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高危职业之更夫》 第一章 李宿的爹是三河县的捕头,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大约就是因为太正直了,所以二十年来缉拿盗匪无数,却始终没有升职。 当捕头的人,一般是不信鬼神的,比如李宿的爹,当差这么多年,刀下没有枉死鬼,正是由于他不信,所以他养得俩儿子胆子大得出奇,大儿子李寄敢在坟堆睡觉,小儿子李宿没事就扮“诈尸”吓唬仵作,当然,事后总会挨他爹一顿好打。 俩兄弟说起来,应该算是李宿更调皮一些,李宿九岁那年,跟几个同龄的小伙伴打赌,有人说:“李宿,你大哥从小敢在坟堆里睡觉,你敢么?” “敢,咋不敢!”李宿说。 “好,前日周宝儿的娘给他打了个长命锁,我们今天去把它放在坟场里,要是你明天能拿来给我们,以后我们就拜你当我们的大王!”又有人道。 “你们瞧好吧!”李宿拍拍胸口道。 如此,一群孩子认认真真的起了誓,如果李宿能将长命锁拿回来,他以后就是他们的“大王”了。 当晚,李宿就趁全家人睡着之后,从家里偷偷的溜了出来,却没想到,坟场一行就像折断树枝儿一般,咔嚓一声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 世上有很多关于妖魔鬼怪的传说,但大多数人却没见过,可若说它们并不存在,传说又从何而起? 《搜神记》言: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道家也认为有灵气的任何物都可以“聚则成形,散则为零。” 天地间六界,亦人、妖、仙、神、魔、鬼,上古神魔,早已销声匿迹,如今六界之中,以仙为尊,人为中、妖和鬼魂最末。 话说在三河县外,有一个峡幽谷,谷中有一只三眼乌鸦精,这只乌鸦精与别不同,不止体型硕大,羽毛泛青,鸟喙坚实,尾羽长过三尺,更奇特的是,它额头中间处竟开了第三只眼! 原来这是一只罕见的三眼乌鸦,三眼乌鸦跟九尾狐、双头蛇一样,属于兽类中的灵力最强的一族。 三眼乌鸦精潜心修行,只为有朝一日能飞升成仙,故而不曾骚扰附近县民,然而这一天,正直它修行满一千五百年之际,忽然天上风起云涌,狂风大作,霎那之间飞沙走石,天地变色。 但凡妖精修炼,每到一定时限,便要“渡劫”,渡劫不成,飞灰湮灭,可度过了“劫”,修为便能提升到更高的层次,乌鸦精见一道道闪电撕破了天际,雷声轰隆仿佛千军万马奔腾,便知大劫已到,急的四处乱飞,使出浑身解数躲避。 暴击之雷若长了眼睛般追着她劈下,其中一道打在她的前方,震得她跌落在地,化为了一个穿着黑衣的冷艳女子,那女子肤白貌美,眉目清秀,额间一抹奇异的红痕,她跌倒在地后愣了愣,忽的仰天咆哮道:“劈呀,你有种劈死我算了!” 话音刚落,一击暴雷自天而降,女子慌忙之下就地一滚,滚得灰头土脸,震得耳道充血,险险避开了这要命的一击,她回身一看,自己刚刚待着的地方已经陷进去了一个大坑,周围的草木都焦黑一片。 她面色大变,赶忙对着天空大叫道:“刚才不算,我是说笑的……” 又一击暴雷瞬间劈下,这回她反应不及,下意识的蒙住了眼睛,心中只道吾命休矣,可是那一击雷却没有劈向她,而是落在她面前,变成了一个仙人。 过了半晌,女子发现自己竟然没事,这才胆战心惊的抬起头,却见面前站了一位威武的仙君,那仙君穿着金光护甲,身披黑麒麟披风,头戴凌霄冠,脚踏雷云靴,发色红如血,眼睛黑若星,生的相貌堂堂,不怒而威。 这位仙君自雷中而落,女子微微怔了怔,马上回了神,伸手整了整鬓角,伏地哀求道:“峡幽谷小妖杀鸦青叩见雷神,还请上仙放过小妖一命。” 原来这人便是天界的雷神,而这女子,就是三眼乌鸦精,名叫“杀鸦青”。 雷神是天界专司惩恶的神仙,地界小妖渡劫,大多便是渡雷劫,雷神面无表情,道:“杀鸦青,不必多言,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说罢,便要布下五雷阵诛妖。 “且慢——”杀鸦青见哀兵之策无用,站起来大叫道:“冤枉!我不服!死也不服!” 雷神历来杀伐果断,专司恶报,极少有人敢在他面前喊冤的,不禁冷笑起来,道:“下界小妖,竟敢喊冤,可笑,可笑。” “性命攸关,怎可玩笑!”杀鸦青瞪着眼望过去,道:“我虽异类,潜心修行,只为成仙,你凭什么以渡劫之名置我于死地,你这是滥杀无辜!” “小小妖精,不过才一千五百年的道行,竟敢痴心妄想,若是成仙这么容易,岂不是是个妖修行千百年都能飞升了。”雷神不屑道。 修仙不易,不止要挨得住漫长的寂寞,还有许多清规戒律需要遵守,但这只乌鸦精十分自信,她傲然道:“我从不曾滥杀无辜,也不曾残害同类,我质如清流,若是一千五百年还不够,我再修它个千五百年,迟早能得道成仙,你为何要看不起我!” 雷神闻言闭上双目,其实他这一次现身,并非没有原因,世间生灵皆有生老病死、一消一涨,此为自然,而生灵修炼成妖,超脱大限,便破坏了自然,故而才有渡劫一说。 所谓渡劫,实乃去劣存优,但凡妖类修炼,犯下杀孽,必将命丧劫中,而妖为野兽所化,天性残暴,故而得道者少之又少。但杀鸦青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严守清规戒律,从不滥杀无辜,因而她满心以为只要自己坚持下去,迟早能够飞升成仙,不想雷神忽然睁开双目,淡淡的问道:“那么,你是怎么成妖的呢?” 杀鸦青闻言一愣,是啊,她是怎么成妖的呢,一千五百年实在太长,长得她几乎快要忘记了,但被这么一提醒,那些仿佛淡忘掉的记忆又一点一点的回来了…… 一千五百年前,杀鸦青只是一只普通小乌鸦,她自出生便被遗弃,形单影只的住在一座阴郁的森林之中,而那座庞大的森林之中,除了普通的飞禽走兽,还住着一些修炼得道的妖精……有一天,她飞到了一处地方,在矮丛后发现了一只黑熊精的尸体,黑熊精死得十分恐怖,它全身焦黑,肚子裂开了,肚肠流了一地,她吓了一跳,本应该立即离开,然而却没有,因为有一个泛着红光的东西从草丛里滚了出来,滚在她的脚边…… 不管是一株鲜花、一头野兽或者是一只飞鸟,要突破本来的形态成为妖,是一件仅次于成仙的难事,但是杀鸦青从飞鸟变成小妖,只用了一顿饭的功夫,因为她——吃下了黑熊精的妖丹! “但凡妖精修炼,精华凝于妖丹之中,许多妖类为了提升修为,吞噬同类的妖丹,此为罪大恶极,你竟是吃下黑熊精的妖丹成精,早就不可能成仙了!” “但……我那个时候……我不知道……那黑熊精非我所杀,我只是……我只是吃下了它的妖丹而已!”杀鸦青难以置信的道。 “没有用的,犯戒便是犯戒。”雷神怜悯的看了她一眼,道:“你永远不可能成仙了!” 杀鸦青闻言浑身一软,只觉万念俱灰,差点不能站稳,她抬起头,望着雷神含怨一笑,已忍不住眼中的泪意,她道:“一千五百年来,我恪守所有清规戒律,现在你才告诉我,我根本不可能成仙?” 那雷神见她这般凄楚,知道她不能服气,念及她多年修行不易,有心给她一个机会,便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念你这许多年来不曾为非作歹,只要你放弃成仙,散去修为,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日后,你就安安分分做一只乌鸦吧。” 强行渡劫,必然灰飞烟灭,能让雷神于心不忍,杀鸦青也算造化了,然而散去修为,重新当一只飞鸟?杀鸦青讶异的望着雷神,不明白他怎么会认为到了今天,她还会甘心重做一回禽兽? 杀鸦青含泪又笑,道:“多谢雷神怜悯,事到如今,如果让我只作一只乌鸦……还……不如让我去死!”她一说完,立即现出原体,如流星一般极快的向着远处飞去。 竟然敢逃!雷神大怒,化为一道霹雳,向着她追去。 第二章 李宿离家的时候天还很月朗星稀,谁知道眨眼就妖风大作,电闪雷鸣,他颤巍巍的往坟场而去,手里挑着的灯笼摇晃得宛若一团鬼火,周围的大树仿佛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妖魔,他虽然胆子大,但毕竟只有九岁,到底是害怕了,可是一想到明天拿不出长命锁,小伙伴们都会笑话自己,他就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忽然,一阵风起,飞沙将他的眼睛迷了,同时他的灯笼掉在了地上,很快就烧灭了,等他泪眼婆娑的睁开眼,只见四周一团漆黑,他腿脚立即软了,心里也悔死了,早知道此行这么吓人,真是宁可被人笑话也不该出来。 天上雷电闪闪,借着一闪闪的光,他看到前面有个石碑,立即躲在了后面,一边哆嗦着一边自言自语道:“没什么的……爹,爹说了,世上只有人吓人,没有鬼吓人。” 谁知道雷声越来越响了,仿佛就在附近炸裂一般,就在李宿悔不当初之际,忽然听到风中夹杂着呼喝的声音,莫非有人?李宿心中一喜,忙探头张望,只见树林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忽的好像是个人,忽的好像又是只鸟。 也是命中注定,前世冤孽,李宿看到的正是从峡幽谷逃出来的那只乌鸦精,她此刻被雷神缠住,一会儿显出原形,一会儿化出人身。由于雷神乃仙人之身,无意显露行踪,李宿的肉眼凡胎所以看不到他。 雷神正在收拾乌鸦精,并没留意到有个凡人藏在附近,而李宿看到乌鸦精在雷暴中挣扎,自以为见到了鬼,吓得魂儿都快飞了,缩在石碑后面动弹不得。 乌鸦精正巧飞过李宿的头上,半路被雷神打落,李宿看到那“鬼”往自己这里“飞”来,再也忍受不了了,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却说雷神正在降雷,听到忽如其来的叫声,一击本应该落在乌鸦精身上的雷便偏了,落在了李宿藏身的石碑上,石碑立即炸碎了! 乌鸦精重伤摔在地上,化为女子,而李宿跌了出来,倒在地上气息全无。 李宿只是凡夫俗子,这雷虽只是劈在了他身前的石碑上,可所产生的震波已足以震碎他的心脉。 “呀,是个凡人?”杀鸦青看到倒在身旁的李宿,指着雷神道:“还是个孩子!你杀了一个孩子,你这算是什么神仙?!” 雷神也不知道这孩子会突然出现,忙走过去探他的鼻息,然后又在他身上按了按,感知他的心脉已断,三魂七魄也都开始涣散了。 雷神面色十分不好,凡人死后魂魄本应该入地府,可是被仙力震死的凡人,魂魄会在世间消失,也就是说这孩子不但是死了,而且连投胎转世都不行了,是彻底的“消失”了。 怎么办?雷神也不知所措了。 “你滥杀无辜,你也犯了天条!”杀鸦青一边往后缩一边道:“你们神仙不是最喜欢讲规矩讲天条吗?你杀了个孩子!” “闭嘴!”雷神冷冷的瞥了杀鸦青一眼,如果不是这个妖精,他怎么会误杀凡人。 难道她应该俯束手就擒吗?杀鸦青美丽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忽然大叫起来:“快看啊,神仙杀人了!神仙杀人了!” 雷神放开尸体,杀鸦青明知道她要干什么,可是她受伤太重,没有办法逃走,于是她显出原形,变成了一只三眼乌鸦。 雷神果然放出暴雷,而与此同时,三眼乌鸦的额上眼中忽然射出一道紫光! 三眼乌鸦被暴雷击中,立即变成了一团焦炭,然而她的元神却及时从第三只眼中飞了出来,此刻她的元神正在急速逃离! 雷神虽然毁了乌鸦精的形体,却让元神逃走了,这等同于失败,不过既然她的元神能潜逃,说明体内的妖丹尚存,只要毁掉她的妖丹,她的元神也就尽灭了,可是……雷神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孩子,一个念头瞬息生成,他走到乌鸦精的尸体旁,徒手破开了它的肚子,从中挖出了一颗泛着紫红色光芒的肉丹。 雷神心中暗道,希望来得及。 他握着妖丹,将手伸入孩子的胸口,他的手没入了孩子的皮肤、肌肉、找到了停止跳动的心脏,等他将妖丹放进去,那颗曾经死亡的心脏又恢复了微弱了跳动, 雷神收回手,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他用妖丹支撑那孩子破损的心脏,虽然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唯有如此,他才可能活下去。 心脏恢复跳动,原本涣散的魂魄也渐渐凝聚起来,雷神做完这些之后,立即化为一道霹雳,向着乌鸦精元神逃走的方向再次追去。 话说杀鸦青自己也很奇怪,元神出窍只是本能的逃命之举,若是雷神毁掉她的妖丹,她就无计可施了,可是这么久她都没事,难道这雷神真的这么蠢,这样就被糊弄过去了? 虽然这样想,她却不敢停下,她慌不择路的飞到了一个山头,那里有一个山神庙,有一个大肚子的农妇正从里面拜完菩萨走出来,杀鸦青受了重伤,意识混乱,连眼前的景物都看不太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看到面前有一片温煦的金光,她一下子就扎了进去,一头扎进了农妇的肚子。 农妇是个有七个月身孕的孕妇,她忽然感到肚子一痛,抱着肚子就坐在了山神庙的台阶上。 雷神随后赶到,他看到乌鸦精的元神钻进了农妇的肚子,失去了肉-体的元神,一旦跟这个胎儿融合,那么出生的胎儿就会发生异变,再生下来的就不是人,而是怪物了! 神仙也不能滥杀无辜,可是这个胎儿已经被妖气污染了,加上他还未出生,不能算人,雷神很快就做了一个决定。 他暗暗叹气,他来到了农妇的身边,默默告了罪,他打算拿掉农妇肚子里的胎儿,便用手向她的腹部摸过去,那农妇肉眼凡胎,看不到眼前正站着一位神仙,只是捂着肚子,不知道自己为何肚子发紧发疼。 雷神以为用仙力杀死一个胎儿十分容易,谁知令他意外的是,正在他动手之际,那农妇身上忽然发出一团耀眼的金光,那金光护住了农妇的身体,令雷神触及不到她的身体! 下界的凡人,怎么会有如此能耐?雷神大感讶异,连番试了几遍,仍然无法撼动农妇分毫! 雷神不明所以,却又无可奈何,最后那农妇扶着身旁的柱子站了起来,不适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她摸着肚子,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宝儿乖,你爹爹一定能平安回来的。”说完她就走到山神庙旁的草屋里去了。 原来这是个借住在山神庙的农妇,眼下世道不平,她的丈夫在东山关服役,今晚的雷暴惊醒了她,她心理七上八下,就穿戴起来进庙焚香,没成想出来就被乌鸦精的元神给冲撞了。 雷神站在门外许久,实在大惑不解,只好腾云驾雾,先回了仙界,岂料一入仙界,便见自己平时一位散仙好友赶来,那散仙见了他,焦急的道:“天君,不好了,此次下界后患无穷!” 神仙之中,不乏耳聪目明者,知道自己的事情败露,雷神也不着急,只是道:“我在人界误杀了一个凡人,事后用千年乌鸦精的妖丹为其续命,此事从权,好歹救活了性命,便是天帝要罚我,应该也不甚要紧吧。” 散仙跺了跺脚,道:“那凡人三魂七魄只剩下两魂三魄,即便被救活了,也成了个傻子,此事倒是事小,要紧的不是这一件。” 怜惜万物,庇护凡人乃是仙人的德行,既然雷神挽救了凡人的性命,那么不论这个凡人以后是疯子还是傻子,只要大体不失,其他对于神仙而言都不重要了。 “哦?难道是乌鸦精的事?”雷神挑了挑眉。 “哎!”散仙拍了拍大腿道:“就是这件,您可知道,区区一个乌鸦精不足为道,可是她却撞进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的肚子里。” “那个农妇?” “那不是普通的农妇,她与她丈夫乃是帝后双星下凡,如今地界正逢新旧交替,不日便会兴起兵乱,到时候朝纲不保,群雄逐鹿,百姓民不聊生,而帝星将会借此机缘青云直上,过不了几年便会一统天下,届时迎她还朝,即成一国之母,您说严重不严重!” 散仙说得清楚明白,农妇既为星宿下凡,有神明护体,难怪雷神不能伤她,雷神忽然明白了,惊道:“什么?” “一国之母自有神明护体,遇难成祥,不知为何竟然被乌鸦精钻了空子,日后这孩子生出来,谁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一个妖怪成了凡人皇嗣,到底会引起什么样的腥风血雨!”散仙捂住眼睛,仿佛不忍见即将发生的浩劫,他捂眼而道:“您快去吧,天帝在找你呢,唉,这可怎么得了哦。” 散仙说罢,放手离去,边走边叹,雷神心中自然懊悔万分,若非自己一念之仁,早将乌鸦精劈死,事情也不会演变成这样,现在,他只好去往天庭,认罪领罚了。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雷神回到天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昏倒在坟地边的李宿已经被人救起,卧在家中,请了好几位大夫,俱是药石无灵。 三日之后,李宿忽然醒来,却整个人浑浑噩噩,仿佛痴傻了一般,连人都不认识了,李宿爹是多响当当的好汉,为了小儿子的病,急的乱了方寸。后有邻里说,李宿这孩子是在坟地里冲撞了鬼神,被勾走了魂魄,需要请人收惊叫魂。李宿他爹虽不信鬼神,为了儿子,只得神药两医,请了一个神婆来叫魂,却也没效。 一日,有个云游道人路过此地,正见到李宿坐在门槛上痴痴呆呆的望天,大惊之下,指着他道:“这具灵窍,怎会在此?” 李宿她娘在门里出来,拿着扫把要打那道人,那道人边躲边道:“娘子不要生气,这孩子虽然一时落难,但却是有大造化的,只不过到时候,他就不是你儿子了,他的心……他的心……” 道人胡言乱语,李宿的娘也没听清楚就将人赶走了,待到日后发生了许多事,再回想起来,若是当时问清楚就好了。 第三章 日头东升西降,昼夜交替,一花开,一花落,万物都遵循世间的规律,此消彼长,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鸿历十二年,前朝哀帝暴毙,五王挨个入京,走马灯一般轮流坐上王座,短短两年,年号拟了四次,征壮丁,加赋税,重徭役,百姓民不聊生,接着黄石陵□□,义军起义,桐山兵营哗变,攻入帝都,将伪帝绞杀于□□山,此后整个中原陷入战火荼毒。 又过三年,白龙将军师无忌于马鞍山黄袍加身,次年腊月率东山军挥师入京,改国号新宋,一个月后定年号为定乾,定乾元年,已退入西海海域的七星元帅刘反被招安,前朝泾川王萧入云称降,再过一年,天下大定,新帝迎发妻冯氏入京,封为皇后,长女师成菱为大公主,长子师成渝为太子,次子师成谦为静王。 新朝建立,百废待兴,帝后节俭,事必躬亲,而民间遭受数年战火荼毒之后,正需要调养生息。 再说三河县里有一户人家,姓李,家主李崇山乃旧时一名捕头,动荡时做了民兵兵长,后归了刘反麾下,因不是嫡系故未收重用。 刘反逃走之后,有股残兵围了三河镇,那些人说是兵,实际上是杀人不眨眼的兵匪,□□掳掠无恶不作,李崇山与二十九名义士守城战了三天三夜,等东山军到来的时候,三十人已死了二十九个,李崇山在此役中壮烈牺牲。 李崇山便是李宿的爹,而李宿的大哥李寄当时二十一岁,也参加了当时的战役,便是唯一活下来的义士。 李崇山着实是条好汉,虽未曾留名青史,却扎扎实实救了许多人的性命,他与其他义士出殡的那一日,镇民自发相送,家家挂白,却也是稀奇,李宿自九岁那年傻了,已经痴了六年,便在他爹下葬的那一天,土一封好,天上忽然风起云涌,天色骤变,一道惊雷劈开了坟前一颗老槐树,当时李宿正坐在树下,树从中而裂,李宿竟然毫发无损,不止如此,竟然可以开口说话了。 他望着惊呆了的乡亲们,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是人是鬼? 第二句话就是,我……又是谁? 人都说,李崇山德行感动上天,上天将他痴傻的儿子治好了,可事情远不止如此,李家大儿李寄守城立功,进了东山营,封做先锋令,驻扎离三河镇不远的十里关。老话有云,老子英雄儿好汉,放在李寄身上合适,可放在李宿身上就……那李宿虽然恢复了神智,但人却变得十分怪异,不但忘记了以前的事,常常还有些惊人之语,却又十分晦气,因为他,据说能看见鬼。 太平日子容易过,转眼又过去了六年,这六年来,各处郡县重建,分田地、修房屋、添人口、战争的疮痍渐退,市井间又重新繁荣了起来,此时李宿也有二十一岁了。 定乾七年的一天,大哥李寄休假回家,李寄在军营里混成了校尉,在地方上也很有名声,这次他私下托了人给弟弟谋了一个差事,那差事也不麻烦,就是衙门的老更头去世了,令他去替班而已。 更夫听上去不怎么样,但却是在衙门里正经当差的皂役,李宿在家无所事事数年,文不成武不就,也无一技傍身,这对他已算是难得的好差事了。 可李宿性格怪异,听闻大哥给自己揽了生计,不但不高兴,反而吓得脸都变了,将自己关在门里不肯出来,气得大哥差点把门给卸了。 李寄从屋子里将弟弟揪出来,喝道:“好小子,还敢躲,今日个你便跟我去衙门报道,不许你再窝窝囊囊待在家里了。” 李家兄弟虽然同母所出,却是一个肖父,一个似母,李宿生的白皮细肉,眉目清秀,然而此刻他头发蓬乱,眼睛发红,眼皮下两团青色,看上去不人不鬼,他被兄长揪着衣襟,十分狼狈,有气无力道:“大哥,你明明知道,我干不了这活计,我我……” 李寄一听就知道,弟弟又要说那些鬼话了,也不听他说完,囔囔道:“干不了你也要去干!我李家没有孬种!” “大哥……” “别废话,好兄弟,跟我走罢!”李寄说着,仗着自己孔武有力,还像小时候那样夹住李宿,对屋子里头喊了一声:“娘,媳妇,咱哥俩去去就回!” 李寄的媳妇柳氏和婆婆王氏就在堂屋,眼睁睁的看着李宿被拖走了,王氏一边纳鞋底,一边欣慰道:“这哥俩,感情还那么好!” 柳氏:“……” 李寄厚道,没忍心弟弟出丑,出了大门还是把他放下了,却不让他跑,拖着拽着一路就往衙门去了,说起来李宿小时候胆子也大,怎么变得这般胆小了? 这一切,还是得从他九岁那场变故说起,那次他被从坟场救回来,就成了个傻子,却又是在坟场,他父亲下葬当日,一道惊雷劈下,他不知怎的竟然清醒了过来,而且曾经丢过魂的他,竟然开了天眼,他也是反复验证才确定这一点的——他、能、看、到、鬼! 没错!这是一个活人的世界,但又是一个鬼的世界,活人在街上行走,鬼魂在暗处潜行,活人是看不到鬼的,但李宿看得到,有的鬼面目狰狞,有的鬼满腔怨气,它们时不时的蹦出来,或者作祟或者图谋不轨……但是他大哥根本不信他说的话,简直灵顽不灵! 所谓鬼也怕人,有些人八字硬,杀气重,这类人连鬼也不敢靠近,李寄就是这样,他跟他爹上过战场,杀过人,镇得住那些鬼魅,加上一年到头待在军营里,甚少回家,故而弟弟说的话他全然不信,反正李宿傻过好几年,他说的任何不合情理的话都很容易被人当成了胡言乱语。 李宿无可奈何的跟着大哥上街,他大哥眼里看到的是青石板铺成的干净街道,空荡荡的酒馆,被风吹得飘起来的旗幡,却不知,这幅恬静的市井景象,看在他眼里却是另一幅样子——街巷的暗处潜藏着茫然所失的游魂,酒馆里的桌子上趴着一个酒鬼,那酒鬼看到李宿,忽然望着他一笑,将脑袋一扭,露出空洞洞眼眶和血糊糊的半张脸…… 李宿连忙将大哥抓紧,扭头不去看,却不防正对上了一张惨白惨白的脸! 他吓得一抽,险些叫出声来,原来是个白脸红衣的女鬼正好奇的打量他,她的眼睛如两个黑洞,里面像小泉一般往外冒着鲜血,她发现李宿竟能看到他,喜出望外,立即缠上了他。 李寄发现李宿的不对劲,却以为是他在撒娇,笑骂道:“臭小子,看看你是什么样子,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么?” 这哥俩对事物的理解相隔了十万八千里,李宿都快吓死了,李寄却只当他孩子气,然而李宿只能拼命抱紧他,利用他身上的杀气震慑住鬼魂。 “放开啊——”李寄停下脚步,用力摆腿,试图把抱着自己大腿的弟弟给踢下去:“我没法走路了!” “不放——死也不放!” 不过一炷香的路程,真是步步艰辛,李寄扶着衙门的门柱,浑身汗涔涔,真比打了一场硬仗还累十分。听到动静,衙门里出来一位捕头,名叫徐酬勤,乃是李寄的好友,徐捕头看到他俩来,笑呵呵的打了招呼,然后带他们找皂班头,记了名认了人,再领了一套梆子和一面小铜锣来。 这是打更巡夜的家什,虽说这差事也是为了防贼,可是走一步敲一步,一路上叮铃哐啷的响着,就算这贼是个傻子,也不会撞上来的,所以这活计其实比当捕快还要安全。 徐捕头把梆子挂上,用小木槌敲了敲,笑道:“咋样?这老梆子有些年头了,你听听这声响,还不赖吧。” 李寄倒是无所谓,李宿的眼睛却是瞪得如铜铃般大,一副像是又见了鬼的模样,甚至伸手从徐捕头身上取下梆子,放在手里仔细研究了起来。 李寄有些不放心,悄悄拉过老友嘱咐了几句,便听徐捕头拍着胸口道:“你且放心,二郎有我看顾哩,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欺负他,再者,二郎也是我看着长大,与我亲弟也不差了。“ 李宿把玩着梆子,这东西是硬木雕的,两头用一根编织的红绳系着,很不显眼,然而他刚才却看到了,那白脸女鬼从街上开始就一路缠着他,直到刚才徐捕头敲梆子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爆发了出来,一下子将那女鬼冲散了。 李寄发现李宿心不在焉,正要说他,徐捕头就拦住他道:“没事,若是你还不放心,衙门里晚上有值夜的弟兄,我每晚派个弟兄陪着他。” 若是每晚派人跟着,还要他干嘛,李寄大哥连忙推迟,不过考虑到自己兄弟的情况,又说跟几天也好。 李宿越想越觉得有名堂,他把梆子立起来,眯着眼睛往里面看,又用手指伸进去摸了摸,里面果然有些刻印,仿佛是符文,自然不是天生的,应该是用凿刀细细刻上去的。 就在他琢磨这东西的时候,刚刚被冲散的红衣女鬼慢慢的再次凝聚成形了,她也对刚才发生的事感到莫名其妙,但看到李宿之后就立即张牙舞爪朝他扑了过去。 李宿这次就等着她,见她来了连忙敲了一下梆子,果不其然红衣女鬼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冲散了。 其实鬼这东西并没有实体,只是一道残念和一口没有化掉的怨气,如果不是怨气很重的话,风大一点就会被吹走,所以一般大风天气鬼都不会出来乱跑,有一次晚上刮风,李宿从床上爬起来关窗户,看到一群鬼拼命抓住晃动的树枝,就为了不被吹跑……扯远了,再说眼前的事。 果然是个宝贝!李宿大喜,这次可捡到宝了! 李寄看到李宿又在作怪了,伸手往他脑门上一拍,没想李宿揉着脑门抬头,一脸喜笑颜开,还问:“嘿嘿,大哥,你知道古早的时候,打更是用来做什么的么?” “又在胡言乱语什么,能不能叫人省点心!”李寄一本正经的训斥道。 李宿兴奋极了,自顾自的道: “打更最早是祭祀时候用的,法师敲击更鼓,用以震慑驱赶游魂野鬼。” 这李宿因为总是见鬼,久而久之不爱出门,在家没事便以看书作为消遣,看得还都是一些神怪异志和佛经道典等杂书,这话原是书上说的,不过他的话让李寄皱起了眉头,正要再教训几句,徐捕头却道:“二郎说得没错,老更头活着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这梆子是老更头的,他有一次喝了点小酒,跟咱们吹,说这梆子能镇邪,是古时候祭祀的时候用过的老物件。” 没错!这就对上了,李宿抱着莫大的兴趣,松开了大哥李寄改去抓住徐捕头,脸上堆满了亲切的笑容,好似他才是他的亲哥哥一般,他拳拳之情溢于言表的道:“徐捕头,徐大哥,这梆子先搁我这里,我,我随时可以上工!” 第四章 李二郎的眼睛很有些厉害,不但能看到鬼,还跟话本子上的武林高手一样,能在黑暗中视物,果然丢过魂的人就是不一样。 按说晚上阴气足,容易见鬼,李宿只是贪这套梆子而已,并不是很想晚上出去打更,不过他有个好哥哥,每天天快黑了就把他推出去关在在屋外,所以他当更夫的经历,从抗拒从严到破罐破摔,每一步都离不开好哥哥的帮助,如今李家门板上被指甲抓出来的痕迹,都记下了这段动人的兄弟情谊。 好容易半个月后李寄回了军营,然后……徐捕头来了。 好吧,李宿认了,每当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之时,他就面无表情的走出家门,身后是一声连着一声的关门声。 这一天,又到了他上工的时间,他拜别了母亲和嫂子,沉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踏出了家门。 刚踏出门槛,一道寒气扑面,便有一个红衣女鬼凶神恶煞的朝着他扑过来,这女鬼也是老相识,正是三个月前那只,可惜木雕梆子只能驱鬼,不能杀之,衙门那次之后,这女鬼就缠上了李宿,时不时的蹦拉一下,以示自己的存在。 李宿不慌不忙的敲了一记梆子,那红衣女鬼立即破碎了,整个世界顿时清净了。 “每天都要这样来一遭,为什么还不腻啊!”李宿叹了口气道,他现在已经看出来了,这女鬼其实没有歹意,只是纯粹喜欢吓唬人罢了。 多年见鬼,熟能生巧,李宿发现这鬼魂留在世上,不是心愿未了,就是穷极无聊,如果是第一种鬼,见到一个活人能看见自己,总是会缠上去,今天要烧纸钱,明天要烧(纸扎的)美人,要不然就是提出各种要求求满足,要是第二种鬼,就会跟红衣女鬼一样,时不时的出来捉弄人,曾经数个夜晚,他一边尿尿,一边看着马桶里伸出来的鬼手…… 所以经验告诉李宿,绝对不能让鬼知道自己能看见他们。 李宿今天如平常一样,先去衙门点个卯,然后就在门房蹲着跟老高头插科打诨,老高头是个老门子,头发花白,认得李宿死去的爹,对李宿特别好。 不过今天老高头没有心情打诨,见到李宿就道:“二郎啊,最近夜里留点神,梆子敲响点,趟个半圈就回来,可别走远了。” “叔啊,咋了?可是有什么事不成?” “城外李家堡出事了,前些日子失踪的两个人找到了,天可怜见的全死了,仵作回来说,尸体在荒郊野外,而且都残缺不全,像是给野兽吃了呢。” 李宿昼伏夜出,平时的小道消息都是打老高头这儿听来的,他倒是知道李家堡失踪了人,却不想竟然被野兽吃了。 “什么野兽?野猪么?” “是狼,有人说听到狼叫了,可能是山里的狼出来了,照理来说,狼不会到城里来,不过这事听着怪渗人的,你夜晚在街上啊,也小心着点儿呀。” 三河县的外面是有城墙的,所以李宿很不以为然,只是嘴上还是应了,等到了卯时,他就出去趟了一圈,这一路竟然十分宁静,连个鬼魅都没有。 趟一圈他就回了门房,等到了亥时,他又去打第二更了,大约是一直在听老高头絮絮叨叨,说失踪的人怎么惨呀,被狼撕碎了只能找到残肢呀,他走到半路就觉得毛毛的,走路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李宿打更有个习惯,便是走过的路从来不往回头看,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那幽暗得仿佛无边无际的街道另一端,渐渐生出了白色的雾气,那雾气向外一丝丝的弥漫,吞噬了他走过的每一块地方。 等到李宿回到门房,外面已经雾蒙蒙了,李宿关好门窗,回头老高头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老高头年纪大了,李宿怕他着凉,喊他去床上睡,可他睡得死沉死沉的,怎么也喊不醒,他只好拿了件衣裳给他披上。 常常巡夜,李宿也习惯了,但他总感觉今晚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不是因为突然出现的夜雾,而是因为这个夜晚太静了一些,静得让人窒息。 一丝白色的雾气从窗户缝里浸染进来,李宿眼睛盯着更漏,脑中一片空白,渐渐眼皮子发沉,失去了意识。 李宿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到一股凉气,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他刷的一下抬起头,看到窗户裂开了一道缝隙,冷风便是从此处灌了进来,他再看更漏,已经四更天了! 他竟然睡迷糊了,误了一更!他连忙站起来,又推了推还在酣睡的老高头,老高头睡得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起伏,李宿怀疑他简直睡死了。 “哎,这样睡一夜,明天不要喊腰酸腿疼了!”李宿嘀咕了一句,给老高头盖严实,然后关紧窗户挂上梆子,点上灯笼就出了门。 作为更夫,李宿还是很称职的,从来没有发生过漏更一事,他只指望不要被人发现,打更只打四更,不打五更,打完这一趟便能收工了。 李宿提着灯笼,一边在雾气中走,一边敲着梆子吆喝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次出来,夜雾已经笼罩了整个县城,便是他这样好的目力,也不过只能看到一、两丈的距离,李宿心里只想快点打完更回家,过一个巷口的时候,没留神给地上的一只脚绊住了一下。 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低头一看,地上竟然躺着三个人?! 李宿起先以为是鬼,敲了一下梆子,见人还没消失,才用灯笼去照他们的脸,赫然发现这几个人居然都是熟人,他们是县衙的捕快,连徐捕头都在其中。 因为李家堡闹狼的关系,今晚捕快班也加了一次巡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都倒在了这里。 李宿拍了拍徐捕头的脸,死活都叫不醒他,他又叫了其他几人,可他们都像是中了梦魇一般,怎么都醒不过来。 不正常呀!李宿忽然想老高头也是如此昏睡不起,心中徒然生出不祥的预感,他抬起头,望着四周一片茫茫的雾气,自言自语道:“该不会……所有人都……”都被梦魇魇住了吧! 李宿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好半晌才直起了身子,没想到一抬头,就见一个红衣女鬼站在了他的面前! 白脸红裳,眼窟如洞,血如泉涌——又是她!李宿哆嗦着手要去敲梆子,可更奇怪的事发生了,那红衣女鬼竟然一下子跪在了他面前,对着他伏地一拜! 李宿惊讶得合不拢嘴了,梆子也忘了敲下去,这几个月来,这女鬼天天吓他,怎么今天来这么一出? 红衣女鬼抬起头来,一张惨白惨白的可怖面孔渐渐消失,露出了她生前的样貌。鬼是有死后和生前两张脸的,死后的模样十分可怕,可如果恢复生前的容貌,就没有那么吓人了。 红衣女鬼死时二十多岁,生前长得十分漂亮,这多少缓解了一点李宿的恐惧,此刻她面色焦急,口不能言,只能对着李宿用手笔划手势。 李宿他琢磨了半天,问:“你是叫我跟你走?” 女鬼见他明白了,面色大喜,忙点头,然后提着裙摆站起来,往着身后的雾中跑去。 “等等,你要我去干嘛?”李宿有些不安,可是一个人留在这里也很吓人,他看了看地上的捕快们,犹豫了片刻,一咬牙,提着灯笼朝着红衣女鬼跑的方向追去。 每次被鬼追着跑,为什么这次要去追鬼?他也不知道啊,他只是隐隐有种感觉,那红衣女鬼仿佛有什么事想要传达给他。 红衣女鬼的确想要告诉他一些事,只不过李宿没想到的是,谜底揭开得这么快,这么让人措手不及! 刚跑过两个巷子口,李宿就听到了打斗的声音,他一下子站住了,然后他看到了十分不可思议的一幕。 李宿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一只半人高的“狗”在追一道红影,那“狗”凶恶异常,双眼发红,嘴里滴滴拉拉着腥臭的唾液…… 今晚实在太刺激了,以至于李宿的反应都迟钝了,等他意识到这凶悍的禽兽其实不是“狗”而是一头恶狼的时候,恶狼已经发现了他,它放弃追逐红影,转而折了方向朝着他扑来!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有狼?生死攸关之际,李宿腿脚发软,脑子一闪而过的不是逃命的念头,而是老高头今晚对他说的话……李家堡、狼、残缺不全的尸体…… 李宿懵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红影迅速飘来,用尽全力撞向恶狼! 是红衣女鬼!红影就是她!太够义气了! 没错,红衣女鬼全力撞开了恶狼,然而恶狼落在地上迅速翻身,用一只狼爪将她按在了身下,这头恶狼仰头嚎叫,叫声穿透了夜雾,仿佛是来自阴曹地府的咆哮,可是整个镇子陷入了雾气之中,如同与世隔绝,所有人都沉睡了,没人听到嚎叫,没人知道灾难已降临。 红衣女鬼本无实体,却不知为何被束缚住了,在狼爪之下动弹不得,恶狼张开臭气熏天的大嘴,露出獠牙要将她撕碎,在这要紧的关头,只听“咚咚”两声,红衣女鬼一脸惊愕的被“碎掉”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恶狼不解的歪过头望向李宿,李宿立在当场,他的灯笼掉在了地上,眼下他正一手握着雕花梆子,一手拿着木槌,一脸尴尬的望着恶狼。 原来他看到红衣女鬼要被恶狼“吃”了,灵机一动敲了梆子,把女鬼给救了,可是这样一来……谁来救他呢? 恶狼低着脑袋,喘着粗气,一步一步的朝他逼近过来,李宿步步后退,直到退到了墙根,他退无可退了,便权当自己是一张纸一样紧贴着墙壁,战战兢兢的道:“你,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敲,敲梆子啦……” 恶狼目光中居然流露出鄙夷的意味,它一个跃身朝着他扑过来,李宿本能的敲起了梆子,梆子的响声如疾风骤雨狂打芭蕉一般在寂静的巷子中响起—— 木雕梆子虽然能够辟邪,可对恶狼却不管用,就在李宿已经绝望的时候,一支利箭宛若寒星破空一般射过来,恶狼听到破风之音,半空中前爪往李宿胸口一拍,借力忽然折转了方向,险险避开了这一箭。 “不要敲了,吵死了!”有一女子站在墙头,一手持弓,一手从背后的箭筒抽出第二支箭,朝着恶狼再射过去! 恶狼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低吠声,这禽兽见她又射箭,忙得就地一滚,又给避开了。 李宿再次劫后余生,整个人都失了力,他抵着墙壁往下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仰着头去看又来了何方神圣,这一见却了不得,只见黑暗中有一道倩丽的身影,如蝴蝶一般轻盈的立在墙头,而她所在之处,雾气竟然消散了许多,现出她背后一轮当空的血月。 明月泣血,天生异象! 李宿却顾不得为什么月亮会这般妖异了,他的眼睛只看得到那位乍现的女子,也只想看清楚她。 砰砰,砰砰,他心跳如雷,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他捂着胸口,呼吸万分艰难,却不曾移开目光。 黑暗中的女子,就像藏在梦里面,无法看清她的模样,却能在脑中勾画出她的形状。 这一霎,李宿想到了月光洒在白雪上,想到了小溪流水的声音,想到了某个时刻看到的一句小诗,总之想到了他一切觉得美好的东西。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不属于他自己,他好像等一件事发生等了很久,而今天终于发生了,但他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高墙上的女子压根没看李宿一眼,她居高临下,冷得像冰雪,傲气得像个公主,她道:“狼妖,你捞过界了,三河镇是我的地盘,你想怎么死!” 什么狼什么妖?李宿完全听不懂她说什么,也没想弄懂,他的心快要炸了,以至于不得不双手紧紧压着胸口。 而地上的恶狼却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身形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它的皮毛开始消失,身体缓缓变小,四只却变得健美修长,最后它竟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它的身上披着一张完整的狼皮,然而毛皮之下,居然是个强壮男子的身躯。 这一变化简直令人产生错觉,仿佛刚才凶猛的恶狼不存在,一直都是披着狼皮的这个男子在作祟。 狼皮男站起来,眯着眼打量墙头上的女子,沉声道:“你是谁?” 这时候,缩在地上的李宿才猛然意识到,刚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他看了看披着狼皮的男子,又看了看墙头上的女子……他的脸开始扭曲了。 在场的狼妖和女子都无视了这个人的存在,女子极其轻蔑的道:“这里是我杀鸦青的地盘,你竟敢踩到我头上!” 杀鸦青?狼妖吃惊的道:“不对,杀鸦青早就死了,你不可能是她!” 三眼乌鸦精在妖界也算赫赫有名,这只狼妖有七百年的功力,一直潜藏于深山老林中,偏偏又喜食人肉,因为听说峡幽谷的乌鸦精死了,这才敢跑到这一带撒野。 没错,杀鸦青一心求成仙,结果没有度过雷劫,身体还被烧成了煤球,不仅失去了妖丹,连元神都只能托身于凡人,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跌进忘川水里,困在十万炼狱火之中,她也会爬回来的! 杀鸦青狰狞笑着,取了三支箭一齐架在了弓上,道:“你以为我会说废话,让你找到可趁之机?真不好意思,我……”话甚至没有说完,三支飞箭就宛若三枚流星,朝着狼妖射了出去。 “……对配角没有那么仁慈。” 千年的老妖精,就是这么任性! 第五章 杀鸦青的弓叫做擒王弓,箭叫做夺星箭,这弓和箭都大有来历,据说当今天子得势之前,也曾有过一段极其艰难的岁月,当年他还是东山军的一名领兵,因战败逃往泰安郡,整支队伍只剩二十几个残兵,他们半路误入一个古怪的迷阵之中,受困三日三夜,不仅食不果腹,还感染了阵中的瘴毒,却在紧要关头,阵中闯入了一位带发修行的年轻居士,那居士不但带着他们出了阵,还熬了草药解了他们的瘴毒。 那位居士便是后来的国师穆出尘,穆出尘是一位奇才,不止精通奇门遁甲、排兵布阵,而且对药理、天象、卜卦都有所长,据说国师因不忍苍生受苦又慧眼识珠的看出今上有真龙之气,从此入了世,正因为在那几年混战中有了他的襄助,今上才逆转了局势,逐渐发展壮大,最终坐稳了皇位。 而勤王弓和夺星箭的锻造者不是别人,正是穆出尘,穆出尘将此兵器献给今上,而前朝哀帝之子,伪帝之兄成王萧玉锦便死在这把弓之下。 十年前,杀鸦青渡劫不成,本体被毁,弄丢了妖丹,只剩一缕元神钻进了冯氏的肚子里,那冯氏又非寻常人,正是后来的开国皇后……所以如今的杀鸦青,说她是人她不是人,说她是妖也不全对,她是一个半人半妖(人妖?),现世,她还有一个如雷灌顶的名字——新宋大公主师成菱。 不过,师成菱是十年前出生,难不成她自落地之后见风就长?不然怎么会出落成一位楚楚动人(?)的女子? 这其中自有玄机,暂且不表,且说她擅自出宫,溜出京城,追随前生的记忆,一路来到了三河镇,正好撞见了一只作死的狼妖,鬼使神差的救了李宿一命。 十年前李宿因她而死,如今又被她所救,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呢? 明月泣血,夜雾弥漫,三支夺星箭分别以三个方向封堵了狼妖的退路,这套弓箭出自国师之手,锻造之时加入自己的鲜血为祭,又用前朝皇嗣的真龙之气开了刀,除了是一件兵器之外,还是十分厉害的法器。 那狼妖也不是泛泛之辈,奈何杀鸦青太无赖,说话都不说完就放冷箭,狼妖急得一飞冲天,好歹躲过了前两支箭,然而还是被第三支箭射中了左腿。 狼妖中箭落地,杀鸦青将弓塞进背后的弓套里,自墙头一跃而下,双手从两侧腰背后拔出一双鸳鸯刀,挥舞着双刀朝着狼妖砍去! 狼妖痛得冷汗直冒,眼看杀鸦青杀过来,于是咬着牙伸出一只手,一下子将缩在墙角的李宿抓了过来,他拽着李宿砸向杀鸦青。 杀鸦青看到有个人飞向自己的刀刃,立即将手中的双刀脱手,接下了李宿。李宿比杀鸦青高出一个头,他虽然清瘦,可毕竟是个男人,飞过来的力量直接将她撞倒在地。 李宿摔得头昏脑涨,趴在杀鸦青身上无法动弹,杀鸦青十分恼怒,用力将他推到一边,等她从地上爬起来时,狼妖却消失了,只在地上留下一支染血的箭。 狼妖不见了?杀鸦青环顾四周,见周围的夜雾比先时更浓了许多,暗道不妙,正逢李宿蜷缩在地上□□,她便一脚将他踢开,捡起地上的双刀。 今晚的雾气很浓,但这并不是真的雾气,而是狼妖用妖法弄出的瘴气,因为瘴气弥漫,所以这个县城里除了李宿,其余人都失去了意识。 杀鸦青知道,狼妖恐怕就藏在暗处,而且很可能,他已经发现了她的虚张声势,没错,以前的她是一只道行高深的妖精,可现在的她……只是半妖,实力根本不及昔日的皮毛,她暗自苦笑,若非中途被个愚蠢的凡人搅局,她现在已经杀了那只狼妖,抢到他的妖丹了。 嗷嗷—— 嗷呜—— 夜雾之中,忽然传出一阵狼嚎,那声音似远似近,辨不清方向,杀鸦青紧张的四处张望。 狼妖看了一下自己被灼伤的手掌,这是他拔下腿上的箭弄伤的,那箭上有一股很强的法力,狼妖最是记仇,他虽然受伤了,却察觉杀鸦青身上的妖气淡薄异常,便知道其中有古怪,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恶气,对杀鸦青起了杀念。 狼妖借着雾气的遮掩如幽灵一般四下穿梭,杀鸦青对着影子空劈了几刀,突然冷笑起来,闭上双眼,不多时狼妖从她背后窜出来偷袭,她听到声音,反手劈了一刀,狼妖身体一矮躲过了去。 杀鸦青的身手十分不俗,身姿轻盈,展臂若羽,舞起双刀令人眼花缭乱,可惜她受资质限制,到底有些不足,那恶狼十分狡猾,他故意装作落败,诱杀鸦青来拿他,趁机对着她喷出一口毒瘴,杀鸦青赶忙屏住呼吸,往后退去,狼妖便冲上去用狼爪去抓她的肚子! 这一抓可不得了,杀鸦青如今是肉体凡躯,若是被掏了肚子,那必是死定了!谁也没料到,这正打得如火如荼之际,李宿忽然不要命的冲过来,从狼妖身后将他抱住,捆住他的手臂,嘴里还呼喊着:“姑娘,快走!” 那奋不顾身的神情,简直英勇,可惜凡人之力和妖精抗衡还是弱了一些,狼妖一发力,挣脱了他的束缚,抓着他的胳膊丢出去,等狼妖气势汹汹的回过身,杀鸦青已站在他的面前,手中的鸳鸯刀交错着,随后银光一闪,双刀竟然将狼妖拦腰剪断了! 狼妖一脸难以置信,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肚子破了,血如泉涌,接着他的上半身整个滑了下来,血糊糊的肠子流了一地,他倒在地上变成了两截,两只眼睛死不瞑目的瞪着,眼中的光亮渐渐消失,同时的他的人形也消失了,重新变成了一头狼,只不过是被拦腰砍断的两截狼。 杀鸦青喘着粗气,这一战实在艰难,但她没有歇下来,而是走到狼妖的尸体旁,用刀尖在他流了一地的肚肠里翻找,终于找到了那一枚妖丹。 终于……杀鸦青收了双刀,蹲在尸体旁边,徒手挖出那一枚妖丹,不顾上面鲜血淋漓,迫不及待的塞进了嘴里,狼吞虎咽了起来。 狼妖死了,夜雾逐渐消失了,月光褪去了血色,洒在冰冷的地面上,李宿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他居然没有死?! 虽然没死,但也伤的不轻,尤其是他的肩膀已被狼爪抓烂了,他挣扎的起来,看到刚才的女子蹲在恶狼的尸体旁不知干什么,便步履蹒跚的走过去,关切的问:“姑娘,你没事吧?” 杀鸦青正在吃妖丹,被他一问,咬着一口肉回头瞥了他一眼,李宿眼睛都直了,因为杀鸦青表情阴郁,目光冰凉而残忍,她的腮帮子一嚼一嚼,每嚼一下,便有鲜血从她的齿缝里涌出来,弄得满嘴鲜血,实在恐怖之极。 李宿胃中一阵翻滚,他干呕起来,连连后退了几步,结果没站稳,再次跌倒在地,他又疼又恶心,实在难受极了。 很好,少年郎,你终于发现月下乍现的女子实际上不是什么正义的侠女之流了。 杀鸦青骨子里还是一只妖,一只妖不要说吃别的妖的妖丹,就算是生吃人肉也没什么稀奇的,一坨血糊糊的妖丹,她几口就吃完了,然后掏出帕子抹了抹嘴,站起来悠然的走到李宿身边,把鼻子凑在他跟前细细嗅了嗅他的味道。 “愚不可及的凡人,为何你有种让我感到很熟悉的气味?”杀鸦青讶然的挑了挑眉,轻声道。 在愚不可及的凡人眼里,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有如此举动,实在是轻佻的过分了,就算明知道面前的女子有古怪,李宿还是微微红了脸,幸好在夜色中看不明显。 “难道说——”杀鸦青用手指勾了一缕李宿的头发,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着,疑惑的道:“你有特别的美味?” 这句话绝对是字面的意思,她以妖自居,所以如果人肉美味,她也不会特别排斥。 可是李宿怔怔的望着他,脑中百转千回,最终从她手中抢过自己的头发,叹了一口气,正色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嘎?杀鸦青脑袋一歪,不解其意的看着他。 其实今晚真的是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一个人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的受到那么强烈的刺激的,不然脑袋里的弦就会突然断掉—— “今晚所有发生的一切,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李宿神色严肃的问道。 嘎嘎?杀鸦青还是歪着脑袋。 “那个女鬼为什么要引我来这里,现在她死哪里去了?为什么徐捕头他们会睡在地上,怎么叫也叫不醒?这是县城呀,县城有城墙的呀,又不是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一头这么大的狼会凭空出现?更扯的是狼变成人也就罢了,他官话说得比我还好!”李宿瞪着眼睛,努力在所有事件中寻找真相。 “还有你,哪家正经的姑娘会这么晚在外面夜游?还茹毛饮血……这一切的一切不合常理的事情只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他冷笑着,仿佛胜券在握。 杀鸦青不说话,准备等他说完再吃了他。 “那就是——我、在、做、梦!”李宿大声说了出来,并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没错,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一瞬间李宿简直为自己的机智折服。 “一定是我睡着了,我肯定还没醒,今天高叔跟我讲过狼的事情,我又见过红衣女鬼,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才会作一个如此荒诞不羁的梦……至于你——很遗憾,你根本就不存在。” 李宿的手指已经戳到了杀鸦青眉心的那一道红痕上了,他和杀鸦青对视了一下,突然忸怩起来,脸变得红扑扑的。 杀鸦青傻眼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一个血气方刚的黄花大小伙子,如果做了一个有鬼、有怪、还有美人的梦,如果梦中还发生了英雄救美或者美救英雄的情节,最后那美人还挑着他的下巴,舔着嘴唇,沙哑着声音问他,你是不是特别美味~~ 这妥妥是那啥梦的前奏,虽然这个前奏未免太长,不过接下来是不是该到半推半就的场景了? 李宿想入非非,杀鸦青却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李宿被打得头冒金星,耳道充血,然而这真实的疼痛感提醒了他一件显而易见的事,那就是如果是梦的话,他为什么会疼呢? 李宿又惊呆了,摸着自己的面颊,整个人陷入了失魂状态—— 为什么会疼? 对啊,他的肩膀,他的后背…… 难道这不是梦?狼真的能够变成人,人真的可以变成妖怪? 李宿从疯魔的状态被杀鸦青一巴掌打得恢复了正常,杀鸦青怔怔望着自己的手掌,嘀咕道:“幸亏没下口,吃下去变蠢了怎么治?” 这时,由于瘴气都退了,离得不远的徐捕头等人都醒了过来,他们是在夜巡中被袭倒的,这会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徐捕头捡到掉在地上的火把,重新用火石引然了,他们有了光亮,走了几步就发现了坐在巷子口的李宿。 “是谁?谁在那里?”徐捕头等人不像李宿,能在黑暗中视物,他们没看清楚前面的人是谁。 李宿还在魔怔着,杀鸦青听见有人来了,看了一眼地上的狼妖尸体,将刀收了回去,从小腿绑带里抽出一把匕首,沾了点儿狼血,塞在了李宿的手中,快速的翻过了墙壁。 李宿拿着匕首傻了吧唧的看着杀鸦青消失,接着徐捕头等人来了,他们看到李宿呆呆的坐在地上,地上有被斩成两截的狼尸,纷纷惊叫起来,一脸我不相信的道:“李二郎,你杀了一匹狼!” 李宿终于看到了令他亲切又感到安全的面孔,一下忍不住激动了起来,口齿不清的道:“鬼……狼……人……然后……我……我……姑娘……姑娘……她打我……打我……” 李二郎,其实你是想说,一个红衣女鬼把你引来,然后你看到她跟一只狼搏斗,接着那只狼变成了男人,你把女鬼救了,一个姑娘又把你救了,结果你发现那姑娘也不是人,哦,她还打你了,对吧? 放心吧,就算你口齿比现在伶俐一百倍,也没有人会信哒! 对于他说的那些没有逻辑(其实不是)的话,徐捕头自觉的略掉了,他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举起李宿抓住匕首的那只手,对其他人道:“老子英雄儿好汉,李二郎杀狼立功啦!” 李宿终于哀嚎了出来:“嗷!嗷!嗷呜……肩膀,疼!疼——” 第六章 二天三河县沸腾了,打狼英雄李二郎的事迹传遍了大街小巷,原来当晚徐捕头等人夜巡的时候,一共有四个人,其中有个姓张的年轻捕快不见了,当徐捕快等人找到李宿之后,收拾了恶狼的尸体,竟然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发现奄奄一息的他,这可怜的孩子被咬得遍体凌伤,大腿上的肉都给撕开了。 县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心有余悸,这下李宿不止成了打狼英雄,还成了救人英雄,衙门里的人甚至用针线把狼的尸体缝在了一起,绑在一根木杆子上抬出去游街,不过遗憾的是,张捕快还是没有救回来。 再说那李宿,逢人便说那晚的经历,人家都不信他,还说他又被吓傻了,而李家接连数日门庭若市,不止县衙送了嘉奖令来,不少县民也都来探望,李宿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借口养伤避而不见。 县城里进了野兽,县太爷是要担责任的,幸亏狼被打死了,不然事情闹大了,恐怕连他的乌纱帽都难保了,县太爷连忙写公文上报,又叫徐捕头给李宿带话,让他好好休息,一定要养好身体,另外让他交出梆子,衙门里给他在捕快中安排一个职务。 李宿知道了慌得忙把木雕梆子抱在怀里不肯松手,并道:“我才不要当什么鬼老什捕快呢,捕快都是办案的,见得死人多,我才不要天天跟死鬼打交道呢!” 徐捕快现在对李宿多了几份敬重,依旧省略了他的奇言怪语,回头对县太爷报:“属下看李二郎精神还好,他这人脾气是有点怪,但家风甚好,为人正派,他竟然说不想当捕快,还抱着打更的梆子不松手呢。” “什么?他情愿当个打更的皂役也不当捕快?”县太爷奇了。 “是呀,所以才说他脾气怪,他似乎更喜欢打更……依属下看,各人有各人的癖好,他若不愿,不好强人所难……不过……” “有话但讲无妨!”县太爷道。 “还请大人恕属下直言,李宿的爹是本地英雄,他哥哥也是个人物,这一门家风真是没的说,我去了他家,见他家十分简朴,家人身上穿的都是洗白了的粗布衣裳……” 当年李父死的时候,朝廷发过一笔抚恤金,然而其中大部分,李母王氏都捐了去修城墙,此事发生在县太爷上任之前,但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家过得还是如此节俭。 “倒真是一门忠烈啊。”县太爷也忍不住感叹起来,对李宿的印象好极了。 “所以您看,既然李宿不愿意晋升,那么不如咱们县衙购买一些米面布匹等物送去他家,一来显得咱衙门仁义,二来这些东西比真金白银好,人家里用得上,也不好推辞。” 徐捕快太会聊天了,若真要县太爷拿赏银出来,县太爷未必舍得,而买米面用不着多少钱,面上又好看,县太爷果然欣然允之,还提了一个“教子有方”的牌匾去李家。 李宿在家养伤,这段时间的皂役们轮着打更,徐捕头看他这么喜欢那木雕梆子,也不管他要,特地找人另做了一副暂时使着,从此,李宿在衙门的地位可算超然了。 李宿这次受伤幸而都没伤到筋骨,养养就差不多了,他在家趴了两日,一直琢磨这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实在想不通,最后也趴不住了,下地穿戴起来要去衙门。 原来他想去看看恶狼的尸体,看是否还能找到点儿什么线索。大嫂柳氏和母亲王氏都拦不住他,又见他精神实在不差,干脆也就随他了。 李宿出了门,母亲也回屋了,大嫂洗完碗就把晾晒的衣裳收进了屋,过一会儿拿了针线钵、几块布头和一件外衣出来坐在了桑树下的小马扎上。 她手里的外衣是李宿出事那天换下来的,衣裳半新不旧,柳氏舍不得丢,就将血迹洗干净了,寻个法子将肩膀上的窟窿补上。 柳氏的针线活实在不错,花了一个时辰,不但将衣肩上的布丁打得十分整洁,还在上面绣了花纹。她满意的审视着补好的衣裳,眼角放松,表情柔和,此刻阳光分外和煦,时不时的有风经过,将桑树的叶子轻轻摇晃,地上的树荫也跟着浮动,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 仿佛是命运的安排一般,院子外面正好有个小姑娘经过,一阵风吹动了树叶,吹动了柳氏双鬓的碎发,拂过柳氏手中的衣裳,又刮到院子外面去了,小姑娘走着走着,忽然脚步一顿,因为她灵敏的嗅觉在夹着树叶青涩气味中突然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恶臭,她面色一变,扭头朝着敞开的院门里望去。 院子里只有柳氏,她将针线收拾好,正要起身,一抬起头,发现有个小姑娘站在院子外面定定的看自己,不觉咦了一声,暗暗赞叹,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 。 小姑娘大约十岁左右,个子在这个年纪不算高,但皮肤胜雪,眉眼如画,眉心处有一抹奇怪的红痕,她打量着柳氏,柳氏也打量着她,她见这孩子的头发特别乌黑,身上的穿戴尤为精致,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剪裁合体,样式考究,衣襟和袖口都用白绢压褶缝成花边儿,花边中又订着一小朵一小朵的粉花,花心好似用一粒粒的珍珠攒成的。 光这衣裳就价值不菲,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难怪养得这么娇嫩,柳氏不觉想起三月里的桃花,也是这么开着,花瓣□□风染红,芯子却透着粉白。 小姑娘见到柳氏打量自己,眉头微皱,似有些不悦 。但柳氏却不以为意,她嫁到李家五年,一直无子,故而特别喜欢孩子,看到小姑娘不高兴了,就冲着她招了招手,叫她进来 。 这小姑娘居然还真走进了院子,她缓缓走到柳氏面前,柳氏笑着问:“你是谁家的孩子,生得这样可人,你家里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你家人呢?” 小姑娘垂着眼看了看她放在旁边的衣裳,不仅不回答,反问道:“这是谁的衣裳?” “这是我家小叔的衣裳。”柳氏说着,从自己荷包里摸出几颗梅干,她以为小孩儿都喜欢零嘴,就捻起一颗递到小姑娘的嘴边,再含一颗到自己的嘴里,殷切而含糊的道:“来,尝一尝,好吃着呢,这是姨自己晒的。” 这柳氏实在是娇憨得过分了,若真是富贵家的孩子,怎么会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小姑娘盯着柳氏喂到自己嘴边的梅干,果然只是用手接过,却没有吃。 柳氏有点失望,这时,小姑娘直视着她问: “你小叔发生什么事了?” 柳氏本能的回望着她,她看到小姑娘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本要说什么忽然给忘记了,只觉得眼前的这双眼睛美丽如曜石,但那幽深的瞳孔中却仿佛闪烁着点点繁星,她不禁痴痴的望着这双眼睛,整个人好似被吸了进去。 “我小叔杀了恶狼,这是他的衣裳,衣裳破了,我想帮他补好。”柳氏直愣愣的回答道。 小姑娘的那双眼睛十分古怪,竟能让人迷失神智,她问什么,人就如实回答什么。 嘎?小姑娘想起了什么事,奇怪的问:“你的小叔就是那个喜欢半夜敲木头的怪人么?” “我小叔是个打更人,他敲的是梆子。” “我知道什么是打更,不过难道没人觉得他很吵吗?”小姑娘歪着脑袋问。 “……” “对了,你小叔现在人呢?” “去衙门了。” “咦?他还没死么?”小姑娘惊奇道。 “……没有。” “这个凡人……命还真大呢。”小姑娘皱起眉头,好像在思索什么。 没错,这个小姑娘不是普通人,正是三眼乌鸦精杀鸦青,而且现在这副模样才是她的本体。 杀鸦青在皇后的肚子里的时候,元神和胎儿发生融合,出生之后就成了婴儿,她既是肉体凡胎,又有乌鸦精上千年的记忆,这让她在最初的几年过得生不如死,用她的话说就是,凡人的婴孩就是一团没有牙齿,连自己口水都控制不住,并且只能靠他人抱着才能移动的鼻涕虫! 恐怕她是世上唯一一个自己会嫌弃自己的婴儿,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慢慢长大了,却始终无法适应凡人的生活,所以她决定要重新做妖。 一个凡人想要当妖,必须要非常手段才行,她试着找到一些小妖精捕猎并且吃掉他们的妖丹,哎,凡人的吸收能力显然不如禽兽,吃十层也不过补进去一层而已。 杀鸦青为了追求重新当妖,几个月前逃出了皇宫,一路上历尽艰难,不止要躲避御林军和心怀叵测的凡人,还要想办法杀小妖,吃妖丹,夺妖力,幸而结果不坏,她总算让自己越来越强了,甚至还学会了化形术——就是通过妖术将自己变成昔日的模样。 几天前,她猎捕狼妖的时候遇到了李宿,而当时李宿看到的她,实际上是她化形之后的模样。 杀鸦青以为李宿会死也是有原因的,因为那晚的狼妖是一头毒狼,不仅会施毒瘴,还会喷毒气,甚至牙齿和爪子里都带着毒,那天它抓伤了李宿,狼爪里的毒进了李宿的血液中,照理来说他一介凡人,应该早已经毒发了,即便不死,也不会鲜活到能四处乱走的地步,这是怎么回事呢? 杀鸦青不解的盯着柳氏放在一旁的衣服,这衣服是那凡人的,即便除去了染毒的血迹,上面的气味也没那么容易消失,正是这股异味才将来引来了。 “你不要再弄这件衣服了,丢到火里烧掉吧。”杀鸦青命令道。 “……是。” 就在杀鸦青说完这一句,突然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从屋子里出来了,那老妇人看到媳妇儿正在跟一个小姑娘说话,问:“真娘,这是谁家的孩子呀?” 老妇人正是王氏,媳妇柳真娘已经被杀鸦青控制了,自然不会回答她,她得不到回音,便走到了二人旁边,却见真娘眼神直愣愣的,表情也很怪异,不免问道:“真娘,你怎么了?” 呼,杀鸦青叹了口气,她没想到又牵扯进了一个凡人,只好扭头安抚王氏,瞪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道 :“没事的,婆婆,我不会伤害她的,来,看我的眼睛。” 王氏情不自禁的看了过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七章 李宿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热热闹闹的被衙门的人给抬回了家,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他自己跑去了县衙,把里面的衙役吓了一跳,他现在是全县英雄,关于他勇斗恶狼的传闻已经传了诸多版本,所以衙役们一看到他,就不由分说的将他稳住,然后找了一副滑竿,把他弄上去,又……游了一次街。 说起来,衙门的人还真热衷于游街呢。╮(╯▽╰)╭ 就这样,他辛辛苦苦的跑出去了一趟,又给完完整整的送了回来,不过路上他听说恶狼的尸体已经给烧了,而且他被“游街”的时候,依稀仿佛看到红衣女鬼躲在民居的墙缝之间,偷偷摸摸的探头看他。 被她害成这个样子,李宿自然很生气,就在经过她旁边的时候,用梆子把她给敲“碎了”。 李宿回家之后,王氏和柳氏从屋子里出来,见门前围了许多人都吃了一惊,待问清楚了情况才放下心来,亲切的给抬滑竿的衙役们送了茶,还端了两盘花生和姜糖分给来看热闹的乡亲们。 不一会儿人都散了,王氏挽着小儿子,柳氏跟在后面,三人一起进了堂屋,李宿一进去,就看到堂屋左边第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个粉衣小姑娘。 那小姑娘模样倒是挺可爱的,她稳稳坐在太师椅上,脚尖还够不着地面,见他进来了也不起身,而是抬着下巴,一脸倨傲的将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来回打量了几遍。 嘶—— 年纪小小,这种蔑视别人的傲气是哪里来的呢?李宿摇头笑了笑。 “你笑什么?”小姑娘问道。 “你是谁家的小姑娘……咳咳,为什么坐在我家的堂屋里?”李宿捂着嘴咳了两声,低哑着声音反问。 按照王氏怜惜小儿子的性格,一般会先对李宿嘘寒问暖一番,然而今天没有,她责备的瞪了李宿一眼,上前站在了小姑娘的右边,道:“二郎你怎么在说话,没大没小的,这位是你的表姑姑。” 嗯?!李宿一惊,又看了看那小姑娘,分明只是个孩子而已,表姑姑? 这时柳氏也上前站在了小姑娘的左边,附和道:“小叔,别看表姑姑年纪虽然小,辈分却大着呢。” 李宿还是一脸惊愕,不解的问:“真是亲戚?可是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呀?” 小姑娘看了看王氏,王氏马上解释道:“当年打仗呀,家里亲戚们死得死散得散,就算有你不知道的也不稀奇,这姑娘呀,她爹比你爹辈分大一辈,算起来是你爹的表叔,可她爹还在襁褓的时候呀,你爹就抱过他,正所谓摇篮里的爷爷举拐杖的孙,他爹是你表叔公,她岂不是你表姑姑么?你还愣着干嘛,快叫人呀。” 听起来好有道理,毫无破绽,李宿的目光又移向了面前的“表姑姑”,“表姑姑”一脸老成持重的坐在太师椅上,努力把脚尖垫在地上,看到这一幕,那三个字他实在叫不出口,他又去问他娘:“既然是因为打仗失去联络的亲戚,爹又已经不在了,娘您怎么知道没有认错人呢?再者……咳咳,这位年纪这么小,总不会突然出现在门口吧,她之前住哪里,家里人呢?怎么到这里的?” 额……王氏和柳氏一时语塞,不约而同都望向小姑娘,她们心里虽然认定了小姑娘就是小表妹/表姑姑,但都无法回答李宿的问题,因为她就是突、然、出、现、在、门、口。 真是麻烦诶,杀鸦青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不甘于屈居人下,所以才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很高的辈分,但她也同样不喜欢编谎话,因为太费脑筋了。 算了,还是用最简单的办法吧,她一脸嫌弃的对着李宿,道:“看我的眼睛。” 杀鸦青开始施展迷魂术,李宿不明所以的看过去,只觉得“表姑姑”的眼睛像小小的杏核,眼角还略略有些上挑,严格来说,这眼睛的形状应该是桃花眼。 见李宿没反应,杀鸦青有些意外,瞪着眼睛更用力的去看他,还道:“专心一点,看我的眼睛呀。” “一直在看呀,你眼睛怎么啦?” “你没有看到里面的小星星吗?” “小星星是什么?眼屎吗?”李宿左看右看,没找到呀。 “……” 眼睛都瞪酸了,杀鸦青终于放弃了,心道,这人也许有什么蹊跷,狼毒毒他不死,迷魂术对他也没用,难道说他……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命格不成? “行了没?”李宿眼睛酸了。 “行了行了。”杀鸦青摆了摆手,扭头冲着柳氏使了个眼色,那柳氏道:“小叔,我们没有见过那位表叔公,娘总是见过的,娘怎么会弄错呢,难道你连娘都不信吗?” 杀鸦青板着一张脸跟着道:“家父日前跟表嫂通过信的,是表嫂邀请我来三河县做客的。” 王氏迷迷糊糊的仿佛想起了这件事,忙道:“对的对的,表叔公来信了,这不就联络上了,我一时忘记了跟你讲,是我邀请表姑娘来做客的,这不,表叔公收到信之后,就派家仆将表姑娘送来了。” “啊?娘,您不是不识字么?”李宿惊讶道。 “对啊对啊。”王氏笑了起来,道:“我是不识字的。” “那您怎么看信呢?”李宿追问。 “对啊对啊。”王氏竟然没有起一丝疑虑,转头笑眯眯的望向柳氏:“大概是真娘帮我读的吧。” “是的呀。”柳氏也接过话茬,笑答:“大概是我读信和回信的吧。“ “大概?”李宿有点眼晕,抚了抚额头,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问:“对了,娘,表姑姑的名讳呢?” 这下可真问倒了王氏,王氏又去看杀鸦青。 杀鸦青想了想,既不好说自己当公主时候的名字,就用自己当妖精的名字吧,而且她现在是李家的“亲戚”姑且随了这姓氏,她道:“我姓李,名鸦青。” “真是个不错的名字,这样我就能叫你青儿了呢。”王氏好开心的掩嘴笑道。 “是啊,表姑姑的名字真好。”柳氏高兴得拍手符合。 这俩人都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懂她们高兴什么?关键是,普普通通的姓氏,加上一个用颜色命名的名字,这名字到底好在哪里呀,你们倒是说清楚呀! “娘啊,大嫂,原来你们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这难道不奇怪吗?”李宿倍感无力,快要晕倒了。 “是啊,是有点怪,这是为什么呢?真娘你知道吗?”王氏笑呵呵的问媳妇。 “我也不知道呢婆婆,真的好奇怪呀。”柳氏一边笑,一边捧着脸摇摇头。 这两个人……李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昏倒在了地上——原来他是真的头晕呀! 这下子,王氏和柳氏都惊醒了,她们走过去围拢在李宿的身边,惊慌得不得了。 “儿啊,你怎么了?” “小叔,你醒醒呀。” 看她们这样紧张,杀鸦青从椅子上跳下来,走过去观了一下李宿的气色,然后捂着鼻子将他上衣剥了,把肩膀上的绷带拆开,露出里面腐烂并流出黑血的伤口。 就是这股味道,一直熏得她坐立难安,现在更加浓烈的恶臭迎面扑来,令她不得不嗖得一下逃窜到了门外,从外面探头进来,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们准备后事吧,他毒发了。” 同一时刻,衙门的仵作惊慌失措的跑来班房找徐捕头,气喘吁吁的道:“徐捕头,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慌张?”徐捕头正在悠闲的喝茶,他见仵作满头大汗,笑道:“来,喝杯茶再说吧。 ” 仵作急道:“来不及了,我刚刚给小张验尸,发现他竟然是被毒死的!” 小张就是被恶狼咬死的年轻捕快,徐捕头闻言面色一变,惊问:“他不是被狼咬死的吗?怎么会是毒死的?”如果是为人的,那是凶杀,是大案子,徐捕头能不吃惊吗。 “唉,是狼咬的!”仵作叹了口气道:“徐捕头您有所不知,这深山老林子里的野兽吃的东西很杂,有的会吃掉腐烂的动物尸体,有的偶尔也会嚼一些有毒的草,不管是腐尸还是毒草都是有毒性的,但是对野兽本身无害,可是如果这股毒性附在了野兽的牙齿上甚至是爪子上,而它们正巧又咬了或者抓伤了人,那么就很有可能把人毒死了!” 有这种事?徐捕头满脸惊讶。 这类现象少见,但不代表没有,仵作痛心疾首道:“小张死后我检查他的尸体,发现通体发黑,说明他不是失血而死,而是被毒死的呀!” 他说完见徐捕头还愣着,拍着自己的大腿,提醒道:“您还迟疑什么,这是一头罕见的毒狼,小张虽然死了,李二郎还活着在呀,我们看看他去!” 徐捕头和仵作慌忙赶到李家,一进院里就听到了哭天喊地声音,杀鸦青站在屋外,徐捕头越过她冲进了屋子一看,李宿面色发青的倒在地上,衣裳和绷带散开着,露出的伤口不但没有收口,而且流出了黑血。 徐捕头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万幸的是他还有呼吸。仵作比徐捕头慢了半步,检查了一下李宿的情况,皱眉道:“果然沾染了狼毒。” “怎么会这样,我儿先前还能走能动,下午还去了一趟衙门,回来之后还跟我们说过话呀,怎么说着说着,就成这样了呢。”王氏哭得咽长气短。 “是啊,小叔方才还好着呢。”柳氏也是泪流满面。 仵作就将说给徐捕头听的话说给她们听了,还道:“许是二郎受的是抓伤,毒性走得慢,听说他今天下午出去了一趟,这一行动,只怕加速了毒性在血液中的流动,所以才……” 王氏颤巍巍的上前,对着仵作就要跪下去,哭道:“还请先生救救我儿呀。” 仵作急忙将老夫人扶住,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夫人恕我无能,我是个仵作,叫我验一验还行,哪里会看病,这时候快去找郎中来看才是正经呀!” 徐捕头看这家里没个主事的男人,两个妇人已经急得乱了阵脚,大声道:“大婶、嫂子,你们先冷静冷静,仵作大哥您与我一齐将二郎抬着进屋,然后我去找郎中来,嫂子你要照顾好老夫人,现在这情况,老夫人万不可再有事!” 徐捕头说完,跟仵作两人将李宿抬回了屋子,再跟对柳氏交代了两句就跑出去找郎中了。 不一会儿,李家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位郎中,原来徐捕头心里着急,索性将县里有名的郎中都喊到了,结果没想到,病人还没救活,一群郎中先吵了起来。 郎中们是为李宿中的何种毒争执不下,这毒发作得这样厉害,只怕寻常解□□没有多大用,如果不能弄清到底中的什么毒,只怕很难找准解□□。 最终,他们熬了一副中规中矩的解毒汤给李宿灌进去之后,可是不但不见李宿的气色好转,相反他的手指脚趾开始出现了赫人的青黑色,郎中们坐不住了,背上药箱,道了声叨扰,低着头离开了李家,最后一位走的郎中还劝李家婆媳,万不要太过伤心,生死有命,二郎估计就这几天了。 王氏只觉得天旋地转,腿脚一软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含辛茹苦把孩子们养大,自问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老天要我年轻的时候丧夫,晚年又丧子,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王氏年纪大了经不起这般伤怀,哭着哭着竟然昏倒了。 李家大门敞开,一会儿哭声震天,一会儿有人进进出出,动静这么大,早有邻居过来探望,王氏一昏倒,邻里们七手八脚的将王氏送回了屋,掐人中的掐人中,喷水的喷水,有人问柳氏,你们吃过晚饭没?柳氏这才想起,今天家里就乱糟糟的,她连晚饭都没有做。 柳氏心里自责极了,众人看她眼神发直,就知道肯定是吓懵了没顾上,有好心的婶子立即去厨房做吃食,等一切消停的当,就已经到了后半夜。 安顿了婆婆,柳氏送走了街坊等人,等转回来的时候,她才发现院子里的小马扎上,还坐着她“表姑姑”呢。 “表姑姑,对不住,我竟把您给忘了。”柳氏说话时的表情像笑又像哭。 人家家里出了人命,这种情况杀鸦青还是能够理解的,她特别善解人意的道:“没事,你忙吧,不用管我。” 柳氏走过来,蹲在她的旁边摸了摸她的袖子,红着眼睛问:“表姑姑,您饿不饿?我去给你做一点吃的吧?” 杀鸦青现在是人了,自然需要进食,不过她摇摇头,回答:“我吃过了,刚才我去厨房把剩下的面疙瘩汤吃了。” 没想到柳氏强撑了一天,听到她这么一说,忽然就绷不住了,脸埋进手掌之中伤心欲绝的哭了起来。 杀鸦青惊悚的看着她,没想到她说哭就哭啊,她左右看了看,身边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阻止这个丧失理智的女人,就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命令道:“别哭了,看我的眼睛!” 可惜柳氏哭得太厉害,双眼叫眼泪糊住了,看不到她眼中的小星星,还是不停的哭着。 杀鸦青只好摸出一块帕子,先帮她把眼泪给擦干,柳氏捉住她的手,自责不已的哭道:“小叔中了毒,我竟让他出了门,婆婆伤心过度,我连饭也忘记做,表姑姑您才来家里,我居然把您给忘了,害得您自己去厨房吃剩下来的残羹剩饭,都是我的错,我不配当李家的媳妇儿。” 杀鸦青眼睁睁的眼看着自己刚刚擦干的眼睛又变得湿湿嗒嗒,实在无计可施,放软了口气,几近哀求道:“诶,你不要哭了,我真的不太会安慰人,你别哭了好不好,我最怕人家哭了。” “对不起。”柳氏瘪嘴哭得更厉害了,不是嚎嚎大哭,而是很辛苦的忍着不出声,却泪如泉涌的那种,她抱住杀鸦青嘶声哭号:“表姑姑,我不是故意的,我——又——吓——到——您——了……” “……” 第八章 李宿这次又命悬一线,又药石无灵,又躺在床上不死不活,不过这一次比之前更吓人,因为妖毒的毒素已经在他体内扩散,四肢已经变成青黑色了,而且这种诡异的颜色正在向着五脏六腑蔓延。 衙门出面去临县请了一位名医来,那名医赶来一看,便说这人毒素已经发散,正由外及内,待到毒气攻心,人也就没救了。那名医高才,虽然一时解不了毒,却用另一种乌头毒下在他身上,令李宿体温骤减,呼吸极慢,整个人陷入了假死状态。 原来名医是想争取时间研究出解药,果然之后李宿身上毒素蔓延的速度减缓了下来。不过李家人还来不及高兴,名医就告诉她们,病人已经上了黄泉路,他也不过只能拖延三五日,到底能不能救活,就看能不能及时找出他中的是哪种毒了。 名医回去翻医书去了,李家再次陷入惶恐中,王氏索性拿出自己的寿衣料子裁剪了起来,说是要给儿子做套衣裳冲一冲。这样,王氏没天没日的赶做衣裳,柳氏每天照顾婆婆,伺候小叔,如此又过了两天,她的丈夫李寄竟然回来了。 李寄在十里关服役,张捕头得知李宿中毒之后,立即找人给他捎了口信,因李寄很得上官看中,也就顺利的批了假。 李寄赶了回来,从柳氏嘴里得知了前因后果,望着床上不成人样的弟弟,心中又是伤心又是懊悔,只怪自己不该赶他出去打更。 “小叔为民除害,县里人都拿他当个英雄,衙门也给小叔请了名医,夫君不要太过担心,说不定名医明天就能找到解毒良方呢。”柳氏劝着。 “我要他当个什么英雄!”李寄恨声道:“哪怕他当一辈子的狗熊,也只要活着就好。” 柳氏听了他的话,悄悄抹了眼泪,这时李寄又道:“我听你说得那些事情,心里还是觉得不对,县城四周有城墙,野狼怎么会溜进来?还有我家二郎平日胆小得很,只爱看书不爱武艺,不要说杀狼了,他连只鸡都没杀过。” 总算李寄还不糊涂,马上就想到了破绽,他这样一说,柳氏也开始起疑,只因当时徐捕头等人言之凿凿,后来又众口一词,所以她虽奇怪却没细想。 “你说当时只有二郎在,二郎手上又拿着匕首,你可知匕首现在在哪?”李寄问柳氏。 柳氏想起衙门的人送过一把匕首来,因小叔受了伤,自己便用布包好塞在了书架上,她马上将匕首找到交给了丈夫。 李寄拿起匕首打量,那匕首乃是精铁打造,刃尖锋利无比,他用匕首对着旁边的桌角轻轻一劈,桌角立即掉在了地上。李寄暗暗称奇,这东西竟比将军的宝剑都还好使,绝不是三河县这种小地方该有的东西! “杀狼的不是我家二郎,是另有其人。”李寄沉声问:“你们都说是二郎杀了野狼,那么二郎自己又是怎么说的?” 见丈夫的口气不对,柳氏心慌了起来,忙道:“一开始他说不是他,可是问他是谁……他又说些稀里糊涂的话,什么吃人的女鬼,做梦成了真之类,所以我们只当他是吓坏了。” “如此说来,在场果然还有其他人,也许这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寄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他相信自己的弟弟,是绝对没有胆量也绝对没有能力独自杀一匹狼的! 李寄将匕首包好,拿在手里转身就走,柳氏追着他出了门,问道:“夫君,你哪里去?” 李寄是想去衙门找徐捕快问个清楚,要是能找到那晚跟二郎一起的人,说不定对弄清二郎中的毒有所帮助,结果一出门就看到一个小姑娘扒在窗户上偷听,杀鸦青被抓了个正着,把身体缩了回来,讪讪的拍了拍手。 李寄疑惑的望着她,这时柳氏走了出来,见他们面面相觑,忙介绍道:“这位是表姑姑,她爹是我们爹的表叔公,战时他们家跟我们家失去了联络,现在又联系上了,前些时娘请了表姑姑来家里做客,没想到遇到了这事,也没好好招呼人家。” 李寄心里有事,反而没有李宿那么多疑,哦了一声,拱手道:“原来是表姑姑,招待不周了。” 既然他没起疑,杀鸦青也不必施展迷魂术了,她款款还礼,小声道:“我担心二表侄儿的病情,这才……那个……” 李寄点了点头,并未计较,他对柳氏道:“我去一趟衙门,你陪陪表姑姑。”说完就走了。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杀鸦青心想,这个凡人还挺聪明,不过恐怕他到死也不会知道,他要找的人刚刚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她冷冷一笑,收回目光,却发现柳氏痴痴的望着门口,竟然满脸哀伤。 “你又怎么了?”杀鸦青战战兢兢的问着,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因为她看到柳氏眼睛发红,内含水雾,怕她是又要哭的节奏。 柳氏强忍悲伤,扭过头去,道:“……厨房里还炖着汤,表姑姑您请自便。”说完就钻进了厨房。 照理来说杀鸦青已经没理由留在李家了,可是她从凡人修炼成半妖,身体比当年娇贵了许多,而且现在她连一副翅膀都没有……这个身体已经不太适应山里粗糙的生活了,所以她打算暂时留在了李家,直到想到去哪为止。 她看到柳氏别别扭扭,丈夫回来了反倒更不开心,心中只当这夫妻二人感情不佳,也不放在心上,然而当她正打算溜出去玩时,忽然感到一阵很不舒服的感觉,她眼睛一瞪,伸手凭空一抓,半空中竟然落下了一个红色的影子。 那红影落在地上,立即显出人形,正是之前纠缠过李宿的那个女鬼! 纵然鬼相丑陋,杀鸦青浑然不惧,她冷笑着将手作爪状一拧,那女鬼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一般,露出痛苦难耐的神色,一张丑脸渐渐淡去,现出一张清秀的容貌。 杀鸦青手突然松开手,女鬼得以喘息,赶紧伏在地上叩首,杀鸦青斥道:“区区游魂野鬼,竟敢窥视于我!” 这那女鬼的确一直在暗处偷窥杀鸦青,她伏在地上,闻言抖如筛糠。 ——请尊座恕罪,奴家无状,求尊座饶奴家一命。 女鬼的话并不是用嘴说出来,而是用意识传达出来的,人鬼殊途,李宿虽然能看到她,却无法感知到她的想法,杀鸦青是半妖之身,自然更容易接收到她的意识。 以杀鸦青现在的本领,要让这小小女鬼飞灰湮灭易如反掌,只是不知怎么,看到她可怜兮兮的卑微模样,忽然想起了当年跪在雷神面前伏地哀求的自己……他眼里的自己,便如自己眼里的女鬼,都是这么渺小不堪吧。 “你为何要窥视我?”杀鸦青问。 ——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是担心里面那位郎君,他会受此劫难,都是我的错。 女鬼着急的解释起来,原来这女鬼不知为何无法投胎,一直徘徊在阳间,好不容易遇到个可以看到自己的普通人,心中十分喜悦,故而常常变着花样逗他,这是鬼的通病,主要是日子过得太无趣了。 然而李宿有个十分厉害的法器,只要一敲,任何孤魂野鬼都会被灵气冲散,她就以为他是个有本事的,再后来有一天,县里闯进来一个狼妖,那狼妖穷凶恶极,还在县外吃过人,其他的游魂野鬼因为忌惮它都跑不见了,只有她还想救人,所以她跑去找了她以为很有本事的李宿,将李宿引去降服狼妖,结果没想到,李宿的法器对狼妖完全没用,若非杀鸦青突然出现,他早就被狼妖吃了。 ——我原本想要行善积德,没想到害了那位郎君,我很担心他,可他不愿见我,我只好在他周围徘徊,再后来我就发现了尊座非寻常人,一时好奇,躲在暗中窥视…… 杀鸦青听了女鬼的解释,觉得这些事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既然自己对她没有杀心,她就挥了挥手,道:“你死都死了,还这么多事,既然你觉得是自己害了李二郎,那你就自己去忏悔吧,你说的这些都跟我无关,我既也不喜欢鬼,也不喜欢凡人,你以后看到我就退避三舍,不然我就生吃了你,滚!” 没想到女鬼不但没滚,反而哆哆嗦嗦的问: ——奴家马上就滚,马上就滚,只是奴家有一个疑问,若是弄不明白,真是死也不甘心啊…… 你本来就死了好伐!杀鸦青神奇的瞪着女鬼,她都威胁得这么明显了,她怎么还有话说?! “敢问尊座……尊座……能不能救救李家二郎?”女鬼果然多事,竟然问出来了! 难道说自己现在连个鬼魂都震慑不住了?杀鸦青面色铁青,忽的咆哮起来:“滚——” 女鬼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排山倒海般倾轧下来,她立即就被冲“碎”了。 “什么?!”柳氏慌慌张张的从厨房里跑出来,看到杀鸦青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负手而立,面色狰狞,忙问:“表姑姑,你在跟我说话吗? 杀鸦青一时气势难收,极力想要收敛表情,却让整张脸显得更扭曲,她一手拎起自己粉红色的小裙摆,一手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故作无辜道:“没,呵呵呵,我是说我想出去转转……” “哦,好的……” 然后,柳氏看着杀鸦踩着诡异的小碎步出了院子。 第九章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救李宿,或者说只有一个半妖能救李宿,那当然就是杀鸦青了,因为她吃掉了狼妖的妖丹,而李宿中的就是狼毒,不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作为一只放弃成仙自暴自弃的半妖,她并不喜欢多管闲事,别人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跟、她、无、关! 杀鸦青除了吃住李家,尽量少给他们添麻烦,同样也对他们的苦难视而不见,不过即便这样,她还是从别人的窃窃私语中听到了关于李宿父亲的事迹,然后越来越多碎语传进了她的耳朵,比如说王氏当年捐出抚恤金修城墙,因为她说那是她丈夫守护过的地方,比如说,李宿的大哥李寄战时随父死守县城,救了全县三百余人的性命,还比如说,李家长媳过门五年,未生下一男半女,若是李宿死了,只怕李家就要绝后了。 这天晚上,柳真娘给杀鸦青烧了一桶热水,让她洗头洗澡,然后拿了一套翡翠绿的裙衫来,并道:“表姑姑,这衣裳是我这几天赶做的,若是不嫌弃,且做换洗用。” 杀鸦青望了望身上的衣裳,心知柳氏是看自己的衣裳穿了好几天了,不过柳氏不知道的是,衣不沾尘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 因为实在被这女人哭怕了,杀鸦青在柳氏的服侍下擦干身体后,便顺从的穿上绿裙,这裙子的料子和样式虽不及她原先那件,不过针脚细密,裙摆还绣了几朵花,就这几天的功夫能将裙子做成这样……杀鸦青总算知道柳真娘的黑眼圈是怎么来的了。 柳真娘虽然将杀鸦青喊做长辈,心里却是将她当做孩子疼爱的,她倒了洗澡水,拿了一块棉布来细细的给杀鸦青攒着头发,一边攒一边说:“这头发又黑又浓,真好看。” 杀鸦青盘腿坐在床上,一张略带婴儿肥的脸被热水泡得红彤彤的,她难得乖巧的任柳氏倒腾自己的头发。 “表姑姑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真让人羡慕,若是我有福分生下一男半女,能肖像您几分就好了。”柳真娘说着,幽幽一叹。 杀鸦青眉头一皱,脱口问道:“怎么,李寄因为你生不出孩子责怪你了么?” 这话一出口,她皱起眉头,倒不是因为这问题失礼,而是因为与她无关。 这几天来,由于杀鸦青说自己不喜欢跟人一起睡,所以她都睡在柳真娘房里,而柳真娘搬去跟婆婆睡,自李寄回来之后,为方便夜里照看李宿,晚上就在他床下打了个地铺,所以她还是一个人睡一个屋子。 虽然李寄回来的时间不长,杀鸦青却发现柳真娘变得很古怪,常常显得郁郁寡欢的模样,加上平时听来的风言风语,她就猜想是李寄对柳真娘不好,凡人重子嗣,也许是因为柳真娘生不出孩子的原因。 杀鸦青替柳真娘不平,却没想到柳真娘这个弱女子,一听她说夫君的坏话,连忙喝止了她:“不要说这样没影的话,我夫君待我是极好的。” 杀鸦青闻言,不免回头看了她一眼。 柳真娘后悔自己话说重了,换了木齿梳给杀鸦青梳头,一边梳一边解释道:“表姑姑你有所不知,别看我夫君生的五大三粗,却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杀鸦青默默听着,柳真娘心里也装着事,不觉就絮絮叨叨的说开了,原来李寄因为打仗所以到了二十一岁还未婚配,后来定乾二年就入了军营,正逢那时皇帝昭告天下,为鼓励民生,凡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未嫁娶之男女必得婚配,柳真娘的叔父当时是李寄的上司,因为很喜欢李寄,就保了她与李寄的婚事。 李寄生的高大威武,相貌堂堂,柳真娘浓眉大眼,相貌敦厚,单单从长相上看,柳真娘配不上李寄,然而自从李寄娶她之后,从未多看过别的女人一眼,平时说不上甜言蜜语,却时时记挂着她,在家时尽量不令她操劳,在军营中月月来信,不光将自己的月例交给她支配,每次从军营回来,还会捎带点她喜欢的小玩意儿。 听柳氏说起来,杀鸦青才知道自己全猜错了,那李寄并没有对柳氏不好,相反其实是对她极好的 ,可是既然如此,为何柳氏还要郁郁寡欢? 杀鸦青回头问柳氏,柳氏本不欲说,可是杀鸦青稍稍眨了眨眼,柳氏便全说了。 “我是想,万一小叔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想自请休书。”柳氏红着眼睛道。 “啊?为什么?”杀鸦青惊了,还以为自己听漏了什么,刚刚柳氏不是还夸自己的丈夫好吗? 柳氏眼中虽然有雾气,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她慈爱的揉了揉杀鸦青的头发,道:“表姑姑你还小,我且说你且听,我进门五年了,一直生不出孩子……我本想万一自己生不出来,好歹还有小叔叔给李家传承香火,可是如果小叔叔这次挺不过去……难道我能眼睁睁的看着李家的香火就此断绝么?” 杀鸦青做了一千五百年的妖精,却只当了几年的凡人,且还是一位公主,故而无法理解寻常百姓关于“香火”的重视,凡人寿命不过数十年,所以将子嗣看得尤其重要,要是死前无子送终,便会被人称为“绝户”。 民间风气如此,女子不能生育,便算是犯了七出,尽管李家从未薄待柳氏,但柳真娘出于自卑及对丈夫无比的仰慕,无法不忧心忡忡。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郎英雄气概了小半辈子,我要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何苦害他被人骂作绝户?临了连个执盆摔瓦的人都没有,岂不凄凉?”柳氏虽然笑着,却令人感到一股无比的心酸。 这女人竟然把自己与母鸡相提并论?杀鸦青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你情愿你的丈夫休了你,跟别的女人生孩子?” 柳氏扭过头去,将头点了点。 “那你可以给他纳妾呀,你既然都不介意别的女人跟李寄生孩子了,干嘛还要求休书?”杀鸦青无语的半晌才道。 柳氏的眼泪顺着腮边悄然落下,她用袖子抹了泪,回过头摸了摸杀鸦青的鬓角,温柔笑道: “所以说表姑姑你还小,你不懂,一个女人如果心里有了一个男子,是决计不愿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的,我虽然配不上我夫君,但我也是个女人,如果让我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我情愿瞎了一双眼,但……是我也不能瞎呀,我不想成为他的拖累。” 看到柳氏果然又哭了,杀鸦青心中生出了一股烦躁,这柳真娘竟然丝毫不顾惜自己,她活到现在,总算见到了这么一个痴情种子,然而这世上,痴情总被无情负,她这样爱一个人,只怕迟早会遍体鳞伤的,这实在……这实在……这个女人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呀! 杀鸦青焦灼摸着自己的胸口,没错,这就是她不愿意管闲事,不愿意听那些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的原因,因为一旦关于其他人的事知道得多了,那么那些人在她的心里仿佛就变得鲜活了起来,她望着情深不悔的柳真娘,几番欲开口,最后还是打算将那件事说出来:“……真娘,有一件事,恐怕你……” 杀鸦青刚开口,忽然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声响,她抬眼一看,见半掩的门外有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是……在柳氏的注视下,杀鸦青把后面的话无声无息的咽了下去,她改变了想法,并不打算此时将那件事揭露出来,而是垂下了眼帘,悄悄动了动手指,那半边门就嘎吱一声自动打开了。门外的李寄才想要退开,就听“表姑姑”脆生生的喊道:“大表侄儿,你来了呀。” 柳氏一惊,忙回头一看,果然她的丈夫正站在门口,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脸,低着头道:“你……你……你怎么在这?” 李寄避开已经来不及了,样子也十分尴尬,道:“我来拿外衣。” 这间屋子本来就是他的,是杀鸦青雀占鸠巢了,杀鸦青腿短,一扭一跳的蹦下床穿上鞋子,道:“我一个人睡害怕,今天我去跟表嫂睡。”说完就跑出屋子,在外面绕了一圈,躲在了窗户下继续偷听。 屋子里只剩下李寄和柳氏了,杀鸦青很想知道,李寄知道柳氏的想法之后,到底会如何决断呢? “你……”这是李寄的声音。 “我……”这是柳氏的声音。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只听李寄先道:“我都听见了。” “……哦。”柳氏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你不要再有这样的心思了,我是不会写休书的。” “可是……万一我真的不能生呢?” “不会的,你我还年轻,我又常常在军营里,就算一时怀不上也是有的……难道是我娘说了什么?” “绝对没有,娘对我也是极好的……”柳氏急忙解释道。 家中老人盼望抱孙子是人之常情,就算王氏暗示过几次,柳氏也不会在丈夫面前抱怨的,李寄也不是蠢人,他略想了想柳氏现在的处境,叹了一声,道:“你听我说,我不会讲甜言蜜语,我只说心里话……我从未觉得你配不上我,反倒是我拖累了你。” “夫君何出此言,自然是我……” “你听我说完,当年……我没想到我能活下来,那时候我爹走了,娘郁郁寡欢,二郎……又是那副样子……” 当时李宿在衙门报了病症,故而没有婚配,而李寄刚刚经历战乱和父丧,匆忙择亲,心里很是不好受。 “初时,我因忘不了那段战事,未能尽心待你,然而人心肉都是肉长的,天长日久捂着还捂不化的那是石头,这些年你持家有道,体贴细致,起早贪黑,全为家人忙碌,诸如此类不必列举,我一一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我只庆幸娶了你,却后悔不能给你更多,所以……停妻再娶的事不要再说了,那不是男人该做的事。”李寄大约这辈子都没说过比这更露骨的话,他声音低沉,逐字逐句都饱含真情实意。 听到这里,杀鸦青脸上的表情舒缓起来,她想象着柳氏听到这话会是什么表情,她那么爱哭,一定会哭得更稀里哗啦吧。 里面停顿了会儿,果然传出了柳氏带着湿意的声音:“可是万一我一直生不出孩子怎么办?万一小叔不在了怎么办?娘的期望怎么办?李家的香火怎么办?” 凡人怎么尽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丈夫都这么通情达理了,难道她一定要丈夫另娶不成?杀鸦青真是拿柳氏没办法,忍不住偷偷的往窗户里看了一眼。 只见屋里的李寄伸手将柳氏搂在了怀里,熏黄的灯光照得他的脸色格外温柔,他的人如高塔,声若磐石:“如果真有那样的时候,我们就过继一个孩子,有的孩子生来没有父母,有的父母子嗣缘薄,若是能抛开世俗观念,两全其美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可是,李郎……” “难道说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或者说因我常在军营里,家中的琐事令你不堪重负,因此才要我写休书?” “当然不是!在我心里……” 听到这里,杀鸦青肉麻得抖了抖,怕这两人要互诉衷情起来自己会吃不消,便起身打算离去,但是走了几步,没来由的就踌躇上了,夜色之中,她微微扭头,灿若星辰一般的眼睛盯上了李宿的房间。 李宿的房间里点着一盏油灯,暖暖的光亮透过纸糊的窗户传出来,已经第五天了,他……居然还没死。 杀鸦青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道:“呵……命还真硬,明明没有找到解药,硬是拖到了现在还不咽气,真是……” 她突然有了一股冲动,于是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那个谁,既然他不想死,那么她就成全他好了。 第十章 杀鸦青一夜未归,王氏以为她跟柳真娘睡了,而柳真娘以为她去了王氏的房里,而她到底去了哪儿呢? 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实际上暗藏杀机,寅时三刻,正是日与夜交替之际,同时也是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候,一团夜雾在三河县城里悄然弥漫,最终令每个人都沉浸在了睡梦之中,再无抵抗之力。 夜雾向外扩散,直至包围了整个县,在这一片茫茫的迷雾之中,一道身影自远而近,缓缓出现在了城中的街道上。 因为雾太浓,所以辨不清来人,只见那身影高挑,体态窈窕,似乎是一名年轻女子,而她背上好像背着一把弯弓,脚上的皮履走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然而随着她越来越近,她的身影竟然越来越小,最后竟然缩作了一团,成了一个孩子的身影。 杀鸦青恢复了本体,她带着一身疲惫站在了李家大门口,背上的那把勤王弓缩成蝴蝶般大小,被一条金链子穿作了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 这是变化术,杀鸦青能将一些东西变成别的模样,比如将弓变成项链坠子,将箭变小插在头发里,将柳氏做的那件绿襦裙变成一件足够成年女子穿戴的华丽的战袍,当然这些变化都需要相当的妖力来维持。 不过比起这些,她要维持自己“长大后”的模样则更难,以她目前的能力,最多只能维持三刻钟时间,现在她恢复成了女童的模样,战袍重新变回了襦裙,烧焦的袖子和撕破的裙摆都证明了之前的战斗有多么激烈。 她伸手将勤王弓项链塞进衣领里,然后推开李家的大门,而她的另一只手上拎着抢夺来的战利品——一个小小的包袱。 今夜的瘴气是她的杰作,在吃了狼妖的妖丹之后,她得到了一部分狼妖的力量,李家的人此刻已经被瘴气弄得不省人事了,所以她直接走进了李宿的房间。 李宿的房间里充斥了她厌恶的味道,她皱着眉头绕过睡在地铺上的李寄,点燃了桌子上的油灯,然后坐在了床头。 李宿全身发黑,看上去像是一块烧焦的黑炭,杀鸦青将带进来的包袱解开,里面是十几块晶莹剔透,犹如鸽子蛋般大小的山晶石。 山晶石乃山之精魄,长于石心之中,能净化世上一切杂质,只有有灵气的山中才有,而杀她带回来的这些,产自于峡幽谷升仙洞中。升仙洞曾经是她的洞府,然而在那场雷劫之后,附近的小妖都当她死了,一众蝙蝠精就霸占了那里,为了抢回这些石头,她这次很是恶战了一番,甚至还放火烧毁的洞府。 “希望你值得我这么做。”杀鸦青望着床上呼吸微弱的李宿道。 李宿快挺不住了,如果没有解药,恐怕支撑不到今天的日出,杀鸦青不再迟疑,取出一颗山晶石塞进他的口里,这晶石入口之后立即吸走了李宿脏腑中的恶气,晶莹剔透的表面慢慢变成了浓墨一般的黑色。 杀鸦青挖出那块黑晶石丢在地上,换了一块干净的重新塞进他的口里,如此反复了几次,李宿身上的恶臭终于淡化了。 这山晶石能救李宿吗? 其实……不能。 那杀鸦青为什么要千辛万苦的抢来? 答案是……除臭。 没错,让杀鸦青最无法忍受的,是李宿身上发出来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臭味,而山晶石在净化恶臭的同时,还能在他体内留下淡淡的清香呢~ 所以……她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就是为了替李宿的尸体做防臭处理吗?! ……当然不是! 十几块山晶石足以将李宿体内积攒了多日的浊气带走,当最后一块山晶取出来的时候,表面颜色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变化了。 杀鸦青守在李宿身边,望着床上垂死的那块“黑炭”,莹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既后悔又纠结的神情。 真正能救李宿的其实不是山晶石,而是她,只有她自己才能吸走他身上的狼毒,对,她得去吸,吸的意思是……用嘴。 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想救人的原因,即便她是一只半妖,这个牺牲也太大了!杀鸦青紧握双拳,身体绷得直直的,哆嗦着嘴皮子嘟了嘟嘴,一面强迫自己向李宿凑过去,一面脑袋不自觉的往回撤。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到底为什么她要做这种事情? 凡人的烂事到底跟她有什么关系? 话说自李宿的灵魂浑浑噩噩的跟着一大群人来到一处晦暗不明的地方,所有人都列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耐心的等着却不知要去哪儿。 李宿混迹在这队伍里,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说话的声音将他的意识从混沌之中唤醒过来。 原来这个队伍是一列等着进入鬼门关的亡魂,说话的是两个青面獠牙,恶形恶状的阴差。他俩旁若无人的说着话,排队的这些亡魂一脸呆滞,仿佛都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只有李宿听到了。 青脸怪道:“……九尾狐逃往人界,用美色迷惑住了前朝国君,被封成了贵妃,又下毒害死了皇后,挑唆国君杀了几位当世贤臣,弄得是天怒人怨,君臣离心,太子险些也要遭到毒手,幸而被家臣救下,逃出皇宫,投奔了镇守边关的舅舅,再后来皇后娘家的几位兄弟就冲进了皇宫“清君侧”,那国君竟然真有几分痴情,愿意将皇位传给太子,只求他们放过贵妃。“ 这不知说得是哪一段神怪志异,倒是勾起了李宿的兴趣,他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 青脸怪话音一落,獠牙怪马上追问:“九尾狐灵力高强,等闲人奈何不得,她竟然委身人界宫廷……可那些凡人又怎么是她的对手?” “谁说不是呢,这里头又有一些缘故,待我细细说给你听,前朝开国数百年,接连出了几个昏君,已到了国运不济,无力回天之时,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九尾狐的出现正是一个契机,彻底断送了前朝的国运,国舅们冲入皇宫那日,九尾狐本要作法害人,没想到天上忽然风起云涌,九尾狐见状花容失色,四处逃窜,结果钻进桃花林,被五雷轰顶劈成了焦炭,杀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天界的雷神。” “啊,理应如此,狐狸最怕打雷了,对了,听说雷神天君十分厉害,当年妖界作乱,便是他领兵诛杀了北冥妖王花月容,一击轰天雷将那条蟒蛇精的胆震碎,妖丹破腹而出,昔日称霸一方的妖王,如今蛇骨还封在五道洞之中咧。” 青脸怪呵呵笑道:“是呀,遇上了雷神,这狐狸精还有什么好果子吃,轻而易举就死了,只是至此之后,人界就乱了起来,原来的国君忽然暴毙,太子即位之时还未成年,压不住外戚与权臣,很快国家动荡,藩王们趁机带兵进了京,泱泱大国成了一盘散沙,群雄逐鹿,硝烟四起。” 獠牙怪想到什么,忽然拍手叫到:“嘿,这么说起来,人界战乱还是天界在背后推波助澜,若是雷神早一点轰杀九尾狐,前朝国君也不至于美色误国,杀妻逼子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青脸怪努了努嘴,道:“天理循坏,一消一涨,万事万物都有这个道理,好比人界历届朝代,都是盛极而衰,前朝虽然也衰败了,却死而不僵,若非是九尾狐闹得一触即发,不知还要苟延馋喘到什么时候,你看九尾狐祸害了一个旧朝代,却不知她也为新朝代的更替埋下了伏笔,不破而不立,你若说这是天界推波助澜,那也不一定是坏事。” 听到这里,李宿忽然觉得青脸怪说的话好像十分有道理,且他朦朦胧胧想起来,新宋开国之前,前朝的确出过一个祸国殃民的奸妃,后来也的确发生过哀帝暴毙,小皇帝继位的事件,更巧的是至此之后,就发生了“五王进京”。李宿一惊,暗道,难道这不只是故事? 就在他暗暗心惊之际,一个白无常走过来,对青面、獠牙两怪道:“你们在干什么,怎么不好好看着这些亡魂?” 青脸怪笑道:“白兄这么正经做什么,这黄泉路自古一个道,他们来了难道还能出去?前头鬼门堵了,耽搁了好一会儿,我们哥俩这不也无事才聊聊闲话罢了。” 那白无常道:“前头没事了,路通了,你俩聊归聊,还是看着这些魂魄好,免得万一出事,鬼王发落下来就不美了。” 青面、獠牙两怪笑着应了,等白无常走了,獠牙怪背对他吐了口唾沫,翻了个白眼,道:“德行,捧高踩低的家伙。” 獠牙怪骂完了,回头又要跟青面怪继续聊,青面怪忽然问:“对了,刚刚提及仙界的那位雷神,你可知那件事么?” “你说的是雷神下凡那件事么?”獠牙怪问,见青面怪点头,又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会不知道,虽然仙人下凡时有,但雷神战功赫赫,又是主仙之一,天帝将他贬下凡,实在是有些意外。” 青面怪啧啧了两声,摇头道:“雷神这回怕是不好了。” “此话怎讲?”獠牙怪果然追问道。 獠牙怪好奇心重,偏偏遇到个消息灵通的青面怪,青面怪好似故意吊他胃口,只是叹气不说,把獠牙怪急得抓耳挠腮,青面怪才压低声音道:“雷神放跑了一只渡劫的妖精,天帝将他贬为凡人,除非他能将功补过,杀掉被他放跑的妖精,不然就不许他回去,可他下界之后就不是仙了,没了仙术,他怎么好杀妖?这是其一。” “我也觉得天帝的惩罚,未免苛刻了一些。”獠牙怪也道。 “哎,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咱们陛下……咱们陛下……”青面怪吞吞吐吐,被青面怪又催又哄,终于还是说了:“这话也是我一位兄弟偷偷告诉我的,你可不许讲出去,你可知道雷神放跑的妖精是谁吗?” “好像是一只鸟精吧。” “是一只三眼乌鸦精。“ 獠牙怪想了想,三只眼的乌鸦可不多,他倒是听说过一只,于是问:“我听闻五百年前北冥妖王,座下倒是有一只三眼乌鸦精,不过花月容死后,它倒是销声匿迹的,难道是它?” “没错!”青面怪拉住他,小声道:“你知道花月容是怎么死的吗?” “不是被雷神劈死的吗?” “哪有这么简单……” “快说!” “有个传闻,咱们陛下认了三眼乌鸦做义妹,然后三眼乌鸦偷了花月容的避雷珠,雷神这才得手!” “啊!”獠牙怪又惊又奇,追问:“但是咱们大王为什么要搀和妖界与仙界之事?” 青面怪拍拍獠牙怪的肩膀,叹道:“这你就不懂了,当年群妖乱舞,引起人界大乱,死了许多人,偏偏都是生死簿上没有的,你说咱们陛下恼不恼?而这一回雷神若真杀了那三眼乌鸦,可伤了咱们陛下的脸面,所以雷神转世的时候,咱们陛下就……就……在送别酒里兑了一点儿忘川水。” “啊!”这下子,獠牙怪张口结舌,连话也说不出了。 青脸怪知道他惊讶什么,叹道:“是的,这回事情严重了,雷神这次并非投胎,而是找了一个凡人附身,偏偏下界之前喝了能遗忘前尘的忘川水,这样他到了人界,没了仙力和记忆,当真就和凡夫俗子一般无差了。” “何止呢……”獠牙怪难以置信的喃喃道:“忘川水不止能抹掉一世的记忆,就算再投胎也未必能想起来,如果这事是真的,那雷神就倒大霉了,谈何诛妖,谈何归位,只怕要是多轮回几次,脱尽了仙气,就永远成了凡人了呢……” 青面、獠牙各自唏嘘着,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不止听得津津有味,居然还插嘴问道:“这倒霉悲催的雷神,怎么就这么被暗算了呢,这下他要怎么办,对了,有没办法让他重新得回仙力或者记忆呢?” 二怪被他吓了一跳,说话的竟然是黄泉路上等候过鬼门关的一个游魂,这鬼不是别个,正是李宿。原来二怪说话声越来越小,而他越听越入迷,竟然从亡魂的队伍里走了出来,跑到二怪身后站着听。 “呔,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快点回去!”獠牙怪指着他喝道。 李宿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冒出来的,被他一问,忽然想起一个很严峻的问题——这里是哪里?他为什么在这里?这俩“人”的长相怎么能这么难看? “快,快回去排队!”青面怪看到李宿在发呆,凶恶的推了他一把,不想手还没碰到他的身体,就被一道金光反弹回去,重重摔在地上。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獠牙怪看到同伴摔倒了,举起狼牙棒就朝着李宿打去,李宿下意识的抬起手臂挡住脑袋,而獠牙怪立即被他挥出的一道金光扫中,飞了出去。 青面怪张嘴结舌的指着李宿,质问:“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宿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展开双臂左看右看,抬头疑惑的问:“咦,这是我干的吗……你们又是谁?还有,这里到底是哪里?” “你……难道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青面怪指了指旁边一块巨大的山石,山石上有三个血红的大字。 李宿定睛一看,那三个字好像是——黄、泉、路?! 额,黄泉路?终,终日见鬼,于,于是这次他也成了鬼吗?! 要不要这么惊悚?!李宿惊呆了,一些零散的记忆突然钻进了他的脑中,令他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好像受伤了,然后又晕倒了,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听到有人说他中毒了,而且他隐约还听到了母亲的哭声……难不成……他真的死了! 李宿终于弄懂了,他正要大呼“冤枉”“我不想死”之类的话,可还没等他说出口,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将他整个“人”卷在了半空中!而更诡异的是,这里其他的鬼都没有受到影响! 李宿漂浮在半空之中,进入了飓风的中心,那猛烈的风浪犹如千万把利刀,瞬间就将他绞得零零碎碎,然后他连同他的那些渣渣被一股极强的吸力给吸不见了! 青面鬼和獠牙怪是专门引渡死人魂归地府的阴差,当差这么多年,他俩从未见过这等怪事,都傻在了当场。 第十一章 杀鸦青与李宿唇齿相接,李宿身上的狼毒全部被吸进她的体内,与预料的不同,此举不但没有耗费她的妖力,相反还给她带了不可言喻的力量。 杀鸦青忘记了自己是在救人,她额间的红痕热得发烫,紧蹙在一起的眉头十分自然的舒展开来,婴儿肥的脸蛋渐渐露出棱角,五官也张开了,于此同时乌黑的头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更不要说身体了,已经完全长大了,彻底恢复成了她还是乌鸦精时候的模样。 杀鸦青惊讶极了,关键是她浑身上下宛若泡在温泉中一般舒适,而一股温和又熟悉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涌进她的体内。 当李宿睁开眼,杀鸦青正半卧在他身上,她的身体柔软的依偎着他,她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这古怪的场景简直令李宿以为自己在做梦。 但是这不是梦,杀鸦青睁开眼睛,发现李宿也在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恋恋不舍与他分开。 刚才离得太近了,现在李宿发现了,偷吻自己的姑娘,竟然是那晚上在恶狼爪下救了自己的女子,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李宿无法清醒,彻底将这一切当做梦了,因此他如痴如醉的笑了起来。 “是你……” “原来又是梦呢……” 不过才说了几个字,李宿又虚弱的闭上了眼睛,杀鸦青将他从黄泉路上救了回来,所以这次他没事,只是睡着了而已。 杀鸦青摸了摸自己的脸,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打量了自己的手脚,确定自己的确“变”大了,但她并未有意使用妖力,为什么会这样呢? 还有,刚刚她的嘴唇碰到这个凡人的嘴唇时,她吸收的的力量到底从哪里来?这个凡人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就在杀鸦青疑惑不解的时候,她猛然想起自己曾听到过的一件关于李宿的传闻,传闻说李宿九岁的时候在坟地发生过意外……九岁……坟地…… 杀鸦青一惊,抽了口气,为什么这么明显的线索,她竟会没有留意! 她突然向昏睡中的李宿扑过去,扒开他的衣裳,用颤抖的手贴在了他温热的胸口上,此刻李宿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它散发出的能量不仅让李宿的身体正在超越常人的速度恢复,而且还传达到了杀鸦青的手中。 杀鸦青激动得几乎泪流满面,她感觉到了,这是她的妖丹!这个凡人的心脏里,藏着她的妖丹! 她迫不及待的要将妖丹拿回来,然而这颗妖丹早已和李宿的心脏融合在了一起,两者无法完全剥离开,如果一定要取出妖丹,那唯有一个办法——就是杀了李宿! 杀鸦青明白了这一点,眼睛中瞬间流露出了杀意,她高举右手,手指上的指甲长出了三寸,成了一只可以开膛破肚的利爪,她冷冷瞪着沉睡不醒的李宿,以爪尖悬在他心口的上方。 这人的生死,全在她一念之间,她急促的呼吸着,胸口不断起伏,虽然明知这个凡人男子罪不至死,可是如果不这么做,还有什么办法能拿回她的妖丹? 杀鸦青扪心自问,这人到底杀还是不杀? “如果不是雷神为了救你,我早就随着内丹灰飞烟灭了,可也正因为有我的内丹,雷神才能将你救活,我俩对对方都有救命之恩,这笔恩情足以抵消,所以现在……我不欠你什么,而你要……把它还给我!” 杀鸦青眼睛一睁,利爪便朝着李宿的心窝掏去,与此同时,太阳升起来了,晨间第一抹阳光穿透了弥漫的雾气,穿透了李宿房间的镂空花窗,恰恰照射在了即将对李宿开膛破肚的杀鸦青的利爪上。 杀鸦青的爪子突然停顿在了半空中,她略诧异的扭头去看,果然见外面的天空已经亮了。 原来不知不觉,一晚上就已经过去了,现在天亮了,阳光驱走了她的瘴气,再过不久,三河县的人们就会从沉睡中苏醒。 望着从窗格上投进来,继而照在李宿胸口上的那一指阳光,杀鸦青心中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 她想了许久,忽如醍醐灌顶,眼睛亮出了光彩。 “没错,这是一个预兆。”她的手接着阳光,如抚水一般正反荡了荡,指尖立即收了回去,重新变得修长白美,根根若葱。 李宿不能死,不仅不能死,他还必须好好活下去!杀鸦青弯腰将落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扔在了李宿身上,然后把地上的黑晶石收拾了,退出了门外。 李宿能活下来,凭心而论,实在太不容易了,几次三番险象环生,偏偏每次都能跟杀鸦青扯上联系,也不知这俩人到底谁是谁的克星。 瘴气在天亮之后就自动化解了,三河县迎来了阳光明媚的一天,整个县城的人都睡了一个香甜的好觉,而当李寄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弟弟垂下的手臂。 李宿狼毒已退,所以衣袖下露出的皮肤是……不太健康的苍白色,李寄迷糊了一下,然后噌的一下从地铺上坐了起来,片刻之后就听李宿房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二弟毒退了——” “娘,真娘,二弟毒真的退了——” 一阵喧哗吵到了刚刚入睡的杀鸦青,她又变回了女童的样貌,小小的身体缩在被子里揉了揉,伸手抽出枕头往门口砸过去。 (吵什么吵,不知道人一晚上没睡么!一群不知道感恩的凡人!(╯‵□′)╯︵┻━┻) 李宿真的活了,他在黄泉路晃了一圈,回来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旖旎的的梦,因此他不知险恶,醒来之后心情竟然还甚为不错。 说起来,他之所以毒发的慢,痊愈的快,都是因为他的心脏与杀鸦青的妖丹连成一气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狼妖布下瘴气的时候,才没有受到影响,而鸦青对他的迷魂术,也没有效果……还有就是,在他第一次见到杀鸦青的时候,心跳快得几乎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李宿醒来之后吃了一顿白粥,立即捧着那雕花梆子,披衣靠在床头傻笑,不一会儿得到消息的名医就到了,原来这几日他也没回家,而是住在衙门里试毒,连试了几十种毒,都没有找到符合李宿毒性的毒,他望闻问切之后,不禁大惑不解,这人到底是如何不治而愈的? “或许是……我下在他身上的乌头毒和他之前中的毒相克,所以抵消了吧吧……”名医知道这个可能性太小,但却是唯一一个能说得出来的解释。 李家的人对名医感恩戴德,千恩万谢,李寄让柳氏去拿银子来,名医捧着医药费走的时候还在纳闷,这人命真大呀。 李宿这次大难不死,整个人如脱胎换骨了一般,不过休息了几日,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了起来。 不得不说,李宿像王氏年轻的时候,脸盘儿不大,五官俊秀,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很是能看。 李家人惊喜李宿的变化,只有杀鸦青知道,这是由于妖丹散发了力量的缘故,她的元神和妖丹本是一体,分隔开来,两者皆萎靡,现在她感受到了妖丹,妖丹也被她唤醒,于是李宿就成了受益者。 李宿很快就能复工了,李寄也将要回军营了,这一日柳氏给李宿收拾脏衣服,从桌子上看到了一幅工笔画。李宿以前在家百无聊赖,以看书作画消遣,虽然看的书都是杂书,画的画……都是过年时候画的门神,不过这画的手笔,柳氏一看就知道是小叔亲手画的,便悄悄拿去给婆婆看。 “娘,你快看看,小叔画得是哪家的姑娘,我怎么没见过?” 王氏站在院子里,阳光有些刺眼,便拿到树荫下细细看,只见画中月光洒地,一位美丽女子正在射箭,但见她唇角含笑(冷笑),衣袖飞扬,真叫一个英姿飒爽。 王氏的表情从疑惑变成惊喜,道:“哎呀,我儿有意中人了?” 柳氏也开心的道:“这画中的姑娘栩栩如生,定是小叔见过的,看这一笔一画这样用心……娘,咱们打听打听,这姑娘若是尚未婚配,今年就给小叔定下来吧!” 柳氏巴不得小叔快点开枝散叶,王氏也深以为然,不想两人说得正热切,树上忽然掉下来一个女娃娃。 “啪——” “哎呀,表姑姑,哎呀,摔疼了没有,啊!不得了!鼻子流血了——” “快去拿棉布——” 第十二章 新宋朝建朝十年,正是大战后养息之时,宫中帝后极尽简朴,各地府衙精兵简政,便是三河县这样的小地方,官衙中的人手也不充裕,李宿病休了这么久,县太爷却没有另外寻人顶替其职,而是令皂役轮流巡夜敲更,所以到李宿顺利的复了职,衙门里上下都很高兴。 李宿昼伏夜出敲更巡夜,总有些许惦念在心头,狼妖那次的事令他难以释怀,而那个古怪至极的女子总是出现在他脑海之中,却不知,就在他斩不断理还乱的时候,杀鸦青已经被他嫂子当成闺女养了。 这天早上,杀鸦青又换了一套新衣裳,不用说又是柳真娘给做的,这次是青绿色的底裙上罩着鹅黄色的小衫,穿在她身上,宛若一朵嫩嫩的油菜花。 柳真娘给她梳头,洗脸,然后拿出一笼粉□□白的糖包给她吃,杀鸦青坐在板凳上,面无表情的拈起一只糖包,咬了一口后,在柳真娘殷切的注目下,不得不抬头挤出笑容:“嗯,好次。” 虽然的确好吃,可柳真娘也太外露了,实在令人倍感压力,柳真娘果然喜笑颜开,道:“真的么?太好了。”一边说着,还一边伸手宠溺的揉了揉杀鸦青的脑袋。 杀鸦青生生忍受了,想她堂堂千年老妖,被个凡人当娃娃养,真是情何以堪,如果不是顾忌到迷魂术对同一个人用多了,可能会影响到她的神智,她早就让柳真娘看“小星星”了。 杀鸦青幽怨的咬了几口糖包,柳氏见她吃完了,忙把剩下的递过去,塞满嘴的杀鸦青不由自主的又拿了一个,额,话说回来,这包子真好,真好次呢。 “真娘嫂子,吃什么好吃的,有没有给妹妹留一份呀。” 一声好听的女声传来,杀鸦青和柳真娘同时抬头往门口看去,只见院门口立了一个身影倩丽的女子,柳真娘先是一诧,然后一喜,连忙把蒸笼放在小桌上迎了出去,欣喜道:“婵兮妹妹,你回来了!” 这“婵兮妹妹”又是何方神圣?杀鸦青狐疑的打量过去,只见这女子年纪大约二十多岁,生得一张鹅蛋脸,眉如远峰,目若秋水,身材纤细,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裙衫,作妇人打扮,手上挎着一个竹篮。 这女子穿戴素净,头戴银簪,一看便是个寡妇,这年轻的寡妇也十分高兴,迎上去与柳真娘交握手臂,各自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婵兮道:“嫂子我可想死你了,我早就想回来了,可叔父婶子怜惜我,不愿放我回来,原本说只住半个月,结果一捱捱了三个月,没想到一回来就听说了二郎的事,我心里焦急得不行,连忙就过来了。” 这寡妇说起来跟李家也很有缘分,她本姓秦,父亲是个药商,家住李家对面,秦家有些家产,膝下又唯有一女,父母便不愿外嫁,只坐产招夫,秦婵兮听从父命嫁给选定之人,奈何成亲不久,新女婿便急症去世,秦父自觉愧对女儿,生下心病,过两年也故去了。 秦母和秦婵兮两代寡妇支撑门户不易,初时常有地痞来闹事,李家老夫人是个热心人,做了多年邻居也不忍秦家这对母女受难,便命大郎李寄将地痞赶走了,并且人了秦婵兮当干女儿。 李家在本地颇有威信,地痞便不敢再闹事,这样两家越走越近,秦婵兮自幼熟读医术,通晓医理,李家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也是秦婵兮一手调理。 秦婵兮与柳真娘在门口说了半天,柳真娘才笑道:“唉,光顾着说话,快进来坐坐,娘也想你呢,对了,我给你引见一位长辈。”说着,她把秦婵兮引到院子里,指着杀鸦青道:“你看看,这位是表姑姑。” 秦婵兮早就看到杀鸦青了,听了这话露出惊讶之色,毕竟在她眼里看到的分明是个小孩子。 柳真娘这时掩嘴笑了起来,道:莫看我家表姑姑年纪小,可辈分却与我公公同辈,既然是我家的表姑姑,当然也是你的表姑姑,不要愣着,快喊人呀。”说罢,轻轻将秦婵兮推了推。 秦婵兮这才信了柳真娘不是作弄自己,笑着对杀鸦青行了一个半礼,喊了一声:“表姑姑好。” 柳真娘将婆婆收干女儿的事情简单说了,杀鸦青才知道自己成了大家的“表姑姑”的原因,既然是“晚辈”,她就挥了挥手,道了句免礼。 秦婵兮被她小孩作大人模样的举动逗乐了,解下荷包递过去,笑道:“还请表姑姑赏脸,这是我自个儿晒的零嘴儿,且尝尝吧。” 杀鸦青闻到腌酸味的味道,心中一动,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梅干,她想起第一次见柳氏的时候,她也是拿梅干哄自己,心道,这都是什么毛病,现在的年轻妇人都爱吃这个。 拜过了表姑姑,柳真娘就将秦婵兮带去见婆婆,杀鸦青坐在院子里,从荷包里捻起一颗梅干,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忽然,天上飘来一朵阴云,霎那间挡住了太阳,天色一暗,一股阴气扑面而来,杀鸦青抬头一看,只见门外的那颗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长发披散,面色发青,双目流血,身穿丧衣,衣摆下是一团雾气,掩盖住了双脚,他见到杀鸦青看见了自己,忽的就消失了,与此同时,阴云吹散,天空中重现了太阳。 原来又是一个鬼,杀鸦青冷笑着,用舌尖将梅干舔了舔,然后丢在地上用脚碾过。 李家人留了秦婵兮午饭,待她走后,柳真娘将她带来的礼物中拿了小扇、荷包、香囊给杀鸦青配上,杀鸦青对这些小物件没什么兴趣,任由柳真娘摆弄,并故作无意的道:“真娘,秦婵兮给我吃的梅子,跟你给我的一个味道呢。” 柳真娘一愣,又笑了起来,道:“还以为你丢了呢,原来真是吃了的,这舌头真厉害,我跟婵兮年年去乡下收鲜梅子,用一样的方子腌,味道怎么会不一样呢?” “年年吗……不过味道也不完全一样,略有一些差别,一定是她藏了私,没有完全教你。”杀鸦青又说。 “这句可不实。”柳真娘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道:“我俩是一处晒,一起入瓮,腌的时候放在我家地窖里,等腌好了她才拿回去,你说,咋个有差别呢?” 杀鸦青没说话,垂眼笑了笑。 杀鸦青的五感异于凡人,凡人嗅不到的味道她能嗅道,品不出的差异她也能品出,当她第一次见到柳真娘的时候,就发现她的梅干有异,因为那味道和梅子的酸味混在一起,所以不是很明显,但她是能分辨出来的,那是寡母草的味道。 寡母草又叫无子果、独叶、落儿花,是一种长期服用能让妇人无法生育的草药,柳真娘生不出孩子并非是她体质的问题,而是有人害了她,原本杀鸦青没打算多管闲事,直到李宿中毒那次,柳真娘在她面前流泪说要求休书的时候,她才准备把这事说出来,只因李寄的出现而被阻断了。 这些时李家事多,她虽没再提却一直在心中计较,适才她尝了尝秦婵兮的梅干,果然少了一味寡母草,若她真是无辜,又怎么会这样?只不过如果真是她下的手,原因呢? 日薄西山,杀鸦青饭毕在门口散步消食,柳真娘嘱咐她不要乱跑,然后进了厨房洗碗,而杀鸦青见她进屋子了,走进十步外的巷子里,伸手凭空一抓,藏身于此的红衣女鬼立即显露形状,从墙边飞身而出,摔倒在她脚边。 ——哇,放过我吧!我只是路过!路过! 红衣女鬼连忙求饶,她的意识传达到了杀鸦青脑中,杀鸦青冷冷一哼,道:“我说过,你不退避三舍,我就生吃了你!” ——不会的,您不会吃我的……应该是这样吧。 红衣女鬼缩在墙角,小心翼翼的瞄了瞄杀鸦青,她虽然求饶,但看上去的确不如上次那般害怕了。 嘎?杀鸦青脑袋一歪,问:“要不要我吃给你看看?” ——您不是给李二郎解毒了么?既然您会救人,就代表您心地善良,既然您心地善良,那就一定不会吃好鬼的,是这样吧,尊座?红衣女鬼怯怯的问道。 难怪她这回胆子变大了,原来她见李二郎毒解了,猜出是杀鸦青干的,故而有了以上推断。 “……”杀鸦青都快被她给气笑了,道:“我救李宿跟我的善恶无关,在妖界,妖若受了凡人的供奉,理应有所回馈,我吃李家的米穿他家的衣,既然享受了他们的供奉,自然也该救李宿一救。”她说着,手指作托碗状,稍稍一转,那红衣女鬼便被一股强力从地上拽起,顶在了半空之中动弹不得。 ——啊,你要干什么!红衣女鬼被吓了一跳。 “你听好了,很明显我的实力比你强太多,而现在我需要有人帮我办事,既然你喜欢多管闲事,那愿不愿意给我做事?我不喜欢强迫别人,你自己选吧。” 杀鸦青刚说完,红衣女鬼面前就砰的一声出现了一大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火势直冲她的鼻尖,可她被困在半空中,逃脱不得,她惶恐惊讶的望着旁边的杀鸦青,这团不是普通的火,是能够焚烧鬼魂的炼狱火。 “不过你要是选不愿意,我就烧死你。”杀鸦青认真的道。 ——那还叫我选?红衣女鬼可怜巴巴的问。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选择死亡。”杀鸦青自以为有趣的笑了笑,双手在两耳边竖起“兔耳”手势并弯了两下,道:“我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心地善良’的妖,所以你最好在我烧死你之前回答我。” 杀鸦青话音刚落,红衣女鬼就见面前的火团一炸,火势徒然变得一丈有余,整个向着自己围了上来,灼伤感如切肤之痛,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吓得紧闭双眼,尖叫起来。 ——我答应!我给你当手下!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那些熊熊烈火在吞噬她的霎那之间消失了,等她发现自己没烧死,而惶惶不安的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空寂的小巷和站在自己面前含笑的甜美小姑娘。 “下次快一点,我不敢保证每次都能收得这么及时。”小姑娘眨眨眼,控制红衣女鬼力量徒然消失,红衣女鬼掉在地上,她虽未死,却被炼狱火燎了那么一下,衣裙烧损,肤色如炭,连头发都焦了一半。 红衣女鬼跌坐在地,死而逃生(?)的她抚了一把烧焦的头发,抬起被燎得黑漆漆的小脸,傻了吧唧的望着杀鸦青发呆。 “好吧,既然你如此迫切,那么现在我便交给你一桩差使,李家对面住了一个叫做秦婵兮的女人,我要知道她所有的事情,如果天亮之前没有向我回禀有用的信息……我们再继续~”杀鸦青最后几个字威胁意味浓重,一双杏眼轻轻的往红衣女鬼瞥去,吓得她往后一缩,可是……红衣女鬼忽然想起现在离天亮不足六个时辰,不禁寒毛都炸了。 ——现在离天亮只剩…… 她话没说完,见煞星脸上开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后半句就跟着口水一起强咽了下去。 “你没有鬼朋友吗?你不是很喜欢偷窥吗?我可不管你用什么途径打听,我只要结果。”杀鸦青耸耸肩膀,催道:“别愣着了,快去吧小红,记得天亮之前来找我哦。” 红衣女鬼无奈,只得领命,走之前又委委屈屈的偷瞄了杀鸦青一眼。 她当然不叫小红,但她不敢有异议,而杀鸦青对这女鬼的真实姓名,出身来历一点都没兴趣,随便起个名字也只是为了区别一下而已。 看到杀鸦青不耐烦的怒了努嘴,红衣女鬼哭丧着脸,一转身就消失了。 见她走了,杀鸦青才露出欢喜的表情,刚刚那一手不止震慑了红衣女鬼,也让她发现自己妖力精进了许多,炼狱火已能收放自如,她摊开一只手,手心长出的一朵小小的火苗,她的目光随着火苗而越来越亮,复而又将手握拢,捏熄了火苗。 “炉鼎……”杀鸦青不知想到什么,意味不明的念叨了这两个字,然后颇得趣味的笑了起来。 第十三章 李宿美美的睡了一觉,醒来才听说对门的秦寡妇来过家里,不觉皱起了眉头。 大约他是李家唯一一个不喜欢秦婵兮的人,晚饭时还对母亲和嫂子念叨着:“家里人还是不要与秦大姐来往得好……” 柳真娘一边摆筷子,一边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听说了你的事情,专程来探望你,你怎么就是瞧不顺眼她?她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 李宿想说什么又不好说,支支吾吾半天,道:“毕竟人家是个寡妇,本就是非多,何苦招惹人家。” 柳真娘素来热心快肠,和秦婵兮又一向要好,听了他的话便生了气,道:“寡妇又怎么?又不是她想要当寡妇来着,别人作践她也就罢了,你跟她从小一块儿长大,怎么也这样说?”她索性连碗筷都不递给他了,只给婆婆、杀鸦青盛了饭。 李宿摸摸鼻子,心中十分无奈,偏偏他母亲也说他:“以前你说婵兮命中带煞,克父克夫,叫我们不要与她来往,可我见不得好人遭罪,还是认了这个干闺女,打那时起,你就从没正眼瞧过人家,还拘着我们不跟她来往,实在好没道理,现在又作践人家一个寡妇,亏你小时候人家还照顾过你,哎。” 秦家以前是做药材营生的,李宿傻了的时候,常常给些便利李家,秦婵兮小时候还帮忙看顾过他,按这缘由,李宿现在嫌弃她的确不对,可他也是有苦难言,只好苦笑着起身去给自己盛饭。 杀鸦青安静的听着三人的对话,心中似有所领悟,眼睛便往李宿身上看去。李宿中毒之前,曾经怀疑过她的来历,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令他来不及深思,他盛了饭回来,突见她一脸古怪的盯着自己,不禁微微一怔,却又一时不明白哪里不对劲。 饭前几句不对付的话,让李家这顿饭吃得有些乏味,李宿更是放下碗筷就去衙门了。 三更时分,他挎着梆子,照例挑着灯笼出来巡街,谁知刚踏出衙门,就看到门前的街道上飘来一团白影。 白影是个鬼魂,披头散发,双目流血,若是往日见到这类异类,他必是赶紧敲梆子驱鬼,可奇怪的是他今天迟迟敲不下那木槌,不止如此,他的目光中还流露出些许愧疚,只因这鬼他分外熟悉,就是秦婵兮死去的丈夫,周笠。 周笠死时三十一岁,中等身材,其貌不扬,原本有妻有儿,却在战时都死掉了,他一个人逃难到了三河县,恰逢皇帝下诏全国未婚男女婚配,因秦家女儿不肯外嫁,而大战过后女多男少,大多男子虽垂涎秦婵兮的美色,却不甘心当上门女婿,这样阴错阳差之下,周笠被招进秦家当了女婿。 周笠死于疫症,从发病到死亡只过了三天,由于怕传染,死后尸体进行了焚烧,这便是李宿不让家人跟秦婵兮来往的原因,周笠死后阴魂不散,怨气重重,而种种迹象无不表明,他的死很可能跟秦婵兮有关! 望着越来越靠近的鬼魂,李宿喃喃道:“对不起……我,我帮不了你……”顷刻之间,周笠几乎飘到了他的对面,他闭上眼睛,终于将木槌一落,梆子响起,周笠立即就烟消云散了。 周笠的尸体烧成了灰,这些年过去,证据也都不在了,所以明知周笠含怨而死,却做不到帮他翻案,李宿心中愧疚,只能避开了。 在他走后不久,周笠重新凝聚成形,他也不知道刚才冲击自己的灵气是什么,正二丈摸不着头脑之际,有个红影飘了过来,原来是小红。 就快要天亮了,小红要抓狂了,那煞星又没有告诉她何为“有用”的信息,正心急火燎之时,她看到面前的周笠,便停了下来,死马当活马医的问: ——嘿,伙计,你是本地鬼么? 周笠奇怪的望着她,第一次看到有鬼急得满头大汗。 ——跟你打听一人,你认识一个叫秦婵兮的女人么? 就在小红恰恰撞见周笠的时候,李宿已经又过了两条街了,这一路上,他长吁短叹,心绪难宁,一方面不欲多管闲事,一方面却良心纠结,正不胜忧虑着,抬头就见迎面又来了一团影子,只当又是一个游魂野鬼,便不耐烦的敲了敲梆子,没想那影子不但没有散去,反而离他更近了一些。 他这一套雕花木梆子克不住妖魔,却对鬼魂百试百灵,他见那影子是个人形,闻更声而不散,便挑灯细看,只见微弱的光影下,一个挽着包袱的女子款款而来,她身材高挑,穿着布衣裙,头上包着头巾,见了他微微福了福身。 这做派倒像是个正常人,只是正常人怎么会这么晚了在街上游荡?李宿回了个礼,小心翼翼问:“你是何人?怎么三更半夜还在外面闲晃?” 那女子低着头,细声细气的回答:“这位小哥,奴家是外地人,是来这里寻人的,可却不知那人住在哪里,好生烦恼。” 哦,原来是寻人不着的,李宿半信半疑,又问:“你寻的是谁?说与我听,我若认得就带你去找他,不然你就只能先找个客栈住下了,这天色也太晚了。” 那女子闻言,抬头望了李宿一眼,李宿这才看清楚了她的模样,这女子长着一张姣好的容貌,一双眉毛格外英气,眼睛乌亮如星辰,只是不知为何,她看人的那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 “我寻的是一位英雄。”女子咬牙切齿的道。 李宿夜路走太多了,即便这女子可能不是鬼,他也带着七分小心,连说话的时候都是一脚前一脚后,一副随时拔腿就跑的准备,他暗道,这妇人虽不是鬼,可不知为何看上去比鬼还怪。 “什么样的英雄?” “是一位年纪轻轻的英雄,听说,他在衙门当差,年纪虽然不大,却能独自打死一头狼,你认识他吗?”女子冷笑着道。 打狼?李宿一惊……这说的是他吗?不知为何,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便狐疑道:“你找他做什么?” “他杀了我夫君。”女人盯着李宿,嘴角噙着冷笑,眼睛越来越亮,亮得好像黑暗中的两团小火焰。 李宿强笑道:“你这妇人是说笑吧,他怎么会杀人……怎么会杀你夫君呢?” “是他杀了我的夫君……可怜我的夫君,被他拦腰斩断,这还不够,尸体还被放火焚烧,我翻遍了荒山野岭,也只找到几块黑漆漆的骨渣……”女子阴森森的道。 李宿睁大眼睛,他没有杀过人,却见过一只被拦腰斩断的恶狼,而且那狼非一般的禽兽,是一只狼妖。难道说,这女子也是妖精,是来寻仇的?他这么想着,便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了脊梁骨,对着这诡异妇妇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你的样子,一定是认得他的吧?”女人死死盯着他,上前一步道:“难不成你就是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宿愣着愣着,突然大笑起来,在这寂静的夜晚,安静的街道中,这响亮的笑声显得十分突兀,他打断了正在说话的女子,好似正遇到天底下最最有趣的事,而不是正在听一个丧夫女子正在哭诉。 女子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微微眯了眯眼,静静的打量着李宿,可李宿还在笑,他笑得眼泪流出来了,冷汗也流出来了,然而他的笑声很快嘎然而止,趁那女子不明所以,把手上的灯笼往女子脸上一摔,然后拔腿就跑! 开玩笑,这女子肯定也不是善类,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那女人挥手挡开了砸过来的灯笼,见李宿跑了也不急,冷笑着一挥手,潜藏在黑暗中的数条黑影便如箭一般的朝着他追了过去! 是狼!而且不止一条,是狼群! 一群穷凶极恶的狼在夜色中追着狂奔逃命的李宿,其中有一只跑着跑着,仰头对月亮狼嚎起来: 嗷呜—— 正在和周笠交谈的小红听到一声狼嚎,抬着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弥漫出了浓浓的瘴气。 这是……场景为什么这样熟悉?小红一惊,难道是…… 周笠跟着秦婵兮才回三河镇,并不知前不久发生的事,便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我不知道,上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该死,肯定有事发生了,我去看看,你就在这里等我! 小红说完,追着狼嚎声而去。 与此同时,睡梦中的杀鸦青忽然被狼嚎惊醒,她一下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扭头朝着半开的窗户望了过去。 第十四章 现在的狼都爱往城里跑吗?虽然这不合逻辑,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吧!惊慌失措的李宿很快被群狼团团围住,他的梆子对它们又毫无作用,于是迅速的从绑腿上抽出一把匕首,用匕首哆哆嗦嗦的指着群狼。 夜雾中的群狼眼睛仿佛一盏盏小灯,它们围着李宿,喉咙发出咕咕的声音,而那女子站在包围之外,优哉游哉的走来走去。 “李宿!”女子问:“我再问你一次,是你杀了我夫君吗?!” 李宿虽然心惊胆战,却不发一言。 女子冷笑着,喉咙发出了一声咕咕声,狼群立即躁动起来,它们伏着脑袋,缩小包围,其中一只狼率先朝着李宿扑了过去! 李宿暗道吾命休矣,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匕首,这匕首是上次遇到狼妖时候那神秘女子留下的,李宿一直带在身边,现在便成了他手中唯一的兵器。 女子显然不准备一下将李宿弄死,因为其他的狼蛰伏未动,而攻击李宿的那头狼躲避匕首的同时,伺机要咬他的手脚,李宿一时手忙脚乱,却在紧要关头,一道红影飘过来,但见她轻盈落地,长袖一挥,一阵阴风扫过,竟然将那头狼扇到地上狠狠摔了一跤。 是红衣女鬼!她又来了! 见有人(鬼)擅闯,群狼躁动起来了,被扇下来的狼从地上爬起来,却没有立刻反击。 这些狼都听从女子的号令,而女子之所以没有大开杀戒,是因为她怀疑她夫君的死另有隐情,见红衣女鬼现身,她便喝问:“我早知道这个人没有本事杀我夫君,凶手一定另有其人,女鬼!是你杀了我夫君吗?” 说话的女子实则也是狼妖,与当日死的狼妖正是一对,在所有野兽当中,狼是最忠贞的一类,她得知她夫君命丧三河县,便来为夫报仇,可来此之后,发现被人称为打狼英雄的李宿本事微末,根本不足以杀死她的夫君,便想操控狼群袭击他,逼出杀害她夫君的真正凶手。 小红上次差点害死了李宿,心中十分愧疚,这回见李宿落了难,才再次挺身而出,却被母狼妖当成了杀她夫君的真正凶手。 ——不是我杀的,你夫君不是我杀的,也不是这个人杀的!小红拼命辩解着。 凡人无法感知鬼魂的意识,但妖能,母狼妖果然听见了她的话,冷笑质问:“如果不是你们,又是谁呢?” ——是,是…… 小红简直为难死了,不是她不想说,是不敢说啊,如果她出卖了那个煞星,不知道会不会被她烧死啊,但是不说的话,这母狼妖也会杀了她呀,老天,求给条生路吧。 “哼,就算你们真的都不是凶手,凶手也肯定跟你们关系匪浅,我杀了你们,他自然就会来找我了。”母狼妖说罢,恶狠狠的下令道:“撕碎他们!” 狼群再次躁动起来,一只只恶狼张着嘴,滴滴拉拉着腥臭的唾液,朝着中间的一人一鬼一齐扑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候快,就在狼群一跃而上的之际,瘴雾之中忽然有一支箭朝着母狼妖射去,母狼妖正在冷笑着,冷不防这支暗箭已到了面前,她来不及逃,下意识伸手挡住,只见那箭一下钻进她的掌心,从手背射出,恰恰刺中了她的眼睛! “啊——”母狼妖惨叫起来,左眼已瞎。 变故途生,狼群纷纷停下了攻击,小红还好,李宿已浑身浴血,他艰难的朝着四周张望,果然看到有个人影立在不远处的屋顶上,那人影一击得手,利落的从屋檐上飘然落下,与此同时李宿瞳孔微缩,心如雷击,已从朦胧的身影中,猜出了来人是谁。 瘴雾对杀鸦青无效,狼嚎声将她从熟睡中惊醒,她的化形越来越得心应手,此刻她不再是十岁女童的模样,而是恢复了乌鸦精的面目。 狼群们感到了危险,撤离了对李宿和小红的包围,转而对着杀鸦青展开了对峙之势。 那母狼妖却也够狠,用力从自己眼窝里拔出了箭,箭头带出了她的眼珠,她半脸鲜血,愤怒不已的对杀鸦青怒吼:“是你!毁我眼睛,杀我夫君的是你!” 她的夫君有数百年的道行,远非之前一人一鬼可以匹敌,故而她见杀鸦青露面,就猜是她干的,她此刻暴怒,牙齿变长,耳朵变尖,面颊长出灰色的硬毛,仅剩的一只瞳孔仿佛浸染鲜血一般鲜红,杀鸦青对着她举着弓箭,歪着头打量了她的样子,笑起来:“狼不独行,我怎么忘了,有公狼就会有母狼。” 母狼妖的身量忽然拔长,身体变大变强,身上的毛越来越多,原本的衣裙也随之碎成碎片,最后,她……应该说是它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狼。 虽然这一幕并不算太意外,但李宿还是被惊到了,他十分担忧的朝杀鸦青看过去,只见杀鸦青取出三支箭架在弓弦上,颇不以为然的笑道:“我把你夫君斩成两半,从他肚子里挖出妖丹……他死的时候很痛苦,简直备受折磨。” 杀鸦青果然不是好鸟,惹母狼妖心如刀割,痛极而怒,立即朝着她猛扑上来,便在那一瞬间,杀鸦青松开手,只闻弓弦震动,三箭齐发!然而就在三箭射中母狼妖头、颈、腹的霎那,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三支箭撞在母狼妖身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竟然俱折断落在了地上! 杀鸦青的笑容僵住了,没想到这母狼妖的道行比那只公狼妖还要高强,当它现出原形之后,皮坚如铁板,毛硬如钢针,夺星箭竟然刺它不破! 杀鸦青不敢置信,连忙再放数箭,却都没能穿透母狼妖的皮毛,而转眼之际,母狼妖已经到了她的眼前,朝着她扑了过来! 杀鸦青立刻丢下弓箭,从腰间拔出双刀,双刀一错,去砍母狼妖的爪子,可母狼妖全身如铁,整个刀枪不入! 杀鸦青暗暗心惊,母狼妖的突然后腿忽然发力,蹬在了她的肚子上,转眼她就如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掉落在地,肚皮都被抓烂了,血如泉涌! 嗷嗷呜—— 鲜血刺激了群狼,群狼仰天齐嚎,仿佛在欢呼母狼妖的胜利,又仿佛是按耐不住嗜血的冲动,这鬼哭狼嚎的声音穿透了迷雾,令人不寒而栗。 杀鸦青口吐鲜血,趴在地上往后挪动,留下一串血迹,而她的后面是李宿和小红,小红见她已落了下风,表情惊骇不已,她望了望前面的狼群,步步后退,突然一扭头,就消失在了当场,丢下杀鸦青和李宿逃走了。 李宿发现她逃走了,心中更加焦急,他回头看到地上的杀鸦青,心中估量,若是他架着这姑娘夺路而逃,恐怕刹那间就会给这群狼妖抓住,可他若是自己走了,这姑娘也马上就会被撕碎,这该如何是好? 杀鸦青慢慢挪动,狼群收拢包围,母狼妖的眼神嗜血而残暴,它如女皇一般踩着优雅的步子从正面走向她。 “过来!”杀鸦青忽然道。 李宿被她忽视久了,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在对自己说话,直到她低喝了一声:“李宿,过来!” 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李宿来不及想,身体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蹲在杀鸦青的身边将她扶起,而此刻狼群近在咫尺,母狼妖张嘴一嚎,群狼立即如在旷野分食死尸一样跃然而起,淹没了李宿和杀鸦青。 李宿抱紧杀鸦青,下意识的挡住她,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生死之际,杀鸦青忽然仰头咬住了他的嘴唇。 雾如浓墨,挡住了空中那一轮明月的最后一抹光,整个世界彻底被拽进了黑暗之中,时间仿佛断开了,生命似乎亦停了下来,就连血管中的血液都忘记了流动。 杀鸦青从李宿的嘴里吸出他的血液,吞咽进自己的喉咙之中,而李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丢弃了恐惧和羞涩,抱住杀鸦青,加深了这个吻。 那一霎那恐怕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却又异常漫长,杀鸦青惊愕的瞪大眼看着他,脑中轰的一下之后,只想起两个不甚清晰的字眼——鼎炉。 古代术士以火炉加入水银、明矾、巩等物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所用火炉即为鼎炉,凡人追逐长生不老之心不死,除了炼制丹药之外,有些术士还抓住一些年轻男女,用药物调理他们,以采-阴-补-阳或者采-阳-补-阴的方法来获得长生不老的效果,有趣的是,他们管这些男女也叫做炉鼎。 李宿以为自己死定了,而且闭着眼,可杀鸦青还睁着眼,她扭着头盯着已经扑上来的群狼,群狼的牙齿和爪尖刺破了他俩的皮肉,然而她浑然不惧,与李宿双手交握,忽然之间,他们身上形成了一道圆弧形的无形之墙,那墙越来越坚实,最终弹开了这些狼,将它们摔在地上。 李宿慢了一步才感到了异常,当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与杀鸦青已经被撕咬得遍体鳞伤,可是他并不觉得疼,因为他们身上的伤口正在收拢,鲜血也不再流淌了。 这是怎么回事? 杀鸦青依偎着李宿,她与他交握双手,她抬起他的手,自他们手中,一股巨大的力量泛着白光冲出来袭向母狼妖,母狼妖被冲撞得拔地而起,摔在了背后的院墙上,院墙顿时塌了,砖瓦砸落在它身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这是怎么回事?”李宿惊愕之极,险些又要怀疑自己再做梦了。 “这就是妖丹的力量”杀鸦青看了他一眼,松开他站起来道:“是你给我的。” 一直以来,她以凡人之躯来吸收妖类的妖丹,人妖有别,故而进展缓慢,当她找到自己的妖丹之后,自然迫不及待的想要杀死李宿夺回它,可是当她的理智回来之后,马上就发现这是在杀鸡取卵,因为即便她重获自己的妖丹,已为人身的她也无法完全吸收它。 然而她意外的发现,她的妖丹在李宿的心脏之中太久,两者已经充分的融合,虽然她无法完全吸收它,可是它却能通过李宿最大化的将力量传给她。 她和他拥抱,触摸……甚至呼吸他的气息,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不论任何形式的亲密,都能给予她纯粹的力量,他就是她的鼎炉! “看来,你的伤也好多了。”杀鸦青表情愉悦的瞥了李宿一眼,丢下惊愕的他,抄起鸳鸯刀,冲着重新围拢的群狼杀去,她要趁母狼妖还没来得及的时候,先杀了她的爪牙。 刚才重伤的杀鸦青,马上就生龙活虎了,而在她的提示下,李宿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衣服上的血迹也都干竭了,这实在太……好吧,虽然他很想用诡异形容,但事实上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也都开始学会处变不惊了。 小山一般的砖头压在母狼妖身上,其中一块戳中了它瞎掉的左眼,同时还砸中了它的脑袋,疼痛和撞击让它短暂的眩晕了片刻,刚好在杀鸦青宰了数条狼之后醒了过来,它推开砖头,朝着杀鸦青撕咬过去。 杀鸦青现在妖力充沛,她额头的红痕发烫,皮肤像是燃烧的白雪,瞳孔乌得发紫,一双手转化为坚硬锋利的妖爪,见母狼妖上来,狠狠向它划去。 这边狼妖与半妖纠缠在一起,打得如火如荼,那边李宿捡起了地上的匕首,与最后剩下的一头狼搏斗,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竟然无所畏惧,即便狼爪撕破了他的臂膀也不觉得疼痛,仿佛有股莫名的力量在支配着他,让他错以为自己战无不胜。 不过那只是错觉,勇敢不能让普通人做到力不能及之事,幸亏危急时刻,小红突然现身,拂倒压在他身上的狼,李宿身上一轻,连忙翻身骑在狼肚子上,用匕首狠狠刺-穿了它的心脏。 旧伤虽愈,新伤又添,这次没有杀鸦青帮他,他的伤口无法快速恢复,可是鲜血流得越多,他就越是亢奋,抬头见了小红,居然开心的露出一笑,道:“你回来了。” 小红根本就没走,就像杀鸦青说的,她还真是喜欢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她手上拿着杀鸦青丢在一边的勤王弓和夺星箭,神色焦急的塞在李宿手中,并冲着母狼妖那边使了使眼色。 李宿一看,杀鸦青和母狼妖已经战成了一团,母狼妖左眼眼眶流血不止,怒痛之下,越战越勇,杀鸦青已经落了下风。 母狼妖虽然刀枪不入,可眼睛却是最弱的,李宿立即明白了小红的意思,却往外一推,道:“你来射,我不会射箭呀。” 小红是鬼,她不但不会射箭,也根本拉不动这弓,她说的话李宿根本“听”不见,只好着急的摇头,重新将弓箭塞在李宿手中。 射箭这门功夫,非一朝一夕而成,怎么能赶鸭子上架?可那边杀鸦青已经很危险了,几次险象环生,李宿只好举弓上箭,将箭头对准母狼妖,却连射中影子的信心也无。 李宿紧张之际,忽然怪事发生了,他盯着母狼妖的眼睛,不知为何开始捕捉杀鸦青,他如被附身一般不知不觉的将箭头抬了抬,对准了杀鸦青,又快又稳的射-出了一箭。 弓弦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唤醒了他的意识,他猛然回神,惊骇的发现,自己射的箭正朝着杀鸦青而去! “小心!”李宿惊惧之下,大叫起来。 杀鸦青虽然与母狼妖搏斗,却一直注意着李宿的情况,见小红解了他的围,心中一安,又见他向这边射箭,故而并不吃惊,转而丢下鸳鸯双刀,反身抱住母狼妖,,硬是掰开了狼嘴,与此同时夺星箭破风而来,射-进了母狼妖的嘴里 母狼妖浑皮毛坚硬,刀枪不入,除了眼睛薄弱之外,嘴里也尽是软肉,它的嘴里中箭,立即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鲜血便如花般在身下绽放。 李宿见状,如死了又活过来一般,撇下小红冲了上去,伸手欲抓住杀鸦青细看,然而还未近身,杀鸦青却捡起鸳鸯刀,以刀尖指着他,冷声喝问:“你要杀我?!” 第十五章 杀鸦青与母狼妖殊死搏斗,若非瞥见李宿射箭,又听到了他的示警,只怕她不是被箭射死,就是被母狼妖所杀了,所以她如何能不怒? 李宿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自己这一箭刚刚就那么巧射向了她,急得满头大汗,忙解释道:“姑娘息怒,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意是想助姑娘一臂之力,可我根本就不会射箭……” “你不会射箭都差点害死我,若是你会,我岂还有命在!”杀鸦青怒道。 李宿见她生气了,立马方寸大乱,这时小红款款上前,对着杀鸦青附身一拜。 ——尊座,李二郎真是无意的,方才若是射杀了尊座,狼妖也绝不会放过他与我,请尊座明察。 杀鸦青打量了小红一眼,见她除了烧焦的头发没有恢复,衣裳和皮肤已经整理干净了,又想起她用袖子扫出的阴风足以掀翻一头野狼,突然问道:“你是恶鬼?” 鬼魂无形,大多数鬼魂只能隐隐作祟,比如弄断绳子,让字画或纱帘掉下来;弄倒一盆盆栽,可能会落下来砸死人;或者夜晚压在熟睡的人身上,使其不能动弹,但鬼魂之中有一部分恶鬼,他们生前惨死,因缘巧合之下,阴气不散,修成道行,虽然无形,却能呼风唤雨,迷惑凡人。 不过就算小红是恶鬼,本事在杀鸦青眼里也是微不足道的。 ——是……不过我是好恶鬼,我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小红连忙解释。 “你死了多少年?”杀鸦青打断她又问。 ——十八年…… 恶鬼以人死前的恐惧与怨气为食,道行千年,即为厉鬼,厉鬼万年,白骨生肉,可为无骸鬼王……虽然听起来很厉害,可惜恶鬼和妖一样要渡劫,渡劫不成,飞灰湮灭,传说自有天地伊始,无骸鬼王一共出现过三个,第一个被第二个吃了,第二个在上古神魔大战中死了,第三个便是现任鬼界之主。 所以,就算小红是恶鬼,实则也没什么,何况她才当了十八年的恶鬼 见杀鸦青不说话,小红以为是自己被嫌弃了,神色变得郁郁起来。 ——难道成为恶鬼是我的错吗?我生前并未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所愿不过是得遇良人,白首终老,却没想到死于非命,然后就成这样,现在我不但不能投胎转世,被鬼差抓住还会打得魂飞魄散…… “不要自怨自怜了。”杀鸦青再次打断她:“你只是我的手下,又不是我的朋友,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 小红微讶,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感觉很有些受伤。 杀鸦青才不吃这一套,继续道:“一旦你作出跟我很要好的样子之后,可能会叫我帮你报仇,到时候我再拒绝你,你又会怪我无情,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我们最好一开始就划清界限,明白?” 小红惊愕了,完全跟不上她跳跃性的思路,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意图啊?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杀鸦青活了一千五百年,看过许多事的发生,不要说凡人了,就算是同类也未必能永远相伴下去,不让任何人走近自己,就不会为他们的离开而多愁善感,不听、不闻、不信,是一只妖独善其身的基本态度。 李宿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杀鸦青说的话,发现她不是在跟自己说,而是红衣女鬼说,恍然明白了什么,而当他又一低头的时候,突然发现地上的母狼妖尸体不见了,立即惊叫了起来:“它不见了!” 杀鸦青和小红闻言皆往地上看去,只见一支染血的夺星箭静静的落在地上,而母狼妖的尸体却不知何时不翼而飞,这是怎么回事? 母狼妖道行高深,一箭入喉,未必一箭毙命,它瞎了一眼,又受了箭伤,狼子狼孙全部被杀,见已无胜算,索性诈死,然后趁大家不备,借着还未消散的瘴雾作以掩护,化作青烟逃走。 杀鸦青想明白过来,不禁十分懊恼,又恨那母狼妖狡诈,恨声道:“……好狡猾的东西,竟被她骗了。” 她复杂的看了李宿一眼,这母狼妖逃走后必不会散罢甘休,李宿对她的价值非比寻常,虽然自己不怕母狼妖,可就怕她会对李宿下手。 看到杀鸦青看自己,李宿连忙上前,双手作揖,恳恳切切的道:“多谢姑娘两度救命之恩,我知此时并非说话的时机,可我满肚子的疑问,此时不说,更无可说之机了。” 杀鸦青知道李宿想问什么,可事到如今,要解释起来,怕比一匹布还长。 “姑娘身手不凡,能与妖斗,又有法力,不知到底何方神圣?”李宿的问题可不止这一个,他继续道:“逢我有难,姑娘便现身相救,不知道你我之间是否有渊源?”还有一个问题,因小红在场他才没好意思问,就是刚才临危一吻,算作什么? 一匹布,总有头,论起自己和李宿之间的渊源,哪里算是开头呢?杀鸦青想了想,反问李宿:“你果真不记得我了?” 这话让李宿一愣,他该记得她吗?怎么完全想不起来? 见他呆头呆脑的傻在当场,杀鸦青便知道他是真不记得了,她走上前去,伸出食指在他眉心处一点,道:“你我也算有缘,我救你,你救我,我再救你,你再救我,可见有些事是注定的。” 随着她指尖落在李宿眉心处,李宿怔在当场,他盯着杀鸦青,杀鸦青冷艳的面容不止映在他眼里,还出现在他脑海里,然而脑海中的她与眼中的她仿佛又不太一样,穿着打扮甚至神态都不一样…… 李宿眼神迷离,自他九岁那年在坟地出了事后,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年,再清醒过来,许多事都不记得了,然而记忆可以遗忘可以掩盖,却无法消失,它依旧存在他脑中,而杀鸦青做的,仅仅只是唤醒那部分的记忆而已。 一些零碎的片段在李宿脑中拼凑当日发生的一切,在那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闪电与雷鸣的时刻,他站在一个个的坟包之间,看到树影与树影之间出现了一团模糊的影子,仿佛是鸟,仿佛是人…… 小红见到李宿入定了,面露狐疑,但刚才杀鸦青的话让她有点受伤,所以憋着没有问,杀鸦青这时却转头对她道:“跟我来。”说罢她就走了。 小红纵然想要赌气不去,可是想起那一团炼狱火,还是咬了咬牙,跺了跺脚,跟着她走了。 障雾散去,李宿立在群狼的尸首之间,瞳孔发散,面色如金,满身冷汗,身体不住的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他哇的一声惨叫,捂着胸口跪在地上,夜风一过,身上一寒,他方才知道汗水已经浸湿透了他的衣裳。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仿佛在他记忆中消失的夜晚,那个彻底改变了他命运的夜晚……她也曾出现过! “是她……她也是只妖!”李宿跪在地上,寒意一直蔓延到了心里,可是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 “我……我已经死了?” 不! 她绝不能死! 偃青月不知道自己逃到了哪里,她瞎了左眼,喉咙被捅破了一个窟窿,能够逃出来已是天大的运气,可是她不甘心!她绝不能死,她要报仇! 由于再没有障雾作祟,秦婵兮终于自噩梦中醒来,她仿佛窒息了许久,一醒就惊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气,并用袖子擦去额头的冷汗。 她又梦见了她的丈夫七窍流血的站在她的面前,这梦已不是第一次作了,但这次梦境异常的沉重,不管她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 秦婵兮胸口起伏不定,爬起来点燃烛火,再从桌上拿起一个壶往杯子里倒水,由于手抖得厉害,那茶水便往外泼洒了许多,而她却顾不得那些,很快放下茶壶,捧起杯子灌了几口凉茶。 心神稍定,秦婵兮放下茶杯,坐在凳子上捧着脸无声的哭了起来,周笠是她杀的,她从不成看上这个唯唯诺诺又无能的男人,她心中另有所爱,可是又无法反抗皇命以及父命,所以在年少无知之时,一时行差就错做了错事,她的父亲察觉她的所为,虽帮她掩盖了罪行,却不再跟她说一句话,郁郁两年便撒手人寰。 秦婵兮抬起头,正好看到梳妆台上菱花镜中照出来的梨花带泪的那张脸,镜中的女人比大多数女人都要漂亮,可是她却比所有女人更痛苦,更寂寞,这不是她想要的日子,她好不甘心,不甘心。 秦婵兮不知不觉发起魔怔,直到窗外悉悉索索的声音引起她的注意,她回过神来,以为是家里的老猫在窜动,便抹去泪痕,鬼使神差的披上外衣,举起烛火打开门出去。 门外一片漆黑,夜凉如水,秦婵兮就着烛火的光看到葡萄架下有一团东西在动,起初她以为是那只猫,低声唤了两声却没见它出来,她又走近了几步,才发现那一团东西不像是猫,似乎是野狗?但野狗怎么会进院子?秦婵兮有点惊疑,正要转身回屋里去,那“野狗”就抬起了头。 只见一个女人趴在地上,从头到尾披着一张完整的狼皮,那女人抬头看她,她的表情狰狞,左眼血肉模糊,右眼发出异样的红光…… “啊……”秦婵兮的尖叫还未喊出来,就淹没在了喉咙里。 第十六章 清晨有户人家出来倒马桶的时候,在僻静的街巷看到了一地的狼尸,于是慌忙到衙门报案,还未下班的捕快便赶了过去,拖走狼尸,清理现场,并在其中一头狼尸上发现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他们曾经见过,正是为李宿所有,上次还是徐捕头将它送还去的他家,所以这证明这次杀狼的又是李宿? 捕快们私下都说,此事未免太怪,众所皆知李宿并没武功,假若上次能杀一头狼是侥幸,那么这次他杀了一群狼……难不成他的真实属性其实是隐匿的武功高手?! 徐捕头闻知此事,首先去门房问老高头昨晚李宿当差的情况,那老高头昨晚睡了一夜,细细回想起来,只说清晨迷迷糊糊间李宿回来了一趟,他的样子有些怪,但因为瞌睡太重,所以他没注意就接着睡了。 这样,徐捕头又赶去李宿家里找他,一进门就见到李家大嫂迎了上来,柳氏将徐捕头悄悄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焦急的问:“徐兄弟,你可知昨晚我家小叔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还请嫂子跟我细说。”徐捕头忙道。 原来今早柳氏大院子里过的时候,看到小叔屋外头落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外衣,外衣上还有血迹,她顿时吓得魂都没有了,便去拍小叔的房门,小叔不肯开门,只是在屋里喊了一句:“大嫂勿要吵扰,且让我睡一睡罢。” “小叔不肯开门,我又怕惊吓到了婆婆,因此不敢声张,现在婆婆去邻家串门去了,徐兄弟你正好也来了,快给我说说,我小叔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柳氏急道。 “哎,我也正是为此事而来。”徐捕头请柳氏在凳上坐下,然后道:“今早衙门的兄弟在街上发现了一群野狼的尸体,还有一柄二郎的匕首,我们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才赶来寻他。” “啊?有这种事?”柳氏吃惊极了,讶异道:“难道小叔衣裳上的血是因狼咬伤所致?可是狼怎么都往城里跑?” “的确很奇怪。”徐捕头摇摇头道:“如今之计,只有先见见二郎才行。” 柳氏忙起身与徐捕头来到李宿屋门口,徐捕头见屋门果然栓着,他拍喊了几下,屋里一点音信也没有。 柳氏越想越怕,哭腔道:“徐兄弟,我家小叔不会出了什么事吧,他可才从鬼门关救回来呀。” 徐捕头抽出官刀,将刀插-进门缝,然后往上一挑,屋里面的栓子掉落在了地上,屋门也随之打开了。他收了刀,急忙进屋查看,只见屋里黑洞洞的,地上散落着染血的衣裳裤子,而李宿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柳氏上前去唤李宿,可李宿始终不醒,她见他面色潮红,嘴唇干枯,用手在他额上一摸,轻叫起来:“哎呀,又烧起来了!” 徐捕头一听,忙让柳氏后退,掀开李宿的被子,扒开他胡乱穿的里衣一看,果然在他身上看见大大小小的伤痕,伤口并不整齐,不像是刀剑所伤,更像是动物抓咬出来的,可奇怪的是这些伤大都收口了,只有几处还没结痂,红肿异常,皮肉翻起。 徐捕头嘶了一声,道:“嫂子,此事瞒不住了,赶紧去请大夫来看看。” 柳氏正有此意,连忙应声去了,屋里只留下徐捕头一人,徐捕头盯着李宿身上的伤发愣,这事实在太不合情理了,如果这些伤是被狼咬的,怎么有的都快好了,有的还没结痂?如果不是狼咬的,那么他又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在干什么?” 软糯的声音竟将沉思中的徐捕头吓了一跳,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油菜花般水嫩的小姑娘披头散发的站在他面前,他知道她是李家的亲戚,不觉就放缓了语调,哄道:“原来是小姑姑,二郎生病了,你快别在这待着了,院子里玩儿吧。” 杀鸦青今天睡迟了,一起床家里人都不见了,她也还没洗脸梳头,听了徐捕头的话揉了揉稀松的眼睛,反倒走进了几步,瞅了瞅李宿,波澜不兴的道:“哦,我昨天走早了,倒是忘了给他剩下的伤做处理。” 没经过她治愈的伤口出现了感染,所以李宿才会又烧起来,凡人躯体羸弱,这般不经摧残,杀鸦青很是不以为然,不过她的话让徐捕头大吃一惊,忙拉住她问:“什么?他受伤的时候你在身边?!” 杀鸦青挑挑眉毛,表情变得似笑非笑起来,歪着脑袋看着徐捕头,道:“是呀……不信你看我的眼睛。” 徐捕头一眼望过去,然后就……又没有然后了。 不论是妖仙还是鬼怪,都不喜欢在凡人面前暴露身份,因为凡人天性固守自封,心思却过于复杂,甚至常有不敬神明,酿出惨祸的事情发生,杀鸦青对徐捕头用了迷魂术,而等徐捕头从迷糊状态中醒过神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且他正站在衙门里向垂问的县太爷回话。 “……怎么回事?” 徐捕头愣愣的望着县太爷,不明所以的问:“啊?大人,您说什么?” “我问昨晚那件事是怎么回事,跟李二郎又有何关联……酬勤,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县太爷奇怪的问。 开玩笑,谁的脑子被杀鸦青一搅,还能一清二白? 徐捕头也觉得自己状态有点不对劲,不过他摇摇头,道:“属下没什么事……”他略沉吟片刻,脑袋终于理出了思绪,继续道:“属下去了李家一趟,李二郎受了些伤,不过并不严重,经他说明,属下终于弄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有一群野狼不知受了什么惊扰,竟从山野跑到了本县附近盘踞,又在李家堡连伤了两人,事情发生之后,李家堡自发组织了人手在周边林子里进行驱赶,结果那一晚狼群的狼王跑进了城里,正好遇见了打更的李二郎,李二郎侥幸杀了狼王,自己也命悬一线,得天保佑,他往鬼门关转了一圈,终于活了过来,这事情到此本该了结,谁知道这群野兽竟也有灵气,居然会为狼王报仇,就在昨夜袭击了李二郎,而更万万想不到的是,阎王就是不收李二郎,就在危急关头……” 徐捕头坚信自己所知就是真相,说得口沫横飞,一波三折,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县太爷被勾起了好奇心,见他在要紧的时候顿住了,忙催促道:“怎么了,危急关头怎么了?” “危急关头,来了一位游侠!”徐捕头斩钉截铁的道。 “啥?游侠?咱们县里?”县太爷道。 “没错,就是一位游侠,而且他武功不凡,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啥?杀人了?还是逃犯?”县太爷几乎拍案而起:“杀人是犯法的,不管他侠义不侠义!” “……”徐捕头知道自己失言了,赶紧认错:“大人,是属下疏忽了,属下只是想形容一下他武功高强,并不是说他真的杀了那么多人。” “酬勤,你是捕快,说话要谨慎,不要学文人的酸腐。” “大人说得是……” “后来呢?” 徐捕头本想要生动的形容一下当时的情况,但想了一想,化繁为简道:“游侠救了李二郎,扬长而去,李二郎落下随身匕首,带着一身伤也回家了,这就是昨晚发生的事情。” 果然简洁明了,不过县太爷还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咂咂嘴道:“酬勤啊,你说……难道这些狼真的通了灵,会寻仇?” “属下认为,万物有灵,如果有几只野兽比别的野兽更有灵气,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晚上城门那边有人守着,按说不会放野兽进来呀,怎么一只只的全进来了?” “额,大概是城墙的哪一处年久失修,才让它们钻进来了吧。”徐捕头答道。 “嗯,你说的有那么点道理,对了,狼都死光了吗?不会再有别的狼来寻仇吧……这些狼不会恰巧也跟老虎、狐狸之类的为友吧,可不能没完没了呀……” “这……” “亡羊补牢,亡羊补牢,这样吧,你带着人去检查检查城墙,看有没有漏洞之类的,有就给补上,不然太不安全了……” “是,属下领命。” 对官府和三河县的百姓,事情总算有了一个说法,不管这匪夷所思的说法有没有人相信,天长日久就不会有人再提了,而在李家,杀鸦青也尽力在平息这件事。 上午大夫来给李宿诊断了伤口,一转身就被杀鸦青盯上了,迷魂术一用,大夫立马拿下,然后大夫带家里人去外面安抚,杀鸦青便在屋里给李宿疗伤,当然不会是那种唇齿相接的疗伤方法,那么做只是她为了自己摄取妖力,现在仅仅是疗伤,她稍微施展一点法力就行了。 李宿烧退之后,身体好了许多,他这次本没有上次那么严重,之所以萎靡不振,乃是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了,他整个人沉浸在自己死了(或者死过)中不可自拔。 李家婆媳在担忧和糊里糊涂中又过了两日,随着李宿迅速恢复健康,她们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加上徐捕快出面解释和安抚,渐渐也就将这事给放下了。 这日子不紧不慢,李宿的奇人异事风传了几日,马上又被新的事情取代,原来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白龙节。 说起这白龙节,乃是清江流域独有的风俗文化,起源于一个众所皆知的民间传说,传说古早的时候,清江附近有一条修炼得道的白龙,它本事极大,而且残忍异常,喜以人肉为食,令岸上居民苦不堪言,百姓们祷告上天,求上天派一位仙人来解救大家。大约是白龙作恶多端,人神共愤,仙界果然派了一位白衣仙人来此,仙人和白龙斗法三天三夜,最终将其锁在了清江之下。 至今清江两岸的许多百姓都相信,如果江面上乍晴乍雨,或者狂风大作,浪卷千尺,都是白龙在清江之下试图挣脱枷锁所致。 这一日,李家婆媳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坐着说话,李老夫人对杀鸦青讲了关于白龙节的来历,末了,她道:“白龙节的那一天,小孩子的衣兜里都要装满糖果子,这样就算遇到了白龙王,糖果粘了白龙王的牙,它就张不开嘴了,还有镇上会举办很热闹的庙会,庙祝会扎漂亮的纸龙,纸龙被放在船上,由青壮年男子抬去河里,下河的时候再把船凿一个小洞,并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点燃纸龙,这样纸龙一边烧着一边飘着一边下沉,预示着白龙王永远都只能困在水底。” “哦,真有意思。”杀鸦青点点头,努力装出有兴趣的模样。 “我小时候最爱过白龙节了,吃多少糖都行。”柳氏也笑道:“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庙会,喜欢什么跟我说,咱们再给小叔挑挑料子,好做两身新衣。” 李宿因为遇狼的事连连坏了两件外衣,他在衙门的饷银每月都交给母亲,李母腿脚不好,明天不打算出门,就嘱咐媳妇买布回来给小儿子做衣裳。 他们正说着话,就见门外有两个八、九岁的小女娃小探头进来,她们都是隔壁左右家的孩子,大约是看见杀鸦青了,想要跟她玩,可杀鸦青装作没看见她们。柳氏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小表姑姑来这里这么久了,却都没见她跟同龄人一起玩过? “表姑姑,要不要跟她们玩会儿?交一交新朋友?”柳氏问。 杀鸦青默了默,终于道:“好。” 见她起身出了大门,寻那俩小孩说话,柳氏这才放了心。 “对了,真娘啊。”李母想起一事,道:“明天出门的时候,记得喊上婵兮,她早上来过,恰巧你买菜去了,她说要买些针头线脑,想跟你去逛逛。” “好的呀,便是她不说,我也自会去叫上她的。”柳氏道。 门外的杀鸦青听见了,不知为何顿了一顿,回头看了门里的婆媳一眼。 小姑娘们在玩扔沙包,其中有个小姑娘将小沙包往杀鸦青身上丢,见她走神了,连忙叫道:“新来的,快接……” 可杀鸦青没有回头,沙包也没有打到她身上,而是在即将砸中她的时候悬在了半空中,俩个小姑娘见证了这神奇的一幕,都惊呆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杀鸦青回过头,伸手将悬在半空的沙包摘下,平静的问她们:“下面……轮到谁了?” “啊啊啊啊——”俩小姑娘呆愣片刻,如活见鬼惊叫起来,撒开脚丫子跑走了。 杀鸦青望着她们逃走的背影,咦了一声,道:“我只是想知道轮到谁了……” 第十七章 三河县位于清江三条支流汇集之地,故以此得名,县城西边有一峡幽谷,乃乌鸦精之旧居,南边有一山,因形似鸡尾,名为鸡尾山,东边是官道,西边便是清江。 县城城西有个仙人庙,庙会在此地举行,当日全县男女上街游玩,待到日落时分,再由仙人庙主持请出纸龙船,庙祝带着众人抬去清江边,焚香祷告,凿船点火,将庙会的气氛推向最高点。 庙会当天,杀鸦青起个大早,上桌吃饭的时候竟然看到了李宿,李宿因为伤口痊愈得快,已经复工了,只不过仍旧魂不守舍,邋遢憔悴,身上如同自带了一股阴云,出现在哪里,哪里就被阴云笼罩。 柳氏见他不言不语,小心翼翼的问他要不要晌午过后一起上街游玩,李宿默默的摇了摇头,放下碗筷,游魂一般的钻进了自己的屋子,过会儿又飘了出来,道:“好。” 柳氏见李宿的粥还剩下大半碗,正在发愁,忽然听他出来说话,一时没会意过来,奇怪的问:“嗯?什么好?” “我说,一起去庙会,好。”李宿道。 李宿向来不爱凑热闹,柳氏也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他想了一会儿,竟然又答应了,不免惊讶起来,扭头看了坐在凳子上的杀鸦青一眼,杀鸦青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明所以。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李宿又飘走了,看他这样飘来忽去,杀鸦青思索片刻,跳下凳子也回了屋里,关上房门施法将小红招了出来。 为防止母狼妖伤害李宿,杀鸦青派了小红暗中保护李宿,杀鸦青问了小红几句,小红如实答道: ——母狼妖不曾出现,想来是受伤不轻,躲起来养伤在吧。 “你继续盯着,她迟早还会回来。”杀鸦青道。 ——不过……还有一事,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重要就不讲。” ——事关李二郎……” “说” ——李二郎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他不眠不休,食不下咽,日渐憔悴,我怕这样下去,不必等母狼妖来,他自己都会害死自己。 “嘎?”杀鸦青奇怪的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小红一时语塞,这话尊座问出来,真的磊落? ——李二郎自醒来,又强撑身体去衙门打更,夜里巡了一宿不说,白天也不肯睡觉,跑到街上张望,我见他的模样,分明是想要再见尊座一面,若是尊座要问他为什么这样,恐怕除了尊座自己,无他人可以解答。 李宿毕竟是个凡人,杀鸦青帮他想起了自己出事那晚的记忆,不但没有给他解惑,反而让他越陷越深,他要再见杀鸦青一面的愿望日渐强烈,以至于无法入睡,食不下咽,已然生出了心病。 杀鸦青想了想,道:“只要他性命无忧,其他你可不管……” ——尊座,您真的不明白吗? 小红算是看出来了,她的这个新主人不止冷漠,还很天真,她只能挑明了。 ——尊座你没有当过人,不曾明白凡人的羸弱,凡人不止身体单薄,内心也十分脆弱,古往今来多少人身体无疾,却心力交瘁而亡,李二郎不眠不休,不思进食,您认为他这样还能活多久?若您真的爱惜他的性命,还是让他见一见您的真身吧。 “没有人比我更爱惜他的性命。”杀鸦青道:“不过你错了,他没那么容易死,而且我也曾是凡人。” 小红抬眼看着杀鸦青,并未从她脸上看到更多的情绪,而杀鸦青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去了,她只好言尽于此,盈盈一拜之后消失了。 李宿的心脏靠妖丹维持,不至于那么娇弱,而且杀鸦青在修成半妖之前,也与凡人无异,杀鸦青垂下眼帘,自言自语起来:“对一个炉鼎,我做的还不够么?我又不是他娘,怎么他不吃饭不睡觉也赖我?” ……好吧,至少小红有一点说对了,李宿的确在找杀鸦青,就算明知她不会轻易出现,却还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寻她,他改变主意和柳氏等人一起去庙会,也是想要碰一碰运气。 三河县的庙会是当地一大盛事,仙人庙附近张灯结彩,百货云集,又有舞龙舞狮,杂耍伶人,好不热闹,杀鸦青自京师之地而来,虽没指望这乡野之地的庙会能有多少趣味,然而亲自往街上一走,见这里男男女女面带微笑,老人小孩其乐融融,再看那些叫卖的热闹,耍把式的卖力,也不觉心境跟着轻松起来。 李宿专门往人多的地方钻,而柳氏又被秦婵兮拖着,一会儿看看这个摊子上的梳子,一会儿进那家店看看首饰,街上人来人往,一家人渐渐就被拉开了两三丈远,杀鸦青站在中间前顾后盼,既不放心让柳氏被秦婵兮缠着,也不放心李宿没头没脑的乱撞,最后权衡一下,还是向李宿追去。 李宿也知道这样寻找很蠢,但前两次那女妖及时出现,说明她就在附近,他渴望再见到她,若不能见她,他的心便如放在火上煎熬。 李宿正焦灼不安,忽然感到手中握住了一片绵软,回头一看,只见小姑姑站在他的身后,用自己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李宿微微惊讶,因这小姑姑一贯跟着大嫂,跟自己并不十分亲近。 杀鸦青见他终于停下,一个箭步上前,反手将他的手握住,再用自己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的安抚道:“二郎,你走得太急了,稍安勿躁。” 李宿诧异的盯着自己被她握住的手,不知道为何,七上八下的心竟然平缓了下来,整个人感到十分舒适,一时之间,他竟没想将手抽出来。 街上人来人往,杀鸦青拉着李宿退到了一家布料店的屋檐下,道:“再走远,真娘便找不到我们了,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她们吧。” “……好。” 小红的话给了杀鸦青一定的启发,让她开始关注李宿的精神状态,她拉着李宿的手,并排在布料店一侧的石阶坐下,她对李宿的影响,犹如月亮对潮汐的影响,松懈下来的李宿越来越疲倦,最后居然靠着身边的石柱睡着了。 杀鸦青想要收回手,可李宿无意识的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她不欲弄醒他,只得放弃,将两人交握的双手藏在他宽大的袖子下,以免引人侧目。 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李宿睡得意外香甜,百无聊赖杀鸦青望着街面上的行人发起呆来,他二人旁若无人,与世无争,也有种奇异的超脱之感,当柳氏和秦婵兮从对面的首饰店出来,见他们这副模样,都惊讶了,秦婵兮还笑了起来,对柳氏道:“你看他们一大一小,感情原来这么好。” 柳氏也不知道,小叔和表姑姑什么时候这么好成这样了,她与秦婵兮走过去,杀鸦青对他们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柳氏就没说话,抬眼见他们身后就是布料店,便拉着秦婵兮进去看布去了。 “嫂嫂。”进门之后,秦婵兮掩着嘴悄声道:“你看看,若他们不是年纪相差得太大,倒也相配呢。”说着手指朝门外指了指。 柳氏怕这玩笑话被小叔听了,更加不喜秦婵兮,忙瞪了她一眼,道:“这话不妥,表姑姑再小也是长辈,乱嚼舌根会被猫儿叼舌头的,不准再说了。” 秦婵兮拉着柳氏的手臂摇了摇,笑道:“好嫂嫂,你还说我,我见你待那位小姑姑,可真比亲生女儿的都好。” “瞎说什么。”柳氏知道自己有些移情,便掐了秦婵兮一把,转身去看布了。 今天这家店的生意比平日好,柜台上人手便有些不足,伙计将布匹排在柜台上请柳氏自选,秦婵兮这时想起一事,笑着道:“这么多好看的布,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让我给你身小衣裳。” 说到这个话题,柳氏的笑容就收了,秦婵兮知道她的心结,笑着安慰道:“你别急,你跟大哥都还年轻,大哥又总是不在家,一时没有也很正常,只要大哥不急,你也不用太担心。” “恐怕我没有子嗣缘分,连累相公了。”柳氏叹了叹气,一边选布,一边道:“亏得相公大度,我便是前世积满十万功德,也难得寻这样的良人。” 这话让秦婵兮有些诧异,笑问:“没羞没臊,哪有这样夸自己的相公的?” 柳氏一改往日提及子嗣之事的忧愁,忽然甜甜一笑,道:“我相公本就是极好的,何需我来夸,前些时他从军营回来,对我说,过两年要是我俩还没有孩子,便过继一个到膝下养着,叫我不要烦忧,你说,这样好的人家,这样好的相公,岂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柳氏正在对比两块料子,故而没有看到,秦婵兮听了这话,面色忽然一僵,仿佛攒了很久的气之后,才重新露出了笑容,道:“……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你看这两匹花色怎么样,会不会花哨了点儿?”柳氏拿着布料,问秦婵兮:“我想给相公也做一身。” “……挺好的。”秦婵兮笑着,抬手抚着胸口,道:“就这两匹吧,这里怪闷的,我出去透透气。” “可是……” 不等柳氏说完,秦婵兮就冲着她强笑了笑,走出了布店。 话说俩妇人在店里挑选布匹的时候,杀鸦青在外面无所事事的陪着李宿,过往行人见这里睡着个人,只当是逛街走累了,在此歇脚,不久之后,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算命先生自布料店前走过,他身上背着布袋,一手持着旗幡,一手举着签筒,见到李宿能于闹市安睡,不免多看了两眼,谁知这不看还好,一看就露出惊疑之色。 “小姑娘,请问……这人还活着吗?”那算命先生走过来,问道。 杀鸦青看了他一眼,见他穿着一身布袍,头戴居士冠,说话温文和气,只是白面有须的脸上,不知怎么眼眶处青了一块,便道:“你不是算命先生么?何须问我?你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么。” 那算命先生道:“这郎君相貌周正,天庭饱满,耳垂厚实,眉宇间有股正气,本该是状元探花的命格,然而眼眶深陷,两腮无肉,下巴过尖,却是早夭之命……他还真的活着?” 算命先生颇觉讶异,还弯下腰细细打量起李宿来,而李宿睡得香甜,完全不受其扰,杀鸦青见这算命先生有趣,便打趣道:“他自然活得好好,我看你看相不准,恐怕脸上的乌青印子,就是因为诓人才被打的吧。” 李宿早该死了,能活下来是意外的造化,无怪算命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算命先生被杀鸦青一挤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直起腰,摸了摸受伤的眼眶,笑道:“小姑娘不要误会,我说与你听,我本是仙人庙前一算命的相师,因师父传授我解命签,每日只解三签,故而人称‘解三签’,我脸上这团乌青,并非因骗人所致,相反,是因为我算命太准所致。 杀鸦青正愁枯坐无趣,就饶有兴趣的问下去:“此话何解?” 解三签先看了看杀鸦青的面相,见她一脸贵气,言谈举止与别不同,暗暗点了点头,道:“事因我昨日为一个客人解签,客人要我算他儿子的前程,我拿过签文一看,说,你明明没有儿子,怎么求我解签?” “然后他就打了你一顿?”杀鸦青问。 “不是。”解三签长叹一口气,愁眉苦脸的道:“是他回去查证,发现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迁怒于我,回头把我打了一顿。” 明明是一桩惨事,可经解三签一说,杀鸦青不知怎么就笑出声来,越看他乌青的眼眶,就越觉得滑稽。 解三签也笑了笑,忽然收敛的笑容,正色道:“小姑娘,看你的面相,贵不可言,应是金玉之体,怎么沦落到这穷乡僻壤,与死里逃生之人并坐一处?” 杀鸦青虽有一颗妖心,身体却是人皇之女,自然贵不可言,听解三签点出来,杀鸦青方才信了他是有真本事的,她垂眼想了想,嘴唇一勾,不答反问道:“李家二郎的奇人奇事,整个三河县都知道,你能道破不算本事,若你想显露自己的实力,不防算算他以后的命途。” “李家二郎?”解三签到三河县不足一年,并不知道所谓的“奇人奇事”,不过他想相看的,其实不是所谓的李二郎,他道:“这个人本应早夭,却不知怎么活了下来,命途已折,他的命就成了天命,只有老天知道,我是算不出来的,不过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帮你解一签,我解三签今日只解了一签,还有两签可解。” 他们说话声音太吵,终于将李宿从熟睡中吵醒,他松开杀鸦青的手,揉了揉揉眼睛,再睁眼,便看到杀鸦青伸手从一个算命先生的签筒里抽出一根签,杀鸦青看了签文一眼,不动声色,这时候已在店门口听了半晌的秦婵兮忽然道:“算命先生,也请给我算一签。” 原来她听了他们的对话,起了几分兴趣,也想问问自己的命途前程。 解三签抬头一看,一年轻貌美的寡妇从门中出来,便伸出了签筒,秦婵兮走过来在签筒里也抽了一根签,放在手中一看,心中咯噔一下,只见一指宽的签文上有两行蝇头小字—— 蝉栖柳梢鸣,一意孤与行,叹儿从前貌,黄泉再无邻。 秦婵兮的脸一白,抬头见解三签转头与杀鸦青说话,并未注意到自己,便攥紧签文,将发抖的手背过身去。只听解三签问杀鸦青:“贵人想问什么?问姻缘或者家人?” 杀鸦青摇头,道:“还说不骗人,你给我的分明是一根空签,问什么也没用。”她说着,将签反过来给解三签看,上面果然空无一字。 解三签见状大奇,道:“不可能,我有七十二根签,没有一根是空的。”他说完,将旗幡靠在墙角,伸手去接杀鸦青的签,然而就在他触碰竹签的那一刻,杀鸦青拿着签头,他捏着签尾,时间忽然凝固住了,行人、街道、房屋、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看到紫红色的天空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天上的星星如无数火球一般向下陨落…… 第十八章 杀鸦青这次绝没有动手脚,她拿的签的确是空签,她不明所以的看着陷入幻觉的解三签,伸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解三签仿佛看不到,他的脸因极端惊惧而扭曲着,身体发抖,额头冒出细细的冷汗。 因他的样子太吓人了,李宿怕他伤人,赶紧将杀鸦青抓签的手扯下,就在杀鸦青松开手之后,解三签眼前的幻觉终于消失了,他后退了几步,身形摇摇不稳。 “你怎么了?”杀鸦青歪着脑袋问。 谁知解三签如看到怪物一般瞪着她,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忽然冲上前去,要掐她的脖子,李宿正在杀鸦青身边,立即用身体去撞去。 解三签还未近杀鸦青就被撞倒在地了,他如疯魔了一般,爬了起来又要去打她,李宿自然不会令他得逞,抓住他与他扭打成一团。 今日街上人多,不一会儿就围观了许多人,柳氏被秦婵兮喊出来,搂着吓傻了(其实不是)杀鸦青的,大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解三签不依不饶,李宿也不松不放,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有两个官差在附近巡逻,闻讯赶来,冲上去将二人拉开。 官差发现打架闹事的另一人竟然是李宿,李宿也认识这两位官差,忙整了整衣衫,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又有围观行人作证,官差便问杀鸦青:“事情可属实?” 杀鸦青看了看趴在地上的解三签,解三签头发乱了,衣裳上沾着泥土,正在慌慌张张的捡掉落的算命签,她也不明白这人怎么忽然就疯了,抬起头道:“属实。” 官差便锁了解三签,解三签脏污的双手捧着签筒,边走边叫:“快杀了她,她会害死我们的!一定会害死我们的!你们相信我,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 “好好的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呢?”围观的人目送解三签被带走,纷纷道。 柳氏和秦婵兮围在李宿身边,问他有没有受伤,并给他拍打衣摆上的泥土,李宿转头问杀鸦青:“我没事,你怎么样?有没有吓到?” “没有。”杀鸦青摇摇头。 “再不要跟陌生人搭话了,多危险呀。”李宿一本正经的告诫道。 “……哦”杀鸦青古怪的看了李宿一眼。 “好了好了,现在我们去哪里?”柳氏问李宿。 发生了这段插曲,她怕李宿心情坏了,李宿却道:“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落日,不要为这事扫了兴致,你们的东西还没买,我们接着逛吧。”说着就主动牵起杀鸦青的手。 杀鸦青怔了一下,表情更古怪了。 这一次,李宿和杀鸦青走前面,柳氏与秦婵兮在后,秦婵兮心神恍惚,一颗心全悬在那支签文上。 蝉栖柳梢鸣,偏偏婵兮谐音蝉栖,而柳真娘的姓氏正为柳,至于后面的那几句箴言,都不是什么好话,关键是黄泉再无邻是什么意思?是说她会死吗? 秦婵兮只觉冥冥中自有定数,越想心里越害怕,一路上魂不守舍,李宿等人一路走走逛逛,又在茶水铺子里吃了包子点心,柳氏见她面色仍不好,关切的问:“婵兮,你一路都闷不做声,难道还想着布料店那儿发生的事?” “……没有,只是脚有些酸。”秦婵兮道。 柳氏安慰着:“纸龙船就快出来了,等烧了咱们就回去,你再歇会儿吧。” 李宿和杀鸦青坐在对面,他们谁也没有搭理秦婵兮,李宿只看街上的行人,杀鸦青凑过去在他耳边道:“你在找人吗?” “没有。”李宿道。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什么话好说。” “那个女人说她累了。” “哦。” “我看到她也抽了一根算命签子。” “哦。” “然后她藏起来了。” “……这应该跟你无关吧。”李宿终于被问烦了,看了杀鸦青一眼,道。 “难道你不想知道上面写了一些什么,把她吓成这样吗?”杀鸦青也挑眉看他。 李宿与杀鸦青对视,他发现这位小姑姑眼睛意外的乌黑,里面还有一些闪闪亮的光彩,仿佛有种能将人吸进去力量 “解三签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杀鸦青忽然道。 李宿意识到她说的是那个算命先生,很不以为然,道:“真本事?他还说你会害死人呢。” “也许……我真的会呢?”杀鸦青歪着脑袋笑了。 李宿跟着笑了,笑到一半又觉得这话其实毫无笑点,但他看到杀鸦青的眼神很怪,嘶了一声,狐疑问:“你真是个小姑娘吗?” 见他终于注意到了,杀鸦青笑着摇头答:“其实不是。” 气氛莫名僵住了,这两人的视线如钩子一般钩在了一起,李宿心中的疑窦越来越重,而杀鸦青显然也没有遮掩,忽然,柳氏轻叫起来:“看,纸龙船出来了!” 果然,护送纸龙船的队伍从茶水铺前经过,但见纸龙约有两层楼多高,立在雕花红漆船上,龙头狰狞,獠牙毕露,龙身用扎紧的白纸垒叠成,爪下踏云,活灵活现,人们簇拥过去,随着□□队伍一起去往江边,柳氏也拉着秦婵兮一起站了起来。 不得不说,柳氏的打岔真是太及时了,再互望下去李宿只怕要跳起来了,他与杀鸦青同时收回目光,而秦婵兮忽然拉住柳氏,哀求道:“嫂嫂……人太多了,我们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回家去吧。” 都等了这么久,就这么回去怎么甘心?柳氏笑道:“都到这里了,好歹去许个愿再回去吧。” 秦婵兮还想磨柳氏,可柳氏不肯,李宿和杀鸦青也都不理她,无奈,她最终只得跟着去了。 一行人又随着人流去往清江边,清江江畔早就立了高台,敲锣打鼓,灯火通明,李宿等人挤不进去,就沿着岸边走,至灯火阑珊处眺望。 李宿的注意力已转移到了杀鸦青身上,越来越觉得她说话处事全然不似一个孩子,细细回想一下,更觉得连她的出现都十分诡异,她父母何在?家住何方?来了三河县这么久,为何家中一丝音信也无,偏偏周围的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连问都不过问一下,这不奇怪吗? 杀鸦青知道李宿盯着自己,忽然又笑,对他问道:“白龙王的传说,你觉得是真的吗?” 据李宿以前看的地志中记载,白龙王的传说出现于前朝,而且初时也不是白龙,而是白虫,后来不知何时起“虫”演变成了“龙”。 “白虫者,白蛇也,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被锁在清江下的,应该是一条白色大蛇才对。”李宿道。 杀鸦青微微讶异的望了李宿一眼,笑而不语。 “现在该你回答我了,你年纪小小,举止奇异,你到底是什么人?”李宿低声问。 李宿有意一探杀鸦青,因此和柳氏、秦婵兮隔得略远,他俩站在水边,而秦婵兮和柳氏站在树下,秦婵兮魂不守舍,柳氏正与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不想从另一头走来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太婆,年纪七老八十,鹤发鸡皮,步履蹒跚,表情似哭非哭,看上去十分可怜。 秦婵兮见了老太婆,面色一白,再不说话了,柳氏看过去,只见老太婆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一只眼眶里没有眼珠,空空洞洞,十分吓人,老太婆看到柳氏望过来,连忙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走过来,哭丧着脸道:“两位夫人……” 柳氏急忙答礼,道:“婆婆,您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一个人在此?” 婆婆哭道:“老身与家人一同出来游玩,不想内急,出来寻了一趟茅厕,便迷了方向,这天越来越晚,老身又瞎了一眼,真不知如何是好,呜呜呜。” 柳氏看婆婆穿戴整齐,应是殷实人家的老人,这么大年纪,哭得甚是可怜,心中十分同情,便回望了一眼,见李宿正在与杀鸦青说话,就转头对婆婆道:“婆婆勿急,您可记得家住哪里?要不我与家人送您回家?” 那老太婆大喜,要拜柳氏,柳氏不敢受礼,忙双手托扶住她,只听婆婆恳恳切切的道:“多谢夫人善心,倒也不必那么麻烦,老身走散之前,家人都在东翼亭,想必现在还在那里,只需夫人送我去那儿就行。” 东翼亭是江边的一所小亭子,离这里也就一柱香的脚程,柳氏心道,这老婆婆瞎了一眼,肯定又吓又怕,东翼亭近的很,不妨我将她送一送好了。 柳氏道:“既然如此,我这就送您过去。” 秦婵兮挽着柳氏的手忽然一紧,柳氏回头将她一看,道:“怎么?” “天……黑了,我怕……还是不要……”秦婵兮白着一张俏脸,不停摇头,可突然发现老婆婆正看着自己,连忙松开手,后退了半步。 “现在这里人多,又灯火通明,有什么要紧,这样吧,你留下告诉小叔他们一声,我去去就回。”柳氏说完,笑着搀扶起老婆婆,还道:“婆婆小心脚下。” 婆婆感激涕零,连连道谢,临走回头看了秦婵兮一眼,那不带笑意的一眼,竟让秦婵兮从头寒到了脚。 杀鸦青抬头望着李宿,道:“你蹲下。” 李宿觉得奇怪,但还是蹲了下来,这样杀鸦青就能与他平视,杀鸦青伸出一只手掌,掌心向上,她道:“把手放上来。” “你还没回答我……” 杀鸦青索性抓住他的手,托了起来,漫不经心的道:“我是什么人?别人无法感觉到,但你一定能有所察觉,就算你的脑袋想不到,你的心也能感受到,为什么你不听听自己的心声呢?” 杀鸦青握紧李宿的手,他的心脏便开始狂跳,她松开他的手,他的心就平缓下来,李宿盯着面前的小姑娘,满脸惊诧,垂下的那只手忍不住抚了抚胸口。 杀鸦青又试了几番,李宿的心跳时而快如捶鼓,时而平静如水,由于心跳过于异常,他不一会就头晕目眩,以至于干脆挣脱杀鸦青的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直喘粗气。 “还记得你上次心跳得这么快,是什么时候吗?”杀鸦青歪着脑袋问他。 李宿闭了闭眼,他上次心跳这么快的时候,是遇上了那个女妖。 “我是病了?”李宿自言自语道。 杀鸦青见他如此灵顽不灵,便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抵住他的心口,道:“你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以为凡人不能理解的事物,你一定能理解,可你为什么要固守自封,不听,不看,不闻,不思……今天一整天了,你背着梆子出来,却一次都没敲过,为什么?” 这次杀鸦青下手更重,李宿心跳得快要爆炸了,没错,他才发现,自己往常出来,总会看到一些鬼魂游荡,可今天却没见到一只,为什么? “说!”杀鸦青命令道。 李宿冷汗直冒,咬牙道:“我不知道!“ “不对,你知道的,不要怀疑自己的判断,快说!”杀鸦青的指尖按得更用力了。 李宿用力握住她的手指,却始终掰不开她,他难受得简直生不如死,突然记起上次狼妖出现的时候,除了小红,街上的鬼都消失了,于是他道:“因为……因为……它们害怕!” “怕什么?说!” “害怕比它们更强,更恐怖的……怪物!” 杀鸦青松开了手,一瞬间,李宿的心便舒缓了下来,整个人也瘫了下来。 “三河镇并不大,你为了见到那个女妖,没日没夜的找,可是你就是找不到她,你不觉得奇怪吗?所谓一叶障目,眼前的事物,往往是人最容易忽略的,问问你的心,她在哪里?”杀鸦青道。 李宿有一双能看见鬼的眼睛,但他始终排斥自己的天赋,他情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接受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模样,但固守自封不能改变现实,甚至连他自己也改变不了。 李宿看着眼前的杀鸦青,她的脸庞莹润若盈月,她的眼睛璀璨如星辰,可这张脸不知为何与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无比神似,令他惊讶的是,他之前竟然完全没发现? 他的眼睛真的被叶子挡住了吗? 李宿捂住胸口,抖动着嘴皮,一脸仿佛见鬼般的表情:“难道……是你……不可能……” ——尊座! 一股阴风瞬息而至,小红突然现身,只见她一脸焦急,身上伤痕累累,一现身便倒在了地上。 李宿看到小红倒在自己身边,表情十分惊诧。 “发生了什么”杀鸦青皱眉问。 ——柳真娘被抓走了…… 第十九章 因为杀鸦青陪在李宿身边,所以今天一天,没有鬼敢出现在李宿的身边,除了小红。 小红奉命保护李宿,自他们从李家出来,她就远远的跟着,就在杀鸦青和李宿说话的时候,她看到一个老太婆带着柳氏离开了。 本来她只保护李宿一人,但她看到李宿很安全,就鬼使神差的跟去看看柳氏做什么,结果这一看,发现老太婆把柳氏带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将其放倒了,小红立即偷袭过去,老太婆露出真身,果然是那只狼妖,可惜她本事低微,不但未救成柳氏,反倒被打伤了。 李宿听到杀鸦青不停在问小红,而且提到柳氏,忙问:“大嫂怎么了?” 杀鸦青就冲着他拂了拂手,他便“听”到了小红的话。 ——柳氏与她无冤无仇,母狼妖掳走她怕也是冲着尊座来,所以未必会立即杀柳氏,尊座,这如何是好?小红问。 “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掳人,欺人太甚。”杀鸦青恨声道。 原来杀鸦青施展手段,开了李宿的灵窍,令他得以感知小红说的话,他“听”到柳氏被母狼妖掳走了,立即急了,四下张望,只见到秦婵兮一脸惊慌失措的在树下徘徊,柳氏却不见了,于是忙朝秦婵兮奔了过去。 杀鸦青也疾步过去,就听李宿问秦婵兮:“我大嫂在哪?” “二郎别急,刚才来了个与家人走失的婆婆,嫂嫂去送她了,说是去去就回。”秦婵兮故作轻松的笑道。 可惜她做贼心虚,笑得很不自然,杀鸦青便仰头道:“你蹲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秦婵兮怎么会防备一个小孩,忙蹲下来,哄道:“小姑姑要说……” 谁知她话没说完,杀鸦青就一掌扇在了她脸上,扇得她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唇角破裂,而与此同时,一阵长鼓疾风骤雨一般的响起,原来是高台那边的活动开始了。 因为长鼓恰巧响起,适时吸引了人群的目光,大家都朝着高台聚拢过去,故而没有人注意到偏僻处一棵树下,笼罩在一团阴暗中的杀鸦青。 秦婵兮捂着面颊,惊愕的回头看杀鸦青,却看到杀鸦青脸起了奇怪的变化,她面色铁青,眼睛变得幽暗狭长,一双眉尾微微扬起,尽显凌厉,更怪异的是,她一咧嘴,就露出嘴里两枚小小的尖牙。 站在一旁的李宿见她打了秦婵兮,又见她起了变化,心中虽惊,却忍住了没有出声。 “你……妖……”秦婵兮的叫声还没喊出来,杀鸦青的手迅速的抵住了她的脖子。 就着江边布下的火光,秦婵兮看到杀鸦青的手有四指,三指向前,一指向后,形如鸟爪,每一指都分外巨大,上面的皮肤如坚厚如晶石,泛着冰冷的光泽,且指尖上的利爪足有三寸,根根锋利无比。 杀鸦青用爪尖刺破了秦婵兮喉咙上的皮肤,鲜血立即流了出来,刺痛感令她把余下的叫声吞了下去。 杀鸦青的眼睛闪了闪,道:“你跟真娘在一起,为何真娘去了,独独留下你?” 秦婵兮却没有受到她迷魂术的蛊惑,她目含恐惧,吞了吞口水,望着一旁的李宿哭道:“二郎……她是妖怪,救我……” 李宿还不知秦婵兮包藏祸心,却听杀鸦青咦了一声道:“竟能够扛得住我的迷魂术?”说着,她似乎明白什么,伸手去撕秦婵兮的衣襟,秦婵兮一声低呼,雪白的胸脯就露了出来,上面赫然一个红褐色古怪印记。 李宿连忙避开目光,眼睛扫到高台上的念祭文的白衣老者,老者的身后,就是那一艘两层楼多高的纸龙雕花红漆船。 秦婵兮捂着破烂的衣襟,惊惧的望着杀鸦青,不敢动弹。 “这个印是用妖术印上去的,所以迷魂术对你没有用,你还说你跟那个母狼妖不是一伙?”杀鸦青低喝道。 迷魂术是一种简单粗暴的低级妖术,而妖印要更厉害一些,只要秦婵兮的印记不消失,她就必须服从妖印的控制,至于迷魂术被破,那只是妖术被抵消的附加效果。 “我,我……”秦婵兮又惊又怕,知道瞒不住了,呜呼道:“我是被迫的,我也不想害嫂嫂,我劝过她,她要是肯回去,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那么你在梅子里下药,害她无法生育,也是被迫的吗?”杀鸦青冷笑。 秦婵兮愣住了,李宿也愣住了。 明月攀上了树梢,高台那边的仪式也结束了,一干青壮年将船抬到江边,江边传来一阵一阵的欢呼,这欢呼声传到了杀鸦青耳朵里,她向那边看了一眼,回头道:“你杀了你的丈夫,你丈夫的鬼魂日日跟着你,你的所作所为他一直看在眼里……你是一个心思恶毒的女人,实在死不足惜。” 原来小红找到了秦婵兮的死鬼丈夫周笠,而周笠已将一切告诉了她,杀鸦青之前没有发作是因为被母狼妖绊住了,没想到秦婵兮自己送上了门。 “我……”秦婵兮泪流满面,可是对这些罪名无从争辩,她哭道:“可真娘不一样,我只想让大郎休了她,我真的没想要她死。” 秦婵兮是秦家独女,自幼就和李寄青梅竹马,小时候她听父母私下商议,说李家家风正派,两家又是邻里,等一双儿女长大之后,要招大郎为上门女婿,想秦家家产丰厚,李家又有两个儿子,不愁无人传承香火,李家必会同意。 秦婵兮把这番话记在心里,随着年岁增大,逐渐也对李寄产生感情,而李寄也有所察觉,原本他俩都是青春年少,花样年华,正好促成一番姻缘,谁知还不等捅破那层窗户纸,李家二郎就发了痴病,紧接着又开始打仗,事情就全变了,因李父战死,李寄再无心顾及男女私情,李家也不可能让家中的顶梁柱入赘,如此秦父秦母才逼着她嫁给了外乡人周笠。 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秦婵兮错付痴心,不惜对周笠下毒,间接害死父亲,她父亲死后,母亲管不住她,她便以为若是李寄休妻,再无人阻碍自己嫁进李家,因而才下药让柳氏不育,谁知道李寄宁可过继孩子也不愿休掉柳氏。 “我只是想要她离开,我没想要她死……”秦婵兮可怜巴巴的望向李宿,然而今时今日,不论她再说多少,也再无人信她。 “那么现在,她在哪里?!”杀鸦青忽然用力捏住她的肩膀,逼问道:“我只再问你一次,如果你真的不知道,就没有活下来的价值了。” 秦婵兮吃痛,听到江边的欢呼声猛然增高了起来,便扭着头咬牙道:“在那边船里,她在船板下面,你们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船?纸龙船?!李宿一惊,眺望去,只见纸龙船已经下水,这纸龙船一旦下水,上面的纸龙就会被点燃,到时候上面是火,下面是水,柳氏何处逃生? 李宿真是急的肝胆俱裂,一转身,拼尽全力向着江边冲了过去,水边的岸台上,白衣老者不知船板下面藏着人,举着火把将纸龙点燃,纸龙的外层是纸,里面是木头做的龙骨,一瞬间就燃烧了起来,青壮年们纷纷下水,将船推入江心。 待纸龙船一边燃烧一边缓缓驶向江心,水中众人纷纷回撤,忽见岸上有一人大呼小叫的冲进水里,向着燃烧的船游过去,岸上的人见了,皆疑惑不解。 就在李宿下水救人之时,杀鸦青顾不得再管秦婵兮,对着江面做法,她起手,忽然间风起云涌,飞沙走石,地上的沙粒全被飓风卷起,打得岸上的人睁不开眼睛,人们纷纷逃窜,甚至还有人就地下跪,一边叩拜,一边大声道:“白龙王显灵了!白龙王显灵了!” 一时之间,人们都跪了下来,都道是白龙王显灵了。 而一直在杀鸦青身后的小红,身体无形,竟然被吹到了半空之中,只靠拉着一根长长的树枝,才没有被吹走,纸龙船的火势因江风变大而徒然增高了一丈,杀鸦青双手向上,但见飓风卷起一道道的水浪向燃烧的船只扑过去,不多时船上的火就彻底熄灭了。 残毁的纸龙船摇晃得厉害,舱里的柳氏脑袋被撞起一层油皮,这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她被关在船板下面,故而船下水的时候,才无人发现她在里面,现在舱里已经进了许多水,她不明所以,十分惊慌,却发现上面的船板都被钉死了,根本打不开,她拼命哭喊,简直如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之中。 再说那小红,飘在枝头,看到李宿已经下水,却在游到江心时失了踪迹,急得她对杀鸦青大喊: ——尊座!快,二郎出事了! 二郎出事,简直比杀鸦青自己出事还严重,杀鸦青皱着眉,忽然拔地而起,她的身体竟漂浮在了半空之中,形体越来越淡,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只黑乌鸦。 这只乌鸦与众不同,浑身黑如油墨,额前有一只绿豆般的眼睛,尾翼上有三根特别长的尾羽,这是杀鸦青以前的本体的形状,然而本体早就被雷神烧成灰烬了,故而这也是她变化出的模样。 人与动物形态的相互变化难度极高,这也是杀鸦青第一次做这样高难度的变化,她拼劲全力,飞到江面上,箭一般的一头扎进了江水之中。 那李宿水性尚可,本已快要接近纸龙船了,奈何水底一层密密的水草突然变得十分魔性,竟然如蛇一般灵活起来,自水底向上生长,先勾住了他的脚,然后攀上腿,再捆住他的手臂和全身,如水妖的头发一样将他缠绕包裹,最后成了一个硕大的团子。 水草将李宿往下拖,李宿挣脱不得,心中又慌又急,肺里的气也没了,就在这关头,杀鸦青冲进水里,身体从鸟又变成一个年轻女子,她憋着口气,在水下到处找李宿的踪迹,忽然发现一大团水草,连忙游过去用爪子撕开水草,将快窒息的李宿抱了出来,嘴对嘴的给他渡气。 那些水草生长速度实在惊人,趁着杀鸦青救李宿的功夫,勒住她的手脚,缠住她的脖子,很快将她和李宿一齐裹住,原来,母狼妖掳走柳氏乃是个一石二鸟之计,她早防备着秦婵兮出卖她,已在水下动了手脚。 水草眨眼间遍布水底,杀鸦青的妖爪虽然锋利,却只能疲于撕扯,很快又有新的水草伸过来,李宿已经缓了口气了,他想起绑腿里还有把匕首,连忙抽了出来,跟杀鸦青一起斩断水草,但杀鸦青渡给他的那口气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可惜母狼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李宿就是杀鸦青的炉鼎,无计可施之际,杀鸦青抬起头,一双手臂攀上李宿的脖子,一口咬了上去,霎时温热的血水就灌进了她的嘴里。 在漆黑的水下,李宿的脖子被杀鸦青含着,渐渐就不痛了,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别的什么,他那一片酥酥麻麻,然后辐射开来,整个身子都开始酥酥麻麻,与此同时他感觉不到窒息了,因为杀鸦青得到了力量,她用妖术弄出的强压将身边的水向两侧排挤,抽出的空气在水中形成一个气泡,气泡将他们包裹住。 杀鸦青受了补,脸色也红润起来,她吸够了,舌尖舔了舔李宿的脖子,伤口便愈合了。 解决了溺水的问题,迫在眉睫的便是水草的问题,这里的水草叫做暗草,本质上并不是植物,而是被施加了妖术的溺水者的头发,母狼妖把溺水而死的人的头皮剥下,用妖术使其变异,然后种在深水之下,头发便会自动生长蔓延,将水中生灵缠绕拖入江底,变成自己的养分。 培植暗草的妖术歹毒无比,贻害无穷,如果之前将纸龙船推入水中的那些人再入水深一点,绝对会全军覆没,且由于暗草唯一畏的就是光,而深水下无光,所以这些暗草如果不除,日后在清江蔓延,还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李宿隐隐感觉到了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来不及问,杀鸦青就松开他,用力挣断了缠住他们的暗草,趁着妖力充盈,闭上眼,双手合十,妖爪重新变成纤纤玉指,她开始双手合击拍掌,每次拍掌,就有一道振波从她手中扩散开,越近的地方,伤害越小,越向外振波越强,一开始这些振波只能阻止暗草继续靠近,随着她越来越用力,振波逐渐变强,震得绵绵不绝的暗草寸寸俱断! 这妖术虽强却太耗妖力了,杀鸦青感到有些吃力,她紧皱眉头,咬牙切齿,双手因为重重拍击而虎口崩裂,鲜血溢出,不过效果也很惊人,水下的暗草几乎全部被震得碎裂,杀鸦青这时大叫:“李宿,快去救真娘!” 李宿经她提醒,想起船舱中的大嫂正生死未卜,便深吸了一大口气,将手中的匕首用牙齿咬住,跳出了气泡,在水中拨开暗草碎末,向上游去。 为了帮李宿引开暗草,杀鸦青停止拍击,也吸了口气,钻进水中往更深的地方游了过去,而那个巨大气泡就缓缓向上,最终鼓出水面消失了。 水下的暗草重新开始生长,一丝丝的如细密的触手一般缠住了杀鸦青,这一次没了能够源源不绝提供妖力的炉鼎,她只能疲于撕扯,最终被一大片暗草吞噬缠绕,拖到了黑漆漆的水底。 李宿找到下沉的纸龙船,他在水中用匕首一下一下的凿着船侧的木板,不知道大嫂此时是活还是死,他很害怕,很疲惫,不知为何想起以前大哥对他说的话,大哥说,真娘是个很好的女子,长嫂如母,以后她会照顾你,你也得敬着她。 这些年来,一粥一饭,一针一线,全出自大嫂之手,她可亲可靠,是亲人,是朋友,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他要如何对大哥交代? 想到大嫂,想到大哥,李宿眼睛热热的,也不知是不是有泪,他发狂的凿着船板,船壁终于破了一个洞,他急忙去撬,洞口越来越大,最终足够钻进钻出了,他就钻了进去,里面空间不大,已经住满了水,他摸到一个人,急急忙忙的将她推出洞口,然后钻了出来,带着她直游上水面。 岸上的风停了下来,人们经历了刚刚的怪象之后,心有余悸,都在地上叩拜,有一人抬起头,突然看到水面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还以为是“白龙王”又显灵了,大声叫喊起来,引来许多人去看,大家渐渐发现,那好像不是“白龙王”,好像是人。 李宿精疲力尽,拖着柳氏一边泅水,一边喊人帮忙,可那些人不敢贸然下水,直到他游得近了,人们确信他的确是活人,才有几个水性好的青年下水捞人。 总之,李宿被拖上岸之后,肚子里已经灌饱了水,而柳氏虽然窒息了片刻,但江边的渔民很有经验,抠她的喉咙,把她倒起来,压她的肚子,总算让她呕吐出了肚子里的水。 柳氏实在命大,为了能让船到江心才沉下去,庙祝凿的时候,只凿破了一个小裂口,入水后船底渗水的速度没那么快,这给她争取了活命的时间。 “唉,你怎么掉到水里了?”有人问奄奄一息的柳氏,而柳氏难受极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即便她能说话,着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进了船舱。 也有人问李宿,李宿却从地上支起身体,面色焦急的望向江面上,喃喃道:“她……她在哪?” 是啊,已经过去许久了,江面上又恢复了风平浪静,可杀鸦青呢?她在哪? 水面之下,一大片暗草让这终年不见阳光之地更加阴森,它们蔓延,它们吞噬,鱼虾的骨头半埋于黄沙之中,而在最深处最阴郁的地方,在一大团暗草之中,杀鸦青被完全缠绕住了,她的每一个关节每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她将成为这片暗草最美味最滋补的养分,而她,必须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 第二十章 李宿对暗草完全不了解,他在去救柳氏之前,看到的是杀鸦青用妖术震碎了几乎所有的暗草,又怎么会料到她会在他走后,不但没有离开,反而潜下深水呢? 杀鸦青被困之时,恐怕他还以为她早就安全离开了,所以指望他去救她,别开玩笑了,不说他不知情,即便知情,那是江不是沟,水宽浪急,水下又黑,他跳下去也未必能找到她。 上岸之后,柳氏浑身湿透,有好心的渔民答应先带她回附近的村子换衣裳,柳氏昏头昏脑,只想快点离开,一再催促李宿。 李宿见杀鸦青没回,纵然担心,可料想她本领高强,便照顾惊魂未定的嫂子去了,小红见他要走,连忙撵了上去。 ——你要走么?可是尊座还没回,你怎么能走? 李宿放慢了脚步,落到人后,小声道:“她在水下弄断了那些鬼东西后,便不知再去哪里了,她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我不能原地等着,大嫂那边还需安顿。” 一边是呼风唤雨,神行百变的女妖精,一个是饱受惊吓,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妇人,相比起来,自然后者更需要照顾。 ——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尊座吗?为了救你和你大嫂跳下水去,你倒好,没事了就走,这说的过去吗?小红气呼呼的道。 “谁说我不担心?”李宿皱眉道:“可你想过没有,要是秦大姐勾结妖怪,不止我大嫂,便是我娘也会有危险,至少小姑姑还有法术,她们可都是普通人!” 李宿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杀鸦青,姑且仍旧以小姑姑含糊的称呼,他说完加快了脚步离开了,小红不是不能理解他担忧家人的心情,所以没继续追上去,她看了看李宿离开的方向,又看了身后的江水,选择了留下来。 ——尊座,你在哪里,李二郎选了自己的亲人,我选你。小红这样想着,飘了起来,向着江面上飞去。 李宿笃定杀鸦以为杀鸦青那么厉害,定能安全脱身,却不知她几乎耗尽了妖力,正被水下的暗草团团裹住,已到了山穷水尽孤立无援的地步。 凡陆上之物,于水中不能久活,杀鸦青乃凡人异变,困在水中太久,仍会窒息而亡,而小红因身体太轻,无法沉入深水中,就连暗草对她也不感兴趣,所以凭她之力,是绝难找到杀鸦青的。 杀鸦青在水中待了不知多久,额头逐渐开始发烫。她自从皇后肚子里出生,元神和肉身逐渐融合,身体的长成也受到了影响,例如她的模样和以前越来越相似,例如眉心的那道红痕胎记,正巧就长在以前第三只眼的位置。 杀鸦青的本体是三眼乌鸦精,这个种类十分独特,因为在传说中,三眼乌鸦精具有预见未来的能力,正是由于此传说深入人心,昔日妖界各方势力才想要拉拢她。 不过她的第三只眼根本开启,自然无法拥有传闻中的神力,唯一知道真相的便是自封北冥妖王的花月容,花妖王曾试探过她,结果…… 杀鸦青的眉心越来越烫,终于发出了些微弱的光芒,被照到的暗草微微向后缩了缩,她睁开双眼,见状大喜,赶紧将剩余全部妖力都集中于眉心,这样,眉心的光越来越强,犹如一团小太阳落入水中一般,方圆大约数丈的暗草都很快萎缩枯死了。 竟然成功了!杀鸦青又惊又喜,难不成这身体也要开天眼了不成?! 来不及细想,她赶紧从一大丛枯萎的暗草中挣脱出来,可是由于她妖力耗尽,连变化术都无法维持,故而重新变回了孩童的样貌,甚至秦王弓、摘星箭和□□都没法变小了。 她憋着气,鼓着包子般的脸,将武器从枯草丛里□□,虽然这些暗草枯萎,但源头不灭,重新长出来的迟早的问题,她这样一想,便不急着游上去,而是潜在水下寻找,顺着草茎挖了又挖,果真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头皮! 杀鸦青拔出头皮,斩断上面的尸发,努力往上游,可怜她水中拖着双刀和弓箭浮不起来,无奈,她只好藏好武器,标上记号,只带着头皮浮上水面。 小红在江面上来回寻找,突然看到水中透出光亮,她急忙飘过去,果然再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姑娘就从水下钻出来了,头上还顶着一窝枯萎断掉的暗草。 ——尊座!太好了,你还活着!小红高兴得在半空中窜上窜下。 “你那么高兴干什么。”杀鸦青奇怪道:“我若死了你不就自由了么?” ——尊座,你太小看我了,就算两军开战,也应该选个强的一方才能活得更久,如果你够强的话,我也会忠心耿耿的跟着你的!小红坚定的道。 “……”杀鸦青劫后余生,心情很不错,便笑问:“那我如果不够强呢?” ——我也会节哀的。 杀鸦青的笑容骤然冷了下来,她盯着小红,眼睫上还挂着水珠,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神让小红感到一股嗖嗖的寒意,小红立即感到自己放肆了,正欲认错,谁知杀鸦青突然裂开嘴角,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杀鸦青眼睛弯弯,笑得乐不可支。 小红好半晌才意识到尊座在大笑,却心惊胆颤,不知所措。 ——尊,尊座,我错了…… “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小红你太有趣了,哈哈哈……” 不是杀鸦青笑点太低,是她死里逃生,心情不能更好,倒把小红吓到了,杀鸦青自己笑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在水里,才开始又郁闷起来。 没有妖力支撑的她几乎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以现在这个孩子的身体,游上岸实在很吃力,然而她只能硬着头皮,用短手短脚噗呲噗呲的慢慢划水,而小红则完全没有“尊座也会有虚弱的时候”这种概念,居然没心没肺的跟在后面,也不帮忙拉一下。 好容易等杀鸦青到岸上,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她瘫在沙滩上,像一只白白的肉蛆似的往沙堆里拱了拱,含含糊糊的问:“唔,李宿把真娘救出来了没?” ——救出来了,不过李宿太没义气了,竟然不等尊座就先走了,说要回去…… “多余的话不要说,我不想知道。” ——哦 杀鸦青筋疲力尽了,眼皮越来越沉,她努力将头皮推了出来,叫小红烧掉。 ——啊,好大的怨气! 小红蹲下来,用手指戳了戳那头皮。 杀鸦青闭着眼睛,心中嘀咕,她那皇帝老爹真该给她颁个奖励,这回她给他省了多少事呀。 别看只是小小一块头皮,若等到暗草在清江泛滥成灾,它们会吃光鱼虾以及下水捕鱼的渔民,到时候报到朝廷,她老爹皇帝又会头疼上火,急出一嘴水泡。 每次这便宜老爹一急出水泡,皇后就会扣下他的折子不让他看,然后他就唆使太子和静王去椒房殿偷,想到这些,昏昏欲睡的杀鸦青不自觉的舒展了眉头,唇角微微翘了翘。 ——可是它湿乎乎的,我要怎么点燃它?小红没有等到回音,扭头一看,见杀鸦青竟已睡着了。 天大亮了,阳光冲破云层透出来,那温煦的光洒在杀鸦青毫无防备的脸上,把她的皮肤染成了绚丽的金色,江风拂过她如海藻般披散的头发,吹落了夹杂在发间的沙粒,她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小小的虾,一波一波拍打在岸上的水花时不时的攀上她肥嫩的脚尖。 小红打量着杀鸦青,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这么可怕的半妖,睡相竟如此无害,太不可思议了。 旭日东升,昨夜的阴霾不复存在,在还未消散的薄薄的晨雾之中,青砖灰瓦的小镇显得尤为宁静。 秦婵兮不知在门口踌躇多久,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家门。昨天早上她打发人将母亲送到舅舅家,所以即便一夜未归,家中也没有人管她,可她为什么还显得那么害怕? 她跨过门槛,见前院空无一人,以为丫鬟和老妈子还没起床,便虚掩上大门,战战兢兢的穿过环廊去了后院,而后院的葡萄架子下,站了一个紫衫女子。 该来的总会来,秦婵兮见了她,反倒不那么害怕了,走过去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但见她身材高挑,容貌本应算得上娇美,只是头上缠着白色的布条,布条遮住了她的左眼,令她的姿容失色不少。 偃青月看到秦婵兮,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你救了我,而我答应帮你得到你的心上人。” “我们当然是朋友。”秦婵兮连忙讨好道:“所以我很感谢你。” “可是你却背叛了我!”偃青月冷声质问:“想要柳氏消失的是你,把她藏身所在告诉他们的也是你,你到底要如何?” “我……”秦婵兮知道瞒不住了,只好承认道:“我,我只想让她离开李大哥,不想让她死……” “呵”偃青月冷笑了一声,反问:“那么,其他人就会原谅你的所作所为吗?” 秦婵兮一窒,垂下了头。 “你们凡人真善变。”偃青月叹道:“你现在回头又有什么用?你不是已经杀过人吗?杀一个和杀两个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年少时犯下的罪行,秦婵兮忍不住颤了颤,她别过头去,咬牙道:“不一样,我当初杀那个人是因为我厌恶他,一想到被他……被他触碰,我就生不如死,可我不讨厌真娘,我只是……只是……” 偃青月早就看出秦婵兮有心无胆,非成大事之人,所以她临阵退缩,其实早在她预料之中,不然她也不会在水下布下暗草了,不过她素来厌恶两面三刀的凡人。 “那你为什么要给柳真娘下毒呢?”偃青月觉得好笑:“你说的话和做的事前后矛盾,难道虚伪就是你们凡人的特性?你要索性承认自己就是个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小人,可能我还会对你另眼相看,可惜你偏偏要给自己找诸多借口。” 秦婵兮无法反驳,被数落得眼泪直流,她的确杀了周笠,的确给柳氏下了毒,她这么做都是因为太喜欢李寄了,所以想到李寄很快就会知道她的所作所为,简直生不如死,她伤极而怒,竟泪眼婆娑抬起头,反唇相讥道:“是,我是个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小人,可你也不是好的,李家那个小丫头也是个妖怪,想必是你的对头,你千方百计的哄我为你做事,只怕也另有目的!” 小丫头?偃青月一抬头,见秦婵兮满脸涨红,心中憋着怒意,便走过去用手托起秦婵兮的脸,嘲讽的道:“没错,我是利用你,反正我现在伤也好了,李家那边也被打草惊蛇了,再留着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了!” 秦婵兮内心的恐惧立即从那双美好的眼睛里迸射了出来,方才的气势顿时消失了,颤声道:“你……你想怎么样?”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如果她还能回到在葡萄架下发现偃青月的那个晚上,她一定不会再被这个母狼妖蛊惑了,然而,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偃青月阴森森的笑了起来,因为只有一只眼,所以这笑容显得十分骇人,她道:“我想让你见一见令堂。” 秦婵兮愣了,她母亲不是昨天就去舅舅家吗? 知道她有疑问,偃青月便松开她的脸,道:“昨天早上,你送走了你的母亲,可惜她的马车半路坏了,没办法,她只好又回来了。” “娘?”秦婵兮慌了,急问:“我娘回来了?你,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 “想知道,就自己去房间找她呀。” 秦婵兮怕这妖怪对母亲不利,连忙撇下她,跑去母亲的房里,等她推开房门冲进去,就见母亲正平躺在床上。 “娘,娘?”秦婵兮小声叫着,秦母却没回应,她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颤巍巍的走了过去。 床上,秦母的面色青白,嘴唇发乌,显然已经气绝多时了,而且她头顶上连发带皮竟然不翼而飞,只露出暗红色的头骨和肉,看上去十分恐怖。 待到看清楚秦母的样子,秦婵兮吓了一跳,凄厉的惨叫了起来:“娘——” “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秦婵兮尖叫道。 偃青月踏过门槛,含笑看着这一幕,道:“我没有做什么,她只是一不小心淹死在了……脸盆里。” 原来,她在清江江底埋下的用来施妖法的,竟是秦母的头皮! “娘……娘啊,是我害了你……”秦婵兮大受刺激,却不敢对偃青月如何,只能泪流满面的跌坐在地上哭泣,而袖中的竹签无巧不巧的掉落在她身旁,她正悲痛欲绝,看到这根签,忽然想起上面的签文。 她恍恍惚惚明白什么,猛然抬起头来,只见偃青月抬手朝她一挥,她便不由自主的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她的身上有妖印,所以摆脱不了偃青月的控制,她绝望的盯着偃青月,双手越来越用力,甚至指甲都钻进了肉里,鲜血从破皮处溢出,她开始翻白眼并吐出红艳艳的舌头,面皮随之由白变红,由红变紫,最终,她倒在了地上窒息而亡。 偃青月脸上露出轻蔑的冷笑,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过秦婵兮。 空荡荡的秦府,下人离奇失踪,主家陈尸卧房,整个宅子被笼罩在了一团不祥的云雾之中,此时却有一人,站在秦母屋门外许久,久到看到了一切的发生。 偃青月也觉得是时候了,转过身,笑着对门外那人道:“秦家原本就母女二人,如今就这样被灭了门,你对此事怎么看呢?” 门外那人是个年轻人,生得身材欣长,面容清俊,穿着一身深青色长袍,踏着官府发的黑靴,腰间挂着一只雕花木梆子,他盯着秦婵兮尸体,心中觉得这个女人咎由自取,又觉得她可怜可恨。 他不说话,偃青月便妖妖娆娆的走过去,虽然这独眼母狼妖容貌已毁,风流不如往昔,这次却还是显露出了几分昔日的妩媚,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二郎,我跟乌鸦精的恩怨不死不休,继续拖下去只会牵连更多人,你……愿意帮我做个了结吗?” 这个人就是李宿,李家二郎,杀鸦青才拼死拼活救回来的“鼎炉”,李宿从已经断气的尸体上移开目光,低下头,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第二十一章 体力的严重透支,让杀鸦青陷入了深度睡眠,眼看日照越来越强烈,小红担心她的皮肤会被晒伤,便拽着她的腿,吃力的将她拖到了一颗歪脖子树下,然后蹲在树荫下,守着那块晒干萎缩的头皮发呆,直到正午时分,李宿回来找她们,她也没能点着火。 “你蹲在地上做什么?”李宿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向睡在一边的杀鸦青。 ——尊座让我烧掉这个。 李宿朝地上看去,道:“这是什么?” ——邪物。 “那你为什么不烧呢?” ——我没有火。 “你可以去找火石来。” ——不行,我不能将尊座独自丢在这里。小红说着,瞪了李宿一眼,仿佛还在怪他之前丢下尊座离去。 ——你大嫂和娘没事吧。 “没有,她呢?她这是……在睡觉?”李宿问。 ——她累了,你别吵她,你有火吗,尊座吩咐一定要烧了这团邪物。 李宿身上没有火石,就跑到附近搜罗了干燥的树枝和一团干草来,他手艺娴熟,一会儿就生出了火星,再过一会儿就把干草烧着了,小红拎起头皮丢进火中,火一下子就大了起来,烟雾中弥漫出了熏人的恶臭,将这一人一鬼逼退了好几步。 李宿拍拍手上的灰,道:“好了,总不能让她一直睡在这里吧,我们先回家去。” 小红也想离开,但是正午的太阳正阳之气太足了,虽然不至于晒死她,可也会让她浑身难受。 ——这,这,你能给我找一把伞来吗?或者再等我两个时辰,只要阳光没那么强,我就能走出去。小红缩在树荫下,可怜巴巴的道。 “你怕阳光?”李宿狐疑起来,他好像第一次见小红,就是在青天白日之下。 ——倒也不是,只是今天天气晴好,现在又是正午时分,正是阳气最盛的时候,你知道……我们鬼属阴,嘿嘿,侵太多阳气对身体不好。小红干笑了两声。 李宿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走过去将地上的杀鸦青抱了起来,道:“既然如此,你就再等两个时辰再离开吧,我带她先回去。” ——喂,真的不等我吗?或者你给我找一把伞来也是行的呀…… 李宿抱起杀鸦青就走,杀鸦青虽不重,但回李家的路有点远,可他觉得这路实在太近太近了。 杀鸦青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已经脱力了,所以才一直醒不过来,这会儿被抱进了李宿的怀里,偎着他的心跳,听着他的呼吸,这才脸色渐渐好转。 小红飘到树枝上,看到李宿真的不管自己就走了,很不高兴,她又从枝头飘下来,鼓起勇气飘到树荫之外,这正午的阳气晒在她身上,好比一根根的钢丝在皮肤上割一样疼。 小红忍着疼,从这一团树荫下,飘到那一团树荫下…… 三河县的城墙在望,李宿却停在了一个人迹罕至处,他将杀鸦青放在地上,杀鸦青仍旧不省人事。 李宿半跪在她身边,凝视着她稚嫩的脸庞,不由自主的伸手从她的额头抚摸到了下巴,这眉毛、这鼻子,这嘴巴,若是长开一些,简直和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相信她就是那个女妖,可是昨晚发生之事,已令他不得不信。 李宿皱着眉头,从衣襟里摸出一包东西,他将包裹在外的手帕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根紫晶钗,此钗是用一整快紫水晶打磨而成,钗头成月牙状,钗身紫得发黑,显然是侵过毒的,他握着钗头,高举着紫晶钗对准杀鸦青的心脏。 “……狼妖抓了我娘,如我不能带着你的尸体回去,我娘的下场就和秦大姐她们一样……” 偃青月果然已经对李母下手了,此妖狡猾至极,手段一出连着一出,掳真娘,设暗草,为了防止杀鸦青侥幸生还,还放倒了李母,控制住了赶回家的李宿,李宿虽然只是个凡夫俗子,可杀鸦青对他不会设防,这世上最难防的,便是被信任的人背叛。 “不是你死,便是我娘死……”李宿的手在发抖,以至于不得不双手才能将钗握住。 人皆有私心,两害相权,任何人都会选择对自己更重要的那个,即便李宿不愿意害死杀鸦青,可他能够眼睁睁看着亲娘去死吗? 小红气喘吁吁的赶来,浑身被正阳气伤得伤痕累累,她扶着一棵树的树干而立,见到李宿高举凶器对着尊座,急得魂都快散了。 ——李宿!你想作甚! 李宿抬起头,见小红站在三丈之外的一颗树下望着自己,一脸的义愤填膺。 ——你急匆匆的甩开我,我就知道不对劲!你快放开尊座,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了! 小红倒是侠义,忍着剧痛离开树荫,面露凶恶的朝着李宿飞去,然而李宿苦笑着摇了摇头,还不等她靠近三尺,就听“嗙——”的一声,小红就烟消云散了。李宿敲响了腰上挂的梆子,这梆子声能清退世上一切怨灵恶鬼,小红当然不例外。 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了,李宿拿着紫晶钗对杀鸦青的心口上,深深吸了口气…… 偃青月不喜欢也不相信凡人,但她自认为很了解凡人,就比如她料想秦婵兮败露之后,面对杀鸦青的威胁,一定会背叛她一样。 凡人皆贪婪,凡贪婪必有所执,为了他们认为不能割舍之情,他们能够背叛一切,背叛,就是他们最大的特性。 秦府中,偃青月翘着腿儿坐在堂屋里,伸手摸着绑住绷带的眼睛,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便在这时,李宿扛着一个麻袋走进来,他将麻袋放在地上,解开绳子,从里面将杀鸦青的尸体抱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 杀鸦青每每都是以女子的样貌出现,而秦大姐又说过李家的小丫头也是妖怪,偃青月心存疑窦,故而探身一看,微讶道:“还真是个孩子?” “你不知道么?她本来就是个孩子,你以前见到的样子,不过是她变出来的,她还能变成鸟呢。”李宿没好气的道。 莫非是化形术?偃青月看那孩子面容,见她虽然稚气未脱,但五官和仇人很有些相似,便半信半疑,她又去打量李宿,见他面色难看,不禁嘲弄道:“你们凡人真有趣,既然已经杀了,何必还要惺惺作态呢。” 李宿垂手而立,只问:“你要的我带来了,我娘呢?” “呵”偃青月抱臂而笑,道:“你娘当然在你自己家里,冲着我要娘,难不成你想要我当你娘?” 未免胡搅蛮缠了些,李宿又道:“你对我娘下了跟秦大姐一样的妖印,我要你解开她身上的妖印。” “那也要等我确定这真的是那妖女的尸体,以及她真的死了才行。”偃青月说着,起身从太师椅上下来,对李宿道:“把紫晶钗还我。” 紫晶钗上的毒是偃青月亲手淬上去的,即便是再厉害的妖精沾上也必死无疑,李宿从怀里摸出紫晶钗,他打开染着血的手帕,偃青月捻起钗头,将钗身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果然有一股奇异的血腥味粘在上面,闻上去是人非人,是妖非妖。 “半妖?”她眉头一皱,握着钗头,走到杀鸦青的尸体旁,伸手抓住了杀鸦青冰冷的胳膊,用妖力在她身上探了一遍,果然没有感到半丝活气。 “这具身体看似人形,里面却已异变,果然是个半妖……奇哉,这么小的半妖,修为竟不低,难道她是天生的妖胎不成?看来,我必须亲自确定一下才行。”偃青月说着,猛然用紫晶钗去刺杀鸦青心脏! 与此同时,杀鸦青忽然睁开眼,迅速抓住了她的手,而偃青月的身后,李宿手握匕首冲上来,狠狠给她插了一刀。 “嘻嘻……”偃青月望着从肚子冒出来的刀尖诡异的笑了,低头对着杀鸦青道:“……我怎么会愚蠢到相信一个凡人呢?还有你怎么会愚蠢到,以为就只有你会化形术?”说完,她的脸开始慢慢改变,瓜子脸变成了鹅蛋脸,并且皮肤上血色褪尽,变成了秦婵兮的样子。 秦婵兮的尸体倒在了杀鸦青身上,真正的偃青月从帘子后面走出来,原来她是用化形术将秦婵兮的脸变成自己的样子,然后在幕后仿佛操控傀儡一般的操控这具尸体,使她看上去鲜活无比。 杀鸦青见已经败露,推开尸体站了起来,与李宿并肩而立。 “二郎,你果真不管你母亲的死活了么?”偃青月惋惜的问。 “少唬人,只要杀了你,妖印自然就解了。”杀鸦青右手化为黑晶石般冰冷坚硬的妖爪,由于时间紧迫,她不能从李宿身上吸太多血,故而妖力还没恢复足够,因而没有化成别的形态,而且武器也都没取回,现在她能用的就只有这只妖爪了。 偃青月却古怪一笑,对李宿道:“李宿,你真的相信她的话吗?若是因此你娘有个好歹,可得怨你。” 提起母亲,李宿面露悲伤,差点不能自制。 凡人贪婪,凡人易生反骨,但凡人也有重情重义的,只是自古忠孝与仁义不能两全,若真到了左右为难之际,又该如何取舍? 一个时辰前,三河县外。 李宿深深吸了口气,神色极其痛苦。 “我欠你的,自以命相抵,至于我娘……儿子……不孝……”李宿说罢,将紫晶钗一横,对着自己的脖子刺了过去。 杀鸦青突然睁开眼,出手如电击中他的手腕,李宿瞬间整个手臂麻了,手中的钗掉在了地上,而他惊愕的看着面色发青的杀鸦青。 “你到底想干什么?!”杀鸦青问道。 如果不是她出手及时,恐怕李宿已经自尽了!原来她早就醒了,就是想看看李宿想要做甚。 若说李宿从未考虑过杀掉杀鸦青,那决计是假的,生养之恩大于天,为了一个妖精而不顾自己亲娘,他做不到,可是这个妖精却又不是普通的妖精,她救了他不止一次,还救过大嫂,如果他真那么做了,便是不忠不义之人,以李母之刚烈,若知此事,也不会原谅他。 李宿之痛苦,在于难以抉择,逼到了极处,只能以死谢罪了。 第二十二章 李父守城战死,李寄亦是好汉,李家家风便有些刚烈,纵然李宿百无一用,却不肯做出辱没门庭之举,杀鸦青虽嫌他迂朽,但经此一事,也不再只将他视为供自己修炼的器皿了。 “我娘虽是女流之辈,却历经战火乱世,胸襟气概非等闲人可比……”李宿红着眼道:“我娘昔日教导我兄弟,凡我李家子弟,必以忠孝为重,仁义为先,不能辱没先父的威名,虽我不成器,却不能作出令双亲蒙羞之举!” 此话虽然慷慨,奈何李宿却是以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说出,便少了几分气概,多了几分无奈,那偃青月听了,一边点头,一边击掌,叹道:“忠肝义胆,侠骨柔肠,说得真是令人感动死了,可是……你真不是因为与这半妖有私情,才不顾自己老娘死活的吗?” “你——”李宿怒目一瞪。 “其实我早就看出你俩有暧昧,你一有危险,半妖便赶来救你,你为了她,又宁可看着自己老娘去死,你们之间的情意果然动人,正好,既然她这么在乎你,我便要她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偃青月说完,狰狞一笑,展开一手,掌心生出巨大吸力,竟将李宿吸了过去! 杀鸦青怎会由她,急忙飞身过去,半途截住李宿往后一送,自己朝着偃青月飞了过去。 见杀鸦青伸出妖爪抓来,偃青月倒也不急,将手反过来,手中突然变出一根丈余长的紫金鞭。 原来她早有准备,不知打哪儿弄了一件厉害兵器,她挥着鞭子向杀鸦青狠狠一抽,杀鸦青在空中无法闪躲,生生被劈中了肚子,随着一声惨叫,滚落在地。 李宿见状,袖子里取出匕首,也向母狼妖刺过去。 杀鸦青衣裳拉了一道破口,腰间的嫩肉被抽得火辣辣得疼,她疼得面容扭曲,见李宿上前,心里一急,喝道:“别去!” 李宿虽置生死与度外,又岂是母狼妖的对手,那母狼妖见杀鸦青紧张他,更得意了,一鞭子抽过去,正卷住了李宿的手臂,李宿的手如遭电击,而母狼妖竟将他在半空甩了一圈,才把他松开,朝着墙壁砸过去。 杀鸦青快如闪电,只见一道影子飞过去,拽住了李宿的脚,然后将他在空中顺势一抡,卸掉了母狼妖的力度,李宿这才稳稳落地。 “哎,我就说吧,我若要杀他,你必然要冲出来的。”偃青月见了这一幕,握着紫金鞭笑道。 “欺负个凡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跟我来战!”杀鸦青说罢,再次冲了过去,这一次偃青月又挥鞭打她,但她变出许多影子. 偃青月头上缠着绷带,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目力受损,一时不能分辨真假,故而弄错了几手,待破除了幻影之后,杀鸦青的本体竟已到了偃青月三步之内,她用力一抓,偃青月脖子便多了三道血痕! 偃青月连连后退,杀鸦青还想再冲,可紫金鞭如蛇般的缠了上来,逼得她一招得手立即飞身而撤,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被鞭子勾住了右脚脚踝,顿时将她从半空中拽了下来。 杀鸦青跌倒在地,脚踝肿得老高,她疼得冷汗直冒,大声道:“小红!” 偃青月正觉奇怪,突然听得轰的一声,屋子的房顶破了,砖瓦和白灰纷纷落了下来,一道红影从上面窜了下来。 偃青月后退避开掉落的瓦片,却叫白灰洒了一身,她奇怪看了那些白灰,脸色微微一变——是附子草粉!附子草是驱狼之物,对狼妖亦有效用,偃青月不禁冷笑,瞥见红影纠缠了过来,又用紫金鞭去抽打她。 借着小红缠住狼妖,李宿过去将杀鸦青扶起来,杀鸦青偎过去又是一咬,狠狠咬开了李宿的脖子。 李宿先是一痛,后又是一麻,然后就酥了一片,他忍不住抖了抖,虽不知道自己是杀鸦青的“鼎炉”,但隐隐察觉自己的血于她有帮助,便强忍住身上那种怪异的感受,顺势将她抱起,往院子里逃去……只是杀鸦青吸得太狠,令他过门槛的时候差点绊了一下,险些抱着她一齐滚出去。 那边的小红本领低微,仗着身体轻盈一味躲避,眼看就快遭架不住了,边躲边喊: ——啊啊啊,要死了要死了!(-_-#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原来杀鸦青和李宿定下诈死的计策后,又留了一记后手,便是弄来附子草的粉,着小红想办法洒在母狼妖的身上,那小红将附子草粉铺满屋顶,蹦蹦跳跳半天,这才弄破了屋顶,顺利洒了母狼妖一身。 这附子草专克狼,若是千年以下的狼妖,沾了附子草功力大减,若是千年以上的狼妖,就算不能制住,也能将她困在一个形态之中,不能任意化形。也就是说,如果偃青月是以人的形态沾上附子草粉,那即便她是修行了千年,短时间也不能恢复狼身了。 杀鸦青曾和偃青月交过手,知道她一旦恢复狼身,身上就会长出刀枪不入的硬毛,届时要除去她就更难了。 在李宿身上吸取妖力之后,杀鸦青的伤好了许多,她从他怀里跳下来,抓住他的手,低声道:“你要信我。” 李宿点头。 且说小红也从屋里跑了出来,母狼妖跟着追了出来,杀鸦青便扭身缩进李宿的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挨着他的胸口,抬起两人的手,对着小红道:“小红,闪开——” 小红急忙闪开,只见一股无形之力从他俩手中而出,化为一道刺眼的白光冲向偃青月! 这偃青月的修为并不在当初的三眼乌鸦精之下,但凡地界妖类修炼,每到一定阶段皆需渡劫,而狼妖比杀鸦青走运的是,她比杀鸦青晚要渡劫一点,等轮到她的时候,仙界的雷神天君受罚下凡去了……所以托杀鸦青的福,这个雷劫她至今没有过。 她眼看白光袭来,自己却变不回狼身,便知道是那半妖的诡计,于是立即将自己的妖力注入紫金鞭之中挥了出去,但见鞭子里抽出一团紫气,与那白光撞在一起,竟将白光反弹了回去! 杀鸦青一看白光反射,急忙推开李宿,那白光快如闪电,一下子就撞在了她的胸口,震得她五脏如焚,哇的一声,口中喷出鲜血。 偃青月占了上风,得意非凡,嘲讽道:“你以为同样的招数,我还会再上一次当?”上次她是轻敌,才被他们暗算了,这回她可是早有准备。 杀鸦青跌倒在地,唇染鲜血,不屑道:“……要不是我妖力还未恢复,岂容你这样得意!” 杀鸦青的妖力在水下时就耗尽了,虽然李宿的血有用,补得却没有那么快,若要快速恢复过来,非得将他吸成干尸不可,所以她一直处在勉力支撑的状态。 偃青月抡着鞭子,在半空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道:“啧啧,你不也是怕我恢复真身刀枪不入,才把附子草粉撒在我身上么?不过你现在这么弱,我根本不用恢复真身也能对付得了你,倒是……有件事很是奇怪,你好像需要靠李二郎才能施展妖术,这是为什么呢?” 杀鸦青瞳孔一敛,心沉了下去。 “李二郎的身上,也藏在什么秘密不成?”偃青月狐疑的打量了李宿一眼,道:“看来,我不能先杀他,我还是先杀你吧!” ——要杀尊座,先杀我!小红飘了过来,挡在杀鸦青前面,露出狰狞鬼相,张牙舞爪的朝着偃青月扑了上去。 可惜,偃青月甩了一鞭子过去,就把这个女鬼劈碎了。 ——啊…… 鬼就这点不好,本身是一团无形之气,太容易散了。红碎掉的时候还在心想,尊座啊,这回我是真的尽力了(tot)。 没了碍事的小红,偃青月步步的逼近杀鸦青,杀鸦青赶紧朝着李宿伸出手去,李宿也莫名向她伸手,可他们的手还未挨在一起,偃青月就一挥袖,扇出一股强力将李宿弹开,杀鸦青悬着空落落的手,眼睁睁看着李宿被扇飞。 这院子里有一株葡萄架,那些藤蔓宛若活了一般,接住了飞过来的李宿,缠缠绕绕的将他挂了起来,不用说,便是偃青月的杰作。 偃青月来到杀鸦青面前,仅剩的一只眼里流露出残忍的凶光,她道:“看来你的情郎不能帮你了,等你死了,我会一块一块的撕开他,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猛地一脚踩在杀鸦青的脚踝上,杀鸦青的脚踝本就被鞭子打伤了,这回伤上加伤,只听“咔嚓”一声,杀鸦青的脚踝裂了。 “啊……嗯!”杀鸦青疼得几乎背过气去,本能喊了出来,却中途牙关紧咬,将那身痛呼咽了下去,抬头怒视着偃青月,恨不能活剐了她。 “就这么点……能耐吗?”杀鸦青嘴最犟,脑门虽冒冷汗,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一个扭曲着的笑容,道:“我杀你夫君的时候……可比你狠多了!” 偃青月闻言,想到自己的夫君被这半妖害死,自己的眼睛也被她偷袭射瞎了一只,果然被挑起了恨意,脚下更用力的碾了好几下,这一回饶是杀鸦青再坚强也受不住—— “啊啊啊——”她忍不住了,还是惨叫出了声,那叫声撕心裂肺,惨不忍闻! 李宿见杀鸦青受如此大刑,恨不能立即化为一道霹雳,将那母狼妖劈死才好,奈何身体被捆缚,只能大声叫骂:“丑八怪,死狼妖,有本事冲我来呀!你夫君是我杀的!我不光要杀他,我还要杀你……我要你们天打五雷轰!!” 他越是急越是怒,偃青月就越是要折磨杀鸦青,她踩着杀鸦青的脚踝,甩出紫金鞭,狠狠的抽打在杀鸦青的身上,鞭鞭破肉,道道见骨,杀鸦青无法躲避,痛得青筋直冒,整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轰—— 一声惊天巨响徒然震得在场所有人一愣,偃青月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她见天空不知何时暗云压顶,一团团乌黑的乌云犹如兵临城下一般笼罩在三河县的上方,并有紫红色闪电隐在其中闪烁! 不止天上,就连地界亦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树枝摇曳宛若鬼舞,偃青月手持紫金鞭,暗暗心惊:天生异象,这是何故? 轰—— 轰轰—— 轰轰轰—— 滚滚雷声自低低的云层中响起,好似其中藏了千军万马一般,突然—— 轰—— 一道惊雷劈在偃青月的正上方,那巨大的响声仿佛就在她耳边炸开一般,她徒然面色大变,松开了杀鸦青,一脸惊惧的仰望着天空后退了几步。 李宿背死死的盯着偃青月,脑中只想,若是这些雷有灵,快些劈死那只母狼妖才好,而一道道的雷果真如有灵性一般,纷纷从天空降了下了,道道追击着偃青月。 轰轰轰—— 哗哗哗—— 偃青月飞身而逃,奈何霹雳雷紧追不放,令她几乎不能落脚,因为她每一次落脚,都有一道雷劈下。 数个飞身之后,雷才停了下来,而她已经花容失色,因为她想起自己雷劫未渡! 地界小妖,并不知天上的神仙也有自己的劫要渡,还以为一直未至的雷劫终于来了,吓得心惊胆颤。 不行,我得赶紧先走!偃青月顾不上继续报仇,打算要仓皇逃离,却没料突然身体受到一击,她惊愕的回过头去,就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浑身浴血的杀鸦青站在了她的身后,冷笑着用一样东西刺了自己。 偃青月低头一看,杀鸦青手中握的,好像是紫晶钗? 的确就是紫晶钗,是杀鸦青之前上蹿下跳的时候从秦婵兮的尸体上拔下来藏在身上的,上面的毒是偃青月自己淬的,号称是可以毒死任何妖精。 偃青月意识到了这点,惊讶的合不拢嘴,她瞪着眼难以置信的望着杀鸦青,忽的身体一颤,栽倒在地上,不多时就双眼充血,再无声息了。 与此同时,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去,雷声不再响了。 葡萄藤蔓松了下来,李宿掉落在地上,他爬起来走过去,并不十分确定的道:“她这次……是真的死了吧。” 被她亲手捅的,怎么还可能活过来,杀鸦青没有作声,疑惑的抬头看天,天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刚刚的异象实在太奇特了,那些雷仿佛就像是活的一样,就像是有谁在暗中相助一样。 ……是他吗?杀鸦青想起一个熟悉的面孔,却又知道这绝不可能。 不会的,他杀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救我……杀鸦青微黯的低下头,回身看着李宿,神色古怪的问: “是你干的吗?” 第二十三章 从白龙节当晚至今,不过才过了一天而已,可是这一天惊心动魄,甚至入了当地地志:定乾七年,白龙节当日,三河县县民于清江边祭祀,忽遇狂风大作,浪卷千尺,民众当即叩拜,疑白龙爷显灵,次日,天生异象,暗云压顶,惊雷直下,劈垮房屋一栋,屋主一家离奇丧命,并有诡异女尸一具,被人开膛破肚,死状可怖。传闻纷起,乃至上听,今上令当地府衙严加查办,却三月无一所获。 这事儿是怎么传进皇帝耳朵里的,后续又有引出哪些事端,暂且不提,且说白龙节次日,李宿回到家中,发现李母王氏正在家中,见母亲无恙,方才松了一口气,问:“娘,你是何时回来的?” 王氏昨夜睡着之后,母狼妖潜入李家,用妖法弄得她不省人事,并在李宿赶回来之际,当面给她下了妖印,再之后,又让李宿亲眼见到秦婵兮惨死,逼得他不得不听她的指令。 王氏不知自己九死一生,故而听儿子如此问,反倒感到奇怪,道:“瞎说什么,娘一直在家,不曾出门,对了,你大嫂和青儿呢?” 妖印这东西,据杀鸦青所说,只要宿主死了就自动解了,李宿与母亲说不明白,索性上前托起王氏的右手一看,见她手背上的印记果然没了,才真信了杀鸦青所言。 王氏看李宿举止怪异,举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担忧的问:“儿啊,你怎么了?不会给刚才的雷声吓到了吧。” 李宿以前受过雷声惊吓,故而王氏才会这样说,李宿松开母亲,装作平常般笑答:“娘您没事就好,我的确被刚才的雷声吓糊涂了,对了……大嫂昨日看烧龙王的时候意外落水,当时天色又有些晚了,我怕她在路上受凉,便把她和小姑姑安置在就近的渔村,过会儿我就去接他们……您真的没事吧。” “真娘跟你同去,怎么会落水?你是怎么看顾的?”王氏急了,道:“我昨日乏困,睡得着早起得晚,竟不知她们都彻夜未归,你赶紧快去他们接回来呀!” “好,好,我去接,我现在去接!”李宿连忙道 “哎,等等,刚才雷打得凶,要不你再等会儿去……”到底是亲生的小儿子,王氏还是真心疼的。 可李宿心里还惦记着秦府那边,他因紧张王氏才先回来看看,现在那边的一屋子尸体还没处理,杀鸦青还留在那边照看。 “已经不打雷了,我去了。”李宿说完就出了家门,为怕母亲看见,他特地掩上大门,然后鬼鬼祟祟的钻进了秦府。 这秦府如今好比阎王殿,而杀鸦青就在院里盘腿而坐,将偃青月开膛破肚,从肚子里挖出妖丹,正捧着大快朵颐,李宿迎头撞见这一幕,恨不能要吐。 “你,你,你这是做什么?”李宿赶紧关上大门,转身道。 杀鸦青正好吃完妖丹,意犹未尽的嘬了嘬手指,道:“你不懂,那母狼妖修炼千年的精华,全在这肉丹之中,我啃了它,有助于提升修为。” 这千年的妖力虽不能完全克化,却也能让杀鸦青得益不少,可惜这种大补之物不是天天能有,她心里略略遗憾。 偃青月因沾了附子草,死后也维持着人形,杀鸦青的做法在李宿看来,简直和吃人一样可怕,他避开目光,哆嗦着手从怀中摸了一块手帕丢了过去。 杀鸦青拾起帕子擦了擦嘴,忽然想起一事,问:“对了,我那老姐姐呢?” “你是说我娘?”李宿想了想才明白,道:“她此刻正在家里,只是看上去好似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真的没事了吗?” “放心吧,下印的妖精都死了,我老姐姐不会有事的。”杀鸦青很不以为意。 老姐姐三个字颇为刺耳,李宿既然得知了杀鸦青的真面目,实在忍不住道:“你是何方神圣,原本就不是我爹的堂妹,不必喊我娘姐姐。” 杀鸦青将帕子往地上一丢,冷笑起来:“那又如何,论辈分我与你祖宗的祖宗的祖宗才是一辈,论身份,我是……反正你仰望不及,论恩德,你全家的性命都是我救的,喊你娘一声姐姐,应你一身姑姑,还是我屈就了,你有何可抱怨的?” 这话说得也不错,李宿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你救了我,救了我大嫂,救了我娘,我自十分感激,但你混进我家,用意何在?你到底是人是妖是鬼?还有十年前……十年前在坟地那件事,你总应该给我个交代吧?” 杀鸦青根本就没想瞒他,正要说话,忽然一阵阴风扫过,小红捧着一叠翠色衣裙现身于他们中间。 原来恶战之后,她见自己衣衫破烂,便派小红去李家取了一套衣裙过来,杀鸦青打量小红手中的衣裙,扭头对李宿道:“我与你缘分不浅,有些事早该让你知道,只是事情太过纠结,恐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清楚的,而眼下还有两件紧要事,一是要将真娘接回家,二是要到衙门报案,这秦府被灭了门,一屋子人失踪的失踪,丧命的丧命,不是你我能隐瞒下,索性快些过了明路,把此事了结才好。” 李宿何尝不想快点了结,可这一屋子的尸体,他能说清吗? 见他愁眉紧缩,杀鸦青便知道他担心什么,笑道:“叫你报案,又不是要你非要说大实话,你只是发现了尸体,至于这些人为什么死,被谁害了,那是衙门的事,与你何干,什么时候报案人还管破案了?” 好无赖的主意,李宿思量了片刻,叹道:“嗯,所言甚是。” 李宿还真是瞎操心,有杀鸦青护着,谁能动他呢?既然定下了主意,杀鸦青便带着小红去后院的井边稍作梳洗,收了妖相,换了衣裙,再烧了旧衣裙,然后出发去了衙门。 三河县多年未有如此大案,秦府灭门案日后轰动一时,记录进了县志当中,可奇怪的是,对于报案人竟然没有一笔提起,这里头当然是杀鸦青的功劳,只要她施展迷魂术,任何人也不会怀疑李宿牵连其中。 那些琐碎事暂且不表,只说白龙节的第二日,当李宿与杀鸦青恶斗狼妖之时,有一人匆匆赶往县衙大牢,那人便是仙人庙的张庙祝。 这张庙祝有一个老友,曾拜莫名山元徽真人为师,真人传他七十二道解命签,因此签能解过去未来,真人怕他泄露天机过多而遭果报,故而嘱他每日最多只卜三签,久而久之,那人便被人称作“解三签”。 张庙祝听闻解三签因当街闹事被官府扣押,特地赶到县衙去保他,谁知路上忽然狂风大作,暗云压顶,他抬头看,只见云层之中极光电影,闷雷滚滚,好似千军万马兵临城下一般。 街上的人见此异象,纷纷惧怕不已,躲进就近的店铺或者茶楼中,张庙祝也躲进了有瓦遮头的地方,刚一躲好,就见空中劈下数道雷,声势浩大,震得屋顶都微微晃动起来,甚至有人对街而拜,口呼龙王爷息怒。 昨夜浪卷千尺,今日又天降雷暴,难道说白龙王真的显灵了?张庙祝百思不得其解,幸好异常的天象只维持了一盏茶的功夫,天空中的暗云便消退了,街上的人渐渐又走动了,张庙祝带着疑惑赶去了县衙,差役听闻他是来保人的,立即带着他去了牢里。 解三签关在牢室之中,张庙祝见了他简直认不出来了,仅仅只过了一日,平时挺爱整洁的儒雅男子,竟然浑身脏污,一夜白头! 解三签握着一把签,一根一根的往地上丢,神色失常,双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没有了,都没有了……” “好好的人怎么变成这样了?”张庙祝问差役:“你们打他了?” “谁打他呀!”那差役恼道:“他就是因打人才关进来的,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疯疯癫癫了,你快把他带走吧,好生看管着,让他别再惹事了!” 差役说着打开牢门,让张庙祝进去领人,张庙祝越想越不对劲,解三签平日把这些签子当宝贝一样供着,怎么现在却往地上丢?他走进去捡起地上的一根签,拿起来一看,那签上的一行小字不待他看清楚,颜色就慢慢变淡变浅,最终消失了。 嘶——这是怎么回事? “老解,老解!”张庙祝拿着签蹲在解三签面前,问:“老解,这是怎么回事?” 解三签眯着眼看了半晌,方才认出是他,竟然嚎嚎大哭了起来,道:“老张,完了,全完了!” “什么全完了?” “签上的字都消失了!” “消失就消失了罢,你怎么这样作践自己?竟然还在街上打架?你不是这样的人呀!” 解三签一把抓住张庙祝的腕子,将手里握的签子都递过去,哭道:“不是,这不重要,你看,你看上面这些字都消失了,你知道为何吗?” 张庙祝低头一看,果然他抓的一把都是空签,便问:“为何?” “因为不需要解了,所有人都要死了,人都没命了,解命签当然就无解了!” “……”张庙祝像看疯子一样的看着他。 解三签知道他不信自己,忙道:“我的师父元徽真人有神通,他能神游太虚,见过去未来所发生之事,我因资质愚钝,学不会师父的本事,只能以签文解命,可是昨日,昨日我真的看到了……” “看到什么?” 解三签睁大眼睛,满脸恐惧,赫然道:“我看见日月不见了,紫色的天空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我看见龙失肝,凤缺胆,人间浩劫已至,我还看见天上的仙人一个个的往下陨落,海里的水逆流而上…… 大概因为解三签的表情太诡异,或者因为别的什么,有股寒气从张庙祝的脊梁骨抽上来,他徒然甩开解三签的手,站起来喝道:“胡言乱语什么,你真疯了!” 可是从他极度惊惧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并不是真的认为解三签疯了。 如果不是昨夜和今天接连出现诡异天象,如果不是他亲眼见到签文上的字消失……他的内心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惶恐不安。 “你知道的对不对?”解三签突然冷静了下来,抬头望着张庙祝,浑浊的双眼里泛着恳切的希望,他道:“你知道我没有疯……有个孩子,她厄运缠身,浩劫随她而至,而你得去通知其他人,那孩子不能留!要快!要快!” 张庙祝不知自己到底如何离开的牢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要相信解三签,他惶恐至极的奔行回仙人庙之中,从柜子里翻出文房四宝,哆嗦着手废了十几张白纸才将一封信写好,而这封信着人带出去之后,足足花了半个月才递到了国师穆出尘的桌案上。 国师穆出尘,受皇帝器重,掌管天下庙宇,他看了这封有紧急标示的信之后,整好仪容,坐上御赐步撵进了宫。 新宋开国之君师无忌正在明正殿批改奏章,听见太监报国师觐见,便放下朱砂笔,叫人传他进来,不一会儿,一个身长玉立宛若滴仙般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人看不出年纪,说是二十余岁,却无年轻人的盛气,说是三十余岁,脸上又无一丝尘世风霜,只见他徐徐而来,一头墨色青丝不戴冠,一袭玉色素袍不沾尘,双眉紧皱如烟云锁峰,眼含星辰若寒潭凝冰,生而俊美无方,却不濯不妖,仿佛与人间无缘。 皇帝见了他,也暗暗称羡,国师果非凡夫俗子,这几年过去,仍与初次相见一般的容貌,反观他,虽已做了天下之主,却日日操心国事,才不过四十多岁,却已经生出了许多白发。 穆出尘获皇帝恩准,陛见免跪,便行了礼,道:“吾皇万岁。” 皇帝叫人给他赐座,并传了一道折子与他,道:“国师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折子,说三河县天生异象,又说有三人离奇死亡,这些官吏无能,案子查不出所以然,竟然推到天象上,你说可笑不可笑。” 穆出尘颔首道:“前日臣在望天楼观星,见西南有客星突显,而其他星辰骤黯,三河县正在西南处,臣愿请旨前去一探究竟。” 皇帝本是想斥责官吏无能,没想到国师夜观星象还真应了折子上所言,当年打仗的时候,国师料敌先机,事事皆准,早已令他叹服,便不再追究官吏如何,将折子放在一边了。 “西南?”皇帝皱着眉头道:“若是朕没有记错,当日你卜卦,说朕的那小讨债鬼就是去了西南方?” “正是。”提及大公主,穆出尘终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他道:“若陛下恩准,臣此行可多加留意,或许能寻到公主的踪迹。” 皇帝对这大公主是又爱又恨,咬着呀道:“这小讨债鬼,整个皇宫除了你就没人治住她,偏偏她聪明早慧,三岁能读文,四岁始习武,朕以为朕是武将出身,生个女儿学几套拳脚也好,谁知道她到了九、十岁的年纪,竟练得刁钻无比,指东打西,四两拨千斤,朕的禁卫军被她耍弄了无数次,私下都叫她‘邪公主’,同等年纪的大家闺秀,别说舞刀弄剑了,就是搬个凳子都搬不稳,偏偏她如此反常,岂不应了那句话,反常即妖么?” 皇帝越说越担忧,穆国师只好安慰道:“陛下放心,陛下与皇后乃帝后双星下凡,龙子龙女又怎么会平庸无奇?大公主得天庇佑,天赋异禀,是福非祸,实在无需太过担忧。” 皇帝最信国师的话,听他这样说就安心了一大半,却还是发愁道:“朕自是信国师的,只是成菱才十岁,再早慧也是个孩子,朕以为她只是躲在京里玩几天,没想到这一走就是数月,皇后日日为她担忧,以泪洗面,禁卫军亦是遣去了一波又一波,朕早就想让你出京去寻一寻她,可想到你还在督建永宁塔,便不好再因这等琐事差遣你了。” 永宁塔的全称是八方镇守亡魂入世永安宁静塔,这么长的名字皇帝懒得去记,话说当年他登基之后噩梦连连,总是梦见前朝死掉的那几个皇帝缠着他,于是请穆国师为他解梦,国师便告诉他,多年战乱造成无数人枉死,亡魂滞留人间无处超度,而怨气聚集则有损我朝国运,需在各地修建八方镇守亡魂入世永安宁静塔三十六座,超度怨气,渡他们重入轮回转世。 于是皇帝就加紧在各地修塔,偏偏这些塔的选址、样式、格局都十分考究,用穆国师的话说就是建于灵处,接天触地,与北斗相对,应紫薇所照,总之这麻烦的差事最后还是交还给了穆国师,此后穆国师全国各地奔走,极少留在京中,即便回了京中,皇帝也不好再差他去把离家出走的女儿抓回来。 “建造永宁塔,既可超度亡魂,也可镇守我新宋国运,乃不世之功绩,臣以为陛下分忧为荣,正好第二十七塔正要建于西南处,臣此次之行,一可代天子体察民情,二可追寻大公主踪迹,三可为永宁塔选址,一举数得,还请陛下应允。” 闻穆国师一席话,皇帝大喜,无不应允,甚至道:“应允应允,朕的成菱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怕你,只要国师能将成菱安安全全带回来,朕立即命她带发修行,让她拜你为师,日后交由你看管,这便去了朕的一大块心病,哈哈哈哈。” 穆出尘失笑,虽然大公主畏他如虎,可皇帝这样甩包袱还这么高兴,也不知皇后若是知道了,能答应么。 “臣愿为陛下分忧。”穆出尘垂了垂眼,淡淡笑道。 第二十四章 勿怪禁卫军无用,大公主私自出宫,并不能大张旗鼓的张榜捉拿,且大公主又懂妖法,小小女童摇身变作妙龄女子,又有谁能认得出她? 说起此事,杀鸦青也十分幽怨,想她妖龄一千五百余岁风华正茂的妖精,忽然成了五短身材的女娃,任是谁也不能甘心。 自杀了母狼妖,取了她的妖丹服用之后,杀鸦青的妖法便更有精进,时不时的就变回女子的模样,每次维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是妖力增长,未必就能顺风顺水。 这一夜,李宿照常拎着更锣走在三河县的街巷之中,梆子敲过两声之后,就见一人站在猫儿胡同口,那人穿着一袭银红色龙凤纹锦衣,袖口缠着护腕,腰束玉带,头戴银冠,披着一件灰鼠皮滚边斗篷,背靠墙壁,见了他便盛气凌人的一笑。 这人自然是杀鸦青无疑,她心血来潮女扮男装,却掩不住一张明丽冷艳的脸,可李宿见了她,居然视若无物,一转弯走近另一条街巷中。 杀鸦青的笑容便僵硬在了脸上,她心中一怒,抬手一挥,整个人立即化作了一道烟雾,飞去李宿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眨眼间,烟雾聚拢又变作了她,她挡住李宿,质问:“李二,你为何要躲我?” 自她将整件事的原委尽数告知李宿之后,岂料这李宿竟视她如洪水猛兽一般,处处回避着她,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我对你据实以告,可不是为了让你躲我的!”杀鸦青恼道。 其实……也不完全是据实以告,至少她没有将自己成了公主的事交代出来,当然这也不是重点。 这回李宿避无可避,却侧过身去,依旧回避杀鸦青的目光,道:“……你对我据实以告,不是为了让我躲你,那么你想要我如何呢?” 他说话波澜不兴,杀鸦青却能从中听出不满,她皱眉道:“当年杀你的又不是我,把我的妖丹放在你心里的也不是我,你就算不满,冲我发什么脾气?” 李宿大好人生,自坟场一事之后,先是浑浑噩噩过了几年,然后每天见鬼被吓了几年,这回找到了出处,知道自己无辜被连累,心里纵使憋气也在情理之中。 李宿低着头,道:“我李宿不过是个凡人,不敢发脾气。” 杀鸦青不怕硬碰硬,但最讨厌这种执拗性子,她冷笑着又道:“我与你一样深受其害,我亦没有对不起你,相反我三番两次救你和你的家人,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挟恩求报?李宿抬头看了杀鸦青一眼,冷然道: “阁下的的命之恩,李宿自当涌泉相报,只是不知阁下,是需要我李宿粉身碎骨,或是掏心挖肺?只要阁下一声令下,李宿自当义不容辞。” 杀鸦青被他一堵,心中立即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怒道:“好大的气性,谁要你粉身碎骨,谁又要你掏心挖肺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李宿看她这样恼怒,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只是眼神看得杀鸦青心头发毛。 她是一只妖,妖的想法简单粗暴,缺什么就补什么,比如缺妖丹就补李宿,可李宿是个凡间的男子,自然想的又是不同。 她为了弥补自己的损失,必须留在他的身边,每次遇到危险或者想要补充妖力,都会与他有些亲近之举,就算只是咬脖子,对于凡间男子来说,那也实在是亲密极了。 老实说,每次遇到她,李宿都会感到心悸,而她每次咬他的脖子,都让他……让他欲罢不能,这挺让人难以启齿,就好像他有什么怪异的癖好似的…… 李宿感到纠结,他为自己不齿,不齿完了又想入非非,然后又更不齿……哎,不管怎么说,就算对方不是人而是半妖或者妖,他这样想也太难为情了。 李宿正了正神色,严肃的问道:“你愿意嫁给我为妻吗?” “嘎?”杀鸦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过了,当日雷神误杀我,又用你的妖丹救了我的命,而你误打误撞投胎成人,现在你不甘心当人了,就想各种方法来恢复妖力,照理说,你若要收回妖丹,也是于情于理,我亦心甘情愿。” 没错,说得很对,但这跟嫁不嫁有什么关系?杀鸦青瞪着眼,结结巴巴的道:“你能这样想就好……只不过事情现在有了变化,我成了人之后……吸收不了妖丹了……虽然它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是人妖殊途……可是它在你体中长了许多年,已经和你的心脏长在一起了……哎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杀鸦青避开李宿灼人的目光,跺脚道:“总之你可以帮我吸收妖丹,你只要顺从我,安心当我的炉鼎就好,作为代价我可以保护你……甚至保护你的家人!” “但我是个人,不是死物,不是炉鼎。”李宿摇头苦笑:“我今年二十有一,迟早要娶妻生子,你若要我掏心挖肺,我眼都不会眨,可如果你要我……若将来我若娶妻,有何颜面对我未来的妻?” “……嘎嘎?”杀鸦青一脸震惊,不知道怎么又扯回道娶妻这个话题了。 “你愿意嫁我为妻吗?”李宿小心翼翼的又问了一遍,目光中蕴含了莫名的期待。 “……” “虽然人妖殊途,可是天意弄人,你的妖丹我的心,已经密不可分了,若是想要两好合一好,为何我们不能……不能正正经经的在一起呢?我真心想娶你为妻,你若肯嫁……终我一生,必竭尽所能,万死不迟……但你若不愿,就让我把心挖给你好了,反正它本来是你的。”李宿说着,作势要解开自己的衣襟,甚至满身找匕首了。 杀鸦青傻了,她明明看得出来,李宿是故意的,可是还是急得脸都发热了,又热又气,这李宿在搞什么鬼!逼婚啊,这才是逼她投鼠忌器啊! “……”她急中生智,大叫起来:“……可是我才十岁,十岁怎么嫁?” 这回轮到李宿无语了,他从未对哪个女子说过刚才那样露骨的话,实在是太窘迫了,更窘迫的是,对方竟然如此找借口拒绝自己。 “没错,别看我看上去好像成年了,你也知道,我这辈子就只有十岁,我,我不可能用化形术跟你拜堂吧!”杀鸦青义正言辞道。 在李宿心里,不管是她哪一副样貌,都不是真正的小女娃,所以也根本没认为年龄是个问题,不过此刻这个问题被杀鸦青拎出来当挡箭牌,实在也让他心灰意冷。 李宿心凉了,他看了杀鸦青几眼,他上前一步,反将杀鸦青逼得后退了几步,他从杀鸦青身边过去,擦肩而过之际,只说了一句话: 嗙,嗙——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李宿走了,杀鸦青也飞快的逃回了李家,一进屋子,立即端杯倒水,狠狠饮了一大杯凉茶。 小红凭空而现,她见杀鸦青面色阴晴不定,连忙上前端起茶壶,往杀鸦青的杯子里添了水,一副乖巧的模样。 ——哎,好俊美的公子,我家尊座扮起男子,比那探花郎都不逊色,这还好不是青天白日,不然走在街上只怕也要得个“掷果盈车”了。 杀鸦青把杯子放下,心安定了一点,道:“好哄人一张嘴,难怪别人都说鬼话连篇。”她虽如此说,脸色却转晴了。 小红日渐摸清楚了她家尊座的脾气,她家尊座看上去暴躁,实际上也暴躁,但却不是不讲理的性子,甚至还有一丢丢心软。 ——尊座,刚才你怎么了?看起来怎么样这样惊慌? “惊慌吗?怎么可能!”杀鸦青不自觉的嗓子尖锐了起来:“我是生气!没错,我是太生气了!” ——谁敢惹我家尊座生气?生了俩胆子吗!告诉小红,小红去给你出气! 杀鸦青哪里用她出气,知道她在卖乖,却也没工夫追究,而是将刚才李宿不合情理的举动说给她听了,并道:“你看看,不过一个凡人,竟然想要癞□□吃天鹅肉!不过是仗着妖丹在他身上,所以……所以才故意为难我!实在太过分了!” 杀鸦青终于找到了生气的理由,果然做出了一副怒不可揭的表情。 呃……小红呆了呆,她怎么觉得,怎么觉得这样看起来,李宿……是不是喜欢尊座啊? 小红看了看杀鸦青,见她火冒三丈,怒不可揭,然后将这话咽了下去,小心翼翼的道: ——尊座,您非得通过接触李二郎的方法来吸收妖力么? “你以为是我愿意吗?现在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其中曲折,杀鸦青在告诉李宿的时候也没瞒着小红,她愤愤道。 ——尊座啊,我是这样想啊……其实李二郎考虑得也有道理…… 嘎?杀鸦青怪异的看着小红,没料到小红竟会这样说 ——您仔细想想他得话,他是个男的,您是女的,怎么好成天厮混一起,可只要你们成亲,你们在一起就是天经地义,到时候您想用他就可以用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小红这个“用”字说得尤其着力,听得杀鸦青都有些异样了。 ——李二郎为人不错的,虽说不是威武的伟男子,可是模样也算俊秀,再说了,按您先前说的话,只将他当个可用的死物,是不是对他不太公平…… 当然不公平,相当的不公平,简直不尊重人好嘛!小红想着,看到杀鸦青竟然没有反唇相讥,急忙再接再厉。 ——您想想,李二郎是怎么对你的,几次三番可是豁出了性命,可是您是怎么想他的?当器皿,当炉鼎?人家求得可不是这个,你要是再逼着人家,恐怕他真的只有把心掏出来给您了…… “行了行了!为何你们一个个说得我像是恶人一样!”杀鸦青恼怒之下,将一直攥在手里的杯子砸了出去。 瓷杯落地开花,清脆的声响把小红吓了一跳,她见尊座真的气恼了,又怕起来,身体一抖,立即消失了。 见小红逃走了,杀鸦青也没有追她,她看似恼怒,实则也在想小红说得话,她的确觉得李宿是个凡人配不上自己,可是经历了种种之后,她也看得出来李宿是有骨气的,但如果就这样,她就要嫁,她又有些不甘心。 我杀鸦青本一心修仙,现在却求而不能,也罢,世有阴阳,又有公母,可见公与母必是要配的,既然我不修仙了,配个男子也无妨,可杀我一刀我也不愿嫁给软鼻涕一样的男子,要想娶我,必定能让我心悦诚服才行! 杀鸦青这样想着,也不恼了,过去拿了一个杯子,又化为一道青烟消失了。 过了片刻,杀鸦青突然现身,将正在打更的李宿拦住,李宿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她却将一个瓷杯塞在了他怀里。 杀鸦青微微抬头,脸上带着傲气,又带着红润,目光却偏过去不看他,她道:“你听着,李宿,虽然我的妖丹在你心里,可是就凭这就想娶我,未免太看不起我了……我的夫君一定要出类拔萃,不同凡响,虽然你现在还不够格,但常言有道,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保不济你日后会有造化呢?我现在的模样乃妖术所化,我身体的年纪才不过十岁,十年之后,我也才二十岁,我就以十年为期,这十年当中,若你能学得一身本领,不管是武能领兵打仗,还是文能指点江山,甚至是学得神仙道法,能降妖除魔,我才会考虑嫁给你!” 她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说得李宿一愣一愣,但听完之后,却频频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给我十年,若不能令你满意,还算什么男人,又凭什么娶你,还不如直接将心挖给你,死了算了。” 明明他如此从善如流,却不知道为什么,杀鸦青更加觉得扭捏了,都怪这人,总是将“把心挖给你”,“我的心本就是你的”这种暧昧不清的话挂在嘴边。 “可是……你真能等我十年吗?”李宿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 杀鸦青指着塞在他怀里的杯子道:“以后每月初一、十五,便用你的鲜血注满此杯,供我享用……如此我就等你!” 只要妖丹在,她就跑不了,李宿握着杯子,心道,这样也好。 总算还有个机会,李宿这回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眉眼柔和,若春风化雨,使这凄凄夜色也变得温柔起来。 杀鸦青看着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然后撩起斗篷遮住脸,刹那间化为烟雾飞走了。 半空之中,杀鸦青脸色微微发红,心中暗道:李宿,你有我千年的妖丹,这等造化不易,若你能心性坚定,择一条适合自己的出路,功成名就并非难事,我就等你十年,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才是。 莫名的,她的心中竟有了一丝期待。 第二十五章 四更天后,李宿神清气爽,丝毫没有睡意,只觉得浑身都是劲儿,他巡夜完了,居然跑到衙门里面捕快们的练功的校场,在那儿扎马步,虽然没扎稳,在那儿拿大顶,虽然没顶起来,早起的厨娘王大婶羡慕他精神好,正好磨坊里的驴子病了,便请他帮忙推磨磨豆子……一个多时辰之后,他就端着一锅豆浆回家了。 李宿自打第一次遇见杀鸦青,就仿佛陷入一个荒诞离奇的梦中,但为梦她,他都不舍得醒来了。 这人也算个痴儿,明知杀鸦青非人非鬼,却还用心惦记着,然而惦记吧,偏又不甘心去当她的炉鼎。世上男子,但凡有些心气的,都不愿做面首小白脸儿之流,这炉鼎在李宿看来,就和此类无差,而杀鸦青后来的提议正合他心,有什么比堂堂正正获得心上人的青睐更令人扬眉吐气呢? 李宿想了一宿,回家的时候天正蒙蒙亮,他见家人都还没起床,拎着锅子就溜进杀鸦青的屋子。杀鸦青睡觉的时候自然不会化形,此时她便是个半大的孩子模样,穿着小衣小裤,散乱着头发,正呼呼大睡着。 李宿将锅子放到桌上,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他见杀鸦青的皮肤好似刚刚蒸好的小包子一般粉白,几根碎发浸了细细的汗贴在她微皱的额头上,鼻息中还有徐徐的鼾声,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 他摸摸自己滑滑的鼻头,也感到有些闷热,又见杀鸦青踢了凉被,便拎了一个被角儿将她的肚子盖住,再捡起地上的一把蒲扇,坐在一旁给她打起扇子来。 李宿就一边望着床上的小孩儿痴笑,一边摇着蒲扇,丝毫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怪异。 有了点徐徐凉风,杀鸦青的眉头便舒展了,她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就撅着屁股继续睡了,这场好梦不知做了多久,直至外面渐渐下起雨来,雨水噼噼啪啪的打着屋檐,她似是被吵到了,忽的又翻了个身,稀松着眼睛眯了眯,结果吓了一跳,李宿竟然在旁边盯着她。 “你干嘛呢?!”杀鸦青一下子清醒了,坐起来质问道。 “等你。”李宿悄悄把蒲扇藏到身后。 “等我干嘛,有你这样的么?偷看他人睡觉,你这是什么怪癖!” 李宿被她的话一堵,双眼看天,故作不以为然的道:“用你的话说,你不过才十岁,一个十岁的小孩儿,犯得着我偷看么,因我想找你说话,而你又怎么喊都喊不醒,我只好在一旁等了。” “说瞎话不怕猫儿叼舌头,你分明没有喊我,怎知我喊不醒!” “你不醒,又怎么知道我没喊?” 这样斗嘴好没意思,杀鸦青斜眼瞥着他道:“你自己心知肚明,我也不愿跟你辩了,你既说找我有话说,那便说罢。” “好,我想告诉你……我带了一锅豆浆回来,那汁儿浓稠得跟米汤一样,你要不要尝尝?” 嘎?杀鸦青歪着脑袋,一脸“你有病”的表情望着李宿,突然抄起床上的枕头砸过去—— “滚!” 因为起床气,杀鸦青整个早上都一副“不要惹我”的态度,连柳氏都感觉到了,给她梳头的时候都特别小心,生怕扯疼了她。 李宿也古怪,平时晚上打更,白天必要补眠,今天却精神十分抖擞,他在杀鸦青面前晃来晃去,一会儿进出,一会儿扫地,杀鸦青嫌他碍眼,干脆闭上了眼睛,却捂不住耳朵,只听那李宿咦了一声,问:“大嫂,娘怎么还没起来?” 王氏的屋门关着呢,因杀鸦青住了柳氏的屋子,柳氏每晚和婆婆挤一床,所以她倒是知道。 柳氏道:“婆婆近两日身上不爽利,总是困乏得很,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杀鸦青闻言眼睛一睁,正好李宿也在望她,两人就这么对了一眼。 难道是因为上次狼妖的事?李宿心中道。 狼妖都死了,理应不会。杀鸦青也在心中想。 “往日婆婆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婵兮妹妹过来把脉拿方子,唉,可怜的妹妹,家里怎么就遭强盗了呢。”柳氏想起对门死于非命的秦大姐,心里顿时难过得不得了,丝毫不知就是这位“可怜的妹妹”害得她无法生育。 “呃……青儿,要不你去看看我娘?”李宿有些担忧。 “什么青儿,没大没小。”杀鸦青翻了个白眼。 “青儿……” 杀鸦青把头往旁边一扭,权当没听到。 柳氏望着这两人,不明白他们怎么就不为秦家的事情难过,更不明白为什么婆婆病了,小叔不说请大夫,却要请小姑姑去看? 柳氏道:“要不,我去街上请位大夫来看看吧。” 若是因上次的妖印留下的后遗症,普通的大夫可看不了,李宿无奈,只得过来杀鸦青面前作揖,道:“小姑姑,劳烦您老人家了。” 杀鸦青这才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往王氏的屋子自去了。 他们都不理会柳氏,柳氏感到很莫名,想要说什么,道:“小叔……” “大嫂放心,我也去看看娘。” “可……” 不待柳氏说完,李宿就追着杀鸦青也去了王氏屋里。 “他们……难道……”柳氏张着嘴巴望了半天,最终叹道:“都不跟彼此之外的人说话了吗?” 李宿进了王氏的屋,见杀鸦青站在床头,以双手握着王氏的手,而王氏却不见醒来,他走近几步,喊了几声:“娘,娘?”王氏仿佛听不见,他扭头问:“我怎么觉得不对呢?都快晌午了,娘却喊也喊不醒。” 的确不对劲,这王氏的身体竟然在衰竭,怎么会这样?杀鸦青纳闷起来,忽然灵光一闪,急声道:“快,快去拿白酒来!” 李宿知她必有缘故,连忙又出去找白酒,过不了片刻就抱着一小盅进来了,并道:“大嫂出门请大夫了,你弄清楚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杀鸦青伸手接过酒盅,从怀里摸出绢帕,再用绢帕蘸着酒液在王氏手上擦了擦,只见被擦过的地方顿时变成了青灰色。 “我娘这是怎么了?!”李宿大惊。 杀鸦青皱着眉,面色十分不好,又用帕子去擦王氏的脸和脖子,凡是被擦过的地方,都露出诡异的颜色,而酒液干了则恢复如常。 这是……杀鸦青突然想……难不成,这王氏中的根本不是妖印? “李宿,你能不能将那天在你娘手上看到的印记形状画出来?” 李宿得令,马上回了自己屋里,再出来就拿了一张画纸,他擅工笔,因而将那印记画得足有九成像,杀鸦青拿着看了半响,竟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李宿急了,问:“好歹说点什么才是呀!” 杀鸦青抬头看他,面色古怪道:“这不是妖印,这是同心锁。” “?” “两者虽然都是印记,但作用却大不同,你一向不知这些,不懂也是正常,这事是我的不周,当初我应先叫你画一遍,分辨清楚才是。” 李宿何曾见过杀鸦青自责,她越是这样,便说明情况是厉害,他道:“什么叫做同心锁?就是它害得我娘不省人事么?我们该怎么破解它?” “同心锁倒不是厉害的妖术……以前有多情的妖精看中了凡人的男子,又怕被负心,就在对方身上施同心锁,为的是让对方不变心。”杀鸦青道。 “啊?”李宿吓了一跳:“你是说母狼妖看上我娘了?!” 砰——杀鸦青闻言,撑着画纸的两手不自觉的一用力,画纸被崩成了两半。 “你是猪吗?这跟看上不看上有什么关系?”杀鸦青揉了画纸向李宿甩过去:“现在的重点是,如果母狼妖在你娘身上下了同心锁,那么两者同心,两体一命,母狼妖死了,你娘的生命就会衰竭,这就是她的阴谋!” 李宿终于明白了,狼妖歹毒,知道他们要杀她,故意拉他娘做垫背的,他问:“现在该怎么办?有什么手段可以化解?” “无解,母狼妖死了,这锁别人解不了。”杀鸦青沉重的道。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娘死吗?”李宿见杀鸦青的神色,不似开玩笑,也慌了,道:“怎么会这样?当日你不是信誓旦旦的说我娘会没事吗?” “那是因为你信誓旦旦的告诉我她身上的是妖印,我要是知道母狼妖给她下的同心锁,我就不会轻易杀她了!” 现在怪谁都没有用,李宿担忧的看了看床上的王氏片刻,闭上眼决然道:“算了,我知道,这事不能怪你,是我,我娘与世无争,都是我害了她。” “……” “当初我也死过,既然你的妖丹能救回我,必然也能救我娘,现在唯有借你一双手了。”李宿说着睁开眼,扯开自己衣襟,露出自己的胸膛,对杀鸦青道:“你快从我胸口挖出你的妖丹,放进我娘心里,或许能将她救回。” “为什么……”杀鸦青怔怔的看着李宿。 “因为她是我娘。”李宿答道。 “为什么……” “我是个不孝子……” “为什么……” “你快点……” “为什么你能那么轻易的决定你的生死?!”杀鸦青突然暴躁起来,喝道:“你的命早在坟场就没有了,为了换你一命,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决定自己的生死?” 李宿惊讶的望着义愤填膺的杀鸦青,只听她又道:“李宿,我告诉你,普天之下,就算是雷神再来一遭,都决计不能从我手上抢走你的命,你的心是我的,人是我的,命亦然,如果你再轻言生死,我会杀光你这世上所有在乎的人,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李宿先是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惊了一下,等听完之后,目光却温柔起来,他道:“你与我娘,一人给了我一次生命,现在我娘成了这副样子……我只是恨我自己无能,你不愿嫁我是对的,这样的我,除了一条命,还有什么是能给你们的?” 在遇到杀鸦青之前,李宿从不觉得自己这样没用,他爱慕她亦羡慕她,恨不能自己变成跟她一样的妖类,这样每每危险降临的时候,他就能保护她了。 “不用你的命也能救。”杀鸦青说着,目光看向一边,她思考事情的时候,目光总会无意识的盯着某个方向,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传说万年蛇衣能够让凡人起死回生,而我恰巧知道哪里有。” “真的吗?”李宿问。 “蛇千年为蛟,万年化龙,一般的蛇修为满千年会有一番机缘成为蛟,但有一些则会等到万年直接化龙,而蛇化龙之前,蛇皮会变得晶莹剔透,有破阴阳之界,堵生死之门的妙用。” “这样难得一见的宝物……你真的知道在哪?”李宿道。 “悬天峰,五道洞。”杀鸦青苦笑,道:“白虫者,白蛇也,我们要的,就是那白龙王的皮,你敢去取吗?” 第二十六章 三河县往东,骑马两日到盂县,再过归雁峡,改乘舟走水路,不出两日就到了大鹏岭,这大鹏岭连绵数百里,乃是西南最大的山区,因山势地脉宛若一只展翅大鹏,故以此得名。 杀鸦青和李宿为了出这趟门,对柳氏是连哄带骗,说小姑姑家里有人得过李母这种怪病,后来被一位专治疑难杂症的神医治好了,若是放她回家一趟,一定能将神医请来,最不济也能将药方带回来,柳真娘便只能依了他们。当然他们还得去衙门请假,有杀鸦青在,不光顺利的让县太爷准了假,甚至还借到了两匹马,只是可怜的县太爷,为此脑袋又变成了浆糊。 杀鸦青骑射甚佳,路上扮作位英姿飒爽的女侠,一马当先,李宿自清醒后从未出过远门,跟着她拖了两日,也就适应了。 路途不易,暂且不表,且说二人日夜兼程,陆路转水路,终于赶到了大鹏岭脚下,望着一望无际的山川峰峦,李宿却不知其中哪一座是悬天峰。 杀鸦青不说是哪一座,反而拉着他找了一处略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跟他讲起古来: 她这回讲的,乃是妖界旧事,若说起妖界,大底一个字,乱,为何?只因妖大多是禽兽所化,野性难脱,秉承弱肉强食之道,谁也不肯服谁,加上互相觊觎彼此的妖丹,没事就吃来吃去,然后等渡劫时一起灰飞烟灭,故而在仙界的眼中,群妖们就是一群傻大胆,完全不成气候。 然而凡事都有特异,便有一只蟒蛇精,不知用什么方法得到了一件仙界至宝——避雷珠,靠着这枚珠子,硬是躲过了雷劫,后来成了气候,收服了许多妖精鬼怪,自封为北冥妖王。如这般有奇遇的妖精,虽然不多,却也有几个,渐渐都成了妖界的一方霸主。 这妖界争霸,远比人界打江山还险恶,诸位妖君的势力相互蚕食,北冥妖王多诈,竟然坐大起来,巅峰时期甚至统一了整个妖界,妖界也前所未有的兴盛起来。 “天地六界,已无神魔,剩下的四界以仙为尊,可我妖族也有许多厉害的妖,纵然不如仙人法力高强,然仙人个个清心寡欲,数百上千年才得一个位列仙班者,不及我妖族繁殖力强,我妖族若是能停止内斗,拧成一股,未必逊色仙界多少。”杀鸦青道。 “这么说这北冥妖王,就好比我们人间的皇帝了,后来呢?”李宿饶有兴趣的问。 杀鸦青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眼帘垂了垂,道:“你有所不知,妖界兴盛,于你们凡人而言,并非好事。” “为何?” “妖界处在人界的裂缝之中,加上妖族许多为人界禽兽所化,所以妖族也有许多来往于人界,甚至栖息于人界之中,若是妖族互相厮杀,便没有功夫来人界滋事,可妖族不再互相残杀,难免就会把手伸到人界来,古往今来,多少妖类跑到人界作乱,搅得生灵涂炭,若是这北冥妖王一时兴起,带着妖族攻打人界,也是极有可能的。” 好像是这个道理,李宿冥冥之中仿佛想起什么,却又记得不大清楚,他问:“若真是这样,该如何是好?” 杀鸦青又一声冷笑:“所以在北冥妖王兴兵之前,仙界就出手了,天上的这群神仙个个都说清心寡欲,可是却最爱插手他界之事,他们遵从自然,主张一消一涨,一生一死,而妖族野性难驯,滥杀残暴,偏偏超脱了生死格局,所以他们最看不惯妖族,也容不得其吞并他界,于是派了雷神下界除掉北冥妖王。” 李宿初听鸦青所言,觉得这北冥妖王甚是了得,可是听了后来的话,又觉得十分不妥,再听下去,感到仙界除了强势插-入有些霸道,其他好些也无可厚非。 “雷神,是不是就是将我杀害又救活的那位?”李宿问。 杀鸦青点点头,继续往下面说时,她的语调不觉微微变快了一些,道:“雷神是仙界主仙之一,伐罪渡劫之事,一向由他处置,因他秉公无私,铁面无情,故而妖族对他恨之入骨,虽然他杀我,但我不能有失公道,所以平心而论,他并非一位恶仙。” 李宿大奇,他一直以为,杀鸦青必定对雷神恨之入骨,不想她并非如此,不等他开口追问,就听杀鸦青继续道:“这世上的事,总不能只看一面,北冥妖王兴盛妖界有功,可纵容妖族残杀无辜却杀孽太重,当年我亲见,北妖大军凯旋而归,途经之地,遇村必烧,遇人必食,它们把男女老少开肠破肚,挂在树上宛若一条条腊肉……” “够了!跳过这段!”李宿捂着嘴巴,都快要吐了。 杀鸦青虽然是妖,却是一只修仙的妖,与那些食人为乐的妖不同,所以一方面,她对仙界打压妖界不满,一方面又看不起兽性未脱的妖族同类。 杀鸦青觉得自己扯远了,咳了两声,又将话题带了回来,道:“刚才说到雷神奉命诛妖,可北冥妖王有避雷珠,根本不惧怕他,大约是这位妖王气数已尽,麾下一个属下竟然在紧要关头叛变,将这珠子偷走了,这下子没了保命的法宝,妖王就死在了雷神的五雷阵中,据说妖王死时妖丹从肚子里崩出,落在清江支流中,而其尸体则摔在悬天峰上。” 寥寥数语,李宿却好似能够感到其中的惊心动魄,他突然想起,他们现在去找的“白龙王”尸骨不就在悬天峰吗? 他抬眼望杀鸦青一看,见杀鸦青沉着脸,道:“没错,北冥妖王的原形是一条白色大蛇,为了以防万一,仙界在其死后又派了白衣仙人将其妖丹和尸骨分别封印,五百年前北冥妖王在半空与雷神斗了个天昏地暗,清江流域不少凡人窥见了白蛇的原形,以讹传讹传了下来,结果变成了如今的白龙王传说。” 这前因后果,李宿总算弄明白了,只觉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禁在脑中想象着,当日妖仙相斗,于云中穿梭,时而天雷阵阵,时而地动山摇,那会是怎样一副惊天动地场面。 “听你所言,我们此去就是取那位妖王的皮吗?可是他不是被封印起来了吗?”李宿问。 打扰人家安宁,杀鸦青心里总是不自在的,如果不是为了救李宿的娘,她也不会山长水远来索人家的皮,她心里暗暗叹着,道:“是呀,所以我们要想解开封印,非得借到一样仙器不可。” 仙人布置的封印,非杀鸦青所能解开,她说了这么多,总算说到了重点。 “什么仙器,哪里借?”李宿不免问道。 “一柄形神俱灭鞭,要去阴曹地府借。”杀鸦青的话将李宿吓了一跳,她露出诡异的神色,道:“真巧,今天就是七月十五呢。” 每逢初一、十五,李宿许诺杀鸦青要供她一杯鲜血,李宿想起此事,撸起袖子道:“真不巧,此处无瓷杯,不如割了我的腕子,对着你的嘴放血吧!” 嘎嘎?杀鸦青歪着脑袋看他,舔了舔嘴唇,道:“呃……虽然……但是,哎呀并不是这件啦。” 嗯?李宿学着她的模样,也把脑袋一歪,表示自己也不解。 杀鸦青懊恼道:“虽然我想要你的血,但今天不行,今天正是七月半,每逢七月半,鬼门大开,我听闻鬼界之主无骸鬼王有一根神灭鞭,可鞭仙打鬼形神俱灭,乃一件极厉害的神兵,若是能向鬼王借来此鞭,我们便能破了封印,进洞取蛇衣了。” 呃…… 呃…… 李宿眨了眨眼,又张了张嘴,实在倍感无奈:“……我只是个打更的,你确定要玩得这么大么?” 在他认识杀鸦青之前,也就知道世上有很多游魂野鬼罢了,认识她之后,见识过妖精,听说了仙人,现在又要去闹鬼界?这会不会太刺激了? “我自省得,横竖那是你娘。” “去!必须去!” 杀鸦青一笑,指着快要落山的太阳,道:“我们赶紧吃些干粮,等到太阳一落山,你便要听我的吩咐。” “得令!”李宿作揖笑道。 莫看杀鸦青说得轻松,要向鬼王借兵器,怎么可能是容易之事?即便是她,也不敢拍着胸口说自己一定能借到。 他俩就着清水赶紧吃了一点干粮,然后杀鸦青带着李宿往老林子里钻,此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若是要入鬼界,迟不得,早不得,必等七月半鬼门大开之时,天黑之后,杀鸦青与李宿缩头缩脑的躲在林间,杀鸦青收敛身上的妖气,李宿则看到越来越多的游魂野鬼在树影之间徘徊,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梆子,马上被杀鸦青阻止了。 他们沿着鬼魂出现的方向潜去,路上有鬼魂发现了他们,但杀鸦青一指一个就给戳散了,不过多久,他们追到了一条小河边,只见河水潺潺,又有暗暗的幽光,水中冒出一只只手,一颗颗人头,一个个的鬼魂吟唱着哀怨的歌,从冰冷的水中爬出来,向着四周荡去。 凄凄夜色,百鬼飘荡,李宿见到这诡异的状况,寒毛都立起来了,只觉得一股一股的冷气向自己袭来,杀鸦青抓着他的手,小声的凑到他耳边道:“那片河水之下,必定有个鬼门,鬼门之下,就是阴曹地府,你的梆子虽然能驱鬼,可今晚不行,今晚阴盛阳衰,阳气必然被阴气所覆。” 所谓的鬼门当然并不止有这一处,鬼节当夜,各处的聚阴之地就会与阴曹地府相通,成为鬼魂进出的鬼门,因鬼门直通阴间,散出的阴气源源不绝好比茫茫大海,李宿的梆子就成了小小火种,若将火种丢入大海,也只能落得被淹灭的下场。 “我们该怎么做?”李宿强作镇定,问道。 杀鸦青从袖子里取出半根香,她打了个响指,香就被点燃了,而后一股奇异的味道散发开来,随着味道散开,那些飘来荡去的鬼魂都消失了,而河水恢复了平静。 杀鸦青举着香,将李宿从树后拉出来,与他走到水边,她把香插在泥土中,又掏出一捆红绳交给李宿,面目严肃的道:“李宿,听好我说的每句话,这半截香叫做驱魂香,莫看只有半截,却能烧足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之内,便不会再有鬼魂从此门进出,现在你将这段红绳系在我的右手手腕上,然后我就跳下河去。” “就你一个下去?不妥,还是让我与你同去,多个人也多分力吧。”李宿忙道。 杀鸦青露出笑意,突然转了话题:“听闻不久之前,二郎怕鬼怕得连大门都不敢出,怎么现在变得这样勇敢?” 李宿一时失语,就见那杀鸦青轻轻笑过,道:“且听我说,留你自有用处,这阴曹地府唯有鬼魂才能进出,我跳下河后,不多时会窒息,但这不要紧,只要你用红绳绑着我,我就只是陷入假死状态,彼时我的魂魄离体下入阴间,你不要松开红绳,等事结了我就能活过来,但若你松开这红绳,我没了牵引,便不能还阳了。” “你放心,我必然不会松手!”李宿立即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但又忧心忡忡,道:“可是鬼王必然不是好想与的,你确定能借到仙器吗?”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杀鸦青走过去,让李宿把红线捆在自己手腕上,道:“我会在驱魂香熄灭的那一刻回来,今天外面很多游魂野鬼,如果我不能按时回来,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体里没有魂魄,便会想方设法的占有,若被抢走了身体,再活过来的是别人了。” 李宿本在她腕子上绑红绳,听了这话就停了下来,把自己的腕子缠进红绳,慎重道:“你只需将窍门教我,我去,你留下。”杀鸦青只抬眼看他,并不说话,而他心里一急,抓住她的手,道:“这件事本与你没有关系,我娘我自己来救,犯不着让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冒性命危险。 杀鸦青还是不做声,他还要说话:“你……”不防杀鸦青突然一个箭步搂住了脖子,仰着头咬了他一口。 李宿一痛,后面的话就咽了下去,不过这刺痛很快消失,伤口麻了一片,他感到有块小小的软肉在脖子上又舔又吸,呼吸不禁重了起来,反射性的将杀鸦青抱住了。 杀鸦青起先只是想要补充妖力,然而被李宿贴上之后,马上感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言语形容的感觉。李宿搂住她并用手掌掌住了她的后脑勺,他低头埋首于自己脖弯处,鼻息里喷出的气又热又湿,两个人的姿势犹如交颈的天鹅一般。 杀鸦青第一次在汲取妖力的时候,心跳加快了速度,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当她再想起来的时候,急忙推开了李宿。 两人匆忙分开,可手却一同缠在了红绳上,杀鸦青看着缠在一起的手,短暂了沉默后,红着脸道:“我需要妖力。”仿佛是在为刚才的行为解释。 “……”李宿抬起另一只手,用拇指往脖子上一抹,脖子上的咬伤正在收口,被他揩去一指的血。 杀鸦青移开目光,道:“我会回来的……守护好我的身体。” 她又抬起头,这时候她的样子发生了改变,她的脸庞逐渐莹润,高挑的身材变得矮小。 作为一个千年老妖,她一直不太喜欢自己小女娃的模样,所以常常化形为乌鸦精时的模样,然而现在她要下地府去,便不能不最大程度的节省自己的妖力了。 李宿握着手上的红线,低头对着面前的小女娃,道:“你要不回来,我自会下去找你。” 第二十七章 今夜的河水异常平缓,杀鸦青悬浮在水中,裙摆鼓起宛若半开的花瓣,她高举着右手,让手腕以上露出水面。 这次她吐出肺里全部的空气,没有用妖力去抵抗窒息的感觉,当一串串气泡浮上水面,她的身体跟着就挣扎起来,李宿看到水里冒出来的那只手剧烈的抓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几个指头就松开了,他预感到,杀鸦青大概已经假死了。 杀鸦青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身体往下沉去,通过了散发着幽蓝色光亮的入口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鬼界与妖、仙界不同,它与人界息息相关,大多凡人死后,身体归于尘土而灵魂不灭,灵魂进入鬼界之后受到阴司的审判,洗涤生前的罪孽,再入转魂台重新投胎。 可以说人、鬼两界相互依存,这就是当年鬼王策反杀鸦青的原因。 当年北冥妖王花月容统一妖界之后,纵容妖众肆意杀害凡人,无数枉死鬼涌入阴曹地府,捣乱了鬼界的秩序,而这时候雷神奉命下界除妖,偏偏花月容有避雷珠护身,雷神伤他不得。 而这个时期的杀鸦青,因为某种原因,受到了花月容的信任……所以,其实偷走避雷珠,背叛花月容的属下,不是别人,正是杀鸦青。 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妖精,总会有些个不为人知的过去,而不论为何原因要这么做,终究手段不光彩,所以她没有告诉李宿。 鬼狱司里一位判官坐在案前,刚刚将下面的鬼用七种大刑梳理了一遍,就听到外面的鬼差捂着被砸破的额头跑进来道:“大人,不……不好了,打进来了!” 说话间,就见一个黑衫女子闯了进来,将那鬼差踢倒在地,踩着他的头,对鬼判道:“带我去见鬼王,不然我砸烂这里!” 这黑衫女子长得冷艳动人,肤白貌美,只是一身煞气,随着她的闯入,又有许多拿着丧魂棒和分骨叉的鬼卒进来,将女子团团围住。 鬼判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忙从案后出来,一边叫鬼卒们退下,一边拱手对女子笑道:“哈哈哈,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是咱们鬼家的姑奶奶驾到了,姑奶奶,这是动得什么气呀! 杀鸦青听他说话分明还有情面,就放了那倒霉的鬼差,道:“不敢当,我若真是你家的姑奶奶,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了。” 杀鸦青投靠花月容之后,虽然有些贡献,却由于她坚持修仙,许多妖类将她视为叛徒,久而久之,境况便不太好了,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便受到了鬼王的策反。鬼王当时曾认了她做义妹,她也知道这是利诱之举,并未以鬼王之妹自居。 但鬼判喊她姑奶奶,显然便是认下了这层关系,可若鬼王真的肯认她,为何千年雷劫之际,不曾出面为她解围?在杀鸦青心里,始终认为鬼王是过河拆桥,不能尽信。 “姑奶奶哪里的话,我们陛下最重情义,只是那雷神天君十分不开窍,不但恩将仇报,也驳了陛下的脸面。” 鬼判说着,叫鬼差将奄奄一息的鬼犯人拖下去,待到此地再无第三者时,才接着道:“姑奶奶还请放心,虽然上次我们陛下没能及时制止雷神天君,却也恼雷神不识好歹,故而小惩大诫,已为姑奶奶免了后顾之忧啦。” 鬼王既然肯庇护杀鸦青,而雷神既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鬼王又怎么不恼他?然而杀鸦青托生之后,对雷神下凡之事一点都不知道,故连忙追问起来:“什么后顾之忧?什么小惩大诫?” 鬼判便将天帝将雷神贬下凡间的事情说了,还道:“陛下听说姑奶奶成了人皇之女,很为姑奶奶感到庆幸,但天界又派雷神下凡对姑奶奶不利,陛下便在雷神托身之前,哄他喝了忘川水,现在他已将前世恩怨全数忘记,再不会害到您了。” 杀鸦青这才知道,原来雷神不但下凡了,而且还是奉命去杀她的。 鬼判只顾为鬼王说好话,还道:“您看,咱们陛下对您,可真是仁至义尽呀。” 当初杀鸦青反水,不尽是因为鬼王,现在听说了鬼王做的事还算道义,心里莫名感动起来,缓了神色,对鬼判道:“原来如此,只因我又成了凡人,竟不知王兄为我做的这些……王兄现在何处?快带我去见他!” 鬼判道:“咱们王去十八层阴曹巡视去了,姑奶奶若是一定要见,属下这就带您去。” 地府十八层阴曹,即十八层地狱,乃鬼魂受刑之所,鬼判带着杀鸦青于此间穿梭,所见的皆是各种惨状,所闻的尽是痛苦哀嚎,便是如她也不忍细看,而鬼判倒是习以为常,一直将杀鸦青带到油锅地狱入口处。 鬼判回身道:“陛下正在这一层,姑奶奶许小官前去通报一声。” 杀鸦青允了,鬼判自去,不一会儿又回来道:“鬼王请您进去。” 杀鸦青便往里面走,这油锅地狱处第九层,关得也是一些罪孽极重的鬼魂,她一进去,就见这层地狱乃一个巨大阴暗的空间,地上鬼火簇簇,最中央有一口极大的油锅,油锅旁有一个个铁笼子,鬼魂们就关在铁笼子里,与别层不同的是,这里的鬼魂特别安静,都瑟瑟发抖的缩成一团。 而油锅后面,盘腿而坐一个巨人,此人大约有十丈高,身形魁梧,脸如黑云,须若钢刺,穿着一身红袍,脖子上挂着一串人头串成的项链,只见他正打开一个笼子,将里面的鬼拎住脚,倒放进油锅里炸,鬼魂初时还挣扎嚎叫,不多时就炸熟了,而那巨人则张开大嘴,把油炸鬼丢进血盆大嘴里嚼了嚼,连骨头带渣都咽了下去,难怪这里的鬼都闷不做声,原来都是吓的。 这巨人便是鬼界之主——无骸鬼王,杀鸦青站在下面,见了他便抬头大叫:“王兄!王兄!” 巨人看到她,抹了把嘴,哈哈笑了起来,笑得整个油锅地狱都震动起来,他道:“真乃稀客,本王的妹子不在人间好好当公主,怎么跑到地府来了?” 鬼王的声音震耳欲聋,杀鸦青捂着耳朵,道:“原来我的事王兄都知道。” “这件事闹得挺大,本王又怎会不知,好在妹子大难不死,又托生成了人皇之女,此乃幸事。”鬼王捻了捻着胡须道。 杀鸦青仰着脑袋冲着他笑道:“王兄,我脖子仰酸了。” 她话音刚落,鬼王便摇了摇巨大的身体,他的身体便慢慢缩小,缩成了凡人大小,虽然样貌依然丑恶,好歹看上去不那么吓人了。 鬼王依旧盘腿坐着,对着杀鸦青道:“这样行了吧。” 杀鸦青笑着走到他面前,道:“无不行,听说王兄帮了妹子一个大忙呀。” 鬼王捻着胡须点了点头,笑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杀鸦青不过是个乌鸦精,无骸鬼王却是鬼界之主,两者不论身份或修为都是悬殊巨大,鬼王能够真把杀鸦青当自己人看,委实令她感动。 “小妹在此谢过王兄了。”杀鸦青说着,真心对着鬼王行了个大礼。 “哪里哪里,都是自家人,哈哈哈哈。”鬼王笑着叫她免礼,突然又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不过雷神毕竟为你下界,此乃你命中劫数,为以防万一,你还是早作打算吧。” 杀鸦青想了想,道:“若是他追着我下凡,如今应也不过八、九岁的孩童,还不足为惧,王兄可知道他降生何处?我好去寻一寻,认清楚了人,也好早作防范。” “还防范什么,你若是找到他,还是趁早除掉方才是正经,另外他这次下凡,并不是投胎,而是直接附身到了凡人身上,听闻他曾经在凡间误杀了一人,事后虽然救活了那人,但那人的灵魂已失,成了一具空壳,正适合他附身,所以这次你要找到并非一个孩子,而是一个青年男子。” 杀鸦青原本在笑,听了这话,笑容霎那僵硬在了脸上。 鬼王见她脸色大变,久久不语,又道:“但你也莫怕,这雷神失去了仙力,又没了记忆,你要杀他易如反掌,对了,你这次来找本王,所为何事?” 杀鸦青心若鼓擂,人已经恍惚起来,被鬼王连喊了三声,方才道:“我……我是来借神灭鞭的,因为……因为……我要救人。” 杀鸦青一向口齿伶俐,不这会儿却连话也说不明白,好在鬼王也没有多问,轻轻将手一抬,手掌中立刻出现了一根龙鳞黑鞭。 “既然你来借,一定自有用处,拿去。”鬼王道。 杀鸦青茫然伸手抓住神灭鞭,甚至连道谢都忘了,好在鬼王并不计较,道:“此鞭可鞭仙灭鬼,你拿去便好好善用,为兄有一界要掌,也只能为你做到这些。” 此话似有含义,杀鸦青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鬼王,木然道:“王兄,你为何不问问我,要救谁?“ “我自信你,何必多问!”鬼王哈哈笑道。 “可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乌鸦精,根本就无足轻重,连仙界都容不下我,非要我死不可,而你贵为鬼王,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连杀鸦青自己都没想到,鬼王会为了她去对付雷神,须知仙、鬼两界,一向相安无事,鬼王为何肯为她冒这个险?真的只是重情重义? 鬼王正色起来,问:“小乌鸦,你有没想过,如果当年你没有偷出避雷珠,现在是何下场?” 当年如她没有偷珠子,雷神固然任务失败,却还会有其他仙将来接替他,而花月容依旧难逃一死,随后妖界必然会被清洗,所以如果杀鸦青没有偷珠,也是在劫难逃,正是因为她反水,她才能活下来。 “当年妖界搅乱了地府秩序,孤十分震怒,便想要那花月容好看,正好有位仙友举荐了你……” “这仙友是何方神圣?他为何要救我?”杀鸦青不禁惊奇的问。 鬼王却不愿回答,推脱道:“……至于缘由,将来总会让你知道。” 莫非鬼王认她做义妹,只是看在这位仙友的面上?杀鸦青到底不信自己有这么好的机缘,满肚子疑惑还想追问,可是鬼王突然问:“你以魂魄出现在地府,你的肉身哪里去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下地府来的时间已经很久了,而自己若是误了时辰,便是求到了神灭鞭,也无法还阳了! 话说李宿守护着她的身体,焦急的看着越来越短的驱魂香,心中暗暗祷告,奈何直到香灭了,仍不见杀鸦青回魂。 没有驱魂香的作用,鬼门又出现了一批鬼魂,它们从泛着幽蓝色光芒的河水中冒出来,聚拢在了杀鸦青身旁,李宿见状十分担忧,用一手握着红线,另一只手则找到小木槌,使劲的敲着腰间的梆子,可果真应了杀鸦青之前所言,鬼门大开之日,在聚阴之地敲梆子是没有用的。 梆子声如疾风骤雨般响起,那些鬼魂却越来越近,杀鸦青的身体已然一具空壳,只要谁夺得了她,就能立即还阳,它们难得遇见这样的机会,怎么舍得放过,一个个贪婪的扑了上来,不过当发现这身体用一根红绳绑着另一头牵着李宿,它们又立即转向李宿围拢起来。 原来这红绳不止是杀鸦青的灵魂与阳间唯一的联系,也阻碍它们将她的身体占领。 ——放开她,她是我的! 一个鬼魂率先冲了上来,张嘴向李宿的手咬去,李宿吃痛,却不肯松手,赶忙丢开另一只手上的小木槌,从腰间摸到那把匕首,朝着它狠狠刺过去。 这匕首乃杀鸦青之物,也是一种法器,能伤到妖,鬼魂当也不能逃,那鬼魂呜呼一声,立即化为无形了,可李宿还来不及高兴,其他的鬼魂已经蜂拥而至,张牙舞爪的淹没了他。 第二十八章 “糟了,我得快些赶回人间,王兄,你可有通往凡间的近道?”杀鸦青焦急道。 鬼王一听就知道她慌张什么,怕耽误她还阳,故而没有挽留,捻了捻胡子,便往地上一指,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旋涡,旋涡是黑色,里面还有光影流动,鬼王道:“你可以从须弥道去人间,不过千万记住,在须弥道上万不要回头,不然就永远困进去了。” 杀鸦青赶紧告辞,跃入了须弥道之中。 由于她在十八层地狱中延误了时间,可害苦了李宿,李宿拉住红绳不放,那些鬼魂便都扑上去咬他,他的血肉蕴含妖丹灵气,很快鬼魂们就发现了这一点,一下子亢奋起来,几乎忘了夺杀鸦青的身体,将他咬得鲜血淋漓。 李宿头发被扯乱,俊秀的面目变得狰狞,眼看就要被活活分食,忽然之间,林中吹来一阵阴风,吹的飞沙走石,树影乱晃,一个红衣女鬼冲出了出来,气势汹汹的将李宿身上的鬼魂扯下丢开! 是小红,小红是鬼中恶灵,虽不及杀鸦青,一般鬼魂却也不是她对手,此刻她发丝张扬,青面獠牙,红衣若血,一双枯槁的鬼手好似风中狂舞的干树枝,片刻间就扯掉了许多鬼魂,恶声恶气的怒道: ——有我在,谁敢伤他! 李宿浑身浴血,他左边的面颊被咬烂了,头皮也扯裂了,更不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他见到小红大喜过望,可手中忽然一轻,原来红绳断了! 红绳的另一头是杀鸦青,她的身体往下一沉,李宿想也不想,追着红绳跳入了水中。 那些鬼还要追去,却被小红挡住了,它们眼看还阳的机会没有了,一个个愤愤不平,恨不能将小红撕碎! ——恶鬼,就凭你一个,能阻止我们这么多鬼吗? ——就算你能阻止我们,还会有更多的鬼从鬼门里出来,还不如直接便宜了我们! ——没错,谁阻止我还阳,我见人杀人见佛杀佛! 小红担心下水的情况,也要跳入水中去追,可群情激奋,那些鬼涌了上来拽住她的手脚,要将她撕碎,心急之下,小红不得不掀起一股极强的风浪,许多鬼就这样被她扫开。 ——找死!小红怒了,双手一用力,居然把还抱着她的一只鬼给生生撕了。 须弥道是从鬼界通向人界最近的通道,横插在空间缝隙之中,因而这里时空扭曲,又因为鬼界中的怨气渗透进来,久而久之积攒成了一股力量,会对通过这里的人形成干扰,故而极易迷失。 杀鸦青一边往前飞,一边穿梭于层层幻境之中,这些幻境由她而生,竟全是藏于内心深处种种不为人知的过往。 不知什么时候,她发现有一只奇异的黑鸟伴随自己而飞,那鸟儿时而飞在后面,时而飞在前面,仿佛为她引路一般,她心中起疑,正盯着那只黑鸟看,不妨一击雷暴忽然而至打在前面,她骤然停住,黑鸟也受到了惊吓,她与那鸟儿一齐失去了重心,同时从高处坠落摔了下去。 杀鸦青落地之后,并未感到预想中的疼痛,她赶忙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落在了一处山林之中,而黑鸟也摔在了自己不远处。 鸟儿好像受了伤,杀鸦青欲将它捡起来,可手指却穿过了它,她方才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象。 轰隆隆—— 轰隆隆—— 杀鸦青抬眼看,见天上暗云压顶,时不时有震耳欲聋的雷击落下,这场面似曾相识,她一时呆在了当场。 她脚下那只黑鸟似乎也被雷声吓到了,奈何翅膀受伤无法飞翔,便颤巍巍的迈开鸟爪,慢慢慢慢的向着前面走去。 它是……杀鸦青忽然明白了,心中有个声音不断的催促自己赶紧离开,身体却不由自主的站在原地不动。 黑鸟踩着泥土和草叶,忽然听到了一声嘶吼,紧接着两道影子从树林中飞了出来,它急忙躲进了草丛之中,杀鸦青明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却不敢回头,鬼王有句话她没忘,须弥道上,绝不回头。 背后的打斗声越来越近,她脸上浮现古怪的神色,而那两道交战的身影很快穿过了她的身-体,她这才看清楚了发生的事。 一位仙君穿着金光护甲,身披黑麒麟披风,发色红如鲜血,相貌俊美刚毅,眉宇间凝着一股森寒的杀意,与他交手的乃是一个黑熊精,那黑熊精力大无穷,狡猾多诈,乃是这座山头的霸主,自称黑旋风。 黑旋风手上有一双大黑斧,据说是山神爷落下的宝器,凭此在此称霸多时。那仙君对着黑熊精放出霹雳雷,黑旋风一躲,身影快若疾风,掀开了身后的草丛,而无巧不巧,那只黑鸟就躲在那里! 黑鸟吓得叽喳乱叫,胡乱拍打翅膀,可暴雷已至,正当它以为自己小命休矣之际,忽然有个影子闪现,将它捞在怀中,用自己的后背替他受了这一击。 谁也没有料到,救它的人竟然就是那位仙君,仙君虽有仙力护体,却也被自己的全力一击打得喉间涌起一股腥甜,然而当他护着黑鸟回头后,发现黑熊精已经不见了,原来它趁机逃走了。 黑鸟被吓得几乎七窍生烟,这时仙君叹了口气,将它放下,见它瑟瑟发抖,道:“莫怕,我乃九天应元雷神天君,方才吓到你了,你没事了罢。” 虽然妖界将雷神传得狠毒无比,可这位仙君只是墨守成规,并没有滥杀的嗜好,相反对无辜生灵多有庇护,而这黑鸟只是普通飞禽,又没有作恶多端,雷神当然不会伤它。 这黑鸟也傻,也不想想个中缘由,竟然鸟眼一闭,直接倒在地上装死,且还很有演技的抽了抽了鸟爪,才“断气”。 雷神看到黑鸟突然倒在地上,只觉得奇怪,将它捧起来细看,发现只是翅膀伤了,额……这难道是……装死? 雷神愣了一下,寒着的脸上如冰雪初融般乍现了一丝笑意,他很快收敛了神色,将黑鸟放在掌中,用另一手抚在它的翅膀上,施展仙力将它的伤治好了。 雷神轻轻将黑鸟放在地上,转身去追黑熊精,而那黑鸟“死”了半晌,突然眯起眼偷看,见四周无人了,方才扑腾的爬起来。它拍了拍翅膀,发现自己的伤已经好了,似乎很惊讶,飞起来盘旋了两圈才离开。 杀鸦青望着这一幕,她已明白,自己陷入了记忆幻影中。 须弥道,不回头,她吸了口气,微微抬着下巴往前走了一步,只见四周的光景流转,青山绿影一变,又成了另一道风景,刚刚走掉的雷神居然出现在她前面,那只黑熊精已经死在了他脚下,他捡起大黑斧缩成一粒米那么大,收进了自己的袖中。 这里的时空扭曲,一切环境因意念而生而灭,若我不再胡思乱想,这些幻境不攻自破了吧。杀鸦青这样想着,强压自己已经纷乱的思绪,可惜没有任何作用。 “出来!”雷神听到声音,喝道。 小小的一团影子从树枝中飞下来,落在了他的面前。 “是你?”雷神看着那只鸟儿,道:“你又跟着我?” 别看对于杀鸦青之是一眨眼的功夫,可这场景与先时已经相隔了半月之久,雷神因为受了雷击,养伤在人间耽误了些时日,黑鸟一直陪着他,这次它直接拍拍翅膀飞上他的肩头,对着他的耳朵叽叽喳喳起来。 “嗯?要报恩?……想当我的座驾?”雷神惊讶道。 黑鸟用圆圆的小脑袋在雷神肩膀上顶了几下,仿佛是在撒娇。 天界不少仙人也是有坐骑的,不过都是麒麟、凤凰、貔貅等这些神兽,区区一只凡鸟是上不了仙界的,但雷神见这鸟知恩图报,就用手抓住它,对它笑道:“你不用谢我,我也不需要那等坐骑,再者,你不过一只凡鸟,根本连南天门也进不去,不如就在这里安分守己的当一只乌鸦吧。” 雷神说着,将乌鸦放飞,这时天空飘来一朵祥云,他没有留意那只乌鸦,只是望那朵祥云喃喃道:“天帝召我回去?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急急化作一道金光向着那朵云追去了,而被他放飞的乌鸦追不上他,过会儿也就回来了。 杀鸦青看着那只乌鸦落在矮枝上,沮丧的垂着脑袋,仿佛还能体会到它的失望,但很快,那只乌鸦发现矮丛里有个东西在发光,它好奇的飞下去,只见一个紫红色的肉丸子从里面滚了出来,正好停在了它的面前…… “没有用的,就算这样成了妖,又能怎么样?即便再修一万年,依旧入不了南天门。”杀鸦青双眼起了一层雾气,却不知是在悲这只鸟儿,还是悲自己。 小乌鸦吃了妖丹,浑身像是被石磨碾压一般疼,它在地上扑腾着双翅,一会儿撞树,一会儿打滚,过了不知多久,它的脑袋上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那道缝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挤出来一只乌溜溜的小眼睛,与此同时它的身形涨大,尾巴上的尾翼变长…… 三眼乌鸦?!原来这只小乌鸦,便是杀鸦青自己! 杀鸦青当然是知情的,她如鲠在喉,又往前踏了一步,这时场景再变,只见一片阴郁之中,有个身影站在不远处望着她。 杀鸦青这次只匆匆看了一眼,便疾步如飞的跑了起来,如深怕对方追过来一般,即便那只是幻影。 那人影很快被她甩在身后,却有一些莫名的声音一直跟着她—— “阿青,你为何要执迷不悔?你以为仙人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根本看不起妖,就算你再如何修炼也不可能位列仙班,如果你放弃修仙,我可以借你避雷珠躲过雷劫……” “我们妖界势力日渐强盛,到底有什么比不上仙界的?你再这样下去,只会寒了大伙儿的心……” “杀几个人又如何?难不成你修仙,便要大伙儿跟你一起修?我们是妖,本该无拘无束,既然你不想见到,那你走好了……” 杀鸦青越跑越快,那些幻影幻音纠缠着她,使她惶恐不安,直到她看到鬼王站在一棵树下,她本能想要喊他,却见树下又走出一女子,她穿着黑色的衣裙,头发如乌瀑,皮肤若白雪,赫然就是她的模样。 鬼王对她道:“你只需将避雷珠拿出来交给本王,本王自会物归原主……这样你与本王都各取所需,至于那雷神也可以免去天帝的责罚……” 这边是五百年前鬼王策反她时说的话,杀鸦青绕过他们继续往前奔走,终于她看到前面有一团光亮,仿佛就是出口。 杀鸦青只求快些出去,不想面前又出现了一幕幻影,只见在雷电之中,她自己跪在雷神面前,凄苦哀求,雷神却全然不为所动,最后她站起来,含怨一笑,已忍不住眼中的泪意。 “一千五百年来,我恪守所有清规戒律,现在你才告诉我,我根本不可能成仙?” “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你放弃成仙,散去修为,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日后,你就安安分分做一只乌鸦吧。” “……如果让我只作一只乌鸦……还不如让我去死!” 看到了这一幕,杀鸦青忽然心如刀绞,她捂着自己胸口,再抬头,就见雷神放出暴雷将“自己”劈成了焦炭! 好痛!杀鸦青如遭雷击跪倒在地,被劈死的那一刻的痛楚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一边隐忍着一边颤抖着一边往出口爬去,那短短的几步路,艰难得却如无尽般漫长。 为什么不安安分分做一只乌鸦……你连南天门都进不去…… 回头吧,苦海无边……不要挣扎了,回来…… 小姑姑……小姑姑…… 杀鸦青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似是李宿,又似是雷神,这声音苦劝她回头,但是她紧紧咬着嘴唇,甚至将嘴唇咬破了,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出口,不肯让眼中的泪水落下,她渴望而努力的伸长自己手指,一点一点的靠近那一团光—— 李宿落入冰凉的水中,水下泛着幽蓝色的光,此处乃鬼门路口,成千上万的鬼魂向杀鸦青小小的身躯伸手,李宿抓住了那根红绳,借力游过去抱住杀鸦青,那些鬼手连带他也拉了下去。 李宿憋着一口气,这口气用尽他也就完了,奇怪的是他此刻竟然并不害怕,只是望着怀中的小女孩,心中无比的怜惜。 若我能像她一样有法术,便不用看着她变成这样了吧。李宿这样想着,他化在水中的血竟然发出了微微的荧光。 他心头血好像在燃烧,脑中的念头不能消散: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一样?为什么我会是凡人?若我不是我,而是妖,或者是人也罢,却是活在千万年之前,熬过漫长的清修,千辛万苦修成了仙体,一切是不是截然不同? 李宿只想救杀鸦青,便如昔日雷神只想杀她一样,而杀鸦有个关于他的隐秘一直没有告诉他,便是妖丹在他心里,他只需突破凡人的限制,不再排斥它,用心去渴望它,引导它,运用它,便能得到她的力量…… 小红摆脱一大群鬼的纠缠,正欲跃入水中,忽见水下的闪现红光一片,血色红光盖住了幽暗的蓝光,接着大地开始震动,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谁知更奇特的一幕出现了,河里的水荡着荡着,突然腾空而起,哗啦啦的一片好似火山喷发一样壮观! 水中飞起一人,那人浑身湿漉,双手抱着一个女娃儿,不是李宿是谁? 小红难以置信,那李宿看似好像跟过去不一样了,他抱着小杀鸦青腾空而起,落在岸上,而当他落地之后,身后那些水骤然下降,重回河道之中,飞溅出的水花一浪一浪的冲上岸边。 李宿浑身都是被鬼或抓或咬的伤痕,他失血过多,体力严重不支,被浪花一袭便单腿跪了下,只用后背顶着拍过来的大浪,低头护住怀中的人,而此时杀鸦青悠悠转醒,她从须弥道中出来,须弥道中的时空是扭曲的,因而在外界也只过了片刻而已。 河水如暴雨一般的洒下,杀鸦青睁开眼,见李宿低头护着自己,她神色茫然不知这是幻影还是现实,只觉得这张脸和久远的记忆重合了。 当年那道惊雷之下,那位寒面仙君也是这样怀抱着她,用后背顶住了万钧雷霆之力,却以关切的声音问她…… “你没事吧?”李宿关切又担忧的问。 杀鸦青抬起伸手捧住李宿冰冷的脸,她满脸水迹,眼中似有千年万语,却始终无法诉说藏在心中埋怨的话—— 在你杀我的时候,可知我修炼千年,不为飞升成仙,只为了能进南天门问你一句,一别千万年,不敢忘初心,如今我已不再是凡鸟,可否再载你千秋万代? 第二十九章 话说杀鸦青从阴曹地府回来,从鬼王处得知了真相,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是忧是怒,而李宿见她转醒,心中大石放下,精神一松懈,立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栽倒在了泥泞的地上。 他失血过多,又第一次催动了妖丹之力,凡人身体脆弱,故而才有短暂的眩晕,不过妖丹也正在极力修复他满身的伤痕,如今他已经学会了催动妖丹,便如打通任督二脉,以后即便没有杀鸦青的帮助,他自己也能自愈……甚至修炼法术了。 杀鸦青从李宿身-下爬出来,小红迎了上去,却见尊座手中拿了一团黑物,待她从中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立即吓得牙关打颤。 ——尊、尊座,你拿着这个鬼劳什做什么? 杀鸦青手上的神灭鞭一鞭可灭鬼、二鞭可诛妖,三鞭连神仙都要魂飞魄散,莫说小红怕了,若是打死了李宿,雷神就永远归不了位了。 小红见杀鸦青又用不善的目光看向李宿,不知道为何感到了一股杀意。 ——尊座,李二郎不顾危险跳下河去救您,不过他是个凡人,又能做些什么,让河水倾覆,鬼门封堵的实际上是您对吧? 杀鸦青闻言心中更惊,河水倾覆?鬼门封堵?难道说雷神已经觉醒了?她连忙用手按住李宿的胸口,使妖力在他身内一探,发现妖丹之力正在涌动,便知道不是雷神觉醒,是李宿无师自通,学会了操纵妖丹。 这妖丹于李宿好比一处宝藏,可之前他潜意识里压抑着它,便如打造了一座心牢将它困住,不过它还是若有若无的渗透了出来,所以他才能看到鬼,而杀鸦青出于私心考虑,没让他知道其中奥妙,可这命里的事,却非算计使然。 当初雷神将妖丹放在李宿心里时,他的魂魄已散,救回来也成了个空壳,所以才痴痴傻傻,后来雷神附体之后,“李宿”才清醒过来,却将前事都忘了——壳子里换了人,当然不记得了。偏偏雷神本尊也喝了忘川水,正好两相皆忘,真把自己当成了凡人。 而人的记忆,存于脑中,杀鸦青那日用妖力刺激“李宿”的脑袋,迫使身体记忆复苏,雷神又以为此乃自己的记忆,也就是说,他完完全全的把自己当成了李宿。 然而雷神毕竟是雷神,有朝一日都想起来了,他就还是那个刚毅耿直的榆木疙瘩。 那么……现在是除了后患还是先下手为强?杀鸦青攥紧了神灭鞭,想起自己受的苦,扬起鞭子就抽了下去,结果一转身避开了昏迷的李宿,鞭尾扫在了一旁的大石上,顿时大石头炸得十分五裂了。 碎屑纷飞中,杀鸦青满眼通红,浑身颤抖,恨得不能自已,一恨雷神无情杀了自己,二恨李宿盗用自己的妖丹,三恨……即便是这样,自己却还下不了手杀他! 好恨! 杀鸦青气呼呼的走到李宿身边,用脚狠狠踹他,边踹边骂:“混蛋!王八蛋!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稀罕你!有本事你把我的妖丹还给我,从此之后我们两不相欠!” 若说李宿得了妖丹有什么好,便是一般的拳打脚踢打不死他,可杀鸦青若真要狠心,一脚也能踹得他心脏破裂。 李宿被踢疼了反而悠悠渐醒,小红目瞪口呆的看着尊座发神经,不明白她又是哪里不对了,杀鸦青冷冷一眼扫到她身上,将鞭子往地上一丢,低吼道:“你把他带到悬天峰去,让他去救他娘,我不管了!” 说罢转身就走,那速度快得连小红的追不上。 ——尊座,别走,你到底生气什么,你怪李二郎就好,我是无辜的…… 等李宿睁开眼,就只看到一道朦胧的影子越来越远了。 杀鸦青负气出走时,李宿已经醒了,小红回来就用眼睛去瞪他,李宿倒是听见了杀鸦青末了的几句话,可他早就忘记了前世的记忆,自然也不知道她气什么。 ——你说,你做了什么好事,我家尊座不轻易动怒的!小红质问道。 李宿苦笑:“我怎么会知道。”他虽然如此说,可心中却另有一种猜测,当时他在水里命悬一线之际,只觉得浑身爆发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他隐约猜到这股力量应该是妖丹引发的,可妖丹却是小姑姑的,既然小姑姑不曾教他运用妖丹的窍门,便是对他有所保留,可能是怕他见利忘义将妖丹据为己有。 他心里不怪小姑姑有私心,却是怕小姑姑为此怪她。 这一番折腾,天也快亮了,李宿爬起来寻了好久,依旧找不到杀鸦青的踪迹,他心中暗忖,按她的性格,便是将我的心剖开也要取回妖丹才对,难道她连自己的妖丹也不要了么? 他这样想着,惊觉他对杀鸦青了解得太少,如果她真如突然出现那样突然消失的话……他竟然找不到一丝线索去哪里找她。 “不会的……她一定会回来的。”他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安慰自己。 找不到杀鸦青,李母却还在命悬一线,无奈之下李宿只能自己去找悬天峰,而悬天峰藏于大鹏岭深处,即便是当地人也难以找到,因为此峰终年积云不散,远远看去根本找不到踪迹,而且山峰形状宛若一根石笋,山壁陡峭几近垂直,寻常人根本上不去。 小红只得跟着李宿,他俩花了许多功夫才找到悬天峰,次日清晨他们打算上峰,一人一鬼站在山下仰望,只见山壁往上隐进云雾之中,不仅难以攀爬,而且也看不到峰顶。 李宿势在必得,他特地带了攀山工具来,背上负了一把铁镐,肩膀背了一捆绳索,腰间挂了一个大口袋,装着水和干粮。 李宿攀得艰难,遇上山壁不好爬的,他就用铁镐砸个落脚处出来,这一上去就是好几个时辰,中途好几次险象环生,其中有一次他绳索没有套好,脚下的石头就碎了,若非小红及时抓住了他身上的绳索,只怕就跌下去粉身碎骨了。 总之等到了半腰上,他的手脚都磨破了,人也累得不行了,就挂在石壁上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略作休息继续往上爬。 大约是离山顶不远了,山壁上垂下来一缕缕的藤蔓,又比之前好爬了一些,他就这么艰难险阻的坚持到了黄昏时分。 纵然有妖丹护体,李宿撑到这个程度也已精疲力竭了,他停下来歇口气,腾出一只手在口袋里摸了个水袋出来,用嘴叼下塞子灌了几口,这才有功夫看看四周,不想这一看,就怔住了。 由于悬天峰藏在云中,他也已经钻进了云里,因此回身一看,非但没有悬天绝壁,一览众山小的恐惧,反而有种身处云海的飘飘欲仙。 云在脚下,落日在云上,余晖将云层渲染成了醉人的颜色,点点峰峦又在徇丽多姿云海中冒出峰尖,偶有飞鸟于云间穿梭,发出欢快自由的鸣声,若非登高望远,李宿不知人间竟有如此美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作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面对言语无法形容的美景,李宿只记起了这一段诗文,他几乎忘了自己的险境,只觉得是云雾托着自己,霓虹化为了他的仙袍,来往的风灌满他衣袖,而他只要轻轻一跃,就能上天入地,四海遨游。 小红顺风飘了过来,见他面色有异,便飘到他面前。 ——李二郎,你怎么了? 李二郎这才清醒过来,吓出了一声冷汗,发觉自己方才不知怎么迷障了,竟然自以为是天上的神仙,若非小红及时唤醒了自己,自己只怕就要松手“飞”出去了呢。 “没,没什么……只是不知还有多久才到,天快黑了呢。” ——不妨碍,我刚才上去看了一番,五道洞洞口已经不远了呢,只是到处都是藤蔓,我们若要进去,必要劈开一条路呢。 李宿看小红一副兴奋的模样,心中想的是,眼见天就黑了,看来今天只能躲进洞内,等明日才能下去了。 眼看时间不早,李宿强打精神,抓着藤蔓继续往上爬,此刻也已经双脚打颤,双掌中的鲜血染红了一条条的绿枝。 突然,一阵奇异的长啸声在李宿背后响起,他往后一看,只见远处的云海之中仿佛有两条“鱼”游了过来! 怎么会有“鱼”?他定睛一看,却是两只巨大无比的鸟在云中一起一浮的飞来,远远看去,可不像是是游水的鱼么。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鸟?”李宿叹为观止,那鸟浑身乌得发金,远看已是不小,飞到近处却有一栋房子那么大,翅膀扇动引起一股股飓风,吹得藤蔓如章鱼触手一般舞动起来,而抓在上面的李宿几乎要掉下悬壁。 ——不好了,是金鹏!二郎快抓紧! 小红慌忙中也抓住藤蔓,不然她就要被这股飓风撕碎了。而那两只金鹏飞过来悬在半空中,鸟喙发出尖锐的唳声,仿佛警告它们。 李宿上不去也下不来,若是松手定然也要粉身碎骨,这时他听身边的小红在说话,小红的话是直接传达进他脑中的,因此没有被他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掩盖。 ——这两只是守护五道洞的神兽金鹏,对了,尊座给我们留下了神灭鞭!二郎,快点把鞭子拿出来!抽它们! 李宿也想起此事,手脚攀住晃动不已的藤蔓,腾出一只手取出神灭鞭,对着其中一只金鹏就抽了下去。 那金鹏见一道金光劈来,急忙一躲,另一只金鹏就欺了过去,用巨大的鸟爪抓向李宿,李宿慌忙用鞭子去抽打它,这金鹏的爪子还没抓过来,就被金光打中,疼得它急拍翅膀,飞到一边去了。 ——二郎,干得好,啊!这边又来了!小红惊叫起来。 金鹏乃是天界的神兽,小红区区一个恶鬼,被它们的翅膀一扇就要碎了,为今只能靠着李宿用仙器御敌,可李宿要腾出一只手紧抓藤蔓,被两只金鹏轮番进攻,怎能招架得住? 就在最危急的关头,空中忽然又传来一阵尖细啸声,接着一道小小的黑影如箭一般飞了过来,啄瞎了一只金鹏的眼睛! 那只金鹏突然发出惨烈的叫声,急急扇动翅膀,将偷袭它的“仇人”打了下去,那黑影被拍得晕头转向,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头,险险才稳住了身体。 李宿一看,那小小的黑影是一只黑亮的乌鸦,通体不过小盆大小,却有三根长长的尾翼,额头上长着一颗绿豆般大小的眼睛。 ——那鸟儿是尊座所化,尊座来救我们了,我就知道她不会不管我们的。 小红高兴的大叫起来,而李宿则喜忧参半,全神贯注的看着“乌鸦斗双鹏”的一幕。 莫看杀鸦青不及金鹏一只爪子大,却悍勇无比,稳住身形之后又冲上去缠斗金鹏,那金鹏大而凶猛,杀鸦青小而精悍,一时之间斗得天昏地暗,不过神兽毕竟是神兽,何况还是二对一,杀鸦青偷袭得手之后,再也没有占到便宜,反而险象环生。 李宿手持神灭鞭,时而偷袭那两只金鹏,那两只金鹏知道此鞭子的厉害,一前一后夹着杀鸦青越飞越远,这时小乌鸦发出尖锐的叫声,小红听见了脸色一变。 ——不好,尊座快撑不住了,二郎,我们快点往上爬,尊座叫我们上去! “可……”李宿焦急万分,才知道什么叫做鞭长莫及,只恨不能生出两只翅膀才好。 实际上这神灭鞭的威力远不止如此,李宿全靠手劲儿抽打,不过只发挥了它十分之一的力量,若是能将妖丹之力注入进去,方才鞭长可及,可惜他暂时未能参透这些,杀鸦青负气离开,也没有教他。 ——洞口就在上面,我们留在这里只会拖累尊座,快上! 李宿上下一看,提了一口气,将鞭子一横用嘴咬住,腾出双手迅速的往上攀爬,大约是憋屈狠了,身手居然灵活的堪比猿猴。 不多时他果然看到一个山洞,他抓住藤蔓回头一看,正见杀鸦青正往这边逃来,中途险险避开一只金鹏的鸟喙,却被另一只金鹏赶来用爪子抓住,他一急,取下鞭子对着那金鹏的大鸟头挥了下去,一道金光飞射而出,就劈在那金鹏的脑袋上,万幸这次得力,金光劈得它当场就懵了,爪子一抽,身体掉进云里。 杀鸦青趁机钻了出来,一飞冲天,另一只瞎眼金鹏就在后面追她! 李宿赶忙爬进洞内,这五道洞在绝壁之上,洞口往里十步,就被藤蔓封住了路口,这些藤蔓不是一般的植物,实是封印洞口的封印。 这时小红跟着爬了上来,杀鸦青也被瞎眼金鹏追了进来,她往地上一滚,滚了两圈就变成了一个肤白貌美的年轻女子,她倒在地上气喘吁吁,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脚踝鲜血淋漓,原来她刚才被抓伤了。 李宿正要喊她,就听到震耳的振翅声,他一看,金鹏已经出现在了洞口,瞎了的眼正咕咕的往外冒血,而另一只眼中金色瞳孔微微扩张,仿佛已经怒到了极处。 金鹏张开鸟喙去啄爬不起来的杀鸦青,谁知杀鸦青忽然往后一滑,原来是小红在她身后拽着她的胳膊后退,与此同时李宿向前几步挡住杀鸦青和小红,对着张大嘴伸过来的金鹏挥舞鞭子,金光射出之后,这只瞎眼金鹏后退不及,挨了一击,痛得它撕心裂肺,血泪齐下。 瞎眼金鹏就这么栽了下去,李宿探身一看,只见它落在半空中,和另一只才爬起来的金鹏汇合,两只倒霉的大鸟也不思报仇雪恨了,相互为伴,仓惶逃走了,看它们跌跌撞撞的样子,还真有种难兄难弟的错觉。 “它们逃走了……”李宿道。 “让它们逃,这两只金鹏有灵,等我们取了蛇衣走后,自然会回来接着守护这里。”杀鸦青说完面露疼痛难忍之色。 这里毕竟是北冥妖王尸骸所在,杀鸦青不想自己等人离开之后,其尸骸被其他小妖侵扰。李宿见她受伤站不起来,立即将鞭子丢下,取了匕首在自己已伤痕累累的掌上割了一道,然后另一手扶住她,伤手捏成拳头,把自己的血好比拧橘子汁一样的挤进杀鸦青的嘴里。 杀鸦青本要推开他,却见他只是想给自己喝血,就不再乱动了,只是李宿这几天失血过多,血液不丰盈,捏了半天血就流不动了,他松开杀鸦青,二话不说就要再割自己一刀,杀鸦青下意识的拉住他,他低头看着杀鸦青,杀鸦青也看着他,两个人就不经意的对视上了,然后无法移开目光。 “你这是干什么,以为我稀罕吗!”杀鸦青嘴唇染血,莫名添了一抹极艳之色,虽然还是冷言冷语,却因为这抹艳色,变得微微带了股似幽含怨的风情。 “可我稀罕,你的伤总得治吧。”李宿盯着她,手上一动,又在自己掌上割了第二刀,这次比上次深了许多,几乎见骨了,果然血水也更多了,刹那间涌了出来。 他揽住杀鸦青,把伤口往她嘴里塞,杀鸦青捧着他的手,一边吮吸,一边抬眼看他,心中毛抓抓的,不知道是郁闷还是烦躁,最后暗道,怕什么!他的妖丹是我的,他的人是我的,当然血也是我的,我吸我自己的血怎么了,用不着心软!哼! 李宿肃着一张脸,想的却是,你吸就吸,我给你吸,可,可你别老舔呀,哎~~~哎哟~~~舌头…… 一旁已经被忽视了很久的小红抱膝而坐,围观这两个又变成“不跟彼此之外的人说话,连看一眼都不行”状态的人,感到有点纳闷:奇怪,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尊座不是在生气么?怎么眼神忽然变得好微妙,李二郎表情也太僵硬了,喂,我在呀,我还在呀……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三十章 气氛好像有点莫名的怪异,小红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善良开朗的恶鬼,有必要挽救一下这种僵持的局面,让双方有个台阶下,嗯,就这么决定了。 ——尊座,李二郎太笨了,爬个山都去了一整天,若是把他打死,变成鬼飘都要快多了,我都忍了一整天了,下次你带我一起走好伐,不要再丢下我了,要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小红抱住杀鸦青的腿痛哭流涕,分明是在表忠心,单方面嫌弃李宿。-_-||| 杀鸦青的脚上的伤已经收口了,她松了口,将李宿推开,斜眼对他冷笑道:“我回来不是为你,是为了你娘,我答应过要救她,便一定会救她……我杀鸦青活了算两辈子,做妖讲情,做人讲信,便是比某些神仙也要强些。” ——我们死一起…… 小红抱着杀鸦青的大腿。 可惜李宿听不懂,还道:“多谢你了,只是不知,我到底哪里令你不快了,你不妨直言,我一定改过,若是因为妖丹……” ——死一起…… 小红呜呜着。 “不要说了,此事我不想再提。” ——一起…… “……好。” ——起…… 小红完全被无视了。(~~~~(>_<)~~~~) “天快黑了,我带你们进去。” 没人搭理的小红瘪了瘪嘴巴,幽怨的往李宿身上看去,暗暗发恨:尊座不是生李二郎的气么,怎么说得和做得完全不一样,这要我们这些当手下的怎么站队!能不能考虑一下人家的心情?给人当手下容易么,掏心挖肺眨眨眼被抛弃,李二郎你个奸人,我家尊座就是给你教唆坏了…… “小红跟上!”杀鸦青道。 ——嗷~~~~ 小红忙爬起来,欢快的摇着尾巴跟了上去。 这些藤蔓便是封锁洞口的封印,寻常刀斧伤它不得,杀鸦青手持神灭鞭,将自己的妖力注入在鞭子之中,对着藤蔓就抽了下去,一鞭便划开一处缺口,三鞭就打开了一个洞口,杀鸦青一边趴下一边喝道:“快趴下,闭气!” 小红和李宿连忙趴在地上,而洞中涌出了一股浓烈的气体,李宿不小心吸了一点,顿时被臭得欲生欲死,生无可恋。 待到臭气慢慢变淡,小红才往李宿这边看了一眼,微讶了一下,进而挤兑道: ——咦,你怎么哭了? “怎么是哭?分明是熏出来的!”李宿擦了擦泪花,没好气道。 这山洞被封印了这么久,里面当然会有腐气,杀鸦青看李宿吃瘪,很有几分幸灾乐祸,嘴唇微微挑了挑,然后背过身去,道:“我便不进去了,李宿你进去后,不要乱动里面的东西,只找一块大约能裹住你娘的蛇皮出来,速去速回。” 眼看胜利在望,杀鸦青又回来了,李宿心中高兴,“破涕为笑”道:“好嘞。”说完就进了洞内。 小红见杀鸦青看着紫红色的晚霞发呆,飘过去问道: ——尊座不进去么? 杀鸦青不知在想什么,凝眉叹道:“哎,毕竟……算了,小红,你去进去看着李宿,别让他乱来。” 小红一听,立即精神抖擞,得意的进山洞了。 “毕竟是我亏了人家啊……”杀鸦青喃喃自语道。 当年之事,不管任何原因,做下便是做下了,她站在悬崖便上,晚霞映照她的发,晚风扬起她的衣。 “花月容,对不起你的是我杀鸦青,我无话可说,他日若有报应,我受着就是。” 再说李宿进了五道洞内,发现这洞大得很,而中央处盘着一副巨大的蛇骨。这么多年了,蛇肉都化没了,可白骨狰狞,看上去依旧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李宿走到蛇头面前,见那蛇头上下的牙齿仿佛利剑一般,蛇身在临死前盘在了一起,一根长骨的两边长着许许多多的横骨,这巨蛇死后峥嵘不改,可见生前该有多厉害。 李宿双手合十而拜,道:“北冥妖王在上,我名叫李宿,偶闻妖王功绩,心中暗暗钦佩,本不应前来吵扰您的安宁,只因母亲为狼妖所害,需万年蛇衣救命,所以才不得不爬上这险峰来……外面有个恶鬼和一个小姑娘,她们只是来帮我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若妖王搁下怪罪,日后有所报应,也只管寻我一人就是。” 拜了三拜,李宿方才去找蛇皮,这巨蛇的肉虽然化了,可是蛇皮残存,一片片的碎裂在地上,尽管现在洞中十分昏暗,不过李宿有一双能在黑暗中视物的异眼,找起来并不很费力。 ——怎么这么久?小红这时飘了进来。 李宿拎起一块蛇皮看了看,道:“这些大小不合,我再找找。” 他又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块差不多大小的蛇皮,小心翼翼的卷起收进口袋,弄好之后,他就准备出去,却不知道踩到何物滑了一下,幸亏扶了一把蛇骨才站稳,可是蛇骨上的断口刚好将他手上结痂的伤口割开了,他的血流出来染在了蛇骨上,立即就被吸收进去了。 李宿不以为意,绕过蛇骨就出了山洞,等他出来之后冲着杀鸦青点了点头,杀鸦青又看了小红一眼,小红也点头。 杀鸦青道:“那好,我们下去吧。” “下去?可是天已经黑了。”李宿有点吃惊,而且他也没力气再爬下去了。 “我自有妙法,你来我这里站好。” 李宿按照杀鸦青的指示站好,杀鸦青看了看他,叮嘱:“别叫,我可不喜欢吵。” “嗯?” 李宿还不明所以,杀鸦青却极快的把他一推,李宿往后一倒,竟然摔下悬崖了! “啊啊啊啊啊——”耳畔生风,衣袂飘飘,可李宿并没有“仙人”的风骨,反倒吓得肝胆俱裂,终于明白了杀鸦青为什么叫他别叫,可是能不叫吗?这种本能不是自己能够控制得住的! “都说不要叫了。”杀鸦青挖了挖耳朵。 ——好棒,这样下去最快了,尊座好聪明!小红献媚道。 杀鸦青被拍得通体舒坦,她微笑着身体一歪,也栽下了悬崖,不过她不像李宿那般一边坠落一边手脚乱动,而是张开手臂宛若翅膀滑翔,神态怡然好似非常享受,她跟着李宿进入云层,出云之后化为一只飞鸟冲到了李宿旁边,用双爪钳住他的肩膀,李宿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李宿的这颗心才算是稍稍定了点,刚刚有一瞬,他真以为自己会摔死。 杀鸦青带着李宿安全到达地面,李宿的脸是煞白的,双腿是绵软的,内心是崩溃的,他站都站不起来,而杀鸦青则重新变成了人,小红随之也落到了地面,非常愉悦的打量了李宿一眼,幸灾乐祸极了。 ——哈哈,李二郎,总算你没吓得尿裤子,我现在确定了,你是真的把尊座给得罪了,哈哈哈哈哈。 取得了蛇皮,他们几个都松快了起来,连杀鸦青作弄李宿之后,心情都好了很多,而夜幕的降临犹如给世间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所以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在云山雾绕的悬天峰上,五道洞内透出了点点微弱如萤的光。 夜风吹动了被斩断的藤蔓,在幽暗的洞中,张牙舞爪的巨蛇白骨安静且狰狞着,独独有一个处断骨上,有一块血红色的痕迹在发光。 血红色的光一会儿就活了起来,它像是有生命的流水,润物无声的缓缓流向每一根蛇骨,且渐渐便淡,渐渐融入蛇骨之中。 铮—— 整条蛇骨突然一颤,每根骨头都仿佛被微风吹过的叶子那样抖了抖,甚至骨与骨之间还发出了类似琴弦被拨动后的余颤之音。 铮—— 正在说说笑笑的杀鸦青没来由的一寒,她反射性的抬起头往上看,所见的只有被云封锁的半座悬天峰,以及与之相对另一座山头上出现的月亮。 李宿正在整理行装,听见杀鸦青的声音戛然而止,抬头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我突然觉得……”杀鸦青抬手指着天空,道:“你看今天的月亮是不是比昨天还要圆?” 李宿顺着看去,果然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 ——那当然,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小红也道。 “好了,小红,我们快走吧,这山里可真冷呀。”杀鸦青搓了搓手,抬腿就走。 小红随后跟上,李宿则背着铁镐,缠着口袋,拎着包袱追了上去。 第三十一章 一路上的风尘仆仆暂且不表,杀鸦青、李宿还有小红日夜兼程,方才及时赶回了三河县,李宿一进门,大嫂柳氏正在院子里晾晒,见他回了喜出望外,问:“小叔,可找到救娘的法子了么?” 王氏这些天都没有进食,柳氏每天喂她参汤,喂一半撒一半,已经消瘦得不成人样了,杀鸦青从李宿背后走出来,因她忘记变回孩童,所以仍是年轻女子的模样。 柳氏见了她一愣,发现她就是小叔画中的女子。 “这位是……” “小姑姑……”李宿扭头一看,又看看柳氏的神色,马上改口道:“小姑姑也回了,去街口买糖吃去了,这位是……来给娘治病的神医!” “啊……失礼了,快请进屋。”柳氏晃了晃神,大约是不信这么年轻的姑娘会是神医,可是又不好驳了小叔的脸面,忙领着他们进了屋子,然后摆了茶。 杀鸦青只在堂屋站了站,连坐也不坐,茶也不喝,就对李宿说:“救人要紧,你随我来。”说罢领着李宿到后面王氏的屋子去了。 柳氏跟在后面,心道,这姑娘好生古怪,她怎么知道娘住哪间屋子? 杀鸦青自进去了王氏的屋子,李宿却拦住大嫂道:“大嫂,我们紧赶慢赶,路上也没吃点什么,烦你给我们做碗面成不?” “可是娘……” “我会在这里看着的,你放心,娘一定不会有事。” 柳氏虽然疑惑,却同意了,一步三回头的回前屋去了,李宿连忙进屋,转身又把门闩上,而杀鸦青已检查了王氏的病情,道:“幸亏走的时候,我注入了一股妖力护住了她的心脉,方才能撑到现在。” 床上的王氏面色蜡黄,形若枯槁,短短不过数日,看上去分明老了十岁,李宿的眼眶顿时就红了,杀鸦青见了,心道,都说仙人摒弃七情六欲,如此方为公正,便是昔日雷神也不见如此多愁深感,他真的是雷神托生吗? 想到雷神,杀鸦青又烦躁起来,催促道:“别哭了,人还有救呢,磨磨唧唧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把蛇皮拿出来。” 李宿只是红了眼眶,并没落泪,被她一刺很是窘迫,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一叠蛇皮。杀鸦青将蛇皮打开,这蛇皮近乎透明,她抹去上面的浮尘,将之捧到窗户下,蛇皮被射进来的阳光一照,竟然泛出流光溢彩的色泽,果然是件宝物。 杀鸦青找到一片透明的蛇鳞,把它拔了下来递给李宿,然后掀开王氏身上的薄被,将蛇皮整个覆盖了上去。 “你把这片蛇鳞研磨成粉,想办法让真娘吃掉。”杀鸦青突然道。 “嗯?” “这是可以解毒的,真娘不是被秦婵兮害了么?若是吃了,假以时日,说不定就能有娃娃了。” 亏得杀鸦青还惦记这这事,李宿听了忙作揖道谢,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杀鸦青歪着脑袋看他,道:“你嫂子是跟你大哥生娃娃,又与你何干,你谢我做什么。” 这一路上,她对李宿十分冷淡,但李宿看她好,她在他眼里就是百般的好,所以他依旧好脾气的道:“大嫂生下来是我的侄儿,继承的是李家的香火,可惜他们领了你的情,却不能亲自给你道谢,我自然该多多谢你。” 算他有理,可杀鸦青就是不愿放过他,还道:“然而真娘身体受损,就算治好了也怀胎不易,能得一胎便是大幸,若她生得是女儿,又怎么继承你家的香火?” “生个侄女儿也是喜事一桩,大哥大嫂必然也是喜欢的,无妨。”李宿答道。 “你们不是要香火吗?” “我大哥不是那等眼界的人……至于香火,这不是还有我么?”李宿望着杀鸦青,这回笑意都进了眼底。 杀鸦青见他笑得古怪,方才想起来自己跟他有个十年婚约,因她想着雷神的事,已然忘记了这码事,她老脸一红,然后就怒了起来,将李宿推出门去,低喝道:“快滚出去,我要作法救你娘了,你去外面守着。” 李宿站在门口,想着杀鸦青刚才怒中透着羞涩的样子,不禁含笑,心里仿佛尝了蜜糖一般。而隔着一扇门板,杀鸦青在里面气红了脸,又恨得跺了跺脚,暗骂:“堂堂雷神,怎么变得这样轻浮,简直侮了昔日威名!” 这天上的仙人之所以仙风仙骨,便是因为早已摒弃七情六欲,尤其雷神乃掌管杀伐的主仙之一,若是被爱恨情-欲所困,如何能做到处事公正?便如一样是除妖灭奸,他杀一个放一个,全凭自己心情,如何让众妖众仙心服口服? 雷神是仙,虽强而无情,杀鸦青倾慕他,也只敢说“愿载你千万年”,不敢亵渎半分,而李宿是凡胎,自可以凭心所欲,爱恨由他,两者相比,便是人仙之别。 再说那李宿,在门口守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门突然被一阵风扇开,他知道是杀鸦青干的,就走进去一看,杀鸦青已经施法完了,而床上的蛇皮变得枯萎发黑了,杀鸦青将蛇皮掀开丢在地上,下面的王氏虽然还没醒,但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李宿忙走过去,趴在床边小声唤着:“娘,娘你醒醒呀。” 床上的王氏在千呼万喊下,终于发出了一声弱弱的□□声,接着眼睛睁了睁,然后又迷糊过去了。 杀鸦偷偷去看李宿,仍想要从他身上找到一丝昔日的影子,越看越觉得,他与雷神全然不一样,然而鬼王的话犹在耳边,她也不敢不信。 “这……便是已经没事了?李宿抬头问她。 杀鸦青避开目光,道:“嗯,等她醒了先喂点米汤,再慢慢调养,参汤不必再喂了。” 这时候柳氏也进来了,听见杀鸦青说话,忙问李宿:“娘怎么了?醒了吗?” 李宿连忙将王氏刚才醒了的事说给她听,叔嫂二人都很高兴,围着王氏看个不住,全没注意一旁的杀鸦青拎着用过的蛇皮悄悄退了出去。 杀鸦青再进屋子,手上已经没有蛇皮了,人也变成回小姑姑的模样,到了晚上,王氏终于完全清醒了,一家人将米汤喂给她吃,虽然此番王氏受了大罪,幸而救回了性命,慢慢调理着,总会养回来的。 次日,李宿去衙门销假,把借来的马儿也还了,因他家出的事情特别多,所以这段日子,县太爷从杂役里面调了一个人过来打更,见了他还有些不好意思,问候了李母,宽慰了他几句,叫他跟新来打更的杂役轮流上工。 县太爷越是客气,李宿就越是不自在,出了衙门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抬头就看到徐捕头到了面前,徐捕头一把拉住他,笑道:“好兄弟,我听说伯母已经没事了,这是喜事一桩,走,哥哥请你喝酒,权当给你接风了。” 李宿正好有些话想说,两人便一同找了间酒楼进去了。 三盘热菜,两只瓷杯,一壶老酒,互相敬了几轮,李宿不善饮酒,红着脸支支吾吾起来。 “好兄弟,痛快说话!跟哥哥我不用客气,可是衙门里有人为难你不成?”徐捕头端倪片刻,问道。 李宿忙道没有,又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原来他是想要学些拳脚功夫。 通过这些时日发生的变故,李宿的心境与昔日已大不相同,再也不愿庸庸碌碌的混日子,然而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改变,思来想去,先练下身手总是不错,至少日后遇到事情,不至于连自卫都不能。 徐捕头听了他的话,猛得一拍桌子,高兴的道:“这样才对!当日县太爷要提你当捕快,你硬是推了,哥哥我却知道你迟早要后悔,男人嘛,不能总是藏头露尾,总要出来干一番事业的。” 李宿见徐捕头想差了,不说好破,端起酒壶给自己和徐捕头都斟了一杯。 徐捕快会几手家传的刀法,但不能算一流高手,思量片刻,他道:“哥哥我虚长几岁,论些追踪、破案心得,倒是能拿来说一说,可若当你的师父,却还不够格,你大哥的身手可比我强多了……” 徐捕快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捏了捏,皱起眉道:“不过你身子骨的确还单薄了点,这样吧,拜师的事且先不说,任何功夫都要从练根基开始,你晚上打了更之后就去校场那边,我先锤炼锤炼你!” 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从即日起,李宿打更完了就去校场跟着徐捕头练功,徐捕头按部就班的来,一开始不教他其他,不过是劈材、挑水、扛着米袋绕着校场跑等等,再不就是与他摔跤,摔个七荤八素的。 渐渐的,徐捕头感到有些奇怪,李宿没有丝毫武学根基,可不论前一日他累得多狠,摔得多惨,第二天总能精神奕奕的回到校场,而且一天比一天更有神采,这又是为何呢? 李宿既然是雷神托生,其心志坚定,自然不必多做解释,又有妖丹在身体之中,算是得天独厚了。 当初因为怕鬼,他困在家中看书,其中神仙修道一类不少,神怪异志不少,他本身又很有悟性,与妖丹相通之后,渐渐豁然一些道理,每次校场回家之后,他便学着练气打坐,渐渐能将妖丹中的妖力引向全身,不过一、两个时辰的打坐,不仅能迅速恢复精力,人也越发神采奕奕。 这世上修行之人不知凡几,却只有极少能悟道有成,而李宿轻车熟路,无师自通,简直是如有神助,不过这也原该他的造化,寻常人艳羡不得。然而当他卯足了劲想奋发图强,熟不知随着他的改变,杀鸦青也变了。 这一日,李宿独自在院子里打水,水缸满了之后,他盯着水面不知为何发起呆来,自他上次血与水相融,颇有一些感触,这会儿恍惚了一下,就见到水面上升起一团水雾,然后化作一片小小的乌云,外面艳阳高照,他家水缸上竟然聚云成雨起来。 原来他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力量,一不留神就弄出这样一幅奇景了,正好杀鸦青走了出来,神色变得十分古怪。李宿她面色不好,心中一突,缸上的水雾变成水哗啦啦的全落进了缸里。 不是李宿多心,而是这段时间杀鸦青阴晴不定,尤其是看到他能够自如使用妖丹之力后,更加不愿意搭理他。 李宿怕她是觉得自己有心抢夺她的妖丹,几次想要解释,奈何人家不肯听,果然杀鸦青看到他这个样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李宿一急,上前拉住她的胳膊道:“等等。” “放手!”杀鸦青看都不愿意看他。 “你为什么躲我?” “你是谁,哪里来的,我凭什么要躲你!”杀鸦青没好气道。 “你到底怎么了,就算生我的气,至少也该让我知道我错在哪里才好呀。”李宿拽着她的胳膊,就是不放。 杀鸦青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流露出的竟然不是生气或者愤怒,更像是一种凄凄然的幽怨。这种眼神若是出现在别的女人脸上,自有一股哀怨风情,然而她在家中行走,不曾化出别的形态,出现在小姑娘样儿的她脸上,就只剩叫人心疼了。 杀鸦青是在心中苦笑,能怎么说?说你前世是个神仙,说我倾慕过你而你又杀了我?这话她说不出口。 李宿心肠软成了烂泥,杀鸦青是女子或者女童还是一只鸟,在他心里始终如一,不过对着这样的她,他还是不敢过分亲昵,只蹲下来,扳过她的身子,托着手问:“……你是不是怕我抢你的妖丹?” 杀鸦青盯着包裹住自己的温热手掌,两只手握成了拳头,显得有些抗拒。 李宿接着道:“我绝不会……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拿走……我没关系的。” 一旦拿走妖丹,就等于挖了他的心脏,可是他没关系,不代表她没有关系。杀鸦青深吸一口气,抬手抽出了自己的双手,已经被包裹的温热的手,霎时就感到了一股冷意。 “你想岔了,我不气你,也不想要妖丹了。”杀鸦青抬起头,平静的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原本我就打算,等你娘痊愈了就离开这里。” “?”李宿满脸震惊,万万也料不到她是这样想的。 杀鸦青的声音像糯米一样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冷箭一样射进了人心里。 “妖丹于我,没有那么重要,我也不愿意……纠结在一件事情上,天大地大,我想去哪里不成?为什么和留在这里束手束脚?” 好一句天大地大,李宿的心,立时就像是被一双手拧着。自她出现后,他的生活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波折重重,可他却异样安心,现在每一天,他都在期待第二天的到来,这就叫……希望。 他的生活,变得这样有希望,他以为会一直这样。 “……我明白了,你还是生气对不对?我把妖丹还你。”李宿下定决心道。 杀鸦青却满不在乎:“我不是生气,我是看开了,我看得很开……” “那你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也都不算了?” “不算了。” “一千多年的修为,也不要了?” “不要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如果连妖丹你都不要,那你还想要什么?!”李宿的脸色十分怕人,冷硬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杀鸦青也被激得失控了,忽然发出一声低吼,面目一变,嘴里长出尖牙,脸上变出妖相,对着李宿就是一喝:“我想要原来的身体,你又能如何!” 李宿没想到她竟会失态至此,大感意外。 一丝丝凉风兴起,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似乎要变天了。 “你知道被困在一个孩童的身体里的感觉吗?你知道被雷劈成焦炭的感觉吗?你知道付出了一千五百年的努力,却只得到一句‘不如重新做回一只乌鸦’是什么感觉吗?”杀鸦青全然忘记了李宿根本不记得这一切,愤然道。 曾几何时,她傻得令人怜悯,而那场雷劫已轰杀了她所有的初心,既然注定她过不了这劫数,难道不过也不行么? 李宿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对自己发作,他很委屈,同时又感到痛心疾首。 轰—— 犹如上天自有感应,天空骤然劈响了一道雷。 听到雷声又起,杀鸦青胸口起伏不定,她咬牙化去自己妖相,心中感伤:果然……不管他想不想得起来,或者换了另一幅样貌,另一种心肠,他总是他。 他是雷神呐…… 哗哗哗—— 沙沙沙—— 院子里的那棵树被突然卷起的风吹得树枝晃动,叶子作响。 闪电一道道的亮起,杀鸦青脸庞上也出现忽闪忽闪的光,她收敛住了激动的心情,轻声沙哑的问:“你现在才问我要什么?会不会太晚了?” 一字一句,逐句逐伤。 轰隆隆—— 雷声接踵而至。 李宿全然不记得前世的事,这样责怪他如何公道?可若不怪他,她又能怪谁? 李宿看着面前的杀鸦青,感到她的情绪似乎不是在对自己爆发,甚至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也仿佛是在透过自己看其他人,他刚想追问,心痛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按住自己的心口。 痛……好难受…… 李宿抬眼,忽见杀鸦青也用手去捂心,顿时悟了,他们之间相连的是她的妖丹他的心,而现在他感受到的,分明也是她的感觉。 风越来越大,天空越来越黑,因为都以为这怪异的天象是对方引起,所以李宿和杀鸦青都没注意到,在呼呼的大风中,一个近乎透明的“东西”随风从天而降。 杀鸦青捧着胸口,等那个“东西”扑过来的时候,她已陷入哀恸中完全没有防备,而李宿看到了,他顾不上其他,立即伸手拽过她,用身体挡在前面,同时伸出一只手,用尽全力竖起一道屏障,等杀鸦青察觉不妥,回头一看,正看到一条几乎透明的巨蛇冲到了面前,冲过了李宿的屏障,向两个人倾轧了下来! 杀鸦青急忙拉着李宿往一边滚去,他们险险躲开了滑过去巨大的“蛇腹”,而那大蛇再次腾空而起,盘旋在半空之中,血红色的目光盯着他们,他俩才狼狈的爬起来,看着这个庞然大物。 杀鸦青越看越感到它很眼熟,满脸难以置信道。她的样子比见鬼还要惊讶,甚至步步后退,直到李宿将惊慌失措的她扶住。 这个巨蛇影响并不是真实的,只是一团投影而已,因为是影子,所以李宿的屏障才挡不住它,说穿了,幻觉如何挡得住? “巨蛇”幻影没有杀伤力,仅仅是某种信号,某种威胁或者是挑衅,它在半空停顿了片刻,与他们短暂的对峙之后,突然就破碎了,一片片碎片飘在空中,然后又如泡沫一般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刚才那一阵一阵怪异的风也停下来了。 李宿感到不可思议,冥冥之中,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直到他确定听到了杀鸦青的话,她说:“他……活过来了?” 如此巨大又如此震撼的模样,李宿想到的是五道洞里的巨大蛇骨,他惊诧道:“白龙……北冥妖王?” 北冥妖王死了这些年?怎么可能复活?还来不及细细追究,就听到门外传来喧哗的声音,有人的脚步声,说话时,呼喝声。 “快,是那边,李家!” “看清楚没有?” “我看得真切呢!” 不多时,一阵急风骤雨的敲门声响起,待李宿开门一看,门外乌压压的一片人,有街坊邻里,也有路上的行人,甚至有的拿着扁担棍子,俱都是一脸惶惶,有人见李宿开门,颤颤问道: “二郎,你……你可看见啦?” 第三十二章 现在天色还不算晚,众目睽睽之下,巨蛇幻影出现在李家上方,这事儿该如何对外解释?反常即妖啊! 李宿从门里探身出来,面对露出惶惶之色,甚至抄起家伙赶来的县民,眯了眯眼睛,“嘶”了一声,慢条斯理的道:“你说什么?我没看见呀。” “可是刚刚明明有个巨大的‘东西’钻到你家去了。” “没有吧。” “我们都看见了!” “你们都眼花了吧。” “我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都眼花了吧。” “未必不可能吧。” “……” 这李宿短短时日,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倒是更为精进了,那上前质问的人不耐烦跟他蛮缠下去,指着他道:“罢了,李宿,你快打开门让我们瞧瞧里面发生了什么,最近县里出了许多事,闹狼灾的时候狼是你杀的,秦家出人命那会儿又是你报案的,你娘生了怪病,大夫都说救不活,你出去了一趟,回来人就立即好了,如今又出了这样怪异的事……你,你说,你到底,你到底……”话说到最后,竟然将矛头指向了他。 这三河县城不大,风言风语传得也快,最近此起彼伏的怪事,件件都是有他搀和,加上他小时候的事,难怪人家都开始怀疑起他来。 这些人是被怪事吓坏了,而人在害怕的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杀鸦青在门内直皱眉头,这时柳氏在屋内听见外面很大动静,从屋子里走出来看,杀鸦青便更不耐烦了,暗骂一声愚民,然后绕过李宿走出去,对那些人道:“愚蠢的凡人们,你们不是想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大家看到这个小姑娘出来,尤其是听到她吐字清晰的话语之后,表情就像是见到一只穿着裙子的猴子出来一样。 “那就看我的眼睛。”猴子……啊呸,是杀鸦青道。 大伙儿一齐看过去,然后…… 等柳氏出来的时候,只见门外围了许多人,都是一脸茫然的在揉眼睛,并喃喃自语:“啊,我的眼睛好花。” “好巧,我的眼睛也花了呢。” “我也是。” “我也是。” “对了,我在这里干嘛?” “是啊,真奇怪,我还拿着扁担呢。” 杀鸦青一手抱臂,一手翘起,很是不以为然的吹了吹指甲上的灰,看来某尊座的迷魂大法,已经上升到新高度了呢。 不过这场风波并未完全被扼杀了,杀鸦青所迷惑的,乃是那天距离李家最近,并且最快赶来的人,还有一些人只是远远看了,然后又以讹传讹,最后依旧闹得沸沸扬扬,只是并不针对李宿了,而关于这种事,县太爷已经是一回生二回熟了,与上次白龙节一样,直接拍板报成祥瑞呈给州府了。 把抓不到凶手的谋杀案推到天象上,把人心惶惶的谣言当成祥瑞上报,那州府的官员拿着这样的折子,真是哭笑不得。 杀鸦青本要离开李家,但现在变故又生,便暂时不提此事了,不过,预想中狂风骤雨一般的复仇并未发生,日子居然又慢慢……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这天夜晚,皓月当空,繁星点点,三河县笼罩在夜色之中,李宿照常打着更锣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随着慢悠悠的梆子声一下一下响起,远近的夜鬼纷纷消失了,却有一道倩丽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之下。 李宿挑灯一看见是她,眉眼温柔了起来,道:“你怎么出来了?” 杀鸦青化作女子模样,穿着一身紫衫长裙,披着月白色薄纱罗,踩着凉凉的月光慢慢走来,她打量了一下李宿鼓胀的裤管和袖子一眼。 李宿笑着解释道:“徐大哥说绑上沙袋行走可以练体力,若是习惯了,以后取下便会感到身轻如燕。” 杀鸦青知道徐捕头磨练他的事情,点了点头,道:“天太闷,我出来透个气。”算是回答了李宿刚才的问话。 自那天他俩闹了一场,两个人之前总有些不自在,杀鸦青没有再提要走的事,李宿也不敢再问。 如今的李宿,比之前又精进了一个层次,他的脑中能感应世间万物,时而如风拂过红尘,时而如水略过江湖,他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却不知是自己触及到了许多修行之人穷极一生也难以达到的洞虚境界。 洞虚境界又称“有我”和“无我”之境,乃是突破凡人的意识束缚,将自已化于宇宙万物中的一种精神层次,达到这种境界之后,面对的万事万物就不再是原本的形态,也能被破除原本的性质,甚至自己也不再是自己,可以是风雨雷电,可以是万事万物。 可惜的是,如此高深的境界,李宿也只是窥得毫毛而已,因为凡人的身体太过羸弱,局限了他精神层次的提升。 所谓相由心生,李宿的相貌也随之出现了潜移默化的变化,并非五官改变,而如璞玉琢磨,光华溢出,原本不过称得上眉目清秀,斯文俊朗的他,现在身姿愈渐挺拔玉立,面容愈渐显露光彩,不笑似有城府,若笑更甚春风,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沉稳飘逸在其中。 杀鸦青见李宿精神焕发,知他已渐入佳境,不由垂目暗叹,而李宿挑灯看他,见她站在月光下,低着头踮着脚,头发顺到一边,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柔婉,美好得简直像一朵兰花,心中也越发喜爱了。 李宿首先打破了安静,道:“既然如此,你便陪我走一道吧。” 杀鸦青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这夜宁静安详,李宿的灯笼在夜晚的微风中轻轻摇晃,地上的两道影子也跟着颤动。 他俩并肩而行,李宿不由放慢脚步,暗暗盼望着路再长一些,夜再久一点,若能就这么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该多好。 “为什么不再敲梆子了?”杀鸦青忽然问道。 李宿哪里舍得破坏此刻的气氛,所以停了一路,听杀鸦青问才羞赮的道:“……已经趟过了一圈,现在该去校场了,不必再打更了。” “可是校场不是刚刚路过了吗?”杀鸦青又问。 “……”李宿编不下去了。o__o ”… “不过吸收日月精华也是挺好的。”杀鸦青终于不忍心了,装作没看到李宿的窘迫,道:“我以前是妖精的时候,就常常在这样的夜晚趴在洞口晒月亮。” “哦……” 多烂的借口呀,说得就像是校场有盖子一样…… 气氛好像越来越尴尬了。 “……我想过了,上次我们去五道洞大概无意中触动了什么,有可能花月容阴魂不散,不过既然死了那么久,又没有妖丹,即便还剩下一点残念,未必也有多厉害,否则早就杀上门来了。”杀鸦青话说得轻松,可心底却是紧张的。 “他为什么要缠上我们?”李宿停了一步,不解的道:“我们若是放出了他,对他便算有恩。” “这……”杀鸦青低头看着脚尖,这才吞吞吐吐道:“花妖王要找的不是你,而是……我。” “嗯?” “这事说起来可就长了……” 上次她已经说了,北冥妖王在与雷神的争斗中,被自己人出卖,方才落得凄惨下场,却没有说,那背叛的便是自己。 妖界曾有一个深入人心的传闻,说三眼乌鸦的第三只眼能堪破过去未来,而那时候妖界的势力纷乱,许多大妖王都希望能将杀鸦青收为己用,以至于她不得不躲起来,直到北冥妖王花月容找到了她,然后花月容就发现了她的秘密,便是她的第三只眼没有完全打开,根本无法预知未来。 虽然失望,但花月容说服她留在敌人身边,然后故意通过她泄露自己的消息,由她周旋,这样更多妖类迷信她的天赋,相信她的指引,而最后她会将他们全部出卖。 所以杀鸦青不曾手染鲜血,却不代表没有推波助澜,她也因此得到了花月容的信任,但花月容的一些行径她也不能认同,尤其后来其越来越狂妄,甚至将战火波及到了妖界之外,终于引起了众怒,而与此同时,因为她专注修仙,被妖族排挤,花月容也开始认为她的立场不明,逼她放弃修仙。 即便在妖界到了无法立足的境况,她只是想再度躲起来,并没有想到背叛花月容,谁知道天界却在这个时候派出了雷神。 听到杀鸦青念出雷神这个名号的时候,李宿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他甚至觉得她嘴里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都比其他的字眼更用心。 “……你与雷神仙妖殊途,你为什么要帮他?”李宿忍不住问。 “我可以给你很多理由,比如说鬼王说服了我,许我以种种好处,比如说我担心花月容迟早会容不下我,还比如说我天生反骨,背叛了一个又一个,但是……其实我只是为了他。”杀鸦青停住了步子,扭过头去不看李宿。 这里又关鬼王什么事?李宿虽不解,却没空纠缠这个,不安的追问:“为他?雷神?” “当我还是一只凡鸟的时候,他救过我。” 李宿再迟钝,也感觉得到这并不是简单的恩情而已,可是这实在太令人无法理解了。 “如果你为了报恩而背叛花月容,那么雷神后来为何要杀你?这岂非无情无义?” “神仙眼里本就只有天道,没有情义。” 杀鸦青说得仿佛寻常,李宿黯然起来,叹道:“原来你也有这么傻的时候。” 李宿现在总算明白,为何杀鸦青会对他忽冷忽热了,或许她已经放下了,或许没有,但被爱慕的那个人所杀,一定令她心碎不已。 “如果……”李宿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再见到雷神,你怎么办?我是说你会……为自己报仇,还是……” 杀鸦青望着李宿,李宿的瞳孔里有她的样子,她知道李宿难受了,可是他不会知道,现在他还能平安无事,便是她无法对他下手的证明。 “多傻的话,他为仙,而我不过区区半妖,若是再遇,我必然有多远逃多远,令他永远不能再杀我第二次。”杀鸦青决然道。 情深而缘浅,李宿现在对她也不知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受妖丹影响,一旦他想起自己的真实来历,怕还是会对她不利,再大的得益也不比自己的性命重要,杀鸦青既然舍不得斩草除根,便只能走了,她凝望李宿,看的是他又不是他,最后她突然走上前去双手捧起李宿的脸,踮起脚尖。 清冷的月亮挂在空中,将凉凉的月光洒满人间,地上的人影合拢,分开,然后渐行渐远,唯有夜幕中闪烁的繁星,好像千万年不曾改变一样。 但,那只是错觉,一颗星星在燃烧千万年之后,依旧也会爆裂而毁灭。 这个夜晚似乎注定无眠,在离三河县很远的大鹏岭中,小红在阴暗诡异的林间穿梭,一心向着悬天峰飞去。 悬天峰上,五道洞,她这次是来一探究竟的。 然而她顺着悬天峰越飞越高,不但没有金鹏前来阻拦,甚至之前从峰顶垂下的藤蔓都没有了,她心里起疑,因为那些藤蔓不止是藤蔓,更是一道困住北冥妖王的封印。 等到她上了五道洞,她发现这里居然是一场大战过后的痕迹,岩石大面积的焦黑,藤蔓全部烧毁,洞内散发着燃烧过后的气味,久久不散。 她小心的飘进洞内,果然没有找到蛇骨,于是她又战战兢兢的退了出来。 看来北冥妖王真的复活了,而且还逃出了这里。她这样想着,面上浮现担忧的神色,她立在洞口恰巧抬眼,正好看到天空中北斗星中间有一颗客星陨落,在黑暗的夜幕中划出一道长长的白光,仿佛一条白龙。 就算是燃烧了千万年的星星,也会从空中陨落毁灭,而很多古籍之中都言,星孛是上天的警示。 这会是……什么预兆么?小红心想着。 大鹏岭的山峰连绵不绝,树林庞大而阴森,小红恐怕万万想不到,在她独闯悬天峰的这个晚上,离悬天峰并不远的另一座山峰上,还有一个人也在观星。 那人穿着白衣,站在山崖边上,山风自下而上,灌满他的衣袖,清冷的月光在他俊美的容颜镀上一层淡淡的光,使得他微微凝眉的脸上平添了三两分淡淡的孤寂。 白衣人的身后有一座八角形的塔,高约五、六丈,塔顶上立着一个黑色的旗幡,下面八角分别立着八种不同的凶兽雕像,此刻在塔里传出的刀剑刺破皮肉与哀嚎惊叫声中,凶兽的嘴里缓缓流出一种暗色的雾气,雾气连成一片,很快形成一团黑云笼罩在了塔之上。 此时白衣人的注意力已经被这颗流星吸引住了,他有些疑惑,又有一些惊讶,正欲掐指一算,塔门却被打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血迹女人从里面冲了出来,见了白衣人,宛如见到救星一样的扑了过去,栽倒在了在他脚下,一双血糊糊的双手拽住了他的衣摆,仰头对他哀求道:“国师大人……救……救救我们。” 穆出尘低头仔细一看,认出这女人是建塔的一位匠人的妻子,前不久她的丈夫和孩子得了疫症,是他亲自去山上找药将他们救了回来,从此他们对他感恩戴德。 黑甲兵从塔里追了出来,将她按在地上,抽出大刀,穆出尘连忙对那黑甲兵抬起一手,道:“不要……” 修永宁塔是皇命,黑甲兵也是皇帝派来的,女人便以为穆出尘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是自己唯一的救星,她不断的苦苦哀求,穆出尘让她从地上起来,再对黑甲兵道:“生祭必须在天斗阵里完成,若少一人,便要你们自己去凑数,带进去吧。” 明明那么好听的声音,明明那么温柔的神色,说出来的话确是恶毒无比,黑甲兵浑身一凛,女人也瞬间明白了过来,撕心裂肺哀嚎着朝穆出尘扑了过去,恨不能活活咬下他的一块肉,可后面追来的黑甲兵一拥而上,将她抓住,生拉硬拽的拖回了塔里。 “妖人!你不得好死!我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数百人的鲜血在永宁塔的塔底汇聚成了血池,这些人命在穆出尘的眼中并不算什么,他回过身去,白衣上的血迹在月光下变的比墨迹还要黑暗。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颗流星的白光又亮了几分,穆出尘见它与其他星宿连在一起竟然形成了一个格局,他眉毛轻抬,喃喃道:“是……化龙局?” 第三十三章 李宿学会了如何引出妖丹之力,然后收进丹田,在转经脉而入心脏,如此如此将妖力生生不息的运用起来,随着他的精进,他的血变得越来越美味,也越来越强大,杀鸦青饮用其血,就好比丝萝托到了一株好乔木,妖力比之初入三河县,几乎是成倍增长。 可惜的是,他终究是个隐患,杀鸦青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一走了之,谁知道,她还没走,李宿反倒要先走了,原来是州府发了公文,要召开十三县联防会,着皂役李宿参加。 联防会以往也有过,便是全州十三县通报一些防御事宜,一般都是县丞带着捕头参加,而州府特加了这一笔,主要是因为三河县今年报了李宿的事迹,说是杀狼立了功。 如此便不能耽误,又因今年王县丞病退,职务从缺,县令大人便让徐捕头带李宿前去,李宿在家准备了一日,次日便要出发了,出发前日,他先是感叹了一番州府的热闹有趣,真是数了百般好处,末了一扭头,问杀鸦青:“你日日闷在家里无趣,不如随我去转转?” 杀鸦青坐在小马扎上,低头拨弄自己的发梢,仿佛没听见一般,可另一边的柳真娘听见了,立即反对:“那怎使得,上次只因你们要去寻医,不得已才从权考虑,这回不过可去可不去的事,小姑姑万不能再那样走了。” 在她看,小姑姑再小,也是个小姑娘,与男子同行有诸多不便是其一,若是在外有个闪失怎好。 不过这事儿别人的说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杀鸦青愿不愿去,所以李宿用眼睛瞅她,希望她能说些什么,可杀鸦青一直不肯做声。 李宿只有失望了,他却不知杀鸦青想得是,既然要走,不如趁李宿不在家走,也不必道别,省的闹心。 虽然是这样想,到了晚上,她却心烦意乱睡不着觉,就悄悄爬起来去了李宿那屋,由于李宿次日要出公差,衙门今夜没有安排他打更,他入夜之后就在房里打坐起来。 杀鸦青来到床边窥视,见李宿已不知神游何处,他双眼轻合,面有宝相,浑身萦绕着一股充盈的生气,她怔怔看了许久,眼前的他忽然于记忆中的雷神重合了起来,令她徒然心跳快了一拍。 如此模样方才有些相似,杀鸦青幽幽一叹,抬手弄断了一缕自己的头发,往着窗户里一送,头发便飘到了桌子上的一个平安符里面。 这平安符是李家婆媳去仙人庙求的,她把自己头发放了进去,日后随在他的身边,他的行踪她便能知道,以后再躲着他走,以免路上撞见了尴尬。 今日一别离,从此分二地,若要再相顾,除非山水转移,两地合为一。 挥慧剑,断情丝,杀鸦青看了半晌,转身离开,在她转身的一刻,李宿忽然睁开眼睛,往着窗外她刚刚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抬手摸到了自己心口。 夜凉如水,一夜无话。 第二天,李宿和徐捕头在东码头会合,李、徐两家人将他二人送上船,独李家那位小姑姑说自己不舒服,不肯来送,别人倒不以为意,只有李宿心中失落,上船之时一步三回头,却始终没有看到杀鸦青出现。 杀鸦青正坐在李家院子里,她环顾着这个自己生活了好几个月的地方,莫名感伤。 她为妖时无父无母,无牵无挂,虽修行了一千五百年,却始终形单影只,等到后来遭逢大难,阴错阳差成了人,有了父皇母后,渐渐感受到了凡人的亲情,却因一心只想做回妖类,忽略掉了这些人伦之爱。 回头看,杀鸦青猛然感到自己好像缺失了什么,这是住进李家之后她所感受到的,也是让她留恋的。她不禁想,若我不是非要当妖,甘心只做个普通凡人,是不是会比现在快活许多? 红尘十载,人间烟火终于侵染了她。 ——尊座,五道洞的蛇骨消失了,金鹏也不见了,那里看上去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小红凭空出现,表情慌张,打断了杀鸦青的胡思乱想。 原本就是杀鸦青叫她去五道洞一探的,如今见了她,杀鸦青并未露出吃惊的表情,反而和颜悦色的道:“那便不错了,花月容是真的复活了……哎,小红,昔日你枉死成恶鬼,在人间可有憾事?” 小红紧赶慢赶的回来,是以为有大事发生了,却不想杀鸦青不但不紧张,相反问起她的私事,可是尊座不是对她的私事并不感兴趣的吗? ——尊座,您病啦? “……只是随便问罢了,我打算离开三河县回家去,我想你也跟了我这么这些时,不若我也成全成全你,你可有仇人,我回去的路上可以顺个便杀一杀,或者你可有恩人,我也能帮你报个恩。” 杀鸦青转了性子,将小红吓了一跳,更让她吃惊的却是…… ——家?您还有家? “废话……你以为我真的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难道不是? “……”杀鸦青原地站着,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正的病了。 “罢了,我竟然想要多管闲事,我一定是病入膏肓了。”她抚额,道:“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不要跟着我。” 这话小红听得分明,忙抱大腿。 ——尊座,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求带走,不要丢下我! 对哦,仗着自己本来就不是人是吧。杀鸦青瞥了小红一眼,揪住她往后一送,她整个人就被丢飞了去……。 好歹有小红打岔,令杀鸦青分了心,另一边李宿虽不知杀鸦青去意已决,心中却是隐隐不安,总觉得这一去回来,怕会又生什么变故。船于清江顺水而下,这日黄昏,夕阳染得整个水面一片金光,他站船头,望着一江金水愁容满面,并不时轻叹。 徐捕头从舱里出来,见他很不开心,便拍着他的肩膀道:“不过才离家两日,你怎么这副模样?此去州府少不得你的好处,你就不要不开心了。” 李宿心里话,并不能对这位亦师亦兄的捕头说,只好强笑道:“嗯,我听徐大哥的。” 徐捕头看他像是心里有事又不愿说,暗暗猜度,这段时间李二郎变了许多,莫不是有了相中的姑娘? 但凡若人性情大变,若不是发生了变故,就是为了一个情字,李宿也到了年纪,徐捕头欲再开导开导他,船舱里钻出一个水手,对着他们招呼道:“两位差官,进来吃饭吧。” 徐捕头正饿了,闻声就进了船舱,李宿走在后面,突然见那水手打了个喷嚏,恰恰他正往那儿看过去,就见水手的脸突然一变,变作一个尖嘴长毛的样子,颇似一张鼠脸。 李宿惊了一下,可那水手的脸变得太快,一个喷嚏打完,又变了回来,见李宿直愣愣的看着自己,脸上一僵,往后退了半步,又强作镇定,道:“小哥儿,你瞪着眼看我作甚,我有什么不对吗?” 这个水手生的瘦小,脸小牙尖,偏偏耳朵挺大,样子的确像老鼠一般,李宿以为是自己眼花,道了一声得罪,赶紧钻进了船舱里。 这艘船并非一般渡人的客船,而是一家布行的商船,因为东家和徐捕头熟稔,故而才载他们一程。商船上除了一个船老大和五个水手,并没有其他杂人,倒要比客船干净也安静得多。 在一个地界上混,少不得孝敬黑白两道,船老大约得了东家的指令,对这两位差官十分殷情,每餐好酒好菜招待,没事还坐着陪两杯。 果然李宿一进去,船老大和徐捕头各坐小桌一边,两个人已经斟上了。 水手和厨子低着头进进出出端菜端汤,李宿入座之后,见桌上摆得是一盘莲子米,一碗红烧五花,一碟梅菜扣肉,一盆鱼头豆腐汤,另外还有两盘爆肝尖儿和滑藕片。 “黄老大啊,招呼大家一道来吃吧。”徐捕头说道,船老大却摆手:“不用管他们,他们都已经吃过了,这些是专门备给我们的。” 捕头这个官儿虽然不大,却是实管街面的,被请吃请喝还是常有,所以他也就不坚持了,只是为了显得随和,加了一句:“那怎么好意思呢,吃了便罢,喝几杯还是不妨碍的。” “使不得使不得,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喝了三杯黄汤老鼠尾巴就露出来了,搅得大家都不安生,我们来喝!”船老大说着,忙给李宿也递了一杯酒。 李宿接了杯,听得“老鼠尾巴”这一句,不知为什么突然抬头看了船老大一眼,而船老大先干为敬,仰着脖子咕噜了一杯。 徐捕头也喝了,唯独李宿在发怔,他想起刚刚见的那个水手来,然后打量船老大,见他生的高瘦,黄皮细腰,脸也尖长,颧骨突起,不细看不觉得,怎么越细看越像……一只黄鼠狼? “哎,小哥儿,你怎么不喝啊?”黄老大发现李宿没喝,问道。 李宿尴尬的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我在家就不饮酒,这两天盛情难却喝了几杯,一直有些晕船,今日再不敢喝了,望黄老大饶恕则个。” 徐捕头知道李宿不想喝,便打了两句圆场,黄老大也不见怪,只是笑道:“这船上日子难捱,顶好是喝醉了睡一觉,日子才好打发,既然小哥儿不善饮,那便罢了,多吃菜啊。”然后又招呼他们吃菜。 徐捕头和黄老大对饮,李宿就夹了一筷子藕,一边吃着一边往四周看去,再不见那个鼠脸水手,却见其他人也是生的其貌不扬,不是肥头大耳厚鼻宽嘴像个猪头,就是瘦瘦高高三角脸如蛇一般。 李宿平日从不以貌取人,可是今天不知怎么,总觉得这些船夫样子奇怪,因为多心,他突然惊觉桌子上的菜仿佛是肉菜居多,他回想起这两日的菜都是如此,一下子就不敢吃了。 倒是为何?只因这两日船都没靠岸,所以无从补给,而现在又是八月天气,新鲜的肉存放不过两日就会作味了,而内脏更是放不过一日,那么这些鲜嫩的肉和内脏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也算什么都是见识过了,回想起刚才看到的鼠脸人,并不敢笃定真的只是自己眼花,可是如果这些船夫有异,他也不敢贸然声张。 黄老大发现他不动筷子,喷着酒气道:“小哥儿,你咋个不吃哩?” 李宿抬头看他,从他说话时一开一合的嘴,隐约见到一排尖尖的牙齿,反而不慌了,捂着嘴道:“我晕船,看见大鱼大肉就犯恶心。”他说着往徐捕头那儿看去,见他也喝得满脸红光,菜肉吃了许多。 想到这些不知道是什么肉,他胃里就一阵倒腾,干呕着站起来躲到一边儿去了。 “不行了,我闻也闻不得,你们吃吧!”说完他就跑到外面去了。 徐捕头见如此,叫黄老大也不用管他,他们只管继续喝,不多时两个人又热络了起来。 李宿站在门口,被江风一吹感觉好了许多,回头看正在兴头上的徐捕头,忍住了没有喊他,此刻他俩可能陷入危险之中,不知情或许反倒是安全的。 他若无其事的摸出腰上的梆子敲了一下,那声音不小,可是里面的黄老大眼都没眨一下。李宿想起杀鸦青曾说起,他的血能补她的妖力,乃是因为含有法力的缘故,于是他姑且一试,放下梆子找出匕首,割了自己的手指,挤出血抹在自己的眼皮上,再往里面看时,就见与徐捕快坐在一起饮酒的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妖怪! 第三十四章 到了夜里,李宿和徐捕头睡一屋,徐捕头已经鼾声大作,而他却是忧心如焚,实在睡不着。 他想起晚饭时候看到的那一幕,与徐大哥对饮的妖怪穿着人的衣裳,露出来的头脸俱是长毛的,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从衣摆下面露出来,正在地上一扫一扫,不是黄鼠狼成精是什么? 若说他不怕,那是假的,可他想到自己练了这些时的法术,害怕之心渐渐被亢奋之情取代,没错,这次遇险,青儿又不在身边,正好可试试自己一几斤几两。 他这样一想,爬起来先去喊徐捕头,徐捕头睡得很沉,怎么也弄不醒他,他只好自己打开窗户,从窗户翻了出去。 此刻已经过了三更,月色惨淡,李宿猫着腰从甲板上经过,他原本就能在黑暗中视物,后来练了一段时间,力气虽还没练出来,五感却都提升了不少,所以有人从后面走过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察觉了,他躲在两层木箱子的背后,过了片刻,果然有人经过,便是厨子和鼠脸水手。 厨子和鼠脸水手不知道李宿盯上了他们,俩人径自往船尾那处去了。 与此同时,徐捕头在昏睡之中做了一个十分险恶的梦,他突然一个翻身,连着被子从床上摔了下来,人一下子就惊醒了,他原想爬上床接着睡,可膀胱涨满了又睡不着了,只好哼哼唧唧的起来去方便,而至始至终都没留意另一张床上的情况。 徐捕头走到船头,对着水面撒了一大泡,冷冷的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等他抖了几抖,缩着脖子脑袋再回船舱里,却找不到自己住的屋子了。 黑漆漆的舱里,两侧摸不到一个门儿,这是怎么回事? 徐捕头还奇了大怪了,他在黑暗中摸到一个隔板,上面有壁油灯和打火石,他点了油灯拎在手上,借着光亮看到面前是一个幽深的走廊。 难不成是在做梦?徐捕头吓出了一身细毛汗,一时不敢再往前走,却突然听到前面有一些喧哗的声音,而且隐隐有光在前面亮起。 徐捕头到底是条汉子,惊惧之下 ,不但没有退宿,反而抽出随身佩刀,顺着光亮走去。 走廊的尽头有个门,光亮就是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徐捕头站在门外,大声问道:“是谁?谁在里面?!” 光亮立即熄灭了,喧哗声也停止,仿佛是有人在里面吹灭了蜡烛,顿住了声响一般。 徐捕头常年捉贼,并未想到邪祟,还以为里面藏了歹人,立刻踢了一脚,破门而入。徐捕头冲进屋子里,看到里面就是个库房,两边堆着一些箱子,角落里则摆着一个一人多高的菱花镜子,除此之外,并无他人。 “藏头露尾,定然不是好人,赶快给我出来!不然官爷我不客气了!”徐捕头大声威吓道。 当然没有人出来,于是徐捕头走过去,一脚踢开一口箱子,把这里的箱子都起开了,却没有找到人,气得他咬着呀,大骂起来:“龟孙子,敢在我眼皮子下弄巧,看大爷我抓到不掀了你们的皮!” 徐捕头是个好捕头,一心想要抓住歹人,却四处都没找到,最后看到了角落那个镜台。这镜台的大小藏不住人,他却还是走了过去,提着灯细细看,他的样貌立即出现在了镜子里。 说实话,这种气氛下,看到镜子里有一个面色苍白,表情紧张的面孔是一件很渗人的事情,即使这张面孔与自己的脸一模一样。 徐捕头紧盯着镜子,镜中人也紧盯着他,他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便避开相互直视的目光,然后看到镜中人与自己一样披着一件灰色褂子,一只手悬在半空,一只手握着官刀。他心里狐疑:难不成我真的喝多了?这里连个鬼都没有。 想着他就退了出去,可是转身没走两步,忽然寒毛颤栗,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寒冰洞里一样冻住了。 他眼睛一低,就看着自己手里提着的油灯,而刚才他照镜子的时候,镜子里的人是不是,仿佛……似乎……好像没有提灯? 是我眼花?还是在做梦?徐捕头屏住呼吸,缓缓转过身去,因他不是直面镜子,镜子上本不该出现他的身影,可是他却清楚的看到,自己的样子仍停留在镜子当中,镜中的人正斜着眼珠儿瞅自己,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尖牙。 啪—— 徐捕头身后的房门关上了。 李宿闭上眼睛,他聚精会神的听,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可是就是听见了,有很多声音渐渐传进了自己的耳朵里,一开始很模糊纷杂,逐步就清晰了,有水涛声,风声,旗幡摆动声,说话声,呼吸声,哭声,惨呼…… 突然,船尾的甲板从下面被人推开了,然后从下面钻出两个人来,拎着一大块什么东西,其中一个出来之后,回身将个大箱子拖过来压住甲板,还对前头那人道:“小心着拿,别把血滴在甲板上了。” “我都包着呢,你省点心。”前头那人回道。 这二人正是方才消失的厨子和鼠脸水手。 血腥味传进了缩在暗处的李宿的鼻息中,他怕自己的呼吸声太大,赶紧屏住了呼吸,幸而厨子和鼠脸水手没有发现他,等他们走后,李宿才从阴暗中爬出来,移走箱子,打开甲板往下探。 下面血腥味更浓,而且异常安静,李宿探进去,手上摸到一个暖暖柔软的东西,拿起来一看,吓得他赶紧把那东西丢了出去,原来那是一条人的大腿! 不必细看,李宿连忙退了出去,一出去再也忍不住了,把胆汁也呕了出来,就在他埋首作呕之际,一股大力揪住他的后颈一提,将他整个人掀了个面儿。原来是刚才的厨子和鼠脸水手,他们折回来了! “你们……你们是吃人的妖怪!”李宿指着他们道。 白日供给他们吃的肉,只怕都是从活生生的人身上杀下来的,李宿想到此又恶心又愤怒,胆怯之情也少了许多。 “嘿嘿,是又如何?”厨子狰狞一笑,脑袋涨大一倍,现出一个露出獠牙,凶恶可怖的野猪脸来。不止他,鼠脸水手也变出了老鼠头。这两个虽然脑袋都是畜生样,身体却是人身,而他们的头脸或大或小,也都跟身体十分不协调,仿佛是硬安上去的一般。 这世上的妖精修炼,不是所有都能化作人形,有些低级妖精不能化作人形,又想要到人间作祟,便学一个“借体咒”,此咒残忍无比,先要把活人生生折磨出怨气,然后斩掉脑袋,再从脖子钻进去,借着还未发散的怨气作粘连,把自己和尸体炼成一体。所以李宿看到的这两个妖怪才会这么奇怪,本来就不是原身,自然脑袋对不上号了。 不要说它们了,这整艘船上除了李宿和徐捕头,就没一个是人,船老大是道行最深的黄鼠狼精,自己能变人,其他的蛤蟆怪、老鼠精、野猪精、蛇妖都是“借体”变成人的。这些妖怪喜吃人肉,甲板下面就关着几个人,一个个捆得不能动弹,白天他们端出的肉菜就是用他们做的,晚上野猪精和老鼠精饿了,也就悄悄摸过来杀人吃肉,并拿了尸块回厨房准备天亮了备菜,正被尾随的李宿捉住了现行。 野猪精露出了真面目,便打算也将李宿吃了,龇牙裂齿的张开大口就要咬下去,身边的老鼠精却有顾忌,忙阻止道:“等等——” 这野猪精最贪吃,已经大嘴一张开,将李宿的脑袋齐脖子一口包住,而李宿的双手被他捉住无法挣扎,眼看脑袋要被咬下来,突然,野猪精嘴里亮出一片紫红色的光来,紧接着它的嘴就爆炸了! 与此同时,三河县已陷入一片瘴气之中,待到天亮瘴气消退,这里的人便再也不记得县里曾出现过一个小姑娘了。 杀鸦青不仅将所有人的记忆抹杀,还把自己出现在李家所用的衣衫、鞋袜,柳氏买的玩偶、头花等等物品全部用妖术化了,确信李宿回来,也找不到她存在过的一丝一毫的证据,才带着小红离开了李家。 小红见她面色也不佳,不敢多说,只默默的跟着她去,谁知刚刚过了四方街,杀鸦青突然驻足,低声叫了一句“不好!”还不等小红问什么不好,就见她“哇”得一声喷了一口血,单膝跪在地上。 ——尊座,你怎么了?小红急忙飘过去问。 杀鸦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这口血涌出来便不碍事了,只是—— “李宿出事了!”她眉头紧锁,二话不说,变成一只乌鸦,箭一般的飞向了幽暗的夜幕中。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次就连小红都暗暗叹了起来。 ——尊座,咱就承认一回自己心行不,别折腾了……哎,等等我呀。 小红飘在半空,无奈的追了上去。 却说野猪精那一嘴下去,正好咬到李宿脖子上的护身符上了,这护身符被杀鸦青做了手脚,说是探知他的行踪,实际上却有一种保护他的作用。 护身符立即发作炸开了野猪精的嘴,却没有伤到李宿分毫,只是经此一事,这符也毁掉了。 野猪精的嘴里又腥又臭,李宿得以脱身,见野猪精脑袋被炸得血肉模糊,已经躺在地上死了,他不明所以的看着老鼠精,老鼠精更不知情由,吓得叽叽大叫了起来! 原来老鼠本就胆小,它以为李宿一出手就弄死了野猪精,不敢自己上前,便招呼来同伴,李宿发现他是在示警,情急之下凝眉凝神,只见船骤然晃动了起来,一股巨大的水柱从江里喷出,打在老鼠的脑袋上,不说也炸开它的脑瓜,也将它整个冲到江里去了。 李宿一击得手之后,风起云涌,水深浪急,船体摇晃不住,他想让船平稳下来,苦于法术不受控制,这船反倒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了。 就在这时,舱里冲出一个人来,那人慌慌张张,见到李宿就叫道:“二郎,出大事了,这船上有妖怪!”冲出的这人,竟然就是徐捕头。 李宿见了徐捕头心安了不少,立即喝道:“我已知晓,你快来我背后!”说着拉过徐捕头挡住了他。 徐捕头算是命大,他刚刚被李宿拉开,就见一个长舌飞过来,差点将他卷走,等他们再看清楚,冷汗都下来了。 一个人蹲在地上,肩膀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蛤蟆脑袋,蛤蟆嘴一张开,就有一条大大的舌头飞出来勾他们,徐捕头侥幸躲开了一击,可蛤蟆又第二次吐出舌头,这次直击李宿的门面。 李宿双手合掌,就有两股水流分别从左右两侧的江里冒了出来,来势汹汹的夹击住了蛤蟆的长舌,蛤蟆的舌头本来是软物,谁知道被这两道水流左右对冲,竟然从中折断了!可见这水流的劲头也不可小觑。 “二郎,这是你做的么,你也会妖术么!”徐捕头震惊了。 蛤蟆精痛得在甲板上打滚,李宿来不及跟徐捕头解释,右边又上来一个妖精,便是那蛇精,蛇精操纵着人身晃晃悠悠的走过来,然后忽然一跃起,就见一条蟒蛇从那人脖腔里钻了出来,这一幕实在吓人,尤其在这样诡异的夜晚,简直犹如恶梦。 到了这个地步,李宿只有沉着冷静,他双臂展开,令那两条水流好似活了一般左右去绞那条蟒蛇,这蟒蛇皮坚硬,倒是不怕水龙,依旧从人腔子里爬出来之后,人身倒地上,而它飞速的爬过来,徒然立起来张开嘴要吞李宿。 它快,李宿更快,李宿的后面又冲出了一股水流直喷进蟒蛇的嘴里,借着这股水龙分散了蟒蛇的注意力,他突然跃起,拿着一把匕首插-进蛇身,落来的时候,匕首已将蛇肚子破开,里面的内脏哗哗的流了下来,于是这条蟒蛇精也死了。 在水下的老鼠精好容易从下面爬上船,一抬头见蛤蟆兄在地上打滚,蟒蛇兄鲜血内脏流了一地,而李宿也看到了它,于是它瞪着眼,吞了吞口水,一副“不要动手,我自己来”的表情,手一松,自觉往江里跳了。 古人说胆小如鼠,诚不欺我! 这老鼠精溜得贼快,李宿则回过头来紧张的环顾四周,这里只剩下蛤蟆精还活着,它的舌头断了,正悄悄的往后面滚,本想悄无声息溜走,谁知被李宿发现了,急得一跃三尺高,跳起来就往后跑,然而它一头撞进了船老大的肚子上。 船老大来的时候已经这个局面了,他低头看着吓呆了的蛤蟆,这些个妖精虽然是他手下,可打草惊蛇不说,还临阵脱逃,实在可恶,他十分生气,就对着蛤蟆精就张大嘴,那嘴越长张大,大到甚至脸纵向裂开了数道,就仿佛一朵绽放的葵花那样,最后他一口咬下去,那些一条条花瓣似的嘴瓣儿包住了蛤蟆精的脑袋,生生将其从脖子上咬断了,分裂的嘴(或者说是脸)鼓了出来,随着慢慢嚼着吞咽,才逐渐合拢复原,重新还原成一张人脸。 蛤蟆精的身子在地上就像一团血丸子。反正这它也没用了,大约船老大就是这样想的。 啊啊啊啊—— 徐捕头大叫起来,被眼前的一幕吓疯了,就连李宿也被震惊到了。 那船老大狞笑着道:“我好吃好喝招待二位,却不想你们这样无情无义,这样大的杀性,小哥儿不如来会会我!”说罢身体晃了晃,全身长出钢刺般的毛皮,变出了自己的原形。 可是……蛤蟆精不是被它自己吃的么?怎么算作了他们身上? 哎,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这船老大的原形是一只成了气候的黄鼠狼精,它体型巨大,獠牙狰狞,爪尖锋利,浑身的毛立起来宛若钢刺,看上去就让人心惊胆战。 李宿见状,立即扬手兴起无数条水柱对着黄鼠狼精冲击去,晃动的水面让船身摇动得更厉害了。 方才的恶斗中,这船上已经进了许多水,现在又摇得这样厉害,实在令人担忧,徐捕头躲在李宿的身后,站也站不稳,早就趴在了地上,他抬头望着李宿的背影,虽然不知道李宿怎么会妖术,却知道他现在是他唯一的生存希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二郎,悠着点!船淹了或翻了,我们也会落水的!” 这些水柱的冲击对黄鼠狼精来说不过是饶痒痒,伤不了它分毫,而李宿听了徐捕头的话,心道:若是我们落水,情况会更不利。 他一迟疑,水柱就断了,而黄鼠狼精见状,立即一跃而起,冲着他扑了过来,半空之中,只见它的嘴脸再次裂开,就要朝着李宿咬下。 这一咬下,李宿不就跟刚刚的蛤蟆精一个下场了么?!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那一霎,李宿本能将双手推出去,有一道霹雳雷立即从他掌心生出,冲着黄鼠狼精的脑袋轰击过去—— 轰—— 那道雷轰进黄鼠狼不知是嘴还是脸的里面,贯穿了他的肚子,巨光之下,它的皮肤崩裂骨头寸断,立即被烧得粉碎了! 那未曾熄灭的骨灰弥漫在空中纷飞,点点红光衬在暗黑的夜色之下,就好像许多许多红色发亮的雪,漫天红雪在燃烧殆尽的景象既震撼又妖冶。 然而无人来得及欣赏这诡异景象,徐捕头徐捕头捂住耳朵惊讶的望着李宿,而李宿脚下的船板也尽数裂开,原来雷击的威力太过巨大,瞬时之间,整个船和黄鼠狼精一样碎裂了! 李宿只顾御敌,他对自己的能力了解不深,甚至也控制不住,一时他和徐捕头掉下谁去,而水面上卷起巨大的黑色旋涡,他俩一个不知,就被旋涡卷入了河底! 第三十五章 李宿的护身符里装的是杀鸦青的头发,而用身体发肤作的法术,自然比旁的东西要厉害些,所以当护身符炸开之际,杀鸦青才会遭到反噬,喷了一口鲜血。 无意之举,便已经是真情流露,就好比野兽爱上猎手,鱼儿爱上鱼钩,脑袋向左,心儿向右,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话说杀鸦青变作飞鸟,凭着护身符残留的感应找到出事地点,已经过去了五个时辰,此时江面上早已风平浪静,连碎裂的船板都被冲走了。 杀鸦青十分担忧,因她的妖丹是他的心,又因她吸了他许多的血,两人之间的感应愈强,可是这回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完全感觉不到,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消失了,就是死了,如果他死了,她的潜在威胁也就没有了。 她在半空久久盘旋,发出一阵阵的哀伤的长啼,花月容复活并给了她警告,所以李宿这一去可能会有危险她也早有预料,或许她心中也隐秘的期望他消失,可是一旦他真的出事,内疚和后悔就化作了长啼的声音。 她后悔不已,其实在她心里,已将雷神与李宿一分做了二,又二合作了一! 半空中的鸟儿一声声的啼血,染红了天边的云霞,使得落日的余晖也带上了一声血色,终于她精疲力尽,从半空落了下来,掉进了深不可测的水中,被浪花一卷一卷,拖进了水下再也看不见了。 江面上波光粼粼,一潾一潾倒映的都是夕阳的颜色,那是一股残忍又艳丽的美,就好像这茫茫江水终将落日与晚霞撕成了碎片一般。 碎片浮荡,深水之下,幽暗得不见天日,仿佛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李宿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狂风暴雨的夜晚,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站在巨大的龟壳上,手中持着一束光。 耀眼的光芒挡住了那人的脸,他看不清他却能看到跪在他身边的人,那人衣裙湿透,头发如海藻般贴了下来,一张俏丽的脸苍白如纸,上面布满惊恐的表情,她看上去像青儿,又有些不太一样。 青儿,是你吗?他想大声问个清楚,可是一张嘴就有许多水涌进他的口中,这感觉真实得可怕,他甚至感到自己在冰冷的水里无力的沉浮,而在他即将沉沦的那一霎,他终于看到了风雨巨浪中的呼风唤雨的庞然大物! 那是什么?他竟然无法形容出来! ——李宿! ——快救他!! 他听到了熟悉而急切的声音,然而身体就像是被碾碎了一般无能为力,一个水浪打过来,他在四面八方涌入的水中彻底被淹没了…… 李宿在睡梦中骤然停止了呼吸,窒息的感觉使得他终于憋醒了过来,他猛然坐了起来剧烈喘息,一时间无法分清楚现实与梦境。 “二少爷醒了,快去喊夫人!” 听到有人说话,并伴有脚步声和推门声,李宿这才从回过神来,只见自己身处一个布置得十分雅致的房间里……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和徐捕头一起落水了吗? 野猪精,老鼠精,摇晃的甲板,一条条从水中拔空而起的水柱……船上发生的一切才像是一场梦,而眼前的景物更让他错乱,他在哪里? 门外传来疾步声,接着一个穿着华丽的中年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那妇人面含喜色,眼中有着泪光,抬头见他便呼道:“我的儿,你总算醒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也不活了——” 李宿已经认出这妇人了,赫然就是他的母亲王氏,然而王氏并非他记忆中的模样,她一改往日的质朴,穿着一身贵气的丝绸衣裳,头带金簪玉钗,气度雍容得好像贵妇,李宿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眼睛一闭往后一倒。 王氏赶忙过来将他拉住,抬手摸摸他的额头,焦急道:“二郎,你怎么了,是不是还难受着?” 李宿被王氏拉扯着,只好又睁开眼,王氏看了他半天,见他神色怔然又不言语,哭声道:“可怜我儿落水,差点把命都丢了,好容易退了烧,怎么又成了这副样子?” 王氏从李宿这里得不到回应,只好扭头去问旁边侍奉的丫鬟,丫鬟们纷纷安慰她,说二少爷只是昏睡久了而已。 她们说话的功夫,李宿把手伸到被子下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得他直皱眉,心中更加奇怪,莫非这不是梦? 李宿疑惑不已,突然打断在跟丫鬟说话的王氏,问:“娘,你刚刚你说什么?” 听到儿子喊自己,王氏大喜,回头望着他道:“二郎啊,你总算说话了,刚才你样子迷怔了一般,吓到娘了。” 王氏那红着眼睛,满脸关切的模样作不得假,李宿抚了抚脑袋,含含糊糊的道:“没,我没事,我只是脑袋有点迷糊,对了,您刚刚说我落水了?徐捕头得救没有?” “什么徐捕头?傻孩子,你是烧了两天,把脑袋烧迷糊了吧。”王氏左右看了看李宿,安下心来,道:“那日你跟同窗去游湖,也不知怎么就落了水,幸得叫人救了,我听闻掉下船的就你一个,救你的是姓张的船夫,我已经重谢了人家,倒是没有听说过有个姓徐的捕头,怎么,他是你的朋友吗?” 李宿越听越糊涂?同窗?游湖?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我说的是徐酬勤徐大哥呀,三河县的捕头!”他解释道。 这时候,丫鬟们捧了一杯温水来,王氏接过,对李宿叹道:“哎,看来是真的糊涂了,你十五岁那年,朝廷为表彰你爹守城有功,封了他做通判,后来我们就进了晏城,算起来好几年不曾回三河县了,你哪里认识得什么捕头?来,渴了吧,先喝点水润润喉吧。” 李宿一脸错愕,他爹不是守城的时候战死了么?他环顾四周,看这屋子里精致的摆设,看王氏身后成群的丫鬟,脑中越来越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 王氏把水杯递到了他嘴边,慈爱道:“你别怕,你昏迷了这么久,嘴里不停的说着胡话,想必是给梦魇了,虽然醒了一时迷糊也正常,我慢慢说与你听。” 李宿顿觉口干舌燥,不自觉就被王氏喂了水,只觉得这水甚是甘甜,喝得人意犹未尽,同时王氏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而她说的和李宿记得的却大相近庭。 据王氏说,当年李父在三河县守城并未战死,反倒受到朝廷表彰升了官,几年时间从小小的捕头做到了从四品地方官员,而他的大哥更是不得了,两年前居然考中了武举人,现在当了御前侍卫,娶了一位京城闺秀,两口子生了一个闺女,如今一家人都住在京城。 “都说你爹和大哥是虎父无犬子,而你却不爱武艺,偏偏喜欢读书,圣上登基之后广纳贤良,重兴科举,你十七岁考了童生,去年又中了进士,再过两年只怕就是天子门生了。” “前日你那些同窗约了你去游湖,你不慎落水,救起来之后烧了两天,昏迷之际不断呓语,仿佛梦见了许多光怪陆离之事,这些事不必放在心上,醒来忘了就算了,只需要记得你是我们李家的二少爷,将来有大好前途便是了……” 王氏苦口婆心的声音仿佛魔咒一般不断环绕在李宿耳边,李宿盯着空空的杯子,脑袋成了浆糊一滩,渐渐又记起许多陌生的记忆,恍惚一阵之后,觉得好像真有其事,自己爹是活了下来,自己是考了科举。 他松了口气,醺醺然的靠在床头,冲着王氏笑了笑,道:“我记起来了,的确如此,让娘担心了,孩儿不孝。” 王氏含笑点头,温柔的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而李宿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笑嘻嘻的问:“娘,这水真甜,我还渴。” “可怜烧了这么久,人都烧干了,快,再给二少爷倒一杯。” 喝了水,解了渴,李宿重新躺回去,他心里道,先前幸亏只是做梦,若是像那样活着,实在是……他打了个呵欠,睡意上来,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有些梦太真实了,有些事实又太梦幻了,以至庄生梦蝶,蝶梦庄生。或许李宿的爹真的没死,或许他真有好的家世和远大前程,而他只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于是他就真的忘记了,再也不去追究那些惊心动魄又古怪莫名的“梦境”了。 李府的日子舒心而又惬意,这时光也流逝的别样快,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年,这半年来李宿已经完全接纳了他的身份,安心当他的二少爷,读他的书。 这一日,他从书院回家中,拿着一本书坐在窗前,看着看着眼皮发沉,正似睡非睡之际,耳边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母亲的寿诞快到了,你为何不送一副亲手画得观音像给她,让她高兴一下呢? 李宿突然惊醒,见房中无人,便喊来门外的书童,问过之后,书童也说刚刚没有人来过。 李宿觉得奇怪,想了想道:“你给我摆好笔墨纸砚,我要作一幅画,送给娘当寿礼。” 那书童连忙摆好,研好墨退了出去,不多时捧来一盏香茗,李宿正在酝酿之际,闻到香味,神色松快了下来,端着茶慢慢饮了。 李府的茶是好茶,更难得的是这水,这水是从城里的一个叫做“镇龙寺”的庙里运来的,那镇龙寺里有一口泉,泉水清冽甘甜无比,人说因此泉日日沐浴在佛法之中,所以流出的水才会与别不同。由于这水味道好,当地许多人家都会专门挑来饮食,便如李府,日日都离不得它。 李宿饮茶后,感觉身上的浊气都淡了,整个人更轻松愉悦了,他拿了笔作画,简直笔随心动,一笔一笔的勾勒出自己心中的身影。 他的工笔画总是不错,待到夕阳落山,他满意的收了笔,回头再次审视自己大作的时候,突然脸色大变! 那画纸上的哪里是普度众生的观音大士,分明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黑衣美人! 那美人一双眼眸好似划过夜空的寒星,唇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轮廓精致冷艳非凡,手中拿着一把弓箭轻轻抚着,鲜活得好似要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他吓了一跳,心跳徒然加快,只感到满腹酸涩,好似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是当他仔细回想,又觉得好像有一层纱蒙住了自己,他想到头疼欲裂,却始终不能分明。 李宿的脑袋越来越痛,最后无法,叫书童收了这画再不看了。 虽然收了,李宿心里却不能平静,不管自己到底认不认识画作中的女子,这画定然是送不成母亲了,该如何是好呢?他看到桌案上的空茶盏,突然想起镇龙寺里的观音像挺好,就想明天去仔细揣摩一番,回来再画不至于再画错了。 日出日落,第二天很快就到了,正好书院也放假,他便带着书童去了镇龙寺。 这镇龙寺有个观音殿,里面的观音化身有一百零八位,李宿一一虔心拜了,每拜一位,便祈祷自己家人福寿安康,待到拜完菩萨,他从后门出来,却走进了一个空旷的院子里。 这院子大理石铺地,周围连一棵树木都没有,只有一个被水池围住的巨大的石柱,柱体高约三丈有余,七,八人合抱般粗,而石柱上盘着一条巨龙,龙尾在上,龙头在下,狰狞张开的龙嘴里冒出一股一股的泉水,这些水流出来都被箍在石头砌成的水池之中。 李宿望着那雕工精湛,栩栩如生,恨不得直扑到他面前一口将他吃进去的龙雕石柱,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跟随他的书童见他呆住了,笑道:“这便是有名的龙眼泉了,家里吃的就是从此挑的水,公子可要尝尝?” 李宿不解,虽这龙口如泉眼,可这里又不是山,哪里来得源源不绝的活水? 就在他想这些的时候,书童不知从哪取来一个水囊,从水池里面舀了水,捧到李宿面前,恭敬的道:“公子不记得了吗?这里本有一个地下泉眼,水味甘甜,寺中主持便修了这水池,方便大家取水,公子又不是第一次来,为何一脸惊讶?” 李宿觉得这话好像对,又好像不对,思量着就接过水囊,咕噜喝了一口,舌头感到甘甜的同时,脑袋立即记起自己的确以前来过,这个龙柱是这个道理,并没有什么不妥。 “真好喝,果然与家中的水无差。”李宿舔了舔舌头,意犹未尽的道:“我吃惯了这个水,再吃别的水就觉得差了,这样娇惯下去,日后去京城参加殿试,离了这里,再吃不得别地方的水怎么好。”说完就又喝了几口,将水囊交还给书童。 书童这次捧过水囊,只是笑没有再说什么。 “这里的菩萨都看遍了,我已了然在胸,回去一定能将观音像画好,走吧,我们回去。” 李宿准备回去了,没想还没走出这院子,有个人突然不知从哪冲了出来,拉住他衣袖焦急的喊道:“二郎!终于见到你了二郎!” 他一惊,抬头打量那人,只觉得十分陌生,道:“你是谁?” 那人生得高大魁梧,皮肤黝黑,满脸胡茬显得十分邋遢,身上的衣袍也是脏乱不堪,但他见了李宿反应很激动,大声道:“二郎,我是徐酬勤啊!” 李宿不认识什么徐酬勤,扯开他的手弹了弹衣摆,礼貌而生疏的道:“我不认识兄台,你认错人了。” 徐酬勤看见他衣襟上有喝水漏下来的水痕,再看旁边的书童袖子都湿透了,手上还拿着水囊,立即明白了过来,哎呀一声,质问:“你刚刚是不是喝了这里的水?!” 不等李宿回答,徐酬勤突然照着他的肚子狠狠打去,李宿狠狠吃了一拳,胃部一抽一下子就吐了,把刚刚喝进去的水都呕了出来。 “这水有古怪,不能喝,二郎啊,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 李宿狼狈的站起来,再一抬头,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那一瞬间,有一些画面如流水一般涌入李宿的脑海:野猪精,老鼠精,黄鼠狼精,滔天大浪,黑色漩涡,三河县,母狼妖,雕花梆子,穿着黑衣的冷艳女子,黑乌鸦,小姑姑…… “徐捕头?”李宿的表情仿佛见了鬼,又像是见到鬼变成了人。 第三十六章 蝴蝶飞过庄生的视野,而徐捕头站在了李宿面前,于是两者便有了同样的疑问,假若梦不再是梦,那么现实又是什么呢?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李宿不可思议的喃喃着,上前双手按住了徐捕头的肩膀,又抱住他的头脸用力的揉,不过是想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实的人。 事实证明,徐捕头并不只存在梦中,徐捕头被他按疼了,还来不及说话,突然感到遭到重击,翻眼昏倒在了地上,而李宿此时才发现书童正手握一根棒槌站在他面前,棒槌上还滴着血。 “你……”李宿用手指着书童,惊讶道:“你为何要打他?!” 书童将棒槌丢在地上,从腰间解下水囊,道:“二公子,此人是个劫道的匪徒,小人不过是在救您罢了……您口渴吗?小人这里还有些泉水……” 李宿常常感到口渴,所以听了这话下意识的吞了吞口水,可眼睛往下一看,书童握着水囊的手上还沾着血迹,心中一寒,立即后退了两步。 “你离我远一点!”他喝道。 那书童不但没有听话,相反步步逼上前来,甚至出手拉住他的脖子,要将水灌入他的嘴里,李宿当即反抗起来,不想对方力气奇大,一时被水囊塞满了嘴,正在紧要关头,书童忽然一顿,整个人栽倒在地。 李宿甩开水囊,吐出去灌在嘴里的水,再抬头一看,徐捕头正拿着一把匕首站在书童身后,李宿没想到他下手这样狠辣,连忙蹲下身子去探书童的呼吸,书童要害被刺,已经没有气了。 毕竟是条人命,李宿又傻了,徐捕头见状上前拉起他,焦急道:“快,快逃,他还会活过来的。” 李宿被强行拉起来走了几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絮絮梭梭的声响,他回头看去,见刚刚死去书童竟然在动,正摇摇晃晃的要爬起来! 死而复生,必定有异! 李宿心中一吓,跟着徐捕头犹如火烧屁股般逃走,两人七弯八绕来到寺庙后院,穿过一道小门就到了一片菜地,菜地后面连着一丛槐树林,徐捕头到了这里,方才歇了下来,李宿也喘了口气,这时他才注意到徐捕头的头被打破了,鲜血顺着脖子染红了他后背的衣裳。 “你受伤了,严重不严重?”李宿问着,浑身摸了摸,找个块帕子帮他捂住伤口。 徐捕头接手捂住脑袋,咬牙道:“不怕,原先缉拿盗贼的时候,受的伤可比这严重多了……只是有些头昏。” 李宿看他面色苍白,脚步发虚,而节竹显然没有追来,便拉着他躲到一排篱笆下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节竹怎么会那样?这半年来你去哪里了?”节竹便是书童的名字,不怪他问题多,实在是这里有太多不解及不可思议之事了。 “你这个仆人不是人,除了你我,这里的人都不是真正的人,你相信我,这个地方有古怪……还有,什么半年?我们不是才来半个月么?” 徐捕头知道的也不过只比李宿多一点点,而他的回答,也不过是让李宿越来越混乱,李宿抽丝剥茧,终于弄明白了徐捕头身上发生的事。 原来那日落水之后,徐捕头再次醒来,也发生了与李宿类似的事情:他醒来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妻儿”,浑浑噩噩之际被他们哄得喝了一碗水,再然后就把前尘往事都忘掉了,还以为自己从三河县调到这里当捕头。直到几日之前,他不小心摔了茶杯,把茶水都泼了,到晚上才想起了一些事。 徐捕头的警觉性比较高,发现每日喝的水有问题后,立即断了饮食,这样才把记忆都给找了回来。 “我想起以前的事情之后,就从那个‘家’逃了出来……我既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起先我还想逃出去,可是等我在这城里转了许久之后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往外的通路,而且城中的居民举止诡异,面目可憎,发现我后都围了上来,要强迫我喝水……我知道这水喝不得,若是喝了必定跟之前一样忘记所有事,所以拼命挣扎逃走了……” 徐捕头的这番经历十分的惊心动魄,他被群起而攻之,在极度的惊骇之下,甚至失手杀了人,然而被他所“杀”的人,都如刚才的书童竹节一样,很快都“复活”了。 “这是一座鬼城!所有的人都是假的,它们是想把我们困在这里!”徐捕头抓着李宿,神色激动的道:“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他胡子邋遢,精神亢奋,看上很是癫狂,然而李宿理解她,当初他因见鬼,几年之内连家里大门都不敢出,再遇杀鸦青,也是花了许久才接受更匪夷所思之事。然而他从徐捕头所说中,也发现两处解释不通的地方。 “你口口声声说,你在这里呆待了半个月,为何我却感到过了半年之久?再者,假使你真的只是待了半个月,这些日子不曾吃喝,岂不是早该活活饿死渴死么?” “我,我也不知道!”徐捕头知道这解释不通,所以更着急了:“我若诓骗你,何须说这么明显的谎言,只是此事的确奇怪,我忍住了一开始怪异的口渴之后,并没有特别感到饥-渴,算起来我有好些天没有吃喝了,可感觉就好像……才不过几个时辰一般。” 时至今日,李宿已经学会了接受各种不符合常理之事,所以并没有立即反驳徐捕头,而是冷静的回忆自己这半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本以为被各种经历充斥得满满的回忆,细想起来的确有不少莫名其妙之处,比如说,许多事他都想不起具体的经过,他明明记得自己在某日去了某处,可走了哪条路,见到哪些人,那些人的举止动作还有说过的话却全不记得了,甚至说他今天早上吃过的早饭,有哪些食物他能记得清,而是咸的酸的还是甜的却记不清了,自己这半年的经历,就像一场梦,梦里的时光历历在目,醒来再也想不起任何一件了。 “徐大哥,你之前过的每一天,你都记得的清清楚楚吗?我是说你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你身边的人做了什么,说过什么,事情的经过可都记得?”李宿突然问道。 徐捕头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只知道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其他的事他想不起来也不愿意想了。 “其实在重遇你之前……我,我已经……过得浑浑噩噩……我不知道……” 一直活在恐惧和惊吓之中的徐捕头,精神状态也十分不稳定,他不能给李宿更多的解释,而李宿只能推测,既然他们是同时落水,应该是同时来到这个古怪的地方,可是他们一个才感觉过了半个月,一个却觉得已过半年,莫非他们都产生了幻觉? 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幻觉,那么他们经历的时间,也很可能既不是半年,也不是一个月,说不定更短,或者更长…… 这里所发生的事情,不是常人所能理解,即便是李宿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他不禁想起了杀鸦青。 如果是她,一定会比自己更聪明,更有手段吧……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李宿暗暗叹着,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缘分,就在他想起杀鸦青的时候,偶然往天空的一瞥,他就看到了此生从不曾见过的景象—— 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股齿轮般形状的黑色气流,气流将天空撕开,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一个“东西”正从缺口掉落下来! 这是何物?李宿心中一惊,死死盯着“它”看,随着那“东西”越来越近,他渐渐分辨清楚“它”的手脚,那是……? 比起他的眼睛,他是身体更快的作出了判断,他丢下徐捕头一跃而起,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朝着她掉落的方向追了过去。 “二郎,你做什么?二郎?回来!”徐捕头惊讶极了,喊不住李宿,只好爬起来跟着追去。 轰—— 杀鸦青掉在了槐树林里,压断了一棵槐树,奇异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没有受什么伤。 她爬起来,先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这才察觉自己又恢复成了一个十岁小姑娘的样貌了。 她为了寻找李宿,之前变成鸟飞了五个时辰,直至筋疲力尽落水,可是落水之后就掉到了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因杀鸦青意识是清醒的,所以记得所有发生的事,她紧蹙眉头,脑中想起自己刚才在天上所见的那一幕,脸上流露出极其凝重的神色,便在这时,她听到树丛中传来一阵动静,猛然喝道: “是谁,出来!” 那人本就没想躲藏,很快从树丛中冲了出来,见了她又惊又喜的道:“青儿?” 来人当然就是李宿,他看到杀鸦青自然十分高兴,杀鸦青见了他,紧张的情绪也一缓。 长时间以来,杀鸦青都害怕李宿想起雷神的记忆,甚至于心中暗暗希望这个威胁消失,可是经此一事,她再也无法否认李宿在自己心目中的特别之处,毕竟雷神是她曾经的向往,她甚至隐隐有种妙想,会不会他的存在,便是为了弥补雷神昔日对她的无情? 没错,仙家最讲因果,一因得一果,一果还一报,当日若非雷神救了自己,自己就不会仰慕雷神,不曾仰慕就不会暗中相助,后来雷神杀了自己,用自己的妖丹救了李宿,转眼又重生成了李宿,莫不是命中注定,要他还下欠自己的债? 这样一想,杀鸦青又觉得很是这个道理,仿佛找到一个借口,后面的事情就能顺理成章了。 杀鸦青微微一笑,向着李宿走过去,李宿几步上前将她虚扶住了,他不敢太放肆,却没想杀鸦青顺势环抱住了他的腰,可惜她十岁幼龄还不及他的胸口,便只能将脑袋埋在他腹部之上的位置,可怜又可爱的说了句:“我可算找到你了……” 这一句话娇俏软糯,好比麦芽糖那般粘甜,李宿蹲了下来,惊讶的面对杀鸦青,杀鸦青抬头凝望她,两人相对久久不能言语。 杀鸦青用这样欢欣又幽怨的目光看着他,假如她不是现在这副小孩样儿,李宿恨不能狠狠亲上去才好,然而她脸上一团稚嫩,李宿又没有恋幼的癖好,心里虽有些意思,却实在下不去口,只能抓着她小小的手掌,放在自己手心揉了又揉了。 徐捕头捂着脑袋从树后面走出来,看到无语凝咽的两人,心中十分惊诧,并适时地叫了出来: “咦,这不是李家小表姑姑么?怎么也落这里来了?” 第三十七章 遗憾的是,杀鸦青的到来,并没有起到太大的帮助,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鬼地方,完全剥夺了她的妖力,即便她咬破李宿的脖子吸了血,她依旧也不能化形,成了一个如假包换的小姑娘。 李宿捂住发疼的脖子,而徐捕头陷入更加难以理解的境地,指着满口鲜血的杀鸦青,嘴里发出呜呜呀呀的声音。 “闭嘴,吵死了。”杀鸦青说着,舔了舔嘴唇上的血迹。 李宿见她没有擦干净,上前托起她的下巴,用拇指给她揩了。 这并非蓄意轻薄,实在是他的帕子拿去给徐捕头用了,但当他指腹划过她樱桃般颜色的嘴唇时,还是不禁慢了下来,用指尖来回摩挲,而杀鸦青仰头看他,暗暗将帕子角儿塞回荷包,对他回之一笑。 如果不是气氛这么紧张(?),如果不是徐捕头受到的刺激太大,一准会发现这两只在暗度陈仓了。 徐捕头偷偷去拉李宿的袖子,李宿恋恋不舍的松开杀鸦青,而杀鸦青蹲下来在地上找到一根树枝,就原地画了起来。 “二郎,你家小姑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为什么咬你?她到底是何来历?”徐捕头紧张的问。 “徐大哥不要着急,青儿她……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我的本事不及她的皮毛,如今唯有她能救我们出去,至于其他的,待逃出去我再跟你解释吧。”李宿道。 李宿现在松懈下来,全因他太过相信杀鸦青,信她既然能找到这里,必然知道这是哪里,必然有办法带他们离开,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预料。 “你说错了。”杀鸦青听到他的话,如此说着:“我不过是找到你们出事的地点,然后……巧合就下来了,而下来之后法力全失,未必能救大家出去,若想要脱身,只怕得大家齐心合力才行了……另外,我刚刚在上面往下看,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她这样说,指的不过自己和李宿二人,他们一个是千年妖精托世,一个更是雷神重生,她相信他们出去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转眼杀鸦青已经画好看一幅图,李宿和和徐捕头围拢过去一看,只见她所画的乃是一个八门八角的形状,里面有许多纵横的线,合在一起成了一个更加复杂的图案。 “这与我在书上看到的阵法类似……可是更复杂,这外面八门,里面八角,难不成是什么行军布阵图不成?”李宿问道。 若是行军布阵图,杀鸦青何须画它,不过能看出来是个阵式,已经很不差了。 杀鸦青含笑瞥了他一眼,又低头将那些八角用线相连,这样图案就更清晰了。 “我自上面掉下来的时候,已经将下面的样子记住了,这下面是一个城池,便是这样的形状。 原来这竟然是这个城的布局图,亏得杀鸦青记住了,否则他们又怎么可能看出这里的门道,李宿更加心惊,道:“这布局……这样有规则,难不成我们掉到什么阵法之中了吗?“ 水下有个城,城中有一群不生不死的人,还会出现各种幻象,引诱得人遗忘过去,事情已经诡异至此,有什么更离谱的吗? 显然没了。 “看这样子是有人在这里布下了一个法阵,形成一个结界。” “结界是什么?”徐捕头钻到李宿和杀鸦青之间,指着那图问。 杀鸦青的手作成一个爪状,往下一盖,道:“就是有人用法术做了一个罩子,罩住了这里,将之与世隔绝,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而我们就正好从缝隙掉进来了。” “谁干的这缺德事?”徐捕头叫道:“真是缺了大德了,咱们怎么出去呢?我们从上面掉下来,难不成要飞才能出去?” “结界的缝隙未必会固定在一个位置,哎呀再说就算真在天上,我们又都没有法力可以飞上去。”杀鸦青没耐心跟徐捕头多解释,转头问李宿:“你下来这么久,可遇到什么古怪的事情?快说给我听听。” 知道的越多,判断才能越准,李宿忙将所遇到种种不可思议之事一一道出,从遇到“家人”到喝了一杯水遗忘了过去,从父亲死而复生,到自己读书中举,从镇龙寺的泉水,到节竹死而复活,徐捕头也不时在从旁补足说明,而杀鸦青越听,眉头越是紧皱。 她之前并未太过紧张,一来多少有些自视甚高,二来李宿命格离奇,能够逢凶化吉,可是现在听来,这个法阵的作用不仅在于封印,还暗藏着玄机。 她思量许久,表情逐渐认真起来,慎而又重的道:“首先,你们要弄清楚一件事,你们遇到的所有‘人’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好像做梦一样,你梦见自己的家人,并不能说明你的家人存在梦中,在这里,他们显然是这个法阵创造的。” 就拿李宿来说,现实生活中,他可曾希望自己的父亲没有战死?可曾希望家里的生活美满富足?可曾希望自己从不曾开天眼,而是读书进取,过一种前途似锦的日子? 显然这个法阵满足了他的某些希望,也借此让他甘心留了下来——如果不是徐捕头出现,他到现在还无法自拔。 “这个法阵不知存在了多久,为何能迎合你们心意?我猜便是因为你们喝的水的原因,水为媒,将你们和法阵心意相通,借此创造一个假象来迷惑你们,而你们又为此付出了什么呢……”与其说杀鸦青在解惑,不如说她是在梳理思绪。 这里不得不说,杀鸦青在当妖精的许多年里并未不学无术,而是为了成仙而刻苦修行,所以才能在关键时刻作出判断。 在她看来,如此强大的法阵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到底是靠什么维持呢? 李宿和徐捕头不过是许多年后偶然闯入,便被玩弄于鼓掌之中,不可自拔,那它的缔造者又是怎样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 还有为何他二人对时间的感觉差异如此之大? 杀鸦青对时间的理解与凡人不一样,凡人眼中的时间是恒久不变的,但在仙、妖甚至鬼理解中,时间是如流水般时快时慢,甚至变化莫测的。 譬如山中方一日,世外几十年,譬如仙界一日,地上一年,譬如鬼界通往人间的须弥道中,时间又是扭曲的。 因为想到了时间,杀鸦青突然想到一件事,便是当一个结界强大到了一定程度,不止是可以封闭空间,甚至连时间都能凝固。 她浑身一凛,如果这里的时间真是静止的,可是李宿和徐捕头是从外面进来的,时间仍然作用在他们身上! 想到这里,杀鸦青顿悟起来,面色骇然的道:“它在吃你们的寿命!” 这突然的一句话,令李宿和徐捕头十分不解,他们看着杀鸦青,杀鸦青拉住李宿的袖子,激动的道:“凡人身上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生命,而生命也就是寿命。” “这个法阵……它让你们失去防备,处心积虑的制造各种假象,它让你们相信时光飞快流逝,而这并非是你们的幻觉,时光是真的消失了,法阵在吞噬你们寿命!” 这种说法耸人听闻,而且让人不理解,杀鸦青见眼前的二人怔然的望着自己,只好解释得更详尽一些,从头讲起了起来。 “我曾听闻,仙界有一位仙人,他创造出了一种法阵,这个法阵能够撕裂时空,创建一个不在天地六界之中的异界……” 六界为何而生?为谁而创?传说洪荒之初,神开辟了三道,而生六界,故而唯有神才能创世,然但为了封印魔族,神、魔两界早已同消共亡了。 “神魔灭亡之后,仙界担任起了守护其他四界之责,但没有一个仙人能做到开辟一个新世界,所以当这个法阵创立之后,非常惊世骇俗,因为它虽然只是支撑了一个弹丸之地,却是独立于六界存在的。” “但是,此事跟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何关系?”李宿不禁问道。 在这么严肃的时候,有必要扯远话题吗?当然有必要,因为据杀鸦青所知,这个法阵只施展过一次,从此之后,那位仙人便被抽掉了仙骨,夺去仙籍,了无踪迹了。 杀鸦青张了张嘴,似乎有难言之隐,她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们现在处在的法阵,为了支撑这里,会吞噬一切能够汲取的力量,譬如闯进来的你们,你们的生命就是你们的力量,如果我来晚一点,你们沉浸于美梦之中,不知不觉就会过完一辈子,而到那时我再见你们,你们不是垂垂老者就是白骨了——因为你们的生命在不知不觉中被法阵吸收了!” 李宿恍然,就连徐捕头也听明白了,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李二郎莫名其妙的过了半年,这半年的寿命是真的流逝……被吃掉了,而我也被吃掉了半个月的寿命?” 杀鸦青点头道:“幸亏你的意志坚强,你的意志一直在作抵抗,所以不过只是丢了半个月的寿命而已,李宿全然接纳,如今已经被吞掉了半年,人不过只能活几十载,你说是不是好险!” “好险好险!”徐捕头拍拍胸口,道:“幸亏我老徐机警,可是这鬼地方,我们要怎么离开?” 原本以为只是个普通的结界,现在既然有危险,杀鸦青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所有的线索在她脑中迅速串联,她自言自语道:“任何法阵,不论简单或是复杂,欲破都要找到生门,生门在哪里呢……” 杀鸦青还在想些什么,李宿突然看到树影之间有什么在动,他仔细看过去,徒然叫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杀鸦青与徐捕头同时看过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已经被一群黑压压的影子包围了。 按照杀鸦青所预料,阴沉沉的异界之中,没有日月星辰,时间停在过去的某一瞬间,那么这个城里原来的居民在哪?是生?是死? 如果他们死了,而时间正好停止那一瞬间,灵魂无法离开躯体,躯体又不能复生,那么他们会怎么样? 是否会一直处于死亡过程中,永远无法结束? 树与树之间的黑影慢慢逼近,等杀鸦青等人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撤离了,他们三个背靠背,渐渐看清楚了黑影的样貌,那是一群穿着古代的衣袍的人们,他们的肌肉失去了弹性,皮肤青白没有血色,有些受伤了,走路一瘸一拐;有些溃烂了,内脏暴露在外;有些脸上凝固着临死前惊恐的表情,还有些断了,只剩下上半身或者下半身在地上蠕动。 “是死人!他们都是死人!”徐捕头疯狂的尖叫起来,抽出自己的佩刀。李宿身上没有武器,他脚上踩到了个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神灭鞭! 神灭鞭便是鬼王赠给杀鸦青的,杀鸦青平时将它、勤王弓和摘星箭、鸳鸯刀变小携带,因为她进入这个结界中的时候,妖力丧失,所以这些武器也变成原貌,跟着她一起掉落下来。 李宿找到了神灭鞭,杀鸦青则发现了鸳鸯刀,连忙捡起来拿着御敌。 随着包围的缩小,最紧张的徐捕头一声大喝,先挑起的厮杀,李宿挥舞神灭鞭,而杀鸦青劈着双刀,三个当中若说武艺最好,当属杀鸦青,她拜得名师,三岁始习武,不过实在年纪太小,招式有余,后劲不足,仅靠武艺支持不了太久。 徐捕头的身手也不错,至少这群死人没有从他这里找到突破口。最险的则是李宿,他没有了法术,武艺比不上杀鸦青,体力比不上徐捕头,不过勉强招架罢了。 死尸们张牙舞爪的扑上来,他们生前只是普通人,而死后的魂魄凝聚不散,所用的武器只有手和牙齿,但他们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不会死——不会再死了。 一时之间,行走的死尸如潮水般涌来,徐捕头的大腿被咬掉了一块血淋淋的肉,他大刀一砍,咬他的尸体就人头落地了。杀鸦青一边搏杀,一边帮着李宿补漏,可这种短暂的平衡很快就被破坏了,他们每个人的脚和腿都被残破的尸体抱住撕扯,杀鸦青身体最轻,竟然被一个半截尸拉了出来,跌在地上滚进了尸体之间! 李宿见了这一幕,赫得肝胆俱裂,立即挥舞着神灭鞭抽过去,不可思议的一幕再一次发生了,随着他挥动鞭子,一道金光劈了出来,斩碎了正在啃食杀鸦青的尸体。 杀鸦青身上被咬烂了好几处,她愣愣的看着李宿,而李宿继续挥鞭,一道道金光瞬息而至,竟然将扑在杀鸦青身上的尸体们都打碎了! 李宿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可他见这样有用,赶紧过去将杀鸦青拉了回来,护在身边,又去搭救身陷险境的徐捕头,他奋勇不知疲惫,杀了许多死尸,终于清出了一块能落脚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你能杀了他们!”徐捕头大叫道。 李宿没有回答,他是真的不知道,可杀鸦青知道。灭神鞭是仙器,李宿的身体里装的是仙人元神,现在他的元神开始觉醒,故而激发了仙器的真正威力。 原来神灭鞭的真正威力,并不止是上次在悬天峰那样! 李宿实在是因为杀鸦青刚才遇险,太过害怕反而发挥出了潜力,他以为只是仙器作用,便要将鞭子交给杀鸦青,杀鸦青却不接,沉着脸只用鸳鸯刀来砍杀。 寻常刀剑,不过只能阻拦一时,如不是被仙力打中,这些死尸迟早还会复活的,而且他们数量众多,有许多正源源不绝的从各处赶到槐树林,李宿见这样围困不是办法,立即带着杀鸦青、徐捕头从一侧冲出去,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肉横飞的路! 千难万险,就在李宿终于冲出槐树林之后,他回头一看,后面跟着的是徐捕头,杀鸦青竟不知哪里去了! 他一急,问:“青儿呢?!” “啊?刚才只顾逃命,没有注意她,她,她人呢?徐捕头也是大惊,连忙四处找。 李宿急得要冲回去,徐捕头死死拦住他,焦急道:“别冲动!你家小姑姑是在半路走散的,未必被死尸们抓住了,她可能先躲起来了,你这样回去,不是找死么,后面乌压压的一片,别看你有招,他们淹都能淹死你!我们先走,回头再去找她!” 李宿哪里肯,徐捕头无奈,只得趁其不备一记手刀,那李宿早就精疲力竭,全靠亢奋的精神硬撑着战斗,不防挨了这一下,立即就昏了过去,被徐捕头拖着走了。 再说那杀鸦青,跑着跑着竟然闯进了镇龙寺,追着她的死尸也跟了进去,杀鸦青被逼到一个大理石铺地的院子里,这里有一根巨大的龙雕石柱,龙尾朝上,龙口吐水,那股水正源源不绝的流入大理石砌成的水池之中。 望着那根龙柱,杀鸦青所有的猜测都得到了答案,她紧紧盯着它,一步步走向那个潺潺流动的水池,心中如拨云见日,一切豁然开朗。 是的,她还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告诉李宿,既然这里的一切那么险恶,为什么他们会莫名陷入进来?如果说一切不是巧合?那么暗中是谁在设计他们?是谁在陷害他们? “这泉眼……我早就奇怪,在一个与外界断绝的地方,为什么会有源源不断的流水呢?”杀鸦青自言自语道。 尸体们还在逼近,他们盲目且又凶残,乃是法阵的守卫者,如果不愿意成为法阵的一部分,必然会被它们清除。 它们已经近在咫尺了!死尸们纷纷朝着杀鸦青伸出鲜血淋漓的手,用指甲脱落的手,要将她生生撕裂,而杀鸦青全然没将它们放在心上,她心里自有算计,侧身坐到水池边,伸手捧起一掬泉水,低头喝了进去。 根据李宿他们所言,这根龙柱中流出的水蕴含一种奇特的力量,人喝了它,将会顺从法阵,活进它编织的梦想中。 泉水无声,淡蓝色的粼粼波光倒映在巍然耸立的龙柱之上,那些可怖的尸体围拢到了杀鸦青面前,却在她喝下泉水的那一霎停了下来。 随着杀鸦青吞咽,当她再次抬起头,这群尸体已然变了一副样貌,成了一群穿戴光鲜的侍女家仆拥着一位相貌威严,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一伸手,一个和蔼雍容的贵妇牵着两个可爱的孩子走了过来,他们笑吟吟的站在杀鸦青面前,贵妇朝她挥手,道:“大妞妞,咱们该回家了。” 新宋长公主师成菱,皇后冯氏之长女,冯氏私下唤她大妞妞,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便是师无忌、冯氏以及师成渝和师成谦兄弟。 杀鸦青嘴里甜丝丝的,受到泉水影响,她脑袋里混沌一片,眼神也十分迷惑,这时两个小男孩儿扑腾着短腿跑过来,一左一右的拉住她,嘴里道:“阿姐,我们上完香了,该回家了。” 回家…… 杀鸦青这才“想”起来,是的,是该回家了,原来她不过跟着家人出来上香罢了。 第三十八章 五百年前,阴曹地府。 黄泉路,望乡台,回首不见故人来。 黄泉道上,无数冤魂野鬼呻吟哀呼,重重怨气弥漫在阴朝地府之中,而判官和鬼差们忙的人仰马翻,分不清是他们还是这些鬼魂怨气更重。 妖界作乱,人界大受其害,无数枉死鬼涌入了鬼界,偏偏又都不在生死簿上,搅得秩序大乱,怨声载道。 无骸鬼王此时却不在地府坐镇,而是躲在了忘川河边“一念亭”与一位仙人下棋,那仙人身着白衣宛若披戴银河,头戴碧冠好比玉树芝兰,生得是丰神俊秀,眉眼风流,只是眼梢略冷,便有一股不自知的凉薄之意。 鬼王的心思不在下棋上,黑子很快被吃了大片,那白衣仙人手持纸扇,手腕一转,合拢纸扇遮住嘴一笑,道:“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鬼王看败局已定,竟然将袖子一挥,撤去棋盘,哈哈一笑,道:“哪里,若不是你来,孤岂有理由丢下那些烂帐出来躲清净。” 没了棋盘,却变一套茶具,红泥小炉煮着紫砂小壶,淡淡的茶香从壶嘴里散发了出来,实在沁人心脾,心旷神怡。 不论是仙或鬼,早已可以餐风饮露,不拘泥在饮食之中,所以这茶未必会喝,未必不喝,只要闻闻香味,便足以使之满足。 白衣仙人知道,鬼王接管鬼界已有数万年之久,眼下的事不过让他嫌麻烦,还不至于乱了阵脚,他心里思量,便垂目而笑,将纸扇在手心点了三下,道:“花月容的事,雷神天君已经下界处置了,想来不多时事端便会平息。”。 “孤不信你不知。”鬼王嗤笑了一声,道:“那蟒蛇妖之所以能成气候,乃是因为得到一枚避雷珠的缘故,此物正克雷神,此事哪有那么轻易就会平息。” “说来有趣,避雷珠本为雷神天君所有,不知为何遗失了,这才令蟒蛇妖得了道,故而有数位仙友在天帝面前状告雷神天君……而天帝明明知道花月容手中有避雷珠,却还派他出战,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雷神天君杀伐果断,不留情面,不说妖族恨他入骨,便是仙界也结了不少仇怨,然而鬼王对仙界这些光彩背后的阴损并不关心,只是恼这群仙人斗法,波及到他的地盘了。 “你们仙人斗法,便宜了蟒蛇妖,累及我们鬼界,诺大一个鬼界,孤都快没有立足之地了。” 白衣仙人遥望忘川河对面排的长长的队伍,却是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 鬼王心中略动,道:“老友,此事孤不宜插手,这天界之中,论起封印布阵的本领,你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不若你去将蟒蛇妖拿下,卖那雷神天君一个人情,孤也记得你的好处。” 白衣仙人不肯着道,只是笑道:“在下不过仙界一个没有仙职的散仙,怎能出这个头,不过若是阎君想帮雷神天君,我倒是有个主意。” “说。” 白衣仙人也不知是何来历,便是天帝也不将之放在眼里的鬼王,到时能听进去他的话,只听白衣仙人如此这般,鬼王频频点头…… 五百年后,法阵内。 桃花深处,小香闺。 曼曼绕绕的薄雾弥漫在桃林之中,琉璃飞檐隐隐约约露着棱角,不知哪里的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声,仿佛有伶人在清唱: 韶华易逝,似水流年,愿为鸳鸯双对…… 阁楼上,小窗前,远远看着倚着一道倩影,因隔雾看花,不能真切。 李宿闯进桃花林,走进步步杀机。 “徐大哥,你怎么知道青儿在这里?”他压低声音,问后面跟着的徐捕头。 自上次他们在槐树林被攻击之后,李宿和徐捕头就一直在寻找杀鸦青,为了能尽快将之找着,他俩分头寻找,他一无所获,徐捕头却凭着多年办案经验,把她给找到了。 “我跟你说,我看到她上了轿子,然后我一路跟着到了这里,再里面我就不敢进去了……你看看这地方诡异得……这阴森诡异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粉嫩的桃林?这些烟雾是什么?这唱曲的声音是不是好像女鬼唱的?”徐捕头缩着脖子道。 这城里处处都是活死人,虽然李宿的神灭鞭能杀了他们,但他们人数众多,听到动静就蜂拥而至,以至于李宿和徐捕头不得不尽力避开他们。 “我遇到你家小姑姑的时候,她样子有点怪,像是长大了一点,那些给她抬轿子的人就跟以前跟在你身边的人差不多,恐怕她已经喝了龙柱泉的水啦。”徐捕头担忧道。 李宿心道,青儿这般聪明,怎么会喝龙柱泉的水?如若是真,恐怕是当时失散了,她逃到了那里,又被死尸追着,无计可施才喝的吧。 他这样一想,又觉得青儿果然是聪明伶俐的,面色稍稍松动了几分,道:“不妨碍,等找到她,就像你救我一样,我们把她也救出来,便得啦。” 他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桃林深处了,李宿脚下踩了一根树枝,只听咯一声,树枝就断了,与此同时他的背后扑上来一个人,穿着布衣短打,家仆打扮,表情狰狞。 “蹲下!” 徐捕头一声大喝,李宿迅速往下一蹲,说时迟,那时快,徐捕头的刀立即砍了过去,削掉了那人的脑袋。 “他不是活人,他的样子看上去像活人,不过是为了蒙蔽你家小姑姑罢了,她一定在里面,待我多砍他几刀,将他剁得碎碎的,我看他怎么活过来!” 徐捕头说着,好似剁肉馅一般,使劲得将那死尸砍成了段段的,当他气喘吁吁的直起腰,方才发现李宿一脸怪异的看着他。 “怎么了?”徐捕头不解的问。 “……徐大哥,我们还要出去的……”李宿道。 虽然这个鬼地方的确足以将人逼疯,虽然这些死尸不是活人,可是徐捕头干这事已经完全变得……既主动又兴奋,剁一具尸体好似剁馅包饺子一般欢快,这样下去,日后要是能逃回现实世界……真的好吗? “那又如何,总得先活着出去才行吧……他们又来了!”徐捕头道。 李宿一抬头,好家伙,大约有十几二十个活死人正从林子里往这边来,似乎是想阻止他们进去。 李宿拿起鞭子,立即朝着最近的死尸挥了过去。 徐捕头看得不错,杀鸦青的确把龙柱泉的水喝进了肚子,她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陷入了假象之中,满心以为自己是师成菱,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桃林里的厮杀被掩盖在一大片一大片的树影之下,她不知道自己外出一趟,就已经把人引来了,还坐在阁楼的小窗前,正低着头绣着自己的嫁妆女。 她绣的是一对鸳鸯,人在专心干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就好比她拿起针的时候不过还是个小姑娘,再次抬头,就已经是少女了。她的寿命正在被偷走。 时光悠闲而宁静,仿佛停止了,而实际上是流逝得更快了,待到李宿冲进来的时候,她又老去了一岁。 “青儿?”李宿拎着神灭鞭,惊讶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这女子看上去差不多已经十五、六岁了,身姿窈窕,皮肤白皙,一双弯眉似明月,两点星辰作眼眸,她的目光干净而清澈,脸上再没有洞悉世事的冷笑,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又惊诧。 徐捕头随后进来,见她变了个模样,勉强认了出来,叹道:“还是来晚了……不,还不晚,不过是又长大了几岁,总比变成老妪强些。” 师成菱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站起来道:“你们是谁?你怎么进来的?我的丫鬟呢?” 若不是知道她失去记忆,若不是这副模样与杀鸦青化形为女子之后的样子相似,李宿简直不敢相信是她。时间紧迫,李宿上前一把将她拉住,边往外面去,边道:“听我说,你是青儿,我是李宿,我们现在在的地方是一个法阵,这个法阵通过龙柱泉的水控制了你,你不要在吃喝这个地方的任何东西了,只有这样你才会想起真正的自己来!” 师成菱并不相信他的话,拼命挣扎着,突然拉住他的手咬了一口,李宿吃痛,皱起眉头,却不肯松手,只是回过头去看她。 师成菱低着头,抬着眼,嘴巴里一股血腥味,原来她已经把李宿的手咬破了,可是李宿什么都没说,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她,仿佛是无奈,仿佛是委屈。 两个人突然停了下来,师成菱心中噌的一下,不知为何慌乱起来,丢开李宿的手往后跑,结果撞到徐捕头怀里了。 徐捕头抓住她,对傻站在一边的李宿道:“你还傻站着干嘛,快给她的肚子一拳,让她把喝进去的水吐出来呀!” 龙柱泉的水只有保持在一个人的身体里,才能起到作用,李宿当时是才喝了水,加上一些些偶然原因才会起作用,换了杀鸦青,未必也能继续偶然下去,然而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李宿捏紧了拳头,咬了咬牙,狠狠的朝师成菱的肚子挥舞过去,然后如棉花般轻盈落在她的肚子上,师成菱羞得满脸通红,挣扎着抬脚踢他,并骂道:“登徒子,不要碰我!” “哎!”徐捕头长叹一声,把师成菱塞进李宿怀里,懊恼道:“还是我来吧,小姑娘,我可是为你好,别怪——” 还没说完,只见师成菱就从李宿怀里滑出来了,原来李宿没有防备就将她抱了个满怀,她身上又香又软又滑,李宿没有防备碰到了软软的肉,这一吓也不敢用力,就让师成菱挣脱了出来。 师成菱抓住机会,红着脸就往门口跑,边跑边喊:“救命——救命啊——” 李宿急忙追出去,那师成菱却半步不肯停留,一下子钻进桃树林中了,而此时后面那些死尸又赶了过来。 “青儿,回来——”李宿见喊不回来他,于是灵机一动,又叫了起来。 “等你醒来,去我们分开的地方找我——” “分开的地方——” 也不知杀鸦青到底听见没有,李宿很快又被死尸们围住了,当然因为师成菱喝了泉水的原因,死尸也不全然是一副吓人的样子,而是看上去跟普通家仆一样,这情况就好比他当初一样。 李宿抽出神灭鞭,等他清退了这些死尸,师成菱早就泡得无影无踪了。 师成菱因为喝了龙柱泉的水,走到哪里看到的人都显得很正常,穿行城中百无禁忌。 她从桃花林逃出来之后,就跑到了大街上,至于她的香闺为何会在花林之中,为何花林中跑出来就上了街道,种种不合常理的事情,她完全略过,丝毫没有怀疑一下。 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家,过会儿就有仆人将她找到,领着她回了师府,她见到了亲人,立即扑在冯氏的怀里,对着父亲诉说委屈,她的父亲师无忌,正是这城的城主,当场勃然大怒,找来下属去捉拿歹人。 师成菱的一双弟弟站在她左右,都眼巴巴的望着她,一个说要去抓坏人,一个说要保护姐姐,哄得她破涕为笑。 说来奇怪,杀鸦青的性子又冷又傲,便是过去也不见她对家人十分亲热,不说父母管她不住,两个弟弟也是对她敬畏有加。可自她喝了龙柱泉水,宛若重新投胎一样,与家人亲亲热热,和和美美,完全不似过去的样子。 只不过转了性子,底子还在那里放着,这天晚上大伙儿吃饭,她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歹人”的话,明明觉得荒唐可笑,却借口受了惊吓躲回房里,吃的喝的一样没有碰。 当天晚上,她梦见了许多事,一时自己变成了鸟,一时自己变成了人,一时有许多雷劈向自己,一时自己又跟父亲母亲住进了皇宫里。 等她醒来,天色亮了,她脸上露出恍惚之色,丫鬟进来伺候她洗嗽,又拿了清水给她饮用,她望着玉盏发呆,突然一言不发的冲了出去。 如果要欺骗一个人,可能多高明的假话他都不会上当,也可能一个拙劣的谎言就将他引上了勾,关键其实不在这个骗局是否天衣无缝,而在于被骗的人愿不愿意相信它。 杀鸦青慌忙的跑在街上,跑过交错的街道,跑过古朴的房舍,此刻她的心情与其是说想要追究真相,还不如说她是想证明这个想法是错的,她一气跑到城楼,顺着又陡又窄的阶梯爬了上去,然后她站在整个城池最高的地方。 她自以为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却从未想过自己为何从来没有出城过,为何城门永远是关闭着的,为何自己没想过爬上城楼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然而现在她看到了,她双手捂住嘴巴,满脸难以置信,甚至双腿打颤,连站也站不稳,一瞬间,她的内心崩塌了。 第三十九章 外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日月,没有和风,甚至没有声音,她看到的是无法想象的庞大黑暗,这个城池仿佛孤岛一样静静的悬浮在浩瀚无边的宇宙洪荒之中,目力所及之处,尽是令人恐惧的无边虚空。 根本就没有什么外面的世界,甚至根本就没有这个世界! 这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杀鸦青浑身发冷。 身后的城池让人误以为还身处于某个朝代,然而这里早就离开了人间,不知身处何方,不知何处起始,而且永无尽头,唯有比死亡更多的寂静,她站在它的面前,微小得连尘埃都不如……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时间在此已经没有了意义。 杀鸦青已经跪在了地上,当她恢复意识的时候,手脚仍在颤抖,她缓缓抱着自己的胳膊,试图给自己一丝温暖,并垂下长长的睫毛,不再看那可怕的景色。 她已经想起来了,甚至知道的更多,内心的软弱逐渐退怯,坚毅的神色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站起来,转身下了城楼。 城楼下,所有人……或者说是活死人都停止了步伐,他们也曾真实存在历史之中,他们有的是挑着货物的商人,有的是卖菜的大婶儿,有的是牵着孩子的妇人和满脸沟壑的老人,但他们现在只是秃鹫,他们原地不动,无声的用眼睛死死盯着从城楼上步下石阶的杀鸦青,就像一群秃鹫等着分食死尸。 喧闹在真相揭开的一瞬间就戛然而止了,现在只剩下了带着死亡气息的寂静。 杀鸦青一手扶着斑驳古老的城墙,一手提着裙摆从阶梯上走下,她挺直后背,因为金钗在跑来的路上脱落了,所以任由一头青丝流散在她的肩头,她脚下的绣花鞋也在来的路上跑掉了,一双小巧的赤足沾着尘土。 她的丫鬟正等在城楼下,面无表情的捧着一个玉盏,玉盏里盛着清澈的泉水。 他们都在看着她,似乎是等着她作出抉择,如果她喝掉,就会成为法阵的一部分,当她的生命耗尽之后,加入成为他们的同伴,但如果不喝,她立马就会被这群活死人分食。 这其实是个一点也不难的选择。杀鸦青停在最后一级阶梯上,慢慢的,慢慢的伸手接过了丫鬟的递过来的玉盏。 槐树林里,还有人在焦急的等着。 这里是杀鸦青落下来的地方,也是他们分别的地方,李宿来回踱步,等待的感觉焦急而漫长,甚至还带着害怕。 “不要来回走了,我眼睛也花了。”徐捕头怀抱着官刀,懒洋洋的靠着一棵树。 于是李宿停了下来,不安的问:“或许我们不该这样等,万一她醒悟不了怎么办?万一我们这说话的功夫,她又长大或者变老了怎么办?我不能这样等着,徐大哥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找她!” 他说罢就要走,徐捕头连忙过来拦住他,问:“你知道去哪找她吗?” “……” “这个地方那么大,活死人到处都是,你四处乱闯,一出去就会被围上……是,我知道你有鞭子,可是你就算累断了膀子,也杀不完这所有活死人呀!” “可是……” “你就听我一句劝,谋定而后动,万不可自乱阵脚!” 李宿长叹一声,走向一棵槐树,狠狠捶了一顿,权作了发泄。 徐捕头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跟着叹气,道:“我知道你心里急,可这种事急不得的,如果你真想做些什么,不如……” “徐大哥,你想说什么?”李宿闷闷的问道。 “其实我是想说,若你真有心,为何不想想如何破了这个法阵……或者至少,毁掉它的一部分?” “……” “其实早些年,我也曾想要参军报国,研究过一些兵法布阵图,不论是阵法还是什么法阵,我觉得都应该是一理通而百理同的东西,《兵阵策》里面有句话,我记不大清了,总归是说,但凡是阵法,皆会有生门和死门。” 李宿这才引出了兴趣,并想起杀鸦青说过类似的话。 “我一直觉得奇怪,在一个这样一个地方,人活不活,死不死,没有日月星辰,就好像是个坟墓一样,连时间都被封锁在结界之外,那么……为什么会有龙柱泉这种可以流通的东西存在呢?” 李宿听到这里,讶然的转过身来,因为他听出了徐捕头的言外之意。 徐捕头问他:“水润泽万物,应主生机,石柱子里面流出的泉水,是法阵用来迷惑人的工具,既然这水这样古怪,为什么我们不毁掉它呢?” “我不确定它是不是生门,我只知道,如果没有这水,那么我们还有你的小姑姑,就都不会被这个法阵蛊惑了,你觉得呢?”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李宿没想到徐捕头竟会想到这些,没错,如果毁掉水源,那么便不会有人收到迷惑了。 “倒有些道理……不过也可能这样做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后果,我们还是等青儿来了再说吧。”李宿道。 “好兄弟,你想想,当时我们在槐树林被这群活死人追击,我们都往外跑,只有你的小姑姑一个人跑回了龙柱泉那儿,你说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被泉水控制住了,你觉得她现在真的能相信吗?”徐捕头说着,小心的看了看李宿的神色。 李宿想起在桃花林见到青儿的模样,还有青儿对他的态度,面色开始犹豫不定,心里也很担心,若是万一青儿被迷惑得很深怎么办?万一她不会来了怎么办? 徐捕头见他被说动了,接着道:“你想想,龙柱泉的水能够控制我们,它是这鬼地方唯一可以流动的东西,而且万物之源便是水,如果水不是生门,那还有什么是?而且就算我们估错了,至少没了这水,你小姑姑也能清醒了,好兄弟,你有神通,现在唯一能够毁掉龙柱泉的人就是你了。” 徐捕头加了一把劲,最后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你在这里迟疑的功夫,你小姑姑只怕都成了老太婆,寿命被这个鬼劳什法阵吸光啦!” 说到杀鸦青,好比戳中了李宿的痛穴,他久等杀鸦青不来,只当她没有办法摆脱迷惑,想到她随时可能被吸光寿命,立即拿起神灭鞭,对徐捕头道:“罢了,如今已经成了这样,还能有什么更坏的事,走,我们去毁了那口泉,只要源头不出水,我看他们怎么迷惑青儿。”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立即一起去了镇龙寺,而槐树林离镇龙寺也不远,很快他们就到了。 镇龙寺里有许多活死人,李宿手握仙器,已经用得融会贯通,一路就杀了进去。 他二人顺利闯进后院,徐捕头知道很快会有更多活死人赶到,立即从里面拴住了院子门,对李宿道:“好兄弟,你快将这个柱子劈开,碎石自然会封堵泉眼,快些干罢!” 李宿也是这样想,拿着神灭鞭就对着石柱抽打,而金光劈在石柱上,整个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 李宿抽打数鞭,心中仍旧没有底气,徐捕快抵着大门,门外的死尸正在撞门,他叫道:“你看,这些死尸都急了,此处一定是生门,为了你小姑姑,快点封了它!” 李宿一咬牙,用尽浑身力气抽了过去,那金光一道道劈在石柱上,终于龙雕的腹部裂开了一个缺口,碎石子开始往下掉落,与此同时,外面的活死人进攻得更加激烈了。 “快啊,快啊——”徐捕头大声催促道。 李宿紧皱眉头,一气又挥出数道金光,金光如刀一样削着石柱,终于上面的龙尾巴断了,砸落在地。 “继续——我快要顶不住了!”徐捕头用后背抵着剧烈晃动的门,他拼尽全力,红着脸粗着脖子,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而他身后的门栓一震一震,从门缝隙中可以看到外民聚集了许多活死人。 李宿握紧神灭鞭,心中只想着救杀鸦青,不必徐捕头催促,十几道的金光很快从他鞭子里飞射出来,道道劈在石柱上面,石柱裂开了数道缝隙,一块块的碎石掉落在水池里,水池的水变得浑浊起来。 突然,剧烈的撞门声消失了,徐捕头感到惊讶,没有活死人撞门了?怎么回事? 徐捕头回过头,不明所以的望着那红漆大门,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嘭—— 随着一声巨响,那红漆大门不知道被什么冲撞了一下,竟然碎裂开了,木屑纷飞,灰尘漫天,徐捕头吓得后退了几步,惊讶的往门外看着。 门外站着一个倩丽窈窕的身影,徐捕头眯着眼睛看,连李宿也停止鞭打,往这边看过来。 待到木屑都落尽,灰尘也散开了,他们才看到那个女子是谁—— 但见她年约十六、七岁,身形高挑,玲珑有致,穿着一袭白绸衣,罩着一身鸦青色百羽裙,生的一张鹅蛋脸,两道柳叶眉,眼若曜石,唇如涂蜜,这般冷艳明媚,不是杀鸦青是谁? 李宿看到杀鸦青吃了一惊,也忘了挥鞭,此时杀鸦青款款走进了破碎的大门,黑纱裙摆随着步伐摇曳着,徐捕头看她气势不对,连连后退,与此同时看到了她身后那些数不清的身影。 整个城的活死人都跟随着杀鸦青,他们将镇龙寺团团围住,水泄不通,然而在杀鸦青进来之后,他们却没有随之进来,而是守在门外,仿佛在等待什么指令一般。 李宿向杀鸦青迎了过去,徐捕头急忙拉住他,道:“李宿,不对劲!你看外面那群活死人!” 李宿这才从洞开的大门看到外面水泄不通乌压压的场景,心中一紧,忙问:“青儿,你没事吧!” 徐捕头头上一黑,心中不住腹诽,她这样气定神闲,看上去像是有事么,现在有事的是我们好吧! “李宿,我没事。”杀鸦青望着李宿,蜜色的嘴唇轻轻翘了翘,露出一个轻松惬意的笑容。 “你想起我了?”李宿一喜,正要上前又被徐捕头拉住了。 徐捕头道:“你别信她,她要么就是个幻觉,要么就是喝了泉水被控制住了,她说得话你都别听!” 这样一说,李宿又犹疑住了。 “你才是幻觉呢,给我闭嘴!”杀鸦青立即怒了,抬手捏了一个诀,对着徐捕头一弹。 徐捕头顷刻之间只觉有道无形之气冲向自己,连头发衣襟都被吹得一飘,然后他的嘴就闭在了一起,怎么也张不开了。 李宿见徐捕头双手扒着自己嘴皮,却张不开嘴,只在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又惊又疑,扭头道:“青儿,你的妖力恢复了?” 杀鸦青走下台阶,双眼无限欣喜的望着他,脸上的表情转怒为喜,慢斯斯的道:“虽不中,也不远矣。” “可是你的样子……又老了一岁。” “你可会说人话?什么叫又老了一岁,难道人家不是青春年华,风华正茂?”杀鸦青马上嗔怒起来,瞪了李宿一眼。 李宿是担心她又被法阵吞了一岁的寿命,来不及解释,就听杀鸦青又道:“来,我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可不要被吓到呀。” 李宿朝着她看去,就见她的脸慢慢出现了变化,姣好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小而圆润,同时身体也矮了一截,变成了十来岁的模样。李宿看得眼睛都不眨,而杀鸦青脸上笑意不变,对着他调皮的眨眨眼睛,小脸又舒展开来,慢慢长大,现出轮廓,身量拔长,马上长成了比刚刚年岁更大,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 看到李宿愣住了,她再眨眨眼睛,又恢复成了十六,七岁的模样,笑道:“有趣得紧吧,哈哈哈哈。” “你的妖力全恢复了?” 杀鸦青以前用过化形术,可以变成任何模样,故而李宿会这样认为,然而并不是这样。 “还不止这样呢,你再看。”杀鸦青挑挑眉毛,眼角带笑,挺胸侧立,双手抬起击掌,随着啪啪两声之后,就见到门外的一些活死人从门中鱼贯而入,有男有女,都穿着古代的家常衣服,有的是葛巾布袍,有的是绸缎锦衣,有的是窄袖襦裙,各自分成两列,他们在干嘛呢? 竟然是一个接着一个抬袖踢腿,不拘男女老少,人人都在舞蹈,仿佛是在热烈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 “哈哈哈哈——”看到李宿目瞪口呆,杀鸦青笑得花枝乱颤,那些个蹦蹦跳跳跳的活死人将他们围了起来,却并非是凶神恶煞的要撕咬他们,相反个个手挽起手,又是转圈,又是踢腿,衣袖与袍角齐飞,脸上都带着古怪莫名的热烈笑容,只是身体微微有些僵硬。 这场景在李宿看来,恐怕比上次在槐树林受到攻击的场景更加诡异。 突然,其中有一个活死人踩到一块石砖摔倒在地,因为他们都互相拉扯着,随后竟然倒了一排,这下子杀鸦青见了,笑得都抱起了肚子。 李宿傻了,徐捕头也傻了,两人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杀鸦青,就像她比这群活死人更怪异一样。 杀鸦青好容易忍住了笑,她站直了又拍了拍手,这些活死人才停止唱歌跳舞,摔倒的活死人也从地上爬起来,全都乖乖的靠着墙站好,听话得好像牵线木偶一般。 杀鸦青这时收敛住了笑容,正色道:“李宿,我已经找到了这个法阵的破绽,如今我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你不要出去了,跟我留下来,我保证法阵再也不会吸取你的寿命了,你还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好么?” 李宿完全没有料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诡异之极的状况,也没料到杀鸦青会这样说,他甚至后退了几步,仿佛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杀鸦青眼中流露出了期待,道:“你不必多疑,我既不是幻觉,也没有被法阵控制……其实是控制了一段时间,但是你在桃花林出现之后,我就警觉了起来,断了饮水和食物,找回了记忆。” “那你为何不来找我?”李宿问。 “因为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弄清楚,比如这个法阵为何而存在,我们为何而到这里,我们怎么摆脱它。”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不仅知道,而且发现了极大的破绽。”杀鸦青说着,露出得意的神色。 “我曾经告诉你,这里的泉水能让人和法阵产生联系,也告诉过你,法阵能让人得到想要的生活,同时被吸取寿命……但是这里有个驳论,既然喝掉泉水能够得到一切,那么一个人如果喝了泉水,又不想被法阵吸取寿命怎么办呢?” “但是喝了水会忘记真实的记忆。”李宿提醒道。 “除非他根本就不想离开。”杀鸦青笑着道:“这个法阵存在的原因,是为了封印里面的一样东西,我已经弄明白了,它吸取你们的寿命是为了防止你们离开,如果你们不想离开,你们就能像我一样,既保持住了自身的记忆,又能够随心所欲……你看到了,我能控制自己的年纪,也能控制那些活死人,我在这里,不用担心自己寿终正寝,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就像是神一样。” 李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再见杀鸦青,她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简直是疯了。 可是杀鸦青不但没有疯,而且清醒得很,当她站在城楼上窥视这个法阵的秘密之时,许多线索已经在她脑中汇聚了起来。 凡人都有恋旧情结,要接受新事物并不容易,但杀鸦青希望李宿能留下,即使这里只有一座城池这么大,他们却能安心的在此永远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而不是回到人间,受着你死我亡的诅咒,没错,这就是杀鸦青想要说服李宿留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看到李宿非常抵触,杀鸦青眼中的希望淡去,变得失望落寞起来,她放软了声音,情真意切道:“李宿,你不是说过想要娶我吗?我们留在这里,我不必等你十年,你也不用等我长大,我们马上就可以拜堂成亲的。” “你疯了吗?这个地方诡异莫名,周围全是活死人,即便你能操纵他们,可他们也不过是你的玩偶,你别疯魔了,跟我回去,我不怕多等十年,也不要在这种地方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李宿对杀鸦青的改变非常不解,也很生气,转身对着已经裂开的龙柱抽出了一道金光,金光射在龙柱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又震下了一大块石头。 石头落在水池里翻出许多水花,杀鸦青见状急得身体往前一倾,叫道:“别这样做!” 李宿握着神灭鞭回头惊疑的看着她,似乎想要弄明白她为何紧张这个柱子,难不成徐捕头说的话是对的?这真的是生门。 李宿这样一想,立即再抽一鞭,心急如焚的杀鸦青赶紧挥袖,一股力量涌现出来,将李宿扫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墙上,手中的鞭子也掉在了地上。 “你——”李宿不可置信的望着杀鸦青,万万想不到她会对自己动手。 杀鸦青刚才不过情急之举,她又是担心,又是生气,担心的是李宿劈毁龙柱,生气的是他不肯听自己的劝告。 “你知道什么!”她呵斥道:“你以为我们掉到这里是意外吗?你为何不回头想一想,你究竟为什么会落到这里来?” 李宿会落到这里,全是因为在去州府的路上,坐上了一艘全是妖怪的船…… 可是为什么船上全是妖怪呢? 为什么那些妖怪一路不曾伤害他们,还要供养他们呢? 如果他们仅仅是想吃了他们,为何不将他们关在甲板下面,就和那些被吃的人一样呢? 李宿想要弄清楚,却实在是弄不清楚,便听见杀鸦青道:“我曾说过,仙界有个仙人创立了一种法阵,此法阵只使用过一次……从此他就不再是仙人了,你可知道是哪一次?” 杀鸦青说完就知道自己急糊涂了,李宿又不记得前世,怎么可能知道,便道:“就是封印北冥妖王的那一次,北冥妖王的妖丹落在清江水位最深的地方,天帝令仙界的白衣仙人将其封印,于是这位仙人竟然引江水淹没了水位下-流的一座城池,成千上万的人因此而死,而他却用千万人的生命结成法阵,弄出了一个异界,将花月容的妖丹封印了进去!” 这么说,这个地方封印的是……白龙王?李宿惊呆了。 先前不是杀鸦青隐瞒不说,而是她一开始并不确定,是在登上城楼之后,才从种种蛛丝马迹推断出来这个结论。 他们会陷入到这个地方,根本就不是巧合。 不管李宿是怎么到达这里,绝对也不是巧合,而是某种蓄意的安排。 “为了贪一时之功造成无数杀孽,从此白衣仙人被贬去仙籍,了无音讯……这里封印住的就是花月容,自你我在五道洞将花月容放出来,只怕就种下今天的祸端,我与那妖王早结下不解之仇,如果令其得偿所愿,你我必死无葬身之地!”杀鸦青大声道。 李宿为雷神托生,而她自不必说,所以她才千万不能让他毁掉这个龙柱,因为龙柱下的泉眼,这个法阵唯一生生不息在流动着的……也就是所谓的生门,便是花月容近万年修炼出来的妖丹! 杀鸦青见李宿的表情变了又变,知道他听进去了,已不再担心她轻举妄动,转而脚步轻快的走到水池旁,望着那布满裂纹的龙柱忧心忡忡。 这个龙柱上的损毁是神灭鞭造成的,又是李宿催动元神的力量打出来的,这种仙力造成的破坏与别不同,就算是现在的她,未必能够修复。 然而不管能否成功,她都要试一试,她张开双臂,努力将落在地上河水池里的石块顶上去封住裂痕,然而碎石块悬浮于半空之际,突然有个人影冲了上来。 那人抓住李宿落在地上的神灭鞭,不顾一切的劈向龙柱,神灭鞭中射出一道黑色的阴气,本就岌岌可危的龙柱,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一般,立即的瓦裂粉碎了。 轰—— 不可能!杀鸦青大惊失色,连滚下的石块要将她砸中都没发现,说时迟,那时快,李宿飞快冲过来,将她扑到在地,两个人抱在一起在地上滚了几圈。 等他俩灰头土脸的从地上抬起头时候,龙柱已经成了一堆石块,彻底淹没了下面的水池,而那个握着神灭鞭站在他们面前的背影赫然就是—— 徐捕头! 那一夜,阴森诡邪。 清江之上,水波晃荡,一只摇摇晃晃的商船,一船嗜吃人肉的妖魔,一位走进船舱的热血捕快……当他踏入那个房间,看到那面映着着他身影的菱花镜台…… 啪—— 门关上了。 而他的表情,永远凝结在了房门关上的那一刻……自此之后,再也,再也,不曾走出来。 第四十章 杀鸦青之所以连滚下来的石块都没有注意到,是因为她看到了更加令人惊异的一幕。 当龙柱轰然倒塌之际,徐捕头站在不远处,双眼露出凶光,脸上浮现一种痛苦难耐之色,紧接着他仰头张大嘴,张得几乎要下颚脱臼那般程度,嘴中往外冒出一股浓烟一般的黑气,那黑气盘旋在他头顶,形成一个正在涌动的黑色小云团。 落石在快要砸中杀鸦青的时候,李宿扑了过来,抱着她滚在地上避开了石块,与此同时徐捕头嘴里的黑气吐尽,他双眼一闭,整个人瘫软在地,再无声息了,而他嘴里的黑气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迅速的钻进了正在坍塌的龙柱底座。 转眼之际,尘埃落定,李宿与杀鸦青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而原先龙柱的位置成了一个碎石小山,连水池都给埋了进去。 “……徐大哥?”李宿看到徐捕头倒在地上,连忙跑过去探看,却发现徐捕头身体冰凉,面色泛青,已经没有呼吸了。 “徐大哥,徐大哥你醒醒啊。” “没用了,他恐怕早就死了。”杀鸦青站在李宿的身后,眼睛盯着无声无息的碎石堆,浑身紧绷得犹如一根弦。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李宿抱着徐捕头的尸体,仰头问杀鸦青。 徐捕头对李宿素来照顾有加,所以李宿难掩悲戚之色,杀鸦青只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仍是盯着那些碎石。 “他被夺舍了,而且是在你们进入法阵之前……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现在恐怕不是你难过的时候!” 杀鸦青此时的话或许无情,然而事情的发展马上验证了她的预言,就在她话音刚落之际,小山一般的碎石堆里突然出现了一股刺眼的白色强光。 那些光透过石头之间的缝隙射出来,碎石纷纷开始颤抖,就好像有一股压抑不住的东西要冲出来了一般。 杀鸦青抽了一口气,已知情况坏的不能再坏了。 果然,碎石颤动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竟然炸开了,一股巨大又耀眼的强光自地下冲出来直冲天际!杀鸦青抬起手在自己和李宿面前建立了一个屏障,那些飞来的碎石溅到屏障上,立刻又都被弹开了。 李宿眯起眼睛抬头看,只见天空中出现一个巨大旋涡,与杀鸦青来时仿佛是一样的,而那白光则一路往上,似要拼命冲过去! 这是…… 这便是所谓的生门,龙柱毁掉之后,天空出现了一道时空的裂缝,这裂缝不多时会自动关闭,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了,杀鸦青一咬牙,回头抓住李宿的胳膊,拽着他就往天上飞了去! 李宿对发生的事情并不了解,还抓着徐捕头的尸体不放,杀鸦青却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如今花月容已经逃脱,这个法阵失去了妖丹作为支撑,也将分离崩析,如果他们不能成功逃出去,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没错,夺徐捕头舍的不是别人,正是花月容! 自李宿在五道洞中留下了一滴血,就着这滴血中的精气,花月容的元神硬是苏醒了过来,然而妖丹已失,任这股意志多么顽强,也不过一缕幽魂罢了。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何况是当年叱咤妖界的一方妖王?不说那艘船上的妖精鬼怪来得古怪,便是无辜的徐捕头也受到了算计,原来他当夜出来小解,回去之后就被夺了舍,所以陪同李宿一起落水进入法阵的,早就不是原主,而是钻进徐捕头身-体中的花月容。 为何李宿偏偏上了全是妖精的船? 为何当他受到了法阵的迷惑,偏偏是徐捕头将他唤醒? 为何当他失去了真实的记忆,偏偏那一日凭空有人叫他画一幅画像送给母亲祝寿? 皆因花月容的妖丹被封印在此,元神与妖丹相应,与杀鸦青不同,,它进来之后还保存了少许妖力! 花月容千方百计,诱使李宿和杀鸦青双双陷入法阵,最后关头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加了一鞭,终于得偿所愿,毁掉了法阵,元神与妖丹相合逃了出来。而杀鸦青白白受了利用,这时候岂肯留在这里等死,立即飞起来往天上的旋涡里冲去。 杀鸦青飞到半空,感到十分吃重,回头见是李宿不肯放开徐捕头,她心底对李宿不是没有埋怨,故而也不二话,拉起李宿中对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那李宿吃了一记重拳,手上失力,就把尸体掉了下去。 杀鸦青由于喝了泉水的缘故,在法阵彻底崩离之前,能通过法阵得到力量,于是她在半空中化作一只大鸟,重新驮过李宿青云直上,那李宿伏在鸟被上,紧紧抱着她大鸟脖子,只感耳畔生风,周围似有电光闪过。 那电光实乃一条巨大的白蛇,花月容现出原形,这条白蛇巨蛇的蛇皮上布满鳞片,每一片鳞片都在发光,杀鸦青想要钻进生门,白蛇怀恨在心,自然不肯相让,半空中一鸟一蛇立即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花月容虽然道行很深,然毕竟被镇压了五百年,妖丹早就被消耗空虚了,而崩溃的法阵也影响到了杀鸦青,双方明明都很虚弱,却仍旧是斗得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就在两方缠斗之际,突然听见有人焦声叫了一句:“快,它要合拢了!” 原来时空缝隙即将合拢,杀鸦青心中一急,立即再往上冲,却被白蛇用尾巴抽了一记,瞬间跌落下来,而白蛇追上去用蛇身将她缠了两圈,紧紧一绞,杀鸦青吃力不得,浑身的骨头要被挤断了,鸟嘴里发出惨烈的哀鸣。 李宿急得不行,忽然想到自己上次轰杀黄鼠狼精那一次放出的掌心雷。他并不知自己是雷神转世,只想再施展一次,于是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是如何做到。 他松开一只手,朝着白蛇扇去,试了几次却不见雷动,而杀鸦青已经被绞杀得奄奄一息了,他心一横,索性学着上次那样,双手运气往外一推。 “喝啊——”但见李宿怒目圆睁,伴随着一声怒喝,果然一道雷光从他双掌之间迸射出来,霎那霹在了白蛇的蛇头上,白蛇不妨震了一记,蛇身一僵,杀鸦青终于从它的蛇身中滑了下去。 然而李宿此刻手上无抓力,竟然也从杀鸦青脖子上滑了下去。 杀鸦青奄奄一息之际,丹凤鸟眼瞥见他竟然落在下面,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竟然拍了拍翅膀如箭一般追了上去,张嘴就将他衔在了嘴里。 那白蛇被轰了一记雷,在空中跌了几跌,很是艰难才稳住了蛇身,它见杀鸦青往下追去,而天空中的裂缝已经合成了一道沟了,再不管她,身体一抽一弹,急速往着缝隙飞了去,眨眼就钻了进去! 再说杀鸦青衔着李宿,拍动翅膀急速往上面冲,恰恰就在缝隙合拢的一霎冲了进去,随后她只觉得好像地动山摇,自己就像是狂风暴雨中的小舟一样被撕扯着,而在这剧烈的动荡中,始终有一双手紧紧拉住了自己,就好像巨大风浪中稳住船体的锚一样。 抓住她的自然就是李宿,杀鸦青还不知道,从自己冲进缝隙中之后,法阵再也无法为她提供力量,她又从飞鸟变回了一位少女。 少女,没错,她在法阵里之所以能随意决定自己的年龄,是因为她可以选择把自己几年的寿命给法阵,也可以选择要回来,而在最后一次选择中,她保留的是自己十六岁的模样。 现在她从法阵出来了,她给出去的寿命却没带回来,简而言之,她不再是孩子了,而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李宿抱紧她,很快地动山摇的感觉消失了,他俩进入了深不可测又湍急无比的水域之中。 这水,便是清江水。 万幸,他俩终于摆脱了该死的异界回来了,而回来的第一个地方,赫然就是他俩消失的地方——清江水域! 或许只过了一瞬间,或者更久,李宿肺里的空气很快消耗殆尽,当杀鸦青回神之后,反抓住李宿往上方游去。 然而此处乃清江水位最深之处,而且他俩又不辨方向,还没有出水面,李宿就已经憋不住了,身体剧烈挣扎起来,杀鸦青想起给他度气,两唇相接之际感觉到了妖丹的力量,这才想起自己的妖力恢复了,立即用妖力在水中弄出一个气泡,气泡包裹他二人,李宿这才又活了过来。 他二人历经种种磨难,终于死里逃生,这会儿双双裹在气泡里,还来不及说一句话,突然一个庞大骇人的阴影出现在他们旁边,但见黑暗幽深的水底,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们,仿佛是从炼狱爬上来的恶魔。 当杀鸦青瞥见那可怕的血眼,已经迟了。这个庞然大物突然扭动起长长的身体,搅得水底犹如翻江倒海一般,这一次杀鸦青、李宿措手不及,霎那就在跟着水流旋转翻滚起来,连气泡也破了。 庞然大物的身上爆发出了强烈的白光,这才将它的原形现了出来,原来是一条白色巨蟒!是花月容! 它也回来了! 杀鸦青和李宿一个没留神,两人被湍急的水流分开,与此同时,水中的白蛇剧烈翻滚,身上发出光亮仿佛是星辰在燃烧! 白蛇抽搐并且扭曲着,看上去十分痛苦,原来它想要报复杀鸦青,却不防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它体内爆发出来,以至于它身上的蛇皮都在一大片一大片的脱落,而蛇皮之下,竟然是光芒万丈! 蛇,千年为蛟,万年化龙,当初花月容正直万年之际,天帝派雷神下界将其杀之,而今它重回人间,恰恰已过了万年之期! 于是,雷劫已渡,它竟然—— 化龙了! 第41章 夜空犹如黑幕,繁星好似萤影,月色惨淡,冷风萧萧,却说狮吼峡的两岸,尽是山石峭壁,在夜色之中远眺,好像阴森狰狞,面目可憎的野兽伏在岸边,伴着嘶吼吼的水声,要将河流撕裂一般。 突然,河流真的被撕裂了! 一个庞然大物从深不可测的水下猛然窜了出来,它色若白蜡,状似龙蛇,长长的身体因痛苦而不断扭曲着,忽而钻到水下,忽而一跃而起,水流也因此被搅得翻江倒海,惊涛拍岸! 由于它拼命折腾,杀鸦青与李宿居然被它从水下搅到了水面上,他俩刚刚冒出脑袋,又被迎面而来大浪花给拍下去,忽上忽下,欲生欲死。 却说那只白蛇疼的厉害,旧皮灼痛,新皮长出,忽闻一声闷响,它跃出水面,腾空而起之际,腹下的皮全部裂开,有四个什么东西正钻了出来,起先只是细细毛毛样儿,待张开之后,赫然变成了四只足! 蛇生足,这便是化龙了! 白蛇在空中扭动,蛇头蜕皮后,两鬓长出了浓密的长须,同时额骼隆起,牙齿豁出,脸成驼头,样貌狰狞无比。 趁这功夫,杀鸦青得以喘息,赶紧变作一只乌鸦钻出水面,贴着水面疾飞,打算擒住李宿一齐逃命。 那白蛇……现在应该叫它白螭了,它虽然化龙,却只生龙首、龙鳞、龙足和龙尾,偏偏没有长角。龙若无角,便为螭,也就是所谓的螭龙。 白螭喜不自胜,猛然瞥见一只鸟儿贴着水面低飞,一时间旧恨涌上心头,嘴里发出擂鼓一般的怒吼,立即俯下来追击! 这白螭成了神兽,果然不同凡响,速度快了许多,如疾光电影般刹那间赶上小乌鸦,小乌鸦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原来白螭已经到了它头顶上,张牙舞爪,一口就要将它吞下! 那一霎,杀鸦青浑身犹如凝冰,对方来得太快,快到她甚至来不及产生一丝想法,而李宿这才从水中艰难冒头,眼见这一幕,顾不上喉鼻里冒出的水和辛辣,抬手举向空中,便有一道天雷从天而至,劈在神兽头顶上。 而神兽毕竟神兽,李宿火候不足,这天雷劈中了白螭,没将它劈成一块焦炭,只震得它昏头转向,身体往下跌了三跌,差点栽下水去。杀鸦青赶紧趁机飞走,再次死里逃生。 李宿准备再接再厉,却再也唤不出天雷了。 原来他未曾窥得驭雷之窍门,只在危急时刻才偶然施展,他见机不可失,急中生智开始控水,他控水比较熟稔,但见他面前的水中突然拔起数道水柱,犹如数条水龙,分别从不同方向向着白螭绞过去。 白螭挨了一记雷,不防又被水柱击中,就好似一头猛虎被许多蚊子围堵叮咬,虽不至于毙命,却是十分讨厌。 杀鸦青这时飞到李宿上方,但见李宿浑身正被一股生气充盈,他半身入水,半身浮在空中,一双横眉似刀,一双眼睛含怒,满脸肃杀,如同一尊怒菩萨。 她的心莫名一沉,来不及多想,赶紧飞了下去,钳住李宿的肩膀,拼命要将他带走,这雷神尚未归位,就算李宿拼了自己的肉身,对付白螭也好比蚍蜉撼树一样。 果然螭龙见他们要逃,心中一怒,龙身扭了几扭,极快的钻进了水里。这螭龙在水中游的,竟然比在空中飞得还要快,不待他二人飞走,它突然从水中钻了出来,犹如一座从水中拔地而起的高山,带着哗啦啦的水流,就要撞上了他们! 杀鸦青连忙闪避,一个不慎,李宿便从她的爪子下滑了下去,螭龙立即伸出龙爪将他抓住,那李宿被抓在他的爪子里,目光紧盯水面,水中又冒出一股巨大的水柱冲击白螭的眼睛,白螭被泼了一脸水,便错过了机会,让杀鸦青一而再的逃掉了 “快走——”李宿不能动弹,只能用嘴大呼,与此同时,拔起许多水柱干扰白螭去追杀鸦青。 杀鸦青飞了一箭距离,听到他的喊声,反而骤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化出了人形。 少女模样的杀鸦青浮在半空中,浑身湿透,头发一缕一缕的往下淌着水,看上去狼狈至极,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坚毅。 “花月容,当初害你的是我,冤有头债有主,我不逃了,你快放了他!” “说什么鬼话!”李宿咬牙大喝:“你要我们全军覆啊嗯——” 白螭的龙爪用力一捏,李宿后面的话再难喊出,他将本能的惨呼死死咬住,不肯的出声。 “花月容,我随你处置,你放了他!”杀鸦青阵脚大乱,道。 白螭反倒折磨得更起劲了,将李宿的骨头捏得便咯咯作响,原本被李宿控制的水流,也早都软作了一滩,跌回水中了。 杀鸦青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即冲上去,而李宿咬紧牙关,虽憋着不说一个字,却对她微微摇头。 仅只从那目光里,杀鸦青仿佛听到他想说的话,他想说,别留下,一个活好过两个死。 这话极对,但她怎么能做到? 杀鸦青的心终于颤动了,她忘记了切肤之痛,忘记了雷霆之火,忘记了自己心中的愤怒与委屈,甚至觉得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这是她第一次放下了仇恨,原谅了李宿,也原谅了自己。 “好,这是你逼我的。”杀鸦青沉下脸色,她额头上的那一抹红痕,突然颜色深了许多,好似一把烈火。 没错,就是火,红光自眉心蔓延至她的全身,仿佛要燃烧起来一样,而她的样子也变了,她眼睛狭长,尖牙露出,两只手化作坚硬如晶石般的鸟趾。 半空中的白螭微微眯了眯眼,明白杀鸦青这是催尽自己全部的妖力,打算来个玉石俱焚了,它更加轻蔑了,如今它已是神兽,又岂是这什么都不是的半妖能奈何的? 杀鸦青打算最后一搏,压根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了,这未免有些意气用事,奄奄一息的李宿看到这一幕,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他侧垂着脑袋,嘴里无声的叫着:不——不—— 就在杀鸦青几乎要不顾生死之际,就在那一霎,她突然听到了一阵忽远忽近的歌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道闪电,气势如虹,骤然点亮了阴沉沉的夜空—— 可是,月色惨淡,星影稀松,哪里来的闪电? 这道光却比闪电还要快,直直射了过来,一瞬间破了白螭的鳞片,洞穿了它的身-体。 白螭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变故,它脑袋里还在想,到底是哪里来的歌声,而下一刻,一道光向它飞来,它甚至疑惑,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很快,它看到自己的身上正在往外喷血。 龙之血流进了水里,染红了水面,白螭迟了片刻才感到剧痛,它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咆哮,而杀鸦青抬头望去,不想看到了一幕如同远古神话一般的景象。 凄凄月色之下,有一舟从远方飘然而至,那舟非木非金,而是东海巨鳌的脱壳,壳约有十步之长,一丈有余之宽,形状倒扣,远远望去,犹如一舟,却不游于水上,而是飞在月下空中! 以壳作舟,飞舟之上,立有一人,白衣若雪,黑发流散,长风灌袖,翩若惊鸿,便是他,拿着一把无弦之弓,刚刚对着白螭射-了一箭—— 白螭痛得一乍,恍惚间听到歌声唱: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吼吼—— 你是何方神圣—— 你到底是谁—— 白螭痛极而怒,嘶吼连连,而这时那飞舟已经很近了,它才看见那人的身后两翼,还坐着两行冥者。 冥者便是死灵,死而无法转生之灵,他们无体无形,怨气极重,轻易不为人驱使,而此刻他们穿着丧衣,手持木桨,一边吟唱歌谣,一边滑动木浆,那壳便是这样飞在空中。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是来救公主的。”白衣人站在前面,他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能传进白螭的耳朵里。 公主,这里还有谁是公主? 杀鸦青盯着那白衣人,满脸震惊,那是—— “穆出尘?” 新宋朝的皇宫里,杀鸦青算是一霸,帝后最疼爱她,甚于太子,后妃们怕她,如惧蛇蝎,大臣们躲她,视同猛兽,连御林军都私下管她叫“邪公主”,而有一个人,杀鸦青却是尽量避其锋芒,而这个人就是国师穆出尘。 穆出尘与世无争,仙风仙骨,人皆心悦之,或许是杀鸦青来历不正,又或许是妖类的直觉,她十分忌惮此人,每次被他扫一眼,就仿佛自己被他看穿了一样。 杀鸦青惊愕之极,直到穆出尘对她喝道:“快上来!” 她这才醒悟,赶紧跃上飞舟。 杀鸦青上了飞舟,穆出尘便道:“起!” 那些冥者奋力划桨,飞舟又飞了起来,杀鸦青耳畔生风,一个不稳差点跌倒,随即双脚长出细细密密的爪钩,将壳的腹甲抓紧,便如长在了上面一般。 当年穆出尘以自己的鲜血喂养深海精铁,在炉中锻造四十九日,出了两把弓,一把擒王,一把无弦,皇帝师无忌只得了其一,后来被杀鸦青讨要去了,遗失在了异界。 其实,穆出尘当年要锻的不过是无弦而已,擒王不过顺手进给今上的。 白螭正痛苦不堪,看到仇人的飞舟欺到了跟前,忍着剧痛从水中拔了起来,带着无数溅落的水花儿,用嘴去追咬,用身去缠,用爪去撕,而飞舟忽高忽低,灵敏得好似燕雀一般,一会儿往前一窜,一会儿侧着拔高,一会儿又从缝隙里溜出去。 不论飞舟如何晃动,穆出尘都稳稳站在舟上,只见他气定神闲的拿起弓,以另一手以剑指在弓上一抚,一道光箭从他修长的指中出来,他以双指作箭,拇指微屈,用力一弹,那光箭立即飞射而出,射中了白螭的腹部。 白螭仰头长啸,腹部喷涌出了许多鲜血,因为距离太近,居然都溅上了飞舟之上,穆出尘不及躲避,直接上前一步,挡在杀鸦青身前,一场腥风血雨之后,他那身白雪似的云簪衣都叫龙血给污了。 而白螭仰天呜呼着,爪子一软,将已经人事不知的李宿落到了水中,那李宿在水里荡了两下,就被激荡的水花盖了下去,不见了。 “李宿!”杀鸦青急了,扭头对穆出尘道:“快救他!” 穆出尘只端倪了她一眼,手一挥,冥者们便将飞舟向着那边划去了,白螭在空中抽动了两下,竟然起了变化。 白螭散发出微弱的白光,体型慢慢变小,变得越来越小,然后出现一个半人形,它的腰部以下依旧是龙的半身,银白色的鳞片在月下闪耀着寒冷的颜色,腹部上有一个血窟窿,鲜血顺着长长尾鳍流下,将原本的青灰色的尾鳍染成了鲜红色。 而它的上半身,却是一个风姿盖世的女子,此刻她的面色因失血而略显苍白,但肤色若蜜,肌肉紧实,骨架宽大,双眉若青黛,两目似明珠,眼尾稍稍勾起,略生凌厉,一头青色的长发披在肩头,盖住了双肩,又露出了两只扇形龙耳,耳廓上的鳞片泛着青色光华。 此女妖不同于寻常女妖的妖娆,虽美却气势逼人,此刻不着一缕,锁骨之下布着青白双色鳞片,腰侧双收,宛若拉紧的弓弦,腹部线条好似山水画上的几道锋笔。 原来这便是北冥妖王花月容的原形,它是一只母的。 妖界不同于凡间,无公母雌雄之别,一切以实力为胜,这花月容虽然是雌性白蟒精,昔日统领妖界,凭的却是真实实力以及果断的杀伐,故而花月容之风华,也不在流水妩媚之中,而如炼狱之焰,似幽冥之刃,叫人不敢轻慢。 此刻她愤恨的盯着杀鸦青,她的声音随之传进了杀鸦青的耳朵里,传音入耳,也不过她一人能听见。 花月容说的是: ——你!究竟要害我死几次才甘心!! 这不是质问,这是愤怒,杀鸦青刚刚与她杀得恨不能你死我亡,此刻听闻此声,竟然扭过头去,不愿直视她。 不知为何,杀鸦青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了当年花月容战场大胜的那一幕,一头青丝束蛇髻,寒冰化作银铁衣,她骑在一头双翅吊额黑虎之上,领着浩浩荡荡的妖众穿过焦土荒野,多么的气焰不凡,与现在的模样成了天壤之别。 忽得又想起了她站万妖台上,居高临下的用九齿骨杖指着她责问的那一幕—— “我们妖界势力日渐强盛,到底有什么比不上仙界的?你再这样下去,只会寒了大伙儿的心!” “杀几个人又如何?难不成你修仙,便要大伙儿跟你一起修?我们是妖,本该无拘无束,既然你不想见到,那你走好了……” 最后生嫌隙,总是叫人感伤,然而最初愿意收留她,最后仍愿相信她,甚至将视同性命的避雷珠交给她的,也是她花月容。 此刻穆出尘已经架起了无弦,指间拉出了第三道光箭,未想身边的杀鸦青忽然抬手拦住了他。 “放她走……”杀鸦青低声的道。 穆出尘很意外,甚至疑惑了半晌,但见她面色坚定,最终没有拂她的意,对着花月容偏了一下头,意思是,你走吧。 花月容倒是明白,不但不感激,还气笑了。 既然今天不想杀,当初又为什么那样做? 恩义早已两绝,仇怨又哪是一句“放她走”能抵消的? 她嗤了一声,露出挑衅的冷笑,突然往后一仰,这位昔日妖王展开双臂,姿态优雅的往后倒去,长长的龙尾在空中甩出一道青色的弧线,犹如流星一般坠落,又如跃起的鱼儿入水一样,眨眼就钻进水中不见了。 “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妖王逃走的姿态着实太嚣张了些。”穆出尘气笑了,收了无弦弓。 他并不知道,一直都是花月容想要报仇,杀鸦青不过是被动求生,从没主动要她的命。 解释的话再难启齿,杀鸦青想起李宿还生死未卜,连忙扒到飞舟边沿上往下看去,下面一团漆黑,哪里找得到李宿,她焦急的道:“他,他呢?” “你想救他?”穆出尘竟也不问是哪个他,反而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废话!”杀鸦头也不抬,说完便要跳下水去,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穆出尘拉住她,脸色很是不赞同,却将手中的弓归入背上的弓袋当中,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只埙来。 那埙看起来形若鹅卵,古朴异常,上面雕琢着动物的图案,他将埙放在唇下,指尖轻颤有若停在花蕊上的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一曲低沉雄厚,空音柔美之音由之而出。 杀鸦青不知道国师能奏埙,也不知道他吹得这样好,当然更不知道这种时候吹这个除了显摆还有什么用(-_-#),却听见水中有哗啦啦的声音响起,她扭头一看,水中竟然有一大片东西冒出来?难不成花月容回了? 第四十二章 哗啦啦的一片水声,水下浮上来了一大片的阴影,杀鸦青仔细看去,月色之下,水面上竟然反射出鳞鳞银色波光,还以为是花月容气不忿又回来了,再一看原来是水下的鱼儿纷纷游上水面,一齐将落水的李宿托了起来。 耳边埙声依旧空灵,这月下一曲,犹如仙音雅乐,原来是它,唤着鱼儿救起了李宿。 那李宿也不知还有气没有,杀鸦青正要下去看看,埙乐嘎然而止,而鱼儿们依旧攒动,托着李宿往岸边去。 穆出尘冷着脸,道:“皇后病了。” 杀鸦青听见了,回头看他,一脸惊讶。 “自你离去,皇后忧心如焚,生了心病,药石无灵。”穆出尘的背后,是如钩一样的月亮,月亮散发着冷淡无华的光,在这样的月光下看血,血居然是黑色的。 白衣穆出尘,衣衫上染着白螭的血,月下看去犹如穿上了一袭黑衣,这一刻,李宿的梦境竟然意外的应验了。 李宿卧在无数鱼儿上,仿佛在水上漂浮一般,他凡人的身体自是羸弱,他的心却是顽强在跳动的,因为他的心属于某妖,人属于某妖,命亦然,某妖若不让他死,他万不敢死! 李宿呛了口水出来,然后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仿佛还在那个梦里,只是有更多的延伸。 他曾经在跌落异界之时,做了一个古怪莫名的梦,后来这梦没有被他想起,现在却异常清晰。 他曾梦见一个仿佛狂风暴雨的夜色,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站在巨大的龟壳上,他的背后是一轮月亮,他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看清楚在他身边的女子。 而他刚才跌入水中的时候,这一幕确然发生了,白螭的鲜血染红了那人的白衣,使他成了黑衣黑发,而杀鸦青在他身边,高呼让他救自己。 还有梦中的庞然大物,原来就是白螭…… 为何,为何他会梦见这一幕,为何他现在分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清醒? 李宿迷蒙着双眼,看到杀鸦青扭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对那个男人说了什么,那个男人便令飞舟远去……越来越远…… “让我下去看看他不行么?”杀鸦青急了,道:“我就确定一下他还活着 !” “他不会有事的,鱼群会将他送上岸。”穆出尘道。 这飞舟之上,划桨的乃是冥者,冥者只听穆出尘一人之号令,杀鸦青要走,只能跳下去或者飞走了,然而她也不能那样做。 “他是个普通凡人,就这样把他丢岸上冻一晚上,他也会死的,只要我确保他没事,我就跟你回去。”杀鸦青急道。 “他不会死。”穆出尘十分肯定的道:“你心里清楚,一个普通凡人不可能掉进‘洪荒大阵’还能全身而退,也不可能命大到沉到水底还有人救他,有如此奇遇的,怎么会是普通凡人?怎么会就这样死去?可你知道真正会死的人是谁吗?” 穆出尘知道的太多了,然而杀鸦青一夕之间,从个孩子变成少女,他能分辨清楚,水下有个法阵,他不但知道,还能叫得出名号,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乘着飞舟赶来,只两箭几乎就要花月容的命,他已经做了这么多,还能有什么更神奇的事么? 所以哪怕现在他说出更奇怪的话,杀鸦青也不会意外了。 “真正会死的是你的母后,你是她的心病,也是她的良药,若你不顾她的死活,我绝不阻拦。”穆出尘说完,撒手转身,走到飞舟的另一边。 杀鸦青气得跺脚,回头看了看身后,已经看不见李宿的影子了。 杀鸦青到底没有回头,纵然她还在牵挂,有些事却是冥冥中的天意。 当日白衣仙人封印花月容之妖丹,布下的洪荒大阵之内一切法术化无,唯有仙力与仙器能存,偏偏花月容睚眦必报,用李宿诱惑杀鸦青钻了进来。那花月容未必知道这阵法的厉害,未必确信他二人能够破阵,可偏偏李宿乃是仙人转生,偏偏杀鸦青手上又有仙器神灭鞭。 李宿如果听了杀鸦青的话,不要损坏龙柱封印,两人就在异界结为夫妻,事情或许又是一番境遇,然而如今,他们回了凡间,一个依旧是千年妖精夺胎,一个还是杀伐天君托生,就好比猫鼠相亲,虎兔相爱,到底是相亲相爱,或者相爱相杀,谁又说得准呢。 且说杀鸦青远去,李宿被鱼儿拱上了岸,他已精疲力竭,缩成一团就这么昏过去了。 或许穆出尘所言非虚,想那李宿来历非凡,经历种种磨难,总能最后找到生机,只怕连阴曹地府都不敢收他,果然他昏迷之后,不多时天便亮了,而顺水而下飘来一个竹筏。 这狮吼峡的水流不可谓不急,然而那竹筏稳稳飘在水面,也不见有人掌篙摆渡,自己就能顺着水飘,仿佛有手在推一般,推着那竹筏就往李宿所在的岸边去了。 竹筏上站着两个人,一道一俗,正在四下张望,而其中一人,竟然还是李宿的老相识,不过上次见面双方可都不好过,他就是当日在白龙节与李宿打架,最后被关进衙门大牢里的解三签! 解三签翘首以望,见有个人趴在岸边,连忙指着他对旁边的老道叫唤:“师父,师父,您看那边——” 他旁边的老道发须花白,看上去年纪不小,手持拂尘,穿着一身道袍,身后负着一个长长的匣子,腰间别着一把葫芦,很有一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眯着眼睛,顺着徒弟指的方向看过去,频频点头。 “师父,是他么?” “这方圆百里荒无人烟,只怕就是他了。” 听对话,这两人似是来寻人的,又似专来寻李宿的,真是怪异莫名,水流湍急,那竹筏自己就往岸上靠去,解三签先一步下来,板过趴在岸边的人一看,惊讶道:“竟然是他!” 说是冤家,还真是冤家。当日解三签因为给杀鸦青算了一卦,又与李宿打了一架,引发了许多事来,其他且不表,只说他从牢房出来之后,立即收拾行李去莫名山找他的师父,也就是那个传说中有神通,能知过去未来的元徽真人。 这元徽真人名头不小,也是道界一方传说,据说前朝哀帝刚登基那会儿,听闻他的一些奇人异事,有意请他出山,他却躲进了深山,曾与人说,国运如此,非人力所能扭转,果然不久之后,哀帝后宫就入了一位狐媚,便是那位祸国殃民的胡贵妃了。 曾有传言,说元徽真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历劫,虽然传闻多不可信,不过既然五百年前有白衣仙人,五百年后又有雷神,谁又说得准这位道爷是那一界的人物呢? 元徽真人上了岸,问徒弟道:“这人你认得?” 解三签探了探李宿的脉搏,见他还有救,对师父回禀道:“弟子见过他与魔星一道,怎么会是他?”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来,你且将这个给他灌进去。”元徽真人取出一枚药丸,并解下腰间的葫芦递给解三签。 解三签将药丸塞在李宿嘴里,又拔了葫芦嘴儿对着他的嘴灌了两口清水,这药丸沾了水立刻就化了,昏迷的李宿本能的咽了一口。 话说刺客李宿神游太虚,正在发梦,梦中有个穿着银甲的仙认,他的样貌十分模糊,手中拿着一把怪模怪样的棍子,舞得虎虎生风,一会儿飞在天上,一会儿钻进云里,呼风唤雨,招雷布电。 李宿不知自己在梦中,只觉得这个仙人未免太威风,煞气太重了,又见他立起一棍,朝着一座山头劈过去,一道雷光自天而降,竟然将那山头轰塌了。 他被这浩大的声势一惊,下意识的用手挡住自己,而解三签正在喂他喝水,被手一挡,葫芦掉在地上,而李宿也醒了过来,立即感到喉咙里又腥又酸,“哇”得一声,将没咽下去的药水全吐了出来,并不断呕着。 解三签看他把药水都吐了,很是不满,斥道:“你这个不开眼的,怎么把好东西都吐了……师父,你看怎么是好?” 虽然人间不如天上,但每隔百十来年总会有些能人异士现世,而天地有灵,孕育一些奇珍异宝也未必是天界所能有,便如刚才喂进李宿嘴中的药丸,乃是元徽真人师父的师父的师父采集旷世珍稀的草药所炼制而成,然后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统共只有一枚,具有开目醒神之功效。 这药丸对于凡人而言,可以让傻子变得聪慧,让智者成为圣贤,一枚难求,不过对于李宿而言,恐怕最大的作用便是消除忘川水对他的影响,前提是他吃下去。 不过显然这药丸传了一百多年,味道发酵了,李宿吃不进,吐出许多酸水臭液,解三签看到他将师门宝贝如此糟蹋,怎能不气得火冒三丈。 “无妨。”元徽真人好气度,竟然不恼怒,还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既然他吐了,便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元徽真人说完,走到李宿面前,笑吟吟的看他,道:“这位天君,你可还好?” 什么天什么君?李宿好容易才不再作呕了,他听不懂也不想知道元徽真人说什么,他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全副心思的回忆发生之事。只见他茫然了大约一炷香的时候,然后问道:“请问你们可看到一个姑娘?大约十六七岁……或者十岁……或者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只样子奇怪,飞得特别快的乌鸦?” “……” “师父,让我抽他一记吧,说不定可以打醒他!”解三签跃跃欲试。 元徽真人拦住蠢蠢欲动的徒弟,用手在李宿面前晃了晃,问:“天君,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们看到了……没有?” “贫道师徒二人一路下来,既没有看到女子,也没有看到飞鸟。” “哦……哦……” 李宿渐渐想起昏迷之间所发生之事,当时他见杀鸦青在那怪模怪样的飞舟之上,遥遥看了他一眼,然后撇过头和那莫名出现的神秘人一齐飞走了。 “她真的走了?”李宿犹如梦呓一般喃喃自语起来。 “……”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不对,一定是出事了!” 一开始,李宿是以为杀鸦青就那么走了,他们刚刚才历经生死,谁知眨眼她就不告而别,他心中自然失落,然而他马上又想到,至少她还平安无事,自己也还活着,没什么比这更好了。 可是他几乎是立即又把心思一转,暗道到自己掉进那古怪的法阵之内,险恶至此,青儿倒还要追寻而至,这般情义,又岂会轻易抛下他离去? 他越来越笃定这样的想法,于是更不安了,立即站了起来,才发现自己眼前站着两个人。 “你们是谁?为何在此?”李宿皱眉问道。敢情他刚才根本魂不归窍,对了半天话,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对谁说。 解三签都被气笑了,指着他直摇头,元徽真人施礼,道:“天君,你可还好?贫道元徽,乃是你的有缘人。” “……”有、缘、人?李宿来回打量眼前的老头,忽然一抖,觉得刚才这股风吹得人好冷。 这天上的上仙下界,总会有些奇遇,就好像冥冥中的安排一样,也总会遇到一、二指引之人,既然李宿是雷神托生,元徽真人会找到他就不奇怪了。 “嗯,嗯,有缘人,有缘人。”李宿点点头,转身就走。 “等等,天君,你这是要去哪里呀”元徽真人急了,撵上去问。 “去找人。” “你找谁,说与贫道,贫道兴许能帮你呀!” “你帮不了,你没看到。” “……”(⊙▽⊙不带这样玩的!) “等等!”元徽真人指使徒弟将李宿拦住,自己从后上前,解开背上的长匣子丢在地上,道:“天君,贫道年纪大了,你莫跑,贫道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人,你且看看这样东西——” 李宿着急去找人,本不耐烦理会这疯老道,谁知老道将匣子打开,捧着里头的东西献了上来,还恳恳切切的道:“天君呀,你看看,看看!” 他捧着的是一根火镀金棍,此棍大约一人多高,中间一段漆红,两头鎏金,两端各有一节交错的四棱,四棱上面雕刻风雨雷电四种花纹,此棍一出,山间鸟飞兽走,连空气中都凝着一股萧索悲寂之意。 李宿面露讶异,因为老道捧着的不是别物,正是刚才他发梦之时,在梦中见到那位仙人手上兵器,而此刻,他不知为何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着这根金棍上的纹路,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李宿握着棍子朝天举起,这棍子握着他手中,倒不似看上去那么重,还很有些称手呢。 “难怪觉得这么眼熟呢,道长,你这棍子跟衙门的杀威棒倒是十分相似呀……”李宿回头说着,却看不到人了。 原来那老道拎着衣摆,带着徒弟淌水,飞快爬上竹筏,还不断催促道:“快,快,快,我们快走!别让他把风雷棍塞回来!” 解三签也很无语,但胜在听话,淌在水里拼命把竹筏推入深水,确保李宿追不到了才浑身湿透的爬上竹筏。 李宿愣愣的举着风雷棍,歪着脑袋很是不解的看着狼狈的二人,老道看到筏子淌远了,他也追不上来了,才站在竹筏上挥手,恢复了仙风道骨的模样,他捋了捋胡须,挥手笑道:“有缘人,有缘自然再会——” (说得就像是有谁想再会他一样。┑( ̄Д  ̄)┍) 第四十三章 李宿的命自有天照应,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种种磨难,不过为了等待将有脱胎换骨的那天,因此他失落,或者彷徨,都只是一时,最终还是会踏上自己的归程。 再说杀鸦青那一夜,乘上飞舟不久,天便快要亮了,这冥者也跟小红类似,都是不能受正阳之气照射的一团阴气,于是她与穆出尘人在一座小镇附近降落,冥者则划着飞舟躲阳去了。 他俩辛苦了一夜,都需要休整,便进了小镇,住进了镇上最好的客栈。 穆国师生性-爱洁,身上的龙血虽然用法术弄干净的,心里却始终嫌恶那股血腥味,住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等杀鸦青沐浴更衣出来时,国师大人已换了第二桶水了…… 穆出尘梳洗整洁,一身舒爽的走出屋子,杀鸦青已坐在大厅内大快朵颐,犹如饿牢里出来那般,一手执筷,一手托袖,在面前七八个盘子中摘星采月,速度之快,宛若剑走游龙,吃饭吃出了一股气吞山河之气。 穆出尘见状不觉而笑,想起今上曾在他面前抱怨的话——本想找个礼仪尚宫磨一磨大公主的顽劣性子,谁知道她倒是学会了谈吐举止,却是换了一种赏心悦目的方式继续干着令人发指的事罢了。 杀鸦青正吃得正酣,不防瞥见一个人影下楼,第一眼扫去时没有注意,想着不对又看一眼,只见那人穿着富贵团花云锦衣,腰扎金银双绣龙纹带,蹬着一双黑底小朝靴,生的身姿欣长,俊美无方,活脱一个富家贵公子。 杀鸦青搁下筷子,捧嘴大笑起来,边笑边道:“我竟不知,世外仙人穆先生,竟然也是一位浊世佳公子。” 原来他俩出来都没带换洗衣物,穆出尘出手阔绰,打赏了店小二叫他去采买,店小二便格外用心去找,只是这临时哪能找得妥帖,亏他磨破了嘴皮子,才从裁缝店转了一身富家公子哥的衣裳出来,于是一贯云淡风轻的国师,就穿成一个阔绰公子哥儿就出来了。 穆出尘见杀鸦青笑得乐不可支,也不责怪,走到她身边坐下,平心静气的道:“不敢当,以我的年纪,倒是少有被人称作公子。” “公子”一般都是称呼年轻人的,穆出尘跟着今上打江山,推算起来年纪不小了,只是他生得看不出年纪,穿成浮华公子,居然也压得下来,这才被杀鸦青取笑。 菜还冒着热气,杀鸦青已经吃得起七八分饱了,捏着酒杯懒洋洋的道:“不笑你,你快吃菜,吃完我们便走,我还记挂着母……亲呢。” 穆出尘笑了笑,凑过去轻轻嗅了嗅饭菜,不过眨眼功夫,他就道:“好了,我吃好了,我们走吧。” 不过是闻一闻香气,为何说自己吃饱了?若是常人可能会觉得穆国师是故弄玄虚,可杀鸦青毕竟不是常人,她放下酒杯,惊疑道:“餐风饮露?莫非你真是仙人?” 仙人餐风饮露便知饥足,杀鸦青知道穆出尘有古怪,故而这十年来,一直有意避开与他相处,却万万也没想到,穆出尘竟会是仙。 “不然呢。”穆出尘笑着往后一靠,眼睫往下垂了垂,姿态显得十分舒适雍雅,他睇了一眼过去,笑问:“难不成你以为偌大一个天界,被贬下凡来的,就那一个?” 他指的便是雷神,而杀鸦青这下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穆出尘太古怪了,天上地下的事情,他竟然全都知道。 “难不成……”杀鸦青抬起手指,很是无礼的指着穆出尘,道:“你就是那个白衣仙……” 天界的仙人被贬入凡尘的,未必会少,然而杀鸦青刚从清江水下的法阵逃出来,穆出尘能一语道破那个法阵的名字,已经让她十分疑惑了,故而他自暴来历,立即就想到了当年因为封印花月容,布阵致使千万凡人丧命,而被仙界拔了仙根,贬下凡尘的白衣仙。 穆出尘突然往前一探,抬手掩住她的嘴巴,他刚刚沐浴后的清新气味立即传进杀鸦青的鼻息之中,使她不觉就抬眼对上了他的眼睛。 只见穆出尘眉眼温柔,简直能化冰川为春水,他柔声道:“你这一路辛苦了,不如先回房去休息,鳌舟一夜千里,我们白天养好精神,也不会耽误晚上的行程。” 杀鸦青被他盯着,顿时迷迷瞪瞪了,穆出尘牵起她的手,将她从凳子上拉起来,然后领着她上楼,这过程之中,杀鸦青始终都是柔柔顺顺,乖乖听话的。 真是千年打雁,终被大雁啄了眼,她素来爱用迷魂术忽悠人,不想有朝一日,也中了别人的迷魂术。 这些日子,杀鸦青实在太累了,说是身心疲惫也不为过,因此往床榻上一躺,全身松软了下来,立即就进入梦乡了。 穆出尘弯腰给她盖脱掉鞋子,掖好被子,然后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脸,已不再是他所见过的样子了,长大了。 其实杀鸦青躲着他,他未必不知道,只不过他无暇管她罢了,也到底小看了她,以为她不会闹出什么大事,谁知道她竟然逃出皇宫,还进了洪荒大阵之中,一夕之间从孩子变成了少女,这真是……太能闹腾了。 穆出尘盯得出神,不知想些什么,突然一股阴气扇得两扇窗户动了动,他立即惊醒过来,目光凌厉的扫了过去,只见一个红影从窗户钻进来,化为人形,单膝跪倒在地。 那影子恭恭敬敬的道:“属下有要事启禀大人。” “说。” “雷神李宿已经被一位转世的堕仙人找到,并重得了风雷棍,恐怕随时都会想起自己的身份。”那红影垂头道。 “堕仙人?”穆出尘笑了,不再是笑得云淡风轻,而如凛冬已至,风刀拂面,他右手转了转左手中指上的玉扳指,道:“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好本座镇塔的仙人骸骨收集得还不够,你也不必继续盯着雷神了,你去跟着那位堕仙人,找到机会把他带回来。” 所谓的堕仙人,便是如当初的他和现在的雷神一样,是从天界贬下凡尘历劫仙人,但不是所有的仙人都能顺利归位,有一些多轮回几次,脱尽了仙气成了凡人,而这些堕仙人因为元神中蕴含仙力,所以是绝佳的祭品。 “是。”红影道。 “公主已经见过你了?”穆出尘目光一直若有若无的扫到床上的杀鸦青,他突然问道。 红影抬起头,也偷偷去看床上熟睡的杀鸦青,回答:“是,不过公主并不知道属下的来历,还为属下取名‘小红’。” 那鬼影的一张脸,在阴暗中现出俏丽的轮廓,赫然就是小红的模样。 一听这名字,便知道杀鸦青的性子,必然也是极为凉薄的,穆出尘垂了垂眼,不甚在意的道: “……既然她觉得这个名字顺耳,从此往后,你便叫小红是了,你去吧。“ “是。”小红抱拳领命,霎那又化作一道阴风,飘出了窗户。 这世上的事,很多都不是巧合,出现在面前的人,怎么能够辨别出忠奸?难道只有那些信任的面孔露出狰狞,才能从背叛中吸取教训? 花月容付出过惨痛的代价,整个妖界都为她而付出过代价,当她拖着受伤未愈的身体回到这个昔日她叱咤风云的地方,妖界已经满目疮痍,再不是昔日鼎盛之模样。 当初她号令妖军的万妖台,如今荒无人烟,萧索惨淡,犹若长了草的孤坟头,自她死后,她手下那群大小妖精也都受到了天界镇压,死得死,逃得逃,妖界历经大劫,一晃又过五百年,再也没有出过可以一统妖界的大妖王了。 花月容好容易找到了昔日的洞穴,未想到的是,一进去却撞见了一群小妖。 小妖们盘踞在此,见有个美貌的女妖闯入,还受了伤,立即举着棍棒刀叉围拢过来,花月容的伤口收不住血,美丽的脸庞白得像一张纸,一条巨大的螭龙尾收起变成双腿,人形的样子柔弱得仿佛风吹就要倒了一般,而她伤口处散发着螭龙血独有的诱人味道,勾得这些妖怪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一个妖精爬过来,对花月容道:“你是什么妖精,怎么味道这么香。” 其他妖精也蠢蠢欲动,眼看就要扑上去将她分食。 “谁是这里的妖王?”花月抽着冷气,低声问。 “哈哈哈,我们这里没有妖王。”那妖精流着口水答道。 “那谁是你们的头领?谁能做得了主?” “哈哈哈,大美人儿,你有话就与我说罢,你好香,来,让我咬一口,你看起来这么美味,我一定不会马上吃掉你,我要今天吃你一口,明天再吃一口,嘻嘻嘻……” 那妖精不知道自己死期已到,还在嬉笑,花月容实在对这刺耳的声音厌烦不过,蹙起眉头,犹如闪电一般出了手,其他妖精鬼怪还未看清发生什么事,那妖精的妖丹就被花月容掏了出来。 倒霉的妖精倒在地上化作一只獾,花月容的纤纤玉指已变成布满龙鳞的龙爪,正握着血糊糊的妖丹,她表情嫌弃又厌恶的将妖丹往嘴里塞,三、两口就把它给吃进了肚子。 她当真嫌弃这妖精的妖丹,实在太劣等了,然而她伤得太重,重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了。 “啊,她吃了咱们兄弟!快杀了她!”不知是哪个蠢货嚎叫起来,其他的妖怪则全都扑了上去。 花月容对付他们,就好比摘藤子上的葡萄一样,只见白影一晃,妖精们只看到她的一片儿裙摆在轻轻飞扬,然后就全死了。 她一气掏了七、八枚妖丹,有个妖精出手慢了一下,便看到同伴们轻易就被杀了,吓得转身就逃,一逃就撞上了这个女魔星。 女魔星不知何时到了他前面,只见她满嘴鲜血,对着它露齿一笑,现出一嘴小尖牙,然后嗷得一口,它的脖子就被咬穿了。 这些劣等的妖精,活着是消耗空气,死了是污染土地,鲜血腥臭,妖丹酸苦,简直百无一用,想花月容堂堂北冥妖王,从未吃过这样残次之物,然而她只是寒着一张脸,安安静静的咀嚼吞咽,每咀嚼一下,就想象着这些是杀鸦青的血和肉。 想到她,就想到她那张仿佛与世无争的脸,那双好像干净若溪水般的眼睛,心里就更冒火了。 花月容的伤,未必是这几只小妖就能补全的,伤她的不知何方神圣,伤口竟然无法愈合,花月容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步步来到昔日的宝座,无限伤感的摸了摸上面的凹痕,然后扬起衣袖,依旧如当年那般气势的坐了上去,宛若君临天下。 一袭白裙染热血,宛如寒梅傲雪开。 遇雪犹清,经霜更艳。 当七尾狐子白凝苍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地尸体,第二眼看到的就是花月容,他吃了一惊,甚至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妖王?”白凝苍惊疑道:“……奴,是在做梦么?” 花月容缓缓抬起头,眼中的伤感还未褪去,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她也只是淡淡点头,道:“你没做梦,千刀万剐杀不死的,仍是我花月容,小狐狸,你也还活着……真好。” 这七尾狐子是花月容的一个手下,当年很不起眼,花月容也不记得他的名字,可不防他还记得旧主,竟然一下子扑了上去,拜在她的脚下。 “妖王,您终于回来了……” “当年……那之后,仙界派了天兵天将下来,大伙儿死伤惨重,奴侥幸逃生,苟延馋喘至今,还以为再见不到您了。” 这狐子逃生之后,等劫难过了又再回来,固守着旧地,几百年与来一些小妖盘踞在此,日子过得不易,现在他还以奴自称,实在是十分忠心。 “本王确实是死了,不要说你了,便是本王,也没想到自己还能重新活过来。”花月容咬牙说着,眼前又浮现了那双清澈的眼,那张无辜的脸。 在妖界,死而复生的事情虽然稀罕,却并非不可能发生,狐子白凝苍欣喜道:“妖王复生,乃我妖界复兴之兆,奴这就召集旧部,重归妖王麾下!” 哪里还有旧部,当年花月容麾下四方将、七妖星、十三恶煞全都死了,残余的也不过一些小喽啰,况且妖类天性桀骜,已过了五百年,未必还有多少妖肯服她。 花月容制止道:“慢着,本王虽回来,却身受重伤,此时并不适宜让人知道本王的下落。”她说着,移开袖子,将伤口露了出来。 七尾狐子只当她衣服上的血迹是那些死去妖精的,不想她竟然伤得这样严重,也怪他分外激动,竟然没留意到这满室奇异的血味。 “是谁伤了我王。”七尾狐子惊呼道。 花月容这回只是笑,没有说话。 “妖王,奴偶然得知一事,日前大鹏岭发生地震,震开了岭中一处古墓,传闻其中有一件异宝,或许能治好妖王的伤!” “什么异宝,这般顶用?”花月容半信半疑问道。 “洪荒神鼎!”狐子道:“便是那尝尽百草的神农氏,当年用来熬药的洪荒神鼎!” 洪荒神鼎并不为太多人所知,但它还有个大名鼎鼎的称呼——神农鼎! 传说上古三皇五帝,乃凡人之始祖,而神农氏为五神之中最后一位。 凡人传说未必尽实,便如好些传说中的上古神人,其实也是妖族,只是时代久远,已不可考据,落到最后全都列为神只。 而妖族传说比凡人更为久远,在妖族传说之中,最早可以追溯到洪荒时代,洪荒之神开辟五界,便为神、仙、人、妖、鬼,而五界之恶气聚在一起,滋生出了魔界,成了最初的三道六界。 代表光明的洪荒神族与代表黑暗的魔族交战数万年,六界卷入其中,几乎毁灭殆尽,最后诸神为了救世,用玉石俱焚的方法封印了魔界,结束了这场战争,从此天地再无神魔,终结了惨烈的洪荒时代,又过千万年,其他四界逐渐恢复生机,伊始进入上古时期。 “据说洪荒神鼎乃是洪荒神族之遗物,上古时候,不知为何落到人界,到了神农氏手中,神农氏用它淬炼百药,造福世人,这神物如若当真出世……”花月容眼睛亮了起来,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光彩。 第四十四章 千万年前,万万年前,甚至是六界诞生之始,一切最初之本,那不过是神话中的最神秘莫测的部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眼前发生的事,比追溯那些漫无边际的传说更真实迫切。 李宿寻不到杀鸦青,最终回去了三河县,他需要将徐捕头之死报给他家人知晓,徐捕头待他恩义,落得如此下次,令他十分内疚,然而他却不能说实话,只能说徐捕头深夜喝了酒入睡,谁知晚上风大浪急翻了船,一船人只得他一人逃出了升天。 衙门帮忙徐家操持丧事,自然无不妥帖,可怜了徐家母子三人,从此没了依靠。 不过这世上的事,也不一定说得准,就好比花月容死了五百年还能复活,徐捕头明明已经被夺了舍,连身体都留在了异界,却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 那一日傍晚,江面上有两个渔民撒网打鱼,一网子下去捞出来一个物件,其中一人看了,笑道:“我还当有大鱼,居然是一面菱花镜台,是个无用之物。” “也不尽然,我听说上游发了水,冲了山里的老坟,你看这镜台样式古朴,虽不起眼,可这木头在水里泡了这样久,竟然不见烂,只怕是个宝物呢!”另一人打开渔网,摸着那镜台上的木头纹路道。 老坟指的是古代墓葬,先前那人听了,立即笑呵呵了起来,帮着他把镜台抬进船舱,并道:“那敢情好,咱兄弟到街上请人掌掌眼,若真有机缘,白捡个值钱物件,咱哥俩便分了它!” 他二人说说笑笑,放了镜台便又去撒网网鱼,都没注意到,搁在那儿的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手,仿佛被捆住了一般,使劲捶打镜面,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说起机缘,指的是时机和缘分,指促成一件事的成败,必须得等到适当的时机,等来天时地利人和之缘分,不可迟,不可早,徐捕头的事如此,雷神归位的事如此,就连穆出尘所谋的事也是如此。 不过穆国师的机缘来得比他预想得要早,因为杀鸦青意外的长大了,出落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晨曦的微风中,好似一株才乍开花瓣的鲜花。 “京城快要到了。”杀鸦青歪着脑袋,抚弄了一下垂到胸前的青丝,斜着眼睛瞟穆出尘,道:“你还是什么都不准备告诉我么?” “时机未到,你要我说什么呢?”穆出尘抚额,轻叹。 “就说说你为什么要弄个淹死那么多人的法阵,别说为了封印花月容的妖丹,你花在这上面的功夫,杀死她十次都够了,偏偏你只封不杀,还害死这么多人,弄得自己被贬下凡,你说你图什么?”杀鸦青问。 “这个……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 “或者你再跟我说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你留在父皇身边图什么?你有没跟他说起我的事?”杀鸦青连环炮一般的道。 穆出尘也继续抚额,不过这些问题相比较上个问题,算是容易回答多了,他无奈道:“当年我掐指一算,便算到有妖星降世,虽不知道你托生在了皇后腹中,但你从小与别不同,久而久之自然就想明白了,不过我已非仙人,不管你是妖星还是魔星,又与我有何关系,我为何要多此一举,你既然能活到今日没有被你父皇当妖星除去,就不用担心现在回去之后,我还会告发你了……你实在不必磨磨唧唧,京城近在咫尺,而你父皇母后待你依旧,你就放心吧。” 原来杀鸦青不肯再行,一来是觉得自己考虑不太妥当,怕自己万一行迹已经败露,进了皇宫不但做不成公主,还会被当妖精给收了(本来就是妖精好伐),二来是有一些些近乡情怯作怪。 杀鸦青得到了安抚,神色缓了缓,却还是不肯走,指着自己又道:“你等等,我虽然愿意回去,可这个样子是不能进宫的。” 出来的时候还只有十岁,回去就十六、七了,就算她敢喊父皇母后,也要她父皇母后能认出她呀。 她说完,摇身一变,从新变成了自己以前的样子,还细心的拔高了些许身量,像个离开了数月的小孩子样儿。却没想到,她刚刚一变好,穆出尘就托起她的手,将个银镯子套住她的腕子,等她再想要拔,就拔不下来了。 “你这是干什么?!”杀鸦青急了,施展了妖术除掉,却发现妖术也不灵了。 莫看这个镯子看上去平常,却是一道封印,一戴上镯子就会自动变小,除非剁掉手腕,不然绝难取下,而且它最大的用处,其实是封印,封印住杀鸦青现在的样貌,令她不止不能再化形,连妖术也施展不了。 “京城乃三朝古都,皇宫的建造及布局有高人指点过,正与妖气相冲,等闲妖邪进不去,而你以前到底还算个人,现在你吃了这么多妖丹,修为又低,回去之后如果侵不住,或者只消三、两杯薄酒,就会把你的乌鸦嘴露出来,到时候岂不是要乱了套了?” 当初杀鸦青执意逃出皇宫,也是因为无法在皇宫中进行修炼,可是如果被封印住了妖气,那她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谁会喂我一个‘小孩子’喝酒?你道理能编的圆满些吗?!”杀鸦青大怒道。 “你自己不会偷喝么?” “你当我是白痴?!” “总之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本国师是为你还有帝后着想,不谢。” 穆出尘竟然耍起无赖,说完抬脚就走,简直掉了一地风范。其实他以上说得都不作数,只怕困住杀鸦青的原因只有一个——防止她再逃出京城。 御林军防不住一个乌鸦精,可还防不住一个普通小姑娘么?呵呵。 杀鸦青虽气得跺脚,看着穆出尘走远了,却也只好追了上去。 大公主私逃出宫的事情,皇帝有心隐瞒,然而派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早就盖不住了,待穆出尘带杀大公主回宫,师无忌正在上朝,她便直接去了凤仪宫,见到了母后冯氏,娘儿俩抱作一团,皇后先是痛哭,然后开始痛骂,骂完又哭了起来。 等皇帝急急赶来,皇后情绪已经发泄尽了,见他开始怒斥女儿,反倒护着不让,抹干眼泪道:“大妞妞才回来,你就急着打骂,你也不细细问问,她这一路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罪……我大妞妞野惯了,这性子是小时候养起来的,才过了几年舒坦日子,你就只知道拘着她,若不是拘狠了,怎么会跑掉……” 几个儿女之中,帝后最看重太子,却是最疼爱大公主,因为大公主出生的时候,皇帝无权无势,又正起战乱,大公主两岁时候就跟着母亲挖过野菜,扒过树皮,吃过不少苦,所以后来发迹了,夫妻俩都觉得亏欠她最多。 患难过的夫妻,感情自是与别不同,面对皇后无理指责,皇帝甚至都不反驳,只是打量女儿,见女儿还是那般模样,别说憔悴消瘦了,竟然还更显精神,不像是出去吃了苦头的的,心底又是遗憾又是得意,遗憾的是女儿若是没吃苦,必定不会长教训,得意的又是,果然是朕的女儿,走到哪里都不会吃亏。 如此皇帝的气也消了大半,却还是要做做样子,一把揪起女儿,坐在皇后的床榻边就打她的屁股,边打边道:“朕拘着她都能跑,若不拘着她岂不是要飞天了!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待着,眼看就要大了,这还能嫁人么?你再看看把你母后急成什么样了,你的孝道呢?看过的书学过的道理都吃进狗肚子里了吗?!” 杀鸦青因为内疚,起初既不反抗也不还嘴,等到被皇帝揪住打屁股才急了,她又不是真的小孩,还被国师看着呢,就这样被打屁股,丢人丢大发了! 她拼命挣扎,可是妖力被封印了,力气也跟平常小孩不差,竟然挣脱不了,随着一下一下打屁股声的响起,她发誓听到了角落处传来国师的轻笑声! 她怒不可揭的抬头瞪着穆国师,嘴里道:“我嫁什么人?我可是公主!只有我不想嫁,没有人敢不娶,你打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丢的可是国体!快放开我!你想要将来史书列传里记上一笔,我堂堂新宋大公主被皇帝揪住打屁股么!” 皇后的寝宫之内,除了心腹侍婢外,此时只有一个外臣,便是穆出尘,按理来说外臣不得出入后宫,但皇帝太信任他了,甚至允许他在皇宫内自由行走。 皇后想起穆国师在场后,急忙拉住皇帝,皇帝被杀鸦青一番抢白给气乐了,手一松,给她逃走了。 杀鸦青逃到穆国师的身后,将穆国师往前面一推,大有一股“这个人知道的太多了,可杀之”的意味。 可皇帝到底不会杀穆国师,却想起一件事,指着他道:“国师在得正好,朕曾许诺,若是国师将成菱找回来,便让成菱拜你为师,君无戏言,此事便这样定了,寻个黄道吉日,收了朕这块心病吧!” 嘎?还有这回事?杀鸦青脑袋一歪,惊奇的看着面前的穆出尘,而穆出尘微微一笑,道:“不敢,大公主身份高贵,出尘不敢逾越,不如我替我的师父收下她,日后便作我的师妹吧。” “甚好甚好!” 如此,在不知道师父是谁的前提下,杀鸦青就拜师了。 第45章 皇后生的本就是心病,见女儿好端端的回来,马上就不治而愈了。杀鸦青也难得的安分下来,对帝后孝顺,对俩弟弟关爱。 太子师成渝今年七岁,静王成谦五岁,有个杀鸦青的前车之鉴,皇帝教养皇子方面可是下了许多功夫,因此两个孩子年纪小小,一个沉稳有度,一个斯文有礼,大约就因为皇帝管的太严,所以长姐在他们心目中简直是无可比拟的存在—— 没有人能犯这么多事还能安然无恙! 没有人能触怒父皇这么多次还不被就地正法! 没有人能让父皇哭笑不得,母后边哭边笑! 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她,才害得父皇管我们这么严厉! 不过人都有一种慕强之心,当杀鸦青对他们和颜悦色,他俩立即又受宠若惊起来。杀鸦青见过平民家人和睦,就改了以往倨傲疏离的态度,皇帝见她性子好了,常常摸着胡茬作出一脸老怀安慰的表情。 日子一晃,又过去俩月了,杀鸦青渐渐憋不住了,半个月偷偷闯宫门已有六次,每次都被守卫拦了下来,皇帝喜欢她舍不得对她发作,但对外人就不是这样了,他下令,把公主的小像就挂在各个宫门守卫的班房里,谁要是放走了公主,就地免职流放。 宫门的守卫战战兢兢,检查进出人员及车马时已经到连买菜的框,送夜香的桶都不放过的地步了,简直丧病! 杀鸦青当初肯回来,实是因为担心皇后的病,现在皇后没事了,心中惦念的,又成了三河县的那一位了,然而惦念又有什么用?妖力被封实在出不了宫呐。 杀鸦青日日盼着穆国师给她解开封印,可穆国师却躲着她,虽他承诺收杀鸦青入师门,但他也说,拜师不能玩笑,需要带她回一趟师门,方能算作本门弟子。 这又是故弄得哪门子玄虚?皇帝竟然还听进去了!连连称好。然杀鸦青并不认为穆国师真心要她拜师,所说不过推托之词罢了,故而这事就暂且搁下了。 秋日的皇宫依旧美丽,常青树的绿,枫叶的红,银杏的黄,簇着琉璃碧瓦,富丽宫殿,将这人间最富美之地打扮得明艳瑰丽。 这一天晌午,杀鸦青在凤仪宫陪皇后用了午膳,又读戏本给她听,听着听着皇后就睡着了,她亲自给皇后盖上毛斗篷,然后退了出来。 她走到旧时候来的老地方,此处有一株百年银杏树,每当秋风起,枝头就有一片片的杏黄叶子随风落下,犹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落到地上就铺成了一张的巨大的黄毯。 杀鸦青见此情形赏心悦目,如孩童时那样就脱了鞋袜,踩在绵软的树叶上,又躺了下来,滚过来滚过去,让裙衫沾上杂草,发间嵌上黄叶,虽不够端庄,却难得的现出了天真烂漫的样子。 跟着她的婢子们已经见怪不怪了,自觉跑到四周守着,不令人接近。 虽然是十一月份的天气,但杀鸦青穿的厚实,午后的阳光又那般惬意,她躺在草叶上仰视那些层层杏叶,想起三河县的某个人家,院里也有一颗丰茂的大树。 她唇角带笑,身心放松,睡意昏昏,眼皮子也缓缓合上,做了一个美梦。 穆出尘来时,就看到一个宫装的小姑娘安详的睡在杏叶之中,老杏树的叶子随风而落,好似下了一场漫天黄金雨,散开树枝又如一把大伞,为她遮住耀眼的阳光。 见有人接近,侍婢们连忙过来,先是行了宫礼,然后又站立一排不让他靠近。然而她们如何能拦住国师?国师只对她们笑了笑,她们就深陷进他幽暗无底的眼瞳之中,无法自拔了。 国师的步子很轻,踩在草叶上一丝声音也没有,他停杀鸦青的面前,在没有旁人看着的时候,不自觉流露出了满心的喜爱。 这世上最无邪的,莫过于孩子的睡颜,凝视孩子熟睡的脸,能让疾行的步履暂时驻足,能让焦躁的内心获得片刻的安宁,能让他想起自己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初衷。 穆出尘这次的笑意只有一点点,却不是挂在脸上,而是从温柔的目光中熏出来的。他凝视良久,忽然感到有一丝秋寒,于是一双修长的手抬起,两根中指相对而曲,其余八指指尖相对相抵,指尖散发出微弱的光亮。 “魔主屠鸠,赎吾之罪……”他默念道。 纷落的银杏叶仿佛通了灵气,从树上掉落后,全都漫漫飘到了熟睡的杀鸦青身上,轻轻盖住了她的脚,遮住了她的身体,犹如一床被子一般罩住了她。 树林的鸟停止了叫声,微风不再有一丝寒意,杀鸦青睡得意外香甜暖和,她在梦中见到一位金盔银甲的仙人来接自己,他样貌坚毅而俊俏,目光温柔,尽是绵绵情意。 青儿,我愿舍去仙人之身,去凡间落地为人,回报你一片深情,你可愿嫁与我为妻,与我共度生生世世? 愿意的!愿意的!梦中她急忙点头。 黄粱一梦,不过弹指之间,杀鸦青这个梦却做了半个时辰,梦中她回了三河县,与李宿结为夫妻,再不想成仙成妖,过着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梦中他们还有两个孩子,有一天李宿找到她藏好的箱子,发现了一套金盔银甲,然后穿在了身上,等她发现已经迟了,李宿飞起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等等,她为什么挑起了箩筐?为什么箩筐里还有孩子?!这个跟在后面飞起来的老牛是怎么回事!? “好丑啊,不要啊——”杀鸦青吓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坐了起来,才发现不过是噩梦一场,竟梦见了刚才在凤仪宫读的戏本中的场景。 “公主,您醒了?”侍婢们连忙把她从落叶堆里挖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落叶?都压在我身上,难怪我会做噩梦呢,这是你们谁干的?” “公主赎罪,不是婢子们干的,婢子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来过吗?”杀鸦青狐疑着问。 “没有没有,婢子们一直守在这里,没有人来过。” 真奇怪,杀鸦青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了,拍拍身上的落叶,跑去看皇后醒来没有。 皇后早就醒了,当杀鸦青到了凤仪宫,还未进去就见到几位年轻女子出来,看其穿戴不似一般宫女,便知道是皇后召见这次新进的选侍了。 帝后和睦,但并不专宠,三宫六院古已有之,皇后豁达,不爱争闲气,反倒是皇帝励精图治,不贪图美色,故而后宫的宫殿一贯少丰饶,选侍这种事,几年也才一回。 选侍们后面还有宫女,俱捧着一些头面布匹等物,应该是皇后赏赐的。 她们看到杀鸦青过来,纷纷对她行礼,杀鸦青眼里只有皇后,瞧不起这群备选妃子,不过凡间风气如此,连皇后自己都习以为常,所以她也没什么好说。 她对这群女人视若未见,正要跨过门槛,突然有种浑身汗毛战栗的感觉,十分不舒服,便转过身对那些女子一个个相看,见她们个个低眉顺眼,并没有什么不妥。 真奇怪,刚才那股寒意是怎么回事?杀鸦青敏锐的感觉到了不对劲,就问这些选侍的名字。 选侍们早听说过大公主的名声,被她一问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的回答了,多一个字也没有说。 还是觉得不妥,杀鸦青在她们的脸上流连,挑出两个相貌漂亮的,跟自己的侍婢说:“你去跟前头的章公公说,这两个姑娘我不喜欢,叫父皇将人送回家去,好好发嫁了吧。” 这次的侍婢还未选召,既没有破身,也没有品级,杀鸦青不过是不希望有人迷惑了皇帝,就让他像现在这样寡淡着挺好。 不想那俩个女子噗通就跪下了,求大公主开恩。 所以杀鸦青就不明白了,凡间花容月貌的大姑娘,干嘛非要哭着喊着要给她当小娘,她道:“你们长得这样好看,这一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我就不更不喜欢了,去跟父皇说,我就不喜欢了。”说完就走了。 这大公主实在太任性了,还管到皇帝选妃子的事情上了,可师无忌真就把那俩姑娘送回去了,还多给了点赏赐。 原因很简单,这俩姑娘他还没见过,谈不上喜欢,而且大公主不悦,就该赶紧送走,息事宁人免得她兴致来了折腾人家,算是积德了。 有个宽厚且不爱色的父皇,其实挺好,可偏偏他不爱色,却有色来迷他。 两个漂亮的选侍,实际上只走了一人,另一人姓吴,乃常阳人,年方二八,恰是如花似玉的年华,她没有走,是因为她走不了,她早就死在后宫的一口井里了。 华溪宫是选侍在晋位之前住的地方,因为吴选侍长得特别漂亮,眼神勾人,小嘴会哄,管事的太监被她说了几句,就分给她一人住一间屋子。 吴选侍郁郁的回到自己的屋子,立刻有管事宫女来催她赶紧收拾东西走人,那吴选侍抬起头凶狠的将她一望,道:“吴选侍家在常阳,皇城里没有亲眷,现在天色已晚,允许她多留一日再出宫。” 管事宫女犹如中邪一般,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就被赶走了。 吴选侍关上门,气急败坏,拔了头上的发簪珠花砸在地上,恨声道:“好你个杀鸦青,算你狠!” 这一回没有特地憋着嗓音,她发出的声音竟然低沉得好似男子一般,接着她的样貌渐渐出现改变,身形变高,转眼化作一个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身长姿纤,体态风流,五官俊美之极,男生女相不足为奇,奇得是他有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态,吴选侍的美貌已算上层,与他一比,竟然成了云泥之别,且他不是别个,正是七尾狐子白凝苍! 古都皇宫之地,乃天子居所,兴建之初便召集天下有能之士参与,从选址、方位、布局全都有所对应,故而邪祟不敢侵扰。 须知这座皇宫可是换了三个朝代,若不是气势过硬,此处的冤魂恐怕都比得上阴朝地府了,可是宫内甚少出现过鬼魅冤魂,就连杀鸦青修炼成妖之后,也抗不过这里的王气,否则穆出尘就不必用镯子封住她的妖力了。 然而白凝苍却能把真的胡选侍杀了,化作她的模样留在这里多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的呢? 答案倒也不难,因为当年还有一位狐狸精曾经在此封妃,生生将一个朝代终结,那位“奸妃”恰恰就是白凝苍的生母。 狐族多妖娆,难怪白凝苍会长成玉人一般,他有八百年的修为,也不会是狐狸精贵妃和前朝哀帝之子。昔日狐狸精贵妃能够藏在皇宫之中,便是因为她有一个宝器,可保她在宫内平安无事,后来为了方便儿子入宫见她,她将此宝器炼成了一枚镯子和一只戒指,当她被雷神劈死之后,她的镯子失了踪,后来被穆出尘找到,再后来他在上面施了封印,套住了杀鸦青,而那只戒指一直还在白凝苍的手中。 至于白凝苍为何潜入进宫,也实在是因为他对花月容过分忠心的缘故,花月容现如今正在闭关养伤,闭关之前曾说起杀鸦青之事,嘱他寻找她的下落。白凝苍跑去三河县没有找到她,不知又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打听到三眼乌鸦托生成了人皇之女这件事,赫赫然就杀来了。 白凝苍以为杀鸦青识破了他,决心要决一死战,而杀鸦青若真是认出了他,又岂会只是将他赶走?她不过是感觉敏锐了一些,加上不希望宫里出现太过年轻貌美的妃子,离间了父皇母后的感情,故而才将他赶走。 真是巧到家了,杀鸦青不知危险已至,再次溜出宫去的时候给守卫们拦截,恭送回了自己住所。 与此同时,皇帝正在召见国师,穆出尘还是一副飘逸淡然的模样,皇帝却是摇头苦叹,道:“你与成菱都说,她这次溜出宫去有许多奇妙际遇,每次都能遇难成祥,加上遇到善人,故而并未吃多少苦头。” 皇帝必然会关心杀鸦青出宫后遇到的事,杀鸦青在穆出尘的配合下说了一些真话,一些假话,那些假话听起来可比真话要逼真许多。 “不错,陛下不必挂心,一路之上,但凡与大公主为难的,微臣已有惩戒,但凡与大公主有恩义的,微臣也都给予了赏赐,并未暴露大公主的身份。”穆出尘道。 “朕自然知道国师之周全,朕一方面庆幸成菱没事,一方面担忧她会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你看她今天又要闯出宫去,朕能拦住她的人,却拦不住她的心啊。” 穆出尘看了忧心忡忡皇帝一眼,垂了垂眼帘,淡淡道:“恐怕陛下也有所感,大公主非比常人,现在殿下还小,待时机成熟,皇宫是绝难困住她的,且殿下日后之成就不在陛下之下……” 听到这里,皇帝一惊,他已听国师说过许多回,说他的成菱十分特别,故而他也越发另眼相看,但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这个女儿会有这样的造化。 “国师……国师是说,我新宋将要出现一位女主?”皇帝大惊失色道。 穆出尘摇头,道:“陛下会错意了,微臣的意思是大公主的成就将不在陛下之下,却不在宫中亦不在庙堂。” “那在哪里?”皇帝感到不解,同时又安心不少。无论如何,若是女主继位,太子和静王将如何自处?那必然又是一出腥风血雨,非他愿意见到。 “微臣会带走大公主,从此大公主入我师门,微臣与大公主再不入世,大公主之成就在此。” “……” 皇帝这下子,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半晌才问:“你的意思是,成菱她……她不是凡尘之人?她有,有仙资?” “微臣是说……”穆出尘抬起头,一反往常的恭敬,冷冷的盯着皇帝,道:“你们留不住她,她不过是借皇后的肚子出世罢了,陛下只需知道这些,余下不必再问了。” 第四十六章 师无病今年三十有一,身材高大魁梧,站出来就是一身武夫的气概,他的妻子蒋氏,生于书香门第,相貌端庄,性情温柔,年纪比他小三岁,两人成婚多年,感情十分好。 夫妻俩十月下旬从家里出发,坐船去往皇都,一路上游山玩水,琴瑟和鸣,好不羡煞旁人,然而却有一天,蒋氏突然生了一场怪病。 这病十分奇怪,白日还好,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总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惨兮兮的道:“救救我……放我出去……” 蒋氏吓醒了,见一旁丈夫仍然睡得沉,就没有喊他,却辗传反侧再也睡不着了。 一连多日下来,蒋氏每天夜里都被吓醒,白天精神不济,食不下咽,眼看着人憔悴了下去,急得师无病将船停靠在码头,请了许多大夫来,都无济于事。 师无病起先还忍着,后来忍不住了,就揪住一个大夫,要去砸他的医馆招牌,把那位大夫逼急了,道:“这位官人,你打死我也无用,我见尊夫人不像是生病,倒像是中邪了,你,你还是请位道长做场法事吧!” 这话说得蹊跷,师无病不信鬼神,却耐不住爱妻情深,果然又去请附近的道观请道长来做法事,花了许多钱财,然而还是一点用也没有,蒋氏就像是枯萎的花儿一般,病恹恹的毫无生气。 师无病见不得爱妻受苦,又要去砸道观,这回还真动手了,拿着一把宝刀站在大门口,差遣侍卫去摘下牌匾,重重摔在地上,一脚跺个稀烂,还道:“你们道士只会装神弄鬼,真要紧的时候全无本事,我砸了你们的牌匾,毁了你们的鼎-炉,且看你们还怎么骗人!” 师大官人一身匪气,比土匪更要土匪,一道观的道士被逼得没有办法,这寺里住着一位来此挂单的老道长,听到外面动静很大,与他的一名俗家弟子出来看,正好撞见师无病在发作,就摸着胡子对气呼呼的师大官人笑道:“别砸了,别砸了,王爷,您犯不着动如此大的怒气呀。” 师无忌闻言一愣,打量那老道,见他白须飘飘,很神仙的模样,问:“你是何人,本王没有见过你,你如何认得本王?” 原来,还真是一位王爷! 师无忌是当今天子的的弟弟,当初与天子一齐打江山,颇有几分将才,后来天下安定了,获封东平王,此次乃受召去往皇都,而蒋氏便是他的王妃。 师家兄弟出身微末,至于祖上有如何如何了不起的先人,那都是后来找人翻史书连上的,因为是皇一代,所以不论是今上还是东平王,都还保有一分相对朴实的脾气。 而那白须飘飘的老道,说起来也不是别人,正是在此挂单的元徽道人。 元徽道人笑曰:“贫道元徽,同样未曾见过王爷,不过观这一脸面相,紫气东来,贵不可言,思来想去才冒喊了一声,呵呵呵呵。” 师无忌半信半疑,狐疑着打量元徽道人突然一把揪住他往外走。 “诶,诶,诶,王爷,请放开贫道。” “师父——”解三签追上去,被师无忌的侍卫拦住。 “你这个老道,看上去还像是有些本事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快跟我走,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师无忌边拖边走,将元徽道人往马匹上一送,然后跨坐上去,挟持着元徽真人就走了,这气势汹汹的匪气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劫回去一个压寨夫人呢。(¬_¬) 一路颠簸,都快把元徽真人的老骨头拆散了他们才来到渡口,挨着渡口停着一艘楼船,这楼船装饰得并不华丽,却很有气势,大约有百步之长,木板都是刷过桐油清漆,就与东平王一样,透着一股平实厚重的劲儿。 师无忌喊了两个侍卫接住,然后把元徽真人丢下马去,吩咐:“快去让他给咱王妃看看,说得有道理的,本王绝不吝啬赏赐,要是没本事还敢唬人使坏,就把这老东西丢下水喂鱼!” 哎哟哟,元徽真人被折腾的头晕眼花,叫人架着去了王妃面前,东平王王妃靠在床上,身上穿着整齐,脸上带着一块面纱,见一个老道长叫人架进来了,连忙道:“还不快放开这位老人家。” 侍卫果然放开了老道,又有侍婢抬了凳子过来,请他坐下。 “我家王爷是个粗人,见我一连病了多日,神药无解,故此十分着急,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老人家不要见怪。”王妃又道。 东平王是火样的性子,王妃却是水样的人,这以柔克刚,难怪王爷再大的火气,遇到王妃就没辙了。 元徽真人总算遇到个能好好说话的人,也弄清了发生什么事,不过是王爷自家媳妇病了,想要找个道士看看……不对,为什么是道士?不是应该找大夫吗? 元徽真人是有道行的,但又不是神仙,随便掐掐手指就能算出所有事,他喝了侍婢捧来的热茶,顺了口气,才抬头细细看王妃,道:“王妃病了,王爷不找大夫却找道士,可见不是一般的病症,来,让贫道给您拿拿脉象。” 王妃伸出手,就有侍婢取来小枕,并在她腕子上盖上一方丝帕,元徽真人拿了脉象,再请王妃取下面纱,王妃见对方是一名老者,也就取下了。 元徽真人还真会一点医术,可是他望闻问切之后发现,王妃根本没有病,既然不是病,那就是其他问题了。 他慢条斯理的问王妃一些琐碎的问题,不过是吃了什么,用了什么,症状是什么时候起,近来发生过什么变化没有之类,这些不必王妃亲口说,侍婢就替王妃回答了。 老道长问得琐碎,将王妃的生活习惯都知道了,末了闭上眼,站起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虽然是闭着眼,却不碰一件器皿,一件摆设,最后停在了一架菱花镜台面前,对那镜子道:“你是何人?”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惊到了,连刚刚进屋的王爷都愣住了,他这才想起,王妃屋子里这面镜子,并不是从家里带出来的,而是前不久,王妃嫌船上闷,带着侍从上了岸,在岸上买来的。 元徽真人虽不是神仙,勉强也能算个半仙了,他刚才他问清楚了,王妃在家时候没有异常,登上船之后也没有异常,异常是从下船去了一趟开始。 他怕是王妃招惹了邪祟,就开了“天眼”。 所谓“天眼”并不是真的“眼”,而是凡人修炼到一定境界之后,会出现一种比常人更敏锐许多的感觉,这种感觉也不是一直存在,如果修炼得法,可以任意控制这种感觉的发生和结束。 元徽真人开了天眼之后,并未在王妃身上感觉异常,他站起来走动,然后就发现这个屋子里还有一人存在。 元徽真人对着镜子又是说话,又是频频点头,就好像在与人交谈一般,因为事情太古怪,王爷、王妃以及侍婢都不敢打扰他,等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元徽真人突然回过头,睁开眼,而他的眼睛白乎乎的一片,眼球上竟然没有瞳孔! 王妃吓得一声惊呼,王爷过去将她护住,门外的侍卫连忙闯了进来,将元徽真人围住,这时,元徽真人再闭眼,再睁眼的时候恢复了寻常。 他捋了捋胡子,对眼前一触即发的阵势视若未见,笑道:“王爷,王妃有治了。” 往西三十里,有一个古老的县城,县里有个花枝巷,做的事古老的营生。每当夜幕降临,整条巷子灯火通明,男男女女,鲜衣怒马,纵情声色,最是繁华不过。 师无忌自成亲之后,甚少去青楼之地,这回按照老道长的吩咐来了花枝巷,随意选了一家花楼,找了俩女子喝酒陪菜,俩个女子见他衣裳光鲜,出手大方,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赚下这位客人度夜资。 师无忌也不是吃素的,磨磨唧唧灌得姐妹俩喝了许多酒水,纷纷站不起来,然后才拍了一锭银子,扬长而去。 有人去青楼,就为了喝酒吃菜么?还真是这样,师无忌捱到快三更天才出来,他满脸通红,打着酒嗝,浑身的胭脂香和酒味,走路摇摇晃晃,像极了夜归的寻芳客。 就在走出花枝巷不久,清冷的街巷里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然后有个女人从暗处举着提着一杆灯笼走过来,铃铛系在她的腰间,她见了师无忌,便对他嫣然一笑。 女人生的十分美丽,脸庞小巧,皮肤雪白,目含秋水,眼尾带着一股妩媚风情,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好似一位孝妇。 正所谓俏不俏一身孝,师无忌见过一些家里贫苦的人家,长辈或者丈夫去世了,女子会苦于生计被迫出来当私-娼,故而见到这个善作风情的白衣女子,就当做是那等人了。 那女子身上异香,走过去又回头对着师无忌一笑,两笑留情。 师无忌晕晕乎乎的见了,身上一热,嘟囔道:“哪家的妓子,笑得这样我见犹怜。”然后就跟着追上去了。 一路上白衣女子在前,他在后,七弯八绕到了一户破败的屋子门口,白衣女子站住,等师无忌过来,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他往屋里引。 师无忌一脚跨过门槛,突然顿住了,仿佛想起什么,懊恼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还是不进去了。” “你都跟着奴家来这里了,为什么却又不肯进去?难不成是觉得奴家不够漂亮吗?”白衣女子睇了一眼给他,娇嗔道。 这一眼真是极具魅惑,师无忌差点就要从了,但是听到由远及近的更鼓声,想起老道长的话,卡在门口道:“罢了罢了,我娘子在家卧病在床,我还是回家去吧。” “原来你有娘子,既然你有娘子,且娘子还病着,又怎么从花枝巷出来,可见你们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白衣女子说着,面目忽然一变,一张美貌的脸变得十分吓人,一双手化为毛茸茸的爪子,朝着师无忌扑了上去。 这哪里是美女,分明就是妖女。 师无忌被吓了一跳,亏他还算反应快,抬脚就是一踢,仗着身长腿长竟然将白衣女妖踢飞出去。那白衣女妖摔在地上,眼神冷厉,抬手甩袖,一道白绫飞了出去,缠住了师无忌的双脚,仿佛有灵性一般将他捆了起来。 师无忌双脚受制,跌倒在地,白衣女妖站起来冷笑:“天下男子皆薄幸,天下男子都该死!”说罢就要对师无忌动手了。 砰—— 砰—— 有声音响起,打断了正要害人的白衣女妖,她回过头去,师无忌也望过去,只见一团光亮已经十分靠近,待到那光亮更近了,他们才发现那是一个打更人提着一杆灯笼。 打更人一边敲着梆子,一边缓缓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白衣女妖的好事,岂容这样被打断,依旧抬袖一挥,飞出一道白绫去将打更人一并捆住。 一个无辜的更夫,不过就是夜路走多了,竟然遇到这般离奇又险恶之事,眼看他就要步师无忌的后尘,谁想这打更人不忙不忙,丢下灯笼,拿出匕首,对着飞来的白绫挥舞着,竟然将白绫斩成几条白片了。 好身手,师无忌暗道。 “三河县什么时候,来了你这样的女妖,这日子看来是没法静下来了。”打更人叹息着,走到白衣女妖面前,对她丑恶的模样没有一丝惧怕,还特地眯着眼将她打量了几下,叹道:“你可真丑。” 这打更人必然就是李宿了。 白衣女妖受到调侃,立即勃然大怒,一跃而起向着李宿冲过去,李宿用匕首去刺,女妖连忙躲开,再一个旋身,踢飞了他的匕首。 李宿的手有些发麻,他看着白衣女妖不好相与,笑了起来,抽出背上背的那根火烧金的风雷棍,对着她迎面打下。 这风雷棍是仙家法宝,威力十分强大,自李宿得了这个宝物,用起来简直得心应手,简直不像是他在用兵器,倒像是兵器活了,懂得在帮他。 师无忌看到那奇怪的打更人竟然占了上风,白衣女妖处处受制,显得十分害怕,更有几次欲逃,都被他截住了,不由想起老道长的话。 老道长对他说,往西三十里有个古县城叫做三河县,你去了之后就往花枝巷坐坐,快到三更时你就出来,你遇到第一个人之后就跟他走,然后你就能见到能治好王妃之人。 果然,他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李宿舞着风雷棍,对白衣女妖迎头劈下,那女妖惨叫一声断了气,掉在地上化为了一个巴掌大的蜘蛛。 “原来是蜘蛛精。”打更人的语气还有些失望。 不过区区两个月,李宿已经脱胎换骨,武艺道法更为精进,他重新将风雷棍背上,捡起掉在地上灯笼,进了面前的宅子。 这宅子其实是座废宅,平时李宿路过的时候都大门紧闭,也不知什么时候被蜘蛛精占据了,他挑着灯笼细看,院子荒芜,主屋的窗户上挂着蛛丝,里面传来一阵阵恶臭,他捂着鼻子,走进去细看,里面犹如盘丝洞一般,半空中挂着三四个“蚕蛹”一样的东西,均露出一张人脸。 原来这是蛛丝包裹着的尸体,最早的已经发臭,最晚的也死了一两日了。 最近县城里发生了失踪案,失踪的都是寻芳客,家人虽然报了案,却以为是在外面与妓子私奔了,捕快们在县城了搜罗了几回,大约因蜘蛛精施展了障眼法,也都没有找到。 李宿平时打更不经过花枝巷,因为发生了失踪案才临时改了路线,而蜘蛛精准备诱杀师无忌,吸食魂魄,所以也没有施障眼法,顺利被李宿跟上了。 李宿检查了一番,再没找到其他妖精,他就退了出来准备报案,心里还寻思着,自己老是发现离奇命案,看来名声是保不住了,不知道这回又怎么解释,总不能挑着蜘蛛的尸体去跟衙门说,此乃凶手吧。 不想他一转身就撞上一人,正是师无忌,他脚上缠着的白绫在蜘蛛精死后化为蛛丝,被他一挣而断,此刻他抓住李宿,笑道:“就是你了,快跟我走吧!”那神色殷切得让李宿不寒而栗,正要喝止,就听师无忌又道:“你可认识一位姓徐的捕头?” 菱花镜台是一件摄魂的法器,花月容自元神复活之后,无处依托,想方设法的找寻自己的妖丹,又设计使李宿和杀鸦青钻入拳套,那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她藏进了菱花镜里,深夜诱使徐捕头过去,占了他的躯体,换了他的灵魂。 后来徐捕头的身-体落在了异界,魂魄却还困在镜子之中,这镜台随着翻船一齐落了水,后来被两个渔人捞了起来发卖,正巧被王妃看见,王妃喜爱它的做工和雕刻,买回来摆在船上。 徐捕头就在镜子里,奈何阴阳相隔,他有没有花月容那等法力,寻常人看不见他。 这世上有些人敏锐,有些人迟钝,东平王妃便是属于五感格外敏锐的人,她虽然看不见徐捕头,半梦半醒只见却听见他的呼喊,久而久之成了心病。 元徽真人与李宿一样是堕仙,一样今生记不得往事,一样有着过人之处,他遇上徐捕头可谓机缘,听了他的述说,卜了一卦,引着师无忌去找来李宿,让李宿救王妃是假,搭救徐捕头才是真。 事有轻重缓急,李宿一听与徐捕头有关,也不二话,连打更的差事也不干了,立即就要跟着去见他。 师无忌的船在渡头停着,而他的马车停的不远,两人一道上了马车,各自有许多不解问对方,师无忌为了表明诚意,首先说了自己的妻子如何买了一架菱花镜台,如何中了邪,如何找到元徽真人,如何早打他。 李宿听了,方才想起元徽真人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自己的兵器还是人家给的,一时心热,也不隐瞒,将自己和徐捕头如何落水,如何进了异界,徐捕头如何惨死也都说了。 其实李宿说起这些,因为过程太过匪夷所思,未必指望师无忌能全信,便是被对方当做疯子也不例外,而师无忌本来不信神鬼之事,可是方才眼见蜘蛛精害人性命,现在听他说了这些,还真全信了,道:“我原以为,那些神鬼传奇全是人杜撰,用来哄骗无知妇孺的,如今才知道,这世上真有有许多匪夷所思之事,先生当为神人也。” “我幼年发生变故,后来自轰雷声中清醒,双眼异变,能见死人之幽魂。起先我也十分苦恼,渐渐发现也不定是坏事,天既然赋我一双奇眼,必然有我用武之处。你若称我为奇,我也不推辞,只是神人是不敢当的。”李宿笑道。 “先生谦虚了,只是刚才听说,与先生一起的还有一位姑娘,不知现在何处?先生跟我走了,她若等不到先生回家,可会着急?是否需要我派人去通报一声?” 东平王从刚才简短的叙述中,得知李宿之所以获救,乃是因为有位姑娘相救的缘故,虽然李宿对这位姑娘说得不多,但从语气神态之中,可以猜测两人怕是一对眷侣,立即体贴的提议到,奈何这手刀子,戳得是刀刀见血,李宿的笑容马上化去了,淡淡道:“自那件事后,她便走了,估计是有要事。” 估计?东平王立即意识到,原来这位神人,是给人家姑娘抛弃了啊,啧啧。 若是东平王见过几年之前李宿的熊样,定然不敢相信他就是眼前之人,现在只觉得眼前这人,浑身充盈一股生气,面目俊逸,目含神采,身姿欣长,说起话来听得人心悦诚服,方才的身手也很矫健,说他是个更夫,实在不像,更像是侠客隐士之流,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同情他(因为被抛弃),暗道:如若他真能治好我的妻,无论如何也一定要与他拜个把子,到时候再叫皇兄提拔他,封个神官儿做做,到时候便是大家闺秀也娶得。 只是他不知,如果真与李宿拜了把子,那师成菱日后知情,还不得活活咬死他才好。 第四十七章 天不亮,师无忌的马车就赶到了渡头,下车后与李宿把臂同行,称兄道弟,惊得船上的侍卫合不拢嘴,须知他家王爷最是眼高于顶,什么时候跟个平民这样亲热了? 上了船,元徽真人出来相迎,见了他呵呵笑道:“有缘人自有缘分相见,天君这些日子可好?” 又见天君?李宿这回倒是知道了礼数,先是作了一揖,然后道:“老道长,这回又是你,你上次赐我的宝贝我还用着,可多谢您老人家了。” “无妨的无妨的,本就是物归原主,呵呵呵呵。”元徽真人摸着胡子笑。 “为何这样说?还有道长为何每次称呼我为天君?”李宿不解问。 “这个嘛……呵呵呵呵……”元徽真人打量了李宿几眼,内行人看门道,他见李宿双目出彩,精神焕发,器宇不凡,就知道是上道了,于是接着道:“贫道喜欢!” “……” 元徽真人虽然道观在不名山,早些年极爱云游,他老早就与李宿有过一面之缘,不是在水边那次,而是更久,久到了李宿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有一年他来到三河县来,经过一户人家,看到一个孩子痴痴呆呆的坐在门口望天,他看着孩子的面相十分特别,应该是长命百岁富贵命,怎么会变成这样样子? 于是算了一卦,结果让他大惊失色,这孩子不知为何断了命途,且日后会有极大的造化,却不会再是他了。 正好门里出来的一位妇人,他就问起此事,妇人只当他胡言乱语,当即大怒,用扫帚将他赶出来了。 元徽真人因勘不破此事,回了道观闭关修炼,神游太虚,偶尔获悉一些匪夷所思,有相互无关的片段,慢慢联系起来,推算出人间将有浩劫,有位天上的神仙要将世,以那孩子托生,救万民于水火。 又过了几年,一日不名山被雷电云团围住,声势赫人,突然天降巨雷,将偏殿轰塌了,后来云散日出,小道士清理破砖残瓦的时候,发现了风雷棍。 而那一天,也就是雷神降世之日。 再见李宿,元徽真人将这些前因后果瞒住,凭李宿自己去醒悟,道家讲究一个水到渠成,上次既然是李宿自己将醒世丸给吐了,说明他的机缘还没有到,既然时机未到,就不必强求了,呵呵呵呵呵。 元徽真人笑得一脸“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说”的表情,看的李宿感觉毛毛的,而师无忌可等不得他们大眼对小眼,出声道:“道长,人我给你带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好好好。”元徽真人摸着胡子,突然抓住李宿的手腕,拉着他就往身后一个小房里去了。 这里本来是堆放杂货的地方,此刻就放了一架菱花镜台,李宿一走进去,就看到徐捕头披头散发的站在镜子里,看见他来双目犹如发光,贴着镜面想要出来,却硬是出不来。 “徐大哥!”李宿越过元徽真人,走过去面对镜子,激动的道:“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这算是活着吗?有镜子里的世界,凡人可是进不去的。元徽真人在后面道:“也不能算是活着,只是灵魂被困住了,出不来罢了。” “是了,我只知道徐大哥被妖精夺舍,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现在想来落水之前就出事了,这该如何是好,道长,你可有办法救我徐大哥么?” 若非花月容瞄上他与青儿,也不至于累得徐捕快受这样的罪,更不至于让徐家母子成了孤儿寡母,此事一直令李宿心神难安,愧疚不已,乍见徐捕头之魂魄困锁,恨不能使出全身解术,将其救回来才好。 元徽真人道:“王妃之所以憔悴,便是因为听到着镜中魂魄惨叫的缘故,她与这只鬼产生了机缘,即便把镜台移出来,也是无济于事的……如果想要他不再困扰王妃,需得将他从镜中救出来,自然就不会再纠缠王妃,王爷……贫道不让你劈坏镜面,乃是因为镜子里的不是恶鬼,乃是一个受到陷害的好人呐。” 师无忌冷眼旁观,元徽真人要找到镜中鬼,尚需要一番动作,这李贤弟一来就能看到,果然是天生异眼,身怀神功。 李宿一脸惊讶,才知道面前是一位王爷,而师无忌早从他嘴里听闻过徐捕头的事迹,就道:“既然是好人,本王也不愿好人一直受苦,若你们还有别的办法将他放出来,尽管一试,本王必定配合。” “是了,道长,到底要如何才能将他救出来?”李宿问。 元徽真人又道:“救出来简单,以天君之鲜血,化在朱砂内,给我画一道符咒即可,然而救出来怎么办?此鬼心底纯良,身上没有戾气,一旦从镜子里走出来,不多时就会被牛头马面带走,押送去投胎了。” 李宿的血有法力,故而元徽真人有此言他并不意外,只不过人死之后投胎转世,不是正常的么?李宿忽然悟了,问:“道长是说,徐大哥不必投胎,莫非还有让他死而复生之策?” 元徽真人呵呵笑着,道:“若非山人自有妙计,也不必这样麻烦了。天君听贫道言,此人阳寿未尽,还能还魂,只需要找一具死后不足三天的尸体,贫道就能让他借尸还魂,你看好与不好呀。” 这真是极好的!李宿可怜那孤儿寡母,虽然借尸还魂未免耸人听闻,但若徐捕快还能复生,照顾妻儿,便能弥补他心中的愧疚。 徐捕快在镜子里,听见了老道长的话,连忙跪下叩拜,一双灰白色的脸上流下眼泪。 “借尸还魂倒是稀奇,也让本王开开眼界,只是哪里去找尸体呢?本王派人去义庄找找罢。”师无忌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元徽真人的用意,不得不赞一声周到,对之前无礼的举动,也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有的。”李宿突然想到,转身对师无忌道:“烦请王爷一事。” “说!” “我今晚打死那只蜘蛛精死后,见废屋里都是死人,其中有人死了不久,还请王爷派人去找来,给道长看看,能不能用来还魂。” 没错,眼下就有尸体,师无忌一拍脑袋,马上排人去把废屋里的尸体搬来。 “嗯,极好,蜘蛛精喜吸食人的魂魄修炼,没了魂魄的尸体,正好借来一用。”元徽真人一副贫道早就算计到了的表情,看来他指点师无忌去花枝巷,而不是直接去李宿家里找,也是有用意的。 这一边有高人指点,徐捕快借尸还魂不在话下,那一边的杀鸦青却呼呼大睡,还不知危险已到。 七尾狐子白凝苍,有着八百年的道行,说不是千年大妖,可七尾狐族十分有灵性,生性狡猾,最擅长魅惑。 深夜,白凝苍变出原形,以一只小狐狸的模样潜入公主所住的宫殿,又做法让外面的太监宫女昏睡,再从窗户溜进去,恢复妖状,伏在杀鸦青身边。 白凝苍穿着白狐披风,衣襟上是一圈厚厚的毛皮,整个人陷在毛茸茸里面,越发显得脸小俊美了,他冷冷打量熟睡的杀鸦青,然后四处看去,怕自己遭了埋伏。 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杀鸦青是真的没有料到他会来,他便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对着她的脖子狠狠砍下去。 杀鸦青被一股杀意惊醒,宫殿里贵人睡觉,外面是会点上长夜灯的,她睁开眼看到面前有个人影,所以刀锋逼近的那一刻,恰恰是那个时候,杀鸦青往旁边一躲,脖子虽然被划伤了,好歹还完好无损搁在脖子上。 杀鸦青的妖术被封,滚到床下抽出一把宝剑,并大叫起来:“抓刺客!” 这整个宫殿的人都被白凝苍迷昏了,哪里有人来救她? “不用喊了,杀鸦青,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若是寻常此刻,此事该叫的是公主的名号,竟然喊出这个名字,来人就不是普通人了。 杀鸦青举着宝剑,怒道:“你是何方神圣,竟然跑到我的宫里作乱!” “你竟然不认得我了?”白凝苍气愤之极。 嘎嘎?杀鸦青把脑袋一歪,仔细打量他,还是没有想起来。 白凝苍会生气,也是有缘故的,而这个缘故就出在北冥妖王花月容的身上。 妖族并都如狼妖那般忠贞,天性所致,有些妖精也很乱来,比如蛇喜淫,而狐喜骚。 花月容当年统领了整个妖界,她握有权势,本领高强,男妖爱她无比美貌,女妖爱她风流彪悍,真可谓男女皆杀。 妖族没有凡人那么卫道,皆凭着本性-欲-望争夺,花月容荤素不禁,男欢女爱她喜欢,假凤虚凰她能擅长,所谓不过一时排遣,谈什么你情我爱,偏偏她这个样子,还有人对她十分迷恋,便如白凝苍。 花月容对杀鸦青另眼相看,而杀鸦青不识好歹,竟然不识抬举,还背叛妖王,白凝苍对她心恨已久,早就开始磨牙了,他以前天天恨着,时不时就想掐上一把的老对头,如今面对面,竟然说不记得他了,这是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啊! “你太过分了!”白凝苍气得声音都尖锐了起来,匕首掉在地上,化作一只巨大的九尾狐狸,凶恶的朝着杀鸦青撕咬过去。 第四十八章 第六十七章 杀鸦青撞破窗棂滚了出去,见宫女和太监躺在院子里,便知道大事不妙,半刻不敢耽搁往外跑。 七尾狐撞破大门追了出去,四脚奔跑,突然腾空而起,杀鸦青只感到一大片阴云罩在头上,果然一眨眼,巨大的妖兽跃到了他的前面,一抓拍过来,她没有躲过,被撞到了墙壁上。 杀鸦青滚在地上,妖兽眼里血红一片,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张大嘴巴就要咬下来,正在这时,杀鸦青举起一只手,掌中有一面小镜,镜盖打开,镜面放出光芒,照在七尾狐身上,它便不能动弹了。 杀鸦青这才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将小镜子对着七尾狐放在地上,冷笑道:“现在知道我记不住你的原因了吧,这样你都赢不过我,要我怎么记住你?” 这枚小镜乃黄铜打磨镜面,纯金铸壳,后面刻着金符印,便是传说中有法力的照妖镜,只要打开盖子,镜面对着妖物就能用了,乃是杀鸦青以前收集的物件之一。 皇宫里少不了进贡珍宝,杀鸦青以前仗着宠爱,看到特别的东西只管开口向皇帝要,她在床下修了一格一格的暗格,用来存放这些东西,那时候她还没修成妖体,故而用得此镜,方才她滚下床后,就取出了照妖镜,之所以没有立即拿出来,是因为她没有别的可用之物,定要寻一个不会失手的机会才行。 七尾狐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一时大意中了招,被定住了身形,眼看着杀鸦青拎着宝剑过来,杀鸦青也不客气,一剑一剑的刺向它毛绒粗壮的腿脚——为什么是腿脚?因为妖兽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杀鸦青跳起来都杀不到它的要害,就只能刺到人家腿脚。 妖兽被刺得嗷嗷叫,却不能动弹,气得眼里都流出来了。 ——杀鸦青,你耍阴招,有本事与我堂堂正正厮杀一场! “难道不是你先来偷袭我的?”杀鸦青的宝剑,对于妖兽而言,就好比一根刺,杀不死它,却能让它疼得欲生欲死,且杀鸦青刁钻,专门刺向妖兽的指缝,那滋味犹如竹签刺指甲缝,最销魂不过。 ——啊,疼疼疼,你这个贱妖,你杀了我吧,就算我死,妖王也会为我报仇的! “哦,原来是花月容叫你来杀我的?”杀鸦青一愣,举着宝剑又是一笑,道:“她自己不来,想是伤势过重,躲起来养伤了罢,却派来你这么个小脚色,果然是旗下无大将了。” ——你!妖王也是凭你能随意取笑的?我要杀了你! 妖兽怒火旺盛,拼命挣脱,奈何照妖镜死死箍着不让它,它挣了挣,又败了下来。 杀鸦青心想,这样耍弄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该干脆一些才是。她的床下还有一把弹弓,是她七岁时候亲手设计,丸子铸造得十分特别,全是纯银打造,一边是圆球,一边是银锥,如果抹上她藏起的西域蛇毒,再刺入妖兽心房,可以将它杀死。 这样一想,她又回了宫殿,找出弹弓和毒药,抹上再出来准备诛妖,可是等她出来的时候发现妖兽不见了,他逃走了。 此时不跑,就该命丧于此了,妖兽拼命一搏,才侥幸逃走了。 “噢,挣脱了啊,可真够拼的。”她拎着弹弓站在门口,看见地上的镜子从中裂开了,可见还是差了一截。 这一回杀鸦青赢得才是侥幸,她妖力全失,又没有想到会有妖精能闯进宫来,若不是她以前有收集法器的兴趣,或者说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这些法器被人取出来拿走,那将被置于死地的便是她自己了。 却说白凝苍逃走了,惊吓大于伤势,他跑过御花园,躲在一丛矮树林下,气喘吁吁,嘬着受伤的手指,泪盈盈的恨着自己大意,正懊悔不已,突然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刚才那个白影钻进这里就不见了!” “快搜!” “保护陛下!” 然后有人撩开了树枝,发现矮丛里躲着一人,恶狠狠的用剑指着他,道:“你是谁?出来!” 原来他刚才跑的时候被御前侍卫看见了,跟着追了来,须知现在到了四更天,这个时间无故在外面游荡,被抓住当做刺客杀死也是活该。 白凝苍低头咬牙,然后抬起头就化了另一张容貌,瓜子儿似的小脸,两道胧烟眉,一双杏眼里含着水意,任何男人只要见了这种我见犹怜的绝色,都没法不动容。 狐媚乃狐族之本色,可是,天色太暗了,那个御前侍卫看不见他的模样,凶恶的将他揪出来摔在地上之后,才发现他是个天生尤物的“她”,这个时候才后悔,恐怕也晚了。 “是个女子!你是什么人?!为何私藏在此!” “回禀陛下,不是刺客,是一名女子!” 随着一阵脚步声和喧哗声响起,白凝苍眉眼一挑,抬头看去,果然见到一群侍卫太监簇拥着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中年男子。 师无忌一向勤勉,四更天就已经起来了,去看一会儿折子,不多时就该上朝了,没想到却在半路遇到意外,御前侍卫说看到白影,怕是有刺客,纷纷将他护住了,过了会儿又说是个女子,这才引起他的注意过来一看。 数名侍卫将白凝苍押着,两个太监提着灯笼站在两边,熏黄的光照在这个柔弱无依的女子身上,她头发散乱,穿着一身雪色薄裙,一张绝色的小脸露出受到惊吓的神色,双目垂着眼泪,看上去十分可怜可爱。 这情形,就好比一群大灰狼在欺负一只弱小的白兔一样,御前侍卫的凶恶,更衬托了白凝苍的无辜无助。 师无忌见是个可怜女子,打量了她片刻,竟然走过去亲自将她扶起来,有太监阻止道:“陛下,小心她是刺客!” 师无忌哈哈一笑,道:“你看她这样柔弱,衣衫这样单薄,哪里藏得住凶器。”然后又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躲在这里,难不成是个妖精变的?” 有些人,就是会无意之中说出真相,白凝苍刚刚在杀鸦青那儿吃了苦头,现在见到皇帝,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细声细气的道:“陛下,小女并非妖精,小女只是迷路了而已。” 啥,迷路?四更天?御花园? 白凝苍一说出口,就觉得扯瞎了,马上又道:“……是这样的,今夜小女突然发丢了一只戒指,因为是祖传之物,心中忐忑不安,彻夜难眠,便想偷偷出来寻找,谁知道夜色太重迷了方向,在这里兜兜转转不知该如何是好,未向惊扰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白凝苍说话之间,一股一股的骚气扑向师无忌,这骚气闻在凡人鼻息之中,只会让他们觉得异香扑鼻,从而春心大动。 师无忌也觉得这个女子气息十分好闻,稍稍还坚持了会儿,狐疑问:“即便你说得是真的,为何不等天亮了再出来找?这深夜哪能找到那么小的首饰。” 说到这里,白凝苍故作委屈,甚至双目垂泪,嘤嘤咛咛的道:“小女白日里冲撞了大公主,等天亮了便要被送出宫去,故而不得不深夜出来寻找。” 师无忌这才想起,白天确实答应送走两个选侍,原来其中就有她。 既然是选侍,便是皇帝的女人,还未送出宫的选侍,就还是皇帝的女人,之前白凝苍的目标在杀鸦青,不曾对皇帝动手脚,但是现在改变了心思,故作柔媚之态,半羞半怯的抬眼偷看师无忌,一旦对上目光,又故意低下头。 师无忌如今三十六岁,虽不年少却也不老,且又是开国之君,举手投足带着一股天生的气概,一个是英雄,一个是“美人”,就好比书上说的那样,干材烈火,一拍即合。 这事真不能怪师无忌,实在是狐媚之妖过于凶残,白凝苍之母就是前朝妖妃,可谓祸国殃民一族,不过……他不是公的么? 呵呵哒,都说是妖了,只要着了他的道,到时候皇帝意乱心迷,交不交-合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他听之信之,即便不能再毁掉一个国家,下旨处死一个公主倒是行得通的。 师无忌亲自扶着白凝苍回到住所,白凝苍一走一跛,还委屈道:“小女在御花园疾走,踩到断枝伤了脚,还请陛下勿怪。” 师无忌怜香惜玉,一把将她横抱,就这么抱着送了回去,幸好早朝时候到了,不然两人还真就鸳鸳想抱去了,师无忌虽然不舍,却还是整了衣冠去上朝去了。 当日,师无忌下朝,第一个指令,便是封吴选侍为美人,赐玉华宫。 须知,师无忌的嫔妃不多,玉华宫至今没有主妃,白凝苍入住之后,便成了一宫之主,而这个宫殿,正好是他母亲刚刚入宫时候住过的地方,这也算是冥冥中的照应了。 杀鸦青还不知道,自己赶走的人竟然不但没走,还收到了晋封,此事无人敢告诉她,且她也心不在此,如今妖精都能进皇宫了,她怎么也得揪出这个妖精,而要揪出这个妖精之前,必须先找到穆出尘给她解开封印,但是—— 午膳时候,师无忌抽空叫来了最近一直不太安分的大女儿,语重心长的说了一番话。 “成菱,来,到朕面前来。” “噢。”杀鸦青上前,乖乖站到皇帝的面前,问:“父皇,穆国……” “成菱啊,这半个月来,你七次私闯宫门,而这一个月来,你三次顶撞太子太傅,堂而皇之唆使太子翘学,还教静王装病,殴打御前侍卫……”师无忌抚住脑壳,似十分头疼:“也就罢了,照说朕也该习惯了,可你竟然三更半夜砸了自己的宫殿,宫门破了那么大一个窟窿,整个前殿的墙都给毁了……你给朕说说,朕实在是好奇,这么大的动静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呃……”杀鸦青即便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楚了。 “你这么大能耐,你咋不飞呢?”皇帝重重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恨不能将自己抽一顿,怎么生出如此厉害的丫头来。 第四十九章 若真上了天,还不得把皇帝吓死呀。 都说人间帝王是紫微星下凡,即便师无忌真的是星君下凡,到了人间也就是个命硬一些的凡人,遇到讲道理的神仙,可能还有情面可讲,遇到妖精可就难办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白凝苍真的像他母亲一样行事,惊动了仙界,必定有仙人出手除妖,可是白凝苍并不动摇国本,不过是一味灌迷魂汤,祸害一位本就不容于世的公主,于国于人间无害,影响不大,还不至于传到仙界去。 杀鸦青挨了一番教训,出来时心情十分沉重,因为她得知了一个噩耗——国师已经离开京城了。 这些年,穆国师忙忙碌碌,东奔西跑,说是替新宋督建永宁塔,有时候一去就是三五月,甚至是半年,若是他真的一去不回,杀鸦青又该怎么办? 若非的确有要事,穆出尘不会突然离京,他又不能想到,当年狐狸精贵妃竟然会将宝器一分为二,也不会想到,狐狸精贵妃的儿子会跟杀鸦青结仇,若非如此,皇宫乃是困住杀鸦青,又能保护她的绝佳场所。 这是能说,杀鸦青实在太会结仇了。 照理来说,公主的宫殿破损了,修葺其间,理应搬到皇后或者别的妃子那里去住,由她们照顾,但皇后才刚刚病愈,而其他的妃子不敢接手,最后皇帝下旨,还让她原样住着。 本来也就是三五天的事,另外,前殿墙壁破了,里面还有内殿,除了内殿还有偏殿,并没有多大影响,至于嘈杂不便之处,权当是对她破坏宫室的惩罚了。 杀鸦青哪里怕嘈杂吵闹,她怕的是那个妖精,她翻出以前收藏的小法器和绳索、铲子,小心的埋在院子里,或者挂在树上,当别人都靠不住的时候,总要自救吧,何况那晚闯进来的妖精看似不是很厉害,说不定靠这些手段就能降得住。 七尾狐族虽然灵力高强,但白凝苍是个例外,他十足的狐狸精性儿,平日就爱打扮的玉树临风,搔首弄姿,不爱修炼,妖力也的确还有进步的余地,但是他那门天生的本领是无人能及的,扮作宫妃,略施手段就让师无忌迷迷道道了。 师无忌一连数日都召华美人侍寝,华美人迷了他的魂窍,让他一人自娱自乐,还以为自己正在颠鸾倒凤,畅快淋漓,末了华美人才躺在他身边,悄悄耳语一些话,一边说着,一边吐出骚-气,钻进师无忌的眼耳口鼻,熏他的心肝肚肠。 母亲的惨死让他记忆犹新,因而对皇帝不敢下手太重,皇帝一开始还有所挣扎,渐渐也开始觉得大公主面目可憎了。 “陛下,大公主是妖怪。”华美人悄悄道。 半梦半醒之间,师无忌还在嗤之以鼻,道:“朕的爱女,怎么会是妖怪?” “你看她形容举动,哪里像个常人孩童,哪有孩童能将宫墙撞毁?她分明是个妖怪……你的女儿是妖怪!” “不是……” “她跟太子和静王都不像,当初前朝覆灭,民不聊生,妖孽横出,就有妖精钻进了皇后的肚子,吃了你真正的女儿,变成她的样子出生,她不是你的女儿是妖怪!” “胡说……” 妖怪…… 妖怪…… 这样日日念着,像一颗种子一样在皇帝心里生了根,一日他与着皇后用膳,太子、静王和杀鸦青陪在身边,他一会儿看看太子,一会儿看看静王,一会儿看看杀鸦青,总觉得她的确跟他和皇后以及俩儿子长得不太像。 杀鸦青本来就是元神夺胎而生,越长越像乌鸦精时候的模样也情有可原,自然跟家里其他人不一样。 “成菱啊,你眉头的红痕……是不是变长了?”师无忌突然问。 杀鸦青放下象箸,摸了摸额头,道:“孩儿出生起就有这胎记,随着年岁增长,长长了也不足为奇吧。” 太子和静王看过去,都赞姐姐这个胎记生的位置十分巧妙,连皇后都笑着说:“成菱这胎记若是长在别的地方,可就难以遮掩,正好长在眉心处,待年纪再长大一些,画个眉心妆,只怕不仅不丑,还更好看呢。” “是啊……不丑,的确特别,真是太特别了。”师无忌打量着那红痕,脸色有些不好,不知在想什么。 杀鸦青看他心不在焉,突然想起今日听闻的一件事,笑问:“父皇,听说您最近常去玉华宫?母后凤体已经痊愈了,你今晚不如歇在凤仪宫,晚膳我们一家人也一起吃好么?” 嗯,他们才是一家人,玉华宫或者别的什么宫,那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凡人皇帝就这点不好,总要有个三宫六院碍眼。 若是平常,皇帝也就随口应了,但不知为何,今天心情不好,冷笑道:“身为儿女,竟然管起父母之事了。” 这话听得杀鸦青一惊,因为父皇不论她闯多大的祸,都不曾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何况她这次也没有说过分。 皇后见势头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太子比静王乖觉一些,也忙给父皇布菜,将话题扯到盘子里的菜色上面。 到了夜晚,果然只有杀鸦青、太子和静王陪着皇后用膳,而皇帝又去了玉华宫。 皇帝本来是想顾全皇后颜面的,奈何一到夜晚就不知不觉朝着玉华宫迈腿,待入夜就寝后,师无忌侧身而卧,而白凝苍睡在他身后,一边用手指按着他头上的穴位,助他精神放松,一边依旧吹着枕头风,这些喃喃细语钻进师无忌的耳朵眼里,一向抗拒的他竟然突然自言自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一样呢?” “什么不一样?”白凝苍连忙追问。 “成菱不一样了,她不一样了。” 白凝苍心中一喜,暗道这皇帝还算有定力,现在才开始着道,他狡猾的笑着,有道是水滴石穿,慢慢熏着,早晚把皇帝的心熏成黑的。 次日,师无忌醒来,早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了,见华美人还睡着,暧昧的拍了拍他的翘屁-股,起身准备上朝了。 华美人自得宠爱,这些时日竟然从未拜见过皇后娘娘,虽然皇帝说过,华美人身体不好,不必日日请安,只需要初一和十五去凤仪宫就行了,但是这样不合礼数的关照,被一向更不合礼数的大公主知道了,十分生气,后果严重。 你敢夜夜承欢,你还敢说身体不好不去请安?果然杀鸦青就带着人冲进了玉华宫,然后她就发现,这位我见犹怜,恨不能被风一吹就倒的美人儿,可不就是应该前些日子被赶出去的两名选侍之一? “是你?”杀鸦青指着她道:“你没有出宫?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过大公主。”华美人柔柔弱弱的行礼,道:“承蒙陛下怜惜,册封臣妾为美人,臣妾不敢私自出宫,违背大公主之令,实在非我本意,还望大公主不要见责。” 如何见责?如今他已经成了皇帝的“女人”,就不能随意被赶出宫了,华美人低头掩饰住眼中的得意,他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枚不起眼的戒指,这戒指收敛住了他所有的妖气,与杀鸦青不同的是,这戒指可没有封印,他能够自如的摘取,如今他变成女子模样,还带着戒指,完完全全像个美人,身上一丝妖气也看不见。 杀鸦青这些日子等着妖精来杀自己,久等不来,见了华美人也是起疑,但瞧不出破绽,又恼恨她迷惑自己父皇,有心给她一个教训。 杀鸦青既然要出手整治宫妃,并不会当面教训,事实上过来人都知道,大公主要是当面打谁,这事情就这么掀过去了,如果不打人就走,则说明好戏在后面,需得自求多福。 就在杀鸦青转身要走之际,恰恰好师无忌就到了,自己前脚才来,父皇后脚就到,且自己来的时候,父皇应该正在前殿与大臣议政,即便有人通风报信,他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就放下国事赶来?杀鸦青一想,简直不寒而栗,狠狠瞪了身后的花美人一眼,在她看来,此女必定有蹊跷。 杀鸦青起了杀心,华美人立即一抖,仿佛是被惊吓到了,装出一副连站也站不住的模样,看得师无忌一阵心痛,越过杀鸦青将她搂住,怜爱的问:“华美人,你怎么了?” 这男妖若是假扮女子,有时候比女妖更可怕,因为男妖更能懂得男人的想法和心态,所以华美人抬起头,苍白着一张小脸,惶恐的摇头,带着哭腔道:“没有,大公主来看看臣妾,并没有发生什么,是臣妾自己胆小,上不得台面。” 这话一说,师无忌立即认为是杀鸦青欺辱了华美人,想到昨日她要自己去凤仪宫,自己偏偏来了玉华宫,只怕因此给华美人招来横祸,他认定女儿霸道利害,就认定华美人无辜受欺,便咬牙道:“成菱,你怎么说?” “孩儿觉得……华美人所言甚是,她胆小,我又没有碰她,只看她一眼,她就觉得我可怕,可我才区区这么点儿大,我都不知道她在怕什么。”然后她笑着亲切的问华美人,道:“嘻嘻,难不成你在背后说过我的坏话?所以才这么怕我?” 杀鸦青装作天真的模样,她穿着红裙红袄,两个袖子肘缝着两圈雪白的毛,双手交握相托,脚尖一垫一垫,歪着脑袋嘻嘻笑着,看着就觉得喜庆可人,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皇帝听她一说,暗道,对呀,成菱不到十一岁,虽然会些拳脚,却没动手,华美人怕什么?难不成怕她砸了玉华宫不成?” 他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见玉华宫的门墙完好,莫名就放心了。( ̄_, ̄) 杀鸦青对皇帝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惹得皇帝改了脸色,松开华美人过去拧了拧她的脸皮,再说一些话,就放杀鸦青走了。白凝苍看到她就这样放过了杀鸦青,心中十分生气。 皇帝虽然熏了一些时日的骚气,但毕竟跟杀鸦青做了十年父女,想让他亲口处死杀鸦青,哪有那么快,可是白凝苍等不及慢慢磨了,恨不能立即就要皇帝处死杀鸦青才好。 这两只半妖和全妖,相互都起了杀心,杀鸦青没了助力,到底晚了一步,当夜白凝苍在榻上,除了熏骚气让皇帝言听计从之外,另有一番计谋。 话说师无忌当兵出身,早年并未好好进学,刚开始黄袍加身的时候,也没有打入皇城,临时设立的朝堂,简直如草台班子一样,他连奏折该怎么批都不懂,后来他听说,不远的晋城有个前朝老学士,姓张,出身清贵脾气耿直,曾经当过集贤阁执笔,后来昏君当道,他就辞官归乡了。 就比旱田盼雨,师无忌亲自去请了张老学士出山,很不容易才打动了这位老人家,而张老学士的确很有才,充当起了师无忌的讲师,经他点拨,师无忌渐渐才有皇帝样了。 后来师无忌进了皇城,坐稳了皇位,手下能用的文人也就多了起来,但他十分念旧,依然对张老学士十分礼遇,即便这位老师因年岁太老而辞官,还是提拔了他的儿子入朝,不许他回乡,就在京城安度晚年。 之所以提起这位张老学士,乃是因为白凝苍最近偶然听说,皇帝要人给他的老师准备寿礼,张老学士要过七十大寿了。 张老学士人品清贵,儿子也入了翰林,虽然是七十大寿,却没有大操大办,不过许多人家听说皇帝都在筹谋此事,都乐于奉承,即便平日没有来往的,也都会备上一份贺礼。 这一日,皇帝下旨,要杀鸦青带着静王给张老学士贺寿,杀鸦青身为长公主,身份镇得住,身为小女儿家也不必跟多臣子说话,去了之后受了众人礼拜,再带着四岁的小弟-弟在后院女人之间吃顿饭就行了,既能显得皇帝看重,又很不费事。 杀鸦青也没觉得不妥,殿前领了旨意,牵起了静王,然后就上了銮舆凤驾,由太监侍卫开道,宫婢簇拥着浩浩荡荡的就去了张府。 申时从皇宫出发,他们到了张府就见张府面前张灯结彩,喜气非常,而主人和宾客听闻长公主和静王都来了,早已恭候在门口,见銮舆来了齐刷刷的跪了一大片。 銮舆停住,太监抬来彩凤脚凳,一双侍婢手持金杖挑开珠玉帘,不过才四岁的静王竟然先下了一截台阶,笑嘻嘻的伸手去虚扶长姐。 杀鸦青抬起袖子,掩嘴而笑,看到小孩子装作大人样子,总令人可乐,心中还暗道:小小年纪就会哄女人,长大之后可不得出个多情王爷才好? 主要是杀鸦青困在宫里这段时间无事,总去找太子和静王玩,这才将感情玩好了,换做旁人他才不扶呢,杀鸦青含笑牵了静王下了马车,一双佳儿佳女在外面行事,都是斯文有度,款款而行,不落宫中脸面。 两人叫跪下的众人平身,张老夫人和大儿媳妇是命妇,站在杀鸦青一侧,张老学士和长子陪在静王身边,后面的太监抬上寿礼,一群人拥着两个孩子进了张府。。 长公主和静王先在外面坐了一会儿,传达了皇帝的旨意,又代表皇帝受了众人三拜,再说些吉利话,就让命妇领着他们进入内院,静王还小,内院自然能坐得,且内院里的妇人们爱他生得跟个糯米团子一样,刚才在外面迎驾的命妇领着一众年轻的妇人和女孩儿过来跟他们叩头。 原来,能在外面迎驾的都是命妇,这些没有品级的就只能在里面被人引荐了。 杀鸦青含笑受了一轮一轮的叩头,虚礼无趣,不由心神游外,想起三河县里的人情世故,她跟着王氏去邻里间拜寿,大家都是笑眯眯的上桌,一会儿热菜热饭就上来了。 虽然天色晚了,但姐弟俩出宫时候都是吃过糕饼才出来的,因为在臣子家中,他们需要端着气度,不可狼吞虎咽。 这次的寿宴,主家早就得知宫中有贵人来,特地搭了台子,请了名伶,一会儿轻歌曼舞,咿咿呀呀起来,同时丫鬟们鱼贯而入,端着酒菜上来了。 外间也是如此热闹,静王贴身太监端来一杯蜜水,请静王到前面去领酒。毕竟是静王是皇子,乃众人之中身份最高贵者,杀鸦青点了点头,静王一蹦一跳起身,被领去了前院。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因为气氛太热闹,所以谁都没有注意,夜色之中有一道黑影,快得好像一抹风,从半空飞来,轻手轻脚的落在屋檐之上,见到下面热闹鼎沸,唇角上扬,露出一抹冷笑。 七尾狐子白凝苍,倒也不是傻子,这夜袭之事,起码还记得换件黑衣,不过依然是狐皮狐裘,雍容华贵,犹如黑夜一点星子,且骚且妖艳。 他半卧在屋檐之上,戒指早从手指上取下了,他伸手从毛茸茸的广袖之中取出一根形状怪异的短骨笛,此笛乃是用东海鲛人的喉颈骨做成的,传说每当夜晚涨潮的时候,鲛人浮上水面唱歌,歌声最能迷惑人心,引诱一些倒霉的凡人下水,再将他们吃掉。 狐族善魅惑,用这样诡异的法器,能将天生的本事极大程度的发挥,白凝苍有备而来,看杀鸦青如何逃出生天。 骨笛发出的声音,寻常人听不见,杀鸦青虽然听见了,但隐隐约约的笛声正好和台子上名伶的歌乐相合,故而没有引起注意,而酒菜的气味,贵妇人的胭脂水粉气味,熏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比狐妖身上的骚气还要熏人。 她实在忍不住了,借口更衣躲一躲,站起来觉得头昏,再走了两步,突然听见掀桌子的声音,汤盆碗碟摔了落地开花,摔了粉碎。 嘎?这种场合竟然有人闹事?她回头一看,眼珠子都瞪了起来,这满院子里的都是妖魔鬼怪,面目可憎,有的是长成丈八高的蜥蜴妖,张着血盆大口,嗷嗷要吃人,有的是浑身长角的恶虫,没有脸面,只有一张黏糊糊的大嘴,往外喷着恶心的唾液,有的是穿着寿衣吐着长舌白脸吊死鬼,有的爬在树上,有的摔着桌椅,这场景简直犹如恶梦! 满院子的人都变成了妖类,它们眼睛通红,相互厮杀,鲜血淋漓,血肉横飞,一时间咆哮声,哀呼声,嘶吼声齐鸣,断手断脚残肢满天飞! 不好!杀鸦青大惊,静王还在前面!她急忙跑向前院,而身后有两个妖怪扑过来抱住她,一个抱着她的脚,一个咬着她的胳膊,看身上残破的衣服来看,他们是之前跟着她的侍婢和太监! 这整个张府成了无间地狱,所有人陷入了幻觉之中,就像杀鸦青看着满院子都是妖魔鬼怪一样,别人看她也是妖魔。 每个人的内心被一团莫名的邪火笼罩着,不管男女老少,他们觉得只有杀掉眼前的妖怪,自己才能逃出去,因此它们互相残杀,有的人拿出了刀剑,连女人都捡起地上的破碗碎瓷片,所有人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人,脑中只有杀!杀!杀! 白凝苍吹着魔笛,惬意的看着下面惨祸的发生,今天这里的人都要死,却不能怪他,要怪就怪他们那个妖精公主吧,灾祸都是她引起的! 为了防身,杀鸦青也带着兵器,她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杀伤了纠缠她的太监和侍婢,往前冲了几步,只见树上掉下来一个穿裙子的蛇妖,一把抱住她就要咬她的脖子,杀鸦青的身手,岂是这些寻常人比拟的,此刻她也中了邪,下手不留情,捏着蛇妖的脖子碎了她的颈骨,至此,她也陷入了杀局! 却说皇城之中,除了国师之外,不乏另有一些能人,也能占星卜卦,夜观天象,便如钦天监监正周大人,夜晚出来时,看见京城天空笼罩着一股黑气,卜了一卦是大凶之兆,有血光之灾,立即带着家仆往外面去寻看。 另外国师住所,御赐建造凌霄阁,阁内一批弟子,跟着国师学过一些占星,其中还有武侍,因受到国师嘱托照看长公主,平日不能进宫,听闻公主今天去拜寿,跟着围在张府附近,听见里面惨呼不休,似有大事发生,急忙往府里冲去。 张府不知何时大门紧闭,妖气锁住府邸,犹如布下了结界,不论外面的人怎么往里面冲,就是砸不开大门。 等到周大人赶到张府,看到不明人士围住了这里,喝问是何人,知道是国师弟子,立即两股合成一股。 白凝苍在屋檐上看到这一幕,立即收起魔笛,化作一道黑风钻到树上,又化去了妖术,令这些人顺利砸开了大门。 大门突然打开,众人一冲而入,却不料,一眼望去,里面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唯见正中有一只黑羽妖,生成人形,浑身长满乌黑的羽毛,背后张开一双巨大的双翼,鸟头上长着三只眼睛,鸟啄坚硬,目光凶恶,妖邪异常。 杀鸦青受到魔笛蛊惑,浑身杀气暴涨,在强烈的激发之下,压抑已久的妖气突然喷薄而出,挣断了手镯上的封印,此刻断裂的手镯摔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妖化,脑中还残存一个念头——找到静王! 然而,当众人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到静王从桌下钻出来,原来他刚才躲在这里,卑桌布盖住,竟然逃过了一劫。然而这个孩子仍然神智不清,竟然向着杀鸦青冲过去,张嘴就咬她的腿。 杀鸦青吃痛,低头一看,竟然是个小怪物在偷袭自己,一时恼怒,飞起一掌,将静王拍飞了出去! 这一幕正好发生在众人眼前,来不及阻止,就看到静王被这个妖怪打飞了,摔在地上,再不动弹了。 “静王!” “快救静王!” 杀鸦青听到有人喊静王,脑袋突然清醒了一点,站在原地晃了晃,再看去,躺在地上那个孩子哪里的是小妖怪?分明是她的弟弟静王! 杀鸦青急得想要过去一探,谁知就被外面冲进来的人围住,被刀剑举着相对,这群人哪里知道她是公主,只道是个可怕的妖怪,杀了满院的好人,还杀了静王! 刀枪剑棒瞬息向着杀鸦青打来,杀鸦青口不能言,最后一跺脚,拍了拍双翼,这次真的飞上了天,消失在众人眼中。 第50章 第五十章 张老学士不是朝中重臣,却有不少人为了奉承皇帝而锦上添花,因此当时困在府中的除了贺寿的达官贵人家眷,另还有太监宫婢,家仆杂役,这一夜之间,伤亡惨重,皇城之中,只怕许多官宦人家都要挂白置丧了。 还有一些人命大,暴乱中途受了伤,自己没有力气再厮杀,躺在地上动弹不能,或者是被人打成昏迷的,反倒给后来赶去的人救了回来。然而魔音穿脑后,他们俱都变得浑浑噩噩,口不能言语,如中邪一般。 至于静王,被杀鸦青拍飞之后,也是口吐鲜血,面如紫金,至今重伤昏迷,命悬一线。 两个孩子一齐出去,如今一个失踪,生死不知,另一个被抬着回了深宫,御医围着救治,师无忌看着小儿子的惨状,当真犹如心口被挖了一刀,急急审讯从案发现场回来的周监正等人,才知道是妖怪干的! 天子脚下怎么会有妖怪?师无忌面色十分难看,很难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冲入张府的人有许多,其中还有国师弟子,不论他怎么询问,所有人众口一词,并将当场惨状描述清楚,纷纷道,若非是妖怪干的,再也想不到为什么会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惨案。 他立即下令,派出人封锁张家府邸,同时关闭皇城四门,实行宵禁令,不许任何人出入上街。 出了这样的事情,不能明目张胆说城内进来了妖怪,就说是城内混入了叛军,而那些有亲眷惨死张府的人家,被困在自家府中不能出去,得不到消息也还不知这个噩耗。 这一夜注定无眠,皇帝命人去找一个伤势略轻的伤者来问,同时派了许多人出去,亲信太监和御医、仵作都去往张府,而禁军则四处搜寻失踪的大公主,寻找妖怪。 一会儿有伤者被担架抬进宫,那人伤口已经经过处理,衣裳还沾着许多血迹,而人神色恍惚,见到皇帝不知说话,露出迷茫困惑的表情。 师无忌直觉像是中邪,这时候去往张府的一位太监和一位仵作监都回来,禀告得和之前人说得一致,现场尸横地,惨不忍睹,似乎是相互厮杀所致,但又有许多人身上有不能解释的伤口。 不能解释,就是有蹊跷的意思了,还是说的有妖怪,这回皇帝确信了,叫人把伤者抬下去尽心救治,然后陷入了沉思,他百思不得其解,妖怪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城,为什么混入张府?为什么偏偏是张府? 禁军翻遍了整个皇城,找不到失踪的公主,却在某个暗巷发现了妖怪的身影! 杀鸦青自托生以来,虽有波折,还算顺风顺水,这次阴沟翻船,不为自己不平,而是为静王担忧,她脑中一直回想着自己打伤静王的那一幕,扪心自责,怎么就打出去了呢?怎么就打出去了呢! 从三河县回来,她已经改了许多脾气,不再急功近利成妖成仙,也想体会一下人间人伦之情,就没有克制自己,对家人越来越好,尤其两个幼弟,更是不存芥蒂,可世上最能伤人的,便只有最信任亲近之人,杀鸦青只当静王被自己打死了,吓得神魂不宁,肝胆俱裂,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 杀鸦青心神俱乱之下,便犹如话本传说中武林高手走火入魔一般,妖气乱窜收敛不住,街道上兵荒马乱,她变不回人样,竟然被禁军发现了,那些禁军带了火箭和罗网,见到她也被吓了一跳,连忙布置起了天罗地网。 杀鸦青在张府已经错杀了许多人,还哪有心思跟他们纠缠,只逃不攻,结果受了许多伤,翅膀也被火箭射中,最后跃上屋檐才逃走了。 禁军从妖怪逃走的墙下发现了一个物件,捡起来一看是个宫绣荷包,怕是要紧东西,连忙送去了皇帝那儿,皇帝听闻禁军也遇上了妖怪,再看到呈上来的荷包,觉得十分眼熟,竟然是大公主之用物。 禁军领兵只是担心妖怪抓了公主,或者咬死,或者吃了,却不知皇帝瞪着龙案上的荷包呆滞了许久,然后再没有过问公主下落,只是阴沉着脸,下旨道:“传令下去,一旦发现了妖怪的行踪,格杀勿论!” 白凝苍多日熏心,终于起了作用,那皇帝已经从妖怪联想到失踪的大公主,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说:她已经不是你的女儿了,她是妖怪,她吃了你的女儿,还要打死你的儿子,她是妖怪…… 待到天亮,京城人家纷纷出来寻找一夜未归家眷,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已经纸包不住火了,人人都知道出事了。 张家府邸被禁军封锁,外面的人进不去,官员却是可以四处活动,甚至能进宫打听,谁知道涌入宫门口却不让进了,有太监出来传达圣旨,说昨夜城中混入叛军,闯入张家府邸见人就杀,以至死伤了许多人,现在叛军躲藏了起来,皇帝获知噩耗之后,立即派了御医前去救治,也救回许多人的性命,稍后送往家去。 因为这次事件极其恶劣,为了以示哀悼,故而今日罢朝,请诸位大人回家等候,且不能上街走动,以免被叛军所害,至于昨夜遇害的尸体,待清点完毕也将送回原家。 太监随后,又报了第一批幸存者和死难者的名字。 皇帝将所有罪责推给了神出鬼没的叛军,而此消息一出,宫门口犹如炸了锅,家眷幸存的倒还好,而那些亲眷死了或者失了踪的官员,个个伤心愤怒,人在情绪剧烈激动之下,很容易会生事,有的人仰天哀嚎,有的人拿脑袋撞宫门,有的奔回家去报丧,甚至还有许多人纠结一起,冲去了张家府邸。 群情激动,昨晚派出的禁军兵将许多也是官家子弟,亲朋好友也有人死在了张家府邸,渐渐大公主失踪的消息也传了出来,再后来又有传言,说没有一个叛军落网,是因为惨祸与叛军无关,乃是京城有妖怪出没。 随着越来越多的幸存者回家,家人发现他们虽然活下来了,人却痴傻了,若是吓傻了,为何所有人症状都一样,且郎中全都看不出所以然?莫非真的是中邪? 京城里有妖怪的传闻越传越烈,弄得人心惶惶,一发不可收拾,也不知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将事情越闹越大,甚至扯上了失踪的大公主,一时之间说大公主被妖怪抓走的有,说大公主变成了妖怪的也有。 皇帝只想暗中将妖怪除掉,不想人联系到大公主,从而影响宫闱名誉,故极力稳定民心,甚至从死牢拖出几个替罪羔羊,当做叛军斩首,但仍止不住妖风邪气,现在京城之中,家家挂白停丧,人人身上带着符咒,法师这门生意倒是兴旺了起来。 到了第三日,闻之此事的穆出尘竟然赶回来了,原来当夜有凌霄阁子弟飞鸽传书,他收到消息之后白日纵马,夜晚飞舟,不眠不休这才尽快赶了回来。 这两天三夜,杀鸦青受了无尽委屈,她不欲伤人,可是禁军到处找她,还有官宦人家圈养家仆勇士,结成队伍也在搜城,她翅膀伤了,飞不出四面高耸的城墙,只能到处躲藏,稍稍不注意就会被发现踪迹,然后被群起而攻之,由于实在太过艰难,她躲藏不住露了几次行迹,如此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她的样子,传闻也逐渐逼真,现在京城内大多数的人都相信是有妖怪,而叛军只是托词。 这个夜晚,她躲在暗处舔舐伤口,突然听到脚步声逼近,正要仓惶逃走,就听到有人喊她:“大公主?” 这声音似曾相识,她顿了一步,回头一看,就看到穆出尘挑着一杆灯笼站在她的面前。 穆出尘看到她变成毛嘴毛脸,妖气乱溢,却不知变回人形,受人围捕伤痕累累,连翅膀上的羽毛都叫人放火箭烧焦了,样子委实太过可怜,眉头皱起,双目难掩心痛,竟然上前展臂将她搂住,无限怜爱的道:“你受苦了。” 杀鸦青恼恨他,恨他不该将自己的妖力封印,更恨他封印了自己还突然离开皇城,挣脱他的怀抱,捏起拳头,往着他的肚子上重重挥拳。 她这几下用了力度,可不比小女儿家耍脾气,穆出尘对她没有防备,狠狠挨了几下,手上的灯笼掉在地上灭掉了,他痛得蹲了下去,一手抱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扯着杀鸦青的袖子,皱着眉又是呻吟,又是苦笑。 “呵呵呵呵……” “还笑?”杀鸦青怒得又捶打他的肩膀,愤恨道:“你还有脸,你害死我了,你害死静王了!” 若不是被她打,穆出尘也笑不出来,自他得到消息,也恼恨自己大意,一路疾行不敢有半丝懈怠,心中预想了许多事,直到见到她才放心下来,刚才吃了几拳,从力道上判断出杀鸦青应该没大碍,一时放松之下这才能笑出声来。 穆出尘抬头看她,见她双眼迸发怒火,还有一些难掩的忧伤,便收敛了神色,弹了弹衣摆站起来,正色道:“你且放心,静王救回来了。” 静王救回来了?杀鸦青双目一睁,难以置信道:“真的?你不是哄我?” “我绝不哄你,我从宫中而来。”穆出尘点头。 对了,国师回来,必然会先进宫一趟,杀鸦青心中一松,甚至有种劫后余生之感,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喜极而泣。 穆出尘一声叹气,走过去将她抱住,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抚住她的脑袋。 杀鸦青虽然高兴忘了形,还不至于被人突然抱住没有反应,抬手欲再次挣脱,不想穆出尘也用了十分力不让,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和喧哗声,杀鸦青便不敢再动了。 一队禁军发现巷尾有人,立即喝道:“什么人在那里?出来!” 现在是宵禁时间,无故在外面乱晃是要抓起来坐牢的,穆出尘也不做声,只管抱着杀鸦青,宽大的袖子将她整个遮住,杀鸦青也不敢乱动,老实的伏在他的肩头。 禁军举着刀剑和火把涌过来将他们围住,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其中一人是国师,而国师怀中抱着的又是谁呢? 穆出尘侧头看了一眼,缓缓把袖子往下移了移,露出杀鸦青的脸庞,只见一个二八年华的美艳少女乖巧老实的伏在他的肩头,见众人围观,匆匆瞥了一眼,慌忙将脸埋在国师的怀里,十足的羞涩之态。 穆出尘刚才抱住杀鸦青的时候,帮助她控制了乱窜的妖气,使她恢复少女模样,现在还不肯放手,是用自己宽大的衣袖遮住她身上破败的衣裳,而这一幕看在旁人眼里,简直就是香艳动人。 禁军将士们只听闻国师如何天人下凡,不曾见过他这样肉-体凡胎的一面,纷纷感到撞见了不得了的事情,领军副将尴尬的咳嗽了两声,一招手让手下撤去,然后转身避开目光道:“穆国师您回来了……咳咳,这外面兵荒马乱的,又有宵禁令……就是国师您也……还是带着这位姑娘赶紧回凌霄阁吧。” “徐副将见笑了。”穆出尘笑了笑,回头无限爱怜的看了怀里的杀鸦青一眼,把她的头发缕了一缕,道:“我刚刚从宫里出来……她心里急,就跑出来接我了……我们马上就走。” 穆国师深受皇帝器重,徐福将本就不敢拦他,听见他如此说,暗地里都把眼珠儿鼓出来了,好家伙,国师这话就是承认了呀,他不是世外之人,不是仙风仙骨么,竟然也会有春心大动的时候,真是稀奇。 徐福将不敢多问,道了一声得罪,领着手下都走了,待他们看不见影了,杀鸦青才从穆出尘怀里挣脱出来,面上泛起一抹绯红,捂着胸口的烂布片在风中快快一旋身,化出了一套黑纱衣裙穿戴,从脖子到脚踝,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走吧。”穆国师怀里尚有余温,他负手而立,恢复了平常的态度。 杀鸦青的妖力回来了,也不再走火入魔了,她现在恢复了自己的真实面貌,不是妖怪模样,也不必再扮作孩子了。 “去哪里?”杀鸦青问。 “回凌霄阁,给你疗伤。”穆国师说完,转身就走,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可是刚才……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吧? 杀鸦青莫名有些怪异,然后又觉得自己多心可笑了。 凌霄阁在城北,建在地处偏僻,地势开阔的高处,最中乃是一座美轮美奂之阁楼,周围环绕殿宇,阁内弟子三百,其中半数都是武侍,仔细说来这般规模是越了制,不过有皇帝特令,也无人能管。 凌霄阁内,侍婢给杀鸦青涂抹伤药,穆出尘站在外间,待杀鸦青重新穿戴好,婢退出才进去,细细将发生之事重新问了一遍。 他进宫了一趟,只知道大公主失踪,静王重伤,城中进了妖怪,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杀鸦青变成这个样子,而杀鸦青一提此事,忍不住又将他责怪: “既然你封印了我的妖力,就不该将我独自抛下,你可知道宫中入了妖怪,它曾经夜袭于我,幸亏我机警发现,否则就给它害了……这一回暗算我的不必说,自然也是那一个。” “你父皇乃是真龙天子,皇宫里的建造暗藏格局,一般妖怪入不了宫内,你在这里住了许多年,何尝见过这样怪异之事?” 杀鸦青以人身出生,入宫之后几年之中也都没有妖力傍身,也都相安无事,故而穆出尘才会放心离开,且他不过只去十天,未想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既然你能用镯子锁住我的妖气,不防其他妖怪也有这样的手段,不论怎么说,这事都怪你,你为何要困住我锁住我?!” “……”穆出尘头疼,若不是困住她锁住她,她岂不是早就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回雷神身边了?那雷神命中与她有劫难,不相见才能各自平安。 “好吧。”穆出尘道:“你说说看,害你的妖精到底是何方神圣。” 杀鸦青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道:“便是父皇最新宠爱的华美人,他被她迷得五迷三道,言听计从呢。” 穆出尘垂目而思,半晌才道:“不论如何,你先休养,至于那妖精之事……你现在不宜进宫,我总不会让它颠倒朝纲的。” 杀鸦青一开始虽恨穆出尘,现在得他相救,又觉得他在也能叫人安心,何况这些日夜实在受了苦,的确很需要养足精神。 穆出尘看她眉眼昏昏沉沉,留了侍婢伺候,然后退了出去,立即叫人备车入宫。 穆出尘听闻杀鸦青失踪,回来首先去了皇宫,见师无忌一心扑在静王身上,并未对大公主挂心,本就十分怀疑,而后又听说皇帝下令,找到妖怪格杀勿论……那妖怪不是别人,就是大公主师成菱,也就是杀鸦青。 如此说来,他下令要杀的就是大公主! 穆出尘寒着一张脸入宫,皇帝并未就寝,也没去后宫,这几天京城纷乱,他正在忙于批改奏折,听闻国师有要事求见,立即召见。 穆出尘一进门,自带入一股风,将身后六面红漆雕花门关上,那一片啪啪啪的关门声响,惹得皇帝一惊,起身问:“国师,你怎么了?为何脸色这样难看?” “你为什么要杀大公主?”穆出尘抬头质问,浑身散发着一股掩不住的杀气。。 “国师为何要这样说?”师无忌不高兴,喝道:“朕没有要杀成菱,朕下旨要杀的乃是屠了张老学士满门的妖怪!” “不对,你心知肚明,你就是要大公主死。”穆出尘冷声道。 “国师,你怎敢如此对朕说话?”师无忌怒了,重重一拍桌案,道:“且不说我没有下令要处死成菱,就算有,她是我的女儿,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也不得不亡!” 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穆出尘的身影犹如鬼魅,一下子出现在龙案对面,他揪住了皇帝的喉咙,捏着他的脖子,发出了低沉的怒吼,那怒吼与他以往淡然的声音不同,好比压抑已久的怪物,正从岩浆入口发出咆哮: ——她不是你的女儿,如果她在这个世上还有父亲,她的父亲也应该是我! 皇帝惊恐的看着穆出尘,他俊美的五官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十分狰狞可怕,这个屋子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太监,他一直缩在阴影之中,见穆出尘欺君,本想救驾,奈何穆出尘声势过于吓人,令他呆了一呆,然后畏畏缩缩的爬着,努力爬到门外去喊人来救驾。 然而穆出尘不是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拧,那太监的脑袋就往身后一转,彻底转到了后背,颈骨折断而死在当场。 师无忌眼见这一幕,心中十分惊恐,身体剧烈挣扎起来,喉咙里挤出三个字:“你……竟敢……” 穆出尘冷笑着,脑袋一歪,问:“为什么不敢?反正你明天醒来也不会记得。”他说着,揪住皇帝的脖子,另一只手盖在皇帝的嘴巴上,皇帝不自觉的张开嘴巴,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仿佛要将他的肚肠吸出来。 穆出尘用手控力,终于从师无忌的喉管内吸上来一个肥肥的肉虫,那肉虫浑身发黑,已经被骚气熏死了。 师无忌瞪大双眼,意识越来越不清明,而穆出尘握着那肉虫自言自语:“傀儡虫都被熏死了,难怪……” 他说着,用手焚化了那只死虫,从怀里另外掏出一枚虫卵喂进师无忌的嘴里,再双手板住他的嘴,强迫他吞下去。 师无忌咽下了虫卵之后,被穆出尘好似丢破布一样随手丢在龙案上,然后他环顾了四周,弹了弹衣摆,打开门走了出去。 而门口台阶下守护的侍卫,一直站在外面,只觉得刚才殿内十分安静,竟然都没有听见殿内发出的异响,等他们看到国师打开门出来的时候,透过缝隙,看到的只是皇帝坐在龙案之后,扶着脑袋依旧在批改奏章的样子。 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一样。 第五十一章 师无忌是真龙天子,有天命在身,新宋国运也才初兴,穆出尘区区一个堕仙,怎么敢如此倒行逆施?! 但他偏偏敢了,偏偏做了,他把傀儡虫放在师无忌体内,师无忌浑然未觉,依旧自主行事,他下达每一道圣旨,作出每一条决断,也的确都是他自己的意愿,乃顺从天命而为,因为穆出尘并非想要做一个皇上皇。 许多年来,穆国师提出的每一个要求,师无忌都满足,说的每一句话,师无忌都赞同,指使的每件事,师无忌的照办,甚至将他的想法优先于自己的考量,而他一再强调大公主的特别之处,也是师无忌对长女格外喜爱的缘由。 细细思量,简直不寒而栗,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心实意,多少是不知不觉被控制而生,若不是穆出尘志不在社稷,整个国家早就被他颠覆了。 现在再看七尾狐妖白凝苍,委实过于太无知了,如果不是傀儡虫先化去了师无忌的真龙之气,师无忌哪有那么容易中招,而他轻易得手,竟也不细想其中关键。 次日,文武百官上早朝,皇帝师无忌迟迟不来,殿下群臣窃窃私语,与此同时,白凝苍躲在玉华宫懒洋洋的在睡大觉,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从床上爬起来探头一看,就看门被破开,到许多人冲进了自己宫里。 他现在还是女子模样,不至于衣衫裸-露,却也很不整齐,于是就抱住自己的双臂尖叫起来,仿佛一个无辜弱女子受到惊吓一般。 “啊——” “你们是什么人?” “陛下……陛下救我!” 然而,没有人来救她,几名强壮的太监先冲了上来,按住他的手脚压在了床上,他呼号无用,干脆怒目一瞪,气性上涌,稍稍一发力,一下子挣脱出来,将那几个太监掀翻了。 他站在床上,大叫道:“我是皇帝敕封的美人,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能碰我!” 虽是这样说,但他毕竟心虚,突然的变故让他不安又惶恐,心道难不成自己被人发现了? 原来这两天师无忌没来,他入夜之后就飞出宫外,在外头煽风点火,制造流言蜚语,目的就是想让人们把杀鸦青当妖怪杀掉。 想到自己可能败露,白凝苍不敢久留,瞥见到人群后面有一扇小窗开着,立即打算逃走,然而就在他一跃而起,正要跃出人群之际,只见两条粗红绳凭空出现,仿佛灵蛇一样套住了他的脖子和双腿,使他从半空中跌落在地。 穆出尘此时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他带着宝冠,穿着朝服,踏着七星靴,面如寒铁,出尘俊美,整个人气质好比一块万年不化的冰山,他手里握着红绳绳套的另一端,冷冷道:“捆起来!” 立即有侍卫和太监一齐出来,接过红绳将白凝苍五花大绑的捆好,那白凝苍被红绳捆住,妖力完全施展不出来,连化形的本事也没有了。 这封印术,杀鸦青见识过,这回轮到他尝尝滋味了。 穆出尘站在白凝苍面前,上下将他打量,然后就看到了他手指上的戒指,狭长的双眼不觉微微眯起。 白凝苍没有见过穆出尘,然而兽族天性让他遇到强敌时候会本能颤栗,他隐隐感觉面前这个人十分可怕,却故作镇定,甚至威胁道:“你……你是谁?你敢这样对我?奉劝你快些放了我,如若不然,日后我定会十倍相报!” 穆出尘锁眉抿嘴,目光在他的戒指上打量了好几眼,然后挥了挥手,叫人将白凝苍抬出去。 早朝上等待的众位大臣,已经很不耐烦了,不知道今天皇帝到底还早不早朝,最近因为妖怪一事,私下有许多人对皇帝不满。 历来国家出现地震、日食、灾荒等现象,便会有一种说法,比如说是皇帝触怒神明,才会降临灾祸于人间,故而每当发生极端天象,灾荒之时,常有皇帝下罪己诏,反省自己的过错。 这一回天子脚下出现妖孽,此事过于罕见,那些亲眷家人卷入其中的臣子,不免猜度,为什么会妖孽横行,为什么皇帝不严查妖孽,却要推在莫须有的叛军身上。 就在皇帝最遭受非议的时候,突然有一群人冲上了大殿,禁军分在两列,挡住了文武大臣,然后就有一纵侍卫和太监抬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上了大殿。 “这是谁?” “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怎么?要造反了么?” 这明火执仗的架势令大臣们都很慌乱,然后他们看到国师穆出尘走了进来。 国师穆出尘在文武百官之中十分具有威信,尤其是发生了前几日的事,不少人见他露面,紧绷的心弦都放了下来,还有人立即迎了上去,想要问他一些话。 只见穆出尘抬手,待众人安静下来,才道:“请各位大人听我一言,前日张老学士府上发生大祸,系妖孽所为,出尘受陛下所托,已将元凶找到。” 他说完指着大殿上被红绳捆缚的白凝苍,道:“此女便是害人性命的妖孽,胆大妄为,犯下恶行之后,竟然还敢藏身在后宫之中,幸而露出踪迹,才得以绳之以法。” “我不是妖怪……”白凝苍被红绳捆着,动弹不能,只能继续做戏,嘤嘤哭道:“我是玉华宫华美人,我真的不是妖孽。妖孽是大公主,大公主才是妖孽。” 事到如今,还不忘拉杀鸦青下水,而旁人看她模样可怜,未全会相信穆出尘的话,然而穆出尘也不想多做口舌解释,找身边一个武将要来宝剑,对着白凝苍一剑斩去。 白凝苍只觉得寒气拂面,以为自己立时就要死了,大叫一声,突然手腕一凉,身体一松,他低头看去,只见穆出尘劈断了捆缚自己的红绳,同时剑尖斩断了自己左手手腕。 手腕连同手指上的戒指一齐掉在地上,痛觉慢了半步才开始复苏,白凝苍尖叫起来,声音不再是女子般的清脆,而是低沉嘶哑—— “啊——” “我的手——” 一时之间,没有了戒指的束缚,红绳的封印也消失了,白凝苍在惨呼声中,他的妖气四溢,面目开始扭曲,骨骼暴涨,同时皮肤尽裂,一丛丛的毛皮钻了出来,最后他舒展开,成了一个体型巨大,尖嘴獠牙,双眼通红的狐妖! 狐妖伏在殿中,巨大毛茸茸的尾巴有七条之多,将他衬得更加妖邪诡异,那些平日高官厚禄的臣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妖物,纷纷惊叫逃窜,只有穆出尘安然的站在狐妖面前,目中泛出杀意。 穆出尘站在原地,伸出一只手,一直跟随在后的凌霄阁弟子上前,将无弦弓奉上。 无弦弓,弓无弦。 既然现在人人都知道皇城之中藏着妖怪,那么就给他们一个妖怪好了! 众目睽睽之下,穆出尘一手举着无弦弓,一手以指在弓心一抚,一道光箭从他指缝之间生出,他拇指微曲,轻轻一弹,箭正对着上蹿下跳惶恐不安的七尾狐妖而去! 那光太快,快过闪电,而七尾狐躲避不及,正中心口,它突然仰天哀嚎,在凄厉的哀嚎声中,心口烧出了一把火,引燃了全身的皮毛,它从跌落在地,身体化为了一团火。 火光燃烬了七尾狐妖的身体,白凝苍最后成了一地灰烬! 如此,四处躲藏的官员们才探出头来,难以置信眼前刚刚发生的一幕。 从今之后,整个朝堂再无人敢质疑穆国师的神通本事,而穆出尘收起了无弦弓,对他们也有一句交代:“家中若有家眷受惊过度,可去凌霄阁领取济宁丸,合水服用三日可好转。” 好,好,好,妖怪也杀了,还能把中邪的人救回来,满朝文武,无不对穆国师感激涕零。 正所谓机关算尽,反算去了自己的性命,白凝苍设计暴露了杀鸦青是妖怪这件事,结果反倒把自己的真面目当众揭开,他死在大殿之上,皇宫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再也不会有人对大公主产生质疑。 另外,那天中了邪的人回头服用了凌霄阁派发的丸药,醒来之后恢复了神智,俱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了,此案就此了结,人心安定。 杀鸦青美美睡了一觉,睁眼之后,竟然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凌霄阁内,杀鸦青听穆出尘轻描淡写的讲诉大殿上发生的变故,听到白凝苍这般惨烈死去时,忍不住叹道:“你何必要杀他。” 穆出尘将她一看,淡淡道:“不然呢?” “他将我害成这样,于我是奇耻大辱,现在你将他杀了,我白白受了气,无处再发了。”杀鸦青又叹了一口气。 以杀鸦青的个性,自己的仇当然要自己报更得意趣,就没想假借旁人之手,而穆出尘不以为然,道:“这妖孽搅得整个皇城都不安宁,如今人心安定,也没有人再怀疑你,你的嫌疑算是洗脱了。” “既然如此,那我谢谢你了,不过……准备什么时候送我回宫去呢?”杀鸦青歪着脑袋,笑着问。 杀鸦青心里惦记着静王,想要回宫亲眼看看,穆出尘沉默片刻,也笑了起来,道:“你随时都能回去,不过……我有言在先,你进宫时需将我给你的锦囊随身携带,且落日之前就要出宫,不然露出了你的鸟嘴,我也只能被你当成狐妖那般收了。”说罢,穆出尘取出一只锦囊交给杀鸦青。 这锦囊必然也是用来掩盖妖气之物。 杀鸦青若要回宫,需要再次化作小孩儿,穆出尘领着她回宫,对外说是她从张家府邸逃出来之后被他所救,又对皇帝说,当日金口玉言,令他代师收徒,如今大公主是他的师妹,不可再住宫廷,需要住进凌霄殿,待到过年之后带回师门正式拜师。 皇后倒是不舍,但是皇帝嘛,呵呵,国师说的话都是对的。 有皇下旨,宫人们把大公主的所用之物打点整齐,送往凌霄阁,很是便宜,杀鸦青也知道自己现在不宜住在宫中,也没多说,只是在静王没有彻底治好之前,她仍是白天往宫里跑,日落才回凌霄阁。 杀鸦青外冷内热,在乎的人和事很难轻易放下,便如静王,便如三河县和李宿,这些时日以来,想念之情一暗暗的滋生,就连她困在皇城中受人围剿之时,她也无数次的幻想,李宿会突然出现找到她,虽然他根本没有道理会出现在皇城。 不过静王受伤,令她自责愧疚,静王若是没有痊愈,她就不会离开京城。 又过了几天,东平王抵达皇城了。 第五十二章 东平王十月便从封地出发,一路游山玩水,慢慢悠悠,抽空还管了一桩闲事,等到好不容易赶到皇城的时候,结果被守城军挡在外面了? 岂有此理,东平王表示不服,当即要求见圣上,然而那天晚上,师无忌正在夜见国师穆出尘,结果被穆出尘一番质问,灌下傀儡虫虫卵。这虫卵在人体之内需要三日才能孵化,故而三日之内师无忌一直“抱病”,没有接见任何人,就连上朝……也不过是大臣呈上奏折,然后积压着罢了。 三日之后,城门大开,东平王听得属下来报,当时天才蒙蒙亮,他立即穿戴整齐,骑着马出营地一看,只见蔼蔼天色之中,皇城城门之内走出了许多披麻戴孝的队伍,一列一列,奏着哀歌丧曲,呜呼一片,远远看不到尽头,吓得师无忌还以为皇帝宾天了。 那天夜里,张家府邸死了许多人,尸体发还原家已有数日,眼看年关将至,家里还停着尸首实在不好看,于是各家各户急急忙忙将丧仪置办了起来,因此等东平王骑马进城,就看到路祭到处都是,满城都是哀愁萧索之气。 等东平王见到师无忌时,师无忌坐在殿内上首位置,眼皮耸拉,面色暗沉,精神仍不太好。 东平王对兄长道:“陛下,臣弟在城外等了三日,心中惶恐不安,只恨不能立即入城护驾,如今见陛下安然,心里方才觉得好过了些。” 师家同胞骨肉兄弟,如今也只剩下师无忌和师无病二人,正巧皇城闹妖时师无病到了,不论两兄弟平时感情多好,时机都有些许微妙,如果师无忌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惹得天怒人怨危及帝位,而太子年幼,恰恰巧师无病就在皇城边。 师无忌手肘抵着桌案,手掌撑着脸庞,一副精力不济的模样,他打量了东平王一眼,叹道:“有劳王弟记挂,朕已经没事了。” 皇城闹妖怪,妖怪还入了后宫,说起来终究不体面,如果不是那天国师在大殿上当众让妖怪现行,师无忌无论如何都会将此事强压下去,但现在已经堵不住悠悠众口,也只就这样了。 东平王早就打听出了皇城内发生之事,也觉得穆国师实在不够厚道,即便妖孽入宫,也毕竟当了几日宠妃,当众张扬开了,人家背后议论起来,不免暗指皇帝昏庸好色,起码有失察之过,还不如暗地里收拾呢。 师无忌似受到不小的打击,面色一直不佳,也不愿多言,东平王倒有眼色,收敛住了平日咋咋呼呼的脾气,言语都十分小心翼翼,说了一些封地趣事,路途见闻等等。 就在东平王面圣之时,王妃蒋氏也在后宫拜见皇后,皇后冯氏自听说华美人是个妖怪后,反应极大,虽不曾与皇帝撕破脸,却是好几日没有搭理他了。 也是人之常情,她的一双儿女俱是被华美人所害,当日成菱不知怎么先知先觉,要将这妖女打发出宫,若不是皇帝见色起意,也不至于留下祸乱宫闱了,这叫她如何不怒。 皇后实乃爽性人,见东平王妃来了,屏退宫婢,叫她们去阶梯下面守着,然后关在宫内将皇帝好一通指责,弄得东平王妃十分尴尬,不敢反驳也不敢盲从。 “亏他好意思,凭他喜爱什么样的美人,本宫何尝妒忌过?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宠幸华美人,她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狐狸精!” “皇嫂……” “可怜我的成菱,早就觉得华美人不对劲,想要将她赶出去,哪里知道她那个没心眼的爹拦了下来……那天张老学士的寿宴上,许多官宦人家都糟了害,我怎么不知……他们都是敢怒不敢言,谁家不是至亲骨肉,白白被妖怪祸害死了,心里怎能不埋怨?” “我的成谦,好容易救回一条小命,幸亏国师的济宁丸有效,这才恢复了神智……” “皇嫂……”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要我说,若不是有穆国师张露了一手仙法道术,震住了满朝文武,早就有人戳他的脊梁骨了!” 帝后一向和睦,为了一双儿女冷战了好几天,而皇城内的风波,东平王夫妇早有耳闻,只是不敢妄言,东平王妃听见皇后自己先提起来,也不好装作不理世事,宽慰道:道:“皇嫂勿要气恼,陛下最是器重太子,最是疼爱大公主,最是爱护静王,如今三孩儿伤了其二,可想皇嫂有多痛惜,陛下就有多加倍痛惜,我听闻妖怪都是善于迷惑人心的,陛下之所以被迷惑,未必全因自己,多半也是妖怪手段过于毒辣……皇嫂何必跟陛下置气,让亲者痛仇者快呢。” 皇后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到底气不过,她也没继续责怪皇帝,而是论起了那只狐狸精,皇后本人没有亲眼见到狐狸精如何伏法,而是听人说起经过,细细想着经过很有些害怕,已经几日没有睡好过了。 “欣然,你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看得书比我要多,你且说说,你看过历朝历代的那些史学传纪,有那一本提到过妖怪的?我就觉得奇怪,若非这次事情闹得太严重了,这辈子我也想不到,这世上真的有妖怪存在。” 东平王妃和皇后这对妯娌从以前起感情就十分要好,蒋王妃看到皇后露出害怕的神色,身体凑过去了一些,和颜悦色道:“我的好皇嫂,这世上神灵志怪的书可不少,但是谁会当真啊?我曾听人说起野史,说前朝有个贵妃也是狐狸精变得,可论起真假,谁又能知道?” “狐狸精现世,此事听起来叫人惶恐不安,然而却叫国师打死了,便正是说明我朝国运昌隆,容不得狐媚妖精出来害人,若是换个别的末代王朝,只这一个妖精,便足以断送朝纲了呢。”蒋王妃的话有一股正气,皇后爱听,便要她接着说下去。 蒋王妃笑了笑,继续道:“所谓神鬼莫测,只是那些做过亏心事的奸佞小人所惧怕的,人都说天道有轮回,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便如大公主和静王一样,这一双小人儿品行善良,遇到灾祸固然不幸,却定能否极泰来,遇难成祥,过了这道命里的劫数,说不定日后还有大造化呢。” 皇后是个品性端正的妇人,蒋王妃的话她越听越投机,频频点头道:“不错,本宫听陛下说过,穆国师看过成菱的面相,她是个有造化的人……对了,好弟妹,你的心胸委实开阔,须知这几日,本宫被这件事吓得魂不守舍,直到现在听了你的一番话,才觉得安心了许多。” 蒋王妃笑道:“也是皇嫂在皇城里,平时少见这些怪事,反倒不及弟妹听闻得多呢。我家王爷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常常带着我到处走动,尤其那些乡野之地,有好多奇奇怪怪的事儿呢,不过总归一个道理,便是只要人行的端坐得正,妖邪也要怕三分,另外这世上,也有许多有能之士,譬如这穆国师,只怕就是老天派来辅佐我朝的能人,天佑我朝国运昌隆,皇后不必担忧。” 蒋王妃慢慢的劝慰,总算把皇后一颗揪着的心儿劝回了肚子里,皇后被她哄笑了,问:“对了,弟妹,你刚刚说你也遇到了怪事?可能说给本宫听听?” 蒋王妃这次来的路上,偶然买了一面菱花镜台,谁知道镜子里藏着一个鬼魂,而这个鬼魂竟然也有些来历,被一个道士及一个打更人用了一种还魂的法子,借尸还魂活过来了。 蒋王妃莞尔一笑,道:“我的好娘娘,你饶了我吧,怪力乱神之事,我可不敢在后宫里说。” 若是以前,皇后也不会信这些,但现在又不一样了,她对着蒋王妃招了招手,小声道:“没事的,此处只有你与本宫二人,你快告诉本宫,本宫绝不告诉旁人。” 那模样,就好像被挑动好奇心的小孩一样,非要蒋王妃说不可,惹得蒋王妃连连直笑。 蒋王妃就只当一桩奇谈,道:“娘娘非要问,那我就说了,不过可不要问真假,权当是个坊间传奇,日后陛下追问起来,弟妹可是不认的。” 话说一个月前,东平王受元徽真人指点,跑去三河县找到李宿,李宿意外发现徐捕头的灵魂被困在镜子之中,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之际,元徽真人突然说有办法救回徐捕头,却是要用借尸还魂之法。 “……天道公允,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好人落了难,自然也会有好人来救,话说某地有个捕头,平日秉公执法,缉拿案首,惩治了许多恶人,却因一次意外失去了肉身,只留下一抹魂魄被摄入一面菱花镜中。” 蒋王妃将自己的见闻当做说书一般讲了出来,因为出生书香世家,她手里拿着一柄小扇侃侃而谈,那么气定神闲的模样还真的很像个说书的女先儿。 “……那位打更人割破自己的手腕,将鲜血和在道人的朱砂里,道人用鲜血朱砂在菱花镜台上画了一道符咒,只见一霎之间,堂内光芒万丈,镜中飞出一缕魂来,钻进了另外一具尸体之中。” “尸体原本死了三天,谁知道竟然活了过来,醒来之后说话行事,跟以前大不相同,逢人便道,他叫徐酬勤,是县城里的捕头!” “当时在县衙之内,围观了许多人,见此死人复生,借尸还魂,纷纷跪在地上,祷告上天,而其中有一位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便是捕头原配的妻儿,一家人当场相认,好不感人……” “不过,尸体原家的人也寻来了,原来死去的那人也是有家室妻儿的……本来一桩好事,谁知道成了一段公案,我家王爷……咳咳,我是说正好有一位王爷在场,见证了此事,当即做了判官:枉死那人本因风流而死,现在借尸还魂,却成了另一人,再不必回原家,原家需要立个衣冠冢,而借尸还魂的捕头,不能贪得原家财物,也依旧做捕头。” 蒋王妃将徐捕头借尸还魂的后续侃侃而谈,因为没有婢女伺候,末了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皇后听得意犹未尽,不住道:“真是奇谈,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奇事?” “没有。”蒋王妃义正言辞的道,却笑得意味深长,大有一种我偏不承认的意思。 皇后也呵呵的笑:“定然是真的。” “我偏说是假的。” 皇后知道蒋王妃是真话假话浑说,就不迫她承认了,感叹着:“看来这世上,匪夷所思之事却是不少,原来是本宫目光短浅了,只是你说的打更人和道士都是奇人,若是能将他们引荐给陛下,那陛下又多了两位助力了。” 皇后只是突然感叹,蒋王妃却是心眼一动,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外面的婢女报:“大公主求见。” 大公主突然出现,打断了皇后和蒋王妃的私下交谈,她们俩说的话不好在一个孩子面前说,于是都止住了话头。 等大公主进来 ,蒋王妃与之闲话了几句,见她神色沉闷,不似以往开朗活泼,也只当是受了惊吓,她又想起静王也受了伤,便流露出想要去探望的意思,于是皇后、大公主和蒋王妃,又都移驾去探望静王。 三朝皇都,人间最是富丽堂皇之处,但是即便是这样的地方,也有平民百姓居住的街巷。 日头快落山了,天气越来越寒冷,但北大街依旧热闹,行人神色匆忙,摆摊的小贩穿着厚实的衣裳,搓着双手叫卖,店铺还不到打烊的时候,伙计纷纷点燃烛火,窗户里透出熏黄的光。 避风的墙角有个包子摊,一屉一屉的蒸笼在寒风中散着热气,摊主正在往炉子里加柴火,不一会儿肉香四溢,摊主装了一笼包子送给客人吃。 那位客人是个年轻人,看上去约莫二十岁出头,长得欣长挺拔,穿一身藏青色的长袍,系牛皮革带,打扮得并不十分富贵,然而面容俊逸,说话文质彬彬很有礼貌,令人一见就很喜欢。 摊主回身的时候,突然看到年轻人腰间挂着一样东西,是一块木雕梆子,不免多看了两眼,就听那位客人道:“老板,请问城里这几日是不是有许多人家都在办丧事?” “是的呢?”摊主回答:“听说有叛军混入了城内……呵呵呵,不过我侄儿又说,是闹妖什么的,总之死了好些人,我们平头小百姓,事情没有出到我们头上,平日听到的都是风言风语,谁知道内情又是什么呢。” 寻常的小老百姓,每日就为了混个肚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过,不少人宁可相信是真的有叛军,也不相信是闹妖这种话。 “也是……”那年轻人呵呵一笑,把筷子竖起来,插了一只包子,慢慢吃,慢慢道:“不过……老板,最近城里的确不太平,听在下一句劝告,明天不要出摊了吧,唔,好烫……在家把门窗关好,入夜就不要出门了吧。” 摊主听到这话觉得很奇怪,忍不住笑着道:“客人说什么话呢,我们是买卖人,哪有不出来做买卖的道理,不出来做买卖,我们吃什么。” “但是……”年轻人把那口包子咽下去,伸出手指慢慢数:“一、二、三……六、七,明天是头七呀。” “头七?”摊主一惊。 年轻人又是一笑,露出红口白牙,分外和气,他指着外面已经空荡荡的街道,说:“枉死之魂,怨气太强,这里死了太多人,明天正好又是头七,怕是要出事呢。” 摊主被他一吓,差点尿都吓出来了,颤颤巍巍的望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结果什么都看不到,气得将抹布一摔,怒目而视。 年轻人知道他看不到,所以只是苦笑,然后收敛了表情,凝着眉头侧过头去,在他眼里,分明看到整个街道站满了游魂。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面无表情,抬头仰望着同一个方向,那里地势高耸,修葺楼阁,环建殿宇,正是凌霄阁。 在北街吃包子的年轻人,不是别人,便是杀鸦青心心念念的李二郎。 不过,李宿不是在三河县打更么?怎么又上皇城来了? 这话,还得从东平王说起。 东平王做事,向来都是大刀阔斧,那一次因缘际会,李宿得知徐捕头还能借尸还魂,便请求东平王相助,请他连夜将被蜘蛛精所害的尸体找来。 然后,东平王果真找来一个可以开坛做法的尸首,然而地点却是借了三河县的县衙,并将菱花镜台一并运送了去,还直接敲响了衙门大鼓,公开设了公堂,让他们当众施法。 当时天已经亮了,不少县民围在堂下,李宿和元徽真人面面相窥,毕竟神鬼之术一向都是掩人耳目,未想到今天竟然要大张旗鼓施展。 东平王知道他俩的顾虑,拍了拍胸口,一副万事有我的模样道:“两位神人只管施展手段,须知道借尸还魂之说,玄妙至极,非亲眼所见不能尽信,今天镜中的苦主若能还魂,堂下的众位正好可以做个见证,令他以后能光明正大的过活,好过于遮遮掩掩,好不痛快!” 东平王说的话有道理,若是没有人见证,徐捕头还魂了,那算作是尸体原本之主,还是他自己呢? 反正这人是个王爷,他的话就是明路,当下李宿和元徽真人就一齐施展起本事来,主要就是李宿负责流血,元徽真人负责画符咒,过程不必细表,便如东平王妃讲诉的那样,事情大功告成了。 徐捕头顺利归家,与此同时李宿名声大噪,他在三河县算得上地方一奇,什么大小稀奇古怪之事都能跟他扯上关系,现在乡亲们明了,不能怪人家,人家就是一个神人。 反应最有趣的是县太爷李大人,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一个皂役竟然有神通,突然又发现自己最得力的捕头借尸还魂,当着王爷的面呜呜呀呀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件事还算是顺利解决了,然而东平王还有一些不甘心,原来他想要效法皇兄和穆国师那样,也想将李宿和元徽真人留在身边。 大约达官贵人们,都有一种喜欢看到人才就收揽的毛病,可是李宿却不愿意,因为他还想留在三河县等一个人,他如果离开了这里,就怕那人回来找不到他,所以他情愿拒绝王爷,拒绝高官厚禄,只求等到那人。 便在事情僵持之际,元徽真人卜了一卦,对着卦象道:“天君啊,你若信老朽一言,便与王爷去吧,你若同去,必会遇见你想见之人。只是万事小心,此卦甚是凶险。” 李宿闻言,这才同意了东平王,收拾行李不日来了皇城。 常人无法看到鬼魂,所以李宿并不怪罪那个卖包子的老板,他吃了包子,付了账,抬头看了一眼凌霄阁的方向,然后转身朝着东平王府而去。 这一夜,杀鸦青站在凌霄阁仰望星空,并不知自己再一次与李宿错过了。 但凡人含怨而死,总会留下一口怨气,机缘巧合之下,能借着这口怨气凝结为怨魂,久久不散。若是一人含怨而死,倒也没什么,可是死在张家府邸之内足有百余人,他们临死之前侵染了狐妖的妖气,恶意更深,若是不能再头七这夜进行超度,日后恐怕再难以轮回了。 寻常的和尚道士,是超度不了这些人的,但元徽真人可以,他乃道家正宗,又是堕仙下凡,正可成就此功德。 是夜,阴风煞煞,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就连皇宫也笼罩在了阴霾之中。 东平王府的大门打开,里面走出两个人,一道一俗。 第五十三章 “人死如灯灭,何苦留念凡尘。”李宿说着,抬头仰望,只见夜色之中一条条怨灵在半空中乱窜,整个皇城都被笼罩在了阴霾之中。 “听闻前些时日,京城出现变故,许多人莫名死了……现在看,的确是枉死的,他们本命不该绝,故而怨气极重,今天是头七,子时阴阳相交,他们便会出来找替身,若是害了人性命,就再难回头了……”元徽真人难得的正色起来,露出忧虑之神色。 李宿与元徽真人皆属堕仙,品行相投,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一老一少逐渐成了莫逆,比之才刚刚开始醒悟的李宿而言,修行了半辈子的元徽真人所知所能皆深厚许多,李宿一些道理不明之事,正可向元徽真人请教。 “找替身?”李宿惊讶道:“我倒是听说过,有些人死的太惨,死后灵魂受到煎熬,须得害死一个无辜人作替身,方才能得以解脱,莫非今晚这些怨魂都是出来害人的?” 元徽真人捋了捋胡须,却不作答,而是指着天空中一团忽明忽暗的星团,道:“天君,你看那边。” 李宿顺势看过去,他不会观星,只觉得元徽真人所指的那一片星辰,都被一股黑气笼罩,星辰皆不明朗。 “中间那一刻,便是紫微星,代表当今天子,新宋国运数百年,而今就有了衰败之相,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元徽真人微微眯起眼睛,叹道:“帝星晦暗,朝纲动荡,人间浩劫将至,魑魅魍魉都出来害人了,此乃乱象丛生。” 元徽真人的话太严重了,以至于李宿以为自己意会错了,正要开口询问,突然看到地面浮上来一层白色雾气,这些雾气贴着地面淹没了他们的脚,他皱起眉头,又发现不远处有两团“东西”在动,仔细一看,竟然是一黑一白的两个长袍人影从地下钻了出来! 李宿起初以为是两个鬼魂,那两个黑白长袍人恰好回过头来,只见他们都带着长长的尖帽,一个手上拿着丧魂棒,一个背着绝命锁,两张脸上竟然是都是一片黑洞,没有五官和眼耳口鼻! 两个长袍人察觉李宿看到了他们,这时元徽真人将李宿轻轻一拉,然后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对着他们行了一个道家礼,他二人才相对片刻,摇摇晃晃往另一边去了。 “他们是……” “是地府的鬼差,今夜出来抓捕怨魂的。” 元徽真人含笑道:“此乃大好,我们今晚便助他们一臂之力!” 原来,皇城内多了许多怨魂,今晚子时都要出来找替身,鬼界也出动了许多鬼差前来抓捕,并不独只有李宿看见的两位,只是其他的鬼差分布在别处而已。 “若是只有我们管这趟子闲事,那可要把人累死了,现在好了,来,天君,将你的宝贝取出来吧。”元徽真人的神色轻松了许多,摸着胡子呵呵笑道。 李宿将背上所伏的风雷棍取下,元徽真人却摇头,指了指他随身带着的雕花老木梆子,道:“风雷棍煞气太重,鬼魂挨了只怕要灰飞烟灭,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晚我们意在超度,天君快快将风雷棍收了,只需把这个鸡鸣鼓拿出来即可。” 李宿赶紧收了风雷棍,将老梆子摘了下来,并道:“原来这玩意儿叫鸡鸣鼓?” “是极,雄鸡啼鸣天破晓,自古鸡鸣就有驱邪的作用,古代祭祀的法师,在木头或者骨头上刻上符咒,敲击出声模拟出雄鸡啼鸣的效果。不过你的这一个是后人仿制,贫道上次看了一看,发现里头许多符咒刻画错了,故而十分作用之发挥了一二。” 跟明白人说话就是爽利,李宿用了这梆子许久,今日方才知道它的来历,他痛快将之交给元徽真人,元徽真人掏出一张明黄色的符纸,贴在鸡鸣鼓上,笑道:“成了!” “成了?就这样?” “哈哈哈,应该差不多了,走,咱们干你的老本行——打更去。” 打更,还是打更,从三河县到皇城,从李宿到元徽真人,最终走上了大家一起去打更的道路…… 一更锣,二更鼓,三更四更归地府。 锣不过鼓,鼓不过五,打更不打五更鼓。 是夜,月色惨淡,星辰稀松,随着走街串巷的更鼓声响起,高门大院的仆役取下灯笼,吹灭蜡烛,小户人家的窗影也不再透出光亮,男人睡了,女人也睡了,孩子在梦中发出呓语。 一家一户的火光都挨个熄灭了,整个皇城仿佛都进入了睡梦。 皇城古道,青砖斑驳,夜色之下,一条条街道好似叶脉一般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尽头仿佛藏着未知的野兽,正在张开血盆大嘴,准备大快朵颐。冰冷地面不知何时凝起冰霜,浮上来一层薄雾,晦暗不明的影子从各个角落钻了出来,往着天空飞去。 众多鬼差一齐而出,抓捕在逃的怨魂,刹那间鬼哭如风号,一阵一阵的阴风掀起飞沙走石,街面上的旗幡迎风招展,一行行树木随之颤动,枝叶乱舞犹如惊惧的鬼魅。 可惜如此奇景,普通人却看不见,当他们缩在暖和的被窝中听着门板窗板抖动的响声,只会以为是北风起了。 虽然更深露重,皇城之中却不是所有人都在休息,守城巡逻队在城中正在分散巡逻,其中一列走到东大街时,看见招牌下面蹲着一个女子,立即有人过去喝斥:“什么人?不知道宵禁了么!躲在那里作甚?!” 那女子蹲在地上,仿佛在捡什么东西,不理会说话的人,于是那人走上前去,揪住她的头发,喝道:“你……”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因为他走在前面,手里提着灯笼,所以当他看清楚自己抓住的是什么,只见他瞪着眼睛,满脸惊恐——他抓住的这个女子没有脸! 没有脸,原本长脸的位置是个后脑勺,上面披着长长的头发,但是……从她蹲在地上的姿势上看,那不可能是她的背面! 这名巡逻兵一吓,反射性的抽刀砍过去,立即砍掉了女子的头,女子的长满长发的黑脑袋就这么落在地上滚啊滚,身体却依然在动,在捡地上的东西——纸钱! “啊啊啊啊——”巡逻兵吓得后退,结果踩在什么东西上,差点绊倒,急忙回头一看,原来是同伴的身-体! 二十多个巡逻兵,包括兵长在内,全都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倒在地上,一群长满黑发的女人骑在他们身上,听见这个巡逻兵的喊叫之后,纷纷抬起了头——她们全都没有脸,只有后脑勺和黑色的长发…… 皇城不比各地郡县,城内大得很,分作东西南北四片,每当入夜,四片各有两名皂役负责打更夜巡,一人敲锣,一人打鼓,今夜也如寻常,两名打更人并肩而行,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走进了茫茫大雾之中,再也走不出去了…… 百鬼夜行,怪象丛生,因为宵禁的原因,数十名乞丐全都挤在破屋之内,围着火堆取暖,不敢擅自出去,然而突然狂风大作,将两扇破门板扇开,一阵诱人的香气传了进来,众乞丐纷纷张头望去,看见不知谁在外面摆了一张大桌,上面放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有的乞丐吞着口水,不觉就往外面冲,只有年岁极大的老人,凭着经验感觉到不妥,试图阻止他们,然而饿极了的乞丐才不管外面会有什么妖魔鬼怪,于是都一去不返…… 盛宴开始,群鬼欢呼,然而突然不速之客不期而至,几个影子如箭一样从四面突然飞来,将正在害人的怨魂们一一捉住锁起,原来是鬼差到了。 鬼差疲于抓捕,不时有怨魂意图拘捕,并且由于怨魂数目太多,许多一哄而散,留下还未祸害的凡人,又四处逃逸祸害其他人去了…… 三更天已过,元徽真人手托浮尘,缓步而行,嘴里念着超度亡灵的经文,李宿举着鸡鸣鼓,合着元徽真人的念词敲击,经声不停,鼓声不歇,那些没有面目,只有后脑勺的黑发女人们闻声而止,度魂经穿脑而过,她们丑恶的鬼相慢慢化去,逐渐恢复生前的容颜。 巡逻队差点全军覆灭,幸亏李宿他们及时赶到,女魂们相互望着对方,怨气从头顶飘散而出,她们好似明白了什么,一个个伏地哀呼,泪流满面,不一会儿就都化为幻影消失了。 元徽真人走的步子看似缓慢,却是脚踩天罡二十四星,李宿从他踩过的地方顺着下步,于是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快,一夜不休,到五更时分,已走将皇城走了大半,将所遇怨魂全部强行超度,余下的那些也逃不了,全叫鬼差捆了锁了。 说起来,今晚这一难,杀鸦青是为肇事者之一,毕竟除了相互厮杀,还有许多人被她所害。但凡怨魂要消散怨气,不过是报仇雪恨和找替身两种方法,奈何这些怨魂根本接近不了她,故而……这么说起来,今晚李宿和元徽真人以及鬼差忙碌一宿,都是在给她收拾残局呢。 虽然皇帝十分信任穆国师,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然而穆国师并不插手朝政,只是名义上掌管天下庙宇而已。 凌霄阁是穆国师居住以及处理公务的地方,四周又建有宫殿,杀鸦青搬来之后,并不住在主阁之内,而是住在一旁的碧琼宫内。 一个国师所拥有的地方,竟然也敢称为宫殿?不用怀疑,皇帝对穆国师的信任就是绝对的,同时傀儡虫的作用也是十分有效的。 杀鸦青虽然住在碧琼宫内,万事随心随欲简直快活无比,然而在她心里并不当作是久留之地,头七的晚上,她听见窗外鬼哭狼嚎,阴风阵阵,却因怨魂不敢擅闯凌霄阁,也还不知道外面因自己而起了极大风波。 但是杀鸦青心绪难宁,浅浅一睡,到三更天时,她似在梦中听到了莫名熟悉的梆子声,竟然令她魂牵梦绕,然后突然惊醒。 杀鸦青突的从床上坐起来,还以为自己在梦中,茫然了片刻,翻身而起披上衣裳穿好,可等她穿好了衣裳,却又踌蹴了一下,坐在床上自嘲的笑了。 “杀鸦青,你还没睡醒么,天底下敲梆子的声音都大同小异,这里是皇城,外面敲打的,又怎么可能是他……哎。” 饶是如此,她却睡不着了,倚在床头看着还剩下的半支蜡烛发起呆来。 似乎今夜,只有那些寻常百姓才能安然睡去,就连国师穆出尘都没有合眼。穆出尘站在凌霄阁主楼之内,站在没有烛光的黑暗之中,静静的凝视不远处碧琼宫的那一道剪影。 熏熏的烛火映照着纸窗,颜色看上去那么暖,那么安详。 有时候他实在怀恋,希望那孩子一如当初襁褓中的模样,她的温度曾经温暖他的臂弯,是他能坚持数万年而没有放弃寻找的力量。但是他也同样希望,她能成长得更加坚韧顽强,因为未知的宿命,谁也不知道她能否承载…… 穆出尘忧郁的闭上眼睛,眼前仿佛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血红色。 “大人……属下任务失败。”小红伏在地上,颤抖的声音揭露了此刻内心的恐惧,此刻她低着头道:“元徽老道一直跟雷神李宿一起,属下怕暴露了踪迹,故而迟迟没有得手。” 穆出尘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冷冷向后一瞥,道:“这么说,他们都已经到了皇城?” “是……” “废物!”这次,他连头都没有回,转过只是盯着碧琼宫内那个越开越大的窗户缝隙,紧皱眉头,然后扬起一袖,小红立即拔地而起,被一股强力摔在了墙壁上,震得她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杀鸦青最终从窗户里跳了下去,打算追逐着莫名让她心绪不宁的更鼓声去看看,穆出尘站在阁楼上见了这一幕,也是小红命大,他要去拦阻杀鸦青,故而没有再对她出手,否则以穆出尘素来的手段,废物者死! 杀鸦青半空中变作一只乌鸦,拍拍翅膀欲飞出去,却被一道金光弹了回来,跌落在地变出人形,抬眼一看,竟然是穆出尘站在自己面前。 “咦,你怎么在这里?”杀鸦青爬起来,拍拍手掌上的灰,问道。 穆出尘在她面前,一贯和蔼可亲,仙人风姿,然而或许是此刻的夜色太浓,风号声太凄厉,此刻的穆出尘背映着夜幕,整个人仿佛融进了黑色之中,就连随风张扬的雪色衣袖,也没能显出光彩来。 “你想要去哪?”穆出尘问。 “睡不着,出去转转。”杀鸦青打量着他,回答道。 “今晚的气氛有些沉闷,我也睡不着,不如你我做个陪伴,省得这样的天色还要往外跑,你看如何?”穆出尘看似随意的问道。 说起来杀鸦青也受了人家不少恩惠,既然人家开口,断然也不好拒绝,况且……那敲梆子的打更人似乎也走远了,听不见响声了。 杀鸦青背过手去,笑嘻嘻的道:“无不可,国师大人,你可能喝酒?” “量浅,不善饮。” “正好,我也不善,那你想与我喝酒么?”杀鸦青笑问。 外面阴风煞气,不知在发生什么,加上刚刚得知李宿来了皇城,穆出尘直觉不善,故而想要挽留杀鸦青,听她这样提议,也未然不可,只是还是忍不住皱眉道:“虽然你是半妖,但毕竟是个女儿家,深更半夜与别的男子喝酒,你觉得这样……” “哦,好吧,我去找其他人。”杀鸦青无所谓的挥挥手,转身往外面走。 “等,我还窖藏两坛佳酿,原本是待客用的……咳。”穆出尘抬手装作一咳,无奈道:“想来用来招待大公主,也是极好的。” 这里离碧琼宫更近,杀鸦青热情相邀,权当是个主人,喊来值夜的婢女置了座,然后又去准备酒菜,当然酒是穆出尘的,菜也是他的。 不一会儿,席面便备好了,穆出尘平日餐风饮露,即便品尝一些凡人饮食,也不过薄粥竹荪一类清淡之物,故而这席面上大多是杀鸦青喜爱的。 杀鸦青见穆出尘不动声色,轻轻一笑,起身给他斟满了酒。 “第一杯,我谢过你,你救我两次了。”杀鸦青竖了两根指头。 穆出尘应了,与杀鸦青对饮了一杯。 “第二杯,我再谢你,让我住在这里。” 穆出尘又应,又饮。 穆出尘失策,他窖藏的好酒,原本是用来款待上门的客人,滋味甘冽清爽,后劲十分足,喝了两杯便有些上脸,面颊浮上一丝红润,看上去总算有些人气了。 杀鸦青却还好,她之前说谎了,她酒量很好,当年在妖界之中,花月容喜欢举办宴会,妖类相聚,难免纵情饮酒,每每她都是最后才倒下的。 “第三杯之前,我想问问你,你真的要收我做你的师妹么?”杀鸦青眨了眨眼,捏着酒杯轻轻笑问。 “自然。”穆出尘点头,眼睛稍稍有些晕,他道:“只是拜师礼仪尚需时日准备,但是不久……” “那好,师兄再饮。”杀鸦青先干为敬,穆出尘就不好不喝了。 穆出尘有句话说得对,杀鸦青即便是个半妖,也还是个姑娘家,半夜拉着男子喝酒,此举若不是遇上穆出尘,便是其他任何人都会想入非非,杀鸦青未必不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她自持酒量,想要灌醉穆出尘,引他说些平日藏着掖着的秘事。 至于她为何知道穆出尘量浅?实乃是可以推断的。 她在作皇家公主的时候,就不曾听说穆出尘善酒,且他平日餐风饮露,饮食清淡,若是喝了仙酿也就罢了,偏偏喝得是人间五谷酿造的酒。 这人间的酒与仙界的酒不同,味重辛辣,穆出尘平时饮食素得跟个和尚似的,突然让他喝人间的酒,就好比斋戒许久的人突然猛吃了一顿荤腥一样,难免有所不适宜。 而杀鸦青的小心思在此,她哄了好些话,看穆出尘最后忍不住流露了醉意,才道:“师兄,我平日在凌霄阁闲晃,却不曾见哪里供奉菩萨,请问我们是修行得哪一门派,供奉得又是哪位神仙?” 这是杀鸦青最奇怪的地方,人人都知道国师穆出尘乃修行之人,可从来没人知道他修得是什么?不僧不道,他到底拜得是什么神仙? “我们……供奉得是……”穆出尘扶着桌子,心中对杀鸦青的意图一清二楚,但不说破,仍旧恍恍惚惚道:“你有没听说过……魔主屠鸠?” “啊!”杀鸦青想了想,回答道:“完全没有,这位是哪里的神仙?” “那你有没听说过……洪荒魔族?”穆出尘摇摇欲坠,笑着道。 “……咦,师兄?穆国师?你醒醒呀!” 杀鸦青才探听了一点端倪,却见穆出尘已经倒在了桌上,她用力将他摇醒,他却依旧醉入烂泥,杀鸦青喝了酒,浑身犹如烈火在烧,同时心跳猛烈,全因穆出尘最后四个字——洪荒魔族? 难不成,他是远古邪仙一派? 五更天已过,黎明前的最后一刻。 地上的白雾开始慢慢散去,元徽真人摆了摆浮尘,不再吟唱度魂经文,而李宿也收了鸡鸣鼓。 鬼差们锁了怨魂,立在原地,纷纷对他俩行了个礼,元徽真人还礼,李宿也学着元徽真人的模样还礼。整整忙了一夜,虽然人鬼有别,大家也算是并肩作战了,不论是鬼差还是他俩,都感到十分疲累。 随着白雾消散,鬼差和怨魂仿佛是被石头打碎的幻影一样,也消散了。 天空破晓,天边颜色渐亮,李宿站在原地,看到了第一抹阳光穿过黑暗,莫名有些感叹。 “天君,你笑了,可是感叹这景色美丽?”元徽真人摸着胡子,转头望着东方呵呵笑道:“今天的朝霞,显得格外有神气呢。” 日出日落,看似平常,只有他们才知道,这个清晨,来得一点也不简单。 “不是,我是感叹,为何这么美的日出,我却是跟你一起看的。”李宿幽幽一叹,转身往驿馆去了,跟个老头子一起看日出,突然有种他的清晨还没来到的遗憾啊。 第五十四章 传说洪荒时期,由于神魔交战,古仙人中也起了纷争,其中一派堕入魔道而被称之为邪仙,后来随着魔界被封印,大部分邪仙与之共亡了,余下少部分邪仙势单力薄,渐渐也都销声匿迹了。 洪荒至上古时期具体发生了什么,年代如此久远,杀鸦青元神不过区区一只千百年的小妖又如何能知道,即便听闻过一些微末,也不过是妖族之间口口相传的传说而已,其中大部分的故事,甚至未必是真实的。 不过如果穆出尘供奉的是魔族,那么极有可能是传说中邪仙一派的余孽,杀鸦青再想问得清楚一些,可是穆出尘已经醉成泥了。 穆出尘醉意醺醺的趴在桌上,他发不戴冠,青丝流泻,冰雪似的面颊难得泛出红润,虽然醉了,却仍旧天人般的俊美出尘,任谁见了他,也不信他会是传闻中惟恶是从,坏事做尽的邪仙。 或许是误会又或许是别有隐情,不曾深知之事,仅凭莫须有的传言不足为信,杀鸦青暗忖着,一扬手,飞来一条毯子搭在穆出尘身上,她紧锁眉头往窗外看去,见外面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尽管杀鸦青和李宿同处在皇城之中,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阻挡着他们相见,杀鸦青入宫之时,李宿就在大街上观望杂耍戏班,她出宫时候,他又与东平王在酒楼把酒言欢,有一次他们甚至在相邻的两条街上错过,李宿顿时心跳加快,杀鸦青驻足茫然所失,两人各自回头望,目光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始终找不见彼此。 李宿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京城,而杀鸦青越来越想去三河县,便是在如此惶惶心情之下,腊月眼看着就过去了。 腊月的最后一日便是除夕,今年不少官宦人家家里烧着清香,门上贴着白纸对联,小门小户却是依旧贴红挂彩,大街小巷都是卖腊货卖年货的摊贩,吆喝叫卖声不休,过年之后休市,许多人都出来囤积年货,一袋一袋的米面肉菜往家里运,市面上很是热闹。 今年皇宫里的安排与往年一样,除夕帝后与宫妃及公主皇子一齐吃年夜宴,赏歌舞助兴,然后去月华门观看烟火,这宫制的烟火乃是巧匠们花了一年心思设计独创,格外喜庆好看,每年都吸引许多百姓围观,以前宫里还有太监在人群中派发新制的铜钱,几枚铜钱用红绳打成吉祥串儿,虽不值钱,兆头却十分好,因为有赌徒拿着它在外头赢了一大笔,不知怎么被传开了,许多人都来抢,为了怕哄抢造成踩踏,皇帝便命人把吉祥串儿改成姜茶和蒸豆饼,用不了什么花费,却是皇上体恤百姓之意。 但凡过年,也只有小门小户人家盼着休了市能歇一歇,而宫里和官宦人家相互走礼,要比那平日还累上几分。尤其今年许多人家里有丧,宫中不得不赏赐更多来安慰拉拢,事事要皇后来安排打点,大公主怕皇后脾气太好都揽在身上,便去皇帝那儿请了旨意,找了几位品级高一些的宫妃分摊,又像虎姑婆一般盯着,这样才把事情都搂圆了。 好容易到了年夜宴,帝后上座,皇子公主分列下首,往后便是东平王及王妃,再然后便是按品级位序入座的宫妃,宫女们端着色香俱全的各色菜肴鱼贯而入,接下来便是歌舞升平,一切十分圆满,人人兴高采烈,没有人再提前些时候的华美人,好像她从不成存在过一样。 杀鸦青用变化术把自己变成小姑娘,再佩戴国师赠与的锦囊封住妖气。她的头发被宫女梳成双环,簪上金丝红梅的宫花,花枝下垂着丝绦,宫花之间连着细细的宝石珍珠,中间一颗蓝宝石眉心坠,正好挡住了她眉心的一抹红痕。 她身上穿的也是红缎百花小袄和金蓝双绣孔雀裙,起身敬酒时一扭身,就看到背后一只金蓝色的孔雀,雀首伏在右肩,雀屏半开半合拖满了左侧的裙摆,十分别致好看。 一名太监给皇帝斟酒,并小声说了些什么,杀鸦青没有在意,突然听见皇帝发话,道:“成菱,你这身衣裳正是应景。” 杀鸦青不明所以,笑问:“父皇,儿臣的衣裳怎么就应景了? 正好埙声响起,皇帝笑着往门口一指,她回头一看,就见一人身长玉立,穿着一袭青衫缓步而来。 杀鸦青皱起眉头,这埙声古朴空灵,如一汪清泉洗涤人之心肺,而这人更是俊美无方,好似画中人一般。 “他怎么来了?”杀鸦青嘟囔着,突然发现其余人都露出了如痴如醉的神色。 在场许多都是宫妃,她们平日难得见到男人,故而见到年轻又绝色的国师出现,难免暗暗沉醉起来,正好国师吹埙吹得格外好听,纷纷装作痴迷埙声的样子,就连东平王妃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立即被东平王发现了,还瞪了一眼。 不管男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随着穆出尘而来的还有一团小小的白色影子,它与埙声相合,行走如鹤,展翅若鹏,随着乐声翩翩起舞,竟然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孔雀! 那白孔雀立在台阶上闻乐起舞,突然拍了拍翅膀,好似披着白纱的仙女一般跃起,从台阶上滑翔到了殿中央,身影曼妙得引起一片惊叹。 白孔雀飞到场中,仰着头,踩着爪,长长的尾翼垂在地上,半开半合,那气度雍容华贵的模样与杀鸦青裙上绣的孔雀果然相似。 别人都在看白孔雀,唯有穆出尘看的却是杀鸦青,他唇角含笑,埙声突然颤了几颤,白孔雀闻声浑身开始发抖,刹那间整个雀屏展开,雪白色的羽毛根根立起,松软得就像是一朵巨大的蒲公英,又像是一只被雪花簪满的鹅毛大扇,美得如梦似幻! 自古以来,浑身雪白的走兽飞禽都代表吉祥,便如白熊、白虎、白鹿和这白孔雀,能够闻月起舞的白孔雀更是珍品中的珍品,何况它开屏的样子实在美妙至极,皇帝不禁拍手而赞:“妙哉,妙哉。” 穆出尘站在白孔雀之后行礼,道:“臣偶然得到这只白孔雀,今晚冒昧而至,只为将之献给陛下,愿我朝国泰民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其他人如梦初醒也开始鼓掌相贺,还有人道:“恭喜陛下,孔雀乃鸟中之王,这白孔雀起舞,也来向吾皇朝贺,便是我朝国运昌隆之意。” 过年的吉利话不怕多说,皇帝哈哈一笑欣然受礼,然后颁下赏赐,对国师赞了又赞,道:“国师乃大公主之师兄,快在大公主旁给国师置下一席。” 宫人立即准备,宫妃们都很欢喜,这样的宴会能让外男加入实在是难得,不多时白孔雀就被领走了,而穆出尘坐在了杀鸦青身边,杀鸦青却压低声音道:“你来做什么?” 除夕夜宴只是家宴,东平王夫妇因是皇亲国戚才受邀,朝中臣子应等明早再来朝贺才对。 穆出尘看了杀鸦青前面的酒杯一眼,低声道:“夜深了,怕你贪杯露出原形……连累我罢了。” 杀鸦青低头把酒杯往他那边推了推,给他看并道:“放心,不过蜜水罢了,我自有分寸。” 穆出尘笑了笑,正好有太监过来给他斟满了酒杯,他颔首举杯,站起来为帝后祝酒。 国师的出现令这场宫宴气氛更上一层楼,好似整个皇宫除了杀鸦青,其余人都很为此人着迷,便是东平王也很欣赏国师的风姿,频频过来和国师喝酒,不过这可能是因为整个宴会男宾太少的缘故。 皇后对东平王妃招手,妯娌俩坐到一起聊了些话,杀鸦青坐得近,仿佛听到说什么道士什么打更之类,杀鸦青心中一动,便要问清楚原委,不防身旁穆出尘手一滑,将杯子里的酒泼了撒了她一身。 杀鸦青恼火的站了起来,穆国师连忙赔不是,杀鸦青看他脸色泛红,想起他酒量很浅,也不好跟他置气,甩了袖子就出去换衣服了。 横竖这宴会也没什么意思了,杀鸦青换了衣服又在外头吹了会儿风,等时间差不多了才随宫婢们回去宴会上。 宴席开到亥时三刻,皇帝命撤去酒宴,众人随之步行到了月华门,月华门下已经准备妥当,待贵人们登上城楼,不多时就开始燃放烟火。 洪亮的长鼓擂了一阵,紧接着烟花冲天而出,在夜空中炸成一朵朵绚丽无比的形状,众人仰望,见天空中突然飘下来一小片一小片的白雪。 “父皇,下雪啦,下雪啦!” “父皇,太傅说过,瑞雪兆丰年呀!” 太子和静王伸手接住雪花,看到雪花落在他们手里里化为一滴水,俩孩子皆十分高兴,皇帝被他俩的喜悦感染到了,脸上露出慈爱的神色,而皇后担心静王才将养好的身体受了寒气,连忙将他拉到身边,摸摸他的手,拢了拢他的斗篷。 杀鸦青也披着斗篷站在城楼上,她仰头看到在一声声炸雷声中绽放的烟花,心中逐而生出一股宁静而喜悦之情。 火树银花不夜天,不止是城楼上的贵人们在欣赏这美丽的景色,月华门外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也是出来观赏烟火的,而李宿就在其中。 东平王夫妇入宫去了,余下的人便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李宿和元徽道人也在其中,李宿这是第一次孤身在外过年,难免有些思乡情绪,大家酒足饭饱之后便有人提议去观一观皇城有名的皇家烟火,沾一沾皇城里的喜气,如此李宿便被拉到了月华门下。 月华门上出现了一群人之后,下面便有人喊道万岁、千岁,李宿知了这是皇帝和皇后来了。平民百姓自然觉得宫里的贵人们尊贵而神秘,私下纷纷议论起来,李宿的目力极佳,见龙袍加身的知是皇帝,头戴凤冠的定是皇后,他一顺观望,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跳猛烈加快! 为了避免有人行刺,百姓们围观的地方离月华门距离较远,远到强弩都射不上去的距离,所以李宿的目力虽好,也只能勉强辨认出衣服的颜色和头冠的大小,若是看脸,绝对是看不出眼耳口鼻的,但是他莫名就是盯住了那个身影,脑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说:是她?不可能……定然不可能,只是轮廓有些像,况且她现在的年纪应该…… 李宿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可是眼睛就是粘在了那身影上面,而杀鸦青也莫名感到一阵心悸,眼睛从烟花上转到下面的人群之中,看到在许多宫灯之下,熙熙囔囔的人群里,有个人站在人群之末。 明明是不可能看清楚的距离,他却一眼盯住了城墙上的她。 明明是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一起,她却一眼发现了毫不起眼的他。 与他一样,杀鸦青先是吃惊,然后不信,可是她心里也在盼着这是一个言语无法描述的奇迹,她斗篷里的身-体僵硬着,笼在袖子里的拳头握紧着,但她的表情仿佛很随意,尽管已经心跳如雷。 她不想惹人注意,尤其是穆国师的注意,于是依旧站在那里,等着皇帝与穆国师说话的时候,悄悄退到人群之后,贴着城墙站着,左顾右盼见人不注意,猛地拽下了腰间佩戴的锦囊,身体往后一倒,掉下了高耸的城楼。 在所有人都仰天看烟火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大公主悄然坠楼,谁也没注意她的身影融化在了一片漆黑之中,谁也没注意一只黑色的鸟儿突然从城楼下飞了上来,越过所有人的头顶往下飞去,就连穆出尘也没有料到这一切。 当穆出尘含笑回答了皇帝的话退下后,意外的没有找到大公主的身影,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目光在雀跃又欢欣的人群里寻找,却只在地上一个角落处发现了一只被扯断绳子的锦囊。 他走过去捡起锦囊,这锦囊上有他的法术,佩戴着便能封住大公主的妖气,一旦遗失,那么她就会…… 杀鸦青化作一只披着夜色的鸟,她越过所有人盘旋在了李宿头上,李宿看见了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过了片刻之后,他转身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去。 烟火的声声炸响声中,烟花一闪一闪的亮着,天空被照亮,雪花片片飞落,无数人赞叹,无数人仰望,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人悄然走进了黑暗之中。 李宿走到一处暗巷里,他转身仰头,见那只鸟儿果然跟着来了,它从空中飞下,半空之际化为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穿着烈火烧成的衣裙,一头青丝束成双环,两鬓宫花之间连着一颗眉心坠,正好一串烟火冲上天际,巨大的炸声中,夜空中璀璨的光亮映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的眼睛看上去那么明亮。 李宿扬起双臂,杀鸦青轻盈的掉落在他怀里,他举着这个仿佛是入梦而来的少女,仰起头吻在了她冰冷的唇上。 唇齿相接,他抱住她搂着她转身将她抵在墙壁上,狠狠的吻着,咬着,缠着。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如果是梦,惟愿不醒。 第五十五章 烟花好像在他们心里炸开,化作一圈一圈令人措手不及的涟漪,令人沉醉,忘乎所以,许多话想要问,许多情想要表,但是此刻都不重要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还在恋恋不舍,杀鸦青不知何时环住了李宿的脖子,而李宿的双手不自禁的在她身上揉捏,干材烈火,一发燎原。 有人来看烟火晚了,提着灯笼从此路过,瞥见巷子里头有奇怪的影子,举起灯笼一唬:“谁在那里!” 犹如惊雷劈下,两个忘乎所以的男女这才吓得分开,而男子紧握少女的手,仿佛生怕她逃走,少女平静下来,扭头望他一笑,这一笑明媚皓齿,璨若星辉,美得不可方物。 她反手抓住他的手,他立即会意,两人相视一笑,一齐跑了出去,路过那个不识相的路人身侧时,少女还做了一个鬼脸,反将那人一吓得一退。 幽暗的街巷中传来少女咯咯的笑声,男女交握双手,奔跑在寂静夜幕之下,夜里的冷风吹乱他们的发,灌满他们的衣袖,托起他们的衣摆裙角,他们的心热热的,犹如藏着一把永不熄灭的火。 东平王在皇城有府邸,李宿受东平王相邀也住了进来,李宿带着杀鸦青回了王府,守门的见到他领回一个女子,不免有些奇怪。 李宿情意绵绵的看着杀鸦青,道:“这是我的未婚妻,王爷知道,我来皇城便是来找她的。” 杀鸦青打量着东平王府的牌匾,忽然听见“未婚妻”三个字,立即回头去看李宿,虽心里甜如蜜,却故作恼怒,嘟了嘟嘴,又偷偷挠了一下他的手心。 两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瞪你一下,两手仿佛胶在一起一般不肯松开,视旁人于无物,气氛甜腻至极,令守门的小哥简直不忍直视。 守门小哥知李先生和元徽道人得王爷的另眼相看,也不再问,干咳了两声,拱手贺道:“恭喜李先生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喜可贺,快请进!” 此刻王府的主子都不在,下人过年也轮休了,两人进去并没乱跑,牵着手过长廊,穿花园,脚步轻快的一路回了李宿的屋子,李宿关上门反手又将杀鸦青抱个满怀,低头还要亲上去,就被杀鸦青用两指封住了嘴。 “没羞没臊,谁是你未婚妻?”杀鸦青嗔道,难得的小女儿之态毕现。 “你忘了我们有十年之约?”李宿抓住她的手,反问。 当初李宿早就求亲过了,只是杀鸦青以自己身-体只有十岁拖延了,然而他们从异界出来之后,杀鸦青变成了十六岁的少女,这借口就变得不合时宜了。 杀鸦青想起这事,将手抽了回去,转过身抚着自己的发尾,心中明明窃喜,却又故意道:“你也知道是十年之约,如今过了不到一年,还有九年,这九年之中未尝不会发生变故……” 她话没说完,李宿就过去将她板过来,低头抵额,轻声哄道:“那我们就不要等九年了,我已经学会了一些本事,虽不能与你说的那样,文能治国安邦,武能领兵打仗,但道法上总算有所长进,一般的妖怪已不是我的对手了……我以后好学长进,你能不能……能不能……现在嫁给我?我再也等不得了!” 一句再也等不得,说得杀鸦青心中一荡,魂儿都飘到不知哪里去了,轻咬贝齿,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原来她说的话,李宿句句当做金玉良玉一样铭记,她曾说自己的夫婿必定不同寻常,若不能文能治国安邦,便要武能领兵打仗,再不然就是有一身本事降妖伏魔。 杀鸦青当初心高气傲才会提出这样的条件,而今早就改变了心意,她不求李宿能变回雷神,只求他能一直是现在的样子就好。 若能他始终如一,她定不负相思意。 杀鸦青红了脸,在李宿的急切的期盼下,期期艾艾道:“……你……你等不得了,那……那你想要如何?” “我想……我想……” 又求了一次亲,至少说句应还是不应吧,可怜李宿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不懂女儿家的欲迎还拒,急得像是热锅蚂蚁,突然将杀鸦青抱了起来! 杀鸦青比李宿矮了一个脑袋,被他抱得双脚离地,于是哭笑不得的看他,问:“你这是想干嘛?” “我就是想……就是想……亲你!” 李宿说罢就伸着脖子亲过去,杀鸦青急忙往后缩,可被抱着挣脱不了(真话?),然后就被亲上了。 男女之间本就相互吸引,关上房门更没有人挑灯喝止,这一亲勾动起天雷地火,已然一发不可收拾,杀鸦青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和骨气,整个人成了软软一汪水,任人抱着,也不知谁踢倒了凳子,谁把人抱上了桌子,谁把茶具给推到地上了,然后谁跟谁抱成一团转圈又撞上了柜子,最后双双跌倒在了床上。 只记得一片混乱,周围尽是碰倒和砸碎还有撞柜门的声音,接下来两个人的衣带都修成了精,自个儿就知道往下滑。 李宿脑袋有些迂直,从当初做雷神的时候起就不知变通,托生凡人之后,李家人也是拿忠孝仁义的教他,故而他所谓的现在就成亲,并不是指此刻,而是说带杀鸦青回三河县,一拜高堂二拜天地三才是入洞房,没想到一时情难自禁,弄得不上不下,心里恨不能两个人叠成一股再揉成一个人,可又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举止放浪形骸,会吓到了人家小姑娘(误)。 李宿的衣带不知哪儿玩耍去了,衣襟大开露出火热的胸膛,杀鸦青的裙带散了,头发乱了,脸色烧红,眉头拧在一处,贝齿咬得嘴唇泛白,眼里仿佛有雾气,呼吸沉重伴着嘤咛声,好似有苦难言之相(大误!),李宿瞥见了立即感到大事不妙,连忙往后一缩。 杀鸦青浑身发烫,不仅是情到深处,还因为妖丹的力量正在两人涌动,这熟悉的感觉令她受用无穷,越发难以自持,不想身上忽然一轻,她心中起疑,立即睁大双眼,惊讶的看着李宿。 李宿跨在她身上,表情比她还要吃惊,他看杀鸦青衣衫不整又瞪着自己,只道是完了,她定要当我是急色鬼,更加不肯下嫁了! 李宿一慌,翻身从杀鸦青身上下来,抓起被踢散的被子就用来捂住杀鸦青,将她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才慌忙解释道:“我,我错了,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生气?”杀鸦青瞪着他,一脸被驴踢了的表情。 “我……一时乱了情,你被我……这样了,就只能嫁我了,我会负责的!” “……”杀鸦青一脸被同一只驴又踢了一次的表情。 李宿紧张的盯着她,她也瞪着这只驴,然后说了一句话,声音如蚊子嗡嗡。 “什么?你说?”李宿问。 “我说,我又没有不答应你啊。” 李宿情急而乱,竟然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又没有不答应”这句话到底是否定还是肯定的意思,然后仿佛晚上看的烟花直接炸上了他的脑仁,他傻了片刻,进而傻笑了起来,重新去扯杀鸦青身上的被子。 这一回轮到杀鸦青裹紧被子,轻叫着问他做什么呀。 “既然你答应了……我觉得是不是可以继续刚才……” “滚!” 杀鸦青一脚将李宿踢下床,李宿果真滚了下去,然后两个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床下,一个捂着被子,一个捂着额头,不约而同的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越笑越开怀。 要成亲呢,还没成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感觉好厉害的样子,真令人期待! 要说这一对年轻爱侣,关在一个房里不发生点什么简直人神共愤,不过这一对若是肯消停下来,倒是真有许多话要说。 他们分开实在太久,彼此身上发生了太多事,一件一件拆开了得说到天亮,比如李宿总算能亲口问杀鸦青,你为什么要走,那天你跟着走的人是谁,若我不来找你,你要回去找我吗? 杀鸦青也要问,我走了你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跟东平王一起,你为什么到皇城里来。 所谓漫漫一夜,好像也不多时就天亮了,他俩穿得整整齐齐挨在一起说话,再不敢轻举妄动,耳鬓厮磨,就怕又勾出了天雷地火,却不免还有些心猿意马。 “我所经历的,事无巨细都告诉了你,不过……你既然说托生在凡人家里,家人有事才着急着回来,想必他们就住在皇城里,既然你答应了嫁我,我总该去拜会你父母,总不能悄无声息的就娶了人家的掌上明珠。”李宿低头看靠在自己身上的杀鸦青,手指悄悄的缠了缠她的头发。 李宿固然是毫无保留,杀鸦青却不知该如何说自己的公主之身,这事解释起来多费口舌,功名富贵于她犹如尘土,既然她日后不愿在困在宫墙之内,要去领略凡间风土人情,那么当一位当朝公主和一个平民家的女儿又没有甚区别了。 “你傻呀,我本是乌鸦精托生,家里人并不知情,到了今天这样浑身都是妖气,再跟普通人相处总会有妨,尤其从异界回来之后又长了几岁,每天用变化术将自己变成小孩子,在父母面前承-欢膝下,也要担心路出马脚,所以我心里总是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迟早还是要离开的……所以我打算在父母身边待到过完年,尽一段时间的孝心,然后再去找你……” 李宿将她一看,喜上眉梢,他只听得了一句,便是她本来打算回去找他的,她能如此想,也不枉费他一片情意了。 杀鸦青知道他所想,含笑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父母他们……未必能接受我是个妖精,既然在他们心目中我还是个小孩子,如何将你领回去拜见他们?若是真领了,怕他们还要当你是个异类,专门诱骗幼童,将你送到刑部法办咧。” “刑部?你是说官府?”李宿色令智昏,没有想太多,捏着杀鸦青的手叹道:“既然如此……我们成婚之后,再过几年再去拜见二老,到时候他们就不拿你当小孩了。” “也只能如此了。”杀鸦青道。 只要杀鸦青肯下嫁,李宿一切都好说,两人相对着说了无尽的话,相互总也看不够对方,哪里舍得睡觉,不知不觉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杀鸦青知道自己失踪,必然又引起纷乱,如果不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皇后回头又病得要死要活可不得了。 虽恋恋不舍,却还是要走,李宿抓着她不放,道:“你这一走,我该去哪里找你才好?” “我们就算是要回三河县,今天正月初一,外头休市到正月十五,这天寒地冻到处下着大雪,我们路上要去哪里落脚?”杀鸦青抽了他的手,从床上起来整了整衣衫,道:“不如我们相约正月十五元宵节,就在城外十凉亭相见如何?” 足足十五天,好容易再见了,叫李宿怎么等得,他想了想道:“十五日太久,等到了十五只怕我也就等死了……” “去你的,大过年的怎么说话。”杀鸦青拿起一个枕头丢过去。 李宿笑嘻嘻的接过,抱着枕头继续道:“我看三日就罢了,三日之后我们十凉亭相见,我预备好马车以及干粮等物,你只管来就是,我便不信,以我的法术还有你的妖术,在路上还能饥着冷着。” 外面有响动传来,东平王夫妻俩早就起来用了早膳,外面的响声是下人在套马车,他们夫妻俩要进宫请安。 初三若是能顺利出发,便能在正月十五前赶回三河县,及早回去就能及早准备婚事,李宿这样想,杀鸦青心里也很情愿,歪了歪脑袋取笑:“果然长本事了,既然你如此笃定,我答应你了。” “果真?!”李宿高兴道。 杀鸦青笑盈盈的望着他,伏身欲在他脸庞落下一吻,李宿欣然受之,却在她的唇瓣碰到他的面颊之际,她整个人化作一片雾气在他面前绕了两圈,然后钻进窗户缝溜走了,只余下一句绕梁回音: “三日之后,十凉亭,不见不散……” 第56章 杀鸦青余音绕梁,令李宿微微一笑,他摊开掌心一看,掌心之中居然有一缕青丝,原来他也有狡猾的时候,这一缕头发就是他刚才从杀鸦青头上悄悄截下的。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杀鸦青,断不会让她又凭空消失,他自来皇城的路上,受了元徽真人许多指点,其中便有一招,乃是道门的一个小法术,只需借用他人贴身之物作个符咒,便能获悉那人所在方向。 故而他昧下这缕头发,只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他心里有此盘算,便小心翼翼的将它用帕子包住贴身藏好,然后心满意足的躺在床上,一会儿回想起今晚发生之事,一会儿畅想未来将要发生之事,真是无比开怀,不知不觉笑着睡着了,迷迷蒙蒙作起了梦。 起先他只看到一层雾气,待到雾气消散,便见到不知在何处有个石坛,石坛建成八角形状,东南位上放着一个丈高的青铜鼎,相对的另边立着一个黑迹斑斑木桩,木桩底部被白森森的人骨覆盖,而顶部有一根长钉,钉子上挂着一撮人的头皮! 从人骨放置的位置以及诡异可怖的景象上可以推断,许多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惨案,有人杀掉了几个人,然后将他们分尸,用手脚和其他尸块埋住了木桩的根部,并且取了一只头颅挂在这木桩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尸块发生腐败,悬挂在钉子上的人头因为重度腐烂,头骨最终掉在了地上,而死者的头发勾住了钉子,反而粘着那块头皮依旧挂在钉上。 想到这里所发生的事,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寂静之中,仿佛还能听到死者遇害时的惨叫与哀呼,死亡的气息至今笼罩着这里。 李宿心想,这里或许是古代的某个祭坛,活人献祭只有古代文献上记载过,况且这些骨头的肉都化没有了,说不定都死了上千年了。 到底死了多少年,李宿说不准,他只是在做一个极其可怕的恶梦,并不知身处何方,也不知道为何能看到这一切,就在他极度困惑迷茫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有人靠近了。 有个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李宿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她穿着古式长袍,长袍素白若雪,轻盈飘逸,裙摆散开犹如花瓣,腰间只用一根丝带系住,丝带的带钩乃是一整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衬着白裙的颜色更显耀眼。 女子漫步而来,她的衣袖从两肩处分作两片垂下,将她肤如凝脂的手臂裸-露了出来,那双美好娇柔手臂,一只套着一枚黄金圈,另外一只轻轻抬起,因为那只手上握着一根长手柄,手柄之上是一副黄金面具,她的脸被黄金面具挡住了。 黄金面具做成一只奇怪的鸟头形状,凤额鹰脸,喙如鹰鹫,双眼中间竟然还有一只眼,且两鬓处竟然还分布着龙鳞,看上去妖邪又诡异。 李宿十分惊讶,而面具女子似乎没有看见他,她赤着双足,走到祭坛中间就不再动了。 李宿盯紧看她的身影,总觉得她的体态步伐是那样的熟悉。 她是……谁? 她为什么在这里? 这里又是哪里? 李宿这样想着,忽然,他看到祭坛的八个角上涌出来一股浓黑如稠墨的液体,这些液体源源不断的冒出来,然后顺着甬道往阵中间汇集而去,那面具女子便正站在阵中间处! 面具女子并没有意识到危险,而黑水眨眼之间已经涌到了她的脚边,李宿口不能言,只能在心中示警,那女子终于发现了不妥,但已经迟了,黑水爬上了她的脚,袭上她的双腿,她下半身动弹不得,上半身扭动挣扎起来,便在这时,她手中的长柄黄金面具掉落在地,李宿看见了她的脸! 如星般璀璨的眼,似笔画远峰一般的眉,便是那一瞥,犹如千百回在梦中相遇—— 竟、然、是、她! 不—— 青儿—— 她是青儿,不可能!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穿成这副模样!李宿一万个不明所以,却阻止不了面前事情的发生,他喊不出声,冲不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杀鸦青美好的面容因恐惧而扭曲,眼睁睁看着她奋力挣扎却又徒劳无功,眼睁睁看着那些黑水犹如蛇一般爬上了她的腰,覆盖住了她的全身,犹如蚕茧一般包裹住了她,直至淹没了她的头脸! 黑水从她头顶上流泻而下,顺着脖子最后蔓延上了她张舞的手臂,直到她最后一根手指也被侵吞的那一刻,李宿才看清楚,那些黑水并不是真正的液体,而是细小如幼儿指甲盖的黑色虫子! 无数的小黑虫从祭坛下面涌出来的,因为数量惊人,一齐行动看上去才像是“水”一般流动,它们顺着地面上的甬道爬上了站在阵心处杀鸦青身上,将她淹没,用毒素将她麻痹,使她不能动弹,最后,它们纷纷用尾巴上的针扎进她的皮肤里,当吸出她的血液之后,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小虫子一只一只的被融化,融化之后的小虫变成了一层墨色的晶石,它们在杀鸦青的皮肤上形成一层半透明的保护层,看上去就好像是琥珀,只不过这种奇异的琥珀并不是包裹着某只飞虫,而是一只活着的半妖! 李宿明明看到了一切的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事实上他并不在这里,他这次做的梦,自己并不在梦中。 青儿有危险,她有危险! 李宿突然睁开眼,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个恶梦实在太真实太可怕了,以至于每个细节他都不敢忘记,他在梦中已经大汗淋漓,现在浑身湿透,只觉得一股寒气快将他袭道,他惊魂未定的掀开被子,急急忙忙的冲出屋子,没想到一开门正好撞见了元徽真人。 元徽真人正准备敲门,见他突然开门,一脸惶恐之色,心下奇怪,面上笑道: “老弟啊,你昨天怎么先回来了?我倒是看完了焰火盛会,没想到回身找你时,你却已经走了……”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现在太阳已经大亮了,雪却还没融化,被阳光一照格外刺眼, 李宿用手挡住眼睛,短暂的愣了片刻之后,忽然抓住元徽真人的双臂,焦急道:“道长,你说,人做梦梦见的事……真的会发生吗?” 一般人的梦,不过只是梦而已,但李宿的梦,曾经真真实实的发生过。 当初他梦见过一个庞然怪物,后来证明是白螭,他也梦见过杀鸦青离开前的那一幕,后来证明也应验了,甚至说他梦见过仙人教他风雷棍法……如今他梦见杀鸦青遇难,可会真的发生? 会吗? 担心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了吧,杀鸦青心想。 她吸收了妖丹中的力量,此刻妖力充沛,更加神采焕发,她化作一片白雾飞在空中,心中欢欣雀跃,简直不能自已。 犹记得一开始,她并不喜欢李宿,只将他视作鼎炉之流,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正当她发现他的好处时,又得知他竟然是自己命中的冤家——九天应元雷神天君下凡,受命前来诛杀她。 可想而知她内心多么崩溃,想爱不能爱,想杀下不了手杀,所以她才会忽冷忽热,冷嘲热讽,故意与他为难,甚至决意离开他。 可是异界一行,她看到他几次三番为了自己不计生死,再也不能不为所动,心墙轰塌,她终于原谅了他,也原谅了不能坚定的自己。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因果,真有一报还一报,那么李宿也许是她应得的补偿,是雷神欠了她的情,所以才会托生成李宿来还她,他不是来杀她的,是来偿还情债的。 杀鸦青如今的心思,与过去再不一样,现在她坦然接受了李宿,不再惶恐忧惧,视之为应得之物。 杀鸦青只想着和李宿双宿双栖,一改过去的心思沉重,变得心情明快起来,她飞进了凌霄阁碧落宫中,落在地上还原成一个女子,笑吟吟的对着等待自己的穆出尘道:“你在这里做什么?等我么?” 原来穆出尘就在碧落宫里,且等她许久。 穆出尘坐在正位的太师椅上,手中拿着被扯断的锦囊,他面色阴晴不定,见到了杀鸦青也不喜形于色,而是仔细观察杀鸦青的神色,见她眉开眼笑,面含春意,说话也透着一股欢欣愉悦的感觉,心中已有了不好的判断。 “你倒是好,说走就走,可知惹了多少事?”穆出尘终于开口了,一开口就是冷意。 杀鸦青的心就好比侵染春风的花田,穆出尘的冷言冷语并不能影响到她,她笑了笑,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歪着脑袋娇俏无比的打量了穆出尘一眼,笑着反问:“我走之后,父皇母后必定要找我……原是事情紧急没有顾上,现在是什么情景了?” “是什么紧急的事情没有顾上?让你竟然连帝后都给抛诸脑后了?”穆出尘问。 “这……”杀鸦青眼珠儿一转,笑道:“不过是我贪玩,你也不要问那么多,你看我不是回来了么,或者我不该久留,我还是进宫去一趟得好。”说罢杀鸦青就要起身。 “不必了。”穆出尘这才道:“你失踪之后,我便承了此事,帝后以为你回了凌霄宫,我帮你拦着,他们方才不过问了。” “呵呵呵,那谢谢你啊……我现在困了想要睡觉了。”杀鸦青一听没事了,赶忙道谢,又做了一个打呵欠的样子赶人。 这穆出尘虽然对她不错,可是浑身透着一股怪异,令她不敢尽信,况且她又不是真的想要入邪仙门,不过是想要拖到三日之后,跟着李宿离开罢了。 穆出尘握紧了锦囊在手中,面色却轻缓下来,轻轻一笑,站了起来,心中也实在不想虚应下去,抬脚就走出了碧落宫。 杀鸦青看他走了,朝着他消失的门口努了努嘴,却没因他而破坏掉原本就很好的心情,提着裙摆哼着歌儿进了寝宫,一头扑在了床上,裹着被子不知想起些什么,白皙的脸蛋悄悄的红了红。 且说穆出尘离开碧落宫之后,走到花园小径处招来一个影子,那影子半跪在雪地上,老实听令。 “你说说,公主到底去哪里了,发生了什么事,事无巨细报于我知道!”穆出尘咬牙道。 小红俯首帖耳,立即娓娓道来,她原来跟着元徽道人没有得手,现在元徽道人跟李宿在一起,李宿那天带走了杀鸦青,她便一直偷偷跟踪在后面。 小红不敢隐瞒,却也不敢说得太细,生怕惹恼了国师大人,她从李宿和杀鸦青相见,说到他们去了东平王府关在一屋,再说到她躲在房顶上偷听到的话,穆国师这般冰雪冷漠的人,竟然也气得不行。 “好、好、好!好个三日之后十凉亭,好个不见不散!”穆出尘冷笑着,但见整个小花园地面上的雪都突然浮在了半空,然后卷进了一股飓风之中,飓风之中的雪粒子犹如刀片一般割断了所有花草树叶,风力掀翻了地皮将草木的根茎拔起,霎那之间整齐的小花园已经翻天覆地,惨不忍睹。 小红虽然是恶鬼,可跪在地上后背也被飓风绞得血肉模糊,她强忍剧痛,不敢妄动,直到听到国师大人下一句吩咐。 “公主相信你,你的话,公主想必会听的吧……”穆出尘说着,似笑非笑的看了小红一眼,看得小红心中胆寒。 第五十七章 虽然杀鸦青以妖类自居,可对皇家人已生情分,此时她的心情,与即将出阁的女儿不差,想到此去一别,不知何年再与他们相见,更加乖巧粘人,大有依依惜别之意,便是东平王妃见了她的情状,都赞她“温柔和顺了许多,终于有了大姑娘的模样”。 皇宫过年,身为大公主的她也有一些活动需要参与,比如正月初一要参加祭祖,与母后一同接受宫妃拜贺,再领着太子和静王去拜见长辈,正月初二祭神拈香,同时这日是母后接见娘家人的日子,她也要招待母族亲戚。 当朝嫡出大公主,万千宠爱在一身,年节时少不了人上门巴结,听闻她要入国师师门,许多人都送上了大礼,有各种玛瑙宝石做的女冠,各种奇珍丝线织的素禅衣,百样的浮尘子,千枚玉菩提,数不清的紫檀香,简直就像当她要去做尼姑一般。 想要当两日乖巧女儿,杀鸦青便低眉顺目了下来,她得了空隙与皇后相处,便对皇后道:“母后,假若日后我不在身边,请务必要保重身体,万不要为女儿担忧,须知女儿自由个性强横,在哪儿都不得吃亏,不要再像上次那样愁病了。” 皇后以为她说得是拜师一事,摸着她的脑袋笑道:“本宫不知你父皇定要你拜什么师,不过国师是个有本事的神人,你跟他去学些坐禅问道也好,不求你能够学会仙法道术,只求能消灾解难,保你一世平安。” 皇后慈爱,令杀鸦青十分感动,她上前抱住皇后,静静听其所言。 皇后像她小时候那样拍着她的后背,含笑道:“你父皇让你住进凌霄阁,本宫一直不大情愿,你到底是个公主,身娇肉贵如何能流落在外面?就算修行也不可能真的当姑子,本宫已跟你父皇说了,以后啊在宫内修个小观,你还是住回来带发修行,也不能当一辈子女冠,等到大一些还了俗,照样给你觅个佳婿……” 皇后絮絮叨叨,说得都是一片慈母之心,杀鸦青心中惭愧,虽然在帝后身边养了十年,却一直好高骛远,十年来不曾好好体谅这对肉身父母凡人之心,现在终于能体会了,却又要离开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固然是一件人生美事,可与亲人长别,又是实是一件憾事,杀鸦青甚至想要将自己的真实来历对皇帝皇后禀明,然而凡人终究是凡人,即便他们能够接纳,传给臣子国民知晓,也恐将会酿成祸事。 杀鸦青略尽孝心之时,李宿已经惊慌失措。 除夕那夜的梦境太过吓人,他生怕会噩梦成真,便向元徽道人请教,这一询问,可算是问对了人。 元徽真人有神通,便是能神游太虚,预见过去未来之事,不过此神通也有诸多限制,譬如不能随心所欲施展,即便施展了得到的也不过是支离破碎的线索,须得花费许多心力才能拼凑出真实的预兆。 元徽真人详详细细的问了他做的梦境,听闻梦境中的少女身穿古服,手持金面,不由皱起眉头,问清楚那面具的形状。 李宿说不清楚,就去找来笔墨纸砚,一笔一画的将那面具画了出来。因他善于工笔,画出的竟然有八九分相像,那元徽真人拿起画纸看了半晌,面色从疑惑变成慎重,突然丢下画纸夺门而出。 李宿急忙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问怎么了,元徽道人紧皱眉头,疾走如风,一言不发,李宿只好跟着他,一路跟到他的屋子。 元徽道人回到屋子里,在随身包袱里乱翻一气,终于找到了一个木匣。他撕了那木匣上的封条,里面有两本古书,他启出了最下面一本,拿到光亮处焦急的翻了起来。 李宿站在元徽真人的身边,眼睛瞥着那本古书,见前面的书页软如丝绸,颜色似雪,质如蝉翼,中间的书页略黄一些,质地近乎透明,再到后面书页又变成了有纹路的软皮。 这整本书用的材质竟然不是纸张,也不是丝绸,更像是一些动物的皮切割出来,然后用线缝合成的,上面的文字、字体、配图也都不一,写书之人似不止一个,且古旧程度历经数朝数代,年代久远不可考证。 因元徽道人翻得很快,上面具体写了一些什么,李宿也没看清,即便看清了,也不认得那些古怪的文字和符号。 元徽道人终于找到了,他指着其中一页,对李宿道:“你看看,你梦见的是不是这个形状?” 李宿仔细看去,见古书的那一面画着一个人,那人穿着宽大的长袍,头上罩着一个戴面具的头盔,那头盔上有三根长羽,盔下连着面具,面具形状凤额鹰面,豹眼勾鼻,两鬓布满龙鳞,立即指着这画道:“不错,就是这个模样!只是我所见的只有面具,并无头上这个东西。” “你当真看清楚了?”元徽道人忙问。 “再清楚不过,道长,你快说,这是什么书,为何所画的与我梦中一模一样?”李宿追问。 “哎!”元徽真人将书放在桌上,道:“这本是我师门至宝《无量天书》上卷,此本原为战国时江州王殉葬之物,后来被人掘了流传出来,上面所记载的内容非一人所写,内容匪夷所思,却隐含万千道理,似乎是有人特地收集起来合订为集的,我师祖偶然所得,如获至宝,一代传与一代,后来师祖们仿这本书另作了一本,也将生平奇闻异事俱记载其中,便是《无量天书》的下卷,下卷至今已传了千年,而这本上卷来历更加久远……你看上面作书页的,俱是已经灭绝的珍稀异兽的皮。” 李宿闻言大奇,小心翼翼的摸了摸《无量天书》书页,果然触手之感非同寻常,再看皮质纹路,都不是所见过的。 “若真是这样的奇物,当真是稀世珍宝,难怪上面的文字有的形似甲骨,有的状如蝌蚪,有的甚至只是符号,我都不认得。” “贫道研习了一辈子,所知也不过大概,我说与你听,这一页有个画着带兽面头盔的人,旁边的字便是注,大约的意思是,古有异人氏,乃盘古精血所化,人皆长寿,过百岁而不衰……后面我也不懂了,对了,这儿还有两句,意思是异人氏堕入魔道,惹怒神明,受灭族之罚……” “灭族?” “没错,这异人氏不是说的一个人,而是指的某个部落,便如传说中上古时的神农、伏羲一般,尝百草的炎帝因出生神农部落,故而被称为神农氏,授人以渔的青帝出身伏羲部落,故而被称之为伏羲氏,这种称氏,而非姓的叫法,倒是颇有古风……” 元徽真人说着,手指一动了动,小心将书翻到后面,只见后面画了许多尸骸白骨,也有几个小字。 “……这古文十分晦涩难懂,往往一个字有几重意思,这个几个字我也实在是不明白了。” 若是元徽真人都不明白,李宿就更不明白了,他道:“道长啊,看了这个我更加糊涂了,为什么我所梦之人,会带着这个异人氏的面具?” “终我一生,也不过只研究出《无量天书》的皮毛……不过贫道听过的上古传说有许多不同见解,一说天地始于混沌,由盘古开天辟地,自盘古死后,双眼化为日月,血液为江河,皮肤为草木,精血孕育为人……但也有一种说法,便是伏羲与女娲为人之始祖,后人为他们的子孙……所以我寻思着,盘古精血化作的人,与伏羲女娲之后代并不相同,因为《黄帝内经》记载‘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你看,所谓‘上古之人’是不是与这本《无量天书》中的异人氏相类?” 虽然好像说得通,但李宿更加哭笑不得,道:“道长,你喜爱听些上古传说,什么开天辟地,女娲造人,可是这些传说实在太虚幻,而时代距今又久远至极,不足为信,我们还是就事论事,弄清楚眼前的事更重要。” 元徽真人却十分认真,反问:“假若不足为信,你又怎么会梦见它?”他把书翻回来,手指在兽面上指了指,继续道:“你既然会问我人所梦之事是否能成真,便是心里清楚,其中大有玄机了,不然一个梦而已,你也不必这样紧张。” 这倒是真的……李宿也沉思起来,难道说青儿是异人氏的后代? 他心里疑惑,就将元徽真人手中的古书夺了过来仔细翻阅,但不论他看得多么仔细,也体会不了其中的玄机,他来来回回的翻着,突然看到一个符号出现了许多次,便指着问道:“道长,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元徽真人虽然不算尽懂,但还真的知道这个符号的意思,他说:“这个符号代表……代表……混世之魔。” “啊?”李宿拿着天书望着他,怎么觉得越来越玄乎了? 元徽真人索性转身去把天书的下卷启了出来,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对李宿道:“天书上卷晦涩难懂,恐怕当真只有天人才能看懂了,但下卷是我师祖们收集成册的,你看这是我一位师祖在石碑上拓下来的,后面有他的注解。” 因为《无量天书》的下卷是元徽真人师祖撰写,年代稍近一些,文字倒是能读通,李宿拿来一看,果然见到石碑拓文上有一个同样的符号,旁边的注解乃是写的又一个传说—— 洪荒之时,洪荒神与魔主屠鸠交战,同归于尽,屠鸠死之后,身体中孕育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落地便长,不生不灭,能够飞天遁地,给世间带来灾难,称之为混世之魔。 蓬莱仙人知道混世之魔之事后,派人要去将他杀了,但他却消失了,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藏起来了。 “当年我师祖为了弄清这个符号的含义,游走天下,花了许多年才找到这个断碑残文,将它拓印了下来,方才知道了混世之魔早已存在……天君,我知道你不愿意信这些,你今生所求,恐怕不过与心爱女子白首终老,然而这世上的事情会发生是有道理的,许多看似无关之事也有潜在的联系,便如你与我各有神通,你可知这是为什么?”元徽真人突然伸手抓住李宿,目光如电的看着他道。 李宿惊疑,也瞪着他看。 元徽真人道:“你总问我,为何要喊你天君,其实你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就与当日我师徒为你服下醒世丸,你却将它吐掉了一样……你总不愿接受罢了。” 李宿被他问得心中一慌,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挣脱了元徽真人,又看到自己拿着《无量天书》,便忙将天书塞还给他,辩白道:“什么事是我不愿接受的,我不懂,真的不懂!” “天君,许多年前我曾经见过你,那时我从你家门前经过,已看出你魂魄不全,命途已改,若是有恢复神智之日,便不再是原先之人了……” “你疯了么,胡言乱语的!”李宿喝止道:“不要再说了!“ “你失魂数年,自雷电之中清醒,你醒来的那一日,无名山雷动九天,风雷棍应运而出,便是天意令我将它还给你……我没有胡言乱语,《无量天书》记载,仙界与人界之间有着重重阻碍,仙人虽然能呼风唤雨,却不能长久在人界行走,故而仙人领着天命降世,必先找一个肉身……”元徽道人声音急切,恨不能一口气将李宿的心思扭转过来。 “别说了,你迷障了,我看这本什么天书简直是一本妖书,你看里面的故事入了迷,把那些假的都当做真的了!”李宿十分不安,不愿再听下去,大喝着推开元徽真人要走,可元徽真人将他拉住,恳求他认清事实。 “天君,我那徒儿没有说错,天地将有大劫,混世之魔已经出现,你我都是救世之人,难道到了如今你还不愿醒悟么,其实你是……” “别说了!”李宿挣脱元徽真人,并用双手捂住耳朵,还骂道:“你个老疯子,简直是疯了!” 李宿直往门外冲,却在他冲出门口之际,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一道电光撕裂天空,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仿佛就在打在他头顶上一般。 进屋之前小雪初晴,怎么出来之后就天地变色了? 如果说天象突变已经十分诡异,那么更诡异的一幕就在李宿面前,他的面前有一根火烧金的风雷棍,风雷棍笔直立在他面前,仿佛通了灵气,长了腿一样。 这根风雷棍在李宿自己的屋子里,为什么会立在这里? 风雷棍! 它也在拦着他! 李宿怒目而视,忽然仰天一笑,指着天空道:“这算什么?我不过区区一个凡人,也值得天地变色,电闪雷鸣?” “即便天地有大劫,混世有邪魔,又与我何干?” “我入了凡尘,生了凡心,不过就是一介凡人,生老病死,与人无尤!” 李宿灵顽不灵,可奇怪的是,随着他的话语一落,风雷棍竟然轻轻的摇晃了起来,然后倒在了地上,而乌云被风吹散,阳光重新照射下来,什么变色,什么惊雷,不过都是转瞬即逝的景象罢了。 元徽真人追了出来,看到如此情况,扶着门框哀叹,李宿却大步走出,跨过倒在地上的风雷棍,连看也不看它一眼。 第58章 初二夜,月如勾。 凉凉月光洒在碧落宫的琉璃瓦片上,前日的雪早就化了,可那股冷意却留在了下来,令瓦片的釉光都显出了格外的阴寒。 杀鸦青想着马上就能与李宿双宿双栖,暗自欢喜,夜深不寐,挨到三更好容易昏昏沉沉之际,一阵埙声入梦而来,她下意识感到这乐声十分熟悉,就在半梦半醒之际,眼中不知为何泛起了湿意。 埙乐朴拙,戚戚然而哀婉,令人心头浮上一层莫名的悲愁,杀鸦青逐渐醒来,她睁开双眼盯着帐顶上的清莲图,表情怔然的听着着犹如从恒古之境传来的古音,心中难受得揪了起来,她霎时想起了许多不快的事,譬如修行千年时的孤寂,求而不得的无奈,受到雷击时的痛楚,以及对未来的不安和惶恐…… 这乐声太过魔性,杀鸦青被勾得心绪难宁,恨不能叫吹埙的人立即停止,于是掀开被子准备起来,可坐在床沿上时反倒顿住了。 不知穆出尘为何要吹这样的曲调,但能吹出这样悲戚之音的人,心中定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心事,如果他真是有难言之苦,自己这一出去,岂不是打断了他的情怀? 这人也是,平日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就算心里再苦,为何偏偏要深夜引人注意?假若不是无意而是有心,莫非是想要诱自己过去? 这样一想,杀鸦青反倒不肯出门了,越来越觉得穆出尘深更半夜在自己宫外吹埙过于刻意,细想之下,对着几步外的常夜灯轻轻弹指,将灯芯打断了,屋内立即彻底黑了下来。 穆出尘月下吹埙,眼睛一直盯着那扇窗户,见纸窗中熏熏的光亮彻底熄灭了,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心下一沉,气息一滞,后面的音便接不上去了。 这世上最危险的是信任,最可怕是情人,他有心阻止,奈何世上最难打动的,是一叶障目之后的一意孤行。 穆出尘盯着那扇窗户身体前倾,脚步前行似想过去,然而踏出一步之后也站住了。 劝也没有用。他心里明白,最终冷冷一叹,在叹息之中,他的耳尖化作沙粒一般的黑色雾气,然后扩散开去,一侧的头发也雾化了,再是半张脸半边身体,最后全身化为无形,经风一吹,黑色雾气彻底消散了。 竟然化为黑雾离开了,走得这样仓惶,可见心中多么失望。 杀鸦青在黑暗中等了片刻,听到埙声停了,也冷笑起来,只觉得穆出尘心思太深了,又为自己能识破他而得意,重新上了床,嘴角含笑的睡去了。 大约因为经了此时,杀鸦青后半夜睡不深沉,才过了四更天,忽然听得一响,她惊得坐了起来,只见窗户大开,一个影子摔在了地上。 杀鸦青打了一个响指,房间里的烛台立即亮了,她披上衣服站起来,见那影子穿着血红色的裙衫,整个后背犹如被滚刀滚过一般,血糊糊的一片,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简直像是死过去了。 可是她应该不会再死了,杀鸦青一眼看出这是一只鬼,便用袖子一掀,掀起一股风将女鬼翻了个面,谁想竟然看到一张令她十分熟悉的脸——竟然是小红! 小红奄奄一息,睁眼见到杀鸦青,目中流露出惊喜之色。 ——尊座,我……总算找到你了…… 杀鸦青没想到竟然会是小红,更没想到她竟然能闯进来,上前蹲在她身边,轻轻将她托了起来,惊讶的问:“小红,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谁伤了你?” 小红是恶鬼,说到底就是一团没有实体的阴气,除非是用法术,否则普通人根本伤不到她。 ——尊座,李二郎被一条白螭抓走了,我受伤逃了出来,四处找你不到,闯进来的时候又被外面的阵法伤了,呜呜…… 小红只传达了这几句话,身体忽然变得忽明忽暗了起来,她惊慌不已,吓得花容失色。 ——尊座,我…… 她伤得太重,眼看就要身形俱灭了。 杀鸦青看她的身体变得逐渐透明,知道她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这凌霄阁内有穆出尘布下的阵法,想必为了闯进来,小红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杀鸦青深受感动,立即道:“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说罢她将小红轻轻放下,在房间里到处找,抓住一个金兽小熏炉就过来,打开盖子,倒了里面的香灰,再用妖术将垂死的小红收了进去。 鬼魂若是附在物体之上,消耗会减低许多,杀鸦青将她收入香炉中,然后将手指变作妖爪,用爪尖勾破自己是的腕,拿自己的血滴入熏炉去喂养小红。 她的血虽然比不上李宿的血那么滋补,但还是有用的,只要她每日用自己的血喂养小红,便能保她不死,喂上七七四十九日,她就能养好出来了。 小红救回了命,在熏炉之内千恩万谢: ——尊座……多谢你救命之恩…… 杀鸦青一边悬腕喂血,一边不以为意道:“不过费点血罢了,有什么可谢的,再说你若不是来通风报信,也不至于伤得这样惨重……还有,上次我答应带你走,临时发生了些急事没顾得上,说来这些日子我也常常惦记你……” 杀鸦青戒心不低,但她与小红相识于三河县,小红又曾那么忠心,这次她若不肯出手相助,小红必死无疑,谁能料到有人(或)鬼会拿自己的性命来赌呢? 小红听到尊座惦记自己,在熏炉内嘤嘤哭了起来。 ——尊座,我知你外冷内热……对不起,我又拖累你了…… “这样的话我不爱听,你且打住,快说说李宿怎么了?”杀鸦青心里着急,又追问道。 小红本来心中有愧,听她问起李宿,立即又将愧疚感收了起来,暗道,尊座固然可怜我,到底还是为了李二郎多一些,时至今日,我从无回头之日。 她这样想,便依计行事起来。 ——李二郎被一条极厉害的白螭叼走了,我打不过它,它本来能够咬死我,可是却放过了我,还要我找到您,给您带一句话,说是……要您到大鹏岭的神王鼎找它,不然就将李二郎吃掉…… 又是大鹏岭?杀鸦青想起,花月容尸骸封印的地方,便在大鹏岭的五道洞。虽然不知道神王鼎在哪个山头,必然也不会离得太远。 既然说到白螭,杀鸦青便更信了几分,因为以花月容的脾气,对她定然不会轻饶,上次她就已经派出了七尾狐狸精来害他,这回若是掳走李宿也很合情理。 “真是该死,不能等了,我立即便去大鹏岭!”杀鸦青正色道。 ——尊座带上我,这次我们一定要同生共死,你再不能撇下我啦! “好小红。”杀鸦青捧着熏炉动情道:“此去甚为凶险,我本不想带你,可是你需要我的精血养活,我既不能将你丢在宫里,也不能将你交给国师,便只能带你去了。 ——尊座福大命大,我知道跟着尊座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小红极会说话,若非是杀鸦青担忧李宿,只怕就被哄高兴了,她将小熏炉变成铃铛一般大小,找一根红绳穿上挂在脖子上,然后变作一只乌鸦飞出了窗外。 几近黎明,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时刻,一只飞鸟如黑星一般飞在了夜空之中,若非有心之人,绝难以察觉。 穆出尘站在凌霄阁最高处,凭栏而望,面无表情的目送那道黑星消失在远方。 黎明之后,天就亮了。 清晨时分,街道上还有些许薄雾,李宿不知道杀鸦青去“救”自己去了,赶着一辆马车从东平王府出来。 过年之后,全国都休了市,若是要这时候出远门,不先准备好一路上的吃食用物是不行的,若是客栈都没有开门做生意,不想睡在冰天雪地里,没有一辆垫得暖和的马车也是不行。 可外面的商家都关门歇业,他自己采买不到,幸而东平王对他青睐有加,得知他找到了意中人,欲赶回老家拜堂成亲之后,立即在东平王府的库存中调用了一些物资出来给他,使他得以赶在约定之日前备齐用度。 这回欠下了东平王的人情,他日若有机会必当涌泉相报,李宿这样想着,一路就往十凉亭去了。 马车上有东平王的标识,他很顺利的出了城门,当来了十凉亭,远远看到十凉亭里有个背影。他起先以为杀鸦青已来了,稍微近了一点,才发现那居然是个浑身穿白的男子。 十凉亭不过是路边一个不起眼的亭子,这样早的清晨,李宿万想不到竟会有人如此早到,将这块小地方占据了。 亭内的四面八方挂着白色麻布,汇集于顶部结成一朵白布花,花下方就是亭子里的石桌,桌上安置着一块牌位,牌位用一方白丝帕盖住了,看不到上面写的字,只能看到底座。 那个白衣人慢慢的点燃三根香,慢慢的插在牌位前的小香炉内,香炉前面又摆着几碟瓜果。 李宿到了十凉亭,确认了原来是有人用这亭子作成祭场,拜祭哪位亲友。 本来人家进行的是伤心事,他也不愿进去打扰,然而他与杀鸦青约定的就是此处,不能再改了,于是只好立在一旁,看那白衣人燃香祭拜,又以水酒在地上洒了三遍,双手合十默默悼念。 过了许久,这场拜祭还没有完,李宿一直等在旁边也不出声,突然那白衣人转过了身盯着他。 那白衣人穿着白袍,身上披着雪貂斗篷,通身素雅无华,却生得身姿欣长,俊美无方,双眼深沉似如寒潭凝冰,单看外貌不好估算年纪,若说是青年人,却多了三分气势和沉稳,若说是中年人,又多了七分俊雅和青春。 李宿打量这位白衣人,莫名感到很眼熟,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与此同时白衣人也在打量他,看他眉似剑锋,双眼如星,面目坚毅而英气,身姿挺拔如立松,浑身被一股生机萦绕,头顶聚正气,脚下踩乾坤,生就一表人才,令人过目难忘,自明白为何杀鸦青对他恋恋不舍了。 他当然不会了解,杀鸦青初见李宿时候对其印象不佳,李宿后期的变化则是因为受到雷神的元神影响的缘故。当年杀鸦青会对雷神倾心不已,雷神必然也有其过人之处。 “阁下为何一直在此?”穆出尘问道,尽管举止温文尔雅,声音却透着一些冷漠和疏离。 李宿拱手道了一声得罪,笑道:“并非在下有意打扰兄台,奈何早先与友人约定在此相见,故而不敢擅离,还望恕罪。” 穆出尘垂下眼睫,面露惆怅,叹息:“原来如此,还望阁□□谅,我本异乡人,无处以为家,新年想要祭拜亲人,才借用此地设了个祭场。” 看他说得这样哀婉,李宿也很不好意思,又道:“无妨,你自在亭子里办事,我就在一旁等着也没事,等到了我要等的人就走。” 穆出尘听他说话客气,抬眼看了他一眼,冷冷问道:“你要等的可是一位姑娘?” “……是的。” “我看也是,这世上最易被辜负的是深情,最捉摸不定的是人心,平日里再多甜言蜜语,等到你认下了心思去等,却未必能等到了。”穆出尘说完转身,抓了一把桌上的纸钱,往天上一撒,满天的纸钱如雪片一般纷飞起来。 有的纸钱落在李宿脚边,李宿心中已被眼前人的话激出了十分的不悦,但看到脚边的纸钱,又觉得这人或许是太过伤心,言语并非有意,这才忍了下来,未免话头不对,打算转身钻进马车里等。 没想到背过身去的白衣人又开口了,道:“我那可怜的姐姐……因为爱上一个不能爱的……这才送了性命。” 这是对他在说吗?李宿回了身,看到白衣人垂着头,双手扶着石桌,看似伤心状,虽然萍水相逢,但还忍不住道:“人死不能复生,兄台节哀。” “所以,我才不能看着她犯下一样的过错。”白衣人说着,从衣袖里面取出一物,放在唇下吹奏了起来。 埙为古乐,其音朴拙,声如凄凄,犹若啼血。 天上的云遮住的太阳,地上暗淡了下来,李宿一阵恍惚,呆呆站在原处,忽然一阵风吹来,掀起了一直盖在牌位上的丝帕,他在丝帕飘起来之际,看到上面几个触目惊心的字——李鸦青之墓。 为何是李鸦青?只因当初杀鸦青去了李家,自封为李家小姑姑,当李家人问其姓名时,笑嘻嘻的推说自己叫做李鸦青。 既然要作人家姑姑,自然得姓李,当时李家婆媳还为鸦青两字拍手称好。 往事历历在目,李宿记忆犹新,心中猛然生出一股念头,原来这是青儿的牌位! 身旁光景流转,在悲伤的埙声中,周围的亭子和道路都不见了,他仿佛站在一片坟地里,不远处有影子闪过,忽得是一只鸟,忽得又是一个人,他不知道为何追了上去,手持风雷棍,追着那个影子放出雷声阵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天命在身,必然得杀了它! 一道轰天雷打在那影子身上,影子落地化为一个女子,赫然就是青儿的模样,她倒在地上,面色痛楚,口涌鲜血,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做了什么,才发现自己竟然穿着金盔银甲,变作了另一幅模样。 可不管怎么改变,他还是他,她也还是青儿啊! 李宿心中一痛,飞过去落在地上,将奄奄一息的杀鸦青抱在怀里,杀鸦青无限哀伤的问他:“……我为你修行了千年……不能再作一只乌鸦了……你为何要杀了我?” 李宿痛不欲生,抱着她道:“你千万别死,你若死了,我便也不想活了。” “那你下来陪我可好?” 李宿低头一看,垂死的杀鸦青不知何时手中拿了一把匕首,她将匕首递给他,握着他的手横在脖子上,凄凄切切的求着:“我为你那么多……这次,你来为我……好不好?” “好、好、好……”李宿心甘如怡,望着杀鸦青笑中带泪。道:“为你做什么,我都毫无怨言,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我生生世世不分离。”说罢,就用匕首往脖子上抹去。 埙声飘飘忽忽,仿佛在为谁送葬,穆出尘亲眼看着李宿陷入幻觉,跪在地上拔出匕首横在自己脖子上。 李宿不知自己收到了魔音穿脑,万念俱灰之下,匕首往脖子上抹去。 第五十九章 这种生死一线的关头,李宿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屡次能够逢凶化吉也不是没有缘故,便如这一次,就有个人一直远远跟着他,听见埙声传来,立即觉得不妥,赶忙扯了一片袍角分成两团塞住耳朵。 然后就见李宿被迷得五迷三道跪在地上,大惊失色之下,哇哇大叫着就冲了过去,半路抛出一杆桃木剑,直逼穆出尘门面, 这人便是元徽道人,穆出尘见一人影过来,桃木剑后发而先至,虽不甘心放过李宿,却不得不挥袖去挡,袖风弹开袭来的桃木剑。 元徽道人此举意不在杀人,而在阻止他控制李宿,不想对方将桃木剑反弹来,剑柄正好击中他的胸口,只听他胸口发出一声闷响,口中喷出一口血雾,整个人往后一滚,恰恰滚在了跪在地上的李宿身边,李宿以为杀鸦青被自己杀了,正在伤心欲绝要抹脖子,岂料一人撞进自己怀里,他低头仔细一看,怀中抱着口吐鲜血的哪里是杀鸦青,分明是个糟老道! 元徽道人花白的胡须上稀拉着鲜血,他拉着李宿衣襟,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李宿双眼通红,泪迹未干,瞪着怀中的元徽道人,满是郁闷的道:“怎么是你?怎么又是你!” 怎么是你,怎么又是你,怎么老是你! 元徽道人那口气终于喘上来了,拉着李宿的衣襟道:“屁……话,不是我,你……就死定了!” 好伐,李宿这才看到自己一只手里还拽着匕首,他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抬起头愕然的看着穆出尘,见那人站在十凉亭的台阶上,居高临下,一身杀伐,这情景异常熟悉,忽然脑中想起一幕:月下飞舟,一人立于其上,左手开弓右手箭,白衣浴血染黑袍…… “我见过你,你是……”李宿想起了什么,搀扶着元徽道人站了起来,元徽真人一直觉得背后膈应死人了,颤抖着手使劲抽出一物还给李宿,正是风雷棍。 李宿接了,却望着穆出尘道:“你是青儿的什么人?” 他已经记起当初昏迷之际,仿佛就是此人带走青儿,青儿虽然跟他说了许多事,唯独没有说当初带她离开的那人的来历,而他见到她因为太过欢喜,竟然也忘记问。 穆出尘冷笑道:“你不该问我是她的什么人,而该问问她是我的什么人。” “嗯?”李宿不懂,两者有区别吗? “她是我的……” 穆出尘说完,突然手指一掐,指尖上涌出鲜血来。 血为生命之源,但凡世间生灵,体中血液便蕴含部分力量,用鲜血为祭,施展出的法力自然十分强悍。 穆出尘一手托住衣袖,一手拈指为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他指尖流下一抹血向上飞去,飞到大约三丈高的距离停了下来,忽然炸开形成一个半球形状的罩子,罩住了方圆百米的距离,而他们三人便在罩的正中间! 外头晴朗如初,血罩之内红雾蔽日,兀的生出一股阴风,卷得飞沙走石,李宿与元徽真人被吹得衣袖骗飞,头发乱舞,两人都眯起了眼睛,元徽真人心中暗惊,此人竟有如此手段,定是邪魔歪道,而李宿突然感觉地下有什么抓住了他的脚,他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手! 不错,不止一只手从地下冒了出来,而有许多许多的人手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不知哪里有歌在吟唱——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无数死灵犹如听见了召唤,纷纷从地下爬出,他们形同枯槁,皮肤腐烂,面目可憎,犹如从炼狱之境爬出的厉鬼一般。 那作唱的原来是穆出尘,只见他扬袖展臂,双手高过头顶相叠,依作古礼对地一拜,然后跪了下来,双手握埙,指若蝶翅轻颤,吹出了旷古绝今的调子。 便是李宿和元徽道人闻此音,若不是情况危险至极,也恨不得要静下来仔细聆听,然而他们脚下的土地突然变得绵软如流沙,那些死灵爬出来,一边齐齐唱着凄惨的歌谣,一边抱住他们的手臂腿脚,将他们拽入流沙之中。 李宿奋力挣扎,结果越陷越深,就听元徽真人用尽全力叫道:“天君不要乱动,越动陷得越深,快破了这个结界才行!” 要破,可是怎么破?连元徽真人也给不出答案。 然而今日之李宿,已不再是过去那个陷入绝境只会无所适从的小子,他深吸一口气,举起风雷棍,对着天空就是一身怒喝—— 顷刻之后,一道天雷,以雷霆万钧之力从天而降,轰轰劈在红雾之上,竟然将红雾罩子霎那就撕扯碎了,太阳的光便照射了下来! 那些死灵见到阳光,全都松开了手,以手遮脸仰头嘶吼,在一声声嘶吼声中,它们一个个的变成石雕像,然后瞬间风化,被风一吹就变成了灰烬散落在地了。 死灵怨念再如何深邃,也是阴气聚集之物,见了太阳就是这样的下场,难怪穆出尘要作个结界挡住阳光。 死灵消失,地面也从流沙状恢复成原样,李宿和元徽道人的双脚均埋在土中,一时拔不出来。 穆出尘见状,怒极而笑,他收了埙冷站起来,见这二人被困在那里不得动弹,便展开一手,手中聚光,光散去了就化作了一把无弦之弓,他手握无弦,对李宿拉出一道光箭,狠狠射了出去! 这光箭的厉害,非同小可,李宿一只脚已经松动了,却还是逃不得,于是又用起风雷棍,风雷棍乃是降雷的仙家法宝,所谓雷动九天,是指的世上至刚至阳的正气相撞产生的力量,而穆出尘的法术虽高,却是至阴至柔之力,故而当他的光箭飞到半空,正好风雷棍甩出一股无形之力,两者相撞产生一股巨大的震波,使得穆出尘被震飞出十凉亭,甚至连连后退两步才站稳。 李宿和元徽真人因这股震荡,脚竟然从土里拔了出来,两人往后飞去跌在地上。 他俩惊愕的看着穆出尘,穆出尘的表情也很吃惊,虽然一时侥幸托生,但敌我实力悬殊太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李宿并非穆出尘对手,久战不利,元徽真人忽然低喝:“快跑!”这话提醒了李宿,连忙起来拽住他,要带他逃命。 穆出尘追了过去,因两方人以十凉亭为中心,而十凉亭八面透风,穆出尘便从十凉亭中间而过,岂料刚才的震波太强,十凉亭撑了片刻,正巧在他踏足进来的时候轰塌了! 碎石向着穆出尘砸来,穆出尘大感意外,不得不施展法术将其挡开,然后飞快逃了出来,虽然没有受伤,可是骤然轰塌的凉亭耽误了时间,等他出来之后,李宿与元徽道人已经消失了。 面对这个结果,穆出尘虽然遗憾却不意外,甚至早有预感,他抚了抚衣上的灰尘,叹道:“果然是天意……” 李宿百折不饶,屡次遇险而不死,若非天意又作如何解释?然而这世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想要承受天命,必先付出代价。 再说杀鸦青在小红的唆使下,当日出了京城,舟马劳顿,日夜不停的赶往大鹏岭,花了数日之久,终于赶到了大鹏岭,然而大鹏岭连绵不绝,又花了两日才找到神王鼎。 所谓神王鼎是一座山顶,高耸入云,无路可上,当地传闻之中,一说这是当年神农氏炼药之处,又有说是神王举鼎之处,牵强附会不足为信。 杀鸦青这些日子用鲜血喂养小红,到底失了些血,又日夜不休赶路,飞上神王鼎之后筋疲力尽,滚落在山崖上,从飞鸟又恢复成了黑衣少女。 她脖子上系着一个铃铛,其实就是小熏炉变的,小红在里面张望,见上面山壁中隐隐有个洞口。 ——尊座,你看那边有个山洞,恐怕花妖王就在里面吧! 神王鼎孤高而立,大有一览纵山小之势,杀鸦青目光所及之处,蓝天白云,远山碧影,然而如此美景她却无暇欣赏,径自从地上爬起来,目光找到小红所说的那个山洞,问:“你确定是这里么?” ——花妖王就是说的这里……不过,尊座,您还是小心一些吧,她既然要咱们来,必然有所防范,说不定还设了陷阱哩! 她早就料到会有陷阱,可是李宿在她手上,又能怎么办?杀鸦青低头思索片刻,道:“我与花月容的恩怨,终须了结,这次见了她,我愿意让步和解,可她若还是咄咄逼人,那便罢,大不了玉石俱焚罢了……待我休息片刻,再上去探一探。” 既然来了,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杀鸦青休息了足足有两个时辰,感觉自己精力恢复了一些,这才重新化作飞鸟,飞进了那个山洞之中。 这山洞在峰顶上,洞口被藤条遮住,进去之后也只有半人高,越往下飞则越深,似乎与山腹相连。等杀鸦青到了下面,发现空间忽然变大了起来,下面竟然是一间空空的……墓室?! 不错,山洞的尽头是石块砌成的一间墓室,不过并不是主墓,大约只是耳房之类,另外堆了一些杂物。杀鸦青落在地上恢复原形,拿起地上的青铜剑打量了一下,又用脚拨了拨墙角的陶器,讶然道:“这里到处是人为的痕迹,妖精的气味倒不重,留下的器皿看上去至少有几百年了,难道花月容真找了个墓室栖身?” 古人开凿山腹作墓葬也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花月容会藏身于此,不过妖界已经落败了,她没回万妖台也有可能。杀鸦青这样想着,颠了颠手上的青铜剑,倒是觉得称手,就拿在手上用了。 从这个墓室再往里面走,有一个一人高的墓道,她提防着花月容突然袭击,可花月容始终没有出现,那墓道的尽头有个神台。 神台也是石头制的,样式简单古朴,上面供奉的神像已经残破了,但台面甚是干净,像是被打扫过了,不但不显脏,上面还放着一个木匣。木匣的雕工精湛,花纹富丽,与古墓不符合,显然是后带进来的东西。 杀鸦青进来之后,对这里十分怀疑,现在见到有人扫干净了台面,出现了活动痕迹,方才觉得花月容应是藏于此处。 她站远了,小心用青铜剑挑开木匣,里面并未有暗器飞出,她这才走近了一看,见匣子里面放的竟然是一叠丝衣,最上面还是一个古怪的兽头面具。 丝衣白如雪,轻盈飘逸,兽头面具凤额鹰眼,勾鼻龙鬓。杀鸦青小心的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心中实在很有些费解,迷惑道:“奇怪,花月容在搞什么鬼?竟然没有机关陷阱?” 既然知道她要来,应该早安排好后招才对,难不成花月容这边发生了变故? ——尊座,这件丝衣应该是花妖王留下的吧。小红在小熏炉里问道。 杀鸦青却摇了摇头:“你并不知,花月容喜欢金碧辉煌,色彩多姿之物,素衣之类不入她的法眼,这件衣裳必然不是她的。”她说着就将衣裳放回木匣了。 ——这衣裳……说不定是花妖王的侍婢穿戴的呢?我寻思花妖王住在这里,平时也需要侍婢伺候着,这山里妖精鬼怪定不少,有一两个凑上来巴结前任妖王的,只怕也是有的呢……尊座您要不要试试穿上这衣裳? 杀鸦青只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所以没有注意小红的话多了起来,她问:“为什么我要穿它?” ——如果花妖王的侍婢都穿成这样,您也打扮得一样,再戴着面具挡住脸,或许一会儿花妖王和其他妖精见了,还以为你是自己人呢,到时候我们来个出其不意! 杀鸦青听了这话,摸着丝衣道:“这主意不好,花月容当年倒是喜欢一呼百应的排场,不过我们进来这样久了,不说她了,连半只妖都没见,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李二郎不知被她藏在哪里呢。 小红知道杀鸦青的软处,故意道。 杀鸦青闻言果然沉思起来,然后解了衣带,道:“罢了,照你说的试试吧。” 不多时候,杀鸦青就穿上了丝衣,这件衣衫料子虽然簇新,样式却很古朴,双臂处自肩部分作两片垂下,通身没有一丝花纹,腰部仅仅靠一根丝带系着,带钩是个鸡血红宝石,裙摆若散花,若是有风吹过,定然飘逸若仙,犹如画像上的玄女一般。 她穿好之后,又带上匣子里的黄金臂环,然后解开脖子上的小熏炉,解除妖术恢复成原来大小搁在神台上。 ——尊座,您为什么把我解下来了? “再往里面走,恐怕会有危险,若我有去无回,你藏在熏炉里也不会有人发现,不过多修炼一些日子自然可以出来了,若我全身而退,必定会回来将你带出去,此去前途未卜,你不必再跟我一起了。” ——尊座……您……真的为我着想? 小红虽然靠思想交流,但此时杀鸦青从她传达的意思里,感受到了一丝微微的震动,于是摸着小熏炉一笑,这一笑灿若桃李,她道:“我平生不爱与人亲近,此与我心境有关,不过……不知为何,我倒是挺喜欢你的。” 小红呆在小熏炉里,半晌才幽幽而道: ——尊座,此去危险……您一定要……小心啊。 “嗯。”杀鸦青轻轻回了一声,将青铜剑藏在身上,以衣裳遮住,然后拿起那个诡异的兽脸面具往里面走去。 这个墓葬不知是什么时候修建的,杀鸦青除了陪葬品,并未找到棺椁,但她又在里面找到一个墓道,走到尽头却发现通到了山腹之中。 “奇怪,花月容真的在这里吗?”杀鸦青心道,小心翼翼的走进山腹中的祭台上。 这个祭台修成八角形状,地面从八角顶部凿出沟壑汇集于中心处,一个角上放着一个丈余高的鼎,莫非便是为了应下神王鼎的名声? 鼎相对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木桩,木桩底部堆砌着白骨,木桩上面还有尸骸残存的头皮。 这里的一切那么奇怪,可却令杀鸦青有种既不寒而栗,又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打量四周,没有发现花月容和李宿,但是…… 她脑中将这祭台上的景物和地面上的沟壑串联起来,忽然想起了当初落到异界之时,从半空俯视所看到的那一幕——竟然与眼前的形状如此神似! 一个支撑异界的洪荒大阵,与一个古代墓葬的祭台会有什么关联?! 就在杀鸦青沉思的时候,她并未发现,当她踏入祭台之后,祭台八个角上的石块微微下沉,一些浓稠的黑色“液体”涌了上来,从沟壑形成的甬道一直“流”向了她所站立的中心处! 杀鸦青没有找到李宿,反而进了可疑的地方,她心中一慌,立即就想退出去,可是当她欲转身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地上甬道漫起的黑色“脓液”,正爬上了她的脚,并以极快的速度包裹住了她的腿,使她动弹不得! 她的面具掉在了地上,脸上露出了讶异又恐惧的表情,因为她发现那些根本不是“水”,而是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虫! “救——” 张嘴之际,无数的小黑虫爬上她的身体将她淹没,她的双手还在挣扎,但这些诡异的黑虫很快从她的头顶流泻而下,爬着她的手臂覆盖住了她的双手,彻彻底底的将她凝固,变作了石像。 这时候的杀鸦青,意识还是清醒的,所以当不计其数的虫子用尾部的针扎在她的皮肤上,那犹如万箭穿心的痛感令她几乎昏厥,然而小虫儿在吸取她的鲜血之后,一个个的融化成了坚硬透明的黑色晶体,这些晶体包裹着她,就像是一大团琥珀,只不过她就是那个可怜的昆虫! 最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她意识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竟然透过这些晶体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居然是她! 她…… 杀鸦青霎时明白了什么,心中一凉,这也是她最后的感觉。 小红缓缓而来,爬上祭台,凝望着这个正在失去意识的“尊座”,她伸出手隔着晶石抚摸她凝固惊恐表情的脸庞,然后顺着跪下,匍匐在她脚边…… “尊座……对不起,我不想背叛你的……” 小红未必不愧疚,可是她无从后悔,从一开始,她就是别有用心的找到雷神李宿,到了现在,她甚至连祈求原谅的资格都没有。 “尊座,我是被逼的……我不想害你的……” 就在杀鸦青变成了“琥珀”,就在小红万分愧疚之际,八角祭台上的那个丈高大鼎中钻出来一个“东西”。 那“东西”从鼎里悄无声息的滑出来,冰冷的鳞甲滑过地面,然后突然发难,当小红被它紧紧抓住,已经晚了! 这个白色的巨大怪物,形容似蛇却长着四只脚,似龙头顶却没有角,它巨大的爪子抓住小红不放,眼睛里射出阴森冷漠的光,它张开嘴巴对着小红一吸,那小红本是一团阴气,竟然就此的魂飞魄散了! 这是……白螭! 是已经化龙的北域妖王花月容!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那花月容不过是小红引杀鸦青入局的借口,岂料得,花月容当日重伤不治,为了活命竟然找到藏着洪荒神鼎的古墓,且躲进了鼎中沉睡了不知多久,终于养好了伤。 天意!这就是天意! 花月容无比愤恨的盯着已经成为晶石的杀鸦青,便是她化作灰,她也能认得! ——吼吼…… ——苍天有眼!阿青,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当年你背叛我,而今你也要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 白螭的嘶吼震动了整个山腹,它心中自然大感快意,可是不久她就开始郁闷起来,因为无论她如何叫嚣,杀鸦青都无法回应,这实在索然无味…… 报仇的快意应该不仅于此……应该不会如此简单。 ——我要救你。白螭忽然下定决心。 ——我要你活着受到我的报复!而不是像个石像一样毫无悔意!我要你承受……我的愤怒! 白螭猛然张大嘴去咬杀鸦青身上的晶石,然而当它咬住杀鸦青之后,那些“晶石”突然又活了起来,它们爬到了它的身上,再次分裂开来,又犹如流水一般覆盖住了它,竟然将它也冻住了…… 第六十章 杀鸦青睁开眼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她看见了一尾巨大的鱼。 那鱼如一团厚厚的积云,遨游在万重天上,缓缓摆尾,尾鳍拍打,犹若溅浪,不一会儿就钻到云层之中,慢慢被盖住看不见了。 一时间她以为自己掉入了海底,不然怎么会见到如此奇异景象,然而她揉揉眼,坐了起来,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奇异的地方。 她不知这是哪里,仰头上看,发现天空十分古怪,竟然是日月同时当空,太阳并不耀眼,月亮是浅浅一弯银白色。 她往四周打量,见自己正在一处荒漠断崖之上,这里到处都是荒无人烟,偶尔有一两株植物,也是体型巨大,不是长着紫色的藤蔓,就是生出冰蓝色伞一般的叶子,要不就结成猴脸一样的果实,杀鸦青上天入地,地府也去过,还真没有见过这些怪模怪样的植物。 “奇怪……我这是在哪里?”杀鸦青捶了捶自己的额头,只记得自己仿佛是被很多小虫给围住了,最后见到的是满脸愧疚的小红从暗中缓缓走出。 小红见到我有难,不但不搭救我,反倒露出那样的表情……杀鸦青想到自己正是被小红引到这个山洞,一路而来也未见到花月容和李宿,就猜测是小红骗了自己。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杀鸦青又气恼又不解,微黯的垂了垂眼,马上又一脸戒备的抬了抬头,转而想到:且先不论她,这里又是哪里?我怎么来的? 要说这是哪里,杀鸦青很快就会知道了,须知当初洪荒大阵最大的作用是阻断时空,封印只是附带效果,神王鼎山洞内的祭台修成大同小异的模样,恐怕有些作用相类 杀鸦青到处走了走,还未想明白其中蹊跷,忽然听到一阵呼喝声,似乎是从断崖下传上来的。 她醒来的地方靠近一片断崖,这古怪的地方地势也十分古怪,荒漠之中到处都是断层沟壑。她听见响动便轻手轻脚的过去,匍匐在断崖边缘上往下看。 只见百尺断崖之下是快平地,三个骑着异兽的怪人围着另外三个人,准确的说,被围住的是一位中年人,一位少年人和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这几个人的样貌倒是很值得说一说: 先说那三个怪人,第一个穿着青铜战甲,手持青色石斧,体态魁梧,发须茂盛,身高大约在九尺之上,是个十分强壮的巨人,他骑在一头白色巨虎之上,这只巨虎长着一双翅膀,头上有角,虎口里冒出巨齿。 第二个也是人,却全身泛油绿色,皮肤却犹如蜥蜴一般坚硬,长着守宫似的尾巴,张嘴之际,竟然还有蛇信子吐出来,他骑着的是一头硕大的青牛,青牛背上有长长的鬃须,不停地喘着粗气,一呼一吸之间,鼻子里能喷出火焰。 这前两个从模样上看已经丑恶至极,偏偏第三个却是个体态婀娜的仙女,她的相貌美丽端庄,头发乌黑浓密,穿着彩霞一般轻盈美丽的衣裙,双臂绕着鹅黄色披帛,披帛飘在肩臂上,若不是手上拿着金鞭,也是一脸杀伐之气,简直可以令人膜拜。 这个仙女的坐骑乃是一只尖嘴仙鹤。 这三人不论样貌穿戴俱不是普通人,杀鸦青依稀可辨,第一个人骑着的双翅白虎,有些神似传说中的上古凶兽穷奇,第二个人的座驾,仿佛有些夔牛的样子,不过这些异兽……不是上古之后就已经灭绝了么? 她这样想的时候,下面的人就已经战成了一团,被这三个怪人围攻的中年人,样子与常人无异,只是整张右脸上用颜料画着仿佛是图腾一样的花纹,身材也较常人更加魁梧一些。 他穿着兽皮,背着弓箭,手中拿着一把长骨刀,刀尖凝着寒冰,每当他挥舞一刀,就有一道寒气喷出来,他砍中了仙女的白鹤,白鹤竟然冻僵了从半空落下,仙女掉下坐骑,只好御风稳住身形。 中年人身手矫捷,以一战三,护着身后一个披着白麻斗篷的少年,少年则一只手护着怀中的婴儿,另一只手拈指作诀,每当往外一挡,便生成一股无形遁甲,他就靠这遁甲保护自己之余,频频为中年人挡开攻击。 下面杀红了眼,中年人和少年人已经落尽了下风,而不论是他们哪一方,绝不可能是凡人。 杀鸦青如此才醒悟,不管自己掉进了哪里,这里已绝不可能再是原来的世界了! 那仙女御风而行,突然指着负隅顽抗的中年人恶狠狠的说了一些话,她用的语言奇特,与当世人仙皆不同,但不知为什么,杀鸦青竟然能够听懂。 杀鸦青也觉得奇怪,悄悄的重复她的话。 “异人氏,还不速降!” “交出魔子,或许能饶过尔等性命!” 原来那中年人叫做异人氏,杀鸦青恍然,只是不知,他们说的魔子是那个少年,还是那个婴儿? 这时异人氏的头发被夔牛喷出的火烧焦了,肩膀被穷奇咬伤了,身上大小伤痕不计其数,却不知是什么支撑着他,令他越战越勇,他一边对敌,一边大声回答了两句话,让他的敌人更加愤怒,攻势更加猛烈了。 “‘异人氏,宁死不降’?”杀鸦青暗道:“这位异人氏倒是硬骨头。” 异人氏虽然不肯投降,他身后的少年却已流下眼泪了,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面色犹豫,似乎想要做什么,却又不敢做。 这两人显然快要死了,杀鸦青倒是有心出手相助,然而她已看出,他们的对头不是大仙就是大妖,以她的实力就算冲上去,也不过多死一个罢了。她踌躇了片刻,最终暗暗叹气,还是躲在原处没有出去。 虽然杀鸦青没准备出手,然而异人氏命不该绝,关键时候,杀鸦青身后凭空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白影! 那影子忽明忽暗的闪现了半天,然后化出一道实体出来,似龙似蛇,显然是白螭妖王花月容。 花月容恨杀鸦青入骨,在祭台上缠着变成石雕的杀鸦青用力绞,用嘴咬,想要将她的雕像弄碎,碎成渣渣这辈子就别想变回来了。 令人尴尬的是,没想到那些黑晶石竟然将她也拉了进去,等她再度清醒过来,就到了这么个鬼地方。 白螭意识还有些不清明,软趴趴的一团盘在原地,不一会儿摇头晃脑的抬起脑袋,睁开眼看了半晌,忽然目光扫到了趴在不远处的杀鸦青! 那一刻,白螭的眼中天地万物化无,眼睛好像只有一个准星,便是匍匐在地的杀鸦青! 虽然不是正面相看,但就算是灰烬它也能认出,于是马上意识清醒过来,竟然也不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想自己为何会在这里,第一反应就是像箭一样的冲了过去,张嘴要将这个叛徒吃进肚子里去! 杀鸦青躲得好好地,忽然感觉有些冷风,回头一看吓得冷汗直冒,那花月容不知打哪里冒出来,龇牙咧嘴的飞过来咬她。 杀鸦青来不及逃了,就地一滚,滚下悬崖,而白螭收不住势,竟然一头撞碎了断崖残壁,然后也跟着飞出断崖之外。 下面的双方正战斗得如火如荼,异人氏已经浑身浴血,少年也伤痕累累,正在紧要关头,忽然岩石碎落打断了战局,接着一个少女落了下来。 那少女正好落在了双方中间,她轻盈落地,神色有些懊恼,但见无力回天,又见盔甲巨人、蜥蜴妖和仙女纷纷莫名的看她,福至心灵,站过去一步,拱手行礼,大叫起来:“三位……我是来通风报信的!看,异人氏的帮手来啦!”说罢就往天上一指。 杀鸦青不知为何,竟然能够与这些人言语相通,如同是与生俱来的本事。 白螭眼见追着杀鸦青飞下来,那气势汹汹,恶形恶状的架势一看就来着不善,三位妖仙立即当真了,盔甲巨人率先驾着双翅白虎飞了上去,一锤头照着白螭的脑袋砸去! 白螭骤然停住,却被锤出来的震波所伤,一下子脑袋被冲了个头晕目眩,头朝着岩石山壁甩过去,弄跨了许多岩石。 岩石纷纷往下砸去,余下二位妖仙急忙闪避,而杀鸦青飞身过去,帮着少年扶着重伤的异人氏躲开。 另一边的仙女瞥见了这一幕,立即就知道杀鸦青是敌非友,一道金鞭朝着她打了过去。 “小心!”少年出声示警。 杀鸦青慢了一步,被金鞭的尾巴扫中后腰,顿时皮开肉绽,血如泉涌,摔在地上。 想她一个半妖,被仙人的仙力打中,没有灰飞烟灭已很不错了。 那仙女和蜥蜴妖追过来还要出手,不想突然见到天降白螭,原来那白螭吃了一击重锤,回身竟然对着盔甲巨人的坐骑抽了一记龙尾。 双翅白虎虽然是异兽,可是白螭也是神兽龙族之一,那双翅白虎一时大意,就被龙尾抽飞了,趁这机会白螭还想追杀杀鸦青,可往下一看,她竟然要被仙女打死了! 这如何使得!白螭激光电影一般降落下去,势不可挡的立在杀鸦青面前。杀鸦青还以为它念着旧情,不忍心见她被打死,然而白螭却道: ——吼吼 ——你们住手,便是要她的命,也该有个先来后到,若要先我杀她,也要问我同不同意! ……好吧,对于杀她这件事,花月容一向很执着。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可是花月容说的话,仙女却听不懂意思。 那仙女打量了白螭一眼,举着金鞭道:“吾乃蓬莱三友,异人氏勾结魔族搅乱六界秩序,吾等奉昆仑仙王之命,前来捉拿异人氏问罪,汝既是仙界龙族后裔,为何要阻拦吾等?!” 白螭是龙族后裔,龙族是仙界神兽,仙女身为仙人,故而有此质问,然而花月容也听不懂她的话,与她大眼对上小眼。 杀鸦青恍恍惚惚明白了什么,昆仑仙主是仙界始祖,蓬莱则是传说中的仙岛,至于穷奇,夔牛,更是灭绝许久,怎么现在却发生在了眼前? 杀鸦青不过活了一千多年,这些事情不过是听闻过,正常来说,一样她都是不该碰见的。 白螭已经很不耐烦了,喷着粗气道: ——你如此呱噪,跟鸟儿唱歌一般,到底想说什么? 杀鸦青对洪荒大阵印象极深,既然洪荒大阵能对时空有所影响,而祭坛的布局也如此相似,莫非这祭坛也能影响时空? 莫非她受祭坛影响,来了千万年前的上古时期? 此猜测突破天际,就是杀鸦青也难以置信,故而没有也来不及深究,她听见花月容在追问仙女说什么,察觉他们语言不通,于是爬起来坐在地上,嘴角噙血,道:“花月容,你听不懂她说的话,我听得懂,她说的是‘你这条丑蛇自寻死路’。” 花月容面目立即扭曲起来。 “她还说,你不过一条土蛇,以为修成四脚长虫就成仙了,笑话。”杀鸦青面露嘲讽道。 她的话,可是句句珠心,明知花月容最是爱美,修了万年不惜得罪雷神,就是为了飞升成仙,她故意说出这样的话,不过为了挑动它和妖仙们动手。 果然,白螭火冒三丈,一个龙尾扫过去,抽得杀鸦青飞起来狠狠撞在山岩上,然后跌到下来。 杀鸦青一声闷哼,肋骨不知撞断了几多,疼得眼冒金星,灵魂出窍,倒在地上连哼的力气也没了。 白螭一击而止,说道: ——吼吼,待本王先收拾他们,再来制你!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习惯,越是爱吃的菜越是留在最后慢慢品味,白螭打得杀鸦青半死,然后扭头对上三个妖仙,对方虽然有数量上的优势,可是白螭也不是好惹的! 只见白螭忽然暴涨一倍有余,向着妖仙们倾轧过去! 花月容当年即为妖界之王,不论性情坚韧,妖术本领都是妖界之翘楚,度了万年雷劫之后,更加了不得,当初受不过穆出尘三箭,并不是它很弱,而是它的妖丹被封印了五百年,其间消耗巨大,化龙之后的那段时间反倒是身体最弱的时期。 现在它在洪荒神鼎之中待了许多天,不但养好了伤势,连灵力也充盈起来,当它一鼓作气,上天入地,卷得风云涌动,一时间竟能与三名妖仙打成平手! 偶然窥见花月容今日之实力,杀鸦青原地挑了挑眉,打算悄悄溜走,她往四周看了看,原先的异人氏和少年都已经不在了,想必是趁着刚才的功夫逃走了……真是不厚道! 杀鸦青一咬牙,忍着伤痛,化作一阵白雾悄然溜走…… 花月容在半空中与妖仙撕斗,场面十分激烈,虽然瞥见杀鸦青还是逃了,却无暇去追,因为它自己也已经危在旦夕! 第61章 且说杀鸦青丢下花月容自己逃走了,匆匆忙忙之际一踏空,跌进一处地穴之中。 这个地穴虽然不宽,却很有一些深,外面还有一簇杂草遮掩着,不然她也不会这么不小心踩进来了。她伤的不轻,又看这里确实隐蔽,索性也不逃了,反而往深处爬去,靠着一块凸起的石壁缩成一团躺好。 她太需要休息了,蜷缩好之后,只觉又饥又冷,不由想起李宿来,一时高兴,一时忧愁。 她想,如果小红是哄骗她的,李宿现在应该太平无事罢,可是小红若是能哄自己,不定也会去哄他,他这人对人不设防备,要是也被害了,没了自己在旁帮衬,该如何逃过劫难? 她不明白小红为什么要害自己,当然更不知小红已经被花月容杀了,而她心心念念的李宿此刻正处在另一种危急情况之中。 李宿侥幸从穆出尘手上逃了出来,一手扶着元徽道人,一手握着风雷棍,两人都十分狼狈,好容易才到了一个觉得安全的地方。 元徽道人停下来,摸出自家炼的保命药丸服下,运气调理了片刻,方才感觉气顺了一些,他对一旁的李宿道:“天君,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正是天命所归,命中注定之事,即便你要躲开,那些人也会来找你的……” “道长……”李宿疑惑的问:“怎么,听你所言,莫非你知道刚才那人的来历?” “虽不中,亦不远亦。”元徽道人叹道。 其实许多年前,元徽真人打坐的时候神游太虚,曾预见到天地将有浩劫,混世之魔将要出世,然而却都是一些零星线索,多年来他一直在勘破其中奥秘,多多少少也都有了一些眉目。 “说来话长了……你带我去一处地方,我将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去哪里?” “……就是前些时候被灭门的,张老学士家里。” 这件事又与张老学士有何关系?李宿不明所以,元徽真人却守口如瓶,李宿只得依他了。 张府自灭门之后,一直被传说成鬼宅,行人便是路过门口,也都觉得阴气阵阵。然而这里冤死的亡灵,头七那日就被李宿和元徽真人强行超度了。 他二人好不容易在天黑之后才赶到这里,元徽道人坐在大宅的台阶之上休息,李宿握着大门上的锁链,稍稍眯了眯眼睛,手上就噼里啪啦一阵炸响,锁链从中而断,大门就此打开。 李宿的法术愈来愈有长进了,不像以前那样控制拿捏不住。 元徽真人忍着伤痛,带着李宿进了张府。张府里面一片萧索,虽然才过了一个月,却像是荒芜了几年一样杂草丛生。 “张老是我故交老友,我俩的相识改日有机会再说与你的,这位老人学识渊博,爱书成痴,并有收藏古画之爱好,我们去他的藏书阁,那些东西应该还没被搬走。” 果然元徽真人对着宅子十分熟悉,应该是曾到张府做过客,李宿跟着他东弯西绕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小楼,小楼上挂着“藏书斋”的牌匾,推门进去后,里面都是一排排的书柜,摆着海一般的藏书,而柜子桌上由于没人打扫都布着薄薄的灰尘。 张老学士是帝师,他家又出了惨祸,故而灭门许久,鲜少有宵小贼人进来偷窃,而且即便是有人曾摸进来,也只会顺一些金银玉器,不是雅贼则不会盯上藏书斋。 元徽道人找来蜡烛点燃,举着烛台领着李宿上了二楼,二楼有个单独一间,元徽真人开门之后,李宿发现里面放的不是藏书,而是字画。 四面墙壁上挂着许多字画,另外还有几口箱子,打开之后里面也全是画卷。原来张老学士收藏太多了,墙上根本摆不完。 元徽真人指着那些箱子,叫李宿打开看一看。李宿翻出里面的画,这些画全是名家手笔,朝代不一,从几百到上千年的都有,若是流传于市面之上,每一幅画都足以价值千金。 “……这是《春江山水图》?这是《隐世访仙》?”李宿虽然对书画涉猎不深,可也知道这都是失传许久的旷世大作。 “这些……不全是真迹,也有仿品,咳咳。”元徽真人压住往上作涌的气血,坐在一口箱子上面,继续道:“不过即便是仿品,也是后世的大家之作,你且仔细看看上面画的东西,你好好看一下,是否有什么相同之处。” 李宿怀着肃敬之情将画作小心放在桌上,借着烛台的光去看画上的内容,这些画有的是意境山水,湖光山色之间,只见一舟在湖心处,一人立于舟头,黑发流散,衣袖灌风…… 有的是市井工笔,画着喧闹的城中街巷,有吆喝的小贩,行走的路人,在树下玩耍的童子,还有井水边的洗衣妇人。李宿起先没有注意,准备收起的时候听到元徽真人咂嘴身,于是放下又多看了几遍,发现一个角落处画了一个穿着长袍的年青人,站在阑珊之处,负手而立…… 李宿会注意到这个人像,乃是因为热闹的街巷上,只有这个人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就好像突兀的一笔,与百姓日常民情格格不入。 李宿又去看第三幅画,这次是宫廷游乐图,一群宫女正在玩耍嬉戏,其中一个宫女回头看,后面是一个寥寥数笔勾勒出来的背影,亦是一个穿着官衣,青丝未束,行走飘逸的年轻男子…… 第四幅画,第五幅画……李宿匆忙的翻了所有的藏画,再看墙上挂着的钓鱼图,戏鸟图,泛舟图等等,均可以在上面找到一星点儿蛛丝马迹! 是的,这些作画的都不是一个时代的人,笔法也各不相同,甚至化出的人物的形态也不一样,但这些名家们画画,往往注重神韵而不在于线条,每幅画上总会有一个人,或许是一个侧脸,或许是一个背影,或许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让人感到有一丝丝的相似,然而这只是一种感觉,若是再三细想,又不能肯定了。 “这……这……我……是我多心了么?”李宿觉得自己捕捉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十分确定,他犹豫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个人一直出现在他们的画上?但是这不可能呀。” 为什么不可能?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活那么久,活到长达近千年里,被不同的画手画进卷内,除非他长生不老,样子永远年轻! “如果真的有人长生不老,不死不灭呢?”元徽道人小心的问道。 “这……”李宿听到不死不灭几个字,立即想到《无量天书》中那个不死不灭的混世之魔。 “张老最开始发现这些画上的古怪,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却将画卷都收集了起来,攒在一处,后来偶然一次他与我相谈甚欢,突然问我,如果有一个人曾经反复出现在前人的画作之中,这代表什么……我当时也是不信的,他为了证明是真的,就领我来看了。”元徽道人叹息道。 正因为张老学士是他老友,当张府惨案发生之后,他才会那么热衷于为那些人超度。 “你看,画上的青年人穿着不同朝代的衣裳,这些笔法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神韵……”元徽真人站起来,上前指着画卷继续道:“张老学士收集的都是名家画作,既然是赫赫有名的画手,一个个自然极会捕捉神韵……所以这不是你多心,因为不止你一个人感觉到了,我们都感觉到了,如果是错觉的话,应不止于此。” 元徽真人说到这里,抬起头目光期盼的问:“你现在好好看一看,好好想一想,这些画中人的神韵到底像谁?” 李宿看着那些画中人,看着他流泻的青丝,看着他孤寂高傲的神态,看着他迎风扬起的衣袖,他想到一双哀愁的眼睛,一双远峰一样的眉毛,一张俊美无方的脸以及他那冷到让人觉得活着毫无乐趣的气质…… 这些特质拼凑在一起,那人的形象便跃然于心中了。 “是他……那个要杀我的人。”李宿道。 元徽道人松了一口气,他生怕李宿悟性不高,觉察不出来,如今放心了,叹道:“我说过了,他就是当今国师,他的名字叫穆出尘,我相信他能够长生不老,不死不灭,我相信不论他活了多久,在每个时代都一定是个出类拔萃之人,他曾经出现在江湖之中,也曾出现在市井街巷,还出入过宫廷……你看这一幅画,这个宫女回头看着的青年人穿着官服,就说明他曾经在那个朝代担任过官职,而且能出入皇宫,定也是受到皇帝信任的近臣。” “……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青儿会跟他在一起,青儿是不是有危险!”李宿突然想到这个,猛然抓住元徽道人的衣袖。 元徽道人看他情根深种的模样,实在恨铁不成钢,对他道:“我徒儿解三签不才,这辈子只会替人解签算命,他曾经算到过,天地浩劫将会随着你那个青儿而至,所以我推论,这个姑娘身上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果穆出尘真的就是传说中不死不灭的混世之魔,那么他一定受到了什么限制,令他不能作出毁天灭地的行事,而这个限制的突破口便在那个姑娘身上……” “青儿有危险!” “能阻止一切浩劫的方法不外乎两个,要么杀掉混世之魔,要么杀掉这个姑娘……” “不行,她有危险,一定是穆出尘要害她,难怪我做了那个梦,把她变成石像的定然就是穆出尘!” 李宿与元徽真人是两副心思,压根没有考虑过杀掉青儿以除后顾之后,他只想要救她,可是他现在连哪里去找她都不知道……突然李宿心中一亮,从怀中摸出包裹着杀鸦青头发的手帕。 对,他还有这个! 第62章 杀鸦青蜷缩在地穴中,仿佛做了一个梦,梦中自己还是当朝公主,父皇给她招了一个驸马,说是新科状元郎,她本来不乐意,可是见了状元郎又十分欢喜,因为他长得跟李宿一样,然而洞房花烛之日,她盖头被人掀起,当她满怀娇羞的抬起头一看,却是国师穿着大红礼服站在自己面前…… 为什么会是他?! 杀鸦青被吓醒了,耳边响起哭声,她平复了一下受到惊吓的心灵,然后悄悄探头一看,原来她睡着的时候地穴里又进来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异人氏和怀抱婴儿的少年。 那异人氏浑身是血,靠着墙壁坐着,将自己的骨刀交给少年,并说了一些话。 “……这此子带去……少穆之难……须放下。” “阿大,异人氏生生世世侍奉魔主,然异人氏族覆灭之日,魔主何在?” “逆子!咳咳……”中年人大怒,咳了起来,喷出许多鲜血,好容易停下来,沙哑着声音道:“神魔之战在即……汝敢心怀怨愤?” “儿不敢……”少年低下了头。 “汝须谨记……汝乃……异人氏最后之血脉,从此尔后……侍奉魔主……永不二心……” “儿……遵命!” 杀鸦青听了半晌,弄清楚了发生什么事。 眼前的一对似乎是父子,而且所谓的异人氏也并非人名,实是一个氏族部落的名称。 异人氏部落不知因为何事,所有的人都被杀了,只有这两个人带着一个婴儿逃了出来,那自称“蓬莱三友”的妖仙们就是追杀之人。现在父亲要死了,便命令儿子将婴儿送到某个地方,同时命令他永远侍奉魔主,永不二心。 就在杀鸦青理清头绪之时,少年的呼声骤然响起,原来是那个中年人断气了。 少年抱着婴儿,泪水打湿了他的脸,他也和他的父亲一样,半张脸上用颜料画着图腾,另外干干净净的半张脸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美。 少年年纪大约十四、五岁,身材容貌还未长成,若不是声音低沉,只凭这半张脸,杀鸦青还会以为他是长得好看的女子。 不过此时正是这家人骨肉分离之刻,实在不该追究容貌丑恶。 少年哭着哭着,惊醒了怀中的婴儿,婴儿也大哭起来,哭得咽长气短,实在吵人。 那少年正在悲痛父亲去世,听到婴儿闹腾,突然恼怒起来,道:“汝岂有面目啼哭?如非你,吾族之人不可尽灭矣!” 婴儿哪里懂这么多,依旧哭吵不休,少年怒气冲冲,双眼通红,竟将他放在石头上随他哭吵,自己抱着父亲的尸体就离开了。 之前在遇上蓬莱三友的时候,少年就已经显露了想交出这婴儿的意图,只是碍于他的父亲不敢罢了,如今他的父亲死了,一个少年人,家人因这婴儿而死,不说将他遗弃,就算是当场将他摔死,也是意料之中。 少年人走了之后,婴儿还是哭个不休,杀鸦青等了半天都不见有人回来,心料这个婴儿是被遗弃了,又觉得他哭得太吵,慢慢爬出去,用手抚摸他的脑袋。 这孩子有灵性,被她一抚摸,竟然收住了啼哭,或许也是本身就累了的缘故,他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着杀鸦青咂嘴。 杀鸦青看这孩子生得如一个小猫儿一般小,似才出生不久,又是如此可爱又是可怜,便不自觉捏了捏他的脸,逗弄起来。 等到少年人捧着果实下到地穴,看见一人趴在地上,用手抓婴儿逗的脸,惊得果实落在地上,杀鸦青一回头,看到他抽出长骨刀对着自己,便有气无力的道:“你做什么,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就像是杀鸦青听他说话,觉得遣词用句很怪一样,他也觉得杀鸦青说话怪里怪气,不过还能听懂。 他认出杀鸦青就是之前帮过他们的人,便收了刀,道:“吾埋葬父后,取瓜果而回。” 少年说着,从地上抱起婴儿,然后蹲在地上,捏碎果实,以果实汁水喂养婴儿。 虽然杀鸦青看出少年不太喜欢婴儿,可是他既然能够去而复回,还惦记给他带食物,就多生了几分好感。 “汝何来?”少年喂着孩子,突然道。 “” “为何在此?”少年又问。 “哦,我也是逃来的,我先你们一步进来,躲在后面休息呢。”杀鸦青说着,爬过去靠着墙壁坐下来,伤口的疼痛令她皱起眉头。 少年瞥了几眼,看到杀鸦青有伤,于是喂完孩子之后过来,伸出手捏住了杀鸦青的脸。 杀鸦青虽然没什么力气,但还是拍掉了少年的手,恼道:“你想做什么?” 少年不依不饶,又抓住她的下颚,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管一样的东西,用嘴巴咬着盖子□□,将里面黑乎乎有股腥味的黑浆倒在她脸上的伤口上。 原来这是异人氏部落的药膏,能够止疼祛疤生肌,对外伤十分管用,那少年是看杀鸦青脸上有伤,觉得她是个女子,定然爱惜容貌,想着她帮过自己,这才拿出来给她用。 杀鸦青脸颊糊了一片,顿时感到冰冰凉凉不再疼了,这才明白人家的好意,干脆夺过少年的药膏,将自己能抹的地方都抹到了,这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那少年不再管她,回去抱着孩子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