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都是我马甲》 第一章 京城外的庄子里,初春的阳光色调恬淡,静静照着满院盛开的梨花。 庭院的梨花开得极好。 枝头上,偶尔有几片白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摇颤颤地飘落在地。分明是满院的生机盎然,却因着这花瓣的倏然飘逝,添了几分婉转,几分怊怅。 一如屋内气息渐弱的少女。 “影一,看来小姐很难熬过这一回了……你说,我们这些世代效忠于顾氏一脉的影卫,该怎么办?”被吐了一身药汁的少年放下药碗,低声询问的声音有些迷茫。 房梁上,蒙着脸的黑衣男子侧过耳,专注听床上少女微弱的呼吸声。 他的声线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若是顾氏血脉断绝,我们身为顾家纳之于袖的利刃,便没有再存在于世的必要了,自然是追随小姐而去,让顾家一切秘密都彻底归于尘土。” “……如此也好。只是这一生相继跟随着顾夫人与苏小姐,困于宅府争斗之间,不曾真正出鞘,回想起来还是有遗憾的吧。”少年声音微黯。 “影六,你思考得太多了。”房梁上黑衣男子的声音冷冷淡淡。 少年黯然垂下眼睑,影卫部的人自小就将他保护得很好,虽是影卫,他身上却没有该有的冷硬气息。“我知道该如何做,只是难免有些可惜而已,毕竟顾老将军去世前将……” “噤声。”黑衣男子打断道。 见到少年委屈又谨慎地抿紧了唇,他才漠然道:“没什么可惜的,多余的情绪只会让利刃变钝。” 两人说话间,没有注意到床上那个气若游丝的少女,呼吸有短短片刻的停滞,随即又重新续上—— “咳咳……”少女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传来。 影六转过头,目露担忧。房梁上的影一却蹙起了眉:为何小姐的气息一下子变得强盛了不少?莫非是回光返照? “咳咳,哈哈哈咳咳……”床上掩唇轻咳的少女,剧烈的咳嗽声里逐渐带上了快意的笑声,笑得连眼角也溢出了泪花。 这下子,两人的目光都变得奇怪了,苏小姐自小便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性子素来寡淡内向,何曾这样放肆地笑过?难道是旧病未祛,又生了疯病吗? 影六伸手欲扶:“小姐,你怎么……” “让开。”少女抬起头,乌黑的眸子里似是染上一层诡瑰的亮色,全然不同往常,看得影六一怔。她挥开他欲扶的手,虚弱的声音里,仿佛有一种压抑已久的兴奋诡谲,“我说,都让开。” 在两人怔忪的目光中,苏小昭翻身下了床,连鞋袜也没有穿上,赤着脚就往外跑了出去。 屋外,刮面而来的初春的风料峭而寒冷。 苏小昭却恍若未觉,她一路飞快地奔跑着,跑出了草药气息萦绕的宅屋,跑出了满树梨花绽开的庭院,跑出了空旷沉寂的山庄…… 不够快,她还要奔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苏小昭一边奔跑一边扬唇仰起脸,任由柔和又刺眼的阳光直直洒落入眼里,寒风撩起了肌肤上的寒栗,沙砾碎石将光赤的脚底硌得生痛。 她欢快地张开了双手,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就是这种感觉。天知道,她有多久没感受过这一切了。 整整十六年。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进入尚是婴儿的这副身躯开始,她已经在原主的识海里沉浮了十六年,黑暗的世界里,只有巨大的荒芜与无边的死寂,她受够了。 直到今天,原身的灵魂死去消逝,她才终于真正苏醒了过来。 脑海里,原身的记忆开始渐渐涌现,然后消散,苏小昭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要接收的迫切念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记忆,她管它去死,都让开! 空旷的山庄外,是一处坡度陡峭的、高高的山坡,苏小昭张开手肆意笑着,不管不顾地往山坡下冲去。 “小姐!”“小姐,停下!” 一直遵从她的命令,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的两个影卫顿时惊呼道。 寒风刮过面颊,心脏在激烈跳动,苏小昭急喘着气,眼神却璨亮得惊人,隐约泛着金色破碎的水光。 她看到了,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她嗅到了,春天万物复苏之时,那正在生长的青草的气息。 她听到了,风吹起她裙裾时的猎猎响声,还有身后的惊愕呼声。 山坡下的前方是一条急湍的河流,从高高的山坡上冲下后,苏小昭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她跑得足够快了。不过……身体太沉重了,她还要更轻松更自由一些。 她一边奔跑着,一边将身上沉重的外衣脱下,扬手高高抛落身后。 用轻功从山坡上跃落的身影见状,提起的一口气险些跑岔。 出现在眼前的河流水势湍急,像是为她沉寂了无穷久的世界,带来了久违的生机与活泼。阳光下,撞出的水花点点飞溅,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倾洒下一斛斛明珠。 苏小昭扬声欢快笑着,一路抛飞了腰带,抛飞了外衣,抛飞了绑着头发的束绳。 然后,她果断利落地纵身一跃,“砰通”一声就跳进了河中。 初春冰凉的水从四周涌来,苏小昭在水中睁开了眼,她的唇瓣因为寒冷而变得苍白,但眼底的亮色却愈加瑰丽。 随水漂流的身体往下沉去,她伸手拨开四处飘散的发丝,安静仰躺在水中。 水外扭曲的世界在眼前飞驰而逝,阳光折射进清澈的水里,光怪陆离,绚丽无比,一如她此刻眸中斑驳的光彩——重获新生的欢欣,恍若隔世的迷茫,前事沉浮的苍凉。 沉到河底后,苏小昭正想伸展手脚划动上浮,上方忽然传来了“砰通”一声重物落水声,很快,她的腰身被来人在水中搂紧,急切往外带去。 啧,扫兴! 苏小昭懒懒吐了一连串的气泡,却也不反抗,不挣扎,任由他将自己带出水面。 也好,她的意识一直被迫清醒了十六年,也该歇一歇了,歇一歇…… 两人破水而出的一霎,苏小昭倦倦想着。不再去看,不再去听,她闭上眼放松心神,早该撑不住的身体,此刻才终于陷入了昏迷。 ※※ 影六端着药碗的手有一点发抖。 虽然明知道这不该出现在一名训练有素的影卫身上,但他还是可耻地手抖了。 他艰难张了张唇,问:“小姐……为什么一直看着属下?” 小姐从醒来后,便一直用直勾勾的渗人眼神看他,从诡异嫌弃渐渐转为春风般的和蔼温柔。 “属下?”闻言,苏小昭一眨眼,偏头困惑道:“原来你不是我相公?” “!” 影六瞬间瞪直了圆溜溜的大眼,眼神悚然。 “那还一直守着我,一醒来就给我殷勤喂药干什么?”苏小昭恹恹地一撇嘴,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真是的,害得我白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 “请小姐责罚!”影六连忙放下了药碗,抱拳下跪在她面前。 苏小昭支着头,有趣地看着他的姿势,过了半晌才说:“这么大反应做什么?喏,如你此时心里所想,你家小姐我病得前尘尽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不对?” “小姐,”影六担忧地抬头看她,“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过往了?” “唔,其实现在真要努力想的话,还是能依稀想起一点的。”虽然她当时没有接收记忆,但一些模糊印象还是有留在了脑海中,“不过,我为什么要费力去回忆一些没有意义的过往?想来也没什么有趣之事,就懒得动脑了。”她无所谓地耸肩道。 她笑吟吟探过手,想将他虚扶起:“只是失忆罢了,不用担心。不过你家小姐我都这么可怜了,以后你可要更加鞠躬尽瘁、尽心尽责地护卫我哦。” 话音刚落,苏小昭忽地感到身周一凉,下一瞬,一柄冰冷锋利的匕首贴上了她的脖子。 “影一!你——”影六惊呼望向突然出现的影一。 “她不是小姐。” 影一声线微凛,语气却十分肯定。他的目光寒冷如霜,看落在苏小昭毫无惊惧仰起的脸上:“你到底是谁?我们的小姐在哪里?” “影一,你在说什么?小姐怎么可能不是——” 影六还未说完,苏小昭便有趣地一拍掌。 她丝毫不在意脖子上的利刃,合起双手歪头看他,毫不掩饰道:“咦?你怎么知道的?看来你比他聪明一点嘛……” 影六目瞪口呆地望向她。 第二章 “我们的小姐呢?她在哪里?”影一眸光凝定看她,唯一露在黑布外的眼睛,冷得像是浸入冰潭的黑玉。 “这我就不知道了。”苏小昭无所谓地眨眼。 没有一丝要掩饰自己鸠占鹊巢的意思,她扬了扬唇,眼里星星亮亮的,隐约有恶劣的意味:“可以想开一点,她呀,或许是名列仙籍了,或许是云游于天地,又或许是……还待在这个身体里呢?” 说罢,苏小昭伸出食指,推开了搁在脖子上的利刃。 所以说,不能伤害她哦。因为这副身体,他们家小姐,说不定还得接手不是吗? “你、你真的不是小姐!” 终于回过神的影六,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紧盯着她:“这么说来,你就是一个霸占了小姐身体的妖魔鬼怪?” 难道世上真的存在借尸还魂之事? 若不是亲眼所见,而且确定小姐不可能在他们的眼皮底子下被掉包,影六是绝不会相信这种荒诞的事情的。 相比起影六的震惊,影一只是眸色微沉,冷然逼问:“小姐到底有没有可能回来?还有,你究竟是什么人?” “啧,你们一个两个的真的好烦人……”眼里忽然浮现出烦躁,苏小昭气得一拍被褥,“我又不是故意要霸占你们小姐身体的,况且这病怏怏的倒霉身体,谁想要了?” 一下子扯过被子蒙住头,她闷声闷气说:“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现在没力气说话了,天大的事,也要等我睡足了再说。你们现在要不就一刀了断我,要不就闭上嘴出去,我要睡觉。出去,出去出去!” “你!”影六生气要上前,手臂却被拉住。 影六不解地回头,却见影一朝他摇了摇头,神色沉凝。 这一位不知是人是鬼的,来历不明又喜怒无常,他们最好还是不要逼急了,免得她做出什么偏激举动,伤了小姐的身体。 “好,但我希望明天能听到答案。”影一说。 苏小昭鼻间闷哼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径直翻了一个身。 影六:“……” 门扉合上的声音传来,被窝下,苏小昭勾了勾红唇,眼底却意兴阑珊,几分无聊: 看吧,人就是这样一种容易投鼠忌器的东西。 一旦你敢藐视自己的生死,就敢藐视别人所有的威胁了。 ※※ 次日,天际刚刚蒙白,清冷的光亮斜斜投落在窗棂上。 早早起床的苏小昭整好衣物,束起袜子,心情颇好地推门而出—— 倏地,门外两双眼睛齐齐对她注目! “早上好呀,一起跑步吗?”她活动几下手肘,脸上扬起了哥们好的笑容,仿佛昨晚没有一丝隔阂。 晨练是她上一世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毕竟自小就被反复叮嘱,她的身体是最精密的仪器,要尽一切努力维护好。所以,即便现在拖着个病怏怏的身体,她还是热衷于保持这个好习惯。 “等一下,别忘了,你今天要给我们一个答案。”影六横起手臂,挡住她的去路。 苏小昭一下子往他臂下钻出,小跑着往前说:“好呀,我们边跑边说吧。”多少个她都可以给的呀! 刚跑出没几步,眼前光线一暗,影一直接用轻功落在她身前,冷声说:“我劝你还是老实交待,否则,影卫部不伤及身体的审问方式,我不介意让你见识一遍。” “说就说嘛,凶巴巴地威胁我干什么?”苏小昭无辜眨了眨眼,侧身抬起右腿,搭在走廊的栏杆上,一边压腿一边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哎呀,想起十六年前,我从跪在面前的一溜排影卫里,选了你当我的第一影卫那会儿,你可乖可好玩了。” 影一闻言怔然,平静的眸光微涟:“你……怎么会知道十六年前的事?” 顾家的后人,都会在出生后选择好第一影卫。但是,就算是原本的小姐,也不会有那时的记忆。 苏小昭却不回答了,她微一耸肩,换了另一条腿在栏杆上继续压着,说:“你的问题还真多,不是要问我的来历吗?不耽搁时间了,我直说便是。” 在两人的注视中,苏小昭悠悠吁了一口气,仰起头,怊怅的目光落在屋檐外的云端上:“你们或许不会相信,但其实我在生前,是一个风度翩翩,极其俊朗的公子爷……” “咳咳!”话音刚落,影六噎住的咳嗽声便传来。他睁大的眼睛有些惊愕:附上小姐身的这人居然是男子?这、这怎么可以?! 苏小昭却侧头笑了:“安吧,我对你们家小姐的身体,可提不起什么兴致。” “唉,想我当初,走马行街有满楼红袖招,我不为所动!所经之处有瓜果掷满车,我嗤之以鼻!轻裘倚阁有群芳来献媚,我横眉冷对……” 影一锋锐眸光刮来:“废话少说,你究竟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苏小昭耸了耸肩,从善如流答道:“实不相瞒,我名苏无缺,本是庐江舒县人。来嘛,我接着和你们说我的平生经历呀……” “庐江舒县?闻所未闻。”他蹙眉打断道。 “呀,说起来我好像有点印象。”苏小昭忽地打了个响指,恍然大悟,“你们这里是叫什么南…南瓜国是吧?你们很有趣嘛。” “南宛国。”影一冷声吐出。 苏小昭闻言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那就有意思了,我来的地方,历史上可没这国家,看来我原本的世界,与你们这里并不相同。” “难道你还不是这世间的人?”影六张了张唇,不太相信。 “小正太影卫,孤陋寡闻了吧,你家小姐都被借尸还魂了,还有什么好惊奇的?”苏小昭朗然一笑,放下腿,拍了下他肩膀,“走走走,和我跑步去,我慢慢给你们说来啊……” …… 两个时辰后。 屋檐上,影六抬头远远望向墙角下,正姿态闲散地蹲着,一脸认真拿树枝逗弄蚂蚁的少女,眼中困惑之色转浓。 “影一,你怎么看?”他偏头问。 他们两人是训练有素的暗卫,所以与她交谈时,看似不经意,话里却不着痕迹地多番试探。 影一收回了视线,他摇了摇头,乌眸幽深不见底:“她表现得毫无破绽……” “她说起的前世,所有细节都能答得上。连日常起居的细微之处,甚至是她口中所谓的另一个不同朝代,各种风俗历史,也都能详尽道来……如果不是真实经历过,能做到这般不露马脚,那便是心性极其缜密之人。” 闻言,影六又打量了一眼远处墙角下玩蚂蚁的少女,眉尾忍不住微抽了抽,当即否定道:“依我看来,她前世岁数想必也不大,我觉得后者不太可能。” “况且,这霸占了小姐身体的……少年,”影六艰难地说出口,“虽说言行举止是轻佻怪异了一些,但也隐约可见贵胄子弟的朗阔气度,不像是目不识丁的平民,或许她所言不虚。” 影一不说话。 虽然他的判断也是如此,但天生的直觉,却隐隐告诉他有不妥。 …… 事实上,是大大的不妥! 次日清早,“砰”一声推开门的苏小昭,在看到两人之后,忽地抿了抿唇,眼中划过复杂纠结之色。 然后,她站定了身体,对着他们端端正正地鞠了一个躬,郑重道:“影一,影六,对不起。” 经过一天的暗暗观察,终于对苏小昭的说辞信了七八成的两人,在她突如其来出乎意料的举动下,瞬间怔在了原地,不明所以。 “怎么了?”影六问。 少女鲜明灵动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深切的愧疚与不安,她咬了一下轻红的唇,长而微翘的黑睫轻轻撩起,掠来的目光伤惶如幼鹿,却跃动着真诚的光芒:“很对不起,因为我昨天,并没有如实相告。” 说完她飞快耷下眼睑,像是不敢面对两人的目光,喏喏解释道:“这不能怪我,我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处于茫然,你们什么都不和我说,又凶我怀疑我,我就担心……担心你们不肯相信我的真实来历,才不敢贸然说出真相的。” 影六脸色一黑一垮,敢情他还真看走眼了,被她耍了一整天? 还是影一最先回过神,他看着低头垂眉的苏小昭,狐疑问:“那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不再欺瞒了?” “因为经过昨天,我发现你们都是好人,不但不会因为我无意占了你们小姐的身体就想杀我,还费心照顾我,替我熬药做膳洗衣。” 苏小昭抬眼深深看向两人,湿漉漉的瞳眸像是水玉般迥彻:“昨晚我辗转难安,又觉得无法依靠谎言来与你们长久相处,所以,我再三思虑之后,决定向你们坦白一切。” 他们……是好人…… 影六身形微微一抖,为什么这话怎么听怎么恶寒呢? 不过,那些自己拆穿谎言站出来的人,总是令人不自觉地更加信服的。所以影六忽略掉那丝怪异,连声追问:“那你的真实来历究竟是什么,难不成还能比你来自异世更奇怪?”昨天的说法,居然还是她因为担心两人不相信,才捏造出来的? “没错。”苏小昭下颔微抬,眸光隐晦而诡谲地一亮,似是有些欢快,“那么我们走吧,和我跑步去,我慢慢和你们说我的来历啊……” 影六点头,旋即一愣:等等……为什么这句式有点耳熟…… 第三章 初春阳光和煦,一只饿了的雏鸟从树上草窝里探出头来,骤然对上一个身躯庞大的物种,顿时吓得“吱吱”惊声叫了起来—— 然而眼前的未知物种却叫得比它还凄厉! “救命呐——”苏小昭抱紧一根碗口粗的树枝,娇弱的身体在高处晃悠悠的,仰起小脸哀嚎,“朗朗乾坤之下,有人奴大欺主草菅人命欺霸良家女啦——” 梨花树下,影一抬头望向树枝上挂着的少女,抱臂冷声道:“你刚才不是说,你是正义勇敢化身的什么骑士,为了拯救危在旦夕的国家,一路收服了森林里高傲的精灵族,得到了地穴下脾性固执的矮人族的忠心,还让性格火爆但很聪明的侏儒族甘为你效忠,最后披荆斩棘,踏上了打败邪恶巨龙的征程吗?怎么现在挂棵树就害怕了?” “可我恐高啊!”苏小昭水汪汪的眼睛转溜着看了下来,“我当初正是因为跳到巨龙背上扛起大刀刺穿它的皮肤,令它吃痛飞了起来,我才被吓得摔下来死了,否则英勇如我怎么会轻易丧命。你看,这不是连老天爷都不忍我英才早逝,让我再活一遍了吗?” “……”一旁的影六无语地捂上双眼。 这她都能胡说八道圆回来? 影一沉默了半晌,手掌抬起,不疾不徐往树身上一拍—— “啊嗷!!住手!”树上某人连忙抱紧了突然晃动的树枝。 “昨天你说到选影卫的事,那么十六年前,你是不是就已经在小姐的身体里了?”影一沉吟片刻,放弃了追问她的来历,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 “唔,其实准确来说,是十五年零十个月零十三天。”苏小昭说。 两人俱是一愣,唯有影一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小姐的生辰之日。她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难道这十五多年,你都和小姐同在一具身体里?”影六惊愕问,随即又困惑摇头,“可你不是根本就没有后来的记忆吗?” “因为我只有第一天有意识而已,后来就黑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呀。” 苏小昭随意回着,伸手戳了戳面前正与她大眼瞪小眼的雏鸟,见它张开了嘴尖叫起来,她有趣地咧嘴一笑,模仿它的尖喙,双手并起在唇前,打开:“吱、吱!” 影六眼角抽搐了一下。无语地转过头,却发现影一不知怎么的沉默了下来。“影一?”他奇怪唤道。 “那么,”影一微掀起眼,眼底似乎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他问她,“那时我被选为你的影卫,到底是偶然,还是你刻意为之?” 苏小昭闻言放下手,挪了挪身子,确保枕着的位置够稳当后,才低下头,恶劣地朝两人弹着舌头:“略略略~~你猜啊?” “……苏无缺,我想我大概知道你前世是怎么死的了。”影六肝疼地踹了一脚树身:这人一定是嘴欠被打死的吧? 这回早有防备的苏小昭岿然不动,甚至还跟随着枝身摇摆的节奏,悠然在吹拂而来的风中,跑调唱着:“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吹啊吹不毁我纯净花园~~” “……” 如果这不是小姐的身体,影六发誓,他一定会拎着她,交给影卫部最凶残的影二好好教训一顿的! 魔音灌耳之下,影六有些痛苦地拧了拧眉,忍不住又一掌击在树上:“够了,你一个大男人的,能不能别顶着我们家小姐的嗓子,唱这种乱七八糟的曲子?亏你还说自己是风度翩翩的苏大才子!” 影一转头诧异瞥了他一眼,不由摇了摇头:影六在识人方面,还是稍逊了些许,现在看来,她怎么可能真是什么少年呢,好几处细微的小举动,若是有心观察,便知道不可能是男人所有。 他正要开口向影六解释,头顶上却有什么物什掉了下来,于是反射性抬手去接。 头绳被摇得掉下来后,苏小昭哼哼了几声,干脆连鞋子也一起甩了开去,晃悠着腿朗声应道:“好咧,苏大才子召唤成功!” 挂在树上的苏姑娘清了清喉咙,换了首应景的诗,自个儿配着怪腔怪调唱道:“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咄!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影六忍不住弯下腰,捂住肝的位置——为什么听着听着,好像气得更疼了? 二话不说,他拉过影一转身就走,任“挂罥长林梢”的某高者在身后惊得乱叫:“喂喂,上面风好大的,我会掉下来的啊!大影儿小影儿,我错了小心肝们,回来回来……” 充耳不闻的两影卫自顾自坐到了不远处的一株梨花树下。 见状,苏小昭努了努嘴,也不瞎嚷嚷了。反正他们定是可以确保自己摔不死的。 她散乱着发丝垂头挂着,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出自己自由落体所需要的时间,再瞅瞅他们的距离,下一刻便开心一笑: 哇喔,她家影卫们的轻功算起来很不赖嘛! …… “影一,我们真拿她没办法了吗?” 影六脸上露出挫败之色,将地上的梨花瓣碾成了渣汁:“我还没见过这般不怕死又不要脸面的人,你说她到底是打哪来的?” 影一静默了一阵,摇头说:“罢了,她说与不说也无甚紧要,眼下最重要的,是应付京城那边的人。” “小姐为夫人守孝的三年之期,已经快满了。”他低低说。 影六也恍然想了起来,不由浮出担忧焦虑的神色:“糟了,依小姐现在的样子,不说苏家要派人过来接她回京怎么办,单是和小姐有婚约的林家,恐怕也难以交待……” “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影一倚着树闭了闭眸,睁开,平静说,“影六,你看着她别出什么岔子,我会联系影卫部,看可否找到能人异士让小姐还魂。” 影六张了张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沉重点了一下头。 原本的小姐……或许很可能不存在了吧。 毕竟当初小姐病重的模样,两人都看在眼内,分明是无力回天了,现在也不过是挣扎着寻找最后一线希望罢了。 沉默中,影六忽地站起了身,说:“要不,我再去打探打探,她说的关于前世那些经历吧,她还没有讲完。” 影一瞥眸看来,冷然问:“你不会真相信,她口中那个所谓的奇幻大陆吧?” 影六讪讪挠了挠头:“其实我觉得……她讲得还怪有意思的,什么善于隐匿和使用弓箭的精灵,会挖矿和锻造神兵利器的矮人,擅长制作机械的聪明侏儒,闻所未闻的,可比听话本子有趣多了,影一你不想过去听完吗?” “……” 见到两人似乎聊得很开,于是那边苏小昭不甘寂寞了,晃悠着腿吆喝道:“吆嘿——快过来!你们在春天辛勤种下的苏姑娘,现在已经成熟了,再不过来采摘,我就要熟透从树上脱落啦!” 已经转身的影六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正当此时,山庄内风声一惊。一个黑色身影倏然从墙头外跃入,日光下,那人手中薄薄剑刃寒光一闪,竟以迅疾之势直冲树上的苏小昭飞来—— 呔!有刺客!! 那黑衣人的身形快,但影一的暗器更快。 他尚未接近梨花树,半空中,便被影一的暗器拦住。 影六当即反应过来,足尖一点,转眼间,便以轻功掠至刺客身前,拔剑与其交接锋刃:“来者何人门下?暗地袭击我家小姐,也不怕有失仁德,遭天下士人耻笑!” 黑衣人不答,只是挥剑格挡。 “就是!哪家臭不要脸的偷瓜贼,居然敢来偷摘我?!”苏小昭也愤然地应和道。 黑衣人趁空隙一转头,紧紧盯着苏小昭仰起的面容,像是辨别:“……真疯了?” “呸,你才疯了,我最多只是不小心蛀虫了。” 话音落下,影一已经飞落她身旁,手臂一捞,就抱着她远离了刺客的视线。 见状,黑衣人身形微顿,却也不恋战,握着剑的手用力一震,逼退影六后,身体也往后退开,几个起落便飞出了庄园外。 “咦?你们怎么不去追他?”挂在影一身上的苏小昭不解地问。 “不必追了,始终是瞒不住那些人的,只是早晚而已。”影一冷冷说。 苏小昭顿时双眼一亮,她借着地势之便,隔着蒙面巾一戳他面颊:“不错,这话一听,就知道我是个有故事的人。” 第四章 南宛皇宫内,瓜形的宫灯将金殿照映得亮敞庄严。精致的绣银竹屏风旁,三足精铜小鼎升起淡白的檀香烟气。 年青的太后正襟危坐,手里执着一本册子,长长的黄金镂空梅花纹护甲划过一道艳光,金灿灿的闪烁如剑光。 “摄政王,听闻苏翰林家的三女,已在京外庄子养病多年,只待守孝期一满,便会与林家之子成婚。我记得,这时间是该差不多了吧?”太后垂目看着册子,淡声说道。 “回太后,确实是还剩一月余的时间。”下座年近四十的摄政王闻言,眼中锋锐光芒一闪,恭敬回道。 “唉,哀家也老了,当年顾老将军还在世时,那孩子哀家还曾亲手抱过的。”铜灯明灭,太后微掀起眼眸,笑意浅浅,“想当初顾老将军为我南宛皇朝立下戎马功劳,一生享尽尊荣,只可惜子嗣单薄,到如今,除了那位不入仕途,飘荡江湖的义子,便只剩下这么一个独苗孙女了……那可怜的孩子,哀家也该为她的婚姻大事考虑一二才是。” “听闻苏家三小姐温良敦厚,太常寺卿林家之子也是品貌端方,既然两家打算结为姻亲,索性哀家便锦上添花,为两家赐婚。摄政王,你说如何?”太后问。 “若是有幸能得太后赐婚,自然是美事一桩。只是赐婚之事,不若先去问过林家和苏家,看他们意下如何?”灯火下摄政王唇边也浮现一抹笑意。 一旦皇家赐婚,两家婚事就再无反悔机会了。 虽说那林家不知是顾念旧情,还是另有原因,反正他们现在,要是想护住顾老将军的唯一独苗女,也不得不考虑,为林家嫡子求娶一名疯癫女子当主母,又是否承受得起这个代价? “摄政王所言甚是,只是那苏小姐在庄子养病多年,不曾回京,既然去询问了,那么她的情况,也顺便向林家代为传达一二吧?”浅白的檀香烟雾里,太后眼波深深说道。 皇帝年幼,太后已垂帘听政多年。 时至如今,大权在握,也是时候该好好清洗朝局,剪除朝中党羽了。 摄政王恭敬颔首:“谨遵太后吩咐。” ※ ※ 京城外的庄子里,这日又是崭新的一日。 当然,苏姑娘也又是一个崭新的苏姑娘了。 清晨起床,照常整衣束袜推开门的苏小昭,灿烂的笑容刚挂上脸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守候多时的少年影卫立刻一抬手:“打住!” “我今天不想再听你说什么苏无缺,什么苏杰克,或者是其它人的故事了。”影六语速飞快,像是生怕截不住她的话,“我们已经想好了,既然你现在用的是小姐的身体,那你应该去了解一些关于小姐的事,以备不时之需。” 苏小昭恍若未闻,背着手四处张望了一下:“咦?那个黑脸影卫怎么不在了?” “……影一有事要离开两日,所以这两天,由我守着你。”影六说。 苏小昭一拍手:“好咧,那我们俩走吧。” 影六气得鼓了鼓腮,拦住她说:“等等,我是说,今天我要和你交待小姐的事情,否则你要是回了京城,肯定会露馅。” “可我不想听呀。”苏小昭眨了眨眼说。 “那怎么行?你用了小姐的身体,不管是为小姐,还是为你自己,你都要处理好那些事,包括小姐的家人和亲事。”影六皱起了眉。 苏小昭闻言笑了笑,随后脸色沉下,淡淡说:“那是你们的想法,不是你们小姐的想法,你们真的是为了她好吗?” 影六被她的变脸弄得一愣,怔怔问:“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你们家小姐,你会希望自己不在后,让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接替你的一切,欺骗你的家人甚至是相公,来冒充你活下去吗?” “你们小姐也有心,她或许不想被我代替,不想让我用她的身份活着,抹杀她的痕迹霸占她的一切。可你们关心过这些吗?没有,你们只关心这副身体!”苏小昭掷地有声,眼里氤氲着怒气。 影六半晌哑言说不出话。 随后,他羞窘地微垂下头,低低问:“所以,这就是你一开始便坦白自己不是小姐,连多伪装一会都不屑的原因吗?” 他好像,一直都先入为主,对她有太多的误会。 “没错。”苏小昭走近一步,深深望入他的眼里,“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做人一定要有骨气!不管我是怎样的人,但我有唯一一个不会动摇的原则,那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 影六眸光一动,愈加羞愧难安,他作为小姐的影卫,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反而是一个外来的人,能为小姐如此设身处地地着想。 “小姐……真的会这么想吗?”影六动摇说道。 苏小昭欣慰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当然。我书读得少,但我不会骗你。” “诶?”影六一怔。 “好了,我们跑步去吧。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家小姐绝不是病夫。”苏小昭手握成拳,拇指骄傲地翘起,一抹鼻尖,“这就是我,苏小龙的坚持!” “……” “苏、无、缺!!你怎么不去唱戏?!!” ※ ※ 山庄外,苏小昭一边背手倒退行走,一边冲前面已经半天不吭声的某影卫笑着:“好了,都三个时辰了,你怎么还这么记仇?出去玩就要开开心心的嘛。” 影六黑了脸,负气问:“每天欺骗我们,很好玩吗?” “当然好玩啊。你不懂,我这是在用幽默感,去抵抗这世界巨大的荒芜,让我们的生活不断更新,永葆青春,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嘛。”苏小昭朗然一笑,“我说小影儿,你可不要学大影儿,整天硬邦邦地冰着脸,啧,一看就单调得近乎庸俗。” “……这话你敢当影一的面说试试?”影六无语道。 “试试就试试。”苏姑娘撇嘴道。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小孩子的惊呼:“啊!疯子姑娘,你是山庄上的疯子姑娘!” 苏小昭一回头,就看见树下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胖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正睁圆了眼睛惊奇看她。 苏小昭走近,弯腰问:“为什么说我是疯子姑娘?” 胖嘟嘟的男孩胆儿大,也不沐她,嚣张一抬头:“附近的人都这么说的,山上庄子里的苏三姑娘病疯了。” 身后,影六皱起了眉,这消息定是有人故意传开的。 闻言,苏小昭却丝毫不生气,打量了一眼胖男孩身上质地极好的锦缎,她笑吟吟地低下头,眉梢眼角盈盈一弯,露出的浅浅梨涡显得十分好看:“那你看我像疯子吗?” 胖男孩乌溜溜的眼珠子有些直。面前的少女笑容可掬,见状后,便抬起手,柔软的手指轻轻一捏他的小胖脸,软声问:“小朋友,你一个人吗?” 胖男孩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的赧然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几乎是瞬息之间,苏小昭一下子就撤回了笑容,换上了一副阴沉后娘脸。 她直起身,叉腰一指他手上的拨浪鼓:“那这个让给我玩,不然我让他揍你。”她下颔向影六的方向冷冷一抬。 影六差点没平地一个趔趄栽倒:他的一世英名! 等等,她之前不是还说,唯一的原则,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吗?! 第五章 望着前面脚步无比欢快,手里拿了拨浪鼓铛铛作响的苏小昭,再听到后面远远传来的,余音不绝的小孩嚎哭声,影六迈步跟了上去,郁卒万分欲哭无泪。 他错了,以前他还同情影一因为夫人的命令,不得不囿于宅院斗争之间,绝顶的身法武功,尽是做一些不光彩的腌臜事。哪曾想到今日,他居然要去仗着身高,恫吓别人家的小孩子,只为了令人发指地夺走一个拨浪鼓…… 想到这儿,影六脸色呈现发黑趋势,心底的自我耻辱感已经超出了底限。 走在前头的苏小昭却心情大好,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问:“我说小影儿,你不是影卫吗,抛头露面地陪我出庄子真没有关系?” 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小厮打扮的影六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不像影一,他从小就跟着小姐,按影卫部的规矩,只有第一影卫不能轻易露真容。” “影卫部?”苏姑娘饶有兴致,“难不成除了你们两个,还有影二三四五吗?” “对,不过平时负责跟随在小姐身边的,只有影一和我,其他影卫若没有接到命令,通常是不会出现的。”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姐,关于影卫部的存在,影六便没有再详细说下去了。 听到他们平时不出现,苏小昭也失了兴趣,继续专注于眼前精致的拨浪鼓,玩得不亦乐乎。 随着离开山庄,越来越接近附近的镇子,周围的人烟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远远见到苏小昭,便互相咬起了耳根,窃窃私语起来,更有甚者是毫不遮掩就对她的背影指指点点。 影六顿时脸一皱,很是生气,然而苏小昭却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神情,自始至终连视线都没有从拨浪鼓上移开分毫。 “小姐。”影六愤愤不平唤道。 “什么事?” “……”影六忍了忍,终于决定逾矩地上前,拉过她的衣袖,“你先过来一下。” 走到无人的溪边树下,苏小昭“咚咚咚”摇了几下鼓,问他:“小影儿,怎么了?” 影卫少年略显稚嫩的面容上怒气满满:“你没有听到那些人的话吗?你怎么就能不介意,任由自己的名声被败坏?” 苏小昭掀起眼问:“所以呢?” 见到她轻描淡写的模样,影六更是来气:“既然你可以是苏无缺,可以是苏杰克苏小龙,那你为什么不能在人前做好苏家姑娘,不给小姐的生活带来麻烦?” “如果以后小姐回来了,别人都说她是疯子,她要怎么洗清自己的名声?”他说。 听着他义愤填膺的说辞,苏小昭定定看了他一瞬。 然后她说:“一个人被发落到冷清清的庄子里,身边除了影卫,连半个侍候的奴婢都没有,躺在床上病得危在旦夕了,也没见有人过来探望慰问,出门还时不时被刺客蹲守盯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被人诬蔑利用……所以你是觉得,你们小姐原本的生活十分美好,不需要谁来乱添麻烦,是吗?” 影六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的愤怒也凝住。 苏小昭耸了耸肩:“拉倒吧,日子过得糟糕成这样了,我要是你们家小姐,都想赶紧抹脖子再投一次胎,换个生存难度低的好人家了。”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让我自己瞎过。”苏小昭手臂搭上神色开始动摇的少年的肩膀,“依我老道的生存经验,只有当错误犯得越严重时,才越有机会摆脱束缚。兄弟,你说对不?” “……那你,能帮小姐走出困境吗?”影六犹豫着说。 “反正不会比原本的日子更糟糕了。”苏小昭摊手道。 不知道怎么的,就算理智上明知道眼前人一点都不靠谱,就算已经被她骗了许多次,但影六在此刻,居然还是对她生出了一分奇异的信服来。 顿了片刻,他说:“其实,小姐这些年之所以病弱,并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小姐在七岁的时候,中过一次毒。好不容易救回来后,因为身体耗损太大,才落下了病根。” “嘶……”苏小昭倒抽了一口气,“可恶,我还只是个孩子。可你不是说影一从小跟着保护我吗,难道玩忽职守了?” 闻言,影六立即不平地反驳道:“不是影一大意,而是当年小姐还年幼,按照影卫部规矩,影一需要听从夫人的调遣。” “但夫人一门心思只用在排挤妾室上,而影一身手敏捷,做事能……咳,不露痕迹,所以就常被夫人派人叫去,小姐因此才被人钻了空子下毒。” “三年前夫人病逝,小姐伤心过甚,病情加重,加上苏翰林的不喜,以及苏家大公子与二姑娘的排挤,小姐就被苏家以养病的借口送来山庄。”影卫部只忠于顾家后人,所以除了顾夫人,影六口吻里没有对苏家人的尊敬,连老爷也不屑喊。 当年顾老将军在世时,若不是顾夫人非闹着要嫁给苏翰林,凭她顾家之女的身份,什么样的尊荣享不得? “我也是那时,才被影卫部派来山庄照顾小姐。而现在,小姐的守孝期将满,下个月便要回京,同指腹为婚的太常寺卿林家嫡子成婚了。” 打量着影六似乎闷闷不乐的样子,苏小昭忽然歪头问他:“话说,怎么看起来,你好像不太想跟着小姐?” 影六一下子惊得摆手:“当然不会,我们影卫部的人不管主子下什么命令,都不可能违抗的。”宅院里栽赃陷害抖点过敏花粉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慌什么,我又不是你们的小姐。”苏小昭贼兮兮一笑,用手肘捅了捅他,压低声音蛊惑道,“大家都是男人,你的真实想法和我说说又没关系,我又不笑话你。难道除了跟着我,你就没什么其它的人生理想吗?” 影卫少年脸上划过纠结的神色,犹豫再三后,在她贼亮贼亮的劝诱目光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低下头,也压低了声音说:“其实,若不是小姐病弱被送到庄子,影卫部本来是打算让我去保护小姐的小舅舅,也就是顾老将军的义子的……”他眼里透出些许向往的光亮,“二老爷他自打小姐出生后,便再也没有回过京城,一直飘荡江湖,快意恩仇,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之辈。” “原来你想闯荡江湖啊?那简单!” 苏小昭朗然一笑,豪气万丈地拍他肩膀:“以后我就舍命陪君子,去做一个纵横江湖的采花大盗,小影儿你来当我的护采花使者,到时我们二人仗剑江湖风靡无数少女,混的比我小舅舅的名声还要响亮,你觉得怎么样?” ……他觉得他完全不想再跟她说话。 影六噎住半晌后,说:“你还是去找影一吧,他武功在我之上。”死道友不死贫道,他只能对不起影一了。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被带跑的影六很快反应过来,怒道:“你现在是女儿身,当什么采花大盗?!” “男身女身又何妨?为证大道一切皆可抛。”苏小昭兀自握拳,满怀雄心壮志,“唉,想我当初在家族中,是先天毫无练武根基的废材,受尽欺辱谩骂,后来偶得奇遇,有老者踏空而来指点于我,助我一朝开窍青云直上……可惜我修的是无情道,不为女色所动甚至恨不得杀妹证道,不料却始终与武学巅峰差之毫厘。如今重来一世,我决定改修多情道,重回巅峰!” “……苏小龙?” “说!” “你有完没完!!” ※※ 两日后的傍晚,影一再次回到了山庄。 一进门,就对上了影六如丧考批的苦瓜脸:“影一,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了?”影一蹙眉道。 还没等影六回答,一身藕粉色衣裙的少女便像小鹿般奔跑了过来。像是霞红的余晖落在花瓣上,明亮又轻灵,她手里举着一只红色纸鸢,微喘着气脸红红站定在他面前,笑得乖俏可爱:“影一,你回来啦!” 她提起手里的纸鸢冲他摇了摇:“快帮我把这个纸鸢放起来,好不好?” 影一微晃了晃神,就听见影六幽愤的声音传来:“够了,你总嫌放得不够高,要我用轻功飞上去提着,你到底是在放纸鸢还是在放我?” 影六负气抱臂,生气鼓着的脸显出稚嫩少年的青涩,向他埋怨道:“影一,你离开这两天,她根本就是在把我当傻子逗着玩。” 梨涡里盛满了灿烂笑意,苏小昭伸出食指,安慰地戳了戳少年气鼓鼓的面颊:“小影儿,不要妄自菲薄,一旦你认识到自己是傻瓜,你就不再是傻瓜了啊。” “影一,你看看她!”影六差点没气歪了鼻子。 看着两人,影一眉峰微蹙,见苏小昭又要转身去放纸鸢,他正色说:“京城那边传来消息,林家正和苏家在商议小姐的退亲之事。” “退亲?”影六惊讶张了张唇,“这怎么可以,那林端之不是和小姐指腹为婚的吗?” 他随后道:“我知道了,那日的刺客肯定是雍宁太后的人,消息传的这么快,看来也是她从中作梗。不过林家怎么如此轻易就背信弃义?当年若不是顾老将军扶持,他们哪能有今天。” 苏小昭伸手捋了捋纸鸢皱起的角,说:“我知道了,那我们继续放纸鸢去吧?” 影一抬头看她,忽然说:“退婚之事,你怎么看?你若是不同意,影卫部也有办法向林家施压的。” “咦?问我吗?” 苏小昭先是不耐烦地皱起鼻子,恰好此时一阵强风吹来,她随即又眉开眼笑,手中高举着纸鸢,一边奔跑一边说:“林端之眼光挺好的呀,我要是男的,我也不想娶我自己……嘿,起飞了,小影儿快跟上!” 望着无忧无虑在山庄里奔跑的少女,以及挫败叹一口气后,又重新追了上去的影六,影一微垂下眼,瞳眸里是一成不变的孤冷,静远如漠漠飞雪。 第六章 影一带回林家退亲的消息后,不出几日,京城苏家那边果然派了人下来,称是担忧苏三姑娘病情,特请了宫中御医前来问诊。 影六此时是小厮身份,自然是没有理由拦着宫中来人的。只见身穿官袍的御医简单说明来意后,不容拒绝,便让药童提了药箱,要进去为苏三姑娘看病。 那两人刚一走,影一便从屋檐上落下,眉峰蹙起:“影六,无论如何,不能让宫里派来的御医,为小姐把脉。” “这些年,虽然小姐的义舅在外混淆视听,牵制住那些人的视线,但太后始终没有彻底放下对小姐的戒心。此番若是被他们发现小姐脉象正常,却行为迥异,定会生变。”他说。 他在苏小昭跳河昏迷后,便为其把过脉,当时就得知她脉象不但没有丝毫紊乱,连积疴多年的病疾也轻淡不少,但此时若是被那些御医知道,恐怕就会遭人猜疑,以为多年卧榻是刻意伪装了。 影六自是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他抿了抿唇,眉宇间却没有影一的担忧,反而露出了一丝微妙:“其实……他们今天来得正好。你早上出门了大概不清楚,但小姐那边,估计不用我们费心了。” “什么?”影一迷惑道。 “……你跟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影六一言难尽道。 ※※ “出去喵!谁让你们进来的喵?” 床榻上的少女披着被褥,只露出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凶声凶气冲面前人喊道。 御医药童面面相觑,而后,年长的御医踱步上前:“苏姑娘,我们是奉太后之命,前来为你诊脉的……” “喵~我不是苏姑娘,我是苏大喵。”苏姑娘不满抬起头,脸颊的左右,赫赫是三道用石黛粉画出的杠。 一旁的药童怔了半晌,才道;“苏姑娘,你生病了,还是先让御医大人为你看看吧?” “滚开喵!我不看御医,只看兽医喵~”苏姑娘不屈不挠。 见状,那御医只好一使眼色,令药童上前,就要强行摁住她的手腕。 苏姑娘顿时勃然大怒了,伸出爪子一挠,就将药童的手臂挠得不轻,霸气吼出:“喵——铲屎官何在喵?!!” “砰”一声推门巨响,影六以前所未有的配合姿态,径直冲了进来,下跪大声答:“奴才在!” “还不将这两只两脚兽叉出去喵!”苏小昭伸手一指。 “嗻!”影六应道。 随后他转身,为难地看着御医:“小姐的命令,小的不敢违抗,大人你看……” “磨磨蹭蹭作甚?喵~赐你尚方宝剑喵。” 苏姑娘飞快掀开被子,掷出一条翻着死鱼眼的大鱼干。 “……” 送走不速之客后,影六浑身舒畅,抬头向屋檐上的影一笑道:“你看吧,我就说她那小疯子肯定能……” “两脚兽,还不速来逗朕喵!”房内一声厉喝。 “糟糕。”影六脸色一苦,在影一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急匆匆转身就走:“她要的逗猫棒我给忘了,完了!” “影六。”屋檐上的人忽而出声唤住他。 “怎么了?”影六脚步微顿,回头问。 影一眼带豫色,“影六,你……”看着少年脸上有些焦急的神色,他顿了顿,缓缓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加上要奖赏苏姑娘的本色表现,影六除了带回一根逗猫棒外,还另外带了好几样自己做的木制玩具。 没想到苏小昭一见他倒出的东西,也不喵喵乱叫了,从披着的被子里探出身来,伸出手指拨弄着那几样物事,眼中兴味满满:“这是你做的?” 影六讪讪点头,其实不管是身为影卫还是男人,私下喜欢做这种木匠的事,都不算得光彩。但见她确实很有兴趣,影六便凑过去,一样样给她数来:“这些东西,都是我根据你提到过的侏儒族机械做的,比如这个是你说的,在轮子上加了弯钩的机械绞杀战车,还有这个可破箭阵的飞旋巨弩……” 说完后,影六有些赧然:“但我都只是照你当时的描述,自己想象着做的,只是徒有外形而已。” 苏小昭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后,难得地真心夸赞他:“小影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是一个被影卫部耽误了的好工匠。” “……没有。”影六无语了一阵,又忍不住问她,“你真的喜欢吗?” 像是想起了什么,苏小昭一下子从床上蹦下地:“喔,何止是喜欢!”她拉过他衣袖就兴奋往外跑,“走走走,我来给你画,你帮我做。” …… 次日,庭院里。 苏小昭摇摇晃晃地踩着一个简易滑板车,她一边努力掌握着木把手,一边脚蹬着前行,迎风感动地赞叹道:“噢,小影儿,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树上的影一听得皱眉撇过了脸。 欢快地绕了几圈后,她停在一脸发窘的影六面前,仰起水汪汪的眼睛:“小影儿,我太开心了。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真的,么么哒。” “么么哒又是什么意思?”影六不解地摸了摸头,但又很高兴她对自己做出的东西的认同。 然而苏姑娘已经一把扛起滑板车,兴冲冲要往山下赶去了:“不说了,我要去镇上玩了。” “小姐。”树上的影一突然淡淡出声。 苏小昭用手掌遮在眼睑上,仰起脸,困惑问他:“你在叫我吗?什么事?” 身形一动,他敏捷地跃落在她面前,说:“若我猜得没错,林家退婚之后,太后会敦促苏家接小姐回京,所以你要做好打算。” 苏小昭放下手不解道:“可我不是不用回京成亲了吗,还来接我干什么?” 她挺喜欢在这山庄里的生活,为什么要回去? 影一对她解释道:“南宛建国以来,一直重文抑武,而太后雍宁垂帘听政后,更是试行女子入官学之法,令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凡是子弟未满二十及冠者,女子未婚嫁者,都要入官学进修。” 他顿了顿,说:“你如今生了变故,太后想必不放心,不知你是真疯假疯,定会想方设法让你回京城,在她眼皮底下待着不生乱。而林家退婚之后,恐怕太后就会以试行的女子入官学之法为借口,让你进入雍家势力范围的南麓学院。” 苏小昭拧起眉,不信地说:“咦?我哪来的这么大面子,能让太后担心我会生乱?” 影一摇了摇头,徐徐说:“当年顾老将军领兵镇服西凉,受封镇国公,才有了如今南宛的天下第一大国,但是顾家有些秘密,不为外人所知……总之,待你下个月守孝期一满,又无婚约在身,恐怕就不得不回京入官学了。” “什么秘密,神秘兮兮的?难道是藏宝图?”苏小昭眼睛一亮。 影一不说话了。 于是苏小昭耸耸肩,不在意道:“管它呢,我现在可是闻名遐迩的苏三疯子,退婚可以,要回京上什么官学的免谈。”她扛起滑板车又要走。 “小姐,”影一定定望着她,忽然说,“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回京城。” 苏小昭瞥他一眼,挥了挥手,不咸不淡道:“不去,都被退婚了还让我回去,我不要面子的啊?” 说完她一蹬滑板车,一下子就滑出了老远。 “哎,苏无缺。”影六叫了一声,苏小昭却头也不回。他不解地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影一,嘴唇蠕动几下,还是没有说出口,转身跟上远去的人。 …… 出了山庄后,苏小昭走出一段路,眼角余光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扬唇一笑,蹬着滑板车溜了过去:“嘿,小胖子,你又一个人啊?” 那胖男孩闻声一回头,看清楚是她,而且身后还是跟着那个男人后,顿时惊得嘴里的半颗糖葫芦都掉了下来。 “怕什么,我不喜欢吃糖葫芦,不要你的。”苏小昭停在他旁边,手搭在车把手上悠悠说。 “哼,谁怕你了?还有我不叫小胖子,我叫杨硕。”他努起了水光锃亮的嘴唇,很快注意力就被她踩着的滑板车吸引了去,“喂,你骑的这个是什么?” “这叫滑板车。”苏小昭绕着他滑了一圈,在他闪亮亮的好奇目光中,侧头说,“想试试嘛?十个铜板,我载你到镇上。” 远远跟着的影六无奈捂额:小孩子的零花钱都不放过…… 胖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十个铜币,放入她摊开的手心:“你再骗我,我就告诉爹爹了。” “骗你是小狗。站上来,扶着前面的车把手。” 八·九岁的男孩只到她胸前不到,完全不会挡住她的视线,苏小昭握住木把手,猛地一用力蹬向前:“扶稳了,开车——” 刚好是下坡路,苏小昭几乎不怎么费力,便飞快地滑了下去。 “哇,再快点,再快点。”胖子惊奇道。 “不行,要安全驾驶。”苏小昭冷冷道。 …… 无视了一路上众人的注目和不善的视线,苏小昭很快就远远看见了热闹的镇子。 不远处,一辆素色车辇不疾不徐地行驶着,马蹄扬起的灰尘蒙了两人一脸。 “喂,苏三疯子,你行不行啊?”于是胖子不满了,他伸手指了指前面的马车,说,“你超过他,我给你加三个铜板。” 苏小昭冷然一哼:“嗤,钱财于我何加焉?但男人不能说不行!” 趁着下坡路,她探脚蹬了几下,速度便骤然飙升,连身后的影六的甩远了。 “啊——”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小胖子开心喊道,“超过他超过他!” 车辇内,闭目的男子面容温雅雍容,听着越来越近的吵闹音,微皱起眉。 “哇喔,快追上了!!”兴奋的稚嫩男童声。 “呵,我可是南宛第一老车夫,使命必达,你不该怀疑我的车技。”女子骄矜又故作冷淡的声音。 男子眉心微微一动,睁开眼,挑起了车帘一角—— 一道不温不淡的视线投来,疾驰中的苏小昭随意掀眼一瞥。 光影交错间,只见轿帘之下,那同样抬眼望来的男子,一双眉色如水中洇墨,清雅又朦胧,斜斜逸飞似要入鬓。 淡淡看来的黑瞳中华光温润,如秋月笼烟,其下悬鼻如玉,端方秀挺,说不出的温朗明濯。 而此时他看过来的眸光,几分讶异,几分深思,是若有所思的探究…… 此间有男子瑰姿艳逸,清隽可入画,苏小昭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与车辇擦肩而过。 她低下头,语调上扬:“幸不辱命,小胖子,三个铜板快拿来!” 第七章 待女子身影远去,男人缓缓放下轿帘,一双淡如水的眸子温和而深雅,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沉思索。 “阿晏。”他轻声唤。 车外的人恭敬回:“雍公子,有什么吩咐?” “刚才的女子,可是苏翰林家的三小姐?” “回公子,正是那位苏小姐,附近传闻说,她近来是得了疯症的。” 见车内沉默,那人复又探问:“雍公子,可需要我去打探一二?” 男子垂下眼眸,宽大的银锈绸缎袍袖滑落腕下,骨节纤长的手指捻起了一枚白玉棋子,淡淡说:“不必了。” ※※ 送走了小胖子后,苏小昭踩着滑板车,自个儿在热闹的镇子集市里逛起来,左顾右盼的,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四周的人,有的只是好奇打量几眼她踩着的滑板车,有的在她经过后,便在身后拿她当乐子絮絮说着,也有人似友善似调侃地打招呼道:“嗬,苏三姑娘又来镇上玩了啊?” 苏小昭朝那人一点下颔,便翩翩然溜滑远了。 于是,等影六好不容易在人潮里找到她的身影时,便见她停在一个卖糖人的摊位前,手肘支在把手上,正托着小脑袋和摊主交谈。 “大叔,这糖人卖几文钱?”她眼珠转着,在摊位的各式糖人上来回梭巡。 “五文钱一个,样式随便挑。” 苏姑娘摸了摸衣袖,掏出铜板,甜甜一笑道:“大叔,我有十三个铜板,都给你。你教我怎么画,然后让我自己画一个好不好?” 金色的阳光下,少女咧开的笑容极富感染力,摊主大叔人也爽快,用小勺舀起一勺糖稀,说:“好咧,小姑娘,你看着俺画一个,俺给你说窍门……” 见到少女目不转睛看着,影六也知她性子贪玩,于是站在身后等她。 等那摊主说完后,苏小昭便感兴趣地接过了小勺,低头站在石板前,开始有模有样地画了起来。 不消片刻,苏姑娘便举着自己画的糖人,一边在手里转悠着,一边走到他跟前开心道:“小影儿,你看我画得好不好?” 影六将视线转至她手上,本来想随口夸上一句,却忽地眸光一怔:“这是……” “扑哧,你认出来了?看来我画得果然很像你嘛。”苏小昭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糖人:正是一个q版的委屈扁着嘴的少年影卫。 “呐,送给你了。”她二话不说就塞到他手里,然后踩上滑板车,簌地往前驶了出去。 影六一愣,旋即便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她的身后。“……小姐。”在庄子外,他都是这么叫的她。 他纠结着问:“你为什么,要送糖人给我?” 苏小昭站在滑板车上,闻言用看傻瓜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说:“难道你给我做了滑板车,我不用攒银子还给你的吗?” “啊?”影六呆呆应了一声,“为什么要还?” “唉呀,你家小姐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笨蛋影卫。”苏小昭叹着气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平时我吃的用的就算了,那都是你们给你家小姐的。但这个不一样,这是你做出来给我的,不是给你们小姐的,那我当然要努力辛勤地工作还给你了。” 她握了握拳,坚毅说:“为了这个目标,就算让我载一个比我还重的胖子,我也在所不惜。因为,我唯一的原则,就是绝不会欠别人的东西!” 影六听得一撇嘴:得了吧,她唯一的原则,分明就是没有原则。 但这次他难得没有开口吐槽她,只是低下头,默默含了手中的大头影卫糖人的一角。甜滋滋的味道洇开在舌尖,是一生里从未尝过的甜腻,他的睫毛动了动,才抬头说:“不用你还,反正那是我送给你的。” 苏小昭立即转过眼珠子,盯着他:“真的?算送我的?” “嗯唔……”影六含着糖人模糊不清地应了声。 “哈哈哈,早说嘛!”苏姑娘闻言两眼一阵发亮,当即伸出狼手,从下面掰断了q版影六小糖人的一条腿,叼在自己的嘴里,雀跃地一蹬地,滑出得更远。 影六低头一看自己都不舍得下狠口的可爱糖人,转眼就变得缺胳膊少腿了,不由一阵郁卒:就知道她说的原则说崩就崩! ※※ 等到日薄西山时,两人才回到了庄子里。 望着一前一后的两人,影一将指间挟着的书信射出,在影六抬手接住时,他开口道:“果然不出所料,下午苏家来信说,已经解除了林端之与小姐的婚约,并且下个月月底,便会派人来接小姐回京,赶上南麓学院的春季入学。” 影六看了一眼屋檐上的影一,犹豫着转头对苏小昭说:“苏无缺,反正你也没有什么事要做,不如……就回京城一趟也无妨吧?” “谁说我没事了,我很忙的,没看见吗?”苏小昭眼一瞪说道。 “……你哪里忙了?” 苏小昭哼了几声,踩着滑板车,在院子里一直转着圈圈,拖长了语调闲散说:“我好忙的。看不完的风景,走不完的路,听不完的风声雨声雷声,爱不完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我没时间按别人的想法去活。” 在两人默然的目光下,她声调幽幽地说着:“你们知不知道,这种鲜活的感觉,我整整等了三十三年,你们现在却让我回京城,扮演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孤零零一个人闷死在闺房里。开什么玩笑?” “三十三年?不是十六年吗?”影六茫然问。 苏小昭瞟了一眼过来:“加上我上一世的十七年嘛。” “等等,不会又要来吧?”影六条件反射地警惕了起来。 “唉,你们或许不会相信,”苏姑娘已经自顾自地用起了熟悉的句式,露出了熟悉的怊怅注视着云端的目光,“但其实我在生前,大概是一个假人。” “喂,苏无缺,你的来历越来越离谱了啊!”影六苦巴巴地皱起了整张脸,表示自己再也不会上她当的决心。 “我不叫苏无缺,我叫阿昭,他们说是曙光的意思。”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云端之上,说:“我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家人。” “我出生在一个受法律和道德限制,不能公诸于世的国家秘密研究所里,他们用一种新型的基因改造技术和拼接技术,在玻璃试管里将我培育了出来。我是他们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具有比克·隆羊多莉还重要的胚胎学、遗传学和医学研究价值,所以我被起名为阿昭。” 影六听得一脸糊涂:“苏无缺,你这次也编得太不走心了,之前的再怎么玄乎,好歹还让我们能听得懂啊。” 他兴致缺缺地含起了糖人的最后一只脚,耷拉着脑袋,只有屋檐上的影一,微侧过头专注倾听。 苏小昭也不理会他的不捧场,继续踩着滑轮板,一圈又一圈在院中悠然转着,徐徐说来:“但那些创造了我的人,其实并没有外界想象中的那么邪恶。相反,他们是一群很质朴,很热血的人,会为了我的降生一起兴奋痛哭,会为了造出我运行精密又脆弱的身体系统感到亏欠,也会为了不能让我拥有正常人的生活感到内疚。” “所以之后那么多年里,他们一直都尽一切可能对我好,让我拥有不比普通人差劲的生活,除了不能离开地下研究所,住的是有人造天空和人造湖泊的地方,读的是最渊深知识的书,玩的是最前沿技术的全息设备游戏,听的是五花八门的宅男宅女神曲……”她扬唇笑了笑,眼里有亮而清透的光。 “可是,我不想要他们对我特殊的好,那是一种亲近又排斥的边缘化对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哪怕长得再像,哪怕朝夕相处,我也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可我很喜欢很喜欢他们啊,喜欢到,想要努力模仿着所有人,去做一个更接近于他们的,真实的人。” 苏小昭懒洋洋一耸肩,说:“喏,现在借宿了你们家小姐的身体,我也算圆梦了,只可惜是噩梦!你看这生活单调得,还不如我以前想过什么生活,就去挑一款全息模拟人生游戏来得方便……” 最后苏姑娘一声喟然长叹,结束了对终于圆梦却不是美梦的扼腕之叹恨。 “苏无缺,你胡扯了这么多,不就是要说你不想回京城吗?”影六有气无力道,有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苏小昭灿然一笑,打了个响指,诡瑰之色重回眼底:“理解满分!” “像我这么可爱又机掰的青春期少女,才不要被你们送回一听就是狼穴虎窝的京城,简直是毁我青春,颓我精神!” 她昂首握拳,脸上露出一种愤懑的不屈服的光芒。 空气里静默了半晌。 然后,在屋檐上的影一随手抛下一件东西,声音沉凉:“你去京城,这件东西就给你。” 苏小昭伸手一抓,随即便嫌弃得眉眼都皱了起来。她用两只指头,小心捏着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翘着兰花指提起:“噫——什么来的?黏糊糊怪恶心巴拉的啊。” “人皮·面具。”影一冷声说。 “!!!”苏姑娘的兰花指倏地一松,面具像破布似地往下掉,然而还没落至地面,便被她手一捞,重新抓了回来,开心道,“啧,虽然听起来挺恶心的,但是……大影儿,还有多的吗?” 第八章 对于一见风就麻利使舵,自甘打脸还得寸进尺的苏姑娘,影一只是顿了片刻,便坦然说:“我手上没有,多的在影卫部,但不能给你。” “这样啊。”苏姑娘瞅了几眼手里,“唔,看起来这面具是女的……” 她稍一忖思,仰起头招了招手:“大影儿,你先下来一下。” 影一闻言,微屈膝从屋檐上跃落在她面前,面容遮掩在蒙面布下,只余一双黑玉般的瞳眸,淡淡注视着她。 苏小昭偏了偏头,唇忽而轻俏一弯,伸出手,探向他面容。 头微不可见地一动,像是他下意识的躲闪,但转瞬就收回了动作,立在原地不动。 少女伸过来的手指,并没有探向黑色蒙面布,而是并起双指,触上他长而微微上挑的眼尾。 指腹轻盈一游移,滑入他冷硬的鬓角…… 影一淡漠垂着眼睫,任她来回磋磨几下,随即,她不满地揪了揪他鬓角处的发,一脸失望收回了手。 “唉呀,还以为你脸上会有一张多的。”打劫不成的苏姑娘表示十分低落,“好歹是特殊行当,怎么就不敬业点,糊个两三张的呢?” 一旁的影六忍不住笑了,抱臂道:“苏无缺,这人皮·面具珍稀得很,就算是影卫部也不见得藏有多少的,你真当是大白菜呀?” “况且,以影一的身手,这世上能活着摘下他面巾的高手,也是屈指可数。” 苏小昭闻言骄傲扬起下巴:“这样看来,那我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吧?”说着,她扯了扯身边男人的面巾,还嚣张地“簌簌簌”抖动几下,“能这样做的还有谁?告诉我,还有谁?!” 影六嘴角微抽了抽,不忍直视:“苏无缺,我敢说要不是你顶着小姐的身体,你早就在他手下死了千百回,你信不信?” “我信啊。”苏姑娘从始终无动于衷的男人脸上,坦然收回了手,有恃无恐。 影六闭嘴:算了,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已经不要脸了。 ※ ※ “我孰与城北苏姑娘美?苏姑娘孰与我美?我与苏姑娘孰美?” 苏小昭手托腮地临水照影,每日三省其身。 看着戴着面具,怅惘叹息不止的少女,影六用手肘捅了捅影一:“我说影一,你为什么要把面具给那小疯子?”瞧她那疯蠢疯蠢的样子,他都忍受不了了。 “想给便给了。”影一说。 影六惊然回头:“你不会真相信她昨天说的话,被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骗了,才把面具给她玩的吧?”少年影卫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算了,等你也像我一样,被那小疯子多骗个十次八次就会习惯了。” 影一抬眸淡淡瞥他一眼,说:“她不会来闹我。” 少年眨了眨眼,困惑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是……怎么小疯子平日里都是戏耍我,就没见她故意找你麻烦?为什么呢?” 影一没有说话。 那边苏小昭已经摘下了面具,掬起清水一拍脸上,而后摆手遥遥招呼道:“喂,小影儿,快来陪我下山采集情报。” “你看,又来了!” 影六看似不情愿地低喃了一句,却没有丝毫耽搁,用轻功跃了下去…… 春日花草纷繁。 小道上,苏姑娘踩着心爱的滑板车,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路向镇子溜去。 “小姐,你今天又想做什么?”影六跟在身后问。 苏小昭回头:“我得去打听镇子的情况,好好琢磨一下,我该用什么样的新身份。” 影六撇了撇嘴,也好,难得她认真折腾别的事,不是来折腾他。 到了镇子里,两人还没走动多久,忽地听得脆生生一声,“你们看,那就是我和你们说的苏家的疯子姑娘,她来了!” 苏小昭一扭头,在一群半大的孩子群里,一眼就捕捉到眼熟的小胖子。 “看到她踩的那个滑板车没,可好玩了,不骗你们。”杨硕小胖子指着她对伙伴们说道。 苏小昭轻飘飘溜了过去:“没礼貌,叫我苏姐姐。” “哎呀等等,”小胖子赶紧跑了过来,瓮声瓮气道,“苏三疯子,你能把这玩意借我一天不?我昨天和朋友们都说了,还答应带他们也玩玩的,你就借我一天呗,要多少钱我都出。” “不想借。”影六都说不用她还了,她还赚什么银子。 小胖子急得跺了跺脚:“苏……苏姐姐,我就借一天,不会弄坏的。” 苏小昭瞥眸看去,他身后那群十来个的小屁孩,最年幼的是六七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都不用去书院吗,还是先生留的功课太少,看你们闲的?” 小胖子听得脸上一愣。 “小姐,”身后的影六解释说,“只有贵胄子弟才必须上官学,一般平民或商贾之流,是很少会去念书的。这镇子里以前虽有聘师设塾,但三个月前,学塾的夫子也离去返乡了。” 小胖子也努了努嘴说:“那有什么好的,我爹爹以前送我去过学塾,光盯着夫子的胡子一吹一鼓的,无聊透顶了。而且二柱子他们又不能跟我一起上,我就偷溜出来掏鸟窝了……” 说着他将腰间鼓鼓的布袋拎出:“喏,这是我们今天掏的鸟蛋,你借我滑板车,我就都给你。” “不行,借给你了我还玩什么。”苏小昭拒绝道。 小胖子歪头一想,指了南边的方向:“你可以去清茗馆玩啊。我听大人们都说了,今天有位叫雍公子的,好像是什么当朝右相的儿子,在我们镇子上歇脚了,还在清茗馆里宴请士人,只要投一帖诗就可以进去。” 这个听起来还算有趣,于是苏姑娘一把接过了鸟蛋,跳下了滑板车,还不忘叮嘱道:“小胖子,仔细别弄坏了,不然你给我掏一年鸟蛋。” 等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跟着小胖子离开后,影六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担忧道:“小姐,那个雍和璧是雍家的人,当今太后的侄子。根据影卫部的线索,当年小姐中的毒,或许就是雍家动的手。” “或许?”苏小昭回头,“我还有不止一家敌人?” 影六想了想,觉得反正她要回京,这些事迟早要让她知道,便点头道:“没错,七年前先帝驾崩后,皇帝年幼诸侯动乱,太后雍宁垂帘听政,掌握了朝中大权。如今雍家是想斩草除根,不让顾老将军留下的东西落于他人之手,以稳固朝局。” “但是这些年,朝中各派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小姐那位飘荡江湖的小舅舅身上,加上小姐病弱寡言,极少现身于人前,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影六忧虑道:“而当年小姐中的毒,并不是致命毒·药,所以影卫部也无法确定,到底是雍家派人动的手,还是其他王室借机试探,其中当属世子晋斐白一派最为势大……”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至清茗馆门前,苏小昭听完后微一沉吟:“哦,这样啊。” 她站定在清茗馆门前,忽而一转头:“小影儿,你会写诗不?” 影六楞了一瞬,答:“不会。” “巧了,我也不会。” “等等,小姐!你听完了不会还想要进……”他话未说完,就见苏小昭已经提裙跑到门前,冲门口要拦她的小厮甜甜一笑,说:“让让嘛,我爹是苏翰林,我外公是顾老将军,我要进去跟和璧哥哥玩儿。” 趁那小厮愣住的当口,苏小昭一溜烟便跑了进去。 影六顾不上反应过来,赶紧也跟了上去。 馆内人声喧嚣,而二楼的雅间上,袅袅檀香从黑铜三脚鼎内升起,浅淡于白的雾气,衬得几案前那只执棋博弈的手,如白玉般精致温润…… 楼下,一众寒门子弟正铆足了劲头,为国事的不同见解争辩得面红耳赤,你咄咄逼人我拍案怒起,你唾沫子乱喷我衣襟大敞,恨不得血溅当场以明己志,只为博得二楼雅间那人的青睐。 谁也没有注意到,有少女从门外走进,轻提衣裙,步履轻快娇俏,“哒哒哒”地迭步跑上了楼梯。 “小姐!你要做什么?”影六压低的惊呼。 苏小昭闻声回眸,扬起唇,眼里闪过的诡谲亮色,令影六瞬间全身一绷:天啊,这小疯子又想要干什么了?!! “是谁做的,有什么可纠结,直接问不就好了吗?” 她说什么?要直接问什么?问谁?! 影六感觉大脑被她一下子塞满了糨糊。 反应不及之时,苏姑娘已经利落上了楼,跑到雅间猛一推门—— “嘿!雍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苏姑娘无比开心的大嗓门,回荡在熏香的雅间里,也回荡在瞬间安静下来的清茗馆…… 在案前男子抬起的讶异而深雅的眸光里,苏小昭蹦前了几步,弯下腰,熟稔地一掌拍上男子欲躲避又顿住的肩上。 “是我啊,你心心念念的苏三姑娘啊!”她眉梢盈盈一弯,眼里是星星亮亮的光,几分顽劣几分困惑,“对了,我听斐白哥哥说,八年前是你给我下的毒?” 第九章 “对了,我听斐白哥哥说,八年前是你给我下的毒?” 少女俯着头看他,天真又疑惑的问话,像只是询问今天的天气如何,丝毫没察觉自己以轻飘飘的语气,投下了一记平地惊雷。 正赶到门外的影六顿时脚下一崴,满脸的崩溃——影一人呢?快来告诉他,现在将这小祖宗拖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突如其来的惊·变,始料不及的质问,令向来云淡风轻点尘不惊的男子,也不由一霎生出怔然,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涟漪乍起。 惊诧只是短短一瞬,雍和璧旋即敛下眸光,挥手止住欲上前的左右护卫。 他的声音静而冷:“苏姑娘何出此言?” 惊·变乍起之时,楼下众多士人也纷纷瞠目屏息,静默无声,齐齐睁大了眼睛望向二楼。 不知是谁手里的酒杯“砰啷”一声落地,水花溅开。 与此同时,苏小昭眼里也激起了水汪汪的泪光,啪地落在矮几。 “大坏蛋!!”她后退一步,微鼓起的腮帮被水光衬显得十分委屈:“我知道你为什么害我,我听端之哥哥说了,他是为了挣破世俗礼教束缚跟你在一起,才会和我退婚的!” “砰啷”“砰啷……”一大片此起彼伏的酒杯落地声。 男子依旧浅笑淡淡,指间挟着的白玉棋子却“啪呲”地裂开细缝。 “大骗子!!”苏姑娘又捂住心口紧蹙双眉道,眼里浸着深沉的痛楚,“还有,外公也托梦和我说了,你长得那么好看,肯定是女扮男装故意接近端之哥哥的,你把端之哥哥还我!” “咳咳咳咳……”一楼顿时人仰桌翻,纷纷捂嘴咳嗽不止。 “我来时就听说苏家三姑娘得了臆症,眼下看来,传言果然不虚,只是可怜了雍公子,平白无故糟了罪。” “我也有听说林家和苏家退婚之事,估计苏三姑娘是不堪打击,疯症加重了。”众人议论纷纷。 “唉,照我说,苏三姑娘也是可怜人。”有人叹了一口气说,“她刚才说的外公,可不就是我朝的肱骨之臣顾老将军么?当年顾老将军在世时,顾家钟鸣鼎食何其风光,如今顾家没落,她又接连遭遇了丧母退亲的变故,着实令人唏嘘啊。” 听着底下絮絮不止的交谈,雍和璧唇边微僵的笑意淡去,他抬起眼,眸光明灭不定,注视着对面的苏小昭:她呆在原地,似乎也听入了楼下众人的议论,眼里渐渐泛起一种惊悸而焦躁的诡谲之色…… “啊——” 未待他想清楚,对面的少女忽地闭眼捂耳,状似痛苦地喊了一声。 一下子,所有的嘈杂音都被止住,馆内鸦雀无声。 她双手捂得更紧,用力摇头,脸上浮现的痛苦渐褪,再睁开眼时,是惊惶如伤鹿的眼神:“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这么做的,对不起雍公子……” 在所有人反应不及之时,苏小昭畏缩放下手,泪水瞬间从眼眶里决堤而出,却洗不去她眼底浓重的、真诚的羞愧:“雍公子,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孤零零呆在山庄太久,有时会像刚才一样,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做什么了。” 雍和璧眸光深深,望入她羞愧的眼里,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 而门外一直踌躇不敢入的影六,听到苏小昭这话,也福至心灵地冲了进来,先是一声悲愤:“小姐!!”随后,他向雍和璧一作揖,“请雍公子不要怪罪小姐,小姐只是听到退亲之事后,一时悲恸攻心,以致病发,并非故意冒犯,望雍公子海涵。” 雍和璧淡淡收回目光,拢袖站起身,言辞温和有礼:“言重了,我素来仰慕顾老将军风采,如今听得苏姑娘抱恙在身,委实不忍,又怎会再责怪苏姑娘的无心之举?” 他这一番说辞,顿时博得楼下众人称道:“嗟乎,雍公子果然名不虚言,恢廓大度,难怪诸多名士甘愿入雍公子门下。” “谢过雍公子。”影六拱手一礼,伸手要带哭啼啼的小祖宗离去。 然而老戏骨还是老戏骨。苏姑娘上前几步,用颤颤的哭音和比他更真诚的感激眼神,对雍和璧认真点头道:“谢谢雍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小小赔罪之礼还请收下。” 她含噙着泪水,将手里的东西往几案上一搁,旋即微红了脸颊,转身飞快跑了出去。 雍和璧低头一看,眉峰忍不住一跳——几案上摇摇晃晃的,是两只粘了鸟粪的鸟蛋。 ※ ※ 经过这么一闹,众人自然也没了继续的心情,于是雍玉璧令众人先散去,择日再行以文会友之雅事。 待得馆中清空,幕僚谢筠忽然从雍和璧身后站了出来,忧心忡忡道:“公子,此事恐有不妥。” 雍和璧抬眸:“哦?谢先生且说来?” 那人说:“依我看来,苏家三姑娘似乎确有疯症,但此番她诬蔑于公子,若不是巧合,只怕是被人扰了神智而不自知……” 雍和璧微微沉吟:“你指的可是睿亲王府世子,晋斐白?” “正是。”谢筠敛目道,“公子莫要忘了,那位世子门下,据说有一个可用邪门歪道、搜人记忆之人。当年秦家小子能领兵轻易破赵,可少不了他的从中协助,听说他正是用了此法,从俘虏的敌将那里得到情报,才一举破城获胜。” “而且在下听说,被睿亲世子手下搜过记忆的人,重则当场暴毙,轻则伤及神智。而苏姑娘此番情况,容不得不多想!” 另一名幕僚也惊然道:“糟糕,这么说来,若是那顾家信物,不巧落在苏姑娘手中,恐怕就被狼子野心的睿亲世子夺去了吧?” 雍和璧拧眉深思。两人的话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们在顾老将军义子那一边,谋划了多年却毫无所获,所以对信物是否真在那人身上已经有所怀疑,加上太后近来打算清洗朝局的举动,那人情急之下对她出手也有可能…… “……依我看倒不像,毕竟睿亲世子那边,为了避开太后耳目,最近一直毫无动作,很是安分。”年过不惑的幕僚陆子燮站了出来,犹豫道,“其实,倒是那位苏家三姑娘行事大胆,不知有意无意却能全身而退,若是她故意装疯卖傻……” “嗤,陆先生说的好没道理。”谢筠和他向来不对盘,闻言就反驳道,“若她真的故意演了这么一出,又能有什么好处,损了声誉又无功而返,难不成只为了给公子一时难堪?而且,众所周知,那苏家三姑娘性子寡沉,若不是真有疯症,常人的行为举止怎可能一朝大变?” “还请公子定夺。”陆子燮也不争论,说完便闭口不语。其实他只是凭直觉猜测罢了,真说起来,也没有多少信心。 纤长分明的指节规律地轻扣几案,雍和璧低着头,少女那一双泛着诡谲光芒、拥有仿佛能席卷一切的疯狂的乌眸在眼前一闪而过。 “大概是真的疯了吧。”他如是说。 那样一双诡丽至令人心惊的眼睛,怎么会是正常人所有呢? 第十章 从清茗馆出来后,影六长舒一口气,心道好险。 抬头一看,苏小昭已经走在前头,一副没心没肺的欢乐样子,像是刚才在馆内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已落幕的好戏。 “苏无缺,你就不能收敛一点吗?”影六气得都不叫她小姐了,快步上前,气急道,“你要玩也该有个限度,一不小心惹祸上身怎么办?” 苏小昭左右看了看,一下子拉着他转入无人的小巷里,神秘兮兮地竖指在唇前:“嘘……我才不是在玩,都和你说了,我只想去问问是不是他下的毒而已。” 放屁!哪有人会光天化日跑人家跟前,问对方是不是害自己的凶手?! 影六十分郁结:“够了,谁会告诉你这种事啊!” “可他不是说了吗?”苏小昭眨一下眼,屈起食指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眼神犀利。 “真相只有一个,凶手不是雍家的人,而是睿亲王府派人下的手!我以我苏柯南的名义保证!” “……哦,苏柯南,那你怎么知道的?”已经千锤百炼的影六淡定道,“雍和璧可是从头到尾都杵在那,什么都没告诉你。” “不,他的眼睛告诉我了。”苏小昭竖起食指,认真说:“事情是这样的。行动之前,我有仔细考虑过天时地利人和,出场后,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现至他眼前,接着用他最想象不到的方式,直击他那一瞬间脆弱的心防,对他的灵魂深处进行沉重拷问。” 在影六木然的注视下,她叹了一口气,分析道,“那一瞬间,他的瞳孔放大了2.37毫米,然后眼睑眯起8.50毫米,半遮住了眼睛。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他对我一见钟情,心里小鹿乱撞,又羞答答想躲开我睿智的目光……” “苏无缺,我想了想,滑板车我还是收回吧。” “哎呀,开个玩笑!”苏姑娘清了清声音,正色说,“总之我一开始凑近雍和璧,确实是为了等他的反应。” 她说:“听到我的话后,他的第一反应是眯起眼睛,这代表他觉得自己受到了错误的指责。作为对照组,我又提了林端之的名字,他听了之后毫不动容,但我说起晋斐白时,他眼里却是怀疑的冰冷之色——一种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发现可能被凶手栽赃了的小眼神,啧啧!” “胡扯,我怎么就没听说过什么心理学的,不会又是你胡编乱造的吧?”她的话连语气词都不可信! “什么呀,这可是我自小观察学的。”她苦恼地揉了揉脸,“你们这些机掰的人类呐,单是一个表情就要支配七十二条神经,三十四块肌肉,学起来真是复杂又麻烦。” “这个根本就不需要学好吗……” 对她间或冒出的听不太懂的话,影六已经习以为常,瞥向她说:“其实,相比起这个原因,我怎么更觉得,你是闲得无聊了,单纯想去找个乐子。” 见到苏小昭眉头微一动,他顿时鼓起了气:“是的吧,苏无缺?这一堆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其实都是你事后才想到的吧?” 苏小昭恹恹一撇头:“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在你的世界里,可爱就是等于好骗吧?”影六没好气道。 “所以我才说你越来越不可爱了。” “……” 见她背手欢快踱了出去,影六恨恨磨了磨牙,跟上。“苏无缺,回去我一定告诉影一,你哭鼻子的模样丑兮兮的!” “呵,笑话。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你还当真了不成?”苏姑娘不屑地哼哼,表示自己无懈可击,“像我这种拥有高度觉悟与深邃透彻心灵的人,怎么会以无用的眼泪渲染悲剧?开玩笑!” 影六气结,正要再埋汰她,却见她脚步一顿,转息之间,仿佛整个人的气息都僵滞了。 “怎么了?”影六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旋即也一愣。 不远处的角落里,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围在一起,中间俨然是一副散了架的滑板车。 “怎么办怎么办?这样还能修得好吗?等苏三疯子回来看到就糟了!” “都怪虎子,玩着玩着跑到了赵家小霸王家门口!害我们干了一架,还把车砸坏了。” “呜呜……谁知道他那么坏要抢我车……”梳着羊角辫的男孩用手搓眼,带着哭腔说。 杨硕用小胖手一拍胸脯,壮烈道:“哭什么,我是你们老大,苏三疯子要揍人的话,大不了我给顶了……”他蓦地睁大了眼睛,望向小巷口站着的少女,气势顿时萎下,“苏、苏三疯子?” “那、那个,”在她全身散发出的阴森气息中,小胖子结结巴巴,“苏三疯子,我们也、也不是故意弄坏的,是赵家小霸王先动的手——”他忽然止住话,惊然看着开始流泪不止的苏小昭。 影六回头:“……小姐,我想说,不用这么浮夸吧?”不就是一个简陋的小木车吗? 苏小昭不答,立在原地,仿佛全身都被庞大的阴影所笼罩。她怔怔睁大的乌眸里,泪水不断顺着脸颊淌下,像是一根线串起的圆滚水珠子,哗啦啦流个不停。 对比起在馆里的嚎啕大哭,她这样默然的落泪,反而冲击力更大,不像是看见心爱的滑板车散架,更像是看见了山河星辰轰然崩塌——一种极致的悲怆。 “喂,小姐……”影六微张了唇,不知是该震惊还是该扶额,“说好的高度觉悟和深邃透彻的心灵呢?” “闭嘴!我在用泪水洗刷这该死的肮脏世界!” 杨硕小胖子身体一瑟缩,显然也被她此刻的样子吓到:“苏、苏三疯子,你要多少银子,我赔给你就是了。还不行的话,我就、我就再让我爹找木匠,给你做个一模一样的。” 影六也讪讪道:“小姐,回去我重新替你做一个就是,也花不了半天功夫……” “我不要!”苏小昭仰起头打断,泪水不止,下颔倔强地绷着,“凋谢后再绽开的花,已不是原来那一朵花。重新做出的滑板车,也不再是我的吉麦斯多米尼克车了。” 影六额角青筋一蹦,诡异跟上她的脑回路:“见鬼的吉麦斯多米尼克,不会是你临时给它起的谥号吧?” 苏小昭阴沉而幽怨的泪眼瞥来,嗯哼了一声。 小胖子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前脚才拍胸脯保证不会弄坏,现在就成了一副散架,当着主人面也是心虚得不行的。 他顶着苏姑娘此刻像要毁灭世界的凄厉眼神,蔫蔫地缩起脖子说:“反正都坏了,我爹是典史,在县令手下做事的,除了让我掏一年鸟蛋,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嘛。” 苏姑娘用手抹了一把脸,一下子回复了冷静,她走近,提了提小胖子的耳朵,说:“好,我只有一个条件。” 她的目光扫过他身后十来个瑟缩的小伙伴:“我家里前几天收留了一个叫苏度娘的人,她打算在这镇子里落脚,找份私塾先生的活儿,到时候,你们一个不落都给我去上,听到了吗?” 小胖子砸了咂嘴,兴趣缺缺,但在她阴沉的目光下还是点头应了:“好嘛,我和我爹说一声,反正之前的陈夫子也走了,她要来当私塾先生也不难。不过读书人都清高的很,你确定她愿意教虎子他们这些平民吗?我一个人去上很没意思的。” “没问题。”苏小昭扬了扬下巴。 于是小胖子回头唤小伙伴们:“都听到了吗,当我是大哥的,就都给我上私塾捧场子去!” 在一片应声中,影六仿佛看见苏小昭的周身,瞬间燃起了黑紫色的熊熊火焰,一种比影卫部训练营更杀气腾腾的气压。 第十一章 “我将化身为仇恨之戈,憎恶之炎,射进你们恐惧的心房!” “我将撕裂天真的童年,让无尽的功课,成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当被淹没在冰冷绝望的知识海洋里,无从挣扎,你们将会后悔所做下的一切!” “颤栗吧!小兔崽子们!复仇之火已经燃起,你们永远得不到,我宽恕的泪水!!!” 黎明的晓光被冰冷的剑,和少女刻毒愤怒的话音一同划破。 身着便衣的苏小昭,双手紧握着剑,身体一蹦一蹦地向空处挥剑,满身的煞气惊得枝头上的雀鸟齐齐夹翅飞走。 走来的影六也默了默:她好像是去当私塾女夫子,不是去当女杀手的吧? “苏无缺,该把偷拿的剑还我了吧。”被她松鼠似的拿着蹦哒乱挥,总感觉他的剑会哭的。 “哼!”苏姑娘提剑插地,抹了一把汗,“自己拔。” 影六无奈地走近取剑,说:“你不会还在想着,要怎么欺负回来吧?一群小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可我也还是个孩子啊!”苏小昭气得按住剑柄,“我上辈子这辈子都还没成年呢,凭什么不记仇?” “额,真有这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了?那是我的东西,我的我的!”说着苏姑娘眼里又逼出了水光,“那群小坏蛋……” 少年影卫惊得连忙摆双手:“好好好,是你的。不过,你真的不要我再重新做一个吗?” “不要,没意思。” 苏小昭鼻间哼了哼,移开手,坐到树下。少顷,她仰头问:“小影儿,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机械姬’的故事嘛?” “嗯,记得。”影六点头。 不过他想不明白,用死物怎么能做出会说话、会走动的人呢? 苏小昭蜷了蜷身子,把脸偎在膝上,说:“故事里,那些人为了观察机械姬的反应,会故意将她画的画撕坏……” “人总是这样,在不认可你是同类时,你的一切想法,都不会有被尊重的权利。” “也许他们当着你的面,毁掉了你心爱的玩具,只是为了记录一组数据。那样的举动,连基本的恶意都没有,只有方程式一样的冰冷。哪怕事后会向你道歉,会给你补偿更多的玩具,但那种冷冰冰的感觉,还是会留下的吧?” 她微掀起眼,望向他说:“出于愧疚或是同情的弥补什么的,我一点也不想要……所以,小影儿,你再好好想一想吧?” “啊?” 不对,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种委婉暗晦又隐含期待的尾音是怎么回事??? 在少女深沉的凝视里,影六苦恼抓了抓头发,忽地瞟向屋檐上出现的身影:“影一,你来了?你听懂她说什么了吗?” 他知道,小疯子一开始讲故事就代表有内情! “咦,大影儿回来了呀?”苏小昭四处张望。在哪在哪?存在感太低,不出声她还不知道呢。 “嗯。”冷冽的应声。 黑色的身影隐在檐沿后,少顷,冷淡的回答传来:“她想要礼物。” 影六微怔了半晌。 苏小昭眸光一动,旋即开心笑起来:“好棒!一下子就提炼出要点了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要我当做补偿给你的东西,但当做礼物给你的话,就没问题了?”影六迟钝地反应过来。 苏小昭乐得原地蹦起来:“你说的啊!会再送我新的一个滑板车当礼物!” “苏无缺,下次你有话就不能直说吗?”还玩什么讲故事猜眼神?! “直说了还能叫送礼吗?这种事,本来就该对方心领神会的嘛,你倒是学学影一呀!”苏姑娘恨铁不成钢。 见少年恼怒得竖眉,苏小昭走过去一拍他肩膀:“放心,不会白拿的,你送我礼物了,作为朋友我也不能空着手啊。” 她握拳说:“作为答谢,今天不用你做饭了。走吧,我要亲自下厨,请你和大影儿尝尝我家乡的食物!” “啊?饭不是我做的啊。”影六见她微愣,下巴示意地朝屋檐上一抬,说:“我们平日吃的饭菜,都是影一做的,你不知道吗?” “嘶——”苏小昭忽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怪不得,我总感觉饭菜里有杀气!” 屋檐上似乎传来一声轻微的瓦碎声。 ※※ 另一边,镇子上。 二楼的馆内,一身银锈绸缎袍的贵介公子依窗而坐,雍容华贵。 半晌,男子将视线从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移回,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乏色,说:“看来此番出行,也找不到可用之才。” 身后,幕僚之一陆子燮也摇了摇头,叹道:“今日应邀而来的学子,确实大多秀而不实,不过是夸夸其谈坐而论道之辈。不过公子不必烦忧,太后此番让公子回京,任南麓书院司业一职,正是有意让公子将有才之士招揽至门下。” 雍和璧轻轻笑了一声,放下茶杯,徐声说:“陆先生有所不知,其实姑姑最想要选拔擢升的,并不是那群贵族子弟。” 他口中的姑姑,自然是权倾朝野的当今太后。 雍和璧淡淡说:“朝中试行女子入官学之法,已有六年,但迄今为止,却没有显着成效。至少,还没有出一个足以参决政务的贵家女子。” 所以现在太后迫切想要的,是可以收为心腹,兼有大才的女子。 陆子燮听得心中一跳。 如今太后垂帘听政,与摄政王党同伐异,年幼的皇帝又不知是有意无意被养得平庸,所以,太后想重用女官参政,无非是打算在朝中施放一种试探的信号……窃权乱政的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可是,雍小姐熟读诗书,明达吏事,不正是最好人选吗?”陆子燮问。 想到自家的妹妹,雍和璧轻轻摇了摇头,说:“不行,隋珠才情虽佳,在南麓书院中也脱颖而出,但她心性太高又不够圆滑,并不适合周旋于官场。何况如今朝中雍家独大,天下士人已经颇有微词,若非不得已,姑姑不会轻易选隋珠。” “公子说得是,若要为太后所重用,女子的才学倒还在其次,心性方是至为重要。故而,太后才有心想在贵家女子中栽培吧?” 陆子燮捻了捻须,半晌,才迟疑道:“可是公子,恕我直言,其实在选擢人才时,公子大可不必过于注重出身……像那位睿亲世子晋斐白,虽然门下多是鸡鸣狗盗之辈,累及在士人间的名声,但他确实网罗了许多能人,才因此屡屡成事。” 在他看来,公子还是太过顾虑名声得失了。 雍和璧默然不语。 他不是不清楚,但如今雍家最在乎的,的确是名声。否则姑姑也不会即便大权在握,仍然步步为营小心试探,不敢在得到民心前,轻易染指那个位置。 而这种谋逆意图,自然不能宣之于口。于是他摇头道:“罢了,朝中学士等清客之门的子女,至少能读书识经,而民间鲜少有女子念书,在气度上也往往较之不及。” 闻言,陆子燮笑了笑:“公子此言差矣,像那位苏翰林之女,听说她下个月也会进南麓书院,虽是嫡女却才学甚平,比起庶出的兄姐尚不如。” 当然他也只是随口一提,那位苏家三小姐是顾老将军的后人,雍家只会除之而后快,更罔论收作心腹了。 “不过,她既然生了疯症,为何太后还让她入南麓学院?”陆子燮露出不解之色,“再怎么说,她也是顾家的人,留下她始终是个隐患,何不直接……”他比划了一个手刀。 男子转了转精美的釉质瓷杯,缓缓说:“南麓书院虽是雍家门下,但其中各方势力盘踞,姑姑此举,大约是打算以其为饵,引出朝廷中蠢蠢欲动的派系势力。” 手中的釉质杯子停下,一霎折射出的亮辉,如同一道薄而利的刃光。 雍和璧声音冷淡:“待到那时,再除了她不迟。” ※※ “哈湫~~” 灶房里的苏小昭忽地打了个喷嚏。 她狼狈皱着脸,一边用手背揉着发痒的鼻子,一边扇开飘扬在空气中的面粉。 “苏无缺,你真的进过厨房吗?”影六眼中露出了明显的不信任。 这儿摸一把,那里摸一把,见到面粉还凑过头去嗅一嗅的……她这样子哪像是来做饭的,分明是来厨房玩耍的吧? “别这么说,我有丰富的理论知识,就差一次实践了!哈湫~”苏小昭顶着一头一脸的面粉,手捂着鼻闷声说。 “我这不是为了先熟悉一下嘛,好了,开工吧!影一,鸡蛋打好了吗?”她问。 “嗯。”影一递过一碗打得粘稠的蛋液,然后,他迟疑问:“你想做什么?” “蛋糕啊!”苏小昭跃跃欲试,磨了磨拳头,手掌拢了一堆冒尖的面粉过来,“应该挺简单的,把它俩搅和搅和,放吊锅里烘烤就行了吧。” “要按多少比例混合?”影一问。 苏小昭眼神微凝:“这个就需要深层次探索了。” 影一沉默下来,而一旁的影六听了后,直接露出等待吃翔的壮烈表情。 “根据数学里的二分查找法,此时最理想、效率最高的方法,应该是折半去试鸡蛋和面粉的比例,只要将每一次结果进行对比,再选择两次结果的中间值比例,就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出最佳的鸡蛋与面粉混合比例!”苏小昭打了个响指说。 在两人若有所思的神色里,苏小昭左手端起一碗蛋液,右手端起一碗面粉,往吊锅走去:“所以,我们应该先分别烘烤这碗蛋液和这碗面粉,如果等下没有出来蛋糕,我们再按一比一的比例混合……” “……”“……” 影一闭了闭眸,睁开:“要不……还是我来做吧?” 第十二章 三人折腾了一番,结果最后还是由影一动手。 至于苏小昭,她在吩咐两人看好火候后,便毫不负责地一溜烟跑到了外头。 “我就说,她怎么会好心帮忙下厨?”蹲在柴火前的影六,一边添柴一边闷气道,“照她拐弯抹角的死性子,肯定是自己想吃,又不肯直接开口,才故意这么做的!” 说着,少年面容上又浮出一丝迷茫,对影一说:“可你说她到底是什么人呢?那小疯子,从来就没说过真话吧?但照我看,她肯定不是我们南宛皇朝的人。” 他们这儿的水土,铁定养不出如此能闹腾的人! 不过,相处了这么多时日,影六有时还是会觉得,自己压根就没看清过她,甚至偶尔忍不住怀疑,他们眼中的小疯子是不是就是真正的她了? 影一正揭开吊锅的盖子,看里面的东西熟了与否,闻言动作顿了顿,旋即淡声道:“她说的话,也不全是骗你的。” “咦,难道她真有说过真实来历?是哪一个?苏无缺,还是什么苏小龙苏大喵的?” 在少年惊奇的目光中,对面的人默了片刻,而后摇头:“我还不能十分确定,只不过是直觉而已。” 于是影六肩膀一垮,恹恹道:“算了,跟在小疯子身边,我早就不相信直觉这回事了。” 听到远处脚步声后,两人停下交谈,很快苏小昭就推开门,提着一串樱桃,兴冲冲跑进来道:“好了吗?我的小蛋糕好了吗?” “应该可以了。”影一将卖相不怎么好看的黄色糕状物取了出来。 影六努了努嘴,不满道:“苏无缺,说是你自己做,到头来你不还是没动一根手指头?” “不!最为关键的一个步骤还没有完成,而且,只能由我的双手来完成!”苏小昭唇角诡秘一翘。 看她成竹在胸的样子,影六姑且决定生出一丁点期待:“是什么步骤?” “噔噔蹬蹬~”苏小昭晃了晃手中一串滴水的樱桃。 她一边摘下樱桃,小心翼翼地,将带柄的樱桃倒插在蛋糕上,一边振振有词道:“没错,是水果!你们知不知道,水果乃蛋糕之魂,缺少了这一步,蛋糕将会是一个不完整的蛋糕,从它的躯体到灵魂,都是不完整的。” 影六重重吁了一口气,他就知道…… 该死的他居然还会对小疯子有所期待! “一、二、三、四……二十三、二十四,好啦!”苏小昭一拍手,直起身,“一个充满美学气息与哲学意蕴的,兼具有深刻内涵的蛋糕,就此在我手下诞生了!” 这就成她做的了?无耻之尤! 熟练跳过听不懂的话,影六撇嘴问:“这能有什么深刻内涵?”他用手指拨了拨蛋糕上倒栽的樱桃,颤颤巍巍的,看起来煞是可怜。 “在我的家乡,是多少岁的生辰,蛋糕上就要插多少根小蜡烛嘛。”苏小昭眨了眨眼,“但你们这儿没有可食用的小蜡烛,只能这样顶替了。” “啊?什么生辰?”影六疑惑说。 苏小昭一笑,将蛋糕推至影一跟前:“喏,大影儿,给你。若我没记错,那张纸条上写着的你的生辰,是今天吧?哎呀我的记忆力真好。” 影一眸光一怔,等到反应过来时,眼前似乎有一霎的恍惚: 那张纸条……她说的,是十六年前选影卫的时候。 那时一同从训练部出来的六个影卫中,只有被她选中的他,侥幸活了下来。而影六并不知道,顾家影卫部的这条规定:要成为未来小主人的第一影卫,必须经过这种看似残酷又无意义的筛选,以示影卫对主人交托性命的忠诚。 “真的是你……”他忽地低声道。隔着吊锅蒸腾而起的朦胧水汽,他眸光微涟,看向她问:“为什么会是我?” 如果是她有意识而为的话,为什么当时选择的是他呢? “喂,你们在说什么有的没的?我怎么听不懂。还有,今天是影一生辰?”影六困惑挠头。 “这是成人的世界,小孩子别管。”苏小昭眯了眯眼,将凑过来的影六推开,才回头答,“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啧,没有为什么呀,按照你们人类奇奇怪怪的规则,天灾人祸前,要救年龄小的不是传统美德吗?所以当初就随手选了你……啊呸,说起来我就是那个天灾人祸嘛!”苏姑娘深刻自省了一秒。 “原来是这样。”他垂眼平平说,听不出半分喜怒。 “当然啦,我又没有奇怪的癖好,总不能对当时是个小屁孩的你一见钟情吧,恶~~” 她被自己说的话恶得皱脸吐了吐舌头,随即,又不坏好意地,用肩膀拱了拱他说:“怎么样?听我说完之后,有没有对我感恩戴德,进而内心纠结,觉得我才是你真正的主人?” 影一微掀起眼睑,面无表情地看她。 呔!这种性冷淡的小眼神是在说她孔雀开屏自作多情吗?? 于是她耸了耸肩说:“好吧,说实话,千万别!我才不要一个楞里楞气的跟班影卫,咱们画风不同,没办法相得益彰的。所以不用管我这个冒牌货,你还是只忠心你家小姐就够了,知道了吗?” 说完她一推蛋糕:“好了,赶紧三刀切了,别指望我会唱生日歌哄你许愿什么的,饿死我了!” 等他手起刀落,麻利切成三份后,苏小昭眼疾手快,迅速卷走樱桃最多的那块,正要转身就溜,却被影六叫住了。 “话说,我忽然想起来,你最开始不是说,为了向我道谢才下厨的吗?怎么又变成给影一庆生了?”影六咬了一口在嘴里,含糊说。 闻言苏姑娘回头,攻气十足地掐了掐他鼓鼓的腮帮子:“能一次性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分两次,没人教过你吗?” 好啊!!原来他是顺路搭的! 一旁,影一看也不看两人,拿起剩下的那一份,然后,抬手淡然地解下面巾—— “呃……”苏小昭动作一僵,乌溜溜的眼睛蓦地睁了睁。 男子拿起蛋糕,缓缓咬了一口,轻嚼慢咽。 “怎么了?”他抬眸问。 几乎是一瞬间,苏小昭飞快捂住眼睛,失声惊呼:“噫!!你吃东西居然不戴面巾!!!” 影六额角一抽:有人会戴着面巾吃东西吗?还是说,在她眼里影一压根不算人了? 何况,她不过是看见影一摘下面巾,至于要露出这种像是看见被扒光了衣服的黄花闺女的表情吗?! “……”影一漠然收回目光,手中握着蛋糕,身形一动,转眼就跃上了高处的房梁。 等等,他长什么样子来着? 刚才一下子太过震惊,以至于忘了调动脑细胞去记住长相的苏姑娘指缝一叉,再睁开眼时,眼前已经不留半点影子。 “嘛,果然是幻觉!”她一口咬下蛋糕,随即就捧着下颚,含泪呸出:这种又硬又难吃的玩意谁提议做的?!! ※ ※ 蛋糕事件之后,苏姑娘一直认为,是愚蠢的人类没有充分理解她传达的精粹思想,才使得出炉的蛋糕成为毁童年成品。 亏那两人还吃得不声不响,果然影卫们的牙口就是不一样。苏小昭摸了摸发酸的牙根,决定将蛋糕列入以后庆生的黑名单。 门外的走廊里。 影六用手肘捅了捅影一,压低声音嘿嘿笑着:“啧,影一,没想到你也有蔫坏的时候!”居然肯配合他一起演戏,骗小疯子毫无戒心地吃下那块蛋糕。 说起来,从来都是小疯子演戏,骗得两人团团转,难得她也栽了一回,影六表示十分爽快。 影一抱臂倚着廊柱,不说话,眼里却有一丝笑意一闪而逝。 “吱呀”一声,两人眼前的门忽地推开了。 一张妍姿冶丽、略带妖媚的陌生面容出现在门后。不同于明艳照人的容色,她一身灰衣,极为简朴的灰色,带笑朝两人凝望而来时,眼波流眄生光,眼尾微微上勾,是少见的桃花眼。 “小女苏度娘,见过两位公子。”少女将字腔咬得圆润端秀,说不出的清灵动听。 “……见鬼了,苏无缺?”影六露出一副不小心吃了苏氏蛋糕的牙疼表情。 女子眼波一流转,盈盈朝他看来:“嗯哼,小郎君在叫谁?”滟滟的桃花眼平生出一分诡谲之色。 影六恶寒得浑身一抖。虽然有那么一霎的眩惑,但一见到这个眼神,一想到面具后是小疯子,就怎么看怎么不得劲了。 “苏无缺,我刚吃了早膳,你能好好说话吗?” “哦。”苏姑娘冷漠地恢复了本声。 此时影一淡声开口道:“听影六说,你要戴着这面具,去当一名私塾女夫子?”顿了顿,他蹙眉说,“可是这张面具,容色太过轻浮风尘,恐怕不太适合私塾先生的身份。” 苏小昭用指尖点了点脸颊,笑得一派开心:“这你们就不懂了,要的就是反差感嘛。” “如果外表是水性杨花,内心是水性杨花,行为是水性杨花,这样没有反差感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她负手跳出门槛,又挥了挥宽大的灰色袍袖,义正辞严:“我就不一样了,当个看似妖艳实则高冷的女夫子,多有意思!” “违背自己的本性,去假扮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真的有意思吗?”影一冷声问。 “当然啦。”苏小昭双手背在身后,悠悠往后倒退走着,“周围的所有事物,都是一成不变的,看久了就会觉得沉闷不已,但是只要换一个角度,就又是不一样的风景了。这样才有活着的动力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歪倒下脖子,横着看他:“喏,比如这么一看,你好像就变得顺眼一点了。” “……我一直让你看不顺眼?” “唔,你要听真话吗?”苏小昭轻俏眨了眨眼,说:“这么说吧,这个世界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花是红的,但你站在我面前时,我却觉得,你没有任何颜色。” 影一脚步忽地顿住。 “可我就不一样了。”她叨叨不止,眉梢眼角都染上欢快的色彩,“我是一个可爱优雅睿智深沉元气满满五光十色的苏小昭呀,略略略,让妒火烧红你的双眼吧。” 果然人类最纯粹的快乐,就是幸灾乐祸了! 她快活转过身,小跑着招手道:“小影儿,跟上啦,和我到镇子里聘任塾师去。” 第十三章 一般来说,镇子里的私塾在聘用塾师时,至少得是童生级别,但恰好上一位私塾先生已返乡三月余,私塾的学东正愁招人不着,学馆也闲置了许久。于是苏小昭过去时,只是被挑选了一些《论语》和《中庸》的摘段,让她口头上一番解经释义,便算是通过了。 当然,她没有因为性别而被多加刁难的原因,除了六年前,当今太后在贵族间推广女子入官学之法,从而使得民间也开始接受女学子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苏小昭坦言,当塾师只是为了传道授业,不会收取分文束修,只要学东提供膳食即可。 用影六的话来说,就是她当时一派清高作态,简直像一名真正的士人,凛然气息扑面而来,教人不由肃然生敬,自惭形秽。 可是,当影六用调侃的语气说出时,惯常斗志满满的苏小昭,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目光斜斜一掠,凉凉看了他一眼,便转过了头。 容色寡淡,一如出尘清冷的名士。 影六愣住了许久:“……小疯子,你还真扮得挺像的啊。” 女子潋滟的桃花眼一抬,凛声说:“影六,以后在山庄之外,唤我苏姑娘,可记住了?” “啊……额、嗯。”影六怔怔答,随即又挠了挠头:怎么回事,面具后真的还是小疯子吗?要不,揭下来看看? 等到两人回到山庄时,直至苏小昭迈入房中,也始终是不苟言笑的冷淡神色。 跟在身后的影六,心中默默叹服—— 任凭他路上怎样出声挑衅,说她阴阴测测也好,说她看起来像是被影一附身也好,她居然都能够守住脸色,不露出半分本性……小疯子的敬业程度简直不容小觑! 正想着,纱窗忽地推开,已然摘下面具的苏小昭,俏生生地从窗后探出了头,恶声恶气道:“小影儿,你他大爷的才像影一,你全家都像影一!” “啪嗒!” 屋檐上仿佛又传来一声瓦碎声。 ※※ 对于敬业的苏小昭而言,要当好一名私塾先生,首当其冲的事情自然就是…… “小影儿,笔墨纸砚侍候!”苏姑娘腰带一束,气沉丹田。 素白的宣纸在桌上铺开,被黑檀木压着一角,苏小昭在桌前暗自运起气,手提狼毫,眉目沉凝,对一旁的两人说道:“你们可知,书法一道,讲究落笔而下便如云烟纵逸,不束缚不刻意,但笔画、间架、章法又缺一不可。” “唯有内心清平安稳之人,方可下笔如游龙,疏密匀停又虚实互成,达到真正的人字合一!” 说完,她兀自一笑,执袖落笔。 这一番藻丽之辞,听得影六心驰神往,连影一也微微侧目。 纵使影六并不懂书法,见她停笔时,还是忍不住凑过了头—— “……” 他呸!! 影六恨不能自戳双目。就算再不懂书法,他也不至于看不出来这狗爬一样的字是大写的丑! 他敢说,连七岁孩童用脚趾头,都能写得比她好。 苏姑娘眼里也露出失望之色,“果然,还是差了点火候。”她扼腕叹息道。 “根本不是差一点火候好吗!”这是连薪柴都还没有吧?“不会写字你怎么还胡扯一大堆的?” 苏姑娘振振有词:“你懂什么?下笔之前要多夸一夸字,给它爱与信心,这样它就会努力变得好看一点了呀。” 并没有好看一点啊!! 影六被哽得半晌无语,然后问:“你不是自诩什么大才子吗,怎么可能连字都不会写?” “唔……”苏姑娘想了想,随后惆怅看落自己的手掌,“果然呐,这副人类的躯体,还是无法承受我的智慧,麻烦死了。” 放屁,她压根就是从来没碰过毛笔吧?! 为什么这都能赖小姐的身体? 影六额角青筋一跳,对她的无耻程度已经彻底拜服。“等等,苏无缺,你该不会连字都不认识吧?”他忽而福至心灵问道。 “别胡说,我现在还是能认几个字的。”苏小昭说。 几个…… 影六拼命压下心头的老血,艰难问:“所以,你哪里来的勇气,敢跑去当私塾先生?” “不是五日后才开私塾吗?”苏小昭将笔在手里转了个圈,十分乐观道,“哎呀,人类苍白匮乏的语言,来来回回就这么些字,很快就会眼熟的啦。” …… 事实证明,苏姑娘说的话十分难得地靠谱了一回。 在影六强烈不信任的目光下,苏小昭接过他买回的《三字经》等书籍,翻阅了两三遍,又用她的苏式狗爬字体誊抄一遍后,果真就把字认得七七八八了。 影六在旁看得咋舌,半晌后想通了:“苏无缺,是不是你原来就认字,还背了这些书的内容,才能一会功夫就学会的?”不然她怎么可能不用人教,单凭看书就可以识字? 但是不说南宛国,据他所知,诸国早已推行“书同文,车同轨”之策,各国文字都是通用的小篆。除非她来的地方,与他们这儿的诗书底蕴相似,文字书体却大相径庭…… 这么想着,影六倒也没有很惊奇,毕竟小疯子提过那么多天马行空的来历,哪一个不比他能想象得到的更离奇? 但苏小昭却不服地哼唧道:“胡说,分明是我天纵奇才,当我翻开书时,冥冥之中像有文曲星神仙在我耳边提点,让我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无师自通。” ……他信了她的邪! 影六投之以白眼,不过转念一想,小疯子居然难得对一件事如此上心,实属少见,不由问她:“你还真准备认真去做私塾先生了?可你不是说,只是为了将那群人欺负回来吗?” 苏小昭举起笔,连连敲他的脑门:“榆木,榆木!”少年狼狈避开,听得她说:“我不要梦想的啊?人皮·面具那么珍稀,除了报仇之外,当然要用来追求一些有永恒价值的事情!” 她将笔一指天空,豪气说:“无论在哪一个行业,无论去做什么事,我一定要与众不同,我的名字也一定要闪闪发亮!这就是我唯一的原则!” 影六揉着被敲中的额头,闻言撇嘴:“我才不信。”在这个偏野的小镇子里,一个私塾女夫子能有多大作为? 苏小昭眯眼看他,旋即打了个响指:“好,接受挑战!” “咦?”影六一愣。等等,他并没有要和小疯子进行什么奇怪的游戏呀! ※※ 五日后,镇子上的人,都知道私塾里来了一名女先生。 听说她长得好看,听说她不苟言笑,还听说她两袖清风不收束修,于是许多人家看着自家玩泥巴的孩子,想着不论好歹,送去私塾让先生敲打敲打也不亏。 这个朝代并没有科举制度,所以民间也不存在“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观念。而想要靠读书出人头地,得到权贵的青眼成为门客,更不是一件易事。 但尽管如此,大多数人家还是十分敬重读书人的,以至于觉得即使无甚用处,让自家孩子读书识字,学会几句圣人言,也是一件十分有脸面的事。 所以开私塾的第一天,馆里约莫来了二十多个学童,下至六岁,上至十一岁,而年龄大的都已做工或下地,帮着养家了。 不巧,来的都是当日“滑板车事件”里的两拨罪魁祸首,除了那赵家小霸王没有出现。 于是,影六远远望着一身灰衣,正在孔子像前焚香的苏小昭——隔过袅袅的白烟与严实的面具,他仿佛看到她脸上,一霎间阴测测的小表情。 …… 可是出乎影六意料,在敲过三声云板后,苏小昭只是捧着书,跪坐在几案前,开始一丝不苟地诵读起《三字经》,间或停顿,详尽地解释词义。 一切都规规矩矩,与普通的私塾教学并无不同。 就连中途,她提问了底下几个学童,在他们答不上来,抓头搔耳又满脸害怕时,她也不像其他私塾先生一样动用戒尺,只是冷漠点头,示意他们坐下,不厌其烦地再讲解一遍…… 看着馆内正色庄容地教书的少女,影六怎么也想不明白,小疯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虽然对于她之前信誓旦旦的复仇誓言,影六觉得很是羞耻,毕竟要和她同仇敌忾,对象还是一群半大的孩童,说出去他都得老脸一红。但是,看见她此刻坐在堂上,像是换了个芯的正经样子,他也觉得怎么看怎么怪异。 居然完全没有需要他助纣为虐的迹象! 影六在馆门外懒懒打了个盹:算了,反正他从来没弄懂过,小疯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要是小疯子一直这么乖巧安静,那就好了。 手支着下巴,远远望着那一本正经讲解经义的少女,影六不禁内心向往地想着。 第十四章 然而,理想总是骨感的,对于薛定谔的苏姑娘来说,没有人能猜到她下一刻是苏路人甲,还是苏小疯子。 黄昏时分,待到私塾的学童都离去后,影六迈步走了进去。 苏小昭朝他一挥手,示意把门带上。于是等影六扣上门栓,一转身,便见少女飞快地揭下脸上的面具,襟带一抽,倏地将外罩的灰衣除下,现出一身藕粉色的衣裙。 “收好!”她麻溜地将灰衣甩卷起来,包裹住面具,一下子丢到影六的怀里。 “呼……”苏小昭长松一口气,双手来回拍打着脸蛋,如蒙大赦道,“天哪,你们这儿上私塾,都不带中途休息的吗?嗷,我的脸,快要僵死了!” 要是一不小心崩成影一那样的瘫面,就真的完蛋了。 “小影儿,我需要你的帮忙!”苏小昭一边揉脸一边严肃说。 诶?终于要来了吗?! 他就知道! 被衣物砸了个正着的影六,闻言连忙拉下衣袍,忐忑问:“好,小姐,要我去揍哪一个?” “……”苏小昭瞥眸看他,“嗯?不会真被我敲成榆木脑袋了吧?” “我是说,让你回去后帮我做两只计时的沙漏。”苏小昭怀疑看过来,“难道你在期待一些什么吗?” “……没有。”影六讪讪摸了摸鼻子,“我还以为你是要借机复仇了。” “我像是会用这种低段数方式的人吗?复仇这种事,当然是虐身为下策,虐心为中策。”苏姑娘傲娇地撅了撅唇。 “那什么是上策?” 苏小昭摊开手心,目光坚毅说:“我要的,是摧残他们幼小的心灵,还要让他们,爱上这种被摧残的快感!” “从踏入学馆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落入了圈套。”摊开的手心蓦地收紧,她话里带杀气,“就像马达加斯加群岛的猴子,把手伸进了装着糖果的瓶子里!” “……哦。”影六迟迟答,一副无甚兴趣的表情。 苏小昭也不在意他的不配合,转过身,元气满满地伸了个懒腰:“走吧,回山庄了,我需要构思出一个世上最缜密的计划。” 她此时已换下了苏度娘的面具衣物,自然不好明晃晃地从正门走,于是带着影六,绕到馆后的泥墙处。 墙后便是一条小巷。 看着足有一人高的围墙,影六很自觉地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拍肩膀道:“上来吧。” “好兄弟,下次我让你踩回来!”苏小昭开心地跑上前。 影六撇了撇嘴,她这话不就是明摆着忽悠他吗,他怎么可能敢踩小姐的身体?何况就她那小身板……算了,他堂堂男子汉,才不和小疯子计较。 于是苏小昭雀跃地迈着小腿,几步走近,踩上了少年不算宽阔的肩膀,手攀着围墙,一下子就灵活翻了出去…… 忽地。 “哇呜,啊!小影儿救命——” 惊然的呼救声在墙后响起。 影六一怔,当即脚尖一点,用轻功飞跃过墙头,焦急道:“小姐?!” 还未落下,就听得一声冷而慵懒的男子叱声:“银狻,停下。” 围墙之下,少女的身体被一个银灰色的雄硕身影压贴在地上,两只沉重有力的爪子,钳制住她的双肩,坚硬锐利的爪钩只要再收一点,就能刺入柔嫩的皮肉。 雄浑暗沉的低嗥声在耳边如闷雷般响起,热乎乎的微腥气息吐在颈侧,苏小昭壮着胆转过头,一眼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一双冷锐凶戾的郁金色狼眼——雄硕的身躯,尖长的嘴筒,森白的锐齿,俯视下来的三角吊眼,这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银灰色纯种狼。 在她从墙头上跳下,就被它当成偷袭的敌人,悍猛地扑在了地上。 “放开小姐!” 影六惊怒的声音传来,那银狼身姿敏捷地跃起,避让开他将至的拳风,落在一旁,郁金色的三角吊眼冰冷地瞥视过来,流体线的背脊也微弓起…… “银狻,过来。” 身后一行人马踩着踏踏马蹄声赶至,为首的男子缓声唤道。 听得主人的吩咐声,银灰色的狼收回了冷锐目光,缓缓踱步迈了过去。 “小姐你有受伤吗?”影六连忙蹲下扶她,见她没事,才长舒了一口气,回头一看,“睿亲世子?!”他愕然低呼。 “睿亲世子?那个晋斐白?”苏小昭也转头。 淡薄的暮色中,马匹上的男子脸庞逆着光,轮廓与神情看不太清,只见得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缓缓抬起,波光掠影,凉飕飕地看了过来:“苏家的三小姐?” “刚才银狻多有得罪了,不过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若是苏小姐不介意,今晚我会派人送上一份赔礼到山庄。” 有些低沉的声音不辨喜怒,懒洋洋的,连道歉都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皇族尊贵气韵。 说完之后,男子似乎不想与她多说一句,一扬马鞭,便带着身后一众人扬尘而去。 …… “睿亲世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应该在京城吗?”影六困惑摇了摇头,“而且看他带了这么多人,行色匆匆的,是打算要去做什么?” 他说了一连串的话,却完全没有回音,扭头一看,发现小疯子居然还怔怔望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 “小姐?苏无缺?小疯子?” 影六在她眼前摆了摆手:“喂,不会是被刚才那匹雪狼吓傻了吧?” 苏小昭猛的一回神,旋即眼光亮亮地看他:“小影儿,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还有吗还有吗?” 影六心一凛,紧盯着她:“小疯子,你这是怎么了?” “嗷嗷。”苏小昭跺了跺脚,脸上如焕发了的春天一般,激动得粉扑扑的,“小影儿,你没看到吗?” “他优雅的身姿,美丽的瞳仁,孤傲的气质,那种充满了力量的美和慵懒的闲适……这个世间,怎么可以有这般完美的存在?”苏小昭痴痴眨了眨眼,凝望睿亲世子远去的方向。 “苏、无、缺!他可是害过你的,是顾家的仇人之一,你快给我清醒一点!”影六气急得恨不得摇她,“而且,你原本不是男的吗?你怎么能够……” “不行的,怎样都无所谓了。”苏小昭痴然摇头打断,“在他刚才轻盈优雅地走过我身边,眼睛轻轻撩起向我一瞥时,哪怕他连脑袋也没有过多的动作,但我已经原谅他对我的伤害,也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了。” 影六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苏小昭猛地双手捂脸,娇羞道:“不……他怎么可以这样?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走远,连一个眼神也不多施予,只留下被他的可爱所击中的我!” “啊?”影六气急到不行的当头忽地一愣,“他?睿亲世子?可爱?” “谁?”苏小昭手掌一挪,露出乌溜溜的眼睛,用一种“你怎么可以这么没眼光”的鄙夷目光看他,“什么睿亲世子瑞士世子的,我说的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银狻啊!” “嗷,单是想到他银灰色的皮毛,郁金色的三角吊眼,孤傲的眼神,我的心就砰通砰通的乱撞,嗷嗷——” 在影六彻底呆滞的眸光中,苏姑娘面泛春光地娇羞跺脚。 第十五章 回到山庄后,影六第一时间将事情告诉了影一。 “你们已经遇见晋斐白了?”影一眉峰微蹙,“本来我也正打算和你们说这事。影卫部传来了京中消息,近来朝局动荡,北方的边境戎族似乎得知南宛朝廷不暇自顾,开始集结兵马,有趁机入侵边境之势。” “然而三日之前,朝廷准备押运到边境的粮草,在岳鹿关一带遭匪寇所劫,边境的情况危在旦夕……而戍守北地边境的正是五军都督秦尚鸿之子——副将秦子墨。他不但是晋斐白一派的人,两人更是自幼相交甚好。所以晋斐白此番才亲自出京,一路屯集粮草,赶往边境。” 京中正暗流涌动,那边戎族就得知消息,举兵入侵边境,而押运的粮草又中途被劫,事情凑巧得容不得人不多想。 但不论如何,身为睿亲世子,就算明知可能是被调虎离山,他也不能坐视晋家江山有失……所以,世子党派的人也一时无计可施,除了吹胡子干瞪眼,痛骂太后老妖婆祸乱南宛皇朝其心可诛,也只能认栽跑去驱逐边境蛮夷。 “说起来,粮草被劫一事,似乎还与林家提议粮草改换路线有关……”影一沉吟道。 影六皱起眉,不忿说:“我就说那林家是墙头草,才刚和小姐退亲,便又跑去攀附太后和雍家了。” 一旁的的苏小昭也凑过头来,加入两人:“这么说来,那晋斐白人还算可以嘛,居然都没因为林家的事,迁怒我这个林家前任未婚妻,还说今晚会派人送我一份赔礼……” “赔礼啊,”苏小昭两眼蓦地亮了亮,摸着脸憧憬道:“哎,你们说,他会不会把那头差点伤到我的狼,直接送过来赔罪呢?会不会呢??” “你想得倒美。”影六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美梦,“晋斐白的那头雪狼,可不是普通的玩物牲畜,据闻是生长于北地最神圣的布拉玛雪山,极具灵性,而且十分认主忠诚,百年难一遇,世上还有没有第二头都说不定,怎么会随随便便送给你?” 影一也点头道:“那雪狼是万狼之王,而边境戎族居住在草原之地,部落狼群众多,晋斐白此行带着它,或许就是为了借地利之便,驱使草原狼群用以攻敌。” “啊,银狻大人好厉害,好想要它!”苏姑娘娇羞地捂脸扭了扭头。 “……她这是怎么了?”影一微挑眉看向影六。 影六眉眼扭曲了一下,自觉十分丢脸:“咳,大概是也想养只宠物了吧。”总不能说她对人家养的狼春心荡漾虎视眈眈吧? 正说着,苏小昭从手掌间抬起了头,微拧了拧眉头,神色陡然变得严肃:“既然我得不到银狻,那么就该说正事了。” “?”影六眉峰一扬——他果然理解不了小疯子的因果逻辑。 “那睿亲世子唇红齿白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一副小鸡肚肠的架势,说是赔礼道歉说不定有诈呢?”苏小昭说。 “……”难道看上银狻后,小疯子的审美就歪成这样了吗? 晋斐白可是京城公认的美男子,多少闺中少女想嫁不能,在她嘴里怎么就和贼眉鼠眼不怀好意画上等号了? 而且不把银狻送给她,就是小鸡肚肠了?这什么歪理。 影六忍了忍笑,说:“好,然后呢?” “该死!”他问得不在意,苏小昭却忽地一拍桌,“我就说,他那凉嗖嗖的眼神怎么就让我这么有亲切感,那不是盗用了我的表情嘛?有事情,一定有事情!” “大影儿,我前些天去雍和璧那里踢馆的事情,会不会传到他耳里?”苏小昭飞快问。 影一想了想,说:“晋斐白一路经过各城镇时,都会暂留一日,以打探消息并收集粮草,何况太后的侄子,他的政敌——雍和璧也恰巧在此地,想来不会瞒过他的耳目。” “那就糟了。”苏小昭皱起了眼睛鼻子,苦巴巴道,“你们看,他跟雍和璧看不对眼,今天一见着我,想起了林家背后捅刀子,又想起雍家林家友好全靠我,就算脸上不显,心里肯定已经磨刀霍霍了!” 她一边忖思说着,一边往自己脖子上比划手刀:“我要是他,肯定会趁着夜黑风高,派一群刺客过来‘明杀’我。杀不杀得了不重要,装个样子闹大点,编排编排,然后嫁祸给众人皆知的最近和我有龃龉的雍和璧。天亮了他就带着人马和粮草拍屁股走人,让雍和璧那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头疼去……嗨呀,想想就替他觉得开心了呢!” “喂,苏无缺,你缺心眼吗?”影六无语。 要是真的,那她就是夹在中间被利用的倒霉蛋,所以她在开心个什么劲? 她说得似乎异想天开,影一却蹙眉道:“其实她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话音未落,屋外远处火光乍起。 “!”影六霎时瞪大了眼,直勾勾望向苏小昭,“苏无缺!你不会真的料事如神吧?” 影一当即冷声吩咐:“影六,你留下保护小姐,我去对付那些人。”语毕他抽出腰间弯刀,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大影儿。”苏小昭忽地出声叫住他,语速飞快说,“如果他们没有杀意,你也不用太拼命了,打得过就铿锵铿锵和他们比划几下,打不过就赶紧撒腿自己跑……哦不,撒腿带着我跑!记住了呀大影儿。” 她这小短腿怎么也跑不过专业的杀手啊! “嗯。”男人露在黑布外的墨色瞳眸似乎微微一动,有一丝浅淡于无的笑意稍纵即逝。 见影一走出,影六脸上也不见多少紧张,只转身对苏小昭说:“小疯子你放心好了,影一的武功可是影卫部之首,只要有他在,没有人能靠近这房屋半步。” “说不准的,武功再高也会双拳难敌四手,再说了,要是大影儿一个眼花,乱棍打死老师傅也是可能的!”苏小昭不惜以最糟糕的可能揣测道,她推了推影六,担心兮兮地说,“小影儿,你帮我看看外面来了多少刺客呗?” 她不敢过去,说不定她一推窗,就被蹲守在窗下的刺客给削了头血飚三丈高了呢?嘤嘤嘤好可怕! 见她一副自己努力吓自己的没出息样子,影六点头走到窗边,推开远眺:“说了让你放心,晋斐白这次轻装简行,手下带的武士不可能很多……果然,他们没有烧房屋,只是烧了几棵树引起动静。嗯,来的人也只有四个,交给影一便成……” 说着,影六一回头,发现屋内居然不见了她的人影! “小姐?!” 他惊得连忙走过去,下一刻,覆着长布的桌子底下伸出了一双手,一下子握住他的脚,使劲把他也带了进去。 “小……”影六张嘴欲唤。 苏小昭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小声慌张地比划着:“嘘!嘘——” 黑暗的桌子底下,苏姑娘瑟缩成一团:“糟、糟糕了,四个人!!大影儿一个人要是扛不住,我们三人就小命休矣!” “……”生平第一次在敌人当前时被拉进桌底下躲着的少年影卫,觉得自己无颜再回影卫部了。 “小疯子,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吧?” 影六试探地要钻出身子。 “回来。”苏姑娘一下子攥住他衣角,拽回,压低了声音,“难道你不觉得蹲在这里会安全一点吗?” 完全没有啊!!!影六欲哭无泪,被她的罪恶之手重新扒回了黑黝黝的桌底。 好吧,影卫的尊严他不要了就是! “小疯子,你刚才不还胸有成竹,说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今晚闹大,不是为了杀你而来吗?那你还担心什么?” “说不准的,说不准的……”苏小昭叨叨念念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人类的情感多变又复杂,连研究所的超级计算机都无法准确推算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真想杀我,或者原本不想杀我,一看到我长得这么可爱睿智,就又想一刀下去了呢?” “……还真有可能。”影六腹诽:如果他不是她的影卫,出任务时碰到这么个能叽歪的小祖宗,还真可能手起刀落落一个清净。 外面火光耀耀,刀剑声不绝。 屋内,两人并排蹲在桌底下,低声唠嗑:“小影儿,他们怎么还不走?” 影六竖耳一听动静,说:“快了。” 果然不出一会儿,外头声响渐弱,火光也慢慢黯下。 于是影六也彻底放下了心,心想小疯子的料敌断事之能,还是很可靠的,但就是撑不起她的胆小如鹌鹑,非但如此,还得拉着他一起躲桌底,损他影卫英明…… 这么想着,影六忽然感觉桌底下太过逼仄了,两人一同钻在下面,苏小昭得努力往另一边桌脚缩去,才不至于挨着他。影六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虽然他平日行事大大咧咧,但作为影卫的身体本能,与多年的严苛训练,让他极不习惯与旁人挨得太紧,于是也使劲往后挪缩着。 苏小昭本来还没觉得什么,一见他不自在地缩着,使坏的念头就蠢蠢欲动了,她是那种一见对方不自在,就忍不住要让对方更不自在的人。于是她也不努力往后缩了,反而把脸往前一送,嘿嘿笑道:“小影儿,你躲什么躲呢?” “小疯子,你把脸让开一点。”影六禁不住大窘,耳根到脖子都一下子被染红。 “嘿嘿,叫声非礼来听听,我就让开。” 对于没脸没皮的小疯子,影六实在招架不住了,伸手就推了推她的膝头:“苏无缺,都是男人,你恶心不恶……” 苏小昭本来就是前倾的动作,被他一下推在膝上,顿时就身子不稳,往前一个栽去—— 千钧一发,影六吓得瞪大了眼睛:“!” 还是苏小昭反应快,快要贴近的时候肘臂一撑,抵在桌脚上,险险停了下来! 呼…… 顿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突然一只手掀起了布帘,亮眼的光线霎时照了进来,影一眸光淡淡,认真打量了两人一会儿:“你们在干什么?” 影六脸上来不及褪去的红潮更盛:“……” 苏小昭:“……” 第十六章 乱而不惊的一夜,就这样在影六的羞窘,和苏小流氓的淡定自若中过去了。不过,这一晚的“赔礼风波”过后,苏小昭是真把那个晋斐白给记恨上了。 说好的赔礼,不把她心心念念的小雪狼送过来就算了,还敢放火烧了她家门口的树!整整五棵!! 苏小昭气得一大早又拿了影六的剑,蹦跶着乱挥:“此仇不报非我苏小疯子也!呔!” 这日一早,果然传来晋斐白一行人收完粮草离去的消息,与此同时,镇中亦流言四起,说是昨晚夜间,雍家派出杀手,意图谋害在山庄上养病的苏家小姐,附近的人家都被昨晚山庄上的熊熊火光和刀剑交接声,吓得紧闭房门不敢出…… 至于原因,可不就是最近大家津津乐道的,那日在清茗馆里,一时犯了疯病的苏小姐当场给右相之子雍和璧难堪,人家面子上过不去,就私下寻机报复了。 众人一时感慨,没想到,雍公子看起来谦卑有礼的,居然如此心胸狭小睚眦必报,对一个弱女子下此毒手? 于是雍家的人就坐不住了,这好端端坐在家中,还能飞来黑锅,岂有此理?! “定是那晋斐白使的诡计,诬蔑公子名声,无耻之尤!”幕僚谢筠怒声道。 雍和璧低下眉眼,缓缓翻着手中的书,闻言沉吟片刻:“罢了,他此举并非动真格,不过是路过此地,与我打招呼而已。” 只是准备启程回京的打算,要多耽搁几日了。否则此时他们一走,便是正如流言所说,显得心虚了。 “备好登门礼,今日前往山庄拜访苏小姐。”他放下书,淡声吩咐道。 …… “半夜放火,扰人清眠,简直是欺人太甚!”苏姑娘凌厉的一剑终于成功砍落三片枯叶,她提剑愤然唾骂,“去他大爷的雍和璧!!” “啊?雍和璧?”影六听得一懵,满脸的莫名。 昨晚派人行刺放火的,不是晋斐白吗?她怎么骂起雍和璧来了? 倒是影一怔了怔后,眉峰微动,眼底似含了然笑意:“小姐说的是。” “咦?影一,你怎么也被小疯子带偏了?” 影一默不作声了。 “他这是近朱者赤,小影儿快把你的脑袋拿开,别拉低了我们两人的平均智商。” 影六不忿:“喂,这句话我可是听懂了!”跟得她久了,对于她口中偶尔冒出的怪词,他也能猜得差不多了。“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他挠心挠肺地问。 苏小昭抬手抹了把汗,丢开剑,双手后撑仰头望天:“反正吧,我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被用来隔山打牛的那座山。不管是雍家还是那什么世子,都巴不得我乖乖杵在那儿,只要顶着一个顾老将军孙女的名号,让他们利用压榨就好。” “既然这样,我就让他们打得开心一点吧。”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快活扬起唇。 “让他们互相斗到心肝肺疼,然后我还活蹦乱跳给他们看,多有趣……看他们玩得开心,我也很开心啊!” 影六看得头皮一麻:完了,小疯子笑得越开心,他就越紧张怎么办? ※※ 于是,这日雍和璧一行人,在拜访山庄时,出乎意料地吃了闭门羹,得到的答复是:小姐昨晚受了惊吓,卧病床榻,不宜见客。 至于礼物?哎呀,小姐说苏家是清贵名门,苏老爷又身任翰林学士的清贵文职,收礼这事使不得,使不得! 堂而皇之地将人拒之门外。 雍家的幕僚听得脸色就是一黑,差点没把捧着的礼摔了——清、清她娘的贵!他家主子送的礼,就是她爹苏翰林都不敢不收。何况她才得罪了睿亲世子,还险些被刺杀,难道此时不该与他们同一阵营才对吗? 于是有好事者一瞅:啧啧啧,这连人带礼都原封不动地回来,莫不是人家怕了所以在防着雍家的人? …… 而“卧病床榻”的苏姑娘,此时正坐在镇上的学馆里,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慢悠悠拿出了一个算盘。 “今日的授课,不是讲解经义,而是教你们珠算。” 珠算?底下学童们面面相觑,以前夫子教的都是经义与筹算,珠算是什么? “不过上课之前,要对昨天所学内容抽问一二……谁是杨硕?”苏小昭声音朗朗徐徐地问。 最前面的座位上,小胖子起身,眨巴着圆溜溜的乌眼,生涩地行礼道:“回夫子,学生是杨硕。” 唉呀,没想到小胖子还有这么听话的时候!苏小昭心中暗道,面上不显地抽问了他几处,见他都一一答出,不由微挑了眉,有些意外。 “嗯,不错。”她点了点头,随即拿出另一个小巧些的算盘,“那么,这个算盘便赠予你,以作嘉勉。” “咦?”小胖子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在众多孩童艳羡的目光中,上前接过,“多、多谢夫子。” 苏小昭颔首,脸上表情依旧清冷,示意开始上课了。 …… 教完算盘的用法与珠算口诀后,苏小昭放下算盘,忽地弯了弯唇,清冷面容上泛起的一丝笑意,令底下已经习惯了新夫子的冷肃面色的学童们,不由都一怔。 “俗话说,寓教于乐,所以接下来,我会教你们除了算数之外,算盘的另一种玩法——杀珠子。” 啊?夫子在说什么?? 在所有人微微瞪大的眼睛里,苏小昭清了清喉咙,开始打破一众孩童们内心对于授学的神圣认知,不疾不徐地,讲解起了算盘的游戏玩法规则…… ※※ 下课之后,看着一众学童们嗖地走过去,围上了唯一拥有算盘的小胖子,苏姑娘兀自眨了眨眼,整好笔砚书物,背起准备离开。 “小疯子。”影六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好奇问,“那个什么算盘,是不是你来的地方的东西?听起来,好像比筹算厉害多了。” 苏小昭一边撕下面具,一边说:“噫!谁还用那种又老又落后的工具,都是给你们这些小孩子玩的。” 什么叫他们这些小孩子?而且,为什么会把他也算进去了?? 影六愤愤不平,但旋即想起,前几日不清楚算盘的用途时,他似乎确实有抱着小算盘,自己一个人都能玩得不亦乐乎来着? “那你们那里用的是什么?算数能比算盘还更快?” 苏小昭斜眼瞟他:“你不应该叫影六,你应该叫影十万个为什么。” 影六一下子吹胡子瞪眼了。 他抱臂负气哼了哼,见她转身要走,才终于拉住她:“等等,小疯子,我带你去买样东西。” “嗯?你出银子?”苏姑娘回头的第一反应。 …… 热闹的市集里,影六拉着她蹲下,指着面前的一干小动物,说:“你不是想养一只宠物吗?” “雪狼是没有,但是这些狗和兔子好像也不错吧?或者……”他单手拎起一个鸟笼,指着里面叽叽喳喳的鹦鹉,努力说服她,“你看,它还会说人话,比什么雪狼的都厉害,对不对?” 苏小昭垂头看着,目光里有少见的认真。 许久,在影六觉得似乎不太对劲时,便见她迟疑地,伸出了手指,凑近笼中的鹦鹉…… “它又不会咬人,小疯子你怕什么?”影六见状不禁笑道,终于让他逮到机会取笑她了。 将要摸上羽毛的手顿了顿,后知后觉的鹦鹉,小腿儿一蹦,便躲到了笼中的另一角。 她转过头,望定他的眼睛,沉默一瞬。 然后她问:“不会咬人吗?” 影六怔住。 他从没有见过她此刻的眼神,静而深湛,剔除了沉淀久远的诡谲,像是重重冰封的湖面裂开,浮光掠影,照见深不见底的冰窟窿之下,不起波澜的深潭—— 一种全然的陌生。 “当、当然不会咬人,它不会的……”他脑中一片僵滞,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清楚。 “哦,那算了,我不要。” 她收回眸光,看着它眨了眨眼,意趣阑珊地起身走开。 影六回过神来,连忙跟上:“为什么不要?” 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腰间垂下的丝绦,苏小昭在前面一边踱步走着,一边说:“我养不了的,那种东西……” “什么?”他亦步亦趋跟着问。 “我是说,那种非得仰赖着我才能活下去的东西,我养不了的。”她低头把玩着凉凉的丝绦,滑至肩前的发丝半遮了面容,“你看,只是为了取悦人类,就已经禁锢了它的一生。哪怕我现在一时喜欢买下它,谁知道,我的喜欢又维持得了多久呢?可我要是不给它食物,它就会饿死,我要是不给它水,它就会渴死,我要是不喜欢它了,它便会死于苍苔。我养不了的。” 影六翕动了一下双唇,第一次觉得要是影一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这个时候该对小疯子说什么。 “或者,你可以养着它,等不喜欢了再把它放走,不是很好吗?”他挠了挠额头说。 “放走?”苏小昭忽然站定,笑了一声,那笑声隐隐约约的似乎变了调,“……所以才最讨厌你们了。为什么要放走?既然一开始养了,那就一直养下去啊,不喜欢了也憋着啊。” “……小疯子,你怎么了?”迟钝如影六也觉出了她的不同。他连忙上前,绕到她身前,唯唯诺诺地急声说,“好吧,你想养什么就养什么,不想养什么就不养什么,听你的。” “……” “噗!”苏小昭忽地扬唇笑出声,抬起头,望入他紧张的眼中,眼里是星星亮亮的恶劣与淘气,“等这么久,就等小影儿你这句话了。” “说好了,回京之后,我们三人就组一个‘偷狼小分队’!”她斗志满满地握拳捶上愣住的影六,“偷他晋斐白个大爷的光蛋!” “呃?咦??!!” 他这是又被骗了??? “苏无缺你——”影六瞬间鼻翼一鼓,气得险些冒烟。在苏小昭以为他又要跳脚之时,他却鼻间哼了一声,颓然塌下肩膀说,“好吧,小疯子,输给你了。” 第十七章 原以为雍家的人吃了闭门羹后,会恼怒拂袖而去,可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几日,雍和璧依旧带人登门拜访,哪怕被拒之门外,亦不愠不怒,恭色问候苏小姐病情。 一连三日,日日如此。 连苏小昭也不由一边压腿,一边服气道:“都看看,人家为了沽名钓誉,都能不惜做到这种程度,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为了梦想而努力呢?” 说的是大义凛然,当他不知道她的梦想就是摸黑去偷世子家的狼吗? 屋檐上的影六撇了撇嘴,敷衍应声:“哦。”然后继续低头,用刻刀雕琢着手里的一根木头…… 私塾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便休息一日,故而这日两人落得清闲,不必起早赶往镇上学馆,都在山庄里打发时间了。 然而苏姑娘是忙碌的苏姑娘,她的世界里不存在闲下来一词。 用苏小昭的话来说,就是哪怕她懒到不肯思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她的身体仅仅是为了维持呼吸不要死掉,就耗费了将近百分之八十的能量,而她活蹦乱跳的所有动作,加起来也不过占据百分之二十。所以,如果她什么都不做,那多对不起她努力呼吸的身体? 于是,人生观价值观自成体系的苏姑娘,在做完每日的晨练后,为了不辜负自己身体的努力,便又元气满满地跑进了房中,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了…… 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后,影一侧过身,视线落在影六正专心雕刻的,已经初现雏形的木头上—— “你对她,似乎很用心。”影一淡声说。 “啊?”影六迟钝回了一声,而后吹去木屑,手中刻刀不停,随意回道,“也没有,只是闲着无事而已。” 但是以前闲暇的时候,他从来只会坐着或站着发呆…… 影一抬起眼,看向面容因为专注而绷得紧紧的少年,少顷,便缓缓移开了视线,重新落在屋檐外的梨花树上——而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发呆了。 “嘿,你们看我找出了什么?” 少女雀跃的声音传来,影一低头望去,只见她怀里抱着一把蒙了灰尘的古琴,站在屋檐下,仰起头冲两人笑着:“呐,我找到我的梦想了!” 影六也放下手里的木头,凑低头看去,说:“你会弹这个?我不信。” “当然会,你听——”苏姑娘一歪头,伸出一根手指拨了起来,口中跟着念念有声,“哆、来、咪、唆、拉……你看,多简单。” 影六差点儿脚滑从屋檐边栽下。照她这样说,只要没断手的都算会了吧? “这怎么就成了你的梦想了?”他不解问。 清晨暖暖的煦光下,苏小昭挽起唇,脸上浮现一抹灿烂似骄阳的笑容:“你们或许不知道,但我在生前,其实……” “停!我不想听!”影六立马摇头如筛,想起被她的谎言支配的挫败。 “……是一名吟游诗人。我的名字是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克洛夫·苏。” “我唱过勇敢屠龙者的传奇事迹,唱过腐败统治者的罪恶暴·政,唱过一切缥缈而浪漫的爱情故事……” 她用咏叹调深情道:“啊!只要留下过我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克洛夫·苏的脚印的地方,就会留下无数我所带来的故事!啊!我从不创造传说,我只是传说的搬运工!” 在两人满脸的黑线中,她转而忏悔道:“没错,我并不是苏杰克,并不是和你们说过的那个屠龙者,他只是我唱过的诗篇里,最崇敬的一位英雄……” “所以原来苏杰克的故事还有后续吗?”影六额头青筋一绷,出声打断她,“算了,我还是听你唱歌吧。” 苏小昭连忙抱着琴乐颠颠地跑树下坐着了。 她清了清嗓子,手抚上琴,纤纤十指向下一垂,以摧枯拉朽之势弹拨而起:“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音阶逐字递进,音调也越来越昂扬,苏小昭不得不仰高了脖子,用最深情款款的声音,曲项向天歌: “啊土拨鼠陪伴在身旁!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对不起,影一,我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影六痛心忏悔道。 “……” 山庄门口,男子掀起轿帘的手一滞,硬生生被那一阵足以直冲云霄的狼嚎声震住。 “公、公子,我们还需不需要……” 男子默了默,而后慢慢放下帘,说:“不必通报了。” 反正他知道庄里的人不想让他进山庄,也知道庄里的人知道他并不想进去。 第一次登门而不得入,固然遭人猜疑,但如今他四登其门,在外人看来,于情于理都再无可指摘之处了。 “回去吧。”雍和璧用指腹按了按蹙起的眉心。 …… 于是,雍家的车辇与随从,又一次从山庄上折返,不同的是,这次的马儿撒起腿来,跑得似乎比前几次快了许多。 而庄内正在引吭高歌的苏姑娘,并不知道她的土拨鼠之歌,今晚将会惊然回荡在不止两人的梦中…… ※※ 车辇缓缓驶过镇上的街道时,一阵喧闹的稚嫩童声传来—— “等等,先停下。”轿内的雍和璧忽然出声道。 车夫连忙一勒马缰,停了下来。 街上,有孩童朗朗的背诵声传来:“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啊,碰上虎子你了,杀掉你两个珠子!” 雍和璧顿了顿,亲自下车辇,走过去问:“你们刚才念的是什么?可否再念一遍,让我一听?” 男童磕磕巴巴地将珠算口诀又背了一遍,不止如此,还拿过算盘,炫耀地说着它如何好玩。 雍和璧眸色转深,思考良久,于心中默念了几遍后,复又追问:“这口诀是谁教你们的?” 这些孩童不懂这口诀与算盘的价值,但他却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罕贵。 “是私塾里的夫子教的。”男孩眨巴的大眼里闪着崇拜的亮光,“苏夫子人可好了,真的,她从不用戒尺打我们手心,还会教我们玩游戏。大哥哥,你也要去私塾吗?夫子她不会收你银子的。” “苏夫子吗?”雍和璧沉吟道。 身后的幕僚陆子燮也出声:“公子,想不到这偏野镇子里,还有这等卧虎藏龙之士,居然从不曾听闻……” 雍和璧想了想,随即正色吩咐道:“派人去打听一下私塾的那位苏夫子。” ※※ “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在苏姑娘仰天长歌之时,门外那来了又走的一行人,自然也落入了屋檐上两人的眼中。 “让小疯子掺和进雍家和世子党派的事情中,这样真的好吗?”影六皱了皱眉头,忧虑问道。 “她下个月要回京,早晚是无法置身于事外的。”影一说。 “影一。”影六加重了语气,望着他说,“其实上一次我就想问了,你为什么要让她回京城?你明知道依小姐的身份,她若是回去那里,会有多危险。” 明明以前小姐在的时候,他们只是希望,小姐能够远离京城的波谲云诡,嫁人生子,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 为什么现在却改变了注意,想要让她回去? “小姐是小姐,她是她。” “我知道,可是——”影六顿住,紧抿了抿嘴,“那样对小疯子不公平,她什么都不知道。让她就这样在这山庄里开开心心过下去,不好吗?为什么还非要让她回去,介入朝廷之事?“ 影一垂下眼眸,淡淡道:“如果是小姐,我不会劝她回京。可是,是她的话……你不觉得,她若是回去,顾家和影卫部还有存活的可能吗?” “我管不了这么多。”影六负气别开脸说,“我只知道,她不是小姐,不用为顾家做出任何牺牲,而影卫部存在的意义,本来就是为了小姐平安活着,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影一,你所忠诚的,到底是顾家还是小姐?”他质问道。 影一沉默良久,忽然问:“那你呢?” 在影六微愣住的表情里,他抬起眸,眼神静而深:“你如今想效忠的人,是小姐,还是她?” 如果原本的小姐回来,他又该如何自处? “我……”影六短促的一声,顿住。 他拧起了浓黑的眉毛,眸里雾沉沉的,视线落在远处树下少女的身上—— 她此时已经唱的倦乏了,正恹恹耷拉着头,纤长而翘的睫毛安静地垂下,轻轻浅浅地,将一扇弧形的阴影投落在眼睑下。她随意倚在树干前,一手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琴弦的姿态,淡淡的无聊,淡淡的索然…… “我曾经走过许多地方,把土拨鼠带在身旁。” “为了生活我到处流浪,带着土拨鼠在身旁。”少女悠澈的声音低低,变得近乎呢喃软语,如同这初春清晨的梨花软软,云朵软软。“啊土拨鼠,啊土拨鼠,啊土拨鼠陪伴在身旁……” “我是小姐的影卫。”影六轻声说,“可是,不管小姐将来还会不会回来,我现在,只想守着小疯子。” “总该有一个人,陪着她玩的。” 说完,他不看影一的反应,攥着雕刻好的木头,从屋檐上飞身而下:“小疯子,你心心念念的雪狼银狻,接着——” “诶?!厉害了,简直一模一样!”少女惊叹后,又有些嫌弃,“可惜了,就是这小眼神不太对,啧啧。” “就一根木头,哪有什么眼神?不要还我。” “哎别!” …… 望着远处说笑的两人,影一缓缓垂下眼眸,黑羽般的眼睫笼着的眸光,变得淡漠而茫然。 “所以,才不能是我吗?” 旋即他摇头,眸中变回波澜不惊的平静:他只是一柄利刃,不该思考太多。 第十八章 “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雍和璧长长眼睫一颤,从梦中惊然醒转。半晌,他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赶走那仿佛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的旋律。还好,今日不必再前往那个山庄了…… 他整衣起身,出门之时,见到幕僚陆子燮已在门外恭候着。 “公子,昨日公子吩咐打探的事,已有了消息。”陆子燮说。 “陆先生请说。” “据打听,那位私塾的苏夫子,名为苏度娘,家在陇安县,半个月前才来到此地。”陆子燮捻了捻须,迟疑说,“说来也巧合,听闻那位苏度娘如今,正借住在苏家三小姐的山庄上。” 雍和璧皱了皱眉,怎么又是那个山庄? “原来是一名女夫子?”他微一沉吟,又问:“那么,陆先生可知她才学与品性如何?” “这个就尚不清楚了,她来到此地的时间不长,镇里的人对她所知也不多,不如公子派人亲自到私塾,打探一二便是。”陆子燮提议说。 少顷,雍和璧点了点头,不可能再上苏家小姐的山庄,也只能到私塾里找人了。 ※※ 一大早醒来的苏小昭,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真谛,找到了要风雨兼程的人生理想,她仰起头,望着东方既白的天空,热泪盈眶…… “大影儿,小影儿,再见了。” “别怪我,我已经想好了。” 在两人木然的注视里,她背着包袱,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花,感动说:“昨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一直想唱歌,想到睡不着……直到看见黎明到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是时候该遵从命运的召唤,踏上未知的旅途,用我的歌喉,让传说走遍这个大陆了。” “小疯子,不是我说你……”影六无奈扶额,对日常作妖的苏姑娘劝诫道,“但我觉得,你还是乖乖呆着,不要去毒害南宛国百姓的耳朵为好吧?” 昨晚他梦里全是“啊土拨鼠——”的凄厉歌声,以至于现在看见她的双唇一动,就忍不住想捂耳避开。 苏小昭眼刀一飞,说:“我昨天只是在吊嗓子而已,等着吧,等我扩开这声喉的音域,你们将会为我惊艳。” “相信我,假以时日,我一定会成为南宛国最出色的女高音,最出色的传说吟唱者……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慷慨说完,她迈步就要踏出。 见她一副“去意已决”的模样,影六深吸了一口气,拦住她后,径直取下她背着的,和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的大包袱——好家伙,居然直接把他做的滑板车都打包好了。 她是想蹬着一个滑板车就去游遍天下吗? “小疯子,你要想想,你的大仇还没报,现在怎么可以就离开?”影六说。 “啊?什么大仇?”扯紧包袱的苏小昭先是一愣,旋即想起,“对哦,私塾里那群小兔崽子!” 所以前几天还扛着剑,哭着砍着说要报仇,结果转眼就能给忘了是吗? “算了,还是追求梦想重要。我有那么多的故事,要唱给这个世界听,怎么能只顾着眼前的苟且,被仇恨的乌云所蒙蔽!都让开吧,你们这些阻拦命运召唤我的人,都让开……” 影六彻底无言以对了,而旁边的影一按了按眉心,终于也开口:“影卫部的总部在京城,到时我会找影二,他手里还有一些人皮·面具,应该男女老少都有,他或许会给……你想要吗?” “想!”苏姑娘揪住包袱不放的双手蓦地松开,无比响亮应了一声,“我要!” 废话,多一张面具,她就能多一个体验角色,摆脱这单调得乏味又庸俗的生活。到时候想当歌女就当歌女,想卖糖人就卖糖人,想当街头恶霸就当街头恶霸,所以,一时的理想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还是影一有办法。 看着苏小昭发亮的双眼,影六一撇嘴,将书篓挂自己背上,说:“那还不赶紧出门,私塾上课的时间快到了。” 苏小昭一拍脑门:“没错,前日我给他们留下的海量功课,他们肯定做不完,哈哈!小影儿,走,报仇去!” 影六背着书篓叹了口气,无奈地跟上。 ※※ 谢筠一大早就守候在私塾外了。 他拢袖端正地站着,乌云满面。 他心想,肯定是那陆子燮与他不对头,才怂恿公子派他前来,说是让他来考察什么女夫子的才学与为人,若真是有识之士,便替公子代为引见…… 真是可笑!太后在贵族里试行女子入学,也不过才六年,何况是未开化的平民女子,肚里哪可能有多少墨水?要他堂堂雍家清客,跑来这鸟不生蛋的破私塾里听墙角,窥探一名女子,说出去简直要在好友间丢尽了脸面! 于是憋了一肚子气的谢筠,在看清走进私塾的那位“五官艳丽、烟视媚行”的所谓女夫子时,更是差点没甩袖就走。 嗟乎哉!此等长相艳俗的女子,哪里有半分高华气度?当私塾女夫子就算了,还妄想入雍家门下,与他共事?成何体统! 但想了想,谢筠还是强忍下火气。自己是公子门下的幕僚中,资质最浅的一位,此番公子让他前来,想必也是有心历练他…… 唉,那就姑且留下看一看吧。 …… “小姐,学馆外好像有个探头探脑的家伙。”影六蹙起眉,警惕地说。 苏小昭接过他背上的书篓,挎在自己身上,闻言瞥了一眼那人,见他倏地别开了视线,欲盖弥彰地,直愣愣盯着正对面的一棵树…… “随便吧,大概是一个仰慕我的人。”苏姑娘不在意地收回目光,无奈摇了摇头。 影六:“……” 真想掐一掐小疯子的脸皮,看看是不是比城墙还要厚! “小姐,崩人设了。”他用新学来的词说道。 “哦。”苏姑娘眉毛一挑,旋即绷起脸色。 第十九章 话虽这么说,但见到苏小昭走入学馆后,影六还是不敢放松警惕,暗里注意着那看起来一脸鬼鬼祟祟的男子。 学馆内,苏小昭已经落座,旁边是两个一大一小的沙漏,待敲过三声云板后,她便将较大的沙漏翻了过来,沙砾淅淅落下,示意开始上课了。 看着座下有些忐忑的各张面孔,苏小昭用指节敲了敲几案,不疾不徐道:“唔,前日我给你们留的功课……” 一众学童倏地将目光低下,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笔墨:夫子太可怕了,除了背诵的功课外,还要他们计算一串繁杂的数,这过程半分走神不得,居然连他们难得的一日假期都不放过。 苏小昭眼神一扫:“我说的题目,从一依次加到一百,有求解出结果的,呈上来?” 远远隔着篱笆和学馆的窗,在认真观望的谢筠,闻言眉皱起,心下不屑:这种无聊耗时的题目,他用筹算计算下来,恐怕也要半日功夫,何况是这些初入学的稚子。这不是存心为难吗? 二十多个学童里,有约莫七八个上前,而答案计算对的只有三个,苏小昭顿了顿,问:“张虎子,孙于延,穆飞,你们三个算出答案用了多久?” 三人脸有得色,纷纷答道,“回夫子,我算了一个时辰三刻。”“我也是差不多。”“夫子,我用了一个时辰一刻。” 那边谢筠往篱笆前凑了凑,脸上是满满的不信:这么快?怎么可能呢? 然而,学童们却看见夫子的眉头一蹙,似是不满意,随后松开,勉强点了点头:“不错,你们几个用功刻苦,相比之下值得夸赞……倒是其他人,我是让你们劳逸结合,不是让你们玩物丧志。” 一众忙着玩“杀珠子”耽误功课的人都悻悻低头,但听苏小昭说到“老规矩,这是给你们三人的奖赏,谨记再接再砺”时,都纷纷忍不住张望过来—— “你们无须上前。”苏小昭拿出了三只竹蜻蜓,在学童们或好奇或不解的目光中,算好角度,双手轻轻一挫。竹蜻蜓自她手中飞起,在一众孩童的低呼里,准确落在那三人跟前。 孩子们顿时觉得屁股痒痒的坐不住了:那个东西看起来十分好玩的样子,而且,苏夫子每次的奖赏,都意味着与接下来的授课内容相关,这一回好像很有趣? 眼见底下一片蠢蠢欲试的躁动,苏小昭忽地面色一板,敲了一下云板。在众学童惊愣的目光中,她声音沉重而滞冷:“可是,夫子我对你们很失望。真的,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这句话一出,就连不远处柳树旁一直警惕的影六,都忍不住嫌弃地挤起眉眼——听听这什么话,小疯子分明就是只带过他们吧? 可怜一干没领教过苏氏骗局的学童们,顿时听得脸上赧然通红,羞愧不已。 苏骗子脸色沉沉,痛心疾首:“其实这一道题,要算出答案根本不需半盏茶的功夫。而你们,是在用战略上的勤奋,来掩饰你们战术上的懒惰。” 半盏茶时间?不说底下那一帮孩童,就连门外的谢筠都不信地挑起眉,听到她开始讲解起来,他连忙凝起目力耳力,将脸都贴在了篱笆前—— “你们看,要算出这一百个数之和,只要将它们首尾相加,两两配对……”苏小昭举着算盘,一边讲解着,一边噼里啪啦地拨动算盘,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最后,她指着算盘上的答案,“而这样的题目,你们却告诉我,算了将近两个时辰?” 她失望对上底下一片惊讶的目光:“难道你们以为,夫子我会留下如此繁重的功课,刻意刁难你们吗?嗯?” 不是以为,根本就是这样的吧?! 影六被憋得不轻,出门时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分明还历历在目……如今光天化日之下,颠倒黑白虚伪至极,小疯子果然非人哉! 啊!原来是他们自己愚钝,居然错怪了夫子的良苦用心! 这是此刻学馆内所有学童的心声,稚嫩的脸上也愈加羞愧。 苏小昭放下算盘,在学馆的一片安静中,语重心长道:“荀子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投机取巧并非可耻之事,学海无涯,而人力却有限,切记不可一味蛮进……夫子只希望,你们能记住今日这一番教诲。” “我们生于这世上,不过是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就算我们穷极目力,又能看得有多远?就算耗尽余生,又能对这俯仰天地了解多少?”苏小昭重重叹息一声,眼里是令人生敬的睿智目光,“因此我们才更应该寻求捷径,方能在短暂的生命里,到达常人所罕至之处。” “所以,今日在座的所有人都要留堂,可有异议?”苏姑娘眸光深深,最终说道。 影六无聊地叼了一根草在嘴里:看看,这才是小疯子的真正意图!明明心思阴暗行事无耻,却偏偏满口大义故作高深……人生真是寂寞如雪,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看清这小疯子的真面目吗? 当然,他果断忘了当初自己也深陷苏氏骗局的蠢样子。 …… 看不到那群听到“留堂”后,神色既恐惧又期待的学童们,扒着篱笆的谢筠,怔在了原地,久久没回过神—— 如果说一开始见到那苏度娘之时,他便先入为主地怀有偏见,在听到她的提问时,心里更是居高临下的不屑。那么,在她说出了另辟蹊径的算法后,他虽然心里不舒坦,还是勉强承认了,此女确实有几分本事。 可是,他却没料想到,她居然还能从一道算术题中,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一路引申到了生死与求学的玄远之理,洞察而精妙,将那些微妙难言的哲理浅显道来,听得他深感触动,继而心悦诚服…… 谢筠一时心下既愧然又钦佩,枉他自以为敏而好学,但听她这一席话后,才恍然发现,自己岂不就是她口中的懒惰之人? 过往十多年来,他宵衣旰食手不释卷,但其实都不过是在享受现成,嚼那些前人所嚼烂的东西,又何曾想过,不囿于自己的所学所见,去抵达前人不曾抵达的险远之地? 谢筠一时陷入沉思中,直到再次听到云板击响,他才猛地回神,见到座上那女子,将另一个较小的沙漏倒置,朗声说:“课间休息,一刻钟。” 学童们顿时纷纷离座,拿着到手的竹蜻蜓,小跑着到后院里玩闹去了。而苏小昭也搁下书卷,慢悠悠起身要走…… 顾不得再藏身观察,谢筠连忙从篱笆后走出,快步赶至:“姑娘请留步——” 苏小昭闻声停住脚步,回身望去:那个鬼鬼祟祟偷看了她半天的男人? “你是什么人?”她歪头问。 谢筠匆忙走近,用袖口擦拭去额头的薄汗,作揖道:“姑娘,在下谢筠,是雍家大公子府上门客。” 苏小昭微一挑眉,说:“哦?不知谢先生找我何事?” “实不相瞒,我家公子昨日在镇上偶闻姑娘才名,对姑娘的才学钦慕非常,故而今日让谢某前来……这是请帖一封,公子明日将在清雁客栈设宴,望姑娘赏光莅临,公子当扫席以待。”谢筠说。 苏小昭向不远处的影六一瞥,示意他无事,然后才缓缓说:“承蒙雍公子高看了,不过小女一介布衣,不敢高攀,赴宴之事还是免了吧。” 她回绝得直接了当,谢筠抬头望着她清冷的面色,讶然问:“姑娘可是对我家公子有不满?” “谈不上。”苏小昭摆了摆手,侧过身,凛声说:“只是我来到此地后,是苏家三小姐给我了容身之所。据我听闻,前几日派人在山庄纵火意图伤人的,正是雍家,请恕我不能与之同席。” 谢筠一下子涨红了脸:“胡说!我家公子岂会是行此小人之径的人?刺杀的事,分明是公子被栽赃陷害,背后另有他人。” “果真如此?”苏小昭将信将疑道,“可我听苏家三小姐说……” “姑娘,请听我一言。”谢筠愤愤说,“那位苏家小姐虽有恩于你,但她得了疯症也是众所周知的,姑娘与其偏信偏听,不如与我家公子一见,便可知公子为人如何。” 沉吟片刻,苏小昭叹气道:“既然谢先生如此笃定,倒显得我一叶障目,有先入之见了,请先生见谅。” 闻言,谢筠也缓下面色,只是心底不由暗骂那苏家三小姐,不仅是疯,还愚蠢十足,镇上的人被那晋斐白混淆视听,不辨是非就算了,那苏小姐都被当枪使了,居然还拎不清,非认定是公子派人刺杀,尽给他们添麻烦…… 只是,原先他们还隐约有几分猜疑,那苏小姐是否有刻意从中推波助澜,但如今听这苏度娘一说,看来确实是他们多想了,那苏小姐不过是因为愚钝,才如此作为罢了。 正想着,谢筠又听到面前的女子说:“不过,纵然没有此事,恐怕小女还是不能如先生所愿,为雍公子谋事,先生还是请回罢。” “且慢。”谢筠叫住转身要走的苏小昭,满脸不解,“既然并无龃龉,姑娘为何不愿见公子?”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从少女口中发出。 “不知,谢先生可曾听说过一句话……” 初春的阳光色调恬淡,落在少女纤瘦而挺直的背影上,如秀山迤逦,恰好一阵风吹过,将她宽宽的衣袖和下摆拂起,如灰色的蝶翼般猎飞。 她半侧过脸,光影勾勒出清美的轮廓线条,映得她的瞳眸,和翕动的唇瓣格外鲜明: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 女子的背影远去,身后,是呆在原地的谢筠。 以及—— 在树后噗嗤一声笑出的影六。 原来小疯子挪动了半天,就是为了最后摆好角度卖脸卖剪影?! 第二十章 私塾一谈之后,谢筠只觉片刻也等不得,于是匆匆上了马车,就往回赶去。 早上出门时,谢筠还心不甘情不愿,认为公子特意派他前来,考察这位私塾女夫子的品学,实在是小题大做,有失身份。 但如今,他满心满脑都只剩下对苏度娘的惊叹与折服,反倒十分羞愧自己来得鲁莽,礼数远远不够周全。 这样身怀大才、风骨凛凛的名士,就该公子亲自登门造访,才不至于怠慢…… 谢筠胸中回荡着她离去那一幕的震撼,以至于一进门,看见堂中坐着的公子,便迫不及待地上前。 他顾不上行礼,激动道:“公子,那位苏姑娘实在是非凡之人,只是她胸怀广阔,不慕名利,望公子能礼贤下士,收罗人才!” 一旁的陆子燮讶然说:“难道那位苏度娘,果真如此才华超众?” 没想到,竟然连向来倨傲不恭,总是与人作对的谢筠,都会对她赞誉至此? 谢筠用力点头,当即将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悉数向雍和璧说出…… 最后,他脸色郑重道:“公子,任由此女埋没于乡野间,实在是可惜。公子求贤若渴,更应该亲去访聘,将她招纳至雍家门下!” ※※ 私塾内,大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子也漏尽了。 苏小昭放下书,在众学童忐忑又害怕的目光中,一双剪水桃花眼微微上扬,眼中一霎波谲云诡:“好了,惩罚时间到……” 馆内倏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唔,其实今日我给你们讲的《孔雀东南飞》,民间还有另一种说法……” “不许捂耳朵。”苏小昭幽幽的声音响起。 几个吓得已经下意识捂住双耳的学童,顿时扁了扁嘴,放下了手—— 不要听,不要去听夫子说的话! 那次在夫子的“惩罚”后,每当他们读起《桃花源记》时,都要被吓得险些哭出来的经历,不要再来第二次了!! 二十来个学童寒毛颤立,不约而同地,拼命将注意力转移到窗外或是叫着的黄鹂上,或是摆动的柳条上,或是变幻的白云上…… “故事发生在刘兰芝‘举身赴清池’,而焦仲卿却因为顾虑重重,久未赴约之后……” 然而下一刻,当女子极具穿透力与感染力的声音幽幽响起时,哪怕心脏被恐惧攥紧,他们还是忍不住心底那一丝隐秘而可耻的好奇,全都微竖起了耳朵…… …… 守在馆门外的影六,已经熟练地捻起两枚软草塞入耳中,心中恶意满满地想着:要是刚才那叫什么谢筠的留下来,看见了这一幕,大概会露出彻底幻灭的表情吧? ※※ 于是这一日,镇子里的数户人家都发现,自家皮实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娃子,从私塾回家后,居然深受诗词熏陶,一边背诵着《孔雀东南飞》,一边潸然泪下,像是为诗中那段感人肺腑的故事触动…… 众人感慨,看来私塾那位新来的女夫子,果然是善施教化啊! 一来二去的,就连城西地主家的赵家小霸王,也被父母敦促着赶来了私塾上课。 要说那小霸王赵琨,本来是压根不想念书的人,但近来小霸王却甚感寂寞……以前但凡他出门吆喝一声,立即便有三五成群的伙伴响应而来,时不时地,还带人去和杨硕那死胖子来一架,小日子说不出的自在。 但现在,昔日呼前喊后的跟班们,都跑私塾念书去了,这下子他就连去王屠户门口撒个尿,都没人帮忙看风。这就算了,可昨天私塾休假,他去找跟班们玩,却看见大家都在玩他不懂的“杀珠子”游戏。 于是小霸王有点失落了。 以至于父母提出让他上私塾时,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抵触,扭捏了一阵子,便半推半就地背上书篓,去私塾报到了。 至少得弄清楚,他们都在玩什么东西! 入到私塾时,赵琨终于见到伙伴们天天挂在嘴边的女夫子——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衣,正低头坐在案后。除了她的长相比他家门前的桃花还要娇艳,一脸不苟言笑的清冷,与其他夫子并无二样。 怎么看,都是一个乏善可陈的私塾夫子。 “赵琨啊……”听到他的名字后,那女夫子眼睑一动,睫毛扬起,看过来的目光似乎有一丝异色。没等他看清,女夫子已垂眉敛目,淡淡点了点头,让他坐在杨硕旁边的空位上。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一时圆眼瞪圆眼。 苏夫子不疾不徐说道:“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杨硕,新同窗若是对课业有疑惑之处,你需多加提点。” “是的,夫子。” 出乎赵琨的意料,向来目中无人的胖子死对头,居然喏喏应了声,看起来很是乖巧。 苏小昭满意点头,然后说:“今日是论辩课,正所谓明思方可善辩,那么,以友好和睦为题,我先出题对你们考察一二吧。” 哼,谁要和那个胖子友好和睦?小霸王心中正不忿,就听那夫子出声道:“杨硕,赵琨,张虎子……”她陆续点了八个人出来。 苏小昭往地上虚划一笔:“假如这有一条河流,你们八个人都要到河的对岸。现在只有一艘可载两人的船,而你们八人中,只有杨硕,赵琨,和吴松三人会划船。” “那么,问题来了。”她眼光凉凉地一瞥几人,“孙于延与鲁二栓,是杨硕的人,穆飞与刘元贺,则是赵琨的人……若是赵琨不在,杨硕就会杀了穆飞和刘元贺,反之,若是杨硕不在,赵琨就会杀了孙于延和鲁二栓。”她比划手刀讲解着规则。 “而吴松不在的时候,张虎子就会咬死所有的人。” “!”赵琨顿时周身一冷——屁!这题目哪是友好和睦?分明是心狠手辣! 为什么这夫子这么可怕?! “问,现在你们要怎样做,才能让八个人都安全渡河?”她幽幽问。 旁边,委屈巴巴的张虎子一努嘴:为什么他要咬死所有人?好吧……夫子说咬他就咬。 ※※ 下课后,苏小昭浑身舒泰一伸腰,从学馆内悠悠走出。 “我说,小姐你真的不是在误人子弟吗?”影六满脸的一言难尽。哪有私塾夫子会给学生讲鬼故事,还出如此凶残的题目? “唉,尔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苏小昭叹气。 “喂,你……” 她抬眸一瞥,说:“我怎么了?科学研究表明,用鬼故事和悬疑题,可以更好地开发儿童的幻想智力,你不知道吗?” “谁会知道这种事情啊?”影六不忿道。 苏小昭扬了扬眉,正要说话,忽然一阵扬扬悠悠的琴声传来—— 她站定,侧耳听了一阵,神情极为认真。 在影六以为她听得入迷之时,却见她忽而一笑,笑容阴阴测测的:“呵,居然……比我弹得好听。” 影六眼角一跳:南宛国真的还有人能弹得比她差吗? 她干嘛一副嫉妒的嘴脸? 然而小疯子把书篓往他怀里一塞,就往琴声传来处跑了过去。 “不会又要闹事吧?”影六十分头大,连忙也跟了上去。 转角处,苏小昭忽地停下,视线落在远处的亭子里,眼中掠过一抹意味深长。 影六也好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随后微一怔:亭中抚琴的男子,正是雍和璧。数名幕僚站于其后,最右边的是昨日见到的谢筠。 亭子下,抚琴的男子眉眼低垂,指间琴声淙淙流泻,行云流水般的闲适…… 薄薄的暮色里,面容矜贵清雅的贵介公子,如玉树琅琅,神情间谦而不卑,令人一见之下极易心生好感。 “他该不会……真想招揽你吧?” 影六楞楞说着,一瞬间觉得十分的荒唐。 如果说晋斐白一派和其他势力,都是想夺取顾家传说中的那件信物,借此倾覆朝局。那么,以太后为首的雍家,就是一直想铲除顾家,让这个不可控的因素,永远不会现世。 而现在,雍家大公子居然想招揽他家小姐,为雍家效力?开什么玩笑? 影六摇了摇头,但旋即一想,有什么事是小疯子干不出来的?如果她真的一时兴起,以堂堂顾家后人的身份,跑去给雍家小子打杂跑腿,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没等他纠结完,就听到苏小昭若有所思的声音:“我知道了,他弹得比我好,或许是因为他的琴比我的琴好?” 影六禁不住翻了个白眼,琴技差还能赖琴了? 不过他还是开口说道:“雍和璧的那把琴,确实是好琴,是极负盛名的名琴‘疏谷’。但更有名的,是雍和璧的精湛琴技。听说他的琴声可引来鸟雀驻足,一直被传为南宛国美谈,今日一见,果然是真的。” 闻言,苏姑娘眼巴巴盯着男子手下的琴,喃喃道:“唉,好想在放弃学琴之前,试试他的那把琴,说不定真是琴的原因呢……” “为什么不学了?”影六有些奇怪,小疯子可不像是轻易放弃的人。 苏小昭恹恹说:“我的人设不能和他重合嘛!” ……这算什么理由? 影六有些无语,随即又说:“不可能的,据说雍和璧对‘疏谷’极为爱惜,从不会借与旁人。他不会让你碰那把琴的。” “这样啊,”苏小昭有趣地一弯唇,忽而打了个响指,“接受挑战!” 又来??影六一愣,便见她已经迈步走出。他往前跟了几步,踟躇一会,还是停下来,不远不近地,看着她走入亭子里。 雍和璧身后的幕僚垂手而立,并没有制止她入内。 于是苏小昭一路走近,最后站至他旁边,仅隔着两步之遥,低下头,认真观察他抚琴的指法。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手。 苏小昭很难不去分心注意到这一点。他的骨节纤长而秀雅,指腹温润,没有一点儿老茧,连指间的纹路都是清浅细腻的。而此刻,玉白的手抚在沉黑的琴木上,衬显得愈发鲜明,像是一件上好的艺术品。 她站在他身边低头,微风拂过时,便嗅见一丝浅淡的木香,若有若无,气息干净而醇和,不是时下贵族男子流行的熏香。 一如他此刻的琴声,淡如清风,雅若流云。 连她走过来站了许久,也没有惊动他分毫。男子依然眸光不动,垂目从容抚琴——轻摘、细剔、慢抹、柔撞,琴声宛如石上泉声山间流水,从他指间流泻而出,亭子的飞檐上,已经悄然停落了数只鸟雀,鸣声似相和。 一曲终止,男子双手按上琴弦,才终于抬眸,看向一旁拍掌的女子。 “苏夫子。”他淡淡看来,语调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是我。”苏小昭点了点头,“伯牙鼓琴遇知音,公子这一曲‘高山流水’,技艺实在高妙,我也不由和这鸟儿一样,被琴音引来。” 然而不等他开口,她继而又可惜摇了摇头:“只可惜,细听之下,却发现公子琴音,不入我耳。”她叹气就要离开。 “放肆,公子琴技乃南宛国之首,你怎敢在此大放厥词?”他身后的一名幕僚皱起眉呵斥道。 雍和璧抬手止住他的话音。 “不足之处,可否请苏夫子详细告之?”他的声音不愠不怒,带着天生的温雅与厚沉。 苏小昭回身,说:“公子虽琴艺高超,但却太过着意追求清丽淡雅,反而失了琴意。下一回,若公子弹的是破阵曲,我或许还会来一听。” 她的意思是,他本就不是寄情山水之人,因此这高山流水,便失了韵致? 破阵曲吗…… 雍和璧眸光微动,起身一揖,说:“还请苏夫子不吝指教。” 苏小昭略一沉吟:“唉,琴音本来需得不凝滞于万物,才可浑然天成。所以弹奏高山流水一曲,心境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 “但我听公子琴声,却是久经势力纷华,点染已深。所以,公子弹奏的高山与流水,在我听来,有其形而无其神,不过是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实在不足入耳,公子以为呢?”苏小昭声音朗朗徐徐地说。 “尘里振衣,泥中濯足……”雍和璧默了半晌,最后对她深深一揖,“苏先生所言极是。” 听这一句,幕僚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知道这算是公子诚心承认她了。 不过能听琴声而辨其人,这位女夫子果然是不俗之人啊! 谢筠钦佩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向往地说:“若是有幸能听苏姑娘一曲,便无憾了吧。” 哎呀,苏姑娘双手一摆,羞涩自谦道:“哪里哪里,我琴技疏浅,不敢在先生们面前献丑。何况,我又并没有带着琴在身边……” 噫!虚伪!再虚伪一点! 影六肉麻得全身抖了抖,恨不得冲过去摇着那人的肩头,问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说了多可怕的话!! 他们根本没见识过,小疯子写的字有多丑,写字前说的话就有多忽悠人! …… 那边,雍和璧刚从她先前的话中回过神,听到两人这一番话,淡如水的眸子里,也不由得露出意动。 他的琴艺在南宛国从未逢对手,原以为此生曲高和寡,却不想今日得逢一名年纪尚轻,却造诣高深的女子,若能一聆琴音,便是他今生大幸了。 “苏先生。”他眼底泛起涟漪,目光至诚,“若是苏先生不嫌弃,可否以‘疏谷’弹奏一曲,让我得偿此生心愿?” 苏小昭迟疑了一阵,最终无奈一叹:“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跳进小疯子挖的坑里?! 影六痛极捂脸——小疯子不会真的想当众弹琴吧?这样肯定会崩人设的吧? 可是,以小疯子对她设计的人设的偏执,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毁掉呢? 但她要是把手搁了上去,那怎么想都是死局了吧? …… “苏先生,你的小厮怎么在那边坐立不安,走来走去的?”有幕僚不解问。 苏小昭在琴前坐下,正抬起双手,闻言往远处瞥了一下:“哦,让大家见笑了,那小厮每次见我要抚琴,都是这般情不自已的。” 第二十一章 手腕微曲, 指尖翩翩若举, 一个如鹤翅初张,将翱将翔的起手势——和雍和璧的别无二致。 众人屏气凝息, 生怕惊动这“仙鹤”的振羽而将鸣! 苏小昭想了想, 收回手, 潋滟的桃花眼掀起, 婉声说:“要知道, 万物有灵, 琴也如此。所以, 一首好的曲子, 不是用手去弹, 而是用灵魂去与琴灵共舞。” 众人憋着的气猛地吁出:人家是私塾夫子,习惯性唠叨两句,也是常事,常事。 “苏先生说的极是。”“确实如此。”幕僚们汗颜地应和道。 “好了,接下来,请诸君保持安静,听我一首《千山鸟飞绝之笑傲江湖》……” 咦?这是什么曲子?名字是什么含义?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苏姑娘再次将手抚上琴面——开弹。 啦、唆、咪、唻、哆…… 唻、咪、唻、哆、辣?…喇?…旯?… 亭子里的人集体僵直。 一个幕僚不相信地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再揉了揉自己老年昏花的眼睛。 然而, 不管怎么揉, 眼前都是一副少女极其困扰地摁着琴, 手指左挪挪右腾腾, 怎么也找不准音的画面。 在所有人僵滞的视线里,少女粉唇微抿,眼神坚毅,抬起手,重新一按一拨——啦! 就是它,终于出来了! 苏小昭满意一点头,尾指高翘,愉悦地去找下一个音。 一声破了音的“啦”蓦地惊醒亭中的人。 一声破了音的“啦”蓦地吓得飞檐上的肥鸟小腿儿一滑,“嘎嘎”叫着,夹翅飞走的背影如同逃难。 原来……这就是千山鸟飞绝…… 去、去她娘的万物有灵!!! 他们现在仿佛看到公子的名琴“疏谷”,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喉咙,压在琴台上,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不远处的柳树下。 早在小疯子的琴声一响起时,影六的脸上便被羞耻到崩溃的表情占满,随即他长呼一口气,掩耳盗铃自暴自弃一般,捂紧了双耳。 救不回了,这回人设真的救不回了。 任她舌灿莲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也不可能在如此触目惊心的场景下继续忽悠人了。 …… “大胆,竟敢如此羞辱我们公子!” 谢筠最先怒声呵斥,怫然变色。 这女子是他力荐给公子的,万万没想到竟然被她借机羞辱,经此一变,他只有事后以死谢罪于公子了。 苏小昭恍若未闻,手下动作不停。 “放肆!”一名武士勃然大怒,刀已半出鞘。 见状,影六身影一动,就要冲过去救人,然而一只松子却不偏不歪地,正砸中他后脑。 影六回头,看见树上一个黑色身影微俯下身,正是影一。 他怎么来了? 影六正讶异,便见影一向他做了个“等待”的手势。 还等什么等?再等下去小疯子就要被祭琴了吧? 影六憋了满满一肚子的吐槽,此时见到影一,顿时就忍不住了:“小疯子这回要是还能颠倒事实,我就把自己也给倒过来,绕着山庄溜一圈!” 话虽这么说,但反正有影一在,他便也姑且放下心,转头看起亭子里的状况。 那武士怒而拔刀,脸色微冷的雍和璧也没有阻止,只是眸光深深,注视着坐在琴前的少女。 听到利刀出鞘的金属碰撞声,苏小昭终于一抬眼梢,掠过来的眼光薄而利,宛如一道刀剑的锋芒,竟令得正在气头的武士都一愣。 她的这一曲,绝不允许被任何人打断。 所有人都能从她身上看出这个执念。 “这小疯子……”影六对她是彻底无奈了。 她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事儿,之前洋洋洒洒说了那么一大堆,演了这么久,终于将琴骗到手,看来不论如何,她都要弹完她所谓的最后一曲“绝唱”了。 见亭里的人再无动静,强忍着怒火等她弹完,苏小昭低头,继续一个音一个音地往外蹦着…… 这女子!这女子! 众人吹胡子瞪眼的,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面前的女人了。 明明听其琴音如宰公鸭母猪,观其神容却如奏绝世之曲……何其的厚颜无耻! 居然敢说公子的高雅琴曲,如同尘里振衣,泥中濯足,那她现在压根就是在糊泥巴里打滚了吧??? 可是没有公子的吩咐,他们只好忍气吞声眼睁睁等着。 最后一个音落下,苏姑娘终于收手,站了起来。 “姑娘该给我一个解释了吧?”雍和璧缓声说,一双如水中洇墨的瞳眸静而冷。 苏小昭偏了偏头,问:“公子以为是我弹的好,还是你弹的好?” 嗟乎!实乃无耻之尤!——这是此时所有幕僚的心声。 “哦?姑娘以为呢?”雍和璧淡淡说。 苏小昭笑起来:“当然是我弹的好。” 她转头,对身后一众躁动的幕僚说:“诸位先生稍安勿躁,我此举并非是对雍公子不敬。公子以名士之礼待我,我又怎么会不识好歹呢?” “只不过,我并不属意庙堂之事,只想苟安于市野,想到难以报答公子的知遇之恩,才借弹琴之事,点拨公子一二。” 众人面色皆一愣,连眉目冷下的雍和璧,也怔了一瞬。 “我说我弹的好,是因为我来时,站在公子身侧许久,公子依然不为所扰,琴声纹丝不乱。可是,公子能泰然处之,是因为对自己的琴技有信心……而我方才弹琴之时,有文人质疑于我,有武者拔刀向我,举目无一人信我,我却不动摇分毫,将曲子弹奏至最终。” “敢问公子,若是千夫所指,举世皆非之,公子行事可还能不受侵扰?” 一众幕僚纷纷瞠目,陆子燮抬手抚了抚须,赞叹点头:他早就和公子说过,公子行事太过顾虑名声,以至于束手束脚。虽说公子有他的忧虑,但要跟着太后做改换朝纲之事,太过谨慎未必是好事。想不到这女子在第一次见面,居然就能直指公子软肋。 见到雍和璧神色微动,苏小昭颔首说:“所以公子以为,相比之下,孰高孰低呢?” 雍和璧沉吟了一阵,作揖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我确实,不如姑娘。” 树下的影六一口呸出含着的甜草:小疯子明明只是脸皮比城墙厚,才没被众人的目光刺穿而已吧? 苏姑娘目露欣慰,又继续说:“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愿闻其详。” 苏小昭眨了眨眼,说:“我确实不会弹琴,可是,伯牙在岩下鼓琴,闻声而来且能道尽曲中意境之人,也不过只是个山野樵夫。一个是奏曲人,一个是识曲人,你们又以为,孰高孰低呢?” 幕僚们想了想,答道:“如此说来,倒是两者不相高下……” “非也,还是我高!”苏小昭下巴微扬说道。 众幕僚:“……” 影六:“……扑哧。”小疯子果然半点亏也吃不得。他压低了声音,朝树上的影一说:“我怎么忽然觉得,这样的小疯子好像还有点可爱。” 果然小疯子说得对,人类最纯粹的快乐就是幸灾乐祸了,尤其当幸灾乐祸的对象,还是顾家多年的老对头时。 那边苏小昭开始振振有词:“如果是在寻常百姓家,那么两者之间,确实无高下之分。只不过,雍公子并非我等市井小民,便不可等量齐观了。” 她说:“真正的上位者,最重要的从来不是自身才能的多寡,而是可以集天下能人以驱策,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然而。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前者至多只能成为人人称道的名士,但后者,若是时机妥当,却可成为割据一方的枭雄……如此,公子以为孰高孰低呢?” 话音落下,满亭的寂静。 众人面上终于露出动容之色,陆子燮更是上前一步,激动低呼道:“公子。” 雍和璧微一点头。 他知道众人激动的缘由。因为面前的女子,不正是太后一直寻而不得的、那个位置最合适的人? 如果说,原先他还只是看重她的才华,想将她收为己用,那么现在,他便是刮目相看,觉得她不该屈居于门客之位。 一场弹琴的闹剧,这女子在其中所展现的,却是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心性与智慧。 先是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惊人胆魄与坚韧,作为太后想要选擢的第一位女官,必然会遭受多方质疑,种种诘难,非此心性不可居其位。而后来的伯乐与千里马之论,更是可见此女运筹帷幄之大能,足以周旋于风雨欲来的官场。 这样的女子,若能在官场多加历练,假如时日,必然可以成为太后最能依仗之人…… 见到众人神色变幻,苏小昭只当是将他们都唬住了。于是微一作揖,火速撤退:“既然公子已有所悟,我便算是报答这一番知遇之恩了,就此告辞罢。” “苏先生。”“苏先生……” 众人开口留人,想起先前对她的误会与恶意,心中深感愧怍。 声声挽留中,少女背对着众人站定,像是踟躇一般,脚下挪了挪,又侧了侧。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从她口中发出。 傍晚的阳光色调昏黄,落在少女纤瘦而挺直的背影上,她没有出声。少顷,一阵风吹过,将她宽宽的灰衣吹起,如蝶翼般猎飞—— 她半侧过脸,轻轻启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前路险远,望诸君珍重。” …… 亭子里,众人眼眶微热,久久一声嗟叹。 谢筠举起袖沾去眼角泪花,沾着沾着,忽而想起,这一幕,似乎有点儿……熟悉? 第二十二章 “无懈可击!” 回到阵地的苏姑娘, 打了个响指如是说。 影六凑过头来, 也不得不钦佩道:“小疯子你还可以呀,为了骗雍和璧的琴, 居然事先想好了这么多借口。” 原来她一开始站到雍和璧身旁, 就是为了后面能与他比较的事? “胡说什么呢?只有打破了花瓶之后, 才有说谎与圆谎的必要嘛。”苏小昭说。 影六楞了一会才猛地反应过来:“等等, 你的意思是, 你一开始根本就只是贪玩去骗琴, 至于后来扯到什么千夫所指, 什么伯乐千里马的, 这一大堆道理, 都是你弹了琴之后才想出来的?” 苏小昭耸了耸肩,不说话了。 影六顿时气得眉毛一拱,亏他还以为,她是有万全的准备,才会去以身犯险的,敢情她压根没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影一,你说说这小疯子……”影六愤愤抬头望向树上,话音却一滞:咦?树上没人? 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大影儿?他也来了吗?”苏小昭伸长了头去看。 “刚刚还在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了。”影六挠了挠脑袋, 不解想着。 “啧, 男孩子忽然消失找不到, 就不要问东问西了, 这是人生经验。”苏姑娘语重心长道。 说完她欢快地转身走了, 声音远远传来:“说起来,用了名琴之后,我果然弹得有进步了呢……” 影六也不再多想,连忙跟了上去:“我觉得,以后该叫你‘苏大忽悠’!” 说起来,小疯子做事就从来没有顾及过后果吧?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可她似乎就是有亡羊补牢、挽危厦之将倾的奇能…… “什么呀,明明是你们人类应该好好自我反省一下,不堪一击的逻辑体系,简直像一个漏洞满布的系统。”苏姑娘提着裙角蹦蹦跳跳的,“不,比这还更糟糕。因为很多时候,你们的大脑还会帮着欺骗自己……就像包裹着致命病毒的伪细胞一样,只要抛出一个用语言去包裹的入侵念头,让你们自己去深思,去反推,然后,你们就会被自己的大脑给欺骗了。” “所以说,真正的大骗子才不是我,明明是他们的脑子。”苏姑娘最后总结道。 ……小疯子又在说没人听得懂的话了。 影六撇了撇嘴,心想,反正以后千万不要试图去理解小疯子的鬼话,不要去深想,不要去反推,这就对了! 看着前面暮色下,少女跳着去踩河边卵石的身影,影六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影一曾经说过,能做到她这样随时自圆其说、不露马脚,若不是亲身经历过,就是心性极其缜密,那个时候他还不相信…… 他的脚步顿了顿,一个念头忽而冒出:假如,小疯子想骗所有的人,也包括他们的话,那么他们,又是否可以看得出来呢? 那么,影一想让她回京城,会不会也是因为…… 在他站定思索的时候,前头的少女也突然停下。 她侧过身,扬起唇问:“小影儿,你帮我看看,是这个角度好看一些呢,”挪了挪,“还是这样好看一些?” “……哪个都行,反正都一样。” “嗯?这么嫌弃的语气,意思是都一样好看,还是都一样难看?”阴测测的语气。 “说了都一样。” 他撇嘴说完,晃了晃脑袋,脚步也抬了起来:算了,不管怎么样,小疯子都不过是贪玩的小疯子。她要是能一直这么快活,就怎样都好。 ※※ 风和日丽,春暖景明。 这一日,是苏夫子口中所谓的野外活动课。 二十来个学童叽叽喳喳地奔跑在河边,树下,田野里,而苏小昭和影六,在松软的土地上相对而坐,手里结着花环,脚下一丈,是一条水光涟丽的溪流。 每过一会儿,就有学童们跑过来,兜着一堆采来的野花,倒撒在她跟前,红扑着小脸蛋等她一句夸奖的“乖”。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野外活动课,苏夫子说,这堂课没有经书背诵,没有算数,也没有论辩,只要他们仔细观察大自然……学童们蠢蠢欲动又惊奇无比,他们可没有听过什么野外活动课,一直以为的授课,都是在沉闷的学馆里坐着,摇头晃脑地背书。 哪可能像现在一样,撒着腿丫子在田野里奔跑。 “都过来,别玩疯了。”苏小昭拍了拍手,正色对所有学童说,“待会谁提问的问题最好,花环就奖赏给他,知道了吗?” 学童们应声后,一窝蜂地兴奋跑散开去。当然,有看到漂亮的野花,还是得摘下来给夫子送去的。 “你这样真的不是在偷懒吗?哪有什么野外活动课的说法?”影六一边低头结着花环,一边说。 春日和煦的阳光暖暖照下,微风拂面,苏小昭闲适地伸了个懒腰,将身旁一堆冒尖的野花扫开,双手撑地后仰着,说:“说的对,我可是要偷懒的,接下来的花环就交给你了,反正我都教会你结法了。” “你……”影六气结。 “好吧,公平起见,我挑出好看的花递给你,你来结。”苏小昭建议道。 这哪儿公平了? 影六拿过她搁在手心里的小花朵,郁闷地结了起来。 见状,苏小昭伸出手指,一戳少年鼓起的面颊:“难得出来踏春,以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给我开心起来。”弹性结实的触感甚好,她又戳了戳,“这样吧,等你结好这个花环后,我给你变一个魔术。” “魔术?”少年的好奇心被挑起。 就是她说的那个奇幻大陆的魔法,像火球、冰箭、风刃之类的吗? 于是影六不再怠工,手下动作飞快,很快第一个花环就出来了。 苏姑娘接过来,先是臭美地戴在自己头上,左看看右看看,找不到镜子或水面等可以反射影像的东西,于是回头吩咐道:“小影儿,睁大眼睛。” 她稍凑近,在少年乌黑的瞳眸里瞅了瞅,十分满意。 “好了,你要变什么魔术?”影六让开身子,然后好奇问。 苏小昭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猛一拍手掌: “听令,召唤影一!” 空气中默了一瞬。 下一刻,一个黑色的身影倏地掠至,立在岸下溪流的一块岩石上,微仰起头,朝岸上俯下身的苏小昭看去。 “咦,影一,你还真在呀。”影六说。 不过这算是什么魔法?分明是在诓他! 影一点了点头,动作有点无奈。既然她与雍家的人打交道了,那他自然要跟随着,保护她。 苏小昭笑了笑,将花环抛下去:“呐,送给你,戴着玩吧。” “……”影一低头看着接住的花环。 五颜六色的,霎是明艳抢眼……一旦戴上去,他就不是“影卫”了。 影一默不作声地,扬起手,将花环往岸上抛回,随即消失在两人眼前。 “哎呀,我送的东西他居然不要!”苏姑娘扼腕一叹,“算了,我就爱看他那无欲无求的小造作。” 影六:“……” 这时,一个学童跑了过来,苏小昭当即脸色一敛,回过头。 “夫子,我想问一个问题。” 苏小昭冷淡点头:“嗯,说吧。” 学童举起手中的一盆小盆栽:“夫子,为什么它会长歪了呢?” “因为花花草草都有向光性,若是长时间受到光照不均匀,为了获取更多阳光,它就会十分努力地,把枝条伸向阳光。”她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出枝条的切面图,“你看,它们体内有种叫生长素的东西,被阳光一照,就会游移到背光一侧,生长素一多,背光一侧就会长得比向光一侧快,所以枝条就会变得弯曲……” 影六满脸纳闷:明明说前面的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加上后面乱七八糟的。 果然,学童困惑地挠了挠腮帮子:“夫子,后面的我听不懂。” “没事,以后你长大就会懂了。”苏小昭说。 并不是啊,长大了也不会懂的吧?影六无语地想着。 “好了,我说完了,你从哪户人家里拿过来的,立刻给我放回去。”苏小昭板脸训道。 “啊呀,知道了,夫子。”学童吓得飞快跑开了。 过了一会儿,杨硕颠着胖胖的身子跑了过来:“夫子,孔圣人说的两小儿辩日,最后答案是什么?” 影六眉尾抽了抽,圣人都不知道的问题,他也真敢开口问。 “哦,答案是太阳在午时比较近,清晨时比较远。”“为什么,夫子?” 苏小昭又信手画了个圆球体:“清晨的太阳之所以看起来大,是因为太阳的角度低,光照需要穿过地面上较长的大气层……” 许久,“咦,那夫子的意思是大地是圆的?”“嗯,这么说吧……”又许久,“可要是圆的,我们不就掉下去了吗?”“嘛,是因为还有一种东西叫万有引力……” 最后,小胖子虽然一脸糊涂,但还是挫败地跑开了,到处和伙伴们嚷嚷道:“你们知不知道,苏夫子她什么都知道!真的,我刚才使劲问都问不倒她,不信你们去试试!!” 影六很无语,原来那胖子是故意的! 苏小昭支手一撑下巴,百无聊赖:“死胖子,要不是我要维持百问百灵的度娘人设,哼!” 影六转过头,也托腮望着苏小昭:小疯子居然还能如此有耐心,真难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过…… “你那些答案,听起来也太不靠谱了,该不会又是你故意误人子弟吧?” “是啊。”苏小昭凉凉一瞥,递过一朵花,“毁完他们的人生观,现在就要接着毁掉他们的世界观,一步一步戕害他们的灵魂,这才是复仇的终极奥义:以我的睿智,来使敌人孤独并痛苦。” 影六接过花,低头结着:“我才不信你什么都知道,一个人哪可能学得了这么多东西。” 苏小昭再递花:“不一定,等你呆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却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只能呆在房里,对着一堆书的时候,你也会懂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完全可以通过流水线生产出来,一个模子盖下去,都是一样的。” 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影六似乎能感觉到,她的身周太过安静了。他不自在地抬起头,努力找个话题:“唔……流水线是什么?” “就是我递给你花,你负责结,别废话。” 第二十三章 在小胖子嚷嚷开后, 果然许多学童也纷纷效仿, 三不五时地,就凑到苏夫子跟前, 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或是捉住一只蟋蟀, 或是端着一个鸟窝, 或是从泥地里挖出几块不知名的根茎, 他们俨然将这件事当成一个挑战, 仿佛若是问倒了苏夫子, 就可以成为小伙伴中的英雄。 又一次, 一个学童拎着正活泼挣扎的田鼠的长尾巴, 铩羽而归时, 苏小昭的脸色已呈现发黑趋势,乌沉沉的,快要绷不住了。 影六憋住笑意,一面结花环一面说:“小疯子,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多久。” “闭嘴,没有人能破我苏度娘的无所不知形象!”苏小昭沉声说。 “夫子夫子……” 苏小昭回头,看着面容稚气可爱的张虎子,脸色和缓:“嗯,你说吧。” 这才是认真问问题的好孩子。 虎头虎脑的男孩眨了眨大眼, 困惑问:“夫子, 我是从哪里来的呢?” “扑哧。”影六忍了忍, 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苏小昭面容如春风般温和, 抬起手, 捏了捏男孩的柔软面颊,说:“乖~男孩子家家的,不要问我这种问题,耍流氓呢你?回家问你爹去。” 张虎子委屈地一扁嘴,泫然若泣地跑开了。 “你不是才说了不能破功吗?”影六说。 苏小昭无所谓道:“没事,形象什么的,在虎子面前随便崩,他感觉不到的。” 影六:……这样说虎子听到了会哭得更厉害的吧? ※※ 这一日野外活动课的最后,二十来个学童坐作了一团,乖巧地等苏夫子选出问题最有趣的提问人。 最终胜者是孙于延,他提出了一个观察到的关于蚂蚁的问题。 在将花环给腼腆的男孩戴上后,苏小昭击了击掌,以替代敲云板,就胜利者的问题,对众学童展开说: “在自然界中,蚂蚁是一个拥有无可比拟的高度纪律性,和绝对忠诚度的种族。在蚂蚁国度中,一个蚁巢里只会有唯一的蚁后,其余的则被分为雄蚁,兵蚁,和工蚁。我们先来说工蚁的职责……” …… 于是,当谢筠奉公子命令,前来找到苏小昭,听到的便是她与学童们的这一番话—— “夫子,在蚂蚁的国度里,可以称王的都是蚁后吗?” 苏小昭颔首道:“没错,在大自然的一些种族中,比如说蜜蜂和蚂蚁,它们唯一的王都是雌性,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咦?可是我们历史上的皇帝,一直都是男人呀。”另一学童说。 “那是因为,世人眼光大多会被世俗所局限。若是我们放眼整个自然界,就会明白我们的许多认知,都是十分狭隘的…… 时移世易,一切谬误与偏见,总是会慢慢被纠正的。”她说。 谢筠一开始是惊讶于她说的什么蚂蚁国度,但听到后来,却不由沉默深思:他想他现在大概可以明白,为何公子用尽心思,想将这名女子举荐给太后,而不是收归到自己门下。 若是太后能听得这一番话,想必会甚为宽慰吧? 他思索了许久,待到一众学童离开,才迈步走出,来到苏小昭面前:“苏姑娘,我家公子想邀请姑娘,到清茗馆一叙,不知姑娘可否拨冗一见?” 见苏小昭脸色踟蹰,谢筠复又说道:“公子说,是想以朋友的身份,与姑娘清谈。” 苏小昭想了想,点头答应。 谢筠一喜,正要为她引路,却听她一声:“等等。” 他回头,看见她手上捧着一个花环,递过来说:“小女身无长物,只能以这个花环相赠,算是上次一事我给谢先生赔罪了,可好?” 谢筠一愣:“赔罪?” 苏小昭点了点头,说:“对呀,那日在亭子里,我佯装冒犯雍公子的举动,当时一定让先生很为难吧?” 少女耐心地抬手举着花环,等他收下。 “没……没有的事。”谢筠不知怎么的,在少女认真的注视下,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一句话都说不通顺了,“姑娘是……是为了提点公子,才刻意那样做,我怎么……怎么会怪罪呢?” “那先生收下花环吧?”她又举了举手。 她辛辛苦苦递了这么久的花,才做出的花环,多不容易!偏偏大影儿小影儿都不肯要,她这一番心血可不能浪费了。 谢筠只觉脸上一赧,接过,讷讷道:“好,多、多谢姑娘。” ※※ “公子在二楼雅间,想与姑娘单独一谈。”到了清茗馆,谢筠说道。 苏小昭点头,下了马车,往馆内走去。 待到苏小昭的身影消失,谢筠犹豫再三,微红了脸,压低声音问一旁的影六:“不知道,苏姑娘她……可曾婚配?” 影六瞬间变得警惕起来,转头看着眼前面容白净,似乎有些羞赧的弱冠男子,说:“我也不清楚。苏姑娘暂住在我家小姐的山庄中,我只是一时被派来照料她,其余的事,身为下人我也没有多打听。” “哦,这样……”谢筠也不敢再多问,讪讪坐了回去。 …… 雅间里。 苏小昭见到雍和璧后,两人寒暄了一番,相对而坐。 然后,她悠悠叹了一口气,忽地说:“这清茗馆,我已经是第二次来了。” 语气颇有些沧桑。 雍和璧斟茶的手一顿,正不明其意,又听她说:“不知雍公子,这次找我有何事?” 见她问得直接了当,雍和璧微一弯唇,只说:“姑娘放心,既然说了是以朋友身份相邀,那么今日,只是想与姑娘对弈一局,不知可否?” “自然可以。”苏小昭说。 想温水煮她?没门! 想试图用棋艺羞辱她找回场子?没门! 苏姑娘眼尾一撩,看着正在执袖布棋具的男人,眸光幽幽的:他对真正的力量,根本一无所知。 “姑娘请执黑子。”雍和璧抬手说。 苏小昭执起棋子,微一歪头,落在棋盘正中。 雍和璧微楞:一般人下棋先手,不都是落在右上角吗? 苏小昭眨了眨眼,语带劝诱说:“雍公子,要不要试一下另一种玩法?” …… 讲完五子棋规则后,看到对面的人脸色稍带犹豫,或许是觉得如此简单的下棋方式,有点不合身份,苏小昭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公子可知,做最复杂的事,做最简单的人,这才是世上最难能可贵的。” 雍和璧沉吟一阵,淡笑轻摇头,说:“是我拘谨了。” 苏姑娘欣慰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 围棋这种玩法,连阿尔法狗都无法做到不会落败,何况是她呢?所以,她怎么可能会给他机会翻身? 不管怎样,她苏度娘一定要是最酷的! …… 第一局落败后。 雍和璧笑了笑,稍提起一些兴趣,觉得原来极其简单的玩法,还能蕴含许多有趣之处。何况较之围棋,一局下来,分出胜负也不过一盏茶时间,用于消遣倒也不错。 第二局落败后。 雍和璧脸色稍正,才发现这五子棋的规则虽然粗浅,但也不得不全神贯注,以防落入对方陷阱。 他蹙了蹙眉,多了几分认真。 第三局落败后。 看着少女自始至终的淡淡神色,雍和璧忽觉得有些脸热。他自小逢人便被夸赞天资聪颖,连幼时学弈,也是夫子的得意门生,无人出其右。但现在,却在他原先看不起的棋法规则下,被眼前少女局局制胜。 他微觉赧然,终于开始郑重对待。 这一局他步步为营,谨小慎微,不留任何漏洞给对手,互相搏杀至最后时,棋盘上已经黑白子错落纵横,两人竟是平局了。 …… 一盘又一盘,最后天色将暗,苏小昭起身请辞,还十分热络地说:“雍公子,下次若有机会,我们再同席对弈吧?” 雍和璧微微苦笑一下,也起身送她离开。 这女子下棋简直是滴水不漏,任他如何布陷阱,她仿佛都能在一开始就看出并绕开,或是故作中计,最后反将他一军。 这么多局下来,到后面两人已经大多是平局,若是他偶有疏漏,便被步步紧逼至溃不成军…… 就像是,一个策无遗算的精密之械。 第二十四章 在苏小昭像一个胜利而归的小战士, 得意满满地蹦跶入山庄的时候, 雍和璧正坐在馆内,眸光凝定在棋盘上, 思索良久。 过了一阵。 “谢先生, 可否与我对弈几盘?”雍和璧抬头说。 “是, 公子。” …… 看着节节败退的谢筠, 雍和璧眉峰微微一蹙, 复又舒展开。有些难以言说的宽慰, 又有些莫名的纠乱。 宽慰的是, 幸好他不是自己以为的棋艺一落千丈。而纠乱的是, 他想他大概知道, 为什么始终赢不了那个女子了。 都说棋品如人品,他向来习惯去揣测与之对弈的人。或是狡诈,或是耿直,或是谨慎,或是莽撞,但不论如何,布局里多多少少,都会带有下棋人难以易改的痕迹。 绝不会像今日那位苏夫子一样,从始至终, 仿佛都是在以一种绝对的理智, 不带任何情绪地落下每一步棋……他试图揣摩对方的棋路, 而对方却是纯粹的推算, 以有心猜无心, 他怎么会不输? 但是普通人,又怎么会在每一步棋,都刻意进行繁复的推算? 雍和璧按了按眉心:还是第一次,他如同雾里观花,完全看不清一个人。 越是看不清的东西,就越是忍不住去探究。 于是这一日,马车驶过私塾的门前时,雍和璧心中一动,想起私塾下课的时间也快到了,于是吩咐车夫停下。没有下人或幕僚的跟随,他循着声音,一路走了进去。 没有惊动一众学童,也没有惊动远处座上,正执卷授学的女子,他立于一角,听女子朗朗徐徐的念书声传来—— “光之人照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 雍和璧顿了一会,才想起这是《墨经》中的内容,他抬眼望过去,目光里有一丝讶然:毕竟,不管是民间的私塾,或是南宛书院之首的南麓书院,学的都是诸如经义与算学的内容。她现在说的这些东西,本来就少有人涉猎,更罔论在私塾里传授于人了。 虽然有些许惊奇,但雍和璧心里,并不怎么赞同她的做法。 向年纪尚幼的学童们,传授如此深奥的内容,于他们而言,并不见得会懂,何况也很少有人,会对她说的这些感兴趣吧? 果然,底下的一众学童,眼里都是浑然不懂的迷惘。 “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库……”苏小昭念着念着,就停了下来。 以雍和璧的角度,分明看见,她掩在书卷后的面容,眉尾处轻轻一挑,唇角微撇起的弧度,显出十足的郁闷。 一种和她平时清冷严谨的形象大相径庭的表情。 雍和璧正觉讶异,还待再看清时,那边女子已经搁下书,面容也回复为冷然。 咬文嚼字太辛苦的苏姑娘,终于放弃念诵晦涩的语句,开口说:“其实,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墨子说,在相同的空气介质之下,光是沿着直线传播的,所以会出现小孔成像的现象……” 这……根本是完全偏离了原经义的解释吧? 在苏姑娘信口开河的“墨子说”下,雍和璧一下子愣住,半晌没反应过来。 然而,底下一干人果然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听得懂归听得懂,学童们依然怎么都想象不出,也难以相信,夫子口中的影像倒置现象。 “你们可还记得,我上次的课上说了什么?” 众学童异口同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雍和璧:“……” 远处小厮打扮的影六“扑哧”一下笑出了——那什么雍家的公子,终于能体会到他的几分感受了吧? 他也不担心雍和璧看到这一幕会如何,反正他相信小疯子事后能摆平就对了! 那边苏小昭已经从书篓里,取出了一个钻有小孔、自家影卫出品的活动式木筒。然后,又拿出了一根蜡烛,掏出火石与火绒,自顾自地在几案上,捏着火石吭哧吭哧敲了起来—— “啪嗒、啪嗒、啪嗒……” 清脆的敲石子声响中,雍和璧抬起手,按了按仿佛跟着节奏一跳一跳的眼皮,只觉青天白日之下,他或许是走错了私塾,看岔了坐在上面的人? 火苗亮起。 苏小昭点了蜡烛后,拿起木筒对着火苗,把眼睛凑过去,来回调整好距离。最后说:“好了,排好队,一个一个上来看吧。” …… 下课后,众学童散去,见到雍和璧走来,苏小昭一边收拾书篓,一边打着招呼。 “雍公子,你怎么来了?” 看着一脸自然的苏小昭,雍和璧不由怀疑起自己是否太过大惊小怪,毕竟许多名士的行事方式,都可能迥异于常人。顿了顿,他说:“苏先生,方才那个木筒,可否借我一看。” “自然可以。” 苏小昭将放入书篓的东西又摆出来,拿过火石,又要开始敲—— “……我有火折子。”雍和璧从袖间取出竹筒,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便燃了起来。 苏姑娘收回火石,有些失落,明明火石“啪嗒啪嗒”的声响很好听…… 过了一会儿,雍和璧将木筒还给她,温声说:“果然是精巧之物,苏先生授课,实在是别有风趣。” “不过,”他微蹙起眉,“这些知识,他们学来大概也是无用的吧?寻常人家,或许不会理解先生的授课。” 不是质疑问难,仅是担忧她作为一名私塾夫子,所教的东西,不会被镇上的人接受。 苏小昭将木筒收起,将书篓交给走上前的影六,闻言只说:“多谢雍公子劝告,可是在我看来,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所以,就算不为人所称道,我也只会教我想教的东西,这是我苏度娘唯一的原则。” 影六借着擦汗的动作扶了扶额头。 小疯子的原则,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雍和璧看定她一瞬,然后说:“如果我想聘请苏先生到南麓书院呢?” 见她抬眸讶异看来,雍和璧说:“苏先生的学识,在这镇子里只会被埋没,若是你愿意到南麓学院授课,一定可以崭露头角,大扬其道。” 屁!她要是去就露馅了! 她还能把自己掰成两个,一个当授课的苏度娘,一个当听课的苏三小姐不成? 她睫毛一垂,说:“雍公子高看了,南麓书院是南宛国最好的书院,更是世家贵胄荟集之地,我一介平民女子,年龄资质又尚浅,恐怕无法担此重任。更何况,我的追求并不在此……所以,雍公子的好意,度娘心领了。” 见她态度坚决,雍和璧沉吟了一下,不想就此放弃,故提议道:“路途遥远,在下愿送苏先生一程,请苏先生上辇。恰好,我还有些困惑,也想向苏先生请教。” 苏小昭一摆手:“乘车辇就免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走路。不过,若是雍公子愿意,不如和我一同走回去,路上慢慢相谈?”与其坐马车,还不如蹬她的滑板车来得凉爽。 “也好。”雍和璧只犹豫了片刻,便点头答应。 在她面前,他不想显得自己迂腐。 …… 一行三人,沿着长长的溪流往山庄上走去。 出了镇子后,一路鸟语花香,吹面不寒杨柳风,甚是惬意。 “你看,这样走路,不是比坐在四面都是壁的车辇里,来得更自在吗?”苏小昭说。 雍和璧转眸看她,淡淡说:“走路有走路的意趣,可乘辇也有乘辇的舒适与便捷。” 苏小昭回望道:“盆里花,笼中鸟,自然会更为娇艳安逸,可终究少了几分生机与天趣。说不上哪个更好或更坏,只是人各有志,我愿意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也愿意承担起自己的选择引起的负担。就好像,公子为了所背负的东西,愿意主动放弃人生的许多乐趣一样,不是吗?” 在雍和璧微怔时,苏小昭扬起睫毛,眸光清清透透,像是能洞穿他所有的想法:“所以公子大可不必一再相劝。家师曾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胸无大志,此生也只想游于山水之间。” 静默了一瞬,雍和璧摇了摇头,终于说:“是我强人所难了,请苏先生见谅。” 苏小昭也笑起,说:“其实,虽然道不同,我与公子还是能成为友人的,只是不知公子愿意与否?” “求之不得。”雍和璧说。 “既是友人,公子也不用再唤我‘苏先生’了。”苏小昭眨了眨眼,说:“实话说,我一直听不习惯,何况公子年长我四岁,每次听来都觉得有点儿别扭。” 少顷,雍和璧忽而极淡一笑,说:“所以你一直谨言慎行,咬文嚼字,就是因为我们唤了你苏先生吗?” “诶?”苏小昭难得一愣。 雍和璧转开脸,脸上笑意却不减:“方才,在学馆里,我看见姑娘似乎不喜欢文绉绉的说话方式。” 苏小昭目光僵滞了一下,余光里看见影六幸灾乐祸的面容,眼刀“唰”地瞥了过去。 “唔,当然不是,公子约莫眼花了。” “哦,如此。” “嗯,确实。” 干巴巴对了几句后,雍和璧含笑的目光看来:“那么,我该唤姑娘什么呢?” “我小名是百度,家中父兄都是这么叫我的,公子唤我小名便可。”她说。 雍和璧微疑惑:“这名字……倒是独特。” “独特吗?”苏小昭偏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听父亲说,我小名便是出自于此。” 微凉的风,吹拂起少女细碎的额发,少了几分不苟言笑的、面具般的伪装,多了几分清灵的真实…… “嗯,百度姑娘。”雍和璧一霎移开了眸光,轻声唤道。 第二十五章 月明如水。 苏小昭坐在屋檐下,背靠着廊柱, 用纸去糊手中的孔明灯。 影六从屋檐上探出头:“小疯子, 这么晚了, 你还在捣鼓什么?” “孔明灯。”苏小昭说,“再过不久, 等我讲到力学的时候, 会用得上。” 沉默了一瞬。 影六忽而说:“小疯子,已经月中了。” “嗯?”苏小昭抬头, 似是不解。 “……还有半个月, 就是月底的书院春季入学,苏家过不了多久,也会派人来接小姐回去了。”影六说。 “哦。”苏小昭应了一声, 复又低头,继续糊上纸,“那应该讲不到这个内容了。” 虽然她语调没什么起伏,影六还是有些担心, 从屋顶跃落在她身旁, 蹲下看她:“小疯子, 你没事吧?” 她苦心经营这么久的身份,一下子就要放弃, 大概会多少会有点不舍或者伤心的吧? “有事。我都做到一半了,不能白费功夫, 自己玩也好……别挡着我。”她推开他的脑袋。 “那我帮你做, 你回房睡觉吧。”影六拿过她手里的半成品。 “什么呀, 我又不像你们,天一黑就要睡觉。” 她打了一个哈欠,强撑说:“夜生活才刚开始呢。我的作息时间,才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这是我灵魂深处的不屈与骄傲……对了,你有见过凌晨寅时的太阳吗?见过吗?” “每天都见到,怎么了?”影六问。 “……没怎么。”话题终结。 过了一会,她又说:“其实我没有见过。或者说,我见过,但不是真的。” 影六目露不解。 “哎呀,但是都是一样的。”苏小昭晃悠着两腿,“那些光与电拼接出来的特效,其实和真正的都长得差不多。比如说,我还看过冰岛的拉基火山爆发,瓦特森湖的极光,卡塔通博的雷暴,这些你们一定都没见过。所以说,摆明是我过的比较好!” “嗯,是你过的好。”影六应道。 苏小昭扭头看他:“又是一副明明听不懂还假装敷衍应和我的样子……我喜欢。” 影六讪讪低头去糊纸灯。 他只是觉得,小疯子在说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时,总让他有一种心头空落落的感觉。就好像,她根本就不在意有没有人能理解她,也包括他。 所以他才想,这个时候随便回她一句什么都好。 “糊好了吗?” 正想着,苏小昭已经从他手里捧过孔明灯,凑近眯眼打量着:“嗯,估计能用了。” “这个要怎么用?”影六也凑过去问。 “你等等。”她站起身,跑回房中拿了笔墨和纸出来,然后站在屋檐下,招手道:“大影儿,快下来。” 屋檐上的黑影飞下。 “都过来,把你们的愿望都写上去,挂在灯下,待会我们把这灯放起来。”苏小昭说。 “咦,这有什么用?”影六问。 “谁知道呢?”苏小昭回,“但是人只要赖活着,不都是靠寄托希望于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营造出自我存在的价值感吗?来来来,都写上,我又不偷看,你们怕什么?” 影六将信将疑地拿过笔。 “我没什么可写的。”影一说。 “怎么能没东西写呢?”苏小昭说,“比如说,接管影卫部,走上人生巅峰什么的,照这个思路来嘛。” 她硬是将纸笔塞进他手里,影一默了默,接过笔后,眉宇微微蹙起,似是在思考…… 见苏小昭悄悄踱近一步,影六顿时警惕地转了转身子。 “躲我有什么用,就算不看,我也知道你写的什么。”苏小昭哼唧道,“我一猜就知道,肯定是写着想当一名正义而短命的侠客,最好碰上什么英雄救美戏码,然后名色双收,成为江湖上……” “我没有!”影六气急打断道,“根本没有后面的那些好不好!” “哦,那就是有前面的那些了。”苏小昭失去兴趣地收回目光。 “……”居然还是落入小疯子的圈套了! 两人说话间,影一已经停笔,将纸张折了起来。 “哦不,该死!”苏小昭顿时握拳咒骂道,“谁想看你这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笨蛋影卫写什么,我刚才是想看大影儿的,都怪你自作多情瞎嚷嚷,害我错过了。” 说着,她拿过纸笔,自己跑到角落里蹲下偷偷写了。 好一会儿,等到影六都觉得她写得未免太久,出声催促时,苏小昭才拿着折好的纸走了回来。 “你到底写了多少?都这么久了。”影六好奇道。 “我刚才在郑重地思考人生的意义嘛……不说了,放灯吧。” 亮亮的月光照在山庄里,凉凉的晚风穿廊而过,两人扶着孔明灯,苏小昭凑到中间,点起了橙黄色的火苗,摇摇曳曳的。 半晌,上浮的力道传来,两人放开手,便看见孔明灯开始以极慢的速度,缓缓上升至空中…… “真是神奇,小疯子你要是把这些东西,都用在正事上,一定会大有用途吧!”影六仰头望着缓慢升空的孔明灯说。 “取悦自己本来就是一件正事呀。”苏小昭打了个哈欠,困乏挥手道,“不看了,我回去睡觉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掩起的门后。 影六霍地转身,竖起手指对影一“嘘”了声。 在影一不解的目光下,他飞快用轻功跃上树梢,伸手一捞,将那盏正在上浮的孔明灯捞回。 落地后,影六得意晃了晃手里的灯,说:“让那小疯子使坏想偷看,我们也来看看她写的什么吧?” 影一眉峰微拧,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是被她给带坏了吧? “影一,你就不好奇小疯子写什么了吗?”他提起灯看了看,手指勾出其中一个折叠的纸张,“这种奇怪的形状,肯定是她的没跑了,我先看完再放回去。” 影六一边拆开一边念叨道:“我猜,她的心愿肯定是当个大骗子,骗尽天下人,或者是去偷晋斐白的狼,又或者是当私塾夫子复仇成功……” “咦?”诧异的声音。 影一侧过头。 然而影六没有接着说了,只是眉宇都纠在一起,紧紧盯着手上的纸条。 “……怎么了?”影一问。 “哦……”影六迟钝地抬起头,随后说,“没什么,没想到纸上是空白的。”他来回翻了翻,眼里露出疑惑。 “难道是我拿错了?这个是影一你的,另外那个才是小疯子的?” 说着,影六又要去摸另一个纸条:“我看看这个。” 没想到影一倏地拿开了孔明灯,将他手里的空白纸条也放了回去,松开手。 “啧,影一,你怎么比小疯子还神秘兮兮的?”影六抱臂不满道。 影一移开眸光,遥遥看着半空的孔明灯,没有说话。 ※※ 天明。 镇上的另一边。 “公子,斥候传来消息,边境战乱已平息,那位睿亲世子不日就要回京,右相大人也传话让公子早日回去,以防京城有异动。而且,南麓书院入学在即,公子身任司业副职,也要尽早回去处理书院事宜。”陆子燮说。 雍和璧闭了闭眸,点头道:“我知道了。” “那公子是准备……” “再过些时日吧,晋斐白还回不来那么快。”雍和璧说。 陆子燮面色一整:“公子可是还惦记着那位苏夫子?”不等雍和璧说话,他复又说道,“公子若是思贤求才,陆某不敢多言,可近日我观公子神思似有不定,屡屡与那位苏夫子促膝长谈,却不提招揽之事,还请公子勿要耽于女色。” 谢筠立即站出斥道:“陆先生,莫要乱言!” 话虽这么说,但他也忍不住看了眼座上的公子:难道公子真的对苏姑娘有意吗? 雍和璧屈指敲了敲案面,淡声说:“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晋斐白回京之前,我必定会赶回去,其余的事,我自有主张。” 男子阖上眼睛,掩去那双如水中洇墨的瞳眸,也掩去流露出的几丝疲惫。 他一开始,确实是怀有目的接近那女子,但多日相处下来,他已经不愿再去为难于她。说耽于女色不至于,大概他只是觉得,与那个心思纯粹到,甚至连下棋都不留他半分情面的女子相处起来,是少有的放松与舒适吧? 见状,一旁的谢筠低下头,心头隐隐有些涩闷。公子果然,是对苏姑娘有不同吧?这样的话,不论如何,他都是不能再去肖想那个女子了。 …… “雍公子举棋不定,可是有何烦忧?” 黄昏的亭子下,两人执棋对弈,苏小昭落下一子后,忽地出声问他。 雍和璧回过神,摇了摇头:“无事,只不过想到过几日,在下便要启程回京,不知下次再见百度姑娘,会是何时?” “或许不会很久的。”苏小昭说。 雍和璧微抬起眼眸,望向对面的少女。她正低垂着头看落棋盘,一双明艳潋潋的桃花眼,半耷拉着,像是没睡好觉的困乏模样,与她周身叫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清冷气息截然不同…… 身后,一直垂手站着的谢筠,也飞快看了苏小昭一眼。见到她脸上没有失落或是不舍,心里一时说不出什么感觉。明明是自己最先发现这璞玉般的少女……但是,虽然酸涩难当,他此刻还是不可否认地,生出了一丝卑劣的释然与窃喜: 看吧,苏姑娘虽然不曾心悦他,但是像公子这般无双的男子,不也是没被她看入眼吗? 想着想着,谢筠忽然想起出门前,陆子燮私下与众幕僚商讨的办法,虽然他不太赞同,但为了公子和自己私心的考虑,最后还是妥协了……应该,不会伤害到这个女子吧? 他眸光闪了一下,有些愧疚地垂低头。 他这一番闪烁神态,全被对面自从那一番问话过后,就一直警惕着他的影六看在眼内。影六盯着他的目光又紧了几分:这小子,又愣愣看着他家小疯子做什么?要是敢打小疯子的歪主意,他可就要耐不住手痒捋袖子了! “百度姑娘。”雍和璧轻声唤道。 “嗯?”少女眼皮子一掀,惺忪看他。 他浅淡一笑,似是失落似是无奈地说:“时候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山庄歇息吧。” 第二十六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低于80%请等24小时再看】 “这些年, 虽然小姐的义舅在外混淆视听,牵制住那些人的视线,但太后始终没有彻底放下对小姐的戒心。此番若是被他们发现小姐脉象正常,却行为迥异,定会生变。”他说。 他在苏小昭跳河昏迷后,便为其把过脉,当时就得知她脉象不但没有丝毫紊乱, 连积疴多年的病疾也轻淡不少, 但此时若是被那些御医知道, 恐怕就会遭人猜疑,以为多年卧榻是刻意伪装了。 影六自是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他抿了抿唇, 眉宇间却没有影一的担忧,反而露出了一丝微妙:“其实……他们今天来得正好。你早上出门了大概不清楚, 但小姐那边,估计不用我们费心了。” “什么?”影一迷惑道。 “……你跟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影六一言难尽道。 ※※ “出去喵!谁让你们进来的喵?” 床榻上的少女披着被褥,只露出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凶声凶气冲面前人喊道。 御医药童面面相觑,而后, 年长的御医踱步上前:“苏姑娘, 我们是奉太后之命,前来为你诊脉的……” “喵~我不是苏姑娘, 我是苏大喵。”苏姑娘不满抬起头, 脸颊的左右, 赫赫是三道用石黛粉画出的杠。 一旁的药童怔了半晌,才道;“苏姑娘,你生病了,还是先让御医大人为你看看吧?” “滚开喵!我不看御医,只看兽医喵~”苏姑娘不屈不挠。 见状,那御医只好一使眼色,令药童上前,就要强行摁住她的手腕。 苏姑娘顿时勃然大怒了,伸出爪子一挠,就将药童的手臂挠得不轻,霸气吼出:“喵——铲屎官何在喵?!!” “砰”一声推门巨响,影六以前所未有的配合姿态,径直冲了进来,下跪大声答:“奴才在!” “还不将这两只两脚兽叉出去喵!”苏小昭伸手一指。 “嗻!”影六应道。 随后他转身,为难地看着御医:“小姐的命令,小的不敢违抗,大人你看……” “磨磨蹭蹭作甚?喵~赐你尚方宝剑喵。” 苏姑娘飞快掀开被子,掷出一条翻着死鱼眼的大鱼干。 “……” 送走不速之客后,影六浑身舒畅,抬头向屋檐上的影一笑道:“你看吧,我就说她那小疯子肯定能……” “两脚兽,还不速来逗朕喵!”房内一声厉喝。 “糟糕。”影六脸色一苦,在影一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急匆匆转身就走:“她要的逗猫棒我给忘了,完了!” “影六。”屋檐上的人忽而出声唤住他。 “怎么了?”影六脚步微顿,回头问。 影一眼带豫色,“影六,你……”看着少年脸上有些焦急的神色,他顿了顿,缓缓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加上要奖赏苏姑娘的本色表现,影六除了带回一根逗猫棒外,还另外带了好几样自己做的木制玩具。 没想到苏小昭一见他倒出的东西,也不喵喵乱叫了,从披着的被子里探出身来,伸出手指拨弄着那几样物事,眼中兴味满满:“这是你做的?” 影六讪讪点头,其实不管是身为影卫还是男人,私下喜欢做这种木匠的事,都不算得光彩。但见她确实很有兴趣,影六便凑过去,一样样给她数来:“这些东西,都是我根据你提到过的侏儒族机械做的,比如这个是你说的,在轮子上加了弯钩的机械绞杀战车,还有这个可破箭阵的飞旋巨弩……” 说完后,影六有些赧然:“但我都只是照你当时的描述,自己想象着做的,只是徒有外形而已。” 苏小昭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后,难得地真心夸赞他:“小影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是一个被影卫部耽误了的好工匠。” “……没有。”影六无语了一阵,又忍不住问她,“你真的喜欢吗?” 像是想起了什么,苏小昭一下子从床上蹦下地:“喔,何止是喜欢!”她拉过他衣袖就兴奋往外跑,“走走走,我来给你画,你帮我做。” …… 次日,庭院里。 苏小昭摇摇晃晃地踩着一个简易滑板车,她一边努力掌握着木把手,一边脚蹬着前行,迎风感动地赞叹道:“噢,小影儿,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树上的影一听得皱眉撇过了脸。 欢快地绕了几圈后,她停在一脸发窘的影六面前,仰起水汪汪的眼睛:“小影儿,我太开心了。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真的,么么哒。” “么么哒又是什么意思?”影六不解地摸了摸头,但又很高兴她对自己做出的东西的认同。 然而苏姑娘已经一把扛起滑板车,兴冲冲要往山下赶去了:“不说了,我要去镇上玩了。” “小姐。”树上的影一突然淡淡出声。 苏小昭用手掌遮在眼睑上,仰起脸,困惑问他:“你在叫我吗?什么事?” 身形一动,他敏捷地跃落在她面前,说:“若我猜得没错,林家退婚之后,太后会敦促苏家接小姐回京,所以你要做好打算。” 苏小昭放下手不解道:“可我不是不用回京成亲了吗,还来接我干什么?” 她挺喜欢在这山庄里的生活,为什么要回去? 影一对她解释道:“南宛建国以来,一直重文抑武,而太后雍宁垂帘听政后,更是试行女子入官学之法,令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凡是子弟未满二十及冠者,女子未婚嫁者,都要入官学进修。” 他顿了顿,说:“你如今生了变故,太后想必不放心,不知你是真疯假疯,定会想方设法让你回京城,在她眼皮底下待着不生乱。而林家退婚之后,恐怕太后就会以试行的女子入官学之法为借口,让你进入雍家势力范围的南麓学院。” 苏小昭拧起眉,不信地说:“咦?我哪来的这么大面子,能让太后担心我会生乱?” 影一摇了摇头,徐徐说:“当年顾老将军领兵镇服西凉,受封镇国公,才有了如今南宛的天下第一大国,但是顾家有些秘密,不为外人所知……总之,待你下个月守孝期一满,又无婚约在身,恐怕就不得不回京入官学了。” “什么秘密,神秘兮兮的?难道是藏宝图?”苏小昭眼睛一亮。 影一不说话了。 于是苏小昭耸耸肩,不在意道:“管它呢,我现在可是闻名遐迩的苏三疯子,退婚可以,要回京上什么官学的免谈。”她扛起滑板车又要走。 “小姐,”影一定定望着她,忽然说,“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回京城。” 苏小昭瞥他一眼,挥了挥手,不咸不淡道:“不去,都被退婚了还让我回去,我不要面子的啊?” 说完她一蹬滑板车,一下子就滑出了老远。 “哎,苏无缺。”影六叫了一声,苏小昭却头也不回。他不解地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影一,嘴唇蠕动几下,还是没有说出口,转身跟上远去的人。 …… 出了山庄后,苏小昭走出一段路,眼角余光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扬唇一笑,蹬着滑板车溜了过去:“嘿,小胖子,你又一个人啊?” 那胖男孩闻声一回头,看清楚是她,而且身后还是跟着那个男人后,顿时惊得嘴里的半颗糖葫芦都掉了下来。 “怕什么,我不喜欢吃糖葫芦,不要你的。”苏小昭停在他旁边,手搭在车把手上悠悠说。 “哼,谁怕你了?还有我不叫小胖子,我叫杨硕。”他努起了水光锃亮的嘴唇,很快注意力就被她踩着的滑板车吸引了去,“喂,你骑的这个是什么?” “这叫滑板车。”苏小昭绕着他滑了一圈,在他闪亮亮的好奇目光中,侧头说,“想试试嘛?十个铜板,我载你到镇上。” 远远跟着的影六无奈捂额:小孩子的零花钱都不放过…… 胖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十个铜币,放入她摊开的手心:“你再骗我,我就告诉爹爹了。” “骗你是小狗。站上来,扶着前面的车把手。” 八·九岁的男孩只到她胸前不到,完全不会挡住她的视线,苏小昭握住木把手,猛地一用力蹬向前:“扶稳了,开车——” 刚好是下坡路,苏小昭几乎不怎么费力,便飞快地滑了下去。 第二十七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低于80%请等24小时再看】 不过, 相处了这么多时日, 影六有时还是会觉得,自己压根就没看清过她,甚至偶尔忍不住怀疑, 他们眼中的小疯子是不是就是真正的她了? 影一正揭开吊锅的盖子,看里面的东西熟了与否,闻言动作顿了顿,旋即淡声道:“她说的话,也不全是骗你的。” “咦, 难道她真有说过真实来历?是哪一个?苏无缺,还是什么苏小龙苏大喵的?” 在少年惊奇的目光中, 对面的人默了片刻,而后摇头:“我还不能十分确定, 只不过是直觉而已。” 于是影六肩膀一垮, 恹恹道:“算了,跟在小疯子身边, 我早就不相信直觉这回事了。” 听到远处脚步声后,两人停下交谈, 很快苏小昭就推开门,提着一串樱桃,兴冲冲跑进来道:“好了吗?我的小蛋糕好了吗?” “应该可以了。”影一将卖相不怎么好看的黄色糕状物取了出来。 影六努了努嘴, 不满道:“苏无缺, 说是你自己做, 到头来你不还是没动一根手指头?” “不!最为关键的一个步骤还没有完成, 而且,只能由我的双手来完成!”苏小昭唇角诡秘一翘。 看她成竹在胸的样子,影六姑且决定生出一丁点期待:“是什么步骤?” “噔噔蹬蹬~”苏小昭晃了晃手中一串滴水的樱桃。 她一边摘下樱桃,小心翼翼地,将带柄的樱桃倒插在蛋糕上,一边振振有词道:“没错,是水果!你们知不知道,水果乃蛋糕之魂,缺少了这一步,蛋糕将会是一个不完整的蛋糕,从它的躯体到灵魂,都是不完整的。” 影六重重吁了一口气,他就知道…… 该死的他居然还会对小疯子有所期待! “一、二、三、四……二十三、二十四,好啦!”苏小昭一拍手,直起身,“一个充满美学气息与哲学意蕴的,兼具有深刻内涵的蛋糕,就此在我手下诞生了!” 这就成她做的了?无耻之尤! 熟练跳过听不懂的话,影六撇嘴问:“这能有什么深刻内涵?”他用手指拨了拨蛋糕上倒栽的樱桃,颤颤巍巍的,看起来煞是可怜。 “在我的家乡,是多少岁的生辰,蛋糕上就要插多少根小蜡烛嘛。”苏小昭眨了眨眼,“但你们这儿没有可食用的小蜡烛,只能这样顶替了。” “啊?什么生辰?”影六疑惑说。 苏小昭一笑,将蛋糕推至影一跟前:“喏,大影儿,给你。若我没记错,那张纸条上写着的你的生辰,是今天吧?哎呀我的记忆力真好。” 影一眸光一怔,等到反应过来时,眼前似乎有一霎的恍惚: 那张纸条……她说的,是十六年前选影卫的时候。 那时一同从训练部出来的六个影卫中,只有被她选中的他,侥幸活了下来。而影六并不知道,顾家影卫部的这条规定:要成为未来小主人的第一影卫,必须经过这种看似残酷又无意义的筛选,以示影卫对主人交托性命的忠诚。 “真的是你……”他忽地低声道。隔着吊锅蒸腾而起的朦胧水汽,他眸光微涟,看向她问:“为什么会是我?” 如果是她有意识而为的话,为什么当时选择的是他呢? “喂,你们在说什么有的没的?我怎么听不懂。还有,今天是影一生辰?”影六困惑挠头。 “这是成人的世界,小孩子别管。”苏小昭眯了眯眼,将凑过来的影六推开,才回头答,“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啧,没有为什么呀,按照你们人类奇奇怪怪的规则,天灾人祸前,要救年龄小的不是传统美德吗?所以当初就随手选了你……啊呸,说起来我就是那个天灾人祸嘛!”苏姑娘深刻自省了一秒。 “原来是这样。”他垂眼平平说,听不出半分喜怒。 “当然啦,我又没有奇怪的癖好,总不能对当时是个小屁孩的你一见钟情吧,恶~~” 她被自己说的话恶得皱脸吐了吐舌头,随即,又不坏好意地,用肩膀拱了拱他说:“怎么样?听我说完之后,有没有对我感恩戴德,进而内心纠结,觉得我才是你真正的主人?” 影一微掀起眼睑,面无表情地看她。 呔!这种性冷淡的小眼神是在说她孔雀开屏自作多情吗?? 于是她耸了耸肩说:“好吧,说实话,千万别!我才不要一个楞里楞气的跟班影卫,咱们画风不同,没办法相得益彰的。所以不用管我这个冒牌货,你还是只忠心你家小姐就够了,知道了吗?” 说完她一推蛋糕:“好了,赶紧三刀切了,别指望我会唱生日歌哄你许愿什么的,饿死我了!” 等他手起刀落,麻利切成三份后,苏小昭眼疾手快,迅速卷走樱桃最多的那块,正要转身就溜,却被影六叫住了。 “话说,我忽然想起来,你最开始不是说,为了向我道谢才下厨的吗?怎么又变成给影一庆生了?”影六咬了一口在嘴里,含糊说。 闻言苏姑娘回头,攻气十足地掐了掐他鼓鼓的腮帮子:“能一次性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分两次,没人教过你吗?” 好啊!!原来他是顺路搭的! 一旁,影一看也不看两人,拿起剩下的那一份,然后,抬手淡然地解下面巾—— “呃……”苏小昭动作一僵,乌溜溜的眼睛蓦地睁了睁。 男子拿起蛋糕,缓缓咬了一口,轻嚼慢咽。 “怎么了?”他抬眸问。 几乎是一瞬间,苏小昭飞快捂住眼睛,失声惊呼:“噫!!你吃东西居然不戴面巾!!!” 影六额角一抽:有人会戴着面巾吃东西吗?还是说,在她眼里影一压根不算人了? 何况,她不过是看见影一摘下面巾,至于要露出这种像是看见被扒光了衣服的黄花闺女的表情吗?! “……”影一漠然收回目光,手中握着蛋糕,身形一动,转眼就跃上了高处的房梁。 等等,他长什么样子来着? 刚才一下子太过震惊,以至于忘了调动脑细胞去记住长相的苏姑娘指缝一叉,再睁开眼时,眼前已经不留半点影子。 “嘛,果然是幻觉!”她一口咬下蛋糕,随即就捧着下颚,含泪呸出:这种又硬又难吃的玩意谁提议做的?!! ※ ※ 蛋糕事件之后,苏姑娘一直认为,是愚蠢的人类没有充分理解她传达的精粹思想,才使得出炉的蛋糕成为毁童年成品。 亏那两人还吃得不声不响,果然影卫们的牙口就是不一样。苏小昭摸了摸发酸的牙根,决定将蛋糕列入以后庆生的黑名单。 门外的走廊里。 影六用手肘捅了捅影一,压低声音嘿嘿笑着:“啧,影一,没想到你也有蔫坏的时候!”居然肯配合他一起演戏,骗小疯子毫无戒心地吃下那块蛋糕。 说起来,从来都是小疯子演戏,骗得两人团团转,难得她也栽了一回,影六表示十分爽快。 影一抱臂倚着廊柱,不说话,眼里却有一丝笑意一闪而逝。 “吱呀”一声,两人眼前的门忽地推开了。 一张妍姿冶丽、略带妖媚的陌生面容出现在门后。不同于明艳照人的容色,她一身灰衣,极为简朴的灰色,带笑朝两人凝望而来时,眼波流眄生光,眼尾微微上勾,是少见的桃花眼。 “小女苏度娘,见过两位公子。”少女将字腔咬得圆润端秀,说不出的清灵动听。 “……见鬼了,苏无缺?”影六露出一副不小心吃了苏氏蛋糕的牙疼表情。 女子眼波一流转,盈盈朝他看来:“嗯哼,小郎君在叫谁?”滟滟的桃花眼平生出一分诡谲之色。 影六恶寒得浑身一抖。虽然有那么一霎的眩惑,但一见到这个眼神,一想到面具后是小疯子,就怎么看怎么不得劲了。 “苏无缺,我刚吃了早膳,你能好好说话吗?” “哦。”苏姑娘冷漠地恢复了本声。 此时影一淡声开口道:“听影六说,你要戴着这面具,去当一名私塾女夫子?”顿了顿,他蹙眉说,“可是这张面具,容色太过轻浮风尘,恐怕不太适合私塾先生的身份。” 苏小昭用指尖点了点脸颊,笑得一派开心:“这你们就不懂了,要的就是反差感嘛。” “如果外表是水性杨花,内心是水性杨花,行为是水性杨花,这样没有反差感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她负手跳出门槛,又挥了挥宽大的灰色袍袖,义正辞严:“我就不一样了,当个看似妖艳实则高冷的女夫子,多有意思!” “违背自己的本性,去假扮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真的有意思吗?”影一冷声问。 “当然啦。”苏小昭双手背在身后,悠悠往后倒退走着,“周围的所有事物,都是一成不变的,看久了就会觉得沉闷不已,但是只要换一个角度,就又是不一样的风景了。这样才有活着的动力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歪倒下脖子,横着看他:“喏,比如这么一看,你好像就变得顺眼一点了。” “……我一直让你看不顺眼?” “唔,你要听真话吗?”苏小昭轻俏眨了眨眼,说:“这么说吧,这个世界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花是红的,但你站在我面前时,我却觉得,你没有任何颜色。” 影一脚步忽地顿住。 “可我就不一样了。”她叨叨不止,眉梢眼角都染上欢快的色彩,“我是一个可爱优雅睿智深沉元气满满五光十色的苏小昭呀,略略略,让妒火烧红你的双眼吧。” 果然人类最纯粹的快乐,就是幸灾乐祸了! 她快活转过身,小跑着招手道:“小影儿,跟上啦,和我到镇子里聘任塾师去。” “唉,哀家也老了,当年顾老将军还在世时,那孩子哀家还曾亲手抱过的。”铜灯明灭,太后微掀起眼眸,笑意浅浅,“想当初顾老将军为我南宛皇朝立下戎马功劳,一生享尽尊荣,只可惜子嗣单薄,到如今,除了那位不入仕途,飘荡江湖的义子,便只剩下这么一个独苗孙女了……那可怜的孩子,哀家也该为她的婚姻大事考虑一二才是。” 第二十八章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可我恐高啊!”苏小昭水汪汪的眼睛转溜着看了下来, “我当初正是因为跳到巨龙背上扛起大刀刺穿它的皮肤, 令它吃痛飞了起来, 我才被吓得摔下来死了,否则英勇如我怎么会轻易丧命。你看, 这不是连老天爷都不忍我英才早逝, 让我再活一遍了吗?” “……”一旁的影六无语地捂上双眼。 这她都能胡说八道圆回来? 影一沉默了半晌, 手掌抬起,不疾不徐往树身上一拍—— “啊嗷!!住手!”树上某人连忙抱紧了突然晃动的树枝。 “昨天你说到选影卫的事, 那么十六年前,你是不是就已经在小姐的身体里了?”影一沉吟片刻,放弃了追问她的来历, 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 “唔, 其实准确来说,是十五年零十个月零十三天。”苏小昭说。 两人俱是一愣,唯有影一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小姐的生辰之日。她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难道这十五多年,你都和小姐同在一具身体里?”影六惊愕问, 随即又困惑摇头,“可你不是根本就没有后来的记忆吗?” “因为我只有第一天有意识而已,后来就黑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呀。” 苏小昭随意回着, 伸手戳了戳面前正与她大眼瞪小眼的雏鸟, 见它张开了嘴尖叫起来, 她有趣地咧嘴一笑,模仿它的尖喙,双手并起在唇前,打开:“吱、吱!” 影六眼角抽搐了一下。无语地转过头,却发现影一不知怎么的沉默了下来。“影一?”他奇怪唤道。 “那么,”影一微掀起眼,眼底似乎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他问她,“那时我被选为你的影卫,到底是偶然,还是你刻意为之?” 苏小昭闻言放下手,挪了挪身子,确保枕着的位置够稳当后,才低下头,恶劣地朝两人弹着舌头:“略略略~~你猜啊?” “……苏无缺,我想我大概知道你前世是怎么死的了。”影六肝疼地踹了一脚树身:这人一定是嘴欠被打死的吧? 这回早有防备的苏小昭岿然不动,甚至还跟随着枝身摇摆的节奏,悠然在吹拂而来的风中,跑调唱着:“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吹啊吹不毁我纯净花园~~” “……” 如果这不是小姐的身体,影六发誓,他一定会拎着她,交给影卫部最凶残的影二好好教训一顿的! 魔音灌耳之下,影六有些痛苦地拧了拧眉,忍不住又一掌击在树上:“够了,你一个大男人的,能不能别顶着我们家小姐的嗓子,唱这种乱七八糟的曲子?亏你还说自己是风度翩翩的苏大才子!” 影一转头诧异瞥了他一眼,不由摇了摇头:影六在识人方面,还是稍逊了些许,现在看来,她怎么可能真是什么少年呢,好几处细微的小举动,若是有心观察,便知道不可能是男人所有。 他正要开口向影六解释,头顶上却有什么物什掉了下来,于是反射性抬手去接。 头绳被摇得掉下来后,苏小昭哼哼了几声,干脆连鞋子也一起甩了开去,晃悠着腿朗声应道:“好咧,苏大才子召唤成功!” 挂在树上的苏姑娘清了清喉咙,换了首应景的诗,自个儿配着怪腔怪调唱道:“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咄!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影六忍不住弯下腰,捂住肝的位置——为什么听着听着,好像气得更疼了? 二话不说,他拉过影一转身就走,任“挂罥长林梢”的某高者在身后惊得乱叫:“喂喂,上面风好大的,我会掉下来的啊!大影儿小影儿,我错了小心肝们,回来回来……” 充耳不闻的两影卫自顾自坐到了不远处的一株梨花树下。 见状,苏小昭努了努嘴,也不瞎嚷嚷了。反正他们定是可以确保自己摔不死的。 她散乱着发丝垂头挂着,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出自己自由落体所需要的时间,再瞅瞅他们的距离,下一刻便开心一笑: 哇喔,她家影卫们的轻功算起来很不赖嘛! …… “影一,我们真拿她没办法了吗?” 影六脸上露出挫败之色,将地上的梨花瓣碾成了渣汁:“我还没见过这般不怕死又不要脸面的人,你说她到底是打哪来的?” 影一静默了一阵,摇头说:“罢了,她说与不说也无甚紧要,眼下最重要的,是应付京城那边的人。” “小姐为夫人守孝的三年之期,已经快满了。”他低低说。 影六也恍然想了起来,不由浮出担忧焦虑的神色:“糟了,依小姐现在的样子,不说苏家要派人过来接她回京怎么办,单是和小姐有婚约的林家,恐怕也难以交待……” “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影一倚着树闭了闭眸,睁开,平静说,“影六,你看着她别出什么岔子,我会联系影卫部,看可否找到能人异士让小姐还魂。” 影六张了张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沉重点了一下头。 原本的小姐……或许很可能不存在了吧。 毕竟当初小姐病重的模样,两人都看在眼内,分明是无力回天了,现在也不过是挣扎着寻找最后一线希望罢了。 沉默中,影六忽地站起了身,说:“要不,我再去打探打探,她说的关于前世那些经历吧,她还没有讲完。” 影一瞥眸看来,冷然问:“你不会真相信,她口中那个所谓的奇幻大陆吧?” 影六讪讪挠了挠头:“其实我觉得……她讲得还怪有意思的,什么善于隐匿和使用弓箭的精灵,会挖矿和锻造神兵利器的矮人,擅长制作机械的聪明侏儒,闻所未闻的,可比听话本子有趣多了,影一你不想过去听完吗?” “……” 见到两人似乎聊得很开,于是那边苏小昭不甘寂寞了,晃悠着腿吆喝道:“吆嘿——快过来!你们在春天辛勤种下的苏姑娘,现在已经成熟了,再不过来采摘,我就要熟透从树上脱落啦!” 已经转身的影六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正当此时,山庄内风声一惊。一个黑色身影倏然从墙头外跃入,日光下,那人手中薄薄剑刃寒光一闪,竟以迅疾之势直冲树上的苏小昭飞来—— 呔!有刺客!! 那黑衣人的身形快,但影一的暗器更快。 他尚未接近梨花树,半空中,便被影一的暗器拦住。 影六当即反应过来,足尖一点,转眼间,便以轻功掠至刺客身前,拔剑与其交接锋刃:“来者何人门下?暗地袭击我家小姐,也不怕有失仁德,遭天下士人耻笑!” 黑衣人不答,只是挥剑格挡。 “就是!哪家臭不要脸的偷瓜贼,居然敢来偷摘我?!”苏小昭也愤然地应和道。 黑衣人趁空隙一转头,紧紧盯着苏小昭仰起的面容,像是辨别:“……真疯了?” “呸,你才疯了,我最多只是不小心蛀虫了。” 话音落下,影一已经飞落她身旁,手臂一捞,就抱着她远离了刺客的视线。 见状,黑衣人身形微顿,却也不恋战,握着剑的手用力一震,逼退影六后,身体也往后退开,几个起落便飞出了庄园外。 “咦?你们怎么不去追他?”挂在影一身上的苏小昭不解地问。 “不必追了,始终是瞒不住那些人的,只是早晚而已。”影一冷冷说。 苏小昭顿时双眼一亮,她借着地势之便,隔着蒙面巾一戳他面颊:“不错,这话一听,就知道我是个有故事的人。” “然而三日之前,朝廷准备押运到边境的粮草,在岳鹿关一带遭匪寇所劫,边境的情况危在旦夕……而戍守北地边境的正是五军都督秦尚鸿之子——副将秦子墨。他不但是晋斐白一派的人,两人更是自幼相交甚好。所以晋斐白此番才亲自出京,一路屯集粮草,赶往边境。” 京中正暗流涌动,那边戎族就得知消息,举兵入侵边境,而押运的粮草又中途被劫,事情凑巧得容不得人不多想。 但不论如何,身为睿亲世子,就算明知可能是被调虎离山,他也不能坐视晋家江山有失……所以,世子党派的人也一时无计可施,除了吹胡子干瞪眼,痛骂太后老妖婆祸乱南宛皇朝其心可诛,也只能认栽跑去驱逐边境蛮夷。 “说起来,粮草被劫一事,似乎还与林家提议粮草改换路线有关……”影一沉吟道。 影六皱起眉,不忿说:“我就说那林家是墙头草,才刚和小姐退亲,便又跑去攀附太后和雍家了。” 一旁的的苏小昭也凑过头来,加入两人:“这么说来,那晋斐白人还算可以嘛,居然都没因为林家的事,迁怒我这个林家前任未婚妻,还说今晚会派人送我一份赔礼……” “赔礼啊,”苏小昭两眼蓦地亮了亮,摸着脸憧憬道:“哎,你们说,他会不会把那头差点伤到我的狼,直接送过来赔罪呢?会不会呢??” “你想得倒美。”影六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美梦,“晋斐白的那头雪狼,可不是普通的玩物牲畜,据闻是生长于北地最神圣的布拉玛雪山,极具灵性,而且十分认主忠诚,百年难一遇,世上还有没有第二头都说不定,怎么会随随便便送给你?” 影一也点头道:“那雪狼是万狼之王,而边境戎族居住在草原之地,部落狼群众多,晋斐白此行带着它,或许就是为了借地利之便,驱使草原狼群用以攻敌。” “啊,银狻大人好厉害,好想要它!”苏姑娘娇羞地捂脸扭了扭头。 第二十九章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众人一时感慨, 没想到,雍公子看起来谦卑有礼的,居然如此心胸狭小睚眦必报,对一个弱女子下此毒手? 于是雍家的人就坐不住了,这好端端坐在家中, 还能飞来黑锅,岂有此理?! “定是那晋斐白使的诡计, 诬蔑公子名声, 无耻之尤!”幕僚谢筠怒声道。 雍和璧低下眉眼, 缓缓翻着手中的书,闻言沉吟片刻:“罢了,他此举并非动真格,不过是路过此地,与我打招呼而已。” 只是准备启程回京的打算,要多耽搁几日了。否则此时他们一走,便是正如流言所说,显得心虚了。 “备好登门礼, 今日前往山庄拜访苏小姐。”他放下书, 淡声吩咐道。 …… “半夜放火,扰人清眠, 简直是欺人太甚!”苏姑娘凌厉的一剑终于成功砍落三片枯叶, 她提剑愤然唾骂, “去他大爷的雍和璧!!” “啊?雍和璧?”影六听得一懵, 满脸的莫名。 昨晚派人行刺放火的,不是晋斐白吗?她怎么骂起雍和璧来了? 倒是影一怔了怔后,眉峰微动,眼底似含了然笑意:“小姐说的是。” “咦?影一,你怎么也被小疯子带偏了?” 影一默不作声了。 “他这是近朱者赤,小影儿快把你的脑袋拿开,别拉低了我们两人的平均智商。” 影六不忿:“喂,这句话我可是听懂了!”跟得她久了,对于她口中偶尔冒出的怪词,他也能猜得差不多了。“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他挠心挠肺地问。 苏小昭抬手抹了把汗,丢开剑,双手后撑仰头望天:“反正吧,我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被用来隔山打牛的那座山。不管是雍家还是那什么世子,都巴不得我乖乖杵在那儿,只要顶着一个顾老将军孙女的名号,让他们利用压榨就好。” “既然这样,我就让他们打得开心一点吧。”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快活扬起唇。 “让他们互相斗到心肝肺疼,然后我还活蹦乱跳给他们看,多有趣……看他们玩得开心,我也很开心啊!” 影六看得头皮一麻:完了,小疯子笑得越开心,他就越紧张怎么办? ※※ 于是,这日雍和璧一行人,在拜访山庄时,出乎意料地吃了闭门羹,得到的答复是:小姐昨晚受了惊吓,卧病床榻,不宜见客。 至于礼物?哎呀,小姐说苏家是清贵名门,苏老爷又身任翰林学士的清贵文职,收礼这事使不得,使不得! 堂而皇之地将人拒之门外。 雍家的幕僚听得脸色就是一黑,差点没把捧着的礼摔了——清、清她娘的贵!他家主子送的礼,就是她爹苏翰林都不敢不收。何况她才得罪了睿亲世子,还险些被刺杀,难道此时不该与他们同一阵营才对吗? 于是有好事者一瞅:啧啧啧,这连人带礼都原封不动地回来,莫不是人家怕了所以在防着雍家的人? …… 而“卧病床榻”的苏姑娘,此时正坐在镇上的学馆里,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慢悠悠拿出了一个算盘。 “今日的授课,不是讲解经义,而是教你们珠算。” 珠算?底下学童们面面相觑,以前夫子教的都是经义与筹算,珠算是什么? “不过上课之前,要对昨天所学内容抽问一二……谁是杨硕?”苏小昭声音朗朗徐徐地问。 最前面的座位上,小胖子起身,眨巴着圆溜溜的乌眼,生涩地行礼道:“回夫子,学生是杨硕。” 唉呀,没想到小胖子还有这么听话的时候!苏小昭心中暗道,面上不显地抽问了他几处,见他都一一答出,不由微挑了眉,有些意外。 “嗯,不错。”她点了点头,随即拿出另一个小巧些的算盘,“那么,这个算盘便赠予你,以作嘉勉。” “咦?”小胖子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在众多孩童艳羡的目光中,上前接过,“多、多谢夫子。” 苏小昭颔首,脸上表情依旧清冷,示意开始上课了。 …… 教完算盘的用法与珠算口诀后,苏小昭放下算盘,忽地弯了弯唇,清冷面容上泛起的一丝笑意,令底下已经习惯了新夫子的冷肃面色的学童们,不由都一怔。 “俗话说,寓教于乐,所以接下来,我会教你们除了算数之外,算盘的另一种玩法——杀珠子。” 啊?夫子在说什么?? 在所有人微微瞪大的眼睛里,苏小昭清了清喉咙,开始打破一众孩童们内心对于授学的神圣认知,不疾不徐地,讲解起了算盘的游戏玩法规则…… ※※ 下课之后,看着一众学童们嗖地走过去,围上了唯一拥有算盘的小胖子,苏姑娘兀自眨了眨眼,整好笔砚书物,背起准备离开。 “小疯子。”影六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好奇问,“那个什么算盘,是不是你来的地方的东西?听起来,好像比筹算厉害多了。” 苏小昭一边撕下面具,一边说:“噫!谁还用那种又老又落后的工具,都是给你们这些小孩子玩的。” 什么叫他们这些小孩子?而且,为什么会把他也算进去了?? 影六愤愤不平,但旋即想起,前几日不清楚算盘的用途时,他似乎确实有抱着小算盘,自己一个人都能玩得不亦乐乎来着? “那你们那里用的是什么?算数能比算盘还更快?” 苏小昭斜眼瞟他:“你不应该叫影六,你应该叫影十万个为什么。” 影六一下子吹胡子瞪眼了。 他抱臂负气哼了哼,见她转身要走,才终于拉住她:“等等,小疯子,我带你去买样东西。” “嗯?你出银子?”苏姑娘回头的第一反应。 …… 热闹的市集里,影六拉着她蹲下,指着面前的一干小动物,说:“你不是想养一只宠物吗?” “雪狼是没有,但是这些狗和兔子好像也不错吧?或者……”他单手拎起一个鸟笼,指着里面叽叽喳喳的鹦鹉,努力说服她,“你看,它还会说人话,比什么雪狼的都厉害,对不对?” 苏小昭垂头看着,目光里有少见的认真。 许久,在影六觉得似乎不太对劲时,便见她迟疑地,伸出了手指,凑近笼中的鹦鹉…… “它又不会咬人,小疯子你怕什么?”影六见状不禁笑道,终于让他逮到机会取笑她了。 将要摸上羽毛的手顿了顿,后知后觉的鹦鹉,小腿儿一蹦,便躲到了笼中的另一角。 她转过头,望定他的眼睛,沉默一瞬。 然后她问:“不会咬人吗?” 影六怔住。 他从没有见过她此刻的眼神,静而深湛,剔除了沉淀久远的诡谲,像是重重冰封的湖面裂开,浮光掠影,照见深不见底的冰窟窿之下,不起波澜的深潭—— 一种全然的陌生。 “当、当然不会咬人,它不会的……”他脑中一片僵滞,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清楚。 “哦,那算了,我不要。” 她收回眸光,看着它眨了眨眼,意趣阑珊地起身走开。 影六回过神来,连忙跟上:“为什么不要?” 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腰间垂下的丝绦,苏小昭在前面一边踱步走着,一边说:“我养不了的,那种东西……” “什么?”他亦步亦趋跟着问。 “我是说,那种非得仰赖着我才能活下去的东西,我养不了的。”她低头把玩着凉凉的丝绦,滑至肩前的发丝半遮了面容,“你看,只是为了取悦人类,就已经禁锢了它的一生。哪怕我现在一时喜欢买下它,谁知道,我的喜欢又维持得了多久呢?可我要是不给它食物,它就会饿死,我要是不给它水,它就会渴死,我要是不喜欢它了,它便会死于苍苔。我养不了的。” 影六翕动了一下双唇,第一次觉得要是影一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这个时候该对小疯子说什么。 “或者,你可以养着它,等不喜欢了再把它放走,不是很好吗?”他挠了挠额头说。 “放走?”苏小昭忽然站定,笑了一声,那笑声隐隐约约的似乎变了调,“……所以才最讨厌你们了。为什么要放走?既然一开始养了,那就一直养下去啊,不喜欢了也憋着啊。” “……小疯子,你怎么了?”迟钝如影六也觉出了她的不同。他连忙上前,绕到她身前,唯唯诺诺地急声说,“好吧,你想养什么就养什么,不想养什么就不养什么,听你的。” “……” “噗!”苏小昭忽地扬唇笑出声,抬起头,望入他紧张的眼中,眼里是星星亮亮的恶劣与淘气,“等这么久,就等小影儿你这句话了。” “说好了,回京之后,我们三人就组一个‘偷狼小分队’!”她斗志满满地握拳捶上愣住的影六,“偷他晋斐白个大爷的光蛋!” “呃?咦??!!” 他这是又被骗了??? “苏无缺你——”影六瞬间鼻翼一鼓,气得险些冒烟。在苏小昭以为他又要跳脚之时,他却鼻间哼了一声,颓然塌下肩膀说,“好吧,小疯子,输给你了。” 要是一不小心崩成影一那样的瘫面,就真的完蛋了。 “小影儿,我需要你的帮忙!”苏小昭一边揉脸一边严肃说。 诶?终于要来了吗?! 他就知道! 被衣物砸了个正着的影六,闻言连忙拉下衣袍,忐忑问:“好,小姐,要我去揍哪一个?” “……”苏小昭瞥眸看他,“嗯?不会真被我敲成榆木脑袋了吧?” “我是说,让你回去后帮我做两只计时的沙漏。”苏小昭怀疑看过来,“难道你在期待一些什么吗?” “……没有。”影六讪讪摸了摸鼻子,“我还以为你是要借机复仇了。” “我像是会用这种低段数方式的人吗?复仇这种事,当然是虐身为下策,虐心为中策。”苏姑娘傲娇地撅了撅唇。 “那什么是上策?” 苏小昭摊开手心,目光坚毅说:“我要的,是摧残他们幼小的心灵,还要让他们,爱上这种被摧残的快感!” “从踏入学馆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落入了圈套。”摊开的手心蓦地收紧,她话里带杀气,“就像马达加斯加群岛的猴子,把手伸进了装着糖果的瓶子里!” “……哦。”影六迟迟答,一副无甚兴趣的表情。 苏小昭也不在意他的不配合,转过身,元气满满地伸了个懒腰:“走吧,回山庄了,我需要构思出一个世上最缜密的计划。” 她此时已换下了苏度娘的面具衣物,自然不好明晃晃地从正门走,于是带着影六,绕到馆后的泥墙处。 墙后便是一条小巷。 看着足有一人高的围墙,影六很自觉地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拍肩膀道:“上来吧。” “好兄弟,下次我让你踩回来!”苏小昭开心地跑上前。 影六撇了撇嘴,她这话不就是明摆着忽悠他吗,他怎么可能敢踩小姐的身体?何况就她那小身板……算了,他堂堂男子汉,才不和小疯子计较。 于是苏小昭雀跃地迈着小腿,几步走近,踩上了少年不算宽阔的肩膀,手攀着围墙,一下子就灵活翻了出去…… 忽地。 “哇呜,啊!小影儿救命——” 惊然的呼救声在墙后响起。 影六一怔,当即脚尖一点,用轻功飞跃过墙头,焦急道:“小姐?!” 还未落下,就听得一声冷而慵懒的男子叱声:“银狻,停下。” 围墙之下,少女的身体被一个银灰色的雄硕身影压贴在地上,两只沉重有力的爪子,钳制住她的双肩,坚硬锐利的爪钩只要再收一点,就能刺入柔嫩的皮肉。 雄浑暗沉的低嗥声在耳边如闷雷般响起,热乎乎的微腥气息吐在颈侧,苏小昭壮着胆转过头,一眼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一双冷锐凶戾的郁金色狼眼——雄硕的身躯,尖长的嘴筒,森白的锐齿,俯视下来的三角吊眼,这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银灰色纯种狼。 在她从墙头上跳下,就被它当成偷袭的敌人,悍猛地扑在了地上。 “放开小姐!” 影六惊怒的声音传来,那银狼身姿敏捷地跃起,避让开他将至的拳风,落在一旁,郁金色的三角吊眼冰冷地瞥视过来,流体线的背脊也微弓起…… “银狻,过来。” 身后一行人马踩着踏踏马蹄声赶至,为首的男子缓声唤道。 听得主人的吩咐声,银灰色的狼收回了冷锐目光,缓缓踱步迈了过去。 “小姐你有受伤吗?”影六连忙蹲下扶她,见她没事,才长舒了一口气,回头一看,“睿亲世子?!”他愕然低呼。 “睿亲世子?那个晋斐白?”苏小昭也转头。 淡薄的暮色中,马匹上的男子脸庞逆着光,轮廓与神情看不太清,只见得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缓缓抬起,波光掠影,凉飕飕地看了过来:“苏家的三小姐?” “刚才银狻多有得罪了,不过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若是苏小姐不介意,今晚我会派人送上一份赔礼到山庄。” 有些低沉的声音不辨喜怒,懒洋洋的,连道歉都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皇族尊贵气韵。 说完之后,男子似乎不想与她多说一句,一扬马鞭,便带着身后一众人扬尘而去。 …… “睿亲世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应该在京城吗?”影六困惑摇了摇头,“而且看他带了这么多人,行色匆匆的,是打算要去做什么?” 他说了一连串的话,却完全没有回音,扭头一看,发现小疯子居然还怔怔望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 “小姐?苏无缺?小疯子?” 影六在她眼前摆了摆手:“喂,不会是被刚才那匹雪狼吓傻了吧?” 苏小昭猛的一回神,旋即眼光亮亮地看他:“小影儿,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还有吗还有吗?” 第三十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 请等一天后再看】 惊诧只是短短一瞬,雍和璧旋即敛下眸光,挥手止住欲上前的左右护卫。 他的声音静而冷:“苏姑娘何出此言?” 惊·变乍起之时, 楼下众多士人也纷纷瞠目屏息, 静默无声, 齐齐睁大了眼睛望向二楼。 不知是谁手里的酒杯“砰啷”一声落地,水花溅开。 与此同时, 苏小昭眼里也激起了水汪汪的泪光, 啪地落在矮几。 “大坏蛋!!”她后退一步, 微鼓起的腮帮被水光衬显得十分委屈:“我知道你为什么害我, 我听端之哥哥说了,他是为了挣破世俗礼教束缚跟你在一起, 才会和我退婚的!” “砰啷”“砰啷……”一大片此起彼伏的酒杯落地声。 男子依旧浅笑淡淡,指间挟着的白玉棋子却“啪呲”地裂开细缝。 “大骗子!!”苏姑娘又捂住心口紧蹙双眉道,眼里浸着深沉的痛楚, “还有,外公也托梦和我说了, 你长得那么好看,肯定是女扮男装故意接近端之哥哥的, 你把端之哥哥还我!” “咳咳咳咳……”一楼顿时人仰桌翻,纷纷捂嘴咳嗽不止。 “我来时就听说苏家三姑娘得了臆症,眼下看来, 传言果然不虚, 只是可怜了雍公子, 平白无故糟了罪。” “我也有听说林家和苏家退婚之事,估计苏三姑娘是不堪打击,疯症加重了。”众人议论纷纷。 “唉,照我说,苏三姑娘也是可怜人。”有人叹了一口气说,“她刚才说的外公,可不就是我朝的肱骨之臣顾老将军么?当年顾老将军在世时,顾家钟鸣鼎食何其风光,如今顾家没落,她又接连遭遇了丧母退亲的变故,着实令人唏嘘啊。” 听着底下絮絮不止的交谈,雍和璧唇边微僵的笑意淡去,他抬起眼,眸光明灭不定,注视着对面的苏小昭:她呆在原地,似乎也听入了楼下众人的议论,眼里渐渐泛起一种惊悸而焦躁的诡谲之色…… “啊——” 未待他想清楚,对面的少女忽地闭眼捂耳,状似痛苦地喊了一声。 一下子,所有的嘈杂音都被止住,馆内鸦雀无声。 她双手捂得更紧,用力摇头,脸上浮现的痛苦渐褪,再睁开眼时,是惊惶如伤鹿的眼神:“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这么做的,对不起雍公子……” 在所有人反应不及之时,苏小昭畏缩放下手,泪水瞬间从眼眶里决堤而出,却洗不去她眼底浓重的、真诚的羞愧:“雍公子,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孤零零呆在山庄太久,有时会像刚才一样,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做什么了。” 雍和璧眸光深深,望入她羞愧的眼里,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 而门外一直踌躇不敢入的影六,听到苏小昭这话,也福至心灵地冲了进来,先是一声悲愤:“小姐!!”随后,他向雍和璧一作揖,“请雍公子不要怪罪小姐,小姐只是听到退亲之事后,一时悲恸攻心,以致病发,并非故意冒犯,望雍公子海涵。” 雍和璧淡淡收回目光,拢袖站起身,言辞温和有礼:“言重了,我素来仰慕顾老将军风采,如今听得苏姑娘抱恙在身,委实不忍,又怎会再责怪苏姑娘的无心之举?” 他这一番说辞,顿时博得楼下众人称道:“嗟乎,雍公子果然名不虚言,恢廓大度,难怪诸多名士甘愿入雍公子门下。” “谢过雍公子。”影六拱手一礼,伸手要带哭啼啼的小祖宗离去。 然而老戏骨还是老戏骨。苏姑娘上前几步,用颤颤的哭音和比他更真诚的感激眼神,对雍和璧认真点头道:“谢谢雍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小小赔罪之礼还请收下。” 她含噙着泪水,将手里的东西往几案上一搁,旋即微红了脸颊,转身飞快跑了出去。 雍和璧低头一看,眉峰忍不住一跳——几案上摇摇晃晃的,是两只粘了鸟粪的鸟蛋。 ※ ※ 经过这么一闹,众人自然也没了继续的心情,于是雍玉璧令众人先散去,择日再行以文会友之雅事。 待得馆中清空,幕僚谢筠忽然从雍和璧身后站了出来,忧心忡忡道:“公子,此事恐有不妥。” 雍和璧抬眸:“哦?谢先生且说来?” 那人说:“依我看来,苏家三姑娘似乎确有疯症,但此番她诬蔑于公子,若不是巧合,只怕是被人扰了神智而不自知……” 雍和璧微微沉吟:“你指的可是睿亲王府世子,晋斐白?” “正是。”谢筠敛目道,“公子莫要忘了,那位世子门下,据说有一个可用邪门歪道、搜人记忆之人。当年秦家小子能领兵轻易破赵,可少不了他的从中协助,听说他正是用了此法,从俘虏的敌将那里得到情报,才一举破城获胜。” “而且在下听说,被睿亲世子手下搜过记忆的人,重则当场暴毙,轻则伤及神智。而苏姑娘此番情况,容不得不多想!” 另一名幕僚也惊然道:“糟糕,这么说来,若是那顾家信物,不巧落在苏姑娘手中,恐怕就被狼子野心的睿亲世子夺去了吧?” 雍和璧拧眉深思。两人的话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们在顾老将军义子那一边,谋划了多年却毫无所获,所以对信物是否真在那人身上已经有所怀疑,加上太后近来打算清洗朝局的举动,那人情急之下对她出手也有可能…… “……依我看倒不像,毕竟睿亲世子那边,为了避开太后耳目,最近一直毫无动作,很是安分。”年过不惑的幕僚陆子燮站了出来,犹豫道,“其实,倒是那位苏家三姑娘行事大胆,不知有意无意却能全身而退,若是她故意装疯卖傻……” “嗤,陆先生说的好没道理。”谢筠和他向来不对盘,闻言就反驳道,“若她真的故意演了这么一出,又能有什么好处,损了声誉又无功而返,难不成只为了给公子一时难堪?而且,众所周知,那苏家三姑娘性子寡沉,若不是真有疯症,常人的行为举止怎可能一朝大变?” “还请公子定夺。”陆子燮也不争论,说完便闭口不语。其实他只是凭直觉猜测罢了,真说起来,也没有多少信心。 纤长分明的指节规律地轻扣几案,雍和璧低着头,少女那一双泛着诡谲光芒、拥有仿佛能席卷一切的疯狂的乌眸在眼前一闪而过。 “大概是真的疯了吧。”他如是说。 那样一双诡丽至令人心惊的眼睛,怎么会是正常人所有呢? 连苏小昭也不由一边压腿,一边服气道:“都看看,人家为了沽名钓誉,都能不惜做到这种程度,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为了梦想而努力呢?” 说的是大义凛然,当他不知道她的梦想就是摸黑去偷世子家的狼吗? 屋檐上的影六撇了撇嘴,敷衍应声:“哦。”然后继续低头,用刻刀雕琢着手里的一根木头…… 私塾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便休息一日,故而这日两人落得清闲,不必起早赶往镇上学馆,都在山庄里打发时间了。 然而苏姑娘是忙碌的苏姑娘,她的世界里不存在闲下来一词。 用苏小昭的话来说,就是哪怕她懒到不肯思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她的身体仅仅是为了维持呼吸不要死掉,就耗费了将近百分之八十的能量,而她活蹦乱跳的所有动作,加起来也不过占据百分之二十。所以,如果她什么都不做,那多对不起她努力呼吸的身体? 于是,人生观价值观自成体系的苏姑娘,在做完每日的晨练后,为了不辜负自己身体的努力,便又元气满满地跑进了房中,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了…… 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后,影一侧过身,视线落在影六正专心雕刻的,已经初现雏形的木头上—— “你对她,似乎很用心。”影一淡声说。 “啊?”影六迟钝回了一声,而后吹去木屑,手中刻刀不停,随意回道,“也没有,只是闲着无事而已。” 但是以前闲暇的时候,他从来只会坐着或站着发呆…… 影一抬起眼,看向面容因为专注而绷得紧紧的少年,少顷,便缓缓移开了视线,重新落在屋檐外的梨花树上——而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发呆了。 “嘿,你们看我找出了什么?” 少女雀跃的声音传来,影一低头望去,只见她怀里抱着一把蒙了灰尘的古琴,站在屋檐下,仰起头冲两人笑着:“呐,我找到我的梦想了!” 影六也放下手里的木头,凑低头看去,说:“你会弹这个?我不信。” “当然会,你听——”苏姑娘一歪头,伸出一根手指拨了起来,口中跟着念念有声,“哆、来、咪、唆、拉……你看,多简单。” 影六差点儿脚滑从屋檐边栽下。照她这样说,只要没断手的都算会了吧? “这怎么就成了你的梦想了?”他不解问。 清晨暖暖的煦光下,苏小昭挽起唇,脸上浮现一抹灿烂似骄阳的笑容:“你们或许不知道,但我在生前,其实……” “停!我不想听!”影六立马摇头如筛,想起被她的谎言支配的挫败。 “……是一名吟游诗人。我的名字是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克洛夫·苏。” “我唱过勇敢屠龙者的传奇事迹,唱过腐败统治者的罪恶暴·政,唱过一切缥缈而浪漫的爱情故事……” 她用咏叹调深情道:“啊!只要留下过我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克洛夫·苏的脚印的地方,就会留下无数我所带来的故事!啊!我从不创造传说,我只是传说的搬运工!” 在两人满脸的黑线中,她转而忏悔道:“没错,我并不是苏杰克,并不是和你们说过的那个屠龙者,他只是我唱过的诗篇里,最崇敬的一位英雄……” “所以原来苏杰克的故事还有后续吗?”影六额头青筋一绷,出声打断她,“算了,我还是听你唱歌吧。” 苏小昭连忙抱着琴乐颠颠地跑树下坐着了。 她清了清嗓子,手抚上琴,纤纤十指向下一垂,以摧枯拉朽之势弹拨而起:“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音阶逐字递进,音调也越来越昂扬,苏小昭不得不仰高了脖子,用最深情款款的声音,曲项向天歌: “啊土拨鼠陪伴在身旁!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对不起,影一,我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影六痛心忏悔道。 “……” 山庄门口,男子掀起轿帘的手一滞,硬生生被那一阵足以直冲云霄的狼嚎声震住。 “公、公子,我们还需不需要……” 男子默了默,而后慢慢放下帘,说:“不必通报了。” 反正他知道庄里的人不想让他进山庄,也知道庄里的人知道他并不想进去。 第一次登门而不得入,固然遭人猜疑,但如今他四登其门,在外人看来,于情于理都再无可指摘之处了。 “回去吧。”雍和璧用指腹按了按蹙起的眉心。 …… 于是,雍家的车辇与随从,又一次从山庄上折返,不同的是,这次的马儿撒起腿来,跑得似乎比前几次快了许多。 而庄内正在引吭高歌的苏姑娘,并不知道她的土拨鼠之歌,今晚将会惊然回荡在不止两人的梦中…… ※※ 车辇缓缓驶过镇上的街道时,一阵喧闹的稚嫩童声传来—— “等等,先停下。”轿内的雍和璧忽然出声道。 车夫连忙一勒马缰,停了下来。 街上,有孩童朗朗的背诵声传来:“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啊,碰上虎子你了,杀掉你两个珠子!” 雍和璧顿了顿,亲自下车辇,走过去问:“你们刚才念的是什么?可否再念一遍,让我一听?” 男童磕磕巴巴地将珠算口诀又背了一遍,不止如此,还拿过算盘,炫耀地说着它如何好玩。 雍和璧眸色转深,思考良久,于心中默念了几遍后,复又追问:“这口诀是谁教你们的?” 这些孩童不懂这口诀与算盘的价值,但他却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罕贵。 “是私塾里的夫子教的。”男孩眨巴的大眼里闪着崇拜的亮光,“苏夫子人可好了,真的,她从不用戒尺打我们手心,还会教我们玩游戏。大哥哥,你也要去私塾吗?夫子她不会收你银子的。” “苏夫子吗?”雍和璧沉吟道。 身后的幕僚陆子燮也出声:“公子,想不到这偏野镇子里,还有这等卧虎藏龙之士,居然从不曾听闻……” 雍和璧想了想,随即正色吩咐道:“派人去打听一下私塾的那位苏夫子。” ※※ “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在苏姑娘仰天长歌之时,门外那来了又走的一行人,自然也落入了屋檐上两人的眼中。 “让小疯子掺和进雍家和世子党派的事情中,这样真的好吗?”影六皱了皱眉头,忧虑问道。 “她下个月要回京,早晚是无法置身于事外的。”影一说。 “影一。”影六加重了语气,望着他说,“其实上一次我就想问了,你为什么要让她回京城?你明知道依小姐的身份,她若是回去那里,会有多危险。” 明明以前小姐在的时候,他们只是希望,小姐能够远离京城的波谲云诡,嫁人生子,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 为什么现在却改变了注意,想要让她回去? “小姐是小姐,她是她。” “我知道,可是——”影六顿住,紧抿了抿嘴,“那样对小疯子不公平,她什么都不知道。让她就这样在这山庄里开开心心过下去,不好吗?为什么还非要让她回去,介入朝廷之事?“ 影一垂下眼眸,淡淡道:“如果是小姐,我不会劝她回京。可是,是她的话……你不觉得,她若是回去,顾家和影卫部还有存活的可能吗?” “我管不了这么多。”影六负气别开脸说,“我只知道,她不是小姐,不用为顾家做出任何牺牲,而影卫部存在的意义,本来就是为了小姐平安活着,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影一,你所忠诚的,到底是顾家还是小姐?”他质问道。 影一沉默良久,忽然问:“那你呢?” 在影六微愣住的表情里,他抬起眸,眼神静而深:“你如今想效忠的人,是小姐,还是她?” 如果原本的小姐回来,他又该如何自处? “我……”影六短促的一声,顿住。 他拧起了浓黑的眉毛,眸里雾沉沉的,视线落在远处树下少女的身上—— 她此时已经唱的倦乏了,正恹恹耷拉着头,纤长而翘的睫毛安静地垂下,轻轻浅浅地,将一扇弧形的阴影投落在眼睑下。她随意倚在树干前,一手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琴弦的姿态,淡淡的无聊,淡淡的索然…… “我曾经走过许多地方,把土拨鼠带在身旁。” “为了生活我到处流浪,带着土拨鼠在身旁。”少女悠澈的声音低低,变得近乎呢喃软语,如同这初春清晨的梨花软软,云朵软软。“啊土拨鼠,啊土拨鼠,啊土拨鼠陪伴在身旁……” “我是小姐的影卫。”影六轻声说,“可是,不管小姐将来还会不会回来,我现在,只想守着小疯子。” “总该有一个人,陪着她玩的。” 说完,他不看影一的反应,攥着雕刻好的木头,从屋檐上飞身而下:“小疯子,你心心念念的雪狼银狻,接着——” “诶?!厉害了,简直一模一样!”少女惊叹后,又有些嫌弃,“可惜了,就是这小眼神不太对,啧啧。” “就一根木头,哪有什么眼神?不要还我。” “哎别!” …… 望着远处说笑的两人,影一缓缓垂下眼眸,黑羽般的眼睫笼着的眸光,变得淡漠而茫然。 “所以,才不能是我吗?” 旋即他摇头,眸中变回波澜不惊的平静:他只是一柄利刃,不该思考太多。 雍和璧长长眼睫一颤,从梦中惊然醒转。半晌,他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赶走那仿佛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的旋律。还好,今日不必再前往那个山庄了…… 他整衣起身,出门之时,见到幕僚陆子燮已在门外恭候着。 “公子,昨日公子吩咐打探的事,已有了消息。”陆子燮说。 “陆先生请说。” 第三十一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36小时后再看】  影一闻言,微屈膝从屋檐上跃落在她面前,面容遮掩在蒙面布下,只余一双黑玉般的瞳眸, 淡淡注视着她。 苏小昭偏了偏头, 唇忽而轻俏一弯, 伸出手,探向他面容。 头微不可见地一动,像是他下意识的躲闪,但转瞬就收回了动作, 立在原地不动。 少女伸过来的手指, 并没有探向黑色蒙面布,而是并起双指, 触上他长而微微上挑的眼尾。 指腹轻盈一游移, 滑入他冷硬的鬓角…… 影一淡漠垂着眼睫,任她来回磋磨几下, 随即, 她不满地揪了揪他鬓角处的发, 一脸失望收回了手。 “唉呀, 还以为你脸上会有一张多的。”打劫不成的苏姑娘表示十分低落,“好歹是特殊行当, 怎么就不敬业点, 糊个两三张的呢?” 一旁的影六忍不住笑了, 抱臂道:“苏无缺, 这人皮·面具珍稀得很,就算是影卫部也不见得藏有多少的,你真当是大白菜呀?” “况且,以影一的身手,这世上能活着摘下他面巾的高手,也是屈指可数。” 苏小昭闻言骄傲扬起下巴:“这样看来,那我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吧?”说着,她扯了扯身边男人的面巾,还嚣张地“簌簌簌”抖动几下,“能这样做的还有谁?告诉我,还有谁?!” 影六嘴角微抽了抽,不忍直视:“苏无缺,我敢说要不是你顶着小姐的身体,你早就在他手下死了千百回,你信不信?” “我信啊。”苏姑娘从始终无动于衷的男人脸上,坦然收回了手,有恃无恐。 影六闭嘴:算了,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已经不要脸了。 ※ ※ “我孰与城北苏姑娘美?苏姑娘孰与我美?我与苏姑娘孰美?” 苏小昭手托腮地临水照影,每日三省其身。 看着戴着面具,怅惘叹息不止的少女,影六用手肘捅了捅影一:“我说影一,你为什么要把面具给那小疯子?”瞧她那疯蠢疯蠢的样子,他都忍受不了了。 “想给便给了。”影一说。 影六惊然回头:“你不会真相信她昨天说的话,被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骗了,才把面具给她玩的吧?”少年影卫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算了,等你也像我一样,被那小疯子多骗个十次八次就会习惯了。” 影一抬眸淡淡瞥他一眼,说:“她不会来闹我。” 少年眨了眨眼,困惑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是……怎么小疯子平日里都是戏耍我,就没见她故意找你麻烦?为什么呢?” 影一没有说话。 那边苏小昭已经摘下了面具,掬起清水一拍脸上,而后摆手遥遥招呼道:“喂,小影儿,快来陪我下山采集情报。” “你看,又来了!” 影六看似不情愿地低喃了一句,却没有丝毫耽搁,用轻功跃了下去…… 春日花草纷繁。 小道上,苏姑娘踩着心爱的滑板车,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路向镇子溜去。 “小姐,你今天又想做什么?”影六跟在身后问。 苏小昭回头:“我得去打听镇子的情况,好好琢磨一下,我该用什么样的新身份。” 影六撇了撇嘴,也好,难得她认真折腾别的事,不是来折腾他。 到了镇子里,两人还没走动多久,忽地听得脆生生一声,“你们看,那就是我和你们说的苏家的疯子姑娘,她来了!” 苏小昭一扭头,在一群半大的孩子群里,一眼就捕捉到眼熟的小胖子。 “看到她踩的那个滑板车没,可好玩了,不骗你们。”杨硕小胖子指着她对伙伴们说道。 苏小昭轻飘飘溜了过去:“没礼貌,叫我苏姐姐。” “哎呀等等,”小胖子赶紧跑了过来,瓮声瓮气道,“苏三疯子,你能把这玩意借我一天不?我昨天和朋友们都说了,还答应带他们也玩玩的,你就借我一天呗,要多少钱我都出。” “不想借。”影六都说不用她还了,她还赚什么银子。 小胖子急得跺了跺脚:“苏……苏姐姐,我就借一天,不会弄坏的。” 苏小昭瞥眸看去,他身后那群十来个的小屁孩,最年幼的是六七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都不用去书院吗,还是先生留的功课太少,看你们闲的?” 小胖子听得脸上一愣。 “小姐,”身后的影六解释说,“只有贵胄子弟才必须上官学,一般平民或商贾之流,是很少会去念书的。这镇子里以前虽有聘师设塾,但三个月前,学塾的夫子也离去返乡了。” 小胖子也努了努嘴说:“那有什么好的,我爹爹以前送我去过学塾,光盯着夫子的胡子一吹一鼓的,无聊透顶了。而且二柱子他们又不能跟我一起上,我就偷溜出来掏鸟窝了……” 说着他将腰间鼓鼓的布袋拎出:“喏,这是我们今天掏的鸟蛋,你借我滑板车,我就都给你。” “不行,借给你了我还玩什么。”苏小昭拒绝道。 小胖子歪头一想,指了南边的方向:“你可以去清茗馆玩啊。我听大人们都说了,今天有位叫雍公子的,好像是什么当朝右相的儿子,在我们镇子上歇脚了,还在清茗馆里宴请士人,只要投一帖诗就可以进去。” 这个听起来还算有趣,于是苏姑娘一把接过了鸟蛋,跳下了滑板车,还不忘叮嘱道:“小胖子,仔细别弄坏了,不然你给我掏一年鸟蛋。” 等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跟着小胖子离开后,影六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担忧道:“小姐,那个雍和璧是雍家的人,当今太后的侄子。根据影卫部的线索,当年小姐中的毒,或许就是雍家动的手。” “或许?”苏小昭回头,“我还有不止一家敌人?” 影六想了想,觉得反正她要回京,这些事迟早要让她知道,便点头道:“没错,七年前先帝驾崩后,皇帝年幼诸侯动乱,太后雍宁垂帘听政,掌握了朝中大权。如今雍家是想斩草除根,不让顾老将军留下的东西落于他人之手,以稳固朝局。” “但是这些年,朝中各派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小姐那位飘荡江湖的小舅舅身上,加上小姐病弱寡言,极少现身于人前,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影六忧虑道:“而当年小姐中的毒,并不是致命毒·药,所以影卫部也无法确定,到底是雍家派人动的手,还是其他王室借机试探,其中当属世子晋斐白一派最为势大……”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至清茗馆门前,苏小昭听完后微一沉吟:“哦,这样啊。” 她站定在清茗馆门前,忽而一转头:“小影儿,你会写诗不?” 影六楞了一瞬,答:“不会。” “巧了,我也不会。” “等等,小姐!你听完了不会还想要进……”他话未说完,就见苏小昭已经提裙跑到门前,冲门口要拦她的小厮甜甜一笑,说:“让让嘛,我爹是苏翰林,我外公是顾老将军,我要进去跟和璧哥哥玩儿。” 趁那小厮愣住的当口,苏小昭一溜烟便跑了进去。 影六顾不上反应过来,赶紧也跟了上去。 馆内人声喧嚣,而二楼的雅间上,袅袅檀香从黑铜三脚鼎内升起,浅淡于白的雾气,衬得几案前那只执棋博弈的手,如白玉般精致温润…… 楼下,一众寒门子弟正铆足了劲头,为国事的不同见解争辩得面红耳赤,你咄咄逼人我拍案怒起,你唾沫子乱喷我衣襟大敞,恨不得血溅当场以明己志,只为博得二楼雅间那人的青睐。 谁也没有注意到,有少女从门外走进,轻提衣裙,步履轻快娇俏,“哒哒哒”地迭步跑上了楼梯。 “小姐!你要做什么?”影六压低的惊呼。 苏小昭闻声回眸,扬起唇,眼里闪过的诡谲亮色,令影六瞬间全身一绷:天啊,这小疯子又想要干什么了?!! “是谁做的,有什么可纠结,直接问不就好了吗?” 她说什么?要直接问什么?问谁?! 影六感觉大脑被她一下子塞满了糨糊。 反应不及之时,苏姑娘已经利落上了楼,跑到雅间猛一推门—— “嘿!雍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苏姑娘无比开心的大嗓门,回荡在熏香的雅间里,也回荡在瞬间安静下来的清茗馆…… 在案前男子抬起的讶异而深雅的眸光里,苏小昭蹦前了几步,弯下腰,熟稔地一掌拍上男子欲躲避又顿住的肩上。 “是我啊,你心心念念的苏三姑娘啊!”她眉梢盈盈一弯,眼里是星星亮亮的光,几分顽劣几分困惑,“对了,我听斐白哥哥说,八年前是你给我下的毒?” “这些年,虽然小姐的义舅在外混淆视听,牵制住那些人的视线,但太后始终没有彻底放下对小姐的戒心。此番若是被他们发现小姐脉象正常,却行为迥异,定会生变。”他说。 他在苏小昭跳河昏迷后,便为其把过脉,当时就得知她脉象不但没有丝毫紊乱,连积疴多年的病疾也轻淡不少,但此时若是被那些御医知道,恐怕就会遭人猜疑,以为多年卧榻是刻意伪装了。 影六自是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他抿了抿唇,眉宇间却没有影一的担忧,反而露出了一丝微妙:“其实……他们今天来得正好。你早上出门了大概不清楚,但小姐那边,估计不用我们费心了。” “什么?”影一迷惑道。 “……你跟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影六一言难尽道。 ※※ “出去喵!谁让你们进来的喵?” 床榻上的少女披着被褥,只露出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凶声凶气冲面前人喊道。 御医药童面面相觑,而后,年长的御医踱步上前:“苏姑娘,我们是奉太后之命,前来为你诊脉的……” “喵~我不是苏姑娘,我是苏大喵。”苏姑娘不满抬起头,脸颊的左右,赫赫是三道用石黛粉画出的杠。 一旁的药童怔了半晌,才道;“苏姑娘,你生病了,还是先让御医大人为你看看吧?” “滚开喵!我不看御医,只看兽医喵~”苏姑娘不屈不挠。 见状,那御医只好一使眼色,令药童上前,就要强行摁住她的手腕。 苏姑娘顿时勃然大怒了,伸出爪子一挠,就将药童的手臂挠得不轻,霸气吼出:“喵——铲屎官何在喵?!!” “砰”一声推门巨响,影六以前所未有的配合姿态,径直冲了进来,下跪大声答:“奴才在!” “还不将这两只两脚兽叉出去喵!”苏小昭伸手一指。 “嗻!”影六应道。 随后他转身,为难地看着御医:“小姐的命令,小的不敢违抗,大人你看……” “磨磨蹭蹭作甚?喵~赐你尚方宝剑喵。” 苏姑娘飞快掀开被子,掷出一条翻着死鱼眼的大鱼干。 “……” 送走不速之客后,影六浑身舒畅,抬头向屋檐上的影一笑道:“你看吧,我就说她那小疯子肯定能……” “两脚兽,还不速来逗朕喵!”房内一声厉喝。 “糟糕。”影六脸色一苦,在影一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急匆匆转身就走:“她要的逗猫棒我给忘了,完了!” “影六。”屋檐上的人忽而出声唤住他。 “怎么了?”影六脚步微顿,回头问。 影一眼带豫色,“影六,你……”看着少年脸上有些焦急的神色,他顿了顿,缓缓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加上要奖赏苏姑娘的本色表现,影六除了带回一根逗猫棒外,还另外带了好几样自己做的木制玩具。 没想到苏小昭一见他倒出的东西,也不喵喵乱叫了,从披着的被子里探出身来,伸出手指拨弄着那几样物事,眼中兴味满满:“这是你做的?” 影六讪讪点头,其实不管是身为影卫还是男人,私下喜欢做这种木匠的事,都不算得光彩。但见她确实很有兴趣,影六便凑过去,一样样给她数来:“这些东西,都是我根据你提到过的侏儒族机械做的,比如这个是你说的,在轮子上加了弯钩的机械绞杀战车,还有这个可破箭阵的飞旋巨弩……” 说完后,影六有些赧然:“但我都只是照你当时的描述,自己想象着做的,只是徒有外形而已。” 苏小昭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后,难得地真心夸赞他:“小影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是一个被影卫部耽误了的好工匠。” “……没有。”影六无语了一阵,又忍不住问她,“你真的喜欢吗?” 像是想起了什么,苏小昭一下子从床上蹦下地:“喔,何止是喜欢!”她拉过他衣袖就兴奋往外跑,“走走走,我来给你画,你帮我做。” 第三十二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36小时后再看】  当然,她没有因为性别而被多加刁难的原因, 除了六年前,当今太后在贵族间推广女子入官学之法, 从而使得民间也开始接受女学子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苏小昭坦言, 当塾师只是为了传道授业,不会收取分文束修, 只要学东提供膳食即可。 用影六的话来说, 就是她当时一派清高作态, 简直像一名真正的士人, 凛然气息扑面而来, 教人不由肃然生敬,自惭形秽。 可是,当影六用调侃的语气说出时, 惯常斗志满满的苏小昭, 却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目光斜斜一掠, 凉凉看了他一眼, 便转过了头。 容色寡淡, 一如出尘清冷的名士。 影六愣住了许久:“……小疯子, 你还真扮得挺像的啊。” 女子潋滟的桃花眼一抬, 凛声说:“影六, 以后在山庄之外,唤我苏姑娘,可记住了?” “啊……额、嗯。”影六怔怔答,随即又挠了挠头:怎么回事,面具后真的还是小疯子吗?要不,揭下来看看? 等到两人回到山庄时,直至苏小昭迈入房中,也始终是不苟言笑的冷淡神色。 跟在身后的影六,心中默默叹服—— 任凭他路上怎样出声挑衅,说她阴阴测测也好,说她看起来像是被影一附身也好,她居然都能够守住脸色,不露出半分本性……小疯子的敬业程度简直不容小觑! 正想着,纱窗忽地推开,已然摘下面具的苏小昭,俏生生地从窗后探出了头,恶声恶气道:“小影儿,你他大爷的才像影一,你全家都像影一!” “啪嗒!” 屋檐上仿佛又传来一声瓦碎声。 ※※ 对于敬业的苏小昭而言,要当好一名私塾先生,首当其冲的事情自然就是…… “小影儿,笔墨纸砚侍候!”苏姑娘腰带一束,气沉丹田。 素白的宣纸在桌上铺开,被黑檀木压着一角,苏小昭在桌前暗自运起气,手提狼毫,眉目沉凝,对一旁的两人说道:“你们可知,书法一道,讲究落笔而下便如云烟纵逸,不束缚不刻意,但笔画、间架、章法又缺一不可。” “唯有内心清平安稳之人,方可下笔如游龙,疏密匀停又虚实互成,达到真正的人字合一!” 说完,她兀自一笑,执袖落笔。 这一番藻丽之辞,听得影六心驰神往,连影一也微微侧目。 纵使影六并不懂书法,见她停笔时,还是忍不住凑过了头—— “……” 他呸!! 影六恨不能自戳双目。就算再不懂书法,他也不至于看不出来这狗爬一样的字是大写的丑! 他敢说,连七岁孩童用脚趾头,都能写得比她好。 苏姑娘眼里也露出失望之色,“果然,还是差了点火候。”她扼腕叹息道。 “根本不是差一点火候好吗!”这是连薪柴都还没有吧?“不会写字你怎么还胡扯一大堆的?” 苏姑娘振振有词:“你懂什么?下笔之前要多夸一夸字,给它爱与信心,这样它就会努力变得好看一点了呀。” 并没有好看一点啊!! 影六被哽得半晌无语,然后问:“你不是自诩什么大才子吗,怎么可能连字都不会写?” “唔……”苏姑娘想了想,随后惆怅看落自己的手掌,“果然呐,这副人类的躯体,还是无法承受我的智慧,麻烦死了。” 放屁,她压根就是从来没碰过毛笔吧?! 为什么这都能赖小姐的身体? 影六额角青筋一跳,对她的无耻程度已经彻底拜服。“等等,苏无缺,你该不会连字都不认识吧?”他忽而福至心灵问道。 “别胡说,我现在还是能认几个字的。”苏小昭说。 几个…… 影六拼命压下心头的老血,艰难问:“所以,你哪里来的勇气,敢跑去当私塾先生?” “不是五日后才开私塾吗?”苏小昭将笔在手里转了个圈,十分乐观道,“哎呀,人类苍白匮乏的语言,来来回回就这么些字,很快就会眼熟的啦。” …… 事实证明,苏姑娘说的话十分难得地靠谱了一回。 在影六强烈不信任的目光下,苏小昭接过他买回的《三字经》等书籍,翻阅了两三遍,又用她的苏式狗爬字体誊抄一遍后,果真就把字认得七七八八了。 影六在旁看得咋舌,半晌后想通了:“苏无缺,是不是你原来就认字,还背了这些书的内容,才能一会功夫就学会的?”不然她怎么可能不用人教,单凭看书就可以识字? 但是不说南宛国,据他所知,诸国早已推行“书同文,车同轨”之策,各国文字都是通用的小篆。除非她来的地方,与他们这儿的诗书底蕴相似,文字书体却大相径庭…… 这么想着,影六倒也没有很惊奇,毕竟小疯子提过那么多天马行空的来历,哪一个不比他能想象得到的更离奇? 但苏小昭却不服地哼唧道:“胡说,分明是我天纵奇才,当我翻开书时,冥冥之中像有文曲星神仙在我耳边提点,让我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无师自通。” ……他信了她的邪! 影六投之以白眼,不过转念一想,小疯子居然难得对一件事如此上心,实属少见,不由问她:“你还真准备认真去做私塾先生了?可你不是说,只是为了将那群人欺负回来吗?” 苏小昭举起笔,连连敲他的脑门:“榆木,榆木!”少年狼狈避开,听得她说:“我不要梦想的啊?人皮·面具那么珍稀,除了报仇之外,当然要用来追求一些有永恒价值的事情!” 她将笔一指天空,豪气说:“无论在哪一个行业,无论去做什么事,我一定要与众不同,我的名字也一定要闪闪发亮!这就是我唯一的原则!” 影六揉着被敲中的额头,闻言撇嘴:“我才不信。”在这个偏野的小镇子里,一个私塾女夫子能有多大作为? 苏小昭眯眼看他,旋即打了个响指:“好,接受挑战!” “咦?”影六一愣。等等,他并没有要和小疯子进行什么奇怪的游戏呀! ※※ 五日后,镇子上的人,都知道私塾里来了一名女先生。 听说她长得好看,听说她不苟言笑,还听说她两袖清风不收束修,于是许多人家看着自家玩泥巴的孩子,想着不论好歹,送去私塾让先生敲打敲打也不亏。 这个朝代并没有科举制度,所以民间也不存在“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观念。而想要靠读书出人头地,得到权贵的青眼成为门客,更不是一件易事。 但尽管如此,大多数人家还是十分敬重读书人的,以至于觉得即使无甚用处,让自家孩子读书识字,学会几句圣人言,也是一件十分有脸面的事。 所以开私塾的第一天,馆里约莫来了二十多个学童,下至六岁,上至十一岁,而年龄大的都已做工或下地,帮着养家了。 不巧,来的都是当日“滑板车事件”里的两拨罪魁祸首,除了那赵家小霸王没有出现。 于是,影六远远望着一身灰衣,正在孔子像前焚香的苏小昭——隔过袅袅的白烟与严实的面具,他仿佛看到她脸上,一霎间阴测测的小表情。 …… 可是出乎影六意料,在敲过三声云板后,苏小昭只是捧着书,跪坐在几案前,开始一丝不苟地诵读起《三字经》,间或停顿,详尽地解释词义。 一切都规规矩矩,与普通的私塾教学并无不同。 就连中途,她提问了底下几个学童,在他们答不上来,抓头搔耳又满脸害怕时,她也不像其他私塾先生一样动用戒尺,只是冷漠点头,示意他们坐下,不厌其烦地再讲解一遍…… 看着馆内正色庄容地教书的少女,影六怎么也想不明白,小疯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虽然对于她之前信誓旦旦的复仇誓言,影六觉得很是羞耻,毕竟要和她同仇敌忾,对象还是一群半大的孩童,说出去他都得老脸一红。但是,看见她此刻坐在堂上,像是换了个芯的正经样子,他也觉得怎么看怎么怪异。 居然完全没有需要他助纣为虐的迹象! 影六在馆门外懒懒打了个盹:算了,反正他从来没弄懂过,小疯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要是小疯子一直这么乖巧安静,那就好了。 手支着下巴,远远望着那一本正经讲解经义的少女,影六不禁内心向往地想着。 “这样啊。”苏姑娘瞅了几眼手里,“唔,看起来这面具是女的……” 她稍一忖思,仰起头招了招手:“大影儿,你先下来一下。” 影一闻言,微屈膝从屋檐上跃落在她面前,面容遮掩在蒙面布下,只余一双黑玉般的瞳眸,淡淡注视着她。 苏小昭偏了偏头,唇忽而轻俏一弯,伸出手,探向他面容。 头微不可见地一动,像是他下意识的躲闪,但转瞬就收回了动作,立在原地不动。 少女伸过来的手指,并没有探向黑色蒙面布,而是并起双指,触上他长而微微上挑的眼尾。 指腹轻盈一游移,滑入他冷硬的鬓角…… 影一淡漠垂着眼睫,任她来回磋磨几下,随即,她不满地揪了揪他鬓角处的发,一脸失望收回了手。 “唉呀,还以为你脸上会有一张多的。”打劫不成的苏姑娘表示十分低落,“好歹是特殊行当,怎么就不敬业点,糊个两三张的呢?” 一旁的影六忍不住笑了,抱臂道:“苏无缺,这人皮·面具珍稀得很,就算是影卫部也不见得藏有多少的,你真当是大白菜呀?” “况且,以影一的身手,这世上能活着摘下他面巾的高手,也是屈指可数。” 苏小昭闻言骄傲扬起下巴:“这样看来,那我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吧?”说着,她扯了扯身边男人的面巾,还嚣张地“簌簌簌”抖动几下,“能这样做的还有谁?告诉我,还有谁?!” 影六嘴角微抽了抽,不忍直视:“苏无缺,我敢说要不是你顶着小姐的身体,你早就在他手下死了千百回,你信不信?” “我信啊。”苏姑娘从始终无动于衷的男人脸上,坦然收回了手,有恃无恐。 影六闭嘴:算了,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已经不要脸了。 ※ ※ “我孰与城北苏姑娘美?苏姑娘孰与我美?我与苏姑娘孰美?” 苏小昭手托腮地临水照影,每日三省其身。 看着戴着面具,怅惘叹息不止的少女,影六用手肘捅了捅影一:“我说影一,你为什么要把面具给那小疯子?”瞧她那疯蠢疯蠢的样子,他都忍受不了了。 “想给便给了。”影一说。 影六惊然回头:“你不会真相信她昨天说的话,被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骗了,才把面具给她玩的吧?”少年影卫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算了,等你也像我一样,被那小疯子多骗个十次八次就会习惯了。” 影一抬眸淡淡瞥他一眼,说:“她不会来闹我。” 少年眨了眨眼,困惑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是……怎么小疯子平日里都是戏耍我,就没见她故意找你麻烦?为什么呢?” 影一没有说话。 那边苏小昭已经摘下了面具,掬起清水一拍脸上,而后摆手遥遥招呼道:“喂,小影儿,快来陪我下山采集情报。” “你看,又来了!” 影六看似不情愿地低喃了一句,却没有丝毫耽搁,用轻功跃了下去…… 春日花草纷繁。 小道上,苏姑娘踩着心爱的滑板车,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路向镇子溜去。 “小姐,你今天又想做什么?”影六跟在身后问。 苏小昭回头:“我得去打听镇子的情况,好好琢磨一下,我该用什么样的新身份。” 影六撇了撇嘴,也好,难得她认真折腾别的事,不是来折腾他。 到了镇子里,两人还没走动多久,忽地听得脆生生一声,“你们看,那就是我和你们说的苏家的疯子姑娘,她来了!” 苏小昭一扭头,在一群半大的孩子群里,一眼就捕捉到眼熟的小胖子。 “看到她踩的那个滑板车没,可好玩了,不骗你们。”杨硕小胖子指着她对伙伴们说道。 苏小昭轻飘飘溜了过去:“没礼貌,叫我苏姐姐。” “哎呀等等,”小胖子赶紧跑了过来,瓮声瓮气道,“苏三疯子,你能把这玩意借我一天不?我昨天和朋友们都说了,还答应带他们也玩玩的,你就借我一天呗,要多少钱我都出。” “不想借。”影六都说不用她还了,她还赚什么银子。 小胖子急得跺了跺脚:“苏……苏姐姐,我就借一天,不会弄坏的。” 苏小昭瞥眸看去,他身后那群十来个的小屁孩,最年幼的是六七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都不用去书院吗,还是先生留的功课太少,看你们闲的?” 小胖子听得脸上一愣。 “小姐,”身后的影六解释说,“只有贵胄子弟才必须上官学,一般平民或商贾之流,是很少会去念书的。这镇子里以前虽有聘师设塾,但三个月前,学塾的夫子也离去返乡了。” 小胖子也努了努嘴说:“那有什么好的,我爹爹以前送我去过学塾,光盯着夫子的胡子一吹一鼓的,无聊透顶了。而且二柱子他们又不能跟我一起上,我就偷溜出来掏鸟窝了……” 说着他将腰间鼓鼓的布袋拎出:“喏,这是我们今天掏的鸟蛋,你借我滑板车,我就都给你。” “不行,借给你了我还玩什么。”苏小昭拒绝道。 小胖子歪头一想,指了南边的方向:“你可以去清茗馆玩啊。我听大人们都说了,今天有位叫雍公子的,好像是什么当朝右相的儿子,在我们镇子上歇脚了,还在清茗馆里宴请士人,只要投一帖诗就可以进去。” 这个听起来还算有趣,于是苏姑娘一把接过了鸟蛋,跳下了滑板车,还不忘叮嘱道:“小胖子,仔细别弄坏了,不然你给我掏一年鸟蛋。” 等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跟着小胖子离开后,影六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担忧道:“小姐,那个雍和璧是雍家的人,当今太后的侄子。根据影卫部的线索,当年小姐中的毒,或许就是雍家动的手。” “或许?”苏小昭回头,“我还有不止一家敌人?” 影六想了想,觉得反正她要回京,这些事迟早要让她知道,便点头道:“没错,七年前先帝驾崩后,皇帝年幼诸侯动乱,太后雍宁垂帘听政,掌握了朝中大权。如今雍家是想斩草除根,不让顾老将军留下的东西落于他人之手,以稳固朝局。” “但是这些年,朝中各派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小姐那位飘荡江湖的小舅舅身上,加上小姐病弱寡言,极少现身于人前,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影六忧虑道:“而当年小姐中的毒,并不是致命毒·药,所以影卫部也无法确定,到底是雍家派人动的手,还是其他王室借机试探,其中当属世子晋斐白一派最为势大……”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至清茗馆门前,苏小昭听完后微一沉吟:“哦,这样啊。” 她站定在清茗馆门前,忽而一转头:“小影儿,你会写诗不?” 影六楞了一瞬,答:“不会。” “巧了,我也不会。” “等等,小姐!你听完了不会还想要进……”他话未说完,就见苏小昭已经提裙跑到门前,冲门口要拦她的小厮甜甜一笑,说:“让让嘛,我爹是苏翰林,我外公是顾老将军,我要进去跟和璧哥哥玩儿。” 趁那小厮愣住的当口,苏小昭一溜烟便跑了进去。 影六顾不上反应过来,赶紧也跟了上去。 馆内人声喧嚣,而二楼的雅间上,袅袅檀香从黑铜三脚鼎内升起,浅淡于白的雾气,衬得几案前那只执棋博弈的手,如白玉般精致温润…… 楼下,一众寒门子弟正铆足了劲头,为国事的不同见解争辩得面红耳赤,你咄咄逼人我拍案怒起,你唾沫子乱喷我衣襟大敞,恨不得血溅当场以明己志,只为博得二楼雅间那人的青睐。 谁也没有注意到,有少女从门外走进,轻提衣裙,步履轻快娇俏,“哒哒哒”地迭步跑上了楼梯。 “小姐!你要做什么?”影六压低的惊呼。 苏小昭闻声回眸,扬起唇,眼里闪过的诡谲亮色,令影六瞬间全身一绷:天啊,这小疯子又想要干什么了?!! “是谁做的,有什么可纠结,直接问不就好了吗?” 她说什么?要直接问什么?问谁?! 影六感觉大脑被她一下子塞满了糨糊。 反应不及之时,苏姑娘已经利落上了楼,跑到雅间猛一推门—— “嘿!雍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苏姑娘无比开心的大嗓门,回荡在熏香的雅间里,也回荡在瞬间安静下来的清茗馆…… 在案前男子抬起的讶异而深雅的眸光里,苏小昭蹦前了几步,弯下腰,熟稔地一掌拍上男子欲躲避又顿住的肩上。 “是我啊,你心心念念的苏三姑娘啊!”她眉梢盈盈一弯,眼里是星星亮亮的光,几分顽劣几分困惑,“对了,我听斐白哥哥说,八年前是你给我下的毒?” 看着座下有些忐忑的各张面孔,苏小昭用指节敲了敲几案,不疾不徐道:“唔,前日我给你们留的功课……” 一众学童倏地将目光低下,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笔墨:夫子太可怕了,除了背诵的功课外,还要他们计算一串繁杂的数,这过程半分走神不得,居然连他们难得的一日假期都不放过。 苏小昭眼神一扫:“我说的题目,从一依次加到一百,有求解出结果的,呈上来?” 远远隔着篱笆和学馆的窗,在认真观望的谢筠,闻言眉皱起,心下不屑:这种无聊耗时的题目,他用筹算计算下来,恐怕也要半日功夫,何况是这些初入学的稚子。这不是存心为难吗? 二十多个学童里,有约莫七八个上前,而答案计算对的只有三个,苏小昭顿了顿,问:“张虎子,孙于延,穆飞,你们三个算出答案用了多久?” 三人脸有得色,纷纷答道,“回夫子,我算了一个时辰三刻。”“我也是差不多。”“夫子,我用了一个时辰一刻。” 那边谢筠往篱笆前凑了凑,脸上是满满的不信:这么快?怎么可能呢? 然而,学童们却看见夫子的眉头一蹙,似是不满意,随后松开,勉强点了点头:“不错,你们几个用功刻苦,相比之下值得夸赞……倒是其他人,我是让你们劳逸结合,不是让你们玩物丧志。” 一众忙着玩“杀珠子”耽误功课的人都悻悻低头,但听苏小昭说到“老规矩,这是给你们三人的奖赏,谨记再接再砺”时,都纷纷忍不住张望过来—— “你们无须上前。”苏小昭拿出了三只竹蜻蜓,在学童们或好奇或不解的目光中,算好角度,双手轻轻一挫。竹蜻蜓自她手中飞起,在一众孩童的低呼里,准确落在那三人跟前。 第三十三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36小时后再看】 惊诧只是短短一瞬,雍和璧旋即敛下眸光, 挥手止住欲上前的左右护卫。 他的声音静而冷:“苏姑娘何出此言?” 惊·变乍起之时,楼下众多士人也纷纷瞠目屏息, 静默无声,齐齐睁大了眼睛望向二楼。 不知是谁手里的酒杯“砰啷”一声落地,水花溅开。 与此同时, 苏小昭眼里也激起了水汪汪的泪光,啪地落在矮几。 “大坏蛋!!”她后退一步, 微鼓起的腮帮被水光衬显得十分委屈:“我知道你为什么害我, 我听端之哥哥说了, 他是为了挣破世俗礼教束缚跟你在一起, 才会和我退婚的!” “砰啷”“砰啷……”一大片此起彼伏的酒杯落地声。 男子依旧浅笑淡淡, 指间挟着的白玉棋子却“啪呲”地裂开细缝。 “大骗子!!”苏姑娘又捂住心口紧蹙双眉道,眼里浸着深沉的痛楚,“还有, 外公也托梦和我说了, 你长得那么好看, 肯定是女扮男装故意接近端之哥哥的, 你把端之哥哥还我!” “咳咳咳咳……”一楼顿时人仰桌翻, 纷纷捂嘴咳嗽不止。 “我来时就听说苏家三姑娘得了臆症, 眼下看来, 传言果然不虚, 只是可怜了雍公子, 平白无故糟了罪。” “我也有听说林家和苏家退婚之事,估计苏三姑娘是不堪打击,疯症加重了。”众人议论纷纷。 “唉,照我说,苏三姑娘也是可怜人。”有人叹了一口气说,“她刚才说的外公,可不就是我朝的肱骨之臣顾老将军么?当年顾老将军在世时,顾家钟鸣鼎食何其风光,如今顾家没落,她又接连遭遇了丧母退亲的变故,着实令人唏嘘啊。” 听着底下絮絮不止的交谈,雍和璧唇边微僵的笑意淡去,他抬起眼,眸光明灭不定,注视着对面的苏小昭:她呆在原地,似乎也听入了楼下众人的议论,眼里渐渐泛起一种惊悸而焦躁的诡谲之色…… “啊——” 未待他想清楚,对面的少女忽地闭眼捂耳,状似痛苦地喊了一声。 一下子,所有的嘈杂音都被止住,馆内鸦雀无声。 她双手捂得更紧,用力摇头,脸上浮现的痛苦渐褪,再睁开眼时,是惊惶如伤鹿的眼神:“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这么做的,对不起雍公子……” 在所有人反应不及之时,苏小昭畏缩放下手,泪水瞬间从眼眶里决堤而出,却洗不去她眼底浓重的、真诚的羞愧:“雍公子,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孤零零呆在山庄太久,有时会像刚才一样,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做什么了。” 雍和璧眸光深深,望入她羞愧的眼里,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 而门外一直踌躇不敢入的影六,听到苏小昭这话,也福至心灵地冲了进来,先是一声悲愤:“小姐!!”随后,他向雍和璧一作揖,“请雍公子不要怪罪小姐,小姐只是听到退亲之事后,一时悲恸攻心,以致病发,并非故意冒犯,望雍公子海涵。” 雍和璧淡淡收回目光,拢袖站起身,言辞温和有礼:“言重了,我素来仰慕顾老将军风采,如今听得苏姑娘抱恙在身,委实不忍,又怎会再责怪苏姑娘的无心之举?” 他这一番说辞,顿时博得楼下众人称道:“嗟乎,雍公子果然名不虚言,恢廓大度,难怪诸多名士甘愿入雍公子门下。” “谢过雍公子。”影六拱手一礼,伸手要带哭啼啼的小祖宗离去。 然而老戏骨还是老戏骨。苏姑娘上前几步,用颤颤的哭音和比他更真诚的感激眼神,对雍和璧认真点头道:“谢谢雍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小小赔罪之礼还请收下。” 她含噙着泪水,将手里的东西往几案上一搁,旋即微红了脸颊,转身飞快跑了出去。 雍和璧低头一看,眉峰忍不住一跳——几案上摇摇晃晃的,是两只粘了鸟粪的鸟蛋。 ※ ※ 经过这么一闹,众人自然也没了继续的心情,于是雍玉璧令众人先散去,择日再行以文会友之雅事。 待得馆中清空,幕僚谢筠忽然从雍和璧身后站了出来,忧心忡忡道:“公子,此事恐有不妥。” 雍和璧抬眸:“哦?谢先生且说来?” 那人说:“依我看来,苏家三姑娘似乎确有疯症,但此番她诬蔑于公子,若不是巧合,只怕是被人扰了神智而不自知……” 雍和璧微微沉吟:“你指的可是睿亲王府世子,晋斐白?” “正是。”谢筠敛目道,“公子莫要忘了,那位世子门下,据说有一个可用邪门歪道、搜人记忆之人。当年秦家小子能领兵轻易破赵,可少不了他的从中协助,听说他正是用了此法,从俘虏的敌将那里得到情报,才一举破城获胜。” “而且在下听说,被睿亲世子手下搜过记忆的人,重则当场暴毙,轻则伤及神智。而苏姑娘此番情况,容不得不多想!” 另一名幕僚也惊然道:“糟糕,这么说来,若是那顾家信物,不巧落在苏姑娘手中,恐怕就被狼子野心的睿亲世子夺去了吧?” 雍和璧拧眉深思。两人的话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们在顾老将军义子那一边,谋划了多年却毫无所获,所以对信物是否真在那人身上已经有所怀疑,加上太后近来打算清洗朝局的举动,那人情急之下对她出手也有可能…… “……依我看倒不像,毕竟睿亲世子那边,为了避开太后耳目,最近一直毫无动作,很是安分。”年过不惑的幕僚陆子燮站了出来,犹豫道,“其实,倒是那位苏家三姑娘行事大胆,不知有意无意却能全身而退,若是她故意装疯卖傻……” “嗤,陆先生说的好没道理。”谢筠和他向来不对盘,闻言就反驳道,“若她真的故意演了这么一出,又能有什么好处,损了声誉又无功而返,难不成只为了给公子一时难堪?而且,众所周知,那苏家三姑娘性子寡沉,若不是真有疯症,常人的行为举止怎可能一朝大变?” “还请公子定夺。”陆子燮也不争论,说完便闭口不语。其实他只是凭直觉猜测罢了,真说起来,也没有多少信心。 纤长分明的指节规律地轻扣几案,雍和璧低着头,少女那一双泛着诡谲光芒、拥有仿佛能席卷一切的疯狂的乌眸在眼前一闪而过。 “大概是真的疯了吧。”他如是说。 那样一双诡丽至令人心惊的眼睛,怎么会是正常人所有呢? 他整衣起身,出门之时,见到幕僚陆子燮已在门外恭候着。 “公子,昨日公子吩咐打探的事,已有了消息。”陆子燮说。 “陆先生请说。” “据打听,那位私塾的苏夫子,名为苏度娘,家在陇安县,半个月前才来到此地。”陆子燮捻了捻须,迟疑说,“说来也巧合,听闻那位苏度娘如今,正借住在苏家三小姐的山庄上。” 第三十四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36小时后再看】 雍和璧长长眼睫一颤,从梦中惊然醒转。半晌, 他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赶走那仿佛萦绕在脑中, 挥之不去的旋律。还好,今日不必再前往那个山庄了…… 他整衣起身, 出门之时, 见到幕僚陆子燮已在门外恭候着。 “公子,昨日公子吩咐打探的事,已有了消息。”陆子燮说。 “陆先生请说。” “据打听,那位私塾的苏夫子,名为苏度娘,家在陇安县,半个月前才来到此地。”陆子燮捻了捻须, 迟疑说,“说来也巧合,听闻那位苏度娘如今,正借住在苏家三小姐的山庄上。” 雍和璧皱了皱眉, 怎么又是那个山庄? “原来是一名女夫子?”他微一沉吟,又问:“那么,陆先生可知她才学与品性如何?” “这个就尚不清楚了, 她来到此地的时间不长, 镇里的人对她所知也不多, 不如公子派人亲自到私塾,打探一二便是。”陆子燮提议说。 少顷,雍和璧点了点头,不可能再上苏家小姐的山庄,也只能到私塾里找人了。 ※※ 一大早醒来的苏小昭,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真谛,找到了要风雨兼程的人生理想,她仰起头,望着东方既白的天空,热泪盈眶…… “大影儿,小影儿,再见了。” “别怪我,我已经想好了。” 在两人木然的注视里,她背着包袱,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花,感动说:“昨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一直想唱歌,想到睡不着……直到看见黎明到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是时候该遵从命运的召唤,踏上未知的旅途,用我的歌喉,让传说走遍这个大陆了。” “小疯子,不是我说你……”影六无奈扶额,对日常作妖的苏姑娘劝诫道,“但我觉得,你还是乖乖呆着,不要去毒害南宛国百姓的耳朵为好吧?” 昨晚他梦里全是“啊土拨鼠——”的凄厉歌声,以至于现在看见她的双唇一动,就忍不住想捂耳避开。 苏小昭眼刀一飞,说:“我昨天只是在吊嗓子而已,等着吧,等我扩开这声喉的音域,你们将会为我惊艳。” “相信我,假以时日,我一定会成为南宛国最出色的女高音,最出色的传说吟唱者……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慷慨说完,她迈步就要踏出。 见她一副“去意已决”的模样,影六深吸了一口气,拦住她后,径直取下她背着的,和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的大包袱——好家伙,居然直接把他做的滑板车都打包好了。 她是想蹬着一个滑板车就去游遍天下吗? “小疯子,你要想想,你的大仇还没报,现在怎么可以就离开?”影六说。 “啊?什么大仇?”扯紧包袱的苏小昭先是一愣,旋即想起,“对哦,私塾里那群小兔崽子!” 所以前几天还扛着剑,哭着砍着说要报仇,结果转眼就能给忘了是吗? “算了,还是追求梦想重要。我有那么多的故事,要唱给这个世界听,怎么能只顾着眼前的苟且,被仇恨的乌云所蒙蔽!都让开吧,你们这些阻拦命运召唤我的人,都让开……” 影六彻底无言以对了,而旁边的影一按了按眉心,终于也开口:“影卫部的总部在京城,到时我会找影二,他手里还有一些人皮·面具,应该男女老少都有,他或许会给……你想要吗?” “想!”苏姑娘揪住包袱不放的双手蓦地松开,无比响亮应了一声,“我要!” 废话,多一张面具,她就能多一个体验角色,摆脱这单调得乏味又庸俗的生活。到时候想当歌女就当歌女,想卖糖人就卖糖人,想当街头恶霸就当街头恶霸,所以,一时的理想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还是影一有办法。 看着苏小昭发亮的双眼,影六一撇嘴,将书篓挂自己背上,说:“那还不赶紧出门,私塾上课的时间快到了。” 苏小昭一拍脑门:“没错,前日我给他们留下的海量功课,他们肯定做不完,哈哈!小影儿,走,报仇去!” 影六背着书篓叹了口气,无奈地跟上。 ※※ 谢筠一大早就守候在私塾外了。 他拢袖端正地站着,乌云满面。 他心想,肯定是那陆子燮与他不对头,才怂恿公子派他前来,说是让他来考察什么女夫子的才学与为人,若真是有识之士,便替公子代为引见…… 真是可笑!太后在贵族里试行女子入学,也不过才六年,何况是未开化的平民女子,肚里哪可能有多少墨水?要他堂堂雍家清客,跑来这鸟不生蛋的破私塾里听墙角,窥探一名女子,说出去简直要在好友间丢尽了脸面! 于是憋了一肚子气的谢筠,在看清走进私塾的那位“五官艳丽、烟视媚行”的所谓女夫子时,更是差点没甩袖就走。 嗟乎哉!此等长相艳俗的女子,哪里有半分高华气度?当私塾女夫子就算了,还妄想入雍家门下,与他共事?成何体统! 但想了想,谢筠还是强忍下火气。自己是公子门下的幕僚中,资质最浅的一位,此番公子让他前来,想必也是有心历练他…… 唉,那就姑且留下看一看吧。 …… “小姐,学馆外好像有个探头探脑的家伙。”影六蹙起眉,警惕地说。 苏小昭接过他背上的书篓,挎在自己身上,闻言瞥了一眼那人,见他倏地别开了视线,欲盖弥彰地,直愣愣盯着正对面的一棵树…… “随便吧,大概是一个仰慕我的人。”苏姑娘不在意地收回目光,无奈摇了摇头。 影六:“……” 真想掐一掐小疯子的脸皮,看看是不是比城墙还要厚! “小姐,崩人设了。”他用新学来的词说道。 “哦。”苏姑娘眉毛一挑,旋即绷起脸色。 一般来说,镇子里的私塾在聘用塾师时,至少得是童生级别,但恰好上一位私塾先生已返乡三月余,私塾的学东正愁招人不着,学馆也闲置了许久。于是苏小昭过去时,只是被挑选了一些《论语》和《中庸》的摘段,让她口头上一番解经释义,便算是通过了。 当然,她没有因为性别而被多加刁难的原因,除了六年前,当今太后在贵族间推广女子入官学之法,从而使得民间也开始接受女学子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苏小昭坦言,当塾师只是为了传道授业,不会收取分文束修,只要学东提供膳食即可。 用影六的话来说,就是她当时一派清高作态,简直像一名真正的士人,凛然气息扑面而来,教人不由肃然生敬,自惭形秽。 可是,当影六用调侃的语气说出时,惯常斗志满满的苏小昭,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目光斜斜一掠,凉凉看了他一眼,便转过了头。 容色寡淡,一如出尘清冷的名士。 影六愣住了许久:“……小疯子,你还真扮得挺像的啊。” 女子潋滟的桃花眼一抬,凛声说:“影六,以后在山庄之外,唤我苏姑娘,可记住了?” “啊……额、嗯。”影六怔怔答,随即又挠了挠头:怎么回事,面具后真的还是小疯子吗?要不,揭下来看看? 等到两人回到山庄时,直至苏小昭迈入房中,也始终是不苟言笑的冷淡神色。 跟在身后的影六,心中默默叹服—— 任凭他路上怎样出声挑衅,说她阴阴测测也好,说她看起来像是被影一附身也好,她居然都能够守住脸色,不露出半分本性……小疯子的敬业程度简直不容小觑! 正想着,纱窗忽地推开,已然摘下面具的苏小昭,俏生生地从窗后探出了头,恶声恶气道:“小影儿,你他大爷的才像影一,你全家都像影一!” “啪嗒!” 屋檐上仿佛又传来一声瓦碎声。 ※※ 对于敬业的苏小昭而言,要当好一名私塾先生,首当其冲的事情自然就是…… “小影儿,笔墨纸砚侍候!”苏姑娘腰带一束,气沉丹田。 素白的宣纸在桌上铺开,被黑檀木压着一角,苏小昭在桌前暗自运起气,手提狼毫,眉目沉凝,对一旁的两人说道:“你们可知,书法一道,讲究落笔而下便如云烟纵逸,不束缚不刻意,但笔画、间架、章法又缺一不可。” 第三十五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36小时后再看】 庭院的梨花开得极好。 枝头上, 偶尔有几片白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摇颤颤地飘落在地。分明是满院的生机盎然, 却因着这花瓣的倏然飘逝,添了几分婉转,几分怊怅。 一如屋内气息渐弱的少女。 “影一,看来小姐很难熬过这一回了……你说,我们这些世代效忠于顾氏一脉的影卫,该怎么办?”被吐了一身药汁的少年放下药碗, 低声询问的声音有些迷茫。 房梁上,蒙着脸的黑衣男子侧过耳,专注听床上少女微弱的呼吸声。 他的声线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若是顾氏血脉断绝, 我们身为顾家纳之于袖的利刃,便没有再存在于世的必要了, 自然是追随小姐而去,让顾家一切秘密都彻底归于尘土。” “……如此也好。只是这一生相继跟随着顾夫人与苏小姐,困于宅府争斗之间,不曾真正出鞘, 回想起来还是有遗憾的吧。”少年声音微黯。 “影六, 你思考得太多了。”房梁上黑衣男子的声音冷冷淡淡。 少年黯然垂下眼睑,影卫部的人自小就将他保护得很好,虽是影卫, 他身上却没有该有的冷硬气息。“我知道该如何做, 只是难免有些可惜而已, 毕竟顾老将军去世前将……” “噤声。”黑衣男子打断道。 见到少年委屈又谨慎地抿紧了唇,他才漠然道:“没什么可惜的,多余的情绪只会让利刃变钝。” 两人说话间,没有注意到床上那个气若游丝的少女,呼吸有短短片刻的停滞,随即又重新续上—— “咳咳……”少女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传来。 影六转过头,目露担忧。房梁上的影一却蹙起了眉:为何小姐的气息一下子变得强盛了不少?莫非是回光返照? “咳咳,哈哈哈咳咳……”床上掩唇轻咳的少女,剧烈的咳嗽声里逐渐带上了快意的笑声,笑得连眼角也溢出了泪花。 这下子,两人的目光都变得奇怪了,苏小姐自小便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性子素来寡淡内向,何曾这样放肆地笑过?难道是旧病未祛,又生了疯病吗? 影六伸手欲扶:“小姐,你怎么……” “让开。”少女抬起头,乌黑的眸子里似是染上一层诡瑰的亮色,全然不同往常,看得影六一怔。她挥开他欲扶的手,虚弱的声音里,仿佛有一种压抑已久的兴奋诡谲,“我说,都让开。” 在两人怔忪的目光中,苏小昭翻身下了床,连鞋袜也没有穿上,赤着脚就往外跑了出去。 屋外,刮面而来的初春的风料峭而寒冷。 苏小昭却恍若未觉,她一路飞快地奔跑着,跑出了草药气息萦绕的宅屋,跑出了满树梨花绽开的庭院,跑出了空旷沉寂的山庄…… 不够快,她还要奔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苏小昭一边奔跑一边扬唇仰起脸,任由柔和又刺眼的阳光直直洒落入眼里,寒风撩起了肌肤上的寒栗,沙砾碎石将光赤的脚底硌得生痛。 她欢快地张开了双手,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就是这种感觉。天知道,她有多久没感受过这一切了。 整整十六年。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进入尚是婴儿的这副身躯开始,她已经在原主的识海里沉浮了十六年,黑暗的世界里,只有巨大的荒芜与无边的死寂,她受够了。 直到今天,原身的灵魂死去消逝,她才终于真正苏醒了过来。 脑海里,原身的记忆开始渐渐涌现,然后消散,苏小昭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要接收的迫切念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记忆,她管它去死,都让开! 空旷的山庄外,是一处坡度陡峭的、高高的山坡,苏小昭张开手肆意笑着,不管不顾地往山坡下冲去。 “小姐!”“小姐,停下!” 一直遵从她的命令,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的两个影卫顿时惊呼道。 寒风刮过面颊,心脏在激烈跳动,苏小昭急喘着气,眼神却璨亮得惊人,隐约泛着金色破碎的水光。 她看到了,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她嗅到了,春天万物复苏之时,那正在生长的青草的气息。 她听到了,风吹起她裙裾时的猎猎响声,还有身后的惊愕呼声。 山坡下的前方是一条急湍的河流,从高高的山坡上冲下后,苏小昭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她跑得足够快了。不过……身体太沉重了,她还要更轻松更自由一些。 她一边奔跑着,一边将身上沉重的外衣脱下,扬手高高抛落身后。 用轻功从山坡上跃落的身影见状,提起的一口气险些跑岔。 出现在眼前的河流水势湍急,像是为她沉寂了无穷久的世界,带来了久违的生机与活泼。阳光下,撞出的水花点点飞溅,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倾洒下一斛斛明珠。 苏小昭扬声欢快笑着,一路抛飞了腰带,抛飞了外衣,抛飞了绑着头发的束绳。 然后,她果断利落地纵身一跃,“砰通”一声就跳进了河中。 初春冰凉的水从四周涌来,苏小昭在水中睁开了眼,她的唇瓣因为寒冷而变得苍白,但眼底的亮色却愈加瑰丽。 随水漂流的身体往下沉去,她伸手拨开四处飘散的发丝,安静仰躺在水中。 水外扭曲的世界在眼前飞驰而逝,阳光折射进清澈的水里,光怪陆离,绚丽无比,一如她此刻眸中斑驳的光彩——重获新生的欢欣,恍若隔世的迷茫,前事沉浮的苍凉。 沉到河底后,苏小昭正想伸展手脚划动上浮,上方忽然传来了“砰通”一声重物落水声,很快,她的腰身被来人在水中搂紧,急切往外带去。 啧,扫兴! 苏小昭懒懒吐了一连串的气泡,却也不反抗,不挣扎,任由他将自己带出水面。 也好,她的意识一直被迫清醒了十六年,也该歇一歇了,歇一歇…… 两人破水而出的一霎,苏小昭倦倦想着。不再去看,不再去听,她闭上眼放松心神,早该撑不住的身体,此刻才终于陷入了昏迷。 ※※ 影六端着药碗的手有一点发抖。 虽然明知道这不该出现在一名训练有素的影卫身上,但他还是可耻地手抖了。 他艰难张了张唇,问:“小姐……为什么一直看着属下?” 小姐从醒来后,便一直用直勾勾的渗人眼神看他,从诡异嫌弃渐渐转为春风般的和蔼温柔。 “属下?”闻言,苏小昭一眨眼,偏头困惑道:“原来你不是我相公?” “!” 影六瞬间瞪直了圆溜溜的大眼,眼神悚然。 “那还一直守着我,一醒来就给我殷勤喂药干什么?”苏小昭恹恹地一撇嘴,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真是的,害得我白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 “请小姐责罚!”影六连忙放下了药碗,抱拳下跪在她面前。 苏小昭支着头,有趣地看着他的姿势,过了半晌才说:“这么大反应做什么?喏,如你此时心里所想,你家小姐我病得前尘尽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不对?” “小姐,”影六担忧地抬头看她,“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过往了?” “唔,其实现在真要努力想的话,还是能依稀想起一点的。”虽然她当时没有接收记忆,但一些模糊印象还是有留在了脑海中,“不过,我为什么要费力去回忆一些没有意义的过往?想来也没什么有趣之事,就懒得动脑了。”她无所谓地耸肩道。 她笑吟吟探过手,想将他虚扶起:“只是失忆罢了,不用担心。不过你家小姐我都这么可怜了,以后你可要更加鞠躬尽瘁、尽心尽责地护卫我哦。” 话音刚落,苏小昭忽地感到身周一凉,下一瞬,一柄冰冷锋利的匕首贴上了她的脖子。 “影一!你——”影六惊呼望向突然出现的影一。 “她不是小姐。” 影一声线微凛,语气却十分肯定。他的目光寒冷如霜,看落在苏小昭毫无惊惧仰起的脸上:“你到底是谁?我们的小姐在哪里?” “影一,你在说什么?小姐怎么可能不是——” 影六还未说完,苏小昭便有趣地一拍掌。 她丝毫不在意脖子上的利刃,合起双手歪头看他,毫不掩饰道:“咦?你怎么知道的?看来你比他聪明一点嘛……” 影六目瞪口呆地望向她。 所以说,不能伤害她哦。因为这副身体,他们家小姐,说不定还得接手不是吗? 第三十六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36小时后再看】  年青的太后正襟危坐, 手里执着一本册子,长长的黄金镂空梅花纹护甲划过一道艳光,金灿灿的闪烁如剑光。 “摄政王,听闻苏翰林家的三女,已在京外庄子养病多年, 只待守孝期一满, 便会与林家之子成婚。我记得,这时间是该差不多了吧?”太后垂目看着册子, 淡声说道。 “回太后,确实是还剩一月余的时间。”下座年近四十的摄政王闻言, 眼中锋锐光芒一闪, 恭敬回道。 “唉, 哀家也老了,当年顾老将军还在世时,那孩子哀家还曾亲手抱过的。”铜灯明灭,太后微掀起眼眸,笑意浅浅,“想当初顾老将军为我南宛皇朝立下戎马功劳,一生享尽尊荣, 只可惜子嗣单薄,到如今, 除了那位不入仕途, 飘荡江湖的义子, 便只剩下这么一个独苗孙女了……那可怜的孩子,哀家也该为她的婚姻大事考虑一二才是。” “听闻苏家三小姐温良敦厚,太常寺卿林家之子也是品貌端方,既然两家打算结为姻亲,索性哀家便锦上添花,为两家赐婚。摄政王,你说如何?”太后问。 “若是有幸能得太后赐婚,自然是美事一桩。只是赐婚之事,不若先去问过林家和苏家,看他们意下如何?”灯火下摄政王唇边也浮现一抹笑意。 一旦皇家赐婚,两家婚事就再无反悔机会了。 虽说那林家不知是顾念旧情,还是另有原因,反正他们现在,要是想护住顾老将军的唯一独苗女,也不得不考虑,为林家嫡子求娶一名疯癫女子当主母,又是否承受得起这个代价? “摄政王所言甚是,只是那苏小姐在庄子养病多年,不曾回京,既然去询问了,那么她的情况,也顺便向林家代为传达一二吧?”浅白的檀香烟雾里,太后眼波深深说道。 皇帝年幼,太后已垂帘听政多年。 时至如今,大权在握,也是时候该好好清洗朝局,剪除朝中党羽了。 摄政王恭敬颔首:“谨遵太后吩咐。” ※ ※ 京城外的庄子里,这日又是崭新的一日。 当然,苏姑娘也又是一个崭新的苏姑娘了。 清晨起床,照常整衣束袜推开门的苏小昭,灿烂的笑容刚挂上脸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守候多时的少年影卫立刻一抬手:“打住!” “我今天不想再听你说什么苏无缺,什么苏杰克,或者是其它人的故事了。”影六语速飞快,像是生怕截不住她的话,“我们已经想好了,既然你现在用的是小姐的身体,那你应该去了解一些关于小姐的事,以备不时之需。” 苏小昭恍若未闻,背着手四处张望了一下:“咦?那个黑脸影卫怎么不在了?” “……影一有事要离开两日,所以这两天,由我守着你。”影六说。 苏小昭一拍手:“好咧,那我们俩走吧。” 影六气得鼓了鼓腮,拦住她说:“等等,我是说,今天我要和你交待小姐的事情,否则你要是回了京城,肯定会露馅。” “可我不想听呀。”苏小昭眨了眨眼说。 “那怎么行?你用了小姐的身体,不管是为小姐,还是为你自己,你都要处理好那些事,包括小姐的家人和亲事。”影六皱起了眉。 苏小昭闻言笑了笑,随后脸色沉下,淡淡说:“那是你们的想法,不是你们小姐的想法,你们真的是为了她好吗?” 影六被她的变脸弄得一愣,怔怔问:“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你们家小姐,你会希望自己不在后,让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接替你的一切,欺骗你的家人甚至是相公,来冒充你活下去吗?” “你们小姐也有心,她或许不想被我代替,不想让我用她的身份活着,抹杀她的痕迹霸占她的一切。可你们关心过这些吗?没有,你们只关心这副身体!”苏小昭掷地有声,眼里氤氲着怒气。 影六半晌哑言说不出话。 随后,他羞窘地微垂下头,低低问:“所以,这就是你一开始便坦白自己不是小姐,连多伪装一会都不屑的原因吗?” 他好像,一直都先入为主,对她有太多的误会。 “没错。”苏小昭走近一步,深深望入他的眼里,“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做人一定要有骨气!不管我是怎样的人,但我有唯一一个不会动摇的原则,那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 影六眸光一动,愈加羞愧难安,他作为小姐的影卫,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反而是一个外来的人,能为小姐如此设身处地地着想。 “小姐……真的会这么想吗?”影六动摇说道。 苏小昭欣慰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当然。我书读得少,但我不会骗你。” “诶?”影六一怔。 “好了,我们跑步去吧。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家小姐绝不是病夫。”苏小昭手握成拳,拇指骄傲地翘起,一抹鼻尖,“这就是我,苏小龙的坚持!” “……” “苏、无、缺!!你怎么不去唱戏?!!” ※ ※ 山庄外,苏小昭一边背手倒退行走,一边冲前面已经半天不吭声的某影卫笑着:“好了,都三个时辰了,你怎么还这么记仇?出去玩就要开开心心的嘛。” 影六黑了脸,负气问:“每天欺骗我们,很好玩吗?” “当然好玩啊。你不懂,我这是在用幽默感,去抵抗这世界巨大的荒芜,让我们的生活不断更新,永葆青春,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嘛。”苏小昭朗然一笑,“我说小影儿,你可不要学大影儿,整天硬邦邦地冰着脸,啧,一看就单调得近乎庸俗。” “……这话你敢当影一的面说试试?”影六无语道。 “试试就试试。”苏姑娘撇嘴道。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小孩子的惊呼:“啊!疯子姑娘,你是山庄上的疯子姑娘!” 苏小昭一回头,就看见树下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胖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正睁圆了眼睛惊奇看她。 苏小昭走近,弯腰问:“为什么说我是疯子姑娘?” 胖嘟嘟的男孩胆儿大,也不沐她,嚣张一抬头:“附近的人都这么说的,山上庄子里的苏三姑娘病疯了。” 身后,影六皱起了眉,这消息定是有人故意传开的。 闻言,苏小昭却丝毫不生气,打量了一眼胖男孩身上质地极好的锦缎,她笑吟吟地低下头,眉梢眼角盈盈一弯,露出的浅浅梨涡显得十分好看:“那你看我像疯子吗?” 胖男孩乌溜溜的眼珠子有些直。面前的少女笑容可掬,见状后,便抬起手,柔软的手指轻轻一捏他的小胖脸,软声问:“小朋友,你一个人吗?” 胖男孩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的赧然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几乎是瞬息之间,苏小昭一下子就撤回了笑容,换上了一副阴沉后娘脸。 她直起身,叉腰一指他手上的拨浪鼓:“那这个让给我玩,不然我让他揍你。”她下颔向影六的方向冷冷一抬。 影六差点没平地一个趔趄栽倒:他的一世英名! 等等,她之前不是还说,唯一的原则,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吗?! 他的声音静而冷:“苏姑娘何出此言?” 惊·变乍起之时,楼下众多士人也纷纷瞠目屏息,静默无声,齐齐睁大了眼睛望向二楼。 不知是谁手里的酒杯“砰啷”一声落地,水花溅开。 与此同时,苏小昭眼里也激起了水汪汪的泪光,啪地落在矮几。 “大坏蛋!!”她后退一步,微鼓起的腮帮被水光衬显得十分委屈:“我知道你为什么害我,我听端之哥哥说了,他是为了挣破世俗礼教束缚跟你在一起,才会和我退婚的!” “砰啷”“砰啷……”一大片此起彼伏的酒杯落地声。 男子依旧浅笑淡淡,指间挟着的白玉棋子却“啪呲”地裂开细缝。 “大骗子!!”苏姑娘又捂住心口紧蹙双眉道,眼里浸着深沉的痛楚,“还有,外公也托梦和我说了,你长得那么好看,肯定是女扮男装故意接近端之哥哥的,你把端之哥哥还我!” “咳咳咳咳……”一楼顿时人仰桌翻,纷纷捂嘴咳嗽不止。 “我来时就听说苏家三姑娘得了臆症,眼下看来,传言果然不虚,只是可怜了雍公子,平白无故糟了罪。” “我也有听说林家和苏家退婚之事,估计苏三姑娘是不堪打击,疯症加重了。”众人议论纷纷。 “唉,照我说,苏三姑娘也是可怜人。”有人叹了一口气说,“她刚才说的外公,可不就是我朝的肱骨之臣顾老将军么?当年顾老将军在世时,顾家钟鸣鼎食何其风光,如今顾家没落,她又接连遭遇了丧母退亲的变故,着实令人唏嘘啊。” 听着底下絮絮不止的交谈,雍和璧唇边微僵的笑意淡去,他抬起眼,眸光明灭不定,注视着对面的苏小昭:她呆在原地,似乎也听入了楼下众人的议论,眼里渐渐泛起一种惊悸而焦躁的诡谲之色…… “啊——” 未待他想清楚,对面的少女忽地闭眼捂耳,状似痛苦地喊了一声。 第三十七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36小时后再看】 “唉,哀家也老了,当年顾老将军还在世时, 那孩子哀家还曾亲手抱过的。”铜灯明灭, 太后微掀起眼眸, 笑意浅浅, “想当初顾老将军为我南宛皇朝立下戎马功劳, 一生享尽尊荣, 只可惜子嗣单薄,到如今,除了那位不入仕途, 飘荡江湖的义子, 便只剩下这么一个独苗孙女了……那可怜的孩子, 哀家也该为她的婚姻大事考虑一二才是。” “听闻苏家三小姐温良敦厚, 太常寺卿林家之子也是品貌端方,既然两家打算结为姻亲,索性哀家便锦上添花,为两家赐婚。摄政王,你说如何?”太后问。 “若是有幸能得太后赐婚,自然是美事一桩。只是赐婚之事, 不若先去问过林家和苏家,看他们意下如何?”灯火下摄政王唇边也浮现一抹笑意。 一旦皇家赐婚, 两家婚事就再无反悔机会了。 虽说那林家不知是顾念旧情, 还是另有原因, 反正他们现在,要是想护住顾老将军的唯一独苗女,也不得不考虑,为林家嫡子求娶一名疯癫女子当主母,又是否承受得起这个代价? “摄政王所言甚是,只是那苏小姐在庄子养病多年,不曾回京,既然去询问了,那么她的情况,也顺便向林家代为传达一二吧?”浅白的檀香烟雾里,太后眼波深深说道。 皇帝年幼,太后已垂帘听政多年。 时至如今,大权在握,也是时候该好好清洗朝局,剪除朝中党羽了。 摄政王恭敬颔首:“谨遵太后吩咐。” ※ ※ 京城外的庄子里,这日又是崭新的一日。 当然,苏姑娘也又是一个崭新的苏姑娘了。 清晨起床,照常整衣束袜推开门的苏小昭,灿烂的笑容刚挂上脸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守候多时的少年影卫立刻一抬手:“打住!” “我今天不想再听你说什么苏无缺,什么苏杰克,或者是其它人的故事了。”影六语速飞快,像是生怕截不住她的话,“我们已经想好了,既然你现在用的是小姐的身体,那你应该去了解一些关于小姐的事,以备不时之需。” 苏小昭恍若未闻,背着手四处张望了一下:“咦?那个黑脸影卫怎么不在了?” “……影一有事要离开两日,所以这两天,由我守着你。”影六说。 苏小昭一拍手:“好咧,那我们俩走吧。” 影六气得鼓了鼓腮,拦住她说:“等等,我是说,今天我要和你交待小姐的事情,否则你要是回了京城,肯定会露馅。” “可我不想听呀。”苏小昭眨了眨眼说。 “那怎么行?你用了小姐的身体,不管是为小姐,还是为你自己,你都要处理好那些事,包括小姐的家人和亲事。”影六皱起了眉。 苏小昭闻言笑了笑,随后脸色沉下,淡淡说:“那是你们的想法,不是你们小姐的想法,你们真的是为了她好吗?” 影六被她的变脸弄得一愣,怔怔问:“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你们家小姐,你会希望自己不在后,让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接替你的一切,欺骗你的家人甚至是相公,来冒充你活下去吗?” “你们小姐也有心,她或许不想被我代替,不想让我用她的身份活着,抹杀她的痕迹霸占她的一切。可你们关心过这些吗?没有,你们只关心这副身体!”苏小昭掷地有声,眼里氤氲着怒气。 影六半晌哑言说不出话。 随后,他羞窘地微垂下头,低低问:“所以,这就是你一开始便坦白自己不是小姐,连多伪装一会都不屑的原因吗?” 他好像,一直都先入为主,对她有太多的误会。 “没错。”苏小昭走近一步,深深望入他的眼里,“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做人一定要有骨气!不管我是怎样的人,但我有唯一一个不会动摇的原则,那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 影六眸光一动,愈加羞愧难安,他作为小姐的影卫,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反而是一个外来的人,能为小姐如此设身处地地着想。 “小姐……真的会这么想吗?”影六动摇说道。 苏小昭欣慰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当然。我书读得少,但我不会骗你。” “诶?”影六一怔。 “好了,我们跑步去吧。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家小姐绝不是病夫。”苏小昭手握成拳,拇指骄傲地翘起,一抹鼻尖,“这就是我,苏小龙的坚持!” “……” “苏、无、缺!!你怎么不去唱戏?!!” ※ ※ 山庄外,苏小昭一边背手倒退行走,一边冲前面已经半天不吭声的某影卫笑着:“好了,都三个时辰了,你怎么还这么记仇?出去玩就要开开心心的嘛。” 影六黑了脸,负气问:“每天欺骗我们,很好玩吗?” “当然好玩啊。你不懂,我这是在用幽默感,去抵抗这世界巨大的荒芜,让我们的生活不断更新,永葆青春,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嘛。”苏小昭朗然一笑,“我说小影儿,你可不要学大影儿,整天硬邦邦地冰着脸,啧,一看就单调得近乎庸俗。” “……这话你敢当影一的面说试试?”影六无语道。 “试试就试试。”苏姑娘撇嘴道。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小孩子的惊呼:“啊!疯子姑娘,你是山庄上的疯子姑娘!” 苏小昭一回头,就看见树下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胖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正睁圆了眼睛惊奇看她。 苏小昭走近,弯腰问:“为什么说我是疯子姑娘?” 胖嘟嘟的男孩胆儿大,也不沐她,嚣张一抬头:“附近的人都这么说的,山上庄子里的苏三姑娘病疯了。” 身后,影六皱起了眉,这消息定是有人故意传开的。 闻言,苏小昭却丝毫不生气,打量了一眼胖男孩身上质地极好的锦缎,她笑吟吟地低下头,眉梢眼角盈盈一弯,露出的浅浅梨涡显得十分好看:“那你看我像疯子吗?” 胖男孩乌溜溜的眼珠子有些直。面前的少女笑容可掬,见状后,便抬起手,柔软的手指轻轻一捏他的小胖脸,软声问:“小朋友,你一个人吗?” 胖男孩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的赧然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几乎是瞬息之间,苏小昭一下子就撤回了笑容,换上了一副阴沉后娘脸。 她直起身,叉腰一指他手上的拨浪鼓:“那这个让给我玩,不然我让他揍你。”她下颔向影六的方向冷冷一抬。 影六差点没平地一个趔趄栽倒:他的一世英名! 等等,她之前不是还说,唯一的原则,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吗?! 他们这儿的水土,铁定养不出如此能闹腾的人! 不过,相处了这么多时日,影六有时还是会觉得,自己压根就没看清过她,甚至偶尔忍不住怀疑,他们眼中的小疯子是不是就是真正的她了? 影一正揭开吊锅的盖子,看里面的东西熟了与否,闻言动作顿了顿,旋即淡声道:“她说的话,也不全是骗你的。” “咦,难道她真有说过真实来历?是哪一个?苏无缺,还是什么苏小龙苏大喵的?” 在少年惊奇的目光中,对面的人默了片刻,而后摇头:“我还不能十分确定,只不过是直觉而已。” 于是影六肩膀一垮,恹恹道:“算了,跟在小疯子身边,我早就不相信直觉这回事了。” 听到远处脚步声后,两人停下交谈,很快苏小昭就推开门,提着一串樱桃,兴冲冲跑进来道:“好了吗?我的小蛋糕好了吗?” “应该可以了。”影一将卖相不怎么好看的黄色糕状物取了出来。 影六努了努嘴,不满道:“苏无缺,说是你自己做,到头来你不还是没动一根手指头?” “不!最为关键的一个步骤还没有完成,而且,只能由我的双手来完成!”苏小昭唇角诡秘一翘。 看她成竹在胸的样子,影六姑且决定生出一丁点期待:“是什么步骤?” “噔噔蹬蹬~”苏小昭晃了晃手中一串滴水的樱桃。 她一边摘下樱桃,小心翼翼地,将带柄的樱桃倒插在蛋糕上,一边振振有词道:“没错,是水果!你们知不知道,水果乃蛋糕之魂,缺少了这一步,蛋糕将会是一个不完整的蛋糕,从它的躯体到灵魂,都是不完整的。” 影六重重吁了一口气,他就知道…… 该死的他居然还会对小疯子有所期待! “一、二、三、四……二十三、二十四,好啦!”苏小昭一拍手,直起身,“一个充满美学气息与哲学意蕴的,兼具有深刻内涵的蛋糕,就此在我手下诞生了!” 这就成她做的了?无耻之尤! 熟练跳过听不懂的话,影六撇嘴问:“这能有什么深刻内涵?”他用手指拨了拨蛋糕上倒栽的樱桃,颤颤巍巍的,看起来煞是可怜。 “在我的家乡,是多少岁的生辰,蛋糕上就要插多少根小蜡烛嘛。”苏小昭眨了眨眼,“但你们这儿没有可食用的小蜡烛,只能这样顶替了。” “啊?什么生辰?”影六疑惑说。 苏小昭一笑,将蛋糕推至影一跟前:“喏,大影儿,给你。若我没记错,那张纸条上写着的你的生辰,是今天吧?哎呀我的记忆力真好。” 影一眸光一怔,等到反应过来时,眼前似乎有一霎的恍惚: 那张纸条……她说的,是十六年前选影卫的时候。 那时一同从训练部出来的六个影卫中,只有被她选中的他,侥幸活了下来。而影六并不知道,顾家影卫部的这条规定:要成为未来小主人的第一影卫,必须经过这种看似残酷又无意义的筛选,以示影卫对主人交托性命的忠诚。 “真的是你……”他忽地低声道。隔着吊锅蒸腾而起的朦胧水汽,他眸光微涟,看向她问:“为什么会是我?” 如果是她有意识而为的话,为什么当时选择的是他呢? “喂,你们在说什么有的没的?我怎么听不懂。还有,今天是影一生辰?”影六困惑挠头。 “这是成人的世界,小孩子别管。”苏小昭眯了眯眼,将凑过来的影六推开,才回头答,“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啧,没有为什么呀,按照你们人类奇奇怪怪的规则,天灾人祸前,要救年龄小的不是传统美德吗?所以当初就随手选了你……啊呸,说起来我就是那个天灾人祸嘛!”苏姑娘深刻自省了一秒。 “原来是这样。”他垂眼平平说,听不出半分喜怒。 “当然啦,我又没有奇怪的癖好,总不能对当时是个小屁孩的你一见钟情吧,恶~~” 她被自己说的话恶得皱脸吐了吐舌头,随即,又不坏好意地,用肩膀拱了拱他说:“怎么样?听我说完之后,有没有对我感恩戴德,进而内心纠结,觉得我才是你真正的主人?” 影一微掀起眼睑,面无表情地看她。 呔!这种性冷淡的小眼神是在说她孔雀开屏自作多情吗?? 于是她耸了耸肩说:“好吧,说实话,千万别!我才不要一个楞里楞气的跟班影卫,咱们画风不同,没办法相得益彰的。所以不用管我这个冒牌货,你还是只忠心你家小姐就够了,知道了吗?” 说完她一推蛋糕:“好了,赶紧三刀切了,别指望我会唱生日歌哄你许愿什么的,饿死我了!” 等他手起刀落,麻利切成三份后,苏小昭眼疾手快,迅速卷走樱桃最多的那块,正要转身就溜,却被影六叫住了。 “话说,我忽然想起来,你最开始不是说,为了向我道谢才下厨的吗?怎么又变成给影一庆生了?”影六咬了一口在嘴里,含糊说。 闻言苏姑娘回头,攻气十足地掐了掐他鼓鼓的腮帮子:“能一次性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分两次,没人教过你吗?” 好啊!!原来他是顺路搭的! 一旁,影一看也不看两人,拿起剩下的那一份,然后,抬手淡然地解下面巾—— “呃……”苏小昭动作一僵,乌溜溜的眼睛蓦地睁了睁。 男子拿起蛋糕,缓缓咬了一口,轻嚼慢咽。 “怎么了?”他抬眸问。 几乎是一瞬间,苏小昭飞快捂住眼睛,失声惊呼:“噫!!你吃东西居然不戴面巾!!!” 影六额角一抽:有人会戴着面巾吃东西吗?还是说,在她眼里影一压根不算人了? 何况,她不过是看见影一摘下面巾,至于要露出这种像是看见被扒光了衣服的黄花闺女的表情吗?! 第三十八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36小时后再看】  他整衣起身,出门之时,见到幕僚陆子燮已在门外恭候着。 “公子,昨日公子吩咐打探的事, 已有了消息。”陆子燮说。 “陆先生请说。” “据打听, 那位私塾的苏夫子, 名为苏度娘, 家在陇安县,半个月前才来到此地。”陆子燮捻了捻须, 迟疑说, “说来也巧合, 听闻那位苏度娘如今, 正借住在苏家三小姐的山庄上。” 雍和璧皱了皱眉,怎么又是那个山庄? “原来是一名女夫子?”他微一沉吟, 又问:“那么,陆先生可知她才学与品性如何?” “这个就尚不清楚了, 她来到此地的时间不长, 镇里的人对她所知也不多,不如公子派人亲自到私塾,打探一二便是。”陆子燮提议说。 少顷, 雍和璧点了点头,不可能再上苏家小姐的山庄, 也只能到私塾里找人了。 ※※ 一大早醒来的苏小昭, 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真谛, 找到了要风雨兼程的人生理想,她仰起头,望着东方既白的天空,热泪盈眶…… “大影儿,小影儿,再见了。” “别怪我,我已经想好了。” 在两人木然的注视里,她背着包袱,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花,感动说:“昨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一直想唱歌,想到睡不着……直到看见黎明到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是时候该遵从命运的召唤,踏上未知的旅途,用我的歌喉,让传说走遍这个大陆了。” “小疯子,不是我说你……”影六无奈扶额,对日常作妖的苏姑娘劝诫道,“但我觉得,你还是乖乖呆着,不要去毒害南宛国百姓的耳朵为好吧?” 昨晚他梦里全是“啊土拨鼠——”的凄厉歌声,以至于现在看见她的双唇一动,就忍不住想捂耳避开。 苏小昭眼刀一飞,说:“我昨天只是在吊嗓子而已,等着吧,等我扩开这声喉的音域,你们将会为我惊艳。” “相信我,假以时日,我一定会成为南宛国最出色的女高音,最出色的传说吟唱者……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慷慨说完,她迈步就要踏出。 见她一副“去意已决”的模样,影六深吸了一口气,拦住她后,径直取下她背着的,和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的大包袱——好家伙,居然直接把他做的滑板车都打包好了。 她是想蹬着一个滑板车就去游遍天下吗? “小疯子,你要想想,你的大仇还没报,现在怎么可以就离开?”影六说。 “啊?什么大仇?”扯紧包袱的苏小昭先是一愣,旋即想起,“对哦,私塾里那群小兔崽子!” 所以前几天还扛着剑,哭着砍着说要报仇,结果转眼就能给忘了是吗? “算了,还是追求梦想重要。我有那么多的故事,要唱给这个世界听,怎么能只顾着眼前的苟且,被仇恨的乌云所蒙蔽!都让开吧,你们这些阻拦命运召唤我的人,都让开……” 影六彻底无言以对了,而旁边的影一按了按眉心,终于也开口:“影卫部的总部在京城,到时我会找影二,他手里还有一些人皮·面具,应该男女老少都有,他或许会给……你想要吗?” “想!”苏姑娘揪住包袱不放的双手蓦地松开,无比响亮应了一声,“我要!” 废话,多一张面具,她就能多一个体验角色,摆脱这单调得乏味又庸俗的生活。到时候想当歌女就当歌女,想卖糖人就卖糖人,想当街头恶霸就当街头恶霸,所以,一时的理想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还是影一有办法。 看着苏小昭发亮的双眼,影六一撇嘴,将书篓挂自己背上,说:“那还不赶紧出门,私塾上课的时间快到了。” 苏小昭一拍脑门:“没错,前日我给他们留下的海量功课,他们肯定做不完,哈哈!小影儿,走,报仇去!” 影六背着书篓叹了口气,无奈地跟上。 ※※ 谢筠一大早就守候在私塾外了。 他拢袖端正地站着,乌云满面。 他心想,肯定是那陆子燮与他不对头,才怂恿公子派他前来,说是让他来考察什么女夫子的才学与为人,若真是有识之士,便替公子代为引见…… 真是可笑!太后在贵族里试行女子入学,也不过才六年,何况是未开化的平民女子,肚里哪可能有多少墨水?要他堂堂雍家清客,跑来这鸟不生蛋的破私塾里听墙角,窥探一名女子,说出去简直要在好友间丢尽了脸面! 于是憋了一肚子气的谢筠,在看清走进私塾的那位“五官艳丽、烟视媚行”的所谓女夫子时,更是差点没甩袖就走。 嗟乎哉!此等长相艳俗的女子,哪里有半分高华气度?当私塾女夫子就算了,还妄想入雍家门下,与他共事?成何体统! 但想了想,谢筠还是强忍下火气。自己是公子门下的幕僚中,资质最浅的一位,此番公子让他前来,想必也是有心历练他…… 唉,那就姑且留下看一看吧。 …… “小姐,学馆外好像有个探头探脑的家伙。”影六蹙起眉,警惕地说。 苏小昭接过他背上的书篓,挎在自己身上,闻言瞥了一眼那人,见他倏地别开了视线,欲盖弥彰地,直愣愣盯着正对面的一棵树…… “随便吧,大概是一个仰慕我的人。”苏姑娘不在意地收回目光,无奈摇了摇头。 影六:“……” 真想掐一掐小疯子的脸皮,看看是不是比城墙还要厚! “小姐,崩人设了。”他用新学来的词说道。 “哦。”苏姑娘眉毛一挑,旋即绷起脸色。 苏小昭左右看了看,一下子拉着他转入无人的小巷里,神秘兮兮地竖指在唇前:“嘘……我才不是在玩,都和你说了,我只想去问问是不是他下的毒而已。” 放屁!哪有人会光天化日跑人家跟前,问对方是不是害自己的凶手?! 影六十分郁结:“够了,谁会告诉你这种事啊!” “可他不是说了吗?”苏小昭眨一下眼,屈起食指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眼神犀利。 “真相只有一个,凶手不是雍家的人,而是睿亲王府派人下的手!我以我苏柯南的名义保证!” “……哦,苏柯南,那你怎么知道的?”已经千锤百炼的影六淡定道,“雍和璧可是从头到尾都杵在那,什么都没告诉你。” “不,他的眼睛告诉我了。”苏小昭竖起食指,认真说:“事情是这样的。行动之前,我有仔细考虑过天时地利人和,出场后,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现至他眼前,接着用他最想象不到的方式,直击他那一瞬间脆弱的心防,对他的灵魂深处进行沉重拷问。” 在影六木然的注视下,她叹了一口气,分析道,“那一瞬间,他的瞳孔放大了2.37毫米,然后眼睑眯起8.50毫米,半遮住了眼睛。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他对我一见钟情,心里小鹿乱撞,又羞答答想躲开我睿智的目光……” “苏无缺,我想了想,滑板车我还是收回吧。” “哎呀,开个玩笑!”苏姑娘清了清声音,正色说,“总之我一开始凑近雍和璧,确实是为了等他的反应。” 她说:“听到我的话后,他的第一反应是眯起眼睛,这代表他觉得自己受到了错误的指责。作为对照组,我又提了林端之的名字,他听了之后毫不动容,但我说起晋斐白时,他眼里却是怀疑的冰冷之色——一种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发现可能被凶手栽赃了的小眼神,啧啧!” “胡扯,我怎么就没听说过什么心理学的,不会又是你胡编乱造的吧?”她的话连语气词都不可信! “什么呀,这可是我自小观察学的。”她苦恼地揉了揉脸,“你们这些机掰的人类呐,单是一个表情就要支配七十二条神经,三十四块肌肉,学起来真是复杂又麻烦。” “这个根本就不需要学好吗……” 对她间或冒出的听不太懂的话,影六已经习以为常,瞥向她说:“其实,相比起这个原因,我怎么更觉得,你是闲得无聊了,单纯想去找个乐子。” 见到苏小昭眉头微一动,他顿时鼓起了气:“是的吧,苏无缺?这一堆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其实都是你事后才想到的吧?” 苏小昭恹恹一撇头:“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在你的世界里,可爱就是等于好骗吧?”影六没好气道。 “所以我才说你越来越不可爱了。” “……” 见她背手欢快踱了出去,影六恨恨磨了磨牙,跟上。“苏无缺,回去我一定告诉影一,你哭鼻子的模样丑兮兮的!” “呵,笑话。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你还当真了不成?”苏姑娘不屑地哼哼,表示自己无懈可击,“像我这种拥有高度觉悟与深邃透彻心灵的人,怎么会以无用的眼泪渲染悲剧?开玩笑!” 影六气结,正要再埋汰她,却见她脚步一顿,转息之间,仿佛整个人的气息都僵滞了。 “怎么了?”影六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旋即也一愣。 不远处的角落里,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围在一起,中间俨然是一副散了架的滑板车。 “怎么办怎么办?这样还能修得好吗?等苏三疯子回来看到就糟了!” “都怪虎子,玩着玩着跑到了赵家小霸王家门口!害我们干了一架,还把车砸坏了。” “呜呜……谁知道他那么坏要抢我车……”梳着羊角辫的男孩用手搓眼,带着哭腔说。 第三十九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36小时后再看】 学馆内,苏小昭已经落座,旁边是两个一大一小的沙漏,待敲过三声云板后, 她便将较大的沙漏翻了过来,沙砾淅淅落下,示意开始上课了。 看着座下有些忐忑的各张面孔,苏小昭用指节敲了敲几案,不疾不徐道:“唔, 前日我给你们留的功课……” 一众学童倏地将目光低下,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笔墨:夫子太可怕了, 除了背诵的功课外,还要他们计算一串繁杂的数, 这过程半分走神不得, 居然连他们难得的一日假期都不放过。 苏小昭眼神一扫:“我说的题目,从一依次加到一百,有求解出结果的, 呈上来?” 远远隔着篱笆和学馆的窗,在认真观望的谢筠,闻言眉皱起,心下不屑:这种无聊耗时的题目, 他用筹算计算下来, 恐怕也要半日功夫, 何况是这些初入学的稚子。这不是存心为难吗? 二十多个学童里, 有约莫七八个上前,而答案计算对的只有三个,苏小昭顿了顿,问:“张虎子,孙于延,穆飞,你们三个算出答案用了多久?” 三人脸有得色,纷纷答道,“回夫子,我算了一个时辰三刻。”“我也是差不多。”“夫子,我用了一个时辰一刻。” 那边谢筠往篱笆前凑了凑,脸上是满满的不信:这么快?怎么可能呢? 然而,学童们却看见夫子的眉头一蹙,似是不满意,随后松开,勉强点了点头:“不错,你们几个用功刻苦,相比之下值得夸赞……倒是其他人,我是让你们劳逸结合,不是让你们玩物丧志。” 一众忙着玩“杀珠子”耽误功课的人都悻悻低头,但听苏小昭说到“老规矩,这是给你们三人的奖赏,谨记再接再砺”时,都纷纷忍不住张望过来—— “你们无须上前。”苏小昭拿出了三只竹蜻蜓,在学童们或好奇或不解的目光中,算好角度,双手轻轻一挫。竹蜻蜓自她手中飞起,在一众孩童的低呼里,准确落在那三人跟前。 孩子们顿时觉得屁股痒痒的坐不住了:那个东西看起来十分好玩的样子,而且,苏夫子每次的奖赏,都意味着与接下来的授课内容相关,这一回好像很有趣? 眼见底下一片蠢蠢欲试的躁动,苏小昭忽地面色一板,敲了一下云板。在众学童惊愣的目光中,她声音沉重而滞冷:“可是,夫子我对你们很失望。真的,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这句话一出,就连不远处柳树旁一直警惕的影六,都忍不住嫌弃地挤起眉眼——听听这什么话,小疯子分明就是只带过他们吧? 可怜一干没领教过苏氏骗局的学童们,顿时听得脸上赧然通红,羞愧不已。 苏骗子脸色沉沉,痛心疾首:“其实这一道题,要算出答案根本不需半盏茶的功夫。而你们,是在用战略上的勤奋,来掩饰你们战术上的懒惰。” 半盏茶时间?不说底下那一帮孩童,就连门外的谢筠都不信地挑起眉,听到她开始讲解起来,他连忙凝起目力耳力,将脸都贴在了篱笆前—— “你们看,要算出这一百个数之和,只要将它们首尾相加,两两配对……”苏小昭举着算盘,一边讲解着,一边噼里啪啦地拨动算盘,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最后,她指着算盘上的答案,“而这样的题目,你们却告诉我,算了将近两个时辰?” 她失望对上底下一片惊讶的目光:“难道你们以为,夫子我会留下如此繁重的功课,刻意刁难你们吗?嗯?” 不是以为,根本就是这样的吧?! 影六被憋得不轻,出门时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分明还历历在目……如今光天化日之下,颠倒黑白虚伪至极,小疯子果然非人哉! 啊!原来是他们自己愚钝,居然错怪了夫子的良苦用心! 这是此刻学馆内所有学童的心声,稚嫩的脸上也愈加羞愧。 苏小昭放下算盘,在学馆的一片安静中,语重心长道:“荀子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投机取巧并非可耻之事,学海无涯,而人力却有限,切记不可一味蛮进……夫子只希望,你们能记住今日这一番教诲。” “我们生于这世上,不过是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就算我们穷极目力,又能看得有多远?就算耗尽余生,又能对这俯仰天地了解多少?”苏小昭重重叹息一声,眼里是令人生敬的睿智目光,“因此我们才更应该寻求捷径,方能在短暂的生命里,到达常人所罕至之处。” “所以,今日在座的所有人都要留堂,可有异议?”苏姑娘眸光深深,最终说道。 影六无聊地叼了一根草在嘴里:看看,这才是小疯子的真正意图!明明心思阴暗行事无耻,却偏偏满口大义故作高深……人生真是寂寞如雪,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看清这小疯子的真面目吗? 当然,他果断忘了当初自己也深陷苏氏骗局的蠢样子。 …… 看不到那群听到“留堂”后,神色既恐惧又期待的学童们,扒着篱笆的谢筠,怔在了原地,久久没回过神—— 如果说一开始见到那苏度娘之时,他便先入为主地怀有偏见,在听到她的提问时,心里更是居高临下的不屑。那么,在她说出了另辟蹊径的算法后,他虽然心里不舒坦,还是勉强承认了,此女确实有几分本事。 可是,他却没料想到,她居然还能从一道算术题中,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一路引申到了生死与求学的玄远之理,洞察而精妙,将那些微妙难言的哲理浅显道来,听得他深感触动,继而心悦诚服…… 谢筠一时心下既愧然又钦佩,枉他自以为敏而好学,但听她这一席话后,才恍然发现,自己岂不就是她口中的懒惰之人? 过往十多年来,他宵衣旰食手不释卷,但其实都不过是在享受现成,嚼那些前人所嚼烂的东西,又何曾想过,不囿于自己的所学所见,去抵达前人不曾抵达的险远之地? 谢筠一时陷入沉思中,直到再次听到云板击响,他才猛地回神,见到座上那女子,将另一个较小的沙漏倒置,朗声说:“课间休息,一刻钟。” 学童们顿时纷纷离座,拿着到手的竹蜻蜓,小跑着到后院里玩闹去了。而苏小昭也搁下书卷,慢悠悠起身要走…… 顾不得再藏身观察,谢筠连忙从篱笆后走出,快步赶至:“姑娘请留步——” 苏小昭闻声停住脚步,回身望去:那个鬼鬼祟祟偷看了她半天的男人? “你是什么人?”她歪头问。 谢筠匆忙走近,用袖口擦拭去额头的薄汗,作揖道:“姑娘,在下谢筠,是雍家大公子府上门客。” 苏小昭微一挑眉,说:“哦?不知谢先生找我何事?” “实不相瞒,我家公子昨日在镇上偶闻姑娘才名,对姑娘的才学钦慕非常,故而今日让谢某前来……这是请帖一封,公子明日将在清雁客栈设宴,望姑娘赏光莅临,公子当扫席以待。”谢筠说。 苏小昭向不远处的影六一瞥,示意他无事,然后才缓缓说:“承蒙雍公子高看了,不过小女一介布衣,不敢高攀,赴宴之事还是免了吧。” 她回绝得直接了当,谢筠抬头望着她清冷的面色,讶然问:“姑娘可是对我家公子有不满?” “谈不上。”苏小昭摆了摆手,侧过身,凛声说:“只是我来到此地后,是苏家三小姐给我了容身之所。据我听闻,前几日派人在山庄纵火意图伤人的,正是雍家,请恕我不能与之同席。” 谢筠一下子涨红了脸:“胡说!我家公子岂会是行此小人之径的人?刺杀的事,分明是公子被栽赃陷害,背后另有他人。” “果真如此?”苏小昭将信将疑道,“可我听苏家三小姐说……” “姑娘,请听我一言。”谢筠愤愤说,“那位苏家小姐虽有恩于你,但她得了疯症也是众所周知的,姑娘与其偏信偏听,不如与我家公子一见,便可知公子为人如何。” 沉吟片刻,苏小昭叹气道:“既然谢先生如此笃定,倒显得我一叶障目,有先入之见了,请先生见谅。” 闻言,谢筠也缓下面色,只是心底不由暗骂那苏家三小姐,不仅是疯,还愚蠢十足,镇上的人被那晋斐白混淆视听,不辨是非就算了,那苏小姐都被当枪使了,居然还拎不清,非认定是公子派人刺杀,尽给他们添麻烦…… 只是,原先他们还隐约有几分猜疑,那苏小姐是否有刻意从中推波助澜,但如今听这苏度娘一说,看来确实是他们多想了,那苏小姐不过是因为愚钝,才如此作为罢了。 正想着,谢筠又听到面前的女子说:“不过,纵然没有此事,恐怕小女还是不能如先生所愿,为雍公子谋事,先生还是请回罢。” “且慢。”谢筠叫住转身要走的苏小昭,满脸不解,“既然并无龃龉,姑娘为何不愿见公子?”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从少女口中发出。 “不知,谢先生可曾听说过一句话……” 初春的阳光色调恬淡,落在少女纤瘦而挺直的背影上,如秀山迤逦,恰好一阵风吹过,将她宽宽的衣袖和下摆拂起,如灰色的蝶翼般猎飞。 她半侧过脸,光影勾勒出清美的轮廓线条,映得她的瞳眸,和翕动的唇瓣格外鲜明: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 女子的背影远去,身后,是呆在原地的谢筠。 以及—— 在树后噗嗤一声笑出的影六。 原来小疯子挪动了半天,就是为了最后摆好角度卖脸卖剪影?! “唉,哀家也老了,当年顾老将军还在世时,那孩子哀家还曾亲手抱过的。”铜灯明灭,太后微掀起眼眸,笑意浅浅,“想当初顾老将军为我南宛皇朝立下戎马功劳,一生享尽尊荣,只可惜子嗣单薄,到如今,除了那位不入仕途,飘荡江湖的义子,便只剩下这么一个独苗孙女了……那可怜的孩子,哀家也该为她的婚姻大事考虑一二才是。” “听闻苏家三小姐温良敦厚,太常寺卿林家之子也是品貌端方,既然两家打算结为姻亲,索性哀家便锦上添花,为两家赐婚。摄政王,你说如何?”太后问。 “若是有幸能得太后赐婚,自然是美事一桩。只是赐婚之事,不若先去问过林家和苏家,看他们意下如何?”灯火下摄政王唇边也浮现一抹笑意。 一旦皇家赐婚,两家婚事就再无反悔机会了。 虽说那林家不知是顾念旧情,还是另有原因,反正他们现在,要是想护住顾老将军的唯一独苗女,也不得不考虑,为林家嫡子求娶一名疯癫女子当主母,又是否承受得起这个代价? “摄政王所言甚是,只是那苏小姐在庄子养病多年,不曾回京,既然去询问了,那么她的情况,也顺便向林家代为传达一二吧?”浅白的檀香烟雾里,太后眼波深深说道。 皇帝年幼,太后已垂帘听政多年。 时至如今,大权在握,也是时候该好好清洗朝局,剪除朝中党羽了。 摄政王恭敬颔首:“谨遵太后吩咐。” ※ ※ 京城外的庄子里,这日又是崭新的一日。 当然,苏姑娘也又是一个崭新的苏姑娘了。 清晨起床,照常整衣束袜推开门的苏小昭,灿烂的笑容刚挂上脸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守候多时的少年影卫立刻一抬手:“打住!” “我今天不想再听你说什么苏无缺,什么苏杰克,或者是其它人的故事了。”影六语速飞快,像是生怕截不住她的话,“我们已经想好了,既然你现在用的是小姐的身体,那你应该去了解一些关于小姐的事,以备不时之需。” 苏小昭恍若未闻,背着手四处张望了一下:“咦?那个黑脸影卫怎么不在了?” “……影一有事要离开两日,所以这两天,由我守着你。”影六说。 苏小昭一拍手:“好咧,那我们俩走吧。” 影六气得鼓了鼓腮,拦住她说:“等等,我是说,今天我要和你交待小姐的事情,否则你要是回了京城,肯定会露馅。” “可我不想听呀。”苏小昭眨了眨眼说。 “那怎么行?你用了小姐的身体,不管是为小姐,还是为你自己,你都要处理好那些事,包括小姐的家人和亲事。”影六皱起了眉。 苏小昭闻言笑了笑,随后脸色沉下,淡淡说:“那是你们的想法,不是你们小姐的想法,你们真的是为了她好吗?” 影六被她的变脸弄得一愣,怔怔问:“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你们家小姐,你会希望自己不在后,让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接替你的一切,欺骗你的家人甚至是相公,来冒充你活下去吗?” “你们小姐也有心,她或许不想被我代替,不想让我用她的身份活着,抹杀她的痕迹霸占她的一切。可你们关心过这些吗?没有,你们只关心这副身体!”苏小昭掷地有声,眼里氤氲着怒气。 第四十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24小时后再看】  “你、你真的不是小姐!” 终于回过神的影六,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紧盯着她:“这么说来, 你就是一个霸占了小姐身体的妖魔鬼怪?” 难道世上真的存在借尸还魂之事? 若不是亲眼所见, 而且确定小姐不可能在他们的眼皮底子下被掉包,影六是绝不会相信这种荒诞的事情的。 相比起影六的震惊, 影一只是眸色微沉, 冷然逼问:“小姐到底有没有可能回来?还有, 你究竟是什么人?” “啧, 你们一个两个的真的好烦人……”眼里忽然浮现出烦躁,苏小昭气得一拍被褥, “我又不是故意要霸占你们小姐身体的,况且这病怏怏的倒霉身体,谁想要了?” 一下子扯过被子蒙住头,她闷声闷气说:“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现在没力气说话了,天大的事,也要等我睡足了再说。你们现在要不就一刀了断我, 要不就闭上嘴出去, 我要睡觉。出去,出去出去!” “你!”影六生气要上前,手臂却被拉住。 影六不解地回头, 却见影一朝他摇了摇头, 神色沉凝。 这一位不知是人是鬼的, 来历不明又喜怒无常, 他们最好还是不要逼急了,免得她做出什么偏激举动,伤了小姐的身体。 “好,但我希望明天能听到答案。”影一说。 苏小昭鼻间闷哼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径直翻了一个身。 影六:“……” 门扉合上的声音传来,被窝下,苏小昭勾了勾红唇,眼底却意兴阑珊,几分无聊: 看吧,人就是这样一种容易投鼠忌器的东西。 一旦你敢藐视自己的生死,就敢藐视别人所有的威胁了。 ※※ 次日,天际刚刚蒙白,清冷的光亮斜斜投落在窗棂上。 早早起床的苏小昭整好衣物,束起袜子,心情颇好地推门而出—— 倏地,门外两双眼睛齐齐对她注目! “早上好呀,一起跑步吗?”她活动几下手肘,脸上扬起了哥们好的笑容,仿佛昨晚没有一丝隔阂。 晨练是她上一世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毕竟自小就被反复叮嘱,她的身体是最精密的仪器,要尽一切努力维护好。所以,即便现在拖着个病怏怏的身体,她还是热衷于保持这个好习惯。 “等一下,别忘了,你今天要给我们一个答案。”影六横起手臂,挡住她的去路。 苏小昭一下子往他臂下钻出,小跑着往前说:“好呀,我们边跑边说吧。”多少个她都可以给的呀! 刚跑出没几步,眼前光线一暗,影一直接用轻功落在她身前,冷声说:“我劝你还是老实交待,否则,影卫部不伤及身体的审问方式,我不介意让你见识一遍。” “说就说嘛,凶巴巴地威胁我干什么?”苏小昭无辜眨了眨眼,侧身抬起右腿,搭在走廊的栏杆上,一边压腿一边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哎呀,想起十六年前,我从跪在面前的一溜排影卫里,选了你当我的第一影卫那会儿,你可乖可好玩了。” 影一闻言怔然,平静的眸光微涟:“你……怎么会知道十六年前的事?” 顾家的后人,都会在出生后选择好第一影卫。但是,就算是原本的小姐,也不会有那时的记忆。 苏小昭却不回答了,她微一耸肩,换了另一条腿在栏杆上继续压着,说:“你的问题还真多,不是要问我的来历吗?不耽搁时间了,我直说便是。” 在两人的注视中,苏小昭悠悠吁了一口气,仰起头,怊怅的目光落在屋檐外的云端上:“你们或许不会相信,但其实我在生前,是一个风度翩翩,极其俊朗的公子爷……” “咳咳!”话音刚落,影六噎住的咳嗽声便传来。他睁大的眼睛有些惊愕:附上小姐身的这人居然是男子?这、这怎么可以?! 苏小昭却侧头笑了:“安吧,我对你们家小姐的身体,可提不起什么兴致。” “唉,想我当初,走马行街有满楼红袖招,我不为所动!所经之处有瓜果掷满车,我嗤之以鼻!轻裘倚阁有群芳来献媚,我横眉冷对……” 影一锋锐眸光刮来:“废话少说,你究竟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苏小昭耸了耸肩,从善如流答道:“实不相瞒,我名苏无缺,本是庐江舒县人。来嘛,我接着和你们说我的平生经历呀……” “庐江舒县?闻所未闻。”他蹙眉打断道。 “呀,说起来我好像有点印象。”苏小昭忽地打了个响指,恍然大悟,“你们这里是叫什么南…南瓜国是吧?你们很有趣嘛。” “南宛国。”影一冷声吐出。 苏小昭闻言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那就有意思了,我来的地方,历史上可没这国家,看来我原本的世界,与你们这里并不相同。” “难道你还不是这世间的人?”影六张了张唇,不太相信。 “小正太影卫,孤陋寡闻了吧,你家小姐都被借尸还魂了,还有什么好惊奇的?”苏小昭朗然一笑,放下腿,拍了下他肩膀,“走走走,和我跑步去,我慢慢给你们说来啊……” …… 两个时辰后。 屋檐上,影六抬头远远望向墙角下,正姿态闲散地蹲着,一脸认真拿树枝逗弄蚂蚁的少女,眼中困惑之色转浓。 “影一,你怎么看?”他偏头问。 他们两人是训练有素的暗卫,所以与她交谈时,看似不经意,话里却不着痕迹地多番试探。 影一收回了视线,他摇了摇头,乌眸幽深不见底:“她表现得毫无破绽……” “她说起的前世,所有细节都能答得上。连日常起居的细微之处,甚至是她口中所谓的另一个不同朝代,各种风俗历史,也都能详尽道来……如果不是真实经历过,能做到这般不露马脚,那便是心性极其缜密之人。” 闻言,影六又打量了一眼远处墙角下玩蚂蚁的少女,眉尾忍不住微抽了抽,当即否定道:“依我看来,她前世岁数想必也不大,我觉得后者不太可能。” “况且,这霸占了小姐身体的……少年,”影六艰难地说出口,“虽说言行举止是轻佻怪异了一些,但也隐约可见贵胄子弟的朗阔气度,不像是目不识丁的平民,或许她所言不虚。” 影一不说话。 虽然他的判断也是如此,但天生的直觉,却隐隐告诉他有不妥。 …… 事实上,是大大的不妥! 次日清早,“砰”一声推开门的苏小昭,在看到两人之后,忽地抿了抿唇,眼中划过复杂纠结之色。 然后,她站定了身体,对着他们端端正正地鞠了一个躬,郑重道:“影一,影六,对不起。” 经过一天的暗暗观察,终于对苏小昭的说辞信了七八成的两人,在她突如其来出乎意料的举动下,瞬间怔在了原地,不明所以。 “怎么了?”影六问。 少女鲜明灵动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深切的愧疚与不安,她咬了一下轻红的唇,长而微翘的黑睫轻轻撩起,掠来的目光伤惶如幼鹿,却跃动着真诚的光芒:“很对不起,因为我昨天,并没有如实相告。” 说完她飞快耷下眼睑,像是不敢面对两人的目光,喏喏解释道:“这不能怪我,我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处于茫然,你们什么都不和我说,又凶我怀疑我,我就担心……担心你们不肯相信我的真实来历,才不敢贸然说出真相的。” 影六脸色一黑一垮,敢情他还真看走眼了,被她耍了一整天? 还是影一最先回过神,他看着低头垂眉的苏小昭,狐疑问:“那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不再欺瞒了?” “因为经过昨天,我发现你们都是好人,不但不会因为我无意占了你们小姐的身体就想杀我,还费心照顾我,替我熬药做膳洗衣。” 苏小昭抬眼深深看向两人,湿漉漉的瞳眸像是水玉般迥彻:“昨晚我辗转难安,又觉得无法依靠谎言来与你们长久相处,所以,我再三思虑之后,决定向你们坦白一切。” 他们……是好人…… 影六身形微微一抖,为什么这话怎么听怎么恶寒呢? 不过,那些自己拆穿谎言站出来的人,总是令人不自觉地更加信服的。所以影六忽略掉那丝怪异,连声追问:“那你的真实来历究竟是什么,难不成还能比你来自异世更奇怪?”昨天的说法,居然还是她因为担心两人不相信,才捏造出来的? “没错。”苏小昭下颔微抬,眸光隐晦而诡谲地一亮,似是有些欢快,“那么我们走吧,和我跑步去,我慢慢和你们说我的来历啊……” 第四十一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24小时后再看】  “唉,哀家也老了,当年顾老将军还在世时, 那孩子哀家还曾亲手抱过的。”铜灯明灭, 太后微掀起眼眸, 笑意浅浅,“想当初顾老将军为我南宛皇朝立下戎马功劳, 一生享尽尊荣, 只可惜子嗣单薄, 到如今, 除了那位不入仕途,飘荡江湖的义子, 便只剩下这么一个独苗孙女了……那可怜的孩子,哀家也该为她的婚姻大事考虑一二才是。” “听闻苏家三小姐温良敦厚,太常寺卿林家之子也是品貌端方, 既然两家打算结为姻亲,索性哀家便锦上添花, 为两家赐婚。摄政王,你说如何?”太后问。 “若是有幸能得太后赐婚, 自然是美事一桩。只是赐婚之事,不若先去问过林家和苏家,看他们意下如何?”灯火下摄政王唇边也浮现一抹笑意。 一旦皇家赐婚, 两家婚事就再无反悔机会了。 虽说那林家不知是顾念旧情, 还是另有原因, 反正他们现在,要是想护住顾老将军的唯一独苗女,也不得不考虑,为林家嫡子求娶一名疯癫女子当主母,又是否承受得起这个代价? “摄政王所言甚是,只是那苏小姐在庄子养病多年,不曾回京,既然去询问了,那么她的情况,也顺便向林家代为传达一二吧?”浅白的檀香烟雾里,太后眼波深深说道。 皇帝年幼,太后已垂帘听政多年。 时至如今,大权在握,也是时候该好好清洗朝局,剪除朝中党羽了。 摄政王恭敬颔首:“谨遵太后吩咐。” ※ ※ 京城外的庄子里,这日又是崭新的一日。 当然,苏姑娘也又是一个崭新的苏姑娘了。 清晨起床,照常整衣束袜推开门的苏小昭,灿烂的笑容刚挂上脸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守候多时的少年影卫立刻一抬手:“打住!” “我今天不想再听你说什么苏无缺,什么苏杰克,或者是其它人的故事了。”影六语速飞快,像是生怕截不住她的话,“我们已经想好了,既然你现在用的是小姐的身体,那你应该去了解一些关于小姐的事,以备不时之需。” 苏小昭恍若未闻,背着手四处张望了一下:“咦?那个黑脸影卫怎么不在了?” “……影一有事要离开两日,所以这两天,由我守着你。”影六说。 苏小昭一拍手:“好咧,那我们俩走吧。” 影六气得鼓了鼓腮,拦住她说:“等等,我是说,今天我要和你交待小姐的事情,否则你要是回了京城,肯定会露馅。” “可我不想听呀。”苏小昭眨了眨眼说。 “那怎么行?你用了小姐的身体,不管是为小姐,还是为你自己,你都要处理好那些事,包括小姐的家人和亲事。”影六皱起了眉。 苏小昭闻言笑了笑,随后脸色沉下,淡淡说:“那是你们的想法,不是你们小姐的想法,你们真的是为了她好吗?” 影六被她的变脸弄得一愣,怔怔问:“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你们家小姐,你会希望自己不在后,让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接替你的一切,欺骗你的家人甚至是相公,来冒充你活下去吗?” “你们小姐也有心,她或许不想被我代替,不想让我用她的身份活着,抹杀她的痕迹霸占她的一切。可你们关心过这些吗?没有,你们只关心这副身体!”苏小昭掷地有声,眼里氤氲着怒气。 影六半晌哑言说不出话。 随后,他羞窘地微垂下头,低低问:“所以,这就是你一开始便坦白自己不是小姐,连多伪装一会都不屑的原因吗?” 他好像,一直都先入为主,对她有太多的误会。 “没错。”苏小昭走近一步,深深望入他的眼里,“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做人一定要有骨气!不管我是怎样的人,但我有唯一一个不会动摇的原则,那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 影六眸光一动,愈加羞愧难安,他作为小姐的影卫,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反而是一个外来的人,能为小姐如此设身处地地着想。 “小姐……真的会这么想吗?”影六动摇说道。 苏小昭欣慰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当然。我书读得少,但我不会骗你。” “诶?”影六一怔。 “好了,我们跑步去吧。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家小姐绝不是病夫。”苏小昭手握成拳,拇指骄傲地翘起,一抹鼻尖,“这就是我,苏小龙的坚持!” “……” “苏、无、缺!!你怎么不去唱戏?!!” ※ ※ 山庄外,苏小昭一边背手倒退行走,一边冲前面已经半天不吭声的某影卫笑着:“好了,都三个时辰了,你怎么还这么记仇?出去玩就要开开心心的嘛。” 影六黑了脸,负气问:“每天欺骗我们,很好玩吗?” “当然好玩啊。你不懂,我这是在用幽默感,去抵抗这世界巨大的荒芜,让我们的生活不断更新,永葆青春,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嘛。”苏小昭朗然一笑,“我说小影儿,你可不要学大影儿,整天硬邦邦地冰着脸,啧,一看就单调得近乎庸俗。” “……这话你敢当影一的面说试试?”影六无语道。 “试试就试试。”苏姑娘撇嘴道。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小孩子的惊呼:“啊!疯子姑娘,你是山庄上的疯子姑娘!” 苏小昭一回头,就看见树下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胖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正睁圆了眼睛惊奇看她。 苏小昭走近,弯腰问:“为什么说我是疯子姑娘?” 胖嘟嘟的男孩胆儿大,也不沐她,嚣张一抬头:“附近的人都这么说的,山上庄子里的苏三姑娘病疯了。” 身后,影六皱起了眉,这消息定是有人故意传开的。 闻言,苏小昭却丝毫不生气,打量了一眼胖男孩身上质地极好的锦缎,她笑吟吟地低下头,眉梢眼角盈盈一弯,露出的浅浅梨涡显得十分好看:“那你看我像疯子吗?” 胖男孩乌溜溜的眼珠子有些直。面前的少女笑容可掬,见状后,便抬起手,柔软的手指轻轻一捏他的小胖脸,软声问:“小朋友,你一个人吗?” 胖男孩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的赧然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几乎是瞬息之间,苏小昭一下子就撤回了笑容,换上了一副阴沉后娘脸。 她直起身,叉腰一指他手上的拨浪鼓:“那这个让给我玩,不然我让他揍你。”她下颔向影六的方向冷冷一抬。 影六差点没平地一个趔趄栽倒:他的一世英名! 等等,她之前不是还说,唯一的原则,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吗?! “我们的小姐呢?她在哪里?”影一眸光凝定看她,唯一露在黑布外的眼睛,冷得像是浸入冰潭的黑玉。 “这我就不知道了。”苏小昭无所谓地眨眼。 没有一丝要掩饰自己鸠占鹊巢的意思,她扬了扬唇,眼里星星亮亮的,隐约有恶劣的意味:“可以想开一点,她呀,或许是名列仙籍了,或许是云游于天地,又或许是……还待在这个身体里呢?” 说罢,苏小昭伸出食指,推开了搁在脖子上的利刃。 所以说,不能伤害她哦。因为这副身体,他们家小姐,说不定还得接手不是吗? “你、你真的不是小姐!” 终于回过神的影六,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紧盯着她:“这么说来,你就是一个霸占了小姐身体的妖魔鬼怪?” 难道世上真的存在借尸还魂之事? 若不是亲眼所见,而且确定小姐不可能在他们的眼皮底子下被掉包,影六是绝不会相信这种荒诞的事情的。 相比起影六的震惊,影一只是眸色微沉,冷然逼问:“小姐到底有没有可能回来?还有,你究竟是什么人?” “啧,你们一个两个的真的好烦人……”眼里忽然浮现出烦躁,苏小昭气得一拍被褥,“我又不是故意要霸占你们小姐身体的,况且这病怏怏的倒霉身体,谁想要了?” 一下子扯过被子蒙住头,她闷声闷气说:“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现在没力气说话了,天大的事,也要等我睡足了再说。你们现在要不就一刀了断我,要不就闭上嘴出去,我要睡觉。出去,出去出去!” “你!”影六生气要上前,手臂却被拉住。 影六不解地回头,却见影一朝他摇了摇头,神色沉凝。 这一位不知是人是鬼的,来历不明又喜怒无常,他们最好还是不要逼急了,免得她做出什么偏激举动,伤了小姐的身体。 “好,但我希望明天能听到答案。”影一说。 苏小昭鼻间闷哼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径直翻了一个身。 影六:“……” 门扉合上的声音传来,被窝下,苏小昭勾了勾红唇,眼底却意兴阑珊,几分无聊: 看吧,人就是这样一种容易投鼠忌器的东西。 一旦你敢藐视自己的生死,就敢藐视别人所有的威胁了。 ※※ 次日,天际刚刚蒙白,清冷的光亮斜斜投落在窗棂上。 早早起床的苏小昭整好衣物,束起袜子,心情颇好地推门而出—— 倏地,门外两双眼睛齐齐对她注目! “早上好呀,一起跑步吗?”她活动几下手肘,脸上扬起了哥们好的笑容,仿佛昨晚没有一丝隔阂。 晨练是她上一世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毕竟自小就被反复叮嘱,她的身体是最精密的仪器,要尽一切努力维护好。所以,即便现在拖着个病怏怏的身体,她还是热衷于保持这个好习惯。 “等一下,别忘了,你今天要给我们一个答案。”影六横起手臂,挡住她的去路。 苏小昭一下子往他臂下钻出,小跑着往前说:“好呀,我们边跑边说吧。”多少个她都可以给的呀! 第四十二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24小时后再看】 他的声音静而冷:“苏姑娘何出此言?” 惊·变乍起之时,楼下众多士人也纷纷瞠目屏息,静默无声, 齐齐睁大了眼睛望向二楼。 不知是谁手里的酒杯“砰啷”一声落地, 水花溅开。 与此同时, 苏小昭眼里也激起了水汪汪的泪光,啪地落在矮几。 “大坏蛋!!”她后退一步, 微鼓起的腮帮被水光衬显得十分委屈:“我知道你为什么害我, 我听端之哥哥说了, 他是为了挣破世俗礼教束缚跟你在一起, 才会和我退婚的!” “砰啷”“砰啷……”一大片此起彼伏的酒杯落地声。 男子依旧浅笑淡淡,指间挟着的白玉棋子却“啪呲”地裂开细缝。 “大骗子!!”苏姑娘又捂住心口紧蹙双眉道, 眼里浸着深沉的痛楚,“还有,外公也托梦和我说了, 你长得那么好看,肯定是女扮男装故意接近端之哥哥的, 你把端之哥哥还我!” “咳咳咳咳……”一楼顿时人仰桌翻,纷纷捂嘴咳嗽不止。 “我来时就听说苏家三姑娘得了臆症, 眼下看来,传言果然不虚,只是可怜了雍公子, 平白无故糟了罪。” “我也有听说林家和苏家退婚之事, 估计苏三姑娘是不堪打击, 疯症加重了。”众人议论纷纷。 “唉,照我说,苏三姑娘也是可怜人。”有人叹了一口气说,“她刚才说的外公,可不就是我朝的肱骨之臣顾老将军么?当年顾老将军在世时,顾家钟鸣鼎食何其风光,如今顾家没落,她又接连遭遇了丧母退亲的变故,着实令人唏嘘啊。” 听着底下絮絮不止的交谈,雍和璧唇边微僵的笑意淡去,他抬起眼,眸光明灭不定,注视着对面的苏小昭:她呆在原地,似乎也听入了楼下众人的议论,眼里渐渐泛起一种惊悸而焦躁的诡谲之色…… “啊——” 未待他想清楚,对面的少女忽地闭眼捂耳,状似痛苦地喊了一声。 一下子,所有的嘈杂音都被止住,馆内鸦雀无声。 她双手捂得更紧,用力摇头,脸上浮现的痛苦渐褪,再睁开眼时,是惊惶如伤鹿的眼神:“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这么做的,对不起雍公子……” 在所有人反应不及之时,苏小昭畏缩放下手,泪水瞬间从眼眶里决堤而出,却洗不去她眼底浓重的、真诚的羞愧:“雍公子,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孤零零呆在山庄太久,有时会像刚才一样,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做什么了。” 雍和璧眸光深深,望入她羞愧的眼里,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 而门外一直踌躇不敢入的影六,听到苏小昭这话,也福至心灵地冲了进来,先是一声悲愤:“小姐!!”随后,他向雍和璧一作揖,“请雍公子不要怪罪小姐,小姐只是听到退亲之事后,一时悲恸攻心,以致病发,并非故意冒犯,望雍公子海涵。” 雍和璧淡淡收回目光,拢袖站起身,言辞温和有礼:“言重了,我素来仰慕顾老将军风采,如今听得苏姑娘抱恙在身,委实不忍,又怎会再责怪苏姑娘的无心之举?” 他这一番说辞,顿时博得楼下众人称道:“嗟乎,雍公子果然名不虚言,恢廓大度,难怪诸多名士甘愿入雍公子门下。” “谢过雍公子。”影六拱手一礼,伸手要带哭啼啼的小祖宗离去。 然而老戏骨还是老戏骨。苏姑娘上前几步,用颤颤的哭音和比他更真诚的感激眼神,对雍和璧认真点头道:“谢谢雍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小小赔罪之礼还请收下。” 她含噙着泪水,将手里的东西往几案上一搁,旋即微红了脸颊,转身飞快跑了出去。 雍和璧低头一看,眉峰忍不住一跳——几案上摇摇晃晃的,是两只粘了鸟粪的鸟蛋。 ※ ※ 经过这么一闹,众人自然也没了继续的心情,于是雍玉璧令众人先散去,择日再行以文会友之雅事。 待得馆中清空,幕僚谢筠忽然从雍和璧身后站了出来,忧心忡忡道:“公子,此事恐有不妥。” 雍和璧抬眸:“哦?谢先生且说来?” 那人说:“依我看来,苏家三姑娘似乎确有疯症,但此番她诬蔑于公子,若不是巧合,只怕是被人扰了神智而不自知……” 雍和璧微微沉吟:“你指的可是睿亲王府世子,晋斐白?” “正是。”谢筠敛目道,“公子莫要忘了,那位世子门下,据说有一个可用邪门歪道、搜人记忆之人。当年秦家小子能领兵轻易破赵,可少不了他的从中协助,听说他正是用了此法,从俘虏的敌将那里得到情报,才一举破城获胜。” “而且在下听说,被睿亲世子手下搜过记忆的人,重则当场暴毙,轻则伤及神智。而苏姑娘此番情况,容不得不多想!” 另一名幕僚也惊然道:“糟糕,这么说来,若是那顾家信物,不巧落在苏姑娘手中,恐怕就被狼子野心的睿亲世子夺去了吧?” 雍和璧拧眉深思。两人的话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们在顾老将军义子那一边,谋划了多年却毫无所获,所以对信物是否真在那人身上已经有所怀疑,加上太后近来打算清洗朝局的举动,那人情急之下对她出手也有可能…… “……依我看倒不像,毕竟睿亲世子那边,为了避开太后耳目,最近一直毫无动作,很是安分。”年过不惑的幕僚陆子燮站了出来,犹豫道,“其实,倒是那位苏家三姑娘行事大胆,不知有意无意却能全身而退,若是她故意装疯卖傻……” “嗤,陆先生说的好没道理。”谢筠和他向来不对盘,闻言就反驳道,“若她真的故意演了这么一出,又能有什么好处,损了声誉又无功而返,难不成只为了给公子一时难堪?而且,众所周知,那苏家三姑娘性子寡沉,若不是真有疯症,常人的行为举止怎可能一朝大变?” “还请公子定夺。”陆子燮也不争论,说完便闭口不语。其实他只是凭直觉猜测罢了,真说起来,也没有多少信心。 纤长分明的指节规律地轻扣几案,雍和璧低着头,少女那一双泛着诡谲光芒、拥有仿佛能席卷一切的疯狂的乌眸在眼前一闪而过。 “大概是真的疯了吧。”他如是说。 那样一双诡丽至令人心惊的眼睛,怎么会是正常人所有呢? 说好的赔礼,不把她心心念念的小雪狼送过来就算了,还敢放火烧了她家门口的树!整整五棵!! 苏小昭气得一大早又拿了影六的剑,蹦跶着乱挥:“此仇不报非我苏小疯子也!呔!” 这日一早,果然传来晋斐白一行人收完粮草离去的消息,与此同时,镇中亦流言四起,说是昨晚夜间,雍家派出杀手,意图谋害在山庄上养病的苏家小姐,附近的人家都被昨晚山庄上的熊熊火光和刀剑交接声,吓得紧闭房门不敢出…… 至于原因,可不就是最近大家津津乐道的,那日在清茗馆里,一时犯了疯病的苏小姐当场给右相之子雍和璧难堪,人家面子上过不去,就私下寻机报复了。 众人一时感慨,没想到,雍公子看起来谦卑有礼的,居然如此心胸狭小睚眦必报,对一个弱女子下此毒手? 于是雍家的人就坐不住了,这好端端坐在家中,还能飞来黑锅,岂有此理?! “定是那晋斐白使的诡计,诬蔑公子名声,无耻之尤!”幕僚谢筠怒声道。 雍和璧低下眉眼,缓缓翻着手中的书,闻言沉吟片刻:“罢了,他此举并非动真格,不过是路过此地,与我打招呼而已。” 只是准备启程回京的打算,要多耽搁几日了。否则此时他们一走,便是正如流言所说,显得心虚了。 “备好登门礼,今日前往山庄拜访苏小姐。”他放下书,淡声吩咐道。 …… “半夜放火,扰人清眠,简直是欺人太甚!”苏姑娘凌厉的一剑终于成功砍落三片枯叶,她提剑愤然唾骂,“去他大爷的雍和璧!!” “啊?雍和璧?”影六听得一懵,满脸的莫名。 昨晚派人行刺放火的,不是晋斐白吗?她怎么骂起雍和璧来了? 倒是影一怔了怔后,眉峰微动,眼底似含了然笑意:“小姐说的是。” “咦?影一,你怎么也被小疯子带偏了?” 影一默不作声了。 “他这是近朱者赤,小影儿快把你的脑袋拿开,别拉低了我们两人的平均智商。” 影六不忿:“喂,这句话我可是听懂了!”跟得她久了,对于她口中偶尔冒出的怪词,他也能猜得差不多了。“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他挠心挠肺地问。 苏小昭抬手抹了把汗,丢开剑,双手后撑仰头望天:“反正吧,我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被用来隔山打牛的那座山。不管是雍家还是那什么世子,都巴不得我乖乖杵在那儿,只要顶着一个顾老将军孙女的名号,让他们利用压榨就好。” 第四十三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6小时后再看】  想到这儿, 影六脸色呈现发黑趋势, 心底的自我耻辱感已经超出了底限。 走在前头的苏小昭却心情大好,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问:“我说小影儿, 你不是影卫吗,抛头露面地陪我出庄子真没有关系?” 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小厮打扮的影六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不像影一,他从小就跟着小姐,按影卫部的规矩, 只有第一影卫不能轻易露真容。” “影卫部?”苏姑娘饶有兴致, “难不成除了你们两个,还有影二三四五吗?” “对,不过平时负责跟随在小姐身边的, 只有影一和我,其他影卫若没有接到命令, 通常是不会出现的。”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姐,关于影卫部的存在,影六便没有再详细说下去了。 听到他们平时不出现, 苏小昭也失了兴趣,继续专注于眼前精致的拨浪鼓, 玩得不亦乐乎。 随着离开山庄, 越来越接近附近的镇子, 周围的人烟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远远见到苏小昭,便互相咬起了耳根,窃窃私语起来,更有甚者是毫不遮掩就对她的背影指指点点。 影六顿时脸一皱,很是生气,然而苏小昭却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神情,自始至终连视线都没有从拨浪鼓上移开分毫。 “小姐。”影六愤愤不平唤道。 “什么事?” “……”影六忍了忍,终于决定逾矩地上前,拉过她的衣袖,“你先过来一下。” 走到无人的溪边树下,苏小昭“咚咚咚”摇了几下鼓,问他:“小影儿,怎么了?” 影卫少年略显稚嫩的面容上怒气满满:“你没有听到那些人的话吗?你怎么就能不介意,任由自己的名声被败坏?” 苏小昭掀起眼问:“所以呢?” 见到她轻描淡写的模样,影六更是来气:“既然你可以是苏无缺,可以是苏杰克苏小龙,那你为什么不能在人前做好苏家姑娘,不给小姐的生活带来麻烦?” “如果以后小姐回来了,别人都说她是疯子,她要怎么洗清自己的名声?”他说。 听着他义愤填膺的说辞,苏小昭定定看了他一瞬。 然后她说:“一个人被发落到冷清清的庄子里,身边除了影卫,连半个侍候的奴婢都没有,躺在床上病得危在旦夕了,也没见有人过来探望慰问,出门还时不时被刺客蹲守盯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被人诬蔑利用……所以你是觉得,你们小姐原本的生活十分美好,不需要谁来乱添麻烦,是吗?” 影六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的愤怒也凝住。 苏小昭耸了耸肩:“拉倒吧,日子过得糟糕成这样了,我要是你们家小姐,都想赶紧抹脖子再投一次胎,换个生存难度低的好人家了。”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让我自己瞎过。”苏小昭手臂搭上神色开始动摇的少年的肩膀,“依我老道的生存经验,只有当错误犯得越严重时,才越有机会摆脱束缚。兄弟,你说对不?” “……那你,能帮小姐走出困境吗?”影六犹豫着说。 “反正不会比原本的日子更糟糕了。”苏小昭摊手道。 不知道怎么的,就算理智上明知道眼前人一点都不靠谱,就算已经被她骗了许多次,但影六在此刻,居然还是对她生出了一分奇异的信服来。 顿了片刻,他说:“其实,小姐这些年之所以病弱,并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小姐在七岁的时候,中过一次毒。好不容易救回来后,因为身体耗损太大,才落下了病根。” “嘶……”苏小昭倒抽了一口气,“可恶,我还只是个孩子。可你不是说影一从小跟着保护我吗,难道玩忽职守了?” 闻言,影六立即不平地反驳道:“不是影一大意,而是当年小姐还年幼,按照影卫部规矩,影一需要听从夫人的调遣。” “但夫人一门心思只用在排挤妾室上,而影一身手敏捷,做事能……咳,不露痕迹,所以就常被夫人派人叫去,小姐因此才被人钻了空子下毒。” “三年前夫人病逝,小姐伤心过甚,病情加重,加上苏翰林的不喜,以及苏家大公子与二姑娘的排挤,小姐就被苏家以养病的借口送来山庄。”影卫部只忠于顾家后人,所以除了顾夫人,影六口吻里没有对苏家人的尊敬,连老爷也不屑喊。 当年顾老将军在世时,若不是顾夫人非闹着要嫁给苏翰林,凭她顾家之女的身份,什么样的尊荣享不得? “我也是那时,才被影卫部派来山庄照顾小姐。而现在,小姐的守孝期将满,下个月便要回京,同指腹为婚的太常寺卿林家嫡子成婚了。” 打量着影六似乎闷闷不乐的样子,苏小昭忽然歪头问他:“话说,怎么看起来,你好像不太想跟着小姐?” 影六一下子惊得摆手:“当然不会,我们影卫部的人不管主子下什么命令,都不可能违抗的。”宅院里栽赃陷害抖点过敏花粉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慌什么,我又不是你们的小姐。”苏小昭贼兮兮一笑,用手肘捅了捅他,压低声音蛊惑道,“大家都是男人,你的真实想法和我说说又没关系,我又不笑话你。难道除了跟着我,你就没什么其它的人生理想吗?” 影卫少年脸上划过纠结的神色,犹豫再三后,在她贼亮贼亮的劝诱目光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低下头,也压低了声音说:“其实,若不是小姐病弱被送到庄子,影卫部本来是打算让我去保护小姐的小舅舅,也就是顾老将军的义子的……”他眼里透出些许向往的光亮,“二老爷他自打小姐出生后,便再也没有回过京城,一直飘荡江湖,快意恩仇,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之辈。” “原来你想闯荡江湖啊?那简单!” 苏小昭朗然一笑,豪气万丈地拍他肩膀:“以后我就舍命陪君子,去做一个纵横江湖的采花大盗,小影儿你来当我的护采花使者,到时我们二人仗剑江湖风靡无数少女,混的比我小舅舅的名声还要响亮,你觉得怎么样?” ……他觉得他完全不想再跟她说话。 影六噎住半晌后,说:“你还是去找影一吧,他武功在我之上。”死道友不死贫道,他只能对不起影一了。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被带跑的影六很快反应过来,怒道:“你现在是女儿身,当什么采花大盗?!” “男身女身又何妨?为证大道一切皆可抛。”苏小昭兀自握拳,满怀雄心壮志,“唉,想我当初在家族中,是先天毫无练武根基的废材,受尽欺辱谩骂,后来偶得奇遇,有老者踏空而来指点于我,助我一朝开窍青云直上……可惜我修的是无情道,不为女色所动甚至恨不得杀妹证道,不料却始终与武学巅峰差之毫厘。如今重来一世,我决定改修多情道,重回巅峰!” “……苏小龙?” “说!” “你有完没完!!” ※※ 两日后的傍晚,影一再次回到了山庄。 一进门,就对上了影六如丧考批的苦瓜脸:“影一,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了?”影一蹙眉道。 还没等影六回答,一身藕粉色衣裙的少女便像小鹿般奔跑了过来。像是霞红的余晖落在花瓣上,明亮又轻灵,她手里举着一只红色纸鸢,微喘着气脸红红站定在他面前,笑得乖俏可爱:“影一,你回来啦!” 她提起手里的纸鸢冲他摇了摇:“快帮我把这个纸鸢放起来,好不好?” 影一微晃了晃神,就听见影六幽愤的声音传来:“够了,你总嫌放得不够高,要我用轻功飞上去提着,你到底是在放纸鸢还是在放我?” 影六负气抱臂,生气鼓着的脸显出稚嫩少年的青涩,向他埋怨道:“影一,你离开这两天,她根本就是在把我当傻子逗着玩。” 梨涡里盛满了灿烂笑意,苏小昭伸出食指,安慰地戳了戳少年气鼓鼓的面颊:“小影儿,不要妄自菲薄,一旦你认识到自己是傻瓜,你就不再是傻瓜了啊。” “影一,你看看她!”影六差点没气歪了鼻子。 看着两人,影一眉峰微蹙,见苏小昭又要转身去放纸鸢,他正色说:“京城那边传来消息,林家正和苏家在商议小姐的退亲之事。” “退亲?”影六惊讶张了张唇,“这怎么可以,那林端之不是和小姐指腹为婚的吗?” 他随后道:“我知道了,那日的刺客肯定是雍宁太后的人,消息传的这么快,看来也是她从中作梗。不过林家怎么如此轻易就背信弃义?当年若不是顾老将军扶持,他们哪能有今天。” 苏小昭伸手捋了捋纸鸢皱起的角,说:“我知道了,那我们继续放纸鸢去吧?” 影一抬头看她,忽然说:“退婚之事,你怎么看?你若是不同意,影卫部也有办法向林家施压的。” “咦?问我吗?” 苏小昭先是不耐烦地皱起鼻子,恰好此时一阵强风吹来,她随即又眉开眼笑,手中高举着纸鸢,一边奔跑一边说:“林端之眼光挺好的呀,我要是男的,我也不想娶我自己……嘿,起飞了,小影儿快跟上!” 望着无忧无虑在山庄里奔跑的少女,以及挫败叹一口气后,又重新追了上去的影六,影一微垂下眼,瞳眸里是一成不变的孤冷,静远如漠漠飞雪。 但不论如何,身为睿亲世子,就算明知可能是被调虎离山,他也不能坐视晋家江山有失……所以,世子党派的人也一时无计可施,除了吹胡子干瞪眼,痛骂太后老妖婆祸乱南宛皇朝其心可诛,也只能认栽跑去驱逐边境蛮夷。 “说起来,粮草被劫一事,似乎还与林家提议粮草改换路线有关……”影一沉吟道。 影六皱起眉,不忿说:“我就说那林家是墙头草,才刚和小姐退亲,便又跑去攀附太后和雍家了。” 一旁的的苏小昭也凑过头来,加入两人:“这么说来,那晋斐白人还算可以嘛,居然都没因为林家的事,迁怒我这个林家前任未婚妻,还说今晚会派人送我一份赔礼……” “赔礼啊,”苏小昭两眼蓦地亮了亮,摸着脸憧憬道:“哎,你们说,他会不会把那头差点伤到我的狼,直接送过来赔罪呢?会不会呢??” “你想得倒美。”影六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美梦,“晋斐白的那头雪狼,可不是普通的玩物牲畜,据闻是生长于北地最神圣的布拉玛雪山,极具灵性,而且十分认主忠诚,百年难一遇,世上还有没有第二头都说不定,怎么会随随便便送给你?” 影一也点头道:“那雪狼是万狼之王,而边境戎族居住在草原之地,部落狼群众多,晋斐白此行带着它,或许就是为了借地利之便,驱使草原狼群用以攻敌。” “啊,银狻大人好厉害,好想要它!”苏姑娘娇羞地捂脸扭了扭头。 “……她这是怎么了?”影一微挑眉看向影六。 影六眉眼扭曲了一下,自觉十分丢脸:“咳,大概是也想养只宠物了吧。”总不能说她对人家养的狼春心荡漾虎视眈眈吧? 正说着,苏小昭从手掌间抬起了头,微拧了拧眉头,神色陡然变得严肃:“既然我得不到银狻,那么就该说正事了。” “?”影六眉峰一扬——他果然理解不了小疯子的因果逻辑。 “那睿亲世子唇红齿白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一副小鸡肚肠的架势,说是赔礼道歉说不定有诈呢?”苏小昭说。 “……”难道看上银狻后,小疯子的审美就歪成这样了吗? 晋斐白可是京城公认的美男子,多少闺中少女想嫁不能,在她嘴里怎么就和贼眉鼠眼不怀好意画上等号了? 而且不把银狻送给她,就是小鸡肚肠了?这什么歪理。 第四十四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6小时后再看】  “回太后, 确实是还剩一月余的时间。”下座年近四十的摄政王闻言, 眼中锋锐光芒一闪, 恭敬回道。 “唉,哀家也老了,当年顾老将军还在世时, 那孩子哀家还曾亲手抱过的。”铜灯明灭,太后微掀起眼眸, 笑意浅浅,“想当初顾老将军为我南宛皇朝立下戎马功劳,一生享尽尊荣,只可惜子嗣单薄, 到如今,除了那位不入仕途, 飘荡江湖的义子,便只剩下这么一个独苗孙女了……那可怜的孩子, 哀家也该为她的婚姻大事考虑一二才是。” “听闻苏家三小姐温良敦厚, 太常寺卿林家之子也是品貌端方, 既然两家打算结为姻亲, 索性哀家便锦上添花,为两家赐婚。摄政王,你说如何?”太后问。 “若是有幸能得太后赐婚, 自然是美事一桩。只是赐婚之事, 不若先去问过林家和苏家, 看他们意下如何?”灯火下摄政王唇边也浮现一抹笑意。 一旦皇家赐婚,两家婚事就再无反悔机会了。 虽说那林家不知是顾念旧情,还是另有原因,反正他们现在,要是想护住顾老将军的唯一独苗女,也不得不考虑,为林家嫡子求娶一名疯癫女子当主母,又是否承受得起这个代价? “摄政王所言甚是,只是那苏小姐在庄子养病多年,不曾回京,既然去询问了,那么她的情况,也顺便向林家代为传达一二吧?”浅白的檀香烟雾里,太后眼波深深说道。 皇帝年幼,太后已垂帘听政多年。 时至如今,大权在握,也是时候该好好清洗朝局,剪除朝中党羽了。 摄政王恭敬颔首:“谨遵太后吩咐。” ※ ※ 京城外的庄子里,这日又是崭新的一日。 当然,苏姑娘也又是一个崭新的苏姑娘了。 清晨起床,照常整衣束袜推开门的苏小昭,灿烂的笑容刚挂上脸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守候多时的少年影卫立刻一抬手:“打住!” “我今天不想再听你说什么苏无缺,什么苏杰克,或者是其它人的故事了。”影六语速飞快,像是生怕截不住她的话,“我们已经想好了,既然你现在用的是小姐的身体,那你应该去了解一些关于小姐的事,以备不时之需。” 苏小昭恍若未闻,背着手四处张望了一下:“咦?那个黑脸影卫怎么不在了?” “……影一有事要离开两日,所以这两天,由我守着你。”影六说。 苏小昭一拍手:“好咧,那我们俩走吧。” 影六气得鼓了鼓腮,拦住她说:“等等,我是说,今天我要和你交待小姐的事情,否则你要是回了京城,肯定会露馅。” “可我不想听呀。”苏小昭眨了眨眼说。 “那怎么行?你用了小姐的身体,不管是为小姐,还是为你自己,你都要处理好那些事,包括小姐的家人和亲事。”影六皱起了眉。 苏小昭闻言笑了笑,随后脸色沉下,淡淡说:“那是你们的想法,不是你们小姐的想法,你们真的是为了她好吗?” 影六被她的变脸弄得一愣,怔怔问:“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你们家小姐,你会希望自己不在后,让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接替你的一切,欺骗你的家人甚至是相公,来冒充你活下去吗?” “你们小姐也有心,她或许不想被我代替,不想让我用她的身份活着,抹杀她的痕迹霸占她的一切。可你们关心过这些吗?没有,你们只关心这副身体!”苏小昭掷地有声,眼里氤氲着怒气。 影六半晌哑言说不出话。 随后,他羞窘地微垂下头,低低问:“所以,这就是你一开始便坦白自己不是小姐,连多伪装一会都不屑的原因吗?” 他好像,一直都先入为主,对她有太多的误会。 “没错。”苏小昭走近一步,深深望入他的眼里,“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做人一定要有骨气!不管我是怎样的人,但我有唯一一个不会动摇的原则,那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 影六眸光一动,愈加羞愧难安,他作为小姐的影卫,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反而是一个外来的人,能为小姐如此设身处地地着想。 “小姐……真的会这么想吗?”影六动摇说道。 苏小昭欣慰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当然。我书读得少,但我不会骗你。” “诶?”影六一怔。 “好了,我们跑步去吧。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家小姐绝不是病夫。”苏小昭手握成拳,拇指骄傲地翘起,一抹鼻尖,“这就是我,苏小龙的坚持!” “……” “苏、无、缺!!你怎么不去唱戏?!!” ※ ※ 山庄外,苏小昭一边背手倒退行走,一边冲前面已经半天不吭声的某影卫笑着:“好了,都三个时辰了,你怎么还这么记仇?出去玩就要开开心心的嘛。” 影六黑了脸,负气问:“每天欺骗我们,很好玩吗?” “当然好玩啊。你不懂,我这是在用幽默感,去抵抗这世界巨大的荒芜,让我们的生活不断更新,永葆青春,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嘛。”苏小昭朗然一笑,“我说小影儿,你可不要学大影儿,整天硬邦邦地冰着脸,啧,一看就单调得近乎庸俗。” “……这话你敢当影一的面说试试?”影六无语道。 “试试就试试。”苏姑娘撇嘴道。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小孩子的惊呼:“啊!疯子姑娘,你是山庄上的疯子姑娘!” 苏小昭一回头,就看见树下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胖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正睁圆了眼睛惊奇看她。 苏小昭走近,弯腰问:“为什么说我是疯子姑娘?” 胖嘟嘟的男孩胆儿大,也不沐她,嚣张一抬头:“附近的人都这么说的,山上庄子里的苏三姑娘病疯了。” 身后,影六皱起了眉,这消息定是有人故意传开的。 闻言,苏小昭却丝毫不生气,打量了一眼胖男孩身上质地极好的锦缎,她笑吟吟地低下头,眉梢眼角盈盈一弯,露出的浅浅梨涡显得十分好看:“那你看我像疯子吗?” 胖男孩乌溜溜的眼珠子有些直。面前的少女笑容可掬,见状后,便抬起手,柔软的手指轻轻一捏他的小胖脸,软声问:“小朋友,你一个人吗?” 胖男孩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的赧然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几乎是瞬息之间,苏小昭一下子就撤回了笑容,换上了一副阴沉后娘脸。 她直起身,叉腰一指他手上的拨浪鼓:“那这个让给我玩,不然我让他揍你。”她下颔向影六的方向冷冷一抬。 影六差点没平地一个趔趄栽倒:他的一世英名! 等等,她之前不是还说,唯一的原则,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吗?! 影六自是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他抿了抿唇,眉宇间却没有影一的担忧,反而露出了一丝微妙:“其实……他们今天来得正好。你早上出门了大概不清楚,但小姐那边,估计不用我们费心了。” “什么?”影一迷惑道。 “……你跟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影六一言难尽道。 ※※ “出去喵!谁让你们进来的喵?” 床榻上的少女披着被褥,只露出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凶声凶气冲面前人喊道。 御医药童面面相觑,而后,年长的御医踱步上前:“苏姑娘,我们是奉太后之命,前来为你诊脉的……” “喵~我不是苏姑娘,我是苏大喵。”苏姑娘不满抬起头,脸颊的左右,赫赫是三道用石黛粉画出的杠。 一旁的药童怔了半晌,才道;“苏姑娘,你生病了,还是先让御医大人为你看看吧?” “滚开喵!我不看御医,只看兽医喵~”苏姑娘不屈不挠。 见状,那御医只好一使眼色,令药童上前,就要强行摁住她的手腕。 苏姑娘顿时勃然大怒了,伸出爪子一挠,就将药童的手臂挠得不轻,霸气吼出:“喵——铲屎官何在喵?!!” “砰”一声推门巨响,影六以前所未有的配合姿态,径直冲了进来,下跪大声答:“奴才在!” “还不将这两只两脚兽叉出去喵!”苏小昭伸手一指。 “嗻!”影六应道。 随后他转身,为难地看着御医:“小姐的命令,小的不敢违抗,大人你看……” “磨磨蹭蹭作甚?喵~赐你尚方宝剑喵。” 苏姑娘飞快掀开被子,掷出一条翻着死鱼眼的大鱼干。 “……” 送走不速之客后,影六浑身舒畅,抬头向屋檐上的影一笑道:“你看吧,我就说她那小疯子肯定能……” “两脚兽,还不速来逗朕喵!”房内一声厉喝。 “糟糕。”影六脸色一苦,在影一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急匆匆转身就走:“她要的逗猫棒我给忘了,完了!” “影六。”屋檐上的人忽而出声唤住他。 “怎么了?”影六脚步微顿,回头问。 影一眼带豫色,“影六,你……”看着少年脸上有些焦急的神色,他顿了顿,缓缓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加上要奖赏苏姑娘的本色表现,影六除了带回一根逗猫棒外,还另外带了好几样自己做的木制玩具。 没想到苏小昭一见他倒出的东西,也不喵喵乱叫了,从披着的被子里探出身来,伸出手指拨弄着那几样物事,眼中兴味满满:“这是你做的?” 影六讪讪点头,其实不管是身为影卫还是男人,私下喜欢做这种木匠的事,都不算得光彩。但见她确实很有兴趣,影六便凑过去,一样样给她数来:“这些东西,都是我根据你提到过的侏儒族机械做的,比如这个是你说的,在轮子上加了弯钩的机械绞杀战车,还有这个可破箭阵的飞旋巨弩……” 说完后,影六有些赧然:“但我都只是照你当时的描述,自己想象着做的,只是徒有外形而已。” 苏小昭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后,难得地真心夸赞他:“小影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是一个被影卫部耽误了的好工匠。” “……没有。”影六无语了一阵,又忍不住问她,“你真的喜欢吗?” 像是想起了什么,苏小昭一下子从床上蹦下地:“喔,何止是喜欢!”她拉过他衣袖就兴奋往外跑,“走走走,我来给你画,你帮我做。” …… 次日,庭院里。 苏小昭摇摇晃晃地踩着一个简易滑板车,她一边努力掌握着木把手,一边脚蹬着前行,迎风感动地赞叹道:“噢,小影儿,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树上的影一听得皱眉撇过了脸。 欢快地绕了几圈后,她停在一脸发窘的影六面前,仰起水汪汪的眼睛:“小影儿,我太开心了。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真的,么么哒。” “么么哒又是什么意思?”影六不解地摸了摸头,但又很高兴她对自己做出的东西的认同。 然而苏姑娘已经一把扛起滑板车,兴冲冲要往山下赶去了:“不说了,我要去镇上玩了。” “小姐。”树上的影一突然淡淡出声。 苏小昭用手掌遮在眼睑上,仰起脸,困惑问他:“你在叫我吗?什么事?” 身形一动,他敏捷地跃落在她面前,说:“若我猜得没错,林家退婚之后,太后会敦促苏家接小姐回京,所以你要做好打算。” 苏小昭放下手不解道:“可我不是不用回京成亲了吗,还来接我干什么?” 她挺喜欢在这山庄里的生活,为什么要回去? 影一对她解释道:“南宛建国以来,一直重文抑武,而太后雍宁垂帘听政后,更是试行女子入官学之法,令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凡是子弟未满二十及冠者,女子未婚嫁者,都要入官学进修。” 第四十五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6小时后再看】 影一闻言, 微屈膝从屋檐上跃落在她面前, 面容遮掩在蒙面布下,只余一双黑玉般的瞳眸, 淡淡注视着她。 苏小昭偏了偏头, 唇忽而轻俏一弯, 伸出手, 探向他面容。 头微不可见地一动, 像是他下意识的躲闪,但转瞬就收回了动作,立在原地不动。 少女伸过来的手指, 并没有探向黑色蒙面布, 而是并起双指, 触上他长而微微上挑的眼尾。 指腹轻盈一游移,滑入他冷硬的鬓角…… 影一淡漠垂着眼睫,任她来回磋磨几下, 随即, 她不满地揪了揪他鬓角处的发, 一脸失望收回了手。 “唉呀, 还以为你脸上会有一张多的。”打劫不成的苏姑娘表示十分低落,“好歹是特殊行当,怎么就不敬业点, 糊个两三张的呢?” 一旁的影六忍不住笑了, 抱臂道:“苏无缺, 这人皮·面具珍稀得很,就算是影卫部也不见得藏有多少的,你真当是大白菜呀?” “况且,以影一的身手,这世上能活着摘下他面巾的高手,也是屈指可数。” 苏小昭闻言骄傲扬起下巴:“这样看来,那我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吧?”说着,她扯了扯身边男人的面巾,还嚣张地“簌簌簌”抖动几下,“能这样做的还有谁?告诉我,还有谁?!” 影六嘴角微抽了抽,不忍直视:“苏无缺,我敢说要不是你顶着小姐的身体,你早就在他手下死了千百回,你信不信?” “我信啊。”苏姑娘从始终无动于衷的男人脸上,坦然收回了手,有恃无恐。 影六闭嘴:算了,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已经不要脸了。 ※ ※ “我孰与城北苏姑娘美?苏姑娘孰与我美?我与苏姑娘孰美?” 苏小昭手托腮地临水照影,每日三省其身。 看着戴着面具,怅惘叹息不止的少女,影六用手肘捅了捅影一:“我说影一,你为什么要把面具给那小疯子?”瞧她那疯蠢疯蠢的样子,他都忍受不了了。 “想给便给了。”影一说。 影六惊然回头:“你不会真相信她昨天说的话,被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骗了,才把面具给她玩的吧?”少年影卫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算了,等你也像我一样,被那小疯子多骗个十次八次就会习惯了。” 影一抬眸淡淡瞥他一眼,说:“她不会来闹我。” 少年眨了眨眼,困惑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是……怎么小疯子平日里都是戏耍我,就没见她故意找你麻烦?为什么呢?” 影一没有说话。 那边苏小昭已经摘下了面具,掬起清水一拍脸上,而后摆手遥遥招呼道:“喂,小影儿,快来陪我下山采集情报。” “你看,又来了!” 影六看似不情愿地低喃了一句,却没有丝毫耽搁,用轻功跃了下去…… 春日花草纷繁。 小道上,苏姑娘踩着心爱的滑板车,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路向镇子溜去。 “小姐,你今天又想做什么?”影六跟在身后问。 苏小昭回头:“我得去打听镇子的情况,好好琢磨一下,我该用什么样的新身份。” 影六撇了撇嘴,也好,难得她认真折腾别的事,不是来折腾他。 到了镇子里,两人还没走动多久,忽地听得脆生生一声,“你们看,那就是我和你们说的苏家的疯子姑娘,她来了!” 苏小昭一扭头,在一群半大的孩子群里,一眼就捕捉到眼熟的小胖子。 “看到她踩的那个滑板车没,可好玩了,不骗你们。”杨硕小胖子指着她对伙伴们说道。 苏小昭轻飘飘溜了过去:“没礼貌,叫我苏姐姐。” “哎呀等等,”小胖子赶紧跑了过来,瓮声瓮气道,“苏三疯子,你能把这玩意借我一天不?我昨天和朋友们都说了,还答应带他们也玩玩的,你就借我一天呗,要多少钱我都出。” “不想借。”影六都说不用她还了,她还赚什么银子。 小胖子急得跺了跺脚:“苏……苏姐姐,我就借一天,不会弄坏的。” 苏小昭瞥眸看去,他身后那群十来个的小屁孩,最年幼的是六七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都不用去书院吗,还是先生留的功课太少,看你们闲的?” 小胖子听得脸上一愣。 “小姐,”身后的影六解释说,“只有贵胄子弟才必须上官学,一般平民或商贾之流,是很少会去念书的。这镇子里以前虽有聘师设塾,但三个月前,学塾的夫子也离去返乡了。” 小胖子也努了努嘴说:“那有什么好的,我爹爹以前送我去过学塾,光盯着夫子的胡子一吹一鼓的,无聊透顶了。而且二柱子他们又不能跟我一起上,我就偷溜出来掏鸟窝了……” 说着他将腰间鼓鼓的布袋拎出:“喏,这是我们今天掏的鸟蛋,你借我滑板车,我就都给你。” “不行,借给你了我还玩什么。”苏小昭拒绝道。 小胖子歪头一想,指了南边的方向:“你可以去清茗馆玩啊。我听大人们都说了,今天有位叫雍公子的,好像是什么当朝右相的儿子,在我们镇子上歇脚了,还在清茗馆里宴请士人,只要投一帖诗就可以进去。” 这个听起来还算有趣,于是苏姑娘一把接过了鸟蛋,跳下了滑板车,还不忘叮嘱道:“小胖子,仔细别弄坏了,不然你给我掏一年鸟蛋。” 等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跟着小胖子离开后,影六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担忧道:“小姐,那个雍和璧是雍家的人,当今太后的侄子。根据影卫部的线索,当年小姐中的毒,或许就是雍家动的手。” “或许?”苏小昭回头,“我还有不止一家敌人?” 影六想了想,觉得反正她要回京,这些事迟早要让她知道,便点头道:“没错,七年前先帝驾崩后,皇帝年幼诸侯动乱,太后雍宁垂帘听政,掌握了朝中大权。如今雍家是想斩草除根,不让顾老将军留下的东西落于他人之手,以稳固朝局。” “但是这些年,朝中各派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小姐那位飘荡江湖的小舅舅身上,加上小姐病弱寡言,极少现身于人前,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影六忧虑道:“而当年小姐中的毒,并不是致命毒·药,所以影卫部也无法确定,到底是雍家派人动的手,还是其他王室借机试探,其中当属世子晋斐白一派最为势大……”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至清茗馆门前,苏小昭听完后微一沉吟:“哦,这样啊。” 她站定在清茗馆门前,忽而一转头:“小影儿,你会写诗不?” 影六楞了一瞬,答:“不会。” “巧了,我也不会。” “等等,小姐!你听完了不会还想要进……”他话未说完,就见苏小昭已经提裙跑到门前,冲门口要拦她的小厮甜甜一笑,说:“让让嘛,我爹是苏翰林,我外公是顾老将军,我要进去跟和璧哥哥玩儿。” 趁那小厮愣住的当口,苏小昭一溜烟便跑了进去。 影六顾不上反应过来,赶紧也跟了上去。 馆内人声喧嚣,而二楼的雅间上,袅袅檀香从黑铜三脚鼎内升起,浅淡于白的雾气,衬得几案前那只执棋博弈的手,如白玉般精致温润…… 楼下,一众寒门子弟正铆足了劲头,为国事的不同见解争辩得面红耳赤,你咄咄逼人我拍案怒起,你唾沫子乱喷我衣襟大敞,恨不得血溅当场以明己志,只为博得二楼雅间那人的青睐。 谁也没有注意到,有少女从门外走进,轻提衣裙,步履轻快娇俏,“哒哒哒”地迭步跑上了楼梯。 “小姐!你要做什么?”影六压低的惊呼。 苏小昭闻声回眸,扬起唇,眼里闪过的诡谲亮色,令影六瞬间全身一绷:天啊,这小疯子又想要干什么了?!! “是谁做的,有什么可纠结,直接问不就好了吗?” 她说什么?要直接问什么?问谁?! 影六感觉大脑被她一下子塞满了糨糊。 反应不及之时,苏姑娘已经利落上了楼,跑到雅间猛一推门—— “嘿!雍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苏姑娘无比开心的大嗓门,回荡在熏香的雅间里,也回荡在瞬间安静下来的清茗馆…… 在案前男子抬起的讶异而深雅的眸光里,苏小昭蹦前了几步,弯下腰,熟稔地一掌拍上男子欲躲避又顿住的肩上。 “是我啊,你心心念念的苏三姑娘啊!”她眉梢盈盈一弯,眼里是星星亮亮的光,几分顽劣几分困惑,“对了,我听斐白哥哥说,八年前是你给我下的毒?” 从清茗馆出来后,影六长舒一口气,心道好险。 抬头一看,苏小昭已经走在前头,一副没心没肺的欢乐样子,像是刚才在馆内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已落幕的好戏。 “苏无缺,你就不能收敛一点吗?”影六气得都不叫她小姐了,快步上前,气急道,“你要玩也该有个限度,一不小心惹祸上身怎么办?” 苏小昭左右看了看,一下子拉着他转入无人的小巷里,神秘兮兮地竖指在唇前:“嘘……我才不是在玩,都和你说了,我只想去问问是不是他下的毒而已。” 放屁!哪有人会光天化日跑人家跟前,问对方是不是害自己的凶手?! 影六十分郁结:“够了,谁会告诉你这种事啊!” “可他不是说了吗?”苏小昭眨一下眼,屈起食指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眼神犀利。 “真相只有一个,凶手不是雍家的人,而是睿亲王府派人下的手!我以我苏柯南的名义保证!” “……哦,苏柯南,那你怎么知道的?”已经千锤百炼的影六淡定道,“雍和璧可是从头到尾都杵在那,什么都没告诉你。” “不,他的眼睛告诉我了。”苏小昭竖起食指,认真说:“事情是这样的。行动之前,我有仔细考虑过天时地利人和,出场后,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现至他眼前,接着用他最想象不到的方式,直击他那一瞬间脆弱的心防,对他的灵魂深处进行沉重拷问。” 在影六木然的注视下,她叹了一口气,分析道,“那一瞬间,他的瞳孔放大了2.37毫米,然后眼睑眯起8.50毫米,半遮住了眼睛。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他对我一见钟情,心里小鹿乱撞,又羞答答想躲开我睿智的目光……” “苏无缺,我想了想,滑板车我还是收回吧。” “哎呀,开个玩笑!”苏姑娘清了清声音,正色说,“总之我一开始凑近雍和璧,确实是为了等他的反应。” 她说:“听到我的话后,他的第一反应是眯起眼睛,这代表他觉得自己受到了错误的指责。作为对照组,我又提了林端之的名字,他听了之后毫不动容,但我说起晋斐白时,他眼里却是怀疑的冰冷之色——一种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发现可能被凶手栽赃了的小眼神,啧啧!” “胡扯,我怎么就没听说过什么心理学的,不会又是你胡编乱造的吧?”她的话连语气词都不可信! “什么呀,这可是我自小观察学的。”她苦恼地揉了揉脸,“你们这些机掰的人类呐,单是一个表情就要支配七十二条神经,三十四块肌肉,学起来真是复杂又麻烦。” “这个根本就不需要学好吗……” 对她间或冒出的听不太懂的话,影六已经习以为常,瞥向她说:“其实,相比起这个原因,我怎么更觉得,你是闲得无聊了,单纯想去找个乐子。” 见到苏小昭眉头微一动,他顿时鼓起了气:“是的吧,苏无缺?这一堆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其实都是你事后才想到的吧?” 苏小昭恹恹一撇头:“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在你的世界里,可爱就是等于好骗吧?”影六没好气道。 “所以我才说你越来越不可爱了。” “……” 见她背手欢快踱了出去,影六恨恨磨了磨牙,跟上。“苏无缺,回去我一定告诉影一,你哭鼻子的模样丑兮兮的!” “呵,笑话。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你还当真了不成?”苏姑娘不屑地哼哼,表示自己无懈可击,“像我这种拥有高度觉悟与深邃透彻心灵的人,怎么会以无用的眼泪渲染悲剧?开玩笑!” 第四十六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6小时后再看】 苏小昭气得一大早又拿了影六的剑, 蹦跶着乱挥:“此仇不报非我苏小疯子也!呔!” 这日一早,果然传来晋斐白一行人收完粮草离去的消息,与此同时,镇中亦流言四起,说是昨晚夜间, 雍家派出杀手, 意图谋害在山庄上养病的苏家小姐, 附近的人家都被昨晚山庄上的熊熊火光和刀剑交接声, 吓得紧闭房门不敢出…… 至于原因,可不就是最近大家津津乐道的,那日在清茗馆里, 一时犯了疯病的苏小姐当场给右相之子雍和璧难堪,人家面子上过不去,就私下寻机报复了。 众人一时感慨, 没想到,雍公子看起来谦卑有礼的, 居然如此心胸狭小睚眦必报, 对一个弱女子下此毒手? 于是雍家的人就坐不住了,这好端端坐在家中, 还能飞来黑锅,岂有此理?! “定是那晋斐白使的诡计, 诬蔑公子名声, 无耻之尤!”幕僚谢筠怒声道。 雍和璧低下眉眼, 缓缓翻着手中的书,闻言沉吟片刻:“罢了,他此举并非动真格,不过是路过此地,与我打招呼而已。” 只是准备启程回京的打算,要多耽搁几日了。否则此时他们一走,便是正如流言所说,显得心虚了。 “备好登门礼,今日前往山庄拜访苏小姐。”他放下书,淡声吩咐道。 …… “半夜放火,扰人清眠,简直是欺人太甚!”苏姑娘凌厉的一剑终于成功砍落三片枯叶,她提剑愤然唾骂,“去他大爷的雍和璧!!” “啊?雍和璧?”影六听得一懵,满脸的莫名。 昨晚派人行刺放火的,不是晋斐白吗?她怎么骂起雍和璧来了? 倒是影一怔了怔后,眉峰微动,眼底似含了然笑意:“小姐说的是。” “咦?影一,你怎么也被小疯子带偏了?” 影一默不作声了。 “他这是近朱者赤,小影儿快把你的脑袋拿开,别拉低了我们两人的平均智商。” 影六不忿:“喂,这句话我可是听懂了!”跟得她久了,对于她口中偶尔冒出的怪词,他也能猜得差不多了。“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他挠心挠肺地问。 苏小昭抬手抹了把汗,丢开剑,双手后撑仰头望天:“反正吧,我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被用来隔山打牛的那座山。不管是雍家还是那什么世子,都巴不得我乖乖杵在那儿,只要顶着一个顾老将军孙女的名号,让他们利用压榨就好。” “既然这样,我就让他们打得开心一点吧。”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快活扬起唇。 “让他们互相斗到心肝肺疼,然后我还活蹦乱跳给他们看,多有趣……看他们玩得开心,我也很开心啊!” 影六看得头皮一麻:完了,小疯子笑得越开心,他就越紧张怎么办? ※※ 于是,这日雍和璧一行人,在拜访山庄时,出乎意料地吃了闭门羹,得到的答复是:小姐昨晚受了惊吓,卧病床榻,不宜见客。 至于礼物?哎呀,小姐说苏家是清贵名门,苏老爷又身任翰林学士的清贵文职,收礼这事使不得,使不得! 堂而皇之地将人拒之门外。 雍家的幕僚听得脸色就是一黑,差点没把捧着的礼摔了——清、清她娘的贵!他家主子送的礼,就是她爹苏翰林都不敢不收。何况她才得罪了睿亲世子,还险些被刺杀,难道此时不该与他们同一阵营才对吗? 于是有好事者一瞅:啧啧啧,这连人带礼都原封不动地回来,莫不是人家怕了所以在防着雍家的人? …… 而“卧病床榻”的苏姑娘,此时正坐在镇上的学馆里,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慢悠悠拿出了一个算盘。 “今日的授课,不是讲解经义,而是教你们珠算。” 珠算?底下学童们面面相觑,以前夫子教的都是经义与筹算,珠算是什么? “不过上课之前,要对昨天所学内容抽问一二……谁是杨硕?”苏小昭声音朗朗徐徐地问。 最前面的座位上,小胖子起身,眨巴着圆溜溜的乌眼,生涩地行礼道:“回夫子,学生是杨硕。” 唉呀,没想到小胖子还有这么听话的时候!苏小昭心中暗道,面上不显地抽问了他几处,见他都一一答出,不由微挑了眉,有些意外。 “嗯,不错。”她点了点头,随即拿出另一个小巧些的算盘,“那么,这个算盘便赠予你,以作嘉勉。” “咦?”小胖子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在众多孩童艳羡的目光中,上前接过,“多、多谢夫子。” 苏小昭颔首,脸上表情依旧清冷,示意开始上课了。 …… 教完算盘的用法与珠算口诀后,苏小昭放下算盘,忽地弯了弯唇,清冷面容上泛起的一丝笑意,令底下已经习惯了新夫子的冷肃面色的学童们,不由都一怔。 “俗话说,寓教于乐,所以接下来,我会教你们除了算数之外,算盘的另一种玩法——杀珠子。” 啊?夫子在说什么?? 在所有人微微瞪大的眼睛里,苏小昭清了清喉咙,开始打破一众孩童们内心对于授学的神圣认知,不疾不徐地,讲解起了算盘的游戏玩法规则…… ※※ 下课之后,看着一众学童们嗖地走过去,围上了唯一拥有算盘的小胖子,苏姑娘兀自眨了眨眼,整好笔砚书物,背起准备离开。 “小疯子。”影六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好奇问,“那个什么算盘,是不是你来的地方的东西?听起来,好像比筹算厉害多了。” 苏小昭一边撕下面具,一边说:“噫!谁还用那种又老又落后的工具,都是给你们这些小孩子玩的。” 什么叫他们这些小孩子?而且,为什么会把他也算进去了?? 影六愤愤不平,但旋即想起,前几日不清楚算盘的用途时,他似乎确实有抱着小算盘,自己一个人都能玩得不亦乐乎来着? “那你们那里用的是什么?算数能比算盘还更快?” 苏小昭斜眼瞟他:“你不应该叫影六,你应该叫影十万个为什么。” 影六一下子吹胡子瞪眼了。 他抱臂负气哼了哼,见她转身要走,才终于拉住她:“等等,小疯子,我带你去买样东西。” “嗯?你出银子?”苏姑娘回头的第一反应。 …… 热闹的市集里,影六拉着她蹲下,指着面前的一干小动物,说:“你不是想养一只宠物吗?” “雪狼是没有,但是这些狗和兔子好像也不错吧?或者……”他单手拎起一个鸟笼,指着里面叽叽喳喳的鹦鹉,努力说服她,“你看,它还会说人话,比什么雪狼的都厉害,对不对?” 第四十七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请等6小时后再看】  初春阳光和煦, 一只饿了的雏鸟从树上草窝里探出头来, 骤然对上一个身躯庞大的物种, 顿时吓得“吱吱”惊声叫了起来—— 然而眼前的未知物种却叫得比它还凄厉! “救命呐——”苏小昭抱紧一根碗口粗的树枝,娇弱的身体在高处晃悠悠的, 仰起小脸哀嚎, “朗朗乾坤之下,有人奴大欺主草菅人命欺霸良家女啦——” 梨花树下,影一抬头望向树枝上挂着的少女, 抱臂冷声道:“你刚才不是说, 你是正义勇敢化身的什么骑士, 为了拯救危在旦夕的国家, 一路收服了森林里高傲的精灵族,得到了地穴下脾性固执的矮人族的忠心, 还让性格火爆但很聪明的侏儒族甘为你效忠, 最后披荆斩棘, 踏上了打败邪恶巨龙的征程吗?怎么现在挂棵树就害怕了?” “可我恐高啊!”苏小昭水汪汪的眼睛转溜着看了下来, “我当初正是因为跳到巨龙背上扛起大刀刺穿它的皮肤, 令它吃痛飞了起来, 我才被吓得摔下来死了,否则英勇如我怎么会轻易丧命。你看, 这不是连老天爷都不忍我英才早逝, 让我再活一遍了吗?” “……”一旁的影六无语地捂上双眼。 这她都能胡说八道圆回来? 影一沉默了半晌, 手掌抬起, 不疾不徐往树身上一拍—— “啊嗷!!住手!”树上某人连忙抱紧了突然晃动的树枝。 “昨天你说到选影卫的事,那么十六年前,你是不是就已经在小姐的身体里了?”影一沉吟片刻,放弃了追问她的来历,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 “唔,其实准确来说,是十五年零十个月零十三天。”苏小昭说。 两人俱是一愣,唯有影一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小姐的生辰之日。她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难道这十五多年,你都和小姐同在一具身体里?”影六惊愕问,随即又困惑摇头,“可你不是根本就没有后来的记忆吗?” “因为我只有第一天有意识而已,后来就黑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呀。” 苏小昭随意回着,伸手戳了戳面前正与她大眼瞪小眼的雏鸟,见它张开了嘴尖叫起来,她有趣地咧嘴一笑,模仿它的尖喙,双手并起在唇前,打开:“吱、吱!” 影六眼角抽搐了一下。无语地转过头,却发现影一不知怎么的沉默了下来。“影一?”他奇怪唤道。 “那么,”影一微掀起眼,眼底似乎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他问她,“那时我被选为你的影卫,到底是偶然,还是你刻意为之?” 苏小昭闻言放下手,挪了挪身子,确保枕着的位置够稳当后,才低下头,恶劣地朝两人弹着舌头:“略略略~~你猜啊?” “……苏无缺,我想我大概知道你前世是怎么死的了。”影六肝疼地踹了一脚树身:这人一定是嘴欠被打死的吧? 这回早有防备的苏小昭岿然不动,甚至还跟随着枝身摇摆的节奏,悠然在吹拂而来的风中,跑调唱着:“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吹啊吹不毁我纯净花园~~” “……” 如果这不是小姐的身体,影六发誓,他一定会拎着她,交给影卫部最凶残的影二好好教训一顿的! 魔音灌耳之下,影六有些痛苦地拧了拧眉,忍不住又一掌击在树上:“够了,你一个大男人的,能不能别顶着我们家小姐的嗓子,唱这种乱七八糟的曲子?亏你还说自己是风度翩翩的苏大才子!” 影一转头诧异瞥了他一眼,不由摇了摇头:影六在识人方面,还是稍逊了些许,现在看来,她怎么可能真是什么少年呢,好几处细微的小举动,若是有心观察,便知道不可能是男人所有。 他正要开口向影六解释,头顶上却有什么物什掉了下来,于是反射性抬手去接。 头绳被摇得掉下来后,苏小昭哼哼了几声,干脆连鞋子也一起甩了开去,晃悠着腿朗声应道:“好咧,苏大才子召唤成功!” 挂在树上的苏姑娘清了清喉咙,换了首应景的诗,自个儿配着怪腔怪调唱道:“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咄!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影六忍不住弯下腰,捂住肝的位置——为什么听着听着,好像气得更疼了? 二话不说,他拉过影一转身就走,任“挂罥长林梢”的某高者在身后惊得乱叫:“喂喂,上面风好大的,我会掉下来的啊!大影儿小影儿,我错了小心肝们,回来回来……” 充耳不闻的两影卫自顾自坐到了不远处的一株梨花树下。 见状,苏小昭努了努嘴,也不瞎嚷嚷了。反正他们定是可以确保自己摔不死的。 她散乱着发丝垂头挂着,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出自己自由落体所需要的时间,再瞅瞅他们的距离,下一刻便开心一笑: 哇喔,她家影卫们的轻功算起来很不赖嘛! …… “影一,我们真拿她没办法了吗?” 影六脸上露出挫败之色,将地上的梨花瓣碾成了渣汁:“我还没见过这般不怕死又不要脸面的人,你说她到底是打哪来的?” 影一静默了一阵,摇头说:“罢了,她说与不说也无甚紧要,眼下最重要的,是应付京城那边的人。” “小姐为夫人守孝的三年之期,已经快满了。”他低低说。 影六也恍然想了起来,不由浮出担忧焦虑的神色:“糟了,依小姐现在的样子,不说苏家要派人过来接她回京怎么办,单是和小姐有婚约的林家,恐怕也难以交待……” “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影一倚着树闭了闭眸,睁开,平静说,“影六,你看着她别出什么岔子,我会联系影卫部,看可否找到能人异士让小姐还魂。” 影六张了张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沉重点了一下头。 原本的小姐……或许很可能不存在了吧。 毕竟当初小姐病重的模样,两人都看在眼内,分明是无力回天了,现在也不过是挣扎着寻找最后一线希望罢了。 沉默中,影六忽地站起了身,说:“要不,我再去打探打探,她说的关于前世那些经历吧,她还没有讲完。” 影一瞥眸看来,冷然问:“你不会真相信,她口中那个所谓的奇幻大陆吧?” 影六讪讪挠了挠头:“其实我觉得……她讲得还怪有意思的,什么善于隐匿和使用弓箭的精灵,会挖矿和锻造神兵利器的矮人,擅长制作机械的聪明侏儒,闻所未闻的,可比听话本子有趣多了,影一你不想过去听完吗?” “……” 见到两人似乎聊得很开,于是那边苏小昭不甘寂寞了,晃悠着腿吆喝道:“吆嘿——快过来!你们在春天辛勤种下的苏姑娘,现在已经成熟了,再不过来采摘,我就要熟透从树上脱落啦!” 已经转身的影六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正当此时,山庄内风声一惊。一个黑色身影倏然从墙头外跃入,日光下,那人手中薄薄剑刃寒光一闪,竟以迅疾之势直冲树上的苏小昭飞来—— 呔!有刺客!! 那黑衣人的身形快,但影一的暗器更快。 他尚未接近梨花树,半空中,便被影一的暗器拦住。 影六当即反应过来,足尖一点,转眼间,便以轻功掠至刺客身前,拔剑与其交接锋刃:“来者何人门下?暗地袭击我家小姐,也不怕有失仁德,遭天下士人耻笑!” 黑衣人不答,只是挥剑格挡。 “就是!哪家臭不要脸的偷瓜贼,居然敢来偷摘我?!”苏小昭也愤然地应和道。 黑衣人趁空隙一转头,紧紧盯着苏小昭仰起的面容,像是辨别:“……真疯了?” “呸,你才疯了,我最多只是不小心蛀虫了。” 话音落下,影一已经飞落她身旁,手臂一捞,就抱着她远离了刺客的视线。 见状,黑衣人身形微顿,却也不恋战,握着剑的手用力一震,逼退影六后,身体也往后退开,几个起落便飞出了庄园外。 “咦?你们怎么不去追他?”挂在影一身上的苏小昭不解地问。 “不必追了,始终是瞒不住那些人的,只是早晚而已。”影一冷冷说。 苏小昭顿时双眼一亮,她借着地势之便,隔着蒙面巾一戳他面颊:“不错,这话一听,就知道我是个有故事的人。” “呼……”苏小昭长松一口气,双手来回拍打着脸蛋,如蒙大赦道,“天哪,你们这儿上私塾,都不带中途休息的吗?嗷,我的脸,快要僵死了!” 要是一不小心崩成影一那样的瘫面,就真的完蛋了。 “小影儿,我需要你的帮忙!”苏小昭一边揉脸一边严肃说。 诶?终于要来了吗?! 他就知道! 被衣物砸了个正着的影六,闻言连忙拉下衣袍,忐忑问:“好,小姐,要我去揍哪一个?” “……”苏小昭瞥眸看他,“嗯?不会真被我敲成榆木脑袋了吧?” “我是说,让你回去后帮我做两只计时的沙漏。”苏小昭怀疑看过来,“难道你在期待一些什么吗?” “……没有。”影六讪讪摸了摸鼻子,“我还以为你是要借机复仇了。” “我像是会用这种低段数方式的人吗?复仇这种事,当然是虐身为下策,虐心为中策。”苏姑娘傲娇地撅了撅唇。 “那什么是上策?” 苏小昭摊开手心,目光坚毅说:“我要的,是摧残他们幼小的心灵,还要让他们,爱上这种被摧残的快感!” 第四十八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6小时后再看】  车外的人恭敬回:“雍公子,有什么吩咐?” “刚才的女子, 可是苏翰林家的三小姐?” “回公子,正是那位苏小姐, 附近传闻说,她近来是得了疯症的。” 见车内沉默,那人复又探问:“雍公子, 可需要我去打探一二?” 男子垂下眼眸,宽大的银锈绸缎袍袖滑落腕下, 骨节纤长的手指捻起了一枚白玉棋子,淡淡说:“不必了。” ※※ 送走了小胖子后,苏小昭踩着滑板车,自个儿在热闹的镇子集市里逛起来, 左顾右盼的,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四周的人, 有的只是好奇打量几眼她踩着的滑板车, 有的在她经过后, 便在身后拿她当乐子絮絮说着, 也有人似友善似调侃地打招呼道:“嗬,苏三姑娘又来镇上玩了啊?” 苏小昭朝那人一点下颔, 便翩翩然溜滑远了。 于是,等影六好不容易在人潮里找到她的身影时, 便见她停在一个卖糖人的摊位前, 手肘支在把手上, 正托着小脑袋和摊主交谈。 “大叔,这糖人卖几文钱?”她眼珠转着,在摊位的各式糖人上来回梭巡。 “五文钱一个,样式随便挑。” 苏姑娘摸了摸衣袖,掏出铜板,甜甜一笑道:“大叔,我有十三个铜板,都给你。你教我怎么画,然后让我自己画一个好不好?” 金色的阳光下,少女咧开的笑容极富感染力,摊主大叔人也爽快,用小勺舀起一勺糖稀,说:“好咧,小姑娘,你看着俺画一个,俺给你说窍门……” 见到少女目不转睛看着,影六也知她性子贪玩,于是站在身后等她。 等那摊主说完后,苏小昭便感兴趣地接过了小勺,低头站在石板前,开始有模有样地画了起来。 不消片刻,苏姑娘便举着自己画的糖人,一边在手里转悠着,一边走到他跟前开心道:“小影儿,你看我画得好不好?” 影六将视线转至她手上,本来想随口夸上一句,却忽地眸光一怔:“这是……” “扑哧,你认出来了?看来我画得果然很像你嘛。”苏小昭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糖人:正是一个q版的委屈扁着嘴的少年影卫。 “呐,送给你了。”她二话不说就塞到他手里,然后踩上滑板车,簌地往前驶了出去。 影六一愣,旋即便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她的身后。“……小姐。”在庄子外,他都是这么叫的她。 他纠结着问:“你为什么,要送糖人给我?” 苏小昭站在滑板车上,闻言用看傻瓜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说:“难道你给我做了滑板车,我不用攒银子还给你的吗?” “啊?”影六呆呆应了一声,“为什么要还?” “唉呀,你家小姐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笨蛋影卫。”苏小昭叹着气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平时我吃的用的就算了,那都是你们给你家小姐的。但这个不一样,这是你做出来给我的,不是给你们小姐的,那我当然要努力辛勤地工作还给你了。” 她握了握拳,坚毅说:“为了这个目标,就算让我载一个比我还重的胖子,我也在所不惜。因为,我唯一的原则,就是绝不会欠别人的东西!” 影六听得一撇嘴:得了吧,她唯一的原则,分明就是没有原则。 但这次他难得没有开口吐槽她,只是低下头,默默含了手中的大头影卫糖人的一角。甜滋滋的味道洇开在舌尖,是一生里从未尝过的甜腻,他的睫毛动了动,才抬头说:“不用你还,反正那是我送给你的。” 苏小昭立即转过眼珠子,盯着他:“真的?算送我的?” “嗯唔……”影六含着糖人模糊不清地应了声。 “哈哈哈,早说嘛!”苏姑娘闻言两眼一阵发亮,当即伸出狼手,从下面掰断了q版影六小糖人的一条腿,叼在自己的嘴里,雀跃地一蹬地,滑出得更远。 影六低头一看自己都不舍得下狠口的可爱糖人,转眼就变得缺胳膊少腿了,不由一阵郁卒:就知道她说的原则说崩就崩! ※※ 等到日薄西山时,两人才回到了庄子里。 望着一前一后的两人,影一将指间挟着的书信射出,在影六抬手接住时,他开口道:“果然不出所料,下午苏家来信说,已经解除了林端之与小姐的婚约,并且下个月月底,便会派人来接小姐回京,赶上南麓学院的春季入学。” 影六看了一眼屋檐上的影一,犹豫着转头对苏小昭说:“苏无缺,反正你也没有什么事要做,不如……就回京城一趟也无妨吧?” “谁说我没事了,我很忙的,没看见吗?”苏小昭眼一瞪说道。 “……你哪里忙了?” 苏小昭哼了几声,踩着滑板车,在院子里一直转着圈圈,拖长了语调闲散说:“我好忙的。看不完的风景,走不完的路,听不完的风声雨声雷声,爱不完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我没时间按别人的想法去活。” 在两人默然的目光下,她声调幽幽地说着:“你们知不知道,这种鲜活的感觉,我整整等了三十三年,你们现在却让我回京城,扮演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孤零零一个人闷死在闺房里。开什么玩笑?” “三十三年?不是十六年吗?”影六茫然问。 苏小昭瞟了一眼过来:“加上我上一世的十七年嘛。” “等等,不会又要来吧?”影六条件反射地警惕了起来。 “唉,你们或许不会相信,”苏姑娘已经自顾自地用起了熟悉的句式,露出了熟悉的怊怅注视着云端的目光,“但其实我在生前,大概是一个假人。” “喂,苏无缺,你的来历越来越离谱了啊!”影六苦巴巴地皱起了整张脸,表示自己再也不会上她当的决心。 “我不叫苏无缺,我叫阿昭,他们说是曙光的意思。”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云端之上,说:“我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家人。” “我出生在一个受法律和道德限制,不能公诸于世的国家秘密研究所里,他们用一种新型的基因改造技术和拼接技术,在玻璃试管里将我培育了出来。我是他们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具有比克·隆羊多莉还重要的胚胎学、遗传学和医学研究价值,所以我被起名为阿昭。” 第四十九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6小时后再看】  “收好!”她麻溜地将灰衣甩卷起来, 包裹住面具,一下子丢到影六的怀里。 “呼……”苏小昭长松一口气,双手来回拍打着脸蛋, 如蒙大赦道, “天哪, 你们这儿上私塾, 都不带中途休息的吗?嗷,我的脸,快要僵死了!” 要是一不小心崩成影一那样的瘫面, 就真的完蛋了。 “小影儿, 我需要你的帮忙!”苏小昭一边揉脸一边严肃说。 诶?终于要来了吗?! 他就知道! 被衣物砸了个正着的影六,闻言连忙拉下衣袍,忐忑问:“好,小姐, 要我去揍哪一个?” “……”苏小昭瞥眸看他, “嗯?不会真被我敲成榆木脑袋了吧?” “我是说,让你回去后帮我做两只计时的沙漏。”苏小昭怀疑看过来, “难道你在期待一些什么吗?” “……没有。”影六讪讪摸了摸鼻子, “我还以为你是要借机复仇了。” “我像是会用这种低段数方式的人吗?复仇这种事, 当然是虐身为下策,虐心为中策。”苏姑娘傲娇地撅了撅唇。 “那什么是上策?” 苏小昭摊开手心, 目光坚毅说:“我要的, 是摧残他们幼小的心灵, 还要让他们,爱上这种被摧残的快感!” “从踏入学馆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落入了圈套。”摊开的手心蓦地收紧,她话里带杀气,“就像马达加斯加群岛的猴子,把手伸进了装着糖果的瓶子里!” “……哦。”影六迟迟答,一副无甚兴趣的表情。 苏小昭也不在意他的不配合,转过身,元气满满地伸了个懒腰:“走吧,回山庄了,我需要构思出一个世上最缜密的计划。” 她此时已换下了苏度娘的面具衣物,自然不好明晃晃地从正门走,于是带着影六,绕到馆后的泥墙处。 墙后便是一条小巷。 看着足有一人高的围墙,影六很自觉地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拍肩膀道:“上来吧。” “好兄弟,下次我让你踩回来!”苏小昭开心地跑上前。 影六撇了撇嘴,她这话不就是明摆着忽悠他吗,他怎么可能敢踩小姐的身体?何况就她那小身板……算了,他堂堂男子汉,才不和小疯子计较。 于是苏小昭雀跃地迈着小腿,几步走近,踩上了少年不算宽阔的肩膀,手攀着围墙,一下子就灵活翻了出去…… 忽地。 “哇呜,啊!小影儿救命——” 惊然的呼救声在墙后响起。 影六一怔,当即脚尖一点,用轻功飞跃过墙头,焦急道:“小姐?!” 还未落下,就听得一声冷而慵懒的男子叱声:“银狻,停下。” 围墙之下,少女的身体被一个银灰色的雄硕身影压贴在地上,两只沉重有力的爪子,钳制住她的双肩,坚硬锐利的爪钩只要再收一点,就能刺入柔嫩的皮肉。 雄浑暗沉的低嗥声在耳边如闷雷般响起,热乎乎的微腥气息吐在颈侧,苏小昭壮着胆转过头,一眼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一双冷锐凶戾的郁金色狼眼——雄硕的身躯,尖长的嘴筒,森白的锐齿,俯视下来的三角吊眼,这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银灰色纯种狼。 在她从墙头上跳下,就被它当成偷袭的敌人,悍猛地扑在了地上。 “放开小姐!” 影六惊怒的声音传来,那银狼身姿敏捷地跃起,避让开他将至的拳风,落在一旁,郁金色的三角吊眼冰冷地瞥视过来,流体线的背脊也微弓起…… “银狻,过来。” 身后一行人马踩着踏踏马蹄声赶至,为首的男子缓声唤道。 听得主人的吩咐声,银灰色的狼收回了冷锐目光,缓缓踱步迈了过去。 “小姐你有受伤吗?”影六连忙蹲下扶她,见她没事,才长舒了一口气,回头一看,“睿亲世子?!”他愕然低呼。 “睿亲世子?那个晋斐白?”苏小昭也转头。 淡薄的暮色中,马匹上的男子脸庞逆着光,轮廓与神情看不太清,只见得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缓缓抬起,波光掠影,凉飕飕地看了过来:“苏家的三小姐?” “刚才银狻多有得罪了,不过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若是苏小姐不介意,今晚我会派人送上一份赔礼到山庄。” 有些低沉的声音不辨喜怒,懒洋洋的,连道歉都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皇族尊贵气韵。 说完之后,男子似乎不想与她多说一句,一扬马鞭,便带着身后一众人扬尘而去。 …… “睿亲世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应该在京城吗?”影六困惑摇了摇头,“而且看他带了这么多人,行色匆匆的,是打算要去做什么?” 他说了一连串的话,却完全没有回音,扭头一看,发现小疯子居然还怔怔望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 “小姐?苏无缺?小疯子?” 影六在她眼前摆了摆手:“喂,不会是被刚才那匹雪狼吓傻了吧?” 苏小昭猛的一回神,旋即眼光亮亮地看他:“小影儿,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还有吗还有吗?” 影六心一凛,紧盯着她:“小疯子,你这是怎么了?” “嗷嗷。”苏小昭跺了跺脚,脸上如焕发了的春天一般,激动得粉扑扑的,“小影儿,你没看到吗?” “他优雅的身姿,美丽的瞳仁,孤傲的气质,那种充满了力量的美和慵懒的闲适……这个世间,怎么可以有这般完美的存在?”苏小昭痴痴眨了眨眼,凝望睿亲世子远去的方向。 “苏、无、缺!他可是害过你的,是顾家的仇人之一,你快给我清醒一点!”影六气急得恨不得摇她,“而且,你原本不是男的吗?你怎么能够……” “不行的,怎样都无所谓了。”苏小昭痴然摇头打断,“在他刚才轻盈优雅地走过我身边,眼睛轻轻撩起向我一瞥时,哪怕他连脑袋也没有过多的动作,但我已经原谅他对我的伤害,也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了。” 影六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苏小昭猛地双手捂脸,娇羞道:“不……他怎么可以这样?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走远,连一个眼神也不多施予,只留下被他的可爱所击中的我!” “啊?”影六气急到不行的当头忽地一愣,“他?睿亲世子?可爱?” “谁?”苏小昭手掌一挪,露出乌溜溜的眼睛,用一种“你怎么可以这么没眼光”的鄙夷目光看他,“什么睿亲世子瑞士世子的,我说的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银狻啊!” “嗷,单是想到他银灰色的皮毛,郁金色的三角吊眼,孤傲的眼神,我的心就砰通砰通的乱撞,嗷嗷——” 在影六彻底呆滞的眸光中,苏姑娘面泛春光地娇羞跺脚。 走来的影六也默了默:她好像是去当私塾女夫子,不是去当女杀手的吧? “苏无缺,该把偷拿的剑还我了吧。”被她松鼠似的拿着蹦哒乱挥,总感觉他的剑会哭的。 “哼!”苏姑娘提剑插地,抹了一把汗,“自己拔。” 影六无奈地走近取剑,说:“你不会还在想着,要怎么欺负回来吧?一群小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可我也还是个孩子啊!”苏小昭气得按住剑柄,“我上辈子这辈子都还没成年呢,凭什么不记仇?” “额,真有这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了?那是我的东西,我的我的!”说着苏姑娘眼里又逼出了水光,“那群小坏蛋……” 少年影卫惊得连忙摆双手:“好好好,是你的。不过,你真的不要我再重新做一个吗?” “不要,没意思。” 苏小昭鼻间哼了哼,移开手,坐到树下。少顷,她仰头问:“小影儿,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机械姬’的故事嘛?” “嗯,记得。”影六点头。 不过他想不明白,用死物怎么能做出会说话、会走动的人呢? 苏小昭蜷了蜷身子,把脸偎在膝上,说:“故事里,那些人为了观察机械姬的反应,会故意将她画的画撕坏……” “人总是这样,在不认可你是同类时,你的一切想法,都不会有被尊重的权利。” “也许他们当着你的面,毁掉了你心爱的玩具,只是为了记录一组数据。那样的举动,连基本的恶意都没有,只有方程式一样的冰冷。哪怕事后会向你道歉,会给你补偿更多的玩具,但那种冷冰冰的感觉,还是会留下的吧?” 她微掀起眼,望向他说:“出于愧疚或是同情的弥补什么的,我一点也不想要……所以,小影儿,你再好好想一想吧?” 第五十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24小时后再看】  惊诧只是短短一瞬, 雍和璧旋即敛下眸光, 挥手止住欲上前的左右护卫。 他的声音静而冷:“苏姑娘何出此言?” 惊·变乍起之时,楼下众多士人也纷纷瞠目屏息,静默无声, 齐齐睁大了眼睛望向二楼。 不知是谁手里的酒杯“砰啷”一声落地, 水花溅开。 与此同时, 苏小昭眼里也激起了水汪汪的泪光,啪地落在矮几。 “大坏蛋!!”她后退一步, 微鼓起的腮帮被水光衬显得十分委屈:“我知道你为什么害我, 我听端之哥哥说了,他是为了挣破世俗礼教束缚跟你在一起, 才会和我退婚的!” “砰啷”“砰啷……”一大片此起彼伏的酒杯落地声。 男子依旧浅笑淡淡, 指间挟着的白玉棋子却“啪呲”地裂开细缝。 “大骗子!!”苏姑娘又捂住心口紧蹙双眉道,眼里浸着深沉的痛楚, “还有, 外公也托梦和我说了,你长得那么好看, 肯定是女扮男装故意接近端之哥哥的,你把端之哥哥还我!” “咳咳咳咳……”一楼顿时人仰桌翻,纷纷捂嘴咳嗽不止。 “我来时就听说苏家三姑娘得了臆症,眼下看来, 传言果然不虚, 只是可怜了雍公子, 平白无故糟了罪。” “我也有听说林家和苏家退婚之事,估计苏三姑娘是不堪打击,疯症加重了。”众人议论纷纷。 “唉,照我说,苏三姑娘也是可怜人。”有人叹了一口气说,“她刚才说的外公,可不就是我朝的肱骨之臣顾老将军么?当年顾老将军在世时,顾家钟鸣鼎食何其风光,如今顾家没落,她又接连遭遇了丧母退亲的变故,着实令人唏嘘啊。” 听着底下絮絮不止的交谈,雍和璧唇边微僵的笑意淡去,他抬起眼,眸光明灭不定,注视着对面的苏小昭:她呆在原地,似乎也听入了楼下众人的议论,眼里渐渐泛起一种惊悸而焦躁的诡谲之色…… “啊——” 未待他想清楚,对面的少女忽地闭眼捂耳,状似痛苦地喊了一声。 一下子,所有的嘈杂音都被止住,馆内鸦雀无声。 她双手捂得更紧,用力摇头,脸上浮现的痛苦渐褪,再睁开眼时,是惊惶如伤鹿的眼神:“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这么做的,对不起雍公子……” 在所有人反应不及之时,苏小昭畏缩放下手,泪水瞬间从眼眶里决堤而出,却洗不去她眼底浓重的、真诚的羞愧:“雍公子,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孤零零呆在山庄太久,有时会像刚才一样,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做什么了。” 雍和璧眸光深深,望入她羞愧的眼里,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 而门外一直踌躇不敢入的影六,听到苏小昭这话,也福至心灵地冲了进来,先是一声悲愤:“小姐!!”随后,他向雍和璧一作揖,“请雍公子不要怪罪小姐,小姐只是听到退亲之事后,一时悲恸攻心,以致病发,并非故意冒犯,望雍公子海涵。” 雍和璧淡淡收回目光,拢袖站起身,言辞温和有礼:“言重了,我素来仰慕顾老将军风采,如今听得苏姑娘抱恙在身,委实不忍,又怎会再责怪苏姑娘的无心之举?” 他这一番说辞,顿时博得楼下众人称道:“嗟乎,雍公子果然名不虚言,恢廓大度,难怪诸多名士甘愿入雍公子门下。” “谢过雍公子。”影六拱手一礼,伸手要带哭啼啼的小祖宗离去。 然而老戏骨还是老戏骨。苏姑娘上前几步,用颤颤的哭音和比他更真诚的感激眼神,对雍和璧认真点头道:“谢谢雍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小小赔罪之礼还请收下。” 她含噙着泪水,将手里的东西往几案上一搁,旋即微红了脸颊,转身飞快跑了出去。 雍和璧低头一看,眉峰忍不住一跳——几案上摇摇晃晃的,是两只粘了鸟粪的鸟蛋。 ※ ※ 经过这么一闹,众人自然也没了继续的心情,于是雍玉璧令众人先散去,择日再行以文会友之雅事。 待得馆中清空,幕僚谢筠忽然从雍和璧身后站了出来,忧心忡忡道:“公子,此事恐有不妥。” 雍和璧抬眸:“哦?谢先生且说来?” 那人说:“依我看来,苏家三姑娘似乎确有疯症,但此番她诬蔑于公子,若不是巧合,只怕是被人扰了神智而不自知……” 雍和璧微微沉吟:“你指的可是睿亲王府世子,晋斐白?” “正是。”谢筠敛目道,“公子莫要忘了,那位世子门下,据说有一个可用邪门歪道、搜人记忆之人。当年秦家小子能领兵轻易破赵,可少不了他的从中协助,听说他正是用了此法,从俘虏的敌将那里得到情报,才一举破城获胜。” “而且在下听说,被睿亲世子手下搜过记忆的人,重则当场暴毙,轻则伤及神智。而苏姑娘此番情况,容不得不多想!” 另一名幕僚也惊然道:“糟糕,这么说来,若是那顾家信物,不巧落在苏姑娘手中,恐怕就被狼子野心的睿亲世子夺去了吧?” 雍和璧拧眉深思。两人的话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们在顾老将军义子那一边,谋划了多年却毫无所获,所以对信物是否真在那人身上已经有所怀疑,加上太后近来打算清洗朝局的举动,那人情急之下对她出手也有可能…… “……依我看倒不像,毕竟睿亲世子那边,为了避开太后耳目,最近一直毫无动作,很是安分。”年过不惑的幕僚陆子燮站了出来,犹豫道,“其实,倒是那位苏家三姑娘行事大胆,不知有意无意却能全身而退,若是她故意装疯卖傻……” “嗤,陆先生说的好没道理。”谢筠和他向来不对盘,闻言就反驳道,“若她真的故意演了这么一出,又能有什么好处,损了声誉又无功而返,难不成只为了给公子一时难堪?而且,众所周知,那苏家三姑娘性子寡沉,若不是真有疯症,常人的行为举止怎可能一朝大变?” “还请公子定夺。”陆子燮也不争论,说完便闭口不语。其实他只是凭直觉猜测罢了,真说起来,也没有多少信心。 纤长分明的指节规律地轻扣几案,雍和璧低着头,少女那一双泛着诡谲光芒、拥有仿佛能席卷一切的疯狂的乌眸在眼前一闪而过。 “大概是真的疯了吧。”他如是说。 那样一双诡丽至令人心惊的眼睛,怎么会是正常人所有呢? 一连三日,日日如此。 连苏小昭也不由一边压腿,一边服气道:“都看看,人家为了沽名钓誉,都能不惜做到这种程度,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为了梦想而努力呢?” 说的是大义凛然,当他不知道她的梦想就是摸黑去偷世子家的狼吗? 屋檐上的影六撇了撇嘴,敷衍应声:“哦。”然后继续低头,用刻刀雕琢着手里的一根木头…… 私塾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便休息一日,故而这日两人落得清闲,不必起早赶往镇上学馆,都在山庄里打发时间了。 然而苏姑娘是忙碌的苏姑娘,她的世界里不存在闲下来一词。 用苏小昭的话来说,就是哪怕她懒到不肯思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她的身体仅仅是为了维持呼吸不要死掉,就耗费了将近百分之八十的能量,而她活蹦乱跳的所有动作,加起来也不过占据百分之二十。所以,如果她什么都不做,那多对不起她努力呼吸的身体? 于是,人生观价值观自成体系的苏姑娘,在做完每日的晨练后,为了不辜负自己身体的努力,便又元气满满地跑进了房中,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了…… 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后,影一侧过身,视线落在影六正专心雕刻的,已经初现雏形的木头上—— “你对她,似乎很用心。”影一淡声说。 “啊?”影六迟钝回了一声,而后吹去木屑,手中刻刀不停,随意回道,“也没有,只是闲着无事而已。” 但是以前闲暇的时候,他从来只会坐着或站着发呆…… 影一抬起眼,看向面容因为专注而绷得紧紧的少年,少顷,便缓缓移开了视线,重新落在屋檐外的梨花树上——而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发呆了。 “嘿,你们看我找出了什么?” 少女雀跃的声音传来,影一低头望去,只见她怀里抱着一把蒙了灰尘的古琴,站在屋檐下,仰起头冲两人笑着:“呐,我找到我的梦想了!” 第五十一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24小时后再看】  说着, 少年面容上又浮出一丝迷茫,对影一说:“可你说她到底是什么人呢?那小疯子,从来就没说过真话吧?但照我看, 她肯定不是我们南宛皇朝的人。” 他们这儿的水土,铁定养不出如此能闹腾的人! 不过,相处了这么多时日, 影六有时还是会觉得, 自己压根就没看清过她, 甚至偶尔忍不住怀疑, 他们眼中的小疯子是不是就是真正的她了? 影一正揭开吊锅的盖子,看里面的东西熟了与否, 闻言动作顿了顿, 旋即淡声道:“她说的话, 也不全是骗你的。” “咦,难道她真有说过真实来历?是哪一个?苏无缺, 还是什么苏小龙苏大喵的?” 在少年惊奇的目光中, 对面的人默了片刻,而后摇头:“我还不能十分确定, 只不过是直觉而已。” 于是影六肩膀一垮, 恹恹道:“算了,跟在小疯子身边, 我早就不相信直觉这回事了。” 听到远处脚步声后, 两人停下交谈, 很快苏小昭就推开门,提着一串樱桃,兴冲冲跑进来道:“好了吗?我的小蛋糕好了吗?” “应该可以了。”影一将卖相不怎么好看的黄色糕状物取了出来。 影六努了努嘴,不满道:“苏无缺,说是你自己做,到头来你不还是没动一根手指头?” “不!最为关键的一个步骤还没有完成,而且,只能由我的双手来完成!”苏小昭唇角诡秘一翘。 看她成竹在胸的样子,影六姑且决定生出一丁点期待:“是什么步骤?” “噔噔蹬蹬~”苏小昭晃了晃手中一串滴水的樱桃。 她一边摘下樱桃,小心翼翼地,将带柄的樱桃倒插在蛋糕上,一边振振有词道:“没错,是水果!你们知不知道,水果乃蛋糕之魂,缺少了这一步,蛋糕将会是一个不完整的蛋糕,从它的躯体到灵魂,都是不完整的。” 影六重重吁了一口气,他就知道…… 该死的他居然还会对小疯子有所期待! “一、二、三、四……二十三、二十四,好啦!”苏小昭一拍手,直起身,“一个充满美学气息与哲学意蕴的,兼具有深刻内涵的蛋糕,就此在我手下诞生了!” 这就成她做的了?无耻之尤! 熟练跳过听不懂的话,影六撇嘴问:“这能有什么深刻内涵?”他用手指拨了拨蛋糕上倒栽的樱桃,颤颤巍巍的,看起来煞是可怜。 “在我的家乡,是多少岁的生辰,蛋糕上就要插多少根小蜡烛嘛。”苏小昭眨了眨眼,“但你们这儿没有可食用的小蜡烛,只能这样顶替了。” “啊?什么生辰?”影六疑惑说。 苏小昭一笑,将蛋糕推至影一跟前:“喏,大影儿,给你。若我没记错,那张纸条上写着的你的生辰,是今天吧?哎呀我的记忆力真好。” 影一眸光一怔,等到反应过来时,眼前似乎有一霎的恍惚: 那张纸条……她说的,是十六年前选影卫的时候。 那时一同从训练部出来的六个影卫中,只有被她选中的他,侥幸活了下来。而影六并不知道,顾家影卫部的这条规定:要成为未来小主人的第一影卫,必须经过这种看似残酷又无意义的筛选,以示影卫对主人交托性命的忠诚。 “真的是你……”他忽地低声道。隔着吊锅蒸腾而起的朦胧水汽,他眸光微涟,看向她问:“为什么会是我?” 如果是她有意识而为的话,为什么当时选择的是他呢? “喂,你们在说什么有的没的?我怎么听不懂。还有,今天是影一生辰?”影六困惑挠头。 “这是成人的世界,小孩子别管。”苏小昭眯了眯眼,将凑过来的影六推开,才回头答,“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啧,没有为什么呀,按照你们人类奇奇怪怪的规则,天灾人祸前,要救年龄小的不是传统美德吗?所以当初就随手选了你……啊呸,说起来我就是那个天灾人祸嘛!”苏姑娘深刻自省了一秒。 “原来是这样。”他垂眼平平说,听不出半分喜怒。 “当然啦,我又没有奇怪的癖好,总不能对当时是个小屁孩的你一见钟情吧,恶~~” 她被自己说的话恶得皱脸吐了吐舌头,随即,又不坏好意地,用肩膀拱了拱他说:“怎么样?听我说完之后,有没有对我感恩戴德,进而内心纠结,觉得我才是你真正的主人?” 影一微掀起眼睑,面无表情地看她。 呔!这种性冷淡的小眼神是在说她孔雀开屏自作多情吗?? 于是她耸了耸肩说:“好吧,说实话,千万别!我才不要一个楞里楞气的跟班影卫,咱们画风不同,没办法相得益彰的。所以不用管我这个冒牌货,你还是只忠心你家小姐就够了,知道了吗?” 说完她一推蛋糕:“好了,赶紧三刀切了,别指望我会唱生日歌哄你许愿什么的,饿死我了!” 等他手起刀落,麻利切成三份后,苏小昭眼疾手快,迅速卷走樱桃最多的那块,正要转身就溜,却被影六叫住了。 “话说,我忽然想起来,你最开始不是说,为了向我道谢才下厨的吗?怎么又变成给影一庆生了?”影六咬了一口在嘴里,含糊说。 闻言苏姑娘回头,攻气十足地掐了掐他鼓鼓的腮帮子:“能一次性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分两次,没人教过你吗?” 好啊!!原来他是顺路搭的! 一旁,影一看也不看两人,拿起剩下的那一份,然后,抬手淡然地解下面巾—— “呃……”苏小昭动作一僵,乌溜溜的眼睛蓦地睁了睁。 男子拿起蛋糕,缓缓咬了一口,轻嚼慢咽。 “怎么了?”他抬眸问。 几乎是一瞬间,苏小昭飞快捂住眼睛,失声惊呼:“噫!!你吃东西居然不戴面巾!!!” 影六额角一抽:有人会戴着面巾吃东西吗?还是说,在她眼里影一压根不算人了? 何况,她不过是看见影一摘下面巾,至于要露出这种像是看见被扒光了衣服的黄花闺女的表情吗?! “……”影一漠然收回目光,手中握着蛋糕,身形一动,转眼就跃上了高处的房梁。 等等,他长什么样子来着? 刚才一下子太过震惊,以至于忘了调动脑细胞去记住长相的苏姑娘指缝一叉,再睁开眼时,眼前已经不留半点影子。 “嘛,果然是幻觉!”她一口咬下蛋糕,随即就捧着下颚,含泪呸出:这种又硬又难吃的玩意谁提议做的?!! ※ ※ 蛋糕事件之后,苏姑娘一直认为,是愚蠢的人类没有充分理解她传达的精粹思想,才使得出炉的蛋糕成为毁童年成品。 亏那两人还吃得不声不响,果然影卫们的牙口就是不一样。苏小昭摸了摸发酸的牙根,决定将蛋糕列入以后庆生的黑名单。 门外的走廊里。 影六用手肘捅了捅影一,压低声音嘿嘿笑着:“啧,影一,没想到你也有蔫坏的时候!”居然肯配合他一起演戏,骗小疯子毫无戒心地吃下那块蛋糕。 说起来,从来都是小疯子演戏,骗得两人团团转,难得她也栽了一回,影六表示十分爽快。 影一抱臂倚着廊柱,不说话,眼里却有一丝笑意一闪而逝。 “吱呀”一声,两人眼前的门忽地推开了。 一张妍姿冶丽、略带妖媚的陌生面容出现在门后。不同于明艳照人的容色,她一身灰衣,极为简朴的灰色,带笑朝两人凝望而来时,眼波流眄生光,眼尾微微上勾,是少见的桃花眼。 “小女苏度娘,见过两位公子。”少女将字腔咬得圆润端秀,说不出的清灵动听。 “……见鬼了,苏无缺?”影六露出一副不小心吃了苏氏蛋糕的牙疼表情。 女子眼波一流转,盈盈朝他看来:“嗯哼,小郎君在叫谁?”滟滟的桃花眼平生出一分诡谲之色。 影六恶寒得浑身一抖。虽然有那么一霎的眩惑,但一见到这个眼神,一想到面具后是小疯子,就怎么看怎么不得劲了。 “苏无缺,我刚吃了早膳,你能好好说话吗?” “哦。”苏姑娘冷漠地恢复了本声。 此时影一淡声开口道:“听影六说,你要戴着这面具,去当一名私塾女夫子?”顿了顿,他蹙眉说,“可是这张面具,容色太过轻浮风尘,恐怕不太适合私塾先生的身份。” 苏小昭用指尖点了点脸颊,笑得一派开心:“这你们就不懂了,要的就是反差感嘛。” “如果外表是水性杨花,内心是水性杨花,行为是水性杨花,这样没有反差感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她负手跳出门槛,又挥了挥宽大的灰色袍袖,义正辞严:“我就不一样了,当个看似妖艳实则高冷的女夫子,多有意思!” “违背自己的本性,去假扮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真的有意思吗?”影一冷声问。 “当然啦。”苏小昭双手背在身后,悠悠往后倒退走着,“周围的所有事物,都是一成不变的,看久了就会觉得沉闷不已,但是只要换一个角度,就又是不一样的风景了。这样才有活着的动力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歪倒下脖子,横着看他:“喏,比如这么一看,你好像就变得顺眼一点了。” “……我一直让你看不顺眼?” “唔,你要听真话吗?”苏小昭轻俏眨了眨眼,说:“这么说吧,这个世界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花是红的,但你站在我面前时,我却觉得,你没有任何颜色。” 第五十二章 【晋·江首发:订阅率不足50%, 请等24小时后再看】 “回太后, 确实是还剩一月余的时间。”下座年近四十的摄政王闻言,眼中锋锐光芒一闪,恭敬回道。 “唉, 哀家也老了, 当年顾老将军还在世时, 那孩子哀家还曾亲手抱过的。”铜灯明灭,太后微掀起眼眸,笑意浅浅, “想当初顾老将军为我南宛皇朝立下戎马功劳, 一生享尽尊荣,只可惜子嗣单薄, 到如今, 除了那位不入仕途, 飘荡江湖的义子, 便只剩下这么一个独苗孙女了……那可怜的孩子,哀家也该为她的婚姻大事考虑一二才是。” “听闻苏家三小姐温良敦厚,太常寺卿林家之子也是品貌端方, 既然两家打算结为姻亲, 索性哀家便锦上添花,为两家赐婚。摄政王,你说如何?”太后问。 “若是有幸能得太后赐婚, 自然是美事一桩。只是赐婚之事, 不若先去问过林家和苏家, 看他们意下如何?”灯火下摄政王唇边也浮现一抹笑意。 一旦皇家赐婚,两家婚事就再无反悔机会了。 虽说那林家不知是顾念旧情,还是另有原因,反正他们现在,要是想护住顾老将军的唯一独苗女,也不得不考虑,为林家嫡子求娶一名疯癫女子当主母,又是否承受得起这个代价? “摄政王所言甚是,只是那苏小姐在庄子养病多年,不曾回京,既然去询问了,那么她的情况,也顺便向林家代为传达一二吧?”浅白的檀香烟雾里,太后眼波深深说道。 皇帝年幼,太后已垂帘听政多年。 时至如今,大权在握,也是时候该好好清洗朝局,剪除朝中党羽了。 摄政王恭敬颔首:“谨遵太后吩咐。” ※ ※ 京城外的庄子里,这日又是崭新的一日。 当然,苏姑娘也又是一个崭新的苏姑娘了。 清晨起床,照常整衣束袜推开门的苏小昭,灿烂的笑容刚挂上脸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守候多时的少年影卫立刻一抬手:“打住!” “我今天不想再听你说什么苏无缺,什么苏杰克,或者是其它人的故事了。”影六语速飞快,像是生怕截不住她的话,“我们已经想好了,既然你现在用的是小姐的身体,那你应该去了解一些关于小姐的事,以备不时之需。” 苏小昭恍若未闻,背着手四处张望了一下:“咦?那个黑脸影卫怎么不在了?” “……影一有事要离开两日,所以这两天,由我守着你。”影六说。 苏小昭一拍手:“好咧,那我们俩走吧。” 影六气得鼓了鼓腮,拦住她说:“等等,我是说,今天我要和你交待小姐的事情,否则你要是回了京城,肯定会露馅。” “可我不想听呀。”苏小昭眨了眨眼说。 “那怎么行?你用了小姐的身体,不管是为小姐,还是为你自己,你都要处理好那些事,包括小姐的家人和亲事。”影六皱起了眉。 苏小昭闻言笑了笑,随后脸色沉下,淡淡说:“那是你们的想法,不是你们小姐的想法,你们真的是为了她好吗?” 影六被她的变脸弄得一愣,怔怔问:“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你们家小姐,你会希望自己不在后,让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接替你的一切,欺骗你的家人甚至是相公,来冒充你活下去吗?” “你们小姐也有心,她或许不想被我代替,不想让我用她的身份活着,抹杀她的痕迹霸占她的一切。可你们关心过这些吗?没有,你们只关心这副身体!”苏小昭掷地有声,眼里氤氲着怒气。 影六半晌哑言说不出话。 随后,他羞窘地微垂下头,低低问:“所以,这就是你一开始便坦白自己不是小姐,连多伪装一会都不屑的原因吗?” 他好像,一直都先入为主,对她有太多的误会。 “没错。”苏小昭走近一步,深深望入他的眼里,“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做人一定要有骨气!不管我是怎样的人,但我有唯一一个不会动摇的原则,那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 影六眸光一动,愈加羞愧难安,他作为小姐的影卫,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反而是一个外来的人,能为小姐如此设身处地地着想。 “小姐……真的会这么想吗?”影六动摇说道。 苏小昭欣慰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当然。我书读得少,但我不会骗你。” “诶?”影六一怔。 “好了,我们跑步去吧。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家小姐绝不是病夫。”苏小昭手握成拳,拇指骄傲地翘起,一抹鼻尖,“这就是我,苏小龙的坚持!” “……” “苏、无、缺!!你怎么不去唱戏?!!” ※ ※ 山庄外,苏小昭一边背手倒退行走,一边冲前面已经半天不吭声的某影卫笑着:“好了,都三个时辰了,你怎么还这么记仇?出去玩就要开开心心的嘛。” 影六黑了脸,负气问:“每天欺骗我们,很好玩吗?” “当然好玩啊。你不懂,我这是在用幽默感,去抵抗这世界巨大的荒芜,让我们的生活不断更新,永葆青春,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嘛。”苏小昭朗然一笑,“我说小影儿,你可不要学大影儿,整天硬邦邦地冰着脸,啧,一看就单调得近乎庸俗。” “……这话你敢当影一的面说试试?”影六无语道。 “试试就试试。”苏姑娘撇嘴道。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小孩子的惊呼:“啊!疯子姑娘,你是山庄上的疯子姑娘!” 苏小昭一回头,就看见树下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胖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正睁圆了眼睛惊奇看她。 苏小昭走近,弯腰问:“为什么说我是疯子姑娘?” 胖嘟嘟的男孩胆儿大,也不沐她,嚣张一抬头:“附近的人都这么说的,山上庄子里的苏三姑娘病疯了。” 身后,影六皱起了眉,这消息定是有人故意传开的。 闻言,苏小昭却丝毫不生气,打量了一眼胖男孩身上质地极好的锦缎,她笑吟吟地低下头,眉梢眼角盈盈一弯,露出的浅浅梨涡显得十分好看:“那你看我像疯子吗?” 胖男孩乌溜溜的眼珠子有些直。面前的少女笑容可掬,见状后,便抬起手,柔软的手指轻轻一捏他的小胖脸,软声问:“小朋友,你一个人吗?” 胖男孩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的赧然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几乎是瞬息之间,苏小昭一下子就撤回了笑容,换上了一副阴沉后娘脸。 她直起身,叉腰一指他手上的拨浪鼓:“那这个让给我玩,不然我让他揍你。”她下颔向影六的方向冷冷一抬。 影六差点没平地一个趔趄栽倒:他的一世英名! 等等,她之前不是还说,唯一的原则,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吗?! 车外的人恭敬回:“雍公子,有什么吩咐?” “刚才的女子,可是苏翰林家的三小姐?” “回公子,正是那位苏小姐,附近传闻说,她近来是得了疯症的。” 见车内沉默,那人复又探问:“雍公子,可需要我去打探一二?” 男子垂下眼眸,宽大的银锈绸缎袍袖滑落腕下,骨节纤长的手指捻起了一枚白玉棋子,淡淡说:“不必了。” ※※ 送走了小胖子后,苏小昭踩着滑板车,自个儿在热闹的镇子集市里逛起来,左顾右盼的,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四周的人,有的只是好奇打量几眼她踩着的滑板车,有的在她经过后,便在身后拿她当乐子絮絮说着,也有人似友善似调侃地打招呼道:“嗬,苏三姑娘又来镇上玩了啊?” 苏小昭朝那人一点下颔,便翩翩然溜滑远了。 于是,等影六好不容易在人潮里找到她的身影时,便见她停在一个卖糖人的摊位前,手肘支在把手上,正托着小脑袋和摊主交谈。 “大叔,这糖人卖几文钱?”她眼珠转着,在摊位的各式糖人上来回梭巡。 “五文钱一个,样式随便挑。” 苏姑娘摸了摸衣袖,掏出铜板,甜甜一笑道:“大叔,我有十三个铜板,都给你。你教我怎么画,然后让我自己画一个好不好?” 金色的阳光下,少女咧开的笑容极富感染力,摊主大叔人也爽快,用小勺舀起一勺糖稀,说:“好咧,小姑娘,你看着俺画一个,俺给你说窍门……” 见到少女目不转睛看着,影六也知她性子贪玩,于是站在身后等她。 等那摊主说完后,苏小昭便感兴趣地接过了小勺,低头站在石板前,开始有模有样地画了起来。 不消片刻,苏姑娘便举着自己画的糖人,一边在手里转悠着,一边走到他跟前开心道:“小影儿,你看我画得好不好?” 影六将视线转至她手上,本来想随口夸上一句,却忽地眸光一怔:“这是……” “扑哧,你认出来了?看来我画得果然很像你嘛。”苏小昭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糖人:正是一个q版的委屈扁着嘴的少年影卫。 “呐,送给你了。”她二话不说就塞到他手里,然后踩上滑板车,簌地往前驶了出去。 影六一愣,旋即便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她的身后。“……小姐。”在庄子外,他都是这么叫的她。 他纠结着问:“你为什么,要送糖人给我?” 苏小昭站在滑板车上,闻言用看傻瓜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说:“难道你给我做了滑板车,我不用攒银子还给你的吗?” “啊?”影六呆呆应了一声,“为什么要还?” “唉呀,你家小姐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笨蛋影卫。”苏小昭叹着气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平时我吃的用的就算了,那都是你们给你家小姐的。但这个不一样,这是你做出来给我的,不是给你们小姐的,那我当然要努力辛勤地工作还给你了。” 她握了握拳,坚毅说:“为了这个目标,就算让我载一个比我还重的胖子,我也在所不惜。因为,我唯一的原则,就是绝不会欠别人的东西!” 影六听得一撇嘴:得了吧,她唯一的原则,分明就是没有原则。 但这次他难得没有开口吐槽她,只是低下头,默默含了手中的大头影卫糖人的一角。甜滋滋的味道洇开在舌尖,是一生里从未尝过的甜腻,他的睫毛动了动,才抬头说:“不用你还,反正那是我送给你的。” 苏小昭立即转过眼珠子,盯着他:“真的?算送我的?” “嗯唔……”影六含着糖人模糊不清地应了声。 “哈哈哈,早说嘛!”苏姑娘闻言两眼一阵发亮,当即伸出狼手,从下面掰断了q版影六小糖人的一条腿,叼在自己的嘴里,雀跃地一蹬地,滑出得更远。 影六低头一看自己都不舍得下狠口的可爱糖人,转眼就变得缺胳膊少腿了,不由一阵郁卒:就知道她说的原则说崩就崩! ※※ 等到日薄西山时,两人才回到了庄子里。 望着一前一后的两人,影一将指间挟着的书信射出,在影六抬手接住时,他开口道:“果然不出所料,下午苏家来信说,已经解除了林端之与小姐的婚约,并且下个月月底,便会派人来接小姐回京,赶上南麓学院的春季入学。” 影六看了一眼屋檐上的影一,犹豫着转头对苏小昭说:“苏无缺,反正你也没有什么事要做,不如……就回京城一趟也无妨吧?” “谁说我没事了,我很忙的,没看见吗?”苏小昭眼一瞪说道。 “……你哪里忙了?” 苏小昭哼了几声,踩着滑板车,在院子里一直转着圈圈,拖长了语调闲散说:“我好忙的。看不完的风景,走不完的路,听不完的风声雨声雷声,爱不完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我没时间按别人的想法去活。” 在两人默然的目光下,她声调幽幽地说着:“你们知不知道,这种鲜活的感觉,我整整等了三十三年,你们现在却让我回京城,扮演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孤零零一个人闷死在闺房里。开什么玩笑?” “三十三年?不是十六年吗?”影六茫然问。 苏小昭瞟了一眼过来:“加上我上一世的十七年嘛。” “等等,不会又要来吧?”影六条件反射地警惕了起来。 “唉,你们或许不会相信,”苏姑娘已经自顾自地用起了熟悉的句式,露出了熟悉的怊怅注视着云端的目光,“但其实我在生前,大概是一个假人。” “喂,苏无缺,你的来历越来越离谱了啊!”影六苦巴巴地皱起了整张脸,表示自己再也不会上她当的决心。 “我不叫苏无缺,我叫阿昭,他们说是曙光的意思。”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云端之上,说:“我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家人。” “我出生在一个受法律和道德限制,不能公诸于世的国家秘密研究所里,他们用一种新型的基因改造技术和拼接技术,在玻璃试管里将我培育了出来。我是他们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具有比克·隆羊多莉还重要的胚胎学、遗传学和医学研究价值,所以我被起名为阿昭。” 影六听得一脸糊涂:“苏无缺,你这次也编得太不走心了,之前的再怎么玄乎,好歹还让我们能听得懂啊。” 他兴致缺缺地含起了糖人的最后一只脚,耷拉着脑袋,只有屋檐上的影一,微侧过头专注倾听。 苏小昭也不理会他的不捧场,继续踩着滑轮板,一圈又一圈在院中悠然转着,徐徐说来:“但那些创造了我的人,其实并没有外界想象中的那么邪恶。相反,他们是一群很质朴,很热血的人,会为了我的降生一起兴奋痛哭,会为了造出我运行精密又脆弱的身体系统感到亏欠,也会为了不能让我拥有正常人的生活感到内疚。” “所以之后那么多年里,他们一直都尽一切可能对我好,让我拥有不比普通人差劲的生活,除了不能离开地下研究所,住的是有人造天空和人造湖泊的地方,读的是最渊深知识的书,玩的是最前沿技术的全息设备游戏,听的是五花八门的宅男宅女神曲……”她扬唇笑了笑,眼里有亮而清透的光。 “可是,我不想要他们对我特殊的好,那是一种亲近又排斥的边缘化对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哪怕长得再像,哪怕朝夕相处,我也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可我很喜欢很喜欢他们啊,喜欢到,想要努力模仿着所有人,去做一个更接近于他们的,真实的人。” 苏小昭懒洋洋一耸肩,说:“喏,现在借宿了你们家小姐的身体,我也算圆梦了,只可惜是噩梦!你看这生活单调得,还不如我以前想过什么生活,就去挑一款全息模拟人生游戏来得方便……” 最后苏姑娘一声喟然长叹,结束了对终于圆梦却不是美梦的扼腕之叹恨。 “苏无缺,你胡扯了这么多,不就是要说你不想回京城吗?”影六有气无力道,有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苏小昭灿然一笑,打了个响指,诡瑰之色重回眼底:“理解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