卫,大先生也是晓得的,除司职暗杀、情报搜集的长水卫和司职占星、卜卦、祈福、诡道的司天卫外,其余十卫日常一半皆轮训于各地,一为减少中央负担,二为战场训练兵将。” 段梵境顿了一顿,继续道,“晚辈来此驻防,也只当成是普通的轮训罢了,至于陛下那句‘扼守即可,莫要攻敌’,晚辈以为,凌源并非四战之地,大秦再怎么入境侵犯,也轮不到我这三千人马上阵,只当是随口一句提醒罢了!” 啪! 刘权生面前那张沉重结实的木桌子,被刘权生硬生生拍成两半。 那刘权生却还是好生生地坐在那里,但眼中充满了怒火。 段梵境惊愕此举,不解地看着刘权生,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刘权生会突然怒火中烧? 只见刘权生豁然站了起来,指着段梵境,叱责道,“段将军胡闹,高天依仗,踏燕之心当不老,陛下将三千玄甲交付与你,段校尉怎可如此轻怠啊!” 这下子,段梵境更加不解了! 第279章 笺疏训话,缚取天骄(下) 人生本无朝天路,着衣却把牛马当。 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 十几年前,二十八世族京畿夺嫡一事后,刘权生孤身北出长安,从此开始了默默筹划之路,这条路就像走独木桥,处处凶险。 还好的是,他熬过了寂寞,耐住了孤独,战胜了情欲,一步一步,最终,走到了段梵境的中军大帐中。 可以说,如今,他为刘懿攒下的所有家底儿,没有靠任何人,全都是通过他如今日同段梵境一般苦心谈话得来的。 而今日,他将为他的儿子,再添一个巨大助力。 ...... 刘权生斥责过后,中军大帐内,一时间静谧无比。 段梵境被刘权生情绪的突然转变搞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说的不对,或者做的不对。 段梵境坐在那里,放空了自己,他不愿想、也懒得去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人情往事最难猜,与其让他大伤脑筋去想这些,倒不如给他段梵境配一把好刀,让他去北境杀百十来个秦蛮子来的痛快。 正当帐中极度冷场之时,刘权生率先开口,低头致歉,“冒犯了!段校尉。” 段梵境打了个哈哈,“无妨无妨,你们文人讲究多,不像我们武夫,说几句荤腥话都无关大雅,方才,要是末将哪里说的不妥,还请大先生多多包涵,多多包涵哈!” 刘权生挥了挥手,微微一笑,道,“段校尉举止得当,并无不妥之处。” 段梵境投来疑惑的目光,问道,“那...,方才大先生为何忽然恼怒啊?” 刘权生柳眼梅腮,竟有些害羞,“权生平日里性格也算温良,方才只是以为:事必做于细、慎于行。凡为将者,当远明斥堠、日夜设备、不可怠忽,不说远的,我大汉五虎上将之首关云长,不也是因为大意,被陆逊白衣渡江,失掉了荆州么?不然,大汉结束乱世而一统,或许还要提前二十年呢!” “晚辈,受教!” 段梵境歪头拜道,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他段梵境并非是个玩忽职守之人,不然,天子也不会委以重任。 自从他驻军凌源,操练士卒、研习兵法、观察天下大势,他样样不落,方才自己说‘大秦入侵用不到他这一部三千人’,也是实情,试想:自己屯驻在中原曲州,倘若秦军入侵,连自己的兵马也需要参战,那大汉岂不是半壁江山都没了? 想到这里,段梵境不经意瞥了一眼儒雅的刘权生,自以为刘权生通文不通武,心中微叹:终究是文武殊途,看来,这位大先生,并不如当年的诸葛丞相,是个文武全才啊! 刘权生洞察人心的本事,天下无二,他从段梵境的表情变化中,洞悉了段梵境的心思,探手入空,微微指天,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段校尉莫以为权生危言耸听,要知道,天道幽远,变幻无常啊!” 段梵境抿了抿嘴唇,不以为然。 刘权生摇头一笑,拄案起身,走到段梵境身前,虚扶段梵境肩膀。 随后,两人对坐一案。 刘权生直视段梵境,眯眼道,“东周驱逐戎狄万里,战国七雄诛拿草原部族为奴,赢秦蒙恬打的匈奴不敢南下牧马,武帝麾下霍去病、卫青这对儿帝国双壁,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就连百年前的三国时期,国力衰弱,也曾有蜀汉降南蛮、东吴灭南夷、魏国灭北胡的壮举,两千年来,我华夏子孙的兵锋,可谓天下无双!” 就在段梵境不明所以时,刘权生慨然道,“纵观古今,两周亡于诸侯,赢秦亡于陈胜吴广,中原王朝的灭亡,无一不是内乱而起。段校尉,你真以为,除了大秦入境犯我国土外,我大汉便不会有兵乱了?” 段梵境顿时敏锐了起来,先是大惊失色,而后瞪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地下,难以置信地道,“大先生是说!这里,有人要造反?” 刘权生沉声问道,“当年百里氏叛逃,去年乐贰兵乱,虽然都有大秦的影子,可百里氏、乐贰哪个是大秦的人马?” 段梵境一时语塞,低头不语,两颊全是冷汗。 他眼珠骨溜溜的转了几转,满脸诧异之色,心如万马奔腾:大汉十二内卫,轮训素来在边境、在混战之地,当日天子遣他前来凌源这座中原城市,他虽然心有疑惑,但也未曾细细品究。今日,刘权生一语惊醒梦中人,倘若 此处会发生世族聚众谋反一类的事情,那么,他段梵境的责任,可谓重如泰山呐。 一时间,段梵境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汗如雨下,双手竟不自觉颤抖起来。 中原乱起,我段梵境若不能力挽狂澜,那么,我段梵境便是千古罪人呐! 段梵境是聪明人,刘权生更聪明,他一语点透段梵境后,故意坐而不语,留给了段梵境思考的时间,但也没有给段梵境更多的时间来继续深入探索。 见段梵境大汗淋漓,刘权生心中甚是满意,开始低眉问道,“五郡平田,段校尉可晓得?” “晓得,晓得一点。” 段梵境强定心神,磕磕巴巴地说道,“去年寒岁,京畿一直以来神出鬼没的大司农沈希言一鸣惊人,耗五年之功,成农家神卷《五谷民令》,其中均田与平田两条,便旨在丈量天下土地,重新计以分之,结合着少府赵于渊那本针对皇族的《未央典》,守岁过后,陛下便颁布诏命,今后‘受爵者封候不封地、有功者赏财不赏地’,土地一律归国所有,这条诏命,在两京掀起了轩然大波。” 刘权生继续试探,轻声细语,“那么,段校尉是如何看待陛下推行新政一事的呢?” 段梵境坦诚布公,毫不隐晦,“末将以为,《五谷民令》和《未央典》乃是有利于天下大统、基业万古的良方,不过,施政之初,会面临种种掣肘,特别是来自世族、皇族 、勋贵三方面的巨大压力,如果陛下能熬过去,那么,可换大汉百年强盛?” “不愧是久在天子身边之人,果然见解非凡。” 夸赞过后,刘权生对段梵境笑道,“不过,按照段校尉所言,我辈穷极一生追求之事,才能换得大汉百年强盛?” 段梵境单手环臂,另一只手拄着下巴,极为认真地道,“百年之后,我辈已经作古,百年之后的事情,我辈又怎敢断言呢?” 刘权生笑颦如花,他十分赞赏眼前这名少年的机警与见识,说话中都多了一丝春风和煦,“世族势大,新政推行,前路坎坷,我等需做好万全之策啊!” 段梵境陡然坐正,腰比松直,正色道,“末将愿提三尺长剑,了却君王天下事,杀世族、除豪强,纵使血流成河,在所不惜!” ...... 刘权生呆住了,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从段梵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刚直不阿、无惧艰险,眉宇间总有傲视天地万物的睥睨之气,就算前方三千大道尽坎坷,也有一腔孤勇,不惧万水千山。 不知怎地,刘权生深陷在自己对青春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年轻真的很好,有花不完的时间,有傲视天下的勇气,但年轻也是不好的,容易失足犯错,做事往往不计后果,一个不慎,便会酿下弥天大祸。 诚如当年的我,激进如疾风骤雨,一心想趁意气风发之年,挥马扬鞭,为 陛下荡平寰宇,开万世之太平。 谁曾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帝国积弊之深,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扭转。 寥寥半生,一回头,是非成败,转成空喽! ...... 稍倾,段梵境见刘权生坐在对面闷头不语,眉宇挑动,换了一个话题,说道,“陛下政令施行后,策令贵子为五郡平田令,专司华兴、彰武、辽西、赤松、方谷五郡平田之事,传闻,这一路,平田令路途颇艰呐!” “嗯!看来,段校尉并非莽夫,也是心系百姓之人。” 一句话说的段梵境报羞不已,微微低头,尴尬一笑。 刘权生转而说道,“段校尉可知,平田一事,究竟难在哪里?” “自然是世族!”段梵境接上了话茬,朗声道,“寻常市井百姓,能够勉强糊口,已经十分不易,又哪里来的余田呢?” 段梵境目光幽远,“四十多年前的那场旷世大战,良田沃土和诸侯留地,都被那些个世族一并夺去了,当然,世族里,也包括我段氏一族和您亲手覆灭的刘家。” “所以...。”刘权生哈哈一笑。 “所以?”段梵境仍不明所以。 “这些世族手上,可是有兵的呀!” 刘权生拍了拍段梵境健硕的肩膀,进一步深入点题,“世家子弟,如你这般军中为官的,怕也不在少数吧?” 段梵境虎躯一震,拍案而起,口中足可以塞入一个鸭蛋,“大,大先生是说,有世族将要举兵叛 乱?” 这个判断,远超段梵境的思维范畴,方才他只以为曲州的世族们会煽动百姓叛乱,可被刘权生这么一引,他心中更加惊骇。 曲州乃天下文华之首,曲州大小世族更是多如牛毛,这些世族的私兵相加,恐不下十五万,市井百姓被煽动蛊惑,自己凭借三千玄甲,或许还有斡旋余地,世族私兵装备精良、战力可观,若他们汇川成海。 自己,恐怕也只有以身殉国了! 未等刘权生回答,段梵境起身走到地图之上,左顾右看了一番,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 刘权生进帐以来,一直讲究主打个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的攻势,一番快人快语,杀了段梵境一个措手不及,正常谈话的节奏,始终把控在刘权生的手里。 不过,看段梵境此刻的神情,刘权生推测:段梵境肯定缓过神了,他已经走出了自己连吼带吓制造出来的压抑氛围圈。 换成一般说客,看到此处,必会做贼心虚,浑身冷汗,可刘权生没有,他依旧淡定自若,双目如炬,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甚至,他连身上的肌肉,都没有紧绷半下! 刘权生之定力,世人所不能及也! 第280章 动心忍性,一念长生(上) 秋纳百般凉郁,随云散入山海。 人比入帘风月,事了归雁霜天。 刘权生今日来此,同段梵境绕来绕去兜圈子,真正目的只有一个,把陛下遣段梵境来此的真正目的说与他听,以获得段梵境的无条件支持。 刘权生相信,三千玄甲在手,纵然遥在太昊城虎视眈眈的曲州江氏一族实力非凡,行事也得掂量着点儿。 刘权生更相信,曲州牧江锋在权衡利弊的这段时间,他有能力帮助刘懿建立起一支足以抗衡曲州江氏的庞大实力。 毕竟,他刘权生蜗居凌源城十余年,一刻都没闲着。 今日,刘权生和段梵境两人帐内密谈,刘权生连哄带骗,最后还是被聪明的段梵境看出了破绽。 可以说,刘权生此一行,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到底是一杯浊酒入帘风月,还是一拍两散归雁霜天,就看刘权生的了。 只见段梵境昂然而立,闪目一望,忽地一声豪笑,对刘权生说道,“大先生,您怕是多虑了吧?” 刘权生淡然笑问,“此话何来?” 段梵境顿了一顿,道,“晚辈看了看沙盘,整个华兴郡还有那么点儿实力借私兵谋反的,怕只有宣怀赵家了。可宣怀县地处宣涿大地,赵家离我几百里之远,先不说那点家兵有没有这个胆量同我玄甲军叫嚣,纵使起兵反叛,以那几百号人马,能不能杀到这里,还是两说呢!” 刘权生听罢段梵境猜测,亦豪爽大笑, “段校尉,又开始轻敌了不是?容我以宣怀赵氏为例,给段校尉算上一算。” 段梵境有些不解,便虚心拱手求教,“在下洗耳恭听。” 刘权生心中酝酿一番,添油加醋,缓缓说道,“宣怀县两仪八卦山宣斧门,段校尉可曾听说?当年赵遥师从宣斧门,二十啷当岁出山,拉起一百来草兵,勒以八斧,莅以威敌,硬是将试图起兵谋反的宣怀候压弹的不敢纵马出城迎战,最后憋屈而死。可见,若论单打独斗,这宣斧门的弟子,可比玄甲军士卒要强得多啊。” 段梵境撅了噘嘴,面露鄙夷之色,在他看来,天下精锐,唯玄甲军执牛耳者,这不是桀骜,而是实力带给他的强烈自信。 刘权生深知‘高官高冠、高车驷马,难向百姓低头’的道理,想来段梵境久在天子身侧,自然也养成了这种性格。 这种官家势大压人的风气,刘权生十分不喜,他决议打压一下段梵境的骄躁之气。 于是,他顿了一顿,愁眉重锁,故作关心地道,“江湖风水十年转,今日,宣斧门弟子,没有两千,恐也有一千吧?加上赵遥的家兵,随随便便凑足三千人马,不成问题。这些咱先不说,老而弥坚的赵遥,停在破城境界大半生,他手中的一柄大斧,段校尉,你挡得住么?” “我本领低微,怎打得过他?自然挡不住!” 段梵境备受打击,颓然坐在席位,但还是死鸭子 嘴硬,没有底气的说道,“老赵遥一个破城境的武夫,我虽力不及他,可还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我麾下三千玄甲,个个都是以一当百之士,害怕他一群江湖草寇不成?” 刘权生微微一笑,“哈哈!段校尉,你可知陛下为何要提醒你只可固守?” 见段梵境投来阙疑的目光。 刘权生昂然起身,单手指着地图,继续解释道,“华兴郡作为中原曲州最北之郡,北通薄州,薄州归我汉土后,华兴郡便成为通经北疆的咽喉要道,凌源县北有旧燕长城与凌源山脉,乃咽喉中的骨鲠。若有一日,叛贼一旦起兵,若想最快北投大秦,走陆路就必须经过凌源山脉,直插入薄州境内,以换取大秦军队的支援。” 刘权生沉吟道,“我闲来无事,思来想去,叛贼们除了北投大秦,还有别的选择么?” 谈起兵事,段梵境似个武痴,立即随之起身勾画,死死盯着地图,沉声道,“凌源城若攻之不下,叛军只能绕路牧州,但是,以叛军的实力和我汉军的驱驰能力,叛军根本无力绕路。若此,凌源县城就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十分之重要。” 说到此,段梵境心中‘咯噔’一声,随之胸口郁结大出,那种感觉,仿佛心口被压上了一颗巨石一般,让人喘不上气来。 难道,陛下早料到曲州会有兵乱?才派我来此战略要地驻防? 霎时之间,背上冷汗直淋。 若真如此 ,自己身上重担,可比千钧重啊! 从段梵境的表情变化中,刘权生看出了端倪,他知道段梵境已经想到了自己想让他想到的那层隐晦意思,心中不禁大喜。 既然鱼已上钩,剩下的,便是张弛有度,引鱼入网了。 刘权生旁敲侧击地道,“段校尉,镇压不臣,以助平田,这才是陛下派您来的真意啊!试想,五郡之中,可不止宣怀赵家一个出得起兵马的世族啊!” 刘权生微微指天,“要知道,老牌八大世族虽然在十几年前被江氏一族打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有余力。再说曲州江氏一族,其不臣之心早已路人皆知,聚兵谋反,就在咫尺之间。” 说到这里,段梵境的脸,更加阴郁了。 刘权生一声长叹,“不过,段校尉英明,一点就懂,方才所断竟与我不谋而合。试想,华兴武备将军邓延手下那三万老弱残兵,哪里顶得住破釜沉舟的数十万叛军啊?真到了那一天,还得勇武善战的段校尉出马,力挽狂澜呐!” 段梵境挺直腰板,肃然道,“有朝一日,国难当头,段某不敢惜身,必以死报国!” 刘权生轻按段梵境的肩膀,慨然道,“锦绣江山,有此热血男儿,何愁汉室不兴!” 段梵境恍然大悟,立即拱手相谢,“多谢大人提点,久久未能领会陛下派我来此之深意,此乃晚辈之过,晚辈立即调整布防,修沟筑坝,令士兵严加防范, 一日不敢懈怠。” 刘权生双手下垂,嘿嘿一笑,“那也不必,平松忽紧,如此反而令人生疑!” 这回,段梵境又迷糊了,疑惑问道,“大先生,那,那叫晚辈如何做才好?” 刘权生自斟茶水,说道,“若有反叛之人,怕早已探得此处虚实,若贸然布防,打草惊蛇,事情便更加难以捉摸了!” 段梵境此刻对眼前这位大先生,已经心悦诚服,于是虚心求教,道,“请大先生指点一二!晚辈洗耳恭听。” “兵法有云:将多兵众,不可以敌,使其自累,以杀其势。” 刘权生就兵论兵,以兵之道还育其身,道,“叛兵若少,咱们顺其自然即可,我方甚至可以主动出击,歼灭其于萌芽之中;叛兵若与三千玄甲相当,以玄甲军拔地为城的本事,固守一方自然也不成问题;可叛兵若多,岂是临时的一二道防线可以阻挡的?到时候,就要另寻他法?” 段梵境立刻追问,“请大先生直言不讳。” 段梵境这位少年校尉,已经完完全全地陷入到刘权生有心擘画的大网中,无法自拔。 ...... 想来人生,不也如此? 小时候,父母替你憧憬美好未来,你按照父母的意愿,努力奋斗; 中年时,老板替你勾画职业生涯,你为了囊肿的碎银,不敢懈怠; 老年时,子女替你安排老年生活,你为了后辈的未来,仍旧坚持。 最想要什么?什么才是真正的你? 世上少有人知! 待到真我时,恐是入土日了! ...... 书归正传,刘权生浓眉挑动,为段梵境出谋划策,道,“倒不如养精蓄锐、牟足精神,待叛军来到之时,与邓延将军的兵马尽数退入凌源城中,以玄甲军为主,武备军、郡兵为辅,三方人马四五万,固守坚城,敌人攻也不下,逃也不是。届时,陛下调遣一二边军回援,段校尉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叛军不攻自破尔!” 刘权生一声轻笑,“到那时,段校尉,你是大功一件,可与周亚夫比拟!” 周亚夫,沛郡丰县人。西汉时期名将、军事家,丞相,太尉周勃的次子。汉文帝时,任河内守,封条侯。文帝后元六年任将军,驻军细柳营,防备匈奴。治军严谨,迁中尉。文帝临死时嘱咐太子,如即有缓急,周亚夫可任将兵。及汉景帝即位,为车骑将军。景帝前元三年,以太尉身份率军平定吴楚七国之乱。五年后,迁丞相。 古人曾评周亚夫:周亚夫刚正之气,已开后世言气节者之风。观其细柳劳军,天子改容,已凛然不可犯。厥后将兵,不救梁王之急,不肯候王信,不肯王匈奴六人,皆秉刚气而持正论,无所瞻顾,无所屈挠。 周亚夫于西汉,有乾坤再造之功,今日,刘权生以周亚夫比之,对于段梵境来说,是莫大的荣耀。 不知不觉间,段梵境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段梵境啪地 一拍桌子,“彩!大先生,您不愧‘曲州三杰’之名!”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刘权生郑重地向段梵境抱拳说道,“平田一事难在世族,我儿殊同(刘懿字)虽尽力周旋,然事无必成之局,到时文若不成,激起一二麻烦,凌源乃至华兴百姓,可就要仰仗段校尉了。” 忽然担此大任,段梵境胸起惊涛,豪情满怀地拱手说道,“梵境愿唯大先生马首是瞻!” 第281章 动心忍性,一念长生(中) 达成目的的途径,有很多条。 有时候,驯服一匹烈马,不一定要鞭挞和骑乘,赢得烈马信任,和烈马建立感情,再加以循循善诱,久而久之,它也便归附你了。 不过,这是个技术活儿,不是谁都会的。 恰巧,这个技术活儿,刘权生是行家里手。 刘权生是个缓带轻裘的儒雅男人,纵使在数年前刚刚返回凌源城的牵衣肘见时,亦不屑于以武力征服人心,在他认为,以武服人、以势压人的征服,最不具有忠诚度,也最不得人心。 只有循循善诱得来的心悦诚服,才能形成最为强大的凝聚力。 而且,凭他三言两语便将周遭英豪尽入彀中,又何必大动干戈呢。 ...... 段梵境是天子的人,刘权生也是天子的人,只因刘权生与段梵境皆忠于天子,刘权生又才高一斗,所以,今日以后,段梵境隐约间又变成了刘权生的人,但归根究底,段梵境还是天子的人。 在皇族天家、豪族门阀内,逾越规矩是大忌,这一点,刘权生心如明镜,所以,他并没有劝说段梵境加入华兴一帮或者划分立场。 只要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信仰与敌人,这就够了! 要那么多嘴上的臣服与允诺,没有意义。 在此条件下,刘权生哪怕再多数一句,都属于画蛇添足。 刘权生拿捏尺度的本事,可谓极强。 这一行的结果,刘权生终归是满意的,虽然段梵境刚刚在自己的提点 下,才堪堪明晰了陛下遣他来此的目的,但好在为时不晚。 有了段梵境这个强力外援,纵使刘懿在五郡平田时,曲州江氏一族那些个魑魅精怪从中作梗,亦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情况已探、人心已收,此间事了。 刘权生与段梵境清谈了几句,又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番,便欲离去。 就在刘权生拱手转身之际,段梵境却一把拦住刘权生,言真意切地道,“大先生,晚辈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先生可否应允?” 段梵境并不如此前一般以‘末将’自居,而是以‘晚辈’自称,态度十分谦恭,这是他对刘权生这位隐士高人的认可。 刘权生心肝玲珑,轻瞥了段梵境双眼,猜到了段梵境几分心思,回首微笑,“段校尉但说无妨,只要我力所能及,必欣然从之。” “我玄甲军成军以来,虽多有征战,却生不逢时,既未与江湖高手对招拆招,也未同大秦虎狼决战沙场,更没有遇到过什么势均力敌的对手,不甚酣畅,实为我军将士一大憾事。” 魁梧壮硕的段梵境尽力收敛表情,却忍不住激动,只能低头拱手,颤声道,“素闻大先生文武双全,乃是济世良才,还请大先生能够亲自指点玄甲军一二,以求提升。” 玄甲军素来以治军严整着称于世,全军上到郎将、校尉,下到夫长、兵士,都是天子刘彦在边军和江湖里精心挑选的锐士,用百里挑一来形 容,一点也不为过,哪里用得着他刘权生指点一二? 段梵境临别说出此言的目的,其实很简单。 我段梵境尊敬你刘权生,这是一码事,但你刘权生以文胜我,我段梵境不服,这便又是一码事了。 文的不行,今儿个我便要以武会友,找回这个场子。 纵然你刘权生是致物境界,那又如何呢? 刘权生面如止水,揉了揉太阳穴,心中却暗想:段梵境这小子,胜负心还挺重,刚刚明里暗里拾掇了他一番,这边就叫嚣着来‘指点一二’。呵呵,看来,他这是要把面子从比武场上找回来啊! 到底应不应战呢? 倘若获胜,玄甲军没面子,倘若输阵,自己没面子。 一时间,刘权生陷入两难。 按照刘权生脾气秉性,面对段梵境的‘求教’,八成是要找个合理的借口,推脱掉的。 不过,就刘权生默不作声思索之际,段梵境在一旁玩了一次火上浇油。 他见刘权生沉默不语,自以为是刘权生慑于玄甲军的赫赫威名,不敢与之比试,他眼神一动、眉毛一挑,旋即放低了声音,以退为进,赧颜道,“常言道: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大先生一届文人,不擅武夫之事,又怎能对我麾下三千玄甲谈及‘指点’二字呢?倒是晚辈唐突了,抱歉,抱歉哈!” 临了,段梵境还不忘笑眯眯地加上一句,“军营将士,整日汗臭连连,实在不符大先生尊贵典雅的身份 ,晚辈这就送大先生出营!” 这番话,可以说是将了刘权生的军了。 松边尽日映秋风,阳光之下,军营一片树映影斜。 激将法虽然拙劣,但好好先生刘权生,还是心甘情愿地入了圈套。 刘权生看看段梵境骄傲狂放的模样,微微轻笑,伸手拿过一只从京畿长安那边运来的瓷杯,倒了杯凉茶,安静地坐在那里,自酌自饮。 也好,那就再杀杀你小子的锐气,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稍顷,刘权生莫名其妙地道了一句,“决战沙场,上赖上苍如天之福、下靠将士忠悃之心固然重要,还当有决死沙场的勇气和胆略,素闻玄甲军兵勇将悍,却不知道面对我这致物境界的文人,勇气和胆略如何呀?” 段梵境爽快道,“究竟如何,大先生,您一试便知啦!” 刘权生爽口答应,“好!想让我如何指点,一切全听段校尉安排。” 段梵境双眼滴溜溜一转,双掌对拍,“好!” 秋风劲急,战鼓催进。 段梵境组织兵马速度极快,不一会儿,校场之上,刘权生单人独立一旁,大袖无风自荡,人却静若处子。 三百玄甲卫士手持大盾、铁甲铮铮,个个体壮如牛,一声不吭地与刘权生对立,阳光映射之下,寒衣铁甲泛出阵阵精光,肃杀的气氛,瞬间弥漫全场。 一场精卒利兵对阵致物境文人的较量,即将拉开大幕。 段梵境手执令旗,在一旁 静立,腰板如松,傲然笑道,“大先生,此非生死较量,只是比武切磋,所以点到为止即可。您放心,我玄甲军将士们,手里有数,绝不会让大先生太过狼狈。” 刘权生双手负后,全然不惧,温声一笑,“那可真是多谢段校尉了!” 随后,刘权生目光远眺,一边等待着段梵境发话,一边神思远扬。 遥想当年,天家儿子夺嫡,三十万大军混战京畿,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我刘权生都没有说一个‘怕’字,今日,你三百玄甲便想让我束手? 呵呵,你们也太小看我刘权生了! 江湖夜雨十年灯,风往尘香花已尽,矢志,却不改! 段梵境见刘权生泰山压顶而不变色,嘀嘀咕咕一声‘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角色’,旋即大声说道,“以校场为界,若有一方被逼出界,则败。” 三百玄甲铁卫齐声高呼,“谨遵将领!” 段梵境转头看向刘权生,问道,“大先生,妥否?” “很好!不过!” 全场侧目。 刘权生大袖一卷,话锋一转,言简意赅,“三百人哪够?来一千人!” 全场哗然。 静数秋天,朗空万顷,带给人无比畅快豪迈的心情。 这种不冷不热的天气,用来练兵出汗,或是游览山河,最合适不过。 今日的刘权生心情亦是如此,舒畅而轻缓。 当时年少,初入官场,为了助陛下廓清庙堂,忍气吞声,卷入最不喜欢的夺嫡之争,开始宦海沉浮, 勾心斗角; 十几年前,天下世族大闹京畿,天妖案现世,自己剪灭世族之计潦草收场,为了养育刘懿,以图东山再起,忍气吞声,在屋漏地薄的子归学堂蜗居数载,艰难度日,郁郁而不得志; 七八年前,长安一把锈剑送来,锈剑之上,陛下一封讨逆诏洋洋洒洒,自己忍气吞声,筹谋多年,一朝端灭刘氏,自己落得了不好不坏的声名,换来了一地太平,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 现在,为助懿儿平田造福,忍气吞声,阴谋策划,勾连盟友,兄弟夏晴成残废,眼边浮生何匆促,深感痛惜还依旧。 刘权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既然忍无可忍,那便无需再忍! 正巧,今日,我刘权生,就不忍了! ....... 盘古开天,立天阵、地阵、人阵,以象三才; 太公封神,出直阵、锐阵、曲阵、方阵、圆阵,以法五行。 凡有结阵,无不合军聚众、激气凝力、化沙成塔、以少胜多,此四词十六字,为行军打仗结阵的四个境界。 第一重合军聚众,讲的便是依靠阵法将军士们聚在一起,起到明军规、同频共振的作用,打仗时也好做到统一号令,将军对士兵做到如臂挥使; 第二重激气凝力,讲的则是通过阵法来激发士气、提升战力,如三国时期诸葛丞相所创的八阵图,便是阵法提高战力一途的佼佼者; 第三重聚沙成塔更加高明,讲求因江为势、积石 凭流,通过指挥官合理的调配,使涣散或溃逃的兵士迅速集结,有一战之力,所谓衰兵必胜,通过聚沙成塔,偶尔能够挽狂澜于既倒,反败为胜; 第四重以少胜多,又被如今兵甲称为合击技,需要能力极强、精于此道的指挥官和训练有素、生死一心的士兵共同协作,经过百次千次演练,形成具有本部兵马特色的阵法,结成后的阵法往往汇聚军兵同心之力,裹挟天地间一丝玄奇能量,起到背水一战的效果,这里面的佼佼者,当属项羽和韩信这对儿冤家了。 远的不说,三国时期麴义组建的‘先登营’与高顺组建的‘陷阵营’,之所以能够以少胜多,军兵骁勇训练有素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还是因为这以一当十当百的合击技。 兵合成海,汇聚成一,齐击成势,一技成功,合击技也! 第282章 动心忍性,一念长生(下) 三军擂鼓,舞到酣处,气势如虹,势若千钧,真有气吞河岳之威。 一千玄甲军密密麻麻,人挨着人,盾顶着盾,在领军千夫长的带领下,一步一停,推向刘权生。 “好活儿!” 刘权生赞叹一声,摘下腰间酒壶,仰天豪饮。 这回,里面装的,是真酒! ...... 校场内,玄甲军中,领军千夫长一声豪喝,“结玄甲阵!” 玄甲阵乃玄甲军日常作战的普通战阵,讲究个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一声令下,一千人整齐划一。 只见第一排士兵下蹲立盾,将整个人都藏在了大盾之后; 第二排士兵起盾斜插在第一排大盾夹缝,以做二次防御; 第三排、第四排士兵弃盾持枪,从反斜面将长枪插入盾与盾之间的缝隙,以做攻敌; 第五排士兵用刀鞘抵在前排士兵的腰眼上,身体前倾,为前五排士兵加力,用以加固防御,五排之后的士兵们以此类推。 玄甲阵并不繁琐,即使是普通的军队,也能结成,不过,玄甲军士卒身体素质超绝,他们凝心聚力结成的玄甲阵,就是大秦的精锐轻骑冲阵,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传闻,数年前,一千玄甲军奉命前往骠越与大汉边境交汇处,接应一位朝廷要员归国,路途中,陡遇一伙万余人的山匪(后经查实,乃骠越士兵乔装假扮),情势危急,玄甲军结玄甲阵,将这位朝廷要员护在阵中,徒步向大汉境内撤去,一 万山匪持刀挺叉乱戳,张弓搭箭狂射,愣是没有攻破一千玄甲的战阵,被玄甲军徒步挺进三十余里,最后,安然归国。 玄甲军一战成名。 天子刘彦曾盛赞玄甲军,“天下坚阵,玄甲无双,破城武夫锋芒锐,难破玄甲半寸防!” 一千玄甲,步调一致,整齐划一,低沉着向刘权生推进,刘权生遥看走玄甲军向,活似一只歪着头的带刺乌龟。 刘权生心中腹诽,不屑一笑,“武人下境十人敌,中境百人敌,上境千人万人敌,我好歹也是个致物境界的文人,段梵境啊段梵境,你小子用一个普通阵法就想困住我?太过自大了吧!” 想罢,刘权生将葫中酒一饮而尽。 见他双目精光绽放,将酒葫芦摘下扔出,酒葫芦溜地前滚。 随后,刘权生充分吸气、调节呼吸、全身放松,轻飘飘地前跑两步,找准了契机,左脚轻踩葫芦,借着葫芦滚动带来的微弱力道,身体一下便飞了起来。 如一片羽毛,又如同逍遥仙人,无尽潇洒,卖相十分好看,引得围观将士一阵叫好,一些军士说笑道,“咱要是有这般手艺,还当个啥子兵啊!卖艺都能赚他的衣满钵满!” 事后,刘权生自己也利落大方承认,踏地登天和踩酒葫芦登天,都是一样的结果,而他当时之所以耍这一手,仅仅只是为了好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风和日丽好时分,花去叶残秋意深。 万 千姿态掩不住,徒留仙人俯众生。 不过,玄甲军可不是江湖跑马或者不入流的甲士,他们在长安城驻防,又常年在边境厮杀历练,什么样的神仙他们没见过,自然没有被这一幕所吓到。 整支军队,犹如无声的钢铁洪流,忠诚地执行着千夫长的军令,一往无前。 领军千夫长在严丝合缝的玄甲阵中,冷静地观察着场中局势,当刘权生从空中潇洒飞来之时,他立即大喊道,“左中三,陷!左后三、左前三、中中三,刺、插!” 天下兵马的指挥方式,虽然迥然各异,但归根究底,大都殊途同归。 依照常理,大汉军阵,素来分为三三九宫之势,千夫长方才呼唤的‘左中三’、‘左后三’、‘左前三’等名词,呼唤的,便是千人方阵中几个不同方位的兵马,负责相应兵马的百夫长得到命令,便依令行事。 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玄甲军士兵得令以后,迅速各自行动,只见左边中段三排士兵,立即蹲下,变抵盾为举头抗盾,将整个身体全部藏在了大盾之下。 说时慢那时快,玄甲军左边中段的三排士兵前脚刚刚蹲下,刘权生行如流水,飞流直下犹如神助,后脚已经凌空杀到。 这半空中的翩翩书生,本想在千夫长方才下令时,寻声测迹,于万军之中直取敌方大将,来他个速战速决,震翻全场。 可他在腾空行进之间转念一想,这样做,不妥, 也不爽! 自己儒家出身,素来不喜动武,只爱以理服人,之所以答应了段梵境‘指点’的请求,就是要好好的、仔仔细细的、认认真真的拾到拾到年轻人,让他们戒骄戒躁,永远保持谦虚进取的精神。 所以,这一次,刘权生选择了霸道。 见他仅仅轻瞄一眼,身影从天际闪掠而下,便精准地倒落在左中三处,轻飘飘站在士卒顶起的大盾之上,右手背后,风采卓绝。 立定,刘权生袖袍鼓动,动心忍性,左手五指舒展成印,脚尖轻点,身体微微离地,一个透明色的‘忍’字,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其手中,刘权生当空一叩,但听‘砰’地一声,气势并不算雄浑的‘忍’字,骤然砸到了盾牌之上。 仅用三分力道的一掌,只让那三排成方的士兵们微微浮沉了一下,微微传出一道道低沉的闷响声,便再无他果。 段梵境见此,嘴角勾勒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大先生,不过如此啊! 刘权生掌风落下之后,领军千夫长立即下令,左后三、左前三、中中三的士兵立即衔接,四面八方的无头枪杆,如潮水般向刘权生刺了过去,刘权生双手互换,轻催掌风,轻踩脚下盾牌,再次借力,一个锦鲤翻身,抽身转走,四方涌来的无头枪杆儿,没有伤到刘权生分毫。 领军千夫长十分谨慎,见刘权生再次腾空,立即高声呴吁,“防!” 四块儿蹲下的士兵立即复阵 ,不过,这一次,刘权生却并没给玄甲军那么多机会。 他锦鲤翻身之处,恰是玄甲阵中央,一瞬间,刘权生在半空中长衣飘飘,心念大盛,气势猛然高涨,双手齐动,在半空中结成各种字体的“忍”字,在空中传出诡异的无形波动。 这股强烈的波动,令在场所有人感到了一丝惶恐,周围一道道目光顿时投射了过来,段梵境也忍不住的咽了一口唾沫,目光惊惧的看了不远处的刘权生一眼,强自定下了心神。 恰在此时,刘权生水灵般的眸子对着段梵境射去,嘴角噙着不可名状的微笑。 而后,刘权生左手伸出两指,指向玄甲阵最中央四块儿盾牌的缝隙,结成的字仿若通灵,排列成行旋绕刘权生半圈后,唰地向那缝隙飞扑而去,有如千卷文书压顶。 刘权生微笑道,“嘿!掀了你的王八壳!” 段梵境心中‘咯噔’一声,紧皱着眉头:糟了,刘权生找到玄甲阵阵眼了! 无边的‘忍’字,汇聚成海,如决口的大潮,泱泱涌向缝隙之处。 砰!砰!砰! 一点崩溃,全局皆空,一连串的炸裂之声从玄甲阵正中央传出。 随着低沉的爆裂声音突兀响起,一股强烈的气息,从玄甲阵中央爆发奔涌而出,位于正中央的玄甲军士兵被轰到了外围,九宫四围之兵,则被轰到了边缘,最外围的三层士兵,直接被轰出了校场之外,淘汰出局。 段梵境略感恍然 ,原来,刘权生第一次凌空出手,仅仅是做试探和松懈玄甲将士之用,第二次凌空全力一击,才是杀手锏。 段梵境倒吸一口凉气,这要是放在战场之上,玄甲军早已全军覆没了。 不过,刘权生未下杀手,身强力壮的玄甲士兵们虽然倒飞出去,却并无几人伤亡,倒地呻吟了片刻,又复起身。 近半玄甲军被刘权生这一击轰出场外,校场中顿时宽敞明亮起来。 刺眼的阳光从天际倾洒而下,玄甲军带来的森森寒意,被温暖渐渐覆盖。 刘权生稳稳立于校场中央,脸颊上浮现一抹动人微笑,对段梵境点了点头。 段梵境回以尴尬一笑,心中暗想:这人,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不过,这也为段梵境敲响了警钟,轮训驻防制度虽然让玄甲军久战沙场,形成了强大战斗力,不过,连战连捷的胜果,也让玄甲军一定程度上滋生了傲慢轻敌的心理。 今日,刘权生一击打醒梦中人,玄甲军的这股风气,是该杀杀了。 ...... 校场之上,玄甲军领军千夫长率先回神,他大声下令,呼喊结阵,不少士兵们匆忙起身,向千夫长集结,意欲重整旗鼓。 大意轻敌,此时,想用出玄甲军的合击技‘上善若水’,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玄甲军领军千夫长钢牙一要,率先抽刀,大喝一声,“将士们,为了玄甲军的荣耀,杀!” 五百玄甲,向刘权生呼号而来。 看着 场边鼓重重、喊声阵阵,刘权生温和一笑。 军人,首要有血性,玄甲军败而不馁,仍提刀冲杀,就血性这一点,玄甲军堪当大汉各军魁首。 刘权生轻咳了一声,五指缭绕,悦动翻滚,轻声道,“人有所不忍,而后能及其所忍!” 五指悦动之下,一个超大的‘忍’字,虚空融在刘权生头顶,刘权生轻轻道了一声‘去’,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军营。 待刘权生其人走后,那个留在原地的‘忍’字仿佛没了支撑,行冲如薄薄怭怭雾,落地似重重叠叠山,整个校场,被轰的尘土飞扬,空无一物。 孤身出入玄甲府,将群‘龟’手到擒来。 天下名士成群,孤胆儒生,唯刘权生而! 回程途中,刘权生力有不逮、脚步虚浮,不小心碰到个石子,差点卡了个跟头,他心里想着随遇而安,索性便随了石子的性子,身形跟着一歪,把自己‘摔’到了不远处的草垛之上。 自顾自美滋滋地躺在草垛上,刘权生深吸一口气,略运内息,只觉四肢虚浮,心念混散,使不出半分劲来,应是方才用力过度,倒是气血两虚。 无奈一笑,刘权生用嘴撬开了葫芦,小抿了一口市集上买回的廉价白酒,放空身心,闭眼晒着暖阳。 我的师傅东方春生曾说:水到绝处是风景、人到绝处有逢生,我刘权生前半生大起大落如江潮,今天一吐胸胆,也算是势从千里、直入江中了。 这滋味儿,舒坦,舒坦啊! “哎!人必有容,德乃大;心必有忍,事乃济,今日没忍住,显露了实力,看来,以后又会有麻烦喽!管他呢,让世人知道懿儿有个致物境界的爹,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山前无路,我下水!哈哈哈! 阳光晒得刘权生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中,一股清流涌入心头,让他心脾俱欢,微风好似仙人柔顺的手,抚摸着刘权生的双颊,天灵中一道道神识掠过,天人合一。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今日,刘权生释怀半生积郁,得入长生! 第283章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上) 幽谷底、高山岑,寒栖野雀、南风余凉。 刘权生如愿以偿,在草垛上睡了个通透。 一觉醒来,昨天和今天已然融为一体。 千里之外。 在长秋暮色之下,一处野山高岗之上,一名地阁方圆、眉清目秀、挺鼻如峰、青衫斜剑的年轻书生,坐在峰尖之上,面北观天,面无表情,十分冷漠。 似血的残阳,透过如薄纱般的轻云,映照在年轻书生的脸上,显得他有些冷峻和嗜血。 若上前细看,年轻书生双眼赤红,面前摆着一卷古简。 古简看起来已然经过千年的岁月侵蚀,略显残破,古简首页,‘血祭’两个大字赫然在目,但见‘血祭’两个字如养肥了的小猪崽,油光锃亮,字中的红色墨液如慢慢涌动的溪水,来回翻腾让人一见之下,便会心生无边恐惧。 有《血祭》在的地方,这名年轻书生不猜便知,乃江瑞生是也。 ...... 当日,江瑞生在赤松郡的白山黑水间被斥虎死士申刺成重伤后,便被忠诚的夏侯管家带回了曲州。 死士申乃斥虎十二死士之一,剑法刁钻,出手狠辣,在他的奋力一击之下,江瑞生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初回曲州,江瑞生四肢僵直,脸上布满了阎王的印记,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两眼无力地闭着,呼吸十分微弱,气息只出不进,已经说不出话来,显然,他已经到了弥留人间 之际。 这要是寻常人家或者是普通高官的子弟,肯定回天乏术,家里准备收拾收拾,预备哭丧开席了。 可是,江瑞生作为权倾中原的曲州牧江锋的独子,江锋自然不允许自己无后。 于是,江锋动用了所有他能动用的江湖势力,在大汉九州撒了一张大大的网,广而告之,寻找灵丹妙药和隐世高人,但天所不允,帝国皇室一心想要除天下世族而后快,又怎会放过这样一个让独霸曲州的江氏一族断子绝孙的机会? 在天子刘彦的授意下,长水卫借着茫茫月色,将‘不许受聘江氏一族’的消息,传遍了大汉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夜晚,你都会看到长水卫扒上了某个江湖帮派的墙头。 刘彦的这一举动,让天家皇室和曲州江家的关系,更加疏远,也为日后江锋恼羞成怒公然自立成王,埋下了祸根。 言归正传,总之,江锋重金求贤医子的心思,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最后,还是江锋他爹江苍爱孙心切,孤身悄然前往西域,花了十万金之数和数千匹中原骏马,方才求得了一位隐士能人,破例出山,为江瑞生续了命、还了魂。 江瑞生这才得以重获新生。 没人料到江瑞生率领江家一千精锐,会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辈杀得落花流水,这一点,就连有‘小诸葛’之称的蒋星泽,都没有料到。 而江瑞生的失利,不禁使江氏一族威望大跌,更产 生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江锋原定扩建私军的计划彻底落空,一些原本已经允诺支持江家的曲州豪阀,纷纷闭门谢客,采取了观望状态,同时,江瑞生跨境杀人的举动,也让长安那边儿对江锋的不满,到达了极点。 江家花了大气力、下了大血本,将江瑞生救活,自身却大大伤了元气,这让江锋大动肝火,怒火如涛。 江锋没有能力将这股邪火直接撒到天家身上,作为暗下黑手的斥虎帮,自然承接了江锋的滔天怒火。 于是,作为报复,江锋命蒋星泽大肆雇佣江湖草莽,重金搜罗斥虎帮密探的信息,一旦得到斥虎帮的消息后,便亲自带兵,予以剿灭。 为了杀一儆百,江锋命人将诛灭的斥虎帮死士头颅砍下,用细绳串成了串儿,挂在了太昊城头上。 这一招管不管用咱不知道,反正,太昊城内小儿夜啼的声音,几乎消失不见了。 不到一个月,斥虎帮安插在太昊城周围和方谷、德诏两郡的斥虎势力,被江锋铲除殆尽,两郡斥虎死士的触角,无奈之下缩回了华兴郡内,斥虎帮在方谷、德诏两郡,再无立足之地。 ......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隳百兽,杀豪杰,道自来也。” 暮色之下,江瑞生孤身一人,默默念着《血祭》箴言,随着箴言念毕,他的双眼不再赤红,按照夏侯流火当日 太白山上所预言,江瑞生应是入了致物境界。 《血祭》功夫说来简捷,做起来却极繁复,说的直白些,就是不停地杀人、杀百兽,炼化其精气为我所用,杀的越多,炼化的精气越多,境界就越高。 能在短期内大成,不得不佩服江瑞生的恒心和毅力。 至于这入境的背后,江瑞生到底杀了多少人与兽,到底造了多少孽。 怕只有江瑞生自己才知道了。 ...... 古来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事任既重,为怨实多。 江瑞生并没有为自己的赤松郡失利而羞恼,反而沉浸在入境致物的欣喜。 一丝冷风吹过,江瑞生骤然回神,眉间杀气突然浮现,双瞳寒气逼人,“古人云,孤山草漫漫,谁可倚东风?” “致物境界在我手,我既是东风!” ‘爹’死后,我便没有了家,没有了家,便没有了依靠,生逢此世,弱肉强食,如今,我江瑞生变强了,我,便是我自己的依靠。 江瑞生独坐山巅,如坚强生长在夹缝中的野草,勇敢而孤单。 这样的人,一朝得势,不是大善,便是大恶。 一缕清风划过,一名素巾裹面、身材高挑的男子,踏风而来,站在江瑞生面前,风尘之色显然,看样子,应与江瑞生年纪相仿。 闻到来人,江瑞生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来者双手负背,中气十足,对江瑞生笑嘻嘻地道,“哈哈!不愧是江大少爷,好气魄 啊!” 江瑞生并没有理会来人的打趣,反而自顾自说道,“呵呵!极乐丰都,神秘莫测,传世文献极少,传说极乐丰都是阴阳家一脉,以西汉末年扬雄所撰《太玄经》为圣典,初时以推测人命、篡改人命、玩弄人命为乐,后历代家主揉合儒、道、阴阳三家思想,研习出一套操纵傀儡的秘术和一些五花八门的邪术。当年我爹谋划曲州期间,因杀戮征战,为极乐丰都提供了大量尸体,用以实验探究,极乐丰都为感谢曲州江氏,遂臣服我江家。” 年轻人双眼一眯,往江瑞生旁边一歪,精神显得有些倦怠,他眉宇一挑,不悦地道,“大好的暮色,说这些干嘛,晦气。” 俩人好似多年的老友,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江瑞生微微打量了一番来人,薄唇微挑,“这几年没了尸体,极乐丰都对我江家的统治,可是有些不服呢!我说的可对啊?司徒象天?” “对!对对对!江大少爷说的话,哪有不对的道理?” 眼前之人,正是极乐丰都少主,司徒象天。 极乐丰都少主司徒象天嘻嘻哈哈,如一条蠕虫般,在地上拱来拱去,最后,歪坐到江瑞生对面,笑道,“不过,人有对错,事可没有对错,秘法,更没有对错。除了我爹和我,先前的历代家主,可没有拿这些秘法害过人!江大少爷口中所说的邪术,自然不存在了!” 司徒象天指了指江瑞生, 眯眼道,“就如你现在修习的《血祭》,原本只是用来治疗血热病和肾虚精亏的,经过数代改良,居然成了奇功妙法。哈哈!造化弄人呐!” 见司徒象天没有并回答极乐丰都对江家的态度,反而说起了玄而又玄的大道理,江瑞生也不做太多纠结,直视司徒象天,道,“传闻,你爹已经活了一百五十岁?” “可不!” 面罩之下的司徒象天嘿嘿一笑,隔着面罩都能感觉到,这抹笑容邪魅而又迷人,“我大汉桓帝在时,父亲他老人家便在;曹操称魏王,孙权称大帝,他也在;三国一统,他又在;大秦、大汉双雄争霸,他还在!哈哈,如今之人竟可寿比彭祖,你说奇怪不奇怪!” “活了一百五十年,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江瑞生揉了揉额头,微微一叹,“也是够悲哀的!” “哈哈!父亲能延年益寿,便不悲。况且,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爹还是我祖父、曾祖父,管他呢!” 司徒象天打了个哈哈,转而笑嘻嘻地问道,“江兄可曾听闻我极乐丰都的移骨换髓之术?” 江瑞生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他其实不想知道的,因为,他从‘移骨换髓’四个字中,已经猜到了结果。 “不知也无妨,今日叫你知道知道,长长见识!” 司徒象天嘿嘿一笑,喜气洋洋地说道,“一百多年前,父亲参悟阴阳五行之变,结合着神医华佗‘刳剖腹背,抽割积聚’ 之能,钻成移骨换髓之术。说白了,移骨换髓便是当人在机能老化、寿命将尽之时,甫至亲至爱之人的筋骨血肉、精神气脉纳为己用,保证自己血浓骨健、筋康肉莹,多姿润腴,从而延长寿命。” 江瑞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同情地瞥了一眼司徒象天。 你摊上这么个爹,比我难啊! 第284章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下) 俗话讲:处处都有好风景,家家有本难念经。 ‘移骨换髓’本事医用重病患者之法,但在司徒父子手里,绝对堪称邪门歪道中的邪门歪道,这种功法在老司徒手里的主要作用,便是当他老之将至、身体机能严重退化时,将他直系后代的血肉骨髓移植到他的体内,从而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 虽然手段有违天理人伦,但长生不死这个巨大诱惑,谁又不想呢。 而说白了,如今的司徒象天,就是他爹养肥了准备杀的肉票。 江瑞生有一个半路寻他的生父,还有一个和他意见向左的兄弟刘权生。 司徒象天就更加奇葩了,他有一个养着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要他命的爹。 这对儿难兄难弟,因为同样的辛苦遭遇凑到一起,注定有很多故事要讲。 ...... 野山之上野果甚多,司徒象天随手采摘既食。 随着暮色降下,司徒象天灵动的眸子里,闪出了浓烈的悲伤。 他从懂事起,便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在无法挣脱枷锁的前提下,他渐渐学会了随遇而安,所以,他活的比任何人都潇洒,比任何人都快乐,他看谁不顺眼,便将他杀了,对谁有好感,便与他把酒当歌,即便这个人是极乐丰都的敌人,他也毫不忌讳,五行我素。 他任性,但他潇洒,他潇洒,但又悲伤。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亲想要回所予,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父亲,极乐丰都 的主人司徒乔溪,对这些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他却选择了视而不见,任其放纵。 毕竟,司徒象天能有一个好的心情,有益心肺功能、延缓衰老,这可以让司徒象天的‘药效’,在使用时发挥到极致,他司徒乔溪也能沾沾儿子的光,多活几年。 ...... 最后一缕暮色,映照在司徒象天的脸上,他凝视着晚霞落脚之处,喃喃自语,“一个儿子,可以延长父亲三十年寿命呢!这何乐而不为啊?” 江瑞生双手微微动了动,冷峻道,“英雄者,不惑于心、不困于行。如果你爹是个好爹,那就悉心伺候着,如果不是,那弃之也无妨。司徒象天,这个道理你不懂?难道你还信奉儒家那一套父父子子的歪理?” 司徒象天认真地点了点头。 江瑞生无奈摇头,“你真是,迂腐的家伙!” 司徒象天眼中悲伤一转而逝,他拍了拍江瑞生的手,美滋滋地说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江兄,抛开骨肉亲情,‘移骨换髓’之术,才是妥妥的长生之道啊!” “那你呢?司徒兄?你也要做司徒乔溪的筋骨血肉不成?” 江瑞生明知这个问题的结果,却还是选择小心地问了一嘴。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心中期寄司徒象天能给出不同的答案,因为,天下间悲苦的人,有他一个就够了,他不想再多出来一个。 司徒象天听到此问,一闪而逝的悲哀从他眼中划过 ,却被江瑞生不经意间捕捉个正着,江瑞生心中大感遗憾。 只听面罩下的司徒象天嘿嘿一笑,脆生生道,“我嘛!生而为子,自然要尽尽孝道喽。你想啊江兄,没有他,哪来的我呢?嘿嘿。” 临了,司徒象天不忘笑呵呵地补上一句,“这是命,得认!” 江瑞生没有利用心中这一丝悲哀大做文章,反而略低额头,落寞地说,“生死相依原有命,老了就该老死,活那么久干嘛!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司徒象天纵声朗笑,笑声引得空谷久久回响,“哈哈哈!江兄明知故问,活的长久,自然是为了追寻无上通玄了!” 江瑞生撇嘴冷笑,“人人都想成就大道,回首望处,古来通玄者,又有几人呢?” 一抹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司徒象天侧视日暮,活泼的性子安静了下来,神游万里,“谁不想活得久一些呢!取修长生之道,得康羽化之体,或通玄成仙、或立地成佛、或化身成圣,此三教九流之人毕生之大愿。” 江瑞生继续鄙夷地无情嘲讽,“是灰比土热,是盐比酱咸,不是那块料,一万年也不能羽化成仙,是那块料,几十年也能通神,三国战神吕布吕奉先,未到不惑之年,不也入了通玄么?” “场面话人人都会说,可世间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真要在自己身上见人见事了,就不会如此了吧!” 司徒象天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十 分普通的脸。 他忽然转头,定睛看着江瑞生,“就拿江兄你来打比方,若有朝一日,你大仇未报,即将人死恨消,恰有此法可助你未竟之事业,你可愿意?” 江瑞生愣了愣神,他,扪心自问,自己是愿意的。 一时间,他心里面更加同情司徒象天,于是低嗔了一句,“你倒是贴心!一心想做那孝子贤孙,不管自己生死。” 柴门吠犬,寒蝉凄切,两人东扯西扯,聊着聊着,夜色缓降。 司徒象天准备了些柴火,江瑞生打了两只鸡架火烤起。 孤峰之上,亮起一道明光。 江瑞生入境以后,自己再不用不人不鬼地吃生肉喝生血来强化修为,这对于他来说,是近期为数不多的一件幸事。 江瑞生用剑片着烧鸡,轻问道,“赤松郡讨回来的那三十多名郡兵,用的可还好?” “精气十足,比起我家那些老弱病残,这三十副傀儡,自然好!” 司徒象天手里拿着鸡腿,一边大块多赢,一边拱手谢道,“这要是有酒,我非得敬江兄一樽,以谢江兄美意。” “算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吧!” 江瑞生美滋滋地抿了抿嘴唇,挑眉问道,“不过,话说,你极乐丰都做这么多傀儡干嘛?” “也不瞒江兄,我极乐丰都一派入门要求极为严格,加上修行偏门儿,正式门人至今还不过百,加上雇佣的一些江湖护卫,也不过千余人而已。” 江瑞生深以为然,“阴阳家所学 之术玄而又玄,在九流中门徒不多,极乐丰都是阴阳家的分支,所学更加小众,门人不多,也属正常。” 司徒象天顿了一顿,抓起烧鸡,囫囵吞枣道,“所以呀,有些探墓倒斗、杀人越货、险境求财或者试验研究的事儿,我们都会躲在远处,让傀儡去做,极乐丰都门人珍贵,保命要紧嘛!哈哈!” 江瑞生显然极乐丰都的傀儡十分感兴趣,对问,“你在赤松界碑处击杀炼成的三十具傀儡,抵得上何境修为?” 司徒象天揉了揉额头,估摸着给出了答案,“嗯...,这还真不好说,傀儡无神无识,只能继承原主生前体质,运气好的情况下,才能炼化出神识具备的傀儡,你给我的这三十具,大概能抵得上一两名倒马境的武夫吧!” “也不错啦!” 江瑞生言语中明显有些失望,随后笑道,“他们跟着我在赤松郡杀了那么多人,回去了也是个死!还不如送给司徒兄炼制傀儡,用的好了,还可再谋些福利。” “哈哈!希望江兄可以永远这么大方。” 司徒象天吃饱喝足,一边扣着牙缝,一边眯眼道,“虽然我和江兄情投意合,但,今日江兄约我来此偏僻之地作甚?不会只想聊聊天、叙叙旧吧?” 江瑞生微微坐正,面露笑意,毫不避讳地道,“兄弟,我们谈一桩生意,如何?” 司徒象天大咧咧地说道,“亲兄弟明算账,江兄先说报酬! ” “第一,事成以后,我手里这本至宝《血祭》,还给你司徒象天,这可是已经吸尽了人间精血的神卷,较之前司徒乔溪上贡给我爹时的无字天书,可谓天壤之别,修炼起来自然事半功倍。至于你司徒象天是把这本《血祭》上交给你老子,还是留作自用,那我便管不着了。” 江瑞生把《血祭》摊在了两人中间,缓缓展开。 竹简中,除了最开始所记十字箴言外,密密麻麻地浮现出不同的野兽,加起来,足有几百种,它们一个个在血红色墨线的勾勒下,生龙活虎地活动着,竹简最后,一个人形安静地躺在那里,不知道是哪位世间豪杰。 “拿来吧你!” 司徒象天微微一笑,伸手去抓,却被江瑞生一把扯过。 江瑞生单手掐着《血祭》,对司徒象天嘿嘿一笑,“怎么,没做事,就要报酬?” “我怎么知道做了事会不会有报酬?”长相一般的司徒象天重新戴上面罩,眉开眼笑,样子极其无赖,“谈生意嘛,总要先付些订金的啦!” 江瑞生打量司徒象天许久,终于把《血祭》扔给了司徒象天,故作大方地道,“看在你每次都说话算话的份上,这次,我先付订金。” 看着手中《血祭》,司徒象天欣喜不已,“有了此成卷,按图索骥即可,大可不必杀戮无辜生灵。可惜可惜,与我修炼的功法对不上路子,不过也算是个一大幸事了!” 江瑞 生问道,“那你觉得,被你杀掉的生灵是罪有应得?” “呸,无病呻吟,下贱!”司徒象天哈哈一笑,看着江瑞生,“第二呢?” 江瑞生目视远方,山岭秋深不留,一片黑云隐山,再无白塔晴云、桃花源头。 冷到极致的声音,从江瑞生的口中,入司徒象天耳,“你帮我杀了我弟弟刘权生,我帮你杀了你爹!如何?” “杀人至亲至爱,断人骨肉血脉,这可是人间大忌。要遭报应的!” 司徒象天双目流转,飘忽不定,眼中悲伤、犹豫、喜悦、迟疑等情绪交织错综,犹豫不决。 江瑞生坐在原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壶酒,递到司徒象天眼前。 司徒象天踌躇良久,终于抬头直视江瑞生,结果酒壶痛快豪饮,嘿嘿一笑,“得加钱!” “好!” 对于往日只以书信交流,今日方才见面的司徒象天,江瑞生也没有把握说服其为己所用,听到司徒象天近乎玩笑般的言语,再看那坚毅的眼神,江瑞生终于吃了一颗定心丸,又拿起一只鸡腿,举到了司徒象天面前,“那就,一言为定?” 司徒象天犹豫了一下,没有接过鸡腿,反而自顾又扯下一只鸡腿,同江瑞生的那只鸡腿交叉对错,嬉笑道,“一言为定!” “我一直是个很孤独的人,没有认得你的时候,我一个朋友都没有。” “我本来也没有一个朋友!” 两个没有朋友的人,成为了朋友。 第285章 晚来风急,夜雨兼程 汉历十月初七。 晚来风急,初冬的冷意,已经弥漫开薄州全境。 为了帮助寒枫寺修缮寺庙,平田军二百骑已经在这里耽搁了月旬。 为了方便抗土搭墙,一个月里,平田军将士们个个卸下铠甲,赤膊上身,下穿粗布麻裤,脚踏自编草鞋,整日在寺庙里挥汗如雨。 很多平田士卒一边干活,一边自嘲,“这不是又干回了老本行了么?” 好在,在这里干活给军饷,酒肉也管饱,所有的士卒们也没有什么怨言。 经过终日苦力,将士们的肌肉得到了充分的锻炼,足足壮了一圈。 同时,相互融合之下,他们也更加团结协作起来,原本好几方势力聚集起来的平田军,已然混为一体,刘懿倒是乐得如此。 迈入破城境界的小娇娘乔妙卿,算是突破了武夫的天堑,从此心生一念,功夫突飞猛进,在寂荣的喂招下,手中《凤翥剑》终于小有所成。现在的小娇娘,比起刘懿的亡故恩师死士辰,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多点开花之下,刘懿这边,就显得有些惨淡了! 人家都说是龙珠汲取天地精华,化为自用。 刘懿倒好,在寒枫寺折腾了一六十三遭,只用龙珠学会了一招龙吸水,除了会用珠子吸点酒中精华外,再无他能了。 每每提及此事,刘懿总是悲伤逆流成河。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刘懿自悟的这招龙吸水,可以不受每月初七的限制,只要脑瓜子插进 酒坛子里,想吸就吸,想放就放,完全收放自如,这也导致每次喝酒他都不醉,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在一次聚餐用饭之时,刘懿笑称自己一败涂地,一个月里,连操控龙珠的皮毛都没有学到。 寂荣对刘懿的自嘲却不以为然,他说道,“欲驾神物,必要神人,据本僧推测,若想使用龙珠汲取天地精髓,必须要成为入境文人,在未入致物境界前,若能唤起道家功法紫气东来助你,也不失为一妙法,不过,紫气东来日常只可以开启灵智、畅通神思,不到生死关头,想让它出来护你,太难!总的来说,你要想让自己的修行一日千里,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先入致物境界,以小施主你的天赋,致物境界,近在眼前啦!” 刘懿只当是拊循,拱手言谢。 拿了人家寂荣大师两件镇寺之宝,妙卿也已经心生一念入境破城,此行已经很满足,若再奢求一些遥不可及的东西,就有些贪得无厌了。 ...... 今日,风和日丽,正猫在玄机塔内独自看书的刘懿,忽然收到了其父刘权生的来信。 他本以为这次的来信,又如往常一样,简单地报一个平安就算了事。 可当他打开信封,展开信纸,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帘,他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 信中,刘权生详细地说出了近期发生在华兴郡的几件要事,特别是刘兴搅和凌源城还有刘权生孤身赴玄甲营两件事 ,更是细之又细。 在来信的最后,刘权生洋洋洒洒为刘懿分析了天下大势和曲州局面,嘱咐他莫要沉沦在安逸的生活里,要尽快处理好赤松郡的相关事宜,返回凌源城,迅速完成五郡平田的大业,以免迟则生变。 一封信读罢,刘懿独自站在玄机塔上,扶案北望,一丝寒风入体,他格外清醒,渐渐陷入沉思。 父亲老成持重又兼顾机变灵活,素来不喜长篇策论和高谈阔论,平日里对自己都是言传身教,以实地勘察学习和自悟为主,对于自己受领的五郡平田一事,更是少有干预,自己率兵北出以来,一应决策尽出己手,父亲仅为自己守好大本营,便不再多问他事。 今日,父亲出奇地发来一封长篇大论,想必,父亲应是洞悉或察觉到曲州局势即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大变化,才要自己速速返回。 冬风料峭,刘懿跪坐在玄机塔的小窗下,低眉细嗅熏香,反复琢磨着其父刘权生的来信内容,不自觉有了一丝丝顿悟。 他开始陷入冥想,将书本上关于曲州的一些记忆,串联成线。 二十多年前,刚刚登基的天子刘彦,雄心勃勃,一心欲建立不世之功,在所有的施政策略上,均大开大合。 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差人请当时已经心灰意冷退隐江湖的东方春生出山,探寻天下山河,东方春生不负众望,历时三年,访遍茫茫河山,着下《九州山水 图》,天子以此为纲,重铸九州,开启了地域管理的新时代。 划分九州时,天子将原中原之地,几乎全部纳入了曲州一周,其囊括了东汉时上谷、太原、渔阳、西河、河间、渤海、临淄、山阳、济阴、东平、泰山等十几个大郡和藩国,疆域广阔而又富庶,文华之盛,天下九州无有能出其二者。 世人每每提及此事,总会笑着称上一句:中华文脉,源于曲州。泱泱中华,源于曲州啊! 人多,是非便多了! 曲州坐拥千万人口,早在东汉和三国时期,就已经是门阀世族林立、豪商富户如潮的局面啦,文人墨客、丝绸之路、技术发展、兵器制造、书法百工,均由此出。 从商周伊始,曲州的地界,就是藏龙卧虎、你争我夺之地,得到了这片土地,便可以成为华夏正统,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共主。 战国群雄、楚汉鏖战、三国纷争。 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在华夏民族最为富裕的土地上,展开了龙争虎斗。 直至百年前三国一统后,中原千里之地,终于结束了刀兵与血火,在大汉帝王将相的勤恳带领下,曲州从十室九空,逐渐走向了盛世繁华。 不过,盛世之下,依然有着利欲熏心带来的明争暗斗。 在孝仁帝刘禅期间,在继任诸葛亮为丞相的费祎建议下,刘禅沿袭了高祖分封刘氏子弟为王共治天下的策略,分封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最后 几十个刘姓藩王,这些藩王占据要津,兼顾一地军政大权,中央的权力被极大掣肘压缩,其中,以中原最甚,曾有一位中原老吏玩笑道:当时的中原之地,太守和刺史的权力,甚至不如乡长和百夫长嘞! 这些诸侯王在前期,倒还算遵章守纪,能发挥镇守一方、通达四方的作用。 但在刘禅过世、开国名臣如姜维之流相继故去后,他们渐渐开始不遵王令,特别是在神武帝登基初期,这些家伙开始拥兵自重,拉大旗、扯虎皮、码关系、立山头,直到公元295年,秦汉旷世大战爆发,这些诸侯王认为这是一个裂土封王的好机会,终于起兵造反。 天佑大汉,在神武帝和陶侃、祖逖、刘琨、刘乾、吕铮、常夏、谢裒等一干国之栋梁的勠力同心下,帝国巧借天下世族之力,再一次扭转乾坤。 两国君主在色格河旁订立盟约后,天下和中原,随之再一次归于平静。 不过,这种安宁,仅仅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更大的漩涡,在平静的表面下,开始暗潮涌动。 秦汉之战后,神武帝感念天下世族在战争中做出的牺牲和卓越贡献,并考虑到战后经济的恢复、社会的稳定、人才的接续等多方面因素,在思量之下,开始重用世族。 神武帝先是广开圣恩,结合三国曹魏时期修订的九品中正制,框定了大部分朝廷官职的选拔任用范围,为世族们进阶官场 铺平了道路,这也为世族垄断官员任免埋下了祸根; 其次,神武帝在大汉七十二军之外,允许世族设立私兵,这一举动,本意乃是在战后国力衰弱的情况下,世族率领私兵协助维护地方政权之用,四十年后的今天,私兵也呈现出尾大不掉之势; 最后,为了快速恢复国力,天子皇恩浩荡,大笔一挥,除了一些官田外,允许百姓田地出租买卖,这一举,帮助大汉王朝在战后迅速安定发展,但是,也让土地开始以合法的姿态,集中在少数人手里。 当今天子,推行新政,其要旨,正是针对此三点而行之。 也就是在这期间,威名赫赫的大汉二十八大世族,在世族林立的大汉天下各地,以迅雷之势,骤然崛起。 而二十八大世族之中,仅曲州一州,便占据了十一个席位,可见其底蕴之深厚,实力之强劲。 十一个世族中,许昌成氏、淮南桓氏、德诏王氏、许昌谢氏、颍川荀氏、琅琊王氏、简古陈氏、邯郸沮氏八家世族,都是传承百年的老牌世族,八家被世人称为曲州八大世族,他们组成的曲州八大世族,是当时天下间实力最为强劲的利益同盟。 而以江苍为代表的太昊城江氏一族、出了两朝帝师的凌源刘氏和先祖乃孤胆英雄赵子龙的真定赵氏,或因家族势弱,或因因武起家,被八个老牌世族所摒弃,并未加入八大世族的利益同盟。 在神武 帝晚年,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八大世族在中原可谓呼风唤雨,曲州文武官员,十有八九尽出八大家族,时任州牧的江苍,完全就是个摆设。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十几年前,在二十八世族血洗长安城、逼迫天子立大皇子为太子后,江苍隐退,江锋继任江苍,成为曲州牧。 江锋野心勃勃,一心称霸曲州,在蒋星泽的帮助下,江氏一族迅速崛起,先后笼络了两犬、两狼、一鹰、一蛇,组成了一股不亚于曲州八大世族的强大势力。 二虎出一山,必有一战。 为了巩固地位,八大世族组成浩荡联军,兵发太昊城,讨伐江家。 江锋一代骁将,率领麾下兵马一鼓作气,将八族联军杀了个落花流水,为了一绝后患,江锋杀掉了所有的降兵,一举威震天下。 最后,八大世族在天子刘彦的刻意庇护下,无奈远遁曲州南方诸郡,从此一蹶不振,只能苟延残喘。 从此,曲州江氏一族如一颗明亮新星,崛起在曲州大地上,直到今天,江家在曲州的统治力,仍没有任何内力和外力可以撼动,就连天子,也没把握将江锋领衔的曲州江氏,一举铲除。 ...... 往事思罢,刘懿深思回转,想起了今朝之事。 凌源刘氏乃曲州江家的看门狗,江瑞生是江锋的亲儿子,父亲铲除了刘氏,自己重伤了江瑞生。 刘懿猛然觉醒:换个角度来思考问题,也就是 说,自己和父亲在无形之中,已经站在了曲州江家的对立面,或许,不,是肯定,自己肯定已经成为了曲州江氏一族的敌人。 江氏一族是曲州的地头蛇,势力滔天,江锋做事狠辣,雷厉风行,如果自己在五郡平田时,江家突然发难,后果,不堪设想啦! 想到这里,刘懿霍然起身,紧紧握着书信,双目如冬风一般凛冽、肃杀。 必须马上处理好余下事务,即刻返程,一刻也不能等了。 寂荣大师,您老人家这座庙,嘿嘿,就让一显帮您继续修缮吧! 第286章 伊人浅笑,环佩叮当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 小娇娘乔妙卿,只要一见刘懿,就会笑。 刘懿就像是一缕阳光,不管乔妙卿踌躇也好、悲伤也罢,只要刘懿出现,小娇娘心中的阴霾,都会一扫而空,心情亦不自觉大好起来。 这种情感状态,让小娇娘每次与刘懿见面,都不自觉地想要和刘懿多呆一会。 两人在懵懂的年纪相遇,或许,他们并不知道,有一个名词,叫喜欢。 今日,乔妙卿如往常一样,简单洗漱后,便一个人提着‘魁罡’短剑,前往后山练习《凤翥剑》。 在极少有人问津的寒枫寺后院,小娇娘眯起丹凤眸子,撒了欢地挥舞长剑,但见她身姿曼妙、风韵卓绝,飒飒之声传遍空谷,若其父亲塞北黎见了,不得不赞叹一声其女剑法长进之快。 一番凤舞九天,乔妙卿收招落地,她气吐如兰,双腮微红,深呼一气,大字型躺在提前铺好的羊毛毯子上,也不讲究什么贤良淑德,一边惬意地沐浴阳光,一边回想方才练剑时剑招的快慢生疏。 正赶午时,阳光甚暖,这位少女佳人想着想着,不自觉有些昏昏欲睡,就当她打算小憩一会儿的时候,一张熟悉的帅气脸庞,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小娇娘先是微微睁眼,随后猛地坐起,认真确定来人身份后,她 有些惊慌失措,又猛然站起,迅速地整理衣衫,而后瞪着柔情似水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来人,噘嘴道,“呦,这不是日理万机的刘大人嘛,怎么,今天突然兴致大发,来我这后院视察一番?” 自从刘懿率领平田军落脚寒枫寺,刘懿这小子一心修行,只顾自己躲在玄机塔中参悟道理,从来没有踏足过后山这片地方来看看乔妙卿,刘懿这样努力勤奋虽然无可厚非,但小娇娘心中总有一股小火苗在隐隐作祟。 所以,乔妙卿的话里,带了满满的酸味。 刘懿自知理亏,立刻碎步赶来,笑脸相迎道,“哎呀呀!近期忙于事务,疏忽啦,疏忽啦,才想起来,让乔大美女‘独守空房’了这么久,是我之罪也,这不是,今天特来赔罪了嘛!” 刘懿此来的目的,很简单,邀乔妙卿一起,向寂荣大师请辞。 乔妙卿翻了个白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大爷我没时间陪你拉大锯。” 刘懿微微近身,大胆地抚摸着她的柔顺青丝,“真没事儿,就是想你了!” 那一瞬间,小娇娘的一颗芳心,都快蹦到了嗓子眼。 不过,当她看到刘懿欲说还休的样子后,一种强烈的失落感,瞬间又充斥了心头,她一把荡开刘懿的手,转过头委屈地道,“胡诌!” 刘懿看着乔妙卿有些梨花带雨的眉眼,忽然愣住,平日里,他也会和乔妙卿说几句善意的谎言,虽然每次都会 被乔妙卿戳穿,但小娇娘却从未生气。 哪知,这一次,她的反应怎地如此之大! 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拉住小娇娘的玉臂,委屈地看着乔妙卿,憨声憨气地道,“俺错啦!别生气啦!” 小娇娘登鼻子竖眼的,不给半点好脸色。 这一幕,妥妥的新婚燕尔小夫妇闹脾气嘛! 几个呼吸过去,小娇娘转头看到刘懿束手无策的尴尬模样,乔妙卿转沮为笑,却仍噘着嘴,故意刁难道,“既然你没什么事儿,我便继续练剑了!” 说罢,乔妙卿妙眼一瞪,真的提起‘魁罡’短剑,向场中走去。 “哎哎哎!别,别介啊!乔大小姐。” 刘懿赶忙上前拦住小娇娘,他剑眉一扬,俊美的脸上,闪过一抹一闪而逝的尴尬,随后嘿嘿笑道,“我这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有事儿,有事儿啦!” 说到最后,乔妙卿甚至听出了求爷爷告奶奶的哭腔。 乔妙卿心中的火气,顿时消散全无,娇‘哼’一声,端庄跪坐在羊毛毯子上,努嘴道,“说!” 刘懿挠了挠头,坐在小娇娘身旁,将其父刘权生的来信,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听的乔妙卿心中一凛,脱口问道,“大先生的意思是,曲州有变?” 刘懿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道,“谁知道呢!” 乔妙卿悄然按住身边短剑,双目凝重,“江氏一族,独霸曲州,势力滔天,其以曲州首府太昊城为基,以麾下兵马 为刀剑,以两犬、两狼、一鹰、一蛇为爪牙,占据要津,锋芒无可匹敌。小应龙,若江家在这个微妙的时候,插手五郡平田大业,我等必前功尽弃,一石激起千重浪,天子的新政,恐怕也难以施展了!” 刘懿‘哎’了一声,素面朝天地躺在一侧,双眼看着一望无云的碧空,笑道,“天子新政虽然以我为端,但天子离我太远,咱们就不要操心啦!” 少年侧脸看向乔妙卿,嘿嘿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啦!我判断,曲州江家,不敢在这个时候插手五郡平田。” 小娇娘转头与刘懿对视,“此话何来?” 刘懿似乎早料到乔妙卿会有此发问,小娇娘话音方落,他便侃侃而谈,道,“依照父亲判断,江家在经历刘氏倾巢覆灭、江瑞生铩羽而归两件事后,虽然未能伤及筋骨,但也消耗了元气,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来养精蓄锐,重新规划蓝图,再图大业。” 乔妙卿深以为然,点头问道,“然后呢?这并不能成为江家不会此时出手的绝对理由,江锋是以武起家,首先是一名统兵大将,其次才是曲州牧和江氏一族的家主,常言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如果江锋认为大先生和你已经成为了他的头号威胁,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将你等剪灭在摇篮之内的。” 刘懿眉目一挑,闷声道,“五郡平田,天下瞩目,想阻止天子平田大策的世族,必不 在少数,江锋如果是个聪明的领导者,便不会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倘若他率先对我发难,那么,哼哼,天子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对江家下手了!” 乔妙卿微微轻叹,“阴谋,永远比不上阳谋啊!” 刘懿捧起一撮黄土,手如沙漏,让细土慢慢从手中流走,喃喃自语,“从二桃杀三士、围魏救赵,到郡县制,再到推恩令、挟天子以令诸侯,古往今来,阴谋好破,阳谋难解,就如当今陛下正在推行的两套新政,看似,不,的确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不过,有人欢喜有人忧,失利的,便是天下世族啦!” 话说到这里,乔妙卿纵是对庙堂斡旋之事再迟钝,也该有些感悟了,她微微眯眼,轻声道,“如果世族站出来反对两套新政,那么,他们便失去了仅剩的一点点民心,如果他们选择默默承受,那么,他们将面对的,就是日益衰弱,直至消亡。” 刘懿手中细土流尽,顿了一顿,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拍了拍手,叹道,“权力永远是杀人利器,站在权力顶峰的人,通过光明正大的手段,便可以杀人诛心啦!” 秋风袭来,后院一片安静,午后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就连秋虫,都惬意地选择了偷懒。 少男少女静坐在柔软的羊毛毯子上,面朝阳光,安安静静。 稍顷,乔妙卿轻轻咳嗽一声,算计道,“既然大先生断定江家不会在这 时候出手,那我等还着急回去作甚?倒不如帮助寂荣大师修缮寺庙,也好结一段善缘,你要知道,寒枫寺可是大汉四大名刹之一,能得到寒枫寺的善缘,对我等将来走马江湖,很有利!”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刘懿一声苦笑,“如今,我华兴一派的势力,还在初具规模的阶段,暂时还不具备威胁江家政权的能力。所以,据我推断,江家目前的战略决策,应该仍然在曲州南方几郡残留的老牌八大世族,和盘踞在太昊城东部的真定赵家。” 小娇娘长吁一气,“那不就结了!” “我话还没说完!”刘懿眯起双眼,眼中流露出谋士一般的敏锐,“玩意,万一江家觉得我和父亲将来会对江家构成巨大威胁,想绝后患于萌芽之中,那么.....。” 刘懿没有再说下去,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一丝秋风扫过脸庞,捎给小娇娘一丝不属于刘懿这个年纪该有的酸涩。 乔妙卿看到刘懿的样子,心中一阵心疼,她拍了拍刘懿的肩膀,霍然起身,决然道,“事有轻重缓急,回去便回去吧,走,向寂荣大师请辞去,相信他会体谅我等的!” 刘懿对乔妙卿投来感激的眼神,坚定道了一声,“好!” 说罢,两人便一同向寺内走去。 半路,刘懿忽然定住,试探喊了一句,“妙卿!” 乔妙卿停步回头,“嗯?” 刘懿傻傻一笑,“若,若江锋真的 带领大军压境,要诛灭我和父亲,斥虎帮会坐视不管么?” 乔妙卿紧紧握着佩剑,“斥虎帮和以你父亲为首的凌源一派,是利益同盟,关键时刻,自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刘懿有些失落,轻轻‘哦’了一声。 乔妙卿提起‘魁罡’,兀自向寺内走去,留下银铃般的声音。 “斥虎帮会走,但是,我不会!” “真好!” 第287章 断桥歇月,笑倚天涯(上) 少年情丝最难解,一失足成万古愁。 刘懿和乔妙卿这对儿因各自利益而结实的少年少女,未来的路该何去何从,实难测也! ...... 此刻的刘懿,身体极度放松,将头歪在案上,一脸嬉笑,滴溜溜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寂荣大师,只看得寂荣大师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 小娇娘在平日里,不管是对事还是对人,反应都极为迟钝,唯独对他的‘小应龙’刘懿的心思,拿捏的特别得体。 也许,在乎一个人,总会情不自禁地、绞尽脑汁地想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最后,她就变成了他。 乔妙卿心领神会,便学着刘懿的样子,头一歪,也直勾勾地看向寂荣,两人一左一右,倒是搞得寂荣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两个小家伙究竟想干啥! 一显陪坐在一旁,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屋内安静了小一会儿,寂荣大师终于按捺不住,抓耳挠腮,没好气儿地问道,“你们俩小崽子,要干啥?” 未等寂荣大师话音落下,刘懿赶忙起身,站在寂荣大师身后,一边连捏带揉,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寂荣。 寂荣大师心里一阵发麻,他哆嗦了几下肩膀,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忙甩开刘懿的双手,呲牙道,“有啥事儿,快说吧,折磨死人了!” 刘懿嘿嘿一笑,开篇点题,“寂荣大师,俗话说,聚散离合终有时啊!” 乔妙卿立即应和刘懿,脑袋瓜点的 和拨浪鼓一样,笑意盈盈地对寂荣大师道,“大师,你看,我们已经在寒枫寺驻留旬月啦,爹思娘想、亲友盼归,也该放俺们回家了吧?” 寂荣秒懂,哼,两个小家伙这是想走啊! 寂荣心中刚刚萌生这个想法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毕竟君子一诺值千金,刘懿没有帮助他将寺庙修缮完毕,便要此行远去,在寂荣心中,这是十分不讲道义的表现。 但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 青春年少,当轻剑快马,驰骋江湖,怎能窝在小小的寺庙里,终日与晨钟暮鼓相伴呢? 不过,刘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还是决定要捉弄刘懿一番。 于是,寂荣大师故作生气地道,“咋的?寺庙修缮翻新完了?” 刘懿尴尬地挠了挠脑袋,“没有呀!” 寂荣瞪着刘懿,冷哼一声,“那就是拿了人家的镇寺之宝就像走喽?小兔崽子,你过了河就想拆桥?这桥,拆的有点快吧?” 刘懿微微低头,眼往下垂,歉然道,“是有点快,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说到这儿,寂荣大师出手如电,一下子揪住刘懿的耳朵,怭怭一拧,喝道,“小兔崽子,你爹就教你这样为人处世的?今天本僧得替你老子教育教育你!叫你屁股变八瓣儿!” 刘懿吃痛,急忙说道,“哎呦!哎呦!大师快松手,听晚辈一一解释,细细说来啊!” 寂荣作势要打,小娇娘急忙出头, 拽着寂荣大师粗如松木的胳膊,忙道,“大师,江湖人出来混江湖,要的便是一个‘信’字,若非事出紧急,我等断不会贸然请辞的!” 一显见状,也赶忙长身而起,上去打圆场,他言辞恳切,急迫道,“大师大师,结来生缘,结去也生缘,咱可不能强求啊!要不,要不您打俺屁股蛋子吧,俺抗揍!” 大黄和二黄从旁叼住了寂荣的衣角,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刘懿的是去是留,寂荣心里已有定论,便松开了手,故作气愤地看着刘懿,“给我一个必须要走的理由。” 刘懿定了定神,对寂荣大师深深拱手,将其父刘权生的来信和曲州当前的严峻形势,对寂荣大师一一道了个通透。 寂荣大师侧耳聆听,不肯漏掉一字,听罢,他兀自陷入沉思。 良久,寂荣大师微微抬头,双手合十,对刘懿正色道,“佛说渡尽天下人,天下无不可渡之人!刘小施主,此番回去,你是渡人呢?还是被渡呢?” 刘懿微一错愕,旋即也认真起来,对寂荣大师道,“我的父亲,从小到大没教过我什么大道理,但他总对我说,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如果是一个厨子,那就让你的食客吃上一顿美餐;如果你是一名剑客,那就让你的剑败尽天下英雄;如果你是一名将军,那就让你的军队百战百胜。” 寂荣大师微微一笑,“小施主想说,物尽其用,对么?” 刘懿微 微停顿,咽了口唾沫,道,“晚辈从没想过要渡人或者被什么人渡,晚辈收任五郡平田令,便要忠于职守,让五郡的百姓们,能够在天子的新政下,踏踏实实地得到一份土地,能够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生日子!” 寂荣大师面如春风般和煦,“这个理由,值得本僧放你走!” 刘懿嘿嘿一笑,揉了揉耳朵,立即献媚讨好道,“大师,做事嘛,要分清主次不是?眼看着年关将近,薄州三郡竟还有一郡未去,晚辈这心里,不安呐!若真因修缮宝寺而耽搁了辽西百姓的好日子,晚辈这心里,怕是要愧疚一辈子哦!” 寂荣本就有心放刘懿南下,此刻见刘懿言语真诚,心里又软了几分,却仍故作气恼地点了点刘懿的脑袋,不冷不热地道,“哼,那也不能成为你背信弃义的理由,咱们可是说好了,你为我翻新寺庙,我授你本寺珍宝。” “妙卿,快!” 刘懿马上奔了起来,快速呼唤小娇娘,乔妙卿心领神会,立即从怀中取出《凤翥剑》和《乐子长记》两本秘籍,放到了寂荣身前。 刘懿目不转睛地看着寂荣,笑呵呵地说道,“大师,两本不世秘笈中的内容,晚辈与妙卿已经滚瓜烂熟,现今物归原主。至于魁罡剑嘛,您老人家就当作这段时间晚辈的将士们辛苦劳作的酬劳了,哈哈哈!如何呀?” 看似合情合理,可寂荣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却 又说不上来,扒了一口斋饭,方才醒悟,拍了拍自己那颗佛头,放下碗筷,再次拽起了刘懿的耳朵,佯怒道,“你小子倒是会算账,秘笈你和这丫头学也学了、用也用了,这秘籍在你二人手中,此刻还不如一张废纸,这时候奉还本僧,是个啥意思?啊?欺负本僧脑子不灵光么?” 一显在一旁不知趣地哈哈大笑,“大师,您脑子不灵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着外人,别竟说实话!” “哎呦呦,我的大师,您要是喜欢捏耳朵,能不能换一个?听话,咱换一个吧!” 刘懿祈求之声刚刚落下,寂荣狠狠剜了一显一眼,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这下好了,两只耳朵都遭了灾,疼的刘懿龇牙咧嘴,欲哭无泪。 乔妙卿娇笑一声,玉手搭在寂荣的胳膊,上来赶忙说道,“大师莫急嘛!且听小应龙慢慢道来。” 顺着小娇娘微弱的力道,寂荣又松开了手,歪着头不看刘懿。 刘懿赶忙蹭到寂荣转头一侧,快速解释道,“大师,《凤翥剑》和《乐子长记》为寒枫寺至宝,晚辈与妙卿不敢独贪,学成之后必定是要奉还的。今日,我与妙卿可以在皇天后土之下发誓,我二人所学内容,绝不外透,将来带到地狱幽冥,也不会吐露半个字。至于翻新寺庙,还请寂荣大师安心,待我平田事了,一定赴约前来帮忙,到时候,保证寒枫寺成为天下间最最气派的 寺院。妙卿,快!” 刘懿话音一落,乔妙卿立即跪坐在刘懿身侧。 两人正要举手立誓,却被寂荣打断,他淡淡地道,“心中有誓,约定自成,这些凡尘俗世的嘴上功夫,就免了吧!” 刘懿试探问道,“大师,那?” “收拾东西,明天滚蛋!” 寂荣一把揽过《凤翥剑》和《乐子长记》,草草收入换中,低头吃饭,便不再说话。 刘懿对寂荣大师千恩万谢,立刻拉着乔妙卿夺门而去。 临了,他还不忘得了便宜卖乖,笑嘻嘻地道,“寂荣大师,您这酒窖里的酒,晚辈可要搬走一些!出家人怎能多沾世俗之物?岂不是扰了佛心?这份苦,晚辈替您受了!” 寂荣正要抬头说话,忽见一缕阳光笼罩在刘懿俊俏的脸上,映照的刘懿如清晨的阳光 寂荣大师自顾自摇头笑了笑,“罢了!罢了!” 如果你是阳光,那就去吧,去人间需要阳光的地方,好好发光发热吧! 刘懿和乔妙卿走后,屋内忽然空落落的,一显看着寂荣大师,忽然觉得寂荣大师有些憋闷。 为了缓解气氛,一显走到寂荣身前,眉清目秀,放声道,“大师请放心,佛爷我说话还是算数的!我一定帮你把寒枫寺修缮完毕。” “没大没小!没大没小!在我面前,也敢自称佛爷!” 寂荣用筷子头戳了戳一显的头,问道,“蜗居小庙,你不觉得憋闷?” “心有自由,入目云天尽自由。”一 显佛心佛语,转而嘿嘿一笑,“大师,您这可是天下四大古刹之一,呆在这里,又怎会憋闷呢?” 寂荣正要满意地夸赞几句时。 一显忽然起身,也跑了出去,大黄和二黄紧跟在后。 只听一显边跑边说,“寂荣大师,佛爷我人留在这儿,你酒可要管够哈!” “不学好,找打!” 寂荣放下碗筷,怒叫着追了上去。 (注:正史中,梁武帝萧衍作《断酒肉文》,规定出家人不得饮酒吃肉,违者将以王法问罪。在此之前,僧人不断酒肉。) 第288章 断桥歇月,笑倚天涯(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寂荣大师乃参透了天地法相的得道高僧,他心知肚明,刘懿和乔妙卿,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既然迟早要走,不如早走,免得耽误了卿卿前程。 ...... 其实,临行前的刘懿与乔妙卿,只从寒枫寺的地窖内拿了一坛酒。 地窖里都是寂荣大师多年珍藏的好酒,他们自没有多贪多占。 可好虎架不住群狼,王大力嘴馋,又去拿了一坛,一显紧随其后,又顺走了一坛,在王大力的怂恿下,苏地又偷偷地去拿了一坛。 后来,刘懿心想给二百将士们每人分一小碗,也好雨露均沾,又去拿了两坛,来来回回,寂荣赔了六坛老酒,可谓血亏了! 荒山横北郭,天水绕寒枫。 日头将落未落之时,寒枫寺外连营吹角,烈烈军旗之下,将士们开始收兵做饭,听闻明日即将启程,他们人人情绪高涨,士气昂扬。 翌日将要再起征程,将士们那股子杀气又浮了出来,个个摩拳擦掌,打算建立一番功业。 在这个离别的夜,寂荣大师并没有吝啬没事,他拿出了寒枫寺几乎近半的酒肉,涌来犒劳将士,按他的话说,人生无常、聚散别离,谁知道眼前之人,明日会不会消失在岁月长河,所以,人要懂得珍惜。 珍惜是有代价的,代价便是,寂荣被将士们灌吐了三个来回! 刘懿与乔妙卿坐在玄机塔顶,两人头挂星辰 ,看着星辰下无声绽放的一簇簇篝火,畅快欢饮。 酒过三巡,刘懿看着下面纵声放歌的将士们,眼中涌现一丝成熟与期待,感叹道,“听父亲说,他已经秘密上奏陛下,恳请陛下在大汉七十二军之外,再建一军,号为平田,专司平田之事。妙卿,若陛下同意建平田一军,下面这些人,可都是军魂啊!” 小娇娘酒醉微醺,桃腮见红,她迷离地看着刘懿,眯眼说道,“小应龙年纪虽小,但尽瘁国事,以陛下之圣明,结合着天下大势,想必定会应允的。” 刘懿心里没底,努了努嘴,道,“你我未曾面见过陛下,怎知天子情怀?万一天子认为这是养虎为患的举动,我等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乔妙卿昂首挺胸,极其自信,“我爹说的,天子一定会促成此事。别忘了,我爹也曾是天子近臣呢!” 刘懿微微一愣,随后摇头自嘲: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听父亲刘权生说,十几年前,二十八大世族祸乱京畿,二子夺嫡、血流成河,父亲在不敌之下,并没有以身从主,而是选择了苟且偷生,以图东山再起,而当时随刘权生一起携手北逃的,正是如今的斥虎帮帮主,塞北黎。 想到这里,刘懿豁然开朗:塞北黎和父亲是多年故交,斥虎帮卷入五郡平田这蹚浑水,也就能说得通了。 忽然间,刘懿心中慨然:父亲早已把‘曲州三杰’和 斥虎帮的关系,隐晦地告诉了自己,自己却后知后觉,迟迟没有发现,真是蠢呐! 想罢,刘懿对乔妙卿憨声一笑,“还是乔帮主消息灵通呀!” 乔妙卿侧身看着刘懿,两人对视,满眼星辰。 小娇娘脸一红,头一歪,望向遥远天际,悠悠道,“爹在这方面的推算,一向很准的。很多年前,爹说大先生是人中龙凤,如今看来,是对的。年前,爹选小应龙你做我斥虎帮未来的军师,如今看来,也是对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大爷我想,未来江湖一甲子,当有小应龙的一份风流呀。” “风流?”刘懿重重‘呸’了一声,“屁!我现在连致物境界都没能参悟,还谈风流呢!西北风的风、落花流水的流吧!” 乔妙卿‘噗嗤’一笑,“你今年也才十四岁,像你这个年纪就入了致物境界的,搜遍天上地下,翻遍正史野史,也找不出来几个。你呀,在修行这方面,也太好高骛远啦!”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犹当出作霍去病,横刀立马踏王庭。” 刘懿高声吟诵后,侧了侧身,本想反驳,结果,少年少女四目相对,空气陡然升温。 刘懿如绝口瀑布,心跳骤然加速,竟回眸一眼就心动,一股燥热的情绪和身体反应,立刻蔓延了他的全身。 两人都还少年懵懂,不谙儿女情长,两相对视,情不能所以。 玄机塔上的气氛 ,一时间竟有些微妙,空气中,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爱情的火花。 小娇娘眼如清水流波,唇如滴水樱桃,就这样既含情脉脉,又直勾勾地盯着刘懿。 寂静片刻,刘懿渗用出了汗的手,使劲儿在衣襟下摆上蹭了又蹭,率先挑起话题,“咳咳,对了妙卿,你,为何要叫我小应龙啊?” 乔妙卿先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又笑靥如花,满是酒珠的嘴边洋溢着青春的风采,朗声道,“书中曾说,应龙乃应德应时之龙,小入无间、大弥宇宙,垂云矫翼廓清氛。如今,你受陛下重托,率先推行新政,五郡百姓欢欣鼓舞,用应龙来形容,难道不是整合题意么?” 秋雁南去,刘懿见到绝世娇颜,头脑彷如过电一般,变的不灵光起来,人随心走,刘懿不自觉地伸出手来,抹掉了小娇娘嘴角那一丝酒痕。 忽听得头顶天空中雁群唳鸣,小娇娘微微地缩了缩头,刘懿赶忙缩手。 乔妙卿两眼闪亮,远眺一行大雁,问道,“小应龙,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 刘懿抬起头来,见天上云层闭月,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飞,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避寒。嘿嘿,也是为了讨生活嘛!” 小娇娘妙目流转,又问道:“既然是生活之苦,到了春天,它们为什么又飞回来?每年一来一去,岂不更加辛苦么?它们 要是怕冷,索性就定居在南方,岂不是一劳永逸么?” 刘懿自来潜心文学人道,从来没去仔细研究过禽兽虫蚁的习性,给乔妙卿这么一问,倒答不出来,便摇头笑道,“我也不知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是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故吧。毕竟东好西好,也没有家好,对不?嘿!” 刚刚刘懿的随性之举,乔妙卿的身体这时才后知后觉,无心插柳柳成荫,却让比他年长三岁、情窦初开的小娇娘羞红了脸,随之,她妙目柔波荡起,丰盈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刘懿靠了一靠,正准备说些温情的话,哪知刘懿不解风情地拿起酒坛子,郝爽道,“来,喝!” “不喝,醉了,滚滚滚,滚蛋!” 心中飞花开宴的小娇娘好不气恼,举膝怭怭给了刘懿大腿一击,自己转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刘懿微微一愣,旋即挪动身子,与乔妙卿拉开了距离,他柔情似水,道,“妙卿,你我虽然还小,但已明事理,喜欢和爱,并不是一码事。有些事儿,我的心里没有确定,不能给你回答!” 刘懿坐起,自饮了一口,“况且,前路危险重重,我们要先活下来!” 乔妙卿微微‘嗯’了一声,算做回应。 刘懿微微一笑,“而且呀,满打满算,我也才十四岁。汉律曾有言:男子二十而室,女子十五而嫁。你到了该嫁的年纪,可我还不能娶呢!” 乔妙卿‘呸’了 刘懿一声。 刘懿提起酒坛怭怭碰了一下乔妙卿的翘臀,笑道,“你比我略大几岁,难道,你想老牛吃嫩草?” 乔妙卿想到刘懿那副嘻嘻哈哈、幸灾乐祸的表情,气儿就不打一处来,遂如脱兔般窜起,玉手一下捏抓住了刘懿的腰眼,用力一拧,娇声道,“你敢说大爷老?小应龙,你活够了?嗯?是不是活够了?” 乔妙卿那小手就好像一只螃蟹爪,狠狠地钳在刘懿的肉上,让刘懿有点痛不欲生的感觉。 刘懿一脸苦相地看着星辰,大声道,“紫气东来啊,不是说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你会出来护我么?你再不出来,我可真要紫气东来了!” 不过,直到乔妙卿掐腻了松开了手,刘懿全身一点点儿的紫气都没有。 小娇娘自顾自拿起酒坛,一饮而尽,刘懿忍痛直呼‘女中豪杰’。 未经人事的两人又没了话题,塔顶复静。 “小应龙,看!大爷我让小光头给我也做了一串!” 乔妙卿素手微伸,露出手腕显摆。 刘懿定睛一看,一串由小桃核所制佛珠,被挂在羊脂玉般的手腕上,雪白藕臂与佛珠两相交映,温润又澄净。 在乔妙卿面前,刘懿说话越来越直白,也越来越不过脑子,“哎我说,你又不信佛,做这个干啥?” 乔妙卿举了举小拳头,娇声道,“哼!猜去吧?猜对了大爷我就告诉你!” 刘懿打了个哈哈,吐出了一口酒气,“哈哈!未来的乔 大帮主英明神武,我上哪猜去?” “哼!看到这铃铛没?” 乔妙卿娇嗔,指了指佛珠串子上面的一枚小小铃铛,“若他日我与你走散,只要我挥动铃铛,你便会找得到我!” “真好!” 刘懿一脸认可地看着小娇娘,随后抬头南望。 若你我相距千里之远,又能到哪里去找你呢?心灵感应么? 浮云游子意,落日佳人情啊! 第289章 和如琴瑟,故剑情深(上) 本是个宁静的夜晚,月榭风台,风平树古。 少男少女在宁静的月色下,举头望天。 见乔妙卿也在望天,刘懿情不自禁,触景生情:自己可不是柳下惠,佳人在侧,如果置若罔闻,岂不浪费了良辰美景!虽然明日生死未卜,但管他翌日死活,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意恩仇走江湖,岂不快活? 想罢,刘懿抿了抿嘴唇,右手偷偷绕到乔妙卿右肩,心中的悸动让他忍不住想怭怭搂一下小娇娘,哪怕挨一顿胖揍,也认了。 当然,以刘懿目前的‘贼心’,也就能胆肥到这一步了! 乔妙卿功夫了得,自然察觉到了刘懿的异动。 她双拳紧握,脸蛋微微酡红,心中搔首踟蹰,闭眼向刘懿微微靠拢,一股股幽香钻入刘懿鼻腔。 你情我愿、佳偶天成、姻缘一线之际,只听凭空‘砰’地一声巨响。 刹那间,寒枫寺所有祥和、欢愉、畅快、温暖的气氛,立刻被一扫而空,刘懿畏畏缩缩地迅速收起了右手,起身对乔妙卿尴尬一笑,快速起身寻声而去。 小娇娘心中怒极:直娘贼,敢坏大爷好事!你他娘的活够啦! 乔妙卿立即起身跳塔,率先刘懿一步,寻着声音传来之处找去。 前方敌情不明,刘懿担心乔妙卿陡然寻去会有危险,立即大声喝止。 无奈小娇娘身法奇快,刘懿喊声方落,乔妙卿却已远在几十丈外,情急之下,刘懿急忙笨拙地溜下塔,也不顾蹭破 出血的膝肘,匆忙追了过去。 当乔妙卿和刘懿两人一前一后寻声赶到寺后之时,寒枫寺主持寂荣大师,早已站在那里伫立而望。 乔妙卿和刘懿一左一右,站在寂荣大师身侧,定睛望向寒枫寺后门。 只见寒枫寺的后门已经化为齑粉,一名身姿婀娜的人赤手站在寺门口,不进不退,就兀自站在那里。 寺院后面没有灯光与火把,三人分不清对面是男是女,只觉身形窈窕、肥瘦相间,如果是女子,定是省得闭月羞花,如果是男子,只能用妖娆来形容了。 刘懿见状,赶忙问向寂荣,“大师,出了什么事?是仇家上门还是比武挑衅?又或者是上山劫掠?” 寂荣使劲儿揉了揉脑袋,无奈笑道,“是冤家,冤家找上门来了!” 刘懿穷追不舍,问道,“谁的冤家?” 寂荣大师摊了摊手,“爱谁谁!反正不是本僧的!” 就在此时,寺庙后舍几名香客听到了吵闹声,所居屋子的灯光,纷纷被点亮,安静祥和的夜晚,被一声声窃窃私语,逐渐打破。 刚刚还在前院和将士们痛饮的王大力手持火把,也在这时带领一些全副武装的平田军士赶到,他的反应速度,让刘懿心中甚是满意,不自觉对王大力投去赞赏的眼光。 王大力带人来到刘懿身侧,抱拳道,“大人,需要末将做些什么?” 刘懿看了看王大力身后赤身裸背的平田士卒,侧脸瞧了瞧面色淡然无 波的寂荣大师,又看了看前方傲立不动的不速之客,一时间拿捏不好尺度,便低声对王大力说,“敌不动我不动,这里有寂荣大师镇场,应无大碍。大力哥,您领将士们回去穿衣戴甲,再带着兵器过来!” 王大力允诺后,带领士卒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离寂荣三人不远,一处极其僻静的院墙角落,无风亦无月,在最不起眼的隐蔽角落里,一簇细枝枯草忽然发出了‘吱嘎’的声音,声音在一瞬间戛然而止,两道影子,一闪而逝在漆黑的夜色中。 受塞北黎派遣,负责暗中护卫刘懿的斥虎十二时辰顶尖杀手中的死士申,悄悄埋伏在了刘懿周围,他屏气凝神,死死盯着站在寺庙门口的来人,如临大敌一般,手中长剑不自觉紧握,随时准备出手援救。 无形的杀气,渐渐弥漫在夜色之中。 画面回转,刘懿的这番话,站在刘懿身侧的寂荣大师自然听得到,他揉了揉刘懿的脑袋瓜儿,对刘懿嘿嘿一笑,“呆!你小子,鬼机灵!你看看对面来人的气场,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万一本僧打不过人家,你岂不是要挨人家的板子了?” 刘懿嘿嘿坏笑,“挨板子,也是大师先挨,我怕啥?” 寂荣大师笑看刘懿,“你爹师从儒家正统贤达学宫,心正性直,才气无双,你小子倒好,心情多变,脾气乖张,除了性格和心机随了刘权生,没一点儿像他。倒 是有些像纵横家或是名家的人物!” 刘懿嘿嘿一笑,看向寺门,不再说话。 东方爷爷乃名家大擎,我受他教导而改变,性子像他,一点没错啦! ...... 有了灯光和亮光,站在寺门之人的样子,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残花疏影里,一名体态颀长、瓜子小脸、白皙皮肤、微素眉毛的女子,正滴溜着一双黑亮深邃的大眼睛看着众人。 那双眼睛如长沟流月,眸子里,总像含有探索不尽的秘密似的,让人不禁猎奇之心大起,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浓厚乌黑的披肩发,真犹如黑色的瀑布悬垂于半空,洒脱、飘逸,让人不自觉想上前爱怜一番。 若乔妙卿是绝世美人,那眼前这稍逊一筹的女子,便是绝色美人儿。 “大师!这....” 刘懿正想开口询问寂荣此人的来历,可还未等刘懿问下去,乔妙卿眉尖一挑,一声娇哼,‘魁罡’便告出鞘,奔那女子杀去。 在这一刹那间,她的精气贯通,人神交会,把握住这一刹,手掌一曲间,炙热剑气迅速涌上,刺出了她认为必胜的一剑。 眼前这女子坏了她乔妙卿的好事,这一剑,是他乔妙卿送给女子的礼物。 刘懿见事不妙,立即追了过去,大声呼喊,“妙卿,不明敌我,不可妄动啊!错伤了好人,罪过可就大啦!” “小应龙莫来,这老妇深更半夜破门而入,一看就不是好人,大爷我先教...。 ” 小娇娘还未等说完话,那女子黑色眸子一亮,瞬间爆发出一阵璀璨光泽,乔妙卿疾行如风,但与其对视,行动立刻迟缓。 小娇娘的动作,仅仅呆滞了三四分,一把匕首便被寺门女子抵在了小娇娘的脖颈上,月光照耀下,银色匕首冒出森森寒意,随时准备饮血。 刘懿快步追来后,满脸陪笑,立即想女子告饶道,“唉?唉?唉唉唉?女侠,女侠好说话,好说话,风清月静的夜晚,不好好睡觉,动刀动枪的干嘛呢这是!乖,咱把刀兵放下,有话好好说!” 面对刘懿的和颜悦色,那女子不做声色,面色阴沉、目光阴森地看着刘懿。 乔妙卿脸色则变得相当难看,她乔妙卿是破城境界的高手,对方能够将她一举生擒,可见对方实力,远甚于她。 而自己方才,居然主动出手,这明显是在自讨苦吃。 一时间,她五味陈杂,见刘懿缓步前来,她羞愧道,“小应龙,给你丢人啦!” 听到这句话,手持匕首的绝色女子,神情忽然一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唇角露出了一抹一闪而逝的微笑,又戛然而止。 刘懿温柔地看着乔妙卿,憨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笑呵呵地上前,想用两指拿住正在小娇娘脖间游走的刀刃,将其夹走。 谁知,这绝色女子忽然翻脸不认人,不,是认人又翻脸,那窈窕纤细的腰肢曲线微微扭动,一脚便将刘懿卷了 出去,幸好被紧跟而来的寂荣大师接了个稳当。 “你爹刘权生都打不过我,你小子也敢夺我的刀?” 那女子冷言冷语,撤刀后将乔妙卿一并推到了寂荣怀中,随后问向寂荣,声如寒雪,“寂荣大师,既然我来了,你便应知道我所来为何,我不与你废话,柳永在何处?叫他出来见我!今天,见不到柳永,我把你寒枫寺活拆了。” 寂荣叹了一声,行了个佛礼,苦口婆心地说道,“许施主,莲藕能结莲子,草木能生根发芽,万事万物开花结果,乃天地造化,自有定数,许施主,你又何必强求呢?人家不想见你,许施主又何苦纠缠不休?” “少废话,你这个秃和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姓女子好似街头悍匪,破口大骂,“若不是去年凌源水患引出了我门通缉多年的叛逆,老娘现在也不知道柳永竟被你藏在这么个破地方!赶紧,赶紧交人!” 这时,一显钻了出来,他又惊又喜地看着许姓女子,惊喜问道,问道,“你,你你你,你是许风成的大姐,蝶蛹帮帮主许圆淑?” 去年水患一显自然在,许坚与那名彩蝶的故事,他自然晓得。 方才,他置身事外,冷静洞悉着场中的一切,许姓女子刚刚说完,他便记起了许坚与那名彩蝶的故事,继而推断出了眼前这位绝色女子的身份。 此刻,他钻了出来,绕着许姓女子转了又转,眼中的星河 ,早已变成了陨石,充满了震惊与震动。 许姓女子顿了几息,问道,“你认识我弟弟?” 这话一出口,在场皆惊,这等于眼前女子默认了她就是蝶蛹帮帮主一事。 所有人,目瞪口呆。 谁能想到,威名赫赫的蝶蛹帮帮主,竟是一名绝代美人! 世间万千,无奇不有啊! 第290章 和如琴瑟,故剑情深(中) 蝶蛹帮帮主,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 今日,这位江湖绝顶高手,夜闯寒枫寺,必有要事。 听到蝶蛹帮的大名,刘懿心中大骇。 蝶蛹帮在江湖上与斥虎帮齐名,乃汉朝第一大情报组织,是仅次于斥虎的江湖第二大杀手组织。 从市井传闻得知,蝶蛹帮麾下有八百彩蝶,四百青楼,石榴裙下奴仆无数,蝶蛹帮帮派内部组成成分复杂,但帮派要旨旨在杀负心人浪荡子,收其财产,分其田房,因其杀得都是一些十恶不赦之人,所以,蝶蛹帮在民间威望颇高。 眼前这人,便是蝶蛹帮创建者和奠基者,江湖人称鬼美人儿的许圆淑。 此女乃是拜虎山庄庄主许澄长女,长生境界武夫,传言,其易容术独步天下,虎尊拳生猛刚硬,擅长以媚术近身后将敌人一击搏杀,当年不知何因,私自从拜虎山庄偷取秘籍离家创立蝶蛹,除此之外,其麾下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大彩蝶,个个也都是如斥虎十二死士般的豪杰高手。 不过,蝶蛹帮多在江南活动,今日,蝶蛹帮帮主许圆淑千里迢迢来到薄州赤松郡,看来,不但有事,而且,事情还不小呐! 想到这儿,刘懿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自觉地将乔妙卿往自己身后拽了拽,心想:幸好方才阻止妙卿及时,这丫头方才也没有再发疯,不然,哦呦,后果自己都不敢想,万一妙卿激怒了许圆淑 ,不被这母老虎剁成肉馅喂狗才怪呢。 刘懿思索之间,一显上前,惊喜说道,“许帮主,我和许风成可是患难之交,当日我俩...。” 许圆淑嗓音温醇,“小缁流上一边凉快去!” 一显身材激扬,正要侃侃而谈,却被许圆淑硬生生打断。 王大力恰在这时整军赶来,随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截停,场中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瞪大了眼睛看向许圆淑,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不知为何,许圆淑面对众人,眼眶微红,一副小女子作态,让人看的不明所以。 突然,许圆淑嘴唇铁青,歇斯底里起来,指着寂荣大师,失声喊道,“寂荣秃驴,我告诉你,今夜,你若不让柳永出来见我,我便掀了你这寒枫寺!寒枫寺里若仍不见柳永,我便掀了你这脑壳!” 许圆淑说这话时,众人并没有从话里听出多少杀气和寒意,反而听出了几分小女子无理取闹的滋味儿。 寂荣大师双手合十,不卑不亢,“阿弥陀佛,许施主,本主持的寺庙也不过区区百人,虽然讲求来去自如、清静无为,却也不是什么藏污纳垢之所。许施主方才所说的什么柳永,本僧连听都没听说过!” 许圆淑张牙舞爪,如一头发了疯的狮子,激将道,“寂荣,你这秃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敢在此发誓,你若说谎,愿天诛地灭、永堕轮回么?” 躲在刘懿身后的乔妙卿回过神来,悄 悄地挪到寂荣大师身后,轻轻扯着寂荣大师的袖子,轻声道,“大师,她要找的人是谁啊?” 寂荣大师无奈一笑,既没有回答乔妙卿的疑问,也没有回答许圆淑的追逼,嘴唇一咧,道,“许施主,你若想去找,去寻便是了,可若人家不想与你走或者不想见你,施主要在我的寒枫寺用强的话,那本主持还是要管上一管的。” 寂荣大师也是不什么善茬,说话间,立刻还以颜色,手上已经有金光流动,全身的肌肉,已经不自觉地雄起。 许圆淑见寂荣有动手的打算,身上气势陡转,霸气侧漏,英气逼人,见她丝毫不让,对寂荣大师皱眉怒吼道,“你这秃驴,在寺庙里烧香拜佛把脑子烧坏了?我的事儿,你也敢管?” 寂荣大师少年游走江湖,见惯了腥风血雨,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他立刻还嘴道,“哎我说你这小丫头片子,怎么?在江南好日子过够了?不知道塞北男人的暴脾气了,是吗?” 寂荣大师撸起袖子,将内蕴力量、线条流畅饱满的肌肉亮了出来,随着他一张一弛,浑身立刻散发着健美阳刚的魅力。 许圆淑动心起念,霎时间,淡紫色的气机流转全身,浑身萦绕一层紫蒙蒙的气息,如大湖水雾,与寂荣大师身上散发的金色气机交相辉映,寒枫寺小小的话后院,顿时流光溢彩。 双方骑虎难下,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弥漫全场。 蝶蛹帮和寒枫寺都是江湖名门大派,许圆淑和寂荣都是要脸面的人,任谁一方再进一步,定会大打出手,最后闹得不可收场。 龃龉之际,后舍之中,一声微不足道的轻咳,悠悠传来。 寂荣大师听到声音,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放下双手,身上金色光芒渐渐消退,许圆淑却异常激动,看着闪着若隐若现灯光的屋子,居然情不能自己,眼眶泪水渐有决堤之势。 原本一间看似无人的屋子,点起了一点明亮灯火,屋门不推自开。 许圆淑脸色惨白,身躯一颤,立即推开众人,一晃双袖,小女儿状地跑入屋内,速度之快,如若脱兔,又如彗星拖曳出来的虹光,让人目不暇接。 “大伙都散了吧!该喝酒喝酒,该睡觉睡觉,没事儿啦!真是,大晚上的,老娘们加加,瞎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寂荣大师抻个懒腰,嘀嘀咕咕几句,给刘懿和乔妙卿留下了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扭头悠然离去。 在刘懿的点头应允之下,王大力留了几名兵士清扫寺门,也率兵撤回,经历此事,他们也无心喝酒,索性就回营就寝了。 乔妙卿少女心性,见有热闹可看,方才的悲伤气恼瞬间一扫而空,她立即拉住了刘懿和一显,三人正要鬼鬼祟祟地去趴墙沿儿,却被去而复返的寂荣拎鸡崽一般提了回去。 三人满脸写着愤愤不平四个字! 寂荣大师一行四人,来到一显所居的 外环香舍。 茅舍疏篱,月笼青松,潺潺溪水摩挲着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哗啦啦作响。 屋内野茶清香缭绕,一个和尚身边围着三个少年,在刘懿三个吃瓜少年的不断追问之下,一桩往事被寂荣大师道了出来。 ...... 原来,许圆淑与那屋内众人未曾露面的柳永,曾经乃是一对神仙眷侣。 柳永祖籍柳州,贫贱出身,原乃江南一普通书生,性似女子,其少时志向远大、刻苦勤学,及冠后思力沉挚,通过自学自悟,洞晓音律、精通诗文、善为歌辞,是柳州小有名气的年轻才子。 犹记当年正青涩,柳州邵文郡在三年一度的察举孝廉时,刚刚及冠的柳永呼声最高,在众人眼中,柳永受举孝廉、登堂入室,从此官运亨通,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可天有不测风云,柳永遇到了同样才华横溢的老牌世族顾氏独苗顾毗时,家境窘迫无法打理人情往事的颓势,便大大地显露出来,加之顾毗父亲顾荣时任邵文郡郡守,早已同乡绅们暗通款曲、买通说服,柳永根本无需任何人在背后暗动手脚,便潦草落选。 第四年,邵文郡再次察举孝廉时,运气不佳到极致的柳永,遇到了顾氏别族中素有‘学术醇深,文章古茂’之称的顾悦之,奈何术业有专攻,较柳永的填词作诗,顾悦之的经世之学明显技高一筹,柳永又一次悻悻作罢。 两次失利,邵文郡的 闲言碎语如雨后春笋般层层迭起,众人对柳永才华的质疑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竟到了不可遏制的势头。 胜者为王败者寇,如是而已。 没人能承受住这样的压力和羞辱,已经年过二十五的柳永,心灰意冷,他辞别父母,孤身北上游历,因其厌倦了官场黑暗,所以柳永此后的文章和作品多写羁旅之情,逐渐俱臻绝顶入化境,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他一跃成为入境文人。 在外游子思乡,这柳永本想在北观长城后,便返回柳州常伴父母,哪知北上入了四百里虎林后,人倒是还能回去,心却回不去了。 寂荣讲到这,一显突然打岔,他瞪着纯真无邪的大眼睛,滴溜溜看着寂荣大师,猜测道,“只因遇上了拜虎山庄大小姐,许圆淑?” “小缁流,莫要说话!扫兴!” 小娇娘在旁狠狠给了一显光头一巴掌,声如脆枣入口般清爽,打的一显咧嘴就要嚎啕大哭。 寂荣揽过一显,摸了摸一显圆润的小光头,耷拉着脑袋,眼睛余光一直瞥那乔妙卿,似是不服,寂荣大师乐呵呵地继续说了下去。 柳永性情如水、温润似玉,许圆淑性格刚烈、如狼似虎,两人一柔一刚,本就相得益彰。再加上柳永满腹诗书,善曲善词,拜虎山庄一群粗人哪里见过这么有书生气的小年轻人,这桩亲事遂被许氏族人所看好。 “无论任何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些很 突然、很突然的变化。就像是其他一些别的事一般,这些变化也有好有坏。有的令人欢欣鼓舞,有的令人悲伤颓丧。” 寂荣重重叹了一口气,大手轻轻揉着一显的小脑瓜,出神地说,“在感情方面来说,爱情就是突发的,仇恨也是。在生活方面来说,往往也有些事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柳永的一生,从这段爱情,开始改变!” 第291章 和如琴瑟,故剑情深(下) 灯光凄迷,清风繁星夜,寂荣大师带着三个小家伙,围坐在炉火旁,淡香清茶,大有一点阶前到天明的架势。 寂荣愣了愣神,想到许圆淑和柳永接下来的故事,心中突然萌生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凄悲,他缓了缓神,方才继续说下去。 许圆淑和柳永,天造地设,才子佳人。 可拜虎山庄庄主许澄那位富贵出身的夫人柳幻,对这桩婚事却不答应。 只因拜虎山庄早年曾许过同在虎啸郡的周家一桩娃娃亲,结亲之人正是他许家长女和周家长子,这许家长女,自然是她许圆淑无疑。 而今,许家长女和周家长子皆到嫁娶年龄,就差三书六聘、十里红妆了,此时悔婚,无异于扇周家的耳光,拜虎山庄与周家同出虎啸郡,一官一道,实力旗鼓相当,扇了周家的耳光,他拜虎山庄不会捞到半点好处,还会惹一屁股腥臊。 况且,大户人家多联姻,联姻必讲门当户对,这柳永一无功名、二无家境,可谓门不当户不对,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娶自己的女儿? 倒不如强强联合,与在北境一家独大的孙江郡孙氏一族旗鼓争雄,岂不更好! 于是,在得知女儿与柳永互送秋波不久,柳幻对许澄吹起了枕边风,希望许澄出手,阻止这桩‘孽缘’。 许澄对此,倒是没那么较真儿,一来,周家与许家一官一派,风马牛不相及,联手是上佳之选,若不能,也不会 影响拜虎山庄在江湖的地位名声;二来,人家柳永实打实的致物境界在那摆着,能在文人能在三十岁前入境致物,足见柳永其才,山庄多了一名致物境界的大才子坐镇,对于拜虎山庄自是好事。 在许澄看来,让女儿和柳永结成连理,这属于实实在在的把实力揣在了兜里,而不是依靠联姻来获得随时可能背叛的外力。 而且,江湖儿女本就讲究快意恩仇,爱恨随心,哪来那么多顾虑和算计! 可堂堂拜虎山庄庄主许澄,有一个东北爷们很普遍的性格特点,他是个妻管严,家里大事小情,基本都由柳幻做主,自己虽然有百般想法,也耐不住夫人哪一张凶狠的脸,窝在一旁不言不语。 这已经算是许澄对女儿最大的支持啦。 许圆淑的母亲柳幻也是出身名门,做事雷厉风行,她下定了拆散两人的决心后,便立即付之行动,先是三番五次找到许圆淑表明态度,许圆淑也是个刚烈忠贞的女子,对母亲的警告,大加反驳。 几番最后谈话无果,最后,柳幻甚至用‘逐出家门、清出族谱、断绝关系’这样的家族重惩,来威胁许圆淑,许圆淑终于扛不住母亲大人的攻势,找了一个合适的契机,将家中情况对柳永讲明后,两人决定毕三年之功,入上境长生,如此一来,上境境界在手,其母柳幻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定会答应。 功夫不负有心人,许圆淑 和柳永闭门苦悟,并在许澄偷偷地鼎力相助之下,服用了大量裨益于修炼的丹鼎之物,借助丹药与悟性,双双成功觅得长生境界,那一年,拜虎山庄的风头,碾压了整个北疆,前来拜会的豪门乡绅,络绎不绝。 那时的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只要庄主许澄稍加运作,拜虎山庄很快便会力压同在北境的周家和孙氏一族,独霸北疆。 不得不说,柳永所学虽然不是特别适合从政,但他在某些领域,绝对是个天才,居然可以借词入道,三年间连入两境,当年其觅得长生,还未到而立之年,比月前刚刚求得长生的刘权生还要小上八九岁,仅从年龄上看,他足以堪称绝世天才。 本以为两人的爱情已经十拿九稳,可其母柳幻仍旧固执地不准。 ...... 柳幻的理由,十分简单明了:官场和江湖虽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但归根究底都是一个鸟德行,生于两间之人,都极重颜面,你撕了我的颜面,那等于是拿刀子捅我的屁眼儿,羞辱性极强! 话说回来,大汉乱不乱,北境说了算。 大汉和大秦国土各自千万公里,两国绵长的国境线上,有二分之一是一望无际的海岸线,有四分之一与西域、骠越各国接壤,而剩下的四分之一近千里的边界线,则是两国直接毗邻的区域。 大汉九州中,东北薄州、北方牧州、西北锋州三州,北靠大秦,将帝国的四 分之一,分成了三个三分之一。 两国数千里的国境线上,陷阱、堡垒、河川、长城,探子、斥候、间谍、杀手,犬牙交错,无时无刻都在上演着生死决斗。 隶属于薄州的虎啸郡与孙江郡,作为薄州最北方的两个大郡,则共同与大秦接壤,作为大汉帝国拱卫东北的第一屏障,许家和周家当年联姻,可谓震惊了整个薄州,就连当时的薄州牧常夏和独霸曲州的江氏一族,都委派了特使前来道贺,许家一时间风头无二。 也正因为周、许两家强强联合,优势互补,在孙江郡虎视眈眈的孙秀成,才不敢一口吃下虎啸郡这块儿肥肉,三家相安无事,过了好多年。 今日,我许家若退掉这桩婚约,那就相当于打了他周家的脸,翌日,周家定会找个机会掀了许家的锅。 毁约这件事儿若周家没有订婚在前,一切都好说,可如今,人家都要下聘礼了,我许家忽然反悔,周家的颜面何处放置? 两家的利益联盟,也会随着毁约这件事土崩瓦解,‘魏蜀吴’三足鼎立的局面,将不复存在。 更为致命的是,周、孙、许三家一旦在北境不和、陷于内乱,就会给北方虎视眈眈的大秦帝国以可趁之机,甚至会让大秦帝国直接出兵攻伐薄州,导致薄州失陷。 按照柳幻的说法儿:家族没了,那叫家族罪人;因为儿女私情,把国土沦丧,那叫千古罪人! 柳幻生于官家 ,对官场之事素来极为敏感,她对帝国北境三股势力、自身实力、内外情况的分析,不可谓不透彻。 当时,若有人能预料到三十年后大秦与大汉的那场惊天风云,或许所有人都会佩服柳幻的先见之明,但起码,那时不是当时。 做人做事,也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以买。 ...... 这个世界上,想去懂你的人很多,真正懂你的人,很少。 柳幻阻止这对俊俏男女结成连理的时候,包括她的夫君许澄在内的所有许氏族人,对柳幻的百般阻挠都十分的不理解,久在江湖的他们都觉得柳幻太过不近人情,硬要拆散一对戏水鸳鸯。 柳幻仍然坚持自己的主见,无可奈何之下,情急出昏招,居然想方设法将许圆淑骗诱出来,偷偷喂了许圆淑些干柴烈火之物,差人把许圆淑打包送到了周府。 周大公子也是生猛无比、百无禁忌,这小子谁也没知会,就趁着许圆淑昏迷间,对许圆淑来了个霸王硬上弓。 为了让柳永彻底死心,柳幻索性恶人做到底,在周大公子霸王硬上弓之际,特意编了一封诀别信,并差人严正告诉柳永:许圆淑已经暗许芳心,正在与周大公子勾连耦合。 柳永相信他和许圆淑情比金坚,收到信后,自然不信,便悄悄前往周府探查,这正中了柳幻的下怀。 当柳永在周府瞧见红纱朱帐,又听见屋内碧玉破瓜之声,这位来自江南的风流才 子,自认为受到了奇耻大辱,他羞愤交加,弃剑而走,从此再不复返。 讲到此,寂荣怭怭一叹,怅然道,“有情之人有两意,相爱之人相决绝。讲的便是柳永和许圆淑吧!” “只听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闺女还没有人嫁人啊,怎么娘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啦?没见过这般娘亲!” 乔妙卿最是性情,听到这里,双眉狭长,紧抿起嘴唇,居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刘懿有感而来,伸手环住了乔妙卿的肩膀,或是水到渠成,小娇娘顺势便滑入了刘懿怀中,啼哭不止。 听到如此令人锦衾寒、蜡成泪的故事,一显不禁也有些呜咽,一下抱住了寂荣,微微抽搐。 寂荣眯眼一笑,大手怭怭拍着一显的后背,情态十分滑稽。 露白霜寒,故事还在继续。 寂荣大师缓了缓神,便继续说了下去。 柳幻以为生米成熟饭后,所有的事情便万无一失。 哪知,清醒后的许圆淑又愧又怒,贞洁事大,提剑便要去寻周家长子算账,柳幻阻之不及,以死相挟方才拦住。 许圆淑刚烈至极,又要自决以酬柳永,许澄又出手拦了下来。 只有最强烈痛苦的爱,才能带来最沉郁的阴影。 娘不让报仇,爹不让自杀,千般无奈之下,许圆淑决定千里寻夫,趁夜盗走了拜虎山庄的一些珍贵秘籍,便南下江湖寻找柳永,楚乡春晚,两人终于在柳州鄱阳湖畔相见。 女子金雀钗 、红粉面,男子知其意、感卿怜,此情问了苍天,柳永不忍目送芳尘去,蟾月回廊之下,两人结成连理,纠缠相交,发誓永不分离。 一番谋划之下,许圆淑和柳永携手建立了蝶蛹帮,许圆淑为帮主,柳永为客卿院首席,两人约定:在鄱阳湖畔相守终老,共度锦瑟华年。 第292章 计挽深情,碧桃复春(上) 古人有一个成语,叫好事多磨。 却也还有一个成语,叫事与愿违。 月夜寂寥,寂荣大师说到这里,围在他身边的少年少女,纷纷面露喜色。 这本是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寂荣大师却流出了深深的叹息。 刘懿率先反应过来,他即刻追问道,“大师,难道,事情到这里,还有反转?” 寂荣大师苦笑道,“如果没有反转,柳永为何要蜗居在我这破庙之中?” 少年少女,又安静了下来。 寂荣大师挑灯继茶,故事还在继续。 ......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嘴与孙江孙家、拜虎山庄雄立于北境的周家。 周家的老巢位于虎啸郡祀丰县,世人又称其为祀丰周家、虎啸周家,这周家是在秦汉大战后新晋崛起的世族,也是当世二十八大世族之一。 相比于其他世族诞生于枪林箭雨之中,周家的崛起十分不同,纵观整个秦汉大战,周家没有动过一兵一卒,战后却被神武帝大肆封赏,可谓人间奇迹。 不过,若翻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便会发现,周家的封赏和荣耀,实至名归。 年轮回转,多年前,北方广大草原上最为强大的一支草原民族匈奴,出现了一位军事天才,他被后人成为匈奴头狼刘渊,他带领匈奴人,打破了百年沉寂,经过十年征战,最终统一了草原各部落,立国大秦。 公元295年,雄心勃勃,一心想立万事之功的刘渊,派出特使 ,勾连西域、西南羌月五国和南方骠越,三面合围,兴师伐汉。 五十万大军,长驱直入,杀了汉军一个措手不及,开战初期,汉帝国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丧失了大片国土。 恰逢诸王起兵叛乱,原本强盛的帝国,顿时陷入内忧外患之中。 包括神武帝刘谌在内的满朝文官,都对这场战争,抱有悲观态度,那个时候,朝局中最流行的政治主张,便是衣冠南渡、政权南迁,励精图治,再谋复兴山河。 这个时候,主战派站了出来,他们远赴千里,来到当时已是敌占区的刑名山庄,请名家大才东方春生出山,东方春生单骑赴长安,道尽古今兴亡事,一张巧舌战群臣,说服神武帝刘谌放弃难逃的想法,举全国之力,抗击外虏。 在满堂朝臣的齐心协力下,开战两年,战争逐渐进入僵持阶段,但由于诸王叛乱,内忧甚深,大汉帝国的国力,根本无法做到全力凝聚,御驾亲征的神武帝逐渐感到不支,在一些朝臣的建议下,有了割地和谈的想法。 可是,在这个时候,大汉的大片国土,还在敌国手中,此时和谈,划定疆界,帝国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一次,又是名家巨擎挺身而出,隐士周庵,也就是祀丰周家的老祖宗,战前冒死阻拦圣驾,舌败群儒,说服神武帝放弃求和想法,坚定抗争到底。 周庵比东方春生更加大胆,他阵前向神武帝 讨要官爵,受命鸿胪少卿后,周庵乔装打扮,单骑独马,千方百计穿过大秦疆土,来到位于大秦北境的鲜卑部族。 这位山中隐士,凭借三寸巧舌之利,许以千牛万马之厚礼相赠,终于换得已经归降大秦的鲜卑人反水,在秦汉鏖战狼居胥山之际,南攻大秦王庭,致使大秦大军回转,双方攻守异形,最后,汉帝国获得惨胜。 而后,汉军一举跨国狼居胥山周围的千里草原,北驱秦军,秦军在逃跑的过程中,草木皆兵,当他们逃到距离祖地狼居胥山五百里的色格河,终于止住了颓势。 此时,秦军在宽阔的河边无路可退,准备做困兽之斗。 汉军长途奔袭,业已粮草匮乏,士卒疲惫。 周庵恰在此时出现,在他的主导下,两国君王会盟于色格河边,歃血为盟,永结同好,历时五年的秦汉大战,至此结束,双方开启了长达四十余年的休养生息和明争暗斗。 周庵极心无二虑,战后,为了稳定边境形势,缓解两国关系,他放弃了前往京畿长安享受高官厚禄的机会,主动请缨,留守在了虎啸郡,而周家,也在这里扎下了根。 说书人往往说到这段故事,都要给予周庵极高的评价,史书中对他的评价,更是奇高:君起布衣,入仕于中原鼎沸、战事正殷之时,劲舌如刀,坚毅如簇,挽狂澜于败军之际,隐功名于太平之时,真千古名士也! 周庵落幕后 ,他的儿子、孙子,承袭了周庵定远侯的爵位,开始崛起,历经三代,成为了雄霸一方的世族门阀。 不过,话说,穷富不过是三代,忠贞不过一朝人。 祀丰周家经历三代人,最终和其他世族一样,走上了祸国殃民、分裂国土的邪路,最后自取灭亡。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书归正传。 却道周家大公子玷污许家长女的事情,很快就在北境传开,再加上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煽风点火,堂堂周家很快在虎啸郡成了一个天下的笑话。 周家哪里丢得起这个人,立即寻许澄夫妇谈判。 周家要求将许圆淑劝返,而后周家明媒正娶。 许澄不齿周大公子的龌龊手段,遂不许。 周家人恼羞成怒,便聚集家兵、收买江湖侠客,要与许家火拼,柳幻情急之下出昏招,居然应允周家道:许圆淑已经是周家的儿媳,决不允许许圆淑再嫁别人,若有机会,定将其寻回,给周家一个交代。 两家人经过商议,共同起草告示,通报整个薄州诸郡,诬陷柳永拐跑了许圆淑,并将柳永列为追杀对象,悬赏万金要其人头。 两家人的宿怨纠葛,这才不了了之。 后来,为了挽留住周家这个强大盟友,柳幻一不做二不休,未与任何人商议,寻到柳永去处后,居然给柳永快马传信,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要其莫要误了两家前程和自身前途。 柳永万般无奈, 为了不误人误己,便找了个云淡风凄的夜,又一次擿玉毁珠、挂琴人去,从此流水高山永不相见,柳永寻寻觅觅,最后找到这座并不算惹人眼的寒枫寺,青灯常伴,已经潜心修行了多年。 而柳永走后,许圆淑并没有回到虎啸郡,反而变了模样,从此誓要杀尽天下负心狗。 胜败之别,爱恨情仇,的确只是一念之差。 而那位始终以家族利益为重的柳幻,也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了惨痛代价,许澄已经很多年没有同他这位结发夫人说过一句话,甚至连春节,都没有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许家的日子,始终清汤寡水,没有人味儿。 而周家,从此与许家也是若即若离的关系,再回不去当年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啊! ...... 讲到这里,寂荣大师长长出了一口气,微微轻叹,“自古多情剑客无情剑,无情剑客,多是有情人啊!” 在刘懿怀中的乔妙卿,忽然一声呜咽,哭道,“我想家了,小应龙!” 寂荣大师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坛酒,倒掉杯中山茶,自酌自饮。 柳永好酒,寂荣也好酒! 柳永拿爱情下酒,今晚,寂荣大师拿柳永下酒! 寂荣大师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柳永的往事,故事的最后,寂荣感慨一声,撇嘴道,“柳永是个举世无双的酒友,可我寂荣宁愿寒枫寺从来没有这个人!因为,只要柳永 走出了寒枫寺,天下便多了一对儿真挚相爱的有情人,那当是一段多好的善缘呐!” 屋内一时无语,听故事的三个少男少女不知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世界上哪里来的感同身受,他们听的或许只是故事,但在别人那里,或许就是人生。 就好比刘懿,别人看到的,只是他年少有成、聪明伶俐和识言擅断,又有谁能看到,他为了这十二个字,闻鸡起学、寒窗苦读了多久,又有多少人能体会,那种从小没有娘亲在侧,为他的童年带来了多少孤独感呢? 又如乔妙卿,所有人都羡慕她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衣食无忧,可以娇生惯养为所欲为,又有谁能看到,她少时随父亲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危险呢? 还有一显,在白马寺,他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为了师父的梦想,他孤身南下北上,又熬过了多少个破庙寒风也呢? 屋内寂静了一阵,刘懿率先起身,短平快了道了一声,“走!” 刘懿旋即拽起乔妙卿,出门向后舍跑去。 小娇娘莲步频动,飘然波舞裙香随,款款之际,鼻子一抽一抽地问道,“小应龙,我们去哪?” 刘懿一边跑,一边喊道,“故事的主角就在后舍,当面听岂不是比他人口述要明了的多?” 小娇娘这不嫌事儿大的脾气,虽然面儿上提心吊胆,心中却欣然前往,临了还不忘拉上心不甘情不愿的一显。 刘懿见一显跟来 ,笑嘻嘻地边跑边说,“今天咱们就是奔着搅局去的,可明白?” 乔妙卿与一显听得糊里糊涂。 刘懿看着前方,目光灼灼。 第293章 计挽深情,碧桃复春(下) 月万人闲,疏影横斜水清浅。 缭墙重院,后舍一间偏僻的小屋外,刘懿、乔妙卿、一显三人,就那么光明正大地掀开了柳永下榻屋子的小窗。 三个小家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在柳永和许圆淑的惊诧之中,三人个个呲着一口小白牙,笑嘻嘻地看着屋内正脉脉不得语的柳永、许圆淑二人,一点也不觉尴尬。 容貌甚美的许圆淑,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甘露,神色有些惫懒,在柳永面前完全是没了爪牙的大猫,她一张瓜子脸转到窗前,撇了撇嘴,薄唇轻启,娇嗔了一句,“滚蛋!” 刘懿嘿嘿一笑,挺起胸脯,“许大帮主,今夜,你是不速之客,我们也是不速之客,要滚蛋一起滚蛋,凭什么只让我们滚?” 一显脑袋点的和拨浪鼓一般,一个劲儿连说‘对对对’! 许圆淑面露不悦之色,“贫嘴,找打!” 乔妙卿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刚被许圆淑拾到一番,却仍理直气壮地道,“一个大人,要打三个小孩子,传出去,你许大帮主的威名,可就扫地喽!” 许圆淑冷声一笑,便缓步奔向窗来。 刘懿三人,已经做好了逃跑或者挨揍的准备。 恰在此时,柳永温如春风的声音传了出来,“要看边看吧,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许圆淑停下脚步,回首望去,声音微微颤抖,“你终于开口了!” 柳永不言不语坐在案前,脸色有些苍白,样貌十分平庸, 不过一眼望去,却透着一股沉稳平和,在细细品味,还有一股江南男子绣羽衔花的独特韵味。 许圆淑站在对案,那模样,与乔妙卿被惹恼后生气时得模样如出一辙,她正似小女孩一般努着嘴,眼含热泪、一脸幽怨地看着柳永。 在刘懿三人的注目下,许圆淑深思回往,种种往事涌上心头,终于,她的泪水如水珠在荷叶滚走一般滴滴答答,最后,越来越多,接连成片。 那一刻,天地寂寥,星空璀璨,人间好像唯有一双绝代佳人。 柳永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许圆淑倔强回头,又见小窗前的少年少女,她擦干眼泪,强忍着眼泪喝了一句,“滚蛋。” 刘懿笑呵呵地指了指乔妙卿,“她爹是塞北黎!你可不能让她滚。” 乔妙卿这一下反应极快,立即指了指一显,“他师父是一禅大师,很厉害的,你也不能让他滚。” “他爹是!”一显懵了,他正要指刘懿,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啥,最后满脸涨红,瞪大了眼睛说了句,“他爹是教书的,你要是打了他,讲理讲不过他爹,所以,也不能让他滚。” 许圆淑破涕为笑。 “二位,继续!”刘懿无赖一笑,“让我等后生也好好学学什么叫郎情妾意!” 尴尬又紧张的气氛略有缓解。 屋内沉闷了许久,就连吱吱叫的秋蝉,也识趣地不再发出声音。 许圆淑绷着脸看向柳永,有些埋怨地道,“ 当年,你为何要走?” “当年,柳幻伯母曾书信一封,告诫柳大哥要识时务,要为两族利益,不得与许帮主成婚,柳大哥为免两族遭血光之灾,遂悄然出走。” 刘懿立刻呲牙补位,也不管闷葫芦柳永想不想说,反正刘懿是替他说了。 小娇娘和小缁流似乎有些明白刘懿方才的意思了。 原来,刘懿待两人来到这里,是做和事佬的呀! 许圆淑斗色衣薄,听闻之后,使劲儿揉了揉乌黑顺滑的长发,如同一只咆哮的小狮子,对柳永吼道,“乐达(柳永字),这种事情为何不与我说?难道咱俩的情分就这么经不起考验么?我们可以一起浪迹天涯,甚至,可以一起回去把事情解决!你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好生糊涂啊!” 柳永如一头不善言谈的老牛,闷声低头在那里自顾自抚琴,眼中似有纤蕊,却仍然不言不语,这可急坏了刘懿。 忽然,刘懿大声问向旁边的乔妙卿,道,“妙卿,若因两人情爱激起两族之争,血流成河,值得么?况且,不被家人所认可的婚姻,会幸福么?” 小娇娘阑珊心绪,与刘懿对视,痴痴傻笑,面容比敷过胭脂还更觉秀艳,微笑似妩媚的歌声在耳边震颤,道,“值得!敢爱敢恨,方为人生,与爱的人在一起,才幸福。” 刘懿瞪大了眼睛看着柳永,又急迫追问道,“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世间男女,应该都懂吧?你 说呢,妙卿?” “那也不一定,人间痴男信女多,无情无义的、懂了装不懂的人却更多!”小娇娘狠狠剜了一眼柳永,撇嘴道,“为了不背骂名,忍弃爱人,这样的事,大爷我可做不出来!” 随后,小娇娘直勾勾看着刘懿,“若有一天,我若面临这样的窘境,定会誓死相随的。” 刘懿一脸宠溺地摸了摸乔妙卿的脑瓜儿。 “错不在鸳鸯,鸳鸯却因此离散,究竟是因为人心太过狠辣,还是这段情分不值得呢?如果人心太过狠辣,那么,很辣的心敌得过情比金坚么?如果这段感情不值得,那么,为何还曾鸳鸯戏水呢?” 物换星移,最难忘怀的,不是过去,而是过去带来的欢愉和忠贞啊! 刘懿偷偷咽了口唾沫,说完,三名扒窗户的少年少女,齐齐看向柳永。 屋内和屋外,安静的没有意思涟漪。 柳永藏在袖中的双手,仅仅攥成了拳头。 许圆淑十分了解柳永的脾气秉性,她淡淡地看着眼前一幕,随后感激地看向刘懿,内心却十分感动,这招指桑骂槐,用得好啊! 柳永抬头望窗,嘴唇微扬,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十分沉闷,“你们三个小鬼头,一唱一和的,玩闹够了?” 三人呲着一口大牙,只顾张嘴空笑,谁都不说话。 嗡! 案上的琴弦,被柳永轻轻拨动,奏时声音清越、悠扬,如清泉在案上缓缓流淌,隐约间似有流水声响。 当四人聚精 会神、全神贯注地‘静听’之后,便觉琴音逐渐转为清幽、凄清,有如天风入松之势,悠悠之调越来越缓,当真是声声慢,写满思乡啊! 曲终之时,柳永与许圆淑已经双双泣不成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一直以来都处于被动的柳永终于主动了一回,他舟燃起神,绕过席案,搂住许圆淑柔弱无骨的腰肢,“明彦(许圆淑),我,我错了!” 两人相拥而泣,趴在窗前的三小只也有些泪意满满。 人间呐,从来难得大圆满。 圆满就好! 良久,柳永慢慢推出怀中的许圆淑,轻抚着她嫩滑的脸角,荒山见旧容,这让柳永陷入痛苦,“许妹,别时容易见时难,没见你之前,我心中满是家国大义,见到你之后,我满是情愫!可若真因你我之爱而使周、许两家成仇相杀,纷争不止,我又于心何忍啊!于义何忍啊!” “柳哥,随我寻一处安逸之地,我么会一起隐居吧!” 许圆淑嫣然一笑,声情并茂,“天大地大,总会找到一处你我二人的藏身之所,到时粗茶淡饭、一日三餐,从此隐于尘烟,也很好!” 看来,在这段爱情里,柳永始终是被动的,当年唯一主动一次的挂琴人去,而今看来也是一步臭棋,哎,人间有情,理便难断呐! 柳永这软弱性子,又开始左顾右盼、犹豫不决起来! 小娇娘蛾眉一皱,附在刘懿 的耳边,恶狠狠地悄声说,“小应龙,你将来要是敢像他这般娘娘腔,畏首畏尾,大爷我就把你送到宫里阉掉,做常侍去。哼!” 刘懿听的头皮一阵发麻,不自觉尴尬笑了笑。 屋内的两个长生境,自然听得到这话,柳永面皮儿薄,霎时臊红了脸,许圆淑趔趄而行到窗前,对乔妙卿颦笑道,“你这小妮子也太过活脱,你爹怎放心让你只身游历!不怕遇到豺狼虎豹吗?” 小娇娘对刚刚寺门口许圆淑那一招还有些后怕,娇躯往刘懿身后歪了半分,用肩拱了拱刘懿,怯生生地道,“诺!有他陪我呢!” “他?” 许圆淑见刘懿少年书生模样,一看便没有境界,有些难以置信。 “在下,死士辰!” 刘懿这名号一报,连深思中的柳永都有些惊异。 斥虎十二死士个个侠肝义胆,哪里会有废物?眼前这少年虽无境界,必有常人所不能及之长!不可小觑。 刘懿并没有让小插曲儿持续太久,而是径直进入屋内,向柳永拱了拱手,真诚道,“柳大哥,请问你叫柳永么?” 柳永也是聪明之人,立马反问,“小友有话直说即可,莫要兜圈子!” “哈哈!柳大哥聪明绝顶。” 刘懿挠了挠头,歪在小窗前,“大不大、说小不小,哪里会容得下你们隐居呢?其实,柳大哥也可以是蝶蛹帮客卿院首席,也可以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有时候,相爱不 一定要在一起,也不一定要成亲,在她身边就够了,不是么?” 刘懿挑眉笑道,“当年,柳幻伯母和周家约定的,是只许许帮主嫁给周家公子,别的,她可没说。” “行夫妻之实,不求夫妻之名,是么?” 柳永目光复杂地看着许圆淑。 许圆淑一脸决绝,立即回复,“我愿意!” 柳永忽然愣住,一种家的感觉传入脑海。 当年,她烧的菜味道果然还不错;她蒸的馒头很胖,擀的面条很瘦,煮的饭也很香;她包的饺子一咬就是一口肉;她居然还真的替他洗过衣服,而且还不止洗过一次。 父母亡故后,他从来都没有家,那段日子,却好像有了。 这一回,柳永没有丝毫迟疑,立即抱住许圆淑,目光坚定,“许妹,我不如你啊!” ...... 不知何时,寂荣大师拎着两坛酒走了进来。 看到两人结局圆满,寂荣大师面露笑意。 佛曰:缘分有因果,世事有轮回,缘来缘去,缘起缘灭,缘聚缘散,都是天意。若是有缘人,终会在一起! 来,兄弟,今天拿你下最后一次酒! 第294章 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上)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万里山河,异域却同声。 汉历十月十五,在一片坦途、四野皆阔之地,刘懿胯坐赛赤兔,一马当先,纵情驰骋在赤松荒野之间,身后,二百骑尘土飞扬,气势如虹。 快哉长风,枭马奔腾,追云逐野,一泄奔流千万里,气与天地共潮生。 公羊寨、扶余城、寒枫寺、天池。 江瑞生、苻文、荀庾、寂荣。 随着平田军离开寒枫寺,平田军在赤松郡的一行,终于彻底结束了! 赤松郡的好与坏、悲与欢、喜于忧,也都告一段落了。 历时十日(汉历十月二十五),二百骑风驰电掣,一路南下,奔至辽西郡的治所,阳乐县。 对于阳乐城,刘懿并不陌生,年前,刘懿随东方春生、死士辰,把这里搅了个天翻地覆,杀金昭、诛乐贰,从此,辽西郡换了天地,百姓们过上了太平美满的幸福日子。 短短不到两年,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引得刘懿心中无限感慨。 日子不抗混呐! 在阳乐城北,刘懿与李二牛所率一百骑兵会师后,就地依山扎营。 刘懿安排好一应巨细,便回到中军大帐之内,独坐帅案沉思。 近些日子远离朝局,只顾参悟《乐子长记》中所记龙珠操控之法,对于政事,自己思之甚少,近几日重新踏上平田之路,思绪和思路才缓缓回转。 幸好李二牛十日一信报平安,才让刘懿能够准确地掌握辽西郡的信息。 李二牛在信中 告知刘懿,新任的辽西郡守谢安,正有条不紊的开展平田诸事,刘懿心中方定。 看来,这位门高位尊的谢郡守,对平田的看法和政策的执行,是精准而正确的。 看来,此一行后,薄州三郡,便算落定了! 故地重游,刘懿自然感慨颇多。 在这里,自己的亡师死士辰躲在水缸中除掉了金昭;在这里,自己曾虚张声势,吓的乐贰差点肝胆俱碎;在这里,龙骧浮屠和罗月铁军,杀的武次军丢盔卸甲;在这里,乱贼的尸体堵死了吉恩河的流水;也是在这里,刘懿第一次尝到了世族的厉害,心里扎下了平世族以平天下的根。 根深蒂固的那种! 眼见帐外冬叶飘零,刘懿回过神,在他看来:辽西郡无世族,又是兵乱刚平,正是人心思定的时候,辽西郡原来的土地因为乞灵帮‘收春膘’,多有荒废,这两点先决条件,无形中为谢安平田提供了极大便利,使新任太守谢安有了更大的发挥余地。 听说谢安乃是太子的大师傅,太子又是天子刘彦的独子,将来‘天’有不测风云,太子荣登大宝,下朝五公之位,定有谢安一席。 至于谢安为何遭贬至此,刘懿猜测,定是犯了大错或是参与了豪阀内斗吧。 当然,神仙打架,不是自己这种终日谨小慎微的小白身所要关心的,自己目前所要做的,便是尽快拜会这位新晋郡守谢安,盖上辽西郡守的大印,争取 赶在年关前返回凌源县城,让军士们在家过个太平年。 这少年刘懿慵懒地歪在案上,有些疲乏。 他微微捏了捏绒绒的胡茬,夏晴那颗硕大的脑袋,又一摇一晃地浮现在自己眼前,刘懿嘿嘿一笑。 自己以后再不能想的,便是遇事退却。 知命者不怨天,毕竟,最清晰的脚印,永远踩在最泥泞的路上,前人既然给你铺了路,你就要好好走下去。 就算是入了地狱,我入的也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地狱。 拼了! 刘懿起身,借凛冷秋水洗了把脸,出门吩咐卫兵擂鼓聚将,不到半刻,乔妙卿、北尤皖、李二牛、王大力、云一、苏地六人,列座中帐,严阵以待。 看到随自己出生入死一年的兄弟们,刘懿自然十分欣喜,他嘻嘻哈哈地与众人互相寒暄打趣了一番后,才微微坐正,准备议事。 坐下众将亦腰背如松,表情严肃。 刘懿轻轻敲了几下桌案,正色说道,“诸位,本令一无家世、二无特长,全蒙陛下厚爱,得受五郡平田大任,实在赧赧。而今,薄州彰武、赤松平田之事已了,琴虫已得,可谓平田过半,能有今日之果,全仗将士一心、官兵用命,本令在此谢过。” 说罢,刘懿起身,对座下几人庄重拱手。 包括乔妙卿在内,众人赶忙起身还礼。 虽然刘懿仍为少年,还未加冠,可一年相处,坐下六人对刘懿的机警聪慧,早已佩服的五体 投地,对刘懿背后的那股不俗力量,也是忌惮敬畏得很,此时,刘懿将功劳全部推给将士们,自己不受分文,这让几人更加感动。 一番恭维谦让之后,刘懿环顾一周,伏案而立。 见他豪情壮志,苍劲激昂地对众人说道,“此行之后,本令决定上书长安,奏请陛下成立平田一军,专司天下平田一事。诸位,太平盛世,大丈夫建功立业、封候拜将,就在此时啊!” 这番话说的王大力、李二牛、云一、苏地四人激动不已,像他们这种白身,出人头地,不正是毕生追求么,于是,几人纷纷离席拱手,宣誓效忠,“愿为刘大人效死!” 刘懿心中满意,微微点头道,“此辽西郡平田有个结果后,我平田军即将返程,值此最后一哆嗦,各位将士还要尽心尽力,不容丝毫马虎大意啊!古往今来,马失前蹄之事屡见不鲜,我等之前受伏之教训,需常记在心啊!” “诺!” 六人齐声应允,就连一向不着边际的乔妙卿,也严肃起来。 刘懿这句话是没有错的,古往今来,大事丧身之人数不胜数,远的不说,这一路遇伏无数,损失兄弟袍泽几十几百,无非‘大意’二字。 刘懿回坐案前,下令道,“为便宜行事,本令重新明确职务,令,王大力为前锋,云一为副将,统帅一百前军。” 王大力和云一两人起身拱手,铿锵有力,“诺!” 刘懿直视李二牛 ,“令,李二牛统帅一百后军,苏地为副将。” “诺!”两人起身拱手。 随后,刘懿瞥向乔妙卿,温声道,“妙卿,你统帅三十名斥虎死士,负责大军侦查警戒。” “诺!” 刘懿轻声宣布,“我统帅中军一百,北尤皖为副将。” 北尤皖英气勃勃,起身拱手,“诺!” 宣布完一干人事任命,刘懿环顾一周,打气道,“诸位,一时强弱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现在,我等手握大义真理,我相信,只要我等齐心用命,定会还五郡百姓一个好日子,建立不世功勋。” 众将异常激动,同心拱手道,“誓死追随大人,建功立业,报效国家。” 刘懿雄心勃勃,起身道,“今日,擦拭盔甲、磨亮刀枪、清洗马匹,整肃军容,三日后,高举军旗、昂首挺胸,进城拜会谢郡守。” 诸人领命而去,独留刘懿在帐内兀自愣神。 坐了好一会儿,刘懿心思难定,索性寻到王大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讨到那坛被王大力私藏下来的寒枫寺老酒,独自一人出寨,策马向北而去。 赛赤兔风驰电掣,刘懿也就骑着赛赤兔短行了三四里路,便大马侧缰,下了官道。 赛赤兔当真是日行千里的良驹,行在泥泞的山野小路上,坐于马上的刘懿,竟丝毫不觉颠簸。 稍顷,青天白日下,一片坟场陡然出现在刘懿眼前,那是刘懿南来阳乐县路上发现的一处寂静地。 刘懿下 马取酒,徒步进入这片与周围莹莹绿意极不搭调的坟场。 墓群无人祭奠,已是一片荒凉,只有枯草、石兽而已,几棵白杨树在凛风吹拂下发出悲凄的声响,那萧萧悲凄的声调不禁使人愁煞,再配上残缺不全、东倒西歪的墓碑,足让人心生悲切之意。 刘懿独立寒阶,随意看了几块儿墓碑,没一块儿都做工粗糙、造型简单,墓志铭上,生不同年、死却同日,看来,这块儿埋骨地与自己所想的一模一样。 这里埋葬的,是年前平定乐贰叛乱时,战死的士兵。 刘懿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他能想象到:士兵们全身衣服都沾满了血泪和尘埃,乐贰兵乱结束了,但是回到故乡也还会感到悲哀无比,只因为身边袍泽再也没有回来。在风风雨雨中,桃花开过了,梨花落尽了,寒食节也过去了,年复一年,有几家的坟上会有子孙来扫墓呢?来来往往的东风就要手持着刀儿尺儿,精心剪裁出春天新的红花绿叶,可这花花绿绿,也盖住了那段谁也不愿再提起的往事。 刘懿再次睁开眼睛,眼角似有泪花。 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已经高高在上的苏州牧啊,你会不会偶尔来这里,看看曾经与你一同奋战的将士? 辽西郡的参差百万户,你们又会不会记得这些为你们的自由献出生命的无名英雄? 刘懿放眼望去,一片残垣断壁,旋即自嘲一笑:人死如土, 隐入尘烟,看来,世人的忘性,真的很大啊! 刘懿拎着酒坛,随意找了一块儿墓碑,蹲在碑前,轻轻擦拭名字已经模糊的墓碑。 一块儿坟墓一个家,刘懿苦涩一笑,看来,这一坛酒不够将士们分啊! 第295章 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中) 王图霸业,千秋万代,皇权座下万骨垒。 为了一座皇冠和权倾天下的权柄,死几个人算什么?怎么死的,又算什么? 看到眼前凄凉,刘懿似乎有那么一点懂得长安那位陛下为何要温水煮青蛙了。 经过四十年或者更多年的发展,盘踞在天下各处的世族们,无论在地方、在中央,或是在官场、在江湖,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横行一方的硬实力,贸然快刀斩乱麻,这样的坟场,怕是会遍布汉土吧! 天子身边有能人,《五谷民令》看似导民务农之书,却暗含平田之术,《未央典》看似约束皇族新法,却包藏削藩之机。 两道新政一旦彻底执行,从此,受功者封候不封地、赏财不赏地,待大汉疆土上现有的世族被削弱一空后,怕世族两个字便要断子绝孙了。 想到这里,刘懿心中自感一阵畅快:哈哈!且看神君持斧钺,毁他根网拔他莸。 一名十三岁的、初出茅庐的少年,能想到此,属实不易! 这一点虽然与刘权生的谆谆教导有关,却也离不开紫气东来的醍醐灌顶,道家玄妙神奇的功法,如空气般隐藏在刘懿体内,潜移默化,不断为他开灵启智,这让他的洞察力、分析力远超同龄,甚至比起许多天资上佳的成年人,亦不逞多让。 刘懿揉了揉脑袋,自嘲一笑,“哎!想的有些远了,自己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马前卒,认认真真完成五郡平田 ,就算大功一件,此生哪里有与天子坐而论道的机会?” 少年独身处在一片凄凄凉凉的墓堆,心静如水,逐渐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辽西之行结束后,薄州三郡的平田任务便告彻底结束,回到华兴郡将琴虫交给老赵遥后,想必赵遥必会践行承诺,将手中的千亩良田双手奉上,随着赵遥交田,华兴郡的平田大业,亦告一段落,如此,五郡平田便过了四郡,可谓功成大半。 剩下的,便是位于方谷郡的真定赵家了。 人间万事开头难,听父亲说:平天下田地的开端,是五郡平田,天子为了让平田大业有一个顺利的开端,着实经过精心的谋划和算计,才选择了薄州和曲州交界处的五个郡县,作为平田起点。为了平稳起步,天子刘彦早在多年以前,便在五郡布置了一系列暗子,用以清除五郡的强力阻碍。 父亲作为天子宠臣和天子的棋子,自然参与到了清除五郡的大业之中。 为天子扫清障碍,这,或许才是父亲铲除本家刘氏的真正原因。 方谷赵家(又名真定赵家)以武立身,是名门望族,但既然天子将方谷郡定为首批平田的大郡之一,想必定然经过全盘考虑,刘懿猜测,方谷赵家,不难对付。 刘懿沉思细想,在回忆中,逐渐发现了丝丝缕缕的不同寻常。 从东方爷爷来到凌源城,到一路北出薄州游历,再到父亲铲除华兴郡实力最强的凌源 刘氏,到自己领受五郡平田令,一直到现在,这些看似无关的事情,却如一根根细丝,悄无声息地结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纠缠在刘懿周围,最后只为了一件事,让刘懿五郡平田。 这让刘懿大感惊奇,他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天子为何要让他去五郡平田,难道仅仅只为了父亲与天子的君臣恩情? 呵呵,自古天家多薄情,这个理由,至少刘懿是不相信的。 而后,他使劲儿摇了摇头,兀自咧嘴一笑:天家心思难测,是自己想多了! 微风拂面,刘懿逐渐从沉思中清醒。 看着眼前似无边际的墓碑,他开始算计盘桓。 自己当下要处理的事情,便是即刻拜会辽西郡郡守谢安,尽快结束北出凌源山脉之行,返回凌源城后,积蓄实力,整顿兵马,提防江瑞生和江锋,快速平曲州两郡之田。 还有,过程中要尽力少死一些人,其他的嘛,都是后事了! ...... 秋风落叶,一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唤回了沉思中的刘懿。 刘懿还复精神,侧目而望,只见苏道云斋冠袍服,一个人轻步赶来。 刘懿起身,整理着装,屏气凝神,笑迎来人。 及近,苏道云看到刘懿,不禁失声惊呼,“刘大人,您...!” 苏道云先是惊讶了一阵,又立即定了定神,面露一丝欣慰之色,挺身拱手道,“刘大人,您来看望殉难将士了!末将感激不尽。” 刘懿点了点 头,“嗯,顺道来看看,不该忘的,不能忘!” 见苏道云前来,刘懿忽然感到一股暖流充盈在心口,方才莫名孤寂的一颗心,骤然找到了一丝慰藉。 壮士殉国,英雄离去,这两件事不该被人草草遗忘,哪怕记得的人不多,有人记得就好。 苏道云满脸写着雀跃和欢喜,指着环绕在他身边的墓碑,轻声感慨,“大江东去,故人西辞,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躺在这里的人,就像被滔滔河水拍到岸上的浪花,精彩,却又一闪而逝。” 苏道云声音有些颤抖,“他们,是这片土地的恩人,可如今,沦落到连个扫墓的人都没有,呵呵,刘平田,这算不算是忘恩负义?” 感受到苏道云的悲伤,刘懿轻言细语,“他们不会被遗忘,至少,我不会。” 苏道云也是个豁达明朗之人,抱怨了两句,轻轻一嗅,眼神飘忽处,笑道,“哎呦,刘大人来就来呗,居然还带了上等酒水?” 听罢刘懿哈哈大笑,举起酒坛,“寒枫寺珍藏的老酒,喝一坛少一坛,只有上阵杀敌的将士,才配饮用。” 苏道云脚步轻盈,近前,笑如朝阳,“兄弟们没这个口服,我代劳啦!” “好!” 两人打开酒坛,各自小饮了一口。 刘懿就近一块墓碑,拔出坟头枯草,一边整理坟头,一边问道,“苏大哥,您经常来此看望故人么?” “无事之时,会来的!” 与刘懿两番共事,一向 有些木讷的苏道云,今日破天荒有些动情,他想了想,心觉方才的感叹有些不近人情,于是开口斡旋道,“大人,辽西人口本就稀少,近期又都在忙于秋收和平田之事,所以对烈士陵园疏于打理,情有可原,不过,不该忘的,辽西百姓可从来没敢忘。刚才无病呻吟,是我唐突啦!” 刘懿何等人精,他才懒得听苏道云的解释,坟头百尺之草,岂是几日长成?这等拙劣的掩盖,是否太过牵强了些? 所以,刘懿仅是微微点头,便没有任何反应,仍然低头打扫。 这倒是让苏道云有些尴尬。 一小块儿地方打理干净后,刘懿汗微醺,坐了下来,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指了指酒坛,蓦然笑起来,道,“苏大哥,这酒一人一口也是不够分了,今日,与苏大哥谋一微醺,改日再求宿醉,如何?” “承蒙刘大人不弃,下官奉陪。” 苏道云顺势坐下,主动开坛饮酒。 刘懿接过酒坛,痛饮一口,豪爽道,“苏大哥,我也就是个后生,况且你我并无从属关系,苏大哥叫我刘老弟即可,不必太拘泥于官场那套死板的繁文缛节啦!” “这可不行,官有官道,有道便有礼,大人若再行谦让,下官这酒怕是要吐出来喽!”苏道云正色说道,看表情,一点没有玩笑的意思。 一抹斜阳吹尺八,刘懿敬佩地看着苏道云,“苏大哥磊落光明、忠诚笃实,举止有礼节, 有您坐镇辽西,实乃辽西百姓之福分啊!” “刘大人谬赞!” 苏道云或许有感而发,大口痛饮,起身仗剑说道,“昔我孝仁帝,握金镜以照耀,击玉鼓以铿锵,天下莫不云彻雾卷,从龙随虎。昔我神武帝,王熙之所牢笼,威风之所兰轹,大秦兵甲瓦解冰消,那才是天下之大福分啊。下官这点墨水儿与本事,只能算得养家糊口,不然,金昭早被下官屠了,还轮得着他祸害一方数十年?” “天下之官皆养民之官,天下之事皆养民之事,苏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做好自己就好!”刘懿淡淡地回了一嘴,不想再与苏道云再做此纠缠。 酒愈深,两人你一口我一口,逐渐面色绯红。 几口酒下肚,刘懿微微上头,笑道,“父亲曾对我说,一个人在伤心的时候,千万不要喝酒,容易变烂酒鬼。但如果与知己欢聚达旦,喝着喝着,或许就成了酒仙呢!” 苏道云怕是也很久没有喝到这么醇厚的老酒,酒酣胸胆,颇有了一丝丝江湖气,豪气干云地说道,“好酒!真乃好酒,下官替兄弟们敬谢大人厚待啦!哈哈哈。” “嘿嘿,苏大哥有福气,这酒,我平田军中,可就只剩一坛了,平时王大力那小子总来讨要,都被我无情拒绝了呢!” 刘懿潮红,半醉不醉之间,打算抛一枚橄榄枝,便开口问道,“苏大哥,当今天下各州,皇权微弱,族权强盛,正是 我等报效国家之时。苏大哥老骥伏枥,有没有想过,随本令看一看大好河山啊?” 秋风吹过,吹开了少年的心扉。 第296章 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下)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古之成王业者,不惟有绝世之运,亦必有文臣武将之撑。 就在苏道云来到之后,刘懿在半醉半醒之间,忽然参透了一件事情:五郡平田是开端,是暂时的,也就是说,自己的五郡平田令,也是暂时的。但是,平田大业在一段时间内是持续的,也就是说,帝国需要一位在五郡平田之后继续平田的人,而那个人,必定成为功盖千秋的大人物。 有了这个理论支撑,刘懿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而又不可思议的想法:广纳人才,培植势力,守一方沃土,成立平田军。在五郡平田后,承揽平天下田地之大任,完成这一千古伟业。 想到这里,刘懿的眉宇骤然陡增英挺豪迈之气,他要做商鞅,做晁错,做霍光,开一代基业之先河,虽九死而无悔矣。 原本,今天他来此地的本意,仅仅只是凭吊平定乐贰时殉难的将士,但做了这个决定后,再加上苏道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他决定:尝试着招揽苏道云,如果麾下能有这样一员大将,岂不快哉! 苏道云憨笑几声,对刘懿投来感激的眼神,随后摇了摇头,道,“哈哈!谢谢刘大人美意,不啦!不啦!” 刘懿诧异问道,“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岂非我辈人毕生之追求?难道,苏大人留恋安逸的生活?” 苏道云没有说话,他没有承认,也没 有否定。 刘懿自认为猜对了苏道云的心思,便立刻说道,“苏大哥,大丈夫应该巡猎天下,顺时之方,柴燎五岳,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这才不枉此生。温柔乡,可是英雄冢啊!” 苏道云眼神忽然一变,多了一丝冰冷,他长呼一气,起身抻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转头对刘懿笑道,“刘大人,若我还同王大力那般年纪,定是抛家舍业,要随大人闯一闯的,可时不我待,下官毕竟年纪大了,有妻有子,再过几年,待辽西郡局势稍稳后,便打算隐居阳乐城,从此春愁不上眉、日日慵倚雕阑,陪妻教子,那种舒坦日子,岂不畅快?” 刘懿微微一笑,感慨,“到头来,苏大哥还是心系一地百姓、舍不得故土啊!” “哈哈,给老哥我脸上贴金的话,大人就莫要再说了。”苏道云继续憨笑,“归根结底,还是想多攒点棺材本儿!死后能风光大赞一回,哈哈!” 《汉律·治制章》曾有言:还禄位于君者,官十俸取五,吏十俸取三。 大汉对待养老的官吏,始终采取了包容和大方的态度,允许官员出国游玩,给予大量丰厚的养老薪酬,甚至允许官员赴他国做官任职。 所以,苏道云攒棺材本儿这话,刘懿仅是听听便罢。 归根究底,都是苏道云的搪塞之言罢了。 “苏大哥,本令的天池一行您有缘随往,一路走来,您当知此中凶险,身边没有那 么一两个狠角色压阵,小子这心里,总是打鼓啊!” 刘懿闻言,故作无奈之色,转而嘻嘻一笑,道,“苏大哥,凡两军交对,胜负在将,而不在众寡,一将在手,天下我有。辽西郡民风彪悍,能打善战,代有猛将良帅,要不,苏大哥您给小子举荐一二贤达?” 看着满目坟土、群冢寂寥,苏道云问道,“然后让那些贤达像这些兄弟一样,去送死么?” 刘懿神色古怪,心中有些不悦,他揉了揉鼻头,道,“王大哥说这话便有损风骨了。所谓文臣死谏、武将死战,纯纯粹粹、平头出身的武将,想不打仗就获得功名,这样的人,我还没见过。” “所以,会投胎,也是一种能力,不是么?” 这句话把刘懿也卷了进去,惹得刘懿默不作声。 苏道云没有理会刘懿的心情,借着酒劲儿,苦涩笑道,“在这个世族当道的时代,你见过几个如莫惊春和你爹刘权生那样的白身强势崛起了?既然努力无望,又何必再去努力?” 刘懿对苏道云这种老气横秋的生活态度,十分不满,索性闷头喝酒,不再说话。 苏道云对人情往事再怎么迟钝,此刻也回过味儿来,他挠了挠头,说道,“不过,下官却是认识那么几个死不了的,他们都是战场上九死一生撤下来的骁将,迫于无奈,隐居在此。至于能否说服他们为您所用,还要看大人的手段了!” 这对刘懿来 说,这真是个意外之喜,他立刻笑意盈盈,问道,“哦?王大哥,辽西郡竟还有这等人物?” 苏道云长吁短叹,意味深长地道,“天地之大,有人时乖命蹇,只能战死,有人知命不忧,只能老死。” 坛子里的酒,已经所剩无多,苏道云一股脑全部倒在了地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水果,随意扔在了墓地各处,边扔边道,“兄弟们,东西不多,大家雨露均沾,雨露均沾哈!” 看到眼前一幕,刘懿从算计盘桓中回神,那种纯洁的、毫无杂念的浓浓温情,重新填满了他的心房,让他不自觉轻叹道,“人间难得真情在啊!” 苏道云听到感叹,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了如夏阳般的笑容。 ...... 他很喜欢刘懿,又不喜欢刘懿,他喜欢刘懿的聪明、机警、正直,反之,他不喜欢刘懿的心机、算计和精明,他苏道云一生都在辽西郡官场,先后送走了七位郡守,就算再不开窍,对官场的一些语言艺术,虽算不上精通,但也算轻车熟路。 苏道云对这些心知肚明,却没有学,因为,他不喜欢。 今日两人在此处相见,苏道云本对刘懿怀念旧情这一举动十分感激,可当刘懿向他抛出橄榄枝的那一刻,这一切,就变了味儿了。 苏道云甚至觉得:刘懿今日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他苏道云。 不过,随着刘懿的一声感叹落下,苏道云心头微微一颤,燃 起了一丝期望。 寰宇之内,世族凌霸天下,奸者奸,恶者恶,善恶难辨,当此之时,需要一位明言擅断之人,为天下苍生,打开新的格局。 而这个人,或许,就在眼前。 我苏道云老了,可我愿意为天下苍生,略尽绵薄之力。 ...... 苏道云深思回转,对刘懿笑道,“刚刚我和你说的这几个老家伙,算是老兵痞了,他们转战东南西北,在死人堆里挣扎,居然活着回来了。刘大人若是命世之才,那这几人算得上天选之子了,哈哈哈!” “六气回旋以成四时,五行化生以成万物,天选之子可谓无穷而莫测者也。此等英雄,晚辈怎能不登门拜访呢?” 随后,刘懿微微侧身,咧嘴抱拳,“仰仗苏大哥牵线搭桥、大力帮忙了!” 苏道云一愣,刚刚还仅是引荐,现在三言两语就变成帮忙了,这小子的嘴皮子,也太厉害,自己可不敢再顺着杆子往上爬了。自己口中的那几个家伙,虽然是厉害角色,但也仅仅算是萍水相逢,自己出马,还真不确定能不能够促成此事。 于是,苏道云小心翼翼拿捏方寸,轻声道,“下官与那几人并不算深交,只能算得上熟识,事成与否,下官也难预料。若倒是差强人意,大人可不要怪罪啊!” 刘懿不再纠结于此,点了点头,便转换话题,问道,“辽西郡新来的那位谢安谢郡守,苏大哥您觉得如何?” “当 朝太子的大师傅,谢氏一族的长子,才学和品德,自然没得说!”苏道云搓了搓手,笑呵呵地说,“只不过,与苏州牧相比,少了那么点地气儿,总感觉说话云里雾里,高不可攀,让人摸不着头脑。” “四方贤士,多神秘高远,有些能耐的人,说话自然有深度,让人回味无穷。”刘懿拍了拍谢安的马屁,来了兴致,问道,“谢氏一族?是哪个谢氏一族?” 苏道云反问道,“大人没听过?” 刘懿自然浅尝辄止地听过曲州八大世族的名号,只不过,他想听听苏道云这等汉帝国的底层军官对于世族的看法,遂故作不懂,愕然道,“愿闻其详。” “曲州许昌郡陈县谢家崛起兴盛于曹魏,乃百年豪门。在江家没有崛起之前,谢家那是曲州八大世族之一,准准的高峻门第,风光无限的很,当时,谁要是攀上了谢家的门槛,可谓一世荣华了。只可惜,十几年前,八大世族与江家会战太昊城,一战而败,从此一蹶不振喽!” 苏道云借着酒劲儿,啰里啰嗦地讲了一大堆,也不管刘懿想听不想听。 字字句句,刘懿再旁却听得真切,原来,曲州不止有大鲵江氏,还有日趋没落的八大世族。 赤松郡郡守荀庾也是出自曲州八大世族,从荀庾的状态来看,这八大世族,近几年过得都不舒服。也是在听过苏道云此番言语后,刘懿第一次觉得曲州八大世 族似乎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 刘懿心中意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能巧妙利用,合力对抗江锋,那便有意思了。 当然,刘懿自己心中都知道,促成此道难,难于上青天啊。 如果当年江氏还未崛起之际,这八家人能够同心携手,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曲州九郡,怕还轮不到江锋来指点江山、吆五喝六。 可惜,好机会,从来不等人。 想到这,刘懿以确认的口吻,问道,“苏大哥,咱辽西郡,没有世族吧?” “没有!没有!”苏道云转了转酒坛子,哈哈一笑,“牧州有草场、锋州有美人,你再看看薄州,除了一群兵家老憨,啥也没有!哪像曲州、明州那般宗族根深,且多豢养私军呢?当然,这么说有些绝对了!” 刘懿轻叹了一句,“平田首选此五郡,果然,柿子得先找软的捏!” 旋即转头对苏道云说道,“没有世族是最好的,前年我曾在子归学堂与一少女辩论人治与法制利弊,此后本令更加坚定,人心总不长久,法律却可永存,就算世族之中出了一二英雄,也难保代代清明,若想有太平日子,还得伫倚明君良吏啊!” “这些,下官未想过。”苏道云尴尬地笑了笑,随后目光澄澈地看着远方,“村哥里妇们应该也不会想,有好日子过,大伙应该就没啥心思。” 刘懿拂袖北望,慨然长叹,“平凡人的渴望,何其淳朴。 只有那些被束之高阁的高官豪阀,才在乎手中权力吧!” 苏道云忽然关心地提醒刘懿,“人聪明是好事儿,但是,过妖易折啊!刘大人。” “不用悲秋,年年身健还高宴。”刘懿哈哈大笑,也不废话,起身拱手,潇洒离去,“苏大哥威武!仰仗苏大哥了!” “又把事情推给我了!”苏道云无奈摇头。 第297章 银鞍白马,踏尽冬风 浩荡秋风不知愁,少年飒踏卷红尘。 阳乐城城西三里的一处矮山山顶之上,刘懿和乔妙卿,正在凝神东望。 两人脚下,一条蜿蜒曲折的官道,劈开郁郁葱葱的广袤平原,向东一泻而去,在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下,恍若一条闪亮透明的缎带,温柔地缠绕着雄峻粗狂的辽西平原,美的让人心醉。 两人被眼前恢弘的景色所吸引,一时间,竟无法言喻,只能悄然欣赏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目之所能及处,便是大汉帝国与高句丽国的分界线,吉恩河。 良久,阳光划过了地平线冉冉升起,盎然的生机,弥漫了整个清晨。 刘懿揉了揉眼睛,转头回望,平田军的士兵们,正在有条不紊的起炊生火,眼前的人间仙境,顿时多了些人间的烟火气息。 咕噜咕噜,刘懿的肚子,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乔妙卿扑哧一笑,轻声道,“真是个人小饭量大的家伙。” 刘懿还以一笑,诙谐道,“多吃多干,少吃少干,不吃不干。我吃得多,证明我能干啊!” 小娇娘正要还以颜色,却忽然从刘懿语中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不由得脸颊浮上两片红云,如秋天熟透的苹果,娇羞的不成样子。 刘懿看着乔妙卿忽然娇羞的样子,一是不解,思索几息后,他忽然回过味儿来,对乔妙卿憨声一笑,转移话题道,“啊,这个,下面的战饭,应该已经做好了,我们快收拾收 拾,启程吧!” 乔妙卿点了点头,悄然应允。 ....... 这是刘懿第一次穿上京城中散大夫墨德擘前来传诏时顺道送来的朝服,他始终觉得朝服官气太重、不接地气,所以,在受领五郡平田令,兵出凌源山脉后,他至今也没有穿过一次。 但今天不同,今天是平田军整军进城的日子,也是向辽西百姓展示平田军军威的日子,更是向天下人彰显天子平田之煌煌决心的日子。 今天,这件朝服,不穿,也得穿! 汉朝的官服制作极其精美,黑色的袍服交领、右衽、系带、宽袖、红衬、敛口,给人一眼大气而又不是婉约的感觉。 刘懿身着官府,外腰佩挂青色组绶,腰间鞶囊携放一枚黄铜官印,加戴进贤冠,胯下赛赤兔健硕无比,好一个英俊潇洒朗少年。 人靠衣装,一向粗布麻衣的刘懿穿上这一身行头,隐隐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滋味,让人望而生畏。 刘懿策马出营,营外,三百平田士卒严阵以待。 少年抬眼望去,一片金戈铁马。 只见士兵们盔甲鲜明、刀枪锃亮,胯下战马线条优美、肌肉健硕,乔妙卿与北尤皖素衣浅斗,如花傲放,各有风韵,停在军中格外亮眼。 阳光正好,时光正好,刘懿大喊一声‘走着’,轻扯马缰,赛赤兔打了个鼻响,一骑绝尘而去,三百骑纵马跟随,掀起一片尘土。 巳时三刻,刘懿找了个人声鼎沸的时段,挥 兵策马,从阳乐城北门缓入,整个平田军气焰雄壮,人马合一,光彩夺目,瞧见之人纷纷驻足,赞叹不止,当真快活煞几个白头翁。 阳乐县的军民百姓们,仰头望去可以媲美龙骧卫的精锐骑军,再联想到去年那个智计无双的少年,不知谁说了一句‘是去年那献计少年英雄’,夹道军民顿时欢呼雀跃,叫好声此起彼伏,有些人甚至不自觉喊破了嗓子,湿润了眼眶。 刘懿激动得浑身颤抖,不免紧握马缰,向道路两侧的百姓们点头致意。 丈夫只手擎天地,衣锦荣归把酒欢。 这种感觉,真他娘的够爽快啊! ...... 听着山呼海啸般的呼声,带领诸官吏静候在郡守府门前的谢安,缓缓眯起双眼,心中盘算起来。 常言道:桀不务德至百姓弗堪、商汤修德至诸侯皆归。 能得到乡亲父老夹道欢迎,且获得如此盛赞,谢安断定,此子必非人间凡品。 想当年,苏冉孤身来到京畿,大闹翎羽大街,自己知道;乐贰兵乱,祸及一郡,自己也知道;任职辽西郡郡守后,自己才知道,原来,天下还有这么一位智计殊绝于人的少年。 最近,谢安多方打听才知道,此子居然是刘权生的儿子。 谢安恍然大悟! 龙生龙、凤生凤,生个老鼠会倒洞,此话可一点不假。 可是,自己虽然听说刘权生有子,却从未听说刘权生的结发夫人是哪个,这就奇怪了! 谢安 神转思回,心中暗想:刘权生聪明绝顶,或许出于保护家人,故意不让外人知道呢!况且,刘权生媳妇是谁,那是人家的家事,自己在这猜个什么劲呢? 秋日近尾日却盛,谢安定了定神,静听阵阵马蹄渐近。 不一会儿,平田军为首一骑的轮廓,已经在谢安眼中若隐若现,谢安嘴唇上下波动了分毫,不由感叹:世上少年英才真如江潮卷浪,层出不穷。 对于刘懿在赤松、彰武两郡的所行所止,谢安自然清清楚楚,但他谢安才不信,一个十三岁的孩童可以担起平五郡田地的重任,要知道五郡之中的世族虽然不多,但也不在少数,且都各有想法。 即使刘懿身后有夏晴、有邓延、有应知,可他仍不信这小小少年能够一路过关斩将。 即使这孩子是刘权生的儿子,他谢安也不信。 想到这里,谢安眉宇一挑。 今天,他便要试一试,这少年究竟有何能耐,可以蛊惑圣心,拿下五郡平田令这个要职! 马蹄渐进,刘懿潇洒赶来。 刘懿深谙官场礼仪,为表敬意,没等身后骑队整齐停下,便立即滚身下马,有意无意地打了个踉跄,才来到谢安面前,深深拱手,恭谨道,“晚辈刘懿,拜见谢郡守。” 才子如玉,一个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少年俊彦出现在谢安眼中,不自觉引得谢安三分惊喜。 “哈哈!刘懿,倒是与当年...。” 谢安话说了一半,但 觉此言不妥,便干笑着憋了回去,便将刘懿虚扶起来,拱手还礼。 “无妨,谢大人,您是想说,晚辈与当年东汉那位早夭的、仅做了二百天的济北王刘懿重名了,赧赧!” 谢安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不愧是刘权生的儿子,果然精通史学。” “父亲是父亲,我是我。”刘懿嘿嘿一笑,开始说文解字,“‘懿’者,专久而美、从恣省声。试问,天下间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这样的人呢?如此想来,父亲为晚辈起这个名字,便没有错了。” 刘懿这话,说的天衣无缝,既反驳了谢安,又没有让谢安的脸掉在地上。 谢安听罢,心中大惊:此子察言观色的本事,绝了! 于是,他收敛心中一丝轻率,一番恭维,与刘懿并肩挽袖而入。 二人叙礼毕,分宾主而坐,侍卫在侧,童子献茶。 稍顷,官话聊尽,谢安屏退陪同官吏,刘懿也吩咐王大力、李二牛等人带兵休整,诺大的会客厅,仅有刘、谢两人。 刘懿借着用茶之机,环顾四周,只见整个会客厅顶大而平缓,墙面用白灰涂刷,脚下由黑红两色漆地,堂前开敞,给人心神通透之感,厅内放置几案,再无他物,由物及人,看来谢安也是个简单朴实之人。 定睛再看,有一案边堆满了黄色卷宗,可见,谢安经常在此驻留,一边办公,一面会客。 刘懿放下茶碗,恭敬称赞,“谢氏一族家风 敦厚,谢郡守出此高门阔阀,定是个见识辽远、学识渊博之人。” 谢安笑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谢氏一族是谢氏一族,我是我!哈哈哈。” 刘懿由衷道,“辽西郡历经战乱,百废待兴。苏州牧赴任后,又有您这样的大贤在,辽西百姓,真有福了!” 谢安笑呵呵地看着刘懿,“莫要花言巧语,要知道,我与你爹可是并称‘天下安生’啊,所以,刘平田,这些上得了官场却走不到心里的话,还是留予勾心斗角时说吧!” 刘懿露出一副赖皮相,呲牙咧嘴,“嘿,谢大人,哪个规定官场不许讲真话了?” 历来严肃整齐的谢安,被刘懿神情的突然转变,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悻悻说句,“刘大人聪慧,后生可畏。” 刘懿定睛看着谢安,“嘿嘿!没有后浪推前浪,怎有江河万古流呢?” 谢安并没有吃拿卡要,利落地在‘五郡平田训’上盖叩辽西郡守大印,两人畅聊一番后,刘懿便告辞而退。 本来准备好一箩筐什么‘谢家历代有大才’、‘谢郡守文可攀天’一类的奉承话,最后都被刘懿咽在了肚子里,白想了! 人家谢安可是太子的大师傅,清贵无比,先不说人家愿不愿意和自己短叙,即使俩人凑一起,本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人,也没啥可聊的,晚宴一过,薄州三郡的公事,便算了结。 今后何时再见或是能不能再见,全都是 未知数。 见到刘懿出厅,守在侧室的乔妙卿迅速起身,弯腰走出,小娇娘脚尖一点,身姿妙曼,蹦蹦跳跳地来到刘懿身边,小娇娘用‘魁罡’剑鞘拍了拍刘懿的屁股,嬉皮笑脸问道,“怎么样,顺利不,小应龙?” 刘懿心情上佳,拿着那卷‘五郡平田训’在手中潇洒旋转,理了理发髻,轻轻点了点乔妙卿的额头,神采飞扬地说,“开张大吉,晚上吃席!” “那你可要带上我!”乔妙卿咽了咽口水,“大爷我都馋了!” 看那对儿嬉笑打闹的少年少女走后,谢安思量片刻,自嘲一下哦,自言自语地道,“我等还未出世、后生既已赶上,他娘的,这波后浪来的也太快了吧!” 第298章 对酒问道,卿樽向月(上) 说来奇怪,辽西郡的冬天,到现在也没有下雪。 刘懿来了,雪便来了! 轻雪泛滥,瑞雪兆丰年! ...... 迎宾的灯火晚宴,仍在会客厅举行。 与下昼刘懿所见的简单朴实相比,大厅内铺上了崭新的红毯,每座案下垫上了纯白绵柔的兔毛毯,旺盛的地龙,将厅内滚得热气腾腾,案上还置放了用以暖手的小手炉,一切布置的玲珑得体,可见谢安心细如发。 刘懿这边,乔妙卿、北尤皖、李二牛、王大力、云一、苏地六人悉数登场。谢安这边,老熟人记事掾王开和郡卫长苏道云领衔,几名五百石以上官员作陪,大家欢聚一堂。 你吹我捧之下,屋内也算热闹非常。 汉朝历来尊重女子,乔妙卿也得了一个次卧与宴,与刘懿离得最近。 一想到酒如池、肉如山,小娇娘只乐得兴高采烈,眉花眼笑,那对儿漂亮的丹凤眼,一个劲儿地在大厅中飘来飘去,期待着大宴开场。 谢安与刘懿客套一番后,侍女将热气腾腾的锥斗摆到每个人的案上。 这名为锥斗的器皿以三夔形扁足支持,非常稳定。其外观圆形浅腹,二直耳,颈部饰兽面纹带,兽面中间凸起一道扉棱,恰似兽面的鼻子。足中部有隔似盘,碳盘子已经被侍女放好了红吞吞的炭火。 锥斗之内,横竖两道将内部分为四个区域,互不相通,分别盛汤水,加酸、辣、麻、咸底料,已被切成薄 片的各色肉类放在案上,宴饮时,大家一人一炉,随涮随“染”,分餐而食,老少皆宜,贫富皆可享受。 这就是最原始的火锅。 在塞北初冬,家人能吃到这么一口热乎,再就和一口小酒,任谁都会感到心满意足,不再想那些所谓的壮志豪情啦。 刘懿对这种吃法自然熟络,雅称叫火锅,俗称叫大锅炖,有钱人家吃的时候,放牛肉、放羊肉、放狍子肉,没钱人家放河蟹、放酸菜、放面条,总之,只要底料调的好,再配上两口热乎乎的烧刀子,咋吃都是个热汗淋漓、大快朵颐。 刘懿对谢安道了一声‘谢谢’,便向乔妙卿和众人挥手示意,众人心领神会,立刻动手往锥斗内的格子里下满了食材,一个个看着锥斗,如狼似虎。 谢安看着刘懿麾下几人的状态,心觉五郡平田是个苦差事,一路风餐露宿,必是把这些人辛苦坏了,于是,谢安柔声对刘懿道,“平田辛苦,将士们受累了,今夜好酒好肉、开怀畅饮,诸位可不要放不开手脚哈!” 刘懿眼睛一眯,挑眉拱手笑道,“谢郡守过誉啦,能为五郡百姓谋福祉,我平田将士甘于奉献,谈不上辛苦。” 而后,刘懿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即将涮熟的食材,一边诙谐地道,“俺们这帮泥腿子,不能打架,也不会咬文嚼字,但你要说比比饭量,俺平田军的将士们,还没有服过谁?” 王大力嗖的 窜了出来,适时起哄,扯着嗓子道,“对对对,大人说的对!” 全场哈哈大笑。 轻雪满卷楼门中,当此,一名梳着下垂近额角螺形发髻的年轻舞女,打扮清秀,就着乐师的曲子,以轻快的脚步上场,随即按着音乐的节拍,在红地毯上翩跹起舞。这位舞女身轻如燕,急速飞转,像是要飞到天上去,真想让空中的游丝把她牵惹住,真如即将飞天的仙子。 除了仍然紧紧盯着正在煮沸的火锅的刘懿,和正在打量着刘懿的谢安,所有人都被舞女吸引,不自觉递上痴痴的神情,就连乔妙卿,也不例外。 舞女垂手明如玉,穿着绣有彬蔚鸳鸯的舞鞋,低迈莲步,半遮半掩地露出下面一段如霜赛雪的小腿,在红地毯上轻快地旋转跳跃,一会如冰川里的雪莲,清冷无比,一会儿乐师将节奏放慢,又像柳絮一样飘去,连一点灰尘也没有粘惹,所有人如坠万千星辰里,万全忘记了已经可以熟食的美味佳肴。 一曲奏完,乐师撤下,舞蹈停止,而舞女在停动之间,头上的红花还在颤巍巍地摇晃不休,如春风拂柳后的棉絮,让人回味无穷。 自一阵叫好中,场中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屋内热气腾腾,谢安趁兴举杯提酒,大声道,“来!这一杯,敬天下英雄和少年!” 平田军诸将心里只觉甜甜的,异口同声举樽呐喊,“多谢大人厚待!” 刘懿和谢安同时举樽 ,在一片热闹欢腾之中,两人撞了个满怀。 厅外飞雪漫漫,厅内软榻毡暖,贵客齐聚一堂,家族从文数代的谢安诗兴大发,在意兴阑珊时,举杯立于厅中,就着半开的厅门,赋诗曰,“火灼灯密霜露下,霏霏雪意垂云野。” 一句说完,谢安静立门侧、望雪憨饮,身如青松,等待着对诗人。 对出下阙之人自然只能是刘懿,刘懿也当仁不让,与谢安平行侧立,立即工整对仗,“厅前欢声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马随。” 王大力酒到深处,不自觉扯着嗓子赞叹道,“好诗!” 对刘懿的工整对仗,谢安心中暗自认可,顿了一顿,转头直视刘懿,又说了一句,“塞北环兵不计年,兴屯少费度支钱?” 不同于前一句抒情,这句诗大有深意,大汉边境特别是北境的兵士常年驻扎在边疆,他们不参与屯田,消耗帝国财政甚巨,若北疆兴起屯田则收成或许会被大秦狼骑掳走,徒劳无功,一味驻守又会耗损大量军费物资,于国无益。 这个两难的问题随着近年来大秦、大汉两国边境冲突日益加剧和两大帝国军备竞争的需要,变得愈发尖锐起来,西、北边军的消耗,已经占据了大汉帝国年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据。 汉天子刘彦曾多次召集公卿商讨对策,有人说要边军屯田,有人谏言精简兵甲,有人打算降低边军供应标准,朝堂 议论纷纷,最后丞相吕铮认为这些建议均不是最佳解题之法。 这道难题,至今还搁置在朝堂之上。 所以,谢安的这一句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一道考题,询问刘懿关于戍边士兵的安置之法。 如果谢安第一句诗是在考验刘懿的文才,那么,这一句,便是考测刘懿的政才了。 谢安本没有寄望这少年能答出帝国中枢才俊都没有回答出来的问题,他的本意,只是想看看刘懿能不能听出来自己的弦外之音,在谢安眼中,刘懿只要能听出来自己的语中深意,便是不得了的天才少年了。 谢安发问后,刘懿便呆在当场,他自己也没想到,谢安会在这样一个欢聚一堂的融洽氛围里,忽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而且,还是这样一道高深莫测的难题。 军国大事,岂能是自己一届布衣小辈能够拍板钉钉的? 又或者说,自己对此,或许根本毫无对策。 刘懿无奈一笑,转头向屋内看去,屋内之人正三五成群地张望过来,自己顿时成为了全场焦点。 刘懿突然想到去年初春彰武大瘟之后,樊听南宴请陆凌及诸官吏,酒案之上,自己和羽妹馋酒,樊、陆两人借机考问,那时的情形,与现在竟如出一辙。 而那时的羽妹,乱抡王八拳,率性而为,居然赢得了一壶美酒,而那个令人颇长志气的回答,此刻被刘懿歪打正着的记了起来! “寇若可往我亦往,三千里外觅 封侯。” 刘懿神来之笔。 包括谢安在内的诸人愣了半刻,满堂言‘彩’! “北上讨伐大秦,还北疆一甲子太平,是个不错之举,这一决策,朝中也有人提过。”谢安习惯紧绷着的脸,忽然笑着问道,“不过,如今大汉内部的情形,想必刘平田心中似镜,地方豪阀如癞癣,蚕食国力,汉土南有骠越、西有西域南北道六十一国、北有大秦,大汉辽阔广袤的疆土三面受敌,我大汉早已守成有余、攻或不怠啦!而仅仅依靠北疆的将士们去征伐大秦,无异于策羊吞虎,自讨没趣!所以,这个问题到最后,又成了两难喽。” 一排白牙露出,刘懿无赖一笑,空举了一樽酒,一饮而尽,旋即潇洒道,“谢大人可只问了一个问题,您后续说的这些并不在晚辈考虑之内。” 谢安是高门阔户出来的‘正经人’,擅长国之大政,对刘懿这一诡辩,谢安无可奈何,张了张口,正想圆个场面,却听刘懿问道,“素闻我大汉十二内卫中的屯骑卫擅长千里奔袭,可奋迅如霹雳,谢郡守见多识广,可知此是否为真?” 刘懿举杯邀明月,“号凭风策马,令如风霆迅兮,直捣千里贼巢,屯骑卫也。” 谢安瞬间明白刘懿所言何意,却不揭穿,故做不懂地道,“啊?刘平田,你我谈的是大汉边军,这句大汉十二内卫又有何干系?” 刘懿意味深长地看着谢安,笑眯眯 地问道,“谢郡守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谢安脸色微红,如孩子般强行狡辩道,“当然是真不懂啦!” 刘懿仰天长笑,“哈哈哈哈!那我便接着月色,为谢郡守拆文解字!” 这场宴会,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299章 对酒问道,卿樽向月(下) 从古至今,中国人在外面吃的每一顿饭,都有独特意义。 与袍泽对饮,增进感情;与师长对饮,聊表心意;与上司对饮,有事想托。每一顿豪华宴饮的背后,都融入了请客之人浓浓的寄托。 就如今日,一场宴饮,原本是聊表辽西百姓心意,但在主人谢安的‘别有用心’之下,宴饮的内容又徒增一项,考验刘懿才能。 刘懿说完‘为谢郡守拆文解字’后,在谢安的礼貌微笑中,开始侃侃而谈,“百年前,我大汉诸葛丞相北伐停滞,百无计策之时,时任都亭侯魏延献子午谷奇谋,他自己想率蜀军精骑一万,从汉中出发,昼夜行军,沿艰险的子午谷道向北秘密进发。魏延料定,虽然途经长安等地,但沿途守军对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必然来不及作出应对,第一反应当是固守城池。汉军就可毫不停留直奔潼关,抢占这处天险并坚守二十余日,只待诸葛丞相率主力前来。等到两军汇合之日,则关中全境为蜀所有,北伐或可大获成功,再巩固时日,国力便可同当时的大魏国分庭抗礼” 刘懿踱步厅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当那时,蜀汉家底儿薄,经不起折腾,诸葛丞相怕把老本赔光,遂未采纳此计。然,此计虽兵行险招,却不失为出奇制胜之举。” 谢安轻吐哈气,不痛不痒地道,“刘大人小小年纪便熟读史书,本郡守佩服。” 此乃武 事,在座武将纷纷认真倾听,极度认真,时不时传出嘁嘁喳喳的讨论声,明显对刘懿所说的事件表示存疑。 在座的除了谢安和少数几名文官,武将们都是大汉帝国最基层的军官,说的直白一些,都是白身起家以武立身,没读过几天书,能识几个字都已经很不得了,更不要说研读陈寿的三国志啦。 刘懿瞧见后,心中顿明,憨厚一笑,直爽的说道,“本令今日所言,书中自有,真真切切,非我空口杜撰。” 王大力扯着嗓子,大咧咧道,“大人说啥就是啥!” 众人又是一阵欢笑。 刘懿笑过,转身回案,端来酒皿,为谢安斟满了樽酒,迎着渐呈鹅毛之势的大雪,继续对谢安说道,“大秦虽然一改土地风貌,可冬季依然寒冷异常,听闻大秦人过冬雪堵门、马烤火,人难出行,军资难运。若有站端,届时,可选一上将,乘驭数万精骑,以紫电连绝之势,出薄州,入大秦南烛道,袭其屯、夺其气,轻进速退,弊而劳之,或焚烧粮草、毁坏村庄、诛杀幼崽,或剑锋直指天狼城、威逼皇权,总之,搅他个地覆天翻,让大秦元气大伤,二十年无法南下犯汉。” 刘懿豪情万丈,举樽豪言,“节旄落尽海西头,千骑万甲解乡愁。百年太平,边军裁撤,牧马边境,岂不快哉!” “好!彩!要是有那么一天,算上俺们几个!” 这些土生土长的武夫, 听完了刘懿豪言,仿佛吐出了压抑心中的多年阴郁之气,纷纷举杯豪饮,激动无比,对刘懿面露钦慕神色。 谢安却只在门前静立不动,月光照耀下,他的嘴角,拱起了一丝一转而逝的不屑之色,心想:大秦坐拥雄狮百万,麾下武将如雨,就算兵仙韩信在世,率领一万骑卒,都不一定轻言胜利,更何况是如今大汉帝国武将匮乏的尴尬形势了。大话谁都会说,事情,做起来,难! 纵观刘懿今夜表现,谢安已经非常满意,在他心中,此子乃人间璞玉,有胆识、有气魄、有学识,加以雕刻,必会成为国之栋梁。 恰在此时,刘懿嘴唇轻吐,“只是。” 谢安双目一睁,略显急促地追问道,“只是什么?” 数片白雪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刘懿双眼迷离,倚门北望,雪花星星点点地落在酒杯之中,不知杯中几何,少年幽幽地道,“大秦兵锋强劲,能人辈出,此数万精骑行路艰难险阻,首取主将之威势,需拜媲美兵仙武圣之人为帅,选万夫不当之士为将,用久经沙场之兵为卒,且不毛之地,作战艰难,补给无望,以大秦的筋骨之强、爪牙之利,这数万儿郎完成任务后,怕是回不来了!” 在座众将沉默,马革裹尸是荣耀,但谁又不想衣锦还乡呢? 面对生死,他们沉默了。 厅中安静,谢安却兴趣使然,继续追问道,“刘大人,你有没有想 过,若真按你的计策行事,,第二年开春大秦大举南下,以如今天朝国力,可能抵挡?” “那就要看打的疼不疼了!” 刘懿手中的酒已经半温不温,这贪杯少年一饮而尽,往事涌上心头,道,“晚辈小时候家徒四壁,连父亲自己穿的布鞋,都虚要父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父亲那一双握书的手,每次总会把鞋子缝大或做小,可他为了遮掩自己差劲的手艺,总会说鞋子总要穿上才知道合不合脚,着实无赖得很!” 谢安眼睛眯起来,“刘大人想表达什么?” “行军打仗,也是此理。这打仗嘛,哪有先谈胜负的?前年来,哪有不败的将军?” 刘懿对谢安笑道,“若帝王兵将都可以预料胜负,那还打什么仗啊?大家都去学阴阳家的占星卜卦之术,岂不妙哉?还要平戎听雪台、解兵林、落甲寺这些兵家论道之地作甚?还要我世间百万文人和百万将士何用呢?” 一时间,谢安对刘懿说辞颇为赞同,转身拱手,“听君一席话,受教了,刘大人!” 诸人回位,因谈论国事,诸人不免忧心忡忡,气氛一时有些压抑,刘懿索性借醉抒发,“我有一挚友,乃白马寺一白身小缁流,我俩夜话家常时,他曾对我说‘北疆干戈日滋,大秦小则掳掠,大则屠村,黎民饱受兵祸之苦,佛哀道叹’。” 厅内安静的落针可闻,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刘懿说的 是真的。 刘懿坐直了身子,轻言道,“疆场未静,薄州虎啸、孙江两郡,十五万大军屯驻长城内外,看似兵雄气盛,实则精气两虚。十五万大军各分队伍,依次摆列,绵延分布到各处要地,每地屯兵仅有几十几百,大秦南下收秋之兵,常以千计,往往攻我不备、势如潮水,有甚者,可突进汉境八十余里,待我其他烽燧堡垒援军赶来驰援,秦兵已经洒洒然而走,徒留满目疮痍。边军败于贼手之次数,远胜于退敌次数,哎,创业容易,守业难啊!” 似乎刘懿所言激起了苏道云的伤心事,他手握樽酒,睁睁望着天上那白玉也似的明月,一行清泪悄然落下,“伐人之国而以为乐,非仁者之兵也。” 王大力重重拍案,怒道,“鸟!老子要是边军将军,就带着一部军士,随便找一个秦狗巢穴,杀他的天翻地覆,管他明日如何?打仗就像恶狗抢食,一只叫的越凶,另一只叫的就越弱,我大汉越是忍让,秦狗越是肆无忌惮,哼!” 这次,谢安也不再说话,安静聆听,仿佛感同身受。 刘懿说的这些他虽然未曾耳目,可曾作为丞相府征事的他,自然知道每年汉庭国库付给遗孀的抚恤,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可以说,锋州、牧州、薄州的边境,每天都在死人,而且,是以成百上千计数的死人。 ...... “攘外必先安内,天子平田,加强 集权,充实国库。” 刘懿忽然拍案而起,“他朝功成,百万雄师,拔剑起蒿莱,呼号泄怒,气吞万里如虎,卷旗帜、踏北洲,匹夫气撼天狼城,血漂樯橹、尸绝江河,以牙,还牙!” 满座怒发冲冠,一朝蛰伏如刍狗,业成雷霆有万钧。 刘懿举樽自饮,“这一樽,敬本令平田可成!” 东海茫茫,南山寂寂,天下英雄出我辈! ...... 真情实感,往往能俘获人心。 刘懿一番豪言壮语,不管是茕茕孑立在旁的乔妙卿,还是垂垂老矣少饮的苏道云,皆激动不已,能喝的,不能喝的,想喝的,不想喝的,都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此时的谢安,对刘懿刮目相看,若之前他仅以为刘懿是可塑之才,那么,现在他对刘懿的评价,就是‘天才’二字了。 厅中寂静片刻,小娇娘妙目飘动,“大人,想吃一道火山飘雪了!” 谢安有些好奇,“那是何物?” 小娇娘咧嘴一笑,大眼睛忽闪忽闪,“糖拌西红柿呀!谢大人才学贯世,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众人言笑晏晏。 乔妙卿的小小心愿得以满足后,宴席总算告别了激昂旋律,渐渐放缓。 刘懿对国政大事的拿捏和那种披肝沥胆的侠气,让谢安很是满意。 但是,这也不排除受其父刘权生耳濡目染的原因,或者,这些神采激扬的话,本就是在转述其父刘权生的宏愿也有可能。 所以,谢安打算再 验证一二。 嘿!想让我谢安认可,可有点难! 第300章 几许徨徨,不敌寒霜 酒过三巡,话道半篓。 刘懿毕竟少年,酒量不及,几旬推杯换盏,已经渐露‘颓势’。 谢安等人虽也有些半梦半醒,却仍可饮上几樽。 停杯转酒,谢安眯眼侧望,瞧见刘懿醉态,他知道,刘懿此时酒气已满、头脑昏昏,趁此发问,所答必皆是真情实感,恰到好处,若过了火候,这小子不省人事,那自己就有些欺负人了。 想到此,谢安心中坏笑:嘿,欺负便欺负吧!谁让你爹与我有缘呢,做长辈的灌后辈些酒水,问些酒后吐真言的话,算不得丢人吧! 难得意淫过后,谢安转头瞥向记事掾王开,笑意浓郁了几分,向王开道,“王记事啊,昨日可曾听说我辽西平田遇到了什么难事?” “是!” 记事掾王开明显酒量稍欠,下意识答了‘是’后,愣了半天神,才想起来昨日与谢安共同串通好的那段台词。 王开使劲儿摇了摇头,酒意醒了寸分,他看向刘懿,拱手道,“刘大人,平田一事分工明确,郡守负责丈量土地、依法分田,大人您主讨要世族之地。” 刘懿此刻半醉半醒,听到有人讨教,自知来者不善,立即回笼心思,暗念催珠之法。 他只觉脑中腹中一热,腹中龙珠立时将酒中的精华吸了个精光,酒腥气消散了八八九九,刘懿的头脑顿时清醒无比。 刘懿心中坏笑:龙珠在手,我就是天下酒神!谢安呐谢安,你想把我灌醉,趁机再 考验我一番,算盘打得好,不过,找错了人呐! 随后,刘懿借尿遁之机,去茅房又一次催动龙珠,将龙珠内的酒蕈排空。 这算是刘懿在寒枫寺逗留月旬唯一的惨淡收获了,那晚在玄机塔内学会将酒中精华醇酽之气尽摄于体内之法后,刘懿自己折腾了一番,又悟出了把体内酒蕈转入珠内之术,每次酒局过后,回头再找个没人的地儿将珠子呕出,催动口诀释放酒蕈,将龙珠排空,自己便会如没喝过酒一般无恙,最多灌个大肚子,这件事儿,只有乔妙卿知道。 千杯不醉这个词儿,在刘懿这里,可谓成了真! 刘懿时常自嘲:若他朝封侯无望,凭借这一手本事,自己在江湖上起码也能混成个酒神。或者是个大酒蒙子! 醒酒后的刘懿回到厅中,少年仍然故作醉酒,轻颦浅笑,断断续续对王开说道,“王大人所说确有其事,若无诸郡守鼎力相助,甘做枝叶,平田之事也不会如此顺当,啊哈,哈哈哈!” 王开正欲张口说话,刘懿轻轻抬手止住。 只见刘懿高谈阔论,“夫郡守者,百万黎民之所瞻效,诚宜得秉忠履正本德仗义之士,足为海内所师表者。诚见谢大人禀自然之正性,体高雅之弘量,上任以来,辽西郡千里肃齐,实乃国之正臣。” 一番马屁,把谢安拍的两颊通红,他知道刘懿这小子没憋什么好屁,所以瞬间又定下了心神。 这小子 屁股往谢安身边挪了三分,端起酒樽,心中坏笑、面目真诚地对谢安说,“就冲诸位郡守这低头耕耘、不问收获的劲头儿,谢大人,晚辈与您互敬三樽,可好?大人,您可不要拒绝,您若拒绝,晚辈的脸,今后可没地方扔喽!” 谢安看了看满脸醉态的刘懿,微微一愣,心中暗想:难道这小子未醉装醉,在这里扮猪吃老虎不成? 未等谢安细思,刘懿已经卷袖,侧手从谢安案上取过酒樽,倒满后右手换左手,左手并提己杯,将右手递到了谢安面前,笑嘻嘻地道,“杯酒谢良朋,这三樽,晚辈代平田军全军将士,代辽西郡百万参差,敬谢大人高义。” 看着刘懿率先连饮三樽,又给谢安扣上了一顶大帽子,谢安面儿上过意不去,只得跟从。 酒喝到了这个份儿上,任谁被来了这么一个釜底抽薪,都得懵圈。 人在五行之中,三樽下肚,谢安那是恍恍惚惚,双眼迷离,腹中翻腾,面目烧红,大有不可与其高谈畅叙之感,赶忙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不胜酒力,保住了最后一丝风度。 见谢安憨态,刘懿心满意足:你谢安想问难于我,那我今夜便问酒于你。 “方才心中感激之情难以抑制,无心打断王记事叙话,晚辈赧赧至极。”刘懿一脸歉意,快步起身赶到王开案前,真心实意,哦不,是不怀好意地道,“之前平定乐贰兵乱,晚辈便觉王大人 才堪大用,是辽西郡的扛鼎人物,如今一看,辽西郡百姓安康,勃勃生息散发于垂野,果不其然呐!” 王开获得如此盛赞,赶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与刘平田想必,小巫见大巫啦!” 刘懿急忙赶话,“晚辈生平最佩服有才之人,来,这三杯,晚辈与王大人互敬,聊表心意。” 说罢,也不管王开应不应,刘懿端酒既干,最后觉得不够爽快,索性抄手拎起酒坛,向王开努了努嘴,一饮而尽。 “越往北走,胸中胆气愈壮烈,大碗酒、大块肉,赛过小口分餐的人间王侯啊!晚辈先干为敬,先干为敬哈!” 坛空人不倒,为显真诚,刘懿双手捧坛,坛底面向王开倾倒,滴酒未落,笑而归位。 王大力、云一、苏道云等一干俗世武夫羡煞至极、停杯叫好,酒局饮到此刻还能如此豪饮,刘大人堪称酒界奇才! 赞叹过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王开这里。 这下子,王开可如坐针毡了,降尊敬下,再以坛饮,本就极大谦恭,自己若不回敬,便表示并不尊重刘平田,如此一来,两人误会可就大了。 王开攥紧了拳头,可此时非他时,往日求一醉即可,今日还有谢郡守交代之事未做,万不能好酒废事,一坛下去,连说话怕都要打结,更别提问难于刘懿了。 想罢,王开端起一樽就,起身一口饮尽后,坐在那里笑不露齿,腼腆道,“刘大人折 煞下官了,下官担不起。” 场中瞬间安静,空气中多了一丝火药味,乔妙卿、王大力等人脸上露出一丝愠色,刘懿以坛酒相交,你王开却以杯酒回馈,这不是礼数的问题,这是平田军面子的问题。 北疆汉子爱酒、爱好酒、爱品酒的坏毛病,在这时凸显出来。 “一樽换一坛?王大人好大的派头啊!” 王大力撅起了嘴,脸上赫然写着‘不悦’二字,他冷哼一声,道,“王大人,这就是辽西汉子的待客之道?我塞北儿郎的豪爽性子,都被你给卖光了!你若不能喝,你便告饶一声,我替你喝啦。” 王大力举酒,便要一饮而尽。 苏道云见平田军从上到下都露出了愠怒之色,立马出来圆场,笑道,“唉唉唉!酒到尽兴方是好,拼酒比量可就扰了美好气氛喽。” 乔妙卿坐在一旁,睁睁地望着苏道云,笑道,“苏大人,你真以为这是好友聚会呢?这是夜宴,是你辽西郡邀请我平田军共饮。怎么?我平田令大人敬你们一杯酒,都不行了么?” 王大力等人都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之所以揪着这事儿不放,一是他们耿介于王开的态度,二是他们不满于谢安对刘懿的处处问计,搞的就好像他们是犯人一样。 花好月圆之夜,任谁被不识风月地百般问计,也会恼怒,谢安的反复考量,让素来脾气极好的刘懿,心中不爽,所以,王大力和乔妙卿咄咄逼人 时,他并没有出手阻止,反而冷眼旁观。 谢安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他动了动嘴唇,本想赔个不是,但最后还是没有张口。 今夜,他必须测出刘懿的真本事,纵然被平田军诸将唾弃自己待客不周,也在所不惜。 毕竟,家事与国事,自然国事为大,五郡平田后,便是天下平田,刘懿在五郡平田后,很可能继续平天下之田,如此大事,如果刘懿真的不是那块儿压舱石,他谢安不介意当一把坏人,上表请陛下另请高明。 场面一度尴尬,原本还在勾肩搭背、吹拉弹唱的两伙人,顿时泾渭分明,双方警惕地看着对方,随时准备掀桌子走人。 厅中落针可闻,刘懿却忽然大笑,“哈哈!无妨,无妨。你们这是干什么?王大人酒量不佳,自然不能以坛计数,何苦为难人家?”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见刘懿眯着一双眼睛,抽出发髻上的木簪,宽袍散发,提酒出门,举坛再饮。 王大力见刘懿如此海量胸襟,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像是要凸了出来。 众人也跟着纷纷赞叹,刘大人真是阔达海量啊! 刘懿走到门前。 当此时。 月涌北地、雪贯天门,月下雪中,少年仰天冲冠,月光倾泻之下,自有人间潇洒万千。 “斗酒彘肩,快哉!快哉!” 刘懿仰天大笑,荡然肆志,“谢郡守若有心考问一二,何不直来直往,酒桌之上,如此百转千回,岂不醉的更快? 哈哈!哈哈哈!” 谢安稳如泰山,矢志不改。 随后,刘懿转头直视谢安,笑道,“谢大人,王开的酒,本令代他喝了!喝完这坛酒,我再接你谢大人的招!” 你谢安的脸,我刘懿光明正大的打了! 刘懿重回宴厅,立于场中,屋内之人已经分化两极,平田军一方个个志高气昂,辽西一方纷纷低头不语,刘懿那一番话,让方才王开的行为从酒品一举上升为人品。 此时辽西诸官的滋味就好比儿时偷吃糖果,父辈明明晓得孩子偷吃了,却不拆穿,可一旦被当众戳穿了,便觉臊得慌! 谢安坐在那里,脸颊泛红,他微笑着摆了摆手,咣当一声,脑袋磕在案上,不省人事。 刘懿见状,心中不自觉赞叹:姜还是老的辣,谢安这一手酒遁,用的妙啊! 不过,故事并没有结束,王开仍然忠实地履行着他的职责。 谢安躺下之始,王开拘谨地没话可答,脸涨得像个关公,访访半晌,终于开口,“我辽西郡并无世族,谢大人就任后,立即开始着手平田诸事。” 刘懿定睛看着王开:王开真是个死脑筋,谢安装醉,就是想给你个台阶下,你倒好,还逆流而上了。看来,今天这道考题,自己必须要解了。 于是,他笑呵呵地问道,“怎么,平田过程中,遇到了难事?” 王开稳了稳臊意、醉意和对刘懿的寒意,硬着头皮说道,“本来一切顺风顺水,怎奈辖村 有两人,一人凶佷俭悖、不遵教训,好轻游里巷,一人惯劫剥行人、斫射犬豕,以为戏乐,罚也罚了,打也打了,本性不改,我辽西诸官吏毫无办法。” 王开露出了无奈之色,“若在风流水静之时,也就是两个泼皮无赖罢了,可当此平田之时,我等可是犯了难呀,到底该不该给他田地呢?” 王开终于正色看向刘懿,问道,“若按照平田土地之法,该给,可是如果给了田地,则民心不服,不给田地,则法令不服。刘大人,此事,该如何啊?” 刘懿对答如流,“王大人,《书》称‘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此法制之明典也。” “夫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是以舜流四凶族,皋陶作士。汉祖除秦苛法,萧何定律。掾清识平当,明于宪典,勉恤之哉!”刘懿仰天长笑,双目如炬,“王大人,我等奉陛下旨意,平田五郡分地,依的是法还是民心?” 王开顿时哑语,没有猜到刘懿的语中之意。 “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懿不愿浪费唇舌,他笑了笑,拂袖而去,平田军诸人兴致衰退,亦随刘懿告辞而走。 苏道云急忙出门相送,徒留王开在原地不知所以。 临了,刘懿转头回首,对王开笑道,“这点道理都想不到,还做个什么官呢?” 一场宴会,在谢安的猜忌中,不欢而散。 ...... 满屋清寂,刘懿马队马蹄声 渐行渐远,郡守府大门被关合后,谢安‘悠悠’转醒。 这位名动天下的才子,自顾自倒起一樽酒,在手中慢慢旋转把玩,脸上似笑非笑,明目之中掩不住对刘懿的赞赏欣慰之情。 王开强忍着腹中翻涌酒意,起身请罪,愧疚道,“大人,下官丢人现眼了!” “无妨,酒宴之中无真话、无假话,酒醒之后,一切归零,谁也不欠谁的,要说真欠,他刘懿还欠咱们这顿饭的饭前呢!” 王开长舒一气。 谢安轻声安抚,温声笑道,“起码,证明了此子绝非凡品,荀庾信中那句‘借父上位’的诬蔑之言,怕做不得真喽。五郡平田的大任,交到此子手中,我,放心!” 苏道云回到厅中,晕晕乎乎地问道,“大人,刘平田方才所言,是何意啊?” “平田自然要依平田之法,百姓纵然心中难平,却是官府公平之举。这是在告诫我等,切莫眩于小忠小善呢!” 王开急忙追问,“若给无赖分田分地,岂不是冷了民心,滋长了歪风邪气?” “此言差矣。”谢安遥看门外雪,轻声道,“圣王之御世,莫不以广农为务,俭用为资。陛下的《五谷民令》,确为利国利民之大策,但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雨露均沾。民令中明确了土地可租不可买,如果两人得了地,仍然选择做个混人,不去安心务农,最后,也会再次失去土地,转租他人的那点租金,哪里够糊 口的呢!多行不义必自毙,最后两人沦为笑柄、再次食不果腹,刘懿的最后一句话,由是而已。” 诸官吏恍然大悟。 “诸位,散了吧!”谢安笑呵呵地说,“喝暖了不想家,祝各位,晚安,好梦!” 众人走后,只有谢安一人,都留在诺大中厅。 玉炉香细,沉沉帘幕,清寂之后,又见孤零。 谢安撤酒研磨,提笔行书,又复落笔,来回反复,最后情绪无名恼怒。 他起身望月,自言自语,“哎!父亲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如今看,千樽心事,万般恩仇,果然都化成老庄之风啊!” “人们多不念旧恩,世情就是这样,一旦你衰败,没人会帮扶你。北出辽西以来,除了陆凌、冉闵、桓温等好友来信,再无故人来往,可见世间人情冷暖啊!” 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皇权贵胄,你在天上时,绕在你身边的人,都不值得信任,只有你真真正正落地后,仍然陪盼着你的,才叫好友。 本想写封家书的谢安,不知该如何说起,再加上心事难宁,索性托起一壶逍遥酒,坐在门槛上,小口慢饮,自顾自说道,“刘懿,刘懿,好名字!” “这小子的脾气秉性,倒有些像先帝呢,可此子在说话间,却有刘权生那股子弯弯气,让人捉摸不透,眉宇间更包含一股英武风度,若是加以培养,将来不失为将相之才。甚至,可以做中兴大汉的脊梁!” 等等,谢 安忽然有些清醒,他使劲摇了摇头,开始沉思。 天子诏令刘懿平田,自己恰恰受命辽西,难道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谢安仿佛抓到了些什么! “晚辈很好奇,太子的大师傅,未来的天子帝师,内有强势家族支撑、外有无数权贵支持,将来必定位极人臣。谢前辈,为何要来塞北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呢?纵然犯了事情,也不该背井离乡,流落到薄州这种贫瘠之地呀!” 谢安回头,笑了。 原来,其他人走后,在乔妙卿的帮助下,刘懿又悄悄地跑了回来,此刻,他很不自觉地坐在了谢安对面,满脸微笑。 谢安毕竟聪明绝顶,又是入境文人,对于刘懿的去而复返,毫不意外,从容答道,“我要能想明白,岂不早就回去了?” “谢大人鸟中鹓鶵,岂会不知?晚辈醉成了这般模样,还要回来一探究竟,谢前辈,您就不能说句真话?” 刘懿那双无邪大眼,直勾勾地看着谢安,一声贱笑,嘻嘻哈哈,但双目神光充足,一看便知是机敏之人。 谢安用酒坛底儿捅了捅刘懿,眯眼道,“你这小子,无礼又无理,一场醉便可换一句真话?那真话岂不是太过廉价了?” “看来还是没喝好谢大人啊!”刘懿鼓了鼓嘴,牢骚道,“不问了不问了,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北疆真好,没那么多纷扰和斡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谢安突然来 了这么一句。 刘懿问道,“山山水水,哪里不都是这样么?” 谢安咧嘴摇头,“江山不是山,痴水不是水。” 刘懿对这种无病呻吟,今日大肆反感。 刘懿这次去而复返,本是想和谢安促膝长谈一番的,可既然人家不想同自己交往,自己也没有必要逗留。 于是,少年起身拍了拍屁股,转身离去,道,“翌日,晚辈将起身返凌源,那两个捣乱的,如果谢郡守觉得难以抉择,就让其随了我的平田军吧!” 谢安露出了运筹帷幄的表情,“这都是小事情,不牢刘平田费心。” 刘懿头也不回,“王开不是说,这两个家伙,是你的心头之患么?” “是王记事说的,不是我!”谢安冲着刘懿背影大喊。 刘懿没有回答。 谢安也没有追。 人活一生,没有多少事情可以重来,包括这顿饭,即使下一顿饭食无二,也不可能品出一般滋味。 当今天下最聪明的人之一,和二十年后最聪明的人之一,就这样擦肩而过,却没有擦出火花。 世事无常啦! 第301章 镜前霜发,笺中旧约(下) 凉爽清秋,银杏树下,天下间一对儿最最尊贵的母子,正缓步聊天。 刘彦和皇太后郭珂母子连心,未等郭珂切入正题,刘彦便已洞察全场。 刘彦锦衣玉带,头戴紫金冠,一边安步当车地陪郭珂在沙沙树叶之中漫步,一边不自觉想起了自己的盘算。 刘彦求实不求名,其实,交出权柄的皇叔刘乾,对帝国的运势已经无法产生任何威胁,该何去何从,刘彦本就打算网开一面的,基于此,他对刘乾一事的后续处理,采取了静默状态,直到未央宫内桌案上弹劾刘乾的奏表堆成了一座小山,他也没有对刘乾做出任何责罚。 刘彦心如明镜,这些弹劾的奏表里,有人真真正正想为天下除害,而有一些人则是别有用心,扪心试问:如果刘彦真的斩草除根灭刘乾全家,那些鬼祟之人翻出当年刘乾抚育刘彦的陈年往事大加宣传,他刘彦岂不成为天下间忘恩负义的标杆和人人唾弃的昏君了? 雄心壮志的刘彦,才不会傻到这个程度。 近日来,他也一直在思考,究竟该以怎样的借口,给刘皇叔一个怎样的结局? 刘乾毕竟皇族贵胄,这种事情,自然不能求计于臣,刘彦便自己兀自思索,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柳暗花明又一村,今日,他的母亲恰来求情,这真让刘彦心中大喜过望。 顺从母命,义释宗亲,孝义并举,仁义之君。 刘彦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 ,刘彦答应太后郭珂的请求,只是顺水人情罢了。 想到这里,刘彦便不自觉心中欢喜,搀扶着郭珂的手,又温柔了几分。 太后郭珂是性情中人,她始终陷入在自己对往事的回忆里,并没有察觉到刘彦的心理动态,仍然自顾自漫步说道,“人家贪杯,你贪奶,听你小叔说,那时候的你呀,小肚子呀,都鼓成小山了,仍嘟嘟嚷嚷着还要还要。” 郭珂双目空灵,陷入往事,怅然道,“小叔被你闹腾的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找些熟透了的沙果,捣碎后,用手指蘸着让你用嘴慢慢含着消遣。以至于,那几年小叔的手指,是最白的地方,人家都笑话他是个孩子奴。” 说到这里,郭珂以袖拂面,轻轻笑了几声。 刘彦腼腆地笑而不语。 那么久远的事儿,我已经记不得了,皇叔,如果您真的喜爱彦儿,便安心养老,了此残生吧! 哎!不是朕太无情,而是天下间容不下多情的君王。 刘彦随意应和着太后郭珂,温声道,“皇叔是个好人呐。” 郭珂有感而发,“是啊!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小叔就这样啊,把彦儿你在乱世之中,拉扯到大,你长大了,一晃啊,我们却都老了!” 刘彦眉头舒展,对郭珂嘻嘻哈哈地道,“娘可不老,若朕与娘乔装出门,人家还以为咱们是姐弟呢!” 郭珂白了刘彦一眼,“母后真想知道,你这油嘴滑舌的毛病,都是谁教 你的!” 刘彦展眉一笑,搂着郭珂的胳膊,撒娇道,“娘,这可不是油嘴滑舌,这是肺腑之言呢!” 母女相视,哈哈大笑。 若细细看,刘彦这个温暖的笑容,居然和正在辽西高歌纵酒的刘懿,有七分相似。 郭珂神思回转,轻轻拍着刘彦的手,声情并茂地道,“如今,军神祖逖走了,跟随你爹共抗大秦的一干骁将刘琨、陆机、文鸯,都走了,托孤五臣中的刘藿、吴水子、慕容劲川,也都走了,就连当年随娘一同入宫的丫鬟,也走了!下一次,就该娘走了吧!” “娘...。”刘彦不知如何安慰郭珂,看着郭珂满头银发,心中不胜伤感,只得怭怭娇吟了一句,勉强算作安慰。 郭珂摆了摆手,摇了摇头,笑道,“上岁数的人总喜欢怀念过往,娘也不能脱俗。只是,小叔已经老无筋力,这哺育之情,儿啊,你可不能忘记啊。既然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就不要再去为难小叔啦。” 刘彦点了点头,恭顺地说,“母后您安心,皇叔近年所得财物,不管黑白与否,儿都不再追究,他欠天下百姓的,儿会一并偿还。皇叔的岁贡与俸禄,儿给的只多不少。皇叔的儿子刘贲,仍在朝中任官,如果真是可堪大任,儿定另有重用。此外,儿还令李长虹指派长水卫暗中护卫,避免仇家追杀,如此做,可合母亲心意?” 郭珂为刘彦理了理发髻,温声 道,“让小叔去洛阳吧,陪那群老家伙耍一耍,顺路再帮我儿一把!” 郭珂说完此话,刘彦忽然愣住。 刘彦本就打算让刘乾退居洛阳,陪那些纨绔宗亲了此残生。 可太后郭珂却说了一个帮字,这个字,让刘彦心中泛起了嘀咕。 但见刘彦目露疑惑之色,问道,“母后,这帮字,从何而来啊?” “傻孩子,不懂了吧?” 郭珂眉目婉如清扬,柔声道,“自古以来,天家帝王虽然大权独揽,但总还要依靠一些外力,比如外戚、宦官、军阀、世族、皇族,高祖封皇族,武帝设刺史,先帝仗世族,无不有所依也。” 郭珂顿了一顿,继续道,“若我儿想与大秦争雄北极洪荒,立不世基业,必须再找一股力量以为助力,当今,被你父王打压的既无兵权又无基业的皇族,岂不正当其时啊!若我儿能在皇族消沉之时伸出橄榄枝,这些人定会效死报答的,而小叔素有威望,让他去好好整合一下刘氏宗亲的资源,为我儿效命,岂不更好?” “母后,儿谁也不靠,靠忠臣,靠天下人心,妥否?” 刘彦有些不满,有了先皇的诸王叛乱和当年二十八世族祸乱京畿的前车之鉴,对于治国大略,他是从来都不准后宫任何女人参与的,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母后郭珂。 “起码现在不行!” 郭珂温声细语,刘彦的不忿仿佛砸在了棉花上,被以柔克刚。 刘彦像 个孩子般发问,满脸写着不愿意,像个孩子般质问道,“为何啊?娘亲。” “我儿平世族之田后,官场、战场必然会有一个真空期,这就需要一股不逊色于世族的力量为我儿推波助澜,才能在短时间内平稳过渡,继而让我儿与大秦一较高下。寒门出铮铮铁臣和绝世才子,却多无根浮萍,他们若陡然接手诺大帝国,必然需要十载光阴去成长,也必然会因出身寒门而备受掣肘,国力一时难以积聚。” 郭珂点了点刘彦的额头,宠溺地到,“这样的话,我儿与大秦会猎北境的大梦,怕是要落空喽!我儿夙愿难成,为娘伤心,不能给天下百姓百年太平,天下百姓,也会伤心的。” 刘彦低头不语,深深细思,回过味儿来,居然觉得母后所言,颇有道理,重用寒门的确是自己未来选拔任用官吏的重要渠道,寒门忠诚、肯干,但是,寒门也有弱点,他们入职官场,并没有任何人脉,在这个处处讲究人情世故的世道,这会让寒门士子进入庙堂初期,寸步难行,也会让自己的政令无法很好地全盘施行。下面的事,便如母后所料了! 而在世族覆灭、寒门登场的过渡期,任用宗室子弟,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刘彦双眼通灵,诚挚地道,“母后说的有道理。” 郭珂妙语连珠,眯眼笑道,“所以,一时之间,我儿去哪里寻找那么多忠臣良将 呢?还不如从相对了解的汉室皇族中选取一些中正良直的宗室王孙为我儿所用,只要拿捏得当,绝不会出现当年裂土封王的乱象。” “可是,娘!权利这种东西,交出去容易,收回来难。” 刘彦想到当年差点覆灭了整个帝国的诸王之乱,便一阵后怕,脊背发凉,他面露难色,对郭珂道,“万一哪个拥兵自重,岂不是自找麻烦?” “你这孩子,当局者迷了不是?封侯不封地、赏财不赏地,这可是你下的诏命。只要没了土地,谁还能折腾出什么来?” 郭珂瞥了一眼刘彦,为其斟茶,柔声道,“皇族、世族、寒门,归根究底,都是人!只要是个人,哪里不会滋生贪欲?当初先帝之所以边军一部带甲两三万,就是为了防止如百年前三国时期州牧刺史那般拥兵圈地、架空皇室的惨剧再次重演,就算一部、两部兵马叛乱,最多殃及一郡两郡之地。况且,我儿慧眼识人,不会有事。” 刘彦低头不语,从怀中祛除了一枚沙果,用手擦了擦,犹豫了一下,还吃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缓声道,“娘,这事儿,容儿再想想,再想想哈!” 郭珂微微一笑,知子莫如母,她太了解她这个儿子了,表面大开大合,实则嗜权如命、谨慎小心,万事都要精雕细琢,特别是当年‘天妖案’后,这孩子更是步步为营,不见兔子,绝不撒鹰。 “好,娘说的够多 了,朝堂之事,娘也不甚了解,我儿英明神武,自己做主便是。”郭珂摸了摸刘彦的额头,宠爱之心溢于言表。 母子二人正在叙话家常,长水中郎将李长虹的悲怆声音从暗处传来:陛下,贤达学宫苏御,带着钜子寒李,回京复命。 刘彦刷地一下起身,双手竟莫名颤抖,不自觉热泪盈眶:令,十里红毯,百官入街,虎贲列道,迎我大汉烈士,还乡! 第302章 镜前霜发,笺中旧约(下) 凉爽清秋,银杏树下,天下间一对儿最最尊贵的母子,正缓步聊天。 刘彦和皇太后郭珂母子连心,未等郭珂切入正题,刘彦便已洞察全场。 刘彦锦衣玉带,头戴紫金冠,一边安步当车地陪郭珂在沙沙树叶之中漫步,一边不自觉想起了自己的盘算。 刘彦求实不求名,其实,交出权柄的皇叔刘乾,对帝国的运势已经无法产生任何威胁,该何去何从,刘彦本就打算网开一面的,基于此,他对刘乾一事的后续处理,采取了静默状态,直到未央宫内桌案上弹劾刘乾的奏表堆成了一座小山,他也没有对刘乾做出任何责罚。 刘彦心如明镜,这些弹劾的奏表里,有人真真正正想为天下除害,而有一些人则是别有用心,扪心试问:如果刘彦真的斩草除根灭刘乾全家,那些鬼祟之人翻出当年刘乾抚育刘彦的陈年往事大加宣传,他刘彦岂不成为天下间忘恩负义的标杆和人人唾弃的昏君了? 雄心壮志的刘彦,才不会傻到这个程度。 近日来,他也一直在思考,究竟该以怎样的借口,给刘皇叔一个怎样的结局? 刘乾毕竟皇族贵胄,这种事情,自然不能求计于臣,刘彦便自己兀自思索,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柳暗花明又一村,今日,他的母亲恰来求情,这真让刘彦心中大喜过望。 顺从母命,义释宗亲,孝义并举,仁义之君。 刘彦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 ,刘彦答应太后郭珂的请求,只是顺水人情罢了。 想到这里,刘彦便不自觉心中欢喜,搀扶着郭珂的手,又温柔了几分。 太后郭珂是性情中人,她始终陷入在自己对往事的回忆里,并没有察觉到刘彦的心理动态,仍然自顾自漫步说道,“人家贪杯,你贪奶,听你小叔说,那时候的你呀,小肚子呀,都鼓成小山了,仍嘟嘟嚷嚷着还要还要。” 郭珂双目空灵,陷入往事,怅然道,“小叔被你闹腾的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找些熟透了的沙果,捣碎后,用手指蘸着让你用嘴慢慢含着消遣。以至于,那几年小叔的手指,是最白的地方,人家都笑话他是个孩子奴。” 说到这里,郭珂以袖拂面,轻轻笑了几声。 刘彦腼腆地笑而不语。 那么久远的事儿,我已经记不得了,皇叔,如果您真的喜爱彦儿,便安心养老,了此残生吧! 哎!不是朕太无情,而是天下间容不下多情的君王。 刘彦随意应和着太后郭珂,温声道,“皇叔是个好人呐。” 郭珂有感而发,“是啊!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小叔就这样啊,把彦儿你在乱世之中,拉扯到大,你长大了,一晃啊,我们却都老了!” 刘彦眉头舒展,对郭珂嘻嘻哈哈地道,“娘可不老,若朕与娘乔装出门,人家还以为咱们是姐弟呢!” 郭珂白了刘彦一眼,“母后真想知道,你这油嘴滑舌的毛病,都是谁教 你的!” 刘彦展眉一笑,搂着郭珂的胳膊,撒娇道,“娘,这可不是油嘴滑舌,这是肺腑之言呢!” 母女相视,哈哈大笑。 若细细看,刘彦这个温暖的笑容,居然和正在辽西高歌纵酒的刘懿,有七分相似。 郭珂神思回转,轻轻拍着刘彦的手,声情并茂地道,“如今,军神祖逖走了,跟随你爹共抗大秦的一干骁将刘琨、陆机、文鸯,都走了,托孤五臣中的刘藿、吴水子、慕容劲川,也都走了,就连当年随娘一同入宫的丫鬟,也走了!下一次,就该娘走了吧!” “娘...。”刘彦不知如何安慰郭珂,看着郭珂满头银发,心中不胜伤感,只得怭怭娇吟了一句,勉强算作安慰。 郭珂摆了摆手,摇了摇头,笑道,“上岁数的人总喜欢怀念过往,娘也不能脱俗。只是,小叔已经老无筋力,这哺育之情,儿啊,你可不能忘记啊。既然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就不要再去为难小叔啦。” 刘彦点了点头,恭顺地说,“母后您安心,皇叔近年所得财物,不管黑白与否,儿都不再追究,他欠天下百姓的,儿会一并偿还。皇叔的岁贡与俸禄,儿给的只多不少。皇叔的儿子刘贲,仍在朝中任官,如果真是可堪大任,儿定另有重用。此外,儿还令李长虹指派长水卫暗中护卫,避免仇家追杀,如此做,可合母亲心意?” 郭珂为刘彦理了理发髻,温声 道,“让小叔去洛阳吧,陪那群老家伙耍一耍,顺路再帮我儿一把!” 郭珂说完此话,刘彦忽然愣住。 刘彦本就打算让刘乾退居洛阳,陪那些纨绔宗亲了此残生。 可太后郭珂却说了一个帮字,这个字,让刘彦心中泛起了嘀咕。 但见刘彦目露疑惑之色,问道,“母后,这帮字,从何而来啊?” “傻孩子,不懂了吧?” 郭珂眉目婉如清扬,柔声道,“自古以来,天家帝王虽然大权独揽,但总还要依靠一些外力,比如外戚、宦官、军阀、世族、皇族,高祖封皇族,武帝设刺史,先帝仗世族,无不有所依也。” 郭珂顿了一顿,继续道,“若我儿想与大秦争雄北极洪荒,立不世基业,必须再找一股力量以为助力,当今,被你父王打压的既无兵权又无基业的皇族,岂不正当其时啊!若我儿能在皇族消沉之时伸出橄榄枝,这些人定会效死报答的,而小叔素有威望,让他去好好整合一下刘氏宗亲的资源,为我儿效命,岂不更好?” “母后,儿谁也不靠,靠忠臣,靠天下人心,妥否?” 刘彦有些不满,有了先皇的诸王叛乱和当年二十八世族祸乱京畿的前车之鉴,对于治国大略,他是从来都不准后宫任何女人参与的,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母后郭珂。 “起码现在不行!” 郭珂温声细语,刘彦的不忿仿佛砸在了棉花上,被以柔克刚。 刘彦像 个孩子般发问,满脸写着不愿意,像个孩子般质问道,“为何啊?娘亲。” “我儿平世族之田后,官场、战场必然会有一个真空期,这就需要一股不逊色于世族的力量为我儿推波助澜,才能在短时间内平稳过渡,继而让我儿与大秦一较高下。寒门出铮铮铁臣和绝世才子,却多无根浮萍,他们若陡然接手诺大帝国,必然需要十载光阴去成长,也必然会因出身寒门而备受掣肘,国力一时难以积聚。” 郭珂点了点刘彦的额头,宠溺地到,“这样的话,我儿与大秦会猎北境的大梦,怕是要落空喽!我儿夙愿难成,为娘伤心,不能给天下百姓百年太平,天下百姓,也会伤心的。” 刘彦低头不语,深深细思,回过味儿来,居然觉得母后所言,颇有道理,重用寒门的确是自己未来选拔任用官吏的重要渠道,寒门忠诚、肯干,但是,寒门也有弱点,他们入职官场,并没有任何人脉,在这个处处讲究人情世故的世道,这会让寒门士子进入庙堂初期,寸步难行,也会让自己的政令无法很好地全盘施行。下面的事,便如母后所料了! 而在世族覆灭、寒门登场的过渡期,任用宗室子弟,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刘彦双眼通灵,诚挚地道,“母后说的有道理。” 郭珂妙语连珠,眯眼笑道,“所以,一时之间,我儿去哪里寻找那么多忠臣良将 呢?还不如从相对了解的汉室皇族中选取一些中正良直的宗室王孙为我儿所用,只要拿捏得当,绝不会出现当年裂土封王的乱象。” “可是,娘!权利这种东西,交出去容易,收回来难。” 刘彦想到当年差点覆灭了整个帝国的诸王之乱,便一阵后怕,脊背发凉,他面露难色,对郭珂道,“万一哪个拥兵自重,岂不是自找麻烦?” “你这孩子,当局者迷了不是?封侯不封地、赏财不赏地,这可是你下的诏命。只要没了土地,谁还能折腾出什么来?” 郭珂瞥了一眼刘彦,为其斟茶,柔声道,“孩子,天下间的皇族也好,世族也好,寒门也罢,他们归根究底,都是人!只要是个人,哪里不会滋生贪欲?当初先帝之所以边军一部带甲两三万,就是为了防止如百年前三国时期州牧刺史那般拥兵圈地、架空皇室的惨剧再次重演,就算一部、两部兵马叛乱,最多殃及一郡两郡之地。况且,我儿慧眼识人,不会有事。” 刘彦低头不语,从怀中祛除了一枚沙果,用手擦了擦,犹豫了一下,还吃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缓声道,“娘,这事儿,容儿再想想,再想想哈!” 郭珂微微一笑,知子莫如母,她太了解她这个儿子了,表面大开大合,实则嗜权如命、谨慎小心,万事都要精雕细琢,特别是当年‘天妖案’后,这孩子更是步步为营,不见兔 子,绝不撒鹰。 “好啦,今的够多了,朝堂之事,娘也不甚了解,我儿英明神武,为娘言尽于此,余下的,我儿自己做主便是。”郭珂摸了摸刘彦的额头,宠爱之心溢于言表。 母子二人正在叙话家常,长水中郎将李长虹的悲怆声音,陡然从暗处传来:陛下,贤达学宫苏御,带着钜子寒李,回京复命。 刘彦刷地一下起身,双手竟莫名颤抖,不自觉热泪盈眶:令,十里红毯,百官入街,虎贲列道,迎我大汉烈士,还乡啦! 第303章 芳枝归隐,青鸟飞藏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其实只有两天。 第一天是你出生那天,第二天是你知道你为什么出生那天。 有些人知道的早,便早早为之奋斗,立下不世基业,名垂千古。 有些人知道的时候,生命却已经走到了尽头,蓦然回首,只能无病呻吟命运的不公。 ...... 寄语天涯客,轻寒底用愁。 寒李魂葬天狼城后,苏御背着寒李的尸体南出静月天宫,一路向南。 大秦头狼苻毅,算是个心思深沉且兼顾豁达的一代雄主,寒李大闹净月天宫,扫尽了他的颜面,但他却并未派人追杀南下的苏御,反而下令各道一路好生招待,不得怠慢,这一举动,让苻毅的声望达到了极点,秦人在炊烟牧马时,随口吟诵的,已尽是歌颂苻毅的曲调。 大秦帝国朝野上下的凝聚力,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苏御是儒学大家,是文曲星下凡,人间的道理,他在圣贤书中读了不知道多少遍,对于苻毅这份‘别有用心’的美意,他看的十分透彻,这位一生倔强执拗的老人,没有接收秦国沿途任何的馈赠,背着寒李,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翻山又越岭,秦人的城市,从未出现在他眼中过。 汉人在秦国,保留了不屈的风骨。 在与牧州接壤的大秦乌兰道,苏御心中愤恨边境战火不断,千字成绝句,一首悲绝如江水断流的《乌兰词》,一吐胸中愤懑,将乌兰道将军邓羌部将所带 的三千铁甲喝的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杀人诛心,临走时,苏御还不忘扯了邓羌的大旗,烧了邓羌的粮草,‘掳’走了邓羌的千匹战马,让这位雄踞一方的戍南将军丢尽了颜面。 汉人在秦国,出尽了风头。 一路辛苦,一路跋涉,最后,苏御背着寒李,回到了牧州,回到了墨家的大本营,墨门。 老苏御找到了寒李大弟子邓裘,两人将钜子寒李炼化成灰后,这倔强执拗的老头儿,断然拒绝了邓裘将寒李入土为安的想法,他打算带着寒李的骨灰,一步一步丈量了九州大地,看遍了人间风景,甚至连苏御最不愿去的嗔州,也不能落下。 按照苏御的话说,寒李是属于天下的,如今归去远兮,自当再看一眼他最热爱的天下。 在牧州骁郡,苏御宣读了寒李的遗命,任命邓裘为墨家下一代巨子,邓裘是大秦戍南将军邓羌的儿子,立他为巨子,苦难重重。 面对墨门名宿们诸多刁难阻挠,苏御云一改往日讲道理、说经典的行事风格,快刀斩乱麻,风轻地连屠内、外、法三门弟子长老一十七人,几乎杀光了所有敢于对此事说‘不’的墨家子弟,以雷霆之势,威服众人,鼎力邓裘拿下钜子大位。 安定墨门之后,苏御脚踏草葱木郁,慷慨激昂,带着寒李的骨灰,游去位于牧州神渊山的解兵城,在这座兵家三大圣地之一的沃土,苏御与城主蒋怀尧大 吵了一架,笑骂他纸上谈兵、无能退敌后,带着寒李,飘洒东去。 在薄州辽东郡,苏御一人一盒渤海观大潮,海上南风不断浪、云来不带雨,玉麟天上谪见,帏薄贯长虹,老苏御无比压抑的心情顿时难以自控,动心起念之间,古卷开、金字出,澎湃于海潮之上,霎时间水激石鸣不息,人激志宏不已,千帆散尽,浑然一体的渤海,被其斩开了一条百尺来长的大缝子,于海而言渺小不已,于人而言,却宛若鸿蒙天堑。 南下曲州蓬莱,苏御以乐为礼,持旋律问道幻乐府,幻乐府乐主戏龟年布下《琴操》乐阵,宫、商、角、徵、羽五位乐官,弦拨萧起,琵琶银瓶乍破、珠玉飞进,笛声若断若续、游丝一般。苏御受琴声影响,心绪千回百转,一阵朦胧后悲从中来,心念无以汇聚,无力再战,抱着寒李惨败而走。 一路南下,柳州杂家栖光道府,当世书圣王羲之和名家名士季遁坐镇府邸,王羲之手中的一杆玉兔紫金笔,游龙戏凤,名家季遁修炼的两仪涅盘身,油泼不入,三人一壶茶、两盏灯,论道清谈,从神间之事讲到人间之事,从天下大势讲到天下大道,苏御独尊儒术,季遁道法兼用,王羲之书法通神,三人唇枪舌战三日,老倔头儿苏御一怒之下,拆了栖光道府的门匾,三人不欢而散。 仪州刑名山庄,天下第一辩才东方烈(东方羽 之父)桀骜不驯,怒斥儒学无用,苏御索性为老不尊,与东方烈对骂两日两夜,老苏御胡子都被气掉了一半儿,最后,东方羽担心老苏御被气个好歹,从中调和,老苏御才悻悻作罢。 江南小家碧玉,石泉淙淙若风雨,在葬尽天下名剑的倚剑阁内,却剑气如霜,剑冢侧立千尺,让人不寒而栗,老苏御来到倚剑阁,浑然不惧,他傲然挺立,动心起念间,千字镇六阁,气得倚剑阁后生刘安家上蹿下跳,发誓有朝一日要拆了他的贤达学宫,让老苏御无家可归。 老苏御先拆了倚剑阁,最后,大袖翩翩,欣然离去。 辗转沧、嗔、锋三州,苏御带着寒李看遍积雪连山、望断城头残月,嘿,山河表里,兴衰存亡,最后不过风云转头空,罢了! 最后,苏御在洛阳白马寺向老一禅求得上好的紫檀锦盒后,已是雪鬓蓬松、星光晃亮的他,终于打算带寒李最后望一眼江湖,然后让他魂归故土,安魂永逝。 此时的苏御,是悲伤的,是愤世嫉俗的,他很儒家分开两派老死不相往来,他恨国家零乱国力难以凝聚,他恨百姓民智不开甘为猪狗,他恨儒家不能独尊江湖,他恨庙堂文武忙于勾心斗角,他恨江湖群豪只顾自己私利,他的恨和悲伤,真如滔滔不绝的长江与黄河,绵绵无绝期啊! 可当老苏御风尘仆仆的站在长安雄城外时,胸中一股憋闷之气,终于 息了下去。 只见横门之外,天子刘彦黄袍加身、独占鳌头,百官肃穆身后、衣摆飘飘,三千羽林郎提戈持戟,林立在朱雀大街两侧,羽林之后,衣着各异的百姓夹到迎立,安静等待着他们心中的英雄归来。 苏御本以为刘彦会一番慷慨陈词,将‘身子降尊相迎’说的天花乱坠,怎知天子刘彦慈眉善目,上前拉住自己的左臂,“走,苏老,随朕回家!” 苏御情难自控,老泪纵横。 ...... 帝都繁华似锦,金秋更胜一筹,山河偃仰无不至。 长安的盛景和繁华,苏御全都无心观赏,此时,这位儒家擎天,正规整衣冠,从行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紫檀锦盒,长身玉立,双手捧盒于腰,一步当先,三步一顿,目不斜视、庄重肃穆地向城内走去。 刘彦紧随其后,苏御一停,刘彦便拱手一拜。 五公之中,丞相吕铮、御史大夫谢裒、大将军陶侃稍落半步。 十二卿之中,太常皇甫敕星、光禄勋殷羡、卫尉常夏、太仆王述、廷尉刘遵、大鸿胪殷绍、宗正常钟嵘、大司农沈希言、少府赵于渊、大傅朱绰、常守青腾、财决司长刘成玉再落半步。 各府司直、长史、征事、曹掾、郎将、司马、都尉、少卿,呜呜泱泱,跟在十二卿身后。 整个帝国京畿中枢的官员,几乎倾巢而出,他们步伐整齐,没人敢喘一口大气。 寒李在大秦的壮举,举国皆知,苏御 人过城门后,城内百姓鸦雀无声。 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送墨门大侠上路啦’。 整座长安城立刻人声鼎沸,两侧百姓呼喊寒李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杂乱粗糙的声音,渐渐由散乱变得整齐划一,一句‘送墨门大侠上路’,山呼海啸,响彻寰宇,白布白绫漫天飞舞,长安城仿若秋日落雪,悲如深冬。 朱雀大街的尽头,一座祭坛拔地而起。 早已备好的九丈九的祭坛之上,设香花祭物,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外布四十九盏小灯,另有招魂灯一盏,这是帝国祭奠王侯才有的待遇,今天,刘彦为寒李特设。 苏御将寒李送上祭坛后,便默默退出。 刘彦正冠肃衣,亲自奠酒,悼念祭文,悲道,“呜呼寒李,九州子弟翘首公归,怎奈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君亡乃墨家之失,天道之失。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呜呼哀哉!因撰兹文,追叙悲思,缅然长怀,风烈犹在。” 祭酒洒下,催开了天朝百姓的泪水,整座长安城悲哭恸嚎,连日头都不忍相见,悄悄躲在了灰云之后。 英雄之所以叫英雄,是因为他们的故事,会被世人永远铭记! 寒李,是英雄。 最后,祭奠寒李的仪式,在刘彦封寒李为墨候后,宣告隆重结束。 祭奠事了,苏御知道寒李生平不愿被天下宗法的条条框框束 缚,谎称寒李生前有愿,婉拒了天子刘彦‘为寒李大修陵园,将其厚葬功德林’的美意,他将紫檀锦盒重新放入破布囊中,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人间有情,落叶归根’,便迅速北出横门离去。 刘彦挽袖凝望,久久不肯离去,直至苏御人影消逝,才低叹萧索回宫。 万里山河,血浇筑,汉坛旌节,一抔热土一抔魂。 腰间悬剑,尊中酒,破敌金城,马革裹尸有何难? 苻毅,你他娘给老子等着! 终有一日,我刘彦要捣了你的天狼城,让你大秦的将士,为我墨家的英雄,陪葬! ...... 长安北去十几里,繁华散去,数万棵青松翠柏的掩映中,有一片供奉大汉英雄豪烈的功德林,五虎上将、卧龙凤雏等万千英豪长眠于此,凛然正气直扑云霄,引得苏御驻立良久。 他带着寒李,缓缓入林。 每一座墓碑,都是一个不倒的生命;每一段铭文,都镌刻着英雄的足迹和誓言。他们胸怀“国之大者”,为了崇高理想,选择舍生忘死,用生命诠释汉家使命,用忠勇谱写赞歌,书写“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奋斗华章。 祭英烈,家国永念。或许真如刚刚身前走过的教书先生所说:铭记英雄最好的方式,就是传承他们的理想与信念,前进不止,并使之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苏御愧疚地摇了摇头,自己妄称儒家大贤,‘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坤乾’这一 点道理,自己居然现在才知道。 背着寒李,‘俩人儿’在愈显寂寥的碑林中呆坐了良久,苏御低眉自语。 何为仁?仁者人也,亲亲为人。乃天子不忍生灵涂炭,平田求缓也。 何为义?乃国家多事,臣子义不得顾私恩。乃后生刘懿舍小家、为大家也。 何为礼?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乃沈希言寒窗多年着《五谷民令》,教化天下也。 何为智?烛也,性也,心之府也。乃陛下分化、修渠、平田之心机也。 何为信?诚也。乃寒李千里驱驰,践诺墨家兼爱非攻者也。 孔子尚仁,所谓“仁”者,就是推己及人、由家及国;孟子重义,所谓“义”者,就是能舍小我、成就大我。 从此以后,儒家之学,应为救世济民之学;儒家之道,当为教化百姓行善之道;儒家之圣,当滋养生灵、孕育大和,言天地之盛德,荷神器之伟重也! 苏御双眸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反手拍了拍身后的破布囊,露出沧桑笑颜,呵呵笑道,“世事悠悠袖手看,愿将儒术策治安。走吧,年轻人,送你回牧州!我也该回去了,倦了!” 苏御踏出功德林的霎那,天降异象,暮霭沉沉的北天,一道日光似斗牛光焰,穿过重重叠叠,射向功德林中,百里之地乍晴暴热、秋寒料峭,光掠之处,自有万千生机。 《大汉风云谱》记:公元342年,壬寅虎年秋,苏御长安入 御术。 第304章 荒原暮草,雪村寒鹘 长安雄伟,塞北辽阔,四季风烟各不同,江山如此多娇。 天渐寒,少年刘懿与乔妙卿归期已定,临行前,少年少女乔装成寻常百姓模样,访遍了阳乐县城的大街小巷,见在谢安治下的阳乐城秩序井然,百姓们如愿分到了田地,他们心里也便踏实,准备打道回府。 辘辘车声如水去,半点不留羁旅人,在平田军置购妥当一应冬装后,刘懿登门辞别谢安,并婉言拒绝了谢安出城相送的美意,率领一干骠骑直奔西南,踏上返乡凌源的路。 不知不觉,出来也一年了,游子思想啊! 当然,临走前,他们还有一件事要去做,那就是招揽前些日子苏道云口中所说的‘死不了的’战将。 按照苏道云所指,平田军在归途路上,一行人将会途经几村几庄,那几个死不了的老兵痞,就生活在紧靠官道的宁花村。 善战者常有,而善将者不常有,此番,刘懿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几人纳入麾下,与李二牛、王大力等人,共同作为平田军建军的压舱石。 一路上,平田军从兵到将,个个神采奕奕、精神昂扬,表现的十分欢愉,气氛亦十分融洽,毕竟平田一年,风餐露宿,生里死里走了好几圈,千难万险,死里求生,不管大家之前来自哪个部分,此刻,他们已经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现在,刘平田完成赤松郡、辽西郡、彰武郡三郡平田大业,带他们回乡过年 ,先不说论功行赏的厚重和游子归乡的情切,光是平田功臣、胜利之师的那份荣耀,便足以慰藉这一路风尘啦! 队伍中,王大力虎背熊腰,身着铁甲,腰上夹着一把寒意森森的开山大斧,不畏凛冽严寒,精神抖擞地走在最前,这一行,王大力逢战必先,为平田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虽不是惊才艳艳之辈,虽不是惊才艳艳之辈,但若平田成军,必是一员干将。 云一穿着灰麻袄,外挂牛皮甲,背后斜插一柄制式环首刀,紧跟在王大力身侧,俩人都是兵痴,正围着那本从水河观讨来的《鹰扬七诀》聊得火热,说到尽兴处,还会传来郎朗大笑,声如惊蛰至春雷响万物初醒一般高亢。 李二牛统帅一百后军,与苏地并行于后。两年军旅生涯,让李二牛变得成熟稳重,眉宇中已经有了一丝杀伐之气和大将之风,假以时日,必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挺起平田军的脊梁。 李二牛小苏地七八岁,自然要叫一声苏大哥,不过李二牛人小鬼大,且同苏地等人一样,都是贫苦出身,加之为人憨厚,遂同苏地等一批军官打得火热,此刻,两人耳语交错,时不时传出来一声声淫笑,估计俩人没聊什么好话儿。 北尤皖统帅中军,下了天池后,她已入破城境界,是整个平田军中境界最高的一人,由她控制中军,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这黄花闺女虽然悟性平 平,没什么心机,可好学又勤快,又有心生一念的破城境界加身,战阵杀敌中一些短平快的招式,已经被她学得七七八八,足可以应对战场变化,日常操练,二三十个老兵同时动手,也已经难以近身,进步可谓日进千里。 主人公刘懿的身边,仍然坐着盛世容颜乔妙卿,佳人在侧,少年又血气方刚,刘懿这半大小子能够动心忍性,对乔妙卿以礼相待,也是难为了他。 此刻,乔妙卿和刘懿边走边聊,不经意说起了斥虎帮的当下与未来。 刘懿双目微视前方,一边同乔妙卿闲聊,一边观察着周围环境,道,“妙卿,依你所说,斥虎帮前身乃天家的长水卫,依此推测,当年尊父率长水卫士流入江湖,应是受了陛下的派遣,执行圣意啦!” “那,天子让我爹干点啥来了?”乔妙卿妙目清澈如水,一脸期待,“难道要我爹一统江湖?” “我哪知道!”刘懿有些嫌弃看着乔妙卿,咧嘴道,“问你爹去!” 小娇娘如炸了毛的小猫,向刘懿张牙舞爪。 见乔妙卿要发火,刘懿吓的半身酥麻,立即换了一张笑脸,谄媚地说道,“咱们塞帮主名冠江湖,神龙见首不见尾,这等秘密,哪能轻易对人说起?或是寻宝,或是招揽能人,可能性太多啦!” 而后,刘懿低头沉思,故作认真地道,“总之,枭雄潜水入江湖,蛰伏时日,必有惊天之举。” 乔妙卿 尖声问道,“真哒?” 刘懿看着乔妙卿即将砸下来的拳头,吓的裤裆里都是汗渍,便再次故作认真地道,“天机不可测,你我静待时变既好。” 小娇娘这才放下即将挥出的粉拳,喃喃自语,“小应龙说的也对!” 呼!刘懿长舒一气,总算是免去了一顿毒打啊! 两人谈地一番,而后,刘懿瞥向乔妙卿,忽然问道,“妙卿,斥虎帮中,近年来所进新人,可多啊?” “未见几人,也就几十个吧!”乔妙卿认真算了算才回复刘懿,生怕误导了刘懿。 “斥虎帮为大汉第一大杀手组织,诛杀宵小、铲除奸贼,按理来说,有此招牌在,应该人才济济,越来越壮大才对,怎能每年只入帮会几十人?且刺客之流,素来死多生少,斥虎帮每年只进几十名门生,岂不是入不敷出?” 乔妙卿一脸无辜模样,“爹平时不让我接触帮会的事情,除了随你平田,平日里就是接一些普通的任务,或是去游山玩水,具体这些,大爷我也不甚清楚。” 刘懿心中无奈感叹:穷养儿、富养女,老祖宗的话,果然都是真理呀! 而后,他低头呻吟片刻,道,“按塞帮主所说和妙卿你方才所讲,帮内近年来人才凋零,几乎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可见,当年奉旨所行之事,绝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敢打赌,即使帮中最为倚重的十二刺客,对此秘辛怕也是半知半解!所 以,你不知道,并不奇怪。” “那咋办?”乔妙卿满眼疑问,而后沉寂,道,“杀手这行业,本就死的比活的多,若是只出不进,怕用不了几年,斥虎帮便会消失在茫茫江湖了吧!” 乔妙卿眼中流露出一丝没落,“或许,这才是父亲然你成为死士辰的原因吧!或许,这也是父亲让我随你平田的原因吧!” “先不谈这些,所谓大江流日夜,自有入海时!”刘懿摸了摸小娇娘的额头,满眼宠溺,安抚道,“塞帮主知国知兵,聪明绝顶,又武功盖世,他既然知道此果,却还任由此因,必然有恃无恐。安心啦,不会有事的!” “哦!”一向跳脱的乔妙卿,此刻有些低落。 看到乔妙卿这副模样,刘懿料定她必有隐情没有告知自己,便也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呲牙问道,“对了妙卿,塞帮主本名是何呀?” “乔黎。”乔妙卿利落答完后,忽然认真地看向刘懿,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我也不清楚爹为何选择了小应龙做我斥虎帮的死士辰和军师,可我爹当初是真心实意想让你做斥虎二当家的。若是他朝,斥虎帮落难于野,小应龙不会撒手不管吧?” “当然不会!好歹我也是死士辰啊!理当肩负起死士辰的责任。” 看着乔妙卿可怜兮兮的样子,刘懿心都化了三分,随后和声细语,信誓旦旦,道,“此番平田,有看得见的壮士,也有看 不见的烈士,那些长眠赤松的斥虎兄弟,我记得,这片土地也会记得。如此忠义豪情大帮,自有黄天厚土庇佑,危难之时,我与活下来的平田将士,自会鼎力相助。此诺天可承鉴!” 小娇娘妙目连波,向刘懿投去极其温柔的眼光,恰如初春之水。 刘懿停马注目远望,轻轻道,“若世上不平之事都被束之高阁,又怎会有百姓安康和天下太平!” 天寒心暖,寂寥无几人的官道,留下了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和欢快的马蹄印儿。 ...... 宁花村说到就到,那几个死不了的老兵茬子,在刘懿眼中,也是扎眼得很。 整个宁花村紧靠官道,而最挨着官道的,则是一座铁匠铺与一座小酒肆。 人群之中,刘懿远远望去,铁匠铺扃牖大开,热气蒸腾,三名中年汉子正赤裸上身,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生铁,酒肆门口,一名汉子同样坦胸露背,歪在小椅之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滋溜着壶中酒,甚是潇洒。 四人身材匀称,不胖不瘦,见刘懿马队呼啸而过,不冷不热、不理不睬。 刘懿令旗摇移,王大力率先勒缰停马,军兵从命,整支平田军混如一人,戛然而止。 刘懿眯起眼睛,心中盘算了一番,道,“妙卿、王大哥,随我同往!” 下马行步时,刘懿悄悄向两人攥了攥拳头,这是几人之前商议好的暗语,乔妙卿、王大力两人心领神会,按剑持斧,紧紧 尾随,片刻不敢离身。 走着走着,乔妙卿小声嘟囔,对刘懿道,“放心吧!小应龙,这四人境界不高。” “大概是何境界?”刘懿目视前方,身形不变,仅张口回问。 “不知道!”小娇娘宛转蛾眉,吐了吐舌头,“我猜的。” 三十步转瞬即到,三人移步铺中,刘懿妙目流转,咧嘴一笑,“请问,这里哪位是掌事的?” 第305章 画里圈道,景中黑白 铁匠铺外,朔风吹枯树,铁匠铺内,柴火被烧得呲呲拉拉,直冒火星。 听到刘懿声音,正在猛劲儿添柴的汉子立马起身咧嘴,谄媚笑道,“这位官爷,小人柴岭,是这家铁匠铺的掌事。请问,官爷有何需求?” 刘懿故意绷着脸,写满了严肃,问道,“店家的手艺,可保真否?” 柴岭哈哈大笑,拍着胸脯,自鸣得意,“大人您说笑了。小人经营此店数十年,十里八村的农具,都是出自小店,迄今为止,从未获得一个差评!大人若有生意,尽管交给小的来办,保质保量、童叟无欺、假一赔十!不知大人,您有何物所打啊?” 刘懿绕着不大的铁匠铺走了几圈,随手拎起一把锄头,目不斜视,言语冰冷,“那就,打一把可以阵前斩杀逃兵的快刀吧!” 柴岭脸色顿时惨白,慌神霎那,却又立即回魂,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眉角似有汗渍。 刘懿明察秋毫,拿住细节,心想到:嘿呦,这算是找对人了! 柴岭不愧是经历过战阵生死的人物,几个呼吸后,大立即回神,继续谄媚道,“官爷说笑啦,您若想打一把趁手农具,俺这小店倒是可以应酬。若要打造兵器,您还是去阳乐城寻一些大铺子吧,小店从未做过此类营生,万一打出来的东西不合官爷胃口,岂不耽搁了官爷时间?” 刘懿心中冷笑,故意拉长了声音,“嗯?我花百金,打一柄军刀 ,于你来说,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至于合不合胃口,那便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了。” 柴岭故作惊讶,凑近刘懿,噤若寒蝉,“官爷,这军刀,乃是天朝禁物,俺们几兄弟是井底之蛙,见过也没锻过,万一临阵刀钝折了大人威风,小的岂不是罪大恶极了?” 柴岭演技上佳,若非刘懿通过苏道云提前洞悉了柴岭的底细,凭柴岭的巧舌如簧和绝妙说辞,必把人忽悠的眼花缭乱。 刘懿闻言,闭口冷哼,随手抽出身侧柳树上的一根柳枝,转头点了点酒肆门口的汉子,又点了点屋内三人,冷笑道,“无妨,无妨,可以先用你们四颗头祭祭刀,若刀够快够锋利,到时,本官付给你三倍的酬劳,如何啊?” “哎呀官爷,您就不要为难小的啦!我们本是农家汉子,闲暇时开一个铁匠铺,只为养家糊口,哪里敢锻造杀人的人间凶器呢?” 柴岭一脸苦相,告饶道,“我等贱民若是哪里得罪了大人,大人道明缘由,尽管责罚便是,切莫苦苦相逼啊!” 柴岭愁眉苦脸的模样,让站在刘懿身后的乔妙卿和王大力忍俊不禁,俩人强行憋笑,差点憋出了内伤。 刘懿十分懂得慢火熬汤的道理,他心如止水波澜不惊,面上却露出鄙夷之色,出言讥讽道,“呵呵!箕山有高志,湘水孕清源,难道,赤松怀狐鼠?” 刘懿皮笑肉不笑,浑身上下散发出了一丝寒意 ,这副模样,就连乔妙卿也是第一次见,小娇娘不禁激出了一身冷汗。 柴岭似乎不为所动,哭丧着脸问道,“此话何讲啊?我的官爷,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日常里,连官家的一棵树都不敢砍,何来狐鼠之辈一说?” 刘懿摸了摸腕间佛珠,眯眼道,“怎么,当年煞气最盛的虎威卫千夫长,如今沦落到连句真话都不会说了?” 刚刚进入铁匠铺,刘懿便直奔主题,且威胁之意甚浓,此刻,又毫不客气地揭穿了柴岭的身份,屋内的气氛,骤降到了冰点。 柴岭的表情不断变换,羞愧、恼怒、惊疑各类情绪,在他的脸上反复上演。 乔妙卿和王大力悄然握紧了手中兵刃,提防眼前三人恼羞成怒忽然围攻。 柴岭额头,渗出了细细汗线,他知道眼前之人已经知晓了他们兄弟四人的身份,却仍然故作镇定,惊诧道,“官爷,这,这这这,这哪里有什么千夫长呢?我兄弟四人这辈子连辽西郡都没有出过,一不能舞刀弄剑,二不能战阵杀敌,哪里会是做千夫长的材料?” “柴岭,你且听我讲个故事,这十多年前啊,陛下求才若渴,便高筑黄金台,降诏求贤,广纳九州良士,尽如陛下囊中。” 柴岭的脸色,恍惚不定,正在添柴加火的两人,亦停下手头儿工作,侧耳倾听。 刘懿歪在一处灶台,目光摇曳,往事从他口中娓娓道来,“当那时 ,有志之士四方云涌,为了遏制世族滔天大势,大汉十二内卫应运而生,而十二卫中,第一个组建的,并不是司职刺杀的长水卫,也不是骁勇无比的龙骧卫,而是擅长持枪冲阵的虎威卫。” 此言落罢,屋内三名‘铁匠’已经愣在当场,酒肆门口独自饮酒的汉子,也已经摇摇晃晃地走近,歪在了铁匠铺门口儿,四人对刘懿、乔妙卿、王大力三人,渐呈包围之势。 刘懿心无旁骛,声音低沉,继续说道,“只因为虎威卫组建之后,便要立即携使者奔赴西疆,平定异族叛乱,稳固大汉与西域诸国的邦交,保障锋州国土不失。” “虎威卫组建之初,几名薄州汉子,自恃身强体壮,武艺高强,在老家拉起了数十青壮,也入了虎威卫。” 看着柴岭四人没落的神情,刘懿微微有些动情,道,“那年夏天,大将军陶侃统御大汉边军两部、武备军一部、虎威卫全军,卷汉家旌旗,挥兵十万儿郎,与意图叛汉自立的孤菊人会猎西疆。” “疆宁郡一战,是大将军陶侃的成名之战,他集结优势骑兵断敌后路,在前军没有骑兵的情况下,虎威卫则成为正面战场上最尖锐的枪尖。两阵对圆,互亮刀兵,汉军将帅亲赴血战,士兵势如泉涌,在虎威卫的强大攻势下,杀的那孤菊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大将军陶侃,一战成名,虎威卫,一战成名!” 刘 懿深深地环顾四人,眼中充满了敬意,“这一战,那几名薄州汉子更是彪军突进,一路斩将夺旗,俘获了孤菊首领的独子,夺下了孤菊军的大纛,战后论功行赏,柴岭、柴荣、张虘、桑祗四名薄州汉子升官加爵,一跃成为虎威卫千夫长。” 刘懿眯起眼睛,敏锐地看着柴岭,“柴岭,本令说的可对啊?” 柴岭面无表情,嘿嘿干笑道,“巧了官爷,居然有一位与小的同名同姓的官爷。这可真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儿,您走后,小的一定点上几炷香!” 刘懿眯眼瞥了柴岭一眼,想了一番,长叹一声,“人若自弃,天亦无奈。” 刘懿挥手止住了仍欲说话的柴岭,继续说道,“此后几年,虎威卫极受陛下信任,往往委以重任,虎威卫也算争气,多年南征北讨,居然未尝败绩。我想,如果当年京畿之乱时,天子十二内卫都在长安,世族们的闹剧,也不会得逞。” 柴岭嘿嘿一笑,“当年月下,已是当年,多思无益啦!” 刘懿浓眉一挑,话锋一转,“所谓月有盈则必有缺,十一年前,轮换北疆的七千虎威卫驻扎孙江郡要津,提防大秦劫掠。大秦东南将军慕容皝心意在桃不在李,以一尉兵马为饵,晃作扫荡村庄之势,引诱虎威校尉王弼率三千虎威卫士孤军深入,最终被围葬兵山,全军覆没。” 刘懿全身顿时散发着浓浓寒意,胜似冬日,“柴岭 ,你可还记得此事啊?” 柴岭摇了摇头,“大人说的这些,都与小人无关。” 东风刺骨,门外传来阵阵寒意,刘懿察觉炉火渐衰,遂自顾自拾起了干柴,边加火边说,“按理来说,一军一部皆有制,虎威卫更当如此,千户与千户之间,应当时刻保持相互联系才对。” “可虎威校尉王弼连续被围在葬兵山三天,留驻在边境的四千虎威卫居然没有任何动向,第四日,王弼全军覆没,三千虎威将士,全部被喂了野狼,据说,慕容皝下令将这三千壮士的头颅割下,挂在一颗百年老树上,谑称为‘千胜树’,那老树从此以后,开枝散叶便都成了血红之色。难道,那四位曾经驻守边境、未予驰援的虎威卫千户,不应该给世人一个交待么?” 原来,当年留驻在边境的四千虎威卫统帅,正是时任千夫长的柴岭、柴荣、张虘、桑祗四人。 刘懿目不转睛地看着熊熊复起的灶火,或许烟火太盛,这小子眼角不自禁渗出晶莹,“听人说完这个故事后,本令阙疑良久,我实在想不到,究竟是什么样的美酒,可以让原地驻守的柴岭、柴荣、张虘、桑祗四位千夫长三日不归营。” 从刘懿的话中可以判断,当日四人之所以没有驰援虎威校尉王弼,乃是喝酒误事啊! “一顿误事酒,让千门万户再无男子!一顿误事酒,让四名前途无量的虎威卫千夫长,仓皇 出逃,有家不能回,这顿酒,代价是否太大了些?” 刘懿眼眶已经被‘熏’得通红,说话有些呜咽,“难道,那四人在深夜之中,不会梦到战死的袍泽么?” 柴岭哭着笑,“不会!” 门口那饮酒汉子也随之哭着笑,“不会!” 酒醉了可以醒,心醉了,醒起来其实挺难的! 第306章 昭昭前事,惕惕后人(上)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晓月破开万重寒,风萧动,情难眠。 柴岭、柴荣、张虘、桑祗四人,无声凑近刘懿三人,刘懿估量,四人虽然面如平湖,但距离出手,仅在尺寸之间了。 柴岭整理一番思绪,抬眼问道,“大人此番前来,是拿我等问罪的么?” 此话一出,等于无形中承认了他们四人,便是当年的四名虎威卫千夫长。 “你等有何罪过?本令只是路过此地,讲个故事罢了!” 刘懿收敛情绪,呵呵一笑,身形微向后移到了乔妙卿身侧,努嘴道,“顺便,打一把可以阵前斩逃兵的快刀!” 刘懿身子虽然闪到乔妙卿身后,但他的的目光,却冷得像冰一样,仿佛不知有多少潜力和阴谋,隐藏在这一双冰冷的眼睛中。 有小娇娘压阵,刘懿更可以收心去察言观色,他的目光似乎没有怎么移动,但铁匠铺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容,每一个动作,却都不能逃过他的目光。 这略显凌乱了的铁匠铺子、神情已变得十分紧张慎重的王大力、四个态度悠闲而懒散汉子,在这个屋子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懿心思快速活络:看来,这几人果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兵,王大力和乔妙卿的杀气已经散播的如此明显,四人居然还可以气定神闲,这份度量,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在无数生死关头里历练出来的。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柴岭仍然面 带微笑,可伫立柴岭身侧的汉子可不乐意了,但见其冷冷地拒绝道,“官爷,此处无刀,我等也不会锻刀。官爷您自便吧!” “不会打?”刘懿笑里藏刀,“那就偏劳四位兄台,随本令回去,本令寻几个好师傅,好好指点几位一番,手艺大成以后,锻出绝世刀兵名扬天下。总比寓居篱下,朝求野餐、暮宿破窖的好啊。” “多谢官爷厚爱,我等山野村夫安静散漫惯了,不喜繁华。”门口汉子满身酒气,悠悠说道,“官爷,您就不要白费口舌了!我们兄弟四人,此生是不会离开村子的。” 刘懿嘿嘿一笑,激将道,“不识抬举的东西!” 似乎是四人领头的柴岭,果然再也安耐不住脾气,豪放笑道,“官爷,看来,今日您是不想善终了?” “几个喝酒误事早就该死的人,也敢在这儿大言不惭的跟我谈善终?”刘懿呸了一声,“真是不自量力!” 话音落下,柴岭立刻快步转身关门,也未知乎一声,便抄起身边的烧火棍,与王大力近身缠斗起来。 柴荣、张虘、桑祗三人心有灵犀,个个持棍拿锤,从不同的角度,不约而同向刘懿攻来。 看四人进攻时狠辣的样子,四人想叫刘懿和随他而来的人永远留下,让这个秘密,永远的留下。 刘懿似乎早有预料,他一声冷哼,冷眼而视:几日前,听苏道云讲出这段尘封往事后,自己愤恨四人喝酒误 事、擅做逃兵之余,便没有做仅仅是口诛笔伐的打算,不管招降与否,自己途径宁花村,定要闹个鸡飞狗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试问,陛下哪能不知此四人的下落?只是陛下念于几人战功,不想计较罢了。 可圣人菩萨心肠不计较,自己小肚鸡肠,得替枉死的三千虎威卫,计较计较。 至少,也得暴打他们一顿,出出这口恶气! 见柴荣、张虘、桑祗三人杀气腾腾地攻来,刘懿立刻撤步灶边,乔妙卿则挺步前移,一下子便将三人的攻势全部接了下来,只听一声清脆翁鸣,‘魁罡’宝剑骤然出鞘,小娇娘神兵在手,气势顿时上涌,心念所动,形如凤凰般的淡橙色气息,缭绕在剑柄之上,娇中带了些许野蛮与强横。 柴荣、张虘、桑祗不愧曾经沙场宿将,说时慢那时快,乔妙卿刚刚摆好防守阵势,三人两锤一棍已经裹挟烈烈罡风,从正面奔着乔妙卿的脖颈、小腹、左臂分别砸来,气势十分惊人。 若换做常人,此刻敌人来势汹汹,后有好友需护,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躲又难躲,只能挨打硬抗。 可柴荣、张虘、桑祗三人的对手,是入了破城境的乔妙卿,只见小娇娘不慌不忙,向右一滑步,《凤翥剑》第二式止鸣提扶,带着两缕‘极小极小’的剑气,顺手使出。 上品秘籍往往如天书一般,其中文字大多晦涩难懂,可大神通一旦被参透 ,使用起来却不复杂,十分容易上手,就如大秦剑术大家骆弘一的《北极剑法》和死士辰的《石鲸剑》一般,不入道者觉道难,可学深悟透以后,行起剑招却是由繁化简,往往一剑几剑便定下了万古江山。 小娇娘右滑一大步之后,身形顿时矮了几寸,攻向她脖颈的那根粗黑铁棍,被自然而然地躲了过去,剩下两柄锤子,则变成了砸向脖颈和左臂。 随后,小娇娘腰肢后仰,集心念于剑尖儿,‘魁罡’剑由下到上这么轻轻一撩,一道橙芒如风划过,四两拨千斤,两柄势大力沉的铁锤,被齐齐挑飞,持锤执人力有不逮,也只能卸力撤走,寻着铁锤的痕迹而去。 仅仅一剑,便让两手攻守归于平衡,刘懿不禁大为惊讶。 破城境界的高手,恐怖如斯啊! 柴荣三人退后半步,双方攻守刚刚平衡,小娇娘长剑在手,剑势连绵,直直削出七剑,剑剑威不可挡。 经过寂荣的喂招拆招,乔妙卿剑法收放自如,慢时如随风落叶,快时迅急绝伦,刹那之间,竟已攻出七招四十九剑。 柴荣、张虘、桑祗三人身形闪动,堪堪闪避这七招,个个心中意兴萧索,哪有心思还招,柴荣定了定神,长叹一声,问道:“你这小丫头,入了破城境?” 小娇娘舞了个剑花,得意洋洋地看着面前三人,“怎么?我入了破城境界,是很值得惊奇的一件事么?” 三人相顾而 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原本柴岭只以为眼前这小娇娘是刘懿的红粉知己,哪知却是个实打实以武入境的硬茬子,这下子,他们失策了! 见乔妙卿得势,刘懿赶忙为其叫好并问道,“对面都是什么境界?” 刘懿急迫地想知道柴岭、柴荣四人的境界,他想知道,此一行,他究竟有多大收获。 乔妙卿一脸得意,“反正不如大爷我!” “哎呀!妙卿!说点我不知道的!” 刘懿大眼灵动,刚刚悲伤之气一扫而空,挑眉问道,“中境,中境有没有?” 看着对面虎视眈眈的三人,乔妙卿点了点头,“有了!” 柴荣见刘懿两人轻描淡语地闲聊,视他们三人如无物,恼怒道,“你敢小瞧我兄弟三人?” 刘懿则用袖子捂着嘴,掩面轻笑,心想:总算没白来一趟。 得意总忘形,见对面三人虎视眈眈地又要围杀过来,刘懿激动地伸出手,“少年骝马玉鞍,战罢沙场方还。妙卿,上!” 刘懿后知后觉,发现失态,立即收回了手,羞红了脸。 乔妙卿兴奋之余,一时间并没有在意此举,刘懿发令以后,小娇娘全面转守为攻,手腕微振,剑光朵朵,唰的一剑削了过去,只见寒光闪动,剑风呼啸,与这三名曾经统兵过千的中境高手,厮杀起来。 一盏茶的功夫,小娇娘剑招丝毫不停,又自攻出七十剑之多。 柴荣、张虘、桑祗三人半生兄弟,默契非常,三人 你退我进,你守我攻,一时间与乔妙卿杀得难解难分。 铁匠铺外,云一、苏地、北尤皖早已按照刘懿既定安排,将铁匠铺三面围住,蓄势待发,刘懿早就吩咐不必入内协助,平田军士们只得在外面严防死守,力争不漏一人。 这边厮杀正酣,刘懿闲来无事,将目光投向王大力那边。 推碑境界的王大力,与柴岭打的不分高下。 柴岭赤手空拳,招式刚猛,左手一晃面门,右手虎拳霍霍,奔着王大力便挥,王大力也不欺负人,弃斧以拳相对,挺拳击出,拳势成风,时而与柴岭硬碰硬,时而闪躲勾拳还击。 说来也怪,论体质,身如小山的王大力应比匀称的柴岭更胜一筹。 可情形偏偏相反,这场拳拳到肉的对攻中,王大力攻少守多,柴岭攻多守少;王大力挥拳,柴岭往往选择硬抗,柴岭挥拳,王大力往往闪躲;柴岭中拳后往往面不改色,王大力中拳后往往一阵肉疼。 由此看来,柴岭击打的,往往都是要害,他的实战经验,远远要比王大力丰富。 刘懿暗自点头:看来,这一行,没白来。 第307章 昭昭前事,惕惕后人(中) 铁匠铺内外,刀光剑影,磨刀霍霍之声,阵阵入耳。 王大力和柴岭两人见招拆招,以快打快,斗的难解难分,转眼几十招过去,仍然不分胜负。 刘懿躲在一旁,洞若观火,他双眼微眯,心中暗想:看样子,柴岭四人的境界应与王大力的境界相差不大,自己若能收服四人,成功请四人出山,就是他曲州江锋亲自来了,自己怕也有一战之力吧! 想到这儿,刘懿不露声色地心中暗爽,只感胸中热血沸腾。 不过,刘懿的判断和推测,只有一半是正确,一半则是错误的,正确的是,柴岭四人的确是中境武夫,且与王大力境界相当,就算大汉实力强劲的边军,军中中层校尉也不见得都是中境武夫,柴岭四人都曾是沙场宿将,能够招募到此四人,是刘懿莫大的机运。而错误的是,就算他平田军几员大将都是破城境界武夫,也不在曲州牧江锋眼里。 在江锋眼中,平田军,沧海一粟罢了。 刘懿目光回转,小娇娘左右腾挪,左拨右逼,以一敌三仍然不落下风,寒李当初对刘懿说的那句‘若无机缘,境界之差难以逾越’的论断,看来一点不假。 小娇娘所练的《凤翥剑》讲究轻盈灵动,不言那以力对力的大阵仗。 只见乔妙卿身如飞燕,在密闭狭小的铁匠铺里来回翻腾,一剑既出,挑、刺、拨、推、移,将来犯柴荣三人的力道卸得一干二净,几十 招下来,柴荣、张虘、桑祗已经气喘吁吁,渐成不逮,小娇娘虽然鬓有微汗,却中气十足,呼吸顺畅,修长玉颈到娇臀的动人曲线,随着仅仅浸透的内衫,。 一连串“叮叮”声响,四人又换了数招。 要知道,小娇娘凤翥剑法俱足以快见长,点到就收,是以声响不大,但剑风嘶嘶,夹杂凤鸣之声,却是尖锐已极,眨眼之间,十余招又过,双方分开站立,仍是平手。 小娇娘傲然而立,顾盼之间,显得落落大方,英姿飒爽的模样,有着一股另类的魅力。 这一幕,把目光扫视间的刘懿,看得有些痴了! 乔妙卿暗忖道:“这三人招式并不惊人,只是以狠以快见长,才压了我一头,大爷我需得也在这快字上更胜一筹。” 一念至此,小娇娘目光一抬,单手颤动,欣长的身姿显得亭亭玉立,她突然振剑而出,剑花涌动之间,急地攻出一十四剑,这十四剑一剑快过一剑,但见剑光缭绕,如盛开的朵朵莲花,看得人眼花缭乱。 乔妙卿的剑招,可不是花把势,别看漫天缭乱,但她的剑招里,剑剑有杀意,招招有寒芒,柴荣三人只要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危。 柴荣、张虘、桑祗这三人也是心高气傲的主儿,虽然三打一有些胜之不武,却也一心想以“快”胜过对方,乔妙卿漫天箭雨击来,三人便立即还以颜色。 他们都是沙场猛将,面对漫天箭雨, 三人不避不闪,挥舞兵器迎上,加之配合紧凑,三下五除二,剑气便被破解一空。 乔妙卿眉头一皱,拿捏好时机,抽了个对方进攻换气的空挡,脚步柔桡轻曼地退到灶台旁边,轻舒柔臂,剑光一闪,剑气就有逼人眉睫之势。 只见‘魁罡’宝剑淬入炉火,心念凝至,小娇娘长鸣呼凤,妩媚纤细的身子带动小臂,振剑一抽,‘魁罡’出火,灶内熊熊大火瞬间寂灭,一只小凤飘翔高举,随剑锋流走,屋内霎时鸾歌凤舞。 武人入破城者,可心生一念,感而后动,廓四方,柝八极,初窥天道也。 若问什么叫初窥天道! 或许便如此刻的小娇娘一般,可以以念化形,操控宇宙天地洪荒之力,为我所用,得天地水火之形胜也。 小凤飞舞,柴荣三人愣在当场。 乔妙卿则完全不给对面三人思考的机会,她挥剑在身前画了个小圆儿,剑尖向圆心一指,那只小凤从圈中涌出,凤之所趋,霎时间,凤翅声动,玉刃光转,灼热罡气所至,屋瓦皆飞,一出飞天舞,烈焰灼灼,向柴荣三人扑来。 没有任何悬念、余地和后手,小凤近身,三人齐刷刷地落败倒地,再也起不来了。 江湖,其实没什么意思,江湖里涌出的一朵朵后浪,才叫精彩! 战胜后的小娇娘,凤眼半弯似藏琥珀,朱唇一颗似点樱桃,蹦蹦跶跶、得意洋洋的回到刘懿身边,似在炫耀一般。 刘懿 嗤笑了一声,白牙一呲,赞道,“父亲说三十岁的女人如狼似虎,你这还没到三十岁便已如此生猛,到三十岁,那还了得啦?” 刘懿未经男女之事,自然不知他爹刘权生说这句话时的此中深意。 可久在江湖的乔妙卿却明白得很,小娇自以为刘懿是在调情,顾盼生辉,撩人心怀,嘤嘤娇羞道,“小应龙可真坏!” 柴荣、张虘、桑祗相互搀扶起身,面面相觑。 对面儿这丫头,刚刚本可以趁三人倒地之际,猛然攻上,夺其性命,可她却并未如此,反而手下留情。 场面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唉唉唉?” 刘懿大咧咧地向仍在与王大力缠斗的柴岭喊着,“柴岭,没看到你兄弟都停手了么?注定输了的比试,你认个啥子真嘛!” 柴岭、王大力互掷一拳后,各自收招‘回营’。 柴荣查明柴荣、张虘、桑祗三人无恙后,稳步上前,庄重拱手,刚刚会面时的市侩形象消失不见,反而自见一份气度,矜持道,“大人,今日您来此,既不是要杀我等,那究竟何意?” “没啥意思!只是想告诉汝等,前尘往事虽如过眼云烟,但不代表世人都会忘记,那三千英魂的债,今天,得好好地用命算一算。” 刘懿故意压低了声调,声沉如海,“当然,如果某人想将功折过,本令愿意给他个机会,投到我的麾下。难道你等不想挽回颜面么?” 柴荣四人面面 相觑,最后,还是性子比较跳脱的柴荣站出开口问道,“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想必四位应也听说,天子降诏,命我为五郡平田令,平均五郡之田,造福苍生。” 打了打了,刘懿索性直截了当,道,“虽然棋翻新局,但平田坎坷,世族阻挠,利益勾连不断,明里暗里想要除我而后快的人,屡见不鲜,当此之时,自然需要人手相协,助我一臂之力。” 不知为何,站在柴荣身侧的张虘,心头一时火起,不屑的说道,“哼!还不是想让我四人效命于你?” “错!”刘懿立刻大声反驳,“你等从未出世,何谈入世?若是真想出世,躲进深山老林岂不更妥帖?也不会在此打铁了,不是么?这难道不是欲擒故纵么?” “巧舌如簧文人嘴,一刀杀尽两袖风。”柴荣知道了刘懿的真正意图后,沉声断然回应,道,“大人铁齿铜牙,我等自愧不如,我等已经决心在此终老,可若让我等出山辅佐,恐怕恕难奉陪。” “你们呀你们!远比我想的有心计!” 刘懿淡笑一声,随后坐而论道,“见我领军而来,却纹丝不动,是为故弄玄虚;同我对话遮遮掩掩,却又不经意露出马脚,是为欲擒故纵;明知乔妙卿境界高于你等,却又奋力一战,是为卖弄武艺。说到底,还不是想出山,却又抹不开颜面卑躬屈膝,所以才初次下册,四位,本令说的可 对啊?” 柴岭脸色一红,正要说话,却被刘懿拂手止住。 “呵呵,苏道云当日趁我假醉,连夜兜马前来通风报信,真以为本令不知么?” 刘懿指了指身侧的乔妙卿,朗声吓道,“你们可知晓此女是谁?不怕告诉你们,这是斥虎帮十二刺客之一,死士子,当然,你们也可以称她为‘塞北黎的独女’,有他在,难道你们以为,苏道云的行迹,我会不知晓么?” 心思被看透的滋味不好受,刘懿此话一落,四人面色难看至极,这块遮羞布,算是被刘懿揭了个彻底,而且,弄不好的话,今天八成还得罪了斥虎帮,若真是如此,那天下之大,真就没有他们兄弟四人的容身之所了。 “既然你等默认,本令便继续说下去,诸位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怕只有一个。” 刘懿认真看了看四人,说道,“重新出山,或搏功名,或洗耻辱,或求封候,却又难以启齿,所以来了个以退为进,本令说的没错吧?” 柴岭表情颓然,最后一口气儿,终于泄了下来,颓废道,“大人说的,没错!” “当年葬兵山一战,慕容狗贼全歼我三千虎威健儿,实乃悲壮。”看来柴岭是四人中的老大,刘懿与他柴岭连打带骂了一小天儿,这老滑头终于入刘懿了酒。 王大力昂首站在一旁,有些恨铁不成钢,“若不是你等贪杯误事,何以至此?” 柴岭万分委屈,哀叹连连,“ 可发兵不至,实非我等之罪啊!” 刘懿狐疑,问道,“哦?此中有隐情?” 铁炉内的火,如同几人的心一样,渐渐燃烧了起来。 第308章 昭昭前事,惕惕后人(下) 寒风凛冽的深山里,隐藏着数不清的难言之隐和侠骨柔肠。 听闻刘懿询问,柴岭双目顿时瞪的老大,双拳紧攥,斩钉截铁说了一个“是!” 站在一边的柴荣亦双目通红,青筋暴起,大喝道,“我等实在冤枉。此难言之隐,苍天不可鉴也!” “弟弟!”柴岭急忙拉住柴荣,示意其不要说起往事,可转头一见张虘、桑祗也是一脸孤愤,他自知四人多年深埋心底的秘密,今天算是保不住了。 柴岭轻叹了一声,“哎!事情的原委,还是由我来说吧。” 刘懿眉宇一挑,“愿闻其详。” 柴岭如烂泥一般,将身子瘫在墙边,尽量压低了声音,看向刘懿道,“大人初入官场,可知我大汉军队的粮草军制?” “自小研读《汉律》,略知一二!”刘懿缓缓开口,道,“《汉律·武备章》有记:边军供粮者,州;武备军屯田自足;天家内卫就近取食。” ...... 大汉边军七十有二,再加上十二内卫和州牧、郡守麾下的牧兵、郡兵,足可谓拥兵百万,这百万雄兵,是大汉帝国傲立于世的最强资本,当然,这也占据了帝国财政的最大支出。 三国一统后,大汉帝国为了加强中央集权,避免州牧、刺史拥兵自重的惨剧再次发生,几乎将地方所有的兵权收缴,州牧和郡守手中,除了牧兵、郡兵,再也无兵可用,可就是严加防范至此,还是诞生了曲州江 氏一族这样的强大世族。 收缴兵权,就意味着地方州牧不再承担粮草供应,边军和武备军的供养,全靠大汉中央财政全力支撑,这一现状,一直持续到了秦汉大战时期。 秦汉大战后,国家千疮百孔、人丁凋零、土地荒废、百废待兴,打一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当时的大汉军队,就如同一头永远也喂不饱的猎犬,不能没有,有了还是累赘! 帝国再也无力支撑百万大军的粮草、军备的供应,神武帝为了继续保障帝国的军事实力,守护战果、抵御外敌,同时出于对世族的信任,便将边军、武备军的一应供应事宜交给了世族,并大力任用世族子弟就近在军中任职,再加上大力屯田、允许世族开设私田,借此熬过了那段最难熬的岁月。 秦汉大战二十年,也就是公元320年左右,帝国近百家大大小小的世族已经担任了州郡和军中要职,中央京畿对地方军政的把控力,已经降到了冰点,二十八大世族祸乱京畿的隐患,在这时,其实就已经埋下了。 而此时的神武帝,已经人在暮年,年老昏聩,他仍活在自己年轻时的丰功伟业里,无法自拔,利令智昏,为了彰显皇恩浩荡,竟又允许世族世袭了官职与爵位,这一举动,直接成为了压垮帝国大厦的最后一根稻草。 公元320年至325年,在神武帝最后的时光里,世族迎来了飞速发展期,他 们扩建私田、扩充军队、把持地方政治、豢养大量门客,盘剥乡里,无所顾忌,再加上偷税漏税,帝国税收渐不如前,每况日下。此时,世族已经如同当时十分流行的五石散,吸食者不能没有它,有了它,死得更快! 汉历328年,二十八大世族祸乱京畿,“天妖案”爆发,之后,天子刘彦叩请恩师吕铮出山,吕铮受任丞相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修订了《汉律》,把世族供应军队,变为了州郡提供边军狼草和武备军屯田自给,从根儿上改变了世族把控军队命脉的陋习。 施政初期,粮草军备的巨大压力,让帝国财政十分紧张,丞相吕铮以身作则,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才算熬了过去。 老吕铮润物细无声,倏忽十几年已过,世族对军队的把控能力已经大不如前,“祸乱京畿”这四个字,已经成为了世族们高不可攀的奢望。 刘懿刚刚背诵的《汉律·武备章》段落来源,正是于此。 ....... 书归正传。 柴岭闻言,怭怭点头,道,“当年,我虎威卫七千儿郎奉命驻扎孙江郡要津,供应粮草辎重的,自然是孙江郡郡守,孙秀成。按军中约定俗成的规矩,军粮当三十日一取,到了日子,我与弟弟柴荣便按照规矩,率队前往屯粮地,核对虎符,准备取粮。” “在屯粮大营清点粮草无误后,我与弟弟便组织士卒搬运粮草、装车扎捆,刚 刚要回军复命时,孙秀成忽然赶来,说要用个便饭,犒劳犒劳将士,我与弟弟也没做多想,一口爽利应了下来。” 柴岭说话时,刘懿目不转睛,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所言真假。 柴岭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他一脸懊悔,闷头道,“哪知,这顿饭一吃,竟吃了足足五天啊!” 猜到了几分事情真相的刘懿,不给柴岭任何思考时间,张口问道,“哦?吃了五天的饭?这是何原因啊?” “俺与弟弟也不知为何,这饭,吃着吃着,竟睡着了。”柴岭咬牙切齿,表情痛苦不堪,目光没有任何闪烁,怒道,“后来他娘的一想,定是孙秀成这龟儿子给老子下了蒙汗药。” “然后呢?”刘懿催促柴岭直奔主题。 “按理来说屯粮大营到我虎威卫屯兵之地,往返两日即可。”柴岭继续说道,“第三日清晨,王将军见我二人未归,担心出事,便遣平时与我二人交好的张虘、桑祗前来寻我兄弟。” “呵呵!我俩也睡了三日。”张虘干笑,随后面露悲伤之色,说道,“一觉梦醒之后,三千虎威袍泽,便没了!” 四个人的一觉,换来的,是三千具尸骨。 这个代价,太大了。 “我四人醒来后,酒坛子堆满了我四人的军帐。”柴岭无奈,“前线赶来唤我四人的军士,看了个真真切切,孙秀成假借郡中有事,走了个彻彻底底,我们四人被安上了‘喝酒误事 ’的罪名,那叫一个有口难辩,千般不愿之下,也只得连夜逃走。” 刘懿沉默了。 “后来,我兄弟四人隐姓埋名于此,时不时去北境明察暗访,可是,能够说清当年之事的人,竟一个也没有了。想必是那孙秀成杀了人、灭了口!” 柴岭定睛看着刘懿,“公仇未报,我四人又不甘寂寂终老,听闻刘大人奉诏平田巡视五郡,所以便动了跟随大人,顺道探查当年事情原委的念头,苏兄与我等深交多年,甚至我等心意,我等遂通过苏兄,将我等引荐于大人,方才故作糊涂后又与大人属下撕打,实在是想试探一下大人的秉性,哪知弄巧成拙,被大人揭穿了老底儿,惭愧,惭愧。” 刘懿追问,“孙江郡的边军,一支都没有前往救援,对么?” “对!”柴岭头发上指,目眦尽裂,“一个,都没有。” 乔妙卿这一点就着的脾气,哪里听得了这个,她横眉冷对,怒火大涨,厉吼一声,就要拿身边的刘懿撒气,幸好刘懿先知先觉,躲过了飞来横祸。 孰是孰非,刘懿心中还没有定论,君非我、我非君,保不准是几人编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想将当年之事一笔搪塞过去。 王大力惊讶异常,“原来,原来如此,看来,陛下之所以多年未寻你等罪过,实乃另有他因啊!” 王大力一语道毕,惊醒了梦中的刘懿。 话说回来,柴岭这四人毫无背景可言,如 果当年真是因为喝酒误事使虎威卫损兵折将,陛下是吃素的么? 从这个观点推测,几人所说,应为真。 刘懿沉思:既然没有降罪,又没有启用,再联想到陛下近几年先定中枢、再稳要地、修大渠、平田地等一干大策,这里面的意味,可就有些深长喽! 看来,陛下还没有做好平定孙秀成的万全准备,所以,并没有借柴岭四人这件事去打草惊蛇。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想清楚了这一切,刘懿揉了揉脑门,扪心自问:与人交往,难得一诚,还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先把四人招揽麾下、将四人带回凌源再说,回到凌源后,让父亲帮忙把把关吧。 “四位,平田凶险,不压于战场厮杀,随我同赴赤松郡的兄弟们,一路战豪强、斗恶官、杀贼寇,稍有不慎,便回不去了。” 刘懿低头呢喃,面色沉重,“你四人在此安身立命、碗茗炉烟,一生清福老此终生,其实也不失为明智之举,若重入江湖、再进官场,未来的生生死死,本令也说不好。” “大人以为我等是怕死之人?需要我等展露决心么?”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已经年过四十将近五十柴岭,不愿再错过这个机会,何况冤情未了,就是老死在这宁花村,终身背着罪名,又有什么意义呢? 柴岭完全没有了会面时的矜持,面露急迫之色,“本就该死之人,何谈怕死?堂堂正正死 在疆场,总比死在这阴沟里要强得多。” 柴荣三人,亦应声附和。 此刻的刘懿,心也要跳到了嗓子眼里,这可是足金足两的四个中境武人啊,招揽麾下的意义,不言而喻。 他当下逼上前去,问道,“志士多苦心,可苦心能修成正果的,却不多。你等隐忍多年,自然辛苦,可即使你等所说为真,本令亦不能保证为你等平反昭雪,只能说尽力而为,你等可还愿意随我?” 屋内落针可闻,四人眼神交换,掷下兵刃,一同跪倒在地,俯首下拜,齐齐拱手,“余生愿唯大人马首是瞻。” 刘懿大喜,把四人一一搀扶起来,笑道,“去!自己打四把专斩奸逆的快刀,迎上家小,随本令南下!” 四人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第309章 群鸿归邸,游子还乡 塞北总地冻,冬日总天寒,呜呜泱泱的人们聚在一起,或许没有那么冷。 刘懿远在两辽笼络人心时。 子归学堂内,刘权生与夏晴就着炉边旺火,正在悠闲地晒着太阳,阳光穿过淡薄的一层窗户纸,笔直地透入屋内、照在脸上,两人得意洋洋,颇有一种稳坐钓鱼台的意味。 刘权生翻身侧脸,见夏晴满脸享受,便挑逗问道,“看把你美的,怎么?晒阳光能让你重返致物境界不成?” 夏晴在竹椅上悠闲地抻了个懒腰,摇晃着大脑袋,也不睁眼,悠闲地对刘权生说,“境界这东西,好似当空明月照沟渠,又似夜来疏雨入金井,随着你老之将至入土为安,都是一去不复返的东西。” 刘权生哈哈大笑,“夏大脑袋,你这是悟道了?” 夏晴干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不是悟道了,而是悟到了。世间之事皆有道,我若仍然执念于境界得失,那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我现在啊,只想着晒完了阳光,去城外武备军营寻上邓延,弄上两块儿外酥里嫩的五花肉,再来一口黄酒。啧啧啧,那才叫通玄的神仙呢!那些个一生诸多禁忌最后仍没能羽化成仙的人,图个啥子劲嘛!” 夏晴长长松了一口气,表情中透着难以形容的愉悦。 刘权生翻了个身,嘿嘿笑道,“看来五花肉,远远要比修身养性来的重要啊。” 夏晴摆了摆手,将坐起看时,见外头北 风丝丝,吹动一丝一絮的雪花漫天飞舞,如人间忧愁数不到尽头。 他透过窗外晴空轻雪,遥遥看到了一缕阳光,便笑道:“哈哈!想以五花肉成就无上通玄,是万万不能的,只是味道鲜美,治得了我的口。我的口治好了,心也就治好了。” “哈哈!”刘权生纵情大笑,坐起身轻轻给了夏晴胳膊一拳,而后夏晴将其拖拽起身,径直向门外走去。 “万事万物,唯有美食与美酒不可辜负,当此良辰,我俩还在等什么?走,一起找邓延去。” “大哥,那今晚,咱哥三儿来一个不醉不归?” “那不行,雪停了就要回去吧!” “万一,雪一直不停呢?” “那就不醉不归喽!” 一声欢笑响起,两兄弟联袂北出,任轻雪披肩,亦不回头...... 凌源城,望南居中。 “子归五小”中的皇甫录,收到了刘懿将要归来的书信后,激动异常,他兴高采烈,立即同几位娘亲屯起了年货,牟籽花、牟花籽姐弟听闻消息后,二话不说,便立即从望南锦缎庄调来了上好蜀地锦缎五十匹,请裁缝加班加点做工,为即将返程的军士们赶制衣裳。 锦缎虽薄,可暖人心! 在望南居蜗居了小半年的周抚,听闻刘懿回来,早已饥渴难耐,磨刀霍霍,随时准备随军平田。 望南居这几个月的护院教头虽然逍遥自在,可他却闲的无聊透顶,平时除了操练就是操练,除了 喝酒就是喝酒,连抓个野鸡,都算得上他这个教头的大活儿,这种不咸不淡没滋没味儿的清寡日子,他周抚算是过够了! 郭遗枝和方顗算是一对儿天生的活宝,俩人一个能画、一个能想,一个能说、另一个更能说,再加上苗一鸣这百乐皆通却不精的半吊子选手,三人把望南楼经营得如火如荼,日进斗金都不足以形容望南楼的富贵! 相隔一楼的轻音阁许坚夫妇,也只能望楼兴叹,苦笑一声“后生可畏”! 以刘权生为核心,以“曲州三杰”、应知、塞北黎、子归五小为根基的平田一党,在华兴郡的大地上,焕发着勃勃生机。 十一月十五,大集,每到大集,这望南楼便无一刻得闲。歌姬们一曲接着一曲唱得犹似群莺绕梁,舞姬们则在台上转得霓裳翩飞,但见娇花朵朵,姹紫嫣红。散坐在各处的酒客们随着楼外日光渐斜而益发有了兴致,杯酒碰撞、笑语连连,此起彼伏欢欢然好不热闹。 望南楼中正玉声作伴,客人放歌纵酒,一派蒸腾气氛之中,楼外呼唤喧嚣大作,方顗既惊又喜地回楼大喊:刘平田回来啦!刘平田回来啦! 此话一处,整座望南楼,人去楼空! 待郭遗枝和方顗走上街头时,稻麦街的两侧,早已乌泱泱堵满了凌源老百姓,有人因为自己儿子在平田军中任职,有人想见识见识这位十三岁的五郡平田令的威风,有人图个 热热闹闹凑个人场,有人备好厚礼想着巴结奉承一番以期将来入仕,更多的人,是心怀‘获得土地得以温饱’感激之情的贫苦百姓,大伙相顾而言,言笑晏晏,等待着平田令凯旋归来。 这一天,比过年还要热闹! ......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熬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稍顷,北门之外,传来马蹄阵阵,王大力虎背熊腰,精神抖擞,率先入城,身后平田军士整齐划一,昂首挺胸,杀气腾腾,当真威武雄狮,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气势雄姿与两侧郡兵立分高下,引得群情热烈。 骚动之中,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奋力挤过人群,蹒跚走到王大力马侧,老妇人慈祥的目光,使王大力看后激动不已,就要下马叙话,可那老妇一脸欣慰地拍了拍马背,满脸欣慰地道,“我儿快走,别辱没了我汉家二郎的英姿,娘回去给你做红烧肉,给你做烤羊腿。” “好嘞,娘!”王大力面露骄傲之色,挺直了腰板,目不斜视,继续前行。 光宗耀祖不过如此! 王大力的娘亲眼里藏着满满的爱意,在大伙的一片羡慕之中,转身离去,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一天,是这是经历了血与火、笑与泪的平田军,第一次荣归故里,强烈的集体荣誉感,让这只军队,产生了一种极为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叫军魂。 几十年后,跟随刘懿南征北 战一生的平田老兵,坐在自家的夕阳之下,当他们回想年轻岁月,最自豪的乃是此刻最荣光之时刻。 有见到儿子的,自然就有没见到的。 那些没有见到丈夫和儿子的,此刻,正在华兴郡郡守应知的带领下,静静候在望南祠下,老人妇孺们早猜到皇甫录请他们来此是何用意,他们个个凄怆伤悲,周围素绢白缟之下,更透哀凉。 门外,传来细碎马蹄声,声音不大,却震得院内老幼心里咯噔、咯噔、咯噔,一些人承受不住‘马蹄的震颤’,纷纷流下了眼泪。 稍顷,皮肤黝黑的刘懿,一身粗布麻衣,白缟缠腰,面色悲怆,率先出现在院内几百号人的视线之中。 刘懿身后,平田众军士神色肃穆,人人双手平托一四方骨灰盒,骨灰盒上以白布掩盖,隶属书以姓名,军士们步调一致,轻步缓行,生怕扰了袍泽的千秋好梦。 院中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刘懿回想一年平田往事,强忍着心中哀痛,走到望南祠门口,转身拱手施以大礼,声颤人抖,泪沾袍袖,衣襟尽湿,“凌源父老,晚辈,对不住啦!” 满院哀哭,再无入城之欢喜雀跃。 祭拜过后,应知按律发放抚恤,按照刘懿的意思,这些战死的士卒抚恤翻倍,差额部分,由刘懿支付。 此时的刘懿,已经坐拥望南楼和望南锦缎两块儿风水宝地,支付这些抚恤金虽然是一大笔支出,但也 不是不可为之。 战死士兵骨灰入望南祠后,诸人自行悼念祭拜后,散尽。 刘懿心中潮水难平,取来纸笔,挥毫泼墨,写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昭昭前事,累累白骨,斑斑血债,惕惕后人,永矢弗谖,祈愿和平。” 轻轻碎雪,缓缓渐停,阳光挥洒大地,新的光明重现人间。 还没有来得及叙私情,刘懿转头下令斥虎死士们回都源县斥虎帮总舵述职,其余诸兵暂时各自归营,由李二牛、王大力统一安排后,分批探亲,同时,来年若有不愿随军平田者,小年之前告知后,可领取军饷回到原组织,不返。 进进出出忙了一圈儿,刘懿已是满头大汗,随着皇甫录带北尤皖入住望南居,望南祠终于安静下来,仅剩与乔妙卿一人在刘懿身侧。 “回来啦!懿儿。” 就在刘懿刚刚松了口气的时候,远初处熟悉的声音传来,一袭玄色布长袍隐隐约约,旁边还站了一名头大身细的男子。 正是刘懿的父亲刘权生和他最最敬重的夏晴夏老大。 刘懿嘴一咧,大呼疾奔,眼泪吧嗒吧嗒,“父亲,夏老大,想你们了!” 刘权生向刘懿伸出了温暖的臂膀,慰藉了刘懿的一路风尘。 夏晴在侧,怅然不止,而后咧嘴一笑,“小子,这一趟常随生死相伴,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便证明你爹多年的教导,没有白费啊!” 刘懿离开刘权生的臂弯,转头对夏晴嘿嘿一笑 ,坏笑道,“为了庆祝我安然归来,今夜,可要喝光夏老大私藏的酒。” 夏晴哈哈大笑,“小子,你难不成是忘了,如今的望南楼,已经是你的啦!老子我私藏的酒,岂不就是你私藏的酒?” 刘懿嘟着嘴,“那咱还是喝白开水吧。健康!” 父子相拥,好友重聚,枯荣几度,千般滋味总有钟爱。 第310章 鸿鹄哺气,飒沓红尘(上) 世间最值得温暖和幸福的事情有很多,如今日一般的久别重逢和平安顺遂,都能排得进前十。 刘懿回城当晚,刘权生并未如去年那般亲自操刀下厨,和他的宝贝儿子来一顿温馨的晚宴。 当然,这次聚餐,也并不如上次刘懿宣怀归来那顿洗尘宴一般仅有四人,而是大操大办。 这是刘权生的特意安排。 在他认为:随着平田诸事稳中有进,逐步展开,涉及到的人情往事越来越纷乱复杂,前方面对的困难也越来越多。为成大业,刘懿需要用这顿饭来安稳人心、团结士众、折服人才,让他们为己所用,支撑大业。 刘懿对此不情不愿,但少年老成的他,知道父亲做的是对的,也没有强加阻拦。 在刘权生和夏晴的张罗下,这顿接风酒,邀请之人不多也不少,不分餐,列圆桌,总共四大席,场面十分热闹。 第一桌,为华兴郡郡守应知、郡卫长孔武、记事掾曹治、黄远,奏事掾郭修,凌源县县长丁昕川、门下议曹丁昕山、黄岩,再加上刘懿父子,共十人,都是华兴郡有头有脸的人物。 第二桌,为诸小的爹娘,还有那位摇头晃脑的大脑袋夏晴。 第三桌,为李二牛、王三宝、皇甫录、牟籽花、牟花籽、郭遗枝、方顗、苗一鸣、周抚九人,都是同龄少年,聊起来自然畅快。 第四桌,为乔妙卿、北尤皖、云一、苏地、柴岭、柴荣、张虘、桑祗,当 刘懿问道王大力想坐在哪里,王大力想都没想,坐到了乔妙卿身旁。 华兴的官,平田的兵,诸人的亲,刘懿的友,将来能借的势,几乎都在这了! 刘懿环顾一圈,忽生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今日满堂聚,嘉宾尽欢颜。看尽老少客,独独少一人。 少的,自然是‘子归五小’中最为重要的一块儿拼图,应成。 荒原一战,应成身受重伤,又失掉一臂,心灰意冷又志气难平,自觉无法为刘懿平田增添助力的他,独自南下回到凌源城,据应成之父应知所说,应成仅仅在家稍事休息,便单人独剑入驻凌源山脉,发誓‘不入破城不出山’。 这一次,他的入山没有之前几次的踌躇满志,可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知难而退,入山至今,他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路过凌源山脉,刘懿并没有找到他心心念念的好兄弟应成,刘懿想来,应是应成刻意躲避,不愿相见。 看来,这小子不入破城,是不会同自己相见了。 也好!含念深情,各自努力吧。 大宴还未开席,刘懿便瞄到了正拎着扫把眉,吊着三角眼,不是好眼色瞪着自己的应知,刘懿不用想就知道,这位应大人,是在生自己的闷气呢! 毕竟,人家的宝贝独子用了一条胳膊,换了你刘懿一条性命。 心随念想,刘懿也没有端酒,快步走到应知座前,停身便跪,真诚地道,“应叔,应成为救我命 ,痛失一臂。您若不弃,今后,懿愿尊应叔为义父。” “滚蛋!本郡守可没有你这等鬼精鬼精的儿子。”应知转过头去,声音有些颤抖,道,“要做,你就去做华兴父老的儿子吧。” 只要你对得起华兴百姓,对得起圣上隆恩,别说我应知的儿子,就是我应知的命,都可以给你。 “诺!谨遵义父之命。” 刘懿嘿嘿一笑,与他老爹刘权生默默使了个眼色。 刘权生似笑非笑,对刘懿点了点头。 好儿子,你这顺梯子上杆儿的本事,算是随你爹我了!哈哈! 稍顷,一大笼屉蜜枣蛮头被二牛娘起锅,看起来热气腾腾,闻起来香气扑鼻,随后,蒸虾、炒菰、蒪羹、鲈鱼脍等冬日稀奇菜品被临时请来的望南楼大厨一一端上,尘封的杜康悄无声息地飘着香气,伴着水煮鱼和蒸羊羔两道主菜被端上,菜齐,准备开宴。 众人刚刚落座,刘权生便告起身,他潇洒轻笑,道,“懿儿,在开宴之前,有个礼物,你义父应知今日要送你!” 求人办事在酒后,与人谈事在酒中,给人添喜在酒前。 听完刘权生说话后,应知努了努嘴,甚是执拗,他双手连摇,故意拒绝道,“本郡守哪里有什么礼物,你刘权生可不好胡乱说话,随意许诺这个毛病,可十分不好。” “哈哈哈!” 刘权生乐呵呵地离席,轻飘飘站在应知身后,为其怭怭揉着肩膀,说道,“应知啊应 知。十年光阴转瞬即逝,曾经的小黄门一跃成了主政一郡的大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成想你的性子居然还是这般‘小家碧玉’呢!瞧瞧,连这对儿鲶鱼胡儿,都显得如此娇小玲珑,哈哈哈。” 面对刘权生的挑逗,除了那些强行憋着不敢笑的华兴官员,其余人哄笑一堂,个个忍俊不禁。 “去去去!”应知故作愤怒,没好气儿地道,“你们爷俩,一个奸,一个滑,没一个好东西!” “哈哈!懿儿可是你的义子喽!”刘权生指了指刘懿,又指了指应知,问向刘懿,“应郡守说的,是你们爷俩么?” 应知立即大声反驳,“你这顺杆子往上爬的家伙,哪个说要认他做子啦?” “可应郡守也没说不收啊,是不是?是不是?刚刚我对懿儿说‘义父应知’四字时,应大人回答的不也是十分干脆么?” 刘权生笑呵呵地捻捻应知的八字胡,这下子,八字胡更像鲶鱼细长的须子了,应知轻微动作,足像一只鲶鱼在晃来晃去。 面对刘权生的巧舌,应知吞吞吐吐,居然一时语塞。 看着应知吃憨,连华兴诸官都忍不住喽,纷纷掩面大笑。 “好啦好啦!” 性格温良的应成娘走了过来,拉住刘懿的手,温声细语,“多么聪慧的孩子啊!将来定是块儿治国安邦的好材料。” 刘懿太过机敏,倒头就拜,“孩儿刘懿,拜见义母。” “哎...。”应成娘温 柔应答,虚手扶起了刘懿,不禁眼眶微红,看来是触景生情,想起她那独自一人在凌源山脉修炼的儿子应成了。 应知见状,嘀嘀咕咕,还是从袖中取出一纸黑边红底的薄卷。 随后,应知兀自起身,整理衣冠,肃穆庄严地看着刘懿,“此地有陛下诏书,刘懿接诏。” 刘懿心头一震,双拳紧握,匆忙跪地迎旨,众人皆随,整个厅中,只剩应知一人站着。 应知小心摊开薄卷,一个红色的、以楷书行文的‘汉’字展在薄卷背面,‘汉’字有两条以金线缝制的锦绣金龙,甚是威武。 应知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杆,朗声诵读,“天元十七年十月初七,大汉皇帝诏曰:上天眷命皇帝圣旨,朕尝闻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田野县鄙者,国强之本也,民得田劳作,则民裕,民裕则政裕,政裕则国裕,遂国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养民生。平田令刘懿,少有德才、聪慧不怠,奔走以扬《五月民令》之要义,朕心甚慰藉,为应不测,特准成平田一军,以武备军待之,懿为平田将军,持诏畅行五郡。特,制诏平田令刘懿,周之从之,行之,善之。” 听完此话,正跪在地上的刘懿心潮澎湃,有了这一纸诏书,自己便有了兵权,便可以招募士兵,组建自己的势力,便可吸纳英才以卫黎民百姓,便可借兵马之盛以讨不臣,攻克大业。 这一纸诏书的意义,非 凡啊! 刘懿眉尖微剔,纤弱的指尖在自己手掌里轻轻颤抖,轻颤着接过诏书,展开之后定睛细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红印大字映入眼帘,刘懿如做梦一般的情绪,终于回归现实,他立即转头深情地看着刘权生,欲说原无口。 知子莫如父,古人诚不欺我! 平田以来的痛点难点和自己所念所想,父亲居然一一为自己打点通透,说到底,自己在平田一事中仅是起到了临机决断的作用,真正把握大势、运筹帷幄的,还是父亲啊! “小臣不敢违旨,只得领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平田若有差失,还请陛下原宥。”还不等众人反应,刘懿立即跪伏在地,铿锵有力地道,“平田将军刘懿,接诏。” 众人一想,立即释然,纷纷向刘懿投来赞赏的目光。 方才那番话,自然是说给无处不在的长水卫听的,长水卫自然会将这番话传达天听,这无疑为刘懿自己留好了退路,即使将来平田不成,可今日有言在先,陛下也会从轻处罚。 起身之后,夏晴摇着大脑袋,哈哈大笑,“你想到的,你的俩好爹,都帮你想到了!好一个平田将军,哈哈,世间好刀,果然都越磨越快!小子,你没有回头路啦!加油吧。” “还要仰仗叔叔伯伯和兄弟军士的帮扶效命!” 刘懿咧嘴一笑,举酒豪言,“成军入世,送福五郡父老,懿,当仁不让 。今日,我等咬定青山不放松,他朝,定约太平笑红尘!干!” 刘懿一饮而尽,大席正式开宴! 一纸诏书抵千言! 刘懿只管喝酒,啥也不用再去说了! 第311章 鸿鹄哺气,飒沓红尘(中) 月明星繁,嘉宾齐至,好友相聚。 整个晚宴,都在一派热闹欢腾中度过。 一番言笑晏晏、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楼宴罢。 有那颗龙珠加持,刘懿可谓千杯不醉,他假意醉酒之后,便一摇一晃地站在望南居门口,醉笑着送别一位位亲朋好友。 安顿好众人后,刘懿并没有留在望南居过夜,而是随其父刘权生和夏晴,借着温婉月色,闲庭信步地走回了子归学堂,三人围坐炉边,歪在暖洋洋的兔毛毯上,在子归学堂的课室中煮起一壶清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夏晴脸颊泛起两道红晕,懒踏踏歪在炉边,醉醺醺吐着酒气,笑道,“你这小子,以前老子我咋没发现,你小子居然还是个酒神!” 说这话时,夏晴脸上流露着得意洋洋的表情,似乎在为刘懿能取得今日之成就,欢欣鼓舞。 “哈哈,我的夏老大,懿儿在您身边数年,您还不知道我的酒量么?” 随后,刘懿将寒枫寺所遇,向二人交代了一番,同时也将辽西郡谢安考问和降服四位中境武夫的事情和盘托出。 “果然,天子有天眷啊!”夏晴不禁赞叹。 这边夏晴刚刚说完,那边刘权生突然来了精神,只见其双目微眯,机警地看了看夏晴,快速思索了一番,确认夏晴喝醉后,又复躺下,“酒后乱语,能得天眷神顾的,世间可只有一位。” 刘权生话里有话,天子长水卫 主责刺探、刺杀,其兵甲隐于天下,在这不大不小的凌源城,自然也有天子的长水卫驻扎,谁也说不准子归学堂的墙头,会不会有那么一名长水卫士扒门偷听,所以,方才刘权生是在提醒夏晴,莫要酒后失言。 “不不不,是两位!”夏晴真的醉了,他没有领会刘权生的语中之意,傻乎乎地在原地摇头晃脑,道,“独占北洲风流的大秦,不也算得上一位么!” 刘权生没好气儿瞪了夏晴一眼,顺着夏晴的话为他解围道,“若按此说,西域还有五六十位呢!” “抬杠了不是?不理你了!” 夏晴似乎在江湖中呆惯了,疏懒性成,逍遥无拘,此话说完,他便翻了个身,一双呆滞空洞的眼睛,痴痴的看着月亮,而后双眼一闭,兀自一人睡去。 月色之下,小小的子归学堂,仅剩父子两人。 刘懿为刘权生斟满了茶,轻声道,“爹,此番北行,所见所闻纷繁复杂,所遇之险层出不穷。” 刘懿欲言又止。 刘权生温声一笑,“有何感悟?但说无妨!你我父子,对与不对,都好说!” 刘懿咽了一口唾沫,低声道,“华夏子民以武定邦、以文安国,但有些道理、有些事情,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有些时候,需要枪杆子里面出道理!” 刘权生是儒家出身,但他并没有对刘懿的这一儒家门生眼中的‘旁门左道’感到不悦,反而温声一笑,赞道,“乱世用 重典,我儿说的对,经此一游,我儿成长了不少啊。” 刘懿挠了挠头,拍着刘权生的马屁,“都是爹教育的好!” “哈哈哈!”刘权生洒脱一笑,转而问道,“可有下一步打算?” 刘懿不假思索,立即询问刘权生,道,“爹,还有两个月过年,儿想在年关之前,组建成平田一军。” 刘权生眯起眼睛,“然后呢?” 刘懿斩钉截铁地道,“待平田军初成,年后便挥师南下,寻那老赵遥去,顺便再拜会一下方谷郡的赵氏,您看如何?” 刘懿向刘权生投来期寄的眼神,刘权生却面如平潮。 “莫急,莫急。” 刘权生慢吞吞地说,“老赵遥嘛,再抻他一抻也好,如今你已得到琴虫,主动权便在你手中。要知道,得到的越容易,往往就越不知道珍惜,越不知道珍惜,桌上的事就便越不好谈。” 刘懿转念一想,觉得父亲说的在理,于是点头认可。 刘权生抿了一口野山拆,继续道,“我听传言,明年六月,赵遥设宴过寿,你去送礼,岂不喜上加喜?况且,关于组建平田军,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我与你夏老大,怕也只能送你到此了。至于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我儿还得好生深思熟虑一番。” 刘懿机敏非常,立刻问道,“父亲说的可是五郡平田之后的事?” “哈哈!那也太过遥远啦。”刘权生宠溺地摸了摸刘懿的脑瓜儿,道,“五郡平田 事了后,我儿功业大成,接下来或是继续平天下之田,或是入朝拜官,或是与江锋掰手腕,亦或是功成身退,选择多的是,自不用为父操心。” 听到‘江锋’二字,刘懿信心满满,“平田军成后,儿有信心同江锋一争高下。” “儿啊!人外有人!” 刘权生察觉到刘懿在北出薄州一趟后,有些心比天高,立即苦口婆心奉劝道,“曲州囊括古中原六国之地,关系盘根错节,江氏一族两代即可弹压八大世族,大成登顶,其家族人才济济、其实力雄厚稳健,平潮之下,绝不似你看的那样简单。未来五年之内,我儿怕与江锋对局的火候远还未到,五年之后若运作得当,我儿大势渐成,或可与江氏一族呈鼎足之势,然后可图中原百年安定也!” 刘懿并没有气馁,反而瞪着圆圆大眼,期待着父亲能给出一些指点帮助。 见刘懿欲知下文,刘权生轻轻吐出口气,又解释道,“柿子选软的捏,陛下挑选华兴、彰武、辽西、赤松、方谷五郡推行《五谷民令》,其一,此五郡乃控遏北去薄州之要冲,地势关键,不可不察;其二则是此五郡除凌源刘氏和那孤傲的真定赵氏外,其余的世族皆俯首圣膝,不足为虑。” 刘权生抿嘴一笑,“说白了,陛下为你选了一条最好走的路,但就算这条最好走的路,也让你千难万险。儿啊,天下风云出我辈,等你去 了真定郡,碰到了当年五虎上将赵云的后人赵于海,就知道‘高不可攀’四个字如何写喽!” “关于平田,儿多少了解,也多少猜到一些!” 刘懿略过赵于海,浓眉紧蹙,轻言轻语,“儿觉得,较诸侯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世族,没有抓住机会,如果十年前趁陛下帝位不稳之际,豪阀合力逼宫,请陛下封侯封地,伺机把控朝政,那世族便大势已定了。” 刘懿下了定论,道,“可惜,当年大小世族们在祸乱京畿后,忙于分利、争权夺利,互相掣肘,人心不齐。如今,陛下军权、政权、大义加身,抟风运海,振北图南,如今世族虽然仍旧势大,但他们的消亡,也只能是时间问题了。” 刘权生点了点头,继续引导刘懿,“懿儿说得对,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夏侯流火、夏侯流风两兄弟,只是庞大江氏的九牛一毛。你这小小的平田军,连个入境文人都没有,想与人家斗,要么隐忍几年,要么,借势!” 中庭地白,长夜甫至! 屋内,父子二人仍在借火畅聊,印缓兵符静静地躺在刘懿身旁,熠熠发光。 “父亲是说,借陛下的大势?与江锋一决雌雄?” 刘懿微微一顿,转而又笑着说道,“现在不是正借着呢么?” “是借人心之势!”刘权生轻轻拍了拍刘懿的胸脯,意味深长地道,“陛下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啦!” 见刘 权生笑呵呵地盯着自己看,刘懿转念一想,立即又说,“父亲是说,陛下对此,不会再多做干预?只会埋下棋子,而后袖手旁观?” 刘权生点了点头。 刘懿十分不解,“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如今的二十八大世族,都曾在当年的秦汉大战中,立下过不世功勋。陛下铲除当年平乱功臣,这又不是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事儿,怎能大张旗鼓?况且,陛下还是个颇爱颜面的人,直接派兵襄助或者强行查抄家产这种事...。” 刘懿恍然大悟,随后默不作声。 刘权生无奈摇了摇头,叹道,“至于借什么势,就要看将来局面发展如何了。世族之乱和当年决心造反的诸侯王性质大为不同,这些世族的心思不一,远远没有当年诸侯王叛乱来的坚决,这便有利可图了!” “脸面?”刘懿忽略了刘权生上一句话,脸色微怒,“脸面比得上天下太平、江山永固么?比得上百姓富足、人间大同么?” “哈哈!史书上可不会这么写的,遥记我武帝之时,世族不盛,武帝下令将全国资产三百万钱的豪强迁徙到长安茂陵居住,不禁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留下了不光彩的一笔,此后,我汉室历代君王,再无人敢用此法。毕竟,哪个想做千古一帝的君王,会在史书上留下不光彩的一页呢?” 刘权生喝了口淡茶,“况且,家家都有难唱的经啊!天下之中, 老刘家的经,最难唱。” “事做于细,则必成。”听完刘权生的解释,刘懿转怒为笑,哈哈一笑,“儿把事情考虑周全,定会旗开得胜的。即使不周全,不是还有爹呢么?” “年少气盛的小子!”刘权生笑骂了一嘴,旋即问道,“关于当今世族,我儿了解多少?” 刘懿对此朦朦胧胧,所以直接请教刘权生,“请父亲指教。” 天下间极聪明的一对儿父子,窝在小小学堂里,谋划着天下。 第312章 鸿鹄哺气,飒沓红尘(下) 一杯清茶,一蓑烟雨平生事。 月晚人闲,万古情仇入梦来。 ...... 刘权生十分遵从野蛮生长,对于刘懿的学业,他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今天,他却破天荒地倾囊相授。 “先帝在时,世族最初还算安分,虽然已经实力雄厚,但仍乃一盘散沙。神武帝驾崩,新帝继位,事情便有意思喽!” 刘权生抚今思昔,回味深长,作为当年之事少有的幸存参与者,他身临其境,轻声道,“当年,二皇子陡然出生,世族们自动分成两派,围绕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储君之位,互相明争暗斗,都想立下从龙之功,让自己的家族更进一步,那时候,当真神仙打架,世人谈到这段历史,总称那段日子为‘两子夺嫡’。” “‘两子夺嫡’?我怎么没听说过?”刘懿好奇地问。 刘权生举头望月,慨然而叹,“皇家密事,天子逆鳞,谁敢多言?” 刘懿呵呵一笑,没有接话。 刘权生淡然道,“在十几年前,两方世族聚集了几乎天下过半的兵马,在京畿长安大战一场,最后,拥戴大皇子一派的世族棋高一招,二皇子母亲所在的柳州龙楠巴都张氏覆宗绝祀、一门殄绝,二皇子党分崩离析,死的死、逃的逃,皇位之争到此结束。这件事情,史称‘天妖案’。” 刘懿好奇地问,“既然是京都大战,为何要叫‘天妖案’呢?” 刘权生清澈的双眼中,浮起一片白雾 蒙蒙,他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道,“孩子,等你位极人臣的那一天,或许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刘懿继续追问,“难道做白身,就不用知道了?” 刘权生话音忽冷,“如果你是白身,那么,你也不必知道。” 刘懿嘟起了嘴。 刘权生转而笑了笑,“说远了,咱们聊点近的。自从大皇子党一家独大后,原本支持大皇子的世族们便又作鸟兽而散,开始为了各自利益狗咬狗。” 刘懿轻声道,“追名逐利,人之常情。” 刘权生轻‘嗯’一声,自酌自饮,继续说道,“当今天下,数得上号的世族,有曲州江氏领衔的曲州帮、顾陆张朱四大家族组成的柳州联盟、贡柯墨青四大豪阀形成的嗔州党等,当然,还有曲州桓、谢、荀、王等八家家道中落的世族组成的松散联盟,攀附于皇室的如彰武樊氏、苍水乐氏、荔枝刘氏等家族,围绕在太后与皇后身边的来仪郭氏、敦煌李氏和谢氏、陆氏、冉氏、桓氏、荀氏等家族,还有自成一派的孙江孙氏、祀丰周氏、先登尉迟氏等,算来算去,有大本事的,也就这样三十多家吧!这些个世族爪牙遍布,或拥兵自重,或占据要津,或为政一方,咱们这位天子有多难做,仅从世族的数量便可见一斑。” 刘权生这段话,听的刘懿惊愕不止。 刘权生眯眼看着刘懿,“这其中的世族们,互有重叠,相互交织,相互 勾连又敌对,说得清说不清的关系网,绝对不是事做于细四个字可以说得清的!” 这是刘懿第一次系统地听人讲述天下世族的分布与现状,听完之后,刘懿瞠目结舌,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陛下真的为自己选了一块炖得最烂的牛肉啊,可就是这样一块炖得最烂的牛肉,啃得还是如此吃力。 世族之患,根深蒂固,一朝拔除,伤己七分! 见刘懿沉默不语,刘权生转头望向窗外,月色正满枝,赛赤兔肆无忌惮地卧在马厩中酣睡,两只田园犬趴在赛赤兔的肚子上,时不时传来几声呼噜。 如果天下能够像子归学堂一般安宁,那该多好啊! 夜色无言思绪有,刘权生又开始苦口婆心,“懿儿,平田大业,你才走出了第一步。想要乘长风破万里浪,这第一步要迈的坚实。儿啊!你真以为组建一军如此简单么?” 刘懿神思回转,看了看手中的诏书,仔仔细细想了想,转而傻笑看着刘权生,心中不屑,口头上却道,“爹,被您这么一说,这诏书好像是一纸空头啊!” 刘权生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地说,“是的,陛下只给了建制和粮草,而将官、兵马、装备、开荒屯田地、钱银,都需要我儿去自己筹备。至于你能筹备到多少,便是我儿自己的本事了。” “难道陛下不怕平田军将来会成为一支私兵么?”刘懿心中起疑,问道。 “不怕!”刘权 生目光深邃,无比坚定,“因为这支军队是你...,是你爹在背后帮衬,哈哈!我儿可不要忘了,爹可是陛下最大的茧。” 刘懿反应过了味道,立刻耍赖,咧嘴道,“哎?既然平田军是爹在背后帮衬,难道不该是爹帮儿筹备么?” “你这孩子,啥时候学会了倒打一耙!方顗、苗一鸣、周抚,还有这纸诏书,爹已经帮你的够多啦!” 刘权生目光柔和,温声道,“你见过哪只雄鹰会一直栖息在父母身边的?你总要学会自己飞出去,翱翔天际。” “嘿!”刘懿无赖一笑,拉住了刘权生的衣袖,娇声道,“今天,父亲就见到啦!” 刘权生反手摸了摸刘懿的额头,感慨不已,怅然道,“老师那市井泼皮的性子,都被你学了去!” “嘻嘻嘻!有何不好啊?我高祖不也曾是市井一混混么?”刘懿缠着刘权生,“爹,您说,建军之后,关于平田,下一步,儿该如何走啊?” 刘权生反应极快,立即反问道,“我儿想怎么走?” “端好自己的碗,做好自己的事呗!娘去的早,爹又不肯帮忙,儿还能咋办呢!”刘懿故作委屈,仍想着刘权生动情帮衬。 “哈哈!上屋抽梯之计,这是你爹年轻时常玩的计谋,你就不要在父亲面前耍了。”刘权生拍了拍刘懿的脑门儿,“懿儿,你先说说你的打算,为父帮忙参谋参谋。” “上兵伐谋、下兵伐交,能 不用兵,还是不用兵的好!”刘懿嘿嘿一笑,转而言道,“老赵遥是守信之人,儿此去宣怀县,其自会俯首。归途之中,儿再敲打素来老实的黄家一番,如此,华兴郡大定。” 刘懿说起了自己的想法,见刘权生十分认可,便继续道,“此时,平田军建成,儿将遣兵调兵,占据要津,以防不测。” “不测?”刘权生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什么不测,谁的不测?” “叠就不要明知故问啦。”刘懿声音转而低沉,蕴含决然之意,“最好的打算,自是五郡平田有成。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江锋引兵北上阻止平田大业,平田军与其大战一场,大不了鱼死网破。” “哈哈,我的儿啊,这不叫鱼死网破,这叫泰山压顶,不,是螳臂当车啊!” 刘权生笑了笑又无奈摇头,道,“江家两犬、两狼、一鹰、一蛇,虽然本家凌源刘氏被你爹我铲除,如今也还有一犬、两狼、一鹰、一蛇,江锋本就是人间枭将,在他身侧陪衬的蒋氏家主蒋星泽号称“小诸葛”,幻乐府、极乐丰都是高手辈出,还有那至今都不知为何物的一蛇,遇到他们兵合一处,你这如雏鸡一般的平田军,几乎没什么还手之力,不过是顷刻间瓦解罢了。” “爹!”刘懿娇嗔,“楚霸虽雄,败于乌江自刎;汉王虽弱,竟有万里江山。您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当然没 有,爹只是想告诉你,时候未到,还需隐忍。”刘懿抚摸着刘懿的后背,轻声拊循,“爹从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天下间也没有哪个父亲会让儿女白白送死。五年,五年后,我儿的平田军,定可与江锋争雄曲州,爹今天把话放这儿,五年后践约,赌一根糖葫芦,任何?哈哈哈。” 可能舟车劳顿,刘懿此时有些头脑不济,似乎有些曲解了刘权生这句话的意思,此刻惊骇不已,急忙问道,“爹,江锋平定后,您,您要自立为王?这可不行啊爹,你看看........。” 刘权生瞪大双眼看刘懿演独角戏,愈看愈是好笑,索性也配合刘懿,点头称是。直到刘懿口干舌燥,方才感觉到自己被爹戏弄了一番,一脸无语。 看着儿子吃憨,刘权生哈哈大笑,用脚踢了踢正在打呼噜的夏晴,夏晴翻了翻身,仍呼噜不止。 刘权生抿了一口温茶,笑道,“你爹我若想图谋江山,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以当年我与陛下的情分,想必封个凌源王不成问题。” 自认误会父亲后,刘懿低声试探。“爹,那,接下来?我们?” “沉淀一阵子,好好整理一下此次收获,入境文人可不是行万里路就能得来的,需要不断积累、不断感悟,直到悟出了自己的道理。人间虽然不以境界论英雄,可这境界毕竟是你自保的东西,还是要有的。”刘权生打了个哈欠, 又说,“顺道,再好好想一想,你这平田军究竟该如何建成,凌源乃至华兴郡是你的兴起之地,将来又该如何经营?” “该如何啊?”刘懿继续问道。 刘权生气定神闲,“检摄在外,在“整齐严肃”四字,持守于内,在“主一无适”四字。如此而已!” “那江锋?”刘懿似懂非懂,又问。 “由他去吧!天下人心思定,能陪世族夜夜笙歌、压榨乡里的大有人在,可肯舍命陪世族折腾的人,却越来越少。”刘权生揉了揉脑袋,笑吟吟道,“自古阴谋比不上阳谋,陛下可是阳谋权衡的老手,《五谷民令》一出,天下世族若不动,则根脉尽断,若动,便坐实了谋反的罪名,嘿嘿!不为圣贤、则为禽兽啊。” “如何自处?” “固守坚城!” “善!平田军加上邓叔叔的华兴武备军,还有素来善守的玄甲卫,守一座凌源城,不成问题。”刘懿一点即通,双目放光,“到时候我等便是江锋肉中的一根刺,如果他敢继续北上投大秦,我们便同薄州那边给他来个十面埋伏。” “我儿聪明!”刘权生一脸赞赏,补充道,“还有啊!懿儿,送佛送到西,虽然你取回了琴虫,可这琴虫如何奏效,你可知道?” “儿,不知啊!”刘懿尴尬挠头。 “多久没读书了?”刘权生定睛看着刘懿。 “回父亲,深夜移来光烛、返照书笺,儿从未倦怠。”刘懿很认 真地回答。 “好!”刘权生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架,“老赵遥大寿之前,读完这些!” “啊!”刘懿看着堆砌如山的书架,一脸惊讶,却也答应下来。 “爹,当初,您明明已经应允懿儿终老望南楼,可为何改变主意要懿儿入仕啊?”刘懿打算问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叫我要你入仕,难道不是你自己情愿的么?”刘权生哈哈一笑,“熄灯,睡觉!” “从一开始,我就被爹牵着鼻子走!哎,昔日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看来,今后我也要礼贤下士了!人情往事,麻烦得很。父辈已老去,吾辈当自强啊!”刘懿努了努嘴,闭眼睡去。 “大哥,我又不傻!”梦里,夏晴说起了梦话。 第313章 此心安处,既是吾乡(自传)一 此刻,汉历343年,癸卯兔年的年关,想必已经过去。 寒去暖来,青草的气息,想必已经漫山遍野。 可我的鼻腔里,此刻满是药草的味道,迷迷糊糊之间,受不住大哥刘懿和兄弟们在耳畔的呼喊,悠悠转醒,刚刚想要说话,却感腹下一阵绞痛,又晕了过去。 昏迷之中,旧事入梦,我又重回当年! ...... 我叫王三宝,除了大哥刘懿,我是整个华兴郡官场最年轻的那个。 所以,虽然我出身寒门,但我从小就受万众瞩目,家人更是对我饱含期待,期待我褪去一身贫寒,博得不世荣华。 这件事儿着实给我造成了很大困扰,我的本意也并非如此,哎,以后再说吧。 在我这儿,大哥是妥妥的文曲星下凡,再不济也是个苏秦张仪转世。 虽然我博闻强记、强词善辩、文章贯世、智比张良.....,可是吧,与大哥这颗文曲星比,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意思。 我之所以能以弱冠登朝,一路官运亨通,全凭一点儿运气。 同大哥在一起,总有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 可爹娘总教育我‘知足常乐’,所以,兄弟之间,便不提谁比谁强了。 毕竟,一声兄弟深似海,不是么? ...... 我作为主一郡教育的学经师,外人看着位高权重,实则两袖清风,是个妥妥的清水衙门! 华兴郡教育经费被郡少府把控,公立学堂先生的任免由门下议曹 拿捏,就连出行巡视巡查,应大人也仅是给我配了一头瘸了腿的灰驴,还冠冕堂皇的说什么‘马太高,少年好骑不好下,骑驴更接地气儿’。 哼!很明显不把我王三宝当头蒜! 不过,这样挺好,我每天悠哉悠哉,骑着我心爱的小毛驴,走街窜巷、上山下乡,听书、听人、听事,传学、传经、传法,只要我不拿出官印,没人会觉得我是个郡官儿,只当我是谁家的小公子出来游历江湖。 闲云野鹤,人间之事与我无关,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是真正的我。 说到江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每个人的江湖都很不同,和大哥嘴上的‘隐居’不一样,我是真的想隐居市井,不理凡尘世事。 我自知不是大才,没有大先生和应郡守那般的济世之能。 也没有大哥和李二牛那样的鸿鹄之志。 更没有应成那小子的武学天资和殷实家底。 官场那一套你来我往的阿谀奉承,更实非我愿。 记得有一次,门下议曹黄岩的儿子黄净染了风寒。 哎呦喂这可不得了,几名门下书佐听闻消息后,卷着铺盖卷就直接奔向了黄府,他们一个个公差也不出了,公事也不办了,几人就在黄府上上下下,端药端尿的伺候着黄净,听说就连黄公子的夜壶,几个人都抢着去倒,有一次还为这事儿厮打起来,简直有辱斯文。 哼哼,对自己的儿子怕也没有这么好吧! 记得还有一 次,记事掾黄远的弟弟不甚骨折,需要金疮药外敷,黄远公事在身,便拆迁一名小吏前去操持,这小吏可倒好,直接扯着一张‘虎皮’,寻到了郡里的医曹掾,医曹掾也是个‘懂事儿’的人,大笔一挥,整整一马车二十坛的金疮药,被趁夜送到了黄远弟弟家中。 那可是二十坛金疮药啊!足够黄远他弟弟用到他十八世孙出生了,听闻,事后黄远弟弟返还了十五坛,余下的被其置换成了金银,私入囊中。 黄远弟弟的这种做法,在官场上,已经算是干净的啦! 我知道,小偷小摸,这都算不上罪大恶极,应大人也不是那种揪着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去折腾人的郡守。 学堂大如官厅,人情大过王法,这道理,我们都懂。 但是,我不喜欢! 大厦可有千间,夜眠只需八尺,人活一世,万千浮华终会散场,你我要那么多钱,又有何用? 我想要的,似乎是一座学堂,整日有郎朗书声不绝于耳的那种;或者是一处庭院,一座看不见院外世界的庭院,院中的小荷老树皆倾耳目,整日就着梅雪谈经,别养精神。 为此,我曾去找过大先生,大先生自不是那寻章摘句的世之腐儒,我对他道明原委后,大先生哈哈一笑,道,“有人喜高山、有人喜大海、有人爱花草、有人意虫鱼,心之所向,皆为所好,你还小,若不想官场斡旋,何不早早抽身呢?倘若 有朝一日,真的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岂不是作茧自缚了?” “大先生,将来,让三宝接管你的学堂吧!嘿。” 我对大先生挑逗又不失真诚的说。 “去!”大先生打了一下我的脑瓜,含笑轻语,道,“休要抢我的饭碗。” 我纠缠不休,把着大先生的胳膊,撒娇道,“嘿!大先生你就从了晚辈吧,多个人,多份力嘛!” 在我的死皮赖脸、软磨硬泡之下,大先生终于无奈松口答应,待我及冠便将学堂交付予我,不过,看那副十分‘勉为其难’的样子,我总觉得,我似乎上了当,中了他的拖刀计喽。 在征得爹娘同意后,我心结大解,我本想立即辞官,可一想到秩俸还需补贴家用,与大先生的及冠之约还没有到,我还是按捺住了性子,一切如常,对这个约定守口如瓶。 凌源水患事了,凌源刘氏被大先生迅雷平定,官场那股子浮华的风气,得到了遏制,起码,没有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就连喜好奇珍异宝的应大人,也不再光明正大的购买天材地宝。 之后,大哥遇到了天大的喜事儿,寒李341年冬,得受五郡平田令。 这可是秩比郡守、铜印青绶的大吏啊! 用潜龙入海来形容此刻的大哥,一点也不为过。 哼!我就说吧!蛟龙的儿子,再不济也不该是条蚯蚓。对此,我打心眼里为大哥祝福。 我天生胆小怕事,遇色厉者惧,遇勇武者惧,遇 势强者惧,遇博才者惧,高祖刘邦曾评其谋士陈平为‘智计有余,然难独任’之士,我估计,我应该也是这路货色。 大哥身边有剑姿卓绝的应成、有生猛刚硬的二牛、有精明干练的皇甫录,对大哥来说,我就是个书呆子罢了,是可有无皆可的人。 由于害怕随大哥平田会给自己招惹杀身之祸,那年冬天,我借着年底考评全郡教书先生的由头,从凌源城一路南下,躲了出去,这样做虽然有些不讲道义,但我也无可奈何,一想到将来同世族的勾心斗角和捉对厮杀,我的牙齿便止不住的打颤,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索性就不当这拖油瓶了。 太昊城以东微北,宣怀县最南,有一座嘉福寺,这是整个华兴郡几座还算入得了人眼的寺院之一,到了这再往南不远,便是方谷郡的地界。 大争之世,大秦信道,大汉崇儒,在这两国的地界上,倡导主张“诸法因缘而生”的佛教,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的那种,相对门庭冷落、香火不盛。 可佛门的随缘而来随缘而走,却是我很喜欢的。在考评完华兴郡南最后一座公立学堂的先生后,我独自站在萧索的、香客寥寥嘉福寺门口,准备入寺礼佛。 整座嘉福寺寺院坐北朝南,传闻其中有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斋堂和毗卢阁。东有方丈院、延清阁,西有愣严坛、戒台,一片庄严肃穆,后山歇魂潭伫立四座埋 葬主持的砖塔,终日青烟袅袅,佛气浓郁。 我停伫门口,门口的御碑碑文似乎已经久无人看,薄薄的一层灰尘下,记述着嘉福寺的两件往事。 第一件事,是在汉历299年,大秦大汉旷日持久的双雄之争告一段落,神武帝班师回都,路过凌源山脉,忽觉身重体沉,走起路来如同背负万斤重物一般,正在雄壮之年的神武帝刘谌只当劳累过度,并未多想,谁知越往南走,呼吸愈发不顺,没过三天,顿觉呼吸急促,动辄出汗,人已经被压得直不起来腰了。 当时,军医百治无用,刘谌身边随行的一些入了境的文人也开始各显神通,天子近臣、精通阴阳五行的慕容劲川更是列万人以摆昊阳阵为刘谌驱邪,均无果! 或许刘谌命不该绝,就在此时,大军驻扎的宝珠峰上,忽降一佛头,说是刘谌背负无家可归的万万亡魂,所以行之不快,愿助脱离苦海。 于是,这佛头在宝珠峰下为刘谌设坛、设供、结界。当日,佛头心念成甲傍身,持大悲咒,用七金纸过火持咒招请佛、菩萨、金刚护法降临,高念‘消亡者累劫罪业,盖往生被’,念归隐咒,消弭灾祸。 祭祀毕,天空乌云大作,袭来阴风阵阵,三军将士被吹得东倒西歪,强风把祭坛一应祭物也随风吹走,异象之中,刘谌口吐鲜血昏死过去,异象过后,祭坛与佛头凭空不见,刘谌复醒,倍感 精神,畅通无碍。 回到长安后,刘谌重金寻找神僧,寻之不得,遂建嘉福寺以为供奉。 我默默诵读着不知何人提笔写下的批注:若有知如来,体相无所有,修习得明了,此人疾作佛。 原来佛家之人也有七情六欲,不然怎会追求立地成佛? 第314章 此心安处,既是吾乡(自传)二 凉风有性,我站在清风之中,对这块儿碑文感到了极大的兴趣。 我顿了顿首,继续顺着碑文下看,碑文所记载的第二件事,浮现眼前。 这第二件事,说的是在多年以前,嘉福寺外门弟子,如今的太昊城主、天生膂力奇大的江锋习得嘉福寺佛门经典,成就金刚不坏之身,得入长生境界。 嘉福寺走出了一位长生金刚,这本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哪知贪心不足蛇吞象,学成佛门秘法后的江锋,竟欲携嘉福寺秘籍于太昊城府库之中,充实江家藏宝,江锋的恩师、时任嘉福寺主持的善了大师自是不允。 最后,江锋念在师徒情分,只得作罢,双方没有撕破脸皮,却也从此不再往来。 看到这里,我不禁轻轻叹道,“嘉福寺费尽力气,却养了一头白眼狼,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我轻轻瞥了一眼嘉福寺的门匾,整理心情,继续看下去。 却道江锋出师第二年,江锋意图独霸曲州,借口曲州八大世族之一的陈氏私吞粮草、侵占官田,意图谋反,开始对勉强算得上同气连枝的八大世族进行血腥弹压,双方从最开始的口角相争骂骂咧咧,一直到兵戎相见大打出手,那时的曲州,火药味十足。 江锋官大一级压死人,在一次次明争暗斗里,逐渐占据上风。 面对江锋的咄咄逼人,八大世族也不是省油的灯,见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八家在秘晤之下 ,索性拢兵两万,准备夜袭太昊城,与江锋决一死战。 这一步昏棋,一下便让江锋举起了正义的大旗,随后,江锋以‘八大世族举兵谋反,江家为百姓计出兵平叛’为名,率领方谷军一万五与麾下牧兵六千,与八族联军正面交战。 同时,江锋的死党蒋星泽带领家兵千余伺机焚烧八大世族粮道,凌源刘兴带领家兵千余从侧翼迂回包抄,幻乐府与那时刚刚归服的极乐丰都也是倾巢而出,刺杀八大世族高层子弟。 温柔乡、英雄冢,八大世族多年沉浸在父辈带来的荣华富贵里,而江锋却是几十年如一日,战争的结果不言而喻。 青黄不接、指挥混乱的八族联军连惨败都算不上,直接被用兵有道的江锋包了饺子,来了一个十面埋伏。 月黑风高杀人夜,江锋找了一个昏暗的月夜,亲做前锋,挥军压上,他宛如地狱修罗,生撕敌将、活劈士兵,所向披靡,八大世族诸公子惧江锋之威,骤马望西而走,冠簪尽落,披发奔逃,溃不成军。 不到两个时辰,八族联军折损过半,余下未逃之人尽数投降。 为震慑蛇鼠,江锋决定在太昊城南立刑场,下令杀降。 时任嘉福寺主持的善了大师听闻后,心中大惊,为避免生灵涂炭,他连夜赶来劝阻,屋漏偏逢雨,正赶江锋母亲逝世,江锋煞气正盛,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与同为长生境界的善了大打出手,两人 平分秋色、两败俱伤。 江锋一怒,当晚便下令杀降,阶下囚犯欲求安保,诚为难矣。 一万降兵,终人头落地! 而这一杀,折掉了八大世族最后的傲骨与脊梁。 江锋做事决绝,既然已经与嘉福寺结下了梁子,便要斩草除根,为了除掉善了大师,江锋派出了他最得力的干将,蒋星泽。 经过一番筹谋,蒋星泽在善了大师归寺的路上,以自身心血为阵眼,布风雷大阵,强行诛杀了已经困乏伤重的善了大师。 随后,江锋立刻挥兵,准备将嘉福寺一举铲灭。 若不是刘彦提早得到消息,出于平衡各方势力的考量,急急同时调遣龙骧、虎威、玄甲三卫星夜赶往曲州降诏赦免,恐怕,今日之世,已再无曲州八大世族和嘉福寺了! 从此之后,八大世族精锐尽数凋零,再无力与江氏争雄,只能偏安在曲州与柳州交界处的几个州郡,靠着陛下的恩赐,苟延残喘。 直到近几年刘彦有意提携帮扶,人用了许多如谢安、桓温一类的青年才俊入朝为官,八大世族才又有了些许起色,不过仍然不成气候。 而从此之后,嘉福寺门前的迎客帖上便明晃晃地写着:江、蒋两姓与犬,禁不得入。 ...... 残风断,客梦回,我打了一个机灵,重归现实。 “两桩旧事、一州前程,嗜欲如猛火、权势似烈焰,庙堂江湖名利场,纷争杀伐永不休,我这样胆小如鼠的人, 还是远远躲开的好啊!” 看完石碑,我缩了缩脖子,骨子里不自禁渗出了一阵凉气,这更加坚定了我隐居乡野的志向。 “小施主如此年纪,却能看透红尘,实乃不易啊!” 四下无人的嘉福寺门口,凭空传来乍响。 顺着佛声,我惊诧地抬头一看,一位中年僧人不知道忽然从哪里冒了出来,正向我缓步走来。 我急忙起身,警惕地看着来人。 只见这僧人一身破布袈裟,生得中等身材,四方脸庞,圆圆的脑袋,脸上的皮肤显得很粗糙,对我一笑,嘴边还有两个小酒窝,面上甚是慈祥可爱。 我努了努嘴,指了指碑文,道,“佛门中人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大师竟然将这两件事情记录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人短处。如此做法,也太过小气。” 僧人对我嘿嘿一笑,“怎么,有短处还不让人揭了?那人间也太过无趣。” 我立刻反唇相讥,“倘若世间僧人都如大师一般小肚鸡肠,那人间也太过无趣!” 那僧人豪爽一笑,缓步走到石碑前,五指成钩,突然顶劲儿,举爪前冲,两手如精钢铁臂,从石碑中央穿过,定身后,双爪骤然向两侧一扯。 砰的一声,石碑碎裂殆尽。 那僧人双手合十,轻声道,“仇来仇往,仇去仇生,哪里见得到尽头?看在小施主的份儿上,嘉福寺与江锋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我吓尿了! 不,是差一点点就吓尿了! 准确来说,已经尿出来了,又吓得憋了回去! 面前僧人这一下子,方才若是怼到我身上,估计我人已经在下面喝完孟婆汤了吧! 我生怕方才的口无遮拦惹恼了这位僧人,欲行佛礼,胳膊却不听吆喝,只能僵硬地咧了咧嘴,强颜欢笑,道,“大师,神功盖世,天下无敌,天下无敌啊!小子叨扰了,小子不懂事儿,这就走!” 说完以后,我扭头便跑,我发誓,我出生这十来年,从来没有跑过如此之快,那速度,恐怕大哥骑上赛赤兔,都不一定追得上我。 跑来跑去,我突然发现,不管我怎么跑,那僧人始终笑眯眯地站在我的身后,若不是周边物换星移,我定以为自己始终都没有动过。 我吓得肝胆决裂,一边撒丫子快跑,一边颤声道,“你,你不要过来呀!” 那僧人双手合十,任我拼命狂奔,却始终与我保持着三四步之遥的距离,听到我说话,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柔声道,“小施主,连寺门都没有进,连佛茶都没有饮,为何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啊?难道是我嘉福寺的茶,不好喝么?” 我对这句话视若无睹,加紧跑路,不一会儿,待我再次回首,差点晕厥,这僧人一不动手,二不动腿,就那样面带微笑的飘在我身后,着实让我大惊失色,赶忙告饶道,“唉呀妈呀!大师,小子知错了,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放过我吧!今后每逢佳 节,我都来看您!” “施主何不随我上去,饮一杯清茶?”僧人笑呵呵地说。 “不不不,不了不了!” 我满口拒绝,可转念一想,若是不从了他的性子,我怕是累死也走不脱他的五指山了! 我只能蔫头耷脑,无奈地道,“好好好!大师,小子随您回去,随您回去还不行么!您快收了神通吧。” 我停步回身,就在我答应的那一刻,四周空间骤然模糊,物换星移之间,我的视力从清晰变得模糊,又变得渐渐清晰,待得清晰,我仍站在嘉福寺门口,石碑的碎屑,早已散落一地。 眼见‘空地成悬崖’,我大声‘啊’了一声,昏厥过去。 待得醒来,我已经躺在一间朴素的古屋之中,身边正坐着那僧人。 “大师!”确认身体无恙后,我尴尬无比,人家本就没打算谋害于你,自己却把自己吓成了这般模样,索性歉然道,“小子胆子薄,怕事儿,让大师您见笑了!” “胆愈小,心愈大,胆小之人步步为营,才可永世不败。”僧人宽慰,随后颇有哲理地说了一句,“敢问世间英雄,哪个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呢?” 我点了点头,起身坐在床上,还礼问道,“还未请教大师法号?” “贫僧道安,乃小寺主持。”道安笑了笑,酒窝上扬。 “小子王三宝,是华兴郡的学经师,岁尾前来考评诸先生,途经此地,仰慕大名已久,便想一睹风采,哪成想, 这小胆子不禁吓!”我挠了挠头,咧嘴干笑。 道安端来了一杯飘香淡茶,“哈哈!小施主,来一杯安神茶?” 此茶入腹,一切如梦幻泡影! 第315章 此心安处,既是吾乡(自传)三 说到佛茶,不得不先说一说茶。 茶,是中华民族的举国之称。 茶发于神农,闻于鲁周公,兴于两汉,盛于当代。 茶文化产生之初,是由汉武帝时期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开始的,发展至神武帝时期,一些颇有眼光的政治家便提出“以茶养廉”,以对抗当时世族的奢侈之风。 一时间,曲水流畅、清谈畅饮成为了社会名流的必修课。 三国以前,不管是文人还是武将,都喜欢以酒交友,但能豪饮终日不醉的毕竟是少数,刘权生、夏晴、邓延三兄弟在年轻时,便是此中翘楚,三人可以以日月为食,借天地为榻,痛饮一日而不醉,可谓人间风流。 近年来,清淡之风逐渐发展到一般文人,而茶则可长饮且始终保持清醒,于是凊淡家们就抛弃酒水、转向好茶,所以,在如今的时代,涌现了出现了许多茶人。 天下文人倡饮茶之举,为茶进入文化领域开了个头,而到近几年时,几乎每一个文化、思想领域都与茶套上了关系。在政治家那里,茶是提倡廉洁、对抗奢侈之风的工具;在词赋家那里,茶是引发思维以助清兴的手段;在佛家看来,茶是禅定入静的必备之物。这样,茶的文化、社会功用已超出了它的自然使用功能,使中国茶文化初现端倪。 佛茶是指寺院僧人种植、采制、饮用的茶。主要用于供佛、待客、自饮、结缘赠送等。佛是一种境 界。讲求的“佛茶一味”,“佛”是心悟,“茶”是物质的灵芽,“一味”就是心与茶、心与心的相通。大汉佛茶文化精神概括为“正、清、和、雅”。 “茶佛一味”的禅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史上的一种独特现象,也是佛门对世界文明的一大贡献。茶与佛本是两种文化,在其各自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发生接触并逐渐相互渗入、相互影响,最终融合成一种新的文化形式,即佛茶文化。 而我现在所在的百年老寺嘉福寺,位列大汉四大古刹之一,其佛茶文化,更是站在整个佛界的巅峰。 一杯佛茶入喉,我顿感五脏清新,内心所有的恐惧、焦躁、迷茫、混沌,都告一扫而空。 在这六根清净之地,我换来了六根清醒。 “谢大师。” 我放下茶,定了定神,问道,“大师,您所学为何啊?居然有如此神通!实乃天人啊!” 道安大师如一位山野村夫,窝在我的身边,笑呵呵地回答,“自汉以来,我佛学分开两系,一为禅法,一为般若,本僧两者都懂那么一些。” 我从未参禅佛法,对道安大师所言可谓一窍不通,索性大咧咧地对道安大师说道,“哎呀呀!大师,晚辈问的是您学的是啥神功,居然如此厉害,这要是上了战场,千军万马,恐怕也奈何不得大师啊。” “武功招式,流于形、起于式,都是浮华外物,当不得真!”道安报定身形 ,禅意盎然,绘声绘色地道,“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是何意啊?大师。”我又不懂,噘嘴道,“咱就不能说点儿我懂的?” “心对了,人就对了!”道安笑笑,耐心解释道。 “您才是真正的大师嘛!说话都这么对味儿。” 我立刻夸赞,道,“在凌源城,我遇见过一个小缁流,他说他是白马寺高僧一禅的弟子,可天天也就会念念经、喝喝酒、陪鸟说两句话罢了!木讷得很,与常人无异,可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大哥刘懿说这小缁流居然可以超度千万亡魂于苦海。” “白马寺多修自在禅,心自在了,到哪里都是自在。”道安笑呵呵地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不追不求。随心而往,通灵自在,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说来,自在禅才算是我佛真经,我等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啊!” 这一番话,我不敢苟同,立即反驳道,“大师,艰苦修行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肉身成圣、立地成佛或者羽化通玄么?若人人都如一显那般自在逍遥,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窥探宇宙奥妙啊?” “真正向隐居的人,从不会大张旗鼓地告诉世人他要隐居。真正想做官的人,从不会去追求五公十二卿的大位。真正想修行的人,也不会想着羽化通玄!”道 安大师笑着为我斟满了茶,温声细语,“小施主,百年来,文人只有郑玄羽化,难道能说这世间文人没有半点风流?武人只有吕布通玄,难道能说百年来江湖没有武道高手?” 话不难懂,我一点就通,嘻嘻一笑,“大师,您说的这种人,世间少有啊!至少,晚辈仅遇见一位,不过,未来也许会遇见,也许不会再遇见。” 道安大师点了点头,佛人佛语,“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如此自在之人,自然也不会在意高官厚禄和永生不死了!哈哈哈。” 我的意念随心而动,忽地想到了自己隐居的想法,便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所以,大师,晚辈随心而走,是对的吧?” “这个问题,怎能问我?”道安大师指了指我的胸口,神秘一笑,“这个问题,你要问问你的心啊!” 我噘嘴说道,“大师也太过随性了,好歹给个建议呗?” 道安大师打趣道,“哈哈!不如你留下,听我说几年经,道法自明啦。正好我这寺庙也缺人,也够安静,你在这里参禅悟道,岂不自在?” “难怪大师揪着我不放,原来是想收个徒儿啊!” 我手舞足蹈,行止滑稽,嘿嘿一笑,道,“多谢大师好意,可是晚辈素来贫贱,苦日子过惯了,富贵恬淡生活是过不来的。小弟在凌源城那里居住,打猎吃酒,游山玩水,倒也逍遥快活。日后思念大师,自当前来嘉福寺寻 访。” “嘉福寺从不收徒,想来便来,想走便走。”道安满面慈祥,“佛讲缘分,我讲佛!” “那晚辈还是回去吧!家中爹娘还要孝顺呢。” 见道安面色无异,我唯唯诺诺地问道,“大师,门口那石碑,已经伫立多年,为何仅因晚辈一句牢骚,便摧了它?” “恰好我今日想推,恰好小施主今日开了口!”道安低眉俯首,温声如常,“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就在小施主踏足嘉福寺时,贫僧入了长生境界,恩师在长生寂灭,我又赴长生,这一段因果循环,也该有个了结了!” 我终于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大师豁达,晚辈深佩!” ...... 好一个宁静的下昼,偏舍屋檐下的铃铛,叮叮当当,我与道安大师野茶就着冬雪,不知不觉,就聊到了满天星斗。 一声知了传出,无比宁静,我心中顿感舒爽,这才是天上人间呐! 等等,等等!我忽然坐起,冷汗淋漓。 此时已冬,百虫静寂,哪里来的知了? 我顺藤摸瓜,脑袋飞速旋转思考。 定是别有用心之人耍出来的蹩脚手段,我立刻畏惧地看着道安大师,“大师,门外,有人!” “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当年江锋怒而杀师,看来,连我这做师弟的,他也不想放过了!”道安安静煮茶,摇头一笑。 我惊诧道,“大师,您,您是曲州牧江锋的师弟?” 道安大师轻松地点了点头。 “ 外面的人...,是江州牧派来杀你的?” 虽然有道安大师这位得道高僧在侧,我却更害怕了。以江城主心狠手辣的手段,今日若仅是试探,那还好说,若是前来索命,我纵是局外人,怕也难逃一死! “嗯!”道安洒脱回答后,指了指我方才躺着的床,道,“床下有暗格,可暂时容身,本僧出去瞧他一瞧。出门之后,你便熄灯,若是人家杀人放火贫僧又拦不住,你便躲入暗格之中,暗格内有手扣,扣动后暗格便无法从外打开,小施主可安心躲藏,待来人远去,你再出来,自会安然无恙。” 我这颗小心脏,都要蹦到了嗓子眼,赶忙答应道,“好!好好好!一切都听大师安排。” “当然,如果人家杀完人了,又要放火,那便连累小施主了!”道安挑逗我,“你可能会被烧成小乳猪呢!” “大师不要吓我,我胆子小!”我三下五除二,赶紧熄灭了油灯。 道安大师哈哈大笑,推门扬长而去。 我又害怕又好奇,最后还是按捺不住,没有进入暗格,趴在窗户缝偷瞄起来。 望断天王殿前,几十名嘉福寺缁流手持武僧棍,摆开架势,站在道安身后。 道安大师身前不远,一名阴气十足的书生,正负手而立。 书生身侧、身后,寺院墙上、屋檐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五花八门的持刀人,好似江湖人,又好似不是,他们一个个蒙着面,手中攥着刀 兵,死死盯着道安大师。 看这杀意十足的架势,今天是准备大干一场了! 第316章 此心安处,既是吾乡(自传)四 佛寺闪霜刀,月隐杀意现。 两相对立,那名深夜来访且阴气十足的玉面书生,嘴角勾勒着显而易见的冷笑,不言不语,直勾勾地盯着道安大师,一脸不屑,似乎在嘲讽着嘉福寺的渺小。 在他身后,几百名手持刀兵的蒙面杀手,早已严阵以待,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站位虽然散乱,但三五人一组,你一块儿我一块儿,也把嘉福寺为了个水泄不通,月色下,刀兵闪烁着淡银色的银芒,让人不寒而栗。 头一次碰到这种大场面,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里,屏气凝神,透过窗户缝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局势,倘若道安大师不敌,我便时刻准备开溜! 深深庭院中,道安大师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镇定自若,丝毫不慌,他微微抬眼,打量了一番对面来人,言语从容自若,朗声笑道,“哈哈!江州牧也太不会遮掩,既然连衣服都换了,就不能再换换军制环首刀么?这也太敷衍啦!” 道安大师言罢,屋内的我恍然大悟:难怪,难怪方才我看这群人兵不兵匪不匪,原来问题出在这刀身上。这环首刀是由精钢经过反复折叠锻打和淬火后制作出来的直刃长刀,是我汉军大规模配备的制式军刀。环首刀的锻造工艺,只有大汉十二卿中的始终局才可绾摄,因其锻造过程极为复杂,所以汉军每战之后,只要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必会清理战场回收 环首刀,也因此,流入江湖的环首刀,并不是特别多。换句话来讲,这种刀,绝不会像今天这般出现在如此多的‘江湖人’手中,有了这样的推测,这群所谓江湖中人的真是身份,便不言而喻了。 “大师在说什么?在下不懂!” 为首的玉面书生也不知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捏了捏手指,目不转睛的盯着道安,笑道,“我等仰慕大师已久,今日见大师双掌碎碑的绝技,手心里痒痒,便想着来讨教一番。” 从玉面书生的表情和语气,我没有感觉到他对道安大师一点儿敬重和仰慕的意思。 道安大师也不是一尊任人拿捏的泥菩萨,他看着玉面书生,言语中透着一丝嘲讽,“施主即是前来讨教,何不进屋小坐一番再说?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来到院前,阁下必是高手,既然阁下武艺高强,胆气过人,怎么如今倒怕了起来?放心,这屋内可没什么机关暗藏,你不进来,难道要你我在屋外讨论佛经不成?” “大师当知我心意!”玉面书生呲牙笑道,“本公子要的,屋里给不了!” 道安一语点破此人性别,冷声道,“难道是女施主寂寞难耐,来我嘉福寺化缘了不成?” “手里痒?”有道安坐镇,嘉福寺僧众胆子也打了起来,只见道安身后的一名小缁流探出了头,俏皮地冷哼一声,“施主莫不是春花秋月看多了,摸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手上 长癣了?” “哈哈!伶牙俐齿的小东西。”玉面书生放浪大笑,“要不,你就先死吧!” 玉面公子话音落下,手指微微一动,唰唰唰三声传来。 只见三道暗箭顺墙而发,向小缁流袭来,小缁流踏步撩棍,舞出了一个漂亮的棍花儿,三根羽箭被一一嘣落。 小缁流傲娇嘲讽,“这种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来我嘉福寺献丑?回去再练一百年吧!” “哈哈,既然如此的话,我便不客气啦!”玉面书生阴森一笑。 道安大师忙道,“等等!” 玉面书生眯眼看向道安大师,“怎么?大师想俯首称臣了?” 道安大师摇了摇头,随后环顾一周,问道,“施主就带了这些人马?” 玉面书生愣了一下,旋即点头。 道安温柔和煦,转身对嘉福寺僧众说道,“你等退下吧!以免伤及无辜,这么点儿人与我而言,杀鸡屠狗罢了。” 嘉福寺僧众听令退下,在不远处列阵了望,时刻准备驰援道安大师。 “呀哈!一个刚刚入长生的老秃驴,还挺能摆谱。” 被道安大师轻视的玉面书生咬牙切齿,道,“死在我等手上的长生高手,起码也有一双手了吧!兄弟们,上!” 一声令下,玉面书生背袖而立原地不动,所带人马三人成组,从三面围攻而上。 道安身后不远处的缁流们立即结成圆阵,道安大师自己撸起了袖子,与玉面书生一样,原地不动。 不到三息,贼兵杀至 ,三人一组的贼兵,组合十分融洽,基本都是一盾两刀,持盾者在前,将身体完全藏在盾后,两名持刀者提起明晃晃的环首刀,从盾手身后绕出,或刺、或挑、或劈、或扫,一齐向道安袭来。 这样的组合,正是军旅中常见的战阵厮杀搭配,可见,这群人必是来自于太昊城。 我躲在屋内,看的即是心惊肉跳,又是津津有味儿。 道安大师双眼微闭、双手合十,低语吟诵道‘无相无我,法身与金刚齐固,有相有我,常住与至理俱存’。 话音方落,金橙色的佛光从道安体内蓬勃而出,鼓荡在外,道安大师动心起念,双臂施劲,光芒再盛,大半个天王殿前庭,均被金光淹没,好一个佛陀金刚肉身出,始克黑暗有光明。 佛光普照如万点芦花,金光万道似千屑珠玉,摄人心魄。 我赶忙用手捂住双眼,防止致盲,待我再次睁眼,强盛的金光已经消逝一空。此时,道安大师周身浮动着淡淡金色,方圆五丈之地,东倒西歪的躺着来犯之兵,这些人刀断盾尽碎,刀盾碎片有的嵌到了地上,有的扎在贼兵们的体内,场中一片哀嚎。 我不禁长舒一气。 长生长生,长生境界的武夫,果然不得了啊! 面对遍地哀嚎,八丈之外的玉面书生气定神闲,没有收到殃及的贼兵仍然严阵以待,士气丝毫不减,看来是经历过无数生死的百战老兵。 在玉面书生看来, 眼前无非是一名长生境武人而已,他自己本就是致物境界,加上一群百战老兵消磨秃驴劲力,这秃驴败亡身死是迟早的事儿。 自己只需静观其变,等待合适的机会,再以雷霆万钧之势杀人,当能将道安一举而歼之。 “开!” 玉面书生动心起念,突然吐字,横在道安周边的身体,不论死活,突然爆炸。 碎肉、残衣横飞,金光、血光与月光交织,砰砰砰砰,一阵阵尸爆声,吓得我真的尿了裤子,裆下黄白一片。 我又被吓尿了! 可事关生死,尽管怕的要命,我却丝毫不敢走眼出声,只能忍着裤裆腥臊,强行看下去。 道安大师有金光傍身护体,待一片血雾散去,尸爆竟无法伤其分毫,只见他一脸悲悯,道,“如是之人,相杀相吞,相食未已,报终必沉生死苦海!施主连自己的兵士都不加体恤,难道不怕遭天谴么。” “老秃驴!这些佛祖渡人、菩萨心肠的话,你还是留到下面或者下辈子去说吧!” 玉面书生阴险一笑,“我等皆随身携毒,尸爆之时,毒粉怕已入你口鼻,只要你敢调动气机,必会毒发身亡,哈哈!” “没想到,施主的遗言,竟会是这个!” 道安大师面上表情更加悲悯,似看天下可怜人,“我印真佛,成就菩萨无上知觉,降世除妖,天下永无魔事,天下永无魔事!” 道安大师原地坐下,吟诵佛经,经声越念越大,逐渐 振聋发聩。 当此时! 月投石山,佛遁神寺,圆玄瑞精,道安大师成就了一派周天大圆满气象。 在众人的惊诧之中,道安大师的坐像以极快的速度,由一化二,由二化四再化八,将玉面书生团团围住。 玉面书生没想到道安大师居然还有后手,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身陷重围,她有些急了,赶忙呼喝士兵与自己里应外合,士兵们闻令出刀,直劈各个坐像,可不管砍在哪个坐像上,都如同虚幻,无处着力。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真谁假,不得而知。 我也看呆了!这道安大师的幻术,果然不是吹的,用当世无二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场中,八个‘道安大师’忽然齐齐睁眼,立即向被围在中间的玉面书生挥拳,一道道罡气凝结的拳影,泛着淡淡金光,向玉面公子砸去。 玉面书生自是不敢托大,她立即单手形成气刃,唰唰唰唰,快速扫向八方来拳,可终究晚了一步,气刃只挑刺了七道拳风,最后一拳,还是砸在了玉面书生的胸口之上。 只听砰的一声! 众人各有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玉面书生。 就连玉面书生自己,都觉得这一拳至少要砸断自己八根肋骨。 不过,雷声大雨点小,玉面书生受拳之后,居然无恙。 这下子,玉面书生来了血性,不留情面的嘲讽,道,“哼,道安老秃驴,无聊幻术,居然也敢在此唬人?道安大师,听闻你 幻术可以假乱真,今天也不过如此!” 第317章 此心安处,既是吾乡(自传)五 梦回寒月照孤人。 今夜的嘉福寺,充满了满满的杀意。 面对玉面公子的无情嘲讽,八个道安大师同声而笑,呼吸之间,分别又挥动了一拳、两拳、三拳、四拳、五拳...,每位道安大师快速挥出了八拳,八八六十四拳闪现在半空,玉面公子的包围圈内,顿时拳影霍霍。 金色的拳影弥漫在璀璨星空之下,顿时惊艳了众人。 女扮男装的玉面公子,想必是个心思深沉之人,方才道安大师的幻影分神第一次砸到她身上时,她明明感觉到了难以抵挡的滂湃劲气,却安然无恙,这一次,面对道安大师铺天盖地的拳罡,稳妥起见,她仍然选择了小心应对。 看到这里,我不禁感叹:江湖有句话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但是,还有一句话,叫‘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感叹过后,我重新看向场中,只见玉面公子聚气凝神,双手成刃,不慌不忙的再次挥舞气刃,迎向与她最近的两道拳罡。 不过,双拳哪里敌得上四手,就在她拦住了东南西三面数道拳影之后,北面三尊道安坐像已经砸拳而至,玉面公子转身迟缓,再一次防之不及,无奈之下,只得咬牙硬抗,准备再赌上一次。 看来玉面公子今天的运气不错,看似刚烈的三道拳影砸在玉面公子身上,其人仍是分毫不伤,甚至连头发,都没有被拳风吹乱。 我不禁怀疑道安大师这一手,会不会 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把势? 一击不中,再击又空,我透过窗户缝儿,真切地看到玉面公子脸上那洋洋得意的笑容,似乎是在嘲讽道安大师八像合围的阵仗雷声大雨点小,用之还不如不用之。 可玉面公子那道上扬的嘲讽嘴角,并未持续太久, 北面三尊道安坐像一拳递出后,第二拳紧随而至,这一次,玉面公子放松了警惕,不予理会,任由三拳奔袭而来,毫无防备。 啊!噗! 拳到声起,玉面公子惨叫一声,面露狰狞之色,喉头微甜,一口浓血从口中吐出,这一拳砸的十分结实,且命中了腹部要害,让我看着都一阵肉疼。 旁观者清,我从道安大师的攻击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在道安大师挥出的阵阵拳罡中,虚中有实,实中有虚,防守之人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得群防群御,稍有那么两三拳的缺失遗漏,就足以致命啦。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安大师这一招,不单是身体上和能力上的考验,更是心性的折磨啊! 一拳不开百拳来,玉面公子吐血之时,神僧显化,威慑八方。 道安大师四面八方的拳罡,铺天盖地的向玉面公子打了过去,有些被玉面公子防了下来,有些打中了玉面公子却无事,有些砸中了,也有了事。 没过一会儿,被八座佛像围住的玉面公子,便开始恼怒异常,出招逐渐失去了章法,心乱则神乱,随着她理智渐缺,挨 打的频率,更高了! 不一会儿,在她身下,已经是一滩血迹。 她带的那些贼兵们见到此景,个个开始面露恐惧之色,在一干缁流怒目而视之下,只敢看、不敢动! 道安大师那句‘对付群小本僧一人足以’,所言非虚啊! 场中,八尊道安坐像温柔轻笑,言语中却透出一丝劝解之意,和言悦色地道,“施主,并不是每个长生都叫长生,并不是每个僧人都叫道安!现在转身,还来得及!” 玉面公子强挺着挺直腰板,‘呸’了一声,喝骂道,“老不死的秃驴,有本事真刀真枪干一场,老娘让你落花流水。” 在这种肃杀的场面,道安大师却开起了玩笑,“施主说笑了,本僧确有‘真刀真枪’,奈何佛门戒律清规,就不和施主干一场啦!施主还是下山去另请高明吧!” 全场寂静了寸分,随后,不论敌我,都发出了嚎啕大笑。就连躲在屋内的我,都强行跑到榻前,把脑袋埋在被子下面,狠狠地大笑了一番。 浑身已经血淋淋的玉面公子后知后觉,读懂道安大师语种之意后,脸上浮出两片红霞,既羞又恼,又见周围敌我之人都在掩面大笑,她愈发恼怒,咬牙切齿便向一尊道安大师冲了过去。 道安大师摇头一笑,便不给玉面公子任何反驳的机会,继续出拳,拳速越来越快,玉面公子原本还有还手之力,到最后,终于仅剩下了招架之力。 在腹 下、小腿、肩膀、门面挨了二十八九拳后,玉面公子不甘心地一声大吼,凝聚全身力量,折身向东面的道安坐像杀去。 面对眼前不男不女的玉面公子的殊死一搏,我看那道安大师们不慌不忙,仍报圆守真,一拳接一拳,绵绵如流水,玉面公子每进一步,后背及两侧便要挨上道安大师数下,地上哗啦啦啦的流满了血,堪称步履维艰。 见到这一幕,我不禁心叹:看来这位玉面公子,也是个坚韧不拔之人啊! 血溅宝殿,人落深冬,约莫一刻钟后,玉面公子似乎眼前忽黑,鲜血大口大口如泉喷出,再也站立不定,一跤坐倒,昏死在地。 此时的她,前襟赤红,气息微弱,张嘴却又说不出来话,目光空洞,完全没有了最初的阴厉与嚣张。 天道轮回,只在瞬息之间呐! 玉面公子倒地,道安大师的朗朗之声,从四面八方传入其耳,“我佛慈悲,今日,本僧断你武道,以免祸害苍生!” 八佛归一,真身现,道安大师乘着剩余金光,从天而降,一拳挥出,如陨石落世,直击玉面公子门面。 我差一点惊呼出声。 乖乖!这一下子要是砸了下去,保准小白脸儿死了都找不到祖坟。 “道安!你的嘉福寺,不想要了吗?既然是切磋,哪有要人性命的道理?” 苍劲浑厚的声音从化外传出,随玉面书生而来的贼兵们听到之后,仿佛打了鸡血一般,就连躺在 地上如一滩烂泥的玉面公子,都不由得动了动手指。 “城主,是江城主来啦!”“兄弟们,立功的机会来啦!” 从言语之中,我不难猜测,江锋来了! 哼哼!这位江州牧、江城主、江族长,便是凌源刘家背后真正的主人,有恶犬便有恶主,从刘家祸乱凌源城和今夜之举动,我对即将现身的江锋,全无半点好感。 “去也终须去,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活也如何活!” 道安大师倒是一副视若惘然的样子,对江锋的严肃正告不听不信,拳速不变,拳力不减,那枚硕大如月的金色拳头,仍然我行我素地落了下去。 “师弟,今日山门碎碑,你都已经承诺往事过去了,怎还不肯放下屠刀?” 雄浑的声音裹带杀气,越来越近,贼兵们蠢蠢欲动,准备再次厮杀。 金拳无情砸下瞬间,一名重瞳棕发男子呼风而至,却终是晚了一步。 砰! 拳罡狠狠砸在距玉面公子半丈空地,地裂石开,可摧碑拽月的强大力道,把玉面公子的身体直接荡了起来,借着罡气弹射的劲气,道安递出普通一拳,咣当当、咣当当,玉面公子的身体如破鼓一般崩出老远,不知死活。 尘烟散尽,蓦然回首,道安大师仍盘地而坐,温声温语,“师兄,这回,真的过去了!” 江锋负手而立,傲然站在距离道安大师三丈之地,冷冷地问道,“江煦,死没死?” 名为江煦的玉面公子居 然神奇般的又动了动手指。 江锋瞧见,思索了一番,随后双手由指变拳,胸腹间气势大涨,正欲大开杀戒。 道安大师面无表情,“不管这位江煦施主今日死不死,你都要灭了嘉福寺,不是么?” 江锋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时,门外一员校尉快步进屋禀报,道,“城主,蒋氏家主蒋星泽到了!” 咱也不知道蒋星泽是谁,可江锋听完此话,戾气顿时消失全无,抽身便走,临了,冷哼一声道,“师弟,今日看在我那久未见面的兄弟的份上,本州牧不再计较。此后,若你和你的弟子们敢踏出嘉福寺山门,我必带兵填平了你这座嘉福山。” “出去干嘛?”道安面色平静,“看你荼毒一州、为祸人间么?” 江锋哈哈大笑,转身即走,“若没有我,不知曲州几人封候、几人裂土啊!可怜世间多痴儿、可怜世间多痴儿啊!哈哈哈!” 江锋裹挟残兵尸体而走,嘉福寺徒留狼藉一片。 “今日往后,我不下山了!” 道安安静说完,转身回屋。 不怕江锋雷霆怒,只恐恩师基业亡。 我自佛心存肝胆,一碗清粥岁绵长。 江锋率人走后,屋内燃灯复起。 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整了一下近乎崩溃的情绪,强颜欢笑,道,“大师,江州牧还是很好说话的嘛!起码今天嘉福寺未见伤亡。” 道安大师轻悠悠地煮起了茶,好似方才一切没 有发生,“你什么时候听说杀人如麻的江城主有好说话的时候了?他只不过想为他那兄弟积点阴德罢了,也或许,江锋此行并不在此。” “他也有兄弟?”我有些不屑。 “当年的大秦奸宦赵高,还有八百忠心耿耿的死士,他怎能没有兄弟?”道安温和笑道。 “做他的兄弟,挺累的吧!”我看着窗外一轮清月,思绪溜回了凌源。 “小施主,佛门六根清净,不讲兄弟情,不过,本僧以为,做了兄弟,便没有累与不累了!做与不做,不都应该去做么?” 道安大师喝了一杯茶,进屋时有些苍白的脸色,略见好转。 我欲说还敛,见道安大师一脸真诚地看着我,遂将心事全盘托出。 第318章 此心安处,既是吾乡(自传)六 景随人走,人若心情上佳,夜晚天地便叫镜花水月,若心情低落,就该换成愁水怨月了。 一场大战过后,嘉福寺又恢复了如初宁静。 我和道安大师对坐案前,借着点点星光和微弱烛火,夜话家常。 我拄着佛案,对道安大师满心愁苦地说,“大师,我也有四个兄弟,这四个人里,还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哦,他叫刘懿,是凌源大先生,也就是大名鼎鼎‘曲州三杰’之首刘权生的独子,他是我们四人公认的大哥,我们兄弟五人,是玩着尿和着泥一起长大的兄弟。” 道安大师温和地看着我,笑而不语。 “大哥刘懿憨厚而有才,如大先生一般。虽然也和大先生一样蛟龙未遇,潜水于鱼鳖之间,可旬日前,大哥天赐良机,小小年纪得受高官,我心里真真的为大哥感到高兴。” 喜出望外之后,我怭怭低叹,挠了挠头,说道,“我们兄弟五人有桃园结义之情,但是,我这个人吧,没啥大志向,不喜官场,闲云野鹤倒是生平所愿,游山玩水、寄宿天涯,多快意呀!可是,可是如今大哥身边正是缺人手之时,我却百般推脱,为了自己快活,来此采风,实在不符兄弟之道啊!嘿嘿。” “哈哈!就因为这个?”道安大师呵呵一笑,为我斟茶,随后问我,“是哪个说,做兄弟便要放弃做自己的权利的?不是这样的吧?” “此话怎讲啊?大师。” 我挺身坐正,洗耳恭听。 “我和江锋都是少年入寺,从小便在嘉福寺长大,说起来,也算是半路兄弟。”道安大师说话做事,始终温声和气,“他要学金刚不坏,我便让了他,自己学了那佛道偏门儿幻术;他喜欢睡在窗边,我便让了他,自己睡在不见月光的角落里;他爱吃米不吃面,我便让了他,自己从小到大滴米不沾。可最后呢?千让万让,师傅死于其手,真身遭雷、灰骨遇风,只能匆匆立一座衣冠冢,连舍利子都无处寻起,我这般做,就叫兄弟之道了?” 我低头不语。 “佛门中人当谦冲恬退,早该万事不萦于怀,可有些事情,我还是未能脱俗。后来,他要迁嘉福寺秘籍于太昊城,我不许,只因这一件小事儿,半生兄弟从此结仇。这几年啊!要不是当今陛下念着当年情分,时常从旁照应,嘉福寺早就被江锋移平喽!” 我闷头说道,“那是大师遇人不淑,和我这件事没有可比性。” 道安大师摇摇头,抿了一口茶,借着热气,叹了今天的第一口气儿,指着远处缓缓道,“你看远处的水桶,如果一直是空的,偶尔倒进去几滴水,人家就会觉得寺里的小缁流变勤快了,如果一直是满水的,偶尔少了那么几瓢,人家就会觉得这小缁流愈发懒惰。做兄弟或许就是这样,如果你一直讲究给予,久而久之对方自然觉得理所当然,对方 如果有一次没有要求满足,就会换来兄弟决裂,最后恩断义绝。” 道安大师挽起袈袖,行至书桌,两指轻捻,将案上刚刚开始流行于市的黄纸,向半空潇洒一擦,黄纸悠悠然然的飘到大师面前,落下之际,道安大师提笔疾书,纸落人走,头也不回地道,“睡了吧!小施主,都累了!” 月暗孤灯火,我捡起黄纸,但见上面工整地写着: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原来,大师也是性情中人啊! ...... 我与道安大师的相遇,虽然已经时隔一年多了,但我仍十分清晰地记得,当日轻寒正是,我离去时,嘉福寺下起了飘飘然的小雪。 那是去年的第一场雪。 道安大师一身破布棉衣,身上半白半黄,站在门前,目送我离开。 “大师,晚辈告辞,太昊城距离嘉福寺咫尺便到,江锋不知道啥时候就会卷土重来,您一定要万分小心啊!” 说完这话,我才觉得,这是句废话,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道安大师摸了摸我的头,笑呵呵地说,“孩子,你真以为江锋是来马踏嘉福寺的?江锋狠辣,却不是傻子,也不是见人都杀的。” “啊?”我特别不解,挠头看着道安大师。 “习武只是江锋的一个爱好,对于他,武力更像是偏门儿,他更擅长的,是兵法,是权谋,是指挥千军万马,攻城拔寨,是在绝境处,破釜沉舟。” 道安大师向西 指了指,我移目而视,远处山头正炊烟袅袅,很明显,那里有人开伙做饭,而且,应该有很多人。 我有些明白,又没太懂,问道,“大师,那是江州牧屯的兵马?” “嗯。”道安大师也看着炊烟,眯起了眼睛,“江湖传言,江家有两犬,一为曲州华兴郡凌源刘氏,一为曲州德诏郡天源蒋氏,位于太昊城东北的华兴郡北通薄州,太昊城西北的德诏郡北通牧州,都是咽喉之地。经营好这两郡,若他朝有事,便可取道两地,入牧州或入薄州,一路向北奔赴大秦啦!” 听完道安大师的解读,我瞠目结舌,惊诧道,“大,大大大师,您是说,江城主,有意北投?” “哈哈!也不能这么说,狡兔三窟嘛!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是对的。” 随后,道安大师摸了摸我的脑袋,道,“你这聪慧的脑瓜儿,不去造福一方,可惜喽!” “平平淡淡,活的长久,一点儿也不可惜!嘿嘿!”我憨厚一笑,一笔带过。 道安大师极目远眺,道,“凌源刘氏被刘权生含痛平定,刘氏八百家兵和多年积攒的人脉毁于一旦。华兴郡在应知应大人的手底下,即将翻天覆地,江锋北去薄州无路,自然要早早做些准备。” “江锋啊,是把整个曲州,都当做了他的战场啊!” 道安大师拉着我坐在软乎乎的雪堆上,既有耐心地道“嘉福山因嘉福寺得名,山不多、势平缓, 易守难攻。更为珍贵的,此处乃是除了官道外,太昊城到华兴郡的唯一一条捷径,若是脚力好些的年轻人,一匹矮脚马,走山间屠戮,两三个时辰便可翻过嘉福山,算下来,所耗时间与绕了些路途的官道旗鼓相当,在深谙用兵之道的江锋心里,这可是兵家必争之地呐。” 我随着道安大师的言语,猜测道,“刘氏覆灭,江锋在东北没有了屏障,所以要在嘉福山布置兵力,以做拱卫太昊城东北之用?” “没错,江锋丢了凌源山脉这个门面,自然要再去找一个门面!”道安大师目光深邃,“在这里藏兵几百几千,进可为开路先锋,守可为防止偷袭,算上私兵,江锋手下兵马三四万,在这里屯一小撮兵马就可以稳固局势,稍稍弥补失去刘氏的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我深然点头,“此计甚妙!” 道安大师道,“这主意,定是江锋与他身边那位大谋士蒋星泽共同谋划的手笔,不得不说,这蒋星泽啊,真是人间罕见的毒士啊!” “晚辈受教!”我拱手后一咧嘴,道,“大师,晚辈这愚钝的脑子,还是别混官场了吧,怕哪天被人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呢!若有一天,晚辈看透人间世事,定会寻大师常吃斋饭。” “哈哈哈!好,小施主哪天倦了,便来我嘉福寺吃斋,白面管够。”道安大师爽朗一笑,摸了摸我的发髻。 “大师,晚辈还有一 问。” 见道安大师点头答应,我说道,“那江州牧直接屯兵岂不更好,为何还要叨扰嘉福寺?还损失了人马呢!” “敲山震虎!” 道安大师哈哈一笑,“嘉福寺虽小,但若使出全力,也拿得出僧兵五六百。若真有战端,本僧带领众僧下山,他江锋莫说屯兵几千,就是一万人马,只要江锋不来,全都都不在本僧眼里。所以,我这师兄,是要还我一个承诺,让他心安!” 我恍然大悟,“难怪,难怪江锋昨夜临走前,不允许大师下山呢!” 道安大师笑道,“如果昨夜我不应允他此生不再下山,恐怕,嘉福寺,已经在江湖上除名啦!” 阙疑大解,再无阙疑,我起身拱手,道,“大师,晚辈告辞!” “小施主慢走!”道安大师回礼后,从怀中取出两颗生鸡蛋和一卷古书,笑呵呵地说,“出家人能不杀生便不杀,你若饿了,自己煮了吧!此书名为《天花卷》,乃是幻术的一种,初学后可幻身、幻形、幻声,学成后可布乾坤幻阵,困人于无形。当然,本僧所知,学成此卷的,前世今世仍无人。小施主不必太过上心,平日里学学就好,就当是个庇身符吧。” “谢大师!”我没有客气,直接接了过来,转身离去,“明年冬天,晚辈还来!” 道安大师双手合十,“仕不在朝,隐不在山,前路慢慢,施主慢行,有缘再见!” 骑驴行走山野之间 ,我不禁回顾若隐若现的嘉福寺,心中感慨:人一心先无主宰,如何求得一身正当?江锋啊!这不是百年前民不聊生的三国混战,这是太平盛世,你想做不世奸雄,你想裂土封王,这世道,不许啊! 第319章 此心安处,既是吾乡(自传)七 举翅万馀里,行止自成行。 道安大师说的没错,《天花卷》这本秘籍,学习起来果然如无字天书,简直难的要命。 自从大哥刘懿率兵北出薄州后,我在家中足不出户、苦学深思了一年,也才黾勉学会了《天花卷》中幻容之术部分的皮毛,幻化出来的面皮,也只能做到七分像,大哥平两郡之田归来,我也没有做到八分像。 此生若想参透《天花卷》,做到千变万化,估计是无此可能喽。 实在赧赧啊,赧赧! 人生总有遗憾。 不过,今年过年,凌源城倒是喜气洋洋,大哥平田小成,平田军即将组建,郭遗枝、牟氏姐妹、周抚、方顗等一干同龄小豪杰围在大哥身边出谋划策,还有满街的汉旗和飘香的菜肴,合家团圆与国泰民安,都装在了年关的笑声与酒里。 有这些人在大哥身边辅佐,我想,我可以安心做我的农家翁了。 ......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难以忍受的剧痛,让我骤然清醒。 此刻,我躺在床上,闻着身侧热气腾腾的紫砂壶散播出来的浓郁药味儿,迷迷糊糊,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耳边似乎听到大哥与二牛大声呼唤的声音,我终于记起了我为什么会躺在床上一直昏迷不醒。 原来,就在前几日,初七一过,心怀壮志雄心的大哥看,便迫不及待地在望南居召集诸人,商讨成立平田军各项事宜。 房帷之中,不闻戏笑,大家商讨 的一片火热,我心不在此,便在屋中恍恍惚惚,仅听了个事情大概,便推脱家中有事,独自出了望南居,牵出我的小毛驴,准备出城采风,找一个温暖的柴草堆,晒上一天的太阳。 既然已经不打算掺合官场,五郡平田一事的好与坏、平田一军的强与弱、诸人官职高与低、将来事情的成与败,便都与我无关了! 我牵着小毛驴,一路穿过繁华的北市、穿过喧嚣的望南楼、穿过热闹的凌源镖局,距离南城门越来越近,我却一直心绪难宁,兜兜转转,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望南居门口儿。 我虽然不想再参与庙堂江湖的是是非非,可兄弟情分却是永生不变。 我站在望南居门口,安静等待屋内散场。 新年新气象,我准备归隐一事,还要和大哥郑重地说一下才好! 屋内仍在火热商讨,我顺驴而上,坐在门口大石墩子上,咣当着双脚,吹着初春仍有些微凉的暖风,小毛驴安静低趴在我的身侧,墙角数枝梅,凌着三九寒天独自开放,阳光映衬之下,我和小毛驴都懒洋洋的! 闲来无事,我索性默背《天花卷》,可心中难静,总觉得有一股无名之火在蠢蠢欲动,也总觉得今日的望南居有些异样,索性不再默背《天花卷》,手滑至腰下锦囊,一块儿毫不起眼的扁平碎光面石,被我从囊中取出。 这是一块儿极为普通的碎石,但我摸了摸,又看了看 ,不禁满心欢喜。 几年前,我们五兄弟刚刚熟识,便整日厮混在一起,有一次,我们五人在大凌河畔烤鱼,鱼香之时,我等瓢水对诗,赢家吃鱼、输家喝水,结果,我四人喝了个水饱,大哥连鱼尾都没给我们剩下,好不气恼。 当日之游,本该就此结束,谁知一条饱满大鲵跃水而出,正正好好跳到了我等脚下,哎呦,这可是天上掉了馅饼,这下子,我们又开始起火继续烤鱼,就在烤鱼半生半熟之际,大哥无意摔碎一块扁平光滑的鹅卵石,不多不少,鹅卵石正好碎成了五块儿,且十分均匀。 我五人尽兴之时,皆以为此乃苍天之意,遂以石为信,借着浩浩河水东注,跪拜天地,结为异性兄弟,约定同生死、共日月,恩德万千,永不背叛。 从此,这块儿普通至极的碎石头,便一直挂在了我的香囊里,不再离身。 我举头望天,美滋滋想到:其余的四块儿碎石头,应该也都在吧! 想着想着,我脑袋中忽然惊雷乍起。 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惊诧地看出了一丝端倪。 今日望南居门前,过往之人皆虎背熊腰、面露杀气,每每路过望南居正门,都要不经意地偷瞄一下,显然不怀好意。 人群之中,尤以一名阴气森森之人最为惹人眼球,熟习《天花卷》的我,早已学会以形辩人、以形定人,定睛一看,惊出了我一身冷汗。 那人赫然是当日带人 上嘉福寺闹事的、女扮男装的江煦。 只见江煦此刻已经恢复了女儿之身,那小姐姐相貌娇美,肤色白腻,别说北地罕有如此佳丽,即令江南也极为少有,用倾国倾城,也一点也不为过。 再加上江煦身穿的一件葱绿织锦的显瘦皮袄,颜色甚是鲜艳,更是锦上添花,不过,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也已显得黯然无色。 我痴迷了,江煦带人侵犯嘉福寺那晚,天色昏暗,再加上心中异常紧张,当时竟未看出江煦居然还是个绝色美人儿。 呆呆愣愣之际,小毛驴打了个鼻响,将我从梦幻之中惊起。 这一惊不要紧,我顿时被江煦的到来,吓出了一裤兜子冷汗。 我说的呢,今日的望南居,为何如此不同!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用屁股想都知道,今日江煦带人铤而走险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件事儿,便是寻大哥刘懿的麻烦!或者,直接杀了大哥! 此时的我害怕极了,可以算得上是肝胆俱裂,江煦的手段,我在一年前嘉福寺便领教过,并且历历在目。一想到此,我悬在半空中悠荡的双腿,竟不觉打起颤来,裤兜子里的汗,越来越多,汗渍把裤衩都粘在了屁股上。 我小心翼翼踹了一脚小驴,小驴不情不愿地打了个盹,抬蹄站了起来,我在大石墩上动身一跳,便骑在了驴背上,双腿颤颤巍巍地一夹,小驴顺劲儿而走,带我奔蹄离去。 我 得赶紧跑啊,这要是一会大哥和他们杀急眼了,江煦这老娘们儿一时兴起,再把自己活活剁了,那自己岂不是亏死了! 离望南居越行越远,我离危险越来越远,这颗慌张心跳的越来越缓,可却越来越慌。 道安大师说,江煦乃是入境文人,大哥身边算得上高手的,应该只有一个乔妙卿乔姑娘,如今,三百平田军士纷纷各自过年、斥虎死士返回都源县述职休整,大哥此时可谓缺兵少将,哪里是江煦这虎娘们儿的对手。 加之突然袭击,大哥简直有死无生啊! 我看了看腰间锦囊,那块儿别人看来不起眼的小石头一点点浸润着我的心田,既然当年约定同生死共患难,大哥死了,我岂不是也该死了? 不喜庙堂喜山野是一回事,兄弟生死出手相救又是一回事。 道安大师,当夜秉烛长谈时你写下的话,我似乎懂了! 三思已定,我调转驴头,哒哒哒的又向望南居跑了起来。 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大哥,我来了! 我偷偷地绕过髹漆黑红的正门,来到侧墙,停住小驴。 而后,我单手扶墙,站在驴背上,用力一蹦跶,便骑坐在了墙头之上,正要翻墙入内,转身霎那,长袍刮在墙沿儿之上,带起了几片窑瓦,瓦片落地出声,几名五大三粗的汉子立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们见到墙上的我,旋即恶狠狠地问道,“小子,你是干嘛的?” 我汗流浃 背,强做镇定,贱笑着说,“小的家里穷,过完年都揭不开锅了。素闻望南居财大气粗,这不,寻思进去摸些物件儿,讨些生活,大爷,您就高抬贵眼,莫怪,莫怪哈!” 也不顾得两人再次发问,我立即翻墙而走,跑了几十步,身后骂骂咧咧地传来江煦阴柔尖啸,“你们他娘的一群蠢货,为何不拦这小子?” 未等窃喜,身后便传来墙体破碎之声,哎呦我的妈呀!江煦这虎娘们儿居然直接裂墙杀来,我不管不顾,玩了命的跑向大哥开会议事之地。 随着江煦毫无征兆的进攻,只稍三息,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名壮汉直接冲倒大门,如一辆势不可挡的冲车,在院内横冲直撞。 我裆下一热,妥了,又他娘吓尿了! 事出有变,看着这群莽汉在江煦的带领之下随我而走,我强压内心恐惧,双手颤抖着握拳,脚下一擦,向大哥议事屋子的反方向跑去,试图引开来犯之敌。 我早已满脸涨得通红,颈中青筋根根凸起,边跑边喊,道,“大哥,快跑!大哥,快去找大先生啊!爱呦我的妈呀!” 身后,江煦如一头饿狼,对我穷追不舍,我坚定地相信,只要这娘们追上我,肯定会把我大卸八块,并且会把我的碎尸埋在九州各地,让我永世不得超生。 幻想至此,我又喊道,“大哥,快跑!大哥,快去找大先生求救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今日,弟不寻兄,望兄万莫寻弟啊! 第320章 此心安处,既是吾乡(自传)八 人生一世,能够相知相识,是天意和人意,相加一齐,便是厚重友谊,有情有意聚一齐,心有灵犀兄弟义,兄弟情谊如钢似铁,万年永不变。 今日,我王三宝为了兄弟情谊,心甘情愿卷入了这场飞来横祸之中。 ...... 江煦人虽娇艳美丽,性子却强如街头悍妇,实力也是十分强劲。 我只才在院子里大喊了两句,这娘们儿便欺近到我的身后,见她动心起念,手中气刃大开大合,扫向我的下盘。 我瞳孔大张,情急之下,我左脚绊右脚,猛一使劲儿,身形向左跌去,强劲的气刃在地上留下了一道半寸划痕,我死里终求生。 天呐!江煦阿江煦,你今天是打算要了爸爸的老命喽! 我又大喊了一声“大哥莫来啊”,第二道气刃便转瞬既至,我心中计策用尽黔驴技穷,已经避无可避,只能睁眼等死。 我王三宝无心权贵,最后却因权贵而死,我,悲啊! 唰!生死关头,一柄身缠淡橙色小凤凰的短剑,从远处大哥屋中飞出,呼啸而来,速度极快。 见剑,我知道,是乔姑娘出手了! ‘魁罡’速度快若奔雷,江煦若不收手执意杀我,纵然我死,其亦必被‘魁罡’穿个透心凉。 阴狠毒辣的江煦显然不打算用她的命换我的命,‘魁罡’袭来刹那,她便如脱兔般闪到一边。 看来这虎娘们儿并不虎,还是选择躲了开! 我稍稍呼气,可瞬间,一颗颗 稍稍落回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随着乔妙卿的出手,大哥的位置,彻彻底底的暴露了! 江煦瞧着大哥栖身的屋子,嘴角勾勒冷笑,起身挥手,“刘懿小儿必在此中,兄弟们,杀!” 随后,她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闪,率先向屋子冲去。 在江煦的指挥之下,几百名乔装打扮的江家士兵,挥舞着乱七八糟的兵器,一齐向大哥屋内杀去,他们把我当做蝼蚁,置我于不顾,全部杀向小屋。 我算是安全了! 此时,屋内众人,齐齐涌出,乔妙卿率先出屋对上了江煦,王大力手提大斧、周抚持环首刀冲锋在前,柴岭、柴荣、张虘、桑祗、云一、苏地六人护着大哥、皇甫录、方顗、苗一鸣、牟氏兄妹在后杀出,李二牛、北尤皖、杨柳在最后压阵,他们虽然步步为营,却也步履维艰,我亲眼看着那江家兵士的刀剑,有好几次都只临近大哥一寸之地,着实凶险万分。 我心一横! 救人救到底,这次,我没打算逃,强忍着裆下凉飕飕的寒气,在乱军中东窜西窜,终于来到大哥身旁。 “大哥,我来啦!” 我心里害怕的要命,却兴奋地喊着大哥,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兴奋。 “你来作甚?”大哥刘懿见我,很明显有些恼怒,“你逃都逃了,还回来干嘛?不要命啦?咱们兄弟能活一个是一个,快滚!” “哈哈!六年前大凌河旁,咱 们可说好了同日死的嘛!”我拿出锦囊中的小石头,冲他比划了一下,“你们安好,我便心安,我心安处,即是吾乡!” 大哥没再说什么,紧紧拉着我与皇甫录,我们三个人,紧紧跟着正在奋力厮杀的王大力。 虽然诸将奋勇、浴血厮杀,可好虎架不住群狼,终究双拳难敌四手,面对几百悍‘匪’的纠缠,外围诸将渐渐体力不支。 江煦一方,刚刚如冲车般破门而入的大汉看准了机会,纵身一锤便砸向皇甫录身旁的柴岭,柴岭匆忙架刀应对,不敌,刀断人伤,虎口崩裂。 柴荣担心兄长柴岭安危,赶忙上前扶住柴岭,那大汉又是一个横扫,柴荣躲闪不及,应声倒飞而出,倒地吐血不止。 柴岭等六人围成的外围战圈,一下子便被打开了口子,幸好北尤皖从身后及时赶到,补上了位置,正与壮汉对攻不下。 王大力在前方猛冲猛打,杀成了个血人,开山大斧已经尽是血色。 周抚敢打敢拼,手中刀已经砍出了豁口,呲牙咧嘴,很明显受了轻伤。 我身边,武学修为本就不高的云一、苏地也渐成颓势,两人身上伤痕累累,不支倒地,也就在片刻之间了。 后方,二牛与杨柳已经开始背靠背对敌,无暇顾及此处,苗一鸣也抡起了琴,胡乱砸了起来,那琴弦崩的到处飞扬,方顗这小子嘴上骂骂咧咧,身体却很诚实,和我一样不住的打颤,裆下黄 白一片,看来也是个完蛋货。 我满脸尽是怖惧之色,急忙看向身侧的大哥,道,“大哥,敌强我弱,敌众我寡,这可如何是好。” 当此危急时刻,大哥刘懿低沉说道,“三宝,我等退守屋内,我叫王大力、北尤皖护你与方顗、苗一鸣杀出重围,你三人兵分三路,一人赶往学堂找我父亲、一人出城去平田军兵营、一人前往郡守府寻找应大人,速叫救兵,切莫耽搁。” “大哥,这是什么话!”皇甫录在旁闻言,怒道,“难道我等是贪生怕死之辈不成?待救兵赶来,怕你我兄弟便要阴阳相隔了!” “悔不该宅心仁厚,放斥虎死士回家过年!被人抄了老窝还浑然不觉。”大哥擦干了迸溅在脸上的血迹,豪爽一笑,“此时已无良策,咱们能跑一个是一个吧!” 我犹犹豫豫,终是开口道,“大哥,信得着我不?” 那挨千刀的王八蛋皇甫录大声冲我吼道,“哎呦我的三宝,都这时候了,有尿就赶紧尿吧!你他娘没尿也得给我尿啊!” 大仁大义的我自然没和他计较,抢过苗一鸣的破琴,错了个位,找了个贼兵视野盲区,绕到大哥身后,狠狠砸在了大哥头上,大哥应声而倒,昏厥过去,不再复醒。 我来不及和皇甫录解释,赶忙脱下大哥的外袍和官印,穿戴在了自己的身上,并将地上的血水擦在了大哥脸上。 皇甫录终于明白了我的用意,惊 诧道,“三宝,你想玩金蝉脱壳?” “别他娘废话,快来帮忙!” 此刻的我,双手已经紧张的不听使唤,就感觉裆下传来雾气蒙蒙,我知道,我又吓尿了。 皇甫录从小便是果敢之人,他一边在大哥脸上擦血,一手抢过我手中的外袍,道,“我去吧!你这胆子,再露馅儿喽!” “呸!你真以为对面都是傻子么?大哥那张脸,别人看不出来么?”我怂了皇甫录一拳,怒道。 皇甫录惊愕地看着我,“你穿上就看不出来了?这是,这是啥道理?” 我懒得废话,强行拽过外袍,紧张地道,“皇甫录,快来帮我遮掩一下!” 皇甫录也没有多废话,赶紧拽过苗一鸣,俩人把我围在中间。 这时,平日里被周抚以魏武卒练兵之法调教的二十几名护院,结成锥阵,呼喊着破开贼兵一角,也护到了大哥周围。 我开始大口呼吸,可还是无济于事,全身因为紧张和害怕,已经不听使唤,只得求救道,“老黄,你他娘的,快来帮我!” 皇甫录转身见我这副怂样,开始‘巨口獠牙’,骂道,“狗崽子,让你把这活儿交给我,非不听!耽搁时间了么这不是!” 随后,皇甫录伸出大手,在我脸上‘啪啪啪啪’狠狠打了四下! 人就是贱皮子,皇甫录四个大巴掌下来,我的双手由剧颤变成了微颤,我又用力甩了一甩头,总算可以动弹了。 我沉哼一声,心凭噫舒 ,豪气攻中,快速从怀中取出一团被油纸包裹的面泥,这是我依照《天花卷》所授之法,花费了很大力气才揉出来的,面泥是制作面皮的基本材料,经过一年训练,凭借它,我可以粗略地捏出面皮。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哥,‘啪’地将面泥糊在自己的额头,双手齐动,面泥随着我双手,均匀地敷在我的脸上。 在皇甫录的惊疑之中,我左掐右捏,上按下调,几个呼吸之间,我自认为幻容成功。 时不我待,完工后,我立刻抽出一名护院的短匕,借着剑身明光照射,一张神似大哥八分的脸,已经长在了我的脸上,除了眉形微窄、下巴微平,其他与大哥别无二致。 江煦对大哥并不十分熟识,我相信,凭借这张面皮儿,我可以瞒天过海。 皇甫录在一旁,看呆了! 我得意一笑,为防不测,我又从地上抹了些血渍,蹭在脸上,对皇甫录决绝说道,“就让大哥趴在这儿,你留几人假死在此,以为护卫,其余人随我北出,引走敌军。” 我总有一种感觉,有大哥在,几十年之后,天下会得来真正的太平。 我始终相信我的感觉,笃信不疑。 以我等死,换大哥太平,换天下太平,这笔买卖很值得! 皇甫录拒绝,拍了拍我的肩膀,决然道,“我陪你一起!” 我没有拒绝,“好兄弟,路上有你陪着,还他娘真不寂寞呢。” 我在十多名护院的拱卫下, 逐渐北去,李二牛、王大力、周抚不知是计,仍然随我而走,行进中,在我的授意之下,北尤皖、云一、苏地等人故意脱节,带领余下的护院在躺在地上的大哥周围厮杀。 不过,他们身边基本没有敌人,江煦及所有的敌军,都被我吸引过来。 篱香渐远,尘泥漫路,距离大哥越来越远,我胆战心惊的心情,愈发平定。 活下去吧,大哥,起码,别在我的眼前死! 贼兵此行,便是奔着‘我’而来,所以,我的身边自然厮杀惨烈。 就算王大力、周抚两人可以一敌百,就算护院们悍不畏死,可前来围杀的贼兵们,心理状态大多也是如此,怀抱必死决心的我们,终究敌不过人潮浪涌,护院们死伤殆尽,王大力、周抚也身中数刀,伤口处流血不止。 远方,小娇娘与江煦境界之差难以逾越,被江煦打得节节败退,眼看将入绝境。 我们勉勉强强出了内院,外院的墙上,忽然出现一点亮晶,一柄雕弓被一瘦弱老者拉满,粗如嫩竹的精钢羽箭已经蓄势待发,见我出来,手落箭出,‘刷’的一道疾响,我便应声而倒。 倒地的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腹下。 一直羽箭笔直地插入了我的腹中,就在我半死不死之际,一袭玄色布长袍出现在我的眼前。 是大先生来了! 我咧嘴一笑,眼一黑、头一歪,便没了下文! ...... 也不知做了几场梦,念了几场往 事,待我再次睁眼,大哥激动得涕泪交织。 原来,当日那瘦弱老者本想射我头颅,可被身后来至的大先生轻轻拍了一掌,身形前倾,匆忙出箭歪了几分,射到了我的腹下,也因为大先生那一掌,箭势也随之大减,所以没有穿透我的身体,才保住了我这条小命。 “对不起,大哥。” 我有些虚弱,勉强一笑,道,“大哥,兄弟能力有限,以后怕不能为大哥分忧了!” “兄弟!” 大哥刘懿泪花涌动,怭怭攥住了我的手,声情并茂地道,“说这些干嘛!结拜为兄弟,即为骨肉亲。同舟共济是兄弟,志同道合是兄弟,随缘随性,也是兄弟啊!” “大哥,其实。”我正欲说话,却被大哥轻轻打断。 “我兄弟不喜官场便不喜,归居山野便是,山野自有真经。”大哥抹了抹鼻涕,哈哈一笑,“取到了,记得来渡我这个俗人!” 我哈哈一笑,又转头睡去。 结拜为兄弟,即为骨肉亲。 寒则与同衾,食则与同器, 真好! 第321章 驰怀古道,纵目万山 春来不觉晓。 汉历343年的二月,大汉京畿长安城,已经暖意融融,渭水的春天,总是来得迟一些,缓一些,如一阙慢词,在平缓的铺陈之中一波三折,一路抖搂出无限的风光,再也不见如刀似剑的冷风。 浩浩荡荡的春风漫过渭河谷地,一场春风,一场飞尘,春风首先刮开了蒙蔽于这片土地上的浮尘,吹尽了笼罩在人们瞳仁之上的阴霾。 生活在渭水长安的百姓们,最让人歆羡的事莫过于早早地换下冬装,穿上轻便的衣服,走到户外,舒活舒活筋骨,透一透闷气。 如果你穿的多了一些,到了晌午,光芒万丈的太阳会异常勤快地帮你脱掉多余的衣物。穿的少了却也不行,日薄西天,若遇阴雨,却又是一派“秋天漠漠向昏黑”的景象。一日之内,一地之间,乍暖还寒,稀松平常。更有甚者,‘渭水六月仍飞雪’,六月飞雪,是公历的六月才有的事,农历的六月,渭水也会撑起属于自己的一片‘艳阳天’。 看惯了渭水的春天,再看姑娘家动不动就变脸的情绪,也就不觉得那么变幻莫测了。 君不见,灞陵桥头可听潮,首阳山间宜访古,天井美景静幽幽…… ...... 龙首原上,未央宫甘泉居中,天子刘彦正手握罗浮道观葛洪所着的一本杂书爱不释手,随着正午阳光缓缓照入,不知不觉之间,他昏昏睡去。 也许操劳国事过甚, 这几天,刘彦耳鸣的十分厉害,卧睡难听深夜雨,翁明大噪时,总觉千军万马呼啸着冲入梦来,总被惊醒。 睡眠质量极度低下,导致他终日恍恍惚惚,难以专注,分批奏折时时常首尾不能相呼应,这让刘彦大动肝火,原本温和的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 睡眠不足,肾虚精亏,长此以往,寿必短矣! 刘彦心如明镜,自己当前的身体状态,并不是一个良性循环,但平定世族的霸业未尽,匡扶四海心愿未了,与苻毅会猎北境的千秋大梦还未实现,他不允许自己就此过上恬淡生活,他必须继续发光发热,继续领袖群论,继续夙兴夜寐,继续登高不止,直到建立千古霸业,万古流芳。 他的信念和他的野心,驱使着这位中年天子,一刻不停滴奔驰在时间的轨道上,只要生命之火不熄,他便永不止步。 他,别无选择。 丞相吕铮对刘彦的心里动态,看的十分透彻,他自知凭借自己根本无法劝阻天子爱惜身体,旋即心思一动,将消息透漏给了皇太后。 皇太后郭珂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即刻前往未央宫劝诫天子刘彦。 谁知,即使皇太后出面,也落得个铩羽而归。 天子心志之坚,世间已无人可撼啦! 不过,皇太后郭珂爱子心切,她一边将长乐宫府库的人参、鹿茸、枸杞子整车整车的运往未央宫,反复嘱托太常谢裒,令其命太医为陛下好好调理 一番;另一方面下发招贤令,愿重金礼聘江湖有能豪杰,为天子纾困解难。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没过几天,便有一江湖隐士扯下招贤榜,前往皇宫献计,其曰:出长安城东微偏北,有一座符禺山,村民们赖以生存的符禺水就从这山巅发源,之后向北一直流注入渭水。这符禺山的南面出产大量的铜,山北面的铁产量极为丰富。 山里的草以条草为主,条草的形状与葵菜差不多,开红色花朵,结黄色果实,果子就像婴儿的舌头,人吃了就不会被幻象迷惑。山里的野兽以葱聋为多,这种野兽形状像羊,长着红色的鬣毛。山里的鸟以鴖鸟为多,这鸟的形状像翠鸟,有红色的嘴巴,把它养在身边可以预防火灾。 这符禺山上,有种叫文茎的树,它的果实像枣子,可以治疗耳聋耳鸣。 这隐士所说,在皇太后郭珂看来,都是一堆废话,就在郭珂听的昏昏欲睡之时,一听说文茎果可以治疗耳鸣,强肾归虚,郭珂立马来了兴致,老人家赶紧唤人前往文成馆寻沈琼查阅古籍,这一查不要紧,居然真的在一本《山海经》残卷中找到了蛛丝马迹。 郭珂大喜过望,当即差遣京兆尹陈弼前往寻找。 那隐士听闻陈弼将要赴山寻果,立刻再次面见太后郭珂,加以阻止,并说‘神树有灵,非诚者不能见’,此语用意明显,便是要刘彦亲自前往,神物方能现身。 皇太后郭珂一生浮沉望断,见惯了大风大浪,哪里会相信这种糊弄小孩子的骗术。 结果,陈弼真的无功而返,别说是文茎树,就连那座符禺山都没有寻到。 ...... 几天后,刘彦站在了一座矮山山顶,举头西北浮云,春风拂面,撩开了隐在黑发中的白发;万里湛蓝,似乎天地之间,仅仅剩他一人。 或许,只有刘彦自己和此刻站在他身边的这位老人知道,刘彦为何彻夜难眠,也或许,彻夜难眠的真正理由,连这位老人也不知道。 “老师,记得朕在儿时,您常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可山与水,我为何一样都不喜欢呢!”刘彦微眯着眼睛,言语有些苦涩。 “陛下眼中的山,可不是一般的山,乃是万里江山,陛下眼中的水,自然也不是水,那是滔滔银河啊!这种小山小河,怎能如您的眼呢?” 陪在刘彦身侧的老人,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国丞相,吕铮。 刘彦哈哈大笑,“老师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这一套了?” 吕铮呲着一口大白牙,温声拊循,“这怎么能是拍马屁呢?怀揣苍穹者,眼中定满是星辰;心有江山者,不拘一山一水之美景,自然不喜一山一水。” “明年,朕便年过半百了,可回想起来,好像还是一事无成哦!” 吕铮温声细语,“陛下莫要妄自菲薄,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刘彦背负双手,在低矮的山头 儿上缓缓踱了几圈,怭怭摇头,仰天长叹道,“皇爷爷数十载载帷幄纵横,灭曹魏、吞孙吴、平两辽、清南蛮,太平天下;父皇几十年东征西讨,削藩王、拓北疆、逐嗔州、定西域,威赫神州。可朕,连一个小小的世族,都没能平定,哎!人比人,比死人啊!哈哈。” 不得不说,刘彦的这点儿小脾气,倒是和三千里外的刘懿相像得很,有事儿没事儿总喜欢多愁善感、无病呻吟,直到无法自拔,而后身边长辈出面拊循,才能平复情绪,继续干事创业。 这叫心里脆弱,是一种病。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吕铮双手抚摸桃木杖,接着呲牙,“世道不同,治国之道便不同,当今天下,人心思定,以平缓之策剪除世族,是最为稳妥,也是最有利于稳固江山、囤积国力的办法。只是,这种办法苦了陛下了,这些年,陛下这高跷,踩的颇不容易,陛下忍受的屈辱,老臣亦心有所感,不慎伤悲。” 刘彦低头沉思,强颜欢笑,道,“其实,只要百姓能安生,史书上写那几笔,朕还真的不在乎。可是,此生不能与苻毅痛痛快快地战上一场,老师,朕心有不甘呐!” “一代人做不了两代事儿!” 吕铮不知从哪里弄了些沙果,用袖子擦拭干净,递给刘彦,笑道,“您不是还有儿子呢么!再不济,不是还有孙子呢么!哈哈!当年文帝、景 帝难道不想与匈奴一决高下么?不还是等到了武帝么?” 说完,吕铮呲牙笑道,“况且,陛下仍在盛年,谁说不能与苻毅会猎北疆啊?” 刘彦接过了沙果,咬了一口,酸得直呲牙,咧嘴道,“老师,您觉得,淮儿这孩子,心性如何?” 帝王心思最难猜,哪怕是将刘彦从小教育到大的吕铮,也做不了刘彦肚子里的蛔虫。 刚刚,刘彦这道题很明显是在就刘淮是否能够胜任大统征询吕铮的看法,吕铮不得不三思而后答。 老吕铮假借沙果酸涩,龇牙咧嘴,实则心中思考万千,缓了好一阵才说道,“秧苗初茁,田水琮琤,假以时日,定成良田。” 刘彦将果核随意扔去,捡起去年的枯草,蹭了蹭手,随意说道,“老师,话虽如此,但淮儿这孩子整日不思进取,省身不密,见理不明,不好正业又心思纯正,如此下去,怎能当得起大汉帝国的万里疆土,您怎就这么信任他?” “不然呢?”吕铮憨厚一笑,道,“陛下,您之前可一直都没有此等想法,自从您东游华兴郡,任命一位五郡平田令,后从屯兵凌源到成立平田军,陛下的内心,可是有些波澜呢!陛下的心思,老臣能猜到几分,可是,陛下要知道,治理天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要谨权审度,可不能耍孩子气!要知道,只有太子名正言顺,才能驾驭四海。” “老师说的对啊!”刘彦极 目远眺,意味深长说道,“听说,大秦大贤良雷弱儿为苻毅推演大势,得出‘此生无望入主中原’的论断,苻毅不甘心,又令其再算,结果又有‘后世寄情狼居胥山’。您听听,这是多么可怕的寓言!” 刘彦慨然而叹,“老师啊,苻毅有个儿子苻文,有勇有谋,竟敢身犯汉境七百里,且在平戎听雪台神阵之下,安然脱身,此子之能,远超淮儿,若朕百年之后,不能找个好人来守江山,朕,不放心啊!” “好树都是浇灌出来的,陛下十几岁的时候,不也是太子这副德行么?”吕铮似乎忆到了刘彦儿时某一刻的滑稽样儿,哈哈大笑,“有些时候,与其砍了一棵歪树去重新种一棵,倒不如好好修剪,让其长成参天大树,这样的风险,会降到最小,而歪树历经磨难长成后,应对起风雨,更加自如。” 吕铮贴近刘彦,怭怭拍了拍他的背,刘彦先是一愣,后又一暖。 第322章 年年柳色,边地盈华 风卷残云过,刘彦看着白发如雪的吕铮,回味着方才吕铮这一下温柔的抚摸,心中暖如盛夏。 江山如画,四季分明,庙堂之上,君臣有别。 自从老师成为了吕相,老师这双如父亲的手啊!已经很多年没有抚摸过自己的肩背喽! 想到此,刘彦心中如潮,不禁涌出思绪万千。 ...... 十几年前,二十八大世族祸乱京畿,大大小小几十家世族,汇聚了几十万大军在长安城,他们厮杀,他们狰狞,他们混战一天一夜,最后留下堆积如山的尸骨、如血猩红的城墙和无所倚仗的天子刘彦。 当归附大皇子的二十八大世族,强行逼迫刘彦册立大皇子为太子时,那一刻的刘彦,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被碾为尘土,他想归隐山林,他想退位让贤,他甚至想到了死。 当晚凄风冷夜,天子刘彦在寥寥几名宦官的陪同下,走在满是尸体的朱雀大街上,浓重的血腥味不断流入他的鼻孔,刺激着他的神经,也挑战着他的无上皇权。 他手上青筋凸起,他迷茫,他面如死灰,他无枝可依,登基以来,扶持的所有势力,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怎能叫人不黯然伤神。 就在刘彦即将心沉大海之时,他早已归隐多年的恩师吕铮,提着一盏灯笼,迎接失魂落魄的天子,回到了未央宫。 那晚,双鬓斑白的吕铮,如老父亲一般,轻轻拍着刘彦入睡,并在床边守了一整夜。 时过境迁,直到今天,刘彦都深深记得那晚如阳光一般耀眼的灯笼和吕相如山一般坚实的臂膀。 ...... 伴随着吕铮的微微轻咳,刘彦梦回人间。 “陛下,一国生根,起码要三代明君,甲子奋进,才可归附人心、理顺阴阳,奄有四海。” 吕铮与刘彦同望西北,神色恬淡,悠哉说道,“北方大秦乃匈奴后裔,逐草而居几百年,想一下子更改国体,易牧为耕,绝非朝夕可成之事。况且,只要不是大傻子,就能看出来,大秦近年来虽然力主加强集权,可州郡仍然保持着松散的部落状态,大秦八柱国明明就是裂土封侯的军阀,只要大秦皇室无强权,再有旁人煽风点火一番,这八家,马上就会闹翻了天。这两点,大秦朝堂,比你我师徒看的更透彻。” “老师有没有想过,苻毅这些年一直主张南下伐我,会不会是这王八蛋想祸水东引,利用一场旷世之战,来削弱八柱国呢?”刘彦侧脸看向吕铮,神情严肃,“如果这样,那苻毅的格局,可真是大的离谱啊!” “哈哈!这便不得而知了。不过,老臣料定,苻毅在二十年之内,只敢在边境浅尝辄止,并不会大举南下。”吕铮最终定调,言语逐渐变得铿锵,“他大秦还没有这个实力来大举兴兵,苻毅也没有这个胆气。他不敢以国为赌注,去削弱八大柱国!”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 岳上摩天。”刘彦无病呻吟,轻轻叹道,“看来,此生要留憾喽!” “所以呀,陛下可以借此机会,将那些个世族慢刀割肉后与民生息,待世族们趴了窝,以大秦的国力和陛下的龙玉雄风,自然不是我泱泱大汉的对手。” 说到此,吕铮顿了顿,笑着进谏道,“陛下,您与大秦国君苻毅年龄相仿,面临局面也相差无几,那么,谁能胜负,到最后,是不是要看一个‘寿’字呢?” 吕铮一语惊醒梦中人,刘彦微微一怔,忽然纵声大笑,笑声过后,又眯起双眼,“老师,有时候,活得久才是真英雄。朕要和苻毅比一比,究竟谁能活的更久!” “哈哈!陛下陛下圣明。”吕铮双手互搓,闭目运气,过了好一会,才缓缓道,“如果陛下有所需,我酒泉吕氏一族愿率先垂范,响应平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年大乱,朕举目无亲、四下无人,是老师您提着灯笼,照亮了朕回宫的路,又一路陪伴十余载,任劳任怨,公心无二。” 清风拂过刘彦发髻,他顺势低头,道,“所以,老师所在的吕氏一族虽然也参与了当年祸乱,但我却从不记恨老师。” 吕铮眼圈忽然一红,“多谢陛下。” “对了!老师,最近曲州热闹得紧,这嗔州和柳州,咱们是不是动一动?”刘彦岔开了话题,反如孩子般急迫追问,“还有那国体大策之事,也该找个时 日,一并商定了吧?如此拖沓,何时才能功成啊。” “陛下莫急!老话说得好,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儿得一件一件干,操之过急,反受其乱。”吕铮卷了卷长寿眉,闷头道,“四十多年前,秦汉旷世之争,中原百族下江南,再加上原有世族,柳州的形势,怕比曲州更加难以掌控,一个不好,怕是要凉了陛下的一片心意啊!至于嗔州,如今更不好轻举妄动,一个不好,怕是会给南面骠越国可趁之机!” 在吕铮面前,刘彦便如孩子一般,他见一事不通,便急切地问起了另一件事,“那重定国之大策呢?” “至于这国之大策。”吕铮摇了摇头,“老臣以为,如今世族未平,不宜在诸子百家中掀起波澜,时机远远未到。” “哎呦我的老师啊!”刘彦一脸不悦,拍了拍手,“前年说不是时候,去年又是不是时候,今年又是......。这,啥时候是个头啊?” 吕铮没有回答,向山下努了努嘴,“陛下,您请的客人来了!” 刘彦无奈苦笑,理了理发髻,“又是装病,又是编故事,瞒着母后与世人,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才来到这里,可不要白来哦!” 吕铮笑呵呵地道,“陛下可不是装病,陛下是真病了,您的龙体每况日下,不可再如此操劳,万望记得老臣方才说的‘寿’字要义!” 刘彦轻轻点头,算是回应。 吕铮无奈摇头,他顺着刘 彦目光所致,苍然古貌、鹤发酡颜的吕铮老脸一横,桃木杖下泛出一道绿光,杀气尽显,“陛下尽管对其二人定章革历,树往代良规。若来人不合陛下的胃口,老臣就不让他们下山了!” ...... 矮山之下,一名身材高大、英气逼人的男子,正衔枪而来。 其身后百步之内,一名男子轻裘斗笠,背挎一杆精芒毕露的丈八蛇矛,不紧不慢地跟在衔枪男子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步履稳健,铿锵有力,明眼人一看,便知两人是高手中的高手。 衔枪男子率先上得山来,见到刘彦,转了转眼睛,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将手中那杆百年前惊煞天下的龙胆亮银枪轻放在地,跪地执大礼,道,“真定伯赵于海,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刘彦慢慢移首,先未观人,而是仔细端详了龙胆亮银枪一番。 这枪的型式削锐,枪尖锋利,枪杆修长,就算拿在手里不动,同样也能给人一种毒蛇般灵活凶狠的感觉,当年三国伊始,一身是胆的赵云赵子龙,正是凭借这杆枪,杀穿了天下。 看到这,刘彦不禁疑惑:自己的吞鸿剑江湖兵器谱排名第一,这自然是噱头大于实质。可面前如此神枪,居然被江湖人在兵器谱中排到了三十八,难道世间天材地宝,真的如此之多么? 看完宝物,刘彦啧了啧嘴,回头又端详了赵于海半晌,待得轻裘斗笠的男子也上山来行 过大礼后,才一同将二人扶起,笑道,“赵于海、张茛淯,哈哈。百余年前,我昭烈帝擢封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为五虎上将,今日一看,果然虎父无犬子,两位五虎后人,当真是英姿飒爽。” 说起赵于海,此人乃五虎上将之一赵云赵子龙之玄孙,属赵云次子赵广一脉,昔汉室失御,九州幅裂,三国纷争,赵云长子赵统战死,天下大统后,赵广遂代兄受封真定公,随着推恩令的再次施行,到了赵于海这一辈,真定公就变成了真定伯,仅从封号来看,已经是卑微的不能再卑微了。 赵家这一辈儿,共有兄弟三人,老大乃赵氏家主赵于海,坐镇方谷郡;老二赵于渊是为当今少府,位高权重;老三赵于光是刘权生的忘年交,在署偷闲,闲赋在家,养花习木,以做谋士之用。 赵于海除了每年出山,送江锋一枪,从未与人打斗比试。可江湖传言,赵于海本人长生境界,擅使龙胆亮银枪,深得赵家祖传百鸟朝凤枪法之精髓。这几十年,赵氏兄弟三人一文一武一主内,方谷郡真定赵家虽然不在曲州八大世族之列,却愣是让统帅方谷军在旁虎视多年的江家无从下手,可见赵家在方谷郡的实力之雄厚。 至于站在赵于海身侧的张茛淯,便是一段悲情往事了。 作为无双猛将张飞张翼德的后人,张氏一族当年并没有衔誉还乡荣归故里,而 是受孝仁帝刘禅的调遣,随军南下当时的卢凌郡落地生根,率兵震慑以顾陆张朱为首的江南世族。这期间,翼德之子张苞、其孙张遵承飞忠愤凛凛,行事威如虓虎,虽有功于江山,却交恶于江南百族,特别是当年大秦大汉两雄争霸,神武帝刘谌无暇南顾,张家顿遭百般打压,差一点就被灭了种。 前几年,现帝刘彦重划九州,卢凌郡更名为龙楠郡,张家所在新兴县也更名为巴都县。 千人千言有千语,在巴都人看来,张家长女张蝶舞入宫侍圣得子后,饱受江南诸族排挤陷害,被压迫到绝境的张家人,无奈之下,才开始联络皇太后本家绵阳郭氏,试图以二皇子为基,再度崛起。 怎奈天意弄人,庙堂失策,当年京畿一乱,张氏一族落得满门抄斩,张蝶舞的弟弟张茛淯因为常年痴迷武道游历西域,不理官场纷扰,加上刘彦的特意叮嘱,方才免得一死。 张茛淯常年在外,直至今年功夫大成入长生,方才还归汉土。 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啊! 第323章 时鸟声变,草新土润 微微西风里,几点寒鸦,妆得天地好似云笺锦中色。 桐间露落,柳下风来,惹得四人同时打了个机灵。 ...... 刘彦、赵于海、张茛淯三人的祖先刘备、赵云、张飞,发迹于乱世之中,拼杀于汉室倾颓之间,在枭雄并起、群雄逐鹿的东汉末年,重新恢复了汉家神迹,上演了一场场君臣大义。 岁月不待人,倏忽百年过去,曾经的君君臣臣已经作古,留下的,只有望不尽的春潮与红尘。 面对刘彦的真心夸赞,赵于海、张茛淯两个武痴没有反驳自谦或是阿谀奉承,两人仅是低头拱手不语,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场面虽然有些尴尬,可见惯了千人千面的天子刘彦,面对赵于海、张茛淯两个的木讷,却习以为常,他面不改色,侧头看着吕铮哈哈大笑,道,“刚直之臣,不为言语所动,仅擅谋国事,而今一看此二位将军,方知先帝手下能臣无数啊!当真是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将士干戈!” 刘彦不轻不重的马屁,让赵于海、张茛淯两人脸上同时一红,泛起两片红霞,显得有些害羞。 这一幕,看的刘彦忍俊不禁。 瞧见两名声威赫赫的武夫露出小女子一般的娇羞笑容,丞相吕铮哈哈大笑起来,旋即继续追捧说道,“百余年前,三国鼎立、乱世纷争,武将多如牛毛,曹魏有五子良将开疆扩土,我大汉自有五虎上将威震天下,而能称得上 五虎上将者,自然文武双馨,家风一脉相承。” 吕铮嘿嘿一笑,“由此可见,赵于海、张茛淯自然错不了。来来来,两位,此处风大,我等随陛下移步短亭如何?” 赵于海、张茛淯同时点头。 却看眼前一幕,四人齐步共入,似君非君、似臣非臣,在无关痛痒的闲聊中,很快汇聚短亭之下。 几盏青花瓷杯、一鼎沁心檀香,小酌一杯清茶后,刘彦瞪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目视赵于海,道,“朕记得上次见真定伯,还是在先帝驾鹤之时,近二十年倏忽而过,方谷郡可还清平?真定伯所在的方谷郡真定县可还清平?真定伯身体可还硬朗?” “回陛下,近几年,方谷郡民生不见外事,安于畎亩衣食,虽毗邻残暴之邦国,却仿若曲州世外桃源。” 真定伯赵于海不仅是入境武夫,更是赵家的家主,方谷郡的执牛耳者,多重身份的他,说话做事自然谨慎得体、滴水不漏,方才这一问一答,赵于海不仅隐晦地表明了在自己的治理下方谷郡蒸蒸日上,还隐晦地道出了曲州的祸乱根源,位于方谷郡东方的太昊城,曲州江氏一族。 说起来,天子刘彦与赵于海虽然近二十年没有相见,但刘彦与赵家始终藕断丝连,可谓打断了骨头连着筋,而天子对赵家,也是极度信任的,不然赵家也不会在庙堂和地方都占据了重要席位。 老二赵于渊是当今少府,是帝 国位极人臣的十二卿之一,其浩荡隆恩自不必说。方谷郡是旧燕故地,东临渤海湾,西靠曲州首府太昊城,南临临淄郡,北接华兴郡,先不说其地大物博、人文鼎盛,仅其位置,便是要冲之中的要冲,是中原腹地之中的腹地。 天子能把这样的核心大郡交予赵于海镇守,且二十年不变,足见其对赵氏一族的充分信任。 书归正传。 有刘彦的心腹赵于渊在赵于海背后指点,赵于海非常清楚天子刘彦秘密召其来此的目的,未等刘彦引入正题,赵于海便直接开门见山道,“请陛下放心,方谷郡上有黄天庇佑,中有陛下居中调度,下有我赵家全力盘恒,还有百万黎民鼎力支持,贼人宵小虽隐有肆虐方谷郡之势,但有一郡百姓万众一心,必能众志成城,一时半会,某些乱臣贼子还不能放肆。” 某些乱臣贼子不言而喻,指的自然便是江氏一族了。 刘彦喜欢聪明人,听闻此言,他脸上浮现一丝欣慰,怭怭点头,温声如水地道,“方谷郡之事,让真定伯费心了,赵、江两家的恩仇夙愿,再过些时日,朕定会给您个交待。只不过,这五郡平田之事,涉及方谷郡,您看?” 赵于海没有丝毫犹豫,憨声慷慨答道,“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土地本就国恩所赐,今国有所需,臣定顺之从之,以为曲州之先。” 刘懿平五郡之田,其中包括了方谷 郡,试问方谷郡第一大世族是哪家? 答案不言而喻,自然是站在刘彦眼前的赵家。 所以,刘彦今日在山中秘密会晤赵于海,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要赵于海一个承诺,为刘懿五郡平田,扫清最后一块儿障碍。 君子一诺似山坚,得到赵于海的承诺后,刘彦微微点头。 站在刘彦身侧的丞相吕铮,也微微点了点头,紧握着桃木杖的手,微微松了开来。 倘若方才赵于海开口拒绝,恐怕他早已被吕铮一棒子打的血溅五步了。 不过,幸好! 刘彦上前举茶,同赵于海一饮而尽,旋即开口赞道,“赵氏一门历从汉室,涉涂艰难,赖恃忠顺,济于危险,功积既着。朕,钦佩之至!” “我张氏,也从未负了汉室江山!” 两鬓半白、已是孤家寡人的张茛淯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面色十分生冷。 赵于海是武痴,却不是人痴,张茛淯刚说完此话,赵于海便自觉此地已无己事,立即拱手言道,“陛下,臣见北风忽起,吹来了飞洒的雨点,一股萧杀之气从山阴面上迎面扑来,怕是有牛马蛇神作怪,臣去瞧上一瞧,为陛下扫除屏障。” 刘彦点头,赵于海深深一拜,人如一条长龙,潇洒衔枪而走。 “不负江山的人,太多了!被江山负了的,也太多了!许多人,朕已经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不过,你张家的英雄儿女,朕却一刻也不敢忘记。” 刘彦红了眼睛 ,嘴唇干涩难耐,愈发苦涩,毕竟,当年京畿之乱,是自己无可奈何冷眼旁观,张蝶舞才在自己面前自刎而死,事后,又是自己下令,斩了人家满门,张茛淯今天还能和自己心平气和的坐下说话,已经颇为不易,自不能再指望人家对自己言听计从。 “天子有天子的难处,世人有世人的苦恼!” 张茛淯冷漠如霜的,目光微垂,不咸不淡地道,“父亲常说:为臣当死效。陈年往事,都已如过眼云烟,多思无益,臣也不想再提,也没必要再说。陛下此番遣李长虹唤臣到此一聚,不会仅是想说说当年之事吧?若陛下仅是想说当年之事,那微臣便告退了。” 薄情的人风生水起,深情的人挫骨扬灰。 张氏一族四代忠良,经历过家族屠戮后,仅剩的后人心无挂碍,终于变成了薄情之人。 此话一出,连吕铮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人说赵云傲、张飞莽,今见其后人举止,竟敢直冲圣颜、毫无顾忌,看来,传闻果不其然。 “好,好一个快人快语,朕喜欢。” 张茛淯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刘彦神态大变,咧嘴一笑,道,“张卿在西域觅得长生境界,本来可以在西域潇洒快活一生,被朕一召之下,便立即回汉,不会仅是想听朕讲讲陈年往事吧?” 这一反问,倒让刚刚反客为主的张茛淯愣了一愣,结结巴巴了半天,那股子执拗的怨气儿,终于泄了 下来,他缓缓地道,“乃上品初境,三尺微命亦可再造扭转,长生境界也!” “没入长生境前,张家的丈八蛇矛,是不会出现在汉土的!”张茛淯目光斜视,满脸惨笑,笑容里充满了无奈,“也没这个胆量!” “想要报仇,不是坏事!大丈夫生于世间,若没有七情六欲,那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一番慷慨激昂,刘彦平复情绪,不咸不淡地问道,“张卿是来杀朕的么?” “张家从不出叛臣。”张茛淯拂袖擦了擦嘴,怭怭摇了摇头,道,“况且,哪有小舅子向自己姐夫挥枪的道理?” 刘彦听到此言,微微一愣,苦笑道,“我这个姐夫,不称职啊!” “这世上,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人,太少!”张茛淯端详了一番茶杯,一饮而尽后缓缓说道,“如当年霸王项羽那般执情之人,注定会失去江山。君王啊,不能太柔。关键时刻,得能杀得出去!” 刘彦双目直视张茛淯,“你不恨朕当年对你张家所做之事?” 张茛淯叹道,“父亲意图依靠二皇子重振张家雄风,这已经不是臣子之道了啦,有因必有果,父亲落得个家族尽灭的下场,罪有应得。转而言之,十四年前,两方世族在长安城大杀四方,血流成河,这笔债,又能去找谁算呢?” 刘彦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宽慰张茛淯,像张茛淯这样的高手,也不需要任何柔软的关怀,于是, 刘彦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张卿,今日你我君臣相会,你有何所求?” 张茛淯坦诚回答,“是陛下寻的臣,这句话,是不是应该臣先来问?” “当今国内之事,想必张卿已经有所了解。”刘彦起身远眺,远峰低矮长直,凉气透冷长空,刘彦脑袋愈发清醒,转头张茛淯对说道,“当年从龙有功的世族们,胃口越来越大,开始裂土割地,宛如当年诸侯春秋,朕不忍天下疮痍,遂平缓削族。” “天下之道,论到极致,百姓得柴米油盐,人生冷暖论到极致,男人女人得一个情字。世族不讲情面,陛下也可不再讲情面,这一点,陛下做得对!” 张茛淯轻点额头,可话里话外,仍带着一点点毛刺儿,看来,他对刘彦,还是有所埋怨的。 “削平世族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可实际上,不好弄啊!一不小心,便会殚殃无辜,重演当年世族祸乱京畿之悲剧。” 刘彦调转目光,面色深沉地说,“曲州乃中原腹地,而今江氏勾连江湖草莽、豢养门客死士、私下拓兵扩建,已经一家独大,说是曲州王,已经不足为过了。” “江锋争雄天下之意,已是离弦之箭,不会再回头。陛下一时间找不到机会速战速决,又不忍心直接以兵对兵搞的涂炭生灵。”张茛淯心里明镜,一语点破刘彦心中所想,又补充道,“找人暂时制衡,逐步削弱,再 寻契机,这才是陛下召赵于海到此的真正目的吧!” “看来,张卿并不只会耍矛!心机远胜手中丈八蛇矛也!” 刘彦哈哈一笑,旋即顾盼神飞,轻声道,“时机未到,大义未至,只能暂时如此,待江氏一族实力稍弱,朕再长驱直入,一举歼灭之。” 张茛淯心中冷哼嘲讽:你刘彦不就是害怕担上枉杀功臣的罪名么!这件事,基本上已经天下皆知了。 可嘴上,张茛淯却说的坦然,“此为安定天下之大事,是正义之举,陛下需要臣去做些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春风柳叶归,万象更新时。”刘彦定睛看着张茛淯,道,“张卿,你的跟前,有两条康庄大路。第一条,朕给你个武备军将军,你可化名前往,同赵于海相互策应,互为掎角之势。第二条,以故友之名,去赵于海那里,小住几日,帮衬赵于海一番。张卿,意下如何啊?” “臣选第二条!”张茛淯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回复,“臣从小习武,不曾修习兵法,不擅军营之事,领了武备将军,去了也是尸位素餐,最后误人误己,还不如前去赵家吃喝来得自在。” 对于张茛淯的选择,刘彦心中也是一惊:世间竟真有不爱功名之人啊! “张卿高义。朕,佩服!朕代天下黎民,代当年错过之事,敬张卿。” 刘彦深深拱手,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对人拱手,天子降礼,足见礼之厚重 真诚。 这一礼,是他刘家欠张家的,也是他刘彦欠张家的! 张茛淯立马红了眼眶,强忍着往事悲伤,起身还礼,道,“愿陛下功成!” “张卿,回了吧。朕,累了!”刘彦摆了摆手,不再看张茛淯,“朕不瞎,许多事情,朕心如明镜。所谓琼琚石中来,或许,若干年后,我的儿子,会还你张家一个公道!” 君王一诺,张茛淯忍不住热泪盈眶,重重一拜,转身快步离去。 在忠贞之臣眼中,纵然天子有过错千万,也敌不过一句平反昭雪。 “陛下,这可是一步险棋啊!” 待张茛淯远去,吕铮头微后仰,打了个哈欠,长寿眉挂到了鬓角,轻声道,“赵家如蚂蚁,江家如粗树。即便给蚂蚁装上了爪牙,依旧难以挖空树根,最后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罢了。” “老师,在衢州,想挖空江家这棵树根的,可不止赵家一只蚂蚁哦。”刘彦轻笑,旋即打趣道,“老师如此气定神闲,可不像担忧学生下了一步臭棋的样子呢!” “陛下,老臣随陛下也有几十年了,陛下的举动和心思,老臣自认为猜得到一二。” 老吕铮丝毫不避讳妄测圣心的罪名,星眼流波,咧嘴一笑道,“在凌源城的刘权生是陛下知己,夏晴、邓延二人是陛下宠臣,应知、程淳两位郡守是陛下近侍,老家在临淄郡的段梵境是陛下眼中的后起新秀,如此多忠于陛下的人齐聚 曲州,恐怕,不只是图个凌源刘氏吧!几年前,陛下忍心将刘权生放逐市井,想必便已经有了歼灭江氏的计策了吧?” 被老丞相猜透心思,刘彦也不生气,反而上前为吕铮揉肩,脸蕴笑意,嘻嘻哈哈地说,“这还不是老师手拿把掐的结果?若没有老师,朕去哪里寻这么多天下良才呢?而且,我大汉的君王若是那卧老斜阳、守惯残冬之辈,朕是绝对不允的。” “哎!方圆体分,天象垂丽,凌源有子初长成!” 拿捏分寸一向精准的吕铮,忽然低叹了一声,“可陛下,莫怪老臣啰嗦,有些事情,关乎国本,切不可恣意行事。例如更改国体,更例如,废立太子。” 刘彦微微一愣,没有回答,转头遥看远山,张、赵两人已经渐行渐远。 故人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啊! 第324章 夏开日暖,踏破苍苔 一只想要吸食人血的蚊子,往往要在人身边缭绕很久。 一头伺机捕杀猎物的猛虎,往往要在草丛里窝上一番。 有时候,蛰伏不出,是为了如楚庄王那般,更好的一飞冲天。 经历了江煦刺杀一事后,汉历343年的春天和夏天,刘懿足不出户,就连凌源城的大门,都没有踏出去过。 不过,少年刘懿足不出户窝在家中,并不是因为惧怕江氏一族的可怕实力,确实另有他因。 原来,江煦刺杀未遂后,刘懿本打算即刻组建平田军,但就在他勾勒谋划时,年后,刘权生极为严肃地找到了刘懿,让他兑现承诺,读完一整架子的书,为了践行当日承诺,半年来,刘懿是坐也伴书、躺也伴书,醉也伴书、醒也伴书,誓要将其通读熟读一遍才肯罢休。 刘懿曾问过刘权生‘值此平田紧要关头,为何一定要他闭门半年’。 结果,他爹刘权生拍着刘权生的后背,又给刘懿来了个人生大道理,意味深长地道,“人生总有那么一段时光,寂寂无名、潦草不堪,可坚持下去,你终会等来从未有过的雷霆万钧。” 刘懿虽然觉得这种话无关痛痒,说与没说一个样儿,但他相信,他爹这种智计天下无双的人,从不会让他徒劳无功。 几日品读,刘懿渐渐从这些书里,摸出了门道儿,这书架上摆放之书,自己从小到大,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多都是乡野之间的奇 门怪术和官场斡旋的阴奇手段,看来为了这一书架的经典古籍,刘权生应该是煞费苦心了一番。 刘懿细细品味:爹让自己读这些偏门儿的东西和阴谋手段,看来是想让自己混迹庙堂时正奇两用,也好双管齐下啊。 书中自有颜如玉,薄薄书简之中,自有退敌之策,薄薄书简之中,总有大好前程和雄霸天下之路,少年刘懿,就这样由五郡平田令,重新做回了读书郎,从春暖花开道灼灼盛夏,孜孜不倦的徜徉在书海之中。 果不其然,半年案牍劳形,刘懿这小子变化甚多,心境由原来的一片清澈,变成了黑白混杂,就连看人的眼神,也多了一丝诡诈和决绝。 对于刘懿的蜕变重生,刘权生很是满意,刘懿则失落了一阵后,对此也很满意。 胸怀初心,计行天下,这才是成年人啊! ...... 子归学堂整日静悄悄,仿佛世外桃源,不过,凌源城北、凌源山脉下日益浓郁的喊杀操练声,却在告诉世人。这里,正发生着一桩极不平凡的事情。 在年初,江锋派江煦潜入凌源城强杀刘懿不成、王三宝代刘懿重伤静养之后,江氏一族对凌源这边,便没有了大动静,反而把精力和实力都用在了攻略方谷郡上,这给了还是雏鹰的刘懿与平田军一个大大的喘息,得以让他们猥琐发育。 按刘懿的猜测:曲州牧江锋和蒋星泽或许觉得小小的平田军不值一 提,想先行解决赵氏,打通向东入海的通道,留好后路,再行下文。 刺杀事件一出,未等过完元宵佳节,随刘懿自薄州而返的三百平田甲士,便自发地从四面八方返回了军营,时刻拱卫在刘懿身旁,分寸不离。 从这一刻起,他们再也不是凌源镖局的江湖镖师,也不是华兴郡府的郡兵或是流窜山林的贼寇,而是为百姓大义而生的平田军甲士。 应知作为一郡之长,有人在一郡治所如此放肆,应知自然面上无光。 刺杀事出三五天后,应知差遣快马一匹,送书信到太昊城,义正严词地要坚决惩戒贼凶,并发誓与如此无视国法之人势不两立,若有再犯,当是与华兴百姓为敌。 隐忍多年,应知终于从后台走上了明面儿,给江家当头一棒,并与江家彻彻底底撕破了脸皮。 凌源镖局那边,有了石尧千里迢迢从赤松郡率众加入,加之杨观产后的全力经营,凌源镖局实力大大增强,短短两年,开了五家分局,坐拥近千名镖师,已经成为华兴郡境内首屈一指的大镖局。 刘懿也没有让杨家人失望,在向天子刘彦汇报一年平田成果的奏折中,特意盛赞了凌源杨氏的家国大义,刘彦心有感念,特意赐匾一张,亲自提笔上书“信运三川”,遣太尉司直王彪之大张旗鼓地送到了凌源城。 这下子,小小凌源城内,多了一个、也是偌大江湖中唯一一个得到天 子赐匾的镖局,凭借此物,整个凌源镖局,一跃成为天下最知名的镖局。 杨观,这位心有七窍的女子,去年算是赌对了。 就在杨柳准备招募镖师再次参加平田军时,杨观意味深长的对杨柳说道,“我的弟弟啊!自古以来,十赌九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江湖如池,庙堂如海,凶险更甚,咱们杨家该收手时就收手,不然越赌越大,难免家破人亡”。 杨柳权衡利弊,最后,还是听从了杨观小富即安的建议,假借江湖人不擅官场事,不再参与五郡平田一事。 此后二十年,杨家江湖驰骋,刘懿庙堂纵横,两家人既熟悉、又陌生。 不过,二十多年后,已经成就上境长生的杨柳,还是为了刘懿而死,这都是后话中的后话了! 就在刘懿望南居遇险后,乔妙卿独自回了一趟都源县,听说这小娇娘在斥虎老巢一哭二闹三上吊,把斥虎帮在都源县的总部闹了个底儿朝天。 斥虎帮帮主,也就是乔妙卿的亲爹塞北黎在无奈之下,只得在捉襟见肘的高手中,抽出曾在太白山脉刺杀江瑞生的死士申和破城境界的死士午前来助阵刘懿。 不过,塞北黎对此二人约法明规,只可保刘懿和他宝贝女儿的性命,不能主动对敌。 在乔妙卿看来,他爹塞北黎所约的法,就是走了个形式而已,出了都源县,这两人还不是听她调遣么。哈哈! 于是,乔妙卿满载收获, 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刘懿身边。 ...... 四时最好是三月,三月暮花意愈浓。 当趁三月早发奋,莫等少年空白头。 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乔妙卿回都源搬兵的两个月时间里,刘懿好似无骨的鸡爪,软踏踏没有一丝精神,左思右想,思而不得,无奈之下,只得在读书之余前去同诸将商议募兵事宜。 经过商议和一番准备妥当后,王大力手持募兵诏书,与云一南下华兴郡属丰毅、都源、宣怀三县;柴岭、柴荣兄弟手持募兵诏书,北上辽西郡;张虘、桑祗手持募兵诏书,北上赤松郡;李二牛、周抚手持募兵诏书,北上彰武郡;方顗、苗一鸣则手持募兵诏书,东出辽东郡。 多路人马齐出凌源,众人开始按计募兵。 这段时日,随刘懿出生入死的三百平田军士,并没有闲着。 水患过后,大渠修成,老头山下多了一大片无主之地,刘懿与应知主动接洽,讨要这片空旷之地,应知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这片地划给了平田军。 土地得手后,三百军士落土为农,整个春夏都在开垦荒地,搭建营寨,准备迎接新的袍泽到来。 说巧不巧,平田军与邓延的华兴武备军仅相隔六里,做了近邻,两军与屯在城南的玄甲军互为犄角,把凌源城包裹成了铁桶。 事情真如刘权生之前预判一般,若江锋胆敢北上攻略凌源城,三军兵马龟缩城内,坚守不出,定 叫那江锋进退不得。 五月末,各路人马陆续返回,众人坐地一看,我的乖乖!不得了啊! 依靠着刘权生的名气和巨大贡献,王大力从华兴郡三县之地招回了足有千人壮士;柴家兄弟在辽西郡也是收获颇丰,带回了七百余人;由于赤松郡正在修太白河,且人丁稀少,张虘、桑祗大费周章,也才从赤松郡带回了三百多名汉子,大多还都是赤松老一辈人感念刘懿恩情,强行差遣而至。 彰武郡一向富庶,从军自然是下策,可想搏些功名的年轻人大有人在,李二牛在彰武城一番鼓动,竟有五百多人随其来此,其中有不少樊姓和公孙姓的汉子,也不知与樊听南和公孙乔木有没有关联。 本来与五郡平田和平田军最没有瓜葛的辽东郡,反而来人最多,这全都仰仗方顗一张胡诌八咧的嘴,这小子一番吹嘘,把平田一事说成了功盖三皇五帝的大造化,加之临海的辽东郡近年来渤水时常泛滥成灾,狂风巨浪中渔舟困苦,当地世族百姓日子过得都很寡淡,还不如来此吃吃皇粮、享享清福,顺便拼上一拼,有此念想的,居然不下一千五百人,这可乐坏了方、苗二人。 俩人都没有参与五郡平田,但此一行,无异于大功一件啊! 林林总总,四千五百余人,汇聚在了老头山下,茫茫如银海相似,场面壮观不已。 刘懿时而站在了望塔上,俯瞰下方黑压压的 人群,炊起如火烧赤壁,夜宿如千林静寂,这让他壮心不已。 大丈夫处世,当奋楫扬帆,建功立业,着鞭在先。 大势在我,今若不取,为他人所取,悔之晚矣。 第325章 人间江河,莫论清浊 凌源有高义,千军万马为君来。 老头山下一下子多了近五千人,顿时让凌源城热闹了起来。 一些进山寻药的百姓和入山打猎的猎户,每每路过,都会经停一阵,小憩的同时,都想着瞧一眼平田军的军威。 有王大力、柴家四将等一干经验丰富的将领操练士卒,平田新军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只见一声锣响,众军齐出,随鼓喊动,如天崩地塌,山倒江翻,众百姓看了,不禁惊叹大赞:当真是威武雄狮。 就在凌源百姓们为刘懿感到骄傲时,刘懿自己,却不好意思、也为难了起来。 不好意思的是,在他看来,去年一行,自己并无任何建树和功绩,所有的功劳都应该归功于前辈们的鼎力支持与将士用命效死,自己只不过尽了些绵薄之力,推波助澜一番罢了。 这半年,刘懿跟着刘权生学习圣贤之道和官场斡旋之术,这种想法在刘懿的心头愈演愈烈。 终于,就在平田军即将誓师的前夕,刘懿找到刘权生,父子二人开始促膝长谈。 “父亲,儿年纪尚小,遇大事恐怕难以明断。要不,要不还是父亲来做这平田将军吧,放儿做个校尉司马即可。” 说这话时,刘懿非常诚恳,没有丝毫做作。 当然,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也没有必要去刻意伪装,何况是一位聪明绝顶的父亲。 “怎么?又想打退堂鼓了?”刘权生温和一笑,伸手点了点刘懿的额头 ,道,“平田军建制两万人马,如今方才凑到不到五千兵丁,堪近四分之一。怎么?这才将几千人的性命托付给你,你便心如鹿撞无法承受了?那将来如果统率千军万马,我儿该如何自处呢?” “儿不如父亲年轻时,行止间自有千丈凌云豪气,一团筋骨精神。儿胆小、怕事,遇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这都不是一名能成大器之人所具备的性格特点。”刘懿尴尬一笑,叹道,“儿并不是推脱大任,儿只是以为,以儿的阅历、手段和功绩,怕是难以服众啊!” “懿儿莫要自嘲,万山皆高,风景却各有不同。我儿自有过人之处,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 刘懿自嘲一笑。 “况且,我儿细想,当初你率三百人北上彰武郡时,这三百人里又有几人肯臣服于你的?现在呢?还不是都对你俯首帖耳了?”刘权生直视刘懿,哈哈大笑,道,“儿啊!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人间之事,事在人为嘛!况且,懿儿你自己想想,如果你不去从政,叫你做个望南楼掌柜,现在的你可还愿意?” “那可不行!”刘懿努了努嘴,“虽然不知道将来如何,但此刻使命未达,万不能半途而废,如果到此为止,儿会终身抱憾的!” 刘权生忽然画风一转,笃定地说道,“自古以来,有为才能有位,可你现在已经有位了,只需放手作为一番,其位自坚。儿,听 爹一句,这条路,莫要回头,回头了,就是万丈深渊。” “可是!”刘懿吞吞吐吐,显得左右为难。 平田军旨在平田,说白了并不是出去打仗,可这一路却苦难重重、危险重重,刘懿并没有这个把握去带所有人从每一次角逐中活着回来。 可能,自己的一言之错,便会使百人丧命。 可能,自己的一念之差,就连自己,都会人死恨消。 若真如此,自己九泉之下,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呢? 刘权生目不转睛,一连三问,“我且问你,你东方爷爷的仇要不要报?那些枉死的人要不要去求个结果?那些终日耕种却食不果腹的百姓要不要去给他们个解脱?” 这是一剂猛药,让刘懿瞬间清醒,脸上立即露出了决然之色。 不过,这股决然之色,很快便消失而空。 “儿这次薄州之行,的确是建功不多啊!”刘懿尴尬一笑,道,“这么大的担子,压给我一个孩子,爹,您还真放得下心!” 刘权生似乎不会为任何事情而改变心情,见他笑呵呵地说,“时势造英雄,我儿被大势所趋,也是实力的一种呢。” 刘懿听后,哈哈大笑,卷袖拜别而走,骑着赛赤兔,直奔郡守府。 平复了心中胆怯后,他要寻找他那义父应知,解决他那点儿为难的事儿。 来到郡守府,刘懿和应知主宾分坐后,刘懿直接露出了一张无赖的笑脸,巴巴地道,“义父大人,孩儿组建平 田军为民请命,如今遇到了点难事儿啊!我平田诸将一下子募来了近五千的人马,远远超出了孩儿预期,这营帐啊、甲胄啊、佩刀佩剑、粮草辎重啊,都成问题了啊!” 一直听到这里,应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八字胡一瞥,三角眼一瞪,脸上渐渐变色,摸着腰间的龙形玉佩,装作颇为不快,说道,“你小子,还知道你还有这么个义父?过完年后你来访我,不是要钱就是要粮,怎么,真当我这是开功德林的啦?你真以为,一声义父,这么值钱?” “哎呦,哎呦呦,我的好义父,您这就冤枉孩儿了不是?” 刘懿聪明俊秀,自知理亏,便露出了一副苦情相,立即喊冤道,“义父操持一郡事务,事比繁星,繁忙无比,孩儿哪里敢贸然叨扰?多少次孩儿夜半来访,看到义父伏在案上酣睡,孩儿这心里,那叫一个不舒服啊!义父的恩情无以为报,只盼能够早日成军,为父为国分忧啊!” 这一番话,说的应知心花怒放,甚是受用。 不过,应知还是佯装生气,故作刻薄地说,“你小子花言巧语,心计百出,像泥鳅一样狡猾,你说的话,自然做不得真。嗯,你爹刘权生也是这副德行!” 刘懿咧着一张苦瓜脸,不住地叫屈,“义父,您又冤枉孩儿了不是?孩儿所说的句句为真,义父勤于政事,华兴郡全郡百姓都看的清楚,岂是出自我一人 之口?倘若义父不信,孩儿从神水街上随便拽他五个十个乡邻父老,一问便知啊!” 这通高帽与马屁双双齐飞,应知被吹捧的飘飘欲仙,脸上早已一副轻松,毫无半点怒色,歪在榻间,悠然地说道,“说吧,这次想要些什么、要多少?只要本郡守力所能及,定全力而为。” 刘懿亦心花怒放,表情立刻转阴变晴,碎步跑到应知身后,请退丫鬟,自己对着应知的肩膀又是揉又是捏,一脸奸笑道,“义父啊,您看孩儿物资捉襟见肘,无一不缺,且缺口极大啊!这等时候,如果没有义父大人仗义驰援,我这平田军,就是个屁啊!” 应知感受着来自刘懿的马匹,心中愈发舒坦,只道了一个字,“快说!” 刘懿双目灵动,立即循着应知的意思,快速说道,“幄帐五百张、环首刀两千把、盾菔一千面、战马八百匹、硬弓三百张、箭簇一万支......。” 还未等刘懿说完,应知神色惊讶,翻身站起,双掌不住猛推刘懿,将其远远怂开,由于起的太快,应知连衣服中都鼓足了气,直如吃饱了风的船帆一般,鼓鼓囊囊。 只见应知快速起身,怒声尖叫道,“好孩子,快走吧你!你这不是来找义父帮忙,你是来要我的命来了,硬弓三百张、箭簇一万支?你真以为老子是开铁匠铺的么?去去去,快出去吧,这郡守府,可容不下你这尊大神喽! ” 面对着应知的哭穷,刘懿却谈笑自若,衣袖轻挥,似乎漫不经心,上前将应知重新搀扶入座,并把一杯清茶由上自下缓缓浇在双鸟朝阳上,双鸟朝阳激起一阵白雾,两人心神俱静。 刘懿与应知对坐一案,嘿嘿轻笑,道,“义父,我的好义父,您先莫要动怒,且听孩儿慢慢细说啦!” 应知歪头不再说话,心中叫苦,这些东西,不是他应知不想给,而是真没有啊!华兴郡又不是边城,他应知平日里只顾屯粮屯钱,哪里会屯这么多的粮草兵器呢?如果要给,那就只能出钱去做啦! “义父,当今天下,一些野心勃勃的世族形则尊崇汉室,实则裂土一方,分割天子神器,王令难达,国力难聚,贫者渐贫、富者更富,九州无一不为此积愤愁苦。生于此中者,恶者从恶,助纣为虐,滋增跋扈气焰。” 刘懿言语淡漠地说完这段话后,立马换了一副表情,贱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巴掌大小的晶莹物件,放在了应知身前。 应知用余光微微一眯,眼睛就再也离不开那晶莹剔透的物件,瞳孔从小到大,眼光由瞥转瞪,最后,竟双手颤抖地捧了起来,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仔仔细细端详着,目不转睛,旁若无人。 那样子,仿佛一名饥渴了半辈子的壮汉在把玩一位妙龄少女一般。 只见那东西扁圆梭状似鱼,鱼身刻两排大块鳞纹至尾部,鳍 以阴刻斜线表示。尾分双叉,尾端平齐,略向外撇,好一个精美的鱼佩。 “这,这是?”应知不可思议地看着刘懿。 刘懿嘿嘿一笑,“这当然是孝敬义父的啦!” 第326章 山烟正渡,星月兼程 人间的至宝,应知都爱。 见此如此精美的鱼佩,应知一时之间情不自禁,他也不等刘懿回话,三下五除二便将此物的来历娓娓道来,“千年以前,大周文王姬昌在渭河北岸遇到姜子牙,君圣臣贤,初定周朝八百年旷世基业。牧野之战后,商纣王自焚于鹿台,文王之子武王分封诸侯,太公望受天子封于齐地,为了纪念其父与姜尚和睦的君臣关系,姬发跋山涉水攀昆仑山,终于在昆仑山脉寻到了一块旷世美玉,取回后,便命工匠将其雕琢成鱼佩赠予太公望,一方面希望姜尚莫忘当年君臣鱼水之情,一方面希望姜尚在齐地可以如鱼得水。这块玉佩,一时间传为佳话!” 说到这儿,应知饥渴难耐,大口大口咕嘟了一碗茶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兴高采烈地说,“得天子御赐,太公望欣喜异常,他将此物作为姜氏皇族血脉传承的信物,代代相传了下来。后来,春秋礼崩乐坏,姜齐终为田齐取代,此鱼佩便不知所踪。哎呀呀呀,没想到啊,这东西,居然会出现在你小子手里!” 刘懿双眼灵动地转了一转,嘿嘿一笑,道,“说来也是缘分,孩儿在赤松郡府扶余城等待郡守荀庾时,正巧有商家贩卖鱼佩,吹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无聊之余,孩儿便同商家攀谈起来,时有南风,吹得栏杆上的鱼儿东飞西飞,孩儿惊喜之余,居然发现 有一条鱼儿甚是调皮,其余的鱼儿皆随风摇摆、飘忽不定,只有它按在原地,头南尾北始终不懂,孩儿便买下了了它。没想到,当日无心之举,竟押对了宝,这居然是一块儿绝世美玉。” 应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八字胡翘上了天,咧嘴抚掌大笑道,“孩子啊,你可是捡到宝喽!” 刘懿旋即问道,“义父此话何来?一块儿普通的玉佩,还不至于让义父如此兴高采烈吧!” 应知笑着摇了摇头,极为耐心地解释道,“这枚武王鱼佩,又叫指南鱼,你看。” 刘懿顺着应知单手所指,看向玉佩的鱼头。 应知笑呵呵地道,“这鱼头之中有一个小黑点,乃是当年周武王在鱼头里汇聚的一丝天地灵气。这股天地灵气常年南聚,鱼头便常年指南,于是造就了武王鱼佩的奇特现象。” 刘懿兴奋地道,“那持有此玉佩者,岂不是永远也不会迷失方向啦?” 应知点了点头,继续道,“当年,周武王之所以灌注灵气于此,是因为齐地距离镐京相隔千山千水,武王害怕太公望的后人若想朝见自己,寻路困难,有此物在,便可明晰朝见路径,永生永世见到故人子孙啦。” 刘懿恍然大悟,不禁叹道,“周武王与太公望的君臣之谊,可感动苍天呐!” 应知扑哧一笑,“这就感动苍天了?那你爹刘权生和天子的君臣之谊,岂不是要撼动天地了?” 刘懿不放过 任何一个了解他父亲的机会,闻言立刻咧嘴问道,“义父,父亲与天子,到底是怎样的君臣之谊和君臣之义呢?” 应知目光中忽然闪烁出如流星一般的精芒,却又稍纵即逝,眼神中又透出羡慕的神色,看着鱼佩,摆手道,“哎呀呀,陈年往事,老夫也忘记啦。咱们还是看看这枚玉佩吧!” 刘懿撅了撅嘴,没有作答。 应知也不理会,兀自看着握在刘懿手中的鱼佩,叹道,“当然,这枚小小鱼佩其中‘一表相思惦念之情’的意义远远大于实际作用。不过,也正是因为周武王姬发这点小心思,让这件东西成为了兵家必争的至宝,有了此物,不管眼前是沙漠还是瀚海,都不会迷失方向,大军随鱼而走,总会见到光明。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哈哈!” 刘懿赞道,“唉呀妈呀!这东西当年要是在冠军侯霍去病手里,那不得把匈奴人绝族灭种啦!” 哈哈哈!应知朗声大笑,笑声如泉水般潺潺流淌,带着百分百的快乐和幸福气息。 见应知开心,刘懿自然也跟着开心,于是表露真情实感,道,“义父,孩儿起初也以为这就是个把玩的物件儿,今年春夏读书之际,无意间在一本野史上寻到蛛丝马迹,仔细对照之下,才发现此物玄妙之处。一想到义父挚爱天材地宝,遂想着将其献给义父,聊尽孝道。” 刘懿说完此话,应知终于清醒了几分, 一边把玩着武王鱼佩,一边不动声色,心想:这小子,倒是客套得很,既然认了我这个义父,我自然应该尽为父之责。哈哈,这小子怕我不答应给他粮草辎重,居然还搞礼尚往来这一套。刘权生啊刘权生,教育儿子这一块儿,我应知,算是服你啦。 不过,应知虽然心中做此想,却冷了冷脸,把武王鱼佩摆在桌子上,武王鱼佩自己动了动,头南尾北,果然玄奇。 还未等应知开口,刘懿赶忙插话,道,“义父,要不,听孩儿接着刚才世族的话茬,继续说下去?” 应知表情恢复了平静,不作声色,点了点头。 刘懿赶忙为应知斟茶,而后恭顺地说,“有人从恶,便有人从善,从您致信太昊城斥责曲州牧江峰起,您便选择了天下大义,选择了侍奉光明。义父,如今孩儿与您已经是同舟共济、同成同败。唇亡齿寒,平田军若不成,义父您该如何自处啊!” 应知坐在那里,似个闷葫芦,憋了好半天,才吭哧吭哧地说道,“哼!你小子和你爹一个样儿,就会给人画大饼、讲大义、扯大旗,到最后,天下人都成了你父子二人的棋子!” “嘻嘻!这哪里是讲大义啊?这不是我辈之人的分内之事么?” 刘懿浓眉一挑,扯住应知的袖子,来回悠荡,眉宇间尽是可怜楚楚,撒娇道,“义父,人间多江河啊!我等虽微末溪流,也当以尘雾之微补益山 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对不对?我的好义父。” 话音才落,应成娘端着几盘精致甜品,走进了屋内,温声细语地说,“来来来,孩子,吃糕点,新做的,还热乎着呢!” 好巧不巧,这应成娘如果不来的话,应知或许还能与刘懿僵持僵持,好好压一压刘懿的胃口后,再给粮草器械和武器装备,他可不想把老本一次都给了刘懿,细水长流的道理,他应知比谁都懂。 可应成娘来了以后,形势立即一边倒起来,刘懿立即脱开应知,小步跑到应成娘那里诉苦起来,说道难处,居然嘴一咧,就要放声痛哭。 应成心中暗暗叫苦:完喽! 弄清原委后,应成娘晓识大体,爱子心切,她一边温柔拍着刘懿的肩膀,一帮瞪着应知,没好气地道,“小孩子干点事业,你这死鬼不加全力支持也就罢了,居然还万般阻挠,你想干嘛?不想吃我做的饭了?还是这个家容不下你了?” 应知素来惧内,一听这话,立即涨红了脸,低下了头,万般心思都化为虚无,只轻轻答应了一声,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卷轴,起身塞在刘懿手中,鼓气囔囔地说,“府库里有多少,你便拿多少吧!别把老子库房搬空就好!” 刘懿心中巨喜,他害怕应知反悔,立即上前取过开库卷轴,正要跑出宅院,却忽然定住,转头看向应知,举起开库卷轴,肃然道,“义父早知道孩儿来 此何意,也已经早早做好了准备,是么?” 应知波澜不惊地看着刘懿,摆了摆手,道,“前路漫漫,兜里的干粮,省着点儿用,当家过日子,不容易。” 刘懿神色慨然,面向应知夫妇,行过大礼后,昂首阔步走出。 “孩子,你落下东西啦!”应知娘在后面拿着武王鱼佩,呼喊刘懿。 “义父说他爱吃鱼,这条鱼,送义父啦!” 应知携佩远眺:希望你是能一跃入龙门的鱼,最不济,也别腥了大汉江山这一锅汤啊! ...... 六月初,清风没有力量驱赶暑天的炎热,那西坠的太阳仿佛生了翅膀,飞旋在山头,孤傲地不肯下降。 近日,宣怀县的老赵遥,开始广发请帖,遍请好友亲朋同聚宣怀县,同祝大寿。 刘懿算不得亲朋,更不是好友,可赵遥的一纸拜帖,还是递到了望南居。 其用意十分明显! 你刘懿已经返回华兴郡半年,我儿赵素笺的事儿,你必须得给我赵遥一个说法了。 落花有意,流水恰巧也有情,刘懿这边经过半年苦读,学问大涨,平田军也初见端倪,收到拜帖后,当即行书回信,欣然应邀。 前日里,刘权生为他这胆小怕事的儿子强行吃了一颗定心丸后,刘懿闭门七日,出屋之时,已是胡子邋遢,不成样子。 这小子左手持书、右手执笔,对着今日当值的李二牛冷声说道,“二牛,传我将令,翌日校场聚兵聚将,誓师南 下。” 眉间杀伐之气愈重的李二牛听完,即刻朗声领命,昂首而去。 站在凌源城头,刘懿负手而立,听着军中战鼓喧天,耳畔喊声不绝。侧看望南祠青烟袅袅、溪水潺潺,低声呢喃,“平田最后一程,愿一切顺利!” 小娇娘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声如冰清玉润,“小应龙出马,怎会不顺?” 二人相视一笑。 真是一个慵懒而又让人期待的下昼啊! 第327章 虎已添翼,火已加油 天下人总希望偃兵息鼓,可世上从未少了刀兵。 就好像猛虎总希望长啸山林,却总敌不过岁月蹉跎。 ...... 哎!营外横斜里,少年寂寞展眉愁。 就在刘懿下令南下当日,好巧不巧,老天送了刘懿一个半阴不阴的天色,最是凉爽,不过,阴云密布的天色,让整个誓师大会,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午时,李二牛一声令下,军旗手擂鼓聚兵。 校场两侧,汉家红白旌旗招展,猎猎盛峰;校场之内,诸君昂首挺胸,同时注视着点将台方向,翘首以盼。 五郡平田令、平田将军刘懿,着一身威武戎装,独自站在点将台上,目光炯炯,宽厚大红袍子舞动之下,他两年前稚嫩的目光早已消失不见,坚毅的眼神配上略带胡茬的脸庞和古铜色的皮肤,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成熟之感。 今日之前,刘懿并未正式任命诸将,仅是每人分点了几百兵马,让其操练。 授人以权以观其正,识人于危以知忠厚。 先放权,再给官,这是刘懿独特的用人之法。 通过月余的日常观察,加上一番深思熟虑,最终平衡各方势力,刘懿最终心里才有了计较。 鼓擂三通,诸军士皆笔挺站立,经过近两个月的、近乎残忍的系统训练,平田军四千五百人个个精壮生猛,军纪肃然。耳濡目染之下,就连在华兴武备军中一向浪荡不羁的周抚,都变得成熟沉稳了许多。 虽然军中常 常以武立身,可没人敢小瞧眼前的这个名唤刘懿的少年。 最初,众人只以为刘懿是借父上位的毛孩子,心中多多少少有些轻蔑之感。 可时间总会改变一切,短短几月相处之间,众人对少年刘懿的轻慢态度,也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巨大改变,刘懿用他的三寸之舌和察言观色的睿智,用他的才气与精神,用他的真诚与博学,深深的感染了军中诸士,也逐渐征服了众人。 一股同心同德、同力同愿的氛围,萦绕在平田大营中,越聚越浓。 也正是近两个月的相处,让着新充军的四千余名汉子,对刘懿和刘懿所要做的事情,知之甚多。再加上与经常探营巡视的刘懿接触攀谈,现在,平田军‘立志平五郡之田以还百姓安生,千难万险在所不惜’的宏达愿景,在每个人心中浅浅地扎下了根。 我们经常称呼这东西为,军魂。 四千五百余名军士站在场中,他们很清楚今日会发生什么,将来即将发生什么,所以个个神情庄重,拭目以待。 点将台上的刘懿,看着下面黑压压将士,心中意难平:世间之事,果如父亲所说,从来都是时势造英雄,没想到自己这个还未及冠的落魄少年,居然可以成为统帅一军挥斥方遒的儒将。 这种事情,放在普通孩子身上,叫旷世难寻,放在哪个皇子身上,这就叫天命所归啦! 神思回转,刘懿感觉到压力好似一块儿巨石 压在他的胸口,这让他不自觉地攥了攥腰间‘辰’佩,师傅死士辰的生前志向,让他的目光愈发坚毅。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大声训话,道,“诸位将士,夫兵权者,是三军之司命,主将之威势。将之器,其用大小不同,其意自在沙场。再过几日,我平田军便将拔寨奔赴宣怀县,为激智者为之虑、勇者为之斗、逝者为之安,特简贤能而任之,将令如下,全军遵令。” “谨遵大人号令!” 众将士斗志昂扬,目不转睛地看着刘懿。 刘懿长舒一气,缓缓展开任命书,朗声宣读道,“柴岭老成持重,骁勇善战,推功不居,特命为平田中郎将,赐银印青绶,统兵一千二,秩俸两千石。张虘、桑祗直而有虑,劳谦下士,命为柴岭麾下校尉,各统兵四百,赐银印青绶,秩俸一千五百石。” 一军之中,将军之下,可设中郎将三到四人,刘懿把第一个中郎将的位置和第一道将令,都给了刚刚招抚过来的柴岭,足见他对柴家四兄弟的重视和真诚。 此时的柴岭,激动的浑身颤抖,大步流星与张虘、桑祗齐齐出阵,大声激动领命。在他们这些曾经的沙场逃兵看来,这次出征前的加官进爵,他们这些‘外人’能得到个虚衔校尉,便已是天大荣幸,哪知刘懿用人不疑,给了个实打实的实权中郎将和校尉,怎能不让人热血喷张,从此以效死命。 待柴岭三 人退回,刘懿清了清嗓子,继续高声朗读任命书文,“王大力善于抚纳士众,诚信宽大,能征惯战,特命为平田中郎将,赐银印青绶,统兵一千二,秩俸两千石。云一、苏地为人厚重,勇而能斗,知晓民生,命为王大力麾下校尉,各统兵四百,赐银印青绶,秩俸一千五百石。” 念完此处,刘懿满怀深情地看着三人,毕竟,这三人才是自己一手擢升的,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生死袍泽,他们三人是可以信任的,是可以交付感情和生死的。 应声领命的王大力三人,也是激动不已,一个原本只是寂寂无名的卸甲境界郡卫长,即使在华兴郡埋头苦干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再有升迁之机,还有两个是因为家贫无以糊口被迫参军普通汉子,从军之初哪里会料到有今天? 三个人没有背景、毫无根基,哪里会想到今日会成为一军之中的中等军官?王大力三人阔步出阵,豪放的一声‘诺’,让所有平田军士都看到了出人头地的希望。 刘懿对王大力三人点了点头,继续念道,“周抚,其乃名将周访之后,饱读诗书,气凌三军,中情烈烈,特命为平田中郎将,银印青绶,暂统兵八百,秩俸两千石,司职开路先锋。” 刘懿之所以对将第三个中郎将的位置交予周抚,原因无他,只因为周抚有一股常人所不能及的狠劲儿,这种狠劲儿,是战场厮杀最为迫 切需要的,当年马服君赵奢与秦军狭路相逢于阏与,正是凭借这股子狠劲儿,险胜秦军,使强秦再不敢窥兵井陉。 周抚腰间横着一把精铁环首刀,大咧咧地走了出来,他虽想装作平静,脸上却难掩喜悦之情。当初被邓延从华兴武备军中调了出来,说的好听那叫另有他用,说的不好听,那就是驱逐出营,今日可以东山再起,定要尽力攻伐,重振父辈雄风,不负将军所托。 “李二牛,事无苟免,清廉淑慎,善于用兵,不为利挠,特命为中军监军,秩俸一千石,银印青绶,统帅三百中军。” 中军监军官职虽不及中郎将,但负责监察三军,责任重大,刘懿将中军监军的位置交给了李二牛,足说明李二牛在他心中之重量。 说到这儿,就连刘懿自己,都不禁为李二牛高兴了起来,李二牛可是他从小撒尿和泥巴玩到大的好友,又才堪大用,是他的樊哙,身边有这等人辅佐,怎能不叫人欣喜。 只见李二牛沉稳至极,手提赤霄奔雷戟,出阵领命。 刘懿暗暗点头,在他看来,唯有将监察军中不法的大权交给自己最最信任的人,才可以高枕无忧。 军中兵士们对于少年受官的李二牛也是佩服的很,虽然他境界不高,他他凭借手中赤霄奔雷戟和一手解牛刀法,足以排进军中战力前十五。 “柴荣勇而多计,粗中有细,恪居所司,特命为中军司卫长, 统帅中军一千,秩俸八百石,赐铜印黑绶,司中军宿卫。” 对于柴荣的评价,刘懿甚至要远超其兄柴岭。比起柴岭,柴荣身上更有一股韧劲儿与狠辣,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瞻前顾后,是个武安君白起一般的帅才。 “郭遗枝,才思敏捷,巧于形势,文章宏富,特命为中军司马,秩俸一千石,赐银印青绶。方顗伶牙俐齿,善构新词,有张仪之辩才,特命为将军府参军,秩俸八百石,铜印黑绶。” 郭遗枝和方顗这俩人,一个是皇甫录半道儿捡来的,一个是同出子归学堂的校友,都算不得熟,可经过大半年的观察,刘懿不得不佩服父亲与皇甫录识人断物的本事,简直绝了! 有这俩人在军中,自己相当于多了一个荀彧与郭嘉! 刘懿将手中策令一合,宣读完毕! 牟氏姐弟、皇甫录、苗一鸣未在平田军之列,毕竟望南居、望南楼和望南锦缎庄需要人去打理,除了天子提供的军饷,他需要这些生意积攒财富,来打造更好的装备,或者继续招募良才。 北尤皖、乔妙卿也未获封,乔妙卿自不必说,北尤皖嘛,刘懿把从公羊寨救出的七名北拘族少男少女交给了她,并把护卫望南居的重任一并交之,若将来有缘,斗胆召集北拘族人自成一部,那将是一支天下无敌的精锐。 有时候,平淡一生远比名扬天下要活的长久。 王三宝伤好之后,便去游历山水 ,不再过问军中诸事。强扭的瓜不甜,刘懿也没有再次挽留,万一这小子走了狗屎运,给自己搬来山中仙人相助呢?自己岂不是赚到了? 哦,对了,还要有那近在眼前却不得而知的应成,待他破城归来,便叫他做那将军府参军,整日留在自己身旁,再敢离开一步,便亲手打断他的二弟。 刘懿偷瞄了一眼台下,受封众人全部心满意足,他自己也甚是满意,看来,自己深思熟虑的任命,得到了众人的认可。 刘懿缓缓卷起策令,到此,中军五百石以上官员,三军中郎将、校尉,已经基本配置妥当,余下的官员,事后,再会同诸人逐一筛选即可。 自古做官,从来上去容易下来难,所以,关于选用官员,刘懿坚持宁缺毋滥,即使暂时收拢不全,也无关紧要,毕竟,一军两万多人,自己才四千五百甲士,待得发展壮大再去摸索,逐步配齐配全,也不算迟。 况且,五郡平田以后,平田军何去何从,还要两说! 万一陛下就此作罢,平田军就地解散,那岂不是徒劳无功一场。 万一陛下圣心大悦,平田军继续平曲州之田,那自己便要做好与江锋掰手腕的准备了。 刘懿感觉,天子在五郡平田即将收尾之时下诏成立平田军,绝不会让平田军草草收场。 想罢,刘懿负手看着点将台下一脸炽热的将士,心中无限豪情。 倚天万里须长剑,有此一军,与 自己那没有半分情义的二叔江瑞生,想要再动些歪心思之前,怕也要思考一番。 仰彼朔风,用怀魏都。 愿骋代马,倏忽北徂。 凯风永至,思彼蛮方。 愿随越鸟,翻飞南翔! “将士们,此乃首征,亦或为首战。”刘懿拿起身边酒坛,起刀划破手臂,歃血为盟,一饮而尽,“建功立业,正当此时,愿我等,旗开得胜!” 杀!杀!杀! 第328章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昔从昭烈出幽蓟,一枪断尽虎与豺。 七进七出救阿斗,天朝盛世复还来。 这首说书人在酒楼常说的小诗,道尽了五虎上将中赵云赵子龙勇冠三军的一生。 时光回转,一百四十多年前,也就是公元200年。 时正大汉昭烈帝刘备在徐州被曹操强势打败,灰头土脸的前去依附袁绍。恰逢赵云初到邺城,见到刘备,二人一见如故,同床眠卧,从此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三十年东征西讨,赵云凭借手中一杆龙胆亮银枪,先后参加博望坡之战、长坂坡之战、江南平定战,独自指挥过入川之战、汉水之战、箕谷之战,为蜀汉大业立下功勋无数、奠定了坚实基础。 也正是当年赵子龙七进七出救出大汉后主刘禅,才有了孝仁帝睿圣统天,克复旧典,也才有了大汉后来一百多年的再度兴盛。 传闻,当年神武帝刘谌率军与大秦头狼刘渊鏖兵薄州时,双方僵持不下,两国负责冲阵的将领无一不铩羽而归,损失惨重,在这时,神武帝曾仰天长叹,“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若有上将赵子龙,贼兵怎敢犯我国土!” 时光易逝,覆水难收,多少豪杰化成青烟。 可当年豪情万丈如天堑的故事,却流传了下来,代代传颂,生生不息。 这些故事,柴米油盐一日三餐的百姓们听之,总会产生家国信仰,觉醒华夏血脉;迷茫中浑浑噩噩而不醒的人们听之,便骤 然打开了一道奋勇向前的康庄大道。 我想:这才是古往今来无数文人武将追寻名垂青史的真正原因吧! ...... 刘懿在任命平田军诸将官职后,便打算在十五日后,带一部南下宣怀县,赴老赵遥之约。 赵遥啊赵遥,小爷我一行北上,皆因你儿子痴傻之事而起,一路风雨兼程、一路生死离别,倏忽一年半已经过去,我们俩,也该给那些死去的兄弟,给五郡平田一事,一个交代啦。 盛夏阳光暖,微风动阑珊。 就在刘懿准备正军南下之时,汉历343年,六月初八,距离南下还有不到半月时间,分散在凌源城南的哨探回禀,城南十里处,一队约三百人的骑兵,正风驰电掣,朝凌源驰来。 李二牛听闻消息,立刻从帐中钻出,一路如牛般横冲直撞跑到刘懿的中军大营,问道,“大哥,这,不会是江瑞生找上门来了吧?” 此刻,中军大帐中,已经汇聚了不少将领。 对于刘家的恩恩怨怨,这些将领早已从他人耳中听了个七七八八,李二牛落话之后,柴荣立刻否了这一想法,出言道,“应该不会,江瑞生想必早已知道平田军成立之事,万不敢如此托大。呵呵,仅派三百人前来,难道江瑞生派来来的是天兵天将吗?” 即将及冠的方顗,双眼滴溜溜一转,说道,“凌源山脉乃曲州通往薄州的必经之路,会不会是某支军队派出公干的使者 ?” 周抚双臂环抱,放荡不羁地站在李二牛身旁,大咧咧地道,“管他来的是谁!来的若是朋友,那就好酒好肉伺候着。来的若是歹人,那就好刀好剑伺候着。多简单点儿问题。” 帐内众人哈哈一笑,又安静了下来。 刘懿想了想,一时也没个主意,正欲让哨探再探,一名军士帐外通报:将军,方谷郡郡守赵于海长子,方谷郡郡卫长赵剑,携家兵三百,前来叩营拜会。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赵子龙的后人前来探访,于是,他们纷纷向刘懿投来询问的目光。 刘懿宽衣素袍,笔直跪坐在案前,左手手指不断揉捏这‘辰’佩,思考着在这个当口,对方前来拜访的来意。 刘懿想遍了所有的原因,突然,他想到几个月前,其父刘权生对他说过一句当时意味深长且莫名其妙的话:方谷郡的事情,自有人替你打理,待你自宣怀县归来,五郡平田之事,想必就要告一段落了。 基于此话,刘懿有了个粗略的论断:这赵剑此来,多是送喜非送忧,而且,所送的,应该是大喜啊! “快请!” 刘懿急命方顗辕门迎客,自己则率领诸将整理衣冠,静候于中军大帐前。 刘懿刚刚出帐,便远远瞧见前方一群银鞍白马、白袍白衣的军士齐齐下马,身后尾随一片轻轻飘飘的尘土,可见这队白马骑兵速度之快。 只见三百白袍收枪执缰,步调一致,向刘懿缓缓走 来。 一股凛冽肃杀的杀伐之气,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席卷而来。 越行愈近,刘懿只觉背脊发凉,藏在袖中的手,不禁攥成了拳头。 刘懿有一种预感,若眼前三百人此刻冲阵,自己绝对会在一炷香内身首异处,想到此,刘懿额头,竟不自觉留下微微汗线。 不管是皇朝贵族还是平头百姓,生命都只有一次,谁又不怕死呢。 刘懿躲在袖子里的左手,狠狠掐了几下右手,方才定住心神。 刘懿定睛打探,迎面而来的白衣白袍的军士们丝毫没有风尘仆仆之色,犹如一轮白雪在前,个个臂似长猿、腰如壮木,生得高大精壮,每个人眼中包裹着百战老卒才有的杀气,这绝不是自己手下这群刚刚成军的泥腿子能够比拟的。 为首一员小将,身材高大修长,右手持缰、左提长剑,剑靶上有金嵌‘青釭’二字,不难猜测,这把剑,便是当年赵子龙单骑救主时,从曹操爱将夏侯恩手中夺下来的旷世名剑。 为首小将姿伟神俊,一头乌黑的长发下挂着两条弯弯的眉毛,像那青云为蔽的月牙儿。月牙之下,一对双眼炯炯有神,似涂丹朱的嘴唇微微上扬,再配上被微风吹拂半卷的白袍,无比潇洒。 白马青釭、飒踏红尘!好一个子龙遗后,风流不减当年! 刘懿咬了咬嘴唇,略显自卑,和眼前这人比起来,自己可是差的太多喽。 站在身侧的乔妙卿,似乎猜到了刘 懿心思,向刘懿微微靠近,低声道,“没关系,小应龙出来混靠的是智慧,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刘懿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随即立刻低声反驳,低声道,“我又不丑!” 乔妙卿喜得眉开眼笑,还来不及答话,那子龙后人已经临近刘懿身前。 只见风度翩翩的赵剑,将手中的马缰与剑交给了身后副将,拱手执礼下拜,温声道,“方谷郡郡卫长赵剑,参拜平田将军。” 刘懿哪里能让赵剑真的拜下去,就在赵剑刚刚落身之时,急忙上前搀扶,刚要开口说话寒暄,身后的小娇娘不知道哪根神经错乱,却又冒出了傻气。 但见乔妙卿忽然捂着嘴哈哈大笑,露出一双纤纤玉手,指着赵剑笑道,“赵卫长,你这少了颗门牙,骑马不得漏风啊!骑完了马回到家,不得一个劲儿的放空屁啊!” 原来,方才赵剑言语露齿,被乔妙卿瞧了个干净,这赵剑皮囊虽好,却独独少了颗门牙。 少了就少了,乔妙卿这丫头居然还光明正大的说了出来! 说了便说了,你还笑了出来! 光明正大揭人短处,这下子,场面就尴尬了! 这要是两国交战,来使这般说辞,肯定要被大卸八块,然后八匹快马把碎肉送到东西南北海,撒干了喂鱼。 刘懿想好了说辞,正要开口斡旋,却被赵剑抢了先。 “哈哈!汗颜,实在汗颜,下官几日前去往恒山游猎,巧遇万马奔腾,心中忽 生情愫,便想着征服头马。哪知此马高大肥壮、生性暴烈,不易驯服,末将骑着它狂奔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被其甩下马背,并磕掉了一颗门牙。” 赵剑咧嘴一笑,自然大方地将门牙露了出来,然后,伸手摸了摸身边那头高大骏马,似看情人,宠溺地道,“就是这家伙,后来我又骑着它翻了二十多座山,它才肯随我回来。此马可以日行千里,我唤其为捉风。” 文臣喜玉,武将爱马。 见到如此神驹,柴荣、周抚等一干武将瞪大了眼,羡慕地看着赵剑,口水都快流到了地上。 而赵剑这么一番大大方方毫不避讳的说辞,倒显得平田将士们小肚鸡肠、以貌取人了! 刘懿反应极快,假装愤怒,立即走到中军大帐旁,蹲下身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正在打鼾的赛赤兔的马头,道,“赛赤兔啊赛赤兔,你学学人家,人家捉风日行千里,你呢,胖的这个死样儿,能日行五里就不错了吧!” 赛赤兔露出被刘懿刷的雪白的牙,吭哧吭哧了两声,翻了个身,继续打鼾,似乎在说:我的事儿,你少管! 尴尬而又紧张的气氛,在众人适时的欢笑中,消弭于无形。 乔妙卿自知言不得体,便对赵剑吐了吐舌头,赵剑微微眨眼,便算过了去。 “走,赵大人,咱们帐内叙话!”刘懿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将军,请!”温文尔雅的赵剑,站在那里不肯先 入。 最后,刘懿拽着赵剑的手腕,两人不分前后,同入中军大帐。 第329章 真定武烈,子龙遗风(上) 老头山下的平田军大营临山靠河,在凌源山脉青青绿绿的翠柏和恍若闪亮透明绸带的大凌河滋养下,宛若一颗璀璨明珠。 这是刘权生为刘懿精心挑选的一块儿风水宝地。 平田大营建在了一座略略凸起的小山包上,四面尽是开阔的山原,地势很缓,乍一见下,完全是居高临下之势,平田军即可迅速展开,有可快速回拢,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片易守难攻的营地。 大营四周,隐隐可见鹿角壕沟,大营正中央插着一杆大纛旗,正在迎风招展,一望之下,虎虎生威。 刘懿与赵剑穿过铁甲森森的卫队,径直来到中军大帐,主宾坐定礼茶后,双方在一片和谐之中,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刘懿微微抿了一口山间野茶,对身侧的赵剑温和地说道,“赵大人,我凌源城有三宝,您可曾听说呀?” 不得不说,俩人往这一坐,刘懿虽然长的也不赖,但很明显赵剑更胜一筹。可刘懿在刘权生身边耳濡目染,加上两年游历和多年苦读,自是打磨出豪迈热烈、停动皆宜的华贵气质,你缺我补之间,俩人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哦?恕在下孤陋寡闻,在下仅知道近代华兴多才俊,却不知道凌源城里三宝,望刘大人知无不言,末将洗耳恭听。”赵剑柔声讨教,根本不似一员沙场宿将。 这柔到极致的好性子,倒是让刘懿暗自钦佩。 “哈哈!这凌源城三宝嘛! 自然是大凌河的鲜鱼、凌源山的草药。”话说了一半儿,刘懿悄悄用手指了指乔妙卿,坏笑道,“还有凌源城里的小娇娘!” 赵剑表情有些懵,他不明所以,遂提眉问道,“刘将军,此作何解啊?” “大凌河的鱼肥嫩鲜美,凌源山的药材齐全足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二物造就了无比富饶的凌源城,自然称得上凌源至宝。” 说完这话,刘懿伸手,就近揉了揉排坐在次位的乔妙卿的小脑瓜,乔妙卿‘毫无悔意’,妙目一瞥,玉颈一歪,刘懿的手刚刚触及便落了空。 “赵大人可曾见过如此...” 刘懿刚刚又要打趣乔妙卿一番,但见到小娇娘怒目而视,他生怕小娇娘再给他一个大耳瓜子,马上回转话锋,笑嘻嘻地说,“赵大人可曾见过如此率真坦诚的姑娘?” 乔妙卿虎里虎气的眼神,被赵剑收在眼中,心中不自觉无奈一笑,只能跟着刘懿的话茬,极为认真的说道,“嗯,刘将军说得有理,此等佳品,在我方谷郡,可还没有找到!” 刘懿不经意的嬉笑怒骂,更进一步舒缓了赵剑的心情。 场中的氛围,逐渐从拘谨变得融洽。 “仲夏之季,凌源山脉百果熟透、百兽肥壮。赵大人此番到来,正是游山玩水的好时候。赵大人今且稍事休息,养足精神,翌日,本将军同赵大人会猎凌源山脉,运气好捕得几头狍子,定叫大人一饱口福。 ” 见气氛一团和气,刘懿便准备步入正题,却没有立刻道出主旨,反而兜了个圈子聊起了打猎,和他那个活爹一样儿,喜欢拐弯抹角,让人摸不着头脑。 赵剑则没有那么多小心思,他剑眉挑起,敞开亮话,道,“将军,末将此来,实非游玩,乃是公干,且有要事,商议妥当后,便即可返回方谷郡。” 刘懿见赵剑表情忽然变色,心知赵剑此来必有要事,立即端正坐姿,好奇问道,“哦?不知赵大人寻本将军,有何贵干啊?” “久闻刘将军少年英豪,聪明绝顶,得遇皇恩浩荡,行《五谷民令》以慰五郡百姓之人心。今薄州三郡功成业毕,得成平田一军,麾下英才济济,末将佩服之至。” 虽是一番恭维话,却被赵剑说的无比真诚,“我赵氏一族深蒙皇恩,五郡平田收陇之事,既有方谷一郡,赵家自当表率一方。今日,特奉父亲大人之命,献出我赵氏薄田千顷,以昭忠心。” “好!” 刘懿虽然粗略估到了赵剑来意,话从赵剑口中说出之时,刘懿仍是大喜过望,立即拍案起身,拱手道,“素闻真定伯高义,今日见之,果然功超伊霍,震烁古今,平田军在此代五郡穷苦百姓,谢过真定伯,刘懿代天子,谢过真定伯!” 刘懿深深作揖,真诚至极,赵剑却拱了拱嘴,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不谦让,也不搀扶。 在他看来,一个拱手拜 会就想换取赵家几代人的苦心经营,未免也太不划算。 不过,一想到父亲的一番教导和赵氏一族的历代忠心,赵剑沉了沉心中不平:罢了,田地乃身外之物,家族昌盛,才是永世不灭之基业。事已至此,顺水推舟吧! 赵剑起身还礼后,笑着说道,“刘将军请起,从龙追雨,响应陛下圣诏,乃我赵家分内之事。况且,田地本就陛下赏赐,今日归还,也算落叶归根。” 刘懿起身,心中却激动不已,大口喘息了一番,仍难平复,旋即慨然道,“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真定伯,是世间少有的明白人啊!” 作为传承百年家风的世族,真定赵家的底蕴和实力,绝非寻常世族可以比拟。当年八大世族都被江家治得服服帖帖,远遁南方,唯独面对赵家却无可奈何,只能容忍强邻在侧。 江家与赵家明争暗斗了多年,倏忽十几年已过,除了方谷军归了江家,这方谷郡仍然牢牢地抓在赵氏手中。太昊城地处华兴、方谷、德诏三郡交集之地,华兴郡占东北,德诏郡占西,方谷郡占东南,正好横亘在江家南下的大路上,这些年,如果没有赵家扼守方谷郡,江锋铁骑大举南下,怕不知道已经坐拥几郡了! 说的严重一点儿,如果没有他赵家占据要津、抗拒江锋,中原百万里沃野,早就改名换姓了! 赵剑将赵家数代基业一股 脑拱手送人,任谁心里都小有怨言。 当初就连亲皇派梵听南和公孙乔木,都当面絮絮叨叨了几句,甚至还给刘懿下了绊子。如今赵家如此豪门,竟能够让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奉上土地,除了欣喜,只有由衷佩服赵氏浓烈的忠君家风了! 感念至此,刘懿再次作揖,不过,这一次,他却被赵剑迅速半道扶起。 刘懿反手握住赵剑的双手,看着赵剑含情脉脉。 两人相顾,竟生出相见恨晚的知己之感。 不过,这种只出现在情侣眼中的、含情脉脉的眼神,倒让站在一旁的乔妙卿一阵肉麻。 几息之后,自知失态的刘懿终是赶忙松开了手,挥手笑着请赵剑入座。 赵剑不急入座,眉含春风直视刘懿,道,“大人,末将此番来,是不是还要在五郡平田训上加盖方谷郡大印?” “不急,不急!”刘懿心情舒爽,豪放道,“宴饮过后,再盖不迟。” 赵剑后退一步,站在大帐中央,面如桃花,朗声说道,“我赵家讲究一桩事一桩了,此番前来,父亲要我带话给刘将军。” 刘懿心中一顿,自知其中当有玄机,面上仍笑颜如花,说道,“真定伯有何指教,晚辈在此洗耳恭听。” 赵剑稳了稳身形,自顾自说道,“献田给契,那是看陛下的面子。盖这大印,我赵家又该看谁的面子呢?” 说这话时,赵剑双手负背,挺如松柏,一股凛冽肃杀的气息,迅速遮盖了 原本儒雅淡漠的气质,那种尸山血海里才能历练出来的死亡气息,让人不寒而栗,就连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周抚,都不自觉握紧了腰间刀柄。 狼就是狼,即使一时间披着羊皮,那也是狼! 场面寂静的落针可闻,话锋转变的让人措手不及。 刘懿和颜悦色,丝毫不惧,“赵大人,真定伯他老人家的面子,想让本将军怎么给,赵大人但说无妨。只要不违背道义真理,本大人定竭尽所能。” “赵氏以武起家,自然是要手上见真章。”赵剑气定神闲,看向帐外,“斗兵、斗将还是斗阵?刘将军选一个吧!若将军赢了,末将自然以印相侍,若末将侥幸取胜,这大印嘛,还请将军前往方谷郡自取。” 刘懿立刻明白了赵于海的心思。 赵家在中原是不逊色于江氏和老牌八大世族的鼎盛望族,就这样交出田地,难免颜面尽失,今天赵剑整这一出儿,这是想要一个台阶下啊! 转了转眼睛,刘懿笑道,“一局多无趣,斗兵、斗将还要斗阵,三局两胜,如何?” 赵剑轻笑,终于露出了一丝傲气,“将军之心,甚合我意!” 不一会儿,平田军的将士们便聚在了校场之外,把校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校场西南角,白衣白袍的赵家兵马聚在一小撮位置,整齐严肃,气势上不输平田军分毫。 场中,乔妙卿螓首蛾眉、秀发轻盘,撅着小嘴儿,斜视着赵剑。 赵 剑俊面柳眉、朱唇高头,春风和煦地看着乔妙卿,目无波澜。 两人手持木剑,分立两侧,准备比斗。 这第一战,顾名思义,斗将! 第330章 真定武烈,子龙遗风(中) 忠肝义胆谁人有,且看常山赵子龙。 一百多年前,魏蜀吴三国一统后,天下海晏河清,赵氏一族荣归故里,从此封刀收剑,恪守臣子礼仪,其内室族人百年来从未走出过方谷郡的地界,哪怕是四十多年前秦汉大战和这十几年来的江、赵之争,都没能让赵氏子弟打破这一不成文的规矩。 今日,赵剑这位赵家将来的继承人,竟然不远百里之路,前往凌源城拜访刘懿,这一举动,着实掀起了不小波澜。 从另一方面来讲,足见赵家用心之诚。 ........ 眼见好戏即将开场,方顗悄然无声地来到刘懿身旁,只见他站在刘懿身侧,对刘懿悄声言语道,“赵家以武起家,是香火鼎盛的百年望族,其家传枪法百鸟朝凤枪极是飘逸灵动,传闻有太虚生月、舟子驭风之能。且看赵剑又不是徒有其表的家伙,据传有人曾经试过,把七个铜钱从他面前抛出去,他一枪刺出,可以把七枚铜钱钱眼儿全都刺穿,足可见其枪法了得。只是不知道这赵家剑法,是个什么水准。” “剑乃兵之君子,枪乃万兵之长,能驾驭的了铁枪的,耍起剑来估计错不了!” 刘懿目视前方,随后心中暗叹:哎!自己除了暗处的两名斥虎死士,能拿得出手的武夫,只有妙卿这么一个女子,不然,我才不肯让她出阵呢! 方顗旋即问道,“若输了呢?” 刘懿笑道,“那便再 输一局呗。” 方顗刚要说话,转而愣住,稍作思索,便满脸佩服地看着刘懿,轻叹道,“看来,赵家的面子,得给啊!” 鼓擂三通,号响七声,场中气势渐盛,校场外的士兵们逐渐停止喧哗,两方人马一个个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算是应和了军中大战之前必有大静的无形规矩。 乔妙卿、赵剑两人均为破城境界武夫,都能心生一念,幻化神通。 仅从境界来看,俩人,势均力敌。 乔妙卿、赵剑气势聚积的差不多后,两人同时而动,小娇娘妙目微瞪撩剑直刺,赵剑安步当车,倒提木剑,便相互对冲而去。 仅差一丝短兵相接时,赵剑突然疾步停身,身形原地旋转,如行云流水,他找准了契机,剑随臂走,向乔妙卿直刺而来的木剑剑身轻轻那么一扫。 乔妙卿的剑,便斜荡了出去,小娇娘人随剑走,身形飘摇如羽,斜落在地上。 好一个借力打力。 未等小娇娘站稳身形,赵剑‘得理不饶人’,立即提剑而上,剑出如龙,直直刺向乔妙卿。 乔妙卿见赵剑来势汹汹,也不恋战,虚晃一掌递出便已侧身绕过赵剑,一闪之下,攻守转换,小娇娘抓住机会,立即将手中长剑探向赵剑后腰。 你有借力打力,我有以退为进。 这一件如果刺中,赵剑的腰子,可就遭了罪喽! 无奈之下,赵剑只得强行甩剑停步,借着甩剑的惯性,将自己的身体往旁边轻轻 一推,躲过了乔妙卿斜刺一击,旋即立刻抖动长剑全力反攻,剑锋未至,心念凝结的白花花剑芒已泼水似地撒将开来。 “好剑法!” 乔妙卿动作之间一声赞叹,柔软的身子陡然缩小了似地弓背屈膝,矮身径往赵剑扑来,一手抓向赵剑手腕,一手直探赵剑胸襟,竟是不退反进,大有饿虎扑食之相。 赵剑眼见势危,缩胸转肘,撩剑回拨,剑芒随之划出个大圈,以攻为守,剑气如虹。 直到此时,赵剑已经动用了心念与气机,而乔妙卿仍旧是以剑招对敌,可以说乔妙卿凭借上品剑术,略微占据了上风。 乔妙卿识得这一剑的厉害,遂不再进逼,身形左右一晃又一晃,竟也不退,就看他娇软细滑的躯体在横向摇摆晃动之间,化成了一团橙影,在那白耀凌厉的剑芒圈中倏来倏去,形同凤游人间。 赵剑一时间摸不透乔妙卿的路数,寻不到乔妙卿的真身,最后,两人随随便便互交一剑,弹开两侧。 乔妙卿打的美轮美奂,赵剑防守的滴水不漏,校场之外传来阵阵呼声。 开局前五招,双方连自家招式都没怎么用,所以也都没打算在几招内制敌。 小娇娘落身后,即刻双腿交叉半蹲于地,快速原地回旋扫荡,动心起念之间,一束淡橙色光晕随剑倾出,‘唰’地一声,奔着赵剑拦腰而来。 这一招横扫虽然朴实无华,但速度极快,且融入了乔妙卿些许 气机,杀伤力自是不俗。 赵剑第一时间察觉到小娇娘的剑势汹汹袭来,立即还以颜色,见他不闪不躲,右脚一点,人便向乔妙卿弹了过去,剑指橙弧,手中木剑一点白芒呼之欲出,以点破面,一下把橙色光弧点成了两半,破开了乔妙卿的横扫。 破招之后,赵剑剑招不改,仍为直刺,可木剑剑身却白芒大涨,寻着乔妙卿中门杀了过去,这一刺又快又狠,转瞬即至,其中凶险,可要比上一刺要来的凶狠。 双腿交叉半蹲于地的乔妙卿自然不是吃素的,眼见比试才刚刚开始,赵剑便想追着自己打,不觉怒火中烧,压在左腿下的右腿用力一蹬,人也斜弹了起来。 借着起身的那点微薄助力,小娇娘剑指赵剑,剑身橙芒涌现,与赵剑以刺对刺。 都是狠角色,都是不怕死的主儿,那就看谁更狠,谁更不怕死了! 噗通! 小娇娘倒飞而出,栽回原地,灰头土脸。 赵剑退了七八步方才停身,白袍也不再洁净无尘。 正是这七八步,给了乔妙卿一丝喘息之机,小娇娘杏目微眯,单指拂剑,一条如蚯蚓般大小的火凤,开始缭绕剑身。随后,木剑发出奇异嗡鸣,颤动着化为空无,小娇娘竟也凭空消失,校场中仅有时不时浮现的淡橙色剑气,《凤翥剑》的威力,这时才刚刚显露。 这招行鸣归嬉隐形不隐迹,赵剑知道,乔妙卿就在自己身边盘恒,正寻机刺 杀,所以丝毫不敢托大。只见其也凝聚起心念,在身前舞了个漂亮的剑花,场外看客本以为是耍帅之举,哪知赵剑在身前舞完,又在身左荡了一个,两朵剑花立于半空,煞是好看。而后,左前、右前、右后...,第三朵、第四朵、第五朵...,无数透明朵剑花虚空一样荡漾,层层交叠,把赵剑团团围在了中央。 纯色剑花开校场,煞是好看。 这是赵剑自创的,一个谋定而后动的招式,讲求后发制人。 其讲究先以剑气雕花,呈守势,待敌进攻之时,剑花附着的剑气会将来犯之敌的身形短暂的控制一息,赵剑便利用这一息来一招杀敌,凭借这一招,赵剑不知杀掉了多少受江锋雇佣试图行刺自己的江湖刺客。 一念之间,永远离世,赵剑唤其为‘一念永恒’。 赵剑凝神静气,一刻也不敢走神,生怕一个疏忽留给乔妙卿破绽。 在半空中飘飘欲仙的小娇娘,心中则有些急躁,行鸣归嬉不仅损耗心念,对体力也是一个考验,敌不动我动,此消彼长,自己无形之中又弱了三分。 又坚持了半分,半空中快速移动的小娇娘想到寻了赵剑半天破绽无果,于是樱唇微抿、气若幽兰,寻了个算不得最佳的契机,身形绕到赵剑右后方,一道剑气用力挥出,剑头藏赤焰,剑尾带寒芒,直奔赵剑后腰如闪电似奔雷的截来。 赵剑察觉到后,却并未立刻反 击,仅是悠然转身,波澜不惊地目视着那道淡橙色剑气。淡橙色剑气触及淡白色雕花,雕花花瓣立即散落,包裹在了剑气之上,乔妙卿橙色剑气顿了一顿,同花瓣一起消失不见。 乔妙卿待人接物脑子不灵光,可习武打斗却是一把好手,这一试探,立刻被乔妙卿找出了赵剑幻化剑花中的奥妙。 小娇年心中定计,一个掠身,再次闪走,只不过,每次闪走的地方,都会留下一道道淡橙色印记。不到十息,以赵剑为心的四周,已经围满了淡橙色细线,仿若蜘蛛盘丝、春蚕结茧。 围势已成,乔妙卿终于拖着长长的橙线,现身半空,见其傻傻地向赵剑一笑,木剑牵着橙线一扯,一声“收”字脱口而出,无数剑气化成的橙线,迅速收紧,向赵剑包裹而去,橙线越缩越紧,缩到最后,场上瞬间光芒灿然。 赵剑战斗经验丰富,在乔妙卿空中飞舞之际,便已察觉,见此重重叠叠的剑气向自己扑来,同样向乔妙卿还以微笑,旋即用木剑原地画了个圈,使劲一跺脚,人便“掉”入了土中,以见化形的雕花堆在了赵剑消失之处,化成了一撮“花土”。 当然,这一幕,在橙茧之外的乔妙卿和观战将士,是看不到的。 橙茧与白土相交,瞬时间两相绞杀不见,在此瞬间,小娇娘破茧而入,直刺赵剑刚刚落脚之处,无奈扑空。 攻守转换迅速,就在半空中的 乔妙卿惊诧之际,赵剑拿准了火候,破土而出,奔着小娇娘小腹一剑刺来,半空之中的乔妙卿陷入危急。 关心则乱,乔妙卿本来打算挥剑直下荡开赵剑的剑锋,哪知站在场边的刘懿拔出佩剑,急忙仰天一声呴吁:赵大人收手,你赢啦! 第331章 真定武烈,子龙遗风(下) 天下事,了算, 平田军的事儿,刘懿说了算。 随着场外刘懿一声大喊,赵剑很知趣地收回了这一剑,玉树临风站在场中,翩翩公子温柔一笑,倾国倾城。 众人揉了揉眼睛,他们不敢相信,两名破城境界的高手之争,居然会有这样寡淡的结局。 这,这种感觉,就好比如厕正酣时,发现了自己忘带手纸一样,憋闷! 不过,赵家军士可不管那些,他们一个个欢呼雀跃,喊声此起彼伏,好似打了胜仗一般兴奋。 刘懿望着赵剑和乔妙卿二人,两人皆气态从容,他自知方才自己是关心则乱了,一时倒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场面,怎么启口。 无奈之下,他只得悄悄地将剑插入鞘里。 随后,刘懿的目光一横,恰巧和赵剑的目光相对,看到赵剑正用一丝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己,刘懿猜测赵剑定认为自己是那种‘宁要美人不要天下’的人,心中更加尴尬了。 但是,刘懿并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来,面上浮动笑容,微微招了招手,那两绝美的俊男少女便向他走了过去。 刘懿看着乔妙卿正暗生闷气,摸了摸小娇娘略显散乱的秀发,坏笑着宽慰说道,“好女不跟男斗,我知道你定能赢他,可人家是客,咱让他一回嘛!” 乔妙卿知道刘懿这是在关心自己,害怕自己因为比武而受伤,但还是有些气不过,于是她眼神斜视,青娥低映,不看刘懿,噘 嘴娇声道,“大爷给你个面子!” 刘懿一个劲儿点头,心中暗笑:这要是换作羽妹,定要自己掉层皮才肯罢休吧! 簇拥着刘懿的众将见此你侬我侬的一幕,又联想起方才刘懿及时喝止,反倒觉得,输赢没那么重要了! 当兵是刀口舔血的行当,能遇到个爱兵如子的老板,真的不容易啊。 “若非将军不忍见血,此局胜负还未可知啊!” 赵剑清理干净灰尘,缓缓走来,神态依旧温和,似乎输与赢都不能扰了他的心情,“不如,这局算和吧!刘将军您看如何?” “哈哈,赵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从前随夏老大营生酒楼,那时便讲守信诚实,难道如今我是那种输了赖账的人不成?” 刘懿豪迈大笑,大袖飞舞,“输了就是输了,若赵大人真能三局两胜,本将军还真想去登门拜会一下赵于海老爷子,好好领略一下赵氏雄风呢。” “将军谬赞,我赵氏发迹于云,崛起于光,历经几代,毫无建树,全凭祖上萌阴,圣上眷顾,而今已呈夕阳落幕之势,怎能与将军这颗冉冉新星相提并论呢?” 刘懿笑道,“百年大族,自有底蕴,岂是我们几个穷乡僻壤的泥腿子可能比拟的?” 乔妙卿极其厌烦这种官场里的相互吹捧,她嘟了嘟嘴,便闪到一旁去了。 听闻刘懿所言,赵剑神色不变,不卑不亢,道,“土地乃民生之本,而今,我赵氏土地归国,好似 黑云遮日,想要复还往日荣耀,更遥遥无期了。” “哎呀呀!赵大人此言差矣!” 刘懿接过方顗手中递过来的茶壶,亲手斟了一碗凉茶,将其递到赵剑身前,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没有赵家控遏方谷郡,猛虎早已南下扑邯郸,入淮南,那时,曲州甚至天下,怕又多了一位异姓王喽!” 听完这话,赵剑缓缓接过茶碗,同样意味深长的看着刘懿,这是他进门以来,第一次发生神态变化。 赵剑将碗中茶一饮而尽,赞刘懿道,“此国家之事,吾何敢多言!不过,第一次见面,将军便如此倾诉衷肠,可见将军乃是性情中人啊!” “赵氏既然献田予国,我自应当赤胆相待。” 刘懿给赵剑斟满,自己也斟了一碗,主动上前,与赵剑碰了个杯。 赵剑席地而坐,火日炙人,地上恰恰舒爽,他吐出一口浊气,舒缓地道,“五郡平田,怎会建一军以助?” 随后,赵剑眉宇一挑,看向刘懿,“将军有没有想过,圣上此举为何啊?” “当百年前,昭烈帝平定益州之后,有人主张将成都城中房舍及城外园地桑田分赐给诸将。子龙将军反驳说:‘霍去病曾说过匈奴未灭,无用家为,现在国贼不只像匈奴只有一个,所以还不到可以安定下来的时候,须等到天下平定之后,再使众人返回家乡去耕耘田地,这才是最好的决定。益州的百姓,刚刚遭遇战祸,现 在应该将田宅房产归还给百姓,先让他们安居乐业,然后可以使他们服兵役、纳户税,这样也能得到益州的民心。’昭烈帝当即便采纳了赵老前辈的建议,益州迅速安定了下来。” 刘懿同样席地而坐,浓眉荡漾,目含江涛,铿锵道,“而今看来,天下之田未平者,岂止五郡?天下‘匈奴’未灭者,岂止曲州?陛下赐诏成平田一军,未免没有向天下展示天家‘剪灭世族之决心’的含义,先不说我这平田军战力如何,有此一军,可安定百姓之心,有此一军,世族便如鲠在喉难以安眠。你说呢,赵大人?” 赵剑表情再变,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懿。 他似乎不敢相信,一名十四岁少年,分析朝局竟能如此鞭辟入里。 天下有此子在,江山后继有人啦! 赵剑第一次重视起这个他一直以为是姐父上位的少年。 这一次,赵剑主动端起茶碗,与刘懿手中茶碗对碰,“刘将军虽然年少,但聪颖异常,凡事看得透彻,远甚常人,末将十分佩服。” 刘懿再次满茶,两人对饮而尽。 君子之交,淡如水。 两人一生的友谊,便从这一杯淡淡的野山茶水,开始了。 赵剑喝过茶后,体微出汗,面上重新变得和煦起来,问道,“不过,刘将军,咱话说回来,接下来是斗兵还是斗阵啊?” “赵大人若想彰显军威,那便不要比了。” 刘懿不是傻子,他自知赵剑来 此,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自己已经给了赵剑一个台阶,当然不想再给第二个,不然,他平田军南下在即,连输三场,岂不折了军威? 旋即,他笑意盈盈地说道,“我这帮军士啊,大多就只杀过鸡鸭,哪里比得上赵大人身边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啊!哈哈哈!认输啦,我们认输啦!” “赵氏从不仗势欺人。”赵剑定睛瞥向刘懿,忽然认真起来,严肃道,“赵氏也信守赌约,若将军自认不如,他日可要亲来方谷郡,才可盖印!” 刘懿深知你主动前往和人家上赶子迎奉的区别,说到底,赵家无非就是要一个体面,正欲张口,周抚却接过了话茬,大咧咧地说,“哎我说赵剑,刘将军以和为贵,但你可不要藐视我等,当真以为我平田军无人乎?” 赵剑心平气和也不还嘴,只是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气血正盛的周抚拔身而出,一脸傲气,道,“不知赵卫长还想怎么个斗法?” “斗兵斗阵皆可,都随周中郎的意思。”赵剑不咸不淡地说。 周抚可不是开慈善铺的佛爷,听其言也、观其眸子,见其居然古井无波,心头无名之火更盛,如此波澜不惊,岂不视我等如猪狗? 见刘懿不加阻拦,周抚便要近前理论,却被方顗一把拦了下来。 方顗压低了声音,拍了拍周抚的屁股,对周抚说道,“你一个武人,动嘴皮子难免遭人嘲笑?既然将军并未阻 拦,倒不如手下见真章。去,比试一番!” 周抚欣然允诺,暗自思索了片刻,对赵剑说道,“赵郡卫长,我等山野村夫泥腿子,穿不来白袍,也饮不了佳酿,没杀过人,也没斩过贼,自然比不得你手底下的百战老卒,不如,咱们比比体力?看看士卒的基础素质,如何?” “哦?怎么个比法?”赵剑笑意盈盈,问道。 周抚咧开大嘴说道,“这样吧!我也不欺负人,你我各选未入境的士兵一百,就以此为起点,以那老头山顶为终点,二百士兵往返,依次取前一百,人多者为胜。如何?” 周抚虽然放浪形骸、不守规矩,却不是那种没有脑子的人,他提出爬山定胜负,并不是因为军士们的体力远超常人,而是因为平田军成军后近两个月的体能训练,他拉着手下兄弟们爬了不知几百遍老头山,对山势山路,熟悉的很,若赵剑答应以此法分胜负,自己一方无形之间便占了地利。 周抚的小算盘,打的可谓精妙。 “善!”赵剑惜字如金。 周抚与王大力、柴岭互使了个眼色,三人向刘懿请命而去。 不到一刻,就在刘懿与赵剑谈笑风声的时候,一支轻装简行、坦胸赤臂的平田士卒,被周抚拉了出来。 刘懿打眼一看,心中生笑,这些被选中的士兵们个个肌肉健硕、腰粗腿长,仅从体型便知是能跑善奔且耐力出众之人,再一细细回想,这些人大 多是平田军中的伍长、什长,虽然一个驱鸟境界的都没有,却个个都徘徊在初境的边缘,不容小觑。 刘懿收拢心思,心中无奈:看来哦!这周抚三人是动了真格了! 赵剑那边倒是随意,唤来一名百夫长,其一百名步卒便被其随意带了出来。 这一百人中,除了百夫长和一名入驱鸟境的什长,其余的军士脱甲卸刀、摩拳擦掌,个个肌肉健硕,蓄势待发。 二百人分列校场,两军摆开叫好,周抚一声令下,军士们便如下饺子般奔了出去,校场之上,扬起一片尘土。 忽闻山上有仙道,千军万马奋争先呐。 第332章 往事扑朔,恨眼迷离 从文之人,活的是一口书生气。 从武之人,要的是一个精气神。 两百名袒胸露背的精壮汉子挤在一起,平田军士卒锋芒初试,赵家军士打算后来者居上,军令一下,两方人马人人奋勇争先,彪悍猛勇之气势不可当。 两方人马狂奔如潮,迅速在老头山下刮起了一阵炽热风暴,引得围观士卒们大声喝彩,助威连连。 见此阵仗,周抚在后面难掩激动之情,大声喊道,“冲冲冲,都给老子冲啊!赢了吃肉喝酒,输了吃屎喝尿!你们看着办吧你们!” 出发后的平田军士们,各显其能,一个个都赤身裸背,大声呼喊,唤弟呼兄,一齐向老头山跑去,他们沿路爬山,似要直挂山顶。 仗着熟山熟水,平田军士们个个身形矫捷,快速前移,在他们看来,跑步登山这种事,属于个人的事儿,根本不需要袍泽协作,凭借个人能力,也就足够啦! 许多参与长跑的平田军将士们,都觉得一座连耗子洞都快摸清楚的老头山,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儿么! 赵氏家兵们的反应,则恰恰相反,他们出了校场后,立刻整顿队形,十人一队,站成一列,用粗布腰带互相链接,跑在每队最前方的三四人排空驭气,全力以赴,跟在后面的六七人顺势而跑,不慌不忙地保持着节奏,默默积蓄体力稳步前行,整个赵氏家兵们在上山的途中,都保持在一个偏中靠后的排 位。 极端的个人英雄主义和极端的集体奋进主义,今天,要以小见大,揭开分晓。 那边你追我赶,比的热烈。 这边,刘懿大大方方地将赵剑请入中帐,两人私会帐中,对坐而谈。 刘懿为赵剑斟满凉茶,旋即把玩着腰间‘辰’佩,故作悠哉,不经意地问道,“赵大人,方谷郡除了赵家,还有其他世族否啊?” “哈哈,当年江家与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在太昊城下生死一战,曲州老牌八大世族惨败,从此南遁曲州南方许昌、临淄两郡,就连我方谷郡南面的邯郸郡都不敢停留,更有甚者,甚至放弃祖业,南逃曲州最南的淮南、淮南两郡,着实令人唏嘘啊!” 两下无人,赵剑打开了话匣子,一双白牙清辉润白,上开下合,不过却仍是面带温和,看不见喜悲,轻声慢语地道,“这一点,想必将军要比末将更清楚吧?” 刘懿憨笑着挠了挠头,“读过一些书,自然清楚一些。” 赵剑道,“刘将军聪慧如神,方谷郡有多少世族,想必早已自在心中,又何须末将多言呢?” 刘懿笑着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继续追问道,“江家在曲州一家独大,数万之众,虎踞鲸吞,即使老牌世族也不敌南逃躲避锋芒,那么,赵家为何不走?难道不怕江家这座大山压顶么?” “赵家留恋故土,不愿离开!” 刘懿撅了噘嘴,很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意。 赵剑察 言观色,洞悉了刘懿的心理动态,他温和一笑,道,“他江锋是长生境界,我父亲也是长生境界;江锋有方谷军和牧兵家兵,我赵家统帅天子所赐雍奴水军和真定武备军;江锋有江湖走狗,赵家有百万民心。都是半斤八两,我赵家怕他作甚?” 刘懿用透彻的目光瞧着赵剑,“真的?” 赵剑缓缓低头,凝视着眼前的茶碗,慢慢地道,“总有人要在黑暗中做一束光,如苏武牧羊,又如先祖赵云七进七出,虽然孤单寂寞,但心中有方向,脚下,便是力量!” 皇天厚恩,未尝忘报,他朝若曲州沦陷,那么,我赵家,就是曲州一盏可以照亮一方的烛火! 刘懿肃然拱手,“赵家大义皎皎如月,我心敬之。” 赵剑抬手还礼。 刘懿旋即认真地道,“赵将军,赵于光伯伯乃是家父故交,既有此层关系,这里又四下无人,私下里,我称赵大人一声赵大哥,不为过吧?” 赵剑何等聪明,立即洞悉了刘懿打算攀亲附会的心思,换作以往,他对这种事情,是极为反感的,可在今天,也许是敬佩刘懿的聪慧,亦或许是另有他因,他赵剑心中居然神奇地答应了。 于是,他看着刘懿,温和笑道,“哈哈!能与刘老弟结交,三生有幸。” 默认之后,赵剑便仍春风拂面般的看着刘懿。 聪明人与聪明人对话,往往如此简单爽利。 刘懿点头回应,旋即笑问道,“ 现在,赵将军既然是自己的好大哥,那弟弟便再问一次,赵家为何要留在方谷郡死扛江氏一族呢?” 赵剑没有料到刘懿会来这么一手,心中不禁愕然,看着刘懿,迟迟不语。 屋内短暂安静,两人对视良久,或许紫气东来借了刘懿三分气运,赵剑终于没有拧过这条小应龙真诚无邪的眼睛。 这位翩翩君子双手攥拳,一声长叹,面色流露半分痛苦半分无奈,道,“我知道小将军想听些什么,哎,说起来,那都是陈年往事了,为兄也仅是从父亲那里听了个大概,若刘老弟想听,为兄便啰嗦几句。” “赵大哥,愿闻其详。或许,做弟弟的知道个原委,能寥解大哥愁苦呢!” ...... 作为赵子龙的后裔,赵家做事,素来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也正因如此,赵家从不采取与人结盟、联姻的方式,来壮大自己的实力。 刘懿身负五郡平田的重任,五郡之中既然有方谷郡,自然躲不开真定赵家这股强大力量。况且,江家已经对刘懿一方人马采取了相应措施,虽然截止今日并没有大兵压境的疯狂举动,但随着天子平田大政的深入实施,平田军必然会继续平定天下土地,那么,以刘权生、刘懿为首的华兴帮与江家兵戎相见,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有此两点,刘懿近日里思来想去,心觉赵家绝对不能成为自己的敌人,必须想方设法与赵家结盟, 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共抗江锋。 但与素来一身傲骨的赵家结盟,谈何容易? 刘懿翻箱倒柜,终于想到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条道理。 于是,他打算充分利用江、赵两家的矛盾,来迫使赵家成为自己的盟友。 而江、赵两家的矛盾,正是赵家多年以来留在方谷郡不愿离开的理由。 听闻赵剑所言,刘懿知道,借这件往事拉拢这位未来的赵氏族长,为将来某一天对抗江锋做准备的不二机会,来了! ...... 一碗野山茶下肚,赵剑神越千山,思起往事,幽幽道来,“作为与华兴、德诏共同拱卫太昊城的大郡,方谷郡南接邯郸,东靠渤海,北连华兴,西垂德诏,乃中原腹地中的腹地。” 刘懿点头认同,“父亲总说,方谷郡是中原文明发祥地。” 赵剑笑了笑,继续说道,“当年诸葛丞相为大汉军队建军成制,方谷郡在真定县设武备军一部、在沿海的雍奴县设水军一部,方谷郡本非四战之地,百年前孝仁帝为了以备不时之需,特在靠近太昊城的桑乾县又设一军,由我赵氏世代统领,号为方谷军。至此,方谷郡共有三军八九万人马,在中原可谓军兵大郡了!” 刘懿何等聪明,赵剑说到此,他心中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 方谷军应为赵家世代掌控,如今方谷军却在江氏手中而非赵氏,怕是江家当年动了一些手脚,从赵氏手中巧取豪 夺了过来,旬日前父亲夜半耳语的江赵两家恩仇宿怨,或许由此而生。 刘懿也不急,往返老头山最快也要大半个时辰,索性去帐外又向郭遗枝讨了一壶清火去毒的凉茶,为赵剑送了上来。 赵剑定了定神,继续说道,“秦汉大战后,爷爷赵谦奉天子命任方谷将军,江锋他爹江苍是真定武备将军,江家与我赵家始终低头不见抬头见,加之父亲敬重江苍当年抗击大秦奋勇之勇,两家人交好了很多年,一直互通往来,无比和睦。” 刘懿借着为赵剑斟茶契机,适时插嘴,问道,“后来....,两家人闹了别扭?” 赵剑微微点头,继续说道,“一年冬天,爷爷和江苍两人小簟轻衾、野湖垂钓,两人兴之所致,便为父亲和江锋的妹妹江岚定下了亲事。” 说到这里,赵剑轻叹道,“当时爷爷年事已高,正心生退意,奏请神武帝后,索性便将方谷将军一职作为聘礼,给了当年的天朝红人江苍,爷爷则带着赵氏子弟重返真定,恰逢雍奴水军将军逝世,神武帝便做了顺水人情,遣父亲做了这八百年也不打一仗的雍奴水军将军,把当时建制不全的真定武备军交给了爷爷,算是给我赵家找了点事儿做。后来,江锋江岚苟合生情的事,想必弟弟也有所了解,为兄也不再多说。” 刘懿低头不再说话。 江锋和江岚的事情,他刘懿当然知道。 只是,在情 字面前,世俗的眼光真的那么重要么? 如果当初江苍不加阻拦,江锋娶了江岚,两人卿卿我我,还会不会有后来杀心甚重的江锋,也未可知啊! 世人各有苦恼,我见赤赤焰焰长空喷火,怎能勾白白茫茫平地生波! “中庭日淡,千悲滞雨长安夜,惹得残灯独客愁啊!” 长叹了一口气,赵剑眉目忽然中带着丝丝怒气,说道,“江锋和江岚两人野合后,赵家与江家这桩婚事自然烟消云散,爷爷此时已经仙逝,爹也是那种与世无争的人,也便没有再去计较。怎知,江岚这妖妇远嫁凌源城后,方谷郡内便传出了风声,说什么当年爷爷强买强卖,后来爹不满婚事,从中用计,给江锋兄妹下了风流药,才使兄妹不伦,导致凌源刘氏占了便宜。着实可恶!” 刘懿双眼忽然透出精光,诧异道,“竟有此事?” 刘懿反应极为迅速,刚刚问完,即刻察觉异常,旋即推断道,“方谷军是你赵家聘礼,既然婚约解除,方谷军自然要完璧归赵。难道,消息是江家散布出去的?为了继续霸占方谷军?” “兄弟聪慧!”赵剑点了点头,沉声道,“事后经查,散布消息之人,正是江家之人。江家为了继续占有方谷军,竟采取如此下作手段,” 刘懿心中恍然大悟:原来,江、赵两家的矛盾,正是自此而起啊! 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赵老爷子一念之差,造 就了一个霸凌一州的强大世族啊! 赵剑继续说道,“名声受辱,爹自不会坐视不理,于是,他亲自前往太昊城,找江氏父子讨要说法,江家父子两人一推六二五,均说不知此事。父亲又要江锋昭告曲州,还父亲清白,但江锋碍于自家面子,自然不肯,当日父亲与赵家便闹了个不欢而散。” 赵剑听着帐外军士们热烈的欢呼声,回还了一丝人气,却仍怒发冲冠,愤慨地道,“再后来,我赵氏一族举全族之力,多方查询,终于得知此事的始作俑者,正是江锋这狗贼!父亲怒不可歇,立即进京告状,最后却因证据不足和神武帝的偏爱庇护,不了了之。当日,父亲梦咽回眸望、恨别恁凄凄,发誓永生不入长安城。” 赵剑眼中流出一丝悲伤,“父亲作为汉家臣子,自然没有起兵谋反或者起兵报仇,但是,父亲每年都会亲赴太昊城,送江锋一枪,以做复仇。” 刘懿听完,不禁心中愤然。 人生在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如此下作之事,江锋竟也干得出来?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自古无毒不丈夫,想成大业,心要狠、手要黑,人,要绝! “江苍已经多年不理世事,也不知是死是活。这么多年,江湖中的人说起此事,仍觉是父亲从中作梗,哎,只能说公道自在人心吧!” 赵剑又恢复了‘面瘫’,苦笑道,“多年来,两家人斗来 斗去,祖宗结下的那点情分,早已经没了。害,这事儿又怨谁呢!只怪爷爷和父亲识人不准罢了!” “老实人可以吃一时的亏,却不会吃一世的亏。”刘懿拊循赵剑,“恶人自有恶人磨,江家一定会覆灭的。” “我等庸人自扰,让小将军见笑了!”赵剑遗憾摇头,道,“当年似是而非,如今难辨真伪,豪门的前尘宿怨、往事纠葛,往往会瓜葛无数人命,父亲也是不愿中原之地妄起兵戈,所以虽与江家有摩擦,但都是小打小闹,虽损财力,却不伤筋骨。” “当年,神武帝加强集权,削宗族王室,为了保证大权不旁落,索性取消刺史,顺道连州牧的大权也一并收了不少。” 刘懿没有拊循赵剑,反而换了个话题,“可如此做,有利也有弊,利便是州牧本身再没有一手遮天的力量。弊便是州牧根本无法压制地方世家豪阀,当州牧与豪阀变成一体如江家时,那一州之地,便真是不再随刘姓了!” 赵剑苦笑,终于说出了实话,“为兄不怕你笑话,要不是与江家有这么点陈年旧事,憋着一口气儿呢,怕我赵家也要卷旗而走了!” “赵大人无需自贬,赵氏的家风,怎能是那些没有骨头的书香门第所能比拟。这些年,赵氏辛苦啦!哈哈!哈哈哈!也是难为了江锋啊,这么多年,废了这么多力气,仍没有问鼎中原。” 赵剑眼眶莫名晶莹,赵 氏一族这么多年的苦楚与坚持,今日得到了外人的认可,这对赵剑来说,比玉盘珍馐还要来的珍贵。 刘懿半笑着瞥向赵剑,举了举茶碗,说道,“赵大哥且安心,将来,有我平田军在北策应,赵家主会好过些的!” 刘懿终于在这个时候,递出了橄榄枝。 “都是天子庇护,我等才得以苟延残喘。” 赵剑秒懂其意,迅速收拢表情,道,“两家结盟这种大事要事,还要父亲做主,为兄不敢轻易定盟,不过,今日小将军的情谊,我赵剑收下了。” 刘懿哈哈大笑,“哈哈!好。”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赵家军士们的呼声,看来,这番比试,又是赵剑赢了。 刘懿偷偷捏了把汗,幸好自己及时改变主意,让李二牛从中作梗,不然自己的平田军真赢了,第三局赵剑岂不是要和自己拼命? 见面子给到了,刘懿憨厚一笑,“日子初长,阳光才至,方谷郡的景色,想必宜人得很呢。” “若是将军去了,可到赵府饮一碗花茶!” 赵剑嘴唇,终于微微上扬,柔声道,“到时,为兄带小将军驭恒山的烈马,吃渤海的对虾,定叫小将军好生长肉。” “哈哈!为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多了,赵大哥可不要介意!”刘懿为赵剑又斟了一碗茶,庄重地道,“这一碗,当敬赵氏义薄云天!” 干! 干! 第333章 食为民天,粮为国本 故乡、薄田、开荒、耕种、秋收。 古往今来,华夏民族对土地,始终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挚爱。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帝王都以开疆拓土为荣,将相都以裂土封王为荣,百姓都以得寸土寸地为安身立命之本;世族们有了土地便能够囤积私粮,豢养私兵,在一方作威作福;普通百姓有了土地,便可以小农即安,传宗接代。 总而言之,土地是根,有了根,便可以绵绵不绝。 这点儿看似浅薄道理,蕴含了华夏子民浓重的乡土情怀,北面儿照搬照抄大汉文化的大秦人,恐怕需要一百年的时光去领悟。 ...... 华兴郡,凌源城。 近些日子的几次大集,明显有些萧索,虽然也算热热闹闹,却再也见不到人挤人、肩并肩的火热场面,许多人不再喜欢城里,反而一股脑跑去了乡间。 按刘懿的说法,许多人都去乡下寻根了。 今天,在北城,同兽医皇甫恪做了近十年邻居的黄三,收拾好了行李,关门闭户,满怀憧憬,前去望南居辞别原来的左邻右舍。 恰如刘懿所说,黄三,也是数万‘寻根’大军中的一员。 却说这黄三原来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原有几亩薄田,十几年前,他家的土地被当地一户小世族兼并,对农户来讲,失去了土地,就意味着失去了生计,无奈之下,他只能拖儿带女,进凌源城谋生。 黄三是个极勤快的人,春秋卖干 柴,夏捕大鱼,冬日凭着做糖葫芦手艺,几年间竟在北城置下了房产,又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若不是李大牛和皇甫恪各生了一个好儿子,整个学堂一条街,过得最好的,怕就是他黄三了。 黄三辞别邻里,返回乡下的原因,很简单。 华兴郡执行天子大政方针,开始均田分田啦! 满口乡音、精瘦无比的黄三,见到这些个乡邻啊,那叫一个热情,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当看到刘懿的时候,笑叹一声‘日子不抗混,大先生带着你来的时候,小家伙还不会喝奶呢’,随之竟流了几滴伤心泪,众人不胜唏嘘。 刘懿站在原地,瞧着一路陪伴自己成长的黄三,也随着感慨万千:小时候家里穷,父亲兜里比脸还要干净,根本买不起冰糖葫芦,眼前这位干干巴巴的黄叔,总会在逢年过节的当口,给自己送来几根解解馋,一粒酸甜可口的山楂入嘴,那是自己儿时最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今之故人离去,刘懿心中既喜又悲,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方才欢笑今又泪,骑牛远远过前村啊! 总的来说,黄三今日的辞别,大家心中是欢喜大于悲伤的。 因为,这辞别的原因,大家伙都心知肚明,新的平田令颁布以后,许多身世干净、没有土地的贫户,都分到了一份田产,黄三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凌源县令丁昕川提出了分田申请,没想到,丁昕川居然真 的按照《五谷民令》中规定的分田之法,批给了黄三一大块儿田地,这下子,黄三可算寻到了根,虽然今年已经过了农时,可还是准备还乡务农。 就算种不出来粮食也好,只要守着这块儿地,我黄三,心里就踏实。 众人畅聊之际,恰逢李二牛从城北平田大营中返回,听闻黄三打算离开凌源城的消息,他虎头虎脑地叹道,“黄叔走后,凌源城若想再出一位做糖葫芦的大宗师,可要等几年喽!看来,凌源城的后生,没有口福喽!” “哈哈!你还是孩子呢,竟在这里说别人是后生?” 黄叔拍了拍李二牛健硕的肩膀,丝毫没有把他当做平田军中军监军,只当做是自己的孩子,爽朗笑道,“凌源的房子,是我和夫人多年打拼来的基业,我并不打算置换或售出,待冬日闲来无事,我便拖家带口回来住些日子,顺便凭做糖葫芦的手艺再谋个富足。这房子,我不在的日子,还请各位帮忙照看!” 众人爽快答应。 刘懿颇有感慨,遂问道,“黄叔,丁县长将您的土地,安置在了哪里?” “王家村!”黄三张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脸上显露着如糖似蜜般的幸福笑容。 啪! 黄三那干瘦的身子,被李二牛他爹李大牛重重地打了一下,黄三差点跌个趔趄。 李大牛愤愤说道,“城东二十里的王家村?你这老小子,也太会演戏,我等还以为你这盆水泼 出家门,一直泼到千里之外去了,哪知就泼到了脚底下,二十里地,骑上一匹矮马,还不是小半时辰的事儿?” “是哦!” 当了半辈子兽医的皇甫恪,也趁机重重地拍了黄三一下,平日里这文绉绉的老兽医,不敢如此的。 拍完之后,皇甫恪笑着说道,“王家村往返,也才不到半天。哎我说老黄,你啥时候这么多愁善感了,这不是欺骗我们兄弟的感情么?我可告诉你哦,你若是不陪我和老牛一顿好酒,你这畜生病了,可不要求我来医治!” “哈哈哈!怪我喽,啥都怪我喽!” 黄三打了个哈哈,装作威胁地道,“你若不治我的牛,入了冬,可别怪我不给小皇甫糖葫芦,到时候,小皇甫找他娘哭诉,孩儿他娘不给你暖床,你可莫要求我帮忙。” 皇甫恪迅速窝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满院笑声,一直飘到了望南居外,久久不肯散去。 刘懿看着众人,心如潮水般汹涌激动。 这才是五郡平田的意义,这才是数百将士身死他乡的真正意义啊! 行前饺子归途面,二牛娘带着皇甫娘和北尤皖,为大伙包了整整四大屉的牛肉馅饺子,众人不分老少,围在一桌子饱餐一顿后,簇拥着将黄三一家三口送出了望南居。 王家村距凌源城本就离得近,乡里乡亲们便也没那么伤感和别离之苦,送黄三到了城门口,便各自散去,唯有刘懿自己,却要坚持送黄 三到王家村。 这大半年,自己书清体韵,几乎没有得闲能外出走走,正巧借着这个机会,看看得到田地后的百姓生活,究竟如何。 毕竟,是好是坏,自己心里,得有一杆称! 刘懿说到这儿,李二牛便要回平田军营叫兵,有了上次江煦刺杀偷袭的教训,李二牛对刘懿的安全,自是不敢大意。 刘懿摇了摇头,肆意揉了揉自己的黑发,笑道,“兄弟啊,今日我等早已今非昔比,有斥虎高手在暗处护卫,自是没什么大碍。再加上江家正全力攻略方谷郡,哪有心思去‘照顾’我们这些小孩芽子呢!哈哈哈。” 可李二牛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小心驶得万年船’,在李二牛的坚持下,刘懿还是捎带上了‘贴身护卫’乔妙卿。 乡野乡花,乡土乡情,一个精瘦却很结实的中年男子携妻带儿,一个体态如柳、风姿绰约的绝色少女,一个粗布麻衣、浓眉俏眼的少年,恣意行走在乡间小道之上,恬淡舒适。 这种感觉,说不出来的惬意。 “喂,小应龙,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很不欢迎本大爷随你出来啊?” 夏天的风,吹来的小娇娘的绝美容颜,那一对星辰般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刘懿,再往下看,乔妙卿玉手已经成爪,只要刘懿一个回答不慎,刘懿可要受些皮肉之苦。 哎呦呦! 这可难坏了刘懿,对于乔妙卿的性格,刘懿摸的是不能再透彻了,这一 问自己若答的不好,小娇娘眼中辰星,可就要变成群星坠落喽。 “哪有,哪有哪有,这不是见你连日操劳,想让你在出发宣怀县前好生休息一番嘛!你可是我平田军中的大将,冲锋陷阵,少不了你呢!这种琐事,哪里敢麻烦您呢!” 刘懿咧开了大嘴,一排白牙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小娇娘的面前,无赖得紧。 “这还差不多!”小娇娘微哼一声,大步流星地前去,一袭青衣,随风轻快飘摇,真如风中仙子,潇洒如仙。 有那么一刻,刘懿又想起了他那号称天下第七美人的娘! 这一路上,田水静谧,桃风熏熏,一个个农家汉子们撸起了袖子,在地里挥汗如雨,他们个个神采飞扬,偶尔会有一些汉子向刘懿打招呼,那是曾经的刘氏家兵,或是曾经得地而返的平田军士卒。 在黄三的陪伴下,刘懿蹲在树荫处,看着茁壮成长的麦稻,不禁感叹,“粟者,王之本事也,人主之大务,有人之途,治国之道也。陛下的平田之策,从心而论,最后还是惠及了百姓啊!” “哈哈!刘将军说的,咱不懂。”黄三将手中的水葫芦递给了刘懿,“俺们只知道,有了土地,心里就有了根,扎下了根,也便有了家。”刘懿感叹道,“黄叔说得对啊!” 对话之际,两人正对的田地里,两三小黄髫正追着天上的蝴蝶,满脸欢颜地跑来跑去,无忧无虑,甚是快活。 见到此景,刘懿那颗半悬着的心,终于舒缓了下来。 民安,则我心安! 明天春天,花开遍野呀! 第334章 掌庾承周,经邦佐汉(上) 乡间小道,风景最是宜人。 刘懿坐在田地里,眼看农户来回奔忙,心中十分恬淡宁静,他心有感触,自言自语道,“有了家,才有了国。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千古帝王万世千秋基业的地基,是一个个小家啊!” “哈哈!刘将军说的对。” 得了土地的黄三,甚是开心,他自顾自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对刘懿说道,“刘小将军公务繁忙,就送到这吧!听说刘将军将要南下宣怀县平田,还望刘将军多多保重。待的冬雪来到,你黄叔我忙完农活,必带着糖葫芦去找你。到时候,多给你留几串儿,哈哈哈哈!” 刘懿起身,嘿嘿一笑,“那就一言为定啦,黄叔可不要失言呀!” 黄三咧嘴一笑,“放心吧您的!” 两人行礼过后,刘懿负手而立,看着黄三一家慢慢消失在田间小道的尽头,感叹了一句,“人间真情最难得,最为淳朴是民风啊!” “呆!哪来那么多感慨,又不是生离死别,人家是去奔小康幸福去了!” 小娇娘瞧见刘懿憨态,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两小无猜,总比不上一见钟情! 夏意虽浓,两心更浓! 小娇娘娇嗔一句,脸上春色满园,玉女心中窗扉大开,一双妙目中尽是春情,瞥着刘懿道,“看你这傻样儿吧!” 或许,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随着乔妙卿和刘懿相伴的年头见长,刘懿这颗少年心,正逐渐被乔妙卿俘获 ,三年前的东方羽,在他心里的位置,正不自觉越来越小。 刘懿白齿明离于内外,正打算调情说爱之时,天上一袭白衣如浮云。 刘懿抬头一看,他那不识时务的爹忽然出现,气的刘懿一个劲儿地拍地。 一声朗笑,从刘权生口中传出,他看向乔妙卿,笑道,“听说,有人又在欺负我儿子啦?” 乔妙卿娇生生呆在田塬之上,她立刻想到了初见刘懿时的那个冬天,那毫不客气的临门一脚。 随后,小娇娘捏着衣角,吐了吐舌头,如小兔子般远远地跑开,再也不敢回来了。 田地里,只剩下刘权生父子,和几名仍在忙碌的农户。 刘权生笑着走到刘懿身后,看着乔妙卿远去的背影,嘿嘿坏笑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啊。怎么?为情所困、为情所苦了?” “爹!”刘懿拖着长音,似乎对刘权生的贸然打扰,有些不满,嘟嘴道,“您要是不出现,那就是为情所喜啦!” 刘权生宽衫披发,朗声笑道,“哈哈!怎么,扰了你们少男少女的花前月下了?当真儿童也学裹衣裾啊!” “哪里有花,哪里有月啊!”刘懿苦脸笑道,“您就不要打趣儿子了!” “我儿也长大了!开始思春了!” 刘权生上前捏了捏刘懿的鼻子,将其一把拽起,轻声道,“不过,酒色伤人,我儿可要慎之又慎,不要过于迷恋哦!” 刘懿极 其认真地反驳道,“爹,您今年三十有六,儿今年一十四岁,也就是说,您在二十二岁的时候,才同娘共结连理,这在我大汉,这可算是晚婚了呢!” 刘权生愣了一下,旋即捏了捏刘懿的耳朵,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机灵得很,虽然咱汉律有言,男子二十而家,可你要知道先立业后成家的道理。好男儿没有成就一番事业,怎敢沉迷女色?当年冠军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便是此理!” “儿明白!爹放心!” 刘懿干脆回答,随后用眼睛扫了一下小娇娘‘逃跑’之处,忽然有些寂寥地说,“除了随我长大的几兄弟,身边人尽是心有所图之辈,儿自当小心。况且,我与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将来儿肯娶,人家肯不肯嫁还是两说呢。” ‘门当户对’四个字,少年刘懿便已领悟透彻啦! 刘权生怭怭点了点,轻叹道,“朝堂暗涌、江湖大浪,自是小心为上。可成事最忌‘气休不忍便动,友休不择便交’,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想要成就事业,自当要有大胸襟和气魄。至于门当户对嘛,我倒觉得无关大雅,只要情投意合,家事、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啦!” 刘懿肃然拱手,道,“儿,受教!” 随后,刘懿拽着刘权生,父子俩坐在了陇沟边上,恰逢农家人乘凉小憩,热情的农户,递给了他们父子一张粗饼,父子俩一分为二, 吃得津津有味儿,刘权生出行身无长物,便还农户以葫中之酒,几个农家汉子那叫一个欣喜,你一口,我一口,一伙人边吃边聊,其乐融融。 农家汉子们吃饱喝足后,一刻不闲,又开始奔忙田地,迟暮的一丝半暖不暖的风吹在了刘权生的脸上,不远处,田地里的杂草已被拔得干干净净,新翻出来的泥土带着浑厚香气。 刘权生随意抓起一把泥土闻了闻,一脸满足,对刘懿道,“懿儿,你可知何为世族啊?” 刘懿丝毫不做停顿,立刻回答道,“书中有言:官有世功,则有官族,显而易见,以世功而为族者,为世族也!” 刘权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再问道,“纵观往事,三皇五帝公天下,夏商周秦家天下,宦官、外戚、权臣、军阀、藩王轮番登场,最终却都惨淡收场,可为何世族如此尾大不掉?猖狂了四十多年?” 刘懿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到为止,粗犷地道,“宦官、外戚、权臣、军阀、藩王所带之患,都是由上至下,天子降诏,君王授权,收权时自然也是天子的一纸公文,处理起来容易些。而世族之患,起源曹魏九品中正制,是地方大户借天下大势崛起,称霸一地小有根基后,趁机借势向君王讨权,乃由下至上,功衰仍袭,收权自然如逆水行舟,艰难无比。” “跟你爹还藏着掖着!”刘权生点了点刘懿的额头,笑道,“ 快说快说!” 刘懿看了看四下,确认无人,才低声大胆说道,“我孝仁帝承昭烈帝遗志,将三国重归一统,恰逢百废待兴,当时的天下人家,仅十户存一,需要曹魏和东吴的旧世族来安定民生,而且当时世族并无特权,也没有天家眷顾,自然不成气候。” 刘懿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四十几年前,大秦与我大汉鏖战天下,神武帝分身乏术,无奈之下,只能将兵权政权交予一些有根基的地方世族,用来压制藩王,甚至还给了私兵、私田、世袭侯爵和世袭官职等特权,世族由此做大,一发不可收拾,加之神武帝平定外患后,对世族并未加以遏制,这让世族发展更加迅猛,在我大汉疆土,俨然一方诸侯。” 说到这里,刘懿戛然而止,试探地看着刘权生,很怕那句话说错了,再挨顿板子。 刘权生遥看远方,淡淡地道,“别停,继续说。” 刘懿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及至现帝,世族之患已经不亚于春秋战国时的大小诸侯,照此发展下去,大汉天下更名易主,也就在甲子之间了。所以,当今天子为天下计、为声名计,不忍大杀四方,遂平缓剪灭世族,先中央、再修渠、又平田,倒也算步步为营。” 刘权生面如平潮,淡然道,“我儿看的透彻。” 刘懿笑道,“父亲曾说,丞相吕铮预言平世族需要三十年可成,而今看来,怕二十年就 可成!” “四十年!”刘权生目光悠远,“人生又有几个四十年呢!” 刘懿忽然来了一句,“四十年不短,可能用四十年,做成一件事,何尝又不是大功一件呢?” 刘权生微微一愣,直直看向刘懿,旋即嘴角勾勒出一丝笑意。 他为儿子的豁达,感到骄傲。 而后,刘权生温柔一笑,“能用四十年改变天下格局,这真的算是大功一件啊!” 刘懿忽然眉目一挑,反驳道,“四十年太长,儿只争朝夕。” 刘权生再次一愣,脸上露出了无奈之情。 你小子,真是朝来寒风夜来雨啊! 第335章 掌庾承周,经邦佐汉(下) 少年意气,直冲云霄,敢叫日月换新天。 刘权生从刘懿的这句话中,听到了他的豪言壮语。 他微微低头,看着眼神坚定的刘懿,似乎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哎! 长剑啸沧海,鼓动江山兴盛; 岁月不待人,风流各有千秋! ...... 刘权生见儿子如此出息,深感欣慰,不禁摸了摸刘懿的脑袋瓜儿,哈哈一笑,问道,“哦?只争朝夕?我儿为何有此自信?” 刘懿笑嘻嘻地说道,“平五郡之田也才两三年,平天下之田,岂不是只需要七八年?” 听到刘懿的回答,刘权生举头望天,无奈笑道,“哈哈!儿啊,平田的账可不是这么算的。” 刘懿哈哈大笑,“儿知道华兴五郡是软骨头,可是,那又如何呢?” 刘权生知道刘懿知道,但他害怕儿子轻视天下英雄,还是苦口婆心地道,“你要知道,华兴、彰武、辽西、赤松、方谷五郡,并没有反应十分强烈的豪阀,做起事来自然顺分顺水。除了此五郡,五郡之外,都是一团乱麻,先不说远的嗔州和柳州,就是近的江氏一族,将来便够我父子吃一壶的。况且,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平田并不等于平世族,如丰毅黄家,没了田地,依然可以从商养兵,独霸一方。” “爹!” 刘懿双手后仰,卧在了土地上,抻了个懒腰,一脸慵懒地说,“给自己长长志气嘛!” 刘权生凝视远方,感慨道,“回 首往事,在那个风雨飘摇、朝廷动荡的年代,每个人的命运都如层云蔽月,看不到光亮,那时候的世族和豪阀,的确是大汉的点点星火啊!” “父亲说的是,可当天下光明时,星火反而炙人无比。” 随后,刘懿对刘权生说起了一显在边境的所见所闻,而后亦叹道,“如今,国之危机犹如箭在弦上,听说大秦正虎视眈眈,战争随时可能爆发。平定世族,加强集权,这是必要之举,而且,这件事必须要抓紧时间啦!” 刘权生怭怭点头,无声叹息:许多事情,若是做的能如说的简单,那便太好了,儿啊,你可知道,为了你这次五郡平田,你这些个叔叔们为你铺了多少路啊! 这些话,刘权生深藏心底,他这辈子,也不会对刘懿说起这些。 你将来的路,已经很难走了,爹就不给你徒增苦恼了。 刘懿感同身受,低眉顺耳,一声苦笑道,“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亦为知,这是儿必须做到的事啊!望南祠的牌位,不会说谎。” 刘权生展颜一笑,话题一转,“千百年来,宦官、外戚、权臣、军阀、藩王,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个野心勃勃的来,又灰头土脸的走,一路行程山河变换,不变的,是天下大义。为父相信,世族们蹦跶不了几天,也会消逝在时间的长河里,而新的势力,又会再次掀起巨浪。” “父亲,您是说, 世族之乱后,天下不一定会真正的太平?”刘懿来了精神。 刘权生点头说道,“有人的地方,自然少不了争斗。” 刘懿心里一沉,问向刘权生,“父亲觉得,世族平定后,何方势力会再度登场啊?” 刘权生思索了片刻,答道,“这个说不好,但为父觉得,最有可能的,便是新兴的江湖势力和九流学派。江湖势力逐渐取代世族,称霸一方,比起世族更难控制;九流学派占据庙堂,形成党争,朝局更加动荡。虽然陛下早有‘罢黜儒术,百家争鸣’这个心思,但这都是后话了!” 刘懿羡慕地看着刘权生,“父亲高瞻远瞩,孩儿远远不及。” “为父也仅是猜测圣心罢了!”神思回转,刘权生转而潇洒一笑,“说远了,说远了哈!懿儿,你可知江锋为何肯放下你这条还未长成的肥鱼不吃,而去选择死磕那傲骨遍地的赵家?如此做岂不是违背了万事万物循序渐进的道理?” “嘿!父亲,关于此,儿曾与方顗、郭遗枝、柴荣在帐中密谈,倒也有了些想法。”在刘权生面前,刘懿慢声细语,“在失去凌源刘氏这条臂膀后,江家失去了北上薄州的要道,如今,平田军、华兴武备军和擅守的玄甲军近三万人屯驻于此,还有爹您这样的高手坐镇,江锋似乎没有这个能耐和底气一次全部消化掉。” 见刘权生微微点头,刘懿捏了捏一显送的佛珠, 舒缓情绪,接续说道,“方谷、华兴、德诏三面围于太昊城,德诏郡有自家人蒋星泽,华兴郡暂无胜算,那江锋就只能拿方谷郡开刀。其实,两方相比之下,软柿子其实是真定赵家啊。” 聊着聊着,一道金光穿射过来照耀在父子二人的脸上,两人抬头望去,只见对面的山谷上方,一边的月亮正在升起,另一端太阳却尚未消失,原来浑然不觉日色已过,天光此刻正在逐渐变暗。 看着农户们三五成群地笑着回家,刘权生笑着点点头,说道,“我们也回了吧!若是晚了些,你义父不给你开成们怎么办?哈哈。” 刘懿欢快地说,“爹带我飞进去!” 刘权生伸手轻弹刘懿额头,“凡事都有规矩,擅自逾越的人,往往没有好果子吃!” 日月交替之间,父子二人和那绝色小娇娘并肩而走。 途中无聊,刘权生开口再问,“得了方谷郡,于江家有何好处呢?” “以此郡为翘板,江家进可南下曲州淮安、简古、许昌、邯郸、淮南五郡。曲州南面邯郸、许昌、淮南这几个郡的世族,早就被江锋打得没了风骨,只需威逼利诱,即可归降。到时候,江锋自可坐拥曲州六郡。父亲,这可是囊括了古中原的全部富庶之地了啊,到时,江锋向陛下要个异姓王,不为过吧?”刘懿双眼澄澈,目不转睛地看着刘权生。 “不为过。”刘权生淡淡地说道,“接着 说。” “有了方谷郡,即使江家大业未成,想谋个退路嘛,也好说了。隶属方谷郡的雍奴水军就在渤海边上,江氏一族将来若想叛汉,陆路不成,还有这条水路呢!顺其水道,可以北去高句丽、大秦,可以东去倭奴国,再不济,随便找个大海岛,毁船隐居,想要再找到,难!”刘懿一口气说出了全部心思,不由得感叹道,“蒋星泽同江锋不愧当世俊才,一文一武,相持得当。这一招下来,江家这盘棋,又活了。” “若将来要你对付江家,你可有胜算?”刘权生转头看着刘懿。 “若有赵家、斥虎、华兴武备军和东境的一支边军相助,定可成!”刘懿坏笑着看向刘权生,“若有爹鼎力相助,可大成。” “哈哈!少年凌云志,果然可攀山荡海!”刘权生揉了揉刘懿的脑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宠溺地说道,“走了,回家,小妙卿找你算账,可不要找我哭鼻子。” 刘懿看了看旁边被他冷落了一下昼的乔妙卿,埋怨地瞪了刘权生一眼,“等儿回来,要找黄叔,吃一百根糖葫芦!” 刘懿转身,向黄三远去的方向施了个礼! 娱我岁寒赖有此,看君手艺能复奇。 摘得梅花彻夜喜,故人重聚晚冬天! 第336章 嗤绝大漠,新人旧亭(上) 自从天师寇谦鬼斧神工行罗天大醮,辅以秘法逆转阴阳,大秦的四季,便与大汉没什么两样,天狼城的四季,亦如长安城般,云舒水暖,变中有定,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说起天狼城的格局,与大汉所有城池还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多了一丝草原民族独特的空朗和寂寥,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摆了一根节杖,上面系满了百兽的尾巴,用以寄托对天狼神的崇敬,千万根节杖拄在街上,霎是壮观。 西门之外,兵甲林立,一个个坦半胸、露半臂,型如小山、力壮气绵的兵士,手持长锤,拱卫在苻文周围,识货的人都知道,这是苻毅天狼九卫中每战必先的诸犍卫。 ‘诸犍’二字取于《山海经》,书中所记,诸犍其状如豹而长尾,人首而牛耳,一目,善咤,行则衔其尾,居则蟠其尾。可谓人面兽首、迅勇兼备。 ‘诸犍’寄托了大秦王室对这支军队的美好期寄,诸犍卫自然没有让大秦贵胄失望,东征西讨,镇压不服,战功赫赫。 从甲士们气如斗牛的精气神儿,便可见一斑。 雄兵在侧,苻文在一干朝臣的陪同下,独站鳌头,立于百官之前,细眉如波似水,双眼扑朔迷离,神似翠湖之渊,自有说不出的倜傥。 较天池一行,这位大秦四皇子长高了不少,眉目之中,传承了他爹苻毅的些许刚毅和杀伐之气,额头上那道虎爪胎记蓝光隐现,给人 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近些日子里的苻文,可谓风光无限。天池一行说服了孙江孙氏,为将来帝国南下开了个大口子;在神山之上取得了琴虫,虽然苻毅最后没有服用,可拳拳孝心苍天可鉴,大秦百姓对这位四皇子的风评,一路向好;归途绝境之中,能够与士兵们同生共死,这份舍己为人的豪气与勇气,自然引得圣心大悦,苻毅当即赐天狼城中贫民锦帛,及免诸路贡输之半。 顺道,苻毅从天狼九卫中的诸犍卫抽出一部,兼任苻文为诸犍校尉,由苻文亲自统帅,这便相当于,给了苻文兵权。 而对于苻文自己,收服了烛龙校尉叶鲤,带回了推碑小将孙珍,赵安南还入了致物,更喜人的是,回到南烛道柯澄县,慕容恪当践行承诺,策马相迎,回到天狼城后,自己更是与慕容恪时常书信往来。 这下,苻文与八柱国中的慕容氏、邹氏、宇文氏三家都搭上了线,稍加经营,这将成为他将来荣登大宝的有力臂膀。 至于‘八柱国不得参与皇子内斗’这套约定俗成的规矩,苻文才不信。 只要能赢,手段只是个过程罢了! 返回天狼城的这段日子,苻文的幕僚们稍加渲染,靠着英武事迹,在大秦百姓之中,已经小有名望。在其师傅贾玄硕的指导下,他开始主动参与内政,学习历练,逐渐结交人脉。 此时的苻文,心中那颗复仇的种子,才算正式生 根发芽。 他要为家复仇,得继大统后,再为国复仇。 ...... 今天,六月十五,与大秦交往甚密的西域强国乌孙,派遣使臣前来进献国礼,正巧大皇子苻生北上习武,头狼苻毅便要苻文接下了会晤使臣、安排住宿的差事。 这是苻文第一次摆脱大皇子苻生的压制,第一次独立接待外宾,里子和面子上,自然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静按心神,苻文极目远眺,乌孙人的前尘旧事,浮入脑海。 乌孙人的习性与几十年前自家还未立国时的匈奴人一致,原本也是草原民族,喜好随畜迁徙逐水草而居,射猎为业,不务农耕,淳朴为俗,简易为化,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西汉时,乌孙人游牧于敦煌、祁连一带,曾与匈奴交好,后来乌孙昆弥不愿长此蜷伏于匈奴肘腋之下,遂交好于西汉,汉宣帝找了个恰当的机会,遣校尉常惠持节助乌孙作战,大败匈奴和车师的联军,至此,乌孙一跃成为西域强国。 及至东汉,乌孙出现分裂,有了大小昆弥两个王统,分疆而治。二者都是内讧迭起,变乱丛生,大、小昆弥之间矛盾不断,今日你杀我爹、明天我宰了你娘的情形,时常发生,从此,乌孙大见衰弱,属国瓦解,不复荣光。 三国时期,大昆弥佘郗终于消灭了小昆弥,并借着中原混战,在西域天山以北、阿拉湖以南打下了一块形同巴蜀大小的 疆域。大汉一统、大秦立国后,乌孙无奈被夹在大汉西域都护府和大秦白鸟道之间,自然异常难受,295年,大秦头狼刘渊悍然举兵南下,乌孙便举全国之力,把赌注下在了大秦一方,随大秦西路军进犯大汉。 大秦‘战败’后,神武帝的天朝怒火,自然撒在了乌孙国的身上,当即派遣刘琨,将乌孙国一直打到了康居国南、差点亡国灭种才肯罢休,同时,在乌孙故土设立了疆宁郡。这几年,乌孙人卧薪尝胆,国力渐渐恢复,便开始谋划还复故土,当年疆宁郡百里氏判汉出逃,多多少少有那么点乌孙人的影子。 在苻文看来,此举无异于蚍蜉撼树罢了! 后来汉帝国对百里氏叛逃的置若罔闻,让乌孙人觉得汉室软弱,有可乘之机,但乌孙人自己却又不敢直接陈兵疆宁郡,所以,近年来乌孙国王年年派使臣朝贡大秦,希望派戍南将军邓羌和西南将军呼延修罗一同出兵相助,攻略牧州与锋州,看来今日,应也是为这事儿而来。 思虑过后,苻文悠闲地看着远方慢慢放大的马队,咧开了嘴,抱以一声冷笑。按照苻文的想法,乌孙国这种小国,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找事儿做’。 一个连比人家一郡之地还要小的乌孙国,鸟儿都懒得飞过去,居然整日做梦还归故土,这就好比让自己单枪匹马去斗天池那条神龙一样,简直白日做梦。 大秦与大 汉虽然早晚还有一战,但时机远远未到,自然需要隐忍蛰伏,就连大秦都还趴着呢,你乌孙国还想站起来撒尿?哼哼!痴人说梦。 想到这,苻文眼帘忽闪忽闪的盯着天际,一声长叹,“哎!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哦!” 若自己是那乌孙国王,此生万万不敢做他想,先把西域南北道六十一国全部统一了才好。而后其子子孙孙坐拥百万疆土,韬光养晦,东南联骠越,东北和大秦,伺时而动,最后三家分汉,这才叫一个爽快。 哎!怎奈复国梦难断,痴儿总爱朝天梦啊! 第337章 嗤绝大漠,新人旧亭(下) 稻田深处草虫鸣。 云卷云舒,层层叠叠,好似苻文复杂的心情。 除了出生异象,苻文在当今帝国四位皇子中,并不占据优势。 他既非嫡子、又非长子,母亲所在的家族在帝国中也不是什么豪门大户,在江湖和庙堂里,根本没有任何根基可言。 在其他三位皇子儿时便已接受朝臣朝拜、开始笼络人心时,他苻文还在母妃的后院儿里撒尿玩泥巴。 世人总说三岁知老相,从苻文儿时的状态来看,他或许有帝王之姿,但绝对没有帝王之基。 谁又能想到,不到三年,苻文凭借一番努力,竟然逆风翻盘,成为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每每想及此事,苻文都不自觉地感叹一声:世事变幻,人生无常啊! ...... 乌孙的马队,并没有让苻文沉思太久,不到半柱香时间,一位身着胡服的女子,骑着高头大马,明鲜靓丽,恣意潇洒,率先出现在他的眼前。 苻文定睛一看,不禁一愣,他被眼前这妙龄女子奇异瑰丽的容颜,所深深折服。 就连护卫在苻文身侧的诸犍卫,表情都出现了片刻呆滞。 只见眼前女子充满着异域风情,赤发碧眼,身着浅色胡衣,宇间描画着两条细长的新月眉,精心敷着浅浅的眼影,洁白的两颊抹上薄薄的胭脂,小小的嘴唇上涂着红艳如火的口红,西域女子的热烈与火辣、妩媚与性感,被眼前女子一展无遗。 少年苻文眼瞳微 微一缩,竟不自觉地看痴了,他发誓,除了他娘,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子。 呆愣之际,苻文只听自己身前‘啪’的一声响起,年轻女子手中的小马鞭轻轻打在苻文胸前,不痛不痒,似是儿戏,却把苻文一下抽回了现实。 “你们这群北蛮子,立国这么久,却仍是这副死性不改的野兽习性。本使千里迢迢来到天狼城朝见天子,你大秦就是如此的待客之道吗?怎么?你大秦没有绝色女子了么?” 马上的乌孙女子言语中虽有责怪之意,却不自觉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似乎初见她的人,理所应当如此失魂落魄。 男人若不如此,这女子反倒会不开心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一点,人与兽皆无二致。”苻文快速收敛情绪,镇定自若,笑着从容对答道,“连和尚道士都做不到四大皆空,更何况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少年了!你说呢?” 乌孙女子娇声道,“哼!话虽如此,但也要分个场合,你作为大秦礼官,怎可为女色动容呢?” 苻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乌孙女子,哈哈大笑,挑逗道,“倘若方才我静若处子,姑娘会不会觉得有些扫兴呢?” 这回,乌孙女子愣住了,她的那点‘仗颜傲娇’的心思,被眼前这男子一眼洞穿,她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一丝不悦,这种感觉,就好似被人脱光了衣服示众,简直羞耻! 乌孙女子脸微微红,哼 声道,“好好好,算你小子牙尖嘴利,此事就此打住!” 苻文继续笑道,“姑娘说了算。” 乌孙女子对苻文的棉花性格,搞的十分无奈。 于是,俯身马上,如蛇的臂膀弯曲落在马头之上,妖娆曲线展露无疑,她用马鞭轻点苻文鼻尖儿,戏谑地看着苻文,笑道,“泱泱大国,竟派了个少年来迎接友邦使者?这也是大秦的待客之道么?” “以貌取人,这便是乌孙派来的使者?” 苻文忽然脸色一正,不卑不亢,立刻反唇相讥,蔑视乌孙女子,道,“都什么年代了,还在以年龄定本事?呵呵,姑娘,你空有绝世容颜,腹中却皆是马料枯草,乌孙国任用如此庸才涉世邦交,也难怪乌孙会丧国失土,龟缩荒芜之地,不得大出于天下!” “哈哈!好口才,本使佩服。” 乌孙女子柔媚地道,“我这人随了水的性子,遇强则强,遇弱则柔。” “哈哈,我随了山的性子,性如磐石,高耸入天!”苻文一嘴带过,目不斜视,拱手问道,“还未请教使者大名。” “叫我佘慕汐就好。” 那女子妙目流波,捂嘴轻笑,道,“凡诸侯之邦交,岁相问也,殷相聘也,世相朝也。今日,佘慕汐奉国王之命,特来觐见上国。” 苻文听罢,心中顿时阙疑:佘姓在乌孙国,可是国姓,难道这女子是乌孙王族不成?如果真的是望族贵胄,那可不能轻易怠慢! 按捺心 中猜想,苻文嘴上却一番恭维,“十人就慕,汐水如嫣,好名字!” 随后,他侧身抚手谦让道,“贵使,佳寝已备,静待贵客。佘大使,请!” 佘慕汐也不客气,一步当先,动作之间,一股玫瑰花香,播散开来,让人兴致上涌,欲罢不能。 苻文自不能免俗,他狠狠掐了自己的腰眼一下,才回过来神,紧跟上去。 两人并肩,在宽阔的青石板路上慢步而行。 苻文身后,大秦主管外交的大服令强汪,亲率一众官员为苻文压阵,作为大书令贾玄硕的挚友,素有‘王佐之才’美称的强汪,自然是苻文领衔四皇子党的坚实臂膀,苻文亦将其引为股肱和良师,凡事皆与其商议。 强汪多年从事邦交大事,不管是经验还是能力、辩才,都是邦交上上之选,有他在,就算苻文今天打了佘慕汐一顿,都能被强汪‘逢凶化吉’。 ...... 说到这儿,不得不插一句题外话。 大秦四皇子苻文经过薄州一行,向大秦庙堂再次展示了他的雄姿英发和少年英豪,也向原本由三皇子旧部、贾选硕一派和母亲所留亲眷组成的四皇子党表明,他苻文是一位将来可成就一番大业的君主。 至此,松散的四皇子党,彻底凝成了一股绳,成为了可以占据大秦庙堂一席之地的强劲势力。 大秦目前的朝堂现状,有一半的官吏选择了坐山观虎斗,而另一半的官员则一分为二 ,或投四皇子,或投大皇子,大皇子骁勇善战,力能挟石狮子以逾墙,射无不中,所以大皇子一派多以武将为主,而四皇子一派则以协助苻毅处理奏章的大书令贾玄硕、主监察百官的大司寇梁平老、主管外交的大服令强汪、主管天文历法的大侍令王堕等一干文臣为主,两方暂时势均力敌。 按照常理,文人当守规矩识大体,坚持立长不立幼。 可大秦的诸文官可不这么认为,大秦自古武道雄壮,从来不缺将才、帅才,就连江湖里,大秦的上境高手也要比汉帝国略胜一筹。 在这种阳盛阴衰的特定条件下,大秦自然需要一位少时长而好学、继位雄才大略的君王,苻文恰恰在这个时候,应时而生。 所以,虽然大皇子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但是,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 言归正传,跟在佘慕汐身后的,则是由一名蒙面壮汉领衔,百余名左弯刀右赤臂的卫士紧随其后,就在刚刚乌孙马队及近之时,致物境的强汪悄悄告诉苻文,那蒙面壮汉是一名入了破城境的武人,实力不容小觑,而那些赤臂卫士,臂上皆有道家符咒,看来是学会了某种合击技。 苻文眉头微皱,既然是出访友邦,佘慕汐的马队却无一文官,且有高手坐镇。苻文怀疑佘慕汐这一行,怕绝不仅仅是如往日那般乞求大秦出兵那样简单,似乎另有所图。 转念一想, 苻文心中冷哼:一名破城境的武人带着百余名士兵,就想在大秦王城搞事情?也太不自知了吧!稍有异动,都不用父王派人出手,自己麾下一千诸犍卫,便足以留下这群不知死活的贱民了。 “不知佘大使此番来我大秦,所谓何事啊?”行走之间,苻文主动试探。 佘慕汐左手挑着秀发,妖娆一笑,“岁前,曾闻我草原共主大秦苻皇帝得受天道,受封太平真君,所以携宝带礼,特来恭贺。” “哦?哈哈!”苻文听完,朗声大笑,“看来乌孙偏安一隅,消息并不是特别的灵通啊!父王早在去年便已受封太平真君,难道你们乌孙人今日才知道么?是不是有些晚了?” “献礼当逢时,时机不到,空赐罗衣不赐恩,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佘慕汐答完之后,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语调平静地转而问道,“你是大秦皇子?” “难道不像么?”苻文心中顿了一下,随后故作无恙,目视前方,双眼迷离,不冷不热地说道,“不才虽资质平庸,却也通涉经史,纵观列国滋事,从未有一国喜悲发生一年后他国使者才来造访的道理。本皇子看来看去,实在没有看出来此事到访的时机在何处!” “四皇子大人,按照我乌孙国的规矩,今年,本使该嫁人了!”佘慕汐言语平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乌孙国要与大秦结亲?” 苻文前进的 步伐停顿了半分,转头打量了一言佘慕汐,心中略带鄙夷。 看来,乌孙国为了夺回失地,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第338章 仙楼王宴,紫草幽深(上) 天狼城是天下仅次于长安城的第二大城市。 从某些方面来讲,它的规模和它的壮阔,甚至比长安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苻文和佘慕汐越往城里走,人群越是熙熙攘攘,不管是路人还是商贾,纷纷向佘慕汐投来热烈地眼神,似乎他就是烈日下最娇艳的那朵玫瑰花。 佘慕汐欣然接受,在她看来,自己倾国倾城,受万人仰慕,那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尾随想办的苻文,却并不想佘慕汐如此招摇。 不得已下,苻文苦笑着从袖子上扯下一块儿碎布,非要佘慕汐遮住脸才肯罢休。 在苻文的死缠烂打下,佘慕汐不得已只能用苻文那块儿充满了角皂清香的袖角儿,遮住了魂动三千的绝世容颜。 而后,佘慕汐雍容华贵地轻抚赤发,这才回答苻文半晌前提出的问题,“怎么,结亲不可以么?男子年满就该成婚,女子年满就该嫁人,难道不是这个道理么?” 苻文微微一愣,若有所思,继续追问,“佘姑娘,你是乌孙国公主?” 佘慕汐挺胸抬头,满脸写着桀骜,道,“你觉得,凭本使的姿色,能不能在大秦后宫封后?” 佘慕汐没有回答苻文提问,可苻文心中已然明了,他不禁感慨万分。 ...... 草原民族性格素来桀骜不驯、我行我素、敢爱敢恨,今日你用刀剑抢了我的牛羊,那么,明日我必还以刀剑,从不会委身求全。 像乌孙国王今日这种忍 痛将女儿下嫁他国的行为,更是草原上战败者才会用出的行为,在苻文看来,这是耻辱!是羞耻! 可今日,乌孙国王为了拉拢大秦,居然甘做此举。 这让苻文感叹乌孙国王卧薪尝胆之志的同时,也不自禁想到一句老话:弱国无外交啊! ...... 想罢,苻文旋即咧嘴一笑,答道,“我的好姐姐,想做皇后,可不是单有姿色那么容易的!不然,后宫里的大位,岂不是要你方唱罢我登场?” “有整个乌孙国做嫁妆,还不够么?” 佘慕汐目透不甘之色,旋即一闪而逝。 可仅仅这一下,却被苻文捉了个正着儿,眼睛从不会说谎,也正是这一下,让苻文彻底洞察了佘慕汐千里来访的真正原因。 佘慕汐,真的是来下嫁和亲的。 苻文最喜欢洞察人心,在彻底洞悉了这支乌孙师团来大秦朝拜目的后,他抿了抿嘴唇,心中不屑:一个弹丸之国,也有做嫁妆的资格?简直不自量力。 也就是这短短的对话,让苻文对佘慕汐本人有了定性,归总起来,八个字:胸大无脑,自负无能。 这种看透人心后的蔑视心理,让苻文不再与佘慕汐说话,两人一路寂寞无语,很快,便到达了大秦设立的以供使者休息的豪华驿站。 接待乌孙来使的任务已经完成,苻文进入驿站检查了一应生活用品,又问了问佘慕汐有无特别需要,便要抽身离开。 临走前,苻文面若 冰霜,目透点点寒意,对佘慕汐说,“希望你只是来大秦献礼的,若有他想,休怪我辣手摧花。” 佘慕汐愣在原地,旋即还以微笑。 苻文渐行渐远,佘慕汐抿嘴低笑,喃喃自语,“苻家的孩子,都这般聪慧么?” 佘慕汐回到驿站,哼着乡间小调随处游走,恰逢院中方塘水白、钓渚池圆,一个小小的驿站别墅,竟装饰比乌孙皇宫中的池子还要精致些。 这美艳性感的女子忽然感觉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沁入骨里,叫她冷得直打哆嗦,也就渐渐没了兴致,她径直回到屋内,躺在榻上,自嘲一笑,“希望我只是来献礼的!” ...... 天狼宫琼楼玉宇,至国珍宅,极人间土木之盛,纳万千变化于其中。 天狼宫建于天狼城北部,是大秦皇室和主要宫殿的所在地。从刘渊建都天狼城后,即开始了“营宫室、建宗庙、立社稷”,暮去朝来,先后辛苦经营了七十余年,直至苻毅登基之前,还一直在大力营建之中。 天狼宫之内,所建的宫殿楼堂共有四宫二十八所。在这些拔地而起、瑰丽异常的宫殿楼堂之中,南宫作为天子居所,领衔西宫、东宫、北宫为诸宫之最。二十八所中,天狼殿、天文殿、永安殿、太华殿、安乐殿、太极殿、式乾殿、显阳殿、宣光殿、嘉福殿、徽音殿、含章殿、明光殿、晖章殿十三殿均在南宫,可见这南宫乃是大秦 中枢发号施令的核心要地,与长安城中的那座未央宫交相辉映。 若要在二十八殿排个主次,天子登朝理事的天狼殿,乃是当之无愧的魁首。殿顶铺满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檀香木刻的飞檐上,凤凰正嘶鸣不止、展翅欲飞;白玉铺造的地面温润晶莹,低头可见日月;殿内紫柱金梁,柱上金龙回旋缭绕,威严壮观;一只白羽赤瞳的魁狼壁雕嵌入穹顶,好似活物;一片水晶玉壁之中,书有‘天狼殿’三字的金丝楠木匾额入人眼帘,庄严灵静。 世人曾评:若观土木,则赴长安。若瞧仙境,则奔天狼! 长安城和天狼城这两座城池,宛若天下千万里沃野上的两颗璀璨明珠,交相辉映。 ...... 在此金碧辉煌之中,一颗野心勃勃的帝国雄心,在这里跳动不止! 苻文入宫复命之后,苻毅当即推掉了同大贤良雷弱儿的夜间会晤,在天狼殿中,大摆千羊筵,邀九门九司及两千石以上公卿,共同款待乌孙国来使。 这排场,算是给足了乌孙国王脸面。 清泉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席外丝竹靡靡,席间酒香肉香,池台钟鼓,朝野欢娱。 当此时,佘慕汐身着肚兜、面覆轻纱、绸裙包臀,春色打开,见她三步一扭,纤腰之楚楚兮,恰似回风舞雪,就这么百媚丛生地登堂入殿,顿时引得千帆竟坠。 在朝臣的万众瞩目下,佘慕汐款款来到殿前。 她单膝跪地,双手合拳,交叉于胸口,行过君臣之礼后,双臂上展,眼神热烈地望着苻毅,说道,“草原上最勇武的雄鹰啊!我是你最卑微、最虔诚的仆人,我愿献出最炽热的鲜血,换来你的展翅翱翔。” 大秦帝国虽然皇族更替,可在甲子前立国后,便不再过那种逐草而居的生活,对甲子前草原最原始的礼仪,除非特意学习,不然早该忘却。但对于祖宗之法,苻氏王族自然要一脉相承,只不过,早已习惯了汉庭礼仪的苻毅,偶见此礼,竟还有些惊异。 转了转眼睛,正拄着下巴端详佘慕汐的苻毅,立刻懂得了佘慕汐行此古老礼仪的用意,这是在提醒他,乌孙与大秦一样,都是天狼神的儿女,血脉相连,不可忘记啊。 苻毅深觉此女子十分有趣,便右手放在左胸前,复下,行过草原之礼,算做回礼。 随后,这位雄心勃勃的帝王,满意地瞧着佘慕汐,轻声道,“特使请起,舟车劳顿,本想翌日再见,怎奈乌孙国与我大秦亲如兄弟,朝思暮想之情难耐啊,便今日设宴款待啦!哈哈哈。” 佘慕汐站在天狼殿中,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 所谓伴君如伴虎,天狼殿内软软的白狼毯子、柔柔的内外灯光、张张和善的面容和苻毅暖暖的温言细语,并没有让她陷入醉梦之乡,相反,她更加清醒,因为她明白:对于伙伴,狼群永远笑脸相迎,对于 敌人,这群狼定会将其吃的连渣子都不剩。而一旦稍有不慎,狼群马上会由友变敌。 佘慕汐强忍着紧张,咽了口吐沫,缓缓起身,不敢直视苻毅,谦卑地道,“陛下,卑使前来,特受乌孙国王之命,贺陛下得受太平真君,更贺大秦今年风调雨顺。” 苻毅在天宫得受太平真君而被墨家寒李搅局,已经是一年前的事儿了。 所以,听闻此话,殿下群臣的态度,和初闻此事的苻文一样,充满了不屑和鄙夷,更夹带一丝嘲笑,嘲笑这个蹩脚的借口。 苻毅心情大好,也没有在意那些,便朗声笑道,“哈哈!贵国有心啦!来,特使,快快落座,我们便吃边聊,羊肉若是凉了,可不是那么爽口啊!哈哈哈!” 这顿饭,苻毅自然在主位,天狼殿下,左九门、右九司,官员按序而列,上主位的半殿之中,另设了四个位置,左右各二,左边苻文和景月见一前一后,并排落座,右边的位置,显然是给佘慕汐所留。四个位置,距离苻毅仅有不到五步。 值得注意的是,这场大宴,苻毅并没有邀请后宫之主,也就是大皇子苻生的生母。 国宴却不邀请皇后,这便耐人寻味了。 大宴继续,苻毅在席间一会问问乌孙国的收成,一会聊聊佘慕汐的近况,一会打听打听西域的趣事,时而执酒豪饮,时而畅快吃肉,可谓极尽了人主之能事。 佘慕汐自然不是来听这些 的,可主人不说,客人也不好强行入题,更何况,这是一个太不普通的主人。 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就不需要在乎讲不讲理,或是讲不讲礼! 第339章 仙楼王宴,紫草幽深(下) 人间宴饮天天有,但能囊括天下群豪的筵席,却没有几个。 今夜,发生在大秦帝国这场夜宴,几乎囊括了帝国所有的权贵和能人,这种盛大的场面,算给足了远方客人佘慕汐面子。 嗯…,倒不如说,是大秦给足了乌孙国面子。 …… 天狼殿上,明亮烛火之中,群臣你来我往,大家推杯换盏,一片和谐,好不热闹。 所有人都在向佘慕汐敬酒,所有人都盛赞佘慕汐容颜绝世倾城,不似人间之物。 眼前种种,让佘慕汐产生了“整座天狼城都在被她倾倒”的幻想,这种幻想,在大秦群臣的阿谀奉承中愈演愈烈,最后,几近成真了。 坐在佘慕汐对面的苻文,曲躬谦逊,从容沉雅,始终面色温和,不言不语地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气质儒雅。 他恬淡地看着佘慕汐,看她一点点在恭维中迷失了自我,嘴角微微上扬起一丝不屑的微笑,而后,他又悄悄地瞥了一眼坐在至尊之位上的父皇苻毅,恰在此时,苻毅也在看着苻文。 父子连心,两人对视,对方心中所想,顿时一览无余。 苻文对苻毅温和一笑,旋即收回目光,微微轻叹:看来,父王已经洞悉佘慕汐此来目的,且并不打算答应佘慕汐任何要求,便用了这招宴饮之计,让佘慕汐大醉一场后,失望回国。 而后,苻文心想:佘慕汐啊佘慕汐,你的城府,犹如浅滩一样,让人望眼可及。你这种货 色,怎能作为一国使者出使他国呢?难不成乌孙国王真的是病急乱投医,觉得我大秦上下会被女色所迷惑不成? 在这种想法的支撑下,苻文断定:佘慕汐此番前来邦交,必空手而归。 姿色普通的景月见,仍如往常那般,极其安静的陪在苻文身旁,为苻文细心片着羊肉,当片好的羊肉被景月见放在苻文桌上时,苻文回神,脸上露出了一种久违的幸福笑容。 这一幕,恰被苻毅所察觉,心中暗想: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就是年纪有点小,不过,夔龙府倒是一个好帮手呢。 开怀之际,苻毅不自觉又多喝了几碗。 此时的佘慕汐,已经半醉伶仃。 她勉强缓了缓神,侧脸看着眼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融洽场景,心生羡慕,可这终究非自己来此之意,看着头狼苻毅只顾让自己喝酒吃肉,并无半分谈事聊闲的打算,佘慕汐咬了咬嘴唇,决定孤注一掷。 她轻轻推辞了下一位前来敬酒的官员,借着靡靡丝竹之声,以筷敲桌,悠扬婉转地哼起了小调,唱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尝禘郊社,尊无二上。” 在场的没有半个傻子,仅凭这十六字的民间小调,乌孙使者此番来意,便不告自破,大贤良雷弱儿一个眼色,主管礼乐的大乐令仇腾心领神会,立即命人压低了声乐,众臣一个个竖直了耳朵,听着苻毅与佘慕汐的对话,生怕漏掉一字。 佘慕汐 唱罢,苻毅抚掌大笑,“好!这一曲即兴小调似白肉中的小菜,清新爽口。” 乐停! 盛赞之后,苻毅故作糊涂,他揉了揉额头,转而问道,“只是,不知这曲中何意啊?” 佘慕汐察言观色,双眸映入温煦,唯唯诺诺地看着苻毅,小心翼翼地说道,“纵观九大洲,王侯者不计其数,可有资格称得上帝的,宇宙之间,仅有两人。” 殿下朝臣都是千年的狐狸,佘慕汐撅屁股拉几个粪蛋儿,根本逃不出他们的眼睛,佘慕汐此话一出,所有朝臣纷纷瞪大了眼睛打量着这位乌孙国使者,似乎在看一个大傻子。 原因无他,在这种场合,强行带入主题,是邦交大忌。 可对于佘慕汐来说,强行带入话题,既是无奈之举,也是必然之举。 乌孙国东北接壤大秦,东南接壤大汉,夹在两强之间苟延残喘,土地贫瘠,商路不通,百姓无利,积贫渐重,度日为艰。毫不夸张的说,就连乌孙国的狗,叫起来都不够精神,何况乌孙国的人了。 近年来,一些没有骨气的乌孙人,纷纷逃往他国,乌孙国的几个主要城池,基本已经十室两空,照此下去,乌孙国被两国瓜分蚕食,恐不久矣! 大汉有夺土之恨,若靠臣服大汉讨回失地,乌孙人的脊梁将被永远折断,乌孙人世世代代,就只能做人家的奴啦! 所以,纵观天下,乌孙人只能抓住大秦这根救命稻草,期寄其 能够再发动一场旷世之战,乌孙人作为大秦盟国同大汉参战,趁机夺回失地,才算复国。 可不管乌孙国和北道西域诸国怎样费尽心机,苻毅与他的大秦帝国,始终稳坐钓鱼台,对热烈的请战之声一概不予理会,除了边境小规模的碰撞,两国基本相安无事,互不伤筋动骨。 这里面,自有大秦国力尚不如大汉的原因,也有大汉国脉紊乱自顾不暇的原因,两个大户人家各有各的难处,都不想打没有底气的仗。 所有的道理,佘慕汐和其身后的乌孙国人,都懂。 可有些事情,明知难成,却仍要奋不顾身地搏一搏,这种执拗,叫一代人的使命,也叫故土情怀。 苻毅面不改色,笑对佘慕汐,缓缓伸出了右手轻拂了一下,示意佘慕汐继续说下去。 佘慕汐耀眼生花,拱出洁白柔的双手,美情感真挚,言简意丰地道,“陛下,周商一战定江山,楚汉三年分胜负,三国终究归一统,自古以来,从未有两强鼎立天下超过一甲子。” 佘慕汐看着苻毅深邃的眼神,心中有些胆怯,但使命在肩,她还是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上次秦汉一战后,泱泱大秦与卑汉已经对峙近五十年,早就必有一战。秦军威武,战无不胜,定可助陛下封禅祭天、投鞭涨海,陛下,这是上苍赐给陛下和大秦群臣的滔天功业啊!” 两人对话之际,殿下群臣已经开始捂嘴议论, 不过,九门九司的主事人们却仍然安坐不动。 在他们看来,这等拙劣的说客,根本不足以打动他们的头狼苻毅。 秦国的大策,怎会因一弱女子的三言两语而改变? 笑话! 见苻毅不说话,只是一味的看着自己,初次出使大秦的佘慕汐一时拿捏不准君王心中意图,她小女子般咬了咬嘴唇,索性继续说道,“近年来,陛下顺应天意,调理阴阳,大秦百姓国泰民安,国力日盛。反观中洲,汉室失统,世族专政,以大兼小,转相残灭,封疆不固,百姓困苦不堪。陛下乃大德之君,当为天下计,连兵聚众,南下伐汉,解救中洲百姓于水火啊!” 苻毅面露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佘慕汐自以为说服了这位大秦君主,心中大喜,她起身移步,无比妖娆的走到苻毅身前,玉臂起酒,双眸含情,蛇腰弓起,妩媚地道,“自古美人爱英雄,这一碗,敬陛下旗开得胜。待陛下凯旋之日,小女愿以十里红妆,入天狼城,侍圣终身。” 这话说完,还没等苻毅有什么反应,苻文心中倒是一阵反胃。 佘慕汐激将法、美人计、先入为主三计连用,可就是吧,用的急了些,火候差了些,拿捏的糙了些。 再看殿下众臣,一个个也是面露鄙夷,看佘慕汐似看风尘女子。 世上痴人复相似?痴势难改多参差! 见苻毅仍是面露笑容的看着自己,且没有任何反应。 此时的佘 慕汐,有些像嫁不出去的寡妇,或者,是窑子里急着揽活儿的舞女。乌孙国仅剩的那点尊严,在今天都他娘的给丢尽了! 过了几息,苻文悄悄瞄着佘慕汐仍一脸认真的脸和父王那张惊奇又强忍不笑的面相,不禁心中笑叹:到底是人性太浅,还是人间水太深啊!佘慕汐啊佘慕汐,我要是你,干脆就装醉,大睡一场,明日告辞! “哈哈!贵使快快入座,地上寒凉。” 到底还是苻毅给了台阶,温和笑道,“草原人日常放牧,时常要看老天的脸色,天色好了,马肥牛壮,老天爷如果不开眼,自然换个颗粒无收。所谓: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正是此理。大丈夫相时而动,切不可逆流而上啊。哈哈哈!来来来,饮酒,饮酒啊!” 苻毅的态度,已经表漏无疑了。 苻文转头看了看台下众臣,所有人的表情都是讥讽中带着几分释然,讥讽的,或许是这女子太过不自量力,竟想嫁与天子来换取大秦发兵,释然的,或许是他们早就料到,关于出兵伐汉这件事儿,苻毅在未来二十年内,是不会以任何理由去答应的。 佘慕汐呆愣在场,苻毅自顾自饮酒一碗,笑呵呵地对道,“贵使所陈,忠臣之道。然,公已有成议,卿万不可苦夺朕怀。后有所见,勿得其言。” 这句话用在这样的场所,其实已经很重了,大体的意思便是:你这 二杆子说话倒是很真诚,但老子和手下兄弟们已经对这事儿开堂动议,划出了道道,你就别在这没屁搅合嗓子啦!以后你再说这种屁话,小心老子翻脸不认人! 佘慕汐咬了咬红似鲜血般嘴唇,方才一番鼓动,自己不顾一国威仪和自己贞洁,拿出了仅有的筹码,却仍未打动苻毅,不过也对,堂堂的大秦天子,什么时候缺过女人呢! 一遭拒绝,便不多言,佘慕汐忍住了满眼的屈辱泪花和家国恨意,终究还是开口说了一句,“卑使见君心切,一路风尘不敢耽搁,身心俱疲,恳请陛下准卑使早退休息。” “天色已晚,贵使自便!”苻毅面色温和。 离身之际,佘慕汐用仅有她与苻毅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大秦历代君主都以饮马长江为己任,难道陛下忘却了吗?” 苻毅笑而不语,终是没有中了佘慕汐粗劣的激将法。 苻文微微摇头,浅笑饮酒。 雏鸟总想攀山,怎奈春愁不许。 残花巧入枯木,千里难托孤鸿。 第340章 马上骄子,后浪悠悠(上) 人间自有不平事,处处风雨尽悲哀。 今夜的佘慕汐,有些像百余年前的诸葛丞相,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过,诸葛丞相受上天眷顾,得以续命,使得宏图大业成真。 而佘慕汐与诸葛丞相相比,少了些运气,少了些实力,也少了些风骨。 这也算是人间悲哀的一种吧。 ...... 在乌孙使者佘慕汐悻悻告退后,天狼殿满座臣子全部流露鄙夷之色,人皆无情嘲笑‘乌孙国王真是个臭棋篓子,居然下了这么一步联姻的臭棋’。 相比之下,苻毅则面无表情,他淡淡地看着殿下众臣,又转头看向苻文,流露出一种别样的神色,那种神色,是期许,是对后继之人的期待。 父子连心,对于苻毅心中所想,苻文心知肚明,他立即起身离席,恭恭敬敬地走到苻毅跟前,跪地拱手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归还旧土,安眠烈士,三代先辈马踏汉土、入主中原的壮志,儿臣不敢忘,苻氏一族,万不敢忘,大秦满堂朝臣,万不敢忘。有朝一日,大秦国力强盛,儿必挥师南下,一统山河!” 苻文的表达,很隐晦地表明了心迹,同时,他也站在了帝国继承人的角度,说了这一番话,只要苻毅点头应允,便算是承认了他帝国继承人的地位,虽然这只能算是皇子之间的‘口舌之争’,但谁又不是积少成多呢? 说罢,苻文便满怀期待地看着苻毅。 苻文虽 然少年聪明,但在苻毅面前,还是太过稚嫩,他一眼便洞穿了苻文的小心思。 只见苻毅欣然点头,深深地看了苻文一眼,旋即哈哈大笑,咕嘟咕嘟咕嘟又饮了一樽,畅快道,“朕攒下万贯家财,该怎么花,就看你们的了!” 听到“你们”二字,苻文努了努嘴,心中暗暗不爽:看来,规矩难破,关于帝位,父王还在观望啊!我与大哥已经分别做掉了二哥三哥,看来,我和大哥终究也只能活下来一个啊! 毕竟少年心性,苻毅不经意的一句话,便搞的苻文心乱如麻,于是少年苻文心情不佳之下,索性借口不胜酒力,推脱离场。 出了宫后,少年苻文在景月见的陪同之下,漫无目的地闲逛在街道之上。 此时,繁华的夜市和商铺已经准备打烊,落月渐淡孤灯,街上已无鹤发翁,仅剩几家歌舞升平的酒楼仍在喧嚣吵闹,街角的暗处,一些仆从打扮的男子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伺机寻觅着一个个寂寞难耐欲寻欢的人儿,带入他们的温柔乡。 苻文一身蟒袍,再配上月光下闪着淡蓝色光芒的额头胎记,足以让人望而却步,毕竟在大秦的地界能穿得上蟒袍的,可没几人。 闷声发大财、低调行事的道理,苻文不是不懂,今日之所以在街上如此明目张胆的显露身份,只是想验证心中一个若隐若现的猜想。 他隐隐觉得,佘慕汐如此轻言放弃,很不符 合她的性格和邦交目的,那么,除此之外,她必然还有后手。 此时,景月见凝神屏气,一声不吭,手指在剑鞘之上来回滑动,仔细打量着四周,生怕一点风吹草动伤及到苻文。 苻文沉思回神,见到景月见此状,心中暖意回流,怭怭一笑,打趣道,“夫人呐,你如此防备,那贼人怎敢上钩啊!贼人不上钩,我等岂不是要白忙一场。” 一声‘夫人’,唤得景月见羞臊不已,她赶忙转过头去,轻卷秀发,低头喃喃,“不,不好意思,四,四皇子,我,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苻文伸手,轻轻摸了摸景月见的乌黑秀发,附在其耳边,温柔中透着野性的坏笑,低语,“夫人,一会儿可要演的像一些,不然夫君可饶不了你。” 景月见十指紧扣,如含苞待放的杜鹃,似月下桃花的盛开,怭怭‘嗯’了一声,算是应了苻文。 “今晚月色很美啊!”苻文仰头观月,一轮明月当空照,万籁俱寂。 “嗯!”景月见还神,璀璨双目盯着苻文,“果然美的不可方物。” 苻文憨憨一笑,指了指街边暗巷,眯眼道,“走,那里应该更容易让人家得手。” 景月见仍旧看着苻文,痴迷地道,“嗯。” 我说月色很美,可却差你太多! ...... 暗巷之中,空无一人,寂寞无声,连猫狗鸡鸭的叫声,都无从寻起。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最容易产生危险。 苻文外 松内紧,拉着景月见的手腕,缓步前行。 景月见刚要开口,却听苻文低声说道,“哼哼!乌孙国也真是无人可用了,佘慕汐这只才刚刚出道的雏,就敢放出来和狼群搏斗。天狼殿内一番说辞已令父王心生厌恶,居然还敢来劫持大秦皇储这么一手!来就来吧,这伪装之术,也太过低级,哎!美人果然多无脑啊!” 苻文这边话音才落,那边,白日护送佘慕汐的蒙面壮汉,已经孤身堵住巷口。 随后,数不清的蒙面人从街头巷尾沿上涌入,把苻文和景月见围了个水泄不通,拥挤的暗巷,顿时更加拥挤。 在灯光极暗的小巷中,苻文不经意地咧嘴一笑,而后反复捏了景月见的手腕三下,景月见心领神会,按照之前所谋,景月见挺身而出,主动找上了蒙面壮汉,对招拆招起来。 没有了景月见在侧周全,蒙面人们立即把刀架在了手无寸铁的苻文脖子上,佯作绑架,却也不下杀手。 那边,景月见挥拳直攻,蒙面壮汉使个门户,摆了“童子捧银瓶”之势,等待景月见入来。景月见见状,便使个黑虎偷心,照准蒙面壮汉当心狠狠一拳打去。 蒙面壮汉将身一侧,起左手拘开景月见的拳头,将右手照定景月见肩尖,一掌打去。景月见转身把左手帮在右臂,将蒙面壮汉拳头让过,进步还拳。 二人一来一往,打了五六十个照面,景月见渐渐气力不佳。 若讲轻身纵跳,景月见胜那蒙面壮汉几分,只拳法实力,却非蒙面壮汉对手。打到八十余手,被蒙面壮汉使个玉环步、鸳鸯腿,把景月见踢回了苻文身旁。 苻文赶忙扶起跌倒在地的景月见,怜惜地问其伤势。 暗语得知景月见并无大碍,苻文又捏了景月见的手腕三下,景月见立刻佯装伤重,倒地不起,好似将死之人一般。 “你,你们是何人,竟敢在天朝都城劫掠皇子?都活腻了不成?” 苻文立即佯怒,声色俱厉地对那蒙面壮汉吼道,“你们最好现在离去,本皇子可既往不咎,不然,哼哼!” 对于眼前一幕,蒙面壮汉很是满意,旋即傲气凌人,张口说道,“俺家主人邀四皇子城外一聚。” “哦?这便是你家主人的待客之道么?”少年苻文拂袖而立,不肯。 “少废话,刀下之囚,怎还敢如此硬气?” 苻文身侧一名蒙面人用力推了推苻文,一干人强行掳掠苻、景二人,顺风顺水地出了城,就连守城士兵,都没见到一个。 黑暗之中,也不知是谁算计了谁! 天狼城外三里之地,一处篝火冉冉升起,在黑夜中甚是突兀。 苻文和景月见被蒙上了眼睛,虽然看不到四周景象,但一股烤羊的膻腥味在苻文的鼻中越来越浓,在蒙面壮汉的押解之下,两人终于来到篝火前。 篝火前,佘慕汐正在火边大快朵颐,她吃相豪放,手嘴皆油,完全没有了 方才天狼殿中的妖娆和温婉。 随着苻文和景月见蒙眼面罩被摘下,两人终于看到了正主儿。 苻文心中暗笑,面上却露出惊讶的表情,惊诧道,“哦?佘慕汐,是你?” “哦?为何不能是我?” 计谋得逞的佘慕汐,一脸得意,极其悠闲地坐在毛毡上,毫无淑女之态地啃食着一整只羊腿,油渍顺着嘴角留下,别有一番滋味,她一边吃,一边轻声道,“四皇子殿下,你说,刚才天狼殿上有无数美酒佳肴,可我为何却觉得都不如这一只羊腿美味呢?” “绑我此来,所谓何事啊?” 苻文并没有回答佘慕汐的问题,他气定神闲,扶‘伤重’的景月见坐在佘慕汐旁,自己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上前片了两大块儿羊肉,递给景月见一块儿,自己一块儿,学着佘慕汐的样子,吃了起来。 “不愧是驾驭百兽、独闯天池的大秦四皇子,今日身陷囹圄,竟还如此自若。”佘慕汐用下摆蹭了蹭手,由衷地钦佩起苻文。 “不然呢?”苻文细嚼慢咽,笑着反问,“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你放我一马你便会放人么?不用付出代价的那种!” “哈哈!那自然是不能的!” 佘慕汐吃饱喝足,又伸出纤纤玉手,随意在毛毡上擦了一擦,碧眼涟漪,柔声道,“本公主冒着杀头之危掳你来此,不付出点代价,怎能对得起本公主一番苦心呢?四皇子如此大方,又怎会让我白 跑一趟呢?” 苻文哈哈大笑,“你要非礼我?” 第341章 马上骄子,后浪悠悠(下) 千秋霸业,小心为上。 五十多年前,大秦整合草原诸部,定都天狼城。 此后五十多年来,不管君主如何更迭,大秦始终施行了极为严苛的宵禁封城制度,在苻毅上任后,宵禁制度执行的更加严格。 在他看来,宵禁封城,是防止敌人夜袭的最佳手段。 所以,每到夜晚,天狼城外总是四野无人,寂静的很。 在这样寂静的夜晚,苻文和佘慕汐相聚荒郊野外,注定会产生不寻常的故事。 ...... 丛绿中,夜篝火,人望天,兽仰人。 佘慕汐听闻苻文所言,眉宇一挑,笑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答应了?” 苻文斯文地掏出手帕,擦嘴后,也挑眉问道,“我若不答应呢?” 佘慕汐道,“嗯?四皇子殿下,如今你命在我手,你真敢不答应我只所求?” “不答应又怎样?”苻文嘿嘿一笑,充满底气地道,“杀了我?然后回去等着大秦大军压境,屠尽乌孙族人?” “哈哈!杀了你是自然的。”佘慕汐狡黠一笑,眯眼道,“不过,亡国却不一定。” 苻文笑着问道,“此话何解?” 佘慕汐信心满满,娇声道,“哎呦我的四皇子啊,你想想,若是大皇子苻生得到了你的头颅,他日登基,将会如何报答我呢?” 苻文哈哈大笑,毫不顾忌。 “哎呦我的公主啊!你可长点心吧!” 苻文面露关心之色,嘲笑之意明显,狡黠道,“杀了我以后,大哥自 然是太子无疑,不过,你想想,正值壮年的父王面对杀子之痛、辱国之举,能让你乌孙国安然渡过往后他在位时的几十年么?本皇子倒是很好奇,你乌孙国究竟有多么强大的国力,能挨住父王几十年兵战,成功熬到大哥登基?哈哈哈!真是,越漂亮的女人,脑子越傻!简直是,愚不可及!” 佘慕汐一时语塞,竟无法回答。 两相无语,最后,还是苻文‘善良’地开了口,大咧咧地道,“来来来,说说你的条件,本皇子听听!” “很简单,既然大秦现帝不愿出兵南伐,我乌孙国只能另想办法。父王命我此番前来,游说是假,寻你是真,若你答应登基后出兵南下,我乌孙国愿全力支持四皇子荣登大宝,要兵给兵、要命给命!” 说这话时,佘慕汐无比认真,在星火点点之下,那一双妩媚眼睛里充满了期翼。 苻文双眼一眯,低声道,“你这话里,半真半假吧?” 佘慕汐看向苻文,面露疑惑之色。 苻文忽然哈哈大笑,“哈哈哈,别装糊涂啦,难道要我当众揭穿么?” 佘慕汐不解问道,“四皇子在说什么?” 苻文满脸写着洞若观火,道,“按照我大秦惯例,白日迎接乌孙国使臣的,本应该是大哥,若我所料不错,方才你那句话,应该是对大哥说的吧?只不过你等没有料到此番迎接使臣的居然是本皇子,所以才把这番说辞说给我听,可 对?” 说罢,苻文哈哈一笑,“在你们看来,投靠大皇子和投奔四皇子,都是一个道理,反正你乌孙国要啥没啥,也只能喊喊口号助助威,如果到时候风向不对,再临阵倒戈也不迟,对么?佘慕汐?” 佘慕汐定睛看着苻文,认真地道,“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如果不能合作,就只能杀掉了!” 月夜之中,杀气陡现,埋伏在四周的乌孙国刀斧手,在月光下亮出了寒光闪烁的兵器,只待佘慕汐一声令下,刀兵便会挥向苻文的头颅。 “哎!可怜今夕月,欲向何处,来去自悠悠啊?” 苻文举头望月,雅性矜严,忽然感慨,道,“你乌孙人怎就不懂自强者自强的道理呢?指望他国复仇,倒不如自谋图强,统领西域,攻占整个西洲,与大秦、大汉三国鼎立寰宇来得痛快。” “呵呵!”佘慕汐自嘲一笑,凄凄惨惨戚戚,带了些许哭腔,道,“没有银子用什么去买酒呢?一个仅方圆百里的小国,没有矿产,没有盐巴,再自强又有何用呢?” 苻文接续说道,“大汉起于汉中时地不过千里,我大秦发迹于草原时也不过民众数万,自古成帝业者,皆以弱胜强,以寸片之地夺取天下,今你乌孙民众百万,带甲十万,如此实力,怎么能说西出无用呢?说到底,还是不愿吃那份辛苦罢了!” “哼哼!攻伐贼汉,还复疆土,你大秦等得,我乌孙,等不得 。”佘慕汐咬牙切齿,威胁道,“四皇子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究竟应答与否?” 佘慕汐已经起了杀心! “我答应!”苻文毫不停顿,立即回答。 佘慕汐大喜,正欲起身,忽见苻文灰眸怒瞪,杀意隐现,喝道,“只不过,本皇子还不想就这样轻易的答应!” 佘慕汐这位锦衣玉食的乌孙公主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自觉耳后风生,鼻头出火,景月见的剑芒,已经抵在了她的粉嫩脖颈上。 蒙面壮汉和乌孙国四周武士立即围了上来。 也在此时,空中流星隐现,双眼冰火交织的赵安南和倒拎长柄八角鎏金锤的孙珍,从天而降。 入了境的赵安南也不废话,心念大动,双眼冰火流转,两手阴阳两气骤生,腾身进步,双手齐下,咣当一声拍在了蒙面壮汉的腰眼之上,打了壮汉一个措手不及,蒙面壮汉中招后,立即七窍流血,倒地呻吟不起。 孙珍至刚至猛,拎着八角鎏金锤猛然横扫,与那些围上来的乌孙士兵将触未撞、方遇未接之际,锤体中巨大内劲猛地呼出,乌孙士兵们胸口犹似受了铁锤一击般,立足不定,向后接连摔了两个筋斗,纷纷哇的一声,喷出一口口鲜血,委顿在地,便似一堆软泥。 其余士兵们见状,不敢再上前一步。 猎物与猎人的转换,只在顷刻之间。 佘慕汐所带士兵见赵安南是入境文人,一个个未战先怯,不敢上前。犹 疑之际,一道锁链穿草横出,哗啦啦哗啦啦地打在一些乌孙士兵们的长刀上,长刀闻声断折,一名粗布麻鞋、浑身铁链的干瘦少年出现在苻文身侧,这是苻文在北归途中招募的又一得力助手,卸甲境界,辛安。 至此,佘慕汐所有的手下,均被制服。 “乌孙公主,这回,我们可以谈谈条件了。” 苻文嘿嘿一笑,又割了一块羊腿,坐在地上兀自吃了起来。 孙珍一脚踹开蒙面壮汉,毫不客气地把长柄八角鎏金锤按在佘慕汐香肩之上,用力一压,佘慕汐便被压坐在了地上,随后,他大咧咧地对景月见说道,“大嫂,快去,给老大片羊肉去!这种杀人越货的粗活,哪轮得到你来插手?” 景月见又一次羞红了脸,她收剑返鞘,碎步轻移,站在苻文左后,静谧无声,也不说话。 苻文侧脸,同景月见四目相对。 星河晚晚,烟火灼灼,风月也不错,却都不及你眉目间的一点温热。 “你是如何识破我的计谋的?”佘慕汐洞心骇目,娇颜失色,有些不可思议。 这位外娇里嫩的乌孙公主,实在想不明白,这一行中的这个计划是绝密中的绝密,连他爹都不知道,眼前这位四皇子是如何得知的呢? “这个计谋本身天衣无缝!”苻文直言不讳地嘲讽佘慕汐,冷笑道,“可这施策之人,却漏洞百出。” 佘慕汐听闻此话,心不甘情不愿地怒瞪着苻文,从小 到大,含金玉食金丹长大的她,何时受过这般嘲讽,越想越气,竟向苻文吐了一口唾沫。 景月见双眸生寒,绕过苻文,啪啪两个巴掌便扇到了佘慕汐妖艳的脸上,打的佘慕汐眼中星火四溅、花容失色,转而目瞪口呆。 随后,景月见不言不语地为转身为苻文擦去沫痕,又安静地站在苻文身后。 佘慕汐怨恨地看着苻文。 苻文对此举不理不睬也不斥责,看着将要熄灭的篝火,双眼放光,说道,“白日进城,你明明与我不甚熟识,我也只告诉你我是皇子,可你却一口咬定我乃四皇子。如此断章取义,那便只有一个推理,你与我的不熟,是装出来的,仅此一点,你出行我国的目的,就值得我怀疑。况且,出使一国,竟连一名文官都不曾携带,连琉璃、鹦鹉、翡翠、孔雀等奇物也不见一样,而且竟还选了一队精壮武士随行,用屁股想都知道,你这是打算文不成则武成啊!我说的对么,佘公主?” 未等佘慕汐辩驳,苻文抓起一根骨头,直接塞到了佘慕汐这尤物的口中,冷笑道,“看来你们乌孙国人,很喜欢顶嘴啊!自古祸从口出,也难怪你们会丧权辱国,族人四散,落得今日下场。” 佘慕汐目露不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愿流出。 苻文可不管那些,捅了捅篝火,待火势再起,接着说道,“怕是,你这一行的这一招,就连老 乌孙国王都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呢吧?” 这下子,佘慕汐面露颓然之色,自己精心策划的阴谋,在一个十二岁少年眼中,竟如过家家一般不经推敲。 场面一时安静,独有干柴燃烧的滋啦声和倒地蒙面壮汉的呻吟声。 苻文绕着篝火悠悠打转,自言自语,“江湖大多恣意纵马,庙堂大多尔虞我诈。久在江湖着,入朝一日便如坐针毡,你这等千人爱万人宠的公主,就更加不适合混迹官场了。” “官场,官场,不在官,而在一个场字。” 苻文背袖,对佘慕汐尊尊教导,说道,“盘根错节则成场,积土为山则成场,滔滔不绝则成场,归根结底,你的实力,你国家的实力,才是挺直腰板说话的基础,而不是岁岁称臣、年年纳贡。” 此情此景之中,佘慕汐不由得不相信苻文所说的话,深深点了点头。 苻文把那根骨头,从佘慕汐口中取出。 两人四目而视。 “告诉你爹,从今天起,乌孙国的人、财、物皆归我用,不得拒绝。还有,我给你乌孙国六年时间勾连西域诸国。待本皇子加冠之日,再来与我说话。” 说完这话,苻文忽然声色冷厉,严肃道,“届时,你乌孙国整合西域,集结西域乌合,提二十万兵马助我登基。若本皇子有幸经始正殿,功构有成,在横溃四海、钟鼎长安之日,汉贼的锋州之地,便是你乌孙国的了!” 佘慕汐一副小女子 作态,媚眼横生,“说来说去,这不是还是没答应立即出兵吗?” 苻文冷漠地看了一眼佘慕汐,说道,“时不自来,因人则合。” 佘慕汐转身而走,留下万千妩媚,“一切便从了你吧!我的冤家。” 两方落定,佘慕汐也不耽搁,带人连夜归国,避免夜长梦多。 “大哥,这娘们表面姿色万千,心里却坏得很这么简单便放了她,恐她会失言。” 入了致物境以后,赵安南洞察人心的本事,可谓精进无比,此时不由得善意提醒苻文。 “世上之事飞腾变化难测,阴阳流转难至五遁皆精,由她去吧!”苻文怭怭低叹,“我等尽人事,天命这东西,若是我的,它跑不了!” 辛安扣了扣鼻子,扯紧了身上铁链,“大哥,那天狼城的守城将军苻通鼎方才撤走城门卫兵时,曾要我捎带一句话给大哥。” “哦?快讲。”苻文来了兴致。 辛安说道,“家有宝玉,静候君取!” 正在一旁啃食残肉的孙珍咧嘴大笑,说道,“擦,大哥,这啥意思?是不是苻通鼎那老小子答应入伙了?” “哈哈!哈哈哈!”苻文没有说不,惊喜之色却溢于言表,拉起景月见的手腕,“走,去守城将军府,取宝玉去!” 那堆燃了又灭,灭了复燃的篝火,终于熄灭。 刘懿啊刘懿,你可要好好活着! 等我得了天下,再与你会猎太白山! 第342章 起于当起,止于当止(上) 人越有冲天之志,行越如窃粮之鼠。 从赤松郡回到太昊城的江瑞生,这段时日老实忠厚得很,完全没有了当初修炼《血祭》时的厉鬼模样和残忍手段,待人接物反而温和起来。 但凡入了境的文人,似乎总自带一种与天地同呼吸的潇洒,让人双眼看去就心生敬畏。 这种变化,在江瑞生身上,体现的更为明显,此刻的他风度翩翩宛若人间至真君子,骨子里自然而然的透出一种儒雅之气,与其不熟识者,根本不会知道他曾屠掉了太白山中近一半的飞禽走兽。 而这段日子,江瑞生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 自从入了致物境以后,江瑞生可以通过催动心念吸取人髓增进功力,那种喝兽血吞兽脑的血腥场面,再也不会出现。 对此,江瑞生计从心来,主动找上江锋,请求率兵绞杀那些被逼无奈入山成匪的老少百姓,顺便收服一些亲信,以为将来自己所用。 对于江瑞生的主动‘为父分担’,江锋甚是满意,他立刻分兵一千给了江瑞生,令其进山‘剿匪’,‘匡扶正义’。 上一次在赤松郡截杀刘懿失败,让整个江家都对江瑞生颇有说辞,这次,江瑞生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行使权力,他决心一鸣惊人,挽回颜面。 江瑞生自小读百家之书,学思践悟,本就不是庸才,他深觉用兵当神速,不可拖怠。 所以,在得受兵权拿到兵符以后,江 瑞生当天晚上就兵发嘉福山脉,第二天鸡还未叫,江瑞生便抵达‘土匪’囤聚之地,他趁山中老幼熟睡之际,自作先锋,亲自率领一千人马,挥旗猛攻,躲在山里的老弱病残本就不是江家精锐骑军的对手,加之防备不及,被江瑞生连破民匪八处营寨,大获全胜。 随后,江瑞生为了震慑群小,下令屠尽了八处营寨中的所有老老少少,又通过《血祭》之法,取尽了人之精华后,便马不停蹄,大获而还回城复命。 不到一日便完成了‘剿匪’任务,这一举,让整个江家都对江瑞生刮目相看,从此不敢妄自非议江瑞生。 江锋见江瑞生如此凌厉,心中自然大喜,他认为江家后继有人,从此便倚重江瑞生,大事小情总会要其处置,以磨炼其身心。 而江瑞生亦没有让江锋失望,所有的大事小情,都处理的妥妥当当,这让他在江家的威望,日渐提高。 话说,江锋在嘉福山擎画好东北防线后,便着手对以方谷郡赵氏为首的方谷郡大小世族下手。 一向狠辣凌厉的江锋,仗着官大一级压死人,根本没有奏请天子,直接找了个“督兵不利,政务难为”的借口,一道诏令快马直发方谷郡,便私自撤掉了赵于海的方谷郡郡守一职。 随后,江锋另立族弟江才为方谷郡郡守,或许是急于想给儿子树立威信,还未等处理了一夜政务的江瑞生稍事休息,江锋即 遣精骑三千,良马千匹,以江瑞生为主将,夏侯流风为副将,随江才前往临近太昊城的方谷郡渔阳、桑乾两县,开始收取军政大权,并大言不惭地打出了‘平定民心、以顺民望’的大义旗号。 手握真定武备军和雍奴水军的赵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在赵于海的授意下,赵家一方面命赵无双屯兵五千于渔阳、桑乾两县要道之间,如此,即便江瑞生取得渔阳、桑乾两城,也不敢孤军深入或是逗留太久,只能龟缩一隅,待粮草用光后自然退兵。 另一面,赵家先后派遣了轻骑十八路,快马前往长安,请求天子圣裁。 对于江氏,更糟事情的是,在方谷郡素有人脉民心的赵氏一族,居然誓众于野,作檄文以达诸县,檄文曰:今以大义布告天下,江锋以悖逆诈谋,坐承富强之业。志骄气溢,穷侈极欲,残害生灵。今复起凶兵,夺我汉土,掠我民田,妄图自立,罪浪滔天,望方谷父老同仇敌忾,合力而击之,续我天家煌煌大业。 如此三管齐下,就连江锋身边的小诸葛蒋星泽,也只能说一句务必速战速决。 作为自己的立身之战和江家对方谷郡的第一战,江瑞生自然倍加重视,与夏侯流风经过简单商讨之后,立即全军开拔渔阳城,一路上,江家兵马摇旗呐喊,散布言论,大作声势,很怕别人不知道这支军队的动向。 到达渔阳城下的当晚,江 瑞生早早命军士休息,亥时末子时初,就在赵家众人酣睡之际,江家兵马却休养的精力充沛,枕戈待旦。 随着江瑞生一声令下,江家全军丢营弃寨,轻装简从,马衔草人衔刀,熄火疾行,天还未亮之时,终于跑到了赵无双屯兵之地。 江瑞生把‘兵贵神速’四个字,发挥到了极限。 到达赵无双营寨后,江家兵马左右开弓,对江家形成合围之势,准备展开进攻。 此时的赵营,一片寂静,鼾声大起,兵陈不整。 梦里正酣的赵无双别说是袭营了,就连江家兵马会出现在这里,都没有料到。 待得赵氏兵营四面杀声大起,赵无双方才在睡梦中惊醒,他起身出帐,正欲探查情况,可当他刚刚出帐,江瑞生的大手便扣住了他的心脉,动心起念之间,吸干了他的精髓,赵无双一脸不可置信地身死帐外,他到死也没想清楚,来犯者到底是谁,又是怎么来的。 这场战争,没有出现丝毫意外,江家军突出其来,赵家兵马防备不当,被江家一路斩将搴旗,势如破竹。 最后,赵家五千武备军被杀了个七零八落,逃跑者寥寥无几,可谓大胜。 这可乐坏了大获全胜的江瑞生,在江家军士们小憩之际,这位地阁方圆、眉清目秀的锦公子,一个人走向了堆尸场,他左翻翻、右转转,一股股白中带红的人身精气,被其纳为己用。 用四千多条人命拿来滋养境界, 江瑞生堆尸场再出来,便已入了长生上境!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啊! 所有的江家士兵,把江瑞生视若神明! 江瑞生入境之后,江家人马军心更壮,江瑞生也是借着这个契机,立足了威望,一鼓作气,顺利取下了渔阳、桑乾两县。 至此,江氏军马向东可攻略隶属方谷郡的雍奴县打通水路,向南可夺取方谷郡真定县直取赵巢,江瑞生凭借快攻猛打,算是成功砸开了方谷郡这颗没缝的蛋,帮助江氏一族在方谷郡扎下了根。 也就在此时,太尉司直王彪之,携天子诏书递到,得知消息后的江锋本想一不做二不休半路截杀,却被得知消息的蒋星泽阻挠,定下了更为狠辣的毒计。 首先,江锋将屯驻在渔阳城的兵马撤出五十里,以示友好。 在太尉司直王彪之的从中调停之下,江、赵双方约定在渔阳城内共听天子训诏,商讨停战事宜。 赵于海见江家退兵,为表诚意,索性也未带兵马,孤身前往,怎知江锋在听诏时突然发难,幸好隐在暗处的张茛淯及时出现,提矛格挡,护了赵于海一命。 王彪之、赵于海两相失误,赵于海没有料到江锋会言而无信,王彪之也没有料到江锋会不听圣诏,这让赵于海顿时陷入死敌。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江锋这边,恰逢蒋星泽旧疾复发没有赶来相助,加上这江锋过于自大,也没有带兵,更没有料到赵家会 有张茛淯这种奇兵,一时间,一长生对两长生,形势顿时逆转。 本就心有情绪、对往事念念不忘的赵于海勃然大怒,立即提枪与江锋厮杀,纵使江锋金刚不坏,也顶不住龙胆亮银枪和丈八蛇矛的神威,不到三十招,便被逼入绝境。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江锋本想偷袭赵于海,结果反被赵于海逼入死境。 就在江锋生死一线之际,江瑞生策马焚蹄赶来,两方人马四个人捉对厮杀一番,正在难解难分之时,赵于海见远方一线尘土,定睛一看,乃是江家兵马救援,也不恋战,立即和张茛淯快速抽身而走。 江瑞生害怕事情有变,也带着气血翻腾的江锋迅速返回江家军中。 现场只留下了一脸苦笑、出身曲州八大世族的太尉司直王彪之,兀自感叹神器沦丧、贼子祸国,悲哀汉兵食君禄却姓江不姓刘,又无可奈何。 赵氏一族可不是当年以文出世的曲州八大世族,渔阳城中江锋背信弃义的一幕,彻底将整个赵家激怒,一头雄狮就此苏醒。 赵于海和赵于光文武相持,立即整合武备军、郡兵和可战的雍奴水军,在雍奴、真定一线层层设防。 同时,再次上表朝廷,一是求个讨伐江锋的大义,二是请陛下借此机会出兵讨伐不臣。 按照赵于海和赵于光的想法,只要天子下旨,大内十二卫中随便来个一卫,那么,江锋便是羽翼丰满的雄鹰,他赵于海也 有信心将其杀之、烹之! 太昊城、方谷郡、德诏郡,自古便是中原腹地,说是天下文华尽出此地,也不为过。 如今,中原腹地大战再起,恐怕,会惹得天下瞩目啊! 第343章 起于当起,止于当止(中) 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赵氏一族数计同出,江氏一族,自然不敢落后。 拥有‘小诸葛’蒋星泽的江锋,对赵家的出招早有预判,也早有准备。 就在赵家信使从方谷郡出发,奔赴长安城之际,江煦带领江湖好手,宛如鬼魂幽魂一般游猎在西去长安的各处官道和羊肠小路之上,专门截杀赵家信使。 赵家一连派出的七八批信使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最后,还是赵于光心生妙计,派人令刚刚北上凌源城的赵剑不要返回方谷郡,而是折道直去长安城,这才将赵家的诉求呈到了龙首原未央宫中。 当局者迷,其实,赵家的信到不到长安,有没有被天子知晓,根本无关紧要。 试问,天朝腹地出现如此巨大动荡,司职监察天下的长水卫,怎能不直达天听? 既然天子已经知悉此事,那么京畿方面仍然按兵不动的理由,便耐人寻味了。 思来想去,其实理由很简单:龙椅上的那位天子刘彦,多有顾念,他没有把握一举拿下江家、丢不掉百年之后史官的那支笔、忘不了当年江苍的从龙之功罢了! 也或许,刘彦和他的公卿们,在等一个机会,一个江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机会!一个能够大获全胜、一举光复曲州的机会。 所以,不管赵家的信使有没有抵达长安,刘彦都会选择隐忍不发的。 可此时的赵家已经自顾不暇,哪有心情去妄测圣心 呢? 不过,赵家那边虽然雪上加霜,但江家那边,同样不怎么好过。 原本,蒋星泽为江家谋划的是依靠强大武力和雷霆手段快速解决赵氏,怎奈赵氏顽强且素有民望,加之蒋星泽自己又忽然旧疾复发,难以奔赴前线出谋划策,江家的局面,一时间变得焦灼起来。 在不占任何大义、没有天时地利的局势下,即使蒋星泽心中有万千韬略,也显得如此苍白无用。 双方方谷郡渔阳、桑乾一线对垒了近三个半月,仍然未果。 江锋素有当世战神之成,但赵于海熟读兵书、懂得变通,三个半月坚壁清野,竟然没有被江锋找到任何破绽,任你如何叫嚣我自坚守不出,可真算是你有琼田三万顷,我乘小舟一叶扁。 这下子,可是急坏了江家,这场不义战本就不占道理,江家倾尽所有与赵家对峙了两三个月,己方士兵早已人困马乏,且近半数士兵过惯了太平日子,并不想提刀杀敌,只想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在如此危局之下,若是长安城那边有变或是被其他势力横插一杠,局势顿时会有惊天大逆转,江家顿时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江锋自恃兵勇将多,几次组织强行攻城未果。 最后,还是半昏半醒中的蒋星泽献出了一条连横之计,要江锋遣一员能说会道的官员,前往位于方谷郡东南的临淄郡游说当地世族,最好以重利相许,收买当地的军政要 员,要其从渤海水路攻击已成空营的雍奴水军大营,继而形成东西夹击之势,从背后给赵家致命一击。 蒋星泽之计,力挽狂澜也! 此计献出,就连早已深居简出的老江苍,都不得不盛赞蒋星泽有扭转乾坤之才。 江锋收悉此计,在敬佩蒋星泽的通知,更是喜出望外。 临淄郡有江氏从属幻乐府坐镇一方,打通人脉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先不说临淄郡的地方官吏,若能许以重利说动当地世族共谋杀赵,定会组织一股不小的力量,届时左右夹击,赵氏收尾不能相顾,必败。 心中定计,速来雷厉风行的江锋,立刻着手物色人选,可手下尽是些二杆子不怕死的武将,并没有几名能拿得出手的文臣,而这几名勉强算可以拿得出手的文臣,要么手中有事无法脱身,要么担忧性命不愿前往。 选来选去,最后,江锋还是选到了自己的儿子,江瑞生。 可这一次,江瑞生,不干了! 若要问江瑞生为何不去那临淄郡为父分忧,只因为几日前极乐丰都少主司徒象天为其传递了一条重要消息,刘懿将不日即将南下,前往宣怀县为老赵遥祝寿。 听闻此事后,江瑞生陷入了沉思。 自从拉拢司徒象天、听闻平田军成立之后,江瑞生自知自己单枪匹马地与呈三角之势华兴武备军、玄甲军和平田军硬拼,乃是十分不智之举。 毕竟,华兴武备军、玄甲军和平 田军几万号人在那里摆着,那可不是开玩笑的。纵使自己已经长生境界,也抵不过千军万马。 所以,江瑞生参创业之功,在江锋面前卖力奉献、盘马阵前,苦活累活应揽尽揽,打算尽快继承江氏族业,再去寻刘权生堂堂正正的复仇。 流水无情草自春,江瑞生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当他听到这条消息,一下子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想到家破人亡之恨,江瑞生终于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涛涛怒火,反复考量后,决定先杀刘权生的儿子刘懿,然后继承家业,最后再去找自己的好二哥算账。 好东西自然要分享给好兄弟,他要让刘权生也尝一尝痛失所爱的滋味儿,在痛苦中露出破绽,在癫狂中被自己吸干精髓。 鸡雏出巢、自寻死路,这个机会如果不抓住,怕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时不我待、失不再来啊! 打定了主意后,江瑞生在蒋星泽的榻前找到江锋,两人对坐而谈。 “父亲近日事兼内外,操劳辛苦,儿处腹心之任,却无法为父分忧分毫,儿心底实在愧疚之至啊!” 江瑞生满脸懊悔地看着头已半白的江锋,言语十分真诚。 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 听到此话,江锋不由心中一暖。 自从江瑞生从薄州归来后,这孩子再不像之前那样叛逆,反而经纬文武、謇謇正直,这段日子剿匪平乱做先锋,每及显重之任 ,狠辣凌厉、计断无双,让整个江氏为其刮目相看,声威日隆。 江锋更是觉得,自己百年之后把江家交给江瑞生,江家定可以达到一个新的境界,甚至可以攻略天下。 有了江瑞生在,江锋有信心,万一江山他朝有变,江家效仿曹魏司马氏更改江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想到此,江锋虽然疲惫,却仍一脸欣慰地说道,“我儿不必自谦,近来与赵贼争锋,多仗我儿神机妙策,为父甚满,百年之后,江家也算后继有人啦!” 江瑞生言语谦恭,回道,“父亲抬爱,儿无以为报,自当尽节忠勇,殚精竭力。” 而后,江瑞生眉目一转,继而说道,“父亲,蒋叔叔所出连横之计,实乃破局的不二妙策,可是,我江家与临淄郡的大世族王氏、段氏皆无故交,与那死忠天子的郡守更是始终无话,这一行,怕是胜负难料啊!拉拢王氏、段氏是长久之计,需要时间,若想速战速决,恐怕还需另谋良策。” 在蒋星泽的病榻之前,公然驳斥蒋星泽的计谋,江瑞生也算兵行险招了。 “哦?我儿何意?”江锋重瞳合十,俊眉一皱。 江瑞生握茶的手忽地一紧,故作镇定地轻抿热茶,声音轻若鸿毛地言道,“儿意,与其孤注一掷,不如双管齐下,多措并举。即使一计不成,当还有后路可言。不至于白费心机,” “讲!”江锋十分干净利落。 “工学从事谢 巍能言善辩、素有名德,不如,遣一悍将,随其秘入临淄郡,清火慢炖,徐徐图之。儿则北上,为父亲再寻一强援。”江瑞生卖了个关子。 “然后呢?”江锋忽然来了兴致。 江瑞生咧嘴一笑,心中雀跃。 上钩了! “前年,儿曾重金收买宣怀县功曹张游霞,还有宣斧门二当家黄千帆,两人摄于江家威名,为儿卖命,两人虽见利忘义,贪图富贵,却好用无比。” 江瑞生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直视江锋,接续说道,“宣斧门在宣怀县发展已有百年,今日宣斧门弟子,没有两千,也有三千,且都是功夫不俗之辈。若这部分人能称为父亲的助力,那么,父亲如虎添翼呀!” 江锋寂寂不语,但双瞳中却透着兴奋之色。 江瑞生察言观色,见江锋并没有露出不悦之色,便继续说道,“儿愿领一只兵马,前往宣怀县,先以重礼买通宣斧门门主黄千翠,要其劝服老赵遥归附我江家,再以高位诱降张游霞。届时,宣斧门三千人马,再加上县兵八百和赵遥的家兵,五千人马,立时到手。父亲,这可是嘴边的肥肉啊!有了这五千人马,再找一个恰当时机从宣怀县出兵南下攻赵,算上临淄郡,届时,赵家被我江家三面合围,乾坤可定啊父亲!” 说完,江瑞生豪情万丈地看着江锋,他相信,自己这一番说辞,必会让父亲鼎力相助。 江锋听后,心中大喜, 可又不形于色,借着喝茶的契机,重瞳偷瞄床榻,见半昏不昏中的蒋星泽动了动手指。兄弟情深意同,江锋心中立有计较。 第344章 起于当起,止于当止(下) 光明的背后,必定也有阴暗的一面。 反之亦如此。 江瑞生自然知道此来蒋星泽屋内当面说服江锋,实在是兵行险着的举动,万一自己的想法被蒋星泽识破,那此前所做的所有工作,便告覆水了。 但江瑞生也深深明白,江锋之计,大多由蒋星泽出,只要半梦半醒中的蒋星泽对此事没有异议或者表态,那么,江锋必会支持自己。 所以,与其让父亲与蒋星泽背后商议,倒不如当面说清,快刀斩乱麻,一刀成快,成败不计。 此刻的小屋之内,檀香缕缕,龌计横出。 江瑞生和江锋这对儿父子,同时陷入了沉思。 稍顷,江锋抬头,他双目如火地看着江瑞生,沉闷问道,“老赵遥以武出身,是块儿硬骨头,若老赵遥不肯,我儿当如何?” 江瑞生双眼一亮,他知道,只要父亲江锋继续问下去,那么就说明他对自己的谋划感兴趣,现在问及的问题,并不是同意与否,而是在询问计划的可行性。 心中雀跃间,江瑞生一脸严肃地道,“儿如今已是长生境界,一个破城境界的赵遥,倘若给脸不要脸,儿为父亲杀了便是!老赵遥一死,宣怀县从上到下莫敢不从。儿请三千精兵入宣怀,定为父亲带回一万人马。若父亲不信,而愿立下军令状。” 江瑞生此话说完,江锋又陷入了沉默,不过,这一次,他双眼直视着榻上的蒋星泽,充满了犹疑。 一直以来 ,江锋和蒋星泽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没有了蒋星泽的江锋,就好像失去了一条臂膀,此刻,他多想希望蒋星泽昏而复醒,就儿子江瑞生的计谋定下断言呐! 蒋星泽当然不会醒。 但江瑞生见江锋此状,深知此时正需自己推波助澜。 所以,他辞甚俊辨,口中满是赤胆忠心,“父亲,当此时,正是江赵双方拉锯、胜负难定之际,曲州豪杰多为观望姿态,若能得宣怀县和宣斧门的支持,意义非凡啊!” 江瑞生的眼中,忽然露出了炙热的眼神,他极具煽动性地对江锋说道,“父亲大人试想,天下归附之人,有一便有二,只要宣怀县的老赵遥肯归降江家,届时,群俊明晓天下大势,望风而来,蜂拥而上,赵家必死无葬身之地,之后,父亲南下剿灭曲州八族余孽,南上攻略华兴一郡,一统曲州,指日可待。” 江瑞生的思路,让江锋很是满意。 从战略的角度来看,隶属于华兴郡的宣怀县毗邻太昊城,若能得下宣怀县一地,对于他江氏一族来说,便多了一处战略缓冲地,自是如虎添翼。 而且,得到了宣化县,那么,自己就拥有了攻略华兴郡的跳板,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算来,即使江瑞生这孩子得不来宣怀的兵马,仅是占了宣怀的土地,这笔生意带来的利润,也足以让江锋下注。 江瑞生察言观色,见时机已到,他执杯眯眼,添油加醋,笑 道,“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父亲,您向陛下讨一个世袭罔替的曲州王,并不过分吧!” 江瑞生巧舌如簧,一番说辞,待‘曲州王’三个大字落下,江锋不禁精神一凛,见他双手攥拳,眼神炽热,‘曲州王’这三个字,可是自己想说又不敢说却一直再做的三个字啊! 如果江家能够在他的手里定鼎曲州,那自己可真是此生无憾啦! 想罢!江锋就要答应。 可就在江锋将要说话之际,置放在榻边小椅上的汤药,忽然滚洒在地,溅起一片水雾。 这碗汤药,如一泼冷水,瞬间洒在了江锋的心头之上,这位曲州枭雄忽然想起一句年代很久远、很久远的话。 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刘邦 江锋死死地盯着蒋星泽,蒋星泽的手此时搭在了榻边之上,而他的人仍旧昏迷不醒。 看来,方才是半昏半醒中的蒋星泽,拼着残存的念想,强行推翻了汤药,唤回了正在做春秋大梦的江锋。 回过神的江锋,瞬间恢复了理智,一句被他这位挚友兄弟常常挂在嘴边的箴言,顿时浮入脑海:我的兄弟啊,在没有绝对实力的时候,裂土封王的想法,是万万不能有的,有了,就是个死。 随后,他又联想到四十多年前坐拥十几二十万兵马的诸王们曾经是多么的不可一世,最后不也落得个人死恨消的悲惨境地,江锋不由得冷汗直流之 下,逐渐恢复了冷静。 在江锋心里,蒋星泽素来算无遗策,他在任何场合、面对任何人都可以直言不会滴说:我兄弟蒋星泽的文韬,天下第一,倘若没有我兄弟蒋星泽鼎力支持,别说是我江锋,就算是我江氏一族,也早他娘喝西北风去了。 可见,江锋对蒋星泽,可谓极致到骨子里的信任。 出于对发小儿蒋星泽的信任和自己对大势的把握,江锋最终还是不想答应,可江瑞生乃其独子,不应了他的心思,自己这个当爹的,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左右环顾,江锋确认四下无人,最后,他双手轻展,笑着对江瑞生说道,“我儿有心了,可如今我江家军马都在渔阳、桑乾两县对峙,根本没有三千人马可用。” 众所周知,江锋很少笑,蒋星泽很少哭,今日江锋面对江瑞生,出人意料地笑了,这说明江锋已经给足了蒋星泽面子。 江瑞生闻言,站在原地不愿不语。 面子?面子值几个钱? 我本就是已死之人,今得脱胎换骨,必要为了复仇而生。 我迎合你,奉承你,做你的牛马,做你的猪羊,我只为了一件事,复仇。 所以,我江瑞生不要面子,我只要三千铁骑! 可这些话,江瑞生怎么能,又怎么敢对江锋说呢? 本以为大事可成的江瑞生,万万没想到江锋的心性,居然如此坚定,他也没有想到,蒋星泽在江锋的眼里,居然有如此大的作用。 微微一顿之间,江瑞生不由得咬了咬牙,伸出两指,坚定说道,“父亲,儿愿为江家兴旺,赴汤蹈火,赳赳北上。两千人,父亲给儿两千人马即可。儿定不负使命,将宣怀县揽入父亲麾下。” 江锋仔细端详了一阵江瑞生,见江瑞生矢志不改,便低头沉思一番,缓缓伸出右手五根手指,沉声道,“只有五百人马,一员副将,我儿可敢策马北上,扬我江氏军威否?” 说完这话,江锋心中忐忑,害怕江瑞生不去,又害怕江瑞生去,害怕江瑞生出事,又害怕江瑞生烂泥扶不上墙而不出世。 江锋刚要张口,却听江瑞生眉宇闪过浓重杀意,斩钉截铁地回答,“家族有难,儿,万死不辞!五百人,便五百人,儿谋划妥当后,即刻动身。” 江锋侧过头去,不再看蒋星泽,低声道,“去吧,切记,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江瑞生挺胸抬头,“必不辱使命。” 江瑞生离开以后,江锋倚门而立,露出了无限关心的眼神,感叹,“孺子有好相,必当建大功于天下啊!” “咳咳。咳咳咳咳。” 这是,床榻之上,蒋星泽传来虚弱的声音,“执公器,报私仇,这一行,江瑞生这孩子,此行生死难料啊。” “你醒啦!” 江锋大喜过望,万全没有在意江瑞生所言,他赶忙跑到榻前,关心又自责地道,“你这身子骨,连娘们都不能碰,我居然叫你与我同赴 前线,作孽啊!哎,兄弟,真不该叫你趟这浑水!” “多年兄弟,说这个作甚?吾辈老矣,当年你我两龙一凤战于至天明的日子,一去不返喽!” 江锋无奈一笑。 蒋星泽惨笑一声,咳嗽不断,接续说道,“斥候回报,刘懿不日将率军南下宣怀县,此时江瑞生请命北上宣怀,八九是要杀刘懿泄愤去了。”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啊!”江锋后知后觉,一拍脑门,便要出门追去。 “爵禄,莫要追喽。”蒋星泽急火攻心,一口浓血喷出,溅出老远。 江锋见状,急忙回身把蒋星泽塞回了被窝里,悲伤不已,随后心念涌动,源源不断地汇入蒋星泽体内,蒋星泽终于舒缓了一口真气儿。 “好兄弟,听我一句劝,一个心飞走了的人,你的快马,是追不上的!这孩子戾气过甚,之所以投奔于你,便是要功成名就后,回华兴郡寻仇的。” 江锋低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清官难断家务事,兄弟你知道就好,我也就不再多言了。” 蒋星泽面色惨白,对江锋嘿嘿一笑,单手无力地拍了拍江锋的肩膀,颤声说,“以我这身子骨,恐怕命不久矣。看来,咱们兄弟同生共死的誓言,做不了数喽!兄弟,我怕是要先走一步了,不过,你放心,我走之前,能安排的,我尽量帮你安排,即使不能帮你称霸一方,也比保你性命无虞。” 见蒋星泽如此颓废, 江锋心中狂震,悲中怒极,“蒋星泽,你说什么呢?你若先走,我便把你蒋家翻个底朝天!” “嘿嘿!真情假意实难辨,人言善恶尽曲折。” 蒋星泽傻笑了一声,看着江瑞生离去的方向,又复昏睡,“渡过心魔,方见重生。心魔不渡,百事莫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孩子,希望你不要为上一代人的恩怨买单。 第345章 爱子之心,人皆有之 大户人家,多三妻四妾,五子六孙。 人一旦多了,事儿就杂了,再加上饱暖思淫欲,那些个没屁和弄嗓子的阔家大少们,也就有了乱七八糟的想法。 就如同此刻的江瑞生,什么一统曲州、什么称霸天下,这些,他统统不关心,他只想那到兵权,为父,不,是为养父报仇! 所以人们常说:大户人家事儿难办、屎难吃。 ...... 出了门的江瑞生轻裘缓带,身不被甲,持符领了五百人马后,选了一名卸甲境的偏将,命其在太昊城北待命,随后,江瑞生立即去而复返,直奔州牧府。 刘懿小儿的平田军,足足有四五千人,自己这五百人马哪里够? 既然爹不给,我便去找娘要! 在江瑞生看来,江岚这个做娘的,无比可怜。 当年的妙龄少女一时冲动,误入红尘,许身兄长,不仅落下了背负一生的骂名,还被家族所抛弃,远嫁凌源;嫁了便嫁了,可刘兴当时已有正妻,堂堂曲州牧的女儿竟只能委身做妾,何其悲哀;做妾便做妾,奈何正妻已有子,这做娘的为了让自己能够好好活下去,不得不狐假虎威,假借江氏名声,损益百机,谋利于己,憋屈不已;憋屈便憋屈,哪知竹篮打水一场空,刘氏大树倾颓,二十余年含辛茹苦隐忍不发,一朝化为笑谈;笑谈便笑谈,回到太昊城后,江苍不见、江锋冷淡,独留母亲大人在空房之中黯然伤神 ,成了弃子和笑话。 人间不幸之事,十有八九被江岚体验了个遍。 《汉律·民法章》中有云:辱人甚者,必以量罚。 江瑞生可不是善类,自从他们母子来到太昊城,那些敢于侮辱母亲名声之人,杀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曾有一次,刚刚来到太昊城的江瑞生带江岚游于郊外,随行百夫长出言不逊,私下敢称江岚为‘万人穿的裹脚布’。 第二天,江瑞生便生生剥了那百夫长的皮,并当着诸军士的面,生食其肉,引以为快。 从此,江瑞生听到一个,杀一个,渐渐地,无人再敢触其逆鳞。 其实,按照江瑞生的心思,本想让母亲江岚在太昊城安享晚年,不愿其再参与任何勾心斗角之事,可是,这一次,怕必须要江岚出场了。 江瑞生蹑手蹑脚地走向江岚居所,小道两侧草绿莺啼,翠盛芳华,小屋周围未设护卫,反被花花草草取而代之,在整个州牧府中,也算是个清净宝地了。 近得屋前,听着屋内流畅的织布声,江瑞生有些不忍,可还是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缓缓迈步,苦大仇深地进入屋内。 “啊,是丰德来啦!不去好好辅佐你爹,来娘这里作甚?”见江瑞生来到,江岚立刻放下手中布线,碎步近身左右打量她这宝贝儿子,虽然嘴上责怪,可心中难掩兴奋之情,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江瑞生来。 深院美人自困,江瑞生看到江 岚以往平滑的额头上竟出现了水波痕一样的皱纹,无比疼惜,立刻搀扶江岚坐在榻上,温声细语,生怕惊扰了母亲,“近日里儿公务繁忙,一直没有探望母亲,心中甚是惦念。今又远行,出发前特来向母亲大人问安。” “有心了!我儿有心了!”江岚握着江瑞生的手,不住轻拍,一会儿看看这,一会问问那,满眼透着宠溺,爱子之情,表露无疑。 两人聊着聊着,不觉天色已晚,尽管江瑞生百般不愿,可还是到了应该分别的时候,想了又想,江瑞生开口道,“母亲大人莫要整日自住屋中,大千世界,自有风光无限,儿也算在太昊城站稳了脚跟,有那么几个亲信,若母亲想走走看看,传唤一声,这些人随叫随到。有他们在,母亲大人无需担心个人安危。” 听完这话,徐娘半老的江岚嘴唇形如波澜,不知是喜是悲,或许不忍儿子伤感,还是笑着说道,“上岁数的人,不愿抛头露面,这么多年娘孤身一人,也呆得习惯了。偶尔出去走走,娘还觉得不适应呢!” 自从上次江瑞生剥了那百夫长的皮后,江岚便没有再迈出这间小屋,一是不愿儿子为了她多造杀戮,二是太昊城那些人的闲言碎语,自己不听也罢。 这点心思,怎能瞒过江瑞生,江瑞生也不点破,一边为江岚揉着肩膀,一边低叹,“娘!万般因果皆是命,从来半点不由人啊 !” 母子连心,江岚立即转头问向江瑞生,“怎么?近来有不顺之处?” “嗯。”讲到此,江瑞生头一歪、眼一红,竟哭了出来,“儿怕今日一别,便不能再侍奉母亲了!” “哎呀!怎么了这是?我儿莫哭,细细说来,为娘为你做主!”江岚心神大乱,赶紧拿出素绢为江瑞生擦拭眼泪,随后手足无措地看着江瑞生。 在这世上,江岚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不能再没有儿子。 “哎!这事儿,也怪儿多嘴。”江瑞生苦大仇深,一脸哀愁。 “哎呀我的儿,你就不要让娘心急了,速速说来!”江岚急的都快哭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可就江瑞生这么一个亲人了。 “哎!我江家与赵贼对峙正酣,娘想必也清楚。”江瑞生整理思绪,娓娓道来,“前几日,蒋叔为父亲献计,要其买通临淄大小世族共同举事,父亲本想派我前往,却被儿拒绝了!” 江瑞生望着天上明月,仿佛那月亮里头,藏着很久以前的往事。 “你蒋叔百谋无错,你这孩子,为何要拒绝呢?”江岚怭怭拍了拍江瑞生,“拒绝了也好,那么凶险的地方,居然要我儿去,江锋老糊涂了?” “因为,儿还有更好的计策。”江瑞生对江岚苦笑,“儿觉得,临淄郡前路坎坷,不一定会有收获。所以,为大局计,儿便为父亲定下双管齐下之策,一方面请父亲派人去临淄郡游说,一方 面由儿带人北上宣怀说服赵遥和宣斧门出兵相助,娘,您可别小瞧了赵遥和宣斧门,两相加起来,足足有五千人马呢!有了这五千人,曲州乾坤可定了!” “这是好事儿,怎么,你爹不答应?”江岚柔声问道。 “爹答应了!”江瑞生忽然跪在地上,以泪洗面,“可是,爹只给了儿五百兵马。娘啊!宣怀县县兵、家兵和江湖人,加起来足足有五千人啊!儿凭这点本钱去‘谈生意’,万一谈崩,人家想杀人留命,儿纵有长生境界加持,奈何双拳难第四手,最后也是无济于事啊!娘啊,儿此来,便是拜别母亲大人的!此去九死一生,万望母亲大人珍重。” 言罢,江瑞生起身便走,头也不回。 “我儿且慢!”江岚急忙拉住江瑞生,随后一脸怒气,“江锋,你这是要害死我儿不成?我儿且在此等候,娘定为你讨个说法去。” “娘,不可啊!”见江岚愤然走出,江瑞生急忙拦住,“您如此去,岂不相当于告诉父亲儿来找您告状了么?若是如此,今后父亲该如何看我啊?儿岂不是成了两面三刀之人!” “难道,难道要我儿身陷死地白白送命嘛?我儿,命苦啊!”江岚一时也没有了办法,素绢捂嘴,哭了起来。 “娘莫哭。为今之计,还有一策。”江瑞生怭怭唤回江岚,安抚道。 江岚双目期寄,忽然悄悄伸出一支手,握住了江瑞生的手, 急切问道,“哦?我儿快说。为娘有一分力,定出一分。” “之前在嘉福山中,父亲曾屯兵三千,主要是防止方谷郡方向突生变动,以备不时之需。”江瑞生趁热打铁,赶忙说道,“此时渔阳一线双方对峙,我江家自然无兵可用,目前还能够调遣且不影响大局的,仅有此地的三千兵马。娘若能助儿能得此三千精锐,北上有望啊!” 秀外慧中的江岚,忧心忡忡的问道,“可,可是,如果嘉福山中的三千兵马随儿南上,万一方谷郡忽然发难,到时候该当如何啊?” “娘,安心!”江瑞生轻声宽慰,温声解释道,“方谷郡那边有三处兵马,一处为天子所派玄甲军,一处为邓延所统武备军,一处为逆子刘懿所率平田军。以段梵境为主将的玄甲军,没有天子诏书,才不会动身行动,儿观当今天子动态,龙椅上的那位,并没有铲除江家的动向,所以此三千人马无需担心。平田军这边,刘懿小儿即将率兵南下宣怀,正巧会与儿会晤宣怀,自不会前往嘉福山去捣乱。唯一的变数,就是邓延的华兴武备军,但娘无须担心,嘉福山就在宣怀县,若邓延敢来,儿的手中刀,可不是吃素的。” 江岚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鼓起勇气,一口答应,“好!需要为娘怎样做,我儿但说无妨。” “调动这三千兵马的兵符,在爷爷那里。”江瑞生伏在江岚的 耳恻,使劲儿压低了声音,“娘可借探望爷爷之机,将兵符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出来。放心吧娘,儿速去速回,不待爷爷发现,兵符已经奉还。即使爷爷发现,届时,儿提宣怀军政大权献与爷爷,爷爷还不乐开了花?” “可,可是,如今你爷爷连见都不愿见我一眼,如何入府啊?”江岚眼神没落。 “娘,若爷爷听闻您病重,会不会见您一面呢?”江瑞生为江岚出招,“去年北去薄州,夏侯管家与我相谈甚好,想必也不会为难母亲。” 江岚犹豫几分,最后还是满口答应,返身回屋准备,“我儿莫急,翌日中午,定将兵符交予我儿!” 江岚回屋后,江瑞生没有再返回屋中,而是一个人走在太昊城热闹的集市,集市上热闹非凡,赵、江两家的对垒,并没有对太昊城和方谷郡的百姓造成太大影响,熙熙攘攘、来来回回,涌动不息。 世族们崛起于大乱之中,对人心这个东西,自然而然都格外小心,即使背地里压榨,在面子上也要做足了功夫,像乐贰那种只顾杀人取乐蠢货,世间少有。 高端的玩家,往往杀了人还要你去主动说着他的好! 也许沾了点儿人间烟火,又联想到江岚惟愿自己平安的双眼,江瑞生心中那复仇的种子,居然动摇了起来。 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放下再重头。 可这个念头,也是一闪而逝。 在这世上,最教人难过心痛 的,不是死了,不是病了,不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名声和地位,更不是不快乐,而是让自己的至爱之人给抛弃背叛。 哼!管他呢,先把刘懿杀了再说。 江瑞生站在太昊城头,北望宣怀,轻叹,“多好的天气啊!适合杀人。” 第346章 财圈库里,人落道中(上)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呐! 这是丰毅黄家家主黄殖常常挂在嘴边、并且始终笃信不疑的一句话。 几十年来,黄殖带领家族纵横商场,凭借超群的经营天赋,他黄家的基业,在华兴郡、特别是丰毅县如轮雪球一般不断壮大,所有人都笃信,只要再给黄殖二十年时光,他绝对会成为曲州首富。 黄殖认为庙堂水深、江湖险恶,又笃信金钱万能,他觉得可以做到一金在手、天下我有,所以,黄殖从不准族人入官场、入军场、入江湖场,只许他们一心经商。 在带领黄家发展壮大期间,若遇官拦,则以钱平事;若遇匪拦,则以钱开路。黄殖相信,不管你是谁,都经不起钱财的诱惑,如果有能经得起诱惑的,只能说明钱给的还不够到位、不够多,只要钱给到位了,前方自然一片坦途。 几十年来,黄家一脉传承的规矩便是如此,黄家几十年来顺风顺水的重要原因,便也在此。 也是因此,黄殖带领黄家避免了庙堂尔虞和江湖刀剑,凭借出色的经商头脑,滚雪球般地把钱财积累成山,别看丰毅县城店铺栉比,可十有八九,可都是他黄家的,他黄家要说歇业三天,那整个丰毅县八成都得吃上三天野菜。 十几年前,在积攒下富可敌国的万贯家财后,黄殖索性来了个摇身一变,从原来的求人办事,转成现在的人求我办事,但凡小门小派 生意不好、丰毅县府需要钱银、大户子弟途遇困难,都需要大大小小的头头们提前三日递上拜帖,由黄家家老约定时间,才可登进黄门。 而给不给钱,还要看黄殖的心情。 即使给了,也是高利贷。 这不,今年年初的黄殖,甚是春风得意。 只因五郡平田之后,百姓们手中田地骤然增多,有些农家汉子身体赢弱,很多田地打理不过来,甚是浪费,还有些孤儿寡女的,那几十亩地,更是无法周全照顾,在黄殖看来,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而后,黄殖头脑一转,来了心思,既然《五谷民令》上要求田地可租不可卖,那自己便雇佣壮士、付民佣金,把田地正大光明地租来种便是了,如此,百姓们也有了钱,地也没有荒,大伙按利分成,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于是,今年春天,黄殖按照六四分账,广发租田贴。 百姓们认为把田地租出去既可以‘不劳而获’得到一笔租金,又可以让自己在外面继续找一份营生,简直稳赚不亏。 所以,不等黄殖大肆宣传,纷纷踊跃响应。 黄殖不看土地成色、不看土地位置,只要来求租,一律照单全收,他这一块儿、那一块儿,足足租来近三百多顷良田,而后,黄殖到处雇佣没有田地的浪人和游手好闲的壮丁伺候土地,自己则等着坐享其成即可。 不得不说,这黄家人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就连平田这 事儿都能找到赚钱的契机,真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 可世上之事,并非一成不变,黄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那些雇佣的浪人不擅长、也不屑田间之事,他们三天打鱼两散晒网,没有勤加伺候土地,即使地里的枯草长的比庄稼还要高却也不管,对这些人,黄殖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这下可愁煞了黄殖。 这样下去,黄殖肯定血本无归,稳赔不赚。 商人重利,黄殖想来想去,他决定撕毁合同,并要求百姓退还租金。可白纸黑字的契约已经生效,此时撕毁,老百姓们自然不从,一时间丰毅县闹得鸡飞狗跳,难以平息。 这不,这一闹,引来了南下宣怀县、途径丰毅县的平田将军,刘懿。 ...... 书归正传,当日,刘懿在老头山下送走了赵剑,随后,他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即整军南下,有了前年的偃山凶险,这次的刘懿,可谓做好了万全之策,出发之前两日,便派了两队百人精锐,为大军开拔探路。 官道之上,平田军信使穿梭,探马一个时辰往返一报,刘懿率领平田军士稳中求进,一个时辰八里路,精力充沛、步履整齐地向丰毅县城挺进。 这次拜访老赵遥,刘懿并没有倾巢而出,仅带上了周抚、柴岭二人部将和中军共计三千余人,王大力则被留在了凌源山下看家护院,以备不时之需。 一路上,刘懿心事重重,面色凝重。 方谷 赵家虽然底蕴深厚,却耐不住更加强势的江家,两相僵持的局面,估计很快就会被打破,如果自己五郡平田之后,天子下诏平曲州之田,以自己的实力和能力,恐怕不足以支撑大局,需要尽快寻找帮手,积攒实力,招纳人才。 比起未来的棘手,当前还有更加棘手的事情,据斥虎死士回报,入了长生境界的江瑞生已经北上宣怀县,只要是个了解刘家那点事儿的人都知道,江瑞生在刘懿南下时北上,究竟用意何为,除了杀他刘懿泄愤,恐怕没有更好的解释。 而刘懿这边,通过这半年对江家这座大山的了解,当初成立平田军与江锋掰手腕的自信,被一点一点消磨在现实的时光里。 不过,纵使已经知道前方险峻难当,刘懿还是鼓起勇气,准备一决雌雄。 前方虽险,吾自往矣! 乔妙卿策马靠近,花颜月色,笑逐颜开,用手中马鞭轻轻点了点刘懿的额头,笑道,“呆,想什么呢?小应龙!” 刘懿眼神深邃,没有半分笑意,“没什么。我在想啊!一名长生境界的文人,需要多少人马能将其留下。” “你是指,江瑞生?”乔妙卿统帅斥虎帮众,自然很清楚的知道当前局势,遂问道。 “嗯。”刘懿低头呻吟,愁眉紧锁。 “哎呀,想这个干啥?”小娇娘用小马鞭怭怭地抽了一下刘懿,娇声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刘懿丝毫没有玩笑心 情,听闻乔妙卿所言,他无奈说道,“那你说说,路在何方?但凡有条光明大道,我也不至于自己找自己的不快活。” “路在...。”乔妙卿一时哑口无言,她深知就算整个平田军的高手加起来,都不一定留下江瑞生,可是,只要一见到刘懿皱眉,小娇娘就莫名心疼。 想到此,小娇娘手中小小马鞭一指,开怀一笑,“诺,这就是路!” 刘懿抬头,丰毅城已经近在眼前。 乔妙卿嘿嘿一笑,“关关难过过关关,城城难走走城城。先过了这座城,剩下的事,以后再说啦!” 刘懿心中无计,也只能点头答应。 进了城,刘懿见到来来往往的热闹人群,他沉闷心情,才算好些,不由得心想:算了,先敲打一下不老实的黄殖,剩下的事儿,来日再谋吧。 刘懿并没有让大军招摇入城,下令柴荣、柴岭、周抚三人绕过丰毅城,在城南扎营,只待此间事毕,刘懿出城与平田大军汇合,立即拔宅南下。 刘懿带着乔妙卿、李二牛和郭遗枝走在街上,很快便打听到了黄府的位置。 四人急于赶路,也不耽搁,立即寻迹而去,来到黄府门前,还未通禀名号,管家便趾高气昂地将四人拒之门外,一脸蔑视之色,厉声斥责道,“四个没有规矩的东西,想进黄府,不知道提前三天递上拜帖么?” “没有规矩的东西!”郭遗枝立即反唇相讥,“不知道先问来 客姓名再论事理嘛?黄家的狗,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姓名?规矩?哈哈哈!” 那管家似乎听到了今年最大的笑话,咧开大嘴,一通哈哈大笑,而后继续充满蔑视地说,“不好意思,本管家只认拜帖,不认人名!况且,几个牙都没长齐的野孩子,也配爷爷我来问你姓名?” “狂妄!”文武双修的李二牛来了脾气,三步并两步走到管家面前,啪的一巴掌,把那管家打得倒飞而去,管家立时歪倒在地上痛苦嚎叫,似乎连门牙都掉了两颗。 几名黄家家丁见状,便要上前讨个说法,可还没等双方撕扯,黄殖已经走到府门口,家丁们立即退到黄殖身后,虎视眈眈。 李二牛怒瞪了一眼黄殖,也知趣地退回刘懿身后。 还未谈事,却已硝烟重重,看来,今天是难得善了了! 黄殖根本没有问管家究竟为何挨打,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大块儿黄金扔给了刘懿,便转身离去。 刘懿未接,金子即将砸到他的胸前之时,乔妙卿手提剑鞘,找准了契机,扑哧一下,将金块儿弹到门侧、嵌入石中。 还未等黄殖说话,刘懿前进一步,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面带讥讽,对黄殖道,“钱在人情在,钱断人情断。看来这黄家,对钱这个东西,还真的是笃定得很啊!” “见笑了!”黄殖并没有因为刘懿的嘲讽恼怒,反而高兴得很,说道,“不知小友是哪家的游学公 子啊?” “平田将军,刘懿,拜见黄老家主!” 黄殖面色一凛。 这冤家,是上门讨债来了! 第347章 财圈库里,人落道中(下) 在中国,有一句老话:人怕出名猪怕壮。 刘懿刚刚报完名号,还在卧地不起的黄氏家老突然惊讶地‘啊’了一声,双眼直勾勾瞪着刘懿,似看瘟神一般,而后,老管家也不顾得礼义廉耻,‘嗖’地一下原地窜起,向黄府内跑去,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刘懿则面不改色,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显得云淡风轻,那种淡漠到极致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似乎,黄氏家老在他眼中,就是一条可有可无的蜱虫而已。 当然,这些所谓表象,都是刘懿故意装出来的,他深知与人交往,第一印象极为重要,方才登门拜访,见黄氏家老如此傲慢,便猜测黄殖也是个桀骜不驯之人。 对付桀骜之人,要么卑微到土里,要么桀骜到天上。 而冷漠,则是世上最高端的桀骜。 事实证明,刘懿的做法和表现,是极对的。 黄殖的确是个极度桀骜之人,他甚至连称霸曲州的江氏一族,都不放在眼里,但他见刘懿如此冷漠,心中忽然莫名产生了一股畏惧之情,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叹:怎地,与这小子初次见面,就得罪了这么个有后台有背景的孤命煞星! “哈哈!原来是平田将军,我这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啦!”黄殖轻描淡写,将方才之事一带而过,随后,他侧身而立,单手侧伸,微微俯身,恭敬地道,“几位贵客,府外嘈杂,快快请进,快 快请进啦!” 刘懿岿然不动,直视黄殖,黄殖站在那里弯着腰,僵立不动,眼神里充满了趾高气昂,笑看刘懿。 本不应该静止的画面,一度静止。 刘懿眼神空灵,如平潮大海,让人看不出其中深邃,黄殖双眼如弯月,看似和善却饱含刀锋,两人在不经意间,开展了眼神交锋。 双刀入海,终是隐入尘烟,最后,到底还是黄殖没能瞪过刘懿,败下阵来。 黄殖眼神闪躲,最后尴尬一笑,躬腰搭背,极尽阿谀地道,“将军,请!” 见黄殖‘服软’,刘懿淡笑应允,也没谦让,一马当先率先步入黄府,正在气头上的李二牛也不管什么尊卑顺序,一股脑想要随刘懿入府。 郭遗枝见状,赶紧上前拉住李二牛,随后对黄殖笑了笑,道,“黄老,您先请!” 黄殖还以微笑,卷袖入内,心中充满了不悦之情。 纵横商界、左右逢源的大佬黄殖,被一个毛头小子折煞了威风,任谁都会生出不悦之情。 众人来到中厅,按位坐定后,刘懿便率先开口,见他拱手笑道,“黄老家主,今日冒昧造访,实因此行走的匆忙,来不及通禀,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黄老家主莫要在意哈。” 说话时,刘懿眼中,满是真诚。 毕竟,打人不能打死,要学会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嘛! “哈哈,将军言重啦!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妨,无妨,年轻人血气方刚,遇事自然冲动 了些。况且,您是将军,是天,我只是一介草民,是草,一根枯草,又怎敢怪罪老天呢?“ 黄殖阴阳怪气,一番轻描淡写,把过错全都推给了刘懿一方。 刘懿对这种言语口舌之利见怪不怪,也没有多做计较,可当他端起茶杯,眼看着手中粗糙的瓷杯,心中鄙夷之心大起:黄家富甲一方,日常竟用如此简陋的茶具?哼哼,这可不是勤俭持家,这可是欲盖弥彰啊! 而后,刘懿瞪着灵锐的大眼看着黄殖,轻声道,“黄家主日常生活倒是简朴,值得我辈学习!” 黄殖与刘懿对视,丝毫不输气势,笑道,“万贯家财一钱起,日子总要精打细算,才能红红火火嘛!而且,好钢要用在刀刃儿上,好钱要用在顶劲儿处,什么茶具啊、家具啊,这些都属于身外之物,自然能省则省,能用就用。毕竟,我黄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嘛,嘿嘿!” 黄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虽然不养家兵、不设私田,但他依靠精明的经营,在丰毅县乃至华兴郡可谓是巧取豪夺,让无数家庭丢尽了财产,最后家破人亡。 可以说,他黄殖兜里的每一分钱,都是由百姓的血与汗铸成。 听闻此话,刘懿玩弄着手中茶杯,沉默不语。 自小饱受人间冷暖的郭遗枝,此时在一旁冷嘲热讽,道,“呵呵!所以,黄家主把心思都算计到平头百姓的身上了?” 黄殖一脸无辜,立 刻还以颜色,无辜地道,“哎呀呀。这位小兄弟何出此言呢?我黄家一无私兵、二无官爵,哪里来的本事去算计百姓呢?” “天下之事,皆坏于私与欲;世间之人,常毁于贪与淫。这个道理,黄老家主难道不懂?”郭遗枝鼻口出气,冷哼一声,接续道,“如黄家主一般盘剥百姓,就不怕生个孩子没屁眼儿么?” 黄殖好脾气,听到郭遗枝如此恶毒的诅咒,居然没有生气,他指着郭遗枝,转头对一名仆人笑着称赞道,“看看!看看!刘将军身边的少年,果然个个人中龙凤,不得了啊!” 郭遗枝正要继续用言语刺激,却被刘懿轻轻伸手止住。 “可是啊,小友此话若对我说,可就有些诛心喽。” 黄殖见状,一脸委屈地道,“试问没有私欲,为何有‘家天下’这个词?没有贪淫,怎会食铁甲鱼?况且,我黄家人凭本事挣钱,总不会因为赚的钱多了些,就遭人嫉妒了吧?” 有人曾说:千万不要在苍蝇面前,说屎的坏话;也不要在狗的面前,说骨头不好。因为,你讲的话,违背了他们的观点,他们会立即谴责你,甚至攻击你。 郭遗枝于黄殖来说,便是那个说‘骨头’不好的人,这样的人,肯定会被黄殖百般打压的。 “这一路上,百姓对你黄殖怨声载道。若不是你强行撕毁契约,要求百姓退租,闹得全县不得安宁,我等又怎会来此?还 在这里大言不惭地夸赞自己?”郭遗枝终是开了口,开始点题,道,“合同一成,莫论盈亏,皆当履行到底,你这家伙倒好,见买卖亏本,居然打算赖账!置我大汉律例于何处啊?” 李二牛煽风点火,“呵呵!如此不遵律法之人,当车裂。” 这一下,黄殖恍然大悟,他对刘懿一众的来意,已经十分明了了。 看来,这小子是来兴师问罪的啊! 黄殖陷入短暂沉思:近两年,刘懿风头之盛,无人能出其右,他奉命平五郡之田地,如今,五郡之内,仅剩下宣怀赵家一家世族的土地没有上交,就连方谷赵家,都乖乖地交上了祖宗留下来的封地。足可见,这小子背后必有大树。 这种人,绝不是自己能惹的,也是自己绝对不敢惹的。 想罢,黄殖打算来一招先发制人。 “哼!提起这事儿,老夫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黄殖忽然面露凶色,另辟蹊径,道,“小友当真以为田间地头的百姓就天真无邪了?当初签订合约之时,老夫也如小友般作此想,便没有亲自验地,结果,你看看你看看,这群贱民居然将一堆歪瓜裂枣、难以收成的土地租给了我,这类连枯草都不会长的土地,居然舔着脸转租给我,还想占富地的便宜,这叫我怎能不违约呢?” 原本稳坐钓鱼台的刘懿,心中忽然一震,不由得赞道:黄殖老辣,好一招倒打一耙。 这一番话,也让郭 遗枝哑口无言,彻底闭嘴。 看着郭遗枝吃憨受挫,黄殖心中暗爽。 刘懿心中虽紧,表面还是一脸随意, 因为就在方才,他忽然想清楚一个道理:对于他来说,这笔烂账理不清说不透,所以,到底是百姓凶忍还是黄家凌霸,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刘懿从黄家毁约百姓的举动中,看到了世族再度复兴崛起的火种,倘若世族们假意遵从平田,暗地里低价租地经营,尽管收入与之前相比甚少,却也是一大笔财富,而且,依靠种地有了私粮,便可继续屯起私兵,从而再度横行一方。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股邪火,刘懿必须趁其未燃之时镇压下去。 “敬则,黄老家主肆勤树绩,你我两个后生,怎敢如此不敬?也太不懂规矩了!哈哈” 刘懿笑骂郭遗枝后,热情洋溢,起身拱手,道,“想必,定是刁民扰了我等思绪,以至冤枉了黄老家主,晚辈在此道一声不是啦!哈哈。” 刘懿给足了黄殖脸面,黄殖借坡下驴,推手道,“刘将军深明大义,快快入座,老夫已经吩咐庖厨起火,待得片刻,老夫为刘将军接风洗尘。今日刘将军也算佳人逢吉时,老夫前几日命人去海边置购的一批铁甲鱼,今日刚到,真好做一道香汁铁甲鱼,让刘将军尝尝此鱼的美味。” “谢黄老家主厚爱,怎奈晚辈公务在身,稍坐既走,这饭嘛!便不吃了。”刘 懿憨厚一笑,伸手捏了捏磨的仅剩单薄一片的衣袖,“若是黄老富余,便接济本将军一二吧,您瞧瞧,我平田儿郎的衣服,就要磨破啦!” 扑哧,小娇娘咧嘴正要大笑刘懿装穷,可看到刘懿那双有了些埋怨的眼神,立即又憋了回去。 第348章 财折黄首,遗祸暗生(上) 少年心思,可装山海,能藏江河。 短短几句闲聊,刘懿立刻品透了黄殖的性格,这个是个是软不吃硬的主儿。 随后,他心思一动,决定换一个思路撬开黄殖的嘴。 既然你黄殖不吃硬刀子,那我就软刀子插进去。 黄殖见刘懿谄媚举动,转瞬一想,略略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 你刘懿刚才装成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现在反过来与我求财? 这,这难不成是你小子故作清高的表现? 想到此,他心中立刻自鸣得意起来,想道:哼哼!原来你小子也是为钱为财而来啊!既然这样,那事情就好办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让磨推驴,其实也不是不行的呀。 于是,黄殖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刘将军您五郡平田有功,乃我华兴郡的恩人,尊贵无比。能为刘将军分忧一二,真是我黄殖的、也是我黄家的福分啊。” “黄老家主冰炭涤于胸心,表里宁一,晚辈佩服啊!” 刘懿谦恭地说完,转头地对乔妙卿大咧咧地说道,“看到没,你们看到没,什么叫仗义相助,什么叫雪中送炭,有了黄老家主的帮持,咱们平田军的将士们,酒肉不愁、迟缓无忧啦!” 乔妙卿有颜无脑,压根就没反应出来刘懿借机揩油的心思,头一歪嘴一撅,鄙视地对刘懿说道,“哼!见钱眼开的家伙,不理你啦!” 可真是乔妙卿的无心之举,无形中抬高了黄家的地位, 老黄殖笑的更加开心了,那张笑脸,好似初升的朝阳一般灿烂。 刘懿可没去理会乔妙卿和同僚们的感受,他市侩地搓了搓手,一脸献媚地对黄殖笑道,“事不宜迟,那,黄老家主,我们现在去取钱?” 黄殖心中更加得意:果然,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曲州三杰之首的儿子,看来也不过而此嘛! 被少男英雄屈尊求援,黄殖心里得到了巨大满足,他旋即慷慨说道,“刘将军为百姓操劳,黄某自当尽微薄之力。各位,请随我来!” 躲在帷幕后的挨打管家,听到刘懿来此的真正意图,立即趾高气昂地蹦了出来,一摇一摆地跟在黄殖身后,那神态,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黄殖引路在前,众人行走在后,古朴小路两侧,虫鸟其鸣,垂柳正飞烟。 黄殖在心情大好之间,兴致大起,不禁感叹道,“朝代更迭,世代不同,时殊风异,可用财之道却始终不变,不管大争之世还是太平盛世,坐拥家财者,皆能明哲保身,进退有据啊!” 郭遗枝走在后面,心中忿忿不平,他虽然不知道刘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还是忍不住奚落黄殖道,“黄老家主此言差矣,吕不韦富可敌国却饮鸩酒,董卓入洛阳杀天下富豪,在权力面前,金钱好似软弱无力啊!” “遗枝莫要多说,如今盛世太平,咱们又不是长在乱世,自然不会遇到董卓,那种悲惨结局定不 会出现在当今世道。况且,吕不韦当年是犯了皇家忌讳才被赐死,你想想辅佐勾践的那位范蠡,最后不也富可敌国、得以善终么?” 刘懿偷偷地向郭遗枝使了个眼色,郭遗枝十分机敏,他似乎猜到了刘懿的心思,闭口不再说话。 黄殖回首,面露欣慰之色,看着郭遗枝道,“还是刘小将军深谙世事,不愧是刘权生的儿子。‘少年扫胡虏,叱咤卷风云。号角惊梦醒,一骑定浮沉’。当年大先生刘权生未央宫上的绝句,至今诵起来仍让人激荡不已啊!小子,你要好好和刘将军学习,‘不识时务’可不是什么好事。” 郭遗枝撅了噘嘴,但也没有继续反驳,他把脑袋歪向一旁,不再言语。 刘懿将黄殖那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心中不禁暗笑:老黄殖此人刚愎自用,虽然有些头脑,但却极其自大。方才初见,这老家伙一口一个刘将军,见我有事相求,立即变成了刘小将军,哎,黄家在他手里,怕是经不起大风大浪哦! 刘懿喜怒不形于色,瞪着清澈的大眼睛,直视黄殖,说道,“黄老家主谬赞啦,近年来华兴郡沉沉浮浮,可丰毅黄家仍屹立不倒,足可见黄老家主乃英杰之士,才耀天壤,能保黄家百年沉浮啊!他朝富可敌国,可不要忘了晚辈啊!” 这番奉承,让老黄殖大为受用,他指着不远处的破败房子,慷慨陈词地道,“刘小将军识人断 相精准,老夫自愧不如。前方,前方便是我囤积家财之地,刘小将军想取多少,自己拿便是了。但是啊,我黄家有个规矩,拿可以,但只需你四人搬运一次,不可唤人帮手,不然,老夫这点银子,岂不是要被刘将军的平田军全部搬走了不是?哈哈!” “黄老家主仁义,我等自不会得寸进尺。” 刘懿面露‘万分感激’之情,搓着双手,市侩地说,“一次,搬一次就够我平田军士吃上三天了!黄老家主您不是正在向那些贱民索要租金吗?稍后取到钱银,晚辈发了军饷,本将军即可派一千人马予你,有谁敢捣乱,扣上个扰乱平田大业的帽子,找个僻静地方,杀了便是了!” 黄殖甚是欣慰,对刘懿哈哈大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小将军,你前途无量啊!” 李二牛和乔妙卿瞪大了眼睛,谁都不相信素来正义感十足的刘懿,会说出这样的违逆之语。 郭遗枝见乔妙卿横眉竖眼性情大发,正要发作,立即以袖捂嘴,假作咳嗽,转头向小娇娘挤眉弄眼,小娇娘好似回过了味儿来,一脸茫然地跟着刘懿走去。 李二牛见到郭遗枝的表现,也没有发作,跟了上去。 六人走近那间破败屋子,定睛一看,刘懿四人都有些吃惊。 刚刚黄殖说这是破屋,都算抬举了这屋子,眼前这两间屋子已经没有了一丝人气儿,那是一间低矮破旧的南房,房上长满 了秋草,屋里终年不见阳光,昏暗潮湿,墙皮早已脱落精光,墙上凹凸不平,屋顶上的瓦片压得密如鱼鳞,天河决口也不会漏进一点儿去,这种屋子若是住了人进去,不被冻死也会被吓死。 转念一想,刘懿瞬间释然:所谓财不外露,老黄殖把家财藏与此处,只要不是擅观风水之人,定不会察觉此处。贼人就算闯进黄府刮地三尺,也不会想到这里居然藏着百万金银。 刘懿不禁真诚赞叹道,“黄老家主果然心思缜密!竟在此处藏宝。” “哈哈!人心叵测,防人之心不可无嘛。”黄殖轻笑一声,傲然说道,“不怕和刘小将军说,即使有人知道我将家财藏于此处,起了贼心,也是带不走的!” “哦?这是何意?”刘懿问完,立刻追问道,“莫非这里有奇门大阵加持守护?” “哈哈!倒也不是,倒也是,刘小将军请看。” 黄殖昂首挺胸,独自悠闲地走到破屋跟前,撬开地砖一角,刘懿也挤上前去,俩人儿蹲在地上,看着青砖之下的湿润泥土。 黄殖对刘懿狡黠一笑,伸手扒开湿土,一个鹅蛋大的水晶球出现在两人面前。 “当年,大汉纵横一道的魁首两心堡欠了老夫一个人情,老夫便让两心堡堡主依照嬴政陵寝的外廓,为老夫打造了这座藏宝阁,用以收纳黄家历代财产。” 黄殖得意洋洋,指了指下面,又指了指水晶球,眯眼道,“刘 将军,藏宝阁就在你我脚下,整座藏宝阁六面皆以水银相围,密不可查。这水晶球乃是开启藏金阁的钥匙,若是他人想取此中钱银,必须由老夫亲赴此处,待老夫将手放置在水晶球上,水晶球感受到老夫手上纹路,自会开启藏金阁大门。若遇贼人强迫老夫来此,老夫只需在按上水晶球的霎那启动暗技,水银倾泻,此阁自毁。谁也别想得到老夫的财宝,怎么样,是不是巧夺天工啊?” 刘懿听完,表面认真点头,心里差点没有笑出猪叫。 这老黄殖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有贼人探得此中玄机,只需要杀光黄家族人,提着你黄殖的手来取钱财便是了。 那时,你老黄殖哪里还有命去启动暗技? 忍了又忍,刘懿终于笑着赞道,“黄老家主果然善处大事,晚辈佩服啊!” 黄殖越看刘懿的笑脸越觉得不是心思,可一时间又说不出来啥,只能把手按在水晶球上,左左右右拧了几下,开启了藏金阁。 砰砰砰!黄殖按下开关之际,刘懿、黄殖两人身侧不远处的土地忽然开裂,一块长宽各七八丈的小空地被让了出来,在场几人皆一脸惊奇。 待得机关停定,刘懿几人探头一看,空地之下,金灯盏盏、金地通明、金光闪烁,那叫一个金气腾腾,长宽高各七八丈的藏金阁,整整齐齐地堆满了四四方方的金砖,金砖堆砌的马上就要与地面齐平,人下 去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就连通向地下藏金阁的阶梯,都是用黄金打造。 当真叫一个金碧辉煌! 第349章 财折黄首,遗祸暗生(下) 金碧辉煌的藏金阁,让刘懿一众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财不外露。 如此规模巨大的藏金阁,刘懿完全有理由相信相信,凭借藏金阁里面的巨量金银,足可以支撑大汉帝国三年的财政支出。 惊叹之余,刘懿不禁心中愤恨:如此大量的金银,这要搜刮民脂民膏多少年才能积累啊! 黄殖见刘懿四人一脸惊诧,他自以为四人被自己的财力所慑,心中更加自满,对刘懿昂首道,“每年年终岁尾,老夫便要运进去几十车金砖,日积月累,这里究竟有多少黄金,老夫已经记不得了!不过话说,配来到此处的贵客,却没有几人,刘小将军,你算是开年至今的头一人呢!” 刘懿面色如常,点了点头,笑容可掬地对黄殖道,“能得黄老家主赏识,晚辈荣幸之至!” “刘小将军,自取即可,但千万记得,只能搬一次哦!” 刘毅很快从惊讶中回神,他满脸堆笑地对黄殖说,“黄老家主肯舍财为民,晚辈佩服。可我刘懿也不是厚颜无耻之人,四个人怎么说也得搬走二百斤黄金啊!那岂不是要让黄老家主破费了?” “二百斤,不多!” 黄殖眼睛一瞪,脸上透着满不在乎,对于财大气粗的他来说,二百斤黄金也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而后,黄殖接续问道,“那,刘小将军是何意啊?” 黄殖很少带人来此,今天自己之所以带刘懿来到藏金阁,就是想 通过眼前的金山银山,一举镇住这乳臭未干的少年,使其从此对自己俯首帖耳,不敢再他黄家的主意。 黄殖思索之际,刘懿也没闲着,听闻黄殖所言,这位少年将军走到乔妙卿身边,附耳低语了一番,小娇娘顿时笑逐颜开。 黄殖看的云里雾里。 随后,刘懿单手轻拉小娇娘手腕,走到黄殖身前,道,“黄老家主,我身边这位侍女会一点点拳脚,便让我这位侍女一人去取吧!取的多了些,还请前辈不要介意!” 黄殖听完,面浮喜色,故作大度地说,“哈哈哈!无妨,无妨,能取尽取了就是!” 乔妙卿急不可耐,走上前去,瞥了一眼黄殖,笑颦如花,打趣道,“黄老家主,找你拿点钱,可真费劲!” 黄殖看着乔妙卿的眼神,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刘懿身边有一位妙龄女子,是破城境界的武夫,难不成就是眼前之人? 这一想可不得了,如果眼前这少女是破城境界,那么,凭借她的力量,足可以带走千金之数,对于黄殖而言,虽然仍是九牛一毛,但也会微微肉疼。 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黄殖自然不会反悔,但讥讽一下刘懿的心机与算计,还是必要的。 黄殖正要开口调侃刘懿一番,不过,还没等他说话,小娇娘便汇聚心念,纵身起跳,通体萤绿的‘魁罡’短剑自腰间出鞘,淡橙色的剑气随之应运而生,只见小娇娘在空中停滞 不动,挥剑如雨,在藏金阁四周的土地上刷刷刷刷划了方方正正的四剑后,娇躯既告落地。 乔妙卿气定神闲,单手挥剑一指藏经阁,辉剑处四道划痕大裂,剑劈缝隙之处冒出丝丝淡橙色光芒,光芒愈来愈盛,藏金阁珠光宝气的财气顿时黯然失色,待橙芒涨到顶点刹那,小娇娘撤剑定身,橙芒一股脑儿钻入地下,消失不见。 这一幕,着实惊呆了黄殖和他那狗仗人势的管家,两人瞠目结舌。 藏金阁并无异样,黄殖却心中本能生出一种不详预感,本想在这个时候出言阻止,奈何悔之晚矣。 一边的小娇娘则气定神闲,将入鞘剑盘在手中转了几圈,旋即在身前一横,心念大盛,轻描淡写地道,“晨鸣贺世,起!” 只听藏金阁下传来一阵轰隆隆、轰隆隆的巨响,一阵低沉嘶哑如火凤般的声音从地底传来,地面震颤了几分后,整个藏金阁与四周土地分离,开始慢慢升腾。 所有人见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原来,刘懿是打算扮猪吃老虎,将整座藏金阁统统搬空啊! 老黄殖率先回神,在这时,他已然猜到了刘懿意欲何为,他根本来不及斥责刘懿,当机立断,赶忙上前意图启动水晶球,毁掉所有财宝。 李二牛也明白了刘懿此中何意,见黄殖有所动作,立即一跃而上,蛮力用出,把老黄殖扑倒在地,死死地按在地上,任老黄殖如何挣扎,都无济 于事。 “老东西,别费劲了!” 郭遗枝走了上来,脸上写满了讥讽,指着水晶球,鄙夷地道,“别浪费力气了,老家伙,被斩断了联系的水晶球,已经是个废物了!今天,我们取走你所有家财,算是对你作恶多年的惩戒!” 黄殖挣扎着抬起头,见自家家老已经跑得不知所踪,他旋即怒目而视,眼中好似烈火灼灼,在地上不住挣扎,叽哩哇啦地不知在说什么,虽然听不十分清楚,但绝不是什么善言善语。 不到二十息,众人只听一阵清脆的凤鸣之声传来,一只通体橙色、臂展六丈有余的凤鸟出现在众人眼前,这神物鸡头、蛇颈、燕颔、龟背、鱼尾,同史书记载的凤鸟竟然一模一样,当真神俊不凡。 众人表情各异,李二牛、郭遗枝羡慕异常地看着小娇娘,刘懿气定神闲地看着黄殖,黄殖目瞪口呆地看着凤鸟,凤鸟欣喜畅快地看着乔妙卿。 对这只以心念化成的凤鸟,乔妙卿亦是心情激荡,她擦了擦额头香汗,对凤鸟轻轻点了点头。 “恃财侮人,一朝破败,财散而受人侮,自取其辱也!” 此时的刘懿,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市侩和奉承,转而一脸严肃,冷言冷语,“黄老家主,本将军且问你,方才你所言之事,可还作数啊?若是作数,本将军可就取金南下了!” “刘懿!你,你,你居然敢暗算我?” 老黄殖内有怒气、外有李二牛相压 ,上气不接下气,义愤填膺。 “嗯?呵呵!黄老家主何出此言啊?兵不厌诈的道理,黄老家主难道是第一天懂得么?难道,黄老家主是第一天出来混江湖么?” 老黄殖哑然无语。 刘懿一声冷笑,道,“方才,可是黄老家主您亲口承诺‘能取尽取’的,怎么,此时不作数了?活了一甲子的人,连‘诚信’二字都没有么?哦,本将军忘记了,最近黄老家主违反诺言的事情,似乎很多啊?比如,撕毁同丰毅县十万口百姓的租地契约!对么?” “刘懿,你到底想怎样?”老黄殖声嘶力竭,怒目而视。 刘懿哈哈大笑,“不怎么样,不过是想黄老家主践诺罢了!还有,方才本将军也说过,派一千人马随黄老家主收租。” 说到这,刘懿转头向李二牛下令,严肃道,“李二牛听令,稍顷返回平田军营后,即刻点一千中军,随黄老家主收租。哦,对了,将交租者姓名记下,回头一人赏一块金条。敢捣乱的,踢几下屁股就得了,杀人放火的事儿,咱可不干哈!” 单膝顶着老黄殖脊梁的李二牛,立即拱手领命,回声粗豪,“诺!” “刘!懿!”黄殖声色俱厉,唾沫横飞,“你可知道,得罪老夫的下场?” “不知道!”刘懿蹲在黄殖身前,四目上下相视,声音再冷,“我堂堂平田将军,需要知道得罪你一个贱商的后果么?” “乳臭未干的小子, 要不是仗着你爹,你也配有今天?”黄殖怒道。 郭遗枝打嘴仗的功夫可是一流,还未等刘懿说话,立即驳斥,“呸!黄老狗,要不是仗着你爹,你也能有今天这万贯家财?” 见几人儿来来往往,乔妙卿可站不住了,自己所用这招晨鸣贺世乃是《凤翥剑》中排名第四的杀招,消耗心念甚巨。以自己当前的境界,能勉强唤起凤凰形态扛动藏金阁已是‘逆天’,根本不足以支撑太久。 也就是说,她根本无法做到将藏金阁搬到城南的平田军营去。 神念心至,小娇娘决定吓唬吓唬黄殖,逼他就范。 而后,她来了牛脾气,只见乔妙卿挑柳眉、瞪杏眼,单手握剑,原地快速转了个圈儿,猛然挺住,借力嗖的一下,‘魁罡’再度出鞘,拖着淡淡的橙色尾巴,疾风电雨般向丰毅城南的平田军营飘去,驮着藏金阁的凤鸟好似与乔妙卿心意相通,立即调转凤头,拔地而起,紧跟‘魁罡’飞走。 看到这一幕,老黄殖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几代黄家人积攒下来的财富就要被人一次性掳走,他这一颗老心啊!都要滴出了血啦! 而此刻黄殖也终于明白,之前刘懿表现出的贪财势利,都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人不可貌相啊!自己聪明一生,居然败在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手中,当真是大意失荆州。 “等等!等等啊!” 黄殖老泪纵横,终于服了软,他张口 乞求道,“刘小将军,不,是刘将军,可不能,可不能啊!平田军乃利国利民之义军,你这般做,与土匪何异啊!今日想要老夫怎样,您直说便是了!老夫全部应允,全部应允啊!” “哦,对了!” 刘懿装作没有听到黄殖的告饶,故意踱步在空空如也的地坑边缘,悠然自得地道,“方才随黄老家主过来之时,本将军有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儿。范蠡之所以能富甲一方安然终老,一因其思通道化、策谋奇妙,二因其忠以事君、智以保身。请问黄老家主,这两点,您有么?” 不知怎地,说这话时,刘懿额头忽然紫光隐现,缭绕不息,又复消失,只在生死一线才会现身的紫气东来,来得快、去的也快,让刘懿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那边的黄殖可不这样想,已经心陷沼泽失了分寸的他见到此景,更加惊刘懿为天人,趴在地上不住告饶,连钱财都不敢讨要了,祈求道,“刘将军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今日莫说是这藏金阁,您就是要这黄府,小的也双手奉上绝无二话!只求您开恩饶我性命啊!” “可这处世人情,非钱不行啊!若我将钱财全部拿走,您又该如何谋生啊?”刘懿故作关心,顺手让李二牛撤回了膝盖。 “无妨,无妨,不打紧,不打紧。” 挣脱了‘枷锁’的黄殖,灰头土脸的起身,点头哈腰,俯首 帖耳,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意气风发。 刘懿扶起黄殖,与浑身颤抖的黄殖对视,轻声道,“今日我有三请,不知...。” “答应,答应,莫说三请,就是三十请,三千请,三万请,小的也全部答应!”不等刘懿说完,黄殖满口答应。 刘懿皱了皱眉,像黄殖这种追名逐利的人,在生死存亡之际做出的决定,往往算不得数,可思来想去,自己又不能同江锋一般妄造杀戮,手起刀落将其斩于刀下。 哎!这世上最难对付的,原来是人啊! 刘懿故作真诚地看着黄殖,道,“一愿黄公恩德加于丰毅,万勿克扣于民。二愿黄公切莫志在财币,当以造福一方为己任。三愿黄公,信守今日晚辈之请,万勿食言。” “好好好!好说,好说!”惊慌失措之间,黄殖赶忙回答。 刘懿顿了一顿,拱手之后,转身既走,朗声道,“丢什么别丢分寸,失什么别失本心。黄老家主自重!” 小娇娘香汗淋漓,驱剑驭回凤鸟,藏金阁重新入土,若无藏金阁周的剑痕为证,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望着四人背影越来越小,黄殖终于松了一口气,刚刚慌乱的心和空白的头脑恢复了清灵,表情逐渐狰狞,他咬牙切齿地说,“刘,懿,今日你断我财路,翌日,老夫断你活路!” ...... 世人只知钱财好,不知信义方为真。 礼义廉耻心中住,江湖庙堂可立身。 第350章 千羊贺寿,宴上惊魂(上) 宣怀赵家作为华兴郡举足轻重的世族,赵遥过寿,放在整个华兴郡,那都是相当炸裂的一件事。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想在这一天去赵家露个脸儿,献上拜帖与寿礼的同时,如果老天爷赏运气能对赵遥道上一句‘万寿无疆’,那便是此行圆满了。 不过,也有一小撮儿对赵遥的寿宴采取了规避态度,毕竟,曾经的华兴郡第一世族凌源刘家,前年仅仅因为家主刘兴摆了一场大宴,便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且当时在凌源城参加刘兴大宴的人员,事后多被追究正法。 有了刘家这个前车之鉴,这一小撮儿人仅仅差人献上了贺礼,便算了事了。 人心难测,各有机巧啊! ...... 在丰毅城震慑了黄殖后,刘懿马不停蹄,立刻挥师南下。 一年半的时间里,少年刘懿乘大势,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解决了彰武郡的樊家和公孙家、造福了赤松百姓、取到了天池琴虫、敲打了荀庾、结识了谢安、交好了斥虎帮、成立了平田军,并与方谷赵家浅交,可谓收获丰硕。 如今,整个平田大业,仅剩下了宣怀赵氏一家世族,折让刘懿的心,激动不已,可以说,距离五郡平田大成,已经近在咫尺啦。 回想过去一年遭遇,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啦! 刘懿率领的平田军越往宣怀县走,便越觉热闹。 官道上的行人形形色色、衣冠百态,仔细品看,大多 都富贵逼人或佩剑戴刀,他们一个个手中提着礼品,多以红布包裹,看来是与刘懿等人一道前往赵遥那里贺寿的。 不经意间抬眼一望,官道之上的红布,已经连成了溪流啊! 平田军军容严整,旌旗猎猎,行在官道之上,自然分外惹眼。 一些走江湖的汉子见到平田军的大旗,会不自禁肃然起敬。 一些跑官场的小吏见到平田军的大旗,会不自觉靠近拜会。 刘懿骑马稳坐中军,温文尔雅如朝阳,向前来问候的路人一一还礼。 所有人或尊重、或敬佩、或仰慕,都向刘懿问上一声“刘小将军”。 原本便十分热闹的官道,更加热闹了。 对路人的真诚笑容,刘懿看在心里,对有别于又相同于黄殖口中说出的“刘小将军”这个称呼,刘懿十分受用。 黄殖口中的一声声“刘小将军”,充满了鄙夷之情;而路过众人口中的一声声“刘小将军”,却让他倍感亲切,无形中,他觉得自己仍是广大华兴百姓中的普通一员,从未离开。 哈哈哈!看来,做人是好是坏,大伙心里头,还是有一杆称的! 一番感慨过后,刘懿目不斜视,眉头紧皱,看着前方,颇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在刘懿看来,此一行宣怀县,当真生死难料。 斥虎死士们已经回报刘懿,躲在太昊城大半年的江瑞生不请自来,也将参加赵遥的寿宴。也就是说,自己到了老赵遥的府邸,立刻 就会遇到他那位长生境界的二叔。 一想到“长生境界”四个字,一种毛骨悚然、脊背发凉的感觉,瞬间充斥了刘懿的全身。 长生境界的文人,可杀人于千里之外,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想要防备,大军必须时时刻刻不能离身,这种生死一线的感觉,让刘懿的心情,时时刻刻都如泰山压顶一般压抑。 前日在黄殖府上,紫气东来骤然闪现,刘懿敢断定绝对事出有因,想必当时定有贼人威胁到了自己的生死,换句话说,江瑞生或许在那时就已经盯上刘懿了,只不过出于某些原因没有动手罢了。 所以,刘懿当日回到屯驻在丰毅城南的平田军营后,立即差郭遗枝趁夜返回凌源,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其父刘权生,同时持手书令王大力全军开拔至丰毅城南,以备不时之需。 经过在赤松郡几番教授,刘懿对江瑞生的招术略有了解,为了应对江瑞生那如潮水般的僵死兽群,刘懿沿途大肆搜集硝石硫磺火油,更为每名士兵配备火种,确保那些不死不活的东西无法近身。 至于江瑞生那唬人的长生境界,刘懿只能寄希望于暗中护卫的两名死士和乔妙卿了。 想到这儿,已经同成人身高无二的刘懿,在马上攥紧了拳头,他眼如浮波,思索:即使再小心的狐狸,也有失算的一天,更何况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在江瑞生这头过江猛虎面前,自己就犹如一条 狐狸,可这一次,我刘懿偏偏不信这个邪,三名破城境的高手再加上三千铁甲,我刘懿就不信留不下来你江瑞生。 大军安步当车,不知不觉,一片幽静而深远的林子出现在眼前,先锋周抚叼着干草来报,朗声道,“将军,赵府到了。” 刘懿从深思中回过神来,轻轻点头,道,“周中郎,点五百健儿随我入林。柴中郎,寻找有利地势安营扎寨,切记,这里有我们头号敌人,定要时时处处警惕,不可大意。” 两人表情严肃,领命而去,刘懿遥看赵府,正要感叹一番,但见前方一名身材魁梧、发髻全白的老者,向他虎步流星走来,老者声如洪钟,隔着很远便喊道,“刘懿小友,不,哎呦我的刘将军,可让老夫想死了!两年前你离开赵府,老夫便为你留了二十只羊崽,本想着小将军能速去速回,哪知一别竟两年,羊羔们都老了,肉都不新鲜啦!哈哈哈!” 虽然并没有看清来人,但刘懿还是哈哈大笑,说道,“不晚,不晚!来了便是好事!” 不用想,那人正是二十啷当岁出山压便得宣怀候憋屈而死的老赵遥,同前年相比,这老爷子仍是精神矍铄,唯一有变的,就是半白的头发变成了全白。 看来,这一年,赵遥过的有些心酸和煎熬啊! 对这位刚烈的老爷子,刘懿还是有那么些许好感的,他确认来人是老赵遥无疑后,急忙下马快步迎 去,当头执晚辈礼,温声细语地道,“赵老爷子,后生来晚了!” “来了便好,来了便好!” 赵遥赶忙上前扶起刘懿,他才不会去计较你刘懿为何在凌源呆了这么久才来,寿贴便是问路贴,只要你刘懿来了,便意味着他儿子的事情,已经十拿九稳啦! 此刻的赵遥满面红光,他热情洋溢地拉着刘懿的手腕,两人共同走入仍如同军营一般、不过多挂了些红彩头的赵府。 刘小将军,我赵遥一辈子不办寿,今日一宴,特为君举! ...... 老赵遥的寿宴,正日子摆在明天,刘懿一行到此的时间可谓恰到好处。 老赵遥知道刘懿一路劳累,也没有急着讨要儿子结果,简单问候几句,便安排刘懿入住后宅。 临了,赵遥语认真地看着刘懿,重心长地对刘懿说道,“刘将军安心,只要不出赵府,老头子我保你平安。” 刘懿轻声道,“赵老爷子好意,晚辈感激不尽。” 赵遥离开修竹如云的后宅,刘懿独坐屋内,遥看月华入天、星辰耿耿,夜久边声无,寂寞开无主。 看着看着,刘懿薄唇不自觉微微上挑:距离首封五郡平田令,已经过去了一年零八个月,这里作为平田依始,颇令人怀念呢!当日巧用避水珠治疗赵素笺的情景断断续续地浮现眼前,那时的自己,哪里会想到会有今日的成就。哈哈!也不知赵素笺那痴儿过几天服了天地神物琴虫之 后,会有怎样变化! 刘懿轻轻抚摸着腰间辰佩,思绪不断:东方爷爷和死士辰师傅已经走了许久了,羽妹自从回了江南便始终音信全无,也不知如今是好是坏!大侠寒李死后,大秦八柱国之一的邓羌之子邓裘,续任墨家魁首,可公孙浩瑾那小子去了哪里?还有自己那位书友公孙玲,独坐宫中、空守阁楼,定会寂寞吧!被自己敲打的赤松郡郡守荀庾有没有改邪归正?太白河渠有没有修好?平田军下一步该何去何从?还有,自己那位二叔,会在什么时候出来对付自己? 想来想去,刘懿拄在桌上,困倦地睡去。 梦里金戈铁马,一条自己从未去过的大河两岸,南红甲、北黑裘,旌旗飞舞、甲士林立,自己统帅千军万马立于岸南,一名似曾相识的少年挥师坐北,只听那少年一声长喝:“刘懿,我要跨河而去,踏碎汉土,今日,便从你杀起”。随着自己一声令下,两军对垒,两岸立刻伏尸百万! 刘懿猛然惊醒,浑身汗如泉涌,抬头见窗外阳光甚暖,屋内妙卿在侧,终于长呼出了一口气:这一切,原来不过大梦一场。 小娇娘淡淡入鬓的蛾眉间充满关心,见刘懿醒来,赶忙端上一盆热水,娇声娇气地说,“喏!洗把脸吧!大爷我想了想,后面已经没有路了呢!若小应龙不能扶摇直上、翱翔寰宇,就只能粉身碎骨了!” 刘懿苦笑着道,“ 你有骄气与态色,我怀多欲与淫志,是皆无益於吾辈之身也。能不能乘风云而上天我不知道,可若不去争一把,下场定是悲惨。哎呦,可是后悔喽,当初就不该选了这个行当,前年就该一日十两打发你走,说不定此刻我也如黄殖那般,富甲一方了呢!” “我呸!拉不出屎来还怪茅房了?”乔妙卿立即反驳。 刘懿“扑哧”一笑,眯起眼睛,“我可没怪你!” 第351章 千羊贺寿,宴上惊魂(中) 少年见少年,总是满眼星辰。 恰如此刻的乔妙卿与刘懿,少男少女眼中明亮的光,足以映射整个星河。 ...... 趁小娇娘思索话中深意之际,少年刘懿憋足了气,把脸深深埋在水盆里,直到呼吸局促,方才抽身,这种憋闷后得到释放的感觉,让他短暂生出一种死地得生的期寄心态。 而后,他随意擦了把脸,走出门去,对仍在原地思索的乔妙卿笑道,“走吧!带你去吃席!” 没走几步,刘懿就听身后小娇娘一声怒叫,张牙舞爪地向他跑来。 刘懿吐了吐舌头,头一缩,赶忙远远地逃走了。 少年有梦,少年有情,但是,少年最好的地方就是:虽然嘴上说着放弃,心底总会憋着一口气。 ...... 宣怀县,宣怀伯,莅以八斧诉恩仇,侯爷到,月隐行,小儿闻声止啼哭,一夫当关鬼见愁。 仅从当地脍炙人口的一首小诗,便能听出这位止步破城境界半辈子的老赵遥,年轻时是有多么凶神恶煞。 只不过,岁月不曾不饶人,上了年岁的赵遥逐渐在人间烟火中褪去了许多煞气,人变得温和了许多,虽然如此,每每念及当年,却仍挡不住宣怀百姓对其的敬畏与仰慕。 作为从江湖白手起家的宣怀赵家,同华兴郡黑白两道自然都有不俗的交情,今日老赵遥寿宴,请来的人自然五花八门,三教九流和达官贵人都有那么一些。 话说回来,老赵 遥毕竟江湖出身,虽然平日里生活低调,但今日嘉宾齐聚,就是再低调的人,也得高调一回啦! 毕竟,江湖人最看重的,还是面子嘛! 为了今日的宴席,赵遥足足杀掉了一百只羊、摆了一百桌席、准备了以前坛好久,有人笑称:赵老爷子为了这一顿寿宴,搬空了半个宣怀县,往后的一个月内,城里的酒鬼们没有酒喝,要吃苦喽! 老天赏脸,今日阳光和煦,午时一到,老赵遥红衣红袍,满脸喜气洋洋,在一干家兵的簇拥之下,缓缓登场。 赵老爷子豪爽一生,自不喜长篇大论,仅是端酒在场中客套了几番,便吩咐后厨走菜。 按老赵遥的说法:情深酒便深,讲情讲义,咱们酒里见! 宾客盈门,大宴开场。 一道道以羊为基的好菜轮番登场,羊肉汤色白似奶、烤羊腿外酥里嫩、溜羊血质地纯净、红烧羊肉烂而不黏、烤羊脑香嫩爽口......,那五花八门的菜品,数之不尽。 不一会儿,羊肉的膻香和甘醇的酒香,便飘满了整座赵府。 羊肉饺子配老醋、小羊蹄子配老酒,不管是江湖草莽还是宣怀大吏,一个个吃的那叫一个开心,他们在一次次推杯换盏中,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打成了一片。 托刘懿的福,刘懿、乔妙卿、李二牛、周抚得以与赵遥、赵素笺同桌而餐,刘懿和赵遥一老一小在酒桌之上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李二牛和 周抚慢吃不喝,警惕地看着周围,赵素笺痴痴傻傻坐在那里流口水傻笑,乔妙卿不管不顾地大快朵颐,似乎一切都那般祥和。 有龙珠相持,刘懿在天下酒界绝对是逆天,不,是颠覆真理的存在,奈何老赵遥半生纵酒,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刘懿的对手,俩人从一开始的互相恭维,逐渐变成了斗酒,几十个回合下来,到底还是老赵遥输上一盘,他已经胃中翻腾,赶忙低头吃菜压神,生怕丢人现眼地吐出来。 不一会儿,前来向赵遥祝酒的人愈发增多,老爷子虽然来者不拒,但也显出了疲态,这时候,倒是在他身旁的刘懿,帮了老赵遥不少的忙。 面对老爷子手底下的江湖后生和赵遥曾经兄弟们的轮番敬酒,刘懿索性‘豪气’大发,借着‘平田将军以酒会友’的名号,一股脑为老赵遥挡下了所有的酒,喝到最后,就连刘懿自己都记不得喝了多少碗喽。 管他呢!反正上个厕所,催动龙珠,又是一条好汉!哈哈哈! 酒场出英雄,这顿意气扬扬的豪饮,彻底折服了老赵遥和一干凭性情交人的江湖草莽,一大帮子坦胸赤臂的汉子围在刘懿身边,纷纷称赞刘懿乃文能附众、武能威敌的当世豪杰,吵嚷着要在宴会之后加入平田军。 刘懿笑着摇头,酒后之言,哪里能当真呢? 当然,刘懿可不光是饮酒,他那一双睿智的眼睛,始终在察言观色,警惕 地看着往来宾客。 很快,有几个人,便很自然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一伙人便是暂代宣怀县县长一职的张游霞和他那卸甲境的兄弟张游辰两人,两人与刘懿素味平生,可见面时却对刘懿遮遮掩掩,不敢四目相对,好似有事隐瞒,着实令人不解。 第二便是宣斧门破城境界的大当家黄千翠和推碑境界的二当家黄千帆,此二人在向刘懿敬酒时,眼中居然闪过了一丝毫不遮掩的杀气,看着赵遥的眼神,也不是那么友好。 俗话说心里无鬼面色不慌,刘懿见状,立即戒心大起:难道,这些人要杀自己以邀功江氏不成? 正当刘懿想吩咐周抚探查一番之时,醉醒不知的赵遥按住了刘懿的手腕,轻声道,“小友,可见到你二叔?” “回前辈,没有发现江瑞生!”刘懿明目张胆地环顾四周,可还是没有发现江瑞生,他心中十分疑惑且忧虑。 “那你小子慌什么?”赵遥脸颊通红,咧开了大嘴,哈哈大笑,也不怕被人听到,朗声道,“敌方主将未出,便说明事未危机。况且,在本伯的府上,哪个不开眼的敢动武?” 刘懿心中稍定,不由得赞道,“赵老爷子老而弥坚,晚辈自愧不如!” “老头子我少素卑贱,先帝擢于闾伍之中,得以克成勋业,荣华半生,此恩难忘。” 赵遥执酒自饮,意味深长地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老头子我掂得 清楚。宣怀县的地界上,若真有想要天下鼎沸的祸国之人,我赵遥,不答应!” 刘懿嘿嘿一笑,“赵老,看来您,还是没有过饮啊!来来来,晚辈陪您再饮三碗。” “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老赵遥冲刘懿吹胡子瞪眼,却也端起了酒碗。 “嘿嘿!您这般江湖名宿,就莫要同我这毛头小子一般计较啦!”刘懿自罚一碗,拿起一只羊腿,恨恨地啃了下去,问道,“赵老,方才看那宣斧门的大当家面露凶色,莫非,您与他有过节?” 提到宣斧门的大当家黄千翠,老赵遥一脸淡然,放下酒碗,冷淡地说,“过节谈不上,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哦?晚辈愿闻其详!”刘懿来了精神,小娇娘也跟着瞪大了眼睛。 “哈哈,都是一些师门往事罢了。”赵遥张口即来,耐心地到,“当年,老夫在宣斧门出世,为建立功勋、报效朝廷,便带走了一百余宣斧门弟子,那时的宣斧门哪里有如今数千子弟的大阵仗,不过是一个三流门派罢了,一百余人,几乎等同釜底抽薪了。二师弟,哦,也就是刚刚的宣斧门大当家黄千翠找上了我,要我劝返门徒,我不肯,于是我二人大打一架、割袍断义,相约永世不见。” 老赵遥轻轻一叹,“后来,在师傅的居中调和下,我二人才算互通往来,不过,那道梁子,是结下了!除了节日走动,日常再没有任 何往来啦。” “倒是提起赵老的伤心事了!”刘懿歉然举酒,道,“晚辈自罚一碗!” “哈哈!前年我竟未发现,小友还是个擅饮之人!来,老夫跟一个!”老赵遥举酒而尽,两人以酒会友,也算结下了忘年交。 这场大宴,并没有持续太久,除了一班赵遥的老兄弟仍在豪饮,其余三教九流的宾客们露了脸、尽到了礼数,便一一告辞,不到一个时辰,绝大多数人都一走而空。 张游霞兄弟和宣斧门的两位当家,也缓缓消失在人群之中,这让心中七上八下的刘懿终于松了一口气。 寿宴本就喜事,刘懿更想喜上加喜,刚想开口对老赵遥说起琴虫之事,忽然,院中一阵冷风吹过,一名眉清目秀、挺鼻如峰、青衫斜剑的中年人现身场中。 刘懿乍见此人,心中大骇,眼前的中年男子,正是他那一直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二叔,江瑞生。 大骇之后,刘懿心里不断腹诽:说好的每逢大事有静气呢!都顺着饭食拉出去了? “贤侄,好久不见!”江瑞生满脸讥笑,道,“二叔想死你了!若不是三弟入了长生境界,二叔早就去凌源城看你了呢!” 惊骇之后,刘懿瞬间定神,立即反唇相讥,“呵呵!我的好二叔,去年护着侄儿北上平田为何不现身啊?怎么,不想给侄儿报答恩情的机会?” “当日太白山脉中的一剑之恩,你二叔至今都受用的很。”江瑞 生冷声大笑,“呵呵!现在报了剩下的恩,也不晚!” 无形的杀气,立即在庭院中铺散开来。 第252章 千羊贺寿,宴上惊魂(下) 中国有一句老话,叫恩仇宿怨一杯酒。 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叫身死魂灭仇方休。 江瑞生和刘懿这对儿叔侄,一个身怀父仇,一个身背大义,既然不能坐下一起喝杯肝胆酒,那就只能刀兵相见、至死方休了! 宣怀侯府外,绿树府边合,盛日郭外斜,不过,府内的温度却并不暖。 随着江瑞生的到来,所有人的脸色同时变了一变,很一致地变成了如临大敌的模样,一片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萦绕在了整座赵府。 刘懿这一方面,他的‘带刀侍卫’乔妙卿和周抚,已经抽剑拔刀护在刘懿身前,李二牛则嗖地一声窜了出去,到驻扎在府外的平田军大营调兵去了。 对李二牛的举动,江瑞生仅是嘴角逸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并未阻拦,对他来说,依靠府外的五百人马就想留住长生境界的文人,无异于痴人说梦啦! 纵使宣怀侯和眼前这名破城境界的丫头一起联手,他也有把握十招之内解决掉两人。 江瑞生直视刘懿,一对美眸闪过杀机,旋又被另一种更复杂的神色替代,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而后又变成了浓重的嘲讽之色。 在江瑞生看来,刘懿之所以有今日成就,不过是借了太多人的气运罢了,凌源山脉里的成姓老人、东方春生、死士辰、夏孑、五才真人、寒李和半死不活的夏晴,这些人一个个以命相抵,才让你刘懿从容的走到今日。 不 过,呵呵,刘懿啊刘懿,这一次,又有谁能为你出头呢? 你只是一个上天眷顾的宠儿,现在,你的气运用光了,还凭什么与我斗? 想到这,江瑞生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悠闲地一口呻尽临近桌子上热气升腾的香茗,淡淡瞅了刘懿一眼,想道:我的好二哥,我曾听闻,当日是大哥先死,父亲再走。别着急,这几日,我便让你也尝尝丧子之痛的滋味儿。 乔妙卿火烈的性子,始终未改,她见江瑞生神色镇定、迟迟不动,索性先入为主,猛一跺脚,“魁罡”一点橙芒先起,提剑飞身,直刺江瑞生门面而来。 “蚂蚁撼树!” 江瑞生轻蔑地看着飞来的乔妙卿,鼻口出气,冷嘲一声,左手按在腹前,右手背后,清风飘衣,潇洒而立,不退也不进,不出招,也不闪躲。 长生境界的文人,视破城境界的武夫,如蝼蚁。 待小娇娘及近江瑞生面门三寸,一丝猩红从江瑞生左手指尖涌起,随后,他左手握拳,仅中指食指长伸,快速而精准地卡住‘魁罡’剑背。 仅一刹那,江瑞生心念凝成的猩红淡光,竟让小娇娘一时失神和猝不及防,逼得乔妙卿身形戛然而止,进退不得。 江瑞生仰首望天,根本不看乔妙卿,沉吟片晌后,讥讽道,“小姑娘,你不会真以为凭借一把上了江湖兵器谱的绝世好剑,就想以破城境界横跨两境对战长生吧?呵呵,这是多么无 知的想法!” 小娇娘好胜之心大起,银牙轻碾,以腕带腰,悬在半空中的身子试图旋转起来,以此迫使江瑞生两指松放剑身,换得自由身后再放杀招。 哪知江瑞生狡诈异常,顺势松开剑尖,人却向右前方旋转半周,恰到好处地错开了剑锋,更加欺近乔妙卿。 江瑞生似乎早就东西了乔妙卿的所有举动,就在乔妙卿动身之际,江瑞生立即收起了所有的气机。 乔妙卿哪里料到江瑞生会轻易放手,收力不及,身子横在半空中,如陀螺般旋转起来。 江瑞生动了动喉结,视乔妙卿如无物,冷笑之声传出,而后,他左手再次伸出中、食两指,只不过,这次的两根指头,已经全部变成猩红,奔着乔妙卿的脖颈动脉便指了过去。 这一指下去,没有人怀疑乔妙卿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关心则乱,刘懿心中一懔,不自觉大叫“不可”,赶忙冲上前去,试图阻止江瑞生。 可刘懿越是这样,江瑞生的兽性越是大发,手速竟不自觉地快了几分。 生死一线,危难存亡,一柄短小精悍的金色斧头,忽然横亘在乔妙卿脖颈和江瑞生双指之间,小娇娘的身子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强行拖拽了回来。 原来是赵遥出了手。 只赵老爷子方才其右手投掷斧头阻挡,左手扔出绸带缠住乔妙卿左脚,将其拽了回来,救下了乔妙卿。 九死一生,小娇娘命不该绝! “后其身而身先 ,外其身而身存。”江瑞生微怒,双目闪闪生辉,冷言冷语,“赵遥,你,活够了?” 老赵遥对江瑞生的威胁如若未闻,他举碗饮酒,哈哈大笑道,“孺子欺我老,觉我不能乘马射虎、驰逐原野乎?江瑞生,我连你爹江锋都不放在眼里,害怕你一个无知小儿不成?实话告诉你,上一个敢这么同老夫说话的后生,坟头草已经被人拔了十多拨了。” “我尝听闻,境界之差常以倍计,所以便有下境武夫十人敌,中境武夫百人敌,上境武夫千人、万人敌之说。” 江瑞生外表冷酷无情,脸色愈发阴沉,横眉冷视赵遥,道,“今日,你赵府还能再拿出两名破城境的武夫不成?” “那倒没有!”老赵遥抠了抠鼻孔,不咸不淡地道,“不过,再加上我府上八百草兵,如何?” 话一落下,赵氏家兵从四面八方涌出,赵氏家兵们一个个铁衣铁甲铁盔,配老式环首刀、执圆盾,小心翼翼地把江瑞生围了起来。 一瞬间,场中的肃杀之气上升到了顶点,江瑞生带来的死寂,被压下去了不少。 赵遥那几个刚刚还在喝酒划拳的老兄弟,也各持兵器,站在赵遥身侧,怒目而视江瑞生。 他们可不管正邪,只要遇到意气相期之人,便可同共生死! 场中的火药味已经浓烈的很,只有赵素笺那二傻子,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若外人见到,定以为此人 定力极佳呢。 “你赵遥如此不识抬举,于我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前边的话,你可以当做耳旁风,这句话,可别漏掉不听啊!” 江瑞生杀气大起,目复赤红,道,“老赵遥,我最后一次机会,带上你的狗,滚回屋里睡觉去,不然,我保证,今日之后,江湖会少了一个破城境界的武夫,庙堂会缺了一位宣怀伯!” “不愧是根不正苗不红的遗子,这脸皮,都能挡下天劫了!” 李二牛右手持赤霄奔雷戟、左手高举平田军旗,一马当先冲入赵府,怒目而视江瑞生,平田军五百人马踏马而来,小小的赵府,顿时拥挤起来。 一千三百名兵马,两名破城境界的武夫,江瑞生纵使长生境界,今天也拿不走刘懿的人头了。 “哈哈哈!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江瑞生恃盛壮之气,无情嘲讽道,“刘懿啊刘懿,你平田军无人了?一个未及冠的破风境界小芽子居然统兵?难道是我老眼昏花了?” “看看!你这种人,根不正脑子就容易长歪,整日胡思乱想。” 李二牛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江瑞生,钉截铁道:“还有,不用怀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 “读书人都是死脑筋,这次北上,就是来拿几颗人头的。管你什么牛马,挡我者杀!” 江瑞生被激起了血性,他不再说话,双手赤红缭绕,出鞘剑红中裹银,就连青衫都已变成红衫,向刘懿缓缓走去,仿若 地狱厉鬼。 乔妙卿挡在刘懿身前,她早已鬓透冷汗,见江瑞生杀来,回头深沉地看了刘懿一眼,略带深情地道,“小应龙,我先走一步吧!” 刘懿仍被笼罩在长生境界的强大实力中,信心全无,听完乔妙卿所言,她轻轻点头,柔情似水,“我随后就来!” 一个‘好’字落下,乔妙卿娇喝一声,心念汇聚于剑尖,剑尖一点橙芒再起,强大无匹的劲气,先一步破空割来,小娇娘则化作一道激电,起身再次向江瑞生刺来。 与刚刚不同的是,这次的小娇娘,肩胛两侧居然生出了淡橙色的凤翼,如凤鸟附体。而且,这次乔妙卿行刺路线并非直线,而是东飞西飞,绕空而走,迟迟不肯落下。 一时间,‘魁罡’循着奇怪的进攻路线,在丈许的距离内变化无方,似能攻向江瑞生任何部位,充份发挥出这剑绝世兵器的威力。 这一招,正是《凤翥剑》第一式,行鸣归嬉。 乔妙卿率先起式,义形于色的老赵遥也不甘落后,于公于私、于名于利,他都不允许江瑞生在他的大寿上、在他的府邸中如此肆无忌惮,更不允许还没有拿出琴虫的刘懿,死在他赵遥的府上。 只见老赵遥双手拎着精致的金色板斧,沉声静气,气冲斗牛,向江瑞生奔杀而来,手上的斧头或勾或挑,来回变幻,试图找到江瑞生的破绽。 江瑞生不以为然,他努了努嘴:就凭这点斤两 ,也想换我性命? 正要上前对敌之际,江瑞生脑中嗡地一声,可洞照四方的长生境界,把一种‘此一去定毙命绝身’的感觉传递入了他的脑海之中,那是暗中有人故意释放出的淡淡杀气,威胁着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江瑞生不假思索,他没有半分犹豫,立即抽身而走,反正自己也没打算让刘懿‘寂寂无名’的死去! 于是,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江瑞生远遁而去。 听风听雨听潮生,望山望水望孤坟。 宝贝侄儿,就让你再多活几天! 第353章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秋霜初降,秋阳如春,中原沃野万里丰收。 江瑞生挺身飞速一般褪去,宣怀府外腾起大片烟尘。 在这个丰收的季节,刘懿和他的袍泽们,‘送’走了前来索命的江瑞生。 雷声大雨点小的江瑞生突然离去,不仅闪到了众人,也一并闪到了老赵遥的老腰。 刚刚,江瑞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招撤退,老赵遥收招不及,在江瑞生落脚之处卡了一个狗吃屎,就在老爷子摔倒一刹那,众人就听‘咯噔’一声,老赵遥惨叫之声随之传出,“哎呦!哎呦呦!腰腰腰,腰闪了。哎呦!” 众人赶忙上前搀扶,将老爷子搀扶至座椅后后,刘懿站在亭台之下,心中一万个无奈:这算不算出师未捷身先死? 在众人的张罗下,赵氏家兵与平田军各回各家,刘懿搀着老赵遥回到了后厅,几个老兄弟用白酒为其正骨挪捏了一番,老赵遥总算舒舒服服地趴在了床榻之上,喘着悠然绵长的粗气。 “赵老,可需一碗解酒汤醒醒神?” 待人们四散而去,刘懿跪坐在榻前,熏香缭绕,旁边来来回回窜跳着口水鼻涕混杂在一起的赵素笺,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赵遥没有讨要醒酒汤,而是一声轻笑,说起了今日酒桌上的推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刘小将军,今天的酒,老夫我先欠着,有朝一日,让我儿子还你!” “不必,大可不必!”刘懿面露惭色 ,赶忙伸手推脱,“今日若无赵老仗义驰援,力保晚辈,晚辈这条小命儿,定是要喂了封江的鱼喽!” 老赵遥微微摇头,笑道,“说到底,老夫到底是个江湖人,江湖人最讲脸面,他江瑞生今日妄言要在我寿宴之上拿你人头,这是不给我赵遥面子啊!所以,纵使我与刘小将军没有去年的约定,老夫方才也会断然出手。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老夫的三分薄面!” 刘懿哈哈一笑,对赵遥拱手道,“哎呀呀!赵老爷子,您在我面前,就不要顾及颜面呀,您真心为我,这些,晚辈心里门儿清!” 赵遥对刘懿吹胡子瞪眼,没好气儿地道,“我呸!你小子一肚子坏水儿,我儿子这桩生意过后,老夫可不能再与你多做交涉。” “赵老,此话从何说起啊?”刘懿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对于赵老,晚辈可是全心全意的呀!” “哼哼!若人人都惑于你的年纪而放松大意,恐怕人人遇到你这小鬼都要吃亏。你这小子,可不是意虑浅短之人!”赵遥打量着刘懿,肯定地道,“你比你爹,更有谋略,更懂得韬光养晦,论杀人诛心的手段,你比你爹强的不止一星半点,可以这样讲,你小子是你们这一代人中的翘楚!” 刘懿可不认为赵遥说这些是在恭维夸赞他,反而听出了一丝嘲讽之意,他苦笑,“赵老爷子,此话从何说起啊?” 老赵遥挑眉就问,“ 哼哼!还不说实话?老夫且问你,在暗处,起码有两名破城境界的武人护你周全吧?” 刘懿尴尬地挠了挠脑袋,点了点头,正面答道,“是的。” 老赵遥轻‘哼’一声,一副‘小孩牙子的心思躲不过我的眼睛’的眼神,说道,“下境武夫十人敌,中境武夫百人敌,上境武夫千人、万人敌,如果不是躲在暗处护你周全的两名破城境界的武夫和老夫、乔姑娘互为犄角,你以为今天江瑞生会仅仅因为老夫几句话,便善罢甘休?换做是我,明里暗里被四名破城境武人和千余人马盯着,也不敢轻举妄动啊。” 刘懿嘿嘿憨笑掩盖自己的尴尬,对赵遥道,“赵老爷子身经百战、谋略无双,什么都逃不过赵老爷子的眼睛。” 老赵遥瞪了刘懿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你爹可真是闷声发大财的主儿,这几年半隐凌源教书,居然为你攒下了这么大笔财富。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刘懿捂嘴笑道,“哈哈!好一个可怜天下父母心,赵老爷子,您不也是为父之人么?您是懂父母心的。” 老赵遥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道,“你爹给你攒下来的,不仅是人脉和富贵,跟重要的,是你的机缘和气运啊!” 刘懿不解的问,“赵老爷子,您是说?” 赵遥笑笑,“你小子跟我装糊涂是不是?老夫说的,自然是方才在与江瑞生对峙时,你眉宇间闪烁的 一团紫气,那可是能得天地之造化的大机缘,若老夫所料不错,这股气息,有起死回生之能。” 刘懿挠了挠头,一脸苦相道,“您说的是晚辈体内的紫气东来呀!这是当日一位前辈在凌源山脉硬要塞给我的,晚辈也是没有办法啊!” “哎呦呵!是哪位前辈这么大方?来来来,你给老夫指一指,老夫也去弄他十个八个入了境的武人用用!”赵遥继续吹胡子瞪眼,看着刘懿好似看一条河里的泥鳅,狡猾至极。 “前辈,我的赵老前辈哦,您就莫要追根究底啦!”刘懿起身坐在榻上,为赵遥慢慢揉着腰眼,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十分认真地说道,“出来混,总要有点保命的东西嘛!对不?” 赵遥点了点头,面露怜悯之色,叹息道,“孩子,你这么小便被委以重任,与人勾心斗角,赴山海血海,奔波劳碌,也是为难孩子你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嘛!况且,晚辈又不是什么豪阀俊彦,想要出人头地,自是要受一番辛苦。” 刘懿双手细嫩,没有多少劲力,按在赵遥腰间不痛不痒,赵遥却也不介意,任由刘懿揉捏下去。 “为什么都想着出人头地呢?” 此话落定,赵遥联想到当年的自己,不也是及冠出山谋功名,入了凡尘么!随后,赵遥满脸苦涩,叹道,“年轻人心比天高,总喜欢功名这种东西,怪不得贪嗔痴念!” “本想做一太平掌 柜,可后来觉得,还是要出来做一番事业的好!”刘懿咧着一张苦瓜脸,“而且,有些事情,也不是晚辈说了算的呀,与其说晚辈志比天高,倒不如说父亲步步为营。” “人生顺心之事,十中有一便该知足。”赵遥嘀嘀咕咕,最后看着刘懿,“强如身边龙蟠虎踞的帝王和撒豆成兵、摘星捉月的通玄圣人,也并不是没有烦恼,更何况是我等凡人呢?” “通玄圣人离晚辈太过遥远,不过帝王嘛!的确是有烦恼的。”刘懿额头微微出汗,腔中一吐一吸,绵长悠远,点到为止,“就比如...。” “比如世族!”赵遥言中露叹,却谈兴颇高,十分激动地道,“当年护国安邦的英雄,却成了裂土割地的豪阀,可叹人心贪欲永不知足啊!” “对这些人,天子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也只能软刀子慢割肉了,割的快了,便要血流成河!”刘懿在赵遥背上揉来揉去,终于体力不支,歪在一旁,不禁自嘲‘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啊’。 “老夫以为,不管江湖还是庙堂,都应思尽臣节,以报厚恩。那些盘剥百姓、裂土封王、拥兵自重的蝇营狗苟,我赵遥是干不出来的。” 刘懿精神一凛,真诚地道了一声,“赵老爷子义薄云天,晚辈佩服之至,天下世族若都如赵老爷子一般懂大势、明大德,那我大汉还平哪门子田呐!” 赵遥神色有些 凝重,“世族崛起,无非大鱼吃小鱼,想那曲州江氏一族,当年若不与八大世族会猎曲州,一战功成、杀降立威,哪里会有今日风光。我赵家毗邻太昊城,从江瑞生今日登门便可看出,他日江家若解决掉了真定赵家,我宣怀赵家也定会被其吞并。与其如此,老夫还不如遵从平田,早早献地,为儿子谋个世袭罔替,也算尽了做爹的本分呐。” “赵老,高义!”刘懿胸间好似有洪流激荡,毫不避讳地道,“陛下成立平田军的意义,或许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攻灭江家吧!” 赵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憨厚一笑,道,“近年来,文道武道天才辈出,小子,等你长大后的江湖,将会很有意思啊!” “嘿!赵老,晚辈无意江湖纷争。嗯...此生能像您一样,做个凌源伯,便知足啦!”刘懿哈哈一笑。 “哈哈!到时候你可就不会这般想了。”赵遥肆意揣测少年心思,“做了伯,想不想封候?有了兵,想不想裂土封王?在权力和欲望面前,你还能恪守本心么?” “大汉七十二军,我这一军连个屁都不是,哪来的资本裂土封王呢?”刘懿起身,笔挺站着,远眺窗外,“父亲常教育,读书人当为天下百姓计。晚辈身边汇聚之人,虽皆为私欲而来,但都是有底线的人,照晚辈看来,有损国体的事情,他们是绝对不会跟晚辈去做的。” “凡事莫要 先下定论,咱们且走且看,且看且走!”赵遥大大咧咧道,“小子,我儿子的事儿,办的怎么样啦?老夫我头发都熬白喽!” 刘懿定定看着赵遥,这老人面露期盼地看着自己,正如寻常父母一样。抛开赵遥身负名利,赵遥从赵素笺孤微童幼起,便耗费心念为其推背续命,几十年如一日,境界丝毫未提,却无半点悔意。 这爹,合格! 这人,可信! 刘懿走出自己的思绪,对赵遥微微一笑,“酒已满、客尽欢,我以寿礼换心安!” 第354章 皓魄无边,赵子还魂 六月虚檐下,花润暗香闻。一语如春色掠过,恰如秋月坠江波。 刘懿短短一句话,好似定心丸和强心剂,使在床上呻吟不止的老赵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雀跃两个字。 听完这话,老赵遥从榻上一跃而起,笑逐颜开,颇有一种‘小人得志’的感觉。 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父亲来说,儿子能够‘重获新生’,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不绝于耳的笑声逐渐停止,老赵遥忽然神情一凛,面色庄重,口吻严肃地对刘懿说,“刘家小子儿,今天,你若把我儿素笺医好,老夫和我麾下八百草兵,从此愿做你平田军的南大门,江锋若想举兵北上,就要先踏碎了老夫这座赵府再说!” “哎呦我的赵老啊!”刘懿面对老赵遥的忽然振奋和表态,有些哭笑不得,他深知人在酒后和亢奋时所作的所有承诺都是不作数的,所以,他并没有对老赵遥的表态做任何回复,微微眯起眼睛,笑道,“老爷子,您这腰,这就不疼了?” 赵遥并没有如愿等来刘懿的‘感激涕零’,对此,他也没有在意,毕竟,这种承诺,实在有些草率啦。 老爷子双手叉腰,对刘懿哈哈大笑,顺着刘懿的话说道,“不打紧,不打紧!这点小伤若放在二十年前,根本不值得老夫卧榻躺上一会儿!快快快,别耽搁啦!我和我这痴傻儿子等你前来施救,已经等了二十年啦!” 刘懿看着老 赵遥殷切的眼神,并没有急于行动。 刘懿腰杆儿微微挺直,整理衣衫,袒露心扉,对老赵遥拱手敬道,“赵老爷子,晚辈与您几面之缘,萍水相逢,晚辈选的这条路前程风雨,将来聚散不定,天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话锋一转,刘懿直视老赵遥,接续道,“不过,晚辈相信,以赵老爷子壮毅忠谠的性情,定会信守你我当日承诺,对吧?” 要问当日承诺,自然是老赵遥手下的几百亩良田啦。 赵遥毫不遮掩,面挂笑意,头颅轻点! 信任这种东西,是绝对不能轻许的,一旦许了,盈亏自负。 胃口吊足了、话也说到了,刘懿也不再拖沓,碎步跑到门外,大喊一声,“妙卿,妙卿,快来,来活儿啦!” 几个呼吸之间,小娇娘身着轻盈飘曳的上等青丝长袍,一根丝带束出纤细腰肢,脚踏轻盈莲步走来,及近,她却又如脱兔一般,窜进了屋内,冲着赵素笺嘿嘿一笑,说道,“今天,你有救喽!” 在老赵遥的迫切期盼之中,刘懿从怀中取出一口小腹大的葫芦瓷瓶,未等刘懿发话,赵遥那张老脸已经憋得通红,浑身巨颤,那双眼睛像闪亮的墨玉,直勾勾盯着葫芦瓷瓶便不离开。 刘懿对老赵遥憨厚笑笑,旋即走向赵素笺面前。 就在赵素笺原地痴呆之际,乔妙卿顺势在赵素笺背后将其牢牢定身,方便刘懿施药。 来到赵素笺身前,刘懿手 中葫芦瓶开盖,一枚金中透蓝的小丹药便出现在刘懿之手,他将手递了过去,对赵素笺展颜一笑,道,“来来来,快张嘴,给你吃一颗神仙药!” 刘懿说完,赵素笺似乎听懂了刘懿之言,竟痴痴一笑,含住药丸儿一咬而尽,旋即又恢复了痴傻的表情。 老赵遥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宝贝儿子赵素笺,但过了一刻,赵素笺的身体却毫无反应。 就在老赵遥逐渐失望时,刘懿眼神示意赵遥稍安勿躁,随后,刘懿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嗓子眼儿,使劲一扣,呕出龙珠,单手握住,坐在赵素笺身前与其对视。 小娇娘不声不响地坐在赵素笺身后,运用心念,为其缓缓推背。 老赵遥心中急不可耐,他双手拄腰,绕着三人来回踱步,不敢问,也不敢说话,跟不敢离开,许久,他见过了这么久也没有起色,才轻声问道,“小子,到底怎样啊?” 刘懿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素笺,直到小娇娘的火热气机将赵素笺周身运作的红彤彤一片,才将半透明的龙珠塞入赵素笺口中,用力一推,珠落腹中。 随后,刘懿赶忙将双手按在赵素笺腹上,心中默念《乐子长记》中所载天龙操珠之法,口上却说道,“晚辈从未涉猎医道,虽取琴虫,却不知如何入药,半年里,晚辈查阅书籍,苦思冥想,总算得知蛛丝马迹。” 闲言碎语说到此处,未等刘懿继续说下去,赵素笺忽然脸 色痛苦,一道邪门至极的黑气由下至上,直冲天灵。 痴痴傻傻的赵素笺正欲挣扎,却被乔妙卿单手用劲儿,死死按住。 老赵遥爱子心切,正欲上前,却被刘懿大声喝止,“赵老住手,当此爬坡上坎之际,难道你想前功尽弃么?赵素笺已经痴傻十余年,难道你还想他痴傻一辈子么?你想他在你百年之后继续做一个任人摆布的痴人么?” 老赵遥愣在当场。 刘懿沉声道,“与其如此,倒不如破釜沉舟,成了,赵家后继有人,败了,我刘懿赔你一条性命!” 老赵遥闻言,终于是不再上前,重重叹息一声,关心地看着赵素笺。 赵素笺身上的黑气越往上走,愈发浓重,刘懿见到此景,面露喜色,他找准时机,赶忙解去赵素笺上衣,只见赵素笺全身萦气之所皆有黑气汇聚,奇经八脉皆呈黑色,尤以任督二脉为甚。 刘懿仍死死地按住赵素笺的腹部不肯松手,抽空道,“人至痴傻,究其原因,乃三魂七魄缺失所致。而后,脏腑功能逐渐减退,气血阴阳渐不足,精神不能上通于脑,髓海失充,脑失所养,神机失用以致痴呆。” 刘懿聚精会神地看着赵素笺,一边为老赵遥解释道,“琴虫常年汲取天地灵气,集天地精华于一身。服之可化生脑髓、固肾盛精,则髓海见足,神机运转正常。” 刘懿说完,不再说话,面色凝重。 赵遥听闻此言,如蒙大 赦,连忙点头,不敢再有任何言语,生怕打扰两人心神。 两盏茶后,赵素笺痛苦之色愈重,五脏之处,黑气缭绕不散,且越来越浓郁。反观经脉,除任督二脉仍然黑线盈动,冲脉、带脉、阳维脉、阴维脉、阴跷脉、阳跷脉六脉所剩黑气无几,一丝丝黑气如细线般微不可见。 “我有一好友名为李延风,此人精于炼丹、精通药理,我曾传书问其滋补脏腑之法,并将琴虫奉上,请其为我炼一枚大补丹。” 刘懿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素笺,不敢有一丝懈怠,接续道,“大补丹以琴虫为骨,加入滋养肝肾的山茱、补益脾胃的山药、补肾益精的枸杞、填精补阴的龟板胶、益髓补养的鹿角胶和强筋健骨的菟丝子、川牛,集世间滋补之大成。此丹世间仅次一枚,只因这琴虫,可能是世间的最后一只了!” 说到这儿时,赵素笺意舍不清,渐入昏迷之态,奇经八脉已经再无半点黑意,刘懿赶忙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催动龙珠,不再说话。 倒是乔妙卿那边,待赵素笺经脉中的八脉黑气消失之后,便不再为赵素笺推背,仅是按住其双肩,使其保持不动,小娇娘闲来无事索性张口说道,“赵老爷子,方才晚辈以心念助赵公子吸收精微,使五脏滋荣,那黑气便是多年来体内积压的阴郁之气,本来以人体自行消化之力,赵公子卧床昏迷三四个月,排出余毒, 便可自醒。如今,晚辈将所有积弊汇聚于五脏之中。” 未等乔妙卿说完,赵遥便慌忙问道,“那我儿岂不是要五脏俱焚了?” “按理来说,是的!” 见老赵遥急上心头,乔妙卿也不卖关子,指着刘懿,直接道,“小应龙以神物相辅,佐以秘法,可一次将所有阴郁之气吸纳神珠之内。届时,赵公子魂魄归位,血脉和利,精神常居,往事俱记,复如常人,甚至可如那贤达学宫的萧凌宇一般资质更佳,此生有望入境天动。” 赵遥听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抖了抖已经被汗水浸透的长衫,目光复杂地看着刘懿。 刘懿此子,应时运而生,得天独厚。不可欺啊! 此时的刘懿那边可不好受,他自己并不是入境文人,随着时间推移,精神越来越难以汇聚,吸取浊气的速度越来越慢,自己稍不注意,珠子内的阴郁之气,甚至会重新倾泻回赵素笺的五脏,到那时,可就前功尽弃了。 赵素笺五脏黑气越来越淡,刘懿却越来越紧张,那颗龙珠随时可能如脱缰的野马,失去联系,到那时,可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喽! 又过了两盏茶,刘懿渐感自己精减脑消,脑海精神已经无法汇聚,脉络空虚,诸窍失聪,很明显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事已至此,他不想功败垂成,也只能咬牙坚持下去。 今天若不圆了赵老爷子的心愿,今天若不救活了赵素笺 ,一切的一切,可就白忙活了,什么拜将封候、什么扬名立万,都与我无关了! 不行,绝对不能这样! 第355章 念兹在兹,唯此为大 时光流逝,站在赵素笺身前的刘懿,大汗淋漓、体力难支,他神思难聚,已是油尽灯枯了。 无数个念头在刘懿心海涌动:放弃吧,放弃了就好了,你就可以回到你的望北楼,安生做一辈子小掌柜了。 就在刘懿即将撤下捂在赵素笺肚子上的手时,他的心海深处,又涌上了一个一闪而逝的念头:距离成功仅差一线,难道你真的打算此时放弃么? 这股念头,就好似堤坝上开了一个缝儿,随着时间快速推移,越来越甚,愈演愈烈。 到最后,他钢牙紧锁,怒目喷张:我刘懿认过怂,认过义父,却从没认过输,五郡平田,腥风血雨,一路死了那么多人才走到今天,若能治好赵素笺,为平天下之田开一个好头儿,也不差再死我这一个! 油尽灯枯、黔驴技穷,似梦非梦的幻觉之中,一个念想涌在刘懿心头:紫气东来啊!你爸爸我马上就要神魂俱灭、奔赴西天了,难道你还不出来搭救你爹一下? 刘懿浑浑噩噩地坚持,就在他即将失珠断念之际,他干涸的心海咯噔一声,一泼淡紫从奇经八脉而来,一股脑地涌入他空空如也的心田,这股淡紫色的气机滔滔不绝,很快,他的丹田气海便被填的十分充盈。 已是汗流满面的刘懿深吸一口气,他顿感脑窍得通,神智清明,双目瞳孔大开,吐一纳六,气息绵长,死死地盯着赵素笺的小腹不肯移目。 从旁 人看,此时刘懿,天灵紫微正中,大有众星捧月之势,瞳孔露紫光,阳云晕气重围,仿佛道门圣灵降世人间。 乔妙卿在太白山上早已见过此景,倒见怪不怪,而站立身侧的老赵遥,则十分惊诧,视刘懿为天选之子。 试问,未入境便有入境之能耐,这不是天选之子还是什么? 再过盏茶,刘懿忽然呴吁,沉声道,“妙卿,快,收势!” 乔妙卿闻言,立即跑到赵素笺身后,汇聚心念于拇指,顺着赵素笺尾骨,由下至上缓缓运作,手指及脖,单指变掌,冲着脖颈爽翠地一拍,一颗黑乎乎、臭烘烘的珠子被赵素笺吐了出来,赵素笺应声倒地。 那颗珠子,正是孕育了天地精华的龙珠,此刻,它已毫无光泽,宛若一枚臭水沟里淘出来的玻璃珠。 刘懿眼尖手快,看龙珠飞出,也不顾龙珠的恶心,赶忙用手接住,快速跑到早已备妥的木桶旁边,将珠子往桶里一扔,再次调用心神。 几个呼吸之间,桶身漆黑,桶水幽黑,龙珠蹦出水面,又复如前。 到此,衣衫尽透、嘴唇发白、褪去紫气的刘懿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笑道,“赵老,所托之事,成了!赵公子可以继承家业了!” 说完,刘懿栽倒在地,双眼紧闭,呼吸均匀,明显是昏睡过去了。 老赵遥涕泣横流,赶忙执大礼,发言慷慨,“今后,我宣怀赵氏,唯刘将军马首是瞻!” 躺在乔妙卿 手臂上的刘懿如一滩烂泥,却嘴角上扬,一脸欣喜。 “妙卿,把珠子给爷塞回去!” 在管家赵瑕来看,赵府已经八百年没有像今天这般热闹了! 并不是因为家主赵遥大会宾客,而是因为少主赵素笺焕发新生。 赵府从上到下,从仆人到家兵,脸上全都热情洋溢,有了神志清明的少主,这个家就可以维持下去,他们的家,也可以维持下去! 也因此,整个赵府,将刘懿奉若神明! 精神极度紧张而虚脱后的刘懿并没有昏睡太久,约莫一个时辰便复转醒。探听到赵素笺仍然沉睡,刘懿顾不得满身汗臭,立即前往老赵遥的居所探望。 进屋之时,老赵遥正伏在榻前,瞧着他的宝贝儿子,安静又慈祥。 窗外花柳风烟,逐渐吹开有心人的心事。见赵素笺仍未转醒,刘懿心中也没有多少底气,若今日不克,岂非成仇弃好、背道而驰了? 赶忙低声探问,“赵老,赵公子怎么样了?” 赵遥一袭松杉,见刘懿前来,连忙起身拜首,“哦!小子,您来啦!不,刘将军。我儿素笺虽然仍在昏睡,可面色红润,睡时口不流涎,再无胡言胡语,算是无恙啦!” “人间最苦是思而不得,人间至甜是失而复得,恭喜赵老爷子,苦尽甘来!”刘懿快速扶起赵遥,好生拊循,目光却落在赵素笺身上不肯离开。 好死不死,好巧不巧,榻上忽然传来一声低沉闷哼,如破 壳的鸡蛋、比出水的芙蓉,赵素笺薄唇轻启,“爹,儿,饿了!” “哎呀!哎呀呀!”对此时此刻的场景,赵遥有一点点的心里准备,并不是完全不知所措。 可听到这期盼多年的一声‘爹’字,老赵遥瞬间泪奔不止,捂住大嘴,想叫又不敢叫,很怕惊到了恍若隔世的赵素笺,只能转头紧紧握着刘懿的双手,来回悠荡,“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啊!” 至亲“久别重逢”,自有数不尽的家长里短,刘懿也不多做停留,恭贺了几番,便满脸阴沉地告辞而走。 此间平田已了,剩下的,便是对付他那本领高强的二叔,江瑞生了! 生性胆小谨慎、遇事思虑甚密的刘懿,不敢远走,只得在后宅绕墙闲庭信步,面无表情,心情说不上坏却也不好。 赵遥田契一交,五郡平田便告事了,五郡平田令的本分,算尽完了。 按理来说,自己上承帝命,远履冰之险,奔走两载,终为五郡百姓分得田地,此当为大功一件,可为什么自己一点点欢愉的心气儿都没有呢! 是因为平田军一刀未出、一箭未射? 还是因为一路上见惯了生死离别,人都变得薄凉了? 又或者触景生情思乡情切想念父亲了? 思来想去,都不是! 少年孤身望天,微云澹月昏黄,父亲总说“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所以六岁起,父亲便会让自己鸡鸣二唱即起,不论冬夏,若是起的晚 了,便要抄背古经繁文,着实令人懊恼。后来年岁稍长,各家典籍皆有所涉猎,抄书也没有那么费时,自己那个花样百出的爹,又开始出文截段,让自己写书评,无比费神。后来年岁再长,书评也不让写了,索性改成了问难,每次都搞得自己灰头土脸。再后来,自己同东方爷爷游历,父亲便担子一卸,撒手不管了,可那日积月累的习惯,却没有改变,总要自己对自己百般折磨,直到自己同自己斗个筋疲力尽,才肯罢休。 逆水行舟用力撑,一篙松劲退千寻,便是此理。 想起来了!刘懿忽然散开发、低下头,偏瘦的身子一歪,偏黑细嫩的右手砸在墙沿儿上,泪水夺眶而出。原来,这感觉,是不甘啊! 是不甘心多年苦学换得草草收场! 是不甘心特蒙诏命、拯擢泥污的平田军没有酣畅地同江锋战上一场! 是不甘心铺路之人、随己之众心中所愿还没有达成! 是不甘心长生上境压顶无可奈何只能等死! 是不甘心未能与那叫嚣着饮马涨海的苻文分出胜负! 志士惜日短,天涯路远,谁人了解少年万千心愁? ...... 乔妙卿躲在暗处抓紧了裙边儿、咬紧了嘴唇儿,扭扭捏捏,待刘懿独自哭够以后,方才碎步走来,轻声道,“小应龙,大爷我可没见到你哭鼻子哈!可不要杀我灭口。” 见乔妙卿故作认真地逗自己开心,刘懿脸上露出一抹 会心笑意,揉了揉鼻子,也扮起认真,“大敌当前,本将军怎能先斩先锋大将?留你一命,戴罪立功去吧!” 小娇娘素手微抬,轻拍刘懿小臂,笑道,“谢过将军啦!” 刘懿远眺月光,不再说话,生死在即,再多的绕指柔都化成了青烟。 乔妙卿极为内秀地坐在亭廊小椅上,眼神熠熠,呢喃细语,“从我爹决定叫我寻你的那一刻,我乔妙卿便同你生死同契了,你哭,我就哭;你笑,我自然笑;你死,我也得死!所以,你得好好活着!” 此话一落,刘懿躲在长袖中的双手,瞬间攥成了拳头。 自己虽然还未及冠,可若放在普通人家,娃娃亲早就定下了。可如今一朝入仕恩仇似海,自己已是一些高门世族的眼中定肉中刺,将来何去何从是生是死,还都悬在半空。这一刻,刘懿终于更加明白为天子何平五郡之田要大费周章建立一支平田军了! 或许,这只是长安城那位帝王的开篇落子,往后的风雨前途,实不可料。 哎!儿女情长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在没有心思去多做思考啊! 刘懿长呼出一口气,双目流转,一脸坏笑地看着乔妙卿,“我?我还是幼童呢!怎么,小娇娘想要生吃小应龙?” 乔妙卿默不作声,紧抿起嘴唇,从公羊寨内、太白山下到今日的赵宅亭廊,她已经三次表露心迹,再加上生死相随,即使铁石心肠,也该化成软 毡了,可这刘懿仍是故作不知,着实可气。 小娇娘眼角余光瞥见身侧刘懿,下意识皱了皱眉头,“是是是!你是煊赫权贵不可言的高门子弟,又岂是乔妙卿一名江湖女子能够高攀的?” 女人都爱生气,不论年龄大小,面对刘懿的柔柔歉意相视,乔妙卿冷着脸,负气而走。 娘说过,不要相信一个人一生只爱一个人,但肯定的是,总有那么一段岁月,你会碰到一个,你想用一世去爱的人。——乔妙卿 经此一闹,刘懿反而心思清澈,不再惶惶不可终日。 这么多人选择跟随自己,自己总要给这么多人一个交待。 这些事不去做,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呢! 第336章 义贯山海,信值千金(上) 少年满怀心事,独倚危楼,不信人间别有愁。 “汝年尚少,大有可为,何必拘泥凡尘,闷闷不乐?” 就在刘懿心愁泛滥之时,一颗白头悄然出现在刘懿身侧,老赵遥衣裳素洁,精神矍铄、意气风发地对刘懿说道,“江瑞生一个小小的长生境界文人,竟让‘曲州三杰’之首刘权生的儿子畏首畏尾、萌生退意了?” “那倒没有!” 刘懿轻揉微红的眼眶,一脸苦笑,道,“晚辈虽然不惧强敌,手下将士亦悍不畏死,可赵老您也瞧见了,观我阵中,最强者无非破城境,哪里来的资本去豪夺江瑞生性命呢?” 说罢,刘懿低头喃喃自语,“用我手上现在这支平田军去对付江瑞生,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你说你不惧强敌?你说平田军悍不畏死?哈哈,不一定吧?” 赵遥一连三问,而后再问,“你若不惧强敌,怎会颤抖哭泣?平田军一刀未挥,又怎知兵卒精诚呢?” 老赵遥的话,如一盆冷水,狠狠浇在了刘懿头上。 刘懿本想反驳,可转而低头不语,因为,赵遥说的,是实话。 “哈哈!来来来,老夫给你讲个故事,或许对你有所启发。” 赵遥拉着刘懿左腕,并肩坐在了石阶之上,檐牙兽头凌处、小雪微微,两人对月而谈。 “小将军可知老夫为何不怕江锋?”老赵遥转头问道。 刘懿努了努嘴,心想:老爷子你不招灾不惹祸,又有侯爵和境 界加身,江峰自然不会也不敢把你怎样。 但是,他口上却说道,“赵老爷子是从死人堆里、血与火中走出来的沙场宿将,比起江锋更加老练成熟,自然被江锋所忌讳。” “老练?成熟?”老赵遥摇头一笑,“比老练,我能比过江家的老家主江苍?比成熟,我能比过方谷赵家的赵于海?他江家连赵于海都不放在眼里,我宣怀赵家在他江家眼里,是个屁!” 刘懿咧嘴笑道,“或许是因为您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江锋害怕拼个两败俱伤?” 老赵遥纵声大笑,“曲州江氏,门客无数,铁骑数万,坐拥两犬、两狼、一鹰、一蛇庞大下属,只要灭掉了方谷赵家和南方苟延残喘的老牌八大世族,他江家便是实打实的曲州王。我宣怀赵氏在他江家面前,连光脚的都算不上,只能算人家脚下的一支枯草,他只需要轻轻一踩,我便倒下了!” 刘懿挑眉,“那是为何?” “想当年啊!宣怀候坐拥千里之地,统领六军、带甲十万,麾下致物境界的将军便有三人,江锋与其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刘懿恭维道,“到最后,不还是败在了您的手里嘛!” 赵遥摇了摇头,深思绵长,“当年老夫白手起家,上无双亲、下无妻女,了无牵挂,一心助圣平乱,更期刀兵封侯。” “那宣怀侯则不同喽!自从他被先帝从宣怀王削成宣怀候后,每每出行便拖家带口 ,扶老携幼,想裂土封王却前怕老虎后怕蛇,迟迟不决,起兵谋反本为秘事,却硬生生被宣怀侯搞得满城皆知。可笑!可悲!可怜呐!” 刘懿认真地道,“谋大事者,最忌讳瞻前顾后,强如百年前四世三公的袁绍袁本初,到最后也落得个兵败身亡的下场。” 赵遥洒然一笑,仰望茫茫星夜,悠然道,“当年,听闻宣怀候阴谋逆德,意图借国内空虚之机自立为王,就在他起兵前夜,老夫拉起宣斧门草兵百余人,趁夜翻入宣怀城,先捆了那宣怀县令,又缴了郡卫长的兵符,当即令郡兵们把守城门,不得任何人进出。老夫则带着百余名草兵,贯以为民请命、诛杀国贼的大旗,直叩宣怀侯府,叫嚣府门,捉拿元凶。” “后来呢?赵老定是势如破竹了吧?”刘懿问的恬淡从容。 “欲做极品美玉,定从烈火中锻来。刘小将军,想要成事,哪里那么简单啊!” 赵遥轻轻拍了拍刘懿肩胛,闷头道,“宣怀候探得我仅带百余人叩府拿人,勃然大怒,当即派遣手下骁将前来会我。老夫那是也是天不怕地不怕,手拎双斧,与那厮拆了二百余招,卖了个致命破绽后,终于将其剁成了肉泥,覆其军、杀其尉。宣怀候再派人来,老夫再次挑灯续战,将其杀退,并令属下四处摇旗呐喊,虚张声势。” 刘懿仰望星辰,“华兴郡的人都说赵老爷子是武曲星下 凡,今听赵老爷子推心置腹,果不其然也。” 老赵遥呵呵一笑,道,“我也算钻了宣怀侯的空子,当时宣怀候的大多雄兵强将多在外谋事,府内仅有几百府兵把持,老夫杀退了宣怀侯两轮兵马,停斧叫门,声音不绝于耳。当晚凌晨,忽闻宣怀候府内战马嘶鸣,老夫料此当为宣怀候出城寻兵的哨骑,遂借身堵门,扼其出路。哨骑难出府门,无奈之下翻墙与我厮杀,亦被老夫击溃。天光近亮,宣怀侯终于按耐不住,尽锐出御,率全部人马与我决战。啧啧啧,那老家伙也是个妙人儿,两军对垒竟还带着美妾在侧,当真以为自己风流无双否?” “怀揣必死之心,以一敌百,赵老真大丈夫也!”刘懿听到这里,由衷赞叹。 “那一仗啊!老夫身中二十八刀,终于杀退了府兵。被兄弟们在死人堆儿里寻到的时候,还有两柄刀插在大腿和小腹。家老赵瑕劝我回去,我深知此若回还,定会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坚决不撤。若非后来医治及时,呵呵,也就没有今日的宣怀伯啦!” 老赵遥思虑远飘,轻声道,“当时失血甚多,只觉着天旋地转,身形乱晃,但那时年少,血气方刚,不蒸馒头争口气,便用短棍怼着椎间,直愣愣地站在宣怀府门口儿。宣怀候那老鸟,终于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也没敢出来挑衅。可怜宣怀候坐拥中原腹地, 最后却没有踏出他的候府,郁闷而死。” 赵遥话不多,极简,可从字里行间,仍能感受到当晚一战的血雨腥风。 那时的双方,都在憋着一口气,宣化候在等着赵遥死,赵遥在等着宣化候降,最后,不甘心默默死去的赵遥,活了,也赢了! “那天晚上真是悬妙呢!临近十条街的老百姓,纷纷点着灯、开着窗,躲在屋里欲言又止,像看傻子一般盯着我等。直到赵瑕把宣怀侯的脑袋别在我裤腰上的那一刻,他们仍不相信,我会是最后的胜者。” 老赵遥轻理白鬓,朗声大笑,久久不息,当年的腥风血雨,当年那些嘲讽之人的无知与无礼,都在这一笑里,泯灭不见了。 “小将军,之所以对你说起老夫的陈年旧事,并不是吹嘘老夫有多么神勇,而是想告诉你,世上少有一边倒的胜利,许多人的成功,往往源自心里的那份执着和不甘,那是对命运的执拗与抵抗。吊着一口气儿别松开,事后你就会发现,其实你距离成功,你只差了一线而已。”老赵遥苦口婆心。 刘懿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这一番唠叨的弦外之音,原来,赵遥是在给自己填火加油呢! 刘懿心神稍定,立刻拱手答谢,道,“前辈谆谆教诲,晚辈受教终生!” 一番交谈之后,赵遥和刘懿一老一小继续坐在台阶上,出神观天,寂寞无语,当此时,赵门虚掩半麓、高林遮敞 华榱,深陷一片寂静之中,刘懿不再端坐悒悒。 “赵老,您觉得晚辈此行,胜算大否?”刘懿主动开口,问的自然不是赵遥与刘懿的那点事儿,而是他与江瑞生的宿怨恩仇。 “老夫先问你,你觉得你同江瑞生相对,你二人熟正熟邪啊?”赵遥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嘴。 这一问,让刘懿陷入沉思。 自己本来秉持家国大义,自是十分唾弃江锋、蒋星泽之流,可今日赵遥忽然问起,自己细想之下,心中那块儿“护国卫道”的压舱石,居然莫名颤抖了一下。 江锋、蒋星泽一心振兴家族事业,他们是邪辈? 自己父亲拆毁祖宗基业,使香火不得继,江瑞生前来复仇,他是邪辈? 还有那跳河而逃的凌霄,率兵降秦的乐泉,一心救子的荀庾,他们也是邪辈? 若他们是正,自己岂不是邪了? 那么,我为了五郡百姓的福祉东奔西走,我是邪辈了? 想到最后,刘懿使劲儿摇了摇头,展颜一笑,对赵遥道,“没有正邪,但有对错!” “老夫并无他意,只是想告诉小将军,成大业者,不仅要有道德怀取之术,更要生杀夺予之能!”老赵遥双手笼着袖口,两眼放出一丝精光,“当年,我杀了宣怀侯全家!就连看门的狗,也没有留下!”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很好!”刘懿嘴唇微动,明显有些不适,今天老赵遥和他说的,书上从来没有教过他,他的父 亲,也从未提起。 “前年望北楼时,你爹若能再心狠手辣些,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吧!”老赵遥唏嘘道,“走了一条烂鱼,腥了一锅毒汤,涂炭了两州无数生灵呐!” 第337章 义贯山海,信值千金(下) 月在众峰顶,泉流乱叶中。 清风清凉夜,老赵遥和刘懿,这对儿两代人中的翘楚,还在借月闲聊。 听完老赵遥的‘埋怨’,刘懿嘿嘿一笑,为其父亲刘权生辩解道,“老爷子,晚辈几年前在望北楼做伙计的时候,总是期待第二日的生意可以盖过轻音阁,但世事无常,谁又能猜到第二日的光景如何呢?” 老赵遥呲牙道,“这倒是实在道理。” 刘懿直爽笑道,“若晚辈知道会有今日之劫,两年前是万万不敢接天子诏书的,躲在小小的望北楼里,虽然此生注定无法建功立业,但也没有那么多刀光剑影啊!” 老赵遥哈哈一笑,“别人张嘴闭嘴都是万世扬名,你倒好,张口闭口就是好好活着!” 刘懿挠头憨笑,“毕竟,只有好好活着,才能赢得未来嘛!” 赵遥赞道,“你这小将军看的透彻,也很圆滑,比起你爹,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刘懿大眼睛一转,立即奉承道,“哪有赵老爷子老当益壮,如此年纪,竟还可以力拔千钧、义贯山海!” 老赵遥肆意揉了揉刘懿的脑袋瓜儿,饱含深意地对刘懿道,“小子,你我二人,深夜在此叙话,不会只是无病呻吟这么简单吧?” 刘懿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赵遥,坏笑道,“赵老爷子一声浮沉,聪明盖世,自当知道晚辈所求何物呀!” 老赵遥自然知道刘懿所求为何物,但他此刻却还在顾左 右而言他,见他闷头道,“如今,中原虽有沸腾之势,可老夫以为,世族之患,不过小鱼小虾溅起的浪花罢了!哪里比得上当年诸王作乱带来的暗潮汹涌、翻浪滔天?你瞧瞧这江家,号称有有两犬、两狼、一鹰、一蛇,不也才带甲四五万?和当年坐拥六军十万兵马的宣怀候比起来,嘿嘿,简直太过儿戏啦!” 刘懿仰望星空,眼中有些期寄,“父亲曾说,十多年前的世族,可以祸乱天下,现在的诸侯,可以祸乱州郡,十多年后的世族,就只能祸害村屯了。” “你爹说的对。”赵遥紧接着咧嘴憨笑,道,“门阀政治一无血亲相连、二无帝王宠幸,你以为这种霸掠一方的状态能维持多久?天下百姓是根,世族是枝丫,根壮则枝繁,如今,世族已是无根浮萍,就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倒不如学学老夫,见好就收啦!” 刘懿双目流转,本想奉承一番,请赵遥出山相助,可考虑到赵老年长、赵子复康,他不忍叨扰父子温情,便欲言又止。 刘懿顺势点头,道,“赵老爷子说的是,纵观当今九州,世族的名声,那是一天不如一天。如赵老般名高一方却不联姻、不相士、不结帮的豪门,实在太少啦!” “有人爱惜羽翼,有人贪恋权名。”老赵遥忽然豪气干云,道,“若能还一方太平,我自不惜今日之虚名,作将来之忠义,此为 大仁大义者也。” 赵遥话才说了一半,忽然止语,似心有顾虑,他轻轻摇头后,从怀中取出一沓半黄草纸,眯眼道,‘地契’二字晃人眼球,老爷子将其放在刘懿腿上,转身离去,潇洒地道,“小子,这是我赵家所有的私田,今夜一并交予你啦!当日之诺,今夜,老夫信守承诺!他朝前路漫漫!孩子,好自为之。” 攥着那一沓地契,刘懿心潮澎湃,西望长安:一官到此几经春,不愧苍天不负民。那与我素未谋面的陛下啊!小臣的使命,算是完成一半了! 赵遥走后,刘懿独自呆了一会儿,晚天渐凉,刘懿卷袖回廊,准备就寝。 一阵毫无预兆的冷风吹过,一道人影堵住了刘懿的去路,刘懿定睛一看,赫然是江瑞生。 刘懿长呼了一口气,马上沉声道,“二叔是来取我性命的么?” 江瑞生嘴角咧着淡淡的笑意,向刘懿走来,他一边走,一边道,“青禾居中,曾有一只贪玩爱闹的黑猫,以硕鼠为食。可那黑猫每次捕获猎物后,总要来回拨弄,直到兴趣大减,才狼吞虎咽的吃掉,父亲告诉我,黑猫玩弄硕鼠的过程,才是猎人真正的快乐时光。而食物,只是黑猫填饱肚子的一种手段罢了。” 刘懿双目如炬,“二叔认为自己是黑猫,但我可不认为自己是任人玩弄的硕鼠。” 江瑞生似乎听到了世间最好听的笑话,舒眉一笑,“我的好侄儿 啊,你在二叔眼中,不是硕鼠,你只是普通的老鼠而已。你且放心,二叔还没玩够呢,怎会忍心让你远赴黄泉呢?” 刘懿虽然心中已经万丈波澜,但表面上仍旧平淡如水,他眼观鼻鼻观心,“二叔欺我年少、凌我境界低微否?” 也许受到老赵遥的点拨,此话说完,刘懿内心的恐惧消散一空,竟然直视起了江瑞生。 既然躲不过去,那便来吧! “不杀光你的平田军,二叔我怎能尽兴?” 江瑞生悠悠然回神,轻声感慨,道,“当日他拉着整个刘氏为父亲陪葬,来日,我要让整个平田军为你陪葬。” “鹿死射手,还不可知!”刘懿争锋相对,唇舌如刀。 “呵呵,我的侄儿啊!你也太不了解二叔的实力喽!” 江瑞生玩味地笑着说,“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在我眼里,你便是当年魏武帝眼中的祢衡,只是一只蝼蚁而已。入了境的文人和没入境的文人,简直天地之别。纵观天下,破城境以上文人武人不到两千,长生境文人,更如凤毛菱角。你真以为今日那几名破城杂碎和一千家兵能护了你的性命?呵呵,说到底,二叔还是想你晚点死罢了!不不不,你要做平田军最后一个死的,我要你绝望的死。” “好大的口气,敢在我赵府威胁贵客!” 一声怒喝,老赵遥忽然从屋中拎斧走出,唾了口吐沫,按住身形,对江瑞生道,“我说江瑞生 ,难道你听不懂老夫白日所言?你以为老夫不敢杀你?” “不敢杀我?呵呵,老赵遥,先前你不识抬举不肯归附,现在居然口出狂言妄图越境杀我?越来越不知羞,哼,一个前朝刽子手,真把自己当成吊民伐罪的圣人了?”江瑞生无情讥讽,面露怒色。 月下无人,这绝对是江瑞生击杀刘懿的最佳时机,可不知为何,眼见仇人之子,江瑞生却能动心忍性,着实令人费解。 难道老赵遥真的如此神勇?竟能威吓住长生境界的文人? 还是说,暗中护卫自己的破城境界死士被江瑞生发现,迫使他心有顾忌? “怎么?你江瑞生,想试试老夫的手段?”老赵遥开始原地活络筋骨。 “在你的府邸同你动手,我岂不是很吃亏?” 江瑞生轻描淡写之后,洒然离去,“十五日后,我与侄儿会猎偃山,一决生死。你如果不来,那就别怪做二叔的不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儿了。” 老赵遥吐了口唾沫,咒骂道,“呸!什么东西!” 待江瑞生远去,刘懿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此时的他,已经汗流浃背了。 站在刘懿身侧的老赵遥则大咧咧地说道,“十五日后,小将军万不可去,江瑞生既然敢下战书,定在偃山布下了天罗地网,此一行便如瓮中鳖、断腿狗,九死难生的!若是老夫,定会立即绕到返回凌源城,那里是你平田军的老巢,江瑞生在没有继承太昊城主 大位之前,一定没那个实力前去侵扰。” 刘懿对此事没有怯懦,倒是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道,“试问,平田军初战便怯,日后军魂何在?况且,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道理,难道不是赵老您刚刚教会我的么?” “话是不假,但小将军可不要学春秋战国那沽名钓誉的宋襄公,遭变而不通、得时而不随啊!”说完之后,老赵遥又想转身离去。 从交出地契的一刻起,老赵遥便决定与儿子引退江湖,对刘懿和江瑞生这档子事儿,他也只是点到为止,不想插足太深,反正这小子出了赵府,生死有命,一切便与自己无关了。 “赵老,有笔生意,不知您愿做否?”刘懿立在原地,炯炯有神。 “不了!不啦!” 老赵遥似乎猜到了刘懿的心思,他宽袍深衣,舒展了几下微驼的背,笑道,“老啦,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已经算计不过你们这些小机灵鬼喽!小将军,当今天下,真正修身养性在意境界的高人往往隐于野,经营好你的一亩三分地儿,自有天赐福缘。” 老赵遥勾画的大饼,并不能解当前危局,就在赵遥即将入屋的霎那,刘懿言语操切浅薄,朗声问道,“以八百家兵,还赵素笺一个世袭罔替的宣怀侯,如何?” “如今老夫齿落毛衰,眼也昏了,耳也背了,刚才竟一阵耳鸣,未听到小将军所言,现在还是一片嗡嗡之声。哎呦呦,这几 日大酒大肉,油水过甚,竟还有些腹痛。”老赵遥没有回答刘懿问题,反而大喊,“赵瑕,掌灯,准备厕纸,老夫出恭!” 刘懿失落而走! 第338章 陆起方寸,平地惊雷(上) 江瑞生口中提到的偃山山脉,百年前又名燕山山脉。 说起“偃山”的由来,那可是一段趣事。 时光追溯到百年前,当时曹魏、东吴、南蛮相继被蜀汉攻灭,三国一统,天下初定,为了恢复国力、减少杀戮,孝仁帝刘禅与一干忠臣商议后,仍许雄踞北方的公孙渊继位燕王,哦,公孙渊就是上文提到的彰武郡公孙乔木的老祖宗。 可为了强化中央集权、防止公孙氏做大,丞相诸葛亮还是派遣武亭侯邓芝作为客,前往帝国东北,要求公孙渊缩减封地,并适当交出辖区郡县的官员任免权。 那个时候,汉庭中央才济济,姜维、邓艾、陆抗、文鸯、毋丘俭、魏延、杜预等一干武将不仅皆为上境武夫,且个个熟读兵法、能征善战、所向披靡,大势所趋之下,公孙渊纵然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奉诏献出凌源山脉以南的土地,老老实实窝在帝国东北做他的看门狗。 公孙家族的这件事情,无意间带出了另外一件事情。 当时,孝仁帝刘禅第五子刘谌为人纯良,常有大忠大义之举,甚合圣心,文武百官对聪慧至极、仁心孝致的刘谌也是满意非常,就连当时的丞相诸葛亮、大将军姜维,都对刘谌的品德和操守盛赞不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于是,刘禅便有意让刘谌继承帝位。 孝仁帝刘禅自知:倘若自己让刘谌继承帝位,则犯了‘立嫡 不立长,立长不立贤’的大忌讳,细数古事,有多少王朝毁在了“立太子”这件事上啊! 为了避免自己百年之后兄弟反目,孝仁帝刘禅索性自作主张,借战后大封刘氏宗亲之由,将自己的几个儿子都封了出去:儿子刘恂封在了宣怀、方谷之地,做了宣怀王;儿子刘甘封在仪州桂林、夜郎之地,做了南平王;儿子刘祺封在沧州陇南、天水之地,做了镇西王;儿子刘瑶,则封在了凌源以北、丰毅都源以南的燕山之地。 在他认为:天下枢要在两京(长安、洛阳),两京安稳,天下无忧,只要把其余的儿子们都分封出去,不就没人有实力去抢夺太子帝位了? 其余的儿子都好说,事情办的顺风顺水,就是这刘瑶的王号,一时间有些难以定夺,毕竟人家公孙渊已是燕王,朝廷再封刘瑶为燕王,那不是明摆着要公孙渊叛汉么。 诸葛亮极少干预王族内事,对孝仁帝刘禅此举虽然时常暗自扼腕叹息,但并没有公开反对,当孝仁帝刘禅为刘瑶封号想他请教时,这位“卧龙”神来之笔,颠鸾倒凤,当即奏请刘禅,将燕山更名为偃山,这下子,刘瑶顺理成章地受封偃王,两面都不耽误啦。 做完了这件事,孝仁帝刘禅认为成功地处理了自己的身后之事,便开始将主要精力放在治理国家上。 百年之后、身已入土的孝仁帝刘禅怎会想到,当年大肆分封 刘姓子嗣,直接导致了他这几个儿子不服刘谌、拥兵自重,成为四十多年前诸王叛乱导致内忧外患、大汉濒临灭国的导火索。当然,这都是本章的题外话、书中事了! 书归正传,整个偃山山脉山势陡峭。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北缓南陡,沟谷狭窄,地表破碎,荆棘丛生,雨裂冲沟众多。 偃山山脉横贯在丰毅县、都源县北,顶在凌源县西南,在薄州、牧州没有纳入大汉版图前,偃山山脉是东北和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中原的最后一道屏障,常常是兵家必争之地,分寸不可失也。 所以,天下每有动荡,偃山山脉必掀起腥风血雨,日积月累,埋葬了数以万计、以十万计算,乃至百万计的汉家忠魂。 汉历343年,七月十五,在这里安睡百年的烈士英魂,再次被隆隆战鼓之声叨扰,刘懿和江瑞生会师偃山山脉的一个名为伏灵山处,准备大开杀戒。 凌源刘氏家族内部的恩仇宿怨,今日,必将要有个了结。 ...... 这一日,天暖阳盛,隶属偃山的伏灵山下,平田军率先出场,只见周抚一马当先,扛刀衔草横在阵前,一副桀骜不驯模样。他率领本部八百骑兵,一字马列阵在前,八百骑兵个个手持长矛,背挎环首刀,札甲铁盔加身,视死如归。 先锋之后,柴荣领中军一千人拱卫刘懿,李二牛分布鼓角,率三百监军压阵,在柴荣的调教下 ,整个中军军容严整,中规中矩。 柴岭、张虘、桑祗三人各领兵马四百,以做后军、左军、右军,这些士兵均为步卒,统一执圆盾、拿环首刀、背弓弩,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拼杀。 整支平田军分布散落又不失严整,三千人马往那一站,肃杀的气氛自然随来,隐约中,已经有了精兵良将的势头。 刘懿玉树临风,少年坐马观天,握着缰绳的手,已经渗出了汗,喉咙也干渴的要命,他深知将军之心便是士卒之心,所以,刘懿强忍着故作微笑,没有显得特别紧张,但若凑近,可见他额头淡淡的水珠,顺着鬓角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只有并立在侧的乔妙卿,注意到了刘懿的焦虑与不安,小娇娘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刘懿,眼中深情,对他低声道,“小应龙,你爹教没教过你‘为将者,每逢大事当有静气’,你若这般,一会怎能应对战场风云?放松点儿,咱放松点儿,这么多人陪着你呢。没事儿,输了的话,随我回都源县,做我的压寨夫君,也是不错的呢!” 刘懿听罢,对乔妙卿洒脱一笑,一脸欠揍表情,抿嘴道,“看来,你的美梦是无法成真了!” 小娇娘撅了噘嘴,不再说话,心却想到:希望你赢,又希望你输,哎呀呀,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呢! 刘懿也不再说话,他十分专注,紧盯着伏灵山上那一片猎猎旌旗,除了战马时不时的嘶鸣,整 个平田军中,再无声响。 少年抬头,天空仍旧如此浩瀚,白云苍狗在刘懿脑海中一一闪过。北出宣怀县前,刘懿作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说了个遍,他不求军中有多少悍不畏死、以谋百姓福祉为己任的勇士,只求一会开战之后,大伙儿别跑就行。 毕竟,李二牛的监军可不会手下留情,这一点,来的时候,他便说过了! 未开战前,平田军士卒可随时退军,只要战端一开,敢言撤退者,哪怕是自己,也要斩! 刘懿想闭上眼睛,又怕闭上了就再也打不开了;他想关上耳朵,又怕从此听不见巧妙卿美妙如灵鸟的呼吸声,日华在天空渐涨了颜色,阳光终于展开双臂将刘懿完全抱住,万里无云。 都说夫妻没有隔夜气,血肉没有隔代仇,可那是常理,人间的许多事情,终究事与愿违。 二叔,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今天,侄儿陪你做个了结吧! ...... 伏灵山上,被江瑞生用计从嘉福山调出的三千重骑兵,银鹰金甲、铁马铜枪,寂寞无声,三千铁骑的先锋大将江意阑横刀立马在前,居高蔑视山下周抚军阵,在他眼中,平田军这群初上战场的泥腿子,连江家铁骑的一个冲锋都难以熬过。 至于江瑞生为什么无端将自己从战略要冲中调出,那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事儿,自己既见兵符,自然要按令行事,今天,我 江意阑只管杀得尽兴,提头领赏! 宣怀县长张游霞、卫尉张游辰两兄弟引县兵八百做右军。大当家黄千翠、二当家黄千帆聚集了宣斧门一半儿门徒,自做左军,这群人虽然装束各异,队形散乱,可个个肌肉隆起,长的那叫一个人高马大,若真的进行肉搏厮杀,定是好手。 至于没来的另一半儿宣斧门弟子,估计不想参与官家争斗或是另有所图吧! 张氏兄弟和黄家兄弟经此一事,彻底绑在了江家的庞大战车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要追求最大的利益,就要冒最大的危险。 当初江瑞生千挑万选的那名卸甲境副将程开甲,则带领江锋给予的五百兵马拱卫在江瑞生周围,作为江瑞生最得力的、为数不多的亲信,程开甲声扬方阵,映日军旗飞舞,把军阵布置得似铜墙如铁壁。 江瑞生与司徒象天并肩而站、立于山顶,山风拂过,微微凌乱了两名翩翩公子的发髻,吹乱了短暂的祥和。 司徒象天身披黑袍、口戴黑罩,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司徒象天修习的是操纵傀儡之术,那本《血祭》对他的用处自是不大,可自从他的攀附上了江瑞生后,一车车尸体排成长龙往他的山洞里运,好的不好的、境界高的低的,只要四肢完整,全部被司徒象天做成了傀儡。 司徒象天嗜血般抿了抿嘴唇:去了那肢体不全、留之无用的,今日这三千颗人头怎 么也能炼出三百傀儡,若中原再来几场旷世大战,是不是自己也能建一支军队,谋个异姓王当当? 第359章 陆起方寸,平地惊雷(中) 负手而立的江瑞生一身金袍,质料高贵、剪裁合身。作为饱读诗书之人,江瑞生自恃精通兵法,加之月前与赵家打的几场漂亮仗,此一行,江瑞生自信满满。 我的侄儿啊!今天你二叔比你境界高、比你士兵多、比你占地利,今天你不埋在这里,真是可惜了大好秋色呢! 江瑞生抬头望天,秋天到了,东北边塞的风光和江南大不相同。向柳州飞去的雁群,一点也没有停留之意。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三弟,我要你那思君报国的美梦破碎一空! 今天,先从你儿子和平田军开刀! ...... 兵法云:居高临下,可势如破竹。 这一点,刘懿和江瑞生都深深明白。江瑞生兵精将优人众,占据人和,莅临高位俯瞰敌军,占据地利。刘懿口曰‘兵因除乱去暴而兴’,只占了个大义,黾勉算得上天时。 所以,这一战主动出击且绾摄局势的,自然是江瑞生。 用兵在先定谋,刘懿既然敢来,自然也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同众将商议后便决定:既然不能以兵取胜,那就以阵取胜、以计取胜。 旄旆对立,鼓响三通,江家军先锋大将江意阑大刀前指,一名千夫长提枪跃马,从江意阑身后跑出,带领本部千人,由慢至快,顺坡而下,展开冲锋,马踏之声如天雷滚滚。 见敌军先锋并未精锐尽出,周抚急忙回头望向中军,请求将令。 刘懿眉 头紧锁,对于江家军在伏灵山上的构成,刘懿早有情报。按照之前与诸将商议,应当列阵在前,以静制动,按捺不出,待敌军主动攻击之时,巧妙利用阵法和陷阱,一口吃掉先锋骑卒。 怎奈江瑞生用兵有术,居然仅派遣千余人前来试探,既比自己的前军多,有没有多出太多,兵力拿捏的正正好好。自己仅有八百前锋骑兵,面对千人奔马虎啸,若仅靠周抚死扛硬打,定会惨败,被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果然战场变幻,仅在瞬间。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刘懿知困辨危、理于发生,立刻向一旁的李二牛点头示意。李二牛心领神会,赤膊上阵,踏上了望台,夺过鼓槌,‘咚咚、咚咚咚、咚’,有节奏地将虎座鸟架鼓敲响。 周抚得令,长刀举天,一个“散”字脱口而出,八百先锋整齐划一斜调马头,快速向两侧散去,平田军中军马上裸露在敌军铁蹄之下。 八百先锋的散去,为平田中军和江家骑兵留下了近二百丈的缓冲,这让领兵千夫长大喜。有了这百丈加速,己方健马冲势更猛,到那时,你刘懿就是后招再狠,老子这一千人马也能啃下一块儿肥肉来! 一骑绝尘的江家军千夫长领兵呼啸狂奔之际,江瑞生自然也在紧观局势,见刘懿忽然变阵,自知这一千人马定有来无回了。 用这一千人马,换得刘懿用出杀招,也不知是赚了还是亏了 ! 江瑞生心中正要暗叹,忽然秀目一亮,狂喜之余,赶忙命传令兵下令,要江意阑进攻平田军左右两翼,前锋全军压上。 原来,周抚带领前锋骑兵散开两侧之后,挡在了张虘、桑祗两人率领的左军和右军步卒前方,由于平田军这八百先锋骑兵散开较快,战马冲势未缓,尘土飞扬,一时间平田军左右两翼显得凌乱不堪。 交战者,时机也! 江瑞生见利不失、遇时不疑,方才立即下令江意阑进攻平田军左右两翼,就是料定了己方骑兵杀至之时,刘懿左右两军仍会一团乱麻。 届时,刘懿这边整军未成的先锋骑兵出战定死绝、退又无可退,若向两侧再闪,己方便可利用平田军左右两翼战马挡人头的视野盲区,直接冲入左军和右军步卒之中,哼哼,到时骑兵对步卒,刘懿你这左右两军,就等着被屠戮殆尽吧! 此为大利啊! 江瑞生目露凶光:舍大利谋小利,侄儿啊,你还是太嫩喽。 江意阑亲率千人,进攻张虘、周抚所在左军,另一名千夫长率军攻桑祗所率右军。两军突骑而下,尘土漫天,恰如双龙齐下山、双鹰同俯地。 不知不觉,江家军率先进攻的千夫长已经率兵冲入平田军腹地。 “将军,一百五十步啦!”李二牛站在了望台上大声喝道。 刘懿没有回答李二牛,喜怒不形于色,双目死死地盯着杀来的高头大马,双手死死地握着粗皮马 缰,指甲扣在肉里渗出了血渍,古铜色的皮肤上透出了一片晶莹。 乔妙卿纤纤玉手按在刘懿双手之上,惊诧发现刘懿的那双手已经没有了人的温度,一片冰冷死寂。 “一百二十步啦!将军。”李二牛再喝,中军已经出现骚动,几个淳朴汉子的胯下已经湿哒哒一片,一些士兵已经战战兢兢,却无人逃跑。 若就这么跑了,后半生该以什么身份活下去呢? “一百步!”李二牛不再呴吁,反而沉声静气。 反而是刘懿,举起血流不止的右手,用尽全身气力大喊,“攻!” 密如雨点儿的鼓声从李二牛手中倾泻,只听中军柴荣一声“前卧、中蹲、后架”,中军一千人前三排立刻趴在地上,前中七八排呈坡势伏于地面,中后三排原地穿插并成一排,后十排两人一组,一人背一人。 一千人小弩齐握,组成一道巨大的弩墙。 与此同时,后军传出隆隆之声,五十架求老赵遥帮忙昼夜赶制而出的巨大弩机被十架一列摆开,平田后军军士们两人一组,一人递箭,一人坐地上弦。只见上弦士兵伸直腿脚猛蹬弓干,脚夹弩臂,手臂借腿力腰力上弦,蓄势待发。 一气呵成之后,江家骑兵已近八十步。 咚!咚!咚!鼓声再响。 柴荣与柴岭同时招摇令旗,平地而射的弩箭、凌空而下的弩机,纷纷向一千江家军招呼而去。 弩箭疏而有序,这也是平田军列阵时为 何士兵间距较大的原因,只为追求伤害最大化。 小卒一去不复还呐!那名千夫长虽然心中大骇,却也退无可退,只得大喊一声,“风!” ...... 从三皇五帝的公天下,到夏、商、周、战国、秦的家天下,再到如今的这个大汉时代,天下已经几经变更,华夏子民已经在两河流域繁衍了千年之久,孕育了星河璀璨的华夏文明。 天下之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年轮回转,每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天下王朝再次更迭,刀与兵、血与火,便成为终结乱世、开创新纪元永恒不变的手段。 纵览王朝天下事,几多风雨几多云。 ....... 今日的伏灵山,正是天下革新换代的一个真实缩影,当以刘权生父子、应知、夏晴等为代表的的新兴派,遇到了以江锋为典型代表的世族,注定要通过最极端、最残忍的方式,决定胜负。 此时的刘懿,喉咙干涩的要命,两军对垒,胜负只在一线,不敢有丝毫大意,况且,自己把平田军一大半的家底儿都用在了这一战上,这叫人如何能够做到淡定从容啊! 王侯将相非天生,历经磨难方乃成。这时,少年刘懿终于明白:当初在两辽平乱乐贰时,为什么主将牟羽来回踱步于大帐之内。 不是不想坐,而是坐不下! ...... 战场之上,随着江家军带兵千夫长一个‘风’字落下,一千名江家军骑兵 同时将手中长枪斜放于掌心,手腕紧张猛握,借臂力和腰力,同时投掷,一杆杆长枪裹挟着丝丝破风之声,‘嗖嗖嗖’地扔向刘懿中军。 江家带兵千夫长身经百战,他不傻,他自然明白普通士兵空手掷长枪,最远不过六十步。可他的想法很简单,全力缓解弩箭攻势,只要己方骑兵杀进了中军,这帮泥腿子出身的贱民根本用不着自己挥刀,只能被重新再踏成泥,凄惨而死! 大家都是人,谁都不是傻子,谁都想活下去,那些操作弩机的平田军军士,自然也不例外,他们卖了命的连发三箭,箭箭用尽全力,只求能够多射下几颗人头。 转瞬之间,空中长枪与弩箭相交,黑压压好似一片阴云。 臂力终究敌不过机械之力,在百钧弩机的强大威势下,两方这一轮空中交涉,没有任何悬念,长枪被长箭全部冲落地上,平田军一方的长箭似乎连一根都没有被长枪挑落在地。 这可真是,好虎架不住群狼! 天空中三轮长箭直奔江家先锋军人头而来,长箭透人透马、穿甲穿人,威不可挡。平田军中军士兵们射出的弩箭力量强劲,且在射程伤害之内,贵在数量可观,江家重骑兵的战马马身纵有铁甲包裹,也难逃被见缝插针射伤摔倒的命运。 千机杀阵,追魂夺命,一时间,江家前军人摔马倒、人仰马翻。 三轮箭雨,直接收割了江家前军三分之一的生 命。 放在其余部队,平田军这一轮齐射,早就让对方心惊胆寒不敢言攻了。 不过,今天平田军遇到的,是江家领衔的精锐铁骑,是硬茬子中的硬茬子。 三分之一的袍泽殒命,并没有影响到这支江家军前军的士气,他们在千夫长的带领下,很快从骚乱中走了出来,他们疯狂怒吼,在行进中重新整军,很快提速,杀向四面大开的平田军中军。 站在不远处的刘懿见状,不禁慨然叹道:素闻江锋乃当世战神,今得一见,其调教兵马之能,可见一斑啊! 第360章 陆起方寸,平地惊雷(下) 四十八年前,大秦挥师南下,攻略中原,中原大地一片断壁残垣,五年动荡,五年杀戮,最终,这块儿华夏文明诞生之地,于四十三年前,重归祥和太平。 十几年前,帝国硝烟刚刚散去二十年,江锋为了心中独霸曲州的壮志雄心,再开战端,带领江家凭一己之力,杀败老牌曲州八大世族,一举奠定新的曲州格局。 为了谋求更大的权力和地位,几个月前,江锋敢犯众怒,公然出兵方谷郡,再次开启兵争,一场世族与世族、世族与皇权间的中原大战,已经无可避免。 今天,青天白日,茫茫箭雨掠过天际,彻彻底底的划开了曲州中原久违的宁静。 ...... 战场之上,江家铁骑距离平田军中军仅剩四十步时,正在冷静地洞察全场的柴岭,忽然双目如电,手中令旗急速舞动,命令后军两人一组的士卒快速互换角色,重新调整弩机方向。 后军士卒得令后,立即展开行动,他们整齐划一,同时调换位置、调整角度,只听中军‘嗖嗖嗖’三声划破长空,弩机又射出了三道长箭,中军之内,士卒们手弩用罢换弓箭,轮番射之,江家骑军在这一轮箭雨中,又折损了小半人马。 柴岭和刘懿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既然你江瑞生占据兵力优势,那我便通过器械,最大限度地缩小兵力差距,总之,就是不能让你完完整整地攻入阵来。 即使攻进来 ,也要让你江家前军折损过半。 三轮箭雨过后,柴荣见己方箭已全出,李二牛又在了望台发号施令无法分身,没办法领军冲锋,作为中军主将的他,索性以身作则,霍然抽刀,率领一千中军列阵蓄势,枕戈待旦,视死如归,时刻准备同江家的强悍铁骑捉对厮杀,誓死护卫主帅刘懿。 不得不说,刘懿和他的属下们共同商议的这招‘乱拳打死老师傅’,还真的是很奏效,平田军在旬日前搬空了老赵遥的武库搜刮的几万支箭,而今在十几息之内如雪花般落下,并未配备面帘、搭后和鸡颈的一千江家铁骑,连刘懿中军的毛都没有碰到,那名领军的千夫长已经被射成了筛子、七窍流淌鲜血,死而不倒,也算弓断阵前催日月、马上续残梦,死的悲壮了! 要么不打仗,只要战端一开,人之生死,便如芦苇草芥啊。 刘懿稳坐中军,他不禁暗暗出了一大把汗,幸好江瑞生仅是派了一千骑兵进攻中军,若是再加一千,自己毫无防御能力尽是步卒的中军,此刻恐怕已经荡然无存了。 少年刘懿刚刚舒缓了一口气,厮杀之声便从其前方传来。 刘懿大惊失色,他神寻声处,双瞳骤然放大,急火攻心之间,一口闷血勃然吐出,他也顾不得身体有恙,急忙传令,对李二牛大喝道,“二牛,后军驰援右军,中军速速列阵,以防不测。快!快啊!” 李二牛听 得刘懿急促的声音,侧脸看去,不禁大惊失色。 原来,就在刚刚刘懿带领平田军中军与后军全力对付率先奔赴而来的一千江家骑兵时,从山上接势而下的两千名江家骑兵得到军令,已经杀气腾腾地冲了过来,他们快若闪电,直指平田军左右两军。 这一变化,让初尝战场滋味的刘懿,措手不及,只得匆忙下令。 山下指挥的刘懿是少年英才,山上指挥的江瑞生也并不是天下大傻子,他在观察己方前军进攻平田军的过程中,很快发现了平田军中军‘外松内紧’的特点,继而判定其左右两军才是短板弱项,在己方中军进击之时,便派人进攻左右两侧啦。 而这时,原本被江瑞生委以重任的江家前军,反而成为了迷惑刘懿的‘烟雾弹’,让刘懿猝不及防之下,来不及防御左右两军。 慈不掌兵,果不其然也。 就在江瑞生左右两军全力冲锋时,原本周抚率领的八百骑卒,正挡在平田军左右两军前方。 刚毅而又狂傲的周抚见敌人冲来,杀心大起,也没管什么战阵输赢,沉哼一声,提刀便迎着江意阑杀了过去。 在他看来,两军对垒,战场环境从来不会一成不变,本就是居无定式的事情,可不管战场变化如何,最后能够全歼敌军,便是赢家,而他认为,赢得这场战争的大前提,便是一往无前。 主帅奋勇、将士用命,随周抚散入平台军左军前方 的四百先锋骑兵,一个个来了血性,他们喊杀着、挥舞着刀兵、奋不顾身的追随着周抚杀去。 值得一提的是,一名平田军骑卒,跑着跑着,居然哭了! 我们呐,都是整日鸡鸣拎镐、日落还家的普通汉子,半辈子没出过村子,没见过人血,也没杀过人,在世族地主的压迫下,我们维日艰辛,拼尽性命才能苟延残喘于世间。 这两年,我们盼来了大先生,盼来了小刘将军,小刘将军康国保民,平田分地,我等家人终有生计、得以安生,若有人想谋小刘将军的性命、掠我等的活路,我等,万万不答应! 对面的敌人,我不管你是叫江家军还是王家军,我不怕你。 我们的马不如你江瑞生的健壮,我们的刀不如你江瑞生的锋利,我们的人也不如你江瑞生的勇猛,我们的小将军,更没有你江瑞生的神通。 那又何妨?我们的命就在这里,你要拿,自取便是了! ...... 不过,平田军骑卒虽有一往无前的气势,但这并不能弥补他们天生的缺陷。 刚刚起步冲锋的周抚一部,虽然也是骑卒,自然比不得江意阑势如斗牛的精锐骑兵,再加上平田军骑卒冲锋势头未起,在两军交接霎那,除了周抚和少数士兵能够稳住阵脚,四百平田军先锋骑兵大多数都被一冲而垮,或被撞在马下,或被挑到空中,蹄踩枪扎,血肉模糊,死不瞑目。 周抚怒不可遏, 他眉角含怒,紧握缰绳,一骑歪过脑袋,躲去江意阑一刀,两人擦肩而过后,立即舒展手中长刀,抵住对面迎来一骑的心口,将其狠狠扎落马背,随后,周抚将刀口顺势一横,扫向左边一骑,正好砍中其左肩,只是挨了一刀不至死亡的江家骑卒,在身体落地之前就给身边袍泽抓起肩头,丢回马背,意欲继续冲锋。 周抚举眉呴吁一声‘狂妄’,立刻右手刀换左手刀,直接顺势将刀扔了出去,刀穿胸而过,将两人来了个对穿,两匹战马顿时没有了主人。 战场上,容不得丝毫懈怠,周抚刚刚解决掉两名江家骑卒,右边随后而至的骑卒便操枪直刺周抚胸膛。 周抚见状微微左闪,长枪顺腋下溜过,顺势夹住对方长枪,借着座下战马冲势,韧性十足的枪杆子弯曲出一个惊人弧度,周抚呲牙大吼,用力倾身,膂力较孱弱的江家骑卒当场就给扔落马下,被乱马践踏而死。 周抚生于武将世家,刀枪剑棍样样精通,杀人从不讲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长枪在其手中毒辣、迅速、有力,左点右搂,上抖下寻,身边敌人无一能在其手上存活一个回合,江家骑兵蓄势冲锋爆发出来的冲撞力,被他以一人之力减缓了不少。 卸甲境界的武人勇不足恃,终究不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或是七进七出逆天改命的巨擎,周抚虽然左突右挡,却仍无法阻止江家骑兵 居高临下的强悍攻势。 幸运的是,骑兵冲锋很少半路而止,皆一往无前。 多数江家骑兵仅是与原地苦苦支撑的周抚擦肩而过既走,没有对周抚合而围之,这也让周抚在千军之中捡下了一条性命。 当此时,推碑境界的江意阑率先穿透周抚骑军阵型,对攻混战之中,周抚和十几名平田骑卒也已经落在了江家骑兵身后,双方振阵型对调了个位置。 周抚依仗一身卸甲境界的功夫,其余人则没有如此天资,凄恻、不甘、愤怒的喊声响彻天地,双方对冲至今,也就是一盏茶的时间,周抚麾下四百余先锋骑兵怕已经所剩无几,多数殉职就义。 他们之中,无一人因胆怯而逃走,也无一人后悔入了平田军。 若是寻常的骑军对攻,此时定会缓马绕弧再度冲杀,可江家骑兵主将江意阑面对前方张虘统领的那如羊羔一般的四百步兵,又瞧了瞧身后周抚那少得可怜的骑兵,他心情一动,索性大刀一横,双腿猛地一夹,胯下马便如箭离弦,呼的纵出,四蹄翻腾,不管不顾地杀了过去,口中念念有词地大声说着,“兄弟们,杀啊,兄弟们,咱们江少主说啦!对面这帮不值钱的狗腿子,杀一人赏三金,兄弟们,杀,杀啊!” 此时的周抚回首,阵中孤马断臂比比皆是,少数被切割成块儿的自家骑兵,仍在苦苦支撑,垂死挣扎。周抚心中悲痛,却还是将手伸 入了怀中。 疾风知劲草,危难见忠臣! 第361章 哀兵奋起,金戈鼍鼓(上) 大业功成、新军建立,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刘懿率领的这支平田军刚刚起家,虽然人数上还算客官,也得到了华兴郡郡守应知的大力支持和赵遥老爷子的青囊相持,但家底还是不够殷实,除了周抚的前军,其余诸军都没有能力配备马匹,左军和右军只有步卒。 自古以来,骑兵具备绝对的装备优势和速度优势,步兵对骑兵,步兵始终都处于被虐杀的状态,哪怕精锐如大魏武卒和秦国锐士,也不敢轻易在平原地带列阵迎战起势已成的骑兵冲锋,更何况是眼前这支刚刚成立的平田军了。 此时,平田军左军将领张虘率领的四百步卒,在如狼似虎的江家骑兵面前,简直就是待宰的羔羊。 张虘昂首独立于左军阵前,他望着挥鞭狂奔、浴血驰杀而来的江意阑,心中没有丝毫震惊,反而无比荡漾。 很多很多年前,我张虘也曾如此一往无前,而今重回战场,心性和志向依旧不改。 这一战,定要杀个痛快,管它是死是活! ...... 伏灵山下尽飘血,千骑踏血滚滚来。 随着杂沓错乱的马蹄渐行渐近,震碎战场中唯一的一处孤寂,顿时活络了气氛,振奋了天地。 随着张虘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四百士兵同时举起高盾,探出长枪,凝视着奔涌而来的江家铁骑,沉默不语。 身后逐渐冲出来的江家儿郎越来越多,已经有了近近百人之多,江意阑无情 嘲讽:以步对骑,你平田军是在找死! 步兵对骑兵必死这个道理,张虘又何尝不知呢? 可是,总有些道理,是需要用生命来讲的! 即使讲出来的道理,不一定会流传后世。 就在张虘视死如归之际,前方略显骚乱的江家骑兵战阵之后,一杆长枪挑起了一支黄旗,高高举起,那是周抚给张虘传来的紧急信号,要其放火箭、引硝石。 本来,按照之前刘懿所谋,周抚先锋散开之后,应当迅速从两侧迂回到中军,待江家骑兵前军溃散之时,便即刻进攻。 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谁都没想到江瑞生竟会命前锋分批进攻,第一次身临战阵的刘懿毕竟经验不足,只顾指挥中军,对两侧的情况置若罔闻,刚刚周抚不管不顾地冲杀,也是无奈之举。 若不如此拖住敌军进攻节奏,左军肯定是丢了! 引兵伏灵山前,周抚凭借敌我情报,早已料到自己这八百骑兵根本不是人家三千重骑的对手,想要赢、就要狠、就要临危制胜,就要同归于尽。 百般寻觅,周抚心生一条毒计,他知道刘懿心善,自己的计策他绝不会答应,便按照战前擎画,私下里找到张虘和桑祗,索要大量硝石硫磺,私下重金请宣怀县当地的术士连夜帮忙制成伏火丹后,将其成链接成环,成捆成捆地绑在前军马腹周围和士兵身上,并将马鞍用火油浸泡晒干,同时与张虘、桑祗私下约定, 当他周抚举起黄旗时,立即向自己所率骑兵放火箭,与敌人来一个同归于尽。 后来的《汉史》中,主纂汉史的谢允记到此处,特评周抚:狂有所依,弱有所用,强用所加,勇有所谋。 战场厮杀本就刀刀见血,张虘没有举棋不定妇人之仁,他见机而作,立刻传令引火放箭,身后士兵们手中握弓犹犹豫豫,不忍对袍泽下手。 情势危急,张虘也不废话,兀自引弓搭箭,瞄准了最远处的一匹无主之马,一箭射出,众人只听‘轰隆’一声,那匹卧在一边半死不死的马匹顿时爆裂开来,直接将周围正在冲锋中的三名江家骑兵炸得血肉模糊。 “战场之上,只论胜负,不言手段,今日我等若不能得胜,我等皆是五郡百姓之罪人!” 张虘回身拔刀,对麾下士卒怒喝道,“快给老子放箭!” 此时,江家统兵将领江意阑距离张虘仅有不到五十步,这个距离,骑兵已经冲锋到了极致。 就在江意阑自认稳操胜券之时,突然间,漫天火箭扑面而来,如一条扫尾的火龙,从江意阑头上划过。江意阑正要嘲讽轻飘飘的火箭威力不足以穿透重骑重甲,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炸裂之声灌入耳膜,江意阑侧身一瞧,那些贱民骑乘的马匹居然同时爆炸,不少贱民竟自引火种以焚,平地起火、烈焰冲天,没有来得及冲出乱阵的江家骑兵被轰的血肉横飞,血肠肉沫散落 一地,映得小半个天都红了。 还未等江意阑作何反应,张虘那边第二波和第三波火箭已经紧随而至,这回,之前被己方所杀、死透在地上的贱民的尸体,也开始被点燃爆炸,凄厉的尖叫声从江家骑兵中炸开,惊恐的战马开始如同爆炸的碎片一般向四周飞射逃窜出去,可还是晚了一步,不到十息,刚刚两队骑兵对攻之处,已经是红莲地狱,就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留下。 除了先前随江意阑冲出战阵的不足百骑,其余江家儿郎无一幸免,全部做了那些他口中贱民的陪葬。 江意阑回望身后,心头滴血:这可都是自己精心栽培的精锐啊!怎么毁在了你们这群狗腿子身上? 江意阑怒火蒸腾,高举战刀,如狼似虎地向张虘阵中扑去。 早早下马躲藏的周抚,率领余下的十几名平田军骑卒,徒步扛刀,反身跑过血肉模糊的战场。 他们如野人一般血肉模糊,拼死冲过火海,从后面向江意阑杀去,以戮伐戮。 江家一百骑对平田军四百步卒,一场捉对绞杀,正式拉开大幕! 中军,李二牛在了望台见此一幕,咋舌惊叹,急忙看向刘懿。 刚刚吐血的刘懿脸色刷白,他从未料到周抚居然瞒着自己来了这么一手,见此景后泪,他如雨下、捶胸顿足,便要拍马前往左军,悲愤地道,“我要与张虘周抚同死!” “主将掌军中要柄,不可擅离将位!” 乔 妙卿一把拉住刘懿,对刘懿怒目而视。 刘懿晓识大义,终于按捺心情,死死地盯着右军,心中时如潮水时如青山,在他看来,一切似乎都在依计行事,却又没有! ...... 左军那边战事焦灼时,右军那边完全又是另一番光景。 率领四百平田先锋骑军右撤的乃是周抚的倒马境中郎卫长,刘兴阴,见到敌军流山倾泻,刘兴阴丝毫不敢怠慢,立即按照既定方案,迅速带兵快速向右移动,在桑祗右军右侧绕回了中军。 刘兴阴这一撤,桑祗右军立刻暴露在千人铁骑之前,如待宰的羔羊。 江家右军领兵千夫长江骅熙见状大喜,立即狠拍马臀,加速冲锋。 桑祗也没有料到自己这小小右军会面临千人重骑的冲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中军鼓响七通,刘懿的将令到了,命自己迅速拿出杀招,用以保命。 桑祗苦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两枚小球,这东西桑祗曾在边境见过,名为‘嗅马球’,里面装的或是醋、或是猛虎粪便,这东西本为大秦牧民捕捉野马所用,在遇到批量马群时,大秦牧民会将其一先一后掷入空中,两两相击小球碎裂,球内之物便会散落在马群之中,猛虎粪便与醋皆是骏马害怕之物,闻之必惊跳四散,牧民们便可借机抓马。随着大秦逐渐汉化,马政实施,这东西也就逐渐消失在人们视线之中,没想到居然从赵 遥的武库里翻出了一百来枚,其余校尉对这东西小瞧得很,自己索性全部搜刮了出来,分给了己方四百步卒。 病急乱投医,不管怎样,桑祗必须要试一试了,桑祗立即回身高喊,“第一排,扔嗅马球!” 不知不觉,双方已经交战了近半个时辰,地上已是一片残肢断臂。 阳光虽暖,温不化阴森白骨; 微风虽盛,吹不散浓郁血腥。 山上,张游霞、张游辰统领的八百右军和黄千翠、黄千帆统领的一千五百余左军,已经摆开了架势,缓缓压上,看来江瑞生的用意很明显,想一鼓作气摧枯拉朽地将平田军吃掉,不给任何喘息。 刘懿面无表情注视着山上,看到江瑞生左军右军已经列阵缓缓下山,咬牙说道,“中军压上,依阻深地,迎战!” ...... 场面变幻之际,平田右军前排五十余名士兵已经抡圆了胳膊,把嗅马球一股脑扔了出去。 小小丸子有乾坤,乒乒乓乓,陈醋和老虎粪便顿时在空中开枝散叶,这一招还真是奏效,领军在前的江骅熙首先受到干扰,坐下马匹一跃而起,一个急停,说什么也不敢向前。 江骅熙后方骑兵坐下马匹闻到气味后,一个个也都不听主令,强行停步。 未等江骅熙作何反应,紧随冲锋的后方骑兵如钢铁洪流般碾压了过来,江骅熙和那些马匹止步不前的骑卒被连人带马撞飞,场面一时人仰马翻。 骑兵冲锋 ,落马者必死,落地在前的江骅熙眼见己方骑卒冲来,即将从其身上碾压而过,声嘶力竭地说出了人生中最后一句话,“堵马鼻!” 第362章 哀兵奋起,金戈鼍鼓(中) 雷鼓嘈嘈喧沙场,云旗猎猎过伏灵。 斩得贼头三军悦,秋日遥看将卒殇。 ...... 江瑞生这次领兵出来,几员领兵将领都是优中选优,其中,统帅左右两军的江意阑和江骅熙,更是江家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两人在各项任务中军展现出来上佳的军事才能,多次被江锋盛赞,是江家青年一代‘蓄水池’中的重要组成。 江骅熙在伏灵山身死,也算是出师未捷了。 山上的江瑞生看着江骅熙身死,心里那叫一个肉疼,不过,也仅仅是肉疼了一瞬间而已,试想:出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呢?只要此番消灭了平田军的有生力量,再拿下宣怀县老赵遥和宣斧门,江骅熙的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啦! 江瑞生俯视山下,与刘懿目光相接,嘴角不禁勾勒出一丝残忍的微笑:我的好侄儿,等你死后,我一定派一匹快马,将你的人头八百里加急送到凌源城,保证你的脑瓜子在刘权生的怀抱中时,还是温热的。 这是二叔,给你的承诺,你在九泉之下,可要感恩戴德呀。 ...... 书归正传,话说江骅熙身死魂灭后,紧随而上的骑兵们听从江骅熙临死前的最后指令,纷纷扯下腰间布带,轻裹在马鼻之上,桑祗麾下平田军士兵后来扔出的两波嗅马球,仅仅对马匹造成短暂慌乱,江家骑兵们冲势复起,卷起一地烟尘。 主将身死,江家骑卒银色头盔 下的眼神个个阴厉,似乎要杀光了眼前的这群贱民才算解恨。 在桑祗号令下,平田军右军士卒一口气将嗅马球扔了个溜干净儿,他见敌军冲锋势头不减,立即自己率先执起大盾,大声呼号道,“变阵!” 右军之中,桑祗自己站在首位,身体微蹲,手中一面大盾狠狠插在地上,微微倾斜而立,死死盯着直奔而来的江家骑卒。 在其身后,两名副将以同样身姿紧紧贴在桑祗左后和右后,两杆长矛从三盾的缝隙之间斜着透出,寒气逼人。 两名副将身后,三人依此法摆开阵势,随后,四人、五人、六人,一个普普通通的锥子阵,有些不自量力地顶在了江家骑兵面前。 阵阵马蹄之声入耳,越来越响、愈发清晰,听在桑祗心头,仿佛敲响了他的丧钟。 这哥锥子阵,就有如涛涛大河中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倾覆。 此刻的桑祗神色肃穆,他深深知道:锥子阵对付普通轻骑尚可,若想用其对抗铁衣铁甲的重骑兵,无异于以卵击石。 想到此,桑祗微微转头,极度温和地看向正朝他狂奔而来的柴岭,将手中的大盾又向土里沉了一沉。 我兄弟四人苟且半生,今天可以敞敞亮亮地死在沙场,也算寻到了最好的人生归宿吧! 江家骑兵裹挟着滔天怒火,如奔雷般势大力沉,涌向桑祗。 眼看最先头的一骑与自己仅差分毫,桑祗挺枪盖盾而上,对着中军朗声 豪喊,“小刘将军,记得为我等正名啊!” 一次冲锋,包含桑祗在内,平田军右军,全军覆没! ...... 中军之中,乔妙卿见己方右军全军覆没,她悲愤交加,看不过去了。 只见这小娇娘顺手拿过‘魁罡’,便要拍马杀向右军,这个当口,却被刘懿一把拉住,乔妙卿妙目圆瞪,娇声问道,“为何阻我?” 刘懿这小子仍然紧握着马缰,手间不断流出鲜血,缰绳上已是一片血红,他对乔妙卿沉声说道,“大鱼还没来,大网不许动!” “以前总看三军膺命威武挥师乃英雄本色,今日置身事内,怎觉悲不自胜了!” 小娇娘十分听话落回原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晶光灿烂,鼻子一抽嘴一抿,竟作小女子态地哭了起来。 刘懿一对眼神深邃莫测,轻轻拍了拍乔妙卿的肩膀,以示安慰。 两人座下两骑连辔伫立,座上两人寂寞无语,与江瑞生隔兵相望。 人间世事往往大抵如此,靠近了、看清了,都不怎么壮观! 桑祗死无全尸,与他做了半生兄弟的柴岭又悲又怒,他脑门发胀,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双掌只捏得格格直响,见中军没有新的将令,找准了进攻右军的江家骑兵冲锋放缓调头之际,挺起长枪,率先奔杀了过去。 及近二十步,柴岭单手握枪高举头顶,利用冲劲儿用力一掷,长枪脱手如疾风,噗呲一下便扎进了一名正在迂回的士兵身 上,那人应声而倒,死绝啦。 其余士兵纷纷效仿,将正在调转的江家骑兵懒腰阶段,杀了江家骑兵一个措手不及。 长枪出手后,柴岭摘下环首刀,呴吁一声‘兄弟们,随我杀贼啊’,便身先士卒奋不顾身的扑了上去,豁出性命猛打猛砍。 四百人奋命,江家骑兵被硬生生拦腰截断,马上对马下,同左军一般的血腥绞杀,又复开始。 兄弟,你在下面好好等着,我让他们下去给你赔罪! ...... 伏灵山上,江瑞生与司徒象天静默无声,如老僧般坐定,脸容古挫。 两人神色冷漠,予人狠冷无情的印象,亦有一股震慑人心的阴郁之气。 除了程开甲率领步骑五百仍在山上护卫左右,江瑞生率领的其余人马全部派了出去,张氏兄弟与黄氏兄弟的左右两军,已经压到了山脚,即将与平田军交战。 从气势上和兵力上看,平田军已经濒临全线崩溃。 司徒象天嬉笑着看着江瑞生,开口问道,“我的兄弟,你说,这一局,是你赢了还是他赢了?” “哈哈!我的兄弟,两千人换八百人和几万支箭,我好像不怎么亏啊!”江瑞生也是嘻嘻哈哈。 在他看来,除了程开甲麾下的五百人是自己的亲信,其余人都算是‘外人’,他们死与不死,又与他江瑞生何干呢? “你会不会算账?你这两千可是铁骑!”司徒象天坐在地上随处望去,叹道,“可惜喽! 一个个死无全尸的,这叫我如何制作傀儡?哎,看来此番我又是无功而返了。” 江瑞生正欲说话,忽然精神一凛,看向远方,嘴角挂着邪魅的笑容,眯眼道,“我的好侄儿,你的底牌还有几张呢?” 司徒象天也寻声望去,不禁瞳孔放大,略显吃惊地道,“这老王八蛋龟缩在宣怀城几十年,今日居然露头儿啦!” 江瑞生哈哈大笑,“只要食儿给的足,王八都能当坐骑!” 司徒象天‘扑哧’一笑,面色旋即有些凝重。 ...... 就在张氏兄弟与黄氏兄弟的左右两军即将大举进攻之际。 刘懿左军西南角。 远方天水一线之间,忽然多了那么一丝淡红,淡红色越来越浓重,渐有隆隆踩踏之声掠耳。 李二牛极目远望,声音颤抖激动,大喊道,“大哥,大哥!老...,将军,赵遥遣兵前来,赵遥来啦!” 刘懿咧嘴一笑,唇齿之间,血丝连连,仿佛刚刚吞食了生肉一般,他长舒一气,憨厚笑道,“赵老,您这一趟,挽救了五郡的百姓、保住了新起的火苗啊!” 这边鼓鸣相助,那边旗麾呼应,老赵遥单骑独行在前,八百赵氏家兵聚随在后,策马疾驰,激起阵阵尘埃扫荡空中,漫天飞扬。 老赵遥红袍宽衫,白发悠荡,腰间别着两柄精钢小斧,飘然而来,说不尽的潇洒写意,他见前方血染山颊,厮杀惨烈,不禁龇牙咧嘴地道,“老夫前半 生活自己,后半生活儿子。刘懿啊刘懿,小子儿,要说话算话哦!” ...... 奇正发于无穷,在刘懿即将率军北上伏灵山的前夜,老赵遥终于回心转意,答应出手以做奇兵相助平田军,作为交换,刘懿则要上表天子,讲明赵氏功绩,为赵素笺和他赵家谋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人一拍即合。 老赵遥是从刀兵血火里杀出来的猛将,十分擅长逆风翻盘,他并未加入周抚、张虘、江意阑的混战,而是大挥马鞭,率领麾下家兵向张游辰统领的八百右军杀去。 宣怀县坐地户张游辰自然知道赵遥的境界和本事,见老赵遥向自己飞扑而来,不禁浑身一颤:这老不死的要是杀得兴起,自己这八百人都不够他砍上小半个时辰的。 张游辰心生胆怯,匆忙转身请示将令,见江瑞生身边令旗手招展红旗,立刻命令士兵停于山脚,列阵防守。 见己方左军右军皆已停步山下,以自辅卫,江瑞生向程开甲轻轻点头,程开甲心领神会,手起旗落,沉重的吱嘎声,开始从山上传来,五十架霹雳车破开虚草,渐渐浮出山面。 “如此大好山势,怎能不好好利用?” 江瑞生对司徒象天清朗笑道,“咱们在这里屯兵十日,自然要有些建树,诺诺诺,这霹雳车,算是还我侄儿上万支箭的礼!” “你可真是个败家子。”司徒象天紧 盯着战场,眯眼道,“霹雳车是范围杀伤,在下面,还有你江家的几百铁骑呢!大石一落,三千铁骑必会全军覆没,你爹不会打你的屁股蛋子吧?” “哼哼!应该不会。”江瑞生也看向山下,蔑视如蝼蚁,道,“只要平田军死绝,宣怀、丰毅两县皆尽入我手,到时江家在北方又有了缓冲的余地,再有了黄殖的钱、赵遥的田、宣斧门的人,三千铁骑还不是瞬间招募的事儿!” 两人对话之际,程开甲赶来,唯唯诺诺地汇报,“少主,霹雳车已经就绪。” 江瑞生面无表情,“放!” 第363章 哀兵奋起,金戈鼍鼓(下) 人间难得真情在,天若有情天亦老。 想要成为人上人,就要够狠,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就要做到绝对无情。 程开甲发迹于平田军,十几年来寂寂无名,加之不是江氏族人,在人才济济的江家,举步维艰,空怀一身武艺,奈何无法伸展,身边的同龄人都成为了统兵大将,他还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百夫长。 岁月催人老,怀才不遇的人,总不愿郁郁久居人下,就在他准备离开江家,去外面再闯一片天地的时候,江瑞生在万军之中,发现了他、启用了他、提拔了他。 江瑞生让他感受到了尊重、信任和重视,于程开甲而言,这已经不再是知遇之恩那么简单了,而是再造之恩! 知己难逢,所以,他发誓,对江瑞生,他要以命相陪,誓死效忠。 所以,当江瑞生命令程开甲向山下混战一团的两方人马投掷巨石时,程开甲犹豫了一分,也仅仅是犹豫了一分,却还是照做了。 兄弟情谊和功名富贵,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 程开甲手中令旗临风招展,得令后的江家士兵们四人一组,有条不紊的合力搬运起百十来斤重的巨石,上装至机枢,涂抹大量火油,随着程开甲一声令下,士兵们同时点燃火种,巨石表面劈啪火起后,人挽而投之,石块弹发,石声震烈如霹雳。 山下,正在厮杀的左右两军和刘懿的中军,听到山上动静后,纷纷 抬头,只见燃起熊熊烈火的巨大石块遮天蔽日飞来,火光映照天地,晴空霎时昏黑,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上。 火石还未落地,所有人的心里都被砸出了裂缝,江家骑兵们根本未等下令,便赶紧望风而靡,勒马散走,并不是他们惧怕生死,毕竟只有保住性命,才能反戈一击,场面登时大乱。 倒是左右军杀红了眼的平田军士们,不管李二牛如何擂鼓,始终不为所动,提刀奋力追杀四散逃开的江家骑卒。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刘懿稳坐马上,波澜不惊冷静如亘,当此形势,已经黔驴技穷,除非天动神人在场,否则任你千百算计,也无济于事。 我恨呐!为何我刘懿不是入了境的文人? 来吧!江瑞生,今天已经死的够多了,也不再差这些大好儿郎。 今日之局,必有一方死绝,否则,决不罢休。 平田中军将士们在柴荣的指挥下纷纷立起大盾,遇到这种情形,只能碰碰运气了。 轰隆隆,一颗硕大火石率先砸在分布稀疏的平田中军,带走了四条人命,那种震撼心灵的恐怖,更将人的战意抽剥一空。 一颗、两颗...,三十余颗火石如群星坠落,将平田中军砸了个稀巴烂,死伤者蔽地,血流盈堑,百条人命立刻被带走,其中一颗直接奔着刘懿轰来,小娇娘心念涌动,一剑祭出,那石头碎成了无数瓣,洋洋洒洒落地。 一波投 完,第二波、也是最后一波火石紧接来临,大石断断续续地投出后,山上霹雳车杠杆承受不住巨大压力,全部折损。 左军,比张虘高一个境界的江意阑,已经逼得张虘节节后退。忽然,江意阑身感后背灼热,回头一瞥,一颗火石向其当当正正地砸来,江意阑躲无可躲,索性将兵器往张虘身前一压,张虘拼力格挡,两人僵持不下,只等火石一击双响,把两人砸成肉饼。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江意阑也跟别人一样,很珍惜自己这条小命。只可惜,他偏偏又发现了世上还有一些比性命更可贵的事。将死之际,江意阑厉声喊道,“为我江氏基业,万死不辞!” 生死一线,就在火石还有五六丈便要落地之时,一柄长刀从江意阑的身后疾驰飞来,刷地一下便抹了江意阑的喉咙,那刀的主人周抚滑地而行,对着张虘的屁股用力一踹,张虘被远远踢走,周抚借着弹力,反方向滚走。 落石厚葬了江意阑,张虘与周抚相视一笑,血流山下定龙蛇,周抚在阎王面前,抢回了张虘的性命。 巨石不长眼,平田军的地面上已经被砸的体无完肤。 就在张虘、周抚力战江意阑的同时,柴岭顶着断断续续投放的第二轮火石,正带着四百孤勇,追杀着四处逃窜的江家骑卒,俗话讲‘兔子急了还咬人’,江家三千骑兵这一战打的本就窝囊,再加上千夫长、监军先 后战死,进攻平田右军的江家骑兵中硕果仅存的百夫长江橙来了血性,不再奔逃,拉上十余骑卒,向柴岭择路掩杀而来。 柴岭岂非善类,拎着卷刃的环首刀,一往无前地向江橙冲了过去 骑卒手中长枪自然比柴岭手中环首刀长,一寸长,一寸强。但是环首刀却更灵活,更快,招式的变化也远比长枪更多,两方刚刚交手,柴岭便带走了两具尸体。柴岭连续战斗,气力有些不济,显然很想赶快结束这一战,出手间已使出了全力。 就在他以全力去对付面前骑兵的时候,一块儿火石的背后,忽然有个人窜了出来。原来是江橙借混战之机下马绕后,此刻,他拎着一把薄而利的雁翎刀,刀光一闪,斜劈柴岭的左颈,这是绝对致命的一刀。 柴岭察觉,匆忙闪躲,虽然在危急中避开这一刀,前胸却已空门大露。一名江家骑卒的长枪立刻闪电般刺向了他的心脏,柴岭无法闪躲,只得伸手抓枪,自己借力滚地而走。 拉开两方距离的柴岭,左手血流不止,小拇指已经被枪尖挑掉了一半,筋骨齐断,仅剩一小块儿皮肉连在手掌上,随着柴岭剧烈喘息,小拇指当啷着来回悠荡。 柴岭将刀插在土中,右手快速扯下了左手小拇指揣入怀中,阴森一笑,“回去找个好医家,还能接上!” 柴岭看了看插在土里已经卷刃到无法使用的刀,俯身随意捡起了一柄, 向江橙杀去,“哼哼!老子玩刀的时候,你们还在舔你娘臭脚呢!” 少年刘懿曾经极度不理解天子刘彦慢刀割肉的做法,总觉得作为君临天下的帝王,应该有一种挥斥方遒的气魄,扭扭捏捏成何体统! 而今看来,是自己错了! 第一轮投石过后,第二轮火石在空中接续有力地飞来,战场之处仿佛毁灭的地狱一样,空中那凶猛的气劲如腾空坠落的金色长龙,如一条扭曲盘旋的大蛇,时而又似一道金色霹雳。 刘懿与江瑞生继续山上山下对望。 二叔,你的底牌也快打光了吧? 想着想着,刘懿的视线顺着一颗火石即将坠地之处,落在了右军惨烈的厮杀之中,柴岭单人提刀,正与江橙所带的十余名骁骑厮杀,江家十余名骑卒配合默契,你退我进、你攻我守之间,柴岭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正在中军指挥战阵的柴荣,见到兄长危难将死,犹豫了几分,钢牙一咬,将令旗甩给副将,兀自提刀向柴岭跑去,监军李二牛见状,动了动嘴,却没有说话。 刘懿动了动嘴,也没有说话! 兄弟连心,柴荣不去,注定此生难安! 柴荣面冷如刀刮,动比疾光,瞬间便闪到柴岭身后,刀芒闪烁,两名意图背后偷袭的江家骑卒倒在血泊之中。柴荣转手拽住柴岭的脖领,用力向中军方向一扔,大声呼喊,“哥哥,好好活下去!” 火石 落下,柴荣、江橙同归于尽,无声又无息。 柴荣的出场,就好像秋天的落叶从枝上掉在地上那样短暂,却暖了柴岭那颗越长大越薄凉的心,今后,他不仅要洗刷冤情,还要承载着弟弟的寄托,活下去,活到老死! 柴岭欲哭无泪,四十年风雨共砚,切磋拳剑,情景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弟弟风采笑貌,百年后当如昔日也。 “江家儿郎个个才俊、勇武不畏死,如此江家,怎能不定霸中原?”江橙死后,山上的江瑞生死死盯着刘懿,生怕他跑掉,边看边说,“司徒兄,要不,你下去玩玩?” 司徒象天也未回话,待投石落尽,如幽魂般飞下伏牛山,直奔中军而来。 十息过后,黑衣黑袍的司徒象天黑帕蒙面,倏然出现在刘懿面前,司徒象天全身都是黑的,又瘦又长的身体就像是一根黑色的箭,刚刚身法之快,也像是一枝离弦的箭。 乔妙卿也不废话,拔刃离鞘,剑气冲天胆气舒,全身衣袂飘飞,鬓蝉不整,剑芒暴涨,凛冽的杀气,立时弥漫全场,淡橙色剑气奔流涌动,直接开杀。 致物境的文人各有手段,像司徒象天这种夜间伫倚僵死之物作战的,没有了傀儡依仗,实力便会大大折损,只能仰仗控制傀儡的缠丝劲气与乔妙卿互斗,两人见招拆招,一时间竟不分胜负。 尖锐而短促的风声划空而过,伏灵山上,程开甲令旗再度招展,张 家兄弟的左军和黄家兄弟的右军闻令起鼓,开始缓缓向刘懿中军推进。 第364章 乌云含悲,烈风声噎 对面已经全军压上,平田军已经岌岌可危了。 此时的刘懿,心中焦急,他再也坐不住马背,起身攀爬了望台,令李二牛下去指挥剩余骑兵,刘懿则亲自擂鼓助威。 他咬紧牙关,瘦弱的身躯疯狂敲打着战鼓,嘹亮的鼓声从虎座鸟架鼓上倾泻不止,也宣泄着他的愤怒。 虎头虎脑的李二牛听闻鼓声,与刘懿同仇敌忾,但见他杀伐之气大盛,仍停留在破风境界的他毫不畏惧,抗起那支精芒闪闪的赤霄奔雷戟,骑马大声喝道,“将士们,破贼安民,建功立业,就在今日,随我,杀呀!” 将近四百骑兵连连怒吼,李二牛一骑绝尘,率先冲锋。 战场中,李二牛、刘兴阴率领四百骑兵做尖,刘懿仅剩的七百多中军紧紧跟随,向黄千翠带领的左军杀去。 破城境界的黄千翠伫立原地不动,他见平田军不要命似地攻来,一声冷笑,蔑视道,“不知死活的的东西!” 随后,在黄千翆的授意下,其弟黄千帆统领的一千五百余左军,亦杀向李二牛。 刘懿看着战场,目光灼灼:二叔,你我都已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的决战,就快来到了! 是我五郡平田大成,还是你江家独霸曲州,咱们刀上见! ...... 就在两军全力冲锋,即将交战之际,老赵遥瞬时赶到。 原来,因江瑞生投掷火石在前,老赵遥为了保存有生力量,便在方才率军在平田左军外 侧兜了个超大的弧,巧妙地避开了霹雳车那遮天蔽日的轰炸,保全了麾下八百家兵毫发无损。 躲过一劫的老赵遥,并没有急于冲锋,他带兵如雄鹰一般盘旋在两军之外,冷静地洞察着全场局势,寻找着最佳的进攻时机。 此刻,双方即将交战,老赵遥精准拿捏住时机,率兵直接穿插,麾下八百人长蛇般疾如锐矢,快如雷电,狂如风雨的奔上山坡,直接破进了敌阵。 但见老赵遥老当益壮,他一骑当先,两臂青筋暴起,两柄精致小斧握在手中,银光闪闪。 他冷峻地望着列阵防御的张游辰,双目中充满了嗜血的渴望,不自觉加快了马速。 张游辰久在宣怀县,对老赵遥的前尘种种自然耳熟能详,他见这杀神来到,心中已如万马奔腾,虽说两方人马都是八百对八百,可此间差距,明眼人一看便知。 那就是恶虎对家猪的差距啊! 再加上老赵遥刚刚卸任宣怀县县长不到两年,张游辰麾下的郡兵们多为其擢升招募,未等赵遥人至,张游辰麾下的郡兵们军心俨然大动,战心全无。 两方距离四十步,张游辰终于回过神来,急忙命令郡兵们放箭阻敌,老赵遥心念一动,手上发力,手里的斧头已经脱手飞出,双斧急风破空,掠起一道劲风,往天上箭雨劈了过去,斧头所致,羽箭被纷纷打落在地,横七竖八射向赵家骑兵的弓箭,已经不足半数。 张游 辰傻了眼,她实在没想到,这场战争,老赵遥居然会挂帅出征襄助刘懿,他更没想到,这老煞星打谁不好,非要打他张游辰。 这让张游辰彻底六神无主了! 两方距离二十步,张游辰急忙再此命郡兵投枪,稀稀拉拉的长枪投掷而出,老赵遥双斧再动,两柄斧头的斧把被其巧妙地连接在了一起。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老赵遥巨力扭转,双斧快速旋转,随后向天空一扔,双斧旋转劲气带起一阵强风,呼啸着吹向空中枪林。 强风冲林,树随风走,投掷过来的长枪耷拉着脑袋散落一地,赵家骑兵分毫无损。 破城境,破城境,破坚阵、摧坚城,攻城拔寨无不成,今日一见老赵遥无双风采,果不其然也。 还未等两方短兵相交,张游辰麾下的宣怀郡兵们已经未战先怯,他们阵脚松动,渐有溃逃之势,任张游辰如何呼喊,这些士兵仍然颤栗不动,张游辰拔刀杀了几人,也仍无济于事。 见此景,张游辰不禁仰天长叹:今日,天要亡我啊! 没等张游辰感慨完毕,老赵遥率先入阵,手中一双小斧杀伐果断,八百家兵紧随其后,摧枯拉朽不可阻挡,张游辰统帅的江瑞生右军,被老赵遥一触即溃,除了张游辰的一些亲信,所有的郡兵无不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很快,老赵遥便攻到了张氏兄弟面前,张游辰只得举剑迎战。 老赵遥一声轻叱,斧光闪动 ,转瞬间就已向张游辰攻出八斧,招中套招,斧中带斧,绵延不绝的宣怀八斧一气呵成。 霎时间,银白光华,血色点点,亮银的斧芒漫天铺盖! 张游辰身前身后全是数不清的斧影,眼睛里就露出种惊讶恐惧之极的表情,他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因恐惧而收缩,忽然就失去了弹性,变得痉挛僵硬,好似提线木偶一般。 千道斧影齐至,张游辰一声不吭,就像是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轻飘飘的往旁边飞了出去,落地后就再也没有动弹,死不瞑目。 张游辰一死,宣怀郡兵们的溃败之势已经无法挽回,张游辰的兄弟张游霞这时才明白,自己在赵遥的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 赵遥的快马,已经飞奔到了张游霞的面前,为了活命,他赶忙跪地捣蒜般磕头,求饶道,“赵老,小人一时受人蒙蔽,做了错事,小人发誓,今后定改过自新,造福宣怀百姓,赵老,赵老饶命啊!” “无耻匪类,贪图名利,卖身求荣,祸乱一方,留你何用?” 始终轻描淡写的老赵遥,此刻怒气冲冲,手中一斧子下去,张游霞脑袋被劈成了两瓣,魂归西天。 宣怀郡兵彻底溃逃后,老赵遥分兵二百,令其帮助周抚清理宣怀县郡兵中掺杂的负隅顽抗的江家骑卒,自己则远望伏灵山上,只见江瑞生仍没有动作,老赵遥料定其必有后手,立刻调转马头支援平田军右军。 既然你还 有暗子不露,我便毁了你的所有明棋,看你还能如何! 江家军阵中,左军组成虽为宣斧门一干龙蛇,却胜在久经江湖腥风血雨好勇斗狠,那股子杀气和硬气却不是宣怀郡兵们组成的右军可以比拟。 再加上有黄千翠这尊大神坐镇和人数优势,全数压上的平田军和黄千翆双方在刀剑相交中,斗了个旗鼓相当。 酣斗之际,老赵遥率领家兵从宣斧门阵法左翼杀来,即将照面之时,老赵遥掉转马头,命令家兵继续冲锋,兀自微调行马路线,闲庭信步地奔到独立而站的黄千翠面前。 两人师出同门,此时战场相见,也该有一番对话。 老赵遥下马,宠溺地拍了拍马头,他的枣马亦用头蹭了蹭赵遥。 这种受过严格训练的名种良驹,就像是个江湖高手一样,临危不乱,镇静如常。赵遥解开了它的缰绳,轻拍马股,道:“去!” 枣马轻嘶,小步奔出。 “师兄,劝诫的话,就免了吧!” 同赵遥做了几十年师兄弟的黄千翠自然明白赵遥来此何意,当即伸手拒绝,索性开门见山,铿锵有力地道,“望眼江湖,儒、释、道三教依附皇权,如日中天;阴阳、法、农、名、墨、纵横、杂家各占山头,鹿起一方;极乐丰都、拜虎山庄、倚剑阁、幻乐府等诸门诸派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当此大争之世,宣斧门自当依附强权逆流而上,更进一步,争一方江湖霸 主,继而争武林盟主。师兄切莫妇人之仁,速速回吧。” “师弟,他们只是把宣斧门当做了一把剑呐!” 老赵遥苦口婆心,劝诫道,“我宣斧门现在有人有刀,足以在华兴郡立足。可你却甘心被他们利用,为他们卖命杀人,等你生了锈、没了剑锋,宣斧门便会被无情抛弃。师弟,回头是岸呐!” “藤萝只有依附大树才能生存,狡狐只有依仗猛虎的威风才能吓人,弱者总希望能依附强者,得到保护。” 其貌不扬的黄千翠壮志酬酬,朗声辩驳道,“师兄又何曾不是他人手中的一柄剑呢?此时作剑,不代表此世做剑。终有一天,宣斧门会由一柄剑,变为执剑之人。” 老赵遥面露痛苦之色,“是剑就会伤人,师弟,何必做剑呢?” 黄千翆破口大骂,“少他娘在老子面前装腔作势,做剑?你当前不就是一把天子手下的剑么?怎么?功成名就了?退隐江湖了?就开始拿这一套所赐来怜悯世人了?呵呵,师兄啊师兄,你让我觉得恶心!Tui!” 产生裂痕的友情最难弥补。 赵遥不再劝诫,音如洪钟,道,“那就莫怪师兄不客气啦!” “哈哈!我被师兄踩在脚下大半辈子,师兄何曾对我客气过?” 黄千翠朗声大笑,一柄板斧从其袖中脱出,身子已如羽箭一般倒窜了出去,凌空翻身呴吁道,“爱恨情仇,今天,都一并结算了吧!” 今日之 前,宣怀只知老赵遥,今日之后,还应当知黄千翠。 第365章 雪胔白骨,万死孤忠(上) 战场之上,老赵遥如一剂强心药,为已经山穷水尽的平田军,带来了庞大士气和无尽动力,本已经处于绝境的平田军,迎来了希望。 伏灵山下,江家战事愈发吃紧,伏灵山上,一片青松翠柏,江瑞生站在山巅俯瞰伏灵众生,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自从当年刘权生抱着襁褓之中的刘懿回到凌源城,自己这个做二叔的,从未正眼看过刘懿一眼,他始终都觉得,即便是刘权生的儿子,也无法逆天改命,甚至连去年赤松郡那场围追堵截后来被刘懿逃出生天,在江瑞生看来,那更像是一场小孩子过家家,并不能改变刘懿的结局。 一年光阴转瞬过,今日再见,刘懿已经坐拥一军兵马,这让江瑞生不得不感叹一句‘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不过,江瑞生对刘懿,也只是‘刮目相看’中的‘随便看看’而已,自信而又桀骜的他,始终觉得:稳操胜券的那个,一定是自己,走到最后的那个,也一定是自己。 他静看场中变化,忽然,江瑞生嘴角勾起诡异的微笑:等了这么久,终于来了呀! 话音刚落,江瑞生脚下登时剑光缭绕,一股浩瀚无匹剑气透地而起,向江瑞生裆下扎来。 这股从地下忽然出现的剑气,进攻角度极为刁钻,又快又准又狠,换成普通人,估计现在已经被穿刺成人棍了。 不过,对于这一幕,江瑞生早有准备,自从在太白山被斥 虎死士偷袭后,他对斥虎帮和平田军的关系,进行了深度了解和思考,到最后,他十分清晰地明白了刘权生和斥虎帮帮主塞北黎的关系,也明白了斥虎帮和平田军,是生生死死不可拆散的坚实同盟。 既然不可拆散,又无法敌对,那便只能防备。 为了防备斥虎死士们的随时刺杀,江瑞生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他的脚下和周围,他在日常,总是会将全身气机四散在身体五丈之外,以气机牵引,东西周围变化,最后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这种独特功法,在世人眼中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望气。 而在江湖人眼中,修炼望气这种功法是极为缓慢的,也是极为无用的,就连以修身养性着称的道门,也极少会有人修炼这个偏门而的功法。 不过,天下没有废物的功法,只有废物的人,江瑞生日复一日,虽然没有达到天人合一,但其洞察能力早已超乎常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在斥虎死士奉刘懿的命令,潜藏于九地之下准备刺杀江瑞生时,竟被江瑞生察觉到了。 只见江瑞生即刻动心起念,鞋沿儿闪起一道腥红淡芒,身形飘飘然向后晃动一寸,斥虎死士从地底刺来杀招,被他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 “怎么?在太白山上用过的手段,今天还想故技重施?斥虎帮黔驴技穷了么?” 江瑞生先是表情淡然,随后微微冷笑,嘲讽道,“奈何,你还是那个 破城境界的你,而我,已经今非昔比。” 地下刺杀江瑞生的斥虎死士,正是当年受命护在刘懿左右,后在太白山脉中给了江瑞生一剑后逃跑的死士申。 相同的招式,相同的人,只不过,这一次,命运女神站在了江瑞生这边。 死士申并没有被江瑞生的一番嘲讽扰乱心神,他一击不中,立即收剑重新潜入地底,准备伺机待发。 江瑞生怎能放过杀掉死士申的绝佳机会,他即刻运转气机,双手食指伸出两道形似人脉的丝线,快速探向地下,想要缠住即将归土的剑,继而将死士申拔出地面,怎奈晚了一步,死士申的剑如泥鳅一般,忽然缩短,被他成功逃脱了。 “还想遁地龟缩、伺机待发么?哼哼,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江瑞生鼻孔轻哼,不屑嘲讽,但见他在青天白日之下,脚踏奇步,闪电挪移,瞬间升至半空,随后,江瑞生心念波动,呴吁一声,手腕一震,手上如蛇吐信,化出万道雪血丝劲芒,向方圆五丈之地激射而出。 江瑞生的意图很明显:既然我已经无法探知你死士申的位置,那我就趁你还没有离开太远,乱拳打死你! 死士申不愧十二刺客之名,人在地底,仅听地上的声音便暗呼不妙。 此刻,他内不能出、外不能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狂舞长剑在土中上挡下封,左挡右格,施尽浑身解数,防御着江瑞生 的疯狂进攻。 江瑞生这一招撒网定位果然奏效,随着死士申在地下的动作幅度逐渐变大,三息之内,死士申的位置便告暴露无疑。 江瑞生见脚下不远处的一块儿土地发生轻微颤动,料定死士申必在此处地下,他悠然得意一笑,“入网,上钩啦!” 江瑞生正欲汇聚力量全力进攻,身后一点杀气忽然涌现,一柄剑已经欺近了江瑞生后背三丈之内。 江瑞生回头定睛,瞬间释然了。 原来,死士申用的还是老伎俩,只见那只受死士申操纵的小木偶手里拿着短剑,向自己刺来,也难怪自己没有察觉,这种无魂无魄的物件儿,中境以下的人遇到,真是防不胜防。 死士申以自己为鱼饵,成功诱得江瑞生上钩。 不过,江瑞生看着那只提线木偶,嘴角冷笑:斥虎十二时辰,自有春夏秋冬,五韵不同。但不好意思,我江瑞生已经是长生境文人,洞察力自然水涨船高,你这只提线木偶,在我面前,不过是哄孩子的小把戏罢了。 江瑞生轻描淡写地随手一挥,腥红色的气墙瞬间在江瑞生身后撑起,小木偶那柄剑刺入气墙之后,顿如泥牛入海,化为齑粉。 小木偶也随之燃起腥红火焰,烧灼一空。 分神解决掉死士申那只‘累赘’,江瑞生正要回头对付死士申,却见不远处死士申行如流风,只见他肩头不动,腰身不回,脚下却走得飞快,像是连脚尖都不沾 地一般,那速度足可比肩赤羽金雕。 江瑞生面上无奈笑笑,挑逗地说了一声,“一剑致命,杀了就走,死士申啊死士申,真是好辣的手,好狠的人呢!” 江瑞生一点腥红上指头,向死士申轻轻一点,随着破土之声响起,一张血色大网拔地而起,挡在了死士申去路之前,在这刹那之间,死士申恍然知道:江瑞生之所以对付直接提线木偶,不过只是做作而已,一张截杀自己的大网,早已编制而成。 只是,他知道得却已嫌太迟了。 死士申全力递出一剑,迫退了血网数尺,他也连退数尺,虽然站稳了身形,但嘴角却已有一丝鲜血流出,境界之差、算计之失,让他内心极度烦躁,已经失去了作为死士最起码的冷静。 眼见江瑞生已乘势扑来,死士申体内却已气血翻涌,他自认只怕再也接不住他一招了! 正当死士申意图凝结心念最后一搏时,江瑞生已经其欺风而至,只听她“啪”地一声,两掌与死士申双肩相交,死士申只觉全身一震,再也站不稳身形,竟被江瑞生这一掌,震得横飞五尺,血溅半空! 江瑞生看着奄奄一息的死士申,笑道,“学有所得,得而能用,用之能成也!死士申啊死士申,你应该感到庆幸,你是我修习《血祭》大成以来,光明正大杀的第一个入境武人。” 语声一落,江瑞生左手疾伸,已将死士申那只托着长剑的手 一把擒住,面上笑容仍自未变,左手一拧,一抖,只听得这死士申一声惨呼,他的一只右手,竟被这江瑞生似闻所未闻的残忍手法,在这快如闪电的一刻里,一拧一抖之下,硬生生地将他这只托着长剑的手掌齐腕地扯了下来。 死士申纵然是铁血硬汉,此刻可也挺不住了,腕间的鲜血直往外冒,他惨呼一声,双眼瞪得血红,一咬牙,竟疼得晕过去了。 望着那具半死不活的人肉,江瑞生缓步前移下蹲,将右手按在死士申胸口之上,心念大动,右手立即变为腥红。 随后,江瑞生右手离开胸口,轻轻抖动了一下,死士申体内气血如丝般汇入江瑞生手中、灌进江瑞生体内。 待得江瑞生起身,地上的死士申已经没有了一点人色,如同死了许久的僵尸。 死士申一代豪侠,客死他乡,到最后,连全尸都没有留下。 很多年后,在《汉史》的编纂过程中,刘懿特意吩咐将塞北黎及斥虎十二时辰单列一传,立传着诔,让他们千古不泯,以表对忠烈的敬仰之心。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战场上,江瑞生吸食人髓后倒是精神大振,瞧着兵刃相击声不绝于耳、激战更为惨烈的山下,又看了看两相对攻正憨的老赵遥和黄千翆,神情淡漠地缓步下山。 刘懿、赵遥、乔妙卿! 你们这些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居然也敢挡我的路? 既然如此,我办送你们上西天了 吧! 野昏边气合,喧嚣竞飞漱。 血祭逼幽路,问道伏灵中。 第366章 雪胔白骨,万死孤忠(下) 不在一个层级的人,永远存在难以逾越的差距。 其实,刘懿在赵府逗留之时,有一句话老赵遥说的是没错的。 四名配合得当的破城境界武人,的确可以干掉一名长生境界的文人。 当日赵遥寿宴,江瑞生在赵府之时,本就没有打算要了刘懿的性命,当时江瑞生孤身入赵府,名为参宴拜寿,或者什么所谓的击杀刘懿噱头为夺命复仇,实为探查虚实。 他必须要确定刘懿一方究竟有多少兵力和高手,才能决定今日的伏灵山之战,到底要采取什么样的战术。 那日,江瑞生同乔妙卿一来一往,得知了乔妙卿乃是破城武人。 而后,他反反复复偷偷出入赵府,又探查到了暗中护卫刘懿的两名破城境界死士,再加上老赵遥,足足四名破境界武人,若此四人在开战时一齐发力,真够他江瑞生喝一壶的。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话句话说,江瑞生如果事前不了解这些情况,很有可能被刘懿一方的四位高手搞一个突然袭击,猝不及防之下,魂归西天。 所以,江瑞生经过深思熟虑,选了这座山,布了这个局,刚刚故意愣神沉思,卖给了死士申一个破绽,来一个欲擒故纵,死士申上当出手,最终身首异处,凄惨死去。 整个战场上,为数不多的能威胁到他的性命的威胁,被干净利落地拔除,这让江瑞生心中压力大减。 于是,他终于下山出手,疾步飞掠,也 不管普通士兵如何,直奔老赵遥杀来,在他眼中,其他人已经不足为虑,只要老赵遥一死,今天这一战,他便赢定了。 我的好弟弟,今日如此危局,你居然仍能在凌源城作壁上观,看来,你对你儿子还真是信心满满呢! 想到这,江瑞生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骤然涌上一种不安的感觉。 刘权生是谁?那是曲州三杰之首,是才堪肩负天下的顶尖才子,放眼整个曲州乃至天下,才智能出其右的人,又有几个?就连‘小诸葛’蒋星泽都对他赞不绝口且自认不及,这样的人,怎会料不定自己有此落子? 难道,刘权生为刘懿留了其他后手? 江瑞生在飞身下山的过程中,头脑里飞速转动。 最后,他双瞳一冷,身法加快了速度:哼!管他呢,山都下了,还能上去不成?屎都拉了,还能再塞回屁眼儿里? 江瑞生潇洒飘逸地做着下山神人,刘懿强压心神,死死地瞪着江瑞生。 让死士申前去伺机偷袭,自然是他的授意,此刻的他,心中说不上的懊悔,也远远算不得失落,脸上有的,仅是一种一日之内见过太多袍泽离去的木讷无助和苍白无力。 在赵府时,老赵遥曾提醒过刘懿,长生境界的文人和武人都拥有扭转战局之能,八百兵甲根本不在其眼中。 对付拥有入境文人武夫的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斗兵,待江瑞生下山之时,找一个恰当的时机 ,赵、乔两人和两名斥虎死士突然发力,不等江瑞生施展神通,便将其扼杀在摇篮之内。 不得不说,老赵遥为刘懿的谋划,合情合理且操作性极强。 可是,计划远没有变化快,谁都没有料到江瑞生的兵马远胜于平田军,谁也没有料到江瑞生身边会有司徒象天这么个高手出来搅局,无奈之下,刘懿只能铤而走险,让死士申暗中偷袭,最后反送了卿卿性命。 战场变幻莫测,能活到最后,就已经极为不易,能成为军神的,定是那运气极好的。 今日战斗到现在,双方的运气,仍是五五开! 双方招数都已见底,江瑞生摆在明面上的只有亲信程开甲所率的五百兵马未动,刘懿则更惨,除了仍躲在暗处的死士午和昏死在身边的柴岭,身边竟再无一兵一卒。 小娇娘翠鬟低杂,拎着‘魁罡’剑,正与司徒象天厮杀得不亦乐乎。 现在,双方的目光都焦灼在绞杀一团的刘懿中军、赵遥一部、刘兴阴一部和黄千帆一部上,此间,平田军若胜,那么仗还能打,平田军若败,刘权生怕只能给他儿子收尸了。 仗打到了这个时候,敌我势难并存,萌阴圣恩、少年智勇的刘懿和以邪入道、兵强马壮的江瑞生,杀到最后,肯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躺在了望台上的柴岭悠悠转醒,他看了看火星乱雨般的战场,又想到身死的兄弟,凄惨笑道,“刘小将军,现在要 走,也许还来得及!我虽然身负重伤,但还能帮你拖住那么四五十条人命。只要人活着,就能东山再起!” 刘懿定睛看着柴岭,对柴岭深深鞠躬,答非所问地道,“对不起,辰师傅,我送走了你的袍泽!对不起,柴将军,我把你们带进了一场本不属于你们的战争!” 随后,刘懿负手而立,如一尊雕像般看着战局。 柴岭看着刘懿坚毅的侧脸,笑容逐渐消散,他再一次认真地问道,“小将军,真的不打算走了?” 刘懿点了点头,表情不变,低声呢喃,“平田军新军首战,主将若抛下袍泽独自逃跑,恐今日之后,平田军纵有旗号,也再无人心可依了!” 柴岭欲言又止,他目光灼灼,闪出一道亮光,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意气风发,也是这样义气风发,江山代有人才出,此生能见到同自己一样意气风发和义气风发的人,很好! 刘小将军,今日,不管是输是赢,我柴岭都陪你走到最后。 至于那些冤屈和耻辱,后人只有后人说,我愿用一生执着,换地府逍遥快活! 两人没有在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刘懿看着重伤的周抚、张虘两人收拢兵卒向战圈靠拢,刘懿木箸微垂,摸向腰间‘辰’佩,终于流露出一丝短暂愧色,随后,他冷厉地对踏空而来的江瑞生说道,“江瑞生!你是神人,欺我不能请神乎?” 只要还有一 分机会,他刘懿就绝不放弃。虽然平时做事胆小谨慎,但他一向是个骄傲的人,非常非常骄傲的人。 来吧! ...... 在江瑞生看来,古来成大功业者,哪一个不历尽千辛万苦? 汉高祖有白登之困,汉光武有冀北之厄,昭烈帝也曾辗转天下大半生居无定所,倘若王侯霸业之路都顺风顺水,那只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汉子而已,这种人,还说得上什么称霸曲州? 江瑞生微微一笑,今日伏灵山一战虽然一波三折,但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江瑞生。 他看戏般悠悠下山,飘飘荡荡,直奔老赵遥。 与黄千翠激战正酣的老赵遥见江瑞生向自己飞扑而来,便知事情不妙,他钢牙一咬,双斧猛一横扫,又接了一个一直拍,强行迫开了黄千翠,两人落地后,相隔八九步距离。 此时,刘懿、赵遥、江瑞生三点一线。 江瑞生定身在老赵遥百丈之处,玩味地看着老赵遥。 老赵遥转头快速看了看了望台上单人独立的刘懿,又看了看眯眼挂笑前来的江瑞生,暗自叹了一口气,嘴上苦笑,心中想到:看来,我儿子世袭罔替的宣怀伯,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后,他动心起念,两斧之间蒸腾起灿烂夺目的银光。 黄千翠见状,知道老赵遥想趁江瑞生未到之际解决掉自己。 于是,他内心已经提起十二分精神,偷窥了一眼慢腾腾飘过来的江瑞生,一脸无语地轻嗔 道,“我的江大少爷啊!都啥时候了,老子都要命悬一线了,你江瑞生还他娘装大尾巴狼?我死了对你有好处么?靠!” 老赵遥绝非善类,黄千翠仅仅是一个走神儿,老赵遥抓住空档,既已出手。 只见老赵遥将左手小斧后置,闷足力气,用力一扔,斧子如一颗崩星砸向黄千翠,黄千翠左手一搂,小斧顺势崩走,仅是一刹那,老赵遥已经欺身来到黄千翠身前。 黄千翆大惊失色,但老赵遥却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但见老赵遥右手抡圆了胳膊,体内那凝聚到极致尖锐的心念灌入单斧,一斧子当头劈下,一股子银色劲气倾斜了出来,正是宣怀八斧中的第八式斧开江河。 《宣怀八斧》乃是中等秘籍,自然比不得《石鲸剑》《凤翥剑》那种上等神通,但被老赵遥这种破城境界的武人使出,顿有一种开展裂地的非凡气魄。 外人看来,这一斧子的力道,真有让华山崩裂之势。 黄千翠一声冷哼,宣怀八斧的招式,你赵遥会,我也会! 你就是摆在我面前的一座大山,为了超越你,这么多年,我黄千翠苦心孤诣,如做学问一样细致地做功夫,《宣怀八斧》中的招招式式,让我翻来覆去的默背,经脉的运转、心念的驾驭、出招的拿捏,我一遍一遍演练,我吃大补、用药膳、喝药酒,只为了能够光明正大的打败你。 今天,我黄千翆就要明明白白、 清清楚楚地告诉世人,宣斧门不仅有你赵遥,还有我,黄,千,翆! 杀!杀!!杀!!! 第367章 既为兵生,自为兵死(上) 兵对兵,已经黔驴技穷,这场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的伏灵山之战,终于到了将对将的时候。 而对于赵遥赵老爷子和黄千翆,今天要了结的,不仅是今日之事,还有埋藏在两人心中多年的恩仇宿怨。 就在老赵遥手中小斧以千钧之势劈下之际,黄千翠脚下用力,腿如铜柱,双斧交叉齐举,心念大动,一股相同银色气息闪出,用力向上那么一顶。 老赵遥下落斧头的斧尖儿,极为精准地卡在了黄千翠双斧交叉的沟槽里,一瞬间一横一纵两股气息相互交织、撕咬不止,两三息之间,竟分不出来胜负。 突然,黄千翠脸上通红,他身形一紧,原本那双充满刚毅的眼睛,忽然死鱼般凸出,脸色忽然铁青,气息忽然紊乱,身子更是忽然僵硬,紧随而来心念大衰,看来是力有不逮了。 反看赵遥那边,老爷子精神矍铄,他眼观鼻、口观心,手上的力量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绵绵不绝,加之又是从天而降劈下的一斧,黄千翆能够在不占地利的前提下抗下几个呼吸,已经殊为不易了。 此消彼长之间,黄千翠立刻不敌,手上剧烈颤抖,眼见要被赵遥劈成两半,黄千翠急中生智,爆喝一声,立即双腿用力前蹬,借着一丝惯力,身形随之向后暴退,试图躲过赵遥的致命一击。 奈何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天空喷溅出一小串细微的血花,老赵遥斧尖儿带过的一丝 劲气,还是刮到了黄千翠的鼻尖儿,鼻子是人最为脆弱的几个器官之一,这道劲气,硬生生把黄千翆的鼻子豁成了两半。 黄千翠惨叫一声,半跪在地上,口吐鲜血,满脸惊诧地看着老赵遥,左手颤颤巍巍地摸向自己的后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视线回转,望向黄千翆的后背,在开战之初被老赵遥左手扔出的斧子,老老实实地钉在黄千翠的脊椎之上,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身体。 黄千翆眼神中流露着不甘,他咬紧牙关,猛地一抽,将老赵遥的银色小斧头和自己的血肉一股脑拔了出来。 他的后背,就犹如纸片被小刀划破一样,出现了一条直线的大豁口,正血流如注,尾椎骨的中间位置,完全裸露在外,明眼人一看便知,这肯定是活不成了。 “师弟,这一招,叫釜底抽薪。” 老赵遥心念一动,双斧从不同地方回到手中,他冷哼一声,道,“死脑筋只知道练《宣怀八斧》,有脑子的,还会创造出宣怀九斧、十斧,受益于前人,当超越前人,故步自封只会自取灭亡,师弟,你,输了!” 黄千翆眼神空洞,面色煞白,听完老赵遥的话语,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阴厉,挣扎着站起来,已经破碎成两半、正在流血的鼻子使得他无法呼吸,只能用嘴不断喘息。 忽然,他用力撕开自己的衣襟,嘴里吐着血沫,对老赵遥嘶声狂呼,道,“杀了他!杀 了他!杀!杀!杀!杀!杀!杀啊!” 随着张千翆口中的喊‘杀’声渐渐变弱,这位执掌宣斧门风光半生的大当家、却在赵遥面前大半生都郁郁不得志的二师弟,终是带着遗憾离开了尘世,死不瞑目。 流传后世的江湖奇书《大汉风云谱》中,并未对黄千翠这个名字单独列传,仅在宣斧门志中将其一笔带过,评曰为:宣斧门黄千翠,年第逾壮、方可有为,又可谓为好乱之士也,徒以二三剽轻之徒,同怀行险徼幸之计,乃以意气之未除,遽致短命,不无可惜,岂不哀哉。 江湖啊,风卷残云啊! ...... 黄千翠死了,对江瑞生来说,好处显而易见! 江瑞生自可以解决掉赵遥后,借着伏灵山兵乱,再想办法弄死黄千帆,到时候,宣斧门群龙无首,他江瑞生大可以全盘接手宣斧门,招兵买马,制霸宣怀。 这也是江瑞生为何缓缓下山并且漠视老赵遥干掉黄千翆的根本原因。 江瑞生看着因消耗气力而胸前起伏不定的赵遥,脸上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喜悦。 一望河山风景,千里平川! 在江瑞生看来,似乎一切都已经稳操胜券,剿灭平田军、收降宣斧门、归服丰毅宣怀两县,招兵买马,继而打败方谷赵氏、重整真定和雍奴两军、南下曲州五郡、挥兵南上凌源城、继承江家族业,之后,割略一方,谋求曲州王,再徐图天下,开创不世之基业 。 天欲雨,云满空,公子王孙胆何如? ...... 江湖传说,只有登上了天动境界的人,才不会感觉到岁月的沧桑。 破城境界的赵遥毕竟上了年纪,刚刚他全力一击之下,身体机能瞬间达到极限,松懈下来后,他精神顿感疲乏,急促呼吸间,已经气喘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眼看着江瑞生寻迹过来。 老赵遥看着江瑞生玩味的眼神和讥讽的笑容,心中怒火横起,老爷子强撑了一口气,陡然直起身来,拎着斧子,大步流星地向江瑞生迎去。 江瑞生见状,邪魅地看着狂奔而来的老赵遥,一边继续慢步地走,一边慢条斯理地道,“赵老爷子,有一句老话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在你的寿宴上,您老人家没有接受我的纳降,就知道今天会有身死的下场。但是,这一切又能怨得着谁呢?” 老赵遥在奔跑之间,运足了气机,他为了防止泄气,并没有回复江瑞生的话,但两人的距离,却越来越近,赵遥的战心,越来越强。 江瑞生!江瑞生?你江瑞生是个什么东西? 四十五年前,坐拥十万兵马的宣怀候,都不曾让我赵遥后退一步,嗯?你告诉我,你江瑞生是个什么东西?竟想杀我? 两人愈发离近,赵遥感受着江瑞生身上强大自己数倍的气机,一颗铮铮战心,逐渐变成了悲怆之心:哎。本想着此战过后金盆洗手,从此息影江湖,今日看来, 这个美好的愿望,也仅仅是愿望喽! 不经意间,老赵遥在冲锋时不经意转头看了一眼宣怀县的方向,这是他此生中,最后一次回望家乡。 我的儿啊! 你即将加冠,做爹的得送你个成人礼,礼物的名字就叫,名字就叫:成功莫走崎岖路,人间正道是沧桑! “赵遥!不知死活的人,往往不得好死!” 面对赵遥的决绝,江瑞生无情嘲讽,在他看来,干掉一个气血两亏的破城境武人,比脱裤子拉屎还要容易。 暮色甫至,江边日晚,这一场持续了大半天的战斗,随着江瑞生和赵遥渐行渐近,这场双方伤亡几近全军覆没的战争,也即将进入尾声。 两串残影,在一抹残阳下,倏然交接。 开战! 老赵遥刚一接手,便势如猛虎,出力既全力。 但见他手中一对儿精致小斧耍的霍霍生风,抡得出奇的快,对着江瑞生中路和上路便是一连几个猛虎掠食,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江瑞生似乎觉得吃定了赵遥,他气定神闲,神情玩味,双手食指中指齐动,预判找准了两斧横扫的路线,上下齐出,‘吧嗒’一下便捏住了双斧斧尖儿,老赵遥的横扫之势戛然而止。 江瑞生诡异一笑之后,双手捏着银斧的尖儿,凌空画圆。 混雄的气机,让老赵遥人随斧走,身体在半空中也转了个圈,待转到腹部向下之时,江瑞生猛然一脚上斜踢出,奔着老赵遥腹部蹬去。 一来一 往,仅两回合,老赵遥便已身入险境。 长生境界和破城境界相差两境,而今看来,境界之差绝不是一腔孤勇可以填补的。 刷!刷!刷! 老赵遥危机之际,三声清啸从远处传来,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清啸声入耳却极为清晰,一动一声,锵然若鸣。 江瑞生耳鬓微动,察觉到了远处的变化,他脸色顿变,双手四指一松一合,朝老赵遥手上的斧尖儿微微一按,借着这么一丁点回弹之力,人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倒窜了出去,脱兔般的速度让他宽大的衣袂随风摆起,但见他人在途中微一顿挫,心念汇聚于单手,向下猛地一抡,一股磅礴之力骤然弹起,人又向天上窜了丈许高。 在半空中的江瑞生双眼如鹰,他快速环顾四周,略一察看,远处一名蒙面剑客,立即落入了他的视线。 江瑞生眉头一皱,仅从气息来看,这名剑客,便是入境武夫。 那名剑客浑身银白色衣服,在微微暮色下宛如一条白链,剑客右手持剑,左手扣着机簧暗器,刚刚那三声清啸,便是羽箭射出的挟风之声,羽箭落地之处,正是自己方才停留之所,地面已经一滩黑绿,可见羽箭淬毒之深。 “哼哼!来人可留姓名?” 江瑞生平心静气,隐约之中,他已经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死士午。” 死士午答得十分干脆,他报上名后,也不啰嗦,提剑便向江瑞生刺来。 江瑞生看着向自己 飞奔杀来的死士午,嘴上流出一丝残忍的微笑。 死士午、老赵遥,今天,我要教会你们八个字。 不知死活!死无全尸! 第368章 既为兵生,自为兵死(下) 实力不够,人数来凑。 赵遥、死士午对战江瑞生,两破城对一长生,放眼江湖,也算是一场龙争虎斗了。 不过,这东西听着唬人,却并未让双方的战事焦灼太久。 ...... 死士午正值壮年,又精于暗杀,他剑法刁钻,在其近身向江瑞生攻出第一剑后,身体蓦然往后疯狂倒纵犹如倾泻之洪水,而后,他手中长剑顺势倒抽而出,头也不回,反手刺去。 那柄长剑宛如一道落地的银虹,带着凄厉风声直取江瑞生。这正是当年长水八校尉随塞北黎入江湖时,天子特批死士午前往宗正府武备馆取出的中品秘籍“点苍十三式”中的绝招,“天穹倒挂”。 江瑞生以为死士午暴退之后,必然要蓄力一段时间才会重新进攻,哪知他来的居然如此之快,心中惊诧未平,剑已临头,无奈之下,只得俯身顺地下直接窜了出去,用以躲避剑招,样子有些像落荒而逃的狗,十分狼狈。 而这一躲,让江瑞生整个后背都暴露在了半空中的死士午身下。 死士午哪肯放过这样的绝佳机会? 他剑势一转,右腿往后虚空一蹴,身子便告向下,同时,他运足了气机,就在江瑞生顺地面划到,“点苍十三式”中的“登临八角”便告使出,长剑化做点点银星,向江瑞生当头罩下,江瑞生倘若中招,必是脑浆四溅的下场。 点点银星犹如大片星云,迎头盖顶而下,劲风锐 啸,扑面生寒,江瑞生大吃一惊,心中一声惊呼:不好! 情急之下,江瑞生急中生智,他心一横,单手在地面飞走中猛然按住地面,借助手掌与地面的摩擦强行降低飞走速度,又将手中力道向侧面微微一斜,冲击力化为惯性,使他的身体向侧方向斜了出去,他就地一滚,在地上滚了十几圈,终于是停了下来。 这一躲,躲开了死士午的杀招,却也让江瑞生冠罩全失,衣衫因地面滚走摩擦而破败不堪,方才按着地面的左手血肉横飞,样子更加狼狈至极。 江瑞生那边刚刚躲开死士午的杀招儿,这边,老赵遥的银色双斧已经凌空破风而来,江瑞生气机紊乱且没有丝毫准备,无力抵抗,无奈只能再次滚地而走。 老赵遥当头一劈一招落空,并没有紧闭而上,他停在原地短暂地调整呼吸,死士午则紧随而来,补上了攻击空缺。 死士午是实打实的用剑高手,真正与老赵遥的攻击节奏实现了无缝对接,见他长剑猛地一点地面,人又借势向半空拔了几尺,自觉气机攀升到最强时,死士午身形略一顿挫,剑势由“登临八角”化做“舟渡星河”,银光如滔滔之水,往江瑞生身上泼洒而去。 江瑞生无奈一笑,滚地再走。 外行看热闹,靠近三人战团的江家士卒们,见到江瑞生被一路压着打,心中不禁愕然。 江瑞生是谁?那是江城主的儿子,是军队主 帅,是长生境界的高手,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他的光环是那样耀眼,他在方谷郡的战绩,是那样的耀眼,如今被赵遥和死士午打压的不成样子,一种兵败如山倒的心情,瞬间填满了他们的脑海。 他们一传十十传百,不经意间,江家军士气一泻千里,大溃! “放肆!尔等安敢如此!” 出生世家大族的江瑞生本就极为注重衣冠形象,此时被逼得如此惨境,又见己方士卒军心动摇,心中不由得燃起了三分怒气,他心念一动,在翻滚中,无数腥红血色从其指尖流出,与银光对射而去,两相消减,虽然江瑞生临时动议,但凭借境界之优势,竟拼了个旗鼓相当。 江瑞生此举是十分大胆的,他的突然出手并不能发挥全力,倘若敌不过死士午的这招“舟渡星河”,那他必然遭受重创。 也正是这个让死士午和老赵遥都没有料到的‘旗鼓相当’,使死士午和老赵遥的攻击出现了一丝缝隙,这丝缝隙,被敏锐至极的江瑞生无限放大,最终迎来了喘息之机。 江瑞生终于借着这个空档站了起来,他狰狞着游目四顾,见自己的左军已经被消灭的七七八八,张游辰开始边战边退,向山上撤去。 而他引以为挚友的司徒象天,或许觉得江瑞生今日必然失败,已经失去了踪影,山上燃起了一撮极不惹眼的黑烟,乔妙卿面露凶色,拎着那柄绝世宝剑,也向自己 杀来。 江瑞生终于收敛睥睨情绪,长袖一舞,开始认真起来。 来吧,决战,到了! 死士午与老赵遥并列一线,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步进攻。 江瑞生神色和身法不动,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赵遥和死士午及近江瑞生之时,江瑞生动若脱兔,十指忽然变拳,淡红色的气盾随之形成,立于两人之前,剑、斧加身而不入。 江瑞生闭口滚出去,脚踏连环,推步前冲,双拳前顶,一个“恶猿摧山”直接捣向两人腹部,两人应声倒飞而出,鲜血溅出。 死士午辛辛苦苦,才让江瑞生衣衫染了些泥土,江瑞生轻描淡写的一攻一守,就让两人负伤。 上境与中境的巨大差距,立时显出。 “咳咳,英雄迟暮啊”老赵遥起身擦了擦嘴,瞥了死士午一眼,自嘲一笑。 “行侠不问出处,仗义不以老记,前辈今日高义,晚辈佩服。”死士午亦擦干了嘴边血迹,立即再去攻去,老赵遥紧随而上。 两回合后,两人再次落败,被江瑞生打的倒飞而出。 江瑞生快速欺上,正打算解决两人性命,他忽感身后一阵灼热,小娇娘驾驭魁罡飞剑而来,淡橙色的剑光缭绕着无数鸡雏大小的小凤,呜呜呀呀地鸣叫不止。 江瑞生冷笑一声,出口嘲讽道,“未成凤的鸟,只能叫鹅。” 随后,他气机流转,腥红色的气盾完全缭绕在了江瑞生周身,乔妙卿的赤橙小凤近身后居然找不到 下嘴之处,只能强攻。 乔妙卿的攻击,仿佛只是在给江瑞生挠痒痒。 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何况差之千里! 江瑞生看了看乔妙卿,又看了看远处紧握双拳的刘懿,心中顿时了然:原来,自己这侄儿对这丫头心怀情义啊!呵呵,那就先杀了这丫头吧,你的心痛,足以慰藉我方才的狼狈啦! 心随念动,江瑞生周身气盾立时化成一道腥红长枪,向乔妙卿直刺而来,盾牌变长枪,这一变故,让所有人始料未及,所有人都相信,这一下若刺中乔妙卿,小娇娘定是香消玉损了。 呼啦!就在腥红长枪甫至之时,一道人影闪到,用力猛一推乔妙卿,小娇娘远远地摔了出去。 腥红色的长枪,精准无误地刺入并贯穿了那人身体,快速汲取着那人精髓,众人定睛一看,为乔妙卿裆下江瑞生致命杀招的,赫然是老赵遥。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已经必死无疑的老赵遥一声沉重闷哼,手中双斧落地,命若游丝之间,赵遥费力转头张眼看到刘懿,眼中不禁流下泪来,呜咽道,“看来,老夫此生杀孽太重,老天不想让我享那天伦之乐。嘿,刘小将军呐,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归心落何处,日没伏灵西。 铁骨披肝胆,尘世寒光中。 老赵遥双目一闭,身死人灭,竟自去了! 有时候,说书人讲的一段故事,却 是一个人的一生。 老赵遥的一生,也只是我们看的一段故事啊! ...... 老赵遥被魂归西天后,宣斧门仅剩的三四百门徒已经全部撤到山上,和程开甲一部汇在一起。 管家赵瑕见家主身死,尖利哀嚎一声,率家兵就要寻江瑞生拼命,却被李二牛强行按住。 上境文人的强大实力,李二牛是知道的,盲目冲锋,一腔孤勇,只能死的更快。 随着李二牛一声令下,刘兴阴麾下骑兵和赵氏骑兵局在一起列于阵前,李二牛自领平田中军监军后,林林总总一千多人,重新护在了刘懿身边,准备与江瑞生决死。 没有了刀兵短接,战场上,忽然就寂静了下来,躲在树里的寒鸦走兽,一个个瞪着贪婪的眼睛,他们静静地等待着两相曲终人散,然后一拥而上饱餐一顿。 两军中央,乔妙卿与死士午立在江瑞生身前身后,小心翼翼且杀气腾腾。 江瑞生将老赵遥精髓吸纳干净后,气势又盛,他舔了舔嘴唇,双手化拳,向乔妙卿发起进攻。 今天,四个破城境的武人,一个也别想跑,都要入了我的肚子! 忽然,两军唏嘘之声大起,远山之外,一道银色天河御风穿梭,灿烂夺目的银光凌空飞来,是一柄剑,银色的剑! 那持剑之人如流星,霎那既到。 不等人看清他的脸庞,一个人、一把剑,便已经拦在江瑞生前行路径,玄妙异常的剑气,硬生生把江瑞生 迫退了三丈之远。 刘懿终于松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来人,“我要请的神人,来了!” 众人只见来的这个人瘦削颀长,颧骨高高耸起,一双手特别大。 那人右手微微一颤,银剑回手,他定睛看着江瑞生,声如洪钟,“江大少爷!敢明目张胆欺负我女儿的人,还没出生呢!” 看到那人背影,乔妙卿‘哇’地哭出声来,哽咽道,“爹,申叔叔,死了!” 来者正是塞北黎,这位大汉杀手界的魁首正负剑而立,朗声说道,“塞北黎,长生境,剑名‘破晓’,江湖兵器谱排名三十六。” 顷刻间。 杀气镇云昏! 第369章 落落寒木,月起萧萧(自传)上 我叫塞北黎,刚刚,我向江瑞生报出了家门。 ...... 自报家门,历来是侠客对决中最庄重、最严肃的仪式。 这就有点像战场之上两军扯起了战旗,既然已经堵上了军旗的荣誉,自然要死战到底。 而在江湖,向对方报出自己的名号或是武器的名字,就要为了名号和武器的荣誉而战,即使因此战而死,也只能无怨无悔。 既语家门,便分生死,江湖中人,皆遵此理。 报出塞北黎的名号后,我凝聚心念,与江瑞生天人交接,静默对立,不言不语。 在外人看来,高手之间对决前的静默,总是在什么积蓄力量,或者是什么眉宇争锋。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打架就是打架,抡起拳头砸就可以啦,哪里来那么多狗屁花架子。 我不知道江瑞生在那里傻站着是为啥,我塞北黎之所以站在这里没有出手,只因为我想感受一下战前的宁静。 因为,我如今天这般认真,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 时光年轮回转,四十多年前,那时的我才十来岁,时逢大汉与大秦刀兵相见,大秦头狼刘渊忽然对我大汉发难,发兵十万,直取当时的大汉西北武威、天水、敦煌、酒泉四郡,请示岌岌可危。 当时,镇西王刘祺负责西北四郡的一应防务,他不思报国抵御外敌,反而聚拢亲信,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叛乱,几乎整个西北的所有兵力, 都被他裹挟而走,秦军一到,四郡霎时白骨露野,百里不见人、千里无鸡鸣。 我一家人生来贫苦,兵乱一到,也没有大树可以依靠,为了生活,不得不开始四处流浪,逃避战乱,每每见到骑着高头大马的大秦人,我和爹娘恨不得长一双翅膀躲到天上去。 最后,这场草原民族带来的外患自不必说,神武帝御驾亲征,历时五载杀伐,蛮夷终退,天下重归太平。 帝国内部,在酒泉吕氏、天水冉氏、先登尉迟氏等世家大族的同力诛杀和神武帝大力支持下,镇西王刘祺极其重要党羽纷纷受诛。 那个时候啊!时逢大秦刚刚退兵、诸王内乱方定,原镇西王刘祺的余党大多落草为寇,一些活不下去的平头百姓也纷纷占山为王,致使帝国西北匪患丛生,人人不得安宁。 天家忙着整肃边患、安抚世族,为了持续补充边军、继续稳固疆界,神武帝一声令下,从现沧、曲、柳、明四个未受太大外乱大洲的牧兵、郡兵中,十之抽六以充边军,这下子,沧州(也就是老西北四郡)更乱了。 我们这种要啥啥没有的平头百姓,也更苦了! ...... 我微微注目眼前的江瑞生,见他并未动作,料想应该是在恢复气机,我也并没有仗势欺人,便转头看着伏灵山下满地的尸骨和残骸。 我触景生情,儿时的悲怆心情如江似浪般涌上心头。 战乱平息初年的沧州, 简直是一锅下不去嘴的粥。 世族、门阀、盗匪、民兵,今天你杀我,明天我屠你,今日降、翌日反,今日和、明日分,打打杀杀,不亦乐乎。 那些个世族老爷们也不知道咋了,在镇西王起兵谋反时个个奋勇无匹,叫嚷着精忠报国至死无悔,如今四海一同,他们却自顾自的一亩三分地,甚至还和几家巨匪划了道道,约定只要这帮子人不过‘界’,你们是死是活,世族绝不插手,最后定是个两相获利、‘天下太平’的结局。 小时候觉得这种划分界限的形式简直奇哉怪也,现在一看,全都是些狼子野心的势力家伙。 帝国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处于空虚阶段,维持地方争权,大多仰仗世族,而地方世族们一旦生出了异心,地方必会面临大乱。 果然,世族们与当地盗匪‘划定疆界’没几年,各自的野心,便驱使着他们继续相互攻伐,是没有止境、没有任何立场的相互攻伐! 没过几年。 我的祖父死于世族和匪患! 我的爹娘死于世族和匪患! 我的妹妹死于世族和匪患! 直到我生命里的最后一个亲人、我唯一的弟弟乔明被活活饿死后。 悲痛欲绝的我,终于不想再做那逆来顺受的良民,我拎起了菜刀和个锄头,纠集了几十好友,大旗一扯,投了时任武威郡郡守的党譞。 我要做塞北的黎明! 我要杀尽天下间所有的乱臣贼子! 我要复还朗 朗乾坤于日月,归天下四海于太平! 武威郡郡守党譞是个光杆司令,他正愁手中无兵,见我前来,当即许了我一个百夫长,经过两年相处,他又见我年少有根骨,当即大手一挥,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入崦嵫山寻高人指点。 当晚,我便兴致勃勃地出发,到了崦嵫山下一望,那里果然是神仙居所。 上分两水、岳镇三江的崦嵫山,乃轩辕黄帝诞生之所,传言,有人曾在这里,见到过飞天白马和人脸蜼身的走兽。如此佳地,自是山川焕绮,神山秀水,荫翳天日,奇蕴万千,能在这里修行,简直是一种享受。 出行前,老党譞曾对我说‘山野多仙人,心诚自有良缘’,结果,刚到山下,没遇到他娘的仙人,却遇上了一只大虫猛虎,还未杀人就已经背负了全家性命的我,自然不肯成为禽兽之食,我仗着一身力气,将那大虫三拳两脚,活活打死了。 刚刚坐下喘息片刻,山中一枯瘦老者飘来,对着我的屁股就是一下,不满地道,“你小子,杀了我的坐骑,要赔!” 我欲哭无泪,脑筋一转,心觉此人会不会是老党譞为我找的隐士高人,正要奉上举荐信,哪知,举荐信已经不自觉地随风飞到了老者手中。 眼前这老赖皮看后,并没有知会我他的身份,他眼皮都没眨一下,非要让我做他三年小奴,以偿此债。 就这样,我陪着这位老人在 崦嵫山中开始清修,他不仅教授我武艺,还传授我为人之道和治世之道,让我能够浅通百家之所长。 笑问东风归期否,三年雪泥成神功。 一番磨炼,三年功成,我终于入境破城。 即将下山时,老赖皮把我带到一处山崖,我定身一瞧,崖下尽是累累白骨,我惊诧问道,“师傅,这,这是?” 老赖皮轻叹,对我意味深长地道,“世间无才无能又心生妄念之人,太多了,连那只老虎都杀不掉,怎能有贪图神功的资格呢?滚吧!不要死的太早,完成心中所愿后,尽快回来,老头子我还指望你送终呢!” 原来,被老党譞举荐来此求学的人,不止我一个。 但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我是第一个。 我快马加鞭,重回故地,在郡守党譞和一干兄弟们的支持下,我终于践行当年诺言,开始招兵买马,整肃军纪,着手剿匪。 尤记第一次出征,我意气澎湃,临剑作诗:罡星起义在沧州,杀曜纵横匪山中。七星成聚风云汇,仗剑四海显英雄。 我,塞北黎!要做划破黑夜的第一道光火,少年心性,至死不悔。 青葱岁月不抗混,身上留下了几十道伤疤,帐下攒下了几千颗贼头,十几年的戎马生涯,便这样过去了! 弹指十七年,汉历320年,随着最后一座匪寨的大旗被我砍下,整个沧州的匪寨,终于被我清理干净。 风刮向天边,我已在天边,匪患清 理干净后,我荣升锋州青河军前军千夫长,后因看不惯世族与官员狼狈为奸,遂带着兄弟们背井离乡,谋求功名。 回那段日子,真是难熬啊! 大大小小的世族子弟被家里的族老们安排进入青河军,我和兄弟们不愿做那鹰犬走狗,自然多受排挤,郁郁不得志。 几年后,我等眼见仕途无望,就在我等心灰意冷决定辞官回乡之际,陛下的一纸招贤榜,重新燃起了我的心火。 这是陛下要加强集权,剪灭世族的前兆啊! 如此攀附天子、成就不世之功的良机,我怎能错过? 当晚,我与兄弟们围篝夜谈,有人想回家、有人想追随,众说纷纭。 就在我等犹豫不决时,一团腰眼光芒从北方夜空的深处里闪出,光芒逐渐增强,拖着一条长长灿烂的尾巴,划过天际,奔向无边无尽的南方。 我等心中振奋。 流星过月,这是个好兆头啊! 既然老天已经决定,我等哪有理由拒绝呢? 第二天,人去营空,我带着足足两千骑,入了长安城。 听说,事后青河将军听说此事,差点没掀了桌子。 ......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人是满天星,独行快,众行远! 两千外来客齐聚长安,自然引得无数看客。 思虑再三,我将兵马屯在城北,自己带着十二名百夫长入了城。 随意找了一家酒肆,我落坐饮酒,以静制动。我想:一定会有一个合适的人,出现在这里, 来见我,然后带我走!不,是带我们走。 不到半个时辰,一位大眼炯灵、鹅脸细嫩的公子哥儿,拿着一把沙果,笑嘻嘻地坐到了我的对面,我知道,就是他了! 第370章 落落寒木,月起萧萧(自传章) 我发誓,见到这位锦衣公子的那天,是我人生中最最美好的一天。 那种惊喜和愉悦,甚至要远超洞房花烛夜,当然,这话可不能让俺夫人听到。 ...... 坐在我面前的公子哥,一看便气宇非凡,举止中流露着一丝专属于权贵们的优雅从容,我察言观色,知锦衣公子就是个文弱书生,没有一丝境界可言,但随着他的入场,七八道十分强劲的气息,在暗处涌入屋内,这七八个隐在暗处的高手,每个人的境界都要高于那时的我。 能随便拿出这么多破城境界以上武夫来用作暗中护卫的人,我有理由相信,眼前这人,必是大汉帝国权贵中的权贵,也是能决定我未来命运之人。 遥记当天,那锦衣公子哥儿如三月初阳一般来到我的面前,他看着我低头吃饭,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忽然笑着说道,“这位壮士,你从来不喝酒么?” “你从未见过我喝酒,怎知道我不喝酒呢?” 我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而是慢慢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才抬头,才看着那名同样在看着我的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 很巧,锦衣公子哥儿在这时也在看着我,我俩四目相对,他笑了,他的笑,就像是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阳光。 我本也想笑笑,可那时脸上的表情,却宛如残冬里的寒霜一样冰冷,毕竟,我私自带领两千兄弟远赴长安,这 样的举动,已经触犯了国法,也触犯了清河军的禁忌,不成功、便成仁! 兄弟们半生功名和性命,这一次全都押给了我,今后活的是人是狗,我觉得可能会与面前这公子哥儿有很大关系,我自然不能开玩笑,需要谨言慎行。 过了很久,我才一字一字的说,“我不喝酒。” “你不喝,能不能请我喝两杯?” 那公子哥笑面如花,递给我两枚沙果,“诺诺诺,我用它和你换,这东西,酸溜溜甜滋滋,还很开胃。” 我小心翼翼,很怕中了他的圈套,便提防着问道,“你自己有钱,为什么还要我请?” “不要钱的酒,通常都是比较好喝一点。”公子哥儿笑着说道,“尤其是让远方来客请的话,更是难得,一杯下肚,聊些风土人情,当真是回味无穷呢!” “我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请人喝酒,能与我喝酒的,要么是生死兄弟,要么是至亲至爱。” 我冷冷地拒绝,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我嘴里说出的话,我就一定会完全负责,与其阿谀奉承,不如实话实说。 我不愿说错一个字,也不愿寒了每一个兄弟的心。 说完这话,我身后的十二名百夫长神情一振,他们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中闪动着莫名的光芒,而这十二名百夫长,正是我日后组建的斥虎帮重要成员,斥虎‘十二死士’。 公子哥儿见我冷若冰 霜,一脸无奈,只好笑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道,“看来,我这辈子是喝不到你请的酒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换了一种更加平和机敏的眼神看着他。 我总不能一直绷着个脸吧! 我紧盯着锦衣公子哥儿,锦衣公子哥儿坐在我的对面悠闲地喝着酒,我看了很久,见他没有继续话题的打算,便咽了一口唾沫,面色平和地开口道,“不一定,或许有机会喝到我请的酒。” 公子哥儿忽然抬头看我,嘻嘻哈哈地问我,“哈哈哈!哦?什么机会?说来听听。” “等到世族平定,天下真正凝一的那天。我会与兄台畅快痛饮,不醉不归!” 我目不转睛盯着锦衣公子,试图从他的眼中,找到此人来此目的的蛛丝马迹。 公子哥儿笑容僵持了瞬间,也正是这一瞬间,我觉得,我说对了。 眼前这人,正是当今天子,是他一纸招贤榜,让我不远万里来到帝都长安,而他今日乔装来此见我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试探于我,收降于我。 而后,锦衣公子故作随意地问道,“壮士何来此言啊?” “沧州匪患,公子可知晓?” 锦衣公子淡然地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这块儿狗皮膏药,拿掉了还会再长,扯下来还练车肉皮,我沧州的百姓,被它折磨的死去活来。我曾在沧州剿匪十七年,荡平匪患后,我曾无数次问自己,为何一个小小的匪患,居然狗皮 膏药般粘了沧州百姓十余年?” 我记得我当时看着繁华街道,言语十分冷漠,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雠怼、悲怆。 “现在呢?找到答案了?”公子哥儿动了动屁股,开始认真起来。 “沧州的世族老爷们既然想高高在上,让本就稀少的百姓们俯首帖耳,就必须寻找一些令百姓畏惧的敌人,只要沧州匪患仍在,大家自然而然地就会归附世族以求保护,他们的地位、权势和利益,会随着这种恶性循环,与日俱增,最后列土封疆,独霸一方。” 公子哥不言不语,良久,他继续对我说道,“继续说下去。” 那时的我心想:既然天子要收降我,必然是想听些真话的。 于是,我看着公子哥儿,直言不讳地道,“先帝的放纵,滋养了世族壮大的沃土。匪患的猖獗,浇灌了世族成长的水土。换句话说,我带兵剿匪前八年,剿的是真匪。剿匪后九年,杀的是被世族们扶持上山的‘假’匪。官与匪蛇鼠一窝,已经难分彼此,我剿匪,实则剿的是世族啊!” “既然山贼土匪乃是世族一手扶持,又怎会让你轻易剿灭?”公子哥儿啃着沙果,轻声细语地问道。 “一只成年的猛虎,自然不需要捕杀兔子来充饥。”我暗叹一声,道,“府兵私兵、粮仓私田,世族们在这个时候,已经自成体系,而且极为庞大,再不需要那些土匪来强 撑场面、收拢人心喽!” “然后呢?”公子哥儿吐出了沙果核,赶忙又塞到了嘴里一枚,似乎嘴里没有沙果会死一样。 我眉头一挑,“对于世族做大,先帝感念旧恩可以放任,可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是世族这种已经不听话的臣子。天子为了天下、为了心中大业,自然是要铲除世族的!” 我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勾连为祸、割据一方,世族已成窃国之贼,有识之士皆欲除之而后快,何况是坐领江山的天子呢!” “你觉着,这事儿能成么?”公子哥儿身子一歪,慵懒地问道。 “日拱一卒无有尽,功不唐捐终入海,铲除世族,从收拢兵权开始!”我钻井双拳,却悠悠说道,“只要陛下有恒心大毅,敢任用寒门能吏,夜以继日,世族便不足为患。我等试想,当年诸王都是拥兵十万的主儿,到最后,又有哪个活下来了?” 公子哥儿点了点头,旋即问道,“此一行跋涉万里,君为何求?” “功名!”我毫不忌讳,仔细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和大义!” “好!”公子哥儿转身离去,哈哈大笑,“这顿饭,我请了!” 第二天入宫之时,我方‘大彻大悟’,那公子哥儿,叫刘彦,乃当今天子。 他要请的,也不是这顿饭,而是共赴一场翻腾天下大宴。 很快,我凭借陛下信任和皇后的举荐,在极短时间内就成为了陛下的勾股之臣,成 为了大内十二卫之一的长水中郎将。 很快,我便杀敌建功,抹掉了许多意图不轨于陛下的佞贼。 也很快,天妖案爆发,陛下受挫,在吕相的帮助下,陛下决心东山再起。 他首先打算在曲、薄、牧三州埋一根钉子,以做将来接应,这次,我没有要功名,只选了大义。 在一个银辉满地、万籁无声的中夜,陛下于未央宫前为我等送行,“水长山远路多坑,诸位,慢行!” “匡扶大义报君恩,陛下,保重!” ...... 我拖家带口,带着长水卫所有的弟兄们,按照陛下要求落草都源县,我实在想不明白,将斥虎总部选在哪里不好,为何陛下执意要选在鸟不拉屎的都源? 直到我看到与我同为二皇子党的刘权生的时候,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似乎不明白了些什么! 我和刘权生远远算不得知己,后来之所以交往甚密,仅因我俩都曾同为二皇子一党,且都落脚了华兴郡。 相识,不,认识这么久,我从未听说刘权生有任何桃色之事,派出的兄弟们反馈的结果也仅是他在少年游历期间,曾有一红颜知己名柯荆,除此再无女伴。 这.....,就值得推敲了! 孩子是谁的?为什么又会在他刘权生的手里?刘权生带着孩子回到华兴究竟要做什么? 最开始,我始终以为他要铲除本家刘氏,立威树德,做天下表率。 可当刘氏覆灭、陛下传令要我召 回刘权生被其拒绝后,一个大胆而又不可思议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为了证实心中猜想,我正打算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文成馆查阅档案,李长虹受陛下之托,当当正正地捎来了一句话,我立马窝在了华兴郡,再不敢做此想。 卷帘门外多风雨,智者常做参禅人。——刘彦 后来的事,就是后来的事了! 我搭上了宝贝闺女,前前后后派了四五波兄弟助力刘懿那小子平田,以至于本就入不敷出斥虎帮更加难以为继,若不是兄弟们半生情谊难以割舍,恐怕斥虎帮早就黄摊子了。 刘权生自然知道我如此做的心思,只不过,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旬月前,刘懿这小子悄悄差人送信一封,信中简明扼要,只写了寥寥数字:帮主助我诛杀江瑞生,我助帮主延存斥虎帮! 我想,我该下大注了! 第371章 剑起风尘,厮杀疆场(上) 风云突变,伏灵开战。洒向人间都是血,饕餮之心再现。 就在塞北黎和江瑞生静默而立的这段时间里,整个伏灵山,已经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两军交战厮杀,已经无法用惨烈来形容,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描述此刻的伏灵山战场,那么,只有‘炼狱’二字了。 天下政权,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一声娇脆至极的‘爹’,将塞北黎从前尘往事中唤醒。 塞北黎转头望向眉头紧蹙的乔妙卿,乔妙卿则向江瑞生那边努了努嘴。 塞北黎回头,看着对面杀气凛凛走来的江瑞生,脸上云淡风轻,却也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剑。 “你终于出来了!塞,北,黎。” 江瑞生一边向塞北黎走,一边朗声笑道,“旬月以前,我在丰毅黄家意图对我这侄儿刘懿动手时,忽然有一道极为危险的杀气出现在我周围,那道杀气十分强大,若我当时出手,绝对有死无生,只能悄然褪去。这么多天,我百思不得其解,放出那道杀气的人,究竟是谁?今日,我终于明白了,哈哈,那道杀气就是你塞北黎放出来的吧?” 未等塞北黎回话,江瑞生立即屈膝下蹲,五趾抓地,微微撑起命门,顶劲意领中气顺,蓄势待发后,快如奔雷闪电,向塞北黎扑来。 塞北黎哈哈一笑,也懒得回答了,他神气相合,意气相投,刺剑迎击。 起风,当出剑。 ....... 塞 北黎和江瑞生你来我往,舞动杀砍,不知不觉,天色已然渐渐昏黑。 约莫半个时辰前,在塞北黎和江瑞生准备对决之时,山上莫名燃起了一丝黑烟,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战火导致的树木焚烧,不以为然。 可现在,山上的黑烟渐渐变紫,塞北黎换招之时无意间瞥到,察觉此间定有蹊跷。 塞北黎一剑迫开江瑞生,可还未等他回首提示刘懿,气势正盛的江瑞生,抬着血红如霞的双手,如刀似剑地向塞北黎的上下一齐盘杀来。 ...... 高手对决,无法分心,塞北黎熄灭了提醒江瑞生的打算,专心迎战。 入了上境的人,手上总有一些千奇百怪的招法,有人可以平山成海,有人可以掐指成阵,有人可以剑荡鸿蒙,有人可以气动长龙,修炼一途讲究刻苦,但更讲究机缘,只要绾摄了适合自己的功法和诀窍,一神入念,一念化形,则无所不能无所不通。 缘起缘落、缘生缘灭,茫茫修行无边无际,但遇到了属于自己的‘缘’,小缘积大缘,便可立地成圣,窥天机、结天道,羽化通玄,成为神仙。 很巧,江瑞生和塞北黎,都找到了自己的‘缘’,所以,两个人今日注定是一番龙争虎斗。 ...... 江瑞生血红双手路数十分诡异,让人摸不着规律,塞北黎皱眉不动,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在江瑞生近身之际,塞北黎右手垂着寒光大 绽的长剑,向江瑞生刷地挥出。 高手争斗,为了气机运转顺畅,打斗间一般很少开口说话,或许塞北黎今日有感,他刚猛一剑挥出后,情不自禁地大喝道,“今天,我以长生对长生;今日之后,我以‘破晓’换破晓。” 剑光闪电逸去,银色闪烁之间,塞北黎一气八连,八道剑影呈两个‘井’字,封向江瑞生双手,这一轮急攻十分漂亮,留给江瑞生躲闪的余地并不多。 众人只见漫天银光灿烂,遮天蔽日,亮得耀眼。 二十年来,已不知有多少人葬身在这耀眼的银光下。 江瑞生艺高人胆大,他面对塞北黎的咄咄逼人毫不怯懦,他血红双手化拳为尖指,顺着‘井’中的‘口’精准地穿插而过,双臂过半刹那,尖指再次成拳,拳口腥红念气虚浮扩散,气贯‘井’口后,猛然一震,琉璃破碎之声随之传来,塞北黎那八道剑光从内崩坏,支离破碎,消散全无。 破开塞北黎的杀招后,江瑞生势头不减,两道拳影动若雷霆,立刻欺至塞北黎身前,见他化拳为掌,左掌“瓜棚拂扇”,右掌“古道扬鞭”,连续两掌,向塞北黎拍来。 塞北黎并不强行抵抗,他长长吸了口气,毫无征兆地、飘飘地飞了起来,江瑞生攻来的身形在我脚下划过,无惊无险。 话说,山中三载悟道,塞北黎修成绝学两件。 一为寒枫剑法,此剑术专门刺人穴位,断人血脉, 中剑者气血不畅,气机难以流转,终至败亡。 二为龙息术,此术可隐藏修为,潜藏身形,亦可做轻功之用,是世间少有的绝世内息功法,塞北黎也正是因为修行了龙息术,才选择了杀手这条路。 方才塞北黎半分不借力地凭空升空,便是龙息术的绝妙法门所致。 江瑞生一击落空,略感惊诧,还未未等他回身,半空银光便告洒开。 塞北黎去而复返,手中‘破晓’毒蛇吐信般凌空向江瑞生刺了过去。 塞北黎在这柄‘破晓’剑上,至少已花费了二三十年的功夫,早已到达了人剑合一的境界,这一招刺出,半软不软的‘破晓’剑竟被抖得笔直,带着劲风直刺江瑞生后颈。 只听‘当’的一声嗡鸣,江瑞生只抬了抬手,一枚石子从其身前绕到身后,精准地砰击在塞北黎刺来的剑刃之上,剑落的轨迹向左偏离了几分。 江瑞生嘴唇上扬,快速向右一个错步,转身便躲开了塞北黎杀气腾腾的一击,同时,他借着转身之势,手上气机陡然强盛,一道红光从其右手指甲倾泻而出,射向寻迹而来的塞北黎。 无处借力的塞北黎只得回剑格挡,叮叮当当,红光怼长剑,塞北黎倒飞而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卸了惯力,样子虽然有些狼狈,却没有受伤。 两人相距十余丈,又开始静止对立。 ......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了望台上鼓声响起,众人 侧脸望去,只见刘懿披头散发,咬牙切齿,双目澄澈而坚毅,他拎着鼓槌,一下接一下,重重地敲击不断,口中念念有词:擂我军鼓,壮士奋战于野;壮我军威,神龙御宇于天。河影星动,火烧海底,大义永存,天地正气,永存! 平田军仍在奋战的将士们本已经力气衰竭,听闻悲怆又昂扬的鼓声, 忠魂遍地,袍泽永别,悲歌哀鼓伴凄凉,三军将士气如虹。 平田军在周抚等人的带领下,汇同赵氏家兵奋勇拼杀,江瑞生率领的江家军虽然仍旧死战,但已被逼回到了伏灵山下,战线收缩到了伏灵山脚。 就在平田军将士们准备一鼓作气,杀上山去之时,异象突变。 山上,由黑变紫的紫色烟雾,忽然消失不见,一声声似兽非兽、似人非人的喊声接续从山上传来,一些曾随刘懿北上赤松郡的老兵心中骤然惊悚,他们知道,那不死不灭的僵死之物,又要来了。 李二牛闻声,立刻上前指挥兵马准备防御,面对几乎不可战胜的敌人,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周抚没有见过那些不死僵尸,他简单地了解了一些情况后,最初心中亦是大为震惊,可当他看到伏灵山下血流成河时,心中陡生一种悲怆之感。 杀敌建功、铲除奸凶,乃我辈铮铮热血男儿之责,若不能为天下、为黎民百姓开创太平,今日纵然苟且,又有何用? 想罢,已经砍卷刃了三把环首刀 的周抚,再次换刀,他推开层层防御的己方军士,站在战阵最前方,举刀大喝,“将士们,功成饮酒就在今日,随我杀贼讨逆,衣锦还乡,杀啊!” 说罢,他凌空舞动了一个刀花儿,也不管身后士兵们如何作答,兀自向山上冲了上去。 前方路途崎岖,吾亦往矣! 李二牛坐镇军中,他并不认同周抚此时冲锋的做法,但看着周抚从一个人快变成了一个点儿,还是默默地抽出了赤霄戟,闷哼一声,紧随周抚而去。 山穷水尽之时,军人,往往需要一股九死无悔的气势,而不是冷静睿智的头脑。 平田全军将士皆怒目喷张,紧握兵器,紧随而上,决心决死。 今日若胜,耕者有其田,生者有其名,五郡百姓得安康。 今日若败,无非青山埋尸骨,来生再为天地人。 ...... 听到隆隆战鼓之声的塞北黎,仿佛回到当年驰骋沧州大地剿灭贼匪的那段豪情万丈的时光。 那时候,大家都很年轻,都有一股子冲劲儿,没那么多计较,没那么多勾连,没那么多纠葛,很年轻、很直溜,杀贼、喝酒、吃肉、处兄弟、报效国家,如此而已。 国事之坏,半由良民尽走为盗,然驱之在诸世族也。——塞北黎 塞北黎轻转剑柄,画了个剑花,再次凝聚心念,死死凝视着江瑞生。 他要准备尽全力了! 江瑞生看到眼前此景,目光呆滞了一分,他实在想不明白,一 个为父报仇的人,何时成了五郡百姓的公敌呢? 哼!不想了,不想啦! 只要你们都死了,接下来的史书该怎么写,还不是我江瑞生说了算? 胜者为王,败者寇! 第372章 剑起风尘,厮杀疆场(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周抚、李二牛等一干将令奋勇冲锋对阵僵尸之时,塞北黎和江瑞生那一头,又打的火热起来。 两人静默片刻,江瑞生双眸杀气暴射,脚下尘土飞扬,率先发招。 见他原地一拳挥出,一道拳影即刻奔涌涌出,人与拳一起向塞北黎奔去,这一拳完全不似江瑞生之前阴柔的招法,此招招沉力猛,拳风虎虎,快如奔雷,先声已夺人。 塞北黎久经沙场,与人交手时自然老到得出奇,岂会被江瑞生的突然变招而吓到,眼看这一拳挥来,他竟然不避不闪,算定了江瑞生这一招必是虚招,真正的杀手必然还在后面,所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剑尖,如封似闭,银光似波荡漾,也以虚招应对。 塞北黎这一招后发制人十分之精妙,江瑞生这一拳无论有什么变化,他的剑势都可随之而变,江瑞生这一拳若是忽然变为实招,他这一剑也可变为实招,乘势洞穿江瑞生的手腕。 江瑞生一拳打出,看来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 不过,他这一招用得当真厉害已极,部位、时间、力道,虚实转换,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江湖中的文人能使得出这种招式来的人真还不多,显然,这江瑞生非但得到了江氏名家的指点,而且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 要知武功招式,虽可得自师传,但临敌时的应变和判断,却是谁也传授不了,正是“运用之 妙,存乎一心”之理。 这一招进攻时的虚实转换,若用在别人身上,恐怕已然人死恨消了。 话说回来,江瑞生这一掌并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的出手实在太快了,快得令人根本无法思议,而且,他在招式即将与塞北黎长剑接壤时,将这几拳变成了实招,杀气更加凛然。 只可惜,他今日遇着的对手,是能名列天下杀手前三的塞北黎。 只见塞北黎冷声一笑,右手一抖,用出三分力道,软剑陡然颤动,剑光如白虹般炫人眼目,剑未到、剑气已至,斜劈江瑞生而来。 拳与剑精准相交,剑气瞬间崩坏,塞北黎皱了皱眉,他低估了江瑞生这一招的力道和决心。 为躲避江瑞生袭来的拳影,塞北黎向右急忙连踏三个大步,冲如奔牛的江瑞生无法改变攻击方向,只得与塞北黎擦肩而过。 就在众人唏嘘‘哪有长生境武人被长生境文人压着打的道理’时,塞北黎在两人交错的霎那,抓住了一丝进攻契机。 他手中剑剑气大盛,一念起、万剑出,擦身动意、过身出招,侧身便对江瑞生后背激射出三十几道极为密集的剑影,每道剑影形似银色枫叶,追着江瑞生的奇经八脉不放,正是寒枫剑法中的‘落叶归根’。 被这一招击中的人,即使不死,气机也会因为学位封锁而短暂无法运行,而塞北黎则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大做文章’,甚至在这段敌人的 衰弱期内,直接把对手作死! 江瑞生知道若中招必后患无穷,他心中一万个不愿,却还是耗费大量的气力强行变向,可那‘银色枫叶’好似长了眼睛,江瑞生改变方向,也随之变幻位置,似乎定要扎进江瑞生的每一处‘根’一般。 江瑞生勃然大怒,他骤然定身,神起念落,一个腥红大罩应运而出,把江瑞生包裹在内,这个腥红护罩消耗了江瑞生大量气机,塞北黎的剑气扑至,被腥红护罩消弭一空。 江瑞生刚刚定身,胸前正起伏不定,一道寒芒便裹挟呼风啸雨之声,向他正面刺来。 江瑞生匆忙侧脸,塞北黎坚毅的脸出现在剑气之后,随着江瑞生瞳孔放大,塞北黎正飞速向他行进。 “用之有止,量入为出,江瑞生,今天就是耗,也要把你耗死!” ...... 山下,江瑞生和塞北黎两人激战正酣。 山上形势却已经急转日下。 夜色之下,嘶吼之声愈近,不死僵尸从山下滚滚而来,开始全力进攻。 平田军将士们虽然有一腔赴死之心,也早有准备,却仍被那种山呼海啸的吼声短暂慑住了魂魄,在周抚和李二牛的奋力鼓舞下,才鼓起勇气进攻。 刘懿仍在不住地擂鼓,双手虎口已经渗出血来也浑不在意,鼓声吼声在空中交杂,一声爆喝从刘懿口中传出,“二牛,起阵!” 此令一下,所有的平田军士卒们精神一振,纷纷将手伸入怀中。 数以千记的火折从平田将士怀中取出,打火,倒油,点起,投掷,闪耀中段,顿时焚起一片大火。 平田军军阵正面霎时通红,后续士兵将事先准备好的鸡毛与桃枝填入火中,一股烧焦的臭味儿铺天盖地随风传出,随着南风,绵绵不绝地刮向伏灵山山顶。 这是李延风教刘懿的最简单的避鬼驱邪之法。 山上,一通鼓起,刚刚消失的司徒象天又告出现,一马当先,虎扑下来。 程开甲见状,令旗挥动,山上江家将士听令整齐列阵下山,配合着僵尸们准备开始最后一轮进攻。 乔妙卿与死士午退到平田军前,枕戈待旦。 最后的战斗,一触即发。 ...... 一攻一守的两军之间,塞北黎已经与江瑞生过了一百来招,两人渐渐有了分晓,最后,到底还是以武出身、根基扎实的塞北黎,略胜一筹。 江瑞生已经渐呈颓败之势,却仍在苦苦支撑,在他看来,只要缠住塞北黎,让司徒象天的傀儡僵尸们聚歼刘懿全军,一个塞北黎何足道哉! 塞北黎自然洞悉战场变化,他料定平田军和赵氏家兵难以抵抗,急于脱身襄助,不知不觉间,出剑更加凌厉。 奈何江瑞生只守不攻,打定了主意要死死拖住塞北黎,决胜于对决之外。 夜草烟深,刘懿看在眼中急在心里,慌忙之间,急中生智,忽然对正在冲锋的李二牛大声咆哮道,“二牛,可有毒药?” 李二牛 愣了一愣,急忙转身回首,趴上了望台,拽着刘懿的胳膊,急切地说,“大哥,两军对垒不到最后不见生死,此远未到绝望之时,切不可服毒自尽啊!” “放屁!谁说我要自杀了?” 刘懿用一双虽然明亮锐利却已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李二牛,说道,“来不及和你解释,快帮我弄些毒药或有毒之物,越多越好。” “大哥,你这不是为难我么,我哪是带毒的人啊?”刚刚说完,李二牛灵机一动,“军医常带麻沸散,过量可致死,大哥,要否?” 刘懿远眺江瑞生,坚定地道,“要!” 一会儿功夫,十多包麻沸散便送到了刘懿面前,刘懿急忙坐下,按住小腹,默念操控龙珠口诀,随后,麻沸散被其和着水一包包灌入腹中。 十多包入腹,麻沸散的药性全部被其纳入龙珠之内,水则被他逼出了身。 天地神物如今被用来吸酒、吸毒、吸药,也不知赤松郡那条老龙听后作何感想! 在外人看来,可不是这般模样,十多包麻沸散一股脑吞下去,他们的平田将军居然安然无恙,平田军士们纷纷将其视为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经意间决胜之心大涨。 准备妥当后,刘懿将指挥权给了勉强支撑的柴岭,三步并两步跑下了望台,向塞北黎跑去,边跑边喊,“帮主,持剑相持!帮主,持剑相持!” 嘈杂战场之中,刘懿声音细弱,李二牛率先跟着喊了起来, 接着,全军将士纷纷开口,声音很快传到了塞北黎耳中。 塞北黎虽然不明所以,仍然照做,立即沉心静气,心念灌顶,剑气一出,又如白练挂苍穹,牟足了力气激射向江瑞生。 刘懿此时举动,让江瑞生戒心大起,面对塞北黎的颤抖,却无法分心,无可奈何地只能接招。 塞北黎和江瑞生,银红两道气息相接,谁也不肯退让,场面一时如刘懿之愿相持起来,塞北黎和江瑞生纷纷龇牙咧嘴,这个时候,谁退了,谁便输了。 刘懿穿过前军,跑过火圈,躲到塞北黎身后,呲溜一下,便把那颗龙珠,扔进了正在呲牙咧嘴的江瑞生口中。 随后,刘懿立即抓住塞北黎的左手,尝试着牵动龙珠释放麻沸散的药性。 按照《乐子长记》中的操珠之法,驾御龙珠必须以手按腹、催动口诀方可。刘懿经过几次试验,竟神奇地发现只要心至神至,隔人控珠也未尝不可,所谓活学活用,如是而已。 刘懿全神贯注,龙珠在江瑞生喉咙里“格格”地响,只见其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鼻孔渐渐扩张,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 江瑞生一脸不可思议,面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最后渐成黑色,神志随之不清,双手也随之颤抖,念力大减。显然,江瑞生已经入药甚深。 高手之争锱铢必较,刘懿这一掺和,强者更强,弱者更弱,塞北黎意欲乘势追击,剑芒又涨, 江瑞生那双颤抖的手,明显已经不支,胜负只在顷刻之间啦。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呢? 第373章 剑起风尘,厮杀疆场(下)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比女儿心思更难猜测的东西,那么,一定是帝王心术和沙场变化。 战场之上,风云诡谲,胜负转换,只在一瞬之间。 谁也没有料到,身上没有一丝境界的刘懿,居然会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迈气概,上前帮助塞北黎对付江瑞生,更加匪夷所思的是,这个没有境界的少年,居然加快了江瑞生的败亡。 在巧妙利用龙珠对江瑞生施毒、并让江瑞生中毒颇深后。 刘懿心想火上浇油,让江瑞生彻底溃败,于是,他从塞北黎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面露疾讥讽之色,笑眯眯地对江瑞生说道,“二叔,您走好啊!过段时日,江城主也会下去找你。你二人父子团聚,岂不是人生最大的快事?你也能见到先你一步在下面等你的爹了!” 素来自负的江瑞生从未料到刘懿会有这么一手‘绝技’,他急火攻心,一口黑血伴着龙珠吐出,周围腥红劲气大散,气机十分紊乱。 塞北黎拿捏时机,他一声爆喝,手上用劲,‘破晓’剑顿时破开了江瑞生残存的猩红劲气,长驱直入,行剑奔着江瑞生胸口杀来。 ‘破晓’不断挺进,只差不到两寸便到江瑞生胸口,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战将要结束。 可就在刘懿也以为江瑞生将要伏法受诛之际,一道黑芒从山上倏然闪过,强烈的劲气直接把江瑞生卷回了伏灵山上、 眼见猎物逃走,塞北黎异常恼怒 ,他波涛汹涌的剑气向前一挺,直接刺穿了那道黑芒,摧得黑芒大散,一道人影从黑芒中披头散发地倒飞而出。 那人中剑倒地后,玄奇一幕出现,中了剑招的黑影全身经脉凸显,银色的剑气如溪水般瞬间游走全身,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银色剑气在全身经脉中渐成饱满之势后,忽然‘扑哧'一声,那黑影全身经脉崩裂,银色剑气涌出经脉、四处乍现,痛苦嚎叫之中,那人原地身亡,再无一丝气息,连遗言都没有留下。 绝人血脉、断人经络,寒枫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刘懿咽了口唾沫,提胆上前一瞧,替江瑞生挡剑而死的,赫然是司徒象天,他不免望向伏灵山,一阵唏嘘:原来世间之人皆有友,善男恶女皆眷情啊。 回到伏灵山上的江瑞生狼狈不堪,他虽未被塞北黎击中,但因长时间作战,额上已大汗淋漓,气力也自不继。 他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努力排出体内过量麻沸散带来的恐怖药性,一边死死盯着山下司徒象天的尸体,不自觉间,他竟流下两行血泪,凄苦地说道,“我江瑞生有两个骨肉兄弟,却只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人间多悲哀啊!噫嘻悲哉!噫嘻悲哉!” 山下,平田军将士们见江瑞生败退山中、江家军又折损了一员大将,军心大振,可塞北黎的脸上却露出了凝重之色。 塞北黎停顿了四五息之后,无奈一笑,出剑将 地上的那颗龙珠轻轻挑到刘懿的怀中,雄浑声音从其口中传出,道,“小友,你且退开,我来会会对面这千军万马。” “乔帮主!” 刘懿正欲嘘寒问暖,忽见塞北黎小臂有一若隐若现的符咒,正散发着淡绿色的青芒,上前反复端详之下,刘懿大惊失色,“帮主,难道,这是阴阳家的子母咒?” 塞北黎点头苦笑,指了指已近百步的傀儡洪流,但见每个傀儡的手腕上,似乎都闪着淡淡青芒,刘懿骇然。 子母咒是阴阳家的独门秘法,流传于世已经百年有余,其创始人已经无从考证,不过,子母咒的威力却可见一斑,说简单些,便是分别给两个人施咒,中咒者,必须在二十四个时辰内消灭对方,才能存活,若时辰一过还未能消灭对方,两方便会齐齐身死。 如今看来,塞北黎和不死僵尸同时中了子母咒,今夜,他们只能活一方。 塞北黎凝视远方的不死僵尸,声音悠长,“子母咒,以我为母,以群傀为子,纠葛厮杀,不死不休,今天,不是他们被杀光,就是我被这群邪物咬死!” 刘懿惊诧地道,“您什么时候被施咒了?难道是方才那道黑芒?” 塞北黎点了点头,沉吟道,“方才此人中剑时,本可以闪躲而过,但他却选择了接我一剑,利用接剑的瞬间对我施咒。看来,此人来头不小,若我没有猜错,他应该是极乐丰都的人,且地位不 低。” 刘懿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懊悔地道,“都怪我考虑问题不周,竟没有想到,江瑞生作为江锋独苗儿,怎能没有高手相持!这一点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悔啊!” 塞北黎轻轻拍了拍刘懿的肩膀,哈哈一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你并不是圣人,你只是一个孩子!” 刘懿紧攥着已经血红的手,泪眼汪汪地看着塞北黎。 塞北黎温声一笑,“纵然是智谋过妖的诸葛丞相,也难免会有失街亭的大意,今日我有此劫,实乃天意,非人之责。况且,我有长剑在手,今日胜负输赢,还未可知!” 用天意来掩盖刘懿的对敌预料不详,这实在是一个极为牵强的借口。 刘懿正要说话,却被塞北黎挥手制止。 塞北黎前往远天,豪气大涨,“江湖儿女,剑酒相伴,杀贼饮血,快意恩仇!” 岁月磨我少年志,时光凉我少年心。 总有心中一点气,吹我豪情铁骨铮。 说完,塞北黎前踏一步,挡在了刘懿前面,最后一问,“小友,你,会践当日诺吧?” 刘懿强忍着音颤,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道,“只要您不死,我定会践诺!” “哈哈哈哈哈!好!” 塞北黎脚尖一顿,三起三落,身如蜻蜓抄水,摇曳而去。 ...... 先死的、后死的尸体,在微微凄寒的残夜里,泛起了浓稠血色。 形形色色的不死僵尸一个个张牙舞爪、持刀背 剑,漫山遍野向那道摇曳而去的银光扑来。 江瑞生修炼的《血祭》可以操控百兽,凌驾无神之体。 而司徒象天修习的阴阳家操控傀儡之术则更胜一筹,经过他改造的傀儡不仅忠诚于主,更可以有神有识、保留生前修为、自行排兵布阵杀人,甚是可怕。 若真有这样一支人马成军,踏遍一州称王,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今夜的塞北黎,对战的,是一支战力极强的军队啊! 只见塞北黎飘入不死僵尸之中,长剑往回一带,剑尾竟有寒芒暴起,他横起一剑,向右边三具傀儡横腰斩去,未等那三具不死僵尸有所反应,人已经从中间被分了家,下身在场中胡乱走步,上身仍在地上向塞北黎奋力爬去。 当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疾剑如流星,塞北黎正手一弧、反手一弧,两道银芒暴射而出,突飞猛进,前后不死僵尸正欲举盾格挡,奈何慢了一步,剑落之处,又倒下了一大片。 此剑出完,塞北黎一脚碾碎爬到身下的傀儡头颅,接力一跳,龙息术瞬间使出,其人飘至半空,在空中猛然停顿转圈,一换劲力。 ‘破晓’剑凌空激射剑气,片片银色枫叶凭白快速降下,好一招‘枫叶挂江陵’,不死僵尸中举盾的、不举盾的,纷纷中招,落地时,塞北黎二十丈内已无‘活’物,徒留一地断手断脚随处动弹,甚是渗人。 塞北黎怜惜地看了看手中‘ 破晓’,道,“用此等宝剑来杀鸡屠狗,真是,可惜了。” 塞北黎话刚说完,忽觉身后似有暗器破空之声,但手法却甚拙劣,回头一看,原来是平田军士们放火箭以助自己。 塞北黎凭空舞动了一个剑花儿,豪爽大笑,挑起脚下大盾抗在背后,防止友军火箭伤到自己,一边快速游猎于傀儡之中。 平田军士兵们牟足了劲儿开弓,三波箭雨连续袭来,不死僵尸们不得不采取防守之势。 箭雨过后,但见星月在天,四野茫然,塞北黎连条人影都没有看见。 就在众不死僵尸寻人空档,远山深处轰鸣之声传来,众人悚然而听之,无数磨盘大的巨石包裹着银色气息,如群星坠落、似宇宙倒悬,凌空飞砸而来,真似群星坠落。 两方人马竟一时看呆,忘记了冲锋杀敌! 塞北黎嘹亮的声音响彻半空,“旗连风萧萧,石落人寂寂,十年南北征鸿,今日敢问天地,谁能挡我剑锋!” 哐当,哐当,哐当! 两军场中震颤之声大起,几百块巨石入地,好似天地星辰瞬间倾落,扑哧扑哧,砸在不死僵尸阵营中,溅起血花片片,那场面,更甚于方才的万箭齐发和投石坠地。 塞北黎单脚悠荡驻在刚刚砸下的一块石头上,胸前起伏不定,额头汗渍淋漓。 显然,他已经心念大耗。 未等片刻休息,一名不死僵尸武人忽然从巨石下翻身而出,身形一晃,一个箭步窜了上 去,左手曲弦而侧,右掌一抖,一掌夹带风声拍向塞北黎下腹。 不死僵尸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没有活人的气息,这个优势可以迷惑高手,无法探查到不死僵尸的存在,十分利于偷袭。 今夜,这个优势,小小的迷惑了塞北黎。 第374章 侠行天下,万古不荒 纵观天下文臣武将,从没有战无不胜的将军,也没有算无遗策的谋事,只有坚韧不拔者,历经动心忍性,方成万古流芳之大业。 今日刘懿此战,多有疏忽,也算是为将来的霸业买个教训吧! ...... 塞北黎眼疾如电,虽然没有通过气机探查到不死僵尸的存在,可当不死僵尸翻上石头时,塞北黎便第一时间探查到了他。 作为大名鼎鼎的江湖杀手,塞北黎在江湖中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一只即将近身的不死僵尸,虽在意料之外,但也绝对在把控之中。 塞北黎原地不动,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冷漠地看着那头张牙舞爪的不死僵尸,那名不死僵尸看来在生前也是行家里手,它的脚步极快,接近塞北黎三丈之地,便猛然拍出一掌,打算直击塞北黎额头。 等到掌已临头,塞北黎不退不闪,身形却毫无征兆地向侧面一斜,脚跟牢牢钉在地上,人却在左侧斜成坡度,有点像不倒翁,如此便轻易躲过了这一掌后,同时,右手‘破晓’剑乘势挥去,一剑斜出,寒光所至,那傀儡又成了两半。 战场上沉寂片刻,一声声凄厉的尖叫,从坑坑洼洼的地面缝隙中传来,未被大石砸中的不死僵尸,眼里冒着绿油油的幽光,如地狱来的厉鬼,又告出现。 不死僵尸们不知恐惧,锁定塞北黎后,一个个呼号便着向塞北黎再次杀来。 一些初见不死僵尸的平田 军士卒们,在不远处一遍交战,一遍大声议论纷纷,将不死僵尸引做恶鬼。 塞北黎闻声,咧着干涸的嘴唇,空舞了一个绚丽的剑花,狂妄一笑,道,“我的剑下,只有尸体,没有鬼神!” 剑气纵横飞荡,气机流转狂奔,十几个呼吸过去,塞北黎周围十步之内,尽是血肉模糊。 看来,为了这一战,司徒象天拿出了压箱底儿的本事,塞北黎刚刚一招“群星坠落”,压死了无数的不死僵尸,可它们的数量,依旧非常可观。 好虎架不住群狼,在如潮般的不死僵尸如潮般的进攻下,塞北黎没有丝毫喘息之机,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出招越来越慢,招式的流畅度也却出现了问题。好在不死僵尸们的境界普遍不高,与塞北黎相差甚远,这让塞北黎虽有破绽,但也能够做到游刃有余。 刷!刷! 塞北黎体力不支时,两道剑气从塞北黎身后迅速划过,乔妙卿和死士午也前来助阵,三人互为犄角,面对残存的、如狼似虎的不死僵尸,丝毫不落下风。 不死僵尸们认咒不认人,子母咒被施放在塞北黎的身上,不死僵尸的刀枪剑棍自然是一起往塞北黎身上招呼,乔妙卿和死士午几乎被傀儡们当成了空气。 混战之中,刘懿再次登上了望台,便要擂鼓下令冲锋,恰被塞北黎瞧见,他爆喝一声,一件迫退周遭不死僵尸,匆忙喝止道,“小友,敌强我弱,不 宜猛冲猛打,你且积蓄士卒实力,待我消灭这群恶心的家伙,你便率兵向山上冲锋,给敌军致命一击。切勿因我生死乱了阵脚,莫管是王道还是霸道,心都要狠!” 刘懿看着远处的塞北黎,又看了看遍地得残肢断臂,大喝道,“帮主,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啦,我又怎能让您独自一人身赴险境。您盖世英雄,死在这群无心无智的家伙手下,岂不可惜!” “混账东西,大丈夫当以大局为重,别像你爹一样优柔寡断!” 塞北黎声色俱厉,斥责道,“今天已经死了够多人了,也不差我一个,难道你想因我一人,再搭上几百条人命和五郡百姓的幸福不成?” 说完,塞北黎大声呼喊死士午,命令道,“护送妙卿,速速归阵,等我破局!” 死士午犹豫了一下,但看到塞北黎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拽着乔妙卿的衣袖,身形后沉,大幅仰身,朝后急窜。 小娇娘挣扎不得,她担心父亲安危,梨花带雨,娇嗔一声,“爹!” 塞北黎心中柔情万丈、波澜如涛,面上却冰冷如霜,他死死盯着周围涌来的尸潮,大声叱喝乔妙卿道,“妙卿,你是我的女儿,必须肩负起你出生便应肩负的责任。爹若死了,你必须传承我的遗志,继承我的家业,这一点,毋庸置疑,不可更改。” “所以!今夜,爹给你开一个向死无生的先河!我要告诉你,什么叫大义凛然 !” 塞北黎露出了深情的目光,他最后窥了一眼他的女儿乔妙卿,毅然转头,心念疯狂奔涌,剑气大盛,如流星贯月般窜向伏灵山。 他要在万军之中,取上将人头! 乔妙卿颓在原地,泪流满面。 “我的好丫头啊,看如今,我与这群不死僵尸不死不休的情形,我怕是活不成了,可你要好好的活着!帮我好好的看一看盛世太平。” ...... 月在众峰顶,休息了近一个时辰的江瑞生刚刚恢复了一丝人气儿,还没来得及洞察山下情形,便忽感一阵杀气陡然降至,他抬头一望,但见塞北黎的虚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他杀掠而来,他心中一寒:该死,这么强大的剑势,以目前的自己,根本无力抵抗。 见塞北黎越行越近,江瑞生银牙一咬,急忙向侧方飞掠了出去,哪知眼前突地宛如打了个电闪,一道剑光齐眉、挑目、削鼻,分三处刺了过来,剑光之厉,剑招之快,无与伦比。 原来,塞北黎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预判了江瑞生的预判,提前下了手。 后路被封,江瑞生在大惊之下,匆忙催身暴闪,他但觉面目一凉,剑光自他头上寸许处削了过去,真是千钧一发。 江瑞生惊魂初定,吓出一身冷汗,未等停身落定,塞北黎第二剑便接踵而来。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今日先损铁骑、再失臂膀、又丧好友的江瑞生,只见其愤怒之间,强行调动 气机,身上血腥煞气忽起,十指如勾,与塞北黎捉对厮杀,恼怒咆哮道,“杀了你塞北黎,今天我便赢了!” 距离两人首次交锋,已经过了近三个时辰,就算长生境界之人如何神通,可江河湖水,总有见底之时。 此时的江瑞生中了剧毒,塞北黎在不死僵尸的如潮攻势下,气机业已消耗殆尽,两人心念大耗,丹田气海内气机所剩无几,已经穷途末路,黔驴技穷,支撑两人拼杀的,只剩下人的本能和胜负之欲了。 呲拉! 江瑞生搏命进攻,倒让塞北黎微微一怔,江瑞生抓住时机,十指如钩,强行撕开了塞北黎的左肩一块血肉。 塞北黎毫不在意,他微微一笑,手中长剑抖动,嗡嗡作响,剑尖带起一溜银光,直取江瑞生的面门。 江瑞生单手抹去抵挡剑锋,‘破晓’剑在左手上划出一道深陷的血花,江瑞生亦是毫不在意,右手又给了塞北黎腹部一个勾拳。 这下,塞北黎吃痛倒退,两人拉开了短短的一点距离,塞北黎冷哼一声,身形立走,平剑横削,刹那间,但见剑影漫天,直扑江瑞生而来。 江瑞生强吊着一口气,不甘人后,他强行撑起心念,立起腥红大罩,生生抗住了一击。 防守之后有反击,塞北黎气机损耗过甚,换招并不十分流畅,江瑞生趁塞北黎剑招空挡,单手骤然抓出,又是呲拉一声,塞北黎左肩又被强行拽掉了一块儿肉, 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塞北黎受到重创,面色沉重,江瑞生则嘿嘿一笑,讥讽道,“大名鼎鼎的斥虎帮帮主,不过如此嘛!” 言罢,江瑞生气势如虹,如脱兔一般以迅雷之势近身,塞北黎唐突之间难以回剑,情势岌岌可危。 江瑞生见状心中大喜,他双手立刻抓向塞北黎的左臂,正想乘势卸掉塞北黎的胳膊,却见塞北黎邪魅一笑,随后,江瑞生口吐鲜血,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腹下。 “指起剑气,封江绝浪,江瑞生,这一招‘寒江孤影’,今夜送你!” 原来,塞北黎方才故意卖了两个破绽,让江瑞生把自己左臂打伤,从而使江瑞生大意轻敌,继而露出破绽。 就在江瑞生全力攻取塞北黎左臂时,塞北黎兵行诡道,弃剑不用,反而以指成剑,汹涌的剑气直接贯穿了江瑞生的小腹,江瑞生顿时一泻千里。 塞北黎此话说完,便一脚踢开江瑞生,准备抽身而走。 可是,塞北黎话声才落,满眼不甘的江瑞生突探手入囊,抓着一把精光耀目的极小的腥红弹丸,双手一挥,那些弹丸便倏地飞出,快不见影,专向塞北黎身上招呼,有的打在地上的,突地跳了起来,袭向塞北黎。 腥红弹丸是司徒象天自制的暗器,也是他给江瑞生最后的杀手锏,司徒象天曾对江瑞生说:被腥红弹丸击中者,不得好死。 连番战斗,塞北黎力气用尽,洞察力和 敏捷度大幅下降,腥红弹丸袭来,他防不胜防,只见腥红弹丸或折或射,全部钉在了塞北黎的身上。 江瑞生嘴角露着狰狞的笑容,单手虚空一抓,砸在塞北黎身上的腥红小球瞬间爆炸,塞北黎身体发肤顿时被炸的血肉模糊,连肠子都被炸出来半截,强拄着树吐血不止,眼看是活不成了。 小娇娘听到父亲的痛苦惨叫,一张雪白的脸蛋没半点血色,面颇微陷,一双大大的眼珠也凹了进去,容色憔悴,声嘶力竭,急欲上前救父,却被几百丈外的塞北黎强行用一道凌空剑气镇住,不得而往。 塞北黎随后大声吼道,“死士午,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兄弟,就带妙卿走。振兴斥虎,以助王业,当年的誓言,我们绝对不可忘记!” 站在乔妙卿身后的死士午犹豫了几分,眼神透出浓重的悲伤。 不过,面对帮主塞北黎的‘遗令’,做了塞北黎二十多年兄弟的他还是选择了遵从,但见他嗖嗖嗖快步追上立在原地的乔妙卿,一掌向其颈部拍下,小娇娘软塌塌倒地,死士午赶忙接住。 随后,死士午单膝跪地抱拳,悲怆地道,“大哥宽心,我便去也,兄弟之托,百思不敢忘怀。你我来事,还做兄弟!” 塞北黎口里吐着血沫,清清瘦瘦的身子随时可能倒下,面上却欣慰地点头。死士午扛起小娇娘,含泪而走,头也不回,或许,是头也不敢回。 伏灵山上无 灯火,只有那微弱的一道银光,越来越黯淡。 了望台上、伏灵山上,刘懿和塞北黎两相对望,却互不见人。 刘懿感觉塞北黎也在眺望自己,急忙涕泪俱下的大声呼喊,道,“帮主,你活着我才会践行诺言啊!你要是死了,就不怕我毁约嘛?” 塞北黎想回以声音,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咧嘴傻笑,又吐出了更多血沫:小子,看你心思灵敏,日后定福缘甚多,不管今后如何,不论是非成败,我乔黎就赌你了。 我相信,刘权生下的注,我这个追注人不会赌输。 塞北黎没有理会身旁奄奄一息的江瑞生,在他看来,中了自己这一招‘寒江孤影’的人,就没有活下来的! 他兀自拄剑,慢慢地走在下山的崎岖小路上,一脚深,一脚浅,字母咒没有结束,山下的不死僵尸们正不管不顾地向他涌来,塞北黎嘿嘿一笑,一摇一晃地向山下走着。 岁月匆匆,物移人故。人各有命,谁也勉强不得。就好像剑一样,跟谁随谁,何时缘尽,都是有定数的啊! 师傅啊,您老总叫我好好活着,将来替你收尸上坟。 今天看来,这事儿是不行了,要不,您老自己估摸着时候,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吧!哈哈! 夫人、妙卿,我死以后,不如把我葬在牧州的色格河畔可好? 哪个乱臣贼子若敢犯我汉疆,就让风吹起我的尸骨,我还能替大汉儿郎挡上 几刀。 塞北黎双眼渐渐模糊,此地风景甚佳,我就死在这里好了。 哎! 拔山力尽伏灵水,今古悠悠空浪花。 自古豪杰爱高山,未闻骏马踏平川! 一诗作完,这位斥虎帮的巨擎,举头望天,缓缓倒地。 这江湖,真叫人难忘啊! 第375章 纷纷世事,天数茫茫(上) 百年史书成一卷,有些人在史书中自立成传,有些人则在书中寥寥几笔,甚至被一笔勾勒。 历代王朝史书和传记流传后世,又经后世帝王结合政治需求修改雕琢,原本的寥寥几笔,可能也就销声匿迹了。 这当真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 山下的平田军将士们,眼见半山之上那道承载希望的银光,从大到小,从有到无,逐渐消失不见,他们纷纷沉默。 恰在此,一颗流星坠落凡尘,冥冥中昭示着塞北黎的陨落,顿时,三军泣泪,飞鸟恸哭。 因为他们知道:风流江湖二十载的一代豪杰塞北黎,今夜,身死伏灵山了。 后世之人,每每提‘侠’,在这个高手如云的年代,墨家的寒李与斥虎帮的塞北黎总会榜上有名,论境界,他们并不是当时最强,论成就,他们也不是当世最高,后人之所以给他们极高的评价和尊崇的地位,只因为他们做了人心所向、义之所向的事情。 有一颗为国为民、济人困厄之心的人,便可为侠。 流水无尽期,道义永不绝,华夏文明中蕴含的‘侠’与‘义’,在一群群如塞北黎这样的人手中,流传千年,不朽! 塞北黎,无愧侠之大者! ...... 大侠塞北黎陨落,是大汉乃至天下人的悲哀。 然而,今夜的故事,并没有因为塞北黎的饮恨而结束。 那些个不死僵尸们解除了字母咒后, 仍然忠实地履行着他们的主人司徒象天的命令,但见残存的几百头不死僵尸仿佛无主之臣,呼号着向平田中军杀来,这绝对是一支可以将刘懿一方全军覆没的势力所在。 平田军将士们和赵家兵马一个个视死如归,握紧了刀枪。 轰!轰!轰! 刘懿满眼泪花,双手在战鼓之上舞动不息,今夜一战,太多的人离他而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已经无计可施。 这一刻,他是那样的渺小,又是那样的无助。 这一刻,他无比期望强大的境界和强势的实力。 一颗追求强大的种子,在今夜,种进了刘懿的心海。 随着平田军中战鼓之声再起,周抚狠劲儿晃了晃脑袋,他强振精神,跨起战马,换上新刀,一马当先做了平田军最后的先锋大将,准备对敌人做最后的冲锋。 看来,今天是回不去了,可怜老人尊长无人奉养,功名大业也没有实现,想想这短暂的一生,真的很悲哀呢! 不过这样也好,能与兄弟们同生共死,岂不快哉! 站在了望台上的刘懿,侧脸看向燃烧在山脚下的茫茫火海,他咬紧了嘴唇,狠狠地敲击着战鼓,半刻不敢停息,即便双手已经血流如注,也毫不在意。 他害怕一旦停息,自己憋着的这口气儿,也就断了。 成老送了我紫气东来,师傅为了我命丧凌源,寒李大师死在了天狼河畔,夏老大境界丢在了太白山上,老赵遥留在了伏 灵山下,还有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将士,连魂都没得回乡。 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起干戈! 隆隆战鼓之声,轰鸣在他的耳畔,强烈的悲愤过后,他的头脑,忽然变得格外清醒。 刘懿看着场中局势,忽然笑了,笑声中夹杂凄凉、愤恨和无限的悲苦,他转头直视奔杀而来的傀儡和五百江家军,狰狞大笑,“哈哈!哈哈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二叔,今天,我他娘的,得赢!” 群山万壑引长风,长风因我起万壑。 长风今日当助我,我自不负快哉风。 ...... 山上,江瑞生半死不活的躺靠在一棵树上,他额头渗出汗水,四肢瘫软、不断呻吟,不敢催动一丝气机。 塞北黎那一指气剑霸道无匹,仅仅一击便彻底毁了他的丹田与心念,在寒枫剑法独特的断脉效应加持之下,现在的他,像普通人那般正常呼吸都已经很困难,亦无法站起身来,只能勉强苟且活着。 听闻战鼓之声再起,江瑞生悠悠斜眼看向战场,几百头不死僵尸正悍不畏死地冲锋,程开甲在后面领军压上,即将到达平田军燃放大火的地点。 远远观望,江家的兵马,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向平田军脆弱的火线倾泻而来。 见到此景,江瑞生舔了舔嘴唇,嘴上勉强咧开了一丝弧度,“看来,今夜稳操胜券了呢!” 至于自己的伤势,江瑞生认为,这压根儿就不是个问题 ! 只要自己成功苟活到平田军全军上下完全死绝的那一刻,自己的亲信程开甲自然会带自己回太昊城,父亲会为自己找世间最好的医生,用世间最好的丹药,嘿,还有吸食世间最好的人髓,就算要脱胎换骨,凭借江家的实力,也不在话下。 到时,自己恢复元气重获新生,还不是分分秒秒的事儿么? 想到这里,江瑞生的心情,一下子便放松起来。 他正欲欣赏山下看似一边倒的屠杀,忽然,在他的耳边,莫名刮起一阵阴风,还未等江瑞生查明情况,一名老人随风隐现,轻飘飘地站在江瑞生身前。 江瑞生被吓的心中一凛,此时的他弱不禁风,眼前老者若是敌人,自己恐怕真的就要葬身伏灵山了。 见老人站立不动,江瑞生咽了一口唾沫,强压心中惊骇,问道,“前辈,您是来取我性命的?” 老人并未回答江瑞生的提问,他袖袍微微鼓荡,一点猩红气机从袖中流转而出,江瑞生见到,居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只见两道细若游丝的猩红气机,以奇快的速度环绕全场,几经环绕后,又回到了老人袖中,老人身体不禁剧烈颤抖了一番。 江瑞生看的十分惊奇,却也不敢说话。 老人默然良久,而后,他看了看战场,又看了看江瑞生,波澜不惊地说, “司徒象天死了?” 他的言语里,并不像是在询问,更像是确认。 江瑞生恍然大悟,眼前此 人,很有可能是极乐丰都的门人,他用的功法,竟与自己同出一脉。 江瑞生没有说话,他隐约猜到了此人来此的目的。 那老人见江瑞生不言不语,轻声道,“我儿子死了,你得替他做老夫的人粽。” 江瑞生一下子便猜到了此人是谁,此时自己已无半分精力,身边又无帮手,只能勉强嘿嘿一笑,诚然道,“司徒门主,我与你没有丝毫血脉联系,并不符合您老移骨换髓的要求,您还是另寻他人吧!要不,等晚辈恢复了元气后,为司徒门主奉上一千童男童女,您看可好?” 那位复姓司徒的老人面无表情,道,“这便不是你该想的事情了。” 复姓司徒的老人根本不给江瑞生讨价还价的机会,又一阵阴风刮起,司徒象天的尸体和江瑞生同时升天,随老人消失在灿烂星河里。 那颗江瑞生小憩的树洞中,留下了江瑞生在人世间最后的悲叹:早知道今日是最后一天,我定会穿上父亲送的那件大花袄!不然,地府茫茫,父亲去哪里寻我啊? 这一幕,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到! ...... 残月势如弓,就在不死僵尸们绕着平田军事先布置好的火圈来回嘶吼、不敢上前时,伏灵山的背面,一声微不足道的马嘶响起,一柄火把悄然出现在伏灵山上。 随后,百骑千骑,千簇万簇,伏灵山上连起了一道壮观火线,为首一骑蓄势之后,率先策马缓 缓下山,速度由快到慢,群骑跟随,如日暮贯长江。 行至半山,为首那人一声大吼,喝道,“平田校尉王大力在此,尔等受死。” 众人这才看清,王大力身后那面绣着“平田”两个红字的硕大军旗。 军心大振,军心大振啊! 刘懿难掩激动,所有的一切,尽在他的算计之中。 刘懿刚开始以平田左右两军和箭雨消耗江家铁骑,再以后军为机动驰援左右,后用赵遥兵马作为奇兵,请出塞北黎绞杀江瑞生,按照李延风所教之法苟且性命,最后,用王大力从凌源城驰援来的一千二百名奇兵左右棋局。 不得不说,刘懿与他的小智囊们定下的战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计凡付终,皆在人为,过程虽然曲折勾心了些,也悲伤了一些,不过,胜利的天平,似乎已经倒向了刘懿。 刘懿攥紧了拳头,以他的聪明,早就料到今日会伤亡惨重,在战前,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自己提刀冲锋的准备,仗打到现在,自己阵营的高手们折损过半,虽然悲伤心痛,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毕竟,父亲与二叔、平民与世族之间的死局,自然要死人来解! 此时的刘懿,说不上什么心情,只感觉原来那颗柔软的心,冷血了起来。 吃一堑、长一智,食苦胆、硬寸心。 “南下赵府前,爹曾说‘作为执棋人,每一颗棋子的舍得,都很重要’。”刘懿咬了咬牙,心中懊悔不已 ,“下一次,下一次绝不会失了这么多棋!” 刘懿此刻自贬不已,可后世后人每每说起此战,皆将刘懿奉为擅长攻心、能于把握天时的神人。 人世间,唯有少年不可欺! 第376章 纷纷世事,天数茫茫(中) 心怀凌云壮志,胸有千机城府。 此一战,刘懿向世人证明,他是有胆识、有城府的。 站端开启前,刘懿通过斥虎死士的强大侦察能力,探查了江瑞生的兵力部署,他深知以目前自己带出来的千余人马,根本无法与江瑞生的强大铁骑抗衡,经过彻夜思考,他决定以奇兵取胜。 而奇兵的组成,主要有三部分,一部分是赵遥领队的八百赵氏家兵,一部分是塞北黎这柄人间利剑,最后一部分也是重中之重,那便是王大力和他麾下的平田军。 为了不引起江瑞生的怀疑,刘懿事前派人绕道方谷郡,使者巧妙乔装成落难百姓,避开了江家的重重耳目,最后成功返回了凌源城。 而后,按照刘懿的命令,使者与王大力商议好了时间,这边伏灵山战争打响时,王大力准时从丰毅县城出发,一人配两马,往来剽速,马上赍粮,不过日暮便到伏灵山北,从而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于是,便有了方才王大力千里奔袭而至的场面。 歌谣唱在调上,喜欢的人放心上,最好的刀,要用来杀最凶狠的狗! 这是刘懿为数不多的底牌,也几乎是他最后的杀手锏了! 若王大力无法成功拿下山上江瑞生的残存势力,那么,今日之战,便是葬身之战了。 ...... 骑兵之间交锋,最要紧的是马力,人力尚在其次。 王大力率领部将,到了山北,其麾下所部已经兵疲马 乏,且当时江家最后一支军队程开甲部并未率军下山,时机未到贸然攻击,不仅起不到奇兵作用,还极易被程开甲居高临下强行击退。 尽管王大力心系袍泽,可出于大势,还是下令整军休息。 在麾下士兵休息期间,他自己则亲赴伏灵山探查情况,待得程开甲挥军南下,立即率兵浩浩荡荡地策马上山,如钢铁洪流般杀向程开甲后军步卒,攻守形势立刻逆转。 刘懿看着远方王大力所部的火簇渐行渐进,他心中大定。 今日之后,五郡之内,当再无搜刮民脂民膏者。 少年转头看着南方,双眼如刀:江峰!江峰!你等着,你昨日做的恶和今天死的人,终有一日,我定要你用全族性命和身败名裂来偿还。 战场上,不死僵尸被火线所阻,无法前行,这些无脑的家伙正愁无处发泄,见到王大力下山,立即掉头涌上,平田军主阵顿时压力大减。 程开甲见身后敌军来袭,反应十分迅速,他急急忙忙下令调转军头,准备迎战王大力所部。 人动马鸣,场面一时间凌乱不已。 不得不说,不死僵尸拥有宿主生前境界、兼顾不死不灭的强大体魄,若是凡人遇到司徒象天所作的不死僵尸,还真是难逃死局。 司徒象天精心制作的不死僵尸和江瑞生弄得那些僵尸兽,虽然同出一辙,但相比之下简直天上地下,僵尸兽害怕阳光,且符咒裸露在外,不死僵尸这东 西则没有裸露在外的符咒,死而不僵,更可怕的是,这东西居然还有脑子,能够自行决定进攻方式,实在令人头疼。 可惜,在这个无风无浪的夜晚,他们碰到了刘懿。 也可以说,是碰到了刘懿请的帮手,决定胜局的帮手。 王大力所部战马疾驰的声响由远及近,轰轰响起。 杂沓错乱的马蹄震碎大地上凄荒的死寂,震耳欲聋,还有不到二百步距离,王大力所部便要与程开甲所部短兵相接。 恰在此时,刘懿双目如炬,忽然仰天大喊,无比虔诚地道,“司马诏南,我爹说,你今天得再还他第一个人情!” 话音落毕,一棵棵幽兰泛光的小草,不经意间从地面露出,霎时,天地光华失色,日月无光。 一名鹤发童颜的老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出现,悠悠然然飘在了刘懿左手边,一派仙风道骨,真似与世隔绝的神仙。 不用说,这人便是刘懿口中所唤的司马诏南,上次在偃山已经救了刘懿一命的司马诏南,太子刘淮的六师傅司马诏南,阴阳家大才汇聚之地水镜庄的庄主司马诏南,当年欠了刘权生人情的司马诏南。 至于司马诏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当年司马诏南又欠了刘权生怎样的人情,便是书中后话了! 司马诏南看了看战场惨状,微微皱眉,又立刻面无表情,头也不转问向刘懿,道,“小辈,你怎知我在伏灵山?” 刘懿勉强挤出笑脸,机 敏地道,“你可驾驭星斗,我有紫气东来。你有万千神通,我有千机百智。怎就不能猜到您老的存在呢?前辈,世上远的从来不是距离,而是心,我的心能感受到,您始终在晚辈身边。” 司马诏南冷哼一声,这种蹩脚的借口,他自然是不相信的。 刘懿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既然司马诏南已经出现,那么自己为何知道‘司马诏南的存在’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少年扭了扭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司马诏南出手。 司马诏南并没有动,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家大袖一舞,又问向刘懿道,“天地有形,万事有命,你可要想好,今日若要老夫出手,今日一过,老夫便不会在你身边了。老夫和你爹当年的旧账,也算是结清了。” 刘懿没有丝毫迟疑,他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关关难过过关关,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但在今夜,有什么比两千平田军士性命更重要的呢?” “爱兵如子,善哉!” 司马诏南赞许地瞥了一眼刘懿,身形一扭,便是化为一道幽兰流光暴射天际,旋即迅速消失不见了。 地上少了一个人,天上多了一颗星。 刘懿来不及欣赏司马诏南的卓绝风姿,在司马诏南骤然飞走后,他紧紧地盯着战场局势。 这可是我最后的底牌了,二叔,你手里,还有牌么? 天空中的司马诏南驾云凌星,漠视着伏灵山山上 山下的苍生。 稍顷,司马诏南双袖挥舞,长气大舒,莫名对着远方朗声道,“司徒乔溪,老夫修习阴阳之术一甲子,始终以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为阴阳家毕生追求,尊其道,贵其业,重其选。将你这颠倒阴阳、搬弄邪技之人视为阴阳家的败类。今日,你以土行之术化傀儡祸害众生,我便以木行之术破你!” 刘懿闻声,心中陡然一惊,随后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极乐丰都的掌门人司徒乔溪也在山上,幸好自己请出了司马诏南,不然以司徒乔溪的能耐,只要他出手,自己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刘懿不知道的是,司徒乔溪并不属于江瑞生统帅,司徒乔溪和江瑞生在一年后,甚是生死相见。 随着司马诏南落下,幽远的夜空传来悠远的声音,只听司徒乔溪反驳道,“哈哈哈!司马诏南,你别把自己说的那么正气潇洒,若不是欠了人家情分,你又怎肯出来?自诩正道?你也配?” 司马诏南冷哼一声,“心归正道,便是正道!” 司徒乔溪不知躲在哪里嘲讽道,“呵呵,你扪心自问,当年你做的那些龌龊事儿,配的上‘正道’二字?老夫懒得与你计较,百年之后,咱们成败论英雄!” 那声音越来越远,而后消失不见。 独留司马诏南遗世独立。 ...... 王大力见天上的司马诏南仍在喋喋不休,而傀儡们已经绕过程开甲的五百 兵马向自己杀来,他一马当先,拎着开山大斧怒吼不止,厉声喊道,“司马诏南,有法施法,有术放术,你这老儿,在这个空挡装什么风流?” 司马诏南远在玄空,自然听不到王大力的埋怨,即使听到了,身居万山之巅的他,又怎会理会王大力这样的无名小卒。 可就在王大力话音落定之际,整个伏灵山,顿生满地经营,一颗颗荧草从地底钻出,遍地荧草瞬间生长,无风自动,有节奏的舞动不止。 这些荧草,正是司马诏南以气机为引,召唤而出。 在众人的震惊之中,蕴含着庞大气机能量的荧草,瞬间便精准地缠在每一个不死僵尸的双腿之上,任它们如何挣扎,就是动弹不得。 司马诏南眼神如北极之冰,冷漠至极,他单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道,“惶惶青龙止於郊,专胜散,木疏土,草木畅茂,化育万物,木克土,起!” 平地再起荧荧,大量的荧草疯狂的从地里涌出,将正在挣扎不止的傀儡们缠成了一个个肉粽,这下,他们不禁无法挣扎,且丝毫动弹不得。 众人来不及感叹,上天骤降杀机。 司马诏南单手一放一缩之间,所有荧草‘砰’的一声炸裂开来,化为点点荧绿碎屑,飘荡在空中,不死僵尸们随之消失不见,仿佛从没有来过伏灵山。 司徒象天为尸体赋予了新生,司马诏南终让他们魂归苍穹。 由生而死,自死又生,随 生再死,人生往复亦如是,终难逃魂落尘埃,伴一撮黄土青烟,万世千载,轮回幽幽。 天空之中,司马诏南停身之处的空间忽然扭曲。 那块扭曲的空间区域内不断散发出恐怖的能量,将点点荧绿吸纳殆尽,奇幻一幕结束后,司马诏南舒服地吐了口气,似乎实力有变强了几分。 随后,司马诏南拂袖驾云而走,朗朗之声随之从空中传来,“刘懿小友,天路难测,长路漫漫,万要小心,望勿珍重!哈哈!哈哈哈!告诉你爹,我和他的账单,今天两清了!” 刘懿有感而发,“多谢前辈仗义相助。” 司马诏南转头深深滴看了刘懿一眼,语重心长地道,“小友,不必为今日之牺牲而懊悔苦恼,习惯孤独是成长痛苦的最好解药,不要妄想解脱。再会!” 神道有灵应识我,去时还似来时清! 一点荧绿正渐渐西去,刘懿眺望星空,深深作揖,久久不肯抬头。 第377章 纷纷世事,天数茫茫(下) 千军万马啸伏灵,历经波折成大业。 历时一天一夜的伏灵山之战,虽然双方参战人马加起来也不足一万,破城境界以上高手加起来也不到十人,但这场战斗,足以载入史册。 只因为,这一场战争,庞大的大汉帝国,冉冉升起了一颗明亮的新星,他的名字,叫刘懿。 这个名字,在数百年后,与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光武帝刘秀,一同流传后世,后世之人统称这四人为,汉家四帝。 ...... 天青垂月,转头战场,在不死僵尸被司马诏南以玄奇之法全部清除后,整个伏灵山的空气,都好像焕然一新。 攻防转换,攻守易形,所有的平田军将士,都从天空残存的点点荧绿之中,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和曙光。 刘懿激动的无以复加,他傲立于塔楼之上,面向那座早已尸体堆积如山的血腥战场,一眼望去,碎裂的铁盾,折损的步槊,崩断环首刀,毁弃的硬弓强弩,四处散乱。 少年嘴角三分抽搐,拎起鼓槌,挥臂向前一指,猛然喝道,“生死成败,就在一线,将士们,冲上山去,击杀国贼!” 这一次,素来沉稳的李二牛,忽然仰天大吼,似吐出了心中积聚的所有阴郁之气,见他头盔早已不见,铁甲破碎不堪,鲜血模糊了那张原本憨厚的脸庞。李二牛环顾四周,随后挥舞着手中赤霄奔雷戟,猛挥马鞭,没喊任何口号,率先杀向敌营。 反倒是周抚,莫名的压下了一直以来的杀气与煞气,嘴上一边悄不可闻的低声呢喃,一边井井有条地整合部队,提刀列阵徐徐推进。 在刘懿的示意下,周抚亦率部快速推进,与王大力一南一北,夹击程开甲部。 在周抚快速向山上推进的同时,王大力及所部如狼似虎,凭借骑兵的速度优势,已经冲上山来。 王大力是刘懿的绝对亲信,他率领的千余骑兵,是平田军中装备最好的部队,这支队伍人马俱甲,每一匹尤为高大健硕的薄州战马,每匹马都装备有面帘、鸡颈、当胸、身甲和搭后以及寄生,枪矛难破,弓弩难透,可以说是武装到了牙齿。 当这支部队穿过程开甲所部稀稀拉拉的箭雨和滚木后,这支声势雄壮的骑军,骤然出现在山上的一小片平原地带。 红旗招展,茫茫星空下,这一幕,如日升东海! 此刻,他们已经杀入程开甲五百军中,开始凶狠凿阵。 伏灵山上的这块儿平原,是江瑞生为了指挥军队特意铺平,也是程开甲防御阵地所在。 就算在此时,程开甲也想不明白,从兵力、地利和高手数量都占据优势的己方,为何会骤然颓败,这个问题,将陪着他一直到死! 主上下落不明,友军全部溃败,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程开甲明知必败无疑,但他并没有选择投降或者撤退,反而镇定自若,不断舞动着令旗,指挥着属下防御王 大力铁骑的冲锋。 这一举动虽已如石子投江,但这是他作为军人最后的气节。 不过,气节归气节,当威不可挡的平田军铁骑和士气正盛的周抚步兵前后夹击后,程开甲这支部队,真的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了。 金鼓喧天,喊声震地,喧闹沸腾,你死我活。 平田军下有雄兵一千,上有枭骑一千,两相一齐外攻内掠,程开甲部大败。不到一盏茶,便杀得尸横山积,血涨河流。 大势已定,王大力一骑先行,跑到程开甲面前,隔空大喊,喝道,“贼将还不速降?” “呸!群豚竖子,诡计陷吾,何足为羡?”程开甲杀红了眼,怒斥道,“大丈夫死则死耳,谁要你等劝降?老子此生永为江家不贰之臣,有能耐,来取我性命便是,聒噪个卵?” 王大力敬佩程开甲为人,继续劝降道,“程将军何其迂腐!江氏一族作恶多端,杀伐过甚,早已是天下人的公敌。程将军一身本领,当图精忠报国,怎可为了区区恩惠,毁了自己后半生大好前程!” 程开甲毫不犹豫,驳斥道,“此言大谬!我生在江家、长在江家、学在江家,此生不论如何,已是江家一员,岂可背主转投他人?今夜,你要杀便杀,要战便战,休要聒噪!” 恰在此时,周抚浑身浴血,杀到程开甲身后,听闻此言,他唾了一口血痰,舞刀向程开甲飞奔,“你要死!老子成全你!” 程开 甲与周抚和王大力虽然境界相当,但在周抚与王大力前后夹击之下,程开甲连十个回合都没有撑过,不经意间,胸口中了王大力一掌,胸骨碎裂,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周抚飞奔而来,猛然挥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人有忠奸,义有轻重,程开甲之义,人间小义,迂腐之义尔! 随着程开甲的阵亡,江家此番参加伏灵山之战的所有将领,除了最高将领江瑞生生死未卜之外,其余将领全部战死! 这也意味着,伏灵山之战,以刘懿一方的全胜,结束了战斗。 其余的江家士兵见主将战死,纷纷四散逃窜,王大力、周抚、赵家官家赵瑕等人乘势追杀,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素月之下,一片残骸,破碎的战旗仍在迎风飞舞,战争,永远没有获胜者。 随着伏灵山上喝彩之声传出,至此,伏灵山之战以江瑞生全军覆没、平田军惨胜而告终。 此一战后,平田军声震寰区,从此名扬天下。 此一战后,曲州牧江峰的铁骑,再也没能踏入过华兴郡的土地。 此一战后,江家与刘权生父子,彻彻底底结成了死仇,此后几年,生死相见。 天荒地老,不灭不休。 ...... 大战过后,平田军于伏灵山,如一片秋叶落于池塘,几无涟漪,静谧安详。 明明赢了,平田军一方似乎并不喜悦,袍泽逝去,兄弟永别,这些伤痛,注定将伴随着公元343年的一整个秋 天。 人活着,就是一口气儿的事儿,为了今天,刘懿从兵力调配、谋划部署,足足准备了半年,如今,江家败战,他吊着的一口气儿终于松下,刘懿双目开始浑浑噩噩,眼、耳、口、鼻竟然渗出血来,身形摇摇欲坠,众人眼见其跌落了望台,纷纷围上前去,焦急地查探情况。 待得众人围上前来,只见一团紫气,在刘懿额头之上不断反复蒸腾,时隐时现,众将士也不敢打扰,只能焦急地等待观望,惶惶不安。 半死半活之间,刘懿身入梦境,梦里,刘懿置身在一片大草原上,正漫无目的的骑马走着,草原上地势平坦,远处那些营帐虽老远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程也着实不近。 刘懿浑浑噩噩地走了七八里路,猛听得呜呜号角之声大起,跟着尘头飞扬,两列马队在草原上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地疾驰。 刘懿揉了揉眼睛,看到迎面而来的军队番号,微微一惊,“不好,这是大秦人的骑兵!” 刘懿赶忙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转,没走出几步,便听得鼓声蓬蓬,又有几队大秦骑兵快速冲了上来。 梦中的刘懿心中寻思,“四下里又不见有敌人,这些大秦人是在操练阵法吗?” 未等想清楚原位,他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这边围上去。” 西面、北面、南面同时传来战马疾驰,一片叫嚷射鹿之声,传入了他的耳廓 。 刘懿转头四顾,见到黑压压的一片秦军骑卒,心道:“他们是在围猎,这声势可真不小,仅仅是围猎一头麋鹿,至于出动千军万马?” 心中好奇,他便勒定了马,站在东首眺望。 只见大秦骑士都内衬铁衣铁甲,锦袍各色,一队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旗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骤,兵强马健,煞是壮观,看的刘懿暗暗喝彩。 秦军众兵士各依军令纵横进退,挺着长矛驱赶一群麋鹿,见到刘懿也只略加一瞥,不再理会。四队骑兵分从四面围拢,将数十头大鹿围在中间。偶有一头鹿从行列空隙中逸出,便有一小队出来追赶,兜个圈子,又将那鹿逼了回去。 不一会儿,这群麋鹿便陷入了秦军的包围之中,进退不得。 刘懿见状,心想:看来,这群麋鹿,要被秦军瓮中捉鳖了。 正在观看之际,只听嗖嗖两声,羽箭从刘懿耳边划过。 刘懿惊愕之后,转头回望,少年苻文锦帽貂裘,手握金弓,正笑呵呵地看着刘懿,苻文一边看,口中还不忘念念有词,对刘懿道,“刘兄,何时与我逐鹿天下啊?” 刘懿笑呵呵地说道,“谁丢了鹿呢?” 苻文也笑呵呵地说道,“只要你想,这千万里天下,处处都是鹿。” 梦中的刘懿刚要还口,天空忽然升起一片旋涡,将刘懿卷入其中。 ...... 再醒来,刘懿已在伏灵山上,李二牛、周抚正焦急地 看着刘懿,见其复醒,大喜。 刘懿来不及与两人寒暄,起身北望,一颗蓝色流星正缓缓北去。 曙色如尖刀般割裂黑暗,太阳于东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露渐消,朝霞初起。 伏灵山下,一片火窟枪林、尸山血海。 伏灵山上,这心有千机的少年借着微微清风,眼神悠悠而迷离。 良久,他才缓过神来,看向即将升起的太阳,陷入沉思。 《易经》中讲,人生履历,当分潜龙勿用、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或跃在渊、飞龙在天、亢龙有悔六阶,今日之我,是否见龙在田? 天道不在天,人间不留人呐! 哎!人这一生,最大的痛苦就在于,谁都无法跨越知道和做到的鸿沟。 看来,还有很多事,需要我去做啊! 或许有一天,做到了,便会遇到你不知道的了呢? 少年做梦,梦中星辰大海;少年逐梦,方寸不敢停歇。 苻文,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想与你逐鹿天下呢! 那,这一卷,先到这? 第378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自传)一 世界上,最难消磨的东西,是时间。 世界上,最好消磨的东西,也是时间。 春风暖暖,一路风尘的我,独自一人坐在老头山上,南望凌源城。 此刻的我,并没有勾勒胸中的雄心壮志,也没有谋划着万里江山,更没有触景生情,我只做了一件事,发呆! 公元345年,乙巳蛇年的春风,夹杂了野草新绿的清新味道,夹杂了春水复开的湿润气息,夹杂了老头山下平田军士们操练的浓浓汗味,一同撩开了我的思绪与愁肠。 岁月不饶人,一转眼,伏灵山之战,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人静时独坐观心,我扪心自问,当真是‘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若不是江瑞生骄纵自满、一时大意,伏灵山下躺着的尸体,应该有我一具啦! 一转眼,距离那场战死近七千人的伏灵山之战,已经过去了一年又半载,硝烟战乱带来的不仅是创伤,更换来华兴郡百姓安定无比的美好生活。 只不过,美好生活的代价,是几千户人家失去了顶梁柱,从此只能女耕女织; 只不过,美好生活的代价,是望南祠又多了几千块儿灵位,许多人的名字和来历,我已经无从忆起,只能统称为平田义士; 只不过,美好生活的代价,是让见识了大生大死的我,又变得冷血了些。 逝者如斯,可怜白骨入孤冢,尽为世人揽新风。 我叫刘懿,今年,我十六岁,距离加 冠之年,还有四年! ...... 当年经此一役,我这个平田将军,也算功成一件,在五郡乃至整个曲州都收获了不少人望。 陛下并没有让我们等太久,伏灵山之战后,我等刚刚在老头山下的平田军营中舒缓了口气,陛下封赏诏书便尾随而至,一切的一切,就好像被算计好了一般,精准而又毫不突兀。 功成垒白骨,我这位名不经传的小子,终因平田有功,受封凌源伯,赏金万两,继续行平田将军职责,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平田军是保住了,至于下一步平田军该如何行事,,我作为凌源伯兼平田将军,也没有上表过问。 一切都有安排,你现在不知道,可能还不是时候。 至于平田军今后以什么样的姿态面世,天子当时并未说明,只是粮草辎重供应如常,我也只能叫将士们厉兵秣马,随时备战。 至于下一个敌人,我想,应该是江锋了吧! 伏灵山一战,我杀了人家的独子,这已经结下了不死不休的私仇,而江氏一族作为曲州最大和实力最强的世族,占据了曲州万亩两天,迟早是帝国祸害,平田军司职平田,江锋领衔的江氏一族,是平田军走出凌源、走向天下必须愉悦的鸿沟,所以,江家和我所领衔的平田军,在几年之内,必有一战。 一年里,一个念头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杀了你江锋,我平田军便会扬名天下了! 被 苏道云称为死不了的张虘、桑祗、柴荣、柴岭四人,终于还是有两人死在了伏灵山战场,陛下在册封诏书最末端,特意写了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大意就是四人功过相抵,往事既往不咎,仍可留在平田军中任职。 得此消息,柴岭、张虘面上毫无喜色,拎着两坛酒,在望北祠呆坐了一整天。二人的心思,我能猜到几分,后来我故作糊涂,问柴岭为何仍不开心。 “小将军如此聪慧,何必要我亲口诉说呢?” 柴岭淡然一笑,道,“功过相抵四个字,远非我和我那死去兄弟所要的结果,我们本就冤枉,何必要求个功过相抵呢?我么要的,是一个‘真相大白’!” 我仍记得,柴岭说完这话,阳光下普照的庭院,仿佛忽然变得充满了杀气,柴岭双目充血,对我说道,“小将军,你且放心,迟早有一天,我会找到证据,让孙家一败涂地,以血偿血!” 我轻声道,“苏校尉且安心,真相或许会迟到,但一定不会缺席。” 柴岭凝视着我,认真地道,“孙氏一族独霸北境多年,实力较曲州江氏不相上下,若末将查证当年之事实锤,到了与孙氏一族兵戎相见的那天,还请将军践行当日铁匠铺之诺,全力相助。” 我努了努嘴,没有说话,仅是拍了拍柴岭的肩膀,便转身离去。 一同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已经托心以诚,柴岭早已获得了我的信任, 他说的话,我信,他的冤,我替他洗。 这是我做人的基本信条,也是我赖以立身的东西,名叫诚信。 伏灵山之战后的王大力和周抚倒是没什么变化,一个整日憨声憨气、钻研兵法,一个天天活蹦乱跳、砥砺武道,踏进了推碑境界,俩人把那股子精气神儿全都用在了养精蓄锐上,牟足了劲想一较高下。 久而久之,平田军全军上下养成了见军功就争、见红旗就扛的良好氛围。 官兵竟相争夺荣誉,我自然乐得如此。 按爹的话说,没有一点匪气的军队,就好似没有了爪牙的狼,上了战场也难逃被屠杀的命运。所以,我希望平田军是行千里吃肉的狼群,而不是行千里吃屎狗群。 至于这些人的性格与秉性,我借鸡下蛋,在爹的子归学堂里开了一个学习班,只要是百夫长以上的平田军军官,每个月必须抽出两天时间,去学堂聆听父亲授课讲学,我相信,这样久而久之,平田军的军官们,必会长成国之栋梁。 我最知根知底的兄弟李二牛,此战之后锋芒毕露,凭借战场上的几次得体指挥,收获了士兵们的尊重与爱戴。说来也怪,二牛平田虽然不显山不露水,给人一种老黄牛闷头犁地的感觉,但却始终给我一种大智若愚的感觉,他对身边潜移默化所发生的这一切似乎浑然不觉,每日仍旧攻读兵法,操练战阵,与之前别无二致。 我想:别人是 在显能,而他,或许是在藏拙。 郭遗枝那小子天赋异禀,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子归学堂里跑,在父亲的小屋子里面一呆就是小半天,长此以往,这小子居然无师自通,集百家文书之所长,自创了一套介于楷、草两书之间的笔体,美其名曰‘枝体’,这种半正不正、半草不草的笔体,居然还挺受华兴士子们的欢迎,被大家竞相争夺,他的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 郭遗枝这家伙后来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立下豪言壮志:二十年后,天下文坛,当有我一席之地。 当时我们还嘲讽他:裤兜子里耍大刀。 谁能想到,这句儿时看似遥不可及的戏言,二十年后,真的成真了呢! 在将来本该成为天下无双的说客辩才的方顗,在战后倒是消停了不少,他那张连弩似的嘴不再到处‘惹事生非’,反而钻研起了《太公兵法》,按他的话说:嘴皮子耍的再厉害,也达不到苏秦、张仪的境界,还不如研读兵书,好好做他的小参军来得舒服。 但没过几天,他还是放弃了成为兵学大家的打算,老老实实地学起了名家的辩论之术,按他的话讲:老子就没长那个学兵法的脑袋! 有夏老大为主,牟氏姐弟、皇甫录、北尤皖为辅,望南居一派祥和,望南楼、望南锦缎庄日进斗金财源滚滚,是我平田军最强大的后勤保障。 闲暇之余,夏晴夏老大抓住商机,遣牟花籽带 上了一些因战轻残的平田军士兵,在大凌河下游寻了一处林木茂盛、水草葱茏之所,寻得良辰吉日破土动工,准备开一间望南渔场,据说,在我一年前独自游历五郡、今日返回之前不久,这望南渔场,刚刚开张大吉,用不了多久,这又是一处日进斗金的好营生。 旧人之中,破镜卸甲的刘兴阴在伏灵山一战中大放光彩,我也毫不吝啬荣誉,直接把战死的桑祗空缺出来的校尉一职命给了他,归属柴岭节制,一年看来,这小子是天生打仗的料,所有的战阵之事,经他一遍过手,都能做到手到擒来。 旧人驾鹤离去,新人自然要来。伏灵山一战后,天下震动,一些有志之士看中了我平田军的招牌,随之竞相投奔,其中,最让我惊喜的,便是常璩与黄表两人。 此二人一文一武,常璩便是当年被百里氏屠族的锋州疆宁郡郡守常怡之子,当年常璩随其叔叔在武陵郡求学,在常家被屠族时不在族中,遂躲过一劫,此人博学多闻、性情宽和,且与我等年龄不相上下,与他相见后,我俩畅聊甚欢,确认其才之下,我直接将其命为中军监军,让李二牛顶替了战死柴荣的位置,做了司卫长。 至于这个黄表,那来头就更‘大’了! 据他自己所说,他是当年昭烈帝五虎上将之一黄忠的后人,可当时的我乍一细想,当年黄忠独子黄叙英年早逝,并未留下 后人,这兄弟可能是想借这个噱头,为自己撑撑场面。可不管黄表究竟是不是名将之后,他那一身卸甲境的武艺可说不得慌,一张雕弓拉满,箭无虚发,再加上黄表为人还算耿直,我再三考虑,便让其接替了刘兴阴,做了周抚的中郎卫长,这俩人都是火热性子,整日里上蹿下跳,将军营折腾的异常火爆。 到底是高山流水还是刘邦卢绾,我拭目以待啊! 想来想去,伏灵山之战后、自己临行之前,也只是做了这些。 遥记那年玄英,父亲曾对我说‘君子要学会慎独’,当时的我不知真意,安顿好诸事,便单骑策马重游五郡,一年羁旅生活,今日方归。 老头山的风,渐渐吹淡了我的乡愁,我摸了摸有些坚硬的胡茬,轻轻一笑:也不知我那应成兄弟,何时可过破城境界! 少年不知岁月愁啊! 就连我自己都忘记了究竟是前年冬天的第几场雪,把我吹出了凌源城。 伏灵山一战后,我深觉心思紊乱,久久难以平静,父亲便建议我重走五郡平田之路,我想都没想,便出发了。 赛赤兔叼着大萝卜,我骑着赛赤兔,我俩晃晃悠悠,晃过了平田大营,晃过了老头山,晃过了凌源山脉,一路晃到了水河观。 我特意找了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迎冬松、踏羊肠,沿着水河观的老路拾阶而上。 昏昏沉沉的松林中,李延风仍如先前一般,在观门口兀自挥舞扫 把,只不过,李延风明显高大了许多,扫把在他手中舞动的更加有力。 那些俏皮可爱的狸花猫们,仍在扫成堆的树叶中畅快玩耍,只不过,猫儿们由三只变成了大小不一的好多只,很明显,这是拖家带口一起‘欺负’李延风来了! 我靠在一棵老松旁,不敢、也不想打扰此刻的宁静。 这种宁静,属于李延风,也属于那时的我。 山静人空云寂寥,在这种景色中逗留一二,哪里还会有争名天下的心思呢! 云鞋青袍、独目断臂的李延风,脾气还是好得很,猫儿们坏掉了松堆,他便再次用扫把缓缓聚起,直到那些猫儿兴致大减,各自散去,门前的松和雪,才算请扫干净。 见李延风发现了我,我也毫不避讳地衔步近前,两相打量,双双扶手大笑。 我深深拱手,笑道,“李大哥,屈指算来,几年未见,怎么却似才见?哈哈哈!” 平田这两年,我可是没少麻烦人家,对于这位道门丹鼎奇才,我将其纳入麾下之心始终不死,近年来虽未谋面,但始终以书信往来,虽然李延风并未应我之邀,却保持了互通有无的紧密联系,也在一些事情上给予我大力支持。 特别是在对付司徒家阴阳僵尸术一事,李延风帮了大忙,当天若不是李延风传授的火阵拖延了司徒象天麾下僵尸大军的进攻节奏,恐怕今天自己的坟头儿草都已经三丈高了。 想到这里,我拱 下去的手和弯下去的腰,低得更深了! 李延风见我,也是难掩喜悦,扔下扫把,一把将我扶起,笑如春风,“哈哈!我说今日怎么有紫气南来,原来是有贵客来访,来来来,我瞧瞧!” 说罢,李延风上下端详了我一番,喜形于色,道,“兄弟,你这身上,仙气融聚,天庭紫气大盛,看来这两年定是遇到了泼天的机缘啊!” “哦?李大哥难道还会望气之术?”我心中疑惑地问道。 “不会!”李延风傻呵呵一笑,眯眼道,“我猜的,如果刘平田,不,该叫刘将军了!如果刘将军混的不好,又怎会有雅兴莅临我这一亩三分地呢!哈哈!” 看着远方的老君像又被修复一新,我心中感慨万千:当年寒李大侠两番显威于此,如今物虽在,人已非,原本那鲜活的人,也都留在了书里。如果他还在世的话,我定要问他一句,人活一世,到底是求个值得,还是长久呢?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答案,我恐怕只能百年之后自己下去问他了! 见我神情变幻,李延风怕是猜到了我的心事,单手一拂,笑道,“既不愿触景生情,你我便在此小叙一番?” 我暗自钦佩李延风的察言观色洞若观火,随意拾了个台阶,坐了下去,有意无意地说,“最近总觉得鼻腔里有一股血腥味儿,憋闷之际,忽然就想一个人出来走走,便带着赛赤兔过来了!” 李延风坐 到了我的身边,对我轻笑,“伏灵山的风劲儿还真大,居然吹到了凌源城呢!” “你都知道了?” 李延风忽然站起,清了清嗓子,左手叉腰,右手南指,声音高而尖,似说书人般喊道,“‘且看那日,重雾迷山,彼军忽至,擂鼓厮杀,高手叠出,直杀的赤日血月天地无光,直叫那江门走狗鬼哭狼嚎入地无门,真谓当世无双平田令,剿贼惩凶好少年!’怎么样?我学的像吧?我可告诉你哦,这可是整个彰武郡最火最火的段子了,几乎大街小巷的说书先生,都在讲你的平田轶事。啧啧啧,你呀,扬名立万喽!” 我还以苦笑,“书上说的轻松,李大哥,你可知伏灵山一战,死了多少人?” 想到那天的伏灵山,血腥的味道,在我的鼻腔里,又变得浓重了些许。 第379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自传)二 提到伏灵山之战,有两个小故事,在不经意间涌上了我的心头,也正是这两个小故事,让我在决战的最后扭转乾坤,啃下了将瑞生这块儿硬骨头。 ...... 第一个小故事。是我在临行前的半年学习时,在野史中所见,这本无名野史中记载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约莫在三百年前,光武帝刘秀以圣德灵威,龙兴凤举,率宛、叶之众,将散乱之兵,歃血昆阳,长驱武关,破百万之陈,摧九虎之军,雷震四海,席卷天下,攘除祸乱,诛灭无道,一期之间,海内大定。继高祖之休烈,修文武之绝业,社稷复存,炎精更辉,德冠往初,功无与二。 光武帝刘秀虽然统一了天下,但天下却并不太平,王莽的残余势力随时准备复辟,打算找机会刺杀刘秀以后快。 在这时,一位陇西世族子弟,无意间得到了王莽势力准备借刘秀巡猎之机刺杀的消息,他毫不迟疑,立即快马加鞭前往洛阳,将此事秘密告知刘秀。 刘秀是谁?那是为大汉帝国续命二百年的开国之君,是一代雄才大略之主。他得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取消巡猎的行程,反而大张旗鼓地按照原计划出发了。 行到洛阳城西三十里处,光武帝刘秀眼望大好河山,兴致大起,他命人将銮驾驻扎在一座无名小山之下,自己则带领十几名随身护卫深夜进山围猎,并嘱咐山 下兵马:没有命令,不许登山。 刘秀虽是天选之子,但他平定天下之路并不顺畅,会有失败,也会有杀戮,他自己有了成功和杀戮,他的那些敌人,便有了失败和仇恨。 而一旦人的心中生出了失败和仇恨,便会颓废、沮丧,继而懊恼、复仇! 刘秀登基后,躲避了大大小小的刺杀数百次,那晚,刘秀独率十几骑上山,实在是一个十分大胆且危险的举措。 深夜上山,刘秀等人大点火把,在山中漫无目的地游走,他名身边的十几名骑兵将火把举过头顶,并大声呼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所在,刘秀驻扎在山下的卫队,只见山上的刘秀等人犹如一条火蛇,在山里往复奔驰,不停不歇。 一些憨直之人,只以为他们的皇帝是在纵情潇洒,而一些睿智之人,却早已发现,他们的王,是在以自己为诱饵,引蛇出洞。 要引的‘蛇’,自然是前几日打算刺杀刘秀的王莽参与部众。 一些能想到这里的臣子,着实为他们的皇帝陛下捏了一把汗,因为,刘秀此次出行轻车简从,并没有携带多少兵马,算上侍从,也只有不到二百五十人,倘若王莽残部实力强劲,那么,就算山下军队驰援及时,也无力回天。 这种担忧,在山下的一些文臣心中愈演愈烈,不过,他们还是按耐住了性子,等待他们的王上发号施令,他们相信,他们的王作为天选之子、一 统江山之伟人,必有超凡之能! 恰在此时,黑云遮月,忽然,无名山上,呐喊之声四面大造,树响如沙,四面八方的、数不清楚的人,一齐向刘秀方向杀去。 王莽残部,终于上钩了! 刘秀是在枪林箭雨中成长起来的帝王,艺高人胆大,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王莽残部,他从容不迫,带领几十骑兵在无名大山里打游击,与王莽残部纠缠不休。 山下的文臣武将眼睁睁看着山上的火蛇越来越短,心中焦急万分,可他们没有帝王之命,不敢上前营救。 小半个时辰,仅仅小半个时辰后,无名山的那一头,响起了隆隆战鼓之声,一员武将傲立山顶,众人一看,赫然是刘秀麾下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耿弇,在他身后,无数千军万马。 是时,山上红旗招展,刘秀王令下达,山下的二百余人军队即刻奔杀上山,与耿弇前后夹击,彻底消灭了王莽的残余势力,让王莽这个名字,彻彻底底的退出了历史舞台。 当日,刘秀听闻刺杀消息后,便着手制定了这个大胆的计划,他仅仅率领少量人马出巡,又以自己为诱饵,引诱王莽残部围杀,事前,又差遣耿弇埋伏在数里之外,等王莽残部来袭,即可闪电行军,前来支援,砍瓜切菜般打败敌军。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已经无从考证,不过,当我看过之后,我认为,这个故事十分有可信度,因为此事之后,刘秀 大大封赏了这名世族子弟,并允许世族在一定范围内参政,世族作为一方势力,在东汉正式初年步入了历史的舞台,并在四十多年前,借机成为一股左右天下的力量。 不过,这个故事,带给我的启发,并不止于此。 我正是从这个故事中受到了启发,在战前差人秘密回到凌源城,令王大力率军秘密赶往伏灵山,一举击溃了江瑞生残部。 古人之智,此生我能得其一二,此生足矣。 ...... 第二个故事,便是阴差阳错和机缘巧合了。 两年前,在薄州平田后,我被父亲勒令在子归学堂修学半年,半年里,我埋头苦读,在一本书中,我无意间发现了所有人都避而不谈的‘天妖案’的一些信息。 书中有关‘天妖案’的记载,也是寥寥无几,只有不到四行文字,不过,我还是从字里行间中,推断出了当年的一些往事。 十七年前,也就是汉历328年,天下最富权势的二十八家世族相互勾连,从帝国各地同时杀奔京畿长安,与另一伙新兴世族在长安城展开了火并,最后,二十八家世族大获全胜,他们逼迫当今天子刘彦册立大皇子为太子,并诬陷二皇子为‘天降妖星’,将二皇子极其母妃当场杀死,这边是声明赫赫的‘天妖案’。 至于这件往事为何会被世人避而不谈,我想:没有哪个天子,愿意自己的丑事被整日挂在嘴边‘传颂’吧 ? 短短几载,并不能让我完全了解当年事情原委,其中还有许多不解之处,我想父亲必然知晓‘天妖案’的全过程,所以,我决定找一个晚上,向父亲求教。 那一晚,月明星稀,我与父亲坐看星云。 稍顷,我问向父亲,“父亲,您说,天上的星星,都是神仙么?” 父亲刘权生对我笑笑,道,“或许是吧!” 我噘嘴道,“那天上的神仙也太多了,倒不如地上的天子货真价实了!” 父亲摸了摸我的发髻,语重心长地道,“人间有三六九等,天界又何尝不是呢?或许,这些所谓的神仙,活的还真不如我等凡人自在潇洒。” 我点了点头,看向父亲,“父亲,您说,凡人到了通玄境界,是不是就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星,成为神仙了?” 父亲哈哈大笑,“这个问题,爹可不能给你回答,我儿好好修行,等你成为神仙后,这个问题,便有答案啦!” 我摇头道,“我才不愿意成为神仙,既然父亲说了,做神仙也有三六九等,那也就是说,神仙也有烦恼,既然人和神都有烦恼,那我何必去耗费一生去自寻烦恼呢?” 父亲哈哈大笑,“我儿此言有理。” 当时的我,眼睛一转,悄悄看向父亲,道,“只要生在人世间,就会有烦恼,农民希望风调雨顺,商人希望盘满钵满,就连天子,也有心中烦恼。” 父亲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问道,“哦?我儿 此话何来呢?” 我一字一顿,“天!妖!案!” 父亲听到这三个字后,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讳莫如深,他反而对我笑笑,神秘莫测地道,“有些事情,你现在知道一个轮廓便足够了,等时机成熟,一切的谜团和疑惑,都会迎刃而解的。” 我立即问道,“什么时机?” 父亲耸了耸肩,笑道,“我也不知道,哈哈哈哈!” 我无语地道,“父亲戏弄我。所以,父亲在让我学习的书简中故意放了一卷载有天妖案的书籍,便是让我知道个大概么?” 父亲起身,拂袖而立,眼神悠远看向远方,道,“多大屁股拉多大粪蛋儿,在一个不适合的当口知道了不适合的事情,孩子,这很容易让人命丧黄泉!” 我仍欲知晓答案,却被父亲制止,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你的路还很长,不急于这一时,你该想的,是怎样走好自己的五郡平田之路。” 当时的我听到‘五郡平田’这四个字,一下便耷拉下了脑袋,噘嘴道,“父亲,以现在的形势,儿若南下宣化县为老赵遥祝寿,必然会被江瑞生阻拦暗算,江瑞生已经是江氏一族的独苗儿,找我算账必然携带大量高手和人马,以儿子平田军这点家底儿,如何抗衡呢?” 父亲眯眼一笑,“你是五郡平田令、平田将军,怎样抗衡,是你该考虑的问题,而不是我!” 我一阵无奈,旋即对父亲道,“父亲,您 难道不打算出手相助么?” 父亲深深看着我,说道,“雄鹰总不能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总要翱翔天际。” 我直勾勾看着父亲,委屈道,“父亲,江家高手如林,若真有不可以智慧取胜之事,儿该如何取舍?” 父亲嘿嘿一笑,然后极其认真地对我道,“若真有,你便仰天大喊吧,天上的神仙,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换成别人说这句话,我必然将他视为神棍。 可说这句话的,是父亲,是神机妙算的父亲。 当晚之后,第二天,我找到了夏老大,凭借二斤黄酒,成功敲开了他的嘴,虽然并没有得到太多消息,不过我却知道,在我的身边,除了斥虎死士在暗处护卫我的安全外,还有一名上境高手一直与我形影不离,这个人,欠了父亲很大很大的人情。 于是,便有了伏灵山上不死僵尸出现时,我的仰天大喊。 也有了司马诏南的出手相助。 现在回想,当真是九死一生啊! 第380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自传)三 书归正传。 当我苦笑着问李延风‘可知伏灵山一战死了多少人’后,水河观前,我和李延风便陷入了两相沉默,就在我沉浸在伏灵山之战的种种回忆中时,李延风率先开了口。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忠。你可知,如果当晚伏灵山不死这些人,入了上境的江瑞生在将来又会荼毒多少人?”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心中总不是滋味儿,便轻声道,“可惜我平田军大好儿郎,白白做了江瑞生的陪葬!” 李延风起身抻了抻懒腰,而后长舒一气,对我说道,“大好儿郎,河山永记,世世代代生在这里的人,永记。” 我点了点头,沉声道,“待我厉兵秣马,定要带领平田军扫灭天下世族,重整河山。” 李延风哈哈大笑,“兄弟,你可知要实现扫灭天下世族这个宏愿,又要牺牲多少人啊?” 我没有说话,因为这个数字,是我不能想,也是不敢想的。 李延风反问之后,见我沉默不语,便又坐到了我身边,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从怀中取出一枚丹药,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拿着那枚丹药,闻了闻,皱了皱眉,问道,“李大哥,你又开始炼丹了?” 李延风似乎早就猜到了我的反应,对我嘿嘿一笑,问道,“你可知此物为何?” 我知道李延风话里有话,便拖长了声音,“嗯?” “此物名为养元辟谷丹,是我在彰武大瘟疫后, 为了缓解民苦专门炼制。用之者,可以避难济饥,可三个月不食食物而不死,用之者虽三个月不食,亦不损胃中元气,只饮冷水亦可活还,此物平时可预合荒乱之时,实有王道之妙用啊。”李延风笑嘻嘻地对我一笑,张口咽了下去。 “啊!此物真有如此神效?”我惊讶地看着李延风,兴奋地道,“那我平摊军行军打仗,若可携带此物,岂不是无需担忧粮草辎重?长途奔袭也不用担心后勤补给被切断啦!” “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李延风打了个饱嗝,挠了挠头,歪在一旁憨厚笑道,“可是,兄弟,此物造价甚高,炼制又困难,若想把它用作军粮,嘿嘿,就怕你倾家荡产了!” 我用胳膊肘怂了怂他,不怀好意地道,“咱俩的交情,比水深、比山高,这么多年的情分在,谈钱可就伤感情了,李大哥,你就不能送我个万八千粒的?” 李延风瞪了我一眼,打趣道,“哈哈!兄弟,你想的可真多。莫说送给你万八千粒,就是送给你一千粒,我水河观都得关门大吉!” 我瞥着李延风,坏笑道,“不至于吧!不至于!” 或许李延风见了我格外开心,他继续笑道,“至于!非常至于!” 我努嘴道,“那你还炼养元辟谷丹干嘛?难道要留着下崽么?” 李延风哈哈大笑后,单目直视远方,目光缥缈,道,“彰武疫情之后,我封炉停鼎,自 断一臂,立誓永不炼丹!可我后来才发现,世间事物,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所以,我便炼出了此物,时常赠予一些贫苦农户,也算行善了吧!” 我很赞同李延风的理念,但眉宇一挑,还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难道,当年的誓言,不作数了么?” 李延风信誓旦旦,“如果能造福一方,李延风愿受违背誓言的五雷轰顶,九死无悔!” 我和李延风同时望天,这老天爷真不给面子,李延风违约了,居然连个屁都没放! 我俩同时转头,四目相对,哈哈大笑! 旋即,李延风挺直了腰杆,站姿如松,感慨道,“夫道者,覆天载地,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可包裹天地,禀授于无形,归根究底,人只有契合了自己的道,才能揽去翳朽,决疏土石,也便才算得上入道了!” 我点了点头,恰逢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儿去而复返,李延风正要上前抱起,我急忙拉住李延风,叫道,“李大哥退下,我来斗斗这‘恶徒’!” 一番腾挪,那猫儿还是被我按在了怀中,来回揉捏,好不快活。 这种恬淡的桃源生活,真的是,无与伦比的美好! 李延风见状,捂嘴轻笑,缓缓道,“怎么样?刘将军,想不想在我这里住一阵子,清心寡欲一番呢?” 我看着猫,心中孤寂苦闷不已,轻声细语地道,“不了!李大哥,我看看你,翌日就走。” 李延风倒是有些惊 讶,“哦?为何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我摆弄着小猫,头也不抬,说道,“平田军还有许多公务待我敲定主意,此一行,我仅是想看看薄州三郡的平田诸事进展如何,不能耽搁太久。如今,曲州形势日新月异,若我不在,怕久生事端!” “瞧瞧!瞧瞧!贤弟都成了大忙人了!”李延风伸手指了指他斜放在一旁的木剑,向我微笑道,“也好。既然你有开锋的宝剑,自然要斩尽天下宵小!今晚,大哥请你喝酒,正好我知道一家酒肆,酒香馥郁,入口那滋味,啧啧,好喝!我正好也借了贤弟的光儿,破例一次,哈哈哈!” 我无赖的说道,“李大哥,酒便不必了吧!倒是您这个养元辟谷丹,临走前给我带上个一万八千粒,我也好对兄弟们有个交代不是?” “扑哧!”李延风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刘将军,你又说笑了,你当真以为我这里是开药铺的?哪里来的一万粒啊!” 我搂着李延风的肩膀,嘻嘻哈哈,“大哥您说没有,那就肯定有。要不,分批交付也行,一会您给弟弟我打个欠条。” 李延风立即焉了,他一脸无奈,但见我恳切心情,只得答应,“好好好!从了你了,不过咱先说好,药材得你出!至于这利息嘛,恩,分二十年还清吧!” 我急忙点头,得嘞! 开心之余,我无意间看到立在一旁的扫把,随后好奇地问道,“ 李大哥,您日日扫地,难道不够么?” 李延风正了正身子,对我说道,“清时渡人,迷时自渡!扫扫地、静静心,也是好的!” 我急忙追问,“大哥仍沉迷往事?这可不好,若总沉浸在往事之中,会损伤道心的!” “那倒没有!山中不知岁愁,闲下来了总不知道要干嘛。” 李延风从我手中接过小猫,来回抚摸一番后,认真说道,“也不能总是坐在那里望天吧!总要找些事情做才好,人一旦闲下来,岂不是废物了?” 我深以为然,随后真诚地问,“大哥,您一身道门绝学,真不随弟赴一趟红尘?” 李延风瞧着我,哈哈大笑,“我日行三善,心已在红尘,何必再赴?” 我正色道,“李大哥所行之善,乃人间小善,我为李大哥所谋,乃人间大善,若是善作善成,必修成大德!” 李延风神情自然,对我说的话无动于衷,回答道,“大道小道皆是道,大善小善,皆是善,贫道能力有限,只能日行小善,这便足够啦。我相信,终有一日,小善会积土成山,变成大善的啦!” 还未等我继续说话,李延风手上的猫似乎受到了惊吓,忽然晃动着小脑瓜,嗖地一下窜进了林子里不见踪影。 一团云气,忽然流于李延风天门之外,越聚越大,缭绕不息。 这一幕,看的我震惊不已。 听父亲说,凡人感悟天道,必有奇幻天象,今日,青天白日见浮云 ,我想,李大哥应该是要入境了吧! 于是,我屏气凝神,仔细洞察着眼前一幕,生怕错过了哪些遗憾终身的盛景。 淡白色的云气,在李延风面前形成雾梯,只见李延风单目似闭未闭,踏步拾阶,本是下山的路,其人却凌云而走扶摇直上,直踏上一棵松尖之上,脚尖一点,身体借着松枝摇摆的那点力道,再次凌空而起,直登天阶,来到天门之外。 一川云水在天,缭绕着李延风的白色云气忽聚忽散,上游霄雿之野,下出无垠之门,李延风一脸享受的在那雾气之中四处游走,仿若无拘无束的飞鸟。 半雾半气之中,李延风嘹亮高喊,“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则万事之功形也,而万物莫不有规矩。守其规,沿其路,循其川,方行稳致远,成大道也!” 这是李延风的道,也是我的道。 看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由衷地笑了笑,牵着赛赤兔,缓缓下阶。 人间万事,莫过守心,初心不改,万事可成! 出了松林,李延风还归地面,我微微回头,隐隐还能看到那道微弱身影,正在山门前远眺着我,似有目送之意、 我难掩心中激动之情,回身拱手,高声大喊,“水河观古风仍在,五才道长后继有人,恭喜李大哥,窥得天机,得授己道,入致物境界!” 远方有些模糊的人影,向我招了招手,一个小袋子晃晃悠悠地向我飘来,我单手搂过, 轻轻一摇,小药丸在里面叭叭叭的相互碰撞,发出悦耳响声,如不出我所料,此中应为一袋子养元辟谷丹。 我笑呵呵地上马而走。 人生各有不同,你有满船清梦,我有万丈豪情,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能为将为相者,要的便是个求同存异。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大道至简,殊途同归! 第381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自传)四 游子在外游历,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也是一件很有意境的事情。 游学在外,你需要一个人吃、一个人住、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解决所有的吃喝拉撒,还要一个人面对种种危险和无尽孤独。 这当然是一把双刃剑,一个人吃,你学会了起炊做饭;一个人住在荒郊野岭,你战胜了恐惧;一个人生活,你看清了人间百态;一个人面对的危险和孤独,将会成为你立业功成的宝贵经验。 而我,在公元344年的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一直经历着。 去年,我一人一马,还有暗处的那位死士午,悄悄咪咪地走遍了彰武、走遍了辽西,最后,仍是一人一马,终于停在了赤松辽西的界碑边儿上。 我坐在界碑旁,拿出了一粒养元辟谷丹,草草充饥。 遥望天际,夏暖风熟。 夏日风熏气暖时,万籁静默人正痴。 问君归期尚需迟,踏遍山川方可知。 ...... 哈哈!我本以为此番寂寞独行,平田军的奏书会像雪花片子一般催我回去,或者江家的战鼓汇在凌源山脉吹响把我迫回,哪知,这帮人居然连个屁都没放出来,任由我一个人在外面自在逍遥。 看来,去年的天下,很安静啊! 仔细一想,去年的安静,不无道理。 当今天子在等着以静制动,在等着天下世族继续在他的阳谋下分崩离析,在等着江氏一族忙中出错,急中生乱。 就曲州形势而言, 并不算十分明朗,作为‘势利小人’,去年的天下百族,他们在观望、在盘恒、在算计,在想究竟要站在那一方才可掠取大利,在想到底要追随谁才能永远把根扎下去。 其实,在我看来,但凡是个聪明人,‘怎样永远扎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赤裸裸摆在眼前的。 永远扎根的途径,目前只有一个,追随天子! 只不过,走这条路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便是这些世族们要交出田地、私兵,安心做天子帐下的良民和温顺的走狗,这无异于折断了他们的脊梁,让他们失去了作威作福的紫门,所以,他们才会反复衡量、反复思索,犹豫不止。 哎!归根究底,都是贪欲惹的祸啊! 正与方谷赵氏对峙一线的江氏一族,多次强攻真定城无果,我又在薄州游历,寻我复仇无门,除了咬着牙挺下去,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至于为何这一年来迟迟不动,我想,应是江家在谋划着更大的阴谋,若我猜的不错,蒋星泽应是在为江锋寻找强援,以待一击而破,彻彻底底解决赵家这个强邻。 而我,则要踏踏实实走完这一年的路,除了方谷郡外,把其余四郡的人和心,紧紧握在手中,让他们为己所用,在关键时刻能够鼎力相助。 江氏一族势力庞大,关系网纵横整个曲州,受过平田恩惠的辽西、彰武、赤松、华兴四郡,是我将来对付江锋的最大根基, 这是我万万不能失去的血脉,我想:这才是父亲叫我独自游历的真正目的吧! 夏风骀荡,去年的我拍了拍赛赤兔的屁股,笑道,“走吧,老伙计,再行一千里路,我们便回家。” 已经长成骏马的赛赤兔听完我言,垂首偎人,眼神低沉,臀部稍微后坐。 我哈哈一笑,跨步骑了上去。 走,咱‘哥儿俩’找荀庾去! 纵观应知、樊听南、荀庾、谢安四位郡守,其中,谢安是太子太傅,其背后是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中的谢氏一族,是根正苗红的保皇党,有他在,辽西郡自然不会有任何异动;应知曾是当今天子的小黄门,与天子情同手足,对陛下的忠心可见一斑,有他坐镇华兴郡,华兴郡必然是实打实的保皇派;彰武郡郡守樊听南,一颗为国为民之心可昭日月,再加上他是陛下的死忠,前些日子又响应平田大政,上交了私田和私兵,彰武郡的问题,也不大。 这里面,唯一让我深深感到忧虑并持怀疑态度的,便是始终把家族利弊放在首位的荀庾,这种人是极端的家族主义,为了家族的荣辱兴衰,可以漠视他人生死、可以不顾个人荣誉,只要有复兴族业的契机,荀庾绝不会轻言放弃,其人之用心是好还是坏,着实难以捉摸。 想到这里,我不禁轻轻一叹:曾被曹操曹孟德盛赞为‘帷幄至妙,王佐之才’的荀彧荀令君,居然会有这种大气不成 、小气难受的后人,也难怪荀氏一族会家道中落,成为二流世族。 一叶知秋,也难怪当年文烈天下、风头无二的曲州八大世族,会落得个偏居一隅、子孙凋零的可悲下场。 一路行一路思,一路感悟,没过多久,我便来到了赤松郡首府,扶余城。 站在扶余城前,一桩夏老大在醉酒时无意说出的小事,浮上了我的心头。 据说,父亲刚刚抱着我回到凌源城时,当晚即与爷爷交恶,离家出走北城,在爷爷故意掣肘之下,父亲穷困潦倒,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只能抱着我东蹭一口、西蹭一口,恰逢新年交际,家家户户屠猪杀狗,聊着如何做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可再不能吃那噎人的蛮头。 此时,父亲却抱着我窝在破庐内,拿出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蛮头,中间夹了个鸡蛋,小块儿小块儿地喂我,美其名曰‘大鱼大肉吃惯了,倒不如来一些农家伙食’。 那天,父亲婉拒了所有邻居的盛情邀请,抱着我在不挡风、不挡雪的破庐中守岁。 在我与父亲头两年艰难困苦的日子里,父亲在过年的那天,从没有走出子归学堂。 长大以后,我也曾问过父亲‘为何在往日都接受了救济,但在新年那天却拒绝了’,父亲很坦然地对我说,“平日里接受施舍,是为了生活。新春守岁,是礼数!” 后来我书读得多了,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虽穷,业虽小,志不 能短! 当然,有些人,书读的再多,见过的风景再多,也没有悟出几分道理,这抚余城中的那位郡守大人,便是其中之一。 因为是独自出游,又是乔装打扮,扶余城的卫兵并没有认出我来,我悠哉悠哉地进了城,在扶余城中四处闲逛。 有了太白河,今日之扶余,已经远非昨日之扶余。 城中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脸上都洋溢着欢乐。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再没有了往日的焦急和忧愁,小姑娘们端盆远去,想着用太白山引下来的太白河水好生洗漱一番,小伙子们生龙活虎,一个个拎锄抗镐,说笑着出城而去,原本零零散散的商铺,随着落叶归根的人儿,也排成了排、连成了线,一些嗅觉灵敏的商人,早已经抢占了扶余城的‘战场’。 我边走边看,同我擦肩而过的一位壮汉,正与同伴大声畅聊,只听他言道,“若不是夏圣人为我等开了这夏白河,恐怕兄弟我也南下辽西郡去谋生喽!这下可妥了,不用出远门儿,就能养活老婆孩子。” 旁边人点头称是,几人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生活的美好憧憬。 我低头深思,夏白夏白,夏晴与太白,赤松人居然把太白河改了名字,叫成了夏白河,哈哈哈! 我继续行走,来到中心广场,不经意抬头眺望,但见不远处的广场上,立着一尊石像,所塑造之人即非孔孟,也非庄老,更 非君王,赫然是我那大头翩翩的夏老大! 雕塑雕像之人,肯定下了一番功夫,就连夏老大佩戴的白玉五铢,都刻画的栩栩如生。 我看着看着,眼睛忽然红了。 我的夏老大哦!当年你的恩情,今日落地生根,赤松人今后要记你千年万年呢! 与其追求通玄永生不灭,不如但行好事留名人间! 想到此,我并没有继续前行去哪赤松郡郡守府,反而调转马头,离城南下。 人心如此,一个荀庾,又有何惧呢? ...... 我出城不远,便有三乘马自北快速追了上来,只见三名农户装扮的汉子,跟在我身后,相距十余丈,不即不离地蹑着。 我虽然心有狐疑,但此时人流正盛,官道上车水马龙,也并没有太过在意。 再走数里,只见官道两侧有四名骑者候在道旁,待我与先前跟随我的三匹马掠身过去,四乘马便跟在我的后面,不言不语。 数里之后,又有八乘马加入,到此,前前后后已共有一十五人。 再加上天色渐晚,我的一颗心微微有些慌神:这些人与我不认不识,如此跟随怕是路道不正,莫非是荀庾派出来的,想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将我做掉? 妈呀,这么一想,我有看了看身后的十五名彪形大汉,一股冷风,吹进了我的心坎! 须得万分小心在意,见事儿不好,马上脚底抹油,开溜! 思绪掠过之时,不经意间,我的身后又多了六人,我 故作无心地瞥向身后,只见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有的衣饰富丽,有的却似贩夫走卒,但人人身上均未带兵刃,有的即使带了家伙,也只是锄头、镐头一类的农具。 一干人只声不出,听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高壮、肤色黝黑,似乎都是土生土长的汉子。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这些人似乎互不相识。 这就让我纳闷了。 但我并没有停马斥问,只管闭目养神,策马慢行,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心中却默默算计:到得午后,尾随我的汉子,已经增到四十一人,乖乖,这是要干嘛呀? 难道是半路劫财? 但我打扮寒酸,身无分文,他们怎能判定我是有钱人家? 就在我心中狐疑之际,暗处的死士午隔空传来声音:凌源伯莫怕,这些人不懂武艺,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农家汉子。 听罢,我心中顿时安然,在赛赤兔一停一顿之间转头回望,那群汉子看着我的眼神,竟透出了一种热烈。 我心中隐现出一种直觉,一种兴奋的、难以名状的知觉。 这些人,莫不是来投奔我的?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以静制动,可忽然之间,我见一名猛汉在人群中勒马而出,迅速超过了我和赛赤兔,堵住了我的去路。 再看这位猛汉的相貌,额头宽大,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厚实,一副桀骜不驯模样,一头短寸根根站立,好似钢针一般屹立挺拔,淡淡的络腮胡衬托 着硬实的下巴,愈发显得刚强有力。 好一个塞北壮汉! 在我打量他的同时,这猛汉正拎着一杆破烂生锈的铁枪,也在上下打量着我。 有几个大胆的壮汉纵马逼近,距我两三丈处这才勒马不前,他们也在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自古君择臣,何况臣择君乎? 良臣择主而栖,看来,这群人,是在试探我啊! 我们对视良久,一向胆小怕事的我,终于鼓起勇气,执缰回首,与人群策马对望,鼓足中气,朗声喊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光明磊落,诸位何以偷偷摸摸?有话便说,我能办便办,如此做,成何体统!” 空气骤然转冷,场中霎时安静,几个呼吸之后,那提枪猛汉翻身下马,对我抱拳说道,“草民候宇途,深感刘将军仁义,此生愿唯刘将军马首是瞻!” 其余四十名壮士,也跟着呼呼啦啦地下马,参差不齐地喊道,“此生愿唯刘将军马首是瞻!” 我鼻子一酸,调转马头南望,夏老大那硕大的脑袋又浮在了我的面前。 人不负人,人亦不负人啊! 感叹过后,我马鞭一挥,率先发力,豪迈纵马狂奔,“走,随我南下!” 行到太白山下,随我者,已近千人。 至于这些人是怎么发现乔装打扮的我便是刘懿,已经不重要了。 或许,会有冥冥中的天意呢! 第382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自传)五 天地一叶舟,一川江水流。 我站在太白山下,远眺群山。 山水相连的太白山下,泉水淙淙流向远方。 由赤松郡百姓们群策群力开凿的太白河,不,是夏白河,凝聚了赤松郡百姓们无穷的智慧。 赤松郡百姓们巧妙地运用了太白山西高东低的山势,将向四面留下的天池河水,引流向赤松郡西北,在赤松郡兜了一个大圈子后,从赤松郡西边折返,沿赤松郡南面一路向东,绕过了太白山,最终流入大海。 这就相当于夏白河饶了赤松郡一圈,滋养灌溉了赤松郡所有的土地。 我恍然大悟:原来,华夏百代子孙凝聚而成的典籍和智慧,正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啊! 想着想着,有朵盛开的云,缓缓划过山岚,随风飘向天边,消失不见。 我忽然想起白貉营那位名不经传的、无比骁勇的校尉夏孑,原来,有些告别,就是最后一面,有些人,见了一面,以后就永远都不会再见啦! 不过,我今天站在这儿,并不是为了感慨故人,也不是为了欣赏美景。 在我临行前,父亲让我来太白山下见一个人,求一个人,他说:若能得此人相助,对付江锋和他的江氏一族,能多得一分胜算。 所以,我便来了。 至于能不能求到,呵呵,三分看命,七分,还得看命! 来时的路上,我曾问侯宇途:如今赤松郡百废待兴,正式百工大显身手的时候,你有一把子 力气,为何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却要来投军打仗,过这种生死一线的日子呢? 听到这话的汉子们,纷纷笑了笑,他们的笑,真如朝阳一般,明媚而又灿烂。 一名自称念过私塾的汉子策马凑近,拱手朗声道,“愿如将军一般,做一颗火种,纵一灯似豆,也要争取积累成阳。” 侯宇途在这时也凑了上来,他给了说话汉子一个结结实实的大脖溜子,笑骂道,“净说那个俺们听不懂的话,矫情!” 随后,侯宇途定睛看着我,笑道,“俺们这帮农家汉子,没啥心思,听说刘将军您打算扫平天下世族,解放和俺们一样的穷苦弟兄,俺们寻思着您这一定需要人手,就来投奔啦!” 我听完这话,沉默片刻,旋即露出一丝苦笑,道,“侯大哥,不瞒您说,伏灵山一战,我平田军折损过半,目前仍在恢复之中。当此时,正是人手紧俏之时,你们的到来,让我如鱼得水。” 而后,我话音一转,道,“但是,作为一名将军,我必须要提醒侯大哥及众位兄弟,当兵打仗,不是过家家,战争,总要伴随血与肉的代价,这一点,不论输赢。” “哈哈哈!想不下田种地就获得丰收的买卖,我侯宇途长这么大还没有见到过呢!” 侯宇途的话惹得周围汉子们一阵哄笑,而后,他极其爽朗地道,“我等敢追随将军,便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死就死啦,就当是 报答刘将军对我赤松郡百姓的恩情啦!” 那一刻,我忽然感觉,东北汉子,爽快,能处! ...... 听完这话,我看着远处一线兵甲由远及近,心中万分慨然,哈哈大笑,对侯宇途说道,“好!此生同兄弟们续四五薪火,烧灼大地。” 远处霜花骏马频嘶,战马踏地之声震耳欲聋,我等按马未动,侯宇途和一干汉子已经把我围在中央,随时准备护我周全。 直到远方呼啸而来的战马临近,我才看清楚对面的旗号,一杆红色战旗上,高高挂着‘莫’字旗号,迎风招展,微风不已。 看着‘莫’字大旗由远及近,我心头一动,长舒了一口气,对身边万分紧张的侯宇途笑道,“自己人,不打紧!” 不一会儿,远方呜呜泱泱的骑军,停在距离我百步之外。 一员中等身材、宽大长脸的将军,向我这边策马而来,很快便出现在我面前。 眼见此人,我水波不兴的面上,忽然微微一笑,我知道:此人正是今日我所要见之人,刚刚入了长生境界、威名赫赫的太白将军,莫惊春。 按照父亲临行前对我所说,镇守东境的五位将军中,除了驻扎在辽西郡的那两位是实打实的人间大饭桶,其余三位,个个都是人中豪杰。而这其中,最有能耐的,既不是克敌于先的牟羽,也不是忠正擅谋的孙荟,反而是这位在当今天下不显山不漏水、甚有威边之略的莫惊 春。 据父亲说,此人极其擅长出奇制胜、以快打快,走的是闪电奔袭的路子,当我在赤松郡平田之际,他便露了一手。 当然,这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啦。 ...... 话说,在西汉建昭二年(公元前37年),扶余人朱蒙在东北这片白山黑水间,建立了‘卒本扶余’,在王莽新朝时期,中原动荡,朱蒙趁机率领‘卒本扶余’占领了帝国玄菟郡,“卒本扶余”自此改称高句丽。 二十年后,光武帝重整山河,建立东汉,高句丽畏惧大汉兵锋,便把都城迁到了今天的赤松郡内,定都在如今的赤松郡郡守府扶余城。 东汉末年,辽东郡被公孙度控制。高句丽曾主动与曹魏联盟攻打辽东郡,不过,还未等曹魏和高句丽的联军攻下辽东,曹魏内部生乱,高句丽便终止了与曹魏的合作,并发兵袭击了辽东东部,占领了辽东半岛,成为了横亘在草原民族与中原王朝中间的一个大国。 几年后,雄踞两辽的公孙氏向曹魏称臣纳贡,曹魏开始向高句丽反击,魏将毋丘俭东征,一战摧毁高句丽都城扶余城,迫其向曹魏称臣纳贡。 几年后,魏王见高句丽国表现得十分老实,便准许其在赤松郡重建都城,以做抵御草原民族南下的屏障。 又是几年后,诸葛亮策反辽东公孙氏,曹魏覆灭。 三国一统后,驻守在帝国北疆的公孙家族,仍然对高句丽国保持了高 压态势,这段时间,北方草原部落在刘渊的南征北战下,逐渐整合成为大秦帝国,高句丽国在秦汉夹缝中间,备受煎熬。 在四十九年前,秦汉大战,高句丽国贼心不死,加入了大秦军队,举国南侵汉土,神武帝御驾亲征,历经五载攻伐,在迫退大秦的同时,顺道就把这个弹丸小国给收拾了一番。 战后,我大汉帝国兼并秦和高句丽的土地,在东北建立了薄州,并将高句丽原有的土地整合为赤松郡,把郡守府定于高句丽国原国都扶余城,高句丽国国土大为缩减,无奈迁都位于辽东半岛的丸都城,此后,高句丽国的政权一直定都于此,他们不断兼并周围边疆政权,逐渐强大起来。 从三国一统至今,整个高句丽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过了八九十年,可以说是风雨飘摇、任人宰割。 直到神武帝归天,天子刘彦整肃国内无暇顾及这弹丸小国,高句丽国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人气儿’。 根据当年长水卫的消息,在331年,也就是十三年前,在高钊继位高句丽国王后,开始‘暗自’勾连大秦,并在一处垂阴覆地深山老林中秘密训练兵士,其心常怀不轨,意图与大秦联盟,共谋我大汉。 高句丽国王高钊自以为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可高句丽就那么屁大点地方,啥事儿想藏着掖着,还真挺难。十多年前,高钊刚刚有些异动,分布在天下四方的 长水卫便直达天听,将此事告知了刘彦,天子刘彦大笔一挥,不动声色地把莫惊春从西南调到了东北,用以防备高句丽国在秦汉博弈中浑水摸鱼。 莫惊春到达赤松郡后,着手加强了防务,同时与其他四位驻守东境的边军将军共建烽燧哨塔,建立了联动机制,还时不时地在边境大张旗鼓地练兵,高钊见汉军势大,也只能暂且隐忍。 不过,这些在莫惊春的眼里,还不够。 为了彻底震慑高句丽国,十年前,莫惊春在冬夜领兵五千,出太白山脉,一路隐秘行军神出鬼没,历时五天,最后,这支军队如幽灵一般出现在了高句丽国国都,丸都城。 见到汉家旗号,刚刚起床的高句丽王高钊心中大骇,他慌不择路,率领一干亲卫,屁滚尿流地逃出了丸都城,莫惊春大手一挥,将高句丽国国都丸都城付之一炬。 莫惊春千里奔袭,彻底让高句丽王高钊,吓破了胆,从此,他海上生残夜,将一艘大船作为了自己的移动王宫,遥控指挥臣民,再不敢登岸一步。 莫惊春一战定鼎东境太平,不过,匕有两刃,莫惊春的铁血政策,也让大汉与高句丽国彻彻底底成为了不共戴天的世仇。 这不,高句丽王高钊强自忍耐了十多年后,终于在前年开始明目张胆地重修故都丸都城,打算迁都回去,莫惊春得知消息,决定返回长安进行述职请诏,在北归途中,遭到 来路不明的刺客刺杀,险些丧命,幸得父亲施以援手,得以生还。 莫惊春雷厉风行,他回到太白军,立即整军,连夜奔袭三百里,第三日凌晨便兵叩丸都城下,将那些个修建都城的、仍在睡眼朦胧之中的兵士杀了个人仰马翻。 最后,莫惊春又是一把大火,已经修建过半的丸都城,再一次被付之一炬。 高句丽王高钊那股子妄图染指薄州的势头,也随着一把大火,付之一炬。 莫惊春凭借这一战,名震东境。 江湖传言,有两个高句丽的小伙子在席间喝酒,一人说‘莫惊春猪狗不如’,另一人打趣要去太白军营告状,结果那辱骂莫惊春的男子,居然当场就被吓死。 古有张文远威震江东,小儿止啼。 今有莫惊春力慑辽东,国不敢还都。 莫惊春的威慑力,可见一斑。 ...... 书归正传,按照父亲的话说,莫惊春前年在凌源山脉欠了他一条命,要办我今天的这件事儿,应该不难。 我和莫惊春分坐马上,定睛对望,就在我兀自思忖之际,莫惊春率先在马上拱手开口,对我笑道,“刘将军,您不远千里来我太白军做客,实乃我太白军之大幸。早听闻刘将军少年英豪,今日一见,果然如坊间传闻,英俊了得,英俊了得啊!” 我笑脸相对,嘴唇微启,本想套近乎叫一声‘莫叔’,但一想到莫惊春的赫赫履历,想必他是个孤僻的人,想了想 ,我下马执晚辈礼,对莫惊春拱手道,“莫将军您过赞了,将军您未及冠而入致物境界,及冠当年便携猛虎之威杀退南方骠越十万雄兵,近些年在东境更是威风赫赫,打出了我汉家天威,父亲说:若论天下英雄,将军必入前十啊。” 我说这话,不真,也不假,我俩就这么相互拱手,笑看对方。 直到我俩同时绷不住脸色,哈哈大笑! 莫惊春悠然长笑一声,扬起马鞭,向远方豪爽一指,“刘将军,请!” 我拱了拱手,“莫将军,请!” 莫惊春率兵在前引路,我带着一帮似弄非农的汉子们紧随其后,终年积雪的太白山下,留下一串长龙,不一会儿,隐在皑皑之中的太白军营,尽皆浮现眼前。 或许是父亲提前以书信知会了莫惊春,莫惊春似乎早知我到此之意,来到太白军营后,他也不耽搁时间,连他的中军大帐都一并绕开,直接带我来到一处偏帐之外,马鞭一指帐篷,对我说道,“刘将军请进,我在门口为刘将军压阵,但有危险,你大喊一声,我自会出现救你。” 而后,他点了点头,示意我独自进入。 我咽了个口水,无比好奇又满怀憧憬地掀开了帐门。 入帐之后,我略显失望,大帐内的摆设与寻常帐篷无异,既没有神妙阵法,也不见奇特物件儿,但看这擎画布置,我便少了三分兴致。 帐内有一人,是个打扮得中规中矩的老者, 我走近一看,他正在吃饭。 我想:他就是我今天要找的人! 仔细一看,这老者穿的如普通乡老模样,并无稀奇之处, 再仔细一看,这位老先生的食物都是经过谨慎选择的,不是太油腻,也不是太没有油水;不是太滋养,养分也不是太不足;肉类和豆类不是吃得太多,可是也万万没有缺少。 除此之外,桌上还置了清茶一壶,茶香中散发着淡淡的野草味儿,人不可脑香,看着,这位老者,是个隐于神山的‘散仙儿’。 那老者见我走近,仅是微微停了停筷子,便对我不理不睬,兀自吃饭,仿佛我是一缕吹进屋内的空气。 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选择静观其变,笑呵呵地坐在一旁,看着老者细嚼慢咽。 那老者始终无视于我,绷住了脸,碗筷齐动,一张嘴始终塞满了东西。 过了许久,老者终于打了个饱嗝,歪在榻前,背对着我,似要睡去。 我不急不躁,仍候坐一旁。 所有的平平常常里,往往透着不平常,这位老人家既然对我视如不见,那便只能证明事有蹊跷。 还未等我进一步思考,背对着我的老者传来沉闷的声音,“小子,你认识夏孑?” “回前辈!晚辈认识夏校尉。”我不假思索,拱手言道,“当年夏校尉不忍杀我,为了麾下兄弟的安危,自杀以全兄弟,当真忠义横天。” 那老者身形微微动了动,言语中带着颤音,道,“我 是他爹!” 听完此言,我精神一振,身体前驱,拱手便拜,发自内心地道,“恩人之父,亦是我父,恩父,请受晚辈一拜。” 那老者身形颤抖,终是转身坐起,他看了我半晌,忽地掩面大哭,哀嚎道,“我就不该教他那些仁义道德啊!他但凡徇个私情,也不至于英年早逝啊!” 我有感而发,僶俛挤出一个笑容,拊循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恩父,夏校尉的仇,晚辈已经给他报了!” 老者哭着哭着便笑了。 我笑着笑着便哭了。 但使此生欢达意,不教恩父泪掩痕。 第383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自传)六 常言道:神仙隐于岁暮阴阳之中,一动便使星河动摇。 在我的世界里,父亲就是这样的神仙,他神出鬼没,算无遗策,能料敌于先,料事于后三百手,这样的人,不是神仙是什么? 在临行前,父亲并没有告诉我来太白山所求之人到底是谁,也没有告诉我所求之人到底有怎样的大神通,我只知道:制药能请到这个人出手相助,我平田军对付江锋,便多了一分胜算。 也正是因为父亲没有告诉我此行要请到哪位神仙,所以在最初进屋时,我并不知道眼前老者的身份,当我知道他是夏孑夏校尉的父亲是,有感而发,情不自禁表露心迹。 而我的真情表露,也让小小的军帐内,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儿。 想到此,我精神一凛,思从话中来:父亲要我来此找一个人,眼前恩父是修炼多年的高手,难不成,父亲是想叫我引恩父回去为我保驾护航么? 恩父的情绪渐渐平复后,我揉了揉额头,低声问他道,“恩父,您也是公羊寨人?” 恩父胸口起伏不定,听到我的问话,他猛然吸了几口气,终于定下了心神,随后对我说道,“是,我是土生土长的公羊寨人。只不过,当年老夫痴迷天道,早早便抛家舍业远离故土,在外求学,求学归来时却已经家破人亡。” 我愣住了! 我游历一年便无比思乡,一个穷尽一生都在外面求学的人,那该有多么坚定的 意志和定力,可是话说回来,为了所谓的羽化通玄,放弃了人间所有的美好,那又是多么愚蠢至极的一件事。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以怎样的心态去评价眼前这位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 见我寂寞无声,恩父摇头无奈笑了笑,旋即感叹道,“哎!时至今日,老夫才明白,天道幽远,高深莫测,实非我等寻常之人所能及也,与其追寻那无上缥缈的通玄境界,倒不如一日三餐、儿女成群来得幸福,可是悔之晚矣,老夫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晚啦!” 斜阳独倚西楼,惆怅此情难寄啊! 我安静了下来,无言以对,对于已经发生的,我们谁都无力改变,在大生大死面前,修为、权利和财富,是多么微不足道。 就在我思忖之际,恩父忽然话锋一转,问我,“小子,当年千金收买我儿的贼子,可是曲州江瑞生?” 我恭恭敬敬地回答,“回恩父,是。” 恩父微微眯眼,杀气外露,说道,“此人现在在哪?待我取他项上人头,祭奠我儿英灵!” 我挑眉眯眼,“恩父不知道?” 恩父也挑起眉毛,瞟了一眼,没好气儿地道,“老夫知道什么?老夫又该知道什么?老夫不问世事一心求学,月前方才境界大成,本是来太白军营探望儿子,今日方至,便听噩耗,刚与莫惊春这小子聊了上几句,他便火急火燎地出去迎你,对于天下大事,我哪 里知道的那么详细。” 我恍然大悟,父亲叫我今日到达太白军营,道理原来在此处啊! 看着恩父的表情,我觉得他说的应该是真话,于是,我定了定心神,如实答道,“回恩父,江瑞生与我在伏灵山一战而败,至今生死未卜,江湖上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但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但是,他中了斥虎帮帮主塞北黎的致命剑气,应是命不久矣。” 随后,我将凌源刘氏的恩恩怨怨,简明扼要地对恩父说明一番,也将伏灵山之战的前因后果和过程,对恩父和盘托出。 恩父听罢,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道,“你可不要撒谎!” 我诚然回答,“恩父若是不信,去乡间视野随意打听打听,便知道晚辈说的是否为真了。” 恩父默然,稍顷,他抬头定睛看着我,“小子,江瑞生是曲州牧江锋的儿子,身边定有高手护卫,我听莫惊春说,你这平田军成立刚刚不到一年,今日看你小子,也没有境界傍身,加上没有发现江瑞生的尸体,你确定当日你杀掉了他?” 我挠了挠头,回答道,“恩父,那晚月黑风高,晚辈并未见到江瑞生授首。不过,根据妙卿所言,当晚塞北黎帮主的一指剑气,实打实地洞穿了江瑞生的腹部,这一指剑气,足可以让他死上是个来回。” 说完,我又急忙补充道,“对了,妙卿是塞北黎帮主的亲女儿,也是斥虎帮的新帮主,她 说的话,应该不会错的。” 恩父眉头拧成一团,反驳道,“天下之大,包罗万象,无奇不有。阴阳家、道门、佛门甚至兵家,都有能够让人死而复生之术,远的不说,就说当年诸葛丞相,当年在五丈原禳星续命不慎失败后,幸得阴阳家神人千里襄助,得以续命一轮。所以,没有见到尸体,没有确定江瑞生咽气儿,便不能说他死了!更何况他现在死不见尸!” 我对恩父谨慎的想法深以为然,额首道,“恩父放心,于公于私,江瑞生都必须死,他日晚辈若在江湖上发现其影踪,必追杀到底,还夏校尉、还曲州百姓一个公道。” 恩父闷声道,“老夫一生洒脱不羁,不愿受制于人。但是,江瑞生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绊脚石,将来若发现他的痕迹,必叫老夫一声。” 听完这话,我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即使江瑞生不死,碰到眼前恩父,也是必死无疑;忧的是,我此来是请恩父出山相助,方才他一句‘不喜受制于人’,变相当于无形中拒绝了我。 想到前路艰辛,我不禁叹道,“未央宫中云方聚,龙首山上雨声收啊!” 未等我话音落下,恩父便一声唾弃,骂道,“呸!文绉绉的,老夫不喜欢。”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恩父似乎察觉了我的异常,他抿了一口茶,问我,“为何突然感慨?” 我苦涩地道,“恩父就在云端 ,不知凡间之事。十六年前,天下世族虎啸京畿,胁迫天子,架空王权。如今,天下世族不尊王令,雄踞一方,俨然一方诸侯。” 说到这里,我情不自禁,起身拂袖,看向帐外白云朵朵,道,“田地和私兵,是世族的命根子。我平田军奉天子诏,先平五郡之田,再平天下之田,恩父,这便意味着,我平田军,将来要与天下世族为敌,天下世族豪杰百代,势力庞大,对于我和我的平田军来说,那将是多么艰难坎坷的一条路啊!如果无法成功平田,那又将是对天下多大的辜负啊!” 恩父听完,长叹一声,道,“小小年纪,就要承受如此重任,也是难为你了。哼!这些个朱门大户,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争来争去,呸,都他娘该死!” 恩父是个极聪明的人,他虽然与我相谈,但从不说重点。 我咧嘴笑笑,对心中所请亦闭口不谈,转而对恩父道,“贪得无厌才是人的本性嘛!” “你小子看得倒是透彻。”恩父思忖一番,叹道,“假如,假如江瑞生已死于你手,我儿的仇,便算报了,老夫也就不在这里碍手碍脚啦!” 我心中的一凛:看来,恩父是打算重新退隐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行,绝对不能放过眼前即将溜走的大好机会。 我顾不上冒昧,小心试探地问道,“恩父,晚辈冒昧,恩父修炼多年,想必境界定是不低吧 ?” “哎,惭愧!”其貌不扬的恩父起身,在帐中踱步说道,“老夫在牧州解兵林,闭门不出,一心参悟兵家之道,三十四载方入天动。哎,而今算来,寿命将尽,此生定难以飞升了。” 哎呦,哎呦我的亲娘啊! 我惊喜不已,当下的平田军,仅差一线入破城境界的基层将校军官也有了近十位,可缺的就是这么一位擎天柱、定海针式的大人物压阵,这恩父乃是兵法大家,且兼具天动境界,如果能请到他出山,对平田军定是一大助力啊! 思毕,我计上心头,忽然就变了个表情,一副苦瓜相,对恩父道,“恩父,晚辈方才为了安慰您,说了个大谎啊!” 恩父见我模样,有些惊讶,问道,“哦?何出此言?” 见鱼上钩,我清了清嗓子,故作义正严词地说道,“自古子从父命,江瑞生前往赤松郡、彰武郡两郡截杀晚辈,难保没有曲州牧江锋的授意。恩父试想,当初凌源刘氏覆灭后,江瑞生两手空空地仓皇逃出凌源城,如果没有江氏一族支持,他哪里来的千两黄金去收买夏大哥呢?可见,夏大哥之仇,其表在江瑞生,其里,还是在江氏一族啊!” 一番偷梁换柱、偷换概念,我无形之中就把这盆祸水,引到了江氏一族的身上,按照我的理论,恩父的仇人,应该是江氏一族。 这番话虽然违心又诛心,但为了保障平田军将来可以彻底解决 曲州困境,还权王室,此刻,我必须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即使耍一点点心机,也在所不辞。 恩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仿佛早已洞穿了我的心思。 我脸不红心不跳,混迹江湖和庙堂,能恰到好处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是必备的技能。 恩父良久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再开口,心中必有决断。 俄顷,恩父终于缓缓张口,声音轻如鸿毛地道,“当今天下,看似太平,实则纷乱,我既不能羽化通玄,自当入世谋个天下太平。” 我骤然兴奋,喜悦之情表露无疑,“恩父才如泰山、能如东海,有恩父出山相助,莫说一个曲州江氏,就是天下世族,晚辈也有信心和他们掰掰手腕!”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于我的吹捧,恩父显然很受用,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背袖看我,道,“保你一路,并不是不可以。不过,小子,咱可说好,有违江湖侠义之事,老夫是万万不能做的。” 我赶忙答应,没想到啊没想到,请神出山,居然如此简单。 事后,我才从父亲的口中得知,在我独自北出游历前,他已经修书一封给恩父,向恩父阐明大义,或许,从那个时候,恩父就已经打算出山相助了,至于我出现在太白军营,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了吧! 哦!还有一件我事后才知道的事儿:在我独自出行后,父亲委托乔妙卿派遣了百名斥虎死士,在赤松郡散 布‘刘将军微服私访’的言论。 也正是这个言论,我才能在赤松郡,获得侯宇途等千人追随。 父亲,真的是神仙呐! 恩父叫我先行出营等待,他简单收拾好行李,随后便到。 出帐后,一声大哭,忽然从帐中传来,那声音足叫莺啼落泪。 我与恩父隔帐而立,同时同语,“愿天下再不见公羊寨惨剧啊!” 等待恩父之际,我带上侯宇途,轻轻叩开了莫惊春的中军大帐。 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儿,该拜访的,咱还是要拜访一下的! 莫惊春的路子半文不文、半武不武,一言一行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武夫的爽利,我俩分主宾坐定后,莫惊春一边差人煮茶,一边笑着问我,“刘将军,如何?事毕功成否?” 我赶忙拱手,言真意切地道,“有莫将军鼎力相助,自然事半功倍。” “山野多高人,夏瞻夏老,名不经传于世,可却是真真的天动境界高手。”莫惊春自斟自饮,眯眼道,“这老爷子能文能武,既有境界傍身,又有兵家韬略在心。有了他在,你平田军的将士,在短期之内,定会迈上一个新台阶。” 我一挑双眉,故作惊讶地说,“那感情好啊!能为天朝再育一支精锐之师,懿定万死不辞。” “哈哈!”莫惊春起身在帐中踱步后,立定脚步,朗声笑道,“你和你爹一个性子,都是带着一股官场的油腻味儿,这样不好,酸!” 我心知莫惊春 是在开玩笑,便也笑着问道,“哦?莫将军此话何解?” “说话拐弯抹角,言语拖泥带水,做事瞻前顾后,嘴里从来都没一句真话。”莫惊春的眼中,透出一丝嘲讽之色,却又渐渐转为钦佩,由衷赞道,“或许,也没有一句假话。” 莫惊春的话,不难理解,他嘲讽的,是我父子的人,敬佩的,是我父子的事儿。 听完这话,我心中不禁感慨:此人实在狡狯,识人精准,武功又强,怪不得连父亲都要高看其一眼,将他视为东境最强守将。 我不咸不淡地回了莫惊春一句,“莫将军,一个人一个活法儿,你想做一只飞鸟,总不能让所有人都长了翅膀。” “说得好!说得好啊!”莫惊春转而回头看我,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仍是个边军将军啊?” 我恭谨地道,“晚辈洗耳恭听!” 莫惊春富有深意地看着我,眼神里透露出一丝不屑,又转瞬而逝,他吐了一口哈气,随之笑道,“我不结党!不攀附!此虽无法官运亨通,却也不至身死名落。凭自己的本事儿吃饭,活的安心啦!” 我洞悉并理解了莫惊春眼中一闪而逝的不屑,想必,他也和大多数世人一样,将我如今的成就,归结为了托父亲的关照。 “莫将军持身涉世,不随境而迁,这一点,晚辈实在佩服。”我呵呵一笑,亦起身望着赤松地理图,道,“可过钢易折,过直易弯,这个 道理,莫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说完这话,我便转头离去。 临了,我有感而发,留下了一句话,“若天下间都是莫惊春,那该多好啊!” 未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声轻叹:伴君如伴虎,朝承恩,暮赐死,将军久在庙堂,要千万小心啊! 我抬头眺望远方,太白山悠悠然然,少了几分霜雪,露了几分白。 父亲常对我说:君子以天心处事,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想,父亲说的是对的! 为了天下大义,即使成为弃子,我也心甘情愿。 ...... 此刻,我已经游历归来。 我坐在老头山上,侯宇途和夏瞻一左一右,与我共同俯视着平田军营。 那里正烟火炊炊,人丁兴旺,我呲牙傻笑,道,“独行一年,还真有些想家了呢!” 父亲在三年前说的没错,我终于还是用了整整三年,才将五郡,不,是四郡平田的事情彻底搞定,我也终于明白平田的意义并不在平田,而在平人心。 哎!过来人说的话,那不叫话,那叫阅历带来的经验,我们这帮生瓜蛋子,一定要听啊! 看着山下几张熟悉的脸正兴高采烈地跑来,我不知是喜是忧! 春风难渡,秋月难断。 曾经的我还天真的以为,自己是芸芸众生的一个另类,有父亲在,我可以收放自如,厌倦了权谋官场,还可以及时身退,褪下一身浮尘,再不踏足庙堂,从此逍遥风月,不理凡 尘。 现在我才知道,从几年前我走出望南楼的那一刻起,回头的门,便已经彻底关上了。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爹啊!你说的慎独,儿终于明白了! ...... 我每每深夜兀自思忖,总觉得在遇到东方爷爷后,自己的每一步,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前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那股力量,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答案,也只有以后慢慢寻找了。 ...... ‘啪’地一声,我的后脑勺莫名挨了一下,我的思考也被骤然打断。 转头一看,一名身材妙曼的美丽女子站在我身侧,撅起的小嘴能挂住一把小油壶,正鼓腮瞪眼,没好气儿地看着我。 见我转头,那女子叉起腰,一脸怒气地说道,“一年了也不来寻大爷我,小应龙,你是活够了么?” 我看着小娇娘,满面愧疚,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啊! 我登时宽怀,强做自若,坏笑一声,“嘿!咋地?老牛想吃嫩草,还指望嫩草喂到嘴边儿么?” 不出意外,我果然挨揍了! 心甘情愿的那种!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应知! 第384章 少年气盛,执鞭随镫 大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通古今。 五郡平田得到大成的风,顺着民心,悄无声息地吹遍了大江南北,吹到了长安城。 百姓们闻风而动,从三五成群、家长里短、茶前饭后的热闹讨论,到酒楼热饮的小型集会,再加上有心之人在背后一番推波助澜,最后,这场群众自发的小酌小饮,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彻夜不眠的盛大狂欢。 士、农、工、商们如潮水般涌上街头,他们欢呼、雀跃,他们推杯换盏、吟诗作赋、通宵达旦,鉴于当前世族们的强大实力,他们没有胆量说出心中所想,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随着五郡平田的开始,天下平田之日,近在咫尺,天下困苦之人的柳暗花明之日,近在咫尺。 所有人的心声,都很明确地表明了八个字。 王权一统、人心思汉! 由此看来,这场掏空了长安城所有酒窖的彻饮,更像是对天下世族们的一场庄严宣战。 就在整座长安城沸腾之时,驻留在长安城的世族分支们的府邸,则关门闭户,拒绝迎客,他们就像躲在深沟暗道里的老鼠,戚戚喳喳,擘画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 这股大喜之风,不仅吹遍了满城权贵,自然也吹到了当朝太子刘淮的耳中,这本来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一件事,可在听说平五郡之田、诛杀江家独子江瑞生的人,居然是个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无名少年。 这下子,刘淮可坐 不住了。 他听着皇宫外连绵不绝的爆竹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都说博取功名趁年少,近年来,江湖里的少年才俊,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拔地而起,最有望成为一代剑圣的刘安家、刑名山庄诡辩无双的东方羽、贤达学宫里大智若愚的萧凌宇、天机阁内参透阴阳之变的金火土等等等等,无一不是少年成名、惊才艳艳之辈,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啊! 生命之曲奏响,有意者必能听出弦外之声,人们在谈到刘安家、东方羽这些个少年英杰时,总会叹为观止惊为天人,而谈到他刘淮时,或许,其太子之名,就要远远大于太子之实了。 也难怪人家说,他刘淮堂堂一国太子,身居高位,不管是文治还是武功,至今连一点点建树都没有,在这个人才辈出的年代,无功便是有过,平庸就代表无能,以至于江湖和庙堂里,每每提到他太子刘淮,也仅仅知道他是太子刘淮了。 人言可畏,最近的刘淮,即苦又恼,一转眼,他也将近加冠之年,想来诸如秦皇汉武一般的千古帝王,都是少年成名,他刘淮若不尽快闯出些名堂,他朝临朝辅政,该如何镇服诸位公卿,又该如何威慑天下啊! 思来想去,刘淮终于得到了一个决定:功成名就,必须抓紧,扬名立万,必须赶快! 这不,汉历345年,也就是在刘懿刚刚独自游历北疆南归凌 源城的当口,元宵节刚刚过去,刘淮便召来了麾下的诸位亲信,专门商讨此事。 “诸位,常言道‘建功立业当趁早’,如今,天下少年英豪并起,引人瞩目。大浪淘沙,本太子既为国之储君,亦渴望建立功勋,以立身于天下。诸位皆是我帐下勾股之臣,今日召集诸位来此,正是请诸位为我谋划,当今天下,做什么事情,才能建立不世功勋呢?” 刘淮毫无保留地说完了心事,便抬头环看在座诸人,眼神期寄。 坐在帐下首位的荀若腾率先开口,道,“殿下,所谓天子从龙,豪杰从虎,庸人从众。” 刘淮见荀若腾率先说话,面露惊喜之色,“五师傅心中有何韬略,速速道来!” 荀若腾是如今天子十二内卫中护垒卫的中郎将,能文能武,才华横溢,深得天子刘彦信任和重用,也是太子刘淮的五师傅,值得一提的是,荀若腾与赤松郡郡守荀庾是同宗同族,也是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之一的颍川荀氏中官职最高之人。 见天子询问,荀若腾微微侧身,向太子刘淮拱手道,“殿下,臣以为,夫天子者,领袖天下群伦之人也。为天子者,在观天地之变,在察可遇之机,在选人用人之能,此为天时、地利、人和之道,握此三道,天下自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黔首安生,自然会广建庙宇,歌功颂德,陛下自然名垂经史。” 刘淮点了点头,却心觉 荀若腾属实说了一堆废话,但他还是按耐住性子,问道,“五师傅此言有理,不过,五师傅到底有何具体举措?可否讲明?” 荀若腾呻吟片刻,对刘淮说道,“殿下,臣以为,殿下当向陛下奏请早日入朝辅政,亲览万机,手笔断决,此为坦途大道,而不应在于一时名利之得失,此为量小之道,无用之功也!” 刘淮点了点头,没有回话,很显然,他对荀若腾这个答案,并不是特别满意,在他看来:入朝辅政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他要做的,是成常人之所不能成之事,立常人之所不能立之功。 所以,荀若腾口中入朝辅政这条光明大道,被他左耳听右耳冒,完完全全地忽略了。 向往崇山的刘淮,在这个年纪,怎么也想不到,他作为储君,要做的事驾驭崇山,而入朝辅政、积累人脉,是驾驭崇山最快、最稳妥的方法。 “荀中郎,你此言差矣啊!” 刘淮双目转望,原来是武将出身的丞相府兵曹冉闵开了口,这让他心中一喜,因为,他这位三师傅,总能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冉闵是太子刘淮的三师傅,也是刘淮六位师傅中最不拘小节的一位,见他一边大口吞咽着美食,一边大咧咧地说道,“天子者,翻三江、震五岳,脚踏江海、吞吐日月者也,将来殿下登基,那是吐个吐沫都会让江间波浪向天涌的帝王,怎能没有旷世功名加身啊 ?殿下将到及冠之年,又是陛下独子,入朝辅政那是顺水推舟的事情,这怎么能算做功名?殿下倒不如趁现在出去走走,历练一番,建立一些功勋,辅政时也好震慑群臣呐!” 刘淮不动声色,可双手在袖中不断摩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喊显然,冉闵的话,很合刘淮的胃口。 此时,刘淮的四师傅,文武双全更擅阴谋的桓温开了口,“追名逐利,人之天性也,殿下想要闯一番功业昭昭世人,也在情理之中。” 听到桓温如此说话,刘淮心中大喜过望,他急忙道,“四师傅支持三师傅?” 桓温笑着摇了摇头,看着一脸期待的刘淮,接续道,“殿下,嬴政十三岁登基,我武皇帝彻十六岁继承皇位,都是少年继位后,才有了一身功业,天下之人各有分工,正如荀若腾所言,早承大统,方为殿下建功立业之正道。他们这些江湖少年建立的功勋,和殿下将来的春秋大业比起来,何足道哉?” 说罢,桓温看着耷拉着脑袋的刘淮,语重心长地道,“殿下,应世要随时啊,切不可起趋时之念。殿下的当务之急,是摆脱听政的局面,及早辅政参政,借势拉拢吕铮、谢裒、陶侃等一干老臣的支持,稳固朝臣,如此以来,殿下才可稳坐钓鱼台,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至于殿下口中的不世功勋,等陛下荣登大宝,自可驱策天下英雄,达成心中所想!” 桓温仍要继续劝诫,忽然,‘呲拉’一声打断了桓温的谏言,众人寻声望去,原来是刘淮的袖子,忽然被刘淮不经意用力扯开了一角。 刘淮尴尬一笑,目光里夹杂着满满的不甘,可还是没说什么。 多年的苦读诗书,刘淮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喜欢玩猫逗狗的孩子,也不是那日天天闹着迁都的少年,如今的他,学会了忍! 今日召集之人,都是自己的勾股之臣,是扶持自己登上帝王之位的栋梁之材,在这个关口,必须表现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这是父王的谆谆教诲。 发完了言便一直在侧不言不语的荀若腾,率先察觉了刘淮的心思,他见到刘淮如此,陷入沉思:除了十几年前因‘天妖案’死在襁褓中的二皇子,陛下只有太子刘淮这么一个儿子,也就是说,天下,早晚都是他的囊中之物。所以,让这孩子出去历练一番,又有何妨呢? 桓温也猜到了刘淮的心思,他转念一想:自己在十几年前二十啷当岁的时候,不也整日想着能一朝功成,为天下执牛耳者么?况且,太子刘淮久在宫中,让他出去见见世面,也不见得是坏事。 不过,从利益勾连的角度来讲,桓温并不觉得刘淮这个想法有多么高妙,反而觉得太子刘淮还是没有参透帝王心术。 他反复不定,本想再次规劝刘淮,可看到刘淮脸上那一丝愁苦,加上多年的师徒情谊,还是让桓温决定 改口! 你没有参透帝王之道,我却早已明白了臣子之规。 无非四个字:思君之思! 就这样,出于对太子的爱,荀若腾和桓温,同时放弃了自己的原则。 一场惊天大祸,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开启了! 第385章 吐哺问策,奇谋天降 映阶碧草连春色,隔叶黄鹂啼好音。 会谈到此,众人还是没有就太子刘淮到底该先寻求功名还是先入朝辅商议出一个结论,该如何寻求不世功名这件事,那就更不要提了! 恰在太子及殿下诸人沉默之际,几名小常侍小心翼翼地端着七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了进来,桓温见此,立刻计从心来。 只见桓温向小常侍招了招手,大咧咧地道,“快快快,快给我先来一碗,可饿死我了!” 桓温背后的家族是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之一的桓氏,虽然其族被江锋打残,但底蕴仍在,桓家出来做官的子弟,都极讲官场礼节,向今日这般在公众场合不分长幼尊卑,还是头一遭。 今日被刘淮召集而来的人,都是世上聪明之人,大家一见桓温的反常举动,便知道此中必有蹊跷。 倒是刘淮,他居然真以为桓温是饿极了,也没在意小节,立刻挥手示意,让小常侍先给桓温上馄饨。 桓温笑呵呵地对刘淮点了个头,馄饨刚刚端上桌,他便一通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道,“各位,你们可知道,馄饨这东西没有七窍,原为混沌,后才被我汉人改称为馄饨的。” 桓温美滋滋地抿了一口鲜汤,指着碗里的馄饨,笑道,“你们看这馄饨啊,薄薄的皮透着光,肉馅弹牙又嫩滑;下锅了,白胖胖的身躯展开,仿佛穿着纱裙,在锅里直翻腾;出锅了,撒上葱花小 菜,‘呼’地一声滑入口中,在冬日里,着实让人暖得很呢。” 座下众人不知桓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点头称是,唯有刘淮没什么胃口,坐在那里兀自发呆,他的心愁,在脸上表露的一清二楚。 桓温浑然不觉,“可是,如果这碗馄饨凉了或者老了的话,那就不好吃了!” 而后,身穿一袭青色长袍、姿貌伟岸的桓温话锋一转,笑着说道,“吃饭趁热,杀人趁小,做事趁早。现如今,殿下正值风华正茂,正是该建立功勋名扬天下的年纪,如此大好光阴,自当闯荡一番建立功名。况且,殿下他朝一揽神器,若无功业加身,威恩不立,致使朝政疏缓,民心难以凝聚,到那时可是悔之晚矣喽!” 说到这里,桓温霍然起身,表情严肃,正色道,“若殿下能凭一身本事,立下不世功勋,到时候,水不用逐,水会自来也。” 屋内安静了片刻,冉闵忽然抚掌大笑,道,“桓温啊桓温,你他娘可真是个妙人儿啊!” 与冉闵的直来直去,屋内其他人则显得安静了许多,他们纷纷用十分怪异的眼神,看着桓温。 方才出言阻止殿下的是你,此刻支持殿下的,又是你,你小子,反反复复,到底是真心实意的支持,还是巴结太子的刻意而为?这便很耐人寻味了! 自始至终,荀若腾坐在原地,不言不语,听完桓温的话,他抿了抿嘴:桓温啊桓温, 你比我更懂得庙堂斡旋,更懂得机巧诡辩。 你这种人,在庙堂上,走的比我远呐! 而后,荀若腾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馄饨,拿起碗筷,一口一个,满口余香,他不禁微微一笑。 桓温,你说的对啊,果然,吃饭要趁热啊! 太子刘淮虽然形式鲁莽、少不经事,但他却极为尊师重道,就在刚刚,当荀若腾和桓温两位师傅出言阻止后,他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决定顺从两位老师的想法。 柳暗花明又一村,刘淮听完桓温的发言,心中不禁荡漾奔涌,他一跃而起,紧紧握着桓温的手,不住颤抖,由于过于激动,连说话都断断续续,“四师傅,四师傅,还是四师傅您最懂我啊!” 此话一出,在长其余五人,立刻懂得了太子刘淮的心迹,他们纷纷停杯停箸,起身弯腰拱手,“臣愿助殿下克成大业!” 刘淮大兴,赤脚卷袖出门,对候在门口的小常侍们大喊,道,“来人啊!来人啊!快把这些素汤寡水的馄饨,速速给我撤走,上好酒上好肉,本太子要与诸位爱卿彻饮。” 到此,刘淮的所有重要幕僚,终于达成了一致。 就这样,桓温和荀若腾为了太子殿下的小小心愿,选择了迎合,最终,酿成了一场席卷半个帝国的大祸! 夜色舒柔,星辰滚滚,东宫之内,鼓动笙嚣,一派歌舞升腾。 在座七人添酒回灯重开宴,刘淮独坐主位,借美食佳酿,畅快 痛饮,那神情,仿佛不世之功近在眼前一般。 荀若腾、冉闵、桓温三人居于右侧,三人神色各异,各有所想。 荀若腾面有担忧之色,他担心刘淮功名不成反被功名所累,心有惆怅,下酒如饮毒; 冉闵则咧着大嘴婆娑佻达,他是武夫,是极其豁达之人,又擅长战场奇谋,这种庙堂谋划之事,他是十分的不擅长,所以,他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后,便只顾低头喝酒,看来,今日他是要尽醉乃罢啦; 桓温单眯着眼瞄着刘淮,没人知道他心中正在想什么,似乎想进谏一番,又似乎有未完之话想说,正在举棋不定。 与左边不同的是,坐在右边三人的神色倒是出奇的一致,都是目光略显呆滞,表情上透露着不知如何是好。 哦!忘了介绍。 今日会晤,刘淮一共请来了六位幕僚,其中,刘淮的三位师傅占了三席,至于其他三位师傅嘛,大师傅谢安远在辽西,二师傅陆凌因当年之事被陛下软禁守阁,六师傅司马诏南,也就是在伏灵山上为刘懿净化了数千不死僵尸的水镜庄庄主,云游四海、居无定所,想见他一面,比登天都难。 到场的其余三人,是除了刘淮的六位师傅,堪称刘淮最信任的人。 三人中,一人名为程虢,乃是冉闵在军中的生死兄弟,身无背景,现任廷尉寺典狱长,手下狱卒二百,司职看守天朝重犯,是个实打实的破城境界武夫,也 是太子殿下的‘打手’。 一人名为王彪之,出身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之一的“琅琊王氏”,当年,八大世族与江家一战,琅琊王氏死伤殆尽,族人四散奔逃,死的死,分家的分家。家族即将分崩离析之际,只有名不经传的王彪之,拿着根破铁棍守着宗庙,誓死不离。 后来,刘彦听说此等振奋人心之事,大笔一挥,接王彪之入朝做了太尉司直,专司辅佐太尉、制定军制,也算保住了王家这根独苗儿。 王彪之为人仗义执言、忠心耿耿、胆气十足,年纪又与刘彦相仿,自然深受刘彦喜爱,前年便是他带着天子诏,前往渔阳城调和江赵两家战事,曲州的许多消息,也都是从他口中流入刘淮的耳中,其中自然也包括刘懿的平田之事和曲州的大势。 最后一人,扮似女子,着一袭青衣,以青丝裹面,不见容颜。 此人是极为神秘的,也是刘淮最为信任的,据刘淮母后李凤蛟说:即使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了他刘淮,眼前这个女子,也不会! 刚刚饮酣的刘淮,本就兴致勃勃,看到帐下人才济济,不禁又多饮了一樽。 世上良人难遇,遇上醉醒既好,娇鸾彩凤自有风流处,莫做三更悔风人。 酒酣舒胸胆,几旬过后,众人已有伶仃大醉之迹象。 随着一盏酒樽摇摇坠地,刘淮诧然清醒,他环顾众人,不禁坐直了身子。 喝醉了?这可不行! 事情方 谈一半,有因还未有果,哪能醉卧软塌高枕安睡? 刘淮赶忙吐出口中嚼了一半的饭食,大声喝退了舞女,金碧辉煌的屋内,恢复了宁静,机灵的小常侍很乖巧地在最后一名舞女退出后,轻手带上了门。 座下六人,随着刘淮的一声大喝,骤然醒酒,纷纷坐正。 刘淮瞪着大眼睛,摸着爱犬江南雪的毛发,环顾左右说道,“在座俱是心智聪明绝顶之人,自知今日此酒何意。此刻天将大亮,本太子该如何建功,又该何去何从,各位想必心中早有奇谋良策了吧?” 那青丝裹面的女子,虽然深得刘淮信任,但从不参与政事,他见有要事相商,自己又胸无良策,便借口不胜酒力,兀自告退。 女子走后,桓温率先开了口,轻声道,“殿下,臣有一桩泼天功名,不知殿下原意一搏否?” 看来,就在刚刚,桓温早已为刘淮选好了博取功名的大路。 刘淮双眼瞪似铜铃,迫不及待地道,“四师傅,这里都是自己家人,快快请讲,对错无碍。” 桓温离席,举樽站在屋中,朗声问道,“殿下可知,陛下此生宏愿为何啊?” 刘淮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知道,父王此生愿望有三,一为平定天下世族、还天下郎朗乾坤,二为罢黜儒术、革新朝政,三是与苻毅会猎北疆,争天下第一!” 桓温微微拱手赞道,“知父莫如子,殿下果然了解陛下。” 刘淮得意一 笑,随后急迫地说道,“四师傅呀,您再夸赞学生几分,学生便要酒不醉人人自醉喽!您到底有什么好功名呀?咱就别卖关子啦!” 桓温清了清嗓子,说道,“当今天下,世族当道,王权黯落。可敢问殿下,当今天下,闹腾的最欢儿的世族,是哪一家啊?” 荀若腾听出了桓温的弦外之音,他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官场之上,一团和气最重要嘛! 第386章 幽隐之情,精微之变(上) 在当今天下,‘世族’这两个字的震慑力,远甚皇权,但凡有世族盘踞的州郡,什么皇权王法,什么公道正义,统统拿去喂狗,在他们所在的地方,他们就是王法、就是公道。 更可怕的是,自从十六年前二十八大世族祸乱京畿,引发了‘天妖案’后,皇权便失去了对世族的掌控,他们如断了线的风筝,同千年前春秋八百诸侯一样,在各自的地盘上乱舞春秋,平民依附小世族、小世族依附大世族,滚雪球一般做大,如凌源刘氏、曲州江氏一样隶属关系的世族,就像牧场里的青草随处可见,大汉帝国国力难聚,已经被渗透的千疮百孔。 天妖案’后,围绕在天子刘彦身边的如刘权生、塞北黎等一干激进的年轻干才,被天下世族所不容,开始四散飘零在帝国四方,刘彦痛定思痛,请恩师吕铮出山,改变强硬态度,对天下世族采取‘细火慢炖’的政策,十六年煎熬,终于遏制了世族们的嚣张态势,使他们蜷缩在一地一域之内。 不过,即便如此,皇权仍然不能通达四方,‘世族’这两个字,仍然是一个敏感词汇,妄议这两个字的人,被传出去,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也是荀若腾欲言又止的最大原因,他害怕桓温祸从口出,引火烧身,转而一想,这里是太子殿下秘密会晤的私所,极其隐蔽,在座之人也都是太子亲信,在这里,自然 可以畅所欲言,况且,他也不想打断桓温的高谈阔论,怕伤了两人情谊。 所以,荀若腾仅动了动嘴唇,就窝在那里,如老僧入定一般不再说话了。 作为当朝太子、天子独苗,刘淮无所顾忌,自然言传无忌,他完全没有洞察荀若腾的心理动态,不假思忖地说道,“要说天下闹腾的最欢儿的世族,自然是正在与方谷赵家对垒的曲州江氏了!” 刘淮话音方落,盛赞之声,便已被桓温脱口而出,“殿下英华聪慧,慧眼识真。假以时日,必是一代明君!” 刘淮自鸣得意,对桓温轻轻摆了摆手,以示谦让。 这时候,大老粗冉闵憋不住笑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正要嘲讽桓温是‘马屁高手’,却见刘淮投来不悦的眼光,自知自己失态,灵机一动,赶忙也摆了摆手,油然道,“臣替殿下之成就,真心感到欣慰啊!” 刘淮嘟了嘟嘴,用眼神看了看桓温,示意他继续说话。 桓温心领神会,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曲州囊括古中原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大部分疆土,不管是从经济、文化、政治和底蕴来讲,曲州都是我大汉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州。” “陛下在继位之初,江锋借着中央权力交替的空挡,趁机打破八大世族领衔曲州‘群魔乱舞’的混乱局面,太昊城一战定鼎、杀降万人,一举成为曲州魁首。前几年,陛下忙着整肃朝 廷,无暇顾及地方,江家更是在他那一亩三分地儿翻江倒海,肆无忌惮,若不是三年前刘权生大义灭亲,诛灭了位于凌源城的本家凌源刘氏,遏制住了江氏向北发展的势头,恐怕今日之江氏,早已尾大不掉了!” 座下传来一片唏嘘感叹。 桓温脸上却完全没有哀叹王业不兴的表情,反而透露着极度的自信,他大袖一舞,起身朗声道,“非刘氏者不能王!这是高祖在时立下的规矩,从王莽乱政到黄巾之乱,胆敢违背此规矩者,必死无葬身之地!” 这句话虽然没有实质性意义,却极为振奋人心。 特别是冉闵,他虽然也是世族出身,却极为痛恨世族,但见他情不自禁起身,举酒大喝道,“好一个死无葬身之地,好!好!好!” 桓温潇洒饮酒,豪气干云地对刘淮说道,“曲州江锋的称王之心,已经昭然若揭,若殿下能够在此江、赵两家对峙之际,或引兵太昊城鏖战江锋,或集中实力掣肘江氏,待江氏一亡,‘平乱中原’这等功劳,足可让殿下名垂青史啊!” 刘淮抚掌大笑,“哈哈哈!好!好功名。” 桓温放下酒樽,双眼透着狼一般的精光,单手遥指远方,道,“啧啧啧,待他江氏一族被斩尽杀绝,殿下再运作一番,安置一些亲信党羽在曲州重要郡县任职,这卧虎藏龙的曲州之地,从此将尽归殿下手中。而殿下,自可以借曲州之地 ,乘万里长风,展翅翱翔!” 刘淮率先鼓掌,兴奋大叫道,“平定一州之乱,朕乃不世之功啊!哈哈哈!” 就在刘淮手舞足蹈之际,在一旁始终没有发言的王彪之站了出来,见他眉头紧锁,道,“他江家此时风头正盛、兵锋无二,就连素以勇武着称的方谷赵家,都只能龟缩不出,桓都尉以为天子十二内卫中的哪支,拉出来能与江家叫嚣啊?” 曾亲眼见到了江家兵威的王彪之,想起江家的虎啸雄狮,仍然心有余悸,他的言语忽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大声道,“我大汉拥兵百万,可为何多年来却未有大兵大患,还不是因为当年我神武帝定下了‘兵马不可越界’的规矩?江锋旗下方谷军,方谷军顾名思义,这支军队就只能在方谷郡闹腾,江锋就是再折腾,最后也就是方谷郡的一条臭鱼,不敢越界一步,说白了,江赵两家就是两家不懂事儿的孩子在打架,可若天子内卫参与了,曲州目前的局势,可就变了味儿了!这些,不知道桓大人你想没想过?” 王彪之顿了一顿,继续道,“况且,人家江锋是打着‘督兵不利,政务难为’的旗号去的,稳稳地占了大义,你想去找人家麻烦,这可就给了人家一个造反的理由啊!万一,万一弄巧成拙,江锋真的拉起大旗立地称王,我等岂不是罪人了?” “呵!大义?王司直不懂大义,难道还不懂 民心么?” 文人相轻,桓温素来自傲,见有人反驳,立刻面露不悦之色,他甩了甩袖子,把袍袖展开,一袖子甩出了呼呼风声,而后,一脸不屑地看着王彪之,嘲讽道,“天下方定四十年,一代人的光景还没有过,江锋便要再掀风云,此等逆臣,我等不该除之而后快么?哼哼!怎么?王大人前年东行一遭,连胆子都被江锋吓破了么?” 王彪之自然不是没有胆识之人,他自知辩之不过,头一扭不再理会桓温,自顾自喝起了酒,哼哼唧唧地道,“反正我不同意对付江家,出头的椽子先乱,咱可别轻举妄动误了殿下的大好前程。要我说啊!与其在曲州勾心斗角去盘算一局不一定下赢的局子,倒不如去边疆找个软柿子捏捏!” 刘淮也不是傻子,他听出王彪之话里有话,眼珠滴溜溜一转,深思起来:江家的兵锋和士气正盛,莫说是蠢蠢欲动的曲州八大世族,就连自己的爹都还在观望状态,自己贸然出手,很可能抓不到鱼却惹了一身腥,倒不如找个软蛋拾到一番来的稳妥呢! 思毕,刘淮定睛看着王彪之,笑道,“王司直,您有何良策啊?” 还未等王彪之回答,冉闵大咧咧地答道,“我知道王司职的想法,所谓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阴阳家那群老菜帮子把宇宙分为九洲,我大汉独占中洲,中洲之外,北有大秦,南有骠越,西 域有南北道六十一国,东有高句丽和蛮荒倭奴国。” 冉闵说到这里,偷偷瞄了一眼王彪之,见他没有气愤之情,便慢吞吞地接续道,“其中,大秦、骠越南北相望,我大汉不管打谁,都会引发一场旷世之战,所以是万万不可动的。近几年,大鸿胪殷浩与大秦大服令强汪舌战,威逼利诱,终于争取到西域南道大多诸国支持,目前我大汉与大秦在西域平分秋色,这碗端平了的水,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万不能倾斜的。嘿嘿!” 说到这儿,冉闵割了一大块牛肉,大嚼起来,笑看着刘淮。 王彪之也定睛看着刘淮,他想知道,以刘淮的资质,到底能不能猜透冉闵的弦外之音。 刘淮低头片刻,忽然抬头,似有顿悟,不禁轻轻‘啊’了一声,衔杯笑语说道,“是高句丽和倭奴国?王司直口中所说的软柿子,是高句丽和倭奴国!” 冉闵大笑道,“殿下圣明!” 王彪之点了点头,称道,“高句丽国国王高钊这几年可不老实哦!又是躲在林子里练兵,又是重修丸都城,又是偷偷收降大汉叛臣,又是悄悄遣使者北访大秦,种种迹象都表明,高钊这狗弟弟联秦谋我汉土之心不死啊!” “之前,太白将军莫惊春领兵突袭高句丽,强拆丸都城,可长水卫回报,高钊还土故都之心不死啊!嘿,若是此刻,殿下能说服陛下,统领东境武次、武宁、太白三军 攻伐高句丽,挫其锐气,此灭一国之战,岂不比灭一族之事来的痛快?其功勋,岂不比灭一族之功来的更大?” 听到灭国之战四个字,刘淮,彻底心动了。 第387章 幽隐之情,精微之变(中) 男人至死是少年,更何况,刘淮现在就是少年。 封狼居胥、饮马瀚海、灭国拓土、威震华夏,这些男人独有的终极浪漫,从青葱到不惑,跨越十几二十年的岁月,甚至成了一把老骨头之时,依然不会消散。 在少年刘淮的心中,这一切的一切,自然都有美好憧憬。 当他听到‘灭国之战’这四个字时,他那颗渴望建立功勋的心,彻底被激活了。 当今天下诸国,虽然各有动乱,但格局却越发趋于稳定,特别是国土和疆界,更是已经有了明确的划分,即使是大汉和大秦这种纠缠了一甲子的顶尖大国,也不敢贸然发动一场灭国之战。 大汉天子刘彦常说‘要与大秦会猎北疆,争天下第一’;大秦天子苻毅常说‘要马踏黄河’。但两人从来都没有说过,要彻底灭了对方,一统天下。 如今,高句丽这种连我大汉一郡之地都不到的小国,居然胆敢与大秦勾结,冒犯大汉天威! 我大汉百万大军,想要灭掉一个小小的高句丽国,岂不是如大象踩死一只蝼蚁? 想到此,刘淮胸中豪情,如火山一般喷发,难以自控。 破城灭国,扬威天下,只要这一单买卖做成,我刘淮,就是继高祖、文帝、景帝、武帝、宣帝、光武帝、昭烈帝、神武帝等一干有为先王的又一千古帝王,我的成就,会超过老旧守成的父王,镌刻在史书之上,千年不灭! 少年刘淮想罢, 便要抬手挥斥方遒一番。 不过,他的手刚刚抬起,遂又放下,眼神中的威武之姿忽然黯淡,转而变成了犹豫。 刘淮还是有些政治头脑的,他深深明白,讨伐高句丽国,需要得到父王首肯,以父王和吕相如今‘先安内、后攘外’的方针大政,两人会答应自己的请求么?即便答应,出兵灭国高句丽,大秦会不会横插一杠? 如果大秦强行介入,大秦和大汉表面上还在维持的、仅有的脸面,可就荡然无存了,那么,事情也就难办了,到最后,很可能演变成秦、汉两个超级大国的有一次全面开战。 那自己,岂不是变成引发战争的罪人了? 在一旁察言观色的冉闵,见到刘淮犹豫,起身拱手,铿锵有力地道,“殿下且放宽心,我大汉虽然坐拥百万大军,但散在各处布防,陛下若同意攻打高句丽,必会派遣东境五军。只要东境五军出动,高句丽国必手到擒来!” 刘淮皱眉道,“东境五军怎就能让高句丽国手到擒来?师傅,您夸大其词了吧?” 冉闵哈哈一笑,道,“东境五军虽然不如其他边军一般身经百战,但也并不像世人口中那般软弱无能。五军中,太白将军莫惊春乃是兼容百家的长生境界高手,少时成名,擅长以快打快,攻无不克,前年,他仅仅以数千骑的兵力,便杀到了高句丽都城之下,让高句丽国国王高钊未战先逃,更是焚烧了 其首都,方才还兵。” 冉闵顿了一顿,继续道,“武宁将军牟羽乃陛下儿时伴读,忠诚无比,也是个破城境界高手,其人稳重老道,尤其擅长率大军在一线对垒攻坚,他与莫惊春一快一稳,相得益彰;武次将军孙荟虽为儒将,且刚刚上任,却眼光毒辣,能够断利于败军之中、决胜于须臾之际。三人搭配,再加上太白军和武宁中的罗月营、白貉营两支精锐,攻克高句丽,只在翻手之间。” 听到此处,刘淮算是在心里布下了一块压舱石,拍案而起,大声叫好,“好!” 或许是裤兜子里那小东西已经到了扛枪纵马的年纪,却迟迟不见榻上大逞英豪,导致火气太盛,刘淮说完,鼻孔中竟不自觉流出了鼻血。 即使在深夜,长安城也很少有静下来的时候,可今日的太子东宫,却是头一回大半夜还如此沸腾! 待刘淮鼻血止住,荀若腾则满面严肃,开口谏言道,“殿下,血者水类,同属于《坎》。《坎》为法象,水平润下,不宜逆流,此为谋有咎失之征也。今有此征兆,足见两条计策皆非万全之策,还望殿下收回此等想法。殿下,安心继承王位,才是王道啊!” 荀若腾的本心,还是让他决定做最后一次谏言,如果太子刘淮仍然要闯荡沙场或者江湖,那便随他去吧! 屋内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刘淮,等着他做最后的决定。 刘淮起身踱 步,又陷入深思:三位师傅,一位要我对付江氏、一位让我挂帅出兵高句丽、一位让我安身立命,各有各的说辞,都像是对的,但又都像是错的。再看右边三人,王彪之是支持出兵高句丽的,程虢这个武夫更不用说,而刚刚请辞告退的兰姨对于这种事,从来都是不参与的。那这样的话,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冉闵、王彪之、程虢三人在此事上站成一线,少数服从多数,该选择谁,已经有了结果。 就在刘淮仔细思忖之际,那边,冉闵的心思也快速活络着:刚刚在座六人,除那名唤‘兰姨’的女子无官无职外,其余的人多多少少都已经混到了五百石俸禄以上,而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却仍是丞相府的一个三百石兵曹,虽然是低位高权,但也不能总在这儿窝着不是?人挪活树挪死,想办法再更进一步,这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对付江锋,自然没自己这个兵曹什么事儿,而随太子殿下出征,那可就有说法了。我冉闵一身文武才华,定是要趁势而上的。 这是冉闵心中真正的小九九,也是他随王彪之谏言的重要原因。 冉闵比刘淮先一步结束思考,但见刘淮仍在犹豫不决,便要再次开口劝谏,可好巧不巧,一名瞧着有些眼生的小常侍,手中拿着挑灯签,轻手轻脚地叩门而入,其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捧着两个灰陶水波纹折腹瓮也走了 进来。 有些醉意的冉闵看着三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只能权当自己醉酒,闲的没事儿疑神疑鬼罢了。 被这三名下人一搅局,冉闵自己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啥好,只能瞪眼看着刘淮,等待刘淮的决策。 通宵达旦,屋内六人早已人困马乏,就等着刘淮下决定才好各自散去休息,美美的睡一个回笼觉。 那名小常侍已经缓步走到距离刘淮最近的一盏油灯,慢慢挑着幽暗的火苗,两名侍女抱着小瓮缓步当车,也向刘淮走去。 刘淮人在神中,自然没有注意这些,倒是桓温和荀若腾两人,开始注意到两名侍女,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丝异样。 小常侍看着面生也就罢了,两名看似弱不禁风的侍女,如何能气定神闲地提着两个大瓮行走自如呢? 两人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开口,天下神人千千万,难不成有力大无穷的女子,万一这是殿下的意思,岂不是闹出了乌龙? 就在两人跃跃欲试想要上前询问时,旁边兀自挑灯的小常侍忽然有了动作,见他握签之手轻动,那火苗便被压了下去,随后小常侍‘无奈’地从墙柱上摘下油灯,低声说,“太子,这灯怕是到寿命了,容小奴去换一盏新的。” 说完,也不管刘淮同意与否,便拿灯向门外走去。 小常侍的一句话本来无关紧要,可恰恰是这句话,唤回了身陷思考之中的刘淮,刘淮一时 间竟有些恍惚:东宫的常侍和侍女都叫自己殿下,这下人为何叫自己太子啊?该死,居然被这常侍扰了思路。 刘淮正要随口斥责一句‘该死的虾仁,不懂规矩’,对向而走的两名侍女和小常侍相交之时,小常侍嘴角咧出一道奇异的弧度,想都不想地将油灯向瓮口儿一扔,众人皆惊。 坏了,这是刺客! 说是迟那时快,两道疾弦羽箭便告破空而来,一道直刺油灯,将其连灯带芯儿钉在了对侧墙柱上;另一道直奔两瓮而来,强横的力道直接将两瓮贯穿,满满的纵火引爆之物,从中倾泻流出。 好家伙,幸好两个瓮被射穿了,不然,这一屋子人,此刻已经上了西天了! 射箭者何人?冉闵也! 天生具有敏锐洞察力冉闵,在那名常侍暗自将灯芯压暗时,就已经察觉到其心不轨,遂取来壁上雕弓按在手上,就在那名常侍油灯脱手之前,冉闵的箭就已经离了弦。 直爽人有直爽人的好处,不假思索便出手的冉闵,反而救了一屋子人的性命。 就在两个大瓮中的硫磺硝石倾泻之时,两把剑从大瓮中凸显,一柄剑平平无奇,另一柄三尺长剑夹带帝王威风、剑发嗡鸣之声,落入小常侍手中,常侍转身怒瞪刘淮,起手拭剑,剑上,由古文篆书的‘照胆’两字入了众人的眼睛。 小常侍在运气之际,荀若腾、程虢两人赶忙上前护驾,冉闵仍用雕弓瞄着三人 ,桓温则撤出屋内寻找帮手,而那个‘文痴’王彪之见到如此宝剑,不禁感叹,道,“照胆剑,江湖兵器谱排名四十五,商殷武丁在位时所铸,传闻武丁取北极照胆神泉泉魂,融合陨星神铁铸造而成。武丁持此剑征讨四方,创造了“武丁中兴”之朝。明光照胆,天下中兴,今日见之,果然了得!” “你他娘的王彪之,读书读傻了?快滚出去给老子找帮手!” 程虢的大声喝骂,将王彪之带回人间,王彪之自知失态,赶忙一溜烟跑了出去。 赶来东宫刺杀之人,会是谁呢? 第388章 幽隐之情,精微之变(下)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相同的人,放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会扮演不同的角色,产生不同的结局。 把文人放在青楼,那么文人便是诵书人;放在学堂,便是教书先生;放在庙堂,便是达官贵人。 武夫理同如此,把他们放在擂台,便要做堂堂正正的一代宗师;放在沙场,便要做攻城拔寨的热血战士;放在阴暗之处,便是杀人于无形之中的冷血刺客。 干哪行做哪行的事儿,便是这般道理。 今夜来到刘淮屋内的一男两女,都是杀手,杀手杀人,就在一个快字,他们哪里会给桓温和王彪之出去搬救兵的机会呢? 只见扮作小常侍的杀手酿气完毕,手中剑光骤然大盛,一条金色剑气狂舞而出,顷刻间便笼罩了整个偏殿,那柄榜上有名的照胆剑,竟化成八道胳膊粗细的金色游龙,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刘淮。 天下入境之人施法,先要动心起念,而后以心念牵动丹田气海中的庞大气机,从而配合招式使用,一些掌握奇门功法或者气机雄浑者,可以化气为形,施展更加强大的杀招。 很显然今夜来的这位不速之客,属于后者。 刘淮毕竟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少年郎,突发的一幕,令他目若呆鸡。 眼见八条金色游龙裹挟杀气扑来,杀气已经接近刘淮三丈之地时,冷在原地的刘淮终于神色大变,他面露惊恐之色,左 顾右盼,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刘淮虽然吓尿了裤子,但他手下却尽是悍不畏死之人,敌动我动,就在‘常侍’出手之际,冉闵听得剑来,已然率先出手,但见他双臂肌肉隆起,一张雕弓拉满,刷刷刷刷刷五道箭影就奔着‘常侍’袭去,最后一箭,冉闵更是拼尽全力,直接将雕弓的弓弦崩断了。 那‘常侍’正全力汇聚气机攻击刘淮,自是不能有片刻分神,眼见五箭射来,旁边一名陪同而来的侍女持剑站在‘常侍’身侧,长剑舞动如天女散花,一一拨开冉闵射来的羽箭。 ‘侍女’似乎武功平平,拨挡冉闵的第一箭时还算轻松,二三箭时勉勉强强,第四箭时,她已经气力不济,冉闵势大力沉的羽箭箭尖与‘侍女’剑身相击,只听一声刺耳嗡鸣传出,剑断箭折。 此时,‘侍女’已经气力耗尽,待冉闵最强的第五箭袭来之时,那名‘侍女’根本无力躲闪,见他一脸决绝,以肉体之躯扑向第五支羽箭的轨迹,硬生生为‘常侍’挡下了一箭,便香消玉殒了。 看来,此番深夜前来刺杀太子的一男两女,是打算不死不回了。 冉闵坐在地上,虎口血流如注,他大口喘着粗气,目瞪如牛,嘲讽奚落道,“这点墨水,也敢妄图刺杀我主?哼哼,痴人说梦!” 他打算起身再战,却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 那名持剑‘侍女’中 箭身死后,另一名宫髻高挽的‘侍女’立刻尾随而上,但见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小枚瓶儿,快速倾倒在血仍未干的持剑‘侍女’身上,一股恶臭瞬间传来,持剑‘侍女’的尸体被迅速腐化,毁尸灭迹。 随后,尾随而上的‘侍女’赤手空拳地护在了‘常侍’身侧,与同样赤膊而上的程虢,疯狂地对攻了起来。 与此同时,扮作小常侍的杀手挥出的八条金龙,已经齐齐杀至刘淮身前,八条恶龙正要一口‘吞’掉刘淮时,儒将荀若腾正当赶至,他双臂一振,凌空翻了个身,飘然落在刘淮身前,不带半点烟尘。 天地间杀机沉沉,荀若腾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生光,见他动心起念,以气化形,一个龟甲状的淡蓝色气盾瞬间顶在了他与刘淮身前,一番八龙啄龟甲的戏码,在宽敞的大殿中徐徐展开。 仅从招式的气势来讲,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淡蓝与金色绞杀之中,隐约能看到龙在上龟在下,也算契合了龙龟的属性。 但从实力来讲,荀若腾明显劣于这名深夜刺杀的‘常侍’,两相接触还没有绞杀片刻,荀若腾的龟甲,立刻被八条金龙撕咬出了肉眼可见的裂纹,那裂纹由小到大,最后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龟甲,渐成危势,随时可能破碎,看来两人的争斗,很快便会落下帷幕。 荀若腾面沉如水,死死支撑。 在荀若腾身侧的 程虢见状,赶忙一拳拍退与他缠斗的‘侍女’,前来驰援。 近前,他想也不想,弯膝便是一个跃起,身在半空中随后右手一抖,稳稳一横便是一个平潮刀浪,收刀精准地划向正与荀若腾对峙的‘常侍’颈脖。 攻敌之所不得不救,正是程虢混迹多年的用招之要。 程虢此举大出‘常侍’意料之外,他本以为程虢会配合荀若腾维持龟甲状态,继续与自己打消耗战,没成想,程虢居然来了一招围魏救赵! 无奈之下,‘常侍’只得迅速舞动手中照胆剑,从猛烈进攻的八条金龙中抽回两条,用以抵挡程虢那道强横的手罡,顺路分出没有握剑的左手,与程虢厮打起来。 正因此举,‘常侍’本极占优势的力量被一分为二,对付荀若腾的那股咄咄逼人的气机随之大减,双方从你攻我守,转换到了短暂的相持阶段,一时间谁也拿不下来谁。 程虢与荀若腾共同对付‘常侍’,那名拳风英朗的‘侍女’,便空了下来,他见‘常侍’正在一对二,她自己也没有人对招儿,便立刻上前,准备助‘常侍’一臂之力。 就在此时,冉闵骤然出现,挡在了‘侍女’面前,但见他目光明锐如星,面容虽因连续张弓射箭导致脱力而苍白,但剑眉星目,英俊逼人,尤其眉宇间所带的那份狂傲与愤怒,更使他平添了许多男性的魅力。 只见冉闵横亘在前,嘴角微微上扬 ,“小娘子,夜半冷风凄凉,来,大爷我陪你颠鸾倒凤一番!” 面对冉闵的轻薄,那名‘侍女’面色淡若浮云,她也不与冉闵废话,抬拳便同冉闵缠斗起来。 冉闵与那‘侍女’的招式朴实无华,他们并不花哨的招式却招招致命,应都是在沙场上历练的武艺,只见‘侍女’双臂交剪般劈向冉闵左右双肩,身形有如电光,一闪而至。 冉闵一声冷笑,屈身进步,两个沙包大的拳头倏然从腰间钻出,向左一个闪身,右肘向外一撇,将那‘侍女’撞得闷哼一声,站立不稳,一时间竟直不起腰来。 不过,‘侍女’的反应极为迅速,她料定了冉闵下一步的进攻路线,左掌倒插前伸,急地扣住了冉闵的手腕,一拧一带,直将这一条重逾百斤的大汉,斜斜抛出去,冉闵在空中来了个漂亮的燕子翻身,稳稳落在地上。 双方势如猛虎,你推我打之间,四五十招已过,不分胜负。 两人同时停手,胸前剧烈起伏,双方境界应是相当,但明显冉闵体力要略胜一筹,喘息的频率比‘侍女’弱了不少。 大呼归大呼,‘侍女’手下的动作却并不凌乱。 只见那‘侍女’连看也不看,只轻轻抬起手臂向上一托,一招间便攻守易势。便在将要拿住冉闵手腕之际,冉闵的手腕却飞快地侧翻朝外脱出了‘侍女’手心,那‘侍女’立时变招,翻掌袭向冉闵胸前。冉闵避 也不避,提肘收臂,像是正要膜拜似地将掌心自外往内推进,倏地拍上了‘侍女’手臂。 ‘侍女’正要躲闪,一道青绫忽然破门而入,似一道青色霹雳,直奔‘常侍’后背而来,‘侍女’见状,由大呼变惊呼,她怒喊一声‘奸诈’,硬抗了冉闵这一掌,血花四溅之中,‘侍女’借势身形爆退,又为‘常侍’硬抗了一道青绫后,重重地摔在梁柱之上,半死不活地大口吐血,已无再战之力。 一道曼妙无比的身影站在殿门口儿,刘淮的兰姨,及时赶来救驾了。 随后,屋外兵甲之声渐近,拱卫东宫的卫兵们,也赶了过来。 冉闵见大局已定,旋即开始冷嘲热讽开始攻心,对‘常侍’道,“不敢搏命的刺客,称不上刺客,也不知是哪家的主子瞎了眼,居然派你这么个怂包来送命,投降吧,老子看在你没闹出人命的份儿上,会向我主为你说情,留你全尸的!” 刘淮见兰姨杀到,心中大定,他从荀若腾的身后钻出小半个脑袋瓜儿,等着正与荀若腾和程虢双线对垒的‘常侍’,喝道,“贼子速速投降,本太子答应留你一命!” 看样子,那‘常侍’被冉闵和刘淮的言语所动,冉闵说完之后,‘常侍’眼神微动,手中照胆剑剑光大盛,一下便击溃了程虢的进攻和荀若腾的龟甲,荀、程两人倒飞而出,齐齐昏倒在地,不知死活。 这一变故,让刘 淮骤然出现在了‘常侍’的一丈之内,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常侍’一剑祭出,刘淮必死于非命。 不过,这个时候,刘淮的兰姨业已经向‘常侍’递出了凶狠一剑,只要‘常侍’选择向刘淮出剑,那么结局只有一个,刘淮死,‘常侍’陪葬。 选择题落在了‘常侍’手里。 电急流光之间,‘常侍’看了看身侧濒临死亡的‘侍女’,又看了看刘淮,终是选择了生,只见他左手拉着‘侍女’的手,右手向兰姨挥出一剑,借着兰姨抵挡之机,一跃冲破屋顶,踏步入云。 半空中,三只翼广一丈四尺的苍黑色大鸟俯冲下来,两只鸟恰好接住前来刺杀的一男一女,三鸟兜了个大圈,终归北去,消失在万里风烟之中。 三个人,搅和了一场盛宴,恶心了一大堆人。 第389章 庭燎晣晣,庭燎有辉 京畿长安,千宫万殿,琼楼玉宇,极尽辉煌。 如果说京畿长安是泰山,东宫作为太子府邸,其奢华之盛、占地之广,令人瞠目。 在东宫,政事堂、书房、寝宫、演武场等场所应有尽有,能容下两辆四轮马车行驶的宽敞过道,种满了碧翠高柳,各自在一个片区,宽敞的令人觉得空旷,相比之下,反倒是刘淮今夜会晤群臣的偏殿,更为温馨紧凑一些。 正是因为东宫宽大,当刺客来袭时,桓温和王彪之花了许久时间方才寻得救兵来到。 不过,也正因如此,今夜的刺杀,才没有惹起满城喧嚣。 所以,这件事情,随着三只苍黑大鸟的展翅离去,便算到此为止了。 ...... 厅内众人抬头仰望,点点繁星在目,柔和的月光从屋顶硕大的破窟窿中倾洒而出,呼啸远去的三只苍黑大鸟,在他们眼中越来越小,却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沉重的阴影。 厅中安静的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沉默了! 堂堂一国储君的府邸,被刺客躲过了天子的长水卫、躲过了东宫的层层盘查,最后如入无人之境地闯了进来,还差一点杀掉了当朝太子,细细想来,这是一件多么恐怖且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冉闵见众人情绪不高,为了激励士气,他佯装怒极,随手抄过一名士兵的木弓,仰天瞄准,咬牙用劲,木弓拉满了弦,一箭射出,虽未射中三鸟,却在半空中划出了 一道灿若流星般的美丽弧线。 而后,冉闵紧紧握着弓柄,将其高高举起,豪气干云地说道,“殿下,刺客者,无可奈何之境而用之矣,不管派刺客来的是谁,对方必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无计可施啦!请殿下宽心,千山纵有万兽,臣愿为陛下射而杀之!” 此举大大激励了屋内士兵的士气,场面先是一静,随后满屋欢呼之声雀跃、殿下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刘淮可不是自小宵衣旰食、备尝艰辛的主儿,打小锦衣玉食的他,着实被方才的惊险刺杀所惊吓,久久不能自拔。 直到他听到山呼海啸办的尊仰之声,才终于从惊惧之中还过魂来,心下先自宽了三分,重新威风凛凛了起来。 他面色回复严肃,正要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可见到荀若腾和程虢昏倒在其身边,刘淮悲喜交加的心情,顿时充斥了他的心头。 但见刘淮赶忙跑到荀若腾身前,嘴一咧,便哭了起来,少年太子一边哭,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师傅师傅,您可不要有事啊!您若有个三长两短,淮儿可是要悔恨终生的呀。” 事实证明,在这个刚刚转危为安的当口,朴实无华的安抚,远远要比慷慨激昂的陈词,更能够收买人心,刘淮的无心之举,却让在场诸人十分感动。 他们人皆感叹‘刘淮乃是仁德忠孝之人’,纷纷表示,将来天下有此仁德之君,定会万国来朝、百 姓安康。 在桓温的调度下,士兵们将气息孱弱的程虢和荀若腾送去疗伤,下人们收拾完狼藉的大殿后,刘淮与冉闵、桓温、王彪之重新开始议事,只不过,场中多了个兰姨,她素来是刘淮的‘带刀侍卫’,今夜骤现刺客,她必须在刘淮身侧护卫周全。 “殿下!” 桓温口唇轻轻动了一下,将众人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见他率先说道,“方才,臣见刺客逃跑之路,应是直接奔北而去,粗略判断,想必此三人应是北面派来的人。” 刘淮并不是傻子,他听到‘北面’二字,迅速反应过来,惊讶地道,“师傅,您是说,今夜刺客,是北方秦国那帮蛮子派来的?” 不等桓温说话,兰姨朱唇轻启,无比温柔地对刘淮道,“殿下,照胆剑乃是大秦江湖门派夜不寒的阵门之宝,当前持有者,乃是夜不寒的二当家,天动境的韩彤山。不过......。” 刘淮见兰姨欲言又止且一脸犹疑的模样,心中急煞万分,他怅然一叹,赶忙说道,“兰姨,此事关系到侄儿的性命,您若有话,当说无妨啦。” 兰姨气吐如兰,温柔地定睛看着刘淮,分析道,“韩彤山乃当世绝顶剑客,论剑术,可排进天下前十。按照常理,以韩彤山的境界和剑法,就算你兰姨我和在场诸人同心协力,也不一定能在他手里撑过二十招,可今日他居然和荀中郎前半场打了个平分秋 色,最后居然无功而返,岂不让人起疑?” 兰姨解释完这些,在场诸人心中都有了杆秤。 刘淮似有所想,有似有不明,他看向桓温,疑惑问道,“师傅,按照兰姨所说,纵使刺客是韩彤山,那也不能证明韩彤山是大秦皇室派来的呀?” 桓温哈哈大笑,耐心为刘淮解释道,“殿下,大秦江湖,与我大汉江湖迥然不同,大汉江湖讲究个百家争鸣,而大秦江湖,历来是尊大秦头狼为盟主,由盟主号令群英,大秦天下无敢不从者。虽说大秦江湖少了些江湖人的热血与骨气,可大秦的江湖却出奇地团结,这股力量帮助苻毅扫平内患、诛杀外敌,号令天下!” 刘淮呼吸忽然沉重,“既然韩彤山敢出现在这儿,那背后的黑手是谁,也就不必再说了。” 桓温呵呵冷笑,“蛮秦的天子苻毅,多年以来始终与陛下暗中憋劲,不管是从哪个领域,都想与我大秦争锋。试问,有什么能比一颗敌国太子的人头,更具有震慑力呢?” 王彪之直来直去,低头皱眉道,“桓兄,此时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桓温挑眉问道,“哦?王兄,此话何来啊?” 王彪之认真地道,“首先,韩彤山乃天下十大用剑高手之一,方才屋内之人,没有是他三回合之敌者,可他却偏偏拖延了将近半个时辰,足见韩彤山对刺杀之事,未尽全力。其次,即便韩彤山想玩猫捉老鼠的游 戏,可到最后关头,这只猫为什么放弃了已经无力抵抗的老鼠呢?这两个问题,值得深思啊!” 素来严肃的兰姨听到此,忽然轻轻一笑,“王大人,您是说,殿下是老鼠?” 王彪之骤然回神,对刘淮拜道,“殿下恕罪。” 刘淮摇了摇头,示意王彪之继续说下去。 可还未等王彪之开口,桓温抢先笑道,“居高位者,皆是怕死之人,这句话,王兄可曾听过?” 桓温看着王彪之,对王彪之轻轻一笑,道,“想必你方才也看到了,如果韩彤山向太子递上一剑,那么,他也会被兰姐刺死。所以,正是因为韩彤山是当时一流剑客,方才他才会选择全身而退。” 说到此,桓温不禁慨然一叹,“他这种人,要追求的东西,太高!他不甘心死在这里。” 坐在主位上的刘淮可没有关心韩彤山为何刺杀失败或是失手,他听完桓温一番说辞,勃然大怒,刚刚收拾好的桌案,被其一手掀翻,随后咬牙切齿地怒道,“大秦欺我太甚,此仇不报,我刘淮誓不为人。” 冉闵见缝插针,立刻说道,“陛下,当此之时,最好的报复,便是说动陛下出兵高句丽,讨欺汝之寇,敲山震虎,给苻毅老儿一点厉害尝尝。到时候将军奏凯歌,既扬了国威,也算圆了殿下的功名啊!” 还未等刘淮应答,王彪之皱着眉头,起身说道,“殿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情况,此 一番刺杀突如其来却又如同儿戏,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咱们还是仔细探查一番为妙,以免中了圈套,做了人家的棋子啊!” 冉闵迅速说道,“殿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屋内落针可闻,一缕阳光在外徘徊,即将闪入殿内。 “哎呦我说老王啊!” 就在刘淮思索之际,冉闵拉着个大脸,对王彪之说道,“韩彤山失手的原因,方才老桓已经说的很明了,这姓韩的就是惜命、怕死,既想活着,又想刺杀成功,呸,天下间的馅饼,还都能让他捡了?” 王彪之正要开口驳斥,却欲言又止。虽然自己察觉到了韩彤山刺杀一事的蹊跷,可方才是自己主张捡个软柿子捏捏的,此刻反对,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况且,东境五军英豪遍地,攻打一个高句丽,任你阴谋阳谋,也自不会有什么危险,如此一来,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儿,王彪之那张仗义执言的嘴,紧紧地闭上了,他也没有再仗义执言。 屋内短暂安静,桓温、冉闵意见一致,兰姨、王彪之静默不语。 决断的权利,再一次交到了刘淮手中。 见刘淮犹犹豫豫,冉闵双目一瞪,拱手道,“殿下,天下正经沧桑巨变,当此大争之世,正是殿下挥斥方遒、大建功勋之时。若殿下号令五军,一战定东境,挟其方兴之势助陛下辅政顺民,成就不世功业,再造乾坤,可 名垂青史也!” “殿下!人生在世,最忌讳一个‘等’字,这一等,便白了少年头啊!” 冉闵联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的郁郁不得志,说道动情处,跪在殿中,诚恳说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切莫犹豫啊陛下,免得到最后,兰舟催白发,空留少年遗恨!” 这下子,谁都说话了,王彪之、桓温是忠臣,但可不是铮臣,冉闵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如果再横加阻拦,那可就有阴谋逆德、无知误主的嫌疑了。 听完这些的刘淮,终于不再犹豫,仍未褪去稚气的俊脸上透出了一丝坚毅,拔出佩剑,激动地向前一指,喝道,“诸位,今日拟奏,翌日奏请,奏文曰‘伐高句丽表’。” 屋内四人离席拱手,“诺!” 一场惊天之变,开始了! 第390章 卷舒风云,思接千载(上) 如今的大汉帝国,坐拥千万里疆土。 广袤深邃的国土上,青山连着青山,层叠连绵;草原接着草原,绿草如茵,眼望不穿;一片挨着一片的金黄谷田,没有一块儿荒芜的秃地,鸡鸣狗吠之声和缕缕炊烟在帝国四野时常冒出,可以说,如今的大汉帝国虽有内忧外患,但确实是自三皇五帝以来,华夏民族正在经历的、最为鼎盛的一个黄金时代。 不过,土地一多、民众一多,思想就多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儿,也就变多了。 就有如今夜东宫的秘密会晤,五六个人,六七十个想法,七八百个心眼子,最后,出兵灭国高句丽,成为所有人不同想法中的共同点,也为今夜之事,完完整整地划上了一个句号。 ...... 长安城中。 就在刘淮等人议事之际,星灯遍地的文通馆内,一位姓刘的老头儿彻夜未眠,他抱心守定与寒月形影相吊,观了一夜的星象,正准备返回馆内休息。 ...... 文通馆与文成馆、武通馆、武备馆,隶属于大汉京畿十二卿中的宗正府,四座书馆的藏书,囊括了从古至今十之八九的先贤典籍,因其巨大无比的藏书量,这四座书馆,被世人合并称为‘帝国明珠’。 宗正府文通馆、文成馆、武通馆、武备馆作为收藏天下孤本残卷的帝国四馆,其收藏内容,可谓各有春秋。 文成馆主要收藏历代野史、百家学说、民间 杂谈和重要的研究成果; 武通馆主要收藏历代兵法大家着作、山川地图、战阵、兵器样本; 武备馆主要收藏江湖秘籍、门派详解,更新长生境界以上高手名录; 文通馆则主收藏历代正史、人物列传,皇室奏章、诏书和年历。 四大馆主都是精彩艳艳之辈,当代文成馆馆主是刘彦的二师父沈琼,而文通馆馆主,则是眼前这位穿着破破烂烂、头上仅剩了几根毛的刘老头儿。 此刻,他观了一夜的星象,十分困倦,衣衫和头发都很缭乱,更显得刘老头儿有些邋遢了。 ...... 时光的年轮从不停转,皇宫里的人一茬接着一茬的不停轮换,只有刘老头儿依然坚挺在文通馆,几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据说,到如今,已经没人知道刘老头儿侍奉过几任帝王,也已经没人说得清楚姓刘的老头儿是什么时候在文成馆的扎根,也没人说得清楚这姓刘的老头儿到底叫什么,年代太过久远,大家只知道,他姓刘。 传说,蜀汉牙门将向宠麾下一员的偏将名为刘诩,原本是个默默无闻偏将。后来,诸葛亮北上汉中,临行前上《出师表》,其中提到‘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 约莫在向宠被提拔为中领军后,这位名叫刘诩的偏将被擢升为牙门将,时值汉嘉郡地区蛮夷发生叛乱,刘禅命刘诩率 军前往平定,汉嘉之战中,刘诩每战必先,在他的身先士卒之下,蛮夷叛乱很快就被平定,有力保障了蜀汉的大后方稳定,而这位刘诩,却身负重伤,不省人事。 战后,刘诩再也没有出现过军旅之中,那时的宫中有人称在文通馆见到过刘诩,因这一句传言,后世有很多人都认为,刘老头儿就是当年的刘诩将军。 不过,这个说法,也有很多人并不认同,疑点有二:第一,根据从战场上和刘诩将军一起退下来的士兵们说,刘诩将军身中数箭,前胸后背已经被砍成了肉泥,还没有走到成都,便已经气若游丝了,根据这个疑点,刘诩将军很可能在回到成都后便已经气绝身亡。 第二,刘诩将军当时上有老下有小,怎能在伤重痊愈后抛妻弃子在文通馆修身养性呢? 倒是第二种说法,在民间颇有信服度。 宫内一些爱嚼舌根的常侍们经常在私下里说,这刘老头儿原是孝仁帝刘禅时期少府麾下的一名四百石尚书丞,在大汉帝国重新一统后,文武英才济济一堂,当时政治清明,还是青年的刘老头儿自觉官场无望又无趣,便到文通馆过起了半官半隐的学读生活。 时光如水,转眼百年,孝仁帝走了,神武帝走了,新帝刘彦也已到了大衍之年,但这刘老头儿还是活蹦乱跳,一顿能吃三碗饭,很多宫里的老人儿都说,照此下去,这刘老头儿很可能在 百年之内化身成圣。 不过,这都是一些宫廷传言罢了,半真半假,各位看官自悟吧。 书归正传。 文通馆比起其余三馆,要高出来许多,高出来的部分日日夜夜灯火不断,刘老头儿平时起居生活在此,学思践悟在此,观星占卜也在此。 每隔几日,这位集百家之大成的刘老头儿,便要登临文通馆楼顶,观星一番,一来推演天下大势,也好禀报刘彦尽一份臣子本分,二来清心寡欲一夜,以正修道之心。 日尽凌晨,在楼顶观星一宿的刘老头儿正准备返回屋内睡觉时,天上忽然双星闪现,一南一北相互对撞,擦出一道靓丽的火花后,迅速消失不见。 刘老头儿见后心中大奇,他立即驻足,掐指成决,口内念念有词,一番换算后,慨然兴叹,“双星冲煞,气如斗牛,无格可取,两败俱伤之命数!看来,大秦与大汉两强相争,最后必是两败俱伤只结局啊!” 这时,一名身长七尺、英姿飒爽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刘老头儿身后,刘老头儿见他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被刘彦派来做四馆员吏的陆凌。 当年,陆凌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自以为能够压制世族,却惹出了祸事,刘彦为了给上京告状的世族们一个说法儿,顺道保住陆凌性命,遂叫其暂隐于此。 从此,陆凌便消失在了大汉政坛,他潜心读书,算上今年,陆凌 已经在此呆了整整四年了。 按照刘老头儿的话来说,陆凌是个孜孜不倦的小黄鹄。 四年里,陆凌辗转流连于案牍之中,俗话说读书可以静气,四年的沉淀,他的心性和脾气大大改变,眉宇间渐渐透出了老辣稳重的风气,少了很多咄咄逼人的锐气。 当然,在四馆四年的学习中,他也与这仅一墙之隔的刘老头儿,结成了忘年交。 按照两人约定俗成的惯例,每每刘老头儿观星次日,陆凌都要登门与困倦的刘老头儿手谈几局,直到刘老头儿认输,陆凌才肯心满意足地让这老爷子就寝,这个惯例,四年未改。 可今日清早,陆凌在楼下等候良久,也不见刘老头儿下楼应棋,盏茶凉后,陆凌终于按捺不住,大步流星登上了楼顶,恰逢刘老头儿观星推演,便安静在侧学习。 “哎哎哎!刘老头儿啊,你这比划了半天,到底算出了个啥啊?”陆凌见刘老头儿忙完,上去大咧咧地说道。 “没大没小!”刘老头儿狠狠给了陆凌一个板栗,吹胡子瞪眼,斥责道,“此为天机,岂是你小子能知道的?快扶老子一把,老子要回屋补觉。” “看,看看,看看看!耍赖是不?” 陆凌上前搀扶刘老头儿,嘴上却没闲着,笑道,“刘老头儿,您老人家是不是下棋输不起了?开始借口观星逃遁了?啊?哈哈哈哈!没事儿,一点儿也不丢人,哈哈哈!” 刘老头儿可 没中陆凌的激将法,他立刻还嘴道,“你小子就会占便宜,每次都要找老子精神萎靡的时候前来对弈,这谁受得了?去去去,赶紧给老子要两碗热粥,老子喝完便睡了。” “粥嘛!早就备好了!”陆凌将刘老头儿掺进屋内后,笑嘻嘻地掀开地中火盆儿上的小陶罐,里面正咕嘟咕嘟的熬着香喷喷的热粥。 四年的接触,陆凌在精神上将刘老头儿视为知己好友,但在生活中,却视这老头儿如父,处处照顾,百般心疼。 这不,刘老头儿刚刚坐下,陆凌的一碗热粥,便端到了刘老头儿的面前。 刘老头儿满意地笑了。 一碗热粥下肚,刘老头儿顿感全身饱满,抻了个懒腰,就要睡下。 陆凌见状,赶忙将其拉起,抛珠滚玉讨价还价道,“俗话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刘老头儿,您喝了我熬了半宿的粥,总要还我点东西,不然,下次再想喝,可就没门儿喽。” “哎我说你小子,跟我玩现世报是不是?” 刘老头儿又开始吹胡子瞪眼,扯过被子,急头白脸地说道,“你让老子我先睡会,就一会儿,醒了老子就告诉你!” 说完,刘老头儿倒头就睡。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陆凌甚是执拗,扯过被子的一角,同刘老头儿拉扯起来,道,“今日事今日毕,一桩事一桩了,等你醒?等你醒了,还能让我进门儿?” 俩人在阁楼中,一个用身子死死 压着被子,一个用胳膊死死拽着被子,憋的脸红脖子粗。 到最后,还是陆凌率先松了手,他幽怨地看着刘老头儿。 人越老,脾气越倔,这话可是一点都不假! 第391章 卷舒风云,思接千载(下) 山海同月,日月同天。 在同一个太阳和月亮的照耀下,天下四处正发生着改变不同命运的事情。 陆凌和刘老头儿所在的小阁楼,是刘老头儿的居所所在,小阁楼建造在文通馆靠上的楼层,坐北面南、简朴宽敞,屋子不大,刘老头一张软榻靠在屋子西面,软榻面前是磨损落漆的长案,长案旁边有一盏带有风罩的高脚铜灯,膝下是色泽已经暗污的毛毡座垫,屋角一座陈旧的剑架上横着一支落满了灰尘的、铜锈斑驳的短剑,短剑上,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名字,刘诩。 为了套刘老头儿的话,陆凌又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秘密‘法宝’,一盆热气腾腾的炖羊肉,一盆藿菜,刘老头儿一个转身,陆凌又端来一个小盘,拿出两双筷子,一碗小蒜,一碗米醋,一盘热气腾腾的白面饼,雪白青绿,香气扑鼻,直让刘老头儿垂涎三尺,但刘老头儿定力极深,闷头,只吃,不说。 陆凌无奈,只能祭出了最后的‘杀招’,他下到一层,拎上来一个红布封口的坛子,摇了一摇,坛子立刻传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坛子里的酒约莫只剩下了半坛子,这可见其珍藏年头之多,他笑着对正在流口水的刘老头儿道,“老爷子,这可是百年前姜维姜伯约入长安城时屯下的酒,百年陈酿哦!要不,咱今早饮了这坛酒如何?” 刘老头儿眼冒精光,正了正身子,正色道, “都说酒是熄灭坚刚、滋生懦弱的温吞水,喝多了让人沦落。” 陆凌一把抓起酒坛,眉飞色舞地对刘老头儿说,“那晚辈还是物归原主了吧!” 说罢,他作势便要出阁。 刘老头儿一听陆凌要把酒撤走,急了! 他精神一凛,立刻起身,健步如飞地跑到陆凌身前,一把夺过酒坛,坏笑道,“不过也好!咱们俩把他喝了,就省得别人为此受罪了。” 陆凌强忍住笑意,看着刘老头儿,故作犹豫地问道,“刘老头儿,那这酒?晚辈开了?” 刘老头儿瞪了陆凌一眼,旋即急不可耐地道,“快快快,快打开,老夫喝完美美睡个觉。” 陆凌听罢,顿时活泼起来,他拿出两个细脖子的铜樽斟满,与刘老头儿举樽对碰,一饮而尽。 两人一口菜一口酒,你一言我一嘴,不知不觉,已经日上三竿了。 刘老头儿酒兴上来,完全忘记了卧榻休息,他一边美滋滋地啧着陈年佳酿,一边与陆凌谈地。 陆凌深知刘老头儿生活习惯素来固定,昨夜没有按时回阁,必是从天象中看到了异象,这是他想知道的,也是他感兴趣的。 于是,陆凌察言观色,酒到尽兴处,张嘴问道,“刘老头儿,您这大半夜的夜观星象,到底洞察了哪些天机呀?” 刘老头儿正在兴头,不过,当他听到陆凌发问,一张褶皱的脸,立刻没有了笑容,他把樽中酒一饮而尽,翻到榻上便闭上 了眼睛,“睡觉!” 陆凌也急了,他上去拽着刘老头儿的被角,没好气儿地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你这老头子,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结果连个屁都不放?真是,越老越贼!” 刘老头儿窝在床上,不为所动,也不说话。 就这样,刘老头儿执意要睡,陆凌那边则是闹闹吵吵地不允,双方拉扯来拉扯去,最后,终是刘老头儿败了一阵,他霍然坐起,不耐烦却又垂眉丧气地说,“起起起,起开,起开!” “好嘞,您老人家发话,晚辈这就起开。” 陆凌憋着笑,看刘老头儿嘟嘟囔囔地起身,赶忙上前搀扶。 刘老头儿撇了陆凌一眼,不再发话,只是哼了一声,表示心中不悦。 陆凌不甘示弱,你哼我也哼。 一老一小这么你哼过来我哼回去,我哼回去你哼过来的僵持不下。 不过,面对陆凌的搀扶,刘老头儿却没有躲闪,两人三步两步,终是坐在了火盆儿边儿上。 陆凌察言观色,见刘老头儿不经意瞥了酒坛一眼,知道刘老头儿还惦记着酒坛里剩下的那点美酒,索性便把酒坛子拿到了火盆旁边,俩人又开始坐在火盆旁对饮。 刘老头儿一边习惯性地烤手,一边在白狐毯子上斜看陆凌,心中感慨。 这小子的全部心思,活了百年的他,自然是知道的,要说这四年,陆凌可没闲着,整日行吟坐背是为稽古,而经常同自己与沈琼聊天,则 是为通今,从自己和沈琼的口中传递的丝丝缕缕消息,陆凌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 可以说,陆凌其人不在庙堂,但其心,却从未离开庙堂。 这小子,重回庙堂之心不死啊! 不过说来也是,陆凌刚刚而立之年,正是热血正盛、期待建立功勋的大好年华,又怎甘心如此终老此生呢? “天有不测风云!” 刘老头儿也不藏着掖着,直奔主题,闷声道,“天星悸动,南北两星相梗,凶祸旋至又散,这两年的大汉和大秦,注定都是动荡之年啊!” “您是说,曲州的江锋,要反?”陆凌听到此,急忙追问。 刘老头儿一声讥讽,“笑话!一个连曲州都无法摆平的江锋,能让大汉江山动荡不堪?他也配?” 刘老头儿瞪了陆凌一眼,旋即又说道,“反与不反自在人心,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看似未反,那就不是谋反了?若有谋反之实,何必在乎那一个虚名呢?你小子做事,总是习惯武断定论,这样往往让自己陷入了自己的死循环,不好!” “晚辈受教!”陆凌回了一句,嘟嘴看了刘老头儿一眼,“当今天下世族,若有能力起兵造反的,恐没有几家,若从中选出造反之心浮于水面的,恐怕就只有江锋一家了。难道晚辈说的不对么?” “私聊密探,只有你我二人,有何对错之分?” 刘老头儿意味深长地道,“你从造反之实来看造反之心,这 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造反之人,要先有造反之心,才能有造反之实。试问,如果连做一件事的心都没有,又哪里谈得上做事呢?” 陆凌恍然大悟,这次,他真诚地对刘老头儿拱手说道,“晚辈受教!” 刘老头儿语重心长地道,“你小子啊,还是欠了些火候啊!你读遍了四馆之内所有的书,可能是个合格的教书先生,而做官,谋的是人心啊!你呀,要走的路,很远,要吃的苦,也很多呢!” 陆凌又撅了噘嘴,就不再说话。 刘老头儿一番教诲,不雅地扣了扣牙,大咧咧地说道,重回正题,道,“贵戚权门,最多算是帝国土地上的杂草,最多也就是吸取一方营养罢了。哪里有实力与帝国相争?在陛下如今的大政方针之下,不是二十年,‘世族’这两个字,恐怕就要消失在人间喽!”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您是说?” 陆凌瞳孔很软放大,他惊讶无比,猜测道,“您是说,大秦要与我大汉开战?” 刘老头儿赶忙摇头,“我仅是说近两年是动荡之年,可没说到底事出何因,动摇帝国根基的因素有很多,天灾人祸、兵乱谋权,都是有可能的,这可不能妄自猜测。” 陆凌立即起身,急迫道,“既然天有星象,那还不上报陛下,早做预防!” “还是欠火候了不是?这几年都学的东西都陪着饭食排出去了?” 刘老头儿气的毛发倒竖,斥责 道,“你如此去?置太常寺那帮主掌星历龟卜的太史于何处啊?你想砸了人家的饭碗?” 陆凌眉宇生风,大义凛然,“为了帝国兴盛,我陆凌,不怕得罪人!” 刘老头儿眯眼道,“那我换个说法,就算你陆凌一身正气,你今日去往未央宫,说什么?和陛下说天下有大事要发生?那我且问你陆凌,是什么大事?发生在何处?又该怎样预防?” 陆凌愣在当场。 这回,刘老头儿反而笑了,“糊涂,我是老糊涂,你是小糊涂!” 陆凌颓废长叹,垂头丧气地坐回了炉边,认错道,“是我不对,刘老头儿。我这自作聪明的臭脾气,还是没有规正啊!” “知道就好!”刘老头儿自顾自起身,回躺到床上,“为官之道,在于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和什么人做什么事,不是你管的、不该你管的,切莫多做插足,不然广树政敌、后悔莫及啊!” “知道啦知道啦!”陆凌为刘老头儿盖好被子,兀自出门。 下楼前,刘老头儿翻了个身,懒踏踏地对陆凌说道,“小子,凡事莫急,大器晚成者比比皆是,你要知道,有时候,活到最后,才是赢家呢!” 陆凌咧嘴一笑,嘿嘿地看着刘老头儿。 刘老头儿又开口说,“莫要羡慕他们如今官运亨通、拉帮结派。狗才成群,虎总独行。想成事,总要忍受一段孤独,这段孤独可能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更长,但只要你忍 住了,迎接你的,就是天堑变通途。” 陆凌点了点头,憨厚一笑,“我去给您再煮点粥!” 刘老头儿看着陆凌离去的身影,嘿嘿一叹,“星不敢观尽,恐天道无常啊!” 第392章 树晚萧萧,风云骤起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空旷寂寥的夜晚,总有那么几个人,难以入眠。 ...... 东宫行刺后,韩彤山和那负伤‘侍女’乘坐苍黑大鸟,在郎朗星空之下,一路向东北疾行而去,不做片刻停留。 那黑鸟也不知是何神物,不食不休,飞如一道黑色闪电,却稳似泰山,出长安时天色仍黑,待天色再黑时,便已经飞到了凌源城。 黑鸟上的韩彤山一脸无精打采,他轻轻抚摸着别在腰间的照胆剑,乡野冷风拂过他的面颊,他露出了一丝无奈之情。 ‘夜不寒’作为大秦境内威名赫赫的江湖门派,侠肝义胆相照,饱受世人尊崇,就算是帝国大汉,提起‘夜不寒’,都要竖起大拇指。 他韩彤山作为‘夜不寒’的二当家,境界虽然不是最顶尖的存在,但由于出身名门,加之行事正派果敢,他在大秦江湖上的地位却卓然超群,所到之处,收获万千宠爱。 想到此,韩彤山脸上的无奈,渐渐变成了无可奈何。 此一行实在是有违大侠风范! 就在七天前,四皇子苻文排特使赵安南前来寻他,并附上贾玄硕的致信一封。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要他韩彤山在十日之内,前往大汉京畿长安城,刺杀太子刘淮,但是,要假戏假做,最后放刘淮一马,不能真的将其击杀。 临了,贾玄硕在信中特意叮嘱:此事关系四皇子前程,勿要谨慎,勿要保密。 在少年韩彤山还是一名普通的江湖剑客时,在一次游历江湖,他遇到了贾玄硕,两人相谈甚欢,贾玄硕一封举荐信,将他送入了‘夜不寒’,从此,韩彤山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不到二十年,便成为了威震江湖的剑客。 可以说,贾玄硕于他韩彤山,有知遇之恩。 所以,韩彤山虽然对贾玄硕的要求听的云里雾里,对这封信背后的隐晦亦无法探知,但他还是照做了! 就这样,韩彤山带上了两名女弟子,在戒备森严的太子东宫中,上演了一出刺杀好戏,最后‘失利’而返。 此番长安之行,他虽然损失了一名亲传弟子,但也算不负贾玄硕所托。 至于这场大戏背后的故事,他一届江湖之人,也就不再多问了! 毕竟,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不是么? 无聊之际,韩彤山在鸟背上起身,背对着那名‘侍女’,解开了裤腰带,舒舒服服地把憋了一天的尿呲了下去。 随后,他抱着照胆剑,仰望星辰,美美地睡去,口中念念有词:世上万般皆是梦,得失荣枯在一时,四皇子,你倒是少年威武啊! ...... 就在韩彤山北归大秦之时,老头山下,我们的主角刘懿,正与平田军诸将围坐在一团烤着全羊。 他们言笑晏晏,周抚喝到尽兴处,拿起大刀秀起了武艺,可刚刚一个起手,天上便降下一串‘水珠’,滴滴哒哒地全部落在了周抚头上,周抚 抿了一嘴,居然还有些腥臊味道。 他自然不知道,这一串从天而降的‘水珠’,乃是韩彤山的尿液。 如今已经做了柴岭手下中郎府参军的候宇途,在之前也就是个普通的农家汉子,没什么见识,他见天上莫名降水,立即惊喜地对周抚开口说道,“我说周校尉,你可是捡到宝贝了。” 周抚不明所以,迷迷糊糊地问道,“哦?此话何来?” 侯宇途兴奋地讲,“在我们那边,天上偶降一两滴水珠,那是老天爷撒尿了,这可是喝了之后可以延年益寿的圣水啊!周校尉,你可不能随意暴殄天物啊!你看,你看看,这圣水可只落到了你的头上啦!我等都无福消受啊!” 周抚在半醉之间,对侯宇途的话信以为真,他二话不说,立即抬手将落在脸上的韩彤山尿水抿在了嘴里,还不忘笑呵呵地赞了一句,“你们还真别说!这老天爷的尿就是不一样哈,比咱们尿的都要骚!” 侯宇途极其认真地道,“你是我的战友袍泽,将来那是要一起在死人堆儿里求生的兄弟,咱还能骗你不成!” 被刘懿请来相助的老夏瞻,刚刚正端着一碟青菜吃得起劲儿,周、候两人的一番对话被他听到,立刻让夏瞻笑开了花儿。 随后,老夏瞻放下碗筷,来到周抚身前,指了指天上,笑呵呵地说道,“老天爷撒尿那叫下雨。方才这几嘀嗒东西,不过是南来北去的一位江湖 侠客在天上顺路小解而已!哈哈!你小子真当成天赐之物啦?” 此话一落,满座皆轰然大笑。 侯宇途羞愧的无地自容。 就连乔妙卿,都不禁抿嘴笑了起来。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满心悲。 话说,这小娇娘乔妙卿经过父亲伏灵山战死的惨剧后,虽然性格没变,但识见和遇事的态度却迥然有异,再非昔日那倍受骄纵的千金小姐,而变成了一个拎得清轻重的妙龄少女。 见到乔妙卿倾国一笑,刘懿一时间竟有些痴了,但见这翩翩少年温柔地对小娇娘说,“妙卿,你笑起来真好看!好像黄叔做的糖葫芦。” 两人两相对视,暧昧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股情愫,如风中的烛光让人捉摸不定,又如黑暗中的星辰,让人心生渴望,如果说热恋中的情人永远心生火热,那么暧昧期的少男少女,便是正在山的两头吟唱的少男少女,你可以听得见他的声音,可以感受到彼此温度,却永远看不见她的真容,让人期待,又感到刺激。 “嗯!” 乔妙卿俏脸微红,正要娇羞,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突然一变,那双轻舒嫩玉如春笋的妙手,快如脱兔般地钳住了刘懿的腰眼,旋即使劲儿一拧,在刘懿耳边恶狠狠地小声说道,“既然大爷我这么漂亮,怎还不来找大爷我呢?咋的,在外面浪一年,心都浪野了?” 刘懿好歹也是平田军主帅,在众人面前,刘懿顾忌 颜面,强忍着不叫出声,他用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看着小娇娘,咧着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道,“妙卿,咱,咱出去说吧!” 这一幕,没有逃过篝火旁众人的眼睛。 看着刘懿的表情,在座诸将笑的更欢了! 要说单人出走一年,最后却又领兵归来的刘懿,这半个月过的那叫一个潇洒,四郡平田之事已了,除了处理军务外,整日便是与乔妙卿游山玩水市井闲逛,好像大家伙儿的功业干到了这里,已经见到了尽头一般。 可只有刘懿自己知道,当此大乱,只有大静大闲,而后谋定未来,才能有大动。 就在刘、乔二人互掐之际,半空中忽地传来一声轻啸,众人听得翅翼扑风之声,纷纷抬起头来。 见一只锦翎苍鹰迅速由远及近,精准地落了下来,伏在刘懿的案前不动。 柴岭见此鹰,面色大喜,急忙对刘懿言道,“将军,此鸟为陛下御前神鸟,头衔花翎,可日行八百里,专供天子传信,将军,快看,那鸟的腿上,绑着个物件儿,应是陛下密诏,需要将军您亲启。” 诸将听闻,皆大喜。 现如今刘懿身边聚拢的将校尉官,都是一群有识之士,他们渴望建立功勋,渴望光宗耀祖,而不是整日操练兵马、饮酒作乐,当他们听过到‘天子密诏’四个字,不禁个个精神振奋。 于是,他们纷纷停杯投箸,拭目以待。 刘懿知晓天子密诏传来 ,心中也是甚为激动,从伏灵山之战至今已经一年又半载,天家渺无音讯,就连自己,也一度以为平田军已经成了弃子,对陛下百无一用了。 可今夜一头小鹰飞来,却如天降甘露,令人倍感振奋。 刘懿强忍着颤抖的手,取下了纸卷儿,他颤颤巍巍地打开定睛一看,随后哈哈大笑着将纸卷儿扔入篝火之中,满心欢喜地看着那锦翎苍鹰,对李二牛说道,“这真是个好东西啊!哈哈哈!快快快,将它好生喂饱,免得人家说咱们不尽待客之道!” 众将士见状,纷纷面露激动之色,各自三五成群地喝酒去了。 他们没有询问刘懿密诏所言为何,刘懿的表情和心情,已经告诉了他们所有。 平田军这支初升的太阳,终于要升天了! ...... 这一夜,远在千里之外的未央宫中,灯火通明。 天子刘彦正在案牍上奋笔疾书,批阅奏折。 刘彦已到中年,纵观他二十年执政之路,论雄才大略,他不及武帝;论安邦定国,他不及光武帝;论胆识与气魄;他不及昭烈帝;论驾驭人才,他不及高祖;论治国安民,他不及宣帝。 但是,若论勤政,他刘彦说排第二,大汉的历代帝王里,绝对没有人能称第一。 在一年里,他只在大年三十儿和新春初一休息两天,其余的三百六十四天,全部用在了帝国政务上,用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八个字来形容他,是这八 个字的荣幸。 这不,天已至凌晨,他还在批阅奏章,时不时在空旷的大殿内走走停停,擘画了帝国的雄伟蓝图。 天将破晓,刚刚批阅完奏折的刘彦缓步走到殿门口,他借着残留的月光北望,一片清寂之中,他的双眼多了一丝柔情。 但见刘彦喃喃自语,道,“诛杀国贼,玄甲助威。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刘懿啊刘懿,你要是成了,我接你进宫,你要是败了,我替你报仇。” 第393章 玄武压阵,华兴福清(上) 汉历345年,三月初十。 寒冬已过,万物生发。 苍苍云松,嘉福山上,黄昏之外,一群兵甲不全、衣履不整的老卒,正七七八八的端着一只只破碗,围着一口口大锅,急的上蹿下跳,望眼欲穿。 锅里正熬着的,是他们江城主给他们千里迢迢送来的鹿肉,这是只有在每月逢十的日子,才能吃上的美餐,也是他们这群无人问津的老卒为数不多的期待之一。 ...... 说到这群老卒,就不得不再次说一说江家所处的地理位置和发迹之路。 众所周知,曲州的州牧治所乃是太昊城,江锋和其父亲江苍作为现任和前任的曲州牧,带领江氏一族在这里繁衍生息了近四十年,所以,要论江氏一族的发迹之路,那一定是先从太昊城而起。 事实上,江氏一族就是以太昊城为根基,依靠太昊城发迹壮大的。 四十年前,江苍在秦汉大战中立下功勋,被神武帝委以重任,遂在中原建城,囊括中原之资,以做枢纽要塞,名为‘太昊’,太昊城建立后,江苍便在这里安身立命了。 三十年前,老江苍合纵连横,将位于太昊城东面的德诏蒋家和凌源刘氏收为己用,在老江苍的鼎力相助下,两个家族迅速制霸了德诏郡和华兴郡,太昊城被方谷郡、德诏郡和华兴郡三郡包围,德诏郡和华兴郡的归附,使太昊城在东北和西面,有了屏障与依靠。 从此,江氏一 族在曲州,深深扎下了根,并拥有了与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分庭抗礼的资本。 也是在这个时候,江家与方谷赵家撕破脸皮,位于太昊城东南的方谷赵家,成为了江氏一族的心腹大患。 二十多年前,江锋子承父业,继任曲州牧,相比于老江苍的稳扎稳打,江锋更喜欢雷厉风行,他在‘小诸葛’蒋星泽的帮助下,收降曲州江湖门派,扩充私兵,参与十七年前的京畿之乱,并一举击溃了曲州老牌八大世族组成的联军,在他的手里,将是一族独霸大汉第一州,成为了顶尖世族中的顶尖。 京畿之乱后,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汉室皇权的核心掌控力继续衰弱,那么,下一个春秋战国诸侯混战的时代,即将到来,他曲州江氏,便是战国初期的大魏,兵锋所指,无可匹敌。 幸好,天子刘彦在京畿之乱后痛定思痛,及时转换策略,这才没有让王室的权力继续衰落,保住了大汉江山。 十年来,天子那边带领一干重臣忙着平定天下世族,江锋也不是啥也没做,他继续巩固现有成果,在整个曲州形成了两犬、两狼、一鹰、一蛇的庞大势力网,并将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压缩到了曲州南方几郡,虽然实际掌握的土地仅有德诏郡、华兴郡和太昊城,但他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曲州各处,可谓独自称霸曲州。 以上诸事做完,已经是汉历340年左右,也就是整篇 故事开始的时候。 在这个时候,曲州形势大定,江氏一族在曲州如日中天,那么,野心勃勃的江锋,就剩下了最后一颗绊脚石没有拆除,那就是方谷赵家。 曲州南方无大族,江锋相信:只要灭掉了方谷赵家,届时,自己手握三郡一城,南下曲州诸郡,继而一统曲州,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啦! 可天不遂人愿,就在江锋准备对方谷赵家开刀时,刘权生如天降奇兵一般,从凌源城杀了出来,他大义灭亲,亲手出掉了本家刘氏,使江家失去了东北的屏障,这几年更是成立平田军,对江氏一族构成了巨大威胁。 对于这一变数,老江苍认为真正的力量来自于天地,如今之局,是上天不予,从此打消了‘占山为王’的念头。 不过,江锋倒是雄心不灭,他相信天所不予吾自取、相信人定胜天,仍然继续与蒋星泽等一干新锐,筹谋着他心中的天下霸业。 经过商议,包括蒋星泽在内的江氏谋臣们,仍然认为平田军新军未成,威胁不大,方谷赵家仍是阻挡江氏霸业的最大阻碍。 江锋对此深信不疑,他拿捏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在前年向方谷赵家正式开战,江锋本以为他的江家兵马会如十年前对付曲州八大世族一般,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地干掉方谷赵家,谁承想,这一战,让江家陷入了战争的泥潭。 战争陷入胶着状态,精通兵法的江锋,深知绝 对不能两线作战,东北失去了华兴郡,就必须再找一个屏障拱卫太昊城,而太昊城与华兴郡接壤的嘉福山,无论从山势还是距离,都符合他‘防御东北,主攻东南’的战略方针。 于是,在两年前,江锋在捉襟见肘的兵力之中,抽出了三千重骑和两名优秀的年轻将领驻扎在嘉福山脉,时刻提防平田军的偷袭。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一年半前,江瑞生为了与刘懿的伏灵山一战,一出苦肉计说服其母江岚,私自从嘉福山调走了三千重骑,哪知胸有成竹的他终是棋差一着,在宣怀赵家、平田军、斥虎帮三方势力的合力绞杀下,三千重骑,最后全军覆没,就连江瑞生本人,都生死未卜了。 这时,江家正在全力与方谷赵家对垒,再无力向嘉福山补充兵员,但嘉福山这块战略要地对江锋来讲十分重要,素来用兵如神的江锋,那股子沙场上历练下来的直觉告诉他,在赵家未亡之前,这座山,必须要守一守,还必须留住。 于是,这群原本已经是老弱之躯上不了战场,只能做些杂物工作的八百老卒,成了镇守嘉福山的‘重兵’。 江赵两家两相倾力对峙已经近两年,江锋有此行为,也是无奈之举。 在江锋的眼里,只要夺下了方谷郡,吞并了隶属于方谷赵家的雍奴水军和真定武备军,便算拿下了大半个曲州,届时,江家取威定霸于中原,一座小小 的嘉福山和一支刚刚成立的泥腿子平田军,自然不在其眼中了。 实话实说,就连江峰自己都觉得,这八百老弱作战能力并不强,但其这些江家老卒贵在忠诚,用在此处,恰逢其时。 ...... 山上美味山下闻,山下自有重兵陈。 就在一干江家老兵在山上尽情享受鹿肉时,嘉福山下,刘懿卧在茂密的草丛之中,饥肠辘辘,鹿肉带来的靡靡香气,让他情不自禁流下了一团口水。 随他而来的玄甲校尉段梵境和平田中郎将柴岭,护在刘懿一左一右,同样饿的前胸贴后背,三个人,已经在此蹲守了五天,他们的干粮在第三日便已经用尽,早已心力交瘁,甚是委顿。 不过,随着山上大快朵颐之声渐盛,刘懿三人的眼中,渐渐露出了精锐锋芒。 那夜老头山下,刘懿收到天子密诏,密诏中其实只有寥寥数字:诛灭江锋,成曲州之大一统。 从那时起,刘懿拥有了全新的目标和全新的敌人。 而他和他的平田军对付江锋的第一步,便是占领嘉福山这处战略要冲,对太昊城构成战略威胁。 占领嘉福山,仅是刘懿开始对付江锋的第一步,这步棋,在他收到天子密诏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浮现在他的脑海。 在得到皇权特许后,刘懿在第二日便找到了段梵境。 段梵境所率的玄甲军善守,这一趟嘉福山的活儿,段梵境和他的三千玄甲,自然是最合适的人 选。 而段梵境自然也收到了天子刘彦的诏书,要其全力配合刘懿,所以,当刘懿上门寻他,段梵境竟出奇地配合,两方军官校尉一番商议,便定下了偷袭嘉福山的计谋。 巧取嘉福山的路子,大概便是玄甲军径取林中小路,拣树木深草密处埋伏,待敌懈怠,一拥而上,拿下嘉福山。 而‘待敌懈怠’的精髓,便是今日江家老卒们的‘流水日’。 所谓‘流水日’,与平田军的月假非常类似,在这一天,江家的士兵们可以畅快饮酒、畅快吃肉,以放松身心。 对于江家老兵们来说,这一天是解脱,但今日对于江家老兵们来说,是离世永别。 刘懿是极为聪明的。 为掩人耳目,刘懿先是率领五百玄甲军趁夜摸入嘉福山下藏身,剩下的两千五百玄甲将士,分五批五夜依次入山,到今天为止,三千玄甲已经全部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嘉福山中。 这些玄甲军士兵们,在大山深处化整为零,四散在嘉福山的密林深处,他们大多数都与刘懿一样,不吃不喝,保持着静默状态,直到今日,才按照既定计划,汇聚在江氏老卒们的驻扎之地。 听着山上的大呼小叫,刘懿目不转睛地看着嘉福山上的营火,吃了一把枯草,攥紧了拳头,心中激荡。 或许之前自己一直是棋子,现在,自己终于做了执棋人。 他刘懿要下一盘棋,一盘可以左右曲州未来百年大势的 大棋。 他要建立功勋,建立一番足以左右天下大势的功勋。 而这先手,就从嘉福山开始! 无名的杀机,开始涌动在嘉福山的土地。 第394章 玄武压阵,华兴福清(下)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日头初下,谷风习习,已略有微凉之意,窝在草丛里的刘懿裹了裹衣领,竖起耳朵听着山上的一举一动。 于高山之巅,方见大河奔涌;于群峰之上,更觉长风浩荡。 当前,天下各国都在各自经历变迁,大秦正深入变法,大汉正忙着剪灭世族,西域诸国准备形成大联盟,南面的骠越正向南拓土开疆,就连茹毛饮血的东夷倭国,都前往秦、汉学习先进文化。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正加速演进,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刘懿和他的平田军,在保障帝国百年安全的大路上,任重道远。 不过,既然已经给出一条光明大道,就要坚定不移干下去。方向对了,就不怕山水迢迢;路走对了,就不怕荆棘密布、风急浪高。 他刘懿相信,他走的这条路,是对的。 ...... 就在山上老卒们一个个咧着一张大嘴,玩命喝酒吃肉的时候,站在运送鹿肉的牛车旁的一男一女,也咧开嘴轻笑了一声。 不过,那转瞬即逝的笑容,无人察觉,就连他们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 若打眼细瞧,那运送鹿肉的一男一女,正是李二牛与乔妙卿。 当日,刘懿在老头山定下‘谋取嘉福山以扼江锋北进’的战略决策后,为了顺利拿下嘉福山,刘懿正奇两用,一方面由自己率段梵境和柴岭两名将领,领兵隐于嘉福山下,另一 方面,在探查并洞悉了江锋在嘉福山的兵力部署和日常调度后,刘懿灵机一动,耍了个阴招儿。 他派李二牛和乔妙卿带人在半路抢劫了江锋的运粮队伍,从凌源镖局讨来行走江湖常用的迷魂散,撒到了江锋运送的肉食中,并从收降士卒的口中,套出了行军口令。 而后,李二牛和乔妙卿带领十几名平田士卒,乔装成江家的运粮队伍,巧妙地混上了山,并通过行军口令,成功获得了一干江家老卒的信任。 这群江家的老兵油子们怎么也不会料到,在曲州的地界,居然会有人敢打他们威名赫赫的江家的主意,心里懈怠之下,他们完完全全忽略了李二牛和乔妙卿这两张陌生的面孔,兀自去琢磨他们的大鱼大肉去了,独留憨态可掬的李二牛和机灵乖巧的乔妙卿在侧旁观。 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是穷。 这不,在迷魂散的作用下,没过一会儿,这群老卒便一个个接连睡去,呼噜震天动地,如死猪一般。 待江家兵营中所有的老卒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小娇娘在山顶军营大摇大摆地走着,她眯着一双丹凤眼,一会捅捅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在确定所有人都中了招儿后,小娇娘妙目流转,对李二牛喊道,“二牛,发信号给小应龙,山上已无战力。” 李二牛眉目含笑,点了点头,他用木棍随意操起一处篝火,将其挑落天上,一根接着一 根,仿若烟花。 按照这个路子,刘懿将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嘉福山。 山下,冻的裤衩子都凉了的刘懿,见到漫天‘烟火’,立即起身,对蛰伏在周围的玄甲军士兵大喊道,“山上形势已定,兄弟们,冲上山去,绑了这群老卒,速战速决。但遇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话音刚刚落下,段梵境一马当先,头戴嵌宝头盔,身挂磨银铠甲,甲外素枝罗袍,狮蛮带琼瑶密砌,腰杆紧挺,也不废话,挎刀拔出月生寒,直奔山岚而去。 段梵境身后的玄甲军将士,一个个如猛虎扑食般紧随其后,生怕落后抢不到功劳。 见此阵仗的刘懿,甚是满意,他借着明朗月色眺望山间夜景,心境清宁了几分,突然,他指着段梵境的后背,嘿嘿笑道,“几年前有幸在东境见龙骧卫骁勇,今日一见,玄甲军亦毫不逊色,陛下有此兵将,可高枕无忧矣!” 柴岭没有冲锋,他紧紧护在刘懿身边不动,听完此话,柴岭岿然不动,先是眉头紧锁,而后天高云淡地说,“将军,夏商周秦汉,骁将勇士多如牛毛,可站好了队才能善终的道理,却没几个人悟的明白!” 刘懿深沉地看了柴岭一眼,会心笑问道,“柴校尉觉得,我算是个值得站队的人?” 柴岭目不斜视,“我与将军既然因利相逢,自然互惠互利,末将看来,跟着将军走下去,不单有大利可得,更能平反昭雪 ,名垂千古。” 刘懿先是皱了皱眉,而后哈哈大笑,道,“柴校尉信我,本将军怎敢辜负校尉啊!我这三尺微命,可就仰仗柴校尉鼎力扶持喽!” 这一回,轮到柴岭哈哈大笑,无比清爽地道,“刘将军不辜负末将,末将自以命相报。” 刘懿对柴岭拱了拱手。 两人并肩从伏灵山上下来,生生死死,已经融入无声的战火中,多说些雄心壮志的话,反而显得有些虚伪了。 刘懿放下手,对柴岭笑道,“柴校尉,您觉得我今晚这一招一网打尽,怎么样?” 柴岭抬起头,看着已经易主的江家军营,认真地道,“将军的军事才能,在伏灵山一战中已经显露无疑,不需要用这一战来证明。况且,好网坏网,能捞到王八,就是好网,用计只有胜负,又何来好坏呢?” 两人一前一后踏步而出,缓缓前行,谈笑风轻,不觉间,已至山顶。 山上,段梵境率领玄甲军士卒就好像过家家一般,不费吹灰之力便绑了江家老卒、占了江氏军营,一应粮草、物资、军备、战马,全部被他纳入囊中。 待刘懿缓步上山,玄甲军已经重新起炊造饭,场面一度欢腾。 见刘懿上山,不少人都投来复杂的眼光,有敬佩、有疑惑、也有的人带着丝丝鄙夷。 段梵境的副将不禁上前搂着刘懿的肩膀,畅快大笑道,“刘将军,我少时入伍,边境征战数年,从来没有打过这么顺溜 的仗啊!军神,你是帝国未来的军神呐!” 刘懿看着玄甲军士卒们佩服和疑惑的眼神,最初还有些羞涩和不解,不过他微微一想,很快便释然了。 这群士兵敬佩的,是自己能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嘉福山要地,疑惑的是,自己小小年纪居然身居高位,鄙夷的,自然是他得胜的手段。 不过,看样子,这群士兵们的敬佩之心要远远大于鄙夷之情,毕竟,比起遑遑施仁义的君子,他们更喜欢能让他们一直赢下去、一直活下去的常胜将军。 打小便被视作煞星的段梵境受遍了家族的冷眼,对他来说,能赢就好,他才不会在乎过程如何,他不要做宋襄公,他要做韩信! 正在中军大帐中小憩的段梵境见刘懿入帐,立刻起身上前,哈哈大笑着拜道,“尝闻刘将军聪慧,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既有陛下圣诏,末将在华兴郡换防轮训这几年,愿效犬马之劳,刘将军但有所请,末将必肝脑涂地。” 刘懿毕竟体力不如武人,他在茫茫草林里折腾了五天,略显憔悴,但还是强提精神,笑道,“段将军练兵有功,玄甲军个个勇猛健壮,这几年的嘉福山,就仰仗将军驻守啦!” “刘将军放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段梵境豪情万丈,朗声道,“纵江锋用兵神勇,末将亦为将军阻而击之。” “将军有此雄心壮志,何愁曲州不定?” 刘懿由衷赞了一句段梵境 神勇,旋即话锋一转,说道,“玄甲军虽然善守,又有合击技上善若水加持,但是江锋此人境界极高,用兵诡异,将军还是小心为妙啊!” 段梵境不是自大的人,他迅速从胜利的喜悦中走出,诚心问计,道,“不知将军有何良谋,能助我稳坐嘉福山啊?” 帐内的茶正煮的沸腾,刘懿和段梵境也聊到了鼎沸之时。 但见刘懿嘿嘿一笑,轻言慢语,“段将军,我曾听闻,大军出行虚张声势的办法,无非是起炊时多增灶、宵禁时多练兵。我又听闻,大军扎营,需要探明水源、广布陷阱、高筑营寨、囤积粮草,如此,敌军不明现状,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纵敢来犯,也可击退数倍之敌。” 段梵境听完,心中虽然敬佩刘懿熟读兵书,但并没有欣喜之情。 因为,刘懿方才说的那些门门道道,自己纵然一时想不充分,但事后想想也会明了。 此刻,被刘懿和盘道出,段梵境反而觉得这些不过是应敌的下下之策罢了,他有心考量刘懿,旋即问道,“将军,您可还有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啊?” 这话说完,刘懿不慌不忙地坐在次座,抿了一口热茶,笑看段梵境,不言不语,心想:果然,有脑子的人都不好对付,若要折服此人,还需要下些功夫啊! 这一做派,自然入了段梵境的眼,段梵境一想便知,面前这位刘将军心中应是已有爪牙之策, 立即迫到刘懿身前,躬身说道,“请将军赐教!” “攻城不如攻心,守地不如守人。” 刘懿灵动地看着段梵境,“段校尉,翌日派轻骑快马,昭告曲州,陛下已遣玄甲军驻防嘉福山,如何啊?” 第395章 心有沟壑,眉目江河(上) 神武帝曾叹:敕镇三郡,统摄中原,自嘉福山始。 其实,嘉福山并不如帝国其他名山大川一般风华绝代,但其盛于势。 其对于太昊城和华兴郡的战略地位,就相当于战国初期于秦魏之间的函谷关,能得此关者,便掌握了绝对的战略主动权。 秦得此关,六国之师,逡巡而不敢突进;魏得此关,秦国积贫积弱,几被蚕食灭国。 嘉福山的重要地位,可想而知。 ...... 历经风华成此景。 刘懿带领玄甲军在嘉福山下蛰伏五天五夜,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他在未损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凭借智慧,顺利地拿下了嘉福山这块儿战略要地,从此打开了太昊城的东北大门。 只要守住嘉福山,江锋的背上,便插进了一根倒刺,你进我守,你退我撩,永无安宁之日。 嘉福山上的篝火,犹如屋檐下的滴水与穿堂而过的清风,渐渐融化了玄甲军士卒们冰冷坚硬的心。 段梵境和刘懿这两个年龄相差不多的少年,在短暂享受过胜利的喜悦后,开始在帐内密谈。 此刻,整个山顶都是笼罩在一层喜庆的氛围之中,然而,段梵境和刘懿这两个敏锐少年,却是能够隐隐感觉到,在这股欢喜之下,涌动着一股即将来到的腥风血浪。 他们知道:嘉福山难夺,更难的,是守住嘉福山!今夜夺下了嘉福山,就相当于明面上与江锋宣了战! 上回说到,段梵境有心问计 ,刘懿指点段梵境将玄甲军驻防嘉福山一事,昭告曲州。 段梵境听完这条计策,沉思了一阵,恍然大悟,旋即喜形于色,对刘懿道,“妙!这条阳谋,实在是妙啊!” 刘懿笑道,“妙在何处?” 段梵境挠头一笑,娓娓道来,“江锋以州牧之名讨伐赵于海,从大义上来看,这还算情有可原,但!” 说到这里,段梵境戛然而止。 刘懿嘴上抿着笑意,“然后呢?” 段梵境深深看了刘懿一眼,旋即大手一挥,笑吟吟的道,“如果把天子派兵驻防嘉福山的消息昭告天下,江锋若再敢来犯,那便是公然与天子为敌,是大汉的叛臣,人人得而诛之。嘿嘿,虽然江锋已经拥有了反贼之心,但还没有浮出水面,还算不得叛臣,倘若他攻打我玄甲军,那么这叛臣的名头,便坐实了!” 刘懿嘴角顿时勾起一抹冷笑,旋即云淡风轻地道,“到时候,江锋的大义,可就立不住了,陛下集天下兵马讨伐之,也没什么顾虑了!” 段梵境忽然起身,对刘懿深深拱手,“刘将军聪慧神算,世所罕及,末将不能至也!” 刘懿见段梵境打心眼儿里透出来的佩服,他终于安心。 看来,从今以后,段梵境将与自己同心同德了。 于是,他谦虚地赶忙摆手道,“好说!好说!段校尉神勇,十个刘懿,也斗不过将军手中的大刀啊!哈哈,将来冲锋陷阵杀敌饮血,还要仰仗 段校尉啦!” 段梵境双眼透着精光,极其认真地道,“承继王业,太平天下,但有所命,在所不辞!” 刘懿上前,紧紧抓住了段梵境的胳膊,所有想说的话,都在两人的对视之中了。 就在两人寒暄之际,帐外喊声大作,夹有兵器交接之声传来,段梵境和刘懿同时眉头紧锁,段梵境率先拎着大刀出帐而去,刘懿紧随其后。 两人抵近,只见营门大敞四开,一扇门已经被某种巨大力量摧毁,另一扇门吱嘎吱嘎地轻动着,摇摇欲坠。 未等刘懿有所反应,营门外悠然走出一个小童来,那小童倒抗着一把巨剑,样子极不协调,在其周围已经躺下了不少玄甲军士卒,他们尽数毙命,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脑袋,皆死状凄惨。 小童顶上头巾鱼尾赤,身上战袍鸭头绿。脚穿一对踢土靴,腰系数尺红腰带,面圆耳大,唇阔口方,看不出年纪,但乍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小童正大咧咧地站在营门,环顾一周后,双眼牟定刘懿,指着刘懿,蔑视地道,“小崽子,你是他们的主帅吧?快滚过来,受死。” 柴岭挺身护在刘懿身前,喝道,“小王八羔子,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杀我士卒做甚?” 小童嘴角依稀残存着些许嘲讽,对柴岭的话未予理会,反而噙着凶戾的目光,看向露出半个头的刘懿,继续叫嚣,“怎么?老子叫 你过来,耳聋了?” 这时,刘懿眼眸闪烁,探出头来,对小童贱笑道,“有本事,你来呀!” 刘懿说犹未了,惊怒交集的段梵境见袍泽死无全尸,睁圆了眼就奔杀了过去,呴吁一声,骂道,“待本校尉先把这鸟童祭刀!” 小童鼻孔出气,轻蔑一笑,身法极快,轻松闪躲,段梵境手起处,铮地一声响,砍了个空。 段梵境回首,忽然暴起,手中泛着寒芒的锋利武器,带起浓郁杀意,化为一片刀芒,爆发出阵阵刺耳的破风之声,将小童身体每一个要害部位都是笼罩而进。 刀芒从天而降,旋即诡异的从小童身体上虚切而过,而后斜砍而去。 小童鼻孔朝天,看都不看段梵境一眼,但见他一个错步,身体微微后倾,便躲开了段梵境的全力一击。 仅两个回合,两人孰高孰低、孰优孰劣,便见分晓。 气氛在这一刻,凝固了。 柴岭双眉一皱,在刘懿身前说道,“将军,这小童乃是破城境界武人,段梵境不是对手!” 刘懿拍了拍柴岭的肩膀,沉声道,“柴校尉,你前去与段梵境同去探探底细,切记注意安全!” 柴岭领命,步伐一转,忽地跳将出来,加入战团。 见柴岭袭来,那道童手抡着一口巨剑,看似轻轻一挥,便荡开了段梵境,竟奔柴岭而来。 柴岭哈哈大笑,丝毫不惧,“小小侏儒,也敢独闯玄甲军营?小瘪犊子,你也把自己看的太高了 些吧!” 冲锋路上,柴岭途径一士兵,便顺路去士兵鞘里,再拔了口环首刀,轮起双刀来迎那小童巨剑,霍霍生风。 段梵境和柴岭一前一后,就月明之下,与小童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巨剑寒光闪闪,双刀冷气森森,无形杀气笼罩在三人周遭。 斗了良久,浑如飞凤迎鸾。 战不多时,好似雄鹰拿兔。 三人斗了十数合,小童已经有些懈怠,恰时,只听得不远处帐中一声疾声凤鸣,小娇娘乔妙卿身形飘忽,手握魁罡破帐而出,剑指之处甚是刁钻,直奔小童而来。 小童没有料到军营中还有此等高手,躲闪不及、防之无备,直接被小娇娘剑插肋下,死死钉在了栏杆上。 乔妙卿这一下子极为刁钻阴狠,破开了小童的肋骨,直接伤及心肺,足可让眼前这小童躺在床上两三年起不了身。 小童疼得呲牙咧嘴,却又无法挣脱,只得怒骂道,“直娘贼,三打一还搞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刘懿悠然走了上来,他笑看小童,道,“要不,把您放下来,您再从他们三个里找一个比试一番?如何啊?” 小童闻言,怒火攻心,一口血直喷而出,差点喷了刘懿一脸。 刘懿看着地上三四十具尸体,又看了看钉在小童体内的‘魁罡’,拔下头上插着的木簪,轻轻敲了一下‘魁罡’的剑柄,魁罡剑身轻动,在小童肋下不断搅弄,疼得小童龇牙咧嘴不住大骂。 刘懿脸色阴陈,冷厉地看着小童,道,“我问,你答,你答的好,我让你活!答的不好,我也不让你死,是生不如死!” 小童头一歪眼一闭,强忍着痛,不再说话。 “呦呵,哎呦呵,最他娘还挺硬!”段梵境来了脾气,上去就要动刀。 “段校尉,此人深夜袭营,其中必有蹊跷,稍安勿躁。”刘懿一把拦下,拊循一番,说道,“段校尉信我,本将军定会给兄弟们一个交代。” 小童是硬骨头,刘懿索性也不在他身上再下功夫。 只见刘懿寸寸捏着一显当初送他的那串佛珠,上前在小童身上摸来摸去。 果不其然,一枚巴掌大小的令牌,被刘懿从其怀中顺出。 刘懿正反查看,嘿嘿一笑,见那令牌正面写了个大大的江字,反面则写了‘江尘’两个大字。 毋庸置疑,此人便是江家的子弟,名为江尘啦。 随后,刘懿踱步在小童面前,思索一番后,神飞顾盼,对江尘道,“若不出所料,你便是这八百江家老卒的领军,江尘,对吧?” 刘懿这话,无疑宛如惊雷一般,直接是将江尘震得愣了下来,好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江尘也懒得应付,索性闭了眼,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表情,不去理会。 刘懿见状,摇头一笑,摸了摸有些坚硬的胡茬,自顾自说道,“放心,你今天能活下去!因为,今天在嘉福山上的江家兵马,一兵一卒都不会死!” 段梵 境一听可着了急,赶忙急道,“将军,我几十条人命,白搭里了?” 刘懿没有回答,脸上却流露出奸诈的表情。 第396章 心有沟壑,眉目江河(下) 世上之事,从来难得圆满。 在南下嘉福山前,刘懿对江氏一族的核心成员,曾做过极为详细的调查,他明白,眼前这个江尘,是江家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也是江家的重点培养对象,是将来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 如果他今晚命丧嘉福山,江锋很可能会失去理智,挥兵进攻华兴郡。 届时,刘懿既没有达到逐步蚕食江家的目的,还会引火烧身,最后全军覆没。 所以,刘懿认为:江尘不能死,最起码,江尘今晚不能死。 想罢,刘懿对段梵境十分遗憾地点了点头,又笑着对他摇了摇头,一时间搞得段梵境不明所以。 就在段梵境准备询问之际,忽然,营外黑暗的山石草丛中蹿出了六支利剑,一齐向站在栅栏边的刘懿猛刺,挨在刘懿身侧的乔妙卿洞察先机,听见空中隐隐振鸣,本能地护在刘懿身前,快速出剑,一个漂亮的橙色圆弧向身前划出。 待她将刘懿推出三丈之外,六支长剑已经被圆弧齐齐削断,小娇娘嗔怒连连,他一边叫刘懿小心提防,一边纵身一跃飞过栅栏,追杀六名惊慌失措的刺客。 躲在山石草丛中的刺客们境界并不高,他们忌惮于乔妙卿的高深境界和高超实力,只有招架躲闪之力,但却没有逃跑。 乔妙卿将手中长剑舞的那是一团光芒,配合她的气机流转,剑风直达五六丈外,刺客们不敢近前,乔妙卿也无心追杀, 舞着剑冲向刘懿身边,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寒冷漆黑的夜晚,刘懿在这一刻莫名感觉很暖。 堪堪数丈之外,眼见一名刺客跃起击刺,乔妙卿一个飞掷,手中长剑啸音大起,滴溜溜一团橙光电射飞击,竟迎面截住了刺客手中的短剑。这是乔妙卿‘竹寸’的独特手法,只要力道得当,长剑可像暗器一样疾飞劲射,剑光偾张,直如一簇流星。 刘懿目睹乔妙卿妙招的威力,不禁连连惊叹。 这时,段梵境已经组织玄甲军士兵架起巨大铁盾,形成盾阵,对六名刺客呈三面合围之势,只剩下山之路未被堵住。 倘若六名刺客继续进攻,必会被四面合围,生擒活捉了。 恰在此时,因失血过多已经脸色煞白的江尘,突然开口,见他对这几名跃跃欲试的刺客大声疾呼道,“诸位,我被生擒已成定局,不要再做无用之功救我,速速回去,将此间之事禀报江州牧,请他派兵前来绞杀这群逆贼!” 事情到此已经十分明了,此六名刺客,乃是江尘的部下,之所以冒险偷袭,应是打算俘虏刘懿,继而交换他们的主将江尘。 这些事情,文字太长,却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刘懿率先反应过来,他急忙大喝道,“段校尉,留下他们几个,生死不计!” 但,六名刺客快刘懿一步,他们在听到江尘命令时,便疾步后撤,待刘懿下令时,六人已经消失在茫茫翠幕深林之 中了。 段梵境心有不甘,下令放箭,三轮箭雨遮天蔽日,扑向翠阴蒙密的嘉福山下,最后只换来几头栖鸟和野兽的惨叫。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座军营,忽然因为六名刺客的到来,变的沉默了,鸦雀无声。 刚刚胜利时的喜悦,被地上袍泽的残肢和浓重的血腥味儿所冲散,玄甲军士卒们个个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段梵境看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袍泽尸体,双瞳赤红,他拎着一把环首刀,如一头牛一般奔向江尘,举刀便砍,“爷爷今夜送你投胎!” 江尘丝毫不惧,针锋相对,狂笑道,“来啊?来!爷爷要是眨一下眼睛,就不是你爷爷!” 段梵境煞气凌人,一把透着冰寒的环首刀便劈砍而下。 江尘命悬一线,段梵境只觉眼前一道亮光划过,手中长剑便横在了环首刀下落的轨迹,小娇娘握剑在手,把魁罡剑向上一挑,便将段梵境迫退回去。 段梵境后退五步,戛然而止,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乔妙卿,回身怒视刘懿,道,“刘将军,你要拦我复仇?” 面对怒极的段梵境,刘懿丝毫不惧,他挺身上前,正色道,“段校尉,若你今日杀了江尘,恐今后便没有斩将搴旗、威振疆场的那一天了!你若信我,便将今日之事交予我来解决,我必还战死兄弟一个公道。” 段梵境犹豫片刻,最后闷哼一声,闪到一旁,死死地盯着江尘。 江尘似乎 有心求死,他看着在一旁怒火滔天的段梵境,讥讽道,“怎么了孙子,不敢挥刀了?” “咳咳咳!” 刘懿清了清嗓子,走到江尘身前,对江尘说道,“江尘,我曾闻,江家旁系众多,其中有一支江家旁系,因常年修习一种名叫《鸲鹆》的上品功法,虽然力大无穷,可也会导致身材常年如稚童,无法发育,想必,你便是修习了这种功法,才变成如今这样的吧?” 江尘对刘懿的洞彻感到惊讶,却没有张口说话。 小娇娘眼露秋波,在旁称赞,道,“小应龙这么多年书没白读哈!” 刘懿温柔一笑,挑逗道,“还不是妙卿教育的好么!” 也许是出于亏欠,也许是出于一种莫名的情愫,在乔妙卿重新回到刘懿身边后,不管刘懿有多恼、多躁,对乔妙卿始终都是和颜悦色,这让小娇娘颇不适应,总有一种心隔山海的感觉。 任何人相处,一旦少了‘从心所欲’四个字,便有距离了! 她一直想找刘懿谈一谈,可很明显,现在不是时候。 刘懿笑眯眯地看着江尘,“我知你孤身来此是何意!” 江尘不为所动。 “江尘,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都是知识点,希望你,认真听。不然要受罚的呦!” 刘懿又用木簪敲了一下钉在江尘肋下的魁罡剑,江尘立即呲牙咧嘴地瞪向刘懿。 刘懿心满意足,冷笑一声,转而严肃说道,“你麾下六名刺客逃走,今日你江 尘若是死了,翌日,江锋便会先我一步昭告曲州,内容大概应为‘段梵境擅离驻防之地,趁夜袭营,击杀朝廷命官,意图谋反’。而你麾下的六名刺客,即使高密者,也是证人!” 听到这里,段梵境木若呆鸡。 刘懿侧身看向段梵境,接续道,“这样的话,江锋便一股脑将此事的责任扔给了段校尉。接下来,江锋便可以此为借口,趁陛下未有反应之际,发兵重新夺取嘉福山,并且,一举吞并这三千玄甲军,甚至强行攻略华兴郡。” 刘懿负袖而立,“江尘啊江尘,你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么?这点儿伎俩,也想瞒过我的眼睛?” 江尘目瞪口呆。 面前这名还未及冠的少年,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便猜到了他江尘所有的心思,这让他心中不禁惊叹‘此子不除,江家必有大患’。 于是,他强忍着伤痛,开始暗暗积蓄力量,准备袭杀刘懿。 为了拖延时间,江尘怒瞪着刘懿,说道,“我曾闻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着于《春秋》,名传青史。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可今日之王上,寡情报怨,算计害人,残杀立国开边之功臣,如此君王,也值得你等效忠?委实天下笑话!” 刘懿的的紫气东来,已经到达了中境,对江尘的一举一动,他察觉的清楚至极,不过,面对江尘的说辞,他仍是稍加反驳,道,“哦?残杀功臣?本将军 怎么没有听说哪个功臣死在了陛下手里啊?就连本将军五郡平田,也没有妄杀了一个好人,倒是江城主,高官厚禄仍贪心不足,意图谋求曲州称王称霸,擅开兵端,涂炭生灵。哼哼,这就是你江家给曲州黎民、给陛下的交待么?” 话锋一转,刘懿炯灵大眼中,露出了一丝阴狠,他握住‘魁罡’,用力一拔,宝剑离开江尘身体之际,江尘顺势倒在了地上,伤口血流如注,他所有酝酿的气机,都随着这一剑的拔出,烟消云散了。 段梵境大手一挥,周围士兵们立刻上前将其五花大绑,可怜江尘,一无兵器,二无力气,彻底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月色撩人,军营里出奇地安静,玄甲军将士们虎目圆瞪围在江尘周围,似要生吃了江尘一般。 刘懿远眺千山,“一年半前,在伏灵山下,我的弟兄们被砍死、被砸死、被马踏死、被万箭穿心而死,为了一场本可以不发生的战争,为了阻止你江氏一族的无尽贪欲,他们死了。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恶人自要有恶人去磨,而我,就是那磨恶人的恶人。” 蹲在江尘身前,刘懿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说道,“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荫,怎么江家人就是不开窍呢。江锋背信背德,如此下去,诸民卑江、丑莫大焉,众叛亲离也就在瞬息之间罢了。” 说完这些,刘懿不给江尘任何说话的机会,起身下令 ,对段梵境道,“段校尉,派五百人,把江家八百人马扒光衣物,押解出山。五百人回来后,就地在山下扎营,与你旌旗相望。记住,江家这八百老卒,必须一丝不挂!” 一听要释放江家老卒,段梵境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可还是言‘诺’照办。 刘懿卷着宽大的儒衫,兀自出营,柴岭、乔妙卿、李二牛三人,紧随其后,走到营门口儿,翩翩少年忽然回头,对段梵境阴森说道,“段校尉,江尘这个人,让他活着走出嘉福山就好,断手断脚的,由着你们来。” 段梵境舔了舔嘴唇,咧嘴一笑,“诺!” 第397章 楼台掩月,云山酣歌 嘉福山上嘉福寺,杳杳钟声苍苍林。 青山归远荷带笠,不知此中蓬莱人。 ...... 嘉福寺作为大汉帝国四大古刹之一,终日佛音袅袅,给人一种身心俱静之感。 在局势如此动荡的曲州,能有此一清静守心之所,真乃善莫大焉。 拔除掉江家驻扎在嘉福山的这根钉子,刘懿心中悄悄地长出了一口气,有了嘉福山这块战略要地,江锋想要举兵攻打华兴郡,进则担心嘉福山的玄甲军从后偷袭,退则忧虑平田军步步为营,彻底陷入了一个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尴尬境地。 不过,刘懿心如明镜:江锋性格暴戾,江家兵锋极盛,仅凭玄甲军,恐怕无法做到嘉福山万无一失。 稳妥起见,刘懿必须为段梵境找一个强有力的、在关键时刻能够力挽狂澜的帮手,力保嘉福山不失。 所以,在解决掉玄甲军和江尘的矛盾后,刘懿也顾不得腹中干瘪,便急匆匆地来到了与江家军营一山之隔的嘉福寺,不敢有丝毫懈怠。 小娇娘乔妙卿在出发前贴心地为刘懿带了两个蛮头,在行进路上找了个空挡,递给了刘懿,可刘懿心中急切,无法进食,乔妙卿心中无奈,只能自己草草吃了一口。 稍顷,少年刘懿一袭白衣,面如青墨,站在嘉福寺门口,感慨万千。 他想起王三宝对他说起的嘉福山趣事,看着嘉福寺们那块儿仅剩底座的石碑,默然缓缓将头侧向了逐渐 溶入墨色的北面,明亮的双眸映着浓墨般的天色,凝视着茫茫荒野,不自觉咧嘴一笑,“如果我没猜错,我那兄弟王三宝,当初就是在这里被吓尿的吧!” 已经桃李年华的乔妙卿青衫一舞,青涩又妖娆,轻笑道,“三宝也太过胆小了些,不过是一寻常幻术而已,怎会吓的连裤子都湿掉呢!” 刘懿咧嘴道,“王三宝这家伙,打小就胆小如鼠,记得有一次,我们去老头山下的河里摸鱼,这家伙被小螃蟹钳了一下,破了点皮儿,好家伙,非要叫嚷着自己大限将至,必须去太昊城请最好的医生......” 说到这里,刘懿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这一刻,他才是他自己,一个还未加冠的少年。 乔妙卿噗嗤一笑,“这样的人像乌龟,长寿着呢!不过,父亲曾说一切幻想皆是由心而生,在我认为,只要心灵足够强大,幻想便是废材了。” 小娇娘话音刚落,只见寺内走出一中等身材、披挂袈裟、四方脸庞的僧人,仅看这仪态和行头,便知其在寺内地位不低。 刘懿肃然起敬,拱手问答,“大师,您是?” “本僧道安,乃嘉福小寺现任住持,今夜,本僧已经在此恭候多时啦!”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江锋的师弟、长生境界的道安大师。 刘懿见此,赶忙行礼。 不料,同样的声音却出现在了乔妙卿的左手边,小娇娘微一转身,又一个道安出现在 其眼中,未等其还神,再一个道安又出现在其身后,甚至轻轻地拍了拍小娇娘的肩膀,把小娇娘吓了一个哆嗦。 刘懿骤见四位道安大师浮现眼前,心知道安大师应是听到了乔妙卿对幻术的评价,故意戏弄,他赶忙故作严肃地说道,“妙卿,快为你的懵懂无知向大师赔罪!” 乔妙卿闻言,眉横翠岫,马上举起双手,哼唧唧地说,“大师,是我言语唐突了,大师莫怪啊!您可不要和我这小女子一般计较,不然,还算什么大师么?” “哈哈!你这女施主倒是爽利,见事情不好躲的倒是很快!” 道安大师笑眯眯地问道,“不知你是哪家的娃娃啊?” 刘懿本意为提到塞北黎,乔妙卿会情绪难控,谁知小娇娘乖巧温顺如小家碧玉,她鬓慵梳,镇定自若,满眼都是平静,静得如一潭死水,“家父塞北黎,已故。” 道安闻言,立即收起幻象,一脸严肃地施了个佛礼,表情无比庄严,道,“英雄之子,不可取笑,本僧,方才冒犯了!” 乔妙卿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象征性地拱了拱手,此事遂罢。 山中风大,道安大师心情激荡过后,温柔一笑,道,“来来来,两位施主,随我入寺再聊,清茶素菜虽朴,却温热。” 刘懿前移一步,见缝插针,满脸歉意地说道,“大师,佛门圣地,宝相庄严,晚辈心有孽障,不配入寺!今日此来,特还故人之情。 ” 道安大师温和地看着刘懿,问道,“若本僧猜的不错,小施主便是刘懿,刘小施主吧?” “大师神机妙算,晚辈正是刘懿!”刘懿正色。 道安一脸欣慰,“伏灵山一战,虽非定鼎乾坤之战,小施主却为天下除掉了江瑞生这个混世魔头,实乃天下之福。小施主心怀正义,独秀中皋,定有福报。哦,对了,三宝小施主可还好?上次一别,已隔经年,甚是想念啊!” 刘懿平静道,“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江瑞生身死人灭,是他造的孽,也是他该受的果。” 道安面色古怪,“若本僧未记错,你父亲刘权生,乃是儒家门生,刘小施主方才所言,乃我佛门名句。难道,刘小施主,对佛家文化,也有涉猎?” 刘懿微微点头,谦恭地道,“回禀大师,晚辈读书不以一家之言,遂粗通百家学说,却并不专精。” 道安大师由衷道,“哈哈,集大成者,不必专通一术;成霸业者,不以一家之长。小施主,你将来之成就,必高于你的父亲!” 刘懿继续谦恭回答,“大师谬赞啦!” 道安大师笑道,“话说回来,三宝小施主,可还好?这孩子,与本僧同在华兴郡,也不说回来看看本僧。” 刘懿借明月清风,简单地将当日江煦刺杀一事加以说明,随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包油纸,取出其中面皮儿,按在自己的脸上,左捏 右捏,不到十息,一个穿着儒衫的‘道安大师’出现在众人面前。 而后,戴着面皮儿的刘懿对道安大师微微拱手,道,“大师,三宝托晚辈转告大师,‘功课已成,特请查验’!” 道安顿时红了眼眶,笑道,“好!好啊!当年尿裤子的孩子,也有大出息了!” 刘懿嘿嘿笑道,“江山嘛,总是要新人换旧人的。” 道安大师笑道,“不管是新人还是旧人,好人就好!” 两人相视一笑。 刘懿接续说道,“大师,晚辈此来...” 道安大师笑着摆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小施主,你今夜来此,是一个秘密。既然是秘密,又怎么以口相传呢?放心吧,我知小施主来此何意,该出手时,本僧绝不怯懦!” 道安大师表情忽然严肃,面露杀气,“佛门不许杀戮,但没有说不许锄奸!” 刘懿听此一番话,对道安大师佩服的五体投地,立即拱手道,“大师高风亮节,晚辈,佩服!” 刘懿心有执念,最终还是没有进入嘉福寺,道安大师和刘懿站在寺门口感慨了一番,两人便要告辞。 离别时,刘懿在门前执礼,面有愧色,惆怅道,“大师!晚辈意图造福一方,又觉杀戮甚重,实在两难。佛门清净,晚辈这等心中污秽之人,不敢面观佛祖,还请大师莫怪。” 忽然之间,寺中烛影摇晃,大雄宝殿紫金诸佛法相庄严,四座风生,清风拂过 ,檀香下的檀灰吹来几缕,在刘懿额见留下一个‘卍’形标记。 道安大师指着刘懿额头印记,有感而发,“孩子,就连佛祖都原谅了你,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刘懿苦笑摇头,出仕这四年,他是煎熬的,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五郡平田的几年里,居然会产生无数亡魂,这些逝去的人就好似林风溪流,无时无刻不在刘懿耳边徘徊,让他不敢停下脚步片刻。 他害怕,他惊恐,他担心停下脚步,那些亡魂便会将他吞噬,堕入修罗地狱。 所以,他不敢进寺。 所以,惭愧歉疚的复杂心情,随着他继续赶路,愈演愈深。 “我佛门的禅法与般若,只不过是皮相小道,天下大道在人心。小施主且看,佛祖已恕了小施主的过失,何苦再又如此?身当大事之际,唯须从权。” 道安轻笑宽慰,“杀一人而救万人,又有何不可呢?” 刘懿心中似有顿悟,他转身远眺群山。 山对面的玄甲军营正灯火点点,心定之际,其人忽感一股暖流从丹田涌出,淌遍周身经脉,十分舒畅。 刘懿头脑空灵、智知深识,遂舒服地闭眼享受,不自觉间,龙珠不由自主地从腹中顺嘴而出,挂在其头顶熠熠生辉,光照之下,刘懿仿佛孤山里的地仙儿,耀威了整个嘉福山脉。 迷时师渡,悟时自渡,理可顿悟,事须渐修,应次第尽,方能成圣! 原来,这便是人生啊! 《汉史 》记:汉历345年仲春,佛道神僧点化,少圣以圣明之德,参透天人之变,逾越天堑,化身致物文人。 这一年,刘懿一十有六,境界来的不早,也不晚。 第398章 守志清恪,忠孝不坠(上) 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周丧九鼎,春秋战国五百年,秦王嬴政奋六世之余烈,横扫六合,成千古一帝;秦失其鹿,引群雄竞相追逐,高祖刘邦起于布衣之中,奋剑而取天下;东汉末年,英雄与枭雄并起,昭烈帝刘备龙行虎变,率从风云,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再续大汉江山。 思接千载,每一次相逢乱世,都伴随着英雄豪杰的出现,他们横刀立马,无畏无惧,终结了乱世,将华夏民族绵延至今。 每一次江山更迭,都伴随着千古一帝的崛起,他们挥斥方遒,雄才大略,整合江山一统,网罗天下英才,使中华民族,傲立于世界之林。 这一次,世族之乱蔓延在帝国四境,山头林立,王权旁落,国家分裂正以另一种形式全面上演。 这一次,又该谁来力挽狂澜,解决这纷繁的乱世,纷繁的乱世,又会成就了谁呢? ...... 一日最盛,为朝烟,为夕岚。 一年最盛,为春杪,为涂丹。 时下,从岭南大地到东北平原,从鱼米之乡到塞上江南,梯田开始灌水、耕地正在‘复苏’,一幅忙碌的春耕备耕画卷从南向北次第展开。 已是春来发枝丫的华兴郡宣怀县,这时也四野声动,一派生机勃勃。 伏灵山之战后,老赵遥遵守诺言,将所有的私田全部上交给了刘懿,刘懿率军凯旋后,将地契全数转交给了应知,在应知的统一调度 下,所有的赵家私田,都严格地按照朝廷法度分发给了符合条件之人。 有田在手心不慌,原本就富庶繁荣的宣怀县,在这个春日里,更多了一丝人气儿。 暖阳照方田,和风抚新禾,所有的农户都在田地里挥洒着汗水,他们扛着犁耙牵着牛,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大干特干,他们像伺候媳妇一样精心伺候着土地,恨不得吃在这里、睡在这里,恨不能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这块儿土地上。 全新的耕耘,已经开始,全新的丰收,正在孕育。 穷苦百姓的饭碗,被他们牢牢地端在了自己手上。 刘懿眼望此景,心中万千激荡。 这,才是平田的真正意义啊! ...... 宣怀县城外,密林之中的赵府一倒是片静谧,随着日上三竿,府内时不时传来士兵的操练声,偶尔夹杂着以前从未有过的朗朗书声。 若有心人大胆拨开层层树杈,走近细看,便会发现,整座赵府和赵遥驾鹤前别无二致,还是一样的校场,一样的军帐,一样的简单陈设,一样雄壮的赵氏家兵。 不一样的,是那原本是痴儿的赵素笺不再痴傻。 此刻,赵素笺身段修长,一袭白袍,风流翩翩,神情慵懒,正在校场中央支了一台小案,一边啧着美酒,一边表情鲜活地读着一本古籍,似津津有味。 在他周遭,一群赵氏家兵们正坦胸露背,呼号奔跑,练得火热。 能在热闹欢腾的场景中 静若处子,赵素笺的定力,可见一斑。 这时,一群鸟儿不经意从空中飞过,显得无比轻快,鸟群中,有一只肥硕鸟儿,死命扑通着翅膀,却还是掉队在后,惹得赵氏家兵们会心一笑。 整个赵府,早已从当年的伏灵山归来时的颓废中走出。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赵素笺的神奇手腕。 两年前,少年刘懿以琴虫为引,治愈了‘刘兴为赵素笺服食过量雪蟾草以至痴傻’的痴呆之症后,赵素笺神智大开,竟与那贤达学宫同样服食了琴虫的萧凌宇一般,一目十行、悟性超人、心窍玲珑。 赵遥死后,赵素笺并没有急于继承赵遥爵位,他并没有陷入父亲战死的悲痛中,而是发愤图强,埋头苦读。 在短短两年内,赵素笺这小子阅尽千卷兵法、参透兵甲要义,自学自悟,俨然成了一名兵法大家。 汉历344年,赵素笺怀揣赤胆,单骑独马一人叩拜宣斧门。 他薄唇一张,凭借伶牙俐齿,竟说服未参与伏灵山之战的宣斧门三当家南宫西北及千余宣斧门帮众,无条件归附赵家。 至此,宣斧门彻底成为赵家下榻之臣,宣斧门与宣怀赵家合二为一,势力大涨,较伏灵山之山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人曾言:宣怀赵家势力逐渐庞大,与已经覆灭的凌源刘氏不相上下,照此发展,其必是下一个凌源刘氏,华兴郡的天,必会再一次陷入黑暗。 对于这样消极的 外界传言,刘懿和他背后的华兴派,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对赵家的闲言碎语之所欲不加澄清,是因为他相信赵家这种‘简而廉,刚而实,强而义’的家族,绝对不会背信弃义,但对流言蜚语之所以不加反驳,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让若赵家真的变心,刘懿此时的沉默,变相当于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 出于这样的判断,刘懿在独自出游的一年里,并没有指使平田军或者斥虎帮对赵家打压,也没有对赵家采取任何非军事措施,他给了赵家新当家赵素笺足够的时间去思考站队问题。 而曲州江家,在那段时间里,对赵家也格外重视,在‘小诸葛’蒋星泽的力劝下,江锋不计杀子之仇,接连派出使者,携带重礼前往宣怀城,请求与宣怀赵家联盟。 对于江家的主动,赵素笺始终不冷不热,不答应也不拒绝,有点待价而沽的意思,但素来高傲的江家那边,便有了些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但是,此时的江家,正全力与方谷赵家对垒,无力再与赵家结仇,即使江锋有冲天怒火,也只能选择隐忍不发,联盟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所以,赵家在伏灵山战后的两年中,一直处于中立状态。 也正是因为这一中立举动,曲州各方势力没有办法判洞悉断宣怀赵家的下一步动向,纷纷选择了友好相处,这让赵家在两年中得到了飞速发展,发展势 头如离弦之箭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宣怀赵家虽然不置私田,但经营商道,在江湖上还有宣斧门以立身,若说凑出来五千兵马干点啥事儿,还真不是难事儿。 ...... 事实证明,刘懿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也就是在去年,赵素笺在正式世袭赵遥的宣怀伯爵位后,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一纸檄文,传缴宣怀县境大小城镇村庄。 檄文中,赵素笺痛斥江锋以州牧之名,行篡取江山之实,将其视作齐之田和、汉之曹操,比作忘恩负义、猪狗不如之辈,大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同时,更在檄文中堂而皇之立下毒誓,此生要与江锋决斗到底,不死不休。 这一纸檄文,无异于和江家开战! 一时间,有志之士纷纷投效,宣怀赵家崛起势头更盛。 凭借这件事儿,赵素笺在宣怀县一时间风头无二,应知顺道做了个顺水人情,直接跳过江锋的审批,任命赵素笺做了宣怀县县令。 此后,宣怀赵家,成为了宣怀县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宣怀县的人都在传他赵素笺‘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无比羡慕又嫉妒。 可赵家真正的实情,只有赵素笺知道,今日之赵家,已经远非昨日之赵家喽 原是林中隼,今日笼中雀,两强并立之下,赵家身不由己喽! ...... 书归正传,就在赵素笺读书读到兴起之时,管家赵瑕脚踏微步过来。 但见管家赵瑕 温声附耳,轻言道,“家主,平田军将军刘懿,登门拜访。” 赵素笺闻言,先是皱了皱眉,放下古籍,轻声嗔道,“赵叔,笺儿已经和您嘱咐过很多次,不要再叫我家主,要叫大人。当今天下人心思定,世族将成人人喊打之势,赵叔随口失言,被有心人听去,可能会酿成大祸的。” 老赵瑕咧开大嘴,憨厚笑道,“是,大人,老奴谨记,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长相八分俊朗的赵素笺无奈一笑,对这位忠心耿耿、忘性却大的赵叔,他也只能听之任之。 随后,赵素笺用余光偷瞄了一眼‘营门’处,见一对儿青衫少年少女静候门口,两人身后,两名肌肉隆起的武将昂首挺立,虎虎生风。 赵瑕打小便伺候赵素笺,从赵素笺的一颦一笑和举止神态便可猜到赵素笺的八分心思,他见赵素笺轻瞥‘营门’愣神,遂再次附耳,轻声道,“家,大人,容老奴先行前去一探,若真是来上门欺客,老奴直接遣人将其轰走。” 赵素笺微微一笑,“赵叔,您看这刘懿身后,跟着两名身形似虎、眼神如刀的武将,必不是泛泛之辈,若来者不善,赵叔有信心送客么?” 老赵瑕呲着一口大黄牙,道,“大人,对面这几号人马,我赵瑕,一人足矣!” 赵素笺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吓,这点你和爹都不懂啊。 但他嘴上却说道,“赵叔小心!手下留 情!” 赵素笺有心借此试试刘懿的反应。 以事观人,是评判一个人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如果此非明主,纵然赵家欠他人情,也万万不能投而效之。 第399章 守志清恪,忠孝不坠(中) 故地重游,却不见故人相逢,物非人非,旧人情已空,不知天涯何处重相逢? ...... 天朗气清,赵府门口儿,风尘仆仆的刘懿一行四人,表情各异,心思各异。 刘懿和乔妙卿这对儿风姿卓绝的少年少女,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年冬末叩府,拜会赵遥的场景;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顿不知是谁最后醉去的烤全羊;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件天材地宝龙凤虎纹绣罗禅衣;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老赵遥在嘉福山临死前最后一声长叹和嘱托。 心心念念想想,凄凄切切凄凄,噫嘻悲哉,自不胜唏嘘。 到最后,小娇娘哼唧唧地道,“大多世族统治之地,阴沉漆黑如夜,世上世族如果都如赵老爷子一般,该是一幅盛景吧!” 刘懿认真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他的父亲刘权生是儒家门生,按理来说,在刘权生手把手教育下,刘懿最起码也该是个儒学信徒。可事情恰恰相反,刘懿非但对儒家不感兴趣,反而对儒学的那些狗屁仁义礼智信颇有微词。 想靠仁义礼智信富国强民?想靠想靠仁义礼智信争霸天下?简直放屁! 所以,他认为,这些世族,以势乱法,根本不该存在于世。 只不过,这个想法在这个王权衰弱的世道,还不能说罢了。 刘懿和乔妙卿身后,撼树境界的李二牛和卸甲境界的柴岭,眺望着正在操练的赵氏家兵指指点点,两人都 说赵家武风深重、练兵有章法,纷纷摩拳擦掌,期待能有机会与赵氏家兵一较高下。 李二牛在这几年的征伐历练中,成长迅速,其人虽然年少,却已经成为平田军中不可或缺的人物。柴岭是老成持重之人,刘懿单骑北出游历期间,平田军大小诸事,皆由他一手操持,从未出过差错,就连刘权生都不禁赞其曰:柴岭此人,孜孜奉国,知无不为,天下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 今日,这两人随刘懿一同叩门宣怀赵府,足可见刘懿对此行的重视。 老赵瑕没有让刘懿一行四人多做等待,得到赵素笺的首肯,他立即兀自开门走来,随意在门口柳树上掰下一支柳条,横在门前,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 刘懿洞察人心,他看到管家赵瑕充满杀气的双眼,便知道来者不善。 想罢,刘懿回头对李二牛和柴岭使了个颜色,兀自迈步上前,笑道,“赵管家,经年未见,身体可好?” 老赵瑕一边用手拈着长长的银须,一边眯着眼睛笑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刘将军放心,老爷子我身体硬朗,随时能骑马上阵,厮杀疆场。” 刘懿微微弯腰,双眼弯弓如一轮弧月,赞道,“赵管家声音浑厚,一看便老当益壮,哈哈!就不像我,走几步路便觉得身体软弱无力,全身发汗,茶饭不思,昏昏沉沉的,就想睡觉。” 刘懿的暗示很明显: 我千里迢迢前来拜会,你老赵瑕就打算和我在府门口聊天么?不请我进去么? 老赵瑕早听出了刘懿的弦外之音,但他却故作糊涂,打哈哈道,“刘将军以文入仕,身子骨弱些,倒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比起权谋和心计,就是一万个赵瑕,都比不过一个刘将军呀!” 见赵瑕揣着明白装糊涂,刘懿嘴唇微微动了动,索性开门见山,笑道,“山中风大,赵管家,要不,咱们入府再说?” 老赵瑕轻轻晃荡着手中柳条,横在赵府门口,笑道,“不好意思,刘将军,我赵府新规,若想入门拜会,要先过武关。” 三言两语便可杀人,场中的氛围,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未等刘懿开口,硬朗的声音便从刘懿身后传出,“哦?哈哈哈哈!赵管家,由此规矩为何不早说呢?这就有失待客知道啦!伏灵山一战,我柴岭见赵氏家兵威武雄壮、以一当十,杀的江家铁骑哀嚎如雷,早就向登门领教一番,可惜忙于事务,一直未有空闲。今日正好,圆了我柴岭一个朝思暮想的大梦!哈哈哈!” 只见柴岭狂笑着迈步而出,同样随意操起一根枯枝,以作刀兵,对老赵瑕咧嘴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赵家的待客之道,还真是够独特呢!” 老赵瑕并未理会柴岭的冷嘲热讽,单手微伸,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刘懿着文士衣衫,略显宽松,他依旧温文尔雅,见两人 气势汹汹要‘以武会友’,也不说话,拉着乔妙卿向后撤步,准备闷头看戏。 李二牛则随刘懿撤一同到了一旁,他呼了一口气,侧目斜视老赵瑕,心想:赵素笺啊赵素笺,你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连你爹都要对大哥客客气气,你竟敢派人在这大呼小叫? 可他换位思考,转又一想:自己唯一的亲人因他人之事而死,怕自己应也是这个态度吧。 场中。 柴岭甩了甩木枝,旋起一阵棍风,带的衣袍鼓荡。 他脸上尽是愤懑神色,冷冷的道,“我家将军心系天下百姓,一路不辞风尘,好心来登门探望,你赵家却如此无礼相待,这便是赵家的礼和义?当年若没我等相持,你赵家早已成为江瑞生的刀下之鬼了吧!” 赵瑕吐一纳六,气息绵长,他浓眉一扬,立即反驳道,“凭你就有这般大本领?当年,当年若没有我八百赵家劲卒用作奇兵,你家将军伏灵山一战能赢?你柴岭还有命站在这与我大言不惭?” 刘懿忽然朗声大笑,“哈哈哈!赵管家说的是实话!” 老赵瑕得意洋洋地蔑视柴岭,加之一夫当关,嚣张如西楚霸王。 刘懿眉宇挑动,再道,“不过,柴校尉说的,是真理!” 赵瑕无言可对。 老赵瑕的有恃无恐,彻底激怒了柴岭,他怒道,“武夫以武立身,老赵瑕,今天那么咱们就比划比划。” 随后,柴岭手腕一翻,木枝斜在了胸前,保守 地向赵瑕迅速冲杀过来,其势至刚至阳,霸道无匹。 话赶话赶到这儿,老赵瑕自是当仁不让,他身子微偏,让开横来的木枝,等柴岭一次错身,立即转身挺起柳条对他当胸平刺。 两人刚一交手,便互亮杀招,戾气十足。 柴岭实战极为经验丰富,面对赵瑕平刺,不避不让,待柳尖儿刚刚沾上胸衣,突然长吐一气,胸膛向后陷进三寸。 其时,老赵瑕力已用足,无法再次加力来增强平刺的范围,虽只相差柴岭三寸,柳尖儿却已刺他不到。 老赵瑕大骇之下,害怕柴岭反击,迅速双足一点,反身跳到门口镇邪的青玉貔貅墩子之上,脱开了柴岭的攻击范围,在墩子上傲立不动。 那青玉貔貅墩子离两人相去甚远,顶上光滑,老赵瑕居然稳稳站定,必是个轻功了得之人。 柴岭本想空手进招,一见老赵瑕施展上乘轻功躲了过去,便告犹疑。 他在战场上曾与此类敌人对敌过,深知上乘轻功的厉害,轻功好的高手,游走于千军之中而敌军奈何不得,去敌人的中军大帐,就好比逛自家的后花园一样惬意。 不过,轻功也不全是优点,其最大弊端,便是体能消耗剧烈,长时间使用轻功游走或对战,对身体负荷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于是,柴岭转变战术,斜身纵起,从半垂不垂的柳梢下穿了过去,站上另一个青玉貔貅墩子上,不觉间手中已换成一条柳枝 ,准备伺机待发,与老赵瑕打持久战。 老赵瑕见柴岭身法奇快,不由得随暗吃惊,自己年老力弱,本就不擅持久对攻,适合速战速决,如果被柴岭拖延太久,恐对自己不利。 到此地步,老赵瑕也只得硬起头皮一拚,见他巨叱一声若晴天雷响,“看‘剑’!” 声落,老赵瑕左掌护身,纵向柴岭所站的石墩,‘剑’走偏锋,向柴岭左肩刺去。只见老赵瑕如飞鸟般在青玉貔貅墩子之间掠过,‘剑’光闪动,与天上流云交相辉映。 小娇娘在旁边看的激动不已,她撤了一下刘懿的衣襟,兴致使然,贴耳悄声道,“小应龙,赵瑕的招式,你要看仔细些!” 刘懿不解问道,“我又不练剑,为何要看的仔细?” 乔妙卿正色道,“如今你已入境,可以自行动用心念运转丹田气海,不过,仅仅是调动气机,完全不足以护身,在这个时候,你需要洞察江湖百家之秘术,懂得其中道理,才能在真正的对战中洞察先机,有的放矢。” 刘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受教啦!” 乔妙卿得意洋洋,“宣怀赵家的招式出自宣斧门,宣斧门论硬实力只是江湖二流门派,但其门派秘笈《宣怀八斧》,却是妙之又妙的招式。学好了受益匪浅呢!” 刘懿再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受教啦!” 乔妙卿眯眼看着刘懿,确定刘懿没有在敷衍她后,看着场中疯狂对攻的两 人,笑道,“总觉得武人修炼,越老越完蛋。今日一见,老头子也能焕发第二春呢!” 刘懿瞄了一眼同样在府内装作不经意却在偷瞄着自己的赵素笺,嘿嘿坏笑,压低了声音,道,“老头子第二春,那就是棺材板儿盖上前的最后一蹦跶。年轻人的春天,那才叫绵绵无绝期呢!” 乔妙卿樱桃口浅,脸晕微红,低头不言不语。 二月春来,百花发呢! 第400章 守志清恪,忠孝不坠(下) 宣怀府外公侯至,宣怀府内杀机来。 伏灵驻马情不在,流波问君意如何? ...... 场上,老赵瑕和柴岭两人以柳为剑,打得火热。 场外,赵素笺和刘懿两人以目为刀,相互试探。 两名翩翩少年的表情,时而如三九朝阳,时而似塞北凛风,时而犹如温婉江南的平潮湖水,变幻莫测,让人难以言表。 但是,两人互相试探的目的,却大有不同。 刘懿对赵素笺的眼神交互,是打算从赵素笺眼中探出他对自己今日拜访的态度,和他对自己的态度,如果他的眼神时常有愤恨和忌惮之情,那说明赵素笺对赵遥身丧伏灵山一事还没有释怀,那么,今日的登门目的,很可能要沤浮泡影了。 画面回转,这赵素笺看刘懿的眼神,意思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 所谓“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天之所予不得不受”。 开窍后的赵素笺,并没有对父亲赵遥的死而耿耿于怀。 不过,他认为:他赵素笺所以能有今日之大智慧,那是老天给予的,是必须要拜受的,是不以物质和人力为转移的。 基于这种理论,他并没有对刘懿的‘救命之恩’感恩戴德,也没有对刘懿心生不满,而是以平常之心处之。 父亲已经用生命报答了刘懿你的琴虫之恩,当年你刘懿救我的心理,也没有那么光明正大。从父亲交出赵家的私田地契那一刻起,我宣怀赵家,与你刘懿的 平田军,便已两不相欠。 至于这世袭罔替的爵位,那是父亲用命换来的,是我赵素笺应得的,所以,我和你刘懿,还是两不相欠。 还有对江氏一族的檄文,那纯是在书中悟到的大义,和对天下大势清晰洞察后所得出的真理,与你刘懿没有一丝关系。 我再也不是三年前那个吃饭都吐白沫儿的二傻子,今日你来登门的目的,我赵素笺心知肚明,无非是想让我赵家于你平田军再次结盟,共抗江锋。 这件事,于情、于理、于法、于我,都看似如潮水归海,是必然的结果。 我赵素笺虽不及周公伊尹,也不如张良萧何,但在夹缝中生存继而带领宣怀赵氏一族称霸一方,自认为还能做到,所以,是否于你刘懿结盟,主动权看似在你,实则在我,不与你结盟,我自认为也能带领赵家混的风生水起。 要是让我于你刘懿结盟,嘿! 你刘懿总要拿出让我拜服的实力,或者让我信服的借口。 你想让我俯首帖耳,先要叫我心服口服,赵素笺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 ...... 实现回转。 场中,老赵瑕和柴岭已经再次交锋,两人出手既是全力,每一次挥出柳条,都挟着嗤嗤劲风,如春雷乍动。 以老赵瑕的习惯,与人动手,自必施展轻功,老爷子轻飞如燕,盘旋在柴岭周遭,双眼如刀,从不同的刁钻角度,开展进攻。 柴 岭谨慎小心,他左手背后,用柳条护住前胸、后心、上盘、右方,当真如铁桶相似,对方难以下手,唯一破绽便是在左侧大臂处,老赵瑕手中柳条若要伤他,势须自他左侧突飞而至,攻其不备。 老赵瑕在半空迅速飞转,消耗极大,自不能维持太久,思来想去,他身形停转,脚踏连环,身子笔直上升,犹如飞腾在天一般,抬到一定高度后,老爷子柳枝舞动,以崩山之势从天而降,攻向柴岭防守严密的右侧。 柴岭见状,双眼眯起,双眉紧皱,心中快速思忖:不对啊!只要是江湖中人,便能看出来我左边更容易进攻得手,你老赵瑕一生戎马,这么浅显的道理,不会看不出来吧? 想到此,柴岭瞬间明白,这是老赵瑕的声东击西之计,右侧的进攻,只是佯攻罢了。 他决定,将计就计。 老赵瑕从天而降,柴岭故作认真防守,实际背在腰际的左右已经暗暗用力,待老赵瑕攻来,柴岭右手猛然挥出柳枝格挡,老赵瑕手中柳枝精准地击打在了柴岭的柳枝中段,接着回弹之力,身形在空中来了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瞬间便转到了柴岭左侧。 老赵瑕面露惊喜之色,柳枝横动,斜斜向柴岭左肩挥出,只要这一下击中柴岭,柴岭便输了。 柴岭怎是善男信女?由于他早已洞察了老赵瑕进攻套路,在老赵瑕攻来瞬间,他先赵瑕一步,左肩后怂、左脚撤 步,同时,在后腰蓄力已久的左手猛然挥出,快若闪电,袭向老赵瑕胸前。 这一拳远远要快于老赵瑕斜劈而至的柳枝。 柴岭面露喜色,胜负已分啦! 可忽然,柴岭的表情又僵化了,因为他发现,老赵瑕的脸上,同样露出了喜色。 柴岭心叫一声‘不好’,想必老赵瑕用的应该是一个连环套,此招之后吧,必然还有厉害手段,但他吃不准老赵瑕下一步动向,只能疯狂挥舞手中柳枝,将每一处要害都严防死守。 柴岭所料不错,凌空而至的老赵瑕的确还有后手,但他见柴岭防守的十分果敢,自知讨不到便宜,挥舞柳枝与柴岭对碰一下,便借力后撤,放弃了这次进攻。 这一回合交锋有软有硬、有谋有略,把观战的乔妙卿看的直呼精彩! 落地后的老赵瑕气喘吁吁,长时间腾跃空中,加之年纪颇大,让他体力有些不支,气息也有些紊乱。他看向对面挺拔如松的柴岭,见柴岭面不红、气不喘,心知柴岭还在饱满之境,长久之战自己必败无疑。 想罢,老赵瑕闷哼一声,右手单手猛颤,手中弯弯如月的柳枝立刻变得笔直如剑,他向前一挺,直刺柴岭而来。 柴岭不动如山,以静制动。 待老赵瑕快如掣电、势如猛虎般袭来,柴岭瞅准契机,身子略偏,逃过了柳枝穿胸之险,挥起柳枝就向老赵瑕后心扎去,这一击大开大阖,气派宏伟,一‘剑’刺 出,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 老赵瑕一击不中,人却借着惯性踩到了柴岭所在的石墩上,索性右脚在青玉貔貅墩子上一点,一个‘凤点头’让过挥来柳枝,斜刺抢上柴岭所在的青玉貔貅墩子,横扫了一‘剑’。 这一‘剑’将柴岭逼下墩子后,他又使出一招“柳带围腰”,长‘剑’绕身挥动,连绵不尽,暗暗揉合了柳条枝软的精要特性,跟着和身纵前,进犯柴岭中路,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边石墩去不可。 哪知,站在地上的柴岭竟然不退,待老赵瑕挥‘剑’扑到,柴岭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转身,头下脚上,柳枝当头挥下,直插赵瑕天灵,攻守立刻易形。 老赵瑕正欲举‘剑’上撩,哪知气力不济,手上原本笔直的柳枝居然顺着自己的‘剑’身弯了下来。 柴岭在他脸上一拂,赵瑕登时吃了一记,虽不甚痛,却热辣辣的十分难受。 赵瑕不暇思索,低头又窜上左边石墩,待得站定,见柴岭也已落下墩上,衣襟当风,柳枝轻摇,显得十分潇洒。 场外,赵素笺与刘懿已经由偷瞄变成了四目对视,两人的神情时而舒缓,时而严肃,让外人猜不出看不透。 只有俩人自己心里知道,对方面部细微的表情,往往会表现出一个人的性格、做事风格和当前的心情,或许,在对视中,两人便能决定是否结盟。 老赵瑕面皮儿薄,吃了一憨后大怒 ,‘剑’交左手,右手从地上捡起三把枯枝,三批枯枝分上中下三路向柴岭打去,而后,人随枝走,攻了过去。 柴岭在石墩上无处可避,只能双腿外挺,身子临空平卧,左臂平伸,手掌按于石墩之顶,三批枯枝从他臂上掠过,嗤嗤声响落入身后林中。随后,柴岭左掌一使劲,人已跃起,仍然在青玉貔貅石墩上岿然不动。 柴岭手中柳枝轻动,对老赵瑕道,“赵管家,方才我打在您脸上的那一下,如果换成真刀真剑,您早已人首分离了!” 老赵瑕四招没将他逼离石墩,体力已经不支,他知道自己长久下去决非敌手,立刻撤招,与柴岭在墩子上对立,大声叫道,“武关已过,贵客请入门!” 按理来说,你让我一手,我便退了一招。可柴岭或许打出了血性,不依不饶,隔空叫道,“来来来,你也接我一招。” 语声甫毕,柴岭人已跃起,柳枝向老赵瑕脸上拂来。 老赵瑕刚刚吃过苦头,举‘剑’在面前挽个平花,想一下削断他的柳枝。 哪知这柳枝待‘剑’削到,已随着变势,裹住‘剑’身,只感到一股大力要将他长‘剑’夺去,同时柴岭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来,老赵瑕又惊又怒,右手只得松开剑柄,左掌一挡,与他左掌相抵,借着柴岭一捺之劲,跳上右边青玉貔貅墩子上,喘息不已。 老赵瑕长‘剑’飞上天空,落下来时,柴岭伸手 接住,一脸得意。 胜负已分,老赵瑕怒骂,“还亏你是堂堂中郎将呢,我都认输了,你竟欺负一老者!” 柴岭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说道,“胡说八道,哪里欺负老者?对手明明是个强者,我若不使出全力,那败的定是我了!” 老赵瑕定神一想,对方又不知自己年纪,持久斗力乃是出于无心,当下不搭话,一提气便纵向营门,整理衣衫,准备迎接四人入府。 毕竟,输了人,不能再输了面儿! 第401章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上) 山田水满秧针出,一路斜阳听鹧鸪。 宣怀赵府所在的树林,极为幽静,且风景极佳,住在这里,住在这里雨过残红、疏篱斜晖,很难让人生出什么称霸天下、快意恩仇的欲望。 安静恬淡,与世无争。 或许,这才是老赵遥执意在此安家的真正原因吧。 ...... 话说,老赵瑕的‘宝剑’被柴岭所掠,他自然脸上无光,连一个体面的招呼都没有打,便纵身飞向府门,准备迎接四人入府邸。 刘懿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乔妙卿和李二牛同时冷哼一声,蔑视地看着这个肚量狭窄的赵氏管家。 柴岭作为当事人,对老赵瑕的无理表现也很不满意,他见老赵瑕身子动作,观其方向,已知其意,随着老赵瑕一并纵身而去。 由于老赵瑕在前期对战中消耗了大量体力,而柴岭年轻力壮有所保留,所以柴岭的身法要更快一些,待老赵瑕纵身到府门时,已见柴岭站在他的身前,双手托住长‘剑’,脸色温和,面带笑意,真的把那枝柳条当做剑递了过来。 老赵瑕那叫一个臊啊! 只见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觉羞愧难当,心中拊循一定是自己年老力衰,才输给了这后生。不丢人不丢人! 纵不知,柴岭笑话的,并不是老赵瑕的武艺,而是老赵瑕的为人呐! 这一点,老赵瑕倒没有察觉,他一声微嗔,鼓起了满是褶皱的腮帮,接过了还‘剑’,掉头 便走,连个请字也不说了。 乔妙卿火冒三丈,她朱唇一抿,便要发作,却被刘懿一把拦住。 小娇娘与刘懿相处数年,自然知道刘懿张嘴要放几个屁,她手如小螃蟹钳子一般,掐住了刘懿的腰眼,眉梢一挑,妙目圆瞪,没好气儿地对刘懿道,“小应龙,你少跟我讲什么礼义廉耻的大道理!我不是庙堂中人,也不似小家碧玉那般扭捏含蓄,大爷我身在江湖,喝酒如喝水,快意恩仇潇洒一生才是我所追求,他赵瑕让我不开心,我便要揍他,这就是我的道理!” 望见小娇娘气鼓鼓的模样,刘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宠溺地看着乔妙卿,摸了摸她有些散乱的鬓角,柔情似水,“好!咱们今儿个就追上去,揍他娘的!” 说罢,刘懿便撸起袖子,作势要上去教训老赵瑕。 乔妙卿见刘懿认真模样,小嘴一咧,居然笑了起来,她那双精美绝伦的丹凤眸子流露出异彩,直直望向刘懿,不言而喻。 随后,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刘懿,挺起双峰,双手背在后面,故作不悦地道,“罢了!本大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便放他一马,改天叫他在你的望南楼给本大爷摆上十桌八桌,就当是赔罪啦。” 刘懿立即市侩地搓手,堆着谄媚笑脸,道,“好嘞您的!” 两人的这一插曲,让赵府门前的气氛顿时活跃,柴岭也主动站到了刘懿身后,刘懿一拍大 腿,“走着!” 来到赵府院内,刘懿一行四人立即收获了所有人的目光,院内许多赵氏家兵都曾参与过两年前的伏灵山之战,自然见识过刘懿精彩绝伦的战术,他们认出刘懿,双眸纷纷亮如夜空中的火把,那是崇拜的眼神。 刘懿淡若处之,他对院内伫立的赵家家兵们轻轻点了点头,又对乔妙卿三人做了个止步的手势,便兀自一人飘飘然穿过人群,不咸不淡地坐在赵素笺身前,笑道,“赵家主,想见你一面,难于登九重天呢!” 赵素笺指了指一旁侧开的小门,眯眼笑道,“不难,不难,路走对了,一点都不难。都说水净偏明眼,看来,凌源伯被浮云遮了太久眼睛,失去判断了呢!” 赵素笺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我赵素笺给你留了小门,只是你刘懿没有发现罢了。 刘懿好不停顿,立即反唇相讥,“哈哈哈!我刘懿行的端、坐的正,从来只走光明大道,没有走小门的习惯。” 不等赵素笺开口,刘懿当即夺声道,“倒是你赵素笺和你宣怀赵家,你们未来的路,又在哪里呢?” 赵素笺轻轻道,“凌源伯,好辩才!” 刘懿到时大开大合,长袖一舞,拱手朗声道,“承让!” 赵素笺微微摇头,单手挥动,散去了正在围观的赵家家兵,赵氏家兵们行动极为迅速,十息之内消失全无,校场内仅剩赵素笺和刘懿两人。 整个赵府前庭立刻静谧起 来。 刘懿舒坦地歪在赵素笺对面,慵懒地道,“这才像谈事情的气氛嘛!” 赵素笺会心一笑,随手取来身侧茶罐,打开之后,草木之气如空气般蔓延开来。 这位赵家的翩翩公子将茶倒入壶中,再沏入热水,滚烫的热水如同此时安静的氛围,静静地在壶沿儿倾泻而下。洗茶过后,赵素笺又跑了满满一壶的水,茶叶从上而下翻腾起来,清香四溢。 这一手,是赵素笺故意给刘懿看的,刘懿见赵素笺这一手沏茶的本领,倒是由衷地赞叹一声,“赵家有子初长成,闭门两载化潜龙!” 这回,赵素笺立刻拱手,朗声道,“承让!” 两人两席,一案一壶茶,准备叙话。 赵素笺从方才两人的眉目传神之间,已经看出了刘懿的几分性格和心思,此刻,赵素笺先入为主,齿如刀兵,冷冽无比,开门见山地道,“凌源伯若是想来探我心情,那么大可不必,赵家的义和将军的情,都在伏灵山一战中,结了!若是凌源伯想来敲打一番,也可不必。” 刘懿语塞,一时间无法应答,他还是低估了赵素笺的聪慧。 赵素笺将热腾腾的茶碗置在手上,表情却冷若冰霜,“父亲死后,赵家交粮交地,立身中正,人望之积累,已经远非那些个其心必异的世族可比,我赵家也决心不闻庙堂之事,将军若想敲打,也就不必再费口舌了。” 刘懿心中惊叹琴虫之效能,也 惊赵素笺之聪慧,其人口才,不下方顗。其才智,更胜方顗,有此人在,宣怀县说不定会在华兴帮与江氏一族的斗争中,增添变数。 有他在,华兴南线可能更坚固,也可能一撮既败。 今日成与不成,就看赵素笺的本性和自己的口舌了。 想到这儿,刘懿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地说道,“公子生不岐嶷,却长蹈自然,神志复明后玄静守真、性入道奥。两年经营,赵家孝友着于乡党,高声闻于远近。在赵公子的手上,赵家如今在宣怀县乃至华兴郡的江湖和官场,可谓成风化雨、兵强马壮啊!” 刘懿说这话,有三重意思,第一句话是告诉赵素笺莫忘当年恩情;第二句话是提醒赵素笺名声在外,小心树大招风;第三句话是敲打赵素笺,如今赵家在宣怀县独霸一方,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万勿自重! 脑袋不是用来拉屎的,屁股才是! 赵素笺思心通远,自然洞察了刘懿的弦外之音,其人注视茶杯不动,言语淡如淡茶,“我在宣怀广树朋党,将以上辅王室,下惠黔首,岂图荣崇加身乎?持身中正者,自不怕刀斧加身。” 与人相处,第一印象尤为重要。赵素笺对刘懿的印象,从赵遥魂丧伏灵山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今天能和刘懿心平气和的说话,已经是极限,刘懿也不期许赵素笺能给自己什么好脸色。 “哈哈哈!”刘懿长声大笑, 指着赵素笺,道,“赵公子,你说这些,我觉得掩耳盗铃么?” “此话何来?” 刘懿快人快语,“公子广结贵友、广纳良才,就为了安心在这片林子里终老?公子心不在庙堂,为何能要上辅王室?公子,说话时,还要三思动智啊!” 赵素笺沉默不语,他始料未及的是,刘懿居然有如此强的洞察能力和敏锐的反应能力,他始终都想着引导刘懿按照自己的思路叙话,可刘懿非但没有,还举一反三,‘杀’了他赵素笺一个措手不及。 他沉默了。 刘懿将温热的清茶一饮而尽,换了个话题,淡然道,“听闻,赵公子发檄文,要与江锋势不两立?” 赵素笺挑眉道,“檄文传缴华兴全郡,刘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呢?” “既然如此,本将军与赵公子便是同路人了!” 刘懿嘴咧得老大,大眼睛灵动地看着赵素笺,一脸无赖,那副滑稽样儿,同已故的东方春生一模一样。 跟啥人,学啥样,果然不假。 赵素笺完全没料到刘懿居然还会有这等市侩神态,端茶不语了半天,才缓缓回话,轻声道,“君为国仇,我为家恨,虽敌同一,却不可同语!” “可一家之恨,以一家的实力,却报不得啊!” 刘懿打了个哈哈,拄着下巴道,“公子是聪明人,本将军话说到这,今日我来此之目的,还需要细细说明么?” 赵素笺眉头微挑,面露一丝杀气,“你想让我归 附于你?” “哈哈,赵公子多虑啦!” 刘懿慵懒一笑,单手轻捏一显送的那串核桃佛珠,每每他遇事不定,总要偷偷在袖子里捏几下这串佛珠,才安心。 但见刘懿一句一珠,道,“本将军可没那么大胃口,不过,如果赵公子愿意奔从平田军,共同对敌,本将军也乐得如此。” 第402章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下) 刘懿的父亲刘权生说好的:所谓联盟,就是旅雁南飞时,一起走风雨同舟路,待到春来发几枝,就各自散去,老死不相往来。 从这句话来看,刘权生是懂联盟的。 话说先祖帝禹,身着法服、手执玄圭,于江淮两水之间,涂山会盟,借疏川导滞、合通四海之功,划分天下、锻铸九鼎,威加海内,天下共主; 武王伐纣,八百诸侯会孟津,民心天意总归仁,商军毫无斗志,纷纷阵前倒戈,一战而溃,帝辛自杀,商亡周立,一战定鼎天下事; 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北击山戎,南伐楚国,尊王攘夷,一匡天下,成就春秋五霸之首; 苏秦合纵,合众弱而攻一强,佩六国相印,举兵伐秦,强秦不得东出; 白马之盟巩固汉家天下,十八路诸侯会盟,天下大乱。 遥遥无际的历史长河中,历次联盟,均起到了左右天下格局的关键作用。 今日,刘懿与赵素笺的联盟,也必掀起一阵风风雨雨。 ...... 听完刘懿所言后,赵素笺努了努嘴,他才懒得与刘懿就投效还是结盟这个名词去唇枪舌战,两人都是聪明人,且如今看来,两人所积累的势力,属于势均力敌,虽然赵素笺实力和名望稍弱,但也不是能任他刘懿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所以,刘懿‘让赵素笺追随’这种目前还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也只是说说而已。 索性,赵素笺就没有接话继续聊 下去,他轻轻抿了一口野山茶,转而说到,“宣怀县城临近太昊城,是最能的到消息的地方。” 刘懿低声叹息,“可惜喽,我的斥虎帮在太昊城的根基,早些年被江锋连根拔除,现在,我对太昊城那叫一个两眼一抹黑。” 赵素笺才不信刘懿的鬼话,他继续道,“从情报来看,素有‘小诸葛’之称的蒋星泽,近两年身体极差,吾观蒋星泽过于虚乏,应已病入膏肓,现今气喘呕血,不过三年,其人必死。” “江锋虽有勇有谋,但归根究底,其人善勇不善谋。” 刘懿转头南望,认真地道,“蒋星泽死后,江锋痛失臂膀,如曹操失郭嘉、高祖失张良,其人在谋断上定有缺失。现如今天下思定,且并非乱世,此时谋取自立称王本就机不当时,属于逆鳞之行。只要抓住了江锋一次弱点,平田军南下讨贼,剿灭江锋指日可待。” 赵素笺深以为然,“贪如火、欲如水,贪欲多了,人就会迷失了自我。” “不过!”赵素笺深沉地凝视刘懿,转而又道,“江锋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对付他如果只靠凭空幻想或者强行攻伐,无非是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 赵素笺的眼神和言语,透给了刘懿一个很强烈的信号。 他赵素笺,要问计了! 当然,这也算是赵素笺对刘懿的考校。 “宣怀县是扼守华兴郡的重镇,来之前,陛下的玄甲军已经进驻了嘉福山 ,嘉福寺那边本将军也走了一趟,如今宣怀县兵力部署,已经是两点一线。” 赵素笺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刘懿随之哈哈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但是,狡兔三窟嘛!如果宣怀县能呈三足鼎立之势,互为犄角依仗,那江锋即使攻灭真定赵氏,华兴郡也可高枕无忧,我们完全可以谋而后定。” 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刘懿口中拐弯抹角说的狡兔三窟中最后一窟,自然是指的他宣怀赵家。 赵素笺虽不及张良之聪,闻弦歌却能知雅意。 其实,也不用刘懿在这里拐弯抹角,在刘懿登门拜访的那一刻,刘懿裤衩子里憋了几个响屁,赵素笺已经闻的透彻。 赵素笺缓缓抬头,直视刘懿,道,“父亲曾说,他在晚年将《宣怀八斧》变成了宣怀九斧。我在翻看父亲留下的功法心得时,去繁化简,将九式精炼成三式,我虽无缘习得,但我相信这三式尚未全部使完,便会将敌击败。高人必有高招,既然三招之内就可制敌,自然也用不上第三招了!” 赵素笺的弦外之音,自然是委婉拒绝了刘懿的盛情邀请。 刘懿一时间猜不透赵素笺的心思,心想:你赵素笺到底是真心拒绝,还是要待价而沽呢? 刘懿出现了两人会面以来的第一次停顿,半晌,他才说道,“天下间从来就没有攻无不克的将军,也没有天下无敌的秘籍。大道至简是不假 ,可那终究是站在人间巅峰之人才耍得起的大风流。就连先王制法,也必全于慎、谨于行。对于我等平头百姓,有备无患才应是真。若换成我,恨不得弄他个宣怀八十、八百八千八万斧才甘心呢!” 从隐喻的对话里就能看出,两人的做事风格迥然不同,刘懿谨小慎微,讲求步步为营,赵素笺喜欢单刀直入,讲求一招制敌,可谓各有优点。 赵素笺卷起袖子,微微坐正,轻轻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想必将军的谨慎是对的。不过,在下有一问,既然将军目前只有两斧,将军打算为学习这第三斧子付出什么样代价?不会是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吧?” 刘懿心中大喜:谈价了,谈价了!有戏! 刘懿自然洞穿赵素笺待价而沽的心思,可他这次来,偏偏要空手套白狼,见他嬉皮笑脸地道,“赵公子,事成之后,你做你的世袭罔替。宣斧门你如何处理,本将军不管,不过,要上交赵氏全部家兵。哦,对了,避水珠是公孙爷爷留给我的遗物,一会儿我也要带走!” 刘懿此话,有三层意思:第一,宣怀赵家也是世族,也在天子的剪灭范围之内,但,你赵素笺随我刘懿攻灭江锋,便相当于为陛下效忠,世袭罔替的爵位,自然可以保留;第二,赵家不理庙堂事,但你在江湖里怎么扑腾,我刘懿不管,随意;第三,避水珠是我至珍至爱之物,现在 还在你赵素笺的手里,你和我刘懿,并不能算上两不相欠。 一语三关,精彩! 赵素笺乍一听下,忽然笑了,眉眼盈盈处涌起三分无奈,心道:刘懿啊刘懿,你这招不进反退,真是难住我了呢! 少年赵素笺迎着春风桃李花开,目光踌躇,看着眼前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少年,思绪悄然入神来。 自从痴痴傻傻以后,自己那老父亲抑志压节、具尝辛苦,放弃了通途无比的修炼一途,十几年如一日,耗费心念为其推背续命,父亲可曾想过代价么? 自己恢复‘人’身,年高疾笃的父亲为了能让自己有个世袭罔替,参与了一场或许本能置身事外的战争,那时的父亲,又可曾想过代价? 听赵叔说,父亲遗言是‘人间正道是沧桑’,今此品来,犹不可忘也! 世上很多东西,都不是用代价和价值能衡量的,比如,忠、孝和义! 凉风吹过,赵素笺忽然想起了一句他平日里极为厌恶、甚至深觉迂腐的一句话: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生而当世,遇心中不平之事,舍生而取义者也! 到此,赵素笺终于做了决定。 但见其从怀中掏出避水珠放置在案上,而后起身拱手,庄重说道,“凌源伯,国仇家恨,断不敢忘。将军放心,我宣怀赵家自 今日起,愿为讨平江贼战至最后一人。不过,在下还有一请,望将军允准!” 刘懿与赵素笺似乎心灵相通,还未等赵素笺说出诉求,他立即起身,一袭长衣随风款款摆荡,深情拱手道,“公子忠肃在公,虑不及私,请受本将军一拜。” “公子安心,将令当需一统。我这便以平田将军之名拟出告示,将赵公子节制都督嘉福山、宣怀县一线的防务之事,通告华兴、彰武、辽西、赤松、方谷五郡,同时设立往来令兵、三日一询,并知会玄甲军校尉段梵境,全力配合赵公子,卒有变急,当以公子之谋为要。至于嘉福寺那边,道安大师宅心仁厚、履行高洁,该出手时,他自会出手的!” 赵素笺目光灵动,又欲说话,却又被刘懿生生打断。 但见刘懿认真地道,“赵公子放心,我素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我虽初次见面,既有事恳托公子,自会全力相信。公子只管施展才华,若有误断,本将军为公子一力抗之,担之。” 赵素笺正要感动,却见刘懿忽然展颜笑道,“大不了,老子继续回去做我的酒楼掌柜罢了!” 赵素笺哈哈大笑。 言罢,刘懿单手虚空轻抬,一股掺杂着淡金色的念气缭绕指尖,兜兜转转,游入桌案之上,将案上放置的避水珠呈托在两人身前后,避水珠‘嗖’地一声,入了刘懿的怀中,他幽幽说道,“此物虽是天材地宝 ,可我却并非因此定要拿回。只因避水珠乃是我一位尊长所留遗物,对本将军意义深重,还望公子谅解。” 君子不夺人之美,赵素笺虽然也很珍惜这颗珠子,但却并未争取。反而面色一惊,开口急问,“将军入了致物境界?” 说道这个,刘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面露羞色,道,“嘉福寺外,神僧点拨,侥幸入境,不敢妄谈境界高低。” 刘懿说的心诚,可赵素笺却只当做刘懿的谦让之词。 他轻轻叹道:江湖流转,代有人才啊! 第403章 众庶悠悠,人心思定 细细品之,赵素笺方才心中感叹,并非阿谀奉承。 回首往昔,刘懿他爹刘权生十五岁在昆仑山上入致物境界,栖光道府王羲之十六岁入致物境界,倚剑阁刘安家十七岁以剑入致物境界,太虚观陆修二十一岁入致物境界,武当山谢允十五岁入致物境界......。 毫无意外,如今江湖上惊才艳艳之辈,无一不是少年成名。 这些年,江湖上天赋异禀的少年如雨后春笋,英姿勃发,三教九流中的天才层出不穷,而刘懿能成为其中的一员,足能瞥见其才。 “将军不必过谦!” 赵素笺心中羡慕,嘴上也如实说道,“天资机缘,半分僶俛不来,将军天生巨资,机缘巧遇,将来必定前途无量,成就旷世功业。” 刘懿温和一笑,拱手道,“各自奔忙,努力成事,公子,咱们顶峰相见!” 赵素笺起身还礼,目光略显坚定,铿锵道,“许人一诺,自当倾力践约。刘将军宽心,定不负所托!” 临行前,刘懿顿了一顿,安慰赵素笺,轻声道,“刚刚及冠便撑起家业,公子辛苦!” “将军未及冠便奔走庙堂江湖,亦是辛苦!”赵素笺恬淡如水,“人间非净土,各有各的苦,同是红尘悲伤客,莫笑谁是可怜人!” 刘懿打了个哈哈,兀自向府门走去。 这不远的距离,刘懿本不打算继续说话,倒是赵素笺打了个哈哈,“凌源伯,你可知,与一个比我聪 明的人共事,我心有不安呐!” 刘懿目光幽远,“聪不聪明,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正与一个好人共事,这就够了!” “有理!” 走到营门前的刘懿,似乎懂了些什么,忽然回首,对目送四人离开的赵素笺郎笑道,“待事成之后,我带平田将士来你赵府吃烤全羊!哈哈哈。” 闲坐不如看书,赵素笺笑看着四人离去后,继续回案读书,可又觉得心中有些情怀未能抒发,遂提笔落字,写下了‘笃信深行’四个字。 随后,赵素笺儒雅彬彬,望南叹道,“人人都想做执棋人,可最后才发现,只有老天才是真正的操盘手。哎!恩情难忘,何以报德?唯当陈诚,以死献忠。 哎!世间好物不牢固,彩云易散梦易醒啊!” 刘懿啊刘懿!愿你我,此生皆做不向哀朽陈腐妥协之人。 ...... 三月,谷雨中,蚕毕生,乃同妇子,以勤其事。 丝丝春雨,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徐徐滋润土地,消除春旱,堪称时令好雨。在这个时候春耕播种,算得上撒种皆收。 本该是生机勃勃的季节,与宣怀县隔山相望的太昊城,此刻却旌旗猎猎,气氛肃杀无比,颇有些黑云压城的气势。 每名守城士兵立着透光的钢枪,穿着轻甲,认真执行着百夫长分配的防守任务,不敢有一丝懈怠,生怕被江家的监军们抓到了枭首弃市。 不过,若遇有心人细细观察 ,则会发现,士兵们眼神中除了锋利和杀气,还夹杂了一丝倦怠和期盼。 毕竟,素负盛名的江氏家族率领的方谷军、太昊城牧兵、蒋氏家兵,和赵氏家族率领的雍奴水军、真定武备军、赵氏家兵,已经在渔阳、桑乾两县对峙了将近两年时间。 就算是战国秦赵在长平的倾国之战,也不过是三年而已。 仗打了两年,就连江氏一方的中层军官都有了疲乏的情绪,何况他们这些赢了无功、输了有罪的下等兵卒了。 两年前,江锋主动挑起站端,挥兵由西北向东南讨伐赵于海。 恰恰在这时,刘懿率领平田军攻灭了主动来犯的江瑞生及江家三千精锐重骑兵,江家南方侧翼顿时大开。 近期,在刘懿的主导下,宣怀赵氏、玄甲军、嘉福寺三股力量,在嘉福山形成了第一道防线,华兴郡三军列阵在后,在太昊城北面虎视眈眈,再次岌岌可危的形势下,江家与赵家的对决,从攻势渐渐变成了守势。 胜利的天平,似乎正逐渐倾斜。 一来,力所不逮。 江家的实力虽比赵家强上几筹,可终招架不住天子的手笔,玄甲军进驻华兴郡、平田军成立、伏灵山失利,让江锋不得不重新调整兵力部署,将一部分兵马,屯在德诏郡战略要地云中县和德诏郡郡守蒋星泽治所天源县,以在西线牵制华兴诸军所用,再加上加强太昊城防务所调,渔阳、桑乾一线的江家兵 马,顿时少了十之有三。赵于海用兵亦有韬略,见江家对峙的兵马从人数上落了下风,也开始大胆起来,先后派兵小规模骚扰不断,江家不敢大规模反击,只得转攻为守,静待时机; 二来,人言可畏。 江锋出兵方谷郡,前期倒是师出有名,可伏灵山一战后,天下士子逐渐看透了江家打算独霸中原的心思,纷纷对其敬而远之。特别是以曲州八大世族为为首的曲州士子们,更是在乡间楼里广造舆论,称江锋图谋不轨,意欲自立为王,其心可诛。 这群以笔纸为刀的士子们在声讨江氏一族时,更是直插重点,把江锋攻打赵氏一族说成了不义战,赤裸裸地揭穿了江家最后一块儿遮羞布,江家在曲州的人望,已经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曲州八大世族此举虽有落井下石背后捅刀子的意思,可说的毕竟都是实话,此举也为这场中原大战徒增了一些变数,如果某天因此有第三方势力介入,则江家休矣; 三来人心所向。 江赵双方在中原中的中原互相攻伐已经两年,虽然各自十分在意民心所向,尽量不去祸及民生,可渔阳、桑乾两县的百姓们,还是或多或少的受到了影响,两县的粮食产量,还不到原来的一半儿,这可恼坏了人心,大伙茶前饭后都把江锋说成‘盈积奸利,凭势作威,贪得无厌’的无耻小人,恨得牙根直痒痒。 俗语说得好,老百 姓是天,当江家引得百姓反感,一些负面的影响便凸显了出来。比如,赵家可以就地取粮,而江家只能从远处运粮;又比如,赵家可以就地募兵,而江家已经无兵可募。 有此三点,这场仗,越打越明朗。窝在南面几郡的曲州八大世族甚至已经做好了重回曲州中枢的准备,在他们眼里,只要江家倒台,八大世族恢复往日雄风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 唯一让江家欣慰的事情,便是长安那边这两年始终没有动静。 在江锋唯一的儿子、江苍唯一的孙子江瑞生死后,江苍在去年年初借为天子贺春之名前往长安朝见天子刘彦,谁都不知道江苍与刘彦在宣室殿谈了些什么,只不过江苍回到太昊城后,立即与儿子江锋促膝彻夜长谈,奉劝江锋罢兵言和,与赵家重归于好,并言明只要江家安生度日上交兵马和土地,在江苍死后,刘彦答应给江家谋个世袭罔替的武威候,享受世代荣华。 江锋拒绝了! 他拒绝的理由,很简单。 此生若不能定霸封王,大丈夫妄生于世乎? 江苍劝解无用,加上已经失去了对江氏一族的掌控,便在自己府宅立了一块儿牌子,书‘江家永世不做叛臣’八个字,从此闭门不出,谁也不见了! ...... 一行白鹭拖春色,今日的太昊殿阳光正好。 距离太昊殿最近的一处宅院内,不断传出微微的呻吟,浓浓的草药 味儿在未进屋前便已闻到,宅子侧室,四名医官轮番交替,确保主卧内的人能够在若有所需时随叫随到。 花侧畔,柳树旁,头发已近全白的江锋站在这处宅院门口,他重瞳见泪,面色凄凉,踌躇不止。 应该进屋,却又不敢进屋。 一个世间罕见、刀山火海亦不畏惧的骁将,儿子江瑞生死了都没掉几滴眼泪,居然被一座宅子阻在了门口。 说到底,阻了他的,是躺在榻上生死一线的蒋星泽罢了! 自从江锋出兵攻打赵于海后,蒋星泽尽思谋之功,防安危之变,日夜操劳,片刻不敢歇息。粮草调度、兵力部署、人情往事、谋划大略等等大事小情,蒋星泽无一不面面俱到、细致入微,终致身体渐衰,在两年前一病不起。 江锋知道,他这兄弟天资卓绝,若是年轻时把一身才学卖给帝王家,如今五公之位怕也要算他一个。 可是,仅因当年一句同生共死的承诺,蒋星泽从入了致物境界后,便开始在江锋身边为其攻掠曲州,不离不弃,全力以赴。 江锋能征善战如霸王在世,蒋星泽胸有经纶济世之才,他们兄弟相辅相成,攻守兼备,威力便即大增,曲州莫有敢不从者。 就连当年天子刘彦视为心腹大患的曲州八大世族,也被他们兄弟二人摧枯拉朽一般攻灭。 这么些年,人能做的,人不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能做成的,不能做成的。他这位 兄弟,都替他做了! 蒋星泽为了他江锋,多次身赴险境,几经身受重伤,不然以蒋星泽长生境界的本事,身体怎能才到中年便显颓势? 关于这些,江锋心明如镜,所以,他始终对蒋星泽言听计从,绝不违背。 一次醉酒,江锋曾问他‘跟着自己后不后悔’。 蒋星泽总是笑嘻嘻地回答,“人间情最大,不后悔。” 江锋知道,这个兄弟,他没交错。 自从蒋星泽病情加剧,江锋对蒋星泽可谓无微不至,请最好的医官,用最好的药材。朝夕视膳,昏定晨省,侧问安否,于情得尽。但求,安好! 可是,人情并不代表天意,这两年的蒋星泽,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昏的时间越来越多。 身体消瘦、身形俱损之下,就连普通侍女都看得出来,蒋星泽大限甫至了! 这位江湖人送美誉的‘小诸葛’,终究没有敌过天命。 站在门口的江锋,用力挥拳,想狠狠敲打一下柳树泄泄气,却在半路立即停拳,随后,一脸紧张地看着宅子,生怕自己的这一举动吓到了蒋星泽。 他可以失去半路相认的儿子,却不能失去这位生死手足的兄弟。 第404章 生死同根,共相沈浮(自传)一 方才强行收拳,我有些气血沸腾,一口儿没有发出去,心里也有些憋闷。索性屏退了周遭士兵,兀自坐在宅前柳树下,往事浮梦来。 我与蒋星泽在太昊城内一家高档私塾内相识。 那时,我俩还都是毛都没长全的小黄髫,蒋星泽生来身材瘦弱,病患多生,从小吃尽了其他小黄髫闻所未闻的苦头,而我却力壮如牛,时逢大秦大汉刚刚结束鏖战没几年,蒋家在德诏郡一枝独秀,可在曲州也只能算是刚刚展露头角,在曲州八大世族面前,还是显得有些名不见经传。 人间的每一处,都是一处江湖。如此高档私塾,自然大户人家无数,而其中,八族子弟同气连枝,自然最为嚣张跋扈。蒋星泽本就瘦小,自然会被他们欺负。平日里小打小闹便罢了,哪知有一次,这群王八犊子居然打掉了蒋星泽三颗牙,这下可是惹恼了平日里冷眼旁观的我。 当日结课,我拽上蒋星泽便找上了那几个八族子弟,一番拳脚,直接打爆了那几个小瘪犊子。那几人恨恨地给蒋星泽下跪道歉,并发誓今后不会再找其麻烦,这事儿才算罢了。 或许,正是从那时起,我便动了铲除曲州八大世族的心思。 当晚,蒋星泽偷偷地偷了一壶酒,笑嘻嘻地来‘孝敬’我,我俩猫在屋顶上,纵目观星,无比惬意。 我还记得,蒋星泽当时问我‘可愿让他追随自己’。 我回道,“既同 饮酒,便是兄弟,既然我俩是兄弟,还谈什么追随?”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提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业!”我借着酒劲儿,站在屋顶遥指嘉福山,“早晚有一天,我会裂土封王,到时候,你便是我的丞相!” 蒋星泽哈哈大笑,“好!” 从此,我俩便真成了兄弟,睡则同寝,酒则同樽。 弹指一挥间,出了私塾后不久,我俩及冠成人,不出意料,除了他,我没有再交到任何一个兄弟。后来,父亲叫我一边在嘉福寺习武,一边游历江湖增长阅历,蒋星泽不出意外地随了我一道。 十六年前,长安爆发天妖案,父亲江苍深感宦海浮沉生死难料,遂开始把江家族事逐渐交给予自己,同时上报朝廷推举自己为曲州牧,准备颐养天年,那时的我偷偷跑出嘉福寺,正和蒋星泽在靠近涨海的柳州太平郡游历,书信传到,欲建功立业的自己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下来,连夜便收拾行李,准备返乡。 刚刚收到书信的我,心中激动难平,好兄弟蒋星泽刚刚涨海顿悟入了致物境,自己在这时又被获悉将接任族事,真可谓双喜临门。 第二日,我和蒋星泽归心似箭,一路快马,直向北去。 柳州乃是三国东吴百越旧地,位于帝国最南端,而隶属柳州的太平郡,则算得上帝国最南端的郡所,我和蒋星泽想要一气儿回到曲州,还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俩人 儿行了一日,就在人困马乏之际,终于来到和太平郡南北接壤的柳州韶郡。 荒郊野岭,寒蝉凄切,我和蒋星泽正愁无处安身之时,远处声如雷动的爆炸声,将我俩吸引,近前一看,一座名为罗浮观的道观,出现在我俩眼前,站在门口,罗浮观内正浓烟滚滚,小道士们一个个捂着口鼻四散逃开,一两名道士还不忘劝我俩莫入观中。 好奇心驱使,我和蒋星泽对视一眼,嘿嘿一笑,双双走入道观,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浓烟之中。天生重瞳的我视力极佳,这点烟雾再然不在话下。我拉着蒋星泽的衣袖,直接跑到了烟雾最浓处,那是一座炼丹道场。 道场似乎无人,我俩近前一看,一座巨大丹炉已经两半开来,地上暖气成湿烟,类似蛋黄儿的东西浮在丹炉表面上,淡黄色的雾气飘在半空中,地上已是狼狈不堪。 “爆炸声应是观中人炼丹失败导致丹炉崩裂爆炸传出。”蒋星泽捂着口鼻,拉着我便往外走,“雾中不知何物,你我小心为上,快,速速退去。” 我但觉有理,反手一抓蒋星泽袖口,“我来带路。” 忽然,蒋星泽按住了我,低沉说道,“有人!难辨方向!” 他有境界,我有眼界。他说完,我环视一周,终于在浓雾中看到了那人。 那是一个道士,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绝少声息,以蒋星泽的致物境界,也只能断出周遭有人,却无法判断 其方位,若不是我天生重瞳,也不可能看的真切。 父亲江苍境界高深,行路尚不免有沙沙之声,而此人毫不着意地缓缓走来,身形飘忽,有如鬼魅,竟似行云驾雾、足不沾地般声息奇轻,足见其境界不会低于父亲。父亲已经多年没动兵刃,功夫全搁下了,我想此人境界和功夫甚至要高于父亲。 那人向我和蒋星泽横扫了一眼,随后原地不动。我定睛细看他脸相,不觉打了个寒噤,他容貌怪异之极,除了两颗腥红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与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说他丑也并不丑,说他好看也并不好看,只是冷到了极处、呆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之下,忍不住发抖。 我和蒋星泽从小光屁股玩到大,对视一眼就知互相心思,我俩目光交接了一瞬,随后双目不离那怪人,缓缓向后撤步,蹑手蹑脚到了极点。 忽然,那人动了一下,向我俩一步步疾如流星逼近,我和蒋星泽定了定神,知那道士一出手就会凶狠无比,心想须得先发制人。我左手打个手势,抽刀向道士冲去,蒋星泽则端坐不动,暗暗凝聚心念,伺机待发。 哪知那道士强于我太多,还未等我与他短兵相接,便被其幻步上前摁住了喉咙,顺势将我掐脖提起。我挥刀便砍,哪知狗道士动作迅猛,另一只手拖过我的刀,轻轻发力,环首刀寸寸尽断,我顿时失去了依仗。 我 双手抓住狗道士摁在我脖子上的手,试图掰开逃脱,却无力回天,只能苦苦挣扎。 蒋星泽见后大急,拿出羽扇便挥出了一道蓝罡,直扫狗道士下腹。 蓝罡甫至,那道士却不为所动,似乎定要将我置于死地。 我心中苦叹:我与你并无仇怨,这又是结的那般因果啊! 蒋星泽那道蓝色罡气距离道士仅剩寸许,道士手中凭空多了一把拂尘,只见拂尘挥动,尘尾在半空中转了个小圈,蓝罡顿时消弭于无形。 情急之下,我屏足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向道士踢出一脚,脚尖到处,竟如踢上了钢板一般,那狗道士却安然无恙。疼痛之下,我双瞳流泪,窒息之下,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重瞳渐渐合一,完全成了人家手中的一只兔子。这种任人宰割的感觉,老子不喜欢! 可是,蒋星泽若跑了,他就不是我兄弟了! 蒋星泽见来硬的不行,赶忙跑来,躬身向道士拜倒,恭恭敬敬行礼,说道,“道长,我与兄弟江锋误闯宝地,实乃无心之举。我俩并未窥探贵观隐秘之事,这便速速退去,还望道长恕我俩冒犯之罪,饶我兄弟性命。” 蒋星泽说完,那狗道人却毫不动摇,捏着我的手没有松劲儿,也没有加劲儿,双眼平如静水,不见喜悲,似乎他即将捏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个畜生。被人如此小觑,我心中平添怒意,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苦苦挣扎,手 上呼扇呼扇,示意蒋星泽速速逃跑。 整个道场淡黄色的雾气弥漫,也不知是这雾气还是被窒息所影响,我的神志居然不清晰起来,眼中浮上一丝黑色。 就在我奄奄一息之际,身后忽然狂风大作,刚刚近了狗道士几分的蒋星泽立即动身,没了命般挥舞羽扇,阵阵罡风狂泄而出,直接奔着狗道士的面门袭来。 狗道士仍然面无表情,拂尘急掠,一招弹、掠、削三式一气呵成,中间没半分变招痕迹,蓦地里嗤嗤嗤连响,赤红色心念从拂尘中喷薄,瞬间便将蒋星泽扇出了三十丈开外,蒋星泽连惨叫都没有,便生死不知。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都是虚妄。可怜我这兄弟,除了把狗道士周围的烟气扫开了数丈,连人家的毫毛都未伤分毫,既可怜又可悲。 感觉我那兄弟没有了声息,我渐渐绝望,心中暗暗感叹:蒋星泽啊蒋星泽,你我兄弟大业未竟,居然死在了这小小的道观里。人间多悲凉啊! 刚刚叹完,狗道士那硬似钢爪的手,猛地松开,我旋即落地。 剧烈喘息了一阵,我也顾不上其他,赶忙上前查看蒋星泽伤势。 见我那兄弟一息尚存,我急忙背起蒋星泽便往外跑,想着尽快寻找一处医馆为其医治。却听身后传来微弱响声,那狗道士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双鼻流血,气若游丝地说,“高贤且慢,快来助本道复还精神,本道定为其医治 。不然,这孩子可就没救啦!” 远水难救近火,我犹犹豫豫,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应了下来! 第405章 生死同根,共相沈浮(自传)二 我江锋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但这一次,我怕了! 我临近那道士面前,双眼通红,厉声呴吁,怒喝到,“你快说!究竟要我如何助你?就算是要我这条命来做柴火,我也无怨无悔!” 那道士咳了一口黄沫,左手轻抬轻放,示意我稍安勿躁,而后说道,“简单,少侠直管顺着无烟之处登上屋顶,破开所有房瓦,让毒烟散尽即可。” “好!这有何难!” 我利落答应,书那劲一个大跳便窜上了屋顶,对屋顶的青瓦拳脚相加,三下五除二,屋顶的青瓦便被我一扫而空,滚滚黄烟从屋内透梁冒出,我知其有毒,迅速用手捂住口鼻,屏住呼吸,下屋抱出蒋星泽,在屋外寻一处开阔地,静待烟雾散去。 我看着生死未卜的蒋星泽,心中悲痛。 这是我生死相契的兄弟,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后半生,将在懊悔和苦恼中度过。 不一会儿,黄烟散尽,屋内守的云开见日出。 那名道士从屋内缓缓走出,走到我面前缓缓报憾拱手,闷声道,“少侠,方才本道炼丹走火,致心神沦丧,无法自控,癫狂之间,伤及小友,实在是百死莫赎啊!” “道长莫要多说!” 我强按怒气,抱起蒋星泽,对他横眉冷对,“速速救我好友,只要我兄弟能起死回生,过往之事,我既往不咎。” 老道长得我救了性命,他又惭愧、又感激,闻我所言,老道长立即从 我手上接过蒋星泽放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取出一粒嵌入蒋星泽口中,随后运作心念为其反复推拿起来。 但见蒋星泽眉宇中透出点点红气,四肢百骸都有红色气流涌动而出,这股红色气流顺着百会穴直冲天际,闻起来有一股腐臭的味道。 我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少卿,我见蒋星泽似有痛苦之色,赶忙问道,“老道长,你为我兄弟所服丹药,究竟是何物啊?” “少侠,此乃还魂丹,可断续生命,起死人而肉白骨。” 老道长手上不停,嘴上却缓缓回答,“世间能炼此物者,不多!” 我点了点头,一夜无话。 水远山长,雄鸡破晓,蒋星泽依旧被笼罩在一团红色雾气之中,没有丝毫醒来的反应,那道长眉头紧锁,长舒一气,收起心念对我说道,“少侠,小友伤势过重,还魂丹虽已消化,却只能护住心脉,若要清醒,还需猛药。” 我眉头紧锁,“如果猛药不成呢?” 老道长抱憾地道,“终生昏迷不醒!” 呼! 那时的我,杀了这狗道长的心都有了! 可医治蒋星泽还需这老道出手,我便强强压下怒火,冷冷说道,“道长心中有何良策?可否一吐为快?” 道长满脸歉意,对我说道,“入我丹炉,褪皮换骨。洗髓脱胎,立地重生,成就万千气象,成为入境之人。” 我顿时一惊,而后一喜,我这兄弟,难道是化险为夷、转危为机 了?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 我刚要激动,老道长忽然畏难说道,“不过。” 我一听他语气不对,顿时明白‘天下从没有免费的午餐’,于是我声音一冷,“不过什么?” 老道长扭捏地道,“丹炉炼丹,天下道士都会,丹炉炼人,天下的道士都不会。我是道士,自然也不会,这招儿是我在不经意间习得,还没有真正尝试。” 好呀!这也是个二道子选手啊! 我强行按下怒火,问道,“你从何处习得?” 老道长说道,“梦中习得!” 听完此话,我再也忍耐不住,挥拳砸地,对他厉声咆哮,“老杂毛!老子告诉你,这可是我的生死兄弟,昨日为从你手中救我性命,身受重伤。老子今天和你挑明了说,你这狗道士若不能治好我兄弟,我便剐了你喂涨海的野鱼。小爷我说到做到!” 那老道士并没有生气或者恼怒,他满脸亏欠,赶忙回答,道,“此祸为贫道所闯,自当全力以赴。而这救人之法,当以我心念为火,以小友为胎,促成此事不成问题。只,只是!” 我赶忙咆哮,吼声不断,“莫要搪塞,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在这里耽误我兄弟大好时间。” “入炉淬体,乃道门新法。修成者,一点灵光彻太虚,寒温风湿不能伤,鬼神众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忧喜毁誉不为累。” 我急道,“这不是挺好嘛!” 老道长话锋一转,低 头道,“可是,成此者,需要折寿五年!晚年多病多灾亦多累,最后会尝尽人间所有的痛苦而死。” 一种无力感,瞬间如倒灌的河水一般,涌上了我的心头。 尝尽人间痛苦,这又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 我无力地跪在我这兄弟面前,左看看、右看看,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最后无奈伏在蒋星泽耳边,轻轻说道,“兄弟,你的命,你自己定,我没资格!你若想进炉,就动动眼睛,若不想,就动动手指,我立马带你回曲州,天下名医多的是,我就不信,治不活你一个!” 话音刚落,蒋星泽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次,我仰天放声大哭。 我多想我这兄弟动的是手指,然后,我带他回到曲州,说不定静养几年会好呢?何必受那褪皮换骨之苦呢? 倒是那道长躬身在我面前,有些急迫地道,“小友,事不宜迟,此事宜早不宜晚!你看?” 我双目充血,瞪着狗道士,杀气腾腾地道,“老道长,咱丑话说在前头,今日之后,若不能救活我兄弟,该怎么说?” 老道士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跪在我面前,指天发誓,道,“少侠,为道者,以救人危使免祸,护人疾病,令不枉死,为上功也。此祸因我而起,若不能救活,我愿一命偿一命!” 议定,我抱起蒋星泽,轻声道,“好!说话算话!你且引路。” 随后,狗道士在前引路,行走之间,狗 道士告诉我,他叫葛洪,是这座罗浮观的道首。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让我记了一辈子。 走进罗浮观内的另一座道场,一个较之前微小的丹炉,出现在我眼中。 丹炉颇高,八角八棱,八开小窗,八面各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字,炉盖嵌七彩宝石,丹炉无火自生烟,让人瞧见,便觉道门玄妙。 葛洪看了看我,见我面无表情,他顺手从我怀中接过蒋星泽,顺势动心起念,只见葛洪其人未动,蒋星泽却径自飘飘摇摇地荡向了丹炉,炉盖一开,蒋星泽便入了炉中。 我双拳紧握,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一气化三清,一炉塑精魂,兄弟,给老子挺住啊! 葛洪不言不语,就地盘膝打坐,淡红色心念从体内缓缓倾泻,在半空中飘飘摇摇地聚在丹炉之下,久久为功直到以心念凝成的炉火大盛,才松了一口气,对我低声说道,“余考览养性之书,鸠集久视之方,曾所披涉篇卷,以千计矣,莫不皆以还丹金液为大要者焉,还丹金液中,又以还魂增体为要。” 我插起双袖不言不语,手中因紧张已经出满了汗。兄弟危在旦夕,老子可没兴趣听这老儿闲言碎语。见我无心理他,葛洪老儿也不再说话,时不时挥起拂尘添柴加火,时不时对着丹炉比划几下奇怪的符咒。 等待的那段时间,似乎过的很快又很慢,看着摇摇曳曳的‘炉火 ’,我有些不耐,遂开口问道,“道长,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葛洪老儿苦笑一声,摇头说道,“贫道酷爱炼丹,穷其此道大半生,也算炼出了些成就。旬月前,忽在古籍中见一方,方中说‘以白素裹丹,以竹汁煮之,名红泉,乃浮汤上蒸之,合以玄水,服之一合,一年仙矣’。得此神方,贫道欣喜若狂,兀自试验了多次无果,实叹技不如人,而且,每每此丹将成未成之时,总会从丹炉中冒出毒烟,吸入几口可短暂无恙,若吸入过多则致人短暂痴傻、嗜杀残暴,不过,毒烟散去,吸入之人自会无恙。贫道每每炼此丹,总嘱咐道童们见事不好立即出观,待毒烟散去再回。怎知今日急于求成,用力过猛,导致丹炉崩坏,浓烟更甚。” 我点头深思:难怪刚刚进门时,那些个道士纷纷跑出,原来是想等黄雾散去再行入观。 我转而再思:今日这事儿其实也不怪人家葛洪,毕竟门口逃散的小道已经几番提醒,自己与蒋星泽仍要入内,出了事儿便怪不得别人了。 可我这个人吧,嘴上又不愿服软,毕竟我兄弟是因他所伤,心里还是有那么一道坎儿没过,于是抬头说道,“贪心沉溺即苦海,道长为何如此执念?我尝闻夫道之妙者,不可尽书,而其近者,又不足说。若修道之人凡事都要求因果,岂非违背了修道本意?” “小友教训的是, 之前总觉防坚则水无漉弃之费,脂多则火无寝曜之患,贫道本想多积些灵丹,以备不时之需,可终究聪明反被聪明误。哎!如我这般执念之人,怕将在阴司里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吧!”葛洪缓缓甩动拂尘,又为丹炉续了三分‘火’,又对我说道,“清净两无尘,今日之后,贫道对此道不再强求,从此清静无为,顺其自然耳。” 我掏出双手,侧身拱手,不冷不热地说,“圣人亦有疏忽,大师能幡然醒悟,遵天道行之,实乃求道上策,晚辈佩服!” 第406章 生死同根,共相沈浮(自传)三 所谓“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如今回想,当时的葛洪老道,也只是一名诺大江湖里默默无闻的老道士罢了,而他的罗浮观,在当时也仅仅只是小有名气。 倏忽几十载过去,如今的罗浮观,已经傲立一方,成为道门魁首之一。 而我和我的兄弟,也不再是快意恩仇的少年。 哎,人间大道,多歧路啊! ...... 视线回转。 我和葛洪一番对话过后,道场内又复安静。 我双目通红,死死地看着同样通红的丹炉。 我性子孤傲,不苟言笑,也不懂玩笑三昧,在族内族外都少有交心朋友,蒋星泽是我为数不多的、情投意合的兄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先不说我俩正奇相辅、相得益彰,我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将是何等孤寂。 丹炉被赤红色心念凝成的炉火烧的旺盛,道门的各类符咒时不时以虚幻的形态缭绕在丹炉周围,好似乌云遮体,杂色绦如同花蟒缠身,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个字在葛洪的牵引下,没有规律地运转着,玄奇精妙。 我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生怕影响了葛洪施法。 等待就好像是一种艺术,一种可以把人逼疯的艺术,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停滞不前,让你怀疑时间是否真实存在,逐渐把你逼到崩溃的边缘。 好像又过了许久...... 一声细若蚊声的呻吟,从丹炉内传出 ,我精神一振,死死看着丹炉。 葛洪忽然收起心念,见他长舒了一口气,对我轻轻点了点头。 成了! 我猛地定睛一看,之间我这兄弟蒋星泽自己顶开了炉盖儿,软踏踏地爬了出来,我赶忙跑上前上下打量,见其身体已经无恙,一时间激动难表,抱住他,良久无语。 “咳咳!兄弟。”蒋星泽文弱的声音传入我耳,“这么暧昧的举动,咱能不能晚点再做?光天化日郎朗乾坤,你这样实在有伤风化啦。” 蒋星泽的玩笑话,让我如沐春风,我轻轻把他推开,狂笑道,“今晚就今晚,老子找个青楼,给我兄弟洗尘,到时候,定战上三百回合。” 蒋星泽的脸忽然变得通红,他害羞了。 而后,他抬起头,又看了看葛洪老道,正要问我事情经过。 还未等我这兄弟问个所以然,我便草草拜别葛洪,拉着他出了道场。 这鬼地方,一看就不像什么正经八百的道观,老子半刻也待不下去了! 将出观门之际,葛洪老道忽然从身后追了上来。 我回身止步,警惕地看着他。 葛洪对我深深拱手,随后恭敬递过一块小牌,说道,“两位小友,今日之错在贫道,他朝若有驱驰之处,两位小友只管提它前来寻我,我定满足小友所求,由此一诺,不管我身在何处,不论正邪,我都会如约践诺。这也算是贫道对这位小友的一点补偿吧!” 对于葛洪老道的‘补偿’, 我倒是不冷不热,拒绝道,“今日之事,错在双方,道长大可不必如此,我等亦受之有愧。” 话音刚落,一旁的蒋星泽急忙上前接过刻有‘葛’字标记的小牌子,快速拱手笑道,“多谢大师!晚辈今后定少不了麻烦大师!望道长你能调和龙虎,养精、炼气、存神,成就无上通玄之境,我等后辈,也好沾沾光。” 葛洪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二人一眼,转身回道观去了。 ...... 出了罗浮观,我和蒋星泽策马疾驰,又行一阵,忽听得忽啦啦一声响,两只野兔子从小道左便蹿了出来,又快速奔入了右边的山中。 我看蒋星泽身体虚乏,知他应是体力消耗过甚,心觉此处已经离罗浮观甚远,便对他说道,“你且在原地不动,我去捉来做晚餐。” 身随声起,我跃离马鞍,跟着那两只野兔子留下的细微足迹,直追了下去,转过一个小山坡,在暮霭朦胧之中,见那两只野兔子钻向一个山洞。 我猛一提气,身体如箭般追了过去,没等两只野兔子进洞,已一把抓住它俩后颈。那两只野兔子不肯降服,回头往我手腕上咬来,我五指使劲,喀喇一声,已将两只野兔子颈骨扭断。 搞定了‘晚餐’,我环视一周,抬头见那兔子跑向的山洞。 山洞虽不宽大,但勉强可供二人容身,也足够隐蔽,我提着两只野兔子回到蒋星泽身旁,对他笑道道,“这里荒 郊野岭,大鱼大肉大美妞今天是享受不到了,兄弟,那边有个山洞,我们暂且过一晚再说,你说如何?” 蒋星泽点了点头,提缰纵马便行。 就这样,我俩寻到一处僻静的荒山野洞,将两匹马牵到坡上两株大树下,找了些枯枝,在洞口生起火来。 山洞里倒也颇干为净,除了一些枯草,并无更多兽粪秽迹,向里望去,黑黝黝的不见尽处,我俩没有往深处探寻,在洞口将野兔剖剥了,用水擦洗干净,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山花落幽处,我俩一番饱食过后,我缓缓对其道明了昨晚的事情原委。 “哈哈!” 蒋星泽听过之后,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潇洒一笑,靠在另一边石壁上,合上眼睛,打了个哈哈道,“那我岂不是因祸得福了?白白捡来一个境界,真是舒坦!” “呸!” 我瞪了一眼蒋星泽,没好气儿地说道,“你用五年寿命就换了这么点东西,多不值得!” 蒋星泽表情波澜不惊,“世上哪有稳赚不赔的生意呢?能得利,便算不错了。” 我侧身看向洞外,“我可告诉你,你若敢在我前面死,我定饶不了你!” 蒋星泽掏出腰间香气醇和的酒,一饮而尽,纵声狂笑,“死在你后面,我该多无趣呢?” 我承认,我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世上的悲喜,很少能动摇我的心性,别人的悲喜,我也不懂的如何回应。 所以,如此伤感的话题,我也不想再 聊。 于是,我换了个话题,转而问道,“兄弟,昨夜之事,分不清对错,为何定要收那人情?如此做,岂非显得我俩是那贪图小利之人?” “哎呦我的哥哥!”蒋星泽一脸哭腔,无奈地看着我,问道,“你心中大愿是什么?” 我不动声色,眼神却骤冷,“自然是纵横天下!” 蒋星泽瞥了我一眼,嗔道,“成就霸业多坎坷,你真以为,一个江家,就能实现你的宏图霸业么?天真!所以,能赢才是真,管他是谁理亏,既然人家送到嘴边了,还是收下为好。” 我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随随便便受人恩惠,今这话的,也就是蒋星泽,换了个人说这种十分不讨我喜的言语,早被我打断腿扔猪圈去了。 或许是兄弟连心,蒋星泽见我低头不语,似乎洞察了我的不悦,他单手摆弄着葛洪的小牌子,笑着圆场道,“方才你不是还说‘五年寿命就换了这么点境界不值得’么?既然不值得,我再收葛洪老头儿这么点儿利息,不为过吧?” “有道理,不,是有点道理!” 我点了点头,也躺了下来,两天一夜未睡,还真是有些疲乏。 浑浑噩噩之间,我迷迷糊糊说了句,“我本是打算带你回曲州的,世间玄奇万千,总会找到一个可以医好你的办法,可你非要一试,何必要尝那褪皮换骨之苦!” 蒋星泽道,“可你想没想过?如果回到曲州后,寻遍 天下名医却还是永世不能醒来呢?” 我微微一愣。 “你看现在多好,现成的境界,回去学几本秘籍功法,就能成为入境高手,到时候,你我兄弟齐心,何愁大业不成?” 我喃喃自语,“可那是五年光阴呐!人这一生,有几个五年可以挥霍呢?” 蒋星泽酒足饭饱之后,也躺了下来,转头笑叹道,“若不能帮兄弟好好活一场,纵然长命百岁,还有何意义呢?” 杀尽猪狗刀始平,英雄追义不追情。 豪力千秋生无愧,万古长青是功名。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是我人生中睡的最好的一觉! “城主,城主!” 几声轻呼,将我从思绪中唤醒,我无奈一笑:难道是我江锋老了么?整日就爱回想往事! 我整理思绪,抬头一看,精瘦精瘦的管家夏侯流火正侍立在我身边。 夏侯流火是追随我江家两代的元老,是看着我长大的叔辈,自然知道我心中所想,他见我回神,立刻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宅子。 我寻目望去。 只见近处的宅子里,传出轻微道极致的咳嗽声,这个声音甚是熟悉,也是我迫切期望听到的声音。 我惊喜交集啊,起身便快速跑向宅内。 我那兄弟蒋星泽,醒啦!哈哈!哈哈哈! 临近屋门,我仔仔细细整理了一番妆容,终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屋内,草药之味甚浓。 昏迷之中的蒋星泽无法入药,医官们便想了一个‘煮药在屋内蒸 发,由蒋星泽呼吸和毛孔将药力吸纳’的法子,最后弄得屋子里乌烟瘴气,忽入内时,那感觉竟与当年同入罗浮观一般无二。 我不禁愣住。 难道,这就是宿命的轮回么? 第407章 生死同根,共相沈浮(自传)四 蒋星泽是我生死与共的兄弟,却更似我的家人。 我俩从少年同窗起,便如连理枝一般,少有分离。 半生交往,他懂我的心思,懂我的志向,懂我的一切。 蒋星泽重病卧榻的这段日子里,我就仿佛丢了魂魄一般,六神无主。 就连我称霸中原的野心,都出现了动摇。 毕竟,谋得江山后,若没有兄弟在侧,纵使会当凌绝顶,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以这样讲:如果蒋星泽不带把儿,我绝对不会与妹妹江岚野合。 如果妹妹江岚的命可以换回蒋星泽的长寿,我觉得,这桩买卖,很划算! ...... 我站在门口伫立良久,往事种种片段涌上心头,它们如走马灯一般,在我的眼前不断闪现,直到画面从过去,变成了今天。 我长舒一口气,终于迈开步子,走向床榻。 虽然步履维艰,但很快,我便来到榻前,榻上横置一案,待我近前,蒋星泽翻身坐在案前,笑嘻嘻地看着我,“来啦,兄弟!看看,大病痊愈,今夜找两个妞儿,开开荤?” 我看着蒋星泽,顿时眼圈一红,眼皮一眨,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药烟缭绕中,蒋星泽衣冠端正、鬓角分明,额头还有些似干未干的汗渍,很明显是为了见我刚刚整理的仪容,为了以饱满的姿态见我,他应该倾尽了全力拾到自己。 我这兄弟胸前起伏剧烈,从宽大不合体的衣衫可以看出,病痛的折磨,让他身材消 瘦得仅剩了皮包骨,除了一双明亮如星的眸子,他的人,与几年前已经判若两人。 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终是白了少年头啊! 他笑着看我,我也忍住悲伤,勉强打趣道,“就你现在这身子骨,就算是初上沙场的雏儿,都能让你三天下不了床!” 蒋星泽摆了摆手,继续笑看着我,“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果然,你不适合开玩笑。” 我顿时泪奔,哭道,“兄弟,明天,明天我便让夏侯管家送你去罗浮观,葛洪如今已是道门执牛耳者,有他当年之诺,必会救你于水火!” 蒋星泽狠狠地咳嗽两声,似要把肺子咳出来一般,他死死捂住嘴,憋了一口气,强行止咳道,“好钢用在刀刃上,葛洪如今是道庭大家,在江南一呼百应,他的人情,是在你争霸天下时遇到最大阻力是来用掉的,而不是用在我的身上。你放心,我还要做你的丞相呢,绝不会在这座太昊城里撂挑子不干!” 我还要说话,蒋星泽却伸手将我打断,他畅然笑道,“威震中原的战神江锋,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这可不好。” 蒋星泽没有与我多做寒暄,他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下。 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我刚刚坐到他的对面,他便开口道,“今天,我好好和你聊聊天下大势,你要认真听,或许,以后便不会有人对你讲这些大道理啦。” 我嘴唇不断颤动,却 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极其深沉的点了点头。 蒋星泽看向窗外,目光中透露着睿智,“梦里梦外,我反复推演,近年来,刘彦暗中在南扶持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在北安置玄甲军、成立平田军,在德诏郡西面屯驻大军以防我等侵扰京畿,在东面安排了赵于海这么一个强敌,皇帝老儿对我四面夹攻之势已成,当年我为江兄谋划的天地人三策,天策做曲州王,地策做曲州王,而今结果和过程怕是都不作数了。” 说到这里,他语重心长地看着我,“兄弟,你我本就不占大义,若不能尽快吃下赵家,打通渤海水路,恐怕我等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我强定心神,问向蒋星泽,“大丈夫当建功名于世,当年你我约定进位曲州王,难道错了嘛?” 蒋星泽笑着摇了摇头,“小时候人家打我,你听到后,也不管是谁的对错,你都要替我打回去的。当年如是,今日亦如是,你想做曲州王,我自当全力助你,即使对方是天子,那又何妨?” 我心中动容,一时间竟说不上话来。 倒是蒋星泽咧嘴一笑,“趁我还清醒,有些事需要为兄弟谋划一二,兄弟可还愿听?” 我努了努嘴,轻声道,“哪次没听你的?” “好!”蒋星泽情绪波动略微大了些,说完这话,居然喘息了好一阵,才说,“传,传千石以上官员,速来太昊殿议事。” 我转头冷声对侍卫下令, “还不快去办?难道要我亲自去么?” 侍卫正要领命而去,忽然被我叫住,“叫他们都来此处,不必去太昊殿,我兄弟不方便行动。” 对于此等小节,蒋星泽并未在意,那家伙顿了顿,说道,“兄弟,当此之际若想取胜,只能借助曲州之外的强援,而这强援,我为兄弟谋了两个,一是远在锋州的蚕桑门,二是实力颇为强大的临淄郡勒翎段家,有此两家帮助,远交近攻、合纵横连之下,赵家会迅速瓦解,届时,兄弟你统领四军,便可上表朝廷,求个曲州王。再不济,再不济也能保证江家偏安。咳咳!” 一口气说完这些,蒋星泽气力不济,我赶忙汇聚心念为其顺气,待他稍好,又对我说,“争取段家支持,可按原定计划,以工学从事谢巍为主,另派一名高手坐镇,轻音阁从旁辅助,许以重利,叫其勾连临淄大小世族,走水路攻击赵家后方。如此一战,赵家定会撤出方谷郡,要么北上,要么南下,我军向东夺取了港口,便为日后称王不成走水路出走留下了后路啊!” 我默默为其顺气,不作声响。 蒋星泽定了定神,又对我说,“至于锋州的蚕桑门,兄弟不必担心,伤势见好后,我自会为兄弟赴一趟锋州。” “不妥!”我听后,心中大急,忙到,“我是不会让你孤身犯险的!与我共治曲州者,必为蒋兄。你若有事,我这丞相大位 ,该留给谁呢?” “兄弟,听我说!”蒋星泽面色煞白,胸前浮动更甚,“农家蚕桑门子弟遍天下,有了农家的支持,德诏、方谷、临淄三郡和太昊城的民心,会大大安定。而且,方谷郡收入囊中后,兄将南下收服简古、邯郸、许昌、淮南、淮安五郡,届时兵力不济,农家子弟便可充入军中供兄弟驱策。礼不达则事不明,此制度大事,降服农家五老,仅靠一名使臣是不够的,必须我亲去,才能达礼。放心吧兄弟,燕子不进愁门,耗子不钻空仓,蚕桑门一行,我有十足把握!” 我仍然不为所动,一个劲儿摇头,“若无兄弟你在,我称王又有何意义!” 蒋星泽忽然动怒,“糊涂!若不求得蚕桑门的相助,你我别说称王了,就是好好活下,都难,这一行,不止为你,也为了我,懂么?” 我默不作声。 蒋星泽惨笑一声,“你我生不逢时,若能赶上四十余年前的秦汉大战,或是几十年后或许将要发生的秦汉大战,裂土封王自不是难事。而今这条路岔道忽高忽低,地下也崎岖不平,需要我等鼓勇向前,方能成就大业。” 我刚要还嘴,蒋星泽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襟,厉声说道,“江锋,这不是你我讲兄弟情义儿女情长的时候,一将功成万骨枯,在你称王前,谁都可以死,也包括我!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早知道称王之路会有很多人离我 而去,可没想到,蒋星泽也会落得如此下场!难道,我此生立志成就帝王之业,错了嘛? 就在我呆愣之际,侍卫入内禀报,道,“报,太昊城及周边千石以上官员,尽数在门外等候,请州牧大人指示!” 我下令召其入内,待侍卫走后,蒋星泽对我说道,“兄弟你若信我,一会儿莫要多说,只管放权予我,好人和坏人,我一并都给你做了。” “全听你的,兄弟。” 我慢慢扶起蒋星泽,途中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手劲儿过重然让他身体不适。 众人入屋,蒋星泽特意命侍女排放了药雾,方便众人看清屋内环境。 我坐在床角,看着面前三十余名文武官员分列开来,冷声说道,“今日临时议事,以蒋郡守之令为要,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阶下众人知道我与蒋星泽的袍泽关系,虽然面面相觑,却仍统一答‘诺’。 蒋星泽直奔主题,“各位,我江家与赵贼已经对峙两载有余,人心惶惶,民疲不堪,军力渐乏,粮草不继。常言道‘道尚变通,达者无穷,世乱则救其纷,时泰则扶其隆’。我等在盛世之中谋乱,本就逆天而行,照此下去,恐生变故。重病需下猛药,吾今已备下良策,特宣告在座诸人,望严格执行,切勿拖沓!” 我再次环视众人,在座的,都是随爹与我出生入死多年的文臣武将,大家利益相同、志向相同、忠贞不二,说白了 ,都是一群愿意跟着我干大事儿、做反贼的二杆子,所以,蒋星泽的话,并没有激起诸人不适。 一众人静默不语,等待着蒋星泽神机妙策。 第408章 生死同根,共相沈浮(自传)五 少小相亲意气投,千里江山险中求。 不怜窗下撕磨鬓,难忘沙场笑语仇。 蒋星泽不仅是我的兄弟,更是我的臂膀。 自我执掌江氏一族,每逢大事要事,均需由他定计,我对他,言听计从。 而他也从未让我失望,江家从一个盘踞在太昊城的二流世族,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壮大,成为中原鼎盛、势力遍布曲州的超强世族,这其中有他五分功劳。 今日,我将大权交予蒋星泽,绝不是一时冲动。 能让我做出此等举动的,只有兄弟间的信任和了解。 此刻,蒋星泽所在的大堂内,鸦雀无声,人人静待蒋星泽的安排。 我轻轻用手拍着蒋星泽的后背,示意他可以开始,蒋星泽没有回头却秒懂我意,轻咳一声,开口说道,“工学从事谢巍、曲州牧牧卫长江颉听令。” 素来聪明机警的谢巍和破城境武夫江颉,一左一右同时出列。 蒋星泽说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命你二人率百人绕道邯郸郡,出使临淄郡,游说段氏一族与我结盟,并要其勾连当地世族,建造船只、训练兵甲,商定进攻赵贼时间,配合我大军袭击赵于海退路。期间,幻乐府会全力帮扶你等,诸事不决可问戏龟年。” 谢巍、江颉听到蒋星泽的命令后,偷偷眯眼瞧我。 我没有丝毫犹豫,面容骤冷,“他的话,就是我的话,还需要我再重复第二遍么?” 两人不敢耽搁,立即领命退去。 蒋星泽仍然没有回头看我,他继续道,“江才领命。” 被我假任方谷郡郡守的江才迈出步来。 “命你前往太昊书院选优配齐郡守府应备文官,即刻开拔前往渔阳、桑乾前线,肇立两仪,打理政务,激励士气,收服两县人心,力振乾纲。” 江才唯唯诺诺地道,“领,领命。” 我看江才领命领的有些唯唯诺诺,心中一想:江才他本就是以文出身,叫他行文布诏、治理地方还可以,若叫他亲赴前线去安顿百姓,一时间可能还真有些胆怯。 我又把目光投向蒋星泽的背影,只见我这位兄弟双拳紧握,因强忍病痛而冒出的汗渍,已经浸透了整个后背,那身宽大的袍子盖在他的身上,是如此的欲盖弥彰。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我心头燎原般燃烧。 刨去兄弟情谊,蒋星泽是谁?他不姓江,他是一个外人,一个本可以在德诏郡悠哉一生或者在江湖上快意一生的风流名士,可他却为了江家的万世基业鞠躬尽瘁,变成了油尽灯枯的枯槁之人,他为了什么?老子才不相信,他是为了一个区区的丞相之位! 一个外人,都能为江家的兴亡奋不顾身,你江才作为江家族人,居然敢唯诺畏惧? 想到这里,我就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立即扑上去,一脚把江才掀翻,作势喝道,“江才,我江家三代豪杰,大好儿郎无数,你若怕死惜命,畏刀避剑,误了江家 大事,以致养成贼势,还不如就此换人。” 我越说越气,索性大手一挥,“来人,即刻拟诏,免去江才官职。拉下去!” 堂内众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劝。 没等带甲侍卫近前,江才急忙起身,对我拱手道,“州牧大人请放心,该在水中死,不在岸上亡,臣愿用性命担保,定不负蒋公子所托。” 我重新回到蒋星泽身侧,低声说了句,“好!” 江才归位,蒋星泽剧烈咳嗽了几下,又说,“曲州别驾江意兴、从事祭酒陈澄领命。” 听到这两个名字,我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江意兴是伏灵山战死的江意阑的亲哥哥,乃是致物境文人。陈澄亦是我的勾股之臣,太昊城的日常事务,我均交由其二人处置,此二人若有调动,太昊城这座坐拥几十万百姓的十里之城,内政还真让我头疼。 不过,如今形势,已经对我江家极为不利,如果不能及时铲除方谷赵家,若有一日平田军做大,联合赵家与南方的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对我江家合而围之,恐怕,我江家会被人啃的连渣都不剩。 当此危急存亡之时,这种今天你丢了狗、明天我没了猪、后天他死了娘一类琐事儿,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两人出列后,蒋星泽缓缓说道,“你二人携州牧诏书调令,前往德诏郡,陈澄暂行郡守之职,另与吾弟蒋星耀共同负责募兵、筹粮、打造装备诸事,有反对者,格杀 勿论。江意阑,你精通太昊城政务,太昊城的稳定万万离不开你,你此去德诏郡,需昼伏夜出,将云中、天源两县的四千精锐偷偷调回即返,把四千人秘密分拨带回太昊城后,妥善安置,另有他用。” 两人领命退去,蒋星泽忽然来了一句,“江别驾,撤军时切记要将营寨留下,并留下百十人老兵日日生活起炊,用以迷惑赵贼。” 我点了点头,心中暗叹:我兄弟想的,有百密而无一疏忽啊! “夏侯流风、江煦领命。” 两人出列以后,蒋星泽一口气儿没上来,哇地吐了一口血。 这可吓坏了我,我急忙动起心念,为其反复推拿,蒋星泽亦自己运起心念,强行坐了起来。 我死死盯着他煞白的脸,赶忙劝慰,“兄弟,要不,咱歇一歇再说,歇一歇!” “不打紧!吐口闷血,反倒精神了!” 蒋星泽爽朗一笑,随后说道,“命你二人纠集江湖侠客,寻到赵于海积草屯粮之处,摸清运粮轨迹,随后在雍奴、真定两地潜藏身份,号令一下,立即焚烧粮草辎重,捕杀运粮官兵。” 夏侯流风、江煦领命退去。 “兵曹从事江萍。”也许是有些气力不济急于了事,蒋星泽未等江萍出列,便急迫地说,“命你暗自制造发石车数百乘,分布前线军营墙内,待时机一到,即刻进攻,切记,此为绝密之事,不可泄露。” 言罢,蒋星泽立即接续说道,“夏侯 流火、牧卫长荀幂,即日起,太昊城余下所有牧兵由你二人统帅,你二人率军在城外五里之处,当道扎营,权且安身,提防华兴郡异动。另,我看守城牧兵近日已有倦怠,你二人定要日日操练,必要时要有雷霆手段。” 夏侯流风看了看我,我微微点了点头,二人领命退去。 我知夏侯流火心中何意,若城中牧兵尽数出城,届时城中防备空虚,遇事难免猝不及防。 这点,夏侯流风能想到,我能想到,我这兄弟,自然能想到,所以,我还是选择了支持! “牧卫长江尘、从事祭酒鳌兴,你二人即刻前往德诏最北雁门县,雁门武备将军钱成已经被我收买,他答应分兵三千交予我用,你二人前去拿兵,补防太昊城。”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蒋星泽,若论谋划大业,我这兄弟,强我太多啦! ‘哇’地一声,蒋星泽终于支撑不住,一大口血沫吐出,又昏死了过去。 我赶忙挥手屏退一众文武,让医官重新撩起了药雾,自己也躲出宅院。 出了宅院,见一众文武仍在聚集,想必是在等我。 江家虽然只是一族,可林子大了鸟多,前些年我这曲州牧还只是个空壳子,有些人效忠的仍只是父亲江苍,对于我的称霸之举颇为不赞,为了整合力量,我着实花了不少功夫,可也错过了称霸曲州的最好时机。 哎!家家有本难唱的经,走到今天,这事儿也就不提了 ! 我出宅后见此状,也不含糊,上前便说,“治中褚如水留下,其余人,蒋郡守安排了事情的,便去准备,没安排的,仍按在岗位,尽心尽力!诸位,自盘古开天,三皇定国,五帝开疆,功成无不辛苦,如今,已到了胜败一线之时,江家的未来,拜托各位啦!” 众人齐声领命而去后,我走在前,褚如水在后,向太昊殿缓缓而去。 治中褚如水是我和蒋星泽在游历柳州时的结伴好友,当年他在察举孝廉时,因位卑家贫,无人推荐,遂名落孙山。 他正在愁苦之中,我二人见其做事思虑周全,便劝其随我二人回了太昊城,我继位曲州牧后,褚如水做了主州府文书案卷、掌府内事物的治中,刚刚在场的官员中,他是唯一一个未及千石的,却又无比重要的官员。 “褚兄,你我相交已近二十个光阴,如今已经垂垂老矣!”我一声感叹,随后又说,“天子意欲剪除世族后,蒋兄为我谋上中下三策。我选了谋取曲州王的中策,而今看来,也不知是对是错啊!” 褚如水回道,“若仅从天下大义、君子道德来讲,以下犯上是万万不该的,况且当今世族所得皆为天家所赏,人家如今想要回去,也正常。可话说回来,士为知己者死,当年若不是江兄一面之晤觉我气象颇佳,予我立锥之地,怕我如今也是个潦倒一书生罢了。此生既不能报效汉室,自 当拚将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义名!” 我点了点头,“你且附耳过来!” 交待一番后,褚如水领命而去。 我一个人站在太昊殿九阶之上,遥望远方。 承难倾之事而加其上,则永久居重固之安,置天下于自安之地,寄大业于固成之势,则可以无遗忧矣。 如今,风节日颓,公理渐替,强权早已胜过了义节,江家所处早就是危卵之地,必须要拼死一搏才有出路。 让我江家做如曲州八大世族那般的看门狗,或是献兵献地做个樊听南、公孙乔木之流,呵呵,不好意思,做不到! 刘彦,虽然老子早就想做曲州王,但今日这是你逼我反的,怪不得别人! 等到曲州九郡尽在我江锋手,我向你讨要曲州王时,你可莫要吝啬!哼! 第409章 碧云冉冉,春知秋意 人生多少意难平,青山如黛草如烟。 江锋和蒋星泽的故事,我们暂且告一段落。 视线重回凌源城。 自从五郡平田依始,凌源城便受到了天下瞩目。 形形色色的探子,以不同的身份,从四面八方赶来探查;一些富商想借势大捞一笔,纷纷来此落户;一些武夫们想投入平田军建立功勋,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凌源城里跑。 人多了,烟火气就旺了,无意间,这座始终寂寂无名的小城市,居然兴旺热闹了起来。 ...... 也不知何时起,以刘权生、应知、夏晴等一干人为幕后,以刘懿为台前的这么一票子人,被世人贴上了‘华兴帮’的标签。 这个标签说好也好,细细品味,也并不是特别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好的方面,以刘权生为首的‘曲州三杰’,经过多年打拼,终于在江湖和庙堂上有了名号,‘华兴帮’三个字,即是对刘权生和刘懿父子实力的认可,也是对他们声名在外的标志。 至于这不好嘛,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想这世间,江湖上的帮帮派派、团团伙伙,可以有,甚至为了某种目的,可以多多益善。 但在庙堂里,被人扣上了帮帮派派的帽子,你可就危险喽。 在天子刘彦看来,这样的‘帮帮派派’在政治上任人唯亲、排除异己,在经济上互为谋利、共同分赃,在人事上许官封愿、弹冠相庆,在行政中自行其事、阳奉阴违,无 组织、无纪律,具有极大的破坏性。 所以,这一类‘帮帮派派’,是刘彦最为反感的,是他极力铲除和消灭的对象。 不过,深知天子秉性的刘权生,对这个,并不是特别敏感。 每当刘权生听到‘华兴帮’这三个字,他总会笑笑,而后置之不理。 既生于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需庸人自扰,被虚名所累? 况且,以天子的睿智,怎能没有洞察‘华兴帮’这个名号,是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强加头上的?以他和天子刘彦半生的君臣之谊,还比不上一些子虚乌有的名号么? 当然,这都不是他最大的依仗。 他刘权生二十年来无条件相信天子的原因,若公之于众,恐怕,天都得塌了! 书归正传。 就在蒋星泽调配人手准备对方谷赵家作最后的决战时,刘懿和他的一干属下,也没闲着。 所谓人勤春来早,奋进正当时。 转眼到了三月下旬,汉历345年三月二十六。 丰毅县北、凌源西南的伏灵山上,一对儿青衫男女坐在山巅,微风鼓噪,翠影红霞之下,两头秀发随风飘荡,洋溢着属于少年的青春气息。 这两人,正是刚刚从宣怀县北归凌源城的刘懿与乔妙卿。 刘懿本意打算处理完宣怀县诸事后,立即返回凌源城开始整军,准备出其不意,帮助赵于海一举击溃江家,还权于王。 可半路上,刘懿忽然收到斥虎死士传讯,太昊城那边夏侯流火和 牧卫长荀幂率领四千牧兵出城驻扎。 事出无常必有妖,刘懿料想此中或有诡计,便令斥虎死士再去探查,平田军则以静制动,暂不做调动。 如此一来,归途凌源城便不急了! 刘懿是个胆小谨慎的人,事事怕出错,事事怕碰壁,所以,他下的每一步棋,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可他也是个念情的人,伏灵山下埋的那些忠骨,让他执意来此陪他们一段时日,尽管伏灵山距离太昊城实在太近,可他还是来了。 登高壮观天地,刘懿颇有一些威加四海的感觉。 站在他身边的乔妙卿,则多了些许女子应有的温润,小娇娘仍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见刘懿不说话,便找了个话题,打破了寂静,“小应龙,你入境后,我若打你,你不会还手吧?” “哈哈!当然不会。” 正沉浸思绪之中的刘懿回过神来,无奈对乔妙卿笑道,“我一无功法、二无秘籍、三无高人相助,既不会掐指成决、又不能行云布雨,入了致物境界后除了感觉比平时精神了许多,吃的多了些,哪里还有别的变化?你这小雏凤‘魁罡’一出,我还不是望风而逃、屁滚尿流嘛!” 乔妙卿努了努嘴,目若朗星,眯眼道,“哈哈哈!你知道就好!不过,致物境的文人,可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当年曹魏尚书令陈群早就说的明白,‘始克穿尽世事,明心见性,使物得穷其理、学得克其道 、法得悟其根,一梦开万莲,中巅致物也’,入了此境的文人,心念所致,便是功法。喏!前几日你在宣怀赵家,不还在不经意间运作心念托起了避水珠么!” “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有德者有道,无德者亦有道。” 连日奔波,让刘懿忽然感觉有些乏累,他弯下腰脊,坐北朝南,感慨道,“何为有道?何为无道?天地从来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界限,人间也没有给一个确切的答复,既然老天都不能明白的问题,一个致物境界的文人,又有何德何能可以穿尽世事呢?古人的一些话,不能都当真呐。” 乔妙卿亦有同感,低头怯生生地说,“心中所想便是道,所以才会一人参一道,各自卫道而死吧!” 一缕清风划过,刘懿或许摸到了些什么,他眼神迷离,道,“天地万物周而复始,楚汉争雄是为道,三国鼎立是为道,可归根究底,顺了天道、应了人道,才能得到大道,不顺天道,心中有道亦是无道。” 小娇娘点了点头,拨浪鼓一般点头说道,“太多的东西,本大爷懒得想,我只知道,如江锋这般胡乱折腾的道,江家的覆灭,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刘懿眉头略微皱起,“如今,嘉福山玄甲军、宣怀赵家、嘉福寺在宣怀县三足鼎立,三股力量强强联合之下,江锋定难受无比。江锋豺狼成性,可咱也不知道为何,江家前几年 气盛之时闷不做声,如今江家早已不复往日荣光却有裂土称王之心,个中原委,恐怕也只有他江锋自己知道啦!” 见刘懿忧心忡忡,乔妙卿宽慰他道,“小应龙有身在大道,自会马到功成。” “阴谋不如阳谋啊!江锋、蒋星泽也算文才武略,可惜喽,在天时地利都不占优的情况下,想要翻盘,太难!不得不说,当今天子三十年剪除世族的规划,当真令人佩服。我虽是一落坡先生之子,却也愿为活着的人讨个太平,为逝去的人讨个公平。” 乔妙卿斩钉截铁地道,“我支持小应龙!” 说到此处,刘懿转头,春风和煦地看着乔妙卿,“你放心,你爹的仇,我一定会报!你爹的道,我一定会护!” 两人时隔一年有余重见后,这是刘懿第一次说要为其父报仇,小娇娘不禁眼圈一红,开口吟诵,“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乔妙卿这一委屈,刘懿受不住了,头脑顿时一片空白,赶忙拊循,“莫哭莫哭!大不了帮主的仇,咱不报了!咱不报了哈!” 小娇娘忽然止住了眼泪,怔住片刻,一双手似螃蟹爪般钳上了刘懿的腰间,恶狠狠地说,“不行!” 刘懿也反应过来方才言语不对,吃痛之下急忙说道,“不行不行不行,对对对,不行。哎哟!大爷快快松手!” 乔妙卿抿嘴嘿嘿一笑。 微风 吹尽,百媚滋生,千翆失色,看痴了世人。 第410章 苍苍者天,生余何为 夕阳骤至。 晚间,笑而不语的刘懿,气鼓鼓的乔妙卿,鼻青脸肿的李二牛,兀自生活想笑而不敢笑的柴岭,围坐在伏灵山下两间临时搭好的木屋前。 一头肥胖肥胖的獐子被架在火上,油脂滴在火上呲拉呲拉,令人垂涎三尺。 乔妙卿食欲不佳,兀自回到屋内,除下外衫,铺在木屋地下,准备睡去。 安顿好李二牛和柴岭后,刘懿来到乔妙卿所在木屋架起了火,火光熊熊,烘得屋内温暧如春,乔妙卿和刘懿对坐在木屋左右,看着中间的篝火,沉默不语。 刘懿偶一抬头,只见火光一明一暗,映得乔妙卿俏脸倍增明艳。 刘懿白日差点失了分寸,心中有愧,瞧见性子活脱的乔妙卿此刻竟默不作声,不禁心疼,欲待道歉,又不知如何说出口才好。 乔妙卿此时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相视而嘻,一日来的疲累饥寒和苦恼辛酸,尽皆化于一笑之中。 屋外的獐子烤熟后,两人各撕一条后腿吃了,刘懿在火堆中加些枯柴,斜倚在木屋壁上,裹着大袍子,说道,“妙卿,睡了吧?” 乔妙卿然微笑,缓缓闭眼睡去。 刘懿鼻中闻到她身上阵阵幽香,只见她双颊晕红,真想凑过嘴去一吻,但随即克制绮念,亦闭目睡去。 一夜无话。 ...... 华兴郡地处帝国东北偏南,三春昼夜温差比不大,白日不冷,晚间不热,可谓宜人也。 清晨,小娇娘乔妙卿在一团 腾腾热气中,舒服地醒来。 屋中的炉火烧得恰到好处,几枚野果放在身前的木盒子里,一个大木盆摆在不远处的洗漱架上,木盆中的清水冒着点点热气。 一点点汗渍出现在心中正暖的乔妙卿额头,小矫情娇躯轻动,慵懒地抻了个懒腰,满脸温柔地看着刘懿躺过的位置。 从小到大,连自己的娘亲,都没有如此体贴地照顾自己,小应龙却如此温柔。 小娇娘不禁轻轻一叹:看来呀,爹当年的选择,是没有错的! 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个合适的人,哪怕那个人没有那么完美,做一些你认为合适的事,哪怕事情的结局不尽人意,但能舒舒服服、轻轻松松,人生不过尔尔! 就在乔妙卿陷入甜蜜回忆之际,暗处传来微声,“帮主,方圆三十里内已探,无异动。” 小娇娘歪了歪头,音韵流转,“叔叔辛苦,一路舟车,劳烦啦!” “帮主谬赞啦!此为分内之事。” 暗处声音顿了很久,才再次传声,只不过,这次声音中有一丝犹豫和关心,“帮主,帮里现在,怕是不太安分,需要早做打算。” “乘间伺隙,潜图不轨!” 乔妙卿心中泛起这八个字,随后皱了皱眉,脸上言语古井无波,“知道啦!叔叔是个本分的人,对吧?” 暗中的声音毫不迟疑地道,“大哥塞北黎待我恩重,我自会报答帮主,绝无二话。” 乔妙卿露出人畜无害地天真表情,使劲儿 地点了点头,“好!” 待暗中之人走远后,乔妙卿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见她如霜如雪,杀气浓浓,若刘懿在侧,定会惊叹,素来直爽可爱的乔妙卿,怎会有如此凶神恶煞的面孔。 生活嘛!总会让人改变。 塞北黎骤然离世后,诺大的斥虎帮交到了乔妙卿手里,以前有塞北黎在,自然阵的住场子,新帮主乔妙卿一无高深境界,二无资历,不服者、别有二心者比比皆是,如今的斥虎帮,如果再没有一股强势力量介入,恐怕距离解体不远了! 乔妙卿思索良久,面色愈发浓重。 可待乔妙卿扫向刘懿卧榻时,表情瞬间又变得温暖无比。 有小应龙在,似乎一切都会逢凶化吉的。 洗漱一番后,乔妙卿在伏灵山山巅寻到了刘懿。 乔妙卿跟在刘懿身边零零散散已近三载,关于刘懿的生活习性,小娇娘自是知之甚详,雄鸡二唱,刘懿即起晨读,直到有人打扰方罢。 今日的刘懿,则有些奇怪,并不是说他人奇怪,而是,他在山顶什么都没做,既没有读书也没有阅卷,仅手中拿着一显所赠的那串佛珠,把玩着独自发呆。 如今的刘懿,再不是当年跟在东方春生屁股后面耍小聪明的小黄髫,也不是三年前遇事不决便找爹帮忙的初生牛犊,如今的他长出了淡淡的胡茬、长了个子,长出了成熟稳重之气、长出了三分文人的风流。 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小娇 娘看来,十六岁入致物境界的人,天下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外号小应龙的刘懿,世间仅有一人。 想罢,乔妙卿也拿出了当年在寒枫寺逼一显为其做的核桃佛珠,轻轻摇动,佛珠上铃铛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这声音似流水一般缠绵,温柔地将刘懿唤回了人间。 面对刘懿温柔的一笑,乔妙卿蹦蹦跳跳地来到刘懿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刘懿,道,“想什么呢?小应龙!” 刘懿迎着素风晨霞,伸出手指,一团淡色金光涌现在手心,旋涡般旋转不停,随后他憨憨地说,“我在想啊,这文人入境后,该怎样将自身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呢!” “这你算是问对人了!” 乔妙卿手指在发尾打转,灵动说道,“每个人都有运作心念输出力量的独特方法,爹和我便是催动心念用在剑上,寂荣是催动心念行在健体上,道安大师是催动心念用在幻术上,和江瑞生狼狈为奸的司徒象天则是用在傀儡上,还有用在阵法上的、丹鼎上的、宠兽上的、器物上的等等,心念这种东西,无常形无常态,你想什么,就是什么,用法五花八门,只不过,适合你的,才是最好、最实用、最有威力的。” 刘懿问道,“那,如我这般没有找到合适方法运转心念的人呢?” 乔妙卿斟酌思忖了片刻,婉言说道,“这种人很少,几乎没有!父亲说过‘心中有道方可入道,入 道者自成法,而道法合一而用’。说白了,武人入破城境界后,文人入致物境界后,随着心中所想和日常所悟,定会冥冥之中寻到适合自己的运转心念之法。” 刘懿苦笑道,“那我是咋回事儿呢?” 乔妙卿对所有的事情都是满不在乎,唯独对刘懿的事,特别上心,听此话,她抱之一笑,“寂荣大师当年曾说‘龙珠这东西在小应龙未入致物境界前,用处不大,可若小应龙入了致物,辅以此物修行,可谓一日千里,此生有望通玄’。我的小应龙啊,难道你忘了你肚子里还有颗龙珠了么?” 刘懿恍然大悟,赶忙将手伸入嗓子眼儿,便要将龙珠从腹中呕出。 “哎呦我的小应龙,这是何苦呢?”乔妙卿笑哈哈地止住刘懿,俏皮说道,“哪里有没事儿就抠嗓子眼儿的致物境界文人?那不是扯淡呢么?” “嗯?”刘懿挠了挠头,不明所以。 “轻轻闭眼,鼓动心念,看看能不能将龙珠从腹中运出?” 按照乔妙卿的引导,刘懿这么一使劲,只听腹中咕嘟咕嘟,龙震得自己五脏六腑几欲翻转,最后,龙珠还是找准了出口,被刘懿吐了出来。 还未等刘懿叫苦,乔妙卿一脸欢喜,伸出小拳拳敲了敲刘懿的肩膀,“今日逢七,快,快试试《乐子长记》中所记的控珠之法。” 刘懿亦兴趣大涨,动用心念,将珠子移到胸前,凝神聚念,说道,“开通万 类总圆明,照耀十方齐廓落,去!” 龙珠似通灵,闻言之后,立即循着刘懿所指,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去,重重的撞上对山一块岩石,消失不见。 “小应龙就是聪明,一点就通!” 乔妙卿比刘懿还要兴奋,指着岩石碎裂处,道,“快!快再运决,将龙珠收回来。” 刘懿嘿嘿一笑,运定功法,“千金散尽还复来,天材地宝亦还来,回。” “回!回!回!” 刘懿伸手指了又指,对山那块儿破碎的岩石却毫无反应,依旧我行我素、无动于衷。 刘懿一脸愕然地看着乔妙卿,小娇娘吐了吐舌头,宽慰道,“修炼一途,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呢?就算是当年入境通玄的吕奉先和郑康成,也得一步一个脚印才能登上人间巅峰。” 刘懿咧开大嘴,露出一行白牙,嘿嘿一笑,“妙卿说得对!” “悟道一途,在一个‘悟’字,你呀,切莫急于求成。少则半月,多则半年,小应龙能让那珠子循令而返,已经算是天赋异禀啦!” 乔妙卿尊尊教导,颇有一副武学大师模样,让刘懿深以为然。 “妙卿说得对!”刘懿再次认同,随后尴尬地伸出手,指了指对山,轻轻道,“那我的龙珠,怎么办?” 小娇娘秀美绝俗一笑,对山下喊道,“李二牛,给大爷出来!” “来啦!来啦来啦!”李二牛应声而出,顶着被乔妙卿打的鼻青脸肿,虎头虎脑地看着乔妙卿。 乔 妙卿对李二牛的速度十分满意,叉起了腰,一声娇喊,“去对山,把你大哥的龙珠挖出来!” 第411章 功崇惟志,业广惟勤 帘外五更,三月山风吹空林,不声不响地吹开了一个夏天。 反正归途不急,刘懿,所以,他便在乔妙卿、李二牛、柴岭三人的陪伴下,开始专心修炼那本上古遗篇《乐子长记》。 读书是一件很枯燥无趣的事情,刘懿从六岁时便在书山文海里终日混迹,所以,他的恒心和耐心,都是极好的。 自从刘懿修炼《乐子长记》中所记的控珠之法,他便吃在山上、睡在山上,对他来说,这段时间弥足珍贵,在伏灵山小憩守灵等待消息的这些日子,刘懿暗下决心,必须让自己有一个傍身护体的技能。 毕竟,刘懿是个慎终如始的人,而谨小慎微的人,总会把命握在自己的手里,才放心。 透帘残月,日复一日,柴岭负责每天劈柴烧火、打猎起炊,检查周围所布陷阱,顺路读读兵法,仿佛回到了在铁匠铺隐居的生活,日子倒也过的清闲恬淡。 乔妙卿在无事之中也开始砥砺剑道,凭借武学天资和从小打下的扎实根基,小娇娘对《凤翥剑》的理解更加精进透彻,每每拔剑已有凤鸣之声,突破破城境界可谓指日可待。 唯一苦了的,便是那连下巅倒马境境都没入的李二牛。 自从那日李二牛搅扰了乔妙卿和刘懿的好事,小娇娘便没少拾到李二牛,在刘懿上山修炼前,小娇娘小嘴儿随便一动,为李二牛安排了一个看似极为轻松的任务,那就是:每每刘懿 将龙珠打入山中,却有无法动心起念将其唤回时,李二牛要负责将其找回。 这个活儿,啧啧啧,看似简单,却难的要命。 那么一颗小珠子,打进一个诺大的山里,岂是那么容易寻找的? 刘懿初练此术,每次发力的力度和方向都不一样,每次打入山中的位置也不一样,李二牛仅能根据龙珠射出的轨迹,判断出个大概,而后寻迹去找。 一座山里藏了一枚珠子,哪里那么好找,李二牛只能整日赤膊上身,拎着赤霄奔雷戟漫山遍野的窜,逮到个小洞孔就开始甩开膀子猛挖,往往把一些山野小兽的宅院都捣了个空,却还是难寻踪迹,愁的李二牛上蹿下跳,整日灰头土脸,苦不堪言呐! 四人之中,最清闲也最苦恼的,当属当事人刘懿了。 自从得到龙珠后,刘懿在没入境前,那是日日悟夜夜悟,结果只悟到了一招龙吸水,除了当日救助赵素笺时有那么点作用,其余的作用,都用在酒桌上了。 刘懿曾一度哀叹:在寂荣大师那里讨到了一个鸡肋货。 不过,入了境界后,一切的一切,可就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了。 刘懿逐渐可以将龙珠唤出体外,不再像以前那般需要强行呕出,同时,他还能调动丹田气海,简单操控龙珠进行直线进攻,《乐子长记》和龙珠的功效,这时终于显现出来。 按照《乐子长记》中所记载:学得控珠之法后,可御之飞天, 可御之入海,可吞吐山川日月,可吸纳天地精华,得天道之眷顾。 乍一听起,这是多么玄奇的大神通啊! 可若真正学起来,刘懿便体会到了好东西要下好功夫的含义。 按理来说,越博大高深的东西,越应该有详实的记载为其明典正义。 可或许是上古遗篇的缘故,整篇《乐子长记》内容极短,只有草草百余字,且无运转心念的诀窍,都是一些洋洋洒洒的诗词和赋语,这叫人学起来了无头绪,不知如何是好? 可读了几遍后,刘懿逐渐释然,毕竟人家写的是‘记’而非‘籍’。 这就要求刘懿只能依靠所学的典籍去推敲字里行间的奥秘,为了这点奥秘,李二牛差点儿跑断了腿,刘懿也差点熬秃了头。 经过千百次的试验,李二牛快把半座伏灵山都给挖空了,可还是怎么试都不行,渐渐地,刘懿的心态也变得有些焦躁不耐起来,开始茶不思饭不想,身体暴瘦。 看着刘懿几日之内便消瘦的不成样子,对刘懿关心备至的乔妙卿,不干了。 这小娇娘并没有直接登山寻找刘懿,反而放下了自身修炼,每日便坐在木屋之上观察刘懿的举动,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试图以旁观者的姿态帮助刘懿找到收回龙珠之法。 四月十六这天,午夜甫过,小娇娘忽然做了一个醒来又不知道是什么的噩梦,再也无法入睡,索性披好衣裳,盘起三千青丝,坐在屋顶 遥看山巅。 这晚无星五月,夜色如墨,更衬得山野悄无人声,十分诡异,即便是乔妙卿这般胆大之人,都觉得今晚的夜色看来确实令人有些发毛。 小娇娘轻捋三千青丝,目迹所至,山巅上的一袭青衣的刘懿仍在原地端坐不动,看样子应是似睡未睡,乔妙卿动了动身子,轻嗔了一句,“钱够花就行呗,天天赚那么多干啥!真是个贪心的家伙。” 乔妙卿看着山上一动不动的刘懿,入神之间,心事逐渐涌上心头,她不禁开始思考起斥虎帮内部的乱象与将来的去留。 此时的黑暗之中,一直隐蔽在高山林中的鸟儿忽然飞落而下,落地之后站起身来,口中叼着一只小虫,还不等小娇娘看清,便兀自扑腾扑腾地又回到了林中。 “鸟儿呀鸟儿,你吃了便睡、睡了便吃,除此之外,再无他想,我若是你,又该多好啊!哎!可怜孤鸟闭春寒!” 乔妙卿说到此,忽然心中一颤,脑中灵光一闪而过,她仿佛顿悟了什么。 小娇娘鼓起腮帮,屏气凝神,细细思忖,终于灵光大开,面露惊喜之色。 随后,她如脱兔一般,毫不犹豫地跑向山去,刘懿决心修炼功法后,小娇娘从未上山叨扰,今晚,是她第一次上山。 山上的刘懿,正鼾声如雷,这段时间废寝忘食的他,发束凌乱,头发油腻,胡子拉碴,衣服上灰尘滚滚,鞋子前沾满了尘泥,哪里有一丝凌源伯 兼平田将军的威风。 乔妙卿见此状,有些不忍唤醒,一双素手伸出又收回,收回又伸出,反复了几次,小娇娘灵机一动,又飞速下了山,直奔李二牛和柴岭所住的木屋。 咣当咣当咣当当! 乔妙卿急促地敲了几声门后,在林子里‘呼啸飞奔’了一天的李二牛睡眼朦胧地打开了门,他见乔妙卿,哭丧着脸问道,“又有啥事儿啊!我的乔大爷!” “快!快!有军情送到,十万火急!” 乔妙卿不给李二牛思考的间隙,拽起李二牛仍然睡眼朦胧的李二牛胳膊,便往山上跑去,边跑边说,“快!快去叫醒小应龙!十万火急啊!” 脑子还停在梦中的李二牛信以为真,嗖嗖嗖地便窜到了乔妙卿前面,边跑边喊,“大哥!大哥!紧急军情,十万火急啊大哥!” 乔妙卿停下了步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二牛。 后面跟上来的柴岭,看到乔妙卿嘴角的坏笑,自觉此中有事儿,也止步不前。 只有那李二牛,呼哧呼哧地一鼓气跑到了山上,也没关心刘懿如何,上去便扑跪在刘懿身侧,一个劲儿地摇动刘懿的身子,生怕他这大哥醒不过来。 刘懿就是再累再乏,哪里经得住这般折腾,还没等李二牛摇上几下,刘懿便复转醒来。 李二牛大喜,咧着大嘴仍在没头没脑地摇晃,大叫道,“大哥咱别睡了大哥!紧急军情,十万火急啊大哥!” 忽被叫醒的刘懿有些恼 ,可恶的是自己已经被叫醒了,李二牛这家伙居然还不停手,叫人更恼,恼上加恼之下,刘懿手肘猛然一挥,闭着眼睛狠狠向身后抡了一肘。 这一抡本是刘懿的无心之举,却在无意之见抡中了李二牛小腹下方的二弟之上,疼得李二牛立即起身,憋着一口气儿捂着裤裆到处转悠,他这口气一时间缓不过来,功夫大了,脸色儿都变了。 刘懿双眸陡然睁开一看,想到二牛说的紧急军情,气儿也就消了大半,遂问道,“二牛,究竟有何军情啊?” 李二牛咧着大嘴,虎里虎气地问向正慢步走来的乔妙卿,呲牙道,“乔大爷,究竟是何军情啊?” 小娇娘双手一摊,装作一脸无辜,“大爷我又不是平田军中之人,哪里知道什么军情呢?再说,不是你叫小应龙起来的么,又不是我?” 李二牛愣在原地瞠目结舌,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能伸着手支支吾吾地瞪着乔妙卿,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刘懿见此,也知这李二牛应是被乔妙卿戏耍了一番,只能无奈摇头,道,“妙卿啊!深更半夜的,就连鸟都不叫,你唤我起来,难道要与我赏月不成?” “谁说鸟不叫?你看那树上的鸟儿,都已经起来觅食了!”乔妙卿指上刚刚那只鸟儿躲起来的树,那鸟儿居然无比配合地露出头来,小娇娘这下更加兴奋,赶忙说道,“看啊!看啊!小应龙,早起的 鸟儿有虫吃!” 哪知那鸟儿居然回了一句,“吃饱了不想家!” 山上的三人,登如晴天霹雳。 第412章 鸟通人意,人解鸟情 所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但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突然鸟出人言,那便是千古第一奇事了。 随着鸟吐人言,伏灵山顶的气氛,一时间阴郁的渗人脊骨,有点像今夜微凉的天气。 乔妙卿瞪大了一双凤眸,小嘴张的可以塞进一枚鹅蛋。 她的本意也仅是想让李二牛去唤醒刘懿,自己不去做这个受气羊,她也没有料到,居然会有这么一只能通人言的鸟儿在林子里听话。 场面一度尴尬!一度骇人听闻。 末了,倒还是刘懿重重咽了口吐沫,他小心迈步,打算近前去看看这只口吐人言的鸟儿。 那鸟儿也不避人,扑通一闪,竟飞到了山巅,直挺挺地停在了刘懿身前。 刘懿定睛一看,不禁为此鸟而感到惊艳。 只见眼前这鸟儿婀娜多姿、身形飘逸、背生七彩双翼,花头颅、白嘴壳、红脚爪,样子有点儿像乌鸦,却比乌鸦的外表强上太多。 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刘懿灵机忽转,惊诧一怔,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你,你叫精卫?” 那鸟儿眨了眨眼,竟点了点头,再次开口,“见我既知我名者之人,不多,你年纪不大,倒是个博学多才之人。” 乔妙卿自小少读诗书,见鸟儿应和刘懿,惊疑地道,“这玩意儿还有名字?” 李二牛赶忙对乔妙卿做了个噤声的表情,小声地道,“精卫乃上古典籍中记载的神仙,不可造次。” 刘懿失神了片刻,才 喃喃自语,“《山海经》记:精卫是炎帝的小女儿,名叫女娃,有一次,女娃去东海游泳,被溺死了,再也没有回来,死后的女娃便化为精卫鸟。经常口衔西山上的树枝和石块,用来填塞东海,以报心头之恨。” 乔妙卿恍然大悟。 如此神鸟,本该销声匿迹于人世间,可此时居然出现在四人眼前,岂不令人失神惊叹? 神物必有神助,有神通,含神力,万万不可得罪! 刘懿思罢,拱手小心翼翼地道,“精卫神鸟!我等布衣之身,来此山中,只为砥砺境界,无意冒犯,若有叨扰,我等愿就此离去,还望神鸟海涵。” 那精卫鸟儿怪叫了几声,而后绕着刘懿飞了几圈,最后,它停在刘懿的肩上,刘懿身体骤然僵直,一动也不敢动弹。 小娇娘已经单手按在剑上,只要精卫神鸟胆敢妄动,她便拼死相救。 精卫神鸟两只樱红小脚在刘懿肩膀上动了动,而后道,“山川河流,人人可随遇而安,不必拘泥,我既肯堂而皇之地出来,自然不会害你!” 精卫口吐人言,让刘懿诸人惊诧不已,联想到同样能口吐人言的那条孽龙,刘懿心中敬畏之心更甚,赶忙弯下了腰,侧脸恭谨地对肩膀上那只神物说道,“不知神仙驾临凡尘,有何贵干?可否需要晚辈效劳?” “寂寞孤山度日,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年。”精卫或许读懂了刘懿心中的惧怕,它羽翅微挥 ,一阵香薰带过,便飞离了刘懿的肩膀,刘懿这才让松了一口气。 在附近的一棵松树小枝上落定之后,精卫脆生生地说道,“父亲死后,我已逍遥山野千年,一梦便是八百年春秋,世间纷扰,早就与我无关。今日突现,仅因你身上有那么一缕不似人间的仙气儿,我偶感时光飞逝岁月难留,才想在此小憩几日。” 听完此话,刘懿心中方才安定下来,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想到神话所记,便徐徐开口问道,“神仙,按照古籍所记,您应在东海填石,而不该在此啊!” “天地之大终有尽,只要肯飞,自然哪里都可去得!” 精卫展翅冲天,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问向众人,“你们看我转了几圈啊?” 李二牛和柴岭异口同声地说道,“一圈!” 乔妙卿满脸疑问,却还是喃喃地回答,“两圈?” 刘懿在这一行四人中境界最高,他的洞察力和观察力也最强,见到精卫鸟如此发问,他便觉得其中定有蹊跷,加之自己方才所见,既不是一圈也不是两圈,而是一串残影,思来想去,刘懿说道,“神仙,方才您至少转了三圈以上!” 精卫动了动嘴,似乎验证了刘懿的猜想,李二牛、柴岭则完全一副乡下人模样,总觉得自己看的很对,却又感觉自己哪里不对。 精卫没有说对,也没有说错,轻扇翅膀,原地扑通了几下,轻声道,“盘 古开天地,继而生神鬼,再生神物,生山山水水,后以生人。我虽法力不高,却可日行万里,从昆仑山到东海之边,往返不过一日尔!” 李二牛听得神乎其神,满脸写着不可置信,他壮着胆子质疑道,“神仙,俺家凌源城北肉铺子边儿上,有一株小树,俺儿时曾在那树下埋了三枚铜钱,若你真可以日行万里,可否为我挖而取之?” 此言一出,就连素来大条的乔妙卿都不禁捏了一把汗。 精卫毕竟上古神仙,人家说没有法力,便真的没有了? 万一人家是自谦,你李二牛一个凡人,因为怀疑神仙而惹怒了神仙,这四个人恐怕都不够人家杀十个呼吸的! 不过幸好,精卫并未生气,它只是眨了眨眼睛,窥探了一下李二牛的心神,便如流星般一闪而逝,一片格外的寂静之中,又一道残影从北方划过,精卫重新回落在众人面前,而此时的众人眼中,天空中那一道残影,还未完全消散。 精卫速度之快,可见一斑! 李二牛揉了揉眼睛,看着精卫口中衔着的三枚生了锈的铜钱,赶忙伏倒,“小的妄自揣测神仙,万望神仙勿怪!” 精卫活了千年,这点小事儿自然不足挂齿,它呼扇着翅膀,一片七彩光晕悬浮在其周围,道,“身怀天地神物修炼,自当倚靠心与神,而不是功与法,光明取火于日,黑暗取露于月,阴阳同气,相由心生,则天地尽在 绾摄之中!” 刘懿心中似有所感,正欲上前细问,那精卫忽然展翅升空,叫声尖而嘹亮,道,“千年前,九龙下凡镇九州,后却为祸一方为世人所斩。你有龙珠在体,想必已为天下除恶,我感念你等造福天下之恩情,又见你不似恶人,遂破戒提点,能悟几分,全靠自己,莫再追问,不然,我便追你伏灵山大造杀戮之责了!” 言尽于此,刘懿不再说话,只能拱手相谢。 “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何必执迷不悟呢?” 精卫玄鸟缓缓飞走,就在即将消失之际,玄鸟悠悠回头,看着乔妙卿留下箴言,“女子,情为百苦之首,少动真情,则享福寿。” 乔妙卿一时间不知此中何意,也只能拱手谢过。 “夜半孤枕,行船孤舟,”望着精卫飞走的地方,刘懿深沉感慨,“精卫啊精卫,你没有了父母亲人,天下之大却无一处是你享受亲情温馨之所,你哪里是逍遥,你只是孤单罢了!” 随后,刘懿深深地看了一眼伏灵山下,随后眺望南方,良久无语。 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 ...... 精卫玄鸟消失后,四人纷纷捏了一把汗,有了天池对付那条老龙的经历,刘懿和乔妙卿对这等天地神物,可谓畏之如虎。 这么闹腾,四个人睡意全无,索性在山上仰望起了星辰聊赖的夜空。 “哎?对了!”刘懿率先开口发问,道,“方才精卫玄鸟说‘答案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难道你们有人已经参悟了驾驭龙珠的真意?” 李二牛摇头、柴岭摇头,最后,三人的目光落到了一脸傲娇的乔妙卿身上,刘懿没有片刻停留,立即哈哈大笑,“妙卿,妙卿,我就知道你大半夜唤我起来,定有好事相告,你一定是参悟了此中玄机,对吧?哈哈哈!” 李二牛跟着咧嘴大笑,“若能帮助大哥顿悟,我挨的这一肘子,值得!” 柴岭也跟着乐呵呵地说道,“值得!太值得了!” 乔妙卿头一扭脖一歪,“哼!方才还说我深更半夜扰了你的清梦呢!怎么,这回知道大爷的好处了?” 少年刘懿,哪里懂得女孩子欲言又止的风情,一时间尴尬的要命! “哈哈!哪有!” 刘懿脸上堆满了看不尽的笑意,随后拍了一下李二牛的肩膀,谄媚道,“是二牛,是二牛扰了我的清梦!怎能是你呢?” 乔妙卿斜瞪着刘懿,娇声道,“你真当我是孩童?给个笑脸就想了事?” “二牛!二牛!” 刘懿赶支支吾吾了半天,忙拽过李二牛,“翌日,翌日让二牛去抓只狍子解解馋,整日吃那獐子野菜,也太过乏味了些,就当二牛为他的无知和无理诚心向你赔罪了!一只不行咱抓两只,你一只,我们三个一只,实在不行,柴大哥再去弄一些酒水,哎?柴大哥呢?柴大哥!” 见事情不好的柴岭,早已跑的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憨傻 的李二牛,冷在原地吃憨。 见乔妙卿不为所动,刘懿再次尴尬! 哎,女子心思,真难猜啊! 第413章 马归凌源,道回人心 女人是一种口是而心非的奇怪生物。 前一秒她还跟你如胶似漆,后一秒马上便冷若冰霜,让你若即若离,有如抛物线一样,直线上升又直线下降,让你猜不透看不懂。 的确,海底针怎么会轻易被你看穿呢? 今夜之事究其原委,明明是乔妙卿犯错在先,可事情发展到现在,理亏的反倒变成了刘懿。 刘懿说到底也就是个聪明一些少年,他自小没有娘亲言传身教,自然不懂得如何获取女子欢心。 乔妙卿不给刘懿台阶下,一时间,这小子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到最后,还是乔妙卿努了努嘴,率先开口道,“荒山野岭,凄风阴冷!” 刘懿憨憨地道,“冷,确实是冷啊!” 乔妙卿贝齿微露,掩笑说道,“若能喝上二两黄酒暖暖心肺,大爷还真是心满意足呢。只要大爷我心满意足,那一切就都好说啦!” 刘懿秒懂其意,立刻说道,“放心吧!明晚,狍子肉,烧黄酒,保证把妙卿你伺候的明明白白的!” “这还差不多!” 小娇娘心满意足,随后,她正色说道,“《乐子长记》乃传记也,传记者,择笔而非言,析言纪传,记志,总曰传记之属。说白了,《乐子长记》所记的东西,乃是乐子长当年所见所感之事,若仅仅以文推之,岂非是误人子弟?” 刘懿似乎有些懂了,赶忙追问道,“妙卿,你是说,不应该在文字里推敲控珠之法,而应 该把自己当做千年之前的乐子长,身临其境,方能有所收获?” 乔妙卿深然地点了点头,道,“是的!一显曾说‘想要渡魔,必先成魔’,只有感同身受才能感悟真情,渡人如此,悟道应也是此理吧!” 刘懿淡淡一笑,月色之下,他收敛心神,缓缓闭眼,运起心念,淡金色光芒缭绕,跟着书中语句呼吸,绵长而规律。 乔妙卿见状,微微一笑,乖巧地拎着李二牛下了山。 李二牛睡去后,小娇娘又趴在屋顶,东风吹大梦,她看着刘懿,满脸尽是痴迷之色。 有些人就像一把镶钻的宝剑,即使被藏在金丝楠木的书柜里,也无法遮挡他那耀眼的光芒,他走到哪里都是所有的焦点。 我的小应龙啊,你,便是这种人呀! 父亲常说:韩信未遇之时,无一日三餐,及至遇行,腰悬三尺玉印,一旦时衰,死于阴人之手,世间万物,皆有运数。 小应龙,人家都说你有个好父亲、有个好师傅、有个好运气、赶上了天下大势,可大爷我却觉得,你的运气,是你每日在晨灯暮鼓中攒下来的,不是别人给的! 我相信爹! 我也相信你! 跟着你,斥虎帮就一定会发扬光大,父亲的遗志,定会继承下去! ......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懿如老僧入定,在山巅一动不动。 按照乔妙卿的说法:刘懿这是在即将悟道的前夕,距离参透《乐子长记》,仅仅只剩下一 层窗户纸而已。 几日后,山上忽然传出一阵滔天朗笑,引得木屋周围各自忙碌的李二牛三人纷纷驻足。 只见刘懿傲然起身,动心起念,那颗龙珠在刘懿的操控下,十分欢快地缭绕在其周围,小家伙跟着刘懿的节奏时快时慢、时上时下,甚是协调。 行云流水之间,刘懿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松柏,清朗地喊了一声‘去’,龙珠裹挟着破风之声和一丝微乎其微的龙吟,如闪电流星般应念而走,直到那树梢头,刘懿又是一声呼喊‘停’,龙珠在树梢头戛然而止,悬停在几片嫩叶之上,而那颗松柏,却未伤分毫。 其尺度之拿捏,令人叹为观止。 恰此时,刘懿轻轻一咳,盈空蔼蔼祥气簇,霄汉纷纷涌金光。 整座伏灵山,顿时金碧辉煌。 木屋三人大喜,还来不及说话,刘懿又是一声畅快淋漓地‘回’,龙珠快速折返,刘懿嘴巴微张,龙珠吞入腹中。 山中金光消逝,又复寻常。 收珠回念,刘懿轻抖一袭青衣,虽然形色潦草,却炯炯有神。 他对山下投来喜色的乔妙卿三人笑道,“下山!回家!” 一路欢喜的四人,谁都没有看到,方才龙珠停驻的几片叶子,正逐渐枯萎凋零,很快,大半棵树,倒在地下,土开根现,叶落枝枯。 落花有意,原来,就在龙珠驻停树间的刹那,它吸光了这颗古树的所有精华。 看来,刘懿今后之修炼,当一日千里呀! ...... 出于信任,乔妙卿、李二牛、柴岭没有去问刘懿为何不继续在此等待斥虎死士反馈太昊城那边的消息,反而要直接回到凌源城,可在半路的闲聊之中,刘懿还是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这几日修炼空挡,刘懿恍恍惚惚感觉焦躁无比,修炼有所小成后,刘懿转换身份,把自己幻想成了江锋,细想自己如果是江锋,在此等严峻的形势下,将会如何破局? 这一想不要紧,想过之后,刘懿觉得江锋即将对方谷赵氏展开大规模的行动。 时不我待,刘懿参透《乐子长记》,便决定立刻回到凌源城整军,挥师南下宣怀县,与方谷郡两相呼应,只要江锋有所异动,马上配合方谷赵家,对江锋展开决战。 归途中,最开心的当数李二牛了。 他蹦蹦跳跳,兴奋地问道,“大哥!你这珠子飞来飞去,能杀人么?” 只听‘啪’地一下,李二牛后脑勺被勒马走近的乔妙卿狠狠地打了一下,“天地神物,穿云透海,凿山断河,你说能不能杀人?” 李二牛不忿地道,“这不就是一枚暗器么?” 啪! 李二牛的脑袋又挨了乔妙卿一下,只听乔妙卿摇头晃脑地道,“你这呆子,懂什么?龙珠乃天下至坚之物,攻无不克、无坚不摧,小应龙只要在对战时将龙珠精准射出,寻常兵器,定无法抵挡,就算在江湖兵器谱伤有排名的兵器,也不见得能够全身 而退。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李二牛忽然捂着嘴,惊讶道,“无能挡龙珠之兵器?那大哥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呸,想得美!” 李二牛头上又挨了乔妙卿一下,小娇娘三千青丝舞动,道,“龙珠以信念加之以进攻,自然会被心念凝结之物所抵挡,比如道家和阴阳家的符咒,武夫的气盾等,都可以有效抵挡龙珠。” 李二牛愤愤地道,“那岂不是入境的文人和武夫都可以抵挡住大哥的攻击了?” 啪!李二牛的脑袋又挨了乔妙卿一下。 “你这呆子,不知道境界有高低之分么?小应龙有龙珠加持,修行扶摇直上,过不了几年,便能入境长生,到那时,普通的致物境界文人武夫,都不是小应龙的一合之敌。大爷我这么说吧,遇到比小应龙气机弱或是同等气机的对手,龙珠可是分散敌人注意力的好东西,甚至还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李二牛捂着脑袋揉着头,嘴唇得得瑟瑟,两眼无辜地看着刘懿,联想到这段日子在伏灵山挖山倒洞吃的苦,他心中暗暗发誓,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和乔妙卿一同出行! 梅花香自苦寒来,刘懿对伏灵山潜修小一个月的所获所得,甚是满意,龙珠可以吸纳天地精华,虽仍未打破每月逢七而食的规矩,却要懂知足常乐的道理,天地灵气,汲得半寸亦当心满意足,切不可过贪过戾。 况且,龙珠坚实无比 ,用以暗器傍身之用也不错,找个恰当的时机,龙珠飞空,神人共睹,岂不潇洒快哉。 可转头一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些个不怀好意的人若知自己身怀龙珠,岂不是要无端招惹是非?所以,以后自己还是小心慎用才好。 不过,天材地宝竟被刘懿用作暗器,真是气煞人也! ...... 在一路说说笑笑之中,刘懿一行四人回到了老头山下,平田军营寨之内,人头攒动,呼号之声正烈,阳刚之气极盛。 谋大业,夺天下,从不是一个人的事儿! 如今的平田军,再不是两年前的那支建制不全的弱旅。 伏灵山一战,平田军声望大振,不少汉子仰慕威名来投,原因无非有三:一是看中了刘权生的名气和刘权生与天子的那层关系,感觉可以攀龙附凤,混个功名;二是敬佩刘权生刘懿父子敢于向曲州头号世族江家亮剑的勇气,打算同仇敌忾,虽慕名而来;三则是瞧上了近几年在冀青大地风头无二的平田将军,刘懿。 当然,这里面也有真心实意为天下百姓谋福利的,不过,这样的人,极少。 在刘懿独自北上三郡的一年中,虽然再没有常璩、黄表、侯宇途这等少年俊才来投,却也把平田军的建制补充得满满登登、妥妥当当。 如今,以柴岭为中郎将,候宇途为参军,张虘、刘兴阴为校尉的一部,统兵八千;以王大力为中郎将,云一、苏地 为校尉的一部,亦统兵八千;以周抚为中郎将,黄表为中郎卫长的一部,统帅三千先锋骑兵;以刘懿为主,以司卫长李二牛、将军府参军方顗、中军司马郭遗枝、中军监军常璩等人为辅的中军将军府,统帅五千中军。 平田军到达了鼎盛之期。 华兴郡不愧为曲州产粮大郡,在华兴郡郡守应知的全力支持下,整个平田军的粮草、装备、器械一应俱全,这支没有明确定义、没有明确辖区的军队,已经达到了大汉帝国精锐边军的配备和标准。 两万余人,昼夜操练,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听从刘懿调遣,南下宣怀县,与江锋一决雌雄。 刘懿独自站在凌源城头,望见眼前万人操练,也不禁胸中激荡。 十六岁就能统兵数万的将军,从古至今又有几人?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江锋,洗干净脖子,给老子等着! 等老子杀到了太昊城,你别嫌老子的刀快! 第414章 肃肃在位,济济臣工 长安四月,城沐春风里,人色千重喜,野色万里青。 长安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形容词,没错,是一个形容繁荣、富庶、强盛的形容词。 长安城作为拥有百万人口的天下第一都城,城南望不到城北,城西瞧不见城东,路人不同肤,行人不同衣,隔巷不同音,亭台楼榭、山水沧池布列其中,就连北方遥遥相望的大秦雄城天狼城,都要比长安城逊色一分。 天下各国每每提起‘长安’两个字,脸上流露出来的,都是崇敬与憧憬。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今天的长安城里,汉家长乐、建章、未央、通光、长秋、甘泉六宫之中,要数未央宫最热闹,就连后宫妃子们聚在一起说道家长里短,都没有今天的未央宫前殿吵的欢畅。 鎏金装饰的前殿大门在日照下闪烁生辉,前殿之中,太子刘淮立于殿中,巍然不动。帝国各个功臣、列侯、将军及其他军官在前殿西列席,向东谒坐;文官自丞相以下在东列席,向西谒坐。 此时此刻,除了丞相吕铮和大将军陶侃仍在座位不动,殿中两侧的文武朝臣已经全部离席,他们以口为刀,正争吵不止,随着他们的争吵,偌大的前殿,宛如菜市场一般。 大位上的刘彦,龙袍玉带雍容华贵,正气定神闲地看着场中发生的一切,他面无表情,对任何人的发言都不做任何反应,不言不语,冷漠如冰。 吕铮看着满朝文 武争吵不止,心中不禁轻叹:自从老夫执掌丞相一职,诺大的朝堂,已经许多年像今日这般意见不一了呀! 而大将军陶侃,则如老佛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原来,就在一个时辰前,素来对朝堂政事只听不说的刘淮,递上了他人生中第一封上书奏折,名曰‘讨高句丽奏’,当然,这本奏折,集合了整个东宫帮所有人的力量,写的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在奏折之中,刘淮深刻分析了高句丽国的地理位置及近年来的动态,文章最后,他得出了‘高句丽不除,东境不安,有朝一日北大秦、南骠越,汇同高句丽三面夹击,大汉则危’。 此奏一出,瞬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奏折中的关单虽然有些夸大其词,却绝不是危言耸听。 朝中但凡参赞过军机的,对高句丽的战略地位和作用,都了解的非常通透。 高句丽国是弹丸之国,其国土面积根本不及大汉帝国的一郡之地,对帝国的安全,根本构不成威胁。 不过,高句丽国的地理位置,却十分要命。 其国三面靠海,若高句丽国投靠大秦,大秦便可从大秦的南烛道走水路驻兵高句丽,他朝战端一开,大秦借水道屯兵高句丽国,向东北可以进攻两辽,与同时从大秦南烛道南下秦军,对薄州构成两面夹击之势。 而从高句丽国向东南,则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曲州华兴、方谷、临淄、淮安四郡任何一地抢 滩登陆,根本就是防不胜防。曲州又是大汉帝国的中心腹地,到时候,大秦虎狼或烧杀抢掠、或堵截粮道、或骑兵斩首,中原腹地未战先乱,岂非天下之苦、帝国之殃? 朝堂上的大吏们不是不知道高句丽近年来的鬼祟举动,特别是忠于天子刘彦的一干武将,早就想沙场报国,可先安内再攘外的大政早已被天子刘彦定下,谁又敢触怒龙颜呢? 而就在今日,天下间为数不多的敢去违逆圣心的人,太子刘淮,率先开口啦! 没人知道素来一心‘修身养性’的刘淮,为何忽然做出此等大胆举动。 不过,这一举动,大大遂了朝中武将们的心意,那些心怀‘野心’的臣子们,哪里肯放过此等天赐良机,纷纷附议。 而那些老旧守成又无利可图的大臣,则纷纷反对。 于是,满座朝臣,你撅着我,我瞪着你,吵得不可开交。 这帮子人,最开始还算‘安分守己’,一个个人模狗样的,说话间还带些‘大人’‘中郎’‘都尉’之类的尊称,再后来则变成了直呼其名,随着争吵加剧,最后就连爹娘和亲戚都带了出来,实在是有辱斯文。 而这里面,太子一党,绝对是公鸡中的战斗机,他们从最初的据理力争,逐渐转变为悍妇骂街,最早提出征讨高句丽国建议的冉闵,甚至差点动了手。 前殿上,众朝臣折折腾腾已经近两个时辰,就连刘彦、吕铮、陶侃 这三个看戏的,都有些乏了,刘彦索性向陶侃使了个眼色,这位平时很少露面的武将之首用力地咳嗽了一声,吼道,“都把嘴给老子闭上,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有的也说,没的也说,聒噪!真把朝堂当菜市场了?”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大将军之威,不可忤逆! 作为与军神祖逖、现廷尉刘遵同时代存在的名将,陶侃自有其过人之处。 陶侃本出身贫寒,年轻时初任县吏,因其能,后逐渐出任荆襄、两淮地区郡守,当年的秦汉大战爆发后,征南大都督祖逖率军南征西南羌月五国,神武帝御驾北御大秦,汉室江山内部极度空虚,诸王拥兵自重趁机叛乱,匪寇借势烧杀,狼烟烽火遍地燃。 当时,仍是太守的陶侃毅然弃笔从戎,他拉起千余青壮,凭借过人的勇气和智慧,将荆襄地区的匪寇平定一空。随后,陶侃被神武帝委以重任,他带兵转战大江南北,威吓江淮两岸,戮力致讨,荡灭奸凶,那些正在叛乱或者试图叛乱的草寇听闻其名,竟不敢与之对敌,纷纷望风而降。其凭借一己之力,力保了荆襄、两淮的人心稳定,可谓勤王于内,皇家以宁。 在战后,神武帝队智勇双全的陶侃大加褒奖赏赐,可深谙进退之道的陶侃,在战后仅受领了一个边军将军的职务,封赏和赐爵一概退还国库,并上书神武帝言曰:今国难方定,百废待兴, 钱物当利民,个人荣华,不足为道。 陶侃一番陈词,既避免了乱世之末盛世之始的争权夺利,又为自己挣得了一世贤名,为了避免朝堂祸事,陶侃甚至挑选了一个最偏僻的地方去做将军,出京临行之前,曾有一相士为其观相,箴言其‘公机神明鉴,终当远到五公’,当时的陶侃,也只是笑笑,便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万家灯火之中,低调的离开了长安城。 往后的二十年,天下大定,陶侃在边军将军的位置上近二十余年默默无闻,就在一些老人儿都以为他将在边军将军的位置上寂寂无名地终老到死时,新帝刘彦登基,没过几年,天下世族汇聚长安,开始霍乱京畿,西疆孤菊人趁机作乱,西境岌岌可危。 正是这件事,让陶侃焕发了第二春。 那时,刚刚即位的刘彦手下尽是一群少壮派,亲信之中,找不出一个能统领千军的大将,加之帝国内耗,天子又不放心让诸如江苍等世族之流领军出征。 就在刘彦两难之际,在吕铮的强烈推荐下,已近花甲之年的陶侃重新披挂上阵,统御边军两部、武备军一部、虎威卫全军,卷汉家旌旗,挥兵十万儿郎,一路向西杀去。 陶侃少用奇谋,却思虑周全,每战必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率军一路向西一路凯旋,差点将孤菊人绝了户、灭了种。 从此,陶侃又重新回到了世人眼中,世人又重新认 识了陶侃,曾好信儿之人清查了一下他的履历,不禁大惊失色。陶侃从汉历296年起兵卫道,一直到花甲之年逞威西域,经历大小战役千百场,居然未尝一败,这份功绩,远超军神祖逖,堪比当世战神了。 于是,茶前饭后,陶侃就有了一个新名字,陶千胜。 陶侃性子极烈,一战功成受拜大将军后,做事更加雷厉风行,毫不含糊,在他眼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从不揉沙子。 所以,朝中人在私下喝茶饮酒时都笑称:得罪了吕铮,后续要吃软刀子,得罪了陶侃,当场就要吃刀子。 而此时,陶侃替刘彦吼了一声,整座朝野不管是皇亲还是外戚、也不管是什么嗔州党还是太子党,全都老老实实地回到原位,低头闭口不言。 陶侃一声吼完以后,便也不再说话,低头如老僧入定。 这时候,懂点事儿的朝臣开始看出了场中的门道儿,原来,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在争吵不断,真正能左右庙堂格局的天子刘彦、丞相吕铮和大将军陶侃,直到现在仍然没有表态发言。 能跻身帝国京畿的人,至少都是猴精儿,想明白这一层关系,他们一个个开始整理衣冠着装,随后跪坐在各自的案上,静待天子发话。 刘彦炯眼眯起,看了看近处的阶梯,原来坐在中阶的皇叔刘乾,已经人走位空,现在,除了自己在上,就只剩群臣在下 ,再无上不去下不来的人。 从此人间,唯我独尊,天仙下凡,亦要让我七分! 第415章 庙堂共影,表里澄澈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作为一名野心勃勃的帝王,刘彦最大的优点莫过于百折不挠。 到今日,他已经继承大统近二十年,二十年来,他失败过、悲苦过,失意过,也惆怅过,他被亲人背叛过,也被臣子出卖过,他为了重掌大权,什么手段都用过,唯独没有想过的,就是放弃。 这种永不气馁的性格,像极了当年的昭烈皇帝刘备。 一百五十多年前,昭烈皇帝刘备还是少年,他拜卢植为师,而后参与镇压黄巾起义。因为自身实力有限,刘备在东汉末年诸侯混战过程中创业屡遭失败,先后依附公孙瓒、陶谦、曹操、袁绍、刘表等多个诸侯。但因其始终坚持以德服人的行为准则,受到了四方名士的尊敬,陶谦、刘表表态放弃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基业,而是选择将自己的领地徐州、荆州让给刘备统领。他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刘备于赤壁之战后,先后拿下荆州、益州,建立了蜀汉政权。 正是这种百折不摧的刚毅性格,让刘备归天后,谥号‘昭烈’。 也正是这种深入骨髓世代传承的刚毅性格,让刘彦一路坎坷一路走,一直走到了今天。 今日之刘彦,已经远远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任人拿捏的傀儡皇帝,他拥有天子十二内卫这支强大武装,京畿群臣全部俯首于他,九州州牧和郡守近六成都是他这些年安插的忠良之臣,只待那几股 如曲州江氏一般的强大世族倒台,那个时候,他便是实打实的、君临天下的帝王。 当然,只做大汉帝国的王,这还远远不够,也远远不是他野心的终点。 整合江山后,他要且倚擎天剑,当弯射日弓,举全国之力,挥师北上,讨伐大秦,一直打到极北的北冥死海,把这个建立在草原上的庞大帝国,彻彻底底的亡族灭种。 他要挥师西进,统一西域南北道诸国,让整个西域,从此都只说汉语、书汉文。 他要挥师南下,剿灭骠越,在南海之畔建立行宫,每年来此临海赋诗。 他要东探倭国,他要出海寻长生不老药,他要王道淳洽、刑措罔用,打造千古盛世,他要让目之所及,尽是汉土,他要让全天下所有的土地和海洋,都姓刘。 这,才是他刘彦的野心,滔天的野心。 而现在,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正是他千秋霸业、万古流芳的第一步。 深思回转,刘彦横扫阶下群臣,可谓英俊鳞集、济济一堂,心里更是满意。 五公十二卿种,丞相吕铮是自己的师傅,计赛张良,天下无双; 大将军陶侃,忠勇冠军,无双上将,老而弥坚,人称‘陶千胜’; 御史大夫谢裒,继承古风,曲州老牌八大世族的擎天玉柱,诗笔清婉、书法通神,文章辞义甚美,当世文华之冠; 太常皇甫敕星,东汉名将皇甫嵩曾曾孙,陶侃门生,始有高尚之志,守学好古,十二 卿之首; 光禄勋殷羡,秦汉大战的功勋之臣,极聪慧、稍贪财,素有孝子之称; 卫尉常夏,久经宦海却孑然一身,家世清白,骁勇忠诚; 太仆王述,德诏王湛之孙,中原第一名士王承之子,凭借原德诏王氏门荫入仕,安贫守约,不求名位,心胸豁达,曲州八大世族之人; 廷尉刘遵,杀伐果断,有纵横之才,可气纳山海; 大鸿胪殷绍,见识高远,度量清明,富有美名,酷爱《老子》、《易经》,善于清谈,能掐会算,处事公允; 宗正常钟嵘,忠厚老实,事必躬亲; 大司农沈希言,为人木讷,不善言辞,农家集大成者; 少府赵于渊,方谷赵氏盘盘大才,明正通达,不拘小节,精于政务; 大傅朱绰,柳州朱氏族长,顾陆张朱四族的执牛耳者,两仪学宫最伯达者,是位饱学宿儒,集百家之所长,老学究一个; 常守青腾,嗔州青家弃子,除墨家外,天下机关术无人能出其左右; 财决司司长刘成玉,皇室宗亲,胆小如鼠,才能平平,吾最信任之人。 五公十二卿,除了虚位以待的太尉和非战时不用的大都督,其余皆为王臣,是绝对忠诚于刘彦的可靠力量,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有此坚实的中央群臣,刘彦相信,他削减世族的大业,在十年之内一定能实现。 十年之后,自己才年过五旬,正是当干之年,到那时,再去勒马北疆,屠 尽秦人,起步畅快? 想到此,刘彦起身背手,对殿下众人轻笑道,“诸位爱卿,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有何高见,尽管直抒即可。” 天下都是我的,还怕你们几句逆耳忠言不成? 刚才还吵成一锅粥的众位大臣,忽然沉默不语了。 朝堂一片安静,只剩偏厅的“浮箭式”漏刻壶,不识趣地发出声音。 玉镂骐驎、金镂玉璧,刘彦站定阶上,阶下百官俯首不言不语,引得刘彦微微撇了撇嘴。 让你说话的时候你不说,不让你说话的时候,你偏要说。 世人往往如此,祸从口出,反误了卿卿性命! 就在刘彦即将发言时,廷尉刘遵豁然起身离案,对刘彦拱手说道,“陛下,高句丽国一旦投秦,后果不堪设想,若战端一开,大秦借道水路,可直插中原腹地,情势危矣。《汉律·武备章》有记: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高句丽国虽非汉朝疆土,却是保障曲、薄两州不失的兵家要地,臣意,当出兵攻灭高句丽国,将其划为我国疆土,在那里修船舰、屯重兵,变被动为主动,有朝一日北上伐秦,我等便多了一块儿跳板。” 刘彦并没有立即表态,他环视群臣,问道,“还有那位爱卿有话要说?” 待刘遵回席,大鸿胪殷绍来到殿中拱手,“陛下,高句丽国虽小,却事关国威国体,近年来,我大汉与大秦在邦交上互有胜负,若仅因莫须有 的动机便大肆攻打高句丽国,恐有以武压人之嫌,一个不当,怕会招致西域诸国的反感,到时,西域南北道一同投靠大秦,我大汉则四面受敌啦!” 文人和武夫的逻辑思维,天壤之别啊! “大鸿胪此言差矣!” 卫尉常夏起身来到殿中与殷绍对峙,驳斥道,“我在薄州牧任职期间,那高句丽国便有异动,如今高句丽国暗练精兵、明修城池,不轨之心已在明目张胆之间,怎能说动机来的莫须有?陛下,老臣以为,真理只在刀枪剑戟之中,国威要靠百万雄师来夺,一味的宽容,只能被人当做软弱之举。” “常卫尉放的屁可真是无味!” 老学究大傅朱绰起身反驳,“帝王之师,以义行也。老夫读书万卷,还未尝听闻师出无名者得胜而还之兵。况且,我泱泱华夏自有大国威仪,一个书不成文、礼不成章的区区弹丸小国,兵微将寡,也值得你等在此大惊小怪?难道你们武将的风骨和胆气,都被大酒大肉磨光了嘛?” 朱绰这话说得老气横秋,自然有些诛心,人家常夏说要主动出击,最后却被朱绰颠三倒四地说成当朝武将没有胆气,这可惹恼了一众武将,除了陶侃依旧老僧入定,其余人个个义愤填膺地看着朱绰,恨不得生吃了它。 素来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的常守青腾没搂住火气,起身便向朱绰怒气冲冲地靠来。 所有人都相信,若非此地为 朝堂,这位常守大人绝对会狠狠地给朱绰几下子。 只见青腾唾沫横飞,对着朱绰就是一顿大吼,“朱绰,老东西,放你娘的狗屁,水中之马,必有陆地之船,但有意气不能自前。这道理老儿你难道不懂?难道定要等到高句丽国的屎真真正正地拉到你脑袋上了,才知道高句丽国拉屎?迂腐,迂腐至极!亏你那三国时的老祖宗朱然、朱桓以胆勇称,皆隐然有千古大将之风,怎么会有你这种喜欢胡诌扒咧的后人,朱家的门风,都让你给败光啦!” 朱绰本就上了年纪,青腾这一骂,让朱绰身形巨颤,支支吾吾了几句,颤颤巍巍地就举起了拐杖,指着青腾。 天不怕地不怕的青腾扣了扣鼻子,跋扈骂道,“老朱绰,我就给你三个呼吸收回你的拐杖,要不然,我今天定把你拐杖给你掰折了。哼哼!到时一个不小心,再把你掰掉几颗牙,您老就可以回家喝粥喽!” 朱绰这点骨气还是有的,举着拐杖,就是不落,顺道还低骂了一句,“家门弃子,居然也在此乱吠,呸。” 严格意义上来讲,青腾并不能算作家门弃子,当年,他与家族意见不合,愤然离家,与其说是家族抛弃了他,倒不如说他抛弃了家门。 此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入了青腾的耳。 ‘家门弃子’四个字,可是触动了青腾的软肋,青腾也没管这是什么场合,未用境界,伸手便要 甩耳光给朱绰,幸好被常夏拦了下来,连拖带拽地拉回了案间。 刘彦憨厚一笑,摆了摆手,示意诸位臣工继续。 第416章 千山万重,剑气吞鸿(上) 很多时候,庙堂争吵,便如小儿斗气,很少有隔夜仇。 常守青腾和大傅朱绰平日里素不对付,两人经常在朝堂上恶语相向,即使有相同意见,也会找个茬子斗上几句嘴,这已经成了京畿朝堂上的一大常态。 不过,两人都是秉性纯良之人,经常是对事不对人,刘彦出于爱惜人才和维护自己‘爱才’的美名,对两人很多出格的举动,也就选择了得过且过。 既然就连刘彦都得过且过,其他朝臣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对于两人的争吵,全当是庙堂上一丝助兴的小插曲罢了。 两人各自回案后,光禄勋殷羡从武将席中走出,拜首道,“陛下,战国名臣韩非曾云‘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殷羡是极为聪慧之人,他没有直接抒怀胸中之意,反而借古言今。 好巧不巧,刘彦也是极聪明切博学之人,对殷羡的弦外之音,他听的真真切切,只见刘彦重新落座,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托着手肘,那双眼眸流光溢彩,缓缓道,“爱卿博古通今,有话但说无妨。” 殷羡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启禀陛下,自古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微臣亦不能免俗。微臣虽主宫廷内的警卫事务,对边疆之兵事,倒也多少了解些许。” 众臣但见殷羡在殿中负手踱步,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从五十年前的秦汉之战来看, 高句丽国窥探薄州已久,连结大秦谋我北境之心早已有之。如今,高句丽国民力恢复,百姓蓬勃发展之声正盛,加之高句丽国国王高钊又是个颇有野心的年轻君王,将来我大汉与大秦若是开战,此国定为大秦走狗,不可不防。” 此话一出,殿中立即从四面八方传来两种声音,一种暗暗呼‘彩’,一种骂咧咧地瞪着殷羡。 殷羡不理会旁人眼光,他忽然停步,面向龙椅上那位正值壮年的帝王,低头拱手道,“臣常闻:万乘之国,灭敌于萌芽之中。倒不如此时找个借口,斩草除根,永绝东境一大后患。且,以我朝之国力,此战必胜!” 殷羡说到这里,刘彦的表情,发生了轻微的变化。 高句丽国夹在秦汉之间,这么多年摇摆不定,刘彦早想对其施以教训,所以,在刘彦心中,他是希望以此战定国威的。 但是,藏在他心里有一个不为人察觉的忧虑。 这一战,胜算究竟有多少? 要知道,大汉虽然坐拥百万雄师,但面对千万里疆土,这百万雄兵就如同一盘散沙,四散分布在边疆要冲。 帝国中,西部的边军需要警惕西域,南部的边军需要防备骠越国,北部的边军需要抵御正在打草谷的秦军,帝国内部的武备军,则需要弹压蠢蠢欲动的世族,看来看去,帝国能用之兵,所剩无几啊! 而这位侃侃而谈的光禄勋,此时把话说到了他的心坎子里 。 于是,刘彦眼睛一亮,道,“哦?爱卿有何良策,如此笃定必胜信念?” 光禄勋殷羡拱手道,“陛下,臣不擅兵事,遂不敢言战场之事。不过,仅就大势而言,东境五军中,有智勇双全的孙荟,有老成持重的牟羽,有洞若雷霆的莫惊春,微臣想,有此三人在,攻灭一个小小的高句丽国,不需要花费多大气力,若此战能迅克坚城,亡卒、亡军、亡其国,定能打出我天家雄威。到时候,再大肆宣扬一番,那海上不开化的倭国和西域摇摆不定的态度,定会大有改观。” 刘彦闷声‘嗯’了一嘴,表情旋即平淡如水,他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满意,旋即开口问道,“还有呢?” 这三个字,让光禄勋殷羡楞在当场,他没有想到,自己一番极为精心的准备,最终还是没有换来天子十全的满意。 不过,能位列十二卿之人,岂是泛泛之辈,殷羡迅速反应过来,他担忧方才某句话没有迎合圣心惹恼了天子,即刻对天子拱手道,“微臣尽臣子之道,直言不讳,然,生杀予夺,尽在陛下之手,陛下若有驱驰,臣万死不辞。” 表承诺、说衷心,这一套,放在哪个朝代、哪个帝王身上,都很有效。 刘彦听罢,摆手一笑。 殷羡终于心安。 “既然光禄勋说到了臣子之道,那微臣便不得不说两句了!” 素来看不上殷羡贪财之相的太常皇甫敕星,此时从文臣 中走出,他背对殷羡,对刘彦拱手说道,“陛下,臣并不反对攻打高句丽国,可攻打高句丽国一事,还需要多方查探才好下决断。毕竟,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高句丽国若真同大秦结成同盟,那么,修缮故都、谙练兵机,怕也是有大秦的暗中授意,如果贸然攻打,路遇不顺,高句丽国求援大秦,大秦虎狼之师走水路与我东境边军开战,那就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啦!陛下,当此时,内忧未除,便去招惹外患,极易丧权失地啊!” “臣,附议!” 平日里和皇甫敕星交往甚密的司天中郎将莫钦,从武将群案中走出,低头拱手。 刘彦饶有兴趣地看着莫钦,“哦?莫中郎可是第一个赞同暂缓此事的武臣啊,你就不怕被满朝武将讥讽?” 莫钦把头又低了低,慷慨说道,“忠心国事,不论其他!” 此话一出,除了太子党和一干武将们,满座文臣皆赞,附议之声不绝于耳。 从战略和战术上,刘彦是发自内心藐视高句丽国的,去年,莫惊春仅举一军之力,便把高钊新建的城池毁坏殆尽,可见高句丽和大汉的国力和实力,根本不在一个层次水平! 一个疆域连薄州两辽之地都不及的小国,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更不要说什么侵吞大汉国土了,在刘彦看来,高句丽王高钊,就是个跳梁小丑。 根本不值一提! 可藐视高句丽国,并不代表刘彦一 定要出兵攻打高句丽国,太常皇甫敕星的一番话让刘彦瞬间清醒。 原来,在刘彦心中,解决世族之患,进一步凝聚国力,才是当务之急。 若真有一天可以与苻毅逐鹿北疆,刘彦可不想步他父王的后尘,前线打得火热,老家一群反贼拉大旗扯虎皮,造了自己的反,搞得自己备受煎熬。 就在众臣争吵之际,刘彦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这仗,打了容易闹大,不打还能维持现状十几年。 所以,尽管刘彦有征战之心,但理智让他明白,这场仗,不能打! 就在刘彦即将开口为此时定调之时,未央宫外、长安城外,爆裂的剑气呼啸传来。 刘彦眉头微皱,众臣纷纷侧目。 狂躁的剑气,让整个长安城上方的空气为之扭曲,也就三个呼吸,清脆嘹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箫心剑派骆弘一,奉天下共主苻毅之命,来此战败天下剑客!” 来自北方的呼啸剑气刮起阵阵朔风,在郎朗白昼中卷起了一道白练,引得长安城里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看。 上到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整个长安城所有人都知道,一年一度的‘秦汉大战’,即将上演了。 汉历328年,大秦苻毅继位头狼后,每年便会选派一名江湖高手,前往长安城摆弄一番,用以彰显国威。而作为回应,刘彦自然要下诏请一些大汉境内的高手前往天狼城还礼,双方心照不宣,点到为止。 除 了三年前求死卫道的墨家锯子寒李,苻毅登基十七年来,双方送礼还礼的高手,竟无一人身死。 对于皇图霸业而言,虽然此等举动看似‘儿戏’,但是,通过这种形式,苻毅告诉了世人,即使你长安远在千里,我大秦也可进退于股掌之间。 而刘彦也在一次次接招中告诉了中洲百姓,大汉帝国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你来得,我也去得。 至今,大秦与大汉的相互还礼,如今已经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只不过,或许是因为苻毅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今年的礼,来得要晚一些! 原来,当年御术境界的骆弘一在输给墨家锯子寒李后,心中意气难平,郁结难舒,一气之下,居然跌境了,跌境以后,让他更加意气难平的是,骆弘一竟一口气儿直接从天动境界连跌三境,跌到了致物境。 一时间,他成为了天下笑柄。 大起大落有大悟,经此,骆弘一心中反而大为释然,他不再一味追求剑式与境界,反而辞官前往大秦北方的北冥之地锤炼剑心和剑胆。 其实,骆弘一早就应该收到苻毅的诏书,可苻毅召其入汉前,骆弘一身在北冥,北冥之海何其大,送信的白泽卫卫队长苻纮,呼哧呼哧地足足找了将近两个月,才在一处冰岛上寻到骆弘一。 而此时的骆弘一,已经剑心彻悟,再次攀上人间巅峰,目力极处、手指挥处,皆是剑意剑气,如果 不是苻纮冒失地突来造访,骆弘一再神游孤寂之海一阵,恐怕世上便要多一位通玄剑神了! 今日,骆弘一剑拜长安城,必要掀起滔天巨浪。 第417章 千山万重,剑气吞鸿(下) 剑豪临长安,仗剑奔流下杂树,舞剑洒落出重云。 剑动风雨闻,一剑吞鸿万古愁! 也就在顷刻之间,威震秦汉两座江湖的骆弘一,便风驰电掣般驾临在未央宫前殿之外,众人寻殿门望去,只见其脚踏白云,腰后横挎天下名剑‘定光’,云彩长剑,下摆随风飘荡犹如活物一般,无比潇洒写意。 就连率百官出殿的刘彦,都不禁赞一声‘身陷敌国,还能淡定从容,原来大秦也有风流啊’。 不过,骆弘一脸上笑意犹在,可怎么看都寒意森森,处处都透着杀机重重。 两相见面,骆弘一也没余废话,直接以大秦礼仪拜了一下刘彦,便干脆地说道,“秦臣骆弘一,有一剑,请贵国剑道高手赐教。” 听完此话,刘彦嘿嘿一笑,眯起了眼睛。 刘彦素来讲究个有备无患,为了今日大秦的‘礼’,刘彦倒是请了一位江湖御术境界的高手隐在太常寺。 但是,骆弘一话说得明白,仅与剑道中人交手,这让刘彦有些为难,因为他请来的御术境界高手,并不擅长剑道。 话说大汉剑道一途,首推两心堡和倚剑阁,两心堡乃纵横家圣地,纵横门徒人皆佩剑,悟剑首重剑意,倚剑阁乃实打实的剑道魁首,以剑为道,剑阵、剑气、剑术皆为当世第一。 不过很可惜,两处之高手,皆不在京畿。 而论起剑道高手,刘彦自己身边倒是有那么几位,植物境界的长水中郎 将李长虹和同为植物境界的右都侯陈步业便是其中佼佼者,此二人境界虽剑术超群,境界却不高,无法匹配骆弘一的御术境界。 换个说法,此时的刘彦,拿不出与之对等的高手拆招。 驾云站于半空的骆弘一皱了皱眉,双指并拢作剑,指向刘彦。 刘彦心知肚明,这是人家等的不耐烦了。 于是,刘彦摇头微微一笑,一对稍稍洼进去的大大的双眼皮儿眼睛,突然放亮,他近前一步,朗声说道,“至物境界剑客,刘彦,领教贵客高招。” 当位者事有所穷,国家有难而无援,愿以薄躯,救国家之急,九死而不悔。——刘彦 骆弘一是个单单纯纯的剑客,其次才是大秦头狼苻毅的‘佩剑’,在他面前以正式的方式请求对战的,并不是高高在上权威不可撼动的天子,而是一位剑客。 他听完刘彦说话,心中凛然,随即胸中涌生无限敬佩,对刘彦端端正正行了个汉礼,旋即凝聚剑意,准备与其对战。 在他觉得,用尽全力,才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 而刘彦身后的臣子们,听闻此话可不干了,丞相吕铮将那桃木杖一横,便截在了刘彦身前,他怒气冲冲地瞪着刘彦,“陛下,莫要胡闹。天子之躯,九五之尊,岂可身赴险境?” 其余众臣也是心急如焚,围在刘彦身边劝诫不止。 大将军陶侃索性拉着太子刘淮,跪在了刘彦身前,吐沫横飞,说反话道, “陛下,不如把您儿子和老臣杀掉,祭了剑再比武,岂不有如神助?” 刘彦端详了一眼刘淮,见刘淮眼神纯彻,遂侧眼看向陶侃,疑惑道,“你?” 陶侃久居宦海,秒懂其意,刘彦这是在问‘在这个不当不正的时候,你拉着刘淮上前阻拦,你陶侃到底是不是太子一党的人’。 于是,陶侃轻轻摇了摇头,为掩人耳目,这老头子临机专断,又拱手说道,“陛下乃万金之躯,万万不可轻易舍身,老臣虽然用刀,但刀剑相通,不如,让老臣前往与之一战吧!” 对于刘彦这个‘你’字的深意,只有横在刘彦身前的吕铮猜到了,其余人忙乱之中已经失去了阵脚,自然只当是刘彦责怪陶侃‘胆大包天’之意。 陶侃对自己从不说假话,这点刘彦是知道的,而这也是陶侃官运亨通的最根本原因。 得到陶侃的确切回应后,刘彦立即单手拨开吕铮的桃木杖,上前将陶侃扶起,嘿嘿笑道,“君王谋国,国危则亡,朕虽境界不高,可既为国君,今日国家遇难,朕自当奋勇向前。况且,朕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诸位爱卿、太子,且退一旁,看朕退敌!” 陶侃听完,心中大为激动:不畏刀避剑,有此豪气者,纵碌碌无为,非千古一帝呼? 陶侃遂起身闪到一旁,顺道将刘淮拽到了一旁,不再说话。 刘淮欲言又止,怎奈执拗不过大将军陶侃,也只得闭口不 言。 引得群臣避退,刘彦温声一笑,凭空道了一声‘来’。 这一声‘来’字平平淡淡,甘泉居内却嗡鸣大起,嘹亮高亢的龙吟之声与之传出,江湖兵器谱排名第一的吞鸿剑,拖着一条淡淡长长的金线,破开门窗、透开殿墙,直奔刘彦而来,其速度之快,所过之处的空气都凝滞了三分。 吞鸿剑现世,天下之兵皆垂眉,就连骆弘一手中榜上有名的‘定光’,都不禁瑟瑟颤抖了几下,好似困兽呜咽。 那吞鸿剑呼啸窜到刘彦面前戛然而止,静若处子,如一位等待王令的金甲将军。 刘彦玄赤相间的龙袍轻轻舞动,金色心念从双袖中流出,吞鸿剑与刘彦血脉相连,感同身受之间,剑身金光冲天,一条金色五爪金龙随心念化形而出,缓缓离剑,缭绕刘彦欢快地盘旋不止。 《江湖兵器谱》排名第一的吞鸿剑,剑出既惊世,不愧第一之名。 平日里,刘彦温文儒雅,绝不卖弄武艺,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展现境界和功法,群臣皆有精微奥妙之感。 不过,转念一想,群臣旋即释然。 试想:一个文武双全、阳谋无敌的帝王,怎会没有境界呢?绵延了五百年的汉室江山,又怎么会没有吞鸿剑这样的玄奇手段呢? 此刻的刘彦正双眼紧闭,缓缓凝神蓄势,这柄从光武帝刘秀一脉相传到刘彦手中的皇家御剑,正随着刘彦凝结心念的力度,快速原地旋转, 金光渐盛,那条绕身金龙愈发变大,威武生猛,龙首魁梧,有怒发冲冠之气势。 或许是血脉压制,此龙一出,竟引得群臣不敢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目视此景,生怕错过了些什么。 吞鸿剑与刘彦心意相通,两股气势水乳交融,迅速攀上了巅峰。 随着龙气鼎盛,君临天下的气势从那条缭绕在刘彦身边的金龙身上倾泻而出,剑气愈发凌厉惊人,剑气凝聚而成的金色巨龙,竟然让天地间无形流转的虚无气息,都被迫显现扭曲,那股气吞天地、剑荡鸿蒙的剑意无与匹敌,无形之中,居然稳稳压制了骆弘一一头。 骆弘一皱了皱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没想到今日居然会被致物境界的剑客压住了剑意。 旋即,骆弘一又释怀一笑。 此生能与人间真龙一战,岂不快哉? 二十个呼吸后,刘彦忽然睁眼,他持剑在手,龙袍如水纹滚动,傲立于前殿之上,剑指半空,呼喝说道,“积土成山,积水成河,今借众卿之力,与大秦来客一战!” 刘彦话音落下之时,主管皇室宗室和文通、文成、武通、武备四馆的宗正常钟嵘,率先出列呼应刘彦道,“大道泥泞,崎岖难行,为君铺路,死不足惜!” 众臣见状,亦纷纷拜首,决绝应和。 听到群臣反应,刘彦心领神会,随后,他气沉于渊、力凝山根,全神贯注地将指在半空的吞鸿剑又向前递了半寸 ,那条由心念化成的金龙,瞬间顺着剑身向半空飞出,金龙尾巴跑出剑尖刹那,整条金龙又化作一颗巨大龙头,撕咬向骆弘一,咄咄逼人,场面炸裂,气势磅礴。 刘彦见时机已到,左手掐指成决,朗声喊道,“百川入海,千翆成林,龙起陆地,帝王运兴,合!” 一时之间,整座未央宫前殿微微颤抖不止,地面之上,所有入了境的文臣武将,心念纷纷从体内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从刘彦背后向其体内汇聚,五颜六色,缤纷斑驳,煞是好看。 刘彦口中的‘今借众卿之力’,原来便是要借满朝文武的心念和气机,与骆弘一以战啊! 吕铮头上冒着绿色的心念,嘿嘿笑道,“海纳百川,这便是海纳百川啊!” 刘彦修炼的皇室秘法之中,有一招‘百川入海’便是汇聚心念为我所用,在短时间内突破境界上限,达到寻常不可企及的高度。 但这种皇家秘法,存在一个致命缺点,凝聚而来的修为,是‘假象’,用完一次就会被打回原形,除非一口气突破数境,跻身上通玄境界之后,就可以‘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不定,真假混淆,便是另外一番天地,可以羽化成仙了。 不过,那是在难如登天! 一直以来,刘彦都以为此法对于帝王来讲实在太过无用,谁能想到,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 此刻的刘彦,龙气由鼎盛极盛,连双眼都变成了金色, 他脸上浮动着简易的符文,只觉得浑身犹如在这一霎被注满了力量一般,那股极为充盈的舒畅感觉,几乎令得刘彦有种仰天长啸的冲动。 可是,金龙已经离剑而出,自不能耽搁半分,体内如洪水般奔涌的雄浑力量立刻被刘彦以自身为载体,转换之后,化为金龙之身,紧随龙头而去,龙翔于未央之上,好一个龙御在天! 刘彦这边大气已成,骆弘一那边也已经万事俱备。 第418章 金龙问剑,流鲲下山 大汉帝国数千年后,曾经有一个国号为‘明’的大一统王朝,曾发出‘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的豪言。 殊不知,在数千年前的大汉帝国,已经有以为名为刘彦的真龙天子,真真切切地亲自守了一回国门。 后人遵循刘彦之意,骆弘一与他的这一战,并未记载在着谢允续修的《汉史》之中。出于对帝王的敬重,龚壮编纂的《大汉风云谱》也遵从了刘彦的意思,对此战只字未提。 谢允的《汉史》和龚壮的《大汉风云谱》,均属于千古奇书,两本书都没有提到这件事,这件事情的可信度在几十年后逐渐下滑。 不过,历史从不会被人忘记,曾有幸见过此战的人在口口相传之中纷纷赞叹:王者气,龙形剑,摧枯拉朽,独立九州横八荒。 这场惊天之战,最后,也变成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 北冥之海是人类所能探寻到的世界极北之地,那里的气息混混沌沌,万物不存、寸草不生,是天下公认的禁地。 至于北冥之海的北面是否还有陆地,从来没有人思考过,也从来没有人到达过,不知是为知,所以,北冥之海,便成为了天下人默认的极北之地了。 大秦帝国北临北冥之海,北方自然没有丝毫威胁,所以他们在北方从不设防,但话说回来,毗邻北冥之海生活,秦人的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秦人对汉人的憎恨,可想而知。 书归 正传。 骆弘一孤身在北冥之海修炼近三载,他的剑意不再如三年前那般锋锐无匹,反而饱含孤愤和死寂,犹如千年前投江时的屈原。 随着那条巨大金龙逐渐向他逼近,地上诸臣子只听‘刷’的一声翠响,骆弘一拔剑在手,定光剑一出,带动他的衣袍巨颤,动心起念之间,一道白光骤然闪现,一条纯白大鲲强行扯开骆弘一身后的空间,居高临下,嘴角流着唾液,张着血盆大口,向正在猛扑而上的金龙扑去。 山水之间,皆有诸多灵秀之气的荟聚之物,北冥之海虽是一潭死水,有心人却也能从中悟道,这条寂寞无声的大白鲲,恰是骆弘一在北冥之海领悟的一招‘大鹏翔南天,白鲲翱北冥’,那气势,足可令苍海倒流。 金龙问剑,流鲲下山,金龙与白鲲交接,金光与白光交错,一股强横气浪在相交之处向外猛烈地扩散,直蔓延到长安东西南北十二门才肯罢休。 金龙之下,白光透入;白鲲之后,金光射出。 无与伦比的威压令众生拜服,曛现日冕,整个长安城百万颗人头,在这一刻,一齐伏首闭眼,战栗地不敢直视龙威。 剧烈的龙啸鲲哼之中,气浪一浪低过一浪,最后终于停止。 天复晴,人开眼,骆弘一人似神仙,脚踏白云北去,地上徒留一滩血迹,他,受伤了! 天子刘彦持剑傲立于殿前,目送骆弘一飘然远去,巍然不动。 御术境 界的神人对战真龙天子,棋逢对手,一剑定胜负,最后,平局! 静如山岳,动如江河,刘彦,真天子也! 光禄勋殷羡首先回过味儿来,他情难自控,倒头便拜,激昂至极,大呼道,“陛下万年!万年!万万年!” 随后,诸公诸卿、十二卫郎将、少卿、长史、司直、丞,纷纷拜倒,当值的卫兵、殿外的路人、集市的百姓、城墙上的甲士,亦纷纷叩首。 ‘万年’之声,山呼海啸。 被苻毅压制多年的刘彦,北望北去的云彩,心中亦有扬眉吐气之感。 今夜,朕当浮一大白啊! ...... 就在众臣工纷纷道贺的间隙,刘彦平静地持剑转身,独自回到殿中。 他的脚步虚浮而沉重,每踏一步,其身上凝聚的心念便散去几分,实体的心念四处飞荡,最后悠悠荡荡回到应有之人体内。 刘彦全程只字未说,他回到龙椅之上,才声音微弱地说了一句,“朕累了,诸位爱卿,都退下吧!” 已经升迁为中常侍的小赭红还是如往常一般机灵,他见刘彦脸色不对,赶忙碎步找到当值的小侍中,一阵耳语,小侍中小步快走到殿前,尖声喊道,“今无行事,退朝!” 众臣自以为刘彦大战之后劳累过甚,遂行礼退去。 此时,独坐殿内的刘彦可不好受。 身外之物本就随缘而得,得到了不该得到的,自然要承受不该承受的。 就在朝臣们带着各自心念逐渐退出未 央宫前殿后,刘彦轻声细语地呼唤了一声‘老师’,还未等吕铮回头,刘彦‘哇’地一口鲜血吐出,软弱无力地瘫趴在龙案之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重新隐在暗处的李长虹再次现身,急忙跪伏在刘彦身边,急迫轻唤‘陛下’。 身着儒衫的吕铮回首站定,见刘彦前襟尽是血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抱怨道,“你这孩子,也太胡闹了!” 似乎胡闹二字评语出口后,丞相吕铮犹不解气,再加上一句,“顽劣不堪!” 不过,这都是因爱而生‘恨’的唠叨罢了。 生死攸关之际,老吕铮也忘了俗世礼仪,他赶忙跑到刘彦身前,按其心脉,为其输送心念。 吕铮年轻时学霸道纵横之术,中年笃信儒学,老年反而参起了道门,所以,他的心念和气机,犹如潺潺流水,润物无声。 生机勃勃的心念之中,多含仁慈温柔之意,让刘彦登时心中感到一阵温暖,呼吸渐渐不再急促。 迟了几步离去的大将军陶侃、宗正常钟嵘、少府赵于渊三人,也赶忙凑上前来,天动境界的陶侃刚要搭手施救,却被吕铮单手止住,“陛下正值虚弱,生死一线牵,大将军心念真气过于霸道,殿下恐难以承受!” 陶侃无奈,只得收手,同没有境界的常钟嵘焦急等待。 倒是致物境界的少府赵于渊搭了把手,协助吕铮,勉强稳住了刘彦的气机,逐渐顺畅了刘彦的呼吸。 “他娘的 ,房盖儿都给老子掀了!” 几人在龙椅侧面为刘彦疗伤之际,文通馆馆主刘老头儿一身灰尘地走了进来,他大咧咧地喊着,“我勒个娘咧!大秦今年的礼,送的可是够大的哈!这股子剑意堪称当世无双啊!也不知道咱们陛下派了哪位老祖宗出战,居然使出如此精纯的真龙之力,我怎么不知道未央宫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啊!哎哎哎?老吕铮,你们几个娃娃,围在那里干嘛呢?” 待刘老头儿晃晃悠悠地走近,颇有一种‘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之感。 可当他见到刘彦惨白如雪的脸,老头子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面色也逐渐凝重起来,埋怨了一声‘冲动’,立刻对吕铮严肃说道,“吕相、赵卿,陛下乃文人初境,贸然承受不能承受之重,身体已经超负荷运转,你等为陛下输送气机,只能延续生命,无法扭转乾坤,照此下去,恐会步那夏晴的后尘,一个不好还会折损寿命。” 老吕铮爱徒心切,死死等着刘老头儿,“别在这儿放没味儿的屁,老刘头,你快说改怎么办?” 刘老头儿也不与吕铮斗嘴,严肃地道,“我由三数到一,你等速速退回心念,余下交给老夫即可,事权从急,切莫耽搁。” 吕铮和赵于渊没有丝毫迟疑,立即点头,算是应和。 刘老头儿面无表情,右手单指轻启,一股浓郁的天地灵气迅速汇聚指尖,“前三 山,后三山,通了三山是神仙。三、二、一,走!” 吕铮和赵于渊同时收力,刘老头儿单指在半空中留下残影,迅速按在刘彦夹脊之上。 霎那间,殿内青玄之气缭绕不息。 刘老头儿活了数百岁、读了数万本书,他的心念融汇道教的玄奇、佛门的善柔、儒家的仁义、纵横的霸道、农家的古朴、法家的刚烈、名家的圆滑等等,可谓兼容并蓄,包罗千万。 他这一指心念注入刘彦体内,如天降霖雨,刘彦竟舒服地不自觉舒服地哼出声来。 吕铮也算经历过江湖浮沉,深知疗伤最忌外人打扰,于是赶忙低声唤道,“李长虹,速去与墨德擘联系,立刻派兵控住前殿各处入口,禁止任何人入内!” “诺!”李长虹立即领命而去。 刚刚刘老头口中的墨德擘,也是个风云人物。 墨德擘来自嗔州墨家,乃墨氏一族二公子,其人寡言谨慎、思虑周全、雷厉风行,在由墨、青、柯、贡四家组成的嗔州一党中,墨德擘是刘彦中意的、为数不多的四族后生,当年前往曲州传诏册封刘懿为五郡平田令,便是由墨德擘前往。后来,陆凌被打入‘冷宫’,墨德擘从曲州回来后,便被刘彦从中散大夫擢升为羽林中郎将,总领宫中六千羽林郎,是刘彦的心腹。 吕铮见羽林郎已经重重将前殿包围,长水卫也已经加倍布置在暗处,这才放心地重新观察起此中局势。 只 见刘老头儿如老僧入定,闭眼不言也不语,只顾将心念化为气机,一个劲儿地往刘彦体内不断运送,刘彦的表情最开始还是惬意恬淡,可随着心念的不断灌输,刘彦表情逐渐狰狞起来。 常钟嵘关心则乱,就要上前追问,却被吕铮一把拦下,他低沉说道,“刘老爷子融汇百家之学,乃天下少数集百家之大成者,其言其行自有道理,切莫多加干扰。” 哪知,此话刚刚说完,常钟嵘倒是没了反应,门外又喧嚣起来。 第419章 戎虏扇炽,国耻雪否 平日里的长安城,天到水中尽,舟随树杪行,一片安宁盛世。 今日,这座天下最尊贵的皇宫未央,天发杀机,陆起龙蛇。 随着骆弘一的飘然远去,整个长安生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沉浸在刘彦与骆弘一的惊天一剑,身为大汉子民的他们,此刻,以国为荣。 未央宫中的主人刘彦,今日虽换得龙跃九天、光耀众生,自己却也落个遍体鳞伤。 前殿之上。 正在为刘彦输送气机修补身躯的刘老头儿,乍闻外界声音,不禁皱了皱眉。 站在他身侧的老吕铮也皱了皱眉,伤重之人疗伤,最忌讳吵吵闹闹,他正要用心念打探,却听李长虹在梁上对吕铮言道,“吕相,皇太后郭珂、皇后李凤蛟听闻陛下与大秦高手对战受伤,关心陛下龙体,特来探望。” 大将军陶侃闻言,皮笑肉不笑地来了一句,“呦呵,陛下受伤未到盏茶功夫,两座后宫便闻讯赶来,看来宫里的碎嘴子很多嘛!” 陶侃意有所指,殿内的几名朝中大员纷纷屏住呼吸,盯着陶侃。 只见陶侃定睛看着房梁上的李长虹,沉声言道,“李长虹,天子行踪,应隐如朝露,你长水卫多年伴君侧榻,居然还有此等泄密之事发生,到底是你李长虹的失职,还是外戚的力量太过强大?又或者说,你李长虹的长水卫,并不是全都忠于陛下?我看你有必要好好地清理一下你的长水卫,以免将来祸从口出 ,误了你李长虹半生英明。” 陶侃的话铿锵有力,没有任何斡旋的余地。 李长虹闻言,汗如雨下,他闷声回应陶侃,“大将军且放宽心,明日,我便彻底清查长水卫,若长水卫中当真有嚼舌根的人,我必严刑峻法!” 陶侃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吕铮面无表情,心中却暗想:近几年,随着世族被逐渐打压,郭、李两家外戚在朝中的力量逐渐兴起强大,俗话说‘良臣侍君不理家事’,这几年自己秉持这一原则,对两股外戚力量的发展,的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还是有必要适时提醒一下陛下注意权利的制衡,免得尾大不掉。 而后,吕铮对李长虹轻轻点了点头。 外面来的,可是皇太后和皇后,你李长虹既然拦不住,那就没必要拦着了。 不一会儿,皇太后曲裾深衣、皓首苍颜,皇后眉妩连卷、辅靥颐额,两人一前一后,步摇宝髻,款款而来。 见到刘彦面无血色,两人娇颜同时失色。 皇太后毕竟老成,看到此情此情,即知刘老头儿是在为刘彦疗伤,心中虽然焦急痛心,却仍闭口不言,仅是目不转睛地紧盯他的宝贝儿子。 李凤蛟这个情种则大为不同,在她入宫以后,她所在的沧州李氏和她李凤蛟做的所有对事、错事、好事、祸事,都是为了他刘彦,为了她挚爱的男人。此时,刘彦身体有恙,叫她怎能不急呢? 于是,李凤蛟关切之 情无法自控,梨花带雨,哭道,“吕相,陛下究竟怎么样啦?” 李凤蛟话音方落,皇太后郭珂瞬间向她投来如刀似剑般的锋锐眼神,这种眼神好似遇到了不世的仇人,旋即迅速一闪而逝。 虽然这个如刀般的眼神只在瞬息之间,但还是被有心人吕铮逮到,郭珂眼望吕铮,转头轻声斥责李凤蛟道,“陛下正在疗伤,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岂不影响了疗伤效果。” 这句话算是给了吕铮一个说法儿,不等吕铮思虑过来,郭珂轻声问道,“吕相,我儿如何?” 吕铮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旋即尴尬地笑笑,他也不知道这时候的刘彦究竟怎样。 刘老头儿表情严肃,抽出为刘彦疗伤的间隙,向郭珂解释道,“方才一战,陛下经脉扩张、心神膨胀,而后又归还借来的气机,身体机能与心神念海已到油尽灯枯之境,按照常理来说,纵使性命无忧,也应境界全失,再无入境的可能,或许,还会留下不可预见的遗乱。” 此话一出,除了吕铮和郭珂,满座听得皆惊。 李凤蛟更是花容失色,拂袖痛苦而泣。 郭珂不经意间又恨恨地瞪了李凤蛟一眼,旋即又一闪而逝。 本来她是不打算开口的,可自己心中亦十分关心儿子的情况,于是颇加礼敬,仍气定神闲地说道,“刘老,常理不代表道理,若按刘老的道理,我的皇儿又当如何啊?” 原来,吕铮和郭珂没 有惊慌失色,是因为他们两人听出了刘老头儿的弦外之音,这刘老头儿在这里大费周章,肯定有办法救治刘彦。 刘彦生死一线,刘老头儿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搭理这几个‘闲人’,索性闭口不言,众人也知趣地不再开口。 李凤蛟正要追问,郭珂不耐地伸手一挡,李凤蛟也只得作罢。 ...... ‘外人’焦急等待,正在疗伤的刘彦,正在做一个他这一生都想做的泼天美梦,如果可以,他甚至这辈子都不愿醒来。 梦里,大汉天下世族大定,百姓安居乐业,国力甚强;太子一日万机,不再顽劣,监国理政无一不通,性情纯良如扶苏;外患之中,南面骠越国臣服大汉,西域诸国纷纷拜服,鄙蛮倭国被自己的坚船利炮所攻灭,高句丽国破城亡。 真是天下大定,万邦来朝啊! 而自己,继承天统,悬心日月,以壮年之机,率长水、司天、龙骧、穿山、射声、护垒、胡骑、虎贲、屯骑、越骑、虎威、玄甲十二卫,拢孙江、武宁、太白、仁策、骁郡、祀丰、青河、枫桥、疆宁、扶桑边军十部,备武备军十部,挥兵六十万雄狮北上,与苻毅对峙于色格河畔。 他坐在烈火良驹之上,身前是滔滔大河,身后是无边铁骑,抬眼望去,旌旗猎猎,铺天盖地。 这感觉,舒坦啊,真他娘的舒坦! 只见自己身着金鳞铠甲,拔出长剑,向北一指,中军擂鼓 ,将士奋命,千军万马狂奔北去。 此一战,秦军丢盔弃甲、血流成河,自己率一部内卫,与苻毅展开决战。 厮杀之中,自己手持吞鸿剑,与苻毅的佩刀‘魁狼’两相碰撞,一个不小心,苻毅一刀砍向自己胸前,刀破金甲,呼啦啦带起一片血肉。 嘶!还真疼啊! 但一想到攻灭大秦的大愿,自己索性褪去了一身铠甲,与苻毅赤膊相斗。 苍苍者天,生余何为,若此生不能圆此大梦,纵觅得长生,又有何用? 自己越战越勇,在一次奋力相击中,苻毅终于中剑身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佑我大汉! 自己挥剑北指! 北伐!北伐!北伐! ...... 刘彦在梦里‘畅快厮杀’,在梦外之人所见,可就不是这个样子。 在刘老头儿疗伤期间,刘彦面上的表情复杂多变,时而悲伤痛苦,时而欣喜惬意,惹得众人提心吊胆,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时间的不断推移中,刘彦嘴唇恢复了一丝血色,面上也渐渐红润起来。 稍顷,伴着一声轻哼,刘彦终于缓缓睁眼。 三千大梦初醒,五味陈杂上心头! 老刘头儿长舒了一口气,逐渐收回劲气,起身抻了个懒腰,起身拜道,“皇太后、皇后,方才一战,陛下经脉扩张到了极限,在心念被还予众臣后,造成被扩张的经脉无法复原,神识空荡。老臣方才以自身心念为导引,将陛下经脉强行恢复至百念灌体 时的状态,再缓缓收缩,并在收缩之中为其缓缓修复,如此循序渐渐,陛下已经安然无恙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诺大的长安城中,有一个刘老头儿,真的是刘彦天大的福分。 皇太后、皇后齐齐向刘老头儿施了个万福。 刘老头儿有些虚弱,还完礼,转身向刘彦拱手,道,“恭喜陛下觅得长生境界!老臣不胜体力,告退!” 刘彦定了定神,强展笑容,准备开口说话,张嘴之时,唇齿之间,已尽是鲜血,鲜血凝成的血痂堵住了刘彦的喉咙,他竟无法发声。 刘老头儿对刘彦笑着摆了摆手,又深深一拜,便转身离去了。 稍顷,刘彦五感恢复、七窍疏通,他长长吸了几口气,对吕铮笑道,“老师,苻毅今年的礼,有点大啊!咱们是不是得还个大礼?” 一国天子被挑战致伤,不仅是臣子之耻,更可谓国耻。 吕铮、陶侃、常钟嵘、赵于渊四人同声说道,“愿助陛下雪耻!” “赭红,拟诏!” 也许是方才那个大梦激励了刘彦,此时的他声音微弱,眼睛却是雪亮通灵,见他脆声道,“第一,以太子为征东大都督,统帅虎威卫及东境五军,攻灭高句丽国,若遇不服者,格杀勿论;第二,平田军按捺不动,江赵两家的恩怨,不要让刘懿再去参与,待东境之事稍有眉目,再行定夺;第三,传召太昊城,宣江苍入朝,任太尉。” 这三点,任何一 点都是大手笔,完全不符合刘彦多年来如履薄冰的性格。 陶侃和吕铮亦觉得此中不妥,两人刚要劝诫,却见刘彦低头道,“老师,大将军,朕已经年过四十,能够策马扬鞭的日子,不多了。此生,朕如果不能与秦贼厮杀一场,朕会遗憾九泉的!” 堂堂天子,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陶侃和吕铮也没有必要再去劝诫了。 传完诏,刘彦在不经意间北望一眼,心中苦涩。 我终是觅得了长生,却无法实现宏愿么? 哎!杜鹃声里,斜阳渐暮啊! 第420章 隐财于野,深山迎客 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四月三十,曲州一片阴云布雨之后,又见日出。 在以刘兴为首的大小世族被刘权生彻底铲除后,曲州三杰的名号,再次响彻中原大地。 华兴郡俨然成为了中原北方的一块儿风水宝地,散落各郡的名士纷纷前来定居开馆,传道授业,文风渐盛,私学大起。 没有人能料到,一个贫瘠、萧瑟、没有丝毫文化底蕴的一郡首府,会一跃成为曲州的文华鼎盛之地。 这几日,郡守应成每每站在城墙上眺望车水马龙,总会情不自禁地感叹:山高有凤栖,运来风自从啊! 目光流转,子归学堂今日无课,刘权生本想向刑名山庄寄信一封,但提笔句稍顿,忽觉语罢寄无人,他的老师东方春生,已经与世长辞多年了。 最后,他无奈一笑,放下纸笔,索性兀自歪在摇椅上,悠然地晒起了太阳。 前年的伏灵山一战,这位惊才艳艳的刘权生,用掉了他所能用的,为数不多的一张牌,塞北黎。 此后,他看着刘懿大势已成,便逐渐淡出了两座江湖。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是不假,可是,后人怎样去照看这棵树,还需要后人自己去摸索,但只要他栽种的这棵树不坏死,一切的事情,就与他无关喽! 想到这里,刘权生目光悠远,看着高高挂起的日头,满眼尽是疲倦。 这么多年,我忍也忍了,谋也谋了,如今已到中年,小有成就后 ,顿生倦怠之感。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不管两代事,如是而已。 儿啊!剩下的路,便要靠你自己走下去了。 阳光渐渐浓郁,晒得刘权生身暖心暖,十多年前的那些恩恩怨怨,也随着无云的碧空缓缓消散,守得云开见日出,他恨消情来,刘权生的心里,倒是多了些刘懿儿时的景象,回想他狠心打下去的一个个手板和逼迫刘懿强行读过的一学堂子书,他自己都觉得,作为父亲,对待儿时的刘懿,的确有些苛刻了。 “我做个教书先生,能教出来一个天下大才,也挺好!” 刘权生一个人,深陷在往事中无法自拔,他嘀嘀咕咕,伴着长青绿树和暖阳煦风,呼呼睡去。 前半生,我刘权生机关算尽,乏累交加。人生苦短,后半生能糊糊涂涂过一辈子,我觉得,也不错! ...... 比起刘权生的惬意,此时的夏晴,可谓是焦头烂额了。 随着刘懿的大后方生意做的越来越大,得力的人便显得捉襟见肘,皇甫录去了刚刚开张的望南渔场暂时帮忙,这下子,整个望南楼,又剩下了他夏晴自己抗事儿了。 按他夏大脑袋的话说,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裤兜子里都是汗。 此刻,他正与隔壁轻音阁许坚坐在门口斗着气,俩人你来我往,掐来掐去,那架势,似乎距离动手只差一线。 一些街坊邻居每每听闻夏晴和许坚斗嘴,总会跟风一 般过来凑热闹,似乎两人的掐架,比起台上的歌舞升平还要迷人。 待到午时一过,望南楼和轻音阁客渐稀少,夏晴晃悠着大脑袋躺在中堂之上,转头看看从‘流银孔’落下的成堆钱银,摸着肚子,嘿嘿叹道,“啊哈哈哈!半生已过,半生薄凉啊。也曾鲜衣怒马,幻想施政于国。终是为了柴米挫了锐气,染了半头风霜啊!” 夏晴兀自笑叹之后,门外作响,夏晴抬眼一看,原来是许坚夫妇提着酒肉,进屋对他喊道,“夏大脑袋,给你介绍个媳妇,要不要?要不要?哈哈哈!” 夏晴揉了揉鼻子,同样大笑道,“那女子若有你手中的酒美肉香,我便勉为其难,收了她!”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 在刘权生‘安享晚年’、夏晴忙里偷闲时,老头山下的平田军营,却如同一锅沸腾的火锅,异常火热。 随着五郡平田趋近圆满,慕名而来投军的人,终日络绎不绝。 现任平田军中的中高级军官,几乎全部都是寒门子弟,一个个性子野惯了,平日里接触起来淳朴实诚,自然也没有那么多顾虑,在这些人的筛选下,很多家世干净的青壮子弟,加入了平田军,平田军的人数,很快便达到了满编的边军标准。 但是,人多了,事儿也就多了。 这不,一些士卒反馈军中无酒,等到几日前刘懿南行归营,在诸军官软磨硬泡下,终于让刘懿答应 ‘每月可有一日能饮酒’的请求,这帮子人好似见到了谁家的妙龄姑娘,一个个欣喜无比,第二日便购置了十车好酒,决定晚间官兵痛饮,潇洒一番。 刘懿也懂得松弛有度的道理,同时也希望利用这种方式凝聚军心,在打点好一应防务后,便与诸位军官痛饮起来。 当晚,平田军将士们斗酒狂醉,通宵达旦,三杯五盏,快意冲天。 众人欢饮过半、酒至半酣之时,将官中的坐地户王大力借着酒精,便开始吹嘘起凌源山脉这块儿宝地,什么控遏中原要道、人参野鹿遍地等等,听得一众津津有味儿。 大伙高兴,王大力就高兴,这汉子索性甩开了膀子,唾沫横飞地做了一把诵书人,颠三倒四地那么一说,顿时引得气氛更加热烈。 最后,词穷了的王大力抱拳归位,临退场前,还特意故作神秘地说,“各位,各位,下个月,下个月我给你们讲讲凌源刘氏老祖宗刘藿死前藏宝于凌源山脉一事,那是玄之又玄啊!哎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正在兴头儿上,怎会轻易的放过王大力,只见那黄表摇摇晃晃拎着酒坛,一把搂住王大力,醉态诳语,道,“王大哥,弟兄们兴致正起,您也不好意思扫了大家的兴吧?来嘛!再给俺们讲一段嘛!” 王大力面子薄,索性将这段尘封往事说了出来,临了,王大力还信誓旦旦地说道,“我王 大力今夜醉话连篇,可‘刘藿留宝’这件事确系为真!你等若是不信,翌日可以尽去凌源城里打听,家家户户,对此事都是知晓一二的。” 素来重诺的王大力认真说完,就连‘酒神’刘懿,也不禁对这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自己在儿时就听说过刘藿藏宝凌源山的故事,也曾有心前往一探,只不过近几年自己先随东方爷爷游历、再任五郡平田令平田、后又做了平田将军,忙来忙去,倒把这事儿给忘在脑后了。 今夜提起,日子恰逢正闲,何不去自己寻他一寻,以充军资,也算自己老祖宗为了天下太平尽了一份薄力? 还未等刘懿主动挑起此事,素来喜欢猎奇的方顗便移动软席,靠在了刘懿身侧,低声说道,“将军,要不,翌日我带几百人马,前往山中一探?” 郭遗枝在近处听到此话,凑前也来了一句,神秘兮兮地道,“山中藏宝,自是难寻,若无巧技,就怕徒劳无功啊!” “动了或许无功,不动必定无功。”方顗开口反驳。 郭遗枝喝了口酒,老气横秋地道,“山中豺狼虎豹,毒草毒蛇,伤到了人,就不好了。” 方顗打了个哈哈,笑道,“富贵险中求嘛!郭兄惜命,我便代郭兄走一遭!” 郭遗枝想了想,也点头赞同。 这时候,与宴的郎将校尉们纷纷围了上来,这群没有仗打又逛不了窑子的壮汉们一个个叽叽喳喳,总体来说, 都是想带兵进山一探,即使不赚,也不赔嘛。 刘懿乱中取定,粗略地思考了一下,灵机一动之间,他立即起身回到大帐,在众人期寄之中,扔下了一句话,“柴中郎备一千忠诚可靠人马,翌日随我进山寻宝。随行之人,翌日再定!” 其他将领一片‘哀嚎’,看来,这次进山寻宝,有没他们什么事儿了。 这些满身力气闲来无用的将领们,纷纷羡慕柴岭能与将军多次随行游历,埋怨过后,罢便又去饮酒吃肉。 而独自回到中军大帐的刘懿,坐在案上思量。 侧榻之上,喜欢独处的老夏瞻,鼾声正起,这鼾声反倒给刘懿一种安定之感。 江锋把太昊城的牧兵全部调往城北列阵,城内必定空虚,虽然各方打探还没有明确的消息,但是有一点可以断定,这位曲州牧此刻如此大胆布局,定是打算近期对赵于海领衔的赵氏全面决战了。 哼哼!也不知赵子龙的后人,能不能顶住这条过江的猛虎。 古人有训:欲谋一域,必先谋局,而后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方能胜。 在先前收到陛下诏书之后,自己曾反复推演大势,结果平田军与江氏一族的胜负,还真是在五五之间。 论兵力,自己即使有玄甲军和华兴武备军在旁辅助,也仅仅能与江锋持平,且按照陛下爱惜羽毛的性情和态度,玄甲军只能守,万不能攻。 若论麾下将领,从斥虎死士和民间打探的消 息来看,江锋麾下破城境界的武夫不下五人,致物境文人武人也大有人在,老江苍虽然多年没有出手,但境界一定有进无退。 反观自己,除了爹、夏瞻、自己、乔妙卿四人入了境,其他人还都只能算是雏鸟呢! 乡野间,当年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之一的天源王家也算豪门,可家主王湛在五十年前与天源王刘晨死磕身亡,王家实力大减,多年前,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又经历了被江锋疯狂屠杀,虽代有人才,王述甚至坐上了太仆之位,却仍然无法阻止王家族力再衰,以至于王家连德诏郡都无法立足,只得远走他乡。 发生在天源王家的此二个事件,直接导致了蒋星泽领衔的蒋氏一族在德诏郡一家独大,近年来蒋星泽不遗余力地支持江锋,俨然成为江锋最坚实的臂膀。 江湖上,江氏有极乐丰都、幻乐府,此鹰爪走狗,实力亦不容小觑。 暗刀子才最伤人,江氏两犬、两狼、一鹰、一蛇,其中,方谷军、蒋氏、极乐丰都和幻乐府皆摆在明处,更可怕的,还是那隐忍不发的一蛇啊! 想到此,刘懿不禁感叹道,“哎!自古以来,臣子悖逆,未有如此之甚也。”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运水之柔、依火之烈,方成万胜之师。” 老夏瞻嘟嘟囔囔了一句,翻了翻身,呼噜声再起。 刘懿知道,这是夏瞻在提点自己,便对夏瞻轻轻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 随后,刘懿从案上翻开昨日长安城传来的诏书,上面虽然只有‘严阵以待、勿入纷争’八个字,意思却很明显。这是京城那位素未谋面的天子在告诉他刘懿,暂时按兵不动,且不要卷入江赵鏖兵之争。 刘懿百思不得其解,也只得照做。 不过,出不出兵是一回事儿,有没有动作,又是一回事儿了。 刘懿提笔落字,洋洋洒洒两行,而后,卧榻睡去。 祖宗藏宝于山,今我藏兵于野。 宝物或难寻觅,我自撒豆成兵。 江锋啊江锋,你我的决战,想必也已经快要到来了吧? 第421章 世有险易,道有洿隆(上) 一夜无风无雨,老头山下,篝火经久不息。 次日清晨,露水未干,早已视察军营一圈的刘懿,一溜小跑前往小娇娘的闺房,温柔唤起了仍然赖在床上如小猫一般的乔妙卿,还不等乔妙卿洗漱梳妆,便拉着处在睡眼朦胧之中的小娇娘,闪到一处寂静地,两人耳语了一番,便悄然的随中军诸参将用餐了。 这一幕,在旁人看来,只当是少男少女的耳鬓厮磨罢了。 只有与刘懿光屁股玩到大的李二牛明白,刘懿在男女之事上,素来都是极守规矩的,刘懿与乔姑娘的情愫虽然只差了一层窗户纸,但毕竟关系还未明确,所以,以李二牛对刘懿的了解,窗户纸捅破之前,刘懿是绝对不会做出大清早敲人家门的突兀举动的。 所以,能让刘懿做出冒昧举动的原因只有一个:有要事相告。 众将士饱食过后,一千骑兵列阵营门之外,天空浮现出一抹淡金色光彩,纤云四卷,白云苍狗。 刘懿高冠博带,大袖宽广如鸟翼,无风自摇,腰间悬挂有一枚熠熠生辉的玉佩,格外醒目,如袖珍小巧的一轮人间明月,好一个风流潇洒少年郎。 在诸校尉的簇拥之下,刘懿率先踏马出营,士兵们异口同声的一句‘参见平田将军’,声音嘹亮高亢,催人振奋。 在刘懿去年单骑赴北未归之前,慕名而来的士兵们,多是看在刘权生的旧望和天子对平田军的器重,想来此地 谋个声名。 那时候,大多新兵蛋子们对刘懿,只是仅闻其名,却未见过,只以为是托了刘权生的福,是个‘富家大少’罢了;但最早参加平田军的将士们确深深知道,他们的平田将军,是个心有江河、腹有良谋之人,他们认为,刘懿能得到今日之成就,固然有父亲扶持的那一层关系,但更多源自于他的优秀和努力。 为此,新兵们和参与过伏灵山战役的平田军旧部,还经常为这件事儿争吵,两伙人吵到激烈时,甚至会拳脚相加,大打出手。 直到几个月前刘懿归来,新兵们对刘懿的德行与操守,方才有所信服。 在刘懿月前南赴宣怀入境致物后,李二牛和柴岭在有意无意之间,向平田军士卒们透露出刘懿入境一事,这一下子,平田军乃至整座凌源城,可谓人声鼎沸喽! 大汉子民千千万,能在十六岁入致物境者,天下间也就十个手指头加上十个脚指头之内的数儿,而这其中,他们的平田将军就占了一个席位。 这如何能不让人骄傲自豪呢? 况且,能入此境者,绝非简单的运气天赋和祖上萌荫就能说得清楚,更需要长年累月的感悟和努力,这样的刘懿,又如何不使人刮目相看? 此时的他们觉得,平田军的未来与他们的前途,竟是如此欣然可期。 那些新兵蛋子,对刘懿的看法,也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转变。 ...... 一千兵马气势汹 汹,奔赴凌源山脉。 过了老头山,刘懿、乔妙卿、黄表、柴岭四人并肩踏草而行,间或谈笑,如踏春一般。 当年凌源水患之后,凌源山脉经过数年生息,间与大渠相佐,又复万象生机之象,山中花草树叶甚茂密,百兽出没,一片生机勃勃。 绵延几十里、方圆近百里的凌源山脉虽然不大,但若想盲目地找一处宝藏,也绝非易事,就好像隐居在凌源山脉中的应成,应知和刘懿先后带人入山找了数次,也只换得无功而返。 当然,刘懿入山,似乎志不在此。 队伍来到纵深几座矮山,刘懿对乔妙卿使了个眼色,小娇娘心领神会,袖引香风满地扑,故作慵懒之态,道,“哎呦!累死喽!这么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刘懿挤了挤眼睛,撇了撇嘴,埋怨道,“叫你别来,叫你别来,非得来,一天天的!上山有气儿下山无力的家伙,亏你还是习武出身。” 柴岭和黄表听完这话,俩人面面相觑,嘴里好似能塞下一个鹅蛋,从投奔刘懿至今,刘懿始终对乔妙卿敬顺尤佳,今天这是咋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入了致物境界增了胆气了? “那咋办?” 乔妙卿下马歪在一棵树上,秀美的面庞之上,流出了一丝刁蛮与愁苦,努嘴道,“我不管,你快想办法,不然大爷我可就回去了!” “要不?”刘懿故作思忖了片刻,随后目不斜视,试探 地问着乔妙卿,“分兵搜索?” 小娇娘语笑嫣然,“妙极,妙极!早点搜刮一番,咱早点回去。” 私底下,刘懿总会叫柴岭一声柴大哥,叫黄表一声兄弟,乔妙卿刚刚答应,刘懿便对二人说,“柴大哥,黄兄,这样吧!将一千人分兵四路,我与妙卿单独一路,五路人分头搜索,如此一来,寻山速度会快一些。切记,山中野兽出没,一定要士兵们昏黑既返,以免横生枝节。” “将军!山中豺狼虎豹,您与乔姑娘单独成队,恐怕不妥啊!万一遭到了江家属下或者贼人的埋伏,那可如何是好啊!”柴岭忧心地说道。 黄表扑哧一笑,上去就搂住了柴岭的肩膀,一脸坏笑道,“这就是柴大哥不懂风情、不懂得审时度势啦!你看看,这深山林密,佳人偶合,将军为何要与乔姑娘二人单独成伍的原因,现在,柴大哥你可明白?” 刘懿和柴岭一脸通红,俩人都没想到,黄表居然一肚子黄水儿,能将刘懿的分兵搜索之策,思索成这般样子。 乔妙卿云遮雾绕,最后也反应了过来,小娇娘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神态腼腆,目光中流露出羞意,抬起一臂,解释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经的,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哪,哪里像你黄表,整个凌源城的青楼窑子,都被你逛了个遍,也不怕坏了名声!” “哈哈!搞得我好像色狼一般!” 刘懿尴尬笑笑,挠头对柴岭说道,“这样吧,其余四路人马各由校尉执掌,柴大哥、黄兄与我和妙卿同行,哈哈!” 黄表咧开大嘴,正欲再讲些荤段子,却被柴岭一脚踢中了屁股,飞出了老远。 “这么小就会逛窑子,真是,一代人不如一代人,这一脚,我替你祖宗给你的。”柴岭笑骂了一声,随后对刘懿拱手道,“谨遵将军之命!” 起初四人还好,但在乔妙卿的领路之下,走了不到一炷香时分,两旁蔓草越发拔高起来,渐渐拂过腰际膀间,随着草越漫越高,四人也越发沉默,就连平时最爱吵闹的乔妙卿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时刻留意别被芒草割伤脸面。 刘懿注意到此,当下改横为纵,换做自己打头为乔妙卿拨草辟路、柴岭殿后随行前进。再走不到小半日,刘懿心知不好,心念灌注手袖,虽能轻意将掩过自己的野草劈开,但几个时辰下来手臂却早已隐隐发麻,一堵一堵的草垛高墙却依旧没完没了的逼近身来,有时压得他几欲窒息,有时却又让他产生瀚海漂流、载浮载沉的幻觉。 刘毅知道,不能、也不该继续前行了。 于是,他回头瞥了一眼乔妙卿,挤眉弄眼。 小娇娘心领神会,她微微凝神,随后拎了拎刘懿的衣袖以示暗号,刘懿心中顿时有数,便停下身来。 回望柴、黄二人,刘懿神情猛然间凝重起来,他从一个玩世不恭 的浪荡公子哥,摇身一变,瞬间变成了一个另一个极端的迂腐儒生,浑身散发着大义凛然的气息,他双膝一沉,便要跪下。 柴、黄二人被这一幕搞得莫名其妙,一时间六神无主,两人满脸惶恐,喉咙微动,只能快步上前,一人搀扶刘懿一臂,想着先把将军扶起来再说。 哪知刘懿汇运心念,猛力一沉,硬生生地跪了下去。 柴、黄二人同时向刘懿拱手道,“将军,您这是哪般啊?” 刘懿言辞悲凉恳切,凄然道,“柴大哥、黄兄,我有九死一生之大事相托,此事生死难料,所以,在托付事情前,还请柴大哥、黄兄先受我一拜!” 两人见此,也双双跪下,黄表率先发言,“我黄表名门之后,既投将军,将军有事,吩咐就好,就是要我黄表的性命,我黄表也不会眨一眨眼。” 柴岭亦随之开口,“我与将军因名利相识,将军之名利,自是我之名利,将军以天下名利为重,我自以天下名利为重。若有驱驰,九死无悔!” 刘懿心中感动,他刘懿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居然能得天眷顾,获如此忠义之士相投,怎能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刘懿握住柴岭和黄表的双手,双眼通红,沙哑含糊道,“忠贞之士,自结良缘善果。得此二位忠贞之士,我自结良缘善果啊!” 三人面面相顾,感动无言。 乔妙卿噤了噤鼻子,一嘴嗯嗯唧唧,“真的是 ,酸死了,家里的老陈醋,都没有这么酸。” 第422章 世有险易,道有洿隆(下) 中国人有一个巨大特点,谈事之前,先谈情。 只要把‘感情’这两个字聊到位,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啦。 也正因如此,中华文脉代代相传,每一本书里,都充满了浓浓的‘情’字。 今日刘懿创造机会与柴岭和黄表两人单独相处,也是由情开始。 一番君臣良语,三人终于在相互搀扶之下起身。 三人良久无语,眼见日头下山,在乔妙卿的扯袖下,刘懿终于开口道,“柴大哥,今日随行的一千士卒,是否足够骁勇、足够忠诚?” 柴岭毫不犹豫,立即回话,道,“回将军,此行士卒,皆为去年年底考评上佳者;单人独骑,以一当三,不成问题;若有上等的合击技加持,以一当五,不在话下。至于忠诚,这一千人众,有一部为伏灵山之战的幸存老卒,有一部为去年招募新兵,虽有新老之别,但对将军的敬仰和建功立业的心情,却是真的。末将敢做担保,这一千人,绝对骁勇。” 柴岭说到了骁勇,但关于忠诚,柴岭的话没有说死。 自古以来,人心如天最难测,谁又能保证今天的谁不是明天的谁呢? 听柴岭对‘忠诚’二字解释的十分含糊,刘懿低头思忖了片刻,稍顷,少年刘懿抬头时双目澄澈,对柴岭道,“五十,五十名忠诚且悍不畏死的兵士,在一千人里可能寻到?” 今日入山,带 来的都是柴岭所部,黄表仅只身前来,对进山兵士了解不深,他想直接询问刘懿唤两人前来究竟何事,却害怕唐突,也只能站在旁边干瞪眼、干着急。 柴岭兀自思忖了小半刻,对刘懿坚定地说道,“能!” 刘懿释怀一笑,旋即面无表情,直接下令道,“好!请柴大哥即刻收拢一千人马,从中挑选精壮之士,剩余人直接回营。待深夜时分,柴大哥带着五十人来此地一聚,我有要事相托!切记,一路上不许点火,潜身伏行,万不可让旁人知晓你等行踪。” 柴岭昂首领命走后,黄表贱兮兮地走到刘懿身旁,搓着手,笑眯眯问道,“将军,究竟是何要事啊?竟搞得如此神秘!” 刘懿拍了拍黄表的肩膀,似笑非笑地道,“这可比逛窑子刺激多喽!” 黄表不耐地道,“哎呦我的将军啊!你是知道我的,我这急性子藏不住事儿,您这么藏着掖着,可叫我好生难受啊。” 刘懿神秘兮兮地道,“时候未到,天机不可泄露。时候到了,你不想知道也必须得知道!” 黄表直截了当地问道,“那,究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刘懿目光悠远,眺望着夕阳西下,“今夜相托之事,变得好了,可成就不世之功,办不好,身死人灭,隐于尘烟!” 黄表听后微微一怔,旋即躲在一旁嘀嘀咕咕,“那就是好事儿啦!” ...... 片刻后,夕阳隐夜,夏蝉嗡鸣,随着一声怪叫落入人耳,柴岭带着五十名膀大腰圆的士卒,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刘懿面前。 众人围着刘懿坐成一团后,乔妙卿识趣地提剑出走外围放哨。 刘懿站在人群中央,尽量平静心情,他压低了声音,开口言道,“将士们,曲州江氏两代盘踞中原,功勋效于已着,州牧江锋志壮气刚,勇略冠于当世,带甲数万,放肆中原。贼兵所过之处,分取珠宝,剖人心腹,受降者多惨死无坟。而今天下太平,江锋却败乱国典,四起不义之兵,祸乱方谷郡,江赵两家对峙已近两年,以至民不敢出城收麦,商不敢开门迎客,曲州民情汹汹,人怀危惧愤恨,其人实乃天下罪人。” 四下安静无声,五十二名汉子,一个个眼里透着精光,看着刘懿。 刘懿顿了一顿,“将士们,包括我在内,咱都是苦日子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泥腿子,深知乡亲百姓之疾苦,我等虽然位卑言轻,无法救天下于困苦,可是也不能冷眼看百姓身陷水火而不救。况且,平田军本就是为平定五郡世族而生,旨在报效朝廷,诛平内乱,当此大寇当道,正是我平田军一展风采,扬名天下的好机会,到时候,封官加爵,光耀门楣,拯救苍生,此乃好男儿无上荣耀啊!” 所有人的眼中,除了精悍,此刻已经冒出了团团杀气。 “本将军本意 原为五月起兵南下,与赵氏共同夹击太昊城,一举攻灭江氏全族,以报皇天黎民。奈何,陛下下诏,令平田军原地整军,另有安排,我等拯救三郡百姓之大业,只能先行搁置,他江锋的那颗人头,我等先留他一留。” 以平田军的实力,与江氏一族争斗,实乃以卵击石。 所以,刘懿这句话说的,一点底气都没有,但此时的他知道,眼前的将士,最需要的,就是勇气和希望。 眼前这帮子人在太平世道选择投军,心中本来就有那么些志向和大义,随着刘懿一番鼓动,一个个纷纷神色激昂,静默之中齐齐拱手,他们的双眼,像今夜的月亮,明亮而纯净,犹如夜晚的冷风,肃杀而冷厉。 “不过,出不出兵是一码事儿,是否该为他朝出兵做些准备,又是一码事儿。为战胜江锋,以最微弱代价拿下太昊城,本将军特思一计,需要在座忠烈志士效死。诸位,可愿去太昊城走一遭?看看中原第一城的威风?” 刘懿仔仔细细地环顾了一周,他要记下这群人的面容,因为,能回来的,可能寥寥无几。 在场之人,实是极有血性骨气的好汉子。身赴敌营,九死一生,此话一出,在场将士未有一人露出胆怯之色,只是,拱出的手,弯下的腰,更深了! 刘懿心中感激,深慰勉之,深深回礼。 礼毕之后,刘懿表情忽然冷厉,好人做完了,现在,坏人也该 他做了! 只见其手起心落,一道淡金色在指尖流转,心念所致,依法施为,龙珠从腹中跃然而出,积蓄着无穷无尽的力气,浮在刘懿手心之上,散发莹莹之光,与天上的银色月光交相辉映。 初见刘懿施展心念的众人,看得一阵惊怪。 “本将军再重申一遍。” 刘懿声音渐沉,杀伐之气渐盛,肃杀道,“太昊城一行,乃火中取栗之举,五十二人必须同心同德,缜密异常。否则,一人泄密,余人皆死,前功尽弃。咱们良言和丑话都说在前头,此时离去,仍可做一普通平田军士,若一会儿本将军下达政令后,有人还想离去,那可要把性命留下,若远赴太昊城行动时做出出卖袍泽、背信弃义之事。哼哼!那本将军会追你等家人以诛连之罪。我给诸位盏茶时间,想走的,直接离去即可。” 说完,刘懿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众人。 盏茶时间一过,刘懿开眼,眼中略带晶莹。 他知道,闭眼时在场是五十二人,这时,仍然是五十二人。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平田军有此竭志忠诚之士,是他刘懿的福分,是曲州百姓的福分。 柴岭出列,拱手说出了众人的想法,“将军,丈夫赌命报君子,当斩贼头衣锦回,我等既投平田军,自当为平田大业而死。将军,您下令吧!” 看着一个个双眼精光炯炯将士,压低了声音一起道,“请 将军下令。” 刘懿不再犹豫,立刻道,“今需诸位扮做商贩农户,今夜出发,分批潜入太昊城以作内应,待平田大军压境,你等便击杀护城门卫,破开城门,放我大军入城,立下首功。至于今日之后,我会令人传出你等在寻宝中遇到猛虎野兽身死人亡的消息,并在望南祠中立下牌位,为你等家人分发一应抚恤,多加照顾。诸位放心,事成之后,立为诸位恢复身份,按功分爵。” 五十二人,寂寞无声,齐齐拜首领命。 夏风涟漪蔓草动,柳围闲野杏花风。 青山有情云有意,明月鉴我傲骨铮。 ...... 后来的《汉史》记到此事,按照刘懿的要求,谢允特意在结尾赘述一笔,为:阴谋藏于山野,霍乱起于萧蔷。 在无声的壮烈之中,柴岭遵刘懿令,率先脱下盔甲,扮成农户装束,有条不紊地三五成群离开。 刘懿再次暴殄天物,把龙珠当做一个大铲子,操控龙珠在地上凿开了一个大坑,将士兵脱下的五十二具盔甲埋了进去。 今夜,假借入山寻宝,暗自藏兵太昊城,一切的一切,都早在他昨夜的算计之中。 人越走越少,在刘懿的授意下,吊里吊气的黄表奉命最后一个离开,在其拜别刘懿之时,刘懿忽然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一封书信塞入了他的怀中。 刘懿眼神复杂地看着黄表,道,“黄兄,你的先祖黄忠位列五虎上将之首,境至御 术、气概天参,望你此行能重振黄家威名!此书信你且保管,若遇事情败露或山穷水尽之境,自可拆开一探,或可扭转乾坤!” 黄表惊奇地问,“将军,你想把最后一计交给我来实施?就不怕我是个粗人?” 刘懿笑着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等都不相信我这种整日浪荡之人乃名将之后,不过不要紧,武将立功,靠的是刀剑,又不是家世。待我位列公卿,执掌兵马大权之时,到时候,我定要重建我黄家祠堂,再振黄氏雄风。” 黄表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言之凿凿地说完这段话,眼神随后又没落起来,“我还想再问一句,我既非将军儿时玩伴,亦未随将军参与五郡平田和伏灵山一战,算得上半路出家的和尚,将军托付如此重任,竟如此信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要用你,就会信你!” 刘懿拍着黄表的肩膀,淡笑道,“我也是穷苦家出来的孩子,承蒙天子赏识,才有今日之位。既然我不是皇亲贵胄,在我眼里心里,自然没那么多派系党羽的讲究,来的就是志同道合的兄弟,叛的,就是至死方休的仇敌。天下之事,如此而已!” 黄表点了点头,咧嘴笑道,“逛窑子总讲究找对了人,然后一竿子插到底,那感觉,实在舒爽。我想,今儿个咱是找对了人,剩下的,就是一竿子插到底了,哈哈!将军,告辞!” 凝望黄表背 影,刘懿恍惚一笑,自言自语道,“黄家的后人,果然是有点黄啊!” 众将士走后,乔妙卿偷偷碎步前来,她见刘懿一副‘回味无穷’的表情,忽然抿住刘懿的鼻子,问道,“小应龙,你去过窑子?” 哎呦!这可是一道送命题啊! 如果自己说去了,那感情好,肯定要挨上一顿毒打。 如果自己说没去,可从方才与黄表的对话来看,自己很明显是去过,那就需要给乔妙卿一个合理的解释喽! 刘懿费力挣开乔妙卿的玉手,解释道,“咳咳!妙卿整日与我一起,自然知道我去没去。” 乔妙卿想了又想,“那你到底去没去?” “当然没有!”刘懿看了看天色,“要下雨喽!” “方才还是好好的呢!老天爷真是喜怒无常啊!” 刘懿笑了笑,“从来大雨天急啊!” 第423章 人入阴阳,计套连环 疾风昨夜渡潇湘,半宿临风树,一程风雨晚来急。 就在刘懿与乔妙卿在凌源山脉中寻找躲雨之处时。 曲州的另一处孤山之上,此刻同样热闹,那座孤山之中的故事,同样精彩。 只见一名衰发萧萧的黑衣老者,正襟笔直坐于孤山之上,其面色看起来十分苍白,但双眼却炯炯有神,萧萧落月,他时不时传来发自肺腑的剧烈咳嗽,胸前起伏不定,伴随着强烈的咳嗽声还会发出不易察觉的微弱呻吟,给人一种人之将死的悲凉感觉。 与之相比,同其对坐的锦衣公子,倒是如楠如松,风度翩翩,锦衣公子悠哉悠哉,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眼神中透出一丝得意与狠辣,让人不寒而栗。 若刘懿在场,见到这位玉面公子的容颜,定会无比惊愕。 因为,那公子哥赫然是一年多前在伏灵山重伤将死的江瑞生,世人已经认为他早已战死的江瑞生。 不难猜测,与江瑞生对坐的虚弱老者,便是当初在伏灵山飘然带走江瑞生的极乐丰都门主,司徒乔溪。 一个壮年英武,一个行将就木,两人就在这气冷风凉的夜晚,无声的相互对视。 司徒乔溪是十分幸运的,也是十分不幸的。 江瑞生是十分不幸的,也是十分幸运的。 司徒乔溪的幸运在于:伏灵山一战虽然失去了亲儿子这个用以移髓换骨的肉粽子,失去了继续焕发生机的机会,但是,他却无意间遇到了江瑞 生这块儿‘天材地宝’。 这江瑞生利用《血祭》功法,吸纳了千人万兽的心念精气化为己用,其人之身躯早已融汇千人、千血、千髓,他的血气与世间所有人的血气都做到了自来相适、融会贯通。司徒乔溪照此推测,江瑞生的躯体,不仅符合自己移髓换骨的需要,更是用作自己移骨换髓的最佳肉粽,在伏灵山之战时初见江瑞生的司徒乔溪,不禁大喜过望。所以,素来见首不见尾的他,才会公然现身,强行把江瑞生俘走。 而司徒乔溪又是不幸的,因为他遇到的,是江瑞生,短短两年,江瑞生便使司徒乔溪的春秋大梦,落空了。 而此刻正与司徒乔溪对坐相视的江瑞生,在最开始时,则十分不幸。 不幸的原因很简单,一年多前,他率兵与刘懿的平田军决战,塞北黎如江似浪的一指气剑,彻底毁了江瑞生的丹田气海,那时候的他,心念散尽、七窍尽去,连动一动都会散发出无尽的疼痛,俨然一个将死之人无疑。 司徒乔溪穷尽天下之机巧,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江瑞生带到渤海之滨后,又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江瑞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过,司徒乔溪并没有恢复江瑞生的境界,仅是让他带死不死的或者,俨然一个废人。 即便如此,司徒乔溪还是无法安心,为防止其逃跑,司徒乔溪又随随便便找了一个理由,麻利地用匕首挑断了江 瑞生的四肢筋脉,如此,他又把江瑞生从废人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司徒乔溪的不幸,恰恰是江瑞生的幸运。 因为江瑞生遇到的,是大意轻敌的司徒乔溪。 没错,即便司徒乔溪挑断了江瑞生的四肢筋脉,他还是大意了,要知道,在他面前的,是求生欲望极强、复仇心不灭的江瑞生。 在废去江瑞生的手脚后,司徒乔溪对江瑞生戒心大减,只随随便便布置了几名稍懂武艺的门人照看江瑞生衣食起居,便继续潜心研究他那些个所谓的长生不老之学去了。 得到江瑞生的司徒乔溪兴致勃勃,过去几百年,他借着他那些天赋平平的儿孙、重孙,只能延寿三十年左右,这一次,有了江瑞生如此可遇不可求的根骨,他有信心延寿一甲子,再造新辉煌。 可是,他太高看了自己,也太小瞧了江瑞生。 江瑞生虽然四肢被废、心念全无、孤立无援,可他仍不想就此死去,他还有大仇未报,还有心事未了。 在手脚的外伤被司徒乔溪治好后,江瑞生便着手策反身边受命照顾他饮食起居的极乐丰都门人。 江瑞生三管齐下,他以曲州江氏独子的名义,开出了一个诱惑力相当大的条件,那就是‘能救其逃脱者,有求钱财者赏金千两;有求于政者拜官千石;有求武学者,太昊殿秘籍,可随意取之’。 极乐丰都本就是阴阳家的偏门,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 勾当,其门人多为十恶不赦之徒,也多为江瑞生承诺的三样东西而聚。 有此重赏,负责看管江瑞生的六名极乐丰都门徒,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内,全部被江瑞生神不知鬼不觉的收买,他们对江瑞生言听计从,从令如流。 接下来的日子,江瑞生就好比一头蛰伏不出的野狼,等待着属于他的猎物。 皇天不负有心人,不久,江瑞生便等来了一个机会:司徒桥溪,出门了。 而就在司徒乔溪离开老巢,独自出海去倭国寻觅神仙药草之际,江瑞生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指使六名极乐丰都门徒用一包下三滥的薰香,迷倒了极乐丰都收藏珍宝的内阁的守卫,偷偷溜进内阁拓下了极乐丰都的至宝,《五阳决》。 这《五阳决》与《血祭》一样,皆依西汉末年扬雄所撰的《太玄经》衍化而来,《血祭》属纯阴,《五阳决》属纯阳,二者相生相克。 可天下大道阴极阳生、阳极阴生,正可谓阴气窥尽始见阳、朝霞散尽又见阴! 江瑞生常年修习《血祭》,本就是极阴之体,贸然修炼《五阳决》,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会有何后果,但心中那颗复仇的火苗始终不灭,不搏一搏,江瑞生始终不甘心。 纯靠钢铁一般的意志力,江瑞生开始冥想修炼,几经生死徘徊,江瑞生终于自阴至阳,初步窥入《五阳决》的修炼之道,接续了断掉的经脉,重新入了致物境 界。 而这中间,还有一个小小插曲,为江瑞生盗取秘籍的六名门人,私下里又拓了一本《五阳决》闭门修炼,可最后落得个阳气过甚痴痴傻傻,连说话都废了力气,江瑞生正好顺水推舟,让那六名门人做了当日入阁偷盗的替罪羊,无意间帮江瑞生瞒天过了海。 重新入了境界的江瑞生,开始展露手段与野心。 他召集极乐丰都门人,谎称司徒乔溪遭遇海难而死,死前传书立自己为下任门主,但有敢言不信者,皆杀之。 此中当然有不服者,江瑞生依照事前所讲杀人立威,为了进一步笼络门人,江瑞生索性开放了内阁的第一层,允许全部极乐丰都门人修习珍藏在一层的秘籍功法,这下子自然换来人心大附。 在极乐丰都门人的帮助下,江瑞生又前往极乐悬崖下的极乐海,按照当初司徒象天所教之法,通过玄关,掌控了司徒乔溪炼化百年才炼成的八百具金刚傀儡,这东西,可要比司徒象天炼化的傀儡要生猛得多,个个都达到了卸甲境以上的境界,且肉身算得上金刚不入。 对此,江瑞生亦是大喜过望,八百个卸甲境界的武夫为自己效命,这是一个概念?打个比方,若依汉制建军,这八百卸甲境的金刚傀儡,足可以建成三支百夫长以上军官皆为卸甲境界的军队,这样的军队,战力是有多么可怕! 这些幻想,都是未来的事儿,摆在江瑞生 眼前的,还有一件更为棘手的事情。 那就是,即将出海归来的司徒乔溪! 内事坐定之后,江瑞生便打算着手解决那个活了几百岁的老鳖,司徒乔溪。 从属下的口中,江瑞生得知司徒乔溪是距御术境界仅差一线的天动境界文人,这可让江瑞生愁坏了脑袋。 境界之差,若无逆转乾坤之命无可跨越,何况相隔两境? 江瑞生反复思量之后,决定铤而走险,他登上内阁顶层,将那本曾经交还给司徒象天的、被自己滋养到十全十美的《血祭》取了出来,按图索骥,在极短的时间内,又重新将《血祭》功法修成。 出阁之时,江瑞生体内已是阴阳两气混淆,由于急于求成又找不到合适的功法调节内息,江瑞生时刻都承受着真气相互撕咬之苦,不过凡事有弊自有利,在时隔伏灵山之战一年半,江瑞生依靠《五阳决》与《血祭》,重新登上长生境界。 就在刚刚,司徒乔溪和江瑞生刚刚碰面。 俩人儿方才见面便开始斗法厮杀,从野山之上打到野山之下,又从野山之下打回到野山之上。起初司徒乔溪占了绝对的上风,把江瑞生打得吐血连连。 但随着时间推移,两人斗到中段,局面开始渐渐持平,司徒乔溪开始攻多守少。及至后段,司徒乔溪根本无力反击,只能防守。 就连司徒乔溪自己都认为,这不合常理! 最后,江瑞生念起阴阳,两仪生两气, 依靠自己今日独创招数‘阴阳生死路’打出黑白两道长虹,在更虚更实、更逆更从之间,司徒乔溪终是没有化解掉阴阳真气,吐血落败。 一口浓血吐出,司徒乔溪方才醒悟,联想到刚才来接自己的那艘船和船家,联想到船家那张神似门客的脸和笑容,联想到门客递上的一杯船上并不该出现的清茶,联想到清茶里略带苦涩的药味,他不禁苦笑连连。 原来,自己从上船起,就被江瑞生算计喽! 阴沟里翻了船,哎,老夫妄自活了几百年! 第424章 孤山凄凄,凉地草草(上) 锦样江山,明月悠悠照胆。 暮从日下,江湖岁月悠悠。 俯瞰茫茫众生,人间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情,莫过于每一个到达顶峰的人,都认为自己已经是绝对的顶峰。 而人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很多人还没能活到死,便见证了高于自己的顶峰,把自己狠狠碾压在地上。 日月轮转,新老交替,亘古不变之理也! 北山白云里,此刻,这位比文通馆那位刘老头儿还要长寿的江湖大鳄司徒乔溪,已经与江瑞生对坐了近一个时辰,两人什么话都没说,但从两人的表情来看,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不过,两人的表现,看似真实,其实都是浮在表面上的东西。 江瑞生的状态看似云淡风轻,五脏六腑却不好受,对战前期,他被司徒乔溪压着打,司徒乔溪出手便是死手,江瑞生亦是背水一战,两人都来了血性,在疯狂对攻之中,江瑞生强行硬抗了司徒乔溪十几记浑厚掌法,已经几近崩溃之境。 在今日之前,他身体原本就有《五阳决》和《血祭》阴阳相冲的内疾,阴阳两气在他体内彻夜交错撕扯,这让他精神憔悴,终夜叫唤,疼痛不止,苦不堪言,按照江瑞生的判断,照这样下去,他的性命早晚难保。 两人静坐至今,他表面无恙,但经脉膨胀如开闸放洪,五脏六腑似千刀万剐,如今他的身体已是内忧外患,如不能利用《血祭》功法,吸纳了眼前这 头老鳖的精气和心念借以缓解压力,江瑞生估计是要断命这海边孤山了。 司徒乔溪看似萎靡不振,实则状态好得很,他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都是他在刻意掩饰,用以蒙蔽江瑞生。司徒乔溪活了几百年,他混雄的底蕴,让他在受到重伤之后,仍有力气运作心念催动真气自行疗伤,那股被江瑞生灌注在体内乱窜的阴阳气,在大半个时辰前,就被他逼到了不常使用的左手之中。 然后,这老鳖暗自运作《五阳决》中的最后一决‘一阳春水’,蓄势待发,准备一击重伤江瑞生,然后就地移髓换骨,再成就一甲子生机。 这个算盘,打的十分精妙。 随着时间流逝,司徒乔溪的呼吸越来越重,他霍然抬起头来,鼻钩如鹰,高颧锐目,颔下几缕山羊般的灰须,在风雨中不住飞舞,完全没有了方才的颓废萎靡之色,看来,司徒乔溪的准备已经十分充足了。 稍顷,江瑞生见司徒乔溪蠢蠢欲动,身子不禁一震,心中苦笑:还不是动手的时候,他要等的东西,还没有来! 于是,江瑞生心中一动,用出了拖刀计,缓缓开口道,“司徒老爷子,我江家待你不薄,这几年您要人,我们便给人,要钱我江家也从未吝啬,怎么,这两年却打起了我的主意?您的胃口,未免太大了吧?” 司徒乔溪并未多做思索,只以为是江瑞生的口舌之争,他中气十足,开口 讥讽道,“呵呵,当年?当奶奶老夫与江家签的本就是无字契约,谁来佐证?况且,天下间哪里有永远不变的盟友?江公子若始终想着我极乐丰都能永远忠于江氏,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江瑞生的洞察能力极强,他听到司徒象天中气甚足,立刻明白眼前这老鳖是在假装受伤,心头骤紧,眉尖微剔,继续开口说道,“哈哈哈哈!老爷子,您千万别多想,秦汉大战后五十年间,我江氏一族之所以成就霸业、问鼎曲州,那是我江家两代人戮力同心的结果,若从公言倚仗外力,岂非弃本逐末了?” 言罢,江瑞生淡淡地看着司徒乔溪,“哎,有时候,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哼!世有荣贵,而门风不甚修洁,终为时所鄙。” 苍老沙哑的声音从司徒乔溪的喉咙里传了出来,他怒气上涌,道,“要杀便杀,要打便打!废话什么?老夫懒得与你这个毛头小子斗嘴,既然江公子方才说老夫要什么,你江家就给什么。嘿嘿!” 司徒乔溪裂开一张略有血丝的大嘴,长笑一声,毫不客气,“那么,今天,我司徒乔溪再斗胆要江公子的命一用,用你一命,换老夫效忠江氏一甲子时间,你看如何啊?” ‘如何’二字落下,司徒乔溪五指如钩,缓缓抬起手掌。 眼看司徒乔溪就要动手,野山之下,忽然传来一阵微不足道的声响,江 瑞生察觉之后,心中振奋异常。 他要等待的援军到了! 但见江瑞生目光闪动,哈哈一笑,面色越发阴沉,说话都带了几分底气,“司徒老狗,你可知道,要我命的人很多,但到最后被我要了命的也不少,我看你这条老狗已经穷途末路,居然还想大言不惭地取我性命?真是天下笑话!我看你还是乖乖把一身境界交付于我,也算死前行善积德了。” “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司徒乔溪始终双眼向地,这时突然抬起头来,双眉一轩,瞧向江瑞生,但见他一对眸子晶亮如宝石,黑夜中发出闪闪光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你搬来了整个江家做你的援军,老夫也毫不惧你!” 司徒乔溪说完这话,话音刚落,他脸上凶光大盛,摆在半空中的左手纹丝不动,藏在袖中的右手突然伸出,一股爆裂的纯阳之气如箭一般喷射向江瑞生,一股强光遮天蔽月,直接把黑夜染成了白昼。 江瑞生绝对相信,这《五阳决》中的最后一决‘一阳春水’若打在他身上,他江瑞生绝对会当场非死即伤,幸好他早有准备,在‘一阳春水’即将杀到刹那,江瑞生冷哼一声,用力一拍座下灰土,扑通扑通,两具金刚傀儡相互左右搭右手,从地底窜出,迅速把江瑞生顶到了天上。 上境之人虽可洞察天地气象,可金刚傀儡终究是死人变活死人,所以司徒乔溪在 大意之下,居然没有探查到。 不过,司徒乔溪这一击的实力,是有目共睹的。 江瑞生方至天上,爆裂的声音骤然从江瑞生脚下传出,两具金刚傀儡被司徒乔溪的强大攻击拍成了粉末,随风消散。 司徒乔溪看着两具金刚傀儡,不禁有些诧异,“哦?你竟然连我的金刚傀儡都搞到手了?” 此话一出,司徒乔溪面容激变,怒喝一声,“今夜,老夫必叫你魂飞魄散!” 半空中的江瑞生再动心念,强行换位飘转,在距离司徒乔溪百步之处气沉丹田,身躯急降,停下身来。 他呕血不止,表情虚弱又无奈,双眼如鹰一般死死盯着司徒乔溪,“不知道你司徒乔溪听没听过一句话,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今天,你司徒乔溪就是拔了毛的凤凰,你能走到我身前,就算我输!” 司徒乔溪正想嘲讽江瑞生不知天高地厚,可当他环顾四周,却微微一愣。 原来,在金刚傀儡助力江瑞生登天后,司徒乔溪那一指势大力沉的‘一阳春水’,将两具金刚傀儡轰的连渣都没剩,正当司徒乔溪放下狠话,想要前去拿下江瑞生时,却发现周围已经被金刚傀儡团团围住。 见到金刚傀儡,司徒乔溪仰天大笑,胸膛一挺,又讥讽道,“江瑞生啊江瑞生,你是来逗我的么?居然用老夫做的东西来对付老夫?好笑!” 说罢,司徒乔溪便催动口诀,试图重新控制金刚傀儡,却 发现,任其如何排布八卦五行,金刚傀儡仍持兵器围在他周围,根本不听使唤,思忖之后,司徒乔溪表情大惊,“你修改了操控金刚傀儡的口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啊!” “十分气运使七分,常留三分与儿孙,你这老鳖倒好,反而要去夺儿孙的气数。你这爹做的,着实不孝啊!” 江瑞生想起他半生之中为数不多的知己好友司徒象天,眼神没落了三分,喃喃自语,“你有个好儿子,你司徒乔溪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就好像有些人有个好爹,却也从来不知道珍惜!” 前半句说的自然是司徒乔溪,后半句,便是送给刘权生了! 司徒乔溪骇然道,“催动金刚傀儡的口诀,是我儿子给你的?” 江瑞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云淡风轻地道,“今天,你儿子压抑多年的心结,我一并为他解了吧!” “这个不孝子!”司徒乔溪暗骂一声,旋即定睛看着江瑞生,准备进攻。 江瑞生一脸阴厉,大袖一挥,八百金刚傀儡或操持兵器,或双掌齐挥,亦步亦趋,有章有法杀向司徒乔溪。 八百具金刚傀儡奔腾脚步之声,随风传人,和风打木叶之声,有似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金鼓齐鸣,声声动人心弦。 江瑞生冷冷注视着场中一幕。 司徒乔溪,我要你的境界,你要我的骨血,来吧,今儿个,咱俩得死一个! 八百卸甲战天动,好风景呢! ...... 先被下毒,后被打伤,又被江瑞生夺去了百年炼化的成果。此时的司徒乔溪,恼怒异常,他忽然不想要将瑞生的骨血了,他想让江瑞生,死! 不不不!要想办法既得到江瑞生的骨血,又要让江瑞生,生不如死! 心想到此,清一色卸甲境界的金刚傀儡,已经成群杀到。 司徒乔溪也不啰嗦,右手中化出两撮阳火,便凌厉地拍向迎来的两具金刚傀儡,两具傀儡纵有半丝神智,却也难躲御术文人的强势攻击,一招之下,两具傀儡盔甲被瞬间击穿,见有空位,百步之外的江瑞生,立刻操控傀儡补位。 最后的决战,正式展开! 第425章 孤山凄凄,凉地草草(中) 从今夜之布局来看,江瑞生是极聪明、极严谨、极周密的。 为了最大程度地削弱司徒乔溪的实力,江瑞生先是派出心腹扮做船家,在船中点了无色无味的迷香,行船时又指使心腹在司徒乔溪酌饮的茶中下了松骨散;他从投诚属下口中得知司徒乔溪视力不佳,所以找了一个满是崎岖多树的山顶,作为决战地点;为了动摇司徒乔溪的心绪,江瑞生在对战时故意多次提起司徒乔溪已经战死的儿子司徒象天,并多次通过不经意的言语,让司徒乔溪知道整个极乐丰都已经是他江瑞生的天下。 尽管一系列动作收效甚微,但他还是做了。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江瑞生为了复仇,恰恰是肯积跬步之人。 ...... 江瑞生在机械地操控金刚傀儡补位进位、对司徒乔溪疯狂展开进攻之时,他的神思,飘落到江湖上百年来一个不成文的说法。 ‘以下对上,以倍击之,则有望成胜’。 相传,这话是百年前曹魏尚书令陈群在分定江湖三品十二境后,五子良将之首张辽张字文远对陈群所说,张辽作为三国时期威震天下且境界高深的名将,他的话极具说服力,后来,这句话被张辽的侍卫在无意间传出,从此流入江湖,引为箴言。 这十二个字解释过来的意思并不晦涩,大体便是:想战胜境界比自己高一级的对手,至少得找一个和自己同境界的人一起 与他战斗,这样才有胜利的希望。 也就是说,两名驱鸟境界的武夫差不多能与一名破风境界的武夫战平,两破风境界的武夫能与一名撼树境界的武夫战平,两名撼树境界的武夫能与一名倒马境界的武夫战平,两名倒马境界的武夫能与一名卸甲境界的武夫战平,两名卸甲境界的武夫能与一推碑战平,两名推碑境界的武夫能与一名破城境界的武夫战平,两名破城境界的武夫能与一名致物境界的武夫战平,两名致物境界的武夫能与一名长生境界的武夫战平,两名长生境界的武夫能与一境界天动境界的武夫战平,两名天动境界的武夫能与一名御术境界的武夫战平,两名御术境界的武夫大体能与通玄圣人战平。 如此两两相推计算,虽然忽略了生而为人各有不同的差异性,也忽略了一些特殊人群所能跨境杀人的现象,不够精准,也有失偏颇,却也大体阐述了境界差距和相互厮杀的基本原则。 那就是:下对上,二对一! 如此推测:驱鸟境界的武夫如果想战胜通玄圣人,至少要两千零四十八人才够。 仅从数据来看,大多数人所吹捧的上境武夫万人敌,不过是胡吹乱嗙,略有些言过其实了,但是,如果真的到了战场上,一名通玄圣人所能给军队带来的振奋,绝不是单单一组数据可以与之比拟的。 书归正传。 江瑞生是一个笃信理论之人,前 年在伏灵山上,江瑞生之所以要等到死士申死后才下山,也正是出于此因。 当时,两名斥虎死士加上乔妙卿和赵遥,四名破城境武人对江瑞生虎视眈眈,的确对自己构成了不小的威胁,一个不慎,便可能被四人围攻落败。 想到这儿,江瑞生轻轻地摇了摇头:哎!伏灵山那一仗终究是败了,败在了大意轻敌,若当时自己真的在老赵遥的寿宴上取下刘懿项上人头,想必自己如今已经顺利成为江氏一族的执牛耳者了吧。 如今这副半人不鬼的模样,完全是自己当初作茧自缚,苍天亦不可怜之! 江瑞生旋即注视场中,嘴角微微轻动:不过看样子,今天你司徒乔溪也应该败在轻敌了吧! 说到此战,江瑞生的想法很简单:八百具金刚傀儡是江瑞生唯一也是最后的底牌,你司徒乔溪必须把这八百具金刚傀儡杀得干干净净,才能来挑战我,继而取我精髓,否则,你想都不要想。 江瑞生瞪大眼睛凝视战场,他气沉丹田,十根手指不断律动,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精准地调动着傀儡们源源不断地杀向司徒乔溪。 司徒乔溪依靠独特功法活了几百年,见证了王朝兴衰和沧海桑田的他,已近妖人,可谓老而弥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场面他没见过? 面对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金刚傀儡,司徒乔溪丝毫不惊,以上境之人的超然姿态,双手齐 动,左手一出如瀑布倾泻,右手再出如洪水倒流,金刚傀儡们躲无可躲,避不可避,瞬间就有十几名金刚傀儡被悉数当场绞杀,全部化作一团团粉尘,随风消散在银月浮云之下。 场面看似向江瑞生一边倒,实则胜利的天平,仍然牢牢掌握在司徒乔溪手中。 按照江瑞生的理论推断,对付一个司徒乔溪,三十二名卸甲境的武夫就能与司徒乔溪战至平手,干掉一个司徒乔溪,连四分之一的金刚傀儡都用不上。 但是,实践才是检验认识真理性的唯一标准。 随着战事焦灼,江瑞生看到司徒乔溪肆意游走在金刚傀儡之间,如弄婴儿一般自如,他的表情,逐渐严肃了起来。 金刚傀儡本就司徒乔溪所创,自然对其弱点甚为了解。再加上金刚傀儡自身神智不高,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其保留生前的战斗技巧也已经所剩不多,仅剩一副强悍的体魄,打起架来自然有些差强人意。 这些,可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数据所能说得清楚了。 再看司徒乔溪,他手中的两撮阳火刚烈迅猛,霸道异常,身体势逾风电,专找金刚傀儡的头部和颈部下手,心念收放自如,一招一式、一幌一飘、一举一落,便打得两三具金刚傀儡倒地不起,从身体中冒出一缕幽蓝后,彻底死去。 不,是再次死去! 盏茶之间,已有近百道幽蓝光亮从金刚傀儡身体里冒出,而这,却只换来 司徒乔溪的微微喘息,其实力之强横,令人叹为观止。 江瑞生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他在惊诧的同时,心底涌上了一丝恐惧。 如果,如果司徒乔溪真的以一人之力,战败了八百具金刚傀儡,到那时,自己该如何自处? 恐怕,也只有乖乖束手一途了吧! 不过,他的眼神瞬间又变得锐利起来。 富贵险中求、成败一瞬间,今天,我江瑞生必要和你死磕到底。 而后,他开始聚精会神,全力操控金刚傀儡展开进攻。 随着二百具金刚傀儡消逝空中,司徒乔溪终于有了一丝起色,他衣衫不整,气息开始逐渐沉重,虽然出手依旧凌厉,但换气开始变得不规律起来。 江瑞生见状,心中狂喜! 原来你这老杂毛也不是不眠不休的机器呀! 此时的司徒乔溪,脸上写满了疲惫,凭他的境界,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突破金刚傀儡的层层包围,直捣黄龙的,可他却没有这样做,没人能猜出这个活了几百岁的老头儿心中所想。 而远方的江瑞生也忽略了这一点,他见司徒乔溪精神萎靡,顿时精神振奋,继续稳如磐石地操控着进攻,打算一举拿下司徒乔溪。 酣斗中,三百具傀儡玉碎,司徒乔溪出招速度渐渐放缓,衣衫已经破的到处都是口子,口子的边角儿粘连上了一丝丝淡红,应是浅浅伤到了皮肤。 大江大湖亦有枯竭见底时,四百具金刚傀儡倒地,因左手封印阴阳 气导致无法使用的司徒乔溪,身上虽然没有大伤,但小伤口开始愈增愈多,他的衣衫全红,进攻速度再缓。 更糟的是,江瑞生高强度的进攻,根本没有给司徒乔溪舒缓心念和调节气息的机会,直接导致司徒乔溪开始换气不畅,脸色发白,呼吸只见一气重过一气,如草浪起伏,上气不接下气,大有油尽灯枯之势。 有过伏灵山的教训,江瑞生自非粗心大意之人,况且江湖上的事波谲云诡,纵使见闻均广之人也难保不在阴沟里翻船,看到司徒乔溪此状,江瑞生没有丝毫懈怠,全力操控余下的四百具金刚傀儡攻向司徒乔溪。 不到五百具金刚傀儡陨落,司徒乔溪‘哇’地一口浓血吐出,看来,他已经体力不支了。 原来,伴随剧烈消耗,司徒乔溪出招的速度不仅大减,就连出手的力度也一衰再衰,在对付三具同时提枪直入的金刚傀儡时,司徒乔溪操纵两撮阳火,照着三具金刚傀儡的喉颈,从左至右来了个‘横扫落叶’便不再理会。 哪知阳火的威力有所减,前两具傀儡倒地后冒出了幽蓝,第三具傀儡倒地后居然被江瑞生操控挣扎着站了起来,狠狠向已经过身的司徒乔溪后背来了一肘,司徒乔溪毫无防备,卸甲境武夫能够震断二十年树脉的蛮力,直接把司徒乔溪怂出了内伤。 其实这事儿也怨不得司徒乔溪大意,能够力抗四百甲,已经是 司徒乔溪的极致,气力不济之间,哪里还有余力去探查一具倒了地的傀儡呢! 但出现今天这事儿,也怨不得别人,谁叫你司徒乔溪引狼入室却又不拔狼牙呢! 司徒乔溪一口老血,让江瑞生心中见了红,大喜过望之下,江瑞生赶忙操纵一具潜伏在司徒乔溪身后的手持铁链的金刚傀儡,这具金刚傀儡得令后,手臂一抖,将铁链甩起半个圈子,精准地套在了司徒乔溪的脖颈上,随后用力一拽...... 卸甲境界的武夫,膂力着实了得,这么一拽一抖,直接将司徒乔溪的身子向后凌空荡出七八丈,跟着前送,将他摔向对侧江瑞生面前的空地之上。 就在司徒乔溪即将落地之时,江瑞生自觉机不可失,他立即从怀中取出一只匕首,忽向前疾扑,反手掷出匕首,司徒乔溪挥衣挡开,江瑞生猛然蹿上,又从怀中取出一只匕首疾刺他左肩。 司徒乔溪左臂因困索阴阳气使不出力,右手正待要招架时,江瑞生的短匕在手中疾转半圈,方向已变,‘噗’的一声,直接插入司徒乔溪他的左手,顺着落地之势,狠狠地把司徒乔溪的左手嵌到了地上。 这一刻,一切似乎已经有了结果。 司徒乔溪偷鸡不成蚀把米,剧痛之下,他怒发如狂,强忍着剧痛骂道,“江瑞生,亏你江氏一族甲子豪门,出手尽是龌龊手段,可不教天下人笑歪了嘴?” “哈哈!以亲 子血肉续命、炼活人白骨为奴,你这老鳖难道是正道中人?大家彼此彼此啦!” 江瑞生用力转动埋在地表的匕首,匕首将司徒乔溪的左手钻出了一个骇人的血洞,司徒乔溪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叫,江瑞生看到这一幕倒是兴奋之至,他阴厉笑道,“今日一阵见输赢!不比胜负,不比手段,只决生死!司徒乔溪,你既已输,自当死。人心一念之邪,皆是鬼在其中,现在的你应该想想,我送你到了下面以后,你该怎么和你那些徒子徒孙解释!该怎么去面对我那兄弟司徒象天!” 树长青时莫掘树,人常善时莫欺人。 树有参天人有晴,善恶福报终有时。 第426章 孤山凄凄,凉地草草(下) 夜已深,雾正浓,野山煞气盛。 自古春秋以血书,江湖中,阴沟里翻船是常有的事,不管你是行稳致远的百年老字号,还是刚刚下水的翻叶露荷,只要稍有不慎,那么不好意思,你将失去这辈子继续活下去的权力。 司徒乔溪在江湖里行稳致远了数百年,今夜遇到江瑞生这个不循常理的硬茬子,终于触礁了。 墨红一般的粘稠血液,从司徒乔溪洞大的手心上涓涓流下,汇入茫茫大山。 司徒乔溪本人则被八具金刚傀儡按住四肢,丝毫动弹不得。 在江瑞生的凝视中,司徒乔溪的瞳孔不断放大,这是他在百年前入了致物境界后,第一次感到恐惧,这种感觉久违又惹人生厌,他心中不禁轻叹:原来,距离上一次心惊胆战生死一线,已经过了近百年呐。 江瑞生害怕迟则生变,不等司徒乔溪如何挣扎,江瑞生的大手,已经按在了司徒乔溪的额头,见他以心念催动《血祭》真诀,浓郁的血色在司徒乔溪的百会穴汇聚,那是司徒乔溪积攒了百年的精血。 江瑞生的绵绵发力,恰如东风从吹野火,司徒乔溪体内的精血似乎受到了召唤,途径江瑞生的五指,并入江瑞生的体内。 一分精血三分气,司徒乔溪的丹田气海,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江瑞生抽空。 也就仅在两三个呼吸之间,司徒乔溪的精神状态瞬间萎靡,他皮肤干瘪,身形佝偻,头发脱落,眼 神浑浊,再没有与江瑞生初见时的仙风道骨和皓首苍颜。 江瑞生却满面春风,随着司徒乔溪的纯阳精血不断注入他的体内,他的门庭愈发饱满起来,但见他狞笑道:“今晚饱餐一顿,那是舒服得紧了。司徒乔溪,今夜之后,你挑断我四肢静脉的过节,就算了结,你的命,就是我收下的利息,你且放心去吧,你死后,极乐丰都在我江瑞生的手里,必会创造新的辉煌。” 江瑞生是一个雷厉风行且善与攻心的狠人,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絮絮叨叨的碎嘴子,也不喜欢在人家落败时奚落嘲讽,所以,此情此景能让他做出此等举动的原因只有一个:继续蚕食司徒乔溪的心理防线,使之彻底崩溃。 司徒乔溪能够为了追求长生不死吸纳子孙精髓,足可见其心之狂躁,他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毙。 在情势大变之下,司徒乔溪匆忙调转四散在全身的心念抵抗,可是方才江瑞生在以心念入侵其体内时,特意将先前‘封锁那股在司徒乔溪体内乱窜的阴阳气’的左臂封印解开,使两股气在司徒乔溪体内乱窜,只要司徒乔溪稍一运使心念,便互相冲不止,内脏如经刀割,精神近乎分裂。 对于近乎穷途末路的司徒乔溪而言,这真是,雪上加霜啊! 司徒乔溪几次抵抗无望,他自知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便泪花闪动,哽咽问道,“江瑞生,阴阳两气同存于身,日夜 撕心裂肺,这种痛苦,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江瑞生见其已经无力反击,向他瞪了一眼,手上加大了力度,心中却不自觉放松了警惕,淡淡道,“司徒乔溪,我和你不一样,你为达目的不舍得死,我为达目的不在意生!” “很好!” 司徒乔溪故作虚弱地叨咕了一嘴,随后他脸色憋得通红,又声色俱厉地说了一句,“很好!” 这一声‘很好’落下,江瑞生心中顿感不妙,可为时已晚。 江瑞生只感自己心海脑海紊乱,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正顺着自己正贴在司徒乔溪额头百会穴的手,洪水般涌入,如江河决堤似的,把原本属于自己的记忆缓缓推出脑海。 属于江瑞生本体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而忽然涌入的那股记忆,却越来越清晰,随着那股外来的记忆侵扰,渐渐地,江瑞生潜意识似乎认为自己的名字叫司徒乔溪,而不是江瑞生。 忽然,江瑞生心海里传出一个不属于本自己的声音,那声音苍老而傲慢,充斥着怨毒,嚣张而跋扈,细细一听,那听音竟同司徒乔溪的声音如出一辙。 “哈哈哈!你小子,你还是道行太浅啊!我司徒乔溪纵横江湖二百年,既能夺他人筋骨血肉,自然也能夺他人精神气脉,之前只不过因为老夫舍不得父母所赐的那副身子,一直没有更换皮囊而已。现今看来,不换是不行喽!小子,待我之精神漫灌你 心海脑海之时,便是你神形俱灭之刻。放心吧!这么好的皮囊,老夫一定不会亏待,自会好好利用的,从今以后,我便是江家独子了!哈哈,哈哈哈!” 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来,司徒乔溪之所以在被金刚傀儡包围时没有选择直取江瑞生首级,是想将自己的精神与血脉融入江瑞生的皮囊,继而彻底占有江瑞生的肉体,变成江瑞生。 司徒乔溪不说话则已,此言一出,江瑞生的精神骤然从懵懂中清醒,他咬了咬牙,讥讽道,“有些人啊!真是空活百年呢。你又想多了,老鳖!” 司徒乔溪极其嚣张地回应道,“小子,你已经黔驴技穷,还有什么回天之力么?哈哈。” “老鳖,难道你没听说,有一招叫弃车保帅么?” 江瑞生的回应不见表情,甚是冷漠,只见其银牙猛咬,右手颤颤巍巍地压向放在司徒乔溪额头上的左手,临近时忽然发力,猛地用力一撕。 夜空中传来‘撕拉’的声音,寂静而恐怖。 江瑞生的整只左手,就这样被自己硬生生地扯掉,红珠四溅,血流如注,司徒乔溪脸上登时鲜血淋漓。 如此,司徒乔溪便丧失了继续向江瑞生肉体掠夺的‘道路’。 失去了精神传输的途径,司徒乔溪的神识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本体不知所措,一半留在江瑞生的心海中苦苦挣扎。 来不及痛苦,江瑞生临机决断,他丝毫不见犹豫,立即忍痛 强行汇聚心念入心海,将司徒乔溪的半道子精神顺着血脉,逼入了自己的左臂。 随后,江瑞生咬牙竖眉,右手再次伸向自己的左臂,又是‘撕拉’医生,他又硬生生将自己的左臂扯掉。 这小子,不仅对敌人残忍,对自己,更残忍呐! 在地上瞳孔放大的司徒乔溪正欲说话,却被江瑞生一个手刀剁下了头颅,结束了性命,死不瞑目。 这位与汉桓帝同世而生的、活了近二百年的江湖巨孽,用自己的方式求了两百年的通玄羽化而不得,最后,他终于死在了一个寂寂无名的后生晚辈手里,死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野山之中。 司徒乔溪与江瑞生,一个一心求生,一个一心求死,求生反死,向死而生。 后人提到极乐丰都,自然绕不开司徒乔溪这位曾经的执牛耳者,三十年后,龚壮在编纂《大汉风云谱》时,特意提笔叹曰:做必有声,忠孝亦如此;施必有报,善恶亦如此。 ...... 山上弥漫着幽幽清冷和沉沉腐朽的死亡气息。 就连远处觅食停留的乌鸦,也感受到了此地的慑人气息,只敢远观张望,不敢近视夺食。 江瑞生确认司徒乔溪彻底断气,他长舒一气,不理会左臂的流血,再次开始全神贯注吸纳起司徒乔溪的精气,直到司徒乔溪身体干瘪,散发腐臭味道,江瑞生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 再次长舒了一口气后,江瑞生坐在原地, 捡起了自己的断臂和断手,满脸温柔地唤了一句,“司徒川青!” 随着一声轻唤,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挤开围在江瑞生周遭的金刚傀儡,垫脚走到了江瑞生的面前。 此时的江瑞生,三分不像人模样,倒似酆都活阎罗。 这少女见血腥场面,也不胆怯、不抽泣,她直接跪坐在江瑞生的左侧,接过江瑞生手中的残肢,从腰间取下针线包,牟定了血血肉肉,对着断裂的皮肤,便缝缝补补起来。 血肉缝合这点皮肉之苦,江瑞生早就不放在心里,他幽幽地看着司徒川青,柔声说,“好,你爹司徒象天的仇,我报了!” “好!”少女努了努嘴,眼中似有晶莹,突然有些伤感,却不肯多说一个字。 江瑞生也不再说话,他忽然想起他与司徒象天相识的那个夜晚,同样是野山,只不过,那一次,是他自己先走的! 而人生这条路,是司徒象天先走完的,为了自己先走完的。 此恩难忘,所以,在霸占极乐岛后,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寻到了被司徒象天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女儿司徒川青,他要替司徒象天,尽到父亲的责任。 伤口或可缝合,但从未听过残肢也可缝合。可少女手中针线似有奇珍妙法,将断臂断手一股脑缝上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紫金瓶,小心翼翼的从中倒出一些白色粉末在手上,又将药粉均匀地涂抹在缝合之处,随后用纱布包裹 伤口,用地上木枝将胳膊固定住,才算完工。 见伤口流血停止,司徒川青用沾满血水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渍,弄得额头上也尽是鲜红,司徒川青浑不在意,嘿嘿说道,“缝合好了,今日之后,需日日定时换药,每日晨出以《五阳决》贯通气血,日暮以《血祭》流转经脉,你少则三个月即可痊愈,左臂动如常人了。” 或许,正是有司徒川青这手绝活在,他江瑞生才敢断臂断的如此决绝。 江瑞生轻轻点了点头,揉了揉司徒川青的小脑袋,温柔笑道,“叫义父!” 司徒川青泪水夺眶,扭捏了许久,终于轻唤出‘义父’二字。 一声‘义父’,听得江瑞生心中暖意洋洋,月静山静之下,江瑞生静中取静,在司徒川青的陪伴下,开始消化从司徒乔溪那里得来的境界。 一番忙活,时间似乎已将见日出。 一头兀鹰见到地下的死人死尸,在空中盘旋了几个圈子,便飞落下来啄食。这鹰也是命中该死,其他好端端的死人死尸不吃,偏向江瑞生旁边的司徒乔溪扑将下来,可能就连兀鹰也觉得那些金刚傀儡的残渣腐肉不好吃吧! 吸收了司徒乔溪境界的江瑞生,此刻心情大好。 这些浓郁精气不仅帮助自己压制了体内暴躁不堪的阴阳之气,使自己免遭痛苦,更帮助自己坐稳了长生境界。而且,在海纳百川之下,自己隐有破镜天动之混元气象。 心情好 自然胃口好,未等俯冲而下的兀鹰落地,江瑞生轻轻一纵身,一伸手便精准扭住兀鹰的头颈,微一使劲便即将它捏死,大喜道,“这当真是天上飞下来的早饭。” 江瑞生利落地拔去兀鹰羽毛,撕下鹰腿便大嚼起来,虽是生肉,但折腾了一夜,却也吃得津津有味。 临了,他还运起《五阳决》为司徒川青烤了另一只鹰腿。 海滨孤岛野山,江瑞生牵着司徒川青的小手,站在山巅,准备遥迎日升。 稀薄的空气里,浅浅透着杀戮的血腥滋味。 但这杀戮,只属于昨天,新的一天和新的开始,已经到来。 脚下的渤海水烟波荡荡,巨浪悠悠。似可接天河、通地脉。潮来汹涌,水浸湾环。浪卷千年雪,风生千载秋。 身后对岸的蓬莱县,一队披挂‘江’字大旗的马队,悄然进入与极乐岛一水之隔的幻乐府蓬莱殿,同江瑞生擦肩而过,那是奉蒋星泽之命前来说服段氏一族的谢巍和江颉。 江瑞生抬起头来,但见一钩眉月斜挂天际,冷冷的清光泻在杏树梢头。 而另一边,一缕赤橙贴附在地平线上,跃跃欲试。 江瑞生不禁嘴唇上扬。 如日东山能在起,大鹏展翅恨天低。 刘权生,咱们的故事,还要继续呢! 第427章 情到深处,礼法自成 江瑞生的故事,告一段落。 视野重回凌源山脉,这里的故事,同样精彩。 ...... 凌源山脉,山光西落,池水渐东,孤山素月,送人间一场清凉急雨。 老天爷有时候是识时务的,在柴岭和黄表拜别刘懿后,天空忽降疾雨,给痴情刘懿和乔妙卿这对儿男女一个男欢女爱的花房夜久,青衫相揽、共枕同欢之后,促成佳人碧玉成对。 可老天爷有时候记性也不好,给了急雨,却忘记了给一座花房。 这不,凌源山里这对儿冤家,直到骤雨停歇,也没再找到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刘懿和乔妙卿,就这样被活生生淋成了落水的鸳鸯,无奈加无奈。 暴雨停歇之后,两人短暂商议,本打算趁着夜色速速赶回凌源城。 可见日头还未升起,凌晨的天气还稍显有些微冷,刘懿担心乔妙卿连夜赶路再受了风寒,索性便原地用树干和蔓草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小草庐,寻了些勉强能够生火的干燥之物,就地架起了一簇火堆,待两人烤干衣物,打算再启程返回凌源城。 乔妙卿坐在火堆旁,她瞪着清澈明亮的瞳孔,挂着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啃着两颗野果,娇声嗔道,“死刘懿,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非要来这死地方交传军令,大爷我若是被雨淋出了病,可定饶不了你!” 少女淡淡的轻灵嗓音,让刘懿无奈的耸了耸肩。 他对柴岭和黄 表所托之事,乃绝对机密,平田军营和凌源城里处处都是人声鼎沸,各方势力的探子和暗哨夹杂于此,在刘懿看来,就算是在他的中军大帐谈事情,都不安全。 而凌源山脉里,地大辽阔,孤山四野无人,这才是刘懿心中密谋大事的好地方。 不过,刘懿又不是张良、诸葛,他哪里料到今夜会突来降雨,乔妙卿这一声埋怨,着实有些欲加之罪了。 送走了一批敢死之士,又遭了一顿大雨瓢泼,刘懿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他刚刚想与乔妙卿顶上几句,却又于心不忍。 刘懿坐在乔妙卿对面,略微沉默之后,突然咧嘴无赖笑道,“你若淋病了,我便为你看一辈子病。” “流氓!” 乔妙卿嘴上虽说,心中却如小鹿乱撞,这一下,差点撞破了两人相隔的最后一层窗户纸。 两人一个懵懵懂懂,一个情窦初开,两人眉目传情,大有心意如胶之感。 孤山月下,妙龄男女,起初,刘懿和乔妙卿还在对火而视,娇羞中带着一丝丝腼腆。 面对心爱之人,即使佛祖在世,恐怕也难以静心凝神,动心忍性。 慢慢的,刘懿动了朕心性,他开始借着起身添柴回坐的契机,将自己落座的位置不断向乔妙卿移动,小娇娘看破也不说破,只是鼓着腮帮,两颊泛起淡淡分红,期盼着小应龙能多添几次柴火。 到了最后,两人已经紧紧地靠坐在一起。 篝火难眠,牵牛织女 渡河桥,人暖,心也暖。 刘懿坐在乔妙卿身边,也不添柴加火了,乔妙卿也没有再鼓起腮帮。 两人就这样相靠而坐。 刘懿捏了捏手上的核桃佛珠,微微转头,眼藏无尽温柔瞥着乔妙卿。 若说之前的刘懿,心中似乎还有一些东方羽的影子,那在伏灵山一战后,他心里能装下的女子,或许便只剩下眼前这位绝色佳人了。 许多时候,能陪你经风历雨的人,才是你真正的另一半。 小娇娘自然知道刘懿正在咫尺之处看着她,情窦初开的她,不禁双手紧握裙摆,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在脸颊边缘轻轻勾动,心跳不已。 四年刀里火里风雨兼程,她知道,不管从心从事,她乔妙卿,此生只能是他刘懿的了。一想到‘男欢女爱,本就人之常情’,这位绝世佳人终于鼓起了勇气,转头对视心上公子,情思款款。 刘懿俊眉修眼,痴心荡漾,不自觉赞道,“爹曾说‘娘是天下第七美人’,妙卿,你应是比娘还要美三分!好像一只外酥里嫩的烤鸭!” 乔妙卿双颊一红,纤指捋过额前被夜风拂起的温润青丝,少女抬了抬精致的下巴,回眸一笑百媚生,“哪有小应龙如此形容女子的?烤鸭?” “哈哈!小时候家里穷苦啊,最想吃的就是富人家才吃得起的烤鸭了!”刘懿轻轻眨了眨眼,笑道,“长大后也觉得,这世上最好喝的是天樽,最好吃的,还得是 烤鸭。所以.....” 第428章 剑神南下,少圣东征 野渡波摇月,空城雨翳钟。 老天爷百无聊赖降下的一场大雨,造就了一段姻缘。 一夜鱼龙舞,日渐东上,刘懿和乔妙卿,终于拨开云雾见日出,成为一对碧玉佳人。 从此,两人背后的平田军和斥虎帮,不再是仰仗父辈交情凑在一起的松散同盟,随着乔妙卿和刘懿的喜结连理,这两股强大力量,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架战车之上,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风雨同舟,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朝阳随日,山林渐暖,刘懿见半遮半掩的小娇娘一丝一丝地吃着热腾腾的鸡肉,心中不禁暗笑,他一脸天经地义地脱口而出道,“你如此吃法,难不成今夜又不想回家么?” 小娇娘打了个哈欠,眨了眨漂亮的眼眸,极其慵懒地骂了一句,“滚蛋!” 刘懿顿时哈哈大笑,辛苦雕琢文字缓解尴尬的那份疲惫之感,顿时一扫而空。 乔妙卿看着快乐大笑的刘懿,也跟着开心笑起来,因为印象中刘懿是不太这么笑的,平时的刘懿十分严肃,和他爹刘权生一样是个老学究,不论做什么说什么,总是很收敛拘谨,生怕说错做错什么。 乔妙卿随即想起自己爹,好像也是这个德行,嘴巴抿抿,就算是开心,眉毛耷拉下来,就是不太开心。 少女心思总难测,乔妙卿心情有些复杂,她看了看憨憨傻傻坐在一旁的刘懿,又看了看白日晴空万里无云,心中不免感慨:爹, 你走之后,我找到愿意爱我一生的男人了。 ...... 想到疯狂之后下体撕裂般的疼痛和腹中饥饿,小娇娘也不再故作淑女,她双手齐动,风卷残云地解决了手中鸡肉,临了还用力咬了一下手中的鸡骨架,直把鸡骨架咬断,才恶狠狠地说,“还想今晚不回家?就怕你再累死!” “哈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我现在才明白,为何黄表那家伙逛窑子的执念如此之大,哈哈哈哈!” 乔妙卿微微哼了一声,没好气儿地瞪了刘懿一眼。 刘懿起身来到乔妙卿面前,伸手为其抹去嘴角油渍,装作不经意,实则紧张万分地说,“今日回去,你便随我去子归学堂见父亲,十日之内,我便前往都源城,下聘书,娶你过门,可好?” 乔妙卿闻言双腮微红,软糯糯地回了一个‘嗯’。 二人并肩而坐,情话绵绵,四目相对,柔情又上涌。 刘懿腹下钢枪挺立,乔妙卿羊脂玉般的大腿已经缠到刘懿腰鼓,就在两人双唇渐近之时,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从蔓草之外响起,隐隐带着剑锋割草之声,从声音可以判断,那人正在蔓草中迅猛游走。 很显然是有人来了,而且,来的还是一位剑客! 昨夜两人还要‘争’个高低,可白日里,刘懿和乔妙卿又变得怯懦谨慎起来。 毕竟,江湖行走,就如唱戏的走钢丝,不能有丝毫大意,况且,他们的敌人,实在太 多了。 眉清目秀的乔妙卿看似婉约,其实性子泼辣,在外人面前,她又变得傲娇跋扈起来,只在刘懿面前才会显露的无限温柔,又复消失不见。 刘懿只觉得眉心一凉,转头看去,但见这小娇娘目露凶光,也不管来者是谁,腰间突然间嗤的一声响,‘魁罡’从腰间挺出,动心起念,准备向声音来处刺去。 这一下拔剑出招的手法迅捷无伦,在一瞬之前,还见她两手空空、蛾眉微竖,一瞬之后,已长剑在手,剑尖上缭绕着淡橙色的心念。 乔妙卿不言不语、不动声响,扭转腰身,随着她的气机缭绕手中宝剑,仙气盎然的‘魁罡’剑,剑尖微动,缓缓旋转,转动一圈后,剑尖微微翘起,剑柄下坠,横在她的身前。 小娇娘英姿飒爽,气吐如兰,一声去字落下,‘魁罡’顿如脱缰的野马,寻声而去。 这一剑,仿佛一名通玄神仙在沙场上仗剑开路,如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一人高的蔓草被纷纷拦腰斩断。 世间最纯粹的武夫,最潇洒、最飘逸的,永远是剑客。实力身份、容貌气度都相当的两名武道高手,一个用拳头,一个用长剑,总归是后者要更讨喜一些。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这份潇洒,这份华贵,绝对不是其他什么兵器可以比拟的! 刘懿见之,打算回头问问乔妙卿,世间飞剑是否都是如此玄妙,可见乔妙卿那股子‘起 床气加扰了老娘好事儿罪该五马分尸’的浓郁杀气,硬生生咽了一口唾沫,没有说话。 蔓草中人似乎感觉到了乔妙卿的浓烈杀意,一惊之下,那人立刻回剑横挥,只听‘当’的一响,剑剑相交的清脆击打声,从远处传来,在千钧一发之际,远方的剑客将乔妙卿势大力沉的一剑格挡开了。 躲在蔓草中的不明剑客低哼一声,剑客宝剑出手,刷刷刷三招,全是进手招数,三道气浪越过层层蔓草,如三簇疾箭,直奔小娇娘上中下三路而来。 刘懿只觉这剑客使出的招数有些熟悉,却又一时不得记起。 见三股奔腾气浪滚滚袭来,他也顾不上仔细回忆,遂做出挥袖驱赶乔妙卿的姿态,先她一步挺身而出,心念涌动,龙珠出腹,只见金灿灿的龙珠如刀似剑,以珠为锋,用极快的速度与三道气浪对刺而去。 龙珠速度之快,以至于原地还留着它金灿灿的残影,在空中拖拽出一抹纤细如长绳的光彩,远远超乎乔妙卿的想象。 隐在蔓草中的剑客挥舞出来的三道气浪明显后劲儿不足,被刘懿驾驭的龙珠一击既溃。 龙珠你坚,不可摧也! 蔓草中的剑客以蛇形之姿,躲过龙珠轨迹,又是一剑扑来。 那剑客递来的这一剑极为刁钻,七回八转,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无常,让人摸不着进攻轨迹。 你有张亮计我有过墙梯,面对没有任 何规律可循的剑路,刘懿充满了自信与威严,但见他单手笔直伸出,龙珠好似听到了召唤,立刻回还,龙珠的速度快如闪电奔雷,超过了剑客递来之剑的速度,先一步到达刘懿身前。 就在龙珠临近刘懿手掌的刹那,金色光芒骤然从珠体内暴起,光耀普照了方圆两里之地,让人望之,难以睁眼,盛大的光芒,也直接将刘懿和乔妙卿笼罩在内。 既然我无法探查你这一剑的进攻路线,那么,你也休想找到我的真身。 事情不出刘懿所料,剑客的一抹剑气攻入金光之中,就如无头的苍蝇,四处乱撞,刘懿漠然看着那道激荡飞奔的剑气,忽然眼前一亮,随之心中大喜。 但见那道横飞乱撞的剑气,威力正在一点点变小,而其威力变小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剑气本身,而是因为盛光之下的龙珠,正一点点蚕食着剑气的威力,丝丝缕缕地把剑气不断吸纳入龙珠之内,化敌为友,转为己用。 光耀褪去,一切如常。 刘懿大喜之后,恢复了淡然神色,他驭回龙珠,长舒一气,这一击,让他体内气机流转顺畅,精力不降反增。 如果这枚龙珠在今后的对敌中都能有如此神效,那么,自己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刘懿沉浸在盲目的喜悦里,而忘记了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也忘记了万物不同、气机各有千秋的道理。 言归正传。 就在刘懿暗自欣喜之时,骤 感一股杀气从蔓草中的无名剑客方向传来,只见那名剑客手持一把寒气逼人的长剑,凌空跃起,一个翻腾便从天而降,人剑合一朝他直愣愣杀来。 这股逼人的杀气,让人置身烈日之下,尤感肝胆俱寒。 刘懿却没有急于动作,他看那剑客头戴斗笠,身形纤细,左袖空虚,忽然想起,刚刚那三道飞扑而来的气浪,不正是已逝恩师死士辰绝学《石鲸剑》第二式巨鲸翻浪的变招之一么。 师傅死后,《石鲸剑》的剑谱,刘懿可就只给了一个人呐! 眼前之人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应成!是应成嘛!” 刘懿激动地对凌空而降的剑客呼喊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那剑客正没头没脑地刺来,听到这声音,猛然抬头,旋即大喜,“大哥!” 发小重见,欣喜归欣喜,可应成凌空射出的剑却已经收不回来,只得焦急大喊,迫切地道,“大哥快闪,快闪啊!” 刘懿一时间闪躲不及,若自己想解开剑招,只能唤出龙珠,可自己还掌握不好龙珠近距离攻击的火候,如此做,却会伤了自己兄弟。 焦急之际,乔妙卿快步上前,对着刘懿屁股就是‘咣当’一脚,刘懿被快速斜踹到一旁,乔妙卿亦闪身而撤,应成的直刺,扑了个空。 ‘哎呦’一声,应成扎到了刘懿结成的草庐之中,样子足像一只炸了毛的公鸡,狼狈至极,引得刘懿和乔妙卿一阵大笑。 .. .... 世上最欢心的事,兄弟重逢,算一个。 青山之上。 小娇娘发丝飞扬,坐在一旁,看着兄弟二人重逢,兀自坐在那里发呆,满脸愁苦地开始暗自嘀咕:最开始是皇甫录出来捣乱,再后来是李二牛,到现在,又变成了应成,娘的,你刘懿的兄弟都是你刘懿的姻缘煞星不成?不行,回凌源城以后,我得防患于未然,把王三宝偷偷教训一顿,让这小子识时务些才好。 越想这些,乔妙卿看应成的眼神,越眼睛不是眼睛的,鼻子不是鼻子的,惹人生厌。 “方才误把大哥和乔姑娘当做了别有用心的贼人,哈哈!哈哈哈!冒失,实在冒失啦!” 应成一嘴带过前因,抱着山鸡狼吞虎咽,边吃边问,“大哥,好久不见,你居然入致物境界了?” “哈哈!侥幸,侥幸。要不是高人指点,也不能得此成就。” 刘懿搂着应成的肩膀,没有责怪应成方才的冒失,他笑看应成,哈哈笑道,“你也不赖啊,这才几年功夫,居然攀上了卸甲境界啦!这要是假以时日,岂不是能得武道大造化!” “大哥说笑了,我天资不高,想要砥砺剑道,唯有苦修一途,可耗费三年之功,方才入境卸甲。越往上走越难熬啊!” 应成咽下最后一口肉,抹了抹嘴唇,反手将油渍蹭在刘懿的下摆上,坏坏一笑,美滋滋地说道,“有些人,误就误在了这人有我无的三分天资 手里,可追求剑道极致,是我毕生之愿,总有一线生机,也要倾尽全力。” 刘懿本想邀其出世共建一番大业也好青史留名,可君子不夺他人之志,应成志不在此,自己也不做挽留,两人互道了一番心事后,刘懿便问,“兄弟此后有何打算?” 应成反问道,“大哥,你呢?” 刘懿哈哈大笑,“我没得选,自然是在庙堂里浑水摸鱼!” 应成不看刘懿,兀自说道,“大哥不觉庙堂凶险?” 刘懿摊手道,“没办法,读书人想要施展抱负,救世安民,总得在庙堂上有一把椅子,有了这把椅子,才有话语权和能力,否则什么宏图大志,什么功成名就,全是纸上谈兵。当然,挤不进官场,退一步,穷则独善其身,做好学问也不差,像三宝一样在地方上传道授业,教化百姓,开化民风,也行!可比起前者,毕竟寂寞无趣了些啊!” 刘懿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一双眼眸极为平静,只有两只大袖摇晃不已,如两朵白云往复飘荡。 “你呢?今后何去何从?总不能在深山里闭门造车吧!” 应成久居深山,自有一份山人自带的畅意极致,他意气风发地伸出手指,指向南方,“哈哈,当然不会,这几年深山独居,甚是无趣。大哥,我想好了,大秦有箫心剑派,我大汉有倚剑阁,北面太冷,又是敌国,我自是不能去求学的。我打算随你出山,回凌源城 ,待参加过你的大婚之后,便辞别父母,南下求学。” 应成悠哉悠哉地躺在地上,眼神坚毅,精神饱满,激情昂扬,“这些年未建寸功,未得寸名,唯有一腔热血,所以我要单枪匹马闯江湖,我要成为八百年内天下武夫不能超越的剑道魁首,一约既定,万山不可阻,就算前路坎坷,我也会奋勇直前,纵使枪掉枪头,亦不回还。” 人生天地间,必要有所成,我应成虽已经残缺之人,亦不悔此道。 刘懿感慨万千,“曾经的锦衣公子,变成了今日的上进青年,时光总教人改变呐!” 应成嘿嘿一笑,“大哥不也一样?曾经一心想做望南楼掌柜,如今,倒想做天下人的掌柜了!” 刘懿轻轻锤了一下应成的胸口,指了指应成佩剑,信誓旦旦,“愿二十年后,此锋一出,天下莫敢争锋!” 应成坐起身来,面上终于有了些许庄重,“我以长剑扫江湖,兄以文韬安苍生。我们兄弟,要纵横天下!” 两人从小时候撒尿和泥巴,又聊到了当年赤松郡平田被围,一直说到了伏灵山之战和凌源山修炼,不知不觉,已经聊至晌午,应成对乔妙卿的称呼,也从‘乔姑娘’换成了‘大嫂’。 乔妙卿舒心地笑了。 应成见此,悄悄地对刘懿道,“公子真是菩萨心肠。” ...... 临近刘懿和乔妙卿的一处山巅,有观景大坪,夜半,两人坐看星辰。 满月悬空 ,光辉素洁,乔妙卿在看星星,刘懿在看乔妙卿。 乔妙卿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还没到盏茶时间,便看腻了,看的直翻白眼,她起身抻了个懒腰,又再坐下,无趣地道,“观星望月,那都是八十岁老头子才干的行当,你我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岁,在这瞅个啥子劲呢?” 刘懿坏坏一笑,“或许,只有你自己在看星星。” 乔妙卿侧脸看向刘懿那张始终盯着自己从未离开的双眼,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她羞臊一笑,吐了吐舌头,“懿哥,讨厌!” 小娇娘嗓音温柔,宛如泉水叮咚,悦耳动听,让刘懿的心,都要化掉了。 刘懿眼角余光打量着没心没肺的乔妙卿,忽然问道,“妙卿,如果你有个朋友,他过得好,你会不会高兴?” 乔妙卿不假思索,点头道,“当然高兴,我这辈子结交朋友兄弟,都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虽然说,我并没有什么朋友。” 刘懿又问道,“那,如果你的这位朋友,过得比你好很多,你会不会高呢?” 乔妙卿忽然有些犹豫了。 刘懿紧握着乔妙卿的玉手,憨笑道,“我会更高兴。” 刘懿说过了之后,就没多想什么,本就是随口一聊而已。 但在乔妙卿看来,这一刻,刘懿的双眼,犹如万古长夜中的璀璨明星,靓丽而纯洁。 随之,乔妙卿在这一刻,则有些神色恍惚,她突然觉得自己混了多年的那座腥风血雨的江湖,似 乎跟刘懿根本就不是一座,是自己的江湖太深?还是刘懿的江湖太浅呢? 想着想着,这对儿碧玉佳人,在璀璨群星下,相拥而睡了。 ...... 刘懿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回到凌源城后,他做的第一时间并不是处理政务,而是拽着乔妙卿来参拜父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刘懿和乔妙卿都到了《汉律》规定的嫁娶年龄,两人又在四年来饱经风雨,所以,他们的爱情,只要两个当事人没什么意见,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刘权生欣然应允。 选了个良辰吉日,刘懿终于八抬大轿,在凌源城百姓们的山呼海啸之中,迎这位斥虎帮帮主过了门儿。 姻缘造化,几年前还是萍水相逢的少年少女,如今登堂入室,喜结连理。 对于曲州形势来讲,这并不是简简单单的结婚。 一对儿新人喜结良缘的同时,也在无形之中告诉世人,平田居与斥虎帮算是结成了坚不可摧的联盟,一个新的、足以改变曲州格局的强大势力,正在凌源山脉这个控北要地,冉冉崛起。 六月初一,微风不燥,都已经长成了半大小伙子的‘子归五小’,齐聚在凌源城南门之外。 少年已经长大,此出南门,必要经历风雨。 李二牛、皇甫录一文一武,已经成了刘懿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王三宝渐渐淡出两座江湖,时常游历山水,回来便在子归学堂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 无所不备,看样子是想一心求静做散仙儿,乐业安居不出了。 独臂的应成,则成为了小有成就的剑客。 五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前途,各自看着各自的风景。 喝过装行酒,深情相拥之后,应成独自一人,在亲朋好友的深情注视之下,踏上了南下倚剑阁的千里求学之路。 提剑路漫漫,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仅此一别,五人再见面时,便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我儿一人出门在外,不知冷热,真叫为娘担心啊!”应成娘眺望着那道即将消失的背影,黯然伤神。 应知轻轻拍了拍应成娘的肩膀,向刘懿点头示意后,双双回城。 而刘懿和乔妙卿这对儿青衫情侣,则跨上战马,向城头上为自己送行的刘权生和夏晴微微点头,带着八百骑骁勇,虎啸东南去。 少年心中本无事,一身热血许报国! 第429章 人情反复,世路崎岖(上) 山川同域不同天。 隶属于华兴郡的都源县,东靠渤海、西临丰毅、北接凌源城,海产丰富,景色宜人,与同样隶属于华兴郡的凌源县,完完全全是两种风景。 说起都源县的由来,充满了一丝传奇色彩。 在春秋战国时,都源县属燕地。传言,当年大秦始皇帝嬴政横扫六国后,为了宣威严于天下,曾东巡至此,巡到碣石,刻碣石门,为寻求长生不老,他派燕人卢生、韩终、侯公、石生等方士入海求仙,为了接洽出海之人,嬴政在此驻扎了万人军队。 不过,随着秦失其鹿、天下逐之,这支军队并没有补充新的成员和战力,长而久之,军中将士们退出现役后,便纷纷在地此安了家,及至刘邦开国立汉,听闻此处有驻扎,派兵来此一看,这支军队已经全部变成了当地的农户、匠造和商贾,在此繁衍生息起来。 老秦人朴实无华,注重实干,历经五百年春华秋实,一座富庶繁荣的海边城市,就这样在渤海湾里诞生了。 都源县原属幽州辽西郡,二十年前,当今天子刘彦重划九州,重定郡名县界,这里便被赐名都源,意为天地大气萌生之地。 而斥虎帮的巢穴,便在这都源县治所,临山望海的秦皇城。 秦皇城西,山间林涛隐隐,流泉飞瀑,宛若置身梦境。 秦皇城东,渤海滔滔,一望无际尽是苍茫。 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秦皇城和大多临 海城市一样,有数不尽的鱼虾蟹肉,铁板蟹、干贝、海蝗鱼、梭鱼、墨斗鱼、带鱼、鱿鱼、海螺、毛蚶等贝壳类海鲜品种繁多,集渤海湾海味产品之精华,足可令游人大快朵颐。 经过数日疾行,刘懿和乔妙卿并肩策马,站在了这座秦皇城外。 刘懿从第一次随东方春生北出凌源山脉游历至今,时间已经足足过去了五年,经过磨砺,刘懿虽然依旧英挺如松,但身上凝聚了一丝沧桑风尘,让人见之颇有少年老成之感。 婚后的乔妙卿依然那么美,美的不可方物,她要挎‘魁罡’,洒脱爽朗的英气中沉淀出一种正值青春年华的独特风韵,披肩的三千青丝变成了高高挽起的发髻,秀丽的莲蓬和窈窕的腰身略微丰满了几分,就像中天的一轮明月,舒缓安享,而又明艳无比,那双永远如澄澈般湖水的眼睛,散发着专属于年轻人的炽热光芒。 一进城里,嘴上闲不住的方顗和喜好游玩的苗一鸣,便叽叽喳喳开始说个不停,两人言谈投机、臭味相同,一点也没有筋疲力尽的意思。 刘懿与乔妙卿并肩在前,身后平田军雄兵八百紧紧跟随,英姿飒爽,这行头,让刘懿和乔妙卿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贵气。 此刻刘懿表情不温不火,却始终挂着微笑地看着两人。 此番出行,除了夫人乔妙卿,随行之人有将军府参军方顗、中郎将周抚、已是卸甲境界的 云一和苏地,除此,刘懿经过思考,还特意从望南楼唤出了苗一鸣。 对于这些人,刘懿自有他的用意,乔妙卿自不必说,来她的老巢办事,自然要带上她,况且此一行,就是为她而来;推碑境界的周抚桀骜不驯,又是自己的先锋大将,拉出五百骑兵出入江湖练练手,褪去三分锐气,自然有这个必要;以贫农出身、双双入境卸甲的云一和苏地,仅带了三百士卒,此行主要是领他们出来见见世面,增长一下才干,能为他们俩弄到一两本秘籍,那是最好。 至于连大斧都拎不起来的方顗和苗一鸣嘛!刘懿便另有安排了! 想罢,刘懿转头看向始终闷闷不乐的乔妙卿。 刘懿嘿嘿一笑,挑逗道,“书中说,秦皇城每到夜晚,海上生明月,江河书画里,人伴海潮生。好一片美景啊!可惜现在不是晚上,若是晚间,我与夫人清风明月下酒,举樽对饮,岂不快哉!” 乔妙卿默不作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刘懿微微侧头,笑道,“人说沿海而居,自然能养出君子浩然气。你觉得呢?妙卿。” 乔妙卿低头不语,没有搭话,素来活泼的她,足足沉寂了好一阵儿,才转头看向刘懿,声音凄婉而曼妙,“小应龙,今日要死人了,是么?” 刘懿犹豫了一下,旋即开口道,“人心不是面团,可以随意揉捏,一旦人心离散,就很难收拾。况且,权力更迭,哪 有不流血牺牲的呢?” 乔妙卿默不作声,只是又一次轻轻点了点头。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刘懿的心情不知是悲是喜,混江湖混江湖,最开始混的是血雨腥风,后来混的是人情往事,到最后,还是要混会血雨腥风! 刘懿伫立当场,轻轻叹息:若从当年望北楼大火,自己随东方爷爷北出凌源山脉那年起,便算入了江湖与庙堂,如今已近六年,这六年啊,从自己身边一闪而逝的人,可太多了,那些有意无意欠下来的人情,可也属实太多啦! ...... 今日之刘懿,之所以陪乔妙卿大张旗鼓地来到秦皇城,名义上是新婚探亲和游玩,实则是为斥虎帮而来。 斥虎帮正面临分崩离析的危机,需要平田军这股强大外力,来帮助小娇娘收服人心,不,是降服人心! 原来,斥虎帮虽然是江湖帮派,却又有些于江湖。 斥虎帮的前身是天子十二内卫中擅长侦查刺杀的长水卫,十几年前,还是长水中郎将的塞北黎,奉天子刘彦之命,带领当时的全部长水卫隐入江湖,执行任务,江湖上这才有了斥虎帮的名号。 斥虎帮发迹于庙堂,崛起于江湖,最后还是要回归庙堂的。 斥虎帮在都源县安家的十几年里,不断接受着天子指派的各种任务,在天子的幕后支持下,斥虎帮得以在江湖上实现飞速发展,仅仅十几年,便成为叱咤一方的江湖大帮。 但是, 天子和斥虎帮,存在一个致命的弱点。 那便是:同长安城的牵线搭桥,历来都是帮主塞北黎和现任长水中郎将李长虹两个人之间的事儿,在塞北黎壮烈殉难后,斥虎帮从一定意义上讲,便同朝堂失去了联络,朝廷也没有主动派人联系过包括乔妙卿在内的斥虎帮任何一人。 换句话说,他们都成了无根的浮萍,回不去家了。 乔妙卿继位斥虎帮帮主后,曾尝试着联络李长虹,可京畿长安那边儿渺无音讯,连个屁都没放。 小娇娘毕竟闲散惯了,遇事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这一下子,斥虎帮群龙无首,主心骨又是个柔弱女子,一时之间,仅剩不足三百人的斥虎帮众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当初,追随塞北黎遁入江湖的斥虎帮士卒们,个个心怀家国大义,为了天子宏愿,他们甘愿放弃长水卫的官职和身份,潜入江湖,十六载光阴流逝,这群人,都老啦!也倦啦! 倦鸟当归林,岂曰人乎? 于是,斥虎帮的帮众们纷纷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有人想直接进京面见天子,重新回到长水卫任职;有人想就此隐退田园,从帮里取一笔钱,回到沧州老家务农种田,从此不理世事;有人想彻底脱离庙堂,振兴斥虎帮,彻底成为逍遥自在的江湖人。 归根究底,在塞北黎亡故后,斥虎帮的人心,就这样此散了! 这些事情,若不是刘懿和乔妙卿结成连理,以 小娇娘倔强孤傲的性子,才不会说,可如今两家人变一家人,也就没什么难以启齿的了。 况且,君子一诺值千金,刘懿当初答应塞北黎要帮他保全斥虎帮,可不只是单纯的空口白话而已。 所以,刘懿便来了! ...... 隔了半晌,回神后的刘懿见乔妙卿面露伤心之情,心中不忍,还是出口拊循道,“妙卿,放心吧!能陪乔帮主走到今天的,都不会是不忠不义之人。只不过帮主新丧,诸人一时间没了头脑和方向,自然会有些焦躁不安,我让方顗去讲几个荤段子,逗大家伙乐呵乐呵,也就好了!” “真的?”乔妙卿怔怔站着,触目柔肠,一脸期盼地凝视刘懿。 刘懿握住她柔嫩似春荑的双手,真诚说道,“妙卿,我不能骗你。江湖之人多耿直刚毅,认定了道理就会追随下去,所以,今日之局,我恐也掌控不好。但是,我可以保证,尽全力做到两全,能不见血,尽量不见血!” 说到此,刘懿双目忽然杀意凛然,“但是,如果真的有人冥顽不灵,我不介意送他到下面和乔帮主解释一番。” 小娇娘点了点头,神情凄婉,“都是看我长大的叔叔,小应龙,你要答应我,将来能不让他们死,那最好就一个都不要死!” 刘懿淡淡地道,“雕鹰不与燕雀共飞,麒麟不与狐鼠同林,不是一路人,任你如何揉捏,终是走不到一起的。” 乔妙卿 默然,她知道刘懿没有骗她,可她多希望刘懿能够骗她这一次,一次就好。 刘懿读了一顿,他正了正头上的旧木簪,顺便点了点了头,算是回应,又问道,“只不过,如果斥虎帮从此消失在江湖,你,不后悔么?” “本就不是江湖人,何不返身做汉臣!”小娇娘对此倒是看得开,勉强舒颜一笑,“我做你平田军中的斥虎校尉,叔叔们也算重回军旅,待你平定江锋狗贼,上表朝廷请赏,可不要忘了这些叔叔们啊!他们随爹飘零半生,也该求个名分,解甲归田,安心养老了!” “当年长水卫倾巢入江湖,二三十年光阴,倏忽既逝,而今只剩不到三百好汉。造化弄人啊!” 刘懿长叹,“斥虎帮本就是陛下放在江湖上的一颗暗子,虽然不知道所用何为,但也该让他们落叶归根了!” 乔妙卿听完此话,心中大为感激,转身立刻向刘懿施了个万福。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乔妙卿第一次对刘懿施礼,倒让刘懿有些受宠若惊,不知所措了。 “怎么说我也是斥虎十二刺客之一,帮中有事,怎能无我参与?哈哈。” 刘懿攥了攥腰间的‘辰’佩,扶起乔妙卿,捏了捏小娇娘的鼻子,挑逗道,“慈母多误子,悍妇必欺夫!怎么,妙卿嫁了人以后,突然变温顺了?” 乔妙卿撇了撇嘴,轻轻给了刘懿一拳,“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刘懿啧啧嘴,“一 次便够啦!” 乔妙卿妙目深情,看着刘懿,眼中尽是信任。 两人不再言语,驻足望向不远处的一座名为‘长水’的钱庄,那是斥虎帮的大本营,也是乔妙卿从小玩到大的家。 看着眼前的钱庄,忽然,刘懿心中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种自己生来既是棋子、命运始终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似乎这一些冥冥之中早有指引,指引他入仕,指引他平田,指引他对抗江峰,指引他来到此处。 这种感觉虽然一闪而逝且没有依据,可还是令刘懿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心中开始焦躁不安了好一阵。 也就在此刻,隐在刘懿体内的紫气东来,忽然充斥了刘懿的丹田气海,心念之中,紫气缭绕不绝,金黄交错之间,自己略微紧张的情绪缓缓平复,给刘懿一种我自空灵之感。 刘懿深深呼了一口气,旋即无奈一笑,紫气东来可开灵启智,救命于生死一线,可在平常,这功法除了让脑子变得灵通些,没什么鸟用。 突然,刘懿猛然清醒,紫气东来除了开灵启智,还有预警的奇效。 看来,刚刚是有人要对自己不利啊! 第430章 人情反复,世路崎岖(下) 刘懿是一个集各种相对性格于一体的复杂结合体。 他胆小怕事却又敢伸张正义,他生性怯懦却又敢临阵对敌,他胸无大志却又渴望建立功勋。 其实,所有人都是矛盾的复杂体,在不断地进步中自相矛盾,最后,找到真正的自己。 刘懿自从受命五郡平田,闲来无事时,自己心中常想:大丈夫不问安国宁家之术,乃作女子何异邪!可是,若想开创一个天下大同的太平盛世,世族这一关,必须要跨过,必须不计牺牲,不计代价。在铲除世族、移风崇化、统一集权、凝聚国力、抵抗外辱的过程中,会有无数人在你面前倒下,会让你不舍,会让你慢慢、慢慢变得冷血,这种感觉,我们常叫它,成长。 一个刚刚登堂入室的年轻人能够做此感想,说明他已经成长了。 对于此时的刘懿来说,他需要践行承诺,他要帮助乔妙卿迅速平定斥虎帮,他更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凝聚斥虎帮这股势力同他一起对付江锋。 而征服斥虎帮的过程,就从方才那道想置自己于死地的杀气做起! 想到此,刘懿满面秋霜,他动心起念,准备应付那躲在暗处的强敌,紫气东来在这时,消退于丹田气海之中,隐入尘烟。 ...... 说起丹田气海和紫气东来,不得不整点题外话。 人在始生之初,便生有一气和一念,所以道门会有一气化三清的说法,佛家也 有‘一念一世界,一念一菩提’的解释。 而先天之气中,男多阳刚之气,女多阴柔之气,气多沉于丹田之处,汇聚成海是为气海,心念浮在丹田之上,气沉在下,对应日月江河,往复奔流,永生不息。 平日里,心念并不能被常人所查询,直到凡人通过修炼或者悟得道理,迈入三品十二境中的第七境界致物境,方能有所感悟。 而这,也就是常人所说一念开万莲。 入境者以心念为牵引,化念成功后,则可动用丹田气海,发挥强大力量,这边被称为运气或者运功。 境界愈强者,心念的修炼愈强,境界愈强者,气海愈发雄厚,二者相得益彰。心念呈包藏万物者,气海成浑天气象者,是为天下人口中的无上大圆满境,可入境通玄,羽化成仙。 不过,人也有局限性,那就是一个人只能心存一气而行之,而后一以贯之、一气呵成,成就无量圆满。若气海内两气混淆,虽心念牵引时可以两气并用,威力大增,但也极易在日常修炼和悟道中走火入魔,导致身心备受折磨,寿命受损,难成大道。 就如那正在极乐丰都消化司徒乔溪精气的江瑞生,若不是靠着从司徒乔溪那里吸收的精气和心念强行压制丹田内暴虐不止的阴阳两气,恐怕早就被折磨的爆体死了。 说完了心念与气海,说到了两气不可以共存,咱们再说说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这东西, 便是让人在气海之中再生一气的道门无上玄功心法,创造此心法的道家尊师老子,钻了一个身体的空子,平日里,通过无为运功,让这一团紫气散于修炼者奇经八脉之中,不在气海,不与修炼者自身之气冲突,不显山不露水。 有了这团紫气,修炼者在日常中只会觉得神志略比常人清明些,感知力略强盛些,并无他用,且这功法口诀到初阶即止,如当年凌源山脉传功给刘懿的成老,千般机缘得到‘北极真人’遗篇,穷极一生,也仅仅悟到了初阶。 或许,除了老子他老人家,谁都没有将紫气东来修炼到中阶或者高阶。 所以,按照世人的说法,若想紫气东来修炼至中阶和高阶,只能凭靠机缘来进阶,像刘懿在太白山天池被天地能量猛烈冲刷,导致紫气东来步入中阶的机遇,那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遇到的。 此玄妙功法,下中上三阶,下境得运增寿,中境启智开灵,至于那无上的上阶,恐怕只有西出函谷关的老子在入通玄之境前才能达到吧! 在学成者即将身死之时,这股紫气便开始发挥作用,紫气从奇经八脉填充到枯竭的气海,修复受损的伤口,从而保全修行者的性命,当然,如果你的头被敌人砍掉了还指望紫气东来把脑袋长出来,那就纯纯属于痴人说梦了。 此功法修成初阶者,在复生一命后,紫气东来便会散尽,而到中阶 人复生后功法消散与否,便不得而知了。不过,看刘懿的样子,这功法非但没有散尽,甚至没有降阶,今后与否,就要看刘懿的机缘了。 ...... 书归正传。 刘懿正要运出腹中龙珠攻到那杀气隐现之处,小娇娘却轻轻按住了刘懿的手腕,急忙道,“小应龙莫慌,前方的长水钱庄乃斥虎总舵所在,接近长水钱庄三百步内,就算进入了斥虎帮总部的地盘,在暗处皆有死士守卫,他们对谁都怀有绝对警惕,自不会伤你。若不是你有紫气东来,根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刘懿松了一口气,他面带微笑,笑里面带着一丝玩味,“妙卿,紫气东来只有在感受到威胁我的性命的杀气时,才会隐现,对于普通人的试探,是不会有这么大反应的,暗处那人并不是单纯的警惕,很明显是奔着杀我而来的。” 乔妙卿一时语塞,自她认识刘懿以来,紫气东来出现的次数可谓少之又少,方才刘懿额头隐现紫气,与当日在丰毅黄家时的情景一模一样,而那次,正是江瑞生动了杀机。 乔妙卿不希望刘懿和斥虎帮刀柄相见,她攥紧拳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或,或许,暗处的弟兄是冲着我来的呢!” 刘懿有心给斥虎帮一个下马威,所以,他仅对乔妙卿说了一句‘妙卿放心,我自己有手段’,便双眉紧蹙,转过头去。 但见他按紫气东来所感,看向斜 对面酒楼一处单间儿,此时,秦皇城内繁华似锦,眼见夏意深浓,那酒楼中人群更是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琴瑟之声柔靡不绝于耳,几乎一路流到了街道之上。 对于在这种繁华地段动手,刘懿没有丝毫犹豫,愀然变色,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道,“斥虎帮的前辈们,你们既然不讲待客之道,想用拳头说话,我便用拳头应对好了。” 刘懿话音落下,场中的气氛,陡然紧绷,一股令人心寒的凌厉杀意,席卷半空! 众人只听刘懿身前‘嗖’地一声,龙珠破口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淡金色的尾巴,直透酒楼,轰入屋内。 龙珠可不是普通投掷类暗器或者飞剑杀人那么简单,其速度和威力要强上飞针飞剑太多,更可怕的是,刘懿遵循控珠之法射出龙珠的霎那,龙珠会自动锁定目标,若目标是人,被龙珠裹挟的心念会在一瞬间扰乱那人心神,使其动作迟缓、反应不及,如果没有阴阳家幻术或者佛门清心咒一类手段傍身,想要不被击中,真的很难。 砰砰砰,那屋中之人稍逊一筹,还是没有躲过龙珠一击,被倒轰出了酒楼,远坠而去。 平田将军可在五郡之内畅通无阻,不受地域掣肘。 那人落地之处传出闷哼之声后,刘懿根本没有任何动作,周抚便扛着一柄精钢撼山刀,唤上几十步卒,快速上前将那人擒来。 走到面前,还未等刘懿说话, 乔妙卿赶紧上前拨开左右士兵,关心地问了一句,“叔叔,没事儿吧!” 被唤作‘叔叔’的那位男子,侧过脸去,还以冷哼。 刘懿定睛一看那人,这男子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细膀阔,肌肉健硕,腰悬莲花铁叉,一身横练肌肉加上满面虬髯,结实的教人看不出已是四十来岁年纪,打眼一瞧便是近战高手。 擅长近战之人,却在暗中准备远程偷袭,岂有不败之理? 再顺着往下看,瞥见来人腰间的‘寅’佩,刘懿呵呵干笑两声,从自己腰间去下‘辰’佩,在那人身前晃悠一番,说道,“怎么?自家人杀起自家人了?” “走了狗屎运的穷酸,老子杀你又怎样?”死士寅断喝声如雷响亮,怒道,“我兄弟为你而死,我大哥为你而死,你自然要以死谢罪!” “哦?呵呵。”方顗从侧面蹿了出来,悠闲地在死士寅面前踱步,诡辩道,“那这么说,你吃了狗腿,还要卸自己一条腿给狗赔罪?” 死士寅猛然愣住,他钢牙紧咬,双瞳紧瞪,“告诉你,刘懿小儿,你最好现在杀了我,不然,等老子缓过神来,还要继续找你的不快!” 未等刘懿说话,方顗倒是笑了,“呦呦呦,说的跟真的一样,我差点就信了。就您这点儿本事,不被人找麻烦就不错了,还想找别人麻烦?啧啧啧,有一句话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 死士寅问道,“什么话 ?” 方顗继续笑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死士寅怒极,但身边有乔妙卿压着,说话也说不过,不说还生气,只能怒视方顗,紧紧攥着腰间左右莲花铁叉,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气势,吓得方顗赶忙又跑回了步卒之中。 刘懿瞥了一眼死士寅,心中暗想:死士寅乃是斥虎帮的重要元老,也是师傅的知己好友,自是不能杀的。方才自己一击将其击落,下马威已经给到了家,剩下的问题,就是该怎么处理死士寅了! 第431章 马下长水,陆起杀机(上) 人靠衣裳马靠鞍。 出门在外,混迹江湖,不管有钱没钱,行头总是第一重要的。 想象一下,当你穿着华丽盛装,骑着高头大马,腰挂一柄绝世宝剑,再带上十几名嚣张跋扈、吆五喝六的仆从,穿行在人山人海之中,那感觉,该有多威风! 有了这套仪仗,就算你长的奇丑无比,沿街的俏媳妇、小佳丽也会捂嘴说上一句‘公子富贵压人呢’。而当地的权贵子弟,也会蜂拥而至,结交你这位豪贵之士。 这么一结交,茶前饭后再来上几杯酒,说不定,富贵荣华,就这么来了! 刘懿素来低调行事,今日之所以率领平田军大张旗鼓进入秦皇城,也正是取威定霸之用。 这支没有表露番号的军队行走在街上,装备精良,军容严整,本就令人望而生畏,再加上方才刘懿投珠伤人的玄奇一幕,直接导致了整条长街人行寂寥,大家伙纷纷隔着门缝看热闹,细细索索传出赞叹之声。 随着死士寅的坚毅,场中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刘懿眯眼与死士寅对视,脸色阴晴不定,沉默不语。 刘懿的不表态,让所有围在死士寅周遭的平田军将士们,心中惴惴。 而此时的刘懿,头脑就像一个飞大力抽射弹出的蹴球,在杀与不杀之间,飞速旋转盘恒。 死士寅是斥虎帮十二刺客之一,是实打实的斥虎帮高层,平田军初来乍到,若能杀之祭旗,士气必能攀升高涨,对虎 视眈眈的斥虎帮群雄,也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 不过,凡事有利既有弊,如今的斥虎帮成员,都是十几年、几十年摸爬滚打的袍泽战友,贸然杀掉死士寅,一个不好,恐怕会激化矛盾,让斥虎帮内部同仇敌忾。 要是不杀死士寅,也是喜忧参半的局面。 喜的是:自己此行目的毕竟是收服斥虎帮为己所用,倘若自己大开杀戒,斥虎帮伤亡过甚,即使征服了斥虎帮,也没什么意义了,况且,留下死士寅一命,籍此宣扬平田军仁德,增加了与斥虎帮帮众的好感度。 忧的是:斥虎帮帮众若多冥顽不灵之徒,自己还放了死士寅一条性命,其帮众必会以为平田军软弱可欺,他刘懿是个胆小怕事、欺软怕硬之徒。 两难之间,刘懿不经意瞥见乔妙卿楚楚动人的凤眼,仅仅就是这一瞥,刘懿的心中,便已经有了决断。 此人,只能招抚,不能杀! 定罢,刘懿来到死士寅面前,正欲开口说话,心中却突然一凛,转身望去,远方危机陡现。 只见不远处酒楼房梁上,不知什么时候起蹲了一名黑衣人,但见此人身材精瘦、黑衣覆面,给人只留下一对儿如鹰似狼的眸子,正手持一柄冰冷短匕,凌空而降,直扑刘懿而来。 刘懿发现的十分及时,他眯起双眼,单脚蜻蜓点水,身形便远遁而去。 黑衣人这一招从天而降,足足在刘懿刚刚停留的地面,砸出了一 个足以没过成年人膝盖的深坑,这一击破坏力之强,可见一斑。 随着黑衣人落地,周抚扛着一把精铁环首刀,率人攻了过来。 黑衣人身陷包围,不退反进,他收起短匕,挥拳出击,数拳之后,已经打得围攻他的周抚等人晕头转向,几十个回合下来,他已经距离被扣押的死士寅越来越近,仅剩一步之遥。 刘懿冷眼旁观。 从黑衣人的来路和动向可以判断,此人应该也是斥虎帮中人,而从黑衣人的出招力度来看,黑衣人并没有使出全力,只是点到为止,没有大开杀戒,看来,黑衣人只想救出死士寅。 在外混江湖,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既然黑衣人只伤人不杀人,那么刘懿也下令平田军将士们收起兵刃,以拳脚相搏。 不过,嘿嘿! 刘懿舔着嘴唇,痞痞一笑:不过,兄弟,你对我试出来的那一招从天而降,可是杀气十足呢,这个礼啊,我刘懿得还。 战圈之外的刘懿动心起念,悄悄唤出龙珠,他单手对着那枚金灿灿的龙珠随手一弹,龙珠便犹如流星一般射入空中。 刘懿专心致志地控制着龙珠,黑衣人则专心致志地与周抚等人对拳。 谁都没有在意刘懿的动作。 说是慢那时快,也就是在刹那之间,这枚虚实难测的龙珠从天而降,如筷子插水,在空气中牵扯出阵阵涟漪,速度极快,威力极强。 站在刘懿身侧的乔妙卿不禁惊呼道,“懿 哥,这也是我的叔叔,收下留情。” 刘懿没有回话,只是淡然点了点头。 从乔妙卿不经意的言语中,来人的身份已经明朗,斥虎帮中能作为乔妙卿叔叔的存在,那么,这黑衣人也只能有一个身份,斥虎帮十二死士之一。 刘懿答应归答应,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缓,只因他这一击看似势大力沉气势汹汹,实则外强中干力道不足,黑衣人既然作为斥虎帮十二死士,接下这一招,并不是什么难事。 事情不出刘懿所料,黑衣人的敏感程度要远超平田军将士,刘懿驾驭龙珠在其头顶十丈之地时,他便已经有所察觉,这让他有了回旋余地。 但见他迅速掏出一只刻满符文的漆黑小陶罐,默念口诀,轻轻晃荡数下,一股阴森黑烟冲天而起,将其身躯遮掩其中,待烟消散,其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那颗龙珠,距离地面仅有几寸距离时,戛然而止,随着刘懿呼唤,撤回刘懿身旁。 刘懿见状,不禁哈哈笑道,“斥虎帮十二死士,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黑衣人出现在酒楼的房檐儿上,死死盯着刘懿。 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入境武夫,一身日积月累的横炼功夫,十分难缠。 只是方才颇有些大意,才让刘懿有机可乘。 见刘懿古井无波地看着自己,黑衣人将这种表情视为挑衅,不禁战心大起,他身躯一弹,脸色瞬间红润起来,全身上下各大关节处传出 黄豆爆裂的清脆声响,如枯木逢春,身形骤涨了好几倍,由精瘦变得魁梧,他转过身来,抻了个懒腰,神采奕奕,再无半点颓态。 黑衣人深处两根手指,沉声道,“我绝不会在给同一个敌人,偷袭我两次的机会。” 刘懿不屑冷哼,正要说话,却见乔妙卿横在刘懿身前,急迫地道,“叔叔,他不是敌人,他是妙卿的夫君。” 黑衣人仍然黑巾覆面,但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面色有些难堪,良久,他忽然吐了一口气,壮硕的身体迅速干瘪,身材重新变得干瘦。 最后,他狠狠瞪了刘懿一眼,身形跃动,消失不见。 只留一串空灵的声音,飘荡在湛蓝天际。 “聚散离合,皆有天数。丫头,好自为之!” 小娇娘泪流满面。 黑衣人没有救走死士寅,从始至终,死士寅亦没有搭理黑衣人,这位来去如风的黑衣人,只留下了乔妙卿的一滴伤心泪,留下无限伤心碎梦,在夕阳中。 街道重归寂静,黑衣人好似没有来过一般。 在夹缝中看戏的秦皇城百姓们,见到刘懿神通,纷纷闭口不言,生怕被刘懿听到,惹火上身。 刘懿眉头紧蹙,他并非摄于斥虎帮的强大实力,只因为黑衣人临走时留下的这句话,让他内心不安起来。 江湖和庙堂一样,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斥虎帮傲立江湖十几年,也该到了人心涣散的时候了。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随着 塞北黎战死,树倒猢狲散竟到了这般田地,就连斥虎帮赤胆忠心的十二死士,都与乔妙卿不在一条心上。 这一次,他能不能如当今天子一样,重新整合斥虎帮破碎不堪的‘江山’呢? 他的心里没底,却也仍然打算拼命一试。 因为这一次,他带来了秘密武器。 不成功,便成仁呗! “当年,师傅与我在水河观的一处土包上聊及斥虎帮,聊到兴起时,师傅曾说起过死士寅。” 五花大绑的死士寅冷哼一声,扭头不看刘懿。 刘懿轻正衣冠,凝视眼前这壮汉,轻声道,“死士寅名为朱岐,自幼力大无穷,十五便能伏虎,十七便可捉熊,可这朱岐自恃力大,到处惹是生非,父母无法管教,只得将他送入青河军。说也奇怪,这朱岐自离家后,也不知是气味相投,还是军中以威猛见长的氛围使他适得其所,倒是一心一意学起武艺起来,加上与军中寒门处得也好,随老帮主进入长水卫,成为长水校尉后深受大伙的爱戴,我说的可对?” 死士寅也是个糙人,听到他人夸赞,脸上竟不自觉笑了起来。 气氛稍有缓和,刘懿会心一笑,道,“师傅也说了,朱岐(死士寅)这小子哪都好,就是脑子不好!” 死士寅立马驳斥道,“脑子不好不重要,拳头好就行呗!” 刘懿并没有反驳死士寅,他摘下自己腰间的‘辰’佩,走到死士寅身前,又拿起挂在其腰 间的‘寅’佩,两佩共置于刘懿手上,交相辉映。 他怅然道,“都是兄弟,半生知己,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打打杀杀伤了和气呢!昨日是非不可留,留之则根烬复萌,生出悔恨!乔帮主的女儿刚刚继位,欠缺经验,你们作为叔叔,能不能容她稍许时间去成长呢?” 死士寅努了努嘴,默不作声。 此刻的他,倒不像威名赫赫的斥虎死士,反而如孩子一般,扭捏而呆萌。 第432章 马下长水,陆起杀机(下) 刘懿和他爹一样,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 这样的人一旦占据了道理,那么想都不用想,肯定会和你死磕到底。 今日之刘懿,便是如此。 他利用了言语占据了道德上风后,便咄咄逼人,开始占据更大优势,攻破死士寅的心理防线。 刘懿转换矛头,笑着说道,“我认识一个人,穷人家出身,没读过书,认不得字,小时候不过就是做些砍柴喂猪的农活,后来接了老爹的家当,做了铁匠,要说有什么过人之处,也就力气比一般人大一些,打铁打了二十年多年,连攒银子娶媳妇都顾不上,死士寅你觉得这么个家伙,能有多大的出息?” 死士寅一头雾水,不知道眼前这位刘大公子想说什么,在他看来,这位刘大公子不光相貌好,气质更好,又是那种江湖人最羡慕的世家身份,这种人,约莫是说任何话都有禅理玄机的,死士寅虽然混迹江湖大半生,也不敢轻易接下话头。 刘懿笑道,“就是这么一个人,成了统兵一方的校尉,而且,就在我的帐下。” 刘懿看着死士寅呆滞的表情,拂袖而立,平静地道,“你又怎么知道,今天的无名之辈,来日会不会名震天下。假如有一天,他们真的名震天下了,你又不会不会后悔为今天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呢” 死士寅如闷驴一般吭声道,“等她有来日,我们这帮老兄弟,坟头草都已经三尺高了。况且 ,她只是一介女流,怎能撑起大局?” 刘懿略作停顿,缓缓笑道,“没有女子,哪有你呢?没有女子,哪有你们这群兄弟聚义呢?” 死士寅憨厚一笑,旋即如遭雷击,扑通一声跪下,双肩颤抖哽咽,两眼含泪,嚎啕大哭,这一哭声震周宇,余音久久回荡。 刘懿没有出言安慰,任由死士寅跪在地上,他知道,他是怀念那些死去的兄弟们了。 整个平田军都沉默了,面对死士寅这种性情中人,不管是敌是友,都值得肃然起敬。 刘懿最是感同身受,他也有兄弟,他知道思念兄弟的滋味,真如刀绞一般难受。 瞧着这位七尺男儿当众流泪,刘懿无限感慨,他叹道,“想当年,帮主塞北黎戮力王室,听宣圣诏,裹挟千余长水义勇,埋名江湖,那是何等的气盖山河?十六载厮杀征程,青山大漠埋忠骨,滔滔江水淘忠魂。而今,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今日又少了几人呢?死士寅,兄弟聚义本就不易,难道,你们还要为了各自前途,自相残杀么?” 刘懿眼眸儿里的神采,如同甘冽山泉,他的一番话,让死士寅对刘懿肃然起敬, 但见死士寅微微用力,便撑破了捆绑在他身上的麻绳,他整理衣冠,向刘懿正色抱拳,清嗓道,“方才一时糊涂,起了杀念,请将军宽恕。” 刘懿笑着摇了摇头,转头望向长水钱庄,不再理会死士寅。 死士寅向乔 妙卿拱手说道,“帮主,众兄弟听闻帮主今日携刘将军归来,已经齐聚在议事殿内,可能......。” 乔妙卿面色如水,故作平静地道,“寅叔,我明白,父亲亡故后,各位叔叔们已经各有各自的打算,此非我之能力所能更改。而且,普天有情,何况人伦?父亲对诸位叔叔待以友臣之义,所以,让人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我乔妙卿是说不出口做不出来的。所以,今日之事,我将全权交付平田将军处理。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只不过,在寅叔您的心里,对将来有什么意思呢?” 死士寅傻傻愣了半天,定了定神,才沉声说道,“帮主,我这人没有主意,素来都是兄弟们去哪,我就去哪!但是,塞大哥之女,便是我之女,今日帮主你折返斥虎帮,大家伙坐下来好好说话,可以,但如果有人敢对帮主不敬,那我便不对他讲那兄弟情义了!” 乔妙卿咬着嘴唇,嘴角勾勒一丝温馨笑意,伸出一根青葱手指去捋起垂下遮掩眉目的青丝,眼眶中泛起涟漪,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女子的眼泪,有时是穿肠的剑。 死士寅百战沙场,哪里经得住这种儿女情长,他慌忙摆手,手足无措地道,“帮,帮主,可不兴这样,老朱我最见不得女子流泪了。” 乔妙卿转泣为笑,额头轻点,率先向长水钱庄走去。 刘懿首先吩咐在百姓眼中精悍无匹的平 田骑兵们,将长水钱庄里里外外围了个通透,带上周抚、云一、苏地、方顗、苗一鸣,共同入内。 在死士寅的带领下,一行人过了玄关、中廊、大厅、池塘,径直来到后舍一处静谧的宅院之中,这大宅子看似平淡无奇,可在场之人都知道,此处是斥虎总舵的入口。 只见死士寅握住门上大铁环,穷尽全力才拉开大门,只觉这扇门着实沉重。大门之后紧接着又有一道门,拉开之后,一阵潮气从门内渗出。正值六月,天时灼热,高峰虽仍积雪,但平地上早已在初春时便冰融雪消,花开似锦绣,但这道内门的门上却结了一层薄薄白霜,甚是奇怪。 乔妙卿道,“继续向里,推过此门后,便是我斥虎总舵了。” 刘懿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小娇娘冰冷的小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松开手,只是谁都不曾察觉的不知不觉中,他的左手缓缓地按在自己腹下,操控龙珠的起手式。 唯有小娇娘乔妙卿,约莫是女子的直觉敏锐,仿佛觉得刘懿身遭有了种玄妙的气息变幻。 那是无声的威压。 就像是,小时候在渤海边捡海螺,每逢要下雨,她便要与伙伴们一同急急忙忙去收起麦子,老天爷那会儿,便给人一种窒息的沉闷感,若是再打几个雷,那种威压,就更吓人了。 死士寅伸手一推,那门缓缓开了,只开得尺许一条缝,便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 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堆满了一袋袋装米麦的麻袋,麻袋高与屋顶相接,显是一个粮仓,丝毫没有江北第一大杀手组织斥虎帮巢穴的大气魄。 刘懿稍一思索便知,这是斥虎帮在搞屋中藏屋,即使有人寻到此寒屋,也只会以为此处是钱庄隐秘的屯粮之所,根本不会想到,如此隐秘的地方,居然还另有暗道,别有洞天。 斥虎帮做事,果然细腻至极。 刘懿寻目看去,果然如此。 小娇娘走到一处麻袋缝隙,身入手去,左右扭动,按开机关,便露出一条通道来,一行人鱼涌而入,那通道愈走愈窄,最后来到了一处以青石铺盖的、除了灯火和十三具案席外再无他物的宽敞房屋中。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景正对上了刺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干净。 刘懿走到幽暗的等火灾,只见十三案席之中,有一案置于主位,想必是留以帮主之用,主位两侧,分列六案,那是斥虎十二时辰死士的位置,十三案席别无不同,恰体现了斥虎帮人人平等、人人皆为兄弟的帮规。 八人入内,早已或坐或站在厅中的斥虎门人们目光重叠,纷纷注视。 在刘懿的鼓励下,乔妙卿绕过刘懿,一袭青衫,潇洒地走在前方,刘懿紧随其次,在走到一处案席时,刘懿定住,随后坐在那席间,缓缓地拿起案上摆放的镌刻着‘辰’字的茶杯,柔肠百转。 师傅,当年你护我周全 ,今日,我来护斥虎帮的周全,你曾说要还天下一个光明,今日,我还斥虎帮一片光明。 想罢,刘懿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端详四周。 乔妙卿已经坐在主位之上。 十二死士之中,死士子四年前在京畿与天赋异禀的仇南月对攻而死; 由于自己的贸然轻断,两年前,死士申在伏灵山之战被江瑞生杀死; 死士辰,也就是自己的师傅在青禾居力战身死; 与自己还算熟识的死士午正笑呵呵看着自己; 死士坐回案间,寅闷在那里不说话; 丑、卯、巳三个位置空空如也,想必也已经因某些事情故去; 未位坐着一个目光阴冷的中年人,中年人霜白鬓角,已是不惑之年,身材精瘦,腰上插着一把短匕,正冷冷地看着自己,若刘懿所料不错,方才在酒楼门前试图救下死士寅的,可能就是他了; 酉位,一名全身油腻,衣冠不整的文士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正向自己挤眉弄眼,他一副惫懒神气,满面都是污垢,看来少说也有十多天没洗脸了,拿着一柄破烂的油纸黑扇,边摇便打哈欠,乍见之下,他足像遭了劫匪的落魄书生; 死士戌看样子年纪不大,也就未尽三十,看起来应是入伍较早,这人正鼓起了腮帮子,拼命的用力吹着刘海,看也不看他人,只顾自己玩自己的; 死士亥是一名中年女子,穿着粗布女衫,上下欣赏着刘懿,这时的死士亥已然有了 浓重的江湖风尘气,但也不像风尘女子,倒隐隐透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据乔妙卿所说,这女子乃是自己岳母大人的侍女。 看了一圈之后,刘懿沉默不语,心里酸溜溜的。 十二死士皆为破城以上之境界,并蒙天子拔擢,兄弟一心遁入江湖,同进共退。 而今,大业未成已亡故六位,就连帮主也撒手人寰,怎能不让人触景生情、心生他意啊! “就是他,是他害死了帮主,辰大哥和申大哥也是为他而死!” “要不是他,我等怎会如今日这般惨淡!” “此子不除,必遗祸天下!” “杀了他,为大哥报仇!报仇!” 人群之中,此声响起,一时间不绝于耳,刘懿能够感受到斥虎帮门人对他的愤慨和敌意。 一名中年刀客,终于耐不住愤怒,提刀劈砍而来,却被站在刘懿身后的周抚挺身挑开。 “王八犊子,没见小爷我立在这么?就敢对我们家刘将军无礼?”方顗不知何时站了出来,他抢过周抚手中的精钢撼山刀,傲骨铮铮,一身铁胆,骂道,“你们一群老而不死的菜帮子,一起上都不够我砍的,居然还敢自己来?真他娘活久见了!” 全场哗然! 第433章 大真若屈,大辩若讷(自传)一 寰宇纵有千般色,不敌一嘴吃遍天。 我姓方,单字一个顗,取庄重恭谨之意。 每每夜深人静,我在望南楼和郭遗枝、苗一鸣那俩老小子观月偷酒时,我总会窃喜,大先生为我取名方顗,简直堪称是神来之笔。 看看!你们看看。 看看郭遗枝和苗一鸣那名字,一个意取‘遗枝拨尽根犹在’,一个意取‘一鸣惊人冲破天’,想来想去,都不如我这个‘顗’字来的简洁隐喻。 但酒终人散,兀自独处,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时常会告诉我:一个名字,并不会改变你的人生,你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扬名万世,还得靠自己。 在十九年前,一个花香馥郁的盛夏,我娘宝钗斜坠,用劲儿那么一嚎,我便呱呱坠地,跟着娘一起嚎了起来,从此,人间多了我这么一个算不得天才的天才。 我的本名并非方顗,我那爹娘是老实本分的农户,没读过什么书,又没钱去请一位引经据典的好先生,只能像万千贫户一般,随随便便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方瓜娃。 据娘说,在我会爬以后便淘气顽劣,就连晚上睡觉都没法儿消停,折腾来折腾去,着实是扰人生厌。 当年,大先生从长安归来后,在城北开子归学堂,免费传道授业,爹娘为了不误农时,便把我送去了学堂,在大先生堂下澹然读书的同时,顺便蹭吃蹭喝,细算起来,大先生不仅是我的恩师,更胜似我的恩 父。 两年过去,在识了几个大字、悟了几点浅薄的道理后,我决定重新为自己起一个横禅竖道的名字,毕竟‘瓜娃’这俩字儿,将来闯江湖,总是会让人看扁了一头,有哪个大侠会被人家‘瓜娃’‘瓜娃’的叫着? 带着这样的名字出去,岂不是惹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然大笑? 不行,这么跌面儿的名字,绝不是我能拥有的! 我征得父母同意后,寻到了大先生,大先生蘸了点墨水儿,思索片刻,便为我赐名‘顗’。 我欣喜若狂,静如江水,淡泊明志,好一个动中取静。 那一年,我发誓:方顗这个名字,总有一天,会响彻天下。 春华秋实,日子不抗混,我转眼间便在学堂混到了一十有三,比我小了几岁的刘懿、王三宝,已经陆陆续续展露头脚,而我却仍在学堂里读那些个圣人的道理,渐渐地,我开始变得浮躁,越发渴望外面的世界。 毕竟,书里写的,哪有人间经历的精彩! 我知道,我并不像刘懿那般好学有才思,能驰英华于早年;也不像王三宝那样少有声名,文藻宏丽;更不像应成那样,出生优良,家境优越。 说到底,我只是一个祖宗几代扎根在土里的、普通农民家的普通孩子,凭我一己之力,牵不起滔滔江水,也卷不来万丈青山。 哎!枕头里藏满了发了霉的梦,梦里堆满了得不到的春天呐。 大江日夜向东流,我就在这样急 于求成的渴望中,每日默默啃着干饼,度过了我在子归学堂的每一天。 ...... 六年前的凌源城,那可是老刘家的天下,大先生虽是刘氏血亲宗族,却因志不同道不合,被视为如同刘氏家族弃子,无法借力。 而世族素来注重家族传承,但凡需要选拔任用的官员,基本都出自世族子弟,直言不讳地说:寒门在世族把持的地方,就如一只飞蛾,根本难成大气,甚至难以生存。 我也是茫茫寒门中的一份子,所以,我想要在华兴郡占有一席之地,那更是痴人说梦。 当时的我,反复思量,终于找了个契机,寻上了大先生。 那天,我借着月色和学堂内微弱的油灯,同大先生促膝长谈,在大先生面前,我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直说道,“恩师,圣贤之书固好,可读一辈子也读不来人间太平,倒不如学以致用来、出去闯闯的干脆。” “哦?”大先生看了看我,笑眯眯问道,“那,这些年,你方顗都从书里读到了什么?” 我有些神采飞扬,挺直腰杆,激昂说道,“堂堂丈夫,七尺之身,当遨游天下,入定社稷,预誓河山,衣锦还乡,开宗立庙,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我越说越来劲,最后竟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你非天资卓绝之子,潦草弃学,容易误入歧途。即使天资卓绝之人,也需要小有所学,方能入仕安民。” 我愣住了,吐了口 气,蔫头耷脑,泄气了。 大先生温柔沉默,复开口说,“读书可明义,在这里再多读上两年书,涉猎些文史,打好了文人的底子,再出去也是不迟的。况且,如今局势不明朗,你一个小小雏鸟,恐怕会折戟沉沙啊!” 面对大先生的委婉挽留,我显得有些执拗,争辩道,“大先生,学生不是迂腐腾腾的读书人,事事要讲规矩讲道理,天下也没这么多规矩道理好讲。所以,在我这里,并不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而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大先生看着我,言真意切,“江湖险恶,人心复杂,就怕你如此草草出去,换得空手而归啊!” “大先生,今日之华兴寒门,想要出得来贵子,难于上九天揽月啊!”我微微哀叹,决绝地道,“想要成绩一番功业,只能看看华兴郡外面的世界啦!您不是也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想出去看看。” “也好!也好!”大先生微微沉默,笑着对我点了点头,“倘若倦了,记得回家!” 我叩首拜别,“大先生,保重。” 出门之际,身后传来大先生空嘹之声,“前路漫漫,莫怕无归期,莫怕空欢喜,莫怕折了英雄脊!” 当时的我点了点头,你的临别寄语,晚辈记住了。 ...... 说实话,当爹娘送我走出华兴郡,官道上仅剩我一人之时,我便失意神衰,我还真没想好要做些什么,或者想做些什么 好! 我漫无目的的来到官道旁的一处茶馆,好心老板见我穷酸,便把我安排在角落里,给我递了一壶用茶渣泡开的凉茶,道谢之后,我坐在一旁听着南来北往的路人闲聊,一个人喝得津津有味儿。 林外风声飒然,忽然间,我听到林中一阵琐碎的脚步声,还没等起身探查,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穿的比我还穷酸的少年,如幽灵般出现在我的面前。 “兄弟,兄弟,快!快快快!给爷口水喝。” 那少年还不等我答应,便径直坐在了我的旁边,他端起我的茶碗,一饮而尽,毫不客气。 “哎哎哎?我说你这厮,好不礼貌。”我心有不悦,用手敲了敲桌子,斜眼瞪着他道,“桌是小爷我的桌,茶是小爷我的茶,小爷准你喝了么?” “唉唉唉?兄弟说这个就见外了哈。”这少年似乎有些自来熟,看我面露不悦,赶紧一饮而尽,打起了哈哈,“路上行人是一家,讨你口茶,便算交上了朋友,也算是缘分。将来若有机会,互通有无,岂不秒哉!” 说完,他便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看,好似在说:你这种行为一点都不英雄气概,相反还很刻板迂腐。 我表情愕然,没想到世上的言语,居然还可以这么轻佻地说。 原来,蹭吃蹭喝也可以蹭得理直气壮,不,堪称气壮山河! 见那少年笑嘻嘻地又倒上了一碗,我下意识坐直身体,开口问道,“兄弟,你好 端端的官道不走,咋从林子里窜出来了?” “这个嘛!哈哈,修行好似铸剑,采铜、炼锡、造炉、铸剑,铸得不好,又要从头来起,少说也是两三年的事。很多人活不到这么久,终成终生之恨。” 这段话说的我莫名其妙。 少年一饮而尽,对我大咧咧笑道,“走大道就好比一本正经的铸剑,而我去走小道,便属于另辟蹊径,向天求剑,时间长久,自然能得老天垂青啦,这是高深的法门,你不懂!” “呸,你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我亦笑骂回道,“照你这么说,我爹娘春秋去凌源山脉中采药,走的尽是小路,岂不早就得道成仙了?” “不信拉倒!”那少年一带而过,对我眉开眼笑,“我叫江流儿,方圆十里八村的山头,我都熟识,现在我也就是年纪太小,资历人望不够,等到加冠之年,继承家族产业,小爷我一定报了今日你这一水之恩。” 眼前少年的笑容,如春日朝阳,让我心中一暖。 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那股神气活现的模样,还真像权贵子弟。 于是,我转头问向老板,“店家,请问这附近人家几何啊?” 店家早就听到我俩所言,见我提问,他哈哈一笑,“没村没人,有山,没头儿!” 我怒视江流儿,“靠,你骗老子!” 谁知江流儿不退反进,故作惊诧地道,“哎哎哎?兄台,此话不对哈。” 我努嘴道,“怎么不 对?” 江流儿一本正经地道,“心中有山,则见山是山,心中有水,则见水是水。心中无山五水者,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还没等我说话,店家先不乐意了,他瞧着桌子,冷哼道,“呦,您这意思,我是个心里啥也没有的白痴呗?哼!看在你这句话的份儿上,告诉你们,这壶茶,你们得付钱!” 江流儿摊了摊手,瞥着我道,“我没钱,他有!” 我气得差点掀了桌子! 第434章 大真若屈,大辩若讷(自传)二 得道古今皆圣人,失意一朝两盏灯。 我师从大先生,虽然自小研读的都是四书五经那一套,被灌输的也都是些仁义礼智信那套老掉牙的思想,但我的心,却始终崇尚霸道。 我相信成王败寇,相信人定胜天,什么一切随缘,什么天意难违,那都是弱者和失败者为了掩盖自己的懦弱和失意而找的借口,我,不屑! 所以,我才毅然辞别大先生,独自踏出凌源城。 但毫无准备的出来了,那可真就叫一切随缘了。 就像此时的我,胸有大志如劲风,却不知力从何处去,又不知该飘向何方,只剩下满心的惆怅,无言以对。 ...... 人和人之间确实讲究缘分,有些人一眼望去,则是酷暑时节的日头,怎么看怎么刺眼,就像凌源城的那帮作威作福的世族,有些人一眼望去,就会心生好感,就像春寒严冬里的阳光,比如大先生,还有眼前的江流儿。 我和江流儿都是穷苦出身,官道茶馆初见后,颇有好感,反正我也没什么目的可寻,我俩自然就搭上了伴儿。 江流儿说他要去名家的圣地刑名山庄,学学名家巧言善辩的本事,我便随了他,一同南下。 刚开始时,江流儿急于赶路,他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观刑名山庄的风采’。 于是,我俩那段日子基本上都是昼夜赶路,片刻也不耽搁,饿了吃山果,渴了和泉水,过了太昊城,将出德诏郡,我 俩的步子才渐渐慢了下来。 刑名山庄位于帝国最南端的仪州,距离我俩数千里之遥,我俩靠两条腿徒步而行,越往南走,越发疲惫,越往南走,心气儿越低,到最后,速度竟如蜗牛一般,只能日行十几里。 有一次晌午,我俩躺在一处草垛上晒着暖阳,意兴阑珊之间,我便懒踏踏开口问他,“江流儿,名家自战国起,便讲究无理辩三分,练就的净是唇齿之间的本事,如今世间无大乱,此非显学啊!” “此非显学?”江流儿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忽然坐起身来,看着我好似看一个傻子一般,他的言语忽然犀利起来,“如今帝国内忧外患,内有世族祸乱天下,外有秦贼虎视眈眈,你告诉我如今不是乱世?难道真的要像百年前三国群雄割据那般相互攻伐,才叫乱世么?难道真的要白骨遍野,才叫乱世么?迂腐!” 我惊呆了,这一刻,我真心觉得,他似乎并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少年郎。 我虽然一肚子惊涛骇浪,可是脸色如常,坐起说道,“若论经世之学,为何不去两心堡学学纵横之术,或是去蚕桑门学学农家的躬耕之学,将来入仕谋功,岂不更快更好呢?” “哈哈!纵横之术太费脑子,躬耕田野太费身子,小爷我才懒得去学。” 江流儿嘴里换了一支牵牛花,慵懒地对我说,“我才不要做苏秦张仪,也不要做农家五老,有时候,靠一 张嘴,也能吃遍天下,颠倒江河呢,何必费心费力去操天下百姓的心呢?” 我皱眉道,“你这个说法,我不敢苟同。” 江流儿来了兴趣,他一张大脸贴了过来,饶有兴趣地道,“哦?说来听听!” “儒学也好,法家也罢,归根究底,谋的是天下。”我目视远方,感慨由心而发,“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欲以天下奉己身,非是天子,乃是独夫!” 江流儿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打了个哈哈,“对对对!还是兄弟你说的对,我受教啦,刚才我之所言,你就当我放屁啦!” 江流儿是个很奇怪的人,别人爱面子,他不爱,别人爱斗嘴,他也不爱,他只爱心中所心仪的真理! 我找回了刚才丢失的颜面,就又摊在草垛上,扣了扣牙缝,闭眼享受阳光,“不过,说实话,名家这种投机取巧之术,我不喜欢。” “迂腐!又迂腐了是不是?这可不是投机取巧,‘会说话、能说话’可是一门大大的学问。” 江流儿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咱先不说东方朔、张骞、傅介子这些个古往今来功勋赫赫的名家巨匠,咱就说,四十年前冒死赴鲜卑以定国计的鸿胪少卿周庵和刑名山庄的东方春生,那可都是左右了国势的名家大才啊。东方春生,东方春生的外号是什么?你知道么?” 我只知道东方春生是大先生的恩师,但东方春生的外 号,我还真没听过,于是,我懵懂问他,“是什么?” 江流儿眼睛骤亮,重重一拍大腿,“一嘴吃天下!这你都不知道?” “有时候,会说话倒不如不说话。”我嘀嘀咕咕说了一嘴,随后有口无心地问,“东方春生我倒是听过,这周庵又是何许人也?” 江流儿像看傻子一般看着我,“周庵,周庵你都不知道?那你还混什么江湖?” 我即刻反驳道,“我为什么要知道周庵?他四十年前那点儿破事儿,有什么好让我知道的?” 江流儿忽然坐起,吓了我一跳,只见他一把将我拽起,跳下草垛,“走走走,咱们边走边说。” 我噘嘴道,“就不能打个盹再走?” 江流儿就像即将入洞房的新郎,急不可耐,“等几十年后土埋半截,有都是时间让你打盹,快,快起来。” 我心不甘情不愿,“早干嘛去了?” ...... 一路山水,一路高歌。 我俩勾肩搭背,出德诏,经渭水,过长安,又经明州汉中、绵阳、越嶲四郡,历遍了青山绿水,最后,南下直插仪州江久郡,终于来到汉帝国与骠越国相邻的边郡,云南郡。 这里是刑名山庄的大本营。 这一路上,我自己都不知道江流儿挨了我多少白眼,因为,我俩一路居然是骗吃骗喝混到了这里,在长安,我俩胆大包天,居然还去宗正常钟嵘的后厨偷吃了两只烧鸡。 现在想想,从帝国东北到西南连 绵连纵三千里,江流儿带着我一路没花一分钱就到达了南疆,这也算是江流儿一种大本事啊! 当然,这一路,我也真真切切地开了眼,世族所在的普通人家,一日三餐果腹成愁,想要成名只能攀龙附凤,朱门豪阀养兵屯田虎啸一方,名为汉臣实为汉贼。 就连我这种蠢人都想得到,假以时日大秦那座大山压来,我大汉帝国不能十指成拳凝结一心,怕到时候就要改旗易帜、江山易主了。 我知道,这些不是我这种无名之辈该去想的,寒门或许就该消消停停的做个寒门,能当个小官最好,不能也不该奢求。 但书中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这种小人物,也该为天下太平谋个福祉。 而且,书上也说过,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 我和江流儿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站在刑名山庄大门口,都是一脸兴奋。 西汉元封二年,也就是四百五十年前。 汉武帝率兵开西地南夷,置县二十四。 后来,武帝宠臣东方朔酒醉在殿上小便,犯下大不敬之罪,汉武帝下诏免其官职,将东方朔贬为庶人。 东方朔在家中待诏时,闲来无事和好友游历西南,寻到一处自认风雅的依山傍林之地,便创立了刑名山庄,并在这里尽收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之人,终日作乐,好不快活。 所以,刑名山庄起初仅为文人雅士谈论风月之所,并不能算名家严 格意义上的学派。 百年前,天下动荡,三国时期,我昭烈帝刘备称王汉中。 为了笼络天下名家辩士,遂支持尚书令法正在刑名山庄设置历代名家先贤灵位,祭奠名家先贤,并邀天下名家之士来此讲学,从此,这里便成为了名家士子的汇集之地。 历经百年沉淀,这里终于成为名家流派的圣地。 听江流儿说,刑名山庄内设置了论堂、辩堂、学堂、问堂、论战台、师府,名家之人并无学派之分,但皆以雄言善辩着称,除师府外,刑名山庄组织松散,讲求来去自如,不做强留。 师府是历代名家公认的第一辩才所居之地,也是统领天下名家的中枢,大先生的恩师东方春生,便在这里住了三十余年,传闻师府内盛产蕙心草,服之可启迪心智,但一生不可服两株,是绝对的天材地宝。 我和江流儿对视一眼,通过眼神交换了心思,一溜烟儿跑入庄内,准备寻那‘两度散功为苍生’的东方春生,然后死皮赖脸拜其为师,可寻来寻去,也没有寻出个结果。 后来我才知道,仅在我离开凌源城一年,东方春生便带着孙女东方羽来到了华兴郡,还带上了刘懿北去游历。 但这便是后话了。 “龙欲升天,须问浮云啊!” 江流儿肚子咕噜咕噜,同我坐在山庄一处树下,与我说道,“东方春生不在,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我了个天呐!” 南疆的天气,热得 要命,我一边甩着破草扇扇着风,一边抠脚说道,“那倒不一定哦!东方春生不在,他儿子东方烈不是还在呢么?庄子里的人可都说他‘眼能直下三千字,一张妙嘴吃天下’呢,况且,人家可是名家当代魁首,咱哥俩若能拜他为师,一点也不吃亏。” “我呸!”江流儿被我一番话撩的眉花眼笑,“你真当咱俩是香饽饽?人人抢人人要?就咱俩这德行,人家躲着还来不及呢!还收你为徒?那句俗语怎么说来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俩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仅半年的流浪,出凌源城时的那份功名之心,已被我渐渐看淡。 在这座江湖里,能活到死的,就是好汉,能取到功名,那是最好,取不到,也应不悲不怒。 呵呵,早知穷达有命,恨不读书多年啊! 老师,我后悔了! 凑合活着吧!活到死,也挺好! 第435章 大真若屈,大辩若讷(自传)三 来到刑名山庄后,我莫名悟出了一个道理。 人生这条路,似乎永远没哟尽头,很多时候,当你历经坎坷爬上顶峰,还未等体验一览众山小的刺激快感时,你就会发现,顶峰那边,还有顶峰,山的那边,还是山。 恰如此刻的我和江流儿。 我和江流儿从东北凌源城启程,一路风餐露宿,饱受白眼和嘲讽,几乎穿越了整个帝国,才瘦骨嶙峋地来到了这处被我二人视为理想之城的地方。 可结果呢? 太差强人意啦! 刑名山庄门口,每天都是车水马龙,成百上千的崇拜者,一个个光鲜亮丽、牵黄擎苍,他们手里拎着厚重的礼物,怀里揣着拜帖,带着虔诚的眼神,在门口等待着,等待着,再等待着。 可就是这样,每天能够有幸进入师府的,不过寥寥数人。 更何况是我们俩这种一没钱、二没权的穷酸小子了,想要光明正大地进入师府,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哎,人生漫漫,关关难过啊! 我俩在树下,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好不热闹。 快到晌午,我揉了揉肚子,用胳膊怼了一下江流儿,“喂!一天没吃东西了,咱搞点吃的去啊?” “去哪搞?” 江流儿泄了一口气,指着来来往往的人,有气无力地说,“你瞅瞅,你瞅瞅这帮臭鱼烂虾,一个个嘴脸凶顽,穿的和咱哥俩都差不多,哪个像能赏给咱哥俩一口饭的人?” “臭鱼烂虾?”我摇了摇他 的肩膀,道,“江流儿,你是瞎了么?眼前这帮人,哪个不是驷车高马?哪个不是贵族子弟?你居然说他们是臭鱼烂虾?” 江流儿懒踏踏地坐起身来,又懒踏踏地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帮人一个个摇首乞怜,就像一条条急不可耐的狗,哪里还有人的灵魂?没有灵魂的人,那还叫人么?我叫他们臭鱼烂虾,都已经便宜他们了?” 我点了点头,灵机一动,说道,“富家公子都爱面子,要不,我们上去讨要点食物?你看,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也不好意思不给不是?” 江流儿挑眉问我,“怎么,你也想做臭鱼烂虾?” 我捂着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地肚子,不耐地摆了摆手,“行行行,你有志气,这话当我没说。” 我俩不再说话,窝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看着踌躇满志的人渐渐心灰意冷,当然,陪伴我们的,还有叫个不停地知了,和肚子。 夕阳西下,人山人海渐渐散去,所有人都骂骂咧咧地离开,只有少部分穷酸书生心怀不甘,还在师府门前等待。 我俩饿的那叫一个三魂出窍、六魄升天。 稍顷,江流儿终于挺着干瘪的肚子,怯懦懦地怼了一下我的腰眼,试探问道,“兄弟,你说,咱们上去讨要食物,他们真的会给么?” “兄弟,你这么说可就不对喽!”我抠完了脚丫子开始抠鼻子,大咧咧地道,“天下哪有百分百成功的事儿?但 是,万一哪个心慈面善,真给咱哥俩一口吃食,咱哥俩不就又混了一天么!你可别忘了,咱这一路过来,可大都是偶遇的路人和贫苦乡亲们赏了口饭。” “路人和乡亲们毕竟没有那么强的功利心。”江流儿眯起了眼,“况且,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平头百姓,懂得的道理,远远要比你眼前这些穷酸书生多得多呢。” 我不屑一顾,“乡野百姓有乡野百姓的温良,富贵公子有富贵公子的颜面,只要话说到位,都是一样的啦!” 江流儿笑眯眯地说,“想得到的越多,知道的越多,越害怕失去。不信?你可以试试!” 我打个呵欠,嗅了两嗅,空气中果然弥漫着一股莫名的穷酸味儿,可能是书生的酸腐气,也可能是我的脚气。 但我偏偏不信,遂起身走到正对的书生面前,和颜悦色道,“大哥,我和我兄弟仰慕刑名山庄大名,不远千里来此拜会,能遇到大哥这样英俊潇洒的文士,不虚此行啊!” 那书生穿的极为寒酸,他听到我的恭维,放下书简,尖声问道,“我和你熟么?” 我心想:这老小子,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 我笑了笑,手背到了后面,开玩笑道,“我与大哥的确不熟,但是,小爷允许你用食物来跟小爷我套近乎。” 本就是一句玩笑话,那穷酸书生一个变脸,当真了! 不出意外,我,挨揍了。 那穷酸书生纠集起四五名同伴, 拎起竹简,对我一阵穷追猛打。 看我被围追堵截,江流儿在一旁幸灾乐祸,我心中有气,边跑边喊,“江流儿,关键时刻你给老子掉链子,你他娘倒是帮帮我啊!” “哎呦,哎呦!我,我肚子痛。” 江流儿马上捂住了肚子,可怜兮兮地看我,‘弱不禁风’地道,“方兄,原来,原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并不是生与死,而是我与你啊。” “懒驴上磨屎尿多,不对,你是装的!” 我反应过来后,一肚子坏水冒出,赶紧调转方向,朝着江流儿跑来,边跑边喊,“大哥!大哥!这帮臭穷酸来了,快动手,快动手打他们啊!” 江流儿瞪大了眼睛,“靠,你害老子!” 那天,刑名山庄鸡飞狗跳,整个山庄的人,都看得见两个破衣破鞋的少年,被一群穷酸书生追打,那场面,绝对惊心动魄。 他们一边追,我俩一边跑,一直追我俩到了一处死角。 我俩退无可退,见墙角处有一个狗洞,想也不想,便进了去。 我俩上气不接下气,提醒吊胆地坐在洞口两侧,想着那几名书生若敢过洞,定要他好看。 可不知为何,我俩等了一阵儿,那群书生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远。 反复探查,确认这不是群书生的引蛇出洞之计后,我俩终于松了一口气儿。 “不怕虎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我有些恼怒,对江流儿说,“刚才你咋不帮我?” “不是都说了 嘛,我肚子疼!”江流儿见我动了真火,尴尬地笑了笑,旋即对我说,“好啦好啦!是兄弟我的不对,他们人多,即使算上我,咱哥俩也打不过他们不是?还不如暂时猫着呢!况且,我这不和你一起跑来了么?” “我呸!老子宁愿相信世上有鬼,都不再相信你那张破嘴。” 我深吸了几口气,用我曾经劝江流儿的话,劝我自己:不生气,不生气,先学会不生气,再学会气死人。 一时无话,我俩就那么傻坐着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一片仅长了几根草的荒废菜地。 咕噜咕噜,我俩不约而同地捂着肚子,的确是饿的前胸贴后背。 我觉得,如果屎是甜的,我现在都能吃上两口。 我唉声叹气道,“再不吃点东西,地府下面就要多两只饿鬼喽!” 江流儿哈哈大笑,“成双成对儿,岂不很好?” 我瞪了江流儿一眼,“老子陪你来这儿,可不是为了饿死的!” 说罢,我把目光注视到眼前一片荒芜的菜地之上,那菜地光秃秃一片,只有寥寥草草长了几株样子都差不多的、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青草。 我上前拔了一株,细细看来,见那草儿狭长而尖,叶瘦长,最高的叶尖儿上闪着点点翠绿色的淡光,一茎九苞,有扑鼻香气,闻之妙不可言。 我已饿到五感失觉,闻此香气,食欲更盛。 于是,我硬着头皮,闭眼一口将其吞入腹中。 就在那青草入腹霎那,一 股冲天明光由下至上,经流五脏六腑,灌入四白穴,我顿觉灵台清明,豁然开朗,睁眼看世间万物,竟然有了一丝可透表而观其里的玄妙感应。 此刻,万事万物在我面前,都好像撕去了伪装的面具,清明而透彻。 “好东西!这是好东西啊!”我又拔了一颗,放在江流儿手心,机动地道,“兄弟,兄弟啊,这是好东西啊,吃完了不饿,真的,你快整一个。难怪这地儿不种瓜果蔬菜,种这么几根草,顶得上万千瓜果。” 江流儿一株草下肚,竟与我有同感。 我俩相视一笑,这不是捡到宝了么! 看罢,我俩同时伸出手,摘向距离我俩最近的两株草,准备一饱口福。 就在我俩手接草身之际,一声喝止遥遥传来,“人间仙品,不可多贪,小友速速停手!” 我俩吓得立即停手,寻声望去,一位翩翩书生已然站在我俩面前。 那书生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容貌儒雅,神仪妩媚,举止详妍,比起江湖书生,又多了三分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正手握羽扇,笑呵呵看着我俩。 “此草名为蕙心,三年生根、三年发芽,三年长寸叶,隔三年长一花苞,又三年苞裂花开,有缘者可取之服用,能启迪心智,对修炼一途也大有好处。虽比不得太白山琴虫的神效,却也不差几分了。” 那书生谦和地看着我俩,笑道,“在我出生之日,父亲察天地配序,成化两仪 ,求得五粒蕙心种子埋于此地,日日辛苦、岁岁呵护,终到开花结果之时,怎料被两位小友吃掉了两株呢!” 先是懵逼一脸,随后心里一凉,我对江流儿说,“兄弟,咱俩惹事儿了!” 原来,这是人家刑名山庄的至宝,蕙心草啊! 第436章 大真若屈,大辩若讷(自传)四 中华文脉,源远流长,地大物博,万千文华。 江山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和氏璧、东皇钟、女娲石……,散落在帝国九州的神器和宝物,数不胜数。 汉帝国有镇国神剑‘吞鸿’,秦帝国有镇国神刀‘天狼’,每个江湖门派,也都有一些压箱底的特定宝物,用以紧急之用,就连小门小派,也都各自有什么野猪盾、地蛇枪一类的精悍小物件儿,用来彰显门派的地位。 所以,刑名山庄有这么一件能够开灵启智的宝物,也不见怪了。 蕙心草凝聚万物生机而成,所以有它生长的地方,才会万物枯萎。 哎呀呀。现在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我和江流儿吃了人家的宝贝疙瘩,是不是要付出代价? 我二人一脸警惕地看着来人,心中揣测。 这一次,江流儿没有作壁上观,他昂首从靠墙之处走了出来,象征性理了理衣冠,奉揖做礼道,“小子江流儿,拜见东方庄主。” “哦?”那羽扇纶巾的男人,笑呵呵看着江流儿,问道,“你怎知我是刑名山庄的庄主呀?” 江流儿展颜笑了起来,一对眼睛眯成了深邃漂亮的月牙,脆声道,“百年前,在法正死后,蕙心草的培育和种植之法已经消失灭迹于江湖。而其重现刑名山庄,正是因为名家巨擎东方春生前辈在其子东方烈出生之日,携大喜之兴,识悟其中机辩,使此等仙品重现人间。有了这段故事,庄主的 身份,自然可知的啦!” 江流儿一脸傲娇地看着眼前之人,眼中尽是得意。 来人微微一怔,这小子看来不知道什么叫谦虚呀。 “你这孩子,倒是聪慧。也不知是蕙心草的作用,还是你天生璞玉。没错,我就是东方烈。” 江流儿更得意了。 东方烈笑了笑,看向我,问道,“那你呢?少年。” 我本平庸,但吃了蕙心草,马上觉得整个人浑身散发着明媚灵秀的气息,思维也灵活了起来,我没有江流儿那样张扬,兀自揣测了东方烈几分心思,便拱手说道,“天地尚无停息,日月且有盈亏,况区区人世,一切自有天定,岂能事事圆满而时时暇逸乎?” 我的意思很明显,今儿个我兄弟俩吃了你的仙品,那是老天爷的安排,又不是我俩的意思。 东方烈顿了一顿,随后朗声大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东方烈羽扇摇动,笑问,“饿不饿?” 蕙心草虽然可以抵抗饥饿,但哪里比得了大鱼大肉来的欢畅。 在东方烈面前,我俩毫不避讳,揉了揉肚子,异口同声地道,“饿!” 东方烈羽扇再摇,顺道点了点我俩的脑瓜儿,“走着!” ...... 稍顷,我们三人坐在师府庭院中的石桌前,桌上是丰盛可口的菜肴。 虽然比不得富贵人家的山珍海味,可我却感觉这顿饭吃得最舒服和惬意。 花树蓊郁,草木葳蕤,偶尔有虫鸣鸟叫,平添了一份清 幽。 我出生以来最要好的兄弟江流儿陪在身边。 这感觉,就如回到了家中一样。 那一刻,我真觉得,刑名山庄,就是我此生的归宿。 一桌子美味佳肴摆在面前,我和江流儿也没客套,摆开了架势,就开始往嘴里塞。 东方烈瞧见我二人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俊不禁,却又感慨道,“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为了来我刑名山庄求学,不远万里,艰苦跋涉。别的先不说,就冲你们两个孩子这份苦心,我若不收下你们,有违天理啊!” 上一秒还在胡吃海塞的我俩,同时虎躯一震。 江流儿更是立马咽下嘴里的鸡腿儿,整理着装,两眼放光地看着东方烈,颤声问道,“庄主,您!” “我父亲为刑名山庄立规,入庄之人可在庄内随意走动,唯师府除外,违者杀。” 这位东方庄主摇着羽扇,轻描淡写地说,“当年父亲把蕙心草种于师府边墙,并特意开了个狗洞,我大为不解,父亲却说‘能打破、敢打破规矩的人,才配得上此草,明明知道规矩却敢钻这狗洞的,你就让他吃一株蕙心草,无关大雅’。没想到,今儿个,被你俩占了便宜,也是天意。你等既已种下灵根,今后当勉励修行,两位小友,再会啦!” 说完,东方烈转身逍遥离去,独留我二人面面相觑。 江流儿咽了咽口水,对我轻声说道,“兄弟,拜师的机会,来了!” 那可是当代名家的 魁首,如能拜其为师,将来在江湖上,也有立锥之地啦。 我连想都没想,奋步追赶,绕到东方烈身前,扑通跪下,异口同声,“请东方庄主收我二人为徒。” “哦?”东方烈皱了皱眉,旋即笑道,“这算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半年里我和江流儿混江湖,历来都是他望风,我‘杀人’。 今此关乎前途命运之形势,我咬了咬牙,沉声说道,“您不得不收!” 东方烈好奇心大作,“哦?此话这从何说起呢?” 我抬头定睛看向东方烈,坚毅地道,“买卖已经下了本儿!想要盈利,那就得接着押宝啊。庄主,今儿个我兄弟二人误食名家仙草,就等于东方庄主在有意无意间下了注,东方庄主若不能将我兄弟培育成才,有朝一日江湖传出吃了‘名家蕙心草’的后生居然混的狗屁不是,到那个时候,庄主该如何自处呢?刑名山庄,又该如何自处呢?” “哈哈!这个形容,很恰当。这个说辞,很能诡辩,符合我名家的学度。”东方烈朗声一笑,接着问道,“那你二人最初为何要来刑名山庄呢?说来我听听。” “我兄弟要来,我便来了。”我实话实说。 “那你呢?”东方烈看向江流儿。 江流儿欲言又止,最后笑呵呵地道,“咱就算是一只蛤蟆,也不能甘心长大后娶个母蛤蟆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渐听渐远的笑声过后,一名 管家打扮的老人来到我俩身前,老气横秋地道,“我带两位住宿,今日先行歇息,翌日行拜师礼!” 我俩仰天大笑! 成啦! 昨日还是光屁股穿开裆裤的穷小子今日摇身一变,成了刑名山庄庄主东方烈的关门弟子,世间造化,如何能不令人感慨万分! 鱼有水则活,水涸则死,如是而已。 ..... 一转眼,两年倏忽而逝,我和江流儿在东方烈的教导之下,书气正浓。 当年自觉大成,离乡谋求功名的我,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又读了两年书。 每每想起此事,心里有愧。 在与大先生驿马传信、互通有无之间,我诚挚地表达了我的歉意,大先生每每回信,总会加上一句‘想家了就回来’。 这让我无比温暖。 算来算去,那两年也没学到啥,先是读了些公孙龙、惠施、东方朔、法正等名家先贤的遗作,又表表里里地研究了一番‘历物十题’‘辩者二十一事’等名家论题,论战打败了一些自负盛名的江湖浪子,嗯,也就这些了。 可反过来一想,这两年又好像学到了好多,我俩别的本事没涨,起码吵架,哦,也就是论战的本事,却是大大地长进了。 每每与人骂街,不,论战,我俩总能精准、灵活、有内涵、有逻辑地将其驳回,就连师傅东方烈都不住层赞我俩‘待璞玉成金,甲子之内,辩才无人能出其右’。 不过,我俩论战之法,却不一样 ,我倾向于大义大道,江流儿则反其道而行之,有些像泼妇骂街,往往骂的对方面红耳赤。 有一天,我和江流儿又在酒窖偷喝,正酣之时,江流儿忽然问我,“兄弟,三教九流遍天下,洛阳白马禅宗、骁郡墨门、道门武当龙虎、贤达学宫儒家、阴阳家水镜庄,都在中原大地,就连北面薄州破虏城的平戎听雪台,都要比这里近些,可我偏偏选择了最远的刑名山庄,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远赴三千里来此求学么?”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来,老子想慢点死!” 我歪在一旁,美滋滋地喝着酒,“你不也一样么?从没问过我为何要随你而来么!有些事情,了解的通透,反而伤感情。” “那你为何而来?”江流儿一脸八卦,期待地看着我。 “哈哈!糊里糊涂地想出来闯一闯,出来后又不知道该怎么闯,恰好遇到了你,真好凑一对儿糊涂蛋浪迹江湖,也挺好!”我如实回答。 “又是一个不知春来几枝、冬归何处的可怜人呐!”江流儿拍了拍我的脑袋,瞪大眼看着我,“我说,你不会真的相信我是皇家贵胄吧?” “信信信!”我使劲儿拍了拍江流儿的脑袋,“信你个鬼!” “哈哈!”江流儿与我酒坛相撞,我俩对月而饮。 “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学成出山,纵横天下呢?” “呸,就你那骂街的能耐,还纵横天下?你信不信,若不 是刑名山庄这块儿招牌保着你,你早被人打断了腿扔猪圈里去了!” “嗯?为什么是猪圈,而不是羊圈、牛圈?” “你死!” “哈哈哈哈哈哈!” 第437章 大真若屈,大辩若讷(自传)五 月色撩人,二两烈酒入喉,我忽然想念起远在万里之外的爹娘。 娘常说:太烫的碗,不能端。 话糙理不糙。 混迹江湖两年,我忽然顿悟:做人做事,就像娘做羹,要讲究一个火候。 火候不到,众口难调,火候过了,事情就焦。虽说这是烹饪之道,但做人也如此。 年轻气盛之时,总想着一朝成名,但太着急反而得不偿失。 太着急的人生,像一只发烫的碗,碰到了会灼伤自己。 大先生曾说:鸟欲高飞先振翅,人求上进先读书。 时至今日,我终于用两年的苦学,把这句话悟透了。 以后,如果以后我遇到了曾经和我一样的半吊子少年闯江湖,我会真诚地告诉他:学好手艺,再出来混。 ...... 话说回来,人间难得是挚友。 我和江流儿相交两年有余,我俩性情相投,堪称莫逆,平日里就无话不谈。 但在今夜喝酒间,我总发现其眉间流露出一丝平日里不曾有过的阴霾,我知其心中有事,遂找了个恰当时机,故作随意地问道,“咋地了,兄弟,思春了还是想家了?要不要晚上带你寻花问柳一番呐?” 听到我的玩笑话,江流儿眼中阴霾一扫而空。 他用手肘轻轻怼了怼我,眼神极其暧昧,“有你在,我还思什么春呐!” 我麻了!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怒骂道,“滚滚滚!能滚多远,就给老子滚多远!丢人现眼的东西!” 江流儿憨声 一笑,转而眼神变的迷离,悠悠地说道,“只不过,见此九霄星月,恰似瑶台影蘸,想起了一位故人,颇有些感触!” 我长舒了一口气,堆在一旁犹如漏气的沙袋,“一转眼,你我已经离乡两年,思乡之情,愈发浓重啊!” 见我哀颓,江流儿‘噗嗤’一笑,道,“咱哥俩也算学成了,过段日子,你我便辞别老师,回老家去,如何?” 我听此话,初时极为高兴,可有犹豫起来。 江流儿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他立刻猜到了我的心思,遂笑道,“不就是两手空空而出,两手空空而返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安心啦,真正希望你好的人,才不会在乎这个!” 我满面疑惑,“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出人头地?你确定你说的是真的?” 江流儿极为确定,“真的!” 我继续追问,“那他们在乎什么?” 江流儿叫了一声‘笨蛋’,“当然是希望你好啦!” 我摊了摊手,骂道,“这不是等于没说?你咋就喜欢放没味儿的屁呢?” 江流儿佯怒,“怎么能是没味儿的屁呢?你细细品一品。” 我稍一回味,还真别说,他这句话,真是颇有道理。 我放宽了心,歪在一旁,大咧咧地说,“少跟我绕弯弯,你到底咋的了?有话快说,有故事快讲,正好助助酒兴。” 江流儿豪饮一口,“兄弟你可听过曲州江氏?” “根连地厚、峰插天高的曲州江氏谁 没听过,就连我老家凌源那不可一世的刘家,都是他曲州牧江锋的走狗。” 我摇了摇酒坛,咧嘴笑道,“听闻江锋麾下方谷军出征,寸草不生,路过的狗都得挨两巴掌,树上的蝲蝲蛄都得给你卸两条腿下来,鸡蛋都得给你摇散黄,蚂蚁洞都得给你灌上热水!” “哈哈!哪有那么可怕!”江流儿鼓掌大笑,问道,“不过,兄弟,你怎么看江家?” 联想到江流儿的姓氏,又想到当日相遇的地点,我似乎猜到了些什么。 不过,兄弟之间不说假话,我定了定神,从心回道,“以武压人,以暴诛心,不是百姓所归,也非公卿所仰,江家纵一时得势,终自亡也!” 江流儿不见有丝毫神情涟漪,双手抱着后脑勺,低声说道,“我也那位故人也姓江!兄弟。他是江家弃子。” 看那故作镇定的眼神,我基本肯定,江流儿口中的‘兄弟’,说的就是他自己,不过,好兄弟看破不说破,我嘿嘿一笑,搂上他的肩膀,眯眼道,“哦?你居然还有这等富贵朋友?深藏不露啊兄弟,说说,快给咱说说!” 江流儿悠远望月,“兄弟,你可知道江家一路高歌凯旋,在曲州纵横无匹,究其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稍作思索,道,“江家近几代,人才辈出,这才是江家的核心竞争力。” “没错,江氏一族雄霸中原数十年,皆仰仗两代江家人雄厚实力,为了确 保江家后人能够才俊辈出,老族长江苍定下了森严的族规。” 江流儿微微短嘘了一声,“其中有一条便要求,江家男儿必须学有所长,能为家族振兴贡献一臂之力,江家的孩子,生下来便要肩负着振兴家族的千斤重担!” 我轻轻‘哦’了一声。 江流儿定睛看我,“我那兄弟大事儿做不成,小事儿不愿做,天天在家里混吃等死,到了十二岁,按照族规,要进行族考,三次族考评差者,杀!” 这一个’杀‘字,听的我精神一凛,登时百感交错,沉默不语。 江流儿啊江流儿,你生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家族,没有亲情,也没有友情,那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 “而我那兄弟,恰恰连续三年考评成差,他爹娘为了让他活命,便将其偷偷送出了城去,让他自生自灭,如果老天爷关照,便能自寻生路。” 江流儿喝了一口闷酒,喃喃自语,“怎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想要逃脱家族的束缚,难于登天啊!我那兄弟的爹娘为了让他能有一线生机,竟代其受过,自甘被净身出户、逐出家门,而我那兄弟,也从此流落江湖,从此有家不能回呦!” 了解痛苦,认识痛苦,理解痛苦,听完这个故事,我彻底读懂了江流儿,安慰道,“脑袋越大死的越快,做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也挺好!” 江流儿无奈摇了摇头,“江家门规戒律森严,历来只有战 死的江家魂,没有逃跑的江家人。这几日啊,他常常做梦,梦里,江家的族人们提着刀来向他索命!恐怕,即使爹娘为他顶罪,我那兄弟也难逃一死喽!” 我沉默不语,忽地说道,“叫那位兄弟好好悟道,入了致物境界,江家自然不会小觑于他。” “兄弟,犯了罪的人会不会死,与那名罪犯的能耐,没有多大关系。” 我撇了撇嘴,“那就读出来个书圣,搅他个天翻地覆!” “哈哈!你也太高看他了吧?他要是有那个能耐,还用得着背井离乡么?”江流儿把坛中酒一饮而尽,打了个哈欠,“我真的很讨厌像咱俩这种男的!” 我挑问道眉,“嗯?怎么说?” 江流儿摇了摇头,“本就是微末拂尘,喝多了却妄谈家国大事,吹得天花乱坠,幼稚、可笑!” “这一点,我倒不敢苟同。”我将坛中酒一饮而尽,铿锵有力地道,“我觉得这个时候的我们,位卑未敢忘忧国!” 江流儿哈哈大笑,他亦将坛中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去,“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就应该庆幸昨晚是个好夜,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是行人。” 望着那道背影,我终于忍不住劝道,“兄弟,于我来说,出身寒微不是耻辱,与你来说,能屈能伸方为丈夫。不行,咱哥俩再躲远点儿,我就不信,他江锋还能找你道天涯海角。” “早点睡!”那声音渐行渐远。 林夜寂寥,一种 无力感忽然从我的心头传出,若我能手掌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该多好啊! 我那兄弟的兄弟,也就不必背井离乡了。 我兄弟郁郁不乐,我呆坐出神,郁郁寡欢了一宿。 可我没想到的是,当晚一聚,竟成永别。 我前夜的猜测,竟是真的,江流儿他真的是贵胄子弟,我竟然被他忽悠了足足两年。 第二日,当老师把江流儿的尸首摆在我的面前时,我恍若幻梦,不可置信,欲哭无泪。 少豪气概总成尘,恍恍惚惚,惚惚恍恍,空馀白骨黄苇...... 我没有问我那天动境界的老师东方烈,为何以他的境界,仍救不下来江流儿。 从老师那双躲躲闪闪眼睛里,我知道了一切。 原来,实力才是维护尊严和正义的基础! 原来,强如九流名家,也终不敢触碰三千里外的豪阀逆鳞。 那可是天南海北的三千里啊!你们文人的泼天文胆,都去哪了? 怎么就不敢救下一个亲传的徒儿? 我强忍泪水,抱着江流儿,孤身出庄。 敛了江流儿的骨灰后,独自一人在庄外竹林中,抱着我那兄弟,悲伤急怒。 老师,我且问你,不优秀的人,难道真的该死吗? 江锋,我且问你,不优秀的人,难道真的该死吗? 老天,我且问你,不优秀的人,难道真的该死吗?难道该死吗? 痛恨老天不公之际,怀中,大先生的回信,忽然随风飘出,信上‘想家了就回来’六个字 ,终于让我潸然泪下,思乡之情甚切。 我,想回家了! 第438章 大真若屈,大辩若讷(自传)六 江流儿走后,我失去了唯一挚友。 不出意外,我亦变成了孤独之人,从此,我在诺大的刑名山庄里,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喝酒,一个人赏月,一个人孤独。 兄弟,你走的真着急,一辈子那么长,沿途的风景,你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不过,有时候想想,江流儿,你小子的死,也算福分。 江家占据中原沃土,坐拥天下强兵,当年曲州八大世族尚且被摧枯拉朽的干掉,你我兄弟无依无靠,犹如羸弱之萤火,纵使逃到天涯海角,亦逃不出江家的魔爪。 与其惶惶恐恐提心吊胆一辈子,倒不如光明正大来一个彻彻底底的了断,省得下半辈子‘做贼心虚’。 生于江家,死于江家,游子还乡,江流儿,你,落叶归根啦! 江流儿的离去,让我彻底看透了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当你足够强大,哼哼,天下便只听你一人之言。 ...... 老师东方烈的懦弱表现,使我心寒不已 但是,我并没有离开刑名山庄。 留下来的原因,并非感念我与东方烈的师徒之情,也不是贪恋这里的安逸生活。 只是因为,我还不够强大。 在刑名山庄,我要学到名家所有的道理,悟到名家所有的精髓。 老师东方烈的辩才之学高超绝妙,名动天下,我要追随他,学习他,成为他,替代他,然后,飘然离去。 此后的两年,刑名山庄门外的树下,经常会出现一个终日 沉迷典籍、从不与人闲谈的少年。 没错,那就是我。 ...... 两年后。 忽悠一日,我听闻凌源老家的最大世族刘氏已经被大先生连根拔起,大先生之子刘懿,正率兵平五郡之田。 我坐井观天,兀自思索,平五郡之田后,大先生的下一步棋不难猜测,定是要对付江氏了。 我咬牙切齿,如此复仇良机,我定要回去一展所学,助上一力。 我没有回刑名山庄,没有和老师道别,甚至没有带走任何东西,立即转头北上,踏上返乡之路。 来时兄弟二人,如今兄弟不在,去时自当孑然一身,干干净净。 林下光阴无新事,水边窗户蘸余凉。 萧萧瑟瑟三千里,归路行人仇断肠。 兄弟,你在下面,且安心长眠,若有闲暇醒来,你便瞪大了眼睛,看我给你报仇! 回到凌源城,我片刻不敢停歇,立即对大先生表露心迹,在大先生的有意安排下,我开始按捺心性,在望南楼做我的半个掌柜。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除了报仇,我自己究竟还想不想谋求功名。 管他呢,先报了仇再说! 闲暇时,我开始继续读书,读兵法、读谋策、读天人之道,韬光养晦。 世人常讲‘江阔好行船,风起速扬帆’,我相信,大先生不会差,大先生的儿子自然也不会差,江锋这等太平盛世的‘叛臣’,必亡于我辈之手。 ...... 又过两年。 我一步一步,书读千遍,日 积寸功,终于站在了这里,斥虎帮总舵。 在这斥虎帮小小的隐秘房屋之中,我将为平世族之乱、复兄弟之仇,迈出属于我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东出之前,刘懿将军会同郭遗枝、常璩和我,反复在中军大帐中推演,直到有了一个平稳收服斥虎帮的万全之策,方才敢踏入秦皇城。 临行前,刘懿将军特意交代:我等此行专为招降而来,今日之事,不宜大动干戈,当以谈为主,以和为辅。 以口服人,这正是我展露名家所学的最好契机。 所以,就在方才,当一名中年刀客提刀劈砍被周抚荡开之际,我一把抢过周抚手中的精钢撼山刀,趾高气昂,厉声骂道,“你们一群老菜帮子,一起上都不够我砍的,居然还敢自己来?真他娘活久见了!” 全场哗然! 除了早知我意的刘懿将军,就连这两年和我一直形影不离的苗一鸣和刘夫人乔妙卿,都咧开了大嘴,惊讶无比,他们生怕我被这群武夫千刀万剐了。 一般策士游说之前,擅习于揣摹之术,先用一番工夫,把事理研究透彻了,出而游说,总是把真理蒙着半面,只说半面,成为偏激之论,愈偏激则愈新奇,愈足耸人听闻。 苏秦说和六国,讲出一个理,风靡天下;张仪解散六国,反过来讲出一个道理,也是风靡天下。 可我今日,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我要用江流儿的惯用手法,在 颠颠倒倒之间,我要讲出青青白白的道理,道明此间的是是非非,说服在座诸人归服。 国士不以孝悌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方顗 我知道,短暂安静之后,斥虎帮这群武棒子必定反弹,于是我在骂声骤起之前先入为主,根本不给斥虎死士们说话的机会,立刻冷哼道,“怎么的?对我等一干文弱书生,你们还要仗势欺人,动武不成?既不动武,那咱们便聊聊文的。要知道,人如果靠力气活着,那力气就不叫力气,叫饲料。” 听到我居然把斥虎帮山下比喻成猪,刘懿不禁‘噗嗤’一笑。 而斥虎帮的高层们,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他们个个拎着兵器木若呆鸡,杀上来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场面十分尴尬。 我持刀顾立,任白刃临颈,辞色不变,“今日,我刘将军念连理之情、仗义之义,特孤身来此调停,你等可倒好,上来就嚷着打打杀杀,这难道就是江北第一杀手组织,威风赫赫斥虎帮的待客之道么?呵,好一个威风赫赫!” 见无人说话,我大步前趋,站在屋中环顾四周,沉声道,“不杀我等了是吧?既然不杀了,咱们就谈谈,你们谁先说说,为啥要视帮众兄弟为仇敌?俗话说,拿得起放不下的是筷子,钻进去出不来的是被窝,你们兄弟半生,究竟有什么矛盾,值得你们翻脸成仇?来,你们说说,小爷我为你们答疑解 惑!” 场中依然鸦雀无声。 “你,你,你们俩谁先说?” 我随意指着死士酉和死士戌,哈哈一笑,“都不说是吧?那我便定个规矩,你们这里谁长的最丑,你们谁就先说!” 斥虎死士们听闻此言,一个个刀枪紧握,眼前这些人,显然说不过我,怒火已经到达了顶点,就要动手。 我心中虽怕,却激动之情更盛。 眼前这群人,全都是重情重义的莽汉,此刻皆呈气冲斗牛之势,若想让其听我讲大道理,必要先泄其怒气。 我那老师东方烈常教育我与人论战,要一鼓一动、一收一缩,在反复拉锯之中,泄敌之胆,渐占上风,最后,不战而屈人之兵。 全身油腻的死士酉最先开口,指着刘将军说道,“呸,谁他娘是你兄弟,我辰大哥,就是被他害死的,他还舔脸做我辰大哥的位置,哼哼,恬不知耻!” 我示意身后的刘懿将军不要说话,转头‘扑哧’一笑,问道,“这么说,你是咱们斥虎帮最丑的喽?不过,我看你倒是一般丑,还没有丑到极致!” 死士酉那把破烂的油纸黑扇倏然停在半空,其人双目斜睨,呆立不语。 “哎呦,快让我看看!”我故意走近死士酉,端详着笑道,“鹰钩鼻、饭桶腰,鸡胸、狗肚、小四眼儿,还真别说,这么一细看,还真的是丑哎!我要是你,我早就引剑自尽了!” 死士酉看着周围袍泽那想笑又不敢笑的憨态 ,脚上微一用劲,人未站直,身子已陡然跃起向我扑来,羞恼骂道,“小王八蛋,你找死!” 我见状,赶忙向后躲闪,急忙摆手,开口道歉,道,“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嘛!大侠怎么还动上手了呢?欺负我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多丢人呐!” 半空中的死士酉大为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半空借势,立在原地,恶狠狠地瞪着我。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我赶忙上前拱手,道,“今日晚辈哪里有说错做错的地方,大侠您一定要告诉我,不然下一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气您呢。” 死士酉又要动手,我赶忙再躲,卑微地说,“大侠,方才不是说好不打的么?这咋,办事儿似屁眼儿窜稀一样,一阵儿一阵儿的呢!” 哄堂大笑,就连死士酉自己都被我气得无奈一笑。 我心中窃喜,斥虎帮这股子气儿,终于算是泄了。 只见死士酉饶过我,走到刘懿将军面前,拱手说道,“斥虎帮为君王大义而生,自当为君王大义而死,方才一股无名之火宣泄到了将军头上,万望将军谢罪。” 我亦转头看向刘懿,见刘懿起身还礼,随后对我轻轻拂袖,说道,“今日方参军所言,既为我言,诸位对斥虎帮的未来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我袖中的双手握紧了拳头,刘将军给足了我面子,我自不胜感激,对刘懿轻轻点头,以 示谢意。 今日,必竭力同心,倾黄河之水,决东海之波,襄助将军收服斥虎帮! 第439章 大真若屈,大辩若讷(自传)七 天下犹如一张大网,揽尽天下豪杰,侥幸能挣脱渔网的,自然鲲鹏入海,鹏程万里,无法在群雄逐鹿中挣脱那张大网的,只能被灼灼烈日晒死! 今日,便是我挣脱枷锁、扬名立万之机,我自不会错过。 今日,我以唇舌战群雄! 在刘懿将军向我点头示意后,我大胆走向厅中,环顾一周,遂道,“诸位英雄好汉,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觉得你们的窗户该擦擦了,当下有此报效国家之良机,你等却未曾察觉,居然还想着退隐?面圣?逍遥江湖?呜呼哀哉,此实乃世间一大悲事,乃斥虎帮一大悲事啊!” 未等我话说完,死士未霍然起身,用一双阴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阴狠地道,“方参军的意思,是要我等投效刘懿将军麾下?哼哼,仅凭一张嘴,就说动我等投效?这未免太过不自量力了吧!你以为我等是那十一二岁的孩童那般好骗嘛?” 我眉头微挑:看来,斥虎帮这群人,并不都是无脑的武夫! 我耸了耸肩,诡辩道,“晚辈可从未说过要诸位报效刘将军。不过,嘿嘿,常言话由心生,您张口闭口就要投效刘将军,难道是心中早已有所定计,要投靠我平田义军了?” 我这话说的一气呵成,毫不留情。 场中传来一阵戚戚之声。 死士未鼻孔朝天,阴冷地斜视着我,讥讽道,“哼!只会诡辩的娃娃,老子说不过你!” “呵呵,大 侠目光如此阴冷,想必平日里很少沐浴阳光呐!”我微微一笑,眯起眼睛,指了指天,“建议大侠多去晒晒太阳,晒的黑一点,就没人觉得你是白痴了!” 这死士未也是个暴脾气,见我讥讽,立即纵出一步,回手一扬,准备给我点颜色。 五步之隔,我急忙踉跄后退。 一口冷气呼了出来:好家伙,这是一言不合就开打啊! 破城境界的死士未,身形猛然发力前冲,仅仅两大步,刹那之间就来到了我身前,我俩几乎面面相视。 死士未脸庞上带着狰狞、愤怒和快意,复杂至极。 而我的眼中,则多了一份多年磨砺出来的决绝。 就在这时,乔妙卿从我身前掠过,一下便将我推的老远。 死士未见乔妙卿阻拦,大惊失色,“帮主,快快闪开,我已无法收招!” 这时,我注意观察场中,有一半的斥虎帮门徒试图出手阻拦,但也仅是试图,有另一半人,直接冷眼旁观。 看来,斥虎帮的人心,已经涣散到了一定地步啦。 一种悲观的情绪,不禁蔓延到了我的心头。 此行,胜负难料啊! 说是慢那时快。 乔妙卿没有躲,死士未左手一拳直击乔妙卿的额头,不过可以看出来,死士未收敛了力道和气势,他并不想伤害兄弟之女。 乔妙卿唇角勾勒一抹笑容,身体快速向右闪过,身形掠到死士未的右侧后,右手抬起,对着死士未袭来的手腕一拍,死士未瞬间 失重,向侧面滚了出去。 乔妙卿没下死手,死士未自然也没有受伤,他起身掸去身上尘土,有些惊诧地看着乔妙卿,“帮主入了破城境界?” 乔妙卿原本清秀可人的脸庞,带着一丝红晕,她提高嗓音,含羞道,“托叔叔们的福,几年前便进入破城境界了,只不过这几年一直在外,没有向叔叔们告知。” 满堂传出惊讶的声音,所有人的眼中,都带着惊喜。 我不禁眼前一亮:这件事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在斥虎帮这泊大湖里,炸出来一个巨大的水花。收复人心,有望啊! 死士未脸上五味陈杂,他呼呼地喘了几口气,对乔妙卿笑道,“帮主既然入境,那今儿个,你叔叔我便试试你!” ‘你’字落下,死士未左手一拳直击,再次袭向乔妙卿的额头,这一击,力道十足。 我眯起眼睛,凝视死士未的举动,不难看出,这一圈就是个眼法,死士未甚至故意稍稍放慢了出拳速度。 真正的杀手锏,在于右手,当死士未闪电出手后,手握三根锋利竹签,直直捅向乔妙卿的心窝。 在竹签就要刺穿乔妙卿心口的时候,乔妙卿右手迅猛抬起,不但格挡掉死士未的左拳,还借着他胆敢示敌以弱的机会,手臂顺势向前,一把掐住死士未的脖子。 与此同时,乔妙卿左手死死握住死士未暗藏杀机的右手手腕,向外一扯,不让三支糖葫芦竹签刺中自己的心窝, 攥紧死士未脖子的手骤然发力,将死士未往自己这边一扯,一记膝撞狠狠撞在死士未腹部。 这一下子势大力沉,撞得死士未差点吐出胆汁苦水,身躯情不自禁地弯曲起来,整个人顿时失去了战力,乔妙卿没有任何掉以轻心,犹不罢休,当头一锤猛敲下去,以额头撞额头。 死士未踉跄后退。 所有人都被乔妙卿这种生猛如牛的打法震惊了。 乔妙卿一腿蹬去,腹部又受重创的死士未如断线风筝,重重摔在两丈之外的廊道青石板地面上,挣扎了两次仍是无法起身,嘴角渗出血丝,面如金纸,花容惨淡。 乔妙卿收起气机,轻描淡写地道,“叔叔承让了。” 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出手短平快,乔妙卿这一手,技压群豪! “看!看看看!又要动手。” 我从乔妙卿身后钻了出来,故作无辜地环视众人,龇牙咧嘴道,“咋地?你们斥虎帮欺负小孩儿上瘾?” 看着死士未吐血不止,我不禁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眼前这群人都算是忠义正直之辈,不然众人一拥而上,乔妙卿必被生撕活剥,哪里容得下我在这里胡言乱语! 死士未踉跄起身落座,兀自嘀咕,“今日是吃了嘴上的亏了!” 我笑道,“常言说得好,吃亏是福,那么您今日算是福如东海啦!” 一番嬉笑怒骂,斥虎帮的那股子士气,又见衰弱。 此消彼长,我的气场却逐渐变强,嘿,论战 、论战,先论气势,再论道理。按照我那兄弟江流儿的话说,说课唇枪舌战,往往如泼妇骂街,赢的是那一往无前的气势,而不是道理。 想到这此,我不禁黯然伤神。哎!兄弟,当初论战,我擅以公理大义归附人心,你借旁门左道逞口舌之利。 可如今一看,时间久了,我就变成了你啊! “小子,你难道只有嘴上的能耐?”死士寅憨声憨气地开了口,“有什么货真价实的东西,拿出来让俺们开开眼!” “呦呵,这不是方才被刘懿将军一击击落的寅大侠么,怎么?伤愈啦!寅大侠,你怎么保养皮肤的,晚辈好羡慕啊,怎么可以保养的那么厚。若换成我偷人不成反被偷,早就无地自容或者隐姓埋名喽,您居然还在这里大言不惭?佩服,晚辈佩服!” 我故作真诚地看着死士亥,“不过,晚辈劝您别去易容,还是早日投胎比较靠谱些,保不准能投个转世金身呢!哈哈。” 死士寅自知理亏,他并未辩驳,吹胡子瞪眼,头一歪,躲到一旁生闷气去了。 “你这个小色鬼,倒是有些口舌。你可要好好保重,免得被人割了舌头!” 我转头一看,曾是刘夫人娘亲侍女的死士亥,正妙目连波地瞧着我,她的嗓音清越嘹亮,荡人心魄,那音色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 我双眼假装飘忽在死士亥双峰之上,配合着嘿嘿淫笑道,“哦?晚辈哪里露出了 色相?还请女侠指点指点。” 死士亥捂嘴呵呵一笑,“男人都是好色的,你是男人,所以你是好色的。” 我知道这是死士亥的故意刁难,于是哈哈大笑,道,“女侠不说,我都忘了,为了女侠这句‘保重’,晚辈我此后多年可一直都不敢瘦呢!” 全场再一次哄然大笑,死士亥赧颜一笑,微微脸红,不再说话。 所有的挑衅,都在我的嬉笑怒骂间,轻松化解。 笑声过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自信在心,这群糙人,已经完全被我折服,剩下的,便是引流入海,循循善诱了。 “现在说说吧!好好的一个斥虎帮不呆,为何要动起了别的心思?” 我悠哉悠哉地走在过道,见那群武艺超群的汉子一个个或憋红了脸,或低头不语,我哈哈一笑,“得得得!你们也别说了,我替你们说。” “第一,你们身在江湖摸爬滚打十几年,心里早就厌倦了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想归隐田园,安度余生;第二,年过四十仍然隐姓埋名,不甘人生草草了结,想重入庙堂,为子孙后代再搏上一搏;第三,想放飞自我,从此不再受朝廷束缚,展翅翱翔,过仙人一般的潇洒生活。” 说到这儿,我尽力压低了声音,声若细蚊。 这是师傅教授的一种说话技巧,在周围人全神贯注地听你讲话时,若想突出重点,便要尽量放低嗓音,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更加 仔细地听。 果不其然,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到了我的身上。 场中鸦雀无声! 第440章 大真若屈,大辩若讷(自传)八 灯光昏暗的斥虎帮总舵,人群四散在厅内各处。 他们身高不同,衣着不同,长相不同,兵器不同。 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的目光都在看着大厅中央的我。 而此刻的我,光芒万丈! ...... 我的声音由小变大,“虽然诸位大侠离开斥虎帮的原因五花八门,但归根究底,还是源于对新帮主的不信任;一来,乔帮主继位后没有太出众的作为;二来,乔帮主没有太过高深的武艺,不足以服众;三来,你们都是乔帮主的叔叔婶婶,对乔帮主俯首称臣,自然多多少少有些下不来台。” 说完,我的声音忽然放大,眼神平时前方,顶足了中气,“诸位,我这被你们瞧不起的半大小子,猜的可对啊?” 众人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我的猜测。 其实,事情的前因后果,在启程之前,刘懿将军已经与我等谋划得透彻,包括激怒死士未动手,而后让乔妙卿展示境界彰显实力,也在我们的算计之内。此时的我,只不过是换个语气、换个方式讲出来罢了。 一切的一切,都在按照我与刘将军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我软硬兼施,诚心诚意敌道,“当年,诸位大侠本已功成业就,为了天下大同,响应陛下号召,从此为天下费身,隐姓埋名十几个年头,跟随老帮主混迹江湖,为中原沃土的稳定繁荣不惜性命,晚辈,佩服之至!” 我整理衣冠,向众人 深深作揖以表感谢,起身之后,我突然面色一变,慷慨说道,“可是,此时大业未竟,陛下所托之事未完,诸位为了苟且之惠,便要抛弃老帮主的独女,各谋出路,不觉得有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吗?诸位大侠个个身怀绝技,刀能安宇宙,弓可定尘寰,若就此归隐,不觉得草草误了此生吗?” 所有人默然低头,厅中除了烛火摇曳,空气犹如静止了一般。 我有意洞悉众人反应,说完此话,便静立场中,如老僧坐定。 期间,我不经意瞥了刘将军一眼,刘将军亦在看我,我俩眼神交错,他神色疏淡,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是认可我的。 我心中大定,继而开始环顾全场。 稍顷,性子较为活脱的死士戌,站了出来,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对我埋怨道。“别人我不管,但跟随新帮主,我并未觉得心有不适。但是,我等既受君命,自然要听君之命,大哥在世,从来都是大哥单独联系李长虹那小子,我等受命行事。可大哥死后,我等与朝廷再无联系,好似从无瓜葛,仿若弃子,我等心里总空落落的,伤心又无奈啊!” 一时间,应和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我拍了拍手,止住嘈杂,笑着说道,“诸位大侠就为这个想要离开斥虎帮?哈哈哈,难免有些儿戏啦!” 我大袖一舞,语气真诚地道,“此中是非曲直,且容晚辈娓娓道来,听过 之后,如果诸位大侠不合心意,权当听了一场小曲儿罢了。” 小小的屋子里虽然挤满了人,又落针可闻。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高亢,“不知在座诸位大侠有没有想过,当初陛下为何要让老帮主率领斥虎豪杰入那江湖?而此时,又为何忽然放任斥虎帮置之不理?” 我顿了一顿,见无人应和,旋即献媚笑道,“大侠们,能不能给晚辈上壶茶?总不能既想让老黄牛犁地,又不给牛吃草吧?” 大家伙儿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纷纷表现的哭笑不得。 乔妙卿跳脱地从我身后走来,对众人招呼道,“再不上茶,人家该说咱们斥虎帮失礼喽!” 场面一下子融洽了起来! 凉茶入喉,顿觉神清气爽,在座诸人已经分宾坐定,我也茶汤饮罢,心里暗道了一声‘舒坦’,又赴厅中,眉分八字,朗声说道,“今日,晚辈有两问,有两解。晚辈自问自解,诸位大侠心中疑惑自解矣!” 此刻的我,意气风发,唇齿好似利剑,尽放疏狂,在我垂垂老矣之时,回首往事,回望今天,依然当浮一大白。 “第一问,陛下为何要让老帮主率领斥虎豪杰入那深不见底的江湖?” 其实答案早已烂熟于心,但我还是故作踌躇,沉吟半晌,才道,“原因有三。第一,长水卫当年皆是精忠报国之士,乃是陛下最为倚仗信任之劲旅,有此卫进入江湖,陛下自然不担心其忠诚问题 ;第二,长水卫擅长搜集情报、秘密刺杀,能够为陛下提供源源不断的情报和隐秘消息,更能在不知不觉中为陛下铲除奸逆,作为暗子蛰伏江湖最为合适;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先帝御龙升天后,二十八世族立下从龙之功,没过几年,我大汉世族渐呈尾大不掉之势,世族们独占一方风水,称王称霸,前期,陛下碍于世族从龙的情面,不愿以公法对之,遂取长水卫入了江湖,以做钳制之用,诸位大侠试想,从斥虎帮成立至今,所诛之人,是否都为奸法为暴的世族子弟啊?” 所有人深然点头。 我声情并茂,“爱之深,则责之切啊诸位!陛下所以遣诸位大侠秘密下潜塞北,正是出于无限的信任和依赖啊!我尝听闻,微小的虚名薄利,不值得为之忙碌不停,名利得失之事自有因缘,得者未必强,失者未必弱。诸位逍遥也好、求名也罢,都算得上熊掌,而国之大义则算是鲜鱼,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之时,诸位,舍生取大义,方为国士啊,傥急难有用,敢惜微躯哉?” 此话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毕竟,我等从未参与当年往事,也没在天子脚下任职,自然猜不出这陛下当年为何命令长水卫转战江湖,只能依靠对时局的判断,给一个自我推测的、勉强算得上正确的说法。 不过,我还是秉持了名家说客‘能忽悠、敢忽悠、会忽悠、真 忽悠’的职业操守,一番话被我说的激昂顿挫,在场斥的虎门人,皆有恍然大悟之感,他们的表情,从顿悟变沉默,从沉默变思考,从思考变后悔,最后,变成了深深懊悔。 这一刻,昏黄的灯光摇曳下,我想起江流儿,想起了那晚的酒,当他说他有个兄弟也姓江的时候,我应该也是这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吧! 心涛似海,如波浪般起伏不定,情从心生,难以自控,我抬头仰望棚顶,幽幽空叹。 迎客西来共客行,归路风清,不见客还呢!不见客还啊! 迅速收敛情绪后,我清了清嗓子,又把众人的视线和注意力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定了定身,道,“诸位,这第二问,为何陛下忽然放任斥虎帮置之不理?想必大家伙已经急迫地想要知道答案了吧?” 死士寅大咧咧一笑,朗声道,“少侠快说!莫要拐弯抹角。” “哈哈!好!”我爽朗答应,继而说道,“晚辈斗胆猜测,并非陛下置众人于不理或者遗忘诸位,而是陛下有意如此。” 厅中顿时沸腾了。 我拍了拍桌子,大声道,“两年前,老帮主战死后,斥虎帮面临内忧外患,内无强势的领导、外无源源不断的补充,当年长水卫一卫之人,如今已剩不到三百,江北第一大杀手组织荣光不在,委实令人惋惜,陛下观望之际,恰是将选择权交到了各位手中,若诸位意欲各隐山林、各奔前程,陛 下应不介意加官晋爵,还了诸位大侠这十几年的恩情。” 话音落下,满堂皆低头顾立,相互张望,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我话锋一转,朗声说道,“陛下更深一层的意思,恐怕是想洞悉形势后,再令斥虎帮伺机而动!” 我用手蘸了些茶水,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诸位且看,现如今,曲州这块儿中原腹地,局势已经渐渐明朗,以曲州牧江锋为首的江氏集团,正与赵家戎马相持对峙一线近两个春秋,输赢就在方寸之间。曲州牧江锋悍勇擅兵,吞下赵于海,怕仅是时间问题,江锋攻下夺下方谷郡后,若想称个曲州王,自然不在话下。当此之时,若有一个强势的助力,在最关键的时候推上那么一把,或许曲州的颓势,能够彻底逆转,而我平田军和斥虎帮,恰是此用。” 所有人恍然大悟。 我端起茶杯,又用手蘸了些水,在地上潦草地画了一个勾勾弯弯地半圆,“诸位有没有想过,当年陛下叫老帮主将斥虎巢穴定到华兴郡都源县,其实也是有道理的。” 引得众人伸颈相望,我蹲在地上指指点点,“诸位请看,假若此半圆为渤海湾,那么,我斥虎帮所在的秦皇城则在半圆上端。半圆中段,则是与都源县接壤的雍奴县,这里的雍奴码头,是整个中原最大的出海港口,赵于海统帅的雍奴水军大营,屯驻在此。咱们把这圆的下面勾勒 回来,便是江家两狼幻乐府和极乐丰都所在的临淄郡蓬莱县,平日里不看地图不会察觉,可若眼落图上,便会发现,秦皇城到雍奴码头,仅二百里路程,若走水路,秦皇城到幻乐府的距离,也仅有三百里,反复说来,都是一日路程。诸位也曾是久经战阵之人,见此景,难道觉得这是巧合么?” 见在座个个似懂非懂,我也不饶圈子,直说道,“丞相吕铮计赛张良,329年,大先生刘权生还乡凌源,同年,长水卫更名斥虎,流入江湖;325年,华兴郡应知、淮南郡程淳、辽西郡苏冉等十八名郡守手持陛下诏书,齐出长安;342年,刘懿将军奉命平田,同年,段梵境率三千玄甲驻防凌源城;343年,赵于海、张茛淯符禺山面圣,共抗江锋;今年,江苍入朝,任太尉。诸位,一切的一切,都在吕相算计之中,而这一切的一切连接到一起,事情便好说了吧?” 众人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我用余光看去,就连刘懿将军,都不禁皱了皱眉。 “如今江锋谋反之心,人尽皆知,待诏书一到,平田军便要摧锋奋击,奔赴嘉福山一线与江锋一决雌雄。斥虎帮钳制幻乐府、极乐丰都,义不容辞。”我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声情并茂,“这是陛下希望斥虎帮占玉壁之要冲,挽社稷于将危啊!诸位大侠,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就在 此时!” 我喘着粗气,良久无语。 言尽于此,若仍无法挽回人心,说的再多再花哨,也无用了! 徐娘半老的死士亥走到我的身前,轻轻抚我后背,为我顺气。 我嘿嘿一笑,声音由弱渐强,“一坨屎,所有人都怕它,于是它自以为了不起,其实别人只是怕臭而已。江氏不遵王化,祸乱中原,若在场斥虎大侠们怕了那凶悍如昼虎的江锋,我和刘懿将军等一干后辈,愿率平田军代行君恩!” 死士亥缓步走到刘夫人身前,俯首压肩,朱唇轻启,“愿遵帮主之命,威慑敌贼,瓦解胁从,诛此凶逆,以正吾名!” 死士午、寅、未、酉、戌紧随其后,宣誓效忠。 满堂再无二声! “这就对了嘛!”我心中甚慰,嘿嘿说道,“晚辈累啦!这第三问,就交给刘将军来说吧!” 我不愿独占风流,于是回到刘将军座次,轻轻拱手,站在其身后,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此刻的我,如一名战胜凯旋的将军,昂然而坐。 日日行不怕千里万里,天天讲不吝千言万言,时时做不惧千事万事。 兄弟,你说的对,会说话,真的是一门学问,今儿个我这一手,如何啊? 听说,王三宝野居晏闭时,种下的老枣树不知怎地,今夏竟结了几颗果实,青略切苦涩,但转念一想,比这枣子还要苦涩的你,倒也甜了三分。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日日思君,再不见君! 第441章 盟约既定,斥虎归巢 淡黄几点灯火,摇曳忠谨人心。 方顗就犹如一团火炬,在嬉笑怒骂间,为斥虎帮指明了方向。 而随着方顗落座,斥虎帮的人心,随之归一了。 事实证明,一张嘴,真的可以撬动时局。 ....... 乔妙卿差人送来几只香炉,伸出一条羊脂美玉似的的手臂,在几只香炉里添了一些檀香,又添了一些沉香,同时吹燃了明火,使室内温暖如春。 大忽悠方顗平复了斥虎帮众摇摆不定的态度后,事情便算成了一半儿。 而另一半儿,就要交给刘懿去做了。 他要为方顗的游说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而这个句号,叫实惠。 今日这步棋下到这里,与刘懿临行前谋划的一模一样。 刘懿将斥虎帮视为今后对抗江锋的重要力量,此番来秦皇城降服斥虎帮,本就没打算以武要挟,按照既定谋划,刘懿带方顗进入斥虎总舵,先由刘懿出手,来一个下马威,再由方顗动嘴,以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帮助乔妙卿收服人心,待斥虎帮帮定人安,再由刘懿伺机而动,一举拿下斥虎帮。 刚刚站在厅中的方顗,此刻已经换成了刘懿。 少年昂首而立,炯瞳四顾,心中感慨万千。 当日临行前,刘懿站在老头山上远眺凌源城,身后的凌源山脉,埋着早已被大水冲刷干净墓碑的成老,身前的望南祠,几千灵位香火日夜不息。 五年来,为了平定世族,多少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人 ,客死他乡。 刘懿做不到不死人,只能做到少死人,毕竟,他不是神,不能操控人心。 ...... 少年,要风流,要豪情,要做火烧赤壁的风,而非借箭的草船。——刘懿 此时的刘懿一袭青衫,顶着高挺鼻梁,起身行至厅中,对小娇娘乔妙卿微微点头示意,在一瞥之间,他开口言道,“本将军有第三问,亦是自问自答,我等为何来此?答案很明显,纳斥虎豪杰,设斥虎卫,同心协力,共讨国贼。” 一浪击起千重水,此话一出,满座张口结舌,皆惊。 死士戌快人快语,搂起刘海言道,“刘将军,方参军为我等梳理脉络、理清思路,我等感激甚至。报效国家,乃我等之责。但你若想就此将我等纳入麾下,让我等供你驱驰,是否有些异想天开了?” 斥虎帮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道了一声‘就是’。 “自古悍将欲建功,总有天不助英雄!”刘懿喃喃说道,“如今斥虎帮已经积贫甚重,人丁稀少,必须借助外力才能实现复兴,不然只能日渐衰颓。诸位都是为国护民的英雄,我不想英雄享不到太平。” 死士未目光阴冷,鼻孔出气,开口傲气凌人,“将军的意思,没有将军,我等无法对付幻乐府和极乐丰都?哼,将军未免太过小瞧我斥虎帮了吧?” 刘懿潇洒飘逸,动心起念,一道淡金色自自丹田而上,龙珠随之唤出。一点金光透入,透 明的龙珠仿佛活物,在刘懿身边缭绕不止,贵气逼人。 死士未看着眼前玄奇一幕,一脸不可置信,“将,将军如此年少,便入了致物境界?” “单打独斗,靠的是拳头和力气,但是统领众人,靠的是头脑与格局。”刘懿转而说道,“诸位,比脑子你们恐怕是比不过了,如果对我的说辞感到怀疑,要不,咱比比拳头?” 刚刚一片祥和的气氛,被刘懿三言两语,又烘托地肃杀起来。 死士未一言不发,先不说打不打得过,就算看在刘懿是乔帮主夫君的面子上,死士未也不会像那莽汉死士寅一般,直接抡起胳膊动手。 况且,他刚刚又已经败在了乔妙卿手中,内息紊乱,此时出手,无法发挥全力。 这一举动,着实惊了乔妙卿一身子汗,她赶忙掏出汗巾擦擦,武人脾气刚烈、在乎颜面,江湖武人更甚,刚刚方顗嬉笑怒骂适可而止还都好说,可刘懿展现境界且一脸严肃,这性质可就大不相同了。 万一斥虎帮这群武夫兴致上涌,一拥而上,仅凭她乔妙卿一人,绝对无法保全刘懿全身而退。 小娇娘正欲开口,刘懿却把龙珠往腹中那么一收,拽来苗一鸣,双手撑在其肩上,表情忽变,双眼眯成了一条月牙,大嘴一咧,两排白牙整整齐齐地裸露在外,无赖笑道,“我不上,我兄弟上。你们打我兄弟可以,但是,不能打我!” 画风如此图片,倒 让斥虎帮众人面面相觑起来。 苗一鸣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脑袋似拨愣鼓一样摇摆,连忙摆手,那表情,都快哭了! 众人被挑逗得哈哈大笑,面上却多了一分尊敬,那是对强者的畏惧。 刘懿本来也没想动粗,忽然展现境界,只不过想告诉斥虎帮众,他刘懿可不是能文不能武的秀才,他刘懿有能力为斥虎帮提供庇护和帮助。而方才,刘懿巧妙地展现了自己的境界,换得诸人三分尊重。 “咳咳!” 刘懿并未觉得丢了面子,清了清嗓子,待笑声稍缓,慢声细语道,“诸位错怪晚辈了,我纳斥虎帮入平田军,绝无乘人之危的想法,而是真心实意地想襄助斥虎帮化危为机。俗话说,鸦有反哺之孝,羊知跪乳之恩,我刘懿自小读遍百家礼法,又受斥虎帮大恩大德,怎能不知恩图报呢?” 刘懿侃侃而谈,“如今,斥虎帮已剩下帮众不到三百人,幻乐府和极乐丰都的门徒,加起来少说也有三四千人,传闻极乐丰都还有八百金刚傀儡,幻乐府‘相和大曲’阵可困杀通玄仙人,咱们斥虎豪杰纵然个个英雄,也双拳难敌四手,若兄弟们真去追求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道,一战拼光家底儿,诸位,你等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战死兄弟们的殷殷期盼和关爱?又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乔帮主呢?” 刘懿侃侃而谈,“今,懿纳斥虎入军,原因有三。 第一,落叶归根,诸位英雄原本官身,才情极高,胸怀家国大业而弃官十余载,理当官复原职,享受薪酬俸禄,我平田军虽比不得天子十二内卫光鲜,可好歹也能给诸位英雄一个立锥之地,诸位何不暂时屈尊于此,他朝江锋伏法,曲州太平,陛下自当为诸君正名,到那时,诸位英雄衣锦还乡岂不快哉。” 刘懿占据道理,话说的滴水不漏。 “第二,抱团取暖,我平田军成立不久,底蕴浅薄,除我以外,在册将士皆无破城境界者,若诸位入伙,一来我平田军实力大涨,二来可以约定时间协同作战,事半功倍,两相皆获利,又能减少伤亡,何乐而不为?” “第三,我平田军将为诸位的衣食住行提供保障,免去一份后顾之忧,最为重要的是,诸君即归平田军中,即为我平田军人,本将军将以军中骁勇忠诚之士,汇入斥虎帮内,以为补充。此外,斥虎帮更名为斥虎卫后,乔帮主任斥虎校尉,仍管理斥虎卫一应事务,除战时外,斥虎卫其余诸事,本将军一律不闻不问。” “诸位,老帮主手创的斥虎帮在江北叱咤风云了近二十年,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始终屹立不倒,‘北斥虎、南蝶蛹’的名号威震天下。可如今时局变幻,与其被后起之秀夺魁,倒不如急流勇退,重返疆场,留得生前身后名啊!” 三点说尽,刘懿站定不动,望向乔妙卿 ,深情且坚定。 刘懿的私心说起来很简单,先把斥虎帮变成斥虎卫,求个名义上的隶属,而后通过为其补充门徒、控制其经济命脉,慢慢利用时间的推移,潜移默化地让斥虎帮融入平田军,真正变成自己手下的一支特种力量。 而刘懿最大的公心,则是他曾答应过塞北黎,要全力保全斥虎帮,也曾答应过夫人乔妙卿,要助其振兴斥虎帮。此时的斥虎帮,已经如风烛残年的老人,继续注入一批新鲜血液才能保持帮派绵延,时也势也,所以,他刘懿需要让斥虎帮变成斥虎卫,重回官道,并通过与江氏一战,帮助这群前半生浮浮沉沉的无双国士再振名声,荣归故里,了结此桩心事。 当年剪灭凌源刘氏、当年五郡平田、当年伏灵山一战,斥虎侠义贯心头,人家以命相托,助你刘懿功成名就,此等大恩不报,实为我刘懿一生之憾事。 只是,不知与曲州江氏一战之后,几人能生,几人能活啊! ...... 乔妙卿脚踏青莲,满面阳春,遥遥施礼,“斥虎校尉乔妙卿,愿与平田将军荣辱共蒂,生死同根,永结盟好,并力破江。” “永结盟好,并力破江!永结盟好,并力破江!” 此起彼伏的声音从小小的屋子里传出,振聋发聩,不绝于耳。 刘懿藏在袖中的手心,已经汗渍淋淋,听完此声后,他终于顺了一口气,咧嘴还礼。 收服斥虎帮,有 惊无险。 少年目光深邃,远眺灯火。 江锋,你是虎,我是狼,纵然你能够虎啸山林,但我刘懿要让你明白一个道理:好虎架不住群狼! 隐约扶摇大鹏翼,快意凭风登凌霄。 第442章 种诱以利,折节丧志(上) 秦皇城以北是凌源城,凌源城以北是薄州。 薄州地大物博,从地图上来看,隶属于薄州的虎啸、彰武、孙江、辽东、辽西、九帝、赤松、沃远、辅德九郡,好似一块被横竖切了两刀的软豆腐,几呈三三之势,横亘在帝国东北疆土之上,在其北面,大秦军兵日日夜夜,隔着长城对这九郡虎视眈眈。 当年,天子刘彦雄心勃勃,在东方春生的帮助下,重划九州。 他之所以将薄州和曲州以凌源山脉为界,并呈九宫之姿定下薄州九郡的疆界,可不仅仅是为了地图上的美观,而是充分地考虑到了其重要的战略地位。 直言不讳地讲,当年从大秦和西域诸国那里夺来的锋州、薄州和牧州三州,在刘彦的眼中心中,是大汉帝国的重要战略缓冲带,西域和大秦只有打过了三州,才算透过皮肉,扎到了帝国的心脏。 薄州位于大汉帝国东北部,山川险易,大秦如果想要从东北进攻大汉帝国,首先便要跨过长城,迎战虎啸、孙江郡的守军和沃远郡源源不断的支援;过了长城,则要强渡那隔绝山川的速末水;过了速末水,迎来的便是塞北第一坚城,破虏城;过了破虏城,才算是一马平川,然而,薄州牧若不是那痴呆蠢傻之人,仗打到这个程度,自然会收缩兵力,回防到凌源山脉一线,布下绵延几十公里的战略纵深,用以屏护中原。 可以说,薄州三三 之势形成的九郡,便是帝国东北防守秦军的三道屏障。 所以,锋州、薄州和牧州三州疆界的划分,完完全全是从战争的基础上考虑,什么风土人情,什么管理方便,通通不在刘彦眼中,甚至连三州百姓们的生活好坏,也不在那时的刘彦的考虑范围之内,一贫如洗的赤松郡,就是最好的例子。 自古天家总无情,为了保住大厦不倾,莫说一个斥虎帮或是平田军,就算是失去一州一郡的黔首,只要有江山和王位在手,又有何不可呢? 当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初登大宝的刘彦,才不会把这种真心话说与他人听。 话是这般讲,事儿又是一回事儿,平头百姓可不会去管你天家什么鸟想法,自从神武帝将薄州这个地界列为汉土,这里的人们,就都成了汉民。 直到近年来,在丞相吕铮的劝说下,刘彦也开始正视起锋州、薄州和牧州三州的治理,开始大张旗鼓地搞建设、促民生。 繁衍生息两代人,薄州繁华似锦,早已不似五十年前那般荒凉。 这也让刘彦开始重新审视当初他防御大秦的大略。 随着刘懿五郡平田大成,一个更加雄伟的蓝图,在天子刘彦心中徐徐展开。 ....... 书归正传。 薄州的仲夏,不温不凉,不燥不闷。 随着日子见好、驰道铺就、水利开通,薄州渐渐开始士人林薮,成了中原士子们闲来无 事的避暑佳地。 自从夏白河被赤松的老老少少开凿成渠,士子们便又多了一处好去处,便是太白山下的莹莹绿地。 试想,当此炎炎酷夏,找一处青草池塘、彩蝶环抱、群翠环绕的清凉地,约佳人一二、好友两三,搭草庐四五,沏一壶温茶,或闲敲棋子,或懒摇木椅之上,低头有群翠流水,抬头见白雪千山,又有云下远溪,还可玉马骏奔,那是何等德惬意。 旅游业在任何朝代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士子北上避暑,直接带动了赤松郡的经济,这里的人们,在不似当年那般穷困潦倒,反而散发着一丝贵气。 夏晴一人之功,普惠万千百姓! 在今年北赴薄州避暑的浩荡队伍中,一位打扮普通、样貌普通、谈吐普通的书生,混杂其中。 这普通到尘埃里的书生,任谁在人群中看到他,都绝不会再看第二眼。 这书生随着一行人北上后又东进,他悄然脱离了避暑大队伍,继续北上。 独自踏上北上之路,书生衣不解带、风餐露宿,展开身法,疾行如风,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赤松郡的首府,扶余城。 舟车劳顿,书生入了扶余城,深吸一口气,化去了多日来的紧绷情绪,顿时又有了精神。 没有耽搁片刻,书生左转右转、百转千回,最后来到赤松郡守府,对府门当值的门下书佐微微躬身,低声说道,“烦请通告,曲州治中褚如水,求见荀大人。” 此人正是曲州牧江锋的左膀右臂褚如水,此番他怀揣绝密任务来此,必会掀起一潮大浪。 恰逢休息的荀庾听闻褚如水造访,眉头大皱,问向门下书佐,“褚如水自己来的?” 门下书佐微微躬身,附耳说道,“大人,褚如水单人独骑而来,并未携带随从。” 荀庾眉头皱的更紧,他兀自咕噤两声,再问,“褚如水穿着如何?” 门下书佐答道,“衣履破旧,风尘仆仆,宛如贫农!” 荀庾冷哼一声,“我与褚如水素无交情,今其独行暗事,必行阴诡。你就说我不在府中,推脱了吧!” 说罢,荀庾呻呤了一声,躺回地席上去。 门下书佐领命,正要出门,却被荀庾唤了回来。 只见荀庾一个鲤鱼打挺,盘膝坐在席上,脑际闪过无数念头,而后叹了一口气道,“贵客大驾光临,还是请进来喝杯热茶吧!” 门下书佐领命,又要出门,却又被荀庾唤了回来。 “本郡守亲自相迎!” 荀庾没有丝毫犹豫,起身便走,宽袍素带便将褚如水迎了进来。 不管你褚如水来此何意,来者是客,总不能失了礼数。、 在一片金镂玉璧之下,两方坐定。 褚如水率先开口,“褚大人一路风尘,来来来,快尝尝我赤松郡的本地茶,虽不比名茶可贵,但一口入喉,消火去暑呐。” 荀庾客套恭敬地为褚如水敬茶,丝毫没有官架子,倒让褚如水受宠若惊。 荀庾乃是封疆大吏 ,银印青绶,秩俸二千石,褚如水仅是一个铜印黑绶、秩俸六百石的小小治中,两人仅从官职上看,可谓天差地别。 但官场上,很多东西可不是这么算的,你怎知到小人物后面没有大靠山?你又怎知道今日的小人物,来日不会一飞冲天? 打一个最生动的比方,丞相吕铮的儿子吕鞍目前在吕铮的沧州老家待业,吕鞍虽只是一介白身,可逢年过节,哪个官吏敢不登门拜访?哪个又敢在吕鞍耀武扬威? 同样的道理,用在今日也很合适。 眼前这褚如水,便是江锋心腹中的心腹,虽然太昊城与扶余城相距千里,互相也没有隶属关系,但一座庙堂就那么大点儿,说到底,能在舞台上耍的、能在下面坐着看戏的,有机会上台耍的、有机会坐在下面看戏的,也就那么几位。 先不说颍川荀氏如何在人家江氏一族苟延残喘,单说曲州牧的心腹来此造访,怎能不让荀庾夹起尾巴去巴结奉承呢? 官场上,素来讲究和颜悦色、察言观色、不动声色,今看荀庾对待褚如水的态度,荀庾算得上官场老狐狸啦! “荀大人客气啦,下官未经知会便来叨扰,着实心中有愧,心中有愧啊!” 褚如水丝毫没有得宠红人的那股子蛮横气,反而愈发谦卑,言语中透着一种文人自带的儒雅,对荀庾说道,“常听人说赤松郡世纪荒芜、岁不出粮,可谁能想到,一经荀郡守 走马上任,励精图治之下,赤松郡竟成了塞北小江南,这当真是厉三军之雄志,激义士之壮心。都说为政一任,造福一方,荀大仁当真能吏也。” 厚脸皮这个词,在江湖里叫腼颜天壤,而在庙堂里,则叫宠辱不惊。 恰如此时的荀庾,他听完褚如水的奉承言语,心中竟丝毫不觉尴尬惭愧,反而打了个哈哈,轻轻抚摸着案上的玉镂骐驎,笑道,“职责所在,职责所在,薄州人口不及曲州一半,人少了,事儿就少了,要说起日理万机,本官还真比不上褚治中和州牧府的各位大人啊!褚治中辛苦啦。” 褚如水自然知道赤松近两年天翻地覆的原因,方才出此言语,仅想试探一下荀庾的为人,仅凭这回答,褚如水便判断出这荀庾是个心机深重之人。 褚如水心中冷哼:心机虽深利更深,但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任何的伪装,都显得弱不可堪。也不知今日我带来的大礼,你荀庾有胆收么? 褚如水深思之时,荀庾笑呵呵开口道,“治中大人今日莅临寒府,不知有何需要本郡守效劳的啊?本官虽然位卑言轻,但如江州牧有求,本官必全力以赴。” 荀庾此话一语双关,既看似豪爽地答应褚如水可能提出的一切请求,又言明自己没多大本事,办不了大事儿。 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放屁一样。 “哈哈!今日来此,并无他事,仅是久闻荀大人才名, 特来拜会。”褚如水面不漏色,微微拱手,低眉微咧嘴,“不过,下官见到了赤松盛景,这拜会二字,便要换成恭喜啦!” 荀庾笑问,“哦?褚大人可不要蒙我,本郡守怎就没看到什么喜事呢?” 褚如水温了一口茶,回味了半下茶甘,继续谦恭地对荀庾说,“荀大人位通德重,动合至道,赤松郡业绩斐然,若无变化,薄州牧苏冉到年头儿后,这这薄州牧的位置,必是大人囊中之物啊!” “哈哈!大人谬赞啦!”荀庾听完褚如水的这番奉承,十分受用,但面子上还是装出一副谦卑之态。 褚如水温温笑问,“不知大人,今年贵庚啊?” 听到‘贵庚’二字,荀庾的脸,瞬间黑了起来。 如炭似墨。 第443章 种诱以利,折节丧志(中) 老生常谈! 话说小国治国靠‘人治’,大国治国靠‘法治’。 一个军事强国和政治强国,一定是有着从点到线,从线到面,极为完整的制度体系,就拿强盛了五百年的大汉帝国来说,其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都有着极为完备的章程与程序。 这套程序可以说是千头万绪,基于此,帝国的公务人员从上到下每天都要面临着大量的繁杂琐事,但正是这些琐事,构成了帝国行政这棵蓬勃大树,为帝国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援,保障了各项工作顺利进行。 所以,一套健全的、运行流畅的行政管理体系,是一个国家的中枢神经系统,是保障大汉帝国国祚绵延五百余年,最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明白了这一点,荀庾听到褚如水问的‘贵庚’二字后脸色变黑的原因,就能解释的通了。 在《汉律·治制章》中,明确地规定了大汉官员和官吏告老还乡的年龄,其曰:凡郡及以上官员,年过花甲可退休于居;郡以下官员,年过知天命可还政于君,来去自愿,绝不强留。 换成人话,也就是说,郡守(含郡守)以上的官员,在六十岁以上,便可申请告老还乡,而郡守以下的,五十岁便可以退居二线。 设置这条规矩的,是当年接替诸葛丞相的蒋琬。 在他认为,这是控制官员队伍保持相对稳定和年轻化的一个重要举措,是保持官僚机构 血液长青的必然要求,也是汉室帝王们给辛苦功劳大半生的官员们的一个福祉。 当然,你若不糊涂,也可以一直在位履职,直到天家降诏,你再卷铺盖卷离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刚刚荀庾顿时黑下来的脸,就藏在这年龄的秘密里。 荀庾已经今年五十有七,才做到郡守位置,反观人家苏冉,才五十不到便已经是俸比十二卿的封疆大吏,而荀庾自己足足比人家年长了一轮,差距已然算得上天差地别。 《汉律》说的好听,但政策执行的走不走样,关键还是要执政者! 近几年,天子刘彦为了擢升新人、安插亲信对付世族,除了几个身份极特殊、极棘手的公卿,其余人清一色都是到点儿就走,就算是忠贞不二的世族老臣,到了退居二线的年龄,也是一纸诏书,绝不含糊。 褚如水的话说的天花乱坠,但在《汉律》究其本意,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荀庾,你老啦! 荀庾出身名门,但他一生才学平庸、有志无脑,老祖宗荀彧荀令君的一半能耐他都没学来,大半辈子也没悟出个致物境界来,这等庸碌之辈,若想耗走要关系有关系、要才华有才华的苏冉,简直是难于上青天呐! 想到老之已至,荀庾不禁轻轻舒叹了一口气。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见荀庾此表情,褚如水心中大喜。 人非圣贤,生而有欲,有欲者,既有所求,有所求者,既有破绽。 荀庾啊荀庾,我只用了一句话,便已经把你试探的一览无余,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选手! 哼哼!既然我抓住了你的破绽,那么,主动权,便在我不在你了! 想罢,褚如水心中一动,起身主动为荀庾替茶,而后不知所谓地坐在一旁,古波无惊地看着一言不发的荀庾,似乎对荀庾刚刚忽然间的惆怅,一无所知。 荀庾被人说到了痛处,心底多少有些苦涩,他端茶欲饮,却又放下,兀自叹了口气,苦笑道,“哎!年纪大了,便不去想那些啦!只想在告老之前,多多为赤松郡百姓谋些福利,将来回到颍川养老,也好留个名声。” 褚如水抿嘴轻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有志干一番事业的人,虽然到了晚年,但一颗勃勃雄心永不会消沉,一种对宏伟理想追求永不会停息。怎么?还没到最后一刻,大人便要知安天命了么?” 荀庾自嘲笑道,“像我这种碌碌无为之人,知安天命难道不好么?” 褚如水摇了摇头,“哈哈!荀大人自谦啦!近年来,江南、中原士子北奔避暑成风,夏白河修成后,太白山所在的赤松郡则成为那些大纨绔游山玩水的首选之地。大人因地置物,往间贩卖,使赤松郡万物获宜。作为主政之官,荀大人功不可没。” 荀庾低头不语。 你褚如水方才说的这些事儿,都是摆在眼前的,明眼 人一眼就能看到的,说了等于没说。 你褚如水混迹官场大半生,‘政绩不代表成绩,百姓满意不代表君上满意’这种套心肺腹的话,你为何不说? 你褚如水此番前来,难道就是为了蜜语甜言忽悠老夫一番,而后求我做事? 呵呵,来做他人说客却又不能因人施策,褚如水啊褚如水,你还真是让我‘高看’了一眼呢! 想到这儿,荀庾决定将计就计。 于是,荀庾做出一副自鸣得意的表情,“本官无功无德,只有这么一点点为人称道的政绩,老来也能自吹自擂一番啦,哈哈哈!” 褚如水见荀庾中计,心中一喜,又添了一把柴,激昂道,“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我若是荀郡守,定要再坚持几年,再过几年,赤松郡地覆天翻,必再获一大功,陛下定会擢升大人为封疆大吏。到那时,重振荀氏声威,岂不是指日可待了?” 荀庾闻言,心中寒意涌动:放屁!我荀氏一族乃百年望族,就是因为你江氏一族的攻伐,才让我门庭冷落,你褚如水还有脸在我面前提‘光耀门楣’四个字?恬不知耻! 不过,荀庾面上却苦笑,摆出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耸肩摇头道,“天下太平,文人如何谋功啊?何况本郡才疏囊空,难以委身大业!” “自古富贵险中求,想要求贵中贵,便得冒险中险。当年薄州牧苏冉,不也是千里孤身赴京畿 ,长街跪策,才引得天下震怒,灭了洪水滔天的乐贰么!” 荀庾沉默不语。 他的内心很是挣扎,与江家二十年前的仇恨,让他不愿意相信褚如水这名江家派来的说客,但大半生的辛苦努力,又让他觉得,依靠江家,或许可以谋取更大的功名和利益。 他的心情,就如同鱼缸里的鱼,既渴望自由,又不愿离开温吞多年的舒适圈。 褚如水见荀庾摇摆不定的表情,准备收网,他卷袖起身,深吸一口气,远眺窗外,“今有大功一件,不知郡守大人,惜命否?” 太阳升上中天,普照大地,把河流山野,完全统一到她灿烂的光芒下。 此时的褚如水,便犹如荀庾面前的一道强光! “这才是褚治中来此的真意吧?” 荀庾面色稍定,几经变换,终是功名战胜了仇恨。 他叹了一口长气,道,“你我如周瑜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罢了,你且说说吧!江州牧派你来此,究竟何为?” “哈哈!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平生最大的幸事,与聪明人聊天,算是一件!” 褚如水微微一笑,看向荀庾,“我确受江州牧之托,前来拜访荀大人,不过,此行并非为江州牧一己私利,而是为荀氏一族生死存亡而来。” 荀庾纵横宦海一生,这种危言耸听的言论,在他看来,如同放屁一样没味儿。 但见荀庾面如静水,“褚大人,你我都是聪明人,莫要做那策 士说客,有话直说,无妨!” 褚如水笑道,“江氏一族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骂父子,以睦兄弟,江州牧文贯七功、武经七德、外缉四海、内齐中原,从神武帝起,江家便为中原稳定立下汗马功劳,拳拳忠心,日月可表。江氏一族坐拥滔天功劳,谋个曲州王,不过分吧?” 荀庾还算有那么点文人风骨,听完此话,他完全忘了什么功名富贵,勃然大怒,掀翻茶壶,起身拍桌,斥骂道,“乱臣贼子,凶国害民,拢兵专权,残剥中原,如今竟想自立为王?无知!无耻!我荀庾虽贪恋权势,但此生就算潦草至死,也不会做那危及国家存亡之事。” 此时的荀庾,身子直挺如峰,象征着他的坚强、正直和无畏。 这一刻,他颇有了些当年荀彧荀令君的傲然风骨,在国破家亡的飘零之际,还想着忠肝义胆,救国救民,匡扶汉室,至死无悔。 也正是这样的卓绝风骨,让荀氏一族风华绝代了百年光阴。 可惜,荀庾不懂! ......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褚如水也不拖泥带水,立刻反唇讥笑道,“荀庾啊荀庾,薄州九郡,想同曲州江氏牵上线的郡守大有人在,江州牧给荀大人谋功的机会,那是看在你荀氏一族百年风华的份儿上,是给你荀氏面子,如今荀大人却拒之门外,还真是不识时务呢!哼哼!给你脸你不要,到时候江家称王曲州,莫 说脸面,就连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一回事呢!” “各花各有各花香,各山各水各有灵,人各有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荀庾终是不敢得罪江家,无奈之下只得大袖一甩,“褚治中请便,本郡守不送!” 褚如水哈哈大笑,“客人还未尽兴,荀大人便急着赶人,未免有些不合适吧?” 荀庾冷哼一声,“年老力衰,身体多有不适,无法继续待客。” 褚如水冷笑,“怎么?荀大人今日对我曲州江氏别无所求了?” “手执机衡,恣尽奸谋,多杀忠良,以逞私欲。” 荀庾中气朗朗,生猛挞伐道,“此等叛逆之徒,我与你有何商量?又有何求?” 滚! 第444章 种诱以利,折节丧志(下) 所谓,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荀庾十分自知,他当然知道荀氏一族颓势非一己之力可阻,他也明白自己撅屁股能拉几个粪蛋儿,以他荀庾的本事,想要重振荀氏一族,那无异于登天揽月,痴人说梦! 不过,人生一切的努力,都源自于一个不甘心。 他荀庾不甘心寂寂无名,他背后的荀氏一族,也不甘心没落凋零。 所以,在褚如水的游说中,默然选择了放下往日仇恨,与江氏一族合作,实现共赢的局面。 但,《淮南子》一书中曾曰:矩不正,不可为方;规不正,不可为圆。 这句话说的其实是:做人,要守规矩。 我们如果换个角度理解,便是:做人,一定要有底线。 而底线,究竟是什么? 它不一定是道德准绳,但它一定是一个人做人的原则,没有底线的人,就会失去了做事方向与格局,也没有人敢跟他同行,所以,只有同心有底线之人同行,方能成就他人,也成就了自己。 很庆幸,今天的荀庾,虽然利欲熏心,但至少是一个有底线之人。 至少,这一刻是。 在汉高祖刘邦诛灭异姓王之后,曾下诏,“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 自此之后,汉朝就没有诞生过异性王。 如今,你江氏一族仗着兵强马壮,胆敢冒犯天家祖训? 我荀氏一族世代忠于汉室,你江氏一族想裂土封王? 这是我荀庾万万不能容忍的。 况且,覆巢之 下无完卵,这个道理,我荀庾懂,你褚如水难道不懂么? ...... 被荀庾斥责后,两人所在厅中一度静默。 褚如水听到荀庾的斥骂,不怒反笑,讥讽道,“荀大人,你当年收了江瑞生的钱,故意放纵江瑞生在赤松境内肆虐杀戮,以为江州牧不知道么?你说我江氏一族是大奸大恶,今日我多嘴问一句,不知荀大人的这般行径是奸,还是忠啊?” 荀庾动了动嘴唇,面上强行平静如水,心中却已惊涛骇浪。 荀庾自认为是个清廉之官,不过当年,他为了宝贝儿子的巨额赌债,在家国两难之间,还是选择了收下江瑞生的馈赠,放纵江瑞生在赤松郡境内滥杀无辜,荀庾却置之不理。 他自以为当年之事极为隐蔽,江瑞生一死,万事大吉。 可谁又曾想,天下从无绝密之事,即便荀庾万般小心,还是走漏了消息。 当褚如水说出此话时,荀庾心中先是大惊,而后颓然。 他知道,如果想保住自己一世英名,今日,必要从权了! 荀庾正要说话,但见褚如水豁然起身,浑身气血循环、筋骨开合、运念出力,移步迅捷,落点奇准,一指便击中了在旁侍奉的下人,下人门庭被强烈的气劲贯穿,一股血花儿从脑后窜出,连哀嚎声都没传出来,便告倒地死绝。 荀庾自然知道褚如水为何要杀掉那下人,因为褚如水认为这名吓人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 褚如 水面无表情,声如冰霜,“荀大人,今日赤松大美繁盛之功,谁占九分,谁占一分,赤松郡的老少爷们儿心里自然有数儿。如果他们再听说‘是他们平庸的荀大人一手造就了公羊寨的血案’,不知该作何想法?又有何反应呢?嗯?” 荀庾缓缓抬起手掌,沉声道,“你,你威胁我?” 褚如水身子动也不动,双眉一轩,悠然长笑一声,“威胁你又怎么样呢?荀大人徒逞意气,不过是自取其辱。你且看看,以我的致物境界,若想杀你,你此刻还逃得了么?” 荀庾愤懑至极,从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伸出手指了褚如水半天,瞠目结舌,就是说不出话来! 褚如水见荀庾失了方寸,气氛也烘托的差不多了,遂将厅堂门窗紧闭,开始柔声劝慰,“可若荀大人能助江州牧一臂之力,不仅你荀庾会封侯拜相,就连你荀氏一族,也可以东山再起,重新成为香火鼎盛之家,荀大人,有此人间美事,您何乐而不为呢?” 荀庾手掌紧捻着颔下微须,良久终是放下了半空中的手指,颓然歪坐在席间,长叹,“一步错,步步错啊。罢了!罢了!江锋有何事用得着我荀庾,你褚如水开口便是,只不过,我荀氏一族的利益,一分都不能少!” 褚如水摆手笑道,“那是自然。只要江州牧成功占领曲州九郡,称王曲州,你荀庾便是颍川侯, 你颍川荀氏” 荀庾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如今,江赵两家对峙一线,江城主渐占上风,只要赵氏一灭,江城主坐拥三军,南下没有任何阻挡的曲州五郡如顺水行舟,以如今的形式,倒也没什么需要荀大人帮忙的,最多,让荀大人帮忙开开城门而已!” 褚如水轻描淡写,面色如常,好似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求道荀庾的,在褚如水眼中,荀庾就好似一个,废物。 荀庾茫然看着褚如水蔑视的眼神,他的心灵防线,被彻底击溃,颓然坐在那里,犹如痴儿一般。 这场实力悬殊的博弈,最后以褚如水的全胜而告终。 天地里,山在虚无缥缈间。 官场中,话在虚无交错时! 方才还能听闻树上鸟叫的中厅,忽然陷入一片寂静,就连摇曳柳树沙沙的风,都在不经意间停止,不经意间烘托出了更加紧张的气氛。 短暂颓然,荀庾迅速重振心神,他细细一品,不禁对褚如水轻蔑一笑,“用不着本官?褚如水,若你江家真的用不着老夫,为何你又要千里迢迢来此寻我?” 褚如水稳操胜券的笑脸,忽然一僵,他没有想到,被自己全面压制的荀庾,居然还能缓过神来思考这样细枝末节的问题。 匆忙中,褚如水故作淡定地反问道,“莫非,荀大人真的以为,开城门是一件很轻松惬意的事情?” 荀庾随意吐了一口黄痰,“褚如水啊褚如水,你这口是心非 的家伙,你我都是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事情说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要讨价还价、顾左右而言他了。” 褚如水打了个哈哈,“荀大人这话可不对啦,我从始至终,都带着一颗真心而来,又哪里会有讨价还价、口是心非一说呢?” 荀庾冷哼一声,打断褚如水的辩解,直抒块垒,铿锵道,“你若无所求,千里迢迢来此,难道就是为了来杀我家下人,然后顺道来说几句风凉话的么?” 褚如水也是个妙人,听到荀庾此话,立刻微微一笑,“我若不这么说,万一待会儿荀大人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可叫下官如何收场呢?” 荀庾默然半晌,才悻悻地说,“咱有屁快放吧!一会儿憋的拉裤兜子了。可就不好了。” 褚如水哈哈大笑,“都说薄州民风彪悍,多出悲凉忠勇之士,今日一见荀大人之作风,果不其然呢!” 荀庾凝目窗外,似是对褚如水的话不闻不问,没丝毫兴致。 褚如水不在意荀庾的冷漠,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交到荀庾手中,“虽然这一代曲州八大世族子弟都是籍籍无名之辈,但却都是是书画名家,荀大人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封家书,是不是你弟弟荀羡亲笔所写啊?” 荀庾微一错愕,眉头紧蹙,无声接过书信,但见封面以工整楷书写着‘家兄庾亲启’五字,便断定这是其弟荀羡所书。 他揭开封蜡,荀庾越读越心惊 ,最后竟惨然色变,再无人样,兀自拿着书信,歪坐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褚如水心中大定:今日之事,必成了! ...... 荀庾摊在席间,不动似死人一般。 褚如水向荀庾瞧去,只见他一张老脸仍是没半点血色,面颊微掐,一双眼珠也凹了进去,容色极是憔悴,手中的信,也不经意间掉落在地。 褚如水正要俯身拾起,突然中指斜弹,嗤的一声响,一招‘仙人指路’,一股气息飞过天空,直向门边一角射去。 随着褚如水的动作,荀庾回过神来,寻着气息轨迹抬眼,见那门边竟躲着一人,看身形,甚是熟悉。 忽然,荀庾乍起,快速吼道,“褚大人手下留情!快快手下留情!” 褚如水听荀庾声中带着急迫的关心之意,来不及思考,立刻强行改变了气息的轨迹,那气息微微靠左,强行擦着门口那人的边儿飞了出去。 见门边那人安然无恙,荀庾长舒了一口气。 褚如水心细如发,见荀庾表情,自然猜出了门边那人当为荀庾至亲至爱之人,若所料无疑,此人应是荀庾独子,荀滋。 想到这儿,褚如水的手心也不禁冷汗淋淋,一番后怕。 自己真杀了人家儿子,荀庾岂不是要和自己拼命? 望着那道颤颤巍巍的影子,荀庾神情阴鸷,双手成拳,随后破口大骂,“滚滚滚,快给老子滚出来,你这逆子!逆子啊!” 荀庾的一世英名,都毁在了 这个儿子手里,也难怪他怒火滔天! 过了一会,走出一个作庸仆打扮的年轻人来,见到荀庾,立刻滑地而跪,脸上眼泪纵横,就连地上那具尸体,都没有被他发现。 只见那人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伤心,捶胸说道,“爹,儿赌钱又输啦!” 啪!啪! 荀庾快步上前,抄手便打,清脆的两个耳光在大赌鬼荀滋脸上响起,惊得窗外的蝉,也不免应景地叫了两声。 “爹!爹!您听儿解释啊爹,今日忽有几位好友来访,几坛烈酒入腹,赌性即来,儿便凑趣陪着玩耍几局,但赌注既小,输赢又是满不在乎,玩不到一顿饭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劲,于是大家提议赌钱,儿自感手气正佳,便小试牛刀了几把,哪知覆水难收,输了个精光又欠债啊爹!” 荀滋跪在荀庾身前,不住地磕头,“儿再也不敢啦爹!求爹再帮儿一次吧!爹!” 荀滋这一番话,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荀庾早已不信。 “你!你!”或许荀庾已经说腻了那些规劝之语,支支吾吾半不上一句话,刚刚涌上的怒气,忽然泄了下来,颓废地说,“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你这逆子,怎就不知读读圣贤之道、学学贤君处事呢?” 对荀庾的话,荀滋根本没过脑子,急迫开口,道,“读!这就读!这就读!爹,您先帮儿把门外那群来要找儿钱的好友打发走,儿发誓,儿发誓定 要读尽天下圣贤书啊爹!不然,儿这面子可往哪放啊?” 褚如水在旁笑呵呵地说,“荀公子,知己相逢本就幸事,荀公子也尽了地主之谊,若仅因酒后怡情而登门讨债,这样的好友,还能叫好友么?” “嗯?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指责本公子?” 荀滋并没有发觉自己差一点儿便死在了这个人手里,加上喝酒上了头,不禁破口大骂。 “滚!滚啊!”荀庾害怕荀滋捅娄子,加上家丑不可外扬,立刻开口叱喝,“少在这丢人现眼,去内府找你娘要钱去!” 荀滋千恩万谢,跪别荀庾,一溜烟跑向内府。 荀庾欲哭无泪。 ...... 不上进的熊孩子家家都有,褚如水也没有太过在意。 他上前轻轻拾起那书信,撕得粉碎,轻声道,“荀崧生一女三子,老大荀灌娘,老二荀庾,老三荀若腾,老四荀羡。荀灌娘一介女流不足为虑,荀若腾虽身居高位却不理族事,荀羡贵为族长却身患重疾无法育后,荀大人,荀氏的族业,迟早都要交到您儿子荀滋的手里。此时,由江州牧助你等复兴荀氏,便是为你儿子打下江山呐!有一个道理咱得明白,一个赌徒的手里,最重要的,是得有赌资啊!” 说到这儿,褚如水默然而立,“有什么赌资,能比得上世袭罔替的侯爵,来的雄厚呢?” 荀庾沉默不语,君子立身当以大忠为要,在他几十年翻阅的书本里 ,从没有哪一句话教育他去做反贼。 可如今,他荀庾怕就要去做反贼啦! “一苗露水一苗草,一朝天子一朝臣。君子立行、依礼而动的时代,过去喽!” 褚如水猜透了荀庾的迂腐,定睛看着还在摇摆不定的荀庾,“这人间就是这样,谁的棋子多,谁就可以掌控先手,而最后,棋力强者胜,力弱者败。胜者书写历史,就连高祖在山里斩一条小蛇,都能被史官说成‘斩蛇起义’,何况这点屁事儿?您说呢?荀大人!” “况且!嘿嘿!”褚如水走到门前,单手一扬,纸屑顺风飘零,好似夏日里突现的一抹雪花。 随后,褚如水用嘴努了努天空中的花白,玩味地看着荀庾,不再说话。 “好!本郡守答应了!”荀庾鼓足勇气,沉声回答。 “荀大人识时务,乃俊杰!”褚如水淡淡地说了一句后,拱手告辞。 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时辰,褚如水便搞定了一位郡守,他相信,荀庾绝对会答应他弟弟的信中所请,因为,江锋开出了对荀氏一族至关重要的条件。 这个条件,必须答应,且无法拒绝。 ...... 褚如水走后,荀庾独坐中厅,良久不语。 直到天色渐晚,才摇摇晃晃起身,孤独又颓然向内府走去。半路,老荀庾微微转身,目光沉沉地望了一眼郡府大门,无奈摇头。在当年,有些事不是他荀庾没有察觉,也不是他荀庾没有料到,之所以要 远走他乡,赴赤松任职,就是想远离是是非非。 怎知,今日旧事重提,事中人千里难逃,时也,命也。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呐! 第445章 横于道里,全忠结义 赤松郡再北六百里,既见大汉长城。 蜿蜒曲折的长城内外,大汉、大秦两个庞大帝国的小规模、小范围争斗,正愈演愈烈。 双方只要见面,就是不死不休,虽然双方均保持了脸面上的克制,可每天还是有少则几十,多则几百的士兵负伤或阵亡。 两国真可谓仇深似海了! 不太平中见太平,薄州的长城一线,倒是还有一处和平之地,孙江郡与柯澄县中间夹着的那座和城,勉勉强强算是两国遵守当年盟约的一个典范例子吧! 多年来,和城始终坚持一城两治,来来往往,人流穿梭,每日进城出城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穿貂皮的、穿锦绣的、穿蓑衣的,抗刀的、耍枪的、玩斧的,五花八门,鱼龙混杂,千变万化。 就在褚如水登门拜会荀庾的这一天。 一名年轻汉子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牵着一匹挂满了破麻袋的马,缓缓行走在由南至北的大道上。 汉子毫不出奇,并未惹人注目。 过了大秦关卡,汉子找到一处葱葱郁郁的林子,入得深处,撤下蓑衣斗笠,张开双臂,慵懒地活动筋骨,身动步移之间,筋骨不自觉噼啪作响,气势陡涨。 几息过后,汉子单臂抓住马背上的破麻袋,肌肉隆起用劲,破麻袋远远飞去,一匹雄健的骏马,出现在汉子眼前。 汉子从怀中取出一巴掌大小的腰牌,腰牌上刻一个鹰头,鹰的眼睛镶嵌了两小枚红玛瑙, 那鹰头的铜口里,叼着一个‘春’字。 对大秦军制熟悉的人都应知道,这是鹰头腰牌乃是天狼九卫中鹰眼卫的标志,这位汉子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了。 司职侦查的鹰眼卫作用同大汉的长水卫几乎一致,其内部以春夏秋冬分级,而汉子手里拿着的‘春’字腰牌,说明其功夫境界至少已经到了破城境界或致物境界,算是大秦帝国的高层军官了。 虎体狼腰猿臂的汉子挂上腰牌、解下水囊,洗刷马鼻后,跨龙驹稳坐雕鞍,挥鞭纵马北去,那背影何等潇洒飘逸。 汉子本名为拓拔世江,出身大秦八柱国之一的豪门拓跋氏,两个月前,拓跋世江奉命乔装成做皮草生意的汉子,潜入长安探听消息。 大汉大秦互相安插眼线,本就属于常事,拓拔世江也仅把此行当成普通轮调,到了据点接洽奉命行事,坐镇长安,时间一到便回国述职,换人再去。 哪知事有变动,根据分布在长安各处的鹰眼卫眼线汇总情报来看,大汉帝国虎威卫正呈集结之势,前日里,虎威中郎将刘贲趁夜色全军开拔,向东北静默行军,让人直觉蹊跷。 总领长安城一部事务的鹰眼卫掌事也不含糊,即刻收拢人马集中调查此事,顺藤摸瓜之下,一条惊人的消息汇总到了掌事的桌案上。 大汉帝国要对高句丽用兵啦! 近年来,高句丽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对大汉帝国俯首帖 耳,背地里却对大秦帝国极尽谄媚之能事,如果大汉帝国进攻高句丽国,大秦帝国必然要做出反应。 此乃十万火急的军机,自是耽搁不得,掌事立即命令拓跋世江携带密信,速速回到天狼城送信。 拓跋世江也知兹事体大,片刻不敢耽搁,骑着坐下快马,一路躲避长水卫的围追堵截,历时大半个月,终于奔赴千里之路,兜兜转转地从和城进入了南烛道,才算进了家门。 回到本国国土,卸下伪装之后的拓跋世江戒心大减,纵情天地,策马奔驰,愈行愈快,十几里的青葱密林,转眼间便要被其穿过。 猛然间,拓跋世江心神一凛,暗道了一句‘不好’,立刻轻勒马缰,只见前方地下忽地冒出一人,右手探出,已抓中了坐下骏马的喉头。这一抓力道刚猛,手指抓到了坐骑这等要紧的部位,非要了马儿的性命不可。 拓跋世江没有丝毫犹豫,双脚一蹬,身形掠空,逃了开去。 落地之后,拓跋世江定睛一看,那马儿果然如其所料,被地下偷袭之人一爪毙命,落得个头身分离的下场,马头在空,身子跑了老远才停下。 拓跋世江不禁惊起了一身冷汗,方才若不是自己勒了一下马缰,迟缓了马匹行进的速度,那一爪可就结结实实地透过马腹,抓到自己的身上喽。 来不及多想,对面的杀手一击不中,支着已经满是血腥的右手,向拓跋世江扑来, 拓跋世江也不客气,架拳迎战。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仅仅三轮拳爪交错,拓跋世江便察觉到眼前刺客的境界不如自己,应该在推碑境左右。 这下子,拓跋世江气焰大涨,出招也大开大合起来。两人一次错身之时,拓跋世江骤然停步,提起拳头,直往刺客背上擂去, 刺客只觉这拓跋世江一拳打来,疼痛难忍,只要再挨得几拳,非昏死去不可。能在此时此地杀此人的,这刺客的身份不言而喻,自是从长安跟随拓跋世江一路到此的长水卫士。 虽然这名长水卫士找了个最恰当的时机出手,但拓跋世江技高一筹,还是被其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此刻,境胜一寸的拓跋世江已经打得长水卫士没了脾气,用不了几回合,这名长水卫士恐怕就要落败。 长水卫士连声猛吼,虽奋威疾斗,却已经只守不攻,还手之力尽失。时间推移,拓跋世江找了个长水卫士换气的契机,突然加快拳速,拳走中宫,直拳重击长水卫士胸口,当胸直击,长水卫士应声倒飞出去,血溅半空。 拓跋世江嘿嘿一笑,结束战斗! 倒在地上的长水卫士死死瞪着拓跋世江,想轻轻吸一口气,刚吸得半口,忽喇一声,一道身影又从地底而出,一只大手抓将上来,已抓住了他脖颈,左右一拧,骨裂之声传出,长水卫士饮恨身亡。 站在原地的拓跋世江也是一脸木然,他本来 想抓个活口,没成想竟被眼前这人一个锁喉便告消灭,说不上是可惜还是可怒。 那人转头,是一个面阔唇方神眼突,瘦长清秀身材的男子,男子见到拓跋世江,咧嘴一笑,“兄弟,我来晚了!” 原来是与他同为鹰眼卫春字号的袍泽,方晴。 鹰眼卫组织严密,为保证任务顺利完成,春字号杀手一般结对而行,这方晴,便是七年前鹰眼卫卫队长鸾一刀为其分配的伙伴。 七载春秋,两人默契已如一人,今日会来此营救,也便不奇怪了。 拓跋世江哈哈大笑,上前拥抱方晴,“可想死我啦!兄弟。” “去去去!肉麻!”方晴推开拓跋世江,“快走吧!切莫耽搁。” “好嘞!酒回天狼城,咱们再喝。” 说完这话,拓跋世江转身先走,倏然间,拓跋世江两眼瞪得通圆老大,口中微带甜味,鲜血便顺着嘴角滑下。他不可思议地回头望向方晴,只间一把金椎从背脊而入,直插进了拓跋世江的心脏。 “我是汉人!”方晴面无表情,那嘶哑冷酷的嗓音响起,“兹事体大,只能不得已而为之。敌人是敌人,兄弟是兄弟,对不起!” 拓跋世江凄惨一笑,大叫一声,用尽全力轰出一拳,电光火石之间,方晴闪躲不及,整颗头颅被轰得远远飞了出去,力竭之后,拓跋世江血水止不住地从口中哇哇流出,摊在一棵树旁,一动不动,静静等死。 过了小半晌 ,一声轻哼从拓跋世江的口中吟出,拓跋世江原本浑浑噩噩的神志渐转清醒,探查之下,背后插的那把金椎,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要穴,并没有插到心脏,而是偏了三分,插到了肋骨缝隙,虽然方才自己口中吐血,也绝非五脏破损吐出的人身精血,而是血入肠胃倒吐出来的普通鲜血。 也就是说,自己受的,只不过是比较严重的皮肉伤,皮囊遭罪,内腑无损,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这个错误,对于一名从业半生的职业杀手来说,是绝对不可饶恕的。 除非这名杀手刻意而为,有心放水! 一想到这儿,拓跋世江双眼双眼一怔,不自觉涌出泪水,声以动容,颤抖说道,“兄弟是兄弟,敌人是敌人,对不起!对不起啊!” 嚎啕大哭后,拓跋世江静神拭泪,拔出金椎,小心地保管好,处理妥伤口,草草掩埋了方晴和那名长水卫士,踉踉跄跄,又复上路。 整座林子,重归于静,仿佛几人从未来过,只留方晴两人的墓在那里静静地躺着,孤独南望他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今日的林中,也不知到底是谁负了谁?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食君之禄,为君死节。 拓跋世江回到天狼城,已经眼窝深陷,肤色灰黄,眼中还带着好些血丝,嘴唇因长期干燥而裂出了口子,头发十分微乱,仿佛一阵风就会将其吹倒。 入了城后,拓拔世江的使命并不算完成,而 是亲手把密信交到了卫队长鸾一刀手里,才悠悠地栽到下去。 大秦皇城内的权力风波,再一次刮起! 第446章 云程发轫,干霄凌云(上) 既然说到了在草原上土生土长的大秦帝国,就不得不说一说游牧民族。 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如果说淮河将橘子和枳分出了界限。 那么,横亘在大汉帝国北境的色格河与万里长城,便清晰划分了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 两个生活秉性不同、习惯不同的民族,必然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种矛盾,贯穿了整个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两个不同类型的文明相互冲突,相爱相杀。 农耕民族对草原民族,既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深仇大恨,也有昭君出塞的和平时期,双方常常是互有胜负,作为农耕民族代表的中原王朝,也曾封狼居胥,再不济也是能留守江南,偏安一隅。 以大汉帝国为代表的农耕民族自不必说,他们历来遵守安分守己的原则,施行小农经济,小富即安。 而游牧民族,他们生活的区域是降水量线以下的少雨地区。这一区域的水热条件不能满足农业灌溉的需求,所以,他们只能任由自然植被的生长,利用广袤的大草原去养育更多的牛羊,来生活下去。 但是,牧草的生长速度有限,牛羊的需求无限,牧草的生长是赶不上牛羊所需要的食用量的,于是牧民们就需要不停地搬迁,逐水草而居,游牧民族,由此而来。 不过,如此一来,游牧民族对草原疆域的需求就比较大,在不断变换放 牧区域的时候,对南方水草丰茂的农耕区更是望眼欲穿。毕竟能够安安稳稳地过生活,谁又想居无定所呢? 当然,这还不是导致两个民族之间发生激烈冲突的最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侵略原因,还是食物问题。 “食色,性也”,对食物的生理需求是最基础的需求,如果一口饱饭都吃不到,还谈什么和平和发展? 所以,一旦遭遇极寒天气、雪灾,大雪封山,游牧民族手中的牛羊就没了食物来源,大批的冻饿而死, 弹尽粮绝之下,他们活下来的路,只有一条。 南下,抢! 于是,长达几百年、几千年的杀戮,就此形成了。 游牧民族在一次次南下中,认识、实践、再认识,最终效仿农耕民族,创建了大秦这个庞大帝国,与大汉帝国在天下分庭抗礼。 两个民族不仅习惯相左,就连做事风格,也大不相同。 这一点,从秦、汉两位执政君王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大汉天子刘彦,雄心壮志却心慈手软,十几年前,世族明明已经做大威胁皇权,他却仍然没有采取雷霆之势将其消灭,而是仍然采用了分化瓦解的方式削弱世族。 世族势如轻轻野草,入秋便呈燎原之势。 最后,他们拧成一劲儿,齐入京畿,瓜分权力,架空天子,差点把百年安宁的大汉江山变成了第二个东汉三国。 即便这样,当吕铮出山力挽狂澜,为刘彦定下天地人三策时 ,已经怒不可遏的刘彦,还是选择了温水煮青蛙的下策。 这,便是农耕民族藏在骨子里最深沉的性格:以和为贵,天下太平! 而游牧民族,则以极强的侵略性着称。 恰如两位君王。 大秦头狼苻毅的性格与汉帝刘彦恰恰相反。 苻毅绝不是刘彦那般念旧情且优柔寡断的人,他杀伐果断、刚如玄铁,对待敌人毫不留情,这一点,从他登基时大肆屠杀反对派并堆砌尸观就可看出。 用极为直白一点的话来讲,刘彦更喜欢用脑子,苻毅,则更喜欢用刀。 ...... 天狼殿前,画戟林立,兵卫森严,此刻的天狼殿内,凝聚着焚檀的清香。 头狼苻毅收到鸾一刀的密信后,略加思索,便立即传召大皇子苻生、四皇子苻生、九门九司负责人、天狼九卫卫队长前来议事。 此刻,众人在读完了密信内容后,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人尽昂首挺胸,他们目光凝重,纷纷目不转睛地看着苻毅,颇有请战的架势。 大秦君臣皆尚武,苻毅见此景,心中对今日议题早有结果,但他仍故作严肃,开口说道,“诸位皇子爱卿,就汉奴出兵高句丽一事,有何良策啊?” 九司之长大良造赤温,率先出列, 这位名义上统御大秦九道近八十万将士的兵马大元帅,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广额浓眉、相貌粗野。 众人见其声如洪钟,言语中有着一丝骄傲,对苻毅拜首言道,“ 陛下,高句丽虽只是个弹丸之国,但其乃九生之地,吞并于此,则有虎视汉奴中原之威,万不可失。且,我大秦将士骁勇,借此机会与汉奴掰掰手腕,小试牛刀,一展国威,一雪前耻,岂不快哉?臣以为,汉奴东境兵马久输战阵,弱不可堪,可遣一上将,携兵马十万,走水路驰援高句丽,出其不意,定能一战定鼎。” 赤温的话极具感染力,当他说完,全场仅是认可之色。 苻毅听完,心中也多了那么一丝美意。 其实秦国自己家里的情况,并不比刘彦强多少。 刘彦那边儿是百族萌动,而自己这边,八柱国也不是什么好鸟。 八柱国原本就是十分强大的草原部落,当年,刘渊雄才大略,以吞天之勇,方才半打半说地将这八个部落收服,虽然名义上隶属大秦王庭,但其军事和政治上的自主性十分突出。 为了压制、削弱八柱国,不管是刘渊父子还是他苻氏父子,都想了极多的办法,比如八柱国头衔二十年一换、限制八柱国直属兵马、建立天狼九卫、吸纳寒门士子入仕、笃信道教等等,甚至就连建立城池和汉化秦人两件事,也并非真心为了强国考虑,其中多多少少带了些削弱八柱国的意思。 一系列举措,的的确确让八柱国消消停停蛰伏了将近一个甲子,其实力也大为衰弱,不过归根究底,真正稳坐钓鱼台的原因,还是三代大秦君主皆 是铁腕治国、强权处事之辈,不然,以草原人穷兵黩武的虎狼性格,王位还真就是你家坐完我家坐。 你信公理我信强权,如是而已。 刚刚苻毅之所以心中甚美,并不是因为八柱国的衰弱。 是只因苻毅刚刚接手这庞大帝国时,大秦与大汉完全就不是一个水平上的国家,那个时候,大秦帝国还没有从五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中修养过来,可以算得上百废待兴。 经过他苻毅数十年忍辱负重夙夜匪懈,两代人披星戴月筚路蓝缕,终于换得技高一筹,怎能不叫人心欢雀跃。 但是,一想到‘你家坐完我家坐’这几个字,苻毅那股子心欢马上消失于无形,这几个字好似鞭策,时刻警示着苻毅要为子子孙孙打下坚实基业,苻家的帝国,绝不能像刘氏父子一般,两代而终啊! ...... 咳咳! 不经意的几声轻咳,将苻毅唤回人间。 苻毅抬头,见是自己的老师,九门之长大贤良雷弱儿。 苻毅和刘彦都选择了自己的授业恩师作为文臣之首,这一点,两人倒是很像。 只见大贤良雷弱儿轻声言道,“陛下,满座朝臣无异议,该您决断啦!” 苻毅旋即温柔一笑,开口言道,“朕在继位之初,时常羡慕刘彦左有丞相吕铮、右有大将军陶侃,可以倚为臂膀。日子久了,朕才更羡慕自己,只因朕有雷弱儿和赤温,大贤良智调藏于胸怀,大良造权略应时而发, 有此一文一武,天下谁人可挡我秦军雄风啊!哈哈。” 在苻毅灌满朝堂的朗声大笑中,赤温和正欲说话的雷弱儿皆是一怔,两张老脸同时一红,垂手不语。 在朝臣的传统印象里,苻毅此人虽奉亲虔恭,但日常里却刚肃严整,极少称赞臣子,今日突然夸赞,倒让一生见惯风雨的两人受宠若惊,不经意间羞红了脸。 “陛,陛下。” 雷弱儿整理思绪,轻步出列,老气横秋地道,“我大秦与高句丽国既结盟约,便为盟友,今日盟友遭难,我大秦作为泱泱大国,自当守信驰援,如作壁上观,恐威信扫地。对于大良造的建议,臣,附议!” “好一个将相和!” 苻毅拍手,笑看殿下诸臣,“诸位卿家,你等还有异议否?” 大秦君王素来不懂得‘怀柔’二字如何书写,久而久之,文臣武将全部养成了刚烈的脾气,一言不合就开打,再加上主政主军的雷弱儿和赤温意见相致,其余人纷纷拱手,齐声叫喊道,“臣,附议!” 没错,是‘叫喊’。 在天下人的眼中,大汉帝国始终是上圣之国,他秦国历来都被冠以北地蛮夷的称号,对于这样的称号,苻毅不服,他麾下不逊色于大汉朝堂的文臣武将们,不服。 二十年来,他们卧薪尝胆,坚忍不发,今日,终于要出兵驰援高句丽国,与大汉兵锋相见,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怎能让人不心中激荡,又怎 能不喊上一声,一吐胸中积郁呢!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天开青云秦兵出,席卷天下谁人敌! 第447章 云程发轫,干霄凌云(中) 一时劝人以刀兵,百世劝人以文书。 草原民族逐草而居,从先秦戎狄开始,他们便信奉强权与武力。 谁拥有最强的骑兵和最快的刀剑,谁就能拥有最肥沃的草原和最动人的女子。 这个道理,草原人民奉行了千年。 即便他们在二十年前通过变法从游牧变成了刀耕火种,这种刻在骨子里的狼性思维,亦没有随之消散,只要一个契机,酷烈的杀伐情绪,便如滔滔洪水一般,决堤入海! 所以,对于秦人来说,‘百世劝人以文书’这句话,他们永远学不会! 而今日之秦庭,因为高句丽国这块儿已经吃到了嘴边儿的肥肉,彻底沸腾怒了。 请战之声,如涛涛大海,绵绵不绝。 ...... 苻毅起身站于殿上,龙袍舞动,内气鼓荡,架在一旁的魁狼刀感念主人心情,不自觉微微颤抖,携丝丝狼嚎之声,让人不寒而栗。 良久,苻毅紧握,终于做出了决断,见他凝重地四顾群臣,威严地道,“好!就按大良造所言,遣一上将,携兵马十万,驰援高句丽。” “朕倒要看看,到底是长安城那把吞鸿剑快,还是我大秦的魁狼刀快!” 他愈说愈大声,愈说愈激动,说到最后时双目通红,就像深藏地内的溶岩,再压制下下去,要从火山口喷发出来。 群臣沸腾,齐齐响应,“诺!” 苻毅沉声说完,摆手止住群臣呼声,双瞳如炬,转看赤温,问道,“大良 造,依你所见,这十万兵马,该从何处出啊?” 赤温气定神闲,似乎早有所谋,他不慌不忙地出列说道,“陛下,北冥茫茫,其北再无人烟。镇守北方川穹道的拓跋氏和镇守东北白薇道的敖氏并没有经历过战事,久经太平,兵将终年不入沙场,此正是拉出来练兵的绝妙契机。陛下可诏令拓跋什翼犍与敖孤两位柱国各差三万兵马汇于天狼城外。除此,陛下可派遣天狼九卫中的一卫万人,以充主将中军,剩下三万兵马,让镇守南面乌兰道、东南南烛道的邓羌和慕容皝两位柱国,平摊了就算齐活儿!” 赤温此话落定,苻毅点头称是,群臣亦没有什么异议,纷纷附议。 大秦南境与汉庭全境接壤,西境连接西域北道诸国,两处自是无法分兵,而东境和北境皆是靠海,在朝议之前,苻毅便决定,若要打,主力既从此二处出。 话说回来,雷弱儿和赤温早就与苻毅暗中通气,有此三人打成一致,谁还敢说一个‘不’字? 苻毅认真思索,神态专住,自有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狂热和骄傲的气概,无人无我,再加上他健硕的身材,真如天神下凡一般令人敬畏。 多年忍辱,只待一朝雪耻。 苻毅回想往日轻卑,当下不禁热血上涌,说道,“好!贾玄硕,即刻拟诏!快马加鞭传缴四处,不得耽搁。” 大书令贾玄硕领命后,立刻退出朝堂草拟诏书去了。 苻毅双眼一眯,笑道,“大良造,是不是还漏了点什么?” 赤温微微一愣,故作糊涂,“臣,愚钝。” 做臣子的,说三分话,做十分事,剩下的七分话,应该由君王来说,不然,你就是韩信,就是吕不韦。 所以,赤温心中明白苻毅所问何事,却还是故作糊涂。 苻毅深知赤温并非不知自己心中所想,只不过不愿点破罢了。 于是,苻毅哈哈大笑道,“爱卿,十万大军如今有了,那么,统兵上将,朕该去哪里寻找呢?” 赤温微微摇头,憨厚一笑,“老臣本想亲自挂帅出征,怎奈身上的器件年久失修,不中用喽!这主将的人选,老臣思来想去也没有个结果,还需要陛下圣裁。” 说完这话,赤温低眉垂手,不再言他。 与其出奇一致的是,大贤良雷弱儿居然也在此时选择闭口不言。 所有朝臣同时选择了闭口不言。 殿中静悄悄的,完全没有了方才马踏春秋的壮志凌云。 日映海、月照江,千古兴亡起玉楼,统兵上将便是一军之魂,谁敢站出来打包票所推之人能够完胜大汉? 赢了皆大欢喜,输了拿我顶罪,这种事,换谁也不会去做。 况且,如今大秦庙堂全力微妙,这种大事,一句话说走嘴,便是万丈深渊。 面对场面骤静,苻毅嘴唇微微上扬。 苻毅知道眼前众人为何闭口不言,当此时,朝臣已经分成三派,一派为大皇子党,一派为四皇子党 ,一派是中立派。 出征高句丽国是个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差事,毕竟沙场胜负难料,若是输了,定名声大损。 当此场合,以天师寇谦、九子司总掌骆弘一为首的中立派无意苦争春,定会选择明哲保身,剩下两方人马,自然在算计盘恒利弊,而作为大皇子党和四皇子党的顶梁柱,赤温和雷弱儿碍于颜面也不好说话。 此时,临朝听政的苻文,主动请缨。 只见苻文锦衣华服,额头上的虎形胎记熠熠生辉,较两年前南下天池时,多了三分贵气和成熟,他慢步从朝臣中走出,拱手道,“父王,儿臣愿带长剑、挟秦弓,率十万虎贲,攻灭汉军东境草兵,扬我大秦国威!” 话音刚落,一名独眼剑眉,身形高挑,面容俊美,皮肤晶莹如玉,但看样貌很难辨别是男姓还是女姓的男子,紧随其后,也来到殿中拜道,“父王,儿臣愿率八万兵马,攻灭来犯汉奴,一个不留!” 此人,正是大皇子。 多年的军旅磨砺,让他眉宇间尽是杀伐果断之气。 苻毅‘呵呵’笑了两声,道了一声‘胡闹’,随后悠悠然落座,继续眯眼,看着殿下两个儿子,转而却问道,“诸位爱卿,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主动请缨,但这俩狼崽子都未及冠,资历尚潜,你等可还有合适人选推荐呐?” 众朝臣寂寞不语,相互面面相觑。 自古以来,秦军出征,太子监军或担任主帅 ,那都是很正常事情,毕竟在秦人眼中,只有从战场的血与火中走出来的统帅,才配做他们的君王,只有在杀伐中活下来的士兵,才能做一名好官。 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为子女捞军功,成为秦国权贵们热衷的事情。 小权贵,捞小军功,秦国最大的权贵,自然是皇家苻氏,自然要捞最大的军功。 此行出征,十万兵马,算不上大战役,但规模却也不小。 所以,这种当量的出征,最佳的统帅者,还真就是两位皇子。 加之如今朝臣,一派是四皇子党,一派是大皇子党,哪个不开眼的,敢出来推荐其他人担纲领衔呢? 在此前提下,朝堂之上,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咳咳,既然没有,那统兵之人,就从两位犬子中产生。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苻毅适时打破了寂静,淡然平视,目中无人。 群臣齐喊,“臣等附议!” 苻毅哈哈大笑,继而问道,“既然如此,诸卿说说,此一行,我这两个儿子,谁更适合啊?” 九司中的枢密司总掌宋混率先开口,这粗人也不会绕弯弯,开口直击主题,倒也干脆,“陛下,大皇子姿貌甚伟,勇冠三军,英略奋发,兵动若神,由其领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汉奴的那点儿杂种在大皇子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臣举荐大皇子挂帅!” “陛下,微臣以为,治军之将在勇,而御军之帅在谋,谋天象、谋地利、谋时机 ,谋定后动者,方能如滔滔江水奔涌破壁。” 作为四皇子党的核心人物,苻文的老师贾玄硕去而复返,也随之开口,“四皇子有天挺之姿,文可缵治、武可棱威,所责之事无不尽善之方,由四皇子挂帅出征,除得胜班师外,或可收服高句丽国的人心呐。” “臣保举大皇子统兵南下。” “臣力保四皇子担纲领衔!” “大皇子有勇无谋,做冲锋陷阵的将军或可,但难以执掌军队!” “荒谬,大皇子久经战阵,智勇双全,屡建奇功,由大皇子领兵,必旗开得胜。倒是四皇子,年纪尚小,又寸功未建,恐无法服众吧!” 双方人马短暂交接,立刻擦出火花,一番唇枪舌战,唾沫横飞,‘杀的’难解难分。 苻毅端坐王位,俯视众臣,安静而威严。 对这种朝臣间的吵嘴,他从不参与,他习惯倾听,习惯从倾听中抽丝剥茧,继而判断出核心要点和利弊得失,继而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也正是依靠这种理性思维,在他登基后,几乎没有下达过错误的政令,也没有误国误民之举。 天狼殿下,除苻毅、苻文、赤温、雷弱儿、寇谦、骆弘一等寥寥几人仍在静身以待,其余诸臣皆表明了对此事的立场,无形之中也表明了他们在这场赌上身家性命的权力斗争中的政治立场。 苻毅并没有在意众臣的口舌之争,他粗略地看了一看双方的势力构成,思绪便飘 向了帝国更远大、更宏伟的发展规划之中。 第448章 云程发轫,干霄凌云(下) 飘飘江风起,卷飒海树愁。 南北有雄帝,并立双子洲。 如果大汉帝国没有刘彦,或许,苻毅真的可以算是当世雄主。 不过,即便有刘彦与他并立于世,却丝毫不影响苻毅的伟大。 众所周知,大秦帝国是由无数个草原部落整合而成,游牧民族天生尚武,喜欢好勇斗狠,两个部落一言不合就会刀兵相向。 小部落打输了,会寻找大部落来找回场子。 大部落打输了,会联盟其它大部落共同瓜分敌人。 总而言之,自从草原上出现人类,他们便一直在打仗,打仗对于他们来说,就如同家常便饭一般,早就引以为常。 这种内耗,让游牧民族始终没有建立起属于他们的强大政权。 就连当年一手缔造了如今大秦的刘渊,也仅仅是统一了草原八部,匆忙立国,没能形成广袤的疆土,最后会盟草原大小部落,南下伐汉失败,含恨而终。 为了改变这种动荡不安的现状,大秦从苻毅篡位登基开始,便竭尽全力推动秦人汉化,他注重实用、勇于改革,效仿战国时期的赵武灵王,取中原之长补胡人之短,鼓励秦人着汉服、食汉粮、学汉语、用汉器。 为了推动这一重大举措,苻毅以身作则,带头身穿汉服,带着一班朝臣,在天狼城的闹市区足足逛游了五日,从此,汉风在秦国的广袤疆土上,如种子一般,随风播撒开来。 不过,秦国土地贫瘠,多风少雨, 前期以汉人的生产方式去耕种粮食,效果不佳,导致汉化这件事儿推动的极为不力,可以说是进展甚微。 直到苻毅下招贤榜,广招天下贤才,最后招来了道门百年难出的天才寇谦,这件事才得以解决。 苻毅命寇谦行罗天大醮,耗尽五万虔诚道徒的生命精气,彻底逆转阴阳,重塑了大秦帝国万里江山日月,把秦国疆土变成了肥沃的土地,一举改变了帝国格局。 雄立北州的大秦帝国,终于彻彻底底摆脱了松胯涣散的部落联盟制,从政治、经济、外交、文化等各方面,正式走向了正轨,开始同独占中州的大汉帝国,两强相争。 一转眼,十八载春秋倏忽而逝,苻毅少年变白头。 少年虽然志向不改,但岁月带给他的阅历和经验,让他更加成熟,也让他对大秦帝国的未来有了新的理解和审视。 大秦历来奉行快意恩仇,秦人历来都是你打我一下,我就得给你一脚,你动我兄弟,我杀你全家的凶暴性格,这一点不只体现在民间,在大秦的国策上亦是如此。 五十年前,秦汉一战败北,大秦上下对大汉敌视五十载而恨意不消,为了夺回狼居胥山重返故地,这五十年来的大秦国策,均以攻占杀伐为要,大秦帝国的发展壮大,始终离不开刀与剑、血与火的洗礼,可谓壮烈。 不,是酷烈! 但是,近年来汉天子刘彦对付世族温水慢熬汤的手法渐渐生 效后,苻毅发现了一条帝国很少涉足过的道路,归纳起来无非八个字。 以德服人、以势谋人。 比起从不间断地杀戮,‘怀柔’这两个字虽然显得无比温柔,虽然政策的施行者看起来柔弱不看,但长此以往,却是减少国耗、稳定内部的最佳武器。 不过,一个摆在苻毅面前的问题,也伴随着两种选择随之而来,未来的君王和朝廷中枢,究竟应该以文治国还是以武立国? 所有的事情都有关联性,文治和武治,直接决定了某些人的命运。 受影响最直接的,便是苻毅如今仅剩的两个儿子,大皇子和四皇子。 大皇子尚武,四皇子崇文,两人继承帝王之位,施行的政策必定大相径庭。 只有想明白这个问题,苻毅才能想明白下一任头狼的大位,究竟要交给哪个皇子! 神思回转,苻毅不动声色地看着殿中激昂请命的两位皇子,忽然计上心头,他决定出一道小题,试试两个儿子的手段。 “咳咳咳!好啦!好啦!” 苻毅止住众卿争吵,慢腾腾起身,身如青松,傲立于殿台之上,温声说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么,到底是谁的理?” 众臣听完,立感话外之音,马上齐声拜首,道,“全凭陛下圣裁。” “哈哈,好!既然如此,那朕便做一回考官。” 苻毅大手一挥,道,“来人,将后花园那座神鹰石像搬来。” 只待稍顷,四名力士喘着粗 气,搬来一尊高数丈、雕刻极巧的神鹰石像,石像略重,四名膀大腰圆的士兵将其搬至殿上,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名力士甚至双腿酸软,直接摔倒在地。 苻毅面对诸臣微做一笑,然后缓步走出,脸庞上的微笑透出一抹冰冷之意,笑道,“长生(大皇子字),想办法把这石墩子从殿内搬到殿门,永固(四皇子字),想办法这石墩子从殿门搬到殿内,你们俩用时最少者,即为此行统兵主帅!” 听完此话,大皇子苻生心中大喜。 自己天生神力,老四打小不懂得强身健体,父王出此题目,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牵线搭桥,让自己挂帅出征么。 市井皆传,大皇子尚武之风甚烈,无愧草原雄鹰之后,若此番赴高句丽对阵汉贼能一战功成,待父亲百年之后,这皇位,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哈哈哈!看来,父亲还是偏袒我的呀! 苻生心中窃喜,也不殿中与人眼神交汇,立即挺身而出,拱手抱拳道,“父王,儿虽力气微薄,但愿一试。” 得到苻毅首肯后,苻生独目轻瞥苻文,见其神态自若,无喜怒哀乐之情,心中不禁怒气横生:四弟啊四弟,这石墩子少说也有千斤之重,你手无缚鸡之力,我看你一会儿如何收场。哼哼!一个没娘的野小子,居然也想和我争天下,你也配?哼哼!四弟啊,等你大哥登上皇位,一定要烹了你助助兴呢! 不过,今天,大哥先教你四个字。 丢人现眼! ...... 塞北日月长,翠楼天地阔。 起竹笛、放牛马,却得一身闲快活!——苻毅 从小到大,苻毅便是性子冷漠之人,这种人虽然薄情寡义,但凡事看得明白,敢放手一搏,也能及时止损。 苻毅觉得:如果你想至感通神,平成永固之帝业,追求天高海阔,便要付出常人之所不能出。但若想得一身快活,骑在牛背上去吹笛子即可。 从这首小词来说,很明显,苻毅对闲散恬淡的生活不屑一顾。 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的儿子们,也都不是安于现状之人。 这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苻生沉住气安静片刻,便撸起袖子,露出雄健的肌肉,双臂舒展,拢住神鹰石像,把气机贯注全身,独目如血,放出异光,脸上肌肉扭动,鼻孔不住一张一缩,一声呴吁,石像稳稳离地而起,引得一干武将喝彩连连。 大皇子苻生年十八,自小便被苻毅投其所好送往川穹道,拜投以力着称的山君门淬炼筋骨,常以活人做陪练,经年累月的严酷训练,苻生的体魄远超常人,十三岁即可徒手与黑熊搏杀,三年前一跃跨境入破城,成为整个大秦帝国,最年轻的破城境武夫,其武学天资不可谓不高。 眼前这神鹰石像,对于他来说,就如同儿戏一般。 石像对苻生的难度,作为他老子的苻毅,难道不知么? 不,苻毅是知道 的,只不过,他另有所谋。 只见苻生呼吸均匀、步履协调,一步一步搂着石像缓缓向殿门走去,除了起身那一声呴吁,苻生在前行之中,并没有发出半分声响,武风堪称雄烈。 在苻毅和诸臣无数道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苻生旁若无人地走到了殿门,深吸一口气,‘砰’地一声,将石像扔在地上,在那一霎,惊天之声,响彻天狼殿,好似决胜的战鼓! 苻生仰天大笑,状极欢畅,一扫沉郁之气。 转身回首,苻毅虎目闪亮,昂首阔步,自信满满地回到殿下,拱手嘹声说道,“父王,石像已经搬至殿门。” 大皇子党中,除了赤温,一个个喜形于色,似乎挂帅之事已经稳操胜券。 几声欢呼之后,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到刚刚年满十四的四皇子苻文身上。 苻文灰眸灵动,洒脱迈步走出,昂首立于场中,恰当时,煦风频频,吹得衣袂轻动、下摆飘飘,气势上,竟不输苻生半分。 只见苻文缓步走到苻生面前,面色温润,拱手说道,“大哥,今日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妥否?” 苻生眉头一皱,老四又要耍什么花样? “四弟有事但说无妨,我秦人不喜欢兜圈子。”苻生言语中透着冰冷,甚至连苻文都不看上一眼。 “哈哈!愚弟今日偶感风寒,吹不得风,您看今日吸门风甚大,弟自不敢前去搬取石像,万一被冷风吹到,风寒复发,岂非得不偿失? ” 苻生狂傲地道,“哼哼,四弟,你不搬就不搬,居然找这么一个蹩脚德吉借口用以推脱,岂非让他人耻笑?” “没有啦!愚弟并没有说不搬石像。”苻文连忙摆手,而后故作为难,可怜兮兮地看着苻生,怯懦地道,“不如,大哥帮弟将石像搬回殿中,弟在殿众重新将石像送至殿门,您看妥否?” 满朝群臣安静不语,即使有些人看出了门道,也选择了闭口不言。 “哼!一会儿你从这里搬过去,不是也要吹风?”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在父王面前,苻生不好搪塞推脱,只能嘀嘀咕咕向殿门走去,还不忘说,“脱裤子放屁,废二遍事儿!一会我看你搬不搬!” 苻文立马让开道路,对苻生谦恭拱手,“那就,有劳大哥啦!” 见此,王座之上的苻毅心中暗笑,赞赏地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细节,仅被赤温和雷弱儿纳入眼中。 雷弱儿顽皮地眨了眨眼,赤温则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只听又是‘砰’地一声,神鹰石像又被苻生咧着嘴巴扔回了殿内。 就在苻生正欲开口嘲讽苻文之际,苻文却迅速转身,向苻毅拜道,“父王,神鹰已经折返。” 满座朝臣,立刻炸窝,指责与夸赞并出于群臣之口,一时间好不热闹。 父王只说想办法将神像搬一个来回,却没说让谁搬,怎么搬,大哥啊大哥,你这个智商,堪忧啊! 苻生就是再傻,此刻也明 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其人赶紧冲到苻文身边,面向苻毅便要开口,霎那,赤温低眉侧脸,向苻生使了个眼色。 苻生一时间似懂非懂,却也顾不得深思,怒气升腾间,指着苻文便道,“父王,四弟耍诈!” 赤温摇了摇头,雷弱儿眨了眨眼,苻毅则轻轻叹了口气。 “父王仅说让去搬,有没有说谁去搬、怎么搬、让谁搬,是大哥听不懂王令,难道还要怪罪到弟弟头上嘛?一个连话都听不明白的人,还指望做三军统帅?” 群臣噤声。 苻毅淡然点了点头,示意苻文继续说下去。 苻文笑着说完此话,眼中忽然精芒微微闪烁,出口驳斥大皇子苻生,道,“知人善用方为帅,统筹中军方为帅,审时度势方为帅,君不知当年刘邦、项羽否?” 被苻文出口挞伐后,又见苻毅不说话,那个自知被戏耍的苻生挠挠头,不知所措,进而恼羞成怒,忽然翻身一拳,打在身旁一根石柱之上,‘咯吱’一声,一根比腰还粗的石柱,立刻被打成两段,落下一地灰尘。 场中瞬间安静,群臣皆惊,就连赤温和雷弱儿,都不禁眉头微皱。 一国之君当宠辱不惊,临事心有静气。公然在殿上撒泼耍横,如此失态,岂不既引人笑话,又自降身价? 这样的人,在天子苻毅心中的评价,已经降到了谷底! 苻生啊苻生,你砸断的,并不是一根石柱,而是你未来的光明大道啊! “哎呦!大哥别气啊!是弟弟的不对。” 苻文赶紧小跑到苻生面前,为其掸尽灰尘,近在咫尺之际,苻文用仅两人能闻之声,戏谑道,“命由天定,运由己定。真以为天生神力就能操控天下了?无脑武夫!活该被人当猴耍!” 事实证明,激将法这一招对于苻生来说,那是相当的好用。 这大皇子苻生被气的七窍生烟。 但见他怒叱一声,毛发倒竖,虎目喷张,立刻挥拳凿向苻文天灵,动作之迅猛,就连在其身侧侍立的赤温都来不及出手相救,其威力之霸道,足以将苻文直接砸到下面喝一碗孟婆汤。 苻文身形滑开三尺,巧妙躲闪,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扬弧度,眼中隐臆有着凶芒闪动,神情忽然变得骄傲而庄严,尺寸之间,虎形胎记蓝光大盛,耀眼的强光从苻文体内喷薄而出,瞬间充斥全场。 这一刻,苻文仿若天神下凡一般。 强光之中,赤温再次摇了摇头,雷弱儿再次眨了眨眼,苻毅摇头笑了笑,再次叹了口气! 天狼殿中除此三人,其余人的表情,已经统一变成了震惊。 十四岁参悟纵横霸道之术,入致物境,古往今来,苻文第一人也! 强光渐渐褪去,一声微弱轻咳响起,众人寻迹望去,只见天狼殿东墙被苻文以心念牵引气机,轰开了一个大洞。 洞外十丈处,苻生如一条死狗趴倒在地,身体抽搐不止,口中喷吐血沫。看样 子,苻文应是动了杀心,却被某些人从中作梗,这才保住了大皇子苻生一条性命。 苻生被抬下去后,苻毅丝毫没有被方才一幕影响到心情,反而笑呵呵地看着苻文,温声呼唤,“永固!” 苻文还礼听宣,“父王!” 苻毅问道,“我儿觉得,当今之世,该以何法定国安邦啊?” 苻文思考一番,答道,“回禀父王,大争之世当用霸道、兵道,强国盛世当走法道、儒道。以武治国,虽强极一时,可长久必衰,就好比你今天用拳头夺了人家一只羊,翌日夺、日日夺,人家早晚也会向你亮出牛刀,在你身上捅出一个窟窿。” 苻毅面无表情,继续问道,“哦?那你觉得,当今是什么世道?” 苻文不失时机地恭维了一句,“那要看父王想让这天下是什么世道!” “哈哈!哈哈哈!贾玄硕,拟诏令!” 苻毅豪迈大笑,十分酣畅,他立刻对贾玄硕道,“四皇子苻文,聪慧机敏,着持节、都督驰援高句丽诸军事,有敢抗命者,可行先斩后奏之权。” 苻文得了便宜,随即假惺惺谦让道,“父王,大哥军中威望甚高,儿恐不及,要不,还是让大哥挂帅吧!” “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咱们秦人,可不兴这套!”苻毅咧嘴笑道,“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亦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亦不行,懂吗?” 苻文沉声拱手,“儿臣谨遵诏令!” 天狼殿上的 挂帅之争,最后,以四皇子党完胜而告终。 ...... 出了皇城,苻文与贾玄硕同乘一青铜轺车打道回府。在车内,第一次执掌兵权的苻文手握诏书,心中激动难平,看向贾玄硕问道,“老师,今,今日学生,可有不妥之处?” “十四岁能做到这样,可称善哉!”贾玄硕欣慰一笑,旋即敲打道,“殿下,鹤立鸡群,眼中可超然无物,然入大海、观鲲鹏,则渺然自小。世上英雄千千万万,殿下若想常胜不败,还需不断增己之能啊!” “谢老师点播!” 贾玄硕脸色旋即由晴转阴,“十四岁能做到这样,虽可称善哉,但天妒英才,你今后的路,恐怕会很难走啊!” 苻文轻笑恭维道,“有老师在,我不怕!” 贾玄硕眯起眼,“我必以性命护你!” 苻文立刻从兴奋之中重归冷静,旋即不再说话,侧脸看向窗外。 这一刻,他似乎想起了埋在薄州的师傅和奶娘。 未经清贫难成人,不遭磨难总天真。 英雄若不出炼狱,怎来富贵入凡尘! 第449章 海阔天平,心与潮生 风平海阔,清风徐来,处处芦苇之声。 四艘大船,船次第排,气势昂扬,在渤海湾内有序地向南航行。 旗舰的船头,一名皮肤略黑、身如青松的俊朗少年,兀自迎风而立。 他目光迷离缥缈,清纯的海风拂过青衫,给人一种专属少年的赤诚洒脱之感。 潇洒还不过三息,大船在海中一晃一悠之间,那少年忽然向不远处摆手,一边摆手,一面火急火燎地急促大喊,“周抚,快快快!”。 在不远处正溜溜达达的周抚,闻声,立即从跑回船舱内取出一个大木桶,拎着一个大木桶,一脸嫌弃又急切地跑了过来。 少年刚刚接过木桶,便‘呕’地一声,把午间吃过的饭食,一股脑全部吐到了木桶之中,桶中顿时黄白一片,顺带散发着恶臭,看得周抚竟也不自觉地‘呕’了起来。 俩人跪在木桶两侧,在青天白日之下,你一呕、我一呕,直到腹中无物、吐的全是酸水儿,最后,他们脸色发白,俩人双双横七竖八地瘫在了甲板之上,一动不动在午后阳光下暴晒,如两条放臭了的咸鱼。 很明显,两人,晕船了。 “哎呦!我的将军啊,坐船可难受死我了!” 周抚咧着一张大嘴,诉苦道,“将军,咱们这帮土生土长的旱鸭子,这辈子哪里上过船哦,在没上船之前,我还心觉着在茫茫无际的海中乘渡,是一件多他娘惬意的事情呢,哪知道居然是这副鬼 样子。艾玛,可吐死老子喽!” 能让周抚叫上一声‘将军’的少年,想都不用想,自然是凌源伯、平田将军,刘懿。 但见刘懿双眼无神,无精打采地横在甲板上眼望天空,有气无力地道,“周抚,我说你可别墨迹了,你要是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精力,你倒不如吐完了再去吃一顿饱饭!” 周抚掏了掏裤裆,沮丧地道,“在这么吐下去,老子的二弟都立不起来了。我呸,这辈子第一次上船,我都不想再上第二次!” 刘懿有气无力地正要开口,一个大浪卷过,旗舰剧烈摇晃了几下,俩人又吐了起来。 这一回,刘懿和周抚,连咸鱼都算不上了,只能叫两坨烂泥。 两人仰面向天,不再说话。 稍顷,直挺挺如死尸一般的周抚,听到耳畔有细细碎碎的动静。 周抚勉勉强强侧身望去,但见刘懿一手撑地,一手伸入满登登的大木桶中,搅来搅去,终于从大木桶中掏出晶莹透亮的龙珠,一口吞下去后,刘懿有气无力地继续躺在地上,闭目养神。 这一幕,可把周抚恶心坏了! 这小子兀自搂过木桶,哇哇哇地干呕不停,随后抱着木桶靠在一侧,翻着眼睛,瞧着没有一丝云彩的万里碧空。 刘懿懒得理会周抚的啰啰嗦嗦,他慵懒地躺在甲板,恢复了几分气力后,便运出龙珠,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小声嘀咕《乐子长记》所载控珠之法,一面,他的思绪不 禁飘回了几日前的秦皇城。 在秦皇城斥虎帮总舵,刘懿带着方顗,经历一番唇枪舌战,彻底收服了斥虎帮众人。 为了尽快增强斥虎帮的实力,刘懿分兵四百交给了妻子乔妙卿,算是为严重缺员的斥虎帮补充了血液,同时刘懿也算是在斥虎帮安插下了自己的亲信党羽。 待中军司马郭遗枝将粮草、军饷、兵器和对乔妙卿及斥虎十二死士的委任状送达秦皇城,斥虎帮正式改旗易帜,更名为斥虎卫,隶属于平田军旗下,收纳斥虎帮一事,到此彻底尘埃落定。 刘懿及众人在秦皇城憩了几日,待斥虎帮平稳运行后,便命云一在秦皇城租赁了四艘大船,并通过斥虎卫找到了几名可靠的船家,准备秘密出海直奔蓬莱县。 临行前,考虑到此行甚危,加之乔妙卿需要训练兵士、处理事务、安抚斥虎帮帮众,刘懿忍住了新婚燕尔形影不离的思念之情,嘱咐了小娇娘几句,便告登船上路。 此刻,刘懿确认斥虎卫那边需要打理的事情,自己已经做到尽善尽美,他长舒一气,起身再一次立于船头,那颗晶莹的龙珠缭绕在其周身不止,细品之下,竟有欢呼雀跃之情,似乎见到海的龙珠,格外地兴奋! 眼看茫茫无际的大海,刘懿扼腕慨叹,轻声道,“这风平浪静还如此叫人难受,他朝船到中流浪更急,怎还了得!” 他的思潮,又一次飘向远方。 .... .. 一百五十多年前,大汉帝国的中央集权制度崩溃,军阀四起,天下大乱。曹操先后击败吕布、袁术、袁绍等军阀,基本上统一了北方。汉历208年的赤壁之战中,曹操被孙刘联军击败,赤壁之战奠定了三国鼎立的局面。汉历220年,曹丕迫使汉献帝禅让帝位,定都洛阳,国号“魏”,汉朝正式结束。汉历221年,刘备称帝,定都成都,国号“汉”,史称蜀汉。汉历229年孙权称帝,定都建邺,国号“吴”,史称东吴。 一百年前,千古一相诸葛亮神奇续命,在第七次北伐灭魏,慑服东吴,从此天下一统,万国来朝。 五十年前,秦、汉熬兵,诸王叛乱,风雨飘摇之中,帝王亲征、豪杰遍起,大汉帝国不仅以高昂的代价击退了大秦帝国,更将草原民族的圣地狼居胥山、东北的白山黑水和西域的广袤疆土纳入帝国版图,从此雄立于中洲。 先帝重用世族,十几年前,天下世族汇聚京畿,残酷杀戮,架空皇权,割裂疆土,占地为王,广纳鹰犬,大汉帝国,又一次陷入腥风血雨之中。 现帝刘彦,雄才大略,有勾践之风,经过十几年纵横斡旋,世族实力大为削减,但诸如曲州江氏、江南四姓联盟等根基雄壮的世族,仍然不听王令,自行裁决州郡诸事,宛如春秋诸侯,若有朝一日,他们自立为王.... 那这一次,又有谁站 出来力挽狂澜呢? 刘懿凭栏眺望,山川大海,无限美好。 想到大好江河又贼子作乱,他不禁流露愤懑神色,满腔激情和对国家兴亡、民族命运的关切、忧虑,自在眉宇之间。 他重重拍了一下甲板。 天下英雄出我辈,我辈,当自强! 也不知周抚到底听没听懂刘懿的弦外之音,在刘懿扶栏自叹后,但见周抚从地上一跃滚起,站在刘懿身侧,一手按精钢撼山刀,一手指向海中,目射出神驰之色,哈哈大笑,“将军放心,潮来,我为将军摧潮,海来,我为将军填海,雨来,我为将军劈天,总之,我愿随鞭镫,穿云飞剑斩妖魔,定护将军上岸!” “呦呵!”刘懿深思回转,笑嘻嘻地打量着周抚,玩笑地道,“我才发现,我们的周大先锋居然有如此胆识,难道是随黄表同逛窑子的时候,在床间榻前练出来的雄壮魄力?” 周抚不屑地道,“呸!黄表那头老色狼,怎能和我相提并论?一身的功夫早晚要在娘们儿身上散尽。” 刘懿笑叹道,“如此也好,也算是‘战死沙场’了!” 周抚笑眯眯地凑近刘懿,轻声道,“而我,有堵门秘法,只会‘越战越勇、百战不殆’,将军,等回了凌源城后,我带你试试?” 刘、周良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周抚并不是健谈之人,稍顷,他自感无聊,便告辞刘懿,悠悠地向船舱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咧咧 说道,“将军哪里都好,就是做人太过正派,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同你心平气和地讲道理,有时候啊,除了刀剑和拳头,更要用些小小的阴招儿。就好比黄表那老小子,每每‘上阵杀敌’,自己总要养精蓄锐,上阵前还要用酒肉把娘们儿灌个半死,这样一来,驰骋沙场,自会百战百胜啊!哈哈!” 刘懿似乎听到了周抚的唠唠叨叨。 少年迎风独立,双眼微眯,深吸一口气,呵呵憨笑,“这些,我都知道!” ...... 海风带来湿润的气息,浸得刘懿心旷神怡。 心情大好之际,那颗龙珠在没有心念的牵引之下,竟自己雀跃在刘懿周身,甚是活泼,这令闲来无事的刘懿大感新奇,掐指一算,今日恰是七月初七。 刘懿不禁大喜过望,今日,正是用龙珠吸取天地精华辅助修炼之日,正巧今日无事,何不加紧修炼一番呢? 想罢,刘懿赶紧盘膝坐定,口中念念有词,道,“碧霄天池本无色,大海龙珠同一如,龙珠,去!” 那龙珠随着刘懿所指,扑通一声坠入海中,便渺无音讯! 刘懿再次呼唤龙珠回还时,龙珠却毫无反应,这让刘懿,傻了! 龙珠嵌入山中,尚可依靠人力找出。 可龙珠此一入海,大海无边无际,又该如何寻找?总不能让江河断流,再把海水抽干吧?这,这他娘如何是好啊? 刘懿四五个来回,吐一纳六,气息绵长,他 反复默念口诀,却都犹如透视入海,杳无音讯,就连龙珠与自己建立起来的联系,也都消失殆尽了。 刘懿正在甲板上焦虑为难,海中突现异象。 原本平静的海水,居然无端汹涌沸腾,海水由蓝变金,不断泛出金色的硕大水花,随着水花不断翻涌而出,海水轰鸣溅射,刘懿一身华贵衣襟湿透,气势峥嵘之中,一朵由金色水花组成的巨大花朵,徐徐出现在刘懿眼前。 刘懿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看。 中央一道冲天水花之上,那颗方才心心念念的龙珠,此刻正被翻腾的水花拱起,悬在半空熠熠生辉,其光彩,竟能与日争辉。 猛然间,龙珠光芒大盛,龙珠内原本凝固的液体,好似活物一般开始流动不止,龙珠流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其周围的空气开始逐渐扭曲,甚至发出了音爆之声。 高速转动之下,天地浩然之气,从四面八方飘忽汇聚而来。 这股颠覆性的庞大能量,足让四周的空气都开始剧烈扭曲,所有的场景都变得模糊,同当年神龙在天池上释放龙珠的场景,别无二致。 船舱内的周抚听见舱外声响,急忙出舱查勘,见此等盛大情景,他先是一愣,随后疾步跑进船舱,取来环首刀,叱喝士兵们拎起兵器,拱卫在刘懿周身。 刘懿神情庄重,一呼一吸之间,龙珠与他的联系,越来越浓,似乎龙珠与他,已经融为一体。 他闭上眼睛,仔细感 受着眼前的玄妙时刻。 那透明又微微扭曲的天地灵气,以肉眼可见的状态顺鼻入体,滋养的刘懿全身百窍尽开,畅通无阻。丹田充盈之下,气海中的金气和经脉中的紫气从体内缓缓散出,气息流转之间,紫、金两气将刘懿包裹的严严实实,独留刘懿身在其中,不知此中岁月几何。 刘懿舒舒服服地把心念孕育在丹田气海之上,其人半迷半醒,好似在做一个春秋大梦。梦里,刘懿化身为龙,无拘无束遨游于九霄太虚之中,身形一动,瞬息万里,抬头星光璀璨、唾手可摘,身下万里山河尽收眼底,好不快活。 心宁神安之际,一声长啸忽然从遥远的北方传出,那极北之地,一头毛发湛蓝、双瞳深紫的巨狼,扯开血盆大口,向刘懿拦腰截来,刘懿躲闪不及,身体被硬生生被巨浪的穴盘大口拦腰咬断,吃痛之下,刘懿重回现实。 人醒还神,两气消散,刘懿汗透青衫,却感到无比舒爽,他长吐一口浊气,龙珠似乎感受到了召唤,悠悠荡荡,重回腹中。 感受到四肢百骸散发出的纯粹力量,刘懿忍不住感叹,“天地浩然之气,果然玄妙!” “将军,您醒啦!” 刘懿回头,周抚、云一、苏地、方顗、苗一鸣五人依次排开,正焦急地看着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刘懿哈哈一笑,摆手安抚道,“莫慌,莫慌!只是睡了一觉而已!无妨!倒叫诸位担 心啦!” 众人还未聊上几句,苏地上前拱手说道,“将军,极乐岛,到了!” 刘懿远看,日头已经逐渐落幕,一缕红霞还在地平线上迟迟不肯褪去。 不远处的那座小岛,虽然不见明火,却冒着缕缕青烟,让人暗自称奇。 “舟霞并渡,仙草卓荦。阴阳通晓,俯仰极乐。” 刘懿死死凝视那道孤烟,喃喃自语,“极乐岛!” 第450章 烟腾火炽,祸移枯桑 极乐岛,多么收悉而又神秘的名字。 说他熟悉,是因为它代表了一个江湖上极其雄盛狠辣的门派,阴阳家,极乐丰都。 说他神秘,是因为始终没有活着的外帮人,真正登上过极乐岛。 对于江湖人来讲,这座孤岛,是让人心驰神往的藏宝圣地,是令人憎恶的阴暗之所,是尸横遍野的死寂之地,也是一念成魔的得道之所。 所有人都想来这里一探究竟,但一想到这里的骇人故事和冤魂枯骨,所有人都对这里畏之如虎,就连晚上睡觉,都不敢梦到极乐丰都。 在不久之前,江瑞生在这里大开杀戒,今日刘懿率兵登临.... 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啊! 待刘懿麾下四艘大船一动三查,警惕地抵近极乐岛,已是黄昏褪去的傍晚时分。 靠岸,周抚也不啰嗦,他拎着一把精铁环首刀,眸子一翻,精光逼人,一马当先,自带上一百悍卒,率先登岸。 一百人撒在海滩上,四人一组,以极快的速度进行侦查。 刘懿稳坐钓鱼台,表面云淡风轻,心中却万分警惕,他顺着士兵们行进的路线,眼观六路,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极乐丰都隶属于曲州江氏,是江家在江湖上最强大的臂膀,如果极乐丰都能被除掉,那对江氏一族,江氏巨大而沉重的打击。 刘懿当然没有狂傲到认为凭他麾下目前这几百人马能够拿下极乐丰都,知道几日前,他在秦皇城收到了斥虎卫 死士们传来的一个意外消息。 极乐岛大火,火势燎天,五日不绝,其间有厮杀叫喊只声,不绝于耳。 听到这条消息,刘懿萌生了一个念头:极乐丰都,或许出现了内乱。 于是,他兵行险着,打算一探虚实,在连日航行后,终于来到了极乐岛。 周抚探得无恙后,立即回到旗舰禀报刘懿。 在刘懿的允准下,云一、苏地各率一百人马,前后簇拥着刘懿登临岸边,苗一鸣和方顗率领剩下的一百人马,沿岸驻扎,设置防御,等待号令。 一行人三步一顿、五步一查,缓缓穿过浅滩和芦苇,待得寻到青烟泛泛处,一股夹杂着炭烤的腥焦味儿,顺鼻入喉,刚刚登岸不遭晕船之苦的士卒们,又结结实实地呕吐了一回。 历来胆小虑多的刘懿,这一回却身形微颤,他忍住呕吐,大胆地走向呈现在眼前的一堆废墟,只因他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重的血腥味儿,一股不亚于当年伏灵山一战之后的遍地血腥味儿。 云一、苏地见状,双手握住刀柄,紧紧跟随在刘懿身后,以护周全。 走近前去,一片寒烟衰草凝绿,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地面巨大的白玉方砖已经处处碎裂片片凹陷,被大火引着的方圆百丈之地,没有一丝人气,就连一向喜食腐肉的乌鸦和兀鹫,都只敢远远兜旋,不敢贸然落下。 眼前惨状,印证了刘懿的猜想,极乐丰都,遭遇了不测。 刘懿眉头皱 起,面无表情地对身后的云一、苏地下令,“搜!” 云一、苏地各率五十人领命而去。 “将军!” 稍顷,云一、苏地探寻归来,同声向刘懿禀报,道,“末将探查归来,前方大火烧焦之地,无一活口!纵观死者死状,应是先被强杀,后被毁尸灭迹。” 刘懿皱眉,轻声问道,“可有打斗痕迹?” 云一如实回道,“回将军,残垣断壁皆未有刀劈剑刺的痕迹。” 刘懿使劲儿嗅了嗅气味,又问,“传言极乐丰都内阁藏书近万,可为何没有书籍烧着的墨碳味?” 苏地沉声应道,“将军,我等在搜查之时,亦未发现极乐丰都的财宝和金器,莫非有歹人见财起意,屠了极乐丰都,夺去了财宝和秘籍?” 刘懿微微摇头,“极乐丰都实力雄厚,其门派在江湖上都是入得了前二十的,而且此地为孤岛,易守难攻,究竟有多强劲的外力,才能把这个传承三百年的大帮派杀的一干二净?” 云一亦开口驳斥,“苏兄,此等想法实为不妥,场中既没有打斗痕迹,诺大个极乐丰都,又怎会被人无声屠尽?难道苏兄忘了那不死傀儡的厉害?” 刘懿思索一番,下定论道,“没有打斗痕迹,却被屠戮殆尽,这种过程和结果,只能有两种猜想。第一,极乐丰都内乱,一方人趁另一方人不备,骤然发难,将另一方人屠戮殆尽;第二,有不世高手降临,极乐丰都从 上到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云一点了点头,以表认可。 苏地尴尬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还是将军和云兄脑子里有墨水儿。” 随后,刘懿闭口不言深思,他的脑海里反复涌动着父亲对他提及的江湖高手和各家经典绝学,试图从中间找到蛛丝马迹。 云一挑刀在死人堆里翻东翻西,苏地害怕打扰也不言不语起来。 周抚这时赶了过来,他在那立瞥着大脑袋不知道在想啥,四人沉默了一阵,还是那周抚率先打破了宁静,闷声说道,“大人,极乐丰都严酷残暴,杀戮过甚,虽崇阴阳学术,却无一不作、无一不行,生杀予夺,随心所欲,今被屠门,乃天下之大幸啊!咱真应该找找,到底是哪位大侠做的好事儿,这种人,真该赏啊!” 傻大头粗型的莽汉苏地听后,也跟着附和,咧着一张大嘴道,“极乐丰都素来惟我所为、为所欲为,遭天凶运,奄至陨没,罪有应得。大人,此处甚是诡异,处处透着一股邪气,怕是有凶灵作祟,咱还是早早退出去吧!” 刘懿轻轻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道,“咱还是早早退出去吧!” 一行人正欲退出时,刘懿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忽然问道,“周校尉,可曾见到司徒乔溪的尸体?” 周抚愣在原地,张牙舞爪,“将,我的将军呐,所有的尸体都已经烧焦成炭,哪里分辨得出哪个是司徒乔溪啊!” “那 便是没有喽!”刘懿淡淡说完,又问道,“诸位觉得,想要除掉一个有天动境高手坐镇的江湖大帮,不动刀兵做得到么?即使是一线通玄的神人,恐怕也做不到吧?” 云一似乎有了一点点顿悟,骤然问道,“将军,将军的意思是?”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刘懿干脆停下脚步,站在离海岸还有半里路的地方,眼神深邃,道,“真正的原因,只能有一个:极乐丰都乱起于内,一方忽然发难,一方措手不及,胜者弃巢他去,另立门户,败者身死人亡,尸覆边野,火葬于此。” 周抚三人恍然大悟,点头称是。 周抚忽然哈哈大笑,惊走了一片乌鸦秃鹫,“将军,这事难得一遇的好事儿,没有了极乐丰都,江氏一族就好比少了一条腿,以后得瘸着走路啦!” 刘懿没有搭话,转头看了看眼前的残垣断壁,冷漠回头,“走吧!” 一行人缓缓向海岸走去,准备连夜南渡溪谷,入住幻乐府蓬莱殿。 刘懿一边走,以免渐入沉思:陛下不许其沾染江、赵两家攻伐之事,必有其深意,但此番东行,沾染些江湖上的事务,陛下却丝毫未阻,可谓默许。此番南下,无非三件事儿,收纳斥虎帮、打探极乐丰都、说服幻乐府。第一件事已经如期完成,极乐丰都既已内乱,且人去楼空,想必短期内也不会再听服江锋,剩下的,便是说服幻乐府在江氏一族 的问题上保持中立了! 这也是此番南下要带上苗一鸣的重要原因。 ...... 从曾经的幻乐府‘高徒’苗一鸣的口中,刘懿对幻乐府知之甚多。 这幻乐府原为中原落魄士族戏家家主戏天下(传言戏天下为曹操谋士戏志才后人)与竹林七贤之一嵇康所建,是正经八百的根正苗红,特别是在曹魏统治中原的四十多年里,幻乐府依靠竹林七贤的名望和曹家的偏爱,盛极一时,当时被获赠‘中原明珠’的美誉。 幻乐府最初旨在收容天下寒士,偏安一隅,共享出世生活,是一个以音乐起家的门派。 幻乐府其初以琴曲为主,书画为辅,以写字作曲为生,后自成门派,逍遥蓬莱,经过百年发展,历代幻乐府的府主以乐入道,逐渐形成了独立与诸子百家的修炼途径,被世人所称道。 再加上以音乐杀人这件事听起来极为潇洒风雅,许多富家子弟纷纷拜入幻乐府门下,幻乐府逐渐变的华丽富贵起来。 历经百年沧桑,幻乐府内设宫、商、角、徵、羽五位乐官,五大乐官皆为入境文人。幻乐府之人极擅乐阵,入阵者迷失心智,疯癫失常,传闻乐主和五大乐官主阵的"相和大曲"阵,可困杀通玄仙人。 当代幻乐府府主戏龟年,长生境界,师从“竹林七贤”之一山涛之孙、现两仪学宫六艺学博士山季,戏龟年其人天资聪颖,家境优越,但也恃才傲物, 笑看天下英雄,时常以一副天底下皆蠢唯我聪慧的姿态自居。 他曾酒后对天下名士狂言:天地无我,少三分颜色,人间无我,少十分风流! 第451章 神战于玄,其陈阴阳(上) 人在世间,各有不同。 有些人没啥实力,却目空一切。 有些人一身本领,却极度谦恭。 而幻乐府府主戏龟年,恰恰是既一身本领,又目空一切。 话说回来,人家戏龟年,也的确有狂傲的资本。 戏龟年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打小便腰缠万贯、锦衣玉食,在父母的精心呵护下,他穿金戴银,根本不知道‘愁’和‘苦’两个字该怎么写。 日复一日,忽有一日,少时的戏龟年在和三五好友小楼听曲儿时,台上一名风姿卓绝的舞姬,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在一番打听之下,得知此女子乃当世数一数二的奇女子,以琴、剑、舞三绝着称于世,一剑客撼山,一舞可倾城,今日游历来此,是受了好友之邀,方才登台献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的绝美风姿,让情窦初开的戏龟年,春心荡漾,加之身遭好友的怂恿,他壮着胆子,拜会了人家的闺房。 哪知,当他携千金之礼登门时,人家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嘲热讽地说戏龟年只是个纨绔子弟,大门一关,便把他赶了出来。 这件事儿让戏龟年在十里乡亲们的面前,丢尽了颜面,也让他感觉这种玩鹰逗狗的生活,着实有些无趣。 人活一口气,戏龟年不顾父母劝阻,毅然踏上了求学幻乐府之路。 他要学尽天下乐器,再来找这位绝色美人一争长短。 世上从无圆满之事,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这 位心心念念的绝色美人,也再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但当初的一个莽撞决定,却让戏龟年称为了名动天下的幻乐府府主。 不得不说,戏龟年确实天资聪颖,他原本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十几岁离家求学,从一无是处到成为精通百种乐器、入境长生文人,只用了仅仅不到十五年。 这个速度,必刘懿他老子刘权生,还要快了三年。 这也是戏龟年傲视天下群雄的资本。 不仅如此,在他的领导下,幻乐府在蓬莱大放光彩,世人常在茶前饭后戏称幻乐府所衍生的‘以音乐入境’之法,乃是三教九流之外的第十流。 这样的人,恐怕只有霸道至极的江锋和聪慧多智的蒋星泽联合起来才能降服吧! 而刘懿此行,最胸有成竹的是收降斥虎帮,最危险的是打探极乐丰都,最没把握的,就是说服幻乐府。 这件任务,就连刘权生听了,都不禁微微苦笑。 想到此,站在浅滩上的刘懿,不禁摇头低叹,“对付这样的天才,还真没有啥好办法!” 不过,事在人为,刘懿还是打算试一试,他的手里,有一张或许还可以谈上一谈的筹码,至于这张筹码是好是坏、能否奏效,刘懿自己也不清楚。 天色昏黑,星月渐隐,极乐岛一片阴森恐怖。 岸上与岛上的火把凑到一起,准备登船起锚,开往对岸的幻乐府。 突然之间,四下里呼喊声由远到近,渐渐 大作。 声音从最初的的东西两侧,到后来四面八方都有人呼号喊杀,听声音不下八九百人,有的便在近处,有的却似在数里之外,连绵不绝于耳。 刘懿定下神来,凝目四顾,只见前后左右的山坡、山峰、山坳、山脊各处,影影绰绰的都是人影,黑暗中自瞧不清对方的身形面貌。 这些人本来不知藏在哪里,突然之间,都有如从地底下涌了出来。 看来,已是蓄谋已久啦! 这时,周抚、云一、苏地三人都已聚在刘懿身周护卫,寥寥四百人马迅速在浅滩边上列阵,但在这人数远强于己的敌人包围之下,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而已。 “周抚,你他娘的,不是探查过了么?” 方顗从船上赶过来咧嘴骂道,“眼睛瞎了还是没带脑子?这么多人藏在岛上,你居然一个都没发现?” 周抚挂不住脸面,气愤填膺,“你他娘在这里聒噪什么?老子把他们杀光了就是了,一群臭鱼烂虾,还能翻天不成?” 说罢,他提刀就要冲杀。 刘懿一把拦住,沉声道,“先看看局势再说!” 仅仅几个呼吸,又见幻乐府方向驶来三艘大船,旗舰船头亮起一支火把,幽亮中隐见一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只听那中年人气凝丹田,朝着刘懿方向朗声说道,“来人听着,你等毁人根基,屠人帮众,如此凶残暴行,今日,我幻乐府不管犯罪者何人,定叫你有来无回!” 刘 懿双目一动,这一刻的他,终于恍然大悟! ...... 人生很冷,毕竟所有的事情都要靠实力说话。 人生也很热,只要你有实力,什么话都好说! 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刘懿的心,再一次乱中取静,无比清灵。 一张欲加之罪的大网,被刘懿抽丝剥茧地看开。 极乐丰都死的人、被放的火,或许的确是因内乱所致,不过胜利的一方似乎仍然忠于江氏一族,且没有打算就此罢手,反而探查好了自己将至极乐岛的时间,巧用移花接木之计,把极乐丰都惨遭屠杀的罪名,强行加到了自己的头上。 剩下的事,就是现在眼前看见的事了! 自己成功入了人家的网,在众目睽睽之下,毁尸灭门的始作俑者,也成了自己。 刘懿凝视前方,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笑道,“到底谁是螳螂,谁是蝉,有些时候,还真是搞不懂呢!” “将军!”急促地声音从刘懿耳边传出,刘懿还过神来,原来是云一在旁焦急地禀报,“将军,敌已数倍于我,今日必要厮杀一番,将军先走,末将断后。” 苏地在一旁立即应和,急促地道,“兄汝言甚善,弟当依从,将军速走!” 说完,也不等刘懿如何反应,举刀便准备冲入敌群。 一番举动令将士们备受鼓舞,纷纷亮出兵器,准备冲杀。 患难见真情,此举让刘懿心中大为感动。 不过,他并不打算让将士们白白送命, 匆忙拉下云一、苏地,一脸严肃说道,“苏地擂退兵鼓,云一、周抚带将士们率先登船,本将军断后。” “将军!”周抚口枯眼涩,焦急大喊,“你乃平田军主将,肩负荣耀职责,平田军没了谁,也不能没了你啊!是末将勘察不利,今夜自当以命谢罪。” 事态紧急,刘懿来不及多做解释,冷声道,“军令如山!速速行令!” 说完,刘懿对苗一鸣点了点头,苗一鸣心领神会,率先冲到旗舰之内,负立鳌头之上,独对幻乐府三艘渐近的大船。 方顗透过刘懿的眼睛,由表及里,猜测出刘懿必有后手。 于是,他出于信任,强拉着周抚和云一率先登船。 苏地擂退兵鼓后,众将士们如潮水般有序快速褪去,仅留下二十几具尸体,还有那衣摆飘飘,打算孤身阻敌的刘懿。 刘懿和他爹一样,害怕亏钱人情,众将士们登船后,刘懿内心反而轻快了许多,遥望远方敌军,他也不啰嗦,动心起念,双手之间淡金色光芒缭绕,左手掐指成决,龙珠应运从腹中而出,右手遥指远山,龙珠应指而去,好似一道划破天际的璀璨流星。 今借幽风乘势起,但凭豪气弄潮来! “此乃天地神物,龙珠是也!得此可搅海翻江、担山赶月,得天地机缘,入境长生。”刘懿负手而立,昂首大喊,“今日,特赠在座有缘之人,有能者,自得之!” 话音传响方圆,敌我听 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 岸上已经向刘懿杀来的敌人,本就半军半匪混作一团,军人自有规矩,在校尉的约束下还好说些,而那些江湖草莽对于旷世珍宝可谓视之如命。 他们见了宝物,一个个好像失了魂没了魄,转头便向龙珠坠落之地呜呜泱泱跑去,原本齐向海岸冲杀的严整阵型,立刻乱作一团,混在阵中的几名百夫长杀人止乱,可终究止不住人心贪欲,冲锋的势头,一下子缓了下来。 乱局之中,刘懿内劲鼓荡,双掌推出,一股淡金色劲风扑去,卷起一阵细沙,蓬的一响,迎面仍在冲锋的几名江家小卒立时倒飞出去,生死不知。 随后,刘懿踏上两步,捡起了几枚鹅卵石,将鹅卵石视为龙珠一般操控,以心念包裹,当以暗器之用。 嗖嗖嗖! 刘懿一一投掷,听得暗夜中传出破风之声,淡黄光闪动,那几名叫嚣正欢的百夫长应声而倒,前方一线的江家世族,居然再无人敢向前冲杀,只得提刀顾立,一个个蠢蠢欲动。 远山之上,万点猩红,厮杀之声已经隐隐传来,那颗明光烁亮的龙珠左闪右闪,在荒山之上被人夺来抢去,刀光剑影四下纷飞,每换一次手,便有一条人命陨落,这种自相残杀的局面,还在不断持续着。 刘懿耳听远山上传来的嘶吼和叫喊,心如止水。 他低头捡了几枚鹅卵石,随后负手而立,一派宗师作风。 你们放心 ,今天,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来一个,死一个! 第452章 神战于玄,其陈阴阳(中) 什么是江湖? 每个人心中,对这个词,都会产生极为独特的定义。 有人说,江湖就是‘烟搭桥,酒铺路,笑脸相迎,人情世故’。 有人说,江湖就是‘色作乐,钱挡灾,慷慨送礼后门开’。 有人说,江湖就是‘欲攻城池酒为兵,道路难行钱作马’。 有人说,江湖就是‘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盏茶’。 江湖里,凝聚的是每一个普通凡人行走人生的缩影,是每一个平凡人的万丈红尘和人情世故。 而对于刘懿来讲,几年前,一方如望南楼一样的小酒楼载满的才是普通人的江湖人生。 但命运之中仿佛冥冥自有安排。 从东方春生带他跨过凌源山脉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犹如行错了路的船,距离‘平安顺遂’这四个字,渐行渐远。 而这条路,注定伴随着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恩怨纠葛,亦必会伴随着光宗耀祖、扬名立万的无限荣耀。 或许他喜欢这种生活,或许,他不喜欢,可能,他也没有办法! ...... 夜暗归云,江涵星影。 极乐岛上,火把连天,叫喊冲天,与刘懿率兵登岛时的情景,截然相反。 但凡有点江湖阅历的人都知道,龙珠是地位高于上古十大神器的天材地宝,是一生可遇不可求的破天富贵。 虽然所有人都不知道龙珠的妙用,但能得到它,却是所有人的毕生梦想。 即便穷尽一生都无法参透其中奥秘,只要曾经拥有过,也是极好的。 不过,他们哪里知道,那颗前年难遇的龙珠,早已同刘懿心灵相通,只要刘懿动心起念,它便会应召而回。 抢来抢去,一切都是无用功罢了。 这边,刘懿眼看船队起锚,心中稍定。 而眼见刘懿的船队已经起锚,另一侧山上,有两个人影开始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隐约可见,正是曲州牧牧卫长、破城境武夫江颉。 他看着山下乱成一团的局势,轻轻开口问向身边的书生,道,“兄弟儿,你觉着,今天咱们能留下这小子么?” 书生不假思索,一口回应道,“难!” 那书生便是曲州工学从事谢巍,是江家为数不多的重要文臣之一。 素来聪慧机警的他,在当年因虹渠修建一事出使凌源城失策后,再未被江锋外派,有意雪藏,而谢巍没有就此消沉,他在太昊城兢兢业业,凭借勤劳肯干,将诺大的一座城池经营的井井有条,让江锋可以安心在外征战,继而重新获得了江锋的信任。 此番,谢巍奉蒋星泽之命,出使临淄郡,游说段氏与江家结盟,正是一展身手、洗刷旧日耻辱的大好机会。 出行之前,谢巍便暗自决定,此番临淄之行,交待的活儿既要干的出色,又要做的出彩,以期加官进爵,在江州牧裂土封王后,谋个侯爵。 按照此行既定谋划,谢巍、江颉此番带人来到幻乐府,本意仅为同戏龟年商议说服段氏一事,幻乐府依附江氏一族,在临淄郡极有声望,日常与勒翎段氏的交往甚密,谢巍说明来由后,自信满满的戏龟年仅与他谋划了片刻,便胸有成竹地带着谢巍、江颉二人喝酒去了。 谢巍、江颉对戏龟年的名号如雷贯耳,自然对他深信不疑,也没有再继续谋算。 可就在谢巍、江颉率兵即将启程勒翎县之时,一封羊皮信卷,被一名腰间悬佩针线包的少女送至两人手中,这少女正是被江瑞生收养的兄弟孤女,司徒川青。 送信之人,不言而喻,正是把极乐丰都搅了个地覆天翻的江瑞生。 江瑞生在信中说‘极乐丰都易主,平田贼将至极乐岛,特献残肢百具、焦土一堆,资业大人颠鸾倒凤,嫁祸凌源伯’。 于是,一条蛰伏于野、嫁祸于人、杀贼诛心的计策,悄然生于谢巍心头。 他先是挪用勒翎段氏的礼金,在临淄郡的地界重金收买亡命之徒,扩充实力后,深夜乘船来到极乐岛山中隐匿,又与幻乐府戏龟年商定:只要极乐岛山上火把大起,戏龟年立即率领幻乐府门徒从对岸驶来,两方人马里应外合,杀刘懿一个措手不及。 在没有与刘懿交锋前,谢巍自信满满,他对这条计策的成功,深信不疑。 只不过,事有黑白。 让谢巍没有想到的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居然入了致物境界;谢巍也没有想到,这少年居然敢孤身犯险,独留自己断后;远眺幻乐府旗舰,谢巍更没有想到的是,说好了自己领兵在内、幻乐府率本门弟子在外两相包夹,可如今幻乐府眼见刘懿旗舰远去,居然也不动手,只是紧紧尾随。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按照既定计划行事,这让谢巍心中恼火不已。 面对江颉问话,他也只能强撑着脸面,解释道,“堂堂‘曲州三杰’之首刘权生的儿子,在薄州为牟枭献奇谋平定乐贰、平四郡之田而片叶不沾、在伏灵山以弱胜强的少年英豪,能在这里落败,那也不配统领平田军与我江氏对局了!” 江颉一届武夫,听到谢巍的解释,起初还没觉得如何,细细思考,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想了片刻,忽然怒道,“那我们在这里大动干戈,作甚呐?” 谢巍头散青丝细发,身穿绒绣锦袍,平静观望山下,心平气和地说,“有些棋局,胜则胜,败亦胜!” “你这老学究,整日就喜欢摆道理,故弄玄虚。战场厮杀,非胜既败,哪来的...。” 江颉话说一半,恍然有悟,转头惊愕地端详谢巍,问道,“你是说今日之局在战场以外还有胜负?” 谢巍应声点头,“自古征战,皆以武统之、以文持之,文武相兼,固称术也。” 江颉不悦地道,“少拽文词儿,捡干的说!” 谢巍无奈一笑,借着和风圆月,写意地道,“刘权生父子在平田一事后,名声大盛,其身边豪侠异士大有人在,今日在此将刘懿消灭的几率,不足称善。可是,今日之后,我等若大肆渲染一番,曲州上下必将其视为残酷凶暴、颐指气使之人,有此累累白骨作证,刘懿小儿百口莫辩,其声望名望自会顺流直下,不可与往日争辉,无形之中,军心亦会动摇。” 谢巍目光悠远,“世人都认为我江家是十恶不赦之徒,这次,我就要让世人看看,被他们视为正道之光的刘权生一党,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江颉拍了拍额头,不由得赞叹,“高!实在是高!我服了。” “况且,咱江家,搞得是盛世造反那一套,想要在这个世道站住脚,得师出有名啊!”谢巍短促叹了口气,“极乐岛上的累累白骨,正是江州牧有朝一日剿灭平田军的讨逆诏啊!天子在曲州布置的大棋,棋眼正是平田军,只要平田军和刘权生被灭掉,什么应知之流,还不是腐草烂树?” 江颉咧了咧嘴,嘟囔道,“玩武的,终究是斗不过你们玩文的人呐!” 这个夜晚的极乐岛,没有映照狰狞的孤灯、没有冲刷血腥的夜雨,只有无尽地厮杀和混乱,人性中的贪欲、嗔欲、痴欲,疯狂地展露无疑。 几名叫嚣正欢的百夫长死后,刘懿又抗住了江家士兵们的三波箭雨和一次冲锋,他的青衫早已经染成了红色,浅滩之上,徒留尸体一片。 没有了龙珠加持,刘懿战力大减,几番腾挪,已经气喘吁吁,此刻的他肩上中一刀、小腿挨一箭,却仍屹立不倒,虎视前方。 他要看着自己的士兵远去,直到脱离敌人的追踪范围,自己再走! 江家的士卒一个个面面相觑,被刘懿的生猛吓得魂飞天外,紧张地握着刀枪剑戟,谁也不想再做枉死鬼率先攻击,眼看着四艘巨舰愈行愈远。 刘懿趁此,撕下衣襟,缚住伤口,昂首而立! 看场面僵持不下,江颉急不可耐,手提环首刀,野牛般狂奔下山,强横地撞开己方士卒,心念一涌,双臂肌肉膨胀,双手举刀,踩着两名卒子的肩膀一跃而起,一招‘力劈华山’便向刘懿砸来,两人虽然差着境界,但众人肯定,江颉这一刀下去,已经气竭力衰的刘懿,绝对会变成两半。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面对泰山压顶式的进攻,刘懿不躲不闪,仅是伸出手指,凌空画了一个圆圈。 远处刘懿旗舰船头,忽然火光闪动,亮起一盏火把。 刘懿见状,对江颉嘲讽一笑,便遥看龙珠所在,再不见任何动作。 江颉咧了咧嘴,知道此中有诈,可箭已射出,自无法收招,只能双臂加力,咬着牙,凝力狠劈下去。 刀锋及近三寸,刘懿一声咳嗽,向江颉吐了一口浓痰,笑着骂道,“呦呵呵,真是貂不足、狗尾续,你这种人居然能成为入境武人?江家无人了?” 江颉大怒,破口大骂,“姥姥的,狗贼受死!” 可就在大刀将要劈中刘懿的一刹那,并未有任何动作的刘懿,身形竟毫无章法地不自觉暴退,在笑看诸人中,在海上倒着飘荡起来,速度惊人,看得诸人目瞪口呆。 这,这究竟是什么奇功妙法? 第453章 神战于玄,其陈阴阳(下)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江颉的理想,很丰满,他幻想着一击致命,能够直接干掉刘懿,可现实的确很骨感,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莫名其妙地就落了空。 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玄妙功法,能让人在没有动心起念、且神行不动的前提下,可以骤然暴退数十米。 难道对方有天人支持不成? 落地后的江颉起身张望,细看之下,顿时气的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发根,鼻翼由于内心激动张得大大的,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着的嘴唇向气势汹汹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伸展过去,在月色和火光下,显得十分狰狞。 江颉立即开口大骂,道,“刘懿,你这小王八蛋,你不讲武德!” 刘懿唾了一口血沫,呲牙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老子与你讲武德?” 江颉看着身后唯唯诺诺不敢进攻的江家士兵,又看了看远方一线仍然乱作一团的招募武夫,回首再看刘懿,差点没被气死! ........ 刘懿是地地道道的以文入境的致物境界文人。 不过,以文入境的文人,也有粗略的分类。 大体便是师从学派和自学自悟两类。 这两类人入境的过程倒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以心悟道,但一旦跨过了致物境界,两类入境文人的实战能力,可能出现天与地的差距。 师从学派的,诸如儒家、道家、名家,纵横家,其师门代代传承,精华无数,让参悟之人总会获得一些诸如功法、心得、传记、丹药、宝物的助力,特别是功法和宝物,这两样东西,直接让师从学派的文人入境后战斗力飙升,成为能够轻松吊打破城境界武夫的强者。 而自学自悟的致物境界文人,虽然天赋异禀能够依靠自身登堂入室,但也无法避免在致物境界阶段兜里‘一穷二白’的潦倒情景。 没有宝物,尚且好说,没有了功法加持,自学自悟的致物境界文人就好比雄鹰失去了翅膀,空有一身气机,却不懂如何运作,也不知道如何发挥最大功效,跟别提什么以气化形这种由内自外的高深功法了。 这一类致物境界文人,可以被一些经验老到的破城境界武夫,轻松秒杀。 刘懿,便得上这一类人。 他打小受学于其父亲,除了满腹经纶和没有口诀的紫气东来,并没有受获任何前人遗留的玄妙功法或者遗篇,至于法宝,赵遥当初赠予他的那件可以静心明神的龙凤虎纹绣罗禅衣,被他转手赠予了一显,东方春生赠予他的那颗能驱热散毒的避水珠,被他在当日临行前又转赠给了赵素笺,他的傍身法宝,也仅仅只有龙珠一枚。 就在刚刚,刘懿将龙珠祭出用以乱敌,他便失去了护身法宝,而他所学的《乐子长记》,还是与龙珠相匹配的独门功法,失去了龙珠傍身,他又失去了可以攻击敌人的有效手段。 江氏一族对刘权生和刘懿这对儿父子,可谓做足了功课,江颉作为江氏一族的高级官员,当然掌握了关于刘懿的所有资料。 所以,方才他才会自信满满的下山,又会暴跳如雷的怒吼。 无能的人,总会因为事情失去了自己的掌控,而变得骄躁羞恼。 此时的江颉,正是如此。 只不过,他忘记了一条千古不变的法则: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些关于刘懿的资料是死的,而刘懿,是活的。 刘懿身形暴退的原因嘛,其实很简单。 两个时辰前,当他见到山上敌贼攻下时,刘懿便决心独自断后,保护众人安全离岛。 对此,刘懿曾在黑暗之中特别小声嘱咐周抚,在其腰上两道捻丝渔网线,另一端由旗舰上的士兵攥紧,待周抚见刘懿发出信号,立刻下令船上士兵齐心抓绳,把自己拽走,以期快速脱离战场,绝地求生。 在海上飘飘忽忽的刘懿,在海间月下独自起舞,再配上不俗的身材,仿若天仙下凡一般潇洒倜傥,引得刘懿一方将士欢呼连连。 江颉也是个旱鸭子,见刘懿渐行渐远,心中怒气更甚,他动心起念,运足了气机,手中长刀覆上一片血色猩红,战意奔涌之下,他一刀挥出,劈向海中的刘懿。 徒劳无功! 在茫茫没有尽头、沉沉怀千钧之力的海水面前,一个破城境界的武夫,想掀起多大浪花? 他自信满满能够攻击到百丈之外刘懿的一刀,连人家刘懿的衣角都没能碰到,刀锋落在海水之上,浅滩被劈开了一道差不多半臂深的沟槽,随着潮起潮落,也便告消失不见了。 江颉又累又气,他拄刀而立,死死盯着在海上越飘越远的刘懿,咬牙切齿。 海上,刘懿在飘飘洒洒之际,见到江颉泼妇骂街一般的模样,嘴角微抿,脸容不动,轻声自言自语,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也给你点颜色看看!” 就在刘懿距离极乐岛海滩一百五十丈、距离旗舰三十丈距离时,少年一声暴喝,振聋发聩。 “停!” 周抚闻声,立即下令停止拖渔网线。 岛上众贼众兵闻声,举目侧望。 刘懿强行止住身形,借着那一刹那的力道,凌海立于水面之上,海风拂过,他的发丝和衣摆随风飘荡,月光照耀之下,真如仙人一般。 少年心念涌动之间,那颗停留在极乐岛山腰的龙珠应声而起。 这颗充满天地灵气的珠子感受到了主人召唤,在半空中欢快地兜了一个半弧,便以极快的速度,直奔刘懿。 刚刚还在为龙珠争抢不休的众贼,人人你眼望我眼,疑神疑鬼,情势诡异至极点,也就两三个呼吸,一阵令人颓丧难堪的沉默在人群中播散,就像施行极刑前的肃静。 他们知道,他们,被耍了! 为时已晚。 电光火石之间,那枚金灿灿的龙珠忽然改变轨迹,裹挟着强劲力道,斜着砸向江颉,正在对刘懿骂骂咧咧的江颉感知背后危险,迅速回头提刀抵挡,怎奈回身匆忙,下盘不稳,被闪电般迅疾的龙珠直砸得倒飞了出去,摔落海中,不见了踪影。 那颗龙珠轻悠地在海水中冲刷了两番,洗尽了极乐岛的污浊后,再次被刘懿咕咚咕咚吞入口中,及近旗舰,刘懿扯断鱼线,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潇洒落地。 旗舰之上安静了片刻,‘将军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响彻了方圆海域。 今天,刘懿征服了所有的士兵。 反观极乐岛,山头之上号哭尽哀,所有被江家招揽的江湖侠客们现在都已经反应过来,原来一切的一刻都是空欢喜一场。 大船行海,月色撩人。 刘懿止住了士兵们的呼喊之声,瞧着幻乐府的大船向另一方缓缓远离,转头看向同样定睛看着自己的苗一鸣,心头悸动,想说些什么,竟哽在喉头,心中踌躇,只能快步上前,深深一拜,道,“苗兄舍小为大,救我平田军四百将士,今夜,请受懿一拜。” 许多人看的一脸懵。 苗一鸣连忙动身,快速扶起刘懿,勉勉强强含笑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件死物能救下兄弟们,将来为曲州太平做些贡献,我觉得很值得!” 讲完,苗一鸣并没有如往常一般说个没完,反而兀自向船舱走去,形神落寞,头也不回。 瞄着那道无比寂寞的背影,刘懿轻轻叹了一口气。 直到这一刻,刘懿终于明白,其父刘权生给他招揽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极为特殊的、不可替代的用意。 方顗、苗一鸣、周抚...,他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帮助他化险为夷。 哎!这江湖,想要混个明明白白,还真是有点难啊! 船舱之内,刘懿包扎妥当伤口,伏枕歪在榻上,闭目养神,眉头微皱。 周抚、云一、苏地、方顗围坐一旁,一边小口对酌,一边回味着今夜的九死一生。 “将军今日太过英勇,兄弟们深受鼓舞。”周抚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吹嘘,“最重要的,将军今日进一步收服了士兵们的心,他朝再有硬仗,平田军将士必死战!” “欲立一军之魂,哪里是一战能定的啊!” 刘懿微微睁眼,面上有些倦怠,还是强振着精神,说道,“你等可知,为何幻乐府的人马来而复返,放我等活着离开啊?这并不是因为我的独当一面。” “将军,方才,苗一鸣率先登船,从怀中取出一物,独站在船头之上,对那即将进攻的戏龟年说‘你若退兵,我便完璧归赵,否则,咱们就玉石俱焚’,便见那戏龟年应声而走,苗一鸣手上那物件儿,也随之被戏龟年带走。” 心灵机巧的方顗率先揣度人心,道,“末将斗胆猜测,苗一鸣手中之物,乃稀世珍宝,且此物对于戏龟年来说,至关重要,若不然,戏龟年怎敢忤逆江家的命令,私放我等呢?” 云一恍然大悟,“难怪将军要对苗一鸣行国士大礼,原来,今夜,他才是第一功臣呐!” 刘懿点头,轻叹一声,“都是天涯沦落人呐!” 第454章 江湖载酒,天下纵横 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当江颉从海里出来时,刘懿的船队在视线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儿。 握在他手上的长刀,已经只剩下了刀柄,短刃早已被海水远远冲走,不知何处去了。 江颉低头打量手中刀柄,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浮上心头。 刚才,刘懿操控龙珠,从江颉背后偷袭,江颉闪之不及,只能把长刀灌注气机,转身横刀用以抵挡, 龙珠所至,金石为开,一把平凡的精铁刀,岂能阻挡龙珠的威力? 于是,茫茫大海里,便多了江颉这么一条落水狗。 江颉吐了一口血,看着远方天水一线间的那个小点儿已经几近全无,他猛地摇了摇头,吐了几口海水,拎着刀柄指着海岸线骂道,“年纪不大,鬼点子倒多,和你那个死爹刘权生一样,又臭又滑的东西!” 一名偏将脱下自己的战袍,悄然走近,对江颉道,“将军,海边夜冷,莫要着凉。” 偏将本打算借机巴结一番江颉,哪知江颉听到偏将柔似女子的声音,立刻联想到江家士兵今夜的拉跨表现,气儿不打一处来的他,一把扯过战袍扔至天上,用手中残刀将其划的粉碎,又一脚将偏将踹的老远,骂道,“战场上和娘们儿一样,怎么?下了战场,还他娘和娘们儿一样?你们都给老子等着,回到太昊城,老子把你们全都阉了送窑子里去陪客!” 就在江颉如一头发狂的狮子,在海滩疯狂吼叫时,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谢巍,悄然出现在江颉身后,无言站立。 江颉看到谢巍,回想起两人在山上的对话,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但见到谢巍面无表情十分严肃,心里又打起了鼓,旋即问道,“你不是说,此战胜在战场之外,而不在战场之内么?咱们回去大肆宣扬一番,他刘懿,岂不是就变成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啦?” 谢巍无奈一笑,“是的!” 有些事情,他当然不会对江颉这个武夫坦白,他才不会告诉江颉,他谢巍原本计划是在极乐岛留下刘懿,他更不会告诉江颉,什么‘战场之外的胜利’,那都是搪塞极乐岛行动失败的借口! 好事儿传千里,坏事儿,自己扛吧! 恰在此时,被谢巍重金礼聘的那些闲散江湖人,走了过来。 人的心理动态,总是登高容易,下来难。 这帮亡命之徒虽然被谢巍高价聘请,但没有得到龙珠,不禁大失所望,他们听到谢、江两人的对话,一些聪明人马上明白了谢巍是在为行动失利找借口。 江湖人和则聚、不和则散,没那么多讲究,一名多舌的秃头撇嘴道,“贼喊抓贼,有几个人会信呢?你江家在天下间是什么?是窃国贼!你们说的话,傻子才会信!” 全场哄然大笑。 被当面戳穿,谢巍脸上挂不住了,他看了看疑惑满面的江颉,索性祸水东引,指着秃头喝道,“今天没有杀成刘懿,你们难辞其咎,今夜,便以尔等性命,祭奠我阵亡壮士,江颉,杀了这群泥腿子!” “早他娘看你们不顺眼了!” 江颉一声喝骂,夺过偏将的环首刀,仅仅一刀,便让那名秃子身首异处。 歼敌当以迅雷之势,江颉杀了一人后,便狂性大发,他连连挥刀,霎那间便有四五名江湖侠客血溅当场。 他一边疯狂砍杀,一边指挥道,“将士们,列阵,杀了这帮狗腿子。杀一个,一锭金子!” 原本便充满血腥的极乐岛,杀声再起。 ...... 大海之上,刘懿麾下四艘大船,静默航行。 刘懿明明已经十分困倦,可受伤处疼痛难熬,无法入睡,索性摆正身子,与周抚等人一起围着炉火,将苗一鸣的往事娓娓道来。 “苗一鸣师从幻乐府,这一点众所周知,但不得而知的是,在幻乐府,苗一鸣仅算得上是个外门打杂的仆役,平日里莫说吹拉弹唱,就是连进入幻乐府研学之地蓬莱殿的资格都没有!究其原因,并非苗一鸣资质低下,相反,父亲说,苗一鸣天资奇高,不管是习武还是从文,都是一块儿好料子!” 周抚疑惑问道,“那是为点啥?” 刘懿目光灼灼,“只因其出身寒门,祖上三代皆为民户,遂不受戏龟年待见,在幻乐府郁郁不得志。” “我呸!江湖儿女怎有高低贵贱之分,幻乐府狗眼看人低,以此行事之风气,这破门派,早晚得黄摊子!”方顗喃喃咒骂,引得周抚三人纷纷应和。 “牛郎织女尚有相会之时,苗一鸣苦苦哀求却不得回应,十年弹指一挥间,仍然求之不得,随之因爱生恨啊!” 所有人都沉默了。 十年,如果人能活到七十岁,那么,苗一鸣人生中七分之一的时光,都在挣扎、痛苦和无奈中度过,这是多大的悲哀与不幸! 周抚一拍大腿,“十年!苗一鸣这小子还这能忍,若换成我,三年,就三年!三年如果幻乐府还不搭理我,我这辈子必然要成为幻乐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方顗点头,“俺也一样!” 刘懿苦笑了一番,续言道,“于是,苗一鸣找了个时机,借幻乐府众人通宵达旦、痛饮宿醉之时,盗走了幻乐府的阵府神器,东皇钟,连夜潜逃北上,途径凌源,恰被父亲发觉,于是便将其收留,叫其改头换面,隐于望南楼中。” 方顗惊诧道,“上古神器,东皇钟?这东西不是早就失传了么?” 刘懿道,“失传不代表没有,失传之物,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据苗一鸣所言,一百多年前,曹操为了充斥军饷,设摸金校尉,挖坟盗墓,得到了不少先秦以前的宝物,这东皇钟,或许就是摸金校尉们倒斗时偶然所得。后来,幻乐府建成,出于偏爱,曹操便将东皇钟赠予了幻乐府,东皇钟遂成为幻乐府的镇门之宝。” 刘懿顿了一顿,“这件事情是幻乐府的机密,除了戏龟年和他麾下的五大乐官,任何人都不得而知,只因苗一鸣几乎包揽了幻乐府的所有杂活儿,一次在戏龟年伶仃大醉时,打扫宴会会场,无意间听闻戏龟年提起。” 方顗似有所感,“因缘造化,世事无常啊!” 说到此,刘懿尴尬无奈一笑,“苗兄本该在望南楼安享余生的,可我为了能说服幻乐府不再助纣为虐,还是让苗兄赴了这次的险,并且将东皇钟作为筹码,换取了戏龟年的退却,心中有愧啊!” 场中瞬间安静下来,这件事里,又有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呢? 吱嘎吱嘎,船舱的门被人打开,门口,站着一脸恬淡平和的苗一鸣。 苗一鸣轻轻开口,“红尘来去,最怕亏欠。今日之后,我苗一鸣不欠他幻乐府的,不欠大先生的,将军亦不欠我苗一鸣的,这样挺好!” 说完,苗一鸣拎着手中食盒,阔步走入舱内,将盒中的冷食摆在桌上,又回身取来两坛老酒,在手中晃了一晃,嬉皮笑脸,“诸位可愿一同小酌一杯?” 刘懿轻笑一声,“那可要不醉不归呢!” 海上生明月,新酒浇旧仇。 今夜之后的苗一鸣,自由了! ...... 一行人回到凌源城,已经八月秋收之季。 华兴郡的乡野,陇沟之上的汗水,终于结成了金黄的硕果。 丰收的喜气传遍家家户户,贵气与金气铺满了整个华兴郡。 一名粗布麻衣的少年和一位同样粗布麻衣的老者,并肩骑马行在乡间小道之中,两人谈笑风声,看似慵懒悠然,行进速度却一点不慢,细看之下,竟然有如风行。 在一处青松树下,一老一少停马小憩。 少年郎从马背上摘下水葫芦,递到了老者身前,“恩父,您老一把年纪了,在平田大营坐镇既好,就不要再跟着懿儿啦!” “你又不欠我儿子的,以后莫要再叫我恩父。” 老者目光瞟过少年郎的发髻,为其轻轻正了正,接过水葫芦,一饮而尽,愤然道,“到了老夫这个岁数,早他娘应该看透污辱垢秽和贤愚好丑,达到万物万事与我无关之境。奈何心有执念,父子之情终难断啊!” “夏爷爷,嘿,那便叫你夏爷爷吧!” 少年郎刘懿露出一排大白牙,嘿嘿一笑,温声说道,“夏爷爷,您是对的,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情啊!情乃有心之器,感情和出身无关,爱恨也和境界无关,随心而走、从心而定,才是修行的真谛。若日日克制情爱,岂非本末倒置了!” 说完,刘懿膝盖弯曲,双手按住膝盖,前后轻轻摆动,口中念念有词、面上微微红润,思念着远在都源县的心中良人。 “人还小,懂的倒是挺多!”老夏瞻默想片刻,点头道,“小子,我看你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便随了你来此,一切都是老夫自愿,与他人无关。江家杀了我的儿子,有朝一日,老夫也要杀了江苍的儿子,这仇才算消,心中的结,才算解。” “你想杀江锋,我也想杀江锋!”刘懿南望不远处的丰毅城门,嘿嘿一笑,“我和夏爷爷志同道合,真好!” 第455章 唯利是图,唯恨难消(上) 许多人的人生遗憾,或许是拼尽全力做到了万事俱备,却没有等来属于自己的东风。 许多人只为这一句,耽误了卿卿一生。 刘懿是幸运的,从凌源山脉‘巧’遇成老,到游历江湖东方春生指路,再到死士辰以命相护生死相随,再到如今的夏老,他的每一步路,都有前辈高人保驾护航。 之所以有这样的完美过程,自然离不开一个人。 他的父亲,刘权生。 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搭台铺路,刘权生放弃了重回庙堂的机会,堂堂“曲州三杰”之首,蜗居在一个小小的子归学堂,像细雨一般,润刘懿于无声。 可怜天下父母心,刘权生倾尽全力,给了刘懿他认为最好的。 有这样的爹,难得! ….. 天下之事,十有八九唯成于‘勤’。 原来,刘懿结束极乐岛之行回到凌源城后,稍作休息,伤口刚刚微愈,便听斥虎卫传出‘丰毅黄家有异动’的消息。 刘懿不禁大为震惊。 丰毅县毗邻凌源县,可谓他刘懿大本营的腹地核心,如今曲州形势诡谲云涌,倘若丰毅地界出了乱子,黄家与江家来个里应外合,刘懿在嘉福山一带辛苦设置的军事防线,将荡然无存。 而且,以赵素笺为统帅的嘉福山防线,很有可能被前后夹击之下,一举端掉。 那将是平田军的灭顶之灾! 冷静下来,刘懿料想应是前年自己威慑黄殖,黄殖后知后觉,苟怀私怨,打算动些手脚,在背后捅自己一刀。 想到此,刘懿一阵颤惊和后悔。 惊的是:丰毅黄家号称‘曲州第一富贾’,虽然其家族日常不设家兵,也不去侵占土地牟利,但其累积多年的雄厚财力,足以让黄家在短时间内可以高价招募到一批质量极高的效死之士,这股力量,完全能在凌源郡腹地对刘懿构成强势威胁! 悔的是:当年的自己目光短浅、心慈手软,对黄殖仅做震慑便告放过,如今养成大患,悔不当初啊! 不行,必须先发制敌,不能让黄殖这头恶虎苏醒。 想罢,刘懿也顾不得身上伤势,即刻命周抚码齐两千精兵,随自己一同南下丰毅县,剿灭黄家。 正当周抚在平田大营中聚拢本部兵马,素来不理平田军政务、只管刘懿安全的兵法大家夏瞻,主动找上了刘懿。 自从刘懿在太白军请夏瞻出山,夏瞻始终没有参与平田军和平田的任何事务,或在华兴郡游山玩水,或在华兴郡大营闭门读书。 刘懿自然明白,像夏瞻这种大人物的人情,并不是随随便便用的,说不定,只能用一次。 所以,自从夏瞻入驻平田军,他始终对夏瞻别无所求,即使前番收服赤虎帮、抵探幻乐府,他都没有主动寻求夏瞻的帮助。 或许是刘懿的勇气和智慧,博得了夏瞻的信任,居然主动来找,这让刘懿欣喜若狂。 当晚,两人月下对饮,微醺时,夏瞻不问自答,“以老夫之见识,小子,此番你率大军此行,甚是不妥!” 刘懿有龙珠加身,哪里会醉? 他立刻清醒,挑眉问道,“前辈此话何来?” 夏瞻一叹‘小子啊,你还是历练的太少,遇事则慌’,旋即道,“你想想,如果你率大军前往,一来会打草惊蛇,让黄家提前准备,甚至提前逃跑;二来,你率大军开拔,这无形间便表明了你不留活口的态度,这会让黄殖成为惊弓之鸟,会让他垂死挣扎。这两条无论哪条,都会让你在处理黄家的事情上,极为棘手。” 刘懿恍然大悟,“夏爷爷,那该如何是好?” 夏瞻稳坐钓鱼台,“你带上一名高手,随你悄入丰毅城,随势而动,如果黄殖摇摆不定,或一鼓而定,如果黄殖于决心心对你等动手,你等在暗,也可突然发难,暗杀黄殖,这样一来,事情解决起来没那么困难,也没那么大风浪。” 刘懿大腿一拍,“妙啊!” 开心不过三秒,刘懿马上脸色黯然,故作无奈地道,“晚辈该去哪里寻找一位境界高深、出神入化的高手呢?” 夏瞻看着刘懿楚楚可怜又满怀期待的眼神,只得摆手道,“得得得,吃人嘴短,老夫便陪你走一遭,去,给老夫收拾行李去!” “好嘞!” 一眨眼,刘懿便消失在月色里! 这一晚,到底谁才是鱼,谁才是网,谁是春风,谁是醉客,谁都分不清楚! 经历过此番种种,所以,这才有了这一老一小此刻的田间漫步,也才有了现在的田下座谈。 刘懿看着田间地头儿收拢不息的农人,轻轻一叹,“当年,晚辈断了黄殖的财路,而今看来,黄殖打算用里应外合之计,断了我平田军的生路啊!” 夏瞻云淡风轻地问道,“斥虎帮,哦不,应该叫斥虎卫了。他们到底给你提供了有关黄殖的什么消息?” 刘懿立即回应,“斥虎卫汇报,黄殖在最近一个月内,趁夜连发十匹快马,匹匹直奔太昊城。近日来,黄殖开始大肆变卖丰毅县家产,折算成金银,打造青铜装甲马车,用以运送金银之用,据探报,在此之前,黄殖已经悄悄地将他的黄金屋内黄金全部运走,联想到此前黄殖快马传书太昊城,这些黄金要运往何地,已经不言而喻了。” 夏瞻嘿嘿一笑,“呦呵,黄殖这意思,是打算风雨无阻奔江锋啊!哈哈哈!” 刘懿双目放光,其中隐含丝丝杀气,冷声道,“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此等追名逐利、贪得无厌的奸商,当初便应该找个机会除了他,以绝后患。” 夏瞻摆了摆手,“年轻人,不要整天打打杀杀,应该多学学修身养性。” 刘懿不悦地道,“不打打杀杀,那叫年轻人?难道要我老了用拐棍去和人家打架?” 夏瞻轻轻拍了一下刘懿额头,站起身来,两手背袖,笑呵呵地瞥着丰毅城,“以心中好恶杀人,而非以法治人,此亦为乱法者,更当诛。如果两年前你杀掉了黄殖,那岂不如杀人掠货的悍匪一般?所以,此刻悔恨,是自寻烦恼。” 刘懿恍然大悟,起身拱手道,“前辈一言,值千金。” 夏瞻忽然严肃地道,“回头把钱送到老夫的军帐里,少一分,这单生意老夫都不做了。” 这回,轮到刘懿笑了。 谁能想到,已经年过甲子的夏瞻,居然是同东方春生一样诙谐的老顽童。 如果他的儿子不死,夏老爷子,该多幸福啊! 可以,人生,从来都不能重来。 秋风清,秋月明,一老一少,在落满了黄叶的树下,并肩远眺。 稍顷,夏瞻看向刘懿,“断讼务精于律,田谷先晓于农,戎事必练于兵,你既为一军之帅,不如,老爷子今日教教你兵法如何?” 刘懿心想:平田军与其他军队大为不同,其兵将勇猛不在于帅,而在于大将以智、裨将以勇。不过,能得老爷子指点,自己也乐于接受。 于是,刘懿十分欣喜地道,“能得老爷子指点,晚辈三生有幸!” “纵观天下,诸子百家,三教九流,皆占一分风流!” 夏瞻摘带脱袍,信步而行,捡起这一杆枯枝,凭空比比划划,说道,“九流之中,儒、道化水为龙,同外教佛门并称三教,乃治世之学,剩下的阴阳、法、农、名、墨、纵横、杂七家,也算得上当世显学。” 一番腾挪,夏瞻开始运作心念,继续凌空边画边说,“大汉疆土,北佛南道,俗语讲‘独木不成林,孤雁难成行’,佛门北有白马、金蟾、寒枫、嘉福四大古刹,香火鼎盛;道教南有正一、太虚、罗浮、武当四大祖庭,香火不息;十年前,儒道分家,贤达学宫、明心阁南北辉映、文华璀璨。儒家修正气,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道家修大气,天地与我同根、万物同我一体;佛家修和气,明心见性、渡人渡己。三教之盛,诸子百家,莫敢争锋。” 刘懿目不转睛地看着夏瞻的手势,生怕漏掉了什么。 随着夏瞻的凌空虚画,一道道紫气开始有序缭绕在夏瞻周围,煞是耀眼,那些紫气时而整齐划一,时而杂乱无章。 随着夏瞻越动越快,空中气息越流越快,紫气们似乎在排兵布阵,又一时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合适位置,只能随波逐流。 夏瞻无奈轻轻摇了摇头,似在嘲讽自己学艺不精,继而又说道,“阴阳家天机阁、水镜庄、极乐丰都三派各执己见、纠缠不休;法家五蠹山、墨家墨门、农家蚕桑门、名家刑名山庄、纵横家两心堡、杂家栖光道府各领风骚,蝶蛹、斥虎划江而治神秘莫测,拜虎山庄、倚剑阁以拳剑霸世无与匹敌,幻乐府、雅声庭靡靡之音可杀人夺命,凌源镖局信运三川渐威五郡,神宗教仗毒入世势慑苗疆,莫高窟兼收并蓄、纵贯河西走廊无与争锋,小子,如今你见到的,只是江湖的冰山一角,这江湖啊,大着呢!你就慢慢学去吧!” 夏瞻似乎什么都没做,又似乎什么都做了。 刘懿看着不断乱窜的紫色气机,似乎懂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懂! 三千大道,自难悟! 第456章 唯利是图,唯恨难消(下) 天下诸子百家各有不同,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桥梯。 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在修行一途讲究一个顿悟。 在他们看来:顿悟的人身具常人难及的大智慧,前期的修行可能会因为七窍未开而稍显缓慢,可这种人往往能够厚积薄发,一旦登堂入室,未来前途必会不可限量。 水河观的独臂李延风,便是与刘懿聊着聊着,便顿悟入境了。 刘懿虽然天资聪颖,可今日之他,观夏瞻擎画军阵,终究还是只有一丝灵光闪过,没有思如泉涌,更进一步。 他眼观鼻、鼻观心,终究还是长呼一气,放过了那一丝丝怎么挤也挤不出来的念想。 夏瞻见刘懿无精打采的模样,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刚刚刘懿的那一瞬间,似乎让夏瞻想到了年轻时百思不得其解难以入境的自己,也想起了自己郁郁不得志、晚年丧子的悲苦一生。 人生总有得失,天资不高的夏瞻与所有的江湖人理想无二,那就是成为通玄入圣的仙人,为了在修行一途能够取得大成,他年轻时便抛家舍业,独身前往解兵林参学兵家大道,他立誓不入通玄不出山,他的结发妻子三去解兵林,他都拒而不见。 人生匆匆数载,已经年过六十的夏瞻,和百万江湖人的失意一样,终是没能追寻到虚无缥缈的通玄神境。 心气儿极高的他,步了前人的后尘。 他对修行一途心灰意冷,打算离开解兵林回乡养老,可家乡早已物是人非,老家公羊寨被江瑞生毁城屠戮,妻子病故,就连儿子,都已经成为一堆枯骨了。 为通玄却未通玄,老来悔之,已晚矣! 感同身受之下,夏瞻最见不得优秀的年轻人落寞失意,见刘懿没能捕捉到那一丝顿悟的契机,表现出懊悔之情,他挥挥衣袖,轻声安慰道,“大道无常,大道无情,小子,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这次没抓到,不代表永远抓不到,这次不行,不代表永远不行。你看,如老夫我这般愚钝之人,不也入了上境么?” 刘懿哼唧唧半天,才努嘴道,“您这么说,晚辈心里就平衡啦!” 哐当! 夏瞻一脚,便把刘懿踹飞了出去 蹬鼻子上脸的小子! ...... 夏瞻一边操控着如刀似剑的漫天紫气,一边与刘懿唠唠叨叨。 刘懿虽从书本街巷之中,了解了一些江湖前尘往事和大体分布,不过却是模棱两可,今日,他听夏瞻一席细致入微的分析,顿觉天下英雄豪杰,层出不穷! “今闻长者一言,足可胜十年寒窗!” 刘懿走出树木森森,站在夏瞻身侧,兴奋问道,“夏爷爷,你们兵家又是何现状呢?” 夏瞻一边谨慎地操控着面前聚如天盖的紫气,一边嗔怒道,“呸!如今的兵家,简直是一锅烂粥,一勺子都捞不出来一块儿臭肉,无趣的很。” “啊?这从何说起啊?”刘懿一双大眼精光闪闪地瞧着夏瞻,问道。 “哼!锋州罗中郡落甲寺、牧州神渊山解兵林、薄州破虏城平戎听雪台,,这三家兵家门派,皆自尊为兵家魁首,落甲寺重兵威兵将、平戎听雪台重兵阵兵戈、解兵林重兵势兵计。三家往来争斗,转眼倏忽几十年,谁也没分出个胜负,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大于礼,如此吵吵闹闹如悍妇过街,反倒叫外人笑话。” 出身解兵林的夏瞻一脸无奈,言语夹杂着恨铁不成钢之意。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总不能期寄所有人都见山是山、见海是海吧!” 刘懿宽声安慰,“就好比当今这静中有乱的天下,谁不想过安生富贵日子,可天下财货有限,世人却都想财利多贪多求,反倒激起一片血雨腥风了,百年前的群雄逐鹿,几十年前的诸王叛乱,十几年前的世族祸乱,都源于此!” 夏瞻双目复杂地盯看刘懿,仰天慨然长叹,道,“刘权生啊!你生了个好儿子呦!” 刘懿轻声感慨道,“若论生子,夏爷爷更胜一筹哉!” 两人不再言语,抬头看着那座气势渐成的大阵。 ...... 庙堂讲规矩,但是,更讲关系! 江湖讲情面,但是,更讲刀剑! 春去难寻,秋心正缈,一老一少站在菊花黄黄开放的深深原野,秋叶红红的映照着低矮的门窗,天空中一座隐隐有磷光闪动的遮天大阵,一时盖过了此间的所有风景。 附近忙着收拢稻麦的农人,见天上巨大穹盖,纷纷引为天谴,丢弃了农具与牲口,迅速逃离现场。 刘懿只见那阵法绵延几里,线形勾勒复杂,一条条紫线上刻画各式符咒,阵中连催钟响,如雷贯耳,大阵整体泛着精紫之光,仿若天兵天将即将降世,叫人不寒而栗。 “夏爷爷,这,这是,阵法?”刘懿心中惊骇,小心翼翼地问道。 夏瞻傲娇地点了点头,笑道,“平戎听雪台传承了上古十绝阵,阵出既人出,阵在即可杀人,多年推演,其门徒由十绝阵衍化而来的阵法,数不胜数,冯昕勉勉强强算得上天纵英才,可面对我这阵法,千阵万阵都要失色啦!” 刘懿听后一阵无语,心想:老爷子心气儿也太高了些,人家平戎听雪台创造了千万种列阵之法,你居然只给了一个勉勉强强的评价。 “你还别不信!此阵名为紫砂阵,乃老夫参悟十绝阵中的红砂大阵衍化而来。” 夏瞻轻轻动了动手,见那阵法缓缓向丰毅城上空飘去,“此阵内按天地人三寸排列,中分三气,内藏紫砂三斗,看似紫砂,实为利刃。此阵上不知天,下不知地,中不知人。若人冲入此阵,守阵之人心念运处,飞砂伤人,立刻骸鼻俱成齑粉,纵有神仙佛祖遭此,再不能逃。” “老爷子,你,你要屠城?” 听完夏瞻的注解,刘懿立时变色,不过转念一想,夏瞻自不是妄造杀戮之人,其中必有其他隐情,于是定神守心,继续问道,“夏爷爷,紫砂阵除了杀人,可还有其他神效啊?” 夏瞻见刘懿反应如此之快,点头说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此阵除诛杀阵内之敌外,还可作为守城大阵,在受敌攻击时,启用此阵,遣少量兵将依法进入阵眼,可造千军万马之势,只不过功效嘛,便会大打折扣了!” 刘懿‘哦’了一声,说道,“用障眼法迷惑敌人,让敌人困守阵中,对么?” “对!不过,孩子,你可知将城池包藏紫砂阵中的真正含义?” 刘懿淡淡答道,“神阵一出,黄氏一族进无可近、退无可退,守无可守。主动权已完全在我,神阵一启,玉石俱焚!” 夏瞻面无表情。 刘懿心如明镜:夏瞻之所以要用一个货真价实的杀阵笼罩丰毅县,或许并没有动杀念,只是想威慑黄家降服。不过,事情总有万一,若黄家真的誓死不降,鬼知道夏瞻会不会恼羞成怒,开启杀阵。 自古言兵者、成霸业者,皆要见血,这两点,与善恶正邪无关。 夏瞻默然而立,两人相顾无言。 刘懿看着那座大阵缓缓落下,最后在丰毅城消弭于无形,少年了望远方,轻轻吐了一口气,“又是一年雁南去,不知明年雁归否啊!” 过了良久,天行晚、人将去。 城中家家起炊火,饭菜的香味儿,顺着北风流入两人鼻中,咕噜咕噜,咕咕噜噜,两人的肚子同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于是,这夕阳之下的一老一少不约而同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刘懿生火起灶,不一会儿,淡淡滋味的麦饭豆羹做好,两人吃得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老夏瞻瞧着黄家方向冒起的炊烟,“孩子,关于黄家,你打算怎么做?我听你的。” “晚辈打算做一回土匪!”刘懿揉了揉肚子,哈哈笑道,“人可以走,钱必须得留下!” 老夏瞻沉声文道,“要是人家即想走,又不想给钱呢?” 刘懿想了想,撇嘴说道,“那我便做一回真土匪!当一回搅屎棍!” 说到此,刘懿眉宇间忽然杀气涌动,“杀!” 老人脸庞上看不到任何变化,问道,“不觉有违初衷?” 刘懿表现的十分淡然,“事急从权,如今世族之患已经深入敌国骨髓,晚辈作为有志之士,必要以铲除奸邪为要。杀戮黄氏一族,虽然有违初衷,但不违大的初衷,便算不违初衷!” 夏瞻回味了一番嘴里残渣的味道,咧嘴道,“你小子,倒是会给自己找借口!” 刘懿挠头道,“嘿嘿,也没有啦!周抚说,晚辈做人过正,需阴阳相济,才能克服大业。” 夏瞻剜了一眼刘懿,“那小子一肚子坏水儿,能憋几个好屁?” 刘懿笑道,“有时候,做人无赖些,会免去很多麻烦。你低低头、脸皮厚些,或许这事儿就过去了呢!” “嗯!”夏瞻嘴唇微微上扬,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两人继续远看炊烟,就着温凉的蛮头,静候月色降临。 今夜,对于我,对于黄家,都很难熬呢! 第457章 明学正意,践履星辰(上) 红霞逐渐褪去,夜晚月明星稀。 刘懿看着灯火通明的丰毅城,眉头微皱,双眼却很灵动,他低头思索一番,对夏瞻说道,“夏爷爷,我感觉事情有些不对!” 刘懿顿时生出了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夏瞻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扣着鼻孔,听到刘懿开口,老先生把小拇指从鼻孔中拽出,拇指与小指贴在一起,将粘在小指上的鼻涕揉成了一个球儿,‘扑哧’一下,把鼻涕球弹的老远。 这可把刘懿恶心坏了。 夏瞻倒童心未泯,见刘懿恶心吧啦地瞪着自己,他哈哈大笑,把扣过鼻孔的小指送到口中,来回吸允,笑眯眯地瞧着刘懿。 刘懿,心态崩溃了,他欲哭无泪,咧嘴哭丧道,“夏爷爷,晚辈在这儿和您说正事儿呢!” 夏瞻朗声大笑,笑声回荡夜空,旋即回归正题,“你小子,终于想通啦。” 夏瞻扣鼻孔的过程,让刘懿紧张的心情稍稍缓解,他斟酌夏瞻所言,埋冤道,“夏爷爷,您早就知道啦,却不告诉我?坏!” 夏瞻道,“哈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洞察力是需要你在实践中不断锤炼!外人说一万句,都没用。” 刘懿点了点头,却沉默不语,他眉头紧锁,死死凝视着丰毅城。 夏瞻起身,寻目望去,见那黄家宅地缕缕炊烟仍在升腾,而其余人家早已熄火起餐,他深沉地吸了一口气,说道,“虚则实,实则虚,你看黄家起炊的烟气,已经过了饭食却还久久不散,很明显,这是黄家所用障眼法,黄氏族人或许早已化整为零,在这之前跑到了太昊城,丰毅城里的黄家宅第,恐怕只剩下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仆从,小子,咱们这一趟,或许扑空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啊?夏爷爷!” 刘懿刚刚猜到了黄殖已经逃跑,听完夏瞻的话,脸上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不过,他心中却丝毫不慌,十分深沉说道,“倘若黄家依附江锋,以黄家的财力,帮助江氏招兵买马,江锋岂不如虎添翼,更加难以匹敌。” “呸!小子,看你不慌不忙,难道?” 夏瞻凝神思忖,过了良久良久,抬眼死死盯着刘懿,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端倪,“难道你小子,早就留了后手?” “不慌不忙?”刘懿苦笑道,“晚辈慌的一匹!” 夏瞻瞪眼道,“你小子一肚子坏水儿,嘴上没一句真话。走,进城。” 一老一少赶着封城的尾巴,混入了城,直奔黄府。 事情果不出夏瞻所料,黄府早已人去楼空,黄殖的那座藏宝阁,连一片瓦砾也没有留下,除了用以障目的几处烟火和几名临时雇佣的防火杂役,黄府再无他物。 “黄殖这老财迷,居然连一个茶杯都没舍得扔,真是吝啬。不过,他能带着巨额金银躲过我赤虎卫的耳目,我也是佩服他!”刘懿努了努嘴,与夏瞻在黄府内随意游走。 夏瞻随处溜达,无所事事地说道,“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黄殖早晚死在财字上” 刘懿点头称是,“不过,令人好奇的是,黄殖究竟用了何等方法,居然在咱们爷俩眼皮子底下逃跑。啧啧啧,这可不得了呢!” “黄氏一族怎么在咱们爷俩眼皮子底下逃跑,并不重要!” 老夏瞻闲庭信步,悠哉悠哉,换了个角度说道,“黄殖怎样在你斥虎卫的眼皮子底下逃跑,才重要!” 夏瞻的话已经不言而喻,斥虎卫或许并不是铁板一块儿,这里面,有内奸。 刘懿挠头笑道,“哎呀!饭一口一口吃,谜一个一个解嘛!” 夏瞻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亦没有说话。 这是人家自己内部的问题,自己终归是一个外人,是过客,不适合谏言过深。 刘懿自然明白事有轻重缓急的道理。 如今,斥虎帮刚刚归附平田军,更名为斥虎卫,人心不稳,关于此时对斥虎帮的处理,最好方法便是施以恩惠、稳定人心,如果在此时追查内奸,大动干戈不说,一旦尺度把握不好,反而会让斥虎卫众人造成一种‘清除异己’的印象,丧失人心。 刘懿当然并且早知道斥虎卫中有内奸,他理解,他体谅,更重要的,他从书中读过一个故事,深谙一个道理! ...... 东汉建安五年(汉历200年),曹魏奠基者曹操和‘四世三公’的袁绍在官渡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双方军队的实力差别很大,袁绍军兵马是曹操军的数倍,大多数曹操的部将都认为对方实力不容小觑。 但曹操巧用奇谋,最终以较少的人数成功击败了袁绍,逼迫袁绍最后放弃了不少物资溃逃,而曹操将其一一缴获。 曹军在众多战利品中,一名将军发现有很多的信件。 这名将军打开了一封,认真看了看,瞬间心惊胆战。急忙吩咐部下收集齐所有信件并将其密封,然后,他拿着其中之一去面见曹操,“主公,这是袁绍与我方人员之间的秘密信件!” 曹操读了几封信后,对部将说:“把这些都一并烧了吧。” 部下疑惑说道,“烧了?主公,这些人都有反叛之心,难道不应该统统抓来问罪吗?” 曹操摆了摆手,“起初,袁绍的部队比我强得多。乃至于我都觉得快完了,更不用说他们了。他们也是身不由己。” 这些信函最后还是被烧光了。 原来,这都是曹操老巢许都那些官员和军中的部将写给袁绍的,不少都是想要与其交好自保之言。曹操让人们在公开场合烧毁所有信件,那么与袁绍联络过的将领们最初确会感到恐慌,但看到此番场面又都惭愧不已,这样他们便会变得更加感恩,军队的士气也就更高。 曹操这样做,不仅收服了人心,更稳定了大局,让战后摇摆不定的袁氏文武大臣们,死心塌地的追随他。 随后,曹军利用这一势头,迫使冀州所有郡县都弃械投降了。 此后,曹操的实力大大增强,为后来整个北方的统一奠定了基础。 ...... 刘懿此时的情形,恰如当年缴获了书信的曹孟德。 千古第一枭雄曹操面对动荡时局尚且如此,更何况同样面对动荡时局的刘懿了。 所以,刘懿选择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想到这儿,刘懿故意岔开话题,撒娇道,“夏爷爷,咱先探探府,若懿儿没猜错,府中当有暗道,可以直通丰毅城外。” 夏瞻也不拒绝,欣然应允,两人开始察看周遭形势。 黄府以奇门八卦排布,很不巧,夏瞻又是此中高手,所以,两人只看了一会儿,便在探一处湖边假山之,微觉惊诧,上前一看,假山之中已被凿空,空山之中,一处被大石块儿堵住的暗门,显露出来。 刘懿喊声一笑,运念一推,一条暗道,便告出现在两人眼前。 刘懿眯起眼睛,在暗道口站了一会儿儿,转头既走。 “不进去看看了?”夏瞻问道。 刘懿嘿嘿一笑,豁达地道,“既已发生,这条道何去何从,也就不重要了!” 老夏瞻瞥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刘懿,哼了一声,说道,“你小子,肯定有事儿瞒我!” 刘懿随意坐在湖边,低声细气地道,“耍了一点小孩子应该耍的小伎俩,在夏爷爷面前,不值一提!” “来时路上,老夫便在想,既然你已经猜到黄殖将要投靠江锋,为何一路行得不紧不慢!”老夏瞻也坐到了湖边,缓缓说道,“到了丰毅城,却又按捺不动,反而听老夫扯起了江湖往事,拖延时间。老夫判断,小子,你这是故意纵虎归山呐!” “上古时期,洪水肆虐,鲧用障水法,在岸边设置河堤,但水却越淹越高,最后徒劳无功。大禹规划水道,带领治水民工走遍各地,逢山开山,遇洼筑堤,以疏通水道,引洪水入海,水患大平。由此可见,堵不如疏。” 刘懿眉花眼笑,“父亲总教晚辈,做事要因机变化,因时而动,今日黄殖投敌之心已决,我自不吝啬做一个顺水推舟的好人。倘若在丰毅城大开杀戒殃及无辜,我岂不成为了罪人?” 刘懿躺在地上,眼看天地星河,“既然黄殖早已经把财物秘密运出,倒不如把黄氏一族放走,我也好协助应郡守顺利收下丰毅县。至于之前的清点兵马大动干戈,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顺道警示黄殖,要滚赶紧滚,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你倒是做了好人,人家领不领情,又是一码事了!” 夏瞻轻叹,“慈不掌兵,一点点不忍的怜悯,往往是祸水发起之根芽。江氏一族本就骁勇,此番黄氏以财相资,两大祸水相交,威势又大啊!” 刘懿呲牙笑道,“起码,丰毅县千里沃野,今后没有世族啦!” 夏瞻表情显得有些严肃,“小子,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你这平田军刚刚萌芽,手下将领参差不齐,且都是年轻之辈,若不抓紧合纵连横,招纳才俊壮大实力,将来只怕要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刘懿贱笑,“夏爷爷一语中的,晚辈佩服。” “不过,若晚辈在祸水里投了毒呢?” 夏瞻惊诧地看着刘懿。 计中计?连环计? 天呐!难道刘权生的后代,就该当天资聪颖么? 第458章 明学正意,践履星辰(下) 自古以来,子从父业大有人在。 刘懿的父亲刘权生,非常擅长计套连环,他在用计时往往大计套小计、一计连一计,让对手顾之不暇,刘权生对待本家刘氏时,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 刘懿作为刘权生的独子,又在刘权生的耳提面命下成长,自然继承了刘权生绝大部分的做事风格。 他想到了黄殖会逃跑,想到了自己可能会扑空,想到了大造声势打草惊蛇,自然会留下后手。 夏瞻对刘懿的后手十分感兴趣,“小子,你究竟在黄家投敌一事上,做了什么手脚?” 刘懿神秘兮兮地说,“不可说!不可说!” 夏瞻轻哼一声,孩子一般斗气,不理刘懿了。 刘懿对当晚的凌源山脉之约和派人假意投诚一事,当然不能透漏给任何人,他便插话道,“即使我没有后手,黄家在太昊城,也不会善终的。” “哦?”夏瞻也没有继续追问,笑问,“此话何来?” 刘懿目光悠远,“有矛盾必然有争斗。黄殖爱财,江锋求财,有了一个‘钱’字夹在两人中间,黄家在太昊城的路,只能越走越窄,江锋酷烈,黄殖哪句话说不妥,江锋来一个杀鸡取卵,也不是没有可能。” 夏瞻漫不经心,“黄家以财起家,有钱时江锋拿他黄殖当个宝,没钱时只会弃之如敝屣,黄殖啊黄殖,你下了一手臭棋啊!” 一老一小,相视而笑。 夜风吹过,夏瞻微觉发凉,他打算唤上刘懿打道回府,却发现刘懿仍在一旁发呆,定睛细看,少年深邃的眼眸里,尽是茫茫杀气。 老爷子联想到刘懿不可告人的后手,背后一阵发凉,“小子,你这后手,恐怕不止针对黄家吧?” 刘懿回神,继而道,“此计若成,江氏危矣!” 老夏瞻眉头一皱,轻轻摇头,提醒道,“你真以为蒋星泽是个只吃饭不拉屎的废物?在猎人面前耍心机的猎物,往往没什么好下场,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可就不好了!” 刘懿干笑一声,目光飘渺,“富人家的孩子想要富贵一生,不败家产即可。穷人家的孩子想要扬名立万,得学会赌呐!” “你爹是酒鬼,你是赌徒,你还真是,子承父业呢!”老夏瞻掸去裤腿灰尘,微笑道,“刘权生以名利做酒,你以富贵为注,赌的都是人生得失啊!” “前辈,我和我爹可不一样!”刘懿轻笑,“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晚辈要玩,就玩大的!” 两人正在闲叙之际,一阵急促马蹄之声从远方传来。 “凌源郡府记事掾曹治,奉命接掌丰毅县,速开城门!” 曹治能够与刘懿脚前脚后到达丰毅城,很显然,这并不是巧合,而是早有预谋的。 听完此话,刘懿起身,“走吧,夏爷爷,咱们回平田军吃肉喝酒去!” “曹治刚毅酷烈,他一来,黄家在丰毅县积攒的人脉和商铺,怕是要烟消云散了!” 夏瞻缓缓起身,笑骂道,“臭小子,白白遛了老夫一趟,早知如此,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刘懿无赖一笑,“帮夏爷爷活动活动手脚,回去也好多吃点肉!” 两人边走边聊,渐行渐远,一如走了就无法回头的人生路! …… 万里江天辽阔,一村烟树茫茫。 塞北的辽阔,足可养三千豪气。 若真论起来,丰毅城与凌源城两城相隔不远,快马加鞭一日即到。 可在归途中,夏瞻和刘懿却行走的极为缓慢,俩人走走停停,悠然自得,好似赏秋景的旅者。 走在乡野之间,刘懿时而向路边农户问问收成、时而问问冷暖,几番跑动,倒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 此刻,两人小憩树下,老夏瞻一边揉捏双腿,一边张口问道,“小子,你又不是郡守,体黎庶情作甚?” “平田三载,数千将士埋骨他乡,总要替他们问一问平田到底有没有给乡亲们带来好日子。”刘懿拾起一把泥土,慢慢看着其从手中流逝,眼中没落一闪而逝,“回去后,也好去望南祠陪他们说说话!” 逝去的青春,最难追悔;逝去的英雄,最难吊唁。 一想到此,夏瞻也不禁赞叹,“禁私仓、收大田、均分地、断买卖,劝课农桑,兴富民之本。小子,不得不说,你和你的平田军,着实造福了一方百姓啊!” “夏爷爷您谬赞了,除了收世族之田,其余的事儿,都不是晚辈做的。” 刘懿对夏瞻的称赞不能慨然受之,如实答道,“晚辈耗费三年,行遍了赤松、辽西、彰武、华兴四郡,也仅收了赵家、公孙家、樊家的田地,辽西和赤松两郡,更是一无所获,倒是白白牺牲了将士性命,实乃晚辈之过。哎!先死的还有人埋,我们这些后死的嘛,只好任由自己躺在那儿了,也不知自己会被实力强大的江锋弄死在何处。” “小子莫要妄自菲薄,赤松郡开大河,太白山智退苻文,辽西郡收降四将,伏灵山计斩群小,再加上你这身致物境界,你若是我儿,老夫做梦都能笑醒。” 夏瞻轻揉刘懿脑瓜儿,说道,“况且,有些人的命运是生来注定的,谁都无法改变。他们注定为天下贫苦百姓幸福而死,算是英雄!” “哈哈!老爷子的话,晚辈赞同一半。”刘懿侧脸,神色中透着坚毅,“我信他们是英雄,我更信,人,定胜天。” 夏瞻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望着刘懿,挑眉问道,“小子,听夏晴讲,当初你本想做个酒楼掌柜,可为何却入仕了?” “人嘛!总是会变的。”刘懿哈哈一笑,“以前觉得做掌柜其实很好,日进斗金、吃穿不愁。后来觉得,自己吃穿不愁不算好,天底下的人吃穿不愁,才算没白读书。以前觉得做掌柜手底下管了十几号人,那便叫权倾天下,后来觉得,进庙堂执掌公器,纵横睥睨、挥斥方遒,才算不负此生。人嘛!长大了胃口总是会变的。” “胃口可以变,初心不能变,变了的话,人活着也就没那个味儿了!” 夏瞻眼看远方,秋叶片片落下,好似无根浮萍,“你还小,当此大任,当学会慎独啊!” 刘懿努了努嘴,不以为然。 老夏瞻见状,哈哈笑道,“我的老师蒋怀尧在未成名前,曾在薄州寒枫寺下结庐而居,有一天,他看到一群群的信徒都朝山上走去,原来嘉福寺在晒藏经。传说晒藏经的时候,如果风从经上吹拂而过,人继承这种风,能够消除灾厄、增长智慧,因此,闻风而来的人不断地涌向山上去。老师探得情况后说‘我也要晒藏经’,而后就袒袍露肚的躺在草坪上晒太阳,很多要上山的信徒看到了很不以为然,实在太不雅观了,纷纷认为老师这样做失了威仪。” 夏瞻深深地看了刘懿一眼,接续说道,“寒枫寺的老主持听闻此话,笑着叹道‘心中藏经,才能生出万法’。” 聪明人一点既通,刘懿瞬间起身,紧正衣冠,拱手正色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晚辈受教。” “我乃山野村夫,与老夫相处,莫要太过拘谨。” 刘懿眼睛眯成了月牙,“大智慧往往在山野,大人物往往是村夫。” 夏瞻拍了拍旁边的枯草,要刘懿顺势坐下,而后正色说道,“小子,有些话,今日要与你说!嗯…,认真的说!” 一直以来,老夏瞻对任何人都是不冷不热,今日却难得打开了话匣子,肯一吐真言,不禁让刘懿大为激动,赶忙拱手说道,“多谢前辈赐教,晚辈洗耳恭听!” 夏瞻摆手道,“赐教算不上,一些江湖经验罢了!” 刘懿道,“经验更好!晚辈缺的就是经验。” 夏瞻道,“小子,你认为,天子为何一定要铲除世族?” 刘懿不假思索,“族权大到可以制约皇权,有分裂天下的危险,当然要铲除平定。” 夏瞻点头,继而问道,“那么小子,你觉得在这场皇权与族权的争斗中,你是个什么角色?” 夏瞻看了看刘懿,继续说道,“是执棋人,还是棋子,又或是,弃子?” 刘懿揉了揉鼻子,看似随意地问道,“此话从何说起啊?夏爷爷。” “你个小鬼精,少与老夫在这兜兜转转。难道你不觉得,你这五郡平田令和平田将军,来得太过轻而易举了么?” 老夏瞻脸色一沉,道,“自古君王薄情寡义,为何陛下与你一面未见,便会委以重任?你当真以为长安那位天子与你爹的君臣之情,如此值钱?又或者说,你认为这世上聪慧绝伦的少年,仅有你一人?” 刘懿也曾想过这个问题,想过天子可能在危机关头杀自己以平天下世族之愤,不过,他一想到他是受他父亲引导入仕,这颗心便安定下来。 虎毒不食子,更何况刘权生这种仁义之人呢! 不过,夏瞻这个毒辣的问题,刘懿的确无法回答。 他吞吞吐吐,勉强说道,“平田之时,晚辈尚幼,虽承五郡平田之名,但一应大谋大断,皆为父亲操持定策,五郡平田令名虽在我,实为父亲啊!” 夏瞻不屑,“这是个什么蹩脚理由?陛下若想启用刘权生,何须绕这么个大弯弯?还是那句话,你真以为你爹的交情,能让天子任命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挥天下平田第一刀?” 刘懿哑口无言。 第459章 神明清审,志气贞立(上) 人生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恍恍惚惚恍恍,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如果所有的事情你都想弄的明明白白,事后你会发现。 其实没什么用! 看到刘懿瞠目结舌,夏瞻瞪了一眼刘懿,继续说道,“小子,你可要知道,天下平田始于华兴等五郡,这头三脚踢的不好,陛下削弱世族的大策,可就付之东流了,其一生宏愿,也将就此罢了。陛下壮志雄心,一心想建立堪比秦皇汉武的功绩,对此事,陛下绝对不会如此草率,定是经过一番慎重思考后,才点了你的将。” 经过夏瞻提点,刘懿开始重视自己被启用的原因。 自受任五郡平田令以来,刘懿始终沉浸在权利的喜悦和谋事的奔忙之间,诏至之日,便望风奋发,不安有丝毫停歇。 对于夏瞻提出的这个问题,刘懿想过,却从未深究,毕竟当初是应知和刘权生这两个最亲之人,在望南楼顶阁中将其拉入了官场。 他深深细想,既然天子把平田一事当做自己大展宏图的重要性抓手,那么,天子必然抱着功成的决心和必胜的信念,自己心中“让自己做替罪羊的这个想法”,纯属揣度人心,子虚乌有。 可是,话说回来,既然天子把平田一事当做自己大展宏图的重要性抓手,那么,就势必要挑选精兵强将,天下群雄并起,人才比比皆是,天子既然不是因为父亲的关系,又为何偏偏选中了他刘懿呢? 想不通,刘懿实在想不通! 他疑惑地看着夏瞻,期寄着这位老前辈能给出答案。 夏瞻低头深思了片刻,心头骤然涌起一件往事,一件在十几年前家喻户晓却又人人禁言的往事。 忽然,夏瞻双目如炬地打量着刘懿,直到刘懿被他打量的浑身发毛,夏瞻才挪开眼神,长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刘懿就算再傻,也猜出了夏瞻搞懂了个中原委,立刻揽着夏瞻的袖子,炯炯有神地问道,“什么什么?因为什么?” “不知道!”夏瞻打了个哈哈,一笔带过。 刘懿顿时‘火冒三丈’,气氛地道,“夏爷爷骗我。”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夏瞻脸上飘过一闪而逝的红霞,老爷子因为说谎,而害羞了。 不等刘懿埋怨,夏瞻立即正经八百说道,“不过,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让陛下选了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担当如此大任?这的确是个值得推敲的问题,小子,千万别把世道想的过于美好,若仅因君臣之义,便能把如此重任托付给一个当时只有一十三岁的孩子,是刘权生傻了?还是刘彦傻了?或者说,计赛张良的吕铮和庙堂群臣傻了?” 一气儿说完一串话,夏瞻有些气喘,长长呼了一口气后,夏瞻继续问道,“既然定策者都是当世绝顶聪明之人,那选择你的原因,便值得推敲了!你说呢?小子!” “当初是爹和义父代陛下向我传诏。”刘懿尴尬一笑,说道,“父亲和义父是我最亲近的人,他们总不会害了我吧?” 夏瞻深沉地看了一眼刘懿,欲言又止,继而说道,“难道真的只是君臣之义?你不觉得,将很多事情归纳于此,有些说不通么?比如,你爹在铲除本家刘氏后为何不带你回京述职?水镜庄司马诏南为何两次出现救你?三千玄甲军为何能轻而易举地归你节制?” “咱不想那么多啦!” 夏瞻不肯说真话,刘懿自己也没有个头绪,双目短暂失神后,勉强一笑,“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不愧吾心。” 夏瞻沉吟一声,似乎也不想、也不愿再纠结这个话题,哈哈一笑,回道,“哈哈!世上难得糊涂,小子,你或许悟到了人生真谛呢!” “老爷子指点得好!” 刘懿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嬉皮笑脸地对夏瞻说道,“夏爷爷若有时间,可否指点晚辈那些不成器的兄弟们一二,再给俺们些不世出的秘籍,或者操练一些攻守兼备的兵法,一展您兵家所学的同时,也好壮壮我平田军的实力!” “看在今夜秋风月明的面子上,老夫答应你!” 刘懿极为开心。 夏瞻是一生都在参悟兵道,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是兵家的理论基础肯定是极为坚实的,他肯言传身教,自己手下如周抚、云一、苏地之流,必会很快得到提升,在他的指导下,平田军的整体水平,必会更上一层楼。 夏瞻笑着应允,随即又说道,“小子,你故意让斥虎卫放黄氏一族逃走,下一步棋,你该怎么下?老夫十分想知道!” “晚辈下一步棋怎么下,还要看蒋星泽怎么接招啊!”刘懿嘿嘿笑道。 老夏瞻揉了揉鼻子,斜眼看着刘懿,“上次在极乐岛,谢巍回到太昊城后,大肆宣扬你屠杀了整个极乐丰都,搞的华兴郡人心惶惶了好一阵,吃了人家的暗亏,如今,你竟还敢兵行险招?” 刘懿眉头微皱,“夏爷爷难道猜到了我的计谋?” 夏瞻捻须说道,“周抚的窑子搭子黄表,我可是许久都没在平田军营里看到他了,还有柴岭,这俩人是不是去太昊城,执行了某项秘密任务?额嗯....,老夫猜猜,是假意投敌?还是乔装蛰伏?” “人间多离合,世事难聊兮!”刘懿呻吟过后,哈哈笑道,“夏爷爷,您老既然看了出来,那可不要拆穿我啊!” 夏瞻狂笑,“老夫可没那么无趣!拆穿你多没意思,年纪大了,就喜欢看戏,精彩的地方,老夫或还可以为你助助威,实在不行,就陪你演一道!” 刘懿轻轻点头,接续说道,“走吧!夏爷爷,起风了,咱该回了!” 夏瞻顿了一顿,犹犹豫豫了好一阵,方才开口,“老夫知道一件往事,但不知道这件事与你有无关联!” 刘懿正要询问。 不远处,一名身长八尺,白衣白袍,比刘懿年纪稍大,鼻梁高挺,剑眉虎目,皭皭美容观的少年,随秋风拂过,飘飘忽忽地向两人走来。 夏瞻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儿,“来者不善哦!小子,小心!” 刘懿亦注目前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王八来了有热柴,来它一个清水炖王八!” 夏瞻哈哈大笑,漫不经心地瞧着远方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仅一句话的功夫,那少年已经飘洒而至。 少年见到刘懿,直接说道,“师傅让我来找小刘将军!问问路!” 秋风静心,却难静气,更难静事。 陌生之人寻己至荒野郊村,本该让刘懿万分警惕,可看着眼前这倏忽而至的青年,不知怎地,刘懿竟丝毫生不起杀意和敌意。 只因刘懿心神感应到了这青年散发的朗朗浩然之气。 相由心生,有如此气质,必不是无耻小人。 察言观色之后,刘懿确定察言观色的题外之事已了,下面就该聊聊来人的话内之音了。 刘懿猜测,眼前这青年问的,当然不是通向附近十里八村的道路,而是刘懿和平田军的去路。 他还在思忖如何回答之际,见这青年长袖一舞,朗声问道,“凌源伯,不,是小刘将军,您所率平田军,既不属边军,又不似无备军,超脱大汉军制之外,本就是陛下临时动议之产物,将来待平田一事稍定,将军及众将士,该如何自处啊?” 刘懿见青年气势汹汹,言语咄咄逼人,自知青年人品行虽正,但也来者不善,保不成是哪家受了五郡平田牵连的世族少爷,来找自己撒泼耍横或者用作说客,于是反问道,“兄台觉得,平田军去路如何啊?” 那少年英姿俊拔,冷峻笑道,“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死路一条!” 刘懿听完,含糊其辞地问道,“这,这话从何说起啊?” “呵呵,小刘将军饱读诗书,鸟尽弓藏的道理,不会不知道把?江锋之后,当今天子怎会容曲州再出现一个江锋?”少年掠在刘懿身前,慢慢踱步,回答道。 “呀!这话可就有些诛心了!”刘懿故作惊讶,“古往今来,公私往反,没丧者甚多。但平田军可不似江氏一族,本将军率领平田军旨在平定族乱,还地与民、还政于天子,此事一成,若天下不容我等,我等自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兄台将我等比作江锋一类,可有些妄自揣度了。” “哼哼!人生既在两难之间。”青年眉飞色舞,伶牙俐齿,“难道将军出仕,不想谋个名垂青史?不想做那李斯、霍光、诸葛亮么?” 刘懿深藏心中宏愿,“自然不想,我是教书先生家的孩子,事成之后,自然当隐居田园,教书育人,什么王侯将相,我从未想过!” “哼哼!从未想过?”少年言语如刀似剑,杀人诛心,“没想过,为何要领受凌源伯?没想过,为何要出仕?没想过,为何又要东奔西走剿灭江氏一族?你说你为曲州百姓计,这种话,我不信!” 刘懿打了个寒颤,他的心事,被眼前年龄相仿的少年,料定无疑。 一股肃杀之风,瞬间笼上了他的心头。 第460章 神明清审,志气贞立(下)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何况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刚刚被夏瞻说的心烦意乱,此时又面对青年的咄咄逼人,刘懿再好的菩萨脾气也受不住,他咬紧牙齿,冷哼一声,“谋名利和谋太平,并不是两相冲突的事情,兄台,我看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说话怎么如此武断?” 前来‘问路'的青年正要反驳,却被刘懿硬生生打断。 但见刘懿双目圆瞪,嗔怒反问,“即使有此心,又与你这一名路人有何干系?兄台未免有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吧!” “大悲时不发言,大怒时不争辩,大喜时不许诺。”青年嘿嘿一笑,狡黠说道,“将军已经心烦意乱、怒气缠身,说的话我自不会当真!还有啊,我是狗,难道将军是耗子不成?哈哈哈!” 面对青年的嬉笑怒骂,刘懿顿时哭笑不得,道,“你倒是和时间腐儒不同,懂得变通!” “腐儒也有腐儒的好,起码,腐儒有气节,国家危亡,最后报国身死的,往往都是腐儒。” 刘懿努嘴,“我又没说腐儒不好!” 青年眼神缥缈,表露真情,“老师说‘平田将军乃天之骄子,聪慧无双’。所以今日我便特来看看,一见之下便觉,将军聪明是聪明了些,就是心机似海,让人难与相处。” “兄台与我相逢便三番刁难,叫本将军如何处之?难道还要与你称兄道弟不成?” 刘懿反嘲过后,憨笑道,“不过,兄台老师是哪位?可否告知啊?我倒是想看看,究竟是哪位名师,培养出如此喉舌如刀的学生。” 提到‘老师’二字,青年表情瞬间严肃,他挺身傲立,右手平伸,动心起念之间,手中竹简自动展开,“想知道我的老师?那先问问我手中的书吧!” “儒家以书入道、以天下之文作法,看这行头,应该是儒家的后生。小子,你惹到儒家了?” 随着夏瞻入耳传音之声响起,刘懿恍然大悟,终于想通了面前青年的真正来历。 自己与以儒雅着名的儒家素无瓜葛,既没有礼尚往来,也没有恩仇旧怨,但是,堂堂三教之一的儒家,自然也不会不请自来。 唯一有一面之缘的,便是当日在水河观有幸瞻仰的贤达学宫宫主。苏御,如此一来,眼前之人,十有八九是苏御的弟子。 苏御问路?有意思!有门道! 既然人家想以文会友,刘懿也不再含糊,立即运转气机,祭出龙珠,对眼前青年朗声说道,“贤达良宾骤至,未克远迎,本就失礼。今切磋一番,也算尽地主之谊!请!” ‘请’字落下,刘懿率先发难,口中念念有词,那颗精气饱满的龙珠,立即以闪电之势,直腾腾向青年袭去。 “哈哈!谁是地主,还不一定呢!” 棋逢对手,师出儒家的青年豪迈飞扬,朗笑过后,右手换左手,顺势操起手中竹简,右手轻轻一弹,竹简上的字活了一样,踊跃而出,列立在青年面前,从侧面看,连起来恰是‘有恒心者惟为能’七个工整楷书大字。 当当当! 三声脆响过后,龙珠刚猛的威势,立刻撞破了三个大字,到第四字时,龙珠攻速稍减,刘懿也不死磕硬打,立时收回龙珠,迅速再次出手,绕了一个弧度,从侧面继续向青年攻来。 青年计算好龙珠轨迹,轻轻一转,面向龙珠而立,剩下的四个大字也随之变向,刘懿早在出手时计算好了力道,又攻破了三个字时,龙珠自动收回。 刘懿见青年如此应对,不禁自嘲被青年耍了一手,若方才自己再加三分力道,青年必然受伤,可自己恰恰没有如此判断,反而白白消耗掉了一轮气机。 刘懿笑道,“你还真敢赌!” “能对付一个职业赌徒的,只有更加职业的赌徒,不是么!”青年说完,停在身前的最后一个‘能’字化繁为简,一笔一划散开成横竖撇那,如飞镖一般,从四面八方不规整地扑向刘懿。 刘懿双目灵动,扬手挥舞,龙珠再动,快速围绕刘懿周身旋转起来,两道气机两相接触,横竖撇那霎时化为虚无。 夏瞻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看到此,他嘿嘿一笑,“萧凌宇,你小子,长大了!” 萧凌宇对夏瞻微微一笑,“前辈好!” 提起萧凌宇这个名字,可谓既熟悉又陌生。 他是比刘懿还要神的、千古难遇的少年神童,他是贤达学宫宫主苏御的关门弟子,他是被天下所有人认为此生有望化身成圣、破境通玄的绝世天才。 他就想一颗璀璨的明星,高挂在临淄军贤达学宫的苍穹,供人仰望,供人见证! 不过说起来,他也是个命运多舛的人呐! 萧凌宇的过去和将来,都是后话,且容下文再提吧! 萧凌宇对夏瞻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后,便观刘懿气色,随后狡黠笑道,“当一名赌徒输光了所有的家产,那么他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孤注一掷,要么彻底退出。” 很显然,萧凌宇看出了刘懿的后继乏力。 刘懿有伤在身,几日奔走片刻没有停歇,一轮交手过后,不禁有些气血翻腾,听完萧凌宇说话,刘懿喘了一口粗气,问道,“萧兄以为,本将军会选择哪种选择啊?” “将军做何选择,我不知道!” 青年放开左手,那竹简虚空而立,熠熠生辉,其人气正声圆,目光空灵道,“不过,当初我在病入膏肓走投无路之下,选择了孤注一掷!” 随后,萧凌宇双指齐动,竹简上的字全部一跃而出,在他面前极为有序的律动,霎是神奇。随后,萧凌宇闷哼一声,十指泛出淡淡蓝光,数以百计的、以心念化成的文字串成一线,以拔山倒海之势,直向刘懿砸去。 儒家以文字起家,以文字化形,以文字征服天下! 两人开战即是决战! 刘懿见此,自也不敢托大,他马上提气,凝结所有心念,汇聚龙珠之上,单手一指,口中呼喝‘神龙出海任翱翔’,迎面与萧凌宇对攻。 淡金色与湛蓝色两道光芒交接,一团团闷雷般的爆裂声在两者之间轰鸣不断,周遭的空气都出现了短暂褶皱。 在一旁观战的夏瞻,不禁暗自动念,准备营救战败一方。 刘懿刚刚入境不不久,有身负伤势,两道气机仅仅平衡了两个呼吸,刘懿一方便立时气弱。 刘懿也不勉强,大模大样笑呵呵地说,“认输!本将军认输喽!” 萧凌宇剑眉微挑、虎目微瞪,他没有料到刘懿竟会大大方方地认输,表情一愣,无奈笑了一笑,缓缓卷起竹简,那些列成一队的字,随着竹简成卷,各自回到卷中。 “听老师说,刘将军与普通的书生大不一样。”青年一边卷起书简,一边边说,“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呢。” 刘懿抹了一把汗,嘿嘿说道,“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口,一对眼睛一双手,哪里不一样?” “圆滑而不失真诚,风趣而不失风度。”青年眉目传情,道,“有你在,未来三十年的江湖,会很有趣呢!” 萧凌宇色眯眯地这一瞟,使刘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赶忙摆手,“别!别别别!江湖浪大风大,我还是不要涉足太多的好。” “江湖里是看得见的大风大浪,庙堂里是看不见的暗潮涌动。” 萧凌宇卷袖而走,“老师常说,静中藏了一个争字,稳中藏了一个急字,忙中藏了一个亡字,忍中藏了一个刀字,争时心要静,急时人要稳。愿将军乘风破浪,所向披靡。” “德不足以应运,终非济时救难者,我自会正心明德,立以毅志。”刘懿阿臾笑着说道,“今日听君一语,受教!受教!” “记着,我叫萧凌宇。”青年孤身北上,“师傅叫我传话予你,若他朝行义遇阻,贤达学宫愿为大义赴死!” “兄台再会!”刘懿郑重还礼。 ...... 待萧凌宇走远后,夏瞻为刘懿梳理了一下气息,重新上路。 “夏爷爷!你说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儿什么大病?” “嗯?这话怎么说?” “好好说话不行,非得要动手!” “贤达学宫自有贤达学宫的孤傲,据老夫所知,贤达学宫自天下一统以来,可从没主动向任何势力示好,今天你能得到苏御的首肯和承诺,你小子就偷着乐去吧!若这种好事儿换成他人,别说手上输了一阵丢了点儿面子,就是让他舔干净贤达学宫的台阶,那也是欣然前往啊。” “夏爷爷说的是,哈哈哈!对喽,夏爷爷你刚才也不帮着晚辈点儿!不讲道义!” “哈哈!你小子也没说要老夫帮忙啊!老夫才不多此一举。” “为老不尊,为老不尊是不是?” “小子,老夫我打你了。” “一个境界高深的长辈,欺负一个有伤在身的晚辈,那不还是为老不尊么?” “老夫今日还就为老不尊了,呆!” 乡野之间,传来阵阵朗笑之声。 第461章 故人万里,归来对影(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刘懿和老夏瞻缓步北归故乡凌源城之际。 追寻着剑神梦想的应成,背着行囊南下,愈行愈远。 只不过比较惨的是,应成这二杆子选手多走了一千里路。 应成本该到桂林郡拜入倚剑阁门下,哪知他一路向西南而行观赏景色,也不在意行路对错,不知不觉,竟跑到了仪州的边郡,云南郡。 这可悔死了应成! 白白耽搁了这么些时日,自己成为剑圣的日子,这不又远了几天嘛! 那一刻的应成,距离悬梁自尽,或许也只差了一线。 他借右臂为枕,躺在官道旁的一棵树下,嘴上叼着一片儿树叶,翘着二郎腿,兀自哀叹,“哎!世间貌美之物,果然都是误人误己的啊!” 应成想来想去,想来想去,从清晨想到了黄昏,到最后,他索性不想了。 反正早早晚晚,老子都是天下无敌的剑神,既然早早晚晚都是剑神,老子还差这几天了么? 应成躺在绿意盈盈的草坪上,幻想着他的大神梦。 他本想小憩片刻旋即原路返回,再寻倚剑阁求剑。 可就在昏昏欲睡之际,邻近的一棵树旁,两名文士模样的年轻人亦坐下乘凉,两人一番的对话,倒让应成“回心转意”,改变了行程。 蓝衣男子言语急促地说道,“兄弟,咱得快点儿啊,晚了就赶不上这出好戏了。” 灰衣男子有气无力地擦汗说道,“兄弟放心,这等甲子不遇的大论战,就是拼了这两条腿跑废,也定要瞧上一瞧。” 蓝衣男子极其兴奋,说道,“没错!刑名山庄是天下名嘴汇聚之地,是名家的大本营。庄主东方烈伶牙俐齿、口似刀锋,乃当世公认的天下第一辩才,号称‘一嘴吃天下’。没想到啊没想到,今儿个居然会被人下帖挑战,挑战者,居然还是自己的女儿,东方羽!” 东方羽! 听到这个名字,应成如五雷轰顶,四五年前的那段美好记忆,不自觉在脑海深处如泉涌出,那个骄横跋扈的、个性张扬的、充满正义的虎头帽少女,让躺在树下的应成,不自觉笑了起来。 那时我还是双臂全在,那时大哥还没有首任五郡平田令,大哥、二牛、三宝、老皇,我们兄弟五人,还能一起下海捉虾,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呢! 应成回神,表面上还在悠闲沐浴阳光,心思却全都绕在了两名男子的言语之中。 单见灰衣男子取下腰间水袋,饮了一口清水,嘿嘿说道,“江山代有人才出,传闻东方烈的女儿东方羽,自小便在名家那位老祖宗东方春生的身边长大,耳濡目染,受尽熏陶,说不准其能超过其东方烈呢。” 蓝衣男子则兴奋说道,“东方春生志气方严,是名家巨擎。东方前辈一生两散境界,作《山川风度》和《九州山水图》,传言破开此中奥秘者,可感应天地生灵为我所用,属实玄妙至极。听说东方前辈带东方羽游历塞北时,口诛笔伐之间,威凌一方的凌源刘氏灰飞烟灭,那又是何等的快意风流啊!有这样的爷爷,其孙女自然差不了,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蓝衣男子话刚说完,灰衣男子立马起身,迫不及待地说,“兄弟,速速启程,莫要耽搁了良时!这场父女机辩,我等庸碌之人,定要凑个热闹,说不定还会有大的提升。” 蓝衣男子也立即起身,“兄台此言甚对,走,即刻起身。” 说罢,两人便风尘仆仆地再次上路。 应成托身而坐,独身呆看长日高起。 多年前几人在子归学堂同吃、同读、同乐的情景不断浮现眼前,转眼五年光阴,大哥大婚、二牛从军、自己求剑、老黄从商、三宝隐世,而这东方姑娘,也成了能与天下第一辩才争锋一二的名士。 应成对那只会斗嘴的论辩和名家那帮只会耍嘴皮子的腐儒毫无兴趣,可到了曾经准大嫂的地盘,应成还是觉得,不管于情于理,都应该登门拜访,将刘懿大哥的近况告知,也好让东方羽心中有数,不要再等,莫误了卿卿前程。 想到此,应成不禁暗暗摇头一笑。 世间情情爱爱难以捉摸,爱上谁,不爱谁,都是生来缘分,怪不得大哥负心,也怨不得东方羽仇恨。 应成猛然摇了摇头,立刻提剑起身,气鼓鼓地道,“怎么还谈起儿女私情了?真正的侠客,真正的强者,真正的剑神,绝对不需要的就是女人和爱情。被爱情缠身,出剑还怎么快?剑锋还怎么凌厉?还怎么杀遍天下?哼!走!” 打定主意后,应成提剑背包,紧跟蓝衣男子而去。 刑名山庄隈山傍水竹,入山既闻竹语沙沙,应成七回八转之后,终见刑名山庄。 从汉武帝刘彻至今,刑名山庄历经四百多年的经营发展,再加上并没有受到百年前三国之乱的摧残,形成了极为深厚、极为完整的文化底蕴,整座山庄磅礴而不失机巧,处处透着古色古香,东、西两汉的遗风,随处可见,在此求学之人,伴窗外林泉和明月清风,真可自养书卷之气。 应成自诩一届粗人,没有品韵美景的心情,来到山庄脚下,立即以破布裹剑,用泥巴涂灰了脸,卷起袖子裤腿儿,微微弓腰,扮成一副贫苦模样,慢慢腾腾地跟着如潮的人流走了进去。 随着呜呜泱泱的人流,应成很快进入了论战台。 论战台周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前来观评的人儿围了起来,应成本就没想近前凑热闹,索性就地落座,远远瞥着台上伫立之人。 论战台左侧,一容貌儒雅、神仪妩媚的中年人翩翩而立,论战台右侧,一名瑞凤眼、樱桃唇,青丝及腰,身材高挑,沟壑错落有致的少女,冷冷地负手而立。 两人的气场,难分上下。 应成瞥着那女子,感到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东方羽一如既往的样貌,一如既往的美丽动人。 陌生的,是那股子冷到心坎的性格,着实和当年那个稚气极重、热情奔放的丫头判若两人,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东方姑娘啊!看来这凌源一行两载,让你受伤颇深呐! 应成还未来得及继续感叹岁月不待人,台下叽叽喳喳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应成只抬头一看,一名衣冠整齐的老者,登上台来,昂首立于东方父女之间。 老者风度翩翩,昂首说道,“名家规矩,耳语之说登论堂,道德之学进辩堂,大利、大德、大权之争,上论战台。” 台下立即传出热烈喝彩之声,“彩!” 老者中气十足,一嗓子吼出去,立刻盖过了群众喝彩之势,“今日,后辈东方羽画押为契,与名家执牛耳者东方烈辩于台上,胜者,当为名家新王。”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就连应成,都不禁惊愕在场。 台下众人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所有来此观战的人,本想着就是一场父女切磋的大戏,谁知道居然赌上了名家头把交椅,这样的话,这场论战,可就不是老人带新人或是什么父女同台献礼了,而是一场名家实打实的新老更替之战、名誉之战了。 一番商讨,台下看客皆以为东方羽不知进退,东方烈二十年前执掌名家,辩尽天下群雄,未尝敌手,你虽是东方烈亲女儿,但也无法弥补与这位名家执牛耳者的差距。 也有一些人十分看好东方羽这位名家新锐,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没有谁能保持一辈子巅峰。 “咳!咳咳!” 随着老者重重地几声咳嗽,场中重新安静,待鸦雀无声后,老者缓缓说道,“今日辩题,驴是马,守擂方东方烈,攻擂方东方羽。请!”‘驴是马’这一辩题,乃是东方春生由名家的经典辩题‘白马非马’衍化而来,只不过攻擂的难度要更上一层楼。 东方烈不仅‘一嘴吃天下’,还是‘一题吃天下’,凭借‘驴是马’这一辩题,东方烈稳坐庄主之位近二十载,从无敌手。可谓一招鲜吃遍天。 辩题是由守擂者提出,面对自己的女儿,东方烈悍然祭出他最擅长的辩题,足可见他对此次论战的重视,和对东方羽实力的认可。 众人屏气凝神,静候东方羽率先发难。 东方羽没有让看客等太久,仅仅几个呼吸,骄冷的声音既从东方羽口中传来,“驴名为驴,马名为马,所以,驴非马!” 东方烈对这一辩题轻车熟路,他不假思索,立即驳道,“此言差矣,驴有四蹄,马亦有四蹄;驴有双耳,马亦有双耳;驴有双眼,马亦有双眼。所以,驴是马!” 东方羽显然亦有所准备,未有丝毫停顿,驳道,“父亲也是双目,羽儿也是双目;父亲也是双足,羽儿亦是双足;父亲出身名家,羽儿亦出身名家。难道,父亲是我不成?” 台下一阵喝彩! 东方烈哈哈大笑,“今日辩题乃驴是马,羽儿莫要偷换概念!” 东方羽不冷不热地咧嘴,“父亲在上,女儿岂敢在如来手下耍猴?只是,论战台上,人人平等,只许父亲偷换概念颠倒乾坤,难道就不许女儿偷换概念颠倒乾坤了?咱们名家,可没有这一条规矩吧?” 台下立时响起阵阵掌声,纷纷为东方羽的咄咄逼人喝彩。 第462章 故人万里,归来对影(下) 应成看着论战台上激烈争辩的两道身影,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微笑。 故人至,曾记当年子归学堂,大哥与东方姑娘,人治与法治之争否? ...... 东方烈听闻东方羽所言,纵声大笑,“我名家自战国起,便海纳百川,论战虽总以奇巧取胜,却亦公平公正,这一点,台下看客可以作证,天下人可以作证,方才是我之过,羽儿,我们继续论战!” 东方烈的广阔胸襟,赢得了台下阵阵喝彩。 “父亲好胸襟,羽儿佩服。”东方羽不冷不热地恭维了东方烈一嘴,话锋一转,道,“但,此论实非断章取义,诸位且听,按照父亲所说,长相相近者即为同类,那么我有双目,父亲亦有双目,我有口鼻,父亲亦有口鼻,我通自然,父亲亦通自然,所以,父亲即为我,我,即为父亲。” “羽儿,这有些断章取义了吧!” 东方烈也不生气,温柔和顺地说,“还是有些不同的,你长的像你娘,像我的地方,不多。而且,人有情,畜生无情,不可同类而语。人穿衣戴冠,驴马却不穿不戴,此为人与驴马不同者。驴不穿衣戴冠,马亦不穿衣戴冠,此为驴马相通者。所以,驴是马,而你,非我。” 台下的应成,懵了,他的脑回路,根本没能理解东方烈连珠炮一般的言语。 他侧脸四顾,看到面存疑惑者大有人在,便憨笑几声,心想:原来不懂的人,不止我一个呀!一个人尴尬,叫尴尬,一群人尴尬,那就叫常态了。 论战台上的东方羽面不改色,“人可通百家之言,而驴马不能;人可入境通玄,羽化成仙,驴马亦不能。由此可推,马可驰骋千里,驴只能褴褛踱步,驴非马,其性质不同也,乃正理也。” “羽儿,此言差矣......。” ...... 两个时辰后,所有的看客都已褪去。 华冠丽服的少女和破衣烂衫的少年,静坐在论站台上,各自品味这专属于晚霞的落日余晖。 两人各自怀揣心事,看着夕阳西下,静默无语。 性子活脱的应成实在受不了这种憋闷的场面,他挠了挠脑袋,率先开口,“东方姑娘,输了论战,不丢人,毕竟你爹比你多吃了二十年盐呢。” 东方羽面上冷若冰霜,处处透着一股冰冷,“父亲经验老道,输了是常事,我输了,也是常事。” 应成轻声宽慰道,“咱还小,下次赢回来就是了。” “那便是十年之后的事了!”东方羽一双凤眼微微流转,泛起了一丝涟漪,“谁知道十年之后,我们又是什么样子呢?” “十年之后,东方姑娘必有大成!”应成一声恭维,转而问道,“不过,东方姑娘既然知道论战一定会输,为何又要赌呢?” “正是因为知道要输,所以才要明码标价,签字画押。” 东方羽双眸中闪烁着一丝转瞬而逝的无奈,“父亲一心让我继承其志,把名家发扬光大。可自由翱翔方为我想,登堂入室实非我愿,今日一辩,往后十年,我可以安静安静了,如果十年之后我复出,有人拿着今日的契约要我践诺,那我想,我可以一辈子安静了!” “如此说来,方才论战,你是故意落败喽?”应成皱眉问道。 东方羽脸部红心不跳,认真答道,“父亲辩才冠绝天下,我输是必然的结局。” “哦。” 应成心中认定东方羽是故意认输,他言由心生,朗声道,“如果是我,一定会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东方羽三千青丝随风轻动,她双指并拢,目光深邃,看着远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之志向。于我而言,没能执掌名家,并不是遗憾!” “哦!”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完全没有好友相见时的喜悦。 一缕微风拂体,地平线上,最后一缕霞光也将消逝。 性格大变的东方羽无意同应成多做闲叙,她搂起裙摆,起身向论战台下走去,三千青丝悠悠荡荡,倾泻出南疆女子的独特发香。 应成手心里顿时冒出了汗,他知道,有些事再不说,便没有机会说了! “东方姑娘,大哥,成亲了!” 应成的声音越来越小,但还是被东方羽一字一字地听入了耳,此话说完,应成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爆炸了。 这条消息,如一道雪白长虹炸起于大地,在高空云海乍起一片惊雷。 “成亲了好!”东方羽薄唇微翘,勾勒起一道极夸张的、极不自然的弧线,“故人寻得良人,佳偶得以天成,就冲这个消息,值得咱俩喝上一樽。” 东方羽并没有嚎啕大哭或是愤怒交加,反而心平气和,这一时间,反倒叫应成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呜呜咽咽地说,“好...,好!” 那道倩丽的背影,微微颤抖了分毫,旋即回头,“你要去看看爷爷吗?” “好!” ...... 阴阳家信奉逝者安息,好的坟墓,可以让死者得到安息,也会给后代带来好的运势,这一点,从帝王将相,到三教九流,都深信不疑,就连寻常人家治丧,都要花一些钱银,请街头巷尾的阴阳先生看看时辰和风水。 按照阴阳家的说法儿,‘依山为陵’可以令后世子孙人丁兴旺。 所以,但凡贤士西去,总会选一处好山入土为安,凌源山脉的成老是如此,水河观后山的五才真人如此,名家巨擎东方春生,亦如此。 后山之上,东方春生的墓碑,安静地伫立在一片密林之中。 应成见墓如见人,他触景生情,往日欢快浮现眼前,立刻放下行囊,庄重地磕了几个头。 “爷爷走前,连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太着急了!” 东方羽攥着东方春生配饰的三枚铜钱,仰望星空,喃喃自语,“当年,在子归学堂门口儿,爷爷遇刺,他拼了力气想将我与懿哥的手叠在一起。正当双手交合之际,爷爷又把我和懿哥的两只手分了开来,抓着我的手,紧了松,松了紧,最后力道越来越小,终是没有了力气。” “到最后,东方爷爷并不希望你和大哥在一起。”应成淡淡说道。 清风吹过竹叶,终于带起了东方羽脸上的一丝涟漪,她的表情略带一丝痛苦,“最开始,我也这样以为,所以才给一显回信要与懿哥‘参商各自,永不相见’。” 应成努了努嘴,心道了一声‘矫情’,却开口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独自走遍大江南北,终于明白,爷爷不是不想,而是不愿。” 应成问道,“此话何解?” “懿哥平步青云,其中自有凶险无数,我想,爷爷死前把我和懿哥的手分开,是想让我远离庙堂和江湖,做个隐于山野、与世无争的闲人吧!”东方羽终于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喟然道,“老人家因性格耿直,致仕途坎坷,吃了一生的苦,我与爷爷性子极像,或许,他再不想让我步其后尘,或者跟着一个即将步其后尘的人了吧!” “人各有命,岂可因一人之命,而定他人之命?”应成一脸不悦,“这种话,我是不赞成的。” 东方羽苦笑,“这些旧事,还提它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 “扑哧!”应成张口大笑,快活道,“人生才活十之一二,正是青春年华,便要说自己老了?磨难才经十之一二,还未见证巅峰,便要退隐山林了?” “击舟水中,鸟闻之而高翔,鱼闻之而渊藏。算是人各有志吧!”东方羽凤眼轻瞥,娇唇轻启,“我又不似你,丢了一条胳膊,居然也敢独身闯江湖,这份勇气,我没有。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活不到死的那天。” “哈哈哈!天地无形剑有形,天地无情剑有情,他朝剑起苍穹过,瀚海重波亦难拦。”应成逆着沙沙林风,傲然而立,“莫说丢了一条胳膊,便是两条胳膊都没了,老子也是二十年后的剑神!” 东方羽正要打趣他没了双臂还能如何耍剑,却微微愣住。 在她的记忆里,应成还是那个家境殷实、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谁知今日竟摇身一变,成了身残志坚的少年侠客。 嘿!世事沧桑,谁又能想到今日的落魄书生,他日会不会登堂入殿、拜将封候呢! 东方羽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竹简,勉强笑道,“喏,给你的。” “这是何物?”应成一把接过,咧嘴一笑,“东方姑娘给的东西,不用猜就知道,定是好东西!” “此乃道门天罡三十六法中的移星换斗之术,是爷爷留给我的,希望对你的武道有所助力。”东方羽声音复冷,“至于能学到多少,看你的造化了!” “这...,这是传说中练成能够操纵星辰、轮转日月,以至昼夜颠倒、掌控时序的移星换斗?”应成惊讶地问道。 东方羽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这本是道门绝学,是上乘功法,轻易不外传于人,爷爷也是机缘巧合猜得到。” 应成一脸不敢置信,“如此贵重的东西,东方姑娘就这么送我了?” 东方羽微微下蹲,轻轻拔出一棵东方春生坟头上的雏草,“好歹我也是堂堂刑名山庄少主,送好友一本秘籍,算不得什么!况且...” “嗯?有话但说无妨!”应成双目透着爱不释手的精光。 “你一个臭练剑的,学人家道家修身养性的功法,我估计啊,学成的几率,不太大!”东方羽说完这话,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纯良笑容。 “哎呦!”应成呲牙咧嘴,道,“我咋觉得,你送了我一卷烧火棍呢!” “你若学成,便是剑神之境了!”东方羽轻描淡写,“若学不成,记得在死之前,把东西还我,我也好转增他人,莫让世间珍宝后继无人。” “看来它是见不到你了!”应成嘿嘿一笑,将竹卷收入囊中,转而严肃地问到,“东方姑娘,你不打算见他一面了么?” 东方羽自知其中之意,微一愣神,转头即走,“与其相见后相互徒生妄念,不如各自安好相忘江湖。代我传信与他,他没有说过要娶我,我也没有说过要嫁给他,我与他两不相欠,从此天南地北、各自保重,如果有缘,还能江湖再见。” “当年的大姐头,也变成了小娇娘,如此矫情!”应成憨憨轻笑,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应成娘在应成临幸前,为应成亲手缝制的香囊,以作睹物思人、化解刻骨相思之用,如今被应成寻着轨迹抛向东方羽。 “东方姑娘,在临行前,大哥托我寻到姑娘,赠予此物,以作故人怀念。”应成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故作诚挚说道,“纵然此生不见,也要一生平安。” 东方羽没有回头,随意抬臂,香囊入手,“听他的吧,善自珍重,勿以为念,此生不见,平安就行。” 应成微微一愣,亦转身而走。 世间情爱,移憎为爱,易;转爱为憎,易。唯有爱恨之间,乃世间大难! 他乡遭逢,悲恨相续,往事回头一笑空啊! 第463章 刀兵齐亮,东境兴兵(上) 金秋九月,天下丰收。 在大汉帝国曲、薄两州割完第一茬麦子后,整个大汉帝国粮仓顿时殷实,就连空气里,都悄然弥漫着淡淡的粟米味道。 身暖思淫欲,饱餐图霸权。 有了金秋的粮食大丰收,天子刘彦立即按照事前朝议结果,授令太子刘淮统帅三军、征调粮草、打造兵甲,准备灭国高句丽。 君王下诏、太子挂帅,所有与战前准备有关的部门,哪个敢不重视? 半个月,仅仅半个月,大军所需的粮草、棉衣、铠甲、弓弩累计二百余万件,便已准备妥当。 距天下下诏二十天后,太子刘淮和虎威中郎将刘贲携天子诏书,持一杆汉家旌旗,乘两匹高头快马,卷虎威卫一万将士,夜出长安。 为了出其不意,刘淮听从父皇刘彦的安排,并未祭告天地,就连辞别母后这种极为重要的繁文缛节,刘彦都统统给刘淮免了,让他快马加鞭,抓紧出发,趁大秦兵马未至,在高句里大杀特杀一番。 一路上,在长水卫的从旁照应下,一万虎威卫昼伏夜出,静默行军,一路过德诏、入凌源、穿凌源山脉,马不停蹄,历时一个半个月,终于悄无声息地赶到了终年积雪的太白山下。 北疆山川雄阔,陆地一马平川,白雪万里无垠,初来乍到的刘淮,见一树梨花压海棠、万树梨花压江山的天下雄景,忍不住胸胆大开张。 今日,我!刘淮!携天兵天将,讨伐不臣,一个小小的高句丽,怎敢不服?又怎敢不降? 在已经摆脱父王桎梏的刘淮看来,只要他征东大都督刘淮本人来到东境,以天子诏书统帅大军压境,讨伐高句丽班师得胜这种事,还不是顺水推舟、手到擒来? 想到此,刘淮心情大好,马鞭一动,人和马就如一只挣脱了束缚的白色精灵,自由地在太白山下纵情狂奔。 在他身后,千军万马远吊跟随,扬起扑天尘雪。 兴致过后,刘淮身挂貂裘,仗剑仰视太白山,夏白河的水从其身旁流过,清澈见底,白山清水之间,刘淮气凌太白九千丈,挥鞭东指,豪言放诗,“千山纵马太白过,飒踏红尘如流星。此生当学霍去病,挥剑直指丸都城。” 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里了,随刘淮而来的其他将校不管于公于私,再不做一些表示,可真就说不过去了。 在其身侧的程虢听完刘淮如此豪言,心有感触,他立即翻身下马,拱手高喊,道,“愿随大都督建功立业,讨逆凯旋!” 将士闻声,群情齐啸,讨逆凯旋之声,经久不绝! 太白山脉的雪,亦不禁为之瑟瑟发抖! …… 三百丈外,一片轻雪之下,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传透层层轻雪,勉勉强强来到了地上:太子少不更事喊两句便喊两句吧!妈的,你虎威卫跟着鬼叫什么!这回好了,这么一喊,天下人都知道你太子刘淮和虎威卫来北境了。 呵呵! 这一路默默护卫、不辞辛苦,这一嗓子,我长水卫的弟兄们,都他娘白干了! ...... 冷风萧瑟,刘淮耍够了以后,亦不在无垠雪坪上多做停留,短叹一番,便下令大军开拔! 两个时辰后,太白山下,那些仍想赶个晚秋赏景的江南贵公子,早已被虎威中郎将刘贲驱赶一空,汉制特式的四阿式顶长方形幄帐,星罗棋布在太白山南段,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刘淮那极为醒目的中军大帐。 长水卫分布在大军十五里之外,吃冰啃粮,不起炊火,默默执行着侦察任务。 刘淮所在的中军大帐,可谓极尽人间奢华,以虎皮缝制的地毯,在帐中铺满开来,细看之下,没有一丝缝隙;鎏金杯和翡翠盘金光熠熠地静候在紫檀木桌案上,价值连城;白马寺福慧香的熏香缭绕帐中,安心定神;八盏黄金九枝连灯有规律地散落在帐周,灯火辉煌。 寻常将士看来,这套派头,完完全全就是琼楼玉宇,可在刘淮看来,这还不够,还远远不够,只能勉强居住,而已! 整个中军大帐,完全没有行军打仗的气息,只有大帐最中央,一座高句丽山水兵力分布沙盘图,被士兵有条不紊地摆上后,大帐中才有了一丝行军气质。 刘淮随意歪在席间,闭目养神,连看都不看上沙盘一眼。 温暖如春的中军大帐内,除了太子兼大都督刘淮,分礼而坐的席下,还坐着虎威中郎将刘贲、长水中郎将李长虹,刚刚被刘淮从廷尉寺典狱长提拔为大将军府军机都尉的程虢、大将军府军营都尉桓温、太尉司直王彪之、卫尉府右都侯陈步业,还有那位贴身照顾刘淮日常起居的温柔兰姨。 从分布来看,七人中,太子党占了四人,足见刘淮对此次行的重视。 从能力上来看,受天子派遣而来的刘贲、李长虹、陈步业三人乃致物境界武人,程虢乃破城境界武夫,兰姨境界高深莫测无人知晓,这五个人的组合,能够战败天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高手。 桓温虽然只有卸甲境,但极为擅长军营管理和调度配发。王彪之先后辅佐太尉刘乾、江苍革新军制,对军中律法和行军规律极为精通。两人虽不擅武,但对军中内事都极为通晓。 此阵容不可谓不强。 而从职务来看,天子同时派出十二卫中的两位协助刘淮,就连主巡视宫殿掖门的陈步业也一并派来,足见刘彦对刘淮的宠溺和对此战的重视。 除了这个阵容,再加驻扎东境上的太白将军莫惊春、武宁将军牟羽、武次将军孙荟、襄平将军刘沁、侯城将军刘瀚五员大将,对付一个小小的高句丽,连傻子都觉得会凯旋必胜。 就连严谨持重的武宁将军牟羽,在看到此番东征阵容后,都不禁对其部将说道,“太白将军莫惊春以其一军之力,十年内两入高句丽,翻江倒海、千里纵横。我观今日东征之阵容,足可将高句丽国夷为平地了。” 如此强势的阵容,也成为对兵事从不了解的刘淮,此时却有恃无恐的最重要原因。 这时候的刘淮正哈欠连天,轻抚着爱犬江南雪,一脸无所畏惧,在柔软席间即将昏昏入睡。 众将也都在各自养神,或小声戚戚,完全没有讨论军情的架势。 陈步业既不是太子党,又是个十分耿直的人,他见主将和众将滋生了轻敌傲慢之心,心生不悦,便抬手笑呵呵地问道,“大都督,末将此时,应该做些什么呀?” 刘淮闻声,悠悠转醒,他抿了一口从长安千里迢迢带过来的贡茶,说道,“等!” “哦?”陈步业有模有样地拱手,求教道,“愿听大都督教诲。” “本太子奉父王之令,领征东大都督,统帅东境五军讨伐不臣。”刘淮眼中透着炙热,朗声道,“只要五军一到,稍作休整,十五万精锐立即以火烈激电之势,横穿太白山,突袭高句丽,敌见我汉家旌旗,必望风而降,说不定,当高句丽国国王听说我大军杀到,会跑过来献上传国玉玺呢。” 意淫到这里,刘淮心中,爽快! 陈步业心中大为不悦:自古军威皆在刀剑之上,从不在威仪之中。 这个当口,你刘淮作为征东大都督,居然连应该以何种路线、首攻何地、先锋为谁、后勤补给等事务都未做细致安排,难道十五万人要一拥而上,迅速跑到高句丽,然后用唾沫把人家喷死不成? 哼!太子太子,一个只会豪言壮语的空壳子而已! 陈步业为人极正,他正欲离席谏言,却被旁边的刘贲在席下扯住了衣袖。 刘贲的这一细微举动,惹得陈步业微微皱眉,他极为小声地道,“刘兄,你要阻止我做忠臣么?” 只见刘贲急忙摇头,低头耳语婉言说道,“陈兄莫急,汉家忠臣不是你这样做的。你看,大都督的直系臣子都还没有说话,咱们不急。” 陈步业瞄了一眼周遭,恍然大悟。 相比于刘淮所携的太子一党,自己仅算是个外人,桓温、王彪之两人乃名门之后,饱读诗书,从事军务多年,又是太子帐下红人,他们俩能不知道大意轻敌的道理?能不知道大军出征排兵布阵? 而这两人此时都选择了默不作声,自己这个‘外人’在此时发话,就显得突兀且机不得时了。 陈步业转念一想:此番东征,将星荟萃,先不说自己和李长虹这两个十二内卫统领,也不说刘淮麾下的青年俊才,单是参加本次战斗的东境五军中的莫惊春、牟羽、孙荟,个个都是将帅之才,这三个人,随随便便拎出来一个,都能把高句丽国打的满地找牙。有这样的雄烈的将军和威武之师,自己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在这样的心理作用之下,就连陈步业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发言,多余了。 可方才自己略微想要起身的动作,已经引起了刘淮的关注,自己这时候无话应答直接落座,稍显刻意,紧张之下,陈步业暗压心念,气从后出,‘噗嗤’放了一个响屁,引得帐内众人侧目而视。 陈步业自作尴尬地说,“大,大都督,末将吃坏了肚子,急,急急如律令啊!” 说完后,他也不管场中之人如何看待,立即捂着肚子跑出了中帐,只留众人抱做一团哈哈大笑。 第464章 刀兵齐亮,东境兴兵(下)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公门有公,卿门有卿。 这是在百年前曹魏末期流传在中原的一句话,说的便是脍炙人口的选人用人制度,九品中正制。 曹操的儿子曹丕为了顺利登上帝位,改变了其父亲‘唯才是举,不论出身’的用人传统,出卖更多东西与门阀们达成交换,以求得到他们的拥护。 门阀们拥立曹丕称帝后,陈群便搞出了“九品中正制”。 属于门阀们的集体最后狂欢,就此开始!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何谓九品中正制? 所谓“九品”,便是仿照察举制将人才分为几个等级的模式把人才分为九等,这九等分别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而中正可以理解为选拔人才的裁判,理论上由贤良的中央官员充任,又分为大中正与小中正。 当年陈群测定江湖群侠‘三品十二境’,也是基于这个理论而来。 具体如何施行呢?首先,朝廷下发选才需求后,地方官开始举荐人才,再由中正将这些‘贤才’编纂成册,再根据其德行,才学将其分为九等,授予官职,在职官员则根据中正的考评予以提拔或者罢黜。 可见,九品中正制表面上仍然是一项由贤良举荐贤良,唯才是举的选官制度,且将选才用才的权力从地方收归中央,相较于察举制似乎是一项进步,似乎也有效巩固了中央的权力。 但是结合上文,不难看出,此项制度的内核其实正是换汤不换药的察举制,丝毫没有脱离其以人选人的主观模式,皇权的施展更是相比于察举制大大倒退,在曹魏那个门阀充斥于朝堂之上,权势几乎与皇帝无二,实际上不受制约的时代,此制度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难逃最终失败的命运。 除此之外,寒门子弟还要忍受占田制、八议、官当、赎刑等确立门阀特权地位的制度的压迫。 简而言之,此制度的诞生,实际上标志着皇帝被门阀士大夫阶级彻底架空,贵族政治的再度形成。 世族掌权,各自牟利,而这,也称为曹魏帝国最后分崩离析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百年前,三国一统,诸葛丞相对‘九品中正制’的弊端洞若观火,他排除种种障碍,重新启用了察举制和分封制,用以遏制世族在地方的强权。 过了五十多年,世族的力量已经小的可怜,不足以威胁皇权。 可谁承想,堵住了这个窟窿,又冒起来另一个包,地方诸侯王的势力逐渐壮大,并在秦汉大战的紧要关头,起兵谋反。 被逼无奈之下,神武帝只得重新启用世族,不过,他并没有吸取曹魏失败的教训,在战后给予了世族更大的权力,直到十几年前,天下世族祸乱京畿,王权在那一刻,宣告被正式架空了! 世族们重新拿回了地方官员的任免权,并开始在各自盘踞的疆土肆意生长。 十几年过去,虽然在天子刘彦的斡旋下,世族的力量被再次压制,有些州郡(例如曲州),仍然由世族门阀所把控,皇权难以染指,王令难以下达。 换成是我,也会极力铲除世族的吧! ...... 书归正传。 陈步业寒门出身,他没有靠山、没有资历,在权贵门阀、才俊皇族无数的长安城,之所以能受到刘彦的赏识得以立锥,只因为陈步业不仅为人耿直,更是谨慎无比,在他巡守下的宫门,连一只耗子都想钻进去,都需要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的尸体进去。 当然,如大秦六阖居阳六、箫心剑派骆弘一这等仅差一线便通玄的神人,他们想要冲破陈步业驻守的城门,那就另当别论了! 出了中军大帐,陈步业没有做片刻停留,为了谨慎起见,他立即返回自己的行军驻地,立刻命副将收拢来时所带本部三千兵马,探查地势,整军预备,而自己则在帐篷里,挑起一灯如豆,打开了高句丽的地图,兀自钻研了起来。 陈步业借遁走后,中军大帐又复言笑晏晏,郎朗笑声不断传出。 大都督刘淮也是兴致大发,他扬起与他爹七分相似的俊俏眉毛,与众人从天南聊到了地北,从极南涨海,一直聊到了脚下巍峨连绵的太白山。 不知不觉间,夜幕将近。 陈步业也从自己的军帐之中重新赶回落座,刘淮随意找个借口,大手一挥,一盘盘被大火猛炖的香喷喷、嫩呼呼的拆骨肉,被刘淮随身带来的侍女纷纷端上,肉香顿时盖过了熏香,引得所有人垂涎欲滴。 “太白山的雪,经年不化,大薄州的拆骨肉,百吃不腻。” 刘淮用一把翡翠刀轻轻割开一块儿肥肉相间的肉,用刀叉起,在身前轻轻晃悠,“军中不许饮酒,不然饮一口酒,啖一口肉,那该是怎样的神仙生活啊!” 说完,将肉往嘴边一递,便自顾自大口咀嚼起来。 真别说,这副模样,真有一丝军中猛将的意思,只不过少了十分杀气而已。 一日行军,席间诸将亦是饥肠辘辘,也未过于拘礼,开始大快朵颐。 大战还未开打,整个军营里已经遍布了胜利的喜悦! ...... 山高不算高,我心比天高。——刘淮 在出发前,刘淮在未知胜负的前提下,便为自己的出征,定下了胜利的基调。 按照他那晚酒兴大发后的设想,此征开疆扩土得天赐奇功,在回程途中借大胜之势铲除曲州江锋,然后再南下曲州五郡夺下曲州八大世族本就不多的田地和私兵。 如此一来,中原既平,天下开泰,自己这个太子必定名震寰宇,威不可当。 什么天才少年刘懿,什么有望通玄的萧凌宇,什么剑道魁首刘安家,到时候还不得通通跪伏自己脚下? 想到自己即将扬名立万,又想到父王刘彦在班师回朝之日投向自己的赞许眼神,刘淮胃口大开,不禁又多啃了几口肥肉。 半刻不到,帐外一名卫兵叩帐门而入,拜倒说道,“禀都督,太白将军莫惊春、武宁将军牟羽、武次将军孙荟、襄平将军刘沁、侯城将军刘瀚,率本部兵马各两万余,同时赶到。五位将军现已在辕门下马,等待都督将令。” “好!好啊!大宴正酣,五位将军衔雄兵而来,来的正是时候,走,诸位,随本都督出帐相迎。”刘淮拍案起身,喜形于色,他也不打理仪容,大步流星地离席出帐。 出帐霎那,刘淮阴厉地眯了一眼那名前来禀报的卫兵,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到尽兴的拆骨肉和幻想,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他边走边说,“分不清主次尊卑,叨扰了我与众将们的兴致,该打!来人,杖责三十!” 看着那名无辜士卒被拖下处以肉刑,诸将听着哀嚎之声,默不作声。 “四师傅,学生杖责那名卫兵,您有何高见呢?”向辕门行进途中,刘淮侧脸低声问向桓温。 桓温的嘴唇不经意地瞥了一下,旋即才笑着说道,“大都督虽有圣略之弘,但初来乍到,需厉严霜以肃威,这个军威,立的刚刚好!” “知我者,四师傅也。”刘淮哈哈大笑,不禁加快了脚步。 跟在其后的诸将,则表情各异,陈步业和刘贲,眼中闪出不可置信的光芒。 在刘淮的授意和王彪之的安排下,辕门大道上,由虎威卫配列成一里多长的甲士甬道,卫士们两人一组,一人定红色战旗,一人执亮银长枪,红旗招展,月透枪光,声威壮盛。 辕门口儿,双眼炯灵的莫惊春,黑肤宽额的牟羽,年轻气盛的孙芸,还有那两个被视为东境草包的刘沁和刘瀚,齐齐恭候于辕门之外。 五人身后,军灯高挑,军旗高扬,灯火连绵不绝,而这五个人好似五根擎天柱子,撑起了帝国东境的一片天。 刘淮行至,遥遥见到五个雄壮身影,喜不胜收,他小跑着赶至辕门,也不顾什么威严了。 及近,在桓温的提醒下,刘淮方才整理妆容,昂首站立在五人面前,五人见状,立即躬身下拜,“末将参见大都督。” “哈哈!哈哈哈!快快起身,五位将军快快起身。”刘淮朗笑着上前,将五人一一搀扶,嘘寒问暖了一番,由衷说道,“此一行讨伐不臣,有五位将军陪随,何愁大业不成啊?来来来,肉已备好,诸位将军随我进帐说话。” 刘淮生的和他爹刘彦一模一样,鹅蛋脸、大眼睛、浓眉高鼻,面目可谓英俊非凡,方才又经一番礼贤下士,东境五位将军对刘淮的第一印象,极好。 一行人以刘淮为首,一个个欢颜笑语地穿过甲士甬道,走进了中军大帐。 进了帐,见到了锦衣玉食,东境这五位将军的表情可就有些不同了。 莫惊春眉头紧锁,牟羽默不作声,孙芸表情转冷。 这是说走便可以立即拔营的行军打仗,是煮肉、盐巴、雪水就算得上豪华套餐的战场杀伐,纵然你刘淮是太子,是大都督,也不必如此奢靡吧! 索性刘沁和刘瀚笑逐颜开,进帐便立即饕餮大餐了起来,才遮掩了三位将军短暂的失色。 三人的变化,自然没有被兴奋至极的刘淮察觉,却没能逃过陈步业和桓温的眼睛,陈步业见后微微叹气,桓温则挑了挑眉毛,再没有其他动作。 中军大帐内陡然多了五人,顿时显得有些局促。 第465章 火龙透海,真龙定略(上) 塞北多麦浪,更多冷清秋。 今夜,参加此次东征的所有帝国高级军官济济一堂,他们有早已熟食的,又素未谋面的,在这顿饭局的撮合下,大伙相互认识大吃一顿,在征东大都督刘淮的半推半就下,终于开始撤下碗筷,准备步入正题。 从不结党的莫惊春无所顾惮,也没在意刘淮的表情,他首先履行将军的职责,朗声问道,“大都督,距离陛下下诏东征高句丽,已经过去了近五个月时间。从这个时间来看,就算高句丽国再吃顿,也该得到一些风声。可此时,高句丽国在国策上毫无动静,但想必私下已经有所准备,才会有恃无恐。如今,东境五军已到,再加上刘中郎所率虎威卫一万五千余人,陈在太白山下的兵马已经接近十五万人,可谓兵精粮足,这仗,该怎么打,还请大都督示下!” 刘淮仍在主位吹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他见莫惊春问询,虽仍面露笑意,可笑容已经逐渐僵化。 方才自己下令让诸将畅所欲言,也只不过是想客套一番,换得一个‘愿听大都督号令’罢了! 没想到,没想到啊!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不识时务之人,居然敢当堂直问! 陈步业看戏的不嫌事儿大,立刻附言说道,“末将附议!” 一人附议,诸将跟随,牟羽、刘贲、孙芸先后附议。 刘淮,呆住了! 具体的行军打仗和布阵安排,这,这我哪里知道? 再说,这种事情的安排,不应该是由行军司马和参谋们来处理么? 难道,这点小事儿也需要我出手? 众目睽睽之下,刘淮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懂。 于是,少年太子的眼神,不断瞥着桓温,期待他能出来解围。 “打仗?打个屁!” 就在刘淮心中不悦之际,襄平将军刘沁扯着嗓子喊道,“我征东大军十五万,上有龙威、下有军威,翌日一早,大军开拔,兵分五路齐出,激节驱驰,高句丽自不敢抵抗天威。若是敢稍有抵抗,哼哼,到得胜之时,让高句丽这群泥腿子,全都滚到渤海里喂鱼!” 襄平将军刘沁这一番话说的声情并茂,刘淮不禁拍案叫绝,“刘将军豪情万丈,不愧我刘氏子孙。” 襄平将军刘沁咧着大嘴笑道,“太子殿下言重啦,您只管卧听风雨,看我刘沁,为殿下杀敌饮血。此战过后,定叫高句丽人将殿下当神佛般膜拜。” 刘淮伏案喝彩,“好!” 所有人都沉默了。 ...... 大汉边军无怯将,而这刘沁和刘瀚,则是其中的极端异类。 关于这两人的来历,还要追溯到五十年的秦汉大战。 当时,被神武帝削了王号的诸侯们蠢蠢欲动,以宣怀候刘恂、南平候刘甘、镇西候刘祺、偃候刘瑶为为首的诸侯们起兵叛乱,企图窜汉自立,最后却被弹压而死。 在处理叛乱诸侯子嗣上,神武帝念及往日情谊,也算网开一面,能放的则放,能削的则削,而这刘沁和刘瀚,则是当年被老赵遥压制得连宣怀城都没能走出去的宣怀候刘恂的儿子。 由于宣怀候刘恂在赵遥的威猛镇压下,并未成功起兵,也就没有对皇权和百姓造成伤害,加之神武帝念兄弟之情,索性将尚在襁褓里的刘沁和刘瀚抱养宫中,及冠后便让两人赶赴辽东任了将军,期寄两人能卫国戍边,再建功勋,重整家风。 按辈分,太子刘淮还要叫刘沁和刘瀚一声‘皇叔’。 虽然辽东、辽西、赤松三郡呈一线之势,共同接壤高句丽,可几十年来东境始终无事,刘沁和刘瀚既没有牟羽平定乐贰叛乱的大功,也没有莫惊春早年惊才艳艳的大名,更没有孙芸背后有薄州孙氏作为庇护的大家世和其本身的机灵睿智,神武帝死后,这对才华平平的兄弟就好像消失匿迹了一般,再也不受朝廷关注。 无功便是过,久而久之,饭桶将军的名号,被这两人坐了个结结实实。 而观今日刘沁所言,莫惊春、牟羽、孙芸和刘贲、陈步业等一干将校更加坚信,两人饭桶将军的名号,绝非徒有虚名! 是货真价实的啊! ...... 随着太子刘淮的一声褒奖,场中陷入了十分短暂的安静和尴尬。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刘淮的一声褒奖,让所有人心中都萌生了一些不能言明的异样想法。 一干人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刘淮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却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桓温察觉到了诸将的心理变化,也觉得虽然此战必胜,但也应该在此时定下出兵大策,不然稍显儿戏。 于是,桓温双目一动,在寂静的中军大帐里忽然哈哈大笑道,“刘将军有为一往无前之勇,此乃东境百姓之福。但行军打仗,战前的准备,是一定要有的,大都督初领兵权,自然需要我等尽臣子之义,各自言兵,为大都督分忧解惑,好让大都督心有方略,以最为微弱代价,攻下高句丽国啊!” 说罢,桓温向刘怀使了个颜色。 刘淮瞧见桓温为自己搭好了台阶,立刻心中有数,干笑了一声,扬手道,“此番东征,仰仗诸位将军啦!” 帐内的气氛,终于是缓和了下来。 随后,在刘淮的允准下,桓温、王彪之两人向众位将军详细汇报了大军的粮草、辎重、兵器等后勤补给状况。 在兰姨的授意之下,帐内燃起了四盆篝火,映得帐中之人一脸通红。 出兵议题也随着篝火的点燃,正式开始。 刘淮自己不懂行军打仗之事,但他麾下的将军们,可都是门清儿,他眉宇挑动,心生一计,笑道,“诸位将军,本都督初来乍到,虽然读过几本兵法,但却并未学以致用。在座诸位都是威名赫赫的将军,关于东征高句丽,本都督想先听听诸位将军的看法,谋而后定!” 除了刘淮的太子一党,在座的所有将军对太子刘淮的为人都不甚了解,刘淮突然的‘礼贤下士’让在座诸将受宠若惊,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大汉江山后继有人’的感动。 “大都督!”老而弥坚的牟羽率先开口,但见他露出一丝充满自信的笑意,朗声道,“高句丽国不过我薄州两郡大小,此番诛除凶逆,我大汉东境五军兵马齐出,占尽人和,战胜自不在话下。末将以为,当从速从快,借地势与险道,以奇兵制胜。” “哦?”刘淮双手拄在案上,饶有兴趣地问道,“何为奇兵?” “东境五军,不可一拥而上,当分而击之。” 牟羽起身行至沙盘旁,挥手指道,“大都督您亲率虎威卫,大张旗鼓,沿太白山边,日行二十里,缓缓推进,故意暴漏大军目标,以作疑兵;武次将军孙荟率本部趁夜过执牛桥,穿过与高句丽接壤的山林,摧毁高句丽国边境要塞,直奔丸都城;太白将军莫惊春,亲率本部隐蔽行军,借助常年驻守太白山的地势了解,迅速穿插过太白山脉,突袭高句丽东北军镇,摧破诸屯后,断敌粮道,南下丸都城,与武次军共同合围高句丽国都;武宁军由末将率领,夜渡吉恩河,摧毁高句丽西北囤粮重镇,撅开丸都城水脉,断水断粮后,游猎环绕,以阻断敌人援军;襄平将军刘沁、侯城将军刘瀚走水路循渤海而下,迂回至高句丽南抢滩登陆,入高句丽后立即兵分两路北上,一路主沿路设卡,阻断高句丽王高钊后路,同时防止秦国虎狼抢滩登陆,一路沿途焚烧粮草谷物,摧毁敌寨和屯兵要地,防止大秦援兵迅速来袭;此多措并举之下,大都督可一战定鼎,我大汉帝国,自可将高句丽国纳入帐下。” 牟羽在东境言兵多年,深知高句丽国兵力部署和弱点,这一番谋划滴水不漏,就连大秦可能会走水路驰援高句丽都被其算在其中,令人拍案叫绝。 “好!好一个六路进军、十面埋伏!” 莫惊春率先开口,起身向刘淮拱手拜道,“大都督,末将以为,牟将军此进攻大略甚是周全,即使秦军驰援高句丽国,也无法阻止其颓败之势,末将附议。” 当年牟羽的手下败将孙芸,第二个起身,他目光中尽是澄澈,拱手道,“末将附议!” 刘贲、李长虹和陈步业初来乍到,不熟悉高句丽国地形,三人围着沙盘仔细推敲了几番,互相眼光交错了一番,也随之拱手,“末将刘贲、陈步业、李长虹附议。” 军帐之中,附议之声已过大半,刘淮不禁正了正身子,左手五指在案上有规律地敲击,虽然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是极不开心。 今日我刘淮坐在这里,但凡大事,便应我一人定谋定策,今日你牟羽在这里指手画脚、出尽风头,将我这征东大都督置于何处?将我手中的兵符置于何处啊?将我刘淮的脸面,置于何处啊? 主帅既做此想,纵是牟羽腹中韬略万千,也终是无用武之地喽! 哎!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啊! 第466章 火龙透海,真龙定略(中) 影响一个帝国前途命运的内部事件,很多。 主少国疑、君臣不睦、将相失和、外戚干政、宦官乱政、权臣当政等等等等。 这些人文因素,每一个都可能会成为一个庞大帝国分崩离析的导火索。 当刘淮心中生出‘唯我独尊’的念头后,这支人才济济一堂的庞大军队,便面临了一个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问题,将帅不和。 有了这种想法,即便牟羽的规划完美无缺,也不可能被采纳了。 刘淮越看牟羽越不顺眼,他假意思考了一阵儿后,问道,“诸位觉得,这木炭应该一块儿一块儿地拿出来烧比较暖和,还是堆在一起烧比较暖呢?” 话里有话,刘淮并不赞同牟羽的用兵方案。 刘沁和刘瀚似乎品透了刘淮的弦外之音,只见两人在案前傻憨憨地说道,“众人拾柴火焰高,柴草当然是堆在一起燃烧,才暖和啦!” “禀大都督,炭火聚在一起,定是暖人心脾。”牟羽厌恶地瞥了一眼刘沁和刘瀚,旋即开口说道,“但是,行军打仗,并不是烧柴煮饭。用兵之道,在于兵威兵将、兵阵兵戈、兵势兵计,绝非一拥而上这么简单。大军堆砌,难以展开,往往会给敌人留以弱点,反而不利于战局。” 刘淮对牟羽,更加厌恶了。 “牟将军此言差矣。积土成山,故泰山可以压顶。积水成海,故长江可以破壁,天堑可变通途也!” 侯城将军刘瀚察言观色,当他见刘淮的表情已经逐渐冷漠如冰,便起身笑呵呵地开口驳斥牟羽,“既然我军兵力绝对优势,有必胜把握,那么剩下的事情嘛,便是打出我东境五军的军威,打出大都督的首战之威,打出我大汉的国威和天威。将军如此分兵,岂不让天下诸国笑话啊?” 刘淮这位大都督,对刘瀚的一席话,拍案叫绝,直将刘瀚视为可以开疆拓土的帅才。 莫惊春瞥见刘瀚一举一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渐渐蔓延心头,可他一时又记不得两人何时何地有过交集,细细思来无果,他也只能暂且放下这个念头,聚焦局中之事,双目如刀,挑眉冷哼道,“刘瀚,你不愧是饭桶将军,能与您共事,我莫惊春,三生有幸了!” 莫惊春丝毫没有察觉,他这句话一箭双雕,不仅羞辱了刘瀚,还隐晦地辱骂了刘淮没脑子! 刘淮脸色凝重,阴云密布。 倒是刘瀚,对莫惊春的羞辱坦然面对,反而哈哈笑道,“我常听人说:做人只是一味率真,踪迹虽隐还显;存心若有半毫未净,事为虽公亦私。” 莫惊春冷哼一声,“刘瀚,你不必绕弯子、兜圈子,有话直说!” 刘瀚立即开口嘲讽,“啧啧啧,莫惊春,你连我语中之意都听不出来,还说我是饭桶将军?” 随后,刘瀚的嘴如连珠炮一般,“帐中议事,素来秉公直言,虽然各执己见,吵个急头白脸,亦情有可原。可我实在没搞懂,咱们大汉帝国的将军,什么时候学会言语构陷他人了?莫惊春,你驻守东境多年,难道就学会了独断专行?” “刘瀚,你少他娘在这满口胡言。两国交战,变数极大,你怎敢仰仗兵强马壮,便如此轻敌?” 面对刘瀚的歪理邪说,刘贲忍无可忍,起身驳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将军儿时在两仪学宫没有学过吗?难道,还需要我给你刘瀚重温一下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战例么?” 中军大帐,顿时如开了锅的水,沸腾起来。 所有支持牟羽的将军,异口同声地向刘瀚喷起了唾沫星子。 喷来喷去,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你刘瀚当真狗屁不是! 刘淮面色十分难看,他正欲起身打出手势,截停骂战,支持一下刘瀚,却被桓温在旁边用眼神止住,虽然刘淮不懂各种缘由,但也顺从了桓温的意思,坐在案前生着闷气。 刘瀚就算性格如山,面对诸位将军的喷爹骂娘,也面红耳赤起来。 他正欲张口辩驳,忽听得帐外‘嗤嗤’声响,诸将大感异常,他们同时起身,走向帐外。 刘淮和一众将领移至帐外南坡下勒马立定,定眼一瞧,只见一道紫色光焰自东北而来,划破幽暗夜空,掠过连绵几十里汉军连营,在西南方向一闪而逝。 随后,东北处离汉营最远的两座太白山,火光连绵不绝,继而喊杀不断。 在座都是沙场宿将,不用卫兵禀报便能猜出,这个场景,叫敌袭。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不到十息,卫兵来报,“大都督,有大股敌人从太白山上冲下,直奔北营杀来。” 牟羽双瞳如虎,他瞪着远方由火把凝聚而成的洪流,不屑一笑,“从此处目测,敌人距我等大约十里之遥,且从冲锋速度来看,夜袭兵马应为步军。” 莫惊春凝视远方火海,悠然道,“十里之外,以步军冲锋,这个攻击距离,等对方杀到我军营下,我军早已形成防御,可以说,敌人的夜袭,根本讨不到半分便宜。” 孙芸不冷不热地道,“看来,对方主将,也是个酒囊饭袋哦!” 三位将军,在轻描淡写之间,便为敌人的夜袭,定下了失败的论断。 关键时刻,大都督刘淮却目瞪口呆,面对敌袭,他失了分寸,直愣愣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众将军见刘淮迟迟不下将令,以为刘淮在思考战局,纷纷驻足而立,等待将令。 倒是王彪之率先开口,从容问道,“诸位将军,请问北营是谁的辖区?” 参将回报,“大军来此至今,都督营帐并未给诸将分配各自辖区。” 王彪之皱眉再问,“参将,北面现在是谁的军队驻扎?” 参将立刻回道,“右都侯陈步业,有本部三千右都侯铁卫在此驻扎。” 问到此,王彪之看向刘淮,其意已经表露无遗,无非是想让刘淮下令,遣陈步业率领本部速去迎敌。 可刘淮也不知怎了,干瞪着王彪之不说话,似乎并没有明白王彪之眼神里透出的含义。 没错,第一次上战场的他,看到敌军叱喝和应,整个太白山脉也像摇晃颤抖,声势骇人,他,怯场了! 僵持半分,眼见滔滔如海的敌军已经行军过半,王彪之无奈,又将满怀期寄的目光,投向了陈步业。 陈步业也不含糊,他抽出腰间宝剑,拱手拜道,“大都督,末将请战退敌。” 从来都寡言寡语的兰姨,见陈步业手中宝剑,温声说道,“方寸。” “哈哈!姑娘识货!”陈步业朗笑一声,转身即走,大步流星,虎虎生风。 虎威中郎将刘贲害怕陈步业势单力孤,对敌吃亏,亦请战说道,“大都督,陈都候所带兵马不多,末将自请率三千虎威卫驰援陈都候,共退敌贼。” 刘淮茫然又机械敌点了点头。 得到刘淮首肯,刘贲亦前去调兵,徒留众人在营帐门口等待战报。 不到半刻,帐外诸将但见一条火龙从汉军北营迅速引出,迎着对面扑来的火浪一往无前,那蜿蜒曲折的火龙行动极为迅速,动若雷霆之间便与营外扑来的火浪交接。 交兵霎那,火龙龙头赫然闪出一道光芒万丈的剑光,低吟之声好似火龙嘶鸣般喷薄而出,一剑一冲之下,拔营而出的‘火龙’张开了血盆大口,瞬间冲散了太白山上卷下来的火浪,硬生生在绵延浪潮间撕开了一个巨大豁口。 陈步业亲率本部,用以点带面的打法,使火浪豁口越来越大,成了缺口,缺口越来越大,火浪最终覆水难收,在火龙阵阵低吟之下,终于被一劈两半,渐成溃退散落之势,当真是火龙卷地出,火浪朝天退。 陈步业杀得兴起,他动心起念,气机全开,剑招挥舞由小泉小溪变成长江大河,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在他的带领之下,三千右都侯卫犹如一杆长枪,长驱直入,大有贯穿整个敌军的势头。 这一幕,看得刘淮热血沸腾,忍不住拍手称赞道,“在父王身边修习武艺时,父王常说‘二十年后,陈步业和李长虹乃是帝国双剑,陈步业为阳剑,李长虹为阴剑,阳剑驰骋沙场锐不可当,阴剑游离寰宇杀人无形,双剑合璧,天下少有敌手’。今日见陈都候飒爽英姿,果不出父王所言,甲子之内,我大汉剑道后继有人啊!” 陈步业没有听到此番评价,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李长虹却在一旁羞红了脸,急忙上前扭捏推辞,“大都督谬赞了,要说剑道,宇宙大九州之中,论剑道魁首,当属我大汉倚剑阁与大秦箫心剑派,我与陈都候仅凭陛下圣心宠爱,得入武备馆选练了些微末小技,与这两家巨擎想较,乃凤凰比山鸡啊!” 在火把光和星光的映照下,北营营外,满布尸体,情景恐怖,仿如地狱冥府。 后世有诗赞之: 谨言慎行陈步业,指挥如意笑谈中。 手握方寸定方寸,龙出火巢灭火潮。 第467章 火龙透海,真龙定略(下) 三十年后,大汉天子刘彦和如今的太子刘淮,都已作古。 当后人拿着正史野史,评判本次东征,所有人的态度都不尽然相同,但所有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一句,太子误国。 ...... 此刻,北营外,火光透天,杀声震天。 相比于北营的喧嚣,东、西、南三面大营,仍处于夜幕之下的安静之中,在各自将军的号令下,三面大营虽仍保持静默,却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大风拂面,好像已经能够闻到血腥气。 刘淮饶有兴趣地站在坡上,双瞳炽热,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作为主帅的责任使命,看戏一般看着陈步业孤军奋战,时不时发出阵阵掌声与尖叫。 刘沁和刘瀚像两条哈巴狗,弯腰围候在刘淮两侧,随着刘淮的笑而笑,随着刘淮的惊叹而惊叹,两人的眼中尽是阿谀奉承,恨不得连刘淮说话时喷出来的唾沫星子,都要舔的一干二净。 披挂铁甲腰佩战刀的莫惊春站在刘淮侧后方,举目眺望北方,对刘淮的一举一动,他心中只剩下淡淡的无奈。 同样忧虑的,还有牟羽、孙芸、李长虹.... 庸才当道,太子统兵,希望此番东征,一切顺利吧! ...... 火龙锋锐无匹,陈步业和他的三千右都侯卫浑然一体,畅游在来势汹汹的火浪之中,游刃有余。 中军大帐之下阵阵沉默,兰姨适时朱唇轻启,道,“昔年,夏禹子帝启,在天山之下铸一铜剑,剑长三尺九寸,后藏之秦望山腹,传闻此剑上刻有二十八宿,文有背面,面文为星辰,背记山川日月,名曰镇山,以做镇国之用。次年,帝启又寻到不烬之木、不灭之火,昼夜火烧七七四十九天,遂再铸一剑,四十九天里,此剑剑身受千雷万击自成纹路,剑成之日,剑身竟出雷开天,帝启遂号其曰‘方寸’,以做夏启护身之用。此剑《江湖兵器谱》排名第四十四,持此剑者,静若处子,动若雷霆,绝对是精彩艳艳之辈!” 刘淮兴奋地看着那条游龙翻江倒海,直勾勾瞪着远方火龙龙头所在之地,感慨道,“文有天下安生,武有阴阳双剑,此四人在手,天下我有啊!” 除了兰姨,在几乎所有人听闻此言,都不禁大吃一惊! 天子还在,居然敢说天下我有?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 刘淮在山坡上把话说的天花乱坠,将陈步业吹捧的仿若天人。 可是,正在敌人阵中厮杀的陈步业,却不好受。 敌军趁夜偷袭,己方毫无防备,虽然敌方多以步军且战力不强,但胜在数量众多,起码有三万之众,是自己本部兵马的十倍。 自己率领的右都侯卫司职守卫宫门,并无多少实战经历,若己方固守营地,面对山呼海啸的敌人,极易造成军心不稳,以致全军溃退。为了防止这种结局出现,陈步业在召集部将时便决定自作先锋、以攻对攻,搅乱敌军阵型,为己方汇聚兵马驰援争取大量时间。 不过,援军迟迟没有来,这让三千右都侯卫,从锐不可当,陷入了苦战境地。 陈步业乃致物境武人,虽然剑法超群,但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却也双拳难敌四手,此刻他东突西挡,身上多了七八处伤口,虽不致命,但却疼得陈步业呲牙咧嘴,不经意间分了心神。 但是,陈步业半步未退,他习武以来,修的便是一往无前的剑道,悟的便是有来无回的剑心,此时若退,不仅违背了剑意,更会让局势愈发凶险。 随着他手中方‘方寸’不断挥舞,一种平时未有的奇妙感觉,涌上心头,他感到脱胎换骨似的精气神达至最巅峰的状态,纵然神仙亲临,他亦自信有一战之力。 这并非破境,而是升华,是对自己日积月累的剑道,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对于这种奇妙感悟,佛门又叫,顿悟。 他杀到兴致处,撇弃头盔,纵剑大喝过去道,“乱臣贼子,够胆就放马过来。” 我陈步业可以是轻剑,可以是长刀,可以是疾风,可以是骤雨,但绝对不能是,饭桶! 陈步业咬牙坚持,随其出战的部将深受感染,亦奋力冲杀,他们个个红衣染红,长剑饮血。 就在陈步业身有十处伤口之时,己方北营火光连连,一声震慑雪山的长啸,从北营之中传出,“杀敌饮血,扬我国威,杀!” 刘贲终于集结好了兵马,精锐自北门出,鼓噪而起,如疾风骤雨风驰电掣,率三军继援陈步业。 刘贲亦拍坐下马,挺手中枪,亲做先锋,顺着被陈步业扯开的豁口奔杀而入,很快,刘贲和李长虹两支骑军,便兵合一处,士气瞬间大涨。 有了刘贲压阵,陈步业压力大减,心中凌厉森冷的杀意,陡至顶峰! 他一夹马腹,朝前疾冲之际,长剑出刺如枪,一下便将右侧三名敌卒挑到天上,动心起念之间,三道剑花被他送至天上,击中三名敌卒,猛然爆炸,天空下起碎尸血雨。 杀!杀!杀!这时候的陈步业,衣袍赤红、双眼赤红,左冲右突,宝剑翻飞,见人斩人,遇敌砍敌,所向无敌。 他如来自地狱的恶鬼,今晚的任务只有一个,率军杀尽眼前眼前能站着的所有敌贼。 敌军渐渐溃败,渐渐大败,一名身穿战甲的敌将还在试图挽回颓势,陈步业飘逸游步到其身前,一式成名绝技‘雷动九霄’使出,那名将军四分五裂。 敌军再无抵挡之心,终于大败而逃。 “贼海势如百重波,太白皑皑千里雪。我有方寸决塞北,海破浪平雪化水。” 陈步业踩在残肢断臂上,剑指苍天,大大喊道,“陛下,微臣不负圣上隆恩啦!” .......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不到半个时辰,陈步业副将浑身浴血,额头上血线丝丝,首先赶至中军大营,拱手说道,“禀大都督,陈都候、刘中郎合力杀退高句丽夜袭伏兵,敌贼溃不成军,夺路而走,现正乘势追袭,末将来此之时,已斩敌首级万人。陈都候知大都督关心战事,特命卑将火速前来禀报。” “好!陈都候果然勇不可当啊!”刘淮盛赞过后,仰天狂笑,“这群高丽棒子,也太不知进退,翻山越岭,受了几个月的苦寒,居然只为了赶来送死!哈哈!哈哈哈!真是笑煞人也!笑煞人也啊!” “大都督,或许这是敌人的诱敌之计,切不可掉以轻心啊!”孙芸上前适时提醒,衷心道,“末将以为,当即刻布防,严阵以待。此外,牟将军所献之计,乃万全之策,当即刻行之。” “孙将军糊涂了不成?古往今来,哪个国家会拿出数万首级去诱敌?笑话!”刘沁言语中透出丝丝尖厉,扯着嗓子喊道,“还有,你说我等轻敌?这,这也配叫敌人?一群土狗瓦鸡罢了!” “是啊!孙将军,谨慎是好事儿,但过于谨慎,便是胆小如鼠了。”刘瀚笑呵呵地接续说道,“孙将军难道以为,凭借大都督的爱众亲仁、文才武略,拿不下一个小小的高句丽国? 此言诛心,说的孙芸目瞪口呆,只能悻悻退回。 刘瀚的马屁,把刘淮拍的心满意足,这位初掌兵权的大都督点头称是,随后,他豪气干云地说,“高句丽既然已经势孤计穷道此等地步,就按刘将军的意思办,大军休整五日,整肃军姿,准备擂木炮石。五日后,全军开拔,沿太白山一路行军,十五日之内,攻下丸都城,活捉高钊,力争在河水结冰前,结束战事。” “大都督,今日一朝敌袭,我军大胜,全仗陈都候骁勇,并非敌军无能啊!”孙芸言真意切,诚心劝解,“大都督!您要三思啊!” 见刘淮无动于衷,孙芸又要劝诫,却被刘淮不耐地拂袖打断,道,“我意已决,莫要多说,如有敢拦者,杀无赦!” 随后,刘淮大袖飘摇,兀自回到帐内,诸将互相眼神勾勒一番,纷纷散尽,徒留牟羽、莫惊春、孙芸三人原地不动。 “哎!这是什么糊涂仗啊?”牟羽一声低叹,有些嗔怒,“到现在,就连个先锋大将都没有确定下来!粮草辎重补给也没有派兵护送,十五万大军出征,吃什么?用什么?” 莫惊春附和道,“古云兼听则明,偏听则蔽。大都督一叶蔽之,确实不妥!” 孙芸还算聪明,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一把揽过牟羽,又拽着莫惊春,三人快步远离中军大帐。待得四下无人,孙芸低声说道,“我等尽臣子之义即可,至于胜败嘛,我倒觉得,只要大秦不蹚浑水,此行想要打败仗,还真挺难的!哈哈。” “万一大秦虎狼走水路襄助呢?”牟羽一脸苦涩,“东境五军全军覆没,沦为他人之土,我子子孙孙沦为奴隶?” 孙芸嘿嘿一笑,“多思无益,我这里有一坛好酒,咱们今朝有酒,今朝醉?” 牟羽低哼一声,“走!” 两人拽着莫惊春,缓缓走向孙芸驻地,忽然,有一鸟大如鹅,苍黑色,黑羽折月光,由北自南,飞入高祖帐里太白山中,三人骇愕。 莫惊春缓缓叹道,“苍黑者,胡虏之色,胡虏归山,不祥之兆啊!” 牟羽亦随之感叹,“大汉自三国一统,世历三朝明君,可不要被一朝败光啊!” 一向放达不羁的孙芸,此刻也双目迷离,惆怅起来,“若三国乱世重现,卧龙凤雏、五虎上将这些能臣良将,又该何处寻找呢?” 月渐寂寥,三人尽默,入帐而去。 第468章 旧城新事,旧人新思 九月初七,又到秋雨漂泊叶落时。 比起太白山充满肃杀凝重、硝烟四起的惨烈气氛,这几年,华兴郡秋天,始终陷在一派欢腾雀跃之中。 叱咤风云的凌源刘氏落魄败亡、兵威极盛的宣怀赵家上交封地、财富五车的丰毅黄家远遁太昊城,三大毒瘤被清除殆尽。 在郡守应知的主持之下,人均得其地、家家有生意,只要肯努力,人人得富贵,华兴郡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再加上大渠修成,华兴郡从此水运四通八达,百姓的日子,想过不好,都难。 百姓日子舒坦了,官家自然也就舒坦,这几年,民事诉讼和刑事诉讼明显减少,犯罪率直线下降,华兴郡的大牢,已经‘悲惨’到仅剩狱卒的境地了。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啊。 他郡的说书人每每说到这里,总会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不过,也总有人不信邪,对这样的场景充满疑问。 而这时,说书人哈哈大笑,说上一句,“以后有机会自己去亲眼瞧瞧,我可不告诉我说的是书还是故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好山好水好风景,书上是有描写,可比不得自己收入眼底。” ...... 此时的应知,站在北城城头,在郡卫长孔武和凌源县令丁昕川的陪伴之下,低头看着穿梭不息、满载而归的乡民,一脸稚气,正在笑得合不拢嘴。 在自己的辖区,可以望山间日升日落、看庭前五谷丰登,应成顿感此生无憾了。 百姓们看到这位其貌不扬的郡守大人,纷纷远近聚观,驻足拱手,一些胆子大的,则张口开几句玩笑,应知则纷纷还礼,一脸谦和。 不远处,一名健硕的农家汉子在前面前面驱赶着牛车,背上还扛着两袋子物件,走到城下一座石柱石板搭成的石亭下,憨厚对应知笑道,“郡守大人,俺今天挖回了满登登两袋子野山参,回家拾倒拾倒,给大人送几根个儿大肉肥的,炖汤喝,好好补一补!” 应知故意撸起袖子,抻了抻松松垮垮的胳膊,笑道,“哈哈哈!本郡守年轻力盛,你也不怕把本郡守活活补死!” 所有闻声百姓,都传出善意的朗笑。 应知与那健硕汉子打趣了一番,随后说道,“我可听说丰毅县那边儿正高价收购上品山参,你若这几日出发,赶上大凌河水结冰前回来,着实能小赚上一头肉猪的钱呢!” “哎呦!哎呦!大人,咋不早说呢!”那健硕汉子苦着脸,立刻向应知拱手道别,“俺回家和媳妇说一声,这就出发!” 应知和丁昕川四目相对,随后哈哈大笑。 笑声过后,应知远看老头山下,那里正烟火缭缭,军旗猎猎,时不时传出雄烈的嘹亮战鼓声,于安静祥和的凌源城,形成鲜明对比。 应知似乎心有所感,他微微咧嘴,“日子要是能一直太平,该多好啊!” 素来善察人心的丁昕川心领神会,立即补道,“公理总会胜过强权,义兵总会胜过强寇,日子一定会一直太平的!” 应知淡淡地看了丁昕川一眼,望向山顶,语重心长说道,“孔武啊!当初我放王大力随刘懿平五郡之田,如今王大力官至郎将、将入破城境界,而你仍是个名不经传的郡卫长,你,不会恨我吧?” 憨厚可掬的孔武听后,朗声大笑,道,“大人啊!你可多虑啦!大官养心,小官养身,下官在这凌源城内,抬头既见碧空山青,低头既见相邻好友,暮去春来,朝朝暮暮,逍遥自在,岂不比那整日血里火里折腾的王大力逍遥自在?王大力那老小子,羡慕下官还来不及呢,下官又怎会嫉妒他呢!” 应知目视孔武,再一次问到,“真的?” “真的,富贵得一世宠荣,到死时反增了一个恋字!倒不如孑然一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干干净净!”孔武哈哈大笑,却不敢直视应知。 应知知道,孔武说谎了。 试问天下男儿,哪个不想锦帽貂裘、银鞍白马, 与孔武共事多年的丁昕川,拍了拍孔武的肩膀,笑道,“你那点儿小心思,大人早早便猜到了,你这大老粗,就莫要装作满不在乎啦!哈哈哈!” 被戳穿了心思的孔武,瞬间从脖子红到了脸,尴尬地挠头不说话。 应知轻笑了一声,随后感叹,“孔武,现在去投效,也不晚呐!” “可是,大人!”孔武立刻接续说道,“若我一走,华兴剿匪荡寇、抓捕逃犯之事,由谁处置呢?” “有平田军和华兴武备军在,哪个不开眼的赶来华兴郡作乱?再说,叫你走,又没叫你带着郡兵走。”应知笑着说道,“我那义子刘懿啊,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比我和刘权生想像中还要高明得多。你跟着他,虽时时刻刻都有生死之危,但前途无量,他朝刘懿封侯拜相,你定身荷恩荣,光宗耀祖。” 丁昕川也在旁劝道,“大丈夫嘛,这一生总要做一件轰轰烈烈、令人侧目的大事!不然百年之后下去,该怎么下去告慰先祖呢?” 孔武犹豫了一番,终于开口说道,“谢大人,末将这就去了!” 丁昕川嘿嘿笑道,打趣道,“这才对嘛!金石可贵,善言更贵,听大人的话,吃穿不愁!” 孔武向应知深深一拜,转身就要下城。 “等等!”应知及时叫住了孔武,从郡兵手中接过一个破破烂烂的盒子,扔给孔武,“此一去,总要有个投名状的,拿去!” 孔武心中感激之至,正要托盒辞让,却听应知笑骂道,“我心无私,自不需要你来谢我。快滚滚滚!别给老子丢人。” 看着孔武单骑赴刘营,应知嘿嘿一笑,“哎?丁昕川,你说人家刘权生这儿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呢?” “额!大人,这个孩子,是他生的?” 两人抚掌大笑。 应知一边笑,一边看向孔武那道勇毅的背影。 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天下尽人知啊! 孔武啊,剩下的造化,可就看你自己的了! ...... 同夏瞻老爷子去了一趟丰毅城,见到那天地大阵后,刘懿心中莫名多出了一丝奇奇怪怪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夏瞻管那东西,叫做窗户纸。 只要你稍稍用劲儿,把它捅破了,对境界便有了新的感悟和体会,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刘懿正在老头山顶,独坐荒草摇摇之中,依着控珠之法,全神贯注地驾驭着龙珠。 正如当日寒枫寺寂荣大师所说,龙珠对于修炼一途,果然有一日千里之效。自从上次在渤海汲取了天地精华后,刘懿的头脑愈发灵活起来。 而那颗原本透明的龙珠,珠芯处更孕育了一丝淡黄,刘懿操纵龙珠翱翔天际时,那一抹淡黄由里及表,缭绕龙珠旋转不止,刘懿用心神与其交汇,竟怀心有灵犀之感,刘懿心念所动,一抹淡黄色能量居然随之而走,虽然暂时不知道这一抹金黄的作用,但不得不让人由衷赞叹天材地宝的神奇之处。 日郎神清,刘懿宽衣素袍,将龙珠运在手中,流畅地催动口诀,“九天紫烟,玉晖焕耀,珠映流真,结化含秀,合凝元气,寄胎俗世,育形为神,走你!” 那颗龙珠再不像几年前那般调皮,随着刘懿的号令,缓缓运转而起,游走于天际。 忽然间,刘懿心神一动,眼神瞟了一眼不远的草堆,嘿嘿冷笑了几声,绝美的俊脸,缓缓的涌上一抹寒意。随后念动指动,龙珠在半空中兜了个弧线,直射向那草堆。 龙珠及近,简单粗暴地直接穿透草垛,噗嗤一声打到了草堆身后的‘物件儿’。‘哎呦’一声哀嚎,一名江湖侠客打扮的汉子被弹出了十几丈远,倒在地上惨叫不止。 “滚!”刘懿故作冷峻,骂道,“你最好滚到涨海或者倭国,此生若让本将军再见到你,定要了你的狗命。” 那人连滚带爬,夺路逃开。 刘懿坐在山上,无奈一笑,自从江家联手轻音阁在江湖上放出‘刘懿身怀龙珠’的消息,一些喜欢富贵险中求的江湖侠客,或三五成群,或只身前来,意图夺取刘懿龙珠,短短不到两个月,已经被刘懿打伤不下百十人。 刘懿唤回龙珠,深沉地看向不远处向自己跑来的王大力,摇头微笑。 “哎!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人红是非多啊!” 王大力跑的很急,但面上却透着喜色,似有大喜之事急于分享。 正巧到了暮食的时间,刘懿也打算回营吃饭,遂拍屁股起身,迎向王大力,笑呵呵地说,“王大哥兴致勃勃,看来是有大礼相赠啊!” 在应知、刘权生身边多年,耳濡目染,刘懿平时处事也随了二人的秉性,日常里没什么官架子,大家一团和气,情同家人。 三年前入了推碑境的王大力,身形愈发壮硕,跑起步来好似一座移动的小山,让刘懿瞧着发笑不已。 第469章 情礼莫寄,至宝天降(上) 任何时代,忠诚、干净、担当,永远是如金子一般的品质。 这些年,王大力随刘懿风里雨里,一直忠心耿耿,别无他想。 特别是在去年,刘懿在愤懑之中,孤身赴北游历,做了甩手掌柜后,王大力在平田军里又当爹又当妈,汇同众将士把平田军打理的井井有条,用功不可谓不深,其心不可谓不诚。 待刘懿归来后,王大力却不居功自傲,对此间辛苦只字未提,仍然兢兢业业、安守本分,可谓实在人里的大实在,深得了刘懿的信任。 有人说王大力是个实在人,只会闷声做事,不懂经营人脉。 可刘权生和应知却说,“王大力是个聪明人,只会闷声做事,不懂经营人脉。” 庙堂水深如渊,任谁都想有个好大哥、好前辈、好老师在朝堂上为自己铺路搭台,王大力一届白衣、莽夫一个,并无泼天权贵为其撑腰打气,他能做的,只是踏踏实实处理好每一项工作,以求赏识,继而博得进位。 以退为进,以守代攻。 王大力,聪明人也! “将军!将军!” 见到刘懿,王大力喜不自禁,眼中竟隐隐有泪花闪现,他咧了咧那张血盆大口,颤声道,“孔武那小子,携带重礼,前来投效将军啊。” 刘懿这才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为何王大力如此激动。 孔武和王大力都是华兴郡郡卫长,两人前半生风风雨雨共事多年,亲如手足且能力相当,当年若自己点了孔武的将,今日领一军中郎将的人,恐怕就是他孔武了。 对于这一点,王大力曾毫不避讳地对刘懿说,是他王大力欠孔武的。 每每细品此话,刘懿总要感慨:自古善人皆常思己过,恶人皆常怪他人,王大力这人,可与之共谋大事。 一番感慨,刘懿旋即让王大力传令升帐,帐中,除了‘叛逃’太昊城的柴岭、黄表两人,司卫长李二牛、中军司马郭遗枝、中军监军常璩、中郎将王大力、中郎将周抚、郎将府参军候宇途和校尉云一、苏地、张虘、刘兴阴等人济济一堂,平田军秩俸千石以上武将几乎全部到场。 刘懿可谓给足了刚刚到达卸甲境界的孔武面子。 诸将听闻今日议题,表情各异,有人惊奇中带着欣喜,有人好奇中带着欢喜,还有人纯粹是喜。总而言之,见有新的战友到此一聚,尽皆面露喜色。 武将之中,见王大力的挚友来投,最不开心的是张虘,只因当年兄弟四人出山辅佐刘懿,伏灵山战死了两个,柴岭又叛出了平田军,兄弟四人只剩他一人坚守在此,这种事情换了谁,也不能无动于衷。 而最开心的,当属王大力了。 只见王大力在中军大帐里,与孔武勾肩搭背,笑的那叫一个合不拢嘴,帐外十几丈内,都能听到其爽朗无忌的笑声,直到换了一身青衫的刘懿飘然入帐,王大力才有所收敛,但仍在原地龇牙露嘴,与孔武‘眉目传情’,让人好生肉麻。 “哈哈哈,我说今日怎么喜鹊上眉梢,原来是有贵客造访,贤臣来投啊!”听闻孔武来投,刘懿也是满心欢喜,入内立即直奔主题,大大方方地道,“平田军底子薄,兄弟们都是泥腿子出身,有点儿境界却不高,有点儿能耐却不多,正缺一些能人悍将辅助。孔郡卫此时投效,来的恰逢其时,可谓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啊!” “将军言过啦!” 豪杰心肠似火,心里藏不住话,孔武见刘懿和平田军众将士热心肠,心中感动,立即作揖,诚惶诚恐地话说,“下官本就是郡县小吏,日日循规蹈矩无所作为,只想着能随将军建立一番功勋,也好光宗耀祖,此等短浅的愿望,又怎敢妄称栋梁!” 孔武说完这话,面色微红,惭愧低头。 真义士,从来都只会在功成名就之后说功成名就,很少有在大业建成之前说大业建成,刘懿仅从孔武一个红脸,便判断出,这人,也能处。 刘懿对孔武这话犹若未闻,朗笑道,“英雄嘛!当有纵横天地之志,大丈夫终日三个饱一个倒岂不让人笑话?孔卫长能直抒胸怀,足见用心之诚。” 孔武把头低的更低了,“刘将军见笑,见笑了。” 刘懿哈哈大笑,随后大袖一卷,坐在案间,见他腰直目正,庄重说道,“人生而为人,怎会无欲无求?在座诸位有舍身保国之心,本将军信之!有求功求名求财之心,本将军亦信之!可不管所求为何,都要凭借一身本事。华兴郡乃塞北产量大郡,王大力王中郎随我平田后,华兴郡仅剩您一名郡卫长,您缉事明练,凭借孤身一人能保一郡百姓安生,足见孔卫长能力超群,有您和王中郎同心协助,相信我平田军定会更上一层楼。” 此话说的孔武激动不已,拱手拜道,“末将愿效死命!” “哈哈!”刘懿赶忙起身,快步行到孔武身前,将其轻轻扶起。 君臣相顾,意气相投,自是人生一大快事! 王大力最是激动,赶忙上前,哈哈大笑,“老孔,听说你还带了一件至宝献给将军?还不快拿出来给大伙长长眼!” 孔武回过神来,立刻从怀中取出那破破烂烂的盒子,捧到刘懿身前,“将军,末将临行前,应大人将此物托付予我,以做投名之用,特此奉上。” 听闻此话,刘懿心中不禁一叹:义父赠宝与孔武,是希望孔武以孔武的名义献礼,也好让孔武在平田军能抬起头来,可孔武却直言不讳,足见其做人之纯正。 孔武投奔我后,可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啊! “哦?这是何物?” 刘懿抛开杂念,饶有兴趣地接过盒子,见那盒子已经老旧不堪,上面的雕文虽然极为讲究,可因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不清,打造盒子的上等桃木经历时月已经生出倒刺,但仍留下一丝光滑圆润之感。 包装如此古朴精致,可见,盒子里的东西是何等弥足珍贵。 “江湖流传,当年刘藿,也就是将军的曾祖父,功成隐退于凌源山脉,临死前,曾埋下一批重宝。” 孔武仅一句话,便惹得所有人侧目以盼。 孔武站在大帐中央,缓缓道来这一桩往事,“世人半信半疑,只当是刘兴为了提振家族名声而编造出来的一段虚无故事。可几年前,应大人依照大先生烧山筑堰之法,将那场祸水北引,待凌源山脉重归生机后,乡民入内采摘药草,竟在一深沟浮土之中发现此物,遂交予应大人。这几年,应大人多方鉴定,得知此物乃是刘藿生前所爱之物,亦是凌源刘氏传家之宝。今日,末将把此物还归刘氏后人,也算美事一件了。” 有这么一段故事做铺垫,列座的诸将一下子提起了兴趣,纷纷起身围了上来,想着一探究竟,看看凌源刘氏的传家宝,到底长什么模样。 刘懿也不藏着掖着,未加思索便将其打开,盒开瞬间,尘土扑鼻而来。 刘懿被呛的咳嗽了几声,随后,包括孔武在内,众人齐齐将目光投向盒内,只见一卷古朴的竹卷,在里面静静地躺着,‘广成子’三个大字,浮现在众将眼前,定睛细看之下,三个字竟无端抹过一丝鲜翠欲滴的光华。 “将军,这广成子又是哪个神仙?”李二牛憨憨开口问道。 刘懿从脑中千卷万卷的书中快速搜索,最后目露惊喜之色,终于开口说道,“道家始祖庄子在《南华经》一书中曾提到,广成子居于崆峒山中,乃是与黄帝同时而生的上古仙人,黄帝久闻其大名,曾两次拜访问道,受益匪浅,其在羽化飞升之时,曾放豪言‘得吾道者,上为皇;入吾道者,下为王。吾此去,将入无穷之门,游无极之野,与日月齐光,与天地为常,人其尽死,而我独存焉’。今日其手书重见天日,实乃我辈之大幸啊!” 李二牛憨厚地挠了挠头,“这还真是个神仙啊!” 刘懿拿起那卷半新不旧的竹简,轻轻拂掸,灰尘散尽之时,那卷竹简竟凭空冒发碧绿之光,那光束充满了无限生机活力,让使用者感觉充满了力量。 最为神奇的是,那卷《广成子》,竟然在竹简中探出两根绿色枝条,缠在刘懿手腕之上,带给刘懿勃勃生机。刘懿畅快地呼出一口浊气,感叹道,“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种因、后人得果,如是而已啊!” 刘懿诉说完这段往事后,大帐之中沸腾不已,诸将皆面露雀跃之色。 不管是文人武人,修成境界,无非靠自悟和外力,而外力之中,最为强劲的便是得到‘汇前人功法体悟之大成’的秘籍。若按刘懿所说,此《广成子》乃是上古仙书,文人得之,定裨益无穷。 想必刘藿当年便是得到了此物,悟道二十载,终成就长生之境。 刘懿若能参透其中奥秘,必会更上一层楼。 可见,能得到一本适合自己的秘籍,足可少走二十年弯路。 第470章 情礼莫寄,至宝天降(下) 世间寻道者,千万如潮,种种寻求境界之法,层出不穷,其中最为玄奇的,还当属秘籍一类。 秘籍之所以能成为秘籍,其奥秘不仅在于其中记录了神仙高人感悟一生之所得所获所感,一些当世的顶尖秘籍,甚至还藏有先人留下的一丝精神气机,有缘人若能将其牵引,能够指点修炼秘籍之人快速成长,不可谓不珍贵。 因此,江湖上称秘籍‘文字可拓意难拓’,也正因如此,一本上古秘籍的出世,往往意味着残忍血腥的厮杀。 此刻,李二牛背负一张牛角大弓,腰悬一柄环首大刀,小山一般的身躯来回摇晃,他在大喜之余忘了称谓,哈哈大笑着说道,“大哥兼柔百家,此卷正适合大哥参悟啊!这可真是天上掉了馅饼呢,还是牛肉馅的呢。哈哈!” 刘懿没有理会李二牛,反身看向孔武,疑问道,“义父将此物作为你的投名状,可见孔卫长在义父的心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啊!” 孔武愣了愣神,心下一凛,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应知大人以诚心待我,难道,我要为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功名,抛弃应知大人么? 随后,孔武没有再做犹豫,立即对刘懿拜道,“将军,祖传遗物既已送还,卑职便回去复命啦!” 刘懿看着孔武澄澈的双眼,诚然点了点头。 他知道,孔武此人,留不住了。 王大力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他没听出来孔武的语中之意,搂着孔武的肩膀,嬉笑道,“去吧去吧,早去早回,晚上兄弟们杀几只羊,为你接风,这个月的‘饮酒日’,咱们可就用到你身上喽,咱们可要不醉不归呀!” 听完此话,孔武黯然低头,有些歉意地说道,“兄弟,我可能...可能不回来啦!” 王大力愕然,甩开孔武,匆忙问道,“兄弟,这是为何啊?” “大丈夫处事,当以恩义为先。应大人如此厚礼待我,我又怎能抛弃应大人?”孔武没有思考,直接作答,“原本辞官事君,欲立功与义;即若功义不立,当守名节。今日听得将军点播,下官终不敢再背主覆宗。” 除了刘懿仍笑呵呵地注视孔武,王大力呆在原地,众将亦呆在原地。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要情要义不要名利的人。 场面一度寂静,最后,到底还是王大力,率先打破了帐中的冷寂,这糙汉子狠狠地抱了抱孔武,哈哈大笑,“我王大力今生有你这样的兄弟,算是没白活一遭。论功夫,我不服你,论操守,我王大力,甘拜下风啦!” 诸将亦向孔武拱手,以示尊敬。 孔武还礼之后,向刘懿拜首,道,“下官告辞,谢将军知遇之恩,他日若有用我之处,下官,万死不辞,但这平田军,下官便步入啦!” “忠贞之臣,皆是我刘懿朋友,入不入平田军,不重要啦!”刘懿慷慨摆手,打趣道,“不过,孔大人,您是君子,可要说话算话呀!哈哈哈!” 孔武凛然拱手,“君子一诺,虽千万里,亦行之践之!” 刘懿轻轻点头,与诸将一直将孔武送到营门口,才拱手拜别。 “在寒李死时,父亲曾说‘不一定非要通玄才是英雄’,在伏灵山一战后,父亲又说‘不一定光宗耀祖才算贤孙’。” 刘懿盯着孔武那道人影渐渐消失,轻轻赞叹,“自古武林通圣之人,岂是求名之辈?宁舍一世枯荣,也不妄丢寸根!孔武是个崇尚节义的大人物啊!” 这种人,青史不留名,名自在心中! ...... 孔武走后,平田军的日子,又趋归于平常。 将士们整日除了操练,便是操练,没听说有什么仗要可打! 刘懿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时而出现在望南楼打打牙祭、时而跑去望南渔场捞几条大鱼,活脱得很。 有时候,刘懿还会莫名其妙地同几位校尉比武,常常把这几位拾倒的鼻青脸肿,士兵们也不知是将军以大让小,还是刘懿以小欺大。 平田军既非边军,无需担负守城厮杀之责,也非武备军,无需开荒垦地朝夕屯田,可谓独立于大汉七十二军的异类。 这样一支在汉土上独一无二的军队,如果没有一干精诚将校看管训练,说不准还真会变成一支为祸乡里的散兵游勇。 别看此时悠闲,平田军未来的路凶险万分,这一点,刘懿是知道的。 所以,刘懿丝毫不敢懈怠,围在他周围的平田军,丝毫不敢懈怠,在他身后默默支持他的望南楼、望南锦缎庄和望南渔场,丝毫不敢懈怠。 就连刘懿自己也不知道,在灭了江锋以后,平田军的出路在哪里,自己又将会何去何从,但起码,要先灭了江锋。 这既是平田军的立身之战,又是平田军的生存之战。 只能胜,不能败。 不过,冥冥之中,刘懿总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走到了今天,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愈演愈烈,那只无形的大手,总会在他面临抉择的时候,巧妙地推他一把,把他推出了望南楼、推到了赤松郡、推到了如今的风口浪尖。 一切似乎早已注定,从他当年走出望南楼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无法回头。 九月十七,在处理好一干军务政务后,刘懿打算短暂抛下事务性工作,游心于浩然,躲到深山老林去体悟一番境界,顺便研读一番那本新得手的《广成子》一书,也好增加些自保的手段。 虽然刘懿对境界这个东西并没有什么追求,可毕竟江湖暗潮涌动,阴沟里翻船的事儿数不胜数,不可能每次遇到的对手,都是前几日草堆里的那种废物。 有刀不用和手里无刀,是两码事! 坐在中帐内,刘懿摸着那本淡淡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广成子》,不禁哑然失笑:紫气东来是道家老子给的,而这广成子,也是上古黄帝时候的道家神仙,难不成自己上辈子是野山里修道的?哈哈! 就在刘懿自嘲一番准备前往后山修炼之时,中帐里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未等人影站稳,便传出了深沉的声音,“将军,太子刘淮持天子诏,率领虎威卫一部、长水卫半部、右都候卫,现已与薄州东境五军汇合,十五万大军沿太白山边缘行进,即将与高句丽国开战。还有,您等的客人,来了!” 刘懿转头,那把再熟悉不过的‘破晓’,缓缓出现在其眼前,带给刘懿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故人虽已逝,信念永长存! 转头后再抬看,死士戌那张冰冷的脸,让刘懿重回现实。 刘懿淡然道,“知道了!” 死士戌重新隐于人烟。 左思右想,刘懿眉头紧锁,把那卷《广成子》小心收起,立刻唤来令兵,道,“速传校尉以上军官,来老头山顶议事。” 山不高却可览风景的老头山,是刘懿和他那群小兄弟们梦开始的地方,当年,五人美美的一锅铁锅炖后,几人随着当年被大虫一爪打的滚落在地的铁锅,一同滚入了庙堂与江湖。 如今,这里却成为了他召集平田军高级将领议事之所。 平田军成立后,除了一些涉及外人的严肃场合,需要在中军大帐着正装议事外,平田军中内部议事,刘懿都会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在老头山顶摆几张台案,用当年做伙计偷学来的手艺下几个好菜,大伙吃吃聊聊,便把事情一一敲定,按他的话说,这叫情中有法、情法相宜。 但在此议事的实情却是:这里四面开阔,无法被人轻易侦查,是议事的上佳之选。 向令兵下令以后,刘懿又亲自唤出了李二牛和张虘,三人和了一大盆面,一番擀、抻、切、削,筋筋道道的手擀面装了满满登登一大盆,又精心调制好了牛肉酱,带上一筐新熟的紫奈,背上一捆嫩葱,便兴致勃勃地上了山。 为众将领们亲手做饭,这是乐趣,也是人情! 刘懿三人到得山上,除了王大力,诸将已经在此等候,一张长宽十数丈的沙盘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沙盘周围摆了一些可容人坐的大石头墩子,山上颇有几株桧柏松梅,似妩媚少女侍奉在侧,沙盘一侧放了两口大锅,一口已经架锅起火,另一口放的是清水。 见三人大包小包的上山,诸将赶忙上前,你拎我提,瓜分一空。 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到半刻,一碗碗过了清水的手擀面,被大伙或用盆、或用碗盛满端在手中,诸将也不客气,你一勺子我一筷子,把牛肉酱瓜分一空,旋即如普通农家汉子一般,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郎将府参军候宇途找了个间隙,说起了黄段子,“一口面条一口葱,岁岁清晨一根松啊!哈哈哈!” 刘兴阴笑骂,“呸!这话你留着将来在战场上对黄表说去吧,也就他虚。” 周抚心直口快,接续说道,“但凡忘本的人,虚的都快!” 很显然,刘兴阴和周抚嘲讽的,是‘叛国投敌’的柴岭和黄表两人。 张虘听完,原本还算上挑的嘴唇,马上耷拉下来。 刘兴阴这句话,仅嘲讽了黄表,可周抚方才这句话,连带着柴岭也一并奚落了,张虘作为柴岭的生死兄弟,自然心情不畅,但柴岭投敌已是事实,他又无法辩驳,只能满脸涨得通红,闷闷不乐,低头吃面。 一人犯错,两人受过啊! 第471章 满山秋色,满心军机 推进城,地下一层红莲地狱。 这里是关押实力不那么强,罪没那么重的犯人楼层。 赏金稍微高那么点的犯人,都是直接入住地下二楼以下的楼层。 像赛东这行人连个一千万贝利都凑不齐的水平,多半也就都是一层红莲地狱待着的命。 能住在红莲地狱的人,多半是臭鱼烂虾。 此刻,一群臭鱼烂虾们,用着十分夸张的惊讶表情,紧盯着赛东的脸! “纳尼?波洛老大竟然被一拳打的喘不过来气?” “不!不可能!一定是老大疏忽大意了!一定是这样!” “我才不信!这是老大放的烟雾弹!这不可能!” “老大!站起来!给这小子尝尝你的无敌铁拳!” 波洛这时候很想说一句,‘你们吹牛能别特娘的带上我吗?’ 他麻了,他是真的麻了。 方才赛东那充满了蓝色光芒的一击,顿时让波洛吓了一跳。 别人在他身后,当然没看见个所以然,他是当事人,赛东那一击,他是看了个全貌。 自然,那一击的伤害他也吃了个满套。 疼! 撕心裂肺的疼! 波洛捂着胸口,额头冷汗不断,他隐约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里好像被抽走了什么东西。 仿佛刚刚那一刹那,他的生命被偷走了几年似的,真是又疼又后怕。 而近距离再观察赛东,赛东身上那恐怖的烫伤,这时候也好了大半。 波洛当下就猜想,这小子一定是有什么果实能力,所以才能这个样子!多半是把别人的生命力转到自己身体的变态果实能力。 那问题就严重了! 对方是个能力者,还是能抽取别人“健康”的能力者。 和这种人开打,你打人家一拳,人家摸你一下,自己就少活三年......还打个锤子,赶紧回家蒙头睡觉刷抖yin得了,再多打两个回合,依维柯大金杯可能就直接停头上等着拉死人完后拉骨灰了,还玩个得儿啊! 玩命?波洛还是不玩了,多苟两天是两天。 当下,这波洛就动了认怂的心思。 “哼!谅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罢了罢了,你好自为之吧!”说罢,光头波洛就双手拍了拍膝盖处的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小天地。 “老大对待新人如此宽宏大量,实在是吾辈楷模啊!” “老大,你就是我一辈子的老大!我学会了!这招啊!这招就是收买人心!呜呜呜!”一名黄头发小弟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仰望着波洛。 “一声老大!一生老大!老大就是我前进的明灯!” 赛东傻了。 这帮人是不是真的脑子不太正常? 刚刚这情况......他们是没有辨别能力吗? '刚刚明明是自己把他们老大给ko了啊?难不成是我自己想多了?' 赛东心里嘀咕着,对这帮所谓凶残的推进城犯人,有了新的认知。 其实,也大差不差。 一层红莲地狱的犯人,大多数都是得罪了世界政府人员,或者是说侵犯了世界政府的利益,这些犯人,很多都是没多强的实力,之所以给他们关在红莲地狱的外围,就是怕他们直接被毒蜘蛛和针树针草给搞死。 那样的话,等于是给了他们一个痛快的。 这和推进城建立的初衷可谓是背道而驰了。 只有无尽的折磨,才是得罪了世界政府的下场! 既然没人再来找茬,赛东也懒得去自找不快,靠在墙角,开始回忆起了原着剧情。 在历史上,推进城总共有数百起越狱事件,但成功人数却是寥寥无几。 不加上顶上战争那次犯人运气好,跟着拥有主角光环的路飞,以及引起骚乱的黑胡子逃出去的一堆犯人,之前故事中推进城跑出去的犯人其实也就俩人。 分别是金狮子和革命军军长茉莉。 先从第一位成功越狱的金狮子开始分析。 他乃是飞空海贼团船长,飘飘果实能力者。同时也是过去曾与海贼王罗杰、白胡子齐名的超级大海贼。 他也是推进城历史上第一位成功越狱的海贼。 就这样的一位强者,为了逃出推进城,还将自己被海楼石禁锢的双腿给砍了,这才像条丧家之犬似的逃了出去。 而革命军军长茉莉一样也是一位狠人。 光听他的名字,可能觉得他是一位娇小的美人儿。 但事实却不是如此。 他是一名巨人族人。 这,还不算完。 他的性别是新新人类,也就是俗称的人妖。 人高马大,毛发旺盛,偏偏还起了个娇小女人的名字。 就是这么一个巨人族,通过自己的推推果实,成功逃出了推进城。 金狮子算是实力,茉莉则是果实合适。 推推果实可以不破坏的推开各种东西,潜入地下,是挖洞的最佳辅助。 这样一颗果实,简直就是为了越狱而生的。 算完以上的两位,靠着自己越狱的英雄豪杰外,剩下从推进城出去的人,全部都和路飞、黑胡子大闹推进城有关系。 在那次事件里,光六层出逃的海贼就已经是一个很夸张的数字了,可以说推进城算是倒了血霉。 其中,甚平、克洛克达尔,以及之后剧场版中新出现的几个boss都是从六层出逃的大海贼。 现在,对于赛东能否重见天日就两个选项。 一,去找寻推推果实能力者茉莉,也不用和他/她说什么好话,偷他/她果实能力一用,就行。 可寻找茉莉也很困难,首先茉莉这个家伙人在第五层的极寒地狱和第六层的无限地狱之间。 那是被称为第5.5层的犯人们秘密乐园——新人妖乐园。 要去那里,首先就得下到第五层。 可看自己被敷衍的关到第一层红莲地狱的样子来分析罪行,想下第五层,有的不是一星半点的难度。 第五层极寒地狱所关的海贼,清一色的过亿悬赏。 赛东?他连通缉令都没有,从这方面来看,他连乔巴那只海贼中赏金最少的“麋鹿”都不如,人家乔巴都有50贝利悬赏金。 下五层有点困难。 那就,再看看第二个选择吧...... 等着王路飞“大闹天宫”,他赛东也能顺手捡俩打翻在地的蟠桃。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来了...... 今年是特酿的哪年啊? ...... 第472章 靡靡幻乐,文曲煞音(一) 天边一朵浮云划过,将所有人的影像再次拉近。 秋风将刘懿身着得一袭水墨青衫吹得飘飘洒洒,却始终没有吹散刘懿眉宇间的忧愁。 微微一叹之后,刘懿沉吟道,“嘉福山是抵御江氏一族的唯一一道屏障,此一行凶险万分,形势变化万千,一个不好,便会落入死境,置平田军于死地。这就需要一员擅守擅防且悍不畏死之人带兵。如果事出有变,可能,此人便回不来了!” 此话说完,诸将默不作声,却个个投来坚毅的目光,作为职业军人,‘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刀剑无眼,又有多少人‘十五从军行,马革裹尸还’呢! 云一是刘懿一手从穷苦大众里提拔起来的武将,他对于‘平田’的意义感触最深,对‘平田’的任务执行的最坚决,面对‘平田’过程中的牺牲,云一自认为是最有准备的人,他即刻起身,准备向刘懿请命。 这时,坐在他身边的周抚马上把他按在案后,低声道,“兄弟,在座诸位都不是怕死之人,但都没有起身请命,这不叫畏惧,而是沉静,一种大战之前慷慨受之的坦然。你此时起身请,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而且显得自己太过惹眼了啊?” 云一发誓:他当时真的没有参透出周抚这前半句话的真正含义。 直到他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后,他才明白:咬人的狗,根本不叫! 虽然当时不懂,但这一刻,他还是坐下了。 山上一片安静,刘懿没有回头,他迎风而立,兀自说道,“我刘懿胆子小,怕死,我想,没有人想死,更没有人想窝窝囊囊的死在一座籍籍无名的野山上。可有些事,你现在不去做,以后可能便不会有机会做了。我希望去的人活着回来,没去的人准备去。别的我不敢保证,唯一能保证的是,含我在内的平田军即使死绝,也不会让眼下凌源这片乐土燃起战火。” 情之所至,众将情难自控,也不再理会‘什么样的狗不叫’,张虘和李二牛两人同时挺身而出,高亢道,“将军,末将愿往!” 这一回,连同周抚和云一在内,所有人都起身齐声拱手,请命道,“末将愿往!” 刘懿仍没有回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害怕这一回头,有些人便是此生能见到的最后一面了。 那倒不如不见的好,省的伤心之上加伤痛。 刘懿和一众将领背靠背布置好战术后,众将各自领命,老头山上,独留刘懿一人。 微风不燥,秋日温绵,刘懿独坐山上,龙珠在其周围毫无规则地缭绕,本想修炼一番的他,心绪紊乱,无心悟道,坐在那里想东想西,空空耗费大好光阴。 江锋领衔的曲州江氏一族,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世族,其实力和影响力在所有世族中排名第一,平田军是雏凤,与大势已成的江家对局,到底有几分胜算? 刘懿想了又想,算了又算,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取胜江锋之道,反而必死之局倒是有无数种。 他不禁苦笑一声,自顾自给自己打气道,“我们做的这件事,不如画家挥毫、名伶高歌一般优雅,征战杀伐虽然血腥无比,但也和诗画一样要人来欣赏,因为我们做的这件事,无疑是件旷世杰作,而欣赏它的人,名叫太平盛世。” 宏图大志催人奋进,一番豪言壮语,刘懿的心,一下子宁静下来,准备思索下一步行动方略。 突然,一阵靡靡之音自凌源山脉深处传来。 刘懿大感好奇,他侧耳一听,只闻此音停顿得宜、气韵自然,和平中正,饱含天地大同之境,最重要的,此琴曲十分新颖,纵使刘懿读书万卷,亦未听出此曲出处。 弹琴之人,必是此道高手。 音乐可以正人心神,也可以乱人心神,曲声引动,刘懿着魔中招,竟不自觉起身,向深山中走去。 也不知走了几许,一名似秀才打扮的中年人,浮在枯草之上,出现在刘懿的眼帘之中。 刘懿细一打量,见那中年男子戴一顶半桶子样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锦绣宽衫,腰系一条茶褐腰带,下面丝靴净袜,生得眉清目和,面白须长,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 令刘懿颇感奇怪的是,那男子腰间挂一玉质莹润的玉佩,极目细看,那玉佩是一圆雕青玉人,那青玉人双手抚琴,身有苍龙缠绕,那龙身较宽,曲成弓形,蜿蜒曲折,尾部向上翻卷,身体转角处还带了若干小鳍,使整个玉佩繁缛而华丽。 看到那枚玉佩,又联想到苗一鸣日常所说,此人身份,刘懿稍想既知。 幻乐府府主戏龟年素来恃才傲物,常以龙自居,又不屑直言,遂刻玉以表心志,蔑视天下群豪。 眼前这名抚琴男子,十有八九是戏龟年。 中年男子见刘懿来到,双手按琴,琴音戛然而止,随后,这位英俊非凡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刘懿,问道,“刘懿,长眠在这儿,风景秀丽,也算是人生一大快事了吧!” 琴音停后,音乐对心神的控制解除,刘懿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方才是被那奇幻音乐勾引失神,恍恍惚惚来到此处,而眼前这人,之所以引自己来到深山老林,最终只能有一个目的。 悄无声息地为江锋杀了自己! 刘懿见那男子手中之琴以梧桐作面,梓木为底,通体髹紫漆,天蚕丝以做琴弦。横眉倒竖,确认问道,“你是幻乐府戏龟年?” “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戏龟年毫不掩饰,却叹道,“但是很可惜,今日过后,世上要少了一个颖悟绝伦的少年郎喽!哦,不,是少了一位凌源伯和一位平田将军,说来也是可笑,我纵横江湖半生,竟还未杀过一位侯爵,要不,今日凌源伯圆了我这个红尘夙愿?” “既然你是戏龟年,那我有一个问题相问。”刘懿泰然自若,问道,“你戏龟年傲视天下群雄,不屑与任何人为伍,为何做了江锋的走狗?难道是软的怕硬的,你被江锋打服了?” 面对这个尴尬问题,戏龟年并没有回答,反而擦拭起了琴弦,面不改色缓缓说道,“我很想知道,一个身陷重围、即将身死之人,究竟哪里来的底气,居然还敢站着和我说话?” 刘懿也没有继续追问眼前之人是谁,他没有回答,便是回答了。 “不然呢?”刘懿冷哼一声,“难道要本将军求你?” 戏龟年呵呵笑道,“你爹没教你,求人的时候,要跪下么?刘懿,你现在跪下求我,只要你在日落之前说一万遍‘刘权生是狗’,我今天,不杀你!” 刘懿一脸平静,说道,“你爹没教你,世间唯有少年不可欺么?” 刘懿这副不卑不亢的表情,着实让恃才傲物的戏龟年恼火不已,其双手按住琴弦,用尽最后一丝好脾气,勉强笑道,“刘懿,我尝听闻鬼道乐兮!既然如此,本府主先送你上路吧!吵嘴聒噪的话,你小子下去和阎王说吧!” 随后,戏龟年单手落在琴上,拨弄一根琴弦,弦动心动念动,一股白色气刀从琴中流出,夹杂破风的尖啸,飞速向刘懿袭来。 直到此时,刘懿的额头,才堪堪浮现一团紫气,刘懿不得不叹戏龟年隐藏之深,就连紫气东来这等仙品功法都没有事先察觉到任何危险。 危急之际,面对琴气攻来,刘懿不暇细思,本能飞速右闪,一个呼吸过后,刘懿但觉左边眉心微微一痛,刘懿抹向额头,有血渗出,原来刘懿闪躲虽快,但白色琴气还是划破了刘懿的左额。 刘懿长舒一气:万险避开了这一起手式,仅擦破了皮。 戏龟年的琴气‘饶了’刘懿一命,却‘愤怒’地穿透了刘懿身后的十三棵大树,才肯‘消气’罢休。 刘懿轻轻捂住左额,用手将鲜血擦拭,防止其入眼影响视线,心中却不禁骇然:境界之差一阶千里,长生境界的戏龟年,仅一起手式,便差点要了自己的小命儿,看来,今日是场恶战啊! 刘懿不假思索,急忙祭出宝物龙珠,暗运心念,流转气机,攻心讥讽道,“戏龟年,听说你的伏羲琴江湖兵器谱排名五十,是倒数第一呢!若我是那倒数第一,早就找块儿豆腐撞死了!居然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了’字落下,刘懿抓准了戏龟年停顿的时机,驭珠直刺,那颗龙珠以一往无前的霸气,直刺向戏龟年。 戏龟年似乎稳操胜券,面对龙珠袭来也毫不着急,喃喃自语道,“天材地宝,留给你这种纨绔子弟,还真暴殄天物呢!只有我,只有我才能驾驭这些宝物,而你们,只是宝物的保管着罢了。” 随后,戏龟年缓缓伸出白玉似的双手,动润和琴,以左手按弦取音,以右手弹弦出音,铿锵而具富杀气的琴音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爆裂而出,无数白色琴气铺天盖地向刘懿飞去,势如沧溟涛波。更加可怕的是,琴曲腐蚀人心缓进之中,刘懿的战斗意志被逐渐削减,戏龟年却愈发生龙活虎,可见伏羲琴之玄妙,足以通神悟灵。 刘懿自觉攻击无望,立刻将龙珠唤回,催动龙珠快速旋转在自己身旁,形成了一道半金半透明的壁垒,转攻为守。 砰砰砰砰砰......。 两相交接,一连串音爆在刘懿四周响起,那颗孕育于天地、最后却凌驾于天地的龙珠,终是为刘懿挡下了戏龟年所有的琴气。但是,境界之差终究无法弥补,刘懿被那几十道琴气拍打得气血翻腾好一阵,挨到最后五六十道时,口中已有鲜血的腥甜之感。 少年愤愤不平,拼尽全力运转气机,双目如刀般瞪着戏龟年,“戏龟年,你最好今天杀了我,不然,我必发兵,踏平幻乐府,杀尽府中人。” 戏龟年闻言,动作和心神根本不受任何影响,他一边手指快速律动,一边淡然道,“放心,‘今日杀了你’这个愿望,今天必须满足你。”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戏龟年不给刘懿丝毫喘息的机会,双手嘈嘈切切,温劲松透的袅袅琴音化作万千琴气,裹挟万千杀机,从四面八方又复而至。 伏羲琴加上戏龟年的雄浑气机,让琴气充满了爆裂的气势,亦如戏龟年做人一般嚣张。 刘懿大口喘着粗气,旋即咧嘴一笑,他咬紧牙齿,傲然挺立,直面铺天盖地的琴气。昂首站立之间,刘懿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不再一味防守,而是转守为攻,再次催动龙珠,左闪右闪,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绕过为攻而来的琴声,攻向戏龟年腹下。 见此状,戏龟年淡淡嘲笑,“这么快就打算破釜沉舟了么?” 下一秒,戏龟年略惊失色。 第473章 靡靡幻乐,文曲煞音(二) 在五十年前,也就是秦汉大战爆发前,凌源山脉绝对是屏护中原的绝对要道。 那个时候,草原民族若从东北方向大举南下,必会先行攻略两辽,两辽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极易被胡寇侵占,强如雄踞两辽三代人近百年的公孙家族,在五十年前面对大秦的进攻,也是落得个家族破败的悲惨下场。 当两辽之地被敌人占领后,绵延几十公里的凌源山脉,便成为东北地区挡在草原和中原的唯一屏障,只要胡寇的铁骑踏过凌源山脉,长江黄河以北,再无险可守。 这种局面,直到秦汉大战结束汉帝国在凌源山脉以北建立了薄州,并依托色格河,在薄州和牧州以北修建了长城,才得以改变。 凌源山脉从那以后,被世人渐渐遗忘,除了谈及凌源刘氏,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人想起凌源山脉这处战略要冲。 今日,刘懿和戏龟年一战,凌源山脉必会‘重出江湖’。 场中,戏龟年驾驭的淡白色的琴气漫天飞舞,儒鹅毛大雪,相比之下,刘懿驾驭的龙珠好似风中落叶、沧海一舟。 茫茫白雪一点金,这一点金色,突破重重琴气组成的障碍,一往无前地向戏龟年冲去。 戏龟年是个桀骜不驯的主儿,在他眼中,刘懿此举已是孤注一掷,天性中延伸出来的血气方刚之相,让他面对垂死挣扎的敌人,不屑玩防守反击这一套,所以,他直接忽视了那枚直刺而来的金灿灿龙珠,手上连续拨弦,操控着所有的琴气扑向刘懿,他有信心在龙珠杀到之前,将刘懿击杀。 漫天琴气气势汹汹,刘懿却丝毫没有打算改变进攻策略的想法,他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操控龙珠,向戏龟年袭去。 不过,琴气比龙珠终是快上一步,当龙珠距离戏龟年还有几丈之远时,琴气已经凌空杀到刘懿眼前。 戏龟年脸上露出得意笑容:刘懿啊刘懿,蒋星泽和我说你小子比泥鳅还滑、比小鬼还精,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嘛! 呵呵,当日在极乐岛外,我为了收回我幻乐府至宝,放过你刘懿一命,今日,你在劫难逃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刘懿突然诡异一笑。 霎时间,他脚下紫气大作,一条条黯色紫线,透过地上的枯枝落叶,凭空骤然拔地而起,线条勾勾勒勒、交织重叠,互相快速穿插之间,一座内套两圆、外环九尖、方圆三丈的小阵,现于刘懿脚下,在黯色紫线最后一笔接合完毕后,整个阵法忽然紫光大绽,一道道紫线破开云霄,精准地射出紫色光束,将戏龟年的琴气一一击碎。 戏龟年是个识货的人,见此阵法,嘴唇轻启,淡然道,“解兵林的‘九微绝尘阵’,小子,难怪你面对我有恃无恐!” 说时慢那时快,戏龟年说话之间,那颗锋锐无匹的龙珠已经杀到,戏龟年蔑视一眼,调转周围道道月牙形状的琴气,层层拱卫在他的身前,琴气十分浓郁,在这时,刘懿已经无法透过琴气看到戏龟年嚣张的脸。 也就两个呼吸,戏龟年只感觉眼前金光大绽,龙珠破开层层壁障,直向戏龟年面门砸来。 强烈金光刺的戏龟年难以睁眼,来自入境高手的本能告诉他,如果再不抵挡,自己百分之百会被那颗该死的珠子,轰碎脑袋。 戏龟年眼一眯、心一横,用膝盖轻掂,横在腿上静若处子的伏羲琴,立刻弹起,精准地挡在龙珠进攻路线上。 龙珠与伏羲琴相撞,刘懿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件天地至宝打了个旗鼓相当,龙珠倒射而出,在半空中被刘懿驾驭,重新缭绕在了他的身遭,伏羲琴亦倒飞而出,只不过重重砸在了戏龟年的身上,一人一琴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方才止住身形。 刘懿傲然挺立,凝视着戏龟年。 刘懿巧妙设计,这次利用戏龟年大意心里搞偷袭,可以说很成功,但这一击之下没能取戏龟年性命,却是刘懿万万没有想到的,戏龟年境界远远高于刘懿,他也只能转攻为守,在防守中找出敌人破绽,再行击溃。 戏龟年大口喘着粗气,看着被龙珠击打出一个深深凹槽伏羲琴,他心中有一点点懊悔。 老子纵横江湖十余载,差点阴沟里翻了船! ...... 戏龟年动心忍性、积蓄力量之际,刘懿率先开口。 “呵呵!没想到,偏安一隅,终日宿醉听曲的幻乐府,居然也识得此阵,看来幻乐府还算有那么几条好狗。” 刘懿剧烈地喘着粗气,胸前起伏不定,嘲讽道,“你应该知道,凌源山脉是我平田军的地盘儿,有敌来访,我怎会不知?又怎会没有准备呢?” 原来,刘懿两个月前从极乐岛返回凌源城,便着手让斥虎卫紧盯幻乐府府主戏龟年和幻乐府宫、商、角、徵、羽五大乐官的行踪轨迹,为了第一时间获取消息,徐娘半老的死士亥乔装成落难江湖的富家女,在幻乐府做了足足两个月的舞女,终于不负所望,在戏龟年出蓬莱殿北上后,第一时间将消息传了出来。 在中军大帐之中,刘懿接到死士戌‘东境开战’和‘贵客来到’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将议事地点设置在了老地方老头山顶,布置完正面战场后,刘懿故意遣散诸将和死士戌,独留自己假意观景于山,来了一个假戏真做和引蛇出洞。 为了掩人耳目,事前知道这件事儿的,只有寥寥几人,提前在山中为刘懿布好保命阵法的夏瞻算一个,方才议事迟到、实则暗自调兵埋伏的王大力算一个,远在秦皇城的小娇娘乔妙卿算一个,除此之外,知道刘懿全盘计划的,再无他人了。 当然,王大力方才入了破城境界,是真的。 这也成了他迟到的最佳理由!这个境界,误打误撞,来的刚刚好! 此刻,刘懿站在解兵林独创的、号称天下最强单体防御阵法的‘九微绝尘阵’中,表情悠哉悠哉,双目却死死盯着戏龟年,不敢有片刻分神。 “九微绝尘阵既然能在这里出现,说明你已经得到解兵林的驰援喽?”戏龟年惊讶过后,又恢复了平静,它双手温柔地抚摸着伏羲琴弦,淡淡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是知道凌源山脉是你的地盘儿的,我又怎会没有准备?” 说罢,戏龟年身侧,凭白多了两位书生打扮的男子,一人持鼓,一人持笙,傲然立于戏龟年身侧,大约几百名幻乐府弟子清一色素衫背剑,站在戏龟年身后。 刘懿所料不错,持鼓、持笙者,应为五大乐官中的两位。 计中计,连环套,高手过招,爽快! 刘懿一边运作心念,引丹田之气灌注于‘九微绝尘阵’中,一边用那双炯灵大眼直视戏龟年,丝毫未见怯意,“呵!那就看看谁准备的好喽!” 刘懿话音落下,一声战鼓响起,王大力手握一柄开山大斧,率军从戏龟年左边杀出,周抚背一把精钢撼山刀,率军从戏龟年右边杀出,刘兴阴、候宇途各率一部兵马,从戏龟年后方杀出。不远处的一座高岗上,平田军大旗迎风猎猎,李二牛手持令旗立于岗上,云一、苏地率人护卫在侧。 整个平田军,可谓精锐尽出。 卖相上佳的戏龟年环视了一周,潇洒笑道,“这群散兵游勇,就是你的底牌?” 刘懿心中虽然紧张,却仍淡然一笑,“斗牌的人,哪能随意问别人的底牌,你这幻乐府主,也太不懂规矩。也不知你师从何人,怎会教出你这般不知伦理的徒儿哦!” 戏龟年的师傅,乃是曹魏时期撑起了半个建安风骨的“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之孙,山季,这山季精通天下乐器,如今更是两仪学宫赫赫有名的六艺学博士,受天下乐师敬仰,戏龟年时常将此生能拜山季为师,引以为傲。 刘懿这句话,一下便戳中了戏龟年的软肋,戏龟年的‘好脾气’终于到此为止,随之一声冷哼,“黄口小儿,仰仗父辈荣光,得以成此基业,有什么可狂的?今日,叫你知道知道‘英年早逝’这四个字怎么写!” 口中话落、手上既起,戏龟年立即动心起念,起手抚琴,轻抚之下,琴发剑音,一曲‘乌江霸王’慷慨悲凉,流泄而出,白色琴气如刀似剑,疯狂奔涌而出,好似千军万马,杀向刘懿。 除了强烈的气机,琴音之中更凝出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气氛,令平田军士听后士气大衰,无心再战。 在其身侧持鼓、持笙的两名致物境乐官,配合着曲调,鼓笙齐动,三人成虎,琴、鼓、笙配合默契,在变化繁复的音律之间,刹那间,琴气又暴涨了三分。 说起借音乐杀人之法,无非有两个,一是使人沉于靡靡之音,癫狂而死,二是以乐器为引,牵动气机流转,变幻出各式各样的音爆,杀人于无形。 很显然,幻乐府作为此中高手,两种杀人之法全部被其兼顾,着实棘手。 第474章 靡靡幻乐,文曲煞音(三) 杀人越货江湖路,优雅杀人幻乐府。 江湖陌路,有人用刀杀人,有人用剑杀人,但用乐器杀人的,幻乐府绝对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在两大乐官和戏龟年的配合下,整个山林中充满了悲怆气息,再配上阵阵萧瑟秋风,音乐响起之时,平田军将士们的情绪被瞬间调动,士气低迷了大半截。 好巧不巧,原本还晴空万里的一片碧空,仅仅这么一小会儿便阴云四合,黑雾漫天,下一阵风雨滂沱,起数声怒雷猛烈,声同悲悲鬼哭,衮衮神嚎,风声、雨声、雷声,琴声、鼓声、笙声,声声震耳,似乎在吟唱一曲人间悲歌。 不远处的高岗之上,李二牛令旗轻轻摇动,王大力、周抚闻令而动,率领本部兵马冲杀入去,幻乐府侍立在戏龟年身侧的弟子们,纷纷摆开架势,举起长剑,乌泱泱地上前迎战。 双方开战即是决战,簇拥到一起便是刀剑加身、喝骂如潮。 平田军胜在军容严整、人数众多,他们结成小阵,配合进攻,威力极强。 幻乐府则胜在参战门徒们都学习过一些武艺,个人素质很强,差不多都能做到以一敌五,甚至以一敌十。 在平田军眼中,幻乐府是要夺去他们田地和好日子的恶人;在幻乐府眼中,平田军是阻挡他们扬名立万的绊脚石,双方互看不爽。从一开始便杀红了眼。 已是卸甲境界的刘兴阴同候宇途对视一眼,按捺住了从后面配合攻击的欲望,扣兵不动,等待着李二牛的进一步军令。 没有霍去病纵横千里的能耐,最好还是相信军令如山,按令行事,方为战胜之正道。 面对琴曲迅雷烈风、阵雨如注的磅礴气势,刘懿孤身站立,如乌江边末路悲歌的项王,咬牙准备进行殊死一搏。 他动心起念,将操控龙珠的口诀吟诵而出,“天地有始育九龙,九龙蕴珠镇九州,有灵即珠荣,无灵即珠悴,有云即珠腾,无云即珠坠....。” 随着刘懿缓缓念动口诀,龙珠被慢慢催动,天材地宝自有灵性,龙珠似乎感受到了刘懿的心意,悬停在刘懿胸前旋转不止,随着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刘懿体内的心念被龙珠牵引而出,经由龙珠,缓缓透入夏瞻为刘懿布置的‘九微绝尘阵’中。 神奇的是,刘懿原本淡金色的气机,以龙珠为媒介淬炼升华后,竟然以灿烂的纯金色灌注阵中,九微绝尘阵原本黯紫色的线条,竟随之变渐渐变为金色,整座阵法好似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透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圣威严。 刘懿胸前剧烈起伏,他眯起了眼,直视铺天盖地的琴气,丝毫不惧。 戏龟年,你不知道的是,今日之战,我平田军分工极为明确。李二牛统筹三军,绞杀你幻乐府乐官及以下门徒;夏瞻前辈隐于背后,等待另外三名乐官出现,以做阻拦;而你爷爷我,愿献自己为饵,拖住你这位鼎鼎大名的幻乐府府主。 上境之人千人敌、万人敌,今天,我平田军,便会会你这上境高手。 戏龟年,我想:今天,你得替这世上的好人,死一死! 遮住了天上层层阴云的琴气,气势甚盛,就连细雨落在上面,都会瞬间蒸发成为水汽,仿佛要把凌源山脉的天搅出一个大窟窿。 双方正在厮杀在一起的军士和门徒们,被这一生难见的大景观所深深吸引,他们纷纷停下刀兵,驻足观看,不动弹也不出声,生怕错过此景遗憾终生。 戏龟年看着漫天无际的琴气,可谓十分之满意,正当他自鸣得意之时,余光看见刘懿不躲也不跑,直愣愣站在那里等待接招儿,心中愠怒:我这琴阵幻化万千风云,你小子凭借一个小小的九微绝尘阵,居然有恃无恐? 气煞我也! 愤怒之下,戏龟年也不等琴阵大器晚成,微哼一声,十指按弦,空中所有月牙形状的琴气,全部戛然而止,仅仅一秒,山呼海啸般像刘懿杀来。 神仙打架,凡人,都看傻了! 众人只见震耳又欲聋的琴气连珠炮一般,从四面八方砸在拱卫刘懿的九微绝尘阵上,琴气与九微绝尘阵每碰撞一次,就会迸出一小片金白色的气雾随风飘散,片刻呼吸之间,既有千千万万次碰撞,金白色气雾难以消散,瞬间弥漫了全场,把刘懿隐在其中,其人不见生死。 戏龟年对场中形势,连看都不看一眼他极为自心地对身侧两位乐官笑道,“不出意外,刘懿小儿,命丧孤山也。” 事实证明,刘懿高估了戏龟年,或许,戏龟年也高估了自己。 戏龟年琴笙合璧弹奏的一曲‘乌江霸王’,虽然琴音高绝堪称上佳之选,但等琴曲奏毕后云开日出气雾散尽,众人定睛一看,那座九微绝尘阵岿然不动,刘懿被这座解兵林名家所布巧阵保护的妥妥帖帖,竟连衣衫都没有损坏。 不得不叹,老夏瞻这个天动境界文人,果然不是吃素的,他的手段,远远要比花哨至极的戏龟年要高明的多。 一番狂轰乱砸之后,众将士瞧见刘懿面色如常,并无一丝异样,甚是惊喜。经此一幕,着实振奋了平田军将士们的士气,凌源山脉近万名平田军士兵们如狼似虎,喊杀声如雷,他们挥舞刀兵,与幻乐府门徒展开殊死搏斗。 相比之下,幻乐府门徒们见他们的府主失利,都有些垂头丧气,无形间士气低迷起来。 戏龟年略一惊讶,啧了啧嘴,随后表情如常,他似乎早有所料,轻言道,“是我太过心软,让你多活了一会儿呢!” 很明显,戏龟年在为自己的失利,找借口! 先不说刘懿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单说一个致物境界的文人,再加上夏瞻的阵法辅助,又怎会被一击而亡呢? 关羽大意失荆州,今儿个,戏龟年也差不多。 只见戏龟年长眉一挑,一字一字地言道,“哦?看来解兵林的老家伙们,还算有那么两把刷子呢!小子,你真应该感谢你爹,给你找了这么多帮手!” 刘懿对戏龟年的嘲讽丝毫不愠,他淡然一笑道,“戏龟年,你有屁就放,有招就使,如此啰啰嗦嗦,岂非少了些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都说你幻乐府一首曲子一口肉、一阵箫声一壶酒,潇洒无比,怎么,来了我凌源山,就连小憩恢复气机,都需要借与我闲聊之便么?” 戏龟年方才一击,气机有所消耗,此刻他额头微汗,胸前略有起伏,的确是想借着与刘懿谈话来恢复气机。 不过,既然刘懿发现了自己的小聪明,戏龟年所幸也不藏不躲,他重重的喘了几口气,随后气若浮云地对刘懿道,“今日,本府主远赴凌源城,一共备了三首曲子,刚刚这第一曲‘乌江霸王’,算是为此战助助兴。既然凌源伯胸胆开张,要不,凌源伯再试试本府主这一曲‘霸王卸甲’?” 虽是问句,但戏龟年却音落琴动,他左手按令入弦,右手弹弦欲断,一挑一勾,一滚一拂,最后用力一崩,伏羲琴顿时发出沉重的闷声,好似一具盔甲落地。 随着伏羲琴一声落下,一波温柔似水的气浪,以戏龟年为圆心,从场中缓缓扩散开来,直直波及到二百步距离,才肯罢休。 刘懿洞若观火,见琴浪并未以气伤人,想必定是入侵神志,致使神魂陷落的奇招妙法,匆忙喊道,“诸位,速速堵耳,莫听此声!” 但,为时已晚! 三百步内,除了境界稍高的王大力和周抚,琴浪所过之处,平田军士们双目皆由黑转为赤红,一个个面色狰狞,挥刀持枪,绝亲断祖一般地转身向己方袍泽杀去,似有深仇大恨一般。 没有中招的外围士兵,面对陡然巨变,反应不及,哗啦啦被刚刚还是袍泽的战友砍倒一片。 林中的黄色枫叶,顿时铺上了一层血迹。 迷惑人心、倒戈一击,这一首摄人心魄的‘霸王卸甲’,立刻帮助幻乐府扭转了颓势,让幻乐府一方徒增了千余可战之兵。 刚刚还身先士卒一往无前的王大力和周抚,首当其冲遭殃,前有幻乐府门徒,后有被控心魂的袍泽,退无可退,只能拼死向前冲杀,以期杀出一条血路。 王大力爱兵如子,面对袍泽倒戈,最初还有些下不去手,周抚在侧见状,赶忙爆喝,“王大力,战场之上无人情,你他娘要想活下去,就别婆婆妈妈!杀!” 王大力闷哼一声,一斧横劈,直接将面前三人劈掉了半个脑袋。 两人齐心合力,开始厮杀。 王大力这边还好,刚刚入了破城境界的他,可以心生一念,依靠那势如奔牛的巨斧,在人堆儿里肆意砍杀,没有任何敌手。 相比之下,仍在推碑境的周抚,则没有如此幸运,此前已经受了些轻伤,这时四面受敌,步履维艰,尽管一柄精钢撼山刀已经砍得卷刃,却仍未伤敌多少,自己却凭空多了些伤口,力竭在即。 一时间,平田军已经分不清敌我,乱作了一团。 高岗上的李二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刘懿,只等刘懿一声令下。 第475章 靡靡幻乐,文曲煞音(四)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 戏龟年就是戏龟年,他这一招霸王卸甲以柔克刚,充分施展了乐曲致人迷幻、引人入胜的作用,让原本胜券在握的刘懿,再一次陷入险地。 都是同袍兄弟,如今却自相残杀。 刘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如同三年前的伏灵山之战一样,今天,他再一次面临决定千人生死的抉择,而以他的临机见解,能解决眼前乱局的方法,无非只有两个,一是自己一声令下,屠尽刚刚范围内因意志不坚而魂入曲中之人,二是不再理会那三名还未出现的乐官,请老夏瞻立即出手止乱。 刘懿犹豫不决,却又不得不决,夏瞻的人情可不是随随便便用的,但那数千着了魔的平田军将士,正疯狂地吞噬着生命,而拯救那千余将士的性命,是自己这个平田将军必须肩负的责任,也是平田军的大义所在。 即使天心既厌、人心不古,我刘懿也要善始善终,善做善成。 想到此,刘懿催动龙珠内细若游丝的金线,冲向天际,阴暗的天空中,顿时多了一丝光明的味道。 这是刘懿与老夏瞻定下来的暗号,只要龙珠一飞冲天,夏瞻必出手相助。 远在平田军营正晒太阳的老夏瞻,瞧见此景,微微一笑,自言自语,“为将者不能善,为人者不能不善,不是个好将领,但的确是个好小伙儿哦!” 在一片静谧中,老夏瞻抻了个懒腰,一人走出平田军中军大帐,随意从卫兵那里取过两柄极为普通的鼓槌,走上筑台,行到磨盘大的行军战鼓前,双手律动,当、当当、当当当,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一边擂鼓,老夏瞻一边自言自语,对身侧士兵笑呵呵道,“孤山几处烽火,壮士连营起鼓。北疆常年气冷肃杀,敌胡常年与我纷争不休,经年累月,军中汉子们极易倦怠思乡,若平时不擂几下壮气鼓,扯嗓子唱几句黄段子,还真挺不过那些俗世凡尘的侵扰呢!没想到,老夫在北疆学到的无用之技,今儿个居然用上了!哈哈!看来,天下果然无无用之技。” 老夏瞻说这番话,既有自嘲,但更多是在自谦。 夏瞻是天动境界文人,天动境界,那可是整个江湖的巅峰所在,莫说擂鼓,这个境界的人就是牟足力气放个屁,都能把炕头崩塌! 可想而知,天动境界文人敲出来的鼓声带来的效果,又怎能是普通小卒能够比拟的? 老夏瞻手起槌落,长登登的鼓声催人奋进,在夏瞻磅礴的心念加持下,鼓韵夹带着丝丝紫气,呈波纹状散播到凌源山脉。 战鼓振军威,声声定士气。 戏龟年听闻鼓声,眉头终于开始紧皱。 老家伙,你居然这么快就出来帮忙了! 看来,这小子对你很重要嘛! 平田将士们听闻鼓声,顿增慷慨豪迈之气,那些个中了招儿着了魔的平田士兵们,在鼓声激励之下,也纷纷还过神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幻乐府门徒。 双方自觉拉开距离,泾渭分明,虎视眈眈。 自相残杀的事情在平田军发生,让素来好脾气的刘懿羞愤交集,双目似要喷出火来,他怒视戏龟年,大声喝道,“下三滥的门派,只会下三滥的奇淫技巧。戏龟年,今日便是你在江湖除名之日。将士们,杀!” 山岗上,李二牛令旗一挥,王大力一斧当前,见他提步运斧一绞,前方幻乐府门徒的长剑脱手甩飞,翻翻滚滚的转上半空,王大力轻松写意的手以刀柄似的在跌到身侧的门徒肩头撞上一记,后者立如断线风筝般横抛寻丈,连撞三人后倒地不起,扬起大卷尘屑。 随着平田士兵们恢复神智,周抚绝处逢生,他杀气上涌,大步跨前,左足挑出,正中前方幻乐府门徒剑柄,又一跨步,夺下剑来,猛然投掷,长剑作芒虹,沿着一道深合自然至理的弧度,闪电般向前的激射而去,凌厉难测得像个奇迹。 霎眼工夫,长剑笔直穿透五名斥虎帮门徒,如此战绩,任谁都始料难及。 周抚杀得兴起,直朝敌阵走去,庞大无匹的气势遥慑敌人,仰天长笑道,“谁想杀我,放马过来吧!” 幻乐府阵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一名幻乐府门徒挥手脱掉外袍,露出武士服包裹下的彪悍体型,在周抚面前横枪一摆道,“谁都不用帮忙,看我杀他!” 说罢提枪跨步,往周抚迎过去,迫到离周抚丈半处,那名门徒傲然道,“对面的无名之辈,王某人此枪名裂军,以玄铁打制几经锻炼而成,重一百二十斤,枪身前方有血挡,就算刺入你体内,鲜血仍难顺枪淌流,致染污本人双手。今日你死在我的枪下,你应该感到荣幸!在你死前,我会告诉你我的姓名。” 在这名幻乐府门徒和周抚的共同示意下,双方人马在战场中为两人留出了一个十丈左右的场子。 周抚双目神光如电,一瞬不瞬的盯着霸气冲天的所谓王某人,嘴角飘逸出笑意,由微仅可察的一丝变为艳阳般灿烂的笑容,摇头叹道,“一只土狗,装人装的还挺像的。” 在王某人周围作战的幻乐府门徒,无不露出紧张神色,王某人是幻乐府少有的外家高手,号称‘一线破城’,可以以一当百,虽说他们对王某人信心十足,可是对手刚刚一剑击杀了己方五名弟兄,王某人舍群攻而以孤身犯险,不担心就是骗人的。 在一旁奋勇作战的王大力则心中叫好,此乃增加己方士气的又一良机。 不过王某人非是蠢人,目睹周抚的刀法仍敢单挑独斗,手底下当亦有两下子。 此战已如弦上之箭,势在必发。 倏忽间王某人收摄心神,把所有思维杂念排出脑海之外,心无旁骛的一枪剌出,主动进击。 周抚正严阵以待,好试验近期推敲出来卸力借劲的奇妙功法,暗忖藉此奇功,必可取得先手,那时再凭蛮横之力,任王某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也要在措手不及下,给他杀个不死即伤。 他绝不敢小瞧王某人,皆因从戏龟年的厉害,推测出王某人非是易与之辈。 可是直至真正交锋,身在局中的目睹王某人攻出这一枪,他方知道王某人厉害至何等程度。 枪在转,由缓而快的转动,王某人握枪的双手以像两个保持枪势角度的承托,装有血挡的重铁枪在刺至一半时,已变成像一卷狂飕,形成一股涡旋的劲流,把周抚遥遥罩盖。 最可怕处是王某人的枪并不是直线击来,而是似直实弯,循着一道在虚空中合大地理数的弧形轨迹,弯向周抚。正如周抚自己的感受,弧形轨迹比直击要难挡百倍。 周抚只一眼使知要从这种奇异和威猛无俦的枪法卸力借劲根本是痴人作梦,甚至该否正面挡格都大费踌躇。 正凝神观战的刘兴阴、候宇途同时动容,王大力更是心神剧震,事前哪里想得到王某人有这种能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枪法。 幻乐府,高手辈出啊! 周抚在电光火石只见,倏地后移,同时掣出背上精铁环首刀,从下而上向前斜挑。 王某人狂喝一声,全身毛发全部直竖,形象变得威武至极点,裂军枪在没有可能中作出变化,一收一放,险险避过刀锋,改由另一角度旋转不休的攻向周抚。 以周抚的胆色亦不由心中一寒。 挑不中对方枪尖的感觉绝不好受,有种浑身气劲无处可发泄的无奈感觉,幸好他对手中环首刀控纵白如,否则王某人的下一击周抚绝对难以抵挡。 裂军枪又从右侧攻来,劲气刺骨。 面对势大力沉的长枪,周抚这时想到的,再非杀敌取胜,而是怎样先保住小命,待其锋锐稍过后,才设法寻隙反击。 换言之,在王某人刚猛无匹,强击攻坚的枪法下,周抚本是如虹的气势,受到严重的挫折。 王某人双目炽热,气息大吐,显示他把身体运转至颠峰状态,力求在数枪内一举毙敌,冷喝道,“枪者,诡变之道,你以为如何。” 周抚刀横砍,在枪尖及体的刹那,横闪避开,同时一分不差的成功命中枪锋,制住全枪唯一既转又不转的锋点,那遁去的一螺旋劲以和裂军枪反方向转动的方式透枪而入。 王大力此刻才为周抚松一囗气,只有他才看出周抚差点一败涂地,关键在于周抚能否砍中对方枪锋,那亦是两人争持较量的地方。 若周抚不能破去此一枪,王某人的枪法将全面开展,直至周抚饮恨枪下才会结束,谁都不能改变这情况,除非王大力不顾江湖规矩出手相助,当然对方的人亦不会坐视。 王某人浑体剧震,闪电后移,两手握紧枪身,可怕的旋劲终停下来。 周抚亦被枪尖反击的气劲硬撞得往后撒移,难以乘势追击。 两人互相凝,回复对峙之势,神情就是像首次交锋时的模样。 周抚露齿笑道,“王某人,哦不,小王八,你的枪法已达出神入化的境界,能遇上小王八你这种对手,三生有幸。” 王某人不理会周抚的辱骂,挺枪傲然道,“任你舌莲花,仍难逃败亡的厄运,不过你能破我这一枪,亦算有实学之辈,来,再看枪!” ‘看枪’两字出口,裂军枪爆作漫天枪影,铺天盖地的往周抚掩杀过来。 周抚哈哈一笑道,“小王八你累啦?竟再使不出旋枪法。” 说罢,周抚蓦然人刀合一,化作一道黄芒,硬撞进枪影最深严之处。 王大力是场内唯一明白周抚这句话的人,刚才他以反方向的螺旋劲入侵王某人的裂军枪,王某人在首次遇上螺旋劲的措手不及下,虽勉强化掉,但已非常吃力,甚至可能受了点内伤,故难再重施故技。 砰! 气劲交击,漫天枪影像轻烟被狂风吹散般化为乌有,在王大力等提心吊胆下,只见周抚刀出如风,追着且战且退的王某人连环出刀,一时枪声嗤嗤、刀风呼呼响个不绝。 王某人落在下风,给周抚杀得绕场疾走,不到二十个回合,王某人不小心露出破绽,被周抚直接割了腰子。 幻乐府门徒的士气,降到了冰点。 第476章 靡靡幻乐,文曲煞音(五) “什么?!”穷奇吃惊的看着洛辰兮,神通可不是说有就有的,他的神通还是与生俱来的天赋神通,真正能领悟神通的,在上古时期也就那么几个,而且还是神级大妖怪。 神通想要领悟,非常的难,上古时期,有人研究神通数千年,才从神通发现一种比较容易领悟的手段,那就是奥义。 洛辰兮身体妖力包裹着,白色巨犬的身体急速缩小,变回人型,缓缓抽出腰间的邪刹刀。 “神通·法天象地!!!” 只见洛辰兮抖擞神威,身体急速胀大,变得身高百丈,直入云霄,两颗森冷的白牙显露出来,如同僵尸一样,手中的邪刹刀赫然也跟着一起变成一把百米长刀。 “你那把刀不是妖刀!!”穷奇看着洛辰兮手中的邪刹刀,顿时惊呼道,妖刀可没有变大的本事。 杀生丸原本淡漠的眼神也带着惊骇之色,他现在才发现,他对洛辰兮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原本以为自己成为皇级大妖怪,即使打不过洛辰兮,也不会相差太多,现在看来,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洛辰兮实在是太神秘了,仿佛就像是穷奇所说的一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是,杀生丸可是一起和洛辰兮长大的啊,即使很少交流。 羽衣狐俏丽的脸蛋上也眨巴着眼睛看着洛辰兮,这个男子在她修炼的时候,就经常听到他的传奇,虽然未曾见过,但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只是,现在她所见到的洛辰兮,要比传闻中的要强大的多。 “喝!!!”洛辰兮没有回答穷奇的话,陡然大喝一声,手中的邪刹刀对着穷奇的身体挥舞而出。 刷!!! 穷奇背后的双翼一展,横移而出,带起片片残影,即使没有亲身感受,也能感觉的出,洛辰兮的这一刀的力量,绝对不会小到哪去,能不硬接,穷奇自然不想硬接。 然而,洛辰兮本身就擅长速度,怎么会让穷奇这么容易就躲了过去,身形一动轻松的就追上了穷奇的身影,手中的邪刹刀挥劈而下。 穷奇见已经躲闪不过,只能挥出巨爪,对着挥砍过来的的邪刹刀抵挡过去。 轰!!! 穷奇的爪子虽然抵挡住了洛辰兮挥舞而出的邪刹刀,但是邪刹刀上的强大的力量,还是把他震飞了出去,砸落地面之上,大地龟裂开来,形成一张巨大蜘蛛网般的裂缝。 洛辰兮身形一动,不给穷奇任何喘息的机会,瞬间就来到了穷奇的身前,双手举起邪刹刀对着穷奇的头颅砍去。 “神通瞬影!!!” 穷奇身体顿时被黑雾包裹着,洛辰兮的邪刹刀劈开黑雾,却是没有穷奇的任何身影。 “哼!”洛辰兮即使已经知道又会是这种情况,但也无可奈何,神通的强大,他自己本身就深有体会,每一个神通,都有他的独到之处。 黑色雾气再次凝聚在一起,飞升到天空之上,穷奇的头颅从里面钻了出来,“洛辰兮,就算你有神通,也一样杀不了我。” “我知道。”洛辰兮冷着脸看着穷奇,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不惧穷奇,只是,原本想要毁掉穷奇身体的,他却是无法做到。 “罢战吧,犬妖一族的仇,我可以一笔勾销,但是,你也不能管我的事。” 穷奇自知自己现在的情况,突破圣级,几百年之内就别想了,也就是这几百年内,洛辰兮会一直与他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至于洛辰兮会不会突破圣级,穷奇可不认为洛辰兮会在几百年内突破,即使是上古时期,圣级也是稀少的,否则现在也不会是皇级大妖怪当道了。 “东之国,你随便,西之国是我的地盘,你不准踏入一步。”洛辰兮没有同意穷奇的条件,开口说道。 “洛辰兮,你混蛋!!!”早已化为人型的战魔王听到洛辰兮的话,顿时双眼欲裂,大声的对着洛辰兮喝骂道。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你!”洛辰兮头也没回,手中的邪刹刀发出一道刀刃,瞬间就来到战魔王的身前。 轰!!! 战魔王挥起巨斧抵挡,被刀刃巨大的冲击力撞飞出去。 “好,但你也不需踏入东之国一步,至于武藏国,那应该不是你的地盘了吧。”穷奇想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下来。 洛辰兮觜角微翘,穷奇果然中计了,武藏国当然不是他的地盘,那是人类的地盘,而他要的就是让穷奇跑去武藏国大杀一番,估计那个瘦小老头,妖灵大圣会坐不住了吧,穷奇会被再次封印也不一定呢。 “当然,武藏国你想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洛辰兮无所谓的说道。 “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丛云牙本就是我犬妖一族的传承之物,你必须把它还回给我。”洛辰兮眼睛微眯,眼中带着丝丝杀意,丛云牙放出穷奇,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它的意识给抹去,即使将来还会产生新的意识,但也不会翻起多大的风浪了。 穷奇沉默不语,头颅缩进了黑雾之中,洛辰兮即使听不见穷奇和丛云牙在说什么,也大概能够猜到,丛云牙肯定不会希望穷奇把它交给自己,不过,穷奇会不会在意他的意见,就要看丛云牙对他有多大的用处了。 很快,穷奇的头颅从黑雾之中钻了出来,看着洛辰兮,开口说道:“很抱歉,你还是换一个条件吧,哪怕你再增加一个条件也行。” 第477章 靡靡幻乐,文曲煞音(六) 今夜的凌源山脉,血色与浮云并齐。 老夏瞻从李二牛手里接过指挥权后,平田军收拢阵型,以更加紧密和谨慎的姿态,向如同孤岛一般的幻乐府阵营发动最后的进攻。 挺枪立盾、层层叠叠的紧凑阵型,加上夹杂在平田军阵中的各级将校,让幻乐府门徒们难以像此前那般可以在平田军阵中恣意潇洒,平田军每前进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 眼见敌军团团围上,己方的空间已经被压缩在狭小空间,局势已经进一步恶化,持笙乐官与戏龟年双目交错,得到戏龟年的首肯后,他收摄心神,动念起笙,笙声入耳,幻乐府门徒手中长剑纷纷亮起绿光。 这是持笙乐官独门功法,名为绿意莹春,说的直白一点,就是通过操纵笙声,将自己的气机以几何倍数分配给一定范围内的友军,从而使友军获得一定的能力加成。 在这生死立判的关键时刻,这一招‘绿意莹春’,或许可以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活下来的幻乐府门徒本意是人困马乏,被绿光注入,纷纷一脸喜色,只感觉精神饱满,灵台清明,身上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有些门徒,甚至把身上的衣服撕碎,用嗜血的双眼,凝视着平田军士兵们。 见此阵仗,刘懿心中略惊,他悄悄看了看夏瞻,夏瞻注意到刘懿的表情,还以淡然微笑,刘懿咽了口唾沫,安心观战。 持笙乐官施法完毕后有些脱力,他脸色煞白,尖利地咆哮一声,“杀了这群贱狗,杀!杀!杀!” 持笙乐官一声令下,幻乐府门徒开始奋力冲杀。 在他们这些蓬莱殿走出来的人眼中,面前的士卒们与己想比,简直天上地下,此刻有了笙声加持,更是傲气大涨,他们有信心,以一当十,不,是以一换百。 事实证明,人可以有傲骨,但不能有傲气,傲气太盛,死的快! 那些个幻乐府门徒自信满满,正欲跳起跃过盾阵,直扑平田军中,可跃至半空,空中那张紫色大网突然间大放光芒,将幻乐府门徒一个个拍落地下,有几个落地落的位置不好,直接被平田军士卒们用长枪里里外外捅了个对穿。 夏瞻悠长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戏龟年,所谓术业有专攻,平田军今日已经有了将你围杀的打算,又怎会让你等上天入地?” 乖乖待在原地,等死吧! 不能上天入敌阵,一些幻乐府门徒试图从正面强行闯阵,奈何平田军的阵型太过紧凑,不给幻乐府门徒一丝缝隙,他们也只能失落退回。 ‘孤岛’,还在逐渐变小。 刘懿不禁拍手叫绝:夏老前辈未卜先知,事前便已经布好天罗地网!好!好!好! 戏龟年,在这张天罗地网之下,我看你如何脱身! 持笙乐官两眼直勾勾的瞧着刘懿,却似视如不见,缓缓摇头,无奈道,“天算不如人算,府主今天,我可能要栽在这里了。” 戏龟年闻言,依然稳坐钓鱼台,似乎没什么事情能够影响他的心情,他静若处子,面如平潮,静静地看着己方门徒逐渐溃败。 持笙乐官看着戏龟年的眼神,有些愕然,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似乎有不明白了。 他明白的是:从戏龟年的一举一动来看,今日随戏龟年进入凌源山脉的幻乐府门徒,看样子本就是应该死绝的。 他不明白的是:戏龟年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哎,天家的心思,最难猜啊! ....... 遏制住了幻乐府门徒最后的反扑,剩下的事情,便简单了。 在老夏瞻的总指挥下,平田军推进、绞杀、再推进、再绞杀。 不到半刻,三面围攻的平田军,已经杀至距离戏龟年十丈之地。 胜利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但此刻的刘懿,却疑心大起。 在刘懿看来,此时的戏龟年,已经属于黔驴技穷,可静观其人,仍然气定神闲,一副任凭风浪起的模样。 他究竟在等待什么?他究竟又在期待什么?难道是期待另外三名乐官前来施救?又或是另有后手?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刘懿正在深沉思考之际,凌源城突然方向传来十分剧烈的爆响,响声贯彻凌源,夏瞻见事不妙,立即挥旗止兵,三军立即停下攻势,严阵以待。 刘懿心中大骇,冷汗直流,暗道一声‘糟了’,另外三名乐官,定是趁自己倾巢出动,偷袭凌源城去了。 “算有遗漏,行必有失,刘懿啊刘懿,到底是我棋高一招啊!啊?哈哈哈!”许久不发声的戏龟年终于开口狂笑,笑声经久不绝,似乎吐出了所有隐忍的晦气。 狂笑过后,戏龟年抱起伏羲琴,轻轻调弄,慢慢理弦,微微咳嗽,旋即,蔑视眼前少年,嘲讽道,“你刘懿是饵,引我上钩,我戏龟年又何尝不是呢?哈哈!哈哈哈!今天,到底是我钓到了大鱼,还是你刘懿呢?” 刘懿默不作声,只是丝丝地盯着戏龟年。 如果眼神能杀人,戏龟年在刘懿这里,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戏龟年说完这话,忽然间变得声色俱厉,他的面色变得狰狞如鬼,有些歇斯底里地道,“你们说我助纣为虐?说我戏龟年为虎作伥?我呸,都他娘是一群迂腐冥顽之辈。你们也不动动你们的猪狗脑子想想,这曲州若没有江城主,殊不知八大世族几人称王、几人称帝?路边又有多少敝衣枯骨?今日江州牧顺应大势,进位曲州王,乃天命所归,若天起人不起,必为天神所谴。而你这小辈,仅靠刘权生刘难断的萌荫,便封候拜将,简直荒谬至极。你等,还不知罪么?” 这一次,刘懿没有斗嘴,凌源城那一声巨响,震彻了他的心弦,让他无所适从。 就在戏龟年一吐心中不快之时,这少年心中已经慌张的汗流浃背,他死死盯着戏龟年,脑子快速旋转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不言不语。 在方才凌源城响动之时,刘懿已经猜出了戏龟年‘声东击西’的谋划,只不过,他想让戏龟年亲自证实。 还有,他不敢猜、也不愿猜戏龟年派三名乐官前往凌源城,所为何人。 因为,在那座平平无奇的县城里,住着许多让刘懿挂念惦记的人,住着许多让平田军将士们挂念惦记的人。 心里住的人,谁出事了,都是悲伤! 刘懿终于开口,这少年双目赤红,一字一顿,“此一行,所为何人?” “哈哈!你猜呢?” 对刘懿的表情,戏龟年似乎很享受,看了又看,才慢条斯理地道,“一个仰仗父辈的后生,没了爹,我看今后的路,你该怎么走!哈哈!哈哈哈!” 一些了然,三名幻乐府乐官受戏龟年指派,趁戏龟年与刘懿在凌源山脉大战时,偷偷潜入凌源城,目的便是:杀掉刘懿的父亲,刘权生。 刘懿终于压抑不住胸中怒火,嘶吼道,“戏龟年,你给爷也记着,我爹如果少了一根汗毛,爷爷我翌日便火烧蓬莱殿!端了你的狗窝。” “呵,痴心妄想!今天,本府主教你一个道理。”戏龟年冷冷的看着刘懿,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纹,却又笑得那么阴寒尖冷,仿佛刀锋,满脸不屑说道,“语言,是这个世界上最苍白无力的东西,今夜,我会用刘权生的血,给你好好上一课!” 刹那间,刘懿如遭雷击,面色苍白,毛发倒竖,悲愤不能自已,从小到大,刘懿与父亲刘权生相依为命,刘权生于他来说,是父亲、是母亲、是老师、是领路人,是他童年和少年的全部。 若父亲出事,刘懿怕是要立地成魔了! 此刻的刘懿,恨自己谋划不周,陷亲人于险境;恨自己后知后觉,没有早早发觉;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无法驰援父亲。 两人对峙之际,老夏瞻飘飘然落在刘懿身侧,安慰道,“小子,你爹是长生境界文人,三名乐官仅是致物境界,他们想拿下你父亲还是被你父亲拿下,还真说不准呢。” 未等刘懿开口,戏龟年朗声大笑,“老夏瞻啊老夏瞻,我看你是老糊涂了,难道你不知道我幻乐府的乐阵具有叠加效应吗?我麾下三名乐官,取一颗刘权生的人头,简直太轻松啦!” 刘懿博才多学,幻乐府乐曲具有叠加效应,他自然清楚,在昏昏月色下被戏龟年一语点破,刘懿的心,更悬了。 想罢,他便要走出九微绝尘阵,返回凌源城帮助父亲。 “你走了,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我们就都输了!” 夏瞻这位慈祥老者,伸出苍老的手,透过九微绝尘阵,轻轻摸了摸刘懿的额头,宠溺又温柔说道,“小子,你把他留下,我去把你爹留下,可好?” 老夏瞻的手和话,似荒土中开出的一朵天宝花,带给刘懿一丝慰藉。 刘懿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道,“夏爷爷,我,是不是来错了?” 夏瞻哈哈大笑,指着戏龟年道,“哈哈!是他们走错了!怨不得你!” 夏瞻长袖一舞,身如疾风,南去。 第478章 靡靡幻乐,文曲煞音(七) 自古长路多崎岖。 在凌源山脉这座古战场,幻乐府和平田军的这场大仗,已经经历数次翻转,先有刘懿孤身于老头山‘中计’被戏龟年引入深山,再有老夏瞻布九微绝尘阵以护刘懿,又有幻乐府门徒一拥而上企图取刘懿头颅,再有刘懿十面埋伏将幻乐府困于凌源山脉,又有三大乐官潜入凌源城偷袭刘权生,其中夹杂乌江霸王、霸王卸甲两大名曲,伴同‘绿意莹春’和龙珠共同对阵,奇功妙法、奇谋妙计,层出不穷,叫人惊心动魄。 如今,双方的底牌已经基本没有,这也意味着,这场决定双方生死的大战,也就快要收尾了。 老夏瞻飘然走后,戏龟年心头如巨石堵塞。 这位名叫夏瞻的兵家老人虽无丝毫杀机流露,但终归是一等一的隐藏高手,有他为刘权生保驾护航,再加上刘权生自身长生境界的本领,难道,今夜自己所谋之事,要宣告失败了不成么? 戏龟年前半生纵横江湖,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他并没有在表情上流露出任何马脚,反而故作镇定,悠悠开口,继续尝试进攻着刘懿的心理防线,“凌源伯,天子远在长安,今夜,就算天子有心救你,恐怕也有心无力了。” 刘懿傲然如松,不为所动,“我刘懿少时入仕,虽然心向天子,但自五年前随名家前辈东方春生北出凌源山脉起,从未有求于天子。 戏龟年飘飘然道,“凌源伯命好,有一个好爹,可以请出来那么多隐世神人前来襄助,我要是有这么个好爹,曲州王,现在应该姓戏。” 被人说惯了‘靠爹起家’的刘懿,对这种言语已经习以为常,他古波不惊,道,“戏府主,要知道,命好,也是实力的一种,你得不到,别酸!” 见此计无用,戏龟年马上换了个角度,道,“呵呵,夏瞻这老家伙走路慢,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要是去的晚了,我的三大乐官宰完刘权生,说不定还会给我把夏瞻的这颗白头带回来下酒,你说呢,凌源伯?哈,如果真是如此,那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呢。” 刘懿三千怒火拔地而起,他紧握双拳,强压凌乱心情,言语重归平静,“戏龟年,你话休絮烦,你一个将死之人,居然还有精神关心这个?” 戏龟年哈哈笑道,“谁说人在死的时候不应该有个好精神?我戏龟年仅仅是一个江湖门派,你平田军,不,应该称呼为平田帮更为妥帖,我以一帮一派之力,就把你平田帮连根拔起,我戏龟年,应该名垂千古了。” 刘权生戏谑地道,“哦?名垂千古?戏龟年,你可知道,史书是谁写的?” 戏龟年不假思索,“自然是胜利者,胜者为王败者寇,等江州牧封王,青史之下,自有我戏龟年一席之地!” “呵呵,戏龟年啊戏龟年,我以为你堂堂幻乐府府主能有什么真知灼见,没想到,见识竟也是这般不堪。”刘懿鄙夷地凝视戏龟年,道,“平田军乃陛下下诏组建,平田军全军上下,自然遵陛下旨意行事,江锋违逆大道,试图窜汉自立,天子自然要命我平田军将其剪灭。即使你今天端了我平田帮,明日,还会有其他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同江锋继续战斗,直至其身死族灭!到那个时候?谁又是胜利者?你戏龟年的名字,又该在《汉史》中如何书写呢?” 戏龟年这种人自称名士,名士的最大特点就是不怕死、不怕苦、重名节,听到刘懿的驳斥,戏龟年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江锋到底能不能走到最后’这个问题,浮上了他的心头。 不过很快,他意识到这是刘懿的攻心之计。 今日,我戏龟年带人千里迢迢杀入凌源地界儿,自然做好了和天子、和天下人翻脸的准备,我戏龟年信奉胜者为王败者寇,只要,只要杀了你刘权生父子,平田军必土崩法界,待江州牧做掉赵于海,他便是名副其实的曲州王! 曲州囊括中原腹地,是天下最为富庶繁华之地,只要曲州王稳坐中原,万全可以和天子分庭抗礼! 想到这里,戏龟年逐渐狰狞,如同一只嗜血的野狼。 到那个时候,我戏龟年便是国师,谁敢说我戏龟年不尊王令?谁有敢说我戏龟年数典忘祖? 想罢,戏龟年豪情如山,“刘懿小儿,是输是赢,咱们手下见真章吧!” 刘懿轻轻点头,举起右手,那颗龙珠停止将心念注入九微绝尘阵,晃晃悠悠转在刘懿手掌,金光熠熠,随时准备射出,“戏龟年,你应该听得出,夏瞻那个人并不是很好对付,我爹,也不是人人可捏的软柿子,就像你说的,鹿死谁手,咱们手下见真章!” 戏龟年凝视着那颗龙珠,宛似看小儿戏耍,显然是全不将刘懿放在眼里,这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缓缓道,“‘天下安生’的名号,岂是杀鸡屠狗之辈?但是,本府主却绝不相信,这世上有任何人的刀剑能对付幻乐府这柄刀!” 刘懿射出前所未见的异芒,嘴角逸出一丝冷酷而充满杀机的笑意,“呵!堂堂幻乐府府主,什么时候学会夜郎自大了!” 刘懿话音方落,手一抬,龙珠如流星般飞射而出,划过一道弧线,直奔戏龟年。 见刘懿出手,高岗上的李二牛协同配合,他令旗一动,平田军三军重新开始进攻,将士们较之前,更多了些肃杀冷厉之气。 戏龟年此前已奏两曲,心念大耗,此时在面对刘懿正面攻击时,亦要面对三面平田将士的袭扰,纵使境界高上一筹,渐渐也开始力不从心起来。 反观刘懿,三名乐官出现后,刘懿虽然担忧父亲安慰,却再无后顾之忧,仇恨和怒火让他逐渐失去冷静,出手亦开始不计代价,那龙珠来来去去,快如闪电往复不止,总而言之,他不想给戏龟年一丝喘息的机会。 一鼓作气,一锤定音! 怒火让人失去理智,就连刘懿自己都没有发现,在反复调动龙珠进攻之下,自己的丹田气海已经枯竭,散于经脉中的紫气东来正缓缓填充入海,勉勉强强支撑着他的进攻。 不过,刘懿的快攻是十分有效的,以凿穿分散攻击,以快制慢,这是夏瞻在临战前交给他的方法,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 那颗金紫色的龙珠每每攻击一次,戏龟年便要损耗一分琴气抵挡,戏龟年虽然比刘懿高上一个境界,但终究好不架不住群狼,几十轮后,戏龟年脸色愈发难堪,发出的琴气愈来愈弱,由一分转成了两分,两分化成了三分,那双修长白嫩的抚琴手,也已经被琴弦勒伤了手指,丝丝渗血。 戏龟年自知,这样下去,耗不过多久,自己便会气竭落败。 此时的他还有一丝力气,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不过,长生境界文人的风骨和与生俱来的傲气,让他不甘如此狼狈撤走。 况且,自己带领幻乐府倾巢而出,倘若就这样狼狈回去,江州牧怎么看他?天下人,又该怎么看他? 这种在背后让人指着脊梁骂的感觉,他戏龟年最最难以忍受! 所以,他强撑着一口气,死死支撑着与刘懿的对攻。 戏龟年自认还可以僵持片刻,心中不急,可顶在他身侧的持笙乐官,急了。 两人前后左右全是凶悍的平田军,喊杀震天,剑斧纷往他们招呼侍候,人人双目血红,务要置两人死地。 持笙乐官正要奉劝戏龟年撤退,却听弓弦轻响,两校劲箭分别从暗夜里射出,横过平田军阵营,贯穿持笙乐官咽喉而来,持笙乐官一个低头躲过暗箭,却不料射中了持笙乐官身后的两名幻乐府门徒,两人一声不响往后翻跌,倒在灯火外的暗黑之中。 持笙乐官心中慌乱,大声叫喊,“府主,速速抽身,再不走,便都走不了啦!” 戏龟年抚了一番长须,矜高倨傲,“不管何时,我想走,谁也拦不住,一群草寇,能耐我何!” 已经浑身浴血的持笙乐官,看着周围已经不剩多少的门徒,再次大叫,“府主,做事儿要知道轻重远近,都这时候了,咱就别装大尾巴狼啦!快走,回蓬莱殿投奔江城主,以府主经文纬武之才,助江城主光启霸图、成就王业不成问题。到时,江城主泰始受禅,改物君临,我等也算没有白白死在凌源山!快走,快走啊!” 戏龟年仍然倔强地道,“不!我要等到三大乐官提着刘权生的人头来见我,到那时,本府主再与你等合奏一曲,为平田军送上事前准备的第三首曲子,送他们一起上路,岂不快哉。” 持笙乐官立刻从戏龟年手中抢来伏羲琴,怒道,“府主,不要白日做梦啦!纵然三大乐官能拿下刘权生的人头,我们也等不到那个时候啦!能屈能伸方为丈夫,回幻乐府等刘权生的人头,不是一样么!走!走啊!” 看着如潮水般涌来的平摊军,戏龟年心中那根孤傲的琴弦,颤动了。 我戏龟年胸怀宏图伟业,如今大业未成,我怎能草草死在这里?曹操还曾割须弃袍,周公还曾吐哺归心,我戏龟年今夜远逃,又算得了什么? 想罢,戏龟年起琴收身,拉过持笙乐官,铿锵道,“好!本府主带你杀出去!” 两人对话之机,幻乐府一方,已经仅剩了这两人。 第479章 靡靡幻乐,文曲煞音(八) 读史可以明智,知古方能鉴今。 在尔虞我诈的政坛里,‘站队’绝对是一门艺术。 每当遭遇政治风波时,身处其中的每个份子都要及时表态,选择自己的队伍,并及时向上级表示忠心,这种态度是相当重要的。 对于上位者而言,一切不站在自己一方的政客,包括那些含糊其辞的中立者,都会被默认被划分到敌对的一方。政敌自然是需要消灭和打击的对象,所以及时站队,并站到正确的队伍中,是古代政客必备的能力,亦是一种关乎未来发展甚至是身家性命的本事。 在江湖里,站队同样重要,背靠大树好乘凉,在自己十分弱小的前提下,找一个金主姥爷或者豪门大派作为依仗,自然可以平步青云风生水起,让自己的实力迅速膨胀。 不过,自古以来,立身贞固、高节忠义之士,处处都有,只不过,站好队的人,却不多,强如战国吕不韦、大秦李斯、三国杨修,都因站队而丢了性命。 由此可见,不管是在江湖里还是庙堂上,站队问题,永远是最大的生存问题。 戏龟年力挺江锋,他自以为站好了队,从此可以封侯拜将,一路坦途无阻。 殊不知,天下哪里有最好的队伍可站? 若真的要找一个可以让自己立于永世不败之境的队伍。 恐怕,也只有人心向背了! ...... 人一旦有了求生的欲望,就没有了必死的决心。 戏龟年同意突围后,持笙乐官思索片刻,抬眼瞥了一下身后的密林,对戏龟年说道,“我们突围进入这片山林后,可选择在任何一点离开,任何人都追无可追,截无可截。” 戏龟年深吸一口气,“刘懿这小子奸诈狡猾。不一定啊,不一定!” 持笙乐官也不是傻子,立刻反应过来,问道,“府主,您是认为前方其中一座密林内正暗藏伏兵,恭候我们的大驾?刘懿就算再鬼精灵,也不至于计算到这一步吧!” 戏龟年双目精光灼灼,审视远近,道,“你看,在远方的树林上,可见鸟儿飞翔嬉玩,惟独面对我们的这数座密林飞鸟绝迹,由此可推加这数座山林均藏有伏兵,吓走了鸟儿,而且从开战以来,刘懿始终围三缺一,为的就是放我等从此处逃跑,好在半路伏击。你再看,伏兵分布的形势清楚分明。很明显,对面这片密林中,到处都是敌人的伏兵。” 持笙乐官愕然片刻,随后为戏龟年打气道,“府主莫慌,你我虽只有二人,但却是出类拔萃的高于,单是你我二人,若作生死之战,已够他们应付。” 戏龟年钢牙紧咬,“兵贵精不贵多,前方纵有危险又有何妨?走,我们来个凿穿之战,看谁有资格拦我二人去路。” 两人同时动心起念,琴笙合奏,一股极为强烈的气流从两人身遭播散开来,迅速震荡,兴致冲冲前来围攻两人的平田军士兵,被爆裂的气流全部迫退,两人周遭空出了圆十丈的空地。 “走!” 戏龟年一声沉喝,拽起持笙乐官便向身后杀去,短短几个呼吸,两人竟已硬生生杀出了一个口子。 王大力皮糙肉厚,被强劲气流卷的倒飞而出却无大碍,他翻身而起,‘呸’了一声,怒叫‘还想跑?’,拎着一杆大斧紧追而上,挥舞起来便向戏龟年砍去,戏龟年轻哼一声‘不知死活’,将琴竖立在地上,单手连拂,三道琴气扑出,王大力被卷出了十几丈,跌在地上生死不知。 同样心气极高的周抚紧随而来,一刀之后,也落得个昏死当场。 远方的云一上弦张弓,飕!飕!两声,劲箭在两股猛劲贯注的钢弦激送下,化作两道闪电,横过百余步的距离,射向戏龟年,却被戏龟年轻易躲过。 之后,苏地、刘兴阴、侯宇途三人亦起兵攻之。 再之后,四五把、四五十把、四五百把环首刀,齐齐向两人扑杀,平田将士们前赴后继,无休无尽,誓要将此二人剁成肉泥,好一泄心头之恨。 虽说戏龟年两人已是强弩之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个长生、一个致物的境界在那摆着,岂是一时半刻能杀得掉的。 只见两人背靠着背,相互依仗,怒气勃发,你出一道琴曲,我放一道笙声,一来一往,来来往往之间,周围已经尽是平田士卒们的尸体。 而两人,业已经快要冲出三面合围的包围圈,进入密林。 混战之中,刘懿害怕误伤了己方军士,于是放慢了攻击频率,驾驭龙珠缭绕在半空之中,时不时偷袭一番,龙珠每每落下攻击两人一次,两人的进攻节奏和突围速度便受到片刻迟缓,扰得这两人恼火不堪。 持笙乐官心中十分清楚:继续这么一直拖着,俩人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在混战之中,持笙乐官瞄一眼头顶,心中暗下决心后,立刻牟足心念,借了一名小卒的力,冲向天际。就在戏龟年以为持笙乐官欲独自逃跑之时,那持笙乐官将最后一丝心念划向天空中夏瞻布下的‘天罗地网’。 ‘天罗地网’在空中维持了一天,已经十分薄弱,在持笙乐官强力进攻下,天上那张紫色大网,终于破碎一空。 持笙乐官自己,也乏力坠落地上,被戏龟年稳稳接住。 来不及多做解释,持笙乐官利用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拽起戏龟年的衣领,便将其抛上天际,朗声道,“府主,你休要理我,速速离去。能在蓬莱殿快活半生,属下此生已无他求啦,快走!” 戏龟年情难自控,不禁泪流满面。 五大乐官,今日折损两位,难道,我这一步,走错了吗? 在一旁仿若身外之人的刘懿,如同一只冷静的猎豹,静静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戏龟年在空中翻腾的这一幕,终于被他等到。 身在空中翻腾不止的戏龟年,正是漏洞百出的时候。 如此击杀良机,刘懿怎肯放过。 已经因气机消耗过甚而口吐红色血沫的刘懿,脚踏连环升空,一个悬停,再次催动龙珠便向戏龟年袭去。 持笙乐官见状,也再次勉强聚气,猛提了一口气,窜高数尺,借力挡在刘懿与戏龟年中间。 他已经决心赴死。 三点一线的瞬间,持笙乐官忙对戏龟年喊道,“府主,速速踢我,借力北走,记着,今后切莫求短,只要人在,幻乐府就在!” 戏龟年深沉地看了一眼持笙乐官,他没有丝毫犹豫,旋即右脚狠狠地踹上持笙乐官后腰,借了三分力道,闪电般向北逃窜。 转瞬之间,刘懿人已杀到,龙珠裹挟强劲力量,精准地打在持笙乐官小腹之上,一抹鲜血从乐官口中吐出,荡落在刘懿青衫之上。 那持笙乐官呲着满口是血的牙,双手攥紧了刘懿的双臂,不让刘懿有一丝脱身追赶戏龟年的机会,两人身体急速下坠。 坠落间,持笙乐官哈哈狂笑,道,“刘懿小儿,你只不过是天家养的一条狗,一条狗啊!哈哈哈!” 刘懿不予理会,他眯着布满血丝的双眼,露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但见他低声对持笙乐官道,“我有一个秘密,你应该荣幸,在这世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到了下面,可不要泄密!” 持笙乐官被这句话说的云里雾里。 忽然间,打在他腹上的那颗龙珠,光彩大放,那乐官只感自己的精神和血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那种强烈的吸卷感,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原来,每逢初七,那颗龙珠不仅可以吸食天地精华,还可以吸取人身精气为我所用! 无巧不成书,凌源老刘家的一对儿叔侄,在冥冥之中,竟都用不同的途径,学会了以此种方法增长实力。 只不过,一用为正,一用为邪罢了。 看着刘懿精神渐渐好转,持笙乐官终于明白刘懿方才言语的意思,不屑地笑了一声,思潮起伏,追念平生诸事,凄惨一笑,“原来如此啊!” 砰!两人坠地。 落地时,刘懿在上,目光冷厉,持笙乐官在下,言毕人走,时间拿捏的,刚刚好。 落地之后,刘懿来不及传令士兵,急忙起身轻纵,踩踏着士卒们的肩膀,向北追去。 他答应过戏龟年,这座凌源山脉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也答应过夏瞻,这个叫戏龟年的男人,今天,一定得留下。 李二牛匆忙大喊,“大哥莫追,小心戏龟年后手!” 刘懿不听! 李二牛只得牵马下岗,率领能战之兵,紧随其后,奈何山路崎岖,很快便跟丢了人。 ...... 话说戏龟年借力北逃的路途,并不顺利。 他刚刚如离弦之箭,窜离刘懿,对面的山林中战号声起,蹄声纷起,数百骑从林中杀奔出来,戏龟年猜的没错,刘懿事前围三缺一,的确在林中埋伏了兵马。 戏龟年本不予理会,却只见平田军战士弯弓搭箭,咬着戏龟年的尾巴斜斜追来。 文人有文人的傲骨,被一群平日里如草芥蝼蚁的人死死追赶,戏龟年杀心大起。 他盯住一名骑卒便飘然而至,一掌便拍碎了骑卒的头颅,夺马继续北逃过程中,他不住用骑卒留在马臀上的弓箭,回身作连珠劲射,平田军带头者不断有人中箭堕马。 猝地,前方左面密林中战鼓敲击,以百计的平田军潮水般从丘顶冲下,往横越丘陵间平野的道路追至,摆明是要封锁他的去路。 若换过是才智稍低的人,见到敌人如此声势阵仗,必会原路退回,但戏龟年早看破刘懿后有伏兵之看,当然不会中计。 戏龟年立刻调教方向,稍偏向左,变成斜斜地奔离打横杀来的敌人,免致前路被截,陷进苦战之局。 见他马鞭猛抽,战马吃痛之下,疯狂奔跑,疾风骤雨间,他早把后方追来的骑卒抛远,期间,他不断张弓射箭,箭到处人仰马翻,场面惨烈之极。 喊杀震天的平田军从后方和右侧杀至,换了胆子较小的,早吓得屁滚尿流的落荒鼠窜,然而戏龟年何等人也,带领幻乐府傲立东海二十载,什么场面没有见过,面对平田军围追堵截,他反觉豪情奋涌,战意轩昂,尽量利用丘陵起伏的地理形势,避免陷身重围之祸。 行进中,又以快马神弓,希望能把敌人后方的伏兵引出,那时他们将可战可逃,再无顾虑。 戏龟年首先奔上一处丘顶,环目急扫,果然密林那方向尘土扬天,百多骑卒扇形朝他奔来,完全封死了他的后路。 若他不晓得敌人的真正文力、不惊惶失措才怪。 可是,他戏龟年事前从蒋星泽处得到精确的情报,晓得平田军的总兵力,当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正是孙子兵法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根据他的推断,密林中的敌人约莫一共有一千至一千五百人,占去敌人兵力两成以上,刚刚堵截的兵力当不出六百之众,途中现身的敌人约四百人,那仍在林内的伏兵只余三百许人左右,形势对他变得非常有利。 戏龟年的心境在经历过一天一夜的战场杀伐,忽然间恍若从血肉横飞的战场抽离开去,但又一丝不漏的在心田处把外在的环境反映出来,完全把握到整个形势任何微妙的变化。就若奕手交锋,对棋盘的现状和可能的变化应智珠在握,只要他戏龟年下子正确,敌人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最后,自己就是一个逃之夭夭的结局。 第480章 靡靡幻乐,文曲煞音(九) 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算穷。 今夜的戏龟年,为了能活下去,可以说是算计到家了。 戏龟年在山丘之上,转头看着刘懿正在操控龙珠对濒死的持笙乐官施法,又看了看前后合围的平田军骑卒,他悲从中来,一声长啸,马鞭猛抽,向密林来的敌骑冲去,迅下丘坡。 持笙乐官既已身死,我若冲不出去,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戏龟年一对眼神深邃莫测,予人狠冷无情的印象,一骑当先,平田军骑卒紧追在他左右后侧,从密林杀出的骑卒,变得汇成-群,在后方追来。 蹄声震得丘陵晃动,草野摇撼,尘土卷天,蔽空盖日。 离来敌尚有百步远近,戏龟年马鞭猛抽,再次改向,勒马往右横移冲上另一处山丘。 他要去的密林区那方不见任何敌人形迹,五百平田军骑卒分从左右后侧漫山遍野的杀来。 戏龟年全速飞驰,不住拉远与敌人的距离,他不再放箭杀敌,全心策马,与平田军骑卒来个赛马比赛。 突然,戏龟年面对前方林子大喝道,“鼠辈,要拿我人头,此事为何还不现身!” 原来,戏龟年料定此处也有平田军的埋伏,但精细计算平田军剩余兵力,他料定此处并无多少人马阻拦。 这肯定是场豪赌,假若蒋星泽的情报有误,林内杀出以千计的敌人,他戏龟年必死无疑。 密林出口不住扩大接近,照戏龟年测敌之法,他硬闯过前方山丘,将可逸进丘陵区,那平田军骑卒的脚力无法施展,除了在后苦苦追踪搜寻,再无别法。在这种情况下,平田军骑卒只有抢先出林,封死前方去路,才能再设法把他重重围困攻击。 果然,号角声起,五十多骑从戏龟年前方杀出,领头者矮壮强横,头顶弱冠,七彩缤纷,色彩夺目,大喝道,“乱臣贼子,逃到哪里去!” 来人是一名平田军千夫长,原来是凌源镖局的一名镖师,也算是追随刘懿的老人了! 戏龟年不屑地看着前方将领,快马加鞭,道,“区区五十骑卒,我何必要逃呢?” 千夫长冷哼一声,拔出剑来,“这里,就是你戏龟年的葬身之地。” 戏龟年纵声长笑,在冲锋中忽然调转马头,反向右边与密林区平行的方向疾驰,沿林而走,又跑上了一座山丘,一骑绝尘,把千夫长的人马甩在了百步之外。 平田军千夫长从戏龟年的慷慨话语中,本以为要和戏龟年血战一场,谁知戏龟年竟然选择了临阵西逃,短暂惊诧,千夫长只能迅速命令麾下骑卒展开追击。 往日里,戏龟年才不屑逃走,但求生的欲望,让戏龟年彻底抛下了尊严和荣誉, 甩开了平田军千夫长的阻截,他反而兴奋大笑,“连孙子他老人家亦不曾在兵书上写过这一招儿吧!” 全速驱马下,戏龟年把所有平田军平田军骑卒全抛在后方。 疾驰之间,戏龟年只听身后‘飕’的一声,他回头一望,一枝劲箭横过二百多步距离,从远方密林射出,直取戏龟年,又准又狠,真个令人叹为观止。 戏龟年临危不乱,在电光石火间完全把握到箭矢角度与来势,猝地探手,竟把来箭抓个正着,掌心一阵火辣激震,显示出射箭者绝非寻常劲卒。 远处射箭者,正是追赶而来的云一,他蓄力已久,此刻正张弓搭箭,准备射出下一轮劲箭。 戏龟年异常恼火,平日里,这种货色自己连看都不看上一眼,如今却箭箭要取他性命,他有一种放弃所有将其击杀的冲动。 可他一想到活下去才有希望,还是选择了加快策马逃走。 云一见戏龟年逃跑加速,心中焦急,急忙下令身边将士专责射敌,劲箭连珠发射,以求延缓戏龟年逃跑速度,给追击将士争取时间。 夜空之下,一支支劲箭像飞蝗般从远处射来,戏龟年用手刀左劈右砍,尽挡来箭,另一手以隔空气劲硬将箭矢打得失去准头,又轻轻弹动,射往后方追击骑卒,追击骑卒的队伍里,总有惨叫声音传出。 小小的一片密林,戏龟年还是没有直线逃入丘陵地区,他在密林中不断绕路,试图找到缝隙脱身,在他后方全是平田军,他们举着火把,漫山遍野般杀至,只要云一的弓箭能阻截他少许时间,戏龟年必被包围,势将陷身致死方休的血战中,在气机和体力迅速消耗下,他能熬过一盏热茶的功夫已非常本事。 虽然上境高手万人敌,可看今日场面,即使儒、佛、道三大宗师亲临,亦没法在千军万马重重包围下突围逃走了。 戏龟年无论战术和马上功夫,均厉害得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他一边策马绕路狂奔,一边用身旁的树叶、树枝、平田军射来的弓箭做武器,击杀着平田军士兵。 但是,敌众我寡,平田军如蝗虫一般,越聚越多,在云一等将领的指挥下,数不尽的刀枪剑戟,望不到边际的强弓劲弩,一齐往戏龟年逃亡路上招呼,戏龟年在不断躲闪之下,双方迅速接近。 戏龟年汗流浃背,密林之外的丘陵已经望眼可见,但他就是找不到缝隙冲破敌人的包围,他不敢停下观察局势,只要稍有停顿,他便会陷入无尽的包围之中。 戏龟年催马疾行,试图再沿着密林边缘行进片刻寻找突破口,奈何马儿已经筋疲力尽,任他如何鞭打,打的马儿鲜血淋漓,亦是不肯挪动了。 戏龟年万分无奈,他扔掉马鞭,下马仰天长叹,“英雄穷途,难道是天要亡我么?” 无奈之后,他空洞的双眼再次变得如雄鹰一般犀利,他双袖劲舞,星灯映照下,显得飘逸出尘,舞袖之间,那把始终被戏龟年负于背上的伏羲琴,被他顺了下来。 伏羲琴乃上古十大神器之一,是幻乐府至宝中的至宝,戏龟年耳听马蹄声由远及近,看着伏羲琴,心却静了下来,他轻轻抚摸琴弦,月光照耀下,每一根弦都泛着温柔的白色光芒。 远处,尘土飞扬的平田军骑卒转瞬即至,戏龟年按捺心性,原地盘膝而坐,他双眼精光闪烁,面对千军万马毫不惊慌,高手风范一显无疑。 但听他无奈呻吟,“在这里弹奏一曲,始终有煮鹤焚琴,大杀风景之感呐!” 大业未成,我不甘心死在深山老林,刘懿,今日,我以我血换生路,他朝,我要你命偿今债! 说罢,戏龟年右手按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雳手段,将左手小指硬生生扯掉,他强忍剧痛,把小指置在胸前,猛一发力,断指粉碎,血溅三丈,一股浓郁的血腥,瞬间弥漫了他的身遭。 神奇一幕出现,伏羲琴光芒大盛,弥漫在空中的血色,被伏羲琴所吸收,伴随着强劲的嗡鸣之声,琴身逐渐变得猩红如血。 戏龟年片刻不敢耽搁,立即双手波动琴弦,朗声道,“朝宜调琴,暮宜鼓瑟;旧雨适至,新雨初来。” 蹄声渐起,自远而近,恰在此时,数以百计的平田军骑卒杀到,他们不做任何停留,也不管戏龟年用的什么奇怪功法,只管挺枪向戏龟年刺去。 战马跳蹄狂嘶,府主独自奏曲,动静对比,尤加重山雨欲来前的沉重气氛。 生死刹那,戏龟年双手按琴,爆喝一声,“琴动九天!” 巨大的音波,以戏龟年为中心,骤然扩散,如涛如浪,气势如山如雷! 仅仅一个呼吸,方圆一里之地,除了戏龟年,再无生息! 戏龟年没有时间欣赏眼前的人间炼狱,他收起伏羲琴,纵步北去,逐渐隐入丘陵,徒留惊愕在场的平田军将士。 就在众将士愣神之时,南方一道金色流星划过,径直向戏龟年奔去。 将士们揉眼望去,那人,恰是他们的将军,刘懿! ...... 深山里,一褐一金两道电光,褐前金后,飞速向北移动,那速度,用日行千里来形容亦不为过。 刘懿比戏龟年低了一个境界,但他贵在吸纳了持笙乐官的精神气血,再加上戏龟年轮番大战并未休息,此消彼长,刘懿与戏龟年的距离,越来越近。 身穿褐色宽衫的戏龟年,气喘吁吁地飞奔在前,他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境界比自己要低了整整一境的黄毛小子,居然可以追的如此紧密。 他已经穷途末路,除了拼命逃跑,他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 一袭青衫的刘懿,因吸纳了持笙乐官的精气,短暂恢复了些精力,在后面穷追不舍,同戏龟年的距离,正渐渐缩短。 只不过,若旁人近得身前,就会发现这少年有些异样。 只见刘懿面如纸白,双瞳赤红,气息全无,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懿的鬓角,亦有微红之色。 心神全无,灵台大乱,方寸尽失,此乃走火入魔之先兆也! 刘懿关心其父,心神本就零乱,在吸纳持笙乐官的精神气血后,一路追来,沿途看到无数己方将士尸体,双重刺激之下,他已经到了精神错乱的边缘。 两人根本不作任何停留喘息,这一跑一追,便过了小半个时辰,穿行了百里,惹得沿途百兽避让,深山里一片寂寥。 今夜一波三折,就在戏龟年的心念支撑不住丹田气海的剧烈消耗之时,前方路上,两颗一大一小的光头现在眼前,大光头拉着小光头的手,正朝自己缓缓走来。 戏龟年强忍疑惑,心中害怕此为刘懿援兵,奈何事已至此,只得咬住嘴唇,迅步疾行,与那两颗光头飞掠而过,转瞬消失不见了。 就在刘懿即将与两颗光头擦肩而过的刹那,那颗大光头微微一笑,轻轻推了推小光头,将小光头推至一旁,自己则拦在了刘懿的去路之上。 小光头一双眸子仿若落地星辰,紧盯着大光头,嘟嘟囔囔地说道,“寂荣大师,你,你可不要伤了我兄弟!他可是我最好的兄弟,你若伤了他,我可再不带你偷酒喝啦!” 寂荣大师俏皮地吹了吹长寿眉,随后双手合十,宝相庄严,动心起念,粗布僧袍瞬间鼓荡,万丈金光透体而出,那双合十的双手随着金光快速结印,仅一呼一吸,佛门中说法、无畏、与愿、降魔、禅定五道手印既已结成。 说时迟那时快,此刻的刘懿,已近寂荣一丈之地。 寂荣嘿嘿一笑,伸出食指,迎着狂奔而来的刘懿,精准地在其额头上轻轻一点。 那寂荣食指金光,瞬间大盛,五道法印顺着食指脉络,缭绕着灌注刘懿体内,刘懿双目瞬间失神,所有的动作皆戛然而止。 寂荣温柔一笑,温声说道,“小施主,放他一马,也放你自己一马吧!” 言罢,寂荣食指顺着刘懿鼻尖向下一划,一道淡淡金光溜过,刘懿登时‘扑哧’吐出一口浓血,双眼由红变黑,全身酸麻,仰天跌倒,昏迷不醒。 与寂荣同行而来的小光头,正是一显,他见状,赶忙上前,对着刘懿身体摸前摸,确认刘懿无恙后,方才长出了口气。 瞧见刘懿手上戴的那串当年自己所赠核桃珠,一显欣慰又欣喜地指着珠子,对寂荣说道,“看!看看看!我就说这珠子能辟邪,今儿个要是没这珠子,我兄弟命就没啦!大师,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寂荣没有理会一显的调侃,而是同情地端望刘懿,轻轻叹道,“刘懿施主,戏龟年命不该绝,若你再继续追下去,先死的,必然是你!” 一显在一旁嘟嘴,“寂荣大师,方才你为何不出手杀了戏龟年?” 寂荣大师轻轻笑道,“刘懿施主的债,需要刘懿施主自己还,刘懿施主的仇,自然要刘懿施主自己报!” 一显骂道,“这是什么狗屁论断!” 寂荣大师没有理会一显的怒意,反而抚摸着刘懿的肩膀,对刘懿轻声道,“秋风惊人醒,成长需打磨,这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公平,这世上,也从来没有过公平。然,能以公平之心待之,即当为君子!” 刘懿悠悠转醒,他心正气和,张着满是血红的嘴,朦胧之间嘿嘿一笑,“我没说不公平,也没说日子苦。我说的是,我知道了!” 善! 第481章 雪埋雄计,剑葬神兵(一) 九月二十,大吉,宜嫁娶、忌安葬,冲龙煞北。 天晴,艳阳天。大地清新,无垠白雪,阳光灿烂。 ...... 一个姓刘的小子,在凌源山脉,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残忍方式,硬生生扯掉了江锋的一块儿心头肉,凌源山脉一战之后,平田军名噪天下,傲立渤海湾的幻乐府风蓬飘尽,折损九成,从此一蹶不振,沦为二流门派。 也是从那夜起,天下很多原本带着有色眼镜看待刘懿的人,开始重新审视、打量这个肩负重任的少年郎。 许多小世族私下论断:平田军的崛起,已经是大势所趋,有了这把快刀,天子怕是要对世族大开杀戒了。 人心惶惶,诚惶诚恐,在这种大浪淘沙的潮流下,这些原本就在夹缝中生存的小世族,又该何去何从呢? 而许多诸如曲州江氏、柳州联盟和嗔州党这种大世族、大豪阀来说,面对气势汹汹的天子和气势汹汹的平田军,他们反倒多了一些应属于大户人家的镇定。 淡定源自于实力,曲州江氏、柳州联盟和嗔州党加起来坐拥了帝国三州之地,其实力与底蕴雄冠天下,他们不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仅仅凭借其背后的‘曲州三杰’,能重新整合了天下。 不过,狡兔三窟有备无患,大世族、大豪阀们风轻云淡的表面之下,一股股无声暗潮,已经迅速刮起。 ...... 一个姓刘的小子,正在凌源山脉搅弄风云。 而另一个姓刘的小子,正双目精芒电射,在相隔千里的太白山脉,耀武扬威地率领十五万大军缓缓前行,准备卸掉大秦的一只臂膀,高句丽! 有雪经年不化的太白山脉下,身着红色军服、白色斗篷的汉家士卒们,正有条不紊地缓步行军,走路时的铿锵之声,叫响不绝。 此一行,大都督刘淮并没有指定先锋,也没有任命左右两军主帅,更没有部署粮草路线和断后兵马,这支军队,直到此时,仍是白纸一张。 乱象之下,在行军之初,东境五军、虎威卫和右都侯卫乱作一团,将令不达、士兵走丢走窜的现象,时有发生,就连太子的几个身边人,都话里话外提点刘淮,要合理调度军队。 刘懿颇有些‘明知故犯’的意思,其他人越是劝诫,他越是不为所动。 在他认为:高句丽国不过是一群有教化没教养的蛮荒之辈,大军杀到,高句丽军队自然望风而逃,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策略。况且,听从他人意见,岂不是显得自己庸碌无能? 等高句丽国国破家亡,等高句丽国国王献上地图和王印,事实会证明我刘淮的无为而治,该有多么英明! 而我刘淮到那个时候,将成为灭国功臣,是活着的,传奇! 这样的乱象,一直持续到了出兵第十天。 几位将军实在难以忍受大军行进无人节制,他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私下秘晤与莫惊春军长,私自商定了分工,这才让军士们重新井井有条起来。 日上三竿,大军开拔,将士们遵循早拟定好的路线,穿林越野,在皑皑白雪中犹如红色巨龙。 刘淮伸个懒腰,稳稳地坐在健硕骏马之上,慵懒又万分期待地看着前方,似乎汉家的士兵走到高句丽国,将那战鼓一敲,胜利的战报便会收入囊中了。 为了彰显汉军威仪,刘淮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命令全军辰时出,午时息,未时出,酉时再息,一日之内,仅行军四个时辰,且刘淮稍有不适,便要停军休整,昨日,仅因马鞍上的倒刺划破了手指,刘淮竟要求全军休整一日,今日再行。 在刘淮看来,大军行进,耀武扬威,四野之人看到,必会对威武雄兵赞叹不止,那将是汉军的荣耀,是他刘淮的荣耀! 可刘淮没有关注到的是:太白山脉,四野无人,大军缓慢行军,除了更容易被敌方探子侦查,又有谁会看到猎猎旌旗呢! 千人千面,在诸位将军的眼里,这一举动,简直堪称匪夷所思! 素来主张兵贵神速、以快取胜的莫惊春实在看不过去,索性借晚宴之机,婉言劝诫了一次,这一善意举动,反倒惹得刘淮勃然大怒,大骂莫惊春‘不识大体,不懂王道’,将其乱杖轰了出去,从此再不接见莫惊春提交的任何奏报。 孙芸亦有些看不过去,曾私下寻到刘淮宠臣桓温和王彪之,两人听闻来意,皆苦笑不语,表示太子自小生活便是众星捧月,素来我行我素,两人也无能为力。 孙芸也只能悻悻而终,回到自家营帐,各扫门前雪了。 劝说无用,莫惊春、牟羽等一干将领也只能自求多福,约束好自己的将士,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就算齐活儿。 毕竟,就连莫惊春等将领,都发自内心地认为:攻打一个小小的高句丽国,根本不需要花费多大力气和精力,而经过长水卫多番探查,并未发现大秦兵马的蛛丝马迹,只要秦军不参与这场战争,事必成矣! 既然打糊涂仗也能赢,又何苦去触动一国储君的逆鳞呢? 刘淮是天子刘彦的独子,不管他是好是坏,帝国早早晚晚都要交到他手里,倘若此时惹得这位少年太子不悦,将来还不被抄家灭族了? 你不说,我不说,你不想说,我不能说,就这样,十五万大军,绵绵延延数十里,前后不能相望,首尾不能相应,如一条红色长龙,蹒跚在太白山脉。 行军打仗不是儿戏,当你把它当做儿戏时,它也会把你的性命当做儿戏。 ...... 当年被江瑞生屠杀一空的太白山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与刘淮一山之隔的沟谷里,一名少年身披雪狼皮做成的裘袄,头戴一顶白兔毛帽,正卧在雪中。 少年动作幅度极小,他费力地啃食着已经冻成冰坨的干粮,除了嘴巴,身体的其余部位一动不动,隐在满山皑皑白雪之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若走近细瞧,那少年生的英俊不凡,额头那一道虎形胎记散发着湛蓝色光泽,双眸透出了果敢与杀伐,让人不自禁望而生畏。 少年伸出满是冻疮的手,张着已经干裂到起皮的嘴巴,一口干粮一口雪,死死地盯着空中,一刻也不肯离开。 环顾四周,深谷里如同少年一般的白裘,竟漫山遍野,望不见尽头。 而这少年的名字,叫苻文! ...... 三个月前,苻文受诏讨逆元帅一职奉命驰援高句丽国后,便立即着手组建元帅幕府,循诏召集人马,征调粮草民夫,制造强弓硬弩,拟定作战方案,忙来忙去,诸事皆毕后,已是七月初夏。 征调大军十分繁琐,等待的日子总是煎熬,在接到‘镇北将军拓跋什翼犍的儿子拓跋寔、东北将军敖孤的二子敖非各携三万精锐赶来’的消息时,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已经是七月中旬。 时间紧迫,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为了隐蔽行军,苻文连拓跋寔和敖非的面儿都没见,甚至连天狼城都没让俩人进,直接一道军令,命两人昼伏夜出,前往既定的南烛道东境军港,先行安营,大军在东境军港直接汇合。 这样做免去了许多繁文缛节,也让拓跋寔和敖非免去了绕弯的苦楚,更是瞒天过海,让潜伏在天狼城的长水卫没有真查到这六万大军的存在。 而苻文自己,则带上了天狼九卫中素以奔袭着称于世的帝江卫一万枭骑,对外宣称出城狩猎,在一个暴雨倾盆、万物安生的夜,静悄悄地开出了天狼城东门。 等到长水卫发现异样,苻文率军已经到达了南烛道。 苻文到达东港时,镇南将军邓羌的长子邓翼,和苻文的老熟人东南将军慕容皝的四子慕容恪各携两万枭骑,也适逢赶到。 来不及设宴款待,经过短暂部署,苻文于军港祭天拜地,誓师出征,提十万虎狼,登船出港。 这一神出鬼没的操作,待蛰伏在大秦的长水卫和义商察觉秦军的真正目的,为时已晚。 ...... 在苻文的强势推动下,十万秦军以电闪雷鸣之速行船过海,在高句丽国港口登陆后,便马不停蹄,来到太白山脉蛰伏起来。 似乎天助秦军,几天前,不以常季论天气的太白山脉瑞雪突降,这一场大雪,彻彻底底抹掉了这支军队的所有痕迹。 苻文心中不觉惊呼:真乃天助我也! 为了等待汉军经过而不被其发现,趴在雪中不敢有丝毫动作的苻文和一行大秦将士,这少年带领手下,保持这个姿势已经七日有余,许多人的手和脚,已经没有了知觉。 期间,大秦整支军队都处于完全静默的状态,在苻文的严令下,各军不派哨探,不收传信,甚至四支军队和符文所在的中军,也老老实实按照既定部署,各自安扎,互不往来。 翻过太白山脉的道路有千千万万条,鬼知道汉军会走哪一条,苻文带十万大军在此设伏,是在赌,他在赌汉军一定会沿此道而来。 只因为这出山谷中的雪路,最宽阔,最好走,他相信:一向富贵荣华的刘淮,一定会选择一条十分舒坦的来路。 在埋伏于此的前四天,日长暮落无人过,就连苻文都消极地以为,此一举恐怕事辍无功了,可冥冥之中,脑海里的执拗,让他还是打算再等一等。 第五日,几名长水卫士,来此占山观望,这几名长水卫稍停既走,没有一丝逗留,苻文心中怦然心动,长水卫可不是没事儿吃饱了撑的来此拉屎,能让他们到这处山谷侦查的原因,只有一个,汉军要来了。 第六日,十几名汉军哨骑登山,反反复复探查地形。 第七日,隐隐约约有几百骑在山的另一侧,以为汉军开路先锋。 苻文身体虽冷,但心中愈暖,他知道,这事儿,成了! 剩下的,便是请君入瓮,来他一个瓮中捉鳖啦! 行百里者半九十,在前几日的等待中,苻文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和热情,他不敢睡、不敢动,眼见敌人中计,这少年竟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一副困倦的模样。 苻文强振精神,轻轻动了动身子,发现身下竟已没了多少知觉,低头细看,全身已然结上一层薄冰,于是他赶紧运作心念,倒气疏通,而后灰眸流转,细弱蚊声,“呼延无忧!呼延无忧!” 声音落下,苻文身边的一堆儿‘雪’轻轻挪动了几分,“末将在!” 第482章 雪埋雄计,剑葬神兵(二)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终年积雪、一片银白的太白山脉,这一次,恐怕要见血了。 ...... 随着苻文一声轻唤,临近他的一坨雪缓缓动了动,雪下所覆之人,正是呼延无忧。 在秦国,‘呼延’是个大姓,据秦国不完全统计,在帝国千万子民中,复姓‘呼延’的就占据了百分之五,这个体量,不可谓不大。 仅从这个姓氏便知,呼延无忧来头不小。 呼延无忧来自大秦八柱国之一的呼延家族,乃是呼延家族年青一代中的武道佼佼者,其人惊才艳艳,再加上家族长辈们的鼎力支持,未到三十便入了长生境界,这个速度,远远超过大汉帝国中的能力超群之辈,呼延无忧也因此被大秦江湖称为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 如果时代的马车开过去,总要有人在车轮底下增加摩擦力,那么,驾驭马车的便是君王,马车上装载的、最为璀璨的明珠,定有他呼延无忧一枚。 家族中出现了这么一位绝代风华的青年,呼延家族名望也跟着水涨船高,许多人看中了呼延无忧的光明前景,纷纷投效到呼延家族的门下,以期搏求功名。 也正因为高人一等的境界,三年前,呼延无忧受天子诏,做了天狼九卫中帝江卫的卫队长。 世人对他,只有一句评价:天资卓绝,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的将军,自然要追随前途无量的主人,当天子苻毅让苻文在帝江卫中点将时,苻文没有丝毫犹豫,拉起呼延无忧的袖口,便朗笑着走出了天狼城外。 大葱配大酱,诸葛配赵云,绝配! 八柱国之一的邹家三公子邹茯苓是苻文的知己好友;宇文登峰是苻文麾下重要谋士,亦出自于八柱国之一的宇文氏;八柱国之一的慕容皝的四儿子慕容恪,也在苻文南下天池时,与其建立了良好友谊;如今再加上呼延无忧。 至此,苻文已经与大秦八大柱国中的四家,建立了极为微妙的联系,如果他能更进一步,与四家柱国结成同盟,那么,下一任大秦天子,必然是他苻文的了。 贾玄硕每每为苻文提及此事,就连苻文自己都认为:他苻文距离那座近在咫尺的王座,越来越近了! 不过,贾玄硕每每在提及此事之后,总会扼腕长叹一句:八柱国各怀鬼胎,联盟八柱国争夺皇位,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借刀杀人是好事,但如果刀过于锋利,容易伤及自身呐! 每每到此,苻文亦是沉默不语。 ...... 呼延无忧凑近苻文,努力压低了声音,道,“将军,有何吩咐。” 苻文轻声嘱咐道,“多日蛰伏,士卒们恐早已全身僵直。你悄悄传令将士们,小范围自行活动活动手脚,这几日汉军哨骑的活动越来越频繁,汉军杀到,恐怕就在瞬息之间,到时候可莫要因为身体冻僵而手软腿软,迈不开步子挥不出刀。” 呼延无忧微微咧嘴,小声回答,“我帝江卫位列天狼九卫,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大好儿郎,将军放心,他们只能软在女人的床榻上,绝不能软在决胜的战场上。” 苻文用白雪抹了一把脸,骤然清醒,他对呼延无忧打趣道,“呸!一个大老爷们儿,在温柔乡里更应百战不殆,那时候软了,岂不是更丢人?少啰嗦,你快去传令,等大胜回国,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软在人家榻上的!” 呼延无忧坏笑着领命,缓缓爬走。 苻文再次静默,他安静地听着一山之隔的骏马嘶吼,眼观天色,缓缓想起了他为这场赌局而准备的筹码。 ...... 两个月前,也就是在七月末。 那时候的刘懿一行,刚刚从极乐岛与谢巍交锋,返回凌源城。 为了打赢这场对汉朝的战争,苻文招帆巨舰百艘,先东行视察军港,安排好一应巨细后,再南下,在马背上长大的他,在海上经历大风小浪,颠簸无数,十五日后,终于抵达高句丽国第一大港口,清津渡。 为了继续掩人耳目,苻文下令百艘船舰趁着夜色入港,暂且停泊。 而符文自己,则身着黑衣黑袍,带着帝江卫卫队长呼延无忧、致物境界的赵安南两人,在月色的掩护下,下船赶赴到一处静谧的渔屋内。 渔屋之内未点篝火,昏暗一片,细细官场,屋内亦有两人,其中一人雍容华贵、满面威严,一人煞气外漏、满面刀伤。 这两人,将直接决定秦军对战汉军的一应巨细。 见到苻文,那华贵之人顿时身体前趋,狗一般匍匐到苻文脚下,跪下叩首,哭唧唧地拜道,“小王高钊,拜见大秦元帅。大元帅韵姿天纵,少年英雄,统御天军来此,定可马到功成,马到功成哈!” 富贵华丽之人,正是高句丽国现任国王,高钊。 高钊见到苻文,眼中的威严瞬间一闪而逝,转而被阿谀奉承所替代。 斗篷下的苻文,见状微微皱眉,素闻高句丽国王高钊乃是极富野心之人,今日一见,怎会是这副胆怯模样,难道是被汉军吓破了胆? 细细端详,苻文终于从高钊那双眸子最深处,发现了一丝刚毅。 原来如此啊! 若不出苻文所料,高钊此时可怜兮兮的模样,十有八九是伪装出来的,至于伪装成怯懦不堪样子的原因,无非是想博得苻文的同情,全力帮助高句丽国对抗汉军的讨伐。 苻文双瞳不禁微冷。 大丈夫不可折节,堂堂高句丽国国王,见人便跪,成何体统? 你高钊今日之跪,还不是因为你野心太大、实力又太小,一心谋取大汉两辽之地,到最后,自取其辱呼? 苻文不禁对高钊产生了一丝鄙夷。 可再一细想,高钊此举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毕竟,此刻的苻文,是挽高句丽国于倾颓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今夜的高钊连他苻文都抓不住,他高句丽国,可就真要消殄殆尽了。 况且,高句丽国作为弹丸小国,在秦汉两大帝国夹缝中生存,总要依附一方,可不管依附谁,高句丽国的特殊地理位置,都会使另一方对高句丽国发动灭国之战的! 苻文心中不禁暗叹:秦汉龙争虎斗,夹在中间的兔子,才是最可悲的啊! 想到此,苻文心中生出半丝情愫,将高钊连忙搀起,同情说道,“国主快快请起,今有汉贼进犯,陷高句丽国百姓于悲苦之间,既有盟国相求,我大秦自当践约鼎力。国主放心,晚辈即便战至一兵一卒,也定保贵国寸土不失,保你高句丽国国祚绵延。” 高钊深埋的那一丝刚毅,在此刻也化作了无尽的感激,他情不能所以,泣涕连连,“殿下,我高句丽国愿与大秦永结盟好,永世不负!” 苻文对这句话到时看的淡然。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哪有不解的联盟?一生一世的秦晋之好,已是殊为不易,永生永世这种话,连个屁都不如! 苻文转念心神,与高钊寒暄一番,五人在这简陋的渔屋,随意落座。 月色之下,五人的面容,都透露着深深的谨慎。 苻文仔细端详着高钊身侧那名凶煞之气难掩的中年男子,笑着问道,“国主,这位英雄是?” 未等高钊开口,与高钊随行而来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就地拱手,朗声道,“在下凌霄!” 苻文笑着说了一声‘久仰英雄’,心中却快速回想起来。 当年在彰武城躲避大哥和三哥联合追缴时,苻文自然听过关于盘踞在两辽地区的乞灵帮坊间恶闻,后来结识了金蝉和邹茯苓,又听闻了金蝉爷爷金栎五十年前与大秦名将封琼所部在武次东山大战,细闻了乐贰叛乱,金蝉父亲、乞灵帮帮主金昭被死士辰所杀,副帮主凌霄杀掉苏冉原配夫人侥幸逃脱等一系列辽西巨变,对凌霄这个人自然有所耳闻。 听金蝉所言,凌霄在符文眼中算得上一个毁誉参半之人。 今日一见,少年苻文觉得,此人面如豺狼眼似豹,可交但不可深交,可用但不可重用,不然,以其胸中凶煞之气,稍有忤逆其意之事,凌霄定会反身弑主。 不过,这些话,苻文自然会烂在肚子里,大战在即,他可不想生起内讧,徒增烦恼。 高钊沉浸在援军到来的欣喜之中,没有洞悉苻文的心理变化,见苻文半晌不言不语,自以为苻文是性子沉闷之人,索性接话道,“大元帅,凌霄骁勇,每战必先,且为人忠义,当年被大汉官吏所不容,没想到竟便宜了本王。哈哈!” 苻文在微微透过的月光下,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一声,便算回答了高钊的赞美,随后苻文问道,“国主,你高句丽国现有多少可战之兵啊?” 高钊尴尬一笑,缓缓伸出五根手指。 苻文浓眉紧锁,沉声道,“诺大一国,可战之兵只有五万人?” 高钊的一张脸,好似吃了五石散,霎时涨的通红通红,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憋了好一阵,才吃吃地开口道,“殿下,您高看小王了,是,五千人!” 场面顿时寂静,寂静的落针可闻。 第483章 雪埋雄计,剑葬神兵(三) 世间之物,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 不同人对同一事情会抱有不同看法,由此推理,同一件物品在不同人手中,意义也大不相同。 春秋战国初期,魏国对西邻秦国,以强盛的国力军力,夺取了整个河西高原与秦川东部,将秦国压缩得只剩下关中中西部与陇西、商於等地。 河西高原植被茂盛、资源丰富,对于任何国家来讲都是宝贵的资源财富,但那时,魏人对河西高原弃之如敝屣,他们只把这里当做一块儿重要战略缓冲地,派兵驻守但不做开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争霸中原上。 秦国的秦孝公嬴渠梁即位以后,决心图强改革,便下令招贤。商鞅自魏国入秦,提出了废井田、重农桑、奖军功、实行统一度量和建立县制等一整套变法求新的发展策略,深得秦孝公的信任。秦孝公任商鞅为左庶长,在公元前356年和公元前350年,先后两次实行以‘废井田、开阡陌,实行县制,奖励耕织和军功,实行连坐之法’为主要内容的变法,最终统率秦军收复了河西之地,恢复了秦国霸业。 得到河西祖地,秦国获之如珍宝,往后的几代秦君对其充分开发,为秦军征战六国提供了巨大的资源支撑。 鉴古知今,如弹丸之地的高句丽国,对大汉帝国来讲,不过是一块儿可有可无的疆土。 但对于秦国来讲,高句丽国却是攻略汉朝的重要跳板。 有了这块儿土地,秦军的舰队,就可以绕过汉军北筑的长城与天然屏障色格河,直接将大军屯驻在高句丽国,他朝开战,对汉帝国东北薄州而言,高句丽国的秦军可以西进攻略两辽之地,阻断汉军北上驰援薄州之路,继而使薄州变成一块儿飞地。 对汉帝国曲州和柳州而言,秦军可以在高句丽国中转南下,从曲州和薄州任意一处抢滩登陆,继而在汉帝国中央实现多点开花的目的。 可见,秦军出兵高句丽,不仅是表面上帮助高句丽国保家卫国或者出于道义驰援这么简单。 这一点,秦国头狼苻毅知道,苻文知道,高钊,也知道。 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汉天子刘彦,或许对秦军必然出兵也心知肚明,不然,他也不会动用十五万大军,攻略一个区区的高句丽国。 要知道,二十年来,莫惊春紧靠一军之力,便两次马踏高句丽王城。 倘若刘彦没有下定秦军出兵的判断,杀鸡又焉用牛刀呢? 不过,高钊说他只有五千可战之兵,就有些不厚道了。 据秦国了解,高钊这几年扩军增容,最起码有精兵十五万,就算扣除荀月前受苻文指使派去夜袭汉营的几万老弱病残,也应该还有十万可战之兵。 五千?傻子才不会相信呢! 听高钊弦外之音,无非是想让秦国大包大揽,独自承担抵抗汉军的任务,打退汉军后,他高钊坐享其成。 还没等正主苻文开口,呼延无忧目露精光、眼含愠色,立即起身,极力压低了嗓门,怒喝道,“高钊,我大秦将士不远万里前来驰援,你不出一兵一卒,想空手套白狼?你敢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么?” 高钊耷拉着脑袋,不出一言。 赵安南赶忙从侧面扯了扯呼延无忧的佩刀,呼延无忧这才回神:对面好歹是一国之君,自己对高钊,应该有起码得尊重,而且,自己的主子苻文还没有开口,你呼延无忧站起来指手画脚,多多少少有点僭越权力了。 呼延无忧反应过来后,立即歪头拱手,对高钊致歉,也不管高钊如何回答,便心不甘情不愿地落座,歪着脑袋不再说话了。 这时候,入席以来始终静处观人事的凌霄开了口,但见这凌霄虎躯一动,起身拱手,“大元帅,两位将军,我王性格守礼谦逊,自不愿在天国面前自夸。我高句丽国三面临海,山泽无物,属贫苦之地。苦日子过惯了,我国百姓自然养成了彪悍尚武的民风,无论妇女老幼,个个悍不畏死,下马能耕、上马能战。殿下若说能战,我高句丽国有五千带甲,不下当年魏武卒,殿下若说可战,我高句丽全国百姓皆可上马一战,足有百万之众!” 赵安南咧了咧嘴,附在苻文耳朵道,“见过吹牛的,没见过凌霄这么能吹牛的!我自觉喜欢吹牛,今儿个遇到高钊,可算是甘拜下风了。” 苻文干笑了一声,心道:此话夸口成分严重,但凌霄能在弱势之时,仍然说出等强壮国威之举,不得不令人佩服。 苻文、赵安南、呼延无忧三人,一个在思考大政方针,两个懒得听凌霄胡诌八咧,渔屋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凌霄对秦人的冷漠不予理会,他顿了一顿,又说,“此番大汉兴师问罪,兴的是什么师?问的是什么罪?在座的都是天资聪睿之人,难道还需要我在此向诸位一一道明么?” 苻文心道:好一个祸水东引! 不必多说,兴的自然是讨叛之师,问的,自然是背弃盟约之罪。 而这件事,归根究底与大秦脱不开干系。 秦国的对外方针,主要是南联汉帝国南方的骠越国,西面争取西域北道诸国,东面争取高句丽国。这高句丽国被莫惊春两次破城,早已吓破了胆,对汉人也恨透了心,大秦头狼苻毅抓住契机,以重利许诺,争取到了国王高钊的归附,两国私下签订盟约,永结盟好,共抗汉朝。 也正因为这一纸盟约,才让汉天子刘彦决心灭国高句丽。 “好啦!休要斗嘴,方才本殿下并无埋怨国主之意,仅是对目前双方实力做些了解,也好对症下药。我这手下兄弟平日里杀人放火、快人快语惯了,若有得罪之处,国主圣性宽明,莫要介意啦!” 苻文懒得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计较,微笑淡然解释,算是给了高钊一个台阶。 高钊诚惶诚恐,赶忙拱手,“万乘之国的君主,是为天子,万乘之国的将军,是为天将。天将发怒,小国岂敢心生怨恨。” 高钊是个能屈能伸的国王,今夜,他以极为谦恭的姿态面对苻文一行,足可见其丈夫本色。 苻文笑了一笑,又陷入了沉思:高句丽国仅有兵马五千,并无大用,看来自己期寄高句丽国与自己合兵一处的想法,已然告吹。自己统帅十万虎狼,但根据情报,汉军出动了十五万人马,足足多出了五万颗人头,这让己方胜算大减。算完兵再算将,己方拓跋寔、敖非、邓翼、慕容恪、呼延无忧五人虽然都是才华横溢的俊才,但都是年青一代,实战经验寥寥无几,近乎没有。反观刘淮军中,莫惊春、牟羽乃威名赫赫的沙场宿将,陈步业和李长虹既是剑道高手,又是带兵行家,孙芸、刘贲、桓温、王彪之、程虢都是汉帝国青年一代中的佼佼者,‘老中青’梯次搭配的十分得体,可见那汉天子刘彦用人之老辣和攻灭高句丽之决心。 花前月下,苻文灰眸对月,藏满了数不清的无奈。 看来,这一仗,还有点难打呢! 苻文又对高句丽国的国情做了一些了解,讨要了一份高句丽国的地图,便向高钊告辞了。 这场简单会面,算不上皆大欢喜,也算不上不欢而散。 苻文连日行船片刻未休,到达清津渡后立即马不停蹄与高钊会晤,再回到船上时,已经是疲乏不堪,就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困乏之人,本该倒头既睡,可苻文一双灰眸,却直勾勾地盯着摆在桌案上外方内圆、古朴端庄的玉琮,那是当日誓师祭拜天地所用。苻文触景生情,在榻间辗转反侧,强大的敌人令他心头有如千山压顶,憋闷且焦躁,一种混杂着忧虑的怒气,不自觉地缭绕心头。 于国来讲,他们这一代和上一代大秦人,几乎每日都活在五十年前大秦败退的那场梦魇里,那场战场,几乎让大秦所有成年男子死伤殆尽。 国耻难忘! 大秦官学和私塾在开学首课上讲的,并不是什么仁义道德和国学家风,而是‘血报国耻和马踏黄河’,王族公子们犯了错,除了依律惩罚,还要徒步走到天狼城百里外的碎誓山,划破手指,找一块儿碎石,写下‘今生莫敢忘国耻’,而今五十载倏忽而逝,那碎誓山的石头已经从灰色变成了红色。 最强大的国防,最具野心的报复,被永永远远写在孩子们的课本里。 大秦人已经忘记了当年一战,到底是谁先打的谁,他们只记得,他们的祭祖圣地被夺、亲人妄死,时间并没有消弭仇恨,反而让此恨绵绵无绝期。 北有大秦,如日方生。 怎遇强汉,夺我河山。 百年国恨,沧海难平。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 而今,仇结衅深的大秦和大汉,在息兵五十载后,再一次动起了刀兵。 苻文作为执刀人,被寄予厚望担如此重任,换了谁都应该夜不能寐! “朱龙前辈,我若败了,到时大敌犹强、国仇未雪,我该咋办呀?” 苻文满面忧愁,轻轻开口。 “大半夜不睡觉,老夫还以为你小子能憋出来几个好屁呢!哪知竟在此无病呻吟。呸!”暗处,一道苍老声音传来。 苻文哭丧着脸,“这哪是无病呻吟?这明明是未雨绸缪。” 暗处苍老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咋办?还能咋办?好好活着呗!总不能一次失利便要你以死谢罪吧!谁还没经历过失败呢?” “也对!” 苻文打了个哈欠,翻身闭眼,准备睡去。 “小子,先别睡,有人来了!”暗处的朱龙风雨说完这话,又小心叮嘱了一番,“小心着点儿,这小子煞气重的很,你可离他远点儿。” 苻文眉头一皱,“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大半夜都不让人消停!” 第484章 雪埋雄计,剑葬神兵(四) 朱龙风雨话音方落,一名带刀侍卫便叩门而入,对苻文拱手道,“大元帅,高句丽国将军凌霄在门外请求拜会。” 苻文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请!” 侍卫领命而去。 月下所谈皆为密谋之事,凌霄独身拜访苻文,必有要事相商。 苻文站在船窗口,眺望一道人影悄然隐入船中,轻轻叹道,“人间难得清平事啊!” 半刻后,身着一身素袍的苻文,与深夜来访的凌霄对坐而望。 任难任之事,要有力而无气。处难处之人,要有知而无言。 苻文对方才渔屋密谈草草了之颇有不满,加之心中烦躁,他本想先刁难凌霄一番再谈正事,可事有缓急,苻文仍压住了性子,开门见山轻声问道,“凌霄将军深夜来访,难道有渔屋未尽之事?” 凌霄面色深沉,拱手道,“大元帅,末将今夜冒昧来访,特来献计。” 苻文眉毛一挑,问道,“渔屋之内,当着高钊的面,为何不言?” 凌霄从容答道,“国主为人阔达,待我不薄,此计恐陷高句丽国于覆灭,末将不忍在其面前献之,还请殿下见谅。” 苻文眉宇一皱,随后双眉轻卷,继续淡然问道,“我大军此来,乃为拯救友邦于水火。你凌霄作为高钊手下重臣、能臣,你之计策若换个高句丽国破身虏的下场,于国于你有何利啊?” 面对苻文的直言质问,凌霄脸上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仍旧从容道,“回殿下,兵者,诡道也。自古以来,从未有未战而先言胜的军队,也没有不战而先言败的将军。战场之上,变幻莫测,军策一出,不到最后不知胜负生死。若一味追求万全之策,岂非庸人自扰?所以,末将对所献之策,并无万全把握,高句丽国是弹丸小国,若用一策而失败,便会直接导致高句丽国国破人亡。” 贾玄硕曾经教育苻文:一个人有没有对你说谎,看他的眼睛就可以了,因为,人的眼睛是一个人身上最不会撒谎的部位。 苻文借着昏暗的灯光,紧紧盯着凌霄的双眼,他从凌霄眼中并没有读到欺骗,反而读到了一丝真诚,随后,苻文双眉一轩,淡淡地道,“继续说。” 凌霄‘拾阶而上’,道,“末将与汉庭杀父之仇刻肌刻骨,我曾发誓,不覆灭了贼汉,我凌霄此生誓不为人。如今仇敌犯境,末将自当全力杀敌、不择手段,可敌军势大,若仅以兵对兵、以将对将,无异以卵击石,为今之计,只能剑走偏锋,以奇胜之,方有翻盘的希望啊!” 这一席话,倒是让苻文茅塞顿开。 在兵力和实力皆不如人的前提下,只有兵行险招才有一线生机,而兵行险招的代价,便是胜负难料。 所以,两人初见时的凌霄,并没有说谎。 思罢,苻文拿起一枚紫奈啃了一口,由衷赞道,“我尝听闻,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万变不穷之妙用,而今看来,此话不假。凌霄将军,我愿称你为忠诚谋国之士!” 凌霄心知苻文这番话只是表面上的恭维,轻描淡写地道,“殿下过誉了,忠诚谋国谈不上,只是有共同的目标罢了。那,容末将献策?” 苻文抿了一口提神茶,笑着点了点头,真挚拱手道,“本帅初掌兵权,对汉军作战并无奇策,原本打算硬碰硬大战一场,凌霄将军一语惊醒梦中人,所以,还请将军为我解忧。” 苻文兼听则明,刘淮独断专行,从汉军和秦军主帅对待下属提议的态度上,基本可以预料到此战的胜负了! “殿下此前静默行军,想必心中已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打算。只不过,殿下初来乍到,不熟悉两辽、赤松郡太白山脉和我国的地形,便缺少了一个详细的方略和计划。今夜,末将特为此来。” 这句话,算是给了苻文一个台阶,而此话说完,凌霄的脸上,终于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手掌紧捻着颔下微须,道,“太白山脉终年积雪、千里冰封,阻连两国,其境朔风紧急,其景满目皆白,其势直接青天,其路百转千回,非熟悉此地这不得入。” 苻文想到几年前与赵安南等人悄入太白山脉寻找天池的艰辛经历,不禁感同身受,叹道,“千里太白,险如登天!” 凌霄点了点头,垂首沉声道,“这里即是兵家险地,又是兵家要地,汉贼屯驻在太白山脉边缘的太白军,正是依靠太白山脉的百转千回,广修暗道烽燧,才能以一军之力,抵抗高句丽国一甲子。如此险要之地,将军可以在此屯兵,大做文章啊!” 屋内静默片刻,苻文沉默了几息,挑眉问道,“凌霄将军,你想我在太白山脉设伏?阻击汉军。” 凌霄点头应道,“殿下英明。不过,以秦军的彪悍战力,‘阻击’二字,完全可以改成‘全歼’。” 苻文提灯伏案,对着那太白山脉图看了大半晌,他面色剧变,寒声对凌霄喝道,“凌霄将军欺我年少,以为我是那痴傻之人么?” 凌霄表情平淡,不动如山,“殿下此话,从何说起啊?” 苻文霍然抬起头来,厉声道,“太白山脉蜿蜒曲折,山与山之间相互通络,汉军进攻高句丽国的路线,有几百几千条可选,如今我秦军较汉军兵力稍逊,无法分兵设伏,将军以为我苻文可以撒豆成兵不成?” 凌霄终于起身,面露喜色,他心悦诚服地拱手,对苻文道,“殿下如此年纪,便可洞悉利害,一言切中要点,实乃天之骄子!末将钦佩之至!” 苻文灰眸流转,立刻走上前去,将凌霄虚扶而起,欣喜若狂地道,“难道将军腹有良策,可以未卜先知汉军的行军路线,解此乱象?” 凌霄缓慢起身,低声恭谨说道,“我为殿下想起了两个人,两个可以撒豆成兵的人,有这两个人在,汉军莫说是十五万大军,就算三十万大军,也必败无疑!” 苻文面露喜色。 凌霄转目四望,确定四下无人,旋即,他凑上前去,附在苻文耳边,一阵窃窃私语。 这一番话,大出苻文意外,仔细品后,他不禁惊喜交集,重新陷入思考。 苻文这一沉思,倒是让凌霄心里‘咯噔’一声,身子一震。 凌霄毕竟弱势,见苻文犹豫,心中大为不安,害怕苻文拒绝自己的计策,他赶忙劝谏道,“殿下,此计虽兵行险招,但以刘淮庸碌无能和好大喜功,定会轻易中计,只要刘淮中计,十五万汉军,定会被我天兵全歼,届时殿下威震北方,莫不率服。即使此计不成,我高句丽国上下军民,亦会举兵相持,坚守城池,退守磬险,等待殿下回援。此计,值得一试啊!” 苻文努了努嘴,心想‘你凌霄还真是扮猪吃老虎的料,高句丽国只有五千人马,也敢谈退守两个字’。 但苻文嘴上却说,“将军稍安勿躁,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本殿下不可不察。将军此计虽妙,但本殿下还需召集部将,细细琢磨,将军稍事休息,翌日我便予将军回信。” 凌霄见苻文坚毅眼神,并没有再行劝诫,拱手便要告退。 就在凌霄即将出门之际,苻文细弱蚊声的言语,传入凌霄之耳朵,“凌霄将军,您瞒着国王高钊,深夜来访献计,本帅十分欣慰。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您深夜来此,究竟有何所图呢?或者,您想用献上的这条计策,得到些什么?” 事成之前先谈利,事成之后省烦恼,这是苻文从书里学来的道理。 凌霄停身,背对苻文,面露一丝痛苦之色,他控制情绪,淡淡道,“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兄长,这世上所有与我有关系的人,都死于汉贼之手,帮助秦军打败汉贼,便是我之所图。” “国主高钊心机深沉,他深知此刻己方实力并不强劲,并没有攻略薄州的能力。高句丽国若想在秦汉两大帝国的夹缝中生存,就谁也不能开罪,所以,国主才谎称高句丽国可战之兵只有五千人,让秦军全权对阵汉贼,即使秦军战败,高钊也有‘从未派兵交战’这条借口,去向汉军求和。” 苻文眉尖微剔,一声冷哼,“高钊想的真好!” “所以,高钊只想汉贼退去,并不想血流成河,结下仇怨。” 凌霄的声音渐行渐远,“但是,我不希望此战之后,这十五万汉军还有活口!” 所以,我来了! ...... 凌霄心事重重的走后,苻文立即传令几位将军即刻来此议事。 等待期间,苻文心中起伏不定,对暗处的朱龙风雨说道,“朱龙前辈,您觉得,高钊的奇谈妙论,可行否?胜算有多大?” “老夫可不是碎月草堂那群天天捧着本兵书读起来没完的臭学究,老夫仅一届武人,不懂亦不喜兵事,你问我这话,正可谓对牛弹琴啊!哈哈!白问了!” 仅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朱龙风雨顿了一顿,爽朗说道,“但我们江湖里有一句糙话,把人逼到份儿上了,行不行,也得行!除了凌霄这条计策,小子,你还有其他胜率更高的作战方案么?” 苻文轻笑,“前辈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呢!” 符文此行所率皆是少年将军,锐气正盛。 众将到达苻文住所后,苻文将凌霄所献计谋和盘托出,几位将军竟异口同声赞同,于是,商议了诸多细节和此战分工后,几位将军马不停蹄,便趁夜调兵赶往太白山脉。 而苻文,则提笔疾书,致信给凌霄口中那两个‘可以扭转战局’之人。 一切处理妥当后,苻文终于美美地躺在软榻上,睡了一觉。 梦里,他只身骑着白马,过吉恩河,站在武次山上,南望中原。 在他身后,千军万马静待他的指挥。 北有虎狼忽降至,白山黑水逞英豪。 旌旗一卷风波定,一雪前耻报国恩。 第485章 巧言易信,孤愤难申(上) 战国初期,有这样一个故事。 一次,春秋战国时期威名赫赫的齐桓公,请神医扁鹊觐见。 齐国先后有两个桓公,第一个是春秋时代大名赫赫的五霸之首,齐桓公姜小白,第二个是战国初期田氏夺取齐国政权后的首任国君,齐桓公田午。 扁鹊见的齐桓公正是这第二个齐桓公田午。 此公专横自负,身体壮硕异常。 有一天,齐桓公在后宫习武,不慎将脚扭伤,疼得唏嘘冒汗不止。 这种外伤,太医急切间没有办法,便请来了正在临淄城专治骨病的扁鹊。 扁鹊将齐桓公的伤处凝目看了片刻,便抓住齐桓公的脚脖子猛力一转,只听“咔嚓——哎哟!”两声,齐桓公顿时轻松。 仔细一看,脚上的红肿竟渐渐消退,不消半个时辰便行走如常。 齐桓公高兴,命人摆上酒宴答谢,想与扁鹊这种当时神人结下交情。 谁知当齐桓公举爵向扁鹊敬酒时,扁鹊没有举爵,却拱手正色道:“国公已病入腠理,不宜饮酒。” 齐桓公满脸不悦,“寡人无疾。” 扁鹊起身做礼道,“越人一介医士,国公无疾,自当告退,再会!” 说完便走了。 齐桓公对臣僚内侍们笑道,“医者好利,总是将没病之人说成有病,赚利成名罢了。” 过了几天,齐桓公心血来潮,又派太医将扁鹊请来,悻悻问道,“先生,你看寡人,生龙活虎,还有疾么?” 扁鹊凝神观望,郑重拱手道,“国公已病入血脉,当及早医治。” 齐桓公生气的挥挥手,话也不说,就让扁鹊走了。 但齐桓公生性执拗,总忘不了这档子事,总想让扁鹊说他没有病,于是过了几天又将扁鹊召来,“先生,寡人还是有疾么?” 扁鹊道,“国公之病,已入肠胃根本,很难治了。” 齐桓公哈哈大笑,拍着胸脯,“先生啊,天下有如此壮实的病人么?” 扁鹊也不说什么,默默走了。 又过了几天,齐桓公想想觉得奇怪,一个游历天下的神医,何以总是说自己有病?而且一次比一次说得重?莫非自己真的有太医查不出来的病? 还是召他来再看看,毕竟是性命要紧,否则,始终是个挥之不去的阴影。谁知,这次扁鹊进宫后只是看了齐桓公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齐桓公大为诧异,派内侍立即赶上扁鹊问个究竟。 扁鹊对内侍说,“国君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夫复何言?” 内侍惊讶,“先生,前几天不是还说能医么?” 扁鹊微笑道,“病入腠理,烫熨所能治也。病入血脉,刀灸所能治也。病入肠胃,良药和酒可以治也。病入膏肓,虽上天司命,亦无可奈何,何况人乎?” 五天之后,齐桓公病发了,四处派人请扁鹊医治,扁鹊却已经离开了临淄。 盛名赫赫的齐桓公,就这样在盛年之期骤然死了! 扁鹊,从此被奉为人间圣手。 ...... 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并非是想炫耀扁鹊的高明医术,而是因为,当年的齐桓公,与如今的高句丽国国王高钊和此刻的刘淮,很像! 高句丽国国王高钊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他在登基之初,便十分自信的认为高句丽国在他的手里,必能拓地万里,与大秦、大汉三足鼎立于寰宇。 高钊本人,其实也算英明神武,他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肩而不自卸,舍家就国,舍情就国,舍心就国,把一个贫弱偏僻的小国,发展的蒸蒸日上。 但是,他却忘了一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可惜,命运弄人,造化弄人,高钊的野心世人皆知,因为他的野心,二十年来,他的国家两次被莫惊春的铁蹄践踏,京畿更是被莫惊春两次大火焚烧;汉人走了,还有秦人,秦国为了让高句丽国归附,不断让秦军假扮海贼,掳掠高句丽国海岸港口。 今日一城,明日一港。 二十年倏忽而逝,转眼间青丝白头。 到头来,他的帝国,终究还是偏居一隅。 到头来,他的军队,终究没有跨过吉恩大河。 他的不服,他的不忿,误了卿卿半生! ...... 刘淮与高钊不同,他天生就是独一无二的真龙天子,生下来就注定拥有万里江山,所以,他信命。 他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天的眷顾。 但是,他不信人。 在他记事起,他的母后李凤蛟便教育他:天下和天下人,都是你刘淮的棋子,包括你的六位师傅,都是你刘淮的棋子,你只能利用,不能相信,所以,君王总是孤独。 不信人,是刘淮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在这个秘密的左右下,他认为,只有按照自己的路走下去,才能到到达胜利的彼岸,所以,他我行我素,少听于人,这次东征高句丽国,他一意孤行,便是对‘不信人’这三个字,最好的诠释。 两人的结果,或许会比齐桓公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 ...... 书归正传。 太白山脉纯白无瑕的飞花,历来被周遭两国百姓所崇拜,认为那是纯洁、和平、幸福的象征。 但是,今日的太白山脉,在一片苍茫之下,却潜伏了数不尽的危机。 ...... “元帅!元帅!挺一挺,再挺一挺!咱马上就见亮啦!” 呼延无忧轻轻摇动苻文,不断呼唤,他生怕苻文睡过去便醒不来了。 苻文缓缓从与凌霄的回忆之中醒来,他对呼延无忧轻轻微笑,用雪擦了把脸,微微揉了揉太阳穴,又一动不动。 他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一山之隔的动静。 听着隔山的马蹄阵阵,呼延无忧按捺不住激动,在雪堆下颤声说道,“元帅!元帅,你听这马蹄声,居然如此密集,想必汉军的所有主力,应该都在这了吧。哈哈!” 苻文心中亦是惊喜连连,他握紧了拳头,打趣道,“我又不聋!” 忽然间,碧蓝天空中,一只通体雪白、虹膜纯黑的大鸟,展翅穿林透雪,朝苻文方向飞来,苻文定睛细看,原来是那是那大秦鸟中至宝,寒羽白隼。 苻文灰眸透着精光,握死了拳头。 当初临行时,苻文与各部诸将约定,潜伏期间,互不往来,一旦时机成熟,立即以寒羽白隼传信,届时,五军齐出,攻杀汉军。 苻文猛地抓起一把雪,塞到了口中,那双眸子里,已经被杀气填满。 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 ....... 性躁皆因经历少,心平只为折磨多。 汉军大都督刘淮,打小锦衣玉食,李凤蛟对他的溺爱,让他久居温床,别说是带病打仗,就算是带兵巡游,他也没有经历过几次。 就更别提率领十五万大军攻灭一国了。 在他的‘英明指挥’下,与秦军一山之隔的汉军,对这一危情,浑然不觉,仍在雪沟里慢行。 以刘沁和刘瀚所部为前后两军的士卒们,走得蔫头耷脑,无精打采,四周白雪皑皑,天上碧空如洗,他们才不会想到,这里居然已经危机四伏。 行进途中,天空上,一只锦翎苍鹰破风飞来,精准地找到了李长虹。 李长虹抬头细看,见是陛下御前神鸟,知有大事,不敢怠慢。 他匆忙取下密卷,打开一看,大惊失色,冷汗直流,顿时使出独门身法‘飞燕投林’,飞身疾走在军中,片刻便窜到刘淮身前,也顾不得君臣礼仪,急道,“急报!急报!大都督,大秦出兵了!大秦在月余前,出兵啦!” 正呼呼悠悠昏昏沉沉的刘淮,听闻此信,先是一惊,随后故作镇定大声喝责道,“区区大秦蛮夷出兵,也值得李校尉大惊小怪?如此不守规矩,成何体统!心不能担大事者,何以担大业啊?” 李长虹愣在当场,竟无法作答。 他实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态度和怎样的语气,去面对这位帝国未来天子的质问,只能想起‘孤愤’二字。 在刘淮身旁的王彪之和桓温两人听闻李长虹的急报,亦面面相觑。 大秦出兵,难办了! 两人从事军务多年,自然知道此番出征,刘淮多有放浪形骸和轻敌傲慢之处,而两人之所以三缄其口无限纵容,除了为官之道和宠臣之道外,最大的前,提便是大秦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在王彪之和桓温认为:只要大秦不出兵,就算高句丽国撒豆成兵,也难以挽回败局。 可大秦一旦出兵,事情便迥然不同了,何况这出兵的日子,还加了‘月余前’三个字,依大秦虎狼的性子,怕是已经兵抵高句丽国,若汉军还如此儿戏的话,则前路堪忧啊! 无语之际,虎威中郎将刘贲上前劝谏,“大都督,此时最好的办法便是即刻退兵,返回赤松境内,仔细探查消息、核实情报,再行商讨对策。” 王彪之和桓温亦附和道,“大都督,秦军出兵,不可小觑,退兵回到赤松郡,待探得地方虚实,重整旗鼓再出发,是万全之策啦!” 刘淮满嘴满心不悦,“大军出征,岂有未见敌血便回还的道理?” 场面又复安静。 第486章 巧言易信,孤愤难申(下)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在顶风负重,艰苦前行。 王彪之和桓温出自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八大世族在十几年前,被江锋一挫而败,天子更是借机将八大世族在两京中的人脉连根拔起,从此失去立锥之地,两人为了家族复兴,为了游说天子东征,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揣测了所有能揣测的心思,如果这一次他们东征失败,那么,王家和桓家,一甲子之内复兴无望了; 李长虹和陈步业是泥腿子出身,一无背景、二无强援,全部仰仗天子隆恩,才能在风云诡谲的帝国朝堂上,得以有立锥之地,对他们来讲,忠君报国,就是最大的压力,这次东征高句丽,天子把护卫刘淮的重任交予李、陈二人,这位铁饭碗太子爷做事还并不托底,在这样的形势下,两人只感压力如山; 莫惊春和孙芸正值当年,此次东征,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可刘淮指挥失当又不听劝诫,这让两人忧心忡忡; 牟羽老气横秋,一路上话越来越少,心事却越来越重...... 围在刘淮身边的所有人,包括此刻随刘淮共同行军的所有士兵,谁又不是负重前行。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 刘淮自己为说了一句挥斥方遒的豪言,本指望能换来众人喝彩。 谁知道,场中竟然安静的离奇。 这让刘淮心中大为不悦,低头不语起来。 桓温看了一眼闷声不语的刘淮,又瞧了瞧低头不语的王彪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那是一种饱读诗书后的本能,也是一种日积月累下的感知。 桓温预感:如果不立即退兵,前方,便是这十五万大军的葬身之地! 但是,他们的学生,他们的主帅,刘淮,执意不肯退兵,这让桓温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思来想去,桓温走到刘淮面前,低眉顺耳,“殿下,连日行军,是否感觉舟车劳顿呐?” 围在刘淮身边的所有将领,不约而同向桓温投来惊讶和鄙夷的目光。 这可是行军打仗,哪有不累的?你以为是你在自家院子里过家家呢? 这个问题问的刘淮也是有些迷茫,他不清楚桓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随心而发,道,“倒是有些困倦了!” 桓温得到刘淮的回复,立即笑容可掬地道,“既然困倦了,要不,咱们先回赤松郡休息个荀月,待养精蓄锐,再挥兵东进?” 众将听的云里雾里时,孙芸率先听出了桓温的弦外之音。 他这是施以软计,让刘淮回兵啊! 于是,孙芸亦附和道,“大都督,末将初领一军,身体亦感不适,麾下士卒亦多有寒症。不若,我等先行回兵,待备足衣物,再行出征,以大都督的威名,必攻无不克!” 孙芸的一番恭维,让刘淮沾沾自喜,他正欲答应,‘不信人’的毛病又犯了! 只见刘淮朗声道,“我等既为军人,这点苦难都难以忍受么?” 既然多说无益,桓温忽然换了一张脸,挥起马鞭,指向李长虹,声色俱厉地大骂道,“李长虹,此一行你长水卫主情报搜集,如今情报延误,陷我大军于险境,你无能,你有罪,你罪该万死!如果此战失败,你李长虹,便是罪魁祸首!” 李长虹瞠目结舌,想要反驳,在事实面前却无话可说,矗在原地瞪着桓温。 宗正府文成馆馆主,也就是刘彦的二师父沈琼,曾对天子刘彦断下箴言:三十年后,阳谋看谢安,阴谋看桓温,权谋看陆凌,奇谋看冉闵。 如今一看,桓温不仅阴,阴中还带了一个‘损’字,他既见刘淮不愿退兵,在声色俱厉之间,桓温直接把将来可能战败的责任,全部推给了李长虹和他的长水卫。 其用心不可谓不毒! 刘淮没有桓温想的那么深奥,只觉得桓温此话有理,便气恼地对李长虹喝道,“桓都尉说得对!李长虹,若此战不胜,本都督定斩你以平军心。此战若胜,本都督必奏书弹劾于你,治你的罪,诛你的族。” 妥了,不管这仗能不能赢,李长虹在刘淮这儿,都死定了。 骑马稍落在诸人外端的陈步业,素来耿直惯了,他听完此言,终于收不住火气,翻身下马拜道,“大都督,凡用兵之道,以计为首。计料已审,然后出兵,则无有不胜。在挥师之前,牟将军献‘六路进军、十面埋伏’之计,莫、孙、刘、李四位将军及末将皆附议,都督不许,非要囤兵险道孤注一掷。且战前都督并未给予诸将分工,导致兵不识兵,将不识将,行阵不和,十五万大军乱做一团,拥挤如同群羊。而今都督问罪,末将敢问,您要问谁的罪?又要斩谁的头?” 这番话合情合理,若是刘彦听了,定会觉得有理。可陈步业没想到的是,刘淮不是刘彦,这里,也不是天子所在的长安城。 刘淮听完,顿时怒不可歇,厉声喝道,“陈步业,你竟敢以这种语气与一国储君说话?你,活腻了不成?” 若说十五万大军陷入险境,他桓温和王彪之,亦脱不了干系,如果没有两人的纵容,这只军队也不会是如今这幅乱糟糟的模样。 所以,桓温巴不得让刘淮的‘火’烧的更旺盛些,把罪责全部推脱到他人身上,自己也好明哲保身,于是,桓温挥舞马鞭,厉声叱喝陈步业道,“陈步业,你大胆!难道你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将来帝国的天子么?哼,天子在如今太子时,你说话就敢如此张狂,他朝殿下化龙,你难道要上天不成?” 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呐! 陈步业激情豪迈,浑然不惧,仍诚恳劝诫,“都督,诸葛丞相曾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大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桓灵所以倾颓也。三国重归一统,历经孝仁、神武二帝,及至陛下,我大汉之所以兴隆长盛百余年,无不赖君主知人善用,无不赖忠臣直言敢谏。都督,您要知道,大汉的江山是大汉的,不是某个人的啊!” 未等刘淮开口,桓温厉声问道,“陈步业,你说谁是小人?你敢再说一遍?” 陈步业怒瞪桓温,冷若冰霜,“放任都督恣意者,小人也;纵容都督乱兵者,小人也;姑息都督惰气者,小人也。你桓温,还有那刘沁、刘瀚两个饭桶,在此战之后,该行车裂之刑,诛三族。” “呵!陈步业,我且问你,若情报早些时候传到,你等会不会力谏大都督采纳牟将军之策?”桓温森然问道。 陈步业一声冷哼,“事已至此,还谈这些作甚?” 桓温步步紧追,“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 陈步业咬了咬牙,答道,“是!” 桓温冷哼再问,“陈步业,我再问你,若情报未到,你会不会力谏大都督采纳牟将军之策?” 陈步业是个实在人,摇头说道,“不会!” “哼哼!如此说来,这问题的根源,不还是出在情报之上么?难道方才本都尉说‘此乃情报之失’,说错了?” 桓温一声冷笑,掷地有声,“倒是你陈步业无中生有,出征以来,我军未损失一兵一卒,你陈步业却无端指责大都督用兵失当,这不是胡言乱语这是什么?大都督奉陛下诏书统御五军讨逆,你却质疑大都督决策失误,这不是藐视皇威又是什么?” 陈步业哑口无言,他没想到,自己剖心尝胆的忠直之言,最后却成了无良谗言。这!这!这真叫人悲愤啊! “陈步业、李长虹,本都督此前始终以能同‘帝国双剑’共事为荣,今日看来,我心甚耻。‘帝国双剑’怕是贱人的贱吧?” 刘淮奚落完陈、李二人,挺直了腰板,面露威严之色,下令道,“来人,将陈步业、李长虹除剑革职,好生看管,待我汉军攻入高句丽国时,本都督要杀此二人,登台祭旗!” 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刘淮,颐指气使已经成为习惯,即使谢安、陆凌、冉闵、桓温、荀若腾五位帝国英才谆谆教诲循循善诱,仍禀性难移,出了长安城,便原形毕露。 周遭士兵面面相觑,他们总觉得桓温哪里说的不对,却又说不上哪里说得不对,只能兀自站立,不语亦不动。 士卒们这一表现,让刘淮心中大火:好啊!好啊!你陈步业,你李长虹,好大的威风啊!士兵居然听你命令而不遵我令,到底你二人是大都督,还是我是大都督啊?本想让你们晚点死,现在本都督改主意了,你俩现在就得死! 盛怒之下,刘淮欲拔剑将二人立斩,手到腰间,才发现,自己从出征以来,竟连佩剑都忘记了带。 刹那间,一股无名之火,又从刘淮心头燃起。 刘淮正欲摘取桓温佩剑,以斩陈、李二人。 忽然,深沟两侧的雪山之上,兵甲之声大噪,已经失去理智的刘淮怒声问道,“是哪个人的兵将,竟敢不遵本都督将令,私自上山驻扎!” 陈步业和李长虹听到有别于汉军的鼓号,相视悲苦一笑。 完了! 看来,我等殉国之日,到了! 第487章 强弩破空,箭镞透心 自古以来,用兵无非一正一奇。 用兵正者,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其国政通人和,其军兵锋雄健,战鼓催征,长剑所指,无不胜也! 用兵奇者,用神机以制敌,借草木为兵刃,化天地气象,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斩敌于全胜之机也! 在阴阳家的世界观里,天下亿兆疆土划分九大洲,大汉独占中洲,大秦独占北洲,东洲、南洲茫茫大海岛屿寂寥,西域诸国占西洲。 所以,若论当世最强之国,无非大秦与大汉也。 两国国力相当、兵力相当、人口相当,就连疆土和高手,也几乎相当。 在如此‘相当’的境地下,此次两国出兵高句丽国的人数和质量,便成为这场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 此番高句丽会战,秦国出动十万虎狼,汉国出动了十五万劲卒,秦国一方,皆是青年将军,汉军中,则老中青相得益彰,这笔摆在台面上的账,不管怎么算,都是汉国计高一招。 在这样的劣势下,苻文深深明白,只有‘用兵以极险之道,方有扭转乾坤之奇效’。 所以,他采用了凌霄的计策,深入原本是汉土的太白山脉,静默设伏。 今日,他的长途跋涉,终于换来敌人的四面楚歌。 幽静的太白山脉,忽然间被汹汹战鼓惊扰,一时间蹄声震天,杀气腾空,轰鸣壮阔的牛角声,差一点引起了雪崩。 随着山上行军鼓鼓声大作和牛角号凄厉长鸣,白山之上浮出一线黑色。 刘淮抬头仰望,只见两侧雪山之上旌旗蔽野,戈戟如林,山上的甲士们清一色黑甲白裘,对汉军怒目而视,他们手提长剑长枪,厉叱连声,杀气凌人。 百步开外,那随风猎猎的旌旗上,‘秦’‘帝江’‘拓跋’‘邓’‘慕容’‘敖’等字样,映入诸人眼帘,十分扎眼。 “报!报!大都督!”一名令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跪地禀报,大声道,“大都督,秦军已于两山山顶列阵,对我军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刘淮恼怒之间,将那令兵一脚踹开,“老子不瞎!” 令兵来不及整理衣冠,蜷缩在雪地上,用尽力气履行职责,“如何对敌,请大都督示下!” 空山灵寂骤然热闹,战场的厮杀声如潮水般阵阵传来。 刘淮闻声冷哼一声,他瞧了瞧身边诸将,除了五军将军在各自军中统帅兵马,自己所带的将校,基本上都在这儿,这让他底气大增。 豪情万丈间,刘淮一把夺过桓温腰间的佩剑,拔剑出鞘,指向山顶一面将旗,声音尖翠,喝道,“我大汉的将士们,建功立业,就在今日,各自领兵,杀敌饮血,扬我汉威,杀啊!” 此话落下,刘贲、陈步业、李长虹、桓温、王彪之、程虢等人,纷纷驻足,左顾右盼,眼里透着疑惑和询问。 刘淮见众将不动,以为众将不愿听己号令,表情抽搐,由方才的大怒,变为盛怒,怒喝道,“你等想造反吗?还不快去领兵战斗?” 这一次,桓温先开了口,但见他唯唯诺诺敌道,“大,大都督,我等该从何进攻?又该攻向何处?请大都督明示。” 对于这个问题,桓温本不想问,但在生死关头,他又不得不问,与其让外人询问让刘淮更加难堪,倒不如桓温这个老师去问,显得更加合情合理。 面对这个问题,刘淮瞠目结舌,呆立当场。 桓温问的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想过,在刘淮的潜意识里,打仗无非一拥而上,两个打一个最好,一个打一个看命,一个被两个打就得等死,什么排兵布阵,什么粮草军备,都无关大雅,只要人多,其余全都是小事儿。 现在桓温这一问,倒让刘淮大劳神思,他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场面一度尴尬。 ..... 北山上的苻文,孤傲地站在山顶俯视下方,一双灰眸里裸露着数不尽的杀意,额头那虎形胎记游走着湛蓝色的光芒,手上握着一块儿玉佩。 若有人近前一看,那玉佩冰清透亮,腹有黄斑,做青鸾状,熟识符文的人都知道,这是苻文娘留给他的遗物,青鸾玉鸟。 符文娘已经逝去五载,五年里不管大事小情,苻文从未随身携带此物,今日佩戴,可见其对此战的重视。 今日一战,我苻文若不能得胜,便于娘的遗物,同葬太白山! 面对雪谷里汉军的踌躇,苻文可不会给刘淮探索对策的时间,见己方兵甲已备,两面夹击之势已成,苻文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寒声道,“杀!” “大风!大风!大风!” 大秦令旗一出,风尘仆仆的五军齐动,强弓硬弩上弦,士卒们在各自校尉的指挥下,动作整齐划一,四位将军和一位卫队长手起手落,千箭万箭裹挟着大秦五千万子民五十载的国恨,从两侧山顶冷厉射出。 刹那间,黑色箭雨,遮天蔽日,如天降潮水,向汉军奔流倾泻而来。 此千山压顶势,通玄圣人亦不能救! 刘贲和陈步业率先反应,两人听见‘大风’两字,便异口同声疾呼‘御’,周遭虎威卫和右都侯卫闻令纷纷立盾,围在两人周遭。 而李长虹,则一把揽过裆下已经湿乎乎一片的刘淮,长剑出鞘,剑气呼啸之间,凝成了一团剑盾,将刘淮包裹其中,算是让刘淮在战场上能抵御一些进攻。 李长虹没有慢,刘贲和陈步业却稍稍迟了一步。 未等将令传谕全军,漫天箭雨已经倾泻而至,外围没有收到军令的老卒早已持盾抵挡,可老卒毕竟少数,新兵们甚至还来不及提盾,便被密集凌厉的弩箭射成了筛子,连哀嚎和闷哼之声都没来得及传出,既告壮烈牺牲。 秦军箭雨如同乌云疾走,每当箭雨落下,就有一串串血花从拥挤的山谷里扑出,每一串血花,便是一条性命,串串血花相连,变成了血河。 色厉而胆薄的刘淮,哪里见过此等血腥场面,一波箭雨过后,便被彻底吓破了胆,他躲在李长虹身后,双腿抖动不止,勉强提起一分威严,战战兢兢地说,“李校尉,本,本太子乃万乘之躯,今日李校尉若助本太子新创大业或保本太子安全无恙,不仅死罪可免,今后富贵荣华,君可自取呀!” 李长虹眼神复杂地看着刘淮迷茫如雾的眸子,他轻轻抱拳说道,“臣所以救大都督,只为陛下知遇之恩,不为其他。钱财功名是身外之物,臣还看不在眼中。” 未等刘淮回复,第二轮箭雨下至,如倾盆大雨。 刘淮哆哆嗦嗦,闭口不敢再言,与他形影不离的兰姨被他留在汉境,无法继续保护,他生怕惹恼了李长虹这根救命稻草,把他弃之如敝履,那他刘淮可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 大秦素来盛产名马、盐铁,依仗铜铁之利,大秦的兵器铸造,可谓当世一流,远强于大汉帝国,其中尤为强悍的,便是大秦的强弩,强弩之中最强的,当属蹶张弩。 蹶张弩又叫脚踏弩、腰开弩,一般在使用这种武器时,必须报以坐姿,同时利用臂、足、腰之力张弓发力。使用时将身平坐地上,以弩平放面前。左右脚掌俱揣入拇内,紧接弩劈,撬上腰钩,钩住弩弦。两手拉腰钩索,两脚掌往前一蹬。劈体往后一倒,一齐用力,才能来开弩弦,挂上机括。踏弩箭镞半臂稍长,蹶张弩的射程和威力,能给敌人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战鼓号角再次齐鸣,弩箭的机扩声,响彻天地。 第一波下三轮箭雨的是普通弓弩,而这第二波,便是此强弩了。 苻文‘先轻弩、后重弩’的打法,可谓用心极深。 两军刚刚对垒,大秦士卒用轻弩进攻,即可达到出其不意收割人头的效果,而待汉军稍有防备,开始列阵立盾后,可以穿透圆盾杀伤敌人的重弩,能够再次对汉军造成极大伤害,让汉军的军心,彻底产生动摇。 如此精密布置,可见苻文对这一战,做了精细而又万全的准备。 而汉军这一方,似乎什么都做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做! 两相比较,立分高下。 ...... 刷满桐油大漆、锃亮光滑的箭镞充满了杀伐的味道,一根根粗大箭镞刺破空气,弓弦回弹与空气剧烈的摩擦,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两轮强势箭雨过后,汉军阵营已是惨叫连连,被强劲的重弩插在地上悲呼的汉军士卒,遍地都是,山谷里的雪,已经彻底被鲜血浸染,血海之中的汉军垂死挣扎,场面如人间炼狱。 十五万大军背靠背窝在狭小山谷,被大秦虎狼当成了活靶子。 仇箭射仇家,活人成死人。 红衣化红海,雪山变血山。 ...... 清一色重盾、重甲、长枪的虎威卫,状况较他军稍好,虎威中郎将刘贲身体挺得更笔直,举着宝剑,指挥着虎威卫将士们列阵补位,死死地拱卫着中军。 陈步业所率右都侯卫,伤亡最重,只因其与虎威卫一同隶属中军,又没有虎威卫精良的装备,自然成了大秦将士重点关照的对象。 看着山上的大秦军队重新填装弩箭,陈步业浑身淋血,持方寸剑走来,他拱手直言,“大都督,大军何去何从,请速速定策,不然照此下去,五轮箭雨过后,我等便要全军覆没,以身殉国了。” 刘淮肝胆俱碎,神思昏乱,动止恍惚,哪里还有什么办法! 第488章 堤溃蚁孔,气泄针芒 高祖时期,天下初定。 刘邦曾经随便和韩信讨论各位将领的才能,两人认为他们各有高下。 刘邦问道,“像我自己,能带多少士兵?” 韩信直言不讳地说道,“陛下不过能带十万人。” 刘邦说,“那对你来说呢?” 韩信回答,“像我这样的将领,带兵越多越好。” 刘邦笑道,“统帅士兵的越多越好,那你为什么被我捉住?” 韩信说,“陛下不善于带兵,但善于统领将领,这就是韩信我被陛下捉住的原因了。而且陛下的能力是天生的,不是人们努力所能达到的。” 刘邦抚掌大笑。 韩信用兵,多多益办,此是化工造物之妙也。 话说回来,韩信与刘邦的对话,其实是有大有道理的。 当你成为一名百夫长,你需要为一百人的吃喝拉撒而奔波;当你成为校尉,你需要为一千人的前途和吃喝而奔波;当你成为将军,你需要为一两万人军队的驻扎、粮草、军备而奔波;而当你成为大都督,指挥千军万马时,你除了要考虑粮草、补给、军备等基本条件,还要筹划行军、驻营、兵力分配、进攻路线、进攻手段等一系列事宜,这并不是一个普通将领能够掌握的资质,更何况是从没参加过灭国大战就统帅十五万大军的刘淮了。 或许,天子刘彦的的确确认为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但他忘记了一句话:胜败只在瞬息之间。 ...... 遮云蔽日的箭雨,让人睁不开眼睛,汉军被箭雨压制的锐气全消,只剩招架之力。 所有人都明白,他们陷入了秦军的包围圈,如果不尽快突围,今日全军上下只有一个命运,人死恨消。 这时,桓温拉着王彪之,在程虢的护送下赶到刘淮身旁。 已经入了推碑境界的桓温,不禁阴谋出众,同时也是个极为聪明的武人,更为难得的是,他对大汉帝国和刘淮,始终保持着一颗忠诚之心。 当此危难时刻,桓温拎得清大是大非,他计从心起,匆忙跪伏拜道,“大都督,敌军占据高处,居高临下将我等合围于山谷之间,我军不占地利,反击无望,甚是被动。为今之上计,我等只能伺机突围。而突围方向,无非前后两处,向前,我等可一举突破大秦追击,强行进入高句丽境内,烧杀掠夺,攻城拔寨。向后,我等可退于薄州境内,坚壁清野,从长计议,再定大计。孰进孰退,还请大都督速速定夺,若晚了一时半刻,恐怕十五万大军,尽要葬身此谷拉。” 见四师傅赶来献计,刘淮终于回了三分魂魄,他轻咳几声,正直了身子。 “给本都督取一条新裤子来!诸将莫慌,待本都督换完再议。” 见刘淮胯下潮湿,桓温哭笑不得! ...... 假山盆池之间,可勾画万里山川之势; 只言片语之内,可瞥见万古圣贤之心。 三十年后,在刘懿的授意下,刘淮临阵换裤一事,并未被写入谢允编纂的汉史,算是给刘淮留下了最后一丝颜面。 但事做留痕,这事儿却也让此战生还下来的老卒,当作笑话讲了一生。 后世,还衍生出了一个名为‘换裤都督’的词语,用以形容在生死存亡之时,仍然做一些顾及颜面、无关大局之事的人。 这个成语,也算刘淮为中华文化,做出了一点贡献吧! ...... 就在刘淮换上干爽裤子的间隙,大秦箭雨齐发,第三轮箭雨,又收走了许多汉家士卒的性命,秦军士气大振,气势如虹。 刘淮却‘举棋若定’,仍然在那里慢吞吞地更衣,看得众将敢怒不敢言,陈步业差点伸出了巴掌,幸好被李长虹一把拦下。 这个当口,莫惊春、牟羽、孙芸三位将军也狼狈赶到,听完桓温建言,三人表情各异。 素来喜用奇兵的莫惊春,瞪着乌亮照人眼睛,拱手朗声说道,“大都督,自古用兵,当避战火于本土,当烧战火于敌境,末将以为,与其退入薄州据险而守,不如举兵突入高句丽国内,一举攻下高句丽国国都。虽然前期攻伐我军有被大秦前后包夹之危,但兵不厌诈,此时的高句丽国有秦军撑腰,定不会料到我军竟敢放肆突围入境,防守必然松散懈怠,只要攻下高句丽国都丸都城,我汉军将士坚守城池,待陛下援军再至,攻守立刻异形。届时,我军前后夹击大秦军队,大秦军队定然大败,乾坤逆转,尽在此中。” 孙芸、桓温、王彪之、陈步业等附议,老将军牟羽和李长虹老成持重,表示反对。 刘淮总算不再任性,见诸将附议,立即传令诸将依计而行,不得有误。 诸将退散以后,刘淮悄悄移向桓温,扯住桓温的袖子,问道,“四师傅,方才莫惊春会不会抢了本太子的风头?” 桓温勉强咧嘴给了刘淮一个笑容,无言可表。 ...... 这次在雪沟里行军,按照此前汉军诸将商议,以襄平将军刘沁为开路先锋,莫惊春率太白军紧随其后,第三军是孙芸的武次军,太子率虎威卫和右都侯卫居中,牟羽令武宁军紧跟中军,断后的是侯城将军刘瀚。几军前后相隔五百步,以作区分。一刻钟相互通报一次所部军情,以作照应。 在道阻且长的雪谷里穿梭,每排士卒有限,虽然十五万大军仍旧首尾不能呼应,但在诸位将军看来,此等布局,已是不合理中最为合理的状态了。 秦军三轮箭雨过后,大秦士卒停止了射击,他们在各自主将的指挥下,不紧不慢的装填着箭镞,诸位将军也只以为是大秦士兵体力消耗过甚,并未在意。 这一休息,恰恰给了汉军整合军队、调遣兵马的喘息和机会。 不到半刻,莫惊春所部重整队形,他自作先锋大将,亲率一彪本部,快速突到刘沁所部,传达刘淮将令。 疾驰路上,莫惊春环目一扫,眯眼望去,只见两侧山顶上的大秦士兵动作缓慢无比,将那弩箭卸了装,装了再卸,显然是有意拖延时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过,事态危机,莫惊春也来不及细想,只管骤马狂奔,稍顷既至刘沁所部。 莫惊春见刘沁所部严阵以待,在阵前停马大喊道,“刘将军,速速来见!” 尺寸间,刘沁所部士卒向两侧散开,一个口子缓缓露出,刘沁披重甲、骑宝马,坐镇军中不动,正看向莫惊春,眼神中带了一丝戏谑。 莫惊春心觉蹊跷,却不敢耽搁,立刻率一众迅速入阵。 “刘将军,大秦掠山为阵,两面夹击,我军有覆灭之危,大都督有令,速速....。啊!刘沁,你!” 莫惊春策马停在刘沁身侧,话刚说了一半,刘沁忽然发难,双手指缝间插满钢针疾掠如飞,拍向莫惊春双胸,幸亏莫惊春入了长生境界,拥有洞照四方之能,在刘沁出手那一刻出刀,刀光如闪电,及时格挡,闪过了致命一击。 一连串的疑惑连接在一起,这一刻,莫惊春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初见刘沁、刘瀚两人时,潜意识里竟有似曾相识之感,原来自己与刘沁两人,在凌源山脉早有交手,只不过当日大雨风急,自己一时间没能分辨清楚。 相貌可以改变,但武功路数却不会变,刘沁手中钢针,同当日打入自己脚掌的钢针一模一样。 唯一对不上号的便是,当晚在凌源山脉中最后刺杀自己的两人,乃是破城境界,而观刘沁之能,想必已经入了致物境界。 由此看来,两人并非世人口中所说的草包软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欲盖弥彰罢了。 莫惊春脸上盖上阴霾,明知故问,冷声道,“三年前,在凌源山脉袭杀我的,是你和刘瀚?当初我等讨论分兵部署之时,你和刘瀚争着抢着做先锋和后军,也是为了今日对我汉军的合围?” 刘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笑呵呵地说道,“我等已改弦易辙,追随大秦四皇子共建百世之功。事成之后,四皇子许我兄弟辽西王、辽东王之大位,莫将军要不要凑个份子,做个赤松王啊?一州三王,自立山头,岂不快哉?哈哈!” 解谜开悟,事情终于水落石出。 凌霄口中所说的那两个可以扭转战局之人,便是宣怀候刘恂的这两个宝贝儿子,刘瀚和刘沁,两人因父亲之死,反叛汉朝之心早已萌生。 今遇苻文主动书信往来,一切的一切,就尽在不言中啦! “狗娘养的,叛国叛主的狗东西!竟还有脸与我攀谈!今日,我便将你万剐凌迟!” 莫惊春气冲牛斗,厉声叱喝,动心起念,提刀凝气便欲砍杀。 随在刘沁身边的一名偏将,忽然提剑从侧面杀来。 莫惊春狂怒之间,发出他第一刀,硬把敌剑斩断,再劈中敌人胸口,来袭者应刀堕地,恐怕到了阴曹仍摸不清自己是如何死的。 就在此时,刘沁已经策马狂奔退回本阵。 莫惊春仰仗境界,正欲提刀冲阵,忽然间,身后传来阵阵哀嚎,莫惊春猛然从愤怒中惊醒。回头一看,自己带入阵中的亲信随从,已经被刘沁兵马杀得干干净净。 莫惊春怒不可歇,他想单骑劫营,但自己身负传递巨变之重任,万不可在此恋战,于是调转马头,厉声叱喝了一句‘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留芳’,便单人独骑沿来路杀回,传递消息去了。 刘沁自知拦截不住,遂不做强留,任其离去,而后列阵防守,枕戈待旦,防止其他汉军冲阵。 看着血流成河的谷中汉军,刘沁眼中闪过满足和毒辣。 杀父之仇,我刘氏兄弟,可没忘! 第499章 秦风烈烈,汉心泱泱(一) 莫道桑榆晚,草木亦惊春。 这是莫惊春名字的含义。 不要说夕阳西下就和桑榆一样象征接近生命末期,即使卑微如花草树木,也会在不经意间,惊艳了春天。 事实上,莫惊春人如其名,他总是容易被世人遗忘,又总会在不经意间,惊艳了江山。 ...... 凭借莫惊春的高深境界,他在刘沁所部的重重包围中,不费吹灰之力,便杀出了刘沁阵营,虽然后,他拎刀策马,迎向即将奔赴而至的太白军主力。 不到百步的距离,莫惊春深吸一囗气,睿智的头脑,快速分析研判:既然刘沁和刘瀚已经投敌,大秦军队已经必然对我军形成四面合围之势,且在此消彼长之间,己方兵力已经大不如人。这个时候,再行奇兵,强行杀入高句丽国境,风险极大。即使攻破国都,但在他国作战毫无补给的前提下,能挨到援兵再至的概率,也几乎为零。何况,陛下‘唯一’的骨血,太子刘淮仍在军中,冲杀途中刀光剑影,一个不甚太子魂葬太白山脉,导致大汉帝国后继无人,这样的后果,谁都承受不起! 倒不如趁大军中坚力量还未消亡,回军赤松郡,从长计议来的稳妥。 莫惊春想罢既算定策,他来不及禀报刘淮,像断线风筝般往太白军飘飞,一面举剑大喊,“将士们,刘沁、刘瀚投敌,速速调转马头!刘沁、刘瀚投敌,速速调转马头!” 太白军在莫惊春的调教下,军纪严整,在莫惊春和几名校尉的呼号带领下,全军高喊‘刘沁、刘瀚投敌,速速调转马头’,将士们纷纷在窄小的山谷中勒紧马缰,强行回转。 紧随其后的武次军在孙芸的带领下,亦回转兵势,紧随太白军。 回军途中,莫惊春与孙芸获得片刻会面,两人看着山谷两侧虎视眈眈的秦军和天空中密麻如雨的箭簇,先是相视一笑,又同时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在风驰电掣的奔驰中,莫惊春对孙芸道,“今日已到生死时刻,为今之计,只有集合全部力量,强行冲破堵在后军的刘瀚所部,才有可能死里逃生。” 儒将孙芸洞察四方,在乱局之中根本来不及思索,便指着不远处的秦旗道,“除了突围逃走,还有一计!” 莫惊春瞧着孙芸杀伐果断的眼神,顺着其马鞭所指,隐约看到一名少年站在大纛旗下,他立即明白孙芸语中之意,道,“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不失为化解此刻险境的有效手段。” 孙芸目光如刀,“以你的本领,加上李长虹和陈步业这对‘帝国双剑’,你三人施展压箱底的本领,拿下那名少年,有几成把握?” 莫惊春傲然道,“十成!” 孙芸策马扬鞭,喝道,“那还等甚?快去!” 莫惊春擅用骑兵奇袭,若在平时,莫惊春必然挥刀直去,可今日,他却犹豫不决! 孙芸看莫惊春摇摆不定,大怒道,“莫惊春,你若怕死就直说,老子去拼他一拼!” 莫惊春长叹一气,道,“兄弟,你有没有想过,若敌军主将被我等杀死后,敌军仍然要誓灭我军,我等该如何是好?” 孙芸漠然,“军人,马革裹尸而!” 迎着虎啸的箭雨,莫惊春点头道,“我莫惊春从不怕死,但是,太子刘淮,又该如何?他是陛下唯一的血脉,若他有闪失,动摇的可是国之基础啊!” 孙芸沉默,继而道,“你的意思是?” 莫惊春气势陡然间攀升至莫可测度的巅峰境界,眨眼间避开疾射而来的十多枝劲箭,快马加鞭继续道,“立即护送太子回到帝国境内,届时,我等收拢残兵,再以奇策对敌!” 孙芸深沉地点了点头,一边督促麾下将士行军,一面对莫惊春道,“家事国事天下事,天下最重!新月有圆夜,人心无满时,刘沁和刘瀚的账,咱们容后再算。现在就按你说的办,走!” 武次军和太白军如两条长龙,在狭小的山谷中穿梭,很快,便全军调转,冲向刘瀚所部。 但是,当轮到中军回转马头,刘淮却不干了,如此朝令夕改,自己颜面何存? 只见刘淮坐在马上,用尽吃奶的劲儿大喊道,“既已定策,岂可随意更改!传令三军,冲杀出去,直奔高句丽国,杀他个片甲不留!” 始终护在刘淮身侧形影不离的陈步业怒极,上前便抽了刘淮一个巴掌,怒道,“活祖宗,你他娘可别作妖了!” 这一巴掌,竟扇哭了刘淮! ...... 从古至今,临阵换将换策,素来是兵家大忌。而在如此狭小的沟谷里,当着敌军众目睽睽的面儿调转马头,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这一点,莫惊春知道,苻文也知道! 就在刘淮所在中军调转之际,好‘巧’不巧,大秦的弩机装填完毕。 苻文一声令起,一波遮天蔽日的箭雨,又咆哮着降了下来。 不得不说,苻文对这波箭雨施放的时机,拿捏的刚刚好。 放弩之时,下面的汉军,好似弯折在雪谷里的一条长龙,莫惊春是龙头,牟羽是仍还没有回还的龙尾,而弯折的地方,恰恰是刘淮所在的中军。 龙在弯曲身体时,弯曲的地方往往龙鳞微撬,龙肉微露,是相对脆弱的地方。 列观刘淮中军,虎威卫和右都侯卫将士们回转虽然有序,但士卒们手中的盾牌,却呈横七竖八之状,一波箭雨落下,中军人仰马翻,血肉横流。 中军至少有一千将士,死在了这轮箭雨下。 ...... 右都侯卫且先不谈,在此先聊一聊虎威卫。 虎威卫在十二卫中,是第一个组建的内卫。 虎威卫士兵以枪为器,素来擅冲阵、结阵、防守反击。 当年大将军陶侃率虎威卫,与意图叛汉自立的孤菊人会猎疆宁郡,首战即胜,虎威卫一战便屠尽孤菊人男丁,杀得那叫一个天下震动、谈之变色。 从此虎威卫深受刘彦倚重,每有大事,必委以重任。 刘懿招募的柴岭、柴荣、张虘、桑祗四人,当年皆是虎威卫千夫长出身,此四人在刘懿明显弱势的伏灵山一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见虎威卫武风之烈。 ...... 可今日的虎威卫,却好似被拔去了牙的大猫,任人宰割。 原因无他,只因这该死的、窄小的地势,和始终处于被动防守的军令。 虎威中郎将刘贲是汉室宗亲、也是刘乾之子,但他素来披坚执锐每战必先,对他来说,每一名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士卒,都是过了命的生死兄弟。 此时,见身旁弟兄成片倒下,刘贲心里那叫一个窝火,恨不能立刻杀向山去,与大秦贼寇决一死战。 刘贲正怒火中烧,恰有一名虎威校尉被箭镞贯穿,连吐了几口血后气绝身亡。这一幕被他瞧在眼里,火上浇油之下,刘贲立刻火冒三丈,少爷脾气如火山般爆发,大叫一声‘狗贼安敢’。 而后,也不管什么军情将令,握手中三尺长剑,毛发倒竖,一掌扫出,拨开敌人的大箭,兀自便向北山上最大的那面军旗杀去。 虎威卫将士们见此一幕,瞬间有了精气神儿,也不知谁在军中喊了一声‘追随刘中郎,杀贼报国’,所有虎威卫将士立即提枪弃马,架盾列阵,碎步紧跟刘贲而去。 陈步业见状面孔扭曲,双眼充血,赶紧揽过目若呆鸡刘淮,大声呵斥道,“刘贲,你忘了你的使命了么?速速退回!护卫大都督!” 刘贲头也不回,“虎威卫是枪,有去无回!你右都侯卫是守卫宫门的,今天,你来守太子的生门!” 陈步业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刘贲此话一出,也来了血性,见刘淮在侧哭哭啼啼,上前又是一个巴掌,狠狠瞪着刘淮,满脸怒其不争,恨声斥责,“我大汉高祖斩蛇起义,文景盛世光耀子孙,武帝雄才大略挥斥方遒,孝宣之治国富民强,光武帝立剑中兴,孝明帝扩土开疆,昭烈帝三分天下,孝仁帝一统三国,神武帝拓地千里,当今陛下德被苍生。我大汉历代帝王风姿烈烈,怎么生出你刘淮这么个孬种!” 这番话,把刘淮骂的狗血淋头,愣在当场。 说完此话,陈步业大感痛快,心中阴郁一扫而空,方寸剑裹挟奔雷之声出鞘,挥剑直指山尖,喝道,“将士们,自古战旗皆染血,从来马革裹尸还,随我冲杀,让虎威卫瞧瞧我右都侯卫将士们的飒爽雄姿!杀啊!” 右都侯卫的将士们,紧随陈步业结成锥阵,杀向大秦纛旗所在。 面对强敌,纵千难万险,也义无反顾,纵有死无生,亦无怨无悔。 这是此战中,大汉帝国东征诸军里,为数不多的一丝傲骨! ...... 中军一走,刘淮身边就只剩下桓温、王彪之、李长虹和程虢所带一干侍从,远远看去,如沧海一粟。 太白、武次两军将士已经准备向西面堵截的刘瀚部发起进攻,武宁军还未赶来支援,几人已经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焦急地等待着刘淮下令。 “李中郎,李中郎。” 刚刚被陈步业扇了一个耳刮子的刘淮,忽然跑到李长虹身前,一脸苦相地问道,“李中郎啊,父王遣您与长水卫护我周全,长水卫不会只来了一个李中郎吧?” 李长虹听到这个‘您’字,微微皱眉,心中对刘淮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甚是反感,却还是冷冷说道,“大都督,您可知道我长水卫分布天下,一共有多少人?” 刘淮哑口无言。 桓温赶忙上前道,“李长虹,这个时候,你问这个干嘛?” “三千人!我长水卫满建制的时候,是三千人。”李长虹冷若冰霜,“大都督,臣率长水卫四百,司职在暗处护卫大都督周全。长水卫分布在大军行进路上,现大秦虎狼聚而围之,这四百卫士,想必已经为大都督尽忠了。也就是说,我长水卫,已经损失了七分之一的精锐!” 李长虹说话声音之冷,令在场诸人顿有雪上加霜之感。 刘淮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结结巴巴安抚道,“长水卫忠诚谋国,本都督敬佩之至,九泉之下的长水卫将士,本都督一定铭记。” “太子殿下,这些话,您还是留着给即将死去的将士们说吧!” “毕竟,此一战后,能活下来的,是少数。” “以殿下的脑子,记起人名来,方便一些!” 第490章 秦风烈烈,汉心泱泱(二) 天发杀机,陆起龙蛇,幼龙困谷,在劫难逃! 话说陈步业追随刘贲共同上山,杀向秦军中军时。 李长虹恼怒太子刘淮折节丧志,站在原地默不作声,这位威名赫赫的‘帝国双剑’之一,如今看来,是气恼到了心里。 汉军中军,仅仅剩下了几百人的太子随从和一干文臣。 这些人平日里追随太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哪里尝到过被人抛弃的滋味儿,又哪里体会过生死一线的惊心感觉。 随着李长虹的怒目相向,他们似乎失去了战场上保命的护身符,变得六神无主、唯唯喏喏,只有桓温和王彪之等见过大世面的一干太子亲信,还保持着淡定的情绪和从容的姿态,刘淮见两人智珠在握的样儿,心中稍定。 整个中军几百人,就在漫天箭雨之下,静默地伫立僵持着。 战云密布,杀气腾空,随着时间流逝,人,在不停的死着。 这个当口,肤偏黑、头半白的老将牟羽,催马疾驰,风尘仆仆地率军赶来。 牟羽作为天子刘彦的少时伴读,对太子刘淮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情感,相比于刘权生和天子的知遇之情,他牟羽和天子,自有一份兄弟情义。 兄弟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子,即使这孩子再顽劣,再不看,那也是自己的儿子。 所以,即使今天的刘淮众叛亲离无人愿助,他牟羽,必须伸出援手。 牟羽及至身前,即刻下马拜道,“大都督,莫、孙两位将军正全力向西突围,末将见中军上山厮杀,特率武宁军赶来护驾,还请大都督速速随我撤回汉土。” 刘淮已经彻彻底底没了胆气,他见牟羽前来,立刻扶起牟羽,嚎啕大哭,道,“牟将军救我,救我啊!父王可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您是父王儿时挚友,。” 听到‘一个儿子’四字,曾作为刘彦伴读的牟羽,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桩名为天妖的奇案,心中不禁悲叹了一声:在那桩往事之前,陛下还是有两个儿子的,如果那孩子还活着,相比也已经将要加冠了吧。 由西至东的纵深雪谷中,处处飘散着血腥的气味儿。 几轮箭雨后,大秦的蹶张弩大多承受不住强大的张力,纷纷崩坏,从山上眺望之下,雪谷中,已是望不到边际的汪洋血色。 登高临下,无失所秉,履危行险,无忘玄伏。 秦军占尽地利,箭雨过后,本该趁汉军混乱之际下山冲杀。 可大秦的军队却大违兵法,没有任何动作,又回归了静默状态,似乎正酝酿着更大、更危险的危机。 苻文仍负手立在原处,看着下面拼死突围的汉军,目光灼灼。 西线,调转马头的莫惊春和孙芸所部,已经同刘瀚短兵交接。 一时间刀光烁闪,黄芒耀目,但是,由两位骁将亲自领军的太白军、武次军,并没有杀得四周刘瀚部心寒胆落,向西突围的战斗,进展的并不顺利。 山谷之地狭路微径,极不擅长骑兵冲阵,刘瀚率领本部两万余将士,里三层外三层地立起了密密麻麻的盾墙,以长枪见缝插针,辅以围栏、挠钩、木障、蒺藜、地刀,绵绵延延,望不见尽头。 莫惊春仰仗武力,牵制了大批敌人,杀得伏尸处处,死状千奇百怪,连树上也挂有敌尸,敌人胆寒后,他强行率军突破了一番,前期成效明显,一度大有穿透敌阵之势,可最后还是被刘瀚重新组织好盾阵,把战线又推了回去。 刘瀚的想法很明显:我不打你,我就守着,我耗着你,我熬着你,我拖着你,我刘瀚熬得起、耗得起、拖得起,你们可不行。 四面楚歌之下,恐怕汉军连今夜,都熬不过去。 几番拉锯,仍强攻不下,山谷两边只遗下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和几千具搁在树梢的尸体,战线没有丝毫推进。 刘瀚军中号角声起,已趋散乱的敌人依令重新在莫惊春和孙芸身前布防,密密麻麻的盾阵,就好像阻断这只军队呼吸的大手。 刘瀚瞧着自己精密布置的防御工事,发出一串隐含荒凉味道的笑声,看着莫惊春暴喝道,“就算我刘瀚要死,也定会拉你们作陪葬,莫惊春、孙芸,你们总讥讽我饭桶将军,今天,我就让你们好好看看,谁,才是饭桶!放箭!” 刘瀚所部中排的几百名箭手弯弓搭箭,弦声急响,漫空箭矢穿破扬天轻雪,朝正在强攻莫惊春和孙芸射来。 莫惊春抢前,动心起念,手中长刀锋光烁闪,化作万道黄芒,一个人挡格射来劲箭,如非箭矢集中从前方射来,以莫惊春之能亦无法如此威风八面。 虽然莫惊春神威大作,挡下了一波箭雨,但落地后的莫惊春遥观刘瀚指挥若定,心叫不妙。 这是想困死我们呀! 这种结局,当然是莫惊春所不能接受的! 暴怒之下,他当先抢出,人随刀走,刀化黄芒,像一道激电般斜刺入敌阵中央处,发出‘当’的一声巨响,声震全场,颇有地动山摇之意,似为刘瀚的败亡敲响丧钟。 横在莫惊春前方的十几道铁盾四分五裂,一些敌兵短刀脱手,往后抛跌,一些在他莫惊春进攻角度左右的矛手发觉失去盾牌的屏护时,尚未及时举矛反击,莫惊春刀芒掠过,划中他们颈侧,立毙当埸。 这凌厉得令人难以相信的刀法,今敌人立即心胆俱寒,自问设身处地,亦只有惨遭击杀的收场。 莫惊春如在世杀神,猛烈挥刀下,再展千百道光芒,迫退攻来的枪、矛和刀斧,长笑道,“一会儿,老子就叫你们知道,什么叫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敌阵一阵骚乱,既给莫惊春的正面强攻震慑,又因莫惊春的说话影响,竟齐齐后退,莫惊春亦往后疾退,回到孙芸身边。 不是莫惊春不想进攻,而是数轮攻击下,他的状态已经下滑巨甚,想要做到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必须休息换气一番。 锵! 长刀回到鞘内,莫惊春双目射出两道电芒,遥盯隔着战阵的刘瀚。 血染战袍的孙芸,冷喝道,“宇文化及你算那码子的人物,与其待我等力气耗尽,不若来碰碰机会能否杀死我们,尚能在李长虹和陈步业出手前,趁机逃走,但只懂驱使手下来为你送死,确令人齿冷。” 刘瀚所部,亦都是汉家儿郎,听闻此话,纷纷伫立,左顾右盼。 刘瀚与孙芸一样,同为才智高绝之辈,立时明白两人在展开心理战术,力图扰乱自己手下的军心,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如今生死一线,有多少人能真正置生死于度外。 刘瀚捏紧了袖子,自己的部队,军官们都是为自己许诺的功名富贵所诱惑,方才随自己反叛,但士兵不同,这里面,至少有一半的士兵,至今都不清楚他们的将军为何要他们进攻友军。 如果莫惊春捅破这层窗户纸,只要这里有一半人被受影响,他们便不但有可能杀死他刘瀚,更能在战后得到免罪和奖赏。 不要看刚才莫惊春一下子就在敌阵破开一个缺口,好像毫不费力似的,事实上莫惊春付出很大代价,就是大量的气机。在现时的情况下,要他照本宣科的多来三几次,保证他累得要躺下来。 既不能力胜,当然要智取。 就在莫惊春和孙芸准备进行一番唇枪舌战时,刘瀚的军队重新开动,被莫惊春打开的缺口,重新闭合。 原因无他,只因刘瀚说了一句话。 富贵荣华在今日,进者荣华,退者死! 劝降无用,惨烈的进攻与防御,又复开始! 随着时间推移,莫惊春和孙芸的心态正潜移默化地改变,两人开始焦躁不安起来,‘战事胶着’是两人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可如今,事态正进一步朝着不利的方向迅速发展。 久攻不下,身心疲惫,如山的尸体已经阻拦住己方骑兵的冲锋,两人不得不令想办法。 孙芸望向已经爬到半山腰的虎威卫和右都侯卫,凑到莫惊春身旁,遥指刘贲所部,出谋划策,“莫将军,我等久攻不下,刘沁和刘瀚看来准备十分充分,倒不如出其不意,驰援刘贲和陈步业,在雪山之上杀出个口子,也好逃出升天。我们四军兵合一处,我想,必能打开缺口!” 莫惊春平视眺望,见牟羽已率军将刘淮重重包裹,又看了看刘贲正对山上那面依稀可见的大纛旗,咬牙说道,“擒贼先擒王!我看刘贲所攻之地,正是大秦贼兵帅帐所在。太子在牟将军的保护下,短期内定无性命之忧。我等可全力攻山,即使抓不到大秦主帅,也要死命打开豁口,保太子安然撤回赤松郡。” 孙芸由衷拱手道,“此去危险重重,莫将军保重!” 莫惊春有感而发,亦拱手道,“孙将军,保重!” 两人彼此顾盼,狠狠点头,同时再调马头,寻刘贲而去。 身后的刘瀚所部见到莫惊春折返,亦不追击。 小小的雪谷,注定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第491章 秦风烈烈,汉心泱泱(三) 段尘皱了皱眉,片刻之后他心中一动,将意识沉浸到丹田中。 “前辈,前辈!” 老者静静的盘坐,看上去像是一尊恒古不动的古佛一般,段尘无语,他心中不由暗骂,这老头霸占他的丹田,除了老头每次主动开口,不然他进来每次都碰一鼻子灰,老头直接不理会他。 “小子,你在骂,信不信老夫拍烂你屁股!” 老头睁开眼睛,瞪向段尘,看上去一脸的不爽。 “我去……” 段尘差点骂出来,这老者绝对是故意的,每次都这样,看来还是要骂才管用。 “有事快说,有屁快放,没事就滚,别打扰老夫!” 段尘一阵无语,他开口道:“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那些神果隐藏起来?只要不让人看出来就行!” 段尘知道这老头一定是一位盖世强者,说不定他有办法,只要将那些神果掩盖就行,不然他就这样出现去定会被人盯上。 “小子,做贼心虚了,那算个屁的神果,充其量只能说是灵果而已,这里不是神界,这些还差得远呢!”老者目光一扫,很不屑的开口道,很是吊胃口。 段尘一阵头大,在大陆上这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神物了,随便一颗都能引发众人哄抢,这自然无法和神界的相比,这毕竟是凡界。 老头看了看段尘,片刻后他双手划动,一团蒙蒙清辉洒出,接着那些神果像是收到招引一般接连出现在那团清辉中,居然直接被摄取进来。 段尘心中震惊,这老者果然手段非凡,外界的东西居然被直接摄取进来,而且这和传闻中的芥子纳须弥差不多,不过他倒是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淡笑,道:“多谢前辈!”随后又皱眉道:“那我将来如何将它们取出来?” 老者没有理会,将那些果实摄取进来之后他便直接闭上了眼睛,不再出声。 段尘摸了摸鼻子,这老家伙真难伺候,他也没有停留,直接退了出来,他拉着手中那只袖子一阵无语,早知道能这样他就不用将衣袖截断了。 他回头看了看四周,而后朝着神灵谷谷口冲去,他不敢在里面过久的停留,这种地方并不是善地。 “啊!” 就在此时,高空之上传来一声惊恐的大叫,段尘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强者御空追一道光束,但追上去的瞬间便发生了变故,那光束只是一道纯碎的光束而已,并非宝物,而那位强者伸手抓向光束之时被光束直接剖开,从胸前到背后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口子,鲜红的血液不断的高空中洒落而下。 一位强者就这么被斩,老者大叫着从高空坠落下来,血淋淋的窟窿前后透亮,触目惊心,此人眼看是活不成了,因为伤口几乎是从腹部一直蔓延到脖颈,这样的伤势修为再强也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这时其他几位追击光束的强者也遇到了相同的事情,原本眼看就要得手了,但抓上去才发现那并非宝物,而是由杀气化成的光束,数位强者先后被斩,皆是被几道光束剖开,其中一人更甚,直接被斩掉了头颅。 段尘一阵心惊,还好他没有去争夺,之前在谷外的时候他就感觉从谷中透发而出的异象中感受到了一阵杀伐气息,看来他猜想的没错,这神灵谷中隐藏着巨大的危险。 高空中几道光束接连爆裂开,那些追击的强者几乎没有一人幸免,有的受了极重的伤,而有的坠落在地之后直接就断气了。 谷中那些修者无一不震惊,接二连三的惨叫让他们身体一阵冰凉,连道君之上强者都被这样轻易的斩杀,若是修为低的人恐怕会被直接震碎,这让众人骇然,之前忙去采摘神果的人都有一股劫后余生之感。 不过没等众人回过神来,神灵谷中变故再次发生了,只见谷地正中间突然腾起一道光束,直插云霄,璀璨的光芒简直要撕裂虚空,高空中的云彩瞬间被震散,光束中威压浩荡,而且还伴随着一股强大的杀机,绝世无匹。 血红的光芒刺目,而在光束的顶端悬着一物,看上去似乎是一柄剑,不过光芒太盛,让人难以直视,段尘也没能看清楚。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段尘心中震惊,看来真正要出世的东西出现了,不过这也太恐怖了,他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威压,像是有一块巨石悬在他的心间一样,呼吸都一阵困难,有一股窒息感。 “小子,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杀气?咦,这是……” 丹田中突然传出老头的声音,他也感受到了那股气息。 “居然是它,唔,这……可能是受到招引吧!” 段尘心中微微一惊,这老头果然什么都知道,从他的话语中可以听出,他似乎认得此物。 他不由开口问道:“前辈,这是什么?” “残剑!前几日你不是遇到了一道剑锋吗,此物便是另外一道剑锋,不过也是残破的,还有很多碎片落在在其他地方了!” 老者没有隐瞒,将之说了出来。 段尘心中震惊,居然又是一段神剑碎片,难怪这么恐怖,有一道剑锋就在袁啸天的手中,他曾与之交过两次手,他深知这残片的恐怖。 “小子,离开这里吧,以你现在的修为连靠近它都靠近不了,残片自主出世,虽是残片,但毕竟是神兵,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夺取的,凡俗之人根本难以控制,此时强行夺去只会白白丧命!”老者开口,督促段尘离开。 段尘点头,他心中也一阵后怕,此时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谷中威压弥漫,杀气充斥四方,不可久待。 他抬头看了看那道光束,而后迅速撤走。 “咻!” 不过段尘离神灵谷谷口不远时,谷外忽然射进来一道光束,虽然光芒暗淡,但段尘却看得清楚,这居然是袁啸天那柄剑。 长剑朝着高空那道光束射去,快临近光束之时长剑发出一声脆响,那柄长剑被瞬间震碎,而一道暗红色的剑锋脱落下来,谷中的杀气成倍的增长。 段尘感觉心中一阵压抑,他急忙运转太虚步迅速冲向谷外。 这太恐怖了,此时神灵谷中的威压连他都难以抵挡,冲出谷地之后段尘感觉浑身一阵虚脱,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回头看着神灵谷,他心中一阵后怕。 之后先后有数位修者从神灵谷中冲了出来,苏震和白莜两人冲出来之后眼中也带着浓浓的惊惧,片刻之后南祁圣殿的龙宇和乔雨也冲了出来,不过两人有些狼狈,冲出来之后差点栽倒在地。 苏震看到段尘之后唯有苦笑,这次真的太危险了,差点丢了性命。而白莜手中紧紧的握着几枚朱果,像是保护绝世珍宝一般。 段尘一阵无语,这女人真是让人想不通,居然把这些神果看的比生命还要重要,虽然神果服食之后能延保容颜,但总没有性命值钱吧。特别是白莜出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忙去看手中朱果,见没有损坏之后似乎才松了一口气。 “段兄,那些神果你没有摘到吗?” 苏震见段尘两手空空,他不由奇怪,神果对修者大有裨益,很多人都忙着去采摘,连他都拼劲全力才摘到几枚。 “呃,咳咳……” 段尘干咳,他能说他是去抢吗,还将一位少女都弄哭了,想起来他就一阵头大。 “之前在谷中我似乎听到有人叫骂你,你不会是干了什么坏事吧,还是……?”白莜抬头看向段尘,带着一丝疑惑。 段尘额头都在冒汗,他掌握着太虚步,成功从好几人口中夺食,不过这能承认吗,他只要岔开话题道:“之前我看到袁啸天那柄剑也飞进去了,那剑锋和谷中的宝物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苏震剑眉皱了皱,点头道:“我也看到了,不过谷中那件宝物我没有看清楚,似乎是一柄剑,太可怕,那些强者一个个被斩,还好我们圣殿的强者没有急着出手,不然恐怕也……” 两人说话间都转头看向神灵谷,此时谷中血红的光芒覆盖了一切,一道道威压从谷口向外扩散出来,他们不得不朝着远处退去。 在神灵谷上空有几位强者静静的悬浮,段尘预料的没错,果然有强者在最后关头才现身,这些人可能也是担心有变故发生,所以一直没有动手,他们在等待着最后的时机。 苏震看向那些悬浮在神灵谷上空的强者,他脸色有些凝重,开口道:“今夜恐怕会有一场大战,这么多人分一件宝物,最后必定会爆发大战!” 段尘也点头,那些强者他几乎都不认识,之前就有数人折陨在神灵谷中,而此时谷外还悬浮着六七人,天知道暗中还有没有强者隐藏,毕竟这种事情很多人可能会选择当螳螂背后的黄雀,避过了风险,还能坐收渔翁之利。 之前谷外的修者都尽数冲进了神灵谷中,然而逃出来的连一半都不到,可想而知他们的下场,从神灵谷此时的情况来看,那些没有逃出来的修者多半已经葬在里面了。 采摘神果的时候段尘看到几位天境修者一路狂奔追随着几道光束而去,但却一直没有看到那些人逃出来,不用想也知道那几人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第492章 家失梁柱,国失门庭(一) 战场上,秦军十面埋伏,犹如黑云压城。 雪地里,汉卒威武神勇,杀得血流成河。 ...... 真正的生死搏杀,从来不是江湖耍把式,你耍的越久越花哨,看的人就越多,赚到的名声也就越多。 真正的生死搏杀,双方出手即是杀招,他们谁都不会拖延太久,以免迟则生变。 好似此时仍在半山腰上奋命厮杀的秦汉两军,喘息之间,兵与兵,将与将,兵与将的胜负,便已经要见了分晓。 ...... 雪山上冰火两道光束如神兵天降,毫无征兆地射向刘贲的后背。 若不出意外,这一道冰火光束砸在刘贲身上,他必然形神俱灭。 刘贲面临生死抉择。 撤剑躲闪,则必然放跑地方大将;不撤剑,则自己必然人死恨消。 若是他那个稳坐庙堂一生的老爹刘乾,必会选择明哲保身,可刘贲毕竟不是刘乾。 他是刘贲,是战场之上横扫千军无所畏惧的刘贲。 但见发出一阵震天长笑,对着呼延无忧大叫道,“你给我死!” 呼延无忧听到身后这一声吼叫,有如听到了自己的隆隆丧钟。 他心中哀痛,竟闭上眼睛:陛下,四殿下,臣,不能供君驱驰,征讨四方啦! 刘贲的断然出手,并没有换来他与呼延无忧的两败俱伤,不,是两相竞死。 就在刘贲一命悬丝之际,身形魁梧奇伟的陈步业,借着竖剑荡刀的后坐力,身子向刘贲一斜,上身微微一幌,似欲摔跌,左手快速抓住刘贲的脚腕儿,把刘贲从阎王殿门口拽了回来。 两人双双向山下倒滚了十几丈,方才止住。 从雪中爬出,刘贲和陈步业确认对方身体无碍,抬头一看,只见一名双眼异色的少年,脚踩奇步,脸泛英气,飘移不定的来到呼延无忧身侧站定。 拥有异色双眼的少年左手按着呼延无忧的肩膀,右手背后,风流翩翩地站在三人打斗之处,嬉皮笑脸地看着刘贲和陈步业两人。 刘贲和陈步业相互对视。 看来,此番大秦军中,也有不少高手啊! 那少年,正是苻文此征所带为数不多的四皇子党之一,赵安南。 当年,苻文与诸小从平戎听雪台魁首冯昕所布地烈阵逃出生天后,赵安南便决心学习高深武艺,在苻文的引荐下,他拜入位于大秦境内的阴阳家门派天庙器。 天庙器素以收纳培养能人异士为宗旨,天生拥有异瞳的赵安南,在这里如鱼得水地修行了几年,虽然没有破境长生,却也学到了一个名为‘八九玄功’的神奇功法,这让他实战能力大涨。 苻文麾下的赵安南同刘懿帐下的方顗性格极为相似,就连说话的方式都大相径庭,赵安南望了一眼刘贲和陈步业两人,开口嘲讽,道,“嘿嘿!你们两个在大秦只配杀鸡屠狗的东西,在贼汉居然做起了将军。啧啧啧,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你们大汉,无人了?哈哈哈哈!” 陈步业双目凶光闪闪,冷然道,“你又是什么东西,躲在山上班门弄斧。” 赵安南抬眼说道,“我是你爹!” 陈步业大怒,“竖子怎敢狂言!” 说罢,他挥剑便要与赵安南缠斗,可却被赵安南一把拦下,见赵安南指着呼延无忧,道,“慢着慢着!你们的对手,是他!” 嘴炮之后,赵安南立即敛去笑意,低声对呼延无忧说道,“还请拓跋大人拖住二人,我军溃退之势,我赵安南自会去解。请大人放心,大秦健卒,有我一个!” 秦风烈烈,死战不退,这一点,如今的大秦,还真的和当年战国七雄中的秦国一般,武风无二! 呼延无忧选择无条件相信赵安南,道了一声‘好’,便提刀动念,再次与刘、陈二人缠斗起来。 李长虹和刘贲境界稍弱于呼延无忧,只能合力对付呼延无忧,眼看着赵安南驰援逐渐溃退的秦军战线。 两人衣袂拂扬,均是全力摧发劲气,对呼延无忧展开石破天惊的攻势。 三人周遭,大雪狂卷如龙,誓要分出生死。 赵安南发出一声嘲弄的怪笑,象征性活动了几下筋骨,一个飞身便落到两军中央,他双目流动,冰火两道光束再次从其眼中喷出,击杀庶兵,迫退了身遭两卫数丈之远。 随后,赵安南风姿万丈,掐指成决,单手向地面一拍,一座两仪八卦阵凭空勾勒,蓝橙两气在两仪之中内缭绕不止,宛若流水。 赵安南嘴角一翘,泛出了一丝冷笑,“一群废物,也敢与我虎狼锐士抗衡?看招!” 一道道冰火劲气,如开了闸的洪水,激射向试图冲阵的汉军。 ...... 山上激斗正酣,山下,莫惊春和孙芸已经率军重新完成调头,正一路复收散卒,迅速向牟羽部靠拢,准备向刘淮禀报获批后驰援刘贲和陈步业,杀出缺口,护刘淮撤退。 行进途中,浓烈的血腥味传入两人鼻腔,两人心情沉重,明知血腥味道的来由,却还是缓缓低头。 地上的汉军尸体,已经密密麻麻叠了不止一层,有些孤零零独在一旁的尸体已经凝固,即将冻住。有一些横死在雪沟中央的汉军袍泽,被来来往往的军马,踏成了肉泥。可笑的是,尸体之中,清一色都是红衣红甲,连一具身着白裘黑甲的,都没有! 一朝大意误中计,漫天血色铺面来! 快速疾驰之中,莫惊春强振精神,侧脸问道,“孙将军,你的伤势如何?” 孙芸看着肩上中的两矢,淡笑道,“还能活着,就是好事儿!” 莫惊春沉默不语,今天这情形,能不能活着,还真是未知数呢! 也正因为孙芸的这句话,让莫惊春今后对世族出身的孙芸态度大改,两人在今后的征战中互相补台,结下了身后的友谊。 疾风电掣间,孙、莫两军转瞬即至牟羽部,见到了大都督刘淮,两人没有越俎代庖,立即说出了想法。 这回,桓温、王彪之、程虢、牟羽、李长虹五人皆点头同意。 刘淮早已被吓破了胆,也无比乖巧,脑袋似拨浪鼓般点头,战战兢兢地说道,“准准准!只要能出去,万事皆准!” 几位将军会同刘淮幕府,短暂商议了一番,决定以境界最高的莫惊春率太白军助刘贲和陈步业强行突围,大都督刘淮及幕府诸官吏随孙芸在中,若打开豁口,武次军立刻紧随太白军上山,老成持重的牟羽率武宁军殿后,防止刘瀚、刘沁两部从侧翼袭击。 计毕,莫惊春勒紧白玉带,拔出环首刀,刀背轻拍坐下红鬃马,马儿一声长嘶,马鬃飞舞,急速飞奔上山,驰往迎敌。 “诸位将军,活着再见!” “莫将军,活着再见!” 狭窄的血色山谷中,传来了阵阵离别的悲怆! ...... 莫惊春虽然率军是负势竞上,但骑兵冲锋,也只在转瞬之间。 阻拦登山的帝江卫战线,原本在赵安南的拿捏下,已经重新趋于稳定。 奈何莫惊春携兵杀到,太白骑军单刀直入,猛烈冲杀,帝江卫顿时溃如决河,转瞬便溃退了百步之远,山上独人擂鼓的少年,在汉军的进攻下,已经清晰可见。 不过,帝江卫不愧大秦精锐,仅剩不到几百人,却仍列阵防守,死死坚持,他们的荣耀,他们的国仇家恨,使他们以战死为荣。 莫惊春可不管这些,他丝毫不敢耽搁停歇,一马当先,手中的刀就像是奇迹,刀光一闪,削破了两名敌兵的手腕,再一闪,就削断了两人的脑袋。 在莫惊春的领军下,帝江卫寥寥几百人,也即将如溪流入海,消失不见。 赵安南见事不妙,远望到自己所在的雪山两侧不到千步远的山腰上,仍屯有兵马,他立刻从战线上撤下,飞身到苻文身侧,道,“大哥,要不要从他处求兵?我军在每座雪山都屯了三处兵马,贼汉既从此处攻来,我等何不下令两侧山腰的帝江卫将士驰援呢?” 苻文擂鼓不息,一口回绝,道,“不必!每座雪山吞并三处,是为防止汉军多路突围,我等若求兵于他处,我军阵势一乱,岂非给了汉贼突围的可趁之机。你看这山下,仍有数万敌兵,一旦有了豁口,不管大小,水缸里的水都会流出。我等爬冰卧雪数日,岂不前功尽弃!” 赵安南见莫惊春已近百步,急道,“大哥,等不到啦!要不你走吧!兄弟我再挺上一挺!” 苻文继续擂鼓,笑道,“怕什么!不是说好战至全军覆没嘛?这座山上,不是还有我这么一个健卒在么?只要我在,这座山,丢不了!” 劝说无用,赵安南一口气泄,呼吸立刻变得非常急促,道,“留得小命,天下处处有悬珠啊大哥!” “呸!色心不改的家伙!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女人,你迟早死在女人肚脐上!” 苻文笑骂过后,背靠纛旗,傲视奔杀而来的莫惊春,朗声说道,“我大秦士卒,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 此话一出,仅剩的不到百人的帝江卫军心大振,扯着嗓子呼号‘大风,大风’。 “咱们一心求死,他们一心求生,今天,就看看谁生谁死!” 苻文与赵安南对视一眼,笑道,“兄弟,下辈子在灵扬道等我!本殿下定让你在女浴里把眼睛看花!” 赵安南知苻文决心坚守,咧嘴一笑,“兄弟,那就,下辈子见!” “下辈子见!” 两人动心起念,向莫惊春奔杀而去。 第493章 家失梁柱,国失门庭(二) …… 第二天清晨,天色逐渐放亮,叶凌却犹如大睡一场,在他刚刚睁开双眼的一瞬间,脑海之中竟然浮现一些出属于他的记忆。 “葬天棺?” 叶凌急忙起身查看脑海中的记忆,在他得知体内的血棺,竟然是上古神器,名为“葬天棺”。 叶凌之所以成为一个废物,却与这个神器有关,正是葬天棺一直存在叶凌体内,不断吸收他的寿命,导致体内经脉枯竭,最终无法与正常人一样修炼,这才酿成如今众人口中的废物。 “原来如此,弄了半天之前的叶凌就是一个短命鬼,就算不被叶云打了一顿,也活不了多久。” 得知其中缘由,叶凌不禁皱起眉头,之前的叶凌不可以驾驭上古神器“葬天棺”,那他为何会安然无恙? 叶凌心中有所疑虑不解之时,忽然脑海中传来一阵刺痛,面色看似极为苍白,而他的表情却极为骇然。 “弑神诀!” 叶凌震惊,脑海中浮现的功法,让他感到极为震撼,“弑神诀”神级功法,此诀修炼异常艰难,内有三层,一层为初篇,入法者必须要以百兽之血淬炼体魄,以千魂凝聚元神,方可正式修炼……。 其中难度,对眼前的叶凌来说,简直就是难比登天,因为此法异常诡异,以杀戮为主,以他人血肉为引,但威力绝对恐怖到极点。 “神级功法,就算九龙天域,也只有四大家族与几大势力才能拥有,没有想到我居然会得到神级功法,这个“葬天棺”一定来历非凡!” 叶凌心中有些压制不住的喜悦,弑神诀虽然入门比较苛刻,但他叶凌却深知神级功法的恐怖,以他现在的状态,正适合修炼初篇。 叶凌陷入沉寂,将弑神诀初篇深深牢记在心,随后收回注意力勘察一下自身的身体,待他得知自己洗步入练气三重境,他却不得不将葬天棺视为魁宝。 “嗯?” 就在叶凌深陷领悟弑神诀初篇之时,忽然其眉头不由蹙起,他竟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朝他这里靠近。 随着叶凌步入练气三重,他的灵觉及其敏锐,加上他拥有元神,自然可以察觉到周围十米范围一切动向。 吱嘎! 叶凌起身来到门前,在他刚刚大开房门之时,只见父亲叶云华刚刚来到门前,露出诧异的目光看着叶凌。 “凌儿给父亲请安!” 叶凌见到父亲愣在那里看着自己,叶凌急忙抱拳向父亲叶云华示意,并没有显得什么不适,反而很正常的样子。 “呃?” “凌儿……你可以修炼了么?” 叶云华有些恍惚,在叶凌向自己请安之时,他居然有些忍不住心中的喜悦,因为他感受到叶凌体内有灵气存在,双目含泪激动的看向叶凌颤抖着声音问道。 “嗯,凌儿可以修炼,这还多亏父亲给的金阳丹所赐。” 叶凌郑重点头,虽然他知道金阳丹只是一个幌子,但避免葬天棺一事泄露,他只能以金阳丹作为借口。 “金阳丹?”叶云华听见,其神色一怔,随后摇了摇头,金阳丹只是固本培元,并没有改善体质的作用,但他此刻没心情去多想,只要他的儿子可以与正常人一样,他比什么都高兴。 “凌儿,既然你步入练气境,就是正式进入了基础修炼阶段,而今你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与其他人交手,你拿着为父的令牌,去家族的“典藏阁”挑选一门适合你的武技吧!” 叶云华露出慈祥的笑意,看着叶凌不断点头,随后拿出一块黑色令牌递给叶凌,为叶凌详解一番修炼注意的地方。 叶凌接过令牌,抱拳拜别父亲,直接转身离去,他对修炼一途了解,早就凌驾在叶云华之上,但此刻的叶凌深知父亲叶云华对他的好意,所以没有显得不耐其烦。 “我叶云华的儿子,岂能会被别人看扁,从今以后看谁敢说我凌儿是废物,我叶云华绝对不会放过他!” 看着叶凌离去的背影,叶云华神色显得极为凌厉,但看着叶凌的目光,却闪过一丝疑惑,心道“凌儿体内神器复苏了么?希望你的努力没有白费。” …… 典藏阁。 武技与功法集合所在,也是叶家底蕴,叶家之所以可以成为青阳城一大家族,自然为了功法与武技离不开关键。 武道一途,以武入圣,以法成尊,两者相辅相成,也是世间所有修炼者精神所在,弱肉强食,强者为王,实力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今的叶凌,本就有九龙天域叶家的功法在身,但为了掩人耳目,他必须要从头开始,选择一门基础武技作为傍身之用。 “站住!” 叶凌刚要踏入典藏阁之时,忽然有人在他身后一声大喝。 叶凌眉头一皱,随后缓缓转身看去,只见叶云与两位青年男子站在那里,叶云面色及其难看,昨日被叶凌打的鼻青脸肿,而今脸上还有淤青为消。 “还真是冤家路窄!” “叶凌,你可是我叶家公认的废物,你有什么资格开场典藏阁?” 叶云怒气冲冲,昨日的羞辱让他颜面扫地,堂堂家族少爷被一个废物拿鞋底子抽,这简直就比杀了他还要可恨。 “就是,一个废物而已,要不是仗着你爹,你这个废物早就被替出叶家,饿死街头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将入门的资格都没有,还想进入典藏阁?” 站在叶云身旁的两位族人,各自面露讥讽看向叶凌,要不是畏惧叶凌的父亲,他们都懒得跟叶凌废话,直接将叶凌扔出典藏阁。 “哦?” 叶凌眉头一皱,嘿然一笑,抬手摸了摸鼻子,看向对面叶云几人说道“叶云,你的脸皮可真够厚的,被我抽了那久,居然没有开花,是不是又皮子痒了呢?” “住口!” “你他吗的算什么东西,一个野杂种,连自己亲妈是谁都不知道,还敢在嘲笑我?你就是一个废物,仗着你爹以外,你连狗都不如!” 叶云气恼,肺都快被气炸了,不提起昨日之事还好,但一提起他就火大,身为叶家少爷,却被五花大绑,站着哪里被一个废物羞辱,这让他无法忍受。 “有种你再说一遍?” 叶凌神色肃然冰冷,叶云胆敢骂他是野杂种,此事他绝对不会容忍,虽然不知自己母亲是谁,但他也不会任由他人指手画脚。 “哼!” “少要在我面前耍威风,有本事跟我堂堂正正比较一番,没有你爹为你撑腰,你连跟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叶云巍然一笑,他今日就是要出这口恶气,但前提必须要堵住叶云华的嘴,所以他故意在激怒叶凌。 “叶云少爷,跟这种人交手,简直辱没你的手,况且这种废物量他也不敢!” “就是,叶云少爷可是同辈中的天才,随便一根手指头都可以让这个废物屁滚尿流!” 叶云身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断开口羞辱叶凌,面浮一脸的讽刺与不屑,完全不把叶凌放在眼里。 “好一个废物!” “我叶凌答应你们,我到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废物!” 叶凌面生阴冷,嘴角上扬勾起一抹冷笑,叶云拥有练气五重修为,而他有练气三重,虽然修为相差两重,但他却不曾惧怕。 “好!” “算你小子有种,我们演武场上见!” 叶云见到得逞,其反而面浮冷笑看向叶凌一眼,心中得意道“狗东西,你自寻死路,这回我看还有谁为你撑腰!” “咱们走!” 叶云蓦然转身挥手呼喊身旁二人,面浮得意的样子,大摇大摆朝演武场方向而去。 叶凌神色阴冷,含笑自喃一声“废物之名,也该脱下了,我叶凌要一鸣惊人!” …… 演武场。 “来来!大家快来看看,叶家废物要向叶云少爷挑战了!” 叶云三人大摇大摆来到演武场,叶云身旁二人居然故意大声呼唤,吸引演武场周围的族人前来围观。 “什么?废物要挑战叶云少爷?”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戏,废物叶凌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 众人议论纷纷,各自快速朝演武场中心靠近,甚至有的居然嘻哈,完全当做玩笑一般,认定叶凌必败无疑。 “哼!” “叶凌,你让我叶云难看,也会我让你叶凌与你父亲更加难看,有这么多人为我作证,看你父亲能奈我何!” 叶云咬牙切齿,双手紧握,这一次他可是暗自发誓,定要让叶凌在也起不来,经过上次的失手,以让他尝到教训,但这一次他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快看!废物叶凌还真敢来啊?” “啧啧!这种货色,连练气境都达不到,也想与叶云少爷交手?” “……” 见到叶凌不紧不慢,缓缓朝演武场而来,围观的众人反而觉得可笑至极,一个废物而已,简直就是哗众取丑而已。 “在场的各位兄弟姐妹,我叶云希望大家给我做个见证,省得被人说我以大欺小,以强欺弱,落下骂名!” 叶云见到叶凌临近,其直接高声向众人呼喝,面浮一脸的冷笑,看向面前的叶凌说道。 第494章 家失梁柱,国失门庭(三) 雪山血海,经久不息。 武次军走后,山下殿后的武宁军,一下子‘寂寞起来’。 武次军、太白军、虎威卫、右都候卫,都随着刘淮的帅旗全力攻山。 山谷里,汉军只剩下武宁军这一只军队。 他要面对的,是刘沁、刘瀚整建制五万兵马,和从四面八方徐徐推进的数万虎狼秦军。 武宁军真如沧海一粟! 武宁军中军司马沈倪、中军监军乾兹、中郎将杨全、邹全等一干亲信武将围了上来,他们一个个拳头紧握,目光炯炯,等待牟羽发号施令。 事已至此,穷途末路,除了坚守拖延为友军突围争取时间,哪里还有什么计策啊! 面对汹汹敌军,牟羽心中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只能勉强咧嘴一笑,轻声道,“除了老夫,你们都有孙子了吧?” 诸将眼底露出一丝欣慰,齐齐点头。 牟羽哈哈一笑,“今日看来,这襁褓中的娃娃们,咱们是无缘再抱上一抱喽!” 诸将仍点头,不言不语,不过,一个个眼中均透出决绝和欣慰。 为江山,为将军,死而无憾。 看着眼前一干头发花白、追随了自己大半生的武将,牟羽心中悲怆,浑身剧震,不经意间老泪纵横,“诸位,今日若魂葬此谷,莫要怪我!” 诸将毫不犹豫,面相牟羽,齐声拜道,“末将,愿随将军赴死!” 牟羽抹去眼泪,双目凶光大盛,拔出手中长剑,“全军列阵!” 武宁军全军上下忽地同声呐喊。 人世最重,莫如身命,若比之忠,身命可弃也! ...... 孙芸境界不高,但却是极为聪明之人,聪明到令人发指的那种。 同样是率军冲锋,孙芸详察地势,最后并没有率军一往无前,反而命先锋兜了个大弧线,避开了被慕容恪冲击溃退的太白军和慕容恪的锋锐正面,如一把尖刀,斜着插向这支重骑兵的中段。 这还不算完,及近之时,他还不忘下令全军投掷长矛羽箭,在重甲骑兵面前,虽然这并不能杀人伤人,但总可以作扰敌滞缓之用。 这一波绝妙操作,不仅避免了数万大军簇拥而上毫无作用的乱象,也一定程度上帮助莫惊春干扰了敌军中段。 孙芸麾下那员武次军先锋也是个悍将,及近秦军重甲骑兵之时,他毫不畏惧,骤马加速便从侧面撞向奔流直下的大秦骑卒。 只听‘砰’地一声,武次军先锋坐下骏马被撞了个骨断肉飞,与其相撞的那名大秦骑卒亦人马倒地,被后续铁骑践踏而死。 马儿死后,武次军先锋顺势飞出,施尽浑身解数,抽刀落在一名骑卒马背,一刀将其割喉后,正准备转向另一名骑卒,奈何大秦铁骑冲速太快,失去了主任的战马太过颠簸,直接导致这武次军先锋一飞落空,跌落马背。 即将坠地之际,武次军先锋仍不忘顺手扯过一枝长矛,折为两截,拿了半截矛身,左右快速划动,了结了两名大秦骑卒性命,才堪堪坠地被跺成肉泥。 一命换三名,看这位武次军先锋临死前的笑容,他感觉很值得! 这也是很无奈的一件事情,孙芸麾下,尽是轻骑兵,面对秦军势头正盛的钢铁洪流,即使是在侧翼袭击,也不能对秦军造成太大伤亡,以命换命,是最好的杀敌方式了。 跟在武次先锋身后的武次军将士,个个效仿,他们猛抽马缰,不住策马挺进,用电光石火的高速,奋不顾身地撞向秦军骑卒,血肉横飞的场面再次上演,武次军将士用一人只有一条的性命,硬生生拧断了慕容恪这支铁骑的腰椎。 武次军之勇武,孙芸统兵之老辣,可见一斑。 满地残肢断臂,漫天战火硝烟。 正在太白军中段的孙芸,身后跟着刘淮,刘淮后面吊着李长虹,刘淮左右伴着王彪之、桓温和程虢,这个阵容,将刘淮稳妥地保护起来。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刘淮可算是捡起了一丝作为帝国继承人的骨气,他拿着桓温的佩剑,紧随孙芸,呜了哇啦地高喊着‘大汉万岁’。 但,他却得不到任何人的任何回应。 少年坚定地以为信仰可以战胜一切,却忘了还有一句话叫‘磨剑三载,一朝功成;一朝懈怠,万事莫成’。 北山之上,与太白军鏖战过后的苻文,被呼延无忧和赵安南拼死救出,在仅剩几十名帝江卫死命保护下,连拖带拽的弄到了山巅。 此时的苻文,被莫惊春横横竖竖、里里外外砍了不下十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完整的衣衫,肩胛骨那一处刀伤甚至还露了白花花的骨头。 因失血过多,心念损耗过大,苻文已渐呈神志不清之态。 换做常人,早就晕倒不起了。 不过,这少年仍旧执拗地傲然站立在纛旗旁,不肯倒下! 只要我苻文不倒,大秦的进攻,不停! 我苻文非嫡非长,自从决议争储以来,处处被大哥苻生打压揉捏。这一次,是好不容易才虎口夺食争来的军功机会,若此战败阵,先不说丧权辱国丢人现眼,天狼城那九五至尊的大位,恐怕便与自己此生无缘了。 这一战,我苻文不仅为国,更是为己。 想罢,少年苻文全凭一口气吊着,一步一个血印,再次走到虎座鸟架战鼓旁,操起鼓槌,擂鼓不歇。 兵凶战危,世间岂有必胜之事! 但是,老子千里迢迢来这太白山脉,绝不是为了打败仗的! ...... 汉军冲锋的北山山腰,已经一片人间地狱。 武次军将士以一换一,从侧面不停撞向大秦铁骑,每撞击一下,地上便多了两滩血肉。在如精卫投石般前的赴后继下,慕容恪这支铁骑的后半段军队,没有一个能侥幸过得了这亡命冲撞,纷纷坠马身亡。 纵观山腰之上,战马和将士、红甲与黑甲,交错遍布在山腰,血的温度将雪化为水,血水和着雪水,从山腰上留下了一条血河。 山谷吹来的风,也不经意变成了血液的腥郁味道。 慕容恪的前军没有了后续支援,冲势大减,虽然即将把边战边退的太白军逼回雪谷,却也无力再进一步,只能原地挥舞狼刀,猛砍猛杀,阻拦着试图冲突重围的太白军。 二十年前便在军界赫赫有名的名将莫惊春,立刻抓住这一微妙变化,他精神大振,心念所致,刀芒既出,一股磅礴气机迅猛蔓延开来,一刀狂暴横扫,直接将慕容恪在内的大秦先锋十几骑砍翻马下,慕容恪血染战袍,不甘地大喝了一声,跌落马背,被偏将捞到马背北逃,生死不知。 刀光炸裂后,莫惊春会同刘贲、陈步业,立即重聚军兵,而后他自作先锋,摇旗呐喊着缓慢向山上推进,在大秦铁骑的反抗之下,三军推进速度,可谓举步维艰。 不过还好,秦军没有了后续支援,莫惊春和太白军的兵锋,在艰难困苦里,再一次从洪流中挣扎了出来。 ...... 山下,拓跋寔、敖非、邓翼三路铁骑,以千钧压顶的气势奔袭,挥舞手中狼牙棒、开山斧、狼齿刀,只同武宁军刚一交兵,便似奠定了胜局。 面对轻盾轻甲的武宁军,秦军三路铁骑犹如虎入羊群,交锋刹那便冲撞的武宁军士卒阵型大乱。 武宁军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不到一刻,三道黑色洪流便将武宁军拦腰截断,分割成互不相连的四份。那重骑兵皮糙肉厚,刀砍不入、箭射不进,在武宁军中肆无忌惮,东冲西撞之间,武宁军军心大衰,一些士卒已经双手颤抖,怯怯不敢迎敌,可又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能被无缘无故削去了脑袋,践踏成泥。 牟羽本来从容地指挥着战斗,但他瞥了一眼北山山腰,又细瞧了瞧雪谷局势,心中大急! 牵制三军铁骑到太子逃出生天,是牟羽在此坚守的使命,如今太子仍在困局,自己使命未践,牟羽自然不允许大秦一兵一卒从自己的阵中冲出驰援。 可是大秦铁骑借地利之势和兵甲之盛,正以压倒性的绝对优势碾压武宁军,开战没一会儿,武宁军已经辙乱旗靡,死伤过半。 老将军牟羽急在心里,他双目猛然决绝,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在确定刘沁、刘瀚两部人马没有异动后,这位老将把指挥权让给了中军司马沈倪,抽出宝剑,亲自带领一部分中军去填补漏洞,哪里死伤最惨重,牟羽便出现在哪里。 纵横杀伐,驰来去往,不知不觉间,老将军已经白头变红头。 远处,刘沁和刘瀚所部冷眼旁观,两人之所以按兵不动,一是两人与苻文约定所在,需要死死守住雪谷两端,不能擅动;二是心中仍有情愫不忍动手;三是已经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 在两人看来,这已经不是两军对垒或者生死较量,大秦军个个骁勇,虽然武宁军士卒悍不畏死,可山下的战争,仍从厮杀变成了屠杀。 武宁军士卒们,正成片成片地迅速倒下。 中郎将杨全、邹全等一干精诚干将,亦力竭身亡。 被秦军分成三五块儿如湿地一般的武宁军,正迅速消亡。 若无泼天气运,今日,武宁军败局已定! 第495章 家失梁柱,国失门庭(四) 大汉雄狮,一往无前。 抛开刘淮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统帅,和早已同大汉离心离德的刘沁、刘瀚兄弟,整支大汉军队,没有一块儿软骨头。 功力非凡的‘帝国双剑’、擅长快攻的莫惊春、老成持重的牟羽、足智多谋的孙芸、阴谋又忠诚的桓温、善于机变的王彪之,无一不是千里挑一的才俊。 如果此战主帅换成沉稳的刘懿,用这些人,即便刘沁、刘瀚临阵倒戈,他也能反败为胜吧! ...... 长风徐来,拂人衣襟。 雪谷之中,山腰之上。 莫惊春仰仗境界和胆气,横冲直撞,此刻的他,仿若天上杀星降世,行踪飘忽,游割于兵刃相击之间,杀人于五步之外,大显神威,慕容恪这一支铁骑纵然武装到了爪牙,亦无有能拦住其者。 再加上陈步业和刘贲两名干将在侧压阵,三人‘兴致勃勃’地一往无前,在无数道红眼目光下,肆意虐杀着大秦骑卒。 汉军士卒观三人之勇,大受鼓舞,纷纷紧随死战。 没有了主帅慕容恪的坐镇,阻拦数倍于己汉军突围的数千大秦铁骑,在汉军的疯狂突围之下,略显狼狈,阵脚松动,若不是苻文在山顶拼命擂鼓催征,恐怕秦军早已溃败了。 莫惊春洞察战场变化,他动心起念,挥舞长刀狠狠的向秦军骑卒硬轰了一记,那顺着手臂传来的恐怖力道,顿时令得他蹬蹬的在半空中连退了十几步,其内气血翻涌,脸庞上也是浮现了一抹苍白之色。 而在他一记猛击之下,前方仍在组队冲杀的几十骑秦军骑卒,被轰的血肉模糊,汉军声威大振,士兵们就像一股极度炽热的恐怖劲风,卷向节节后退的秦军洪流。 汉军攻势凶悍,秦军几乎兵败如山倒。 不到半刻,山腰上的战争,也算揭晓了胜负。 在莫惊春、陈步业、李长虹、刘贲、程虢五员大将的全力突围和后续太白、武次两军将士的浴血奋战下,武次、太白、虎威、右都候四军步步为营,付出了极大的伤亡代价,终于将眼前之敌杀得干干净净,护送刘淮冲到了山巅。 呼延无忧见状,正欲率仅剩的几十名帝江卫前往阻拦,却被苻文迅速出手阻止。 “慢!” 呼延无忧双目精光大盛,急道,“殿下,过了这座山,敌军可就要跑啦!我等此刻阻挡,待其余四路重骑消灭山下汉军,上山驰援,汉军必全军崩溃!” 苻文停止擂鼓,喝止诸将,气喘吁吁地说道,“遁辞不可攻,贫民不可威,穷寇不可追。我军七日埋伏,又经苦战,已疲乏甚重,此刻应速速解决战斗,让将士们休整调养、以备再战。贼汉见我等不追,定会放松警惕,以刘淮的无能,不日之后,定会再次出错。届时,我等找准时机,大军压境,定会一战歼灭此残余汉贼,到时候庙堂帷幄一番,割裂薄州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当务之急的,是把还在雪谷里的汉军,全部留下!” 呼延无忧觉此话有理,又看了看苻文坚定、冷酷、倔强、锐利又带着种一丝的傲气眼神,不禁心悦诚服,道了一声‘诺’,遂同苻文共率帝江卫撤离山顶,主动让路。 莫惊春见敌军有意放之,嘴角掀起一抹森然弧度,他本想单枪匹马杀向敌军直取敌将头颅,却又怕敌人由此结下私仇拼命追击,索性不再徒生事端,他立即扬鞭快马,夹马加速,率诸残部狼狈北逃。 今天的太白山,不那么白,皑皑雪山,夹带了一丝血色。 莫惊春等人一路马不停蹄,连过了几处山脉,确认大秦没有追兵和伏兵后,莫惊春与孙芸命军队驻扎在半山腰之上,下令清点人马。 一数方知,整个武次、太白、虎威、右都候四军逃出来的,只有不到四千儿郎,其中,陈步业统辖的右都候卫几乎全军覆没。 十五万大军被困山谷,不到半日,仅剩四千。 惨不忍睹! 听完莫惊春的禀报,刘淮面色瞬间惨白,但他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已经安全,总算回了回魂儿,他耸了耸肩,吐了吐舌头微微一笑,好似那些战死士卒的性命与他无关一般。 莫惊春注意到刘淮的眼神,在心头怨毒的默默咆哮,他本就是睚眦必报之人,己方几乎全军覆没,这仇,不仅是秦人给的,也是他刘淮给的,这份耻辱,足以让得他记一辈子。 骄傲来自浅薄,狂妄出于无知,在刘淮的潜意识里,泱泱大汉,子民千千万,区区几万士兵的阵亡,就如同那三千弱水中的一瓢,不值一提。 只要我刘淮在,回到大汉,让父王下诏再整军一番,又会有十五万人马! 随后,刘淮抻了一个懒腰,悠然地道,“今天真是惊心动魄呢!” 这一举动,令在场所有的将领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此时的刘淮,完全没有了方才在雪谷中的肝胆俱碎,他歪在山腰之上,闭眼悠悠说道,“诸位将军辛苦,我等稍事休息,即刻返回赤松,本都督定奏报父王,卷土重来,请兵再战,届时定能一战功成。哦,对了,多谢陈都候几番救命!大恩大德,永生难忘呢!” 刘淮话里有话。 很明显,刘淮因为陈步业那两个巴掌,已经耿耿于怀。 陈步业正对刘淮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而不满,加之虎口脱险心有余悸,完全没有听出刘淮的弦外之音,闷声说道,“今日,我陈步业救殿下一命,希望来日,殿下能救天下百姓一命!” 刘淮眯了眯眼,冷笑着看着陈步业,极为阴冷。 到这个时候,陈步业依然深陷士卒阵亡的悲痛中,没有察觉刘淮对他的‘不怀好意’。 擅长阳谋的谢安远走辽西,喜好权谋的陆凌隐遁文成馆,刘淮整日与擅长阴谋的桓温厮混在一起,性格也在随之发生潜移默化地改变,但是,桓温身上的那万丈豪情、满腔热血和一身经纶,刘淮却一点都没学来。 只学到了他的阴损。 场面一度寂静。 显而易见,陈步业今后的仕途,难熬喽! 为了缓解尴尬和矛盾,莫惊春化雪洗了把脸,走到刘淮面前,诚恳拜道,“殿下,今虽脱困,可大秦大军仍在,当速速回还,再谋良策。” 刘淮想起方才雪谷中丢人一幕,又被榆木疙瘩陈步业这一火上浇油,显得有些不耐,“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莫惊春忽然一愣,旋即强压着火气道,“此处距离秦军埋伏地点只有区区数里,秦军若想追击,易如反掌。保险起见,我军必须立即昼夜行军,返回赤松郡!” 刘淮摆了摆手,“好好好!听莫将军的。” 李长虹动了动嘴唇,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这武宁军...。” 诸将目光灼灼看着刘淮,若此时刘淮振臂一呼,诸将不介意随刘淮杀一个回马枪,九死无悔。 刘淮从来都有考虑过武宁军数万人的生死,他只想离开这个让他出丑的地方,离开这些看他出丑的人,听完李长虹这半截话,遂更加不耐,道,“本殿下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先行埋锅造饭,此事改日再说吧!” 埋锅造饭?改日再说!埋锅造饭!改日再说? 这八个字,一遍遍出现在诸将的脑海里,就仿若一把凌厉寒冷的匕首,彻底刺穿了诸人的丹田气海。 原来,山连着山,却阻断了人心啊。 现场再度寂静,寂静的可怕。 刘淮浑然不觉,仍然兀自在那里盘恒算计着回京如何构陷陈步业,然后让陈步业凄惨而死。 陈步业、莫惊春、程虢、刘贲等一干将校看着远处那座牢笼般的雪山,那里正硝烟弥漫,透出惨烈地阵阵喊杀,永远回不来的,是那些已经战死的袍泽和即将战死的武宁军将士! 恰在此时,已经是光杆司令的李长虹,一声冷声,“要饭,没有!” 刘淮急了,他骤然蹦起,指着李长虹的鼻子骂道,“李长虹,难道你要造反吗?” 李长虹盛怒,他失去理智,拔出剑来,冷笑道,“殿下,方才我等放弃辎重突围,已无餐食可用,难道要我李长虹杀个士兵给殿下解解馋么?” 刘淮喝骂道,“李长虹,你真是个蠢材,没有食物,你不会杀马么?” 杀马? 李长虹愣住了,战场之上,战马如兄弟,你刘淮居然要我李长虹杀马? 不可理喻! 王彪之纵然是太子一党,此景在目,也不禁痛心疾首,心想:家败离不开一个奢字,人败离不开一个骄字。看来我大汉江山,又碰到了一个败家子哦! 动情之下,王彪之不禁上前,附在刘淮耳边,轻声道,“殿下,此处风急雪凉,殿下在此埋锅造饭,极易受染风寒,不如,您稍作忍耐,我等回到赤松郡,必有大鱼大肉,香车好酒,那时殿下痛饮一番,也不迟啊!” 刘淮微微点头,怒瞪一眼李长虹,“李长虹、陈步业,我记住你们俩了!” 桓温瞧着刘淮那张脸和诸将军颇具微词的表情,面无表情。 此刻的他,似乎有些后悔,后悔日常对刘淮太过骄纵,后悔将阴谋诡论传授给了苻文,可三岁知老相,已是少年的刘淮性情已定,以后想改,难喽! 他眺望远山喃喃自语:北疆,要起风了! 不,是天下,要起风了啊! 第496章 家失梁柱,国失门庭(五) 碧蓝无云的天空下,太白山脉宛若一块儿璞玉,沉浸在壮美的松辽盆地之中,从远景来看,血腥如人间炼狱的雪谷,只如璞玉上的一个肉眼难以查询的红色斑点,渺小,却又真实存在。 远景放大,呜呜泱泱望不到边际的秦军,整齐肃杀地屯驻在山谷的各处山巅之上,十六面大鼓,敲得隆隆作响,个个目光炯炯地看着山谷中的厮杀。 凭高下望,山谷的东西出口,刘沁和刘瀚按兵不动,两人麾下的五万汉军,挺枪立盾,严阵以待,防止山谷中仅剩的汉军突围。 为了功名和财富,他们选择了同袍操戈。 山谷之中,秦军的四支重骑,已经将汉军的阵营往复冲杀,轻步兵和轻骑兵在重骑面前,显得脆弱不堪。 兵刃交击之音和喊杀声漫天轰响,这支红衣红甲的汉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消亡。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 在军披重铠、马挂鳞甲的重骑兵面前,轻步兵能做到五换一,已经是极限,纵使带兵老成持重的牟羽,也无法做到扭转乾坤,逆势而为。 牟羽和他的五千亲兵,在被秦军冲击的如同破筐一般的武宁军郡往复攒动,纵然这位东境老将带领亲兵四处填补空白,死命重整防线,希望能挽狂澜于既倒。 从东征至今,汉军一路行军,武宁军已是疲兵,再加上兵力、装备、地势的劣势,根本挡不住愈战愈勇、气势如虹的秦师精骑。 而牟羽的努力,就如同螳臂当车,只能做到拖延秦军重骑兵冲破己方阵营脆弱防线的时间。 只可惜啊!自古以来,从没有一处地方比战场更加现实和冷酷,败局若成,便是定局,即使孙武复生,孔明再世,也回天乏力,难有反败为胜之机了。 浓烟冲天而起,喊杀震天,这场战争进行到这里,几乎没有悬念了。 ...... 刘淮一众逃出秦军的包围圈后,只剩下半口气儿的赵安南,搀着同样只剩下半口气儿的苻文,重新把秦军大纛旗插在了雪山之巅。 黑色和血色交错的大纛旗上,以隶书绣着‘大秦’二字,在阳光下甚是威武,让人不不寒而栗。 大秦尚水德,大汉尚火德,今日看来,终究是水借了雪的势,浇灭了火带来的光。 苻文气息微弱,手中死死捏着那枚青鸾玉鸟,额头的虎形胎记,湛蓝色光芒已经近乎消失不见,可见苻文的身体到了不堪重负的境地,可这少年倔强的很,一局棋不收官坚决不离席,仍问向身侧的呼延无忧,“慕容恪那小子咋样了?” 随苻文来此征战的拓跋寔、敖非、邓翼、慕容恪、呼延无忧五人,都是八柱国里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谁死了都会让苻文凭添是非,惹上不该招惹的麻烦。而慕容恪这些年与苻文常书信来往,两人脾气相投,私交甚好,他的性命,符文自然放在心上,惦念牵挂。 这些,站在苻文身侧的呼延无忧,自然不知。 见胜局已定,呼延无忧原本心情大好,可又见自己的帝江卫死伤殆尽,又冷了几分脸色,说道,“大元帅放心,慕容恪鸟蛋还热乎着,死不了!” 呼延无忧说话诙谐,苻文想要笑一声,可那口气儿刚提上来,便感觉口中涌上一股甘甜的血腥,于是强行咽下,继续再问,“哨骑回来了么?” 赵安南双臂微运心念,一边为苻文顺气调理,一边回道,“大哥,回来了,据哨骑探查,北逃的贼汉在北山休整了一番,遂取道西去,迅速返回汉境,再不复返。” 听完赵安南的禀报,苻文再无力说话,强行吊着一口气儿,死死地盯着雪谷中汉军苍白无力的抵抗和己方铁骑无情的碾压,心中激荡万分! 一战功成,此后,大秦庙堂,谁敢妄言四皇子能文不能武? 我的好大哥,为了感谢你这些年的不杀之恩,贤弟我可是为你在这雪谷里准备了十万颗人头呢!也不知这个礼物,你喜不喜欢? “山上还有多少兵马?”苻文问向呼延无忧。 “除了帝江卫,其余前期奉令在山上放箭以虚张声势的步卒,皆无伤亡,大概有近三万锐士。”呼延无忧回道。 “呼延无忧,传令。”苻文挣脱赵安南的搀扶,单手撑在纛旗之上,挺直了腰脊,寒声说道,“山上驻守将士火速下山,攻灭贼汉,速战速决,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这四个字,末将喜欢!”呼延无忧嗜血地舔了舔嘴唇,拱手领命,“是!” 先不说苻文命山上兵甲齐出武宁军能否招架,仅是山下的数万铁骑,已足令武宁军分崩离析。在大秦数万铁骑的反复冲击之下,武宁军被割裂成数块儿,兵找不到将,将组织不起兵,已经完全出于各自防御、苟延残喘的悲凉状态。 更令人感到可怕的是,以往骑兵砍杀,都是一手勒住马缰,一手出刀出剑,以保住自身稳定,不致坠落马下。可纵观今日这三支大秦铁骑,竟能双手齐动,一些马上功夫出色的骑军士卒,甚至可以两足夹于鞍上,身即为马腹下倒穿而过,仍跃马上,竟不及地。 这种马术,令人叹为观止。 正在率军来回砍杀的牟羽,无意瞧见大秦骑兵们脚上踩踏的、有别于汉军布马镫的铁马镫,心中猛然想起一件江湖往事:四、五年前,墨家外门弟子吴立携一对儿名为‘铁马镫’的物件只身赴秦,牧州边境的大秦骑兵装配此物,居然如有神助,从此胜多败少。后来墨家锯子寒李应贤达学宫苏御之邀,同赴天狼城‘讨说法’,劝解不成身死,据说,当年寒李讨的,便是这一对儿经过改良后的铁马镫。 牟羽定睛再看,只见那对儿挂在马鞍两边的脚踏马镫,死死地包裹住了大秦士兵们的双脚,如同弩机与弩箭的口槽,将两件东西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人不离马,马不丢人,浑然一体,攻守自然。 牟羽悲苦一笑,轻轻叹道,“细节决定成败,大秦为了今日,用心良苦呐!” 转头又看,山上的大秦步卒,已经列阵下山,方才还‘热热闹闹、拥拥挤挤’的雪谷,此时竟只剩下了自己这一小撮‘欢愉’。 红色的汉旗,越来越少,黑色的旗帜,越插越多。 眼见着跟随自己驻守边疆多年的老兄弟们接连战死,牟羽心中无限哀伤,唯一值得牟羽欣慰的是,太子刘淮在武宁军的掩护下,终于成功逃走。 帝国的独苗,总算被牟羽保住了! 这也意味着,牟羽的任务,完成了。 就在牟羽准备提剑再战时,一柄长刀快如疾风,从其左腹下穿过,那人一闪而逝,旋即抽剑而走。 没人知道出刀之人是谁。 但是,众人只见牟羽‘扑哧’一口闷血吐出,淡淡阳光穿过他口中喷出来的一口鲜血,照在他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之上,却再也无法补救那道致命的贯穿伤。 他没有去深究到底是谁给了他致命一刀。反而拄剑站立不倒,死死地注视着战场上的人头滚滚还有数不尽的凄惨哀嚎。 场中,武宁军已经仅剩中军司马沈倪统帅的一小撮士卒,只见沈倪握着一把残刀,东突西砍,周围的大秦铁骑却越围越多,最后,沈倪气衰力竭,遥遥向牟羽点了点头,自刎而死。 死后,大秦铁骑上前,将沈倪刀斧分尸,剁成了肉泥。 一些武宁士卒见主将已死,降了! 但,他们也死了,秦军杀到兴奋处,降卒,亦难逃一死! 站在尸山血海上的牟羽,已到油尽灯枯之境,忽然,他嘴角一笑,少时在刘彦身边,两人同窗而读、同寝而睡的情景浮现眼前,那是作为寒门的他,一生最为潇洒快乐的时光。 在牟羽心里,他与刘彦实为君臣,但是,更似兄弟。 后来,刘彦登基,他说要平定天下世族,同大秦一争高下,做千古一帝。 作为兄弟,牟羽二话不说,举家北迁,在东境一扎根,便是二十年。 阳光射入血色雪谷,二十载光阴如梭,刘彦,我的兄弟,咱们足足二十年未见啦! 少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不信人间有别离,今日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同很多人见过了最后一面,已经在爽朗微笑中,说过了别离。 太子刘淮是大汉江山的延续,是你刘彦的儿子,不管于公于私,我都得救一救,纵三尺微命消耗殆尽,我又岂敢留恋。 今天,我牟羽救了你刘彦的儿子,这辈子也算没有辜负这段兄弟情谊。 今日了断因果,来日,我儿子的未来,便托付给你啦! “哎!戎马倥偬,无可奈何,英雄迟暮,江山如此,多娇啊!”牟羽笑着长叹一声,气竭身亡。 玉碎太白起惊雷,烟横雪岳朔风摧。 一身报国有万死,两鬓向人无再青。 大秦三军,威势无匹,一鼓而下武宁军。 武宁军,全军殉国! 第497章 壮心殉难,遗恨难消 而就在羽化皇室刚刚将蔺太虚的遗体葬入神陵! 一位神朝斥候便是脸色仓惶的飞奔而来。 “报!” “报女帝,盘武,八荒,万妖三大神朝三千万大军,已经临近神都城外千里,半日之后,便要抵达神都城!” 哗! 随着声音,正穿着素缟,一脸悲痛的众人,脸色之上顿时浮现出无尽惊惧! 而洛倾仙心神虽然沉重,但脸上却无畏。 毕竟,这一年以来,她已经将能做的准备都做了,纵然亡朝,她也无悔了! “擂战鼓,准备迎敌!” …… 咚!咚!咚! 这一日,神都城,沉闷的战鼓敲动,响彻云霄! 神都城中,驻扎着羽化神朝自三千疆域退守而回的千万大军,随着战鼓起,千万大军顿时涌上神都城墙之上。 很快,洛倾仙也率皇室之人,满朝文武来至,其中有魏公公,九龙皇祖等皇室武圣,也有七大圣主,十大藩王老祖,百国国主以及一些对皇室忠心耿耿的大臣! “参见女帝!” 随着洛倾仙走上城门,千万大军顿时冲其跪伏而下! 此时的洛倾仙,虽一袭素缟,白绫缠首,但武圣九重天巅峰的修为,让她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一股真正的女帝之威! “众将士免礼!” 女帝洛倾仙抬起玉手高喝,随之她抬眸环视四周,仿佛一眼望见了千万将士,冷喝道:“如今盘武,八荒,万妖三大神朝,率三千万大军直逼神都而来,欲要覆灭我羽化神朝,你们可惧?” “无惧!” “无惧!” “无惧!” 千万将士齐齐震喝,喝声震散了天穹上的云朵。 “好!” 见此,洛倾仙一脸肃穆的点了点头,随着一声惊世剑鸣,她拔出羽化神剑,神威浩荡! “那就让我们同进退,今日,三大神朝若想覆灭羽化神朝,那就让他们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众将士,准备迎战!” 铿铿铿…… 随着洛倾仙的高喝,羽化神朝千万将士顿时齐齐抽出刀兵,一个个神色坚定,严阵以待! 很快,众人待阵不到半个时辰,远方天际尽头,东南西三个方向皆是出现了一条黑线! 那三条黑线越来越大,越来越宽,随后众人耳边更是渐渐传来一阵阵行军的轰鸣声。 随着轰鸣声越来越大,三方大军宛若黑压压的潮水一般,迅速逼近神都城! 三方大军前方,皆有三杆百丈战旗飘动,其上分别着绣着,盘武,八荒,万妖! 呼啦啦……希律律……嗷吼吼…… 最终,三方大军于神都城十里之外停下! 此时,众人再次望去,每个人的眼中都升起凝重! 三方大军,长相不一,千万盘武大军,清一色黑色盔甲,黑色战马,黑色战刀,给人一种极致的杀伐压迫感! 而千万八荒大军,则没有身穿盔甲,皆是赤膊而来,但细看之下,八荒士兵皮肤之上皆是泛着金属一般的光泽! 而最恐怕的当属万妖大军,足足千万头妖兽席卷而至,体型从一丈至百丈不等,那汹涌交织而起的恐怖妖气,直裂人心! 不过,除了三方千万大军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三方大军之中的三大神主所在! 只见盘武大军之中,有着一座巨大若小型行宫似的神辇,神辇前方由九条几十丈长的盘龙拉动,龙首狰狞,每一条盘龙都散发着属于武圣境的强大气息! 辇内端坐着一道缭绕神光的朦胧身影,正是盘武神主的真身! 而八荒大军之中,则有一个造型奇特的古战车,战车之上充满了刀劈斧剁,枪扎箭穿的各种痕迹,战车之上,站立着一位缭绕神光的大汉身影,身材魁梧高大,肌肉若虬龙一般,正是八荒神主的真身! 最可怕的当属万妖神主,他虽未乘坐轿辇战车,但他自身却现出了真身,那是一条长达百丈的黑色巨虎,四肢顶天立地,浑身迸发一股股黑色神光。 踏天之间,浑身浩荡的凶戾之气,令所有人心神震撼! “盘武神主!” “八荒神主!” “万妖神主!” 这一刻,洛倾仙已然盯住了三大神主的身影,一双美眸中充满了凝重之意! “哈哈哈!” 这时,随着一阵大笑,九条盘龙拉动神辇上前! 同时,那古战车与那条黑色巨虎亦是从各自大军中走出! “蔺太虚的女儿,不,现在应该称你为羽化女帝才是!羽化女帝,你虽然接受了蔺太虚的神主传承,但还远不是我们的对手。” 这时,盘武神主走出神辇,一袭九龙盘天袍,头戴玉皇冠,一双眸子充斥着蔑视天下的霸道! “现在马上带领你们羽化皇室投降,我们三人可留你一个全尸!” “吼!” 八荒神主亦是开口,而那万妖神主虽未说话,却骤然发出一道霸绝天地的虎啸! 轰!轰!轰! 随着三大神主的话音,三股磅礴的神威顿时迸发,仿佛化为了三股无匹神潮,直接席卷了整个神都城! 刹那间,整个神都城,无论是武圣强者,还是千万大军,亦是平民百姓皆是眸升惊骇之色,内心不由得惶恐起来! “哼!” 然而这时,洛倾仙却冷哼一声,手中的羽化神剑骤然朝下猛然一压,一股惊世剑鸣瞬间破除了那席卷的三股神潮! 随之,她满目冷厉,剑锋一指三大神主。 “盘武神主,八荒神主,万妖神主,朕身为新任羽化女帝,秉承上一任羽化神主之遗志,当以死护卫羽化神朝!” “投降绝不可能,你们三大神朝想要灭亡我羽化神朝,必须先从朕的尸体上踏过去!” 洛倾仙话音一落,整个人直接冲天而起! 轰! 刹那间,洛倾仙那属于武圣九重天巅峰的修为也瞬间开始剧烈涌动起来,同时,眉心处那来自蔺太虚的神源,也在为她提供源源不断的恐怖力量。 这一刻,她的修为直达——半神之境! 铮! 最终,随着一道惊世剑鸣,洛倾仙持羽化神剑,悍然杀向三大神主! 第498章 飞霜迎节,高风送秋 血色残阳,凄凉白骨,东境已是悲秋。 秦军在天高地远的太白山脉,为汉军奏了一曲十面埋伏。 正是这一曲音调高怆的‘十面埋伏’,让大汉武宁军、武次军、太白军、右都候卫、虎威卫五支军队十余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而这五支军队,在此后的十余年里,方才渐渐恢复元气,形成了战斗力。 苻文这一战,可谓大获全胜。 薄州,十有九户披素缟。 ...... 山高水远,天地同月,凌源亦是悲秋。 汉历345年十月初十,这本是个宁静、寒冷而普通的清晨。 一般在这个季节,凌源地界的百姓,已经秋收完毕,不再起早贪晚,纵然有去田间地头收拾干柴冬用的农户,也会等日上三竿柴草退霜后,再行前往。 但今日,凌源地界的老老少少们,却迎着早起的秋霜,不约而同地前往西郊墓场,他们要共同祭奠一位逝者。 上一次死后有幸获得如此阵仗的,还是四年前那位名叫死士辰的斥虎帮大侠! 而这一次,则是一位名叫北尤皖的花季少女。 没错,就是那个成功唤起北拘一族族印的北尤皖。 关于北尤皖姑娘的死因,一直都是众说纷纭,官方也并没有给出一个非常明确的答复。 不过,有一个说法,在这几日不约而同地从子归学堂和郡守府的门缝儿里流出:当日,刘懿率军与幻乐府戏龟年缠斗于凌源山脉,凌源城内极度空虚,三名幻乐府乐官趁机夜袭子归学堂,布以强大乐阵,妄图击杀刘权生。在突然袭击下,毫无准备的刘权生难以招架,就在刘权生即将战死之际,破城境界的北尤皖姑娘如神兵天降,以性命相搏,为夏瞻的驰援争取了时间。 故事到此为止,但街头巷尾的百姓们猜测,最后,刘权生成功获救,但北尤皖却永远留在了子归学堂。 这条消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一传十、十传百,凌源地界的百姓们,也就相信了这个说法。 大先生刘权生是整个华兴郡的救命恩人,北尤皖救下了刘权生的性命,那么,她北尤皖便是整个华兴郡的恩人。 再加上北尤皖性情恬淡,素来与凌源城的市井百姓们交好,所以,众人在得知北尤皖今日出殡,便自发前来了。 人间自有真情在,何惧冥界轮回路。 ...... 众人在郡守应知、凌源伯刘懿和凌源武备将军邓延的带领下,一一用鲜花祭拜北尤皖,而后,在应知的催促下,他们十步一回头地各自散去。 刘懿在前日里因追逐戏龟年而走火入魔后,老老实实地在望南居调养了数日,今天是第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 众人见刘懿面色温润,谈吐正常,未留任何遗疾,不自觉纷纷感叹:少年,依然是那个少年! 祭礼过后,场面寂静,众人散去,墓场仅剩应知、刘权生、邓延、刘懿四人,应知轻叹了一句‘多好的娃娃,就这么走了’,也兀自转身离去。秋收末尾,正是武备军忙碌之际,邓延作为武备将军,身负职责使命,仅仅与刘家父子寒暄了几句,亦告辞回军忙碌。 西郊墓场,仅剩刘懿与刘权生这对父子,两人坐在距离刘懿娘亲墓碑不远处,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刘懿在父亲刘权生面前,说话做事绝不隐晦,直接开口问道,“父亲,北姑娘牺牲的消息,是您故意散布出去的?” 刘权生没有回答,反而尴尬一笑,说道,“当晚幻乐府三大致物境乐官突然发难,起乐阵以图围杀于我,若不是北姑娘及时现身力挽狂澜,我恐怕撑不到夏前辈驰援来救喽。这等忠洁烈女,值得一方百姓铭记呢!” “爹!您知道的,懿儿说的并不是这个!”刘懿嘴一咧,娇嗔埋怨道,“北姑娘确实在当晚助您一臂之力,但北姑娘仅是重伤,并未身死。天大地大,人心最大,父亲这么做,假以时日真相浮现,难道不怕寒了凌源百姓的心啊?” 一片秋叶落下,当当正正地‘砸’在了刘权生头上。 头上已经白发渐起的刘权生摘下秋叶,仔细嗅了嗅,竟嗅出了一丝专属于春天的气味儿,随后,他笑道,“哈哈哈!幻乐府三大乐官围杀于我是真,三大乐官在凌源纵火枉杀无辜是真,北姑娘不计生死救我,也是真,既然百姓所知皆是真,又何来真相一说呢?” 刘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怔怔出神,喃喃道,“平日诚以治民,而民信之,则凡有事于民,无不应矣。父亲,这个道理,您在儿七岁时便对我耳提面命,而今怎反其道而行之?华兴郡是我平田军的发迹之地,争取人心是重中之重,父亲对凌源父老说以谎言,这,不妥啊!” 刘权生轻轻‘放’走落叶,微笑反问道,“反其道而行之的道理,我儿难道不懂?而且,为父并没有说谎,也从没有肯定过北姑娘逝去。况且,今日来此吊唁,不是我儿的注意么?” 刘懿揉了揉太阳穴,无奈笑道,“反其道而行之的道理儿,自然懂。但是,我的最初想法,是仅仅打算给北姑娘在西郊墓场堆个坟墓,掩人耳目。父亲却大张旗鼓,儿倒想听听父亲此举如何作解。” “哈哈!想惑敌于人,先要瞒天于己。” 刘权生尊尊教导,温声和气地道,“你在为父面前,虽然只是个孩子,但于天下人,已经是平田将军,是凌源伯,是个担当任事手握权柄的成年人。而成年人做事,要狠辣一些,要不拘小节一些,不然,怎能锄奸斩逆?” 刘懿轻轻点了点头。 知子莫若父,刘权生知道这番话没有说服刘懿,便继续道,“无功而食,雀鼠是已。当年你骤登高位,得以执掌一军,未必能够服众,自然需要收买人心稳固根基。伏灵山一战后,众将诚服,如何用你的手段和权谋,平定江氏一族即将卷起的曲州之乱,才是你稳定人心、乘势而起的当务之急,也是你纳四方才俊、成就一番大业的最佳途径。至于那些无关大雅的谎言,在江氏一族覆灭之后,又有谁会在乎呢?” 刘权生目光悠远,“反而言之,纵然你待百姓以诚,他朝江锋裹挟大军而来,你平田军全军战死,华兴郡百姓重新回到生灵涂炭之中,你又该如何自处之呢?” “儿受教!”刘懿心悦诚服,但他并不打算就此结束谈话,眼珠一转,开口又说道,“父亲,有个问题,孩儿不知当问不当问?” 刘权生柔声道,“你想问的,便当问。” 刘懿终于说出萦绕在心头上久久不去的疑问,缓缓道,“当日,父亲与义父在望南楼小四楼要儿出任五郡平田令,并不只是皇恩浩荡和父亲一心想隐居幕后这么简单吧?” 刘权生凭空又抓来一叶枯叶,两指捏住手中树叶的叶茎,轻轻一拧,那树叶旋转着飞天而去,不知所踪,刘权生悠悠然然,感慨道,“希望你继为父意志,一飞冲天吧!” “当日刘家覆灭后,父亲若随寒李赴京出任光禄少卿,来日定官运亨通,又何来望子成龙一说呢?”刘懿的语气,逐渐咄咄逼人起来,“父亲,你对你儿子,居然也说谎,哼!” 刘权生问道,“这件事情,你从哪听到的?” 刘懿嘿嘿坏笑道,“前些日子,儿灌醉了夏老大。父亲知道夏老大在醉酒后一向口无遮拦的!” “哈哈!这个夏晴,境界没了,酒量也没了!耍起酒疯来口无遮拦。没错,当前墨家巨子寒李的确奉诏召我回京,可为父心恋故土,况且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家族并不是一件光彩事,到朝中也没有什么立身之本,为父便一口拒绝了。”刘权生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 刘懿总觉得这不是最佳答案,却也不再纠结,反而问道,“父亲,您很少与我讲起娘的事情,既然儿已长大,今日在娘的墓前,可否与儿说说?” 刘权生平放的双手忽然攥在一起,旋即立刻恢复平放,双手笼袖,笑意浅淡道,“陈年往事,为父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有这么个人。” 这一细节,让素来严谨细致的刘懿,抓了个正着。 “世上竟有如此糊涂之人?连同自己知心恋人的往事都会一并忘记?我不信!”刘懿埋怨过后,自知失言,遂歉然道,“孩儿失言,父亲莫怪啊。” 刘权生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责怪刘懿。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冬,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这首诗感情真挚,读起来让人悲从中来,刘懿不忍继续揭父亲的伤疤,变低下头去,不再追问娘亲之事。 刘权生想起十几年前的京畿血战,心怀感念,低头悲吟一句小诗,忽然起身,向南了望,语调无比清朗,“故人身畔新人卧,山河冬雪独自坐。何来相思绊心魄,此生白头不复错啊!” 第499章 坐而论道,起而行之(一) 刘权生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他这一生,都活在一个‘情’字里。 年轻时,他与夏晴、邓延游历江湖三万里,游的,是一个友情;酒后怒揭招贤榜,毅然随东方春生入仕,是为师生之情;刘懿娘死后,刘权生再也没有续弦,是为爱情;生性潇洒倜傥的他,在凌源城蛰伏十二载,最终推翻本家刘氏,活的,是一个恩情。 刘权生,非因权而生,实乃因情而生也! 不经意间,刘权生吟诵了两首诗,前一首怀念红颜知己,后一首却听得刘懿云里雾里。 在父亲这里,刘懿从不隐瞒心中所想,他亦起身问道,“父亲,这,这后一首诗的意思是?” 刘权生迅速回神,言道,“当年,你娘是天下第七美人,而今香消玉损,随我魂归凌源。雁过无痕风无情,与其怀念往事,倒不如生死两忘江湖里,就此作罢啦!” “不,父亲后一首诗的意思,明显是在哀叹旧人身边有新人。” 刘懿一口回绝,不依不饶,灵机一动之间,笑着问道,“娘是天下第七美人,身边自然才子佳人无数,难道是当年娘另有新欢,抛弃了父亲不成?没事儿,爹,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娘若抛弃父亲,父亲可以直说,不丢人啦!” 刘懿哈哈一笑。 “哈哈!你这孩子,心思倒是活脱,净喜欢胡思乱想。”刘权生坐在刘懿身边,呆呆看着刘懿娘那块儿无名墓碑,出神道,“不过此等话,今后休要再说,你娘当年是才情无双、忠贞不二的佳人,又怎会背离我呢?至于这句小诗,你就权当为父无病呻吟吧!” “天下第七美人?”刘懿继续追问,“我曾托斥虎卫帮忙追溯往事,近年来的江湖,仅有过江湖兵器谱,哪来的天下胭脂谱?父亲,娘亲‘天下第七美人’的名头,难道是父亲自己编纂的?” “哎呀!美人和神兵是两码事儿啊,我的儿啊!” 刘权生额上微微沁出汗珠来,他下意识的用手拭去汗渍,但他仍语气平缓,并无沉重或是激烈情绪,耐心解释道,“绝色佳人在每个时代都会层出不穷,神兵利器却只能靠天地造化孕育而生,所以神兵好评,美人难评,为父之所以说你娘是天下第七美人,那是因为在为父年轻时,曾游历九州,为父按照所见所闻,自行评定了天下美人,若你不信,大可现在去问你的夏老大和邓叔叔。” 一连几问,刘懿被刘权生兜兜转转,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这少年不禁撇了撇嘴,再没有遮遮掩掩,凝视着刘权生的双眼,直言不讳道,“不对,父亲定有事瞒我!” “哈哈!你这孩子长大了,不好骗了!”刘权生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定定看着远方,悠远地道,“孩子,有些人的命运是早已注定了的,寒李当年那一句‘天涯处处皆汝家’,便注定了你无法安生终老。你且听为父一句,若想好好地活下去,必须不断增长实力,直到全天下的所有权贵拼尽全力都拿你没有办法,不然,将来滔天巨浪袭来,你想求个全尸,怕都是奢望。” 刘懿一拍额头,失笑摇头,咧嘴一笑,调皮道,“能让天下权贵都无可奈何,那岂不是只有天下帝王了?父亲,难道你想让你儿子谋反呀?哈哈哈!” 秋风起,刘权生轻轻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如果天子无道,豪奢纵欲,违逆人心,我儿他朝若有通天之能,略善振贤于天下,自可取而代之。这样做,又何尝不可呢?” 刘懿本事玩笑话,但他看向刘权生是,却心中大骇,旋即眼神惊恐地看向刘权生。 但见刘权生英气非凡,双目炯炯,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西郊素来冷冷清清,此刻,这对儿聪慧至极的父子二人不言不语,墓场的秋天里,也仅剩下了枯藤老树昏鸦。 刘权生素来通和温雅,人从不见其喜愠之色,说了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后,刘权生也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反倒又一种一吐为快的释怀之感。 倒是刘懿吓的六神无主,他赶紧驭出龙珠一番查探,得知附近并无他人,才算松了口气。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刘懿害怕父亲情绪难控,再出惊人之语,遂不敢再继续深究下去,闭口不言。 刘权生亦知方才话有不当,于是换了个话题,问道,“懿儿,你见过萧凌宇了?” 刘懿直言,“回父亲,见到了!” “萧凌宇少时资质平庸,十五岁时突患当世奇疾,当代贤达学宫宫主背着萧凌宇千里迢迢赴天山、战神龙、取琴虫,萧凌宇死地有生,痊愈后心窍大开,并于去年入境致物。二十四岁才入致物,远远算不得天纵之才,但其却是贤达学宫自建成以来,第一位以全甲的成绩通过学宫六德、六行、六艺十八门结业大考之人,这样的资质,远远超过你父亲和儒家历代先贤,前途不可限量啊!” 刘权生对萧凌宇的评价极高。 刘懿背书一般道,“贤达学宫乃曹魏大儒、司徒王朗之子王肃,以儒家历代先贤典籍所建,在魏武帝、魏文帝两代帝王的扶持下,贤达学宫曾一度揽尽天下英才,为曹魏帝国输送了大量人才。当年,诸葛丞相在五丈原续命成功,率蜀汉大军向北伐魏时,王肃不计父亲王朗被诸葛丞相骂死阵前的仇怨,秉持大道,力争复兴汉室,又为蜀汉提供了大量德能双馨的人才,贤达学宫从此得以在汉土立身。” 刘权生朗声笑笑,“我儿博才多学,为父不能及也!” 解释过贤达学宫的来龙去脉后,刘懿叹道,“儿对萧凌宇知之甚少,可东方爷爷曾说,儒、释、道三教底蕴深厚,远非寻常江湖门派所能抗衡,贤达学宫作为儒道圣地,本就人才济济,萧凌宇能从其中脱颖而出,其才气可见一斑。” 刘权生哈哈笑道,“我儿对萧凌宇评价如何?” 刘懿不假思索,直言不讳,“从谈吐来看,萧凌宇此人,心有浩然气,腹有经世才。江湖传闻,的确不假。” 刘权生转问道,“你和他寥寥数语,便有如此高的评价?” 刘懿挠了挠头,认真地看着刘权生,“一个人的眼睛藏不住秘密。” 此话一语双关,既回答了刘权生的问题,又隐晦地埋怨刘权生有事瞒他。 刘权生起身,摇了摇手中酒葫芦,笑道,“走,去望南楼蹭酒去!” 刘懿无奈一笑,他这个爹,铁了心是不想对他这个儿子交实底儿了。 ...... 归途中,清秋天明,这对儿父子又复闲聊。 刘权生安步当车,说道,“天池山上的琴虫,乃天地精华造化,赵素笺和萧凌宇得此机缘,自会得到老天眷顾,懿儿,你与此二人交好,二十年之后,我儿可获大利。” 刘懿点头道,“赵素笺已与儿结成短暂同盟,约定共抗江锋,诛杀国贼。可当日萧凌宇替苏御前来唐突‘问路’,却让儿不知何解!” 刘权生自顾自仰头喝干了仅剩的一口葫中酒,大呼痛快,他用袖子擦了擦嘴巴,然后斜眼望向刘懿,朗笑道,“哈哈!此解不难,唯‘大义’二字而已。” “在儿看来,贤达学宫乃是一群腐儒,整日只知咬文嚼字,丝毫不懂变通,不然十年前顾苏也不会率八百儒生远遁嗔州,与贤达学宫分了家。”刘懿对贤达学宫的印象,并不好。 “我儿此言差矣,越是腐儒,越重大义。如今曲州将乱,苏御作为贤达学宫的执牛耳者,岂会不知?知了,又怎能不忿?在苏御的眼中,那江氏一族,已经是彻头彻尾的乱臣贼子了。” 刘权生拧紧了葫芦口,挂于腰间,“况且,贤达学宫位于曲州临淄郡,虽然不在华兴、方谷等中原腹地,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曲州一乱,贤达学宫自然难以独善其身,与其临时抱佛脚,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力挺天家,也能赢得世人赞颂。” 刘懿点了点头,“父亲所言极是,倘若贤达学宫肯伸出援手,这一战的胜算,又多了一成。” 刘权生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拿捏重点,问道,“我儿打算何时对江家动手?” 刘懿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亮得就好像有火在里面燃烧着,“父亲,分化瓦解江家之策,儿在今年已经分步实施,不过,儿觉得,起兵平定曲州最好的时机,应该在赵氏败走嘉福山、蒋星泽病死太昊城这两件事发生后。” 刘权生微笑点头,“继续!” 刘懿鞭辟入里地分析,“而且,平田军与江锋决战的时间,应定在江锋真正起兵反叛之前,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同时,也好把战争的范围缩小在太昊城周遭,来一个瓮中捉鳖,从而使战争带来的动荡和伤害降至最低。” 父子两人,都是一样的聪明绝顶,一样的诡计多端呐! 第500章 坐而论道,起而行之(二)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 其实想想,做个普通人也很好,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一天三个饱一个倒,时候到了,两眼一闭,就走了。 这样的生活,虽然平淡无味,但最起码,不会像刘权生父子二人这般,精于算计,整日愁肠。 算计到了最后,反而很累。 ...... 刘懿的嘴如吐瓜子皮一般说完心中所想,刘权生笑着问道,“哈哈!我儿多似多虑,为父甚是欣慰。我且问你,为何要等到蒋星泽死后再动?” 刘懿表情十分认真,开始井井有条地分析,道,“等蒋星泽死后决战的原因有三。第一,江锋与蒋星泽一文一武,相互扶持大半生,两人相得益彰,江锋虽然嗜血杀戮,但在蒋星泽的辅佐之下,太昊城和德诏郡近几年人心归附,内部坚如磐石,但蒋星泽一死,江锋少了一条最重要的臂膀,难免在盛怒之下犯浑出错,我等也好有机可乘。” 见刘权生并未反驳,刘懿继续道,“第二,蒋星泽与江锋从小相知相识,两人兄弟情深,若蒋星泽突然暴病身亡,江锋一定心神大乱,排兵布阵难免出现疏忽,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第三,蒋星泽一死,德诏蒋家与江锋之间失去了最重要的纽带,蒋星泽的弟弟蒋星耀素来处事低调,极少同江家人联络,儿便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一旦德诏郡不再归附江氏,那江锋就成了死水里的王八,无路可走了!” 刘权生欣慰点头,“我儿觉得,蒋星泽是什么样的人?” 刘懿遥看凌源城,“一条聪明的狗!” 这样的定义,让刘权生心中颇感新奇,遂问道,“哦?我儿此话何解?” 刘懿不假思索,立即朗声回道,“要是一个人不顾是非邪正,谁给骨头就听谁的话,谁是主人就听谁的话,和谁关系好就要为谁卖命,那这个人跟狗又有什么区别?” “知忠立节,我儿这这十年寒窗的苦,没白受啊!” 刘权生赞了一声后,捡起秋收村民遗留在地上的一支稻麦,一边玩弄颗粒饱满的麦穗,一边低头说道,“兴兴亡亡、分分合合,生杀夺予,苦的是天下百姓罢了,今年中原,江、赵两家对峙混战,生计可怜啊!” 刘懿脚步轻盈,紧随感叹,道,“但是,父亲您也曾说过,有些事如果做了,还可能换来几十年太平,不去做,那就只能忍气吞声惶惶度日。我等生在曲州,自当为曲州太平尽心尽力,如果任由江锋裂土封王祸乱天下,我等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闭门造车做书中圣人,这样的人生,岂不悲哀!” 刘权生低语,“为父原本是打算让你忍气吞声惶惶度日的,毕竟,仕途之路,处处荆棘,一个不小心,便如临深渊!” 刘懿双目灵动,立刻问道,“那又为何让儿出仕?这背后是什么原因让父亲改变主意,让儿踏上仕途这条危险之路呢?” 刘权生刚欲开口,忽然一怔,随后哈哈一笑,他轻轻拍了拍刘懿的脑门,道,“为父当年要你随老师游历北疆,现在想想,真是个错误。老师的执拗脾气和丰富阅历你没学到,身上那点儿仅有的狡诈,倒被你学了个干干净净。” “要我随东方爷爷?”刘懿立刻抓住刘权生话里的漏洞,紧迫追问,“当年东方爷爷之所以带我等北出凌源山脉,难道不是因为刘德生动了杀机么?难道不是父亲为了儿的安全才出此下策么?难道,另有他因?” “当然没有!我儿说的对。”刘权生轻描淡写将此事一笔带过,随后说道,“听说蒋星泽前些日子离开了太昊城,你可知所为何事?” 刘懿市侩搓手问道,“父亲的考题儿若答上,可有奖励么?” 越临近凌源城,人流愈大,认识这对儿父子的街坊邻里,不断点头示意,两人点头回应的同时,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变小。 听完刘懿的讨价还价,刘权生朗声大笑,“奖励你今晚不挨揍,或者,奖励你今晚可以去望南楼饮酒达旦!” “哼哼,还能有什么事儿,无非就是出去为江锋勾连纵横,寻找强力帮手罢了!”刘懿撅了噘嘴,垂头避开刘权生的目光,双手环着后脑勺,最后还是选择回答了父亲的提问,道,“啧啧,听斥虎帮的探报,蒋星泽已到油尽灯枯之境,居然还为江家如此卖命,人生得一兄弟如此,也可谓无憾矣!” 在刘懿心中,蒋星泽才智无双,对事情看得透彻、对兄弟两肋插刀,的确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对手。 刘权生淡笑,“不必羡慕他人,你那几个小兄弟与你情义甚笃,关键时刻绝不含糊,也很好!” 听完刘权生的话,刘懿低头呢喃,道,“不用都好,平安就好!” 刘权生点了点头,感叹道,“人各有各的道,或许,在江锋和蒋星泽的眼里,称王称霸是他们应得的,而我们才是阻止他们荣华富贵路上的绊脚石。世人都将我与谢家小子谢安称为‘天下安生’,将陈步业和李长虹称为‘帝国双剑’,在为父看来,若江锋和蒋星泽当年换一条顺应大势的路走,安分守己,坐等江山更迭。” 刘权生忽然颇为感慨,“蒋星泽奇谋擅断,能够理顺阴阳;江锋勇武善战,带兵、练兵、用兵三绝。以此二人的魄力和本事,十余年后,两人当为丞相与大将军尔!” 刘懿严肃点头,“这两人能在天子的强大压力下,在关系错综复杂的中原腹地闯出一块儿自己的地盘,确有过人之处。” 刘权生嘿嘿一笑,“不过,话说回来,我儿不去再寻寻帮手?” “爹,您不就是儿最大的帮手么?”刘懿狡黠一笑,撒娇道,“张虘赴嘉福山驻守,李二牛远赴解兵林求学,儿这身边的人手捉襟见肘,要不,爹出山再帮帮儿吧!” 刘权生瞥了刘懿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小子,做生意都做到你爹头上了!哈哈!” 刘懿无辜说道,“谁让你是我爹呢!” 刘权生摇了摇头,道,“成老、东方老师、夏晴、斥虎帮、平田军,还有你现在的小伙伴们...,爹给你的已经够多啦!雄鹰展翅,总要靠自己的翅膀。况且,我儿羽翼已丰,自可以不再需要爹啦!” 刘懿温声道,“那爹可要再教出几个方顗那般的好学生,儿也会经常回子归学堂寻找人才种子的!哈哈!” 这回,轮到刘权生狡黠笑道,“这算是凌源伯同意我隐居的条件么?” 刘懿先是哈哈一笑,随后严肃说道,“当然不是,这是对父亲的请求!是凌源伯代曲州百姓和曲州文脉传承的请求!” 让孩子们好好读书,将来,为百姓说话! “哈哈,教书育人,师承百代,我儿这个请求,很对我的胃口!” 刘权生哈哈大笑,“懿儿,别光顾着忙于国事,既已成婚,得赶紧和儿媳妇努努力,给为父来一个子孙满堂,给我刘家开枝散叶,你瞧瞧,为父也将到不惑之年啦。这也算做父亲的请求吧!哈哈哈!” 刘懿那双眼睛,滴溜溜的转个不停,斡旋道,“爹......,您不帮儿分担军务政务,儿如何能从百忙之中完成父亲的请求呢?” 刘权生一把卡住刘懿的耳朵,哈哈朗笑,“那就再等两年也不迟!” 父子二人言笑晏晏,离西郊渐行渐远。 ...... 刘懿妥善解决完北尤皖的‘丧事’,送父亲刘权生回到子归学堂,便急匆匆去望南居找皇甫录提了两坛好酒,简单询问了一下望南居近日事宜,便又急匆匆跑去了望南楼。 进了望南楼,刘懿没有看中台弦乐幽幽和竹笛轻奏,甚至没来得及同正在聊的火热的方顗和苗一鸣打招呼,直接一溜烟儿跑上了四楼悬厅。 推开门来,小四楼里,一大一小两颗光头,正闷闷地攀在窗边,瞧着楼下熙熙攘攘的热闹,见刘懿上楼,床边两个光头同时转身,在阳光的映照下,光头折射出来的光,差点把刘懿晃了一个大跟头。 “刘懿,刘懿,你可想死我啦!想死我啦!” 五官精致的小光头见到刘懿,率先跑去,甚是热烈,甚是急切,他握着刘懿的手,欢欣雀跃。 刘懿放下酒坛,开怀大笑,亦展开双臂,向前迎去,开心地道,“万佛寺的主持大驾光临,可让望南楼蓬荜生辉啊!哈哈!哈哈哈!” 那小光头,正是一显;那颗大光头,便是当今佛门四大名寺之一寒枫寺主持,寂荣大师。 两人都是刘懿的老相识,一显更是与刘懿相识五年之久。 前些日子,刘懿因为养伤,加之处理平田军激战幻乐府的后续政务,无暇顾及二人,遂把二人安置在望南楼,直到今日,三人方才真切相见。 故人重逢,自是人生一大快事! 彻夜狂欢,开怀畅饮,酣醉一场,在所难免啦! 第501章 坐而论道,起而行之(三) 故人相逢故楼中,四时花开亦相同。 刘懿和一显在刘懿第一次北出凌源山脉、一显第一次北上游历时,便已经相识相知,两人一道见证了彰武郡的大瘟疫,见证了赤松郡的尸观,见证了乞灵帮的浮浮沉沉,见证了乐贰率军叛乱,见证了牟羽平叛,同时,一显也见证了凌源刘氏的覆灭,见证了刘懿的一路艰辛。 可以说,两人即是‘半路出家’的好友,又是相互见证的知己。 如今,知己相逢,怎能不让人激动,又怎能不让人开怀畅饮一番呢? 就在两人即将相拥之际,一显忽然横眉一挑,乌拉拉叫了一声‘起开起开’,便把毫无防备的刘懿一把推走,转头离开了。 刘懿正心中疑惑,但见寂荣大师紧随跑来,对刘懿又是一个撕扯,直接让刘懿原地打了个好几个转儿,直叫刘懿晕头转向,找不到南北。 刘懿陀螺一般转了好几圈,晃晃悠悠终于停止目眩,定睛一看,他不禁轻拍额头,哭笑不得。 但见寂荣和一显两人,正坐在地上,一人捧着一坛佳酿,咕嘟咕嘟喝个不停,那喝酒的速度,与黄牛饮水一般,令人瞠目结舌。 两人两颗滴溜溜的大光头,一个劲儿地往酒坛子里‘钻’,若不是坛口比头小,俩人说不定真就钻进去泡到酒里了。 刘懿看着两人如狼似虎拼命喝酒的模样,不禁无奈说道,“我说寂荣大师,一显啊,难道寒枫寺的酒,这么快便被你们喝没了?竟把你们俩馋成这幅德行?” 寂荣和一显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指责对方,“他是酒鬼!一天三坛!” 一显怒目而视,旋即看着刘懿稚嫩地告状道,“自从寒枫寺翻新完成,寂荣大师无事便饮酒作乐,一天至少三四坛酒!” 寂荣大师不逞多让,“怎样?寒枫寺是我的,寒枫寺的酒,也是我的,我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愿意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你管我?再说了,老子喝酒的时候,你个小秃驴也没少在一边偷‘油’!” 一显听闻寂荣大师狡辩,立刻驳斥道,“我呸!你还好意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不是大师你一天三顿酒,我能耳濡目染跟着你变成酒鬼?你真是,误人子弟!” 寂荣大师吐了一口唾沫,咧嘴斥责道,“我呸呸呸!难道你不知道,这是老子一片苦心来锻炼你的定力么?你自己定力不够喝了酒,反而还要来埋怨老子?岂有此理!” 不等一显反驳,寂荣咕嘟咕嘟又猛灌了两口酒,继续说道,“定力如山方能成就如海,你这点定力,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儿!” 姜还是老的辣,一显差一点就被寂荣噎的说不出话来,他结结巴巴,嘀咕半天方才道,“我呸!我佛常言‘相由心生、行由心生’,你就是个酒柜,休要狡辩了。” 寂荣大师撸胳膊挽袖子,“我呸呸呸!我是酒鬼,你是酒蒙子!” “我呸呸呸呸!你才是酒蒙子!” 看着两颗光头破口大骂互相指责,刘懿在一旁大笑不止。 或许,这就是江湖和庙堂的区别吧! 趁着寂荣大师和一显吵架休息空挡,对着楼下的方顗和苗一鸣喊道,“方顗、苗一鸣,今日早些关张,我三个俗人陪佛门酒鬼,一醉方休!” 难得月晚人闲,灯火阑珊处,借清风低吟,三五好友,对酒当歌,凉风如窗,吹散一地酒坛。 刘懿、方顗、苗一鸣、一显、寂荣五人,喝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借着还不算冷的初冬风,五个人横七竖八地歪在四楼悬厅,在半梦半醒之间,说起了第二天便会被忘记的闲话。 这一晚,刘懿没有做那驭珠驱酒的‘江湖酒神’,这一次,他真的醉了。 “嘿!世间唯酒不可负,刘懿啊刘懿,你素来称酒为‘天樽’,一点不假,一点不假啊!”一显双眼迷离,躺在地上悠哉悠哉地拍着肚皮,一脸幸福模样,在月色的映照下,他的双眼,好似真的填满了漫天星辰。 “兄弟,酒是天樽,可消百愁。但,天樽虽好,可不能贪杯,贪杯则伤身。好似做人,贪得无厌往往下场悲惨。”刘懿躺在地板上,双手在半空中比比划划,恐怕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比划什么。 “切!还说别人呢,你刘懿又好到了哪去?”一显滚到刘懿身边,照着刘懿胸口便来了一拳,没好气儿地道,“从五郡平田令到平田将军,再到凌源伯,你这官做的可是越做越大,你刘懿敢说自己心系天下别无他心?江氏一族覆灭后你刘懿肯两袖清风隐居山林?这种话你也就对别人说说,别人信了,我一显可不信。”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刘懿迷迷糊糊地还了一显一拳,“我好功名,却不贪恋功名,就好像我很爱喝酒,但很少喝多一样!” “人在山中不知山!”苗一鸣望着棚顶,憨憨笑道,“贪有什么不好?胸怀大义者贪得天下秘籍,即可行侠天下;胸怀大善者贪得天下威权,即可报国裕民。贪得天下后,散才与天下,人生岂不快哉!” “贪既是争,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做人还是贪点好,太大方了,人家会觉得你软弱可欺!”方顗直抒胸襟。 “凡人若能守住初心,不染杂尘,所得愈多,愈是一片风流,我佛慈悲!”寂荣宽衣素袍,斜歪在窗台,醉醺醺说了一句,算是肯定了苗一鸣和方顗。 一显举起刘懿的手,见手腕那串自己所赠的核桃佛珠,心有百感,忽然把刘懿的手一甩,侧过身去,好似深闺怨妇,嘀咕道,“我说刘懿,官道也好,侠道也罢,你可别走走道儿走歪喽,到时候,佛爷我可不干!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立地成佛来超度你的!” 刘懿晕乎乎地说,“阳关大道,一行到底,撞破南墙,再撞南墙!放心吧,我饱读诗书,懂得道理,不会走歪的!” 屋中短暂寂静,刘懿在半梦半醒之中,开口道,“一显!” 一显晕乎乎地道,“嗯?” 刘懿好奇问道,“那日我在凌源山脉大战幻乐府,你和寂荣大师怎么就从北面过来了?是父亲飞鸽传书请寂荣大师南下相助么?” 一显忽然坐起,明眸带泪,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那夜我梦到屠龙少年终成恶龙,便来寻你了。呜呜呜!你知道的,我的梦一向很准,梦到夜里会尿裤子,第二天起床,裤裆一定是湿的!” 刘懿酒未醒,心却暖,起身给了一显肩膀一拳,“那夜若非你和寂荣大师出手相救,我走火入魔,岂不真成恶龙了。哈哈!” 一显怂了怂鼻子,哭唧唧地说,“寂荣大师,咱们来对了呢!” 众人哈哈大笑。 清风独酌了无趣,好友对饮酒才深! 方顗好说歹说,终于是哄睡了醉酒耍疯的小一显。 刘懿细观一显,这少年缁流仍是口似单珠、鼻若悬胆、眉落燕宇,只不过五年塞北风霜,这玉秀少年眉宇间多了一丝刚毅,也染了些许人间风尘。 刘懿不禁感叹道,“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己不由身啊!” 寂荣揉着微微鼓起的肚子,醉醺醺地笑道,“江湖可没那么多风流,多的是如那晚凌源山脉中的刀光剑影,小子,你想啊,如果人人都有安生日子,谁愿意刀尖舔血?谁又愿意剃度出家呢?佛家有云: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本僧看来,许多人穷极一生,都还是牛牛马马,在命运里奔波挣扎,难求真佛啊!” “妙极妙极!大师妙极!哈哈哈!”对寂荣的话,方顗和苗一鸣深有感触,两人一边拨浪鼓似地点头,一边拍手回应。 苗一鸣的头,点着点着,忽觉腹内汹涌翻滚,腮帮一鼓,居然把自己点吐了! 方顗赶紧一脚把苗一鸣踹开,没好气儿地骂道,“裤兜子里藏不了二两肉的家伙,滚滚滚,死那边儿吐去!我可告诉你苗一鸣,这四楼悬厅,明天,你来打扫!老子可没那么多闲钱请店里的伙计收拾!丢人!” 寂荣哈哈一笑,半醉着对刘懿说道,“刘将军手下,还真是妙人辈出呢!” 刘懿醉醺醺地笑呵呵答道,“我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撒泼惯了!寂荣大师莫怪,莫怪,莫怪啊!” 寂荣微微淡笑,借着清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听说某些动物为了存活下去,为了让自己变强,会吞噬同类。” 方顗酒醉滋情,嗤之以鼻,立刻反驳道,“谁说的?老虎不会,雄鹰不会。依靠吞噬同类苟延残喘的,是弱者,是懦夫!” 寂荣大师微微摇头,“当年的江瑞生,能够将境界在短短一年之内,便到突破到长生境界,其正是修行了阴阳家极乐丰都的邪术,从而吸纳了世人的心血,百川入海,他的境界才得以迅速提升!所以,吞噬同类的,不一定是弱者!” 刘懿淡然,“一个人是不是弱者,并不是由境界决定的。” 寂荣大师低眉道,“但是,一个人的境界,却可以决定,谁是弱者!” 第502章 坐而论道,起而行之(四) 城上月,白如雪;阁楼里,灯昏沉。 寂荣大师没有和刘懿继续讨论究竟怎样才算强者,又怎样才算弱者。 这方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争论下去,只会绵绵不休。 小阁楼中,寂静了片刻。 刘懿的思虑,随着淡淡的秋风,飘向了遥远的赤松郡。 第一次去赤松郡,还是随东方春生游历薄州,那时候的赤松郡,一片荒芜,寸草不生,那里的人们以咸鱼干和腐草为食物,老老少少一个个面黄肌瘦。那个时候的赤松郡,没人想留下,也没人想过有一天会大富大贵! 第二次去赤松郡,刘懿作为五郡平田令,带着七拼八揍的队伍,磕磕绊绊、有惊无险地在赤松郡走了一遭,不过,这一次,在刘懿认知的队伍里,出现了以为‘强者’,他就是夏晴,这位致物境界的文人,消散了自己积攒一生的修为,巧借龙珠中蕴含的天地灵气,强开天池,引水成渠,贯通州郡,改变一方水土,成就赤松郡繁华气象。 第三次去赤松郡,刘懿是独身一人,他骑着赛赤兔,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在水河观看李延风脚踏祥云、入境致物后,当他看到赤松郡百姓在扶余城为夏晴立的雕像,当他看见赤松郡百姓脸上幸福饱满的笑容,当他看到候宇途率千人追随与他时,少年刘懿,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能以一己之力,夺天地之造化者,方为强者! 能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夏晴,是强者。 能在艰难困苦中坚守,能自力更生创造人间美好,赤松郡百姓,也是强者。 这,才是刘懿对强者的定义! 只不过,这些话,无法对他人说起罢了。 就在刘懿深陷往事,寂荣大师轻轻开口,“寺庙迎接南来北往的香客,在与他们攀谈之间,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刘懿缓缓回神,他看着寂荣,低声问道,“什么消息?” 寂荣语出惊人,声音有些粗重地道,“或许,江瑞生,还活着!” 方顗猛然惊起,“这孙子,果然活着!” 刘懿则表现得十分淡定,“嗯!伏灵山一战,我军在打扫战场时,没发现他的尸体,我便预感到了他应该不会死。极乐岛上浮尸遍野,仍没有他的尸体,我便隐约猜到,血洗极乐岛的幕后主使者,应该会是江瑞生,只不过,此中过程,实在令人费解疑惑。” 寂荣问道,“有何费解之处?” 刘懿揉了揉太阳穴,道,“司徒乔溪是天动境界,但被他救下的江瑞生,已经是半死不活的状态,而且,极乐岛是司徒乔溪的大本营,按理来说,在这样的环境下,已经活了二百多岁的司徒乔溪,依靠阅历和实力,应该很容易便把江瑞生拿捏,可最后为什么反倒让江瑞生翻了盘呢?这是在让人费解!” 寂荣揉了揉光头,吐出一口浊气,“极乐丰都属于阴阳家一脉中的偏门儿,整日想着以邪门歪道追求长生不老,老鳖司徒乔溪经营多年,身怀三宝,其中两物是由《太玄经》衍化而来的《五阳决》和《血祭》两本绝世秘籍,还有一物,便是司徒乔溪炼化百年才炼成的八百具卸甲境金刚傀儡。司徒乔溪修《五阳决》,而江瑞生,则修成了专以吸纳精气助长境界的《血祭》。” 方顗微微醒酒,坐起身来接续说道,“我在望南楼与南来北往客官攀谈时,也听过关于司徒乔溪的种种传闻。当年,司徒乔溪独子司徒象天战死于伏灵山,致使司徒乔溪移骨换髓之术失去了筋骨血肉,而江瑞生兼收万人精气,其精血早已与世人融会贯通,所以,当年司徒乔溪铤而走险,救走了江瑞生。可据商客所说,司徒乔溪把江瑞生押回极乐岛后,便独自出海倭国寻觅神仙药草去了,回来当晚,极乐岛上便血光冲天,此后,司徒乔溪便再没有一丝消息,至于那天晚上极乐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早已无人知晓了。” 刘懿心中有事,虽然酒精上脑,但他勉强振作,清醒了几分,道,“事情会不会是这样,司徒乔溪把身受重伤的江瑞生裹挟回到极乐岛后,自以为江瑞生无法掀起大浪,便逐渐放松了警惕,出岛游历。而岛中的江瑞生则借此良机休养生息,通过三寸不烂之舌,暗蓄实力,待司徒乔溪回来后,一举将其消灭,统一了极乐丰都。而我等所登极乐岛之日,想必江瑞生早已探查,所以在我等登岛前夕,江瑞生铲除了极乐丰都中所有敢于反对自己的人,一把大火将极乐丰都百年基业付之一炬,而后,他带着秘籍、卸甲境金刚傀儡和顺服于他的门徒远走他乡,并与幻乐府提前串通,借机嫁祸于我。” 寂荣暗暗点头,“有道理!” 方顗一声冷哼,“哼哼!好一个一石二鸟,玩的真明白。” 在木桶里‘解脱’后的苗一鸣,如一摊烂泥歪在角落,听到‘幻乐府’三个字后,嘴里喃喃自语‘幻乐府的人是活的,音乐是死的,我不喜欢,不喜欢’,便悄然睡去。 方顗愤恨地道,“幻乐府也是个助纣为虐的主儿,戏龟年妄活半生,居然不分正邪,依靠境界徒增杀戮,这样的帮派,该当覆灭!” 寂荣悠然地道,“仙有仙道,鬼有鬼道,神仙行百善,上天享世人朝拜,恶鬼行百恶,下地受世人践踏。因果轮回,不是不报,阿弥陀佛!” 刘懿双瞳有些发红,声音中颇具杀气,“戏龟年在凌源山脉种下的因果,我会给他一个很好地轮回!” 方顗拍掌大笑,道,“赶紧睡觉!明个好好干活,攒钱雇天下最厉害的杀手,也好给北姑娘报仇。” 苗一鸣‘诈尸’一般坐起,嚎叫了一声“说得对啊”,便又复睡去! 方顗无心谈论极乐丰都之事,又去踹了苗一鸣一脚,亦翻身睡去。 小小阁楼之中,仅剩下了刘懿和寂荣大师两个清醒之人。 第503章 坐而论道,起而行之(五) 古之成大事者,少有心机浅薄之人。 寒枫寺位列大汉四大名刹之一,寂荣大师作为寒枫寺主持,虽然表面上看着不修边幅,实际上其却是个极为聪明之人,他从刘懿和方顗的态度中,察觉到了平田军的下一步动向。 对幻乐府动手! 寂荣大师对于这个判断,是没有任何犹豫的。 幻乐府作为江氏一族的狗腿子,是平田军的眼中钉肉中刺,将其连根拔除,是势在必行的,也还是削弱江氏一族实力的重要手段。 在寂荣看来,对于平田军来说,一锅端掉幻乐府,并不是什么难事。 幻乐府虽然是江湖里赫赫有名的大帮大派,但在庙堂权臣眼中,顶多算是聚啸一方的悍匪,而以刘懿为核心的平田帮,背靠凌源山脉,手握两万雄兵,上有天子和曲州三杰、应知、樊听南等一干州郡要员支持,下有周抚、候宇途、方顗等年青才俊辅佐,暗中还有华兴武备军、斥虎卫两支力量,刘懿三次游历,更同水河观、寒枫寺、宣怀赵氏、方谷赵氏等一干中原豪强交好,最近,在刘权生的牵线搭桥下,‘三教’之一的儒家贤达学宫,更是派出了得意弟子萧凌宇,主动与刘懿联系。 可以说,盘踞在华兴郡的平田帮,那才是实打实的一方诸侯。 反观幻乐府,其背后除了有江氏一族外,别无所有,虽然幻乐府距离华兴郡五百里之遥,但当刘懿说要找幻乐府讨要一个说法时,寂荣大师并不认为这小子在天方夜谭。 不过,讨要这个‘说法’的尺度,就值得他寂荣深思了。 毕竟,寂荣大师是佛门中人,能够制止或者减少杀戮,是佛门中人的职责。 于是,寂荣双眼微眯,端起一坛清酒,咕嘟咕嘟痛饮一番,旋即看向刘懿,眼神中透着寻常难以遇见的认真,“小友,关于幻乐府的‘果’,你打算怎么给?” 刘懿见微知着,他看着寂荣大师的眼神,立刻明白寂荣的语中之意。 刘懿挑眉问道,“寂荣大师打算让我向幻乐府求一个什么‘果’?” 寂荣大师无比平静,“我在问你。” 刘懿直言不讳,“杀尽幻乐府丧忠狗!” 寂荣大师知道刘懿已经猜透了他的心思,但刘懿还是说出如此决绝的言语,不禁然寂荣大师刮目相看。 在泰山压顶面前而不弯腰,此少年不可折节啊! 寂荣大师思索片刻,道,“还有没有别的‘果’?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本僧既然见证了一场即将开始的仇杀,就要尽量将仇杀的代价降至最低,这是本僧的职责,小施主,见谅!” 刘懿‘寸土不让’,“平田军数千将士的性命,不能白死!只诛首恶,远远起不到震慑宵小的作用。” 寂荣大师声音忽然变得柔和,“用本僧将来的一个人情,来换小施主的手下留情,这桩买卖,如何?” 这一次,刘懿并没有太过执拗,他深思片刻,道,“数月之后,我大军杀到临淄郡,除戏龟年,倘若其他人肯缴械,我愿意既往不咎!” 刘懿无法拒绝寂荣大师,因为,寂荣大师的人情,太重要了! 这个人情,将来甚至可以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寂荣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善哉!” “我这位二叔江瑞生用心极深,此番远遁,必会暗自积蓄实力,他日再次相遇,又是一番血雨腥风,届时,若寂荣大师在我身侧,还请出手扶持一二。” 寂荣大师一口答应,“斩妖除魔,佛门之责!” 话毕,刘懿轻轻道,“江湖太远,人生太短,梦又太长呢!” 寂荣深沉地看了一眼刘懿,言语包含关切之意,“小将军,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江湖和庙堂凶险,极易阴沟里翻船,你可要多加小心啊!” “多谢大师提醒。”刘懿双眼朦胧,“只是,江氏一族在曲州兴兵作乱,搞得曲州诸郡民生不安,当此之时,不管是平田还是报国,我等后辈,责无旁贷,纵万劫不复亦不后悔。” 寂荣静静端详刘懿,问道,“那你呢?江家平定之后,小将军何去何从?” 刘懿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东风侵肌,少年又清醒了几分,“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此生当平定天下之田地,立不世之功业,开百年之太平!” “世有无妄之福,又有无妄之祸。小将军用心忠直,定有好报的!” 刘懿朗笑,“那日凌源山脉,晚辈走火入魔,寂荣大师恰在此刻前来救我,不正是晚辈的福报么?哈哈” 寂荣苦口婆心,“本僧看小施主身上多有道教功法。道家的东西,大都以求延年益寿之用,若说治世经国,还得多读读诸子百家,才能兼收并蓄。” 刘懿呲牙咧嘴,“要不,大师您跟晚辈混一段日子?说不准晚辈哪天开了窍,便随大师皈依佛门了呢。” 寂荣缓缓关窗,歪在榻上,笑呵呵说道,“晚安,好梦!” 刘懿似乎没有尽兴,他咬了咬嘴唇,问了一个极其天真的问题,“大师,这世上有正义么?” 寂荣双眼微睁,面露惊奇之色,“小将军何出此问呢?” “前几日,晚辈同夏老赴丰毅县,遇到了一桩奇事。”刘懿神思远坠,“一家医馆中,有五个人等待医治,一人心坏了、一人肾坏了、一人脾坏了、一人肺坏了、一个人肝坏了,结果有一人恰好从医馆路过,那医者和等待救治的五人,便杀掉了那人,取了他所有的肝脏。后来发现,那五个人,都是县里饱读诗书的年轻人,而那死了的,是县里一个无父无母的傻子。牺牲一个无辜的傻子,来挽救五个大有前途的年轻人,您觉得,合理么?” 寂荣思忖了片刻,轻轻回道,“百余年前,郑玄和吕布入境通玄后,百年以来再无一人登顶,那么,通玄圣人,是否真的存在世间呢?我想,是存在的,我等穷极一生都无法羽化飞升,但不代表将来不会有人羽化飞升。我们虽然看不到正义,但不代表正义不存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或许便叫正义吧!”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刘懿卧榻,裹紧了被子,缓缓睡去。 愿以一己之力,助天下忠直之人,人人皆成神仙广成子。 睡梦里,一显梦中呓语:我梦到了一个多事之秋啊! 安静地天空中,一只锦翎苍鹰由东北飞向凌源,奔西南而去。 第504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自传)一 我叫北尤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人家的孩子。 我想:在这个阶级制度严格的世道,若不是有这天生撼树境的体魄,这时候的我,想必应该已经找个门当户对的穷苦人家,嫁了吧! 若不是当年恩人夏晴耗尽心念开了夏白河,让我成为北拘一族百年来第一个开启族印之人,恐怕,这时候的我,想必坟头草已经长的老高了吧! 挽我田莱于日荒,救我仓廪于不积,拯桑麻于疲弊。 这份恩情,我北拘人和我北尤皖,记一辈子。 也要还一辈子! ...... 关于我的故事,前文虽然已经赘述,但我还是想从两年前王三宝替刘将军挡了一支羽箭说起! 因为,这段故事,一直被我隐藏在心中,无人知晓! 两年前的年关,女扮男装的江煦带人刺杀刘将军,不成。 大伙儿在侥幸欣喜之余,逐渐开始关注起望南居的日常安全,毕竟,这里住的不仅是刘将军,许多平田帮中层军官的亲眷,也都住在这里。 倘若他朝防守失当,老巢被端,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刘将军在斟酌之下,把望南居的一干防务,全权交到了我的手上。 这是一份信任,一份责任,更是我北尤皖报平田军大恩大德的一个最好机会。 两年来,我片刻不敢耽搁,白日里带着甲士们处处提防、处处小心,更是趁着缝隙,砥砺自身武道,训练了一批境界在撼树以上的士卒以为护卫。 闲暇里,我还对当年公羊寨生还下来的北川等七名少男少女严加训练,期寄他们长大后能够报效国家、扬名立万,做忠良之人。 忙来忙去,日子充实而恬静,以至于,我已经过了应该出嫁的年龄。 我知道,望南楼那两个没事儿就来献殷勤的家伙,对我有那么点懵懵懂懂的意思。可在我随刘将军走出赤松郡的那一刻,我便在心中发誓:此生全意追随将军,终身不嫁。 所以,在苗一鸣和方顗之间,我既没有抉,有没有择,任其如落叶和流水,随风而动。 时间如握不住的沙,日子就这样慢慢流走。 旬月前,大先生出事那晚,我本在望南楼与皇甫录、苗一鸣、方顗和牟家姐弟在一起聚餐畅聊,谁知饭间忽来月事,便找了个借口离席而走。 把身子料理妥当后,我从望南居走出,正欲前往望南楼继续与众人闲聊,‘自留地’方向忽然传出阵阵琴音,我心念电闪,微微一嗅,一阵凉意渗进脊梁。 有杀气!今夜有人要行凶! 后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 幻乐府三大乐官趁平田军与幻乐府在凌源山脉大战之际,在空虚的凌源城内列阵围杀大先生,大先生害怕殃及无辜,遂引三大乐官于‘自留地’,激斗之际,恰巧被我撞见,我横插一杠,助大先生成功击退强敌。 而我,却死了! ...... 在我‘死’的那一刻,故事才刚刚开始。 当晚,‘自留地’一战,我失血过多身负重伤,当我醒来时,却已经躺在子归学堂后舍草庐中,大先生和刘将军,正静候在我身边,神色关切,翘首以盼。 我唇齿干涩,勉强开口,“大先生,将军。” 刘将军见我苏醒,快步行到榻前,欣喜万分,“太好啦北姑娘,你醒啦!你已经足足昏迷了四天啦!可急死我了!”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大先生轻轻按下。 随后,大先生施礼拜道,“北姑娘侠肝义胆,救我于濒死之中,这份情谊,权生铭记一生,不敢忘怀。” 我急切回应,道,“使不得,使不得啊大先生。小女这条命都是将军给的,知恩图报,为大先生和将军奋命,是小女应尽的本分,大先生如此说话,可就折煞小女了。” 刘将军在我身侧,温声细语,道,“人命不分贵贱,知恩也不一定图报,能住在望南居的,便是兄弟袍泽。你若常作知恩图报的想法,便是把我父子当做外人了!” 我情不知所以,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应和。 大先生宽慰了一番,便兀自退去。 屋内仅剩刘将军,站在那里踌踌躇躇,眼神飘飘忽忽,心中似有未决之事。 屋内寂静了好一会儿。 刘将军心体澄彻,我又随将军三年有余,他的心思,不难猜。 我微微动了动身子,勉强咧开一张笑脸,问道,“将军可有为难之事,但说无妨,将军若不说,便是把我北尤皖当做外人了!” 刘将军背对着我,“北姑娘可知那晚死了多少人?” 我心中一凛,问道,“多少?” 刘将军的声音有些颤抖,说完了事情经过后,又说道,“凌源山脉中,我率平田军围杀戏龟年,平田军将士死伤近两千。三大乐官起初在子归学堂围杀吾父,残杀百姓三十余人。临走前,还在凌源城各处纵火,无家可归者近五百户。” “这!”我先是诧异,后变为愤怒,“幻乐府好歹也是一方江湖巨擎,声名斐然,今日一看,无非一坨蘸了糖的狗屎!” 刘将军无奈一笑,道,“世人皆知,幻乐府是江锋的走狗。幻乐府之所以行凶凌源城,说到底,无非是我平田军要动他幻乐府的主子,这条狗害怕以后吃不到骨头,前来撕咬我等罢了。” 将军表情忽然嗔怒,“平田军将士为国捐躯理所应当,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妄杀百姓,这一点,罪不可恕,理当灭幻乐府满门。” “愿追随将军左右,铲除幻乐府。”我坚定表态过后,又低声说道,“将军,您今日找我,在诛剿江氏、铲除幻乐府的一系列行动中,有什么小女可以效命的么?” 刘将军双颊忽红,尴尬挠头,说道,“效命不必,效力嘛!倒是有一件事儿。北姑娘重伤在身,我本不该说的。可这件事儿,只有你才能办成,我又有事需要离开凌源城,再不说,来不及了!” 我立即回道,“将军有需,尽管吩咐,小女万死不辞。” 哪知刘将军眉头一皱,“不要总把死字挂在嘴边,不吉利。” 我微微眨眼,算是回应了刘将军。 第505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自传)二 刚刚掉在地上的东西,那个黑乎乎的圆柱体。 到底是什么? 池风距离最近,很清晰的目睹了这一切。 不由得胯下一凉,就仿佛在寒冬腊月穿着开裆裤,公然遛鸟一样的感觉。 别怀疑,这事儿他小时候干过。 事实证明,这只风雷虎,是公的。 砰! 风雷虎立起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虎目圆睁的看着地上的那一个根熟悉的东西。 发生了什么? 这玩意是我的吗? 鲜血如注般的倾泻,风雷虎依然是浑然未觉。 它只是用着古怪的表情,看着地上的东西,两只爪子在自己的胯下来回摸索。 没了…… 没了!! 我的XX没了!! 刚刚爬起来的池顿,看了眼还在愣神的几人,张口喊道:“看什么呢,打它啊!” 几人这才回过神来,现在可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啊。 沐磬雪和云玲玲两个女孩儿脸有点红,其他的几个人则是比较鸡儿痛。 光是看着,就觉得好可怕啊! 这个池顿,下手太狠了! 唯有深得其道的付昆不以为然,他觉得池顿做的没错。 面对强大的对手,寻找弱点进攻,才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但是,若是换位思考一下,将自己置于池顿刚刚的境地,他也只会选择攻击起眼睛之类的位置,像池顿这么狠的,他做不出来。 唉……还是不如他啊。 池顿这时候又说了:“师姐,瞄准它的屁股!” “诶?” 几人都是无语,池顿这些下三滥的招数,怎么一个比一个恶心人啊。 屁股……不就是那个地方吗? 众人之中,唯有沐磬雪的攻击比较好命中,所以池顿将这个重任交到了她的手上。 为了让沐磬雪更好瞄准,池顿趁着风雷虎发呆的时间,跑到了它的身后去。 站在风雷虎的身后,池顿插着腰,喊道:“你就剩两颗蛋了,看什么看,它又不会长出来!” 这道声音,落在风雷虎的耳中,就像是一道惊雷。 可恶的人类,居然……居然砍掉我的…… 我要杀了你,吃了你,把你撕成碎片! 嚼碎你的骨头,让你后悔与我为敌! 那双猩红的虎目悠悠转向了身后,硕大的身躯也随之翻起。 风雷虎被彻底的激怒了,不,或许说现在的它已经直接跨越了愤怒这个阶段,丧失了理智。 巨大的爪子踩在地上,四周飓风呼啸,池风都无法靠近。 但池顿不同,他有恶意锁链牵着,想走也走不掉。 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直到死亡为止! 嗯,这句话用在这里居然还蛮恰当的。 “吼!!” 虎啸山林,飞鸟惊觉,四阶灵兽的威压完全散开,方圆数里内的灵兽都为止恐惧,匍匐在地上。 不得不说,生灭刃是个好东西,割啥啥断。 风雷虎那高高翘起的臀部正冲着沐磬雪等人的方向,沐磬雪面色纠结。 我到底是出手,还是不出手呢? 一旁的云玲玲看着她,笑道:“磬雪妹妹,别怕,我不会说出去的。” 啊! 池顿你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啊,一会儿有你好看的! 温度骤降至冰点,连她身旁的云玲玲都打了个寒颤,沐磬雪的身边,凝结出了十几颗一模一样的冰弹,随时准备攻击。 之前的攻击对风雷虎明显作用不大,沐磬雪也不藏拙,全力催动灵气,凝结出了更多的冰弹。 失去理智的风雷虎没有发现这边的情况,它奋力的冲向了池顿。 以池顿的速度,在这么短的距离躲开风雷虎的攻击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然而,这也是他的目的。 木元甲! 一直以来,丝毫派不上用场的木元甲被池顿施展了出来。 他的身上忽然疯长出了无数的藤蔓,向着风雷虎的脑袋攀爬了过去。 “呜……!” 风雷虎的鼻音如雷般在池顿耳边回荡,那血盆大口一口咬在了池顿的腹部,池顿一个吃痛,吐了一口血,这家伙的力道还真是够强的。 池风在一旁,全力的挥出了一刀,赤红的火焰冲向了风雷虎的身躯。 不过风雷虎的眼中,现在只有池顿一个人,只是尾巴一甩,就将他抽飞了出去。 池风用剑身挡住了风雷虎的尾巴,但那反震的力道依旧是让他飞出了十米开外。 风雷虎的尾巴都要有个脸盆那么粗,虽然可能是因为毛发的关系,看上去有些膨胀,但这一下的力量也是极大的。 池风从地上爬起来,腹中翻江倒海,胸腔憋闷喘不上来气。 木元甲的生长速度并不是很快,但池顿早已将自己和风雷虎固定好了。 嗖嗖嗖——! 嗖嗖嗖——! 一连串的破空声鸣于耳侧,一颗颗无色透明的冰弹像是锁魂的号角,冲入了风雷虎那大敞着的屁股中央。 至于钻到了什么地方,就不知道了。 风雷虎的双眼再次一缩,一对竖瞳都细成了一条缝。 朵朵血花飞溅,这一场残忍无情的战斗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池顿被风雷虎咬着,尽管对方的某些部位已经血乎乎的一片,但它依旧是没有松开池顿。 就那么直挺挺的昏了过去。 沐磬雪的动作停下来,她脸红的像个苹果,可能自打出生以来,她就没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对着一只灵兽的那个部位下手。 太可恶了! 但她现在想生气,也无处可发,这场战斗中受伤的人只有池顿和池风两个人。 其中池顿受的伤最为严重,他可是一直都在正面接着风雷虎的攻击。 这也让几人对于池顿的防御有了一个认知,若是单挑,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正大光明的赢过他。 更别说,这是个喜欢下阴手的小人了。 池顿侧身的位置被风雷虎尖尖的牙齿咬得鲜红一片,不过这个伤并没有伤及他的骨头。 生灭刃回到手里,池顿将它插在了风雷虎的身上,风雷虎身上不断流失的生命力在疯狂的向着池顿涌来。 伤势才得到了一丝缓解。 池顿笑着,他很开心,非常开心。 因为他发现了最简单的使灵兽精神崩溃的办法! 只要是公的,就没有不视鸡如命的!! 第506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自传)三 日暮乡关何处去,望断天涯是故乡。 空旷寂寥的夜和形单影只的人,在一片沉默中南望。 好吧好吧,本姑娘承认。 我,想家了! 既想念那个叫赤松郡的地方,有想念那个叫华兴郡的地方。 这个时候,李二牛怕是正拿着夏瞻前辈的举荐信,在前往解兵林的路上,这小子虽然平日里呆头呆脑,办事儿也不如皇甫录那般灵活,但他对兵学却有很独到的天生见解,他似乎就是为了带兵而生的,他立志要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我觉得:如果他能始终保持这颗赤子之心,节制天下兵马,也未尝不可; 应成应该在倚剑阁勤学苦练,我虽然与他接触不多,但从仅有的几次接触中,我知道他是个资质平庸之人,想成为他口中所说的剑道魁首,恐怕此生无望,但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皇甫录正财迷似地在账房奔忙,他倒是个贪财重义的妙人,值得深交; 王三宝不知跑到哪个村子口和人家下棋,闲云野鹤,无忧无虑; 苗一鸣和方顗估计在偷着喝酒,或者在轻音阁赏舞,说不准夏前辈和大先生也在此中呢;牟籽花和牟花籽姐弟,应该在望南渔场吃着美味的鲜鱼,讨论着今年的收成;刘兴阴等一干将校和郭遗枝等一干文吏,想必应该在刘将军的帐中讨论军务,劳谦日昃。 我想:刘将军讨论军务的时候,定是激烈非凡,一群年轻人热气腾腾,总会擦出火花,而素来性子孤傲的周抚校尉,想必会是最活脱的那个。 想到这儿,我面色潮红,心跳加剧,心尖尖,好似被一头小鹿撞了一下。 周抚校尉可认得我北尤皖?可曾正眼看过我北尤皖? 想到他桀骜不驯的眼神,我的脸,居然莫名有些发烫。 如果他不认得我,本姑娘不介意给他个机会,好好认识认识我! 倚门栏,望茫山,一笑嫣然,转盼春心羞落。 瞧着门口那对儿鸳鸯灯,我正思绪缥缈,灶内枯枝燃烧发出的‘滋滋’声,不经意间唤回了我的思绪。 我旋即面色一沉,狠狠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向屋内走去。 我答应过自己‘终身不嫁以报刘将军恩情’的,咱是江湖儿女,吐口吐沫就是个钉子,要说话算话! 就在我即将进屋刹那,门外传来一声细弱的‘吱嘎’声。 今夜无风,大门怎会无风自动? 我心中警觉,停身辨位,可还没等我确定那人的位置,一柄环首刀已经奔杀到了我的身后,我在匆忙之中来不及躲避,我只能蹲身向屋内翻滚,躲过了那柄凌厉的环首刀。 不过,我的身子虽躲过,那十分强劲的刀气,还是割走了我的一撮长发。 来者不善,我亦没有迟疑,立刻单掌拍地,借势飞扑到灶边,挥动灶边木棍,撩起烧得通红的铁锅,砸向门口,借以拖延时间,也好让自己摆好架势应敌。 谁知,那人竟不走正门,破窗而入,手中快刀裹挟一股劲风,像一条毒蛇,朝我脖颈扫来。 我手无兵器,加之重伤方愈,自知抵不过这一刀的威力,于是再度蹲身,试图滚身远走,同夜袭之人拉开距离,再做打算。 谁知来人实战经验甚为丰富,见我作势蹲身,便没有再给手中环首刀蓄势,反而松开了刀柄,借着前冲的力量,猛地踢出一脚,正中吾腹,把我踢得老远的同时,也让我连吐了好几口闷血。 我缓缓起身,怒视来人,谁知摇摇晃晃,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最后委顿在地。 旧伤复发,又添新伤,我已经无法起身,于是依在榻边,单手背后凝聚心念,口中与来人对话,以图拖延时间,怒声道,“你,你是谁!小女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偷袭于我?” “在下曲州州牧府牧卫长,江颉!”来人引回环首刀,潇洒地在半空中画了个刀花,朗朗笑道,“当然,你也可以叫我,送你上西天的人,或者送你去和孟婆汤的人!” 我心中矍然而惊。 江颉!江颉! 原来是江氏一族的人,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刘将军托付的事情败露了?不可能啊!我诈死一事,只有大先生、刘将军和我知悉内情,再没有第四人知晓,大先生和刘将军自然守口如瓶,我亦没有与他人说起。 那么,眼前这江家人,又是如何知晓呢? 稍一思索,我觉得事恐有鬼,这江颉恐怕并不知道我此行目的,今日所以撞见,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被江颉发现,尾随而来。 所以,我不能轻举妄动,得先套套话、换换气,再决定下一步的去留。 我冷笑一声,嘲讽道,“堂堂曲州州牧府牧卫长,偷袭我一个姑娘家家,江大人很有成就感?” “姑娘家家?”江颉把我从头至脚地向我细细打量,玩味地道,“世上的姑娘家家,若都是破城境界,我等男子,岂不是要回乡种地了?呵呵。” “大人英明,大人英明啊!江湖高远,又怎是我这小女子能够掀起波浪的?”我立刻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梨花带雨地道,“小女子厌倦了江湖厮杀,前日里刚刚辞别刘将军,打算返乡隐居耕种,从此不问江湖事。” “哦?有趣。”江颉摇着刀柄,环首刀在江颉周围不断飞舞,江颉缓缓向我走近,笑问道,“那为何刘氏父子将你藏在子归学堂?偏偏在近日方出呢?” 江颉看我的眼神,好似看一只待宰的羔羊,让我十分反感。 我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回答,“小女子前些日子与人争斗,负了重伤,被大先生和刘将军所救,近日方才渐愈。死里得生后,不想再过这种刀尖舔血的日子,遂向刘将军请辞。因好脸面,不忍公然辞别,所以便求刘将军传我重伤身亡,也好从容脱身。” “哦?”江颉一脸玩味,“姑娘与何人争斗负伤?” 我淡淡回道,“那夜乌云蔽日,小女并未看清,想必是与刘将军结仇的仇家前来寻事吧。” 江颉丝毫不给我思考的机会,再问,“姑娘被何物击伤?” 我随口回道,“幻乐府的乐阵!” 此话出口,我心中一凛,脸色铁青。 糟糕,刚才还说不知道伤己为何人,此时竟说是被幻乐府乐官击伤,自己说话前后矛盾,完了,露馅了! 第507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自传)四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夜色的夜晚,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很多人全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 但是有一支船队,却是冒雨在大运河的邗沟前进着,由一直官军押运,他们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盐船。 他们奉旨押运着二十万石食盐,经过大运河,最终要把这批食盐运送到洛阳,再通过洛阳调往西北和北方各州县。 常风是此次负责押运这批食盐的转运使,是个正五品的将军,此时他正在自己的房中,审阅着公务,但是他恐怕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船上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声声的怪音,常风更是站了起来,刚走出房门,便有属下前来报告。 “将军,船底传来一声声怪声。” 一个士兵道。 “我也听到了。” 常风道。 轰! 突然一声巨响,似乎这条船撞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一般,猛烈的晃动起来,同时这条船有好几处开始往出冒水。 “怎么回事?” 常风道。 “将军,船底触礁了。” 一个士兵道。 还不待众人有所反应,整个船便是直接侧翻过来,狂风更是大作,很多战士更是直接装在大船上的不少地方。 渐渐地,整座船只已经是东倒西歪,很多地方已经漏水了,并且漏水的速度十分之快,转眼之间,整座船只近乎被大水吞噬了。 都言:水火无情。 人力在天灾面前,显得多么的脆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所有人,包括军士和船夫全都是在大声的吼叫着,他们已经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人,全都在装在船中各处,甚至已经有人直接跌进了大运河中。 而常风震惊的看着这一切,他看着一个个士兵和船夫,全都东倒西歪,不是被大水冲走,就是被撞击的不成样子。 轰隆隆! 当常风看到船帆破裂掉落时,整个人瞬间晕倒。 他知道自己和这支运盐船队终究没有逃离邗沟鬼怪的魔咒。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一声声巨响,大雨却是下的更大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可能,最起码今晚是不可能停下来。 咔擦! 一声雷响,更是让的山阳别馆中的工部郎中李翰大人手中的毛笔差点跌落。 李翰来到扬州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他是工部侍郎封可言大人派到扬州,查查邗沟覆船案的真相。 李翰深入到邗沟两旁的纤户家,了解到了仔细的情况,他万万没有到扬州的漕运衙门竟然会做出这等事情。 同时李翰也发现扬州刺史、长史似乎和这件事情牵连甚广,于是他今天清晨便是带领钦差卫队,逃离了扬州,来到了山阳县的别馆,准备明天前往神都洛阳。 ………… 一个紫衣人,身上披着黑色的雨衣,向着山阳别馆一步步走来,他今晚可是有着十分重要的任务,他一定要完成的十分漂亮,决不能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失败。 紫衣人走着走着,突然他的身影在整个黑夜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他的踪迹。 李翰还是在批阅、整理着文书,想到自己半个月前将一封密信派人送到洛阳交到自己妻子的手中,他也是露出了丝丝微笑。 突然,李翰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十分的冰凉,却是发现一把冰冷的宝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他想要出声叫人,却是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只要自己敢喊人,自己就一定会被宝剑割破喉咙。 他看清楚了,是一个紫衣男子,但是他的身上却是没有一丝的水滴,他十分的好奇,为什么此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自己的房间。 突然李翰李翰感觉到那个紫衣人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药丸,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背,自己瞬间咽下了那颗药丸。 他发现对方竟然收剑了,但是他却是说不出半句话。 “穿上这件衣服,随我离开。” “你没得选择。” 紫衣人厉声道。 李翰决心自己赌一把,因为他知道自己继续待在山阳别馆也不安全。 马上李翰快速的穿上紫衣人递给自己的一套黑衣服。 “跟着我走,不要露出丝毫的声响。” 、、.。 第508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自传)五 事实证明,恩情和胆气,完全是两码事儿。 我虽然报答大先生和刘将军恩情之意拳拳可表,但真正面对来自死亡的威胁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好吧,我承认,我胆颤了! 来自水河观的李延风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如果他也选择了视而不见,那我今日,将命丧于此! 至于所谓的报答恩情,那就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了。 我身体微微右移,看向正与江颉对视的李延风,可怜楚楚。 李延风见我不再说话,向我投来晶亮的目光,似在告诉我,别害怕! “大人之前并未提起你是曲州江氏一族。即便大人是江氏族人,深山老林之中,贫道杀了你,便也就杀了。即使你的魂魄来找贫道索命,贫道手中三尺木剑,也镇得住妖邪!” 江颉愕然,旋即恼火地道,“我江氏一族为天下安宁立下汗马功劳,可世人为何总是为难我江家!” 我闻言盛怒,“五十年前秦汉大战,你江氏一族的确为天下安定立下功勋,可现在,你江氏一族屠魔者终成恶魔,仰仗力量,祸害中原,你还有脸说天下人为难你江家?呸,恬不知耻的家伙。” 李延风倒是气定神闲,“我道有云:一点善心,不但是积德种子,亦是善缘根苗。江氏一族总觉得世人皆在为难与他,可这为难的原因,江氏一族是否静下心来想个清楚呢?又是否真心追问过呢?” 江颉声色俱厉,“本大人不需要清楚,凡事与我江氏一族作对的,我江家手中的快刀,自会让他们知道作对的结果。” 李延风无奈摇了摇头,轻笑问道,“你以为,实力代表了一切?” 江颉再次愕然,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十分痴愚,冷笑反问,“臭道士,你说呢?” 李延风仍是那副平淡表情,不过,他的眼中已经横生了杀气,“那贫道告没告诉过你,我是致物境界,你是破城境,杀掉你,贫道甚至都不用出第二招!” 江颉神情突变,顿有骑虎难下之感。 方才一时怒从心头起,只顾骂骂咧咧,居然忽略了对方的真正实力,可狠话已经放出,如今收回岂不折了江家颜面,于是江颉沉声威胁,道,“你可要想清楚后果!小寺小观的安家之资,可不多。待我江家平定中原,大军跨过凌源山脉踏平你的破烂道观,轻而易举尔!” 李延风嘿嘿一笑,“哦?是么?” 就在江颉和李延风你来我往吵的不亦乐乎时! 我实在受不了这极度压抑憋闷的气氛,就在江颉分神说话之际,我出了手。 李延风并没有给我‘鱼死网破’的机会。 江颉‘多’字刚刚落下,李延风手中那把桃木剑,已经快如闪电般出鞘,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直接透过江颉胸膛,过程中,桃木剑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一名严阵以待的致物境界,想要偷袭夜郎自大的破城境界,就是这么简单。 鲜血从江颉胸膛缓缓涌出,江颉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伤口,那张脸,百感交集。 惶急、凶狠、恶毒、怨恨、痛楚、恼怒,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目唇鼻之间。他不相信,一个没有势力、没有背景的臭道士,居然敢向自己挥剑;他更不相信,对方杀自己,居然真的只用了一招而已。 我想:也许这就是江湖人常说的‘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吧! “师傅教过我,要‘追求天下之大善’。”李延风迅速收剑,声音有些清冷,“师傅也教过我,要‘铲除天下之大恶’。江颉,记着,我叫李延风,如果你想,下辈子找我寻仇!” 江颉嘴唇轻动,连遗言都没有留下,身子轰然倒地,念散人绝。 见江颉死透,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心神松动,一口闷血脱口而出。 李延风正欲上前为我查探伤势,却被我警惕地挥手制止,我强挺着伤势,立即言道,“多谢道长出手相救,小女并无大碍,不劳道长牵挂。夜深月晚,男女授受不亲,还请道长先行回避,大恩大德,小女子改日定报!” 见我下了逐客令,李延风也不多做停留,对我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我死死地盯着李延风,警惕十足,生怕他另有所图。 李延风走的极慢,行到门口,看见地上那口锅和散落在地上的鸡块儿,微微叹道,“多好的一顿美食,就这样被姓江的毁了,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我知他话里有话,若把鸡比作江山,那李延风这句话翻译过来便是:壮美江山,破碎一地,皆毁于江氏之手。 我没有回话,对‘李延风’这个名字,我始终有似曾相识之感,一时间又无从记起。既然记不起来,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我也只能做一次糊涂的绝情人,将他赶走,我才安全。 想了又想,看了又看,我还是心有不忍,心肠软了,于是从怀中取出一小瓶丹药,如风中纸鹞,摇摇晃晃地走到草屋门口儿,对已经走到大门的李延风喊道,“道长留步,今夜道长现身救我,厚恩厚德无以为报,小小礼物不成敬业,万望道长收下。” 李延风返身走到我的身前,轻笑着接过小瓶,打开一闻,温声说道,“看来刘将军很在意你,我仅赠了他一瓶养元辟谷丹,没想到竟全部给了你。” 前半句我似若未闻,可当我听到‘养元辟谷丹’五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之时,我脑中灵光闪现,婉然笑道,“我想起来了,是你啊!李延风!水河观的李延风!” 李延风点了点头,温文尔雅,“姑娘终于想起来了?” 我嘿嘿嘿傻笑,不等笑完,变轰然倒了下去。 荒野多杂树,问君何独然。 只因心有事,难得抱群山。 第509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自传)六 人在褪去保护的外壳,就会变得无比脆弱。 当我想起李延风的真实身份,当我记得李延风与刘将军的友好关系,我终于放下警惕,昏死过去。 待我醒来,李延风已经把我安顿妥当,他兀自出门捕了一只野山鸡,利落地拾到完,下锅起火,又炖了起来,一边续火,一边说道,“养元辟谷丹只能保你性命,若论补气养血之道,药补远远不如食补。” 说着,他举起‘脱光了衣服’的野山鸡,对我笑道,“这东西,一碗就让你‘起死回生’!” 我闻着野鸡肉汤的鲜爽味儿,恨恨地咽了口唾沫,连日行路,饥寒碌碌,我的确是饿坏了,低头又望见李延风一副认真模样,满怀歉意地说,“李道长,方才小女在危险之中颇有无礼,还望道长莫怪,都怪我这猪脑袋记吃不记事儿,竟忘了您是刘将军的知己好友。” 李延风的脸上,总如一缕春风常驻,让人倍感温暖,他笑嘻嘻地道,“不怪!不怪!小女子家家,孤身一人走崎岖径路,也是苦了你呐!刘懿那小子,再见到他,一定替你好好教训他一顿,替你出气!” 我倔强地把脸瞥向窗外,看着一轮寒月,“不苦!不用!” 李延风似乎没有太过在乎我的执拗情绪,反而说道,“近年来,江氏一族勾结地主富户,压榨百姓;举止乖张,动辄杀人;拥兵自重,不遵王令;觊觎王权,兼并不断。祸难生于邪心,江氏一族奸恶日甚,将来必为篡逆之事。吾等为汉民,岂可同恶相济?小道乃道门中人,本该清心寡欲,但我觉得,真正大道不在修为在人心,天下大同,万民安康,方为我心中之道啊!” 我亦收拢情绪,说道,“道长所说,小女不懂,人间复杂,小女子恐怕一生也难以懂得。只是,将军叫我来,我便来了!” 李延风微微轻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姑娘,你才是这世上最最纯良之人啊!” 这一声称赞,叫我不知如何作答,于是我换了个话题,“江家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家族,发展到如今的庞然大物,难道天子不知?” 李延风面上笑容消散了几分,略有些严肃,“自然知道啦!” 我有些怒气,“京畿这帮朝臣,为何不趁早收拾,非要等到尾大不掉么?” 李延风目视灶台,灶下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入其眼眸,似乎燃起了他心中的熊熊烈火,“我等庸庸碌碌之辈,百年之后黄土一埋就算作罢,没有人会再记起我们。我们可以不在乎后世评价,可那些注定载入史册的人,对史书上那评价功过的一笔,却视若珍宝。妄杀功臣这个恶名,他们是万万不敢担的。所以,只能让小恶成大恶,恶人先行恶,再行诛除。” 我大为恼怒,恼火地道,“这叫什么狗屁道理!” 李延风甚是平静,“这叫政治!” 屋内寂寞无语,李延风率先打破宁静,指着热腾腾的汤锅,笑道,“熟了!熟啦!” 看着那副傻样儿,我不禁以袖捂嘴大笑,“道长费心了!” ...... 李延风并未吃肉喝汤,他说‘杀生已经有违道训,不能再知错就错’。 我可没管那些,人生在世,若连自己的肚子都不能满足,岂非白来一场? 饱食过后,我与李延风对坐案间。 李延风双目炯炯,终于谈起了正事儿,“旬日前,刘将军差人送信一封。信上说要贫道在此等候一人。” 我问道,“等我?” 李延风点头称是,轻声细语,道,“刘将军并未告诉我所等何人,所以,没见到养元辟谷丹前,我是不敢确认所等之人是不是等姑娘的,方才击杀江颉,也只是心中意难平。直到见到贫道亲手炼制的养元辟谷丹,我方才确认姑娘便是我所等之人。不过,刘将军并未料到江颉会横插一杠。之所以要我在此等你,乃是要我为你提供一处募兵之后的藏兵之所,并非让本道为你斩杀江颉。” 我立刻心领神会,不禁赞叹刘将军运筹帷幄,便再问,“在哪里藏兵?” 李延风神秘一笑,“水河观。” 我心中疑惑,“道长的水河观?” 李延风轻轻应答,“水河观建于青松翠柏之间,后山树木茂盛,可藏兵千余。刘将军已于后山屯兵器粮草,可供千人两年之用,兵马入驻后山以后,贫道便会以毒雾围之,使外人无法探查姑娘自可安心练兵备战。至于如何将几千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赤松郡带到彰武郡,便是姑娘应该思考的问题了。” 听完李延风的解答,我心中不禁赞叹:刘将军步步为营,真乃神人。 我正欲细究其理,耳边“轰”的一声大震,碎石暴雨般从窗外飞激而至。 面对骤然突变,我与李延风都始料未及,对方悄无声息地潜至我二人周围,又悄无声息地发难,只能说明,暗中潜伏之人,境界不在李延风之下。 李延风快速从惊愕中回神,木剑出鞘,凌空起舞,密不透风的剑网,将碎石碎屑一一弹开。 一轮碎石过后,我二人追出院外,背靠着背,警惕周遭,反复试探,终于确认暗中偷袭之人已经远去,这才松一口气,可刚刚抬头,却惊愕的发现。 刚刚被掩埋在院内的江颉,忽然不见了! 第二日,天刚透亮,我已在破旧的大铜镜前梳洗完毕,换了一身细软干爽的贴身白绢,分外舒适。喝下一碗李延年备好的白粥,我带上斗笠,将月牙双戟藏在袍下,沿着官道再次出发。 我拖着病躯,行在皑皑白雪,时不时见到些路人,心中便会一阵不安。 我想:我可能是被万佛寺的遭遇吓到了,导致一路上杯弓蛇影。 昼伏夜出,风餐露宿,没用几天,我便行到了彰武和赤松界碑处。再回故乡,我并没有触景生情,草草对付了一口干粮,就立即启程,不日即到厚龙岗,才算松了一口气儿。 第510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自传)七 久不还乡的游子,再见家乡,很难不触景生情。 站在厚龙岗寨子门口儿,我一番感慨,而后细细打量。 沿崖而建的厚龙岗,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老样子,以草书挥就的牌匾、开阔地摆放的石桌石凳,还有那两个正在打鼾的老人,熟悉的画面,终于让我有了一丝家乡的亲切感觉。 可细细打量,又发现厚龙岗有了许多不同。 以前挂在家家户户门口的腥臭咸鱼,变成了满满登登腊肉和干肠;寨子两侧新建了两座简易碉楼,两名青壮汉子正手持木枪,警惕地看着我;寨门的前前后后,堆满了劈砍整齐的干柴,隔着威风,都能闻到干柴的清新木香;原本长宽二十丈的那块儿黄土地,已经变成了一座高大的储藏室,一枚紫奈不堪拥挤,俏皮地从小窗偷偷滚了出来,十分可爱;原本都是老弱妇孺的寨子,莫名间多了许多青壮男子的身影,这些男子正在一名健硕少年的指挥下,扛着袋子在院里忙来忙去。厚龙岗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 见此忙碌丰收的美景,我欣喜之余,眼圈不禁一红。 夏晴大开天池水,匆匆忙忙三四年,人间沧海变桑田呐! 感慨过后,我踌躇良久,握了握别在腰间的锦囊,还是叩响了寨门,这一敲,便算敲开了厚龙岗平静的生活。 回赤松郡的第一站,我之所以没有回到生我养我的桃花岗,反而来到与我仅有数面之缘的厚龙岗寻李大爷和王二爷相助,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一方面,我乃孤女,自小吃百家饭长大,在桃花岗无亲无故,纵然以前老族长偏爱于我,也不一定会买我的请求去召集北拘族人随我战斗; 另一方面,李大爷、王二爷和北海同刘将军素有旧交,经常往来书信,且李大爷和王二爷极重情义,刘将军有困难,二老定不会坐视不管,我来这里成功谋事的概率,自然会大一些。 说白了,我来到厚龙岗谋事,李大爷和王二爷要考虑的是当年刘将军的救命恩情,而不是我北尤皖的这三分薄面。 打定主意,我轻步走到李大爷和王二爷身前,对着正在眯眼晒太阳的二老款款行礼,轻声道,“李大爷、王二爷,北尤皖来看你们啦!” 两位面色红润的老人似乎有些耳背,我轻声开口,两人却并没有丝毫动静。 我略微提了提声音,仍轻轻道,“李大爷、王二爷,北尤皖来看你们啦!” 仍是没有动静。 我不忍惊动二老午后甜蜜美梦,遂安静候立身侧,静待二老梦醒。 可我并没有等多久,甚至连半刻钟都没有等到,在储藏室折腾了一番的健硕少年见了我,立刻心中大喜,少年立即放下手中装满紫奈的麻袋,向我疾步走来,边走边喊,“大爷二爷,北尤皖姐姐来啦!北尤皖姐姐来啦!” 待那少年近身,我才看清,眼前这身高八尺、浑身肌肉隆起的健美少年,竟是当年骨瘦如柴的北海。 这,这北海和几年前那瘦骨嶙峋的样子,真的是判若两人。 我心中欣喜,正要上前与北海寒暄,一声中气十足的叫骂却已经从我耳边响起。 “北海,小王八羔子,想吓死老头子我啊?” 我听见那中气十足的骂声,转头看去,瞬间笑道,“李大爷!想您啦!” 李大爷揉了揉眼睛,见是我来,顿时欣喜若狂,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激动说道,“丫头,丫头,是桃花岗的北尤皖丫头,你不是随刘平田回凌源城了么?没想到啊!几年不见,竟然出落成这般模样!好!好!我北拘族后继有人啦!” 面对李大爷的激动,我也一时间情难自控,握住李大爷的双手,声情并茂,“晚辈想家了,便回来看看!” “好!好!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老头子我今儿个左眼从早跳到晌午,我就猜到,今天定有贵客驾临。哈哈,哈哈哈!” 说完这话,李大爷回头用拐杖怼了怼仍在睡觉的王二爷,没好气儿地道,“起来起来,快起来,老东西一天天就知道睡,等哪天下去了,有你好睡的。快起来,看看谁来了!” 王二爷渐渐转醒,见是我来到,亦激动万分,老爷子揉了揉昏花的双眼,旋即狠狠给了李大爷一拳,“咋不早点叫我起来?老不死的。” 李大爷没有答话,反而冲着我咧嘴大笑,眼不离我,嘴上却说,“北海,快去拿最好的腰条儿,温最好的黄酒,今晚咱们炖大肉吃。” ...... 一顿肉,一壶酒,吃得我身暖心暖。 整个厚龙岗的男男女女,都围坐在一间大木屋中,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我沉醉在温馨之中,难以自拔,竟不知道此一行先来厚龙岗究竟是对是错。 木碗交错,酒过三巡,李大爷借着酒劲儿,聊起了家常,见老爷子笑呵呵地道,“听说咱赤松东面,官家打大仗啦!说是咱汉军惨败,十万儿郎雪葬太白山,扶余城和两辽,几乎家家披麻戴孝。那境况叫一个惨哦!” 王二爷拍了拍大腿,有些怒其不争,“十万人,换做五年前,我赤松郡都没有五万人!这帮败家子!” 北海烤着炉火,憨憨补道,“听说东境五军,几乎全军覆没,活着回来的还不到四千人,可恶的是,刘沁和刘瀚居然投了敌,临阵倒打一耙,投递了!呸!也不怕十万冤魂找来索命!” 紧挨着北海的汉子紧跟说道,“俺咋听说,是那太子刘淮指挥不当才导致咱汉军打败呢!” 王二爷老气横秋,“东边的山、寨、岗,这段日子都准备收拾东西来西边避难呢。哎!兴亡都是百姓苦,哎,不提了不提了!来来来,喝酒!” 木屋中炭火融融,大伙你一言我一嘴,不知不觉间,亥时已过。 屋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我们四人。 我安静地坐在那里,眼见几人已经有了醉意,便想回去思量一番,再做定夺,于是起身请辞。 厚龙岗好不容易有了生气儿,我实在不忍叨扰了! 第511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自传)八 万宝阁这地方楚扬是知道的。 位于流云城的中心地带,是整个流云城里最顶级的商行。 在流云城里,地位首屈一指的势力一共有四个,分别是一阁三家。 阁是万宝阁,至于三家则是叶家、齐家还有陆家。 而在这四个势力中,万宝阁是最奇特的存在。 坐拥数以亿计的财产,但却在匪寇猖獗的流云城里如泰山般屹立不倒。 在流云城里,即便是三大世家的人,也不敢在万宝阁的范围内放肆。 “那就去一趟万宝阁吧。”楚扬宽了宽衣袖道。 闻言小云一愣,随即猛摇头道:“少爷,就算你现在有钱,但也不能去乱花!要不还是……” “小云,少爷的事不是我们可以过问的。” 不等小云口中话说完,一旁的福伯便直接抬手打断。 闻言,小云也只好涨红着脸嘟着嘴退到一旁。 自家这个少爷是个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把钱放到他身上和丢河里基本可以划等号。 但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少爷呢。 叹了口气,小云也只好依依不舍的目送楚扬出门。 当然了,楚扬也很清楚,这小管家婆依依不舍的可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兜里的那些个钱。 毕竟这具身体的前身,那可是个十足的纨绔。 每个月上面调下来的拨款,不是被消费在城南的赌场就是城西的歌坊,把钱放在这种二世祖手里,她是真的不放心。 对于小云的担忧,楚扬并不清楚。 从城主府出来后,走在古色古香的长街上,楚扬忽然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难怪前世,什么青木川驻马店之类的地方都是圣地。 半个时辰后,楚扬才慢悠悠的来到了万宝阁的辖区。 虽然万宝阁叫万宝阁,但实际上他却并不是一座阁楼,而是一座坐拥方圆四五百里的巨大商业区。 万宝阁位于流云城的中心,占据着流云城最豪华的地段。 “这么大一片地方,我不是是该先和万宝阁谈谈这地税的事?” 自嘲一声,楚扬摇了摇头,正准备抬脚走进万宝阁,忽然系统猛地窜了出来。 【叮!由于宿主消费商品产生变化,现重新对宿主消费等级进行评估】 【消费金额一百万两,消费获得:王鸣、王虎、王三、王四、王七等五人性命,消费评级:中下】 【由于评定等级产生变化,特给予宿主额外普通抽奖十次补偿】 【请问宿主是否开启十连抽】 免费的十连抽,不用白不用。 在心中默念抽奖二字后,紧接着楚扬眼前一字并肩的排开了十张卡牌。 【获得一星武者突破碎片】 【获得三星武者突破碎片】 【获得玄阶术法火球术】 【获得一星武者突破碎片】 ………… 【获得角色类玄阶巅峰战力乔峰召唤卡一张】 上面那些东西都不重要,真正让楚扬兴趣斐然的正是最后出的这张保底玄阶卡。 之前在超S级抽奖的那次活动中,楚扬就隐约感觉,那个角色类的分类,应该是召唤物一类的东西。 二话不说,楚扬直接将乔峰的角色卡从系统空间里调换了出来。 角色类召唤卡乔峰:召唤后可使其以侍从的身份,出现在宿主身边,为宿主提供战力。 果然如此! 这才是真的给瞌睡人送枕头的好东西啊! 虽然比起琦玉老师锻炼法来说,这张乔峰的召唤卡要弱上许多。 但是这玩意能解他当下的燃眉之急啊! 超S级功法很强吗? 在他看来还远不如这么一张玄级召唤卡来的实用! 使用了召唤卡后,下一秒,一个浑身穿着漆黑色破败长袍,眉宇间带着几分英雄气的雄伟男人凭空出现在楚扬身后。 不同那些电视剧里翻拍的角色形象,这个被系统召唤出来了的乔峰。 是个身高接近两米的魁梧汉子,一身酒气,披头散发。 那不修边幅的样子,平凡的好像路边随处可见的乞丐。 但若细瞧,却又会发现,这人不论是神态还是动作举止,都和路边的寻常乞丐大相径庭。 这是一种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豪迈气息,辽阔且苍茫。 乔峰的实力自不必多说。 在天龙八部里,乔峰的内力可能比不上段誉虚竹,武功招式比起鸠摩智慕容复之辈恐怕也稍逊色一些。 但天下第一这个名号,恐怕没人敢和他争。 比起郭靖那样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在楚扬心目中,乔峰才是真正豪气干云的大侠。 聚贤庄一役一人战败上百位武林好手,藏经阁更是一掌把扫地僧拍到吐血。 再到后面段延庆、丁春秋、鸠摩智等一众高手,无不败在乔峰的降龙十八掌之下。 不夸张的说,天龙八部里的人,不管是谁,只要敢惹上他那就摊上大事了。 “有酒没?”一落地乔峰便直接开口道。 没问别的,张口就是酒。 这倒是很符合他的人物设定。 楚扬点点头,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后,最后落在了一家叫卧云楼的酒楼上。 进了酒楼,楚扬话还没跟乔峰说上两句,酒却是已经喝了不下十坛。 这酒量,即便是送酒的小二,也给人看傻了。 如果不是楚扬一进门就丢了二两金子的酒钱,他都该怀疑这俩人是不是来吃白食的了。 “兄弟你怎么不喝?” 看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楚扬,乔峰不免有些疑惑的笑问一句。 我能说我看饱了吗? 楚扬有些无语,这都叫什么事,原本以为自己召唤来了个一流的打手,可结果呢。 降龙十八掌他一掌还没见到,这酒都快下了三十坛了。 我说老哥,你这么喝真的没事吗? 这副下水哪买的也太离谱了吧! 乔峰喝酒的这段时间里,楚扬也没闲着。 把刚才十连抽得到的东西,在系统空间里粗略的整理了一番。 一星武者的突破碎片一共有抽到了五个,三星武者的则有三个。 剩下两个分别是一个玄阶术法火球术和乔峰。 这一轮的十连抽一共出了两个玄阶的东西,总体来说还算不错。 但仔细研究后,楚扬发现了一件很坑爹的事。 三个一星武者的突破碎片可以合成一个一星武者突破权限。 但这玩意他只能兑换一次,也就是说五个一星武者的碎片,其中两个都是多余的。 第512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自传)九 红蚁人对于现在发生的事情还真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没有预料到,这黑蚁人之中还有这么充其量的高科技。 感觉有点像是外来物种一般的存在,那些感觉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觉得有点慌张。 这是神的惩罚,还是神的打击?这十几年的红蚁人通统治黑衣蚁人的文化难道真的就这样一去不复返吗? 千奇百态,里面都充满了一些让他们感觉到了黑暗的东西。 今天的这一击打,是为了证明黑蚁人从此站了起来? 这些问题还真的有点说不上来的血腥味。 想着还真的有点恐惧。 仓惶逃跑的黑衣人急急忙忙回到部落。 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一件大事情对于这个部落的来人说,可能有这不好的事情发生。 三五个蚁人士兵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红蚁人的国王正在椅子上安逸的趟着,身边还有几个女人伺候着,想必没有什么大问题吧!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都觉得不是什么夸张的事情,一切看着都是挺好的。 安逸的姿态显摆出这红蚁王的高调。 “报,我的王,今日我们出去侦察,跑到了黑蚁人的守护区,想去看看这些人闻风丧胆的样子,可是……可是……可是。” 士兵说话都有些吞吞吐吐的,像是被什么深深的扣住自己的喉咙一样,这感觉还真的是非同一般,又像是哑巴吃了黄连,有苦真的说不出来。 大殿里面众蚁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这说话又带结巴的家伙。 大王听着,觉得有种不知名去表达的想法都在自己的心里面转悠。 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看着台下的众人,刚才还显得若无其事,现在一副绷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迈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的往台下走去。 这…… 本来也觉得是什么天大的好事,头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士兵如此的神情,如此的动作,这真的不懂这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说啊!怎么哑巴了?” 突然一位长的比较年轻的蚁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一边说着,一边急不可耐的揪着士兵的领口,握紧拳头准备狠狠地一拳打上去。 “乔斯,稍安勿躁,你这脾气怎么这样,拳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看了看这如此膨胀的年轻人,国王笑了笑,俯身双手抬着士兵的胳膊。和颜悦色的笑了笑说道:“没事,我不会责怪你的,说吧!” 士兵上下打量了眼前的这国王一眼,眼睛里面像是某种冲击波在眼睛里面漂浮。 唯唯诺诺的样子,一副很是不淡定自我的样子总觉得有种旋律,又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深深的噎了一口水,立马跪在下上说道。“王,我们的飞机被坠毁。蚁城来了一个怪物,能够飞上天,刀枪不入的怪物,手中拿着一把弓弩,一弩我们的飞机就毁了。” 所以有人听到了这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惊讶了,这是什么?一弩一架飞机。 黑蚁人连飞机都没有,怎么会弄出来这样的一个人物。 而且在蚁城也就这么大的一块地皮,一弩就可以打穿飞机,这是什么样子的一种操作,这想着内心还真的有点酸溜溜的感觉。又有点惊讶! “不是吧!这怎么可能?” 这位冲动的乔斯又跑了出来大声的吼道。 “乔将军,确有此事!” 士兵的眼神更加确定了这位人物的存在,看来还是真的发生了。 国王,及大殿里面所有人都惊讶了。这还真的吗? 柳霖带着苏凡来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这一路还真的走的辛苦。 居然此地还别有一番风味,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想不到方圆几公里以外还真的有这种一片盛世桃园。 本以为什么也不是,可是,现在算是真的见识到了,这从哪里开都是一片值得欣赏的美观。 “哈哈,我们到了,走吧带着你去看看我们成员,牛批么这不是吹的,你看清楚了再说因为也不迟,毕竟一开始你是不相信的。” 柳霖看着这苏凡还真的有点不习惯,不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今日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黑科技。 苏凡没有说什么,觉得这样就这样,面子给足了就行,黑科技?这蚁城的黑科技能有什么,自己对于这件事情也感觉到了非常的好奇,从哪里出发,从那个角度出发,都觉得这茧…… 柳霖带着苏凡来到了一个洞穴里面。 看着这还真的是迷宫,不熟悉的人恐怕进来容易出去难了。 “哈喽,你们看,我带谁来了。” 柳霖走到了室内门口,笑嘻嘻的样子直接打着招呼说道。 实内有一间很大的平房舱,面积确实挺大的。摆放着武器,导弹,枪械,还有刀剑。 一看这柳霖还真的有点让人对他刮目先看。 想不到这还是真的。 苏凡都惊讶了,想不到这还是真的。 室内的几个人急急忙忙的跑了出来。 “柳掌门,你带谁回来了,这人好面生,从来没有讲过。” 一位年长的中年妇女看了看,在一边好奇的问道。 “这人……哎呀来日放长。” “这是我们的系统操作师,主要负责导弹操作这一块。还有这哥们是我们枪炮师,善于用机械作战,改装。这哥们叫小饶。还有我就是负责偷袭那类,哈哈,行了,我这边就这几人。我跟你说过。有些我们可以去做,有些没有必要去做,为什么红蚁人猖獗,我们却不出山,没有必要。” 介绍着,说着,一个人从嘻嘻哈哈的表情再到严肃的表情。 在苏凡看来,这确实不是一笔就能带过的故事,看来里面还真的有着说不完的那些枸杞岁月。 “不错,看来你没有骗我。大家好,我是……” 说着,说着,突然被柳霖狠狠地掐了一下。 “他是刚来蚁城的,半路上认识,以后就是我们的一员了。” 柳霖好像有些事情千万不能让这家伙说出来,可能还有不一般的故事吧!大致就是这样子的。 第513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自传)十 凌空听见女孩子哭的声音,头顿时大发了,慢慢的走到她身边坐下说道:“你怎么啦?是不是迷路了找不到家了,还是......” 女孩并没有搭理凌空,身体还向另一边挪了挪。 凌空总感觉自己心里挺难受的,会不会之间对她太......凌空起身,走向池边。 女孩的瞳目中的余光盯着凌空,以为他要离开,双手不禁握的紧紧的,心中不禁有了要将凌空杀了的念头,也转过身来,看着站在池边的凌空。眼睛布满了血丝。 凌空一掌向水面拍出,水花向四周飞溅,顿时有不少在水面觅食的鱼被凌空打飞了起来,凌空将灵力加持在双腿之上,飞驰在水面上,如蜻蜓点水般,将一条条鱼儿收在怀中,然后重新回到火堆旁。没在听见女孩的哭啼声,心中的撩锁不禁解开了,却看见女孩一直盯着自己,惊讶的发现眼中布满血丝,就像在看着仇人一般,目光让凌空都不敢直视她。 锅中飘来屡屡香气。 “咕咕”两声,女孩闻到了香气,心想自己这不争气的肚子,也是自己今天一天都没吃过什么食物了。 女孩竟害羞的红着脸把头埋了下去...... 凌空笑了笑,蹲了下来,快速的将鱼的内脏给处理了,并用水清洗干净。 凌空熟巧的在空地上放了个几个树枝,搭成了一个架台,将底下点了火,一股黑白交加的粗烟冒出,凌空不禁咳了几声,拿着洗干净的鲜鱼用粗一点的树枝穿过鱼身,放在架台上烤。 女孩听见凌空的咳嗽声,抬起了头向他看去。 凌空摸了摸鼻子,感觉还是尴尬的要死,也不知说什么,也不敢正眼看女孩的瞳孔。 “喂!本大小姐叫白葶雅!别装一副无辜的样子。”女孩站起来怒道。 “你,啊?你好,我叫凌空。”凌空八杆子打不着头脑的结巴的回答着。 “哼!名字起的倒是挺好的,就是人太流氓。”白葶雅生怕凌空听不见,声音还提高了几分。 “切,不就是看你洗澡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是人,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凌空无趣的说道。凌空从小就一直在空冥河山界中,除了见过他叔叔白纪之外,就没有接触过任何人,对男女之事不了解也是正常。 “当然有区别,我们女生有......”白葶雅刚说到一半就红着脸说不下去了。 起的暴跳起来,也不知他是装傻还是故意的调戏。白葶雅双手抱胸,傲娇的冷“哼”一声将头瞥了过去。 凌空无奈的摇摇头说:“饭好了,你也饿了,要不要吃点?” 说着将鱼从架子上取了下来,撒了点盐巴,递给了站在一旁的白葶雅。 白葶雅伸手就将凌空手中的鱼拍到了地下怒道:“这东西能吃嘛!脏死了......” 凌空猛地站了起来,用力的将白葶雅推开,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鱼,用嘴吹了吹灰,剥下一小块肉放入嘴中依旧津津有味的嚼着...... 白葶雅被推到坐在了地下,愣了一下,想不要凌空竟然会这样...... “喂,都掉地上了,还能吃嘛!”白葶雅看着正在吃刚刚被她摔在地下的鱼的凌空,小声的说道,却没有了刚刚的怒气。 凌空没有理她,对他来说食物就是最重要的,浪费食物的人,不值得他去搭理。 三五下就将手里的鱼啃完了,打开锅,一股暖流的香气四溢开来,就连坐在一旁的白葶雅都不禁咽了咽口水。 用勺子盛了一碗竹笋汤出来,上面飘了一层薄薄的油,是从竹笋子煮出来的天然油,加上甜草和酸果子,浓香味十足。 凌空一口将热气腾腾的汤给灌了下去。紧接着又开始啃架子上的烤鱼...... 白葶雅目不转睛地看着凌空,生怕凌空吃完了,走到凌空的身边蹲下,吐了吐舌头道:“可不可以分我点食物啊?” “随便!”两字穿入白葶雅的耳中,虽然听起来很刺耳,但依旧没有低过对食物的欲望。 白葶雅想将架子上的鱼拿下来,刚刚碰到就被烫到手了,白葶雅捂着手心,原本就红彤彤的眼睛又挤出两滴泪水。 凌空见了又于心不忍,从储物手环中取出了一卷丝巾,一瓶药酒和一瓶盐水,将白葶雅烫伤的那只手拉了过来。 白葶雅刚想将手收回却被凌空“别动”的两个字深深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凌空细心的用盐水将白葶雅的小手洗了一遍。 白葶雅看着凌空,好似也不是那么的讨厌了。 凌空用药酒涂抹白葶雅的伤口时,白葶雅哼唧到:“痛!”一声。正要将手收回。 “忍着!”凌空低低的吼道,将要收回的小手紧紧抓住,继续涂抹药酒,并没有因为白葶雅的疼痛而停止。 因此白葶雅对他刚刚产生的一点好感也荡然无存了。 凌空用丝巾将白葶雅的手一层层的裹住,忙好之后,三两下将架子上的鱼取下,用嘴吹了吹上面化开的木炭灰,也撒了点盐巴,递到了白葶雅的手中。 这次白葶雅并没有拒绝,接了过来,用另一直手,撕了一小块鱼肉放入嘴中,她没感觉到一丝的烫,只有美美的味道,这种味道让她无法形容,白葶雅也不顾什么礼节,抓住鱼就开始啃,一会就剩下鱼头和骨头了,凌空也没有多去看她,只是嘴角多了丝丝的微笑。 凌空没有再动架子上的鱼,以及锅里还有大半的汤了,并不是他不想吃,只是怕自己吃了,白葶雅就吃不饱了。 凌空将架子上的鱼全部取下,吹去碳灰,放在一旁凉着,也盛了一碗竹笋汤递给白葶雅。 白葶雅端起了那碗竹笋汤,笋子入嘴就化了,加上汤酸酸甜甜的,让她回味无穷,不一会儿白葶雅的小肚皮都开始“变大”了。吧嗒吧嗒的喳了喳嘴。好似意犹未尽,但那所剩的半锅汤以及那烤鱼都被他灌倒肚子中去了。 未完待续...... 第514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 自传十一 眼见为真! 一件证据在手,荀庾和两名汉子所有言语上的漏洞,都可以视而不见了! 荀庾手中握着我的寸髻,凝视着我,慢声细语地道,“北尤皖,可愿让本郡守上前言明真伪?” 我再无狡辩之言,强词夺理道,“荀大人好不知礼数!男女授受不亲,本姑娘还未出嫁,怎可让你接触吾身?” 荀庾把我那一撮头发放在手中,目光闪烁,喝问道,“北尤皖,休得强行狡辩,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好说?哼!擅杀朝廷命官,我薄州容不下如此悖逆之人,天下容不下此等悖逆之刃,今日,本官先将你就地正法,再回赤松郡诛你桃花岗族人。” 我本急躁之人,忽然受辱,心中激荡心境再也难以掩饰,顿时头皮发炸,立即抽出月牙双戟,横列胸前,怒视荀庾,道,“荀庾,你这老王八犊子,今天咱们老账新账,一起算!” 荀庾见我出戟,嘴角刘露出一丝不为人知的微笑,似乎是在庆祝自己的阴谋得逞,他转而佯装怒道,“北尤皖恶迹斑斑,仗兵器之利,擅杀朝廷重臣,按律当斩。众将士听令,即刻将此人处决,得其头颅者,赏钱一铢!” 赏钱一铢?赏钱一铢! 一铢钱在集市上,连一枚果子都买不到,你荀庾这是明摆着羞辱于我,嘲讽我的命不值钱。 我怒不可遏,也顾不得身后的北海,持戟便向荀庾奔杀而去。 这时候,荀庾朗声大笑,对旁边一员武将戏说道,“看看!江山易改、秉性难改,死到临头之际,居然还想再杀朝廷重臣!简直胆大包天!这种视国法如无物之人,今日,必死!”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从见面之初,一直到现在的刀兵相向,荀庾便一直寻找契机,试图惹恼于我,让我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只要我掏出兵器,那么,这欲加之罪,我便要一并承揽了! 很明显,荀庾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就算我此时再怒,也不得不由衷叹一声:荀庾啊荀庾,你真是老谋深算。抛却善恶,撇开是非,当年跟随曹操平定乱世的王佐之才荀令君,今日后继有人啊! 荀庾老奸巨猾,并没有给我任何能够伤到他的机会。 我单枪匹马,刚刚前冲了三四步,三面弩箭便向我迅速齐射而来,我见事情不妙,立即转身一脚,把北海踹出了老远,自己独身挥舞双戟疯狂挡箭。 我没有秘籍,也没有丹药,一身境界皆是祖先萌荫所得,一身武艺皆从军中实战所学,招式虽然耍的没有什么章法,也没什么套路,但却很实用。在我的东拆西挡之间,第一波箭雨被我全部一一挡掉,我却分毫未伤。 我偷偷回望,只见北海那小子还算有些心机,他躲在一棵粗壮的松树后面,松树替他挡下了所有的箭雨,这一轮箭雨过后,那颗粗壮松树,已经插满了箭簇。 一波箭雨落下,还不等我喘一口气,第二波箭雨紧随而来,我立即提戟再挡。 月牙双戟被我舞的密不透风,第二波箭雨又复消逝不见。 随后,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无数波箭雨纷至沓来。 当第六波箭雨被我挡过之后,本就负伤的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粗重呼吸之间,我也终于明白,这荀庾,是想用箭雨,硬生生耗死我! 后路被封,前路不得行,我已无路可走,只能做垂死挣扎。 老人家常讲:君子不轻受人恩,受则必报。 我已经无路可退,我想:今日该是我以命报恩的时候了! 江湖高手对决,往往刻钟内既见胜负生死,一来双方都害怕拖则有变;二来,绝顶高手心念强盛,牵引气息绵绵不绝,打起来容易没完没了。 站在我眼前的荀庾,深谙此中真意,所以,他丝毫不给我换气喘息的机会,两侧矮山和荀庾背后密密麻麻的郡兵,在荀庾的不断吆喝下,毫无止境地施放着弩箭,以至于我周身五丈之地,已经再无处可插之弩箭。 十轮箭雨过后,我的身体终于禁不住剧烈的折腾,气血一阵猛烈翻腾,哇地一声,血从口出,立时摇摇欲坠。 就在我的视线逐渐模糊之际,不远外,传来一阵疾疾马蹄之声。 马蹄声中,传来一声高喝,“而等速速止兵!” 赤松郡的郡卫们听到此声,纷纷停止射击,左顾右盼,不明所以。一员武将快步走到荀庾身前,附耳细碎言语。 荀庾听后,原本胸有成竹的脸,瞬间变得铁青,立即知会众将士,“速速放箭,将这恶女射杀,能取此女头颅者,赏金百两,封郡卫长!” 都道是:世路难行钱作马,愁城难破酒为军。 名利在前,所有的郡兵脸上都浮现出极为贪婪的目光,就连荀庾帐下红人,少府史徐巧木,都顺过了一张轻弩,瞄准了我。 刷刷刷!这种一命换功名的候,已经不需要荀庾命令,所有的人目光狂热,默不作声地放箭、装箭、再放箭、再装箭,嗖嗖嗖,三波箭雨齐齐向我射来。 我已经无力抵挡箭雨,只能死死地握着双戟,怒视荀庾,即使死,我北尤皖也要站着死,荀庾,本姑娘会记住你的脸,下辈子再来寻你复仇。 看着由远及近的箭雨,万念俱灰之间,我心中忽然又涌出一阵情愫:周抚校尉,看来,你是没机会认识本姑娘了! 箭雨将落,一柄朴素至极的桃木剑,无风无气无念,悬在朗朗白日。 温和而又熟悉的声音,悠悠从荀庾身后响起,“浸于金石,润于草木,一剑开六合,万念皆归我。中天北极紫微在上,定!” 桃木剑忽然光芒大作,剑光笼罩之处,所有的箭纷纷悬空而停。 一名独臂独眼的道门少年,脚踏云彩,扶摇而上,走到桃木剑悬停之处,对我微微一笑,兀自拂袖取下剑来握在手中,轻轻一道,“落!” 飞流直下三千尺,千箭万箭隐南山! 第515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 自传十二 看着眼前金光熠熠的独臂少年,我心中暗自吐气。 今天,我算是大难不死了! 在我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李延风终于及时赶到,按照当晚既定的日子,到的不早不晚,恰好如约。 我紧紧攥着腰间绣着‘暗尽阳出’的锦囊,万千感慨顿时涌上心头。 根据当晚李延风口述,名为‘风平浪静’锦囊中,仅仅记有简单的叮嘱和藏兵之地。 可刘将军似乎早对荀庾和江家的勾结留有一手,在‘暗尽阳出’锦囊中,则详细记载了‘暗自募兵一事败露后,若遇荀庾或江家阻拦’的处理办法。 这也是我今日有恃无恐的真正原因。 ‘暗尽阳出’锦囊其中大意为:募兵之事照旧进行,只不过我为明棋,李延风仍为暗子,由我出面前往赤松郡招募青壮,归途时命青壮们由整化零,分散离开。而李延风则在彰武郡负责接应,以备万无一失。而且,在我募兵的几日中,李延风并没有闲着,他去彰武城,为我找了一个足以对抗荀庾的强有力帮手。 这位帮手,不仅可以让我化险为夷,甚至可以让我扳回一局! 想到这,我对踏云而来的李延风嘿嘿一笑,泪凝于眶,哽咽道,“李少侠,帮手请到了?” 李延风笑如春风,拎着桃木剑,如普通人一般走到我的深浅,他轻轻把住我的手腕,缓缓为我输送心念,温声细语,“请到了,接下来的事,便交给我们吧!” 我点了点头,无比惬意地看向荀庾身后骚动不已的赤松郡卫兵。 方才,李延风仅仅轻描淡写的一招,便让天上千枚箭雨悬停落地,这样的大功法,任谁也不敢小觑,更何况是作为普通人的郡兵了。 这些郡兵,一个个木若呆鸡,他们六神无主地持兵四顾,不敢放箭,也不敢动弹,生怕惹恼了李延风这尊杀神,一剑送自己归西。 面对李延风的初来乍到,荀庾也愣在了场中,不过,他好歹也是见识过世面之人,不一会儿便反应过来,指着李延风大喝道,“侠以武犯禁,这位壮士,你要依仗武力,破坏朝廷法度么?” 赤松郡郡卫兵瞬间清醒,他们一个个枕戈待旦,时刻准备听从荀庾号令,击杀李延风。 李延风对此倒是宠辱不惊,他松开了我的手腕,起身看着荀庾,淡淡地道,“荀大人,东境五军战败,赤松郡大批百姓西逃,如此危难关头,你不去安抚民众,筹措粮草,反而在这里为难一个姑娘,难道不觉得失职么?” “混账!内事不决,何以平外事?此贼杀害朝廷命官,本官岂容此人在我赤松郡自在逍遥?”荀庾斥责完,转而喝问道,“不要回避问题,壮士,你要依仗武力,破坏朝廷法度么?” 李延风淡淡地道,“朝廷自有法度,本道亦不能破法,不过,是是是非,自有公道,今日之事,也不该我来收场,收拾你的,自有他人?” 荀庾一听,不禁冷哼道,“在这里,本官最大,本官所言,即是法度,谁敢违逆?” 李延风双眼微眯,点了点荀庾后方,“诺!来了!” 众人回头! 只见层层叠叠的赤松郡卫兵阵容后方,正尘土飞扬,看样子是一对骠骑,马蹄声越来越近,震颤的大地咚咚作响。 赤松郡卫兵骚动之声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郡兵们的大声喧哗。只见卫兵们一个个面露惊恐之色,纷纷向官道两侧涌去,生怕被突兀而来的骑卒践踏而死。 远方,一行人马,带着一股烟尘,急驰而至。 几个呼吸之间,一队彪悍骑兵穿过赤松兵阵,跃阵而出,为首一员武将手握单刀,英姿飒爽来到我的身边,看那气势,应该已经入了破城境界。 那武将停马一跃而下,拱手抱拳,道,“北姑娘,在下彰武郡郡卫长,吴馗,奉樊大人之命,特来迎接北姑娘!” “吴大人辛苦,小女子代刘将军谢过大人厚恩!”我温声说道。 “客气!”吴馗答礼后,手一挥,一队队人高马大的骑兵,将我和吴馗、李延风三人包围起来,无比安全。 这时,爽朗笑声从骑兵奔来的方向传来,“哈哈哈!荀大人,多年不见,可还安好啊?” 我在李延风的搀扶之下,缓缓走出骑阵,只见一位歪嘴驼背、身材五短、骨细肩宽、皮肤黝黑的男子,出现在我眼前。 刘将军说过,他叫樊听南,其人虽丑,却是个仁仁义义之人! 这便是刘将军和李延风为我找来的救兵,彰武郡郡守樊听南和彰武郡郡兵! 他和他们来了,我便有救了! 我想:对于樊听南前来搅局,荀庾心中一定是一万个气恼。 见荀庾微微皱了皱,拱手还礼道,“樊大人,上次见面还是二十年前回京述职,一晃多年不见,你我已近半百之年,岁月不留人呐!” “谁说不是呢!”樊听南咧嘴大笑,指了指界碑,道,“荀大人与我一碑之隔,却少有往来,倒是我这个做弟弟的冒失啦!失礼,失礼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荀庾见樊听南满脸堆笑,出于世家大族的文风,也勉强一笑,“樊大人客气啦!远亲不如近邻,以后我赤松郡百姓还要樊大人多多关照呐!” 俩人你一言我一嘴,好似久未蒙面的亲兄弟。 我抿了抿嘴唇上的一抹血腥,安静地看着面前这两位封疆大吏,世上爱美之人,都会觉得相由心生,可有时你看到的和人家想到的,并不一定是一回事儿。 嗯,这个,或许就叫面不对心吧! “好说好说!”樊听南打了个哈哈,指向我,道,“倒是这女子,让荀大人操劳费心啦!哎!也是我这个做郡守的不称职,今日才闻凌源山脉发生凶案,本官惭愧之至,深自咎悔啊!所以今日到此,特来将人证物证和嫌犯带回彰武,细细盘问,也好还世人一个公道呐!” 说罢,樊听南便向我招手,让我随其回彰武郡。 第516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 自传十三 俗话说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桥梯。 荀庾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听说樊听南要带人走,立刻脸色突变,声调高亢地道,“樊大人且慢,次女涉嫌杀害朝廷命官,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这还有什么好审的?樊大人,不如你我合兵一处,将这小道士和恶女一并除去,也好向江州牧有个交待!你说呢?” 说到‘江州牧’三个字,荀庾故意加重了语气,其借势压人的意味,不言而喻。 “交待?什么交代?”面如黑炭的樊听南双手伸进袖中,嬉皮笑脸地说道,“我彰武郡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和曲州牧交待?若要交代,也应该押人回府,开宗立卷,待查明事实真相后,归卷存档,向苏州牧交待啊!荀大人,您莫不是糊涂了?” 看来,这位樊郡守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带我走了! 荀庾面目一怔,试探问道,“樊郡守,难道你听不出本官的弦外之音?” 樊听南仍一副笑脸,无所谓地道,“本官居身方正,见不到角落里的龌龊!荀大人,你说呢?” 我见两人双目对视,已有火花擦出。 而随着两人对视,场中原本和谐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 双方士兵不自觉地握紧手中刀兵,警惕地看着对方士兵,等待着自家郡守发号施令,便要冲杀。 这时,我捏了捏正在闭目养神的李延风胳膊,低声说,“李延风,如果谈不拢,咱就来他个鱼死网破!” 李延风安静地看着我,嘴角挂笑,捂嘴说道,“贫道连方才那一剑都没打算出,北姑娘居然要做那破网的鱼?放心吧,有樊郡守在,荀庾即使与曲州江家有万千瓜葛,也不敢再动刀兵。今天,谁先动手,谁先死!” 我点了点头,心中忽有怅然若失之感:我这人性情燥烈、胸无城府,如果不是因为我生于赤松郡、长于赤松郡,又是北拘一族的族人,刘将军才不会派我这种无能之人行此大业吧! 哎!人生自古多歧路啊! 那边,樊听南软硬不吃,荀庾胸膛起伏,显已怒极,道,“樊听南,难道你忘了,当年彰武郡的累累白骨了么?哼!你切莫因一己之过,纵恶欲横流!” 妥了,荀庾揭开了樊听南的伤疤,两人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樊听南倒是风轻云淡,道,“我彰武郡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荀庾插手?今日,就算江州牧亲临,我也要带北姑娘回彰武城,查明真相,还世人公道!” 樊听南的定力和素质,很明显要高出荀庾大半截。 我站在一旁,看着荀庾气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心中无比欢畅。 可荀庾不愧出身名门,眼见樊听南就要带人离开,又无法公开刀兵相见,马上接续道,“樊大人,这桩案子早审晚审都是审,不如这样,趁今日两军军士皆在场见证,你我二人公开审理此案,当即裁决,以正视听。这样可好!” 樊听南微微眯眼,轻轻说道,“全凭荀大人做主。” 随樊郡守而来的吴馗不经意地对我眨了眨眼,随后从我身侧走出,拱手说道,“两位大人,末将在从武之初,曾在郡府中做了几年仵作,精通些勘验之道。末将建议,由末将对这位江大人的遗体就地勘验,验明伤口,以便查明真相。” 众目睽睽之下,对于这一正当请求,荀、樊两人都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于是,江颉腐臭的遗体被士兵们捂着鼻子抬出,吴馗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拿着两把小工刀,在散发着腐臭的尸体上,上下翻飞。 我看吴馗是此中老手,所以,验尸的时间并没有特别冗长,不到二十个呼吸,便已告毕。吴馗走到我的面前,提问道,“请问北姑娘,姑娘日常行走江湖,都以何为兵刃呢?” 我全没在意,举起手中月牙双戟,淡淡答道,“回大人,小女子习武以来,始终以月牙双戟为兵器,从始至终,从未更改。” 吴馗点了点头,再说,“北姑娘,你可方便把双手伸出?” 我渐渐有些明白吴馗所以要验尸的目的,双眼一亮,不禁眉梢眼角皆是喜意,快速伸出手来。 吴馗验过我的双手,反身拱手,利落地对荀、樊两人说道,“两位大人,从尸检结果来看,击杀江大人的兵器,应是一把长剑,而观北姑娘双手,其日常所用兵刃,应为双手所持,这与杀人者所持兵器完全不同。所以,末将初步判定,杀人者,并非北姑娘。” 樊郡守暗暗点头,向荀庾递了一个眼神。 赤松郡少府史徐巧木从荀庾身后走出,尖声道,“吴馗,你这人,咋长了挺大个脑袋却没脑仁呢?这恶女说她用双戟,就真用双戟了?那本官说自己是彰武郡郡守,那就真的是彰武郡郡守了?真不知道,你这种无脑之人,怎会坐上郡卫长的位置,看来,彰武郡无人可用啊!” 吴馗哪里受得了这般言语羞辱,他也不说话,提刀便向徐巧木走去。 樊听南哈哈大笑,挥手止住吴馗,笑着对荀庾说,“想不到荀大人养的狗,犬吠起来还真有那么点人样儿!” 徐巧木蹦起来指向樊听南,大喝道,“樊听南,你骂谁?” 樊听南神色自若,“本郡守从来都不骂人,因为我骂的从来都不是人。” 徐巧木还要发作,却被荀庾拦下,“樊大人,仅从双手便判断所用兵刃,此不足以为证,我等还是听听人证所说吧!” 樊听南马上变换了脸色,笑道,“荀大人说的是,本郡守正有一事,想要当面请教两位人证!” 那两名汉子见樊听南有话发问,瞥了一眼荀庾,投给他一个询问的目光,见荀庾正视前方,对两人不理不睬,也只能战战兢兢地走到樊听南身前,拱手行礼后,背诗一般将方才所说的又再复述了一遍。 两人说完后,樊听南也不客气,当即问道,“凌源山脉野禽出没、鹰鸟沉浮,你二人在凌源山脉外围拾柴,倒也情有可原。可是本郡守困惑,拾柴便拾柴,为何要选在夜间?” 两名汉子,哑口无言了! 第517章 阳和启蛰,月尽天明 自传十四 在绝对的真理面前,所有的雾霾,终将散去。 若说江颉的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谎言,但若像荀庾说的一样,江颉是我所杀,也是谎言。 当谎言遇到谎言,其背后隐喻的真理,便耐人寻味了。 或许,荀庾并不知道我此番回到赤松郡的真正目的,他今日之所以对我咬死不放,究其原因,只能有一个:荀庾知悉我是刘将军麾下部将,他出于某种目的,投靠了曲州江氏,在江氏一族暗子的帮助下,荀庾得到了江颉的尸体,封堵在两郡交界这条必经之路,待我出现,立即扣上罪名,杀掉我。 在荀庾眼中,樊郡守没有出现之前,不管是谁在说谎,江颉到底是不是我杀的,我都要死。 至于那枚江氏一族的暗子为何不直接在万佛寺除掉我,而选择了大费周章地让荀庾公然站出来指罪于我,事后我想:他是打算杀掉我后祸水东引,给刘将军扣上一定违逆朝廷的大罪名吧。 至于这罪名背后,究竟是荀庾还是江氏一族在主导,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 书归正传。 两名汉子面对樊郡守的指问,哑口无言。 场面安静了片刻,倒是从北海率先动作,他从粗树后面窜出,指着两名汉子,气鼓鼓地道,“说话呀!刚才那股子血气方刚的劲头呢?” 两人支支吾吾,其中一名汉子硬着头皮答道,“我等白日忙于农务,只有晚间稍有间隙劈柴!为了补贴家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哈哈!也对,是这么个道理,倒是本郡守不体恤民情了!”樊听南转而笑呵呵地问道,“两位,你二人方才说,你二人是凭借江大人身上的腰牌识得被杀之人乃曲州牧卫长的?对么?” 两人表情十分坚定,不约而同地齐齐点头。 荀庾似乎从樊听南的问话中看出了一丝端倪,想要出手阻止,奈何为时已晚。 樊听南淡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铜牌,摊向两名汉子,问道,“可是此物啊?” 其中一名汉子不假思索,立刻说道,“是!是!正是此物。” 樊听南笑呵呵地问道,“好!那你二人再看看,这铜牌上面是什么字啊?” 不怕问到,只怕倒问。两人被问的目若呆鸡,半晌说不出话来! 樊听南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荀庾则满目阴厉,场中寂静地可怕! 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终于笑着说出了聪明人不想说出来的一句话,“喂!你们俩,不会不识字吧!” 两名汉子羞臊得满脸通红,却只字说不出口。 全场哗然,两个不识字的汉子,居然当场认出了死者的腰牌? 这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两人从头至尾,都是在一派胡言罢了! 到此,所有诬陷针对我的言语,全部不攻自破。 就连赤松郡的郡兵们,也都明白了真相,他们叽叽喳喳,互相耳语,稍顷又不约而同地看向荀庾,期待荀庾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荀大人,事情已经明了,我想,到此为止,这桩案子的真相已经浮之于众了吧?”樊听南笑看荀庾,转而说到,“来人,把此二人押回彰武郡,依照《汉律》,按照诬蔑之罪处置。不,要押回去细细审问,两名目不识丁的汉子,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出来构陷他人,这件事情的背后,说不准还有主谋呢!你说呢?荀大人?” 荀庾看着樊听南得意洋洋的面孔,游目四顾,眼光一转,快速夺过徐巧木手上的连弩,嗖嗖嗖嗖,数弩齐射,两名汉子还未有所反应,便应声倒地,气绝身亡。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阻止,就连致物境界的李延风,都没来得及出剑。 将两人无情射杀之后,荀庾狠厉说道,“贼眉鼠眼、獐头鼠目两个家伙,竟做起了诬陷他人的勾当,如此不忠不义之人,理当就地伏法,樊大人,此案不必再审,这两人必是见财起意或是见色起意,才出言构陷北姑娘。” 这个借口,可谓漏洞百出。 我气愤至极,正欲说话,只听李延风在我身旁轻语,道,“北姑娘,莫要轻举妄动,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若今日撕破了脸皮,两军厮杀,敌众我寡,生死还真难预料。” 我闭口不言,心中愤恨难平,却说不清到底要愤什么,又该恨谁。 或许,我愤的是这视人命如草芥的世道,恨的,是笑里藏刀的庙堂。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荀家士节不振、廉耻风微,纵然荀大人智计百出,亦无法弥补德行之缺失。看来,当年傲然风骨的荀令君,后继无人了!”樊听南低声细语后,转身上马,南下而去。 徒留荀庾,愣在原地,不知心中所想。 我在众骑兵的簇拥下,紧跟樊听南而去,经过荀庾身侧,我恨恨说道,“咱赤松郡穷苦的时候不见你,现在赤松郡有好日子了,你倒出来折腾,呸!祸国殃民的家伙!” 我的出言不逊,似乎激怒了荀庾,荀庾快步追上樊听南,低沉问向樊听南道,“樊听南,今天你带走北尤皖,就相当于和江氏一族撕破了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赤松郡与华兴郡仅仅一山之隔,他日江家统一中原,你必然遭殃。你,想清楚了?” 樊听南笑着反问,“荀庾,江氏一族乱臣贼子,你助纣为虐,他日比遭天谴,你,想清楚了?” 两人针锋相对,互不退让。 我却并未细听两人所言何事,只是紧紧按着手中的兵器,准备时刻拿下荀庾的头颅。 荀庾沉闷了半晌,答道,“我想清楚了!” “我也是!”樊听南淡淡回道,“再见面时,各为其主,既分大义,又决生死!荀大人,告辞!” ...... 两日后,我坐在水河观的老君像上,仰望乌云低垂。 樊大人并没有为难与我,仅仅交待了一些藏兵水河观的细枝末节,便让我随李延风去水河观练兵去了。 而今阴谋变阳谋,恐怕江锋早已知道了刘将军屯一部兵马在此了吧! 也不知刘将军有何对策,又不知除了练兵,我还能做些什么! 李延风叫我不要胡思乱想,只管好好练兵,将来带一支精兵,为这不怎么公平的世道,杀出一线公平。 我想:李延风说的是对的! 哎!也只能这样喽! 我悠悠飘下老君像,走喽,练兵去喽! ...... 北市高楼北市酒,朗朗草堂朗朗诗。 乌云待到乌云散,满天自有满天星。 第518章 晨起生乐,暮落死地(一) 昏晓将至。 茫茫太白山脉的东南,一支大约四千人的军队,快速向东行军。 这支军队的旗号极为混杂,有太白、右都侯、武次、虎威等纛旗,亦有孙、莫、刘、陈等旗号,五色混杂,装备不一,乍一看,给人一种混乱之感。 拉近视野细看,整支军队衣衫不整,狼狈至极,有些士卒的铠甲已经不知扔到了哪去;兵器不全,手握残剑断刀的士卒随处可见,有些士卒手中连兵器也没有。 所有士卒的行军姿态极为散乱,军队中伤病横生,随时都有士卒掉队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很明显,这是一支残兵败将。 好在士卒们的精神状态还算高昂,全军不言不语,仅是闷声急速行军。 这支军队,正是在大秦铁骑的重重包围下,奋然杀出了一条血路逃生的征东讨逆军。 嗯,名不副实的征东讨逆军。 ....... 就在征东讨逆军快速西行时,距离这支军队三百丈外的雪堆中,出现了微微不可查觉的松动,一颗人头悄悄地从雪堆中探了出来。 此人一身黑衣,黑巾覆面,双瞳杀气如刀,他极为冷静地看着这支战败军队缓缓西去,端详有顷,双腿发力,如脱兔一般,向东飞窜。 风驰电掣之间,他来到一处覆满白雪的枯树前,对着树干‘当当’敲了几下,突兀之间,树后的一团雪堆骤然奋起,一匹纯白如雪的战马,陡然出现在黑衣人眼前。 细看 之下,但见这匹白马的双眼炯炯有神,充满了坚定与果断。马鬃飞扬,如同战士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黑衣人上前轻轻摸了摸马鬃,一跃而上马背,马儿无令自动,向东飞驰。 这黑衣人乃大秦天狼九卫中鹰眼卫的春字号杀手,也是探查用间的行家里手,在汉军溃败西逃之际,他兀自一人出现在茫茫雪山,其探查汉军动向之用意,不言而喻。 苻文极为谨慎,他不确定汉军是否在暗处还有长水卫监视己方,所以便下令大军行军速度放缓,远远吊在溃逃汉军百里之外,只派黑衣人独身前往侦查敌情。 当黑衣人结合汉军动向,明晰汉军撤退路线后,他便马不停蹄,向东而去寻找秦军主力,汇报情况。 一路疾行,白马就像一片白云,片刻间便飞驰五十余里,眼见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日落西山了,黑衣人胯下白马已是热气腾腾汗水淋漓,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宛如天上喷云吐雾的龙马。 黑衣人也已经头发散乱面如红霞,衣襟全部湿透了。 按照通常的行路规矩,纵然良马,牟劲儿飞驰几十里路程也要片刻休憩,否则就要换马,但此时黑衣人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大军身边,竟是没有想起停下来歇息。 正在风驰电掣间,黑衣人猛然勒马,灵动异常的白马长长的嘶鸣一声,骤然人立连接着原地一个打旋,竟是马不停蹄的折了回 来,停在原地。 黑衣人下马,拍了拍马屁股,自言自语地道,“马儿,可要休息?” 赤风驹前蹄刨地,咴咴喷鼻,对着黑衣人长嘶了一声,沓沓偎近了黑衣人。 黑衣人哈哈大笑,一跃上马,高声道,“良马真义士。走!” 一抖马缰,两脚轻磕,白马长嘶一声,大展四蹄,象一道闪电骤然飞出! 半个时辰,白马便飞约百余里到达一座雪山脚下。 一处宏大军营若隐若现,黑衣人右手拍拍马头,白马稍缓,黑衣人凝神聚力,奋然跃起,飞入了军营。 苻文稳坐中军,黑衣人向他禀明情况后,苻文站在中军大帐门口,向西遥望。 这一次,你们逃不掉了! ....... 征东讨逆军一路疾行,很快便出了地形险胜、百转千回的太白山脉,在太白将军莫惊春的引路下,这支残军又向南微偏西行了十里路,在见到一座寥寥好似无人的军营后,才终于停止了急行军。 这里,是出征前太白军的中军大帐所在,出征时,莫惊春不仅在太白山要道留下了白貉营,还留下了二百人左右的老弱打理军营,以保证大军归来能够迅速修整。 到了这里,这次败退逃亡之旅,才算画上了一个句号。 安顿好败退军兵后,莫惊春整理了一番仪容,前往刘淮所在军帐,对刘淮拱手报道,“殿下,哨探连续来报,大秦并未派兵追击。末将在此经营多年,太白军中军大 帐粮草充足、装备齐全,军帐四周皆有暗哨,多布陷阱,敌军一旦来攻,我军可立即知晓。殿下可在此稍作休息,待向陛下禀明情形,再做定夺。” 太子刘淮死里逃生,一直吊悬的那颗心,终于放下了三分,他勉强一笑,说道,“莫将军深有大度,帷幄在胸。本都督不日回京后,定奏表莫将军功绩。” 莫惊春心中不悦:当此败军之际,你刘淮身为大都督,不思化解危局、扭转乾坤,却一心想着一走了之,一国储君怯事至此,简直岂有此理! 莫惊春心中唾弃,面色却如常,他知道刘淮绝对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这种人,能不得罪就不得罪,能少接触就少接触,他微微拱手,便落座席间。 军帐之中,还是那些老面孔,刘淮坐主位,桓温、程虢、李长虹、刘贲和刚刚汇合的兰姨坐在一侧,莫惊春、孙芸两人坐在另一侧。 太子刘淮率先打破了寂静,咧着嘴略有不满地说道,“莫将军,你这军粮,是陈年稻谷了吧?吃起来总有一股糟味儿,这种伙食,将士们怎会有战斗力啊?” 刘淮语出惊人,莫惊春愣在当场,不知如何作答。 近年来,虽然天下太平,但东境太白军驻扎在资源贫瘠的太白山脉各处要道,获取给养十分不易,平日里将士们还可以去山中打打草谷,可当年江瑞生涂炭太白群兽以后,这种‘好日子’便算到了头,有的吃已 经不错了,谁还会挑三拣四呢? 莫惊春嘴唇微动,对这位不知民间疾苦,肆意任性的太子殿下,他莫惊春的忍耐,也已经到了极限。 第519章 晨起生乐,暮落死地(二) 这几年,莫惊春在无人问津的太白山下,悟出了很多人生道理。 在这座终年积雪的山下,莫惊春常年随将士们一并在凛冽的冷风中风餐露宿,奋战沙场,在尖利如刀的岁月里,没有钱权交易,没有奢靡之风,没有人声鼎沸,也没有宦海浮沉,只有一腔热血和夜半三更时说不上来的情愫。 在无数个夜半沉声的夜晚,莫惊春秉烛而立,在群星璀璨的夜空下,他的少年锋芒,他的一身傲骨,他的满腔热血,全部隐藏在了血液里,不再显现于世人。 少年时“万里腾飞仍有路,莫愁四海正风尘”的莫惊春,已经随岁月消失在茫茫人海,如今的莫惊春,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啊! 不过,还有一句老话叫‘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莫惊春的拳拳报国之心未改,隐藏在血液里所有的傲骨和锋芒,未改。 今日,面对太子刘淮的挑三拣四,又想到日前因刘淮妄为而惨死山中的数万将士,素来胸次存不下一点杂陈的莫惊春,怒火中烧,他再也无法对刘淮忍耐寸分,差一点就要拍案而起。 一不做二不休,这里是我太白军的军营,就算我莫惊春冲撞你刘淮几句,就算我莫惊春揍你几拳,你又能把我如何? 大不了此战之后,老子挂帅封金,远走他乡,天大地大,你还能把老子如何? 还好,孙芸在侧洞察场中局势,他立刻发现了莫惊春的盛怒, 就在莫惊春即将爆发之时,他悄悄在案下一把按住了莫惊春的手腕。 这一按,让逐渐失去理智的莫惊春瞬间清醒,他坐在原地低头不语。 对国家的衷心和对土地的热爱,让他选择了忍气吞声。 当此时,帐外传来剧烈吵闹之声,王彪之、陈步业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入帐。 众人一看,两人皆面怀愠怒之色,互相敌视。 这时的刘淮八面威风,他清了清嗓子,冷冷道,“大帐之内,两位公然喧哗,究竟有何要事?速速报来。若是要紧之事,本都督自有定夺。若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儿,本都督可要问罪了!” 王彪之作为刘淮宠臣,先声夺人,怒道,“禀大都督,陈步业未经允许,私自以锦翎苍鹰传书长安,向陛下汇报军情。” 听完此话,未等刘淮作何反应,桓温立刻读懂王彪之话中深意,骤然大惊失色。 桓温对庙堂政事,感知十分敏锐,他洞悉并十分清楚此次东征对天子刘彦来说意味着什么,大汉寂寂多年,太需要一场大胜来打出国威、恐吓世族了,也太需要一场大胜,来激励天下人心,一表天子之志了。 所以,天子刘彦才会力排众议,调遣精兵良将,倾尽全力地支持此番东征。 帝国双剑陈步业、李长虹,东境五军,莫惊春、牟羽、孙芸,虎威卫、长水卫、右都侯卫....,整整十五万兵马,连在一起就如同一条不可战胜的 长龙,就算用刀砍,也要砍上十天半个月。 可是,大汉近五分之一的精锐倾巢而出,最后却换来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这绝对不是天子刘彦和庙堂群臣翘首以盼想要的结果,更不是大汉千万子民想要看到的结果。 更可怕的是,东境五军的战败,会起到连锁反应,那些被天子运筹帷幄压制的喘不上气的世家大族,很有可能借机死灰复燃。 这意味着:天子的心病,又要复发了。 东境惨败至此,天子刘懿定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那其中便涉及到了一个问题。 追责,问责,担责! 只要将战事经过原原本本地呈报天子,导致战事战败的罪魁祸首,大家心知肚明,自然是太子刘淮。 可是,桓温却不能让这怠慢军机、指挥失误的大罪名,落到太子刘淮头上。 从桓温辞去家主之位、兼领太子刘淮的工学经师起,他便与刘淮荣辱与共,如果太子刘淮因为此战之罪被陛下废黜,他桓温的政治生涯便算到此结束,他桓温的一生大梦,也要到此结束。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对于桓温来讲,太子刘淮,便是他的时,便是他的运,对于桓温背后已经垂垂老矣的桓家来讲,太子刘淮,是桓家实现复兴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生还未封候拜将,建立功勋,家族也没有再续荣光,他桓温可不甘心回曲州淮南郡做个土财主。 所以,在败退逃命的路 上,桓温一直在思虑:除了太子刘淮,谁该为这一战,担负最大的责任?换个说法,谁适合成为太子刘淮的替罪羊呢? 辗转反侧,莫衷一是,想来想去,桓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将此事暂时搁置,待到安全之所,再与王彪之、程虢商议一番,拿出个计策。 哪知,今日陈步业横插一杠,反倒将了太子一军。 锦翎苍鹰飞速如光,此刻若想将其追回射杀,是绝不可能的。 这件原本并不算急迫的事情,忽然间变得急迫起来。 于是,就在刘淮等人还在惊异于桓温的失态时。桓温急忙起身,匆忙问到,“陈都候,你在信中,究竟所说为何?” 陈步业冷冷说道,“如实所说!胶柱鼓瑟!” 刘淮似乎没有想到此事的严重性,他饶有兴趣地问道,“胶柱鼓瑟?此话怎讲?” 陈步业面色如霜,“调弦之柱被胶粘住,瑟便无以发声。太子为将,便如同胶住了十五万大军变通之道,唯余猛攻死战一途,后果自然不堪也!” 桓温听后心中大慌,还未等刘淮出言呵斥,便急急说道,“陈都候,你,糊涂啊!” 陈步业腰杆挺得笔直,“忠心谋国,怎会糊涂?” “你将此战和盘托出,岂不是.....”桓温差一点道出了心中所想,却及时止嘴,他勉勉强强找了个借口,幽声叹道,“此战胜负如何,还未可知,陈都候此举,怕是要激起朝堂千层浪啊 !” 说这话的人没有底气,更不要说听这话的在场诸将了。 第520章 晨起生乐,暮落死地(三) 谷风习习,山月幽幽。 听到桓温脱口而出的‘胜负未可知’,在场所有的将领们都略显诧异地看着他,有些人更是大皱眉头,投向桓温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在他们看来,以如今仅剩的兵马去队长秦军十万虎狼,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场中有一人,倒显得十分激动,那便是当朝太子、大都督刘淮。 刘淮拍案而起,激动地道,“好!师傅有豪气。当年春秋,吴楚柏举之战,吴王阖闾率领3万吴国军队深入楚国,在柏举击败楚军20万主力。巨鹿之战,西楚霸王项羽率领数万楚军,与秦朝大将章邯、王离所率四十万秦军主力在巨鹿决战,项羽破釜沉舟,全歼二十万王离军,迫使章邯领二十万秦军投降。细数古今,以少胜多反败为胜的先例数不胜数,如今我军将帅皆在,士气如虹,为何我等不能细心谋划,反败为胜呢?” 所有人的目光,更诧异了。 若桓温说‘胜负未可知’是话里有话,那么,太子刘淮说‘胜负未可知’,可就是实打实的了。 只见刘淮十分振奋,他站在大帐中央,大声叫嚷道,“如今,我征东讨逆军还有四千可战之兵,白貉营还在,诸位将军也还在,秦军虽强,但毕竟长途跋涉远道行军,定已是强弩之末,况且,敌人新胜,必然大意,我军新败,却哀兵必胜。诸位将军,我等重整旗鼓,细细谋划,杀 他一个回马枪,必大功告成!” 刘淮说完,环顾全场,但很快,他便愣怔了。 没有人与他互动,没有人回应他的激动,就连叹口气的人,也没有。 面对太子刘淮的奇葩想法,包括桓温和王彪之在内的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沉默片刻,到底还是莫惊春率先开了口,这位饱经坎坷却心志不泯的将军,起身站在刘淮面前,与他对峙道,“大都督此言差矣,古往今来,以少胜多之战,或有山关之险、大势之托,或有人心向背,或有奇谋妙策,且,往胜者,多兵精粮足、蓄谋已久。现如今,我征东讨逆军虽有四千可战之兵,但秦军步步为营,未有破绽,若想反败为胜,简直天方夜谭!” 这话说的直白,没有给刘淮丝毫颜面。 未等刘淮开口驳斥,陈步业倒是先开了口。 “胜负?桓都尉糊涂了?”陈步业瞪大了眼睛凝视着桓温,沉声道,“征东军仅剩四千人马,任你如何严兵缮甲,对方准备充足,步步为营,即使韩信再世、项羽复生,又怎能逆转乾坤?” 桓温无奈,只得悻悻摇头回坐,他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混迹庙堂,人情练达,真话不一定是好话,好话不一定要真讲。陈步业,你们想的,还都只是战场之事啊!可天下,从来不只是战场之事。” 陈步业冷哼一声,“战场之外,我自然明白。但为人也,以真实肝胆待人,事虽 未必成功,日后人必见我之肝胆。以诈伪心肠处事,人即一时受惑,日后人必见我之心肠!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 桓温无奈摇头,不在说话。 既然飞鸽已经飞往京城,此时再逞口舌之利,也无用了。 帐中落针可闻,一些头脑灵活的,已经猜出了桓温大惊失色的原因,纷纷露出了既担心又关心的表情。 刘淮亦不是傻子,他没有理会莫惊春的冲撞,炯灵大眼转了又转,突然拍案大起,“陈步业,你竟敢打本都督的小报告?” 桓温又一次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朝堂诡谋狡算,想要在庙堂之中游刃有余,除了济世经纶的才华,还需要许多技巧和手段。而这其中,最重要的、最适用于庸碌之辈的一种手段,便是以私化公、公私兼顾,用好了,先不说顺风顺水,起码不会阴沟里翻船。 就好似方才刘淮所说‘陈步业打自己的小报告’这句话,让人乍一听之下,便留下了刘淮以私废公的负面印象,这并不是智者所为。 可若换个说法,把这句话换成换成‘陈步业违反军令私自传信’,一切的一切,便显得大义凛然,无可挑剔了。 听完刘淮的这句话,桓温颓坐在席间,轻轻摇头,心中暗叹:太子啊太子,这种事情臣日日教夜夜念,你怎么就学不会呢?到底是臣能力有限,还是太子殿下您不听他人之言? 刘淮正欲发难,一名甲 士匆匆从王彪之身后走出,手中捏着一只被弓箭射杀的锦翎苍鹰,禀报道,“大都督,信鹰已经被我等射杀,信已取出。” 桓温和王彪之同时长舒了一口气,捏了一把汗。 原来,在大军败退之际,王彪之为了帮助太子更好地掌控军中高级将领,特意派遣亲信混杂在各军军中,当陈步业飞鹰传书时,王彪之第一时间知晓消息,他派遣十名神射手在南下长安的路中等候,待锦翎苍鹰飞过时,立即射杀,这才帮太子刘淮化险为夷。 陈步业双拳紧握,怒不可歇地看着王彪之,如果眼神能杀人,王彪之怕早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桓温也顾不得陈步业的怒目而视,立刻起身,将甲士手中的信简撕得粉碎,而后反身对刘淮说道,“大都督,陈都候亦是急心为国,忙中出错,还请大都督莫要问罪于都候。” 桓温之所以立即撕碎信简,并在此刻为陈步业开脱,自有他的考虑。 一来如今征东大军刚刚脱险,正是需要凝心聚力之时,不可再肆意处罚大将,动摇三军军心。二来陈步业乃是陛下身边红人,以陈步业的秉性,待回到京畿,定会将此战和盘托出,此时关系闹得太僵,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见桓温一个劲儿的使眼色,刘淮虽然不愿亦不解,但也没有再行计较。 待陈、王二人入座,桓温站在帐中央,看了看莫惊春和孙芸,不禁感慨,“东境 五军,来时五员大将,两人回啊!” 等等,来时五人,为什么只有两人回来了? 第521章 晨起生乐,暮落死地(四) 三十年前,桓温所在的桓氏一族,那可是实打实的名门望族。 其家族实力底蕴深厚,人脉遍布庙堂及江湖,在那个风云际会、激荡热血的年代,桓氏一族凭借极高的人望,成为曲州八大世族之首。 一时间,只手遮天,呼风唤雨,往来拜会之人,络绎不绝! 奈何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桓氏一族在大成之后失去了大法,一些子弟开始贪图享乐,并逐渐为之沉沦,他们在鼎盛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扎根曲州百年的基业,会被江锋以雷霆之势强行摧毁。 曲州八大世族战败后,桓氏一族被迫举族南迁,一路上,他们颠婆流离,人人喊打,江湖门派和小世族纷纷趁火打劫,就连以往有些交集的江湖门派和小世族,也都上来分一杯羹。 那时的桓氏,终于体会到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的滋味。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桓温,自然养成了刻在骨子里的阴沉性格,至于他豪爽一面到底是刻意为之还是天性使然,这便不得而知了。 ...... 书归正传。 桓温不经意的一声兀自感叹,到让自己对‘为太子开脱一事’上,开了窍。 桓温精神顿时一振,深思泉涌,计从心来,即刻向太子刘淮拱手拜道,“启禀大都督,臣以为,此战之败,不在谋划,不在行军,亦不在其他,只在刘沁、刘瀚二贼投敌叛国,致我军陷入十面埋伏之境。此 二贼着实可恶,大都督可报简讯一封,向陛下说明此战原委,并立刻追诛连两人家眷,以示惩戒。” 话中之意、弦外之音已经无需明言,桓温是想把战败所有的责任,都推卸给刘沁和刘瀚,帮太子刘淮洗脱指挥不力之责。 不得不说,桓温随机应变的能力,当数世间一流,他为太子刘淮找到的脱罪借口,也堪称天衣无缝。 不过,若身在此山中的人平心而论,刘沁和刘瀚的叛变固然影响了战局,但归根究底,太子刘淮的指挥失当,才是大军覆灭的致命要点。 从大军集合在太白山下,刘淮的傲慢与轻敌便充斥在了他的心头,他没有安排先锋大将,没有安排粮草补给,没有策划行军路线,更没有分派进攻任务,这些也就罢了,他反而在行军途中磨磨蹭蹭,导致前期隐蔽行军的优势化为乌有,在大军被围困时,他不思激励三军士气,反而尿湿了裤子...... 有此等主帅统御三军,汉军岂有不败之理? 但这些,桓温是不会说的,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说。 因为,刘淮是下一任天子,是可以决定帐中之人生死的‘天命所归’! 一个昏君,要比一百个庸臣,可怕一万倍啊! 刘淮顺着桓温的话品味一番,亦明此理,于是,他环顾四周,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桓温、王彪之、兰姨、程虢都是太子近臣,自然不会有任何想法,他们恨 不得诛杀刘沁和刘瀚全族,以保全太子安危。 陈步业在李长虹和刘贲的眼神交汇下,也默默低下了头。 莫惊春、孙芸虽然异常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谁让人家是陛下独子呢!将来的大汉江山,想给他,得给他,不想给他,还得给他。 哎!俗话说得好,活的明白,不如生的明白啊! 见帐中无人反对,刘淮拍案下令,喝道,“王彪之,着笔!就按桓都尉的意思,写!” 锦翎苍鹰再次飞出太白军营后,帐中片刻安静,刘淮坐在帅位灵机一动,又有了一些想法。 “诸位,本都督不日便会回京述职,将东境发生之事一并向父皇汇报,请兵再战。”刘淮轻描淡写,道,“在回京之前,本都督有两事要办,一公一私。一者公,率军南下抓捕二刘家眷,用以钳制二贼,或以此为谈判筹码,要挟二刘重新归汉。二为私者,本都督与现辽西郡郡守谢安师徒一场,情意深重,如今东境动荡,本都督自要带其一道回京,以续师生之情,表率天下师生。” 刘淮话毕,坐在那里沾沾自喜,惊叹自己神来之笔。 可是,在场的诸将,一个个却惊骇不已。 特别是桓温,此刻的他,脑中翻江倒海,连死的心都有了。 依照桓温对刘淮的认知,方才刘淮所说的‘接谢安回京’,可能是筹谋已久,但抓捕刘瀚和刘沁的亲眷,很显然是临时所加,让南下两辽的路,更 加名正言顺一些。 但这两件事,绝非桓温心中目的,其一,他方才提到的,乃是诛杀二刘家眷,以平天下之恨,而不是单纯的抓捕,试问,人家刘沁和刘瀚既然已经决心谋反,必然谋划许久,还在乎家眷在你手上么?何况,既然谋划许久,其家眷族人此刻是否还在两辽都是未知数,届时扑了个空,你去抓谁?倒不如用诛杀二字来的狠辣痛快! 其二,在这个时候,以权谋私,最为不妥。军心将心已经动荡的不成样子,此时若再有出格之举,孙芸、莫惊春、李长虹等军中高级将领,恐怕以后就会和太子一党彻底分道扬镳了。 想到此,桓温面无表情,心中却不禁哀叹:殿下啊殿下,当此危难之时,您不思如何稳定局势、弥补过失,却因私废公,再赴险境去接一个并不适合此时接的人,殿下,您糊涂啊!难道是我等对太子殿下太过放纵了?才导致太子殿下行事如此恣意乖张么? “大都督,辽东、辽西、赤松三郡与高句丽接壤,我军新败,三郡除了少量久不经战阵的士卒,已经再无兵可用,若被大秦探查到我等转兵辽西郡,极有可能走水路沿吉恩河迅速南下,对我军合而围之。我等一届草民,生死无足轻重,可大都督您万金之躯,切不可再行冒险呐。总而言之,此行极为危险,大都督,您要三思啊!” 孙芸起身,对太子刘淮苦口 婆心劝诫。 刘淮撅了噘嘴,很显然,他不高兴了。 第522章 晨起生乐,暮落死地(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如今的征东大军,将不服帅,帅不懂将,高级将领层面可谓极度混乱了。 此等困局,又是谁人之过呢? 不知沉雄苍健的牟羽在九泉之下见到自己舍命维护的居然是这样的主君,心中会作何感想啊! 又不知太子刘淮才华横溢的几位师傅们见状,会作何感想呢? ...... 莫惊春看着孙芸在那里苦口婆心地劝诫,又看了看刘淮愈发恼怒的面容,他不言不语。 在莫惊春看来,如此昏聩之人,已经如汉灵帝一般无可救药,根本不值得他再行谏言,也不值得他像牟羽一样舍命追随,这样的人,倒不如让他自生自灭,折腾到灯无油马无草的境地,最糟糕的结局,大不了自己和手下这点儿兵马一同兵败被围,随着刘淮一同远赴黄泉便是了。 不经意间,莫惊春透过缝隙看着帐外一片洁白,在这里驻守二十个年头,他从青丝熬成了白发,感叹岁月不居时光如流的时候,他也深深爱上了这一望望不尽尽头的白,在大多数赤松人眼中,终年积雪的太白山脉便象征了纯洁和真挚,象征了无欲无求和美好的祝福,在莫惊春眼中心中,太白军和赤松郡百姓们便如这太白山上的白雪,纯洁,真挚。 他莫惊春心有宏图壮志,他确定有朝一日他必然会离开这里,再次进入混沌不堪的人间,只因那里有他功成名就 的阶梯,但他莫惊春对眼前的一片雪白,却怀有深深的眷恋和不舍,人间处处皆浑浊,唯有此处白无瑕。 连日来发生的这一切,让莫惊春心中更加坚定了这一观点,此刻,他见刘淮仍然冥顽不灵,心中不禁感叹:倘若人间能尽是纯洁的白色,那该多好! 陈步业则坐在那里生闷气,心中愤懑地想到:哼!据传,大秦现存的两位皇子一文一武,尽皆少年枭雄,也不知道二十年后的大秦枭雄,遇到大汉的这只无能狗熊,会是怎样的一番奇景。 他循着莫惊春的眼神,亦看向帐外:哎,世态炎凉,也不知二十年后,如今脚下的土地,还是不是汉土啊! 王彪之见刘淮这番模样,忽然间也有了一丝感慨:刘淮啊刘淮,以你的脾气秉性,若你生在平民家,或许是个好人,但你生在帝王家,此生,注定要做个昏君。 面对孙芸的劝诫,刘淮不以为然,他撇撇嘴,开口便强烈反驳道,“孙将军此言差矣,我军在此稍事休息,即刻出发,经赤松郡,入辽西郡接上谢郡守,下辽东郡押二刘家眷,岂不一举两得?而且,依照《汉律》,各郡郡兵应有一千八百人,我军在行军过程中,可以沿途招募乡勇,收纳三郡郡兵,再加上各方豪杰义士,积土成山,积水成河,定可再汇聚成两万人马,届时,找一处绝地,学那西楚霸王破釜沉舟,定可再造乾坤!” 众将一听,懵了!傻了! 破釜沉舟?再造乾坤? 西楚霸王项羽是什么人?那是秦末汉初用兵如神、一线通玄的无双神将。麾下八千江东子弟,更是如狼似虎,以一当十的骁勇之士。就连兵仙韩信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助刘邦将其降住。 反观现在,你刘淮是什么人,你刘淮那是上了战场尿裤子的人,也敢和项羽媲美?你手下的郡兵又有多大的战力?几乎没有! 先不说此战敌我变化,仅是明面上的我军优劣,你刘淮的这条策略,就已经不再具有任何的实用性和操作性。 哎!做人做事,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外行人压内行人,最后,只能一事无成。 坐在帐中的陈步业‘没皮没脸’,他按耐不住,手中‘方寸’呛啷拔出,噌地插进地上,便要出口继续谏言,可话还未说,却被程虢捷足先登。 没有行军打仗经验、此行一直充当刘淮护卫的程虢,听到刘淮绝处逢生的策略,心中豪情大起,立即起身朗声说道,“大都督气壮山河,末将愿随大都督鞍前马后,以死效命,壮我大汉军威!” 桓温恨恨地瞪了好友程虢一眼,心中暗骂:你程虢倒是志气轩昂,不辱祖宗!到时候太子受难,陛下诛你三族,那都算是网开一面啦! 二人成仕,三人成众。刘淮见有人支持,心中大喜,立刻拍案起身,独断专行,道,“诸位将军听令,今 夜休息,整备军资,翌日拔营,全军南下,不得有误,凡有懈怠者,立斩!” 这一句话,彻彻底底堵住了在场诸将的嘴,这位太子殿下行事乖张,如果强行谏言,难保不会被他当场解除兵权,或者挥剑刺死。 在莫惊春、孙芸、陈步业等一干‘外臣’领命走后,屋内只剩太子一党。 本来,太子一党期冀太子早日回京稳定朝局,毕竟如此大败,太子需要即刻回京,打点关系,给陛下和朝廷一个合理的解释,顺道也给天下人一个解释。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刘淮竟然提出了要出赤松下两辽,这一‘神来之笔’,让桓温和王彪之不该如何是好,在座几人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也只能悻悻退下。 在后人看来,汉军此战之败,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太子党中多智臣、乏铮臣,当谏不谏,反受其乱。 可这又是无可奈何之事。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可为天子;得天子心者,可为诸侯;得诸侯心者,只可为大夫。试问,谁不想封侯拜将?谁不想掳掠圣心? 在天子清明之时,掳掠圣心只需安心做事即可;但在天子昏聩之时,想要掳掠圣心,那只能有一种方法,那就是陪天子一同昏聩。 投君所好,爱君所爱,做君所做,成君所成,这才是昏暗世道中臣子登堂入室加冕为王的唯一途径。 不过,咱话说话来,古往今来,如陈步业那般视功名如粪土的铮 臣,太少啦! 明君遇到这种铮铮铁骨之臣,只能且行且珍惜啦! 第523章 晨起生乐,暮落死地(六) 一夜漫长,却有一夜无话。 待得第二日,天还没有见亮,战马还在戚戚之时,太子刘淮便兴致冲冲地起身洗漱,耀武扬威地穿上帅袍,此刻的刘淮提弓持剑,健旺如昔,一扫旬月前太白山脉被围时的惶恐之风,他站在角楼之上,挥剑南指,下令起兵。 四千人马士气低沉,以莫惊春太白军为先锋,孙芸武次军为后军,其他军队混成一部作为中军,勉强整合队伍,再次踏上征程。 ‘明月皎皎千门秀,华灯盏盏万户春’的情景已经化为过往,行军途中,西逃流民处处皆是,刘淮试图招揽青壮流民为兵,奈何流民百姓视刘淮如酒囊饭袋,没人愿意白白浪费性命追随,结果行军两日颗粒无收,这让刘淮十分恼怒,在最后一次招募流民为兵的过程中,他以剑相逼,动辄便对流民拳打脚踢,但到最后依然没有任何效果。 他想杀人立威,但在桓温和王彪之的强谏之下,也只能作罢。 不光如此,更糟糕的是,流民的竞相西逃在四千人马中起到了连锁反应,许多士兵开始趁晚间夜巡之际,偷偷换上民装逃走,仅仅两日,逃兵便已经有二百人之多,这其中,又以孙芸和莫惊春的士兵居多,两人军队皆是薄州子弟,乡土思亲之情溢于言表,再加上莫惊春和孙芸不忍士兵白白送死,联手故意放水,便造成了此等结果。 纵容逃兵这件事情,刘淮直到 死去的那一天,都不知道! 似血的红日,灰暗的天空,丢弃的忠心,动摇的忠诚,残破的铠甲。 这支已经失去信仰和灵魂的军队,究竟能走多远呢。 南下第三日,太子刘淮在桓温和王彪之的劝说下,放弃了招募流民的想法,他开始派信使前往赤松、彰武两郡,要求樊听南和荀庾率领麾下郡兵速速前往东境,与大军汇合。 不过,樊听南和荀庾,可没有那个雅兴陪太子殿下胡闹。 不到三日,一匹飞马从扶余城奔来,捎来一封书信,信上所说内容,大致为:近来,彰武郡发生曲州牧牧卫长被杀血案,疑似郡内有匪患作乱,郡守荀庾担心邻县兵力不足,正率全部郡兵前往协助,实在无法抽调人马助太子一臂之力,万望太子殿下见谅。 也就在与此同时,樊听南的信使同时寻到征东大军,同样也是百般推诿的书信一封。 这让刘淮读完信后,勃然大怒,想罢就要调兵前往扶余城找荀庾问罪。 幸好被与荀庾同出曲州八大世族的桓温出言劝阻,刘淮方才作罢。 再说招募青壮,原本赤松郡东境居住的各寨各岗民户,听说东境兵败,已经纷纷携老带幼向西逃难,又听说征东军有意抓壮丁充当兵士,这下子跑的更快乐,征东军出发三日后的第四日起,沿途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没能瞧见,这让刘淮心中燃起无名之火,整日闷闷不乐。 其实,刘淮接恩 师谢安回京的出发点,自是好的。 错就错在,他并没有着眼大局,也没有拿捏好时机,反倒惹得众人对刘淮愈发不满。 对于这些,政治敏感性极弱的刘淮,恍然未觉,他仍然陷在即将与大师傅谢安相聚的欢喜之中,出发之前那些豪言壮语和豪气雄心,早已被他抛在脑后。 苦旅维艰,西风卷处,雪湿兵铠,瑟瑟怯衣薄单。 征东军沿着东境边缘,战战兢兢了行军了几日,终于见到了辽西郡郡守首府,阳乐县。 望见高城坚池,众人吊着的那一口气儿,终于松了半分。 各军清点兵马,原本四千多的士卒,已经不到四千人,在莫惊春和孙芸两只军队的连锁效应下,行军途中,右都侯等军的一部分士兵也当了逃兵,而几位将军可怜将士辛苦,也纷纷顺势放了水。 城头上,与刘权生相差一十三岁,却被天下并称为‘天下安生’的谢安,神态沉着地看着渐近的征东军,刘淮那一抹大红帅袍,已经落入了谢安眼中,让谢安的双目渐渐有些湿润,东宫中的一草一木由脑入心,化为相思。 几载未见,也不知道刘淮出落成何等模样?败军之际,还能想到自己这个大师傅,看来自己这个徒儿,没白收啊! 不过,谢安的感动,仅仅维持了一刹那。旋即他的脸色变得严肃,又由严肃变得冰冷,好似霜天的飞雪。 东境五军全军覆没,自己这边已经坚壁清 野,时刻防备大秦来犯。这个时候,刘淮不顾大局,反而前来寻找自己,岂不是一副女子作态? 想到这儿,谢安不禁仰天长叹:我这徒儿,还未长大啊! 三百步,谢安下令开北城门,迎征东军入城。 忽然,一道羽箭破空射来,谢安轻轻抬手,凌空将羽箭定在半空之中,仔细一瞧,那羽箭无尖无尾,身衔书信一封。 谢安摘下书信,只见心中寥寥数字。 大秦以排山倒海之势,浮吉恩河而下,大人小心。——斥虎,乔妙卿。 没等谢安进一步思考,郡卫长苏道云快步前来,火急火燎地拱手禀报,“太守大人,城东三里,大秦贼寇杀我哨兵,抢滩登陆,正整顿装备,已有攻我阳乐县之意。” 谢安脚踏连环,快速赶至城墙东北角,远远眺望,只见一线烟尘平地而起,战鼓之声徐徐传来,战马踩踏大地发出的沉闷之声,已经越来越近。 谢安心中暗骂了一句‘无巧不成书’,赶忙令苏道云快马北出,请征东军快速入城,苏道云领命而去后,谢安亲赴东城城墙,下令弓箭弩箭上弦,准备为太子刘淮顺利入城拖延时间。 待苏道云急匆匆拍马行到征东军,城东那边已经喊声震地、鼓角喧天,大秦黑衣、黑甲、黑旗已经遥遥可见。 好了,不用你苏道云禀报了,所报之事,已经摆在眼前了。 第524章 晨起生乐,暮落死地(七) 世间万物,狼的嗅觉最为灵敏,它们可以闻到数百米远内非常微弱的气味,然后成群结队前来猎杀猎物。 雄踞北州的大秦帝国,是实打实的草原民族,他们崇尚武力,信奉天狼,融入血脉里的狼性,让他们一经发现敌人,便会穷追不舍,直到将敌人彻底毁灭。 苻文对待游离在东境的大汉征东军,便是这种态度。 在苻文的战略思维中,太白山脉消灭的七八万汉军,并不是本次东境之战的最大战果,最大的战果,应该是太子刘淮,是作为大汉帝国唯一继承人的刘淮。 大汉帝国作用亿兆子民,损失了七八万士卒,或许只能让汉帝国一阵肉疼而不怯懦,但是,如果秦军俘虏了太子刘淮,再以刘淮作为筹码进行谈判,那么,汉帝国可就要掂量掂量了。 大国前程,最忌讳后继无人,如果独苗刘淮在自己手中,再派遣得力使团进行谈判,或许,兵不血刃拿回牧州与薄州的千里祖地,也未可知。 苻文心心念念,麾下将士夜以继日,他们收拢部队,静默行军,大批的鹰眼卫游走在东征军周围,有一些甚至乔装成西逃汉民近距离展开监视,征东军的一停一止、一举一动,全然掌握在苻文的股掌之间。 所以,就在刘淮率领征东军四千残部南下辽西郡时,苻文率领的大秦舰队,也在吉恩河连绵不绝的大潮下,顺流而下,他们一路侦查一路行船, 虽然与征东军并未有任何交集,但几乎与征东军在一条水平线上南下。 而征东军这边,李长虹领衔的长水卫已经失去了所有士兵,老哥儿现在是光杆司令一个,自然失去了侦查与反侦察的能力,眼前的这支征东军,就像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瞎子,哪里有暗潮,也就顺势一倒,栽在哪里了。 却说城东那边,苻文刚刚下船,便听到鹰眼卫斥候前来禀报:征东军残部与我相距不足十里,正欲入驻阳乐县城。 斥候大口喘了几口粗气,继而又接续禀报道,“大都督,汉军目前似乎并未探查到我等行踪。” 略有些晕船的苻文先是一愣,后是一喜,再转大喜,这,这简直是天降的气运呐。 原本,苻文觉得贼汉虽是强弩之末,但兵法有云‘哀兵必胜’,越过太白山脉进入赤松郡,强行剿灭这股汉庭在东境最后的战力、俘虏太子刘淮,汉军必会拼死反抗,秦军恐要伤亡惨重,得不偿失。 所以,苻文与众将一番商议,决定先与刘瀚、刘沁合兵一处,顺吉恩河破冰南下,追踪征东军的同时,顺势一举夺下两辽这块儿肥肉,如果汉军迅速南下继而跨过凌源山脉进入中原腹地,形势所迫,那么,苻文就要忍痛放弃俘虏太子的念头,转而扶持刘瀚、刘沁在两辽称王,也算是践行了当初苻文对二刘所立誓言,顺便让大秦军队有一个立锥之所,之后再徐 徐图谋薄州。 没想到,没想到啊!冥冥之中,那刘淮竟真如自己当日所言,昏招频出,这小子一直率领部队徘徊在东境边缘,今日竟找了一座城池落脚,这无异于自己送上门来送死。 苻文指了指天上,再指了指脚下,笑意盈盈地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反受其殃啊!哈哈!哈哈哈!” 旋即,苻文立刻下令:全军士兵与将校,下船既上马,兵分两路,一路以步卒为主,舍弃重甲,速往阳乐县城东,到达后即刻攻城,若攻城不下,则合而围之;一路以精锐铁骑为主,快速奔袭,借雷霆万钧之力,奔赴阳乐城北,对征东军半路而击之,力图杀伤全部敌人。 将令迅速下达,诸将各自行动,独留苻文一人站在岸边,谆谆遥望阳乐坚城。 阳乐城深壁固垒,粮草充足,易守难攻。 但是,如今东境,人心不稳,阳乐城外又有十万秦军虎狼围困小城,实力对比悬殊,任你坚城再坚,也终有油尽灯枯、无人可用之境地,苻文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此城一下,太子到手,大汉薄州,则危矣! 少年看着奔涌不息的吉恩河水,心中澎湃不已。 他对大秦雄兵拥有与生俱来的自信,那是草原雄鹰振翅翱翔,掀起雷霆风暴威震四方的强大民族感召力。 他始终相信:大秦铁骑,千古无双,入主中原,就在此生。 看着大秦重甲 铁骑迎面奔过身侧,疾驰直冲,蹄声如雷,势若山崩,苻文兴奋难当,不禁赋诗一首: 国仇痕难灭,漠北恨未终。 莽原无劣马,大秦有雄风。 情之所系,他不仅站上刚刚搭建好的角楼,为秦军将士们擂鼓催征! 一声声战鼓激昂澎湃,不禁敲出了士气,也敲出了秦国五十年来的屈辱! 苻文敲击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和秦军铁骑的隆隆轰鸣之声,相得益彰。 敲着敲着,忽然,他想起了一个人。 哎? 也不知那个叫刘懿的,现在如何? 他若见到我今日的战绩,应该也会自惭形秽吧!哈哈! 不一会儿,一名偏将赶来禀报,“殿下,对方见我军杀来,死命进城,堵截征东汉军的部队收获不多,我军步军先头部队,已经到达阳乐城下,此刻正全力攻城!” 苻文听罢,挑眉问道,“征东军入城了还是逃窜了?” 副将如实答道,“入城了!” 苻文双臂如锤,重重敲击在鼓面之上,大喝道,“好!当年,韩信有十面埋伏,今日,我给刘淮来一个四面围城!你速去传我将令,命各部立刻将阳乐城合围,并各处要津,就地驻扎,以备不时之需。” 副将领命而去。 苻文眺望南方,双眼如刀。 刘淮,你是我的了。 还有那个抢了我的龙珠的刘懿,若有机会,我定要和你以天下为棋局,对弈江山! 不过,这个机会,上天会给我么? 这个机会,上 天也会给你么? 第525章 无家可奔,有国难投(一) 东境的故事,我们容后再讲,京畿长安城里的故事,更加精彩。 话说。 长安十月,一池秋水正盛,千景万景俱佳。 但是。 太尉府中,一片愁心难隐,千言万语难书。 按照常理来说,只要到了这个即将年终岁尾的季节,五公十二卿的府邸,必须是官吏如梭、一片热气腾腾,不管是年底业务办结,还是各府官员走动联络情感,那都是一副门庭若市、摩肩接踵的热闹场景。 事实上,今年的五公十二卿府邸,大多都是热闹景象,但只有一处略显不同。 自从太尉府换了江苍这个主人后,诺大的太尉府竟变成门可罗雀的冷清所在,连最热闹最繁忙的正堂大院,也欺负人地生出了几根野草,无人来拔。 太尉执掌天下军政事务,本该是当朝最为显贵之职,刘乾在位时,太尉府递拜帖之人络绎不绝,从太尉府门口排至数里之外亦不见怪。 不过,当刘乾离去,江苍走马上任,这一景象,便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 原因无他,自然是江苍的宝贝儿子江锋在曲州的所作所为,在京畿犯了众怒。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道、全家遭殃。 此刻,太尉江苍坐在假山碧池之间,遥望天上一朗无云,忧郁的心情略微好转,他自娱自乐,拾起一枚圆润的鹅卵石投入湖中,平静的湖水瞬间开花,犹如万丈惊雷平地起。 这让老江苍回忆起年轻时金戈铁马的青 春岁月,死气沉沉的眼中,莫名多了些许刚毅的色彩。 水中几点涟漪刚刚平复,老江苍抬头再看,原本万里碧空的天上竟凭白多了一块儿云彩,犹如他脸上的一块儿老年斑痕。 老江苍梦回现实,他的心情,马上又消沉起来。 老人再一次沉醉在那凄凉、哀愁的世界里,兀自一人站在湖边,呻吟不止。 可以说,自从来到长安城后,老江苍的心情,一直都不好,以至于一花一草、一山一水的微妙变化,都会影响到老江苍的心情,用草木皆兵来形容他的心态,一点也不为过。 虽说老江苍任的是位极人臣的五公之位,但洞悉朝中局势的人心知肚明,这是陛下要对高句丽国动武,为了保障中原腹地相对稳定,反复思量做出的无奈之举。 江苍在曲州牧的位置上浸淫了大半生,自然也看透了这层道理。 但是,他江苍,还是单人独骑,来了! 在江苍的心里,他始终是中规中矩的汉臣,从未有过什么裂土封王的想法,此生最大奢望,最多也就是想着百年之后谋个公爵侯爵。 在江锋平定曲州八大世族后,老江苍不是没有劝诫过江锋适可而止,但自己这个儿子继承自己衣钵后,野心越来越大,行事也越来越偏激。在蒋星泽等青壮派的鼎力相助下,江锋在很短的时间内便重新整合了江氏一族,架空了自己的权力,又连年通过手段对外扩张、招揽帮 手,江家在曲州军威愈盛,却也越来越不得人心,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这些事儿,老江苍记在心里,也只能烂在心里。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江家,已经唯江锋马首是瞻,再也由不得他江苍指手画脚喽! 而江苍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城,不为别的,自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江家还是汉臣,他江苍,还想在有生之年再尽一尽臣子之道! 最起码,在他江苍活着的时候,还算是汉臣吧! 想到此,江苍不禁兀自哀叹了一声:朝堂之上,勾股之臣排挤冷落,世族之臣作壁上观;庙堂之外,亲近之人疏远殆尽,忠义之道渐行渐远。唉!人不得意,心不得满,事不得全啊! 就在老江苍哀叹之际,一名小常侍轻步赶来,他安静地站到江苍身后,轻轻执礼,战战兢兢地说,“太尉大人,陛下请大人入宫议事,车驾已经备好。” 江苍转头,见那小常侍装束普通,衣冠潦草,不禁微微皱眉。 天子日常传唤公卿,一般都由皇帝近侍赭红亲赴府上传诏,再不济,也会由主管宫中常侍的浮筠监委派一名大常侍前来。 可今日,浮筠监竟派一名小常侍传诏,而且这小常侍衣冠不整、袖有渍迹,很显然是被临时抓了的壮丁,不明所以之下仓促赶来。 因小见大,整个汉室中枢对他江苍的轻慢态度,可见一斑。 人世沧桑宦海浮沉呐! 江苍心中自叹了一番, 又淡淡看了看小常侍,最后还是利落答道,“好!” ...... 江苍所乘车轺,乃是天子刘彦为照顾江苍身体特意打造,车厢丈二见方、高三尺六寸,青铜车盖高八尺,直径一丈,出于稳定性考虑,车轮几乎比寻常车轮大上两圈,一旦启动便辚辚隆隆气势惊人。 这一点,倒让江苍略感欣慰。 每每坐在轺车上,江苍总会轻轻叹道,“圣上还是眷顾自己的呀!” 皇宫外宫环内宫而建,内宫由长乐、建章、未央、通光、长秋、甘泉六宫组成,外宫则是五公十二卿和王公贵族的府邸。 一路上,轺车四平八稳,老江苍端坐车中闭目养神,时不时抬眼顾视四周,一些宫中侍从和侍卫见到江苍车架,不行礼,亦不抬头;一些乘坐自家轺车的朝中大臣与江苍擦肩而过,目不斜视,不打招呼,亦不理睬。 老江苍见状,索性彻底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这些势力之人,亦避免了自己和别人的尴尬。 长安十月,正是宜人气候,可宣室殿内,已经点起了微微炭火。 天子刘彦身着锦缎绣袍,静坐榻上,庄重肃穆平视前方。 龙暗之上,摆着他平日里最爱吃的冰镇沙果,可今日,刘彦面对这酷爱之物,竟丝毫未动。 就连素来机灵懂事的近侍赭红,也没能猜出天子心中忧虑何事! 稍顷,天子刘彦平视前方,淡淡地道,“到哪了?” 近侍赭红战战兢兢地从 侧面站出,恭谨地答道,“回禀陛下,算时间,该到了。” 刘彦不在说话。 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第526章 无家可奔,有国难投(二) 人之精气血脉,实有穷尽之时也。 二十岁时,你感觉体火旺盛,气冲斗牛,总有花不完的力气。 三十而立,你自认精力充沛,加班加点某事业亦是小草一碟。 四十岁,精力稍减,但扛在肩头的责任,让你仍然勉力支撑。 五十岁,人近黄昏,青春不在,看遍繁华,也读懂了过去和未来,渐渐开始适应了安分守己和随遇而安。 每个年纪都有不同的身体状态和感悟,二十岁不解三十岁的沉稳,三十岁不解四十岁的淡然,如是而已。 近几年来,大汉天子刘彦操劳国事过甚,日渐衰老,头发渐有从半白到全白的趋势,原来挺挺拔拔如青松一般的腰杆儿,被沉重的江山和众多的子民压得有些弯曲,纵有号称可以‘却疾延年、寿增无量’的长生境界加持,就算他整日吵吵着年轻不服老,也止不住日理万机后身体的江河日下。 哎!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喽! 稍顷,宣室殿下,丞相吕铮、大将军陶侃、太常皇甫敕星安静地正襟危坐,两颗白头和一颗灰头好似定住了一般,不敢有分毫晃动。 今日是例行的群臣月休,刘彦登基十几年,就算有天大的急事,他也不会在这一天召见臣子商议事情,今日破例,可见事情非同小可。 两公一卿,再加上刚刚到来的太尉江苍,三公一卿共聚宣室殿,定有大事发生,所以,历来和和气气的君君臣 臣,都变得严肃起来。 待得老江苍坐定后,刘彦便仓促开口,道,“几位卿家今日本该月休,可朕忽命人传诏召三位入宫,实乃有要事相商,还请诸公见谅!” 素来性情温良的刘彦,这次并没有给殿下三颗白头谦恭的机会,直接把眼睛瞥向太常皇甫敕星,示意皇甫敕星不要啰嗦,直奔主题。 太常皇甫敕星也不磨蹭,立刻说道,“陛下,三位大人,臣昨夜于太庙卜卦,上卦象卦离、下卦震,全卦三阴三阳各半,卦象噬嗑。” 三颗白头,齐齐看向皇甫敕星,面露诧异之色。 ...... 每季太庙卜卦以占国运,是大汉开国后便一以贯之的传统,任国家如何动荡,这一传统从未改变。 卜卦之事由太常,也就是皇甫敕星总掌,卜卦前,太常需沐浴更衣、斋戒三日,褪去凡尘俗气,届时,乐队守钟抱器,黄钟大吕奏起庄严肃穆的祭天雅乐,六通鼓后,太常带太常丞、太祝令、太宰令、太卜令、侍诏、治历等一干卜卦属臣,踩着红毡直上祭坛,代君王拜天祭地,再依《易经》之法,运心念于周天,卜算祸福凶吉。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鬼神,太庙卜卦,历来精准,传闻太庙之中,有大汉历代帝王帮助接连天地,所以太常作为人间使者,在礼数周备后,便可以与天感应,窃取天机。 此仅为民间传言,真假难辨。 不过,从高祖刘邦起,每一 次占卜凶吉,在当年都得到了应验。 至于占卜背后真正的缘由,恐怕只有刘彦和他那位二师父沈琼知道了。 大汉开国五百年,卜到吉卦上卦无数,卜到下下卦的,只有五次,分别是高祖刘邦被匈奴围困白登山、吴王刘濞领衔七国祸乱天下、王莽篡权乱政、董卓率西凉军入主京畿和东吴陆逊陆伯言火烧连营八百里。 所以,对于卦象的结果,汉室子孙笃信不疑。 这一点,就连刘彦,亦不例外。 而这‘噬嗑’一卦虽为上上之卦,但放在当今天下大势和众臣眼中,便有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 待皇甫敕星方落,刘彦一脸严肃地问道,“爱卿,此卦象当作何解?” 皇甫敕星利落地解释,“陛下,纵观此卦,上卦离为电,电动而明,下卦震为雷,雷动而威,雷电交加,此为刑威之象。” 刘彦有些迫不及待,再问道,“此卦又作何解?爱卿速速道来。” 说到这里,老江苍微微动了动身子,眯眼看向皇甫敕星,他从皇甫敕星的眼中,看到了无尽杀意! ...... 天子刘彦登基后,宣室殿成为他勾画帝国蓝图的中心,小小的宣室殿西侧室,布满了刘彦整合江山、会猎大秦的勃勃雄心。 今天的宣室殿,或许又会有惊世骇俗的事情发生。 “用刑之道,威明相兼,赏罚分明。”皇甫敕星面色微变,离席说道,“君王四处巡视,发现天 下百姓的愿望不过是想安居乐业,可是社会却得不到很好的治理。于是,君王以身作则,在言行上做出典范,让百姓明白应该怎样诚信做人,怎样敬神而怀有虔诚之心,怎样做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是,天下间仍然出现很多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于是君王明白,必须得用刑法惩治这些淫邪巨贪分子。臣说得直白一点,此卦象乃是上天要陛下严正刑法,赏罚分明,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诛的,诛!” 皇甫敕星慷慨激昂说完,归位落座,他目不斜视,不再言语。 江苍默不作声,此话未提江氏,却含沙射影,处处有他江氏。 他似乎渐渐明白今日三公会谈的真正意义了! 刘彦亦在此时陷入沉思。 仅从卦象和当今天下局势来看,最该抓和最该诛之人,自然是他儿子领衔的江氏一族,对这一点,刘彦思忖再三,也没再找到第二个选择。 在刚刚得到卦象时,已经在位二十年的刘彦一度怀疑,是不是他对付世族抽丝剥茧、细嚼慢咽的下策,惹恼了历代先祖! 不过,经由皇甫敕星一番解释,他渐渐有些明白了卦象的真谛。 首先,皇甫敕星在此事上绝对不会对自己说谎,卦象一定不是皇甫敕星为了铲除异己凭空杜撰;其次,皇甫敕星虽然意有所指,但并没有点名道姓地说该杀之人是江氏一族;最后,经过自己理性揣测,刘彦推断 ,该杀之人,就是眼前的江苍无疑了! 想到此,刘彦故意正色道,“哦?世上还有逍遥法外的奸恶之人?” 此话一落,刘彦环顾殿中,无人敢答此话。 第527章 无家可奔,有国难投(三) 古来伴君如伴虎。 身在君王侧,守口如瓶是规矩,谨言慎行是标配,多看多听是机巧,迎合君心真谛,唯有如此,你才能在风波诡谲的庙堂混的风生水起,最起码立足于不败之地。 毕竟,就连千古一帝、不世明君都有错杀贤臣的概率,何况是普通的帝王了! 面对刘彦的反问,大殿中寂静无比,殿下四人没人接话,也没人想好该怎么接话。 皇甫敕星如实禀报占卜结果后,便坐在位置静默不语,‘不该说的一句不说,该说的想想再说’始终是他的为官之道。 所以,在皇甫敕星看来,说完该说的话后,这间宝殿,有没有他,就都无所谓了。 大将军陶侃主军务,此等占星卜卦的糟心事儿,根本不在他的管理范畴,即便皇甫敕星乃是陶侃的关门弟子,他也不会多做过问,当陛下问政时,他是断断不会先开口的,到最后无非是圣上独断或是吕铮定下调子,自己附和附和就得了。 吕铮坐在那里老僧入定,仿佛这件事儿和自己无关一般。 素来崇尚儒学的吕铮是从不信卦象的,就好像当年太公姜尚在太庙前踩碎龟甲激励周武王誓师出征一样,他对这种鬼神之说嗤之以鼻甚至十分厌恶。老吕铮总觉得,世上之事,能为则为、当为则为,当不为则不为,何须信奉几片龟甲所断之吉凶呢? 但,在听诏来之前,吕铮根本就没有料到今日的话题,居 然是斩杀国贼,更没有料到,在场居然有江锋这个国贼他爹,他决定,谋定后动,先看看情势再作发言。 这样的话,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事情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 吕铮知道,刘彦对太庙卜卦素来重视,但他绝对相信,今日之事,纯粹是因卜卦而起,绝不是刘彦想借机除掉江苍所用的计谋。不然,几个月前刘彦也不会费尽心机下诏招江苍进京了。可是,吕铮总觉得,刘彦在处理这件事上,过于仓促,稍欠稳妥,万一卦象所指不是江家该怎么办?即使是,刘彦也应该等到东境的捷报,对外战事尘埃落定后,再行动议此事,不该如此操之过急。 吕铮不经意瞄了一眼天子刘彦,自己这个宝贝徒儿双鬓愈增霜雪,他顿时懂了刘彦近期为何做事总是火急火燎。 时光如白驹过隙,留给他实现宏图伟业的时间,或许,并不多了! 三位朝廷大员默不作声,倒是老江苍,见三人不语,无奈苦笑,起身拱手问向刘彦,“老臣斗胆一问,今日卦象?此乃陛下之意?” 刘彦表情微怔,旋即还以苦笑,“江卿,此乃天意,非朕人为。朕以皇室荣耀发誓,皇甫爱卿提及此事之前,朕对卦象一无所知。” 老江苍旋即看向皇甫敕星,双眼无一丝波澜,“皇甫敕星,此卦象,是天意还是人为?” 皇甫敕星如实答道,“天降卦象,非人为之,若太尉不信, 尽可去我处查询。” 江苍转头,望向殿上天子,“陛下,老臣不敬,斗胆再问,陛下可还认老臣是汉家臣子?” 刘彦闻言,一时间百感交集。 当年秦汉大战、诸王叛乱,帝国内忧外患,是江苍发迹于中原,随先帝南征北战,最后定鼎江山,这份功劳,不亚于韩信、马援、诸葛亮。 就冲这份功业,他江氏一族就算世袭曲州牧,也不过分。 也正是冲着这份功业,就算十几年前二十八世族霍乱京畿,威逼他杀妻灭子,这么多年,他刘彦也没有打算对江苍领衔的江氏一族动手。 但是,贪欲常使人乱志,江锋继承江家后,做的事情,便不能在刘彦的容忍范围之内了。 功过相抵,我刘家欠你江家的,我刘彦代父王,还清了。 想到此,刘彦淡淡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番话并不算掏心掏肺,也并没有剑指人心。 但在这种场合,没有掏心掏肺的言语,便算是诛心了! “好!老臣,明白了!”江苍咬牙行大礼,转身巍巍走出宣室殿。 没人知道老江苍究竟明白了些什么,他只说他明白了。 老江苍走后,陶侃的得意门生皇甫敕星,有些坐不住了。 太常皇甫敕星乃是致物境界文人,又是大将军陶侃的关门弟子,四十出头便占据公卿之位,可谓无限风光。可是,若真论起皇甫敕星的起家之路,并不是倚靠他这位如今赫 赫有名的老师,而是选择出师后毛遂自荐得受刘彦赏识。在太常皇甫敕星成为刘彦手下第一批少壮派红人时,陶侃还在老老实实地做他的边军将军,直到陶侃入主大将军府皇甫敕星前来贺喜,世人才知道,原来大将军和太常乃是师徒关系。 当然,两人这层世人少知的师徒关系,刘彦是早就知道的,可刘彦当年召皇甫敕星入宫,绝不是因为这层关系,而是因为皇甫敕星确确实实有一番能耐。 按理来说,皇甫敕星应该同陶侃关系甚佳,可皇甫敕星知道,他和陶侃的关系十分微妙,倒不是师徒之情出现间隙,只因陶侃表面遗世独立,实则已经明珠案投,拥入了大皇子一党的怀抱。 这件事儿,知者甚少,皇甫敕星也只是偶然瞥见。 皇甫敕星心如明镜,刘彦对太子刘淮的栽培,可谓是尽心尽力,为了让刘淮顺利登基,刘彦甚至早早为刘淮精挑细选了一批家世能力皆俱上佳的青年才俊,用以他日辅佐。可皇甫敕星也知道,刘彦素来反感公卿大臣与太子眉来眼去,之所以反感,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步自己的后尘。 要知道,当年二十八世族从龙,帮助刘彦顺利登基,这快活了刘彦一时,却也耽搁了刘彦半生。 直到刘彦现在两鬓见白,也没能摆脱二十八大世族带给他的创伤。 所以,当皇甫敕星不清楚刘彦知不知道陶侃同太 子党勾肩搭背的时候,他在尽到学生最起码的礼仪后,便很少主动接触陶侃,以免乌纱不保。 官场上嘛,先生存,再谈感情。 如果为了生存,感情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廉价品。 第528章 无家可奔,有国难投(四) 今日,皇甫敕星前来如实禀报卦象,背地里其实有他自己的打算。 面对殿内的安静,此刻的皇甫敕星并没有观察陶侃或者吕铮的眼色,而是直接起身,行至殿中,眼中杀意腾腾,向刘彦拱手言道,“陛下,臣已在宫外布下五行八卦阵,江苍此人是杀是放,还请陛下明示。” 皇甫敕星深受法家学说影响,嫉恶如仇,他虽是一届文官,但关于世族,他历来倡导强硬对抗、绝不退步,在他眼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世族,是蛀虫、是败类,是必须杀掉的大蛆。 所以,今日,他在向天子刘彦禀报卦象的同时,还暗地里安排了人手,只等天子一声令下,便义剑诛暴,代天子举起天下正义之旗。 皇甫敕星的一句话犹如尖厉的山鹰在殿前鸣叫,一瞬间便惊醒了殿内所有人。 皇甫敕星一颗黑头缓缓道毕,吕铮和陶侃两颗白头终于齐齐睁眼,两人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凝视着刘彦,面无表情。 事到此时,两人之所以一言不发,一来是素来持重谨慎的态度,二来是两人的身份、权力与姿望形成的一种矜持,绝不是唯君是从的。 两人选择最后发言,真正原因是:纵然刘彦下令诛杀江苍,纵然一场暴风骤雨刮来,他们也有这个能力阻止。 此时的决定权,给到了天子刘彦手中。 刘彦低头片刻,又抬头,轻轻说道,“你呀,一开始家里也就比别人多那么几 亩地,有一年华夏战火,流民进村乞讨,别人避之不及,你却接济了一些灾民,并安置其耕种私田。一年后,你发现自家人依靠收佃租便可小康,于是你的族人纷纷登门,将土地交予你管理,并且公推你为族长,渐渐地,你从流民的恩人,变成了主人。没多久,你所在的乡县也被战火席卷,无奈之下,你把农户变成了兵户,组织力量对抗兵乱,就这样,你在县城里粮最多、钱最多、人最多、兵最多,郡府称赞你驱逐匪寇,百姓爱戴你保驾护园,就连郡守对你都要礼让三分。此时,你已不再满足偏安一隅,聘请名师大儒教授家族子弟,结盟外部豪族壮大自己,拣选身材长壮之士,组建强大私兵对抗更大兵乱。后来,江山一统,你赌对了人,尽情享受着胜利的战果。” 说到这里,刘彦微微轻叹,“其实,你们本可以一直享受富贵荣华,怎奈,人不遂人愿呐!” 刘彦此言所指,自然是江苍,若粗略看来,这也代表了大多数世族的发展壮大历程,他真正所指,其实乃是整个大汉帝国之下的世族们。 曲州是中原腹地,如今被江锋折腾的不成样子,曲州的动荡,严重地影响了刘彦推行国政和剪灭世族的效率,这让刘彦内心十分不悦,方才皇甫敕星的谏言,十分对刘彦的胃口,只不过,长安城中青天白日死了江苍,一来给了江锋一个 名正言顺的造反理由,二来少了一个让江锋顾忌的人质,实在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权衡利弊之下,刘彦只得无病呻吟了一番。 倘若常在刘彦身边谋事的朝臣,听到刘彦此话,必知道刘彦对此事就此作罢的态度了。 这一点,皇甫敕星心知肚明。 不过,皇甫敕星并不想失去这样的机会,他见刘彦有网开一面之意,立即上前劝诫道,“陛下,江氏一族谋国之心,昭然若揭,杀一江苍,可威慑天下世族,您切不可因一时之仁,误了家国大事,此一举无异纵虎归山。当断不断.....” 皇甫敕星说到此,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的余光看到,吕铮和陶侃的两颗白头,竟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并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皇甫敕星明白,今日,江苍是杀不成了! 刘彦双眼微眯,摇头摆了摆手,和颜悦色道,“爱卿莫要多说,江苍既然敢来赴任太尉,我自要保他在长安城安然无恙。你去吧!” 皇甫敕星正要退下,可他回想到世族此前种种劣行,心中无名之火升腾,他言诚意切,再次谏言道,“陛下,战国秦孝公商鞅变法,二十年方得大成,可在孝公死后,老世族猝然发难,秦国险些一朝覆灭世族之手,陛下熟读史书,难道忘了么?陛下,皇帝两字的头衔,并不是功德造就,实在是腥血铸成,今日不杀,我大汉帝国,恐后患无穷啊!” “去 吧!去吧!”刘彦笑道。 皇甫敕星和陶侃互相使了个眼神,便双双行礼告退。 最后,吕铮拄着桃木杖,亦要离去。 刘彦似乎意识到今日之事考虑欠妥,不该如此匆匆传召江苍,这样做恐有打扫惊蛇和指桑骂槐之意,他急迫问道,“老师,您,去哪?” 吕铮回头,俏皮地瞪了刘彦一眼,“给我学生擦屁股去!” 刘彦淡淡一笑,终于拿起了一枚沙果,啃了起来,“谢谢老师啦。” 吕铮低声说了一句‘能不能擦干净,还是两说’,兀自缓缓出殿。 刘彦使劲啃了啃手中沙果,憨憨笑道,“老师擦屁股,历来都擦的很干净!” ...... 半个时辰后,一座名不经传的酒肆内,两颗白头平平无奇,对坐而饮。 如果酒肆的老板知道此二人乃当朝五公,定会惊得瞠目结舌,不敢收酒水钱。 当侍者送上了酒菜,吕、江两个人浅饮了三杯之后,两人寂寞无语,桌上顿有一丝意兴索然之感。 “我说老江啊!如果你在长安城活的不自在,还不如辞了这官,咱也别回曲州,去江南山山水水里找个舒坦地方,安度晚年,岂不自在?你且安心,陛下仁义,绝不会找你的麻烦。如果他敢寻你的短儿,老夫打他屁股。”吕铮说话的语气虽然轻佻,但言语之中,处处透着一丝真意。 “那我江氏族人呢?”江苍明知故问。 “你说呢?”吕铮再饮一杯,轻声道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待东境大捷,以太子刘淮的秉性,定会携大胜之势,平定曲州。届时...” 江苍悲苦一笑,东境十万兵马回军,届时,江家只有族灭人亡的下场。 第529章 无家可奔,有国难投(五) 吕铮与江苍在一个名不经传的小酒馆会晤,自然要有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 吕铮说了一半的话,骤然停顿。 老江苍却已深谙此中之意,他自饮自酌,连饮三杯,道,“可怜我江家随先帝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盛极一时。先帝驾鹤,吾蒙先帝厚顾,荷托付之重,震慑曲州百族,正复捐躯九泉不足以报。可,可如今,事情为何变成了这般惨淡模样啊!” 吕铮面无表情,悠悠说道,“一个字,贪。你那宝贝儿子若在剪除八大世族后便乖乖收手,以陛下的性格,定会以侯爵换你江家私田私兵,让你江氏一族从此富贵荣华,可现在看来,不行喽!说来也怪,很多关系,在开始之初都让人羡慕不已,可最后便分道扬镳,掀桌离席,归其原因,不过是“贪婪”在作祟罢了。” 江苍缓缓垂下了手掌,不置可否,点了点头,他叹道,“讨了人间的便宜,必受天道的亏啊!只可惜了我江家忠良之士啊!” “江家如今尽是失节之士,何可同日而言!”吕铮丝毫不给江苍面子,言辞犀利,“如今,江、赵两家已经对峙几载,曲州腹地业已经民不聊生,人心惶惶。如今的世族,有了权和钱便忘了‘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当然,这也包括你江家!江苍啊江苍,恐怕连你都不记得,你江家当年是如何起家的了吧?” 老江苍红着脸狡辩道,“自 然没忘!” 吕铮悻悻地道,“没忘就好!” 江苍愣了愣,喃喃问道,“你说,陛下为何不早加制止?” 吕铮再次追问,“你说呢?不怕告诉你,当年你江家若不参加二十八世族祸乱京畿一事,没准儿你江家的封王之路,没那么困难呢!” 江苍用心一想,一切便已明了。 十几年前的江家,刚刚剪除曲州八大世族,人望威望已经攀至巅峰,若那时朝廷便横插一杠,恐怕人心难平,江氏族人也会奋起反抗。最重要的,若当时动手,龙椅上的那位天子,便自然而然的担上了屠杀忠良的恶名。刘彦针对世族之所以选择徐徐图之,一来不想多造杀戮,二来就是不想百年之后留骂名吧。 江苍默默哀叹‘自作孽不可活’,遂端起酒杯,“来吧,喝酒吧!” 两人对酒正酣,江苍的马夫怯怯懦懦地走进屋内,他不合时宜地对江苍说,“太,太尉大人,小,小人有一事相请。” 江苍顿觉扫兴,眉头紧皱,利落问道,“何事,说!” 马夫战战兢兢,“草民,草民,请辞!” 吕铮好奇问道,“哦?为何?” 马夫似哭未哭,咧着一张嘴,“街坊邻里都说我给叛臣架马,回家便受众人唾弃。方才,就连老婆都带着孩子跑回娘家去啦!对不住啦,大人!” 说完这话,马夫跪在地上,给江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也不管江苍同意与否,便飞一般跑出酒肆。 老 江苍摇了摇头,闷头喝酒,不留也不骂。 吕铮换了个话题,问道,“老江,看来,京城你也待不下去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回曲州,止兵乱,领儿谢罪,保我族人。”江苍草草说完,起身而走。 吕铮捏了捏长生眉,“要不要老夫送你回府?” 老江苍表情严肃,“不必,老夫年轻时行军万里,不差再走这一点路程!” “注福注禄,命里已安排定,富贵谁不欲?奈何天意难违,人心难逆!”吕铮微微轻叹,自饮了一杯,自叹道,“愿浪子回头,宁千金不换呐!” ...... 古道苍茫,京城的一条不知名小巷里,又见两颗白头,在这条不宽的小巷内对立而视。 “江苍,你我都是武将出身,又都经历诸王叛乱,算是半个同僚。”陶侃握着一柄鼓槌,意兴阑珊,“但你我一东一西,各自战斗,始终没有机会切磋一番。” 老江苍听出陶侃弦外之音,笑道,“大将军,咱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切磋一番?” 陶侃眯了眼一线日头,哈哈一笑,“今天是个好日子!” 说完,陶侃人似未动,槌影却已突现,银星万点,直逼到江苍的面前。 大将军陶侃入朝多年,碍于身份很少出手,今日,算是破天荒了。 倏然,槌光一闪,接着呛然一声巨震,江苍站立未动,两人仍保持着对立,可鼓槌已经落到了江苍手中,江苍竟是将陶侃这一击 硬生生接了下来。 “呦呵,深藏不露啊!你这老家伙,居然御术境界了?”陶侃笑叹道。 “我江家从不缺武道天才。”江苍毫不谦恭。 陶侃卷袖离开,“这一槌,便算是为陛下尽忠了!” “嗯!不然躲在暗处的长水卫,也不好交差!”江苍亦转身离去。 ...... 话说,江苍会完陶侃、吕铮,刚刚回到太尉府,下人便送来书信一封。 信封上刚劲有力的‘江锋’二字,让老江苍看后心头一紧。 来到京畿小半年,自己这个儿子江锋从未主动传信,今日来信,莫非有事? 想罢,老江苍快速启信,瞟了一眼后,双目瞬间定住,拿着那张黄卷纸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终于把信一扔,仰天大笑,又仰天悲哭。 下人拾起信件,定睛一看,信中仅有八字:儿欲成王,望父成全! 望父成全!望父成全! 成全什么?当然是让他江锋在京城没有羁绊。 这八个字在江苍看来,无异于逼自己去死呀! 还未等下人反应,江苍闪电般出手,一把将信夺了去,双掌一揉,一封信立刻就变成了千百碎片,被风吹出了窗外,化作了满天蝴蝶,不见踪影。 儿呀!咱没有养才成事的大德,为何定要去追寻虚无缥缈的功名呢? “当初老夫信誓旦旦地说‘江家永世不做叛臣’,看来,作不得数喽!”老江苍兀自向屋内走去,“既然此话做不得数,那便改成‘江苍永 世不做叛臣’吧!” 哎! 清风无人会,清光似往年。 春草再会绿,王心归不归? 《汉史》记:345年秋,江苍于长安城自断经脉,殉节陈义,客死他乡。 第530章 国失方寸,六合波荡(上) 老江苍自尽之时,冬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一片秋意浓浓。 但,当这条消息随着萧瑟秋叶传遍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时,所有人的心情却骤然激荡,国贼伏诛,他们纷纷呼朋唤友涌上街头,弹冠相庆,就连酒肆间的美酒,都在不自觉中被一售而空。 这时的长安城,完完全全没有冬日景象,所有的人和精气神儿,可谓春风一夜花千树,一江春水万古流。 不止如此,老江苍被杀的消息,随着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百工商贾,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往帝国各地。 中原第一世族的老族长畏罪自刎! 在亿兆子民眼中,这是一条何等重要的消息! 百姓们惊喜、激动。 一场自发的、难以控制的狂欢,在大汉帝国全国范围内,开始了! 庆祝的排场和仪式,就如同过年一般,在普通百姓们看来,中原第一强悍的世族族长都倒下了,那么,他们翻身做主的日子,还会远么? 热烈狂欢背后的风波诡谲,也只有庙堂上的明眼人能看得懂了吧! 暮年浮光之景,将之瞬息点醒,或许,对于江苍而言,死,是一种解脱了吧! ...... 龙首原上,未央宫中。 在吕铮四人走后,刘彦忽然心烦意乱,打算走出长安城,看看风景,好好地散一散心。 他没有传唤皇后李凤蛟,也没有叫上内侍和近臣,而是带上了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使公孙玲,换了一身素 衣素袍,在几名精干卫士的陪伴下,铜车驷马,金顶车盖,便出了王城。 公孙玲作为彰武郡公孙家长女,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在皇宫高墙内犹如笼中鸟一般呆的憋闷,听说陛下诏请出宫,也立即换上一身民女衣裳,风姿卓绝地准备随往。 高车驷马行走在如流的街道上,刘彦和公孙玲一边闲聊,一面谈论古今,不一会儿,两人便到达了目的地。 刘彦头戴黑玉天平冠,手执金鞘剑,飘飘然傲立在一座矮山之上,一呼一吸之间,似与天地齐鸣。 瞧到眼前美景,公孙玲也不自觉心情舒畅,眉宇间多了一丝英气,慨然道,“果然,江山比美人要更有吸引力呢!” 刘彦顿觉心旷神怡,不禁赞叹,“江山无限,一时多少豪杰!” 才女公孙玲丹唇逐笑,即刻出口对曰,“山河永在,溪流终入大海。” 两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好似新婚燕尔。 刘彦深情凝视着公孙玲,不禁大笑自嘲,道,“后宫佳丽三千,却只独子一个。六宫粉黛颜色,却只少使知我。” 岁月流转之痕,终将昭示心路,从刘懿第一次北出陵园山脉游历起,公孙玲便已进京,到此已经有四五个年头,这位北疆来的女子,不参加宫斗,不理会朝政,一心读书,一心服侍着君王,默默践行着初心。 宫廷深院,明争暗斗随处可见,简简单单总被誉为蠢货,正是这种佳丽们眼 中的‘愚蠢’,却让公孙玲获得了就连皇后李凤蛟都难有的帝王宠爱。 他的家族,也随着天子宠幸,自然而然地在彰武郡风生水起。 哎!自古难得是真心啊! 在刘彦的浓情之下,公孙玲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便与刘彦相拥而立,共望江山。 刘彦忽然玩心大作,指着天上,笑问道,“玲儿,你看那只信鸽!朕将其射落,咱们一同瞧瞧上面书写所为何,可好?” 公孙玲亦小女子心态,媚眼含羞,“若是信有急事,陛下可要差人费一番周,折将信送到该送之处。” 面对公孙玲的含羞默认,刘彦爽朗一笑,雕弓在手,疾箭射出,那信鸽应声落下矮山,被侍卫赶忙寻迹取回。 俩人孩童般去下信简,翻开一看,只见信中所写:‘吾兄懿,弟已到倚剑阁,拜师投艺,日夜不辍,一切安好,望兄勿念。东方姑娘托我传话与你,你没有说过要娶她,她也没有说过要嫁给你,你与他,从此两不相欠,也可两不相见’。 好巧不巧,这信,正是远在西南的应成,寄送给刘懿的家信。 信读毕,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五味陈杂。 刘彦慢慢将信折起,叹了一声,“世间痴情男女何其多啊!” 公孙玲想到一别彰武已经五载,家乡一草一叶历历在目,心中生出悲伤情愫,“大多数的感情,都是初见时红了脸,离别后红了眼呐。”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刘 彦温柔搂着公孙玲的香肩,旋即朗声笑道,“今日本是出来散心,怎还散出了如此之多的无端感慨?走,架火去,朕给你烤只鸽子吃,秋后的格子,肉肥的很呢!” 两人正兴致勃勃地拾柴取木,北方,一只锦翎苍鹰尖啸飞至。 刘彦见那苍鹰,不禁欣喜若狂,赶忙放下手中干柴,一把扑住苍鹰,倒拎着鹰爪,取下信简,对公孙玲俏皮说道,“玲儿,这信上若是好消息,咱就吃鸽子,若是坏消息,咱就吃两只鸟!哈哈!” 公孙玲温柔点头。 可翻开信简,刘彦表情瞬间冰冷,双目透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他嘴唇抖动不止,最后连双手也跟着剧烈颤抖起来。 ‘扑哧’,刘彦血染初冬,道了一句‘原来,这才是天象,朕错怪了江锋啊’,便告昏死。 公孙玲一声惊呼,急忙传唤侍卫,护送刘彦回宫。 侍卫走后,素来不关心朝政的公孙玲,拿过信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东境兵败,二刘投敌。五军覆灭,生者潦潦。 公孙玲抿了抿嘴唇,拽过苍鹰,一脚便将其踢飞。 哼!这辈子别让我在看到你这死鸟! 第531章 国失方寸,六合波荡(下) 兵荒马乱的薄州东境,震碎了大汉帝国的狂欢之夜。 迎风而来的锦翎苍鹰,唤醒了帝国无声的悲鸣。 两个时辰后,夕阳西坠,未央宫内灯火片片,宣室殿外人头涌动,高车驷马川流不息,长明灯照的川流车马一片灿烂,这么多年,未央宫的夜晚,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热闹。 常年在未央宫服侍君王的大小常侍们,全部在宣室殿外肃然而立,不敢喘一口大气。 十二卿已经悉数赶至,大将军陶侃和丞相吕铮回府连屁股还没坐热,便被赭红急急忙忙地又召入了宫中,随着御史大夫谢裒来到,五公十二卿,除了刚刚自刎而死的老江苍,已经全部到齐。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 天子刘彦很少在傍晚召集群臣议事,上次连夜召集公卿,还是修建虹渠和沣渠,甚至连出兵高句丽,龙椅上的那位都没有让大将军府和太尉府点灯熬油,这份淡定从容,让所有的朝臣们深感欣慰。 而今日急召,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是何缘由。 但是,所有的朝臣都知道,今夜将有大事发生。 难道是哪里闹了大灾?还是西域生了变故?或是江家扯旗自立?又或是哪家世族捅了什么大篓子?群臣低声议论,众说纷纭,如无头苍蝇一般。 刘彦没有让这些国家柱石久等,刚刚被太医令唤醒,便精神憔悴地会见群臣。 朝臣们肃然而立,等待着天子诏令。 “赭红,念! ”刘彦声音憔悴,眼里透着血丝,嘴唇似要渗出血来。 赭红低头垂首,如履薄冰地轻步行到刘彦身侧,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简,颤声念道,“东境兵败,二刘投敌,五军覆灭,生者潦潦。” 念完之后,还未等朝臣作何反应,刘彦便一把掀了面前席案,他双目赤红,龙袍劲舞,怒不可歇,大吼道,“无能!太子无能,大意轻敌,一个小小的高句丽国,竟致我十五万精锐于死地。蠢货!此一战后,我东境再无兵可出,门户大开,大秦从此进可深入曲州腹地,退可于高句丽布兵设防。啊啊啊!朕想不明白,十五万人对十万人,麾下还有谋臣骁将无数,这个逆子怎么就被人家全歼了呢?废物!刘淮真是个废物啊!” 众臣戚戚,不言接言。 在绝对的事实面前,殿上所有的太子一党,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噤声,没有一个人肯为太子说话。 东境之战关系到天子的宏图霸业,如今兵败,这个时候触犯龙颜,那不是打灯笼上厕所,‘找屎’么! ...... 正如刘彦所言,所有的朝臣都没有想到,这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为何会以惨败告终。 一时间,大殿上安静的落针可闻。 刘彦站在殿上,龙威大怒,他左手拄腰,右手指着赵于渊,头上冕旒剧烈摇动,“赵于渊,你即刻拟旨,太子无德无能,耽乐逸游,不遵王路,儿戏邦国,有负社稷,即 日起,废黜刘淮太子之位,此生不得再入主东宫!” 少府赵于渊被这突生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仍沉浸在东境战败的震动之中,对刘彦的命令无动于衷,直到刘彦愤怒地把信简扔在了他的身上,方才觉悟。 “陛下息怒,太子乃国之储君,不可妄动,动之易伤国本呐!”赵于渊立刻起身直谏,言语诚恳之至,“请陛下三思。” 赵于渊并非太子一党,此时却选择为太子求情,可见其忠直。 “三思?哼!”刘彦冷哼一声,斥责道,“一块儿璞玉,雕琢一番便可成器;一块顽石,任你如何栽培,也难成大材。赵于渊我问你,太子监国多久了?可能在政务上有所建树?朕为太子选了多少师傅?太子可有日进尺寸之功?朕意已决,爱卿莫要多说,速速拟诏!” 赵于渊上前一步,还欲谏言,却立即被刘彦拂袖止住。 刘彦声音冷若冰霜,“朕不记得让你稍后拟旨,朕说的,是立刻!马上!再有胆敢求情者,仗杀!” 言尽于此,王命难违,赵于渊只能匆忙退下,前往东侧室拟诏。 赵于渊走后,刘彦暗自生着闷气,殿下朝臣相互眼神交错,安静至极。 “大怒破阴,大喜坠阳,大气伤身,陛下切莫动怒。”陶千胜陶侃迈着小步,出席劝谏,“胜败乃兵家常事,战报简单宽泛,仅从战报来看,我军败阵缘由与刘沁、刘瀚投敌有直接关系,其他 缘由尚未可知,还需查明真相,还阵亡将士们和战败将领们一个公道,也给东境父老一个交待。” 大将军陶侃言语温婉,虽是劝慰,但亦有为刘淮开脱之意。 刘彦何等聪明之人,自然听出了陶侃的弦外之音,虽然并未察觉陶侃投了太子党,但盛怒之下,言不留情,“公道?纵使二刘叛国,刘淮为何没有尽早察觉?我大汉立国天下五百年,十五万兵马全军覆没,这还是开国头一遭啊!耻辱!这是国耻啊!如此蠢货,怎能驾驭天下?” 陶侃定立在殿中,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刘彦环顾众臣,忽然开口问道,“江太尉呢?” 所有朝臣听闻此言,都愣住了! 他们都以为,天子已经知晓了江苍身死,谁知天子居然不知! 众臣面面相觑,这种火上浇油的话,该谁来说呢? “报!报!”一名黄门郎行色匆匆地扑入宣室殿,甚是失态。 不待殿中诸人反应,小黄门划跪在殿中,颤声说道,“陛下,太尉大人,太尉大人几个时辰前于府中,自杀啦!” 雪上加霜! ‘扑哧’,刘彦又是一口浓血吐出,他伟岸如松的身影,轰然倒塌在殿上,耳边大呼小叫之声渐行渐近! 朦胧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大秦天子苻毅嚣张地把马鞭投到了黄河,而他刘彦,慌若丧家之犬,尽失中原沃土,只能偏安在江南,苟延残喘,了此残生。 ...... 高城撒月 ,咫尺关河难去。 烟收梦止,宏愿到此成空。 他刘彦的北伐梦,碎了! 第532章 善恶之际,兴亡斯在(一) 东境兵败的消息传入京城后,朝野哗然。 连日之间“讨伐暴秦!雪我国耻!”的请愿民众潮水般涌向王宫,请战血书竟一幅幅挂满了宫门车马场。 但明眼人知道,这都是民众的愤慨,而不是国策罢了。 秦国经历五十年的养精蓄锐,已经恢复成国土堪与大汉匹敌的广袤大国,论起兵锋,更是秦国远远不及,更兼有百万大军,大汉帝国绝不能卤莽从事。 于是,在朝野请战的愤怒声浪中,未央宫平静如水。 而另一重原因,便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了。 纵观天子刘彦的执政生涯,先有十年争夺帝位,再有十年世族之乱,又有十年剪灭世族,十年十年又十年。 岁月在一场场绵绵春雨中,无情地将他所有的青春和壮志悄然夺去。 如今,他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东境的叛逃与惨败,就如同后羿手中的那支射日神箭,射下了刘彦老迈心脏里积蓄的所有野心和梦想。 长安城外,河冰堪堪开冻,渭水两岸的茫茫草滩堪堪泛黄,但刘彦的心,却已如同一摊死灰! 他知道:此生,再也无法与苻毅会猎北疆了! 满怀雄心壮志来,却怀无限伤心去。 或许,属于刘彦的时代,即将落幕。 新的秩序,即将登场。 ...... 讲了那么多别人的故事,我们的主角刘懿,在凌源城已经等得急不可耐了呢! ...... 十月二十二,就在东境兵败天下 哗然的时候,刘懿独在平田大帐之中,握着信筒,目光炯炯,死死盯着炭炉中滋滋燃烧的炭火,寂寞不语。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东境兵败、太子被围阳乐城的消息,先被前往赤松郡募兵的北尤皖带回凌源城,随后,刘懿匆忙派遣斥虎卫前往打探,待准确消息传回,已是今冬初雪。 片片雪花下在帐外,缤纷零乱,仿若刘懿的思绪。 刘懿辨明东境之战原委,为征东军丧权辱国感到深切悲哀的同时,重重忧虑不自觉攀上心头。 如今东境局势大变,东境五军几尽覆灭,牵一发而动全身,朝中大政方针必然骤变,当今天子对待世族逐渐强硬的态度,极有可能会再次放缓。 想到此,刘懿脊背一阵发凉。 自己身在棋局中,自然是天子的棋子,倘若天子为了稳定朝局和边境形势,失去了诛灭江锋的信心,转而用安抚的姿态面对江氏一族,那么,平田军必然会成为陛下的弃子。 一旦朝廷于江氏一族妥协,那么,江锋则很有可能趁虚而入,一鼓作气拿掉赵于海,以江锋的刚猛性格和华兴郡独特的战略位置,一鼓而定覆灭赵氏后,必会一鼓作气,随便找个借口,强行北上嘉福山,攻略华兴郡和平田军。 以平田军目前的实力,硬碰硬绝对不是江家铁骑的对手,再加上江锋攻灭赵于海后的鼎盛士气,此消彼长之下,己方,必败! 刘懿本意先行彻 底剿灭幻乐府,引出江家两犬、两狼、一鹰、一蛇中的那条毒蛇,把江锋所有的牌都放在明面上,逐一瓦解分化后,再与江锋一决雌雄。 可时局恶劣至此,刘懿已经再没有时间去做充足的准备,他必须尽快作出对江锋的战略抉择。 想罢,刘懿拿起曲州全境地图,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又拿起竹简,仔仔细细对比了一番两军兵兵将将,最后,少年嘴一咧,拽下发簪,头发零乱地瘫软在军帐之中。 哎!不管是阴谋阳谋还是明争暗斗,算来算去,我方皆是败局啊! 心中烦闷愁苦,刘懿想痛饮一壶烈酒,于是起身准备传唤军中司马,前往望南楼醉酒消愁。 恰在此时,一道妙曼如蝶的身影入帐而来,一把将刘懿抱住,不早不晚。 北方女子对待爱情素来热情奔放,极少遮面娇羞,那女子紧拥了刘懿一下,旋即扯袖委屈道,“懿哥,几个月不见,你可想死我了!” 刘懿闻声,深情转身,两人四目相对,见乔妙卿身形憔悴了不少,正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少年心中亏欠之意顿时涌上心头,却又不想说些肉麻的言语。于是,他摸着乔妙卿的娇颜,一把将小娇娘抱起,坏笑道,“嘿嘿!想夫君了?来,咱们上床说去!” 小娇娘云霞出海,小应龙梅柳渡江,两人腰肢摆弄,惹得榻上水波粼粼。 一番鱼龙起舞后,两人交缠拥抱在一起,在榻上互诉 温情。 刘懿轻轻一叹,随后苦苦一笑,“妙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乔妙卿把脸蛋埋在刘懿的胸间,羞答答道,“日日思君,却不见君!” 刘懿低头,竟发现乔妙卿满头珠翠的秀发上,有了一根不为人察觉的白发,他心疼地说,“既要整合帮众,又要处理事务,这阵子,真的是苦了你了。” 乔妙卿温顺地说,“继承父业,夫唱妇随,不辛苦。” 二人卿卿我我,不一会儿,刘懿心中有事,小别新欢后,面上再次露出愁苦之色,说道,“妙卿,平田军与江氏一族的决战,在即了!我反复推演,此一战我方败少胜多。我本市井小儿,仰仗君恩,年少成名,虽未及冠,便已享尽锦衣荣华,此恩当报。即食君禄,自当为君为国而死。可斥虎卫不一样,斥虎帮虽然此前更名为斥虎卫,名义上归属我平田军节制,可斥虎卫自主权极大,我亦不忍让斥虎卫善始无善终。所以,今日一别,妙卿,你可带斥虎卫脱离平田军,重新更名斥虎帮,远离庙堂,逍遥自在。我....” 未等刘懿说完,乔妙卿眼中涟漪阵阵,她伸出小爪,狠狠掐了一下刘懿的腰眼,直到刘懿告饶,小娇娘才拿开玉手,恨恨地说,“你把我乔妙卿和斥虎卫当成了不忠不义之人了?” 帐外不远处,亦传来声音,那声音坚毅而活泼,“你把我死士戌和斥虎卫众兄弟当 成了不忠不义之人了?” 两人面色瞬间通红,原来,一直在暗中保护刘懿的死士戌,始终都未远走,两人的颠鸾倒凤,被死士戌全部听在耳中了。 第533章 善恶之际,兴亡斯在(二) 刘懿和乔妙卿毕竟少男少女新婚燕尔,闺房之中男女之事被他人听见,自然面红耳赤。 乔妙卿满脸通红,胸口不住起伏,她快速起身着衣,在极度尴尬的状态下,轻咳了一声,柔情似水地道,“懿哥,妙卿此行前来,一来想念懿哥,二来特有要事相告!” 刘懿面色红润,亦披上素衫棉袄,两人围在炉火旁,眼神从含情脉脉,渐渐变得一本正经。 刘懿本以为乔妙卿此番前来仅是表达思念之情,可一听到有要事相告,乔妙卿来前心中的巨大压力顿如开了闸的洪水,迅速灌满了心海,他惴惴不安,但面上还是故作平静,轻声道,“能让妙卿前来,想必定有要事啦。” 乔妙卿面色严肃,“懿哥,此来,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 刘懿见素来豪放的妻子面色如此严肃,心中不禁又‘咯噔’一声,却哈哈一笑道,“那我可要先听好消息!” 乔妙卿随意系了个发髻,挺身说道,“蒋星泽,命丧锋州!” 刘懿拍案而起,“什么?你确定?” 乔妙卿一双凤眼定睛凝视刘懿,认真地道,“千真万确!为了验明消息真伪,我连派三波帮内好手前往蒋家的大本营德诏郡打探消息,最后重金买通蒋家大总管,从其口中,终于得到蒋星泽身死锋州的确切消息。” 刘懿听罢,心中浮起万丈波澜。 你可以说江锋和蒋星泽坏,但绝对不能说江锋和 蒋星泽菜! 蒋星泽是天下难觅的聪睿之人,为了兄弟之义,他在天下一心求一统的滚滚浪潮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二十年筹谋,硬生生让曲州江氏一族拥有两犬、两狼、一鹰、一蛇为驱驰的庞大属下,建立了带甲十万的强大军队,合纵连横中小世族使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一战不崛,雄据了大汉九州中最为富庶的曲州。 如此心志,此等成绩,这般作为,引得天下群豪仰头高看,这其中,自然包括少年刘懿。 在父辈们的铺路搭台之下,从入仕伊始,刘懿始终走的顺风顺水,虽然路途中多有坎坷,但都有惊无险,刘懿自认如果调换位置,自己站在蒋星泽的位置上,面对‘十面埋伏’,他做不到保江家二十年鼎盛。 当然,这位人间‘小诸葛’的离去,虽然使江湖少了三分颜色,但也令江锋痛失臂膀,对于刘懿来讲,这真的是一个大好消息。 “坏消息呢?”刘懿十分急迫地问道。 小娇娘俨如天鹅般的眼眸,甜美流盼,目露关心之色,轻声道,“盘踞在锋州的农家蚕桑门,前日宣誓效忠江家,他们已经着手调集农家子弟,准备东进薄州,驰援江赵战事。” 刘懿听后,心中波澜再起。 自己虽然早已料到蒋星泽离开太昊城前往锋州乃是为江锋寻找帮手,却未料到居然找到如此强大外力。 农家在诸子九流中虽然并不是拔尖的存在,但贵在 帮众最多,十万农家子弟分布九州,下马能耕,上马能战,有了这股庞大力量提挈子弟全力支持,江锋称霸曲州,可谓胜券在握啦。 思虑至此,刘懿额头冷汗浮出,赶忙再次追问,“妙卿,究竟怎么回事?蒋星泽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让堂堂农家公然参与江锋的造反!” 乔妙卿察觉到了刘懿的紧张,他挪到刘懿身侧,握住刘懿双手,温声娓娓道来,“农家五老,瓠、葵、芥、菁、芋,十万农家子弟,九州皆在。大帮派不好打理,人多了嘴就杂乱,这些年的蚕桑门,并非顽石一块,御术境界的瓠老不问世事、一心谋求通玄神境后,其余四老两极分化,芋老支持葵老,菁老支持芥老,两方人互相掣肘,多有摩擦。仅因葵老稍长芥老几岁,才得以坐上魁首之位,处理帮中巨细,但葵老却一直得不到菁老、芥老的支持。” 刘懿已经明白几分,他淡淡接话,“如此一来,芥老必然不服,这给了蒋星泽可乘之机?” 乔妙卿微微点头,继续说道,“蒋星泽出了太昊城后,乔装成商旅,远赴锋州,在枫桥郡拜访蚕桑门总舵。寻到芥老后,两人暗地里不知做了何种交易,最后,芥老与蒋星泽联手,合力击杀了葵老,坐上了农家魁首的大位。蒋星泽本就病入膏肓,又远赴千里,在拼尽全力参战后,身死人亡,据我斥虎卫士兵所说,蒋星泽的 尸体被葬在锋州一处无名山岗,未立碑,蒋星泽本人,亦没有留下遗言。” 刘懿轻哼一声,道,“还能是何种交易,互利互惠,合作共赢罢了!” “内部的势均力敌,一旦有外力加入,马上就会变得不平衡起来。蒋星泽啊蒋星泽,我想到了荀庾、想到了段氏,千算万算,可还是没能算到你竟会找到千里之外的蚕桑门。”刘懿目中星火点点,有失落,亦有敬佩,“推择精真,合纵连横,粉骨碎肌,以答殊造,蒋星泽乃人间名士也!我刘懿收回你是一条聪明的狗这句话。” 乔妙卿情之所致,捂嘴一笑,“懿哥还真会给人家起外号呢!” 小娇娘话音刚落,一名斥虎卫士在帐外求见,入帐之后,递上一纸破译过后的密简,说道,“将军,京畿传信。” 刘懿接过一看,奋然而起,朗声道,“翌日复翌日,翌日何其多。天下间从没有算无遗策的仗,不能继续窝在这里披毛求疵了!必须赶在农家人马来到之前,寻求与江氏一族的决战,若待农家一到,我等必败。” 随后,刘懿大步出帐,唤来中军司马郭遗枝,“传令,翌日全军开拔嘉福山,准备与江锋决一死战!” 军令一下,平田军立即整备军资,忙来忙去,已经是日下霞落。 瑞雪飞,花灯上,刘懿、乔妙卿这对儿小夫妻,在中军大帐中依偎取暖。 天凉了。 这个冬天,曲州会有很多人 活不过去呢吧! 第534章 善恶之际,兴亡斯在(三) 谋之无断,无需再谋。 谋之有断,当断则断。 面对东境巨变,平田军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孤注一掷。 少年刘懿已经决定同江锋决一死战,那么,剩下的,便是谋划具体细节了。 今日之局,多一分思考,便多一份胜算。 在刘懿看来,这一点,对于此事实力悬殊的两方,特别是刘懿一方,至关重要。 长夜漫漫,注定难熬,刘懿长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拍着乔妙卿的肩膀,柔声问道,“妙卿,咱斥虎卫在九州,一共有多少据点?” 乔妙卿温柔地回道,“北斥虎、南蝶蛹,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斥虎卫大多分布在长江以北,蝶蛹则在长江以南,井水河水分明。斥虎卫的据点多分布在大汉薄、曲、牧、锋北四州,每州大概有据点七八处,每个据点约有七八人,帝都长安所在的明州有长水卫暗中威吓,涉足困难,只有寥寥两处据点不到十人。十二刺客日常不负责情报刺探,只负责斩杀任务目标,所以,斥虎卫的情报侦察工作,基本都是直接向夫君和我禀报,而刺杀任务,都是由我派遣,不过,在我继位后,斥虎帮变成斥虎卫,没有继续接取到李长虹或是民间派发的刺杀任务,所以,这两年我们一直在啃老本,嘿!” “分工合理,组织严密,塞老帮主操持有道啊!”刘懿短叹一句,旋即问道,“上次秦皇城给你留下的四百人,可还好用? ” 乔妙卿乌发堆云,笑答道,“夫君走后,方顗鼎力帮助,四百人的家小已经全部移居到秦皇城,在应大人的照面知会下,都源县县令依照四百人此前分得的土地情况,一一进行置换,又在秦皇城分田分地。如今这四百人忠心耿耿,且已经初步掌握了侦查要领和密语,除了境界稍低,已经可以勉强应付据点的日常工作了。” 刘懿无奈一笑,“嘿!想要培养出一名高手,还真是难如登天呢!就好比我那远赴解兵林求学的兄弟李二牛,至今仍未摸到下巅倒马境的门槛。” 乔妙卿温柔安慰,“懿哥,武道需要循序渐进徐徐图之,咱可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呀,诸如江瑞生那样在武道一途走旁门左道的,终是难得善终。” “我知此理,可事与愿违,血战在即,平田军太需要破城境界以上的高手来稳定军心、陷阵冲杀了!”刘懿轻轻叹息,随之一笑道,“罢了罢了,不提了。咱们聊些别的,妙卿,对于今日斥虎卫士传信,你有何见解?” 乔妙卿双目深沉,“懿哥说过,江苍去长安,乃是陛下稳定曲州以对东境用兵的无奈之举,而信中说江苍身死,恐怕,江锋要借机大兴兵戈了。” 刘懿点头,“赵于海已是强弩之末,即使江苍不死,赵家也即将兵败。” 乔妙卿再问,“所以懿哥召集前往嘉福山一线布防?” 迎着烛火,刘懿面露精光,杀 意隆隆,“赵氏一脉兵败后,只有两条路可选。第一条是死战军中,第二条是北逃华兴郡,赵于海不是傻子,既然北面有我平田军接应,事情便远远未到需要他赵家全族殉难的地步,他赵于海自然不会选择蠢忠,只会选择投奔于我。” 刘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人者,气也,气断则人绝。江锋一生最亲近的两个人双双撒手人寰,必生刚肠恶胆,到时极有可能打出‘为父报仇,兴兵雪恨’的旗号,携大胜之威,一鼓作气,北上与我平田军会猎嘉福山。只要我军一败,江锋再挥军南下,平定偏安一隅的曲州八大世族,届时坐实曲州九郡,上表朝廷,求封曲州王以安军心。到那时,就不是天子想不想给的事儿了!” 乔妙卿努努嘴,“你们从政之人,都要这般阴谋斡旋么?不潇洒,一点都不潇洒!” 刘懿尴尬一笑,“我已如泥中濯足,如何超达?” 乔妙卿历来洒脱,不愿再提这些糟心之时。于是,小娇娘一指剑气熄灭了烛火,温声道,“夜深了!夫君!该就寝了!” ...... 第二日,平田军全军衣甲鲜亮,随着一声沉闷军号响起,全军开拔。 王大力一马当先,提斧在前,领兵率先穿过稻麦街。 周抚扛着精钢撼山刀,带本部兵马紧随其后。 刘懿风神俊朗,青衣如竹,骑着鞍辔鲜明的赛赤兔,领衔中军。 兼领司卫长一职的候 宇途统军紧随,以为后军。 满编的平田军,浩浩荡荡,从凌源城北而入,向南门行军。 刘懿之所以毫不避讳地在凌源城中行军,自有他的想法。他要向华兴百姓展示平田军的军威,展示平田军平定国贼的决心,以此稳固华兴郡民心。 在郡守应知刻意走漏消息下,凌源城万人空巷,叫好不止。 两旁父老见到自己儿郎,纷纷递食送物,温情送别。 酒楼上的人大多拥到窗前,凭窗下望,见到少年青衫的刘懿和国色天香的乔妙卿,不觉又发出一片艳羡之声。 可是,只有刘懿心中知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平田军打着明晃晃的大旗,日行八十里,丝毫不避讳路人之中江家斥候的侦查,刘懿甚至令斥虎卫士将平田军的人数、装备等一系列重要情报主动送给了江家斥候。 这反倒让江家斥候们起了疑心,不知道看到的和见到的是否为真! 老夏瞻骑马行在刘懿马后,哈哈朗笑,“你这小滑头,倒是深谙用兵之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斥虎卫把情报一送,江家的斥候们,反倒不知所措了。” “嘿!书中处处珍宝,只要留意,开卷可拾。”刘懿憨笑道,“从古至今,因为一封信遭到猜忌、无辜横死的例子,数不胜数。斥候们如果把信交给江锋,江锋见信中如此详细,必然起疑。到时候,嘿嘿!” 夏瞻打趣道,“也不知刘权 生咋生的,竟生出你这么个鬼机灵!” “生的好不如长得好!”刘懿故作委屈,“这些明明都是晚辈自学自悟的呢!与爹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哈哈!我且问你,你读的书,是不是你爹给你买的?” 老夏瞻这一问,倒让刘懿语塞。 见刘懿语塞,老夏瞻也没有让刘懿难堪,哈哈说到,“不过你这招借刀杀人,可是阴损得很!” “不单单要玩一招儿借刀杀人。”刘懿目视前方,波澜不惊,“还要再来一招金蝉脱壳。” ...... 大军到达嘉福山的第二日,刘懿和乔妙卿只字未留,两人‘不翼而飞’。 若非相信平田将军的人品,诸将士差点以为刘懿临阵脱逃了! 第535章 未来已来,莫负韶华(一) 位于曲州临淄郡曲阜县的贤达学宫,虽在三界之内,但地位超然。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推明孔氏,独尊儒术’以来,儒学、儒道便横行于汉土之内,其思想和理念随着家国大政深入人心,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其他诸子莫敢与其争锋。 纵观如今华夏沃土,辈出的人才中,‘曲州三杰’、‘天下安生’,包括已经亡故的蒋星泽在内,都是儒学的崇信者或是曾经的阶下门徒,其门生故吏之广、之能,也是诸子各家所望尘莫及的。 不仅仅是文化底蕴和人才储备,从春秋战国到如今,七百年的绵延发展,儒家形成了强大而独特的武学体系,阵法、秘籍、神兵,种类之多,无一不有,也正是有此依仗,儒家傲立诸子百家几百年,经久不衰。 临淄郡隶属于曲州,就连如今在曲州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江氏一族,都不曾动过贤达学宫的念头,可见其影响之强,实力之雄。 近年来,刘彦有意无意扶持其他诸子学派,然儒家百年底蕴根基,并不是其他门派和诸子在十几年内便能超过的。 迄今为止。 儒家,仍然是天下正统大道。 贤达学宫,仍然是江湖门派的最强魁首。 所以,获得贤达学宫的支持,对于刘懿,事关重要。 刘懿率军来到嘉福山后,当晚便与乔妙卿轻行简礼,快马奔驰,不停不歇,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贤达学宫。 十 月三十,少男少女青衫白裘,站在贤达学宫简简单单的高门大柱下,一种世间万物皆在此门中的奇异感觉,骤然涌上刘懿心头。 “贤达学宫乃当世儒学圣域贤关。你看!” 小娇娘素手微伸,指着远处门庭,眼中充满了惊喜与崇拜。 刘懿顺目望去,只见左门头上筑‘德抬天地’,右门头上筑‘学昭古今’,横批盈尺大字赫然写着‘千古乾坤’。 朴素的门庭,配上这十二个字,贤达学宫恢弘的气势和无与伦比的底蕴,彰显无遗。 乔妙卿见此烈雅气势,不禁说道,“贤达学宫内设六德馆、六艺馆、六行馆,六艺馆馆主兼任两仪学宫博士。天下三分一统后,经过七十年历史沿革,儒家分化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与“儒道为主,百家为辅”两派,宫主苏御面对分化的思潮决心整齐划一,十年前,苏御驱逐百家论全部儒生,持‘百家论’的儒生远遁他乡,成立明心阁,与贤达学宫分庭抗礼。这件事造成了儒道分家,不过,当今天下,仍尊贤达学宫为儒家魁首。” “难怪贤达学宫很少参与政争和党争,今日看来,不是不想,而是不屑啊!”刘懿有感而发,“不是超脱三界外,而是三界皆在我手中呐!” 乔妙卿笑道,“却是如此。” 两人安静地站在学宫门口,半晌不言不语。 “懿哥,既然你说贤达学宫很少参与政争和党争,咱们此 行,会不会一无所获啊?”乔妙卿有些担忧,轻声道,“毕竟,当日萧凌宇对懿哥你的空口诺言,也许是血气上涌的冒失之举,无凭无据,人家矢口否认,我等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儒家子弟谨遵‘仁义礼智信’,萧凌宇作为苏御的关门弟子,吐口吐沫都是个钉子。老苏御如果知道萧凌宇随意许诺,不把他的屁股打开花才怪呢!” 刘懿对此行自信满满,神气昂然地道,“事无绝对,当年诸葛丞相北伐、神武帝北征,贤达学宫不仅投身家国大义,而且出力颇多。如今曲州局势动荡,再高尚的池莲,也无法做到出淤泥而不染,这一点,苏御不会察觉不到,倘若有朝一日曲州多了一位姓江的曲州王,那么,贤达学宫该如何自处呢?” 乔妙卿嘻嘻笑道,“倒是我把人想的简单了。” 刘懿温声道,“不,是我把人想的复杂了。” 两人在门庭下对话之际,一位翩翩青年,手握一竹简,负手而来。 来者正是苏御的亲传弟子,萧凌宇。 只见萧凌宇头戴进贤冠,脚踏轻云靴,潇洒万千,一颦一笑皆有名士之感,说道,“今早我正开卷阅书,启圣阁忽有祥光照至,便知有贵客登门拜访,原来是凌源伯和乔帮主大驾光临,哈哈!先圣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二位,里面请!” “等等,你怎知我的身份?”乔妙卿似一头警惕的小兔子 ,眯眼而视。 “哈哈!书中包藏宇宙洪荒,足不出户,即可知天下万物。”萧凌宇丰神俊朗,仰天大笑,“‘魁罡’短剑通体萤绿,剑长不足一尺,恰如姑娘佩剑。而见姑娘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容颜盖世,必是凌源伯红颜知己。” 女子皆爱夸,乔妙卿被萧凌宇一番吹捧,夸赞的心花怒放,遂笑呵呵不再说话。 刘懿面上笑意融融,拱手道,“苏宫主亲传弟子亲自来迎,小子不胜惶恐。” 萧凌宇满身正气,微笑拱手,“凌源伯、乔帮主,请!” 刘懿和萧凌宇并肩而行,小娇娘在刘懿身侧稍落半步。 刘懿前脚刚刚踏进门槛,萧凌宇定身原地,声音曼长,“迎客!” 庭内相应,原本安静无比的养元道场,一阵哗啦啦的声音突然响起,数不尽的白衣儒生峨冠博带、宽衣素履,手握竹卷,从正对的崇真殿两侧涌出,工整列在甬道两旁,皆负手而立,齐声高和,“请!” 刘懿见此,心中暗叹‘来者不善’,于是暗提心念,龙珠已经含在口中。 刘懿笑着问道,“萧兄,这是何意啊?” 萧凌宇嘿嘿一笑,“贤达学宫乃儒道正统,岂是寻常人等所能进入?若想进入,先过此阵!” 刘懿淡然道,“非要如此么?” 萧凌宇指了指身后,“下山的路,就在你的身后,若凌源伯胆怯,原路返回就好!” “人皆言学宫多贤达,谁想惧一书生尔!”刘 懿喉动唇不动。 萧凌宇反唇相讥,“人言凌源伯少年英雄,难道连一群书生的门都不敢进了?” 第536章 未来已来,莫负韶华(二) 儒家素来讲究仁义道德,今日刘懿登门拜访,贤达学宫却来了一个以武会友。 外人闻之,实在有趣也。 “刘将军此言差矣,此非怯君,反乃是我贤达学宫的迎客之道。凌源伯国之干城,当此大礼,今日登门,学宫自不敢怠慢。” 萧凌宇也不是嘴下留人的人,他听闻刘懿的冷嘲热讽,立即出口反驳,朗声道,“我儒家自来讲信重义,昔年孔圣高徒曾子因妻戏言,而捕彘杀之,此正我辈学习楷模。当日山野,师傅叫我传话予你,便是承诺,只要凌源伯过了眼前这座进贤阵,我贤达学宫自会守当日约,请!” 未等刘懿作何反应,小娇娘首先勃然变色,他转瞬之间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道,“你贤达学宫店大欺客,当时你萧凌宇信口承诺之时,怎不说还有此关口要过?这不是坐地起价么!” 萧凌宇面不改色,朗声说道,“天子选贤臣,贤臣亦择天子。儒家乃天下正统,是上三教,过一个进贤阵便能得到我儒家的支持,在我看来,这桩买卖,很划算。凌源伯、乔帮主,来者是客,过与不过,都是客。过了,进殿喝茶,不过,进殿喝茶。” 萧凌宇这话说的委婉又直白,但他却没有说错。 你刘懿过了这座进贤阵,咱喝一杯功利茶,谈一谈功名事。不过,那就只能喝一杯普普通通的乡间淡茶了。 小娇娘急怒攻心,正欲发 飙,却被刘懿出手按住了‘魁罡’剑鞘,少年风度翩翩,轻笑说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既然来到儒家圣地,自当入乡随俗。萧兄,请!” 萧凌宇似乎早知刘懿会做此选择,他淡淡点了点头,道了一句‘人有生心,夫复何言’,闲庭信步地进宫去了。 随后,刘懿对乔妙卿点了点头,示意她在外等待,便整理衣冠,牵引气机,单人而入。 乔妙卿见刘懿单枪匹马闯关,心头怦怦直跳,却不敢有任何违逆。 她知道,获得儒家的支持,对此刻的平田军来说,太重要了! 儒家的实力,绝对不是蒋星泽找来的农家可以比拟的,如果能得到儒家的全力支持,一个小小的农家,自然不在话下。 换句话说:只要刘懿过了此关,蒋星泽以性命为代价为江家寻来的强大帮手,便告无用了。 书归正传,刘懿三步迈出,距离他最近的十名弟子趋步出列,同时将手中竹简凌空一抛,竹简似有神奇气机牵引,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五五成排、两两成列,挡在刘懿的前行之路,刘懿定睛一看,那一幅巨简空白无字,巨简表面笼罩一层淡淡的无色能量,波动强烈,鼓胀异常,好似随时会爆炸一般。 十名儒生忽然口中念念有词,齐声吟诵,“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作何解?作何解?作何解?” 一连三问,问的刘懿不明所以,只能抬头望向不远处的萧凌 宇。 “将军心中若有答案,只管以心念铸于简上,对错立知。”萧凌宇笑呵呵地说道。 刘懿是极为聪明之人,他稍想既知,这进贤阵的布局,恐怕是问答加境界的双重考验。 境界自不必说,以心念铸于竹简之上,本就是考验境界深浅的技术活。 而这问题的答案,恐怕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万千解答了。 破阵之法,其实不在阵中,而在阵外出题求解之人。 想到此,刘懿平视眼前壮观雄伟的崇真殿,想从其中看出些许端倪。 可刘懿眼中的崇真殿突然光芒闪烁,刺得刘懿匆忙闭眼。 心神之中,不自觉涌出两串字:阵外阵中,皆是阵;局外局中,皆是局。 再次睁眼,崇真殿还是那个崇真殿,眼前巨简,还是那个巨简。 刘懿心中不住苦笑:多思无益,来吧! 养元道场中,肃穆庄严,配上冬季的寒冷,又多了一丝肃杀之气。 刘懿思忖片刻,动心起念,将心念聚在右手食指尖,在巨简写道,“智者如秋水清波,平静清朗,任地覆天翻,不起波澜,心有乾坤;仁者如巍山不动,怡然自得,俯视大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智者动,问解于世,仁者静,慈爱天下。” 以信念为笔墨,写完这一串大字,刘懿额头已经微有汗渍,巨简似有慑人魔力,刘懿心念耗费之巨,实在超乎刘懿的想象。 不过,刘懿仍是故作潇洒,傲然抬手问道,“当过 ,不当过?” 十名儒生再次开口,重复刘懿言语,昂首高声,道,“当过,不当过?” 一片桃叶,飘飘忽忽,出崇真殿,最后落在了刘懿书写的尾款处,为刘懿的答案盖棺定论。 “过!过!过!”十名儒生连喝三声,转身即走,迅速消失不见。 刘懿镇定心神,迈步再进,五步之后,二十名儒生依照先法,再行发难,但这一次,儒生们只说了四个字,“从心所欲。” 刘懿看了又看,嘿嘿一笑,“这次的题,有些难了呢!” 此话节选于《论语·为政篇》,原句应为:从心所欲,不逾矩。 可问题的答案,真的就只是‘不逾矩’三个字么? 恐怕非也。 ‘从心所欲’这四个字,在这个特定的场合被单儒家独列出,很明显具有一语双关之意。 在问题之内,自然是问刘懿孔孟之道,要答题人解出为何要‘从心所欲,不逾矩’;在问题之外,从心所欲的意思,自然是告诉答题人,这道题你可以随心所欲的作答。 刘懿站在那里良久,身陷感慨之中:这句话,说的不正是自己么?自己原本一民间顽童,得前辈提点,受得紫气东来,本想安身市井,怎奈从欲逾心矩,出仕为官,本想平田后便归隐山林,结果心欲难平,终是难逃凡尘名利,做了个从心从欲又逾矩的俗人。 刘懿眉头紧皱,深陷在自我矛盾之间,最后,他终于轻舒了一口气,挥手写道 ,“与心者、难与矩,纵欲者、必逾矩,从心从欲,终难从矩,不如以天地之道为规矩,以立身中正为尺度,行事自得天地之法,求得道法自然。” 笔落人还,那二十名儒生看后,竟产生了不小的骚动,儒家历来讲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儒生眼里,王命大于天,父命大于地,这便是难以逾越的规矩,而今天一个毛头小子,寻求道法自然,讲究听天由命? 这是在公然造反! 第537章 未来已来,莫负韶华(三)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贤达学宫之外,好山好水好风景。 贤达学宫之内,煞月煞风煞心情。 儒家一分为二成为贤达学宫和明心阁后,拥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儒生,全部留在了贤达学宫,在这些人眼中,纲常伦理才是规矩,君臣父子才是尺度,家国大义,才是天地之道。 所以,刘懿刚刚给出的答案,在这些穷酸儒生心中,只有四个字。 荒谬至极! 不过,儒家礼法甚重,二十名儒生虽然心中极为不满,亦未逾越进贤阵中的规矩,他们中气十足,带着不满之意,向身后的崇真殿喝道,“当过,不当过?” 广场上寂静片刻,一缕清风舒卷,崇真殿再次飘出一片桃叶,轻飘飘落在刘懿提字竹简的尾款,算是肯定了刘懿的作答。 二十名儒生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从命让路,乌泱泱退去,很快消失在刘懿的视野之中了。 刘懿又松了一口气,他调整节奏,大汗淋漓,复行十五步,此刻的他,心念已经耗损大半,原本充沛的丹田气海,也已渐近半池。 眼见前路漫漫,少年不自禁苦笑了一声。 无路可退,天涯一扁舟,长路漫漫,独上九重楼啊! 走下去吧,这条路,从四年前出仕五郡平田令起,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此刻,刘懿步行虽慢,但他相信,行则将至。 当他迈出第十六步时,崇真殿内一股强烈气息波荡开来,无数桃 花毫无规律地从大殿之内直飞而出,恰到好处地落在每名在场儒生手中的竹简之上。 桃花落简,近百名儒生仿佛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他们同时用劲,齐齐将手中竹简撇向天际,震彻道场的一声‘开卷’从百名儒生口中雄浑传出,天空中,异象突起。 只见那数百张竹简好似雄兵列阵,滴溜溜的在空中展开,一阵盘旋之后,找到各自位置,拼凑成一个大大的‘礼’字,‘礼’字通体透泛蓝光,在半空中遮天蔽日,充满了浩然正气,熠熠生辉。 萧凌宇在一旁风度翩翩,“今日贵客登门,贤达学宫送以大‘礼’,还请客人接‘礼’!” 望见那气势逼人的大字,刘懿并未胆怯,反而虎胆横生,昂首朗声道,“如此待客之道,今日的贤达学宫,也配谈礼么?” 数百儒生顿感愤怒,他们儒衫鼓荡,齐声叱喝,“竖子无礼!实在该杀!” 空中竹简瞬息变化,由‘礼’化‘杀’。 那‘杀’字通体赤红,泛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凛冽寒光,‘杀’字撇捺交界之处,所有的桃花花瓣都汇聚于此,盛开成了一朵桃花。 刘懿料想那桃花所在之处,应为空中杀阵阵眼,于是运起心念,向桃花试探发出一击,可还未等刘懿淡黄色心念及近,桃花开放大盛,桃芯处瞬间射出一道小臂粗的劲爆赤芒,直接将刘懿的攻击化解一空,赤色激芒随后直奔刘懿而来。 刘 懿察觉,瞬间向左边一动,谁知那道赤芒好似早已锁定了刘懿,落地之后,又向刘懿折射袭来,刘懿再闪,赤芒折射到空中巨简,折了个弯,继续向刘懿奔来,刘懿只能再闪,一人一光、一闪一追,赤芒瞬间便折了八九道弯。 玄奇的是,在杀阵绵绵发力之间,赤芒并未与桃芯断了联系,反而连成一体,赤芒所过之处,皆是横七竖八的赤红光芒,逐渐压缩着刘懿躲闪的空间,刘懿再闪避几个回合,赤芒折射之下,恐怕就再无躲闪之地了。 刘懿长衫飞舞,汗流俊面,试图逃出空中巨简笼罩范围,奈何‘杀’字之下布了结界,击破结界需要时间,可那身后的赤芒穷追猛打,根本不给刘懿破界的机会。 一时间,刘懿根本无法脱困,渐入困境。 刘懿尝试过利用赤芒折射到结界上,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可赤芒在结界上一触既折,换得两相无恙,最后,刘懿也只能仓促躲藏,渐有慌不择路之感。 不知不觉间,赤芒留给刘懿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少。 而刘懿如同一条灵活的泥鳅,穿梭在赤芒缝隙之间,他的衣袖只要稍稍沾上赤芒,便会立即化为阵阵青烟,发出焦愁味道。 赤芒不给刘懿丝毫喘息换气的机会,这让已经近乎油尽灯枯的刘懿,不得不强撑着精神,死死坚持。 一边躲闪,刘懿的脑子一边疯狂旋转。 夏瞻老爷子曾说过‘天下阵法,必 有短板’,天下阵法的短板皆与境界无关,皆是暗合阴阳之道的无奈之举。 刘懿相信,眼前杀阵不管布置的如何精妙,也必然会有漏洞,只不过自己没有发现而已,不经意间,刘懿瞥向桃花阵眼,继续推测那阵眼应是杀阵最为薄弱之处。 为了验证猜想,刘懿躲闪之间,分出一部分心念牵引龙珠,聚力攻击桃花阵眼。 一攻之下,果不其然,那朵盛开的桃花竟掉下了一片花瓣,这让刘懿心中大喜。 刘懿不再犹豫,立刻以心念调集丹田气海中所有可用之力,高频率地向桃花阵眼攻去,半空中顿时赤金交错,强芒闪现不息。 刘懿清光夺目,冷气侵人,他坚信:一击一瓣儿,百击百瓣儿,只要攻击桃花阵眼百余次,杀阵必破。 百击过后,刘懿粗气大喘,阵眼桃花也见凋零,最后一朵花瓣儿在那里孤零零摇摇欲坠,刘懿喜出望外,一个鲤鱼翻身躲过赤芒攻击,间隙之间,全神贯注,一击轰出,口中一声大喝,“破!” 阵内阵外的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轰!轰!轰! 那道几乎灌注着刘懿剩余全部心念的金色光芒,一击既中桃花阵眼。 花瓣落地化为乌有,可‘杀’字撇捺交界之处,赤芒仍在喷薄而出,杀阵中的赤芒,力道、气势和速度却丝毫未减,折返完毕后,再次向刘懿袭来。 这,这完全出乎了刘懿的意料。 乱花迷眼,一切的一切, 都是布阵者在故弄玄虚罢了! 第538章 未来已来,莫负韶华(四) 人力总有穷尽时! 为了送‘礼’与刘懿,贤达学宫可谓精锐尽出,这其中虽然没有致物境界及以上的文人,但组成三大阵法的儒生们,也近乎或几乎摸到了致物境界的门槛,距离鲤鱼跃龙门,也仅是一线之隔。 反观刘懿,他单枪匹马,连闯三关,虽然境界‘技高一筹’,但好虎架不住群狼,面对纠缠不休的赤芒,已经逐渐显现颓败之势。 ...... 说句题外话,进贤阵是由贤达学宫宫主苏御所创,其阵法以刚猛着称,与儒家的温文尔雅全然不同,这一点,倒是颇为符合苏御的性格特点。 想当年,儒家产生‘独尊儒术’和‘兼达百家’两种思潮,两方儒生都有儒家名师坐镇,都有大批的崇信者和追随者,他们整日在贤达学宫争辩论道,愈演愈烈、愈演愈烈,最后几近发展到形同陌路的不可控态势。 苏御是‘独尊儒术’派的支持者,但他又是贤达学宫的宫主,肩负带领儒家继续横行天下的重任,面对两种思潮的强烈对撞,苏御本来是打算推行一种以‘独尊儒术’为核心的渐进性变法,慢慢消磨‘兼达百家’派的愤懑和实力,使儒家重归一个声音。 但他小看了‘兼达百家’带头人顾苏的决心,在顾苏为此一气闹殿之后,苏御感到了一种骑虎难下的难堪。 那是,不少中立派已经对‘兼达百家’打出了鸣金收兵的号令,尊崇‘ 独尊儒术’的元老们也已经与‘兼达百家’派做了面对面的较量,剩下的就看他这个宫主如何决断了。 儒家以思想起家,统一思想即是儒家繁荣稳定的基础,又是开拓进取的基石。 此事已是十万火急,若按照苏御原先谋划按部就班的慢慢来,就是两面丢失人心:既不能满足‘兼达百家’派的要求,也使‘独尊儒术’派失望。 苏御心神不定,也没有与其他学宫元老再商讨,便将自己在书房关了一日,反复思忖,竟只有一条路可走。 论战! 快刀斩乱麻的结果如今已经天下皆知:‘兼达百家’派论战失利,顾苏带着‘兼达百家’派的儒生,自愿‘发配三千里’,远赴西南高原,成立明心阁,与贤达学宫分庭抗礼。 从此,儒家一分为二,两派门生入仕后尊各自门派为正统,宣扬各自儒道,八百年儒家政教一统的盛景,到此一去不复返了。 从这件事不难看出,苏御除了身具儒家书生的气质外,还具备纵横家的霸道和独断,相由心生、法随人走,进了苏御所创的进贤阵,必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 就在方才,刘懿全力一击,试图攻破进贤阵的桃花阵眼,一击之下,刘懿顿时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当他抬眼见赤芒照旧飞速袭来,心中便自知中计了。 自己所见的什么所谓桃花阵眼,根本不是什么进贤阵的阵基,那朵绽放盛开的桃 花,只不过是儒生们用来迷惑自己的疑阵罢了。 而故布疑阵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让阵中之人以此桃花为目标展开共计,借此消耗阵中之人的心念。 最后,让破阵者充满绝望、精疲力尽的不甘死去。 ‘故布疑阵’这一招用在江湖里,很正常。 但这一招被素以大义凛然、兼达天下的儒家所用,被贤达学宫宫主苏御所用,便不正常了! 况且,任何人被戏耍玩弄,都会不自禁怒火中烧,宫主苏御与刘懿虽然立场不同,但当素来谨慎、极少生气的刘懿,生命被人拿来开玩笑时,这少年仍是勃然大怒,继而怒不可遏。 急骤的变化,不禁让少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激射而出的赤芒一个折返后,刘懿身形先一步坠下,落地之后,即刻运出龙珠,直视赤芒,赤芒攻来,他也不躲不闪,大袖微扬,愠怒说道,“贤达学宫,今日,你以儒道攻之,我便以霸道处之!” 言罢,少年起身离地,驾驭龙珠,昂昂带着龙头的飞腾之象,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直直攻向赤芒。 进贤阵集合百人之力,又以苏御精妙布阵为基础,其喷射出来的赤芒堪比上境武夫的攻击力,这绝不是刚刚进入致物境界的刘懿所能抵挡的。 面对突变,场中负责起阵的百名儒家弟子,眼中齐齐露出惊骇和蔑视的眼神。 惊骇是因为他们震惊于这位凌源伯的胆量,竟敢直接和赤芒以 攻对攻。 而蔑视嘛,则有些嘲笑刘懿不自量力的意思了。 或许,隐蔽在崇真殿内的布阵之人,也没有料到凌源伯刘懿竟然有胆敢直面赤芒,见到刘懿狂妄举动,崇真殿突然噪声大作,伴随着轰隆隆的轰鸣,一大串‘止’字飘逸而出,破阵而入,纠缠在赤芒周遭,想要定住杀阵。 但似乎为时已晚! 赤芒裹挟着锋锐无匹的杀气,直勾勾向刘懿杀来。 任大罗神仙降世,刘懿与赤芒的这一对攻,都要进行下去了。 数百儒生侧目,萧凌宇和乔妙卿紧张不已,崇真殿内的儒家仙人,已经潇洒飞身出殿,儒衫飘荡,屏气凝视着阵中一幕。 阵中,刘懿将所有的心念都融在了龙珠之中,映衬得龙珠内的一丝淡黄更加晶亮。赤芒及近,刘懿额头紫色光晕闪现,自己却也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握住龙珠,将龙珠推向飞射而来的赤芒中心,大喝一声,“今日,逢七!” 看来,‘胆小如鼠’的刘懿,并没有冒失前来,而是选择了龙珠可为大用之际登门! 每月逢七的龙珠,可以吸纳天下所有能量,赤芒再强,也是能量汇聚而成,只要是能量,龙珠便会将其吸纳。 这,才是刘懿对攻的底气所在。 杀阵对龙珠,儒道对霸道。 赤芒与龙珠相击霎那,赤红色强光瞬间炸裂全场,所有人皆闭目不敢直视。 稍顷,赤芒大减;俄顷,赤芒再减。 最后,赤芒衰败殆尽, 场中仅剩下了龙珠内的一团金芒,所谓的桃花阵眼,应是能量耗尽,也不再喷射赤芒。 桃花偏偏枯萎,飘零空中。 输赢,已经见分晓了! 第539章 未来已来,莫负韶华(五)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进贤阵凝聚了百名儒生之力,又有宫主苏御的奇功妙法加持,其蕴含的能量极为强大,龙珠虽然是天才地宝,其可吸纳的能量,也只在其宿主承受范围之内,刘懿运用龙珠强行吸纳赤芒能量,多多少少有些过于自信了。 但是,人间还有一句话,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信仰、情义、兄弟、家人、未来和光明,种种情绪和期盼,让他明知不可为,却又必须为之! 大胆应无惧,雄心誓不回,今天的刘懿,真豪杰也! ...... 桃花破碎,大阵瓦解,百枚竹简在空中凝聚起来的进贤阵,轰然瓦解,竹简碎成粉末,随着阵阵微风,倏然飘散,天空中仅剩下一块儿残缺不全的能量集聚起来的阵眼。 在养元道场中参与布阵的百名儒生,骤然惊震,他们不敢相信,他们难以置信,一名刚刚入境的致物境文人,居然可以破开宫主苏御引以为傲的进贤阵。 一时间,细碎的惊讶之声,立时布满全场。 回看刘懿。 猛然间吸纳如此多的能量在龙珠之内,身为龙珠主人的他,难以承受如此巨量的能量,但见他心脉沸腾,立刻喋血当场,翩翩青衫摇摇欲坠,眼见就要悠悠倒下。 在庭外的乔妙卿念君心切,立即跑到支离破碎的进贤阵下,梨花带雨,“懿哥,胜败已定,你赢啦,快收手吧!” 刘懿温柔目视小娇娘,柔声道,“妙 卿,你且闪开!且看为夫,破蝼蚁之阵!” 乔妙卿素来信任刘懿,也知此刻不宜儿女情长,她虽恋恋不舍,却马上远远闪到一旁。 刘懿强撑着颤抖的双腿,傲视头顶已经难以辨认的‘杀’字,闭目不语。 从崇真殿内飞出的儒家仙人见势不妙,急忙喝止,大声道,“小友,此局是我等输了,停手吧!你体内静脉已经尽数碎裂,再不收手,就是我家儒圣降世,也难以挽回你的性命啦!” 刘懿毫不理会,猛然睁眼,眼中神采闪烁,他手中龙珠由淡金变赤红,哈哈朗笑道,“本侯说输,才算输,本侯说赢,才算赢!你儒家,没资格对本侯指手画脚!” 听闻此话,自诩儒家仙人的苏御并未脸色阴沉,反而无奈摇头,道,“利益,这倔脾气,还真是和你爹一个模子出来的。儒家弟子听令,速速远走养元道场!” 直到养元道场中仅剩刘懿一人,少年终于神气迸发,将龙珠狠狠抛向天际,青衫肆意飘荡,口中道了一句‘出’,便告倒地昏迷。 养元道场无缘道,杀阵诛人人未杀。 聪明反被聪明误,赤光翻涌浸天光。 书以纪事,谀闻为聩,后世《汉史》曾记:汉历345年冬,少圣登门贤达学宫,借霸攻儒,奋击破阵,赤焰冲天,养元道场崩于一瞬,损毁殆尽,学宫俯首,儒生归附。 ...... 好树鸣幽鸟,晴楼入野烟。 待得昏死的刘懿 醒来,已经是天交四鼓,夜幕深沉。 窗外寂静无声,窗内亦是无声。 刘懿微微睁眼,一点灯火入眼,想深吸一口长气,却被口中唾沫呛得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中,不自禁带出了星点血丝。 侯在房中细心照顾刘懿的乔妙卿闻声,欣喜若狂地赶来,妙目似有泪珠,“懿哥,你醒啦!” 刘懿张着煞白的嘴唇,极其虚弱问道,“妙卿,咱们这是在哪?” 小娇娘抽了抽鼻子,嘟囔了两声,便柔声道,“在贤达学宫五里外的一间草庐中。” 刘懿瞧着乔妙卿,费力地摸上了她的玉手,微微颤动,眼中似有疑惑之色。 这时,白日那名叱咤风云的儒家仙人步入刘懿眼中,见那银发仙人长身玉立、英迈娴雅,正是当年在水河观有过一面之缘的贤达学宫宫主,苏御。 刘懿人虚心不虚,他见到苏御,心中立刻猜出了个大概。 自己白日拼尽性命破开进贤阵,生命垂危,应是苏御救下了自己,而之所以没有把自己安置在贤达学宫,反而安置在这处倾向僻壤,恐怕是谈论秘事不宜入第三人耳吧。 刘懿心中对此波澜不惊,云淡风轻地对苏御轻轻点头示意,断断续续地说道,“晚辈身负重伤,不能起身敬茶,失了儒家规矩,还请苏宫主见谅啦。” “江湖儿女,自在逍遥,从心而动,不必拘泥小节。叫我苏御就好!”老苏御精神矍铄,气色上佳,朗笑说道 ,“五年弹指一挥间,当年手下仅有几百草兵的五郡平田令,到今日坐拥数万平田军的凌源伯,不得不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呐!看来,刘权生生了个好儿子呢!对喽,今日以进贤阵考验小友,还望小友海涵。只因我贤达学宫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不可擅改。而有人要破规矩,就要有破规矩的实力,不是么?哈哈。” 刘懿不是读死书、死读书的迂腐之人,人家苏御主动给了你一个台阶,你刘懿也有求于人家,自然要借坡下驴,求个两全其美的结局。 “入乡随俗,这点晚辈自是赞同。”刘懿气若游丝,牵强笑道,“不过,老前辈差点要了晚辈这条小命儿,您老这可要给晚辈一个大大的补偿啊。” “自然!那是自然!”苏御坐在刘懿身侧,动心起念,为其缓缓灌注心念,说道,“小友来我贤达学宫,有何所求?” 刘懿闻言心中暗骂:老狐狸,我来这儿啥事儿,你能不知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这老夫子还在这儿端架子、摆台子,哼!父亲总说儒生爱面子、好里子,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但为大事计,刘懿并没有太过纠结‘谁先开口求谁’这个问题,反而利落大方,主动张口,轻声说道,“力扶汉室,共作忠臣,贤达学宫乃天下正统第一家,尊意若何?” 这寥寥几个字,好似重锤 敲击敲击在苏御胸口,一个弱冠少年,竟能说出如此慷慨大义言语,相比之下,倒是他贤达学宫斤斤计较妇道人家了。 苏御一张老脸,不禁红了又红! 第540章 萧霜凌雪,温草暖庐(一) 山寒夜冷,夜幕之下,寒舍诺大的燎炉中木炭行将燃尽,屋中已是有了寒气,在刘懿和苏御交谈之时,乔妙卿用炭箕加了一些木炭,将火拨的熊熊旺盛起来,屋中顿时暖烘烘的。 乔妙卿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苏御,思绪飘向远方,不再理会屋内两人。 也在这个当口,刘懿和苏御同时闭口,刘懿似乎有些精神萎靡昏昏欲睡。 而苏御的思绪,则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从春秋孔孟脱胎自周朝礼乐创立儒家,到如今儒家成为天下显学,浩浩荡荡八百年,儒家仅两次主动涉足过庙堂政坛。 一次是汉武帝下诏征求治国之策,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学子进殿上《举贤良对策》,主张教化民众,唯贤是举。提出“天人感应”、“大一统”之说,并进言‘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从此,汉帝国开始了三百年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国策,儒家从此屹立在天下三百年而不倒。 第二次,便是百年以前三国一统大战,当年,曹魏推行九品中正制,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寒门士子难再出头,惹得天下百家不满,而后,诸葛丞相在五丈原续命成功,率蜀汉大军向北伐魏时,大儒王肃不计父亲王朗被诸葛丞相骂死阵前的仇怨,秉持大道,力争复兴汉室,成为掀翻曹魏政权的重要力量。战后,王肃又 成立贤达学宫,为汉帝国休养生息提供了大量德能双馨的人才,贤达学宫从此得以在汉土立身,又辉煌了一百年。 现如今,大汉帝国内忧外患,帝国东境新败,敌国蠢蠢欲动,天下世族萌动,意图再复往日辉煌,重重交织之下,王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儒家素来自诩大汉帝国立国大道,护国神器,倘若危难时刻不出手扶援王权,不仅会惹得天下哗然,儒家国之大者的胸怀,也必受到摧残。 人间沧海桑田,唯有能断者进,天下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苏御和他儒家,再一次站在了风口浪尖的岔路口。 向左走还是向右走,是驰援王室还是保持中立,儒学大家苏御,开始了最后的抉择。 苏御走到炽热的炉火旁,定身而立,目光灼灼。 炭火随着丝丝气流摇摆不定,就如苏御的心一般犹豫不定、摇摆不定! 就在这时,刘懿微微睁眼,他见苏御踌躇的样子,稍加思索,淡淡地吐出一句,“晚辈常听闻,天子曾在朝会上对群臣说‘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这句话,苏老前辈可曾听闻?” 以天子之威压制苏御,好一个借力打力。 苏御的声音宛如低沉犀利的牛角号,“陛下兼达百家之心天下皆知,不需要你小子在这里旁敲侧击。” 刘懿不以为然,继续说道,“晚辈一路走来,多蒙百家照顾。名家东方春风带我游历北疆, 墨家巨子寒李大侠为我搭台铺路,兵家巨擎夏瞻助我整军演武,佛门道安、寂荣两位大师随我共抗江贼,就连阴阳家的无名前辈,也曾在危难之时救我一命。苏老前辈,您是儒家最博学、最睿智、最透彻之人,您认为,这些江湖名宿出山助我,难道仅仅只是依靠我父亲的关系和他们的心中大义么?” 刘懿再一次借力打力,这一次,苏御的心,被狠狠撼动了。 可是,苏御紧皱的眉头忽然解锁,他释然一笑,无奈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人为你奋命,无非是想为子子孙孙谋个前程罢了。” 刘懿憨笑,“难道,苏老前辈不想如此么?” 苏御沉默不语,这一刻,他想了很多很多,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一刻如同眼前一般,漫长而难以抉择。 最后,他又联想到当今天子对待诸子百家的暧昧态度,还有江锋称王后曲州的形势,老苏御的双眼,顿时发出如刀一般的光芒:天下大变,贤达学宫极需要在这个时候站好队、排好位、出好力,以保障儒学继续延续当世显学的尊称。 而出力之始,则从助力平田军定乱曲州起! 苏御不再犹豫,他拨弄燎炉,沉声问道,“小友,你需要贤达学宫什么时候出手?” 刘懿心中欣慰,咧嘴呲牙道,“该出手时,就出手!” 见苏御又一次沉默不语,刘懿轻言道,,“良宾 主不顾,应恐是痴人。与我平田军共谋此事,对贤达学宫百利而无一害。” 苏御起身,透着小窗遥望窗外,大义凛然,“覆巢之下无完卵,小友,我虽不相信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腐儒做派,但老夫也希望你明白,如果我贤达学宫不在曲州,老夫是绝对不会趟这浑水的,纵然是将来天下大变,我儒家,有我儒家的风骨!” 刘懿闭上眼睛,狡黠一笑,“多谢前辈出手!晚辈斗胆,代天下和天下人,谢过前辈。” “哼!油嘴滑舌,一点也不像你爹!” 苏御笑骂一声,轻步离开! 刘懿倍感心安,有儒家在,农家的危机,无碍了。 蒋星泽啊蒋星泽,任你聪明盖世,亦无法对抗滚滚大潮! ...... 片刻安静,乔妙卿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煮了一碗勉强能入腹的糊涂粥,满怀歉意地喂刘懿喝下,娇嗔道,“夫君,你为了一个儒家差点丢了性命,值得么?” 刘懿顺着半开的小窗,望向窗外半轮明月,微微憨笑。 惬意常在,韶华莫付白头! 当夜一别后,老夫子苏御差人扔下了一堆灵丹妙药,便兀自返回贤达学宫。 第二日,萧凌宇憨憨来到刘懿床前传话,“老师说了,待你伤愈,叫我随你在临淄郡随处溜达溜达,顺路,办几件小事儿,算是我贤达学宫的投名状。” 刘懿心中大定,派出萧凌宇随行,这已经算是苏御默认了这次 结盟啦。 刘懿深信,这一次,儒家在正确的节点,站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儒家,会在大浪淘沙后,再次成为天下显学,再次成为三教之首! 第541章 萧霜凌雪,温草暖庐(二) 安置刘懿的草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片荒山野岭,和凌源山脉中的万佛寺一样,显得有些古怪,孤立冷清的草芦,在北风料峭哈气成冰的夜晚,更显得萧瑟孤寒。 在滴水成冰的寒夜,燎炉中的炭火和爱人的关怀,是刘懿唯一的慰藉。 风灯昏暗,少年刘懿一个人在草芦中默默打坐。 刘懿身上的伤,并未使他失去知觉,相反,心中沉重的压力和迫切康复的心情,让他的知觉敏感更甚,所以在静养的前几日,疼的刘懿那叫一个痛彻心脾,可为了不让乔妙卿担心惦记,这少年愣是死扛着一声不吭。 小娇娘乔妙卿对这一切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每日把粥熬的更稠些,也好让刘懿更好下咽,舒服一些。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苏御丹鼎妙药的神效下,在乔妙卿无微不至的悉心呵护下,第七日,原本充盈在刘懿丹田气海内的紫气东来,终于消散而去,这标志着刘懿正式脱离了生命危险,可如常人一般了。 脱离生命危险,剩下的事情,便是重塑心念,重聚丹田,这时的刘懿,已经可以下床轻缓走动,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已经大为好转。 这一夜冬雪降临,刘懿身披雕裘,静坐在炉火旁,与乔妙卿观望着窗外银装素裹。 几日里,刘懿原本健硕的身形消瘦了半圈,下巴上的胡茬乱蓬蓬一片,今日乍见如棉白雪,一种死地逢 生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一口热茶入喉,刘懿捏着手腕上那串桃木佛珠,轻轻感叹道,“倘若世间之事,都如眼前一般黑白分明,就好了。” 乔妙卿裹着棉被,嘟嘟囔囔地道,“父亲亡故前,我总以为,天下如棋局,非黑即白。渐渐才明白,黑与白,对与错,所有说法并非是绝对的,所有事情的发展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它们只会一直循环与转化!如果我们过于绝对,总是站在主观的角度去评判人间真相,处理结果,那么最后得到的反馈终归是有失偏颇的。” 刘懿有些惊讶,他看着乔妙卿的侧脸,欣然道,“娘子居然能说出如此暗含哲理的言语,看来,以前是为夫门缝里看人了!” 面对突然的夸赞,乔妙卿俏脸一红,喃喃地道,“都是听大先生说的。” 刘懿噗嗤一笑,用手指勾了勾小娇娘的青丝,“怎么?过门的媳妇,连礼数都忘记了?” 炉火的映照下,乔妙卿的脸更红了,她支支吾吾好半道,“都是父亲大人教育的好!” “哈哈哈哈!这才对嘛!” 草庐中传出刘懿的爽朗笑声! 稍顷,刘懿轻声一叹,“妙卿,这一次,真的好险!那股赤芒被全部吸入龙珠的一霎那,我便觉头脑翁鸣,四肢凝固,奇经尽碎,八脉尽断,要不是强撑着一口气儿吊着,我怕已经人死恨消了!” “小应龙,你,你你你,你还说!”乔 妙卿不擅表露心事,只能小女子作态般扭过头去,掷气道,“你若去了,我肯定会再找一个!哼!比你好一千倍的那种!” “哈哈!”刘懿一把揽过乔妙卿,轻柔地抚摸着她的三千青丝,温声道,“富人家的孩子想改变命运,拼爹就好;穷人家的孩子若想飞黄腾达,得拼命呢。如果我现在不拼命,将来,我们的孩子怎么拼爹呢?” 小娇娘知道她和刘懿走的路前方千难万险,也知道无法阻止刘懿涉险,于是他素体轻盈,脸堆三月娇花,把头狠狠往刘懿怀中缩了缩,无奈地道了一句,“夫君,以后可不能这么傻了!” “好。”刘懿看着窗外琼台瑞雪,笑道,“不过,除了得到贤达学宫的支持,此行也不是收获全无。以往,散落在我体内的紫气东来好似无物,可几日前,我脱离危险,紫气东来重新回到经脉后,竟与我有了一丝心生感应,那股紫气好似一股清流,所经之处,百骸即通,实在玄妙,只可惜这股道门真气,我不知如何驾驭,不然用它来流转全身辅助修行,定会战力大增。” 刘懿伤好,乔妙卿便开心,这小娇娘风情万种地瞪了刘懿一眼,定睛看着他的额角,啐道,“一口吃不了一个胖子,一般武学大家,都需要二十年的功夫才会登堂入殿,懿哥你急什么?” “你这美人儿,倒是会讨人欢心。”刘懿温柔笑道,“还有 ,你看!” 在乔妙卿好奇的眼神中,刘懿运出龙珠,龙珠悠然落在两人视线之内,乔妙卿寻迹望去,珠内的一点淡黄,已经变成了黄豆粒般大小。 “还记得当日天池际遇否?”刘懿看着面露疑惑之色的乔妙卿,问道。 乔妙卿细细回想,灵光一闪,惊诧道,“当日从孽龙口中夺取的龙珠通体赤金,蕴含能量磅礴如江海,夏老大借龙珠之力开了夏白河后,龙珠便告黯淡无光,而今龙珠再次生出一丝赤金,难道?” 刘懿温笑道,“一直以来,《乐子长记》仅教会了我操控龙珠之法,我亦始终痴迷此道,却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龙珠本身,也是天材地宝。史书上关于龙珠的奥秘虽然鲜有记载,不过,据我推测,龙珠除了逢七可以帮助主人吸纳天地精华外,应该还可以在每一次运用中,自行储存能量,以备主人在关键时刻用出保命,只不过储存能量的过程,十分缓慢,入了致物境界后,我逢七必练,近一年过去,龙珠内也仅有了一丝赤金。哈哈!遗憾啊!遗憾!” 乔妙卿仔细盯着龙珠内黄豆粒般大小的淡黄,片刻,她便觉其中蕴含能量如若使出对敌,绝对会秒杀破城境界武夫。 她不禁叹道,“天材地宝,果然神威!” 第542章 萧霜凌雪,温草暖庐(三) 自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人间便流传着许多奇美壮绝的故事。 太白山脉中的天池,虽然只是中国神话故事中的一个,却已经足以惊骇世人。 “太白山上的那条孽龙已有千岁,其与天地共潮生,千年蛰伏,也才攒的一颗赤金龙珠,夫君短短一年便有成效,已经很不得了啦!” 刘懿舔了舔嘴唇,贪婪地道,“要是有朝一日,能收揽天下神器为我所用,那该多风流啊!” 乔妙卿噗嗤一笑,旋即道,“夫君,天地神物难得,有灵有性的灵物,更加难得。爹曾说过,《江湖兵器谱》中记录了天下绝世兵器五十件,真正算得上神兵的,恐怕只有前二十件,剩下那三十件,只能算得上上等兵器,没有灵性的。” 刘懿兴致勃勃地问道,“哦?夫人,神兵和兵器有什么差别?” 乔妙卿也来了兴致,坐起解释道,“神兵由天地孕育,生而有灵,可与主人心意相通,算是有灵魂的兵器。而上等兵器则在人间生成,虽经后天雕琢亦可赋灵,却与生来自有神灵的神兵有所差距。不过,除非是境界相当的绝顶高手对决,不然,这种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刘懿好奇问道,“哦?此话何解?” 乔妙卿耐心解释道,“神兵和上等兵器,从材质上没什么差距,神兵仅仅比上等兵器多了一丝灵性,能随主人心意而动,而许多江湖高手从小便获得了上等兵 器的使用权,对手中兵器的运用可谓炉火纯青。所以,普通对决,手持神兵和手持上等兵器的高手,前期基本不会因为兵器的运用而出现失误,仅在后期双方胶着又僵持时,手持上等兵器的高手使用兵器偶尔会出现细微的偏差,而手持神器的高手,神器的灵性可以帮助主人校正这一错误。” 刘懿不禁惊叹,“高手对决,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细微的偏差,足以致命啦!” 乔妙卿点头道,“夫君所言甚是!” 刘懿将火上茶翁取下,为二人斟茶取暖,旋即又问道,“夫人,记得当年随东方爷爷游历薄州,他曾对我说过,《江湖兵器谱》中排名第一的是当今天子剑,吞鸿。此剑同寻常谱上所记神兵有何不同呢?” 小娇娘双手握着竹杯,深吸了一口热气,舒坦说道,“天子剑吞鸿,本名赤霄,乃是高祖皇帝刘邦偶然受南山仙人所赠,非人间之物。吞鸿剑带赤帝仙气,本就不属人间之物,在大汉三十二帝手中代代帝王之气的孕育之下,吞鸿剑帝王杀伐之气甚重,外人见之,亦感胆寒。传言,此剑有灵,可通人性,仅听大汉天子令,危难时可祭赤帝神灵护身,保天子不死!” 刘懿不可置信,“真的那么玄妙?” 乔妙卿认真地点了点头,“今年,大秦箫心剑派骆弘一前往长安城‘送礼’,扬言以剑对剑,后被天子一剑击溃。骆弘一和 天子三境之差,虽然天子当日用了汉室秘法‘百川入海’,融汇了在场所有人的力量,但如果没有这把吞鸿剑的加持,想要战胜骆弘一,简直痴人说梦。跨境对敌而胜之,一把剑的威力,尽在于此!” 刘懿听后,微微点头,又问道,“排名第二的,又是谁的神兵?” “刀光起处狼吞虎,誓立功名敬死生。” 乔妙卿妙目远眺,眼眸骤然放大,“排名第二的,乃是大秦皇室至宝,魁狼刀。魁狼刀原名玄月,乃是几百年前匈奴一代天骄冒顿单于采天外神铁,以北冥三千尺下死水浇筑而成。此刀性冷,孤厉,阴燥,传闻魁狼刀刀光即可杀人饮血。当年,单于冒顿挎魁狼刀,坐追风马,引兵中原,围高祖于白登山上,几陷高祖刘邦于死地。从那以后,大汉与匈奴两家的爱恨情仇,也就此展开了!” 当乔妙卿说道结尾,冥冥之中,一种被宿命牵引的感觉,再次涌上刘懿心头,这种感觉稍纵即逝。 刘懿只当是大病初愈产生的幻觉,并没有在意,只淡笑道,“恩恩怨怨,宿命纠葛,看来早就注定了的吧!” 小娇娘兴致大起,奋激说道,“在吞鸿剑和魁狼刀面前,什么江湖大鳄,什么三教九流,在这两件神兵面前,全部都是跳梁小丑,根本不堪一击啊!” 刀剑里看人情世故,刘懿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贤达学宫之所以睥睨天下,是因为汉 室独尊儒术;嘉福寺之所以跻身佛门四大名刹,是因为奉了先帝香火;凌源镖局之所以能在曲州镖行一家独大,是因为得了那块儿‘信运三川’的牌匾;就连已经覆灭的乞灵帮,也是因为和乐贰攀上了关系。哈哈,若无庙堂,何来江湖?这个道理,我怎么今日才懂啊! 想到这儿,刘懿双目流转,一个可怕的想法流上心头:万物相生相克,生生不息,当年地方王权做大,神武帝借世族以灭诸王,如今世族做大,江湖里正是风云际会,是不是可以借江湖势力压制世族呢? 就在刘懿思索之际,乔妙卿轻声问道,“夫君,在想什么?” 刘懿憨声一笑,“我在想,如今世族做大,王权衰微,是否可以利用一些其他势力,来遏制和消灭世族呢?” 乔妙卿不明所以,“夫君是指?” 刘懿嘿嘿一笑,“农家有十万之众,墨家兼达天下,儒家天下文明,佛门高手无数,道家信徒百万....,你说,如果江湖上这些三教九流都来扶持汉室,世族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乔妙卿刚要对刘懿的计策摆手叫好,可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刘懿,试探地道,“三教九流、江湖门派,大多随性而为,假若世族平定,这些江湖门派,会不会是下一个世族呢?” 刘懿难为地挠了挠头,哈哈大笑道,“还是夫人想的周到!” 两人畅聊之间,刘懿的腹中忽然 ‘咕噜咕噜’叫了两声,于是,刘懿瞪大了眼睛,无辜地看着小娇娘,“妙卿,整点肉吧,喝粥实在不顶饿呀!” 第543章 萧霜凌雪,温草暖庐(四) 初冬时节,临淄郡一片干冷。 四面来风都在这里飘飘聚会竞相较劲,东北群山的风、东南大海的风、平地草原的风,风向三两日一变,竟吹得冬日脚步迅疾,显得刘懿所在的小小草庐,如同一处孤岛。 月晚人闲,无人叨扰,乔妙卿对刘懿夫唱妇随,刘懿腹中无食,小娇娘自然要大展厨艺。 刘懿围炉而坐,静听风雪;小娇娘深耕厨室,叮叮当当。 不一会儿,一股烤肉的香气,便从屋外传来,刘懿两眼虚望着窗外,心中不禁略微愧疚。 一直以来,乔妙卿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老帮主塞北黎的呵护下,过的那是锦衣玉食、衣食无忧的日子,可自从嫁给了自己,便开始随自己东跑西颠,不仅如此,还要学会起炊生饭,打理内务,原本天真的她,逐渐变得成熟而又接地气儿起来。 刘懿微微低头:说来说去,都是自己没有让她过上安生日子罢了。 就在刘懿闷声自责之时,一只没有加多少佐料的烤鸡,被满头香汗的乔妙卿端了上来,刘懿立刻隐藏心绪,饶有兴趣地看着乔妙卿。 乔妙卿羞赧地道,“山中朴素,没什么可用的佐料,只加了一些盐巴和蒜,夫君凑合着吃一口,待回凌源城,再让夫君好好看看我的手艺!” 简简单单加了些盐巴的烤鸡,足让刘懿馋出了口水,“狗不嫌家贫,哦,不对,是夫不嫌妇笨,对于我来说,这就 够了!哈哈哈!” “哼!说谁呢你!不给你吃了!” 乔妙卿将烧鸡高高抬起,作势便要独吞。 刘懿赶忙赔笑道,“夫人,为夫知错啦!” 温草暖庐,粗茶淡饭,两人吃的不亦乐乎。 饭罢,小娇娘拿起一块丝棉蒙在一只银碗上,把熬好的药倒在碗里,药渣都被丝棉滤去,而后她趁热端到刘懿面前前,“喏!吃药啦。” 刘懿忽然心生调皮,张开嘴巴,闭上眼睛,撒娇道,“要喂!” 小娇娘温柔一笑,纤腰袅娜,近上前来,双目如盈盈桃花灵动,“张嘴!” 刘懿忽然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咫尺距离,柔情似水。 意到深处情自浓,世间所有的美好,也不过如此! 正在两人心生躁动之际,死士戌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出现,冷冷地道,“斥虎卫三百里加急来报!想亲热,等一会吧!” 还未等两人有所反应,一阵清风飘过,一名斥虎死士敲开了草庐,闷声道,“刘将军,乔校尉,太昊城三百里急报。” 刘懿和乔妙卿同时瞪大了眼睛,两人自然知道,这封急报意味着什么,定是江家有了大动作。 于是,刘懿收敛情绪,打开信简,读过之后,他眉头紧蹙,焚烧信筒之后,兀自伫立窗边,不言不语。 “懿哥,如何?”乔妙卿满面关切。 刘懿轻叹,“可能是赵于海一方顶不住了,前几日,赵于海与江锋定下一月之约,若一个月内江锋能突破渔 阳、桑乾防线,赵于海便以命相送,否则,江锋则以命相抵。根据探报,在渔阳、桑乾战场,眼见得双方约期没剩几日,两方士兵内外皆似群蚁般忙进忙出,片刻不得闲。江氏一方,江锋打出‘匡扶大义,剿除国贼’的旗号,亲自披挂,为求速胜,率所余几万兵马,不分昼夜强行攻击赵家在要害处建造的壁垒坚寨,攻击过程完全不取巧,云梯车、投石器、强弓硬弩配上悍勇已极的江家亲兵,一波又一波结结实实地轮番压制赵于海。” 乔妙卿略显焦急,“赵于海岂不是很快便会全军覆没?” 刘懿缓了口气,继续说道,“看来蒋星泽在临幸锋州前,应是为江锋做过统筹谋划,令江家兵马大增。忽然多了这么多兵马,江氏一族自然人多势众,尚有休憩可言,但赵家壁垒则片刻不得喘息,如此三昼夜强攻下来,江家军两次仗势欺近壁垒门下,以镶铜巨木撞门,寨门虽未被撞破,却危如累卵,只怕难再受一击。第三日日落,前沿一线三座最大的赵家壁垒内,已是伤亡者不计其数,兵将疲惫、黔首哀鸣,但城外江家人马攻势却未有丝毫缓减之象。” 那名斥虎死士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将军,据兄弟探报,赵家豪杰们浴血奋战,几日几夜不曾合眼,除了偶尔发出一些粗重的喘息声,谁也无力再多说些什么。赵家虽仍在负荷顽抗,但 赵家军中已经逐渐谣诼纷纭,人心惶惶,这几座前沿壁垒,怕是撑不过几个天亮了。渔阳、桑乾战场的前沿壁垒一旦失手,江家进入方谷郡将会一马平川!” “子龙遗风雄在,赵氏男儿,英雄!”刘懿长叹一声,旋即迅速取下平田将军兵符,眼中掠过淡淡寒芒,对斥虎死士道,“传我令,命平田军全军备战,随时准备接应赵于海,必要时,可由一员校尉,率本部兵马接应,我不在时,平田军一应巨细.....,皆由宣怀伯赵素笺主持,不得违令!” 那名斥虎死士接过兵符领命,便要转身离去,却被刘懿一把拉住。由于使出劲道过大,一拉一扯之间,伤势初愈的刘懿重重咳嗽了几声,方才说话。 斥虎死士道,“将军有何吩咐?” “记得,兵符一定要亲自送到宣怀伯手里,此外,兵符送到后,劳烦即刻在跑一趟凌源城,嘱托华兴武备将军邓延,要适时待发,不可立时而发,切莫操之过急。”说罢,刘懿对那名斥虎死士重重拱手,“拜托啦!” “必不辱使命!”斥虎死士目光坚定,急藏书于袖中,出门飞奔而去。 从其进屋道出门,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刘懿片刻不息,立刻取来笔简,一气呵成后,递交到乔妙卿手中,“妙卿,替我跑一趟,速去贤达学宫请苏御宫主前来议事。” 乔妙卿执拗地看着刘懿,“小应龙把药喝掉, 我再走!” 刘懿的眼里,终于恢复了些许温暖,笑呵呵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乔妙卿心满意足,出门离去。 第544章 萧霜凌雪,温草暖庐(五) 雪夜难闻太平事,晴天亦有惊天雷。 斥虎卫在皑皑雪夜送来的消息,的确算不上好消息。 乔妙卿走后,刘懿端起一碗热茶,兀自坐在小窗边,望雪沉思。 曲州如今的形势,是将江氏一族在中,方谷赵家和平田军在北,曲州南方四郡则是奄奄一息的曲州老牌八大世族。 先说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十几年前与江家大战,一战而败后,南遁曲州南方四郡,夹在曲州南面的柳州联盟和江家中间苟延残喘,虽然近几年在天子的刻意扶持下,八大世族出现了桓温、王彪之等一批青年才俊,但元气远远没有恢复。 倏忽沦落,子嗣凋零、手中拮据,让八大世族如黄昏落日,无心也无力与江家对抗,所有八大世族的子弟们都觉得‘云开雾散志气陡长的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出现’,所以他们大多麻木了,只眼睁睁看着人家呼喝而来扬长而去,‘复我血仇讨伐暴江’这种壮烈情绪,已经随着十几年的漫长岁月,渐渐消逝在八族子弟的骨血里,一去不复返了。 而江锋之所以十几年没有对其下手,就是看定了八大世族一蹶不振的势头已经无法挽回,将其扔置在南方四郡,一来作为隔断江家与柳州联盟的屏障和战略缓冲地,待江锋率领江家平定曲州北方五郡,再一举南下,便是势如破竹;二来,江家在与方谷赵家开展前,虽早已有不臣之心,但面儿上始 终以汉臣自称,留着无关痛痒的八大世族,至少可以向陛下略表臣子之心,在世族并起的纷乱年代,也可以隐藏实力,不至于让世人以为江家在中原一家独大。 这么做,可谓一举两得! 想到此,刘懿轻轻一叹,“看来,曲州八大世族,可能是无力可借啦!” 刘懿轻抿热茶,伴随着厚重的积雪,再次陷入沉思。 太昊城东北,是以己方以华兴郡为大本营的平田军,太昊城东南,则是方谷赵家以方谷郡为大本营的一方世族,太昊城西面,则是以德诏郡为大本营的蒋家,蒋家的地理位置至关重要,有其横亘在三晋大地,长安城那边想派兵悄无声息地驰援自己,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刘懿不禁又是一叹,“唇亡齿寒,赵于海一旦覆灭,中原大地,恐怕只剩我平田军啦!” 山水苍莽,冰雪苦寒,我平田军,要孤军奋战啦! 一股忐忑不安的郁闷之气,骤然涌上刘懿心头。 他的家国愤懑,他的功业愤懑,还有他的情感愤懑,在这一刻,就如漫天瓢泼大雪,倾泻而出,他正欲站起身来,冲向门外,好好在这空旷寂寥的大地上好好发泄一番,却又瞬间安静下来。 无能之人才动怒,明智者,动心忍性也! 少年如老僧,安静地看着茫茫白雪,一动不动! 稍顷,两个人影,出现在冰天雪地里。 刘懿望眼欲穿,他没有等来老苏御,却等来了一位翩翩公 子,萧凌宇。 见萧凌宇独自前来,刘懿微微皱眉,“萧公子,今夜我所谈之事,关乎中原成败,令师命你前来,你可能代表令师?” 萧凌宇哈哈大笑,“可以!可以!咱们商量完正事儿,我顺道去一趟幻乐府,把戏龟年的人头拧下来,给凌源伯当夜壶!” 随萧凌宇共同归来的乔妙卿,不禁眉头紧促,大声问道,“我说萧公子,你少在这里吹牛啦!你是致物境,懿哥也是致物境,纵使你二人合力,也只能勉强抗衡戏龟年,幻乐府在蓬莱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你确定咱们三个赤手空拳过去” “姑娘问的好!”萧凌宇身着白色绣金披风,头戴六寸白玉冠,风姿英华,听完乔妙卿的质疑,他挥手朗笑附和,“乔姑娘放心,贤达学宫的名号,在临淄郡,还是能说得上几分话的。我要戏龟年的人头,他,不敢不给!” 乔妙卿不置可否,但转念又说道,“话虽如此,可你去要人家性命,人家就该洗好了脖子让你砍?贤达学宫恐怕也没有这个力度吧?” “山人自有妙计,我自不会让二位空手而归!”萧凌宇自信满满,挺胸承诺。 “你有何妙计?说来听听!”乔妙卿有意无意地套萧凌宇的底细。 “不可全说,不可尽说!”萧凌宇一脸正经,“我好歹是关门弟子,师傅总会给我留些保命的招数!” 乔妙卿好奇心大起,赶忙问道,“啥招数? 耍来看看,让我见见世面。” 萧凌宇没有回答,笑呵呵地走进屋内,随意歪坐,还不忘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滋了好几口后,方才笑看刘懿,问道,“啥事儿?” 面对曲州上空的阴云密布,纵使刘懿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深厚与宽广,也不免心神大乱,他沉声说道,“曲州局势突变,江锋迅猛攻寨,方谷郡危在旦夕!咱们临淄一行,不能再耽搁啦,必须即刻启程。” “小伙子还是太年轻,一点儿都沉不住气!”英俊潇洒的公子哥扣着鼻子,又把鼻涕抹在了自己素衫上,自然地舔了舔手指,神色泰然,“病虎怎能虎啸山林,我劝你啊,还是再养一养再说吧!” 刘懿看的一阵恶心,浓眉微皱,呲牙咧嘴地骂道,“唉我说你这老小子,在老夫子面前装得人模狗样的,怎么?在我面前,现原形了?不装大儒了?” 萧凌宇把鼻屎随意弹出,也不知被丢到了哪里,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俩总共也没见几面,你咋知道我是啥样人儿呢?” 啪!一个大脖溜子抽冷子便拍向了萧凌宇的脖颈儿,疼的他呲牙咧嘴。 小娇娘双手叉腰,目瞪如牛,蛮横说道,“懿哥说叫你干嘛,你就干嘛,哪那么多废话,好像我俩与你多熟悉似的!再敢多说一句,便叫你尝尝我魁罡剑的厉害!” 萧凌宇看向那道曼妙动人的身影,苦笑了一声,“唯女子与小人难 养也!” 刘懿哈哈大笑! 第545章 深山隐士,怪诞狂儒(一) 中华大地物华天宝,处处地地都是别样风情。 位于渤海之滨的临淄郡,隶属于曲州,这是个极有意思的地方。 这里是春秋四大国齐、晋、秦、楚中齐国的故土,也是一鼓作气、老马识途、画蛇添足等着名典故的发源地,这里诞生了无数帝王将相与豪杰侠客,是中华民族最为璀璨的文化瑰宝之一,六百年前的旧齐稷下学宫,包容了天下士子,成就了百家争鸣,所以,这里亦被后人称之为华夏文脉。 或许临淄郡的百姓受儒家思想教化深重,老齐人性格从容宽厚,通情达理,善饮好学,足智多谋,爱发议论,乡土观念很重。 司马迁在《史记》中曾记:齐鲁之地,其俗宽缓阔达,而人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 这种安逸又不争的性格,使齐地有一种‘世外桃源’之感,再加上临淄郡不与太昊城毗邻,相对于远离了江家的阶段斗争中心,也直接导致了在当今风云际会的曲州,临淄郡毫不显眼,存在感极低,始终保持了一种与世无争的淡薄姿态。 可是,若论起综合实力和底蕴,临淄郡足可以在曲州九郡,甚至在天下九州的所有州郡中,跻身前五甚至前三。 江湖之上,临淄郡有儒家圣地贤达学宫、阴阳家偏门儿极乐丰都和以乐载道的幻乐府,三家都是江湖上顶尖的大门大派,是屹 立在齐鲁大地上的三座大山,随便拿出来一个,那都是傲视一方的江湖霸主。 庙堂之中,曲州八大世族之一的‘琅琊王氏’在此苟延残喘,强吊着一口气儿,期待着重孕生机;新起世族段家借渔盐之利,在此扎根;即墨县城外,建制不全、军备腐朽的临淄水军和武备军,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无忧无虑地养着大爷。 六方势力汇聚在此,庙堂江湖,在千里渔乡相安无事了十几年。 所以,世人盛传:临淄郡的人不是不争,是不思于争,不想于争,不屑于争。 这种风平浪静与世无争的平淡生活,终于随着公元345年冬天的到来,被一一打破了。 ...... 十一月中旬,万物收藏,躲避寒冷,休养生息。 萧疏的冬野,三个单薄身影,裹袄踏马,慢慢行在漫无人烟的官道之上。 在凛冽冬日里,官道难行,山路更难行,安逸的临淄郡百姓们,在秋季备足了粮食,冬日便极少出远门,能在这时还策马在官道之上的,必是身怀要事之人。 视野拉近,三个单薄身影,两男一女,正是从草庐出发的刘懿、乔妙卿和萧凌宇。 有萧凌宇这个‘坐地户’领路,刘懿三人一行以极快的速度向东北行进,奔赴隶属于临淄郡的蓬莱县。 萧凌宇是个自来熟,同刘懿夫妻相处了几日后,完全没有了初见刘懿时的潇洒风度。一路上,萧凌宇那张嘴好似诸葛连弩 ,始终都在侃侃而谈,一会谈地,一会讲诗论道,说的那叫一个唾沫横飞,滔滔不绝,马儿吐着哈气,萧凌宇也在冰冷雪天里,吐着哈气。 就连素来机警跳脱的乔妙卿,都被叨扰萧凌宇得心烦意乱,对萧凌宇没个好眼色。 “蓬莱县与曲阜县相隔四百里,在临淄郡可谓一东北一西南,如果没有我的领路,想要翻越重重山地丘陵,怕是要花些时日呢!”萧凌宇自卖自夸,一副洋洋得意之情。 小娇娘立刻娇声驳斥道,“我呸!萧凌宇,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家伙,我斥虎卫士遍布曲州,一个小小的蓬莱县还找不到?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萧凌宇单手执缰,做了个鬼脸,笑着反驳道,“吹牛,吹牛吹牛吹牛,二十年前,陛下重划九州,把靠海且毗邻我临淄郡的广陵郡和东海郡合为淮安郡,将淮南郡南的庐江郡更名为简古郡,同淮南郡一并划入曲州,使得曲州坐拥战国山东六国之地。曲州最南端的淮安、简古、淮南三郡紧靠长江,属于你斥虎卫与蝶蛹帮的缓冲地带,这已经不是你斥虎卫能够轻易染指的呢!还敢在我面前说你斥虎卫遍布曲州?吹牛不打草稿!” “你,你你你!”小娇娘动口不过便要动手,却被萧凌宇按马快速闪过。 随后,萧凌宇嘿嘿一声奸笑,“你们这对小夫妻,可要好好护着我些,附近十里八村的豪强,我可都 熟络着呢,如果本公子一时心情不好,哪里知会不到,说不定哪个山头儿就冒出了欺男霸女的匪寇,把咱们掳掠了过去,本公子冰清玉洁,混好了还能当个上门女婿,你们俩,滋滋滋,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那可就不一定喽!” 萧凌宇开的是玩笑,说的却是实话,贤达学宫乃百年儒家圣地,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成为正统思想,地位尊崇,朝廷中的儒家门生数不胜数,江湖中以儒入世的豪侠也不在少数,贤达学宫在汉土之上,可谓话语权十足。 今日,儒家魁首的关门弟子出门游历办事,谁敢不给三分薄面? 小娇娘‘不甘落后’,道,“人生寿夭,全在天算,你这种油嘴滑舌的家伙,老天肯定给你能少算就少算。我和懿哥可没那个本事和老天斗,也就活个百八十年,就够了!” 一吵一闹之间,三人行程过半。 小憩之时,刘懿不经意看到不远处重峦叠嶂的山林,感慨道,“远处山脉巍峨雄奇、沉浑峻秀,自有大千气象,定有仙人!” 萧凌宇有心考验一番刘懿,遂笑呵呵问道,“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恒,此山为五岳之长,凌源伯可知这是何山呐?” “山齐地鲁天接水,扶摇九万里,封禅致祭,刻石纪功,君王毕生大愿。”刘懿站起,扯袖远眺,反问道,“萧兄可知是哪座山呢? ” 乔妙卿自然不认识眼前山脉姓甚名谁,她额首看了看正在专注望山的两人,努嘴道,“一座破山,难道比本姑娘还要好看?” 第546章 深山隐士,怪诞狂儒(二) 智者乐山,仁者乐水,情人眼里乐情人。 刘懿和萧凌宇痴迷地看着万丈群山,乔妙卿则痴迷地看着刘懿。 刘懿和萧凌宇都是青年才俊,亦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之人,此刻远眺崇高持固的巍巍群山,胸中自有万千沟壑;乔妙卿天生丽质,却无高远志趣,此刻只有情情爱爱,欢宴良宵好月,佳人修竹清风,这,才是小娇娘的山山水水。 良久,萧凌宇缓步轻移,同刘懿并肩而立,两人身姿气韵旗鼓相当,当真少年英豪。 但见萧凌宇微微顿首,到,“当年,先贤孔圣登此山而小天下,历代帝王登此山而安天下,国泰民安,泰山也。” 刘懿淡然地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泰山果然名不虚传。” 萧凌宇略显诧异,“见到天下第一山,刘兄只有对山的夸赞么?” 刘懿反问,“不然呢?” 萧凌宇再问,“这可是历代帝王坛以祭天、报天之功的泰山啊!刘兄难道没有其他感慨么?” 刘懿淡淡地道,“天下之功,在天下功臣,在天下子民,有大功于天下者,天下人自必记之,必感念之,崇敬之,无需借一山以告祭天地!” 这句话萧凌宇听后,犹如晴天霹雳,一语惊醒梦中人。 儒家一向讲究仪表端庄,儒冠儒服,循规蹈矩,这才是谦谦君子,所以,萧凌宇再苏御身边,始终恪守己道,敬天敬地,很少逾越规矩,也只有在外办事远离学宫 时,他才敢嬉笑怒骂。 可听刘懿一言,睿智的萧凌宇对‘规矩’二字有了新的见解。 所谓‘规矩’,其实并不是标准法度、礼法、规则、规章制度,而存在于人心,人心所向,才是规矩,人心所弃,便是无用。 说白了,儒家的‘规矩’,不该视天地、鬼神、君王、圣人而定,不该为辅佐王权而生,而应以百姓心中期许所定,只有头上的玉冠始终为百姓、为天下而戴,儒家才能在泱泱的历史长河里,在朝代和日月的更替里,永远的活下去。 萧凌宇远眺千山,心中如大潮汹涌。 圣人立天性以为规矩,率性而为,顺潮而动,这,才是规矩! 萧凌宇顿悟了,他悟道了属于自己的儒道。 但,萧凌宇心中这条儒道刚刚萌芽,且与儒家当下‘内圣外王、君君臣臣’的主流思想严重不符,也缺少支持者和论证,所以,这颗‘叛逆’的种子只能潜藏在心里,伺机待发。 萧凌宇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个小小萌芽,三十年后,颠覆、成就了整个儒家,而他萧凌宇,则成为继孔孟之后的,又一位儒圣! ...... “帝王有大功于天下,登泰山而祭表。” 身旁的一声轻叹,唤回了萧凌宇悠远的思绪,他安静凝视刘懿,赳赳高声问道,“刘兄话里有话,到底想说什么?” 刘懿面色平淡,目中带了一丝惋惜,叹道,“当今陛下继位至今二十载,一次也 没有来过啊!” 萧凌宇问道,“刘兄以为,当今陛下应该效仿秦皇汉武,来泰山封禅?” 刘懿反问道,“萧兄以为呢?” 萧凌宇丰神俊朗,朗笑道,“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我倒觉得,当今陛下虽极重名声却宅心仁厚、心有宏愿却畏首畏尾,崇尚武力却爱惜国力,虽算不得千古一帝,但也算是上佳帝王了!” 未等刘懿回话,萧凌宇转而轻叹,“养民、富国、强兵,都是天子应尽职责,但若陛下能平定世族,战败北方强秦,两大功绩在手,成为继秦皇汉武后的一代天骄,自然不在话下。可惜啊可惜,东境新败,世族萌动,天子的雄心壮志,此生恐怕难以成就了!” 刘懿没有顺水推舟,反而看着那位肤色较自己白皙甚多的青年,还问道,“萧兄从来都是笑面如花,今日却反复叹气,看样子,萧兄从没有愁心事?” 萧凌宇倏地侧身,看向刘懿,道,“我一介布衣,有什么好担忧的?千古兴亡,你何时见过我儒家衰败?朝代更迭,我儒家依旧是当世显学,若非老师在乎颜面,我才懒得理会凡尘琐事。” 刘懿双目精芒暴闪,与萧凌宇目光交击,“置家国天下于不顾,只以儒学兴衰而论成败,这是你儒家的处世之道?” “不,这是我萧凌宇的处世之道。我萧凌宇平生视钱财如粪土,我萧凌宇也相信大义值千金。”萧凌宇毫不退让, 与刘懿四目相对,“天地有常,而人世无常,儒家虽然讲究君君臣臣,但却绝不该是是非不分之辈,王朝更迭自有昏君,超纲不振必有奸臣,昏君奸臣当政,江山移位乃众望所归,我自不应逆天而行,而该顺时而动。” 这恰是萧凌宇方才顿悟之理。 刘懿心中有些不悦,口上却平淡问道,“萧兄觉得江锋是众望所归?抛去儒家身份,你萧凌宇会支持江锋这种裂土封王的世族?” “非也,非也!放今天下,人心思定,人心之向往,便是我萧凌宇之向往,所以,我代表贤达学宫出手了!”萧凌宇说完,又复笑道,“看看!看看!凌源伯少年英雄,心机深沉,却也身在山中不知山了?” 刘懿一想到贤达学宫约定和萧凌宇出手既成事实,恍然一怔,旋即轻抚额头,轻笑摇头,歉然道,“萧兄见笑,近日心情烦躁,有些草木皆兵了。” 萧凌宇身负大儒风范,完全没有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笑道,“要不要登临泰山,一览众山小,一吐胸中郁气?” 刘懿双目一亮,旋即微笑摇头,“改日定与萧兄一览群山,如今还是为曲州大事计,速速前往幻乐府吧,晚一分,便多了一分变数。” 高山在前,刘懿却岿然不动,其定力可见一斑。 这种超乎常人的定力,引得萧凌宇钦佩,他由衷地道,“刘兄,我真喜欢与你这种既聪明又懂分寸的青年想处, 倘若我是女子,定要嫁你做妇。” 啪! 萧凌宇脑袋狠狠挨了一下。 乔妙卿在侧气鼓鼓地骂道,“滚犊子!” 第547章 深山隐士,怪诞狂儒(三) 乔妙卿实在没有想到,仅仅是望见一座泰山,刘懿和萧凌宇竟然带出了如此多的话题。 小娇娘生怕扰了两人性质,骂了萧凌宇一声,便嘀嘀咕咕躲到一边去了。 萧凌宇揉了揉微红的脖颈,随后笑道,“刘兄恐怕是要做妻管严喽!” 刘懿吐了吐舌头,“一会我就把这话告诉妙卿,看她如何拾到你!” “别别别,我怕了!”萧凌宇赶忙摆手后,郑重其事地道,“几千年来,‘天’的暗示对于庶民国人是无比神圣的,他们承认服从‘受命于天’的大人物,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流血拼命,成就天命大业。所以,泰山封禅,并不是单纯的一种祭祀和祈福,更像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 刘懿崛起于布衣陋巷,对鬼神之说,向来都是敬而远之,他相信人定胜天,虽道,“纵然天命所归,亦需人事努力。” 萧凌宇笑问,“哦?此话何解?” 刘懿道,“恃天命而骄,反倒自绝于天命。要知道,一个君主,一个国家,若沉溺于天象、占卜、童谣、谶语之类,非但荒唐,而且丧志。往远说,三皇五帝可算天命攸归了。然则,舜帝却囚禁尧帝而当权,大禹囚禁了舜帝而当权,天命何在?千年前,周室天子哪一代不是聪慧英武?偏偏却痴信天命,在战国大争之世龟缩自保,最后只留下了洛阳城周三四百里,眼睁睁看着他人僭越王位,何其凄惨也。 战国时期,楚宣王痴信星象,竟因彗星径天而乱了阵脚,用土地城池收买魏国齐国,要灭秦国。最后如何,丢了城池,穷了国家,还没有结成灭秦同盟。如此天命,有同于无。天命星象从来不会垂怜弱者,它永远都只是强者的光环!只要你够强,你,就是天命所归!” 萧凌宇听完这些没有惊讶,他从刘懿的言语里,听到了自己的心声,也似乎寻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 于是,萧凌宇笑道,“嗯,刘兄所言,甚是道理。” 刘懿瞥着嬉皮笑脸的萧凌宇,努嘴道,“这还用你说?” 萧凌宇微裹雕裘,笑道,“传闻泰山有神仙,若请得神仙下凡尘,岂非比我贤达学宫要厉害得多?” “神仙?”刘懿浓眉轻舒,似乎有些动心,可又立即回绝,“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神仙虚无缥缈,不理凡间疾苦,凡间之事,自该凡人来解,难寻的东西,就不必去寻了。我等还是速速上路吧!” 说罢,刘懿牵来赛赤兔,便要唤乔妙卿上路。 萧凌宇见刘懿心情急迫,且心意已决,便整理心情,随刘懿而去。 忽然,不远处传来老翁吟诵之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骑牛观山野,踏浪寄青山。 刘、萧、乔三人,同时侧目。 萧凌宇不禁大呼,“你看,你看看,我就说深山有神仙吧!” 乔妙卿努嘴道,“空口白牙吟诵一句诗,就算神仙了?” 未等萧凌宇回话,青天白日之下,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骑青牛踏雪而来,老者根根银发,眼窝下陷,寒冬里却身着薄衫,一脸慈爱沧桑,看着刘懿三人。 刘懿感觉奇怪,看老者行头,亦像是神仙隐客,心觉这种人都是埋在里的神仙,不能得罪,于是赶忙拱手,恭谨问道,“前辈,您是?” 老者声调激昂,没有一丝死气沉沉,“我是神仙啊,你不寻我,我自来啦!” 三人又奇又惊又觉好笑。 这世上,还真有人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地上的人还有敢自称神仙的! 面对布衫老者的前来,三人惊奇神色一闪而逝,而后心中不禁同时一惊。 刘懿三人都是中境高手,暗处还有斥虎卫引做暗哨,却仍旧没有发现这老者的到来。所以,这老者的境界修为,定是要高出三人太多。 这让三人不禁戒心大起,不自觉收起了玩笑心态。 老者穿的是粗布衫子,脚下蹬的是草鞋,见刘懿三人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遂骑着青牛、闭着眼,在那里似笑非笑,“怎么?方才还嚷着寻找神仙,见了神仙,怎不激动了?” 乔妙卿见这老者高深莫测,立刻乖巧起来,她微微低头,伸出一根青葱小指,指向萧凌宇,嘟嘴怯怯说道,“老神仙,是,是他要寻仙,可不是我和懿哥。你若想带一人上天寻找极乐世界,就把他带走吧!” 萧凌宇佯怒,呲牙指责乔妙卿,道, “诽谤,他诽谤我啊神仙前辈!” 乔妙卿双手叉腰,义正严词地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和懿哥可没说要寻找神仙。谁说谁是小狗!” 那老者笑眯眯地瞧了萧凌宇和乔妙卿,转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刘懿,笑呵呵地说道,“怎么,身负道家无上心法紫气东来?呦呵,而且紫气东来还修炼到了中境。呵呵,你小子,倒是气运颇深呢!” 紫气东来潜藏于经脉之中,就连平时的自己,都难以发觉其动向,刘懿被人一语道破心中秘密,心中十分惊惧,他喉头微微滚动,面上却不漏声色,字斟句酌,说道,“老前辈望气识人功夫了得,晚辈佩服之至。” “佩服?”老者一缕白胡随风微动,眯眼问道,“那老夫怎见你眼中和心底弥漫着恐惧呢?” 刘懿无奈,只得流露出一副无赖相,白牙一呲,挑眉实话实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老前辈你说是不是?这荒郊野岭,忽见高人拦路,任谁见了,也得心生畏惧么不是?万一您这样的高人想对我三人动手,我三人又我防备,岂有生还之理啦!” 老者大笑,抬手一指,“算你说了句实话,不过大路朝天,老夫可没拦你三人的路。你瞧瞧,路还是路,你们,也还是你们!” 刘懿细细品味,遂轻轻一笑,道,“对,路还是路,我们,还是我们!” 老者一句话,便表明了心迹,对方并非有恶于三人 。 第548章 深山隐士,怪诞狂儒(四) 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总不用直截了当。 刘懿读懂了老者话里有话,旋即又联想到老者身怀泼天实力却未出手,吃下了半颗定心丸,微微拱手,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未请教前辈大名?” 老者鬓发蓬乱,骤然问道,“名字?什么名字?” 乔妙卿嫣然一笑,旋即微微噘嘴道,“山中不知年岁,前辈好大的忘性,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却了?” 老者面上顿时露出疑惑之色,他反复挠头,思来想去,知道面露不耐之色,终于开口,“啊!老夫记得啦,许多年前,老夫曾用过一个叫橙澄的名字!” “橙澄?” 出行以来放荡不羁萧凌宇,忽然停止玩闹,他满面惊惧地看着面前老者,心头一凉,好似看见了地府妖魔。 刘懿见萧凌宇第一次露出如此失态之色,便知道面前这老人定是个可怕人物,于是趁着老者还在身陷思索中时,轻扯萧凌宇衣袖,说起了悄悄话。 “萧兄,这老前辈,你可识得?” “如果他叫橙澄,我便识得!” “嗯?橙澄是谁?” “若按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师叔呢!” 啪!啪!啪!啪! 那老者毫无征兆给了刘懿、萧凌宇一人两个大脖搂子,疼得两人呲牙咧嘴。 这时的老者,疯疯癫癫,完全没有了最初的仙风道骨,他努着嘴,上蹿下跳,故作生气地道,“知道我是师叔,还不快行礼?快快快,你们两个小子,行礼行 礼!” 萧凌宇尊师重道,没有丝毫拖沓,立即轻整衣衫,执晚辈大礼,下拜跪倒,不敢抬头,良久静场。 刘懿则被大脖搂子拍的血气上涌,他面红耳赤,满脸大汗,气喘如牛,半不出一句话来,干瞪着眼。 小娇娘见刘懿身体出现不良反应,立刻怒气上涌,快步上前,纤手一伸,快速扯住了橙澄那一把白须,怒瞪娇声道,“你这老头儿,好不讲道理,大爷我可把话放这儿,懿哥若因你这一拍伤势复发,大爷我让你白毛变秃毛儿。” 也不知橙澄犯了什么毛病,被乔妙卿这么一吓唬,立刻流露出惊骇的表情,手足无措后又连忙连续拜手,模样甚是天真,慌忙解释道,“不不不,我只是一掌拍出了他胸中最后一点淤血,助其活血化瘀,又怎会害他呢?” 乔妙卿眉尖微剔,半信半疑,却还是松开了那双玉手。 橙澄‘得救脱困’,赶忙躲得老远,他颤颤巍巍地蹲在青牛后捋这一撮白须,呲牙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受之父母,少一根儿,都不行!不行不行!” 稍顷,刘懿剧烈咳嗽一番后,果然如橙澄所说,随着呼吸顺嘴吐出了一口黑血,小娇娘赶忙扶着刘懿坐在大木墩子上,神色惊惶地看着刘懿。 刘懿兀自运气了一番,再睁眼时,神清目明,精神焕发。 橙澄从青牛后面走出,赶忙冲了过来,指着刘懿,对乔妙卿道,“看,看 看看!我没骗你吧!” 乔妙卿十分关切地看着刘懿。 刘懿赶忙起身,对乔妙卿用了个手势,旋即对乔妙卿拜道,“多谢前辈助我疗伤,晚辈感激不尽。” 刘懿伤好,乔妙卿就开心,他对橙澄立刻变了一副面孔,不由得赞道,“没想到啊!你这老神仙,还真有些神仙手段!大爷我原谅你了!刚才的事儿,一笔勾销!” 橙澄老叟昏庸,见有人称赞,立马来了精气神儿,在半空中比比划划,“嘿嘿!老夫还有大手段呢!不信,你们看!” 说罢,橙澄白发倒竖,动心起念,起手凌空一拍,一个血腥赤红的‘儒’字,映射在其手中,那头青牛好似察觉到了危险,哞哞扭着屁股快速跑开。 刘懿和乔妙卿霍然抬起头来,还没弄清楚事情原委,却被身后的萧凌宇大声喝住,“快快趴下,那是我儒家的‘问道符’,你俩快趴下!” 刘懿反应迅速,立刻扑倒小娇娘,自己则压在了乔妙卿身上。 随着橙澄一声叱咤,轰隆一声,天地碎裂,方圆三里之地,离地三尺之上,再无生迹。 ...... 夜幕降临,日暖消退,远处苍山绵延,近处篝火点点。 刘懿、乔妙卿、萧凌宇三个人,灰头土脸,各自抱着一只烤熟了的山鸡,无奈地凝视着躺在近处昏睡的橙澄。 三人周遭,已是一片焦土,除了他们四个,山里之内,一个喘气儿的都没有。 刘懿敢发誓, 就是他儿时同李二牛等好兄弟偷吃夏老大熏肉剩下来的盘子,都没有这时候的焦土干净。 就着篝火,刘懿寻目萧凌宇,好奇问道,“萧兄,这位,这位橙澄前辈,是?” 萧凌宇面色有些凝重,终是轻叹了一身,身子微斜,将一桩往事娓娓道来,“我贤达学宫上一代宫主,一生一共收下三名弟子,分别为橙澄,恩师苏御,还有那与贤达学宫分家远赴西南嗔州的顾苏。恩师苏御和顾苏都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实在人,而这大师兄橙澄,则是天资无二,孤傲至极的燕赵狂儒。” 刘懿和乔妙卿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原来,这位橙澄前辈大有来头。 萧凌宇唇间不自觉多了一丝笑意,不自觉啃了一大口山鸡,得了个满嘴香后,才又说道,“大师叔少业诗书,常寻古自量,儒家六德、六行、六艺十八门学业,大师叔十三岁既全部精通,却又不屑过那结业大考,扬言‘吾之才学,山海难量,唯天可证,岂在人呼’。” 刘懿心中敬佩又羡慕:自己十三岁还在生死一线中挣扎,这橙澄居然已经有胆傲世天下,人比人,比死人哦! 乔妙卿素来恨则恨死爱则爱死,不禁抚掌叫好,“橙澄前辈好大的豪情!” 乔妙卿一声赞罢,便瞪着大眼睛看着萧凌宇,“快继续讲!” 萧凌宇举起烧鸡,眯眼笑道,“这要是有一口小酒,本公子讲的会更好!” 啪! 萧凌宇又挨了一个大脖搂子。 乔妙卿怒道,“赶快说!” 第549章 我知真人,长起问道(一) 昏暗的夜晚,尘封多年如酒的故事,被萧凌宇悄然掀开。 萧凌宇挨了乔妙卿一个大脖搂子,双眉一轩,便要发火,但他看到近处似睡未睡、似醒未醒的师叔橙澄,生怕给这位师叔留下糟糕印象,心头一动,便端起了儒家那一套礼节,缓缓抬起手掌,笑道,“乔姑娘莫急,在下这便娓娓道来!” 乔妙卿和刘懿同时一愣,面露不解之色,相视而望。 几日想处里,刘懿和乔妙卿都认为萧凌宇和其他儒生日常惺惺作态不同,他是个慷慨堂皇、雄辩是非,直来直去、有一说一、绝不做作之人,这很对两人的胃口。 这要是往常,萧凌宇被乔妙卿‘欺负’,说什么也得一吐为快找回里子和面子。 但刚刚萧凌宇忽然搬弄起儒家那一套繁文缛节,反倒是让刘懿和乔妙卿颇感不适起来。 场面寂静片刻,最后,还是乔妙卿面露不耐之色,摆手道,“萧凌宇,莫做秉笔太监光写不说,快说快说!” 萧凌宇赶忙点头应和,随后继续言道,“大师叔是妥妥的神仙,他老人家放出豪言后,便自困学宫十三年,二十六岁,大师叔出山既长生境界巅峰。当年恰逢神武帝御驾北征大秦,大师叔半路投效,受封卫尉。” 刘懿闻言一怔,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十六岁,官拜九卿,成为天下权力最为显赫之人,当年的橙澄,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何等的风光 无限! 说到这里,萧凌宇眼瞳陡然一缩,轻轻叹道,“在帝国北疆,大师叔依靠境界和才学,出谋划策,多次救先帝于水火,深得先帝信任。当时,世人都以为大师叔是继郑玄后,儒家下一个儒圣,是继董仲舒之后,儒家有一个政坛新兴,均对其报以厚望,先尊亦打算将贤达学宫和衣钵全部传授给大师叔。哪知,世道无常,大师叔随先帝出生入死,看惯了太多残肢断臂,误入歧途,妄信了杀伐之道!大师叔从北疆返回贤达学宫后,居然自创了《抡语》,其中净是一些歪理邪说,气死了师尊,最后大师叔亦走火入魔,被逐出了师门,从此小落不明,没想到...,哎呀!” 只听‘啪’的一声! 又一个大脖搂子拍在萧凌宇脖颈上,萧凌宇疼归疼,却一言不敢再发,只因出手者,是他的大师叔,橙澄。 萧凌宇怯懦地转头看着身后的橙澄,心中有一股极度不安的情绪,眼里多了些许恐惧,还有敬畏。 橙澄对萧凌宇这副表情甚是满意,霎时一道惊天动地的咆哮之声,如同天地惊雷一般,猛然间在此刻从其嘴中暴喝而出,“狗屁杀伐之道!儒家用软刀子杀人,兵家用快刀子杀人,如此算来,不都是杀人?哈哈!哈哈哈哈!” 恐怖的咆哮声,在一瞬间,便是化为实质般音波,如同风暴一般,以橙澄为中心,闪电般的席卷开来。 瓦砾残 土,瞬间扑荡空中,遮天蔽日。 奇怪的是,刘懿三人周围形成了一层护罩,未受到一点伤害,想必是橙澄刻意而为。 刘懿坐听雄浑笑声,嘴角一阵抽搐。 橙澄的实力,太恐怖了! 乔妙卿对橙澄的说法十分赞同,她妙目圆瞪,在风沙中兴奋地道,“橙澄前辈说的对!” 笑过之后,尘土散曲,橙澄如漆黑夜空一般变得平静,神色甚是孤寂。 哎!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呐! 橙澄笑够了以后,一把抢过萧凌宇手中的山鸡,兀自坐在一旁,大口吃了起来。 萧凌宇坐在橙澄身侧,扭扭捏捏,完全不似之前那般风度翩翩,倒有点像深闺怨妇,或者被穿了小鞋的二房。 橙澄则好似一只饕餮,恶狠狠地啃食着从萧凌宇处夺来的烤山鸡,也不理三人。 刘懿判定橙澄必是个疯癫的危险人物,所以亦不敢轻易开口,生怕惹恼了橙澄。 尴尬的气氛,最后被大咧咧的乔妙卿打破,“嗨,老夫子!老神仙!你看到身边这小子没?这可是你同门呐!” 橙澄瞪了一眼萧凌宇,差点没把萧凌宇吓晕过去。 随后,橙澄油光满面,抠鼻说道,“见到了,也知道了,一个儒家后生,资质一般。叫,叫萧凌宇是吧?我似你这般大,已经求得天动境界,你却堪入文人初境。哼哼!儒家的弟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萧凌宇一声苦笑,在他这位大师叔的眼里, 致物境界就好像秋天的干柴,处处透着‘不值钱’三个字儿,可偏偏他萧凌宇又不敢说些什么。 刘懿见橙澄虽然疯癫,却并没有伤人之意,思来想去,斗胆问道,“前辈,不知现在的您,是糊涂还是清醒啊?” 橙澄端坐,不怒自威,“你说呢?” 刘懿立马拿出在望北楼做伙计时的市侩,堆起笑脸,又谄媚道,“清醒,自然清醒,瞧我这张臭嘴,前辈怎会有不清醒的时候呢?像前辈这种高人,自然时时清醒、刻刻清醒!” “你这小子,倒是有几分人间烟火气,我喜欢!”橙澄笑眯眯称赞了一嘴刘懿,随后瞪向萧凌宇,没好气儿地道,“不像儒家的那些腐儒,就会装犊子!” 萧凌宇亦想奉承橙澄一番,于是学着刘懿,咧嘴大笑,怎奈形像神不像,最后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大师叔教育的是呢!” 橙澄瞧见萧凌宇那张脸,脸上的肌肉一闪,以极快的速度拔下手中山鸡的大腿,一把塞到了萧凌宇口中,“去去去,滚一边吃去!看见你我都不烦别人!” 萧凌宇听完此话,终于发自内心真心流露笑容,赶紧蹲到一旁,低头啃肉。毕竟自己刚刚说了人家的不是,恐怕也被这位大师叔听到,自己还是躲得远远的好一些! 在刘懿夫妇面前素来儒雅的萧凌宇吃憨,刘懿和乔妙卿都觉得好笑,却又不敢开怀大笑,只能憋着不说话。 最后,刘懿捏了大腿一把,强忍着笑意,问道,“不知前辈寻到我等三人,所谓何事啊?” 萧凌宇顿时精神振。 泰山不是孤山,文人骚客终年登临,却从未有人说过泰山里有什么神仙或高手。也就是说,自从大师叔隐居在此,从来没有被外人所察觉。 今日出现,必非偶然,定是有事相邀! 第550章 我知真人,长起问道(二) 篝火明灭,青山白浪,岱宗之下,一老三小,长夜坐谈。 萧凌宇察觉到橙澄来此有事,立刻变得警觉起来。 素闻大师叔、师傅、三师叔三人关系不佳,几人因为儒道不同,时常在贤达学宫吵的面红耳赤,今日大师叔忽然来此,莫不是要对自己.... 想罢萧凌宇提高警觉,竖起耳朵听着橙澄和刘懿的对话,时刻准备开溜。 “哎呀,怎么把正事儿给忘了?”橙澄一拍脑门,糙手微折腕,萧凌宇顺着那股翻转而来的气流,再次坐回了橙澄身边。 萧凌宇麻了! 在如此高手面前,自己只能为刀俎,哪里有开溜的手段呢! 萧凌宇唯唯诺诺,恭谨而警惕地看着橙澄,“大师叔,您老人家不在山中清修,此来何事啊?” 橙澄瞪着萧凌宇,“天大地大,老夫想做甚就作甚,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 萧凌宇立刻赔笑,“那是!那是!” 橙澄一边单手拍着萧凌宇的肩膀,一边说道,“今天来,让你小子学学我的《抡语》!” 还没等橙澄说完,萧凌宇如遭五雷轰顶,立即起身下拜,颤声说道,“大师叔,饶了我吧,师傅说《抡语》是儒家百年禁书,儒家子弟不能听不能看的!否则要被逐出师门啊!” 橙澄火冒三丈,正要再给萧凌宇一个大脖搂子,手到半空却又停下,惊疑问道,“等等,你叫我大师叔?你师父是苏御?还是顾苏?” ‘躲过一劫 ’的萧凌宇忽然一愣。 原来,从头到尾,大师叔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有自己在这里草木皆兵。 萧凌宇苦涩一笑,赶忙起身回答,“大师叔,晚辈授业恩师是宫主苏御,晚辈乃是恩师的关门弟子。” 橙澄仔细打量了萧凌宇半晌,眼睛忽然一亮后,喃喃自语,“小苏御怎会收下这般弟子!这境界,也太低了!” 乔妙卿‘噗嗤’一笑,“老神仙,在萧凌宇这个年纪,能到致物境界,已经很强大啦!” 萧凌宇听得真真切切,自以为愧对师长,羞臊得面红不已,歉然说道,“晚辈资质愚钝,才疏学浅,有辱师门,惭愧,实在惭愧!” “你知道就好!”橙澄牙尖嘴利,贬完再贬,“你小子也是迂腐,苏御同你虽是师徒,但他是他,你是你,你成不成器,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有没有成就,又和你有甚关系?呸!” 萧凌宇恍然大悟,立刻拱手道,“大师叔一语惊醒梦中人,晚辈受教!” “你听过老夫的《抡语》?直到《抡语》中的内容?”橙澄撇嘴问道。 “回前辈,没有!”萧凌宇答道。 “既然没有听过,怎说是歪理邪说?”橙澄怂鼻说道,“坐下!” “可是......。”萧凌宇犹疑不决。 “坐下!”橙澄言语中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萧凌宇只得乖乖坐下。 刘懿和乔妙卿倒是十分新奇,想听听橙澄口中的《抡语》究竟是何 物。 橙澄单手轻抚白须,双掌微一交错,指着场中篝火画了个圆圈,那篝火瞬间波荡开来,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飘飘忽忽飞到四人外侧,围成一个温暖的火圈,将萧瑟寒气驱散一空。 橙澄再一挥手,篝火大盛,星星点点的火丝从八团篝火中荡出,顺着橙澄手指动处,落在四人中间,一幅春秋诸侯分布图,缓缓凝成,一尊孔圣像威严拔地而起,坐落在图上。 橙澄见到‘孔圣’,起身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而后坐下问向刘懿,道,“小友以为,书中应有何物?” 刘懿不假思索,道,“经世治学之道和功名功利之路!” 橙澄转而问向萧凌宇,表情严肃,“儒家后生,你来作答。” 萧凌宇附和道,“晚辈觉得刘兄所言极是!” 啪!萧凌宇脖颈又挨了一下,一脸委屈地瞧着橙澄,“刘懿和晚辈的看法一致,大师叔您怎么不去打他!” 橙澄突地面色一正,严肃正色道,“身为儒家弟子,竟连一丝主见都没有,该打!” 萧凌宇一脸不悦,哭丧着脸,也只能低头不语。 “老夫以为,书中当有前人之因,后人之果。读一卷书,能有百般滋味,胸中涤去数斗尘,可以以道化道、以儒生儒,衍生心中本义,而后着书立传,流传后世。”橙澄轻描淡写,丝毫不觉三人惊愕表情,“若不如此,你读的叫什么书?又妄称什么儒家呢?” 刘懿虽 然赞同此理,但总觉得对于普通人来说过于牵强,于是温声说道,“前辈,众生芸芸,既有天骄,自有蜱虫。并非所有人都如前辈一般惊才艳艳,所以,不能以衡己之心衡人。要以寻常之心渡人!” 橙澄顾左右而言他,“所以,小友认同此理否?” 刘懿不假思索,“着书立传流传后世,乃文人毕生所求,晚辈自然赞同。” 橙澄转头,又给了萧凌宇一下,“你呢?你小子觉得老夫所言如何?” 萧凌宇欲哭无泪,只得应声答道,“晚辈深感赞同。” 啪!萧凌宇脖颈又挨了一下,橙澄悻悻说道,“还是一点主见都没有,该打!” 刘懿和乔妙卿笑了个前仰后哈! 萧凌宇的吃憨,融化了今夜的紧张氛围,萧凌宇对橙澄的警惕之心,彻底化解为无了。 三名后生,开始专注地听橙澄讲他的《抡语》。 橙澄手指轻轻一勾,篝火上的孔圣像由大化小,最后变成一个手指大的小人儿,在春秋诸侯图上走来走去,就犹如孔子当奶奶周游列国一样!。 刘懿看着眼前甚是玄奇的一幕,不禁轻叹,“前辈手段,出神入化!” 做完这些,橙澄心满意足,终于步入正题,“先圣孔子乃天纵之圣,想必业已通玄,三千弟子中的七十二贤士,恐怕个个也已成为入境文人,放在乱舞春秋,这该是何等的境界气象!时值春秋诸侯乱战,大成至圣先师周游列国十四 年安然无恙,我怎不信仅凭一张巧嘴?” 萧凌宇来了兴趣,凑近细听。 第551章 我知真人,长起问道(三) 高耸入云的泰山之下,另一个版本的孔丘,在橙澄口中开始上演。 橙澄嘴角浮现笑意,一脸向往道,“传言,孔圣乃六尺大汉,身材魁梧、臂力超凡,春秋战国,三千子弟,已如一国之兵,七十二贤,能抵一国文人。老夫猜测,能使诸侯信服儒家的理由,恐怕不只是孔圣的儒道,应该还有孔圣的拳头,毕竟,那是个只信仰拳头的时代。” 橙澄语出惊人,直惊的刘懿三人目瞪口呆,三人心中仿若巨石碰撞,震撼不已,直叫脑海空灵。 孔圣人是谁? 那是八百年来仁义礼智信的标杆旗帜,是泱泱华夏大中至正的代表,是天下士子仰慕尊崇的大德先师,是万古不灭的深海灯塔,是历代帝王都要大力礼祭的天地圣人,其至圣之道与日月并行,与天地同运,万世帝王咸所师法,逮公卿士庶罔不率也! 在天下人眼中,孔圣更是独重人道的典范。 而今,他橙澄居然隐喻地表露孔圣以势压人、以武欺人,这个观点,实在叫人大跌眼镜,叫人难以接受。 惊骇之余,刘懿转头一想:诸如自己这般以杂学处事的人,都感觉橙澄有些离经叛道,儒家那些个老腐朽,对橙澄的态度,便可想而知! 夜风吹过,橙澄的衣服被吹的猎猎作响。 这一秒,橙澄忽然有些孤寂,一种茫茫天地间无人懂我的孤寂。 哎!世间无人解我心,唯有清风明月啦! 橙澄看着那 走来走去的小孔圣,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当年,我追随先帝北去迎战强秦,一路腥风血雨,见惯了尸山血海,人命如草芥啊孩子们!” 刘懿深有感触,诚然道,“沙场之上,你死我活,但终究有人要死啊!” 橙澄略显惊诧,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竟然能声情并茂地说出如此洞彻的话,实在不可思议。 橙澄淡淡地道,“你小子,肚子里倒是有些墨水儿!” 夫妻连心,只要有人夸赞刘懿,小娇娘便无比骄傲,她青丝舞动,欢悦地道,“那是自然!夫君少时出仕,灭乞灵帮,平定乐贰叛乱,太白山上夺龙珠,伏灵山一战定五郡平田之大业,重整斥虎帮,建立平田军,强削幻乐府,屯兵嘉福山,与曲州江氏分庭抗礼,收揽天下俊才,在......” 乔妙卿对刘懿的赞美,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直把刘懿比作千古一相、人间兵仙,听得久不见世事的橙澄一愣一愣的。 萧凌宇站在一旁,想笑却碍于橙澄在场无法大笑,憋的一张俊俏脸庞变成了红色。 刘懿也是羞臊的要命,毕竟坐在自己眼前的,可是当年叱咤风云的橙澄,妙卿如此盛赞,有点儿‘关公面前耍大刀’的意思了。 少年快步走到乔妙卿身侧,一把便捂住了乔妙卿的樱桃小嘴儿,旋即看向橙澄,“前辈见笑,我等少不更事,说话往往言过其实啦!” 刘懿松开手,乔妙 卿却昂首挺胸,一副老娘没错的架势。 橙澄看乔妙卿反应,便知其所言非虚,他的眼睛忽然放亮,如夜空中的明灯,打照在刘懿身上,笑道,“江山代有人才出!” 刘懿不想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亦不想让眼前刚刚相识的橙澄得知自己太多消息,便转移话题,恭谨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还要前辈多多指教。对了,前辈,您方才说追随先帝北去迎战强秦,颇有感触,而后呢?” 橙澄整理心情,道,“战场之上,哪有什么仁义道德可讲?你和人家讲道理,人家给你捅刀子。两国交战尚且如此,何况春秋诸侯?于是,当年再读论语时,老夫道由心生,悟出了属于自己的道,那便是‘假若教化无大用,棍棒底下出太平’,没想到,竟被人家说成了歪理!哼!” 萧凌宇深然点头,“太平世道以文治国,份饭乱世以武定国,大师叔的道,并没有什么问题。” 橙澄撇嘴,“还是你小子识货,比你的老师悟性强多了!” 刘懿微点额头,饶有兴趣,问道,“前辈,您这《抡语》的内容是?” “小友,老夫且问你,何为‘朝闻道,夕可死矣’?”橙澄悠然问道。 萧凌宇抢着自信回答,“大师叔,此为‘早上得知真理,当晚死去也未尝不可’的意思。” “错!大谬!”橙澄眼睛一白,凛然回道,“应该是:早上打听到了去你家的路,晚上你 就得死。” 刘懿三人面面相觑,一脸愕然。 这个答案,闻所未闻,前所未见! 刘懿强忍笑意,呲着牙道,“老前辈的见识,真是,卓尔不群呐!” “儒家后生,我再问你,‘君子不重则不威’是何意?”橙澄问道。 萧凌宇心知自己固化思维中的标准答案定不会合了橙澄心意,于是摇头,装作不知。 啪!萧凌宇脖颈又挨了一下,橙澄恨恨道,“这都不知道?这么多年的书白读啦?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是‘君子动手就需要下重手,否则无法树立威信’的啦!蠢货!” 大冤种萧凌宇和刘懿夫妇同时错愕地看着橙澄,这,这他娘的是论语? 对视一眼后,三人恍然大悟,不,这是橙澄所创的《抡语》啦! 三人正惶惶然不知所以时,橙澄又问向三人,“你们三个说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是何意?” 刘懿三人眼睛瞪得透亮,期待着橙澄给出‘正确’答案。 这时的橙澄,见有人听其说道,兴致大起,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这句话的意思,应是‘你学我的武功不学我的思想就会迷惘,你学我的思想不学我的武功就会被人打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老,老神仙果然语出惊人!晚,晚辈,佩服,佩服啊!” 乔妙卿率先把持不住,失口捧腹大笑,如一朵梨花绽放。 橙澄笑问道,“怎么?老夫说的不对?” 刘懿 害怕乔妙卿失言惹得橙澄不悦,强忍笑意,呲牙真诚说道,“妙极!前辈所言妙极!真是开了儒家学问的先河啊!此一后,我等,必受教终身!” 第552章 我知真人,长起问道(四) 深山深夜,深沉旷远、绵绵涌动涛声的松柏林海,隐隐传出老老少少欢乐快意的笑声。 刘懿的马屁拍的不温不响也不过,听的橙澄十分舒坦,老先生飘飘忽忽地走在幻化出来的地图旁,瞥着刘懿眼中闪出一道凌厉的光芒,森森目光盯住了这个俊秀聪灵的小青年,“哼!希望这不是阿谀奉承!” 面对橙澄慑人目光,刘懿笑得甜腻腻的,“前辈为国操劳,有着书立传,可谓盖世功勋,晚辈怎敢,又怎能阿谀奉承?” 刘懿表现的虽然有些过头,但他心灵深处,确实没有一丝阿谀奉承之意,反而充满了无尽的敬佩与尊重,不然也不会面对橙澄直穿人心的目光毫不畏惧。 试想:一个人,少年成名如朝阳似火,青年便立下汗马功勋权倾天下,前途一片光明,却在这时,为了坚持心中真理信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世人口中离经叛道之辈,甘愿放弃大好前程,隐居在深山老林里孤独至此,这样的人,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猛士,是‘九死其犹未悔’的豪侠,是‘战天斗利舍我其谁’的英雄,又怎能不让人由衷敬佩呢? 刘懿与橙澄对视,一老一少,忽然在那么一刹那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少年一声‘扑哧’,随后,爽朗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山窝。 月光幽幽,橙澄一头霜雪白发站在原地,映照之下仿佛世外仙人。 他努嘴笑着瞥了一 眼刘懿,继续说道,“老夫由《论语》化《抡语》,乃是想告诉世人,满口仁义道德,并不能征服天下,文中有武,武中带文,齐头并进,才是强盛千古之硬道理。却看当世儒道,越来越没有骨气,阿谀君王,奉承诸侯,谄媚贵人,膝下哪里还有当年的文人风骨?” 萧凌宇恍然大悟,“哦!原来大师叔并非不知《论语》本意,之所以歪曲,不,是修改此中内容,原来是为了告诫我儒家子弟,治理国家,不可仅仅依靠文治,还需要武功啊!” “算你小子知道的不晚。”橙澄撇嘴道,“目前,帝国各级官员执法有所懈怠,庶民守法已不甚严谨,官场中已隐隐然有怠惰荒疏阿谀逢迎之风。这种风气,是儒家的《论语》温床滋生的,亦需要《抡语》这柄快刀来斩断。” 刘懿凝神倾听,顿觉橙澄所言鞭辟入里,一种令人凛然振作的新锐之气,瞬间涌上心头,不由得心中暗叹:橙澄前辈,真乃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诡秘莫测之士,天下有他在,是天下人的幸福啊! 老夫子越说越起劲儿,三人越听越入神。 橙澄琐碎念叨了一番,复言归正传,“比如这‘既来之,则安之’,老夫翻译为‘既然来了,那就安葬在这里吧’;‘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译为‘我不想打的谁都别想动’;‘温故知新’译为‘以前打残的人,遇见了要再打一遍,就会 有新的感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译为‘遇到说话不好听的人,把他打到半死,说话就变好听了’。哈哈!怎么样?还可以吧?” 萧凌宇一开始时表情尴尬,越听之后,笑意越真越浓,他倒觉得,大师叔翻译的还有那么点儿道理,这《抡语》趣味横生,也算不得禁书啊! 乔妙卿则无头无脑,只顾着开怀大笑,笑的那叫一个前仰后哈。 刘懿笑里带着敬佩,他为眼前这位老夫子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推崇备至。 孤寂多年的橙澄,终于有了听众,他呲着一口大黄牙,笑得好似孩童。 不觉间,风中的寒气早已消散。 四人中央,那副幻化而来的春秋诸侯图上,孔圣茫无目的的走着,正如他穷极一生,始终怀才不遇。 可他的后人,时隔千年往事,今夜终于找到了归宿。 橙澄说累了,开始喘起了粗气,乔妙卿乖巧地上去为他揉起了肩膀。 “夫子,夫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什么意思呀?”小娇娘问道。 橙澄脸上和欣赏透露着舒坦,“哈哈!这个啊,应该是:自己不想用的搏杀技巧,就不要用在别人身上。” 萧凌宇始终不信橙澄译遍了整本《论语》,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师叔,‘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句话,应作何解?” 橙澄淡淡凝视了萧凌宇一眼,微微摇头,温和笑道,“你父母在我手里,你跑不了的,就算你跑 了,我也有办法把你抓回来!” 萧凌宇一对虎目连眨,表情呆滞,不知是何心情。 刘懿笑笑,接续提了一个问题,“前辈,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随心所欲。此又该作何解?” “考我是不是?”橙澄自信满满地回答,“三十个人,可以让我站起来打,四十个人,我毫不犹豫的就冲了上去,五十个人,打到他们知道我才是天命,六十个人,打到他们在我耳边说好话让我高兴为止,七十个人,就可以随心所以的殴打他们了。” 四人对视一眼,爽朗笑声传遍天际。 尘世难逢开口笑,老橙澄说着说着,笑容盛似迎面桃花。 自从四十多年前被老师逐出师门,自己画地为牢,独居泰山,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人肯认认真真地、喜笑颜开地听自己谈论心中道义了,今日难得一吐胸中郁气,着实舒坦!舒坦啊! 刘懿与萧凌宇笑着笑着,对视一眼,却哭了。 《抡语》虽非《论语》正解,却也远远未到十恶不赦的地步,甚至连旁门左道都算不上,最多只能算是叫人会心一乐的搞笑谈资。 但就是这样一本平平淡淡的书,却被学宫先圣列为禁书,一并将橙澄除名驱逐!堂堂门人弟子遍天下的三教之首,竟然容不下丝毫畅所欲言,这是何等悲哀?又是何等的腐朽! 若人间尽是这些腐朽之辈,那该有多悲哀啊! 无可奈何旧 忆去,不堪衰鬓着冬花。 第553章 我知真人,长起问道(五) 为人师者,此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教书育人,师承百代。 为传道者,此生最大的荣耀,莫过于学为人容,道为人认。 今夜,在千古帝王秦皇汉武封禅的泰山之下,在万古不变四季常在的皎洁月色之下,橙澄的道,被天下间最聪明的三个青年所认可。 无上光荣!此生无憾啦! 就在橙澄兀自欣慰滔滔不绝之际,见刘懿和萧凌宇大哭,老夫子终于停止自己的长篇大论,老人家的背突然驼了起来,如寻常年迈老人一般乏力。 他仰望稀淡星辰,眼中流露出极其茫然的神色,轻声慢语,“孩子们,如此荒唐的《抡语》,吓到你们了吧?” 刘懿抽泣说道,“不不不,晚辈是叹前辈如此大才,却不能经世济学,实在可叹可惜啊!” 萧凌宇则嚎啕大哭,“我为大师叔,惋惜!惋叹啊!” 橙澄反倒淡然处之,“有什么好惋惜的?真是!无病呻吟!古往今来,身负旷世才华而不得施展者,何止百万之众,身怀绝世武功而隐蔽深山者,又何止百万之众!多我一个,有何悲哀!” 萧凌宇情难自控,放声大哭,嘶哑道,“晚辈惋惜大师叔才学盖世满腹经纶,却白白浪费青春在此,悟了不该悟的道,反误了卿卿功名!倘若大师叔一心儒家正统,必是一代儒圣。呜呜呜呜,盛年一去,不再重来啊!” 同是惋惜,刘懿所‘惜’者,乃是国家少一栋梁柱石 ,于天下是为损失。 而萧凌宇惋惜,乃是惋惜橙澄误入儒生眼中之歧途,终为天下儒生所不容,此乃儒家的一大损失。 “屁!”橙澄听完此话忽然怒意上涌,气势大增,老先生起身高叫斥问道,“小子,儒家上下都说我入了杀伐之道,我且问你,我橙澄一生,可妄杀过一人?” “没有!”萧凌宇止住哭啼,诚然回答。 “既然没有,你们怎就断定我是杀伐成性之人?又凭什么把我除名?道可道,非常道,或许老夫悟的并不算什么人间大道,但人间大道千万种,你又怎知老夫心中之道不在人间风流之中呢?”橙澄连珠炮似地发问,句句叨在了‘道理’二字上。 萧凌宇愣住了,这一课,他的脑袋,犹如现磨好的豆腐,一片空白。 一直以来,身为儒家子弟的萧凌宇,只在学宫先贤们的耳濡目染下,学习着作经典,参悟书中道理,但是,他却很少对自己发问过,究竟什么是儒道?儒道之外的‘道’究竟算不算道?未来的岁月里,儒家子弟该怎样发扬儒道? 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的萧凌宇,并不是不能想,而是不敢想、不用想。 当今世道,上到帝王将相,下到黎民百姓,天下所有人都对儒家顶礼膜拜,尊儒道为往生圣贤之绝学,人人言听计从,人人百依百顺。 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儒学当之无愧是天下第一学文,是当之无愧的天下 第一大道,纵然江湖有诸子百家,却都如同鼎沸中游离的浮冰,儒家,依然一枝独秀! 这样如日中天的儒家,儒家弟子们只需要墨守成规就能收获荣耀与辉煌,谁又会去想继承儒学之后的创新学和发扬儒学呢? 这一点,连萧凌宇的老师苏御都没有过多思考,不然,在当年儒家内部的学术之争下,他也不会鼎力支持‘独尊儒术’。 但是,今天不一样,先有刘懿点醒萧凌宇,又有橙澄如三春惊雷,一举劈开遮蔽在萧凌宇头顶的浓重乌云,让他拨开浓雾见日出,重新认识了儒学,也重新认识了天下。 灵台清明,方能穿透万物,直穿人心,萧凌宇这一刻,觉醒了。 他轻轻吐了口气,旋即整理衣冠,虔诚无比,对橙澄致礼,诚心道,“晚辈萧凌宇,代贤达学宫先贤受过。您的‘道’,看似离经叛道,在当今纷繁乱世,对儒家,对天下,却是一剂回天猛药。大师叔,是我等,错了!” 话虽停了,但在橙澄耳中,余音尤在,如春风细雨,浸润了他干旱枯竭了四十年的心田。 “哈哈!四十年,四十年啦!老夫固守深山,风风雨雨,今日终得儒家后人,诺,还是小苏御的亲传弟子承认,真乃人生一大快事,真乃人生一大快事啊!哈哈!” 老夫子橙澄纵情之际,情不能自已,老夫子两眼晶莹,“世人皆言人生三大喜事乃金榜题名时、洞房花 烛夜、他乡遇故知。老夫却以为,人生三大喜,乃是老来还愿、长命百岁,还有绝处逢生啊!哈哈!哈哈哈!” 老夫子橙澄衣衫褴褛,挥去春秋诸侯图,在阴冷孤寂的寒夜里,仰天长笑良久! 这位固执一生、天真一生的老夫子,仅因一句‘抱歉’,便放下了四十年来所有的前尘宿怨,与这个不太友好的世道,和解了。 笑过之后,橙澄周身瞬间气势大衰,有些萎靡地歪在木墩子旁,悠闲地问道,“后生,小苏御可还好么?” 见师侄两人叙旧,刘懿和乔妙卿乖巧地为八团篝火添柴,不再吭声。 萧凌宇恭谨回答,“回大师叔,近几年老师闭门不出,安心授徒,平安喜乐。” 橙澄微微点头,“那小顾苏呢?” 萧凌宇如实答道,“三师叔与师傅政见向左,十年前离开贤达学宫,率八百儒生远赴高原嗔州,建明心阁,在嗔州兴教劝学,大开文风,与贤达学宫分庭抗礼!” “哦?这又是哪段故事?速速说与我听!”橙澄顿时精神了几分,和颜悦色问道。 萧凌宇如实答道,“听师傅说,当年秦汉一战后,神武帝以为儒学禁锢人心,便动了罢黜儒家、百家争鸣、齐头并进的心思,但当年征战方休,百废待兴,此策仅酝酿在神武帝心中,加之神武帝晚年昏聩宠信世族,所以并未施行。近几年,陛下有意扶持九流诸子共建帝国,儒家独尊的地 位,或许将被撼动。十年前,时任六艺馆馆主的三师叔和六德馆馆主许何晏提出‘儒道为主,百家为辅’的主张,却遭到师傅强烈抨击。面对思潮,老师决心整齐划一,便汇聚两方儒生,以发配三千里为注,论学、论道、论世、论艺七日,最后,三师叔落败服输,远赴嗔州三千里,再未回来!” 第554章 我知真人,长起问道(六) 月色渐隐,天将放亮,一夜未眠的四人,丝毫没有睡意。 刘懿和巧妙卿沉浸在两人相聚冰释前嫌的感动里,橙澄和萧凌宇泽深陷在往事重提的唏嘘感叹中! 当橙澄从萧凌宇口中听到顾苏和苏御的争端后,并未勃然大怒,反而一脸古井无波,似有所想地道,“小苏御一向尊师重道,喜欢墨守成规一成不变,他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脾气,和老师一模一样!小子,你抛去师徒情义平心而论,你以为苏御和顾苏的主张,究竟谁对谁错啊?” 萧凌宇骤然一愣。 若是今夜的泰山之下只有他和大师叔两人交心详谈,那他萧凌宇自然会满口甜言蜜语,把橙澄吹捧上天伺候的舒舒服服。 可是…… 萧凌宇悄然眯了一眼坐在篝火旁聚精会神看着自己的刘懿二人,心中不禁有些无奈。 可是,刘懿这俩瘪犊子在,自己说话当然要嘴上把门儿,既不能说老师不好,也不能偏袒老师惹恼大师叔,必须两全其美,不然被这俩人儿揪住自己的小辫子,他日得罪了二人,俩人在老师面前告上一状,自己岂不是要被老师打死! 一时间,萧凌宇骑虎难下了起来! 坐在一旁正用雪搓脚的橙澄早已看透了萧凌宇的心思,他打了个哈欠,没好气儿地道,“你小子不用多想,我和小苏御虽然道心不同,但绝不以个人喜好取人,你只管说,老夫才不会气恼!” 萧凌宇本想 打个哈哈遮掩过去,但见橙澄一本正经,只能实言相送道,“晚辈以为,老师和三师叔谁对谁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俘获圣心,谁能得天下百姓之心,这才是儒学长盛不衰、久久不灭的根基。” 橙澄终于正色面对萧凌宇,目露赞赏之色,道,“五百年春秋大梦,当今的儒家早已人才凋敝,虽然仍有傲视群雄的心态,却已经没有了傲视群雄的底气,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在这里吃老本。没想到啊没想到,儒家这一辈,竟还有你这般通达聪慧之子。” 萧凌宇汗颜道,“晚辈愧不敢当。” 橙澄忽然啧嘴问道,“不对啊后生,以你的聪明,怎能才入致物境界呢?” 萧凌宇苦涩一笑,将自己当年性命垂危,老师苏御冒死入天池取琴虫,随后开灵启智的来龙去脉,明明白白地说了个清楚。 橙澄听后,面露恍然大悟之色,叹道,“你也是个苦命的娃娃啊!” 两人相聊正欢,那边,刘懿夫妇已经相互依偎,将入梦乡。 橙澄微微一笑,忽然,这老夫子面色一冷,只觉丹田如同百川汇海,又似天雷霹雳,波荡浮沉之间,一口浓血喷薄出口,惊得三人瞬间精神起来。 在刘懿和萧凌宇的搀扶之下,橙澄瘫坐在一簇篝火旁。 “老夫心魔过重,心病已深,近日时常患得患失、疯疯癫癫,糊涂多于清醒,山有穷尽水有头,老夫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遂骑牛下山,想着走走看看。没想到啊没想到,刚刚下到山脚,竟碰到了你们三个机灵小鬼!特别是这儒家后生,可算是了却了我半生心愿,老夫也算无憾啦!” 老夫子面露笑容,一脸欣慰,丝毫没有大限将至的悲凉。 刘懿和萧凌宇见此,赶忙动心起念,将气海精气注入橙澄体内,怎奈橙澄丹田气海磅礴,刘懿和萧凌宇那点东西入了橙澄的体内,仿佛泥牛入海,未起丝毫作用,急的两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橙澄双颊如红日高照仿若阳春,老夫子挥手摇头,示意两人不要白费力气,无精打采地道,“老夫这辈子没求过人,还能用你们两个小辈来救?没人能改变人生的长度,去去去!” 高人自有傲骨,见橙澄坚持,两人只得撤回功力。 三人一个个面色沉重肃穆,围在橙澄身边,准备聆听橙澄的遗言。 橙澄吊起一口气儿,对刘懿说道,“小子,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所谓殊途同归,讲的便是‘儒门、释户、道家相通,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从来一祖风,三教本来是一家’,咳咳,修道之人,修到最后,总免不了万法归一。而大道至简,说的便是上乘武学,自古无上功法,皆是另辟蹊径、守正创新,后人临摹前人便能通玄入圣者,自古未有。老子李耳留下紫气东来,却只给了初境的功法,便是要你等撇开书书本 本的层层牵绊,靠天赋自悟,得到属于自己的紫气东来啊!你,可明白?” 刘懿牢记橙澄所言,眼含热泪,“晚辈受教!” 橙澄深沉地看着刘懿,猛然间,眼里透出精光,“真像!真像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刘懿面露疑惑之色,问道,“老前辈,像,像什么?” 橙澄避而不谈,深沉叮嘱,“小子,他日你若能乘雨化龙,可别忘了泽被苍生啊!” 刘懿只当是前辈的临终嘱托,并未多想,他郑重起身执礼,“晚辈始终以造福苍生为己任,若有违初心,人神共诛!” 橙澄淡淡点头,转向萧凌宇,“后生,你来,你来!” 萧凌宇附身过去,忽然,橙澄用力一撑身子,周身顿时红光大作,映射得明月无光,天空皆赤,仿佛要滴下血来。 随后,橙澄右手迭出两个指头,天际红光霎时收拢汇聚于指尖,老夫子行止豪迈,对着萧凌宇额头一点,萧凌宇全身经脉尽数显现,赤红色的能量瞬间贯通全身,最后泯灭于心海。 橙澄一脸欣慰,“老夫毕生自悟,得凝止时空之法,取名‘复盘’,今将初境口诀及半生修为传授与你,长眠于心脉之中,何时唤醒,怎样修行,就看你自己的了!如此,我也算不负所学啦!” 萧凌宇默默注视着橙澄,泪水骤然溢满了眼眶。 “哭啥!境界修为乃人世流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得其所,方为无价之 宝呐。”橙澄守定余息,神态温柔,摸了摸萧凌宇的鬓角,“孩子,记着,一念常惺,才避去神弓鬼矢;纤尘不染,方解开地网天罗。好好做自己就好,不要被世俗牵绊!” 萧凌宇哭哭唧唧,“晚辈知道啦!” 或许橙澄人间之事已了,这老夫子仰头望天。 天空中,正繁星点点,一颗流星划过,引得老夫子笑意绵绵,“困于条条框框,终生不见新意,那应该是多悲哀的人生啊!” 橙澄声调越来越弱,“对了,后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萧凌宇!” “傲雪凌霜,廓清环宇。很好!很好啊!” 哈哈! 缚天骄,锁烛龙,天下无我失颜色。 睥五湖,傲四海,天下有我失颜色。 一词言毕,一生狂傲不被宗门认可的老夫子橙澄,双眼一闭,溘然长逝。 天空上,刚刚划过的流行,骤然坠落! 二十四年后,橙澄入龚壮所着的《大汉风云谱》。 三十五年年后,橙澄入谢允所着的《汉史》。 四十五年后,萧凌宇辞官返还贤达学宫,将橙澄尸骨迁回贤达林,以伯爵之礼藏之。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自神武帝起,橙澄隐姓埋名数十年,一家子后,这个名字终得流芳百世,善始善终! 第555章 闲敲北斗,骤变天东(一) 天地有常,而变化无常。 萧凌宇得受橙老衣钵后,整个人好似变了个模样,原本有些做作的潇洒倜傥,如今好似揭开了一层迷茫薄雾,回首间尽是风流,看起来是那般恣意。 不过,萧凌宇面上的笑容,却是少了很多,看来橙老的指点和托付,让他背负了一种叫‘责任’的东西。 或许,从那夜起,他便要走一条属于自己的儒道,一条天下儒生都反对的儒道! 马踏轻雪,日夜兼程,三日之后,一座隐于云雾缭绕之中的高楼府邸,浮现在刘懿三人眼前。 这座高楼府邸周遭,一些奔跑如飞的灵物不断欢呼雀跃,其角似鹿非鹿,其头似马非马,其身似驴非驴,其蹄似牛非牛,时人称其四不像,亦叫麋鹿,这东西温顺通灵,若能捕到驯养,那真是饲养者的一大幸事。 而这座府邸的主人,居然能够饲养尽百头麋鹿,便有些骇人听闻了。 三人仅仅初窥此楼一角,便可知其富贵。 萧凌宇扬手抬鞭,恣意前指,眯眼道,“幻乐府蓬莱殿,乃天下琼楼玉宇之典范,八楼八角八柱,梁柱雕金嵌玉,檐崖飞鱼踏燕,极尽豪华之能事,乃人间最为奢靡之所。喏!你们看,蓬莱殿最高处,便是戏龟年的居所。这老王八,倒是会享受,传闻戏龟年个人的一日之食,便要二百余金。啧啧啧,不得了呢!” 见到蓬莱殿,刘懿瞬间从橙澄仙逝的伤感中走出,恢 复了往日的睿智和谨慎,他眉头一皱,道,“如此奢靡成风,幻乐府的败亡,不远了。” 萧凌宇哈哈朗笑,“刘兄,这一点我倒是不敢苟同!” 刘懿挑眉,“嗯“”” 萧凌宇淡然道,“幻乐府日进千金,戏龟年日用二百斤,倒也无妨,不过,幻乐府还是会败亡的。” 乔妙卿挥舞着马鞭,‘威胁’萧凌宇,“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绕什么弯子?” 萧凌宇对骄横的乔妙卿,那是‘黔驴技穷’,只能蔫头耷脑地道,“戏龟年不察大势,这才是幻乐府败亡的理由,豪杰本色,便是‘审势成事’,不审势则动辄必错,即或搭进性命也于事无补。如今天下人心思定,他幻乐府居然还想着助纣为虐,帮助江家自立为王?真是小刀开屁眼,让人开了眼了!” 乔妙卿哈哈大笑,“萧凌宇,你最后这句话,倒是对我的胃口。” 刘懿轻轻一笑,便思忖着道,“我三人到此,戏龟年定是发现了吧?” 乔妙卿秀眉一挑,接话道,“斥虎卫倒是做掉了几个幻乐府的暗哨,但没有清理干净,估计戏龟年已经获悉了我三人到来,必定早有准备了。” 萧凌宇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昂首说道,“哼!我倒是怕他不知道!” 刘懿浓眉一挑,严肃问道,“萧兄哪里来的底气?” 萧凌宇故意买了个关子,“山人自有妙计,刘兄大可安定心神,瞧好吧!” 刘懿仍旧顾虑 重重,“老江苍骤然催折于长安,江锋终于找到了继续聚兵叛乱的借口和大义。哀兵必胜,恐怕赵氏与江家的胜负,就在这几日了!如果我等在此拖延时日过多,事情会愈发难以控制。飓风起于青萍之末,牵一发而动全身,萧兄,幻乐府的事,这次不管动软动硬,都要解决掉。你说呢?” “老师只让我陪刘兄在临淄郡走走,可没让我与你分析曲州大势,更没让我助你解决幻乐府。”萧凌宇说话滴水不漏,狡黠看着愣住的刘懿,画风一转,“就算我想同你论一论曲州长短,不也得办完幻乐府的事儿再说么?不过,我倒觉得,叛军虽众,却似无根浮萍,可一鼓而定。走吧走吧,信我的兄弟,日落之前,我必让幻乐府俯首罢兵,再不掺和江家纷争。” 刘懿见萧凌宇信心满满,也不在迟疑,心想‘希望你贤达学宫这条过江龙能压住幻乐府这条地头蛇’,便随萧凌宇进殿去了。 萧凌宇拨马望东,连打两鞭,胯下坐骑长嘶一声,凌空展蹄,兀自奔走。 青衫白衫,交错穿行,顷刻既进蓬莱殿。 刚刚瞧见鎏金镶玉的蓬莱殿大门,三人还未来得及瞧个仔细,周遭却喊声大噪,刘懿只听两厢轰然一声,无数提刀持剑的幻乐府门徒奔涌而出,锵然聚拢,瞬间将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今日雪后初阳,本府主料想必有贵客来访,没想到竟是凌源 伯。这般贵客,倒是让我蓬莱殿蓬荜生辉了。”戏龟年宽袍净靴,披头散发,单手握酒樽,居高临下,如天神般灿烂威武,侧颜斜视三人,一派狂士作风。 刘懿拍了拍座下躁动不安的赛赤兔,随后眯眼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旬月前,戏府主远赴凌源县馈赠如此大礼,我深受感动呢!若不来还礼,岂不是让天下笑本侯不讲待客之道啊!” 戏龟年笔挺遥站蓬莱殿顶楼窗阁,自饮自酌,嘴角含笑,模样不屑至极,“知道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么?本府主倒想看看,在蓬莱的地界,你凌源伯能翻出多大浪花!” 仅剩的三名幻乐府乐官心有灵犀,戏龟年话音一落,即刻动心起念,鼓、瑟、萧之声和声悦色,呈三角之势,向刘懿三人传出,所过之处,幻乐府门徒头上均被套上了五彩斑斓的光环,这是三名乐官以各自乐器为引,帮助门体牵动气机流转,为所属门徒增幅实力。看来,今天戏龟年想打人海战术,把刘懿强行留在这里了! 周遭的幻乐府门徒们听闻乐声后,胸腔中徒生豪气、杀气、锐气和勇气,一个个面目凶神恶煞,奋不顾死地冲杀上来。 眼见就要刀兵相见,刘懿眉头深锁,他在喊杀声中屏足中气,看向萧凌宇,低声询问,“萧兄,你要是不出手,你兄弟我可就出手啦?” 此话用意明显,这是刘懿在套问萧凌宇的底牌。 第556章 闲敲北斗,骤变天东(二) 长剑啸天下,数风流人物,各有千秋。 幻乐府以‘乐’起家,囊括天下爱‘乐’之人,成立百年,虽不及八百年儒家根深蒂固,其老巢蓬莱殿亦如龙潭虎穴,不可轻闯。 蓬莱殿在春日的阳光下金碧辉煌,戏龟年站在殿上俯视刘懿傲气凌人。 在他看来,离开了凌源城和刘权生的刘懿,就像是离开水的鱼、没了翅膀的鹰,纵然来此必有准备,也比会折戟沉沙。 不过... 戏龟年缓缓看向站在刘懿身侧的英俊青年,心中狐疑。 从刘懿的对话中看,这小子应该就是他带来的后手! 可是,这小子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样的来头?居然能让自己就此罢兵? 端详过后,戏龟年眯起眼睛:管他呢,在我的蓬莱殿,我戏龟年就是神,任你三教九流,来到这里,都得给我跪下俯首。 想罢,戏龟年便准备下令绞杀三人。 萧凌宇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对刘懿爱理不理的神气,不过,他看戏龟年已动杀心,却也不再藏着掖着,只见其从怀中取出一小卷竹简,用力甩向天际,“戏龟年,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何物?” 戏龟年目光略略撇过,两眼登时睁得老大,急忙喝道,“停,快停手!” 下面的幻乐府门徒闻令,即刻停止冲杀,围而不攻。 而大殿上面的戏龟年,则匆忙动作,一根以心念凝成的琴弦从其袖中甩出,精准地缠上那支竹筒,单手 凌空一扯,竹筒被他信手拈来。 表面打磨圆润的竹筒之上,‘山季书’三个方正大字入了戏龟年的眼,仅此三字,便让戏龟年心绪波动久难平复,可见山季对戏龟年极为重要。 戏龟年心情急迫地取出筒中以黄纸写就的书卷,越读面色越沉,读到最后,戏龟年颓然靠在楠木窗前,手一松,蓝田玉酒樽‘啪’地从八层摔下。 萧凌宇一声高喊,“戏府主,我三人一路风尘,不值得你奏一首‘大雅’迎宾么?” 戏龟年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哼!亏你还是儒家子弟,竟然连规矩都忘了?称德高而有大才者,方可配大雅之音。你三人,也配么?” 萧凌宇不以为然,飘洒挥舞手中折扇,“能以一封书信化解戏府主滔天杀机之人,难道不是大才么?” “哼!收兵,设宴,迎贵客登门!”戏龟年一副冷峻高贵,拂袖回到阁内。 精心筹划的一场围杀,就这样被一封信轻描淡写地化解。 刘懿和乔妙卿,惊叹不已! ...... 在幻乐府门徒的夹道‘欢迎’下,刘懿三人下马,徒步向蓬莱殿内走去。 途中,刘懿在萧凌宇耳边低声问道,“萧兄,方才你所投掷之物,是为何?” 萧凌宇侧颜低笑,终于解开了竹筒神秘的面纱,用折扇捂着嘴,道,“此为戏龟年的恩师,当今两仪学宫六艺学博士山季亲笔写下的一封劝诫书。” 刘懿明眸一亮,“山季? 这是何人?” “对,山季!”萧凌宇打量了一下四周,颇为神秘地说道,“山季乃当年曹魏“竹林七贤”之一山涛之孙,老先生虽非儒家弟子,却师承家风,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甲子前,山季曾登门拜访学宫师祖,与老师相识成友,两人一生至交,在你旬月前破了进贤阵后,老师千里传书长安城,请山老先生劝其爱徒戏龟年弃恶从善。于是,便有了这竹筒,恩师如父,戏龟年收到此信,定会与江家彻底决裂,同刘兄罢兵言和。嘻嘻,怎么样?绝妙否?” 萧凌宇满面荣光地说完,便大步流星地步入蓬莱殿。 刘懿面上笑笑,心中却波浪翻腾,心想道:居然想以仁义道德,对付这等不讲仁义道德之人,苏夫子啊苏夫子,您老会不会太过天真了?看来橙老夫子说的没错,如今的儒家养尊处优习惯了,空有文志,却少武心啊! 一番思罢,刘懿计从心来! 三人进得殿前,却各揣心思。 素来聪慧却闭门读书不谙人情世故的萧凌宇,自以为已经成人之事,一脸惬意,他昂首阔步,白袖上下翻飞,有那么三分仙风道骨。 刘懿面上笑意浓浓,眼睛却不停瞟向乔妙卿,以为示警。 小娇娘看着刘懿的眼神,心领神会,以袖掩着剑柄,拇指按上,随时准备出剑杀人。 暗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刘懿之耳,那是自从斥虎帮变为斥虎卫 后,与刘懿形影不离的死士戌,只听暗处的死士戌对刘懿传音道,“将军,蓬莱殿外围各处皆有伏兵,廊下刀斧手遍布,主阁屏风后有强弩百架,三大乐官已经先行入阁布下乐阵,看来,戏龟年这只老王八,打算来一个请君入瓮啊!” 刘懿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蔑笑,心想:好!今儿个就吃一顿鸿门宴! 只不过,我刘懿要当项羽! 虽然早就听说蓬莱阁极尽人间富贵,但刘懿三人一前一后进入蓬莱殿顶层主阁,仍被眼前奢靡所震惊。 九层地上通铺黄金软丝毯,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九张席案皆以上等楠木打造,席下,虎皮软毯铺设开来,案上碗筷、盆鼎皆为黄金所铸,那只价值连城的犀牛白玉杯熠熠生辉。主阁中央,一只翠玉通鼎流光溢彩,鼎中飘散着温好的黄酒香,鼎下,一团温火无烟无声,燃火木料必是上好的木材。四周屏风皆有侍女侍立,金钗斜插,掩映乌云,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是国色天香。 乔妙卿初见此景,被深深震撼,她轻轻扯着刘懿的袖角,道,“懿哥,这,这也太过奢靡了吧!” 刘懿见此,不禁眉头大皱:如此穷奢极欲,戏龟年该是何等吸膏吮脂之辈! “三位小友,失迎,失迎!”戏龟年歪坐在主位,没有一丝愧意。 “无妨!无妨!府主读过信了?”萧凌宇朗笑道。 戏龟年表情僵化了一瞬,嘴边现出 一丝冷笑,瞬间又复消失,对萧凌宇说道,“读了,入座!” 鸿门宴,开场了! 第557章 闲敲北斗,骤变天东(二) 蓬莱殿外天高气肃,蓬莱殿内寒影绰绰。 在戏龟年的安排下,刘懿三人在宽敞的宴会厅中顺次入座。 殿外俱是身材魁伟、丰髯广颡的大汉,昂首而立。 三人座次戏龟年按照年龄排列,由近到远应该是萧凌宇、刘懿、乔妙卿,谁料期间却被刘懿抢先一步,笑嘻嘻地说,“本将军好歹也是个凌源伯,萧兄不如给个机会,让我坐在首位,我也好与戏府主亲近亲近,缓解一下旬月前紧张的尴尬气氛。” 萧凌宇以为刘懿要主动与戏龟年凑近交好,心想这是好事儿,于是爽朗答应。 宴会厅中左三人、右三人,左边是三大乐官、右边是刘懿三人,刘懿三人看样子云淡风轻,坐在三人对面的三大乐官虽然也是满面春风,但表情总有些僵硬。 刘懿在望北楼做了五六年迎客伙计,千人千面阅人无数,经验和感觉带来的敏锐洞察力,再加上刻意而为之的观察,让三大乐官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离不开刘懿的眼睛,他看到三大乐官笑里藏刀的嘴角,心中便知今日恐怕难以善了。 刘懿心中的防备更增一层,他没有时间迈远萧凌宇和他背后的儒家昏聩腐朽,在不觉间动心起念,准备用计不成后,随时大开杀戒,同戏龟年俩一个你死我活。 三大乐官和刘懿三人分别坐定,戏龟年随意打了个响指,主阁之中,瞬间乐起舞动,山外清音,金声玉振,凤曲长鸣。 酒肉上席,伴随着渺渺青烟,宛若人间仙境。 身在其中,真可谓,三十韶光如梦里,声声玉箫催情意。 萧凌宇自饮了一樽,呲牙说道,“极乐丰都与幻乐府一水之隔,相距不到三十里,竟一天上一地下,判若地狱天堂,实在奇哉妙也!戏府主,你可真是人间妙人啊!” 刘懿双眼灵动,适时插了一嘴,“笳鼓动,笙箫起,人间天堂幻乐府,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呢!” 萧凌宇和刘懿你一言我一嘴,一番恭维,让戏龟年心中大感舒坦,见他举樽说道,“幻乐府偏居一隅,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凌源伯、萧公子、乔帮主莫要介意。今日好酒好肉,我等摒弃前嫌,通宵达旦,不醉不休,来,干啦!” 七人齐齐举杯,大宴开场。 周公旦所着《周礼》详细规定了贵族饮宴列鼎的数量,王九鼎、诸侯七鼎、卿大夫五鼎、士三鼎,甚至对用餐的种类也做了详细限制,以为划分级别之用。春秋战国礼崩乐坏以后,世人便不再遵循此道,用食相对随意,不过,‘皇帝吃牛肉,大夫及以上级别的高官吃羊肉,大夫以下的朝廷官员吃猪肉、狗肉,老百姓吃烤鱼’这条规则,在汉灵帝以前,却是被死死遵守。 在三国一统后,汉孝仁帝刘禅同诸葛丞相化成天下,取缔弊俗,食鼎与食类的规矩遂被彻底取消。 所以,当今世人,只要有本事能觅得,便吃 得,对于素来讲究的戏龟年,更是如此,在戏龟年的授意下,烧里脊、糟肉片、烤羔羊、煨肥乳猪、熬肉脯、炖老鳖、烤鹌鹑、肉酱浇黄米饭等珍馐美味被一一端上,戏龟年觉得不够惊艳,在最后,还为每桌上了一道炭烤孔雀,这让在座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铜鼎玉盘酒香四溢,侍女光彩夺目,阁中满堂生辉。 就在戏龟年与萧凌宇推杯换盏之间,刘懿捂嘴轻咳了一声,将那颗龙珠吐出,顺着殿内的缕缕青烟撇向了屏风后面。 随后,刘懿静下心来,与龙珠保持心神感应,天人合一间,他听见了院中风动林稍、鸟叫兽动之声,他再侧耳倾听,察觉了墙下鼠洞中的老鼠鸣叫,那啾啾鸣响虽甚低微,在他听来却似震耳欲聋。 再静下心来,方圆百尺内那股冷冷的、蠢蠢欲动的寒意和杀意,传入刘懿脑海心头。 随着这股杀意逐渐逼近,刘懿悄无声息地收回龙珠,他知道,戏龟年即将动手了。 刘懿双目不经意透出狠厉之色。 哼!戏龟年,既然你连老师的话都不听信,铁了心要造反,就别怪我用点儿手段了! 就在萧凌宇同戏龟年饮得正欢时,刘懿举酒走到戏龟年面前,恭谨道,“府主,晚辈初出茅庐,不谙世事,过往多有得罪,还望府主莫怪,在此,晚辈自罚三樽啦!” 戏龟年眉宇挑动,哈哈笑道,“无妨,无妨,此酒过后,你和我, 平田军和幻乐府,结下良缘啦!” 萧凌宇瞪眼瞧着刘懿,神情似是有些奇怪,他总觉得,刘懿谦恭平顺的表情之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刘懿三樽连饮,而后自酌一杯,接续说道,“今日府主遵从大义,弃暗投明,实乃我曲州一大幸事,乃大汉一大幸事,晚辈由衷敬佩府主高义,再行自饮三樽。” 说罢,刘懿又是三樽下肚,戏龟年想要陪上一樽,却被刘懿一把按住,道,“此三樽乃是晚辈略表敬佩之情,府主从酒,可是没有道理哦!哈哈!” 戏龟年不禁竖起拇指称赞道,“凌源伯好酒量!江湖后继有人!” 刘懿笑笑,痛快说道,“晚辈喝酒,分人!与大侠大儒痛饮,自是多多益善,与奸贼叛逆饮酒,半杯便多,府主,今日咱们幻乐府的陈酿,怕是都留不住喽!” 戏龟年素来恃才傲物,见刘懿如此委婉夸赞,不禁喜形于色,开怀大笑道,“英雄出少年,来,干!” 两人一饮而尽,滴酒未留。侍女飘然飞来,轻灵斟酒。 刘懿有那一招‘龙吸水’,自然不会喝多,但还是装作微醺模样,回案拿起了自己的酒壶,为戏龟年斟满,“这一樽,为府主弃暗投明!” “哈哈!凌源伯真以为我是不得已而助江?”戏龟年没有接这一樽酒,反而回座坐下,将就樽放在案上,看着凌空尴尬举酒的刘懿,派头十足。 “额…呵呵呵!”刘懿 尴尬笑笑,醉醺醺问道,“不知府主与江家为伍的原因,究竟为何啊?” 戏龟年笑了! 你猜! 第558章 闲敲北斗,骤变天东(四)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戏龟年自诩才华横溢,从来傲气凌人,江锋和蒋星泽纵然势大压人,可想让戏龟年俯首称臣,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醉醺醺’的刘懿见戏龟年绕圈子,心中对这段往事兴致大起,他步伐变得深沉而摇晃,像是行走在重力的边缘,在一片祥和喜庆中,刘懿踉踉跄跄走到大厅中央,身体左右摇摆,对戏龟年憨声道,“晚辈天资愚钝,还请戏府主答疑解惑啦!顺道,晚辈还想知道,戏府主整日沉溺欢悦之中,为何却能成为长生境界的文人?” 戏龟年哈哈大笑,双眼一眯,“天下文人武夫,三品十二境,驱鸟、破风、撼树、倒马,卸甲、推碑、破城、致物,长生、天动、御术、通玄。长生境界方才是上境初境,入此道,很难么?” 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长生境界的文人!那是基本上可以小看天下、横行霸道的存在,纵观天下,长生境界以上的文人武夫,也不过区区千人,你戏龟年竟然说入此道不难? 这可真是骇人听闻的一句话! 刘懿呲牙,“戏府主难道认为,入此道,不难么?” 戏龟年微微一笑,手指在案上来回敲动,他并没有道出于江家结盟的原因,也没有回答刘懿的反问,反而笑问道,“今日看来,凌源伯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啊?凌源伯可能不晓得本府主的性格,。” 刘懿 听罢,哈哈大笑,步态轻盈,仿佛飘然欲飞,他缓步行到戏龟年案前,举起案上酒壶,一饮而尽,“爽!幻乐府陈年老酒润喉养心,实乃人间不二之佳酿啊!哈哈哈!晚辈将此酒一饮而尽,用这一壶风尘酒,听府主一段故事,如何?” 一壶酒至少一斤重量,刘懿接连豪饮却仍能将一壶酒一饮而尽,实在海量,这一举,不禁引得诸人暗暗称奇。 很多时候,庙堂之人以利益定轻重,江湖之人以酒量交朋友。 只要你敢喝能喝,咱这朋友,就可以处。 而刘懿的海量,让素来声色犬马、风花雪月的幻乐府众人,心中亦多出了一份尊敬。 戏龟年微微错愕,既然人家刘懿的面子已经给到了位,他也不再托大,便开口郎笑道,“好!既然凌源伯诚心恳求,本府主便同诸位分享一番!” 当此时,歌边惹笑,烛底萦香,身在此中,豪侠再难起壮志。 也是在当此时,所有人放弃了莺歌燕舞,开始聚精会神,就连三大乐官都认真看向戏龟年,这是戏龟年第一次对众人说到他的过往。 他们疑惑! 因为,任谁都想不明白,为何整日笙歌、夜夜宿醉的戏龟年,会入了长生境界。 这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不思进取却也能步登上境,着实羡煞世人,或许这便是戏龟年笑看天下英雄才气和底气吧! 戏龟年定睛瞧看了刘懿许久,直看到 热烈的气氛冷到了及至,方才将刘懿敬下的酒一饮而尽,笑着说道,“幻乐府僻居蓬莱县,原本与太昊城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许多年前,蒋星泽在曲州风头无二,本府主心有不服,便前往德诏郡问道,与那‘小诸葛’斗了三天三夜,终究惜败。遂应了胜者要求,答应助江锋攻略曲州。” 刘懿深然点头,道,“原来是有约在先,看来戏府主也是信守承诺之人,晚辈钦佩之至!” 说罢,刘懿又举起了一壶酒,一饮而尽。 外人看来,刘懿千杯不醉,只有刘懿自己知道,所有的酒中精华,全部被自己用心念吸进了龙珠之内,自己喝酒,就像喝水一样简单。 戏龟年对刘懿的奉承信以为然,感慨中,他不禁举起案前酒,亦与刘懿一饮而尽。 刘懿察言观色,见戏龟年已有醉态,旋即极为认真的问道,“那,戏府主如何做到在玩乐见破境的呢?” 戏龟年朗声大笑,“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寻常人看来,本府主终日弹琴吹笙、声色犬马,可世人不知道的是,本府主以琴入境,练琴便是修炼!为看破此道之人,何其愚蠢!” 好家伙,戏龟年一番话,把在场所有人都给嘲讽了! 戏龟年话音刚毕,刘懿冷淡地说了一声‘知道了’,随后他刷地抽身后跳,身法之轻盈,几与虫蝇相似,直跳到已经拔剑在侧的乔妙卿身旁,方才定住,映着他的浓眉大 眼,闪闪地发出黝黑的光彩,冷冷说道,“戏府主,你不觉有些昏昏欲睡么?” 面对突发骤变,戏龟年和在座乐官都没有立刻反应,直到萧凌宇目瞪口呆地侧脸瞧向刘懿,戏龟年才大拍额头,“竖子小儿,安敢下毒害我?” 三大乐官刷地起身,拔出兵器,斥责道,“刘懿,今日我幻乐府以贵客之礼待之,你却以小人之心行事,暗行毒害,实在可耻。速速为我府主解毒,不然叫你横尸乐府!” “贵客之礼?是么?”刘懿正了正发髻上的木簪,轻拍乔妙卿肩膀。 乔妙卿魁罡出鞘,一招行鸣归嬉用出,席案后侧的屏风随着橙色剑气流过,一一破裂炸开,屏风之后,无数真枪实弹的幻乐府门徒裸露在诸人眼前。 一切的一切,已经不言而喻,萧凌宇的那封‘山季书’,并没有动摇戏龟年帮助江锋的决心,戏龟年反而将计就计,想在欢饮醉酒之后把三人杀掉。 萧凌宇忽然低头,沉默不语。 这一幕,对他的打击,很大! “戏府主,难道这就是你幻乐府的诚意?”刘懿双手背后,没有一丝畏惧,淡淡说道,“戏府主的鸿门宴,也太过简朴,既没有韩信、樊哙,也没有张良、范增,当然,本将军不是刘邦,你戏龟年,也不是项羽!方才我与你频繁对话,只是为了加速戏府主的血液循环,让毒性发作的更快罢了。” “废话少说,刘懿小儿, 你想怎样?”戏龟年只感颜面大失,暴怒道。 第559章 闲敲北斗,骤变天东(五) 点点风灯摇曳,偌大殿内扑朔迷离。 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曾料到,刘懿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在戏龟年的酒里下了毒。 毫无疑问,这一招‘黑虎掏心’,直接把幻乐府众人镇住了,以三大乐官为首的幻乐府门徒将刘懿和乔妙卿层层围住。 可是,围住之后,这些幻乐府门徒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此时,他们一个个脑子里涌出了无数方案。 方案一,刀斧加身把刘懿剁成肉泥? 倘若如此,解药或无从寻起,府主戏龟年的性命,恐怕堪忧。 方案二,让开道路放任三人离去?恐怕也不太现实。 方案三,一拥而上将刘懿活捉然后刑讯逼供? 这个主意还算可以,不过风险太大,刘懿三人两个致物境、一个破城境,实力可谓强劲,抛开这些不说,万一人家性子刚烈要来个鱼死网破,府主岂不是仍然得不到解药? 三大乐官脑瓜子快速旋转,但很明显三人受到酒精麻痹智商下降,居然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只能合而围之,按兵不动,等待戏龟年的进一步指示。 刘懿和乔妙卿这对儿才子佳人则背靠背而站,乔妙卿手持‘魁罡’短剑,死死凝视三大乐官,在重围之下,小娇娘的精神状态紧绷到了极点,她决定,但凡三大乐官有任何异动,她便先声夺人,拼死拿下其中一名乐官再做计较。 刘懿负手而立,与站在主位的戏龟年对视,他用挺拔伟岸的身躯 挡住乔妙卿所有的身形,让戏龟年无法狗急跳墙偷袭乔妙卿以做威胁。 按照刘懿的判断,此时的戏龟年,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是服软,同自己坐下谈判,第二条是鱼死网破,与自己同归于尽。 年轻人不信命,总好赌,刘懿也在赌。 他赌戏龟年这种胸怀霸业的枭雄,必会选择第一条路,与自己谈判。 戏龟年犹如雄鹰站在高处睥睨下方刘懿。 这一刻,他心中苦水万千。 戏龟年本打算酒过三巡众人微醺之后,突然发难把刘懿三人全部干掉,奈何未等自己下令动手,刘懿投毒倒先来了一个反客为主,这让他骑虎难下,颇生出一种玩鹰多年反被鹰啄的感觉。 要说在场众人里心情最复杂的,当时萧凌宇了。 他原本踌躇满志,自以为一封师傅给徒弟的书信便可以转危为安,可当他真正面对善恶是非的江湖时,面对戏龟年这种枭雄时,他恍然醒悟:原来,道义,并不是行走江湖的硬实力。 戏龟年的狠绝反应,让此行本就经历颇多的萧凌宇再次受到震撼,也彻底动摇了他的儒家信仰。 大争之世,或许,儒家八百年坚守的‘仁义礼智信’,也该变变了。 ...... 大殿安静的落针可闻,双方坚持片刻,戏龟年见迟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面色更寒,问道,“刘懿小儿,回答本府主的问题!” “哎呦!哎呦呦!戏府主,您可不要动怒,越 动怒,毒性散发越快呢!” 在重重包围之中,刘懿无赖笑道,“晚辈初次用毒,下手没轻没重的,原本只是想和戏府主开个玩笑,万一戏府主借着酒劲儿就此了断此生,晚辈的罪过可就大喽!” “你那个死爹刘权生同谢家小子并称‘天下安生’,也是个英雄人物,没想到竟有个卑鄙龌龊的儿子。呸!”戏龟年越说越困,睡意朦胧,他自以为是毒性发作,却仍强撑着不倒。 “戏府主,祸不及父母哈!嘴下留德!”刘懿掌握了主动权,虽然身在重围,却显得放松而张扬,道,“茫茫世间,安有纯善无邪,安有极正无恶,善善恶恶,用对了就是善,用错了就是恶。再说了,晚辈用毒,乃是自学成才,就包括这配方,都是随意操起一本药学经典,胡乱配置,若戏府主使我受了惊吓,晚辈慌张之中忘记了配方,那可就万事皆休喽!” 背对刘懿、头脑一片空白的萧凌宇,忽感背后一阵寒意发作,这杀气好生逼人,直从后背迫来,忍不住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萧凌宇转头望向那位比自己小了些许的翩翩少年,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自己真的是个腐儒,儒家,也真如大师叔所说,已经只会讲仁义道德了! 刘懿对萧凌宇的侧望视而不见,此时的他,并没有表面上那般淡定从容,他背后的手已经满是汗渍,背浃也已经满是大汗。 他也害怕 ,害怕戏龟年破釜沉舟,来个玉石俱焚。 许多事情都还没做成,江家还没有覆灭,天下世族还没有平定,自己还没有一展抱负,还没有名留青史,他刘懿,可不甘心死在这里! 瞧着眼睛里喷火的戏龟年,刘懿缓缓又走到戏龟年身前,显得十分自然,“幻乐府,蓬莱山,舞裙歌板尽清欢。嘿,若本将军生在幻乐府,也会留恋凡尘的,对吧?儒家有句老话: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不闻先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戏府主雄才大略,还没找到机会登高远眺,自然是不甘心就此死去,对吧?” 戏龟年满眼怨恨,出口问道,“凌源伯想要什么?直接说吧!” “你说呢?戏府主?”刘懿双手拄在案上,以极近的距离同戏龟年对视,语言简洁锋利。 戏龟年眼中神光暴射而出,“好!本府主答应你,今日起,不再过问和插手江家之事,不过,还请凌源伯记着,今日之耻,我戏龟年他朝有幸,必报!” “随时恭候。” 刘懿笑笑,拱手告辞,行了六七步,转头扔了一枚药丸儿,说道,“每三个月,差人来我凌源军驻地取一次缓药,待本将军事成灭了江家,解药双手奉上。” 戏龟年不言不语,仅是怒目而视。 素来高傲的他,受不了今日的捉鸡不成反被啄,这无疑是对他能力和谋略的莫大嘲讽,而今日隐忍,他戏龟年发 誓:来日必百倍千倍奉还。 就在戏龟年心中被复仇之火填满时,‘啪’地一声,一个大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将其从愤怒中唤醒。 戏龟年捂着微红的脸,惊愕地看着眼前之人。 萧凌宇一个巴掌扇了出去后,心中大为酣畅,以往老师总叫他‘君子动口不动手’,换作从前,他碍于君子身份,是万万不敢如此的。 “纵观天下,奸逆并起,恶事横生,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个不遵礼法的败类!”萧凌宇身心舒畅,大声叱喝道,“这一巴掌,我代天下可怜之人,代你师傅,赠你!” 萧凌宇冷哼一声,三人联袂而出,再不复返。 三人走后,徒留在案的戏龟年,想要掀翻桌子撒撒火气,却有心无力,只得长叹一声,昏睡过去。 第560章 蛮霜不解,野境承欢(一) 车行古今非一辙。 世上之事从没有一成不变,迟了或早了,都是变数。 得到戏龟年的亲口承诺后,刘懿带着萧凌宇和乔妙卿,立刻出蓬莱殿,疾驰南下。 由于害怕戏龟年改变心意,一路上刘懿三人丝毫不敢耽搁,一口气南下疾驰四十余里,方才在一个三岔口出停下。 天色将晚,三人业已经人困马乏了。 刘懿轻轻吐了口气,展颜道,“我将龙珠坠在与我心念感应最远处,大约三里之外,除了一些身怀功夫的路人,一路上并未有幻乐府门徒尾随,我们安全啦!” 乔妙卿和萧凌宇闻言,同时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舒心笑容。 这场鸿门宴,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人在高度紧张时,肾上腺素增加,交感神经兴奋,始终处于亢奋状态,极度兴奋的状态过后,多巴胺分泌殆尽,人马上就会产生一种疲惫感,恰如此时的乔妙卿三人。 三人找到一处树林茂盛地带,刘懿和萧凌宇下马靠在一棵粗树旁小憩。 乔妙卿并未下马,她在夜间视力极佳,骤见前方山沟中有点单火簇,马鞭前指,忙对刘懿道,“夫君,前方有人点火,应有人家,山间夜深风冷,我等不妨上前,讨些吃食如何?” 刘懿思索道,“妙卿,我等于人家不认不识,深夜打扰,多有不妥之处。况且,这深山老林的,陡现人家,岂非令人生疑?” 乔妙卿嘿嘿傻笑,“夫君说得对,那 咱们今夜就在此住宿!” 刘懿默默点头,起身去寻干柴去了。 恰在此时,萧凌宇骤然起身,他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撒,便对刘懿道,“刘兄,你就是太过小心,英雄当纵横四海,而不是锱我可以饿肚子,我肚子不能饿肚子!铢必较。你不去,我去!” 刘懿被萧凌宇这一番话逗笑了,他知道萧凌宇因为今日之事丢了面子,料想幻乐府也没有那个神通能在此堵截,遂笑道,“好好好!听你萧大公子安排。” 三人上马,如离弦之箭,奔向那团火簇! 待得三人近前,却发现此处并未有什么村户人家,而是一队镖师,此刻,这些镖师们已经用过晚餐,正三五成群地烤火,见不速之客到来,心生警惕,一个个横刀立马,一脸戒备地看着眼前三人。 刘懿见到镖师,骤然想到凌源镖局的杨观和杨柳姐弟,不禁倍感亲切,为避免误会,他立刻停马在镖师们三十丈外,目光四扫一眼,翻身而下,拱手道,“诸位英雄,我等南下办事,途径到此,饥饿难耐,见此处有篝火,便想来此碰碰运气,讨些吃食,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乔妙卿久随其亡父塞北黎行走江湖,见多识广,看对方无人搭话,便道,“诸位且安心,规矩我们懂,我等在距你处五十丈外起火,绝不进入镖师的警戒范围!” 也就四五个呼吸,一名剑眉星目的壮汉近得前来,停在 距离刘懿五丈之处,对刘懿拱手道,“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刘懿哈哈一笑,旋即目光电般一扫,只见这浓林之中,方圆两丈之处,已有数十个身穿劲装手持利刃的大汉,将他团团围住。数十道森寒的目光,与刀光相映,仿佛比刀光还要森寒几分。这数十人手横长刃,目光凝注,但身形却动也不动,处于警戒状态。 刘懿心如明镜,对方并未又害己之心,却也有防人之心,看这架势,今夜如果不把话说明白,不仅填不饱肚子,恐怕还会被眼前这队百人镖师误会,被剁成肉泥! 刘懿心中无奈:哎!要点吃的还要被人刀架脖子,早知道饿一顿好了! 不等刘懿说话,萧凌宇从侧面饶了出来,道,“这位英雄,我叫萧凌宇,是贤达学宫南下求学的!” 为了自证身份,萧凌宇摘下腰间折扇,轻轻铺开,一个硕大的‘萧’字展在众人面前。 听到萧凌宇的名号,壮汉立刻挺身前出,惊讶地道,“你是贤达学宫宫主苏御的爱徒萧凌宇?” 萧凌宇傲然点头。 壮汉哈哈大笑,“这位兄弟,宫主苏御的亲传弟子出行,哪个不是前呼后拥的,兄弟你就算低调出行,居然会沦落到没有饭食的地步?这可真是裤兜子里耍大刀呢!” 全场哄然大笑! 很明显,壮汉并不相信萧凌宇的话,反而把萧凌宇当成借‘萧凌宇’之名混吃混喝的骗子。 萧凌宇也不做辩 解,朗声道,“是与不是,待我为你展露一下儒家的功夫,你便知道了!” 壮汉大声应和,“好!” 萧凌宇肃穆而立,所有人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良久,一个屁被萧凌宇放了出来,他列这嘴,哭咧咧地道,“能不能让俺吃饱了再表演?” 全场再次哄然大笑! 戏剧性的一幕,让镖师们认定三人便是混吃混喝的小混混,便圆了三人的心意,给了些酒肉,打发三人在不远处起火休息了。 萧凌宇如狼似虎的喝酒吃肉,一边道,“刘兄,整点?” 未等刘懿张口,乔妙卿怒斥的声音便从侧面传来,“吃吃吃!我们吃什么?都被你吃掉了,你看看我和懿哥还有吃的了吗?” 萧凌宇哈哈大笑,“你俩大人不记小人过,下次,下次你们来贤达学宫,我请你们吃正宗的大餐!” 刘懿道,“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忽然,萧凌宇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刘懿,“刘兄,此一行,你收获颇多啊!” “是啊!极乐丰都已除,幻乐府保持中立以后,江湖之上,江锋再无臂膀,剩下的便是专心致志与江锋主力决一死战了!”刘懿笑呵呵地说道。 萧凌宇嘴唇轻动,眯眼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萧凌宇所表之意,刘懿心似明镜,这一行不管是巧遇橙澄还是幻乐府递‘山季书’,都透着当今儒家一种难以磨灭的痕迹,迂腐。 儒家之士,多有坚贞。却固于 化制,墨守成规,偏执孤高,不懂变通。 但是,刘懿相对于儒家来说,乃一届外人,自然不可能擅论儒家之事。 即使要论,现在也不是时候! 第561章 蛮霜不解,野境承欢(二) 月明星稀,志趣相同的少年坐古谈今,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贤达学宫和平田军刚刚进入蜜月期,刘懿并不想就儒学好坏发表言论,只能点到为止,温声道,“事如流水,随壑而变;人如星辰,逐月而走。从来都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只有老死僵化不愿改变的人。” 萧凌宇轻轻叹道,“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足用半生精力才勉强推行。所谓树大难撼,根深难挖,若想改变,恐需一代贤达之艰辛努力啊!” 刘懿面看璀璨星空,“骑射胡服扞北疆,英雄不愧武灵王。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虽然艰难,却也造就了足以抗衡强秦的百年强赵,若无他,秦之一统,恐就在尺寸之间啦!” 刘懿一语惊醒梦中人,郎朗夜空之下,萧凌宇心中陡现苍穹,不禁豪情大涌,斩钉截铁地道,“儒家移风易俗,不如,就从我辈做起吧!” 刘懿听后,拱手笑赞,“萧兄在大变之中有大静,将来必成儒家大贤,到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穷兄难弟啦!” 萧凌宇亦还礼,呲牙笑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刘兄不也一样么?倘若他朝刘兄能够拜将封侯,可别忘了贤达学宫还有我这么一个书呆子哈!” 说罢,萧凌宇用袖角抿了抿嘴巴,起身拱手,“吃饱了,上路!刘兄,天高路远,咱们江湖再见!” 刘懿起身,大咧咧拱手,“下次再见,记得把今夜的大 鱼大肉给老子补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爽朗大笑,互相道别,一南一北,分道扬镳而去。 苦酒折柳今相离,他朝再见斗苍穹! ...... 待刘懿夫妇目送萧凌宇南下,已经是凌晨时分。 惊心动魄的一天过去,新的难题,随之而来。 凌源城在蓬莱殿西北,此前,为了迷惑和躲避戏龟年的追捕,刘懿三人出了蓬莱殿后,立即南下数十里,确定幻乐府无人追杀后方才敢停下歇息。 此刻,两人如何北上回到凌源城,成为当前最大的难题。 如果走水路,蓬莱县东临渤海,驾一叶轻舟,几日即可北上抵达华兴郡都源县秦皇城,甚是便捷,但是,当此三九寒天,渤海北部皆覆冰封海,难以通行,可见此路不通呐! 水路不通,剩下的,便只有陆路了。想要回到凌源,首先要从蓬莱县向西行至勒翎县,继而北上方谷郡,再向东北才能回到华兴郡。而勒翎县乃是段氏一族的根基所在,方谷郡激战正酣,照此行去,前路必会困难重重。 来的时候,刘懿和乔妙卿两人可以潜藏身份,速战速决,做到不知不觉。可回去的路程便不一样了,难保戏龟年不会偷偷传信,也难保江锋不会派人半路截杀。 结合着紧张的战事,两人反复思量,最后还是决定装扮成贫农,顺陆路而走,昼伏夜出,不停不歇。 定计后,两人便打算立刻上路,趁月光皎皎, 寻路而走。 恰在此时,赠予刘懿三人酒肉的镖局壮汉,带着三两个人走了过来。 壮汉见刘懿和乔妙卿,却不见萧凌宇,先是一愣,旋即笑容可掬地道,“三位可曾吃饱啦?” 镖局壮汉给与的酒肉,可都被萧凌宇那家伙‘独吞’了,刘懿夫妇到现在还未食粒米饿着肚子,但为了顾忌萧凌宇儒家门生的脸面,也只能厚着脸皮说一句,“多谢英雄照顾,我等吃饱了!” 看来壮汉也是爽快之人,信了刘懿饱腹之言,转而问道,“既然已经吃饱喝足,那么萧公子在何处啊?我等还想让他展示一番儒家手段,开开眼界呢!” 刘懿和乔妙卿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好家伙,萧凌宇这家伙临走临走,还给刘懿留了一个乱摊子。 无奈之下,刘懿只得临时编造了一个谎言,道,“英雄,萧公子临时有事,饱餐过后,已经南下返回贤达学宫了。” 镖师壮汉闻言,哈哈笑道,“哦!这样啊!” 站在壮汉身侧的镖师,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前行一步,没好气儿地道,“骗吃骗喝就说骗吃骗喝,还什么贤达学宫萧凌宇,可笑!” 被人嘲讽的滋味不好受,刘懿久在市井,倒是无关痛痒,乔妙卿就有些挂不住颜面了,她娇哼道,“大个儿,我等行走江湖,最讲信义,没必要为了这斤两的酒肉编一个故事骗你!” 镖师还要与乔妙卿争论,却见领头的镖师壮汉 轻轻摆手,笑道,“既然如此,还请两位践行萧公子方才诺言,为我等展示儒家功夫!” 刘懿愕然,“好汉,我二人与萧公子乃好友,却并非儒家门生,这儒家的功夫,我等也不会啊!” 镖师壮汉‘啊’了一声,故作呻吟地道,“这样的话,事情就难办了。这位姑娘方才也说行走江湖以信义为主,可刚刚答应了人家的事情,却不履行,这还叫信义么?” 在道理面前,狡辩是没有用的,刘懿掏掏腰间,发现此行走的急,并没有携带银两之物,无法以钱换肉,只能展颜一笑,道,“好汉想怎么办,您划出来个道道,只要不太过分,我二人照做便是了。” 镖师壮汉脸庞之上弥漫着温和的笑容,这是镖行的规律,只要对方没有亮剑,始终以笑脸待人。 不过,镖师壮汉的眼神中,却透露着一不屑和嘲讽,这让刘懿瞅着大感不爽,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心中暗骂:该死的萧凌宇,下次见你,老子一定把你衣服扒了游街! 镖师壮汉并未有何思考,张口既来,“这样吧!我等今夜值守,也是无法休息,你等既然自称萧公子的朋友,想必也会一些功夫,倒不如,刘公子与我进行一场点到为止的切磋,如何?” 说到这,镖师壮汉身边的两名镖师窃窃笑了起来。 刘懿看的清楚,立刻反应过来。 呵呵!明着说是切磋,实际就是想暴揍刘懿一顿。 想 到此,刘懿张口问道,“好汉,你是什么境界?” 镖师壮汉傲然而立,“破城境。” 刘懿‘哦’了一声。 妙卿,你上吧! 第562章 蛮霜不解,野境承欢(三) 夜晚的静谧如同柔软的黑色丝绸,将一切喧嚣都紧紧地包裹起来。 刘懿说完这句话后,夜,更安静了。 在众镖师看来,刘懿此言不禁狂妄,而且派一名女子上阵,还带有一丝侮辱。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刘懿此话一出,所有镖师的脸色刷的一下,全都沉了下来,包括为首的镖师壮汉。 镖师壮汉抬眼问道,“公子,此举是否有些托大了?” 刘懿淡然一笑,“乔姑娘出手,恰到好处。若我出手,难免有欺人之嫌。” “哦?”镖师壮汉皮笑肉不笑,“敢问公子是何境界?” 刘懿道,“我乃文人,动心起念,一年有余。” 动心起念是致物境界的标志,刘懿说出此话,其意不言而喻了。 围在刘懿周遭的镖师们一片哗然,少年小小年纪便入致物境界,堪称天才。 为首的镖师壮汉常年行走江湖,却也不禁愕然,他旋即看向乔妙卿,问道,“敢问乔姑娘是何境界?” 乔妙卿娇声回道,“破城境界!” 又是全场哗然。 镖师壮汉却陷入沉默了。 女子修炼武道较男子本就略逊一筹,这妙卿女娃居然能在这个年纪就登顶武夫的破城境界,可见其天资,亦或是背后有庞大的势力支撑。 对于镖师壮汉这种行走江湖的普通人,刘懿和乔妙卿这种有实力有背景的人,是万万不能惹的。 他向借坡下驴,可又害怕在兄弟们面前失了颜面,心中下定决心打个平 手便了事,双方谁也不伤了颜面,遂便取来一杆戴套银枪,架起了守势,对乔妙卿道,“乔姑娘,请!” 乔妙卿移步到空旷地带,抽出腰间‘魁罡’,短剑前指,摆出了攻势,点头道,“请!” 乔妙卿也不啰嗦,她剑指中路,劲步疾走,上步刺剑。 镖师壮汉退步架枪,格挡。 乔妙卿紧追不舍,斜剑横击。 镖师壮汉再次格挡,强劲的剑力让他握枪双手不禁一颤。 乔妙卿转剑横斩,剑刃与枪杆相碰,两人同时暴退三步。 乔妙卿仅仅出手三招,镖师壮汉就感受到了对方的强大劲力,尤其是后面两剑,出剑力道竟然大如奔牛,顿时震的自己双手发麻。 镖师壮汉虽然只经营着一家小镖局,名不见经传,但实打实的破成境界在那里摆着,凭借一杆银枪,押镖路中已经有数十年没人能让他摘下枪套,而乔妙卿略微出手,就让镖师壮汉略感压力,不得不摘下枪套,认真迎战。 只见镖师壮汉崩枪步起势,后手紧握把端,向乔妙卿弓步扎枪。 握枪和握棍有很大不同,握枪讲究手不离把、把不离腰。 手不离把是指握枪时要求后手要紧握把端,如果露出一截乃叫留把,留把乃是用枪大忌,而握棍时则要求双手不需要万全握牢,而是滑动和变换。 把不离腰是指握枪时如拦、拿、崩、拨等主要握法,后手都应紧扣在腰,不可离开或者游动,而握棍时 则没有此要求。 由此看来,镖师壮汉深谙用枪精髓,是个用枪高手。 面对攻势,乔妙卿退步闪躲,镖师壮汉后腿猛蹬,起身离地,起枪便照乔妙卿头顶砸下,来了一手‘凤点头’。 这一枪无花式无表演意味,耍起来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美感。 乔妙卿斜剑滑枪。 枪身从乔妙卿身侧溜走后,镖师壮汉立即收步撩枪,乔妙卿挥剑退步格挡,镖师壮汉身如游龙,立刻转换方向,斜劈枪再接弓步撩枪。 乔妙卿连续格挡闪躲,步步后退,他在镖师壮汉大开大合的进攻中找到一丝缝隙,挥剑斜劈而去,镖师壮汉立刻立枪格挡。 镖师壮汉握枪手法极为独特,其右手靠近枪头一段,这是典型的长枪短握,这样握枪可以增加后续攻击的速度和灵活性,随时调整攻击方向和力度迷惑敌人,但长枪长,也会降低控制的稳定性。 格挡之后,镖师壮汉回手便来了一个搅枪式,而后再次进步扎枪。 乔妙卿巧妙闪躲,再次横劈。 镖师壮汉架枪格挡,随后拉开距离,以长枪佯攻,后双手前握把,用短枪调整攻击方向和力度。 一时之间,两人难分伯仲,看的周围镖师连连叫好。 乔妙卿和镖师壮汉相视而站,再次进攻。 镖师壮汉疾步前驱,弓步扎枪接上步枪。 乔妙卿进步刺剑,镖师壮汉立身下劈枪。 镖师壮汉格挡后上撩枪,乔妙卿退步后,镖师壮汉立即提步下劈 枪。 镖师壮汉多次利用提腿动作,从而加大出枪劲道。 劈枪过后,镖师壮汉双手剧烈颤动,银枪裹挟枪花,往复巨颤着向乔妙卿攻去,好一个摇头枪! 乔妙卿暴退数步,镖师壮汉不给她喘息之机,立刻来了一手弓步扎枪。 镖师壮汉没有什么顶级秘籍,来来回回就这么几招,却打的乔妙卿大有节节败退之势。 就在乔妙卿左右格挡之际,镖师壮汉枪尖朝外,提枪转圈,舞动着攻向乔妙卿,这一招解开无可解,乔妙卿只能再次暴退。 镖师壮汉转身顺势跳步下劈枪。又来了一个跳步云扫,下落时对乔妙卿腰部扫枪再击。 乔妙卿三路被封,只能再次后退。 两人再次对战伊始,镖师壮汉便改变了枪法,以霸王之道展开进攻,一转眼,她已经退了三十步有余,被逼到了一棵树前。 乔妙卿顺势蹬步到树腰,双腿缠夹在树干上,两人呈高低之位。 镖师壮汉枪法以扫劈为主,最怕以低打高,乔妙卿无意中的蹬树,直接打破了镖师壮汉的强势进攻。 镖师壮汉丝毫不惧,沉声一喝,立身劈枪后云扫枪扫至乔妙卿腿部,想伺机把乔妙卿逼打下树。 乔妙卿一个仙人指路点向镖师壮汉头顶,这一击如果命中,乔妙卿腿部定会受伤,但镖师壮汉却是人死恨消。 镖师壮汉无奈只得收枪格挡。 危机化解,乔妙卿蹬树借力顺势上下斜劈剑强攻镖师壮汉。 两人攻 守似有转换之势。 第563章 蛮霜不解,野境承欢(四) 乔妙卿和镖师壮汉这场针尖对麦芒的切磋,已经打了半个时辰。 两人打了半个时辰,所有镖师聚精会神的看了半个时辰。 这不仅是一次绝佳的学习机会,两人精彩绝伦的对攻,让所有人叹为观止。 刘懿在惊叹镖师壮汉功夫了得的同时,心中不禁狐疑:在江湖人的固化思维里,镖局和镖师都是些没有本事破境武夫的糊口之道,是走投无路之后的下下之选,就连近年来风头正盛的凌源镖局,也没能吸纳破城境界的武夫在其麾下效命,可见,镖师这一行当,在江湖里的地位是多么低下! 可就在这荒郊野岭深山老林之中,一支百余来号人且名不见经传的镖师队伍,竟然有一名顶尖的枪术大师坐镇,这并不符合逻辑。 刘懿在这时对眼前这支镖师队伍的目的和真正身份疑心大起,他细细探查周边围观的镖师,发现这些人中境界最差之人,也是撼树境界,这个阵容,放眼天下,没有任何一个镖局能够凑得出来。 一切的一切,只有一种解释,眼前这支镖师队伍,是某个势力乔装打扮而成的,来此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刘懿判断眼前镖师队伍并不知道自己与妙卿的真正身份,目前也对自己并无敌意,本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架不住好奇心作祟,在所有镖师的注意力集中在乔妙卿和镖师壮汉对战之时,他悄悄隐藏在月色下,溜进了镖师大 营里。 ...... 场中,乔妙卿和镖师壮汉你推我进、你攻我守,毫无倦怠之色,没人注意到悄然离去的刘懿。 乔妙卿长剑直刺,镖师壮汉撩枪左闪,向后撤步,顺势身体一转,过程中,他腰部顶劲,双手猛然后抽,转身一刺,漂亮的回马枪裹挟着枪花,以极快的速度便向乔妙卿腹心刺去。 回马枪虽然是烂大街的招式,但却也是枪法中的绝技,它是练枪者必修且极难修炼的一个招式,其要求用枪者腰、腕、步完美协调,同时与枪达到人枪合一的境界,没有熟练前轻易使出,不但达不到突袭目的,还会‘自取其辱’。 可见,镖师壮汉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 乔妙卿后退数步,可回马枪的枪花始终对乔妙卿如影随形,这让乔妙卿心中愤懑,她骤然爆喝,动心起念,以‘魁罡’强攻镖师壮汉。 镖师壮汉一边挥舞长枪,一边后退迷惑乔妙卿,数步之后,镖师壮汉找了个空挡,又使出回马枪朝乔妙卿直攻而去。 到这时,乔妙卿已经动心起念牵引气机,而镖师壮汉却仍是以实打实的招式对战,并未调转气机,胜负成败,或许已经在这一刻见分晓了。 回马枪势若雷霆,乔妙卿顺势腾空,一字马躲了过去,落地后便来了一个扫堂腿,镖师壮汉猛然跃起,轻松躲过。 镖师壮汉用的都是些家常招式,乔妙卿也没有使出凤翥剑法对敌,她 收敛气机,以仙人指路再攻。 随着攻势的逐渐凌厉,两人的对局也来到了高潮。 乔妙卿用剑犹如走马舞花,江湖上通用的基本剑法,在他手上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让镖师壮汉根本不知道乔妙卿出招是虚是实,防不胜防。 好在镖师壮汉枪法绝佳,一杆银枪舞动的油泼不入,倒让乔妙卿一时找不到破绽,万难及身,只能游弋在镖师壮汉周围,伺机待发。 两人纠缠片刻,一名观战镖师小声嘀咕道,“大哥,还有两个时辰,天便亮啦!” 镖师壮汉闻言一怔! 高手对战最忌讳分神分心,观战镖师一句话,让专心对战的镖师壮汉招式顿挫了一下,这给了乔妙卿可趁之机,她长剑前指猛然发力,如一道闪电刺向镖师壮汉中路。 镖师壮汉战斗经验丰富,他不等乔妙卿攻至,便银枪撑地身体腾空,顺势对乔妙卿左臂三连踢,不禁躲过了进攻,还形成了反击。 乔妙卿中腿后无序败退,镖师壮汉一个扫云枪便杀向乔妙卿头顶,乔妙卿拼命后退,方才狼狈躲过。 镖师壮汉急于解决战斗,攻击愈发凌厉,他不给乔妙卿喘息之机,一个跃起便持枪照乔妙卿头顶压上,这一招用力极大,空中的枪身下弯,枪头直奔乔妙卿额头而去。 势大力沉的泰山压顶,让后退中的乔妙卿无法横剑格挡,只能戳脚阻击。 两人分开,再一次相持而战。 镖师壮汉似有 心事,赶忙拱手道,“姑娘好俊的剑法,这次切磋,算我输啦!” 乔妙卿牛脾气涌了上来,她并没有接受镖师壮汉的认输,反而噘嘴道,“明明是你一直压着我打,现在却要认输,好没道理。不行,今日,你我必须要分个高低,实打实的高低!” 镖师壮汉来了血性,也顾不得其他,便道,“好!今夜,我便与姑娘分个胜负!” 方才出言提醒的镖师还要说话,却被同伴拦下,遂选择做一个哑巴,闭口不言。 乔妙卿娇喝一声,挥剑前冲,近前蓄力横斩,又借了一个仙人指路。 镖师壮汉撑枪而立,面对攻势,他顺势将银枪扎地,人一个跃起,挂在了身后树上。 这一次,乔妙卿在下,镖师壮汉在上如倒挂蝙蝠。 乔妙卿挥剑上攻,镖师壮汉不断舞枪如白蛇吐信,两人谁也无法近身。 趁乔妙卿换气之际,镖师壮汉借力猛蹬树干,一式毒龙出海,飞速向乔妙卿刺去。 这一招太过刚猛,乔妙卿无法接下,只能暴退。 镖师壮汉落地后再次弓步撩枪,乔妙卿横剑格挡,镖师壮汉立刻变招,转身颤枪直刺,来了一个海底翻涛。 二人正打的势均力敌时,刚刚出言提醒的镖师再度开口,“大哥,再不走,来不及啦!” 镖师壮汉闻言,立刻一个横扫千军迫退乔妙卿,随后屏气凝神,对乔妙卿道,“姑娘,我还有要事,急着赶路,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 法,我们一招定胜负,如何?” 乔妙卿凌空舞了个剑花,“如此甚好!” 刘懿恰在此时回到观战人群,同样说了一句,“甚好!甚好!” 第564章 蛮霜不解,野境承欢(五) 月色正浓好光景。 在这个叫不出来名字的山谷,站着一群说不出来名字的人,这场看不出来胜负的对决,终于要迎来猜不出来输赢的结局。 所有人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乔妙卿猛然吸气,左手自然垂下,右手倒拎‘魁罡’横在胸前,双眼精芒爆射,向镖师壮汉疾步驰来。 这诡异的进攻招式,乃是乔妙卿在其父塞北黎亡故后自创的招法。 伏灵山上离人愁,塞北黎战死后,斥虎帮内忧外患,乔妙卿的性格随之由热烈变的孤冷,有一段时间,斥虎帮面临分崩离析,她万般无助,时常在皎洁月色下独自剑舞,清冷的月配上清冷的人,自然而然悟出了这清冷的一剑。 她称这一剑为,烟波无限愁。 今夜乔妙卿以这一招‘烟波无限愁’作为决战招式,而没有选择凤翥剑法,想必也有自食其力的意味吧。 而镖师壮汉则屏气凝神,递出了实打实的一枪。 这一枪朴实无华但力道极大,在观战的刘懿看来,镖师壮汉为了隐藏身份,也没有用出独门秘籍。 两人都没有汇聚心念调转气机,但其威势却丝毫不若,大有摧碑破城之势。 长枪疾进,短剑横临。 乔妙卿横剑及近镖师壮汉身前,她一声长啸,娇躯忽然左肩微侧,几近失重一般向自然垂下的左手倾斜,身子掠过直刺的长枪,便如木桩般猛然斜斜钉住,毫不摇晃。 这一违反人体学和重力 学的一幕,彻底惊呆了观战众人。 小娇娘横在胸前的一剑已经靠临镖师壮汉前胸,镖师壮汉手中银枪是长柄类兵器,根本无法回防,若在日常对战,这一剑横扫出去,镖师壮汉必然人头落地了。 乔妙卿的变向来的太快,镖师壮汉根本来不及反应,不等他做出对应的措施,乔妙卿剑起下落,银枪随之而断。 就在镖师壮汉瞠目结舌时,‘魁罡’凛冽的剑锋,已经顶在了镖师壮汉的脖颈上。 镖师壮汉憨声一笑,“姑娘好功夫!” 乔妙卿撤去‘魁罡’,笑脸一翘,“这还用你说!” 毫无疑问,这一战,乔妙卿胜了! 场中寂静片刻,连同观战镖师在内,所有人都大声喝彩。 为这一战的精彩程度而喝彩。 ...... 既然分了胜负,乔妙卿和刘懿这对儿夫妇便算履行了对镖师壮汉的诺言。 战斗结束,镖师们各自散去收拾行李,准备上路。 镖师壮汉则拎着一壶清酒走到乔妙卿身前,热情的递过去道,“姑娘如此身手,想必定是名门之后吧!” 很显然,镖师壮汉这句话是在套问乔妙卿的背景。 乔妙卿是个直心肠,接过酒张口便要道出来历,这时,刘懿却接过话茬,道,“好汉,我二人是幻乐府的门徒,贤达学宫和幻乐府同在临淄郡,所以,我等日常多有走动,也算熟识!” 听到幻乐府的名号,镖师壮汉嘴角忽然抽搐两下,热情变冷了几 分,淡然地道,“久闻幻乐府大名,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刘懿夫妇感受到了镖师壮汉的冷漠,也不想在此多做停留,仅仅是与镖师壮汉寒暄几句,见对方镖师们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遂打算告辞离去。 镖师壮汉这一方人马或有急事,加之对幻乐府并没有什么好感,也打算拱手道别。 本就是一拍两散的事儿,可就在刘懿夫妇准备离去时,镖师壮汉随口道了一嘴,“请问两位是北上还是南下?” 刘懿道,“一路北上,去薄州游历。” 镖师壮汉点了点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趁年轻,走一走还是好的,只不过,北上时一定要小心,你们途径的临淄郡和方谷郡,都不太平。” 刘懿报以一笑,拱手道,“多谢好汉提醒,江湖路远,望自珍重,再会!” 两方人马,分道扬镳。 出了林子后,两人折道而返,走曲阜县,一路疾驰,仅用一天一夜,便出了曲阜,入了勒翎县的地界。 飞马奔到一处不知名的林子里,两人已经颠簸的腰酸背痛,座下马也已经粗气直喘,便决定小憩一番。 刘懿动作麻利地架起了一顶帐篷、支起了一摊火种,将火生得甚是旺盛,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倒也不怕被人瞧见。 恰逢冬雪,帐外雪花纷飞,帐内火光映照,刘懿看着身覆毛毯的小娇娘,憨厚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裹,“妙卿,你看看,这是啥 ?” 小娇娘双手捧过打开,里面赫然是三个蛮头和两枚紫奈。 连日野外生活,乔妙卿早已嘴唇干裂,憔悴不堪,加之中午至今始终在疾驰路上,片刻未歇,早已饥肠辘辘,疲困交加,见到此物,立刻心生欢喜。 乔妙卿明眸透亮,娇声问道,“懿哥,你从哪里搞到的这东西?” 刘懿嘿嘿笑道,“萧凌宇在幻乐府给戏龟年大耳瓜子的时候,我从案间顺的,前日萧凌宇向镖师队伍讨要吃食,我便没掏出来!” 乔妙卿捂嘴一笑,“在那种时候,懿哥竟还有闲心关心饥寒温饱?” “啊哈哈!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嘛!妙卿,你且再寻些干柴,把火烧得旺些,为夫去猎一些野物,再布些陷阱。一会儿叫死士戌也下来凑合一顿。”刘懿说完,转身大步出帐。 乔妙卿一边生着火,一边兀自念叨,“当初识得你,你还是一个小酒保,转眼匆匆五载,你竟做了平田将军,世事变幻,何等玄妙,何等奇幻啊!” “平田将军虽然天赋奇才,但是居然仅用五年,便做了一军的领军将军,帮,乔校尉不觉太过顺畅了么?”躲在暗处的死士戌幽幽说道。 乔妙卿仍是一脸笑容,“你们啊!都不知道他一路经历了多少生死!” “乔校尉真觉得斥虎卫跟着平田将军,会功成名就?”隐在暗处的死士戌问道。 “功成名就这四个字,在当年长水卫全军 解职下江湖时,便已注定了!”小娇娘目光摇曳,直视着篝火,“他需要做的,是带你们继续辉煌!” 第565章 蛮霜不解,野境承欢(六) 俗话说得好:只有度过一线之间的生死,才能成就一鸣惊人的辉煌。 从望南楼到赤松郡,从水河观到辽西边境,从太白山脉到赤松郡,从凌源山脉到伏灵山,少年刘懿一路走来,经历了一次次垂死挣扎,又在一次次垂死挣扎中,一次次越挫越勇,又一次次涅盘重生,这不仅是团队和刘懿自己努力的结果,也是乔妙卿始终信任刘懿的原因。 不管是当年的顽痞小少年或如今的稳重小年轻,从刘懿身上,乔妙卿总能看到野蛮生长的韧性,他不仅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诡秘莫测之士,更是一个永不言败的斗士,在所有人都认为必败无疑的时候,他总能凭借智慧和勇气带领所有人穿过迷雾,直到看见彩虹。 她相信:如刘懿这样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的天选之子,定能带领麾下人马,青史留名! 就在小娇娘满脸红晕沉浸在对刘懿的倾慕中时,死士戌清冷的声音,又从幽暗的夜色中传来,他怀疑道,“我总有一种预感,平田将军的背后有一只手,始终在操纵着他,推着他一步步向前走。只是,前方是深渊还是仙境,不得而知!” “嘿!那还用说,推着他走的人,当然是我那岳丈啦!”乔妙卿凤眸透出了温情,情意绵绵,“以父带子,子承父业,行光明大道,前景自然是一片大好!” 死士戌在暗中断然回绝,“不对......” 乔妙卿眉头微挑,“嗯?” 一阵清风拂国,树梢上,死士戌一身黑皮软甲,长发披散,身背长剑,斗篷头盔一概没有,活脱脱一个风尘剑侠。 但见他有悠闲地坐在树梢上,双腿自然下摆摇晃,一边道,“人过三十天过五,庙堂十年一春秋。大先生虽在十几年前与天子有一段君臣之谊,但自古天家总无情,世事变迁,天子身边能臣层出不穷,天子对大先生的需要和恩情,恐怕早已不如当年。况且...。” 乔妙卿见死士戌说话犹豫,心知其接下来所言,必不被自己所接受,于是小娇娘轻捋发丝,边说边笑,声音娇媚,“戌哥,你是十二死士中年纪稍小的一位,与我从小一块儿长大,最了解我的脾气秉性。我生性直白执拗,但绝不是听不进刺耳之言的人,执掌斥虎卫后,我最需要的便是倾听声音,梳理帮众,带大家团结一致走出低谷。” 虽然乔妙卿并未看树上的死士戌一眼,但眼神却极其真诚,“所以,今夜,还请戌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拜托啦!” 死士戌的双脚停止了悠荡,清风吹拂,他认真的看向乔妙卿,这位几乎与乔妙卿形影不离的青年剑客忽然发现,在不经意间,乔妙卿已经摆脱了稚嫩,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统帅。 百年树木,但树人,或许一瞬间便够了! 死士戌整理心情,极其认真地道,“在我看来,当年世族之乱 屠戮京畿,虽然大先生和老帮主是站在皇帝一派,但世族之乱的产生,却与大先生和老帮主等一干激进派的蛮干脱不开干系。如果不是青年的大先生和老帮主等激进派在天子实力不足的情况下,仍然力主武力平定消灭世族,各自离心离德的世族们也不会狗急跳墙,聚集在一起祸乱京畿。” 乔妙卿‘噗嗤’一笑,“我怎么听说,当年二十八世族在京畿疯狂杀戮,是因为‘二子夺嫡’呢!” 死士戌轻声道,“表面上来看,‘二子夺嫡’的确是诱发世族作乱的导火索,但,当年围绕在天子周边的激进派的强势,也是其中不少世族起兵长安的原因。事发当年,老帮主执掌长水卫,在前期的情报搜集中,当年支持大皇子刘淮的二十八大世族,至少有十家虽然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但在争储这件事上,始终保持着中立态度。” 死士戌顿了一顿,继续道,“直到天子成立十二内卫后,这些世族方才加入夺嫡阵营,并且有起兵京畿的想法。” 乔妙卿狐疑问道,“父亲既然对世族动向早已知晓,为何不早做阻止?” 死士戌轻叹道,“老帮主对这一切洞若观火,但他和大先生却一致认为,世族家兵都是一群乌合之众,在装备精良士气如虹的十二内卫面前,不堪一击,除此,激进派们反倒认为,这是一个让天下世族露出马脚,继而一网打尽的绝 好机会。所以,他们一致将这个消息隐藏起来。” 死士戌眼神迷离,再次轻叹,“谁知,激进派们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世族们不仅有家兵,还可以调动边军。最后,十二内卫寡不敌众,尽数战死,激进派中除了老帮主和大先生,也尽数凋零。天子大梦,不过一春秋!” 乔妙卿点了点头,旋即话锋一转,问道,“戌哥和我说这些,究竟想表达什么?” 死士戌闻言仿若从梦中惊醒,眼神由迷离变得清澈,他直言道,“既然二十八世族祸乱京畿一事激进派也有‘辅君不正’的责任,那么,事后大先生和老帮主还能安然无恙,这说明,天子已经法外开恩。” 死士戌剑眉一挑,“这也说明,天子对激进派的君臣之情,在这么多年没有追究当年之事的过程中,已经悄然还清了!” 这是乔妙卿第一次听死士戌谈论时事政治,乍一听起来,居然觉得颇有些道理,她鼓起腮帮,不禁暗想:看来,父亲将破晓剑传给死士戌,是有一定道理的呀! 小娇娘看着眼前滋啦滋啦的篝火,笑问道,“然后呢!” 死士戌回答道,“凭借大先生当年的那点情分,天子根本不可能把首开五郡平田和平定中原之乱这两件事交给一个毛头小子,所以,我猜测,在刘懿的身后,必然还有一双更加强势的大手,推动着大先生和刘懿一同向大手期许的目标前进。” 而有能力成为这双大手的,天下间,没有几人! 第566章 蛮霜不解,野境承欢(七) 冬月照层岭,寒风扫群木。 刘懿出去打猎还未归来,已经一天两夜没怎么休息的乔妙卿,听着死士戌井井有条的分析和推理,不禁有些困倦。 从小到大她就是个一杆子挑到底的直肠人,塞北黎战死后,这小娇娘才硬生生逼自己学会了一点点绕弯子伎俩,死士戌的分析研判可谓精彩,换成一个政客,或许会听的津津有味,但在乔妙卿听来,虽然有用,但是,没什么滋味儿。 嗯...,有点对牛弹琴的意思! 不过,既然话题是她乔妙卿引起的,她还是强行打起精神,笑呵呵地对死士戌道,“戌哥,那你说说,这双大手,可能会是谁呢?” 死士戌不思既语,“数来数去,大汉帝国内,能做到将一个年满十二岁的少年推上俸比郡守位置的人,一共也就五个。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太后郭珂,一个是皇后李凤蛟,一个是丞相吕铮,最后一个,则是大将军陶侃陶千胜了。” 乔妙卿问道,“那你觉得,谁会是背后推手呢?” 死士戌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当年二子夺嫡,最大的受益者莫过于皇后李凤蛟,而当年不管是大先生还是老帮主,都没有站在皇后一边,甚至与她为敌,所以,最不可能成为幕后黑手的,便是当朝皇后。大将军陶侃是通晓战阵的兵家名将,除却此外,其他各方皆是平平,不过,这位陶千胜十分清楚自己的弱点,所 以他几十年来从不干预政务,只参赞军事,幕后黑手,自然也不是他啦!” 乔妙卿觉得颇有道理,“还剩下三个啦。” 死士戌微微一笑,“与其说剩下三个,倒不如说剩下两个!” 乔妙卿问道,“哦?此话何解?” 死士戌轻声道,“丞相吕铮是天子的老师,当年世族纵兵京城,天子身旁所有的激进派战死殆尽,天子内无支撑、外无依仗,已经成了孤家寡人,士卒们差一点就上演了百年前汉末群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正是在这个时候,天子请吕铮出山,这位吕相力挽狂澜,一面请太后出山主持局面,一面暗中通曲皇叔刘乾,调来守在长安四塞的屯田军,最后又分化瓦解本就人心不齐的世族,这才让天子换了一口气儿。”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乾坤逆转。从那以后,天子对吕铮几乎言听计从,所以,天子便是吕铮,吕铮,便是天子。” 乔妙卿‘哦’了一声,旋即问道,“那就还剩下太后和天子了。” 死士戌继续道,“天子是太后的独子,天子以孝为先,从不忤逆太后之意,太后知书达理,又爱子如命,十几年前天子争储,是太后联合皇叔刘乾,聚拢了二十八大世族联合上书请命,才为天子争来了九五帝位,几年后二十八世族祸乱京畿,又是太后站出来力挽狂澜,保住了大汉基业,日常里,天子和太后可谓母慈子 孝,关系极佳,不可能存在对立关系。而且,这么多年,太后始终稳坐后宫,从未干政朝廷,若说平田将军一路升官发财是太后在背后使劲儿,想来想去,倒也不太可能。” 乔妙卿哈哈大笑,“说来说去,你的意思,夫君背后的推手,不还是天子么!” “乔校尉此言差矣!” 死士戌断然打断乔妙卿的大笑,煞有其事地道,“此天子,绝非彼天子。如果没有相清除这一层利害关系,所有人便认为天子施恩平田将军,是看在天子和大先生当年的君臣之谊。如果看透了这一点利害关系,那么,天子的动机,或许便不单纯了。” 乔妙卿挑眉问道,“哦?怎么个不单纯法?” 死士戌道,“当年激进派并非只有大先生和老帮主存活流亡,他们如今都四散在帝国各处,天子为何不选择其他人的子嗣作为扶持对象,反而偏偏选择刘懿,难道,这其中没有疑点么?难道,乔校尉您就不存疑么?” 不等乔妙卿开口,死士戌立刻又道,“乔校尉,不管你如何不解,我的这个观点,是有迹可循的。乔校尉试想:天下间英雄辈出,刘懿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平田将军勉勉强强算是于六年前出仕,竟能登上俸比郡守的大位,还得到特赦执掌了一军的武力,这本就不是一个落魄的大先生所能成就的高度。所以,在其背后,必有天子支持,而 只要这一点成立,那么,我的推断,必然成立。” 乔妙卿听完这一理论,不禁精神一振,便感脊背发凉。 一段君臣情谊造就的成果,一段少年奋斗的励志故事,如果其背后真如死士戌所说隐藏了一个巨大阴谋,那该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事情啊! 就在乔妙卿深深思考之际,死士戌的声音再一次传入乔妙卿耳中,“或许,他和大先生,都是天子棋子,无关紧要的棋子。” 乔妙卿重归现实,小娇娘原本慵懒的身体自然坐直,倦怠的双眼亦变得坚毅如铁,她转头看向死士戌,驳斥道,“戌哥,你说的话,我虽受教,但却觉得,其中有些地方,实无道理。” 死士戌微微一顿,他没有想到,素来被兄弟们定性为爽快豪利的乔校尉,竟然会反驳自己自认为没有漏洞的推理。 死士戌为他们的乔校尉能够独立思考产生独立思维而欣慰,又感到一丝好奇,遂问道,“有何不妥之处?还请乔校尉答疑解惑!” 乔妙卿一边沉思,一边道,“首先,天子登基以来,王道与霸道兼用,治国平天下,其为政之举、为德之举清明,不曾误杀或妄处过任何无罪臣子,就连前日里东境兵败,天子一气之下呕血卧床,他都没有胡乱惩处过任何参与东征的臣子,这足可证明其为政善、为君之德。所以,我相信天子的确扶持了夫君,但我也相信,扶持背后的原因,确 实是君臣之谊!” 第567章 蛮霜不解,野境承欢(八) 雪挂林木,月驻梢头,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刘懿仍旧打猎未归。 乔妙卿和死士戌看似无关痛痒谈地的对话,还在继续。 不过,细细品味,死士戌今夜之言,似乎并不是胡编乱造,其内容也不是空穴来风,反而意有所指,他所有的分析和推理,都似乎要抛出一个重大的论断和建议,一个代表了斥虎卫相当一部分人的论断和建议。 而这,才是乔妙卿今日真正想听的,也是要反驳的。 乔妙卿反驳有理有据、铿锵有力,这倒让死士戌始料未及。 死士戌直视乔妙卿,道,“乔校尉就这么坚信此道?” 乔妙卿微微叹气,“世上不公之事数不胜数,人间黑暗阴影层出不穷,可难道就要因为这,我等便要侍奉黑暗么?” 死士戌颇为嬉笑地道,“我等既为死士,本就身处黑暗,也必侍奉黑暗!” 死士戌说话时虽然嬉皮笑脸,但却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乔妙卿立刻回答,坚定且从容,“身处黑暗,心向光明,这才是我辈立身天下之要义!” 死士戌看着乔妙卿坚定眼神,知道自己的论断并没有得到乔妙卿的认可,那么,‘刘懿父子是天子棋子’的这一论断,也随时瓦解了。 死士戌站在原地,眼神中充满了踌躇。 乔妙卿见死士戌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抿嘴笑道,“戌哥纵横江湖十多年,杀人无数,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绕弯子了?” 冷风拂过 ,吹的乔妙卿青丝飘动,她吐出一口哈气,轻声道,“今夜戌哥与我品评天下,并不是只为了说一段往事吧?” “既然乔校尉早已看透,那我就得罪了!”死士戌轻轻拱手,直言不讳,“平田将军天纵英才,这一点世所公认,可平田将军如今正走在一条极为危险的道路上,曲州江家势力庞大,这绝不是看看成军两三年的平田军所能与之抗衡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到时平田将军战败身死,斥虎卫则有倾巢覆灭之危。” 乔妙卿面无波澜,“这就是戌哥今夜与我闲谈的原因吧?” 死士戌轻轻点头,“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自古以来,择主失误而身死败亡的先例数不胜数,我等还请乔校尉在平田将军身边时,谨慎观察,若天有不测风云,还要及时明哲保身为好。” 说完,死士戌轻轻吐气,“临阵抛弃袍泽,虽然有违江湖道义,可是,斥虎帮是老帮主穷极一生的心血,在您手里,可断然不能就此终结啊!” 死士戌情真意切,这一夜,他说出了相当一部分斥虎帮众们的心声。 乔妙卿如愿挖出了死士戌所代表群体的心思,她旋即一笑,气吐如兰,“戌哥,父亲能有你们一群至死不渝的兄弟,此生足矣。” 小娇娘看着燃烧的篝火,“可是,我追随夫君之意,亦至死不渝!” 死士戌刚刚要开口劝诫,便被乔妙卿柔声打断,“戌哥, 如今我已嫁入刘家,自是刘家的儿媳;你等既已归顺平田将军,自然不该疑神疑鬼。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道义,背信弃义,绝不是我辈之人所为。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这种始乱终弃的事情发生吧!” 死士戌沉默不语,他知道,乔妙卿的话是对的。 乔妙卿继续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相信,懿哥定会给你们一个锦绣前程。” 死士戌见乔妙卿心意已决,最后提醒道,“倘若乔校尉没有早谋后路的打算,那您就当我今夜之言从未说过,以免被他人知晓,徒生事端,至于和我有同样想法的兄弟们,我会在茶前饭后一一劝解,乔校尉自可安心。” 乔妙卿坐回篝火旁,眼神和言语极为轻柔,“有劳戌哥啦!” 说完,乔妙卿扔去一个被火温热的蛮头,眯眼笑道,“快吃吧!堵上你的小嘴。” 蛮头消失在半空不见,黑夜寂静无声,死士戌重新隐入林中。 月明星稀,乔妙卿见刘懿还未归来,便独自发起了呆。 其实,死士戌所言有理有据,是完全有道理的,自古天子最无情,她心中亦有与死士戌的同感。 但是,这些,她乔妙卿不能说。 这并非因为她与刘懿结成连理需要偏袒夫君。 而是乔妙卿真心认为,刘懿一定会带领斥虎帮走向光明,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名垂千古! 她乔妙卿愿意为了这个感觉,赌上一赌。 至于是输是赢,就交给时间 去回答吧。 不一会儿,刘懿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近前便吵吵说道,“星散的野兔狐鹿也太狡猾,好容易碰到一只迷了路的兔子,结果天黑雪冷,我脚下一滑,被它溜了去!” 乔妙卿看见刘懿灰头土脸甚是滑稽,爽朗一笑,“如此说来,夫君折腾了大半夜,最后一无所获喽?” 刘懿还没来得及坐下,尴尬笑笑,挠头道,“而今看来,是的!” 乔妙卿哈哈大笑,拍了拍身旁的草垫,“懿哥,来吧来吧!有馒头和紫奈,足够啦!” 刘懿尚未坐稳,林外忽然飞进一只扒皮拾到利索的野兔,死士戌的声音随后沉闷地传来,“帮主跟你混,一天饿三顿,哼!” 刘懿可没管死士戌的羞辱和繁文缛节,对着漆黑夜空憨憨一笑,道了个‘多谢’,上去便把兔子架到了火上。 深山野林,两人美美地吃了一顿,随后刘懿架起帐篷,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乔妙卿伏在刘懿胸前,小鸟依人,问道,“懿哥,在幻乐府,你哪里搞来的毒药?” “哈哈,妙卿,你也太高看我啦,匆忙之间,我去哪里寻找解药啊?”刘懿苦笑。 “哦?那懿哥是在晃点戏龟年喽?”乔妙卿捋顺三千青丝,说笑后,旋即又问道,“那戏龟年为何会精神不振,昏昏欲睡,好似一副中毒模样?” 刘懿坏坏一笑,轻抚乔妙卿秀发,解释道,“哈哈!你夫君我啊,用龙珠吸去了壶中 酒的精华,将精华暂存龙珠之内,又将壶中剩下的水全部饮掉,一连三壶皆是以此法行之,而后在即将给戏龟年倒酒之时,又把存储在龙珠中的酒之精华释放而出,戏龟年那一樽酒,相当于喝了四壶呢!他能不醉么他?哈哈!” 第568章 蛮霜不解,野境承欢(九) 老话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几日前,萧凌宇和刘懿单枪匹马就敢闯入幻乐府这个龙潭虎穴,其胆识和魄力,足以让人钦佩。 可更加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在萧凌宇用计不成后,刘懿居然急中生智,在戏龟年酒中‘投毒’,而且,刘懿竟然在手中无毒可用的前提下,跟戏龟年玩了一把空手套白狼。 精彩!实在精彩! 戏龟年若是听到刘懿方才所言,恐怕要气的祖坟冒青烟了吧! 乔妙卿闻言,亦对刘懿临机应变的能力赞叹有加,小娇娘双手紧紧搂在刘懿腰间,亲昵地道,“夫君之才,实非常人所能及也!” 刘懿羞涩答道,“都是糙人的土办法,哪里算的上什么才华!” 情人眼里出西施,乔妙卿的额头轻轻蹭了蹭刘懿胸口,撒娇道,“那也厉害。” 刘懿憨憨一笑,随之眼中流露出惊喜之色,神秘兮兮地对小娇娘道,“妙卿,还记得深山里那支镖师队伍么?” 乔妙卿娇笑,“夫君以为我失忆不成?三天前的事情,我怎会忘记?不过话说,那名用枪的镖师,真的很厉害,倘若实战,恐不是其对手。” 刘懿略感诧异,“哦?用上凤翥剑法,难道也无法战胜那名镖师么?” 乔妙卿略微思索,认真点头,“这位镖师对枪的理解和运用,已经炉火纯青,相较之下,我不及也;在切磋中,我在绝境下动用了一次气机,而对方却一次未用仍不 落下风,我不及也;最后一招定输赢时,我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似乎有所顾虑,仅仅递出了平平无奇的一招,并未使出什么绝技,而我才勉强战胜,我不及也。有此三点,若在战场上,我必败!” “夫人敢于承认技不如人,亦是诚实之人,我等尚在青年,那位用枪镖师已在中年,待我等奋发图强,到他那个年纪,定比他强一百倍!” 刘懿一番宽慰,转而对乔妙卿道,“况且,你若知道他的身份,便会自感败在他的手下,其实一点也不冤枉!” 乔妙卿好奇心作祟,原本睡眼朦胧的她立刻清醒,摇着刘懿的胳膊问道,“夫君知道这位用枪镖师的真实身份?” 刘懿轻轻点头,直言不讳,“他是长水校尉!” 乔妙卿精神一凛,“长水校尉?他是长水中郎将李长虹的人?” 刘懿点头,撇嘴笑道,“是不是特别惊讶?哈哈。” 乔妙卿脑袋如拨浪鼓一般摇晃,旋即满怀疑问,“夫君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纵观天下镖局,能有破城境界高手坐镇的,没有几家。今夜与我等相会的镖局,连旗号都没听说过。这样的镖局,不可能出现破城境界高手坐镇,所以我判断:这队镖师的真实身份,并不只是表示那样简单。”刘懿一声坏笑,“嘿,在你和这位长水校尉切磋时,我悄悄潜入镖师的驻地,并在一间房中,找到了长水校尉的令牌和陛下 的密诏!” 乔妙卿满脸期待,立刻追问,“天子派他来这里干嘛?” “不!”刘懿轻轻摇头,“这支长水卫并非来此,而是试图在这里借道北上。” “借道北上?” 刘懿点头,继而道,“如今东境新败,两辽、赤松郡乃至彰武郡已经鱼龙混杂,秦军的探子到处都是,而且,曲州中枢正在大战,也是一团乱麻,这支长水校尉从陆路出长安走曲州、过凌源山脉继而北上,显然会增加被发现的风险。” 乔妙卿瞬间明白,“所以,这支长水校尉要出蓬莱,走水路直奔两辽!” 刘懿点头,“妙卿聪明。” “夫君教育的好!嘿嘿!”乔妙卿对刘懿吹捧一句,又赶紧好奇问道,“夫君,这支长水卫去两辽做什么?难道和东境新败有关?” “嗯!”刘懿深沉点头,道,“东境战败,十五万大军死伤殆尽,十五万大军,相当于帝国八分之一的兵力,这一败,使帝国受到了重创,其带来的负面影响必让天子焦头烂额。天子做事素来缜密,十五万大军的战败因果,并不是一纸战报所能讲清,所以,天子才派这支长水卫北上秘密调查东境之战的详细情况,以定责罚!” 乔妙卿疑惑问道,“东境之战,太子领军,如今战败,必是太子担责,而且,京城不是已经诏告天下,废黜太子了么!还怎么定责?” 刘懿一声冷笑,“定责?哼!这只是诏书里的 交代,要我看,脱责还差不多。” 乔妙卿张大了嘴巴,“脱责?此话何来?” 刘懿娓娓道来,“废太子是天子的独子,是将来必然要继承帝位的储君,东境之败的罪责,肯定不能全部落在他的头上。天子派人去两辽探查情况,难免没有了解详情分解责任的想法,继而为将来废太子重回东宫做好准备。” 乔妙卿大怒,“十五万将士战死东境,这废太子杀了都不为过,难道还要让他重返东宫,将来执掌天下么?” 刘懿无奈,“芸芸众生,尽是庙堂棋子。十五万大军,对于,算什么呢?而且,如果帝国未来没有继承人,乱的,岂止是东境!” 乔妙卿沉默不语。 刘懿搂紧乔妙卿,“我等是小人物,做好小人物该做的事情就好,这些影响帝国走向的事,我等就不要去烦心担忧啦!” 乔妙卿心里不是滋味,却也只能点了点头。 忽然,刘懿一声坏笑,从怀中掏出两锭金字,“我从长水卫的营帐中翻出了些金银,有这两锭金字在,我俩此番回程,衣食无忧啦!放心,我给持枪校尉扔下了欠条,等哪天再见,还他就是了!哈哈哈哈!” 乔妙卿嘴角含笑,温柔道,“懿哥,你坏!” 刘懿贴近乔妙卿,两人四目相对,“嘿!还有更坏的呢!你要不要试试?” 刘懿说完,双手顺着小娇娘柳腰上滑,便欲向小娇娘双峰攻上。 花好月圆夜, 有情人缠绵。 第569章 出入日月,天与地沓(一) 月色入场,少男少女情投意合。 自从刘懿出使贤达学宫,到今日归途,两人已经足有大半月未尽男女之事,此时月黑荒野,少男少女,幽会密约,干柴烈火,一点既着! 两人玉臂相较,水乳相融,小小的简陋帐篷,爱卿的温度在一点点持续增加。 就在蠢蠢欲动即将转化为铺天盖地的洪水猛兽时,帐外细若蚊声的轻咳,扰了两人你侬我侬的情趣。 追寻声音来源,自然是与刘懿夫妇形影不离的死士戌。 平日里,死士戌就如影子一般与两人如影随形,却从未因事打扰过两人,今夜死士戌在一个极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必有要事。 随着死士戌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出现,深沉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山顶之上,忽现异象,来者不善。你们要小心!” 骤听提醒,刘懿夫妇欲火顿消大半,乔妙卿露出了紧张神色。 之前,乔妙卿因为这事儿,特意找死士戌谈过,所以在刘懿夫妇行房事之时,死士戌一般都会退避三舍。 今忽传急召,看来定有急情了。 于是,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悄声熄灭篝火,着衣裹袍,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着帐外的动静。 可山林仍是一片寂静,并未有一丝杂音,小娇娘等的有些不耐烦,遂把腰间魁罡出鞘,压住隐隐振音,悄悄挑开帐篷一角。 两人顺着缝隙向山上望去,满脸尽是惊奇。 只见山顶之上,紫光大作,光芒耀 眼,光芒之烈,就连与山顶相隔树木重重如此之远的刘懿夫妇,都不自禁想闭眼躲避。 但见那团紫光忽强忽弱,时明时暗,很不稳定,偶而迅速膨胀,似有爆炸之势,偶尔变得黯淡,似有破灭之势,让人摸不着头脑。 乔妙卿心性活脱,喜欢猎奇,遂用询问的目光瞧向刘懿,示意刘懿要不要一起上山探探。 刘懿此人,心有大志而胆小谨慎、胸藏良谋而步步为营,这种性子的人,对一些‘节外生枝’的事情,历来都是敬而远之,所以,他的内心并不想趟这趟浑水。 但是,刘懿架不住乔妙卿热烈的眼神,宠溺之心作祟,他只得点头应允,与乔妙卿轻手轻脚地匍匐上山,打算一探究竟。 冬雪山深,越向上走越难行。 树障沟壑,越平坦处越艰险。 两人相互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偶尔还卡个跟头,在摔了无数次跟头后,终于步履艰难行到山顶紫光最为耀眼之处。 紫光团聚散发之处,是一堆由巨石围成的石头阵,站在巨石之外,只能看到紫光和石头,看不到阵中情景。 乔妙卿对刘懿使了个眼色,旋即横出‘魁罡’,打算独自前去探查一番。 刘懿一把拉住小娇娘,也使了个眼色,示意刘懿不要轻举妄动。 而后,他动心起念,运出龙珠,刘懿撤下一块儿衣襟,包裹住龙珠外表,让龙珠金光黯淡,在刘懿的驾驭下,龙珠穿过巨石阵的缝隙, 准备进入一探究竟。 可那团紫光似乎具有强大能量,就在龙珠窃入巨石阵的一刹那,紫色光芒爆闪,瞬间将龙珠推出巨石阵外,怦然掉落在地上,黯淡无光。 龙珠是以刘懿心念牵引,龙珠受阻黯淡,刘懿丹田气海大受震荡,他两眼一黑,栽倒在雪地之上。 乔妙卿心头一震,急忙扶起刘懿,确认刘懿身体并无大碍,小心询问道,“夫君,怎会突然晕厥?” 刘懿揉着太阳穴,死死凝视着巨石阵,深沉地道,“巨石阵中,必有上古神物存在。” “嗯?夫君何出此言?” 刘懿深沉道,“龙珠是天地酝酿,是天下难寻的天材地宝,其上古神龙自带的气息可以威压万物,其劲力所至,天下神兵无可阻挡。可是,当我用龙珠推近巨石阵时,一股堪比神龙威压的强大威压,瞬间与龙珠碰撞,我的境界蕴含的劲力不及带来威压的主人,被瞬间迫退,幸好那股威压的主人并不打算伤我性命。所以,我才仅仅只是晕厥片刻。” 乔妙卿闻言,瞠目结舌,“世,时间竟还有威压能够超越神龙的生物么?” “并不是他的威压超过神龙,巨石阵中生物的威压应该与神龙不相上下,而是我的实力不足,所以才被阵中生物迫退。”刘懿摇头轻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看来,世间待我等探索之奥秘,还有很多啊!” “夫君说的是。”乔妙卿深以为然,旋 即问道,“夫君,那,咱还进去么?” 刘懿哈哈笑道,“进,都已经到这里了,为什么不进?反正阵中生物已经发现我们了,进与不进,又有什么区别呢?” 巨石阵中生物实力无比恐怖,刘懿此刻说进去,是有一定道理的。 方才,刘懿用龙珠进阵试探,在那时,如果阵中生物打算杀掉刘懿,那么只需要以心念对心念,刘懿不死既伤,但那生物却没有这样做,这让刘懿判断:阵中生物,并无杀人打算。 这才是刘懿胆敢进阵的勇气和依仗。 这对夫妇怀揣十万分警惕,轻轻推开巨石阵一角,向紫光闪耀的阵中央走去。 来到巨石阵的最中央,两人一只全身淡紫、体型巨大的猛兽正在费力蠕动,她每蠕动一下,其身上散发的紫色光芒,便强弱波动一次。 两人在山下见到的紫光,正是从这猛兽身上传出。 “懿哥!懿哥!那,那好像是一只大狐狸哦。”乔妙卿欢欣雀跃,不禁音调大涨,“大爷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硕大的狐狸呢!” 刘懿见那狐狸忽然定身不动,知道是乔妙卿说话的声音引起了狐狸的察觉,于是单手疾出,迅速捂住了乔妙卿的嘴,试图隐秘方向。 可还是晚了一步,那巨狐身若闪电,迅捷无比,刘懿但见面前一道紫光闪过,巨狐硕大的头颅已经出现在两人眼前。刘懿和乔妙卿死瞪着眼睛与巨狐对视,看着眼前庞然大物,面 露难以置信之色。 第570章 出入日月,天与地沓(二) 一轮明月高高悬,银河耿耿星参差,深冬雪谷,在如云似雾的淡紫之中突见世间神物,任谁看了,都会有一种天上人间之感。 那头巨大狐狸通体泛紫,全身绒毛细软,散发着不可名状的奇异熏香,使人飘忽神醉、流连忘返。巨狐额头中间,有一处紫色交错构成的纹印,在月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煞是玄奇。 更加令人拍案叫绝的是,这巨狐竟然有九条绒毛大尾,看起来绵软如雪,正随着巨狐的呼吸,蓬松地来回律动。 而此刻,巨狐正眯着眼睛,紧皱眉头,立着毛绒绒的耳朵,警惕地瞧着刘懿夫妇,它虽一脸警惕,在月色下竟显得十分柔媚,宛如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女,清丽不可方物。 见到九尾,览尽天下群书的刘懿对眼前巨狐的来历,一清二楚了。 《山海经》中记载了青丘与九尾狐,九尾狐简称‘九尾’,亦称‘九尾禽’,是九条尾巴的狐狸。青丘九尾始见于先秦,至汉传为瑞祥之兽,象征王者将兴,在很多的古籍中亦被提及。在刘懿这个时代,有不少大才子认为《山海经》‘青丘国’及‘九尾狐’形象出于‘东方青龙’中的‘尾宿’,因其‘尾有九星’;禹在治水之时遇‘涂山氏女’与‘九尾白狐’的传说,则是大禹‘治水’始于‘箕尾’之间的曲折传承。 原本,刘懿只认为青丘九尾是只存在于民间神话中的神物,谁知今 夜居然见到了真容,这倒让刘懿颇为惊喜,直勾勾盯着青丘九尾,眼神始终不肯放开。 或许刘懿的眼神亵渎了上古神兽,青丘九尾突然口吐人言,声音魅惑娇艳,斥责道,“你等何人?竟敢擅窥仙踪?” “狐,狐仙,你,你是狐仙?” 兽吐人言,这让乔妙卿娇容失色,随后欣喜若狂,他使劲儿摇着刘懿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巨狐,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大声道,“小时候,爹总教我,若是我乖乖听话,有一日狐仙便会入梦相见,圆我心中所愿!哈哈!原来是真的呀!是真的是真的呀!今天终于见到狐仙啦!” 刘懿收回直勾勾的眼神,对青丘九尾恭敬地拱手道,“狐仙大人,我夫妇二人游玩至此,本在山下扎营,半夜忽见山上紫光泛滥,疑为天降异象,便前来一探。我夫妇并非歹人,如有打扰,还请狐仙大人见谅。” 乔妙卿则不管那些,她痴迷地看着青丘九尾,祈祷道,“狐仙狐仙,你今日仙灵,是来复活我的父亲的嘛?” 巨狐起先半颦半笑,随之又一脸严肃,对乔妙卿娇声道,“我是狐仙不假,可并不能为你圆梦!这里是本狐的道场,你等速速离去,不然本仙便要大开杀戒了。” 面对青丘九尾的残忍拒绝,小娇娘期翼的脸色忍不住微微一变,咯噔一声,心里最脆弱的那部分,霎那间裂成了碎片,借着山间冷风一吹,乔 妙卿泪如泉涌,浑身剧颤,“懿哥,父亲,父亲真的回不来啦!” 原来故人已逝,故亲却难忘! 在巨狐面前,刘懿满脸写着心痛,他紧紧抱住乔妙卿,宽慰道,“乖!乖!咱们回家,回家。” 心疼之间,刘懿也再不理会巨狐,轻搂着乔妙卿娇躯,转头下山而去。 未走十步,两人只听身后扑通一声,转身回头,巨狐已经瘫在地上,呼吸微弱,紫光黯淡,生死不知。 青丘九尾骤生突变,让两人皆目露惊疑之色,刘懿夫妇对视一眼,刘懿运出了龙珠,乔妙卿抽出了魁罡,这对儿小夫妻决定上前一探究竟。 近前,这只巨狐毫无动静,乔妙卿忍不住好奇,伸手摸了摸巨狐的额头。 还是毫无动静,仍如死物一般。 “懿哥,这,这狐仙,是怎么了?”乔妙卿问道。 刘懿沉默了稍许,寻着方才巨狐闪过的痕迹望去,只见地上血迹斑斑,伸手探巨狐腹下,一道血槽深入寸许,是人为刀伤。再看那巨狐腹大肚圆,显然怀有身孕。 刘懿呻吟片刻,开口说道,“史书有记,此狐名为‘青丘九尾’,与咱们遇到过的神龙、精卫一般,乃上古神物。按理来说,青丘九尾应该生活在临淄郡曲阜县西南的临淄郡山阳县青丘山一代,可如今出现在这里,且身怀六甲、身受重伤,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青丘九尾在青丘山遭到了大批人马的围杀,无奈之下冲出 重围,逃到了此山中隐遁。” 乔妙卿关切地问道,“它还有救么?” 刘懿哑口无言,“若是皇甫叔叔在此,或许略懂此道。我非兽医,也不知该如何救治啊!” 小娇娘虽与青丘九尾初次见面,但青丘九尾却寄托了对其父亲的相思,听罢此言,泪槽又要决堤溃坝。 刘懿见状于心不忍,赶忙劝慰道,“妙卿,既然是为神兽,当有极强的自愈能力,我等不如为其注入心念,助力青丘九尾自行疗伤。” “这招,管用么?”乔妙卿停止呜咽,怯怯问道。 刘懿温声劝慰,“事到如今,只能误打误撞。试一试的话,或许还有救。如果不试一试的话,恐怕连一丝机会都没有了。” 两人议定对策,也不犹豫,即刻调整内息,将自身气机导入龙珠之内,气机经由龙珠,以极为精纯的形式,从青丘九尾额头缓缓灌注进入其体内。 月晚人闲,随着气机不断汇入青丘九尾体内,两人开始翘首以盼。 上古神兽以天地之力凝聚孕育,体内力量磅礴,气机深似冥海,不到一刻钟,刘懿和乔妙卿的消耗便已到了丹田枯竭、气海萎靡的境地,可老话说的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两人不肯放弃,仍死死支撑。 是死是活,不到最后一刻,还远远没有定论。 就在两人即将崩溃之时,忽然间,一股精纯的心念顺着龙珠,反哺到两人体内,丹田气海顿如久旱 逢甘露,被那精纯心念滋养的无比丰盈。 第571章 出入日月,天与地沓(三) 茫茫宇宙洪荒,人如沧海一粟。 今见神物,幸甚至哉。 上回说到,青丘九尾乃上古神兽,蕴含能量深不可测,想要将这种神兽从地狱修罗手中夺回,需要有扭转乾坤之本领。 很显然,以刘懿和乔妙卿目前的境界,还远远称不上‘扭转乾坤’四个字。 刘懿夫妇拼尽全力,也没有能够将青丘九尾最后一口气儿吊起来,就在两人丹田气海即将萎靡枯竭之时,精纯的气机借龙珠顺藤摸瓜,如银河落九天一般,填充进两人干涸的丹田气海,让两人不自觉发出舒服的呻吟之声。 刘懿心中明了,这一定是青丘九尾的作用,正暗自惊奇,可更加惊奇的事情却接踵到来。 只见停驻在刘懿夫妇与青丘九尾之间那颗金灿灿的龙珠,正随着气机的不断倒流,渐渐由淡金化为淡紫,再由淡紫之色,化为棕紫,最后变成深邃的暗紫色。 最后,那颗通体泛紫的龙珠,彻彻底底挣脱了刘懿的束缚,断开了与刘懿的心念链接,飘飘然飞往青丘九尾的头上,任刘懿如何心神感应,任刘懿如何动心起念,龙珠亦不复返。 而刘懿的身体,也被刚刚填充到丹田气海的气机牢牢控制,动弹不得。 此情此景,让刘懿心中骤然大骇,不禁黯然思索:我夫妇二人一心向善,今见青丘九尾重伤,也丝毫没有恃强凌弱之意,反而伸出援手,可终究是天心难测,这青丘九尾居然恩 将仇报,不仅夺去了龙珠的控制权,而且现在还有性命之危,这可真是,恶人活百岁,好人难长命。 就在刘懿认为青丘九尾恩将仇报趁机夺宝时,那颗淡紫色的龙珠,猛然散发出极为耀眼的紫色光斑,青丘九尾的眼睛随之缓缓睁开。 此刻,青丘九尾浑身散发着妩媚气质,仿若静静的月光,轻轻照亮周围的一切。 刘懿对此并没有心醉神迷,反而冷冷质问道,“狐仙所举,是要杀人夺宝么?” “哼,你也太小看了本狐。人有人言,兽有兽道,本狐近日虽被人类所伤,逃难至此,但恩将仇报的事儿,本狐做不得,也不屑做。” 青丘九尾的九尾无力的随意垂落在身后,它的声音渐渐衰弱,只有眼波如秋水般流转,还是那般妖娆动人,“今日,本狐已经行将就木,无药可救,索性将修炼八百年的神力传赋予你二人。但你二人需发誓,得到本狐神力后,你二人需立刻刨开我的腹部,救出我那孩子,并善待于它。如果不然,本狐便将这枚龙珠用神力封锁,远抛深海,你小子再也休想得到。” 青丘九尾那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刘懿夫妇,眼神极为复杂,似要渗出血来。 “本狐快不行啦,你们到底立不立誓?”青丘九尾喘息越来越重,“再不立誓,我便将龙珠投入东海啦!” 巨狐的身体不断颤抖,嘴角不断流出紫红混杂的液体,它的眼神 ,正逐渐变的慌乱。 情急之间,刘懿夫妇也都双双乱了心神,头脑一片空白,来不及对视交换想法,便从心而走,立刻跪下发誓。 “好!既已立誓,契约既成!”青丘九尾额头纹印闪烁,两道相同的桃花纹印,倒印在刘懿夫妇额头之上,象征着双方盟约由天地裁定,落地无悔。 青丘九尾微弱的声音幽幽传出,“你们俩听着,此盟约绝非你们人类一纸盟约般无用,你等在有生之年,若有违此誓,必天诛地灭!便宜了你们俩,白白得了八百年修为。本狐此生修为,已仅在龙珠之内,你,拿了龙珠,去吧!” 就在青丘九尾准备用功‘送’出刘懿夫妇的刹那,刘懿重新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他突然起身抬手,断然道,“慢着!” “你想反悔?”青丘九尾额头纹印闪烁,言语中透着冰冷。 说这话时,青丘九尾的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底气。 它已经将所有修为都存入了龙珠,并解除了刘懿夫妇的身体控制权,纵然刘懿夫妇现在反悔,它虽能依靠契约的威力把这对男女击杀,却也无法依靠自己将腹中遗子生出,最后只能是两败俱死罢了。 就在青丘九尾色厉而胆薄之际,刘懿迈步来到青丘九尾身前,他的反应出人意料,他缓步走到青丘九尾身前,抬手轻轻摸着它的绒毛大耳,温言道,“狐仙放心,我一定会救你,保你母子平安。” “嗯? ” 青丘九尾忽然一愣,眼中满是不解之色。 刘懿声如春风,“我出生时便没了娘亲,我不想它出生时,也没了娘亲!” 她和它的眼泪,都不争气地流淌下来。 山巅冷风飒飒,两人一兽伴随着刘懿的三言两语,陷入了短暂的宁静。 良久,青丘九尾摇了摇头,悠然叹曰,“多谢少侠好意,大可不必了!本狐数日逃窜,已经精疲力竭,再无保全自身性命之能,以你二人之能,亦无法助本狐恢复气机,这一切都是天神的安排,本狐无法拒绝,只能随遇而安,本狐如今别无所求,只求腹中狐儿能够安然降生,继承我青丘狐一族的血脉,就算此生无憾啦。” 刘懿没有反驳,仅微微撇嘴,淡淡说道,“若信我,便把一切听我的,你切安心,若事不成,我把性命赔你便是了。” 乔妙卿在一旁感动的一塌糊涂,她涕泪交加的对青丘九尾道,“也算我一个。” 青丘九尾见刘懿眼神坚定如铁,心知这少年所做决定已经不可违逆,于是,他将自身神力退出龙珠,重新拿回了八百年修为,淡黄色龙珠的主导权,重新回到刘懿手中。 刘懿抬手顺过龙珠,轻轻向天上一抛,对青丘九尾温声说道,“今日虽非逢七之日,但,愿为狐仙血脉延续,改一次日子。” 看着龙珠微微落下坠地,刘懿青衫鼓动,面色血红,他汇聚全身力气,借着落地之势,将那颗龙 珠狠狠向地里砸去,随后爆喝一声,“为筹天道逆天行,碧海寒潮映空晴。尽借此山无尽意,他朝再还寸土情。起!” 整个小山,忽然生出异象! 第572章 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四) 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如果你有幸遇到,请一定要珍惜。 刘懿从小没有母亲陪伴,他十分明白母爱的重要。 缺失了母亲的关爱,就像一只失去方向的小船在汹涌的大海中漂泊,需要一个避风港来停泊。在蹒跚前行的过程中,他们或许学会了更多的独立,但心底却永远缺了一块拼图。这份牵挂和依恋,就像一根细细的绳索,时刻牵引着孩子的内心,渴望找回失落的港湾。 刘懿不希望青丘九尾腹中胎儿生下来便没有了母亲,不希望它们重走自己的孤单童年,所以,他决定出手相救。 以性命为赌注,出手相救。 随着刘懿一声‘起’字落下,他的心中默念口诀,龙珠开始在半空中高速运转,整座小山亦随之隆隆作响,只见寒雪之下,土地开始迅速撕裂,一条条宽如臂粗的裂缝,惊扰得山间冬眠的百兽纷纷惶恐奔奔逃,下山而去。 裂缝之中,含在地下的地煞灵气,令人闻之见之既有神蕴,充满了恐怖绝伦的力量,纷纷狂躁地涌出,犹如千军万马厮杀冲阵。 无形的能量狂躁激荡之下,刘懿衣袍鼓荡目光慑人,浑身散发着空明自然的出世之姿,再一个‘起’字脱口而出,金色光芒宛如那九天惊雷一般,从龙珠内喷薄而出,在这片天际席卷而开,霎那间,满山已经尽是金翠之色。 存在于地底的能量,通常被世人称之为地煞灵 气。 这是由地煞灵气组成的、经由龙珠转化形成的实体能量,一颗颗实体能量如一场瓢泼大雨降世,漫山遍野,映照的大地宛若白昼。 青丘九尾望着漫山遍野的实体能量,一脸的震撼之色,它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在自己全盛时期吐一口气就能杀掉的少年,竟然有调动地煞灵气的强大能力。 乔妙卿看着刘懿单薄却又挺拔的背影,心头满是震动,激动的热泪盈眶,她崇拜地看着刘懿,她知道:父亲的选择没有错,她的选择,也没有错。 少年望向满山金黄璀璨的实体能量,悄悄抹去嘴角的鲜血,袖中中拳头紧握,憨憨一笑。 ‘神龙逢七吞吐天地精华,借龙珠修行者逢七修行’的规矩,几千前而不敢有违,此中定有巨大的危险隐情。 只不过是刘懿没有发现而已,而今刘懿突然移规改矩,借用龙珠强行调动地煞灵气,打破千年铁律,恐怕要吃些恶果。 这些,刘懿心中明镜,但他并不是事情一做悔意既生的人,他做事,素来事前思虑周全,做了便不后悔,做错了也不后悔,当年他从望南楼孤身走出时是如此,在伏灵山上与江瑞生决战是如此,而今决然出手解救生命濒危的青丘九尾,亦如此。 而现在,刘懿已经微微吃到一些苦头了。 调动一座山的地煞灵气,需要极为庞大的自身能量作为牵引,这种搬山动海的大神通,只有长生境界以 上文人才能做到。 刘懿是致物境界,属于文人初境。 本来以他的能力,根本无法调动规模如此之大的能量,可万幸他有龙珠这件宝物,让他在某个领域拥有了跨境的能力,可纵然有龙珠在手,调动一座山的地煞灵气,还是消耗掉了他所有的气机,丹田气海枯竭之下,他不自禁流出了鼻血。 刘懿本以为打破修炼龙珠规矩的反噬,到此也就结束了。 可就在刘懿憨笑时,山间裂缝中的地煞灵气,还在不断的喷薄而出,从四面八方向他肆虐飞来,刘懿根本无法闪躲,只一个近身,刘懿便口吐鲜血,三窍流血如注,再也笑不出来了。 与逢七时吸纳的天地精气相比,这股地煞灵气蕴含的力量,太过狂暴了,狂躁的让刘懿无法接受。 狂暴的足让刘懿这具凡人之躯只感觉七窍失感、骸骨尽碎。 此时的刘懿筋疲力尽,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他瞥了一眼不远处梨花带雨的小娇娘,便使劲的吸了一口气,费力地抬起右手,手指在青丘九尾额头一点,山中的地煞灵气瞬间涌入龙珠之内,转换成金灿灿的能量,能量又以刘懿肉身为媒介,顺着青丘九尾额头纹印,疯狂涌入青丘九尾体内。 金芒压紫芒,灵气压神气。 磅礴精纯的能量注入,青丘九尾精神顿时一凛,它流露出无比舒适的表情。 乔妙卿在侧心急如焚,赶忙催促青丘九尾,急切地道,“ 狐仙狐仙,快快借力生育。懿哥凡人之躯,境界低微,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啊!” 青丘九尾从幻梦中清醒,它赶忙糅合吸纳过来的地煞灵气,呜咽了几声,面露痛苦之色,开始艰难分娩。 一分一秒都深陷煎熬的刘懿,七窍鲜血淋漓,皮肤已经被那强悍的地煞灵气撕扯的到处都是裂痕,裂痕处缓缓淌着血,鲜血渗出些许,便立即被灼热的地煞灵气烘干,凝成血痂,如此反复,无休无止。 鲜血逐渐在刘懿皮肤上形成了一剑‘血色铠甲’,将刘懿包裹其中。 而刘懿自己,已是气如游丝命悬一线,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全靠一口气儿吊着他站立不倒,强行支撑。 他终于知道,每逢七日进行修炼,天地能量会变得柔和,修炼起来更加顺畅,也不会被能量伤到,其他日子,可就说不准了。 违逆天道需要付出的代价,或许是生命! 不过,刘懿之所以敢以命相博,自有它的底气,那便是可以救人于濒死的道门上等功法,紫气东来。 作为道门可遇不可求的功法,紫气东来具有回天之力,刘懿行走江湖,数次深陷绝境,都是紫气东来,如神仙降世一般挽狂澜于既倒,救刘懿于一线。 这一次,他仍然把赌注,下到了紫气东来上。 在刘懿身侧旁观的乔妙卿凤眼尽是血丝,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萦绕心头,大滴眼泪滚到脸颊,只能合掌祝祷,“ 愿体上天好生之心,保佑懿哥平安无事,保佑狐仙母子平安。” 第573章 出入日月,天与地沓(五)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 世上之事,有因必有果,刘懿违背规则,强行‘窃取’地煞灵气帮助青丘九尾回复元气,让他遭到了极大的反噬。 随着身体被狂暴的地煞灵气撕扯的不成样子,此刻的刘懿,在煎熬之中意识逐渐模糊,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妄,灵魂坠入一片彻骨寒潭之中,经过潭水浸泡,刘懿身体和精神的冰冷之意越来越盛。 幻梦之中,他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从西郊刘布手中救出东方爷爷,到望北楼失火北逃凌源山脉,道凌源山脉得大机缘受成老道家无上功法紫气东来,到万佛山三间破屋结识一显,到水河观坐看仙人对决,然后又到彰武郡巧化大疫危机,游历东境平定乐贰叛乱,再到太白山从苻文手里强夺龙珠,平五郡之田、收降老赵遥、诛杀江瑞生、只身赴北纳兵、嘉福山巧入致物境界、凌源山截杀戏龟年等等等等,一节节一幕幕,好似说书唱戏般,在刘懿面前走马观花,一闪而逝。 最后,画面终于定格在一个皑皑雪夜,那似乎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雪夜。 一名面相酷似刘权生风流才子,浑身浴血,他背负着他,先是反复突围,突围失败后,一路东躲西藏,终于逃出了那座漆黑不见五指的宫殿,宫殿的碧玉阁楼上,一位婀娜多姿的身影正款款相望,刘懿自己想要努力看清那道倩影,却发现,自己的 双眼早已被血水堵塞,不管如何定睛远眺,那道身影,却也无法再看清了。 因为没有看清楚那张脸,刘懿倍感失落,他躺在寒潭中,无神地瞧望天空。 突然,四面八方响起熟悉的声音,“懿哥!懿哥!好啦!好啦!” 寒潭彻骨,刘懿微微一笑,“好啦?” 而后,刘懿忽然想起,自己还在拯救青丘九尾,这一声‘好啦’,让刘懿顿时解脱,寒潭中的他双眼一闭,“妙卿,你说好啦,就好啦!” 现实中,刘懿伴随着乔妙卿的呼喊,人随之瘫倒在了地上。 伴随着隆隆雷声,青丘九尾用之多余的地煞灵气,随之还归地底,一道道粗大的裂缝沟壑随之并拢。 小山上又恢复了平静,金光褪去,皎皎月色降下,一片安静祥和。 乔妙卿回望刘懿,豆子大的泪水,如下雨一般落下。 只见刘懿浑身尽是血痂,皮肤裂痕纵横犹如刀绞,若不是手腕见还有一显所赠的核桃佛珠,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停坠在半空中的龙珠,金光散尽,如玻璃球一般无力落地,充满了死寂。 最后,刘懿额头上的那团紫气由盛至衰,最后消失全无。 小娇娘心如死灰.... 道门无上功法,最终也没能救回刘懿‘作茧自缚’的性命。 而刘懿的灵魂,则悠悠荡荡,彻底沉入了梦中那个深不见底的漆黑寒潭。 就在刘懿魂飞魄散,即将长眠于潭底时。 深潭 之下,一条粉红色的、毛绒绒的巨大尾巴缓缓向上浮起,将刘懿重新托上了水面,那八条绒毛大尾并未就此停住,而是继续托举,悠悠忽忽,忽忽悠悠,腾空而起,带着刘懿经纪山川,蹈腾昆仑,直将他托上了九天,与日月并肩,才飘飘然罢手。 八条巨大的绒毛尾巴轻若飞鸿,化作漫天繁星,映照出脚下的壮美山河。 刘懿的魂魄飘飘然立于九天之上,仰视苍穹,仿若通玄仙人一般,遗世独立。 看到脚下山川河流如蝼蚁,刘懿不禁喃喃自语,“我,我这是死了么?” 见茫茫苍穹中无人回应,刘懿失色微叹,道,“大业未竟,还没能名扬天下;孝心未尽,还没能膝下侍奉。我,我还真是,颇有些不甘心呢!” 人之将死吐真言,刘懿在太虚之中,终于表露了不敢示人的心声。 扬名立万谁不想?万世功成谁不想?他刘懿也想! 可他不能说! 在这个处处口中必须吐露大义才能阔步前行的世道,对功名直言不讳,对财富直言不讳,你会被人唾骂,被唾弃,被天下人视为牟利之徒,会失去很多人的支持。 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刘懿死了,他自由了,他可以言无不尽了! 一声轻叹之后,刘懿头顶突现异象,天空中刹那万点繁星,如银河落涧,化作一条紫色天河,奔流直灌刘懿头顶。 刘懿还未从惊骇中走出,远方,一头毛发湛蓝、双 瞳深紫的巨狼,张着血盆大口,向自己快速扑来,那巨狼不讲道理,张口便咬,自己猝不及防,只能伸手格挡,无奈还是被那头巨狼撞下太虚,跌落凡间。 高空坠落,刘懿心中大骇,却不见额头荧光闪闪,神气汇聚,恰如紫气东来。 少年转念既醒,眼睛猛然睁开,重新回到了现实。 寒水澄潭映远空,紫芒贯山起凌霄。 青丘九尾绝神迹,一尾一世一潇湘。 待醒来时,刘懿目光所及之处又恢复了一片银白月色,几无杂色。 刘懿正躺在乔妙卿的怀中,小娇娘早已哭花了妆容,见刘懿醒来,不自觉又大哭了几声,呜咽道,“呜呜呜!懿哥,我还以为我就要守活寡了呢!” 刘懿劫后重生,自然无限欢心,他想要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四肢百骸完全不听使唤,只要稍一动了想要动作的念头,剧烈的疼痛便随之传来。 无奈,刘懿只能眼神交汇,深情又疑惑地看着小娇娘。 小娇娘擦干眼泪,从怀中取出手帕,轻轻为刘懿擦着剥离血块后残留的血痕,一边心疼说道,“方才你已经气息全无,紫气东来耗尽,狐仙大人自断九尾中的八尾,从阎王爷那里,为你赊了性命。你瞧!母子平安。” 乔妙卿凤眼瞧向一旁的青丘九尾,青丘九尾硕大的头颅在地上拱了一拱,刘懿目光微动处,三只通体紫色的小狐狸吱吱呀呀地蹒跚过来,亲昵地在刘懿脸 上舔来舔去,不肯离开。 功德无量啦! 第574章 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六) 所谓富贵险中求。 这一晚,对于刘懿来说,无异于阎王殿前走一遭,刺激又惊险。 但是,直到现在,刘懿还活着,完好无损的或者。 还活着,就代表刘懿,胜利了。 胜利的回报,是非常丰硕的。 青丘九尾一胎三子,这不仅延续了青丘一族的香火,更让这一族上古神兽开枝散叶,从此千年无忧了。 看着活蹦乱跳的三只小青丘,刘懿夫妇眉开眼笑,喜不胜收。 两人回见青丘九尾,那头只剩了一条尾巴的青丘九尾此刻精神饱满,因吸纳了大量的地煞灵气来充实神力,它丝毫没有分娩后的虚弱状态,反而绒毛锃亮,魅态十足。 惊现一夜,平安无忧,刘懿夫妇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又不约而同相视对望,会心一笑。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轻步近前,乔妙卿对青丘九尾道,“狐仙,既然母子平安,若无他事,我夫妇便就此告辞啦!” 刘懿平时很少招灾惹祸,从不干预与局外之事,今夜以命入局,救青丘九尾于水火,完完全全是性情所致、由感而动,并不掺杂任何歪心思和利益勾连,甚至连结一段善缘都没有期许,所以,此间事了,他也该卷铺盖卷走人了。 “慢,恩公!” 妩媚的嗓音从青丘九尾口中传出,犹如乐符般流淌,轻柔且娇媚,令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刘懿夫妇对视一眼,站在原地。 但见这青丘九尾亲昵地凑近刘懿夫妇 ,学着她孩子们的模样,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刘懿的脸蛋,极其温婉说道,“两位恩公,救命之恩,此恩难忘,本狐愿奉上小子,永生永世追随两位恩公,从此风里雨里,定护恩公一路周全。” 乔妙卿看着刘懿,刘懿则瞪着眼睛。 青丘九尾见状,忙从体内射出一束淡柔色的紫光,紫光顺着口鼻,飘飘然吸入刘懿和乔妙卿体内,两人一兽,顿时有了心灵感应,这样刘懿无需开口,便能表露心迹。 刘懿心神感应,心思便通向了青丘九尾,吐露心声道,“狐仙,您不需让小子追随,我夫妇误打误撞方才与狐仙相会,倾力相助,亦并非有所图谋,仅因不忍狐仙身死子亡,断了上古血脉,徒增人间悲伤,方才略尽绵薄之力,若狐仙回报与我夫妇,倒显得我夫妇功利了。” 刘懿袒露完心声后,青丘九尾柔媚一笑,向刘懿抛了个魅眼,亦以心声回道,“恩公莫要多想,本狐之所以让小子追随恩公,也是有私信的,这报恩是一,修行是二。恩公身怀能够吸纳天地灵气的绝世珍宝,修行悟道自然事半功倍,若小子有幸追随左右,恩公修行时在旁吸得一二天地灵气,定会大有裨益。我青丘九尾一族属于天地孕育出的灵兽不假,可生命也有尽头,就如本狐,已经活了九百岁,所以长了九条尾巴,但如果千岁之时无法成功渡劫,便是魂飞魄散的下 场。” 青丘九尾眼神中透出一丝向往,“可若本狐渡劫成功,便可如你们通玄人类一般,羽化成仙,永生不死。” 青丘九尾将真实想法和盘托出,刘懿略微有些心动。 青丘九尾虽然比不上伏灵山中的精卫或是太白山脉天池中的神龙,但也是天地灵兽,灵兽必有异能,战斗力也必然十分强悍,有它一只青丘九尾在侧,比得上半个斥虎卫。 刘懿又见旁边的乔妙卿一脸期待,昏昏沉沉之间,没有多做思考,就要张口答应。 可刘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忽然想到小青丘九尾还是幼子,并不能形成战斗力,自己与江家开战在即,带上这么个小东西在侧,不仅是累赘,更是暴殄天物。 转念之间,刘懿便改了主意,心中默道,“多谢狐仙直言相告,若是在往日,此等利好之事,我定会满口答应,可今时不同往日,我夫妇二人即将奔赴沙场与贼人一决雌雄,生死难料,且此战死大于生。懿不忍新生神物泯灭于世间,所以,狐仙好意,懿万难答应,还望狐仙谅解。” 青丘九尾正要继续劝进,突然面色剧变。 小娇娘举目望去,只见山下官道,亮起了一支支火把,数起来共有三排,视野尽头,每列蜿蜒在山下不见尾巴,为首军旗上的‘段’字隐约可见。山下军士行军井然有序,在火把照耀下,那些精骑手中一张张制式轻弩,已经上弦,蓄势待 发。 “懿哥,山下有一对精骑,看样子应该是勒翎郡的郡兵,为首还有‘段’字大旗。”乔妙卿将目光所见向刘懿汇报。 刘懿悄然传音,对青丘九尾道,“想必是哨骑探到了此地的变化,前来查探。” 青丘九尾表情忽然严肃无比,突然狞笑道,“好!好!好!这些个不知死活的渣滓,毁我青丘山家园,又趁我负孕在身,袭杀于我,今晚,老账新账,本狐一起和他们算!” 刘懿赶忙阻止,默然道,“慢!狐仙,山下旌旗漫卷,定有千余之众,狐仙虽幻化万千,然双拳难敌四手,倒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待狐仙伤势痊愈,再觅新机复仇,亦不算迟。” 小娇娘适时言道,“狐仙,退一步海阔天空,为了孩子,你也不能犯傻啊!” “好!” 青丘九尾也不犹豫,立时决断,轻轻叼起刘懿,让小娇娘抱着三只小狐狸坐在背上,一声呼啸,就要向东逃窜。 刘懿忙道,“狐仙,我夫妇的坐骑随我二人多年,还在山下!” 青丘九尾月下飞天,笑道,“来得及!” 山下精骑只见山上一道紫电划破夜空东去,百个呼吸间,天空又是一道紫色斑点,好似流星般由东坠落山下,还未等军士们缓神,再一道紫电拔地而起,东去,不复返。 两去一返,也不过用去了小半刻,堪称疾行如风。 不一会儿,狐仙便带着刘懿夫妇逃离小山,来到一处不知名的 海滩上了。 第575章 出入日月,天与地沓(七) 百里之外的一处海滩,悄然亮起了一摊篝火。 刘懿夫妇和青丘九尾一家四口吹着海风、烤着火,赛赤兔和小娇娘的坐骑远远跑开,不时摇着脑袋望向这边,眼中尽是胆怯之色。 两匹马此生能够翱翔于天际,也算此生无憾了吧。 刘懿在青丘九尾的帮助下,伤势正以极快的速度恢复。 刘懿则借着山月高照,继续传声问道,“狐仙,您行进飞速,为何会落入敌网?” 提到此事,青丘九尾面露凄凉之色,“我青丘狐一脉世代单传,几年前夫君渡劫失败身死,仅留下腹中骨血,几日前,本狐产期将至,实力大减,刚刚山下那一队兵马不知从何得知消息,遂纠集大军围山攻杀,其中还有你们人类的入境高手参加。对方人多势众,本狐力有不逮,只得一路逃窜,若非两位恩公,借地煞灵气助我恢复气机,我母子,只怕熬不过今夜了。” 刘懿深然点头,想到此地的隶属,又联想到刚刚山下的大军旗号,他断定,这几天对青丘九尾紧追不舍的,应该是本地的土霸王,勒翎段氏一族。 “天地万物皆有灵,今日脱困,乃狐仙福报,我夫妇推波助澜而已。”刘懿谦恭说完,对青丘九尾试探道,“狐仙可知何方势力谋害与你?” 勒翎段家想必已经与江氏一族结盟,段家以联姻成势,势力盘根错节,极为强大,有段家在,刘懿与江家对决的胜算,又 降了两成。 刘懿此时这么问话青丘九尾,难免没有祸水东引的想法。 以青丘九尾的大神通,灭掉整个勒翎段家,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刘懿似乎听其父刘权生说过,上古神物和天上神仙不得参与凡尘俗世,否则会遭天谴。 不过,遭不遭天谴,就和刘懿没什么关系了! 听闻刘懿所问,青丘九尾媚态尽失,浑身散发着一股杀伐之气,咬牙切齿地道,“除了勒翎段家,这方圆三百里,还有谁能聚拢这么大批的兵马前来围剿本狐!待本狐伤愈,定叫其血债血偿。” 这次,刘懿和乔妙卿都选择了沉默不语,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个道理,这对夫妇始终奉行,江湖中若连着点儿侠气都没有,那还叫个屁江湖? 冰冻三尺的海滩,复归寂静。 此事已过,刘懿振作心神,传声试探道,“狐仙,我有三事,还请帮忙,狐仙安心,此绝非讨要恩情,若狐仙不愿,我刘懿绝不勉强。” 青丘九尾没作丝毫犹豫,眯着扑朔迷离的桃花眼,娇声道,“恩公所求,本狐无不所应,但说无妨!” 刘懿转了转眼珠,传音道,“一,我与夫人意欲北上凌源城,其中路途艰辛,狐仙日行万里,还请捎带一二,让我夫妇早日回乡。” 青丘九尾笑道,“好说,容本狐稍事休息,即可送恩公北上,一个时辰,必到。” “多谢!”刘懿继续道,“其二,出海东去百里, 有一小岛,岛名为极乐,极乐岛原本是江湖门派极乐丰都的老巢,如今极乐丰都覆灭,岛上已无人烟,狐仙大可以在那里下榻隐居疗伤,顺路还请帮忙监视极乐岛对岸的幻乐府,如发现幻乐府有异动,还请立即告知。” “好说。”青丘九尾轻柔继续说道,“不过,上古神兽也有上古神兽的规矩,非仇非怨,我等不可肆意妄开杀戒,否则必遭天谴。还请恩公谅解。” 刘懿肯定道,“关于此事,狐仙大可定心,人间事自在人间处之,我自不会让仙人插手。其三,狐仙方才要我夫妇起誓时所用招法,是为何啊?如不违背原则,可否传予晚辈一二?” “好说!”青丘九尾柔柔地道,“此术名为‘狐咒’,乃我青丘狐一族烙印在神识中传承的一种秘术,与生俱来便掌握了。狐咒以神念,也就是你们人类的心念操纵,立誓时只要在立誓人额头点上纹印,所立誓言便要至死践诺,若有违誓言,天上自会降下劫难,令其形神俱灭。至于传授于恩公么,自是不能的,并非本狐吝啬,只因此咒乃我青丘一族与生俱来,并无功法,使用时全凭心意,本狐就是想教,亦有心无力,而且,‘狐咒’只能以青丘狐族神力才能唤动,恩公学了也无用。” 刘懿颇感遗憾,传声道,“是我贪心了,狐仙莫怪哈。” 青丘九尾善解人意,贴近了刘懿,伸出绒毛 大爪,在刘懿额头轻轻一抚,一道神识顺着思绪,灌注到刘懿脑中,数十道桃花狐咒,在其脑海中仿佛士兵一般,列阵静候。 刘懿大感玄奇,疑惑问道,“狐仙,这是?” “恩公,本狐在你脑海种下三道狐咒,若有用时,以心念调动即可。”狐仙说完一事,又温声说道,“断尾救恩公时,本狐发现恩公体内有一股紫流在浸润恩公经脉,甚是神奇,应是你们人类的无上功法,还望恩公珍惜,勤加修炼,大成之日,或可长生不死,做人间神仙。” 刘懿料想青丘九尾口中的紫流乃是道门功法紫气东来,急忙传音询问,“狐仙,你懂得此功修炼之法?” 青丘九尾柔声道,“不懂,不过横之而弥于四海的大成之法,修炼之道大多全靠自悟,再加上天地灵气的滋养,则无有不成。恩公聪颖,贵则极人臣,富则甲天下,小小功法,自然难不倒恩公。” 刘懿深以为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倒是我心急了。” 青丘九尾道,“不过,本狐尝闻:道门功法全靠随心自悟。想必车到山前必有路,时候到了,也就到了。” 刘懿额头轻点,“受教了。” 青丘九尾眯起眼睛,“以恩公的能力,得大机遇,成就大神通,指日可待!” 说完,青丘九尾轻轻叼起刘懿,“恩公,该送你回家了!” 听到‘家’字,刘懿神情安详,俏皮地眨了眨眼,闭眼睡去。 第576章 中原鼎沸,黎元殄悴(一) 光飞速而逝,眨眼间,刘懿夫妇便被青丘九尾送回了凌源城。 站在凌源城头,刘懿颇有一种短暂解脱之感。 刨去营救青丘九尾,次一行,刘懿获得了天下排名前五的门派,儒家贤达学宫的鼎力支持,实力大增;同时,他通过巧妙手段,连哄带吓的迫使幻乐府戏龟年不再支持江氏一族,削弱了江锋的实力,也减轻了方谷赵家南面的防守压力;最后,机缘巧合之中,他还为刚刚与江家结盟的勒翎段家树立了一个上古灵兽作为对手。 一石三鸟,一举三得,这一趟生死之遭,没白走! 山间清风拂面而过,刘懿感到短暂舒心,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刘懿这一阶段的人事已尽,剩下的,就看老天是什么意思了。 至于老天的意思,自然要看江氏一族和方谷赵家的战事了。 ...... 那边,刘懿历经三生三死,终于要回到家乡。 这边,赵剑随父鏖兵三载,终于要离开家乡。 此刻,赵剑双眉似剑,目光凝重地看着远方连绵不绝的烽火联营。 距离赵剑不远处,军营林立,‘江’字军旗迎风招展,望不见尽头,与之相比,赵剑身后的‘赵’字军旗,宛如沧海一粟,根本不值一提。 赵剑良久不语,这位自负才气的年轻将军,轻轻吐了一口气,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疲倦神情。 自从三年前,方谷赵家的赵于海统领真定武备军和雍奴水军,开始 同江锋所率的方谷军、太昊城牧兵和江氏族兵在渔阳、桑乾两县对峙交兵,紧张的氛围弥漫了整个中原,日夜攻防,战事胶着,赵剑几乎甲不离身。 三年弹指一挥间,与江锋的仗打到了今夜,他赵氏一族已经精疲力竭无兵可用,几近全军覆没。 当然,他江锋的日子也不好过,随着江家发动这场不义战日旷年久,整个江家同中原百姓已经人心离散,庞大的军队让江家入不敷出,凌源刘懿那小子正在对江家那几个所谓的几狼几鹰抽丝剥茧,总之,赵家再煎熬的同时,他江家,也在煎熬。 赵剑目光逐渐有神如刀,眼中的疲倦逐渐被他清空。 这是一场生死之战,双方必须互不相让,输的失去一切,永离这个人世。拱手将这个世界,让给赢的一方,而赢的一方,得到一切,成为主宰中原的最强世族,无限风光。 寒风呼啸,战旗猎猎,在这座戒备森严的军寨中,赵剑手握江湖兵器谱排名第三十七的青釭宝剑,傲立在临时搭建的坚寨城墙上,一袭白袍,玉树临风,目若流星,眯眼瞟向西方连绵不尽的蠕动烽火,时刻准备下令迎敌。 长江后浪推前浪,来吧,江锋! 让我赵剑告诉你,谁才是这世上的,战神! ...... 时光回转。 风起于青萍之末,三年前,天子刘彦与当年五虎上将赵云的后裔赵于海和张飞的后裔张茛淯,秘密会晤于符 禺山,两人遵从天子之命,回到方谷郡。 话说赵于海和张茛淯从符禺山领皇命归来,还不等赵于海准备妥当,江锋便先发制人,动兵渔阳,赵氏、江氏立即在中原腹地挥刀开战。 开战之初,江、赵两家在渔阳、桑乾一线以攻对攻,互有胜负。 但很快,赵于海便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经过探报统计,赵家几战,几乎消耗了赵家三分之二的实力,而江家那边,才堪堪损耗了不到五分之一! 两方的实力,如江水对溪流,显而易见。 为了打败兵力雄厚、武威甚重的江家,赵于海、赵于光、张茛淯、赵剑会同一干赵氏族老多次商讨,最终定下了‘广立坚寨,屯备粮草。严防死守,待时而变’的对决计策,总体来说就八个字:以守为主,后发制人。 当年,江瑞生风驰电掣斩杀赵无双攻下渔阳、桑乾两县不久后,此策便立即被赵于海举全郡全族之力施行,他消耗了大量的民力和物力,不到三个月,四十余座高十余丈、纵横各半里的壁垒营寨,便横亘在了渔阳、桑乾两县通往真定县和雍奴县的官道之上。 全部营寨由西至东分为前、中、后三道防线,每道防线布置营寨十余座,其中穿插一些比营寨防御能力更强的壁垒碉堡,每座营寨相隔十余里,各驻军八百到一千不等,其中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并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兵器。 防守之余,赵于海 则亲率一部由赵氏宗族子弟组成的赵宗骑,来回游弋在营寨附近,快速机动,主要负责守株待兔。 他相信,只要每座营寨的水源不断,这些营寨就会如钉子一般,狠狠地扎在方谷郡的土地上,江锋若想征服赵家,就必须一颗一颗地将所有的钉子拔掉,让自己鲜血淋漓。 时间会改变一切,江家本就不义,等江锋拔出了所有的营寨壁垒,那时候的天下,还不一定什么样子呢! 事实正如赵于海所料,对峙的前两个年头,江锋带着病秧子蒋星泽,赵于海带着临时盟友张茛淯,四个男人一台戏,两方人马在渔阳、桑乾一线斗的不亦乐乎。 只要江锋集中兵力瞄准一点全力进攻,赵于海就会立即率领机动部队抄后路、袭粮草、攻不备,让江锋应接不暇。 而江锋如果选择分散兵力群起而攻之,所有营寨立刻坚守不出,赵于海则快马轻甲,趁江家士兵攻寨之机,穿插游猎逐个击破,双方在包围与反包围之间,来回拉锯消耗,任江锋刚烈勇武,短时间亦奈何赵氏不得。 本来,一切的一切都朝着赵于海预料的方向发展。 可是,赵于海始料未及的是,他在这片土地上苦苦支撑了三年,却仍没有等到对决大策中的最后一句‘待时而变’。 京畿朝廷在这三年间仿佛聋哑一般,对曲州之变选择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兵未出一卒不派,就连写给二弟当 朝少府赵于渊泥的家信,也都牛入海,不见回信。 而近期的东境十五万大军新败,更让赵于海生出一种独木难支的感觉。 第577章 中原鼎沸,黎元殄悴(二) 自古无情是天家,天家无情似寒刀。 天子刘彦,掌握着天下最为精悍的侦查暗杀部队,长水卫。 在李长虹的带领下,长水卫连戒备森严的天狼城都能悄然渗透,若说天子不知道曲州战事的动态,那真是阎王说话——鬼话连篇。 所以,江锋和赵于海的战争进展,双方的实力和兵力消耗,胜败的概率和人心的变化,刘彦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如今的方谷赵家是个什么处境。 那么,刘彦没有在赵于海穷困潦倒时伸出援手,甚至连一个暗地里的口头支持都没有,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十几年前的世族之乱,其造成的剧烈震荡,犹音在耳难以忘怀,在天子眼中:江氏一族是世族,赵氏一族,自然也是世族,只要是世族,便拥有盘踞一方自立主权的实力,不得不防。 想明白这一层关系,天子刘彦此时的想法和意图,便很好拿捏了。 天子信任和启用赵氏一族,是真;天子削弱和提防赵氏一族,也是真。 两虎相争,只伤其一,另一头猛虎必然趁势做大做强,继而雄霸中原,如此,世族之患并未根除,这并不是刘彦想要看到的结局。 两虎相争,全都得伤,从此曲州再无世族,皇权覆盖中原,大汉江山的压舱石,安稳百年,这才是天子刘彦,真正想要的结局。 至于赵氏一族,赵于海领兵在外誓死奋战,赵于渊官 列少府辅佐君王,整个赵家都在宣誓效忠天子,待得中原世族平定,天子自然会给赵家一个完美的结局,至少,得像彰武樊家一般,家族香火绵延,鼎盛一郡衣食无忧。 想来想去,天下人,尽是皇家玩偶啊! 书归正传。 赵于海纵观曲州大地,如今仅有段梵境三千玄甲军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刘懿在北观望策应,这让赵于海大动肝火。 在内,赵家已经打光了家底;在外,强援还未到来。 这样下去,赵家覆灭‘指日可待’了。 在一次小败归来,赋闲在家辅佐赵于海的赵家老三赵于光,同赵于海对坐闲饮。 赵于光对赵于海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大哥,天家和江家恩义未尽,以陛下钟爱声名的性子,自不可能在两家人恩断义绝前明面出手。江家和我赵家都是横行一方的世族,两败俱伤对天家才是大大有利。江锋或许能称王,但他这场惊世骇俗的豪赌想要赢,是不可能的,原因无他,大义所在、实力所在而已。” 赵于海问道,“三弟,此话何意?” 赵于光精芒暴露,“我的意思是:江家败亡,是必然之势。天子的意思是:江家要死,我赵家,也得在结局落幕后半死不活!” 赵于海轻轻一叹,“数十年殚精竭虑转眼间付诸东流,赵家振兴无望,对么?” 赵于光哈哈大笑,“兄长,赵家会振兴的,只不过,以另一种形式振兴,兄长信 我,我赵家三代之内,必有位极人臣之将相,虏泼天盖世之功业!” 赵于光一番话毕,赵于海坐在那里寂寞无语,久久不肯说话。 直到夜深,这位赵氏家主忽然一拳拍碎侧案,霍然起身,提枪再次奔赴前线。 世道为洪炉,陶熔天下风骨,我常山赵氏,誓做最后一块儿真金。 九死无悔! 赵氏族人以一腔孤勇,同势大滔天的江家苦斗了近三载,牙掉了和着血咽到肚子里,纵知必死亦无怨无悔,尽显当年赵子龙七进七出之本色。 然而,一腔孤勇并不是常胜之基。 赵氏的这口精气神,并没有吊多久,这种‘今天你拔掉了我一座城寨,明天我便烧了你一处粮库’的微妙平衡,在半年前,终是被江锋狂猛地打破了。 原来,蒋星泽生前运筹帷幄,早为江锋谋定了一切。 在蒋星泽死后,曲州从事祭酒陈澄临时执掌了德诏郡,与蒋星泽的弟弟蒋星耀一道,为江锋招募了大量兵马,以充军力,江家新兵立刻源源不断; 曲州巨富黄殖被刘懿威胁后,愤然投奔江氏,捐赠了巨额钱粮,以做军饷,两军对垒,曲州三郡一城百姓遭殃受罪,食不果腹,民不聊生。见这位曲州牧正招兵买马,也只能有奶就是娘,投了军去,江家徒增草兵五千余人,声势大涨; 同时,江萍暗自制造了大量威力惊人的攻城器械,以精钢为基的投石车,以松木为骨的巨型冲车 ,数不胜数,统统藏在太昊城的江宅之内,无人察觉; 在江锋的调度下,德诏郡郡兵和蒋氏族兵不论强弱,全部尽出,全部开赴对垒一线,暗藏起来; 伪郡守江才率领一干文吏进驻渔阳,两县县城慌乱迅速安定,两相比较,反倒让方谷郡百姓整日惶惶,开始零星离乡避乱; 谢巍、江颉悄然前往临淄郡,悄然结盟临淄郡郡守段锐金,勒翎段氏举郡兵族兵北上方谷郡,同江家一起对赵家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夏侯流风、江煦二人招买江湖亡命之徒,不断袭扰赵氏运粮路线,赵于海应接不暇。 更令赵于海费解惊讶的是,雁门武备将军钱成,居然鬼使神差的分兵五千交于江锋使用,这,这无形之中,江锋又多了一大助力。 不得不说,蒋星泽却有诸葛之才,一系列暗箱操作,让江家在短期内实力大增,再加上农家蚕桑门鼎力相助,江锋麾下可用兵力直接达到了近八万,此消彼长,粮草和兵力双双见底的赵氏已经岌岌可危。 江锋虽然从未指挥旷世之战,但其出身军人世家,举凡兵法的欺敌、诱敌、诈骗、暗算、埋伏,尽皆烂熟于心,早年又以势均力敌之兵,一举攻灭曲州八大世族,指挥才能和天赋一直被世人认可,甚至被冠以‘军神’的称号。 而赵氏一族虽然武风雄烈,但好虎架不住群狼,在江锋的带领下,半年前,江、赵两家开始 全面血战。 分出胜负的时候,到了! 第578章 中原鼎沸,黎元殄悴(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所谓:名士无冠,天下尊之;军神无衔,天下敬之。 江锋在半年前准备对赵于海全面血战时,曾有一位黑衣长须的大秦名士,孤身来太昊城拜会江锋,两人之间的一段对话,很有意思。 当时,虽然在蒋星泽的筹谋下,江锋天时地利均占优势,对付一个赵于海自然不在话下,但他面临的,可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赵于海。 太昊城北,段梵境三千铁甲军、刘懿平田军、邓延的华兴武备军齐聚嘉福山,五万人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南下驰援赵于海;德诏郡西毗邻明州,明州作为京畿长安的所在地,天子十二内卫和明州武备军随时可以在一个合适的时候挥师西进,攻略中原;太昊城南面,曲州南方四郡龟缩的老牌八大世族蠢蠢欲动,他们等待着江锋出现颓势,重返中原。 此正是江家四面楚歌急需用人之际,骤闻大秦名士来访,江锋遂以大礼会之,他期待着这位名士能如蒋星泽那般精彩艳艳,与他江锋同气连枝,开创一番不世功业。 为了迎接这位大秦名士,江锋率领江家一干文武,出城十里,红毯相迎,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中原,可算是一个大大的礼数了。 赵良才是秦国名士,精通儒、墨、道三家学说,对诸子百家亦是触类旁通,更重要的一点,他是长生境界文人,有他身份和能力在,江家必会更上一层楼。 那 位不远万里而来的名士见到江锋,笑逐颜开,拱手道,“想不到江州牧竟能垂驾出迎,赵良才受宠若惊了。” 江锋见赵良才一表人才,大为欣喜,爽朗大笑:“名士无冠,天下尊之,况乎本州牧也?请!” 两人步行至州牧府,进得书房,江锋请赵良才面东上座,自己主位相陪。仆人上得茶来,掩门退出。江锋慨然一叹,“赵兄此来,吾兄弟蒋星泽已不能相见,何其不幸也!不然,你二人共同入驻太昊城,成就无双碧玉,何其美哉。” 赵良才微微一笑,“来来往往,皆是缘分,蒋星泽之大名,我自愧不如也,若其在世,我亦不敢南下太昊城,那样岂不是自取其辱?” “哈哈,先生胸襟若此,本州牧不胜感念。先生乃大秦名士,堪为良师益友,敢问此来何以教我?”江锋觉得赵良才话头有异,想教赵良才一抒块垒。 赵良才谦恭道,“仆不敢受命。孔丘有言,推贤则贤者进,聚不肖则能者退。仆不肖之辈,焉能与商君做良师益友?” 江锋淡淡一笑,“天下大才,多以守为攻。先生必有后话,请。” 赵良才道,“人言江州牧以刑杀为法,小罪重刑。可否允我言之无罪?” 看着赵良才貌似轻松揶揄却又透着一丝期期艾艾的紧张,江锋心中莫名多了一丝厌恶之情,但他还是大笑起来,眯眼道,“名士立言,何惧生死?自古士子论战 之风天下闻名,可只有儒家的孟子大师请杀过论战之士。先生莫非以为,天下士人皆如孟子一般?” 赵良才略显难堪,之前的风流倜傥消失全无,他咳嗽一声,进入正题道,“敢问江州牧,你执掌曲州近二十载,为政自比何人?” 江锋微微一笑,同蒋星泽相知多年,耳濡目染,他已知赵良才欲去何处,悠然道,“本周木求实求治,不以任何先贤自比。然在中原大地,总可超越百里奚之业绩也。” 赵良才肃然摇头,反驳道,“吾则以为,江州牧可比管仲、李悝、子产、吴起,甚至超越彼等。然则江州牧最不能比的,正是这百里奚。” 江锋淡然一笑,“哦?本州牧愿闻其详。” 赵良才侃侃而谈,“百里奚之与江州牧,乃治国两途,犹南辕北辙,冰炭不能同器也。一言以蔽之,百里奚乃王道治国,恃德为政。江州牧乃霸道治国,恃力为政。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千古典训也。岂能相提并论?” 听完此言,江锋心中冷笑,面上却笑意盈盈,“敢问先生,百里奚何以恃德?本州牧何以恃力?” 赵良继续侃侃而论,“百里奚相秦,不颁法令,唯行仁德。静则布衣粗食,动则安步当车。居家不使仆役,出行不带甲兵。夏不张伞盖,冬不着轻裘。国无重刑,民无诉讼。邻国有灾,秦国救粮。是故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流于天下。巴蜀致 贡,八戎宾服。由余闻之,叩关请见。天下英才,莫不望秦。百里奚死,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春者不相。此等王道大德,方成就穆公一代大业。然则,江州牧治理中原,不思德化,唯待刑法,小罪重刑,滥施杀戮。庶民士子,连坐伤残,公室贵族,刑罚加身。民有灾祸,不救反杀。恃兵夺地,威逼四邻。更有甚者,江州牧出行,铁骑森严,矛戈耀日,行人远避,旁车下道。《诗》云‘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君之所为,尽失人心,岂能久长?” 赵良才一篇说辞,慷慨流利,换成一般人,早就冷汗直流或者暴跳如雷了。 可是,此时的江锋依旧淡淡笑着,“敢问先生,恃力之徒,如之奈何?” 赵良才自认为江锋理亏,说得气盛,顺势直下道,“方今中原垂危,太昊城四面楚歌,君已危若朝露。曲州八大世族包羞忍耻,闭门待机。庶民国人怨恨重重,隐隐欲动。为江州牧谋划,不若作速速东出渤海,举族归我大秦,如此了却臣民怨恨,或可自安,况且,我大秦天朝上国,秦军惜才如命,江州牧若肯为大秦效力,那真是鲲鹏入海,前途无量!但是,若恃宠蓄怨,则君之危难,翘首可待也。” 江锋骤然离席而起,锐利的目光盯着赵良才,恍然长叹一声,突然仰天大笑道,“赵良才啊赵良才,原来你是替人游说而来也,用心良 苦啊!难怪先以言之无罪立身,而后大放厥词。大伪若此,却居然以王道正义自居。实乃天下奇闻也。可否容我回答几句,先生带给背后之人?” 第579章 中原鼎沸,黎元殄悴(四) 我见君来,顿觉清爽。 江锋对赵良才的到来,本来心怀满满诚意,他期寄着赵良才这种百家兼容的才子大才子能同他联手,辅助他称霸中原。 奈何拳拳寸心付之流水,一番攀谈,赵良才居然是秦王苻毅的说客。 江锋一颗炽热的心,彻底凉了。 赵良才没有料到一介武夫江锋居然口齿伶俐,他显得有些窘迫,道,“江州牧有何话说,请讲。” 江锋起身缓缓踱步,平静淡漠道,“恃德恃力之说,本州牧不屑批驳。然若先生等一叶障目之士,岂能不彰显巍巍泰山?治国不恃力,安得有国?恃力者,治国之大德也。若无军队、牢狱、法令、官吏等根本之力,天下安得有序?强力乃国家之本,德行乃为政之末。若皮之与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禹不恃力,何以立夏?汤不恃力,何以灭夏?文王武王不恃力,何以灭商?周公不待力,何以剪灭管蔡?何以推行周礼?” 江锋一连多问,让赵良才瞬间哑口无言,他丝毫不给赵良才反驳的机会,昂首道,“凡此种种,不在是否恃力,而在恃力所求之目标若何。恃力求治,国强民富,此为天下大德,在我的治理下,曲州兵锋强劲,民风彪悍,你难道不清楚么?这又何错之有?《诗》云:‘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诚先生之谓也。如赵先生人等,不思武以武治国之大德,唯计小人之恩怨,推百 里奚为圣贤大道,斥本州牧为酷刑恶政。此等陈词滥调,早已被天下唾弃,先生却奉若圣明,以此教训于人,岂不令人喷饭?” 江锋说着说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些蒋星泽曾经对他说起的话,如今被他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他仿佛看到蒋星泽就在他眼前。 “百里奚之德政,流传千古!”赵良梗着脖子红着脸,“你江锋不过一乱国之辈,也敢和百里奚媲美?” 话说到这里,双方已经撕破脸皮了。 江锋却一改往日脾气,和颜悦色道,“百里奚虽贤,然其治国之农夫做派,根本不足效法。小国寡民,犹可为之。千里万里之大国,百万千万之人众,若安步当车,早亡国崩溃矣!民众本非弱婴,若百里奚者,偏以慈母自居,视民众如婴幼儿般抚弄,致使民风懦弱,强悍之气尽消。行事不遵法令,唯赖人治斡旋。此乃治国之恶习痼疾也,行于国则国亡,行于家则家破。百里奚之后,秦国赢弱五代,百年间无力崛起。此种德政,天下有识之士尽皆视作迂腐笑谈,先生却视若珍宝,当真是儒家痴梦也。我江锋,不屑与之为伍!” 这些话,换成江锋,是远远没有那个能力说出口的,他说的,都是当年蒋星泽醉酒之时恣意潇洒的谈吐之言,今日借江锋之口说出,也算是了却蒋星泽会猎天下名士的心愿了。 "纵然如此,百里奚名传后世。江 州牧如何?不仅被视为国贼,却有杀身之祸!” 显然,这是最大法宝,赵良拭着额头细汗,脸上却生生溢出紧张的笑容。 毕竟,这里是敌国,面对的又是杀人如麻的江锋,他害怕,害怕江锋匹夫一怒,让他当场血溅五步! 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赵良才,还是强忍着心中胆怯,来了,且说了。 他死死瞪着江锋,暗自动心起念,随时准备面对他的雷霆暴怒。 “赵良才,本州牧此生惟愿开辟天下之新景,成就江家不世之伟业,至于个人之生命祸福,本州牧早已置之度外了。” 江锋哈哈笑道,“春秋以来,多有名士学人以全身自保作为功业最高境地者,否则,先生岂能充当说客而踌躇满志?然则先生有所不知,世间亦有心比天高者,从来不依个人生死做进退依据。我江家一路从战火中走来,也必会在战火中强大,这就要付出血的代价。民众的血,大臣的血,王公贵族的血,战场的血,刑场的血,壮烈的血,冤屈的血。泼天功业只有敢于以鲜血浇灌,方能茁壮参天。” 赵良才痴痴地望着江锋,胡子翘了起来,却又久久地沉默着。 他被江锋的刚烈凛然,深深的吸引了。 若不是他身负重任,真的想舍弃一切,帮助江锋成为中原霸主。 可是...... 没有可是! 赵良才深吸一口气,目光有些决然,“江州牧,言尽于此,我再问最 后一句,你确定不考虑我大秦?” 江锋哈哈大笑,笑声如雷贯耳,“赵兄,我江峰不愿做汉朝的狗,你认为,我会做秦国的狗么?” 赵良才道,“以如今之局势,纵然你江家士兵个个以一敌百,也难道败局,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江锋声音骤冷,“如何自处是我江锋的事,就不牢赵兄费心了,我江锋叛国,但却从未想过投敌。” “好!”赵良才拍案而起,拱手道,“江州牧之气节,令赵良才钦佩。若真有兵败身亡的那天,我赵良才,愿为江州牧收尸!” 江锋哈哈大笑,“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两人相视一笑,和平告别。 江锋,断了自己的退路,保住了最后的气节! ...... 事实证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江苍身死长安的消息才刚刚传回曲州,江氏一族仿佛早就算好了一般,当晚便打出‘匡扶大义,剿除国贼’的旗号,誓师出征。 江家六万人马兵分六路,呼啸杀向赵氏坚寨,江锋更是亲自披挂,自领中军,同赵于海定下一月破城之约后,便强行攻寨。 赵于海,这场仗打了三年,我累了,你也累了,一个月,就一个月,我江锋若攻下你所有的壁垒,你赵于海便把你的人头给我! 江家在绝对兵力优势下,赵氏壁垒坚寨首尾不能呼应,在强大的攻城器械加持下,前沿营寨接连丢失,如此强弓硬弩三个昼夜下来 ,赵家精心布置的前沿一线阵地十余个小营寨,皆告攻破,只剩了三座最大的壁垒仍在苦苦支撑。 第580章 中原鼎沸,黎元殄悴(五) 古之用兵者,无非白起、韩信、周瑜、吴起。 白起善战,野战进攻,敢断敢行,战必求歼;韩信善势,因势利导,运筹帷幄,避实击虚;周瑜善计,谋而后动,用计局外,求胜局中;吴起善练,强军之法,百战之师,攻无不克。 江锋用兵,不用计,不用势,唯以力压人,倾向于吴起和白起。 其所练之兵,将校精通战阵、熟悉兵法,普通士卒身强体壮、装备精良、听从号令,其军队素养,堪称天下精锐,其兵锋所过,真如钢铁洪流,横扫一切。 特别是其麾下的六千太昊城牧兵,个个如狼似虎,彪悍异常,如同当年西楚霸王项羽麾下八千子弟,天下罕有能挫其锋锐者。 全面战争开始,江家的精锐便展现了强大的战斗力,其攻城拔寨之能,其披坚执锐之盛,令人瞠目结舌。 在江锋摧枯拉朽一般的攻势下,赵于海所率游击部队完全派不上用场,面对如潮水般的江家士兵,赵于海只能连夜返回真定县,同赵家一干文臣武将商议对策。 赵家可没有软骨头,投降是不可能的,众人一经商议,诸人皆以为应该立即收缩兵力,放弃中部防线,集中精兵强将,聚精会神防守后线壁垒,同时,派出信使与嘉福山屯驻的平田军互通往来,以求支援,并再次向京畿传信,详细说明中原大势,请求立即派兵支援。 只不过,这封信,最后被赵于海压了 下来。 东境五军讨伐高句丽前,天子对中原之事都采取了观望态度,没能插手,此时东境新败,十五万大军全军覆没,国土沦丧,两辽易主,世族萌动,内忧外患,在这种情况下,天子更不可能派兵驰援了。 这个时候,给天子上书,那不是给天子添堵呢么。 除了决一死战,赵家,已经别无他路了! 赵家文武商定后,大伙儿也不啰嗦,说干就干,赵家子弟们冒着鹅毛大学,连夜整合兵力,把剩下的近一万五千的精锐,全部集中在了后线的十几处壁垒中,把前线和中线的所有营寨坚壁清野,只留下残垣断壁拱手留给了江家。 当天凌晨,赵于海收到最后一名斥候禀报‘全部兵力已经收缩到防线’的军情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独自颓然坐在案间,不言不语。 战线的收缩,固然让后线兵力极为充足,可赵于海明白,敌方四倍兵力于己,且敌军十分悍勇,这条薄如蝉翼的战线,被江家摧毁,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赵于海从来没想过拱手投降,他要坚持到只剩一兵一卒。 虽然,就连赵于海自己也不知道这般坚持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或许,他赵于海想告诉世人,当年心贯金石、义薄云天的赵子龙后人,还在,赵子龙七进七出龙胆无双的气魄,还在! 时间推移,赵家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江锋捅了个四分五裂。 今夜,赵于海和他的儿子 赵剑,在最后一座营寨里并肩远眺。 赵剑坚守的城寨,不仅是郡守首府真定县和临海边城雍奴县向前线输送粮草的要道,也是他赵氏一族抵御江家进攻的最后一道防线。 此寨一破,全线失守,方谷郡,必失。 冷风吹面,赵家父子两人同时回神,对视一眼,又看向远方。 远方,连绵不绝的烽火,伴随着隆隆战鼓之声,开始向城寨这边推进。 江锋,进攻了! 仗不用打,当赵于海和赵剑闻声江家铁骑踩踏大地的阵阵轰鸣和进攻战鼓时,已经代表了赵氏一族的倾覆。 赵于海站在赵剑身边,看了看身后几千赵家残兵,搤腕愤激,叹道,“祖宗百年豢养之军尽耗空矣!赵家今夜,亡矣!” 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蔓延在城头上所有赵氏子弟的心头。 赵于光紧挨着赵于海,他剑眉星目,凝目去望,激昂说道,“圣恩优厚,我赵家得享五世荣华,皆天家所赐,今日奋战国贼,尽忠效死,留名青史,正当其时,也算还了天家恩情了!” 周遭赵氏族人听到此话,骤然之间热血奔涌,他们各操兵器,就要各自归位尽力,继之以死。 在外游历半生、早已看透了世态炎凉的张茛淯,始终握着手中那杆丈八蛇矛,在一旁闭目养神,他丝毫没有受到这种热烈决绝的氛围影响,请战之声传入耳中,他陡然睁眼,挖苦道,“陛下所托之时未竟,你等居然有脸 言死?迂腐!无能!怯懦!” 张茛淯这一番话如一枚冷箭,狠狠刺穿了赵氏宗族的心脏,帮他们认清了现状,也浇灭了他们决绝赴死的胆气。 “张兄,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于海不可思议地瞧着张茛淯,大战之前,最需要激励士气,张茛淯一盆凉水浇下,直接让赵家士兵低迷起来。 “没什么意思,当日我与赵兄受陛下重托,与江贼周旋于中原,而今江锋即将攻下方谷郡,继而借势南下图谋曲州南方五郡,自立称王称霸。我等办事不利,有负重托,哪里来的颜面谈‘死’字呢?” 张茛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一杆丈八蛇矛透露着精光,“我等本意乃为广囤坚寨、迟缓贼势,待其生乱一举歼灭。今敌仗盘踞积久,猝然发难,势急如瀑,我等用计不成,当另择良策,再图诛贼,岂可战死沙场!” 赵于海猛然一叹,旋即问道,“张兄有何妙计?” 赵于光、赵于海、赵剑三人的目光,其其转向张茛淯。 张茛淯乃义气之人,心之所至,毫无顾忌。 但见他微升嗓音,语气平淡娓娓道来,“突围北去,投靠平田军,积攒实力,东山再起后,与江锋决死嘉福山。” 张茛淯话好像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但赵于海听完沉默不语,嘴唇颤抖不止。 他早知道同江锋厮杀的人,并不是只有他赵家,北面的曲州三杰、应知、刘懿、段梵境、赵素笺 ,最南面的淮南郡郡守程淳,都是这些年陛下安插在曲州落地生根的棋子,只待有朝一日开枝散叶,继而合力剪灭江氏。 但赵于海却宁可独挑将贼,也不愿南下或北上。只因他赵家五世豪杰的名望,不允许他放下身段寻找帮手;只因方谷郡,是他赵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是他赵于海的根。 赵家离开了方谷郡,该怎么生存下去呢! 第581章 中原鼎沸,黎元殄悴(六) 遥夜何漫漫,空歌白石烂。 都说人挪活,树挪死,可世家大族不一样,他们扎根一地,依靠数代积累的人望得以壮大,一旦离开土生土长的地方,想重新建立庞大的势力,是极困难的。 这也是赵于海的顾虑所在。 如果他赵于海带领族人出了方谷郡,以如今天下大势和天子心意,赵氏难免会成为无根浮萍,从此再无立锥之地,与其落魄成如此下场,倒不如借一腔孤勇奋战至死算了。 可是,他赵家从此无后人传承,常山赵家,从此成为历史,这是他作为族长万万不能容忍的,也是他到九泉之下,向列祖列宗无法交代的。 离开,赵家流浪天下,会逐渐消亡在岁月里; 死战,赵家一样会消亡在战争的巨轮里! 耳听隆隆号角,眼望连天战火,赵于海双眉紧蹙,这位平日里威风赫赫的赵大族长,陷入了自己如此往复的死循环里,无法自拔。 赵于海身上肩负着几千口赵氏族人的生命,肩负着数万将士的生死,在如泰山一般的巨大压力下,他彷徨,他犹豫,这纯熟正常,但是,旁人却没有。 在赵家地位仅次于赵于海和赵于渊的老三赵于光,听完张茛淯的一番话,瞳孔亮出了异色的目光,那是死地求生的激动和东山再起的渴望。 赵于光不如他两位哥哥赵于渊、赵于海一般文韬武略,但他最擅长韬光养晦和顺时而动,说直白些,就是明哲保 身。 但见赵于光沉思一番,咳了咳、顿了顿,谏言赵于海道,“大哥,陛下在中原,并非只安插了我们一颗棋子,既然陛下为我等寻了平田军这个助力帮手,我等为何不前往投奔呢?平田军需要我等的实力,我等需要平田军的兵力,如此岂不一拍即合?届时平田军和我赵家兵合一处,实力恢复,还可再战,我赵家同江贼的对决,胜负或许还未可知呢。” 赵于光见赵于海面露出不悦之色,心知赵于海甚是要强不愿与他人同流,洞彻哥哥心思的他,悄声宽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昔年我昭烈帝,不也几经辗转,方才建立蜀汉,继而一统天下么?有时候,收拳,是为了更有力地挥出啊!” 赵剑及一干赵家后辈亦觉此话有理,纷纷向赵于海投来期寄眼神,他们也认为保存体力,以后再战,才是此时最为明智之举,没必要为了什么狗屁‘一个月’之约,白白浪费了性命。 所谓兵不厌诈,世上若人人讲信誉守规则,那这仗打的岂不很无趣呢! 江锋可不会给赵家太多考虑的时间,就在赵于海踌躇不决时,百丈之外,忽然间弓弦连响,江家的强弓硬弩万箭齐发,在细细碎碎的哀嚎声中,无数赵家兵卒蹲在地下或寻找掩体,躲避箭雨。 江家激狂喷射的三轮箭雨过后,赵家士卒开始在赵家将校的指挥下,登上寨墙、攀上角楼,举起盾牌, 准备滚石火油,应对江家劲卒功成。 江家那边并没有着急开展登城作战,在江家校尉的指挥下,箭雨过后,数十架简易粗陋的投石机立即开始隆隆运转。 轰轰轰! 巨石如流星一般砸向赵家营寨。 而对于这种重型进攻器械,临时搭建起来的赵家营寨,根本没有抵抗能力。 一波轰炸过后,坚寨内已经死伤无数,遍地哀嚎。 有的士兵被直接碾压成了肉泥,有的士兵被巨石压在地上,活也活不得,死也死不得,只能摸着自己流出来的肠子,传出无尽的悲鸣,在绝望和痛苦中死去。 赵于海和赵剑挺枪傲立于寨墙之上,仰仗境界和功夫,两人击碎了十几块如磨盘大小的巨石,算是保住了寨墙不失。 江锋性格刚烈暴躁,他根本没有给赵家士兵丝毫喘息之机,数轮投石车轰炸过后,江氏前锋步兵甲胄齐全,紧密衔接,借着投石机装填巨石的空挡,顶着巨盾,一路护送冲车杀至寨下,开始撞门。 轰!轰!轰! 冲车每砸寨门一下,寨墙便微微颤动一分,几番冲撞,寨门已经摇摇欲坠,始终作壁上观的张茛淯一声冷哼,抬起丈八蛇矛,汇聚心念向寨门外用力砸去,如净水投石。 刚猛的力道,令撞门冲车和周遭江家步卒全部炸开了花。 西侧攻势暂缓,赵于海猛听"轰隆"一声,巨响传过,南侧的高墙缓缓往内倒下,直往寨内兵卒压落,压死压伤者不 计其数。 南侧城墙,全面塌陷了! 看着敌军如潮水般从缺口涌入,赵家几名年轻军官持剑喝道,"反贼来啦!大家快上!" ...... 赵于海明白,今夜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最后关头,他最后深情眺望了一眼东方,那是他从小长大的乐土,方谷郡。 哎!此一别,或为永别啊! “我来断后,你等先行。嘉福山见!” 生死时刻,赵于海终于决断保全赵家火种,他怒目喷张,提起龙胆亮银枪,便要奔下城头。 “父亲,儿与您一道拒贼。”赵剑青釭出鞘,紧随赵于海步伐。 “剑儿难道觉得为父老矣么?” 赵于海提起枪把,对着赵剑的屁股不轻不重地拍了三下,大笑道,“年轻人应该活的久些!去去去,带上家族子弟,速速向北突围,少在这里聒噪,拖你爹的后腿。为父每年都要去太昊城送江锋一枪,纵观江家,也只有江锋能与我一战,只要江锋不来,江家的这些牛马,为父还未放在眼中。” 赵剑知道,此去断后之人定有死无生,立时涕泪交织,阻拦道,“爹,赵家可以没有赵剑,但不能没有爹啊!” “孩子,你错啦!”赵于海爽朗大笑,“这世上可以没有任何人,独独不能没有年轻人,年轻人是撑起家国的希望,是民族振兴的基石啊!赵家,以后就是你们的天下啦!” 赵于海拎紧了枪,那杆世传的龙胆亮银枪一声低沉嗡鸣,一条 淡白小龙缭绕枪尖。 面对千军万马,真定伯赵于海身姿矫健,脚尖儿轻点,单人独枪杀下寨去。 恰如当年赵子龙。 第582章 中原鼎沸,黎元殄悴(七) 老话讲: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 赵剑自知父亲纵然武功高绝,但也阻拦不住江家的千军万马,看着父亲决然的眼神,一股悲怆的气氛,涌上了他的心头。 赵剑侧脸转向别侧,晶莹泪珠大滴落下,他双手握拳,狠狠砸了几下寨墙,心有不甘,“为什么?” 赵于光见大哥赵于海孤身犯险,亦是神情低落,不过他还算理智,品得赵剑言中之意,轻轻拍着赵剑的肩膀,感叹道,“孩子,你太年轻,年轻就会观山是山、观水是水,就总会以为这世上所有的问题都能够找到答案。其实啊,没有走到最后一刻,所有的答案,都不应该叫答案,而有些事,即使穷尽一生,也不会再有答案!” 赵于光的语中之意很明显:顺从天子这条路,没有走到最后,根本不会知道是输是赢,即使走到了最后,也不一定会有结果。 对赵于光的言语,赵剑显得不敢相信,他悲怆道,“人活一世,难道不该求一个明明白白么?” 赵于光于心不忍,还要上前宽慰,站在一旁的张茛淯不失时机地插嘴,冷声道,“无病呻吟的感慨,此时休要再提,赵兄已经孤身犯险,你等若不想赵兄心血付之东流,应当即刻全军突击北撤,尽全力保全赵家实力,以图东山再起。赵家个个七尺男儿,拿得起放得下,这点儿事理还不懂么?” 寨墙之上安静地要命,所有人同 时闭口,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撒出。 只因为张茛淯此话虽不近人情,却甚合此境、甚合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赵剑回过神来,他眼神冰冷,不再犹豫,立即下令:传令全军,除西门兵马随父阻拦贼军,其余三门兵马即刻在北门集合,轻装向北突围。 赵剑咬着牙齿,“伤兵全部留下,追随父亲阻挡敌军,其余人等,务必活着突出包围圈,在嘉福山集合。” 伤兵也是为赵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一份子,自己说出这样无情的话,心中万分愧疚,他想说一句‘抱歉’,却又太难为情,只能闭上眼睛,不再看赵家的伤兵们。 为了存活,这些人,是必要的牺牲! 传令之后,赵氏屯扎在三门的两千余士卒迅速整军北门,准备杀透重围。 而那些伤兵们,似乎知道了他们即将面对的死亡结局,然而,赵家的袍泽之义,让他们义无反顾的拿起了兵器,向西门集合。 总归要死,倒不如用自己的死,给兄弟袍泽留下活着的机会! 这样,也不负此生了! 赵剑扶着寨墙,最后凝望了一眼西方,西边正鼓声连天、喊声震地,父亲赵于海已脱离本阵,开始在江家军阵里左右冲杀,如入无人之境,血满征袍,白发渐渐变成了红发。 哎!恨不能与父亲并肩讨贼啊! 握碎了掌下墙砖,赵剑擦干泪痕,提剑而走,可刚刚迈出几步,赵剑便按剑不前, 锐利深沉地目视北方,不言不语。 此刻的局势,已是三面烽火,西面江锋亲自领军强攻,赵于海正在勉力阻止,南面城墙已经倒塌,双方已短兵相接,东面不温不火却也险象环生,唯有北方一片通途,江家士卒零零散散几近全无,这无疑是要给赵家留一个口子,故意让其在此突围。 打仗历来讲究围师必阙,防止城内衰兵死守降低敌方决死信念的同时,以便诱敌出城在预设埋伏中聚而奸之,可以说,‘围三阙一’是克制‘置之死地而后’最有效、最常用的方式之一。 赵剑出身武将世家,又常年随父从伍军旅,对战争规则了如指掌,对细节有一种极强的洞察和判断,见此场景,赵剑心中疑心大起:江锋兵威正盛,又恨赵家入骨,面对他赵家最后一座城寨,最好的选择就是以强弓硬弩悍将四面围攻,破寨后一个不留斩草除根。 这样,他便可以清除方谷郡内所有的战斗力量,继而得到方谷郡。 可江锋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偏偏留了一口豁口,让赵氏兵马可以逃出生天。哼!他江锋有那么好心?无非是在北去路上广设伏兵,也好更加轻松地诛灭赵家罢了。 敏锐的他就此判断:北面是陷阱,并不是活路。 赵剑陷入沉思:既然北面不是活路,那么,真正的活路,又在哪呢? 就在赵剑思考对策之时,张茛淯身形闪动,现出身来,与赵剑 并肩北望,气息绵长地说道,“北方并无伏兵。” 赵剑侧脸问道,“前辈何出此言?” 张茛淯轻轻一叹,“孩子,你不懂政治和人心!这江锋,是故意放你赵家残余一条活路的。” 赵剑剑眉一皱,“这不是江锋的秉性和作战风格!江锋素来飞扬跋扈、做事决绝,当年,江锋与曲州八大世族一战,若不是前有嘉福寺神僧善了大师横加阻拦,后有陛下调遣三军居中调停,八大世族定会绝族灭种,哪里还有今天的苟延残喘?今日,江贼重兵压境,按照本领、实力和秉性推断,江锋定不会给我赵家留下一丝活路的。” “本领和才具这种东西,凭它谋生那是绰绰有余,凭它建功立业也可能大有可为,唯独凭它在官场周旋,那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张茛淯循循善诱,淡然道,“江氏一族不是土匪流寇,江家乘神武帝削藩大势而起,虽说是以武起家,但归根究底还是庙堂世族。所以,江锋此举,乃是庙堂之策,以兵战的形式表现而出。说的直白一点儿,江锋是故意放赵家残余北去嘉福山的。” 赵剑有些懵懂,不耻下问,“请前辈教我。” 张茛淯忽然笑道,“你赵氏一族孤傲百年,也会有求人的时候?” 赵剑正色道,“我赵家的孤傲,是风骨与气节。而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才是我赵氏一族永远保持孤傲的源泉。” 张茛淯哈哈大笑,“ 赵氏一族,后继有人。” 可忽然,张茛淯心中涌出一种悲凉之感,“赵氏后继有人,我张氏一族的后人,又在哪里呢?” 第583章 中原鼎沸,黎元殄悴(八) 一百年前,张茛淯所在的张家,曾是蜀汉帝国香火最为鼎盛的世族。 其祖张飞,昭烈帝麾下熊虎之将,与昭烈帝八拜之交,五虎上将,万人敌。 张飞之女,贵为皇后,统摄后宫群秀,母仪天下。 有如此泼天权贵的族人,张氏一族自然风生水起,天下无有与之匹敌者。 至于那时候的张家强盛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在全盛时期,一个张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干掉现在的两个江家! 张氏一族忠心耿耿,可惜,最后却意图助二皇子谋求帝位,因贪心而举族亡于世族治乱。 何其滑稽也! 张茛淯举头望天,忽然微微一笑:若二皇子在世,应该比赵剑小几岁,我这做舅舅的,也该给他准备一份成人礼了吧! 张茛淯并没有沉浸在过往太久,只是四五个呼吸,他便从战场的战火硝烟中苏醒过来。 张茛淯缓缓转向赵剑,慢慢道,“江家向赵家开战,打的是‘匡扶大义,剿除国贼’的旗号,再加上江锋曲州牧的头衔,只要天家不插手,他江锋便是曲州大义所在。此番,江锋故意放你去嘉福山汇合平田军,平田将军刘懿马上就会被江锋扣上‘与贼军沆瀣一气,意图谋反’的罪名,从而名正言顺的与平田军开战,继而完成一统曲州的大业。这一招,叫先声夺人,所以,你们必须活着到达嘉福山,所以,北面,江锋一定没有设防!” 赵剑听后,顿 时怒不可遏,他起剑愤怒砍断墙垛一角,骂道,“江贼狡诈,竟使暗计祸水东引,着实可恶!” 张茛淯定视西方,手中丈八蛇矛画了个矛花儿,叹道,“江家人才辈出,对方攻势绵绵不绝,蒋星泽死后,江锋还能祭出如此毒辣的计谋,看来,江家谋主,后继有人呐!” 赵剑也是个每逢大战自有一分静气的人,他从暴怒中迅速恢复冷静,侧脸询问道,“前辈,当年形势甚是险恶,我军究竟何去何从?这该如何是好啊?” 张茛淯忽然挑逗赵剑,笑道,“赵兄走后,你是这里的主帅,何去何从,该由你定!” “哎呀,张叔,您就不要打趣我拉!”赵剑尴尬地道,“上阵杀敌,攻城略地,赵剑无所畏惧,可这战场之外的阴诡谋划,并不是我所擅长!” 张茛淯笑道,“你的意思是,我擅长?我是阴诡之人?” 赵剑匆忙摆手道,“您就不要打趣晚辈了啦。” 战场危机,张茛淯也不啰嗦,沉吟半刻,说道,“既然投奔平田军是唯一的出路,那如何投奔平田军,以何等姿态投奔平田军,便大有计较了。前些日子,赵兄已经与平田将军互通有无,建立了良好关系,以平田军帐下斥虎帮的探查能力,得知此地险状并非难事,如果平田军派一部前来接应,那我等投奔就变成了平田军主动接洽,虽然平田军仍会被江锋扣大帽子挥大棒...。” 赵剑没有让张茛淯继续说下去,反而问道,“大战之际,形势险恶,前辈不思谋划良策,却将精力用在这等斤斤计较的小事上,岂非本末倒置?” 赵剑冷哼一声,“与前辈对话,真是,白白浪费时间!” 张茛淯并不生气,他双手背后,淡淡说道,“孩子,主动投奔和被动投效,得到的结局是不一样的。依我看,刘权生父子雄心勃勃,江锋一败,其平田军必然壮大异常。我等若以残兵败将投去,极易被分化瓦解,而后吃的连渣都不剩下。这些年我在西域南北道诸国游历,常有大国借结盟小国之机吞并小国,亦有诸小国以依附大国之名瓜分大国,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不可不察。我想,你父亲的意思,也不会向让赵家从此泯灭于历史大潮之中吧?” 赵剑默然片刻,轻轻点头,“前辈说的这些,晚辈深表认同,可说来说去,前辈还是没有说到重点,我赵家,到底该从哪个方向突围?或者,到底应该如何脱离危局?还请前辈明示。” 张茛淯愣了一下,旋即沉声说道,“主张投奔平田军的主意,方才是我提出,虽考虑不周,却亦是最后一条生路。假若排除北奔后被刘懿削弱吞并的可能,赵家儿郎大可直接北去。若有此担心,我等可率军向东突围,并派斥候侦查平田军动向,平田军派人接应最好,如果不然,我等再折道北去,也不算 晚。” “好!北出!” 赵剑没有丝毫迟疑,颈项一挺,立刻决断,朗然说道,“晚辈以为,此时危急时刻,没必要把事情弄得如此得云遮雾绕,晚辈虽与刘懿仅一面之缘,但此子人品上佳,虽有心计,但可引为同道知己,值得托付。况且,我等既然选择北去保存实力,自然无需再与东面的江贼血战空耗实力,倒不如直来直去的好。哼!管他什么人头攒动,管他什么暗箭横生,我赵家铁血白衣,谅他平田军一帮草寇起家,能乃我何!” 张茛淯听后不禁大为感慨,只有又慨然说道,“赵家后继有人呐!” 就在两人商议之际,赵家布置在西线阻敌的防御,已经全线崩溃,赵家士卒虽勇,但好虎架不住群狼,不到半刻厮杀,寨门附近已然尸横遍野,战马呜咽,江家的军旗,已经出现在西门之下。 赵剑、赵于海和张茛淯居高临下,凝神细看,西寨门口,仅剩下赵于海领着几名士卒血腥拼杀。 此时的赵于海已经变成了血人,气机流转越来越急促,胸前起伏越来越大,缭绕在龙胆亮银枪枪尖上的淡白色小龙时隐时现,很明显,这位长生境界的赵氏家主,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父有危难不救,是为不孝。 赵剑拔出腰间青釭,红着眼睛,满脸倔强道,“前辈,请率赵家余兵立即北去,晚辈要与父亲一同退敌。” 张茛淯努了努嘴:这话 说得好听点叫退敌,说的不好听,那就是去送死。 第584章 神佛降世,千手如来(一) 人间百善,孝悌为先。 战国时期的大纵横家苏秦曾言:市井之区,邦之经脉,细细把之,可得国命。 若把赵家比喻成帝国的一个市井之地,细细观察赵剑这个‘市井之徒’的言谈举止,便可以推断出赵家的风骨与气节。 忠于大义节气,全于孝悌家国! 张茛淯见赵剑持剑驰援赵于海,他并没有阻拦,仅是从赵剑腰间扯下兵符,轻飘飘飞身落地,独身赴北门。 去吧,去尽你赵剑的孝道吧,你赵家的种儿,我张茛淯替你保全。 赵于光看到张茛淯一骑先出,他轻声对赵剑道了一声‘保重’,便持缰上马,紧紧跟随其后,两人迅速收拢部队,带领赵氏子弟向北急速行军,风驰电掣,片可不敢耽搁。 赵剑凝神看着自家兄弟们迅速离去,反而心驰放松了下来。 今晚,他赵剑有很多角色,是一名守城的年轻将军,是带族人走出困境的青年领袖,但是,事到如今,他最想做的,还是父亲的儿子。 世间万物,虫蚁牛羊,虎豹豺狼,魑魅魍魉,仙佛凡人,都是众生,皆有私心,而我赵剑的私心,便是侍奉父亲战死於斯。 无怨无悔! 烽火连天,赵剑深吸了一口气,运起心念,倒提长剑便要跳下寨墙,与江贼厮杀,满腔的怒火让他手中青釭杀气冲天,不管是江家的小卒还是校尉,在他手下都难逃死亡的结局。 就在赵剑大杀四方之际,忽然,地有异 动,火把照不到的暗处,隐隐传来阵阵诵经之声。 诵经之声由远及近、越来越近,渐有震天慑地之意,西门以北,北门以西,一道气势磅礴的心念,冲天而起,势如破竹,直抵云霄。 火把照耀下,西寨双方人马兵戈齐息,个个屏气而立,目不转睛地瞧着北方。 晦暗夜色中,佛经戛然而止,一名慈眉善目、华贵雍容的中年僧人,全身泛着粼粼金光,手结‘说法印’,由远及近,大踏步走向赵于海,与其说走,中年僧人的速度,倒不如用‘飞’形容的贴切恰当。 站定,中年僧人当众施礼,目不斜视,和颜悦色地道,“举头三尺,决有神明;趋吉避凶,断然由我。赵家主莫慌,有我寂荣在,今夜,定保你全身而退。” 杀红了眼的赵于海父子拎着兵器,听对方报出名号,心中哗然,旋即惊喜交加。 大汉天下佛门四大名刹,白马、金蟾、寒枫、嘉福,深受国人爱戴,僧人法力高深,背景极为深厚,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今日,佛门四大名刹之一寒枫寺首座寂荣大师,在赵于海父子临危之时,骤然来此,他父子二人,或有救了。 赵于海见到寂荣,不禁老泪纵横,他心中暗道了一声:天无绝人之路,苍天有眼呐! 堵在寨门口的赵家士卒们,已经铁甲染血,刀弩破败,几近战死,他们看着寂荣大师,真如看见了佛祖,死寂的眼神中 ,多了一分希望。 赵剑翩翩如玉,手持青釭,衣衫亦是血迹斑斑,不过那都是江家士卒的,他本人倒是寸分未伤。 赵剑面朝江家士卒,横在赵于海和赵家残兵面前,锋芒毕露,满眼戾气,不怒自威。 江家的士卒们面对怒目而视的赵剑和初来乍到的寂荣大师,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赵于海很快从寂荣大师到来的感动中恢复清醒,他一边借机恢复气机,脑袋一边快速旋转,在他的认知里,从来没有结识过佛门的任何朋友,这位寂荣大师远在薄州,怎么会忽然不远千里来此相救? 赵于海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讲寂荣大师的到来,归根于,宿命。 多思无益,当前局势已经容不得赵于海细究原因,在这个生死关头,能来帮他父子一把的,不管出于何因,都算朋友。 ...... 寂荣的加入,让战局,不,是赵于海和赵剑的生死,产生了极大变数。 当然,寂荣大师之所以会在一个恰当的时候出现在一个恰当的地方,逃不开一个叫刘懿的少年。 当日,寂荣大师和刘懿在望南楼一聚,刘懿、一显、寂荣、方顗、苗一鸣一番豪饮至深夜,后来,所有人都醉了,只有寂荣大师和刘懿保持了清醒,两人把酒言欢,从天聊到地,从天地聊到了人,又从人聊到了人事和人生。 第二日,寂荣大师陪小一显一路南下,回了一趟明州老家白马寺,随小一 显在白马寺小住温情了几日,又同白马寺的僧人们切磋了一番武艺,便受刘懿所托,偷偷常住在了嘉福寺。 至于他为何偷偷藏在嘉福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赵家有难,他可以出手相助。 刘懿身旁有夏瞻、有刘权生、有邓延,有王大力、乔妙卿,再不济还有他自己,之所以请求一个局外之人出手,只因当时的刘懿自觉时机未到,在江锋并未主动对平田军用兵前,他不想主动招惹,仍想保持守势,静观其变。 这点儿小心思,刘懿当晚在望南楼饮酒时如实告知了寂荣大师,寂荣大师欣然接受。 话说刘懿被青丘九尾送返凌源城后,便由于体力消耗过大和中风,陷入昏迷状态,睡多醒少,醒时亦无法动弹,更无法言语,看的凌源城众人心疼又心急。 好巧不巧,当此之时,江锋一纸军令,大举进兵方谷郡,以图一鼓作气攻灭赵家,彻底统一曲州中部。 得到消息后,连续三日,斥虎卫死士在凌源到嘉福山官道林间,来回疾驰往返,关于江家和赵家的消息,如同纸片一般飘进了望南居。 嘉福山赵素笺的沙盘上,凌源城子归学堂的地图中,代表江氏一族的蓝色小旗越来越多,代表赵氏一族的红旗在三天内锐减几近全无,在嘉福山统兵的赵素笺和运筹帷幄的刘权生虽相隔百里,但几乎同时断定,生死大战,骤然爆发,赵家存亡,就在此夜。 就这样,寂荣大师单人独骑,来到了赵家最后一座城寨。 第585章 神佛降世,千手如来(二) 学一日有一日受用,学一件有一件助胆,所谓艺高人胆大也! 寂荣大师敢在万军之中独自前来,足见其胆识魄力,还有对自己极度的自信。 “阿弥陀佛,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 寂荣从容站在赵剑身前,双手合十,对面前蠢蠢欲动的江家士卒们道,“江家各位施主,我佛常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夜赵家已败,诸位何不网开一面,给赵氏一族留些骨血,也好为自己增福增寿,保佑将来子孙满堂!” 此时,一名校尉扛着精铁环首刀,从江家阵营中挺身而出,他用到指着赵剑,冷声道,“古往今来,胜者为王败者寇,输家的下场,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死!” 校尉又转头看向寂荣大师,“老和尚,倘若今日败的是我江家,你会出手相救么?哼!都是你的巧舌如簧罢了!” “中原祸端由你江家而起。”寂荣大师面无表情,坦白说道,“你江家倒行逆施,死有余辜,本僧是不会出手相助的。” 这种很明显偏袒一方的话被寂荣平平淡淡说出口,全场顿时哗然,江家的士兵们纷纷对寂荣怒目相向,眼神如虎豹豺狼。 寂荣大师倒是不觉的怎样,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已暗自动心起念。 他知道,今夜江、赵两家的死战,绝不是自己三言两语便可偃兵息鼓,他寂荣曾在北境匹夫一怒,击杀了数千大秦狼骑,他可不是什么只会读经 诵佛的迂腐之徒,该出手时,他肯定不会含糊。 至于方才,他只是口头表表罢兵言和的态度。 贫僧讲道理,如果你不听,那么,贫僧也略懂一些拳脚。 想到江氏一族在中原造成的杀戮,寂荣大师的眼底里,已经充满了浓烈如火的杀气。 蠢蠢欲动的江家士卒中,忽然又走出一名胆大的拎锤校尉,他完全没有看到寂荣凛冽如刀的杀气,仗着江家人多势众,对寂荣喳喳呼呼道,“臭和尚,快滚,不然老子的......” 扑通! 拎锤校尉的人头,瞬间掉在了地上。 怒火中烧的寂荣,方才并没有给拎锤校尉说完话的机会,就在拎锤校尉说话之际,他一记勾拳用出,这一拳动若雷霆、快如闪电,直奔拎锤校尉下颚而来,那拎锤校尉还站在那大言不惭,突兀之下,完全没有料到寂荣会打出雷霆一击,众人见他身子还站在原地,头颅已经不知不觉被打飞到了天上,寂荣出拳之快之凌厉,甚至让拎锤校尉留在原地的身子来回动了两步,方才喷薄出一股血肉,方才倏然倒下。 这一举没有起到威慑作用,却彻彻底底激怒了江家士卒,在这场三年对战中,江家和赵家已经结成了世仇,他们本就没打算凭寂荣三言两语便草草退兵。 而寂荣,也没打算动动嘴皮子了事,今天就算杀他个尸山血海,他也要带着赵于海父子安然离开。 寂荣大师的僧袍片 血未沾,笑呵呵自言自语说道,“佛说过,能渡化的,叫人,不能渡化的,叫魔。佛门渡人不渡魔,佛陀留人不留魔。今天,本僧要在群魔之中,带着赵于海和赵剑离开,你们这些小鬼小怪,来一个,本僧超度一个!” 江家军队中,不知谁扯嗓子大喊一声‘歪理邪说,兄弟们,江州牧有令,斩杀此三人者,每杀一人,赏金千两,封牧卫尉,那可是世袭啊!兄弟们,杀啊’。 短暂沉默,杀声再起,江家士卒们挥舞十八般兵器,一个个面露垂涎贪婪之色,不要命般地向寂荣喊杀而来,那架势,好像寂荣三人是三只待宰的羔羊。 寂荣微哼一声,转头对赵氏父子说道,“你们速走,不要在这里耽搁!” 赵于海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道,“我赵家从来没有临阵脱逃之辈,虽不知是哪位请大师前来相助,但我赵于海必同大师同生死、共进退!” 赵剑按住青釭,以示赞同。 “阿弥陀佛,诸根智慧,广普寂定,深入菩萨法藏,得佛华严三昧。”寂荣佛言佛语,“本僧救你,不是为了你。你在此时撤走,也不是为了你。一切皆有姻缘定数,你的劫,不在这儿,总有一天,你会迎来不可度过的劫数,但不是此时此地。休要聒噪,快走。” 赵剑忽然联想到张茛淯刚刚说出的话,立刻转变了想法,他扯住赵于海的胳膊,急急道,“父亲,莫要辜 负大师一片苦心,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走吧!” 说完,赵剑硬拽着赵于海,回到寨内,骑马绕道北去。 两人走后,寂荣大师长舒一气,终于放开了手脚,他全身肌肉紧绷用力,身外棉布僧袍一阵鼓荡,被硬生生震成碎花飘絮,小山一般的健硕肌肉,浮现在熠熠生辉的火把之下。 寂荣大师暴喝一声,身上金光大盛后剧烈收缩,浮在肌肤之上,好似穿上了一层无坚不摧的金甲。 恰在此时,江家士卒杀至,寂荣双手五指化掌,呈扇形向前方疯狂盲目出掌,丝毫不吝啬心念,出掌也完全不讲章法,没有任何规则。 乱棍打死老师傅,江家士卒进攻的阵型十分密集,采取的乃是绝对的人海战术,所以,寂荣每一掌都歪打正着,只一瞬间,便有几十名江家士卒应声而倒,口吐鲜血,无声死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后续的江家士卒毫不怯懦,前赴后地继续冲杀。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是幸运儿,能得到丰厚的报酬和爵位,可却忘了遇到寂荣正是他们的不幸。 面对人潮涌动,寂荣丝毫不惧,手掌来回翻转,成名绝技《金刚擒拿手》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掌法变幻莫测又兼具刚猛,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叫人生平所未睹也。 寂荣好似金刚附体,独守在西寨门口,杀退了一波又一波江家士卒,其气 息绵绵不绝,身形不见后退半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骁勇,尽数显露。 第586章 神佛降世,千手如来(三) 少年骁勇却顽劣,中年常伴青灯前。 僧袍一断火一熄,安知佛陀是神魔。 寂荣大师在年轻时,那也是聚啸一方江湖豪杰,他的经历和性格,让他同其他帝国僧人悲天悯人和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性格大相径庭,他杀伐果断,对待恶人,杀伐果断从不手软。 世人常把得道高僧盛赞为活佛、菩萨,而北方大秦的人,听到‘寂荣’两个字,总会形容他们为,怒目金刚。 金刚一怒,天下震慑! ....... 按照百年前曹魏陈群对江湖文人武夫分品分级的说法:入长生境界者,文可花甲之年而发不白,积智所为无不成,洞照四方,明锐察练,摘星捉月;武得金刚之躯而意不坏,积力所举无不胜,周遍无碍,神威震世。 今日,先有赵于海大杀四方,后有寂荣以一敌千,长生境界之威力,一见一验之下,真如陈群所言,果不其然。 寂荣在江家的人潮里往复奔涌、所向披靡,他攻防一体、进退有据,斩杀将校,犹如拔草摘花,无人可以阻挡他的步伐,一声大吼,便让当场让不少人粉碎,化成了血雾,十分恐怖。 寂荣仅仅拖延了片刻钟,便为赵于海父子赢得了时间,让他们远遁而去,逃出生天了。 江家的士兵们也都是悍不畏死之辈,既然留不下来你赵于海,为了功名利禄和江家的荣耀,死也要留下你寂荣。 士兵们一个个提刀横剑,愤然杀向 寂荣,此时的他们,完全不计个人死活了。 勇敢冲锋、悍不畏死的精神,固然难能可贵,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徒劳无功。 寂荣大师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 只半刻钟后,寂荣脚下,已经是一片尸山血海,到处都是残肢短剑,看样子,死在他手下的江家士卒,没有两千,一千了。 反观寂荣,他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掌法不乱,马步不丢,心念牵引的丹田真气,仍如不尽长江滚滚而来,出掌的速度和力度丝毫不减,就好似刚刚投入战斗一般,稳健,凌厉,狠辣! 寂荣神色凛然,昂首挺立,怒目相向,江家士卒堆积成山的尸体被他踩在脚下,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是怒目金刚,而是地狱来的修罗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随着局势变化,江家参与围攻的江家前排士卒们,已经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功名利禄谁不想?但在生死性命面前,就万事皆可抛了。 寂荣自然知道人力终有穷尽时,以他的境界和持续输出的力度,根本撑不了太久。 但,绝对不是现在! 他寂荣本就是放浪形骸、随心随性之人,画地为牢自守戒律了大半生,今日,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合法的口子发泄,叫他怎能不热血沸腾倾尽全力呢? 江家,乱臣贼子,祸虐黎庶,人人得而诛之。 去他娘的戒律清规,今天,我寂荣就是要杀他个地覆天翻! 就在寂荣 独当一面大杀四方之际,西寨门口,江、赵两家两相对峙的场面,并没有持续太久。 随着几声喊杀传到,寂荣身后立刻火苗四起,烈焰窜流,兵戈遍地。 赵氏子弟们一走,围攻东、南两面的江家士卒,立刻迅雷般攻占了坚寨,象征性地向北追击了一阵,便立即收兵占据坚寨各处津要,以防赵家回还,两方统兵将领见西寨迟迟未被攻下,遂派遣精兵前来协助,对江家来个前后夹击。 四下一片皆是江旗,寂荣陷入重重围困,遥相呼应之间,江家士卒军心重振,个个怒视寂荣,跃跃欲试。 寂荣对此视而不见,他气势凛然,双手撑开,雄浑气机灌注经脉,顿时护住了全身要害,虽是三九寒天,又赤身裸背,亦不觉冷。 隆隆战鼓敲响,江家士卒在战鼓催动下,又一次呼号杀向前来。 寂荣一声轻啸,稳扎马步,力灌掌心,吐气扬声,霎时一股掌风由上朝下压出,伴随地下的滔天风砂,席卷周遭。 寂荣大师大喝一声,宏伟磅礴的气浪裹挟着寒冬坚硬的石砂瞬间荡开,罡气一过,寂荣方圆三十步内,再无人息,强大的气势,直震得西寨寨墙来回颤动,直震得江家士卒人心惶惶,再不敢近前一步。 此刻的寂荣,有些气血翻腾,刚猛的功法自然会消耗更多心念来牵引气机,见他面色潮红,胸前略有起伏,他的丹田气海,终于受不了心念的大 量牵引,开始渐渐空虚。 整座战场又陷入了静谧的对峙之中,徒留寨墙吱嘎吱嘎地摇曳。 江家军中自有高人,不知是谁在军阵中大喊了一声‘后撤五十步’,江家士卒如获大赦,开始整齐划一地有规律后撤。 有此良机,寂荣赶忙利用这个契机,快速调节气息。 谁知江家士卒刚刚列阵站定,一名校尉立即挥剑前指,“出钩!” 满天的铁爪钩以小臂粗的长绳为牵引,被士卒们齐齐抛上寨墙,死死勾住墙垛,在校尉的呼号下,士卒们一同发力,有节奏地拉扯着寨墙。 临时以巨木搭建的寨子,地基本就不太牢固,先被江家士卒用冲车莽撞了一番,又被寂荣罡气波及了一气,江家士卒这么用力一拽,立刻摇摇欲坠。 这名指挥的校尉,算盘打得精细,正是想拽倒寨墙,把寂荣活活压死。 寂荣察觉江家士卒所图,简单测算了一下距离,知已无逃出的可能,于是立即心念灌顶,散气机于全身,形成了一层更加厚重坚实的金色铠甲。 几番拖拽,寨墙左右摆动幅度越来越大,那校尉见势已成,立即号令士卒稳住阵脚,死拽着铁爪钩绳索一端,向后用力不放。 轰隆!山崩地裂传出,寨墙应声倒塌,土崩瓦解,炸起漫天尘埃。 复归沉寂,江家士卒面面相视,不禁大声欢呼。 可还未等笑容彻底浮现脸上,断瓦残垣之中,一道金光破天乍起,寂荣重 新出现在众人眼中,直看得江家将士目瞪口呆,惊寂荣为天人。 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承受了寨墙千钧之力的寂荣嘴角微有血迹,气血止不住地翻腾,喉咙中传出甜腥之味,自知已经身受内伤。 第587章 神佛降世,千手如来(四) 天下文人武夫,所修之法,大多都为内功和外功。 文人多练内功,修身养性;武夫多练外功,强身健体。 寂荣大师练的就一身佛门强悍外功,其身体和筋骨远超常人,再加上强悍的境界和功法支撑,这才得以让他在骤然倒塌的寨墙挤压下,仅仅受了点内伤。 这要是换成常人,定会被压成肉饼! 寂荣擦了擦嘴,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仍旧傲立场中,直如青松,傲比冬梅。 《大汉风云谱》中有诗为证:泰山压顶镇不住,一身傲骨怎俱寒。 江家的前军指挥校尉见此,嘴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人已经上了一波又一波,箭已经放了一轮又一轮,该想的招数,他都想过了,此时的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点石成金之法,才能拿下眼前这位不死佛陀。 江家的指挥校尉,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当年曹操帐下的典韦。 ……… 建安二年(197年),曹操南征宛城张绣,张绣率领本部迎降,曹操踌躇满志,心中甚为欢悦,便邀请张绣及其麾下将帅,一同置酒宴饮。 话说曹操在行酒时,典韦持大斧挺立于曹操身后,手中斧刃径有尺余,威势逼人,曹操所至之人前,典韦都举斧迫视,酒宴自始至终,张绣及其将帅均不敢仰视。 十余日后,张绣因得知曹操打算除掉自己,突然反水,率军反叛,奇袭曹操大营,曹操被杀的措手不及,出战不利,于 是只能率轻骑逃走。典韦负责抵挡敌军,在门前奋战,张绣军不能得入。 张绣军于是分散从其它大门进营。 当时,典韦部下兵校尚有十余人,皆殊死恶战,无不以一当十。但张绣军先后涌来越聚越多,典韦用长戟左右攻击,一戟击去,便将张绣军十余支矛摧断,有万夫不当之勇。 后,典韦左右死伤者略尽,典韦本身亦被数十创,双方短兵接战,张绣军想上来活捉他。典韦用双臂挟住两个张绣军将他们杀死,其余的张绣军不敢近前。典韦又冲上前去突击张绣军,杀死数人,伤势加重,典韦就此怒目大骂而死。张绣军方才敢于向前,割下典韦的头,互相传看,全军又都来看他的躯体,磨磨蹭蹭半天,才敢入营追击曹操。 ……… 在这位指挥校尉眼里,面前凶光如恶来的寂荣大师,其悍勇不亚于当年的典韦啊! 在寂荣大师的霸道威压之下,指挥校尉屏息,连朝一旁避开些,怕被连累。 指挥校尉并不是江家的嫡系将校,江家对待外籍将校和自己儿郎,是有一定差异化的,每次行军打仗,这些外籍将校往往干最累最险的活儿,拿最少最小的功劳,而这位指挥校尉,每次都充当了敢死队的角色,一如既往,刀山火海摸爬滚打就是二十多年。 他对职务的晋升,已经万全没有了希望和兴趣,他只想在战场上捡些小便宜,根本不敢掺和进任 何生死一线的事情。 今夜,江家只剩一座城池,他本想着能轻易地攻城拔寨,继而率先进入城内,捞些好处。 谁承想,碰到这么个煞星。 好!你寂荣大杀四方,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抱着这个明哲保身的念头,指挥校尉躲在了江家士兵身后,不再率先冲锋,准备用人海战术,活活填死寂荣。 寂荣大师独自站在在场中,连续数轮的交战,让他呼吸十分粗重,他粗略估摸了一下时间,他在此已经足足拖延江家兵马三刻有余,依赵氏父子的境界和战马的脚力计算,父子俩想必已经向北行出五十里有余了。 北方五十里,应该已经是嘉福山,那里有平田将军刘懿委托赵素笺屯驻的大军,就算江锋派遣大军追击,也不敢轻易动手。 既然延缓敌军的任务已经完成,寂荣的满肚子火气也已经撒出去了,内力的巨大小号,让他准备不再北归,突破重围,东归而走,离开以后,随意找一处山林暂隐行迹,以免祸及平田军。 打定了主意,寂荣正要东去,可也不知怎地,他的脑海中忽然无端浮现许多过往场景,从少年不经人事偷取秘籍闯荡江湖,到恩师将其擒回以性命助其渡劫,再到二十余年身怀愧疚常伴烈酒青灯,无数的负面情绪,在寒冬血夜里如倒流的河水一般,瞬间灌入脑海,一股无名之火瞬间填满整个胸膛。 无名恼怒之际,小一显 和小刘懿单薄的身影,从幻境深处走来,酒窖中的阵阵欢笑,经堂里的郎朗诵经,夏白河的流水潺潺,赤松郡的郁郁葱葱,又一一浮现,沁人心脾,寂荣的嘴角不禁浮现丝丝温纯笑意。 随着一声鼓角相鸣,寂荣重归现实,回想方才种种,不禁恍然大悟,凄然一笑自嘲道:人生百味,苦乐各半,前尘往事不论,无愧于心既安呐。哎,方才戾气过重,差一点走火入魔啦!看来,我寂荣自心魔仍在,终其一生,也难立地成佛啊。 寂荣抬眼一看,四面八方的江家士卒们,正举起大盾,两枚相间的大盾中透出长枪,在躲在后方、面如青铁的校尉指挥下,正缓缓向自己推进。 寂荣环顾一周,将目光投向北方,朗笑一声,“赵于海,我再送你五十里!” 世人皆知我佛慈悲,世人安知佛祖神威。 寂荣紧闭双目,再结‘说法印’,随着寂荣身上金光渐盛,虔诚的诵经之声从其口中不断吟诵。 片刻间,寂荣全身金光消退,形态各异的金色手臂从寂荣后背凝结延展,细数下来,竟有六十四条之多。 这一幕,让所有的江家士卒,全部停止了行进。 金色手臂在寂荣身后自成半圆,随着寂荣的一呼以吸来回律动,只将其映衬的灵明空寂。 六十四只手捏了六十四种法印,在江家士卒看来,寂荣真似佛祖降世、如来转生。 寂荣爆喝一声。 他的成名绝技如 来千手掌,应运使出。 第588章 神佛降世,千手如来(五) 如来千手掌乃佛门绝学之一。 其需要极为强大的气机用以幻化六十四条实体手臂,辅以如来千手掌的独门功法,方可使用。 如来千手掌极为强大,但其施展前念咒的时间较长,与其对敌者,需要在如来千手掌成势时加以阻止,否则其一旦幻化成功,施展者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到最后,挥出一掌,等于挥出八八六十四掌,这摧枯拉朽的刚猛战力,会瞬间决定胜局! 江家那名前军指挥校尉捎了捎头,看着金光熠熠的寂荣,脸色极为难看。 包括他在内,在场所有人都相信,寂荣这一招千手如来使出,在场绝不会剩下几个活人。 要不是江家对临阵脱逃这惩罚极为严厉,前军指挥校尉差一点就要下令退军了,前军指挥校尉深吸几口气,努力的让得自己平静下来。 撤退必死,进攻或许会生,事已至此,只能拼死一搏了。 “我佛慈悲,可怜世人!佛门不仅超度死人,也超度活人。”寂荣睁开双眼,仰视漫天星辰,无比深邃,“你们来的时候,曾想过回不去了么?” 寂荣话毕,全身威势愈盛,攀山摘月之势渐成,他大手随意一挥,面前空气便出现了震荡与波动,这种速度与力量,甚至产生了音爆。 江家士卒的士气,伴随着阵阵如雷贯耳的音爆,在此时跌倒了极点。 他们再没有勇气向前一步,一个个面露惊惧之色 ,战战兢兢,腿脚不听使唤地向后退却,有些人,甚至已经尿了裤子。 毕竟,和人斗,悍不畏死或可一战,和神斗,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来说,那叫不自量力。 “一群废物,连一个没了毛的秃头都拿不下来,平日里养你们何用?滚!” 一个苍冷雄浑的声音,从西面嘹嘹传出。 怨毒之音落下,不远处,一名身披帅甲、重瞳棕发的威武将军,迈着铿锵有力的步子,慢慢从远方迫近,江家士卒瞧见,纷纷让路,不敢抬头直视。 寂荣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威猛的气息,正逐渐靠近,从气息来判断,身怀气息之人,必与自己境界相当。 寂荣大师虽面不改色,但却把气势又上提了几分。 那将军身躯高大威猛,目光森寒,面色如铁般冷峻,瞧见寂荣大师,嘴唇微勾,道,“今日,我江锋以金刚不坏,会会大师的千手如来。” 冬风呼啸,江军大旗舒卷,夜色更深,天地间的杀机,更重了。 江家士卒在江锋的首肯下,整齐划一,迅速撤离残破不堪的西寨战场,硝烟残火之间,仅剩寂荣和江锋两人对立而站。 “今日江锋礼佛,请!” 江锋话音落下,也不废话,他心念骤起,气机暴动如大江潮水般涌出,一层淡金色浮在江锋精铁帅甲之上,就如方才寂荣大师刚刚出手时那般,同样的耀眼夺目。 江锋金刚不坏与寂荣方才以心念附体的展现形式虽然一 样,但寂荣却知道,若深究起来,两者可谓天壤之别。 刚刚的寂荣,仅是用心念调动气机附着在肌肤上,形成一道气甲,用以防止暗箭偷袭,或以备不时之需。可江锋这金刚不坏,乃是佛门绝顶内功心法,在当世之中,恐怕只有道门的紫气东来和墨家的墨守成规可以比拟。 这金刚不坏虽然是嘉福寺一脉秘传,但关于这门无上神功的传说,寂荣亦是素有耳闻,用此功法,可以化繁为简,将心念气机的作用发挥到极致,用其防御时,这种功法能根据敌方进攻角度和强弱,自行调节防御重点和力度,起到节省气力、事半功倍的效果,再配上特定的武功路数,简直是无往而不利。 神功自难得,凡学成此功者,当有超凡天资和刻苦之志,学成者,身体可达到‘无坚不摧、万毒不侵、金刚不坏、至刚无敌’的大成境界,汇同秘籍所载一十二式变招,进可攻退可守,足可做到攻守一体浑然天成,未战已然处于不败之境。 而江锋,便是天下间唯一一个把金刚不坏修炼大成之人! 天风浪浪,地山苍苍。江锋真力弥满,恰似万象在旁。 寂荣亦不示弱,他调动气海中全残存部气机,在气势上与江锋斗了个五五开,不过,此时的寂荣大师,也已气海空荡,处于外强中干的状态。 两相无声,默契之间,江锋和寂荣同时向对方发动进攻。 强矛对重盾 ,两人交接霎那,强烈如虹的罡气便向周遭猛烈扑出,朵朵金色佛莲无根俱生,绽放在两人十步之内,整个寂寥黑暗的夜空下,突然多了一片金莲池。 佛光普照,地摧山崩,玉轮失色,万物禁声,人间,末日! 高手过招只在瞬息之间,仅仅数个呼吸,寂荣已经向江锋轰出三四百拳,狂躁暴虐的攻击砸在江锋淡金色铠甲上,发出重重的闷鼓之声,直叫人听的耳根发麻。 江锋则重瞳合一,咬牙闭口,双拳自然垂下,脚下根基稳健,充盈的气机,在心念的调动下畅然流动在金甲各处,任你寂荣呼风唤雨,我自如松,岿然不动。 三百拳,江锋岿然不动。 五百拳,江锋面不改色。 一千拳,江锋依然稳坐泰山,安然无恙。 “大师,您这点儿能耐,也敢在我的地界上班门弄斧?本州牧很好奇,究竟是谁给大师的勇气,竟敢行此蚂蚁撼树之举?”江锋不失时机地嘲讽,试图毁灭寂荣道心。 寂荣不还嘴亦不吭声,仍全力以赴地不断挥拳,只不过,力道和劲道却与先前相差甚远,看来,寂荣经过轮番鏖战,气有不怠,已近力竭,不然,以他的能耐,一千拳,至少能让江锋后退三百步。 江锋不挡不避,蔑视寂荣,声音冷酷,“都说咬人的狗不叫,怎么?不叫的狗现在也不咬人了?哼哼!罢了罢了,本州牧送你一程。” 言毕,江锋抬肘撩拳,从 中路向寂荣直直轰出,不花哨,不复杂。 第589章 神佛降世,千手如来(六) 江锋虽然修炼的是佛门金刚不坏之身,但其打架,从来如横冲直撞的蛮牛一般,攻多守少,极为彪悍。 今夜对攻,他足足接了寂荣大师一千拳,方才还手一拳,足见其对寂荣大师的重视和谨慎态度。 当然,在接拳过程中,他实打实地掌握了寂荣的内力消耗和进攻路线,在此前提下,他终于挥出了刚猛的拳头。 简简单单、清清白白的一拳,寂荣却丝毫不敢怠慢和小觑,他掌心沁满了汗水,转瞬间便收回了所有攻势,把幻化出的全部六十四条臂膀全部顶在了中路,一手压一手,用以全力抵挡江锋内含刚猛力道的一拳。 随着沉闷的‘砰’声响起,两人拳掌相撞,如菜刀砍石一般的刺耳声音伴随着强大的能量波动,骤然以两人为中心播散开来,卷起一片飞沙走石,让周围之人睁不开眼睛。 寂荣大师在前期连续的消耗下,力有不逮,面对江锋势大力沉的一击,他足足退了三步方才止住身形,且被震的气机紊乱,断断续续颇有难以为继之感。 江锋依靠这一拳,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他借寂荣退势,猛提一气,骤然踏步纵身前欺。 江锋的脚下尘土飞扬,手上重拳连续猛击,攻守顿时转换。 处于颓势的寂荣前半生经历过所有的大起大落,面对此刻颓败之势,他面不改色,一面出掌抵挡,一面伺机折拳进攻江锋腹下,奋力尝试着转守 为攻。 奈何奈何!江锋身有金刚不坏护身,纵然江锋完全放弃防守,寂荣的拳头砸在江锋腹上,也没有带给江锋一丝丝的痛苦和进攻迟滞。 江锋在进攻中,还不忘面无表情地嘲讽一句,“无用之功!” 攻防转换,此消彼长,寂荣渐渐守多攻少,最后完全无力出拳进攻。 江家士卒们见他们的江城主竟能把这位佛门大师压的喘不过气,纷纷江其惊若天人,刚刚退却的前军指挥校尉,更是拔出剑来,指挥自家儿郎为江锋擂鼓助威。 一时间,江家阵营喊声大燥! 在士兵们的激励下,江锋仰仗长生巅峰的境界和才入战局的饱满状态,越战越勇,越战越强,他浅笑一声,猛地飞身而起,挥拳力道一拳高过一拳,拳拳力重千钧,直击寂荣中路各处要害。 寂荣忽拳忽掌,忽指忽爪,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仍旧死死招架,保证自己中路不丢。 “花哨!无用!”江锋鄙夷过后,挥拳愈发凌厉,每一拳都如泰山压顶。 寂荣大师就算真如来,恐怕也禁不住这般强悍的进攻。 两人相持半刻钟,寂荣大师终于力有不逮,在江锋的连续猛攻下,一口腥红从口中喷出。 见寂荣吐血,江锋表情阴森冷酷,没有任何得意或是怜悯之情,他低喝一声,趁势而上,他在顷刻间散去一身金刚不坏,融全部力量于右拳,拳背陡放光华,一招霸王开弓,身随拳去, 重拳便告轰出。 江锋相信,即使霸王在世,面对他这一拳,也要痛哭流涕。 一拳重击之下,寂荣幻化的六十四条臂膀被彻底震碎,化作点点金星,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千手如来,终于没能敌过不坏金刚。 趁人病要人命,江锋一拳破掉了寂荣幻化出的所有臂膀,立刻收回右拳,左掌前撩,在寂荣身前划了几个圈子,急急拍出,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几拍,一股脑便直接将寂荣拍得倒飞而去,猛猛砸在倒塌的宅墙上,方才停止。 落地后的寂荣溅起一片砂土,随后,他强撑着站起身来,死瞪江锋。 方才江锋那几掌,看似胡乱拍打,实则大有深意,那几掌,无比精准地砸到寂荣的几大经脉上,暂时封住了丹田气机在寂荣体内的运转,使其再不能立刻起身反抗,就如同被捆绑架在烤架上的待宰羔羊。 想到此,寂荣深深吸了一口气,低眉垂目,合十道,“江州牧金刚不坏,千手如来自愧不如。本僧,由衷佩服!” 江锋并没有说什么‘趁人力竭,方才取胜’一类的客套话,反而面带冷笑,沉声道,“在本州牧这里,输了是要拿命来偿的!今儿个这条规矩也不能改变。大师,你的命,是你主动给还是本州牧自取?” 寂荣磊落一生,也不是打输了不敢认的主儿,其顿了一顿,无奈揉了几圈光头,笑呵呵说道,“悔不该先走为上啊。 嘿,愿本僧性命,能换来施主悔悟。” “悔悟?放屁!”江锋表情冷漠,声音凌厉地道,“江家儿郎为国捐躯无人埋的时候,你在哪?我父客死他乡无人祭的时候,你在哪?我兄弟病死西疆尸骨无存的时候,你又在哪?哼!现在倒是挂着满嘴仁义,你倒是来跟本州牧讲大道理,待我封了曲州王,定要灭佛。” “求仁而得仁,求恶则得恶。因果报应,天理循环,江家作恶多端,活该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寂荣轻轻摇头,旋即闭眼,不再言语。 这一句话彻底惹毛了江锋,这位曲州名义上的土皇帝也不废话,起拳便向寂荣面门轰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寂荣周边突然身现异象,其身体竟然奇妙地由一化二,由二化四,由四化万千,直教人摸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江锋及时收拳,笑看眼前真假万千,对着空气说道,“师弟,是你么?” 四下寂寥,无人应和,千千万万个寂荣齐齐呲了个牙,瞬间消失不见幻化成空,除了地上徒留一滩血迹,仿佛今夜寂荣大师没有来过此地一般。 江锋收敛起息,整理铠甲,凝视北方,面上凛然生威。 方才负责指挥的那名校尉迅速跑来,单膝跪地,拱手问道,“州牧大人,末将率军追赶?” 江锋沉声道,“不必,擂鼓聚将,三刻后帅帐议事!” “诺!”校尉起身迅速跑开。 空旷的战场上,江锋兀自 呆立了许久,终于转身入寨。 第590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一) 中原板荡,杀戮混战,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平田军,江氏一族,方谷军,段氏一族,曲州八大世族...... 嘉福寺,幻乐府,斥虎帮,极乐丰都...... 刘权生,刘懿,江锋,蒋星泽...... 这场席卷了整个曲州,几乎涉及了所有中原世族和江湖草莽的大乱斗,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强敌环伺,没人能保证自己稳操胜券,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谁都可能是最后的受益者,谁都可能是最后的覆灭者。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也!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由是而已! ...... 天地同月,人却不同。 就在中原动荡混战之时,三叶大舟,伴着无边夜色,悄然从蓬莱驶入渤海,大船乘风破浪,一路逆流而上,最后,飘飘然划入隔绝大汉与高句丽国的吉恩大河,进入曾经隶属于薄州的两辽之地。 旗舰大舟之上,一位壮汉迎风而立,他身如粗树,臂似蛮牛,在旗帜招展的桅杆下,威武雄壮,双目却如阴云般凝重,身子一动不动。 镜头拉近,此人赫然是几日前同乔妙卿切磋个火热的用枪镖师。 至于他的真实身份,其实并不是什么镖师,便如当夜偷偷潜入其营帐的刘懿探查那般,用枪镖师乃是天子麾下十二内卫之一的长水卫所部,长水校尉,曹泫。 而曹泫之所以隐姓埋名,率领这支队伍,不 远万里来到已经被大秦铁骑占领的危卵之地,实是身怀绝密且重要的任务。 旬月前,东境战败的消息传入京畿。 十五万大军覆灭东境,一时间,天下哗然,朝野震撼,周边各国蠢蠢欲动,国内世族大有复兴崛起之势。 天子一怒之下,废太子,处理烂尾事务的同时,下令彻查东境战败的根本原因。 而彻查此事,司职情报汇总与监察天下的长水卫,当仁不让! 京畿中,长水中郎将李长虹随军出征,被困阳乐城,将东境战败原因查个水落石出的人选,自然落到了长水卫最得力的校尉,曹泫手上。 曹泫受诏后,开始调拨得力人手,在如雪花一般的东境战报里抽丝剥茧。 最后,他十分肯定地得出论断:东境之败,原因无他,全系太子一人指挥不当所至。 反复确认了情报和论断,曹泫把自己关在屋内,花了三天三夜,如实草拟了一份近万字的奏折,静待次日面呈天子。 可就在破晓时分,刚刚起床还未洗漱曹泫,便迎来了两颗白头的登门拜访。 他一听卫兵说道两人姓名,三魂七魄差点没吓出来。 两颗白头,一颗是当朝丞相,计赛张良的吕铮;另一颗,则是当朝大将军,陶侃,陶千胜。 两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巅峰权臣,凌晨登门,怎能不让他曹泫惊慌! 快速将两人迎入客厅,曹泫便战战兢兢地侯立一旁,低眉顺耳,连个屁都不敢放一 个! 久经朝野之事的曹泫,心中十分清楚:这俩老爷子平日里看似嘻嘻哈哈人畜无害,可杀人诛心的手段,那可是信手拈来,任谁一个不小心,便会被他们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在这种千年老狐狸面前,自己这种菜鸟,还是消消停停的猫着吧! 陶侃和吕铮倒也没有为难曹泫,两人开门见山,张口便要看一看今日面呈天子的东境调查奏折。 曹泫没必要知道两人是从哪里得到的‘自己今日进宫面圣’的消息,这俩人想知道的消息,天下间,还没有人能够瞒住。 想罢,曹泫便战战兢兢地从书房里取来奏折,呈递给了丞相吕铮。 吕铮看后,啧了啧嘴,又将折子递给了大将军陶侃,随后向曹泫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陶侃见状,似乎已经猜到了奏折中的内容,他大咧咧结果奏折,随意翻翻,便抬手一扔。 奏折精准地掉进客厅内的火盆中,很快烧成了灰烬。 曹泫内心极为惊怒,但他还是强压脾气,看向陶侃问道,“大将军,这是何意?” 陶侃呲牙道,“曹泫啊曹泫,你想误国误家么?” “误国?误家?此话何来?”曹泫心中如遭雷劈,赶忙说道,“下官奉旨查案,如实办事,对得起东境战死将士,有何误国误家之处?” 吕铮轻轻一叹,“曹泫啊!逝者如斯,我汉家十万儿郎已经战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或者,不是么?” 曹泫似乎猜 到了两人联袂来此的真意,声音骤冷,道,“丞相这是何意,下官不懂。” 吕铮笑呵呵地问道,“我且问你,陛下有几个子嗣啊?” 曹泫如实答道,“目前为止,仅有废太子一人。” 吕铮又问道,“太子被废,陛下百年之后,何人可继承大统?” 曹泫微微一愣,旋即道,“陛下寿比南山,无需确定继承人!而且,这个问题下官从未想过,也不是下官该想的事情!” 吕铮哈哈朗笑,“你确实不该想,但老夫和陶大将军,却要替你好好想想!” 曹泫沉默不语,他知道,吕铮和陶侃今日前来,是替人来做说客的。 他曹泫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长水校尉,人微言轻,除了按下所有的不耐和费解,听吕铮说完。 只见吕铮淡淡地道,“你跟随李长虹十年,也算是长水卫的老人儿了。你经验丰富、头脑机灵,所以,你且听好,老夫只点到为止!” 吕铮声音如清风一般轻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门小户无后,最多妻离子散;朱门大户无后,最后人财两空;天子无后,那是要国破家亡的!” “如今,东境新败,朝野震动的同时,世族、外戚、敌国,所有的外部和内部隐患,全部显露出来,你这一纸奏折,相当于给废太子的罪名板上钉钉,若有心的汉室皇族嗅到帝国无后的气息,宗亲们再参与进这场纷争,那么,帝国迎来的,只有四分五 裂的结局!” 而到时,你,曹泫,难道不是误国的罪人么? 第591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二) 有些人身处光明,却心如深渊。 有些人深处黑暗,却心向光明。 长水卫囊括天下擅查之士,司职刺探、暗杀等秘密行动,可以说,他们是帝国的影子,是天子的暗剑,是不仅震慑敌国更加震慑朝野的警钟。 有这支力量在,所有的罪恶都要有恃有恐,所有威胁帝国利益的隐患,都要被连根拔除! 所谓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对于长水卫,帝国的最高利益,也就是天子安危和天下安稳,便是他们的善,一切违反帝国最高利益的,便是恶,有小善亦为之,有小恶亦除之,这边是长水卫的信仰。 可今天,吕铮不仅给曹泫扣上了误国的大帽子,一番话,更是直接冲击了他信奉多年的信仰...... 一时间,曹泫难以接受,他站在一旁,低头道,“下官只管负责奉旨查案,如实禀报陛下,至于陛下如何裁决,并非我这等人微言轻之人所能左右!” 大将军陶侃仍坐在一旁哈欠连连,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丞相吕铮一双眸子望眼欲穿,他似乎早已洞彻了曹泫的心理动态,啧嘴道,“做人做事,牟死理儿只会适得其反,你想,帝国无后分崩离析和十五万士卒比起来,孰轻孰重?” 曹泫愕然,旋即无力地道,“帝国的统一,才是子民百代安宁的前提,其余的,无关紧要。” 吕铮捋着胡须,正要进一步劝诫。 就在这时,曹 泫骤然抬头,眼中精光四射,直视吕铮道,“陛下仍在盛年,还可饲育龙子,可我这一纸奏折若无法呈报陛下,十五万大军战败的真相,十五万将士的清白,便要埋葬在茫茫雪山之中啦!” 曹泫愈发激动,“我知道,朝中大臣已经多是太子党羽,他们整日上书帮太子求情,每日想破了脑袋为太子洗脱罪名,助他重回东宫。他们一个个都像猎取从龙之功,可谁有曾想过,我十五万汉家儿郎,他们的父母、子女、妻子,永远失去了儿子、父亲和丈夫,永远要在泪水中度过余生!呵,两位大人,这些,你们恐怕也没想过吧?” 吕铮轻轻一叹,“小子,你怎知我等没有想过?” 只见吕铮轻轻抿了一口茶,起身看着即将东升的太阳,道,“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经历了虎狼秦国的入侵,经历了诸王叛乱,经历了世族之乱,也经历了天下动荡,经历了这么多,我们有什么没想过?” 曹泫不屑,“既然想过,那么,十五万大军的生命,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的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么?” “非也!非也!这些阵亡将士的家属,已经得到了十倍抚恤,再加上每年可以领取的补助,这些老人和孩子,足以安享生活了。”吕铮说完,又叹道,“话说回来,活到我们这把年纪,又有什么不敢想呢?我们不敢想象,没有了继承人的帝国,未来将会分裂 成什么样子!” 吕铮顿了一顿,继续道,“身居高位,在意的便不是一个人或一些人的生死,而是整个帝国的安危,等有一天,你出将入相,便会明白我等的苦心了啦!” 曹泫驳斥,“一个人或一些人,组成了整个帝国,若没有他们,帝国也就不存在了!” 吕铮目不转睛地看着日出,“小子,老夫和大将军政务繁忙,无暇于你讨论整体与个体的关系,刚刚我亦对你袒露了肺腑之言,是否要将调查结果禀报陛下,君自决定吧!” 曹泫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重复方才的话,“下官只管负责奉旨查案,如实禀报陛下,至于陛下如何裁决,并非我这等人微言轻之人所能左右!” 好!好!好! 吕铮连续说了三个‘好’,便沐浴阳光,不再说话了。 “看来,你小子是既要误国,又要误家了?” 就不做声的陶侃,在侧阴沉着脸,起身道,“曹泫,我与吕相联袂来此,已经给足了你的面子,此事关乎帝国未来一甲子的兴衰,容不得你在这里意气用事。你若从,我保你三代仕途无忧,你若不从,老夫的手段,我想你也略知一二!” 曹泫转身,与双目锋利如刀的陶侃对视,“陶大将军,您一生南征北战,战胜千场,屠杀敌贼百万,从来光明磊落,下官不相信,您会因此杀掉我和我的家人!” 轰! 随着一阵闷哼,如刀似剑的气机,在狭小的屋内 炸裂而起,气机如狂风一般,围绕在曹泫周身,使他动弹不得。 曹泫知道,这是陶侃出手了。 陶侃面无表情,死死盯着曹泫,“老夫最后问你一次,今日是否要进攻面圣?” 曹泫面对刀斧加身,面不改色,“拳拳忠心,矢志不渝!” 一缕朝阳,顺着厅门照入厅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吕铮缓缓转身,看着陶侃,竟不约而同地笑了。 曹泫知道,他赌对了,陶侃和吕铮这种人,虽然计谋百出,但才不屑于杀人于无理之后。 厅中气机散去,陶侃和吕铮重新落座,吕铮不自觉感慨道,“帝国有此等忠贞后生,真乃帝国之福啊!” 陶侃笑呵呵点了点头,转而对曹泫温和地道,“小子,我和吕相不再要求你隐瞒真相,但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想请你去做。” 曹泫眼中透露着迷茫,问道,“两位大人,有何事相请?” 吕铮笑笑,从怀中取出一物,交给曹泫,随后严肃道,“曹泫,你看好,此乃天子密诏,你拿去仔细阅读,按照密诏内容行事,不得有误。” 曹泫俯身领诏,从头到尾仔细阅读两遍后,抬眼惊诧地道,“陛下要我去两辽调查大军覆灭之事?” 吕铮诚然点头,“十五万大军,八位将军,无数精兵强将,还有谋臣在侧,这样的军队会全军覆没,我想,绝不仅仅是太子指挥失误那样简单,你说呢?” 陶侃亦在侧道,“如果仅从情 报便草草了事,岂不是太过敷衍了!” 第592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三) 日出东方,万物萌动。 听吕铮和陶侃说出对东境兵败过程的猜疑后,刚刚还摆出一副宁死不屈表情的曹泫,忽然愣住了。 在他收到的情报里,发来最多的便是太子指挥不当、刘沁刘瀚投敌和牟羽战死三条重要消息。 三条消息里,牟羽战死毋庸置疑。 从当前局势来看,刘沁和刘瀚叛国投敌,也是事实。 至于太子指挥不当这条消息,之前朝野并没有定论,只不过是延续了‘三军战败,主帅追责’的传统,再加上天子盛怒,太子才被废黜。 随着东境十五万大军魂葬太白山脉,李长虹麾下的长水卫也全军覆没,众将士随太子被困阳乐城,东境几乎没有任何帝国军队,只有少数的郡兵。 在这种情况下,消息的传递极为困难,送来消息的,有义商、有郡兵、有游侠,所有的消息来源都没有统一的口径,驳杂混乱,并没有任何东征的高级将领和证人可以证明战败的原因是太子指挥不力。 所以,猜忌和怀疑,布满了整个庙堂,在这种猜忌下,为太子求情的嘴,实在就太多了! 在众说纷纭之中,天子才密令他曹泫彻查此事。 而他曹泫那一纸奏折,可以说为此事彻彻底底盖棺定论。 正如吕铮方才所言,这道奏折,会直接让太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曹泫在受领任务之初,便感受到了如山的重担,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所有北境传来的线索 中抽丝剥茧,最后经过反复确认,方才下定了‘太子误国’这一论断。 可就在方才,曹泫动摇了。 第一,情报的来源十分混杂,本身就有以讹传讹的嫌疑,两辽又已经被大秦攻占,如果这其中的情报有了大秦斥候的参与,那么,情报的真实性就更加难以确认了。 第二,则是复杂的局势。随太子东征的,有帝国双剑,有精锐的天子内卫,还有牟羽、莫惊春等一干百战老将,就算太子指挥不力,有这帮惊才艳艳的将军们在,也不至于落得个全军覆没的境地,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东征大军的某位将军战斗不利,为了掩饰责任,方才散步消息说太子指挥失当,又或者汉家宗亲里某位意图谋权篡位的宗亲,为了让陛下无后,从而争夺皇位,才故意散播的消息,也好借刀杀人。 曹泫陷入了沉思,导致自己给出太子指挥不力结论的可能性,太多了! ...... 都说对付一个人,需要对症下药。 刚刚,为了说服曹泫放弃向天子呈报东境兵败案调查结论,也同时为了考验曹泫的人品秉性,吕铮与陶侃软硬兼施,费尽了口舌,也没能游说曹泫放弃。 可就是吕铮怀中的一纸诏书和关于此事的三言两语,却让曹泫彻底改变了主意。 曹泫在反复确认了诏书的真实性后,丞相吕铮和大将军陶侃究竟是否是太子的说客,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在 曹泫眼里,真相,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他起身站定,笑问道,“所以,两位大人方才恐吓是假,考验下官秉性才是真,对么?” 陶侃继续开始了他的‘闭目养神’,这种勾心斗角的话语,他选择了交给比较擅长这个的吕铮。 吕铮嘿嘿一笑,“小子,世上之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真是假,君自决也!” 曹泫是个聪明人,他凭借自己的猜测,立刻明白,吕铮和陶侃,既是太子的说客,又是天子的使者。 这两者并不冲突,因为,两个角色最后的结果,都是让他曹泫今日不能面见出自己此刻已经不在确定的结论。 想罢,曹泫轻轻向吕铮拱手,问道,“丞相,你想让我如何做?” 吕铮哈哈大笑,“该如何做,你心底不已经有答案了么?” 曹泫昂首挺胸,“我要带一队人马,亲赴两辽调查真相。” 吕铮起身,看着曹泫鉴定如铁的眼神,轻轻点头,“去吧,去吧!还自己一个真相,也还天下一个真相!” 曹泫轻轻‘嗯’了一声,旋即立刻笑道,“到那时,如果真相还是太子指挥不力,那两位大人,可就......” 不等吕铮开口,陶侃张口道,“到时候的事儿,到时候再说,你还管上老夫了?” 曹泫面对陶侃这种位高权重的老流氓,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咧嘴苦笑。 吕铮对陶侃笑道,“走吧,该上朝了,北面不 太平,南面也开始不太平了!” 陶侃起身,与吕铮肩并肩离去,“有什么不太平的,大不了老夫帅十万铁骑,灭了骠越国便是!” “你这老胳膊老腿,还能骑马?” “当然能!” ...... 看着两人远去,曹泫心里一阵轻松。 不知怎地,他觉得,亲自去一趟两辽,眼见为实,这才能换来真正的答案。 不过,他没有料到。 他查出了真相,却没能说出真相! 他也没有料到,旬月后的真相,竟和今日的真相,如出一辙。 ...... 就这样,曹泫率领长水卫最后的精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装扮成镖师模样,出发了! 按照曹泫的前期规划,为了节省时间,他本来想西出明州,过德诏郡,经太昊城后,北上凌源山脉,过彰武郡后化整为零,直接插进两辽。 然后,利用手头的人马,重新建立起薄州长水卫的情报网,同时探查真相,如果能潜入被重重围困的阳乐城联系上李长虹,那就太好了! 不过,当他来到德诏郡边境时,忽然发现,中原的局势已经十分混乱,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江、赵两家更是在中原腹地斗了个你死我活。 在这种情况下,在横插中原北上,实在太过扎眼。 思来想去,曹泫决定从相对稳定的曲州南方四郡一路向东,到临淄郡后,走渤海水路潜入两辽,再以吉恩河两岸为据点,扩散情报网。 行进路途中, 除了在山谷里和一个丫头切磋了一场,一切看似天衣无缝,顺风顺水。 不过,他没有料到的是,他的行踪,已经彻底暴露。 第593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四) 中原歌舞承平。 大多数人对帝国东境十五万大军的覆没,似乎只停在茶前饭后的谈资,他们在自家热炕头吃饱喝足,找上三五好友,沏上一壶野山茶,谈地间,便扯出了这么一段家长里短。 这些人唯恐事情不大,他们把道听途说来的东境消息加以修饰,变成了不同的、近乎不真实的战争过程,有一些离奇的故事里,秦军之所以能够战胜,竟是因为其所有的士兵都刀枪不入、并且长出了会飞的翅膀,这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说归说、吹归吹,聊到最后,帝国大多数远离战火的百姓们,都会给出一个十分明确的论断:我大汉泱泱大国,拥有亿兆子民,损失十万八万人马,那就是九牛一毛的事儿,不值一提,五十年前,北方的秦蛮子倾尽全国人马,不也被打的割地求和、跪地求饶了? 到现在,你大秦的祭祖之地狼居胥山,还在我大汉的境内,一次东境失利,能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你大秦,勉勉强强配给我大汉提鞋了! 这种生在骨子里的桀骜,让所有人初闻此事皆惊,细细品味后,又选择一笑了之了! 殊不知,薄州家家披素缟,两辽夜夜小儿啼! ...... 薄州,两辽。 赵安南突然出现在驻扎在阳乐城外的秦军军营,这让拓跋寔、敖非、邓翼、呼延无忧四人确实惊讶莫名。 旬月前,苻文洞察先机,率军顺流而下,以雷霆 万钧之势,在阳乐城东抢滩登陆,消灭了帝国东征军大部分残余人马,一举将汉太子刘淮和其他高级将领围困在了阳乐城。 阳乐城乃辽西郡郡守府所在,如今,除了这座城,两辽之地,已经尽在大秦之手。 围困阳乐城后,苻文一声令下,即刻将秦军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继续对阳乐城采取围而攻之的态势,意图打进阳乐城,彻底消灭大汉帝国的东征军,并抓获太子;而一半则驻扎在阳乐城最重要的南下要道,防止太子南逃的同时,也有围点打援的战略意图。 先不说苻文围点打援,先说说驻扎在阳乐城南下要道上的这支秦军。 据当地人讲,这处要道似乎并没有什么名字,本就是一处人来人往自然成路的要道,我们姑且就叫他阳乐道。 日常中,这条路仅仅是普普通通的一条路,可一旦阳乐城这个汉帝国东境的门户要塞被困,那么阳乐道就成了汉国的咽喉命脉。 这条宽不过五丈、长二十余里的南下要道,越往南走,两侧越是连绵大山,北面鸟瞰阳乐城南的一片大平原,是汉军从北面南上进攻秦军的必经之路。 在这里布置人马,万一汉军从西面杀来进攻围困阳乐城的秦军,这五万大军都可迅速在阳乐城南设置第二道防线,铁骑驰骋,半个时辰便可在平原展开,继而可以从容部署狙击强敌,极易获得策应。 从战略上来看,辽西郡相 邻的赤松郡和彰武郡已经无兵可用,寥寥千余的郡兵,在苻文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基于此,这支秦军的防御重心便偏自然向了东南,阳乐道的重要位置骤然突出 阳乐道驻扎着秦国的五万兵马,步骑各半,装备精良,粮草充足。 秦军工作效率极高,他们围住阳乐城后,立即遵循苻文命令,在阳乐道用巨石粗木立下营寨,仅仅七日,便在阳乐道中央和两山腰间搭建起互为犄角的三处大营。 大营高墙壁垒,兼占水源,营外拒马、陷阱、哨塔,应有尽有,汉军来此,没有十万人马,休想通过这条阳乐道。 这时候,秦国十万精锐兵马的部署是:阳乐城东、西、南、北各驻扎五千军;苻文亲率一万中军游走四方;其余五万秦军精锐,便全部驻扎在这个可四面策应的中央高地。 苻文思虑,可谓极深。 赵安南在秦军中无官无职,但所有人都十分清楚他与苻文的关系,在这支军队中,他赵安南就是苻文的特使,是同苻文形影不离的影子。 今夜,赵安南单骑来此,便如同苻文亲临。 而赵安南趁夜前来,想必必有重大事宜。 然则将领们事先却毫无所闻,这是他们惊讶莫名的根本原因。 但是,赵安南的特殊身份,让四名将领不敢掉以轻心,辕门外一阵尖利的号角,中军大帐顿时紧张起来。 “击鼓聚将!” 赵安南手持兵符,一声令下,帐外大鼓 轰隆隆响起,万千军灯骤然点亮,军营一片通明片刻之间,无数士卒跃出军帐,顶盔贯甲在帐外列队待命。战马嘶鸣,战旗猎猎,顷刻间便可开拔。 中军大帐,拓跋寔、敖非、邓翼、呼延无忧四人穿戴盔甲,侧立两旁。 四人安静地等待着赵安南的到来。 按照常理,拓跋寔、敖非、邓翼、呼延无忧四人不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各自率领本部人马驰骋在阳乐城四面城墙下。 但好巧不巧,恰逢今日四人遵循秦军换防制度,来大营休息,只留副将在各自战场进攻阳乐城。 四人正在酣睡,便听到嘹亮军号,无奈之下,也只能提起精神,来到中军大帐等候将令。 赵安南一身素袍,头发散落,还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他迈着六亲不认的王八步,大咧咧走进中军大帐。 进帐,赵安南见到拓跋寔四人,他微微错愕了一下,旋即大声朗笑道,“原来四位将军也在,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四人闻言,皆面露惊疑之色。 拓跋寔率先道,“赵兄弟深夜来此,有何军令交代?又与我四人有何关系?” 赵安南赶忙向四人摆手,“都是自家兄弟,坐下说,咱坐下说!” 四人落座后,便目不转睛地等着赵安南。 赵安南是个活泼的性子,他刚想和四人寒暄几句打趣一番,却见四人表情严肃,不禁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既然不能扯淡,那就只能谈谈正事 儿。 但见赵安南落座帅位,轻轻道了一句,“汉军来了!” 第594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五) 夜来忽有晴天雳,大梦初醒人先知。 赵安南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震醒了犹在半梦半醒中的四人。 就在四人陷入沉思之际,赵安南也陷入了方才一幕的回味之中。 ...... 刚刚,轻装快马的二十名军吏,簇拥着赵安南飞驰而至,自从做了苻文的专职特使,这是赵安南第二次来位于阳乐道的秦军大营。 第一次是配备新打造的精铁兵器,当时他来去匆匆,对这座最重要的军营与诸位将领的带兵能力,都还不够很熟悉。这次趁夜前来,本是一次秘密举动,不想一出兵符令箭,大营辕门口就是一阵惊心动魄的牛角号,号声一落,竟是满营启动,竟似顷刻间便可开出列阵;尚未进得辕门,便闻一片马蹄声急风暴雨般卷来快捷连贯,当真罕见。 赵安南刚刚进营,便有一将翻身下马,对赵安南拱手到,“末将参见赵大人,三军就绪,大人可即刻下令发兵。” 赵安南抬眼一看,自己对这位将领并不熟食,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他一扬手中青铜令箭,对将领道,“偃旗息鼓,全部回帐。” 这员将领惊讶的抬起头来,稍一思忖,高声下令:“偃旗息鼓,将领回帐!” “得令!” 二十多员顶盔贯甲的千夫长一声雷鸣,一片甲叶响亮的声音传出,上马返回。 赵安南对将领一阵低声吩咐,马队便向中军大帐从容而来。 片刻之后,中军大帐传出 将令,“军帐熄灯,军士安歇,无得惊扰。”一阵呜呜悠扬的号声,广袤的山塬便又在疏疏落落的军灯与叮咚呼应的刁斗声中恢复了宁静。 而中军大帐却是灯火通明了。 ...... 赵安南之所以回味这一幕,只因他心中莫名多出了一丝憧憬。 原本,他对此次南下驰援高句丽国攻入薄州两辽之地的硕大战果,并没有抱太大的留下希望,原因有二:第一,两辽之地并不在大汉薄州与大秦边境处,而在薄州腹地,这是一块儿飞地,兵力、粮草、地利、人和都不占优势,纵然暂时立脚,也不可能像大秦庙堂上幻想的那样‘长期立足以待天时之变,内外夹击重夺薄州故土’;第二,刘沁、刘瀚虽然暂时归附大秦,但其野心勃勃、反复无常,且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在两辽扎根多年,却没攒下什么人望和民心,拥立这两人为两辽之王,大秦别无选择,是无奈之举。 赵安南是江湖人,不谙行军诸事,但他在江湖里,多多少少也听到过一些关于大汉的国情:大汉帝国国祚四百年,底蕴深厚,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大秦立国不到一甲子,又在五十年前与大汉的大战中战败,论国力,远远不及地大物博风调雨顺的大汉帝国。 局部的胜利并不代表整体的胜利,此时,远远不到与大汉全面开战的时机! 这个道理,帝国头狼苻毅明白,大军统帅苻 文明白,帝国朝堂明白,整个大秦帝国也明白。 所以,秦帝国高层对这次抗汉援高之战的目的很明确:夺回薄州!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按照他赵安南最初对局势的理解和推断:以大秦帝国如今的能力,倘若不倾尽国力对大汉发动灭国之战,按照汉人对土地的浓厚情怀,大秦即便有太子在手,薄州和牧州这两块儿秦国祖地,肯定也是拿不回来的。这仗打到最后,秦军肯定要从哪来回哪去,最好的结果,便是秦军满载而归,带着汉国的赔偿和牲畜,高高兴兴的离开。而最坏的结果,无非也就是在薄州腹地大闹一场,然后两手空空的离开。 至于刘沁和刘瀚那两个酒囊饭袋,呵呵,只是帝国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罢了。 可是,当他今夜第一次看到秦军夜间突然集结的速度和力度后,赵安南突然萌生了一个有趣的想法。 如今,大汉东境无兵,薄州东境五郡就如脱光了衣服的小娘子,全部暴露在秦军的铁骑之下,任人践踏。而秦军这边,算上刘沁、刘瀚的降兵,足足有十五万之众,局部实力如此悬殊,如果大哥苻文麾下这支秦军,能够打退汉军的下一波攻势,那么,这支严整精锐的秦军,说不定真的可以占领曲州全境。 想到这不世的功业,能有自己的参与,赵安南的嘴角,不自觉上扬了一下。 ...... 一声轻咳,唤回了沉 思中的赵安南。 赵安南瞬间清醒,看向坐在帐内两侧的拓跋寔、敖非、邓翼、呼延无忧四人,只见他们一个个双瞳散发着杀气,定睛看着赵安南,等待着他继续开口说话。 赵安南收敛情绪,刚刚要开口说话,便听拓跋寔在旁拱手道,“既是汉奴援军赶来,必定要调遣大军,末将请核验兵符。” 赵安南起身,朗声道,“好!” 按照军中法令,赵安南先与主将勘合兵符,验证令箭。 明亮的灯光下,赵安南带来的兵符与拓跋寔的兵符锵然合一,变成了一只刻满秦文的青铜猛虎。拓跋寔将整合兵符供于帅案中央,深深一躬,转身接过了赵安南手中令箭。 这是一支形似短剑般的青铜令箭,沉甸甸金灿灿,令箭中央镌刻四个大字‘如君亲临’,大字下面,却是秦部族崇敬的天狼神。秦法有曰:持此令箭而无诏书者,都是身负重大使命的特使其机密甚至不能见于公开诏书,而必得由特使口头宣布执行。 拓跋寔一看令箭,转身出帐,对中军司马下令,“帐外一箭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 中军司马大步出帐,拓跋寔便对赵安南肃然一躬,道,“请特使升座行令。” 赵安南缓步走到帅案前站定,笑道,“诸位将军:我奉君命,筹划一场战事。此战之要,在于秘而不宣;诸将但听军令,凡有泄密者,军法从事” 帐中四名将领凛然振作,“嗨 ”的一声,竟是满帐肃然。 战前的肃杀气氛,似乎一下子布满了整座军营! 第595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六) 自古谋大事必计于阴暗之室。 秦军帐中,号角熄灭,万籁俱寂。 秦军帐中,拓跋寔、敖非、邓翼、呼延无忧四人勘校兵符后,分列两侧,定睛看着赵安南。 拓跋寔、敖非、邓翼、呼延无忧四人也算是八柱国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身经百战,可面对汉军南上的消息,他们心中还是万分紧张。 秦军初来乍到,扎根不深,且没有后勤补给与兵员,看似强盛,实则大有外强中干之势。 汉军挥兵南上,对于秦军来说,无异于惊天噩耗。 若十几二十几万汉军杀到,秦军内外交困,交战起来,绝对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死,不怕,就怕窝窝囊囊的死! 将军皆望百战死,怎奈生而不逢时啊! 赵安南良久默不作声,四人紧张的心,逐渐变得焦急,最后变成了暴躁。 其中最为暴躁的敖非,挺身问道,“不是我说兄弟,你就别卖关子了,汉军究竟来了多少?又从哪里来的啊?” 呼延无忧紧随其后,道,“是啊,赵兄弟,这都半个时辰了,你连个屁都没放一个,急煞我也!” “哈哈哈!呼延无忧,你这话有点难听啦!”邓翼打哈哈道,“不过,也是实话!哈哈哈哈!” 满帐哄然大笑。 这要是放在平日里,以赵安南的脱跳性格,必与几人‘吵’个火热,但他却完全无心斗嘴,反而沉声道,“根据探报,来了一百多人吧!” 四个人听完,愣住了。 你赵 安南深夜来此,又是擂鼓聚将,又是中军训话,闹来闹去,汉军就来了一百多人? 此刻的他们,连杀了赵安南的心都有了。 砰! 赵安南被恼怒的敖非狠狠踢了屁股一脚,赵安南猝不及防,跌了个跟头。 敖非怒道,“你他娘的赵安南,半夜三更闲的不睡觉,偷着拿兵符出来逗我么?” 敖非这一脚说重不重,但也疼的赵安南呲牙咧嘴,他一边屁颠屁颠颠着屁股,一边匆忙摆手道,“军国大事,谁敢肆意玩笑?” 拓跋寔似乎明白过来些什么,他忙道,“那这一百来汉军是怎么回事,还请赵兄弟速速道来!” 赵安南定睛看着灼灼光火,“若来的是一百多个入境武夫呢?” 一句话,犹如夜空中乍起的万钧雷霆,直接震碎了拓跋寔四人的愤怒。 入境武夫,那就是破城境界以上的武夫,纵观此次南下的秦军,数来数去,也不过寥寥十余人。 而这一次,汉帝国竟然一次出动了一百多名入境武夫,光听这个规模与实力,便足以骇人听闻了。 不过,几人转念一想,又都释然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汉帝国唯一的继承人,汉太子刘淮被困阳乐城,如果刘淮战死,那么汉帝国必然动摇,如果刘淮落入秦军之手,那秦国与汉国在谈判桌上,必然会狮子大开口。 所以,无论如何,汉帝国都必须救出太子。 那么,派出一百来人组成的精锐作为 奇兵,也就不稀奇了。 拓跋寔四人都是秦国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很快便从震惊中回神。 拓跋寔率先问道,“赵兄弟,这个消息,属实么?” “千真万确!”赵安南笃定地道,“旬月之前,我们插设在汉帝国京畿长安的鹰眼卫来信,有一支百人左右的精锐部队,乔装成镖师队伍,偷偷离开了长安,进入了曲州。但是,这支部队却在曲州没有任何动作,而就在几日前,曲州探报,这支镖师队伍,乘船出蓬莱了。” 呼延无忧立刻问道,“出蓬莱就意味着他们要来两辽?这个判断是否有些武断了?” 拓跋寔则深沉地道,“从局势来看,这支乔装的镖师队伍,出蓬莱没有别处可去,就是来我两辽!” 赵安南低声道,“呼延无忧说得对,仅凭这些,的确无法断定这支队伍的去向,可是!” 四人只见赵安南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卷轴,缓缓打开,四人围上来看,卷轴中十分明确地说出了这支队伍的身份、去向和意图。 读罢,四人恍然大悟,这支队伍隶属于汉帝国长水卫,去向自然是两辽,而意图,则是突进阳乐城,救出太子。 拓跋寔旋即问道,“这是谁送的信儿?” 赵安南直白回答,“不知道。但大哥说了,这个消息,千真万确!” 帐内安静的可怕,良久,拓跋寔看向赵安南,沉声道,“从时间来看,这支队伍,应该已经快到两辽地界了 。赵兄弟,主帅意欲何为,赵兄弟只管下令吧!” “好!” 赵安南回过身去,取来兵符,将其高高举起,道,“拓跋寔、敖非、邓翼、呼延无忧听令!” 到! 四人立即将右手握拳放在胸前,回应道。 “敖非听令!” “敖非在!” “明日开始,立即秘密监视南山各条路口。但有北上商旅,一律许进不许出。我等班师之前,秦军军营不得收缩营帐旗帜,日日照常操练!” 敖非‘嗨’的一声,大帐轰鸣,旋即便出帐布置去了。 “拓跋寔、邓翼听令!” “拓跋寔、邓翼在!” “你二人即刻点齐两万兵马,只带强弓劲弩,二更造饭,三更出发,随我轻装劲马,南下截杀!” 拓跋寔、邓翼‘嗨’的一声,沉稳接令,大步出帐。 “呼延无忧听令!” “呼延无忧在!” “拓跋、邓、敖三位将军走后,你全权负责围城一事,主帅有令,昼夜攻城,务必在七日之内,拿下阳乐城,活捉刘淮!” “呼延无忧,领命!” 英气勃勃的小将抱拳一拱,大踏步出帐去了。 一转眼,帐内便仅剩赵安南一人。 青灯孤影,赵安南缩了缩脖子,竟然莫名产生了一种杀意。 五十年前,你大汉杀我子民,夺我山河,让我男人不敢南下牧马,女人夜间不敢出门,可谓羞辱至极。 这一次,我大秦,要在你大汉的国史上,留下耻辱的一笔! 等着,这一仗,咱们,不死不休 ! 第596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七) 除了自己与自己,世间所有的合作,都是各怀鬼胎。 其实,汉帝国给两辽秦军送信儿的人,正是被围太子刘淮的生母,李凤蛟。 若有外人听到这个真相,定以为李凤蛟疯了。 亲生母亲给围杀自己的敌人送信,让敌人截杀营救自己儿子的援军。 这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但你如果了解李凤蛟的过去,便会知道,这是一个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其狠辣程度,丝毫不亚于刘邦的皇后,吕雉。 十几年前,李凤蛟为了保主皇后的宝座,为了保住刘淮的太子之位永远稳固,亲自致信天下世族,以分封江山为利益,鼓动天下世族祸乱京畿,这个女人,亲手毁掉了他丈夫的锦绣江山。 这一次,他悄悄派遣亲信为敌国送信,也是这样。 不管东境战败究竟是不是太子指挥失当,只要调查结果一日没有盖上天子大印,那么,庙堂和坊间的传言,那就只能是传言,天子的盛怒,那就只能是盛怒。 只要这件事没有结果,那么,对于李凤蛟就是最好的结果,太子,就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而凭借刘淮独子的独特身份和地位,李凤蛟相信,这种希望变成现实,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所以,‘太子指挥不力’的‘谣言’,绝对不能坐实。 所以,这支由曹泫率领的长水卫密探,绝对不能从两辽活着回到长安。 阴谋起于青萍之末,一封半真半假、 不真不假的迷信,就这样递到了苻文的帅案之上。 为了引诱苻文出手,李凤蛟在信中故意隐藏了曹泫此行的真实目的,将这支部队夸大成个个具有破城境界的强悍之师,同时,将这支部队的目的,说成了强行突围、营救太子。 太子刘淮,那可是南下秦军的最大战果之一,苻文自然不会容忍其被汉军营救,必会全力截杀曹泫。 精心的做局,在双方互相隐瞒且各自获利的前提下,悄然形成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李凤蛟的借刀杀人之计罢了。 ...... 话说赵安南连夜安排完任务后,众将便各自匆匆出帐,分头各去调度移防。赵安南又对进军备细交代了诸多事项,在中军大帐匆匆吃了一块干肉一个干饼,便已到了三鼓时分。 秦国马上吃穿,训练有素,行动极为迅速,刁斗方打三鼓,拓跋寔、邓翼便进帐复命:两万骑卒准备完毕,已经集结在塬坡待命。赵安南也不含糊,立即带领拓跋寔、邓翼出帐,三匹战马疾风骤雨般来到营外山侧的塬坡。 塬坡之下下,黑压压的铁甲步兵与荒草丛林连成了一片,却肃静得惟闻山上的小河水声。赵安南立马山冈,低声赞叹,“好可算得静如处子。” 随即对身边拓跋寔、邓翼下令,“拓跋将军、邓将军,三日后,你部须在吉恩河渡口待命。我带来的这位行军司马,就是你们的向导。他熟悉地形 ,会带领你们走小路,穿大山,直达吉恩渡口。” 拓跋寔、邓翼也换上了轻便软甲,左手长剑,右手却是一支光滑的木棍。 太白山大战获胜后,两人已经晋升为主将,爵位与中大夫同等。 这两位在蛮荒中长大的世族子弟,对南下作战简直兴奋极了,两人赳赳慷慨道,“赵兄弟,我二人游牧子孙,踏遍天下险道,向导就留给你的马队好了。倘若我二人误事,甘当军法处置。” 赵安南平日里与苻文形影不离,相当于苻文的高级护卫,与拓跋寔、邓翼等几位将军交往不深、不甚熟悉,他对拓跋寔、邓翼这种回答感到惊讶,于是,肃然正色道,“两位,我虽是江湖中人,但也知将军者,乃统兵大将也,不是百夫千夫长。若一味前行辩路,何能居中提调孤军深入,我等此次行动,与我东境十万秦军性命生死攸关,不得有丝毫差池,不能放一人逃走。一将生死,岂可担待国家兴亡将军,两位将军若不戒卤莽,赵安南立即换将!” 拓跋寔、邓翼都是胆大心细且悟性极高的主儿,赵安南虽是江湖中人,却代表了苻文的意志,而且,赵安南说的十分在理,无法辩驳。 两人瞬间被赵安南严词惊出一身冷汗,锵然道,“拓跋寔、邓翼受教,不敢以国事儿戏,但听特使号令便是!” “出发!”赵安南断然发令。 拓跋寔右手两指向嘴边一搭,便听 一声呼哨响彻河谷无边无际的‘荒草丛林’。‘河谷’霍然拔起,唰唰唰的向南方移动而去,渐渐的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苻文为赵安南选定的行军路线极为奇特,连寻常以为极隐秘的、只有山民知道的羊肠小道,他也嫌不够机密。 阳乐道虽然不是正经八百的官道,却经常有商旅和百姓北上或南下,虽然有秦军严格布控,但走阳乐道还是有“暴师”的可能。经过精心揣摩探察,苻文定下了‘以溪为路,隐匿踪迹’的行军方略,要两万轻装步兵三五日之内秘密越过阳乐道两侧的高山密林,到达吉恩渡口。 他给赵安南的道路,是一条无名山溪,这条山溪与驻扎在阳乐道的三座秦军水源供给同出一辙,只有沿着水河道淌水而上,到得一座高山颠峰,再沿另外一条山溪淌水而下,就能直达吉恩渡口了。 这条无名山溪,水量不大,淙淙如溪,但却穿山而出,溯流而上,无名小溪的源头竟直达南山秦岭颠峰。这座无名高山的颠峰是一道分水岭,越过颠峰,这种小溪又成了淙淙向南的河水支流,最终来到吉恩渡口,并入浩浩渤海。 这种小溪流大体相似,河床河谷布满了历经千百年冲击的光滑鹅卵石,轻装步兵便完全可以沿河或淌水前进。 此时,这支精锐的两万秦国步兵,抛弃了重甲长矛与硬弩长箭,每人手中一支短剑、一支木棍,身 背三天干粮,在万山丛中攀缘疾进,山溪冲刷了他们的一切踪迹,山林湮没了他们的任何动静。 一场最长距离的奔袭战,便这样悄悄的开始了。 次日天亮,阳乐道上出现了一支长长的牛车队,悠悠驶上了通往吉恩渡口的官道。 第597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八) 所谓正奇两用,天下无敌。 在苻文的指示下,赵安南和拓跋寔、邓翼三人兵分两路,一路由拓跋寔、邓翼率领两万步卒翻山越岭,隐蔽行军,是为奇。 而赵安南这一队牛车,便是正了! ‘奇’的作用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赵安南的‘正’,则是起到了迷惑敌军的作用,同时,也提防曹泫仰仗境界,率部直接从大路横冲直撞,免得顾此失彼。 车轮尖利的咯吱声,在阳乐道上分外刺耳,听声音,便知道这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牛车都是吃重满载,里面装的,都是一些硝石火油,面对百余名破城境界的高手,这一战虽然己方占据人数优势,但也不敢轻言全胜,这备好的硝石火油,便是为了最后一刻破釜沉舟用的。 当先开道的,是两面黑色大旗,绣着‘汉’‘赵’两个黑色大字,分外显眼。 大旗后追随三十多名劲装骑士,一律腰悬天狼弯刀,身背硬弓长箭。车队逶迤里许,最后才是一辆华贵的篷车。 看旗号声势,这显然是大汉帝国内可以雄踞一方的富贵人物。 赵安南轻轻拉开,看着远去的车马,望着阳乐道两侧莽莽苍苍的山脉,竟是良久呆愣,不禁略有些羡慕起来。 眼前的这座无名谷若是鸟语花香的时节,能在这里隐居,也实实在在的过得逍遥惬意:日间放马,追捕一两头野羊;傍晚时便点起篝火,烤羊饮酒恣意畅谈;月上中天 ,或在草地小帐篷露营,或在半山石洞中安歇,往往是日上东山,依然可以高卧不起..... 这才是江湖人该有的潇洒生活嘛! 可他斜眼一扫,无意间看到身旁骑士腰间弯刀上寒光凛凛的‘仇’字。 他终于从幻想中解脱。 恍然大悟! 原来,五十年前,眼前这壮美山河,曾是秦国的沃土。 秦国的男人,在这里牧马放羊;秦国的女人,在这里劳动耕作;秦国的老人,在这里休养生息;秦国的稚子,在这里嬉戏玩耍。 曾几何时,秦帝国也拥有方圆百里的肥沃草场,和取之不尽的野果肥鱼。 一切的美好,都随着那一场百万雄兵间的生死搏杀,消失殆尽了。 秦人,被迫放弃了祖地与家园,向北迁途到沙漠以北的蛮荒穷苦之地。 从此,马儿无草可食,先祖无人可祭,妇女无田可耕,就连孩子,也无笑容可言。 若非国师寇谦行罗天大醮,重塑大秦日月山河,以北洲清冷孤寒的气候,再过几十年,秦人,恐怕就要亡族绝种啦! 一股无名怒火,从赵安南心中蒸腾而起。 之前那种故土难回、大汉难赢的消极情绪,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 胜者为王败者寇,五十年的大战,已成往事,我赵安南没什么好说的。 往事不堪,只共愁人语。 今握刀柄,快意斩恩仇! ......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隶属于辽东郡的吉恩 渡口,是薄州少有的大港口。 商旅乘船南下曲州,会经过吉恩渡口;北上薄州和高句丽国,同样需要经过吉恩渡口。 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的场面,在这里时常可见。 只不过,近期因为两辽战事,商旅游客不敢经此路南下北上,这里才行船寥寥,冷冷清清。 曹泫一路乘船一路沉思,他的心里老是沉甸甸的。 此一行,他所肩负的任务,涉及一国储君,他从两辽带回去的结果,关乎帝国前途。 如此重任在肩,任他曹泫如何心胸开阔,都无法做到心不起丝毫波澜。 “大人,不,大哥,还有一会儿,便到了。” 曹泫闻言,霍然转身,对部下沉声道,“减速慢行,夜半入港!召集四名百夫长,帐中议事!” “是!” 那人随着清凉海风,迅速飘走了。 谷风习习,山月幽幽,曹泫乘坐的大船,悄然进入吉恩渡口。 原本,凌源渡口有隶属于辽东郡的一千汉军常年在此驻守,负责勘察往来商船,秦军强势占领两辽后,刘瀚、刘沁便杀了辽东太守,准备登基称王,驻守在这里的一千汉军,便不知所踪了。 所以,目前为止,这座吉恩渡口,是一块儿无主之地。 即是冷冷清清,又是无主之地,曹泫没有经过丝毫探查,立即下令下船。 下船后,一百五十余名斥虎卫,立即分出四队十人一组的小队,向南方辐射般撒出,他们行动极为迅速,不一会儿便 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稍顷,四面八方都传来安全的信号! 曹泫眼中闪出一道凌厉的光芒,断然下令,“继续乔装,走大路,北上。” 按照曹泫的想法,下了吉恩渡口后,先继续假扮成镖师队伍北上,沿途,如簸箕一般不断撒下斥虎卫的兄弟,最后化整为零,一百五十人,在两辽先行建立十五个据点,而后再去探查消息,求证事实。 于是,这支百人的‘镖师队伍’,就这样踏上了阳乐道。 山风烈烈,出得渡口十五里,曹泫正要下令撒下第一波斥虎卫士,忽然,前方明光点点,火把如蛇,看行进的架势,居然隐有行军的步伐。 兵乱之地,又是漆黑夜冷,怎会有一支人马出现在此? 曹泫心中一凛,顿起疑心,他马上叫停正要进入山林的斥虎卫,做出了防御姿态。 火蛇及近,恰是赵安南率领的牛车队伍,两方人马,就此相遇。 车中的赵安南,自然知道:眼前的这对镖师队伍,便是密信中所谓的精锐部队。 赵安南双拳紧握,双瞳中透出凛然杀意,“停车!” 伴随着阵阵牛哞哞长叫声,这队同样乔装的秦军,停下了。 明月高悬,月光下,两盏风灯,在镖师队伍和商旅队伍中间相遇。 赵安南和曹泫,一个天赋异禀的江湖高手,一个深藏不漏的高阶斥虎卫,终于,相见了。 两人凑近,见到对方的脸,竟不自觉地笑了。 “你好,兄台,深 更半夜,来两辽去往何处啊?” “你好,兄台,你从哪来,我便去哪!” 第598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九) 空山水冷,月黑风高。 两相人马刚刚相遇,就已经势同水火,两方人马表面上静若处子没有任何动作,但袖中和腰间,却已经紧张按捺,剑拔弩张,随时准备动手搏杀。 赵安南对曹泫的底细一清二楚,也没有遮遮掩掩,上来便直接来了一个投石问路。 曹泫在长水卫十多年,不禁枪法高绝、人品出色,更在侦查刺探、洞彻人心方面表现得十分出彩,不然也不会在李长虹被困阳乐城后,受天子指派暂时执掌长水卫,更不会在猛将如云的天子十二卫内中,被天子委派秘出两辽查询太子一事。 精明的曹泫,仅在与赵安南的一眼对视中,便一目了然:眼前这支人马,绝对不是途径于此的什么商旅过客,而是有组织、有预谋,专程来此等候于他的,秦军! 曹泫目无旁顾,心中却是十二分的骇然:这才刚刚进入两辽的地界,便已经被秦军盯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可谓出师未捷了! 曹泫故作潇洒,脑海中却快速思索:己方刚刚进入吉恩渡口便被秦军发现,说明自己在出发之前,消息已经走漏。除了那夜与那天子卓绝的少女切磋一场,自己在途中并未耽搁任何时间,而这条消息的传递速度,竟然能比自己到达的时间还要快,如此推断,走漏消息的人,只能是帝国高层知道消息的寥寥几人,且这位大人物在得知此次行动后,立即派遣高 手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送到了秦军手里。 据曹泫所知,自己悄然出京赶赴两辽的消息,事后倒是有不少人知悉。 但为了保密起见,事前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就连曹泫的老婆孩子和随自己一同北上的斥虎卫兄弟,在蓬莱乘上去往吉恩渡口的大船前,亦对真正的目的和任务全然不知,只在今日下午,方才召集百夫长,议事的同时公布了任务。 曹泫断定:走漏消息之人,就在当日天子下令的宣室殿内。 而当日的宣室殿,只有天子、丞相吕铮、大将军陶侃和皇后李凤蛟,就连个内侍都没有。 从那日清晨,吕铮、陶侃联袂来访的情形来看,两人已经彻彻底底成为了太子一党,庙堂深深、不见天日,为谋利益、阴诡丛生,能做出如此阴暗举动之人,必不希望自己带回东境之败的真相,太子一党,嫌疑最大。 而泄露消息之人,能甘冒风险做出如此举动,那么,东境之败的真相,已经无需再查,且确凿无疑了。 东境之战,十五万大军战败的原因,没有其他,只有一个:太子指挥不力! 由此倒推,‘太子无能’是真相,不想让真相浮出水面的人,必是太子的生母,皇后李凤蛟,和其党羽,吕铮和陶侃。 曹泫回了回神:所以,除了天子,其他三人,都有动机,都有嫌疑! 这个人是谁?会是谁呢? 曹泫的心,翻江倒海。 他有 一种预感:这一次两辽之行,凶多吉少了! ...... 细碎的消息,凭空的猜测,无法整理成线索。 就在曹泫刚刚打算整理思绪,从来理起时,赵安南开口说话了,“兄台,两辽兵乱,你这初来乍到,对这里的情形一无所知,倒不如,来我营地小憩片刻,我与你夜色下酒,饮上三杯两杯,我为兄台细细道来,可好啊?” 曹泫一双虎目闪闪生辉,径直道,“我虽要去兄台来时之地,但与兄台并不顺路,兄台美意,我心领了,告辞!” 曹泫的生冷答复,让赵安南哈哈大笑,笑声充满了戏谑,“你别误会,我这是通知,并不是邀请。” 曹泫亦哈哈大笑,“无知秦人,看来,五十年前的屠杀,并没有让你们十分清醒,竟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无知!” 赵安南嘴角上扬,“是否无知,试试我手中的天狼刀,便知道了!” 在寂静的暗黑里,两人调息运气,蓄势以待。 长水卫和秦军拉开架势,准备厮杀。 赵安南知道,此时对方有一百来人,己方仅有三十多人,敌强我弱,但若要出手,必选此夜。 第一,因对方长途跋涉后身疲力累,此却是战力最弱之时;第二,对方集中于此,是个围歼的绝好机会,倘若这支战力强悍的队伍在两辽化整为零,那麻烦可就大了。 曹泫也没有打算放过眼前这队乔装打扮的秦军。 一来,己方人多势众,且整 体实力远高于秦军,完全可以聚而歼之;二来,如果这支秦军没有被斩尽杀绝,就会像影子一样对他们如影随形,那就谈不上下一步何去何从了。 两人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对战前,两人尽量让身体的状况保持不变,因为任何改变,包括呼吸、心跳至乎脉博跃动的进度,都会在对战初期让自己处于劣势。 两人把杂念全排出脑海心湖之外。 忽然间,赵安南袖子一抖,右手同时掷出三把匕首,电射往曹泫颈项的咽喉要害,狠辣至极点。 一张胸口般大小的牛皮,从曹泫袖中卷出,旋风般扬起,卷向匕首。 赵安南浑体剧震,显示他对曹泫的早有预备非常震惊,他一声冷哼,仰仗比曹泫高一级的境界,不退反进,一个旋身,嵌往曹泫以气机振起的两张薄被间去。 牛皮后,曹泫两手鲜花盛放般变化出千百种的印法,令人完全掌握不到他的意图,亦难以厘定最佳的进击方法,构成完美的防守。 赵安南见进攻无果,稍进即退。 赵安南这一退,两人之间有了距离,曹泫顿时抽枪而出,往赵安南疾射而去。 赵安南冷哼一声,脚下迅速用劲,凌空继续往后退去,曹泫立时击空。 一枪落空,曹泫为之倒抽一口凉气,这根本是没可能的,赵安南却像呼吸般轻松办到,看来,对手不仅境界高,手段,更高。 赵安南冷笑一声,改退为进,两手盘抱,发 出一堵墙般的劲气,硬往曹泫压去,左脚同时横撑,取的是曹泫腹下的要害。 快、狠、准、辣。 毫不留情。 第599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十) 一枪在手,曹泫气质双目寒气如刀,陡然一变,大有天下我有之势! 他一个拦拿扎摇枪,枪缨在空中不断摇动,又接一个马步崩枪,摇摇晃晃的红缨,即刻停止,这一停,仿佛停住了整个夜晚。 赵安南双眼天生异瞳,在大秦江湖名门天庙器又学到了‘八九玄功’,且境界还比曹泫高了一等,除了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兵器招式,可谓稳稳压了曹泫一头。 赵安南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仰仗境界加身,随手拎来一把长枪,也摆好了架势。 哼哼!既然你以枪对我,我便以枪胜你! 曹泫亦感觉到了对方的境界和轻敌之心,架枪后,他左脚立即提步前驱,长枪猛地刺出,青龙献爪击打赵安南前手。 赵安南后退半步轻易躲过,旋即身子一侧,纵身起跳,但见他的身子在半空中完成了月牙,双手举枪便向曹泫来了一个势大力沉的泰山压顶。 曹泫长枪回手,一个轻巧的单手侧空翻,便轻易躲了过去。 落地后的赵安南不给曹泫丝毫喘息之机,双手抡枪便向曹泫腰间横扫。 赵安南连续两招,都是仰仗境界的蛮牛式打法,颇有些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味道。 曹泫枪尖儿向前方空地轻轻一点,又来了一个后空翻。 曹泫人刚落地,赵安南长枪便如毒蛇一般随行二来,直突曹泫中门。 曹泫稳住下盘,弓步拨枪,挑开了赵安南的攻势。 赵安南连续挺枪直刺 ,曹泫一边撤步,一边点枪挑开赵安南的长枪。 赵安南的连续直刺,外人看来,曹泫看似只能被动防守,实则,他一直用长枪守住中门,没有任何危险可言。 而赵安南因练就的都是内功,不怎么熟悉用枪套路,他的突刺,手里根本没有留个枪把儿,也就是练枪之人常挂在口中的‘塌腰’。 曹泫把握气机,突然猛地将赵安南的枪挑到一侧,向前一个前滚翻,赵安南根本来不及收枪,便已经被曹泫近身了。 曹泫化枪为棍,万全把长枪当成棍子,在赵安南身前乱抡。 赵安南只能一边硬抗,一边撤步收枪。 后退个七八步左右,曹泫忽然定神,与正在匆忙后退的赵安南拉开距离。 只见曹泫枪尾下扎,定睛看着赵安南,满脸戏谑。 两杆长枪对决,先手和后手都不一定能赢,先手可能冲的太猛,自乱阵脚,后手也可能像当下的赵安南一样,一直被先手压制,导致无法快速收枪,而被对手直接反击。 而曹泫此刻停下,正式想稳一稳气机和脚步。 前几招已经探明了赵安南的虚实,下一步,就要动真格的了。 赵安南灰头土脸,他恼羞成怒,爆喝一声,又继续挺枪直刺。 曹泫一声冷哼,待赵安南近前,立即纵深跳起,横枪下按,两脚从赵安南长枪两侧下落,微微一个错身,便夹住了赵安南的长枪前段。 赵安南双手用力,发力挑枪。 曹泫也不硬 抗,又一次纵深跳起,横枪下按,两人对决到现在,曹泫的每一次进攻和防守,都充满了巧劲儿,意图最大程度消耗赵安南的气机。 借着赵安南挑枪的力道,曹泫腾空而起,前空翻到赵安南身后,顺势挥枪砸背。 赵安南狠狠挨了这一下子,身体踉踉跄跄扎到地上,发出不甘爆喝。 曹泫转身单手背枪,一手负后,用枪宗师的气质,一下便上来了。 赵安南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主儿,他立即起身,继续挺枪直刺。 今儿个,你必须死在你赵爷爷的枪下。 曹泫察觉到赵安南心绪已乱,但境界仍在,也不做殊死一搏之举,旋即上步拨枪,挑开赵安南的直刺后,曹泫猛扎马步,一个泰山压顶便向赵安南砸来。 赵安南反应也快,立即横枪过头顶,准备硬抗。 殊不知这只是曹泫的虚招,泰山还未压顶,他左脚侧移,手中那杆长枪便顺势杀至赵安南左侧,一招拨草寻蛇,砸向赵安南右腿。 赵安南反应极为迅速,立即松开握枪的左手,右手握枪猛然下摆,将长枪狠狠扎在了右腿外侧的土里,用以抵挡曹泫进攻。 呵呵,可殊不知,这还是曹泫的虚招。 长枪未到赵安南右腿,曹泫猛收左脚,长枪顺手后移,又那么顺势一转,便抵向了赵安南的中门。 赵安南中门大开。 曹泫连续绞枪进中,赵安南再一次慌忙拎枪撤步。 曹泫似手下留情,虽然枪枪进击赵 安南中门,但枪枪没有伤及肌肤,只挑得赵安南前襟的衣衫犹如柳絮般漫天飞舞。 赵安南退了十几步,曹泫又一次按枪停手。 所有人定睛一看,不禁轰然大笑。 赵安南的前胸,已经没有了一丝衣物,曹泫的长枪,正正好好地在他胸前开了一个‘肚兜’。 赵安南,直接破防了! 他猛然提膝,将长枪折成两端,长枪立时变成了短枪,继续挺枪直刺。 曹泫气定神闲,优哉游哉地退步拦枪。 一寸长一寸强,赵安南的短枪,根本都摸不到曹泫的身子。 赵安南的挺枪直刺,其实是各国军队枪兵中通用的招式,名为单刀进枪,在战场上,千人一队的长枪手一齐刺出一千杆长枪,那种威力,足可让大地震颤。 但是,赵安南手中长枪已经变成了短枪,仍旧单刀进枪,就有些‘无理取闹’了。 哎,赵安南不懂兵器,却硬用兵器,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了! 短枪对长枪,只要曹泫保持距离优势,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就这样,曹泫一边拨枪,一边退步,退了十几步后,他忽然变招,单手滑枪,抓住枪头,化枪为棍。 赵安南猛地冲刺而来,曹泫立即倒把扫枪,狠辣击中赵安南的腹部。 曹泫好人做到底,他手中长枪继续转换,对着弯腰没缓过来神的赵安南,便又来了一个劈枪砸背。 又来了一个飞轮扫腿。 赵安南狠狠摔在地上,不待他起身,曹泫的枪尖 ,便抵在了他的动脉上。 结束了! 第600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十一) 给你们说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致物境界的文人,竟然打不过一个破城境界的武夫。 这话要事被说出去,任谁都会笑骂一声‘这孩子脑子一定被驴踢了’! 可赵安南单挑战败的事实,就这么明晃晃摆在眼前,虽在意料之外,又让人不得不信。 刚刚,曹泫在纠缠之中,巧妙抓住赵安南的弱点,对他来了一套倒把扫枪、劈枪砸背和飞轮扫腿,直接锁定了胜局。 要说赵安南战败,也是在情理之中,以己之短、击人之长,过程中又气急败坏毁了道心,且并没有使用自己的成名功法和天赋异禀,又岂有不败之理? 赵安南鼻腔、口腔都是灰尘,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被人用枪指着的滋味不好受。 此刻,赵安南的脖子被曹泫的长枪死死抵住,枪尖距离他的动脉只有不到寸许,只要曹泫的手微微一抖,他赵安南,就要归去西天了。 曹泫表情冷峻,寒声道,“你方人少,我方人多,对于你来讲,单挑决定胜负,确实是当下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赵安南一声冷哼,不予回复。 曹泫仔细打量了赵安南带来的一众秦军精锐,继续说道,“但是,用你最不擅长的方式来决定胜负,却是你最愚蠢的做法。” 赵安南依旧死死瞪着曹泫,默不作声。 在这时,赵安南麾下的精锐士兵们,一个个围了上来,他们齐刷刷抽出天狼刀,在寒月之下,如一股寒 流,淌向如若孤舟的曹泫。 只见为首一名士兵高举天狼刀,威胁曹泫道,“放开赵大人,我等饶你不死!不然,定把你五马分尸!” 曹泫麾下的斥虎卫们,刚欲冲上前来支援曹泫,却被曹泫按捺下来,他挥了个手势,示意部下各自做好防御,他总感觉,今夜发生的事情,处处透漏着诡异。 而后,曹泫淡淡地看向赵安南,“哦?你姓赵?” 赵安南吐了一口血痰,一字一顿,“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赵安南!” “我会记住‘赵安南’这个名字,同时,也会记住你的愚蠢。”曹泫人咬字真切,如寒枪一般冰冷,“在你死前,还有什么遗言么?” 赵安南并没有因为死到临头而气势稍挫,依旧是慷慨激昂,“没有!” “呵呵,看来,秦国还是有半个男人的。”曹泫长枪一挺,赵安南的喉结便渗出了丝丝鲜血,“人有痼疾,安得讳疾忌医也!今天,我给你开个方子,下辈子,别做自大愚蠢之人!” 夜色中的星空透露着一丝神秘莫测的气息,风景如画。 一缕清风,一阵凉爽的风,轻柔地拂过世间万物。 清风拂过山丘,拂过湖泊,拂过树木,拂过草丛,最后游游荡荡,飘在了曹泫的脸上。 曹泫挺鼻细嗅,多年的战阵厮杀和侦查经验,让他在寒冷的清风中,味道了一股的汗臭味儿。 那是一股微乎其微的汗味儿,没有经受过专业训练的 人,根本无法察觉。 风里的汗味儿,越来越浓,越来越浓,逐渐变得开始刺鼻,已经到达了常人可以闻到的程度。 根据汗味儿的浓度和冷风飘来的方向,曹泫立刻判断:阳乐道两侧的山峦间,正有数量上万的人马,快速向阳乐道移动。 能有大规模人马在这时候向阳乐道移动的,除了秦军,哪还能有其他势力? 曹泫眉头紧皱,心中暗道不好:难怪赵安南放弃了自身优势,选择用枪与自己对战,原来这小子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军道来啊! 事实很快验证了曹泫的判断。 曹泫在下船之初撒下的四队十人一组的小队,从山峦两侧同时放起了烟花信号,表示危险临近,而后,这四支人马便没有了消息,应是被前来的秦军围攻消灭了。 就在当此时,脖子还抵在曹泫枪下的赵安南,巧妙利用曹泫愣神思索的空档,单掌一拍身下,人便从曹泫枪下滑走,待曹泫回神,已经来不及了。 “为国谋事,不择手段,理虽如此,心下终是不安也。”赵安南站在秦国锐士们的包围保护之中,叹息一句却转了话头,对曹泫道,“对于我来说,你我这场对战结束了!但对于你们来说,也结束了!” 曹泫向身后挥手,示意麾下长水卫士们向吉恩渡口撤退,他一边缓缓退步,一边道,“这就是你用枪与我对战的原因?拖延时间?” “好人死于话多,难道你不 知道么?如果你在我战败之初便杀了我,或许,这时候你们早已经潜行而去,脱离了我的包围圈!”赵安南对曹泫嘻嘻笑道,“可惜,世界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真相就是如此:为了让拓跋寔、邓翼的士兵掩人耳目,苻文委托赵安南命令拓跋寔、邓翼率领秦军士兵翻山越岭,取小道而走,一路上虽然人迹罕至,但行军之艰难和曲折,也让拓跋寔、邓翼率领的秦军晚于赵安南的车队到达吉恩渡口。 不过,在事前,赵安南做过精准的计算,他料定拓跋寔、邓翼率领的秦军即使晚于他的车队,也不会迟到超过一个时辰。 所以,戏剧性的一幕,在赵安南和曹泫相遇之时,上演了。 赵安南表面上桀骜不驯,用自己并不擅长的长枪与对方单挑,实则是拖延时间之用,假如两人对战过后,拓跋寔、邓翼率领的秦军还没有到达吉恩渡口,那么,他赵安南只能与曹泫奋力厮杀了。 好在天遂人愿,在赵安南即将做鱼死网破打算的时候,拓跋寔、邓翼赴约而来。 刚刚,赵安南在与曹泫交战之时,偷偷打量了一眼对方的阵容,对方虽然个个都是好手,但除了曹泫,其余全都在破城境界以下,并没有情报中所说的破成境以上高手百人那样的恐怖阵容,在两万虎狼秦军面前,这支汉军,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只要拓跋寔、邓翼的秦军赶到,这场截 杀之战,就已经没有悬念了。 第601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十二) 人间之事,哪能尽得圆满。 拓跋寔、邓翼赴约而来,对于秦国,对于赵安南来说,那是天遂人愿。 但拓跋寔、邓翼如约而来,对于曹泫来说,这就是天不遂人愿了。 想他刚刚进入两辽的地界,就连东境之战的调查还没有展开,便被重重秦军包围于此。 曹泫心中十分无奈,此刻,他的窝囊委屈已经沉淀得快要憋闷死了! 但憋闷归憋闷,该做的事,他曹泫,还得做! 想半年前,天子立志灭国高句丽,为了广泛搜集情报,帮助东征军拔出秦军暗哨,李长虹带走了长水卫在长江以北的所有精锐。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稳操胜券的一局,结果,东境一战,不仅东境五军两支投敌,三支全军覆没,京畿派去的右都候卫、虎威卫、长水卫亦几乎全军覆没,而其中最惨的,当属长水卫。 长水卫司职刺探侦查与反侦察,曹泫不用想便知道,李长虹带去的长水卫,已经死的一个都不剩了。 曹泫所率领的长水卫,是长水卫精锐中的精锐,也是长水卫最后的可战之力。 既然任务已经无法完成,那么,无论如何,他曹泫,都必须把这一百多兄弟,安全带回汉土。 不然,长水卫,可就真成光杆司令了。 山峦两侧,已经传来隆隆行军脚步之声,两万秦军,已经即将到来。 秦军杀到,万事皆休! 在这之前,曹泫必须保障麾下兄弟们登船离港。 刚刚,曹泫一马 当先,在行军的最前端,这时,他最后压阵,一边缓缓后撤,一边警惕地看着赵安南。 赵安南完全洞悉了曹泫的意图,但他援军在手,丝毫不慌。 曹泫往后撤一步,赵安南便率人往前跟一步,一边走,一边道,“人生际遇真神奇,刚刚你还是猛虎,我还是逃兔,现在....。啧啧啧,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己方覆灭在即,这回,轮到曹泫拖延时间了,而他拖延时间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在快速撤退的同时,以言语进行攻击。 只听曹泫咧嘴大骂道,“本来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对决,你竟然拖延使用,等待大军围剿于我,实在无耻。哼哼,也难怪你大秦久居贫瘠之地,秦人尽是卑鄙无耻之徒,怎配在佳城吉壤生活?呸!” 赵安南仰天大笑,“哈哈,首先,我并不介意你用这种小伎俩来拖延时间,因为,你们来时的船只,已经全部被我派人烧毁,你等无路可逃。其次,我若没记错,‘兵不厌诈’这句话,是你们汉人的老祖宗说出来的,如今被我用出,你却说卑鄙无耻?哈哈哈,兄台,你岂不是连你自己的老祖宗都一并给骂了?” 曹泫不为所动,两帮人马刚刚相遇便大打出书,他才不相信赵安南会绕过他们烧掉船只,赵安南此话出口,只是动摇他斥虎卫军心的欺瞒之语罢了。 曹泫面无表情,“奸佞宵小、巧言令色之徒 ,我不屑与你再言!” 赵安南哈哈大笑,“你确定不再与我交谈了?既然不聊,我便动手了。只要我缠住你等一盏茶时间,我秦国大军,必然杀到,到时候,你等可就埋骨他乡了!” 说完,赵安南表情陡然变色,也不随着曹泫的脚步移动,昂首而立,朗声道,“我秦人原本慷慨豪迈,原来在草原上来回驰骋的时候,从来都是浓浓的天下情怀,动辄便是‘当今天下’如何如何,只可惜五十年前一战而败,倏忽沦落,心头滴血,当时我王还得向齐汉国告罪,忍气吞声地向汉国献地,那慷慨豪迈之气便也只做了无穷地叹息。如今云开雾散志气陡长,我亲人的豪气,便如滔滔易水而一发不可收拾了。曹泫,今夜我把话和你说的清清楚楚,攻下两辽,只是个开端,十年之内,我秦人,便会饮马长江,我秦国,会是天下的共主!只可惜喽,那时候的你,坟头的草,已经一人高了吧!” “放屁!”曹泫招呼让部下继续撤向港口,自己却停下身来,愤愤声讨道,“我汉人历来以和为贵,五十年前,你秦国虎狼之心,企图灭我族、绝我种,被我大汉帝国奋起反抗,你秦人才撤出中原,你秦人能有五十年屈辱,完全是咎由自取,纵然我死,你秦人,也无法在我汉土上常留,你秦人,到最后还是骄傲自大、卑鄙无耻之徒!” “哈哈哈哈!没想 到,你的嘴居然还挺厉害呢!”赵安南哈哈大笑,旋即乐呵呵地道,“我告诉你,我赵安南,从小是在女浴看着娘们儿溜光水滑的大白屁股长大的,也是在室市井里偷鸡摸狗活下来的,你居然和我这种人谈廉耻?你不觉得有些可笑么?” 旋即,赵安南冷哼一声,一副殷殷教诲的神色便浓浓地堆在了脸上,“战场之上,活下来的,才配谈廉耻,希望在你死前,能够明白这个道理。而你应该感激我,因为,教会你这个道理的,是我,赵安南!” 曹泫还欲辩驳,却被赵安南摆手喝止,“好了!再和你说,你便要退到渡口里去了,咱就唠到这吧,没别的事儿,我要动手了。” 曹泫嘿嘿一笑,这时的他,已经与麾下部将门有了二十步的距离,且距离还在继续增加。 只要士兵们安全退到船上,他曹泫就算死在这里,也值了! 曹泫心中顿感安稳,旋即横枪而立,如当年长坂桥的张翼德一样,站在阳乐道中央,笑道,“赵安南,你确定你能拦住我?” “刚刚我只伤到了皮毛,况且,我的境界还比你要高上一等。”赵安南挑衅地看着曹泫,“你确定我拦不住你?” 曹泫架枪而立,静若处子,“那么,就试试吧!” “很好!”赵安南掸去身上灰尘,动心起念,双瞳异色大起,准备进攻。 曹泫万分警惕,致物境界文人,个个都天赋异禀,那可 不是闹笑话的。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曹泫!” 第602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十三) 夜月一帘清幽梦,寒风十里尽杀机。 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反转可言。 曹泫明白:帝国内部叛变者已经将自己挺进两辽的全部规划,对秦国悉数告知,调查东境战败和重新建立情报网的的计划已经完全落空。而他曹泫作为主将,必须带领麾下将士快速撤退,为了拖延时间保全有生力量,他也只能与赵安南奋力一战了。 清风徐来,曹泫从空气里,嗅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 强敌环伺,他已经做好的赴死的准备! 优势在手,赵安南倒也干脆,他对身后的侍卫们打了个响指,云淡风轻地道,“你们去堵截撤退的汉军,这个叫曹泫的,交给我。记住,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 几十名秦军侍卫,在赵安南身后‘唰’的一下抽出狼刀,在月光下沿着曹泫身侧夺路而走。 曹泫本想拦截一番,奈何自己已经被赵安南的气息锁定,任何的分神,都会直接造成他与赵安南对战的结局。 有心无力之下,曹泫无奈一笑,就是在这一笑的刹那,赵安南,骤然出手了。 突然间,赵安南袖里白光耀眼,五柄飞刀分从上下左右想曹泫激射而至。 这五柄飞刀来得好快,刀身虽短短无奇,劈风之声却浑似长剑大刀发出来一般,锋锐无匹。 曹泫不屑冷哼‘雕虫小技’,他右手在枪身一摸,从地上拔出长枪,只见枪尖儿黄光抖动,将四柄飞刀击落,眼 见第五柄飞刀射到面门,索性卖弄本领,口一张,咬住了刀头。 赵安南一怔之下,不知从哪里抽来两把天狼刀,左右攻上。 赵安南不精通任何兵器,这是他的缺点,也恰恰是他的优点。 正因为他赵安南平日里精于内息功法和冰火两仪眼的修炼,不屑于进行刀兵的修行,所以,他在日常无聊舞枪弄棒中,从来不使用一件兵器,也正因如此,赵安南对每一件兵器,都马马虎虎懂得一点,可以拿起来就用。 就比如,方才的长枪,和现在的天狼刀。 被他耍起来,还真是那么个意思! 一法通,万法通,便是这个道理。 曹泫斜身闪开赵安南砍来的一刀,飞足侧踢向他的手腕,教他不得不缩回了天狼刀,他的手中长枪却顶向他的天狼刀。 眼见曹泫长枪卷到,手腕抖处,天狼刀挺直,弹开曹泫的长枪,便如一枝长枪般刺向曹泫胸口。 这一招鱼贯而入本来是长枪的枪法,他以气机贯到天狼刀之上,现加上一股巧劲,弯刀竟然弥补了短小的劣势,如枪一般刺出。 赵安南也知对方实是劲敌,一上来便施展平生绝技。 曹泫吐下飞刀,赞道,“贼小子倒有几下子!” 便伸出右手,硬去抓他刀头。 赵安南吃了一惊,急忙收刀回身,曹泫的手臂却跟着过来,幸好赵安南恰好挥另一把刀往他臂弯砍去,曹泫才缩回手掌。 赵安南满身都是暗器,不等曹泫站 稳身形,只听‘嗤’的一声急响,曹泫子又在袖子里射出一柄飞刀。 两人这一正式交上手,赵安南登时收起了嘻皮笑脸,凝神接战,毫不含糊。 曹泫将长枪舞成一团黄光,护住了全身,心下暗自嘀咕:想不到赵安南武功半点也不含糊,爷爷倒小觑他们了。如果这个家伙全力就是如此,那么爷爷杀来毫不费力,但倘若他还有后手,倒有点扎手。” 曹泫来不及多想,因为赵安南已经攻来了。 这时赵安南一手挥刀贴身近攻,一手藏刀寻瑕抵隙,圈打曹泫中盘,被曹泫逼退后,便站在远处,发出一把飞刀,都叫曹泫不得不分心闪避,他的招数十分老辣,气机加持下,臂力沉雄,每一刀砍出都有八九十斤的力量。 一百三四十招后,只见赵安南左右两手同时抢攻,曹泫长枪横扫将他挡开,随后曹泫一个转身,继续向赵安南头上扫去。 赵安南头一低,嗤的一声,两柄飞刀从他后背中窜出,相去不过数寸,曹泫虽然避过,但头上白花头发被飞刀削下了数十根,条条银丝,在他脸前飞舞。 曹泫暗暗心惊:这小子暗器功夫好生了得,若再不下杀手,只怕我今日要吃大亏了! 曹泫竖起耳朵,听闻身后传出细微厮杀之声,心中不觉焦急。 曹泫陡然间一声长啸,长枪展了开来,枪影之中,左手施展擒拿手法,长枪远打,左手近攻,单是一只左手, 竟将赵安南逼得遮拦多,进击少。 一抓一拿,一勾一打,无不巧妙狠辣,赵安娜渐渐有些吃力了。 第603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十四) 今夜,两辽的地界,必须见血! 眼见赵安南和曹泫两人斗到酣处,曹泫突然间左臂一探,手掌已搭向赵安南的肩头。 赵安南挥刀便削曹泫的手臂,曹泫大吃一惊,知道这一刀削出,自己必然躲避,赵安南必乘势抡另一只手握的天狼刀,一击下来,必然击中他曹泫的脸面,以赵安南的狠辣,自己性命难保。 曹泫武艺了得,听得他一声呼喝,百忙中卧地急滚,饶是变招迅速,脸上已着了赵安南的刀风,登时气也喘不过来,甚是疼痛。 曹泫滚出数丈后这才跃起,脸上被刀锋刮破了点皮肉,心中怦怦乱跳,知道适才生死只相去一线,若非躲闪及时,这一刀非劈实不可。 曹泫暗暗叫苦不迭,赵安南出招之迅,变化之精,内力之厚,法度之谨,均是第一流高手风范,即他在年轻纵横江湖的全盛之时,刀法之精,只怕也不过如是。 赵安南得意一笑,一副打死你没道理的表情,双手抄起天狼刀,又向曹泫扑来。 “赵安南,你小子倒是能藏拙,有什么本事,全部使出来吧,不然,你便没机会了。” 赵安南豪情万丈哈哈大笑,“好!” 要说不擅兵器的赵安南为何以兵器与曹泫相拼,却丝毫不落下风,甚至稳占压曹泫一头。 这完全得宜于他在天庙器修炼的八九玄功。 八九玄功在江湖上并不能算是上乘武学功法,但其惟一的强大特性‘预判’, 却可以让天庙器的弟子们在江湖里横着走路。 这套功法修炼很难,非动心忍性、天资聪颖之人不能修成,学成这套功法后,可以在对战中一定程度预判敌人的下一步动作,从而进行恰当防御和有力反击,也正是依靠八九玄功的独特特性,对外门兵器并不精通的赵安南,即便不使用他的冰火两仪眼,也可以压制枪法高超的曹泫。 其实,在整个对战过程中,赵安南本有两次机会,可以在对战间隙,利用自己的冰火两仪眼,出其不意,直接将曹泫格杀的。 但赵安南没有这样做,生死对决,一线成败,倘若曹泫留有后手,那结局很有可能是两败俱死。 赵安南还没有活够,所以,他就如猎人捕猎一般,极有耐心地试探着猎物的最后底线。 而这一次,赵安南决定快速解决战斗,因为刚才曹泫在生死一线之际,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手段,赵安南判断:曹泫并没有任何保命的手段和后手。 呵呵!既然如此,那我赵安南,可就不客气了! 事实上,曹泫确如赵安南判断一般,除了一身高绝枪法,并没有任何保命和偷袭的招数。 但是,曹泫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他必须不择手段拖住赵安南,才能让弟兄们有一线生机。 他施展一身功夫,在赵安南的刀光中纵跃来去,有时迫不得已,只好行险侥幸,以两败俱伤的狠招,逼退赵安南凌厉刀招。 迫退赵安 南的进攻后,曹泫右足在地下一蹬,身子向左弹出,便似脚底下装了机关,突然飞起,双脚在半空中急速踢出,长枪直指赵安南面门。 这一枪速度极快,但还是被身怀八九玄功的赵安南,提前洞悉了。 该怎么形容八九玄功呢! 嗯....,有了这东西在手,与人对决时,先不说胜,但足可立于不败之地。 赵安南嘿嘿一笑,微退一步,挥刀护住面门。 他十分得意地从刀背后看着曹泫,“你就这点尿水儿?” 曹泫嘿嘿一笑,旋即赵安南满面惊讶。 接下来的事情,超过了赵安南和八九玄功的能力范畴。 只见曹泫长枪微弯,借势向后一个翻滚落地后,便倏左倏右,忽前忽后,只将赵安南看得眼花缭乱,猛听得‘嗤’的一声响,赵安南右腿裤管上中了一枪,虽没伤到皮肉,却将他裤子划了一条长长的破口。 赵安南心中惊骇,不禁喝道,“好功夫!” 曹泫不予回答,风声伴随着他快速运动的脚步声,使他的残影布满了赵安南的周身,让赵安南难以判定曹泫的下一步进攻。 这种以快致胜的打法,算是逮住了八九玄功的弱点。 曹泫‘得理不饶人’,一杆长枪如龙似柳,极其飘逸。 赵安南这舞一刀,那挥一刀,却失踪没有抓住曹泫的真身。 他的身上开始出现细微的伤口,渐渐的,伤口还是越来越多,直到他变成了一个血人。 赵安南计从心 头起,刀起中锋,也不思考,‘嗤’的一声,向一道残影的小腹直刺过去。 可惜,那道残影,并不是曹泫的真身。 赵安南一刀落空,还来不及收刀,曹泫疾风半骤停到赵安南身侧,左手疾探,从侧抓住了他右腕,轻轻一扭,便将他手中天狼刀夺过,便如赵安南真是乖乖将天狼刀递给他一般。 这一扭之下,赵安南右腕已然脱臼,曹泫跟着飞脚将他踢了个筋斗。 赵安南吐血落地,还不等他起身,曹泫的长枪,便悄然顶住了他的脖子。 亦如两人第一轮决战一般。 赵安南吐了一口血沫,笑道,“是我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曹泫挺枪向前,道,“我想让你带我们安全离开吉恩渡口后,再送你上路!” 赵安南眉头一挑,“你要以我要挟秦军退兵?真是笑话。” 曹泫淡然道,“看架势,你定是身居高位的秦国高官,我等只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泥腿子,两相比较,谁的命更之前一些呢?这笔账,不用我和你算吧?” 赵安南忽然纵声大笑,“你想多了,我只是一名百夫长!” 曹泫认真看着赵安南的双眼,而后轻轻一叹,“你的命值不值钱,咱们试试就知道了。” 说罢,曹泫左手深处,便要抓向赵安南的衣领。 说时慢那时快,就在曹泫伸手刹那,冰火两道强烈的实体能量,从赵安南的双眼喷薄而出。 曹泫始料未及,没能躲闪,强大 的冰火能量,直接将他的左手轰了个稀碎,并将他的人轰出了十丈之远。 落地后的曹泫,死期将至了! 第604章 阴阴诡士,心向光明(十四) 俗话说:好肉不怕炖,好饭不怕晚。 为了出其不意,从头至尾,赵安南从来没有施展过他的冰火两仪眼,他就像一只蕴含的剧毒的毒蛇,将他最具攻击力的武器藏在他的獠牙里,直到他彻底摸透了曹泫的底细,他才卖了个破绽,让曹泫放松了警惕 最后,这对儿天赋异禀的双眸,终于展现出它蕴含的强大力量,直接将曹泫的右臂,轰成了碎渣。 一击定乾坤! ...... 吉恩渡口里的厮杀声逐渐变小,山峦两侧的秦军擂鼓冲锋之声越来越大,与数万秦军想比,一身红袍的曹泫,真如茫茫大海里的一叶孤舟。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曹泫,要葬身于此了。 失去了右臂的曹泫,断臂处血流如注,他勉勉强强用左手撑枪站起,神色淡然地看着赵安南。 赵安南也收起了嘻嘻哈哈的表情,十分严肃地看着曹泫。 与其说是严肃,倒不如说是送行来的更恰当。 而对赵安南,这一次,曹泫既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怒目相向,对于此刻的他来说,那些拖延时间的小把戏,已经无足轻重了。 与赵安南两轮对战,无论从境界、招式、应变能力和藏拙本领,他都自认技不如人。 曹泫十六岁受天子诏入长水卫,在刀山火海里摸爬滚打了大半生,他并不是一个输不起的人,哪怕是为了心中信仰,输了性命。 况且,他今日深陷囹圄,是为了掩护兄弟们安全撤 退,曹泫自认为,死得其所。 弦月当头,冷风吹过,吉恩渡口的血腥味,愈发更浓了。 因失血过多,曹泫嘴唇煞白,一一阵倦意席卷而来,他狠狠将长枪插在地里,对赵安南道,“今夜对决,是我技不如人,我的命就在这里,你要拿便拿去好了。” 赵安南架起双刀,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在你死前,我要和你说一句实话。其实,在你与我交汇时,我亦刚刚率人到达吉恩渡口,你们的船,我并没有来得及派人烧掉。” 曹泫轻微的咳嗽着,淡淡地对赵安南笑道,“对于我这等将死之人来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不管在哪国,为了兄弟甘心赴死之人,都值得让人尊敬。”赵安南话锋一转,道,“不过,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你死后,我必杀掉你所有的属下,绝不允许一人脱逃!” 曹泫吐了一口浓血,“但凡我有一口气,便会一直阻挡你!” 赵安南哈哈大笑,“曹兄,你已重伤将死,难道要用嘴巴阻挡我么?你可知道,为何我要与你在此啰嗦,而不直接上前杀你?” 曹泫身体受伤,脑子可没坏,他轻轻道,“第一,继续消耗我,让我流血致死;第二,避免我还藏有杀招,和你来一个同归于尽!” 赵安南点头道,“你很聪明,聪明人死的都快!” 曹泫嘿嘿道,“你也一样!” 赵安南再次点头,“我也会死,只不过不是 今天。好了,看你这样子,即使有杀招,也没有能力使出来了。不早了,我送你一程。” 说罢,赵安南拎着天狼刀,便向曹泫走来。 “慢着!”曹泫止住赵安南,转而问道,“在我临死前,能不能和我说句实话?” 赵安南定身,“你想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对么?” “嗯!”曹泫点了点头,嘴角勉强勾勒出一抹笑容,“秦国有你,还真是我大汉的不幸呢!” “哈哈哈!多谢夸奖!”赵安南眉宇挑动,道,“不过,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哪位汉国的神仙送来的情报。不过,我想,你心里早已经有答案了吧!” “算了,不问了。”曹泫直视赵安南,“还有一句话,我想托你送给你秦军的统帅,不置可否!” 赵安南道,“你先说说!” “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曹泫轻轻一叹,“我汉人历来以和为贵,想当年,你们的先祖自恃武力,强行攻我汉土,最后失国失地,得不偿失。如今,你秦人在国力远不如我汉国之时,卷土重来,只会换来第二次惨败。” 赵安南没有丝毫犹豫,对曹泫笑道,“你猜,这句话我会不会传回去?” 曹泫咧嘴一笑,“无所谓了!” “该上路了!” 说罢,赵安南拎起天狼刀,以闪电之速,向曹泫脖颈横扫而来。 这一刀下去,曹泫绝对魂归西天。 就在这一刹那,一刀黑影从曹 泫身后闪出。 黑影速度极快,还不等赵安南有所反应,上前便顶在了曹泫身前。 两人只听‘啪’的一声,一柄长剑被赵安南的天狼刀猛然砍断,一道血箭随之窜出。 赵安南撤刀回身,定睛一看,曹泫还直挺挺站在原地,仍旧活着。 但他身前,却留下一句被自己开肠破肚的尸体。 看着装,正是曹泫带来的手下。 几缕清风划过,曹泫身边骤然多了几十道身影。 他来带两辽的所有长水卫,解决掉赵安南的几十名秦军后,全部选择了回到曹泫的身边。 同生共死! 赵安南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个兄弟情深,正合我意!” 这时,漫山遍野的秦军,已经将曹泫及其麾下层层围堵,想护送曹泫安然退回到船上,已经完无可能了! 曹泫轻轻一叹,对身旁副将道,“都来了?” 副将警惕地看着赵安南,“大人,都来了!” “没留个回去送信儿的?” “弟兄们都不愿回去!” “可惜了,没人能将消息传回去了!”曹泫轻轻要求,转而朗声大笑,“想想也没什么可惜的,我这辈子能交到你们这么多生死兄弟,也不枉此生啦!” “我等与大人同生共死!” 曹泫腰杆挺直,重新拔出了长枪,“今夜,我们兄弟,杀个痛快!” 赵安南看着眼前一幕,似有感触,他将双手的天狼刀抛在地上,转头消失在秦军的茫茫人海之中。 “曹泫,我会给你们个体 面的死法的!” 杀! 杀!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大汉帝国最后一支长水卫精锐,全军覆没! 第605章 杀鸡取卵,斩草除根(一) 一片伤心画不成,泣尽风檐夜雪铃。 在薄州,苻文率领秦军夺下两辽之地后,本打算分兵攻略位于两辽北面的赤松郡和西面的彰武郡,这样一来,秦军就可以北控太白山脉,南控凌源山脉,彻底阻断薄州北方五郡与中原的联系,继而南北夹击,彻底拿下薄州。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无奈。 奈何一个小小的阳乐城坚城强兵,秦军久攻不下,两辽百姓对秦军的到来既惊恐又愤慨,抵触情绪十分强烈,虽然苻文勒令秦军不允许叨扰百姓,但小规模的军民冲突,还是持续发生,一些胆子大的,甚至在纠集青壮,开始在林子里与刘沁、刘瀚的正规军打游击。 一时间,杀戮不断,两辽的局面,十分混乱。 苻文思前想后,只能放弃大刀阔斧的进攻计划,顶住大秦王庭人声鼎沸要求全面进军的舆论压力,一面命令麾下众将士强攻阳乐城,一面快速安排布置,帮助刘沁、刘瀚称王两辽,以便有了正统名号以后,尽快平定人心。 话说回来,天子这兵行险招的举动,并没有给他换来心心念念的真相,随着曹泫率领的精锐长水卫在吉恩渡口全军覆没,大汉帝国的天子,彻底失去了监掌天下的眼睛和耳朵,在李长虹没有回京之前,刘彦,恐怕要做一段时间聋子和瞎子了。 而没有实证,东境兵败的问责诏书,恐怕他刘彦这一生,都没办法盖上天子大印 发出去了。 而已经联袂奔赴黄泉路的曹泫和他的弟兄们,到死都没有弄清楚,究竟是谁出卖了他们,究竟是谁,为他们上演了一出十面埋伏的好戏。 长水卫虽然兄弟情深、忠贞不二,但到最后,还是沦为了帝国高层权力争夺的牺牲品。 他们谈不上死得其所,谈不上死的明智,更谈不上死的有价值,只能算是死的有情有义罢了。 不过还好,赵安南履行承诺,在全歼曹泫所部后,即刻派人将曹泫等人的尸体收敛,雇佣当地船夫顺流南下,将他们送回了蓬莱渡口,继而被人运回到了京畿长安。 曹泫部死,万事皆休! 天子刘彦为万分悲痛,以烈士之礼待之,曹泫所部,皆得厚葬,其家眷,皆得恩惠。 而随着曹泫所部的覆灭,苻文断定了大汉已经深陷内耗,短期内并不会组建起有效的军队前来讨伐秦军。 他的步子,开始迈的更大了。 ....... 山月同天地,人却各有不同。 在曲州。 随着赵家最后一座坚寨被江锋大军攻陷,这场僵持了三年、祸及了多郡一城的江、赵世族之争,最后以江家的全胜、赵家的完败而告终。 胜利者的奖励异常丰厚,江家会拿下整个方谷郡。 方谷郡南接邯郸,东靠渤海,北连华兴,领土囊括了今河北北方大部,不仅是一块儿战略要地,还是一块儿中原最肥沃之地。 江锋有了方谷郡,再加上德诏郡和太昊 城,一年之内,江家就可以恢复元气,接下来,便是南下曲州诸郡、完成一同曲州的大业了! 赵家败亡,曲州除了江家,再无强大世族,在江锋看来,三年之内,他江锋必一统曲州,继而完成称王霸业! 到那时,江家,可就是万世王侯啦! 所有的江家将士们想到这里,面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们内心欢呼雀跃不止,而此间事了,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喝一顿酣畅酒、回一趟久别家了。 江家军帐外,士兵们忙忙碌碌,一片热火朝天,他们欢笑着、畅饮着、雀跃着,各自期待着封候拜将的那一天,而那一天,似乎不远了! 所有人都在开怀大笑,只有独坐在中军大帐中的江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而郁郁寡欢,心中愁思百转。 悻悻之际,他不自觉将目光扫向东侧偏座,灯下四野无人,这位铁血统帅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坚强,留下了一滴枭雄的眼泪。 在执掌江家之初,那里坐的,是父亲江苍,那时候的江苍还是权柄在握,却甘心为江锋坐镇压局,为其答疑解惑,震慑群臣;再后来,那里换成了蒋星泽,他的这位兄弟文韬盖世,腹有良谋,助其攻略曲州,一展宏图;再后来,那里换成了儿子江瑞生,这孩子虽然心思阴沉,但常侍江峰膝下,做左膀右臂,让江峰享受到了属于父亲的温暖。 结果,为了称王称霸,父亲被 自己逼死;为了称王称霸,兄弟为自己病死;为了称王称霸,儿子为自己战死。 为了他心中的宏图霸业,江锋所有的至亲至爱之人,都已经离他而去了。 一时间,偏座变得空荡荡,那个位置虽仍然保留,却再没有人坐上去过。 而江锋心里,也如倒空了水的水桶,变得空荡荡起来。 他江锋此生唯一的兄弟蒋星泽曾说过: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我蒋星泽给你的答案永远不变,我一定会帮你打垮所有敢于阻拦你的家伙!助你霸业功成。 事实证明,蒋星泽没有说谎。 二十年前,蒋星泽软硬兼施,为他降服了极乐丰都与幻乐府。 十几年前,蒋星泽力排众议,力挺江锋同曲州八大世族决一死战,一战定鼎了江家的霸主地位。 十几年来,蒋星泽隐于江峰身后,帮助江峰理顺内政,掌握实权,上通天意,下顺人和,太昊城六百里土里和德诏、凌源两郡千里沃野,政通人和,百家世族,尽皆唯江家马首是瞻。 可当阻挡江家称雄曲州的唯一阻碍赵家被扫清时,江锋蓦然回首,却发现,除了妹妹江岚,身边所有至亲至爱之人,都已化作一捧尘土,泯灭于世。 素来杀伐果断的江锋强忍着不哭出声音,面无表情,捂嘴说道,“人间好孤寂啊!” “报!” 帐外的禀报之声,突然打破了江锋的哀思,江锋迅速擦干泪水,收拢情绪,挺身而坐。 得到允准 后,一名偏将入帐,“州牧大人,诸将到齐,已在帐外等候。” 江锋平淡如水,“请诸将入帐列座议事。” 第606章 杀鸡取卵,斩草除根(二) 江家子弟素以服从命令为先。 帐外正在喝酒吃肉的将士们收到偏将的传令后,立即停止聚酒,快速整理衣冠,带甲持刀,一身整肃,向江锋所在的中军大帐聚拢。 约莫半刻左右,中军大帐便人满为患,江家集团麾下文臣武将济济一堂,分列两侧,场面十分热闹。 虽是冬日,大帐内灯火通明、火把燎人,这么多人聚在一个帐篷内,所有人立刻顿觉一阵沤热,身上立时汗津津的。 左侧,曲州别驾江意兴,治中褚如水,从事祭酒鳌兴、陈澄,兵曹从事江萍,工学从事谢巍,致物文人江煦,假任方谷郡郡守江才,江家集团的一干重要文臣,依次列座。 右侧,有夏侯流火、夏侯流风兄弟,当初被段梵境折磨的只剩半条命的江尘,与江尘同为牧卫长的荀幂,蒋星泽的弟弟蒋星耀,还有德诏郡雁门武备将军钱成派来的一名副将,个个精神抖擞,依次列座。 文臣武将各自坐定后,便逐渐安静下来,等待江锋的进一步训示。 江锋坐在帅位,面色淡然,目光如电,他扫视一周,帐下诸文武皆面露喜色,难道,今夜要论功行赏了么? 只听江锋道,“来人,把准备好的东西带上来。” 帐外士兵闻言,立即抗进一袋粮食放在大帐中央。 “谈正事儿之前,我先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说罢,江锋起身,黑着脸走过来,左手拨开袋口,右手接过士兵的空 心竹节,噌的插下,直入口袋粮食三四尺深,猛的抽出竿来,顿时带起一阵尘土。江锋脸色更黑,将验杆倾倒,手掌中竟哗啦啦摊满了沙石碎砾。 江锋微微一笑,单手将袋子拎起,微微用劲,袋子下方便破了个大洞,灰尘混杂着麦子,从袋子里撒到地上,众人定睛一看,袋里竟都是沙砾土石混着几成麦子,脏得使人不堪入目。 帐中顿时一阵沉默不语。 江锋回到帅位,眼也不抬,道,“江意兴!” 江意兴赶忙离席拱手,颤颤巍巍地道,“在。” 江锋微微眯眼,“三年来,我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吃的竟都是这等掺杂了砂土的劣等麦子,其中缘由,究竟是军费开销不够,还有有人从中克扣,江意兴,我给你十天,给我个结果。倘若是军费开支不够,那么咱们上调军费便是,倘若有人贪污腐败,该怎么做,就不用我说了吧。” 江锋说话声音极轻,江意兴却感到万钧之力。 贪污粮草,古来有之,他江家也不能‘免俗’,但在江意兴看来,这并不是粮草掺砂的最主要原因。 其实军粮里掺了沙子这件事儿,除了江锋,整个江家集团的文武官员,全都知晓,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年不止,而今天看样子,或许江锋早已知晓此事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为了啃下赵于海这块儿硬骨头,江家在三年里两次扩军,征兵到最后,六百里 太昊城劳织耕作的,基本上只剩下老人和女人。 军队翻倍、土地萎缩、粮食减产,太昊城周遭的老弱妇孺们能喝粥度日的,都已经算是小康生活了。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保障军队还有沙石充数的粮食,十分不易。 江锋既然知道沙石充数的粮食,不可能不知道太昊城的现状,既然知晓现状,为何又说出方才那般话来? 江意兴稍一思索,立刻明白了江锋的用意:江锋是在提醒他江意兴和满满帐文武,以次充好这种事,可以在战时做权宜之变,但如今既然大战已经结束,这种情况,务必避免,不然会对江家的军心产生极坏的影响。 自古以来,君心难测,所以才有了伴君如伴虎这句至理名言。 但一旦明白了君王的意图,事情便好办了。 只听江意兴扯开嘶哑的嗓子大吼一声,“诺!江州牧且放宽心,我江意兴以人头担保,此等以次充好之事,绝不会再次发生。” 江锋对江意兴意味深长的一笑,微微点头道,“此事作罢,我再不提,江意兴,你看着办!” 一笔带过,绝不拖泥带水,这是江锋做事的一贯风格。 而后,江锋环顾一周,笑呵呵地看向众将,起身拱手,“今我江家大胜,方谷、德诏、太昊城千里沃野尽收我江家帐中,河北之地再无敌手,这都是众位文武努力的结果,我江锋,在此谢过!” 说完,江锋深深鞠躬。 江锋性情素 来高傲冷漠,在众位文武的记忆里,从未见过他向任何人低头,今夜深深作揖,可让满座文武受宠若惊了。 不过,众人一想,今夜他们的江州牧能有此举,也在人之常情。 毕生所愿已成过半,换成谁,都会情不知所以的。 人家给你脸,你得要,众人赶忙起身,同时回礼,异口同声地道,“愿唯江州牧马首是瞻。” 江锋轻轻摆手,示意众文武坐下。 众文武重新落座,个个面露喜悦之色。 唯有褚如水表情平淡,眉间似有点点忧愁。 江锋环顾全场,看到褚如水后,指向东侧偏座,轻声说道,“褚如水,你来坐在这里!” 褚如水最先反应过来,他神情一怔,诸文武亦后知后觉,纷纷侧目而视。 那个位置,历来是江氏集团二把手的专属座椅,最初设立这个座位的,是老州牧江苍,而后坐在那里的,是蒋星泽,再而后是江瑞生。 现如今,江锋唤褚如水坐此位置,其意已经十分明显,这是要他褚如水继承蒋星泽的意志,履行蒋星泽未尽的职责,掌握江家二把手的权利,继而帮助江锋一统曲州啊。 褚如水缓过神来,不禁热泪盈眶,起身对江锋便是一躬。 他褚如水原本只是一江湖落魄书生,一无家世二无背景,得遇江锋,才有了今日成就,在他看来,成就他褚如水的,不是天下大势,也不是满腹经纶,而是他江锋。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渺渺红尘,知己难寻。 得知己相酬,安能不以命报之? 第607章 杀鸡取卵,斩草除根(三) 不管江湖和庙堂有多么险恶,人到最后,真诚,永远是必杀技! 江锋视褚如水如知己,这样掏心掏肺的举动,直接击溃了褚如水所有的心理防线。 什么狗屁大逆不道,什么狗屁忠君爱国,在我落魄的时候,那狗屁的‘道’可曾来此助我?在我郁郁不得志的时候,那天子朝堂上的诸君,可曾来此怜悯于我? 既然都没有,那么,‘道’是什么‘道’,‘君’又是什么‘君’呢? ‘道’非‘道’,‘君’非‘君’,我褚如水,还奉行什么忠君爱国呢? 既然如此,我褚如水的下半生,便和待我如之知己的江州牧,大逆不道啦! 想着想着,褚如水从手足发凉到满腔热血,他整理衣冠,激昂坐定,诸文武表情复杂,但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他们齐齐盯着江锋,等待着他的进一步训话。 只见江锋伸出大手,激情澎湃,“诸位文武,今夜,我江家大业初定,赵贼仓皇北窜,方谷郡尽入囊中。太昊城、德诏郡、方谷郡和已经与我联盟的临淄段家,如今曲州九郡,我江家已占其三,此皆在座文臣斡旋、武将奋命之果。每每念此,锋心中甚慰,又愧无以为报。” 江锋起身,顺手端起茶碗,声如洪钟,“军中不饮酒,锋以茶代酒,谢诸位死命襄助,待大业克成,封侯拜将,锦衣荣华,任君自取。干!” 今夜,这已经是江锋第二次表达谢意, 可见江锋此刻之心情,是何等的情难自控,又是何等的激情荡漾。 一干文臣武将再一次齐刷刷站起,满腹豪情,一饮而尽。 重新落座后,江锋并没有急于传达政令或是军令,反而一反常态地同诸文武聊起了家常,什么你家的鸡下了八个蛋,她家的媳妇屁股圆,谁家的楼盖的最高 总之,江锋如一位慈相老者,东扯西扯,嘘寒问暖,却迟迟不入正题,诸人以为江锋今日兴致之至,一个个也都畅所欲言,话怎么实在怎么说,段子怎么荤腥怎么说,唾沫横飞,一个个都眉开眼笑。 可就当气氛达到顶点时,江锋眉头紧皱,忽然扼腕重重一叹,道,“哎!哎!真想这种舒心的日子天天都有,可惜喽,好日子不长远喽!” 江锋强忍着他的暴躁脾气和严苛本性,耐着性子娘娘家家唠唠叨叨到了现在,终于露出了尾巴。 所有人顿时愕然,不知道江锋意有所指为何! 仅仅片刻,身材矮小的江尘率先开口,他昂首挺胸,道,“州牧大人,方谷郡被我等拿下以后,我江家占据德诏、方谷、临淄三郡,再有太昊城以为根基,古之关中以东的中原腹地,可谓尽收囊中,待我江家兵将稍解疲乏,大人挥剑南下,八大世族不过一窝鼠蛇,许昌、简古、淮安、淮南、邯郸五郡,可谓唾手可得。” 江尘顿了一顿,继续道,“至于华兴郡那边儿,曲州三杰虽为 人杰,应知虽然诡诈,也不过一军万人之力,我江家有您统御全军,必可携全盛军威,一战拿下华兴郡。届时,州牧大人坐拥曲州九郡,疆土北抵凌源山脉、东临茫茫渤海、西靠京畿要塞、南踏江淮两岸,子民不计数,地阔百万里,控甲三十万,良田百万顷,那可真是囊括了大汉四分之一的江山呐!嘿嘿,到那时,即使大人学那春秋战国的秦昭襄王与齐湣王,与汉天子互尊东帝西帝,又未尝不可?何必在此忧心忡忡呢?” 武将里难得有江尘这么一个文化人儿,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开场白被他激昂道出,武将那边儿一个个乐开了花,兴奋之至,纷纷拍手叫好。 对江尘这一番看似有理的混账话,江锋左耳进右耳出,听罢,他赶忙故作尴尬地止住众将笑声,苦笑道,“你们这些个糙人,只会行军打仗、饮酒作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怎知我心头愁闷哦!” 江尘立刻道,“大人有何忧愁,不妨与我等说来,说不定,我等还可以尽绵薄之力呢!” 众文武纷纷赞同江尘的话,开始聚精会神,准备听江锋滔滔演讲,褚如水正坐一旁,眉毛越皱越紧,差点就连到了一起。 江锋悠悠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渐渐倒出心中苦水,道,“依照大汉军制,武备军可屯田自足,边军则由州牧郡守供粮,原本方谷军的一应开支,大半由方谷郡支出,我 江家与赵贼开战后,赵于海那老儿便停止了对我方谷军的粮草军饷供应,两万多人这三年的粮草和军饷,皆是从我江氏一族私库所出。如此庞大开销,纵使我江家举全族之力,在今年年初,亦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若非黄殖举族投奔,继而进献大量财宝以充军资,我江家帐下士卒,怕早他娘哗变啦!” 江意兴再旁听的真切,心中不禁暗想:看来,江州牧果然知晓军粮掺砂的真正原因。 此话说完,座下一干文臣深有感触,武将们则一脸茫然,他们只管打仗,打胜了仗只管喝酒吃肉,打败了仗也不去收拾残局,没了钱就去找江锋讨,哪里会计较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事务。 当然,这些武将当然知道一年来粮草里掺砂一事,可原因大家伙都知道,谁又能去用此事讨江锋的忌讳呢。 江锋啧了口山茶,情绪颇为激动激动,他昂首道,“今年年初,蒋兄为本州牧定攻伐大策,一系列的计谋虽是神来之笔,但却忽略了一点,这些攻伐大策,一个个都支出甚巨。先不说新招募的士卒营帐、吃穿、战马、俸禄等一应开销,仅是打造投石车、冲车和铠甲兵器的钱银,便已达到二十万金,诸位,你们可知一台投石车的造价是多少?两千金,两千金呐!这要是换成白面馒头,都能堆成山了!” 诸文武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他们似乎听懂了江锋召集众 将议事的原因。 解决江家财政问题。 即将图穷匕见啦这是! 第608章 杀鸡取卵,斩草除根(四)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满空的星光照耀着江氏坚寨,喧嚣过后,军帐中一片寂静,除了中军大帐中的高级将领,所有的士兵都在各自帐篷中呼呼大睡,呼噜和梦话传遍了整个军营,就连哨塔上的士兵,也不再森严戒备,都悄声窝在一角酣睡起来。 此正应了古人的那句老话:大旱之后有大雨,大战之后有大静。 江锋激动过后,慢慢回位,坐定后,他的声音逐渐变冷,“我军摧枯拉朽,今虽大胜,然已人困马乏,亟待囤积粮草、休整军备,不宜一鼓作气采取进一步攻势。收编了雍奴水军和真定武备军的旗号后,本州牧麾下又增三万余人马,加上太昊城本部、方谷军和德诏郡的兵马,林林总总算来,我军已有劲卒九万有余。大汉一共百万兵马,我江家十之取一,这,既是实力,又是累赘。” 江锋专横霸道,说话有千钧之重,不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他兀自继续沉声说道,“大恩不赖人心,大事不赖众谋,大功不赖联军。士卒是我江家称霸中原的底气,万万不可遣散,民又无粮可征,强征恐激民变。今儿个,我把你们叫来,咱们帐中议事,第一议题便是拿出个妥帖的办法,解决粮草军饷危机,稳妥过冬,待来年开春再求速战。” 在座所有文武,皆表情严肃,几个呼吸之后,脸色又变得尴尬起来。 严肃是因为他们意 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人间万事儿钱开头,江家经过三年征战,的的确确到了消耗殆尽、油尽灯枯的地步,如果再不想办法解决粮草和军饷上的问题,江家都不需要外战,必会从内部消亡。 在这个世上,我们经常犯的蠢事,往往就是没有看清自己。 江锋很好,这种蠢事,他从来不犯! 粮草短缺这个致命的问题,被他在大战后的第一刻,发现了。 而尴尬嘛! 则是因为他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没啥上得了台面儿的好主意! 索性,文臣武将各自低头,不再言语,也不相互对视。 江锋早料到此刻寂寂无语的场面,于是,他微微抬首,沉声说道,“本州牧倒有一策,或可解燃眉之急。” 诸文武齐齐转向江锋,等待答案。 这一次,就连进帐以来一直眉头紧锁的褚如水,也精神一振,抬起头来,十分严肃地看着江锋。 话说回来,褚如水之所以眉头紧锁,除了当前并不乐观的形势外,最大的原因,便是粮饷问题,他苦思冥想却迟迟没有任何答案,今夜,江锋忽然说他能解开困束江家的最大屏障,这让褚如水心中惊喜不已。 江锋两眼微眯,语出惊人,“特事特办,众筹集饷!” 江锋道毕心中所想,重瞳环顾,见诸文武表情各异,但皆是为难之色。 钱银这东西,有些人是真没有,有些人是有也不能有的。 咱出来辛辛苦苦讨生活为了啥?豁 出性命陪你江锋一同做这等谋反之事,又为了啥? 无非是一家老小的嘴和一个钱袋子,有钱袋子没有家,可以! 但有家了却没有钱袋子,那是万万不能的! 夏侯兄弟率先起身离席,两人同时拱手道,“大人,我兄弟二人自幼长在江家大院儿,孑然一身,并无余财,只有两条贱命可供大人驱使,大人若要,自可拿去。” 对于夏侯兄弟的家境,江锋自然是心中清楚,所以,他并没有怒骂两人的不识时务,反而点了点头,示意两人落座。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有人打头阵,文武自跟随,帐中这些个江锋麾下得力干将,纷纷起身离席,对江锋道明了自身处境,一个个说的那叫一个凄凉悲惨,就好像刚刚经历过家破人亡的境地一般。 江锋可不管这些那些个客观借口,方才温声和气,已经算给足了在座面子,谁承想诸位文武竟然如此不识抬举,心中顿时不悦,他声音冰冷,字字珠玑,“怎么,诸位,不愿?如若不愿,那么,我江锋可就按照我的规矩办事儿了!到时候,诸位可别怪我江锋心狠手辣。” 众筹军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如果没有强大的军队,江家不可能傲立于大汉第一州,如果没有军饷,那么,江家不可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军队。 而这,才是江锋真正的脾气,暴虐狂躁,霸凌天下,不服者尽屠之 。 场面瞬间降至冰点,胜利的喜悦,被江锋的冷漠冲刷的一干二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业未成,为了避免君臣不喝,始终在旁不言不语的褚如水,终于站起了身,他向江锋微一拱手,缓声道,“大人,臣有一计,或可解此困境。” 江锋目露精光,“哦?褚兄有何良策,速速道来!” 褚如水把头埋下,双眼瞧地,“心腹密话,不可示他人耳。” “好!褚兄暂且稍候,” 接下来,江锋以极快的语速下达一条条军令,不容任何人打岔。 最后,他从牙缝里蹦出一个‘滚’字,可算超脱了诸人。 ...... 摇曳青灯之下,江锋、褚如水两人对坐帐中,开始会晤密探。 “江兄,今日战败赵家,残余逆兵奔北,可喜可贺,一统曲州,指日可待。”褚如水恭维过后,话锋一转,十分坦诚道,“但是,江兄有没有想过,以兵威占领曲州全境之后,陛下定会震怒,若不予封王,届时骑虎难下,江兄该当如何?难道要自立为王么?” “曲州囊括古中原全境,地大物博,届时本州牧大可自立山头,这又有何不可?”江锋面如青霜,冷然道,“我取其实,去其虚,兵甲土地在手,由不得他刘彦不答应。” “纵有土地兵甲,可人心不在啊!”褚如水忧心忡忡,“太平盛世妄动兵戈,本就触犯天下逆鳞,若再违背家国大义,分裂疆 土,那时中原六合虽一,星星之火余烬复燃,江氏必被天下豪杰群起而攻之。这,这也是长安那边放纵我等至今的本意,先陷我等于不仁不义,再起兵攻之,也好避开了‘残杀功臣’的罪过啊。” 第609章 杀鸡取卵,斩草除根(五) 肩顶明月腰怀雪,野光浮云天宇幽。 长鲸未吞浩荡海,手中剑气已悲秋。 战后的江家,就和这首诗中描述的一般,看似头顶明月前途光明,实则怀中握雪肌冷肤凉,正如江锋和褚如水的担忧那般:江家可不要没能等到实现鲸吞天下的雄心,手中的长剑,就已经哭泣在悲凉的秋天了。 为了避免这种悲剧的发生,江锋和褚如水,今夜必须解决军饷问题。 即便不能一劳永逸,至少也要短暂解决。 ...... “褚兄,所谓,‘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一直以来,我江家对朝廷忠心耿耿,是天子强行削灭我等世族,我江家才不得不揭竿而起,继而崛起于中原之地,兴盛天下。褚兄知道,我江锋信奉强者,始终相信本领‘立得住’,位子才能‘坐得稳’。” 江锋横眉一挑,心中十分不耐。 他觉得褚如水方才的劝诫,着实有些无病呻吟了。 江家自江苍起逐渐壮大,在十几年前干掉了曲州八大世族,参与了十几年前世族祸乱京畿导致长安血流成河,江锋和蒋星泽一手创建了拥有两犬、两狼、一鹰、一蛇为驱驰的庞大势力,而后,结盟临淄段氏,消灭弱小世族,收买雁门武备军主帅钱成,设法取得农家蚕桑门,又引发了这场和赵家的三年中原大战,如此种种,江家在汉室宗室眼中,已经恶贯满盈十恶不赦,就如同一支穿了云的箭,再没 有了回头路可言。 除了造反,江锋实在找不到如何才能让江家继续存活下去。 这个时候,你褚如水居然流露出请降天子的意图。 简直迂腐! 愚不可及! 他江锋能与褚如水半夜三更不睡觉坐在这里聊天,并不想谈地、对话家常,。 当然,他江锋想要听的,也并不是这些君君臣臣的废话,无语之际,他便索性直截了当地对褚如水道,“褚兄,我江锋才不相信什么‘圣人无为自成圣’这一套,细数古今,凡大破大立之世,哪个不是鲜血淋漓的世界重塑,过往先人可以,如今我江家,也必会功成名就,从此傲立于中原沃野。” “江兄,当年,江兄你和蒋兄文武双壁,攻无不克,携手大胜曲州八大世族,一战定鼎江家在曲州的霸主地位,可谓争而霸;历经三载攻灭赵氏,扫定障碍,可谓雄而霸;可这最后一步由霸而王,他人看来就如顺水推舟,可在我看来,可谓逆水行舟啊!当年尊父前往长安与天资促膝长谈,两人所定之议甚好,不如急流勇退......。” 褚如水如倒豆子一般说完,言止于此,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试探地看着江锋,从江锋的眼神里,褚如水明白,江锋已经懂得了他的意思。 可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江锋耐心地听其劝谏,那个人叫蒋星泽,他永永远远地留在了锋州。 而说到这里,褚如水心中也如冰 亦如火,颇为煎熬。 他想追随江锋建功立业,却也想成为万事名扬的正统名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只能选择一个。 他多年读的书,让他先选择了正统名士。 但他对所谓的‘正统名士’,当的还有一些心不甘情不愿。 因为,选择了这条路,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很有可能,就是死! 江锋对褚如水并没有保持足够的耐心,他眼皮转动,冷冷地道,“褚兄,你说的这些,皆无关今日之事,当务之急,还是解当前困局为要。” 江锋顾左右而言他,言语中透着对褚如水的不耐和对称王一事的坚决。 看来,他褚如水要追随江锋走上谋反之路,从此‘建功立业’了。 褚如水心中一冷,略显失望,却又心生期望,大丈夫生于世间,能够一展所学,何其幸哉! 褚如水冷静了半刻,终是轻声道,“黄殖坐取厚利,复成天下巨富,蓄养家僮八百,良田美宅,金银珠宝,不可胜计,江兄可登门讨之,以缓粮饷紧缺之急。待明年开春,我等效仿曹操屯田之法,命令士兵屯田自给,明年秋天,江家便会重整军威!” 江锋眉头瞬间舒展,猛拍大腿,惊喜地道,“是啊!是啊!怎么把他给忘啦!本州牧即刻传令备马,今夜便折回太昊城,明早鸡鸣,便去拜访黄殖。褚兄,妙计啊!哈哈,哈哈哈!” 褚如水不紧不慢,直视案旁那盏青铜摇钱树连枝灯,娓 娓言道,“黄殖素来贪财如命,来投奔江兄时,已经献出大量钱财,算是纳了投名状。江兄有没有想过,若此时再行登门讨要,万一黄殖推脱不给,我等又该如何应对呢?” 江锋愣在当场,他心一狠,旋即面目冷酷,道,“褚兄,你以为如何应对?” “江兄速来杀伐果断,今日怎忘了自己手中还有刀。”褚如水慢声回答。 江锋从牙里崩出四个字,“杀鸡取卵!” 褚如水微笑点头,“江兄聪慧!黄殖这个卵,取一次就够了,只要度过了今年冬天,我江家,就不需要黄殖了!” 江锋一边沉思一边道,“可是,如此做,恐会落人口柄!” 褚如水淡然道,“我再为江兄献一计,名为借刀杀人!” 江锋喜出望外,赶忙追问,“哦?褚兄快讲!” 褚如水面露狡黠之色,轻轻道,“几个月前,从平田军投奔江兄的柴岭、黄表二人,江兄是否还有印象,此二人是否闲置在太昊城中啊?” 江锋微微点头。 褚如水又说道,“江兄手下素来不养闲人,柴岭、黄表两人投效至今,寸功未建,倒不如给两人一个机会,令此二人前往黄家登门讨要钱银,黄殖若从则万事大吉,若不从,黄殖的人头,就是柴岭、黄表对我江家的投名状。此为一石二鸟之计,一来试探柴岭、黄表二人是否全心投效,二来,不管黄殖从与不从,江兄亦会得到黄殖的万贯家财 。” 江锋反复揉搓手指,似在思索。 第610章 杀鸡取卵,斩草除根(六) 但凡是个人,他就有脑子,只要有脑子,他就会思考。 事实上,江锋作为江氏一族的老大,且在短短十几年间带领江家一跃成为中原第一世族,绝不是只有一腔热血的武夫,反而十分机敏。 只不过,江锋平时醉心于兵事,身边又有蒋星泽出谋划策,他的政治才能和聪明机智都被众人忽略掉了。 褚如水的建议,仅仅从解决粮饷问题的角度来说,可谓上策,但综合考量,却有差了点东西。 公然造反,本来就是人心惶惶的事情,根据江峰的了解,和赵家三年大战,太昊城和德诏郡的平民百姓走了至少十分之一,大户人家根基在此还好一些,没有产生太大的动荡。 黄殖是天下叫得上号的富商,属于实打实的大户人家,倘若江家拿黄殖开刀,恐怕会造成人心动荡。 江锋对褚如水直言不讳,直接道出了心中所想。 倒豆子一般说完后,江锋右手拄着下巴,左手两指轻轻敲着席案,直视着褚如水,等待答案。 褚如水得知江锋忧虑,遂轻轻笑道,“当局者迷,江兄,看来,你还是没看透。” 江锋笑笑,“哦?此话何来?” 褚如水继续补充道,“江兄,如今,整个曲州北方诸郡,都晓得那黄殖是因为刘懿的逼迫方才投效江家的,而柴岭、黄表二人恰是刘懿旧部,所谓外臣不可信,我们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柴岭、黄表前来投诚的原因,无罪便是 罪,那我等倒不如彻底放弃这两个人,或是,借机试探一下这两人。” 江锋冷哼,“黄表、柴岭的确不可信之,当时留他两人,只为彰显海纳百川之胸怀,今日被褚兄如此说,倒是也有些道理。” 褚如水见江锋露认可之色,便继续道,“既然此二人不足信任,那他们的生死,也就无足轻重。如果将来事态真的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我等急需平息民怨时,直接把这俩人拉出来砍了便是,至于这理由嘛,自然是‘素有旧怨,尾随以报私仇’,如此一来,整个事件的全过程,江兄和江家完全没有掺和,责任撇的一干二净,而江兄,却能实实在在得到黄殖的所有财产。” 江锋虎躯一振,立刻拍案而起,喜形于色,“褚兄,此计真乃奇思妙想,甚妙甚妙,就这么办!” 达成共识后,两人又密谈了其他琐碎事宜,直至天已拂晓,帐内一点寒灯终于悠悠熄灭。 褚如水困乏至极,诸事了毕,便欲起身告退。 江锋亲送至帐外,这边刚刚拜别褚如水,那边,他即刻低声呼唤当夜值勤将军江尘,下令道,“江尘,你即刻率一队精骑,星驰赶往方谷郡真定县,擒拿赵于海满门,收缴钱财粮草,有胆反抗者,乱刀分尸,斩首示众。” 江尘对杀人这事儿极度亢奋,尖声领命。 江锋瞪着被玄甲军段梵境阉割掉的江尘,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头涌上,随后面 无表情对那江尘说道,“江尘,不必大费周章了,到了真定县,但凡姓赵的,一个不留全杀了!” 江尘嗜血地舔了舔嘴唇,旋即咧嘴问道,“我尊敬的江州牧,我需要确认一下,即便不是赵于海的宗亲,也在此次猎杀之列么?” 江锋双手负背,雄姿英发地站在帐前,冷声道,“七天之后,我不希望方谷郡,还有姓赵的人存在,明白么?江尘!” 江尘残忍一笑,“放心吧江州牧,三日,三日便可完成任务,否则,末将提头来见!” 对于没有了军队保护的方谷郡,江尘的任务,并不是什么难事儿,江锋淡淡‘嗯’了一声,江尘便手持将领,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这些话,被一跃成为江锋帐下首席谋士的褚如水听在心里,这等残忍之事,让他于心不忍。 他匆匆转身循声寻去,赶忙劝阻道,“州牧大人,赵家在方谷郡人望颇高,且赵于海受陛下推恩封爵真定伯,其虽战败无所用武,但余恩尚在。人心以恩德论归附,若我等谘诹善道,方谷郡会很快平静,若我等大行刀兵,恐怕会激起民愤啊!况且,赵氏家族的男儿尚在凌源城,若屠其父母子女,江家和赵家便没有回旋的余地,必是死战到底的局面啦啦!” “褚兄,从几十年前赵、江两家那桩婚事告吹开始,江赵两家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褚兄此时仁心大发,何其迂腐!” 褚如水哑口无言。 江赵两家的关系,正如江锋所说一般,死斗不休,直到有一方全族死绝! 江锋又恢复了一副冷峻面容,背手不看褚如水,声音激越苍凉,“我们是什么?是反贼!是窃国之贼!事已至此,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帝国的土地我们都占了,还怕屠一个赵家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褚兄想必比我更明白吧?” 褚如水面色铁青,却也拱手应答,“臣明白。” 江尘领命而去,偌大校场仅剩两人。 江锋缓步上前,轻轻拍了拍褚如水的肩膀,道,“我身为江家族长,总要给战死的同胞一个交代,总要给江家的未来一个交代。褚兄,快回了吧!养养精神,往后的路,还有很长,未来的江家,还要靠你呀!” 望着江锋远去的背影,褚如水轻轻一叹,“民善则易治,民恶则难治。故治国常善,而乱国常恶。愿江兄克成大业后常起善念,勿以恶小而为之啊!” 一天后,黄表和柴岭率兵踏入黄府讨要钱银,黄殖执拗不给,黄表和柴岭带八百劲卒,连夜便屠了黄殖满门,收获的金银财宝,足足装了七十牛车,有了这笔金银珠宝,江家不用裁军,也不用节衣缩食,极为平稳地度过了这个寒冬。 三日后,江尘从方谷郡归来,他的士兵马背上都拖着长长的一串人头,所有的人头都各不相同,但是,他们都姓赵。 《汉史 》记:公元345年,中原离乱,多事之秋。 第611章 年关难过,壮心难弃(上) 公元346年的年关,冷冷清清,凄凄凉凉,寡寡淡淡。 天下间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当长安城的子民听说‘薄州失利,损兵十万,薄州失地,太子被围’的消息是真的后,吃惊、悲伤、愤怒、狂妄等心情,涌入他们的心海,纵然他们绝不相信大汉帝国会因为一次小小的失败而从此坠落,但出于对国家的热爱和免于被他人诟病,一个个真的或装的悲伤不已。 没人愿意因为这件事,触怒天子的逆鳞。 基于此,长安城这个大年除夕的兴旺热闹分毫不见,连个放鞭炮的都没有,上到王公巨卿、文武官员、帝国宗室,中到朱门紫袍、豪阀大户、校尉千户,下到黎民百姓、士农工商、普通一卒,清一色的选择了躲在家中享清闲,不出门观景,不喝酒聚会,亦不走亲访友,他们生怕露出一丝喜色后,惹得未央宫中那位京畿天子不悦,随便扣上个卖国通敌的罪名,把自己诛了九族、绝了种。 总而言之,这个长安城的年关,没有半分欣喜的气味儿。 大年初五,长安城轻雪一片。 龙首原上,未央宫中,宣室殿前,执掌大汉帝国的天子刘彦,头戴龙冠,身穿皇袍,外披白裘,俯瞰白雪。 原本勤政的他,在这个年关,没有处理任何政务。 诺大的帝国虽处处需要缝缝补补,但没有任何一位大臣,愿意在这几天来找刘彦问政。 大汉京畿朝堂虽然不 是那种以‘死谏’为荣的骨鲠迂腐臣子,却也不是见风转舵的宵小之辈,为官之道,便是‘审势成事’,不审势则动辄必错,即或搭进性命也于事无补。 试想,谁又愿意在一个人最需要安静的时候,去冒昧打扰呢! 距离东京之战,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两个月弹指一挥间,仅仅两个月的光景,曾经那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中年天子,已经消失在茫茫岁月,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两鬓斑白、毫无生气的半百老人,兀自在殿前瞪着空洞无神的双眼,直视着远处的阴沉天空。 这个年关,他没有去太后郭珂所居的长乐宫问安,没有去皇后李凤蛟所居的长秋宫讨喜,没有太庙祭祖,没有举办国宴,没有微服私访,没有处理政务,仅是把自己锁在未央宫中,或瞪着眼睛愣神,或反复思量。 他不明白,为何占尽优势、精锐尽出的征东军,会一败涂地,生者寥寥。 他又不明白,为何曹泫带领的精锐长水卫,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刘彦独自一人在西侧室,左手拿着烈酒,右手端着烛灯,无数次推演东境战局,从他推演的结果来看,汉军的结局从未输过。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太子无能,指挥不当,误国误民。 确实该当废立! 不过话说回来,他刘彦虽然在得到东境战败的消息当晚,便下诏废黜了太子刘淮,可没有曹泫上书的调查结果,总 会被世人认为这是他刘彦盛怒之下的莽夫之举。 纵然天子威压能让太子党一时沉默,可当实力强劲的太子党回过味儿来,便会疯狂地为太子洗白,这件已经被自己下诏盖棺定论的事情,有极大的可能出现翻转。 太子刘淮有皇后李凤蛟在后方为太子坐镇,这么多年,太子党攒下了不可预测的人脉,刘彦罢黜太子后,甚至有一些早已不问世事的‘老妖怪’,都肯在风烛残年的时候颤颤巍巍拎着笔,为太子美言几句。 如果书信数量能代表太子党人脉的话,就如刘彦案前摆的那些为太子求情的书信一般,一封、两封、三封,渐渐的堆成了山! 这还只是有资格向天子呈送书信的人,没资格的人的数量,那就更不用说了。 最开始,刘彦对这些书信视之如粪土,连看都不看一眼,觉得碍眼,便让赭红一股脑全烧了了事。 但某些人对这件事儿还真是‘坚韧不拔’,书信烧了一堆又一堆,没几天,便又堆成了一堆。 刘彦盛怒之下,差一点就下令拆开所有书信,杀掉所有呈报书信的人。 奈何奈何,为了帝国大业,刘彦还是选择了隐忍不发。 刘彦转头看着成堆的书信,轻轻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长水卫没了,可以重建,但是,我只有一个儿子! 不管他愚蠢也好,懦弱也罢,在我刘彦百年之后,他终归是要继承王位,成为执掌天下的王。 这样也 好! 他日真让刘淮这小子重回东宫,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太过难看。 这件事情,也就这样了吧! ...... 不久,雪越来越大,纷飞大雪已将目之所至变得一片雪白,刘彦孤身挺立,身如轻松,人似雪人儿。 常侍赭红躲在暗处,见刘彦心情悲伤无处释放,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他心知陛下大病初愈,不宜多作走动,此刻大雪漫灌人间,万一他不小心感了风寒,自己真该羞愧而死! 赭红几番踌躇,终于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走到刘彦身侧,低头轻声呼唤道,“陛下,陛下!” 刘彦回神,却仍然目不转睛,“嗯?” 赭红流露出极为关切的表情,低头轻声道,“陛下,雪急了,咱回吧!您龙体刚刚康复,不可经历风雪。” “家和国,都已在风雪中啦!朕还能回哪里去呢?”刘彦声音微带嘶哑,心情甚悲。 赭红从小侍奉刘彦,又心思技巧,听的语中之意,立刻宽慰道,“雪迟早会停,冬天,也迟早会过去。等雪过去,家还是家,国还是国,陛下,还是陛下!” “说得轻巧。”刘彦微微摇头,“但能熬过这个冬天的,又有几个人呢?” 赭红亦感觉十分悲怆,随刘彦一同顶雪。 不知站了多久,大雪已经漫过了小腿,刘彦堪堪缓过神来,他抖去一身白雪,从袖子里伸出惨白如雪毫无人色的手,在锦绣怀中取出一枚竹筒,打开一看,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夏侯流风、江煦焚赵氏粮草,段锐金引临淄郡兵北上,赵氏壁垒全破,败走嘉福山,方谷郡全境,尽归江锋,临淄郡全境,皆归服江锋。 刘彦抬头望北,心中愁苦。 看来,雪是不会停了! 第612章 年关难过,壮心难弃(下) 未央白雪封台,不见故人西来,梦破城头晓角哀,一年征战,还顾两辽尽空宅。 远望千山意冷,千墓立碑成林,起行残月影徘徊,满腔心思,又该去与何人说。 一场雪直下得银铺世界、玉碾乾坤,未央宫中萧疏寂静得渗出一片冰凉。 赭红心知这时的刘彦喜静,特意屏退了所有内侍、侍女、仆役、官奴,只留他一人,如枯木一般,定死在原地,等待着刘彦差遣。 ...... 其实,关于中原乱局的这封信,刘彦在十多日前就已收到,但他却一直揣在怀中,他日日看、夜夜看,越看越焦虑,越看越忧愁,现在拿来再看,字里行间只剩了两个字,惊惧。 刘彦一直都是一个十足理想主义者,这些年,他卧薪尝胆、精心帷幄,从登基划分九州起,除了十几年前二十八世族祸乱京畿一事,一切的一切,都在他刘彦的全盘运筹之中,即使某些事情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却也没能改变他所预料的结局。 可这一次,他失算了! 这次出兵东征前,刘彦做足了所有的准备,从粮草、兵将、调度、人际关系等方面,均做出了最合理的配置和协调,他自信地以为东境一战,高句丽国定当俯首,届时,太子刘淮裹挟大胜之威,回师中原,汇同平田军,马踏太昊城,一番鏖战之下江家必然败亡,曲州有实力的世族被尽数除尽,从此中原太平,北面的大秦 也会老实几年。 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去平定江南和西南的世族。 再给他十年,刘彦自认为,绝对可以同苻毅会猎北境,争天下第一! 可他错了,理想和现实终究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太白山的雪,压死了十万儿郎,也压死了他半生的梦想与豪情。 每每想到这儿,他都得出了一个确凿的结论:太子无能,误国误民。 该当废立! 每每想到此,刘彦都不禁苦笑轻叹,“当年与老师一道,在芸芸众生里下的一盘大棋,恐怕要提前收官了!” 又过了些许时候,刘彦自知多思无益,饭还要照常吃,事儿,还要继续做。 国运吉凶,鸿运康宁,皆在人为,扫平世族,我心已定。 细柴文火,慢工打磨,十年不成,我刘彦,穷极一生又何妨! 至于刘淮是否要重回东宫,是否要继承大统,二十年之后,再说吧! 刘彦整理心情,勉强振作,正打算进殿批阅奏折,双目落近时,不远处,风中遥遥飘来两颗白头,两人穿着白裘顶着白雪,缓缓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常年的案牍劳形,让刘彦的视力急剧下降,他能猜出来来的人是谁,却看不清楚,刘彦微微侧脸看向赭红。 生得朱粉深匀,又兼得一副玲珑心的赭红,立刻会意刘彦心中所想,他不失时机地碎步赶到刘彦面前,躬身禀报,道,“陛下,吕相与陶大将军联袂觐见,您看?” 刘彦迟疑 片刻,转身进殿,“见!” 宣室殿内异常暖和,赭红担心刘彦招惹风寒,特地亲自去把火烧旺了三分,进得屋内,便感觉一股热浪,打的人暖烘烘的。 这是刘彦开年以来,第一次会见朝臣。 这几日,刘彦郁结难解、忧思难断,面容着实憔悴,他本不想在大年初七之前会见任何人,但老师和陶侃联袂觐见,这个面子,他必须给。 吕铮与陶侃面色如常,两位当朝权臣抖去一身风雪,左右坐定后,刘彦勉强提起精神,温声开口,强笑道,“老师,大将军,朕这个年过的实在寡淡,都没能与二位国之柱石小酌一杯聊表心意,实为遗憾啊。” 这种表面上的谦恭之语,没人会当真,何况这两位天下最最聪明的老头子。 吕铮双眉劲舞,轻抚桃木杖,率先笑呵呵地开口,道,“陛下终日操劳国事,夙兴夜寐,还是要多休息的好,待陛下龙体康复,君臣还可豪饮,有一句话说得好,来日方长嘛。” 刘彦丝毫提不起兴致,他幽幽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人这一生,到底有几个来日方长呢?” 吕铮嘿嘿一笑,宽慰道,“曹魏建安十年,也就是一百四十年前,魏武帝曹操与四世三公的袁绍在官渡决战,一战彻底摧毁了袁绍在河北的统治根基,袁绍呕血而死,其子袁谭、袁尚逃到乌桓,勾结乌桓贵族多次入塞为害。曹操为摆脱被动的局面,采 用了谋士郭嘉的意见,于建安十二年夏天率师北征,五月至七月皆征战无果,后接受田畴建议,断然改道,经徐无山,出庐龙塞,直指柳城,一战告捷。在曹操平定乌桓叛乱、消灭袁绍残余势力之后,南下征讨荆、吴之前,此时的曹操已经五十三岁了,回首起自己的人生路程,无限感慨而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之感,陛下刚刚不过五旬,正是大展宏图之时,切不可就此消沉。” 说罢,吕铮俏皮地吹了吹长寿眉,笑道,“就连老夫,不也是年近六十,才被陛下启用么?” “哈哈哈!老师如吾父,总能在朕低落伤感时解我新愁。”刘彦朗声大笑,眉宇间终于多了一丝英武之气,他揉揉眼睛,无奈道,“朕并非一败难起之人,只不过,这一次,我大汉,伤的太重啦。” “太重?能重过十几年前京畿之乱?”吕铮对当年之事一笔带过,转而说道,“天地之气,无缩不盈,盈之在缩,缩之在盈,乃得大缩,方可大盈。纵观古今,哪个开创了不是之功的帝王,不都经历过失败和挫折么?对于陛下和帝国来说,这点挫折,根本不叫挫折!” “就是,就是!”陶侃笑呵呵地安慰刘彦道,“五十年前,秦蛮子出兵犯境,先帝差点举国南迁,到最后,不也被俺们给打回去了!” 刘彦微微点头,心中一团火苗渐渐燃 起。 顺风局太无趣,要打,老子就打逆风局! 第613章 大国博弈,如烹小鲜(一) 穹殿火正旺,君臣愁正深。 满心不平事,蹈覆待何年。 ...... 重振精神后,刘彦抬眼看向吕、陶,目光复杂,有一丝悲痛,又有一丝期寄。 吕铮和陶侃跟随刘彦多年,自然知道刘彦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深刻含义。 你们俩,一个是文臣之首,一个是武将之首,享受无限荣华和无上权力,如今家国尽在风雪中,究竟该如何带领帝国走出冬天、迎来春天,今天,你们必须拿出一个办法。 如今,东境新败,两辽之地尽丧敌国之手;南放,骠越国屯兵南境,蠢蠢欲动;西域诸国纷纷与秦国密切往来,原有格局似被打破;秦军占领两辽后,在薄州、牧州都布置了大量兵力,随时准备南下;更加被动的是,随着东境战败,各州世族如百足之虫一般,纷纷活跃起来,他们招兵买马,大有如曲州江家一般自立为王的态势。 这样内外交困的局面,谁又能拿出什么速效可取的办法呢! 宣室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刘彦、吕铮、陶侃三颗白头来回转动,面面相觑,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三人似有道不完的心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真可谓深情不在谈吐取,袖手无言味最长啊。 看来看去,大将军陶千胜陶侃,率先打破了静谧气氛,这位当朝大将军老气横秋地拱手,闷声道,“启禀陛下,自东境两辽倾覆、太子被围以来,老臣常怀振复之志,恨不能 杀敌饮血,还我山河。老臣一届武夫,行事粗鄙,不懂庙堂斡旋,老臣只知道,大汉的疆土,历代先王挥洒热血打下来的基业,万万容不得他国染指。老臣府中有宾客义徒八百人、战马两千匹,皆暴杰勇士,若陛下允准,老臣愿领劲卒数万,率大汉十二内卫与大将军府府兵,同大秦虎狼再战东境,重整河山,不胜不还!” 说道激昂处,陶侃境不自觉双手握拳,站起身来,大有横刀立马的架势。 刘彦见巍巍年迈老臣主动请战杀敌,一时间竟有些感动,他欣慰道,“大将军老当益壮,风采不减当年,朕心甚慰。然则,大将军乃国之柱石,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必胜之策,万万不可轻动。而且,如今帝国四面楚歌,已经无兵可派,十二内卫亦不可轻率离开京畿,不然恐会重蹈十几年前的覆辙。这事儿,还需另行他法再谋良策啊!” 陶侃也知道十二内卫不可擅动,其他地方又各自驻防无兵可派,他长叹一声,兀自窝在案间,黯然伤神。 为了今日面见君上,陶侃在大将军幕府做了大量功课,东境的地形水源、大秦的武将兵马、己方的战术打法,他都早有浸润,而且熟记在心,虽然他早料到陛下定不会允准他陶侃挂帅出征,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请战,这不仅是态度和气度,更是他陶侃一腔热血为国的忠贞和风骨。 宦海沧桑,可谄媚 ,却不可无风骨。——陶侃 对于天下之事,既然动武不行,那么,就只能用文的了。 吕铮见天子刘彦一头白发,心中不忍,劝道,“陛下,所谓荣宠旁边辱等待,不必扬扬;困穷背后福跟随,何须戚戚。熬过今日之苦,才有翌日之福啊!” “多谢老师提点!”刘彦苦笑摇头,“可,东境之事对朕如鲠在喉,若不能妥善解决,朕恐怕是熬不到苦尽甘来了!” “陛下。”吕铮适时轻声说道,“大秦今年来献礼的人,昨日到了长安城,现在,正在宫门待诏。” “哦?今年倒是准时来了!”刘彦轻嘲一声,继而眉头紧皱,嘲讽道,“去年来了个剑道高手骆弘一,今年派的又是哪路神仙啊?” 吕铮轻言轻语,“今年来的,不是江湖高手,而是主管外交诸礼的大秦大服令,强汪。” 刘彦流露出一丝惊异,旋即薄唇微挑,嘲讽意味甚重,道,“怎么?来谈判了?苻毅那家伙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难道他还怕我这只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 陶侃呲牙接话,毫无顾忌地道,“说来说去,还是他苻毅怯了。” “大将军此话何来?”刘彦悠悠出口问道。 陶侃直言不讳,“我军惨败固然始料未及,但他大秦也未想到,此战竟会如此顺利。大秦十万兵马,从高句丽国入我赤松郡,转由南下两辽,看似风雨无阻势如破竹,实则已犯了孤军深入的大忌 。我大汉在薄州边境的五军尚在,随时可以北下平叛,两辽西南,平田军、华兴武备军和玄甲卫四万精兵枕戈待旦。只要陛下一道诏命,我军两路南北夹击,再有阳乐城内东境军余部里应外合,苻毅他儿子苻文带的这十万人马,立刻便有全军倾覆之危!” 行军打仗,家国大事,哪里有陶侃说的那么随意简单,陶侃所以这般轻描淡写,只因看到刘彦憔悴摸样于心不忍,好言安慰罢了。 “大将军安慰罢了!北境五军身负边防大任,且孙江郡有孙氏一族掣肘,根本无法实现大规模调动。至于这华兴两军,以如今的曲州局势,也容不得他动弹分毫。如今的大秦兵马,看似孤军深入,实则稳如泰山呐。”刘彦实实在在自嘲笑道,“苻文小儿,小小年纪便能攻城拔寨,我儿子,不如他儿子啊!” 宽敞的宣室殿,又陷入一片可怕寂静之中。 殿内沉寂了片刻,吕铮向刘彦谏言道,“陛下,与其苦思冥想,不妨召见大秦使臣,看看大秦的价码,陛下也好见机行事,对症下药。倘若能用极小的代价换取秦国退兵,不失为明智之举!” 陶侃在侧雄赳赳气昂昂,“陛下也不必太过忍让,若秦人要求过分,大不了再来一次倾国之战!” 此时的刘彦发髻松散、面色憔悴、衣冠不整,本来无心会晤使者,奈何拗不过吕铮和陶侃坚定的眼神,只得吩咐赭 红为自己梳洗打扮,着吕相携强汪入殿。 第614章 大国博弈,如烹小鲜(二) 西塞云山远,东风道路长。 人心胜潮水,万里乘夕阳。 仔细想想,人来人去,人走人散,到最后,活的都是一个人心呐。 稍顷,一位内套青袍、外裹狼裘的白首老者,昂首站在宣室殿中,他目不斜视,与刘彦遥遥相望,眼中流露着极度的傲慢和自信。 战胜国对待战败国,向来如此。 一旦军事上获得失败,就算政治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那也无济于事,遥想春秋战国,战败国会做出领土让步、丢失话语权、丧失军事行动能力,更有甚者,直接沦为了附属国,向战胜国称臣纳贡。 汉家同胞亦是如此,更何况是仇视愤恨了大汉一甲子时光的秦人。 强汪没坐在刘彦面前抠脚,让吕铮和陶侃给他递茶,已经算是对大汉帝国的最大尊重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在宣室殿侧传来,刘彦缓步从侧室内走出,定睛打量着眼前的老者。 只见那名叫强汪的老者宽袍素衣,皮肤褶皱黝黑而健康,应是常年在外奔波所致,胡发皆白精神矍铄,他撑着一根旌节,旌节上随意挂了一酒葫芦,好似隐居山中的闲散居士,若不看那挺得笔直的腰板和腰间所悬的大秦官印,没人认得出他便是与汉大鸿胪殷浩唇枪舌战了大半生的无双辩士。 大汉五公十二卿位极人臣,大秦九门九司权势滔天,今年的‘献礼’,大秦头狼苻毅虽然没有找什么江湖高手,但却派遣 九门中的大服令强汪来此,足见苻毅对此次南行‘献礼’的重视程度。 吕铮和陶侃分别站在大殿两侧,眯眼看着强汪,对于这家伙,两人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但都仅限于纸笔之上和下属往来,今儿个,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不禁多看了一眼。 强汪绝对是个激进且性急之人,刘彦这厢才刚刚坐定,他便立即踏上一步,向刘彦执君臣礼,声音苍劲而有力,朗声道,“大秦大服令强汪,拜见我王,诚谢我王赐见,愿我王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这句话说的谦恭,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谦恭之意。 外使来访,刘彦自然拿出了大国风度,只见刘彦单手微微虚抬,面上庄严之色不改,平声说道,“也遥祝万里之外的苻兄椿萱并茂、棠棣同馨。” 强汪躬身道,“外臣代我主,谢过我王。” 刘彦和颜悦色,拿出了作为君王的职业素养,道,“大服令请起,一路舟车劳顿,在驿馆休息的可好?” 强汪顺势直身,朗声说道,“大汉天朝物产丰饶、水土宜人,汉人待客有道、谦谦有礼,外臣喜不自禁,一切安好。” 刘彦平静道,“安好便好,若大服令不嫌弃,便多住些时日,游山玩水一番,看看我国大好山河。” 刘彦嘴上留人,面上却无留人之意。 强汪故不自觉,继续谦恭道,“天朝风景无限,鄙国穷乡僻壤,有些美食美酒外臣平生未见,高兴还 来不及,又怎会嫌弃呢?” 刘彦心中冷笑,面上却说,“大服令不必妄自菲薄,大秦君臣劳心国事,当年贵国天师行罗天大醮后,贵国风土地覆天翻,可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近几年国力甚强,已成四塞之国。特别是在外交方面,已与我大汉不分伯仲,这其中,自有大服令一份最大的功劳呢。” “多谢陛下夸赞,外臣愧不敢当。”强汪谦恭过后,以更加谦恭的态度拜道,“鄙国朝野,始终尊奉天朝为师,还望老师万勿嫌弃,对我国继续倾力指导啊。” 在刘彦两侧如老僧入定一般的吕铮和陶侃,听到此,差点没憋住笑意。 寻常的外交讲究先抑后扬,也就是说想给个甜枣,再打你一棒子,可你强汪这一幕,是不是‘抑’的有些过头了! 刘彦端坐不动,慢慢饮茶,闻言后心中亦轻蔑强汪老谋深算,三言两语便引他刘彦进入正题。 刘彦大眼一转,也准备欲擒故纵,便问道,“大秦如日中天,收复了两辽,鸟瞰中原,还有何事需要我大汉相帮啊?” “再厉害的学生,也终究是学生,还需老师多多帮扶提携啊!”强汪反应极快,他笑呵呵地说道,“常言道: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学生近日想复还故土,在祖地祭天拜祖,也好让鄙国流浪亡魂安息,如此积大善结大缘之事,不知老师是否愿意慷慨襄助呢?” 此话一出,刘彦倒是没什 么表情,但陶侃和吕铮倒是面露难看之色。 老师?学生?故土?还他妈天赐善缘? 陶侃听完强汪这番话,气的桌子差点没掀了。 老师学生和善缘,那都是屁话,强汪真正的意图,只在故土二字。 大秦的故土在哪啊?在牧州狼居胥山、在薄州太白山脉,这老不死的东西,是在明目张胆地跟陛下讨要两州的土地啊! 刘彦心中也有些愤怒,这种公然讨要的行径,简直与强盗无异。 不过,愤怒却并没有降低刘彦的智商,他稍稍一想,旋即明白强汪狮子大开口的原因,遂微微抬手,轻声笑道,“大国邦交,就如市井买菜,逃不过‘讨价还价’四个字,商人会一味抬高价值,顾客则会拼命压榨价格,如何使商人既获得价值、又使顾客获得使用价值?只有经过反复磋商,最后才换得两心欢喜,我说的对么?大服令?” 强汪骤起精神,无比钦佩地看着刘彦,“陛下天纵英才,外臣佩服。” 方才,强汪故意给出了一个汉帝国难以接受的要价,如果刘彦勃然大怒,他便顺势降低价码,以换得刘彦的心理安慰,最后得到比预期更高的利益。 这就好比:你本来将要会同好友对酌到深夜,但却与夫人说要对酌到天明,夫人不准,你便顺势降低身姿,把时间压到深夜,夫人见你让步,也会欣然允准。但如果你直接说对饮深夜,你的夫人可能连家门都 不会让你出。 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 如是而已! 第615章 大国博弈,如烹小鲜(三) 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一个聪明人。 强汪是聪明人,很可惜,宣室殿内的刘彦,更聪明。 这点讨价还价的小伎俩被刘彦一举识破,强汪脸上没有丝毫惭愧,他反而拱手称赞道,“陛下天纵之才,外臣,钦佩之至。” 刘彦对言语上的恭维毫不起兴,他面无表情,温声道,“来人,给来使赐座。” 赭红闻令,立刻唤来侍从搬来桌案和坐垫,同时,他还心思机敏地为吕铮和陶侃一并上座,彰显了丞相和大将军的超然地位。 四人坐定,刘彦与强汪一南一北、阶上阶下,相隔十几丈,对坐而视,吕铮和陶侃坐在宣室殿两侧,距离刘彦稍稍近一点。 坐定上茶后,刘彦便柔声问道,“大服令不惜抛却国事,行千里万里远到长安,到底有何指教啊?” 这个‘到底’二字,用的极为巧妙,在这种邦交场合,刘懿无疑是在告诉强汪:老子没那么多时间陪你兜圈子,你想谈事儿,就直接给我亮底牌。 两方谈判,互为期许,公平买卖,你情我愿。 强汪虽然年老,但处处透着英姿勃发的气息,他立即会意刘彦的深层次含义,微微点头道,“外臣此来,乃代表我秦国,与汉国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也!” “哦?怎么个化法?还请大服令细细道来。” 刘彦故作轻松,实则手心已经渗出了汗。如果真的能以他能接受的代价换来秦国退兵,他不介意效仿当年 的越王勾践,十年卧薪尝胆,再来一雪前耻。 强汪挺挺身子,“在与陛下道来正事儿前,外臣想先纠正陛下一点。贵国的两辽之地,绝非我秦人攻占,而是贵国刘沁、刘瀚意图自立为王!” 很明显,这一点纠正,是在为秦国占领两辽开脱,也在为了接下来的谈判做铺垫。 刘彦内心有一万个恶毒词语,脸上却水波不惊,“此时究竟如何,自有公论,朕绝不偏信,大服令还请继续说下去吧。” 强汪莫名吃了个闭门羹,却丝毫不馁,转而悠悠道,“就在旬月前,我大秦四皇子苻文访问高句丽国,并于太白山中狩猎,兴致所在,四殿下无意间闯入贵国疆土,贵国薄州百姓甚是武烈,见是秦人,二话不说便合力围攻我四皇子,我四皇子虽尽力躲避,却仍身受轻伤,其下属亦多有伤者,甚至还被贵国百姓打死了我秦国的几名奴才。” 说到这,强汪脸上忽然故作为难,极为夸张地呲牙咧嘴道,“我王听后,惶恐至极,秦汉邦交五十年,从未出现过如此令人深恶痛绝之事,我王害怕奸臣谬论致两国邦交破裂,特命外臣来此,说明情况,以求陛下恩典宽恕。” 强汪说的那叫一个义正言辞,外人听来,言辞凿凿,反倒给人一种大汉帝国咄咄逼人的态势! 真正了解详情之人听后,只能送给强汪四个字:胡诌八咧! 好好家伙!本来是二十万人的 旷世大战,被强汪巧言善辩说成了小孩子过家家。本来是大秦大胜获利,结果却变成了大秦吃了亏,还死了人。 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天下辨士,不过如此! 不过想想,邦交无常,辩士往往靠一张巧舌如簧的嘴,挑动千古帝王之心弦,借此为母国谋取大利,当今,太平之下有乱世,列国伐交频频,口出狂言者、挑拨离间者、信口雌黄者比比皆是,辩士的嘴,那是最不可信的! 刘彦当然知道这一点,听完这些,他就好像一个旁观者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这倒让强汪不禁有些愕然,深觉汉天子之定力,远非常人所能及也。 “哦?四皇子伤得重不重?是哪里受的伤?又是谁打了他?” 刘彦立刻面露关切之色,口吐急迫之音,道,“陶侃,你立即传檄三军,三十万精锐即刻开拔薄州,去两辽接大秦皇子来我长安,朕要当面为四皇子献酒赔罪,留在长安城享受荣华。对了,还有那些受了伤的家仆,也一并带来,朕自有安排!被我汉军误杀的家仆,每人补偿百金!” “诺!” 陶侃起身顺势领命,转身便要出殿召集兵马。 派遣大军?赏金百两? 强汪可丝毫没有听出刘彦真心迎接四皇子的意思,反而听出了一丝极具威胁的弦外之音。 既然你秦国的四皇子这么喜欢来我大汉,那么,就留在永永远远都不要走 了,我会把你们的四皇子当成金丝雀,囚禁在长安一生一世。 强汪微微一怔,他完没有想到刘彦居然会顺己之言,来一个将计就计,反而还来了一个以兵相威! 强汪不禁内心狂叹‘以后,与权柄在握的聪明人打交道再不能耍聪明’,便立即起身,对陶侃摆了摆手,对刘彦哈哈笑道,“陛下宅心仁厚,心系鄙国皇子安危,外臣心中不甚感激,鄙国皇子地位轻卑,不劳陛下兴师动众,四皇子在两辽随便找个地方稍事休息,待伤势好转后,游山玩水一番,就旋即自行回国啦。” 见强汪言语气势稍减,刘彦立刻语言相逼,一面摆手,一面朗声笑道,“不不不,那怎么行,有朋自远方来,自当相送千里,我泱泱华夏,礼仪之邦,怎能缺了礼数?大将军,还不快去?大将军且记住,定要凑齐三十万精锐前往两辽,但凡少一个人,朕必拿你是问。” 陶侃大步流星准备出殿,强汪赶忙回身扯住陶侃衣袖,却被陶侃狠狠甩开,只见陶侃道,“大殿之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大将军见笑,见笑啦!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强汪对陶侃尴尬一笑,转而看向刘彦,朗声道,“陛下,据臣所知,我大汉的天军,都在边境驻防,武备军又毫无战力,先不说能不能凑齐三十万人,就算勉强以武备军凑齐三十万天军,这三十万毫无战力的军队,又 有何能力接我四皇子进京呢?” 这句话,直接刺中了大汉的要害,也刺到了刘彦的心里。 如今的大汉四面漏风,已经窘迫到无兵可派的地步啦! 第616章 大国博弈,如烹小鲜(四) 大国邦交,没有秘密,所有的牌,都摆在明面上,对手一览无余。 出牌之人能决定的,只有出牌的顺序。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过,这一次倒很明显,大秦的牌,要比大汉的,好一些。 强汪此话一出,满座皆无言以对。 人家说的是实话,并非让人随意便可戳穿的谎言。 扎心的话语,犹如悬头的利剑,随时可以致命啊! 强汪见满座君臣不言不语,知道自己戳中了刘彦君臣的心坎儿,心中不禁小小窃喜。 他决定借此机会,再给刘彦一个大棒槌,彻底打蒙他们。 强汪清了清嗓子,笑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日之大汉,屋子恐怕也有些漏了吧,特别是曲州那一块儿,不知道陛下是打算全部拆了重建呢,还是继续缝缝补补呢?” 一句话再次道明了大汉帝国内外交困的窘境。 强汪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在这个当口说出这种极具攻击力的言语,其目的便是贬低大汉的实力,为自己的谈判增加筹码和分量。 话毕,强汪昂首而坐,气势凌人,宣室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吕铮依然坐在那里不动,陶侃依旧站在原地等待刘彦的命令,而刘彦,依旧坐在王位上,面色凝重,一动不动,也不言不语。 殿外,天上满是乌云,如同刘彦此时的心情一般,确实很沉重。 只不过,让他沉重的,并不是强汪的言语。 乱世强国,伐 交频频,口舌如剑之士,刘彦这条真龙见的多了,只不过,强汪是其中比较高级的而已,他又怎会被强汪的三言两语所击败呢。 真正让他沉重的,是该一何种方式来解决如今的曲州乱局。 ...... 刘彦胸有宏图大志,手段却不够狠辣,在十八年前世族祸乱京畿事件里,刘彦可以说和世族们结下了杀妻、灭子、夺志之恨,这要是换成其他君王,一旦缓过劲儿来,必然会将天下世族全部诛灭,一个不留。 可刘彦却没有。 吕铮出山后,为刘彦定下了削平世族上、中、下三策,刘彦并没有选择用时极端的分化杀伐之策,反而采取了平缓削弱瓦解世族的缓慢之策,足见其宽广如海之胸襟。 可这一次的曲州乱局,继续用平缓之策,恐怕是不行了。 江锋坐拥三郡一城,拥兵自重,下一步必然自立为王,先不说中原是大汉最为肥沃之土地,只说其战略意义,一旦江锋称王曲州,薄州和牧州东北,将与京畿彻底隔绝,那便相当于,大汉九州,刘彦一次丢掉了两个半。 到时候,薄州、牧州两州之子民,必会任大秦宰割,曲州之子民,也会陷于动荡不安之中,这个罪过,他刘彦,不敢承担。 刘彦的眉毛越皱越紧、越皱越紧,已经快拧在了一起。 素来宽仁的他,终于在此时下定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个决断。 对付曲州乱象,必须,以暴制暴果 断杀伐,哪怕血流成河! 江锋啊江锋,这是你逼我的! ...... 刘彦回过神来,转而哈哈大笑。 强汪听刘彦的笑声听的云里雾里,不知道刘彦究竟为何而笑,但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他提起精神,试探问道,“陛下,难道,外臣说错了么?” 刘彦抚掌大笑,“没错,一点也没错,至少,从明面上来看,是没有错的!” 刘彦一语,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击在强汪心头。 明面?没错? 刘彦,你这弦外之音,便是说我强汪方才所言,全是错的啦! 于是,强汪立刻低头拱手,笑呵呵地道,“外臣仅从市井陋巷之间,听到一些关于天朝汉国的传闻,若与事实不符,倒是外臣孤陋寡闻啦!” 刘彦笑着摆手,“无妨,无妨!大将军。” 陶侃回身,面向刘彦,拱手道,“微臣在!” 刘彦停止笑容,但仍留下了上扬的嘴角,对陶侃道,“长江边儿上的五十万新军,训练的如何了?” 强汪心中如一道惊雷劈入,惊诧不已。 五十万新军,鹰眼卫遍布大汉疆土,可从未听说汉国悄悄训练了五十万新军啊!难道是刘彦故意诓骗于我? 转念一想,高句丽一个小小的弹丸国家,高钊都能在林子里悄悄练兵,大汉帝国千万里广袤疆土、亿兆子民,悄无声息训练五十万新军,并无不可! 陶侃心中亦是怦然:哪来的什么五十万新军?难道陛下魔怔 了? 陶侃文武全才,他可不是傻子,仅仅两三个呼吸,陶侃立刻明白刘彦之意:陛下这是想扮猪吃老虎啊!哈哈,既然如此,老夫便陪陛下好好演一出! 想罢,陶侃立刻拱手,低声道,“陛下,有外臣在此,这事儿可说?” 刘彦道,“大国邦交无秘密,爱卿但说无妨。” “诺!”陶侃即刻道,“五年前,微臣按照陛下旨意,在长江以北的密林中训练甲士,甲士们皆以战国时期大魏武卒为标榜,三年来勤加训练,今方奏效。五十万新军成军十五部,其中,轻骑十万,重骑十万,武卒三十万,只待陛下一声令下,即刻可以开赴北疆,老臣亲自挂帅,必请秦四皇子来我长安。” “好!大将军雷霆手段,三年成军,做得好!”刘彦拍案叫绝,转而对强汪道,“大服令,四皇子真的是好福气,这五十万新军,本是我用来教训国内世族们所用之必杀计,怎知今日,被四皇子排上了用场。陶侃,去吧!记住,三十万兵马,必须接四皇子来我京畿。” 陶侃接续问道,“启禀陛下,倘若四皇子不愿来我京畿,该当如何?” 刘彦轻声一笑,“本王不信,三十万人,难道还请不来一个四皇子?陶侃,你记着,此番奔赴两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么,朕见四皇子的活人,要么,见你的尸体!” 刘彦说的斩钉截铁,陶侃领命领的毫不犹豫,两 人对话之流畅,言语之快,丝毫不给强汪一丝反应的机会。 陶侃大喝一声‘诺’,转身便虎虎生风地向殿外走去。 强汪急了! 第617章 大国博弈,如烹小鲜(五) 一场惟妙惟肖的表演,诓骗了一个鬼精鬼精的辩士。 君臣默契,在这场即兴表演中,被陶侃和刘彦展现的淋漓尽致。 此时的强汪,完全被刘彦、陶侃的精彩演技所蒙骗,信以为真了。 他立刻陷入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 近二十年,秦国国力虽然蒸蒸日上,但秦国君臣心如明镜,此时的秦国国力,还远不足以支撑一场和大汉帝国旷日持久的战争,所以秦国君臣对此次大战胜利的最大期望,便是通过谈判,把薄州收入囊中,让秦人重回白山黑水。 倘若自己服软,那么此次秦军大胜后的谈判果实,必然会大大缩水,别说薄州,就是两辽,恐怕也难以讨要。 倘若自己来一个硬碰硬,万一陶侃五十万大军开拔两辽,那么,别说讨要薄州或两辽,就连四皇子和驻扎在两辽的十万秦军,恐怕都难以归国。 整不好,就是个血本无归的买卖。 不过,强汪还想最后再试探一下刘彦,便立即拉住陶侃,向刘彦追问道,“陛下,您既然有五十万新军,为何陛下能容忍曲州乱成这般模样?” “哈哈哈,大服令问得好!”刘彦朗声大笑,转而十分悠然地解释道,“狐狸不露出尾巴,猎人决不能亮出弓箭,曲州江氏谋反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可却没有谋反之实,朕放纵曲州乱象,不过是让江锋坐实谋反之心。大服令却想,到时我五十万大军开拔两辽,迎 回四皇子,顺道回军平定曲州,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强汪汗流浃背。 这番话,让他不得不信,又不敢不信。 深陷局中,无法自拔,这一次,轮到强汪沉默了。 刘彦见状,立刻火上浇油,对陶侃爆喝道,“陶侃,难道你老了?腿脚都不利落了?让你去调兵北上,为何现在还留在殿内?” 陶侃老脸一红,也不言不语,一把便甩开强汪,向殿外走去。 “别别别!有话好好说,动什么刀兵呢!” 强汪再一次死死拽住陶侃,扯住他的衣袖,不让他出殿。 扯上后,强汪心中立即叫苦不迭:坏喽!这股气儿,算是泄啦! 强汪如孩童般,拉拉扯扯又一次拽回了陶侃,兀自站立在场中,不言不语。 刘彦面如平潮,心中却十分得意。 以口舌伐利,重在一个‘气’字。气定神闲、气吞虹蜺者,旁从听之信之,可胜;气急败坏、气虚心浮者,旁人疑之虑之,必败。 说白了,谈判这个东西,就是装犊子! 把犊子装明白了,人家就觉得你这二杆子行事儿,可以死心塌地跟着你混。 犊子没装明白,你可能真就是犊子了。 以强汪的心理素质、控场能力和宦海阅历,再加上大秦在薄州的有利局面,从进殿开始,他便占据了有利的形势,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鼓掌之中。 怎知事与愿违,刘彦顺势而为、突出奇兵,打了强汪一个措手不及,强汪一下子便露了 馅、失了态,谈判桌上的主动权,也随之一并失去,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可不管失去与否,今天的强汪,是绝对不会允许陶侃出殿的。 于公来说,只因为在来时,大秦头狼苻毅组织朝会,满朝文武众说纷纭激烈辩驳后,终于达成一致:大汉国力仍强,大举兵争并无胜算,南下时机未到,此一胜后,应以分崩瓦解薄州、连横西域诸国、渐次渗透牧州为要,待二十年后国力相持,再行攻伐。 此时,若大秦与大汉再起兵战,显然于本国利益不符,甚至回遭来灭国之危。 于私来讲,强汪在获得如此优势的前提下,如果仍让陶侃打着征伐四皇子的名号走出宣室殿,消息传回大秦,整个大秦朝野都会嘲讽自己无能,自己一生辛苦攒下的名望和人气,也会消失殆尽,他汪家,从此没脸在秦国立足了。 想到这儿,强汪嘴角忽然莫名勾起弧度:一次失误又能怎样,大国邦交,虽然使臣能力和表现十分重要,但起到决定性意义的,是当今天下大势和使臣背后雄壮的国力,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家支撑,任何花言巧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弱国无外交,便是此理。 如今,势强的是我大秦,两辽还在我秦国手上,有了两辽,我强汪,便有谈判筹码。 于是,强汪缓了缓精神,重新站定,朗声对刘彦说道,“陛下英明睿智,外臣也便不再兜兜转转了,外臣 今日来此,特为薄州一事,希望我们两国能够寻一个两相满意的结果。” “大服令是有大勇气的人,竟敢孤身入敌国,朕,佩服。”刘彦称赞过后,转而问道,“既然大服令开诚布公,朕也就畅所欲言啦!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服令觉得,大秦引兵犯境,屠我兵士、杀我百姓,这件事情该如何求个善了呢?” “陛下此言,外臣不敢苟同。”强汪开始‘据理力争’道,“千百年来,中原诸国与草原诸国皆以长城为界,北游牧、南耕织。五十年前,贵国北驱我大秦王庭八百里,我大秦沦丧万里国土,子民窝居北洲不毛之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五十年来,凄凄惨惨戚戚。如今,我四皇子率军攻入薄州腹地,正是收复失地的大义之举,还望陛下顺天地、承民意,返还我当年所失之土地。” 大秦当年与大汉一战后,失去了什么? 正是如今的薄州、牧州与大半个锋州。 刘彦心中自然知道,此时的强汪,仍在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他轻轻摇了摇头,遂又轻声一笑,道,“看来大服令还是口不对心呐!” 强汪摘下葫芦喝了口酒,眯起眼轻声说道,“大秦千万子民日日夜夜思乡情切,苍天可见,外臣所言,字字是真!” 两相听来,刘彦说得对,强汪说的,自然也对。 但两人的话放到一块儿,就不是那么 对了! 第618章 大国博弈,如烹小鲜(六) 看热闹的人,往往不嫌事儿大。 做买卖的人还没怎么讨价还价,旁边看热闹的人急眼了。 作为参与过当年秦汉大战的老将和主将之一,大将军陶侃豁然挺身,大声叱喝强汪道,“当年秦人之祸,全是刘渊咎由自取,若你草原民族能够安分守己,也不至于去那北洲极寒之地放牧,这完全怨不得别人!倒是你大秦,近几年自恃铁骑之雄、鸣镝之利、战马之壮,屡屡犯边,劫掠我大汉北境,小辄掳掠,动辄杀人,屠村屠庄,诸如此事,不可具说。如今还来恬不知耻地讨要故土?呸!你真是,又老又不知羞!” 武将素来说话直白,该强硬时从来不绕弯子,就算浸淫朝堂多年的陶侃,也没能改变分毫。 这一番话,可谓对强汪和他背后的秦国,造成了一万点心理伤害。 “此大秦非彼大秦,时代不同,国家自不可同日而语。”强汪宠辱不惊反而反驳道,“难道,三十岁的大将军,和七十岁的大将军,还是一个人么?恐怕,如今的大将军,连如厕都要坐麻了大腿吧!” 强汪伶牙俐齿,同样还击了陶侃一万点伤害。 “呔!无耻老登!安敢欺我!”陶侃上了脾气,撸起袖子便朝强汪走来,边走边道,“来来来,老登,您我年龄相当,今儿个你我比划比划,你看我不把你打出屎来!” 陶侃刚要动手,刘彦却被陶侃的土话逗乐,不禁抚掌大笑, 起手道,“哎哎哎!大将军,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你在马上呆了一辈子,人家大服令在书堆里呆了一辈子,你和人家比拳头,那不是欺负人么!” 陶侃虽然停手,但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强汪,看架势,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这时,老半天沉默不语的丞相吕铮,开口说话了。 见他嘿嘿憨笑,对陶侃道,“大将军莫要动气,人家大服令与你开的玩笑话,你还恼了!” 陶侃冷哼一声,落座去了。 “大服令啊大服令,我看你也算英明一世,怎么,上岁数也老糊涂了,你们大秦,连国姓都换了,刘渊当年打下的疆土,怎么能算到你苻氏大秦的头上?怎么,你大服令死后能将家产封地,让我的儿子继承不成?” 这句话,一般道理一般奚落,话糙理不糙,直接将强汪驳斥的哑口无言,他憋得老脸通红,最后道,“自古以来,游牧民族与草原民族皆是以长城为界....” “慢着!”吕铮适时开口打断强汪的诡辩,老丞相直中要点,说道,“你大秦近几年广建城池,改牧羊为农耕,凡诸制度皆事效中原,也算是半个刀耕火种的国家了,又哪里来的长城为界呢?再说,五十年前的旧长城已经被我大汉两代帝王废弃,新的长城在薄州孙江郡、虎啸郡,在锋州疆宁郡、青河郡,在色格河南岸,若按大服令‘以长城论疆土’的说法,现在的疆界 划分,倒是很合理呢!” 强汪微微一笑,便要继续强辩,却被刘彦挥手打断,道,“朕常听闻,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大服令有话直说既好,我君臣诸事繁忙,恐无时间陪大服令多做口舌之争啦。” 强汪察言观色,见刘彦已经有了不耐烦的气色,自知在这位聪慧明君面前,自己已经没有了抬高加码的余地,于是只能将苻毅所列条目一一说出,谦恭道,“陛下,我王托外臣前来,有如下所求,还请陛下允准。” 终于到了谈判的最终环节。 刘彦面不改色,慢慢拾起鼎中的冰镇沙果,轻声道,“说!” 强汪抬眼直视刘彦,不愿错过刘彦的任何一个表情,慨然道,“第一,请封刘沁、刘瀚两位将军为辽西王、辽东王,以保贵国与高句丽国边境太平。” 刘彦不抬眼,只是轻轻擦拭手中沙果,随后一口咬下,含含糊糊地说,“此为刘氏宗族家事,不劳贵国操心,朕自有决断。” 没有结果,便是不答应啦。 强汪略过第一条,继续说道,“孙江郡郡守孙秀成骁勇善战,仁义无比,臣这第二点请求,便是请封孙江郡郡守孙秀成为北疆王。” 孙秀成,就是那个窝在秦汉边境的孙权后人,他虽然没有江锋那般野心毕露,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一直与秦国勾勾搭搭,显然已经心怀不轨了。 刘彦果皮儿,漫不经心说道,“ 此为我大汉国事,不劳贵国费神啦。” 第二条,刘彦还是没答应。 强汪不紧不慢,扯了扯嘴角,笑容艰辛而勉强,道,“第三,请贵国每年进献珠宝、银器、良马、美女,及钱银三十万金、粮三十万斛,累此十年,以做此番两辽之战大秦阵亡将士抚恤之用。” “放屁!”陶侃目眦尽裂,不顾地位和仪容,一把掀了桌子,他欺身上前,伸出气得颤抖的手,指着强汪,喝道,“你这是你秦国罢兵言和的态度?我看你是故意提出苛刻条件,诚心为难我国,让我国落一个霸道专横的口碑。王八羔子!今天打你个捂眼青。” 说罢,陶侃伸出拳头,便要动手,也恰在此时,一枚沙果被刘彦精准地扔在了陶侃身前,陶侃看着那枚神奇悬空的果子,瞬间恢复理智,他回到座位,兀自生起了闷气。 刘彦笑着对强汪说道,“告诉苻毅,汉人穷困,无纳可贡;汉人硬骨,不能折腰。这未央宫中倒是有几件宝物,他若想要,有能耐自己来取,也包括朕的人头。” 强汪不气亦不恼,继续说道,“第四,请陛下亲往太白山,以公侯之礼告慰天地,祭奠大秦亡勇,并亲送阵亡将士骨灰直至和城,以平大秦百姓心中怨恨。以上四点,陛下做到,大秦可既往不咎。四皇子即刻带上兵马,原路折返,外臣保薄州二十年内太平,如何?” 刘彦连头都没抬,冷声 道,“诸侯相送,固不出境,恕难遂愿!” 妥了,苻毅的要求,刘彦一条都没答应。 第619章 少年密策,平抚君心(一) 自古以来,丧失土地,都是君王之最大耻辱。 在当今形势下,给刘沁、刘瀚、孙秀成封王,无异于白白拱手赠予他人,这是刘彦万万不能承担的罪过。 至于告祭天地和纳贡金银,哼哼,你苻毅更是想都不让想。 所以,秦国的要求,在刘彦眼中堪称苛刻,任何一条,都绝对不能答应。 这回,强汪脸上终于挂不住了,我秦国的四条要求,你一条都不答应,你刘彦究竟要干什么?你想举国大战么? 强汪几乎双眼冒火,厉声斥责道,“陛下就没有想过,我大秦百万大军南下,你大汉该如何自保么?” 陶侃立刻爆喝,声如雷鸣,“汰!我大汉纵横天下五百年,人才如江、猛将如林,纵然天上来了百万剑仙,我汉人也会拒之杀之,又何况是你百万秦狗!” 刘彦内心业已是怒火冲天,但常年的教养使他仍旧心平气和,开口道,“这也不是外臣该操心的事,吕相,代朕送客吧!” 吕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笑呵呵地道,“大服令,一路走好,本相身有不适,恕不远送!” “只有等价交换,才能得到合理的结局,还请陛下三思,等我秦军锐士夺回了薄州,谈判的加码,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希望到那个时候,陛下与吕相,不要后悔!” 言罢,强汪大袖一甩,瞪了陶侃一眼,便快步转身离去。 秦国并没有怀着满满诚意而来,大汉帝国,也并 没有带着卑躬屈膝的态度积极响应。 积压了几百年的国仇家恨,草原民族与农耕民族意识形态上的差异,让这次谈判,毫无意外的破产了。 剩下的,便是兵对兵、将对将了。 强汪走后,大殿内的吕铮表情肃穆,他那颗与鹅雪同色的白头不住地颤抖,眼中似有晶莹泪水,转头拜道,“臣下天职,是与君分忧,如今,国君忧心忡忡,国格遭人羞辱,大臣颜面何存?陛下,老臣,有罪啊!” 大将军陶侃大步站在殿中,这位当世名将也压抑不住言语中的激动,嗓音颤抖道,“陛下,陛下,臣请一军,远涉万里,翦除凶逆,恢复二辽,如不能复还国土,老臣,愿战死东境,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帝国内部虽然忧患重重,但是,朝堂之上的一颗颗拳拳爱国之心,却从未冷却,即使年过花甲,即使看遍了岁月沧桑。 这份人格,便叫坚守。 今日,帝国受此奇耻大辱,刘彦内心悲恸,也要感慨一番。 可就在他正欲慨言之时,常侍赭红蹑手蹑脚地行至殿门,小心翼翼地望向殿内。 常侍赭红从小在刘彦身边侍奉,洞悉刘彦的一举一动,从未做过让刘彦心中不舒之举动,今日忽然贼眉鼠眼地从殿外偷看,必有异常。 刘彦遂清了清嗓子,拿了一枚沙果,问道,“小赭红,偷偷摸摸的,何事啊?” 赭红碎步入殿,战战兢兢地道,“陛下,凌源伯、平 田将军刘懿,在殿外求见。” 刘懿! 刘彦手中的沙果,不自觉掉在了地上,滚了很远!很远! 殿外千里雪,锦衣少年黑发卧白鹅,青衫白裘,不等刘彦着赭红召见,便如仙人一般,恣意潇洒地出现在殿门之外。 这可真是,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刘彦惊讶地看着眼前这浓眉大眼、笔挺高挑、丰神俊朗的少年,转而满心欢喜。 吕铮见到刘懿,苍老的双手则不自觉紧握了一下桃木杖,面色有些深沉,竟如黑面一般。 大将军陶侃第一次瞧见眼前少年,不由得羡慕少年正青春,恍惚之间,他想起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并不是当年同样绝代风华站在未央宫指点江山的刘权生。 陶侃的眼睛逐渐转向吕铮,似有询问之意。 吕铮却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刘懿。 少年刘懿缓步进殿,他低头拱手,碎步快赶,行至殿中,跪拜朗声道,“凌源伯、平田将军刘懿,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见这一幕,刘彦的嘴唇竟不自觉有些颤抖,就连虚扶起来的手也略有抖动,可见其已激动至极。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故人。 陶侃见到刘彦激动的表情,陷入默然。 方才,强汪的出现,让大汉帝国的国格受辱,强汪走后,刘彦也只是颇为感慨而已,可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孩子,仅仅施了一个跪拜之礼,就让天子激动不已,可见, 这个孩子在刘彦心中的地位,绝对超然。 陶侃细细沉思:刘懿是刘权生的儿子,刘权生的儿子,可据老夫所知,刘权生此生并未娶妻生子,十几年前,天下世族祸乱京畿,杀了个血流成河,刘权生趁夜仓皇北逃,有人曾看见,刘权生当晚出逃是,曾带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陶侃猜测:这个婴儿,想必就是眼前的刘懿吧! 猛然间,陶侃瞳孔大张,他的眼中透出万分吃惊之色:谁的孩子能让天子激动万分?恐怕,只有那个孩子啦! 他的眼神木然转向刘懿。 恍惚之间,他仿佛也看到了当年的故人。 殿上的刘彦激动不已,他激动道,“爱,爱卿平身,速速平身,速速平身!这几年,爱卿奉诏平田,小小年纪便敌明刀暗箭,苦了你啦!来,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快,让朕好好看看你。” 见到这一幕,陶侃心中的猜测,坐实了。 还在跪着的刘懿则心中狐疑:天子见下臣,怎会如此情不自禁?难道,方才我说错话了? 可抬眼的刹那,刘懿双眸立时放亮,不自禁地道,“是刘叔!吕老伯!” 突然间,萦绕在刘懿和身边好友心中的‘陛下破格选用之谜’终于水落石出,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何当日在凌源西郊初见自己的‘刘叔’会如此动情,为何这位‘素未谋面’的天子会大胆启用自己。 看来,天子早对自己的才能有所窥探和试探 ,再加上父亲的君臣旧情,所以,才会欣然让自己受领五郡平田令。 原来,不是不见,而是相见不相识啊!哈哈! 第620章 少年密策,平抚君心(二) 人语梦频惊,辕铃动晓征。 飞沙沉露气,残月带鸡声。 天子刘彦、丞相吕铮、大将军陶侃三人骤然见到刘懿,多年前的种种往事涌上心头,各自沉默感慨。 刘懿自知言语过失,见殿上沉默的三人,心觉‘大事不妙’,便立刻请罪,谦恭道,“陛下,微臣口无遮拦,还望陛下赎罪。” 刘彦缓过神来,会心一笑,以极其和蔼可亲的口吻,对刘懿道,“无妨,无妨!哈哈,哈哈哈!你姓刘,朕也姓刘,备不住五百年前是一家呢!今日,朕又见故人之子,朕心甚悦啊!哈哈。赭红,快上座,冬日风急雪大,上些热酒热菜,让凌源伯暖暖身子。” “谢陛下!”刘懿谦恭受领,紧靠着吕铮,坐在末位。 对刘懿,刘彦打心里透着对刘懿喜欢。 试想,一个孩子发迹于市井,野蛮生长,受任五郡平田令后,平赵遥,定彰武,平定乐贰叛乱,剿灭乞灵帮,与苻文太白山对弈天下,建平田军招揽青年俊才,伏灵山斩杀江瑞生...... 凡此种种,足证刘懿少年豪杰,但凡君王,都会欣喜帝国后继有人。 更何况是一国之君的刘彦了。 他看着刘懿的眼神,好似看一件绝世珍宝,直看得刘懿浑身发麻不自在,刘彦毫不在意,直直盯着刘懿,也不肯罢休。 陶侃故作糊涂,只以为是刘彦是乍见故友之子心中欢喜,不以为然。 吕铮却定定瞥着刘彦,眉头 愈发紧皱。 直到热酒热肉上桌,刘彦终于缓过神来,自知失态,哑然一笑,道,“哎呀呀!朕老啦,总会想起年轻时同文昭(刘权生字)策马扬鞭挥斥方遒的日子,今日见你,不经意间又引旧情啊。来来来,凌源伯冒雪入京一路风尘,想必已是饥寒交迫,来,你我君臣痛饮此樽。” 刘懿心中颇为感激,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竟能与一名小小的伯爵少年同饮,足见天子平易近人之性情。 他双手端樽,一饮而尽,一股暖流直上心头,困乏顿时大减。 ...... 就在去年岁尾,刘懿在无名老山中救了青丘九尾后,身负重伤,半月前方能下床开口说话。 那时,曲州形势已经天差地别,江锋已经全面占据方谷郡诸县和要津,开始着手整合方谷郡县吏和兵马。 就在刘懿收纳赵于海部,与其共同商讨对策时。 旬日前,斥虎卫传来消息,江锋派遣黄表、柴岭屠了黄殖上下满门,夺了黄殖毕生家财,杀鸡取卵后,立即斥重金重新组建真定武备军和雍奴水军,又差遣江尘灭了赵于海一族满门妇孺,零零碎碎,兵力已达八万之多。 曲州变幻,如天地行云,无穷无尽。 如今,江锋已经磨刀霍霍,待真定武备军和雍奴水军成军后,即刻南下或北上,一举统一曲州。 当此危局,刘懿心中定计并征得其父刘权生后,决定亲面陛下,陈情请奏。 于是, 在安顿抚慰了悲痛欲绝的赵氏一族后,刘懿顾不得大病初愈,独自一人,在斥虎卫的帮助下,昼伏夜出,翻山越岭,成功瞒过了长水卫和江氏一族的耳目,在龙首原上,给了刘彦一个大大的惊喜。 而刘彦和吕铮,也给了刘懿一个大大的惊喜。 虽然刘懿近几年的行踪李长虹会定期向刘彦汇报,然在席间,刘彦仍好似街头暗巷热衷打听个人隐私的老鸨,拽着刘懿问东问西,刘懿倒也耐着性子,一一道来,每每说到高兴处时,刘彦便哈哈大笑不自觉豪饮一樽,说到伤心危险处,刘彦也跟着伤心,不自觉又多饮一樽。 当听说刘懿娶了寒李的女儿为妻成家立业时,刘彦抚掌大笑,兴致之至,连饮三樽,如此一来二去,刘彦竟不自觉醉了。 或许,此时的刘懿就好似山泉里的清流,虽然只有微微一缕,却慢慢涤荡着刘彦满是郁郁的心田,让他无比舒畅。 殿内烈焰香烛,灯红酒绿。 酒过三巡,茶足饭饱,刘彦仍没有从那种莫名的喜悦中舒缓,大有畅聊一夜的势头儿。 刘懿见天子大悦,也不好意思叨扰天子之兴,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焦虑之事,陪刘彦畅快痛饮。 吕铮见君臣两人似有宿醉之感,微微轻咳一声,笑道,“凌源伯未经知会,远赴千里,想必心中定有要事禀报吧?” “唉唉唉!老师,磨刀不误砍柴工,天下大事,不急在一时一刻, 咱们先叙叙旧,听听凌源伯说说乡野趣事,再行商讨不迟。” 刘彦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快乐,就好像,就好像海里的浪花。 吕铮计赛张良,自然知晓刘懿远赴长安所谓何事,也自然知道刘彦不是酒色之徒,今日频频点酒,是想通过酒精短暂地麻醉自己,图个短暂快活。 可吕铮作为当朝丞相,作为刘彦的老师,他不允。 如果刘彦生来声色犬马,吕铮自不会多说一举,可他刘彦当年拜他吕铮为师,发誓要做功盖三皇的千古一帝,而不是一个经受一点儿磨难便萎靡不振的酒鬼。 而他吕铮,这一辈子教过刘彦仁义道德,教过刘彦操纵人心,教过刘彦阴谋阳谋,唯独没教过刘彦做一个无所事事的酒鬼! 想到此,吕铮大手拍案,猛然起身,大步行至殿门,其轻动心念,桃木杖微微一怼,殿门破碎开来,大雪漫贯而入,一股寒气直接吹醒了半梦半醒中的刘彦,也唤回了微醺的刘懿。 吕铮傲立雪中,月光过门而入透在吕铮脊背,映照得吕铮好似人间神仙。‘老神仙’大声喊道,“陛下,您快醒醒啊!您看看门外,江山,已经遍是风雪啦!” 话虽短,却直接将刘彦拽回了现实。 刘彦愣了愣神,复杂地瞥了一眼刘懿,饮尽樽中酒,温声说道,“赭红,撤掉饭食,补上殿门,上醒酒汤。” 自古帝王总无情,刘彦沉默稍许,很快转换了状态,恢 复了那副古井不波、人畜无害的标志性笑容,问道,“凌源伯隐藏踪迹见朕,有何要事啊?” 第622章 少年密策,平抚君心(三)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今日这场君臣之宴,以愉悦开始,最后,以肃穆之情结束。 刘彦开口询问后,吕铮和陶侃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刘懿。 自从得到龙珠后,刘懿那套龙吸水的功夫炉火纯青,可谓千杯不醉,此时的他,头脑万分清醒,虽然初次面圣稍显紧张,但却仍能保持缜密思维,见刘彦开始步入正题,正合刘懿之意。 于是,他微微坐正了身子,言道,“微臣此来,特为曲、薄二州之事。” “哦?曲、薄二州有何事?”刘彦饶有兴趣,明知故问。 “曲州江锋作乱,坐拥三郡一城,即将称王。薄州苻文犯境,祸乱两辽,刘沁、刘瀚二贼,即将称王。”刘懿答的一板一眼。 刘彦温声道,“爱卿,曲州形势,朕早已知晓。爱卿不远千里来此进谏,是否还有其他重要消息?” 刘懿诚恳地道,“臣以为,薄州乱局和曲州乱局虽然相隔数百里,但微臣以为,此二事可并一事。” 刘彦微微轻叹,“都是天下事呀!” 殿外的风雪,让刘懿更加清醒,此刻,不仅帝国深陷在风雪里,他的平田军,也在江锋带来的风雪里煎熬啦。 刘懿离席,站在大殿之上,殿外大雪漫灌,少年白衣,皆是白雪。 就如此前来时一般。 刘懿开口,声音铿锵,“微臣不才,愿献一计,平定乱局。” 一帝两公,三人举目皆惊。 自苻文进犯两辽、江锋攻灭赵氏以来 ,刘彦屡次三番召集朝臣公议,最后,除出了征兵再战与服软准奏两条路,帝国再无他法。 满朝文武都没能想出来个章程,难道,一个堪堪十八岁的少年会有什么惊天妙论么? 吕、陶二人将目光锁定在刘懿身上,他们期待着少年惊艳的表演。 刘彦沉思片刻,淡淡问道,“凌源伯,是你父,是刘权生让你来的?” “自从微臣在伏灵山斩杀江瑞生后,父亲小隐隐于市,几乎不再过问庙堂之事。”刘懿额头微低,恭恭敬敬地回答,“此一行,此一策,皆为微臣所谋,是对是否,于旁人无关。若,若不合陛下的心意,还请陛下恕罪。” 刘彦出神过后,面露赞赏之色,大笑道,“凌源伯有何良策,但说无妨,不论对错,朕冲你今日这份儿忠心和勇气,便要赏你万金。” “万金自有用尽时,陛下不必破费。”刘懿答完,忽然面色一变,一副贪得无厌的模样,“平田军家底儿薄,陛下若有无双上将,还请赐予一二。此外,若陛下能再赐予些西域良马,那便太好了!” 三颗白头闻言一怔,随后哈哈大笑! 这小子,脾气秉性,倒是和刘权生一点也不像。 不过,玩笑归玩笑,政务归政务。 君臣三人大笑一番后,纷纷屏气凝神,竖耳听刘懿高论。 一帝、两公认真起来,那股常年身居高位不怒自威的气场,足让刘懿心跳骤然加剧,可他刘懿来都 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吧。 这少年咽了口唾沫,站在殿中昂首拱手道,“微臣斗胆,请陛下册封江锋为曲州王,册封孙秀成为北疆王,册封刘沁、刘瀚微辽东王、辽西王。” 一语出口,惊煞三人。 “娃娃,大汉非刘氏者不能王的规矩,你不知么?”陶侃大咧咧问道,“况且,给这种乱臣贼子封王,岂不是丢了我大汉的国格?助长了宵小之辈的气焰?” “回大将军,高祖白马之盟定下的规矩,小臣知道。”刘懿小心翼翼地回答。 未等陶侃继续说话,刘彦挑眉问道,“方才,大秦来使与朕的交谈,凌源伯可都听过?” 被这一问,刘懿手心里浸满汗渍,小心答道,“回陛下,微臣刚刚到达,并未听过。” 刘彦顿了一顿,直勾勾看向刘懿,轻声道,“凌源伯,说下去!” 刘懿大口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人为小利而劳累,为中利而犯险,为大利而奋命。如今太平盛世,江锋敢冒天下之大不违,无非在求王爵。苻文孤军穿过太白山脉,无非为了瓦解分化曲州。微臣料想,大秦使臣的请求中,定有封江锋与孙秀成为王的条件,既然如此,我等不如来个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说的好听!”陶侃声音渐冷,“娃娃,你这是卖国!” “大将军且听小臣说完。”刘懿轻声慢语,接续说道,“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所以,攻 伐之时,实而示之以虚,以我之实,击彼之虚,如破竹压卵。大将军当世神将,此理可对?” 陶侃抬首点头,“理儿是这个理儿,可一旦给这帮杂碎封王,天下世族听后,岂不个个都要兵乱了?” 刘懿的情绪渐渐舒缓,理清思路,开始滔滔不绝,道,“大国邦交,如战阵攻伐,虚实结合方见奇效。小臣以为,王爵为虚,实力为实。授其王爵以虚,毁其根基于实,又有何不可呢?如今曲州江贼祸乱,当年色格河畔盟约墨迹已干,国难未已,宗庙倾危,社稷将坠。诚臣忧心碎首,若应权通变,以宁静圣朝,虽赴水火、担骂名,微臣在所不得辞。” 吕铮来了兴趣,眯眼问道,“凌源伯说说,毁其根基,具体怎么个毁法?” 刘懿立即回答,“吕相,江锋谋求曲州王已久,孙秀成乃三国东吴孙氏遗族,称王之心亦不死。二人所谋,皆王位矣!若许二人王位,曲州至少会安生一段时日,孙秀成的封地孙江郡夹在大秦与我大汉之间,也定会尽力维持,不使两国大举开战。如此,两州局势可以稍定。至于刘沁和刘瀚,两人的前尘往事恩怨纠葛,微臣早已探听知晓,暂时封两人为王,既麻痹了秦军,又麻痹了刘沁、刘瀚二贼。此为拖延之计!而拖延的目的,自然是争取时间,谋求重拳出击,一句平定两辽,对秦军以牙还牙。” 说这话时, 刘懿双瞳如虎,让人不敢直视。 第623章 少年密策,平抚君心(四) 丞相吕铮和大将军陶侃看着刘懿认真严肃的模样,不禁陷入沉思。 刘懿所说的封王之策,乃是兵法中的诱敌之策,通过暴利让敌人放松警惕,而后再寻机一举击溃。 当前形势不容乐观,不过,若能在短期内立刻消灭江锋和刘沁刘瀚,其他各州的世族们来不及反应,自然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动荡。 只是,谁又能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呢? 两人对视一眼,决定继续听下去。 刘彦没想那么多骂她似乎有些入了道儿,兴致使然地问道,“凌源伯,可否将计划说具体些,我等也好斟酌商议。” 刘懿心中大喜,赶忙倒豆子般说道,“微臣谋划,平定两州之乱,分以下几步:第一步,敢请陛下即刻下诏,册封江锋、孙秀成、刘沁、刘瀚两人为王,但出于人心稳定,册封之事不必通告全国,而臣亦会向江锋称臣,一并假意解散平田军,大秦使臣那边所提要求,也需能应尽应。总之,只要能稳住当前局势,不使江锋北进南下,不使苻文继续举兵西进,不让秦军大举南下,臣以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此为平乱大计中的第一招,示敌以弱之策。” 刘彦既没赞同也没有否认,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刘懿,极有耐心地问道,“爱卿的,第二步呢?” 刘懿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第二步,效仿兵仙韩信当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法。事实上,平 田军并非真正解散,在平田军名义不在后,臣将命令平田军诸部化整为零,会同两辽的残存军力武宁军罗月营、太白军白貉营,悄悄潜入辽西郡,与阳乐县城内诸部里应外合,借吉恩河开化,以迅雷之势,杀秦贼一个措手不及,同时诛杀叛贼刘沁、刘瀚,以解薄州之危。” 刘彦双目炯炯有神,那是东征军兵败以来从未有过的神俊眼神,这位大汉天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灵气,他不自觉拎起了碗里沙果抛给刘懿,笑问道,“那,这第三步呢?” 刘懿见天子眼中似有喜悦之情,便鼓起勇气,继续道,“第三步,需兵贵神速。待微臣一举平定两辽叛乱后,还请陛下允准微臣暂有调动东境五军之权,臣整合薄州东境五军可战之兵后,将会同平田军昼伏夜出,千里疾行返回嘉福山,汇同宣怀伯赵素笺、玄甲校尉段梵境和华兴武备将军邓延,奇袭太昊城,形成合围之势,一举攻杀江锋。只要江锋一死,其麾下诸势力定做鸟兽四散。如此,曲州之乱亦可定也!” 刘彦喜不自胜,仰天大笑,问道,“凌源伯可还有第五步?” “第五步还需陛下圣裁。”刘懿说的口干舌燥,他啃了一口果子,润了润嗓,说道,“曲、薄两州大势已定,那位北疆王孙秀成的王爵是否保留,便看陛下心意了!倘若孙秀成识时务,必会主动请撤藩王之爵位,若不 识时务,他在秦汉两国的夹缝中窝窝囊囊的苟活,想必也存活不了多久。” 说完这些,刘懿斩钉截铁地道,“国难当头,需猛药重锤、特事特办,此计虽险,但若计成,定会扭转乾坤,再造山河!” 大将军陶侃拍案而起,道,“大烈鸿猷,彩!” 刘彦惊叹于此子谋划之周密,赞赏此子年少老成的心气儿,钦佩此子少年才思敏锐天马行空,遂向刘懿又扔了一枚果子,学着陶侃的声音,笑道,“彩!老师以为,凌源伯这连环之计,如何?” 吕铮沉思片刻,旋即笑道,“薄州倾覆,生离亲属;曲州一断,薄州休矣。凌源伯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虽然兵行险着,却实乃妙计,但是,老夫有一问,还求凌源伯甚解。” 刘懿立即小心翼翼地看向吕铮,谦恭地道,“吕相尽管发问,小臣知无不言。” 吕铮正色道,“凌源伯,你平田军刚刚成军,兵兵将将多是新兵蛋子,将领们不但境界不高,且仅有两三万人,攻陷两辽的大秦贼兵有十万之众,军容严整,先不说阳乐城内还有多少东境五军的残兵,纵使你神兵天降里应外合,以三万对十万,啃下这块儿硬骨头的概率,似乎不大啊!” “力趁雕弓发,风迎雪刃挥,懿少时既受君恩,自会同平田军将士死命克敌,以报君恩。”刘懿慷慨陈词,说完大道理后,而后细细解释,道,“况且,若细 细盘算,平田军似乎并非孤军奋战。东境五军中罗月营、白貉营三千将士骁勇,熟悉东境风土,可以一当十;阳乐城内辽西郡郡兵与东境余兵仍在,林林总总也有万余;刘沁、刘瀚二贼奢淫理尽,丑类怨叛,然所部并非死忠,到时谋划一二,其部临阵倒戈,恰时,大秦贼兵定阵脚大乱,我军再以一点突破,而后多点开花,此战必胜矣。” 见吕铮不说话,刘懿顿了一顿,又说道,“江锋虎将,麾下智囊足智多谋,只可一鼓而下,不可久战,所以回军必须迅速。吕相,此策行之要点与难处,只在隐蔽与迅猛四字,四字做到,大局可定。” 刘彦、陶侃、吕铮全部沉默。 终于到了决断的时候,最后,刘懿沉声说道,“陛下,吕相,大将军,我平田军建军以来,最不怕的,就是死战,平田军自臣以下、自卒以上,皆会战至最后一息,决不放弃!” 吕铮猛然抬头,目露精光地看向刘彦,面浮笑容,道,“陛下,老臣以为,此策可行,只不过,高祖的规矩,可能要破一破了。陛下的颜面,也可能要丢一丢啦!” 刘彦两指捻着一枚果子,迟迟不肯入口,对他来说,高祖的规矩与自己的颜面,乃是自己此生最为看中之事,不然,自己也不会在剪除世族一事上选择了下策。 然:计国事者,当审权量;说人主者,当审君情。 刘懿害怕刘彦不敢 违逆祖制,鼓足勇气,挺身厉声喝道,“一时改制有何不可?一时之忍,又有何不可?安危不贰其志,险易不革其心,难道陛下忘记剪除世族,与大秦一争天下的宏愿了么?” 第624章 多识草木,少探人心(一) 刘懿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小年纪,第一次面圣,便敢给天子以当头棒喝,不得不说,虎父无犬子也。 被刘懿当头棒喝,刘彦脑中如惊雷乍起,近日来颓废至极的郁闷心情,瞬间一扫而空。 彻底平定两州,扫平中原动荡,对于刘彦和他的庞大帝国来说,真的是太重要了。 刘彦豁然起身,一身英气,神采飞扬,拍案大喝,“先祖之志,国人之求,寡人之志,断不敢忘!” 仿佛间,刘彦那一头白丝,又悄然长出了几根黑发。 宣室殿内灯火点点,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史官悄无声息地将满十八岁的少年刘懿载入了史册。 刘彦重拾君王信心,他抬手猛灌了一碗醒酒汤,额头微出细汗,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笑道,“翌日朕便召开朝议,审定凌源伯大策。” 吕铮对刘懿的计策并不看好,但也算不上排斥,在当今风云诡谲的形势下,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强,吕铮也只能退求其次,看看乱拳到底能不能打死老师傅。 陶侃倒是对刘懿的计策颇有信心,他研究过平田军的几场战役,都是以少胜多的模板,在这样的前提下,刘懿说不清真的会上演一出以三万破十万的壮举。 虽然各怀心思,但吕铮和陶侃见刘彦心中已有决断,还是同声道,“谨遵陛下诏命!” 但是,刘懿听刘彦打算公开朝议讨论后,眉宇一皱,忽然上前一步,急忙拱手道,“陛下 ,矫枉不可不过正,事急不可不从权,定大事不倚众人之口,此密策万万不可传入众人耳,由陛下、吕相、大将军拍板定论即可。” “哦?”刘彦眉毛微微一挑,“爱卿,你可知道,此等大事若不经过朝议,于公于私,朕都没有办法为你提供任何帮助,只能是你平田居孤军奋战!” 刘懿微微咧嘴,“哈哈,但有一颗赤胆在,天下处处逢故人,陛下,微臣惜命,此行若无帮手和必胜的打算,又怎敢面见天子请命呢?” 刘彦心头忽地隐隐跳了几次,他凝视着刘懿,道,“爱卿,你可知道输了的后果?” 刘懿昂首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战若败,唯死而已。” 说完,刘懿咧嘴一笑,“苻文和江锋总不会收下留情,放臣回望南楼继续当掌柜吧?哈哈哈!” 陶侃在一旁哈哈大笑,“你小子,倒是把生死说的轻巧,不过,老夫喜欢!” 吕铮深深看了刘懿一眼,慨叹道,“奋命国事,视死如归,陛下,大汉江山后继有人啦!” 说完‘后继有人’四个字,吕铮立刻察觉自己用词不当,毕竟在天子眼里,‘后继有人’四个字,指的可是一国储君! 这绝对犯了刘彦的机会,他赶忙向刘彦致以歉意的眼神。 刘彦则轻轻向吕铮挥了挥手,事宜无妨。 吕铮安下心来,心中却叹:帝国无后,又怎会无妨呢? 刘彦则面色复杂地打量着刘懿,他惊 诧,惊诧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和逻辑,于是他大感欣慰,张口问了一句题外话,道,“凌源伯,你在文昭身边,如何学习成长?” 刘懿一愣,没想到畅谈国事之际,天子居然问起了家事,一时间刘懿无所适从,只能如实相告,道,“回陛下,微臣自六岁起,父亲便严格要求微臣鸡二唱即起、昏黑必息。上午必须读书至晌午,所学之书,诸子百家皆要涉略,不死记,不死读,但要领略大要真谛。午后小憩后,便行弓马之事,晚间可与友邻伙伴稍作玩耍,日复一日,日日如常。臣受五郡平田令至今,读书学理亦是如此,不敢有一丝懈怠。” 刘彦笑问道,“看你这样子,入境了?” 刘懿回道,“回陛下,微臣与去年在嘉福山得受大师指点,入境致物。” “凌源伯真乃少年英才。”刘彦露出满意表情,饶有兴趣问道,“刘权生可曾因为学习打过你?” 刘懿尴尬挠头,“少时顽劣,打过,打过。” 刘彦哈哈大笑,“他打你,朕找机会打他,替你出气。” 刘懿只当是玩笑,咧嘴一笑,不知该如何回答。 场面稍稍略显尴尬。 这时,陶侃起身,向刘彦拱手道,“陛下,当前曲州、薄州的局势,已经糟糕透顶,既然我等没有良策,倒不如试试凌源伯的奇策,失败倒也无妨,毕竟,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局势了!” 吕铮亦 起身拱手,“老臣附议!” 刘彦收起了笑容,一脸严肃对刘懿说道,“凌源伯、平田将军刘懿,听诏!” 刘懿知道,刘彦这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立即跪地领诏,“微臣领旨。” 刘彦正色道,“卿献大策,朕准行之。今赐你天子诏、吞鸿剑,凭此二物,卿可号令两州群臣、可都督两州军事,待两州事了,吞鸿剑再行归还。” 听完此诏,吕铮、陶侃不禁惊了三分,天子命事以诏书相下,此乃常理,可把那象征皇权、珍贵无比的吞鸿剑暂借下臣,大汉开国泱泱五百年,恐怕也没几次。 若吕铮没记错,上一次得授天子剑的臣子,还是当年在七国之乱中挽狂澜于既倒的周亚夫。 讨来了兵权,刘懿心中激动,他凛然说道,“陛下圣德,微臣领诏,必以命践策,不死不休。” 刘懿面色复杂地盯着刘懿,“要活着,你这种天才少年,他朝还有大业相托。” 听闻此话,吕铮手中的桃木杖,竟不自觉又攥紧了几分。 听闻此话,刘懿大为激动,“微臣,遵命。” 刘彦哈哈大笑,“好!待凌源伯功成归来,曲州牧,便是你的啦!” 刘懿笑着谢道,“多谢陛下!” 大策定成,刘懿领过天子诏和吞鸿剑,犹豫了些许,立即拜道,“陛下,事不宜迟,微臣当即刻借雪返回凌源城,布置相关事宜,请准就此告退。”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匆匆来去者 ,却能解我心忧啊!”刘彦叹过,面露温情,说话竟如长辈一般,柔声道,“去吧,去吧,可惜朕的十二内卫各有分工尽数在外,无法为凌源伯再添助力,凌源伯保重,待大功告成,朕为你摆庆功宴。” 刘懿知道刘彦难处,大袖翩翩,深深一拱,转身便要离去。 屋外的雪,更大了。 第627章 多识草木,少探人心(四) 自古以来,后宫之中,都是母凭子贵。 而自古以来,又少有君王不爱江山爱美人。 几个月前,刘淮兵败后,刘彦勃然大怒,即刻下诏罢黜了刘淮太子之位。 刘彦的一世帝王雄心顷刻间毁于一旦,自然对刘淮的生母李凤蛟没什么好脸色,自从东境奏报传来,刘彦一步都未曾踏足李凤蛟的寝宫,就连新春佳节,也没有差人带去一声问候。 虽然刘淮是刘彦的独子,但此番种种,后宫闲言碎语已经开始传开:母随子衰,李凤蛟的皇后之位,恐怕要不保喽! 至于很久很久以前的宫墙往事,知情人讳莫如深,所有人都选择了忘却。 但,近几日正在气头儿上的刘彦,却没有忘记。 那桩席卷了整个江山的‘天妖案’,就如同刘彦的一根刺,这一生都拔不出来。 今日,李凤蛟买通刘彦身边内侍探听消息,继而突然造访,其刺探之心,刘彦自然知晓,联想到当年往事,无形中,刘彦对李凤蛟又增加了一分厌恶。 只见刘彦不冷不热,对李凤蛟说道,“皇后有心了!殿外风雪颇大,朕与三位臣工也还有要事相商,皇后放下醒酒茶便回了吧,也好早些休息。” 这对冤家刚一见面便下了逐客令,这让对京畿官场不甚了解的刘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他决定谨慎说话,尽量不要说话。 李凤蛟日常中性如烈火,今夜却难得好脾气,听刘彦说完也不生 气,流步摇移,婀娜多姿地行至刘彦身前,从身后侍女手中取过醒酒茶,轻轻摆到刘彦案上,刘彦微微点头,便算还了礼。 随后,李凤蛟起步回身,身后侍女依次为吕铮、陶侃敬上醒酒茶。 最后,她来到刘懿身前,又亲手取过一碗汤,放到刘懿身前。 刘懿受宠若惊,匆忙起身,弓腰举双手接过。 刹那间,两人四目交汇,李凤蛟目波澄鲜,正瞪着一双凤眼打量着刘懿,刘懿一瞥之间,即刻低头不语。 李凤蛟神不露迹,仅瞧了刘懿一眼,便突然抬眼,躬身请辞离去。 刘彦有心提点一下李凤蛟,好叫他死了让自己重新恢复刘淮太子身份的心思。 于是,刘彦望着仍未出殿的那道倩影,朗声说道,“凌源伯,此番大事若成,太子归来,以卿之间,该如何处置太子啊?” 说实话,刘懿与这位窝囊太子虽然素未谋面,但仅仅从斥虎卫的情报和江湖人的风评来看,这是个极其无用之人。 但是,在太子生母面前谈太子,刘懿能给出的答案毋庸置疑。 刘懿揣测了一番人心,最后故作诚恳地说道,“陛下,微臣以为,太子体皇极之尊,不可擅废,想秦二世而终,皆因立储之事。此微臣贱鄙之见,不足之处,请陛下宽宏。” 李凤蛟顿了一步,向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里,有牵强、有感激、有欣喜、有安心,还有她一整个春天。 刘懿目不斜视, 心中却感怀万千:平田三载,皇后派遣司马诏南两次出手,虽言还父亲刘权生恩情,但却实实在在救下了自己的性命,今日说一句公道话,也算报了皇后两度救命之恩。 刘彦坐在龙椅之上,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听完此话,刘彦朗声大笑了一声,转而说道,“秦二世而亡,乃是新君昏聩,非立储不明之过。凌源伯少年大才,我大汉江山后继有人啊!” 吕铮和陶侃两个宦海老油条,把脸深深地扎了下去,一言不发。 在刘懿看来,此话一语双关,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自然说的是江山兴盛取决于新君秉性,而非立储不明之过。第二层意思,大概应该是想旁敲侧击一下皇后李凤蛟,借机告诉她刘氏宗族英才辈出,不乏擅做帝王之人。 刘懿眯眼猜透刘彦心思,立即拜道,“微臣受教。” 李凤蛟寂寞无声,面色如水,婀娜高雅,平静走出那道刚刚补好的殿门。 时天大雪,大风猎猎,李凤蛟走出那压抑的宣室殿,一路步子不停,越走越快,行到无人处,正想长长呼一口气,几片雪花随风飘入了她那樱桃小口中,李凤蛟少女般抿嘴品了品,泪流满面。 风中传来的苦咸,是悔恨当年的滋味吗? ...... 李凤蛟走后,刘懿亦拜别君王,接下来,陶侃也悠悠出殿。 殿内,仅剩了一对儿师徒,对坐案前,饮茶、下棋。 刘懿走后,刘 彦心情大好,幽幽沉沉的情绪一扫全无,开始侃侃而谈。 “这小子,竟谋定了我等未谋之事,大彩。老师,此子聪慧,远超学生想象。”刘彦今晚心情上佳,见到了想见的人、谋定了想谋的事,不禁飘飘然,“当年这盘棋,到底还是老师技高一筹啊!” “聪明者戒太察,刚强者戒太暴,温良者戒无断。”吕铮温声说道,“少年成名,最忌讳的便是锋芒太盛。此子过妖易折,老臣以为,曲州之事一了,不如让凌源伯来两仪学宫隐迹几年,沉淀一番再行任用,将来定可做乾坤巨匠。” 刘彦面色微变,有些惊奇又迫切地问向陶侃,“老师的意思是?“ 吕铮咧嘴一笑,长生眉顺势四散飘荡,“就按陛下的意思,等此事一了,给凌源伯一个州牧的位置,如何?” 刘彦有些失望,这并不是他心中想要的答案,但是,仅从眼下形势来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刘彦旋即又问道,“程淳那边动起来了么?” 吕铮回答,“嗯!不过,曲州八族气机已散,成功概率不大。” 刘彦再问,“这小子如果平定两州之事,太子归来,如何处置?” “天下大业,帝王神器,必建储副,以固洪基。太子即是长子、又是嫡子,不可擅废,老臣以为,还应给太子一些机会为好。”吕铮双目只在棋盘上,说话却大有深意,“民心即天心,世族之心,亦是民心 。” 刘彦面色更加失望,但老师吕铮素来不结党,他说的话,在刘彦心中分量很重,废太子一事,他也只能慎重思考。 想罢,刘彦两只手在棋盘上胡乱一抹,棋局立成乱局。 “老师不懂我心,不玩啦!睡觉!” 第628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自传)一 我叫程淳! 程淳的程,程淳的淳! 憋了四百章,刘权生、李长虹、寒李、应知那些个兄弟袍泽纷纷露面,现在,也该轮到本郡守出来透透气儿了! 没了我,曲州这锅夹生饭,煮不熟。 …… 我和天子,是纯纯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也是过了命的那种兄弟。 不过,我能坐上郡守之位,靠的是实打实的能力,可不是这层亲密关系! 在我儿时,我的父亲便教育我:去做官,去强汉,去经世,去建立功勋,去拜将封侯,去扬名天下,去光宗耀祖! 这一点,我从未忘记。 我程氏一族,世世代代都是天子脚下的刀笔小吏,从蜀汉到新汉,混迹官场近百年毫无建树。太爷爷生逢三国乱世却碌碌无为,父亲没能赶上神武帝御驾亲征,官场生涯也落得个草草收场。 振兴族业,望子成龙,不管是家里和还是族里,把宝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压力山大,所以,我从没有一个似街坊邻里家小黄髫那般愉悦的童年,大量的先圣典籍和野史杂记整日压在我的案前,那个时候,我总有学不完的文化和看不完的书简。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我在儿时读过的书,又何止万卷! 也正因此,我在小小时候,便读书读坏了眼睛,看人时暗时明,强光下极易模糊不清。 为了让我有机会鲤鱼跃龙门,家族在我十岁时花了一番大力气,托关系、找门 路、拜码头,终于把我送入了天下间最大最尊贵的官学,两仪学宫。 在那里,我不负众望,终于跳出了两代人难以逾越的龙门。 我长得不算英俊潇洒,但自认为小巧机灵、腹有才华,所以,当年神武帝着吕铮在贤达学宫为陛下选择伴读时,我凭借随机应变和身世清白,有惊无险地被吕相选中,从此进入两仪学宫内宫,也入了陛下的东宫。 陛下虽是太子,但他未登基前的处境,堪称微妙中带着不妙,二皇子刚勇无比切丰神俊朗,深得神武帝欢心,其附庸者、谄媚者。吹捧者数不胜数,比起二皇子府的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东宫倒显得清清寡寡好似妃子的冷宫。 那时的东宫,很多人都是两脚蛇,明面儿上对陛下忠心耿耿、言听计从,背地里多多少少都与二皇子暗通款曲。 我看在眼里,却对此一言不发。 你们蝇营狗苟,对未来患得患失,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我程氏这种十八流都上不了台面儿的小世族,名声和尊严必须要摆在第一位,祖坟冒青烟攀附上了当朝太子,便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从一而终,一条路走到底,任其大势颠倒,亦不能毁。 我虽眼睛不好,但心却不瞎,这个道理,我早早便悟得透彻。 所以,从进了东宫那一天起,我便立誓:我要做天子刘彦手里最快的那把刀! 此刀一出,一往无前,永不回头! ... ... 基于此,在两仪学宫与刘彦终日相伴的那几年,我从未有过二心。 那些个读书种子们只知道他刘彦是令神武帝讨厌的太子,地位岌岌可危,纷纷视之如顽石,虽然大家都知道他爹是天子,可还是对他敬而远之。 更有甚者,还为当时的二皇子偷偷报送刘彦的每日踪迹,着实恶心! 所有人都认为,一时获得了圣心的二皇子,将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但是,只有我,或许只有我明白,‘他爹是天子’这五个字的分量有多重。 这意味着,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没办法预料这场对局的胜与败、输与赢。 于是,我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他打谁,我便打谁;他想吃渭水的鱼,我便在三九寒冬开冰入水取鱼;他想喝蜂蜜,我便捅了蜂巢引开蜜蜂,在河里躲上一整个下昼;他想猎二皇子家一条猎犬,我便冒死翻墙入内为其寻来,宁可自己差点被活活打死...... 所有人看我,都像看一条狗。 我却觉得,能得从龙之功,在神龙蛰伏之时,做他的一条狗,那又有何妨呢? 后来,那些个读书种子们离开贤达学宫,成了教书先生,我程淳,成了封疆大吏。 那些个迂腐的书生,可能穷极一生都不会明白一个道理:选择固然可贵,但选择之后的坚持和操守,更为可贵。 ...... 我和牟羽虽然都是太子伴读,但我们俩在刘彦登基后,踏上了完全 不同的两条路。 牟羽拖家带口远赴东境,恪尽职责,最后战死他乡。 悲矣!壮矣! 当年,两子夺位风波方定,刘权生、寒李等一干青年才俊受‘天妖案’波及,被陛下放逐江湖,在这个权力真空期,陛下请其恩师吕铮出山,辅佐陛下剪除世族。 陛下选择了徐徐图之的下策后,决定派十八名郡守手持陛下诏书齐出长安,扎根各个州郡,以备反攻之日。 而我程淳,则随之在隶属于曲州的淮南郡落子生根,这一呆,便是十余年。 对于曲州江氏这块儿帝国痼疾,陛下和吕相在十多年前便有了大略谋划,其大意无非八个字,内外交困,四面楚歌。 先让江家肆意生长,惹得天怒人怨,最后外无强援、内无兵家,必会消亡。 所以,陛下谋定后动,顺水推舟半推半就,派当时本就不该存在于京畿宦海的大才刘权生,回老家搞定太昊城北面的本家凌源刘氏;派我来到曲州最南的淮南郡待时而动,暗中谷关,遏制江家扩张范围;最后,伺机命令方谷赵家从东面硬抗江家兵锋,先如此四面包围,待江锋在中原惹得天怒人怨之时,遣一上将,引兵太昊城,江家必可一战而溃。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太子刘淮稳操胜券的东境之战,居然兵败了! 谁知,天算不如人算,在蒋星泽的谋划下,赵于海居然也败了! 形势急转直下,整合了方谷郡、联盟了临 淄郡、获得了蚕桑门支持的江锋实力大涨,下一步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江贼不是南下便是北上了,而在我看来,江锋既然没有一鼓作气北出嘉福山,必然先行南下。 第629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自传章) 曲州形势的急转直下,让我心中阴雨连绵。 看着一封封江锋捷报,我愁苦到腮帮子都起了好几个大水泡。 浓重的家国情怀,涌上我的心头,我多次上书长安请求开展行动,可送达京畿的信件,却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我等啊等,等啊等,直到一场大雪方尽,新年破五已过,陛下的特使才慢腾腾地前来传上口诏,对我下令:即刻召集曲州八大世族,许以重利,共谋大事,北上拒贼。 那天的我,温了一壶黄酒,站在郡守府小二楼沉思良久。 这些年,我守着淮南郡踏踏实实过日子,十多年来,无风无雨,没帮陛下什么大忙,也没掀起什么惊涛骇浪,与当年心中的宏伟志向比起,实乃人生憾事。 我就像一只被泡在温水里的青蛙,渐渐在安逸的生活中,逐渐丧失了壮心,也迷失了自我。 冷风徐来,我将壶内黄酒一饮而尽,一股强烈的热烈壮志,重新在我心中升腾。 直到这一刻,我知道,天子用我程淳的时候到了,天下,用我程淳的时候,到了。 振兴家族,施展抱负,报答君恩,厚泽天地。 在此一举! ...... 淮南郡原名寿春,后更名为九江郡,东汉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天下崩坏、群雄逐鹿,逆贼袁术称帝,改九江郡为淮南郡,淮南郡由此得名,一百五十多年来,其疆域没有进行过任何更改。 淮南郡依淮水而生,淮 水出桐柏山,古时与长江、黄河、济水并称“四渎”,在楚人眼中,淮水是具有神性的大水,其他河川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位于淮河中游的淮南郡,全郡依山傍水、草木葱郁,交通便利、水网交错,虽然地理位置偏南,却不似柳州真正的江南那般酷热,又有别于北境的寒冷凛冽,是个天下人公认的宜景宜居之所。 我能在淮南郡做郡守,从生活条件和环境上,都算得上舒适自在。 话说当年,陛下战败二皇子,初掌大权,在东方春生的辅助下,开始整合全国土地,依照东方春生建议重划九州,以便重新管理天下。 当时,许多王公大臣纷纷谏言,将新成立的淮南、淮安、简古三郡划归柳州,以防曲州州牧权力过甚,但陛下英明独断,最终还是把这三郡划到了中原曲州,现在想想,不可不谓神来之笔。 也正是因为这三郡的存在,八大世族才能从江锋手下逃出生天,隔着许昌、邯郸两郡,在两淮之地苟延残喘到了今日。 淮南郡在世人眼中虽是江南,但开春时节仍然不免天寒气冷。 我独自泛一叶扁舟于淮河之上,昼夜的温差使河面泛起一片浅薄水雾,烟波浩淼的水面在火红的天幕下波光粼粼,一轮红日涌出水天相接处,山水风物顿成朦胧红色剪影,直叫人流连忘返。 若在此时,有幸得约三两好友于淮河之上,滋一口文王贡酒,品一 筷淮南淝鱼,看鱼翔浅底、鹰击长空,那可真是一般的神仙日子。 平日里,我总是忧心忡忡,忙于政务,少有游山玩水,今望此景,不自觉心随朗日渐高、志与冬霜并洁,昂首立于船头之上,一种与天地同呼吸的奇妙感觉,骤然涌上了心头。 如果今日之事不成,隐居淮河山野,也不失为不错的选择。 想到此,我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痛的感觉,让我瞬间清醒。 身负振兴家族之志,身怀报效国家之责,怎能如此懈怠惰志! 我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旋即凝视远方码头,眼神尽头处,七道穿着各异、神态各异的华贵身影,在码头上安静站立,那是曲州八大世族的现任族长。 我强压着满心激动,忍住焦躁的心情,负手而立,笑看风声。 今日,八族会盟,合力抗江! 万籁仍静,雾起江淮志起心; 书生意气,报过家门报国门。 河畔乌篷微风船动,接到七人后,小船明显沉了一些,船夫御船吃力,不禁发起了细细碎碎的牢骚,我见艄公白发苍苍,赤脚薄衫,遂又大方地给他塞了一小块儿碎金子,老船夫笑得合不拢嘴,也没时间去唠唠叨叨了。 小船又快又稳地向河中开着,曲州八大世族的现任族长在船屋内淡定而坐。 我闻船屋内极为安静,自也乐得偷得小闲,继续站在船头看我的风景,等待着船行中段。 可我心中有事,景随人心,曲 州八大世族的由来,不自觉浮上我的心头。 其实,曲州并不是只有八个世族,而众人口中的曲州八大世族,指的是在曲州江氏一族没有骤然崛起前,在中原受曹魏九品中正制、神武帝削藩和秦汉大战而获益最大的八个底蕴深厚的家族。 这八个世族分别是:许昌郡垂虹县成氏,俗称许昌成家;淮南郡龙亢县桓氏,俗称淮南桓家;德诏郡天源县王氏,俗称天源王家;许昌郡陈县谢氏,俗称陈县谢家;许昌郡颍川县荀氏,俗称颍川荀氏;临淄郡琅琊县王氏,俗称琅琊王氏;简古郡陈氏和邯郸郡广平县沮氏。 这八个世族,曾经掌握了整个中原的命脉,从陈群制定九品中正制后,足足风光了将近一百年。 我悄悄滴眯了一眼船舱里老老少少七人,他们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家族身后的故事,我都烂熟于心,足足在心里默背了十年。 先说这许昌郡垂虹成氏。 其家族足可以追溯到百年前三国时期,依附司马家族的曹魏将领成济。 曹魏时期,成济官拜太子舍人,受司马昭指使妄图刺杀太子曹髦,事情败露后,被司马昭当做替罪羊领了死罪。 但司马昭那个时候权倾朝野,对成济的族人还算宽厚,不仅留了性命,还赐了封地,让其族人衣食无忧。 不过,一报还一报,成济之死,在成家人心里始终无法释怀。 诸葛丞相在阴阳湖解七窍玲珑锁续命成功 后,遂率军东出,成氏一族主动投效,开许昌城放汉军进城,成济之子成罡更是借乱屠了司马氏满门。 事后,孝仁帝刘禅表彰成氏功勋,便将其封在了河内一带,陛下登基后,河内一带整合为许昌郡垂虹县。 可以说,成氏一族在垂虹县已经足足扎了一百年的根。 第630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自传)三 百年以来,成家始终选对了路,也跟对了人,所以,一百年的香火,延绵不绝。 今天来的是成氏一族现任族长,成誉,这家伙名字听着爽利,实则是个纵欲无度、穷奢极侈的家伙,只要给钱给女人,这家伙啥事儿都能办,在五年前陆凌奉命‘筹划虹渠经费调拨及征民’一事中,成誉大肆敛财,便可见其饕餮之心,也正因此,成家才世风日下,短短十几年,沦落到偏居一隅的境地。 坐在成誉身边的,是淮南郡龙亢县桓氏族长,桓秘。 桓家崛起于东汉大儒桓荣,十八年前,少年桓温轻剑快马,报完父仇后,孑然一身奉诏入京,从此,桓温便将家族之事便托付给了弟弟桓秘,桓秘是个极有野心和才华的人,朝中又有桓温帮衬,桓氏一族一人主内、一人主外,在两兄弟的手里蒸蒸日上,在淮南郡混得风生水起,但,桓家比起当年的实力,还是差了不少,也就勉勉强强相当于一个爬坡时期的凌源刘氏。 德诏郡天源县王氏在八大世族中,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当年,王氏家主王湛义干云霄,响应神武帝削藩大策,主动率领族兵与天源侯刘晨血战三日,最后兵败不敌,虽然在刘晨覆灭后仍然混迹德诏郡,但家族就此没落,德诏郡第一世族的名号也被蒋星泽领衔的蒋家所窃。多年前,曲州八大世族与江锋对战兵败,王氏被江锋疯狂屠杀, 王家族力再衰,连德诏郡都无法立足,只得远走他乡,来淮南郡暂时安身。 天源王氏一族代有人才,老家主王湛之子王承,乃是三十年前的中原第一名士,王承之子王述官拜当朝太仆,王述之子王坦之,也是个少年英雄,奈何时也势也,天源王氏族人多薄寿薄命,大都三十出头、四十来岁便一命呜呼。据探报,今天来的这个刚刚年满十六岁的王坦之,恐怕是王氏仅剩的一根男丁独苗喽。 想到此,我心中不禁感叹:如今的八大世族,在朝中也算开枝散叶、颇有人脉,其家族却依然在淮南之地苟且,难回故土,天子之威,在曲州真是消磨殆尽呐! 我目光右移,看到了谢家的后生。 这许昌郡陈县谢氏崛起于曹魏,是曹丕门阀政治下的典型代表,同那些以武起家的大户豪阀想比,谢家要更加儒雅一些。谢氏历代从文,其家族文风浓厚、底蕴深厚,一直以来都是许昌一代的第一大世族。 这几年,谢氏一族如鱼得水,在加上陛下有意启用八大世族中的才俊子弟来对抗江氏,这让谢裒爷爷官拜五公,八大世族皆唯谢裒爷爷马首是瞻,其子谢安才华横溢,做了太子的大师傅,同刘权生并称为‘天下安生’,也算是人才济济,如日中天。不过,谢家人说话做事文绉绉不懂变通,处处讲大义用深情,透着一股子酸腐味儿,就连行军打仗都要 学一学春秋的宋襄公。 今天来的这个谢安从兄谢尚,更是整日把成仁取义挂在嘴边,这样的人在我这里,并不讨喜! 窝在一角的荀羡,则有意思了! 颍川荀氏那可是根正苗红的大汉世族,当年的颍川八达,引得世人羡慕了三十年! 但,在当年攻伐江锋大败后,荀氏上一辈基本死绝,这一辈儿仅剩了姐弟四人,大姐荀灌娘,老二赤松郡郡守荀庾,老三太子一党、护垒中郎将荀若腾,老四才是他荀羡。 按理来说,他荀羡上有两哥一姐,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坐家主之位,可他偏偏做了,做了家主便做了,偏偏身患隐疾无法嗣后,家主无后,真不知荀羡百年之后荀家是福是祸。 可如果抛开此事不提,荀羡还是有些本事的,这几年带着荀氏一族顺风顺水,在许昌郡稳扎稳打,荀氏人口和私兵私田愈发增多,两年前被陛下命为许昌郡郡守后,荀氏一族真的是更上一层楼,隐有门楣中兴之势。 要说八大世族里面最惨的,莫过于临淄郡琅琊县王氏和邯郸郡广平县沮氏了。 两个家族在当年大战后一落千丈。琅琊王氏直系仅剩了一个王彪之,执拗地率领旁系分支,躲在临淄郡老家不肯挪窝。广平县沮氏乃三国时期袁绍麾下着名谋士沮授的后人,三朝元老、两度勤王,三十年前那是妥妥的‘八族首望’,而今其族长沮骋也只能带族人远遁他乡, 在淮南郡忿忿不平。 至于那个简古郡陈氏,便是八族里最悲壮的那个了! 当年兵败,陈氏族人不忿,最后,这个由三国曹魏着名文臣陈登一手打造的简古郡陈氏,举族自杀,尸体都被江锋扔进山里,喂了野山孤狼。 所有,八大世族,如今只剩七个家族。 只不过世人叫惯了八大世族,所以这个称谓,便保留了下来。 将八大世族的过往一一翻了个遍,我感从心来,不禁暗叹:一日可见晨昏,一年可见春秋,一百年可见大族兴衰,五百年可见大国沧桑啊! “大人,大人!您看,这地方行不?” 老船夫小心翼翼的询问,如一缕清风,悄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头顾立,在一片朦胧之中,脚下的一叶扁舟已经行至河心,周围不算湍急的淮河冷水无波无澜,船体顺着流动幅度极微的水流,缓缓摇曳,万籁俱寂,却是是个四下无人的好地方。 我紧紧握了一下双拳,对老船夫轻轻一笑,温声道,“就停在这里吧!” 随后,我又抛给老船夫一些碎银,便转身入舱。 船舱内,七位世族族长无言无语,见我入内,纷纷露出异样表情,细细品读,那简直叫一个各怀鬼胎。 我见此状,心中先是嘲讽,旋即唏嘘不已。 自从当年一败,八大世族便各自保命,少有联络,今日被我召集重聚,已然物是人非。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啊! 唏嘘过后 ,我不禁再次暗自嘲讽:若当年战败后八大世族同气连枝,恐怕也不会落得如此萎靡不振、郁郁难欢的下场。 第631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自传)四 船到中流,四野寂静。 多思无益,我心头已热,便大袖一挥,笑呵呵拱手拜道,“淮南郡郡守,程淳,拜见诸位族长!” 一场我早已策划了无数遍,却第一次真正实施的大戏,伴随着我郎朗问候之声,如约开场。 八大世族如今虽然大多都在曲州南方五郡,与我淮南郡并不遥远,但为了掩人耳目,我在淮南郡任职十多年,却并未过深接触八大世族,除了逢年过节致信问候外,仅在平日里借公务之机造访了几次宅邸,与在座七位的关系,仅仅只能算作萍水相逢,其中有两人甚至还未说过话。 在我看来,缘浅的交易,总好过深情的敷衍,况且,和他们这几个各怀鬼胎的家伙,本郡守不屑、也没必要去深交。 我相信,今天只谈利益就够了,在这种场合谈情分,人和事儿倒显得很廉价,也难以形成合力了。 我低头扫视了一圈,七个人的容貌特点,勉勉强强被我对号入座。 见我来到,七人缓缓站起,一同起身拱手,拘谨地道,“参见程郡守。” 我双手摊开,大度笑道,“今日,本郡守唐突邀见各位,还请各位族长见谅,见谅哈!” 与我官职同级的荀羡,上前打了个哈哈,“初春来客,拥炉聚谈,对酌畅饮,岂非人间佳境,来来来,大人快坐!” 许昌与淮南两郡相邻,我与荀羡多有业务往来,见其虚礼委让,我当即顺势坐下,面上保 留着标准而又僵化的笑容,环视着同样看向我的七位族长。 船舱内其实并不算宽大,却是十分干净整洁,众人挤在一起,略显拥挤,却也温暖。一只燃着碎木炭的红亮燎炉设在两排席案正中央,除此之外,四壁皆无任何饰物。 老船夫随我入舱后,便在燎炉上架起了陶罐开始煮茶,呼吸之间,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经煮沸,老船夫快捷地将茶水斟满,分置在我八人面前,便算齐活儿。 我轻轻拂袖,虚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众人品茶。 少年王坦之第一个端起茶碗,滋溜了一口,面露满意之色,爽快地笑道,“松柏苍翠,山花隐现,淡茶做酒,拥炉清谈,快哉,快哉!” 我见少年王坦之谈吐不凡,亦端碗笑道,“初春闲走,得遇贵人,快哉,快哉!” 素来声色狗马、昼夜荒淫的成誉,自然受不了这种清汤寡水的清谈,一脸嫌弃地说道,“这淡出鸟来的粗茶,怎能入口?我说,郡守大人也太过小气,招待客人好歹也弄些贡茶吧!” 我放下茶杯,朗笑说道,“成族长家底儿深厚,吃得起好茶,本郡守两袖清风,养家糊口之外,哪里来的闲钱买贡茶啊。哈哈,况且,清谈秘事,难道还要给成族长在许昌郡的春花楼摆上几桌不成?” 成誉哈哈大笑,“也不是不行,老夫恰好在许昌城有一座名唤‘春花’的青楼,收藏了天下名妓 。下次,下次再谈事时,诸位随我移步此楼,享尽快活之后,再定大事,岂不快哉!” “哈哈,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家风火烈的沮骋看不惯成誉挥霍无度,趁机嘲讽道,“怎么?喝得烂醉如泥后,躺在女人的酥胸之上谈事?成大族长真把自己当成千杯不醉了?都已经烂醉如泥了,还谈个鸟事!” “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懂个屁!”成誉拍案而起,旋即双眸一转,又悠然自得地坐下,悠闲说道,“一个失了封地又丢了官爵的家族,恐怕连一樽好酒都买不起吧?又哪里晓得醉生梦死的滋味?我呸,某些人呐,总把自己打扮的人模人样,却也掩盖不住你丧家犬的卑微。” 我双眼微眯,嗅到了另外一丝不悦的气味儿。 王坦之和沮骋两人所在家族,皆在当年战败后,举族南迁几百里,在淮南郡苟且度日,十分拮据,这成誉说话口无遮拦,一句话得罪了两个人呐! 我没有说话,转而眯眼看向王坦之和沮骋,我倒想试试这些个曾经的勋贵大族,如今腹中还有几斤几两墨水。 不过,两人的反应令我大为震惊,人到中年的沮骋怒发冲冠,起身便和成誉撕扯理论,而年纪最小的王坦之却泰然处之,这让我不得不赞叹其家风和气度。 成誉和沮骋还没撕扯几下,自恃家主谢裒爷爷官拜五公的谢尚,原地整理衣冠,不紧不慢地起身 轻咳了两声,趾高气昂地对成誉和沮骋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二位好歹也是大族族长,一举一动为天下所属目,如此不讲斯文,不觉有辱家风么?” 看谢尚道貌岸然的墨阳,我心中冷哼:看似大仁大义,实际就是个假仁假义的家伙! 成誉和沮骋对谢尚的话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这让谢尚自觉颜面大失,脸色一红,侧身看向荀羡,指着仍在撕扯的两人,尴尬说道,“瞧瞧!你们瞧瞧!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荀羡身负郡守之职,且谁也不愿得罪,干脆笑呵呵地‘嗯’了一声,做了一个老好人儿,又继续低头佯做品茶去了。 这下,谢尚更加无地自容了,咧着一张嘴左顾右盼了几眼,见无人理会,只得拍拍屁股坐下低头嘘茶,再不吭声。 我心中暗笑:看来谢裒爷爷不在,谢尚恐难以总领全局,做八大家族的中流砥柱啊。 我沉心静气,也不着急劝架,同诸人一道,看戏一般看着两人动手动脚。 老船夫一边添加木炭、煮茶斟茶,一边倾听谈话,丝毫不慌不乱。 我见状,不禁感叹老船夫常年摆渡阅历丰富,竟能在这时目不斜视镇定自若。 扭来扭曲,骂来骂去,终于,正值壮年血气方刚的桓秘搂不住火气,起身大吼,“你们两个,没完了?今日程大人邀约老世族共商大事,你等在此好似泼皮无赖,当众口吐污言秽语,给脸不要 脸了是吧?” 第632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自传)五 三十年前,八大世族同气连枝如同一家。 一战之后,八大世族伤筋动骨,各奔东西。 强烈的落差和对现实的无力,让他们开始互相埋怨,互相诅咒,互相构陷。 最后,分道扬镳,再不联系。 今日一看,八大世族的嫌隙裂缝,已经十分之大,想要让八大世族从情感上实现同气连枝,可能性不大。 只能放宽视野,另辟蹊径。 我目光流转,冷眼旁观,听着几位族长吵来吵去,仍没有说话。 这是我早计划好的第一步,从七位经历不同、身份不同的族长们的激烈相互动作之间,找出七人利益勾连之处,从而给出最符合心理预期的价码,通过利益,将八大家族重新整合在一条船上,为我所用。 我抬眼望去,只见桓秘话音方落,成誉和沮骋同时停手,齐齐转头看向桓秘。 但见成誉上下打量了一番桓秘,旋即破口骂道,“他姥姥的桓秘,你是个什么东西?当年你桓家老祖宗桓彝辞官回家被人弄死在半路,当时若不是我成家多有救济,帮你桓家平稳过渡,你大哥桓温还能撑到报仇那一天?呸,怎么的?现在狗长大了,学会咬人了?” 沮骋见缝插针,落井下石,对桓秘奚落道,“桓秘啊桓秘,我真羡慕你的皮肤,竟然保养得这么厚。如今你大哥桓温作为太子工学经师,辅佐太子不力,导致东境五军两个投敌、三个覆灭,薄州国土沦丧,你桓 家不好好想想该怎么将功补过,竟还敢在这里鬼叫?我呸!什么东西!” 成誉那个软硬不吃的性子上来,又对桓秘冷笑了一声,道,“桓族长,你家族人丁凋零,以后你儿孙满堂,还得靠兄弟们多多帮忙呢!我表弟人在壮年,可以收下你桓家两名妙龄女子做妾,只要桓族长点头,我立刻知会我表弟,委屈自己一下!” “我说成誉,你的嘴是不是刚舔了马桶?”桓秘骂完,操手便要摆弄成誉。 就在这个当口,临淄琅琊王氏派来的王彪之族弟王世飞也坐不住了,他堂兄王彪之也在阳乐城内,沮骋如此说话,无疑拐弯抹角地将他王氏也列为谋国不利的家族。 王家数代忠良,代代为国尽忠,沮骋这话,让王世飞难以忍受。 他起身拉住桓秘,对沮骋笑骂道,“呦呵,你沮氏这没了壳的王八,也敢下今天的水?真他娘奇了怪了!” 随着加入对骂撕扯的族长越来越多,船舱内的场面,一时间可谓‘群雄逐鹿’。 谢尚忍不住又起身插嘴,“我说诸位,宽厚者,毋使人有所恃。精明者,不使人无所容。两位说话有些过头了吧?” 沮骋死死瞪了谢尚一眼,说话还算客气,“谢尚,那凉快哪呆着去,怎么哪都有你呢?” 王世飞听闻此话,怒气更盛,骂道,“谢尚,你少在那里装大尾巴狼,这些年你谢家不思故土,反而醉心什么狗屁琴棋书画, 嘴里放八个屁都不离文章道德,亏你谢家还自诩百年望族,竟如此不知轻重么?再说你谢尚,智不足以通权变,勇不足以任决断,仁不能以明取予,强不足以有所守,真是个没用的窝囊东西,曲州八大世族当年奉你谢家为尊,今日我族有此结局,你谢家逃不开干系。老子还没找你的麻烦,你反到上来倒打一耙?什么东西!” 啪!王世飞脑袋重重地挨了一记炮拳,原来是被谢尚偷袭。 “王世飞,本以为你长的像马桶,没想到你脑子里的东西都这么像!”谢尚出手过后,背袖而立,笑道,“你不在乎当吠犬,我也不在乎当武夫,来啊!” 王世飞揉着脑瓜子,大骂道,“谢尚,你这个王八犊子!今儿个让你看看小爷的厉害。” 王世飞撸起袖子,与谢尚扭打起来。 平日里肃穆庄重,被诸小世族敬畏有加的曲州八大世族,四位族长在下面撒泼耍横,实乃人间奇观呐! 不过我转念一想,也便释然了。 当年,八大世族鼎立中原,虽然大事面前同心同德,但鸡毛小事上却各自掣肘不断,只因江氏一族强势崛起,八家才暂时选择了强强联合、抵御外敌。 结果,八大世族拢兵两万自信满满地过去,过程中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军令不能一统,最后换得死伤惨重地回来。 自从窝居曲州南方五郡后,剩下的这七家人再没有联合到一起过,被陛下 削了爵位和封地后,开始相互推诿责任,总是吵个不欢而散。 今日一见,四下无人,满肚子牢骚和火气便随之发散,哪里还顾得上文人雅士的儒雅? 据嘉福寺寺门的御碑碑文上说,当年八大世族携两万族兵夜袭太昊城,难逃后却只剩下了不到三千。 家族兴衰起落尽在一战,百年基业尽数成空。 与其说这几人是在对骂厮打,不如说是在发泄这些年的憋闷和委屈。 任谁从高处跌落,都会有落差的吧! 我转头看着座上静若处子的王坦之、桓秘和荀羡,心中不禁暗叹:这三人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此三族,日后当大出于曲州啊! 对此,我体谅,我包容,但我实在没有想到,小小的摩擦竟然会引起一场‘街头混战’,眼见几人相互骂战撕扯,闷声的闷声,上座的上座,看来也得不出个所以然,原本打算试探众人的心思一扫而空。 我心中暗叹一声‘只能盲僧扫地看天命了’,旋即站起身来,朗声说道,“诸位!且听我一句!” 一声之下,除了座上三人侧目相望,场下憨斗的四人仍旧无动于衷。 我也不生气,动心起念,物随心动,淮河之水应势而起,冰冷的河水倒流入船舱之内,直接把四人泼了个透心凉,他们那种愤恨的心情,被我瞬间浇灭。 船舱中七大族长和老船夫齐齐转头看我,没想到我竟是个入境文人。 我负手而立,笑而不语 。 果然,实力在手,便有话语权,七位族长终于安静了下来。 第633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自传)六 不管是文人还是武夫,行走世间,都是用实力说话。 在我亮出境界的那一刻,七位族长齐齐噤声。 “程大人原来是入境文人,早说呀!哈哈!”成誉圆滑说完,低头回坐,兀自抿起茶来,不再说话了。 正在厮打的王世飞三人,则对我尴尬笑笑,也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各自位置上。 “各位,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我昂首而立,拱手抱拳道,“如今江锋新胜,曲州北方诸郡成其囊中之物,以其狼子野心,整军后必然南下统一曲州。诸位大人蜗居曲南十几载,不见兴盛,南方又有柳州联盟虎视眈眈,无处可去。此时可谓前有大火,后有雄鹰,你们家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难道还要在这里窝里斗么?” 座上七人听闻,知道大事来矣,不禁精神一凛,纷纷向我投来目光。 拉拉扯扯,磨磨唧唧,老船夫的茶水,已经煮了第二壶。 我昂首站在船舱门口,沉声说道,“奉陛下口谕。” 七人纷纷离席,整理衣冠,伏地叩首说道,“微臣,领诏。” 我肃穆而立,庄严诵道,“陛下口谕:朕自即位以来,重划九州、休整两渠、整合行伍、依法治国,天下安定,国也日昌。然则,今有曲州江氏,侵擅国权、恣心极乱,官以族迁、政刑谬误,此乱臣贼子,人人见之可诛之。曲州八大世族素来忠性蒸蒸,累有有高世之才,今 着淮南郡守程淳,代朕委以重任,望诸族心怀国之大者、矢志国之重器,同心齐力,匡扶大义。” 我气势昂扬地将陛下口诏一字不落地诵出,七颗叩在地上的人头,颤抖不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可我等了好一会儿,那七颗人头却从颤抖变成了静止。 这与我想象的出入很大。 我原以为,只要陛下口诏一出,七大世族必然闻令而动,听我差遣,可现在看样子,七大家族的族长,并不打算就这样服从我的号令。 来不及思考原因,我冷下声音,“诸位,尔等想要抗旨么?” 七人战战兢兢起身,一个个回座,寂寞不语。 我抬眼望去,七个人,惶急、狂喜、凶狠、激越、恶毒、入神、怨恨、期寄、痛楚、恼怒,种种人世间应有之表情,尽集于眉目唇鼻之间,看得我不明所以。 思来想去,我还是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几人听诏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应诏,又为何会露出如此表情。 曾经,吕相说我‘机灵有余、洞察稍缺’,今日看来,吕相所言非虚。 我凝视着众人,眼睛逐渐模糊,儿时落下的病根儿让我看一段时间物体便要歇一歇眼睛,现在,这老毛病,又犯了。 我本就不擅长揣测人心,这眼睛又耽误了事儿,真是下雨偏逢屋漏,倒霉透了。 可是,时不我待啊!今天这局面,就是一双眸子从此尽瞎,也得把这七个人收入囊中,不然,我有何颜 面再见天子? 踌躇半刻,我心中定计:不能顺着他们的心思走,得按照我的意思来! 于是,我索性背对众人,朗声说道,“当年,陛下迫于无奈,削了八族的爵位,各位可有怨言啊?江锋制霸曲州,专横跋扈,八大世族有今日之结局,全拜此贼所赐,各位可有怨气啊?” 我将耳朵竖得老高,听得身后虽然无声,却传来细细碎碎的动静,想必是七人在相互眼神交换,我心中一喜,沉声说道,“今日,本郡守之所以唤诸君,诸君应知圣意,若...若诸君再次合力,各举其威,襄助陛下平定曲州江贼,陛下允诺,事成之后,还封地、赐伯爵,准七大世族重回故土、取荒地营田!” 身后的声音倏然消失,我猜测,几人应该是动了心思。 我轻轻感叹,大义凛然地道,“这不仅是为了天下,更是为了你们的家族啊!” 成誉紧接着传出声音,问道,“程郡守,我等在淮南过的如鱼得水,您这此话何来?” 我笑了笑。 第一条鱼,上钩了! 船舱内静谧的可怕,除了炭火不时发出滋滋声音,别无他响。 我长出了口气,悠悠说道,“一个月前,江锋屠尽赵氏一族妇幼,这个事儿不需要本郡守细说了吧?如今,江锋正在积极整军备战,待太昊城牧兵、方谷军、真定武备军、雍奴水军四军整军完毕,最晚收秋、最早今春,江锋必定挥军南下,攻 略南方五郡,而挥军南下的目地,不需要本郡守细说了吧?” 我仍旧背对七人,朗声道,“江锋若举兵南下,淮安、简古、许昌、邯郸、淮南五郡除了郡兵,一无所有,绝对无法抵挡江锋的百战兵锋。届时,你七大家族该如何自处啊?难道要投敌不成么?” 安静了片刻,成誉忽然哈哈大笑,“投入江州牧麾下,也不是不行!毕竟,对抗江峰的胜算,不大!” 我猛然愣住,转身死死地瞪着那道模糊的身影。 我后知后觉,终于明白他们为何听诏后表情复杂,原来,八大世族早已被当年一战彻彻底底被吓破了胆!再没了风骨与傲骨。 思毕,我心中暗自懊悔:如能早些探查七家心理动态,成誉也不会在这里大言不惭了。我果然不擅长洞察人心,吕相诚不欺我啊! “程郡守,我这个人心直口快,几位族长不敢说的话,我便一并说了。”成誉口中发出了啧茶声,旋即说道,“自当年一败,陈氏族灭,七大世族早已不再同气连枝,陛下和程郡守若还期寄七大世族组成同盟,继而对抗江锋,我看,还是省省心吧!哼哼!还有,前几日,宫中传出秘密消息,陛下的特使已经持诏书王服星夜驰往太昊城,江锋即将问鼎曲州王,程郡守所谓的陛下口谕,怕是自己杜撰的吧?如此做,难不成是要助江锋灭了我七大世族,你自己反倒给江锋纳了一 份投名状不成?” 其余族长纷纷交头接耳,我顿时从主动陷入被动。 第634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自传)七 八大世族就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余威仍在。 他们在强盛时结下来的关系网和人脉,在衰落时并没有完全消失。 那些曾经受到过他们恩惠的人,多多少少感念恩情,仍在四面八方为他们提供消息和援助,这让八大世族获取消息的速度极快! 关于陛下册封江锋为曲州王一事,我自然知道,但我也明白,那不过是陛下稳定天下的权宜之计,陛下灭江之心,从未动摇,天地可鉴,待东境之事稍缓,陛下一定会以雷霆之势扫平江家! 但这种话,又怎么能对七位族长和盘托出呢?倘若七位族长知道这样的内情,内心又该怎么去品评陛下呢? 听着老船夫倒茶的水声,我的声音渐冷,昂首道,“名士者,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自古以来,想成就大功业者,必须付出血的代价,民众的血、大臣的血、族人的血,战场的血、刑场的血、壮烈的血、冤屈的血。国家若一棵大树,国人敢以鲜血浇灌,方能茁壮参天。国如此,家亦如此,难道,你等愿意忍下屈辱,在江锋手下卑躬屈膝么?” 七位族长神情各异地看着我,齐齐沉默。 在这种场合里,沉默,往往意味着一无所有! 我看着淮水两岸无边无际的翠树,蓬蒿中的一片片水滩泛着粼粼白光,春风掠过,卷起遍野的白色尘雾,也随之沉默了。 该以怎样的语言和利益,才能让八大世族重新振 作,这使我当前面对最棘手的、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之前并没有多做思考,现在,也并没有什么十全的答案。 一股无名怒火,瞬间涌上心头,我侧脸对成誉道,“成誉,当年一战,你成家死难者不计其数,难道,你不想报仇了?” “报仇?报仇有个屁用!能给我换来日进斗金?能给我换来锦衣荣华?以我成家目前的实力,江锋随随便便派个两三千兵马,就会把我打的土崩瓦解,报仇?咱别说笑了,程郡守。” 成誉对我无情嘲笑,道,“陛下已封江锋为曲州王,我成氏一族既在曲州生息繁衍,自当对曲州王投之效之、跟之随之,如此,才能使我成氏家族不灭、基业长青啊!自知者顺时而动,你说对么?程郡守!”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仅停顿片刻,便已失了先机。 成誉起身,那道极为模糊的身影走到我的身前,微微拱手,笑道,“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当年,八大世族合力攻江是为利本,今日,七大世族各奔东西亦是为利本。天下熙熙攘攘,为本而来,逐本而走,乃人之天性。舍本逐末刀尖舔血的日子,程郡守,恕我成家无法奉陪了!谢谢程郡守的清茶,成某,先行告退啦!” 说罢,成誉起身行至船头,纵身一跳,身子似一支飞箭在水中窜出,娴熟向远岸游去。 水中,仍回荡着成誉的朗笑之声, “成鱼入江,如鱼得水啊!哈哈哈!” 成誉一走,我心里凉了半截,对人心的揣度不当,导致今天聚合八族对抗江锋之事,恐怕难有硕果。 想到此,我心中杀意大起,眯起眼睛,勉强瞄准了仍在水中畅快自由的成誉,动心起念,运起一团水球,便要向他砸去。 既然不能为陛下所用,倒不如除去来的干脆。 “程淳,人各有志,各安天命,你敢杀人?” 我身后一声怒喝,谢尚的声音传入耳中。 “违背圣明,是为叛国,自当该杀!”我嘴上虽说,却已经散去了心念。 谢尚语气玩味,嘲讽道,“怕是程郡守对君上之意理解有误吧?即使程郡守口诏为真,陛下的意思也仅是希望之意。希望是为盼望,不是么?就连陛下都没有强求之意,你竟敢强人所难?行王道必本天德,程郡守如此不讲道德,与江锋又有何异?” 还别说,这文绉绉的老迂腐,今日还真有那么点儿文豪骨气。 我没有过于纠结方才之事,只不温不火地说道,“鹰有时飞的比鸡还低,但鸡永远不能飞的像老鹰那般高,诸位世族曾在中原沃土与日争辉,难道甘愿家族没落么?成誉不思进取,诸位难道也想和他一般纸醉金迷、永远沉沦么?” 少年王坦之上前,小心向我问道,“敢问程郡守,陛下口谕是否为真?” 这小子眼光甚是毒辣,竟一语中的,抓住了我的软肋。 我转身 背对余下六人,冷声道,“真真假假,诸位大可自辩!诸君只管说今日会盟,从与不从罢了!” “哈哈!程郡守,算命的说,我沮骋乃散淡终身逍遥命,强为入仕必自毁。”沮骋云淡风轻拱手笑道,“在下上无安邦定国之策,下无拯救黎民之心,这趟浑水,我沮氏一族,便不掺和了,多谢程郡守孤舟清茶,若有机会,定邀大人来府一聚,痛饮淮南特产文王贡酒,哈哈,诸位,我自去也。” 沮骋潇洒转身,亦投身入河,兀自向北游去。 两家已走,还剩五家。 我蹲在船头,捧了一把淮河水,勉强让眼睛能看得见事务。 在我面前,五人正齐齐望我,从他们眼神里,我完全看不出他们心中所想。 此时的我,心中已经大为失落。 想我程淳苦读百家文学,在淮南郡隐忍蜗居十余载,等的便是今日重整八大世族北上抗江,我要向天下人证明,这世上不仅有‘天下安生’和‘帝国双剑’,淮南还有个叫程淳的风流士子。 奈何奈何! 对人心的洞察不足,对可能出现结果的预料,让我失了算计,人盲成了心盲,假瞎子成了真瞎子。如今,曾经的八大世族已去其二,剩下五家还在原地踌躇不定,今日之事,恐已难有大成啦! 一种士子出世未尽寸功的挫败感,顺着冰冷的淮河水灌入心田。 哎! 本是凌云壮志日,奈何不见故来臣。 今昔两族惆怅事 ,江淮春来暮江流。 第635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自传)八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成誉和沮骋已经游到了对岸,两人在岸边对我微微拱手,便被下人接走了。 随着成誉和沮骋的离开,八大世族联盟一事,已经无法再成。 可我偏偏是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性子,还有五家摆在这,我自然不甘心就此作罢,既然七家世族无法联合,联合五家也是不错的选择。 于是,我转头对船中五人朗笑说道,“成誉和沮骋气量小,不可任以社稷,几位族长都是饱读诗书的书香门第,自然懂得家国大义和族业盛衰,想必,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吧?” 我这话,一半威胁,一半引诱,就看五个人能不能自己悟出了。 在我看来:江锋不过跳梁小丑,我大汉天下在陛下的带领下,国力军力蒸蒸日上,真要集中力量解决一个小小的江家,那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只不过,陛下心慈手软,再加上帝国各处都需要力量牵制,所以才有了重新启用八大世族的想法啦! 哼哼!这是陛下在给你们重新奋起的机会,希望你们不要像成誉和沮骋那般,不识抬举! 果然,五个人都不是傻子,一个个定在当场,兀自思索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五个人的眼神,逐渐从迟疑变得决绝。 我心中大喜,从他们的眼神中不难看出,策动这五家合力掣肘江锋,大有希望啊! 我趁热打铁,急忙道,“五位族长,纵观历史,弱国依附强 国之下场,必然是被逐渐蚕食、自取灭亡,如成誉和沮骋那般归附江家的想法,无非是在延迟家族灭亡的时间罢了。” 五人齐齐看我,面生赞同之色。 我顿了一顿,继续道,“而弱国战胜强国之途径,无非是结盟抗敌。战国合纵抗秦,山东六国苟延残喘了百年之久;三国吴蜀联盟,终使汉家基业重回鼎盛!” 我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刻挺直腰杆,道,“八大世族和江家,就如同当年的战国七雄,秦国势大,齐、楚、燕、韩、赵、魏势小,所以才有频频合纵抗秦之举。如今,江家势大,我等势小,倘若再不万众一心对抗强敌,反而各生嫌隙、各自为政,到最后,你们的结局,只有一个!” 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如果五位族长依然选择‘放弃’,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 茶水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如同此刻我的心一般。 倘若联盟五大世族不成,我程淳这一百来斤烂肉,就喂了这淮河里的鱼吧。 稍顷,王世飞看向我,试探问道,“程大人,在下请问,若我等答应联合抗江,我等家族的爵位,是否可以如你所诺,恢复如常?” 我立刻答道,“勘定中原之乱,其功业足可以载入史册,恢复爵位,自然不在话下!” 场面又陷入了沉默,但从他们的眼神中不难看出,他们已经完全动摇了。 五人还未表态,突然,身后一 道冷冷的声音传来,“呵呵,这么说,你们几家,都是铁了心要和江州牧斗一斗了?” 我猛然感觉到身后一丝杀气微微,转身抬眼望去,刚刚还在煮茶的老船夫,已一刀在手,横在船头。 日上三竿,淮河之上清白寒素散尽,那老船夫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江面,低沉如牛。 听起来,仿若地狱来的恶魔。 听闻老船夫的话,我心中惊雷乍起:此人,必是江锋麾下,受江锋指派,前来探听八族会盟巨细,继而相机行事。 如此说来,我所密谋之事,在江锋眼中,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可是,令我不解的事:江锋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 来不及细想,那老船夫的刀,已经裹挟着阵阵杀意,向我猛劲儿挥来。 我沉声静气,动心起念,勾起一串水汽绕指,弹向老船夫的刀柄。 嗡鸣一声,刀柄被我水弹弹中,斜向后去。 老船夫身经百战,在窄小的船舱边缘俯身滚地,顷刻间便绕到了我的身后,我方回身,那老船夫手按刀柄,霎时刷刷数声刀气向我扑面而来。 面对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我正要蹲身闪躲,却突然想到身后还有五位文弱族长,断然不能后撤。 我遂咬牙撑起水遁,猝不及防间,硬抗了这数十道刀气。 砰砰砰!几声爆裂炸响,船舱舱顶被四散刀气水气猛然掀开,我借此空挡,回手一推,五位族长如饺子下锅一般,尽数入水,我大吼一声, “跑啊!” 五位族长亡命水中,拼了命似地散开游向对岸,哪里还有文人儒雅。 老船夫听后,勃然大怒,“你敢视老夫于无物?哼,一群散兵游勇,不敢真刀真枪大干一场,竟在这里龌龊密谋。今天,老夫送你们下去见淮河神!” 只见老船夫环首刀仰天一指,浓烈肃杀的刀气瞬间遍布刀身,快速聚力完成后,猛地将刀身向下,双手紧握刀柄,弓腰卧腿,直愣愣扎向船体。 刹那间,一股霸道刚猛的刀气,以老船夫身体为中心,迅速向外扩散,卷起层层巨浪,小船立即分崩散架,平静的淮河水被搅开了花,好似煮开的沸水。 我心中大惊:在水里游散的五位族长全部是未入镜的文弱书生,哪里经得起这般刀气侵袭,倘若五位族长不明不白死在了淮河水上,自己定逃不开五大世族的问责还有天下士子的口诛笔伐。况且,仅仅从境界来看,这老贼明显同自己不相上下,可论起手上功夫和实战经验,自己和这老贼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自身尚且难保,又该怎么去拯救五位族长啊! 整个形势,已经岌岌可危。 我脚踏小船残板,眯了一眼那仍在持刀绵绵输出刀气的老狗,计从心来。 我立刻散去水遁,右手指尖凝聚荧光,向水中一挥,一把由水凝成的长剑落入我手,随后,那把水凝长剑被我用净全身力气,狠狠地掷向持刀老狗。 围魏救赵 ! 第636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自传)九 杀手惜命如儒生爱名,反成累赘困人困己。 果然,那持刀老狗见我这致命一击袭来,自己心觉性命堪忧,立即收起了澎湃刀势,猛地收回气机,长刀一横,全力抵挡我运出的三尺水剑。 五位族长的性命之危,立刻告解。 我的化形水剑与持刀老狗的环首刀相触,空气先是凝滞,片刻间传来几声炸响,客船之下,水浪乍起,水花四溅到持刀老狗的衣衫,让他彻彻底底被浇成了落汤狗,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五大家族的族长被掀起的巨浪卷得老远,巨浪裹挟的能量,让他们瞬间昏厥,顺势各自漂浮在水面上,生死不知。 我余光微瞥,眉头紧蹙。 不管是死是活,我是尽力了,活着最好,死了.... 我程淳赔他们一条命就是了。 持刀老狗轻甩河水,紧盯着我,冷笑一声,蔑视道,“我的程大人,你倒是不傻,懂得声东击西,不过,你也就这点能耐了,你是致物境界,老夫也是致物境界,老夫是百战沙场的武夫,你却是空怀境界的文弱书生,你自认为打得过老夫?呵呵!” 我自知与他对决,几十招之内,不让人难落败,但俗话说得好,打仗打气势! 我负手而立,衣袍猎猎,面色平静,冷笑道,“战局刚开,此时定论胜败,有些为时过早了吧!怎么,江州牧就是这么教你们做事的?” 持刀老狗蔑视地看着我,狰狞一笑,“比武如战场 ,强就是强,弱就是弱,战场之上,若无白起、韩信之神将,强必胜弱,绝无转机。可惜,程淳,你并不是白起、韩信,你只是一个自大骛远的赵括!” “呵呵,我程淳是什么样的人,就不劳你在这多嘴多舌了!” 反驳过后,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江州牧也太过心急了些,怎么,还未封王,便想着开始诛杀异己了?” “程郡守,程淳大人,你对我,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持刀老狗嘴上功夫也是了得,他手中环首刀舞了个刀花,冷淡看我,说道,“老夫不过一届江湖草莽,年轻时在江湖上烧杀抢掠,厌倦了刀尖舔血的生活,于是藏刀归隐,终年泛舟于淮河之上,与江州牧毫无瓜葛。只因今日见不得你程淳背地里阴人的肮脏手段,所以才站出来伸张正义,程淳,可不要妄自猜测污蔑他人,免得误人子弟。” 我心中暗嘲这套说辞站不住脚,面上却微笑说道,“哦?现在的江湖水深鱼大?随随便便一个江湖草莽便是致物境武夫了么?况且,你一个江湖草莽,也敢擅杀朝廷命官?” 持刀老狗阴森冷笑,“奸佞之徒如过街老鼠,阴人之辈如牛背蜱虫,人人痛恨,人人得而诛之,我江湖侠客义不容辞?更何况,哼哼,人间万事,官府能管几多啊!” 说完,持刀老狗也不等我回话,熟稔操着那把环首刀又向我 疾扑而来。 同境界下,文人必败于武人之手,我自认为也不能脱俗。 我本就是书香世家出身,并非江湖三教九流的本派,没有那些所谓的丹鼎妙物和武功秘籍扶持,一身境界全靠死读硬悟,实战能力自然弱的要命。 反观持刀老狗,其刀法精湛,必是经过苦练打磨,且攻击角度极为刁钻,环首刀扫、劈、拨、削、掠、奈、斩、突,样样俱全,用刀的精髓被其发挥的淋漓尽致,我的腿沟、腹下和肘节成为他的重点攻击部位,刀刀隐杀机,寸寸贴衣过,算得上万分凶险。 正面硬钢不敌,我只能另行寻找契机,我双脚蜻蜓点水、手上来回腾挪,不知不觉,已退了百步之遥。 眼见持刀老狗刀势不减,而我已经无法专心凝聚心念调动气机,完完全全处于被动捱的的局面。我自料,如果再无对敌良策,不出百招之内,我必完败,死于老狗刀下。 后退之间,我眼观四路,灵机一动,终于抓到了反败为胜的一丝契机。 方才会盟八大世族的水面,乃是一水流平缓的开阔地,而在我身后几十步,低峡水涧映入眼帘,我心觉水流落差是一个绝佳机会,准备运用一番。 瞧着持刀老狗专心致志地一味迫近,我面不改色,有条不紊地佯退。 二十步,十九步......五步,四步,心中默念之际,水涧陡坡已经到来。 我再次眯起眼睛,瞧准了持刀老狗 向我左肩斜砍过来的一刀,心知胜败在此一举,立即顶起水遁,硬抗此刀,手上一边顶盾,嘴上一边说着‘老儿欺负文人,算什么本事’,以示懈怠持刀老狗。 持到老狗果然上当,见我‘全力’抵抗,以为我已经油尽灯枯,不自觉间,刀上的力道又增加了三分,准备将我一击格杀。 恰在此时,我二人已经来到水涧处,我整个身子已经悬空,随着那股由上自下的强烈刀气,我的身体猛然下沉。从这时的位置来看,我与老狗一上一下,在半空中错开了身,我俩的后背,完全裸露在对方视野之下,只差一个转身,便可袭对方的背后要害,攻其不备。 持刀老狗身在半空,脚无借物,方才又一往无前,绝无回身的可能。 我则不同,身侧仰傍水涧,或有回旋余地,这也是我所说的,一丝获胜的契机。 面向水涧,我单指凝气,对着斜下水涧猛点,不算湍急的水流中,向外分出一道支流,在我的作用下,凝聚成冰,变成一块儿小小的踏板,正好可以容下我的一双脚。 说是慢那时快,就在我下落霎那,我精准踩上踏板,双足灌下力气,借力转身起跳,过程中,我又从水涧中‘拽’出一柄水剑,大喝一声,直追持刀老狗,一气呵成。 狗东西,十几年来,老子朝思暮想等的就是今天,你却敢坏我会盟大事,我要你的狗命! 这一击,灌注了我所 有的气机。 真当是:滚滚淮水东流去,万顷杀气尽西来。 第637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自传)十 时来运转不靠运,借己亦可上通途。 我凭借精心的布局,终于在对战的劣势中,首次获得主动进击的千载良机,我自不会错过。 我胆气毫勇,闪电移前,一把水剑直叩持刀老狗后背,他与我转眼间已经近在咫尺,且他的背后全部暴露在我的剑锋之下。 那老狗毕竟是江湖老手,他立即察觉到我在背后追击于他,他猛然回头瞪我,爆喝道,“读书的都是八百个心眼儿,你小子居然还会一招儿回马枪!无耻!” 我知道他是在用语言试图减缓我的进攻速度,我亦无心与其做口舌之争,只管兀自挥剑紧逼,不给其任何喘息之机。 剑风狂啸中,我爆喝一声,直向持刀老狗后背竖切过来,持刀老狗不愧经验老到,他见我剑气势太强,依靠直觉拿捏了我的出剑方向,右手立刻反后,横刀架背,以作抵挡。 我心中冷哼:剑在我手上,想从哪里刺你,还不是我一抖手的事儿么,你也太小看我程淳了。 于是,那柄本应刺向其腰脊的水剑被我微微一抬,立刻改变了位置,刺向了持刀老狗右肩肩胛骨。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见一股血花从持刀老狗肩胛出迸溅而出,只听他爆喝一声,其人竟借我一指水剑的推力,逆时针转过了身,同我面对面相持。 趁人病要人命,我左掌立即似无意识地撮指为剑,戳向持刀老狗胸前。 持刀老狗当即力灌左臂,单手硬 接这一剑。 闷哼声中,持刀老狗左手鲜血淋漓,我那一指水剑却也被其强大力道所阻挡,止步不前了。 当此僵持之时,持刀老狗左袖一声异响,一枚袖里暗箭激射而出,瞬间便告钉上了我的右肩,我吃痛之下,手上劲道自然弱了几分。 持刀老狗趁此当口,左手忍痛发力,一把捏碎了我的水剑。 水剑既碎,其左手顿时落了空闲,随后,他左手前抓,薅住我的衣领,一个膝击飞脚,将我崩得倒飞出去。 天旋地转难回驭,身跌形倒难再聚。 我一口闷血顺嘴而出,洒落淮河,身子倒飞出河岸,滚了几十个来回才堪堪停下,徒留一串血迹飘洒岸上,我人则瘫痪在一处巨大岸石边,五脏六腑疼痛难忍,丝毫动弹不得。 我眼见持刀老狗提刀从天而降,一脚狠狠踏住我右肩暗箭,直将那枚暗箭箭簇穿透我的整个右肩,钉进我身后的岸石中才肯罢休。 我吃痛中,心中不自觉暗骂:老狗手段老辣,完全不给我垂死挣扎的机会。 那持刀老狗以鼻孔对我,轻蔑地说,“我这柄刀也曾伏狮屠虎,边疆之上,立威无数,没想到,今日居然斩了你这么一个无名小辈!呵呵,辱没刀锋啊!” 我料知今日已经有死无生,遗憾之余,仍呲牙咧着满是腥红的嘴,针锋相对,“今天是本郡守的大日子,没想到竟被一条老狗搅了兴致。呵呵!不吉利啊,不吉利啊! ” “今天当然是个大日子,老夫助你投胎转世、重新做人,岂不是你程淳的大日子?哈哈哈!” 持刀老狗得意洋洋,转又铿锵说道,“当今之世,大争之世,前浪未退,后浪已涌,风尘朝野,多有雄奇,崛起之势,不可阻逆。老夫言尽于此,点到为止,你程淳,可明白?” 我吞吐了一口血沫,双眼模糊不清,索性闭眼,道,“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国士民心,你觉着他江锋冒天下之大不韪,穷兵黩武,涂炭生灵,合适么?” 持刀老狗口风甚严,丝毫不给我留下话柄。 持刀老狗笑道,“你说这些,咱一淮河艄公也不知道,咱和江州牧也不熟识,咱只知道你程淳是个小人,今日,该死!” 我又笑骂道,“老狗,可敢报上姓名,让爷爷死个明白!” 老狗笑叹一声,“哎呀!谁这一生,能没点儿遗憾呢?程淳,你就带着遗憾,走吧!” 随后,持刀老狗对我不再理会,右手刀换左手刀,猛然抬起,准备送我上路。 我坐在血泊中,头顶的阳光刺眼,一缕光线透过我紧闭的双眼,带给我万丈光明,让我丝毫不觉初春之冷。 我微微一笑,今天是个好日子,适合死啊! 我与岸石血肉相连,闭眼在那里回顾半生,可半生之事,已尽数回望,那一柄环首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我不禁自嘲:难道,这老狗良心发现了不成? 又过了些许时分,我前襟 的血渍已经凝成了血块儿,我双手不禁抓了抓地上泥土,心中怒极:姥姥的,要杀就杀,迟迟不落刀算怎么回事儿! 我睁开眼睛,正要怒斥,却见眼前一穷酸老儒模样的老者,在我身前站立不动,老者身边,一具尸体已经凉透,横在地上。 这一幕,实在叫人摸不清头脑。 莫非,上天怜悯,派高人相助? 啊呀呀,先不管了,拔了箭簇再说! 我紧忙伸出左手,用力一拔,箭簇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磨骨声,最后被我咬牙拔出,带出一串血肉,疼得我不禁发出了闷哼。 来不及检查伤口,我勉强起身,用力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现状。 在我眼前,一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温和看我,在其身侧,那持刀老狗衣衫整洁的躺在地上,显然已经死透,在其身上,一根毛笔透胸而过,毛笔软毫蘸了几点血迹,在持刀老狗胸前微微飘零。 老者不远处,一叶竹排在一头戴斗笠的年轻人驾驭下,稳稳当当地停在岸边,竹排之上,有五人静躺排中,一见之下,赫然是桓秘、王坦之、谢尚、荀羡、王世飞五位家族主事人。 我见眼前老人,只觉心中熟识,却伤痛和烦乱心情,一时无从记起,只得赶忙强忍疼痛拱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前辈仗义出手,救晚辈性命,此恩此情,永世难忘。” 那老者飘飘然抬手,一股暖流顺着手指涌入我 心,箭伤带来的疼痛和大战过后的疲乏大为缓解,我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第638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 自传十一 见我不禁舒服地呼了一口气,那老人笑着说道,“淮南郡历史悠远,先有古楚人在此繁衍生息,后有淮南王刘安在此着书立传,近有袁术在此握玺称王,可谓佳城吉壤,人文荟萃。听说文王酒、淮南鱼天下双绝,可惜喽,时光只解催人老,老夫一生将过,却未真正品过此酒此鱼。近日便想泛舟渔樵,哪知遇到歹人行凶,便施以援手。人世纷纷,来时缘也去也缘,程郡守不必介怀!” 老者说完此话,我心中翻起了嘀咕:这老人说话怎与谢家人一个口味儿,动不动便摆道理说仁义。不过,这老者救我是真,但说是恰巧遇上,我是万万不信,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大善大恶全叫我程淳赶上了? 我再次谦卑拱手,直抒胸意,“在下斗胆,敢问前辈尊名?” 那老者上前,似家中长辈一般轻抚我头,嘿嘿一笑,“小程淳,十多年了,你还不回京,记性也变得不好了,小家伙,难道你忘了当年抱你入宫的老头子了?” 我回首往事,忽然心中大动,不禁痛哭流涕,痛哭道,“谢裒爷爷,想您啦!” ...... 我哭得双眼朦胧,终于记得当年明月。 三十多年前,贤达学宫选才,吕相在选定我和牟羽作为陛下的近身伴读后,因事便告匆匆离开,独留谢裒爷爷处理其余诸事。 我在签过调令后,谢裒爷爷一左一右,拉着我和牟羽的小手,借 着皎洁月光,步行前往东宫太子府。 我的眼神不好,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朱雀大街上,撅屁股卡了两个狗吃屎后,当时仍为无名小吏的谢裒爷爷问了我缘由,他呵呵一笑,便背着我一道走进了东宫。 那是我求学长安后,得到的第一份人间温暖。 当时的我,见他头上有一根白发,便认准了谢裒爷爷这个名字。 时过境迁,当年的‘假爷爷’,也成了真爷爷啦! 岁月不饶人,我们,也从未饶过岁月。 ...... 温暖的往事随着温暖的人一并浮上心头,原本充满阴谋和杀机的淮河水,都不自觉地变得温柔起来。 谢裒爷爷将我扶起,温声笑道,“好孩子,记得就好!记得就好!” 我看着满头银线的谢裒爷爷,孩子般委屈哭出声来,“谢裒爷爷,下官无用,蛰伏淮南十余载,只为会盟八大世族抵抗江锋,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啊!” 谢裒爷爷拍了拍我的胸脯,安慰道,“哪里都不空,就是心空了,对吧?”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点头如实说道,“谢裒爷爷,晚辈儿时既受家族寄予厚望、受君上知遇之恩,肩负振兴家族、复兴王业之责,而今方法失当、察人有失,会盟八族不成,有负圣恩、有负所学、有夫家老啊!” 谢裒爷爷哈哈一笑,“是不是觉得,上半辈子白活了?” 我哽咽点头,“岂止是上辈子,感觉这辈子都白活了!” “哈哈 !孩子,人生大起大落,凡事尽力就好,强求太多,反而都是累赘。” 谢裒爷爷握住我的手腕,温声宽慰,“什么叫世族?多年累世、以成族业,这叫世族,你爹娘纵然望子成龙,但想要从你身上让家族一蹴而就,明显不合常理。家业、族业、王业,到头来不过一撮黄土、一卷史书罢了。成既我命,不成亦我命,不必太过上心啊!” 我一脸不甘,急切说道,“可是!” “孩子,一代人做不了三代人的事儿,你程氏一族能在你手上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好啦。”谢裒爷爷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天,神秘兮兮地道,“如果你程氏一族真如江家那般鼎盛,你认为你程氏一族到头来会收到什么结果?多大啦,还哭鼻子,快收回去!” 我恍然大悟,自陛下即位以来,所作所为皆旨在根除世族,荡平天下,如今自己背道而驰,一心振兴族业,岂非误人误己了。 我重重拍了几下额头,亏我常以陛下兄弟自居,竟然到今天都读不懂兄弟所思所盼,我这兄弟做的,忒不合格! 公门修行,最忌不懂上意,我这郡守当的,也忒不合格。 谢裒爷爷会说话,三言两语之间,我心结立时大解,旋即抹掉泪水,试探性问道,“谢裒爷爷,今日会盟不成,陛下不会问罪于我么?” “你这孩子,当局者迷!有哪个说今日会盟不成了?”谢裒爷爷轻点我的额头,宠 溺说道,“会盟七大世族,七大世族均应陛下之请,乃十全之功。七家有那么两三家不肯入伙,拉上三四家用以钳制江锋,也算大功一件啊!” 我视线低垂,但是眼神炙热,瞄着竹筏上转醒的五人。 谢裒爷爷见我如此,拉住我的手,笑道,“走!你再去说说,你谢爷爷为你压阵。” ...... 见我二人走来,五人即刻整理衣衫,迎面而来,叩拜谢裒爷爷。 谢裒爷爷将五人一一扶起,轻笑道,“唐突打扰会盟,几位见谅。” 谢裒爷爷作为位极人臣的五公之一,又是曲州八大世族执牛耳者,在谢裒爷爷面前,五人诚惶诚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特别是那谢尚,一副欲哭无泪的小女子表情,在那里惺惺作态,甚是好笑。 礼尽,我七人围坐岸边,谢裒爷爷眯眼说道,“躺在地上的那个,名叫夏侯流火,乃当年曹魏夏侯一族后人,曹魏灭亡后,此夏侯一族分支便流落江湖、飘零中原,后因削藩平乱,被江苍接纳,成为江苍的族内管家。今日其指所以来此,一为探听消息,二为伺机铲除七大世族族长并嫁祸王室,从而离间七大世族与王室的关系,继而分而化之,逐一消灭。” 五人顿首,拱手道,“多谢谢公指点。” 谢裒爷爷白头轻点,看着我说,“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 鹰击于殿上。可惜,夏侯流火有心刺杀却太过惜命,被程郡守拖延了一阵等得老夫来此,不然,你五人的尸体,怕早已喂了淮河鱼了。” 五人心领神会,立即向我拜谢。 第649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 自传十二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谢裒爷爷的到来,就如同我的一场春雨,滋润了已经干涸到四分五裂的八大世族,让他们重新凝聚到了一起,为我所用。 几人一并向我行礼过后,谢裒爷爷拍拍我的肩头,宠溺道,“孩子,心中还有何话想说,但说无妨,说开了,心里不留结,好办事儿!” 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儿,谢裒爷爷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五大世族顿时肃然,他们拿出比方才更加严肃的态度看向我,等待着我的发言。 有了谢裒爷爷为我压阵,我胆气顿增。 我向谢裒爷爷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转身向五位族长严肃说道,“五位家族主事人,该说的、该听得、该许诺的,方才本郡守已经一一说明,这里也便不再赘述了,有了谢裒爷爷在此,本郡守的许诺到底是真是假,想必你等已经心知肚明。今日,江贼派遣夏侯流火刺杀我等,必想置五大家族于死地,其意恶毒,其罪难饶,其心可诛。经历此事,想必诸位心中已有决断,到底是匡扶大义、明哲保身还是叛国投敌,诸位且自选吧!” 那少年王坦之再一次起身,对我问道,“在下敢问程郡守,陛下封江锋为王,您却又在此煽动我等对抗江锋,陛下究竟是何意思?到底是要封王?还是要锄奸啊?” 谢裒爷爷眉蹙脸沉,道,“我来了,你这孩子还 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么?如此浅显的道理,还需要老夫挑明了说?” 谢裒爷爷的话寓意高远,几人稍一思索,心中立即明了。 封王是假,意在拖延时间,锄奸,才是真的! 代王彪之而来的王世飞哭丧着脸,道,“谢公,我等几族已经不同于十几年前,现如今要田无田、要兵无兵,再不复当年之盛。叫我等联合抗江,那是要我等倾家荡产殊死一战,总,总不能凭空靠一张嘴吧!” 我又不是天神下凡,兜里也是比脸都干净,王世飞找我要钱要兵,我,我又去哪里要呢? 我一时语塞,场面又安静了下来。 恰时,谢裒爷爷从旁轻声说道,“八个字,安分守己,严束族人,不要节外生枝。你等可能做到?” 谢裒爷爷言中之意,我稍思既明,此番会盟的主旨随着事态发展,已经悄然改变,由合力抗江变成安分守己。 说白了,这是陛下和一班朝臣鉴于形势给出的最新政策,不再要求他们立刻摆明立场,和江锋真刀真枪对着干,只要这几大世族不像蒋家、段家那般投靠江家,助纣为虐,便是的几族大善了。 说到这儿,谢裒爷爷又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虽然陛下所托之事变得简单了些,但是,陛下许诺的条件,仍按程郡守所说,保持不变。” 五人一个个瞬间露出惊喜之色。 条件已经放宽到这种程度,让本就打算辅佐王室的几大家族,再无顾 忌啦。 王世飞率先代王彪之表态,对我朗声说道,“陛下承天御世、殷荐明德,我临淄琅琊王氏愿奉陛下口诏,严律族人,绝不违法乱纪、滋生事端,在江家作乱期间,如有违法乱纪之族人,我王世飞,提头来见。” 王世飞此话虽短,却简明扼要地表了态,既表明了家族的态度,又说明了族人在这场中原动荡中能做什么、该做什么,用心不可谓不细。 不过,我对这种锱铢必计之人,向来都是鄙夷的很。 我也知道事做于细则成,但为君子者,总该有一种大开大合的豪情和可容小节的大气。 想到此,我又忽然回想了今日的种种疏忽,自嘲地摇了摇头。 粗枝大叶的树,必然透雨;马马虎虎的人,必然败事啊! 王世飞一个人起头儿,后面四人纷纷踊跃。 许昌郡郡守、许昌颍川荀氏家主荀羡四目有神,立刻拱手说道,“还一方太平,颍川荀氏义不容辞,愿尽绵薄之力,助陛下早净逆氛、造福社稷。” 荀羡说完,众人把目光转向紧挨着荀羡的谢尚。 谢尚则悲怆看向谢裒,道,“老祖,当年一事,我谢家受伤最深啊!” 我自然知道谢尚所指,乃是陛下当年借八大世族战败‘剪除八大世族封地、削掉八大世族官职’一事,在八大世族中,官场上的罢免,以谢氏一族波及最深,受创最大,谢尚言中明显夹带着不满之意。 我心中一紧,国事 家事纠缠,往事今事交错,现在就看谢裒爷爷的决断了。 淮河岸边,一时静谧,除了淮河水缓缓流动,整个一方天地,好似静止了一般,连偶尔觅食鸣叫的黄莺,都自觉地闭上了嘴。 面对谢尚问话,谢裒爷爷淡漠的视线一扫而过,随后目不斜视,毫不犹豫地道,“国家大事,岂容一族之恩怨而私废?谢尚啊谢尚,你这么多年学仁学义,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怎么,老夫不在的日子,你小子连事情的轻重缓急都掂量不清了?” 谢裒爷爷一番慷慨大义,说的谢尚无地自容,谢尚沉默了片刻,红脸说道,“谨遵老祖宗之命,陈县谢氏,必遵王令。若有违者,谢尚必以族法论罪。” 谢裒爷爷闭眼说道,“世上没有族法,只有国法!” 谢尚尴尬咧嘴,低头拱手,“是,是是,国法,国法。” 大义对族义,国法对族法,这一次,谢裒爷爷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谢家表态后,七大族长里年纪最小的王坦之起身执晚辈礼,义正言辞,“德诏天源王氏虽已没落至极,但拳拳报国之心,我等亦有之。王家还有族人千八,随时可提刀上马!九死,无悔!” 眼见少年王坦之如此开明,我心中感慨:国有难时才思良工,王氏一族虽然四代霉运短命,但德行操守和才智豪勇仍在,加之这孩子天姿灵秀,终有一日,必当大兴。 火急火燎的桓秘紧接张口,豪 情万丈,“万山磅礴必有主峰,淮南龙亢桓家,愿唯君命是从!” 到此,七大世族水上会盟以两家不从、五家遵谕而告终。 八家会盟,勉勉强强算得上是成了七分吧。 第640章 八族气散,衔恨泉壤 自传十三 一场会盟,处心积虑,虽然没有换来两相欢喜,但勉勉强强求了个一帆风顺。 我心情沉闷,无比抑郁。 我不知道十几年的蛰伏是否就算就此白费。 这个问题,我穷尽一生也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了。 联袂送走五位族长后,我与谢裒爷爷泛舟于淮河之上,江上清风送扁舟,溪水澹澹天清朗,人在此中,颇有一些惬意之感。 不知何时,夏侯流火的尸体,已被谢裒爷爷带来的那名头戴斗笠的驾船年轻人精心掩埋,了无痕迹。 这年轻人很显然是此道老手,我留在岸边滴溅的血迹和河中小舟中打斗留下来的残渣,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我与夏侯流火交战时刀气剑气扩散在岸边大石头上造成的痕迹,都被清理的一干二净,我与谢裒爷爷这一叶竹排随水流走后,这里再看不出一丝人来过的痕迹。 我心中暗想:谢裒爷爷这是有备而来啊! 错身站在谢裒爷爷身后,我由衷敬佩地说道,“谢裒爷爷,您的思虑缜密周全;您的胸襟,垂范我辈。下官钦佩之至。” 谢裒爷爷回头冲我咧嘴一笑,单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去去去!这些话留给外人说去,你谢裒爷爷我不稀罕这个!” 听完此话,我憨憨地挠了挠头,乖巧地站在谢裒爷爷身后,眼中尽是感激。 不管官居何位,在谢裒爷爷面前,我永远都是个孩子。 再过二十年,我已两鬓斑白,倘若谢裒 爷爷仍然在世,我依然还是他的孩子。 谢裒爷爷轻轻一笑,观望两岸锦绣,语重心长地说,“八大世族同江家当年一战后,常思往事却不思进取,虽有争心,却无争意,天下亦无可争之机。这些人,沉浸在往日的荣耀中无法自拔,在现实世界里,他们萎靡、贪婪、懦弱,如谢安、桓温等一干堪称国之栋梁者,少之又少。” 我黯然低头,叹道,“后继无人,家族之难!” 谢裒爷爷顿了一顿,继续道,“可以说,不管是从时势,还是人才,如今的七大世族,再也无法如当年一般,坐拥一地称王称霸了!所以,当今七族人心涣散,昌众日衰,族人各谋出路,不再团结一致,剩下抱团在一起的,无非是一些无能庸才,想着混吃等死。哎,纵使陛下还复七族官爵、准许八族垦荒,除非天下出现惊天大变,否则,七族再也回不去当年鼎盛了!” 感慨之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双眼直视谢裒爷爷,严肃问道,“爷爷,当年陛下定下的南北夹击江锋的大策,难道错了?” 谢裒爷爷满脸笑容,“从十五年前来看,是没错的,那时的七大世族有血、有肉、有实力,而且心气儿极高。不过世事常随时势变,人心常随时势动,从如今的局势和七大世族的现状来看,当年的谋划,已经不太贴合实际了。就拿我谢氏一族来说,当年大哥歃血会盟八大 世族,同江家在太昊城下一决生死,战败后,大哥自杀谢罪,老夫当时在长安差点受到牵连被诛,此风波一过,老夫便心觉谢家的人心,散喽。一族之心尚不能聚,何况七族之心?哎,三贫三富不到老,十年兴败多少人呢?” 我一时语塞,关于谢氏一族,我不想多做评价,所以无言以对。 谢裒爷爷知道自己聊过了头,轻松吐了一口气,转而笑道,“所以,欲行天下之事,只能因地制宜,不能因循守旧。这便是赵括和韩信的区别,一个不懂变通,一个按时而动,两人的结局自然一目了然!” 我轻轻点头,“谢裒爷爷说的甚有道理,姜还得是老的辣啊。只是,如此一来,对江家的合围之势,岂非荡然无存了?” “嘿,别再溜须拍马啦!不然老夫真的要沾沾自喜啦。” 谢裒爷爷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单手轻动,那根方才插在夏侯流火胸间此刻却在竹筏上的毛笔,应势飞来,在水里打了几个圈圈,干干净净地回到了谢裒爷爷手里。 “八族会盟失败还是成功,陛下并无责怪之意。倒是孩子你,咱老话说得好,平静的水面,练不出精悍的水手,安逸的环境,造不出治国的大才。孩子,你本纯臣,机变上佳,奈何在淮安郡安逸了数十年,生疏了修行啊。”谢裒爷爷如实指出了我的短板,旋即又对我说,“孩子,你可能还要在淮南郡 呆些日子。一年之内,曲州南方五郡或有变数,要么大静、大么大难,如有大静,陛下对你自有安排,若有大难,便是你挽狂澜于既倒之时。你可明白?” 我心中大惊,遂急问道,“谢爷爷,曲州要变天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江锋灭赵于海,这难道不是已经变天了吗?”谢裒爷爷笑看水面涟漪,“孩子,你的职责是平整土地,而非焦虑时光。你做三四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问那么多,反而累赘!” 见谢裒爷爷不肯道明,我只得乖乖点头应允,“下官晓得啦!” 谢裒爷爷仔仔细细瞧了瞧我,随后一脸慈祥,对我温柔点头,单手虚抬之间,一股淡淡气息吹拂我身,将我缓缓载到岸边。 我知已到离别之时,站在岸边,心虽不舍,却深深拱手,“谢裒爷爷,此行路远,多有坎坷,多多保重,待曲州事情一了,孩儿即刻返京,为您奉上文王酒、淮水鱼,一饱口福。” 我一语双关,既表达了不舍之情,也表达了回京的想法。 “哈哈哈!好好好,老夫等你!” 谢裒爷爷明亮幽深的目光透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来,“孩子,记着,先去私心,而后可以治公事。先平己见,而后可以听人言。此为宦海立身之本、为人之道、处事之基,得其要旨,可身居高位。哈哈,老夫去也。” 笑声余音久久回荡在山间岸间。 我的眼眶瞬间就有 些湿润! 生我肉体者,父母也;育我心境者,谢裒也! 离别之际,心中感怀,无以言表,只得深深拱手,凝视恩公离去。 一叶扁舟远去,渐渐消失在茫茫淮水,我在岸边伫立良久,打道回府。 回去,读书,察人,观事,等一个艳阳天,晒二两忧愁,温三盏老酒,闻四季花香。 书生许国一腔血,一笔一划当有神。 回头下望别离处,不见长安见雾尘。 ...... 后来,天下大乱之后又大定,谢允在修着《汉史》时,特意用半章篇幅记录此事,且未予评价。 今日之事的孰是孰非,今日之人的孰对孰错,都留给后人去说吧! 第641章 待物以信,持志以诚(一) 汉历346年,一月二十七,望中天阔,日明千里。 初春一过,冰雪消融。中原沃野,万物复苏,百虫蠕动,春耕正忙。 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与太昊城仅仅一山之隔的华兴郡,因嘉福山的重兵把守,并未受到江氏攻占方谷郡一事的影响,百工各在其位,农商依旧沸腾,在一片火热之中,凛冬的余雪,正在缓缓退散。 老头山下,依山傍水的平田军营地里,一片宁静,自从平田军全军开拔嘉福山,这里仅留下中军监军常璩和老卒数百人,负责打理日常、经营琐事,平田大营距离凌源城极近,老卒们又都是土生土长的凌源城人,白日里整理好军营器械粮草,夕阳时分便三五成群地回城去了,只留下四五个老兵巡营而已,连起炊都省下了。 如此松散的管理,刘懿却并不担心会被江锋或是其他势力偷袭。 有刘权生这等高手在城内,邓延的武备军驻扎在侧,还有斥虎卫的暗哨遍布其中,整座平田大营,实则外松内紧,就算是江锋亲临,也要掉一层皮才能离开。 江锋自然也不是初入职场的二傻子,他看透了刘权生、刘懿父子请君入瓮的伎俩,所以在占领整个方谷郡以后,只安心征兵屯田,就连哨探都没有向嘉福山以北派出一人,两方一直相安无事了近两个月。 江锋明白,短暂的修整,是为了积蓄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 这边,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如阴云一般,弥漫在整个平田帮的心头。 中军监军常璩乃是国家勋烈之子,其家教极好,其父常怡当年任疆宁郡郡守时,便以刚正不阿、做事利落着称。有其父必有其子,常璩传承了常怡的所有优点,严谨、正直、刚毅、果断,凭借出色的手段和素质,常璩仅凭百十来号老卒,便将打理军营常务井井有条,偌大个军营在他的操持之下,军备整齐、营房整洁、粮草充足,就连肉类和蔬菜,都保持在了三日新鲜,真的达到了随进随住的超高标准。 当刘懿轻骑快马一路疾驰,从长安返回平田大营时,见到工工整整的军营,不禁激动地握着常璩的手,称赞道,“李二牛乃吾之樊哙,常兄乃吾之萧何啊!” 士为知己者死,刘懿仅仅这一句话,便让常璩感激涕零,后半辈子,他都对刘懿死心塌地,即使二十年后刘懿迎来他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常璩也对刘懿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话说,只身从长安秘密返回凌源城的刘懿,还未等卸去一身风尘,仅入营草草和中军监军常璩交代了一番,便牵着赛赤兔,一个猛子扎进了子归学堂。 等刘懿进门,学堂内,‘曲州三杰’正一人一把摇摇椅,晃晃悠悠地晒着初春暖阳,眯眼看云走千里,好不悠闲呢! 刘懿见此,哑然失笑:好好好,三位大爷甩手 掌柜做的真好,小爷我顶着大雪天长安凌源来回跑,你们倒好,还在这晒上太阳了? 抱怨归抱怨,刘懿卸去满身疲惫,整理衣衫,几大步上前拱手道,“父亲、夏老大、邓叔叔,孩儿自长安面圣,如今振奋而还,特来禀报啦。” 三人同时睁眼,看向门口风尘仆仆的刘懿。 娶了妻的夏晴,身材明显发福了几分,作为刘懿的商道砥柱,夏晴自从把牟氏姐们和皇甫录带出成手后,他参与望南一系列商事的频率越来越小,没事儿喝喝小酒儿,人也活的越来越滋润。 听闻刘懿说话,夏晴大脑袋一摇一晃,意态懒散,对刘懿尖酸说道,“你这小子,走的时候不来,回来的时候又来,肯定是没什么好事儿!” 刘懿嘿嘿一笑,陡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夏晴面前,没大没小地摸着夏晴发福的肚子,一脸坏笑道,“夏老大,您这话可就不对喽,懿儿这一身混社会的本事,那可都是夏老大您口述亲传的,懿儿纵有一肚子坏水儿,也不敢吐到您老人家身上啊!对不?对不?” 夏晴一把拍掉刘懿游走人在自己腹间的手,佯怒骂道,“呸!你小子在我身边混了好几年日子,撅屁股拉几个粪蛋儿老子都知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少跟老子套近乎,老子可不吃你这一套。” 刘权生和邓延见到夏晴那副故作厌恶的滑稽表情,不禁哈哈大笑。 刘懿自小在夏晴 身边从事,与夏晴想处的时间不亚于和刘权生想处的时光,两人早已情同父子,对夏晴的挑逗早已习惯。 于是,刘懿那一双手刚刚被夏晴拍掉,马上就又如双蛇缠树般爬上了夏晴的腰腹,痒得夏晴左右摇摆,差点从摇椅上折了下来。 夏晴告饶后,刘懿恭敬地向邓延行过礼,才向刘权生兴致勃勃地说道,“父亲,当年辰师傅故去,咱在西郊进行吊唁,儿在归途中遇到一老一小两个怪人,名为刘立和吕铁。您猜怎么着,儿此去长安,发现那刘立和吕铁竟是当今陛下和丞相吕铮,你说奇不奇?” 刘权生今年四十不惑,鬓角已有丝丝淡白,此刻他一袭白袍,竹卷在手,酒壶别腰,面露五分笑颜,成熟稳重之中,更显山野士子风流。 刘懿此行甚是机密,除了乔妙卿,他对任何人都未提起,包括刘权生。 听闻刘懿此话,刘权生的手不禁微微用力捏了捏竹简,眉头也紧蹙了一分,发现自己失态,他一声轻咳,旋即担心说道,“懿儿啊!你伤还未愈便去长安,一路风雨阻隔,危险重重,若有个闪失,为父怎么和你娘交待啊!” 刘懿虽是谨慎心细之人,但在父亲面前却毫无顾忌,方才父亲失态,他也只当是父亲关心儿子安危,浑若不觉会有其他原因,张口爽利说道,“父亲常教育儿要大事缓办、急事速办,而今赵氏全线溃败、江锋坐拥曲 州一城三郡,王者之基已成,儿麾下斥虎卫禀报,近期江锋正在整肃兵马,逐渐恢复方谷武备军和雍奴水军建制,待其兵势一成,必挥师南下北上,南下五郡,五郡无兵可阻,北上华兴,华兴有兵无力,如此则曲州危矣。此诚危急存亡之时,儿不敢惜命,遂日夜兼程奔赴京畿,献上平定两州之策!” 第642章 待物以信,持志以诚(二) 我乘冬风至,得意下京城。 青春驾马快,一气天下横。 “平定两州?” 华兴武备将军邓延立刻来了兴致,笑呵呵地说道,“怎么突然冒出个平定两州之策?你小子,快说说!” 如今曲州、薄州局势瞬息万变,江锋一家独大的势头已经无可挽回,纵观整个曲州,就算平田军、华兴武备军、曲州八大世族和三千玄甲军全部绑定在一起,也不及一个江家兵强马壮。 就连京畿长安都束手无策的江锋一事,刘懿居然拿出了破解之法,而且这小子居然‘妄言’能够一举解决曲州和薄州的两大危机,这让邓延万分惊奇。 不知不觉,就连大腹便便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夏晴,也对刘懿心中的计策产生了兴趣,不禁竖起了耳朵,认真倾听。 于是,刘懿站在三人中央,开始滔滔不绝一展胸中宏图,从假意投降江锋说到允诺江锋、孙秀成两人封王,又从引兵突袭阳乐城到回兵合围太昊城,听得邓延、夏晴两人连连叫绝,对刘懿下的这一盘大棋连连夸赞。 刘懿这条计策,明显没有事前与夏晴、邓延甚至刘权生商议过,三人在听刘懿的讲述过程中,表情惊讶连连。 刘权生听完,则没有像夏晴、邓延那般振奋,脸上一丝高兴,这位风流才子沉默了片刻,反而严肃说道,“懿儿,你可知,此策虽妙,但却步步凶险。首先,江锋性格暴虐,眼里不揉沙子,你 陡然向江锋请降,江锋很有可能一气之下,当场便杀你祭旗。其次,你引兵突袭阳乐城,先不说封锁消息困难之巨,你以平田一军,纵使有东境五军的余力助你,想要战胜大秦十万虎狼,亦是天大难事;再说回兵太昊城,江锋用兵素来雄壮,你与大秦鏖战,即使取胜,亦是惨胜,届时劲兵良马多战死,士卒疲倦,率领一班疲兵弱旅回到曲州,反倒有被江锋包饺子的危险。总之,欲行此计,须有足够实力,而今实力不足,为父以为,此计实在不妥!” 刘懿从刘权生眼中,看出阵阵关心之意,于是温柔笑道,“父亲是因为领军主将是您的儿子而否定计策,还是因为此计考虑有失而否定计策。” 刘权生缓缓起身,轻柔刘懿黑发,笑道,“都有!” 刘懿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旋即又满怀壮志豪情,“父亲,大丈夫生于当世,需有所为有所不为。当此之时,正是建功之时、奋命之时,光耀门楣之时,十万汉军魂断天山,儿又怎敢惜命?在儿头顶,悬万古昭昭日月,日月之下,曲州黎民亟待脱离苦海,一州大义亟待儿去伸张。在儿身后,数万将士随儿生里来死里去,渴望安边静寇、建立功勋之心奔腾不息,不可冷落,儿又怎能惜命?若儿想苟且,当年窝居望南楼日进斗金岂不快活,又何必应父亲与义父之邀去五郡平田呢?” 刘懿这一 番话说的正气凛然,若儒家那帮老迂腐在侧听闻,定会感激涕霖大叹江山带有人才。 不过,这话对外人说说还可以,放在刘权生这三个自家人耳中,可就不是那个味道了,颇有些做戏的意味。 夏晴嘿嘿坏笑,不失时机地插嘴,“一天天的,净扯淡,你花钱从来大手大脚,一时兴起从来都不计后果,望南楼在你小子手里,没几天就得黄摊子,还想日进斗金?做梦吧!” 原本凛然大义的氛围,顿时变得诙谐起来。 刘懿立刻收起严肃的表情,对夏晴嘿嘿一笑,蹦蹦跳跳地扑到了夏晴身侧,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摸着他要上的白玉五铢,眼眸骤然眯起,笑道,“黄不黄摊子咱不知道,夏老大,咱平田军此次秘密悲伤东征,您这尊财神爷,是不是得破费破费,给点儿盘缠坐军费啊?” 要夏晴的钱,等于要夏晴的命。 夏晴顿时炸了毛一般从摇椅坐起,看着邓延,指着刘懿,使劲嚷嚷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这小子为啥事儿都办完了才来看咱们老哥三个,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自从刘懿受封凌源伯、任平田将军以来,说话做事愈发干练,隐有国之干城的大开大合,气度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严,很少像今日这般撒泼打横了。 看着一副老赖模样同夏晴拉拉扯扯的刘懿,刘权生有些惊诧。 他惊诧于短短 几年时间,自己那原本胆小怕事、胸无胆志的儿子,居然成长的如此之快,亦惊诧于刘懿天资之重和谋划之强,真不是一个将满十八岁的少年该有的能力和心智。 随机应变,因势而动,真英雄也。 这让刘权生不禁暗叹:当初,恳求陛下任懿儿为五郡平田令,虽然是另有所谋,但却误打误撞,平白任出了一位少年英雄,所谓因缘际会,便是如此吧! 想到此,刘权生嘴角微微抿起笑意,看来自己在伏灵山一战后对儿子放任不管,纵其恣意成长,倒是一件拔苗助长的好事儿了。 果然,养虎在山林,养猪在围栏呐! 感叹过后,刘权生郑重看向他的宝贝儿子,严肃问道,“懿儿,真的决定了?” 刘懿停止了同夏晴的扯闹,亦郑重回道,“决定了!” “三思而行,慎之又慎,再思可矣。”刘权生轻轻点头,转头问向他那两位半生兄弟,“两位兄弟,你们觉得,此事如何?” 夏晴拍了拍刘懿的脑袋,笑逐颜开,“大哥的事儿,就是我夏晴的事儿,大哥的儿子,就是我夏晴的儿子,你说对不对呀?懿儿?” 稍显木讷不善玩笑的邓延,随夏晴笑着点了点头。 刘懿一时兴奋,脑袋拨浪鼓似地点头,可头脑热度下来,马上噘嘴嗔道,“夏老大,你占我便宜!我要在之前讨要军费的基础上,再多拿你一万金。” “一万金?还多拿?”夏晴目瞪口 呆,立刻大头一转,对刘权生咧嘴说道,“得得得,大哥,你就当我刚才放了个屁!老弟我家里有事,先走了哈!” 第643章 待物以信,持志以诚(三) 平日里,夏晴是个实打实的财迷,一毛不拔。 打他可以,骂他可以,他都不一定会生气,但如果你想动他的钱袋子,挨打挨骂的,或许就会变成你了! 这不,夏晴说完,也不管屋内的刘懿三人答不答应,好似个偷了人家东西的窃贼,起来就跑,一溜烟儿就往学堂外面窜出,那速度,简直赛过粮仓里的大肥耗子,简直生猛。 刘懿见状,赶忙对着门口肥硕的背影大声喊道,“夏老大,你不给我粮饷,我就去找嫂嫂告状去。告你在这里偷闲喝酒,不陪嫂嫂打理家事!看嫂嫂不罚你戒酒。” 刘权生适时笑道,“夏晴,以弟妹的脾气,一年之内你是碰不了酒喽。” 三人又见那只大肥耗子折了个弯,如同奔跑的野猪一般,又快速跑了回来。 奔跑而至,夏晴猛地飞踹了一脚刘懿的屁股,一把拽下刘权生的酒葫芦,打开一番豪饮,痛快一番后,摇着空葫芦,对刘权生叫屈道,“大哥,你是不是算好了这小子今天得找我要钱?哎呀呀,你这顿酒啊,可亏死兄弟我喽!” 刘权生借机开夏晴的玩笑,“是啊是啊,为了今儿个,整个神水街的阴阳先生,都被我请个遍呢!他们可都说,今日有一位姓夏的客官,要破财免灾呢!” “都说兄弟一心,其利断金。依我看,父子同心,那才叫天下无敌呢!” 刘权生笑嘻嘻地道,“那么,兄弟,给点钱吧! ” “哦!” 夏晴一口老酒勉强咽下,窝在一边,一副苦不堪言模样。 三人捧腹大笑,笑声久久不止。 这一幕,当然只是玩笑,刘权生、刘懿父子同心,刘权生、夏晴、邓延,又何尝不是兄弟一心呢! 玩笑过后,子归学堂的小院内,转而恢复了宁静,三人齐齐盯着刘权生,不言不语。 刘权生知道,该他这个当爹的出面决断拿主意了,只见刘权生面色凝重,沉思半晌,踌躇良久,才深出了一口气,转头沉沉问向刘懿,“懿儿,既然你已经做了为国捐躯的打算,为父岂有半路阻挠之理啊!儿啊,你既然担当大任,你的计策,为父也只有支持,不会多做干预,吾儿只说,要我三人如何去做便可!” 腊前春前花满枝,旧人未走,新人已来! 时光正好,人也正好。 对父亲和邓、夏两人的支持,刘懿心中大为感动,他整理衣冠,面向三人,深鞠一躬,直截了当,铿锵说道,“要人!要钱!要兵!” 刘权生拊掌大笑,“说说,跟为父和两位叔叔说说,怎么个要法?” 刘懿机灵说道,“要人,便是要父亲、夏老大、邓叔叔三人,儿率军倾巢而出,华兴郡必然空虚,需要父亲帮忙稳定局势,避免老巢落入江锋之手。要钱,要五万金之数,儿此番途中,要去薄州招募兵马,抚恤阵亡将士。要人,要邓叔叔麾下华兴武备军,在平田军不在时,暗 中策应赵素笺和段梵境,随时准备给江锋一记雷霆震击。” 刘权生面如静水,“仔细说说,要人究竟何用?” 刘懿回道,“儿走后,父亲主外,盘恒江锋。夏老大主内,帮助应郡守安定内务。邓叔叔协助赵素笺主军,如何?只是,这可要委屈了邓叔叔,做了宣怀伯的副手。” 面对刘懿的坦诚直率,邓延爽朗笑道,“茫茫天下,能出来做些事情,便得自在,其余功名富贵,皆是虚无,无妨!无妨!” 夏晴则双臂盘胸,噘嘴说道,“五万金!小子,你当咱是开金矿的?这几年,渔场、酒楼、锦缎三大生意虽然兴隆,但能攒下三万金就算顶天了,不信,你小子去问问皇甫录去!” 刘懿赶忙窜到夏晴面前,为其揉肩捶背,顽皮道,“夏老大莫不是听错了?懿儿要的就是三万金啊!” 夏晴表情一怔,自知被刘懿套出了家底儿虚实,失了算计,于是咧嘴愁苦道,“瞧瞧!瞧瞧!爷俩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这,这谁能整得了啊!” 三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懿儿,你似乎忘记了一个人?”刘权生边笑边说。 刘懿止住笑容,一脸疑惑,问道,“嗯?还请父亲指教!” 刘权生缓步向学堂门口走了几步,问向夏晴,“到了么?” 夏晴亦起身,行至刘权生身侧,轻声道,“伙计禀报,快了!” 门口忽然传来声音,“哈哈!今日学堂豪杰济济, 定有大事喜事啊!” 刘懿定睛一看,华兴郡郡守应知出现在他的视线。 应知还是那个三角眼,还是那撇八字胡,还是那道扫把眉,只是头发多了些霜雪,官服又老旧了几分。 刘懿心中恍然大悟,义父应知乃华兴郡郡守,自己想在华兴郡翻江倒海,怎能忘了他啊! 刘懿赶忙整理衣衫,快步前去,拜道,“义父大人!” 应知拍了拍刘懿的肩膀,随意笑道,“你小子,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怎么,当大官了,忘了义父了?小心义父明天断你的军粮!” 刘懿赶忙笑道,“义父,这是哪里的话!重要的人,自然要留到最后见!” 啪!刘懿脖颈挨了一个大巴掌,打得刘懿一个机灵。 夏晴把那挥出的手收回袖中,“怎么,难道我们哥三个,就不重要么?” 面对夏晴的胡搅蛮缠,刘懿无可奈何地告饶了! ...... 娇鸟开窗,几人小酌清茶,难得地在炉火旁闲叙了片刻,刘权生见饭时将至,便独自去往后厨烹饪。自从本家刘氏覆灭,他始终自做、自食,自得其乐,喧嚣的凡尘中,刘权生借此获得了专属于他的一分宁静。 不一会儿,清淡地四个小菜就着一壶清酒,被刘权生端了上来,方寸学堂之中,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一壶好酒,几盘好菜。 在‘曲州三杰’的合力围攻下,应知没撑过几个回合,便告酒场溃败,醉眼惺忪地歪在席间,还未 等刘懿有所请,应知借着酒劲儿,一股脑把家底儿全部掏出来给了刘懿。 第644章 孤营秘晤,千般算计(上) 华兴郡依山靠海,乃是南北交通之要冲,往来商旅无数。 且作为中原最为富庶之郡,只论其经济底蕴,华兴郡的盐铁、农牧、渔业发展之盛,天下郡县少有能出其右者。 也正因如此,曲州第一首富,在华兴郡产生。 也正因如此,夏晴和刘懿能在短短几年之内,攒下万贯家财。 也正因如此,华兴郡郡守应知,是个实打实的钱袋子。 一顿好酒好菜,应知许诺刘懿粮草万石、钱万贯、兵器万件、战马五百匹,外加孔武统帅的两千郡兵,以助军争。 这个惊天大礼包,激动的刘懿那叫一个上蹿下跳,一个劲儿地给应知灌酒,一个劲儿地溜须拍马。 清酒淡菜招待了几人,一番陈词商定了大事,简单交代了几件保密事宜,刘氏父子送走了夏晴、邓延、应知三人。 “懿儿,此行远兮,前程未卜,吾儿珍重。”刘权生与刘懿相对而坐。 “父亲,儿定竭尽全力。”坐在刘权生对面的刘懿,为刘权生斟满山茶,壮志凌云。 刘权生眼中莫名多出了些许后悔之色,“入仕易,出世难,或许,当年为父不该荐你入仕的,做一个闲散的江湖人,也挺好!” 刘懿干笑几声,自斟自饮,温声道,“有些人的命,是注定了的。儿自小受父亲教诲,学百家之所长,若此生窝居酒肆,岂非不遂父愿了?几年前,儿对这功名权利甚为厌恶,而今方知,儿也是个俗人 ,对名垂千古流芳万世这种事儿,毫无招架的能力。封伯领军算什么?若儿有幸官拜五公,定会带一班朝臣,还天下一个乾坤盛世,如伊尹、霍光那般,青史留名。” 刘权生抬眼看向刘懿,目光灼灼。 从刘懿身上,刘权生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当年那是何等义气,仿佛天边日月唾手可摘,北冥沧海弹指既到。 他忽然想起当年,他刘权生独自一人,与天子并肩站在龙首原上,数十级台阶下,群臣林立,百官拱手。 少年扫胡虏,叱咤卷风云。 号角惊梦醒,一骑定浮沉! 年轻,真好啊! 刘权生旋即喟然一叹,“懿儿,若此计不成,两州倾危,你当如何自处呢?” “若此计不成,儿愿杀身以谢天下!”刘懿没有半分迟疑。 刘权生摇了摇头,“杀身成仁固然可贵,但若此计不成,可不是我儿一条性命便可作罢的喽,到那时,薄州与中原断绝,江家在曲州一家独大,煌煌大汉,或又如百年前魏蜀吴一般,被三分天下了!” 刘懿长吁一气,“父亲说的这些,儿又何尝不知呢!可是,已经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局面了,不是么?如果不能破釜沉舟,结局不也是江锋自立,薄州归秦么?” 刘权生深然点头,他不再纠结这个沉重而又敏感的话题,转而问道,“陛下,还好么?” 刘懿想了片刻,回道,“满鬓风霜,壮志依旧!儿临别帝都 前,陛下托儿带话给父亲,‘若有机会,请来未央宫,再饮当年烈酒,再续君臣旧谊’!” 刘权生忽然纵情大笑! 天子待我如此,我刘权生隐姓埋名十余载,值了! 知己难逢几人留啊! 刘懿意料之中地获得了‘曲州三杰’的帮扶,如释重负,同父亲刘权生闲聊几句,又仔细探讨了一番此行的战术战略,便低调地从北门悄然回到了平田军大帐。 他心中激动了好一阵,旋即又冷了下来,坐在中军大帐的主位,一语不发。 常璩为人厚重,见刘懿行色匆匆归来却有无精打采,便出口直言问道,“将军有心事,莫不是尊父不肯出山帮忙?” “嘿,天下间哪有父亲不帮儿子的道理?”刘懿摇头笑道。 “那又是为何闷闷不乐?将军有难言之隐么?”常璩紧追不放。 刘懿正在思考北上行军的保密工作,面对常璩追问,有口无心地问,“常兄,你可是守口如瓶之人?” 常璩以为刘懿是在怀疑自己的品格,立刻昂然正色说道,“我常氏在疆宁郡乃名门望族,素讲信义。当年胡羯乱常,父亲刀斧加身亦未动摇信仰。去年,下官仰慕将军平田造福为民之大义,千里来投,足见下官之真心啊!” 常璩一领本色布袍,一顶六寸竹冠,连珠炮一般地说完,刘懿立刻意识到常璩对自己的发问似有误会,赶忙起身与常璩同案而坐,真言真语地道,“常兄, 误会啦!对常兄的人品家风,本将军从未质疑啊!方才无端走神,还请常兄见谅!” 于是,刘懿将长安之行的目地和平定两郡之策和盘托出,而后大手微扬,揉着两鬓双穴,为难说道,“克成功业,拯救万民,我自不是畏难之人,奈何此策若想收效见效,需先行投敌,继而隐蔽最终目标,最后伏兵忽现,方能克敌制胜。事情难就难在这第一步和第二步,第一步投敌,很可能造成华兴郡民变,在第一步的基础上,第二步的隐迹,则很可能造成军中哗变。如何稳定民心军心,本将军一时间也无良策啊!” 常璩听后,哈哈大笑,“将军聪慧,却也难免做了局中之人啊!” 刘懿立刻明白常璩语中之意,赶忙问道,“常兄此话怎讲?” 常璩单刀直入,“肯不问缘由、不问结局肯跟将军东去的,自然是极忠之人,必不用担心兵变。而民变嘛!嘿,将军,《汉律》中不是还有换防制、轮训制么?到时只需张贴告示,不,是派人私下散布消息,说‘北方边疆战事吃紧,平田军奉诏北上驻防,不日将返’,则民心自稳矣。只要咱出了凌源山脉,咱平田军去哪里,谁又管得着呢?” 刘懿双目闪烁精光,可又忽然黯淡,“话虽如此,但诈降江锋,是需要诚意的,而这诚意,无非是遣散平田军,若其见我平田军出走凌源,定会趁机派兵攻入华兴 郡,老巢丢失,届时纵然驱逐了秦军,回兵突袭定成奢望。常兄此计还需细细雕琢。” 第645章 孤营秘晤,千般算计(下) 阳光之下,往往生着装五谷; 密室之中,往往有阴谋之论。 纵观古今,所有的阴谋策论,都是衍生于孤灯暗巷之中。 今日,刘懿和常璩两个天才少年,在四下无人中军大帐会晤,必然会酝酿出一个惊天阴谋。 常璩的计谋被刘懿婉转否决后,便低头沉声道,“将军之大策,无比宏伟,需要时间静下心来细细思考,除此计外,下官一时间暂无良策。这件事还需另找高人想办法,要不.....,下官去一趟嘉福山,看看那里的伙计们有何良策?哎,这事儿要是能想办法拖到秋收,便好喽!到那个时候,我平田军兵精粮足,日子还要好过一些!可惜,时不我待啊!” 兀自深思的刘懿,脑中忽然灵机一动,他陡然站起,竟不自觉动心起念,把腹内龙珠运了出来,霎那间,中军大帐中,金光璀璨。 刘懿也顾不上拾到那颗到处乱飞的龙珠,急忙问向常璩,“常兄,你方才说什么?” 常璩以为自己一时说错了话,便直愣愣地道,“下官...,下官并未说甚!” 刘懿焦急地扯住常璩,说道,“哎呀呀!到底说了什么呀!” 常璩只得小心道,“下官说,这事儿要是能拖到秋收之后,便好喽。” 刘懿拍手大笑,“对!对对对!拖,一个字,拖!常兄这个拖字,用的好啊!” 常璩的思路有些若隐若现,便不解地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刘 懿饮了一大口凉茶,爽快笑道,“既然我军来回东境的时间是个定数,那对于江锋那边儿,何不以事拖之?以计瞒之?以作迟缓呢?” 常璩恍然大悟,“如何瞒法?又是如何拖法?” “能瞒一刻是一刻,能拖一分是一分。只要能拖能瞒,都是好办法!”刘懿兴致勃勃地拉着常璩走到帐中沙盘前,一边看着曲州山水图,一边怒眯眼道,“来来来,我与常兄一同想策,首先,来一招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如何?” 常璩疑惑不解,情不自禁地脸上发热,“下官愚钝,还请将军明示!”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常璩之长在敦厚、在理内政,在每事亲览。 他是萧何,但做不了韩信! 所以,刘懿并没有因为常璩迟钝的思维而责怪不满,反而兴奋说道,“常兄,你方才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这样,一会儿你我谋划完毕,常兄即刻作为我军特使,换上便装,携我虎符,秘密前往武备军军营拜会邓延叔叔,告诉他今夜立即全军拔营,昼伏夜出赶往嘉福山,到达后即刻与平田军交接防务,并且两军互换军旗军服,包括武器装备,全部都要换了个遍。” 常璩先是微微吃了一惊,心思一动之下,兴奋不已,“如此一来,我平田军即可金蝉脱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嘉福山一线撤出前往东境。” “没错!待江锋老贼发现,想必我军那时已经到达了两辽 地界。如果保密工作做的严谨,恐怕我等回军,江锋亦不能知啊!哈哈。”刘懿笑道。 常璩拍案叫绝,思路大开,“好一个偷梁换柱,将军明谋善断,能得华兴武备军相助,既能填补嘉福山防务,又可以掩人耳目,让我平田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往东境平叛,实乃一箭双雕之法。然则,此计还不足以化解危局,下官愿再添一计。” 刘懿闻言大受鼓舞,激动地握住常璩地双手,“常兄快讲!” 有此明主追随,常璩心中暖流涌动,激动不已,立即说道,“将军的瞒天过海之计,只能让我平田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往东境,起到稳定民心军心的作用,却依然无法阻挡江锋北上华兴郡的步伐。方顗有机锋口才,倒不如,派他去谈判,谈的越久越好,条件越细越好,要求越苛刻越好。将军,咱们在谈判之初,可以先给出江锋断然无法接受的条件,而后在往返太昊城河华兴郡之间,反复磋商拉扯,这样,或可推迟江锋进兵华兴郡的时间,如果适时地给江家一些诚意,比如粮草、马匹和装备,江锋或可放松对我等的警惕,转而南下攻伐曲州八大世族,将祸水南引。如此,我等既争取了时间,又迷惑了江锋,等江锋发现之日,想必,我平田军北上东征,也已经有结果啦。” “好!常兄妙计,就这么办!”刘懿激动地看着帐中沙盘,声音高昂 ,“我已决意,先北出,再请降,后和谈。” 话音一落,刘懿快步行至大帐案前,取出虎符,昂首,“常璩听令。” 常璩肃然立正,拱手答道,“下官候命。” 刘懿面目严肃,衣袍无风自动,正色道,“命你即刻启程,依方才之计行事,本将军授你先斩后奏之权,平田军将士若有违抗,君可自行裁决!” 常璩浑身颤抖不止,昂首领命。 交代了一些细节后,刘懿握着常璩的手,目光灼然,嘱咐道,“待平田军返回凌源城,我立刻率军北出。凌源大营是我平田军的根基,我不在时,常兄,一切拜托啦!” 常璩双眉一立,允诺道,“士为知己者死,凌源伯知我,我当为凌源伯奋命。” 刘懿丰神英姿,扫向沙盘,声音骤冷,“如此一来,我便可安心决死了!” 常璩不禁热泪盈眶,“将军,就此一别,愿有再见之日!” 刘懿深深一拜,“再见之日,既我等建功报国、彪炳史册之时。” 常璩拱手告别,飘然而去,刘懿听着帐外一阵快马,呆坐了良久,才想起来那颗正在帐中顽皮地四处盘旋的龙珠。 动心起念运回那颗芯中金灿灿的珠子,刘懿草草吃了一鼎牛肉炖蔓菁,两个黑面饼,用盐水漱了漱口,自己打了一盆冷水,一边净面濯足,一边抚摸着刘彦所赐吞鸿剑,黝黑的脸上浮出一丝自嘲,笑道,“九九八十一难,未到一半便觉吃力 费劲,看来我还需磨砺啊!” 第646章 东境来客,国殇难平(一) 送走了常璩,天色已然昏黑向晚。 万籁寂无声,刘懿微微感觉有些困顿,他以冷水冰足,强烈的寒冷由下至上,瞬间让他顿感一阵清凉,脑袋又恢复了清醒。 刘懿怔怔地看着头头顶的帐帘,旋即向暗处自言自语,“唉!你说,如果我能通玄入圣,江锋是不是会手到擒来?也不会有这几番周折了吧!” 四下无人,能陪他说话的,也只剩下隐藏在黑暗里的死士戌了。 没几个呼吸,死士戌大咧咧的声音便从暗处传来,“我说将军,俺是个糙人,说句不中听的话,将军莫要见怪。” 刘懿哈哈大笑,“死士戌啊死士戌,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套了?有屁快放!” 躲在暗处的死士戌干笑两声,“通玄的神仙,大多都清心寡欲一心修道,或恣意潇洒不理凡尘,入此境者,那是放个屁都能崩开一座山的主儿,擒拿一个小小的江锋,自然不在话下。不过,将军心有执念,处处谨小慎微,心中贪欲甚多,纵有百般奇遇,啧啧,此生亦难入羽化通玄之境界啊!” 刘懿轻笑反驳,“我呸,谁要入那羽化通玄之境界了?如果真的修炼成了神仙,没血没肉,空有灵魂,又不死不老,还无法体会七情六欲,孤零零呆在九天之上,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岂不是寂寞么?” 死士戌颇为诧异,“将军,你这个想法,还真是,蝎子粑粑,毒(独)一份儿啊!” 刘 懿呲牙咧嘴,“过奖,过奖啦!” 死士戌是个不太健谈的人,刘懿说完,死士戌便没了下文。 还好,刘懿健谈,用当下流行的话来讲,这小子是个社牛。 刘懿说完,素面朝天地躺在,“虽然做不成通玄的神仙,但是,这几年的奇遇,倒是多得很,这几年光是上古神物便见了太白神龙、青鸟精卫、青丘九尾三种,可是大饱了眼福呢!我说死士戌,你加加油,到时候修成通玄境界,也好带我偶尔上天溜达溜达!” “我?”死士戌在黑暗中轻轻一叹,“我就算了吧?我自知资质不够,没有那个金光钻,也不揽那个瓷器活儿!” 刘懿微微撇嘴,“塞北黎的继承者,就这么没有自信么?” 死士戌道,“修炼一途,想成为上境之人,勤奋刻苦就可以了!但是,如果想染指羽化通玄,天赋、机缘和努力,缺一不可,大多数人,都是痴心妄想不自量力。所以,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 刘懿耸了耸肩,“你倒是活的通透!” “通透些,没那么累!” “来人了,将军!”死士戌忽然话锋一转,重新隐于暗中。 伤势初愈的刘懿,开年以来经过几番折腾,纵有境界加持,也已经疲乏不堪。 耳畔死士戌声音渐渐隐去,刘懿遂歪坐在案,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懒散说道,“知道我此番行程的人少之又少,这个当口还知道来此寻我的人,也就那么几 个!” 刘懿自己刚刚唠唠叨叨地说完,中军大帐的卷帘门,便被一杆精铁长矛轻轻挑开,刘懿眯眼一看,目光所及之处,三道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风尘仆仆,依次横列排开,笔直地站在他的眼前。 昂首立于中间的那名少年白衣白雕,背挎雕弓,腰别短剑,面色淡棕,皮肤粗糙,几道细碎刀疤分布脸颊,眉宇间透着凌云傲气和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少年左边,一名中年男子拄剑而立,这男子相貌平平无奇,内着软甲,胡须茂密,站姿却极正,进屋便目不转睛打量起军帐中央的华兴山水沙盘和幕侧悬挂的华兴兵力分布图,行家里手打眼一见,便知是这中年人乃是实打实的沙场宿将。 少年右边,又见少年,这少年与中间的那名桀骜少年大有不同,一身锦衣玉冠,其人肌肤如雪,匀沾粉洁,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观之可亲。 三个外表大相径庭的人却有一个共同点,杀气凛凛。 三人成虎,三人合力带出的杀气,足让刘懿为之精神一凛,困意全无,就连呼吸都不禁急促起来,胸中不自觉有一种憋闷的感觉。 可刘懿并未生起防备之心,只因体内沉淀的紫气东来并没有丝毫异象。 说来也是缘分,两个月前,刘懿在孤山救了青丘九尾后,体内那一丝紫气气若悬丝,已经到了无法感知的境地,刘懿对境界修为的追求并不高,所以也仅是一笑 了之,由它来去。 可就在他前几日在未央宫取剑‘吞鸿’后,刘懿随身佩戴之间,那吞鸿剑浩浩荡荡的煌煌剑气,竟将血脉中的一丝紫气又牵引了出来,加之刘懿逢七借用龙珠汲取天地精华,那紫气东来如获新生,开始重新在血脉中奔腾不止。 这也是机缘巧合吧。 刘懿本以为是熟人,谁知道却是几个不速之客。 他看来看去,总觉得眼前这三人甚是熟悉,一时间却又无从想起,便摆脱慵懒状态,穿上布靴,起身近前晒笑道,“你们三位是?” 三人中间的少年开口说话,声音虽冷,却止不住地发出颤声,“刘将军,六年不见,可还记得当年东境的故人?” 刘懿心中惊雷乍起,看那少年止不住地惊讶,最后转惊为喜,瞪大了双眸,“牟枭,你是,牟枭大哥?” 牟枭微微点头,将手上长矛猛插入地面,拱手道,“武宁中郎将牟枭,拜见平田将军。当年东境一别之后,六年未见,刘将军已乘风化龙,枭,为将军而喜。” 牟枭心中孤傲较刘懿麾下周抚有过之而无不及,寻常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今日对刘懿谦恭,足见刘懿在其心中地位。 而且,故人相见,冷傲如牟枭者,也不禁心中激荡,他忽然记起当年临别前他邀约刘懿、东方羽、一显三人在军营内偷饮的场景,也忽然他记起父亲的那句话:安逸时广交英才,危难时四方来援,是 谓生死之道,行幸安定之本也。 第647章 东境来客,国殇难平(二) 国殇难平。 辽东郡、料细菌是隶属于薄州最富庶的两个郡,同时也是作为核心腹地的存在,如今,已经尽在苻文的鼓掌之间,先不说百姓是否深陷水深火热,单单就两辽优越的地理位置,大汉帝国,肯定是在备受煎熬了。 秦军在两辽肆虐,战马在风中嘶吼,在这个当口,牟枭作为东境残存兵力中的主要将领,亲赴华兴郡,必有要事。 而这件所谓的要事,刘懿心中已经不言而喻:必是求援自己,让自己派兵北上支援。 所谓你不请神神自来,刘懿正焦头烂额派谁去先行与东境余兵联络,结果牟枭竟不请自来,这对于刘懿来说,可谓喜从天降,好事一桩。 做生意的初级阶段是讨价还价,中级阶段是愿者上钩,而高级阶段,就如此时的刘懿和牟枭,一拍即合! 刘懿心中雀跃,内心兴奋之下,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上前拱手笑道,“牟大哥,哈哈哈,你可想死我了!来来来,自家人莫要客气,来来来,请上座!” 牟枭先是微微错愕,随后心中一暖。 他本以为如今刘懿已经封侯拜将一飞冲天,性格自然会随之改变盛气凌人,没想到今日一见,刘懿竟如知己故人重逢一般,对自己热情有加。 这股热情,如久旱逢甘露一般,沁润了牟枭的心田,让他在凄冷的人间,感受到了一丝人心的温暖。 自东境战败以来一直冷若冰霜的牟枭,第一 次笑了。 这边,刘懿赶忙拉着牟枭的手,将他请入案中,旋即转头打量那名跟随而来的中年男子,立即惊疑问道,“您,您是程纲大哥?” 中年男子腼腆点头,闷声道,“刘将军好记性!” 刘懿喜出望外,郎笑道,“一别六年,程纲大哥留了胡子,小弟都有些认不得了!哈哈。” 两人行过礼,刘懿又将目光看向那名白嫩少年,问道,“这位是?” 白白嫩嫩的少年环顾了一圈帐中,小肩膀颤颤耸动,声音娇嫩,纯真问道,“刘将军,我爷爷呢?” 爷爷? 看着眼前的孩子,刘懿似乎猜到了他的来历,眼睛不禁微微湿润了。 刘懿立刻问道,“这位小先生,你叫什么?” 比刘懿要小上几岁的少年回道,“夏沫,夏天的夏,泡沫的沫。” 刘懿接续问道,“为什么会起这样的名字?” 夏沫不假思索,“爷爷说,北境的夏天,只是如泡沫一般,昙花一现,冬天才是永恒。” 刘懿嘴唇微微颤动,没有说话。 四人落座,刘懿欢喜消退,不胜感慨。 三个月前,东境一战,牟枭失去了父亲,程纲失去了老师,帝国将星陨落,武宁军全军覆没,悲矣!壮矣! 而这名名为夏沫的少年,则继承父业,成了太白军白貉营的校尉,准备卷入一场本应与自己无关的斗争。 没错,跟随牟枭而来的白白嫩嫩名为夏沫的少年,便是当年因刘懿而死的前白貉营校尉 夏孑之子,也是一直护在刘懿身边的老夏瞻之孙。 夏孑生前,在白貉营极具军心人望,其为了人心大义自杀后,白貉营将士感念君恩,自发请命莫惊春,请求夏孑之子出任白貉营校尉,莫惊春从众之望,终于把这支精锐,交到了夏沫手中。 那时夏沫年纪尚小不谙世事,处理白貉营军务全靠夏孑留下的一干文臣武将,而今已经长成翩翩少年,纯熟军务且思虑周全,大有儒将之风,不禁让人感叹岁月流逝、江山代有人才。 所谓旧巢客雁,迁来一手新苗,白貉营将士这一知恩图报的故事,听得刘懿内心深处感动不已,连连感叹人间真情。 当年小树已茁壮,大树虽倒自不弯。 人间素有真情在,善恶是非枉自明。 待刘懿情绪稍定,传唤军中留守老卒温了一壶浓茶,为三人一一斟过后,回案悲痛说道,“三个月前,东境之战,牟将军勇悍绝伦、以身报国,武宁、武次、太白三军将士满腔热血、不顾生死、忠烈殉国,听此噩耗,我心甚悲,奈何身不由己、实力不足,恨不能率平田军立刻赶赴东境,除贼兴邦啊!” “将军心事,枭已明了,我等千里迢迢此一行来,专为此事。”牟枭神情怔怔,似乎略显伤感。 月下灯明,刘懿心中叹过,既然牟枭开门见山,他也不再藏着掖着,决定和盘托出,便轻声道,“兄若知我,当知我想。如今曲州 崩乱,贼人势力强大,陛下不得已方才许诺江锋封王,实乃缓兵之计。此为国之机密,今日所以对三位和盘托出,只因我等一是一条船上的摆渡客,还请三位保守此密。” 牟枭三人同时点头,程纲在侧,轻声道,“国家蒙难,皇权受辱,国人蒙羞,我等是国之罪人啊。” “程将军不必妄自菲薄,只要我等同心协力,大汉江山,会危而后安的。”刘懿轻声安慰一笔带过,转而把话题引了回来,道,“本将军立志除贼,奈何实力不足,各地兵力分散无法动用,长安的天子内卫亦不可轻举妄动,所以便想北出凌源山脉,先解东境危局,而后再请东境诸位将士,助我一举平定曲州诸贼。当前危局,唯有此法可救曲、薄两州,除此之外,再无他法了。” 牟枭冷静问道,“将军,平田军目前有多少人?” 刘懿如实相告,“平田军以建制筹组,目前有两万五千人,华兴郡还有两千郡兵可供驱驰。” 话说到这,夏沫和程纲眉头紧锁,忽然低头沉思起来。 刘懿察言观色,自然知道,两人这是在认为平田军兵力不足啊! 牟枭则直来直去,淡淡地道,“将军,如今,我东境五军,只剩下罗月营和白貉营两营的可战之兵,留守的官兵,加起来也不过一千,纵然是我等与平田军联合,也不过三万人。秦军那边,至少十万虎狼,加上刘沁、刘瀚投敌 的两军兵力,足足有十五万大军。将军以为,我等凭借三万兵马,可以逆袭翻盘么?” 刘懿呵呵一笑,“怎么,牟将军,怕了?” 第648章 东境来客,国殇难平(三) 牟枭此人,表面冰冷,实则内心似火。 东境温温吞吞的军旅生涯,让他时常有郁郁不得志之感。 他并没有如东境的其他将领一般,安之若命,整天三个饱一个倒的过安生日子。 憋闷无战的军旅生涯,并没有冰冷他的热血,相反,让他的满腔热情在心潮里越积越深,到最后,变成了汪洋大海。 而这茫茫热情汇聚而成大壮志汪洋,随着其父牟羽的战死,决堤了。 热血化不开国仇,牟枭的满腔悲伤转化为愤怒,如果他有实力和能力,恨不得立刻杀向两辽,杀尽秦狗,为父报仇! 可以说,最期待与秦军开战,最渴望与秦军开战的,就是他牟枭。 他又怎会害怕呢? 无非是刘懿的激将法罢了。 东北人性格豪爽,激将法对豪爽之人十分奏效,此刻的牟枭面无表情,内心却似临阵战马一般嘶鸣不已。 仇耻未报,国仇家仇,永世不忘,今有助力,我必从之,杀贼饮血,以牙还牙,岂可言怕? 良久,牟枭终于从牙缝里崩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杀’字。 他的牙缝里,似有血出,双瞳中,业早已血泪纵横。 坚定了讨贼信心,刘懿掬了一把同情的眼泪,仅仅寥寥数语之后,四个人在这座几近空荡的平田军营内,同饮杯中酒,歃血为盟。 念头暗昧,白日之下有厉鬼;心体光明,暗室之中有青天。 三个阳光少年同一位忠直长者碰到一起,纵然所谋乃秘 事,却不见丝毫龌龊。 方略已定,刘懿不想再提及伤心往事去揭人家的伤疤,便邀请三人宽坐饮茶,略做寒暄后,便问向程纲,道,“程纲大哥,您可随身携带东境地图?今夜无事,我等也好提前谋划一番,早做准备。” “行军之人,唯军图、战马与长刀不可离手。”程纲说完,起身提步,走到幕侧,顺手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十分利落地覆盖在华兴兵力分布图上。 曾经走过的山山水水,重新浮现在刘懿眼前,曾经陪伴的旧人旧事,瞬间弥漫了刘懿满怀心事的心头。 他不禁伸手轻抚腰间,可遗憾的是,腰间空无一物。 名家巨擎东方春生死前,曾赠送随身配饰三枚铜钱给予刘懿,刘懿为表纪念,起初时常佩戴在身,后来,刘懿决意与江瑞生伏灵山死战,他害怕长辈所赠之物在大风大浪中遗失,便将其留在了望南居中珍藏,行走江湖也不再佩戴了。 今日旧事涌上心头,少年寻之不得,竟无语凝噎。 千般思念,万种风流,都化作了尘土和往事啊! 回过神来后,刘懿眯眼望向那张地图,缓缓道,“东境三郡,赤松郡在最上,辽西郡在赤松之下,辽东郡则在最下,如今,苻文举兵攻打辽西郡郡府阳乐城,大有将东境三郡拦腰截断之意,三位常年驻扎东境,对东境形势和地理了如指掌,三万大军如何入辽作战,我想先听听三位高见 。” 刘懿抛砖引玉,牟枭三人也不吝啬,各自思索了一番,便准备提议。 只见程纲横眉冷目,率先走到沙盘旁边,目光凌厉地说道,“当下敌强我弱,当效仿当年项羽,破釜沉舟,求一武艺绝人的上将引军突进,摧锋陷阵,速战速决,杀伐果断,一击必胜。这才是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制胜关键。” “程大哥这一招,对付寻常军队或是如黄巾贼等一类的草寇,或可奏效。但秦军军纪严明,战力彪悍,若选一上将在万军之中取人首级,纵然苻文受诛,秦军恐怕也难以溃退。此计并非上上之策。”牟枭十分深沉,转而说道,“对付秦军这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队,必须步步算计、环环相扣,先断其臂膀,再挖其双眼、掏其心肺,最后一剑封喉!” 刘懿在侧,挑眉笑问,“敢问牟大哥,何为秦军的臂膀心肺?” 牟枭冷冷注视着地图,“臂膀者,刘沁、刘瀚二贼也。双眼者,暗哨、卫兵也。心肺者,粮草、船只也!” 刘懿拍案而道,“说的好!” 牟枭的想法与刘懿心中谋划简直不谋而合,刘懿顿时精神大涨,激动之下,他忙不迭问道,“好计策!不知牟兄可否就你之计谋,说的再具体一些?” 牟枭孤傲冷峻,走到刘懿侧身站定,他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反而指着地图说,“罗月营最擅长隐迹夜袭,白貉营最擅长长山 地攻防,两营虽然仅有两千人,士卒却可以一当十。若用之得法,其威力可抵挡一尉之兵。不知将军打算如何使用这两支战力?” 面对牟枭的有意考验,刘懿应诺一声,将心中谋划尽数托出,道,“旬月前,大秦十万兵马顺吉恩河而下,此正值冬春交替、粮草匮乏之时,无法做到就地补给,只能从高句丽国运粮。所以,秦军补给线拉扯的太过臃长,据我麾下斥虎卫探报,秦军粮草军械的补给已成最大难题。罗月营千里不留行,倒不如重演当年攻杀乐贰的神威,再来一次趁夜速袭,摧毁大秦停靠在吉恩河边的大船巨舰。届时,大秦退无可退,又无法就地取粮,必然军心振动,惶惶不安,我等再稍施计策,东境或可一鼓而定。” 程纲拍案叫绝,“将军好风采,刘权生的儿子,果然不同凡响!” 牟枭定睛看着刘懿,“仅仅是断其后路与粮草,或许会动摇军心,恐怕还无法达到‘一股而定’的结局,刘将军可还有其他计策啊?” 刘懿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待对敌前期,本将军自会和盘托出。” 牟枭看着刘懿,目光灼灼,“希望将军心中真有良策,而不是说说而已。” 刘懿轻笑,“平田军一路走来,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牟枭犹疑片刻,道,“看在你是大先生之子的份上,且相信你一回。” 刘懿嘴唇轻动,没有说话,他 不想活在父亲的光环下,却又无法改变世人眼光,这种执拗与不甘,或许将伴随他整个人生,直至终老。 哎!人生何其无奈啊! 第649章 东境来客,国殇难平(四) 江山残照。 人间八万字,情字最伤人。 当亲情、权势融在一起,父亲的光环,便将刘懿所有的努力成果掩盖,世人对刘懿歧义的目光,不随时间的沧海桑田而更改、不随事件的日新月异而变化,即使刘懿将来做成了惊世骇俗的大事业,世人也会在茶前饭后嘲讽上一句:要是有个好爹,我也能! 以偏概全,付出努力不被认可。 这在一定程度上,或许是事实,却也是悲哀。 而牟枭这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傻子’,仅仅一句话,便让刘懿破防了。 然而,来自东境的三位贵客,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战局之上,都没有洞察道刘懿微妙的心理变化,这让刘懿的失落和无奈一晃而逝,只能自嘲自己多愁善感了。 牟枭这个‘痴汉’,对刘懿仍旧‘穷追不舍’,便道,“将军,有些话,我觉得还是挑明了说得好,断了敌人后路以后,我军该如何取胜?要知道,大秦那十万贼首再加上襄平、侯城两军,其兵力已经达到恐怖的十五万人,平田军纵是满编负荷,也就两万余人。本校尉麾下现有劲卒两千,加上罗月营和白貉营共四千人马,阳乐城内的东境余部和谢安手下郡兵大概也就六千人马,这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才三万余人。我很好奇,将军在封了人家的后路以后,该如何反败为胜呢?难不成等他们老死他乡么?” “哈哈哈哈!想不到牟兄也 是擅开玩笑之人。”刘懿大笑几声,习惯性地揉搓了几下腕间核桃佛珠,笑言道,“谁说襄平、侯城两军是苻文的兵了?” 在侧的少年夏沫,双眸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说,“刘将军莫不是在说笑不成?刘瀚、刘沁两贼作为两军主将,皆已转投敌国,襄平、侯城两军自然跟随。等等,等等,将军的意思,莫不是要策反襄平、侯城两军将士?” 刘懿轻声道,“夏老弟聪明绝顶!” 牟枭、程纲举目不言,三双眼睛一齐看向刘懿。 刘懿淡然笑道,“大秦可策反我皇亲贵胄,我大汉策反他两个军,不算过分吧?这叫你来我往,好借好还啊。” “将军有何底牌,可以引得两军将士阵前倒戈?”程纲不禁问道。 刘懿掠过众人,笑道,“只有两句话。第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第二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牟枭心中眉头一皱,人冷心冷,“买通两军军官,刺杀刘瀚刘沁,不失为一步妙棋。可将军怎么就能确定,刺杀一定成功之后?钱财就一定好用?倘若刺杀刘沁、刘瀚之后,其部下更加坚定追随苻文,到时岂不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 刘懿眉梢一挑,“牟枭大哥,行军打仗,哪有必胜之局?我等尽力而已,能成则成,不能成,就下辈子见喽!” 牟枭闻言,徽做一笑,道,“是啊!人生从无必胜之局。若不能报父仇,活 着也没什么意思!” 悲伤气氛瞬间蔓延,屋内顿时陷入沉默,四人良久无言,不觉已经月上梢头。 刘懿忽然道,“牟枭大哥,我们国仇家恨,都在这一战里。无论是否能赢,即便只有一线胜算,我等都该不遗余力!” “吾父死于东境,切齿之恨,未尝得报。今秦贼犯境,吾愿引本部猛将,杀退秦贼,更乞凌源伯引平田之兵,前往破敌,上为国家效力,下报父仇,枭万死不恨!多思无益,我四千人马已经秘密南下,蛰伏在两辽一带,随时可以投入战斗,只听刘将军调遣。东境哀顿,全赖将军解救,我愿与福祸相依,生死与共。”牟枭霍然起身,取出一块白色玉简,轻轻放置在刘懿的案上,大步流星转身出帐。 “将帅可废,将士可死,江山不可亡,刘将军,拜托啦。”程纲长舒了一口气,紧跟其后,抱拳随出。 老夏瞻的孙子、太白军白貉营校尉夏沫与刘懿殷殷作别,最后一个走出中军大帐,出帐时,他频频回首,似在等待他那久未谋面的爷爷夏瞻。 事与愿违,夏沫终是充满失望地跨上了马,回到了属于他的那片土地。 一场必然相逢,有些意犹未尽,但却算得上尽谋而散。 夕阳西下,暮色正浓,老头山下的平田军营灯火寥寥,刘懿远离喧哗,牵着他那匹儿时的玩伴赛赤兔,悠悠上山,一人一马随处找了一片山顶空地,坐看落 日残阳,天幕逐渐变成了黑色,刘懿脸上逐渐布满凝重。 在他看来:天下之一统,王权之兴盛,乃是天下大势所趋,江锋违背潮流,虽强极一时,但必然失败。 只是,江锋失败的过程,需要死的人,未免也太多啦! 人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刘懿这种外表爽朗实则心思细腻如女子的敏感型选手,更是如此。 此刻的他,触景生情,接下来东境一行的未知,更让他心乱如麻。 讲真的,他刘懿不喜欢这种前程未卜且无法掌控的滋味儿。 但是,以往总在父亲的扶持下行事,这一次是他第一次独自谋划如此大事,他不想失败,如果失败,丢了性命不要紧,他刘懿‘仗父而起’的流言,将永永远远地留在世上,成为他不可磨灭的羞耻烙印。 当初那个闲云野鹤向往田园生活的小黄髫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野心勃勃一心建立功勋平定四海的少年,或许终有一天,屠龙的少年终成恶龙,可后事之事,谁又能猜得到呢? 哎! 少时总觉为人易,华年方知立业难。 用心计较般般错,退步思量事事难。 第650章 锱铢万代,冠冕百侯(上) 汉历346年,二月初。 太昊城外,田间农耕正忙,商旅过路匆匆,百姓欢歌载舞,人间看似百代太平。 今天,对于一路从战火硝烟拼杀中走出的江氏一族来说,那是足以载入族谱光耀门楣的大事记,是足以引豪半生的大日子! 江家所有人都身着华贵盛装,从中原各地,向太昊城一股脑涌来。 能见证今日之荣耀,是活着的江家人的莫大荣耀。 月前,御史大夫谢裒尊奉天子刘彦之命,持诏书、蟒袍、金印、紫绶、赏赐,随浩荡仪仗赶赴太昊城,封江锋为曲州王,兼领曲州牧,同时,更名太昊城为曲州王王城,并许以德诏、方谷、邯郸、临淄四郡做其属地,总领方谷军、雍奴水军、真定武备军、德诏雁门武备军、临淄水军、临淄武备军六军,准曲州王册封群臣,准曲州王帐下将相开府,准曲州王自行选拔任用四郡官吏,属地有自治之权。 握着那一纸册封诏书,江锋喜极而泣。 功!成!名!就! 五十年前,秦国犯境,神武帝倾全国之力,御驾北征,江氏一族倾全族之力,紧随王室,一战、一战接一战,江家人父亲死了儿子上、哥哥死了弟弟上、大叔死了二叔上,杀到族内仅有老弱时,姐姐没了妹妹上、舅舅没了舅妈上,如此前赴后继、死战沙场,大忠不渝的江家,终于从当年纷繁乱局中守得云开见日出,再战后做了威喝一方 、声名远播的封疆大吏,盘踞中原,香火鼎盛。 二十年前,大汉改朝换代,新帝刘彦登基,江家旧人故去,族内换血,江锋带领一般新锐野心勃勃,凭借上一代的积累,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招纳德诏蒋氏、凌源刘氏,降服极乐丰都、幻月府,南平曲州八大世族,东定百年望族方谷赵氏,联合勒翎段氏,连年伐交伐战,一心只想做那独霸中原的曲州牧,虽然履步艰难、多丧命者,一至于此,可谓一朝王业成就,万千白骨掩埋。 虽然,陛下封王并未封给江家隶属于曲州的全部九个郡,但德诏、方谷、邯郸、临淄四郡之地,已经囊括了大部分古中原之地,也是天下粮仓和命脉所在,加之江锋曲州牧的身份,届时寻找一二借口,替换其余五郡的三四个郡守,让这几个郡不归其管却归其所用,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么? 这样的赐封,反倒让江家人安下心来。 相反,按照江家人的理解,倘若陛下大大方方赐封了隶属于曲州的全部九郡,反倒让江家人觉得事出无常了。 所以,在江氏一族看来,受封四郡、称王中原,能得到今日之完美结局,他们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理由,江氏一族两代人所有的付出,在江锋佩印称王的那一刻,都算值得了! 日后,天下人要叫他们曲州江家,王族! 天色晴朗,万里无云。 此时的江锋,头垂白珠九旒,四 爪鎏金蟒袍加身,眉如墨画,重瞳目若秋波,虎背宽腰,阔带紫绶,单手环抱金剑,身躯凛凛,意气风发,威武站在太昊殿上,胸脯横阔,大袖挥摆之间,大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倘若他真的是君临天下的帝王,看这雄霸的架势,死后应被谥号‘武皇帝’。 在江锋身侧,江家文臣一把手褚如水,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相貌堂堂,威风八面,手捧陛下亲册诏书,目不斜视,恭身立于台上,静待吉时的到来。 此刻的褚如水,虽然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读圣贤书,学忠孝义,行天下道,请万民命,这是他从小到大的信条和信仰。 可当知遇之恩和人间大道相违逆时,他违背了始终坚持的信条和信仰,一步步帮助江锋走上权力的巅峰,成为了世人眼中的乱臣贼子。 他自认为对得起兄弟情谊,却对不起天下人和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 褚如水收敛双目,缓缓低头,凝视着手中捧起的天子诏书:这不仅是天子诏,还是对我褚如水的讨缴檄文啊! 那边,礼官大手一挥,鼓手、乐手双手齐动,雅乐大起,铺天盖地的喜庆,瞬间席卷了整个太昊城。 三通雅乐过后,礼官尖声宣告吉时,通往太昊殿的苍梧门被两侧卫士缓缓打开,一直以来跟随江锋百战沙场的文武大臣和族老,都已经穿戴好崭新的朝服,面色肃 穆,紧随江锋步伐,整齐划一,依次走过苍梧门、进入太昊殿。 江锋面色激动,祭天拜地后,由褚如水宣读了天子诏书。 一切完毕后,江锋昂首而立,俯视群臣。 他紧紧握着诏书,心中激动之情,无以言表。 今日之后,江家再不是世人眼中的乱臣贼子,而是实打实的天下王族。 众臣亦炯炯有神地看着江锋。 今日之后,加官进爵,家族的族谱,重起一页! 臣子们等待着这位新晋曲州王的第一次讲话。 只见江锋语话轩昂,一吐千丈凌云之志气,豪情言道,“诸位,吾起布衣,备尝艰险,巧得今日之位,皆仰先祖上天,皆仗文武同心,本王甚感欣慰。今日,本王既已登位,执掌曲州神器,愿与诸君共享中原。此变家为国之时,更赖将相王公,同心协力,共裨寡昧,以致升平,凡百军民,深体吾意,不可怠之。” 随后,褚如水宣读了江锋第一道政令,册封文武百官,加官进爵,殿外数百大臣山呼万岁,声音不绝于耳。 问鼎中原图霸业,立马山河笑千秋。 王侯将相,今日终得之! 第651章 锱铢万代,冠冕百侯(下) 天下风云出我辈。 今日江锋一朝封王,鸡犬升天,江家族谱变王谱,另起篇章。 ...... 这是御史大夫谢裒在江锋继任江氏族长后,第一次来太昊城内。 上一次,还是他在十几年前会盟曲州八大世族,与江家在太昊城下决一死战,只不过,那一次,他带领的八大世族没能进入城内,在太昊城外扔下了数万颗人头后,远走他乡,再未回来。 此番,天子刘彦命他谢裒为朝廷特使,来太昊城宣读诏书,未必没有让谢裒回乡一看的心思。 于是,谢裒东出长安,去淮南郡解决程淳会盟八大世族一事后,一路一边访友,一边就北上了太昊城。 当然,这一路,可不单纯是走亲访友,更是寻求盟友,为刘懿反攻江锋,买下伏笔。 书归正传,就在江锋滔滔不绝时,谢裒闲来无事,打量起太昊殿来。 整个太昊殿刚刚翻新,设置了三座宫殿,中央的正殿与东西两座偏殿。正殿靠前突出,且建在六丈多高的山塄上,视野开阔,开阔的广场有一十八级白玉台阶直达正殿,使正殿远观起来,恍然若巍巍城阙,大有龙楼凤阁之势。 这座大殿是江氏一族的最高殿堂,也是将来曲州王的住所,听褚如水说,在这里,非大型朝会与接见天子特使,轻易不在这里处置日常政务。 两座偏殿,则坐落在正殿靠后的平地上。除了殿前广场是白玉铺地,三面都是绿 色,西面竹林,北面青松,东面草地,竹林与青松里面藏匿了暗哨与杀手,用来以防不测。 西偏殿是曲州王江锋书房与寝室所在,除了召见亲信重臣,这里很少有礼仪性会见。东偏殿比西偏殿大出许多,九开间五进,是江锋日常国务的主要场所,重门叠户,划分了诸多区域。除了最后一进另有门户,是衢州网麾下文吏起草、誊刻诏书与处置公文的机密官署外,其余四进通连,分为东中西三个区域:中间区域是议政堂,东边是出政堂,西边是议军堂。 太昊城本就不比长安城雄伟壮阔,这座太昊殿又是在仓促之下翻新修建,但能形成如此缜密布局和气势,则令谢裒轻叹了一句‘江家代有人才出’。 高台之上,当江锋说到‘大好江山与诸君共享’时,谢裒方才回神。 在旁观礼的谢裒见江锋毫不避讳割裂江山的野心,不由得心中悲叹一句‘湠湠汉江水,迤逦泰山松。中土邦已失,前事悔难追’。 这句话后,谢裒在整个册封大典,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当气象恢弘的册封大礼落下帷幕,剩下的便是欢饮达旦。 在提前安排下,太昊殿外,足足摆了八百张桌子,桌桌冒着热气腾腾的肉香,今天是江锋和江家的大日子,江家人,要请所有太昊城的子民们,吃千羊宴! 江锋素来锐利冰冷的脸上头一次涌现满面红光,他左手拉着新任丞相褚 如水,右手拽着新任大将军夏侯流风,三人不分先后,联袂走出苍梧门,琼浆玉液、美食佳肴早已摆在迎宾楼中,一场君臣盛宴,即将拉开大幕。 谢裒以年老喜静为由,拒绝了江锋的盛情相邀。 江锋也十分讨厌谢裒,也没有多做强留。 谢裒蹒跚走出太昊殿,目光复杂地眺望了一眼屹立于太昊殿前的江家军旗,怅惋唏嘘一声,黯然离场。 三国一统百年以来,胆敢以武力称异性王的,你江锋是第一个啊! 此是非之地、伤感之所,他谢裒一刻也不愿多做停留,兀自驾驶一辆轺车,脱离了仪仗官吏,准备西出太昊城。 忽然,一道悠然绵长、稍显稚嫩的声音,从太昊城北方不远处传来,那声音清朗空灵、中气十足,乍一听下,便知发声之人乃是处事极正且入境之人,引得谢裒驻车细辩。 只听那声音语出惊人,道,“凌源伯、平田将军刘懿,请见曲州王!” 太昊殿外,一声虎啸之音传出,“来得好,我江锋恭候多时了!” 谢裒咧嘴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 便驾车寻声而来。 就在江锋率领群臣气势汹汹地领军北出太昊城时。 太昊城北门左右立有两座青铜铸成、高有数丈的麒麟雕像,统领平田军的那名翩翩少年,刘懿,正在太昊城北门中央,高挑挺立。 在他身后,老夏瞻和张茛淯两位绝世高手并肩而立。 就这三位往这一站,足足可以抵 千军万马! 相比于之前的处处如履薄冰事事提心吊胆,这次在没有半分把我的前提下深入虎穴、拖延敌军,刘懿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大胆的决定! 相比北出凌源山脉平五郡之田的谨慎和伏灵山上无路可退的决绝,这一次的刘懿,心里带着的是发自内心的,最为纯粹的害怕。 他害怕一会儿见到江锋,自己万一哪句话说的不对,江锋这莽夫将自己就地乱刀斩杀,若真如此,自己的死得冤枉不说,家国大业岂非因己而毁? 远处已经传来阵阵金戈铁马,刘懿咽了口唾沫,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手心汗渍已生。 不过,他面上仍然保持了平淡如水的表情,寻常人看不出一丝胆怯。 “小子,放心,江家除了已死的江苍,没人能打得过老夫!大不了,一会儿老夫突然发难,直接把江锋带走,岂不省事?”夏瞻在侧出言安慰。 张茛淯目露精光,闷声道,“夏老肯出手,那可太好啦!想那江锋虽然号称金刚不坏,但在夏老手中,绝撑不过五招儿!” 刘懿凝望已在百步之内的那道健壮身影,摇头说道,“死了一个江锋,还会有江山、江海、江树、江花,只要江家裂土之心不死,曲州便无安宁之日。况且,江锋身边高手如云,夏爷爷虽然天动境界,但好虎架不住群狼,恐难夺下性命,倒不如依计行事,稳扎稳打的好。再说,嘿,在这里暗杀 曲州新王,我刘懿后半生的名声,便就此毁掉啦。” “步步为营,暗合兵法,善!”夏瞻赞过,不再说话。 第652章 称臣纳贡,王业忽散(上) 光阴似箭,距离如梭。 百步的距离,对于一匹上等良马来说,转瞬便可飞驰而至。 刘懿还没有同夏瞻、张茛淯聊上几句,边听轰鸣震地的马踏之声,从远处传来,那声音由远及近,仅仅从声音判断,便知是一队钢铁洪流。 距离夏瞻半步的老夏瞻呲牙说道,“小子,江家铁骑,虽说不上独步天下,却也算严肃整齐、威名赫赫,你想好与这样的军队对敌了么?” 刘懿如实答道,“没想好。” 夏瞻似乎早料到了刘懿的答案,立即接续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刘懿嘿嘿一笑,“世上之事,又有多少顺意而为呢?夏爷爷早就知道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事,不也随晚辈来了么?” 夏瞻并没有再说什么,仅仅是点了点头。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彼此心里也都清楚明了。 张茛淯虽未说话,但看在眼里、听在心里,他联想到自己的家族从鼎盛时期拼死一搏失败,最后到彻底败亡,不禁轻叹:都说富贵险中求,可又有多少走险之人,能闯过重重险滩,最后求得泼天富贵啊! 那边,刘懿话音方落,便看到街道尽头,涌出了黑压压的洪流。 刘懿面色从容,袖子里的双手却握紧了拳头。 江家的铁骑,那个自己一直幻想打败的男人,来了! 此刻的江锋,心境则完全不同,在豪情万丈的心胸之下,还有一种把刘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得意。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天子都没能挡下我封王势头,你刘懿一个黄毛小儿,也敢在我大喜之日,来我太昊城造次? 什么‘曲州三杰’,什么‘天下安生’,什么少年英豪,我江锋如今已经加冕为王,执掌六军,你平田帮若是乖乖听话,我便褪去你等官职,让你等安生到死,若是仍然冥顽不化,我便马踏凌源城,诛了你刘懿的九族! 杀!杀!杀! 百步距离对于一匹良马来说,转瞬即到,江锋一身蟒袍,光华璀璨,一骑当先,风驰电掣地行到刘懿面前,狠拉马缰,胯下战马嘶吼一声,立时停住,当真马术了得。 在江锋身后,一排平均身高八尺五寸,生得膀大腰圆,身披金袍,外着金甲,浑身甲胄精光四射的威武甲士,紧随江锋同步定立,对刘懿虎视眈眈。 马头对人头,素袍对金甲,仅一尺之隔。 初见江锋,刘懿充满恐惧的心,似乎安定下来,他定睛看着马上横眉冷对的江锋,拱手笑道,“拜见江州牧!” 一声冷哼,从江锋鼻腔内传出,他冷冷地道,“叫曲州王!” 刘懿笑道,“在下乃汉臣,只遵天子圣誉,不尊任何地方王令。” 此话一处,百骑震怒! 江锋单手按着马头,居高临下,冷言冷语,说话毫不转弯,“凌源伯,今日是本王册封大典,你这位不速之客,是来砸场子的?” 刘懿抬头看了眼江锋,微笑道,“哈哈 哈哈!江州牧这是何来的话?五十载风雪,曲州再添新王,本将军闻声,喜不自禁,特来庆贺。何来曲州王口中一说啊?” 江锋冷哼,双手按住马头,身体前倾,“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本王生来便瞧不起你和你爹这般整日把‘国体为大’挂在嘴上,心里却只知歹毒算计的臭读书人,有何阴谋阳谋,但用无妨。本王接着呢!” “曲州王快人快语,倒合我意!”刘懿哈哈大笑,反问道,“今日,曲江水满花千树,青天白日映楼台。如此美人美事,本将军有何阴谋可言?” 江锋是个笨嘴皮子,一时间没了下文儿。 褚如水适时策马前来,对刘懿也没有太过谦逊,点头笑道,“凌源伯即是献礼而来,那么,礼在何处,所献何物啊?” 刘懿微微躬身,不卑不亢,沉声道,“特来请降!” 江风,大燥大起。 江锋,大喜大惊。 一程山水一场梦,此程山水梦不空。 江锋二十年披荆斩棘,终于干掉了方谷赵家,加冕为王,当此激动难解之时,刘懿忽现请降,这,这岂不是锦上添花啊? 大喜之下,再一想,江锋转又大惊。 刘权生父子素来视自己为万恶国贼,自己也素来瞧刘权生父子为眼中定肉中刺,自己的儿子杀了人家的恩师,人家的儿子杀了自己的儿子,两相立场不同注定生死仇敌,且不可化解。 江锋甚至已经决定在封王大典完毕 后,立即下诏褫夺刘懿、邓延兵权,诛杀刘权生父子以泄杀子之仇,以除心头大患,可在这个当口,他刘懿竟然仅带两名上境高手前来请降,如何能叫江锋不惊! 江锋是个杀伐果断作风凌厉的枭雄,他心中断定惊大于喜,患大于乐,立刻眉一皱心一狠,冷酷无比,“曲州之地,以我为王,本王坐拥四郡,麾下六军兵马十万,想杀你轻而易举,还用得着你来请降么?” “曲州王据形胜之地,国富兵强,奉天子以号令中原,谁敢不服!”刘懿嘴唇一挑,将头低过马头,奉承之意明显,“俗语讲大树底下好乘凉,当初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处处与曲州王为敌,如今回想,悔不当初,还望曲州王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末将年少无知的份儿上,饶过末将这一回,往后余生,末将为曲州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刘懿说完,并未如战俘一般低姿态双膝跪地递上降书,反而挺直了腰板,瞪圆了大眼,炯炯有神地与江锋对视起来。 江锋见此,勃然大怒,当下抽出长剑,“你这是请降的态度?”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江锋话落,长剑回鞘,毫无征兆地动心起念,左掌轻轻一带,就已将刘懿的脖子托住,右手刚猛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刘懿百把多斤重的身子就被打得往后直倒,多亏张茛淯一杆丈八蛇矛及时横在刘懿退路,化解了江锋大部气力, 才堪堪帮助刘懿稳住了阵脚。 第653章 称臣纳贡,王业忽散(中) 俗话说‘入境文人神通大、遇见武夫也低头’。 同等级的入境文人和入境武夫生死对决,入境文人战败的几率要远远大于武夫,毕竟,武夫是从驱鸟境界一步一个坎走过来的,其战斗经验、功夫招法的熟练度和身体素质都远超文人,文人则是直接感悟天道,入境即是致物境界,虽然文人多有奇招妙法加持,且心念气机要比入境武夫强大些许,却也难以持久作战,只要战斗陷入僵局,凭借武夫的单兵素质,随着时间推移,大概率必是最后胜者。 这种理论,百试不爽。 所以,在江湖上,除非是那种如刘权生、萧凌宇、蒋星泽一般经验和能力都十分强劲的文人,敢肆无忌惮,其余的入境文人,还是很低调的。 他们行走江湖的原则就是:能动口,绝不动手。 毕竟,动手打架,很粗鲁,还打不赢! 扯远了,书归正传。 刘懿是文人,江锋是武夫,虽然江锋高于刘懿一个境界,但江锋仅仅一招,便把刘懿制服,足见入境文人和入境武夫之差距。 “曲州王好功夫,在下钦服。” 刘懿稳住身形,脸上毫无血色,他用袖子擦去嘴角一抹血迹,大袖翩翩上前,仍旧不卑不亢地对江锋说道,“江州牧这一掌,算是还了当年末将杀了您那个半路儿子的过错。从今往后,咱们不亏不欠了!” 江锋骑在马上,指着刘懿的鼻子,大骂道,“今日大吉,竖 子安敢提起本王伤心之事。你和你爹一样,该死!” 刘懿没接话,只是对江锋吐了吐舌头,露出了调皮的表情。 这种无所谓的表情,很明显,是刘懿在故意激怒江锋。 这一幕,看的在侧的老夏瞻微微一愣:小子啊,你这是在玩火! 江锋见刘懿对自己如此怠慢,不禁怒火中烧,他蹦下马来,也不说话,对刘懿骤然发难,只见凌厉一拳猛然挥出,斗大的拳头裹挟淡淡金色拳罡,直奔刘懿中军杀来。 这一次,刘懿早有准备,他没有束手就擒,身子如燕一般突然窜起,一掠四丈,躲过江锋猛烈拳罡的同时,反手一挥,龙珠出掌,一个漂亮的弧形在江锋周遭一闪而过,划掉江锋一束发丝后,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刘懿凌空翻了个身,其人方才落地,龙珠缭绕刘懿运转不止,江锋回头,见刘懿两指夹着龙珠带回的发束,笑看江锋,道,“曲州牧,本将军诚心请降,你不准。本将军如今改主意了,请降归请降,不过,得有点儿条件!” 江锋虽惊叹于刘懿的致物境界和奇招妙法,但仍然怒不可遏,他扬起马鞭指向刘懿,“就你,也配跟本王谈条件?不知死活!来人,将此三人速速就地格杀。” 军令一下,四面八方的甲士涌出,占满了大街小巷和檐牙楼栏,短剑、长矛、箭簇一齐指向刘懿三人,只待江锋一个‘杀’字出口,便要攻上。 “杀 人得算成本,曲州王可知杀一个凌源伯需要付出的代价?”刘懿随手将一缕发束吹落,正色说道,“不怕和将军交个实底儿,现如今,本将军手握平田军、华兴武备军五万人马,有嘉福寺、寒枫寺神僧相助,有宣怀伯赵素笺暗中守望,有段梵境率玄甲军鼎力支持,若本将军一死,曲州王试想一下,华兴郡会有什么状态?到时候,这些人马汇聚一起同曲州王死战,您又会落得个什么结局呢?” 刘懿微微一笑,“恐怕,到那时,我平田系会全军覆没,而你江家,也会自损八百,曲州牧试想,一个被打残了的江家,那还能叫江家么?到那时,你江锋,还能叫曲州王么?” 江锋这辈子最不怕威胁,他怒极而笑,“你敢威胁本王?小儿,你可要知道,就算你爹,都没有资格和胆量来面对面威胁我江锋!也不怕告诉你,一个初建的平田军和一个只会种地的武备军,本王压根都没放在眼里,只要本王愿意,只需带两万铁骑,便能灭了你的平田军、拆了你的凌源城!” “所谓一代更比一代强,不然哪来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呢?上一代人做不到的,我刘懿,或许就能做到!”刘懿毫不怯懦,一改方才谄媚之色,言语凌厉,大声驳斥道,“况且,这并不是威胁,这只是本将军在陈述事实,当然,曲州王也可以将其作为本将军用作谈判的筹码! ” 江锋盛怒,便要下令攻杀。 可就在这时,站在江锋身侧一直冷眼旁观的褚如水,故意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就如一汪清水,剿灭了江锋的怒火。 江锋转瞬反过味儿来,这小子并不是来无端生事的,而是来投诚的,转而面无表情,道“筹码?刘懿,本王若是准降,凌源伯想要何等富贵?” “曲州王明大理、有大德,真乃我辈楷模。”刘懿虚赞一句,悠悠说道,“若曲州王受降,本将军愿与朝廷断绝往来,向您称臣纳贡,与曲州王荣辱共进。但是,本将军要伯爵变侯爵,此外,华兴郡的地界,唯我刘懿独尊。” “狮子大开口!” 江锋觉得刘懿要求实在无理,怒骂了一句,便向刘懿走去,徒步行走之间,全身金光大盛,迫近刘懿,向刘懿连连挥拳,拳速过快划破空气的摩擦声呼呼作响,直让人生出未战先怯之感。 第654章 称臣纳贡,王业忽散(下) 江锋如一头傲居山林的猛虎,性烈如火,动若雷霆。 不管是欲擒故纵还是刻意为之,刘懿的几番轻佻举动,都彻底激怒了这头曲州猛虎。 在狂傲雄猛的江锋眼中,你刘懿这种轻佻的举动,不像是来请降的,反倒像是在大喜之日找他江锋晦气的。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江锋,已经动了杀心了! 面对江锋刚猛无匹的一拳,刘懿未躲、未闪、未动心念,他仅转头对老夏瞻使了个眼色,露出了坏笑。 江锋,我刘懿虽年纪小,但不意味心眼少,我敢单枪匹马来拟太昊城,真以为我毫无准备么? 哼,真是天真! 老夏瞻看到刘懿的眼神,心领神会,老爷子没好气儿地瞪了刘懿一眼,旋即瞄准刘懿脚下,漫不经心地轻轻一点,刘懿脚下,突现异象,九微绝尘阵拔地而起,强烈的紫色光束裹挟着神秘符文,在刘懿周遭缭绕不止。 九微绝尘阵是刘懿带来的后手,也是夏瞻的最强防御技能之一。 早在刘懿进城之前,夏瞻便先行一步,在城门口布下了九微绝尘阵,刘懿之所以进城之后一直逗留在城门口,也是因为这座防御大阵的缘故。 九微绝尘阵号称天下最强单体防御阵法,去年,幻乐府戏龟年率领门徒偷袭刘懿,在凌源山脉与刘懿率领的平田军大战,正是这座九微绝尘阵,在关键时刻挡住了戏龟年数轮进攻,让刘懿反败为胜。 刘懿相信,纵然 江锋比戏龟年实力更加强横,在这座九微绝尘阵面前,也是不值一提! 说时慢、那时快。 恰在此时,江锋膂力雄强,刘懿只感眼前一点金色光芒闪现,江锋便告重拳杀到,在场众人只听‘嗡’的一声绵长巨响,江锋的重拳便狠狠砸在了九微绝尘阵上,气机弥漫之间,炸起漫天飞扬尘土,直叫人睁不开眼睛。 尘土消散,众人睁眼,只见江锋在距离刘懿五步开外的距离,对刘懿怒目而视,刘懿则云淡风轻地看着江锋,在其周遭,九微绝尘阵安然无恙,继续拱卫着刘懿的安全。 江锋见此,颜面无光,怒气更甚,他缓缓走向刘懿,在九微绝尘阵前扎下马步,闷哼一声,肌肉隆起,双拳紧握,手上金光大绽,随后便是爆喝一声,双手左右开弓,对着九微绝尘阵开始狂轰乱炸。 小子,你想当老鹰,本王便折断了你的翅膀;你想当王八,本王便砸碎了你的龟壳! 战圈之外,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看着江锋的猛烈进攻。 然而,今日,江锋注定要败兴而回了。 在一顿狂轰滥炸之下,九微绝尘阵仍旧固若金汤,刘懿则无动于衷。 反观江锋,其已经额头微汗,运气不匀,这让江锋不得不停手,认真打探起跟随刘懿而来的这位神秘老者。 根据平日探报,除了刘权生和邓延,刘懿的平田军中,武功最高者也仅为破城境界的王大力一人,并没有关于这 位老者的任何记录,那么,眼前这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到底是刘懿请来的哪路神仙? 不管是哪路神仙,此人境界,与我定不相上下,倘若这老不死的家伙真的舍命保护刘懿,凭借自己之力,还真的难以留下刘懿的性命。 如果万一杀不掉刘懿,自己比威严大损;可是,如果杀掉了,事情也很麻烦! 毕竟,人家刘懿名义上是代表平田系前来请降的,自己刚刚封王,便冒然杀降,不仅会惹恼如日中天的平田系,只怕会让人心再次动荡。 挫败能让人清醒,此时的江锋,已经从没有理智的怒火中回归现实,他定在原地,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一时间,场中陷入了僵局。 就在江锋深思犹豫之际,在其身后不远的褚如水,却已经看透一切,开始谋定后动。 只见褚如水神采昂扬,上前对刘懿笑道,“凌源伯,今日我王大喜之日,又赶凌源伯立足大局前来请降,可谓双喜临门啊!哈哈!方才我王因世子亡命凌源伯之手,无意间倾洒了些许怒气,凌源伯莫怪!莫怪哈!” “无妨。看来,曲州牧麾下,还是有几个明白人的。”刘懿淡然道,“本将军今日只带两人前来,足鉴请降之诚意。至于受不受降,那就要看曲州牧的意思了。今天,曲州英雄尽汇聚于此,本将军相信,曲州牧定会给天下人一个合理的说法。” 刘懿的话很明显:我平田系的态度 摆在这里了,全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至于你江锋允不允许我请降,全天下人,也都看在眼里。 只要你江锋允许请降,我刘懿这一关,就算过了。 如果你江锋不允许请降,我刘懿若能逃出生天,必檄文天下,汇聚义士,共伐不臣。 就在江锋内心剧烈天人交战的时候,褚如水依旧笑意盈盈,上前暗自轻勾江锋的蟒袍,江锋奔腾的心渐渐冷却,平静下来后,冷哼一声,说了句‘这件事交由丞相决断吧’,便倒退而还。 褚如水越过江锋,上前对刘懿拜道,“凌源伯,我王决议,接受凌源伯的请降,但是这条件嘛!还望凌源伯派一特使,专程与我王特使详谈一番为好!” 谈判,是拖延时间最好的方法,褚如水此举,正中刘懿下怀,一个月,只要能拖一个月,刘懿相信,东境之事,必然有个了结了。 于是,刘懿也不啰嗦,立即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拜道,“末将刘懿,拜见曲州王,愿我王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寿!” 这一招借坡下驴,搞得江锋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只得讪讪说了一句‘爱卿平身’,便告转身离去,周遭士卒亦逐渐泯没在街巷之中,只留那悬在城门上的大红飘带,在风中孤单摇曳。 丞相褚如水同刘懿寒暄了几句,目送刘懿三人离开太昊城,便回头追上了江锋。 “我王,今天的太昊城,引天下人侧目,不管刘懿小儿请降 是真是假,我王都要答应啊!”褚如水苦口婆心,对江锋刚才的粗暴表现有些哭笑不得。 江锋亦发现方才多有失态之处,他强撑着精神,拉着脸色问道,“哦?敢问丞相,这是为何?” 褚如水正了正神色,严肃说道,“其一,您新王登基,恰逢仇敌来投,这正是收买人心稳定局势的无双上策,以此来昭告世人‘曲州江氏海纳百川兼收并蓄’,以此宽容的处理办法来收买人心,最是妥帖有效;其二,此乃缓兵之计,长安的那位天子十分老辣,只封给了我王已取且在半取之地,曲州九郡,仍有北方华兴、南方四郡还有半个邯郸郡不受我王掌控,许给我王的六军,也都是在建或者未建,可以说,我王王位有名无实,且仍处在腹背受敌的状态,如今以刘懿为首的华兴一党羊入虎口主动投食,不管其究竟有何图谋,我等正好虚与委蛇,稳住北方的华兴郡,集结太昊城、德诏郡、临淄郡、方谷郡的全部兵力,全力以赴攻伐南方五郡。待南方苟延残喘的几大世族覆灭,届时,曲州八郡在手,回身再夺一个华兴郡,简直易如反掌!” 褚如水一口气说完,又接续说了一句,“曲州囊括春秋战国齐、燕、韩、赵、魏五国国土,真的到了统一曲州之时,我王才算坐拥中原,傲视天下!” 江锋对褚如水鞭辟入里的分析甚是满意,朗笑道,“丞相 所言妙矣!本王有你这样的谋士在侧辅佐,万事无忧了。” 褚如水并没有对江锋的夸赞予以回应,他渐入佳境,话匣子一打开就完全关不上了,为了彻底化解江锋心中疑虑,褚如水旋即又说道,“我王,刘懿此番请降,必不是真心所为,其中必有狡诈。但我王且宽圣虑,只要我等快速拿下曲州南方诸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刘权生父子纵有妙计,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其实,褚如水早看出刘懿并不是真心请降,只不过,他需要北方的稳定,来避免江家腹背受敌,从而保障江家可以全神贯注地拿下曲州南方四郡,成就霸业。 这,才是褚如水的算计! 江锋见褚如水言谈无忌,又忠心勤恳,大有知己难求的欣慰之感,他拍了怕褚如水的肩膀,“大宴已开,爱卿,走,今日共饮同醉,共至天明。明天,正式开始攻略南方四郡。” 褚如水微微一笑,“诺!” 一桩烟火十足的会晤,最后和平化解。 两方人散,躲在太昊城北松林默默观察时局的老谢裒,老气横秋地立在官道旁边,遥看刘懿三人渐行渐远的身影,目光从狐疑到惊讶、从惊讶到恐惧。 看着刘懿远去的背影,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一件事,想起了一段噩梦! 第655章 重立大策,再卷风云(一) 汉历346年,二月十五。 北境风雪亢,不知春水暖。 人间二月多秀丽,塞北却多寒。 薄州,速末水,寒风浩荡,洪波滚雪,白浪掀天。 速末水北岸的辽阔山原如锦缎般灿烂,在人烟稀少的茫茫荒原上,一泻千里,直倾到帝国最北的孙江郡境内。 速末水两岸草场丰厚,林木茂密,这里曾是秦国最优沃的土地之一,秦人在这里牧马放羊,繁衍生息了几百年,直到一甲子前,秦汉鏖战,神武帝以摧枯拉朽之势,在秦军败逃后,迅速占领了这里,并在这里修筑堡垒,垦荒种地,建造长城,防御秦军。 秦人在这里留下尸山血海,却没能留下这片土地,他们被迫北迁,在苦寒贫瘠的扎下根来,过上了只能勉强温饱的日子。 而汉人,则获得了面积堪比中原的广袤土地,人口和经济,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薄州,这是胜利者应得的报酬,也是失败者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秦汉血仇,永不终结! ...... 初春虽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可大秦与大汉北疆边境的冰雪却仍未消融,人们进进出出仍然裹的严严实实,大江大河仍是布满冰碴,百兽仍然少有踪迹,只有水曲柳树上的一丝绿芽,能让人感受到一丝春的气息。 清晨,日头升起,刚刚交班站在孙江郡郡守治所霸成城城墙上的士卒,帽檐却已经结上了一层薄冰。 霸成城是孙秀成的大本营, 也是大汉帝国除了更北面的和城外,最邻近秦国的郡守首府。 霸成城作为孙家的大本营和帝国重要防御据点,城池规划建设的十分坚固,城墙林立、高耸挺拔,器械齐全、兵精粮足,用金城铁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春秋霸业成于此,遂取名霸成城! 这座城,包藏了以孙秀成为首的孙家,所有的野心。 孙秀成脸盘狭长、眼窝深陷,用过早饭后,他遣散了士卒和随从,孤单一人立于霸成城城头,南望江山,颇有万物纷纭而我独能静之感。 江山如画,一望无际的平原,与天一色,让人心旷神怡。更远处,群山连绵,峰峦叠嶂,云雾缭绕,人在其中,仿佛置身于一幅气势磅礴的画卷之中。 满目山河,雄壮辽阔,让人心灵震撼,情不能自控。 眼望大好山河,孙秀成竟不自觉地看痴了。 孙秀成心中有宏图蓝图,在父亲的熏陶下,他打小便立志复兴当年江东孙氏基业,夜以继日,不敢有一丝懈怠懒散,就连做梦,他都想着祭天封王。 可就当几日前,当天子赐封的王诏到达霸成城,他的毕生大梦即将成真时,他反倒有些难以置信了。 大汉天下,九州七十余郡,他孙秀成仅仅只占据了一郡之地,兵力也不过五万有余,咋就被莫名其妙的被天子加冕为王了呢? 这背后,究竟隐藏了怎样不可告人的阴谋算计? 理性的分析和研判,让孙秀成 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被施舍、被掌控、被利用、被坑害的感觉,这种负面感觉他十分讨厌,十分愤怒,让他终日暴躁不安,难以静心,也致使他的加冕大典迟迟没有举行。 政坛深似海,不管你是大鱼还是小鱼,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暗潮涌动的漩涡卷入万丈深渊,永无翻身之日。 他孙家没有曲州江家那样的强横实力,没有曲州八大世族那样强大的政治资源,更没有柳州联盟或者嗔州党那样的强大盟友,在帝国庞大的政治体系和军事体系中,孙家只能算是一条小鱼,迈出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所以,在没有搞清楚整个下诏册封事情的真相之前,这份沉甸甸的赐封诏书,孙秀成万万不敢、也万万不能接受。 春草日日唤愁生,孙秀成心中百转千回,他越想越乱,思绪已如柳絮一般,杂乱无章了。 孙秀成眺望远方稍许,最后,他将目光锁定在眼前城垛上放立的两份物件上。 左手边的城垛,置放了一个做工精美的鎏金雕文托盘,托盘之上,以金针银线缝制的御赐蟒袍,一尘不染地静置在那里,蟒袍侧,天子刘彦着大将军陶侃亲送来的册封诏书,安静工整躺在那里,诏书与蟒袍交相辉映,金光璀璨,彰显着天子的无上威严和佩戴者的无上地位。 右手边的城垛,一枚被只有大秦川穹道才会产出的紫桦木做成小小木筒,孤孤单单地立在垛 上,一块儿狼头漆印印刻在木筒盖子与筒身的衔接之处,通晓秦、汉两国国事的行家一看便知,这是大秦皇室才能使用的传信密件。木筒紧密无缝、狼头漆印光滑整齐,可见,木筒还没有被孙秀成开启,恰如此时孙秀成紧缩成‘川’的额下愁眉。 孙秀成看着两件来自两个帝国的物件,再一次陷入沉思。 百余年前,三国一统,孙氏一族被刘禅拆分,零落到全国各地,逐渐泯灭于时间大潮之中,五十年前,秦汉大战,孙家功勋卓绝,终于重新走上仕途,来到孙江郡,统领一郡之众,孙家的族人,也从全国各地投奔于此。 众人拾柴火焰高,孙氏一族隐有中兴之势。 不过,论实力,孙氏一族仅在孙江郡的统摄力和威慑力较强,出了孙江郡,孙家一无公卿大员在朝,二无封疆大吏在野,没有曲州江氏那般人才济济,亦没有柳州四大姓和嗔州党那般坚实的铁壁联盟,在天下九州之中,只能勉勉强强跻身一流世族,依照孙秀成的判断,孙家若想重现当年东吴盛景,最起码也要三代人励精图治,在夹缝中不断图存谋强。 所以,他孙秀成才会在秦汉之间,两面三刀左右逢源,在五年前大秦四皇子苻文悄入孙江郡时,不惜与其达成同盟,更帮助他瞒过薄州牧苏冉,成功抵达太白山;也才会花了大价钱、动了大关系帮助孙芸疏通各方势力,使 其在乐贰叛乱中得以免罪,并顺势一举拿下武次军的宝座;才会违背《汉律》私改军队建制,偷偷扩军;才会四处网罗幕僚猛士,暗积力量;才会对薄州牧苏冉唯命是从,不敢有丝毫违逆。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四个字。 裂土封王! 第656章 重立大策,再卷风云(二) 孙江郡位于大汉北境,其北面便是和城与秦国的广袤疆土。 边郡唯一的特产就是边军,与华兴郡那种物华天宝的中原大郡比起来,孙江郡简直堪称一坨烂泥。 巍巍王业不复存在,赫赫帝业烟消云散。 百年前雄踞江南和曹魏、蜀汉分庭抗礼的江东孙氏已经不复存在,徒留其子孙在这片贫瘠之地繁衍生存。 但是,就是孙江郡这样贫瘠的边郡,孙秀成带领孙家人,仅仅用了二十几年,便让孙家重新发展成了帝国一流世族,不得不让人钦佩孙秀成的卓越能力。 而孙秀成之所以能在秦汉夹缝中生存发展,并且重新站在帝国巅峰,离不开他的两大优点,理智和顺势。 这么多年来,不论是五十年前追随天家讨伐秦国,还是十八年前二十八世族祸乱京畿,亦或是近几年与秦国暗生龌龊,孙秀成都是依靠准确的判断顺势而为,从不违逆大势,这让孙家在几十年来,始终站队正确、获利丰厚。 而这一回,面对大汉天子极具诱惑力的册封,孙秀成再一次保持了绝对的理智,他强忍住裂土封王的巨大诱惑,顿了顿心神,开始继续分析。 虽然江家如今在薄州北境如日中天,但是,还远远不能达到如曲州江家那般在薄州只手遮天的地步,况且大汉高祖以来定下的规矩‘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几百年没有人逾越,按理来说,以孙家当前的实力,远 远不足以让天子刘彦打破五百年来始终遵循的规矩,破格封他孙秀成为王,而今突然运从天降,其中必有诡诈疑情。 这便是孙秀成的担忧、疑虑、焦躁、难安之处,他虽是个喜欢钻营且爱占便宜的人,但他绝对相信,这世上从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孙秀成将目光投向两个物件,心中暗想:不管是秦国的密信、还是天子的册封,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自己应承任何一方,都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当今的大汉天下,并不是东汉末期主暗臣强群雄割据的乱世,而是君强臣明的大盛之世,秦国君臣也都是以英武之姿立世,并不昏聩。他孙秀成若想在夹缝中崛起,必须夜以继日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开罪两边儿,一个小小的孙江郡,根本经不起大秦大汉两家铁骑的轮番轰炸和舆情民心的口诛笔伐,真到那时,必定落得个族灭人亡的下场。 若天下二十年未有变数,祖上的基业、自己的大梦,恐怕真的就石沉大海了。 孙秀成越想越烦,一种此生难成大业的失落感急速涌上心头,让他越烦越躁,看着一左一右两份国之重物,他自恼成怒,无名之火乍起,真想一把将两边儿通通推下城去,或是烧个精光,也好换个两眼清净。 可他孙秀成,没有那个勇气!也没有曲州江氏一族无匹的实力和锐气! 这位孙江郡郡守、孙氏一族 的族长自觉窝囊,在城头行行止止,止止行行,又呆立良久,直到暮隐西山、月压星河。 城门吱吱呀呀的关上,百姓三三两两的回家,万籁俱寂。 我心依旧乱如麻啊! 他远眺远方,忽然,孙秀成双眸一亮,赶忙言语急切地命城下士卒重新打开城门。 众士卒刚刚领命,还未打开城门,城外便隐隐传来飒飒的马蹄之声。 在北疆并不鲜见的一匹白色快马,由南而来,在寂寥的原野上肆意奔驰,沉重的马蹄声如重锤敲地,一下一下地敲打在孙秀成的心上,使他心中激动不已。 只见白色快马如一道闪电,仅仅在数息之间,便飞驰入城,随着城门重新吱嘎吱嘎地关上,孙秀成已经悬着近一个月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一半儿。 这个人,或许能解开孙秀成所有的忧虑! 不一会儿,一名带甲士卒借着轻柔月色,哒哒哒快步登城,孙秀成面上多了一丝惊喜,亦快步迎在楼梯口等候,心中说不出的激动。 ‘夫君,夫君!妻归来也!’ 一声喜笑,一名黑俏灵动、轻甲铁盔的女子出现在孙秀成的视线之中,女子小跑上前,一把搂住孙秀成的后腰,将额头亲昵地贴上了孙秀成的肩膀,而后用红扑扑的脸蛋在孙秀成毛绒绒的领口上蹭来蹭去,双目透出深切的幽怨,眼神里,对孙秀成的思念之情表露无疑。 “夫人不走寻常路,大晚上方才归来,刚才看到 一人一马在平原上广本,着实吓了为夫一个机灵呢!” 孙秀成反手转身,含情脉脉地握住女子的双手,喜上眉梢地望着他旬月未见的夫人。 只见其夫人唇如白纸,看不出半点儿血色,很显然,这乃是长期奔波在外营养匮乏所致。本就小麦色的健康皮肤经过日夜行路,变得黝黑黝黑,有些田间女子的味道,眼珠子黑漆漆的,再配上那张俏脸儿,孙秀成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妙词儿,村花儿! “瞧瞧,瞧瞧,我孙江郡的郡花儿回来喽!”孙秀成打趣说了一嘴,看看眼前这近不盈尺的脸庞,忽然抱紧了那女子,心生温情无限,轻柔地道,“此去一月有余,冰锅冷灶,孤风蓑影,十分辛苦,为难夫人啦!” 那女子贴近孙秀成胸膛,感受着他蓬勃炽热的心跳,温柔说道,“此行曲州,难得游览大好风光,纯属在外偷闲,不能常伴夫君身侧,为夫君分忧解难,妻心责重。事情探查妥当后,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夫君身边。” 郎情妾意,含情脉脉,依偎拥抱在幽幽天星之下,喃喃低语,诉尽了诉不尽的儿女情长。 孙秀成的夫人名唤孙炙,乃是孙秀成的同族表妹,这一点倒是与江锋、江岚兄妹颇为相似,只不过两对儿情人一亲一表,结局也天差地别了!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情 生北境则开花,生于中原则未了,事情同理,其结果不同。所以然者何?风俗异也! 第657章 重立大策,再卷风云(三) 一曲阳关,断肠声尽,古今多少事,独自凭兰桡。 客观来看,如今的孙氏一族是可悲的,也是可幸的! 自从孙氏一族举族北迁来到孙江郡,其族人或因水土不服,或因身体不佳,人口累代渐少,家族才俊更是逐渐凋零,如今已呈凤毛菱角之势,子嗣凋零,这是一个家族的最大不幸。 而这幸运的,就是站在孙秀成眼前的孙炙了,在人才后继乏力的孙家,孙炙便是当今孙氏一族的那块儿凤毛菱角,这女子虽然其貌不扬,但为人慷慨豪爽,性格沉稳又机警,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孙炙擅长兵阵,与薄州破虏城平戎听雪台的魁首冯昕还是师出同门,是孙家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孙炙不是女儿身,孙秀成说什么也得让她做一个武备军将军当当。 所有纯粹的爱情,都是基于对另一方的欣赏。 女才男貌,天作之合,就在几年前,孙秀成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打破禁锢,力排众议,同孙炙私自结成连理,在这段感情并不被世人看好的前提下,孙秀成和孙炙夫妻两人开始协力共进,孙秀成主内政谋划,孙炙主兵交外探,同心之下,孙氏一族在孙江郡的地位不但更加稳固,且有蒸蒸日上的势头儿。 特别是前年年关,夫妻二人在皑皑雪夜,联袂问鼎入境文人,一时间传为北疆的一段传奇佳话。 得妻如此,孙秀成时常引用当年诸葛丞相对其妻子 黄月英的赞美之词:貌美不如玲珑心,贤妻扶我青云志。 小别胜新欢,夜色撩人情,夫妻二人在孤寂无人的霸成城头上相互依偎、聊表情愫,良久过后,孙秀成本欲送孙炙回房休息,但在孙炙的提议下,便立即借满天星辰,步入了正题。 只见孙炙警惕地看向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便摘下头盔,拔出发簪,三千青丝倾泻而出,在月光的照耀下,宛如银河落地。 只听这相貌平庸的女子口中发出银铃般的翠声,轻声道,“夫君,据妻探得的消息,曲州牧江锋在月前于太昊城祭天拜地,自称曲州王。陛下为其封德诏、方谷、邯郸、临淄四郡做其属地,总领方谷军、雍奴水军、真定武备军、德诏雁门武备军、临淄水军、临淄武备军六军,准其麾下将相开府,有选拔任用四郡官吏、属地自治之权!大汉开国五百年,江锋,是第一个异姓王!” 孙炙一口气说完,孙秀成不禁长吁一气,“江锋胆子可真大,这份礼,他都敢接!” 孙炙噗嗤一笑,“裂土封王是江锋的毕生心愿,如今愿望达成,谁还去考虑事后之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孙炙无意间的话语,如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同样将裂土封王当做毕生心愿的孙秀成心里。 繁星之下,城墙之上,一时间静了下来。 孙炙读懂了孙秀成的心思,轻声安慰到,“夫君莫要伤感,这种别人赐 予来的王位,最不值钱。万一哪天陛下不高兴,就给收回去了呢!” 多说无益,孙秀成也不知钻牛角尖的人,自己心里的刺,等他有实力了,自己去拔。 于是,他点了点头,笑道,“啧啧啧,这位江锋真乃当世枭雄也,德诏、方谷、邯郸、临淄四郡囊括春秋战国魏、齐、韩、赵、燕五国大部土地,大汉江山万万里,此处却是天下仕子眼中公认的中原正统,江锋能在此重地成就王霸之业,虽触怒天子逆鳞,纵有身死败亡之日,也应死而无憾啦!” 孙炙淡淡地道,“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战胜三晋、齐国、楚国,攻取魏国的河东郡和南阳郡、楚国的黔中郡和郢都。发动长平之战,大胜赵军。攻陷东周王都洛邑,俘虏周赧王,迁九鼎于咸阳,结束周朝八百年统治。纵观古今,只有活到最后的,才是得到一切的,如夫君方才的想法,纵然得到江山,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如梦幻泡影。” “嘿,夫人明锐,为夫受教啦。”面鼻雄异的孙秀成怂了怂肩,赞完了江锋又赞天子刘彦,笑道,“陛下要么不出手,出手就是大手笔啊!” 孙炙抿嘴轻笑,和风悦色,“天子赐物,若小女子家家,那成何体统,也不怕被天下人笑话!” “也对!哈哈哈哈。” 两人心意相通,一人絮絮叨叨,一人不知疲倦,谁都不愿错过这个安静团聚的夜晚。 孙秀 成看寒夜渐深,便脱下雕裘,贴心地为孙炙披上,而后紧紧将其搂在怀中,“哈哈,夫人巧心慧眼,很多时候,倒是为夫小家子气啦!” 孙炙抬眼望向孙秀成,满目情爱,而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夫君,从陛下册封孙、江两王来看,天子对我孙氏一族,恐怕已生了防备之心!以后的路,不管怎么走,都要更加危险了。” 孙秀成吐了一口哈气,开始亵渎圣意,玩味笑道,“呵,陛下对当年从龙的二十八家世族,哪家不是戒心满满啊!陛下若是当年曹孟德那般不拘大节的雄主,我们这些个老世族胆敢如此放肆,恐怕早被杀了个干干净净了。” “此防备非彼防备,夫君慎重!”孙炙面色逐渐凝重,颤声说道,“陛下应是对孙氏一族,生了斩草除根之心。若我孙氏一族剑走偏锋,天子恼羞成怒之下,很可能撕破脸面,命苏冉挥兵北上,彻底剿灭孙氏。” 说这几句话时,孙炙双目凝视着孙秀成的脸,瞧他是喜是怒。 孙秀成身体忽然僵直,忽然面露惊惧之色。 大业未成,如果天子真的因天下之事迁怒于他孙氏一族,挥兵北上,该让他如何自处?无非也就是死战到底和投向秦国罢了。 秦国乃虎狼之国,他们对孙家拉拢,无非是看重了孙家如今的实力和孙江郡的地理位置,一旦投靠秦国,便会对孙家弃之如敝履,从此,孙氏一族便是无 根浮萍,复兴大义更加艰难,纵然在秦国的帮助下复国,在天下人眼中,那也是得国不正了! 一股寒气,伴随着北疆的料峭寒风,刮进了孙秀成的心里。 第658章 重立大策,再卷风云(四) 汉历346年,二月十五。 北境风雪亢,不知春水暖。 人间二月多秀丽,塞北却多寒。 薄州,速末水,寒风浩荡,洪波滚雪,白浪掀天。 速末水北岸的辽阔山原如锦缎般灿烂,在人烟稀少的茫茫荒原上,一泻千里,直倾到帝国最北的孙江郡境内。 速末水两岸草场丰厚,林木茂密,这里曾是秦国最优沃的土地之一,秦人在这里牧马放羊,繁衍生息了几百年,直到一甲子前,秦汉鏖战,神武帝以摧枯拉朽之势,在秦军败逃后,迅速占领了这里,并在这里修筑堡垒,垦荒种地,建造长城,防御秦军。 秦人在这里留下尸山血海,却没能留下这片土地,他们被迫北迁,在苦寒贫瘠的扎下根来,过上了只能勉强温饱的日子。 而汉人,则获得了面积堪比中原的广袤土地,人口和经济,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薄州,这是胜利者应得的报酬,也是失败者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秦汉血仇,永不终结! ...... 初春虽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可大秦与大汉北疆边境的冰雪却仍未消融,人们进进出出仍然裹的严严实实,大江大河仍是布满冰碴,百兽仍然少有踪迹,只有水曲柳树上的一丝绿芽,能让人感受到一丝春的气息。 清晨,日头升起,刚刚交班站在孙江郡郡守治所霸成城城墙上的士卒,帽檐却已经结上了一层薄冰。 霸成城是孙秀成的大本营,也是大汉帝国除了更北面的和城外,最邻近秦国的郡守首府。 霸成城作为孙家的大本营和帝国重要防御据点,城池规划建设的十分坚固,城墙林立、高耸挺拔,器械齐全、兵精粮足,用金城铁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春秋霸业成于此,遂取名霸成城! 这座城,包藏了以孙秀成为首的孙家,所有的野心。 孙秀成脸盘狭长、眼窝深陷,用过早饭后,他遣散了士卒和随从,孤单一人立于霸成城城头,南望江山,颇有万物纷纭而我独能静之感。 江山如画,一望无际的平原,与天一色,让人心旷神怡。更远处,群山连绵,峰峦叠嶂,云雾缭绕,人在其中,仿佛置身于一幅气势磅礴的画卷之中。 满目山河,雄壮辽阔,让人心灵震撼,情不能自控。 眼望大好山河,孙秀成竟不自觉地看痴了。 孙秀成心中有宏图蓝图,在父亲的熏陶下,他打小便立志复兴当年江东孙氏基业,夜以继日,不敢有一丝懈怠懒散,就连做梦,他都想着祭天封王。 可就当几日前,当天子赐封的王诏到达霸成城,他的毕生大梦即将成真时,他反倒有些难以置信了。 大汉天下,九州七十余郡,他孙秀成仅仅只占据了一郡之地,兵力也不过五万有余,咋就被莫名其妙的被天子加冕为王了呢? 这背后,究竟隐藏了怎样不可告人的阴谋算计? 理性的分析和研判,让孙秀成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被施舍、被掌控、被利用、被坑害的感觉,这种负面感觉他十分讨厌,十分愤怒,让他终日暴躁不安,难以静心,也致使他的加冕大典迟迟没有举行。 政坛深似海,不管你是大鱼还是小鱼,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暗潮涌动的漩涡卷入万丈深渊,永无翻身之日。 他孙家没有曲州江家那样的强横实力,没有曲州八大世族那样强大的政治资源,更没有柳州联盟或者嗔州党那样的强大盟友,在帝国庞大的政治体系和军事体系中,孙家只能算是一条小鱼,迈出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所以,在没有搞清楚整个下诏册封事情的真相之前,这份沉甸甸的赐封诏书,孙秀成万万不敢、也万万不能接受。 春草日日唤愁生,孙秀成心中百转千回,他越想越乱,思绪已如柳絮一般,杂乱无章了。 孙秀成眺望远方稍许,最后,他将目光锁定在眼前城垛上放立的两份物件上。 左手边的城垛,置放了一个做工精美的鎏金雕文托盘,托盘之上,以金针银线缝制的御赐蟒袍,一尘不染地静置在那里,蟒袍侧,天子刘彦着大将军陶侃亲送来的册封诏书,安静工整躺在那里,诏书与蟒袍交相辉映,金光璀璨,彰显着天子的无上威严和佩戴者的无上地位。 右手边的城垛,一枚被只有大秦川穹道才会产出的紫桦木做成小小木筒,孤孤单单地立在垛上,一块儿狼头漆印印刻在木筒盖子与筒身的衔接之处,通晓秦、汉两国国事的行家一看便知,这是大秦皇室才能使用的传信密件。木筒紧密无缝、狼头漆印光滑整齐,可见,木筒还没有被孙秀成开启,恰如此时孙秀成紧缩成‘川’的额下愁眉。 孙秀成看着两件来自两个帝国的物件,再一次陷入沉思。 百余年前,三国一统,孙氏一族被刘禅拆分,零落到全国各地,逐渐泯灭于时间大潮之中,五十年前,秦汉大战,孙家功勋卓绝,终于重新走上仕途,来到孙江郡,统领一郡之众,孙家的族人,也从全国各地投奔于此。 众人拾柴火焰高,孙氏一族隐有中兴之势。 不过,论实力,孙氏一族仅在孙江郡的统摄力和威慑力较强,出了孙江郡,孙家一无公卿大员在朝,二无封疆大吏在野,没有曲州江氏那般人才济济,亦没有柳州四大姓和嗔州党那般坚实的铁壁联盟,在天下九州之中,只能勉勉强强跻身一流世族,依照孙秀成的判断,孙家若想重现当年东吴盛景,最起码也要三代人励精图治,在夹缝中不断图存谋强。 所以,他孙秀成才会在秦汉之间,两面三刀左右逢源,在五年前大秦四皇子苻文悄入孙江郡时,不惜与其达成同盟,更帮助他瞒过薄州牧苏冉,成功抵达太白山;也才会花了大价钱、动了大关系帮助孙芸疏通各方势力,使其在乐贰叛乱中得以免罪,并顺势一举拿下武次军的宝座;才会违背《汉律》私改军队建制,偷偷扩军;才会四处网罗幕僚猛士,暗积力量;才会对薄州牧苏冉唯命是从,不敢有丝毫违逆。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四个字。 裂土封王! 第659章 重立大策,再卷风云(五) 实力决定话语权,没有实力,就没有话语权。 面对秦国这头庞然大物,孙秀成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待秦国的每一次书信往来。 只见他双眉紧蹙,拿着手中的书信反复品读斟酌,就连一个标点符号,他都不愿放过。 仔细斟酌之后,孙秀成又对着月光看了看纸张是否有暗语,确认没有其他秘密后,他身体忽然剧颤,力有不逮之下,只好快速用双手扶着墙垛,低声悲呼道,“符文小儿,这是把我孙家放在火炉上烤啊!这是在害我孙秀成啊!” 孙炙轻手轻脚取过孙秀成手中的密信,看过之后,双眼微眯,沉声说道,“嗯?大秦大服令强汪出使长安,以薄州之地,要挟天子封夫君为北疆王!从秦国来看,这局趁火打劫的大棋好是好,就是急了些。看来,苻文虽然腹有韬略、胸有成竹,但仍是少年心性,做事火急火燎了些!” 孙秀成双手猛拍城垛,连连哀叹,“我说的呢,陛下怎会无缘无故封我为王,原来症结在此!哎!在世人眼中,我孙家本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下子,所谋之事被彻彻底底摆在了台面儿上,我孙家密谋造反的事情,算是彻底坐实了!天杀的符文小儿,这是在害我孙秀成啊!” 孙炙轻声道,“我孙家暗桩变明桩,苻文是故意的,秦国,也是故意的。他们想借此机会逼迫夫君,让夫君封王自立,如果夫君封王 自立,那么,薄州九郡,就只剩下六郡还在汉帝国掌控之中,且已无兵力可用。到那时,秦国借孙江郡和两辽为跳板,南下西进,夺取薄州全境,易如反掌。” 说完,孙炙眼神涌现出一丝火花般的炽热,激昂道,“夫君,倘若秦国南下,大汉必然出兵抵御,两国必然大战一场,此不失为天下乱局。一百五十年前,群雄割据天下,我祖上孙策才可以坐领江东,此所谓大乱之中有大利也。且就目前来看,我孙氏一族对秦国尚有大用,我等只要谋划一番,同秦国谈好价钱,以薄州为根基,起兵助秦,占他两三个郡,自立封王,不在话下。不过,此一事后,夫君可能要面临秦、汉两国的巨大压力了。” “嗯,苻文信中确实还说,要我起兵南下,与他一同攻略薄州,事后占郡封王。” 孙炙适时激励道,“夫君,所谓富贵险中求...。” 孙秀成伸手打断了孙炙的劝谏,转而摇了摇头,算是否定了孙炙的大胆想法,转而苦笑道,“先不说以当下的局势,出兵一事如何艰难,战后又是如何艰难图存。单说一个大秦使臣,居然千里迢迢去往长安替一个汉臣请封,仅这一事,天子对我孙氏一族,便已经起疑啦!夫人方才预言,看来要成真喽!如果今日我孙秀成真的应诏称王,我孙氏的覆灭,恐怕便在尺寸之间啦!” 孙秀成理智的可怕,他 不仅否决了孙炙联秦抗汉的建议,而且还拒绝了唾手可得的异性王。 于大利之下,仍能坚守本心,此不失为大丈夫也! 孙炙颇为激动,忽然说道,“今日封王,亦是覆灭;他日封王呢?还不是刀尖上舔血?到最后还要被两个大国夹死?与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拼一下吧!” 孙秀成仍然保持了他特有的理智,“如今孙家实力不够,我等机会也能只有一次,在这种情况下,孙氏一族绝对不能以身犯险!” 孙炙到底还是小女子情绪,闻言,她骤然想到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和忍气吞声,双眼瞪的滴溜溜圆,眼眶通红通红的,身体不住颤抖,极为委屈地道,“夫君,为了复兴家族,为了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造反大业,你我前半生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简直窝囊至极!难道,难道我们的后半生,也要窝窝囊囊、蝇营狗苟的度过么?” 月色照人,满心尽是悲伤。 面对孙炙的一肚子苦水,孙秀成心中亦颇多感慨,他扶着城垛,背对孙炙,情不自禁流下了几滴男儿泪,“为夫何尝不想带你仗剑走天涯,可我们生错了地方,生在了孙家。未夫不在乎一个王位,可复兴家族、光耀族业,是我孙家儿郎与生俱来的使命与责任,在我孙家没有和秦、汉三分天下之前,这是我孙秀成的命,也是我孙家儿郎的命!” 孙秀成偷偷抹去眼泪,回头死 死抱住孙炙,闷声如雷地道,“在命运面前,你我皆是蝼蚁,得认命!” 孙炙感受到了孙秀成的极度悲伤,她于心不忍,亦抱住孙秀成,轻声安慰道,“夫君,方才是妻不对,有些操之过急啦!时之至间,不容瞬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急,此所谓待时而动矣!夫君是对的,大秦这步棋下的急,陛下这步棋,下的也急啊!双方相当于各下了一步快棋,而这棋子,便是夫君。而作为棋子最大的好处,便是双方都会围绕这枚棋子争个你死我活,我们是棋子,这说明,我们还有用!只要我们还有利用价值,孙家,就安全,夫君的梦,就不会断!” 孙秀成没有理会孙炙后半句话的安慰,轻轻松开孙炙,沉思片刻说道,“我孙家在北疆的一举一动,想来陛下早有知晓,今日之所以下诏,难道包含了试探之意?” 孙炙见孙秀成从悲伤里走了出来,也没有继续劝慰,反而盈盈笑道,“原因或许有很多,可能是试探,但妻觉得,更多是在安抚夫君。” 孙秀成双眼放光,“哦?这倒是一个新鲜的说法。” 孙炙笑道,“天子害怕我孙家在这个节骨眼儿叛出大汉,与两辽大秦兵马合力攻略薄州,如果战事顺利,说不定薄州真的会一气而下呢!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个北疆王能够满足夫君的胃口了呢!那不得要一个薄州王才肯罢休啊?” 孙秀成 擅谋,孙炙擅断,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第660章 重立大策,再卷风云(六) 人在困顿之中,很难生出玩笑之心。 孙秀成听闻孙炙的脱跳之言,摊手苦笑道,“哎呀!炙儿莫要说笑,东北民性剽悍,举世皆知,薄州的父老乡亲可谓全民皆兵,单以我孙氏和驻扎两辽的十万大秦兵马,恐难以将薄州割裂汉土呢!你真以为,苏冉手下无兵了?” “夫君说的在理!所谓当局者迷。这一点,陛下有失思虑,一心只想安顿好薄州北境的诸事,也好孤立苻文,而后再设法处之!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了。” 孙秀成哈哈大笑,“错,是下药下猛了!” 孙炙温婉一笑,为孙秀成紧了紧衣领,道,“可是,夫君,不管天子何意,也不管大秦何求,夫君只说想不想要这北疆王的大位?如果想要,唾手可得!” “裂土封王,梦寐以求,怎能不想?”孙秀成脱下雕裘,又披到了孙炙身上,理智地道,“可不管论时论势,还是论兵论将,这个王位,为夫拿的都没有底气啊!” 孙炙心觉时机成熟,她微微一笑,双目直视孙秀成,对孙秀成道,“那便听妻一言?” 孙秀成宠溺地捏了捏孙炙的小鼻子,“夫人且说,为夫言听计从!” “第一,还请夫君立刻差亲信快马传书苻文,婉言谢绝四皇子的好意,并言明夫君与四皇子之交,并不会因此断绝,君子小人,义利之分,四皇子与我孙氏的关系本就建立在利益之上,加之四皇子聪明至极 ,自然不会因为此事与我孙氏彻底翻脸,我等保住与四皇子的联络渠道,也算为了日后谋反,打下基础。” 孙秀成点了点头,示意孙炙继续说下去。 “第二,还请夫君单人独骑,亲赴龙首原上未央宫,上表陈词,痛斥江锋不臣之心,跪请陛下收回诏书,并在京城长住至曲州、薄州局势明了,以安天子之心;第三,夫君当即书信一封,明日,由妻亲自送往破虏城苏冉,请其出兵驰援两辽,我孙江边军和孙江武备军愿做其坚实后盾,力抗秦军,保边境安宁;第四,即刻将违制私扩的士卒遣散,以表永做汉臣之心。” 孙炙一气呵成,说完面上已有喘息之色。 孙秀成深沉地看着夜色,坦诚真挚,“第一、二条计策,为夫可以采纳,但这第三条、第四条,有这个必要么?” “先说第三条,曲州江氏败亡之因,必是民心;薄州孙氏兴盛之因,必是民心。”孙炙目光坚定,“当此大乱时局,夫君不趁此收复民望,更待何时啊?有此一信,我孙家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赢得赞誉一片,何乐而不为呢?况且,我料想秦国必不敢大举出兵南下,如果秦国有大战的想法,为何四皇子苻文大胜三个月,秦军境内还没有任何动向!” 孙秀成面露惊喜之色,转而问道,“那第四条,又如何做解?” “这第四条,显然是弃车保帅的无奈之举,夫君试想, 天子刘彦和满朝文武,怎么可能因为夫君在长安的一通大表衷心而轻易信服夫君?只有舍弃一些不当利益,做回规规矩矩的汉臣,才能保我孙氏一族十年无忧啊!” 孙秀成叹道,“可怜我花费数年私募之兵,尽皆要烟消云散了!” 孙炙见孙秀成面露不甘之色,温婉可人地继续说道,“夫君莫慌,遣散之兵并非泥牛入海,我等可派一家族旁系子弟,赠以金银,以这些士卒为基,在孙江郡江湖成立一个门派,并以兵法训之,平日里,此门派与我孙氏一族互不往来,门派中人犯事,一律公允惩处,但在紧要关头,此门派立刻化为一军之力,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是而已!” “爱妻这一番话,如果让符文小子知道了,岂不要恨我?”孙秀成哈哈大笑。 “聪明人不会恨,只会爱!苻文若探听到夫君的一系列先手,定会心中感叹交到了一个聪明的盟友,今后会更加亲近夫君呢。”孙炙手中攥着苻文送来的书信,轻言慢语。 “贤妻一言,照我肺腑,为夫顿生惊悟。好!咱就这么办!”孙秀成大事落定,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大笑着抱起孙炙,便径直下城,“夫人,天色不早啦,该,该侍寝啦!” 孙炙脸上飞起一片红晕,把头深埋在孙秀成胸间,睫毛敛起娇声道,“夫君好坏,若是叫路人看见,可羞死人啦!” 孙秀成嘴唇不由自 主地贴上了孙炙滚烫的面颊与颤抖的双唇,一副陶醉模样,“有情人不会羞,只会爱!” ...... 月光照耀,两道身影渐渐离去,城头空无一人。 城垛上的蟒袍,随着愈刮愈大的寒风,飘落城下,渐吹渐远,再不复返。 第661章 守约致祭,两辽新王(上) 汉历346年,二月二十五。 春风,终于吹开了北疆的大地。 晨风习习,阳光初照,斗草阶前初见,横亘在大汉高句丽两国边境的吉恩河,横亘在两辽和高句丽国之间的吉恩河已经彻底开化,潺潺河水从不理会人间喜悲,沿着天然形成的河道,一路向南,最后流入渤海,自顾自在金色的阳光下连天而去。 按理来说,在这大好的春耕时节,两辽和赤松郡的百姓们,应该来吉恩河就近取水,然后忙于农耕,可今年,战争造成大量的人口流失,使两辽和赤松郡的土地甚是寂寞,行人寥寥,农人寥寥,甚至放眼望去,连一头牲畜都没有,宛如一片死地。 可是,阳乐城外五里处的秦军大营,这两天却是格外热闹。 原因无他,只因这两日,刘沁和刘瀚在秦国的支持下,要在这里祭天封王啦! 对于刘沁和刘瀚来说,这种裂土封王的举动虽然算不上光宗耀祖,但也算得上一雪前耻了。所以,两人对这次的祭天封王大典,格外的重视。 刘沁和刘瀚封王这一举动,不仅代表了秦国在这次摩擦中的阶段性胜利,也向世人昭告:大汉帝国并不是只手遮天,我大秦帝国,正在强势崛起。 秦国那边,也对刘沁和刘瀚的封王大典格外重视。 不仅从天狼城派来了礼官和乐官,还从水路运来了整整七大船绸缎黄金,以供刘沁、刘瀚上次部下,安定人心。 所 有的一切,都按照有利于秦国的方向发展。 唯一令苻文感到一丝不安的,便是从战胜至今,已经三个月有余,秦国那边,没有派出任何援军,也没有给出明确的下一步计划,而国土沦丧的汉国那边,似乎也不怎么担心太子刘淮的安危,数月以来,除了派出一队精锐长水卫,再没有派出任何兵马。 一种暗潮涌动难以掌控的不安,充斥在苻文心头,且越来越浓。 预感告诉他,此时封王,似乎时机未到。 但是,他还是坚持为刘沁、刘瀚进行封祭大典。 在苻文看来,此举不失为一良计。 既然你大汉打算以静制动,那我就再出一招,让刘沁、刘瀚裂土封王,看看你汉国有何后手。 ...... 吉时已到,乐官奏乐。 秦军大营,祭坛高筑,三牲奉盘。 大秦的黑白军旗随风遍野,密麻遮天,士卒层层叠叠地伫立在祭坛周围,队列整齐,肃穆不语,尽显一国雄兵壮甲之威。 祭坛之下,秦国的将官和校官班列两侧,他们个个目光如炬,似有说不出的激动。 他们远离秦境,辗转他国艰苦作战,今日目标终于达成,族谱另起一页,怎能不让人心生激动之情? 只见苻文锦衣玉带,额头虎形胎记隐隐泛光,风姿卓绝站在祭坛之上,笑得很灿烂。 对于他来说,这是他走上又一个起点的一天,也是他践行对刘沁、刘瀚和秦国承诺的一天。 去年出兵之日 ,他曾心中生誓,这一仗要打出大秦帝国的军威,洗刷一甲子的耻辱;太白山脉中,他又曾答应刘沁、刘瀚两员降将,事成之后,封其二人为辽西王、辽东王。 大秦人素来重诺,既已许诺,今日事成,自要践诺,以安天下之心。 也在今日,阳乐城在重重包围之下垂垂危矣,四面城墙已经逐渐坍塌,大汉帝国中原腹地萌生新王江锋,自顾不暇,薄州除了战力孱弱的郡兵牧兵已经无兵可派,只能眼睁睁看着两辽被自己占领。 当此之时,春光大好前途光明,正是册封两王,激励士气,一鼓作气拿下阳乐城的大好时机。 苻文立于绝顶高处,近看无尽兵甲,远看河山浩荡,胸中无限豪情不请自来。 世人皆被翌日累,翌日无穷老将至。 今我盼得翌日来,再看翌日日正明。 ...... 一抒胸胆后,苻文看了看时辰,灰眸轻动,微微侧脸,瞄向刚刚从天狼城跋涉而来的司礼使臣。 身形魁梧、嗓门嘹亮的司礼使臣心领神会,他不顾一路舟车劳顿,强提了十二分精神,毕恭毕敬的展开圣旨,拉长了嗓音,抑扬顿挫极有腔调的开始诵读大秦朝廷对刘沁、刘瀚的封赏。 身着正装、正跪伏在祭坛正下方的刘沁、刘瀚两兄弟,聆听着诏书,浑身巨颤不已,不自觉间,已经热泪盈眶。 两兄弟隐忍父仇,做了半辈子酒囊饭袋,一朝得势,裂土封王,父 亲一生梦想终得实现,两个做儿子的怎能不热泪盈眶,对大秦感恩戴德发誓效忠到死? 苻文强忍满心笑意,故作严肃地听完司礼使臣的诏书,司礼使臣诵读诏书后,便轻手轻脚地撤到一边去了。 苻文大手一挥之下,四周礼乐大起。 刘沁、刘瀚两人身着锦袍,在黄金斧钺的加持下,对日月天地行八拜礼,苻文庄重地为两人戴上崭新明亮的黄金王冠,两人联袂将大秦诏书奉过头顶,百官朝服随班行礼,在刻意安排下,四下海啸山呼一片。 观礼过后,苻文散去两位新王及麾下诸将,独自在高处悠然远眺。 今日册封的两辽新王,就好比大秦插在大汉咽喉里的一根鱼刺,不会致命,但如鲠在喉会让大汉帝国难受至极。 两辽之地战略意义明显,只要遏住了两辽之地,大秦的骁勇锐士便可以从高句丽国直接进入汉朝国境,不日便可抵达凌源山脉,阻断汉中原与薄州的联络,形成首尾夹击之势。巨舰尖船亦可顺海直下,从任何一个海岸轻易登陆汉朝中原腹地,而广袤的海岸线却使大汉防不胜防,只能始终处于被动挨打默默防守的局面。 苻文计划,只要旬月之内大汉帝国没有反应,他便亲率一支骑兵,奇袭凌源山脉,占领彰武城,布置防御,对薄州彻底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有了如此地势,大秦锐士进可攻退可守,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而这 不败之地的根基,是他苻文一刀一刀拼尽计谋打出来的。 尚未及冠的少年便立下如此功业,怎能不让人欲与天公试比高? 第662章 守约致祭,两辽新王(下) 天公抖擞降才子,灰眸一眼动涟漪。 若待浩气凌云日,九州生气恃风雷。 这是秦人在苻文占据两辽后,自发在市井里流传的一首小诗,以赞四皇子之英武美德。 还在少年的苻文便有攻略两辽的本领,待其成年过后,岂不是可以撼动大汉九州啦! 很显然,拿下两辽,让苻文的声望,在秦国到达了顶峰。 或许,等苻文拿下薄州之日,便是他入主东宫之时了。 书归正传,其实,苻文在刚刚盛大落幕的册封大典上,还是留了一个小心眼儿的,他并没有要求刘沁和刘瀚在受封时身着汉王王服或是大秦王服接受加冕,反而建议其二人仅身穿锦袍受封。 刘沁和刘瀚只以为这是苻文考虑到战争时期,低调起见,没有多想便一口答应了。 但是,这却算是给秦国留了一个后手,两人没有穿上王服,一定意义上便算没有真正封王,如果将来真的事出有变,秦国在战场上失利,大秦也可以借此在谈判桌上与大汉诡辩斡旋。 其子思虑之周密,令人叹为观止。 苻文经历少年丧母丧师,又在凌源山脉与百兽为伍,养成了厚重刚毅、柔韧善忍、心肠狠烈的性子,几年前,他从凌源山脉统御百兽回天狼城后,在外便少有笑容,可今日,少年苻文嘴角勾勒的浅淡笑意始终未停,至今仍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无法自拔。 客场决胜,斩敌十万,孤军深入,直插腹 心,此功不亚于封狼居胥呼? 少年不惧山海,按照苻文的规划,只待阳乐城一破,废物太子刘淮受俘,下一步便是谈判或是分兵攻略曲州,如果直接攻略曲州,那便先派一部直向西南而去,快速占领凌源山脉,以遏中原北上咽喉,再派一部轻骑快马攻占隶属于薄州的辅德郡,沿路设防,以遏制汉朝牧州的援兵。 最后,自己率领大军径直北上,与孙秀成南北夹击,攻下破虏城,分尸苏冉,继而以成大业。 想到这儿,苻文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的内心第一次出现了轻狂桀骜之气,美好的愿景仿佛就在眼前,只需他亲自率军前往,一切便唾手可得! 少年苻文凭栏西望,一双灰眸充满了俾睨天下的傲气,不经意间,他心念倾泻,其周遭不自觉地刮起了一阵蓝色雄壮激流,直卷得地面支离破碎,沟壑交错,十分恐怖。 万丈红尘平地起,苻文自处其中,仍自未觉,大有天下浮沉皆由我的凌宇胆魄。 豪情抒发殆尽,苻文散尽昔年,他眼中的炽热渐渐消退,恢复了生人勿近的冰冷。 “四殿下!” 那名苻毅派来的司礼使臣毫无声息地出现在祭坛之下,正向苻文拱手施汉礼。 苻文听声,人未回头,眉头紧皱,心生不喜。 这司礼使臣能够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距离自己十丈之内,足见其是个比自己境界高深的上境高手。 一场跋涉千里深入敌国的传 诏,父亲派个高手前来压阵也是正常。 但是,这狗奴才却不该自以为是地冒失出现在苻文身后。 苻文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少年,他讨厌一切他不能掌控的未知事务,包括眼前的司礼使臣。 司礼使臣的乍现,正激起了他的负面情绪,这种情绪让他还未与使臣说话,心中便已反感连连,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拍回天狼城,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性情如此,苻文自然没有给司礼使臣什么好脸色,他冷冷说道,“事毕不返,逗留在此还有何事?” 司礼使臣不抬头、不改色、亦不胆怯,轻声细语地道,“四殿下,公事已毕,但微臣受陛下所托,还有私事一件,需要与四殿下秘密会晤。还请四殿下勿怪叨扰!” 苻文怦然心动:来了,父王的进一步指示,终于来了。 而后,苻文目透精光,立刻道,“使臣请说,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尔。” 只见那司礼使臣手腕一抖,两道白光飞向苻文,苻文不躲不闪,兀自站在原地,那两道白光在接近苻文的刹那,突然转向,恰恰当当地落在苻文左手栏杆上,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四殿下,臣事已毕,请辞!”司礼使臣来去如风,转瞬便消失不见。 苻文冷哼一声,缓缓将目光投向栏杆上的物件,一见之下,心出万潮。 原来,司礼使臣不仅带来了大秦头狼苻毅的册封诏书,还带来了两份密件,一件发自于天狼城, 一件发自于孙江郡,两封密件的收件人,都是他苻文。 发件人不言而喻,自然是他爹苻毅和他的那个‘私密’盟友孙秀成。 两封信中的内容不用猜也知道,定是两人对当前薄州局势的意见和决定。换个说法,这两封信决定了苻文此番进军薄州的长策,也决定了他苻文这一行的大体结局。 苻文慢慢伸手去拿,却发现自己因为太过激动,手脚已经听不得使唤,只得在原地勉强回复了心神后,方才抬手取信去漆,认真翻看。 拜读之后,苻文表情变幻不定,身体再一次剧颤不止,大有摇摇欲坠之势。 伫立良久,直到黄昏将至,短短的小半个时辰,苻文好似度过了千年,猛然苏醒,他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安安静静地将两封信纳入怀中。 来人!击鼓聚将! 第663章 拒诏自决,一意孤行(一) 在这碌碌红尘里,总有一些人,能够活得‘特立独行’。 而这些‘特立独行’的人里,基本都是些如苻文一般的大才俊。 正因为苻文的特立独行,他才会在内无强援、外无靠山的窘境下,一步一步取得如今日一般耀眼的成绩,而也正因为苻文的特立独行,他注定会产生独立自主的想法,会出现不一样的行动,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 ...... 阳乐城外,天上地下,黑云森森。 天有不测风云,遂有黑云;地有无尽兵甲,遂生黑云。 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顶级压迫感,笼罩在整个东境,让人窒息。 随着低沉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地在阳乐城外响起,一队队大秦士卒停止攻城,整齐划一地列队返回各自军营,起炊生灶,开火做饭。 对于作为职业军人的他们来说,一天的折磨,结束了。 ...... 草原游牧民族经年风吹日晒,其作为大秦帝国的前身,男子个个都是上马能战、下马能牧的汉子,五十多年前秦汉鏖战天下,当秦国前线无兵之时,秦王随随便便拉出来两三个部落,就能组建成可以立即奔赴战场的新军。 战后,就连神武帝都不禁赞叹:秦人兵战之强,天下无有能出其二者。 秦国这种“草木皆兵”的状态,直到苻毅登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苻毅肃清了旧朝势力后,便决意效仿大汉,革新军政,这其中关于军事的、 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建立军队,发放军饷。 要知道,以前的秦人打仗,从来没有军饷,也从来没有粮草,从来都是打到哪里吃到哪里,打到哪里抢到哪里。 此策一出,秦国朝野震惊。 所有人都嗅到了一丝吃官家饭、当低保户的契机,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奔赴天狼城,只为了一件事:报名参军。 那段日子,天狼城里人满为患,缺胳膊少腿的,手里有朝廷办法的勋章的,还有青壮汉子,都来天狼城凑热闹,大清早一开门,大街小巷全都是露宿的秦人,一时间山呼海啸。苻毅听到手下的汇报后,也不禁哈哈大笑,打趣道,“天狼城的茅房,恐怕都不够用了吧!” 再这样的人声鼎沸中,苻毅带着一班朝臣,同舟共济,强势推动变法。 经过裁汰整编,秦国成立了正式军队,最初只保留精锐铁甲骑兵、轻骑兵和重甲步卒。就其总数而言,只有秦国原来兵力的三分之一,但也达到了恐怖的七十万,再加上后来效仿大汉十二内卫成立的天狼九卫和新成立的几个边军,秦国的兵力也同大汉一样,达到了拥兵百万。 按照周礼,‘千乘之国’是大诸侯,也就是说,其拥有的战车数量以千为单位计算,最多不许超过五千辆兵车。 而‘万乘之国’,就可以称王了。 如果以一车五人计算,天下王国万万千,能算是真王的,还真就只有秦汉两国。 扯远 了,之所以扯出当年苻毅改革兵制的旧事,便是想说:如今秦国的军队,已经是一支职业化、现代化的军队,其战力和职业素养,足以让其他各国望尘莫及,唯有大汉帝国的边军,或可与之一战。 ...... 夜色低沉,在一片黑云之中,苻文把中军大帐设在了距离阳乐城东北五里处,那是一处一马平川视野辽阔的三岔路口,在岔路交汇处建营,进可通达四方,退可遏路据守,占尽了地利。 立功之人,谨于时而简于行,苻文在行军途中,并没有和刘淮一样夹带享乐之物,也没有额外要求什么珍惜名贵的餐食,中军大帐里面设置的简简单单,除了一把狼刀、一张木榻、几块儿毛毡、一座行军沙盘和基本苻文酷爱的书籍以外,再无他物。 甚至就连苻文中军大帐的样式也同寻常营帐无二,此举除了隐蔽主将行踪外,更显示除了苻文身上没有太多贵族子弟才有的娇惯气,这反而赢得了将士们的心。 大秦军民上马能战、下马可耕,虽然苻毅推行草原诸部汉化多年,但除了职业化的素养,这个马背民族来去飒踏如风的习性却没有太大改变,大贤良雷弱儿将这种深入骨髓的脾气秉性,叫做国风。 国风使然,苻文刚刚从外面回到中军大帐,还未等坐下与赵安南讨一碗热茶,帐外疾驰的马蹄之声便转瞬传到帐门,中军司马大踏步前来大声 禀报:拓跋寔、敖非、邓翼、慕容恪四位将军并帝江卫卫队长呼延无忧,在帐外候见。 苻文发令简短利落,“速速请见!” 呼吸之间,五员战将披甲持刀入内,拱手参拜过苻文,列座两旁,大帐瞬间拥挤了起来。 在座五人都是大秦八柱国的贵胄子弟,以往见面,苻文总免不了客套寒暄一番,可今日苻文被那两封信件搞的眉心深锁,心中似火燃烧,也懒得理会那些繁文缛节了。 不过,面对五人,苻文还是打算以小见大,最后引入主题,恰逢暮食,少年双手一拍,两名早已准备妥当的侍者,托盘提篮而入,将酒菜摆上各自木案。 饭食简单实惠,一派胡地习俗。 每人席案中间有一个大陶盆,盛着一整只热气蒸腾汤汁鲜亮的炖肥羊腿。大陶盆旁边四大碗素菜,分别是绿葵、藿菜、鲜韭、一盆无名野菜。另有两只小铜碗,却盛着黄亮的卵蒜泥和红亮的米醋。边上一个大木盘,摆着一摞热腾腾的白面饼。酒器却是大大的陶杯,只不过没有酒,只有水。 诸将看着肥羊炖,食欲大振,对着陶盆中的羊腿一阵撕扯,吞下热气腾腾的一口,顿感肥嫩浓香。 苻文则并没有急着去撕扯羊肉,反而伸手去抓那盆不知名的野菜。四盆素菜都是秦人做法,开水中一汆,油盐醋蒜一拌,更是本色本味。葵、韭、藿这三种蔬菜很常见,而这盆不知名野菜, 大秦人叫耻菜,意味‘食之莫忘前耻’,是生在大秦麦田里的野草菜。 第664章 拒诏自决,一意孤行(二) 北洲地薄,难产粮食,秦人过往多贫苦。 当年旧事的对与错,就如同沼泽里的迷雾一般,难以看穿。 但是,秦人一年苦、两年恨、三年仇,随着时间的流逝,秦人对汉人的仇恨,却又如九天之上的冰山,郁积在心中,难以消融了。 端在饭桌上的耻菜,在北洲随处可见,由于其还算有些营养价值,便做了寻常民户的家常菜和调味菜。 苻文抓过一把耻菜,一口入嘴,一股泥土味儿中渗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涩,细嚼下咽,舌间犹苦,细细品味,似有回甘。 自从苻文从凌源山脉驾驭百兽回国,至今已有近乎六载,每当他要美美吃这锅肥羊炖前,苻文便要先吃耻菜,然后再吃肉,这和寻常秦人肥羊耻菜一起吃的习惯大不相同。 按他的话来讲,这叫忆苦思甜、先苦后甜。 苻文一边看着诸将狼吞虎咽,一边拿起一块儿面饼就着耻菜,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温声说道,“诸位,自古以来,汉朝的士人皆觉我大秦愚昧野蛮,觉我民风寒食恶饮,批我民治不通礼法,评我民智钝蛮憨愚,种种恶名相加,我大秦受辱百年。今日,我大秦铁骑深入两辽,蹂躏汉土,以他们所谓的野蛮践踏文明,也不知这些汉朝人心中会作何感想?啊?哈哈哈!” 在座诸将皆露出了极为舒坦的表情,一个个摩拳擦掌,口吐豪言,那气势,似乎顷刻间便能拿下整个薄州 。 慕容恪是五位将军里的儒将,他察言观色,只觉得苻文今日颇有些反常,在他的认知里,这位四皇子殿下历来都是严峻冷酷,胜败从不喜形于色,但今日却满脸对笑的与大家展望起了未来,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慕容恪想了想,深觉苻文必然话里有话,于是,他放下正要入口的肥羊肉,抛砖引玉道,“两辽之战果,全赖殿下统筹谋划、神机妙算,接下里的路不好走,还需殿下运筹帷幄,带领我等从胜利继续走向胜利。” “慕容将军严重了,本殿下仅尽了微薄之力。”苻文笑着摆了摆手,对慕容恪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此番大胜,多仰仗诸位将军奋勇争先,前路漫漫,还要诸位将军随我一道,继续为秦国征战沙场,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五人立刻挺直腰杆,齐齐拱手道,“愿随殿下鞍前马后,誓死效命。” 看着面前这些大秦帝国的青年才俊,苻文亦是豪情上涌,他端起酒杯,道,“来,以水代酒,共饮此樽!” 殊不知的是,这场东境之战,苻文结实的慕容恪等五人,将来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也为他的定鼎了江山。不过,这都是些后话了。 一番加油打气过后,苻文转入正题,正色说道,“诸位将军,我军已经围困阳乐城数月有余,可看贼汉仍然兵强马壮坚守壁垒,大有死守到底之意。我军背井离乡,孤军 作战,粮草供给十分困难,伤兵大多无法大治,军械更是无法补充,战事越托,贼汉蓄锐日久,待其中原内乱落定,我等必有覆灭之危。今日急召诸将前来,就是要拿个主意定个策略,这仗,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打,如果继续打,那么我们到底该怎么打!” “我日他姥姥!这阳乐城城小兵多,城防坚固,粮草又充足,还他娘有一堆高手坐镇,想要一股劲儿杀了这群南蛮子,还真有些吃紧!” 呼延无忧发了一通牢骚,随后立刻献计道,“殿下,照末将看,不如休战三日,让将士们吃饱喝足养精蓄锐,而后我十万儿郎从四面一拥而上,强攻他三天三夜。他姥姥的,我大秦儿郎哥哥如狼似虎,就是一块儿铁桶,都能给他操碎了!” 呼延无忧话糙理不糙,连续强攻不失为一种爆裂极端而又快捷的方法,三天三夜的不间断强攻,说不定真的会一举拿下阳乐城。 只是,这代价,可就难以计数了。 赵安南在侧打趣说道,“哈哈哈!呼延将军是个铁牛子?连城墙都能操动?哈哈哈!” 赵安南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就连愁上心头的苻文,都不禁微微勾了嘴角。 虎背熊腰的拓跋寔,憨声如熊,他对苻文说道,“元帅,末将以为,应当就地取材,招募工匠,打造投石车、攻城车,昼夜不停投掷巨石,毁坏贼汉军械,摧毁贼汉城墙,杀伤贼汉兵士 。末将相信,万石齐发之下,不出三日之内,城中震怖,阳乐城也必然被轰个稀烂。” 苻文稍思片刻,沉声说道,“拓跋将军出的是个好主意,不过,我军此行并未携带匠作,随着我军进驻两辽,两辽人口锐减,难以就地招募,打造军械需要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恐怕要大大增加,且初春树木潮润,打造出的器械,恐其质量难以保障。如此一来,怕是事倍功半!” 自己的意见被苻文否定,拓跋寔将米醋和蒜泥调和,蘸食大嚼,囫囵吞枣地道了一句‘听殿下安排啦’,便低头只顾闷声吃肉,不再说话。 敖非一条毒计上心头,他眯眼说道,“殿下,不如派阴阳家堪舆家寻找阳乐城水源,找到后叫七曜万毒谷的人投毒入水,毒死这帮鸟狗算了!” “七曜万毒谷远在大秦,若去请其门人,来回往返少说一月多则两月,且我军此行并未携带阴阳家堪舆家,寻找地下水源也是个费时费力的法子。” 敖非大咧咧问道,“殿下是觉得此计太过狠毒么?” 苻文拒绝了敖非的建议后,又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敖将军,战场之上,以攻城略地为先,我苻文不是迂腐之人,只要能杀敌饮血,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敖将军此法虽好虽绝,但是,在此形势下,费时费力,且不足以彰显大秦军威,容易留人以口舌,别忘了我大军杀到两辽的目的!威敌迫敌 为要,杀敌为末。” 第665章 拒诏自决,一意孤行(三) 秦人多实用,汉人那些个所谓战场上的诗书礼仪,在他们这里从不盛行。 他们打仗,只要能赢,就行! 就连乡间市井里教书的先生,也都常把‘战场之上当无所不用其极’挂在嘴边,少有提倡义战者。 所以,敖非的计策,并没有引来苻文和众将的反感,只是因为其无法施行且达不到战略目的,才被苻文否决。 “能尽快杀人的就是好计!” 敖非最后嘟嘟囔囔了一句‘全听大哥的就完事儿了’,便低头吃肉去了。 苻文环顾一周,微微眯眼,最后,他把目光锁定在了慕容恪身上,而恰在此时,慕容恪也在看着苻文。 苻文嘴角不经意微微上扬。 从慕容恪眼神里,符文知道,慕容恪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 刚刚在开宴之初,慕容恪率先读懂了苻文的眼神,并立刻采取行动积极配合,这一次,符文相信,慕容恪依然读懂了他的心思,并会一如既往地积极配合。 话说,容貌魁杰的慕容恪自幼熟读兵法,智勇兼备,骁勇善战,且弓马音律,无事不善,是文武兼备如三国周瑜一般的风流才子。 慕容恪自小便随其父东南将军慕容皝在大秦东南南烛道与汉朝孙江、虎啸两郡的汉军边军周旋多年,每逢战斗胜多败少,在大秦军界已经小有威名,他的话,要比其他四人有分量的多。 见众人不说话,慕容恪拱手朗声说道,“殿下,若就城说城,当前最 佳军策便是围而不攻,一来可以消耗城内粮草士气,二来可以围城打援,进一步消耗汉朝在东北的军力,此为上佳之选。” 听着慕容恪的话,苻文心中有了一丝喜悦。 慕容兄,果然懂我啊! 自从太白山之行结束后,苻文一直引慕容恪为知己,两人经常书信往来互通有无,这是整个大秦帝国上层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大秦帝国王室素有铁律:八柱国不得参与皇族纷争。 但对于两人的知己莫逆,苻文他爹苻毅没有阻拦,也没有允许,慕容恪他爹慕容皝没有阻拦,也没有允许。 没有阻拦,就当于默认了。 于是,两人在频繁的书信往来中,不仅建立了深厚友谊,更了解了彼此性格,可谓珠联璧合的知己。 苻文洞悉了慕容恪语中之意,于是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么,慕容将军,如果再说些别的呢?” 慕容恪手背上放了一块儿羊脂玉,用手中精致的匕首稳稳当当割了一块儿羊腿,边嚼边说,“趁汉国中原内乱,我军强弓硬弩,迅克坚城。修整兵马,再谋大业。” 短短数语,却让苻文怦然心动,用一种近乎暧昧的眼神看着慕容恪。 若说‘强弓硬弩,迅克坚城’讲的是兵战,‘修整兵马’谈的是战事后续,‘再谋大业’四个字,则恰如其分地与苻文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仅凭这志向相同的四个字,慕容恪足可与苻文结成刎颈之交。 就在苻文 心中感叹之际,帐中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拓跋寔、敖非、邓翼、呼延无忧、赵安南五人用狐疑的眼神看着苻文满面桃花,而后五个家伙好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时而瞧瞧苻文,时而瞧瞧慕容恪,脸上掩不住的坏笑。 这四殿下和慕容恪,难不成是... 慕容恪有所察觉,俊俏的脸蛋升起两片云霞,适时地轻咳一声,将苻文唤过神来。从神思走出的苻文见到几人坏笑,稍思既明,赶紧随意找了个话题岔开,准备继续再聊。 只有大咧咧的赵安南没心没肺地说,“大哥,你和慕容将军,是不是断袖啊?” 苻文一声怒吼,大骂一声,“滚!” 赵安南吐了吐舌头,飞快跑出帐外,边跑边说,“急了,大哥,你急了!” 苻文想杀了赵安南的心都有了。 也正因如此,帐内的气氛瞬间轻松了起来! 苻文狠狠吞了一口肥肉,恶狠狠地道,“诸位,今日,刘沁和刘瀚在我大秦的支持下,获封两辽王,虽然这事儿办的很模糊,但此一举于汉朝而言,便意味着两辽之地不再是纯粹的汉土啦。关于攻打阳乐城,本元帅觉得慕容将军、呼延卫队长此策甚好,一会儿诸位散去,立刻传令全军休息三日,整军诰誓,三日之后,日夜攻城,不得懈怠。” 将令一下,坐下五人停杯停箸,齐齐拱手,“谨遵元帅军令。” 苻文稍顿了一下,转而说道,“刘瀚 、刘沁在两辽之地稍有势力,阳乐城攻下后,二人稳住根基不成问题,也就是说,待阳乐城破,我军此行政治目的和战略目标的已经全部达到。” 苻文忽然话锋一转,“可就这样回去,诸位将军可还甘心?” 邓翼只要一想到当日太白山中那个临阵却敌威武仿若天神的四殿下,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冲动和敬慕,他吃饱喝足,一个饱嗝打出,说道,“元帅,您有何想法,尽管吩咐,我等跟着便是了!反正也是敌境,就算闹他个天翻地覆又何妨!” 呼延无忧对苻文甚是信服,也随之抱拳道,“末将唯将军之命是从。” 赵安南一届江湖散人,只负责苻文的安全,对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多嘴,他站在帐门口,优哉游哉地吹着春风。 敖非性格偏阴,一肚子邪门歪道,他才不会第一个开口说真话。 这样的话,还没有表态的,便只有低头吃肉的拓跋寔和慕容恪了! 拓跋寔虎背熊腰,憨声憨气,嘴里仍塞着菜和肉,吃的两腮糊满汤汁,他额头涔涔冒汗,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元帅让干啥,咱就干啥,没啥好说的。” “哈哈!你这憨憨!”苻文嘴角勾勒一抹月牙,便算笑过,转而将手伸入袖中,掏出司礼使臣所懈两封密信,置于桌上,冷淡道,“赵安南,过来,念!” 赵安南见苻文招呼自己,又看到桌上的密信,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笑嘻嘻 地看向苻文,“念之前还要问一嘴,大哥您和慕容将军,到底是不是短袖?” “滚!” 第666章 拒诏自决,一意孤行(四) 玩笑过后,苻文屏退帐内侍卫,对六人严肃说道,“在座诸位,都是我的袍泽战友,是值得可以托付后背的人,这两封密信,是帝国最高机密,希望诸位可以守口如瓶。” 五位将军齐齐顿首,素来嘻嘻哈哈的赵安南,也不禁收起了笑容。 苻文内心澎湃,他并不知道这两封信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但他始终相信富贵险中求,所以,他决定赌上一赌。 苻文面如平潮,对赵安南道,“念!” 赵安南随意拾起一卷,缓缓展开,大略看了一眼,旋即表情愕然地看了看苻文,才转头继续读道,“吾儿永固亲启,见字如面。今,儿率大秦雄兵十万,全歼贼汉东境边军,闯关夺隘,攻略两辽如入无人之境,为父心中甚慰,待回军时,必亲出百里以迎之,犒劳三军。今日之大秦,远非昨日之大秦,今日之大秦,变法方兴,百业正起,国力渐强,军民同心,一派盎然生机。然,我秦国积弱久矣,与汉之国力、民力、军力、人力相较,仍有差距,还需砥砺奋发,累代不惰。此番攻略两辽,其本乃壮我军威、赢得外交主动权之所在,当此抉择之时,为父以为,大秦不宜与大汉展开灭国之战,亦不宜攻略两辽,还应保持守势。刘沁与刘瀚封王之后,望子率军速速退守高句丽,同刘沁与刘瀚形成犄角之势,守望相助,二十年后,待我秦国国力再强,再 图入主中原。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望子早归!” 帐中一片噤声,个个面露惊色,所有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 慕容恪等人都是将来家族的执牛耳者,他们虽工于武道,但也不乏计谋,从苻文让赵安南念信的时候,他们便知道苻文今后打算和心思,也知道这封信对苻文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苻文,眼中流露出些许伤感,也有些许同情。 苻文对此倒是风轻云淡,目视前方,对赵安南说道,“再念。” 赵安南取来第二封信,开启朗声读道,“小臣孙秀成拜上,大秦四皇子殿下亲启。自从与将军相知相识,小臣顿生知己难逢之感,恨不能共语自昼至夜,亦愿永世相随报效,伴君攻略天下,主宰江山。收悉殿下请兵相助之信后,小臣心中激荡,无法自拔。然,孙江郡乃偏僻之地,地薄人稀,兵若马瘦,无力支持此番大战,心中惭愧至极。小臣决议养精蓄锐,厉兵秣马,待风鹏正举,再助殿下成就王业。小臣在此盟誓,小臣与殿下之联盟,日月可表,坚不可摧。万望殿下见谅!大汉威强,亦望殿下谨慎行事,以免进退狼狈之局。” 读罢,赵安南默默退到一旁,邓翼却拍案而起,“孙秀成这蛇鼠两端的王八犊子!殿下,请您下令,老子灭了他!” 苻文冷淡说道,“明君良将不说气话,只说如何办事。如今,陛 下要我等退守高句丽国,原本孙秀成的援兵也是遥遥无期,我等是退是进,是战是和,今夜,必须拿个定论。” 诸将沉吟不语,苻文便将目光聚焦到始终闭口不言的慕容恪身上,眯眼道,“慕容将军,你意如何?” 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堪亲。这一次,苻文把慕容恪当成了击破诸将心理防线的那杆长枪。 慕容恪面如傅粉,唇似抹朱,抬头望向一脸期盼的苻文,心中已然知道想说什么和该说些什么,于是他起身站在帐中,一股孤愤之气扑面而来,凛然道,“如今,贼汉薄州东境五军三灭两降,贼汉边疆有我大秦边军掣肘无法回援,凌源山脉以南的曲州一片混乱不堪,薄州东面的牧州也是无暇自顾,不趁此时一鼓作气拿下薄州还复故土光耀门楣,难道要等到年老昏聩马放南山时,才会想起今日之憾么?” 在是战是退的抉择中,慕容恪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苻文暗自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松了一松,几人之中,只要有一人开口,其余人便有跟风之意。 拓跋寔是个本分人,既兴奋又担忧,皱眉道,“我等有幸跟随元帅,一雪大秦甲子之耻,实乃我辈之大幸。孙秀成这王八蛋帮不帮咱,咱到时无所畏惧,只是,陛下心中已经明言,我等视若无睹,乃是抗旨不遵的大罪啊!” 邓翼被慕容恪一番慷慨陈词所劝服,起身激昂说道,“这 是什么话?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今大军在外,薄州空虚,一片利好,不趁此时夺取故土,为何要等着二十年后再去死磕硬碰?陛下远在万里,对这里的形势不甚了解,难道你等也不了解么?” “二十年后?哈哈!”赵安南笑道,“那不是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儿么!” 赵安南这家伙好似天生不知哀愁,在阴阳家天庙器学了几手八九玄功归来,这小子好像参透了生死,也不管什么逆境顺境,都是一副笑呵呵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暗中保护苻文安全的朱龙风雨曾评:此子身虽不是仙人,心却以为天人。 呼延无忧笃信苻文,咧嘴哈哈说道,“大事小情,元帅定夺,唯将军是从,有不服者,吾愿为将军诛之!” 说完,呼延无忧魁梧如松的身躯突然站起,站在苻文身侧,手中狼刀办出半不出,翠绿刀气缭绕手中,抬头直视前方,眉宇中杀意隆隆。 大秦八柱国分属不同的草原民族,大秦一统负责各守一方,本就互不相识少有联络,在未推行农耕前,八柱国因为丰茂草场,时常刀兵相向,在二十年一换的大选中,八柱国为了拿到秦国南境的肥沃草场和土地,甚至互相攻伐,所以,呼延无忧若想帮助苻文杀人立威,根本不会手软,甚至还会乐于效劳。 帐中静悄悄,拓跋寔、敖非、邓翼、慕容恪四人虽然也不是善茬儿,但 在呼延无忧长生境界的强悍威压下,一个个不敢动弹,纷纷屏气凝神。 苻文没料到呼延无忧回来这么一手,一时间也没想出个应对局面之法。 第667章 拒诏自决,一意孤行(五) 命运,从来不配做信念的对手。 纵观苻文儿时经历,他都是一次次在反抗命运的挣扎中站起来的,也是一次次在反抗命运的挣扎中强大起来的,没有人比他更懂‘成事在人’这四个字的意义。 当他令赵安南在众人面前读这两封秘信的时候,他已经决心违抗父命,去殊死一搏了。 在这个时候,他苻文需要做的是争取拓跋寔、敖非等五人的支持,同舟共济开创大业,而这五人分别来自五大柱国,即便攻略薄州的计划失败,有了五大柱国子嗣的直接参与,苻文料想父皇的处理,也必定会从宽从软。 这当真是:千般算计、万种图谋啊! ...... “呦呦呦,呼延将军中毒了不成?这心念化气咋化成一坨屎绿色?啧啧啧,奇了怪了!” 两方尴尬之际,赵安南嘻嘻哈哈地走到呼延无忧面前,单手轻轻抚上呼延无忧手中狼刀刀柄,慢慢地把刀推回了刀鞘,又勾肩搭背地把呼延无忧搂回了座位,哈哈笑道,“我的好兄弟,中毒了就别运功,容易毒发身亡呢!” 呼延无忧也觉方才做的有些过火,毕竟慕容恪等四人并没有明确表态不支持苻文的下一步动作,于是他收刀息念,回到座位,提起一碗茶水,向前一挺,哈哈笑道,“失礼!失礼啦!诸位勿怪!勿怪哈!” 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这事儿就算翻过了篇儿。 不过说实话,刚才呼延无忧 那一番莽撞举动,着实把敖非四人吓个够呛,他作为五人中的站立天花板,想要在中军大帐里动手杀人,不过是顷刻间的事儿。 还好,赵安南适时‘拽回’了莽撞的呼延无忧。 但,这也给敖非四人提了个醒:如果今日违逆苻文的心意,他们很可能会死!没错,立刻死! 四人开始各自的算计。 东征前,敖非和拓跋寔与苻文没有任何公、私往来,虽然两人对苻文的军事才能和大局观念十分钦佩,但这与违抗王命是两码事儿。于是,两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邓翼与慕容恪本就与苻文意气相投,且都是激进派的二人心中并不赞同天子撤军的决策,俩人心中更加倾向于支持苻文。 再加上刚才被呼延无忧那么一闹腾,邓翼与慕容恪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明了。 慕容恪率先起身,对苻文拱手道,“慕容恪愿随殿下鞍前马后,复还国土,唯将军马首是瞻。” 邓翼亦起身拱手,对苻文道,“此时我军士气高昂,形势一片大好,不趁此机会攻略薄州,实在可惜,末将愿追随殿下!” 苻文微微点头,对场中情形心中有数了。 五位主要将领中,邓翼、慕容恪、呼延无忧三人已经明确表态,看拓跋寔业的架势,似乎也要悻悻跟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经意地聚焦在了敖非头上。 敖非浑然不觉,仍在兀自盘算利弊,过了盏茶时间,他才缓缓抬头,阴恻恻 说道,“元帅,您确定要带领我等攻略薄州?” 敖非称呼苻文为‘元帅’,邓翼、慕容恪、呼延无忧三人则称呼苻文为‘殿下’,几人与苻文关系的远近亲疏,就可见一斑了。 而敖非之所以如此发问,细细思索,可就大有学问了。 如果苻文回答‘是’,那么,这就代表攻打薄州这件事儿是他苻文一手策划,即使陛下降罪,他苻文也是首犯,他敖非最多算个不得已而为之的从犯。 如果苻文回答‘不是’..... 事实上,苻文心意已决,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回答。 敖非瞪着眼睛看着苻文,那眼神,就如同吐信的毒蛇。 苻文脸上堆砌着笑容,亦眯着眼睛看向敖非。 苻文当然知道敖非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苻文也没有打算推卸攻略薄州的责任,道,“违抗圣命,攻略薄州,全系本元帅一人决断,父皇若是追责,本元帅一人承担!” 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让人热血喷张,当真是激励了士气,抬高了自己。 可细细想,饭是大伙一起吃的,屎是大伙一起拉的,倘若真到了追责的时候,慕容恪、敖非这五个人,跑得了么? 得到了这个空有其名的承诺,敖非深吸了一口气,对苻文道,“元帅,传令使臣如今可还滞留军营?” 苻文如实说道,“送信之后,使臣随风北去,不见其踪!” 敖非眉头紧皱,沉声说道,“若使臣仍在,我等可合力袭 杀使臣,伪报其穿越汉境时被汉朝刺客袭杀的假象。如此,我军便可充作从未收到此信,继续率领大军攻略薄州。可如今使臣一走,事情还有些棘手!若陛下知晓我等不听号令强行进军,即使连战连捷顺利夺下薄州,最后也只能落得个功过相抵不赏不罚!算来算去,搭人搭命搭钱又无功劳,是个赔本儿的买卖啊!” 苻文知道,敖非这是已经和他站在了一条船上,开始为他出谋划策了。 于是,苻文饶有兴趣地问道,“然后呢?” 敖非半边脸庞陷进斜阳不及的昏暗中,阴恻恻地道,“末将之意,我等立即联名上书朝廷,详细说明形势,请求陛下回心转意,准我等相机行事!只要有了‘相机行事’这四个字,我等便高枕无忧啦。” 敖非还是胆气不足,没有勇气直接抗旨。 “哎哎哎?一直以为敖将军是个聪明人,这主意出的怎如此木讷?”邓翼是个火爆脾气,听过敖非所言,他满脸不悦,驳斥道,“天狼城距此来回往返便要一月有余,等到陛下回旨,哼,咱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敖非阴森森地驳斥道,“此话大谬!俗话说‘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若我等违逆朝廷强行攻打薄州,对我等百害而无一利,反而会被朝廷定义为骄狂之徒,从此难以施展抱负!” 敖非浑身邪气,一双鹰眼锐利地盯着邓翼,如果他的眼睛有赵安 南冰火两仪眼的能耐,邓翼怕已经死过不止一百次了。 第668章 拒诏自决,一意孤行(六) 俗话说:三人成势,一人成策。 说的就是人多力量大,但要决策事件,还需要独断专行。 苻文是个独断专行之人,但他今日把众人召集在一起商议,却也是无可奈何地事情。 毕竟,如果这件事无法达成协议,那么,万一在苻文指挥大军时有队伍掉队而返,那么‘攻略薄州’这个宏伟蓝图,只会成为世人笑柄了。 慕容恪脸色白如美玉,充满青春的张力和活力,他听完敖非的话后,他笑呵呵地说道,“敖兄,方才你此言差矣。国家得到丧失的土地,子民重回先辈的家园,帝国再创往日的荣耀,这怎么能是赔本儿的买卖?我等抗旨,虽不受封赏,但率领锐士拿下薄州,声名早已威震天下,回国后自会被敬为草原英雄,受百姓膜拜,在史书留名。算来算去,这怎能是一个功过相抵可以说得清楚的?” 慕容恪大义凛然,一番慷慨陈词十分激励士气。 拓跋寔、敖非双双低头不语,看来两人心中仍有顾虑。 违抗君命独断专行,换谁,谁都会有顾虑。 慕容恪偷偷看向苻文,始终冷眼旁观局势一言不发的苻文心领神会,这个当口,该他苻文站起来一锤定音了。 只见苻文灰眸流转,起身走到中帐,对众人轻声说道,“在座的诸位,都不是独子吧?” 赵安南忽然蹦了起来,对苻文哈哈大笑,“老大,猜错了吧?我是独子,祖传三代的独子!” “滚!我看你像个王八犊子!” 苻文闪电挪身,一脚飞踹到赵安南屁股上,呲牙咧嘴的骂道,“你个碎嘴子,一天就知道叨叨叨、叨叨叨,难怪你老赵家香火不盛!到现在也每个种儿!” 苻文和赵安南曾经在大秦东境游历,俩人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相处起来更似兄弟,说起话来自然也没那么多计较。 苻文这一脚踢的结实,赵安南这一脚接的结实。 赵安南疼的也是呲牙咧嘴,但还不忘对苻文道,“老大,咱俩年纪相仿,你甚至比我还要大一点,你都没香火呢,我急个屁啊!” 苻文暴跳如雷,没好气儿地喝骂一声,“滚!” 赵安南委屈地回到座位上,喃喃说道,“不是你问的谁是独子么?老子回答了,你居然打老子,老子以后再不陪你去逛窑子了。” 苻文哭笑不得一脸无奈,只要这个赵安南在自己身边,自己原本安静沉稳的性子总会变得浮躁起来,有时候微服民间陪赵安南耍起来,什么功名利禄,什么黄图霸业,通通放在脑后,那更像是苻文心中的快活人间! 可快乐归快乐,人间事,怎能只有快乐二字呀? 苻文背负的太多,这让他在短暂的快乐过后,更加痛苦! 话说回来,赵安南这太过洒脱恣意的性子,时常让苻文感到头疼。苻文此行,出于避嫌,本不打算带任何亲信入军,可害怕赵安南口无遮拦在天狼城惹麻烦 ,便强行拽上了他,哪知这小子走到哪里,哪里就会鸡飞狗跳。 这不,就连在中军大帐里谈个正事儿,都搞得没了气氛。 见赵安南小女子作态,苻文火气便不打一处来,上前不轻不重又给了赵安南一脚,没好气儿地问道,“赵安南,老子刚才说到哪了?” 赵安南脑袋一晃,噘嘴说道,“你方才问谁是独子?” “对!”苻文指向赵安南,移目场中,向五人问道,“除了他,你们谁是独子?” 五员将军捂着想笑又不敢笑的嘴,个个摇头。 “哼!不是独子,难道不需要这份功业在家中立足么?”苻文忽然冷声道。 中军大帐中的空气,骤然转冷,五位将军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不禁脊背发凉,长吁短叹。 这句话,刺中了五人的心窝窝。 比起八大柱国之间的争斗,八大柱国族中族长大位之争的残忍程度,要远胜八大柱国间的族争,对于生在家族中的他们来说,族长之争这四个字是梦魇,是让人欲罢不能的牢笼。 大秦历来信奉纯粹的强权和实力,‘能者上、庸者下、不能者死’的规矩在大秦子民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在这其中,王族世族尤甚。 世族同王族一样,为了争夺下一任族长大位,柱国的儿子们一个个卖了命地增强实力,招揽猛士,互相掣肘,巧取豪夺,至于如何判定得到族长大位,就是现任柱国临死前的一封手书。 而继位 者风光无限,权倾一方,锦衣荣华,失位者的命运只有一个,其支脉被当权者屠戮殆尽,尸体草草掩埋,死不入族庙。 方式残忍,但却保证了八大柱国的战斗力和秦国的强权。 帐中五位将军既然都非独子,所以这种生死争斗在五人身上,全部存在。 如果他们没有抓住所有的机会去努力拼搏,几年之后,他们很可能死在比自己更强的兄弟手中,五马分尸或者生吞活剥的那种。 想到此,除了赵安南的在场所有人,眼神都由惊颤变成了决绝。 苻文感同身受,语含悲切之意,壮烈道,“在座几位,皆是少年英雄,血气方刚,怎能没个争心?你等真的甘心在若干年后,被同宗子弟乱刀砍死么?” 赵安南在一旁适时说道,“死了也好,早死早投胎,下辈子投胎成牛马,养肥了以后,也好让我大秦子民的肚子里多些荤腥。” 同病相怜的话语,就好像瓜熟蒂落,自然水到渠成。 连枝灯微光闪烁,众人立刻悲怆允诺:追随四殿下,攻略薄州,建立不世功勋。 许人一诺,千金不移。 大事已定,苻文心中大有功业在手之感,端起茶碗,起身高声说道,“以茶代酒,宣誓同盟,荣辱与共,进退同心。诸位将军,干!” 诸将齐齐举碗,“公如青山,我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相负。” 千里传书天狼城,请君举兵下薄州,不准; 功名利禄上心头,一 意孤行起兵戈,开战。 第669章 兵家诡道,战阵销魂(一) 天高任鸟飞,海阔鱼翱翔。 万里怎惜死,一朝得功成。——苻文 今日,苻文七人,天地为盟谋大业,明日,成王败寇未可知。 一碗茶水入喉,诸将兴致勃勃地讨论起进军薄州路线方略。 这其中,尤以呼延无忧最为活跃,这个好战分子,把所有的馊主意和烂点子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直让人不禁惊叹:越蔫吧的人,坏主意越多。 可是,众人还没等聊上几许,帐内突然赤红一片之色,映照的诸人仿佛地狱血尸。 透过小窗,苻文抬头一看,原来是帐外天生异象,天际赤红的光束从四面八方汇聚头顶,强光透过帐毡,直接映入帐内。 赵安南笑骂了一句‘老天爷这是尿血了么’,便要飞身出去一探究竟。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恰如其分地穿过重重叠叠的军营,传入诸将耳中,“兔崽子,为了杀你,老夫足足跋涉了一千里路!” 雄浑苍老的声音,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杀意,帐内七人,不寒而栗。 帐外马蹄踏地、兵戈相碰、甲士呼号的声音此起彼伏,中军司马面有惊惧之色,从入帐后,强作镇定地禀报,道,“启,启禀元帅,中军西南,有一老者单人闯营。扬言,扬言要取元帅的首级!” 呼延无忧听罢大怒,“一个老王八蛋,竟然敢闯我中军大营?哼!活腻了!” 赵安南不嫌事儿大,拱火道,“走走走!一个老登,哪是咱哥俩的对手 ,走,一起干他!” 苻文听报,立刻拦住了正欲暴怒出帐的呼延无忧和赵安南,沉思几息:能在万军之中叫嚣斩杀大秦元帅的,必定不是庸人,看帐外这副阵仗,这位老者起码也是长生境界的高手。而能在这个当口赶来东境的,也只有长安派来的人了!哼,难不成刘彦手中无兵可派,想斩杀主将造成群龙无首的局势,逼迫己方退军不成?呵呵,刘彦啊刘彦,难道你不知道家国大事不以一人兴、以一人亡的道理?哼哼,我看你也是黔驴技穷,异想天开了吧! 朱龙风雨的声音适时在苻文耳边响起,“小子,来的那位境界在我之上,你得小心点儿!最好派大军围剿,不要孤身返现,可别在阴沟里翻船喽!” 苻文暗自嘲讽,在心里和朱龙风雨对话,“哼!一个人也妄图越过千军万马取我人头?简直是异想天开!” 朱龙风雨适时教育道,“啧啧啧,中境千人敌,上境万人敌,喏,一个小小的阳乐城为何久攻不下?不就因为城中高手众多么?你可别小瞧了这些汉家的高手。这几年大秦江湖虽然大兴,但仍被汉朝江湖稳稳按着打压,我大秦历年献礼长安,都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远的不说,就说几年前寒李天狼城献礼,足足占尽了当年江湖七斗风流,一时间竟缓解了道士北奔的趋势。这才是大汉江湖的厉害!” 朱龙风雨的话是有道理的 ,但苻文还是挺直腰杆,出帐而去。 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派大军围剿江湖高手,固然是明智且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如果苻文此时躲在帐中苟且安生,秦国锐士们在前方冲锋陷阵却不见自家主将,秦军的兵心士气必然大大折损,届时将兵离心离德,再也无心追随自己,到时苻文又该如何统帅三军圆自己的王图霸业呢? 迈出这一步,纵然自己会被大汉高手立刻锁定位置展开追杀,但苻文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 “西南面来的这老屁眼儿,净放那个没味儿的屁。” 赵安南见苻文大步出帐,旋即笑骂了一句,动心起念,冰火两气缭绕腕间,护在苻文左右,紧随而去。 呼延无忧等其余五位将军见苻文大步出帐,亦慷慨激昂,各执刀兵,决然跟随。 走,咱先灭了帐外狂妄的老儿,再灭薄州! ..... 空如血潮,淘遍两辽尸骨; 皓月凝碧,千里直取贼头。 天空中那一团方圆百丈的红色云气赤光四照,缭绕在苻文所在营地之上,那云气好似活物,一动一静之间,似有闷雷之声,又似乎藏匿着千军万马。 莽莽赤云之下,中军西南,风尘仆仆的以为老人一袭麻衣,缓缓向中军大帐的位置走来。 老人着装虽然朴素,但飘逸似仙,淡然如诗。 围在他周遭的秦军士兵们握紧了戈矛,紧张而肃杀,惊恐而愤恨。 两相比较,老人仙 风道骨、处地不惊的精气神儿,在不觉间隐隐占了上风。 老人似乎并不急于进营杀人,反而气定神闲地伫立在原地,大秦士兵心知老人是深不可测的江湖高手,亦不敢轻易进攻,只能重兵重甲围而不攻,如此相持了一盏茶的时间,直到天空中云气化成的滔天赤潮,似已有倾泻之象,大营不远处,终于传来一句‘闪’。 ‘围困’老人的大秦锐士终于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收兵闪开了一条小路。 老人也长舒了一口气:正主终于到了,事儿好办了。 秦军锐士们垂手让道,苻文一人在前,额头闪电胎记闪烁不定,五指间泛出点点淡蓝色晶莹,眉头泛出浓重杀气,一脸决绝之色,大步流星行至老人二十丈之内。 老人眯眼打量了一番苻文,嘴角发出一声冷哼,兀自嘀咕,“这小子天资不错,但照刘懿小子还差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啊。嗯....看着差了点儿格局。” 格局这个东西虚无缥缈,仅从一面之缘便判断苻文有失格局,未免鸡蛋里挑骨头。若老人心中所想被他人听到,定会鄙夷老人岁数大、见识短了。 那边,天上赤浪滚滚,地上仙人在侧,苻文却丝毫没有畏惧之色,他声若洪钟,大声斥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赐你一口墓碑!” 呵,真是出言不逊的小子。 老人没有争口舌胜负,大袖舞动,风采卓绝,“解兵林,夏瞻。” 赵安南恍然大悟,人快嘴快,讪笑羞辱,“原来是兵家的老王八蛋呐!从解兵林爬到这儿,也是为难你这老匹夫了哈!” 第670章 兵家诡道,战阵销魂(二) 天狼城,天狼殿。 清晨起来,大秦头狼苻毅在雄阔的殿前练了一趟箭术,这是他半生马上生涯养成的习惯,只见苻毅张弓搭箭,百步之外连射二十支长箭,竟是箭箭上靶,且有十支正中鹄心,这引得周边站岗的护卫骑士们一片欢呼惊叹,不觉大呼‘头狼万岁’。 刹那之间,苻毅豪气顿生,便健步登上了百步外的二十丈楼台,要了望一番帝国美景。 春日朝阳正在身后山头,遥遥西望:远方的前哨关隘,只是更远处大山中一个影影绰绰的黑点儿而已,山外更是空阔明朗,除了沉沉大河,便是苍黄的原野,一片祥和宁静,连大片军营的影子也没有。 这就是苻毅用刀兵与血火打造的盛世江山。 苻毅转头南望,目光定睛在大汉两辽方向良久。 在这十几日里,京畿朝廷因为是战是和,吵的不可开交,有的说要趁机大举南下还复故土,有的说如今实力不足还需休养生息....。 总之,你一言我一嘴,谁都有想法,但谁的想法,都不能让苻毅满意。 事实上,对于两辽十万秦军的后续规划,就连苻毅自己,都没有厘清思路。 如今局势似乎正在向秦国倾斜,局外人看来,大汉内忧外患,秦国应该趁势而上,结结实实打一仗才是正道。 而真正了解两国‘行情’的人才明白:秦汉两国若是开战,从不在一城一池的得失,到最后比拼的也不是双 方的奇智斗勇,而是国力与国力的比拼,是粮草、军械、底蕴、战争潜力的大摸底和大碰撞。 论持久战,以如今秦国的家底,远远不能与积蕴五百年的大汉相抗争。 五十年前,秦国大举入侵汉帝国,前期秦军势如破竹,已经马上打到长安城下,可就因为后勤和补给难以为继,导致给了汉帝国中枢喘息的时间,以至于最后汉军反败为胜,把秦国赶到了北洲这个贫瘠之地。 当年之耻,尤未雪,当年的教训,不可不察! 但是,咱实话实说,如今的两辽战局,确实是‘食之无用弃之可惜’的鸡肋,如果可以趁大汉中原板荡,一举拿回薄州故土,对秦国、对苻毅,那都是惊天的殊荣。 苻毅是个英明的君主,他和大汉天子刘彦一样,都是能忍辱负重的帝王。 秦国是整合了草原各个强大部落组成的国家,如今苻家虽是皇室,也是帝国武力最强者,但八柱国实力日渐强盛,虽然现在以苻毅为首的苻家依靠强权维持了政权稳定,可若一旦有变,难保八柱国不会生出谋权篡位的异心。 所以,相比于大汉帝国的世族之乱,八柱国带来的潜在隐患,更加危险。 基于此,攻略薄州失败的代价,苻毅承担不起,所以,在战与和的岔路口,苻毅选择了保持战果,等秦国内部真正稳定,等秦国国力可以与大汉抗衡,再一举拿下大汉帝国,入主中原。 看着 远方秀丽的景色,苻毅心中不禁感叹:真想做一名统兵将军,只管上阵杀敌,那种日子,真好啊! 隐隐约约的,远方山塬上的苍苍草木,有一小片竟化做了莽莽丛林般的旌旗矛戈,使他蓦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抬头再看,却见远方的官道上两骑快马扬尘而来,渐行渐近,却见为首骑士黑衣散发,既无甲胄又无冠带,他心念一动,连忙便下了塔楼。 黑衣散发的使者如疾风骤雨,顷刻间便来到了苻毅身前,拜道,“陛下,臣从两辽传诏归来,特向陛下复命。” 苻毅定了定身,冷声道,“苻文怎么说?” 使臣低头垂首,恭敬地对苻毅道,“回陛下,微臣假意走后,又去而复返,探查得知,四殿下已经说服慕容恪等五位将军,决定攻略薄州。可能微臣返程途中,四殿下已经挥兵西进了!” 苻毅听完,哈哈大笑,“还是做一名统兵将军好啊!” 使臣听了个莫名其妙,只能看着苻毅的背影,渐行渐远。 ....... 梦回两辽。 老夏瞻一腔虎胆,岁月不腐,单人独骑闯秦营,这一壮举,真可谓:拳拳豪情比天地,皎皎明月鉴星辰。 而他究竟受何人委派,这一点,已经不言而喻了。 面对苻文和他背后的千军万马,老夏瞻面似清风、心若静水,言语相激丝毫不能乱其神志。 苻文挺身而出,朗声问道,“夏瞻前辈,你虽是上境高手, 但单人独骑就想取我人头?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老夏瞻双手负背,轻轻说道,“你说呢?” 苻文亦轻笑,“怕是前辈要白走一遭了。” 老夏瞻仰天大笑,“小子,兵家有云,抢占先机方可进退自如。今日,老夫占尽天时,胜多败少。苻文小儿,你先过了老夫手里的赤火神兵,再与老夫说话吧。” 解兵林乃百年前大汉名将姜维草创,自然传承了姜伯约“玄奇布势,因势利导,借势成军”的用兵特点。所以,解兵林才会更加注重兵势兵计,而这赤火神兵乃是解兵林秘传之法,其概要是以心念为基,导以天时地利,催动口诀牵引,作势以成滔滔军兵。 这就相当于,夏瞻一人,可低一军。 今夜朗空,无云亦无风,老夏瞻却能不借天势,凭空幻化出漫天云气以为赤潮,足见其悟道深厚,功法运用娴熟。 老夏瞻并没有给苻文太多试探和喘息的机会,老爷子站在赤色大潮之下,指尖闪出一点白芒,向空中微微一抛,光入云遥,盘恒在半空中的赤色大潮仿佛找到了宣泄之口,如天河坠落,直奔苻文头顶倾泻下。 随着赤潮倾倒而下,诸人终睹其真容,但见翻涌而下的赤潮上,一排排血衣血甲、血刃血盔的士兵,正瞪着血红大眼,凌空凝视陆地上黑压压的大秦锐士,从他们眼神和表情里,见不到一丝情绪。 站在赤色云朵上的锐士! 这 ,这在外人看来,那是天兵天将啊! 以凡人之力,该如何抵挡! 第671章 兵家诡道,战阵销魂(三) 红衣天兵莅阳乐,浩瀚天海血色稠。 北蛮锐士平地起,击缶而歌斗苍穹。 ...... 大秦锐士都是层层选拔出来的百战之士,虽然军心坚定,没有丝毫退却之意,但见眼前赤云之上陡现神兵,也不禁心头剧颤,黑压压一片黑衣黑甲的大秦军阵中,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微骚动。 “尔等凡人之躯,也敢比肩神明?”老夏瞻身如轻松,面如冷霜,声音低沉,言语冷漠,“今揽千里之云,会猎十万雄兵!” 赵安南微微撇了撇嘴,说了句真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便双拳紧握,紧紧贴在苻文身侧,护卫他的安全。 苻文心知夏瞻此来必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冷冷瞥了一眼夏瞻,惜字如金,“各军主将,此人来者不善,各位各回营地,谨防敌袭。呼延无忧,结阵御敌。” 得到将令以后,除了赵安南,五位将军立即返回各自军中,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战鼓隆隆响起,各军锐士不在犹豫,屏住了呼吸,按照各自将军军令,迅速起盾架戈,做好了防御或进攻的态势。 距离地面百丈,巨大赤潮在夏瞻的指挥下,开始向秦军一侧倾斜,随着赤潮向地面倾斜的力度越来越大,站在赤潮上血衣甲士距离地面也越来越近。 这时,秦军锐士们,终于见到了血衣甲士的真容。 血衣甲士的身材体态,好似一个模子复刻出来的,他们一个个身上缭绕 着红色气体,双眼空洞,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一丝应属于人的气息。 死寂,完完全全的死寂,漠视,对生命完完全全的漠视。 这,就是秦军将士们对血衣甲士的第一印象。 滚滚赤潮从天降,神兵神将压秦营,这种磅礴无双的气势,让人窒息。 倾泻赤潮的低端距离地面还有二十丈时,位于赤潮之下的夏瞻呵呵一笑,轻轻拍了拍手。 那一排排血衣甲士似乎听到了军令,空洞的眼睛陡然闪现一抹血红之色,开始整齐划一地利用倾斜之势,以苻文为中心,直接向地面滚滚冲杀。 巧妇可为无米之炊,能直接指挥“天兵天将”从天降,这,才是兵家的厉害! 老夏瞻面无表情地看着符文,让人猜不出其心中所想,苻文安静地看着头顶,亦让人猜不出其心中所想。 头顶数十丈之地,如红蚁般密集的血衣甲士即将从天而降, 苻文心中波澜不惊,默默测算着距离。 先不管眼前的景色是不是幻象,就算是幻象,就算有路可退,当此关头,也绝对不能退,此一退,心生怯,兵生怯,三军怯,则战败矣。 二十五步、二十步、十步,位于前排的血衣甲士,已经对苻文面无表情地刺出了长戈! 五步,血衣甲士的每一个汗毛都深陷在苻文眼中,巨大的压迫感,让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可突然见,符文五指齐动,双手齐杨,向天猛然推手,动心起念之时 ,他大喝一声:天命在我手,一朝惊雷起! 淡蓝色的雷电毫无征兆地从苻文十指瞬间喷薄,疯狂散向临近的血衣甲士,强烈的雷电之光,让拱卫在苻文周围的秦军锐士,不禁闭上了眼睛。 雷电与兵戈交错,红色与蓝色相接,传出几声刺耳的摩擦之声,正在进攻的前排血衣甲士,瞬间化作片片红气,消失殆尽。 这时候,赵安南亦卷出两道冰火,趁苻文进攻空档,直刺源源不断的血衣甲士,一时之间,红衣甲士还未接地,便已化为虚无。 在苻文和赵安南的强势进攻下,几排、十几排、几十排血衣甲士在半空中化为红色雾气消失殆尽,秦军士卒的军心,随之水涨船高。 苻文和赵安南两名致物境界文人,全力以赴抵抗天际降下的滚滚洪流,雷与电、冰与火、云与气碰撞之声高频快率,嘶嘶啦啦作响不断,交击十丈之内,绚烂光斑持续迸发,将两人短暂掩埋在一片斑斓色彩之中。 苻文方才下令结阵后,慕容恪等四位将军立即回到各自防区严阵以待,独留负责统领中军的呼延无忧在此拱卫苻文。 恰在呼延无忧蠢蠢欲动之机,苻文略带嘲讽之色地看了一眼夏瞻,对距离最近的呼延无忧下令道,“杀!” 见苻文亲自上前奋勇对阵不落下风,呼延无忧心中甚慰,对身旁同样对苻文钦佩不已的中军诸将们说道,“弟兄们,四殿下贵为皇子, 尚不惜身,肝脑涂地,肯为国死。我等一届布衣,受恩于国,安敢畏首畏尾?怯战怯敌?” 呼延无忧一句话道出了将士们的心声,身侧诸将大为振奋,纷纷激奋大声喊道,“愿与元帅同生共死,共克时艰!” 呼延无忧认为眼下秦军兵将同心不畏死,进攻时机已到,于是他披甲持刀,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一道军令降下,“左右两卫,率军迂回冲杀,不惜代价,不计生死,拿下前方那颗贼头。” 鼓落三通,呼延无忧遥立高塔,亲自督战,左右两卫各领衔三千帝江卫步军,结成锥子阵,在尉官的亲自统帅之下,兜了两个半弧,绕过血衣甲士倾泻之地,从左右向夏瞻沉闷杀来。 随苻文出征的大秦锐士,个个经过精挑细选,军事素养均为上佳,面对实力悬殊的敌人,亦能做到执行号令整齐划一,无一人逃跑,实为不易。 “悍不畏死,可谓精兵!” 老夏瞻见军容严整的秦军后,也不禁赞美一声,随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过,守中带攻,攻中有守,攻守有备,方为用兵之上者!大秦的娃娃们,还是嫩了些哦!” 言毕,老夏瞻双手食指指尖下指,方寸间心念涌动,丹田气海能量汇聚指尖,其周遭草木瞬间静止,大静之后有大动,几个呼吸后,那草木又开始剧烈颤动不止。 老夏瞻面带笑意,轻轻说了一声‘占地成势,物尽其才,化土 成兵,缚草为人,兵起’。 第672章 兵家诡道,战阵销魂(四) 山林之间,冷风肃杀。 苻文看到夏瞻再起波澜,心情沉重,这次被夏瞻一个人围追堵截,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彰武城的那场伏击,秦国来的高手们趁彰武城大瘟疫,进入城中暗杀他,可谓阴险至极,如果不是苻毅暗中给他苻文留了后手,最后谁生谁死,还真不好说。 这趟两辽而行,苻文已经足够小心谨慎,经常登高望远,哪怕跟随刘沁、刘瀚在附近小县的市井坊间逛荡,也时刻留心有无盯梢,所以这夏瞻竟然悄无声息没有露出半点马脚,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对方以有心算无心,若是没有把握,肯定不会泄露踪迹。 苻文推断:今夜,要么他夏瞻死,要么,夏瞻带着他苻文的头安然离开! 绝地求生的疯狂气息,从苻文心头悄然涌出。 那边,夏瞻一声‘兵起’,万物皆休! 随着老夏瞻一声令下,他脚尖一点,草木晃荡,整个人往血衣甲士倾斜之处而去,神色极为闲适。 待他落地,仅仅距离苻文三十步,秦军众将士本以为夏瞻会长驱直入击杀苻文,可夏瞻却停下神来。 老夏瞻瞪着苻文,嘿嘿一笑,“草木皆兵!” 玄奇一幕再次出现,在老夏瞻二十丈之内,枯草连根而起捆在一团,拧成草人,地上刚刚开化的黑土成堆聚拢,化作一个个人形士兵,草人土兵们一个个挥舞着土刀木剑,毫无阵法可言地杀向左右而来的大秦锐士。 两相 碰撞,高下立分,阵型锋锐的大秦锐士势如破竹,圆盾一防一顶,长戈一刺一挑,夏瞻幻化攻来的草人土人立刻被五马分尸,重归草木了。 夏瞻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到草人土兵不堪一击,对这一幕丝毫不惊,他指尖再次微微轻动,源源不断的草兵土兵拔地而起,没有夹带一丝感情地再次冲杀。 左右两名秦军校尉毫不畏战,一边亲做锋尖缓缓前突,一边命令士卒保持阵型攻防一体,迎战将至草人土兵。 这一次,夏瞻并没有等待草人土兵落败后再行幻化,而是待几百个草人土兵行至距离自己二十丈之地时,便再次勾手,又是几百具草人土兵杀向敌军,那场面有点像观潮东海,总感觉一浪高过一浪。 秦军的冲锋之势,在源源不绝的草人土兵拦截之下,陷入了泥潭,无法再推进半步。 在老夏瞻看来,这草人土兵消耗心念和气海精神甚少,虽然战力不够强悍,但几百具草人土兵随时可以信手拈来,根本不费力气,是拖延敌军的最佳武器。 他目前的杀招,还是在从天而降的血衣甲士上。 于是,场中出现了相持不下的局面,那草兵土人源源不断地杀向大秦锐士,虽然伤人杀人甚少,但一时间却阻塞了左右两卫的进攻效率,让他们举步维艰。由于推进缓慢,两名带兵校尉竟生出了与老夏瞻相距千里之感。 老夏瞻心中以为‘时间越托对他 越有利’,毕竟以苻文和赵安南的实力,不可能仅凭二人之力便抗下赤火神兵(血衣甲士的真正称谓),最后只能败逃,或者败亡。 夏瞻作此想,苻文亦作此想。 一直以来,苻文对入境高手的作用始终不置可否,但此时的大秦中军,将士一心、兵精粮足、军备严整,亦不乏中境武夫。 他符文不相信一个上境高手可以杀光他帝江卫一万骁勇,继而还能有气力来取他这颗项上人头。 如果上境之人都有如此之能,那还要国家、要兵甲作甚?大家都去做高手就好了! 基于这种不相信,所以,他苻文和夏瞻一样,也选择了一个‘耗’字,由他和赵安南借境界之力,暂时拖住天降的红衣甲士,由呼延无忧率军全力袭杀夏瞻。 双方都选择了消耗战,就看谁先熬不过去了! 单丝不成线,孤掌岂能鸣。 苻文和赵安南两人,一个天资卓绝,一个天赋异禀,加之两人相处日久配合默契,在血衣甲士倾泻之处相互查缺补漏,一片斑斓彩雾之中,两人大杀四方,空中的血衣甲士仍没有一具能够安然落地,时间推移,那承载血衣甲士的赤潮,也变得薄了一分。 看来,夏瞻灌注在赤潮之中的气机,已经所剩无几了。 镜头拉回距离两人不远的老夏瞻,那老人依旧云淡风轻,面色如清风似摆柳,十分和煦,好似场中的两处攻杀与他毫无干系一般。 这老爷子 不笑不嗔,悠闲散淡,拿捏场中局势甚是得体,见左右两卫有前移趋势,就会随手一勾,当即便有数百个草人土兵撅地而起,最后老夏瞻周遭已经没有了枯草,只剩了掘地三尺无穷无尽的黏土。 人海战术,在任何时代都是最有用最有效的进攻利器。 在茫茫无尽的土兵面前,大秦这边,负责进攻的左右两卫已经出现了伤亡,除了两卫校尉,锥子阵最为锋利的锥尖,已经被磨去了‘棱角’,紧随校尉平行推进的两侧前几排锐士,盾牌已经被砍翻,长戈已经变成了铁棍,胸前板甲也已纷纷损坏,又来了两波土兵一拥而上,前排锐士终于抵抗不住,纷纷被撂倒砍翻,留下近百具尸体方才抗下两波土兵。 大秦左右两卫,在拉锯了十余波草人土兵后,终于出现了大规模伤亡。 攻守转换了。 两侧负责进攻夏瞻的校尉也是身经百战之人,立即喝令后方锐士快速补位,亲自稳住阵脚,提盾缓冲。 呼延无忧站在哨塔之上,冷眼旁观场中局势,对于帝江卫左右两卫的战损,他自然知晓。 但呼延无忧对军策却没有做任何变动,他知道,想要以白身勇士去击杀一名上境高手,几百、几千条人命,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老夏瞻无所事事,时而扣扣鼻孔,时而挠挠后背,瞧着东西两面夹击的士兵,时不时勾勾手,咧嘴轻笑之间,又是几百名土兵奔杀而 去。 这一战,夏瞻似乎稳操胜券了。 第673章 兵家诡道,战阵销魂(五) 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古往今来屡见不鲜。 可以一人之力,抵抗千军万马,夏瞻,可谓人间头一遭。 随着战局的胶着,这老头儿脚下四周之地,已经因召唤土兵花费黏土而产生了深达十几丈的沟壕,他站在那里,好似一个坚守孤岛的老渔夫,执着而执拗。 不过,单看他此时淡定从容的表情和表现,倒少了些坚守的决绝和孤独。 他当然不孤单! 自从夏瞻应允刘懿出山相助后,这老头儿几乎终日与刘懿形影不离,作为平田一系境界最高的文人,既然他来到了两辽之地挑衅苻文,刘懿和他的平田军、斥虎卫,又怎么会不在呢? 只不过,分工不同,刘懿和他的平田军,此时不在这里罢了。 这一点,聪明的苻文,暂时并没有发觉。 老夏瞻闲来无事,索性盘坐在‘孤岛’之上,自顾自念叨道,“呸,如果不是为了那小子所谓的全盘计划,老夫想杀一个苻文,哪能等到现在?就是十个苻文,也被老夫杀干净了。” 听着几十丈外绵绵不绝的厮杀声,老夏瞻遥见远山树发新芽,想到了自己那继承儿子大业的孙子小夏沫,心中甚喜,于是童心泛滥,说了一声‘闲来无事再给你们来点儿伏兵吧’,手指对着那片葱葱山林勾了一勾,一队绿衣树兵拎着树杈削成的木枪,便从大秦左右两卫侧翼杀了过去。 围杀夏瞻的两卫兵马,立刻被包了饺子。 老 夏瞻对自己这一‘神来之笔’十分满意,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哈哈大笑了一番,才眯眼说道,“嘿!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苻文这小子也太过实在,竟没看出老夫真正用意,老夫说要杀你便真要杀你?难道老夫说表演一个吃屎给你们看,便真要给你们吃个屎不成?哼,真是个榆木脑袋。” 老人手指再次勾勒,更多的土兵拔地而起,加入战团。 东境凄冷,不眠夜。 一个名叫夏瞻的老人,在这个夜晚,同时被写进了《汉史》与《大秦纪要》。 当然,这个夜晚,苻文心中也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为日后解兵林遭遇的特大劫难,埋下了祸根。 大约半个时辰左右,那边的老夏瞻已经一脸困意,半睡未睡地歪在地上。 周边深坑之外,两卫兵马已经死伤殆尽,只剩下不到数百人苦苦支撑。 眺望塔上的呼延无忧。冷冷注视着战场,他按兵不动,表情严肃,眼观六路,不知心中所想。 而在炫彩雾中的苻文二人,战斗状态已经从心念饱满真气充盈转到了力有不逮勉强支撑,如此下去,恐怕最先死的,应该是他苻文了。 两人头顶,那云气凝成的赤潮,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诡异感觉,站在其上的血衣甲士每每批量攻下之时,血红色的赤潮便会骤然稀薄,迅速缩小。可当其稳固几息之后,赤潮借日月星辰之力,重新汇聚能量,又骤然变 大,这一盈一缩,盈盈缩缩之间,赤潮重新变得浓厚,站在上面的血衣甲士再次幻化而出,赤潮已经虽然不及血衣甲士攻下前浓重,但也仅是逊色了微不足道的毫厘。 和苻文与赵安南的气机损耗相比,这‘微不足道的毫厘’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要说夏瞻学自于解兵林的好手段,还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的三国蜀汉。 百年前,蜀汉虽然坐拥巴蜀天府,但物资相较曹魏坐拥的广阔中原,仍是相形见绌,加之诸葛丞相七擒孟获、六出祁山,连年北伐,蜀汉的虎将凋零剧甚,兵甲越来越少。 在这种大环境下,天水麒麟姜伯约受诸葛亮授意,开始研究借势成兵、撒豆成军之法,姜维苦苦探寻了数载,最后终于参透天人之变,最后形成了一条套完备的独门功法,使借势成军竟做到了草木皆可为兵的地步,终得大成。 化气机以为魂魄,借草木以为血肉,充天地盈盈之气以为根骨,借势成军也! 姜伯约发明的借势成军之法,成为了诸葛丞相续命成功后全面讨伐曹魏的最大助力,也成就了姜维在兵家学派中的独树一帜,让他就此开创了兵势一门学问。 用一切可用之法,借一切可借之势,成一切可成之兵,这便是解兵林始终倡导的‘兵势’,也是赤火神兵的精髓所在。 浩瀚星海,人如蝼蚁,天地之力不可违。 苻文小觑了天动境界文人的实力, 时间推移,两人终究没有如愿长久抵挡那由天供能、源源不断的血衣甲士。 苻文手中的雷电之力已经稀疏如破烂渔网,赵安南双手射出的冰火光束也似哑了火的连弩一般时有时无,用黔驴技穷来形容两人,毫不为过。 两人再也无法一气呵成就地消灭成批的血衣甲士,一些遗漏下来的血衣甲士在落地后开始向苻文、赵安南发起猛攻,两人无奈之下,只得分出一人对付落地血衣甲士,这样一来,下一批血衣甲士杀到之时,仅有一人堵在倾泻之处,漏网之兵又会再次增多。 如此恶性循环,两人终于力有不逮,陷入赤火神兵的重围,苻文心念耗尽、气海亏虚,差点晕厥了过去,赵安南身中数刀鲜血四溅,仍在勉力支撑,不过看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撑不了几刻了。 苻文损耗过甚,头痛欲裂、双日眩晕,焦急之下,他对暗处嘶哑喊道,“朱龙前辈,还不出手相助嘛?” 暗处无声无息,朱龙风雨好像死人一般。 苻文再次大喊,“您在不出手,晚辈便要葬身此地啦!” 仍然寂寞无声。 苻文略显失落,旋即勉强振作起来。 以苻文对朱龙风雨的了解,他不回答,便意味着时候未到。 见赵安南身上伤口越来越多,自己也已经增添了许多皮肉伤,再坚持下去也已经无济于事,苻文额头蓝芒大放,灰眸明清灵目,当断则断,立即大喝,“人命 至重,死不再生,保命要紧,走!快走!” 第674章 兵家诡道,战阵销魂(六) 能进能退,能屈能伸,这才是大秦四皇子苻文的最大特性。 他从来不会因为一时之争而以命相拼,也从来不会把所有的家当都仍在一个赌桌上。 如果把他比作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那么,他绝对不会是如莽张飞一样横冲直撞的猛将,而是如美周郎一般懂得因势利导的帅才。 审时度势,随势而为,四皇子苻文也! ...... 随着苻文一声爆喝,同苻文背靠着背的赵安南,被苻文的突然爆喝惊吓。 赵安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浑身起了一阵悚栗,对苻文咧嘴埋怨道,“哎呦我的老大,你兄弟我没死在战场上,却差点被你吓死!以后,以后咱说话就不能和颜悦色些么?” 不过,埋怨归埋怨,在重重包围之中,赵安南手上的步骤却没有落下一点,这小子脚踏七星,面如金刚,用尽最后的一丝心念,调动气海内所有的气机,两袖狂舞,向血衣甲士倾泻落地之处,强行喷出一道不算稀薄的冰火射线,射线所过之处,血衣甲士被驱散殆尽,一条两人并肩宽的豁口旋即打开。 苻文强撑着能量耗尽带来的眩晕感,一把抓住赵安南的脖领儿,双臂发力,原地转了个半弧,精准地将赵安南顺着豁口扔了出去,而他自己,则拿捏时机火候,在赵安南飞出刹那,拽住了他的裤脚,一并随赵安南而去。 俩人一前一后,还未等赤火神兵有所反应,便如 弩箭般窜出了斑斓雾气,逃出生天了。 哨塔之上,总勒中军的呼延无忧眼观六路,见赵安南苻文一前一后飞出雾中,他即刻纵身跳下哨塔,亲率帝江卫中卫四千人马赶来驰援。 两人刚刚飞出赤火神兵的包围圈不到十丈,身后铿锵踏步之声便告由远及近,赤火神兵冲出渐渐散尽的彩雾,狂奔似一条受了惊的红色野牛,七八步之间,仍在自由飞翔的苻、赵两人,便进入了赤火神兵的攻击范围,冲在最前的赤火神兵,已经向落在后面的苻文挥舞起手中长戈。 苻文与赵安南精疲力尽,除了飘飘荡荡,再无一丝力气抵抗血衣甲士的进攻。 当此关头,一道磅礴可贯宇宙的翠绿色刀气,在两人前方横贯而出,那刀气以雷霆之势、闪电之速同两人擦身而过,两人只听身后呲呲作响,刚烈霸道的刀气直接将追在两人身后的全部赤火神兵拦腰扫荡一空,就连刚刚那团交战引起的炫彩雾气,都被霸道无匹的刀气一扫而尽。 身后之事告尽,两人身前十丈之地,一名身躯九尺如松的将军双手纠缠翠绿色心念,一个牵引,便将两人顺手接下,随后伏身洪声拜道,“呼延无忧,前来救驾!” 苻文刚刚落地,稍解炫目之感,即刻将呼延无忧扶起,凝重下令说道,“将军莫要虚礼,请拓跋将军率军会一会这赤火神兵!” 拓跋无忧身子一挺,铿锵允诺,“嗨 !” 呼延无忧坚决领命,他抽刀起念,手内刀斜,爆芒三尺,阵前马跨一条龙,魁梧的身躯裹挟着一往无前的战意,首先策马向赤潮倾泻赤火神兵的地点奔杀而去,其身边锐士不用下令,亦列好阵型,紧随将军攻杀。 当是时,天有赤火神兵如红流,地有秦军锐士如黑水。 红流遇黑水,胜负亦未知。 而独自站在‘孤岛’中的老夏瞻,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满了智慧,随着血衣甲士冲出,他自然注意到了苻文二人的战败逃脱,也注意到了一万帝江卫已经倾巢出动,正与自己和赤火神兵全面开战。 这老头儿起身拍拍屁股,瞧了瞧仍然没有推进到距己百丈的大秦左右两卫,又看了看红黑混杂战作一团的血衣甲士和帝江卫中卫,老夏瞻双手背后,嘿嘿一笑,“大秦中军已乱,无暇自顾,小子,老夫再帮你拖他数个时辰,便要睡觉去喽!哎呦,大半夜折腾老头子我,你小子也真忍心!” 呵呵,原来,夏瞻来此,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只见老夏瞻微微向前踏出一步,双手五指舒展,心念乍起,他咒出口中,两袖突然劲风鼓荡,狂躁热烈的气机在老夏瞻手中不断盘旋,随着两股狂暴气机在夏瞻手中愈演愈烈,老夏瞻的表情渐渐从淡然转为凝重,由凝重转为痛苦,十指也因为气机太过凶猛而被蹭出了大大小小伤口,流血不止。 由于动心起念凝 聚狂暴气机,老夏瞻自然没有再去幻化土兵作战。 此刻,帝江卫左右两卫已经彻底清除障碍,攻到了夏瞻‘孤岛’之外。 两名校尉大喜过望,他们认为夏瞻心念耗尽,已经油尽灯枯,只要冲过这道壕沟,老家伙的性命便算唾手可得啦。 两卫校尉正要下令射箭搭梯,老夏瞻终于承载不住两股狂躁气机,浑身剧颤,朗声大喝,“大势既起,强弱异势,仗势夺人,势如劈竹!再起!再起啊!” 轰隆隆!轰隆隆! 忽然,以老夏瞻为圆心的二百丈之地,地底崩裂动荡,地面被撞烂崩碎,惹得尘土漫天,遮蔽视线,两卫六千兵马,竟有一半陷入了飞沙尘土之中。 翻天覆地、地覆天翻,在剧烈动荡中,不断有一道道巨大健硕的黄色身影破土而出,隐有沉闷的巨熊咆哮之声。 左右两卫将士仍蒙在鼓里,再睁眼时,已经换了天地。 百丈之内,尘土已然散尽,三十余尊浑身带甲、高长十丈、手持长棍的土甲,巍峨挺立在两卫周遭,杀意凛凛。 秦军左右两卫将士在三十余尊土甲面前,好似天地蜉蝣,亦犹如虎入陷阱,失牙断爪。 老夏瞻哈哈大笑,也不知是问谁,“到底是老夫包围了你们,还是你们包围了老夫呢?身在笼中却自以为笼中即是天地,世人可悲,秦人悲叹啊!” 两校尉也是刚烈暴躁之人,他们并不废话,挥起狼刀,便率部下与那土 甲攻杀起来,那挥刀挑刺的情景,倒有些屎壳郎推粪球儿的感觉。 老夏瞻有些气喘地嘿嘿大笑,又一次盘膝坐下,一边调理气息,一边了望北方,眼中填满了欣慰。 别急,今夜,才刚刚开始! 第675章 子子枢要,方可成事(一) 同样是二月二十五,就在老夏瞻单挑苻文中军时,阳乐城西南五十里的一片连营中,夜深人静。 连绵不断的营寨铺设在一条大河的两岸,驻扎在两岸军兵依河建营。 金沟御水自西东,从帐篷的样式和士卒的军备来看,应是一支建制齐全的汉军边军,而从营帐数量不难发现,整座大营约莫有五万人左右,此时的大营静悄无声,除了点点篝火伴着打瞌睡的士卒,再听不见一丝异样声音。 但令人费解的是,这支汉军边军没有挂出汉旗,枝灯微弱的中军大帐门外,亦没有挂出将旗悬出,一时间令人分不清这到底是哪支汉军骁勇在此驻扎。 这支汉军的中军大帐内,渐渐传出阵阵管弦丝竹之声,视野拉近,帐内的美酒珍物如山堆积,类似诸如明珠、文犀、金宝、玉器之物不计其数,刘沁、刘瀚两位新王正宽衣素带,同案对坐。 两人开怀畅饮,醉意酣醺,神形缭乱之中,却仍推杯换盏,豪饮连连,从两兄弟布满喜悦的脸上便能看出,今夜,这两位两辽新王,打算借着管弦靡靡之声,欢饮达旦了。 隐忍两代,时来运转,一朝封王,父仇既雪,逃不出宿命轮转,躲不开天道昭昭。 这种大喜,换成谁,也会通饮一番一解情愁的。 当然,两人之所以在大战之时还敢明目张胆地痛饮,自然仍有他因。 自从苻文入主两辽围困阳乐城伊始,出于对可 能北上驰援汉军的防备和对二刘忠心的忌惮,苻文这位少年元帅并没有让刘沁和刘瀚直接参与围攻阳乐城的战役。 在围城策略的选择上,苻文因地制宜,命令慕容恪等四位将军各自领军从四面攻城,苻文自己则率帝江卫在阳乐城外五里扎营,以作屏护粮道船舰之用,并且,苻文还把二刘的军队布置在阳乐城南一处河运通畅、驰道平整的要地,下令命二人提防牧州、曲州可能进犯的汉军。 此等排布,不可谓不缜密。 刘瀚、刘沁哥俩儿得令后,展开地图细细斟酌,随后笑逐颜开。 原因无他,只因如今的大汉帝国,的的确确已经无兵可派。 距离两人驻扎地最近的水军,是已经被江锋打残正在重建的曲州雍奴水军,距离两人最近的陆军,则是地处曲、薄两州交界处凌源山脉的平田军、华兴武备军和位于曲州德诏郡的雁门武备军,同在凌源的平田、华兴武备两军,正忙着驻军嘉福山与江锋刀兵相见,雁门武备军相对距离较远,加之武备将军钱成利欲熏心唯钱如是,听说被蒋星泽收买,正帮着江锋稳固德诏郡,又哪里来的闲功夫去理会薄州这摊烂事儿? 如此算来,刘瀚、刘沁在此驻防,驻是驻了,但却没有可防之人,如何不使两位新王高枕软榻、彻夜狂欢呐! 将军懈怠,将官效仿,士卒从之。 整个襄平军和侯城军从上到下,全部无 比懈怠,不务兵事,终日尽醉,就连往日例行的帐内夜巡,都不复存在了。 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一点烟火。 在这种懒散疲软的状态下,轻帆一叶,借着星辰暗隐,悄无声息地驶入横亘两军的一片清波碧岸之中。 两名身披黑色斗篷,内套紧身劲装的高挑公子,从轻帆之中缓缓走下船来。 两人在河边微微翻绿的芦苇荡中隐匿了一阵儿,听到一声鹧鸪啼叫,便大大方方向岸北的营帐走去。 “懿哥,这刘沁和刘瀚可真是窝囊废,你瞧瞧你瞧瞧,大半夜的连个巡夜的校尉都没有,竟被我夫妻二人如此轻松地混迹进来。哼,此等庸才,也就是被大秦当了棋子才会乘风化雨,不然封王称帝,哪里轮得到这种货色!” 那女子声如莺啼,言语中夹带着对刘沁和刘瀚的无尽嘲讽。 另一名公子轻声道,“呵呵,遇到这种货色,也是上天垂帘我等啊!” “懿哥,看来,此行无忧啦!” 女子口中的懿哥自然是刘懿,那女子,自然是刘懿的结发妻子,乔妙卿。 两人来此的原因,自然是一探二刘的中军大帐。 刘懿明眸映月,一边在乔妙卿的引导下借助物体循序接近营帐,一边温声和气说道,“妙卿,万万不可大意,刘沁、刘瀚兄弟在辽东蛰伏多年,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能使襄平、侯城两军心悦诚服追随造反,必不是庸碌无能之辈。根据探报,二贼均 是致物境界的文人,妙卿境界稍低于二人,更需千万小心,勿求一击成事。” 乔妙卿听夫一言,轻敌之心立时尽去,小娇娘凤眼流转,漂亮的脸蛋露出了两个酒窝,低声笑道,“好啦!全听夫君的。” 刘懿平稳了一下呼吸,养足中气,拉住小娇娘的素手,温柔说道,“妙卿,若事有突变,偷袭不成,你即刻抽身南下十五里,搬平田军突袭两营,力求速战速决,不必管我,为夫自有办法逃脱。” “不要!我虽是破城境界,但常年混迹江湖,逃跑的手段一箩筐,自然应该由我来断后。”乔妙卿一脸执拗,眼神坚定,对刘懿娇嗔道,“你若出事,我一个人在世间,岂不是很寂寞?” 刘懿深情看了一眼面红耳赤仿若受惊白兔一般的小娇娘,紧紧攥住了她的手,“那就,同生共死?” 乔妙卿微微一笑,“同生共死!” 话说间,两人轻而易举地绕过了营门前酣睡不已的卫兵,未动一刀一兵,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军营。 素来谨慎的刘懿担心此为刘沁和刘瀚设下的请君入瓮之计,便又寻到了一处偏僻营帐,突然发难,敲晕了帐中四名士卒,与乔妙卿一同换上了小卒装束,方才心沉气定地向那座欢声笑语不断的中军大帐挺近。 值得一提的是,两人后续的接近途中,并没有遇到任何士兵和暗哨。 可见,刘沁和刘瀚的轻敌大意,已经到达 了巅峰。 第676章 子子枢要,方可成事(二) 夜深人静,刘懿和乔妙卿犹如透明人一样,行走在刘沁和刘瀚的军营里,犹如无人之境。 当然,这话多多少少有一点夸大的成分,在暗处,至少有十名斥虎卫的精英,为两人悄悄消除着所有可能存在的隐患。 刘沁和刘瀚所在的中军大帐,正琴瑟和鸣,倒酒声、助酒声、喝酒声透过帐篷频频传出,帐内的人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老夏瞻正独自酣战苻文中军,他们也不知道,此时此时的自己,已经沦为了刘懿眼中势在必得的猎物。 不一会儿,乔妙卿和刘懿便顺利到达了中军大帐之外。 乔妙卿窝在大帐一侧,听着帐内片片欢腾之声,恨恨道,“祸国殃民,居然还敢在此饮酒作乐!刘沁、刘瀚二贼该死!” 听闻小娇娘的愤恨之言,刘懿突然想起了几日前的一桩惨事儿。 在他率军隐秘北上的短短途中,路过辽东郡,在荒野遇一老妪,初见时,那衣衫褴褛的老妪正背着他三岁的小孙子,伏身在野地里来来回回的折腾,刘懿好奇,便上去询问缘由,老妪回答‘初春无粮,饥饿难耐,遂挖苦菜以作充饥’,刘懿心中更奇便问‘去年风调雨顺,辽东并无世族,又无苛政剥削,何来食不果腹一说’,老妪凄惨回道‘两国开战,刘沁、刘瀚二将征粮充军,无粮者献财,无财者献地,无地者罚苦役,如今的两辽之地,那还有我平头百姓的一块儿 安身立命之所啊’。 老妪没有继续说下去,过分激动的老人家,一口气儿没喘上来,魂归西天了。 刘懿来不及施救,老人家也来不及留遗言。 她被活活饿死在了这个本该生机蓬勃的初春,只留下一个不知道会不会等到下一个蓬勃春天的小孙子。 老人家临死前虽然没有对刘沁和刘瀚给出定论,但刘懿心中却已知晓了答案,八个字:借机敛财,巧取豪夺! 此等人,真该死! 刘懿在辽东所行三日,目之所及,尽是如此地狱惨状。 想到这儿,刘懿又联想到了当年同是东境将军的乐贰,他目光深沉,闷声说道,“该死,却不能死!” 乔妙卿是个性情中人,他立即问道,“为何?此等人留于世间,岂不是继续为非作歹?” “刘沁和刘瀚手握五万大军,控制了这两人,他们的军队便可以为我所用。两人若在东境危局解除前死去,恐怕他的军队会产生哗变,继而无法挽回东境危局!”刘懿双目中透出浓浓杀意,“妙卿放心,此事一了,我必将此二贼交予两辽人民,将他们千刀万剐,以偿今日之罪!” “好!那,懿哥,咱们现在动手?将他们控制起来?”乔妙卿语露急切之意。 刘懿按住小娇娘手腕,嘴角微挑,眯眼道,“对方人多势众,且境界不低,强行进入,我等恐无全胜把我,他们喝得还不够多,再让他们喝一会儿!” 俩人儿在初春 寒夜,在中军大帐外窝蹲了足足两个时辰。 凌晨,诺大个军营中鼾声起伏,此间,竟没有一人发现两人异动,看来,就连老天爷都要助刘懿一臂之力啊! 夜色愈发浓重,一声莺啼,撕裂了天地间的沉闷。 刘懿听得大帐中声音越来越小,转轴拨弦的音律也开始平仄不分,他知道,这场夜宴狂欢即将收尾,酒力已经完全上劲,帐中众人,已经尽是待宰的羔羊,该他们夫妻登台亮相了。 决心既下,刘懿轻轻拽了拽乔妙卿的衣袖,“妙卿,活动活动手脚,上!” “放心吧懿哥,斩杀贼人,妙卿,从不用活动手脚。” 乔妙卿面透杀气,说话间魁罡便暗声出鞘,一剑挑破帐布,身如雏凤般迅疾飞入帐中。 刘懿见状,赶忙运出龙珠紧随其后,刚刚入帐,便精准地操控龙珠,擦灭了大帐中的所有明火。 两人心有灵犀,一个熄灯一个杀人,剑光闪闪,几声尖锐、刺耳、短促叫声传出,帐内的灯已然复明,猎物也已经跪伏在地,血色弥漫在帐中各处。 刘懿悠然卧案,风姿卓然,把玩着案上薄如蝉翼的夜光杯,神色有些不定,或许,他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完成对此二人的控制。 而刘沁、刘瀚两个家伙,则一左一右并肩紧密跪在帐中,小娇娘的魁罡剑抵在两贼中间,迫得两贼不敢动弹分毫。 乔妙卿身后,十七具将校、侍女、乐官的尸体整整 齐齐地列在地上,还有一人被小娇娘留了半条性命,捂着伤口,躺在地上不住呻吟。 回头再瞧刘沁和刘瀚兄弟,两贼面色惨白,嘴唇渗血,额头汗腺淋漓,痛苦异常。细看之下,刘沁没了左臂、刘瀚丢了右臂,鲜血正从两人的肩胛出喷涌不止,却因刀悬颈上不敢异动,只能勉励忍耐痛楚,不敢吭声。 假公济私,卖国求荣,刘懿对此二人,没有丝毫好感。 他不吭声不说话,眼中寒芒暴敛,心里横定了主意要好好拾倒拾倒这俩坏事做尽的家伙。 哼哼,刘沁、刘瀚,辽东百姓的辛苦汗水,得用你们俩的血来偿还。 鲜血滴滴答答,顺着两贼断掉的臂膀处缓缓淌下,渐渐浸透白衫,不到半刻,俩人地上已成一滩血池,浓重的血腥味儿传入乔妙卿的鼻腔,惹得她秀眉紧皱,嘀咕了一声‘这血真臭’,于是脚下轻踏,淡橙色心念涌出,将鲜血从自己脚下轻轻荡开。 盏茶时间,两贼因失血过多,已经面无人色,好似僵尸。 刘懿心觉惩罚已经足够,两贼死了事情反而难办,正欲张口说话,只见帐外火把丛丛,士卒奔跑的声音由远及近,几个呼吸之间,一个人影急急匆匆的出现在了帐门之外,叩首道,“我王,末将听见此处尖叫,特来护驾。” 刘懿心中微颤,面上却故作镇定,对刘瀚发以细蚊之声,“该怎么说、怎么做,不需要我教吧?” 第677章 子子枢要,方可成事(三) 小娇娘配合地把剑一横,刘瀚立即鼓气大喊,骂道,“滚滚滚!本王玩的正开心呢!你等哪凉快哪呆着去,再来叨扰,杀无赦。” 帐外之人犹豫三息,道了一声‘诺’,又小声地嘀咕了几句,便告悻悻而去。 人在生死时刻,很少能表现冷静,能做到泰山崩于顶而面色不改的,更是寥寥无几,很不幸,刘沁刘瀚属于多数人。 随着刘瀚一声令下,帐外的士兵一哄而散,所有的主动权便牢牢掌握在刘懿手中,两贼彻彻底底沦为了刘懿手中待宰羔羊。 “少,少侠!” 跪在大帐左边,没了左臂的刘沁耷拉着脑袋,脸色苍白,率先无力开口,道,“我兄弟二人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少侠何苦要取我二人性命啊?你瞧,这满屋子的金银珠宝、翡翠玛瑙,少侠若是喜欢,可尽数拿去,如觉数量不够,我二人的府库还有数十万金银,亦可尽归少侠所有。若是少侠喜好功名,我兄弟二人乃两辽新王,给少侠封一个统兵一方的国尉,自然也不在话下啊!少侠!” 刘懿闻言,嘴角流出一丝冷笑。 呵呵,统兵?金银?今夜我若还你二人自由,岂不是等着你二人率领大军来绞杀于我? 乔妙卿呸了一声,道,“两辽乃大汉的两个郡,国尉不就相当于一个郡卫长么?这种官职,你也好意思拿出手?” 刘沁在一旁谄媚笑道,“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做两辽的国尉,岂不是要比做汉家的郡守快活得多。” 刘瀚想要接话,却牙齿打颤,竟是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时间,帐内陷入片刻的寂静。 稍顷,刘懿平复心情,不紧不慢地再次拿起手中的夜光杯,仔仔细细端详了几分,对刘沁狞笑道,“刘沁,这夜光杯自西汉时于西域传来,在我大汉属于稀罕物件儿。吾观此杯,墨绿似翠、纹饰天然,杯薄如纸、光亮似镜,内外平滑,玉色透明鲜亮,实乃夜光杯中的上品。用其斟酒,甘味香甜,可日久不变呐!” 刘沁强咧着嘴,阿谀奉承,道,“没想到少侠亦是此道高手,俗话说宝物配英雄,本王府中尚有此杯数盏,少侠若是喜欢,本王即刻差人取来,为少侠双手奉上啊!” “本王?双手奉上?”好脾气刘懿怒冲心头起,此一行所见所闻积压的所有阴郁就要爆发,但碍于此情此景,不便喧哗,强压着怒意,冷笑道,“如此,我倒是却之不恭了!” “少侠这是什么话!”刘沁满头汗珠滚滚而落,对刘懿强颜欢笑,奉承道,“良马送义士,宝剑赠英雄,少侠胆识过人,敢单人独骑夜闯军营,本王,不,老夫有意交之。莫说是几盏夜光杯,便是少侠想要黄金万两、良田万顷,我兄弟二人也定会欣然赠予啊!” “辽东王、辽西王盘剥辽东多年,出手果然阔绰。”刘懿浓眉舒展,起 身飘飘然走到二人身前,“我若不还一礼,倒显得不合礼数了!” “不敢,不敢....啊!” 刘沁话还没说完,刘懿双手金光蛰起,心念动作之间,气机途径百汇,丹田真气倾注食指指尖,他干净利落地向两人眉心猛然一点,两道淡金色的桃花纹印,倒映在刘沁和刘瀚的额头之上,此正是当日青丘九尾所赠狐咒。 “从今日起,你二人唯我之命是从,如有违抗,当处天雷九击之罚!”刘懿冷酷说完,示意乔妙卿撤剑,自己也回到了案前,饶有兴致地倒了一樽酒,自顾自地饮了起来,乔妙卿则将魁罡收鞘,身形跃起,候立刘懿身侧,丝毫不动。 随着乔妙卿的撤剑,刘沁和刘瀚终于舒缓了一口气。 刘沁千恩万谢,匆忙转身为刘瀚止血,哥俩儿对向而坐,咧着苦瓜一样的脸,勉勉强强汇聚了些许心念,一个用左手、一个用右手,将心念注入对方伤口之上,样子十分狼狈。 待得伤势稍缓,二贼调匀内息,力气渐复,刘沁不经意地向刘瀚使了个眼色,示意刘瀚逃脱。 刘懿心明眼亮,对刘沁和刘瀚的心思洞若观火。 他也不动怒,只是微笑威胁道,“我为你二人所种,乃上古无解神咒。所以,你们千万不要试图违逆我的心意,不然,我保证你们死的一定很惨!” 没有了悬在头顶的剑,又恢复了些许气力,刘沁自以为有了倚仗,面色果 然微微一变,沉声道,“你真以为我兄弟二人是吓大的?这世间哪有上古无解的神咒?即便有,又岂会在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小子,希望你知道,乐贰死后,两辽之地,我兄弟二人便是无冕之王,我兄弟想要谁死,谁就得死!” “呦!威胁我?”刘懿咧嘴轻笑,“那不如,咱们赌一赌如何?” 刘瀚恢复了些许生机,死死盯着刘懿,“如何赌法?” 刘懿指向那名蜷缩颤抖的校尉,笑道,“我便再种一道神咒,破咒之法嘛......。他给两位倒一杯酒,如何?” 刘沁挤眉思索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触发咒术的密语是倒酒,下咒之后,就赌此人倒酒之后,会不会死?” 刘懿大眼眯起,抿嘴说道,“算你不笨!怎么?不敢玩?心怯了?” 二贼对视一眼,刘瀚气势浑然一变,厉声说道,“若酒入樽杯不死,本王将你五马分尸,剁碎了喂猪。” 刘懿轻描淡写,“随意!” 第678章 子子枢要,方可成事(四) 生死赌局的出现,让帐中空气瞬间凝滞。 性命攸关之下,刘沁和刘瀚顾不得手臂伤痛,强撑着精神,死死凝视着刘懿。 “哦!” 刘懿不冷不热地应付了刘瀚一嘴,动心起念,一道金光随手激射,那名校尉额头淡金色桃花纹印闪烁,一记狐咒,便告种在了校尉体内。 到此,青丘九尾所赠刘懿的三记狐咒,便告用罄。 刘懿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望向那名校尉,笑道,“小将军,为了消除你家主子的心中疑惑,请吧!” 那名校尉闻言肝胆俱裂,顾不得腹下伤口,狗爬到刘瀚身前止不住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嚎叫道,“将军救我,将军救我,将军,末将两代人侍奉将军,父亲当年为了救下将军性命,曾以性命相护,末将自继父业以来,忠心耿耿,将军叫末将杀谁,末将从无二话,今夜末将性命堪忧,还请将军看在往日情分,一定要救我啊!” 两方寂寞无言,场中空气凝滞,独闻磕头之声。 祈求,是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 刘沁和刘瀚性命堪忧,他们当然不会在意一员普通校尉的生死性命,哪怕这名校尉对他们是那样的忠心耿耿。 而刘懿自然也不会在意这条助纣为虐的走狗,哪怕这条走狗,看起来还有那么一些忠诚。 对于年轻校尉的祈求,刘沁全然无动于衷,他的声音冷漠至极,“倒酒!” 事关性命生死,那校尉忘却了什么王命将 令,只顾磕头求饶,以至于额头很快磕出了鲜血,他仍浑然不觉。 刘懿冷眼旁观,他倒想看看,这俩狗贼究竟冷血到了何等境地。 刘沁不为所动,刘瀚却有些于心不忍,他强撑着伤痛,上前扶起校尉,轻声安慰道,“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张校尉,请你倒酒吧!你若得生,满屋财富尽归你囊中,你若得死,我兄弟二人赏你妻儿黄金千两。” 张校尉仍欲说话,可见刘瀚面色巨变,已似有不耐之色,也只能壮起了胆子,连滚带爬地来到案前。 倒酒前,这名张姓校尉深深地看了刘沁和刘瀚一眼,“我的王,希望您说话算数!” 壶中酒,夜光樽。杯未满,天劫降。 身寂灭,魂魄散。两王跪,两军降。 就在张姓校尉手中酒壶的第一滴酒落到酒樽里的刹那,一道天雷炸裂降世,张姓校尉瞬间神魂俱灭,五雷轰顶之下,他连骨头渣都没剩下,中军大帐的棚顶被轰开了一个大洞,郎朗星辰和昭昭月亮展现在四人眼中。 刘懿抬头眺望,太白星随月而走,他不禁紧了紧衣袖。 寅时已过,朝露已待,天将大明,留给刘懿斡旋的时间,不多啦! 刘懿看着愣在原地的刘沁和刘瀚,骤然起身,但见他一脚踹翻桌案,图穷匕见,对两人威胁道,“刘沁、刘瀚,你二贼叛国通敌,诛杀袍泽,贪婪聚敛,无止无境。今天遇到我,你们的死期,到啦!妙卿, 杀人!” 乔妙卿宝剑刷地一声拔出,疾风骤雨般扑向刘瀚。 刚才受那天劫降世威力无匹的惊吓,这俩兄弟已经齐齐跪地臣服,但这时候,刘懿却突然动了杀机,这,这又是闹哪般啊? 刘沁和刘瀚这两个国贼,如狗一般地快速跪爬到刘懿身下,拽着刘懿的裤腿,哀求连连,道,“少侠,少侠,我兄弟二人心悦诚服,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望少侠给个机会,让我兄弟二人将功补过啊少侠,求您高抬贵手,给个机会吧!” 在生死抉择面前,刘沁和刘瀚已经全然忘记了父仇,忘记了王位,忘记了所有。 刘懿没有开口。 小娇娘长剑回转,上前便要刺死刘沁,刘懿当然不会让两人命丧今晚,终于在乔妙卿出剑霎那,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慢!” 小娇娘戏做全套,立刻装作费力地回手撤剑,面带埋怨之色,道,“懿哥,此等奸佞,让我一剑送走算了!” “咱们是来劝架的,又不是来打架的!咱们是来收心的,又不是收命的!”刘懿温声一笑,示意乔妙卿回位。 二贼对刘懿的‘宽容’感恩戴德,跪在刘懿身前,不住叩首。 刘懿瞧不上俩人的软骨头,寒声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起来!” 刘沁和刘瀚,先失一臂,又被狐咒吓破了胆,方才一幕就是压垮黄牛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彻底底地攻破了两人最后的心理防线。 只见俩人唯唯 诺诺互相搀扶而起,偷瞄向刘懿的眼神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哪里还有两辽新王的凛凛威风。 确认两人已无胆气,刘懿对此行的目的,才开始娓娓道来,“我乃天子特使,凌源伯、平田将军,刘懿。” 两人恍然大悟,却又满脸不解。 刘懿并没有给二贼太多思考的机会,冷声道,“两辽之事发生后,陛下震怒,但念及同根之情,不忍统帅大军灭尔两族,遂遣我来,特给你们俩留一条活路,是生是死,尔等自断。” 两人齐齐叩首,颤栗不止,“生,生,生!凌源伯,我兄弟要生啊!” 刘懿说罢,从袖中取出天子诏书,在微弱灯光下缓缓展开,俩人儿眼睛瞪得好似铜铃,卷尽章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红印大字,瞬间便让刘沁刘瀚称王两辽的那两颗贼胆消失殆尽。 两兄弟面上表情十分丰富,先惊,后怨,再恨,最后,终于变成了无奈和颓然。 这一刻,两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造了反、称了王,父仇就算报了么? 呵呵,利欲熏心、不自量力,引狼入室、弄巧成拙,到头来,还是做了别人的棋子。 到最后,徒留满心感伤啊! 人们生来的愿望,都是如此美好,只不过,在通向美好的路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会用赤裸裸的现实来告诉你,你错了! 那些知错不改一路到底的人,我们常称为猛士,或者倔驴。 很幸运,刘沁和刘瀚并 不是倔驴。 很不幸,他们碰到的刘懿,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驴。 第679章 子子枢要,方可成事(五) 枕边月,风吹渡江水,天下难得长宁日,哀歌未断城鸦起。 ...... 对待敌人,刘懿从来都是冷漠加冷酷。 看着刘沁、刘瀚凄惨颓废的模样,刘懿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同身受。 从小便饱受父亲儒学思想浸淫的他,对这俩人的叛国投敌,可谓是恨之入骨,若不是刘懿需要此二人来控制其麾下军队,他早就将这俩人千刀万剐了。 但见刘懿辞色锋利,说话毫不留情,张口便道,“家国沦丧,疆土分裂,良臣死节,百姓离乡,刘沁、刘瀚,此你二人万死难赎之罪。今日,本伯率平田军、华兴武备军、玄甲军共精兵八万,隐蔽行踪来此,誓为驱逐鞑虏,歼灭敌贼,还复汉土,光复河山。对于你二人而言,将功折罪的机会,只有这一次,尔等,可愿与本伯同往?” 性命握在他人之手,两人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刘沁闻言,立即哭拜道,“愿意,凌源伯,我是一万个愿意啊!还请凌源伯收下我军兵符,带我等杀退大秦虎狼,救出太子,我等也好将功折罪啊!” 刘瀚显然较刘沁要少那么一丝丝恐慌,此时的他,还保有一丝理智,小心翼翼畏畏缩缩地问道,“凌源伯,若,若此战功成,我等有立功之表现。陛,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兄弟二人呐?” “嗯?都这个时候了,你们有什么资格和我、和陛下讲条件?” 刘懿怒从心头起,左右各给 一脚,把两人远远踢了出去,随后他回案而坐,临事专断,平淡说道,“若惜命怯战,依《汉律》,行车裂、削爵位,子女充军为奴。若奋勇杀敌,本伯或可上表陛下,为你二人保留爵位,官复原职,旧事不再重提。” 做出这样的考虑,刘懿内心经过了反反复复的挣扎。 一方面,他想让这两条狗贼立刻去死,以谢两辽百姓和十万亡魂;另一方面,东境战后无兵,他需要两人手里的五万边军襄助自己回军讨伐江锋,东境也需要这两支军队来防御外敌。 基于大势,刘沁和刘瀚,绝对不能死,至少,在他彻底掌控这两只军队前,他们不能死! 世间之人做世间之事而能得两全者,少矣! 如此日日权衡夜夜思虑,刘懿终于以大局为重,选择了屈服于现实。 便也有了刚刚的承诺。 抉择抉择,难抉难择,但求了无愧心! 趴在地上的刘沁刘瀚眼神交流了一番,再次跪在了刘懿面前,虔诚说道,“末将刘沁(刘瀚),唯奉凌源伯之命是从!” 刘懿手心里的细汗,终于尽然消退,脸色也变得温柔了许多,他假言安慰道,“两位乃是我大汉帝国的皇亲国戚,一时受小人蒙蔽,如今回头是岸,实乃我大汉江山社稷之福啊!” 刘沁顷刻读懂了刘懿的一语双关,马上支支吾吾地笑道,“是是是,我兄弟二人一时受奸小蛊惑,铸成大错,幸得凌源伯点 化,我兄弟才幡然悔悟,决心重回正道啊!” 刘懿按住刘沁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今夜帐中之事,知道该如何同将士们解释么?” 刘沁吃痛,但还是强颜欢笑,“请凌源伯赐教!” 刘懿慢慢转过身去,“地上这帮人,乃是受苻文指派,前来策反你兄弟二人,你兄弟二人糊涂中计,助大秦入主两辽。事成之后,这群奸贼欲将你二人除之后快,却因行驶不慎,被你兄弟二人提早发现,经过一番血战,你兄弟二人痛失臂膀,却也将秦国的群小斩杀。而后,你二人决定弃暗投明,率领大军讨伐秦贼,你二人可明白?” “明白!明白!”刘瀚钦佩地看着刘懿,“凌源伯少年老成,奇谋百出,千古奇才,我兄弟二人,佩服!佩服!公之胸襟,当王天下!” 刘懿脸色微变,只感腹中一阵翻腾,自己断了人家的臂膀,杀了人家的亲信,亡了人家的王业,人家仍然恬不知耻地笑脸相待,看来,这溜须拍马、苟且偷生的功夫,俩人当数人间第一流啊! 刘懿止住心中反感,端坐在案前,给人沉静深远之感,道,“刘沁、刘瀚,即刻擂鼓聚将!” “诺!” 随着两人如狗一般跑出帐外,刘沁、刘瀚两兄弟的称王大梦,就此破碎。 《汉史》记:辽东二刘,愤时疾俗,欲以身挽图家业。奈何违逆人意,终以觳觫而终。 而今夜,终于要开始了! 第680章 罗月摧艇,首祭亡魂(一) 东北寒冬凛冽刺骨,所以旺盛生长在这里的人,大多热血难凉! 太白山一战,辽西郡武宁军全军殉难,主将牟羽殉国。 现如今,武宁军能拿得出手的将领,只剩下当初留守辽西大营的牟枭和程纲,能拿的出手的兵,也只有武宁军麾下的罗月营和一千留守老卒。 旬月前牟枭在平田大营,向刘懿信誓旦旦承诺的武宁军两千劲卒,完完全全是无中生有。 至于夏沫那边,就更加惨不忍睹了。 数月前,东境五军战败,太白将军莫惊春领太子前来太白军大营暂住,太子刘淮南下两辽时,命令莫惊春带走了所有的物资装备和仅剩的太白军老卒,狭义来讲,如今的太白军,也只剩下了夏沫和他的白貉营,一定程度上,两军当属难兄难弟,加起来都不够三千人马,谁也不用瞧不起谁。 三军雄甲,魂断太白,败落至此,不得不让人唏嘘生叹啊! 不过,兵不在多,而在于精,今夜注定是罗月营和白貉营一雪前耻的不二机会。 ...... 横亘在大汉帝国东境和高句丽国的吉恩河,水面宽阔,清波荡漾,滚滚滔滔,水深无险,若非两国疆界,端得是南下北上的天然航道,实乃天赐佳水。 吉恩河两岸,丛山松柏并立,数条官道在渡口处蜿蜿蜒蜒,如同人之血脉,通向帝国各处要害。 而其中最为笔直的一条,便直通正被秦军层层围攻的辽西第一大城 ,阳乐城。 或许是天不遂人愿,苻文率领的秦军在开展之初至今,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可面对眼前这座阳乐城,却迟迟无法跨越,每每即将登上城墙或快要撞破城门时,总有悍将高手出现在汉军阵营,凭借一己之力,短暂遏制秦军攻势,帮助汉军稳住了阵脚,重整了防线。 秦军和汉军反复拉扯,秦军反复失败。 到最后,秦军将领们都不禁感叹一句:此城不下,非战之罪,实乃天不遂人愿也。 ...... 距离阳乐城不远的阳乐渡口,遥遥可见高桅黑帆的巨舰横在宽阔的吉恩河上,樯桅林立、船只如蝇,密密麻麻的坚船巨舰,一眼难以望穿,大秦帝国的黑色旌旗遮蔽了半个河面,便是引一把大火,也要着上他三天三夜。 不远处的大秦中军大营,一团赤红云朵聚集,照得河面波光粼粼。 看来,老夏瞻与苻文率领的秦国中军,缠斗了一夜。 阳乐渡口,岸西沙明,仅有微灯数盏。 这是个表面看似安静的夜晚,就在老夏瞻缠斗帝江卫、刘懿整肃辽东军时,牟枭、程纲卧在距离阳乐渡口不远的一处春霜枯草之上,凝视着渡口方向,没有一丝分神,甚至连眨眼睛的频率,都变得极其缓慢。 长草偃伏,寒凉萧瑟的河风吹过,带起山腰松林中一片枯草,牟枭、程纲周围,一双双被枯草遮盖的愤怒明眸,裸露在皎洁月色之下,数 来数去,足有两千人之多。 推碑境界的牟枭、程纲,再加上两千老卒,这已经是武宁军所有的兵马。 上半夜,他们在斥虎卫辅助下,他们除掉了秦军所有的暗哨和鹰眼卫,悄悄潜伏在这里,已经足足有了五六个时辰。 牟枭和程纲各在一边,两人自领一部,散在河岸西山之上,安静等待。 约莫半个时辰,山顶传出一阵细碎响声,一团团‘枯草’随一阵山风,从山上自然滚下,程纲向牟枭打了个手语,两人蹑手蹑脚,匍匐聚在一起,稳稳接住了其中一团‘枯草’。 那‘枯草’定在原地,扑腾了几下,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口出人言,“牟大哥,程大哥,小弟来迟,赎罪,赎罪!” 程纲颇为激动,他低声说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来者正是少年夏沫。 牟枭没有寒暄客套,冷冷目视河面,“贼峻奸逆,是天地所不容,人神所不宥。苻文一刀挑了我大汉龙脊,不代表挑了东境百万臣民的脊梁。哼!东境无军,不代表东境无兵,这群秦贼,想破脑袋怕也想不到,东境居然还有我等三千人马,而且,就这三千人马,居然胆敢夜袭他的军舰粮草。哼!” 没错,今夜,牟枭和夏沫合兵一处,为的,便是偷袭并焚烧掉秦军囤积粮草的重地,阳乐渡口。 夏沫少年习性多愁善感,眼波流动,恨恨地道,“国仇家仇,尽在此夜,若此战不成,我 等便要饮恨东北了。” 牟枭目光凌厉,既悲又愤,“杀敌贼,报国恩,不成功,便成仁!” 勉强发出新芽的矮山上,刮起一阵悲风,失去了父亲兄弟的将士们,一个个孤愤难掩。 荒草萋萋,何人可谓我心; 荒草萋萋,何人可慰我心忧! 寅时将过,大秦中军方向天空血线缓缓四映,一喷一耀,秦军中军天上那朵赤色云彩渐渐稀薄。 负责渡口值守的大秦锐士们,看了一夜的赤潮,渐渐生出了腻意,此时已经困倦的睁不开眼,手中狼刀长戈摇摇晃晃,眼看就要睡去。 突然,数十道疾风箭雨在暗夜里掠过狂飙,无比精准地射中了渡口的十几颗秦军头颅,羽箭例无虚发,发则命中,竟没有一支空箭。 中了箭的大秦士卒,连惨叫和闷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草草倒地死亡。 这回好了,这些秦军锐士,可以永远睡觉了。 借着呼呼河风,山峦上的牟枭身先士卒,倒提着一杆寒矛,飞扑渡口。 或许一路太过顺风顺水,又或许长夜过半士卒睡梦正酣,对山上和渡口的一系列动静,留守在舰艇上的大秦锐士们竟没有丝毫察觉。 不过百步距离,汉军转瞬即至。 直到一些汉军士卒们无意间跌入了大秦预设的陷阱,大秦的暗哨和船上的士卒方才迷迷糊糊、骂骂咧咧地走出察看。 此刻,他们仍然没有意识到,汉军夜袭了! 第681章 罗月摧艇,首祭亡魂(二) 在人际交往中,巧诈不如拙诚。 但在三军对垒时,拙诚就不如巧诈了。 ...... 黑夜如墨,幸运惨淡的夜空,没有一丝浩然之气,只有几只乌鸦在云端回荡,没有渔火的暗处,伸手不见五指。 跟随牟枭在暗夜里冲锋的罗月营,人人都是在实战中崛起的百战老卒,又以夜袭为之所长。 新仇旧恨叠加,罗月营并没有给秦军太多反应的机会,大秦士卒们刚刚露出头角打算探查营外情况,一柄柄淬毒的匕首,便告出现在罗月营前排冲锋的将士手中。 只听嗖嗖嗖几声,四五十柄寒光在夜空中飞速闪烁,淬毒匕首被罗月营士兵分别巧妙掷向不同去处,白光所到之处,暗夜中立刻传出惨叫阵阵,白光顿时添加了一丝血色,许多秦军哨兵应声而倒。 不过,一些匕首还是失了准头,钉在船板上,发出铿锵闷声。 如果在这个时候,秦军仍还保持木讷没有任何回应,那么,这支秦军便是庸碌之军了。 只见一名躲在角落里的大秦暗哨,在临死前发出信号,临近渡口的船舰,霎时亮起点点灯火,船上呜呜丫丫地传出秦军士兵们穿衣取刃之声,安静的夜晚,终于被罗月营投掷白刃上的一丝血色,撕裂了所有的伪装。 说是慢那时快,就在大秦士卒整军备战之际,牟枭的双脚已经踏上了渡口,只见其披星戴月,脚下骤然定力,杀意隆隆,举矛愤怒嘶 吼爆喝,“穿月!” 牟枭仰天一吼,足令天地震动,在云端盘旋的三三两两的乌鸦,如离弦之箭,迅速逃开了。 紧随其后的罗月营将士闻令风动,一边狂奔,一边迅速在牟枭身后结成一个松散的半锥子阵,那锥子阵末端士卒正弓腰弯背,全身发力,以奇特手法猛推前方袍泽,前方袍泽亦弓腰弯背,借势凝力再次前推,整个罗月营的动作好似一泼滚滚奔腾的巨浪,如此缓缓蓄能,推力一浪高过一浪,气势一气高过一气。 大浪将近牟枭,已有排山倒海、汹涌澎湃的浑厚气象,仅从气势来看,恐怕连上境武夫,都不敢轻言抵挡。 这奇特的阵法,便是已逝的牟羽去年刚刚煞费苦心为罗月营参悟而成的合击技,穿月! 可惜,这位忠心不二的老将军,看不到‘穿月’的威力啦! 牟枭微微眯眼,寒矛直指距离渡口最近的一艘百丈战船,杀意腾腾。 爹!今夜,儿率罗月营,戢兵静乱,以祭忠魂。 啪!就在牟枭长矛直指的刹那,距离牟枭最近的八名士卒,几乎流星一般地扑向牟枭,分别击打牟枭四肢百骸,牟枭被巨大推力冲击,身遭顿时气势如虹,人矛一体,脚下留了数道残影,一往无前,直冲正前巨舰。 莽莽群山翻碧浪,少年一矛过千帆。 恰如一束青枝开海棠! 又似陆地蛟龙透江海! 神矣!勇矣!巍矣! 待主政此地的大秦校尉隐约察觉 牟枭意图,为时已晚了! 凝聚了罗月营全营将士力量的牟枭,刚猛冲击,一击九千仞,截河断水,径直洞穿了前方横列的五艘大船,待其飘飘然落在第六艘甲板上时,身后五船,已经从中断开,决然沉默搁浅在河中了。 被那股猛烈穿透力刮到碰到而自沉的小帆,更是不计其数。 仍然睡眼朦胧的大秦士兵,惊牟枭为天人! ...... 对于孤傲至极、嫉恶如仇的牟枭来说,从他父亲牟羽身死太白山脉的那一刻起,每一个胆敢踏上汉土的大秦士卒,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对于敌人,自然没有活口可留。 单人置身在大船之上的牟枭,唇边掀起一抹冷峭弧度,他不管不顾,挥矛三点,便洞穿了三名甲板上目瞪口呆的士兵,随后大发神威,挥着寒矛,兀自向船内灯火明亮处杀去。 我不想让你们全部死在我的矛下。 我只想让你们全部留在这里长眠。 ......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者多矣! 坠船在河内苦苦挣扎的大秦校尉深知此理。 这小小的阳乐渡口,是为大秦十万儿郎周转粮草兵器的唯一途径,也是大秦兵马退出汉境的唯一后路。此处若有任何闪失,大秦若想退兵,大元帅苻文只能率军北上数百里,从太白山脉绕道迂回高句丽国,长路漫漫,且要在敌国境内就地取粮,难保大军不会出现闪失啊! 其实,今天这事儿,大秦校尉自 己刨去骄怠士卒管教不严外,并不能完全怪罪到他的头上,他偏执地认为,能造成今日被汉军偷袭却无丝毫防备的结果,完全是上层决定的原因。 刚入汉境之时,那位权柄滔天的大元帅威灵高略,不听自己‘遣重兵以稳固后方’的劝诫,以为东境无兵当需速战速决,只给了自己三千老卒,这一举本就无形之中把这机要重地陷于危险之中。 况且,谁也没有料到,汉贼居然还有兵马和胆量犯险溯流而上,袭击秦军的粮草重地。 面对大秦严苛军法和今日形势,那校尉并没有第二个选择。 只能拼死一战,赶跑敌军。 埋怨过后,他下定了决心:今天,守在这里的锐士么可以全部战死,但是,绝对不能让汉贼摸到囤放在岸边横浦的粮草大船。 校尉又侧脸瞧向大秦中军悬在半空的赤色大潮,心中大叹:玄象岂吾所测,正当勤尽人事矣! 看着周遭袍泽不断被汉军收割,那校尉面色明灭不定一番,断然放弃了偷偷逃往旗舰指挥战斗的念头,在水中扑腾了几下,最后鼓足一气,向上猛地一挺,嘴上吹了个长长哨子,一支火箭在不远处的旗舰上冲天而起,那是警示敌袭、呼唤援军的令箭。 求援之箭已经发出,大秦校尉心中安定了几分,正打算快速隐匿行迹,就近游上己舰指挥战斗,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无力,挣扎了几下,终于不甘地沉入了河底 。 和他一同沉底的,还有一柄插在他胸膛上的、专属于罗月营的淬毒羽箭。 一条校尉的命,换了一支羽箭。 这笔买卖,罗月营赚翻了。 第682章 罗月摧艇,首祭亡魂(三) 苍茫东境少月色,衣卷马嘶霜叶飞。 大秦校尉一身死,几家欢声几家愁。 “兄弟!咱立功啦!给牟将军报仇啦!哈哈哈哈哈!” 冲近渡口的一名罗月营士卒指着那校尉下沉的尸体,对袍泽哈哈大笑。 没错,射杀大秦校尉的淬毒羽箭,便是出自于这个罗月营的无名小卒之手。 按照事情的发展,只要他能在此战中活下去,这位无名小卒将变成东境小有名气的人物,在地方志史中也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是,乱箭不长眼,还未等站在他旁边的那位罗月营袍泽回话,斩杀校尉的那名士卒便胸窝中箭,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或者的袍泽来不及哀伤,快步上前,抹上战死兄弟的双目,眼中充满缅怀和激荡,大喝一声,纵身下河去了。 今夜的阳乐渡口,注定留不下几个活人。 激烈的交锋,已经开始。 虽然秦军被罗月营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并依靠强大的合击技冲碎了秦军数条大船,但大秦士卒也是久经战阵,他们反应极快,随着一支穿云箭冲天,各舰士卒整装齐备,开始反击。 驻守渡口的中军司马取代了战死校尉的位置,开始在旗舰上发号施令,也就在片刻,铺天盖地的强攻快弩,在黑夜中穿梭疾行,无差别地泼洒在了秦军五船坠毁之处,那里的水下,有数不清的罗月营将士正在悄然潜伏,也有数百名落水的秦军正在水面挣扎。 箭雨 如疾进流星,泼洒在吉恩河面,吉恩河面立刻飘起两方尸体一片,血液逐渐蔓延,将吉恩河染成了一条血河。 天上赤潮,地上血河,秦军司马好一手弃车保帅。 这真是个充满血腥的夜晚呢! 仍然率一千老卒静守在矮山脚下的程纲,紧皱着眉,旁观场中局势。 程纲本以为罗月营在一击之下,敌贼必然奔溃逃散,没想到兵败如山倒的颓势画面并没有如期出现,随着敌军稳住了阵脚,开始居高临下反守反击,战事逐渐向势均力敌转变,这是程纲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秦军占据地理,又有人数之优势,短暂的势均力敌,便意味着可能失败的可能越来越大。 事已至此,程纲也来不及多想,他旋即一声令下,道,“准备,起火!” 一千老卒闻令而动,利落引火,矮山下顿时亮起一团团分布均匀的火簇,将阳乐渡口映照的更加热闹了。 程纲又大声道,“起弩!” 一千老卒再次闻令而动,两两一组,卸下背负的沉重零件,上下开工,在娴熟的操作下,五百架脚蹬弩机快速完成了组装,架在视野清晰的空地上。 程纲再道,“起箭,上弦!” 五百名老卒取火予箭尖,另一半老卒蹬弩机于身前。 程纲目测片刻,拔剑前指,喝道,“一百五十步,三轮高抛激射,放!” 风!风!风! 刚猛风声吹过,巨箭蔽天遮月,铺天盖地直奔吉恩河。 程纲投笔 从戎大半生,是汉帝国中层军官里经验极为老到的一个,他目测的一百五十步,可以恰到好处地越过己方士兵所在的潜水进攻地带,继而进一步全覆盖攻击交战近处的大秦士卒,这一举动,既可以有效打击正在全力进攻无暇自顾的贼兵,又可以助力罗月营将士快速向前推进,最大程度地减少。 按照他常讲的一句话:打仗不是一腔热血,打仗是深谋远虑,是利害算计。 大秦中军司马见远方箭雨来袭,想用轻弓对射以阻敌势,奈何一切枉然,轻弓哪里比得过巨箭带来的凛凛威风,很快,程纲第一轮巨箭倾泻而下,带走了秦军近百条人命,更燃起了几艘小船,引得大秦防御一线,着实骚乱了一番。 趁人病要人命,程纲跟本不给大秦指挥官任何喘息的机会,在他的指挥下,第一轮激射过后,第二轮、第三轮巨箭紧密衔接而去,声势浩大。 程纲的作战作战思维很简单:一举压垮河中央正在阻止罗月营进攻的战线,速战速决。 大秦中军司马见状,料定如果不拿出可行之策,汉贼必会借助着三箭之威,直接挺进登船,船就是秦军的城墙,只要一人上船,场面便不可收拾了。 只见这中军司马愤从眉心起,黑篷一甩,摘下身后纯黑纛旗,单脚踏上船艏,身体前倾,将那大杆旗向前猛然一挺,瞠目怒吼,“全军听令,起避水球,举天!” 草 原民族多惧水,大秦士兵大多都是旱鸭子,为了应对远征水中长时间跋涉的突发状况,大良造赤温在出征之时,命九司中的匠作司和江湖兵学门派碎月草堂联手,秘密打造了名为避水球的工具,只要是舰载五百人以上的大船,都配备了二十枚。 这避水球直径一丈五,外表凹凸不平,以橡木为骨,周遭覆胶。平时,这避水球可以拆卸成数瓣儿,叠加一起,仅一个小小仓库便可将其收纳。避水球的每一瓣儿内里,中间位置都有一个把手,把手下面有一处毫不显眼的印记,那是碎月草堂大师们加持的特定符咒,用以增强它的坚韧性和稳定性。 而说到用途,数个小瓣儿单独拎起,便是一枚盾牌,取名避水盾;组装成半球,便是一艘稳定性极强且可容纳五人的小船,取名避水舟;如果拼凑成一整个大球,既可以在陆地上掩护士兵攻城,还可以保护士兵在水中快速顺流通过,甚至可以在水下短暂停留,可以一物多用,实为巧匠之作。 由于这东西设计十分精密、打造十分困难,所以甚是珍贵,大秦高层对避水珠的保护,丝毫不亚于大汉帝国对诸葛神弩制造工艺的保密程度,就连其制造地点,都选在了上下一路的悬崖峭壁上,可见此物之珍。 今天,避水珠即将在战场上第一次亮相! 随着中军司马一声令下,大秦士卒们快速从船舱取出小 瓣儿,五人一组凑在一起,齐齐喊了一声‘合’,便躲在了避水盾下。 来吧,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遛遛! 第683章 罗月摧艇,首祭亡魂(四) 秦军训练有素,在箭雨射来之前,几乎全部躲在了避水珠下。 山脚下的程纲眼神极好,他见状,先是一奇,随后嘴角勾勒,“有意思!这才有意思嘛!” 那名大秦中军司马脸如严霜,狂舞大旗,傲立船艏之上,迎着骤降的箭雨,毫不示弱。 此时的秦军,需要士气,需要战意,倘若就连他一个统兵司马都选择躲了命去,谁还肯奋命搏杀? 除了他没有进入避水珠,船上一个个半球形的避水珠出现在甲板各处,将大秦士卒们捂的严严实实。 刹那间,第二轮、第三轮巨箭接连杀到,带火的巨箭犹如一条条喷火的小蛇,乍见之下,吉恩河中央区域,顿时被燃烧成一片火海了。 “呵呵,看来,这古怪的东西,也没什么鸟用!” ..... 罗月营,罗月营,千里隐迹不留行,杀人自有千万法,偷偷挑得天放晴。 对于罗月营的将士们来说,他们是暗中偷袭敌方重要将领或毁坏重要战略物资设备的一支特种军队,而不是正面冲杀撕裂敌军阵营的陷阵之士。 所以,他们在加入罗月营之后,第一件事便要学会在各种复杂条件下隐匿行踪,这里面,自然包括了水战。 自古兵机在速攻,就在程纲挥斥巨箭行空之时,单枪匹马屠杀了半个大船近五十名大秦士卒的牟枭,出现在了甲板之上,当他看到避水盾轻而易举地防御了所有箭簇后,当机立断,引 矛对罗月营将士们一声大吼,“下!” 正在水中奋力向秦军战舰游走的罗月营将士,闻令而动,整齐划一地一个猛子扎下了水底,水面只留下漂流的尸体和残缺的甲板了。 而牟枭,则继续单枪匹马,好似孤军奋战的斗士,手中寒矛挥舞不止,点点血花四溅,一个人向大秦旗舰杀去。 舞旗的那小子,你的人头,我牟枭收下了。 旗舰上的中军司马见汉贼尽数潜水,下定论断后,心中勃然大怒,但见他手掌重重一拍船沿,对身旁令兵说道,“传我令,一千锐士操刀下水!一定要全部干死这帮狗娘养的!” 事关生死,谁也不敢有丝毫大意与耽搁。 军令一下,一千名大秦士卒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地跳下各自所在的大船,一阵水花四溅之后,河面再次恢复了短暂的宁静,时不时有几个水泡冒出。 看着静若处子的水面,程纲和秦军司马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句:真是暗潮涌动啊! ...... 岸上的程纲得到哨兵探报后,眉头紧锁更甚。 秦军久战沙场,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加之人数众多,如今他们在第一时间洞悉了罗月营的战略意图,并且决然下水阻拦,这对于罗月营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以少胜多,需速战速决,秦军下水,无疑会拖延战局,这对于此战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程纲没有思考多久,他痛思一番,转头重重看向目 之所及的每一名老卒,又看向吉恩河中灯火通明、不见尽头的楼船、艨艟、赤马,深沉说道,“弟兄们,贼今势大,不能让罗月营孤军奋战,诸位兄弟,可敢随我一死否?” 老卒们个个神色肃穆,徒众属目,面有决绝之色,其气十倍,异口同声高喊,“愿随将军奋勇杀贼!” 程纲点了点头,一声无缘长叹,率先弃甲落盔,卸下一应重物,毫不拖泥带水,背起包囊,掏出制式短匕,不下令也不说话,率先独自向吉恩河掩杀而去。 老卒们奉献军旅大半生,早到了领钱还乡安度晚年的岁数,此战凶险,可谓有死无生,他之所以没有下达进攻命令,乃是心存一丝仁慈,这些老卒如果愿意跟随,那便同生共死,不愿跟随的,他程纲也绝对不会阻挠半分,只会任这些功劳苦劳兼并的老卒们默默离去。 若有来日相见时,或许,他们还能再见面痛饮一番呐! 跑到半途的程纲悄悄侧脸,绷不住泪线,不禁热泪盈眶。 已生出了半头白发的老卒们,竟没有一人掉队! 夜袭阳乐渡口一战,打到这里,才算全面开战! 来吧,秦贼,咱们在吉恩渡口,求个生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