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难求》 第1章 楔子 满室冷清。 赵瀚霆怔怔地望着案上摆放着的‘龙凤呈祥’,鲜艳的红盖头如燃烧着的火一般,灼伤他的心房。 她死了,那个与他作对了大半生的人死了,那个从不肯向他低头的人死了,从此再没有人敢对他热嘲冷讽,再没有人能气得他爆跳如雷。 红盖头上那只张扬骄傲的金凤,渐渐变得模糊,就像那曾经飞扬洒脱、英姿飒爽的女子,一点一点地消失于世间上。 他茫然地目视前方,心,像是被人挖了一个大窟窿,空落落得难受。 他怨了她半生,恨了她半生,如今她终于再不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了,可他为何并无半点欣喜之意,反倒像是遗失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永德十六年,大齐文纯皇后乔英淇薨…… 永德十七年,文昭皇帝册立十五岁的嫡长子赵弘佑为太子。 永德十八年,文昭皇帝赵瀚霆于病榻前下旨——吏部尚书徐良庆为丞相,大学士夏博文为太傅,着燕国公燕伯成、丞相徐良庆及太傅夏博文为顾命大臣,辅助太子登基。 *** 跪了满地的朝臣终于退了出去,躺在龙床上的男子,眼眸已变得浑浊,若有似无的微弱气息预示着,他的生命正一点点流逝。 朦朦胧胧间,眼前似是可见一身红色劲装的女子,迎风弯弓搭箭,满头如瀑青丝飘飘扬扬。女子眉目如画,却是神色凛然,蓦地,那双明亮的眼眸圆睁,杀气顿现,“赵瀚霆!” 破空锐箭朝他疾驰而来,病床上的男子,本是浑浊的眼眸竟然渐渐浮现清明,一丝欣喜的浅浅笑意浮现唇边,“英淇……” 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么?两年又七十八日了,你终于肯来了么? 利箭破空,他只是欢喜地凝望着那个女子,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突然,一阵迷雾袭来,白茫茫的一片,箭也好,女子也罢,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英、英淇……”他急得欲大叫,可歇力挤出来的,却是如老旧残破的钟鼓敲响的声音。 迷雾散去,缓缓映入眼帘的,仍是龙乾宫寝殿内熟悉的一切。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神智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他清醒地回忆他这一生——名扬沙场,马踏神州,大齐的创立,有他一半的功劳;太子之争,风起云涌,他妄论手足情,不择手段;初登大宝,扫除余孽,休养生息,天下太平他功不可没。 于大齐,于百姓,他无愧于心;于兄长,于妻儿,他无颜以对。 功过是非任人说,他不辩不争,他分得清战场上种种陷阱阴谋,辩得出朝廷上的尔虞我诈,却独独看不透自己的心。 世间上最痛苦的是什么,莫过于他针对一生,痛恨了一生的女子,原来竟是他一生所爱! 他甚至不敢去想,去想想这么多年来,他对她做过多少混帐事。 他的眼被蒙蔽,他的心也被蒙蔽,这样混帐的他,难怪她从不肯入梦,更不愿与他生同寝死同穴……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屋内响起,他挣扎着望去,认出那是他的儿子,他与英淇唯一的儿子。 他吃力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揪着那人的衣角,用尽所有的力气恳求,“佑、佑儿,父皇求、求你,求你将我火化,骨灰洒、洒入定河,跟随你、你母后而去……” 沉默,漫长的沉默,如蚀骨之蛆一般,蚕食他最后的希望。 紧揪着赵弘佑衣角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病床上的男子,眼睑未阖,气息已无,藏在锦被下的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抓着那块大红的‘龙凤呈祥’。 那是当年成亲时,她盖的红盖头…… 凤迹已没何处寻?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该到何处去寻那个被他弄丢了的女子…… 永德十八年,文昭皇帝驾崩,葬定陵,太子赵弘佑登基,改元启元,以次年为启元元年,大齐自始翻开新的历史篇章。 第一章 无边无尽的黑暗,像是有一只手抓着他往下堕,他急得想大叫,可喉咙里去像是被东西堵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二公子,二公子,二公子……”一声声久远又熟悉的呼唤将他从黑暗中唤醒,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睑,随即对上一张记忆中的年轻面孔。 他眨眨眼睛,再眨眨,眼前之人依旧存在,“……葛昆?” “二公子,是葛昆,练了这般久也该好好歇歇,地上凉,睡久了于身子无益。”年轻的男子低声劝道。 赵瀚霆只觉头疼欲裂,葛昆,明明在正元元年跟着他追击南晏余孽时战死了的,如今这是怎么回事? 他只记得自己放下一身骄傲恳求儿子将他火化,骨灰洒入定河追随英淇而去,可素来对他有怨的儿子却沉默不语,而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直至眼前出现这本应死去数十年的葛昆。 “二公子,今日乔二将军、乔小姐及乔二少将军将归来,老将军与将军他们只怕抽不出时间忙别的,不如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葛昆见他直愣愣地望着自己,脸上一片茫然,心中狐疑,可也只当他练武练得过于疲累之故。 这两年二公子跟随乔老将军练武学带兵,早已有所成,去年百里坡之战以少胜多更是扬名沙场,可二公子却并无半点骄傲,只说自己仍有许多不足,依旧得空了便到乔府上来。 “你说谁?你说谁要归来?”熟悉的称呼响在耳边,赵瀚霆心口一震,再无暇去想其他,猛地揪紧他的领子问。 “乔、乔二将军与乔小姐,还、还有二少将军。”葛昆结结巴巴地道。 如有响雷在耳边炸响,赵瀚霆接连退了几步,强压下心中震惊抬眸打量所在之处。 这,这分明是当年的将军府的练武场! 这是怎么回事? 胸口急促起伏,将军府,乔老将军,乔小姐……英淇,会有可能吗?这个乔小姐会是他的英淇么? “哥哥!”脑子正混乱间,一声清脆响亮的孩童声乍然响起,紧接着一边腿便被人紧紧抱住。 他下意识低头望去,却见一个三岁的男童仰着脸冲他笑得正开心,一双短短肥肥的小手正牢牢地抱着他左腿。 瞳孔猛地张大,乔、乔峥?!! 那个自英淇死后,毫不手软给他下慢性毒,一点点取了他性命的乔峥?! “哥哥,你教峥儿练箭好不好,好不好嘛?哥哥……”小乔峥不知他内心震惊,只是撒娇地抱着他的腿直蹭,娇娇软软地求道。 赵瀚霆身体僵直,他无法接受,前一刻还狠到要取他性命的乔峥,下一刻便变成这么一个小肉墩抱着他直撒娇。 心中如遇惊涛骇浪一般,良久,一丝狂喜的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 有乔峥,那即说明他的英淇也会在,难道是上天对他的厚爱,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哥哥,哥哥,你理理峥儿嘛!哥哥,峥儿要学射箭,要像姐姐那样,哥哥……”小乔峥见他不理自己,撅起小屁股不停地直蹬小短腿,软软糯糯的声音已有明显的哭腔。 他终于回神,目光落到委屈地扁着嘴泪眼汪汪的乔峥身上,头皮开始有些发麻。 哪怕眼前这小肉墩比前世那个清冷寡言的乔峥讨喜;哪怕眼前这小肉墩还只是个吃喝拉撒要人侍候的小娃娃,可是,他还是难以迈过心中那道坎。 这可是乔峥啊!不是黄峥张峥李峥,他已经习惯了一个叫乔峥的人总不经意对他展现怨恼不满的神情,已经习惯了叫乔峥的那个人做事狠绝不留情。 如今,要他面对这娇娇软软会向他撒娇的乔峥…… “哇,哥哥不理峥儿,哥哥不喜欢峥儿了,呜呜呜,哥哥讨厌……”小家伙见他还是不理会自己,直接便扯开嗓子嚎了起来。 一旁的葛昆也有些意外,往常二公子可是很喜欢陪着这乔小公子玩闹的,今日总觉有点奇怪。 他也不及细想,连忙上前抱起胖乎乎的小家伙,低声哄道,“哥哥累了,改日再教小公子练箭可好?” 小乔峥嘟着嘴不高兴地别开脸,肉肉的脸蛋上却是干干净净,一点儿水渍都没有。 “峥儿,可又是淘气了?不许闹你赵哥哥!”温柔慈爱的女子声从不远处传来,也让赵瀚霆心中的喜悦更盛。 乔夫人,是乔夫人,英淇的亲生母亲乔夫人!这样想来,他必定是回到了数十年前! “娘……”小乔峥挣脱葛昆的怀抱,也不再装哭了,屁颠屁颠地朝乔夫人跑去。 年过半百的乔夫人保养得极好,乍一望去,比她身边的两个儿媳妇谭氏和范氏也年长不了多少。 说起来这位将军夫人也是个让人少不了谈资的人物,皆因她膝下三子一女,年纪相隔着实太远。 长子乔煜与次子乔磊乃双生兄弟,现已过了而立之年;女儿英淇如今年方十六,而幼子乔峥尚且三岁! 换而言之,这位乔夫人每隔十几年才生一胎。 小乔峥还没扑进娘亲暖暖的怀抱便先被谭氏给抱了起来,“娘可经不得峥儿这般淘气。” 对这个年纪比她儿子还要小得多的小叔子,乔家这两位夫人也是疼爱得很。 “峥儿不淘气,峥儿跟哥哥学箭呢!”小乔峥搂着谭氏的脖子,爱娇地蹭道。 被次子媳妇范氏搀扶着的乔夫人轻轻捏了捏他跑得红通通的脸蛋,笑骂道,“小淘气鬼,又打扰你赵哥哥!” 见乔夫人话中提及自己,赵瀚霆连忙按下心中激动上前躬身行礼道,“瀚霆见过夫人。” “二公子客气了,小儿顽劣,常给二公子带来不便,妾身着实过意不去!”乔夫人柔声道。 “不,乔……峥儿活泼可爱,瀚霆喜欢得紧……”硬着头皮夸了乔峥一句,话未说完,小家伙已是打蛇随棍上。 “哥哥哥哥,咱们去练箭吧!”小乔峥眼睛闪闪亮,从谭氏怀抱中挣脱下地,‘噔噔噔’地跑到他身边,扯着他的手直往练箭场方向去。 大手触到那肉肉小手那一刻,赵瀚霆有瞬间的失神,他与英淇的儿子,印象中可曾与他这般亲近过么? “峥儿,不得胡闹!”乔夫人轻斥。 缓缓低下头望的小乔峥,见小家伙立即便垮下了脸,肉嘟嘟的脸蛋全是可怜兮兮的神情,这张脸依稀可见另一人的模样,那是他与英淇的儿子弘佑三岁时。 都说外甥肖舅,他的佑儿撒娇耍赖时可也会这般模样? 他心中苦笑,他的佑儿从来不会向他撒娇,他的佑儿……可是他知道这一切不能怪他,只能怪自己全然没有尽到为人父的责任,又怎能怪儿子不亲近他? “不妨事,教学相长,峥……峥儿想学,瀚霆便也算是温故而知新。”脑子一热,话已冲口而出,机灵的小家伙见状,立即拉着他蹦蹦跳跳地往练箭场去,清清脆脆的童音洒了一路。 “娘,嫂嫂,峥儿去啦!” 诺大的练箭场上,除了侍立一边的兵士及葛昆外,便只得他与小乔峥两人。 按下内心的焦躁教了小乔峥射箭的基本要领,看着他似模似样地拿着乔晋廷为他做的小弓小箭,对着不远处小小的箭靶直射,他的思绪渐渐飘散。 英淇……他的英淇可是巾帼不让须眉,一手好箭法便是他也只有认输的份,也许就是她这一份独特让他不经意动了心。 她与乔磊父子今日归来?那早前她去了何处?印象中前一世自己来乔府时乔家兄妹可都是在的,战乱之时又无亲戚可走动,英淇又是个不耐烦与各府夫人小姐周旋的。 难道她去了杨府寻杨佩芝?可乔磊父子呢?难不成父子二人去接她回来? 心中正是苦思不得解,他正打算侧头问一旁的葛昆,突然,一阵凌厉的风声从身后袭来,紧接着‘嗖’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他耳畔擦过,疾射前方高高树立着的箭靶,‘啪’的一下正中红心。 “英淇,你简直胡闹!”身后一声斥责乍响,却让他瞬间僵了身子,脑中更是一片空白。 英、英淇…… 第二章 “爹,这不怪我,全是晋远的错,谁让他突然碰了我一下,我一时拿不住,箭就飞出去了。”清脆悦耳的年轻女子声饱含着无辜,却如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开。 英淇,是英淇的声音…… “姑姑……”乔晋远可怜兮兮地摸摸鼻子,委屈地瞥了一旁的无良长辈一眼,敢怒不敢言。 他什么时候碰了她一下?况且,就算是碰了一下,她若不将箭搭到弓上的话,那箭能飞得出去? 乔英淇却不理会他,只对上父兄不赞同的眼神,眨巴眨巴水灵灵的一双眼眸,表情无辜至极。 “爹!”听到响动的小乔峥回头一看,便见爹爹乔正林挺拔的身影,一下便扔掉手上的小弓小箭,蹦蹦跳跳地朝乔正林扑过来。 正沉着脸教训女儿的乔正林听到这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脸色不自觉地缓和下来,伸手摸摸抱着他的腿撒娇的幼子的小脑袋,“峥儿听话,先松开爹爹。” 小乔峥嘟着小嘴有些不高兴,但仍是糯糯地应道,“……好。” “小叔叔……”乔晋远蹲下身子笑嘻嘻地戳了戳他肉肉的小脸蛋,惹得小家伙挥动小手‘啪’的一下拍开他,气嘟嘟地骂道,“坏侄侄!” 乔晋远笑嘻嘻的也不恼,对自己有这么一个奶娃娃小叔叔,他虽然很是无奈,但经过了这么多年也渐渐习惯了。他爹和伯父都不在意自己弟弟的年纪足以当他们的孙子,他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乔正林安抚过幼子,又回头瞪了方才差点一箭射中赵瀚霆的女儿乔英淇一眼,这才朝不远处呆呆站着不知反应的赵瀚霆走去,“二公子恕罪,小女顽劣不知轻重,惊扰了二公子,实在是罪过。” 哪知赵瀚霆却似听不到一般,仍是愣愣地站着,双目定定地直视前方。 乔正林心中不解,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是落到了女儿乔英淇身上,他也不欲多想,又再瞪了她一眼,沉声斥道,“还不过来向二公子赔礼道歉?” 乔英淇将手上的长弓交给身边的侄儿乔晋远,朝着不远处站着一动也不动的赵瀚霆缓缓走过去,直到离得他不过一丈远,这才行礼道,“英淇鲁莽,二公子大人大量,必是不会与我一介小女子计较……” 袖中双手死死地攥着,她每向自己走一步,就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他心上,仿佛过了两辈子之久,他终于又再见到了朝思暮想之人。 他痴痴地望着眼前人,右手缓缓动了动,一点一点抬起朝她伸去…… “二公子!”突如其来的一记重重的呼唤,瞬间便让他回过了神,也让他记起现今身在何处,他紧紧将探出去的右手握成拳,一点一点收了回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勉强扬起一丝笑容哑声道,“……乔小姐不必如此,这、这不算什么。” 始终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的乔磊,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了起来,二公子这是……若他没有记错,今日应该是他头一回见英淇,为何却表现得如此、如此奇怪? 乔英淇又再向他行礼,“多谢二公子不怪之恩。”言毕也不再看他,转过身朝沉着脸的乔正林与沉默的兄长乔磊道,“爹,二哥,我先去见娘了,峥儿,可要与姐姐一起?”最后一句,却是冲鼓腮帮子一脸不高兴的小乔峥所说。 “不,峥儿要和爹爹一起!”小乔峥‘噔噔噔’地迈开小短腿跑到乔正林身边,搂着他的腿不住地摇头。 乔正林无暇理会他,只安抚性轻拍他的背脊,虽心中也不解女儿今日这番鲁莽举动,但见当事人都不见怪了,他也只能无奈向她摆摆手,“去吧去吧!” 乔磊也冲她点点头,“你先过去,二哥随后便到!” “祖父,孙儿也去向祖母请安。”乔晋远逗了小乔峥一会,见她要去见乔夫人,亦跟着道。 姑侄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浑然不觉身后那复杂迷恋的目光。 “姑姑,你说那位赵二公子,是不是、是不是对你……”乔晋远小跑几步追上乔英淇,凑到她身边笑嘻嘻地别有所指地道。 乔英淇瞪了他一眼,然后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你这脑袋瓜子平日总是胡思乱想些什么?若有空,怎不多看看兵书?小心你爹哪日又要考你!” 乔晋远苦哈哈地摸着被拍疼的后脑勺,嘀咕道,“哪有胡思乱想,你也不瞧瞧他那神情,分明就是……” “你还说?”又是一记瞪视,瞬间便让他闭了嘴。 不过片刻,乔晋远又贼兮兮地凑到她身边道,“姑姑,你方才那一箭是故意的吧?怎么好端端的就技痒了?平日除了固定练箭的那段时间,你是轻易不碰弓箭的。” “况且……练箭场上那么多靶子,你怎的就偏偏挑中二公子身后那一个?他那么一个大活人杵在那儿,难道你会瞧不见?姑姑,看来你很不喜欢那位赵二公子呢!” 乔英淇足下步子一顿,随即没好气地刮了他一眼,“再敢胡言乱语,你瞧我饶不饶你!”一面说,还一面做了个要打他的姿势,吓得乔晋远‘噔噔噔’地跳出几丈,头也不敢回地往前跑去。 望着前方一溜烟跑开的二侄儿,一丝欢喜的笑容渐渐漾于她的唇畔。 真好,她最亲的这些人都还好好地活着,未来也一定会陪在她的身边,前世那些悲剧必不会再出现。 想到半年前结束的那一场大战,她不禁抿抿嘴,随即彻底松了口气,前世取了爹爹性命的那人,如今反死在爹爹枪下,换句话说,爹爹与大哥二哥他们的死劫已过,至于在战场受了伤的未来太.祖皇帝……让他吃上这么一亏受受挫,也让他好好冷静一番,免得被近些年接二连三的胜利冲昏了头,又再犯下如前世那样的大错。 前世若非他过于自负,一意孤行不听劝告,硬是要向徐州出兵,爹爹与兄长侄儿又何至于白白丢了性命。忆起前世为救太.祖皇帝而中箭身亡的爹爹,她仍觉心口一阵阵揪痛。 阖上眼眸深深地平复一下内心凌乱的思绪,再睁开眼敛时,眼中已是一片清白。 都过去了,今生再不会是前世那样的结局! “……你说那位赵二公子,是不是对你?”方才侄儿乔晋远的戏言又再响于耳畔,让她的脚步不禁一顿,而后嗤笑一声。 赵瀚霆对她?他们是相看两相厌的一对怨侣,有过前世,但再不会有今生,今生她是乔小姐,未来也会灌上另一位男子的姓氏,但是,绝不会是“赵”,而她,也再不会是乔皇后。 前世的乔皇后已成过眼烟云,今生的乔英淇,绝不会走回头路! “姑姑,你怎么走得这般慢啊?祖母她们在等你呢!”走出老远的乔晋远不见她跟上来,疑惑地停下了脚步回头叫。 “哎,来了来了!”笑着应了他一句,她随即加快了脚步。 *** “父亲受伤了?伤在何处?严重不严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的赵瀚霆,乍一听到父亲受伤的消息,心中大惊。 “主公这是旧伤复发……”乔正林沉声道。 他脑中更觉混乱,已是有些想不起前世的父亲是否也有过旧伤复发的时候,只如今也来不及再想,他胡乱地说了几句,随即告辞急匆匆地离去了。 凭着记忆回到了此时的赵府,一进门便见几名军医背着药箱迎面走来,那几人见是他,连忙行礼,“见过二公子!” “父亲怎样了?”赵瀚霆焦急地问。 “回二公子,主公肩上的伤是被拉扯到才裂了开来,虽得再休养一段日子方能康复,方才已换了药,如今正由夫人照顾着歇息。”当中最年长的一名军医禀道。 一听母亲正照顾着父亲,他的脚步不由便停了下来,顿了片刻又再加快脚步往正院方向而去。 “瀚霆!”正要推门而入,却被人叫住了,他回头一望,见是着一袭青色衣袍的温文男子,呼吸不由得一顿,“大哥!” 来人正是前世被他囚在大明山的嫡亲兄长赵瀚楠。 “父亲刚睡下,母亲正照顾着,现不宜进去打扰。”赵瀚楠不曾察觉他的异样,只低声道,清冽柔和的嗓音正如他整个人。 “父亲他……”接二连三地见到前世他亏欠的人,他只觉得心中又痛又酸又难受。 赵瀚楠叹了口气,“是在徐州之战中伤到的左肩……” “什么?徐州之战?什么徐州之战?”赵瀚霆大惊,不可置信地抓着他的手臂,脸色发白。 “是啊,徐州之战,半年前的徐州之战,父亲与乔老将军父子出兵徐州,徐州大将邓方被乔老将军斩于马下,卢妥明杀尽府中姬妾儿女后自尽而亡,徐州已落入我方之手。”赵瀚楠意外他这般反应,但仍是老老实实地为他解答。 赵瀚霆只觉头痛欲裂,不过短短半日,他先是接受自己重活一回的现实,而后见到了前世毒死他的凶手乔峥,接着便是乔家父子,还有他魂牵梦萦的英淇。 本以为既然重来一回,那今生诸事走势应与前世无二,但如今猛然发觉,有些事竟是与前世截然相反。 包括徐州之战提前到来,包括徐州大将邓方死于乔正林之手,还包括乔正林父子祖孙平安归来…… 到底是从哪里出现了偏移? 第三章 “乔二将军父子与乔小姐是奉命镇守明州,乔小姐虽为女流之辈,但却屡屡立功,军中再无人敢小瞧了她去,便是主公对她也是多有赞赏。”虽然疑惑二公子为何问这些,但葛昆也不敢多问,只一五一十地回答。 赵瀚霆只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前世英淇可没有随兄镇守明州,而且在乔家父子祖孙阵亡前,她也不曾上过战场,今生为什么不一样了?难道是因为他的重来偏离了天命既定之轨道? 明州?那今日她与乔磊父子便是从明州归来的?上一世确是乔磊父子镇守明州,他是在他们离开后才被父亲派到了乔老将军麾下,自此出入乔府,也正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英淇。 这一回,想来是因为英淇跟随兄长到了明州,以致他直到今日她归来,才得以与她正式见面。 至于莫名提前了的徐州之战,目前从葛昆口中得来的消息可知,依旧是父亲先提出的意思,众将有反对亦有赞成。最终出兵所作的布置与前世也无太大的不同,可这一回,大齐军队却取得了大捷,与前世那几乎算得上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截然不同。 这种种的偏离不知为何却让他心生不安,使得他不敢再追根究底,潜意识里他有种感觉,便是那真相绝不是他所能接受的。 “瀚霆!”温文的男子声音伴随着细细的脚步声,赵瀚霆一望,见是兄长赵瀚楠,遂起身相迎。 “大哥!” 赵瀚楠笑笑地拍拍他的肩,兄弟二人均落了座后,他才道,“你也莫要太担心,父亲的伤并不严重,只需要好生调养一段日子便好了。”遥遥便见弟弟怔怔地站在窗边出神,他也只当他是心忧父亲的伤势,这才过来安慰几句。 赵瀚霆眼神有些复杂,很快便垂眸掩饰,低声道,“我知道……” “天色已不早了,你明日还得早起练武,早些安歇吧!”又问了几句他练武的进展,赵瀚楠这才起身告辞离去。 望着那依旧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赵瀚霆才苦涩地笑了笑。 他已经有些认不出兄长年轻时的模样了,记忆中的兄长总是有些佝偻,也是,经过长达两年的阶下囚生涯,受尽磨难才险险归来,后半生却又被他囚禁在大明山,哪怕大明山风光再好,可身与心均不得自由,又怎不让他衰老?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上一世是他错了,他的大哥是那样温文的谦谦君子,纵然他如此待他,在英淇过世后他最痛苦难过的那半年,还是大哥一直安慰鼓励着自己。 若非是大哥,他又怎还打得起精神为佑儿铺路,只怕每日神思恍惚不足数月便跟随英淇而去了。 前生他愧对的人,着实太多…… *** “小姐,明州那边传来的消息,鸣风寨内斗,二当家石虎杀了大当家高龙,如今整个鸣风寨已经落入石虎之手。”流萤走到正整理着兵书的乔英淇身边,低声将刚得到的消息向她回禀。 乔英淇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心中冷笑。 她就知道庄馥妍绝不是个简单的,上一世她一个弱女子能单人匹马一路平安地投奔到乔府,又岂会真如她表面看来那般柔弱无害。 只恨她从来不曾深想这些,觉得一日之间失了亲人的表妹甚为可怜,加之又一心希望能有位姐妹陪伴自己,这才少了防备。 她不恨她偷看自己的手稿,也不恨她盗用自己的见解到赵瀚霆跟前讨好,一个无父无母的姑娘,偷偷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打算,这本算不得什么大罪,可她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因为流萤撞破了她偷看手稿一事,而趁其不备背后偷袭杀了流萤,使得流萤吃痛之下双手一松,怀抱着的峥儿跌落河中下落不明,更是明知娘亲因为爹爹与兄长侄儿阵亡而悲痛欲绝病倒在床,大夫叮嘱再不可让她受刺激,她却又将峥儿失踪之事告知了娘亲,使得再经受不得半点打击的娘亲当场吐血而亡。 从此,往日热闹非凡的将军府,便只得她孤伶伶一个人…… 这样一个灾星,今生她又怎么可能会再让她到家中来! “那位庄姑娘呢?”轻轻拂了拂衣裙,端过茶碗抿了一口,她仿若不经意地问。 “那位庄姑娘如今成了石二夫人,石虎对她宠爱有加,甚至称得上是言听计从,若非原配夫人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只怕直接便把她扶了正。” 顿了顿,流萤又讽刺地道,“这位庄姑娘手段可真真了不得,将一出美人计使得出神入化,鸣风寨两位当家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甚至拔刀相见,往日的结义情竟成了笑话……” 乔英淇微微一笑,却并不作声。 这一次她之所以跟着兄长到明州去,就是因为庄馥妍。 按前世庄馥妍的说法,庄家路遇劫匪,除了她万幸捡回一命外,其余亲人悉数被杀,而她所说的出事地点,便是明州境外的三不管之地。 她不清楚庄家出事具体是哪一日,只私底下命人留意着,待事发那一日她赶过去,却只看到一个个着黑衣的男子正在毁尸灭迹,而洒了满地的金银财宝,那些人却并不甚在意,她只觉得疑惑,这般情形,不似为财,却像是夺命居多。 正不解间,又听其中一名男子突然惊呼,“大哥,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娘儿们!” “追,务必一个不留!” 此时此刻她心中更是肯定,这伙人的目标不是求财,而是夺命,没有哪一伙劫匪会在得手后还去追杀逃生者的。 她想了想,随即亦带着人追了上去…… 相比那伙黑衣人,她这个前世与庄馥妍曾经‘情同姐妹’的自是更了解她,终于,在追了不过几里路后,便看到了前方死里逃生惊慌逃命的庄馥妍。 她只是定定地望着,并不曾现身,视线中的女子鬓发凌乱,身上满是血污,与前世那个总是打扮得别致清雅,含着羞怯浅笑的‘表小姐’大相径庭。 在她的记忆当中,这是第二回看到庄馥妍逃命。 上一回,是前一世,她在害死了娘亲后策马逃离乔府,是她追了上去,追出不到两里路,弯弓搭箭,一箭穿背而过,当场射杀了她! 忆及那悲愤之下射出的一箭,她双手微微抖动,心中有一股又想一箭射过去的冲动,她紧紧握着拳头,阖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沉声吩咐,“继续追,不要惊动她,还要注意那些黑衣人可有追来,务必不要让他们察觉咱们的踪迹。” 她倒要看看,看看前世她是怎样逃过追兵,捡回了一条命去祸害乔府的! 跟在她身边的流萤有些奇怪地望了她一眼,总觉得小姐近来的举动让人看不透。 就这样,她便从落日时分开始,始终掌握着距离不让庄馥妍察觉,一直跟到天上繁星点点,看着她累倒在山间小道上,被一对猎人夫妇救了回去。 夜幕下的山间虫鸣不绝,偶尔拂来的清风更是带着些许凉意,流萤见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木屋上,不禁担心地轻声道,“小姐,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再不回去,二将军他们会担心的。” 乔英淇却没有回答她,这一路的追踪,让她忆及不少前世事,更让她决心好好守护家人,绝不能让他们再受半点伤害。 “小姐,你看!”正沉默间,却听流萤吃惊的低呼,她猛地抬头寻声望去,见原本应在屋内的庄馥妍鬼鬼祟祟地从里头出来,轻轻地将门掩上后,四处望了望,继而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插在门上,又快步将门外不远堆放着的干柴搬到门口处。 乔英淇心中震惊,一股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却又见对方对着门口双手合什不知在念叨什么,紧接着一道细细的火光亮起,竟是庄馥妍掏出了火石,点燃了门口那堆木柴! 她又惊又怒,她这是要杀人灭口掩藏踪迹?! 也不及细想,她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对准不远处的庄馥妍扔过去,只听得‘啊’的一下呼痛声,对方应声倒地…… “快救人!”乔英淇飞奔上前,身后的兵士亦急走而上,走在最前的一名年轻兵士飞起一脚踢掉门口越烧越旺的木柴,随后又有两人跟在他身后冲进了屋内,片刻的功夫,几人便将昏迷当中的猎人夫妇救了出来。 “小姐,他们没事,只是中了迷药昏过去而已。”流萤上前为那对夫妇把了脉,这才松口气禀道。 “小姐,此女心肠确是歹毒,恩将仇报至此,实在天理难容!”一名皮肤黝黑的小兵咬牙切齿地盯着倒在地上已经晕了过去的庄馥妍道。 “将她扔进屋里,也让她自己尝尝被烈火焚身的滋味!”乔英淇目光森冷,眼中杀气顿现。 “属下遵命!” 第四章 话音刚落,立即便有一名兵士上前扛起庄馥妍,就要往木屋里去。 “小姐,后方约莫两里路处,白日的那伙黑衣人正与另一伙人动起了手,另一伙人为首的正是鸣风寨的二当家石虎,黑衣一伙人败势明显!”一名身材瘦削的黑脸小兵气喘吁吁地直奔而来,直来到乔英淇跟前才止了脚步,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后方禀道。 乔英淇一怔,心思转了转,而后一扬手制住了正扛着庄馥妍的兵士,“慢,将她放下,再从她身上找找,看看可有迷药,若有,便给她喂下!” 上一世她不是说庄家遭遇劫匪么?这一回便让她真真正正地见识一下,匪,到底是怎样的?她倒要看看,她今生如何才能从鸣风寨那帮如狼似虎的山贼中逃出来,又或是在匪窝里怎样过得多姿多彩! 那兵士虽不解,但也顺从地照办,果然便在庄馥妍身上翻出一包迷药,他随手从不远处的水缸里舀出一勺水,也无暇顾及份量多少,将那包迷药悉数倒入水中搅和,然后将它强硬灌入庄馥妍肚子中。 “带上这对夫妇,咱们走!”乔英淇撇了地上的庄馥妍一眼,又望望仍在燃烧着的木柴,随即吩咐撤离。 有火光,鸣风寨的人定会过来,此处已不安全,还是先带着无辜的猎人夫妇离开再作打算。 *** “小姐,那接下来应该怎样做?”见她突然便沉默了下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流萤忍不住低声问。 乔英淇回过神来,右手食指一下又一下地在书案上打着圈圈,片刻之后才问,“鸣风寨那位三当家邓豹呢?” “邓豹在高龙死后便带人反出了鸣风寨不知去向,如今石虎正派人四处寻找他的踪迹。” 乔英淇嘴角微扬,甚好!鸣风寨少了邓豹便等于折了臂膀,高石二人反目,她还真的得多谢庄家的好表妹! 鸣风寨易守难攻,乃兵家要地,无论上一世还是今生,齐军攻打鸣风寨都是无功而返,如今高石邓三人内讧,鸣风寨落入刚愎自用的石虎之手…… 只要夺了鸣风山这个要地,北狄人要再想轻易潜入中原却不是那般容易了,更妄论生擒赵瀚楠! 上一世,北狄人就是勾结了鸣风寨,借着鸣风山这个天然屏障,突然从齐军后方杀出,生擒主帅赵重鹏嫡长子赵瀚楠,使得齐军好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更让赵瀚楠的人生自此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此,他再不是人人夸赞的礼贤下士的温润大公子,而是软弱无能给齐军抹黑的无用之徒,加上又有后来叱咤战场的二公子赵瀚霆作对比…… 主帅嫡长子被俘,对战无不胜的齐军来说,不亚于被人扇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若是个身份稍低的庶子之类,还不会如此屈辱,可嫡长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有正式确立继承人前,他便是年轻一辈中的领军人物。 忆及前世赵瀚楠被俘后的凄惨遭遇,她不禁轻叹口气。 对将士来说,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沦为阶下囚,所以齐军中不少人是希望能看到赵瀚楠以死保尊严的,她甚至觉得,哪怕是他的生父赵重鹏,也宁愿他有体面地死去…… 可偏偏赵瀚楠却顽强地活着,从北狄到南强,以他孱弱的身躯一步一步走过屈辱,最终平安归来。 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文弱书生是如何在险境中求生,如何使得南强王不顾臣下反对,也坚持将他放归大齐的。 可是他就是回来了,在经历将近两年的阶下囚生涯后,他终于平平安安地归来了。 赵瀚楠的遭遇她是同情,可让她难受的却是赵瀚楠的妻子——她的闺中好友杨佩芝,在夫君被俘,几乎人人盼着他一死以保尊严的情形下,她始终坚信着夫君会平安归来,也盼着他能平安归来,每日每夜神前祈祷,几乎每座寺庙痷堂她都亲自前去虔诚祷告。 她始终无法忘记前世杨佩芝一步一叩头,走了足足两日两夜,从赵府走到玉灵山上,只因那一日是玉灵圣母诞辰,传闻信徒只要在玉灵圣母诞辰这天一步一叩头到圣母神像前祷告,圣母娘娘将会实现她任何一个愿望。 那个傻女子,就真的一步一叩头,直叩出满额血迹斑斑,一路叩到了神像前…… 她叩了两日两夜,她就劝了她两日两夜,又哭又骂又求,依然改不了她的主意,最后只能含泪陪着她。若圣母有灵,看在杨佩芝一片诚心的份上,念在一个妻子对夫君最深切的爱的份上,也应保那人平安归来。 所幸,天遂人愿! 前生,世人只道谦王待妻情深意重,遂不知情更深、意更重的却是谦王妃! 这一生,为了杨佩芝,也为了那个饱经苦难依然不改温润心性的赵瀚楠,她也希望能帮他免去那一番遭难。 而鸣风寨便是她走的第一步! “着得力之人到禺西一带寻邓豹,想方设法取得他的信任,然后不动声色地怂恿他打回鸣风寨。”稍思量了片刻之后,她沉声吩咐流萤。 流萤心中疑惑,终忍不住问,“小姐如何得知邓豹会在禺西一带?” 乔英淇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她。 为什么会知道?自然是因为前生的经历,前生齐军终于攻下鸣风寨时,唯一个邓豹逃脱,而她就是在禺西一带生擒了他!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邓豹在禺西是有个巢穴的。 流萤见她不语,也不再追问,应了一声后领命而去。 *** 此时的西院内,范氏侍候夫君乔磊更过衣,又一面为他按捏着双腿,一面闲话家常,不知怎的想到方才儿子乔晋远无意中透露的话,忍不住好奇地问,“二公子对英淇……可真有那方面的意思?” 乔磊眉头一皱,继而轻斥道,“此等话岂能乱说,没的损了英淇清誉!” 顿了顿脸色又是一沉,“可是晋远那混小子告诉的你?那小子好的不学,偏学些长舌妇。你瞧我明日怎揭他的皮!” 范氏嗔了他一眼,纤指点了点他的额,没好气地道,“一提英淇的事,你总这般先自个急了,难道就只你一人疼她,我这作嫂嫂的便不疼了?还有晋远,何曾是没个轻重的?更别说他对英淇的好,只怕把我这当娘的都比过去了!” 乔磊抓住她的手指包在掌中,无奈地摇头道,“我只说一句,你便能说上十句,姑娘家不比男子,虽如今处于乱世当中,但有些东西还得时刻注意着。” “我晓得,也明白你的顾虑,可你也得想想,再没几个月英淇便满十七了,寻常姑娘这般年纪早已当娘了,便是杨家姑娘,不也快要出嫁了?” 见夫君眉头皱得更紧,她又道,“二公子眼界高,早年曾放言要寻一名情投意合又足以与他比肩的女子,咱们英淇聪慧无双,谁人不夸,谁人不赞?二公子今日一番失态,保不定果真是瞧上了!” “英淇还会稀罕他不成?”乔磊撇撇嘴。 “知道,知道咱们英淇不稀罕,可你再想想,夫人一向喜欢英淇,又素来是慈爱宽和的,主公对英淇也只有夸的份,公婆均看重,日后日子岂不好过?还有大公子未过门的妻子杨家小姐,与英淇的关系更是没说的,日后妯娌相处也和睦,不与我嫁到乔家一般自在?” 乔磊本想反驳,可一听她最后这句,分明是对自己能嫁入乔家感到万分庆幸,整个入不禁有些飘飘然。 范氏察言观色,知他心中受用,趁机又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英淇毕竟是姑娘家,总也是要嫁人,二公子到咱府上来这段日子,不管是爹娘,还是大哥大嫂,哪有不夸的?你不知,峥儿那孩子可喜欢粘着他了,可他每回都是耐心地陪着他闹,从不曾有半分不耐之色!” 听到此处,乔磊脸色不禁缓和了几分,百忙当中仍能耐心地对待孩童,此人心性人品必不会太差,配自家妹妹也不是全然无资格。 见他听了进去,范氏继续道,“你若觉得行,我便找娘提一提,看她与爹的意思如何?” “不行不行,此事不可行,至少目前还不行,英淇必是不肯的!”乔磊猛地回神,连连摇头。 范氏一听便奇了,“你如何知英淇必是不肯?” 乔磊却不答她,反道,“此事暂且搁置,且看日后如何!” 言毕也不多说,翻身躺回了床上。 英淇与那二公子……着实古怪,她自来不是没轻没重的,可那日却如此鲁莽地射出那一箭,箭脱弦那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一丝杀气,哪怕稍纵即逝。 着实是太古怪了,若他不曾记错,两人那日乃初次见面才是! 所以,哪怕那赵瀚霆千万般好,乔赵两家要成亲事却非易事! 第五章 一大早赵瀚霆便到了将军府,许是近情情怯,自那日与乔英淇见过面后,他便被一种矛盾的情绪萦绕着,既想来看看她,却又怕见到她。 上一世,乔英淇留给他的便是‘生不同寝,死不同穴,黄泉路上,永不相见’,当他从大嫂杨佩芝口中听到这番话时,整个人如堕万丈深渊,无穷无尽的绝望与悔痛包围着他,眼前全是一片晕暗,见不到半点光亮。 可是,他知道这一切皆是咎由自取,他眼瞎心也瞎,错把鱼目当珍珠,从而错失了真正的璀璨明珠。 所幸天垂怜,万事皆得以重来,让他一一修正曾经犯下的种种错误,把握错失了的人…… “姐姐真厉害,姐姐也教教峥儿吧?”一阵孩童特有的软糯清脆欢呼声在诺大的练箭场上响起,也让他瞬间便停了脚步。 视线落在前方一身红色劲装的女子身上,晨间的薄雾为她披上一层若有似无的轻纱,远远望去,更让他心生几分恍惚,几缕不确定。 他是真的又见到了英淇吧?他是真的还有机会挽回她吧? “峥儿不要小弓,峥儿要像姐姐这样大大的弓!”小乔峥撒娇耍赖的声音穿透薄雾传入他的耳中,也让他心口一紧,不知不觉便迈开脚步朝那红色身影走去。 “好啊,你若拿得动用得了,姐姐这把弓便是你的了!”明显含着看好戏的笑意的悦耳女子声,使得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随后便是小家伙吃力的‘咿咿呀呀’声,想必正努力与那把比他还要高的长弓作战。 “……姐姐。”好不委屈的娇娇语调。 乔英淇笑眯眯地捏了一把他的肉脸蛋,“如今还要不要先用着小弓?” “要……”小乔峥嘟着嘴拖长尾音应了声,话音未落,突然间眼神一亮,撇下她欢呼着蹦蹦跳跳往她身后跑去。 “哥哥!”欢快又响亮的一声呼唤,让她为之一怔,遂回头一望,便见弟弟正抱着一名高大男子的腿可劲地蹭着。 赵瀚霆…… 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客气的疏离,自那日后,接连好几日不曾见他出现,她几乎要忘记了这个时候的赵二公子,可是经常出入将军府的。 “二公子!”她客气地行礼。 赵瀚霆脸色黯然,很快便垂眸掩饰眼中情绪,“……乔小姐不必客气。” 他已经很久没与她这般和平相处过了,哪怕就是这样客气平淡的对话,在他前世后半生的记忆当中,只怕也难寻到。 每一回他往凤坤宫去,看着她连个眼神都欠奉的表情,那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不欢迎你,快滚吧’气息,哪怕他想忽略也不能。只有每一回他刻意提及别的嫔妃是如何的温柔体贴,她才会半嘲讽半不屑地刺他几句,屡屡刺得他勃然大怒,继而拂袖而去。 她不稀罕他的到来,不稀罕他的宠,无妨,自有别的女子施展浑身解数盼获他的垂青,她不稀罕,他就偏要让她看看,她是多么的不识抬举! 就是这样,他仍是隔三差五到凤坤宫去,也总是被她热嘲冷讽一通盛怒离去,每一回盛怒过后,他便越发地宠别的嫔妃,宠着宠着不知为何心生烦躁了,又会去寻她,下场仍是一样,如此反复,一直到那一日她突然在宫宴上晕倒……然后在半个月后离世。 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挥剑不知斩下多少敌军首级,丝毫不逊男儿的女子,有一日竟会比他更早离去。只是,当他望着儿子那双带着怨恨的红通通眼眸,他终于不得不接受她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他暗地苦笑一声,前世的他到底是有多幼稚!怎能以那样的方式去吸引她的目光,他明知道,她是何等骄傲的性子,又怎会与别的女子那般…… “哥哥哥哥,你也是来练箭么?大侄侄偷懒还没来哦!哥哥,这是峥儿的姐姐,姐姐射箭可厉害了!”小乔峥不知他心中思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着小脑袋好不骄傲地道。 他口中的大侄侄,乃乔正林嫡长孙,乔煜与谭氏的儿子乔晋延,往日他来将军府多是与乔晋延一处练武。 赵瀚霆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经过这几日的适应,他已经慢慢开始接受前世毒害了他的凶手乔峥,如今变成了一个爱黏他的奶娃娃。 他怎可能不接受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可都是英淇最疼爱的弟弟! “原来乔小姐竟是一身好箭法,不知瀚霆可有荣幸见识见识?”他强压下心中激动,袖中的另一边手紧紧的握着,缓缓地对上她的视线,哑声问道。 上一世,上一世他也是如此相问,然后在见识了她百步穿杨的箭法后,好胜心顿起,硬是缠着她要与她比试一番,却每每输得彻底。 他知道她很烦自己缠着她比试,可不知为何他就是喜欢缠她,缠到后来,她一见着他的身影立即调头就走,而他也马上抬脚去追。 “英淇英淇,今日咱们再来比试一番,我觉得这一回必不会再输给你了!” “英淇英淇,你的箭法向何人所学的?学了多久?怎会选择学箭而不学其他?” “英淇英淇,昨日我刚得了一颗夜明珠,若是有人能帮我打个络子,让我系在佩剑上就好了!” “英淇英淇,要不你教教我,教教我怎样才能赢你一回。” “英淇英淇……” …… 曾经的那一幕幕不知不觉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不自禁地微扬嘴角,在遇到她之前,他从不知,原来自己也是个话痨,还是个相当烦人的话痨。 可是,他不会放开她的,这一生,他也一定会缠着她,一直把她缠回自己的身边,再不让她离开。 乔英淇秀眉轻颦,很快便压下心中浮起的丝丝异样,扬着谦虚客气的浅笑道,“峥儿年幼,所见有限,但凡懂些皮毛之辈,在他眼中亦是相当了不得,英淇不过雕虫小技,也只配与孩童玩闹逗乐,实当不得二公子此言。” 赵瀚霆也不在意,弯低身子对着小乔峥那圆溜溜的大眼睛,故作怀疑地皱眉问,“峥儿所说可是真的?为何与你姐姐说的不符?” 小家伙一听便急了,噘着小嘴不高兴地抗议,“才不是,姐姐可厉害了,峥儿才没说谎!”一面说,一面‘噔噔噔’地跑到乔英淇身边,抱着她的腿撒娇地直蹭。 “姐姐姐姐,你射给哥哥看看嘛,好不好?” 赵瀚霆微微一笑,他就不信,她能拒绝得了自己,可拒绝得了宝贝弟弟?前一世也是如此,她谦虚着不肯,也是被乔峥磨得没法,最终只能顺了他的意。 这一次,他相信结局也一定会如此! “好好好,姐姐这就射,峥儿快松开,莫要再闹!” 果然,他就知道…… “英淇献丑了!”乔英淇无奈地捏捏小乔峥的鼻子,看着他眨巴眨巴清澈水润的大眼睛,满脸的讨好,心中一片柔软。 她的小峥儿能活泼健康地在她的身边,莫说只这一点儿要求,便是再大的,她也会想方设法满足他…… “乔小姐请!”赵瀚霆微笑着作了个请的姿势。 看着执起长弓,缓缓将羽箭搭上,浑身顿时散发出一股凛然气势的女子,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这一幕,在她离开自己后,无数次在他脑海中闪现。 她的勃勃英姿,总是能轻易激起他的万丈雄心,前世今生,能与他比肩的女子,唯眼前这一人! 晨风轻拂,吹动她的发丝迎风飘舞,浅浅淡淡的薄雾渐渐散去,将她的一举一动更为清晰的显现出来。他痴痴地望着她,周围一切均化作虚无,唯有这道刻在他心上,让他每每忆起都痛不欲生的倩影。 ‘嗖’的一下凌厉破空声,紧接着便是‘噗’的一声,那支羽箭已然脱弦飞出,牢牢地钉在远处高高竖起的箭靶上。 “英淇汗颜,让二公子见笑了!”他还未回神,却听对方惭愧的低语。 赵瀚霆一愣,定睛望向离此处最远的,已被插上了箭的箭靶,那支箭却非钉在红心处,而只是堪堪擦着红边。 不可能! 他下意识便要叫出声来,他的英淇箭法出神入化,便是在飞奔着的马背上也从未失手,更何况那一动不动的靶子,绝不可能! 乔英淇也不再给机会他多想,朝他拱拱手歉意地道,“时候已不早了,英淇另有事在身,就不打扰二公子了!” 言毕根本不待他再说,朝着一旁的小乔峥招呼了一声,牵着他软软的小手便离开了。 她有意隐藏实力!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赵瀚霆脑中闪出一个念头来。 只是,不对啊!明明上一世不是这样的,上一世的她可从不会手下留情,否则他又怎有借口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比试的借口缠她。 她被自己缠得烦不胜烦尚且不会刻意相让,更何况如今…… 心中那隐隐的不安之感又再冒出,他紧紧拧着眉头,双手攥紧了松,松开又再攥紧…… *** 身边是稚童娇娇脆脆自得其乐的笑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地面,她不自禁地扬起浅笑。 上一世的乔英淇会老老实实地全力以赴,这一世的乔英淇,只希望能与他少些接触…… 第六章 “瀚霆,你傻站在此做甚?怎不先练着?”赵瀚霆拧着眉陷入沉思,却听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望,便见乔煜的长子乔晋延着一身短打,正疑惑地望着他。 他尚未来得及回答,却见乔晋延往前方跨出几步,弯腰捡起地上的小弓箭,“小叔叔的小弓箭怎掉落此处?”顿了顿便回过身来冲着他微微一笑,“小叔叔方才又来闹你了?” 赵瀚霆摇摇头,“不,方才是英……乔小姐与峥儿在此练箭,想来两人离开时给忘了。” “姑姑?”乔晋延望了望远处箭靶上的羽箭,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那是姑姑射的?” “……正是。” “不可能吧?姑姑何时如此大失水准了?难道昨晚被小叔叔闹得太厉害,休息不好,今日才失了手?”他皱眉道。 赵瀚霆望着他一脸的不可置信,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顿时便有了主意,一个可以让他如前世那般去缠着英淇的主意。 他故作疑惑地问,“乔小姐一介女流能有此箭法确是不易,但也到不了……到不了让你们一个两个赞不绝口的地步吧?” 见他质疑自家姑姑,乔晋延有些不高兴了,“我何曾打过诳语?姑姑、晋远与我的箭法均是祖父亲自所授,论拳脚功夫,姑姑自是不及我与晋远,可若论箭法,她却是我三人当中最出色的,便是祖父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赵瀚霆含笑望向他,并不表示意见。 乔晋延见他还是不太相信的模样,不禁有些急了,“你可别小瞧我姑姑,她虽是女子,可自小却是被祖父与爹爹二叔他们轮流抱着到军营里的,祖父他们便是商议战事也甚少避她,长年累月耳濡目染之下,姑姑又岂是寻常女子所能比拟的?徐州之战当中,若非是她说服祖父调换将士,只怕未必能赢得如此漂亮!” 说到此处,乔晋延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压低声音又道,“此事你莫要向第三人说,祖父、爹爹与二叔都让我绝不能外道的。” 乔正林临时调换将士,也是有拼一把的念头的,齐军与徐州兵力差距并不算大,他本也是不赞同这般快便与徐州卢氏硬碰硬的,奈何主公兴头正盛,加之又听了女儿一番劝说,这才默许了。 按原本的布置,他其实也只得五成胜算,但听了女儿头头是道地点出乔家军及徐州诸位将领的长短处,有些细微隐蔽之处连他也不知道,更不必说对方不知从何处招揽而来的新将,可这一切,他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女儿居然一清二楚! 还有战事起时诸将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意外,事无巨细,她也一一指出,并给予了应对的计策,那种笃定的感觉,简直就像、就像她曾经经历过这样一场战事一般! 不提他心中如何震惊,只说听了乔英淇那番‘田忌赛马’的比拟,他便决定赌一把。只因女儿对诸将的优劣势着实太过于了解,而他几番追问之下均得不到答案,见女儿不愿说,他也不愿再逼,是以便叮嘱儿子及孙儿万万不可外道。 徐州之战?赵瀚霆脑中更觉混乱,英淇竟也参与了这场战事,并且在其中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明明不是这样的,上一世这个时候的英淇,每日主要便是照顾调皮的峥儿,偶或帮着两位嫂嫂打理家中杂事,虽然也涉及军中事,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内心的恐慌暂且压下,勉强勾勾嘴角,冲着乔晋延点了点头,“你放心,我必是不会向第三人说的!” 见他应允了下来,乔晋延便也放心了,随手从一旁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长刀舞得呼呼生风,“来,昨日我向二叔学了一套刀法,今日便与你战上一回,看看此刀法中用不中用!” 赵瀚霆打起精神拿过□□一挥,“好,便让我试试你的本事!” 两人同时大喝一声,紧接着便是兵器相接的‘乒乒乓乓’响声,诺大的练武场上,只见两道身影你来我往缠斗一处好不热闹。 *** “二公子,你要的名册!”葛昆将手上的册子递过去。 赵瀚霆连忙接过打开,当那一个个熟悉的将领名字及他们在徐州之战中所担负的职责映进他眼中时,他终于恍然大悟,为何明明出战的是同样的人,前世今生的结局却截然不同。 以我之长,攻彼之短,又岂会不胜! 这样一番布置,旁人或瞧不出什么门道,可却是瞒不过他,前世齐军在徐州之战中遭遇重创后,他也是反复回顾分析每一回大大小小的对战,敌我双方每一位出战的将领,分析他们或胜或败的缘由,再从中吸取教训。 而这份名册上,齐军安排出战的将领共有十人,而他们对应的敌手,大多数有一方短处能被他们死死克制住,而余下的,又多是打个平手,输的也有,但与前面打胜的与打平手的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只是,不对劲,别的将领他便不说了,单徐州派出的那位冉姓将军,此人是一年前被徐州大将邓方招揽而至,换而言之,徐州之战是他首次参与的战事,英淇又是从何处得他的情况? 难道……难道她也是? 那个恐怖的念头缓缓在脑海中浮现,他拼命将它压回去,两三下将名册撕得粉碎,整个人颤抖着倒向床榻。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一定是想得太多了,上苍既然给他一个修正错误的机会,那必是怜悯他上一世错失挚爱,今生,今生一定会还他一个美满幸福。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英淇会与他一样…… *** “是英淇小姐来了?我家小姐昨日还提起您呢,可巧今日就来了,英淇小姐这边请!”引着乔英淇往后花园去寻杨佩芝的婢女笑容满满地道。 “佩芝姐姐可好?” “小姐都好,就是时不时提起英淇小姐您,说您这一去明州,也不知道到时能不能赶得回来。” “姐姐大喜之日,我哪有不赶回来之理!”乔英淇笑道。 “可不是,奴婢也是这般劝小姐的,英淇小姐,到了,小姐便在春芳亭里头,奴婢便不打扰两位小姐聚旧了。”婢女伶俐地道。 乔英淇客气地谢过她,目光落到不远处凉亭中的纤细身影,一时有几分失神。 上一世家人离去后,有两个人一直给予她温暖,一个便是太.祖高皇后,亦即如今的赵夫人,赵瀚霆生母;另一个便是杨佩芝,赵瀚楠的原配妻子。 或许她愿意嫁入皇家,除了因为太.祖皇帝曾对她说过的那番话外,还有这二人的原因所在吧。她与赵瀚霆成亲后也是有过一段日子的和平共处的,即使她觉得这约莫着全是高皇后从中调和的结果。 她定定神,将所有的思绪敛起,漾起欢喜的笑意朝亭中的杨佩芝走去…… “姐姐让我好找,竟一人躲在此处看风景!” 熟悉的轻笑声从杨佩芝身后传来,她惊喜交加地回过头去,便见乔英淇含笑站在她眼前。 “英淇,你这坏丫头可总算回来了,我以为你以后就呆在明州再不管我了呢!”她欣喜地拉着她的手嗔道。 “阿弥陀佛,你还怕以后没人管你不成?”乔英淇笑嘻嘻地别有所指。 杨佩芝俏脸一红,随后轻啐道,“坏丫头,就你嘴贫,回来好些日不曾来找我,如今一来便要取笑人,你别得意,将来有的是我报复的机会!” 乔英淇忙搂着她求饶,“好姐姐就饶了我这回吧,下回必是不敢了!” “你好生求着,说不定我心里一高兴,便饶过你了!”杨佩芝故意板着脸,眼中却是笑意盈盈。 两人好一番笑闹,期间又有婢女奉上茶点,直到周围又只得她二人,杨佩芝才渐渐收起了笑容,“前些日只听说主公旧伤复发,却是不知如今可好了些?” “爹爹去瞧过,大夫们也说了,不妨事,只要短期内不再轻易拉扯到伤处,好生休养一阵子便好了。”知道她关心,乔英淇也不瞒她。 “这就好,他、他也能放心些……”杨佩芝轻吁了口气,说到那个‘他’时,脸上又爬满了红云。 乔英淇‘噗嗤’一下便笑出声来,“还未过门呢,便先担心起这些了,待到半个月后嫁过去,每日忧心挂虑的岂不是更多?” 赵瀚楠与杨佩芝的亲事定在半个月后,这也是她放下鸣风寨中庄馥妍之事赶回锦城之故,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会缺席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 “你又来!你若再这样,我、我就不理你了!”杨佩芝被她打趣得羞赧难当,气急地道。 “好好好,不说了,再不说了!”乔英淇忍着笑意保证。 良久,又听杨佩芝蚊蚋般问,“你说,你说他、他可待我好么?就像、就像你爹爹待你娘亲那般好……” 乔英淇一愣,而后含笑握着她的手,无比肯定地道,“会的,大公子,他一定会待你好,你们一定会成为世间上人人称羡的眷侣的!” 谦王夫妇数十年如一日恩爱,这是前世人尽皆知的,今生也必会一样,不,甚至比前世的他们更要圆满,因为,她将会亲手为他们扫除那些不幸! 第七章 “务必再多检查几遍,绝不能出半点纰漏。”赵夫人合上手中账册,有些疲累地靠在椅背上。 “夫人放心!”赵夫人的陪嫁婢女,如今的管事嬷嬷青芍上前一步为她按捏着肩膀。 “佩芝进门,也算是给我找了个帮手,日后也能减轻多少。”想到即将进门的大儿媳妇,赵夫人心情也多了几分愉悦。 “等将来少夫人生了孙少爷,夫人含饴弄孙才真真正正是轻松自在了呢!”青芍笑着道。 赵夫人心中欢喜,“若真到那时候,我这辈子所有的心愿也都算是达成了。”顿了顿又想起次子,不禁有些头疼地揉揉额角。 “瀚霆呢?我怎觉得这段日子他在家的时辰比早前更要短了?” “二公子想是在将军府与两位少将军习武学兵法呢,夫人又不是不晓得二公子自来便是个勤奋好学的。”青芍回道。 赵夫人叹了口气,“他要上进我自是高兴,可他年纪也不小了,终身大事也得早日落实,难不成便要一直拖下去?” 想到这,她更觉得头疼。 那眼高于顶的儿子,连与姑娘家说句话都一脸的不耐烦,要何年何月才能寻得到合他心意的姑娘? “你瞧他,说什么不要些庸脂俗粉,得寻一位合心意又能与他比肩的姑娘,可他整月整日的与一大帮爷们一处,连个姑娘的面都见不着,我想着给他创造些机会吧,他又嫌烦得慌,这、这不是活活的气死人么!”赵夫人一脸的抱怨。 青芍笑着安慰道,“夫人莫要着急,咱们家二公子一表人才,又是一身好本事,小小年纪便扬名沙场,便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提起他也只有夸赞的份,您还怕他娶不着媳妇?” “问题是他瞧不上人家啊!他那臭脾气,若是打心里不愿做的事,任哪个再怎么逼再怎么劝也是无用。”赵夫人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青芍正待又劝,不知怎的想到昨晚儿子葛昆的那番话,顿时便笑了起来,“夫人莫要担心,哪个说二公子整日连个姑娘家的面都见不着的?有那么一位姑娘,二公子天天见着,还时不时寻理由往人家身边凑。” 赵夫人眼神一亮,“哪位姑娘?是哪位?” “夫人忘了?乔老将军膝下有一女,前些日子才从明州回来……” “英淇?对啊,我怎的就忘了她!”赵夫人大喜,“你说瀚霆整日想方设法往英淇身边凑?莫非那小子开窍了?你给我细细说来。” 青芍遂将从儿子处听到的消息一一道来。 “你说这小子……这小子怎么、怎么……”赵夫人哭笑不得,“他这般胡搅蛮缠,哪个姑娘家受得了,还不避他避得远远的?” 青芍掩嘴直笑,“那夫人可曾见二公子有那般多话的时候?” 赵夫人细想了想,也不禁笑了起来,她还真的无法想像那个满脑子除了习武带兵什么也没有的儿子,也会有追着姑娘家啰啰嗦嗦一堆有的没的的时候。 *** 乔英淇真的觉得非常烦躁,她不明白,为什么赵瀚霆又如前世那般整日跟在她身后叽叽咕咕个没完没了,照理,上一世他那般,不过是因为与她一来二往比箭渐渐熟悉了起来,可今生她已经杜绝了这种情况的出现,为什么仍是躲不过他的纠缠。 “英淇姑娘,多练才会有进步,方才明明练得好好的,为何不继续?姑娘一身好箭法果然名不虚传,晋延与峥儿果然没有骗我!”一如这段日子每一日那般,赵瀚霆寻着她的身影后,便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滔滔不绝。 “峥儿从不骗人!”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的小乔峥听他提及自己,立即清脆响亮地应道。 “对,峥儿是个好孩子,从不说谎骗人!”赵瀚霆用力点了点头,侧过脸去冲着他笑道。 得了夸奖,小乔峥笑得眉眼弯弯的好不开心。 “峥儿,到姐姐这儿来!”再无法忍受,她猛地停了脚步,板着脸冲被他背着的乔峥道。 此人着实奸猾,还晓得挟天子以令诸侯,明知道家中是自己负责照顾弟弟,他便将乔峥引诱过去,或抱或背着他厚着脸皮地跟在她的身后。 “不嘛不嘛,要哥哥背,哥哥背!”小乔峥不依地扭着小身子抗议。 乔英淇无法,恨恨地瞪着一脸无辜的赵瀚霆,“二公子,你若是想找人与你比箭,大可以去找晋延和晋远,相信他们会非常乐意与你一分高下。英淇乃女流之辈,如今虽逢乱世,许多礼节规矩顾不得,但毕竟是男女有别……” “姑娘此言差矣!瀚霆不过听闻姑娘箭法出神入化无人可及,瀚霆心中佩服,想着开开眼界,也好明白何为山外有山。如今正是国难当头,天下烽烟四起,生灵涂炭,我辈男儿既投身沙场,自是要勤练武艺,以便征战四方,平定叛乱!反倒是姑娘,未免有小气之嫌,明明身怀绝技,却藏之隐之,若非晋延……瀚霆几乎要被姑娘骗过去,姑娘此举着实有些不厚道!” 乔英淇被他这番长篇大论堵得差点提不过气来,她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若是我与你比试过后,无论输赢,你再不像只老母鸡一般叽叽咕咕地烦我?!” 他是未来皇帝的儿子,又会是下下任的皇帝,而乔家如今是跟随赵家的,无论她再怎么恼怒,她都不能做得太过,以免父兄难做,当日那一箭已是鲁莽了,她不能再让前世的恩怨影响今生的自己。 她约莫是忘了,这个年纪的赵瀚霆还不是后来那手段狠辣不留情面的,而是那个会时不时化身老婆子不停在她耳边嗡嗡嗡地乱叫的烦人无赖! 见她终于不再是不咸不淡的神情,赵瀚霆不由自主地漾些一丝欣喜的笑容来,果然是他想错了,英淇不可能会像他一般重来一次,眼前这个被他烦得恨不得将自己抽打一顿,却又暗暗忍耐着的姑娘,渐渐与前世将军府里的那位重合。只要他把她时时放在心坎上,再顺着前世的轨迹走,总有一日他会再度将她迎娶进门,成为他今生唯一的妻子! 只不过……老母鸡? 嘴角微微抖动,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之感,想他堂堂七尺伟岸男儿,居然被人说是只叽叽咕咕的老母鸡?这丫头这张嘴,真是、真是让他半点法子都没有! “……好!” 见他点头应允,乔英淇又是冷笑一声,“既如此,二公子便随我来!” 赵瀚霆不敢耽搁,将背上的小乔峥拎到怀中抱着,抬脚便紧紧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着她到了将军府后山坡诺大的练马场上。 柔情满满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连她停了下来低声吩咐着兵士什么话也没有听清,只怔怔地望着她侧脸出神。沐浴在阳光下的女子,肤色晶莹剔透,眼睫长而卷,像蝶翼一般在他心口上轻轻地挠,挠得他恨不得冲上前去,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 他垂眸强压下心中那股冲动,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的她还不是自己的妻子,他不能唐突了她。 “姐姐姐姐,峥儿也要,峥儿也要!”怀中的小乔峥突然挣扎着欢叫起来,也让他瞬间回神,抬眸望去,便向乔英淇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一手拿着长弓,一手拿着缰绳,正策马缓缓过来。 “峥儿听话,好好跟着……跟着你这位哥哥。”见弟弟一脸兴奋地要扑过来,乔英淇板着脸教训,只片刻又转过头望向赵瀚霆,却见对方愣愣地望着自己。 秀眉微不可见地蹙了起来,她稍提高了音量,“二公子,峥儿调皮好动,便烦你先好生照顾着,也只希望二公子记得自己答应过的话!” 他答应过的话?赵瀚霆醒转过来,他答应了什么话? 正想着问一问她,却听一声娇喝,紧接着便是马匹奔跑的‘哒哒’响声,本在跟前的女子已策马飞奔而去。 他精神一振,胡乱地哄了开始闹别扭的乔峥几句,目光紧紧地盯着马背上那个红色的娇小身影,见她突然松了缰绳,整颗心顿时便提了起来,又见女子从马侧挂着的箭袋上抽出一支羽箭搭到长弓上,紧接着便是一道箭影掠过,再细看时,靶上红心处已插着了一枝长箭。 胸口处顿生万丈豪情,眼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这就是他的英淇!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锁着那道红色的身影,见她猛地仰面躺在马背上疾驰须臾,身子坐直的瞬间又是‘嗖’的一声,长箭应声射入红心,诺大的马场上,除了那枣红马奔跑着的声音及时不时响起的羽箭破空声,再不听别的响声。 马背上的女子,时而侧骑,时而倒挂,就像是要万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美得赏心悦目,仿佛那‘嗖嗖’作响的凌厉破空声,不过是为她这一番表演所添的伴奏。 这样的女子,前世的他到底是有多瞎多蠢才会错过! 第八章 一声骏马的长嘶,怀中的乔峥更是拍着小手大声叫着笑着蹦个不停,他连忙抱紧他,定定地望着勒紧了缰绳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乔英淇。 “二公子,轮到你了!”一番动作下来,乔英淇额上渗着汗渍,脸庞全是运动过后泛起的红润,她微喘着气道。 “姐姐姐姐!”小乔峥兴奋地尖叫起来,小手朝她张着讨要抱抱,赵瀚霆搂紧他胡乱安慰性地拍了拍,这才迎着她的视线满脸惭愧地道,“英淇小姐箭法出神入化,瀚霆甘败下风!” 乔英淇蹙眉,她要的可不是他的认输,而是他的不作纠缠。 “既如此,那你答应之事便要做到!” “我答应姑娘什么了?”赵瀚霆一脸的无辜及疑惑。 “你!”乔英淇气结,终忍不住大声斥责,“赵瀚霆,你明明应了我的,无论输赢,今后再不可像只老母鸡一般叽叽咕咕地烦我,大丈夫一言九鼎,难道你打算出尔反尔?!” “哦……”赵瀚霆拖长尾间一脸的恍然,心中却是欢喜得很,这是今生头一回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呢,他从不知,原来自己的名字是这般的好听。 “既应了姑娘,瀚霆自会遵从!”无奈地将不停挣扎着的小乔峥放到地上,看着他欢呼着扑向下了马的乔英淇,他才摊摊手无奈地道。 乔英淇猝不及防,连忙提气稳住身子,这才弯下腰抱起搂着她双腿的小肉墩,“小坏蛋,差点吓到姐姐了!”言毕又面朝着赵瀚霆道,“二公子既肯遵从,那便是极好!英淇也相信二公子是位言出必行之人!” 赵瀚霆含笑不语,灼灼的目光仍是紧紧锁着她,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借着怀中的小乔峥躲开那视线。 左不过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无需再与他多费口舌。况且,无论她曾经再怎样不待见他,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是个言出必行之人! *** 言出必行个鬼! 乔英淇双目喷火地瞪着笑眯眯地跟在身后的某人,手指指着他抖啊抖,“赵、赵瀚霆,你答应过再不烦我的!你怎能言而无信!” “瀚霆是答应了姑娘,也确是做到了,我如今的的确确不叽叽咕咕地烦你啊!”赵瀚霆一脸的无辜。 她嫌弃他烦是吧?那他便再不烦她,安安静静地跟着总行了吧? 乔英淇气得七窍生烟,“你这人、这人怎么就这般无赖,这么让人讨厌!” 赵瀚霆脸上笑意一凝,记忆深处的那一幕又在脑海中闪现—— “赵瀚霆,把你的手拿开,我、嫌、脏!”神色冰冷的女子,毫不掩饰眼中浓浓的厌恶,一字一顿地道。 “你、你,乔英淇,你、你好,你好!”一身龙袍的男子气得脸色铁青,身子不住地抖着,最终只能恨恨地拂袖而去…… 他暗自苦笑,垂眸掩饰眼中痛楚,今生的他已经不脏了,难道她还要那样厌恶他么? 乔英淇奇怪他的沉默,更不解他突然散发出来的那阴沉气息,只也不多想,将抓着他的袍角,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两人身上好奇地来回望的小乔峥抱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赵瀚霆苦涩地叹息一声,定定地望着她越行越远的身影,突然心生几分迷茫。 要是这一世她还是那样厌恶自己,那该如何是好? *** “姐姐,哥哥难过了,你去哄哄他好不好?”抱着乔峥走了半晌,却听怀中的小家伙软软糯糯地恳求道,她不禁一愣,随即停了脚步,怔怔地望着他。 “峥儿喜欢那位哥哥?”良久,她才轻声问。 “喜欢啊!哥哥可好了,姐姐不在家,都是哥哥陪我玩!”小家伙笑眯眯地用力点着小脑袋。 她轻轻地抚着他软软嫩嫩的小脸蛋,眼神渐渐变得复杂,她好像忘记了,前世峥儿出事前,也是喜欢跟着那赵瀚霆的。只是,后来他堕河失踪,再到十五年后归来,却已是忘了前尘往事,自然不会记得,他一直不待见的皇上,其实是他孩童时喜欢的人之一。 她不明白,他待年幼的峥儿尚且这般好,却为何总是那般严厉地待她的佑儿,难道是恨屋及乌?可那也是他的儿子啊! 想到前世的儿子,她心中一阵抽痛。 沉稳持重,这样的赞扬落到她的佑儿身上,却无法激起她半分愉悦,她的佑儿,应该如他的小舅舅幼时这般,无忧无虑,快快活活地度过每一日,而不是早早地便要读书练武。 他应该如峥儿如今这般,高兴了就缠着大人教他练箭耍拳,不高兴了便扔掉小弓箭搂着家人撒娇耍赖。 “可是,哥哥刚才好像难过了,峥儿不想哥哥难过,姐姐陪峥儿去哄哄哥哥好不好,好不好嘛!”小乔峥不知她心思,撒娇地蹭着她道。 他难过了?乔英淇又是一怔,不自觉地皱起了眉,细细回想了方才自己的言行,自觉并无不妥,遂也不接小家伙的话,转移话题道,“听说大嫂做了许多好吃的糕糕,晋远说不定已经去偷吃了……” “啊!坏侄侄,不行不行,那是峥儿的!”果然,小家伙立即便转移了注意力,在她怀中不停地蹦着,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大声抗议。 乔英淇微微一笑,将他放到地上,紧紧牵着他的小手,任由他扯着自己往前走。 “姐姐快点,快点嘛,坏侄侄要把糕糕全吃光了!”小家伙吃力地拉着她,却是再想不起那个‘有点难过’的赵家哥哥了。 *** 这一日,是锦城总督赵重鹏嫡长子娶妻之日,尽管四方战乱,可不久前刚经历一番大捷,加上又是长子娶亲,赵重鹏依然命人将亲事办得有声有色。 一时间,锦城处处洋溢着喜庆和乐。 自商少帝死于谋逆当中,大商早已名存实亡,中原群雄四起,各自战据一方,谁也不服谁,谁都希望能成为最后一统天下,登上高位的那人。 赵重鹏虽仍挂着这‘总督’之名,实质上却与一方诸侯无异,便是如今他打的旗号,也仍是‘诛乱党,平天下’,至于平的是谁家天下,那便是心照不宣之事了。 也因锦城赵氏本就是以武起家,又是官宦出身,自是与不少临时招募的军队不同,各地拥兵的原商朝官员,哪怕实力不如人,可骨子里也是有一股身份上的清高,宁愿降齐军,也不愿降贫寒出身的草莽,这也使得齐军逐渐拥有充足的兵器粮草,快速地壮大起来。 乔英淇一早便到了杨府,看着杨佩芝一身新嫁娘打扮,那身大红嫁衣愈发衬得她如花娇美,她不禁湿了眼眶。 “哎哟哟,都说乔小姐与杨小姐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今日我可算是见识了,人家新娘子都还未哭呢,你倒先要哭起来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喜婆笑着打趣。 乔英淇不好意思地拭拭泪花,却觉双手被人轻轻执了起来,原是杨佩芝握着她,柔声道,“傻丫头,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她得嫁心上人为妻,此生心愿得圆,作为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更应该为她高兴才是。 “我、我就是太高兴了,佩芝姐姐,你与他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的!”乔英淇凑到她耳畔,无比轻柔,却又无比坚定地道。 “嗯,我知道!”杨佩芝甜蜜欢喜地笑了起来,他是那样温和宽厚之人,必是会待她很好…… “新娘子,该去拜别父母长辈了!”喜婆见两人轻声低语,又见时辰差不多了,遂上前笑着提醒。 “去吧!”乔英淇扬着笑容轻轻拍拍她的手背。 跟着兄长来迎亲的赵瀚霆,一眼便看见站在女眷当中那道娉婷的熟悉身影。 因是喜庆日子,她今日着的是云雁细锦水红色对襟长褙子,顶发简单地挽起,当中斜插着一枝纱堆梅花簪子,两绺长发柔柔地从她耳后垂落,不时调皮地顺着轻风来回飘动,女子脸上欢喜的明媚笑容,如盛夏的艳阳映入他心间。 他一时看得有些痴了,两辈子之久,他几乎快要想不起她笑起来的模样,只能贪婪地捕捉那触动心弦的笑靥,将它收入怀中,细细珍藏。周围‘噼噼啪啪’的鞭炮燃放响声、众人的祝贺声,孩童的拍手欢笑声交织一处,让他竟生出一种今日是他迎娶新人的感觉来。 乔英淇突然生出几分不自在,总觉得似是有灼灼的视线钉在身上,她蹙眉抬眸四下望望,很快便对上一双如墨般的漆黑眼眸。 赵瀚霆? 两道弯弯的秀眉皱得更紧,她正考虑着是不是要狠狠地瞪过去警告他一番,却发现流萤不知何时竟挤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口,偷偷地朝她打了个眼色。 她心思一动,很快便将赵瀚霆抛到了脑后,含笑向周围认识的人打了招呼,然后不动声色地带着流萤退出了人群当中。 “发生了什么事?”寻到了一方幽静之处,她才低声问。 “小姐,咱们派出去的人已经得了邓豹的信任,也成功地挑动他夺回鸣风寨的心思,邓豹已经私下聚集了人马,不日将启程往鸣风寨,咱们如今该如何做?”流萤压低声音回道。 乔英淇想了想,遂道,“咱们收拾收拾,待我回过爹爹后,便也去看看情况。” 第九章 乔正林皱眉望向女儿,好一会才沉声道,“鸣风寨之事,爹让你二哥安排人手前去,你好生在家陪陪你娘,顺带着教导峥儿。” “爹,此事是女儿一手安排,个中一切没人能比女儿更清楚,还是女儿亲自去一趟为好。”见爹爹不同意,乔英淇急了,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衣袖恳求道。 “家中又不是无人,何需你一个姑娘家东奔西跑,你只要将事情交待清楚,你二哥自然会安排得妥妥当当。”乔正林还是不同意。 这个女儿近一年来着实让他有些看不透,行事处处透着古怪,只是她不愿说,他也不忍逼她,想他乔正林,自问还是有能力护着自己唯一的女儿的。 “爹,求求您了,让我去可好?最多,最多让晋远陪着我一起,您若再不放心,也可多安排些人跟着我,好不好?爹!” 乔正林板着脸,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急得乔英淇再忍不住气哼哼地道,“您不让我去,我便不告诉你们应该怎样与安□□去的内应联系!” “乔英淇!”见她居然耍起赖,乔正林脸色又是一沉,颇俱恼意地瞪着她。 可当他看到女儿那一脸的倔强,反倒渐渐缓和了下来,端过茶盏细细抿了一口,这才道,“不说便不说,一个小小的鸣风寨,还不值得让我乔某人的闺女去冒险!” 乔英淇心口一突,一股酸酸痛痛的感觉渐渐由心房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不由自主便红了眼眶。 她的爹爹虽然总是一副严肃不可亲近的模样,可却是打心里疼爱她的,试问世间上又有几个当女儿的,能自幼便被爹爹抱在怀中带着四处去,哪怕他在商议着要事,只要她撒娇地扑过去要他抱,他也会皱着眉头将她抱起。 上一世若是她的爹爹一直在,又何需她一个女儿家豁出去撑起乔家门庭。 她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脑袋枕在上面哽声道,“英淇知道爹爹疼我,只是,英淇也希望能为爹爹兄长们多做些事,二哥他已经很忙了,我又怎忍心再增添他的负担!爹爹,让我去可好?我一定会很小心很小心地保护自己,绝不会让自己受半点伤害的,好不好?” 乔正林长长地叹了口气,要是她仍是倔强地坚持,他自是不怕的,可她这般软软地恳求,他却是半点法子都没有。乔正林一生纵横沙场,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从未有半点惧意,可无人得知,他平生却是有两怕,一怕妻子的眼泪;二怕女儿的软求。 “晋延沉稳精明,让他跟着你一起去,另从爹爹的护卫军中拨出一百人暗里保护,你自己训练的那些兵士也要全部跟去。石邓二人相争,你只需静候结果,切莫冲动行事,无论何时务必以自身安危为上,鸣风寨不过小小一山贼窝,并不值得你以身犯险。”他终是拗不过宝贝女儿,只能细细地叮嘱,仔细安排。 乔英淇心中一喜,也不顾眼中泪花,笑着用力朝他点了点头,“爹爹放心,女儿一定会平平安安归来,绝不会让爹爹担心!” “又哭又笑的不成样子,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连峥儿都不如!”乔正林瞪着她,胡子一翘一翘的。 乔英淇才不怕他,伸出手去抓着他那把胡子摇了摇,“反正再怎么不成样子也是您与娘生的。” “胡闹!”乔正林眼中笑意盎然,却板着脸呵斥道。 “爹爹老爱板着脸,如今闹得两位哥哥也像您一般,将来若是峥儿也跟着学,那可怎生是好?”伸着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戳了一下,乔英淇笑眯眯地道。 “愈发没个正经了,还不快去找你娘!”乔正林无奈。 “知道啦!”讨好地冲着他欢欢喜喜地笑,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书房。 知道女儿又要出行,乔夫人好生不乐意,拉着她的手念念叨叨不止,“刚回来没几个月,又要离开,你怎的瞧着比你爹与两位兄长还要忙碌?人家佩芝都已经嫁人了,你的亲事却仍未定下,不趁着如今这时候早早许了人家,难不成还要熬成老姑娘?” 乔英淇也不多话,只浅笑着任由她唠叨个没完,爹爹既已经应允了,娘便是再不情愿也没法子,如今不过听她念叨几句,对结果却是无甚影响。 乔夫人也知道事已成定局,只能叹口气地拍拍她的手,想了想又觉有些气不过,用力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这丫头,比你两个哥哥,甚至比峥儿还要让人头疼!” “娘,您多疼疼我便行啦!”乔英淇搂着她的腰,撒娇地磨着她道。 “也疼疼峥儿,也疼疼峥儿!”正一个人坐着软榻上自得其乐的小乔峥玩着玩着便腻了,不高兴地用力将手上的小布老虎扔到一边去,又听姐姐搂着娘亲要疼疼,顿时便眉开眼笑,大声叫着朝母女二人飞快爬过去,用力挤进两人中间。 乔夫人又好笑又好气地捏了捏他的脸蛋,“捣蛋鬼,什么事儿也少不了你的份儿!” 小家伙一手抓着娘亲,一手抓着姐姐,笑得眉眼弯弯好不得意。 *** 整装待发,回过身挥手告别亲人,乔英淇随即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子,骏马便撒蹄飞奔离去…… 出了城门,乔晋延拍马赶上她,“姑姑,如今咱们可是直奔鸣风山?” “不,待有消息传来后再作打算,咱们先到明州一带找个地方落脚。” 乔晋延想了想也觉可行,正要再说,却发现前方路中央停着一队人马,远远望去像是有十数人,他勒住缰绳定睛细看,一下子便惊呼出声,“瀚霆?” 乔英淇也发现了挡路的正是赵瀚霆,她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心中不知怎的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此人出现在此处,莫非……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忧心着,便听乔晋延翻身下马迎上前去问,“瀚霆,你怎的在此?” 赵瀚霆先是含笑瞥了一脸不悦的乔英淇一眼,而后笑着道,“我自是与你们一路!” “啊?难道你也是跟着我与姑姑往鸣风山去?主公可许了?你莫不是偷偷跑出来的吧?”乔晋延又惊又喜,却又有些怀疑。 “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自是经过了父亲的允许才能与你们一同前去。”赵瀚霆哑然失笑。 那日在杨府,他察觉乔英淇带着流萤避人耳目地离开后,因心中好奇,便也寻了个理由偷偷跟在两人身后,得知她欲往鸣风山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能与她长时间相处的好时机。 况且,他也是有些不安,不明白今生的她怎么这般早便盯上了鸣风寨。 赵重鹏一向是支持儿子多历练的,加之鸣风山又是他一直想攻而暂且攻不下之处,如今有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况且又得了乔正林的禀报,知道乔家也派了人前去,自然便更放心儿子了。 “姑姑,是二公子,二公子也是与咱们一路的!”乔晋延心中欢喜,回过头冲着乔英淇大声道。 乔英淇冷哼一声,策马上前,高高在上地斜睨了赵瀚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一路上,还请二公子多多关照了!” “不敢不敢!”赵瀚霆知道她心中不喜,只也不恼,心情愉悦地拱手行礼。 乔英淇却是懒得再理会他,一扬马鞭抽在骏马身上,只听得一声马匹的长嘶,高大的枣红马已疾驰而去,扬起滚滚的尘土。 赵瀚霆被尘土呛得连连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这才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姑姑她,咳,不过是急着赶路,急着赶路……”乔晋延讪笑着解释。 赵瀚霆轻笑一声,也不再看他,走到自己那匹白马跟前,一个用力翻身上马,随后再一用力夹了夹马肚子,紧跟着乔英淇飞奔而去。 她再冷的脸,再狠的话他都经受过,如今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着实算不得什么,总之这辈子他是缠定她了! 好好的一次出行却被那个人给搅和了,乔英淇心情自是好不到哪里去,她是不想让前世的恩怨影响今生,可并不代表着她乐意再与前世那人纠缠。 偏偏人家是奉了赵重鹏之命跟来,哪怕她再不高兴,也不能赶人家回去,是以只能一路绷着脸闷不作声地策马赶路,让本想着趁此机会与她一路多作交谈的赵瀚霆无奈不已。 乔晋延不是蠢人,自然感觉得到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在将军府时他也知道赵瀚霆总是缠着自家姑姑比箭,彼时他也只当他是好胜心起,这才锲而不舍地纠缠着。 如今他方醒悟,难怪那日娘亲与二婶看到这两人的相处时,会笑得那么的意味深长。 马不停蹄地赶了半月有余的路,几人终于抵达明州境内。 乔英淇也只命人在离明州城十数里的小镇上租了间二进院落,以作为暂且落脚之处,而赵瀚霆,自是无惧她的冷脸跟着而来。 这一路上她完全是视他如无物,连原本表面上的客气也已欠奉,憋得他沮丧不已,却又拿她没有半点法子。 第十章 “邓豹领着人马攻寨,石虎已有抵挡不住之势,相信再过不多久邓豹便会攻陷鸣风寨。至于那位庄馥妍,如今的石二夫人,一个月前因石夫人暴毙,石虎虽仍未将其扶正,但她在寨中却早已是正室待遇。” 特意到街上寻了好些特色小吃来讨意中人欢心的赵瀚霆,刚走过抄手游廊便隐隐听有女子说话声,他下意识便停了脚步,待竖起耳朵细听,呼吸一顿。 庄馥妍? 这个久远的名字一下便开启了他的前生记忆,也让他猛然发现,今生的他在将军府并没有见到这个人,明明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已是投奔到了将军府,与英淇吃住一处,颇受府中众人厚待。 前世今生数十年,他其实已经不大想得起这个人了,只恍恍惚惚地记得是一个颇有几分聪明的温柔娇怯女子,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后来从大嫂口中听闻她曾经做下的那些事,他便连提起与她有关的一切都觉厌恶,同时亦深恨自己有眼无珠,自然不可能忆起她。 初时他并不太留意此人,毕竟,有一个英气逼人,或怒或嗔均能勾起他兴致的乔英淇在,那样一朵娇怯小花着实难引他的注意。会渐渐对她有些许印象,不过是无意中听到她对着侍女闲谈战事,那一针见血的见解,点评更是入木三分,让他顿时便生了好奇心。 他是想不到,这样一个瞧着弱不禁风的姑娘,居然对战事有着如此敏锐的触觉,简简单单几句,便将胜败双方优劣所在悉数点明。 但他对她的看法也仅限于此——一个身世坎坷,却又聪慧非常的柔弱女子。 那个时候的他,只心心念念着一定要将那个要么冷漠烦躁视他如瘟疫,要么牙尖嘴利气死人不偿命,对他下手更毫不留情的乔家大小姐打败,对别的事又哪分出闲心多加注意。 真真正正对她生了异样心思,乃前世他初次领兵作战,临行前收到她送的锦囊,也正正是这个锦囊中的妙计,助他取得了那一次战役的最后胜利,更让他彻底打响了名头。 绝地反击、以少胜多、反败为胜,这些词便成了他那场百里坡之战的代名词。 这样一个称得上救了他性命的女子,他又怎可能不对她多作关注?也正因为此,到后来她含羞带怯的向他表示恋慕之情时,他并没有拒绝,而是选择了默许。 哪怕事后他总是觉得心中闷闷沉沉得难受,哪怕他依旧忍不住追在乔英淇身后磨她与自己比试,哪怕她待自己的态度越来越冷硬,耐性越来越少…… 他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他就是愣头青,愣愣得分不清那些便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他总是很容易在人群中一眼便将她找出来,只要她稍稍向他展露一丝笑容,他便会如打了一场大胜仗一般欢喜;他喜欢逗她,看着她渐渐褪下人前的冷静持重,气急败坏地骂他‘无赖’;只要她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总是很容易忽略身边的其他人,包括他的‘救命恩人’庄馥妍。 可是,今生的庄馥妍为何不在将军府当她的表小姐,却反而成了鸣风寨山贼头目的妾室? 不对劲,很不对劲! 难道劫了庄家财物,并杀了庄家上下的便是鸣风寨?前世的庄馥妍逃了出去投奔将军府,而今生因了种种缘由她没有逃掉,所以沦落成了山贼妾室? 他的眉头渐渐拧到一处,那种不妙的感觉又再升腾…… “什么人?!”一声娇喝乍然响起,也打断了他的沉思,他连忙收敛思绪,捧着怀中的小吃食走了出去,“是我!” 乔英淇蹙眉地望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二公子不回房好生歇息,反倒来此处做什么?” “瀚霆今日到街上去,见到处摆卖着各种特色吃食,觉得味道甚是不错,故买来请姑娘尝尝。”赵瀚霆微微笑着道明来意,缓缓地将捧在手上的纸包递过去。 “二公子有心了,只不过,相对公子来说,英淇对明州约莫更要熟悉多些,所谓特色吃食,自然也早已尝试过,二公子还是自个儿留着慢慢品尝吧!”乔英淇却是丝毫也不给面子,非常坦白地道。 “小姐!”见赵瀚霆笑意一下子便僵住,满脸的黯然,流萤于心不忍,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唤了一句。 乔英淇只当听不到,又道,“英淇觉着有些困乏,便不与公子多说了,就此告辞!”说完,微微朝他点头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了。 流萤无奈地望着她的背影片刻,可也只得跟着行礼告退。 望着主仆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赵瀚霆眼中更是溢满苦涩,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转过身子,抱着装满吃食的纸包怔怔地望着远方出起神来。 徐州之战提前、乔家父子生还、庄馥妍不在将军府、鸣风寨内斗……一样又一样,逐渐在他脑海中浮现,并且越来越清晰。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双唇微微抖动,想要拼命寻个理由说服自己,却觉脑中一片空白。有一股寒意,渐渐从他脚底板升起,一点一点蔓延至身体每一个角落。 好像只有那个原因,才能解释这一切的异常。可是,若那个原因属实,那他怎么办? 想到前世他所犯下的混帐事,想到前世她看自己的厌恶目光,想到她冰冷无情的十六个字……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不会的不会的,肯定是因为他的重回一次,这才使得前生种种事偏离了原来的轨道,绝不可能是那个原因,一定不会是……真的不会是吧? “小姐,二公子一片好意,你便是不要,也总得说得和软些,毕竟他的身份不同于旁人。”跟在乔英淇身后进了屋门,流萤再也忍不住轻声劝道。 “嗯,知道了,下一回我会拒绝得委婉些!”乔英淇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一见她这般模样,流萤便知她根本没有听进心里去,只能暗暗叹了口气。作为小姐的心腹,又是自小伴着她长大的,她又怎看不出自家小姐真的不甚喜那位二公子。 可是,她也看得出,那位二公子却是对自家小姐上了心的,否则一个身份贵重的少年将军,又怎会到街上买了好吃的来讨好姑娘家,还要是一位待他素无好脸色的姑娘! 扪心自问,她真真是觉得赵二公子与自家小姐极为般配,赵乔两家更是门当户对,若是二人能结成连理,于小姐、于乔家都是不错的选择,只可惜…… 她摇了摇头,心中对赵瀚霆充满了同情,只要小姐不愿意嫁,将军与夫人他们必是不会逼她的,否则小姐又怎会年将十七仍待字闺中,甚至连亲事都未曾定下,说来说去还不是将军与夫人心疼女儿,不舍得将她许给一个她无心之人。 *** 乔家姑侄与赵瀚霆住在这小院落里一住就是半个月,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乔英淇正提笔给锦城中的父母写信报平安,突然便听流萤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外传进来。 她抬头望去,流萤已是来到她跟前,压低声音道,“小姐,已收到密报,三日之后邓豹将从东面的密道偷袭鸣风寨,这是云子绘的路线图,当中已标明了密道所在之处。” 乔英淇一喜,连忙接过密报细细翻看。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确保万无一失?”将密报折好后用烛火点燃,看着它彻底化为灰烬,她才回过头问。 “小姐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确保万无一失,到时只要与云子里应外合,咱们必能依计行事!”流萤无比坚定地回道。 “姑姑,你这是打算瞒着我单独行动?”两人正说话间,便见乔晋延一脸不悦地推门而入。 方才他见流萤步伐匆匆,便知定是安插在邓豹身边的内应有了消息传来,如今见这主仆二人关门私语,可见他的想法没有错。 乔英淇冲他笑了笑,“你倒想得美,爹爹让你跟着我,可不是让你坐着不做事专等结果的!” 乔晋延松了口气,拂拂衣袍走到她对面坐下,熟络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才对,既然都来了,哪有让你一个人冒险之理?瀚霆那里也总得知会一声,咱们三人谁也别想落下!” 听他提及赵瀚霆,她下意识便想要反对,可不知怎的想到如今仍在鸣风寨中当压寨夫人的庄馥妍,心思微微一转,便不作声,也算是默许了。 她倒想知道,前世赵瀚霆因她杀了他的心上人庄馥妍而恨了她一辈子,今生他对着这个已是他人妾室的庄馥妍,可还会喜欢得上? 她更要看看,若是庄馥妍今生再次死于她的手上,他又会如何?是不是又会觉得她心狠手辣? 第十一章 月色朦朦,夜空下的鸣风山林寂寂,夜风徐徐,吹动林中树叶沙沙作响,偶有的阵阵虫鸣鸟叫声,却更显处处幽静。 突然,一阵尖利杂乱的兵器交接缠斗声,伴着凄厉的惨叫声、惊慌失措的大叫声、声声交杂,打破山林里的沉寂。 许久之后,打斗声、惊呼声被更响亮更整齐的欢呼声所取代——“寨主,寨主,邓寨主……”仅听这一声响似一声的欢呼,也让人可以想像那场面是何等的振奋人心。 然而,这样的欢呼持续不到半刻钟,紧接着又是惨叫声与打斗声,这一回却并未缠斗多久,半个时辰不到,山林重归宁静。只除了清凉的夜风偶带来的一丝血腥味,见证着方才一幕幕惊心动魄。 “你、你们是锦城齐军?”还未从亲手砍下石虎首级,成功夺取鸣风寨的强烈喜悦中回过神,便被突然疾射而来的三支利箭射中双腿及右臂,彻底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邓豹,面目狰狞,又惊又怒地瞪着缓缓放下长弓的乔英淇。 乔英淇并不回答他,目光往软倒在地上的那些女眷身上一一扫过,终于在远离那张铺着虎皮的宝座的长桌旁,发现了瑟瑟发抖着的庄馥妍。 “不错,能死在我齐军手上,也算是你的荣幸了!”乔晋延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冷笑一声回道。 “好一个齐军,竟也耍些阴谋诡计,有本事真刀实枪干一场,让个娘儿们背后发暗箭算什么英雄好汉!赵重鹏就是靠着此等见不得人的手段爬至如今地位的?”邓豹脸色苍白如纸,脸上尽是豆大的汗珠,可仍是强忍着伤口处的剧痛,厉声质问道。 “从来便是兵不厌诈,况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匪类也敢提什么英雄好汉?你且记住,小爷姓乔名晋延,乃锦城人士,免得做了糊涂鬼,到了阎王老子处也不晓得命丧何人之手!”乔晋延也不等他再反应,手起刀落,当场便斩下他的首级。 喷射而出的鲜血溅得到处均是,屋内胆小的吓得大声尖叫不止,乔晋延抹了抹刀上鲜血,一记森冷的眼神扫过去,顿时便让她们止了叫声。 乔英淇恍若未闻,视线却是不着痕迹地落到庄馥妍身上,自邓豹报出‘齐军’二字,她便看到她脸上浮现的愕然,再到侄儿道明自己姓名,庄馥妍更是一脸惊喜,若非乔晋延突然挥刀斩落对方首级,她几乎要扑了出来。 乔英淇自是明白她意欲何为,暗地冷笑一声,若她没猜错,她必是要出来表明身份…… “你可是锦城乔将军府上之人?我姓庄,是你们将军夫人的姨甥女,求你们救我出去见姨母!”果不其然,庄馥妍也顾不得周围遍布着的鲜血,猛地起身朝乔晋延扑过去,可四周的兵士又哪会让她如愿,‘噌’的一下亮出兵器挡在她身前,“放肆!” 乔英淇嗤笑一声,缓缓地侧过头朝始终不发一言的赵瀚霆望去,果然见他的目光落到了庄馥妍身上,心中又是一声冷笑。 一见倾心?呵,她前世到底是有多瞎眼,竟看不出这两人之间的郎情妾意,非要到最后一刻才知晓自己付出过的情意是何等的可笑! 正要移开目光,却被突然转过身来的赵瀚霆捕捉到她脸上的嘲讽,他先是一怔,随后下意识便解释道,“英淇,你误会了,我只是、只是……” “公子多虑了!”乔英淇淡淡地道了一句,却已不再看他。 赵瀚霆张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做,他知道如今的英淇待他并无半分男女之情,也不是他的妻子,可是他不一样啊,他有着前世亏欠她的记忆,有着前世他故意利用早已死去多年的庄馥妍来激怒她的混帐记忆,今生他又怎会让她对他产生半点的误会! 可是,如今的他们毫无瓜葛,他若是对她说这样的话,那是对她的唐突,她如今已经极不待见自己了,若他再说这些话,她岂不是更加不喜自己了? 左右均不得法,他心中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灼灼的目光全然落到她的身上。 “我真的是将军夫人的姨甥女,你们难道不知自己的将军夫人有位夫家姓庄的亲妹妹?你若不信,直把我带去见将军夫人便是,姨母只要看见我的模样,便会知晓我的身份!倘若你们伤了我,他日姨母知道,必是不会放过你们的!”见眼前这些人不为所动,庄馥妍不禁急了,又是恳求又是威胁地道。 赵瀚霆下意识便皱了皱眉,夫人温柔娴淑,哪怕是对将军府一名小小的兵卒,也是和气有礼,从不以身份压人,庄馥妍此话,没来由便让他心生不悦。 只是,若他方才没有看错,英淇自连续射出那三箭后,眼中视线便像是在屋内搜寻着什么人一般,而自己正是跟着她目光的移向,才发现的庄馥妍。 如今细想,英淇倒像是认识此时的庄馥妍一般,可若他没有记错的话,前世在庄馥妍投奔到将军府前,乔庄两家素无往来,她们自然也从未谋过面。 难道之早英淇跟着乔磊镇守明州时,曾见过这庄馥妍?否则很难解释得清她会如此留意此人! “呸,真真不要脸,还敢乱认是将军家的亲戚,夫人如此菩萨心肠,又怎可能会有一个恩将仇报心狠手辣的姨甥女,没的玷污了夫人清誉!”他正觉不解,突然便听身后不远有年轻兵士低声啐道。 他心中大惊,倏地回头望向出声的那人,认出那是乔英淇的护卫兵,心中又惊又怕又慌。 英淇的护卫兵为何会说庄馥妍‘恩将仇报心狠手辣’?难道在此之前她们果真见过?可瞧着庄馥妍如今这般模样,却不像是见过英淇的模样。 乔晋延眉头皱了皱,回过头来低声问身后的乔英淇,“姑姑,你说此人的话可信不可信?她真的是祖母娘家妹妹的女儿?” 乔英淇还未回答,被推倒在地的庄馥妍已经挣扎着向她爬过来,死死地抓着她的裙角,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道,“你是姨母的女儿英淇表姐对不对?我是馥妍,庄馥妍,你相信我,只要姨母一见到我,便知我的身份!” 乔英淇冷漠地望着她,望着眼前这一身污迹,披头散发再瞧不出半分前生娇美模样的庄家‘表妹’,她自然知道,只要娘亲看见庄馥妍的容貌便会相信她的身份,因为她长得与娘亲那位继母,亦即是庄馥妍的嫡亲外祖母甚为相似! 可是,她又怎可能将她带到娘亲跟前,怎么可能让这个祸害进到乔家去! 赵瀚霆心中却如激起了惊涛骇浪,他也是想起了,想起前世曾听庄馥妍提过,她与她的外祖母容貌相似,乔夫人当年便是一见到她便相信她是继妹的嫡亲女儿。 “任何一个阿猫阿狗说是咱们家的亲戚,你是不是也要把他带到娘亲跟前去?”乔英淇瞥了侄儿一眼,冷冷淡淡地问了一句。 乔晋延也知道自己问了傻话,祖母身子不好,自然不是随便人能见的。 见小姐与少将军如此态度,自然有乔家的兵士上前架起庄馥妍将她拖离乔英淇身边。 一道微弱的寒光闪过,不等乔英淇反应,那光却又消失无踪,她不动声色地往跪倒在地束手就擒的一帮山贼处扫一眼,目光微顿,随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一扬手制止住架住庄馥妍的兵士。 庄馥妍心中一喜,以为她相信了自己的话,抬手随意抹了抹脸上污迹,眼神充满期待,“英淇表姐,你这是相信我了?” 乔英淇缓缓地朝她迈出步子,一步又一步,直来到她的跟前,极慢极慢地弯下身子…… 赵瀚霆努力抑住不住颤抖的身子,心底深处那股寒气越来越强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本想着回过身去寻方才那名护卫兵,不经意间却发现跪在地上的一名年轻男子猛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直朝离他不过数丈远的乔英淇冲去,他大惊失色,想也不想便飞奔上前,欲将她护在身后…… “我知道你是我的好表妹,不过,相比带你进乔家,我更乐意看到你死在此处!” 极轻极柔,却又含着无限森冷杀意的低语传进他的耳中,让他足下步子一顿,整个人如堕千年寒冰窟…… 庄馥妍瞳孔蓦地张大,还来不及询问,一阵剧痛从她心口处蔓延,紧伴着的是男子愤怒的大吼,“贱人,去死吧!” 未等她从剧痛中回醒过来,锋利的刀刃‘噗’的一下被人抽出,紧接着又是一刀插.入,“贱人,我要为娘亲报仇!” 随着这一声声的愤怒大吼的,还有充满着滔天恨意的一刀又一刀…… 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庄馥妍身上已是插了数刀,早已气绝身亡…… 在那男子跳出来时,乔英淇便灵活地退到了安全地带,面无表情地望着那疯狂的一幕,心中却是异常的平静。 冷,彻骨的冰冷,又像有一把利刃,正一刀刀地凌迟着他的心脏。 此时此刻,赵瀚霆已是找不出任何理由说服自己,说服眼前的乔英淇不是如他这般重活过一次! 第十二章 原本安静的大厅,又因发生这疯狂的一幕而陷入混乱当中,行凶的男子很快便被制服,可连中数刀的庄馥妍却已是回天乏术。 赵瀚霆浑身颤栗不止,双手死死握成拳,以抵挡心底那一阵阵来势汹汹的寒意。 他从来不敢去深想,假若乔英淇也拥有前生那些记忆,假若现在好好地在他面前的女子,内里还是深深地厌恶他、只愿与他永不相见的那一个,他又应该怎么办? 他以为重来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以为所有的一切均能从零开始,他会将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爱与宠都给她。 可是,若是对方对他的这些爱与宠都不稀罕呢? 一个连死后都不愿与他同葬一处的女子,甚至为了避免与他死同穴,连死后身体都不肯留下的女子,他又应该怎样才能挽回她? 绝望,排山倒海般的绝望向他袭来,他只觉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会要他的,她不会要他的,前世那样嫌弃他的人,今生怎可能还会要他! 她从来便是那种做事干脆利落,当断则断之人! 乔英淇却无心思注意他的异样,看着今生的庄馥妍再一次死在她的眼前,她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 前世的庄馥妍是她亲手所射杀,今生的庄馥妍可算得上是间接死于她手。 她将她扔给鸣风寨山贼,在她过得春风得意时又设计一窝踹了整个山寨,更是在察觉有人对她的杀意后,刻意上前与她说话引开她的注意,以便使得行凶之人一击即中! 可以说,今生的庄馥妍是死在她的算计当中! 她承认自己是狠了些,可她不后悔,一个连对她有恩的无辜猎人夫妇都能下杀手的危险人物,她怎能容许她来到至亲身边。 娘亲与峥儿是家中最无自保能力的,她绝不允许有任何一点危险出现在他们身边,哪怕只是潜在性的! 斩草须除根,她手上的鲜血早已不少了,也不再介意再多这一星半点。 邓豹攻寨的计划倒是极好的,他自己亲自带着人马从正面袭来,让得力心腹带着另一帮人马从密道潜入寨中,以便来个里应外合,可他却万万想不到,另一帮人却早已被齐军诛杀殆尽。 人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最易松下防备,而乔英淇就是在他志得意满之时背地连发三箭重创了他,自古擒贼先擒王,擒了他,余下的便不足为虑。 “姑姑,那人是石虎与原配夫人之子,因月前此女毒害了其生母,故要杀她为母报仇!”乔晋延皱眉听了属下回禀后,行至乔英淇身边低声道。 “嗯。”乔英淇并不意外,自得知石夫人月前突然暴毙后,她便猜测着约莫是庄馥妍从中作了手脚,如今看来,她的猜测必是没错。 “余下的便交给你吧!”将长弓递给身后的流萤,侧头再望了倒在血泊当中的庄馥妍一眼,她这才别过脸转身离开。 赵瀚霆也从惊惧恐慌中渐渐平复,察觉她离开的身影,想也不想便抬脚跟了上去,让本欲问问他对生擒的这些山贼,应作如何处置的乔晋延一下便又将话咽了回去,好片刻才嘀咕了几句,认命地沉声吩咐手下人处理现场。 “英淇!”追出了数丈之远,赵瀚霆下意识便唤住了她。 乔英淇颇有些厌烦地抿了抿嘴,但也只能停下了脚步,回过身不甚友好地瞪着他,“不知二公子有何赐教?” 赵瀚霆怔怔地望着她,这张他默默地在心里描绘了两辈子之久的脸庞,如今布满了不耐烦,哪怕她已经尽量地压抑住了,可他与她相处过一辈子,又岂会不知她…… 若她只是今生与他初相识不久的乔英淇,他自会无惧她的不冷脸,可她不是! 他的重活,不是一切清零从头开始,而是恩怨纠缠的延续! 见他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乔英淇更感烦躁,秀眉紧紧地蹙着,“二公子既无事……” “有事的,有事的!”见她又要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赵瀚霆阻止的话立即便冲口而出。 流萤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看,片刻之后,静静地走出好一段距离,将空间留给他们。 “你是何时在邓豹身边安插了内应的?”夜风吹动两人身上的衣裳,发出阵阵的‘扑喇喇’细响,沉默了良久后,他终是轻声问。 “当初在明州时偶尔得知鸣风寨内斗,邓豹带着人马离寨,英淇忆及爹爹曾提过鸣风山的重要性,故才有此念头。”乔英淇相当坦然地回答,这个问题她早已料到必然会有人问她,她也早早便想好了应答。 赵瀚霆又再沉默。 鸣风山离明州不远,前世他也听庄馥妍提过,她的家人就是在明州三不管之地出的事,而今生,原本应该一直在府里照顾弟弟的乔英淇到了明州,原本会投奔到乔府的庄馥妍流落鸣风寨成了山贼妾室,原本五年后才会被齐军占领的鸣风山如今提前被攻下。 英淇,她竟是比他要回来得早…… 他压下心中苦涩与绝望,缓缓地抬眸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明亮水润的眼眸却是平静无波,除了一闪而过的烦躁外,再看不出任何喜怒,就好像他于她来说,不过一陌生人…… 明明他是她的夫君,是曾与她同床共枕,并共育有一儿的夫君啊!他们曾经并肩作战,曾经共同经历过生死,哪怕后来他们的结局并不美好,可曾经的那一切又岂能轻易抹去! 她怎能如此平静?平静到像是已经彻底将他视作与他人无异!他宁愿她仍怨仍恨,仍如前生那般对他热嘲冷讽!至少,那代表着她仍在意他们的过去。 “英淇,你难道……” “姑姑,瀚霆!” 心中思绪翻滚,像是有团火球在胸腔处燃烧,他再也无法忍受她那淡然无波的眼神,正要问她可仍记得前生事,哪料到话语未落便被赶上来的乔晋延打断了。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急匆匆的?”见一向沉稳的大侄儿匆忙追上来,乔英淇疑惑地对上他问。 “姑姑,瀚霆,方才收到的消息,龚州城被曹定昭攻破,龚州十八县悉数落到曹氏手中。”乔晋延脸色凝重。 乔英淇暗暗吃惊,龚州城被破,曹定昭势力又长,看来徐州卢氏提前被灭给整个中原战局也造成了影响,前世龚州城可是落到了徐州卢氏手中的。 只是,龚州城与明州之间只隔了一个雍州,若是曹定昭一股作气再攻下雍州,只怕下一步要取的便是明州,明州危矣! 赵瀚霆也是想到了这层,努力平复满怀复杂情绪,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问,“可有说是什么时候被攻下的?” “正是昨日之事!”乔正延回答道,顿一顿又有几分不屑地道,“这曹定昭不过一反脸无情的小人,靠着老丈人代王刘远鄯培植了势力,翅膀硬了再调转枪头对付起老丈人,可怜刘远鄯也算是阅人无数,竟然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以致养虎为患。” 大商虽名存实亡,可刘氏宗室却仍存活不少,代王刘远鄯封地京州,乃早些年颇有实力的一方藩王,只可惜却识人不明,引狼入室,将女儿含碧郡主许了一个中山狼,以致京州被女婿曹定昭里应外合攻陷,他与三个儿子亦被曹定昭斩于马下。 曹定昭便是带着从岳家得来的兵马财富,在群雄四起的中原杀出一方天地来,如今又攻下龚州,可见此人手段了得! 乔英淇心中一突,不知怎的便想起前世与曹定昭原配妻子,代王的爱女含碧郡主的一面之缘,印象中那是一个明媚娇美,一看便是在父兄宠爱下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姑娘。 只是,后来京州易主,她却是再得不到含碧郡主的半点消息,有传言她在父兄被害时自尽而亡,又有传言她亦是被曹定昭所杀,更有传言她得了失心疯被曹定昭关了起来…… 前世曹定昭亦如她的爹爹一样,死于徐州大将邓方之手,今生邓方被爹爹斩杀,曹定昭的命运自然也被改变,那那位含碧郡主呢? “你可是叫英淇?我是含碧郡主刘褚玉,你可以叫我含碧,也可以叫我褚玉……”久远的一幕渐渐从她脑海中浮现,让她不自禁怔怔地出起神来。 含碧含碧,如今是生是死? 第十三章 “姑姑,你真的要往京州去?万一泄露了身份,岂不是……到时你让我如何向祖父祖母他们交待?”得知乔英淇欲往京州去,乔晋延不禁有些急了,连忙阻止道。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姑姑比你更要珍惜自己的性命,你便安心回去向爹爹复命吧!”乔英淇放下手中毫笔,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 “我已将鸣风山上发生的一切,以及欲往京州的打算细细在信中向爹爹禀报,你带着它回去交给他便可!” 京州她必定是要去的,前生一直困扰她的含碧生死,今生她必是要寻个究竟,况且,如今许多事早已偏离了前世轨迹,曹定昭攻下龚州后便逐渐将京州处的大队人马移了过来,又命人修整府邸,似是打算日后便以龚州为根据地,如此一来,必是会对明州造成更大的威胁。 京州虽是曹定昭发迹之处,可京州的代王府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曾经犯下了多么让人不耻之事,如今打下了龚州,将主力军移过来,何尝没有远离那个见证着他的黑历史的代王府之意。 含碧若是仍活着,那应该是被囚在京州代王府,曹定昭这一回迁府,不是将她继续留在京州,那便是会带着她到龚州去,无论哪一样,此时都是最适宜打听她的下落的好时机! 此外,代王刘远鄯在京州经营数十年,她就不相信京州中再没有人忠于他,若是能将这些忠于代王府的人联合起来,将来对付曹定昭也算是多几分助力。 乔晋延见久劝她不下,不禁求救般望向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的赵瀚霆。 赵瀚霆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希望自己也劝一劝她,可他更清楚,英淇若是决定了的事,那是绝不可能会更改。更何况,她既是前世的乔英淇,那更不可能会听自己的话。 他低着头苦涩地勾勾嘴角,两辈子之久,他已经有些记不起他们的关系到底是因了什么才会变得那般糟糕的,前生数十年的相处,到后来他们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相处方式——争吵、冷脸、针锋相对,无休无止,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让他们掀起战火。 他们的关系是何时变得恶劣起来的? 他拼命在脑海中搜刮,印象中好像是从她射杀庄馥妍,他怒而指责她心狠手辣开始。 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庄馥妍于他有恩,而他虽没有明确表示,但在心中也是默许了她的未来,哪怕他一再拖延着向父母禀明的时间。 彼时的庄馥妍在他心中,是聪慧温柔体贴的女子,将这样一个女子迎回家中,他好像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可是,最终她却死了,在他对她印象最好,感情最深的时候死了。 徐州一战齐军遭受重创,自有想着坐收渔翁之利之人趁机潜入锦城,欲将身受重伤的赵重鹏彻底斩杀,一番打斗后,刺客逃往乔府后山,与到后山寻找调皮的小乔峥的流萤动起了手,最终流萤死于刺客刀下,小乔峥亦从此下落不明。 痛失夫婿儿子及孙儿的乔夫人意外得知最后的一个儿子也失去,悲恸之下吐血而亡,而泄露了这些消息给她的庄馥妍虽然有错,但却并非有意,更是罪不致死。 前世乔府的第二番剧变,他一直认为真相便是这样的。 心急如焚地从远方归来的他,刚进城便听闻将军府又生巨变,小公子乔峥失踪,将军夫人悲恸而亡,那时候他头一个反应便是——英淇呢?英淇怎么办?爹爹兄长侄儿都没了,唯一的弟弟峥儿也不见了,如今连娘亲也失去,她该有多痛苦绝望…… 恰好又听闻兵士已发现了恶贼的踪迹,怒火中烧的他当即调转马头加入了追捕行列,带着人将潜进城中的恶贼诛杀殆尽。挥舞着长剑那个时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杀了他们为峥儿报仇! 可待他满身血迹地赶往乔府时,却听到了乔小姐飞马射杀了泄露峥儿失踪消息给乔夫人,直接导致乔夫人死亡的表小姐庄馥妍。 他整个人都懵了,手中仍滴着血的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乔夫人待庄馥妍疼爱有加,庄馥妍亦是事她至孝至敬,他相信她并不是有意泄露峥儿出事的消息,他虽也怨她鲁莽,可却坚持认为她罪不致死。 可当他看着射杀了表妹的乔英淇脸上仍是一片未曾褪下的杀意,又想起临行前庄馥妍的柔情嘱咐,待要回神时,指责她的话却已冲口而出。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便再难和平相处,他怨她不该射杀庄馥妍,而她也从不解释当中内情,后来更是在马将军的辅助下进入军营,在齐军中闯出一片天地。 他们依然争执,依然彼此怨恨,他更恼她不顾女儿家身份,不顾自身安危,总是不要命般冲在最前头…… 假若时光再回到那一刻,他是不是会更理智一些,冷静一些,耐心地去询问,去查找她杀人的真正原因?他想起前世母亲曾经评价过他与英淇,说他们脾性相似,是一样的倔强,一样的骄傲,一样的宁折不弯,这样的两个人,其实并不适合结为夫妇。 那时他听了这番话下意识便觉得甚为不悦,也不待她再说,胡乱寻了个理由便告辞离开了。 他们确是一样的骄傲,一样的倔强,以致他与她结缡将近二十载,都未曾从她口中听到半分当年她射杀庄馥妍的全部缘由,若不是她过世后大嫂杨佩芝愤而言明,他都不知道,原来当日乔峥的失踪,并非外贼所为。他更不会知道,真正在百里坡之战助了他的,也并不是他一直以为的庄馥妍,而是与他争锋相对了数十年的妻子乔英淇。 其实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真相是什么已经再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明白自己的心时,她已经不在了……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恨她的,恨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庄馥妍,人死了,她生前的一点好都会被无限放大,而她的不好也会随之被抹去,庄馥妍在他心中自然更是美好的化身,可这样的美好却被她所杀,于是他恨。 只是,他却从不曾想过,若庄馥妍在他心中地位真有那样的高,对他真的那样的重要,为何在她死后不过数年,他便渐渐再想不起她,甚至连她的模样也变得模糊起来,一直到那一日…… “此事就此决定了,你也莫要再劝,明日一早你便带着人回锦城,我自往京州去!”不容置疑的坚决女子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稍一定神,便见乔晋延无奈地叹气点头。 “我与你一起去!”平静沉稳的嗓音在屋内响起,让乔英淇不由自主地皱了眉,抬眸望向出声的赵瀚霆,正欲拒绝,却又听对方道,“你坚持要去,我不阻止,但我坚持跟着,你也不能阻止!” 她心中微恼,脸色也一下子冷了下来,还来不及反驳,乔晋延已经极其机灵地道,“姑姑,就这样决定了,由着瀚霆陪你一同往京州,你们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祖父他们自也会更加放心。况且,我相信,主公必也是希望瀚霆去探探曹定昭的底的!” 见侄儿连未来的齐太.祖赵重鹏都搬了出来,她虽恼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淡淡地道,“随你!” 既有了定论,乔晋延便率先起身告辞离开,赵瀚霆定定地凝望着低着头不知在忙些什么的乔英淇良久,直到她不悦地抬头望向他,“二公子可还有事?” “……不,没事。”心中思绪万千,千言万语堆积于心房,可却不知从何说起,终是只能低低地道了一句。 知她不喜自己,而他今日经受此番冲击,一时半刻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只能先行告辞离开。 *** “说,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仿佛一夜之间苍老的龙袍男子,脸上满是疯狂与愤怒,拳头毫不留情地砸向跪在地上一身不吭的少年身上。 “我告诉你,英淇她不在了,化作骨灰洒入定河,她只愿与你‘生不同寝,死不同穴,黄泉路上,永不相见’!”一脸恨意的美妇,一字一顿,句句如刀,字字削骨。 “你说你恨她,可你恨了这么多年,到底在恨她什么?你可能说得清楚?因了她杀了你以为的意中人,还是因为她嫁你的目的不纯?”神色平和的温雅男子,轻叹着低声问。 “姐姐,你为什么还要嫁他?明明他待你如此不好,你为什么还要答应嫁他?可是他们赵家人逼迫于你?还是说你心中有他的位置?” “……我嫁他,是为了在这大齐江山中注入我乔家血脉!这是当年赵重鹏提亲时亲口向我许下的诺言,也是他们赵家欠乔家的!” …… 床榻上的男子猛地睁开了双眼,胸口急促起伏,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良久,他苦涩地低低笑出声来,他为什么恨她?为什么见不得她舒心好过?为什么三头两日与她争吵不休?为什么刻意捧着别人与她作对? 明明自圆房后,他们已经开始和平共处了,甚至在她怀上身孕后,关系更像是回到了他们最融洽的时候,他甚至兴奋得接连半个月抱着书卷不离手,只为了给未出世的孩子想一个好名字…… 第十四章 明明他是如此期待他们的孩子出生;明明他已经打算日后与她好好地过日子,再不惹她生气;明明他也发觉自己很喜欢与她轻声低语着家常小事…… 可当他们的儿子出生时,他却是感觉复杂,有欣喜,可也有丝丝缕缕道不清的失望,彼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怪的念头,如今想来,其实他是失望为何生的不是女儿。 若是女儿,那她必还会继续愿意与自己一处,哪怕只是虚以委蛇;若是女儿,他可以恣意地疼爱她,将她养成贴心乖巧的娇娇姑娘,不会让她像她的母后那般冷硬…… 他们的儿子聪敏伶俐、好学上进,他又怎可能会不喜欢,怎可能不以他为傲?可他没办法,每每看着那张与自己肖似的小脸,看着那双乌溜溜的与他母后神似的大眼睛,他就会想起她说的那番话。 因为有了儿子,所以她再不需要自己,再不稀罕自己,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多说一句,多皱一下眉头。 之后他又做了什么事?他茫然地望着帐顶。 后来他遇上了一名女子,那女子的容貌让他有一种熟悉感,只一时又想不起,耳边总是回响着乔英淇那番淡然无温的话,冲动之下便上前去…… 再后来,他高调地纳那名余姓姑娘进宫,高调地封了她妃位,听闻产下长子后她的身子不适时,他还有些后悔,去凤坤宫看她时也是极其心虚的,可当她无甚表情地提议选秀时,他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 就这样,宫中的女子越来越多,他们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其实也算不上争吵,全是他刻意挑事,引得她刻薄嘲讽一通后,他便会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再到后来,他又有了另一个儿子,他与别的嫔妃生的儿子,或许是故意气她,又或许是心中不忿不甘,他对着这个儿子总是和颜悦色,大肆张扬地表示着对这个儿子的疼爱,他就是要告诉她,想在大齐江山中注入乔家的血脉,还得看他乐不乐意,允不允许! 可他真的想过要立他与其他女子的儿子为太子么?不,他从来不曾想过,直到他前世死去,他都没有起过这样的念头。在位那些年,不是没有朝臣提起立太子一事,可他却屡次驳回去,不论朝臣提议立哪一个,他无一例外都不点头。 立她的儿子,他不甘;立别的儿子,他不愿! 回顾两人前生种种,他更觉茫然无措,有过那些不愉快记忆的英淇,又怎可能会再接受他!可是,他此生唯一想得到的,仅她一人矣,若求之不得,往后漫长人生又有何光明可言? *** 与乔晋延分道扬镳后,乔英淇也不理会身后默不作声地跟着自己的赵瀚霆,带着流萤等几名心腹翻身上马,直往京州方向而去。 京州城内虽不如锦城热闹,但比起某些被战火烧至的城池来说总是好上许多,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客商、小贩倒也不算少。 离京州渐近时,她便将手下众人分散,只留一个流萤在身边,毕竟人太多容易惹人注意,赵瀚霆默不作声地扬扬手,葛昆机灵地亦让属下分开进城。 乔英淇皱眉望了他一眼,赶路这段日子,她便发现赵瀚霆总会不自禁地望着自己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幽幽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却让她浑身不自在。 可他一路沉默,又并不上来打扰自己,她也不好多说,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依旧一心一意赶路。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坚持要跟着自己来,就算是赵重鹏欲探曹定昭的底,可她身为乔家女儿,自然也是为赵家做事,何需他赵瀚霆亲自出马。 “小心!”心中烦乱又不解,也没有留意周遭,直到腰肢被一股力度卷进一个厚实又有几分熟悉的胸膛,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差点撞上了挑着担子从身边经过的老农。 “多谢!”她挣扎着从赵瀚霆怀中离开,对上他的视线坦然道谢。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手中仍残留着那温热柔软的触感,对着那双平静清澈的眼眸,他只觉得心口一痛,连忙垂眸掩饰,低声地回道。 如此的平静,如此的干脆,她真的是毫不迟疑地斩断前生种种,也只有这样,今生再对着他的时候,才能如此的淡然,仿佛她真的是认识他不久。 论决绝,他永远也及不上她…… 本是掌握着距离跟在两人身后的葛昆及流萤彼此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轻叹一声,脚步缓缓放慢,将自己与主子的距离再稍拉开一些。 走了片刻,街上的人渐多,乔英淇很快便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便被赵瀚霆护在了内侧,他的左手臂微微环着,将她与周围的行人隔了开来,避免着有冒失之人碰撞到她。 她不自禁地微蹙眉头。 这种被他护着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她已经习惯了充当一个保护者的角色,习惯了凡事亲力亲为,习惯了孤身一人…… 可在这样的场合下,她又着实不好过于拂他的好意,只能不着痕迹地往里边走,尽量将自己与他的距离拉开。 “让开让开!”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走路也不看人!” “快走快走,是官爷!” “发生什么事了?” “像是代王府那头……” …… 突然,一阵喧哗动乱声乍响,街上一下子便骚乱起来,斥骂声、哭泣声、惊呼声,种种声音交杂于一处,不明真相的行人百姓惊慌四逃,胆子稍大又有好奇心的则揪着身边经过的人问个究竟。 乔英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未等她多作考虑,赵瀚霆猛地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扯入怀中,整个人再转了个身,将后背对着慌乱的人群,半抱半扶地护着她到了安全之处。 背脊再次贴着他的胸膛那一瞬间,她下意识便想要发力推开,所幸理智尚存,也明白对方是一片好心,加之如今街上混乱不辩真相,是以也只能暗自忍耐着由他带着自己往人少的地方去。 确信所在处无人冲撞后,赵瀚霆默默地松开了手,看着她一直紧绷着的脸一下子便多了几分缓和,只能暗地苦笑,“事出有因,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乔英淇摇摇头,“公子多虑了,我明白!” “小姐!”客气过后便是颇有几分尴尬的沉默,还是拼命挤了过来的流萤低低的一声轻唤化解了气氛。 “怎么?可知前方发生了何事?”乔英淇定定神,压低声音问。 “是代王府那边,像是马匹受惊,将人伤着了,具体情况如何便不得而知。” 马匹受惊?乔英淇心中疑惑,便是寻常的富贵人家家中,马匹也有专人照顾着,更不必说代王府,大门前数丈远闲人不得接近,又有兵士把守着,又怎轻易便惊了马? “二公子!”正不解间,葛昆亦微微喘着气挤了过来,四人彼此望望,还是赵瀚霆先提议着寻个地方落脚再作打算。 乔英淇只想了想便也同意了,几人小心地避着慌乱的路人到了另一条街上,寻了间客栈暂做歇脚之处,葛昆便将得来的消息禀道,“是代王府的马车出事,属下远远望过去,只隐隐见着几名身壮的婆子拥着一名有些不太对劲的女子往府里去,出事的马也已经被制服。” “不太对劲?是怎样的不对劲法?”乔英淇率先问。 “属下也说不清楚,从身形体态以及容貌来看,像是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妇人,只她的一些动作却让人觉得极为不和谐,像、像、像是个孩童,对对对,就是孩童,有些动作瞧来倒像是个孩童一般无知!”葛昆绞尽脑汁想了想,终是明白那种不协调感是为何了。 “孩童?”赵瀚霆一愣,望了亦是一脸愕然的乔英淇一眼,随即又问,“那女子穿着打扮如何?” “属下瞧不细致,但也能肯定那女子身上穿戴非富即贵,绝非寻常人等。” “会不会是……”异口同声的话响起,乔英淇瞥了赵瀚霆一眼,知道他必也是如自己一般想到了那个传闻,传闻中曹定昭杀了代王父子后,目睹现场的含碧郡主受惊过度得了失心疯,从此变得疯疯颠颠,也许这样一个疯了的女子,曹定昭也不屑杀她,是以便将她关着。 若今日葛昆没看错,那那名‘不太对劲’的女子想必便是被杀了父兄的夫君囚禁起来的含碧郡主。 如此看来,含碧还活着的可能性极大! *** “主公,京州那边来的消息,夫、夫人不肯离开,府上众人好不容易哄骗着她出了门,可临上马车时她突然发作了起来,以致惊了马受了些伤……” “你说什么?她受了伤?你们这么多人连一个弱女子都看不好,竟然还让她在你们眼皮底下受了伤?!”刚脱下盔甲换上常服的曹定昭脸色一寒,满眼戾气地瞪着跪在地上请罪的下属。 良久,他才阖上眼眸深深地呼吸几下以平复内心翻滚的情绪,“着人准备,我要往京州一趟!” 刘褚玉,当年既然是你硬要到我身边来,那此生此世,你也只能活在我的视线当中,哪怕便是死后往十八层地.狱,我也必是要拖着你一起! 第十五章 “小姐,你真要去?虽说如今曹定昭不在京州,也带走了不少人,可代王府的守卫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流萤还是有些担忧。 夜探代王府可不是件容易事,万一失手被擒,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我知道,可如今却是最好的时机,曹定昭远在龚州,鞭长莫及。”将匕首收好后,乔英淇才回道。 流萤见她主意已定,心知劝她不下,想了想又不解地问,“小姐为何对那含碧郡主如此在意?你们也不过当年在京城时有一段短暂的情谊罢了。” 乔英淇动作一顿,良久,才低喃道,“你不懂……” 前生她在战场上曾经历生死,敌方将领长剑当胸刺来,她闪避不及,原以为性命只怕要休矣,可却听‘哐当’的一下响声,那剑击中的却是她胸口处的一块玉佩,也正因此,她方捡回一命。 而那块玉佩,便是当年她与含碧在京城初识时,她送与自己的。 换而言之,前世的含碧算是间接救了她一命,今生既明知她遭难,她又怎忍心不作理会! *** 夜深人静,远远的打更声一下又一下敲响,夜幕下的代王府一片沉寂,偶尔响起的巡逻士兵脚步声,在寂静的府中显得异常清晰可闻。 诺大的王府,哪怕一草一木俱是名贵品种,可却给人一种萧瑟清冷之感,仿佛在无声地悼念它早已过世的真正主人。 乔英淇身手灵活地避开巡逻的兵士,小心翼翼地探进了王府后宅。 按探来的消息,曹定昭杀了代王父子得了京州后,并无另行聘娶妻室,只听闻府中有位王姑娘在为他打理后宅,至于这位王姑娘乃何许人物,她便无从得知。 含碧那等情况,居于正院的可能性却不大,以曹定昭将她掩着藏着,却又不曾在日常用度上薄待她的行径来看,应是将她安置在稍偏僻却又不会太荒芜之处。 心中有了定论,她便专往远离后宅中心的各方院落探去…… “姑娘,夜深了,怎还不歇息?”途经一处清幽小院,却听年轻女子的询问声。 “一时半刻的也睡不着。你说,他为什么还要把照影轩那位留着?不仅如此,连到龚州去都要把她带上?难道他都忘了刘远鄯父子对张家所犯下的那些罪孽吗?”她正想着快速离开,却又听女子含着些许怨愤及不甘的声音。 照影轩那位?连到龚州去都要带上她?莫非指的是含碧?她心思一动,又好奇女子话中包含的信息,干脆便寻了处隐蔽的角落竖起耳朵细听。 “姑娘,主公又怎会忘记?若他真的忘了,那刘远鄯父子岂不还好好的活着?至于照影轩的那位,虽是刘远鄯之女,可终究也是主公名媒正娶的妻子,主公心善,一时不忍,留着她也是有的。” “你不懂,留着便留着,可为何却不让旁人轻易往那处去?连侍候她的人都是他亲自所挑选,日常用度也从不缺了短了,明明不过一个疯子,身上还流着仇人之血,留着她的性命已是仁至义尽,还管她过得好与不好!” 听到此处,乔英淇不禁皱起了眉,会以这番语气说这样的话的,莫非屋内那位‘姑娘’便是传闻中帮着曹定昭打理后宅的王姑娘? 照影轩住着的是含碧,这已经是可以确定的了,听这位‘姑娘’的话,曹定昭是将含碧隔绝在照影轩中,连她这个主管内宅的也不能轻易插手。 听着里头那含着不容忽视的酸意的语气,她心中冷笑,这位王姑娘想必是看上了曹定昭,奈何至今仍是无名无份,只是不知她与曹定昭是何关系,能让曹定昭将后宅交由她掌管。 她平生最是不齿这样的女子,想要什么自去争取便是,何苦将求而不得的怨气发泄到他人身上。 曹定昭若心中有她,无论含碧在与不在,都不会影响她分毫;曹定昭若是心中无她,哪怕她扫除天底下的眼中钉,他依然不会将她装到心里去。 只不过,代王刘远鄯父子对张家所犯下的罪孽?含碧身上的仇人之血?这个张家又是个什么存在?难道曹定昭杀刘远鄯父子另有内情?还有,曹定昭与那个“张家”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会为“张家”报仇? 种种疑问在她心中种下,只是此地毕竟不能久留,是以她也不敢多作思忖,四下看看无人注意,纵身一跃便又再融入黑暗当中。 照影轩,照影轩在何方向?她暗自默念着的同时,也仔细留意代王府后宅的布置,猜度着照影轩可能会在何处。 “夫人又跑出去了,快去禀报方姑姑!” “怎么又跑出去了?是谁在侍候着?她还受着伤呢?万一不小心再磕着碰着,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她已经……” “快快住口!想死呢?这些话也是能说的?” …… 远远便听到匆促的细碎脚步声,伴着两名女子的低低说话声,她连忙闪到一座假山后,直到那两位作婢女打扮的女子渐行渐远,这才探出身子来。 她稍沉思了片刻,遂决定顺着那两名婢女来时方向而去,穿过一片竹林,隐隐便见前方有座小宅院,她定睛细看,见门上悬挂着‘照影轩’三个字,心中一喜——找到了! 正要转身去看,却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一个人影给吓了一跳,右手下意识便要去拔腰间短剑,却在看清对方容貌下止了动作。 只见眼前的女子一身素色长裙,满头如瀑般的青丝披散着,口中含着手指头,正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她,那双清澈翦水明眸,是稚童般的不解与纯净。 胸口像是被人重重地击了一下,喉咙亦像是被东西堵住了一般,眼前的女子,身高虽与记忆中的那人有些许出入,可她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她正正是她要寻找的代王刘远鄯之女含碧郡主。 含碧眨巴眨巴明亮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阵,许是觉得没什么有趣的,嘟了嘟嘴转身就要离去。 乔英淇本想叫住她,可转念间又想起身在何处,遂只能一咬牙跟在她的身后,跟着她七拐八弯地到了一个隐蔽的小山洞前。 “你是谁呀?为什么要跟着我?难道你要抢我的糖糕?”清灵悦耳的嗓音,却又带着如幼童般的天真。 乔英淇更感难过,强压下心中酸涩四下望望,确信周围并无他人,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块质地上乘的通透玉佩,哽声道,“你可是叫英淇?我是含碧郡主刘褚玉,你可以叫我含碧,也可以叫我褚玉……” “京城一点儿也不好玩,那些什么公子世子真真讨厌,英淇,我在这里只认识你一个,你要负责带我四处去找好玩的!” “这块玉佩是我八岁生辰时我爹爹送我的,今日我便把它送给你了,就当是这些日你陪着我到处玩的谢礼!” …… 一句又一句,全是当年两人结识时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心中是说不出的难受,可眼前的女子依然歪着脑袋一脸的懵懂不解,就像是,她真的不过一陌生人。 “含碧,我是英淇,乔英淇,你可还记得?” 大眼睛眨啊眨,小脸苦恼地皱了起来,良久,含碧才嘟着嘴道,“你可是坏人?可是要把我从家里捉走?就像他们一样。” “含碧想离开这里么?”压下心中难过,乔英淇将声音放柔放软,轻声哄道。 “这里是我的家呀,爹爹与哥哥们都在呢,我才不要离开!”含碧将头摇得如拨浪鼓。 “夫人,夫人……”她正欲再说,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呼叫声,还未等她多作反应,含碧突然一把将她推入山洞中,而她自己则飞快地往相反方向走,一面走一面疯疯颠颠地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恶鬼不要抓我,爹爹救我,哥哥救我……” “啊,是夫人,夫人在那边,快去截住她!” “不要不要,冤有头债有主,恶鬼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 乔英淇被她突然的力度推得一个踉跄,紧接着便又被这番变故惊得愣在当场,远处不停地传来含碧那尖锐的哭叫声,还有众人杂乱的脚步声及劝慰声。 她只感到心口处一阵又一阵的钝痛,难怪,难怪会有那样的传言。 可是,不是这样的,明明那些人出现之前,她还是好好的…… 突然,有细碎的脚步声从洞口处传来,她心中一凛,将腰间短剑抽出拿在手上,全身立即进入戒备状态,屏着呼吸死死地盯着洞口。 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眼前,她不及细看,挥剑便劈过去,却感手腕被对方牢牢地抓住,紧接着便是熟悉的低语,“英淇,是我!” “赵瀚霆?”左手已经摸向腿间藏着的匕首,却在听到这声音后停了动作,她恼怒地瞪她,用力抽回被他抓着的手腕,压低声音质问,“你怎会在这里?” “跟着你来的,英淇,赶紧离开这里,我收到消息,曹定昭正马不停蹄往京州赶,如今想来已经进城了!”赵瀚霆不及细说,只简单地道。 乔英淇一惊,也不好追究他为何要跟踪自己,如今含碧闹出的这番动静,正正方便她趁乱离去。 深深地望了一眼远处的杂乱所在,也不看身后的赵瀚霆,几个跳跃便再次融入夜幕当中…… 第十六章 从代王府离开不久,果然便见十数人骑着马出现在王府大门,领头的那一位一身银色盔甲,因隔得远,光线又不充足,乔英淇也不能看清他的容貌,只看周围那些人毕恭毕敬的模样,猜测着他便是那位曹定昭。 连夜赶回京州,难道是有紧要军情?她蹙眉沉思,只当眼角余光瞄到始终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的赵瀚霆时,她又觉一阵烦闷,因此地并不是适宜说话之处,她只能不甚友好地瞪了他一眼,这才加快脚步往客栈方向而去。 赵瀚霆依旧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走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去望了望重又合上了的代王府大门,眼中若有所思。 却说那厢曹定昭回来,连身上的盔甲都来不及解下,便直往后宅照影轩而去,哪知刚经过竹林,便听前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着惊叫声及尖叫声。 他脸色一寒,望着那个尖叫着四处乱跑的素色身影,夜幕下那张熟悉的脸庞如今满是莫名的惊恐,散乱的长发随着她的奔走而飞扬着,有些许发丝更是黏在她的脸上,给她更添了几分疯癫之感。 胸口急促起伏,看着她用力挣扎着推开抓住她一边手臂的婢女,尖叫着‘冤有头债有主’之类的疯言疯语,他再也忍耐不住,迈开大步上前,一运气跃到她面前,在她直直撞入怀中的同时,一手紧紧地环着她的腰,一手用力地劈向她的后颈。 只听‘啊’的一声,含碧软软地倒在他怀中。 “主公!”见他突然归来,侍候着含碧的仆妇婢女慌不迭地下跪行礼,可曹定昭却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抱着怀中人径自进了照影轩。 将含碧轻轻地放到了床上,他定定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望着昏迷当中的她,良久,猛地抓过她的手,将她的袖子往上推,便见原本洁白无瑕的玉臂上出现一道犹渗着血丝的伤痕。 他紧紧地抿着唇,抓着她手腕的力度越来越强,浑身气息更是愈发的冰冷,也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懊恼自己的情绪起伏一般,他恨恨地甩开她的手,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中那些异样情绪抚平。 “刘褚玉,既然当日死皮赖脸地要到我身边来,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这辈子就算死也得死在我身边!”大掌轻轻地抚着她的脸庞,那轻柔的动作,就像是对待着心爱的姑娘,可说出的话,却教人不寒而栗。 大手渐渐往下,最后落到她的脖颈处,一点一点地收紧,眼中恨意四溢,可当床上的女子开始挣扎时,那手便像是被火燎一般,飞快地缩了回来。 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看着已然醒过来正咳嗽不止的含碧,也不待他细想,双手已是下意识地伸过去搂着她,一边手更是极其温柔地为她顺着气。 “啊!恶鬼不要杀我,恶鬼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的含碧,一抬头便见一身戎装的冷硬男子坐到身边,吓得大声尖叫起来,双手更是胡乱地推着拍着,像是要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赶开一般。 “刘、褚、玉!”曹定昭一个不着被她的指甲划破脸颊,气得脸都青了,当下也再顾不得其他,伸出手去用力制止住她的动作。 “恶鬼?我是恶鬼,那刘远鄯是什么?你若想死,我不介意送你去与父兄团聚!”阴狠的话语一字一顿从他牙关中挤出来,直吓得含碧哆哆嗦嗦不止,嘴唇抖动着,却再不敢多话。 “很好,不管你疯也好癫也罢,只要永远记得,我曹定昭是连恶鬼都恐惧的存在便可!”见她一如许多回那般吓得缩作一团,一丝复杂的情绪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垂眸片刻,这才扬声吩咐守候在外头的婢女进来侍候她梳洗换药。 因有他站在一旁,婢女侍候起来倒也顺利,如今这府中除了主公,再没任何一个人能制得住发病的夫人,那样心狠手辣的男子,哪怕夫人早已迷失了神智,可心底深处也是残留着对他深深的恐惧吧? 换好了药,见含碧仍是颤栗不止缩在床角处,年轻的婢女同情地望了她一眼,这才低着头行礼退出。 曹定昭沉着脸一言不发,复杂的目光却是紧紧地锁着那瑟瑟发抖的女子,曾经明媚如艳阳,总是快快乐乐地跟在他身后,哪怕他甚少给她好脸色也全然无惧的天之骄女,谁能想得到有朝一日却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仿佛过了一辈子之久,久到他已经渐渐想不起她漾着明妍笑容时的模样是怎样的,取而代之的是她披头散发赤着脚尖叫着疯跑…… 每当她恐惧地叫他‘恶鬼’时,他便觉得心中似是有把火在燃烧,怒气更是控制不住直冒上来,恶鬼?当年缠着要嫁他这个恶鬼的恰恰是她! 他恨她迷失神智疯疯癫癫,可心底深处却又有丝丝缕缕的,让他分不清辩不明的庆幸…… 这一生,他们大抵便是如此了吧?后悔么?他不知道,他从不会让自己去想这样的问题,从来不会…… 见缩在床角的女子抖得更加厉害,他的右手微微抬了抬,瞬间却又想到了每回他在她清醒时碰触她时,她那激动恐惧的反应,动作便一下停住了。 他紧紧地握着拳头,控制着不让自己再去碰她,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随后一言不发地推门而出。 屋内一下子便又陷入了静谧当中,良久,床角处的女子才缓缓地止了颤抖,眼中的迷茫与惊惧也渐渐地散去,她低着头,任由满头青丝垂落,将她脸上的寒意遮掩…… “曹大哥,你回来了?啊!你脸上的伤……”早就被院外一番骚乱扰得烦躁不堪的‘王姑娘’,听闻原本应在龚州的曹定昭归来,又惊又喜地快步出门,刚出了院落大门便见一身银盔甲的男子迈着沉稳的脚步从门前经过。 曹定昭皱眉避开她伸过来欲抚他脸庞的手,不咸不淡地道,“有事,你也早些安歇吧!”说完也不再看她,便要迈步继续离开。 “曹大哥,你是因为她才回来的么?为什么?难道你忘了姐姐……” “你管得未免太宽了!我曹定昭要做之事,从来无需向任何人解释!”曹定昭止了脚步,也不回头,只冰冰冷冷地道。 “对、对不住,我、我只是、只是……”见他突然便变了态度,女子又惊又慌,结结巴巴地欲要解释,却只能看着那挺拔的身影大步离开。 *** “今晚之事多谢二公子了!”回到了客栈,哪怕心中仍是不喜他跟着自己,可乔英淇也清楚今晚若非他起来示警,她只怕难以轻易从代王府脱身。 赵瀚霆叹息着道,“我不清楚你为何如此执着于代王府那位郡主娘娘,可曹定昭却非等闲之辈,他能在短短数年间走到如今这位置,足以见得此人手段了得,你莫要小瞧了他。” “我知道,我也从不敢小瞧了他,一个能联合外人斩下岳父舅兄首级,事成之后又能轻易将同谋者势力诛杀殆尽之人,我又怎敢小瞧了他去。”乔英淇嘲讽地笑笑。 顿了片刻又皱着眉头问,“你可曾收到什么消息?为何曹定昭会连夜从龚州赶回了京州?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论理,他刚打下龚州,又意欲以龚州为根据地,本应留在龚州亲自安排布置一切事项方是。” 赵瀚霆沉默了片刻,这才轻声道,“说不定他是为了那位含碧郡主才会回来的。” “为了含碧?这样的话说出来,只怕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当然,若是他是为了回来瞧瞧被他害得不轻的妻子怎样……”话音未完,她突然想到今晚含碧前后的一番变化,心中微微一动。 在照影轩外遇到的含碧,就像是刻意引着她到那处小山洞去,在察觉有人寻来时的那一推,以及她往洞外相反方向跑去的举动,又像是为了隐藏她的踪迹。 会不会,会不会她根本没有疯?她只不过是为了在曹定昭手上保存性命,这才故意装疯扮傻? 想到这个可能,她只觉心跳渐渐加速,若真是如此,或许她还能再想个法子见她一面…… 第十七章 “乖乖听话,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若是再像上回那样,我便让你瞧瞧真正的恶鬼是何种模样,嗯?”一大早便采取强硬手段制住了疯疯癫癫的含碧,曹定昭更是亲自动手将她强行送到马车中,又扔下这样一番恐吓的话。 见她又再哆哆嗦嗦地缩到一角去,曾经如秋水般清澈动人的双眸,如今满是茫然的恐惧。他强压下心中的烦乱,用力甩下手中的马车帘子,行至自己那匹高马前,一个翻身上了马,沉声喝道,“出发!” 辘辘前行的马车带着倦缩着一动也不动的女子,跟在前方的戎装男子身后,向龚州方向驶去。 出了京州城门,沿着官道走了一个多时辰,便是崎岖难走的山路,放眼望去,是延绵不绝的崇山峻岭、树木丛林,一眼望不到尽头。 曹定昭抬头望望高挂的艳阳,暗暗思忖着还是再加快些,或能到下一个落脚点歇息一阵再走,可当他不经意地侧头望了望身后的马车,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山路崎岖不平难走,若是策马快行,坐在马车上的人可不会好受。心思一动,手已经下意识地勒了勒缰绳,让马匹渐渐减了速度。 “主公,日头渐高,要不加速前行到前方镇上稍事歇息?”副将黄文沛一夹马匹来到他身侧,沉声建议道。 “不急,小心驶得万年船,山路难走,还是慢慢来。”曹定昭摇摇头表示拒绝。 黄文沛想了想也觉有理,遂勒住缰绳回过身去冲身后人马大声道,“大家打起精神……”话音未落,却听‘嗖’的一下凌厉破空声,紧接着便是马匹的长嘶及兵士的惊呼,未等他回过神来,队伍当中一匹高大的马像发疯了一般撒蹄便跑,差点将马上的年轻将领掀落下地。 原来那马屁股上竟是插着一枝羽箭! “有埋伏,大家小心!” 很快地,原本整齐有序的队伍便混乱起来,将士的喝止声、马匹的嘶叫声等响彻山间,惊起了林间歇息着的飞鸟。 曹定昭亦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了一跳,只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大声指挥着众将士控制住受惊的马,又命人高度戒备,以防敌人突袭。 突然,又是‘嗖嗖嗖’几声破空声,众人连忙将兵器拿到手中,只待一声令下便杀上前去,却见两股浓烟分别从队伍前后袭来。 “不好,敌人放火!”有兵士率先大喊出声。 “小心绊马索!” …… 曹定昭也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只是却并不像旁人那般慌乱,此处并不适宜火攻,除了相隔数丈远的那处许是潜藏着敌人的山林,其余各方均是山山石石,火攻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正因为心中有此定论,对这突然冒出的浓烟,他并不怎么担心,只是一时猜不透来者何人,意欲为何。 “你们是什么人?!”一阵厉声质问传入他耳中,他心中暗道不好,不过瞬间,周围已是响起兵器交接的打斗声,他用力扯下衣裳上的一角捂住口鼻,提剑往身后载着含碧的那驾马车杀去。 哪知他才策马走出几步,又是一阵浓烟朝他迎面扑来,滚滚的浓烟呛得他不得不低头捂住眼睛,待感觉烟雾散去,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辆马车已是翻倒在地。 他心中大惊,一下从马上跳了下来,朝着那马车飞奔而去,“玉儿!” 他疯狂地将马车布帘扯得粉碎,直把这青布马车扯得只剩车架子,可原本好好坐在里头的含碧却已是不见了踪影…… *** “你醒了?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含碧幽幽转醒,便见一名劲装打扮的女子一脸惊喜地望着自己。 她只是定定地望着对方,也不伸手去接她手上的碗。 乔英淇见状,心中更是笃定她其实并没有疯,她缓缓地将装着清水的碗放到一旁的大石头上,这才轻声道,“含碧,我知道你一直很清醒,清醒地知道发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 良久,含碧才嘲讽地轻笑出声,“是啊,我一直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当年是如何引狼入室,清醒地知道我的父兄是怎样被我的夫君所杀。” 她缓缓地扶着洞中石壁站了起来,轻轻撩了撩垂落颊畔的发丝,“你们也是为了我代王府那批隐藏的财宝而来的吧?放心,我必是会如你们所愿的。其实说来,今日哪怕不是你们,而是曹定昭任何一个敌人前来,我都会将这些东西双手奉上。” 代王府的财宝?乔英淇一愣,下意识便望向站在一旁不作声的赵瀚霆,却见赵瀚霆脸上亦是意外。 “曹定昭能留着疯疯癫癫的含碧郡主性命,不过也是为了这批财宝,所以,哪怕他恨到欲将我杀之而后快,却依然得好吃好喝地供着我。我唯有一愿,你们得到这些东西后,能替我杀了曹定昭!”说到最后,含碧是满脸滔天的恨意。 “我们……含碧,你可还认得我?当年在京城曾陪着你四处游玩的乔英淇,你瞧,这还是当年你送给我的玉佩。”乔英淇本想澄清他们并非为了代王府财物而来,转念一想却又掏出当年含碧赠与她的那块玉佩,一脸期盼地问。 谁料含碧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玉佩,“什么玉佩?我不认得,也从来不认识什么乔英淇。” 乔英淇呼吸一顿,竟是料不到她会如此否认,含碧却再不看她,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再拔下发上插着的金簪,挽起左手衣袖,金簪对着手臂原本的伤口用力一刺,在乔英淇轻呼中以金簪为笔,鲜血作墨,在锦帕上画下弯弯曲曲的路线图来。 世间无人得知,京州代王府的含碧郡主,原是个过目不忘的奇女子! “按着图上所画路线到离京州城数十里的代山上寻,你们便会寻得到那些财宝。”落下最后一道红线,含碧这才将这触目惊心的锦帕递到赵瀚霆跟前。 赵瀚霆顿了片刻,这才双手接过,低声道,“多谢!” 齐军这几年日渐壮大,可相对的便是财粮的日渐紧张,是以无论含碧是出于何意,这批意外之财他也是希望能得到的。 乔英淇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着的金创药,正要为她敷药,却被她轻轻推开,“曹定昭快要寻来了,你们走吧!” “含碧,跟我们走吧,报仇之事,日后咱们再从长计议可好?你不能再留在他的身边。”乔英淇也知道仅凭自己那些小手段是断断骗不了曹定昭多久的,而她目前所带的人手也是根本抵挡不住曹定照的攻势。 “不,我要留在他身边,等着他死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极轻极柔,却又极阴森的一句话,一下子便将她再要出口的劝说之语给堵了回去。 “小姐,曹定昭带着人正往咱们这边来!”正僵持间,流萤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禀道。 “英淇,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赵瀚霆心中一凛,上前一步抓着她的手低声道。 乔英淇望了望一脸决绝的含碧,心中一时半刻的也劝不住她,只是今日若是放她回去,只怕日后再难相见。 见她脸上尽是不忍与犹豫,含碧猛地走过来,将那支仍泛着血迹的金簪抵着脖颈,“要让我跟你们走,我宁愿死在此处!” “你!”乔英淇咬着牙狠狠地瞪着她,片刻之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狠心背转过身去,大步出了洞口再不看她。 知道她这是同意了,含碧轻吁口气,而后阖上眼眸,将那金簪用力一扔,只听一声细碎落地声,金簪没入乱石堆再不见踪迹。 她又弯下身捡起一块细石,阖上眼睛把心一横,用力往受伤的左臂一划…… 赵瀚霆呼吸一滞,下意识便要上前制止,只一会便明白她此举用意。 她这是怕曹定昭起疑心啊! 他垂眸不忍再看,到底是有多深的恨,才能使这身娇肉贵的天之骄女竟能忍得下这般痛楚! “这位公子,接下来便要劳烦你们了。”直到觉得手上的伤足以掩饰,含碧才止了动作,她强忍身上那一阵阵的剧痛,仰着苍白的脸轻声道。 “放心!”赵瀚霆缓缓地点头,郑重地应许。 “你喜欢英淇!”含碧露出一个放心的虚弱笑容,不过须臾又低低地肯定道。 赵瀚霆一愣,随后坦然地道,“不,我不是喜欢她,我是爱她!” 她怔了怔,不过一会又压下手上痛楚极低地道,“若是爱,那便请你好好待她,千万莫要做出伤她心之事来,身上的伤口可以痊愈,可心中的伤却是永不能磨灭……” 赵瀚霆胸口一震,嘴巴张了张正欲再说,却听外头突然响起打斗之声,他也来不及再想,提剑急往洞外奔去…… 望着他急奔离去的身影,她缓缓地绽开一丝浅浅的笑容。真好,这世间还是会有情深的男子吧?被人放在心中爱着在乎着,总是会比苦心追逐奢求别人的怜惜好…… 意识渐渐变得迷糊,洞外更是隐隐传来那个让她曾经爱入骨髓,如今却恨之入骨的男子声音,久远的记忆渐在脑海中浮现—— “曹定昭,我想了想,虽然你说你不喜欢我,可我喜欢你啊!所以我还是要跟着你。” “你怎么这般厚脸皮?!” “你再亲亲,再亲亲我可好?” “你……厚脸皮……”伴着那气结又无奈的声音落下的,还有男子轻柔怜爱的吻…… 第十八章 乔英淇挥着短剑抵挡曹定昭的攻势,对方来势汹汹,下手更是毫不手软,她渐渐开始感到吃力,而流萤亦被曹定昭的手下缠着,一时无瑕分.身相助。 ‘当’的又一下,乔英淇手中短剑被对方打飞了出去,虎口更是被震得又麻又痛,未等她反应,曹定昭又是一剑刺来,剑势凌厉狠辣,眼看着就要刺入她心口,却又听得‘当’的一声,紧接着她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已经被人抱着凌空跃出好几丈之远。 “可有伤着?”正庆幸险险捡回一命,耳畔便响着急切的关怀声,她抬眸望了搂着他一脸紧张的赵瀚霆一眼,摇摇头道,“不曾,你要小心。” 见她确不像受伤的模样,赵瀚霆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你退后一些,免得伤了你。” “好!”乔英淇也不多话,论拳脚功夫,她确是远远不及赵瀚霆,自来她所擅长的只是远攻,近距离的搏杀,若是遇上了高手,她只有吃亏的份。 前生的她最后落得一身是伤痛,便是最好的证明!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将内子掳去意欲何为?”曹定昭举剑对着挡在乔英淇身前的赵瀚霆,一脸杀气地问。 “内子?我以为曹将军杀了刘远鄯父子后,便与代王府彻底斩断了关系,原来将军竟还当含碧郡主是你的妻子?”赵瀚霆讶然。 曹定昭呼吸一窒,胸口更像是被人重重砸了一拳,他咬着牙努力压下那股窒息般的钝痛,也不再多话,提着剑直往赵瀚霆刺来。 赵瀚霆早有防备,一侧身避开他的攻势,同时亦挥舞长剑朝他劈去,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兵器交接声,两人已经缠斗起来。 另一边的流萤及葛昆等人也是与对方战个平手,乔英淇想了想,正要过去帮忙,却见赵瀚霆突然一个虚招,趁着曹定昭一剑落空之际运气急奔进洞中,她心中一跳,又见曹定昭亦是提剑追了上去。 “住手!再不住手我便一剑割下去!”一阵厉声大喝乍然响起,让她也欲上前的脚步一下子便停了下来,见赵瀚霆一手抱着软绵绵的含碧,另一手抓着的剑却是抵在含碧脖子处。 她大吃一惊,本也想质问他为何要对含碧出手,转念一想便又抿着嘴,捡起方才被打落的短剑,快步走到赵瀚霆身边,一副护卫的姿态。 趁着没人注意,她不着痕迹地替含碧把了把脉,确定她只是昏迷,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你胆敢伤她,我定要叫你后悔来到这世上!”见含碧软绵无力地任由人抓着一动也不动,曹定昭又急又怕又怒,浑身更是散发着森冷的杀气。 “你放心,尊夫人不过是昏迷了过去,于性命是无忧,只是你若再让人缠斗下去,我可不敢保证她的性命了!”赵瀚霆冷笑一声。 “全给我退下!”曹定昭一扬手便喝退手下,目光却紧紧地盯在含碧的脸上。 “好,曹将军做事果然干脆!”赵瀚霆勾勾嘴角,顿了顿又似是要故意气他一般,“就如当年杀老丈人与舅兄那般干脆利落!” 话音刚落,他便成功地见曹定昭脸色又再沉了几分。 “着你们的人退后二十丈,不要想着跟踪,刀剑无眼,在下脾气上来了,手就那么一动,尊夫人只怕性命不保!”赵瀚霆不动声色地向护在身侧的乔英淇使了个眼色,口中却仍是与曹定昭交涉。 乔英淇心中明了,一面与葛昆及流萤等人护在他左右快速撤离,一面悄悄地接过流萤递到她手中的弓箭,直到众人与曹军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她猛地弯弓搭箭,对准曹定昭身后一棵高大的树上用力一发,‘嗖’的一下…… “主公小心!”曹定昭身后的兵士以为对方暗地偷袭,不由大声惊呼,便是曹定昭,也立即提起长剑,可最终那箭却是从他头顶飞过,只听得一阵树叶沙沙的声音,紧接着‘啪’的一下,似是物体从树上掉落,未得曹军回神,一片密密麻麻的‘云团’从树上‘嗡嗡嗡’地叫着朝他们压来。 “是黄蜂,是黄蜂!”眼尖的兵士惊呼出声。 饶得曹定昭再冷静,如今也被这一团汹涌袭来的黄蜂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连忙扯上身上的披风,将它舞得呼呼生风,意欲把越来越多地向他袭来的黄蜂扑走。 见曹军刹时便乱作一团,赵瀚霆微微一笑,将仍是昏迷不醒的含碧放到一方草丛中躺着,然后沉声吩咐,“快走!” 乔英淇等人立即运气,一行人往山下疾驰而去,将身后哇哇叫着乱作一团的曹军扔得越来越远…… 众人成功地撤离,直到了京州城外,才又分散着若无其事进了城,乔英淇与赵瀚霆仍旧回到临时落脚的客栈中。 “代王府果真有着一笔巨大的财宝?”拿着那张染着斑斑血迹的锦帕,乔英淇还是有些不甚相信,前世今生数十年,她可从未曾听闻过京州代王府有这样的财富。 “我倒是许多年前曾听闻过,太.祖皇帝当年的死对头徐谅曾搜刮了一笔巨额财宝,只后来徐谅兵败,他本人也自绝,财富之类的话也不了了之。只是依我推测,太.祖皇帝当年必也是寻找过的,毕竟大商建国之初正是需用钱之时。”赵瀚霆想了想才道。 “嗯,我也相信含碧她不会以这样的事欺骗我们。”乔英淇将那帕子叠好交还他,“天色不早了,今日忙活了一整日,接下来该怎样做还是待明日再商量,我先回去了。” 赵瀚霆嘴巴张了张,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看着她推门离开。 他怔怔地坐在原处,耳畔回响着含碧最后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身上的伤口可以痊愈,可心中的伤却是永不能磨灭’。 心中的伤永不能磨灭,前生的他如此伤她的心,如今历经两世,她的伤口可曾、可会愈合? *** “主公,属下觉得今日那帮人确是可疑,论理,夫人这几年从不曾外出半步,为何会有人想到来挟持她?”龚州曹府书房,曹定昭面无表情地听着副将的疑惑之语。 “会不会他们是冲着传闻中的代王府财宝而来?”另一名幕僚沉吟片刻才道。 “代王府财宝?”曹定昭冷笑,“如今代王府尽归我手,有无财宝我岂会不知?此等无稽之谈日后莫要再说,免得贻笑大方!” 幕僚连忙起身告罪。 “属下只怕,万一夫人与他们……”良久,副将黄文沛颇为担心地道。 曹定昭心口一紧,不过片刻又肯定地道,“不会,她的情况没人会比我清楚。况且,你都清楚她这几年一直困在府中,又有何机会与外人接触?” 黄文沛想了想也觉有理,遂也不再多口。 曹定昭扬扬手让他们退下,一个人静静地坐了许久…… 今日初见马车翻倒时心中那股惊惧恐慌,他便是骗得过别人,也是骗不了自己,哪怕他对刘远鄯父子恨之入骨,就连对含碧也是多有怨恨,可他终是抵挡不住心底那股浓烈的情意。 他很怕,很怕失去她。可是,他也更清楚,自他向刘远鄯父子挥起.剑的那刻起,他便已经彻底失去了她! 窗外明月高挂,如水银般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本是柔和的月光,却让他感到一阵凉意。 他阖着眼眸回想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不知怎的突然又想到黄文沛方才的那句话,呼吸微顿。 “主公!”守在床边的婢女见一身常服的主子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呆呆地坐在床上的含碧一见是他,身体又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连忙双手抱膝缩在床角去,一脸害怕地望着他。 曹定昭一挥手,婢女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带着轻轻将房门掩上。 他缓缓地走近床边,望着视他如洪水猛兽般的女子,心中又痛又苦。良久之后,他坐到床边,眼神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一字一顿极轻极柔地道,“刘褚玉,你可知当年我是如何处置你父兄的尸首的?” “我将他们的首级斩下来,摆到我父母及义父一家坟前,然后将他们的尸体抛到乱葬岗上,看着他们被虫蚁野狗啃食殆尽。真的是殆尽,尸骨无存……” 缩在床角的女子眼神依旧迷茫空洞,神色亦是一如既往对他的害怕,对他所说的话并无半分反应,仿佛完全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曹定昭定定地望着她,也不知多久,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他轻叹一声,嗓音低沉却比之前少了些许压抑,“早些睡吧,明日我再来看你。” 他是很想看看她的伤口,可也知道她必不会老老实实地让他看,而他也不愿在她经历过一番劫难后再吓她,是以只能先行离开。 直到屋里又再剩下她一人,含碧才缓缓地抬手,一点一点将塞在耳中的布团取下来。她好像应该庆幸,庆幸他总是喜欢用极轻柔的语调说那些刺骨的话…… 她更该庆幸,庆幸自己与他相处数年,或多或少对他还有些许了解…… 第十九章 夜风徐徐而至,拂走园中仍笼罩着的闷热,带来阵阵舒爽的凉意。 曹定昭缓步慢行,神思有些许恍惚。曾经有一个人,最爱在这样的夜晚缠他,娇声软语地让他陪她到园里闲步盛凉,让白日里已十分疲累的他烦不胜烦,最后只能恨恨地堵住她的嘴,将她亲得晕晕乎乎不知南北。 而他看着她那既娇且媚的惑人模样,便觉满身疲倦彻底消散,心情愉悦地牵着酡红着一张俏脸的她,踏着月色漫步园中,偶尔回头望着她羞答答的可人模样,总会按耐不住搂过她避到无人之处肆意地亲她,然后便会极快地半抱半牵着她回寝间,花上一整晚去品尝仅属于他的那份娇媚。 芙蓉帐暖春宵短,世间女子千千万万,比她美的、比她娇的、比她媚的比比皆是,可却独独她一人,能轻易让他失控。 可是,曾经最爱缠他的那人,如今却视他如恶鬼,避他如蛇蝎。更甚者,若她神智清醒,必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可他不怕,总归这辈子她只能是他的,也只能陪在他的身边,无论以何种方式!从当年她缠上自己的那刻起,两人间的羁绊便已经被牵扯上。 若他们不曾相遇,他许是永远也不会知道害了父母性命的会是何人;若他们不曾相遇,他会依从父母与义父义母当年的约定,与素棠妹妹成亲,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平凡夫妻,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不会有那些爱与恨的纠缠。 可是他遇到了她,哪怕明知自己早有婚约,也依然不由自主地对她动了心。他努力压抑着那丝心动,一次又一次冷言冷语打击她,只为了让她知难而退,可那样一个明媚又固执的女子,永远比他要勇敢。 他只是想不到,想不到自己与她的感情纠缠,会给义父一家带来毁灭性的灾难。父母生他,义父义母养他,素棠妹妹更是他指腹为婚的未过门妻子。可世间上就是会有那样的人,为了让女儿得偿所愿,不惜亲自出手为她扫除所有障碍,哪怕那些‘障碍’是何等的无辜,与他更是素无恩怨…… 他永远无法忘记,当他偶尔得知义父一家并非死于意外,而是刘远鄯派人所杀时,心中那排山倒海般的悲愤。而紧接着他派出去查父母当年身亡真相的人回来…… 两番打击之下,所有的仇恨与愤怒便燃至顶点,将他心中那些爱彻底埋葬。 他们这一生已经说不上是谁欠了谁,谁负了谁,隔着重重的仇恨,便如隔着千山万水,她走不来,他过不去,唯有如此了此残生。 方才那一番试探的结果,不得不说他是松了口气的,起码又多了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她真的是忘记了所有人,忘记了所有事。忘记了便不会痛苦,忘记了便能留在他的身边。 *** 乔英淇与赵瀚霆等人继续在京州逗留了数日,也利用这几日的时间查探曹定昭走后京州的守卫情况,发觉曹定昭其实还是留了不少人在京州,也不知是一时半刻无法转移大部分,还是原就打算将这些人留下。 “既然曹定昭他们都已不在京州,咱们也还是先回锦城,将代王府财宝一事禀报父亲与乔将军他们,看看他们的打算,你觉得如何?”趁着这日乔英淇没有再外出,赵瀚霆便将他的计划道出。 乔英淇想了想,也觉得可行,遂回道,“如此也好,曹定昭屯兵龚州,对明州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绝不能掉以轻心!” 京州城中早已没了她关心之人,再留在此处也无甚意思,她离家两个多月,也是时候该回去了,再迟些说不得爹爹就会派人来捉了。 见她应允自己的提议,赵瀚霆不禁欢喜地笑了起来,心中顿时又充满了动力。虽然如今的英淇有着曾经的那些记忆,可他却不再是前生那个会伤害她的赵瀚霆,只要他彻底埋葬过去,一心一意地待她好,总有一日她会再度接受自己的! 察觉他的笑容,乔英淇颇有些不解,她到底是说了什么让他愉悦的话了?可也只是这般稍稍疑惑便抛开了,不说回家不觉得,一说起了回去,她便发觉自己很是想念家中亲人,只恨不得立即便启程归去。 这两个多月里,不知峥儿可又长高了些?爹爹与兄长他们军务可繁忙?娘亲身子可好了些?致延与致远两个每日里可有勤奋练武?还有嫂嫂们…… “既如此,那咱们便收拾行囊,明日一早便启程返回锦城!”归心似箭,她一锤定音地道。 赵瀚霆又哪会驳她的意,自是连连点头,“好!” 两人既说好,便各自散去收拾,只待明日一早便出发。 快马加鞭地返回锦城,刚进了城门,乔英淇胡乱地向他告辞,也不待他反应便催着马直奔将军府方向而去,只留下望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怔怔出神的赵瀚霆。 回来的路上,她虽依然不怎么愿意与他多说话,但至少比早前那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的态度好了许多,这虽然只是极小的改变,可却给了他更大的希望,让他觉得未来的路其实也不是那么难走。 “二公子,该回府了,主公与夫人都在等着呢!”见他愣愣地望着人家姑娘的背影,葛昆暗暗叹了口气,这一路上他便是再蠢再笨,也察觉了二公子对乔家小姐的那点心思,只可惜乔小姐看来却对他并无情意。 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二公子努力一把也未尝不能抱得美人归,可乔家这位却是悬了,那是个不逊男儿的巾帼女子,极有主见,又习得一身好武艺,乔老将军父子几人又疼得很…… 活到这般岁数,头一回见自家公子开窍,却偏偏看中了一个最难办的……不过,稍想一想又觉得公子会看中乔小姐真真是情理当中,放眼整个锦城,也只有乔小姐符合那‘与他并肩’的要求。 赵瀚霆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淡淡地应了一声便策马回了府。 到了家中先换上干净衣物,他便到了父亲赵重鹏的书房,将在京州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报,末了还呈上含碧给他画的血地图。 赵重鹏又惊又喜,“若果能得到此宝,真真是天佑我赵氏!” 顿了顿又道,“此事待为父与正林他们商议过后再作安排,自你离家后,你母亲平日念得紧,你还是先去看看她。” 赵瀚霆点头称是,起身行了礼便出了房门,径自往后院而去。 进了垂花门,又沿着抄手游廊走了片刻,迎面便见一男一女两人从正院大门出来,他定睛细看,认出是兄长赵瀚楠与他的新婚妻子杨佩芝。 脚步不自觉地顿了一下,他垂眸掩饰眼中情绪,这样一对眷侣迎面而来,这样的一幕,与前生他在世的最后那两年往大明山所见何其相似。 而大嫂杨佩芝,更是从不曾给过他好脸色,那一声声的悲恸指控与质问更是像入骨利箭直往他身上刺,前生的杨佩芝,知道太多他所犯下的蠢事,以致今生他每回见到她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瀚霆,你回来了?母亲刚还念叨着你呢,赶紧进去。”见弟弟归来,赵瀚楠笑着招呼。 “大哥。”赵瀚霆敛下思绪上前见礼,末了微顿须臾又低声向杨佩芝行礼道,“大嫂。” 杨佩芝连忙还礼,“二弟。” “自家人何需多礼,快进去吧,免得母亲挂念。”赵瀚楠拍拍他的肩膀,微微笑着道。 “嗯,那瀚霆便先去向母亲请安了!”赵瀚霆也不再多话,朝他点了点头,又向杨佩芝致了意,这才大步进了正院大门。 杨佩芝秀眉微蹙地望了望他的背影,总觉得这位小叔子对她的态度很奇怪,可具体是何处奇怪,她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入赵家门,便为赵家妇,赵家每一个人,她自是希望能长长久久和睦共处的,但愿这位素有英勇之名的小叔子只是性格使然,并不是对她有意见才好。 “赵大哥,赵大嫂!”颇有几分怯弱的声音响起,杨佩芝呼吸一顿,正要说话,便听身侧的赵瀚楠柔声道,“原来是莲姑娘,可是来陪母亲解闷?只如今瀚霆在里头,莲姑娘来得可不巧了。” “既如此,那莲欣改日再来向姨母请安,赵大哥,听说你前日身子抱恙,如今可好了些?” “劳姑娘挂念,不过些小病,歇息几日便也好了。”赵瀚楠不甚在意地笑笑。 “赵大哥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不管大病小病,终究于身子无益……”女子一听便急了,扬着脸一脸坚定地反驳。 赵瀚楠还未答话,杨佩芝便道,“莲姑娘多虑了,妾身虽愚钝些,可自家夫君的健康还是时时注意着,绝不敢有任何疏忽,姑娘乃闺阁女儿,虽与妾身夫君兄妹相称,但终究并非嫡亲兄妹,知道的说姑娘心善知恩,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另怀心思……” “我、我,我不是、不是……”女子又羞又急,脸色青红交加,眼中波光闪闪,终是轻咬着唇朝着赵瀚楠福了福,哽声道,“莲欣告退!” 言毕便转身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快步离开了。 “佩芝,你、你此话却是、却是过了!”赵瀚楠叹口气,摇头不赞同地道。 杨佩芝避开他伸过来欲牵自己的大手,倔强地道,“我也是为她好,哪有姑娘家整日关心外男如何如何的,你若是恼,日后、日后……” “我又何曾恼你?莲姑娘终究客人……罢了罢了,你想怎样便怎样!”见妻子眼中泛起了红,赵瀚楠急了,心疼地又要去拉她的手。 “在外头呢,不许拉拉扯扯的惹人笑话!”杨佩芝再次避过,嗔了他一眼道。 第二十章 自归家后,乔英淇每日仍是如同往常一般,晨昏定省、定时练武、照顾幼弟,偶到父兄处打探京州及龚州之事,也私底下命人去查一查曹定昭及那‘张家’与代王府的恩怨,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这才使得他罔顾夫妻之情,对刘远鄯父子挥起了屠刀。 “当年大将军章易谋反,挟持少帝激起朝中大臣怒火,后来章易杀害少帝,带着人马南下,途经之处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平宁五年,江州西北部的合山村突然燃起大火,全村上下一百零一口人悉数葬身火海,无一人生还,当时种种猜测均指向章易,自此江州率先扯起了‘诸恶贼’的旗号,不过半个月,天下群雄四起,章易成为众矢之的,不久便被手下将领斩下了首级。”这日她练完箭后正要往乔夫人处去,便被赵瀚霆截住了,她不悦地皱眉,却听对方如斯说。 “如今大商国四分五裂便是从那起,这些想必你也知晓,只是,有一点你必是不知,曹定昭生母,本姓沈,乃江州人氏,合山村被屠村那晚,沈氏在夫君的陪同下,带着儿子曹定昭回娘家。”见她一脸凝重地开始认真听自己说,赵瀚霆忙道。 “什么?你是说曹定昭的生母乃合山村人,当年也在被害死的村民当中?”乔英淇大吃一惊。 “确是如此,而且,当年合山村那场大火也非章易所为,乃代王刘远鄯及其子……绝大多数村民均是一刀致命,死后再被人扔到一处再放的火。至于刘远鄯为何要对无辜的村民出手,因年代久远,相关人员后来也多被曹定昭所杀,我也暂且查探不到当中内情。” “不过,如今看来,当日那番屠杀,并非无人生还,至少逃出了一个曹定昭,按此推算,当年的曹定昭不过九岁,后来他便被京州人氏张传德收留,这张传德乃其父生前好友,张传德膝下有一女,与曹定昭早有婚约。只是……数年前不知何故,张传德一家三口突然遭难,据闻被山匪所杀,曹定昭为张家夫妇守了一年孝后进了代王军队,成了一名普通的兵士,并逐渐得到刘远鄯的赏识,两年之后刘远鄯将女儿含碧郡主许配于他。”赵瀚霆沉声将刚得来的消息细细道来。 乔英淇心中震惊,若是杀父杀母之仇,那就可以解释得出为何曹定昭会向刘远鄯父子出手。只是,刘远鄯父子作恶在先,最终却累及无辜的含碧,不知他们九泉之下见到含碧所受的苦,心中可会悔恨? 她有些茫然,虽不知当年曹定昭娶含碧可曾含有私心,但这两人这着隔着重重的仇恨,断是再难和平相处。 “还有一事,昨夜方传来的消息,原龚州守备周振忠借兵雍州,联合代王旧部攻打京州,如今京州已落入周振忠手中,战火已燃至龚州,雍州兵马正面挑战,周振忠带人从京州杀回,曹定昭腹背受敌,只怕抵挡不了多久,父亲连夜召集乔将军等人商议,想来是要出兵明州。”赵瀚霆低声道。 乔英淇一凛,难怪父亲一夜未归,原来竟是又起了战事,龚州毗邻明州,若曹定昭兵败,龚州被周振忠等人得去,明州只怕危矣! 而这些她虽忧虑,但却并不担心,父亲等人自然会有所安排,她只是担心一旦曹定昭兵败,那含碧必定性命难保,哪个敢肯定代王那些旧部会念在她乃代王之女的份上轻易放过她。 *** “我也要去!”乔正林正与两个儿子商议出兵之事,书房房门便被人从外头推了开来,他皱眉望向固执地迎着自己的视线的乔英淇,不禁沉声斥道。 “将军府难道无人了?需要你一个姑娘家上阵杀敌,快快退下!” “爹,女儿与曹定昭交过手,又曾跟着二哥镇守明州,不管对明州还是对曹定昭都有些许了解,况且,女儿这回只是跟着大哥前去,又不会轻易上阵……” “不行,休要再说!”她话尚未说完,却被乔正林义正词严地打断了。 乔英淇被堵得气鼓鼓,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反正这回我必是要去的,您若是不答应,那我便偷偷跟着去,反正府里哪个也关不住我!” “你!”乔正林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怒声道,“慈母多败儿,都是你娘亲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连半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无。” 始终不作声的乔煜与乔磊兄弟二人对望一眼,均感好笑,慈母多败儿?妹妹那身武艺还是爹您老人家亲自授的呢! “爹,此事便遂了她意吧,儿子会小心看着她。况且,也正像英淇所说的那般,她既对曹定昭及明州都有所了解,对儿子来说岂不是一大助力?”见父女二人大眼瞪小眼均不肯让步,乔煜佯咳一声劝道。 “爹,大哥说得是,若是不让她去,等她自个儿偷偷跑去,岂非更麻烦?”乔磊也加入劝说阵容。 乔正林恨恨地刮了兄弟二人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拂衣袍便背着手往书房门外去,再不看这兄妹三人。 乔英淇望了望他的背影,挠挠鼻子朝着乔氏兄弟问,“爹爹这是答应了么?” 乔煜含笑点头,“算是默许了。” 见她瞬间便绽放了得意的笑容,乔煜好笑地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爹也是为了你好,在外头总是不如家中更让人放心。” 乔正林在他面前不知说了多少回,只说后悔当年老抱着这丫头往军营里去,以致唯一的宝贝女儿长大后不爱红装爱武装,与他想像中的娇滴滴女儿差距甚大。 乔英淇上前一步抱着他的手撒娇地摇了摇,“知道啦,知道爹爹也是疼我,我定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让他及哥哥们担心的。” 大军出发当日,乔英淇一身戎装跟在队伍后头,此回领兵前往明州的是乔煜,除了乔家的将领外,赵瀚霆也请命前来,乔英淇虽有些许不自在,但很快便抛到了后头。 数月的相处,虽心中对赵瀚霆仍有介蒂,可她也分得清前世今生,今生的赵瀚霆于她来说与乔家其他将领并无区别,她不应将曾经的怨气不满发泄到他的身上。 大军急行了半个多月方抵达明州,而龚州战况却大大出乎乔英淇意料,她本以为凭着曹定昭的能力,至少还能再抵挡一阵子,哪想到半个月后却得到龚州失守的消息。 乔煜集合明州众将商议,均觉得龚州绝不能落入周振忠与雍州孙氏之后,这两方无论哪一方,均是比曹定昭更贪婪之辈,瞧他们所到之处民不聊生便可知。 既有定论,乔煜遂兵分两路,一路突袭龚州,一路往云度山取道京州,意欲斩断周孙联军后路。 乔英淇心中挂念不知生死的含碧,二话不说便骑上马,带着两千人马奔赴云度山。而赵瀚霆自是明白她的打算,也领着自己的人紧紧跟随其后。 “主公,如今形势已是不妙,夫人乃刘氏皇室中人,周振忠那些人看在她的身份上必是不会为难她的!况且,上回的军情泄露……”见曹定昭翻身上马就要离开,黄文沛急得连忙上前劝阻。 “让开!”曹定昭大喝一声。 “主公,女子岂能与江山相比!”黄文沛大声道。 曹定昭呼吸一顿,片刻之后低低地道,“你不懂……”言毕一扬马鞭,高大的骏马长嘶一声疾驰而去,扬起的尘土扑了黄文沛满脸。 “自古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黄文沛抹了一把脸,长叹一声后亦上了马,紧紧跟着前方已走远的身影而去。 乔英淇与赵瀚霆赶到时云度山崖时,便见曹定昭正带着人杀得兴起,腥风血雨当中,一个素色的纤弱身影显得异常夺目,她细一看,认出正是含碧,心中顿时大惊。 未等她策马上前,却见本护着含碧的两名将士先后中刀而亡,更有一名联军士兵突然从她身后杀出,举起的大刀正往她身上劈去。 “小心!”乔英淇失声惊呼,千斤一发间,一道寒光划破重重缠斗的身影,‘嗖’的一下直刺往举刀的士兵,那人大刀仍未挥出,整个人却‘轰’的一下倒在了地,喉咙上插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 “玉儿!”傻愣愣的含碧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用力扯进了一个血腥的怀抱,那一声‘玉儿’却似重锤一般敲在她心口上。 “别怕,紧紧跟在我身边,我很快便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去,乖!”曹定昭惊魂未定地搂着她,脸庞贴着她的低声安慰,另一只手却用力将插在偷袭的兵士喉咙上的长剑拔了出来。 含碧神情茫然,任由他一手牵着自己,一手挥舞长剑将迎上来的敌人杀退。 血腥味越来越浓,倒下的身躯越来越多,喊杀声、惊呼声不绝于耳,这样的一幕一幕渐渐与记忆当中的某些画面重合…… “主公小心!” 惊呼声响起的同时,一道鲜血‘噗’的一下从拉着她的人肩上喷出,有几滴更是溅到她的脸上,瞬间便让她回过了神。 “不要紧!” 她定定地望着毫不在意地继续挥着长剑的曹定昭,低着再看看他紧紧握着自己的那只大手。 玉儿,想不到她终于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往事一幕幕飞快在她脑海中浮现—— 初见时他飞身救下自己的英姿,如投落心湖的石子,激起她心中点点涟漪;厚颜追逐时他的冷言冷语,依然无法阻挡她燃起的满腔情意;得知他即将迎娶指腹为婚的未过门妻子,绝望与难过汹涌而至。 张家三口意外身死,她始终无惧他的冷脸,坚持陪着他度过了守孝的一年;镜月湖旁表心意,他的沉默便是她最大的欢喜;成婚数载,她温柔小意,他外冷内热。凡此种种,最终定格在他挥剑杀向父兄那一幕…… 兵器交接声渐渐在她耳边放大,她紧紧地抿着唇,感觉被牵着的手一松,又听曹定昭回头冲她温柔一笑,“玉儿不要怕,就在我身后不要出来。” 言毕又捡起地上的短刀,一手拿刀一手拿剑,将身后的人牢牢的护着,一左一右挥舞兵器毫不留情地砍向敌人。 含碧垂眸不语,缓缓地,一道寒光从她右边袖中探出…… “想取我曹定昭性命,也得看你可有此等本事!”曹定昭一刀砍下左边一个兵卒,右手长剑指向正前方一身狼狈的周振忠,正要迎上前去砍下对方人头,却觉一阵剧痛,整个人一个不着,手上的兵器便‘当’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鲜血一滴一滴从他后背滴落地上,他颤抖着回头,却对上泪流满面的熟悉脸庞…… 第二十一章 “主公!贱人,我杀了你!”这突然的变故让周围不少人惊得停了手中动作,还是黄文沛率先反应过来,大叫着挥刀就要劈向颤抖着握着短剑的含碧。 不停滚落的豆大泪珠迷了她的视线,也将眼前那个鲜血直流的身影遮住,身后的危险她仿似全然不觉,突然又觉一股力度将她用力往前一扯,手中握着的短剑‘当’的一下掉到了地上,紧接着整个人便被人牢牢地抱在怀中,浓浓的血腥味更是迎面扑来。 黄文沛一刀劈了个空,见竟是被含碧背后偷袭的曹定昭救了她,不禁悲愤地大吼,“主公,这贱人忘恩负义,留着她又有何用,待属下一刀劈了她!” “文沛,退敌要紧!”曹定昭面无血色,背上的鲜血更是如泉涌般,可他依然紧紧地抱着怀中人,强撑着吩咐。 黄文沛悲愤地大吼一声,一刀砍下身侧一位袭来的士兵,同时挥舞着大刀将又再迎上来的联军兵士杀个片甲不留,自然有曹军将士将曹定昭及含碧两人护着直退。 乔英淇也被含碧背后那一剑惊住了,未等她回神,身后的赵瀚霆却是一声令下,齐军大喊着从周孙联军背后杀出,直杀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曹军见状精神一震,立即挥舞着手中兵器直杀向已经开始慌神的联军兵士。 她强压下那股恐慌,亦抽出长剑策马冲入打斗当中,努力一点一点往血迹斑斑的曹氏夫妇靠过去…… 紧搂着她的身躯血腥味越来越浓,不停从曹定昭身上涌现的鲜血更是透过两人紧紧贴着的衣裳,像是要渗入她的体内。 泪水如缺堤般的洪水一般倾泄而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身上,滴到那一片鲜红…… “玉儿,莫要哭,乖,听话,莫要哭,这一剑,是、是为人子女所必须、必须要刺的,莫要哭,我还是、还是喜欢那个、那个总是笑、笑着跟在、跟在我身后,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小郡主。”曹定昭颤抖着抬手去拭她的泪水,可手上的鲜血却印到她的脸上,鲜血混合着泪水大滴大滴砸落,砸痛了他的心。 “今生、今生恩怨就此了结,来生咱们、咱们清清白白相守,作一对、作一对世间上最平凡,也最、最幸福的夫妻,可好?”身上的痛越来越剧烈,鲜血不停地涌出,他渐渐觉得意识开始迷离,有一股冰冷的寒意,像是从他骨子里渗出,他用力一咬唇瓣,换来丝许清明,脸蛋贴着她的低语。 “不,我、我只愿来生相见不相识……”许是脸上那股彻骨的寒意唤醒了她,含碧流着泪抽噎道。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玉儿,自你缠上我那一刻,你便永远只能属于我,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最后一个字落下,曹定昭猛地用力抱紧她纵身往身后一跳…… “不要!”乔英淇大叫着飞奔上前,却只触到一方柔软的衣带,眼睁睁地看着相拥着的两人跳下万丈悬崖,瞬间便消失在眼前。 “含碧!”悲恸的呼唤响彻山间,却唤不回离去的两人。 急促下落的身体仍是被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死死地抱着,耳边是阵阵呼呼的风声,还有那一声低似一声的‘玉儿’…… 终于,在意识即将失去的那一刻,她缓缓抬手抱着他的腰,“定昭……”两行清泪被风吹散,溅湿了崖壁上一株野草的叶片…… “你叫什么名字?你救了我,我爹爹肯定会很感激你的。” “曹定昭,你到底不喜欢我哪里?你告诉我,我都改了好不好?” “人家也要你叫我‘玉儿’,你叫一叫,只叫一声可好?” “定昭,今晚早些回来可好?人家想你陪我用晚膳,就咱们两人……” “下辈子,下辈子你也娶我好不好?有了这辈子的经验,下辈子我一定会是很好很好的妻子。” …… “英淇,英淇,你冷静些,他们都掉下去了,全都掉下去了!”赵瀚霆快步上前紧紧搂着哭倒在地的乔英淇。 “主公!”好不容易将周振忠的首级斩下的黄文沛,回过身却只见曹定昭抱着含碧纵身一跳,不由得悲愤大叫出声。 赵瀚霆红着眼将悲痛欲绝的乔英淇紧抱在怀中,曹氏夫妻的结局大大出乎他意料,他是知道含碧郡主意欲为父兄报仇,可却断断想不到她会在这样的时刻出手,曹定昭哪怕曾经待她再不好,可生死关头依然紧紧护着她,并且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她。 可是,最终他换来的,却是她的背后夺命一剑! 周孙联军全军覆没,曹军主帅身亡,京州、龚州尽数落入齐军之手,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 “来生他们一定会好好在一起,再无恩怨纠缠,他们……”怀中女子哭泣不止,他终忍不住哑声劝慰,却不料话音未落,却被乔英淇用力推了开来。 “来生?今生尚且不能相守白头,何苦来生再作纠缠!哪怕来生真能恩爱白头,也断不能抹杀今生种种不幸,既已相负,不如永生不见,既不相逢亦不相识!” 一字一句像是渗了血蘸了毒,望着她满脸的怨恨,他甚至分不清她说的是曹氏夫妇,还是说的他们自己。 今生尚且不能相守白头,何苦来生再作纠缠,前生他们未能白头偕老,今生她便再不愿与自己纠缠,是这样的意思么…… 他连连后退几步,脸上血色‘唰’的一下便褪得干净。 永生不见,不相逢亦不相识……他,怎可能舍得下! *** “曹定昭之所以如此快便被攻下京州及龚州,原因是代王昔日旧部偷偷联络了含碧郡主作内奸……”乔英淇茫然地走着,耳边回响着的是流萤向她禀报的话。 她终于还是出手为父兄报了仇,可是曹家与代王府的恩怨,又怎轻易理得清! 一阵风拂过,带来清雅沁人的花香,她定定神,放眼望去,却见不远处入目尽是一片艳红,如火似荼。 “这是什么花?”她不由自主地寻香而去,望着怒放着的罕见鲜花,不禁自言自语。 “这是凤凰花。”轻轻柔柔地动听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心中一惊,回过头一望,却见一名年约二十左右的年轻女子,正一脸温柔地抚着一朵开得正艳的凤凰花。 “凤凰花?我怎从未听说过此花?”乔英淇呐呐地道。 “此名是我取的,这些花也是我所种下的,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开得如此灿烂……”女子轻叹一声,颇有些怅然地道。 不等乔英淇再说,她又轻声问,“你可是从龚州来?他们、他们可都是死了?想来必是死了……”她又是低低地叹息一声,喃喃地道。 “你是何人?你口中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乔英淇疑惑地问。 “我是何人?”女子失神地目视前方,好一会才轻声道,“不过一旁观者罢了,在将要离开前能有人来陪我说说会,上天总也不算薄待于我。” “旁观者?”乔英淇更觉不解。 “数年前,也曾有人寻到了此处,那日也是凤凰花盛放之时,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寻来,男的面容清俊,却是不苟言笑;女的温柔秀美,亭亭玉立。我至今记得男子眼中那抹孤清,仿佛藏着无比沉重的心事,可在对着女子的时候,他却总是甚为温柔耐心。那女子,唤他‘定昭哥哥’,而那位名唤定昭的男子,叫她‘素棠妹妹’。” 乔英淇吃了一惊,曹定昭?素棠妹妹?莫非便是他那位指腹为婚的张家姑娘? “日复一日,他们每隔几日便会过来,只因那位素棠姑娘甚喜凤凰花……”女子低叹着道。 “你与他们是旧识?”乔英淇轻声问。 “不,并非如此,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每回我就是藏身在那处隐蔽的小山洞前看着他们,看着那位素棠姑娘眼中情意越来越明显,而那定昭公子神情动作依然温柔,可那孤清之感始终不改。日复一日,后来便再不见他们的身影,直到两年后,我方又见了他,可那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却不再是那素棠姑娘,而成了一名‘小郡主’。”说到此处,女子脸上浮现几分唏嘘。 乔英淇沉默,那个时候想必是张家出了事,‘素棠姑娘’身死,曹定昭结识了含碧。只是,眼前此女到底是什么人?既然在此处种了这么多的凤凰花,却又藏身着不敢见人,难道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不成? “他对那位郡主总是一脸的耐烦,可他却不会知道,与待素棠姑娘不同,他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追逐着郡主的身影,哪怕他说出来的话让人听着总觉得少了些耐心。我想,他一定很喜欢那位郡主而不自知……” 乔英淇又是一怔,娥眉却不自禁地微蹙,眼前的女子,莫非对曹定昭…… “凤凰花,代表着错失的爱……”正匆匆地赶来的赵瀚霆,见乔英淇正与一名陌生女子说着话,忍不住放缓了脚步上前,却听女子幽幽的声音。 错失的爱?他心中一凛,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深处冒起,他不敢再想,连忙上前,“英淇,乔将军正四处寻你。” 乔英淇回过神来,见着他寻来,虽有不悦,但一听兄长寻自己,遂连忙向那女子告辞。 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身影,女子幽幽轻叹,直到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不一会的功夫,一把低沉的声音响起,“公主,该启程了。” 第二十二章 “或许得派人去查一查那女子到底是何人?为何藏身在此处?”跟着赵瀚霆走出了一段距离后,乔英淇终是忍不住低声道。 “你放心,我会着人去查,一有结果便会通知你。”赵瀚霆忙道。 见他二话不说便应允,乔英淇不自禁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垂眸轻声道,“有劳!” 赵瀚霆嘴巴张了张,良久,才低低地道了句,“你我之间又何需过多客套。” 乔英淇抿着嘴再不答话,此生他们之间唯一的关系便是如此了,他是父兄所要扶助之人的儿子,若无意外,他未来也将会是这个天下的主宰。 仅此而已…… 齐军这回基本上无需耗费多少兵力便得到了京州及龚州两座城池,周孙联军各怀心思,军队不齐心,而代王那些旧部亦然,这才导致联军看似来势汹汹,实际不堪一击。 若非代王旧部暗中联合了含碧作内应,只怕这些人未必能从曹定昭手中夺去京州及龚州,而从曹定昭手下副将黄文沛口中可知,其实曹定昭心中对含碧也是早有怀疑,只可惜这些怀疑却敌不过他内心那些情意,所以在含碧涉险时依然毫不迟疑挺身相救。 趁着这日将手头上的差事分配下去,她抬头望望有几分阴沉的天空,想到那日曹定昭与含碧就在她眼前相拥着跳下山崖,心口不自禁地一阵抽痛。 从如此高的山崖跳下去,生还的机率甚微,更何况曹定昭还身受重伤,含碧又是一介弱质女流,齐军与曹军想方设法都寻不到通往崖底之路,最后也只能无奈地放弃。 或许从某些角度来说,死亡是一种解脱,从此再不用受尽爱恨折磨。可是她却觉得若能放下一切好好地活着,那才是最好的,含碧无辜,可曹定昭也并非罪大恶极,怪只怪刘远鄯父子作恶在先。 不知不觉间,她驱马到了云度山,独自一人站于那日曹氏夫妇跳下去的地方。 呼呼的风声在她耳边吹响,大战过后,便是自然的清风也仿似仍带着血腥味,见证着在此处曾经发生的惊心动魄、爱恨纠缠。 也不知站了多久,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紧接着身上一暖,有人轻柔地为她披上了披风,挡去清风带来的凉意。 “此处风大,小心着凉。”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回荡,她微微侧头,见是赵瀚霆,不禁低着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低声道,“多谢。” 赵瀚霆心中沉重万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那日乔英淇那番关于今生来世的话,总是不时在他耳边回响,到后面,他甚至不敢再去深想她这番话到底是说的曹氏夫妇,还是暗指他们自己。 他已经连去猜测她心思的勇气都已经失去了。 “你可有过后悔、遗憾之事?”良久,他才听到她低低地问自己。 心中顿时一突,他竟有几分手足无措之感,沉默了片刻后,他才哑声道,“有的。” “那可曾想过去补救?” “……有,做梦都想着能去补救。”只是,他不知道让他后悔,让他遗憾的那个人,可稀罕他的弥补。 “那,你可相信这世间上会有后悔药?这后悔药能让你重新经历一次曾经所经历过的那些事与人。” 赵瀚霆呼吸一窒,一丝恐慌从心底深处冒出,她这话是何意?难道是知道自己竟也是如她一般,是经历过前生事之人? 见他久久沉默并不回答,乔英淇也不在意,仿若自言自语般地又道,“或许,后悔药是有的,只是,重新经历一次,却未必能经历同样的事,遇上同样的人,世间万物皆有定律,重来已是违了天道,打破了原有之轨迹,又怎可能事事如曾经一般?”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赵瀚霆下意识便反驳。 对上乔英淇疑惑不解的眼神,他只觉心腔拧拧得难受,又像是有重石压在心口处。他深深地呼吸几下,将那股恐慌感压下,这才沉声道,“重来或许不能事事尽善尽美,可有些遗憾可以弥补,有些错误可以避免,虽然也会经历一些曾经未曾经历的人与事,但必是会比曾经那一回更圆满,也可以更幸福。” 乔英淇歪着脑袋盯着他,直盯得他心底发虚,冷汗不自禁地渗了出来,只担心着自己这番话是不是引起了她的疑心? “你说这话,难不成仍是认为曹定昭与含碧会有一个圆满的来生?”许久之后,乔英淇才皱着眉问。 赵瀚霆先是一怔,而后暗暗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出声,却又听对方道,“重来必会比曾经那一回圆满幸福?” 乔英淇冷笑一声,“谁又敢保证事事尽在掌握当中,不失半点纰漏?况且,今生不能彼此珍惜,寄望来生美满,其实这不过是懦弱之辈,为自己犯下的不可弥补的错误,所找的自我安慰罢了!有些错误,只要过了需要被更正、被弥补的期限,日后便是做得再多,也无半分作用!” 她也以为凭着前生经验,今生她可以杜绝一切遗憾,比如挽救父兄,比如避免赵瀚楠的不幸,再比如救下含碧…… 可现实却却告诉她,她不是神,她依然有无法做到的事,依然无法挽回含碧的性命。甚至,如今她也不敢肯定,她强行扭转的那些轨迹,未来可会真的会顺着如她希望的方向发展下去? 一阵风迎面扑来,赵瀚霆不由自主地打个了冷颤,过了期限?懦弱之辈?前生债今生偿,可是过了期限?前生的他确是懦弱之辈,他懦弱到在她死后,不愿也不敢再独留人世,只因他害怕那些令他悔恨万分的过往,会慢慢蚕食他的心、他的记忆。 在某些时候,活着比死亡更可怕、更难受! 可是,方才她有一句话却是说得对,哪怕是重新来过,谁也不敢保证事事尽在掌握当中,不失半点纰漏。正如他对她…… “你来寻我可是有事?”乔英淇压下心中那股沉重凌乱的思绪,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多少带了些前生的怨气。 赵瀚霆回过神来,抑住满怀苦涩,这才道,“我来是想告诉你,那日你让查的那名女子已不见了踪迹,便连那片开得灿烂的凤凰花也被人连根拔起,一把火烧得干净。” “不见踪迹?”乔英淇暗暗吃惊,她相信赵瀚霆既如此说,那便是真的查不到那女子半点踪迹,京州已落入齐军之手,如今又是非常时期,各处守卫比往常又要更严密些,一名柔弱女子,若无外力,着实难轻易‘不见踪迹’。 “手下的人只在离那片凤凰花不远的小山洞里,寻到些许有人居住的痕迹,但这些也只能说明那名女子曾经在那山洞里住过一段日子,至于为何会避人耳目孤身在那处,那便不得而知了。”赵瀚霆也是一脸的凝重。 他自问自己亲自带出来的那批手下办事能力不俗,可竟也无法查明一个弱女子来由身世,这一点不得不说甚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在脑海里想了一通,搜刮了前生记忆,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女子。 说来,前生无论是他,还是乔英淇,都不曾到过京州,自然也不曾遇上那名女子,无怪他们都对此人均无印象。 乔英淇想了想才道,“既如此,那便暂且放下,待日后若有机会再作打算。”既然此女前世并不曾引起她的注意,可见她未必是敌对之人,既不是敌人,那她便也可暂安心。 赵瀚霆想法自是也如她一般。 “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事,这便先告辞了。”说完了事,乔英淇自不愿再逗留,招呼过后便解下系在树干上的缰绳,翻身上了枣红马,一夹马肚子直奔山下而去。 第二十三章 战后一切事宜有着乔煜安排妥当,待锦城那边派了人前来接管京州及龚州,乔英淇便也跟着兄长乔煜启程返回锦城,而赵瀚霆自然也跟着一起。 不经意间看到前方骑着马跟在乔煜身后的赵瀚霆身影,想到今生断断续续从众人口中听到的关于他的事,乔英淇不禁有些许失神。 其实前生便是没有她多此一举的那个锦囊,赵瀚霆也定是可以取得百里坡那场战事的胜利,今生没有她多事,他不一样在那百里坡之战中扬名了么? 她只是有些不明白,今生的她最初与他并无甚接触,他到底是因了何种缘故才一直跟着自己?难道还是因为那回的比箭? 她低低地叹息一声,有些苦恼地挠挠后脑勺,抬眸却对上赵瀚霆那灼热的视线,她下意识便别过了脸,将那一瞬间的慌乱掩藏。 只片刻的功夫她又觉得懊恼,她在慌些什么?又有什么好慌的? 见大军停了下来,她也欲翻身下马,一个不留神足下踏空,眼看就要摔下去,突然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从她身后伸出,将她牢牢地扶住。 “小姐小心!”淳厚焦急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也让她彻底地回过神。 “多谢!”她暗自松了口气,回过身冲正扶着她手臂的年轻小将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不、不,小姐客气了。”男子忙收回手,对着手掌不停地摩挲着,颇有些不知所措地低着头回道。 “英淇,可有伤着?”乔英淇讶然他的反应,正想着问问他的名字,却见赵瀚霆大步冲自己走来,直来到她身前,抓着她的手臂上上下下地打量,口中更是急切地问。 秀眉微蹙,不着痕迹地避开他,也没有留意他的称呼,“我没事,劳二公子挂心。” 见两人此番动作,年轻小将神色顿现几分黯然,低着头静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队伍当中。 见她确不曾伤着,赵瀚霆方放下心来,片刻之后又关心地问,“今日暂且在此处歇息一晚,明日便要加紧行程,你可受得住?” “无妨。”乔英淇敷衍地应付了一句便寻了个理由离开。 赵瀚霆定定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之后低低地叹息一声,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 对着这个客气疏离的英淇,他真的有些束手无策。论理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个年纪的乔英淇,虽比同龄姑娘多几分沉稳,但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骄傲性子仍是有的,否则前生他又怎有机会时常缠着她比试箭法。 到底是两辈子的经历让她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还是前生他给予她的那些伤害造就如今的她? “二公子,营帐都已准备妥当,何不先歇息?”一个粗重却又异常熟悉的的大嗓门在她身后响起,一下便让她止了脚步。 这是……燕伯成? 她猛地回头望去,果见一个身形高壮的中年大汉正站在赵瀚霆面前说着话。 此人正是前世赵瀚霆的心腹大将,后来荣封燕国公的燕伯成! 可是,燕伯成不是应该再过几年才开始追随赵瀚霆的么?赵瀚霆到底何时开始降服了燕伯成的? 乔英淇只觉得脑中有些混乱,燕伯成性情刚烈,虽有几分刚愎自用,但也算是一员有勇有谋的将领,只如今齐军中有着乔家军众将,他才一时显不出来,直到前世父兄侄儿阵亡,燕伯成才渐渐出了头,并开始顶替爹爹在军中位置。 而今生……难道此时赵瀚霆便已有了日后挤掉赵瀚楠之意? 想到这个可能,她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也同时想到了前生赵瀚楠后半生被囚大明山的结局。 这段日子赵瀚霆一直沉默又体贴地跟在她身后,让她几乎想不起来了,这人可不是个心慈手软之辈。 凭心而论,相对于优柔寡断、性情和软的赵瀚楠来说,赵瀚霆更俱君临天下的魄力,尤其是在大齐立国之初,百废待兴,而齐太.祖赵重鹏称帝后大肆封赏有功之臣,特别是战将,这批人均是在战场中出生入死,确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可功成名就后难免有些得意忘形。 前世到了赵重鹏晚年,文臣武将矛盾更深,武将支持恒王赵瀚霆,文臣支持谦王赵瀚楠,而赵重鹏许也是无心调和,只睁只眼闭只眼,还是后来赵瀚霆继位后,采用雷霆手段斩杀了几名战功卓着,却飞扬跋扈渔肉百姓的将领,又抄了谦王一派核心数人的家,两边各打一百大板,这才镇压住朝臣,从而有了后面君臣同心恢复生产的局面。 她差点要忘了,即使赵瀚楠今生不曾沦为敌军俘虏,可难保他日赵瀚霆继位后,他不会落得前世被囚的下场。 他们兄弟二人的争斗她自是无心理会,她只是心疼那个一心一意爱着夫君的杨佩芝。 或者,扶持赵瀚楠继位?这个念头一冒出,她便先自行否决了。从个人感情喜恶来说,她是不待见赵瀚霆,可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层面来说,他确是称得上好皇帝。 而换了赵瀚楠,他能做到何种地步?诚如,他确是位谦谦君子,亦心怀苍生,可一个好人就一定会是好皇帝么?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未知数。 她能以一个明知的好去赌一个未知么?就算她敢赌,天下百姓能赌么? 心思百转,她蓦地一拍脑门,暗忖自己想得太远了,如今只有一个四分五裂的大商国,大齐连个影儿都未有呢! 况且,便是大齐立国,赵重鹏称帝,太子之位花落谁家也不是她一介女子所能决定的。 最关键的是,在太子之争当中,赵重鹏明面上虽不偏不倚,实际上却是属意次子赵瀚霆,否则当年下旨赐婚她与赵瀚霆前,不会向她说出那番话—— ‘大齐的江山,只能由赵乔两家后人延续下去!’ 前世乔家男儿的性命,换来了日后的太.祖皇帝赵重鹏的一句承诺。两家的后人,除了流着乔家人血脉,又即将为恒王妃的她的孩儿,又能是哪个? 想到这里,她便不由念及前世她唯一的孩儿赵弘佑,前世她最感激赵瀚霆的,便是他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孝顺懂事的儿子。 她能度过后宫那漫长又无趣的岁月,全因儿子的陪伴。那么小的一个人儿,话都说不利索,却已会奶声奶气地说些笑话哄她展颜,笨手笨脚地为她递梳子眉笔。 看着小小的一团肉球渐渐长成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儿,文韬武略,英明慈悲,丝毫不逊他的外祖父、他的舅舅与表兄,她心中尽是满满的道不尽的骄傲。 是他的东西她必是要为他守着,不管赵瀚霆更看重哪个儿子,日后登上皇位的只能是她的佑儿,这一点便是赵瀚霆也不能阻止! 她只是不知道,前世她死后,峥儿那些布局可能确保万无一失?她的佑儿可会平安顺利地登基为帝? 良久,她轻叹一声,心中有些沉重难受之感。今生她是必不会再与赵瀚霆扯上关系的,那也意味着她的佑儿……今生与她再无母子缘分! “佑儿……”她忍不住低喃轻唤,声音中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与不舍。 尽管不舍,可她却依然想自私一回,为着自己开创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齐军凯旋,自有一番庆贺,乔英淇却只能老老实实呆府中哪里也不能去,皆因她这段日子里总外出,己惹了乔夫人好大的不满。 “自今日起若无我的允许,再不准四处乱跑没个姑娘家的形!”乔夫人沉着脸训斥,末了还狠狠地瞪了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敢多话的乔正林一眼。 乔正林理亏,只能讨好地冲她笑笑,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早知道在外头威风凛凛的乔大将军在妻子面前从不敢有二话,乔英淇也不指望替自己说话,更不敢有异议,低着头听话地道,“知道了,娘。” “这几日便跟着你二嫂学学姑娘家的针线活,将那一身的匪气给我洗脱掉!”乔夫人不容反驳地放下话来。 “那个,夫人,不是匪气,又怎会是匪气呢?明明是英……”乔正林弱弱地纠正。 “还敢说?若不是你纵着,能把女儿养成如今这般?!”乔夫人大怒,双目喷火地盯着夫君。 乔大将军一下子便怂了,呐呐地道,“夫人说的甚是,夫人说的对!” 乔英淇忙低下头去掩饰脸上笑意,好半刻才忍笑道,“爹、娘,若无其他事,女儿先回去了。” “去吧,好生听娘的话。”剐了夫君一眼后,乔夫人才回道。 “哎,好的!” 出了正院门,她再忍不住大笑出声,直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让周围的乔府下人疑惑不已。 “咳!”一声重重的咳嗽在她身后响起,她忙止住笑声,一本正经地唤道,“爹!” “没个姑娘家形,满身匪气,不对,满身英气,也不……”乔正林板着脸教训,训着训着又觉得不太对劲,怎么听着倒像夸她了。 乔英淇再度笑出声来,搂着他的臂撒娇地摇了摇,“都是爹爹教得好。” 乔正林仍是一脸严肃,坚决不受糖衣炮弹的攻击,只任由她挽着自己往前走。 “爹,您的将军威严呢?在娘面前怎没影儿了?” “……胡说!” “爹,您脸红了。” “……胡说八道,还不快去找你二嫂去!” “老羞成怒……” “乔英淇!” 伴着一声怒吼落下的,还有女子清脆的笑声,以及一溜烟逃跑的身影…… 第二十四章 “二嫂,这个做好了,你瞧瞧可有需要修改之处?”乔英淇再仔细看看手上刚完成的绣帕,这才将它递给范氏过目。 范氏接过来乍一看,顿时有些惊讶,“哎呀,这手工不仅是比之前进步了许多,而且比大嫂做的也差不了多少,娘还说你只忙着四处跑,从不曾留意姑娘家的针线活,这话可真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乔英淇微微一笑,若是她仅是如今这个年纪的乔英淇,自然没有这样的绣工,可她不是,前生儿子赵弘佑的每一件小衣裳都是她亲手一针一线所做,长年累月积攒下来,她的手艺又怎会没提高? “二嫂过誉了,我这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若与嫂嫂的相比,那简直不值一谈。” “你若是再多练练,总有一日这府里再无人能及得上你。”范氏笑道。 乔英淇抿嘴一笑,不好意思地道,“二嫂说笑了。” 范氏又逗趣了几句,姑嫂二人遂转了话题。 “过几日我得往赵府去拜见夫人,你可与我一起?若你愿意,我便去问问娘的意思。”范氏一面穿针引线,一面道。 听闻要去赵府,她下意识便想拒绝,可又想起自重活了一回后,她一直未曾见过前世的太.祖高皇后,如今的赵夫人,再加上也颇为想念嫁到了赵府去的杨佩芝,遂点头应允道,“也好。” 前世赵夫人一直视她如亲生女儿,哪怕她与赵瀚霆婚后矛盾及争执不断,可赵夫人始终不曾说过她半句不是,一直在她与赵瀚霆之间和稀泥。 尤其是在亲人过世的那段日子里,赵夫人日日到将军府来,亲自下厨,陪着食不下咽的她用膳。到后来她嫁入皇家,彼时已贵为大齐皇后的赵夫人亦不曾改变过态度。 可以说前世的赵夫人,给了一无所有的她最大的支持与温暖。 听闻儿媳妇要带女儿往赵府,乔夫人又哪有不同意之理,只要女儿不总往刀光剑影里去,她是不会那般限制她的。 到了这一日,乔英淇一早梳妆打扮妥当,又向父母请过安后,便跟在范氏身后就要出门去,哪料到刚走出几步,却感觉裙裾一处被人给揪住了。 她低头一望,见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乔峥仰着小脑袋委委屈屈地望着她,大眼睛里一片水润。 “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峥儿了?” 乔英淇心中一软,弯下身子将他抱起,在那软软嫩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亲,柔声道,“姐姐又怎可能会不喜欢峥儿。” “那为什么你总不陪峥儿玩?现在又要抛下峥儿。”小家伙伸着肉乎乎的小手委屈地抹起了眼泪。 乔英淇失笑,轻轻抚着他的脸蛋,侧头问含笑站在一边也不说话的范氏,“二嫂嫂,也带峥儿一同去可好?” 小乔峥一听,顿时便来了精神,也再顾不得抹眼泪,睁着一双犹泛着泪光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期待地望向范氏。 看着姐弟俩极其相似的神情,范氏哑然失笑,好一会才捏了捏小乔峥的脸笑道,“峥儿也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许调皮,得听二嫂嫂及姐姐的话,若能做到,二嫂嫂便带你一同前去。” “峥儿不调皮,峥儿很听话的!”小家伙笑得眉眼弯弯,拍着小手认认真真地道。 “既如此,那咱们便走吧!”笑眯眯地又逗了他一阵,又叮嘱了几句照顾他的奶嬷嬷,范氏才道。 乔英淇点了点头,将小乔峥放到了地上,牵着他的小手跟在范氏身后出了将军府大门。早有府中下人驾着马车在外头等候着,见三人出来,遂连忙行礼问安。 目光落到身前那名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小将身上,她只觉得此人颇有些面善,稍想了想便记起他便是那日扶了她一把的那人,不禁朝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却甚是意外地见对方耳朵竟瞬间红透了。 她不禁一怔,只一会又觉得极为有趣,忍不住轻声问,“你是何人麾下?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属下乃乔二将军麾下校尉柳祥均。”柳祥均心跳有几分失序,可仍是压下激动低声回道。 “原来是柳校尉,那日多得柳校尉出手相助。”乔英淇笑着道谢。 “不、不,那、那都是、都是属下、属下该做的。”柳祥均飞快抬眸看了她一眼,只觉心跳得更加厉害了,忙结结巴巴地道。 “英淇,在做什么呢?该上车出发了。”久不见她上车的范氏从车内探出脑袋提醒。 “哎,来了!”乔英淇脆声应道,又含笑冲柳祥均道了句‘有劳’便上了马车。 柳祥均心中欢喜,只觉得那笑容如同三月里和煦的春风拂过心房,让他整个人都有几分飘飘然之感。 *** “夫人,英淇。”早收到乔英淇会到府中来的消息的赵瀚霆,见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出现,眼神顿时一亮,满心欢喜地迎了上来。 “二公子。”范氏噙笑致意,眼眸更是带是戏谑的笑意望了一眼沉默行礼的乔英淇。 乔英淇只当不知,面不改色地避到她身侧,并不去看赵瀚霆。 看着目光总不时投到乔英淇身上的赵瀚霆,范氏甚是好笑,眉目带笑地打量他一番,心中更是满意。 一表人才、年少有为,又与乔家门当户对,最最要紧的就是对英淇饱含情意,女子一生求的不就是良人么?眼前这位简直就是夫婿的最好人选! 这样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到身上,饶得乔英淇再怎么视若无睹都觉有些受不住,只能暗暗地嗔了她一眼,这才使得范氏收回了打趣的目光。 而另一侧,赵夫人听了下人的回禀时不禁笑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道,“看来我这个儿子真真是瞧上人家姑娘了,往常最是不耐烦与这些夫人小姐多接触的,更不必说亲自去迎了。” 青芍将手中茶碗放到桌上,听她如此说也不禁笑道,“看来夫人的心事也将要了了。” 赵夫人稍想了想便也笑了,“若是早日将儿媳妇迎进门,我这心事也算是了了一大半,只等抱上孙儿,那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 顿了顿又想到长子夫妻俩最近的异样,她不禁叹了口气,“都是冤家啊!” 青芍也知道她定是想到了大公子与大少夫人,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劝说,尽管这小夫妻俩在夫人面前都表现不出什么异样,可夫人是什么人?这点小道行又如何瞒得过她去,只不过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罢了。 “夫人,乔府二夫人、乔小姐,还有乔小公子到了。”听到婢女的回禀,赵夫人敛敛思绪,“快快有请!” “见过夫人!”进了门,乔英淇跟在范氏身后行礼问安,小乔峥也似模似样地奶声奶气学着她们的样子行礼,笨拙又可爱的模样让赵夫人见了好不欢喜,连连朝他招手,“可是峥儿?来,到这儿来。” 小家伙仰着头望了望范氏,又望望乔英淇,眨巴眨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似是在征询意见一般。 “去吧!”范氏笑眯眯地摸摸他的脸蛋。 小家伙清脆地应了声,迈着小短腿蹦蹦跳跳地往上首赵夫人处去,直来到赵夫人跟前,被她牵着小手拉到身边坐下。 活泼开朗,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触到了赵夫人心底最柔软之处,欢喜得她直将小乔峥搂到怀里慈爱地逗他说话,清脆软糯的童音夹杂着妇人愉悦的笑声萦绕屋内久久不绝。 “像是只有短短一阵子不见,英淇已长成大姑娘了,你娘身子可好?”抓了一把吃食塞在小乔峥衣兜里,笑盈盈地看着小家伙乖巧听话地坐着吃得腮帮子鼓鼓,片刻之后,赵夫人才冲着乔英淇招招手,拉着她在身侧坐下。 “娘身子还好,只是近几日有些咳嗽,故今日才不能前来向夫人问安。”望着眼前这张一如记忆中和善慈爱的脸庞,乔英淇不禁有些许失神,只很快便回转过来。 赵夫人本对将军府这唯一的姑娘印象不错,如今又知她是儿子意中人,自然更是越看越喜欢,只觉得这姑娘与自家那个着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平日在家里可都做些什么?姑娘家可不比粗壮男儿,身子金贵着呢,可要好生照顾自己。” 乔英淇抿嘴浅笑着点头。 赵夫人见她如此乖巧,心中更是欢喜,正想再叮嘱几句,却听原本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的乔峥脆声道,“姐姐在家里陪峥儿玩呢!” 她先是一愣,随即朗笑出声,看着小家伙一脸得意骄傲的模样,笑声顿时更响亮了,好一会才止住了笑,伸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峥儿喜欢姐姐呢?” “最喜欢了!”小家伙张着双手比了个大大的半圆,小脸红彤彤的甚是喜人。 赵夫人心中爱极,搂过他亲了又亲,这才冲着乔英淇赞许地道,“难为你小小年纪事事周全。”既可上阵杀敌,又能照顾幼弟打理家事,这种内外兼顾的女子,莫怪她那个眼高于顶的儿子能看得上。 “夫人,大少夫人来向您请安了。”话音刚落,又有婢女进门来禀。 赵夫人笑道,“必是知道英淇来了,她才选在此刻过来。”长媳与乔家小姐亲厚,她是一早便知的,若是将来真能将乔家姑娘娶进门,妯娌和睦,她自是乐见。 听她如此说,在场众人均不禁也笑了起来,唯有乔英淇一脸期盼地望向门口处,等着久未谋面的杨佩芝出现,赵夫人察觉她的举动,心中更是欢喜。 第二十五章 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不一会的功夫,杨佩芝那熟悉的纤细身影便出现在乔英淇眼里,也让她不自禁地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杨佩芝自也是察觉她的视线,回了她一个欢喜浅笑,这才朝着赵夫人行礼问安。 赵夫人嘴角含笑,招呼着她见了范氏,这才拉着乔英淇的手打趣道,“早知道你与英淇乃闺中好友,这会我可算是彻底见识了,早不来晚不来,偏挑着她来的时辰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多年不见了。” 杨佩芝微红着脸上前轻轻扯扯她的袖口,一副小儿女不依的模样,“娘又要打趣人,我倒想时常过来,只怕到时候娘又嫌我烦。” 赵夫人笑着冲范氏道,“你瞧瞧,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罢了罢了,赶紧把英淇领走一边说悄悄话去!” 范氏也笑眯眯地回道,“可见夫人慈爱,最是个疼爱小辈的。” 乔英淇的目光始终落在杨佩芝身上,见她与赵夫人相处随意,便知这对婆媳如同前世一般,关系极为融洽。 她暗自松了口气,经过含碧一事,原本自信满满着必会让她身边的人比前世更圆满的念头,如今已经开始出现了动摇,否则今日她也不会巴巴地跟着到赵府来。 几人又说笑一阵,乔英淇才由着杨佩芝带着她出了门,本是在赵夫人怀中吃着糕点,不时跟着大人傻笑一阵的小乔峥,见姐姐要走,连忙扭扭身子挣扎着要跟去,赵夫人又拿过青芍递过来的新鲜玩意引诱他,这才将小家伙的注意力引了回来。 “可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想见你一面真真是不容易,这段日子你倒过得逍遥自在,又是明州又是京州又是龚州的,难不成你还真的立志要当名女大将军?”寻了处风景怡人的凉亭坐下,杨佩芝才拉着乔英淇的手嗔怪道。 乔英淇冲她讨好地笑笑,“什么女大将军,不过是跟着兄长们四处瞧瞧开开眼界,我倒想常来,还不是怕打扰了你与大公子。” 说到后面,她的笑容里多了丝戏谑般的意味深长。 杨佩芝脸上笑意一凝,片刻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明明是自个儿玩得疯了,倒要怪到别人头上来。你若是真心要来,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管,只管陪着你说笑逗趣。” 一直注意着她的乔英淇又怎会错过她脸上一瞬间的异样,心中顿时‘咯噔’一下,难道她在赵府过得并不如表面看来那般美满如意? 虽有些担忧,但见杨佩芝言行举止掩饰得极好,并不愿意她知晓,她也只能压下忧虑陪着她闲聊。 “赵大哥!”突然在身后不远处响起的女子声音,让她呼吸一顿,循声望见,见花丛后一男一女对面而立,男的正正是赵瀚楠,待她定睛细细打量那女子容貌,心中顿时一惊。 安莲欣? 她下意识便望向一旁的杨佩芝,果然见她脸色沉了下来。 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望望赵瀚楠温文客气的举止,再看看他面前含羞带怯的安莲欣,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劝慰杨佩芝。 安莲欣,前世被她借故赐死了的谦王侧妃。要说起来,其实前世她与赵瀚霆,在对待谦王府的手段上,一样的狠辣无情。赵瀚霆继位后借故谦王身子弱,将他强行迁往大明山皇庄。而她,以谦王侧妃安氏凤驾前失仪为由,直接下了懿旨赐死了她。 她为何要赐死安莲欣?其实纯是看不惯她隔在赵瀚楠与杨佩芝中间兴风起浪,那个时候的杨佩芝是她唯一要保护的人,她又怎可能再让这些下流胚子给她添堵。 只是……她忍不住又再暗叹一声。诚如,赵瀚楠确是名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心肠柔软,待人接物更是让人如沐春风。可是,当这些‘如沐春风’不分彼此地用在妻子以外的女子身上时,却会让爱他至深的那个人不安难过,比如他的妻子杨佩芝。 一个永远学不会狠下心肠拒绝的男人,又怎能让他身边的人安心! 估计赵重鹏对这个长子的性情甚为了解,前世才会越过他将皇位传给了次子赵瀚霆。 “……佩芝。”见杨佩芝脸色越来越难看,尤其是看到赵瀚楠伸手扶住差点跌倒的安莲欣时,更是‘呼’的一下站起了身,像是要冲过去教训一般,只很快便又平静了下来,缓缓地重又坐回了石凳上,她终不禁担心地轻唤。 “方才咱们说到哪了?对对对,说到峥儿弄洒了茉莉粉,后来……”杨佩芝故作不知,继续说着出嫁前的闺中趣事。 乔英淇眉头拧到一处,她这分明是掩饰。尽管赵瀚楠扶住了对方便飞快地后退了几步,重又将两人的距离拉开,可方才伸手去扶的那一幕着实刺眼,莫怪杨佩芝把持不住几乎要当场发作。 她再回头一望,却已不见赵瀚楠的身影,只留安莲欣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处,良久之后才缓缓转身离开。 那两人之间当真是没事吧?赵瀚楠虽说是性子软了些,但却是个懂分寸的正人君子,应是不会与人做出些不合礼法之事来的。 “佩芝,他们……” “……莫要担心,我心中都有数,但凡有几□□分的男子,都免不了被些莺莺燕燕缠上,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知道必是瞒不过她了,杨佩芝勉强扯起一丝笑容道。 乔英淇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若是这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她或许还不会这般担心,可是杨佩芝用情至深……可恨前世她此时只被赵瀚霆缠得无瑕分.身,加上杨佩芝在她跟前也掩饰得极好,到后来又是乔家出事,是以她一直不曾发觉她的心事。 前世安莲欣被纳进门不久,赵瀚楠便被北狄人生擒,接连几桩大事发生,赵府一个小小的妾室自然引不起她的注意。 若非今日见到安莲欣,她几乎都要忘记此人,更忘记前世的谦王夫妇并非从一开始便是如后来那般恩爱情深,他们之间也并非自始至终一双人。 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种种形容在她脑海中浮现,让她不禁微微苦笑。 人们都习惯看到后来的美好,而忽略过程的艰涩悲伤,便是她,也被‘谦王夫妇鹣鲽情深’的一幕幕占据了记忆。其实,或许她只是前生看到了太多的不美好,而将对美满的期盼寄托在了赵瀚楠夫妇身上。 既然杨佩芝不愿再说这些,她也不想硬要提及以累她难受,乔英淇很快便又转了话题。 “少夫人,乔小姐。”两人闲话间,见有婢女急匆匆地经过,杨佩芝不悦地皱起了眉,那两名婢女发觉她的身影,连忙上前行礼。 “这般急忽忙忙地做什么?”免了两人的礼后,杨佩芝不悦地问。 “回少夫人,是乔小公子,乔小公子要去寻乔小姐,夫人便命人带他前来,可途经园里的时候,侍候的人一个不留意,回过头便不见了乔小公子的身影。”小丫头犹豫地片刻,终是低声回道。 “什么?峥儿不见了?”异口同声的震惊之语同时响起,却是杨佩芝与乔英淇。 一听幼弟不见,乔英淇手足冰冷,前世也是如此,峥儿本是好端端地在府里玩耍,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待众人察觉去寻时,她却只能看到倒在血泊当中的流萤,而被流萤照顾着的乔峥却已堕河不见了踪迹。 “我、我要去找他!”她再也坐不住,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就要往凉亭外冲去。 杨佩芝一把抓住她的臂,“莫要慌,府里人多,峥儿必不会有事的。” “你不懂,你不懂……”乔英淇慌乱地扯下她的手,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直往外冲,她身后的杨佩芝被她这般惊慌无措的模样惊了一跳,一面大声吩咐着人去找,一面头也不回地追着她的背影而去,可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弱女子又怎跟得住一身武艺的乔英淇,不过片刻的功夫,她便跟丢了她的身影。 乔英淇又慌又怕,只管往假山亭台、小桥湖畔处寻,心中更是悔恨不已,她应该带着峥儿,应该让他寸步不离自己左右的,若是他果真出什么事,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自己。 “……二公子,那位徐良庆不过一连乡试都考不过的默默无闻的落泊书生,真的值得咱们耗费精力去寻么?”犹豫不解的声音隔着墙传入她耳中,让她本已慌乱不已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还未等她细想,双腿一下便被一双软软的小短手给抱住了,紧接着又是孩童的欢喜大叫声,“姐姐!” 乔英淇再无瑕多想,又惊又喜地弯下身子抱起搂着她撒娇的小乔峥,气急地骂道,“小坏蛋,又淘气,可把姐姐吓坏了。” 小家伙揽着她的脖颈爱娇地蹭了蹭,“峥儿要找姐姐,峥儿要与姐姐在一起。” “英淇,峥儿。”含着明显笑意的轻唤伴着男子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着,乔英淇脸上笑意一敛,将怀中尖声唤着‘哥哥’的乔峥抱得更紧,回过身去朝着赵瀚霆点头致意,“二公子。” 不等赵瀚霆再说,她忙又道,“夫人与二嫂想必也急坏了,就此告辞。” 赵瀚霆嘴巴张了张,还来不及说话,便见她转身抱着乔峥快步离开。良久,他轻叹一声,苦闷地摇摇头。 抱着乔峥的乔英淇走了片刻,步伐渐渐便缓了下来,脑子里更是不时回响着方才意外听到的那句话。 徐良庆?未来的大齐吏部尚书,赵瀚霆的心腹之一……只是,徐良庆不是应该在赵重鹏称帝后才出现的么?而且,方才听到的那番话,似是有人要去将他寻出来。 难道是赵瀚霆?可是,赵瀚霆为何要去寻他?或者说,他又是从何处听闻有这么一个人?如今的徐良庆可只是名不经传的落泊学子,也不是什么贤人隐士。 除非……除非赵瀚霆知道此人日后必成大器。 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跳出,让她一下便白了脸…… 第二十六章 会吗?如今这个赵瀚霆会也如她一般有着前生记忆吗?燕伯成、徐良庆这些恒王党提前出现在他身边,莫不是他是要提前培植势力? “姐姐,姐姐!”见她停下不动,被她抱在怀中的小乔峥不乐意了,小手拍着她的肩膀直叫唤。 乔英淇回过神来,连忙搂紧他哄了几句,重又迈开步子往正院方向而去,一面走一面柔声教导道,“峥儿这回调皮乱跑,把大家都吓着了,尤其是夫人,呆会见着了夫人,嗯,就是给糕点峥儿吃的那位和善夫人,峥儿得向她道个不是,可知道了?” “好……”小家伙拖长尾音糯糯地应道。 “真乖,只以后可万万不能再这般了,若是想去找哪个,得让人带着你去找,绝对不能再像今日这般自个儿溜出来,可记住了?若再这般,我便告诉娘去。”顿了顿,她又板着脸严肃地教训。 “记、记住了,姐姐不要告诉娘,峥儿再不敢了。”一听她如此说,小家伙不由得有些许害怕,揽着她的脖颈结结巴巴地求饶。 乔英淇见把他吓住,心中有点好笑,又沉着脸教训了几句,这才缓和了脸色亲亲他的脸蛋,“记住姐姐说的话,还有,要向夫人道个不是。” “好!”察觉她的变化,小家伙一下重又高兴起来,回了她一个软软湿湿的吻,眉眼弯弯地脆声应道。 听下人回禀说乔小公子找到了,赵夫人与范氏才松了口气,抬眸便见乔英淇牵着穿得一身喜庆的小乔峥走进来,赵夫人率先便伸出手,“峥儿到这儿来。” 小家伙并没有顺着她的意思过来,而是仰着小脑袋望向姐姐,乔英淇冲他鼓励地笑笑,小家伙才松开她的手,迈着小短腿‘噔噔噔’的跑到赵夫人跟前,低着头小小声地道,“峥儿知错了,再不乱跑,夫人莫要生气。” “不生气不生气,峥儿好好的回来就好。”赵夫人伸手抱起他,又怜又爱地柔声道。 “给夫人添麻烦了,都怪妾身做事疏忽……”范氏连忙起身满脸歉意地道。 “哎,乱说什么呢,稚儿无知,要真深究起来,还是我府上丫头们侍候不周全。”赵夫人笑着反驳。 “姐姐说了,是峥儿不对,峥儿不该乱跑。”小乔峥左看看赵夫人,右看看范氏,嘟囔着道。 赵夫人心喜他的乖巧,搂过他又哄又安慰,乔英淇含笑望着她慈爱的脸庞,不知不觉便想到了上一世。上一世直到赵夫人病逝,她都没能抱上孙儿,不论是她还是杨佩芝,在她在世时都未能生下一儿半女。非但如此,赵瀚楠夫妇也好,她与赵瀚霆也罢,无论哪一对都让她操碎了心。 想到这,她不禁低低地叹息一声。只转念间又想到了方才对赵瀚霆的怀疑,双眉又不自觉地微微蹙了起来。 若是赵瀚霆果真是上一世的那个……今生他若是再那般待赵瀚楠,赵夫人岂不是更加难过?上一世的赵瀚霆好歹还是在赵重鹏夫妇过世后才动的手,今生却提前了这么多。 她心中忧虑,可却又完全束手无策,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要想方设法确定赵瀚霆到底是不是前世的那一个。 告别了赵夫人及杨佩芝,乔英淇仍是牵着小乔峥的手,跟在范氏身后出了赵府大门,守候在马车外的仍是乔磊麾下的校尉柳祥均。 见她们出来,柳祥均眼神一亮,连忙恭敬地迎上前来行礼,可见乔英淇并不像早前那般冲他点头浅笑,心中顿时有几分失落。 乔峥在赵府引发的一番慌乱还是传到了乔夫人耳中,这晚乔英淇到正院请安时,便见弟弟委屈地瘪着嘴站在墙角一处。 见她进来,小家伙眼中立即便盈满了泪珠,呜咽着好不委屈地唤了一句,“姐姐。” 乔英淇望望故意板着脸的乔夫人,又看看坐在乔夫人身边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道’神色的乔正林,心中好笑,侧头冲乔峥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这才向着乔氏夫妇行礼请安。 “今日可是见着佩芝了吧?她过得可好?”看着她坐了下来后,乔夫人才柔声问。 “还好,夫人待她和善慈爱,平日里也常把她带到身边,亲自教她管理府中诸事。”乔英淇笑着回道。 “这样就好,府里没什么糟心事,又有夫君及婆母护着,待再生个一男半女,她也算是把日子过稳过好了。”乔夫人点了点头,不过片刻又想到至今亲事仍无着落的自家女儿,话锋一转,“这段日子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娘与你两位嫂嫂得空了便带你往各处府上去走动走动。” 乔英淇一愣,瞬间便明白她的意思。这走动走动可不是字眼上的意思,暗指着要为她择夫婿了。本是要抗议,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话语在喉咙里兜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对了,爹,我想找位武艺高强又有耐心的护卫放在峥儿身边,时时保护着他的安全,您意下如何?”余光瞄到垮着小脸扁着嘴的小乔峥,乔英淇忙将打算道出。 “……嗯,也好,此事我便交由你二哥,由着他去找个妥当人,既能护峥儿安全,又能教他习武强身,我乔正林的儿子,可不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辈。”乔正林望了望幼子,捊着胡须点头应允。 “他还未满四岁!”乔夫人一听不乐意了,狠狠地瞪了夫君一眼。 “当年煜儿与磊儿还不是三四岁便跟着我习武了?若非这几年战事繁忙,我还打算亲自教导他的。”乔正林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你怎不说当年也把女儿当成了儿子般教养,把她养得没个姑娘家的样,整日里东奔西跑。”乔夫人再次翻起了旧账。 见娘亲一副又要训夫的架势,乔英淇微微一笑,静悄悄地起身走到墙角处,将委屈地噘着嘴的乔峥抱起,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乔磊办事果是极有效率,次日用过午膳,便有乔磊的亲卫带着一名年轻男子来到了乔英淇跟前,说是二将军为小公子所择的贴身护卫。 乔英淇目光落到那男子身上,不过一会便惊呼出声,“是你?” 柳祥均压下心中喜悦,跨出一步向她拱手行礼,“属下见过小姐!” 尽管好友对他的选择表示不解,毕竟,调到将军府小公子身边当护卫虽是明面说来好听,可实际上却是断了他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机会,如今正值乱世,烽烟四起,却也是男儿搏取前程的大好时机,加上齐军势大,保不定日后一统中原,到时凭借军功捞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总也比一辈子留在将军府当个普通护卫要强得多。 这些道理他都懂,可相对于建功立业来说,他更希望能多些机会接触到心中的那人。往常想方设法也难见一面之人,如今能有机会让他时常见到,他又怎可能会错过?是以乔磊一开口询问他的意见时,他二话不说便点头答应了。 谁人不知乔小公子常与姐姐一处,身为小公子的贴身护卫,也意味着他也能常常跟在她的身边。 乔英淇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生得浓眉大眼,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瞧着一脸的憨厚,却又不失坚毅,看得出是个实在人,当然,她也相信乔磊既能将他派来,必是对他极其信任。毕竟,乔峥年幼,正正是最易受人影响的年纪,若是身边人是个心术不正的,誓必会给他的成长带来不良的影响。 “柳校尉无需多礼,日后峥儿的安全便要拜托柳校尉了。”她微微笑着道。 柳祥均脸上一红,轻声又坚定地道,“小姐放心!” 乔英淇颇有趣味地望着他那又泛起了红云的双耳,只觉得此人着实有意思,就像个大姑娘一般容易脸红。她突然有些担心起来,峥儿那个小调皮不会欺负人家吧? 这念头一出,她顿时有些好笑。 “小姐。”正想要再叮嘱几句,却见流萤快步朝她走过来,伏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道了几句。 乔英淇脸上笑意一下便敛了起来,朝着柳祥均点了点头,又吩咐人带他去见乔正林夫妇,这才带着流萤回了自己屋里。 赵瀚霆……他到底要做什么? 第28章 “自主公伤势复发后,军中要事名义上由两位公子处理,实际上作主的多是二公子。二公子这段日子总往校场上练兵,又着属下四处去寻人,具体寻的是何人尚且也查不清。”流萤方才回禀的话在她耳畔回响,乔英淇眉头皱得更紧了。 前段日子赵瀚霆又是跟着她往鸣风山,又是京州龚州地去,留在锦城的日子并不算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依然能掌控着军中要事? 若是前世这个时候的赵瀚霆,虽已扬名,但多数时候还是跟在父兄身边练习武艺学习兵法,又或是缠着她要比试箭法,就算是在齐军中有一定的威信,但要掌控军中要事绝不可能。 哪怕她的重来一世或许会让许多事偏离了原本的轨迹,但似赵瀚霆这般改变…… 心跳又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她轻轻地按在胸口处,阖着眼眸深深地呼吸几下,意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其实,就算如今的赵瀚霆如她一般有着前世记忆,可她今生已经尽量与他保持距离,再加上父母家人尚在,她必不会再与他牵扯上,前世夫妻缘已尽,今生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对的对的,就是这样,哪怕他如今便为日后的争权夺利布局,可未来的天子之位本就是他的,他提前准备好像也无可厚非。 况且,若是他将来的势力远远不是赵瀚楠所能及的,以赵瀚楠的性子,想必也不会与他争什么,那他理应不会再对唯一的嫡亲兄长做什么吧?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劝慰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莫要去掺和赵家兄弟未来的事,前世赵瀚霆与她是相看两相厌,今生想必他也不会再愿意娶自己这么一个让他看不上眼的女子…… 对吧?是这样的吧? 不知怎的想起自从跟着兄长乔磊从明州回来后,赵瀚霆待她的种种态度,她呼吸一窒,身子一晃,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怎么就忘了?论感情,赵瀚霆自是瞧不上她。可是,她是乔正林唯一的女儿啊,以爹爹在军中地位,以及乔家军的赫赫威名,娶了她,便等于将齐军过半的势力拉到他的身边。 赵瀚霆可以不娶乔英淇,可是不会轻易放过大将军乔正林,未来的镇国公之女! 难怪难怪,难怪他会如此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急促,良久之后,才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当下什么都只是她的猜测,唯今最重要的便是要确定,赵瀚霆到底是不是前世那个赵瀚霆,若他不是,那她也多些把握能避过不愿发生的一切事;若他是…… 若他是又怎样?她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半刻也打不定主意,若他真是前世的那个人,那她又应该怎样做? “小姐,为何要去调查二公子之事?”流萤见她脸色几度变化,加上心中也存有疑惑,终是忍不住低声问。 赵二公子乃主公最为看重的儿子,又对自家小姐一往情深,对乔家众人也亲近有礼,她实在想不明白小姐为何这般突然地命她去查他的事,还务必要她亲自行动,绝不能假手于人。 “不,没事,切记,千万莫要将此事告知第三人。”乔英淇敛起满怀凌乱思绪,沉声叮嘱。 “明白了,小姐放心。”见她摆明不愿多说,流萤也不好再问,只能点头应允。 *** “卫卫,我要去那,姐姐在那儿呢!”这日,好不容易从一波又一波的夫人慈爱问话中逃出生天的乔英淇,趁机溜到后花园里,坐在留芳亭里细细品着茶,却被这突然的稚嫩童声呛得连连咳嗽不止。 卫卫?这是什么鬼名字? 掏出帕子拭拭嘴角上的茶渍,她才抬头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朝她高高地扬着手的乔峥。她先是一怔,随即却是哭笑不得,她早前那一瞬间念头果然是正确的,那个憨厚的柳祥昀还真的会被调皮鬼乔峥欺负。 只见高大英挺的男子肩膀上坐着一名三四岁的孩童,男子两手牢宾地固定着孩童的小身子,两边肩前却被那小小的腿踢出一个个小脚印来。 这个男子不是哪个,正是刚‘荣升’乔小公子贴身护卫不久的柳祥均!而他肩上的孩童自然便是乔小公子乔峥了。 柳祥均虽为乔峥的贴身护卫,但乔峥毕竟年幼,身边离不了婆子婢女的照顾,加上又是居于内宅,而乔英淇也安排了几名有些身手的婢女侍候着,是以柳祥均并非每个时辰都是守着他,只在他出了内宅往练武场上,又或是出门才会跟在他身边保护。 顺着乔峥小手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见留芳亭中那一抹动人的身影,柳祥均心中一喜,不由自主便将肩上的小家伙放了下来,直搂着怀中,抱着他一步一步往亭中去。 “姐姐!”刚从柳祥均怀中挣扎下地,小家伙直接便扑进了乔英淇怀里,在自家姐姐暖暖香香的怀抱中撒娇地蹭来蹭去。 乔英淇揽着他逗笑一会,这才抬头对站立一旁笑意浅浅的柳祥均道,“这些日有劳柳校尉了。” “不敢,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当不得小姐这声谢。”柳祥均飞快地瞄了她一眼,然后低着头小声回道。 “卫卫可好了,我去哪儿,卫卫都陪着我玩!”小家伙突然插嘴。 乔英淇忍俊不禁地捏捏他的脸蛋,好笑地问,“为什么喊人家卫卫?” “卫卫不让叫哥哥。”小乔峥歪着脑子瞪着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认认真真地道。 乔英淇愣了片刻方明白他的意思,想来小家伙是习惯性地唤人家哥哥,而那柳校尉必是不敢应他这一声,估计是让他称呼他‘柳护卫’之类的,而小家伙又哪会唤如此繁琐的名字,便如同喊乔晋延与乔晋远‘侄侄’那样,直接便叫他‘卫卫’。 看到乔英淇望向自己的好笑表情,柳祥均一下便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道,“属、属下不、不是故、故意的,属下、属下不知、不知小公子、小公子会、会如此唤。” 堂堂七尺男儿被人喊这么一个‘娘儿气’的名字,他也很尴尬很无奈啊! 乔英淇‘噗嗤’一下直接便笑出声来,将脸藏在乔峥暖暖软软的身子前笑个不停,乐得不明所以的小家伙也跟着她傻笑不已。 柳祥均脸更红了,整个人更是手足无措起来,可当他不经意间看到那张笑得红粉绯绯的娇俏脸蛋,往日那双灵动清澈的明眸,如今被笑成弯弯的两道,心跳‘扑通扑通’地急促跳个不停,就像是要从他胸口处跳出来一般。 能让她对自己露出如此开怀的笑容,好像、好像被小公子唤‘卫卫’也算不得什么了…… 如银铃般的悦耳笑声夹杂着孩童稚嫩的欢叫,顺着徐徐清风送入正穿过圆拱门的赵瀚霆耳中,让他一下子便停了脚步。 当留芳亭那欢乐融洽的一幕落到他眼中时,他不自禁眯起了狭长双目,薄唇更是抿成直直的一道,身上的气息像是突然降了温度。 那个男人……上次扶了英淇一把的那个男人。 脸色越来越难看,双手更是死死地握成了拳,一丝慌乱从他内心深处冒起,他好像从来未曾见她在自己跟前笑得这般恣意。 原来她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可是,这样的一面却是对着他以外的男人。 早就从葛昆口中得知这段日子总会有各府的夫人到将军府上来,而乔夫人也总是带着两名儿媳妇及女儿乔英淇一同招呼,那些夫人无一例外都是家中有与乔英淇年纪相仿的未娶男子。 若是这时候他还不明白乔夫人这番举措的用意,那他未免太蠢笨了些! 他懊恼自己这段日子忙着召集前世得力干将心腹,一点一点壮大自身实力,分到乔英淇身上来的注意被减弱了些许,这才一时不着让别人钻了空子。 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还是赵重鹏身边第一得力人乔正林唯一的女儿,无论是锦城当中的人家,还是其他各路英豪人物,不管出于何种心思,都乐意与乔家结这门亲事。 也正因为此,近来将军府来访之人才络绎不绝。 他努力压下心中的狂浪怒潮,也将那点慌乱抹去,这才迈着沉稳的脚步往不远处的留芳亭而去…… 如今的他便是向父母禀明要迎娶英淇的心迹,纵是两家长辈乐见其成,可他却无半分把握她会同意,她若不肯,乔家长辈必也是不会强迫于她。 乔英淇恩怨分明,只要她认定自己是今生清清白白的赵瀚霆,那必不会将前生对他的怨恨发作到现今的他身上,否则前段时间他也不会有机会一直跟着她京州龚州地去。 第37章 28.01 ‘呜呜呜’的压抑呜咽像是受伤了的幼兽舔舐着伤口,又像是低奏着的悲伤悼乐,那样的痛苦,那样的绝望。 赵瀚楠眼眶微湿,可仍是一言不发地轻拍着他,无声给予他最温暖的安抚。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他不知道性情坚毅的弟弟到底遭遇了什么事,能让自七岁后再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的他哭得这般无助、这般伤心。 如此压抑的啜泣,比之嚎啕大哭,更见得他心中积攒的无边悲苦与绝望,亦让见者不忍,闻者落泪。 突然,像是有道白光在脑海中闪过,赵瀚楠只觉头有些疼,阖上眼眸定定神,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在脑中闪现—— 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伏在半蹲着的青衣男子怀中,肩膀一抽一抽的,而青衣男子则是轻柔地拍着他的背脊,那动作,就像如今他正对赵瀚霆所做的一样。 画面渐渐拉近,最后定格在青衣男子脸上……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中有震惊,有不可置信,只皆那青衣男子的容貌……分明是他自己,或者说是几十年后的自己。 低下头再望望依然抽泣着的赵瀚霆,他微微叹了口气,想必是今日弟弟这番异样带给他的震撼着实太大,这才使得他脑子里竟不由自主地浮现那样相似的一幕。 *** 乔英淇回到了房中,将屋内下人摒退,这才缓缓抬起受了伤的左手,见中间三根指甲齐根而断,甚至有尖尖细细的木刺插入指甲盖里,渗出的血丝也已凝固,伤时不觉痛,如今方感觉到一阵阵的痛楚。 十指连心啊! 她叹了口气,取出针小心翼翼地将木刺挑出,再拿过剪刀小心翼翼地将断甲重新修剪好,然后将柳祥均给她的药敷到伤处。 今晚她确实过于激动了些,可她没办法,前世几乎是用了大半生的时间才让自己彻底对他死了心,才让自己真真正正接受了‘赵瀚霆不会爱她’这个事实。 可如今他却要告诉她,她努力了那般久,挣扎了那般久才得出的结论竟是错的,这叫她怎能接受! 心里还是怨恨难平,她是真的恨他,前所未有的痛恨! 目光不经意间落到桌上那瓶药上,想到那个憨实的男子,她不禁怔了怔,片刻之后拿过药瓶,将它塞进了匣子里。 佳节无宵禁,尽管夜渐深,可街上的热闹依然。柳祥均牵着马小心翼翼地避过熙熙攘攘的行人,一路到了一间青砖瓦房前。 将马缰绳绑在树干上,又将马上挂着的包袱取下来套到左臂上,他才轻轻地敲了敲门,“娘,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屋门‘吱呀’的一声被人从里头打了开来,一名头包蓝布巾,身穿同色粗布衣,面容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妇人欢喜地道,“今晚可是比以往早了些。” “嗯,将军特意让我早些回来陪家人过节,娘,你可有好好用晚膳?”柳祥均搀着妇人往屋里走,柔声问道。 “有有有,你放心,娘既然答应了又岂会不照办。”柳母云氏又是无奈又是欣慰地拍拍他的手背道。 “营里每人发了两块月饼,将军夫人又特意给了我一些新鲜瓜果与糕点,吩咐我带回给您尝尝。”扶着云氏在椅上坐下,他才将手臂上挂着的包袱取下放在桌面上,一面解开上面的结,一面道。 “有劳夫人挂念着,你在府里当差,定是要好生保护着小公子,将军与夫人将小公子的安危交给你,那是对你的信任,你万万不可辜负了。”云氏感叹一声后细细叮嘱道。 柳祥均微微一笑,“娘您放心,孩儿必会好生护着小公子,必不会让他受一分一毫的伤害。来,您尝尝这个,可甜了,小公子最爱吃了,只可惜夫人限制他每日最多吃三块。有一回他又馋了起来,可偏偏那日已经用够了份量,小公子便去磨着二少将军,二少将军偷偷地去后厨里偷吃,结果被小姐逮个正着,为此还被小姐罚扎了一个时辰的马步,便是小公子,也被罚打了几下手掌心。” 想到乔晋远被罚后那个苦哈哈的模样,他便忍不住想笑。 云氏咬了一口他送到嘴边来的糕点,含笑望着他欢喜愉悦的脸庞,只是,当她看见儿子提及‘小姐’时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的那抹柔情,笑意微凝,片刻之后暗叹一声。 小姐,乔小姐,将军府唯一的姑娘,每回儿子提及军中和将军府之事时,必然会提到这个名字,并且随着他进了将军府当护卫,这个名字被提及的次数更是越来越多。 少年慕艾,又是那样出色的一名女子,这本是最最寻常不过。但愿儿子这不过是一时迷恋,莫要陷得太深,毕竟,自家与将军府相差的距离着实太大。 她只希望,自己的遭遇不会重复到儿子身上去……尽管对过往她不悔不怨,亦是心甘情愿,可还是希望儿子日后能过与她不一样的生活,能有一名温柔贤淑的女子,陪着他走过未来的人生之路。 毕竟,就算是拥有过美好的回忆,但长年累月积攒下来,内心的孤清失落多多少少还是会有的。 “……小姐不答应,小公子便又是耍赖又是撒娇,久不见效,干脆便揉着眼睛装哭起来,可偏偏装一阵还偷偷地移开小手望向小姐,待小姐望过来,又连忙干嚎几声装装样子……” 柳祥均不知母亲心思,口中滔滔不绝地说着在将军府的趣事。小乔峥虽是调皮捣蛋,可带给他的乐趣却是在军营里所感受不到。更何况还能时常看到心悦的女子,看着她耐心温柔地照顾着幼弟,有时会不自禁地想,将来她必是一名很好很好的母亲,就如他的母亲这般的好。 云氏笑意不改,从儿子口中她也可知将军府那位小公子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乔小姐代行母职,温柔细心。 自调入将军府做了护卫,儿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话也比以前多了不少,这也是她喜忧参半却不曾劝阻他半句的缘由。 那一晚的发泄后,乔英淇便再不曾见过赵瀚霆,更是自动屏蔽关于他的一切消息,甚至为了避免遇上他,连家中的练武场也再不去了,她是怕自己再见他时,会控制不住心中的怨恨。 直到那一日,从前方传来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平州的钱氏联合北狄国突袭骊城,不过半个月,骊城被攻陷。 乔英淇听罢大吃一惊,除了因为这一场战事前世并没有外,更是被‘北狄’二字触动了心弦。只因前世的赵瀚楠便是被北狄人所俘,不过那一回的北狄是勾结了鸣风山寨,从鸣风山借道突袭,这一回却是联合平州钱氏,先拿骊城下手。 骊城虽在齐军掌控之下,但因此处素来贫瘠,亦非军事要处,自中原战乱以来,城中百姓逃的逃死的死,人口比之战乱起前少了一半有余。这样的一块鸡肋,赵重鹏也不乐意派驻过多军力镇守。 又过了半个多月,前方又传来消息,钱氏与北狄人挥兵南下,接连又破两城,虽同样是小城池,但连番胜利,士气高涨,大有扫平中原之势。 这一下,赵重鹏终于也感觉事情的严重了,若是再让他们继续挥兵南下,一旦他们攻进恒淮关内,齐军便会面临两面受敌之势。 万一恒淮关内的吕氏与他们联手,于齐军来说大大不妙。 是以,他便接连数日召集手下将领商议出兵,誓必要将钱氏及北狄人阻挡在恒淮关之外。 乔英淇心中总觉不安,也着人留意着军中动向。 “主公这回以燕伯成为主将,瀚霆为先锋,大公子则带着人马负责粮草押运,于七日之后出兵恒淮关。”乔晋远抹了一把汗,又给‘咕噜噜’地灌了几杯茶,这才一抹嘴将新鲜出炉的消息告知乔英淇。 “你说大公子负责粮草押运?”乔英淇心中一突。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意外,主公这回可是把他两个儿子都派出去了。” 乔英淇脸色凝重,袖中素手不知不觉地握成一团。前世也是如此,虽不是这一回的战事,可安排却与这回相差无几,一样是燕伯成为主将,赵瀚霆为先锋,赵瀚楠则负责粮草。 也正正是那一回,赵瀚楠落入了北狄人手中,历经数年才得以平安归来。 这一回的安排,到底是无意的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若是有人刻意,那这个人会是…… 一张刚毅的脸庞在她脑海中浮现,让她的双手不禁攥得更紧。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细细分析当下局势。恒淮关内除了赵氏,还有实力不俗的吕氏,赵氏不乐意见钱氏及北狄人进关,相信吕氏一样不愿意有人插进来争食。 所以,吕氏必定会密切留意着恒淮关外的一切,甚至亦会派兵。到时赵吕两军齐聚恒淮关,到底是合作退敌呢,还是想着坐收渔翁之利? 赵瀚霆与燕伯成这一对组合,前世可称得上是所向披靡,大齐立国之初,几乎可算是全靠这两人彻底平定了中原的战乱,更是打得边疆三国相继递上降书,从此成为大齐的附属国。 是以,她毫不怀疑这两人的能力,尤其此时的赵瀚霆还拥有两辈子的退敌经验。她只是担心,万一他这个时候已经有了争夺日后皇位之心,有心促成赵瀚楠的出征…… 想到此处,前世杨佩芝一步一叩头的画面又再在脑海中出现,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她切断了北狄通过鸣风山潜入中原的路,可仍是挡不住他们南下的脚步。不知怎的又忆及含碧的结局,她的心跳更加急促了。 多了一世的记忆并不代表着她可以事事如意,挽不回的依然挽不回,救不下的仍是救不下…… 脸色渐渐有些发白,还是乔晋远察觉她神色有异,不禁担忧地扯了扯她的袖口,“姑姑,你怎么了?” 乔英淇回过神来,冲他勉强地笑笑,不过一会又问,“这一回,咱们家中可有人跟随出征?” “并无人跟随,不过,嘻嘻,我打算去央一央瀚霆,也跟着他去。”乔晋远笑嘻嘻地挠挠脑袋,这段日子总呆在家中确实无聊,他也该动动筋骨了。 乔英淇垂眸,燕伯成根本就已经是赵瀚霆那边的人,他带去的将领,想必也是拥护赵瀚霆的,假若赵瀚霆果真别有心思…… “我也与你一起去!” 第42章 恒淮关战事结束没多久,又传来大将军乔正林攻陷砚州的消息,至此,恒淮关基本上可算是悉数落到了赵重鹏手中,这比前世提早了足足三年。 这些乔英淇并不意外,自她知道原本的先锋官赵瀚霆在出征中途便带着人突袭吕氏粮仓后,便清楚这一日定会提前到来。 唯一让她心生不安的,便是那个今生本不应出现的万腾之女。 大军凯旋自又有一番准备,这日她从乔晋延处出来,迎面便遇上赵瀚楠,对方也认出是她。含笑几步上前,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文,“这些日子一直不得空,无法当面向乔将军道一声谢,当日辰淮山脚下,多亏将军及时相救。” 乔英淇抬眸望入他幽深的眼眸中,同样的狭长凤目,赵瀚霆的多是给人一种冷淡不近人情之感,而赵瀚楠却是让人如沐春风般舒适,或许也是赵瀚霆肖父,赵瀚楠肖母的缘故。 “我希望你知道,乔英淇会拼命护你,不是因为你是这次的押粮官,更不是因为你是赵重鹏之子,而是因为,你是杨佩芝的夫君,仅此而已。你永远莫要负她,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对你做出些什么事来!”半晌,她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赵瀚楠愣住了,片刻后讶然道,“佩芝是我名媒正娶的妻子,我又怎会负她?” “希望你能永远记住今日这番话。”一语既了,乔英淇向他点头致意,迳自离去。 赵瀚楠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当中,良久,眉宇微蹙,难道是因为这段日子那些关于万将军家姑娘的流言?他自问言行举止并无半分不当,与那位万姑娘也仅是两面之缘,且每回均是有旁人在场,绝不曾有半分失礼或给人造成误会之处。 他不清楚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是如何传出去的,本着清者自清的念头,况且若是他正儿八经地去澄清此事,反倒给人再添谈资,故而一直不作理会,只想着迟些日子便会渐渐消散了。 如今乔家姑娘如此认真严肃地警告自己,可见她也是听到了那些不实之话,她与妻子佩芝自幼相识,感情融洽更胜嫡亲姐妹,会有这般反应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他赵瀚楠虽不如亲弟英勇善战,甚至在某些时候还会劳烦别人出手相救,可他总也算是铮铮男儿,也分得清场合,加之家中又有温柔贤淑甚合心意的妻子,又怎会与别的姑娘…… 他无奈地摇摇头,并不将乔英淇那番话放在心中。 大军拔营凯旋,而经过这段日子的细心调养,柳祥均背上的伤虽仍未痊愈,但已有明显的好转,也不用再整日趴在床上。足足在床上趴了将过半个月的柳祥均,一得到军医的解令,便立即挣扎着落地,直到双脚踩到地面上,他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着实太令人怀念了! 大军来时秋意味浓,归时雪花纷纷,被勒令与伤员一起坐在马车上的柳祥均好生郁闷,作为一员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军人,他更喜欢策马奔腾的那股畅快,每一回骑在马背上,跟着浩浩荡荡的军队,他心中都会生出一股万丈豪情。 所以,哪怕他如今坐着的这架马车不似大家贵族出行那般遮得密不透风,但到底亦是将人困于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难免有些不适应。 所幸每回安营扎寨时,乔英淇都会亲自过来瞧瞧他的伤口愈合情况,这让他心中郁闷稍解。 行军不到一个月时间,终于抵达锦城,将手上军务交接清楚,又过问了伤员情况,乔英淇这才带着两名侄儿归家。 早已得到消息的乔夫人等女眷,一见三人平安归来,均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乔夫人更是直接拉过女儿,双手在她脸上、身上四处抚摸着,“快让娘瞧瞧身上可有伤?” “没伤没伤,娘莫要担心,这回女儿又不是在前线杀敌,不过是在后方看护粮草,又怎会受伤呢!”乔英淇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检查。 确信她并不曾受伤,乔夫人才松了口气,目光又移向被各自的娘亲拉到一旁轻声询问着的乔晋延与乔晋远,兄弟二人察觉她的视线,连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地道,“祖母放心,孙儿并不曾伤着。” 乔夫人探询般望向谭氏与范氏,见两人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乔英淇心中酸涩,每一回出征,其实最最难熬的并不是在战场上拼搏的他们,而是守候在家中的这些亲人,每日每夜神前祷告,寝食更是难安。 娘亲的身子一向不太好,估计有一半的原因便是忧虑过度,为着他们这些总不时提着脑袋离家的人。 想到这些,她头一回迫切地希望,希望赵瀚霆能彻底发挥他的实力,早日助大齐一统天下,到时,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乔家武将再不用上战场,乔家女眷更不必担心吊胆。 “爹爹与哥哥们呢?”垂下眼睑掩饰当中情绪,左右看看不见父兄,她忍不住轻声问。 “都到主公府上去了,莫要理会他们。嗯,早前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肉,离家一趟又掉个干净。”望着女儿比离家前明显消瘦不少的脸庞,乔夫人叹气道。 “祖母,若是姑姑吃得胖乎乎的回来,祖父肯定会骂她个半死!”一旁的乔晋远插嘴。 “就你多话!”范氏忍着笑意,没好气地戳了戳他的额。 乔英淇掩嘴笑了一会,这才枕着乔夫人的臂道,“晋远说得没错,若是女儿出征一次不瘦反胖,只怕刚进家门,便要被爹爹轰出去了。” 乔夫人一瞪眼睛,“他敢?!” 屋内众人顿时便大笑起来。 这一回兵分两路,虽没有重创钱氏军及北狄军,但彻底将恒淮关抓到了手中,赵重鹏喜不自胜,望望下首一个又一个归降的吕氏将领,又看看坐在一旁容貌肖似自己的次子赵瀚霆,他心中更是满意。 吕、钱、北狄三方联合,无论是他,还是他手下的谋士,均以破瓦解其联盟为目标,唯有此子力排众议,坚持认为这是扫平吕氏,完全掌握恒淮关最好的时机。 所幸他最终不负自己所望,这一仗赢得漂亮,赢得干脆! 这小子胆大心细,有勇有谋,有子如此,何愁大业不成? “来,今日大喜,不醉不归!”他率先高举酒杯,朗声大笑着道。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众人举杯遥祝,齐声恭贺。 一时间,大厅内气氛热烈,欢声笑语不绝。 酒到深处,万腾举着酒杯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大声道,“万腾今日得遇明主,实乃三生有幸,万腾敬主公一杯,从今往后,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 赵重鹏哈哈大笑,亦举起手中酒杯,“能得万将军如此良将,实乃重鹏之福!”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万腾又道,“末将有一女,年方十六,容貌秀美,性情温顺,听闻大公子护粮草而受伤,愿进府为妾,侍候公子与少夫人,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厅内鸦雀无声,众人目光齐唰唰地落到含笑品酒的赵瀚楠身上。 赵瀚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说得一怔,还未来得及表态,赵重鹏已经大笑着拍掌道,“哈哈哈,如此美意,我又怎会不许?待择个黄道吉日,将万小姐迎进府便行。瀚楠,还不上前见过万将军?” 最后一句,却是冲着已经手足无措起来的赵瀚楠所说。 “父、父亲,孩儿、孩儿……”赵瀚楠额冒冷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昨日归来,他终又得到了妻子的温柔小意,因那寄住府中的莲姑娘而生的不愉快仿佛已彻底消散,两人重又回到了初成亲时的蜜里调油。 他不敢想像,若是佩芝得知他出征一趟,不但带了臂伤回来,还要附赠美妾一名…… 见他如此反应,赵重鹏不悦地皱起了眉,望向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严厉。 坐在赵瀚楠身旁的赵瀚霆也是被这突然闹的一出打了个措手不及,因他治军甚严,故而在恒淮关时,那些流言并不曾传入他的耳中,如今万腾这一出,他也只当这些吕氏降将想趁机在锦城中谋一方地位,才想出这样的法子。 同情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兄长,万腾当众献女,父亲是绝无不允之理,不过一个妾室,又不是名媒正娶的妻子,抬进门去还能安一安吕氏降将的心,有利无弊,以父亲的性子又怎可能拒绝。 他倒是有心想帮,只可惜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父亲已当众许了亲,那便断无反悔之理,故而大哥这一回再不愿意也得答应。 况且,以大哥的性子,也做不出当众忤逆父亲之事来。 果然,半晌之后,赵瀚楠缓缓地起了身,先是朝上首的赵重鹏躬身行礼,再一步一步走到万腾面前,顿了顿,才动作缓慢地拱手道,“见过万将军。” 万腾哈哈一笑,连忙还礼,“不敢不敢,末将见过大公子。” *** ‘哐当’的一下响声,乔英淇端着的茶碗一下便掉到了书案上,洒湿了案上摊开的书卷,可她却丝毫不顾,不可置信地盯着流萤,“你、你说,你说大公子不日将纳将军万腾之女为妾?” “是,都已经传开了,万将军当众献女,主公当场应允,只道择日将万姑娘纳进门去。”流萤一面动作麻利地收拾着书案,一面回道。 乔英淇无力地跌坐到太师椅上。 她最担心之事终是发生了…… 她突然生出几分茫然来,这个前世没有的妾室,未来到底会给赵瀚楠夫妇带来什么?她甚至希望,若是赵瀚楠仍是逃不过要纳妾的命运,她宁愿他纳的还是那个安莲欣。 至少,她知道这安莲欣是个怎样的人,能有些什么样的手段。可那个万家的姑娘呢?她对她,全然一无所知,她的进门,又会将赵瀚楠与杨佩芝推去何方? 头一回,她对自己所做下的那些改变别人命运之事,产生了怀疑与不安。 第47章 乔夫人是真心觉得女儿嫁到赵家去是最好不过的选择,赵瀚霆她也是多有接触,对他的品行才学是一万个满意,最最要紧的便是他对女儿的那一份心意,虽是极力隐藏,但不经意间仍会表露出来,这恰恰说明他对自家女儿是动了情。 一个门第、品行、才学均属上佳,又对女儿有情的男子,她又怎可能会不乐意将女儿许配给他?乔正林的想法亦是相差无几,夫妻俩私底下达成共识,若是女儿不反对,他们便传话给赵夫人,早日将两家亲事订下。 可偏偏问题就出在‘女儿不反对’这上面。 “二公子到底有哪处不好?哪处遭你嫌弃至此?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乔夫人头疼地揉揉额角,对这个坚持不同意嫁到赵府去的女儿一点法子都没有。 “他好与不好又与我何干?反正我不同意!”乔英淇是有苦说不出,单就今生赵瀚霆的表现来看,确是让她挑不出什么大毛病能成为支撑她不嫁的理由,她总不能对父母说她曾经与他是一对相看两相厌的冤侣,今生再不愿与他扯上半点关系。 “你、你这是纯心想气我不成?”乔夫人气不过地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 乔英淇老老实实地坐着任由她掐,就是不肯松口,乔夫人无奈,甚是嫌弃地朝她挥挥手,“去去去,回自己屋里呆着去,见了你就生气!” 乔英淇微微一笑,知道娘亲这是妥协了,至少,在她没点头之前,必是不会订下她与赵瀚霆的亲事。她不理会乔夫人的嫌弃,反而离了座直接挤到她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腰撒娇地道,“娘真好……” “若真好,你怎不少气我一回?”乔夫人没好气地瞪她,稍顿了顿,仍是有些迟疑地道,“你可想清楚了?主公与夫人对你都颇有赞誉,佩芝更是与你一处长大,二公子本人就更不必说了,娘瞧了他这些日子,确是个可托付终身的可靠之人。” 乔英淇将脸埋入她温暖的怀抱中,久久不作声。 心里有些酸,有些难受,这就是她的亲人,就算觉得对方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可就仅因为她不愿意,他们也不会强迫她。 “……嗯,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良久,闷闷的声音才从乔夫人怀中透出。 乔夫人惋惜地叹了口气,手掌轻柔地抚着女儿的长发。这个女儿自小便是个主意大的,从来也不用她怎么操心,既如今说不愿意,那便真的是不愿意了,或许,女儿与那赵二公子是差了些缘分吧! 翌日,乔夫人便带着长媳谭氏乘上了往赵府去的马车,乔英淇知道,她们是要去回绝亲事了。 两辈子,这是她头一回如此任性行事,赵夫人哪怕性子再好,无缘无故地被人拒了亲事,想必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高兴。可是她没办法,只能像只小乌龟一般,将自己缩回壳里,将一切都交给爱她疼她的亲人。 最出色的儿子遭人嫌弃,赵夫人确是有些不悦,但见乔夫人态度谦和,加之她亦并非不讲理之人,故而虽有些可惜,但仍是笑意盈盈地招呼着乔夫人婆媳。 待她们告辞离去后,赵夫人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旁侍候着的青芍轻声问,“夫人为何叹息?难道是为了二公子与英淇小姐的亲事?” “除了此事,还能有什么。”赵夫人无奈摇头。 “我如今倒有些明白为何每回我要着人上门提亲,瀚霆总是说‘时候未到’了。” “噢?却是为何?”青芍诧异发问。 “乔夫人此人我多多少少也是有些了解的,无论是那日还是今日,她的态度神情都告诉了我,她是乐意两家结亲的,她若乐意,乔将军必不会反对,唯一的差错,应是落到英淇头上。就是不知瀚霆那孩子到底做了什么让人家姑娘不高兴之事,使得英淇不愿嫁他。”赵夫人抿了口茶,这才叹道。 顿了片刻,她又道,“你可记得,前几回我向瀚霆说要着人上乔府提亲,他每回都道‘时候未到’,初时我不懂,如今方明白此话意思,想来他也知自己惹恼了人家姑娘,若提及亲事,人家必是不愿意。” 说到此处,她又重重地叹口气,颇有些苦恼地道,“你说瀚霆那孩子,明明是个极聪明的,可活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才遇上一个瞧得入眼的姑娘,不好生表现,反倒讨了人家姑娘的嫌,真真是让人看了心里就着急。” 青芍掩嘴轻笑,“从来都是好事多磨,二公子既心中有主意,夫人只等着‘时候到’之时便是。” 乔夫人婆媳上门那一刻,赵瀚霆便知自己那番妄想终究仍是妄想,虽是意料当中,但心中仍觉失望难受。她是如此的排斥自己,为了避免与他相见,连练武场都再不去,这些日子虽然有许多事离不得他,可他一得空仍是往将军府里跑,但每回都是满怀期望去,最后均是怀着失落的心情归来。 他不知到底应该怎样才能让她回心转意,重新接受自己,这段日子以来,他反反复复地思考,思考上一世他到底是怎样错过了她的爱,怎样一点一点地将她的爱磨灭掉,每想一回,便更痛恨自己一分。 当这些痛恨累积到一定程度,他便连往将军府去的勇气都消散了不少,有好几次,他甚至在想,上一世他让她那样痛苦,那样难过,今生是不是应该放手让她去找寻另一种幸福? 这个念头刚起,他便恨恨地将它打压下去。这世间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他更全心全意地爱她,她的幸福,只能由他给予,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 柳祥均近日来却是喜忧参半,喜的自是与乔英淇那一年之约,忧的是他若跟随出征,仍在病中的云氏又该怎办? “净慈庵的孤月师太与我颇有些交情,你若不放心,不如便暂且将柳婶子安置到净慈庵里?一来那里环境清幽,是静养的好去处;二来也不至于让婶子一人孤伶伶在家没个照应,你意下如何?若不反对,我明日便与孤月师太说去。”知道柳祥均不放心母亲,趁着这日他到府中来,乔英淇便提议道。 “若果真如此,可就太好了!”柳祥均惊喜万分,语带感激地道。 乔英淇抿嘴一笑,“那我可就当你答应了?” “你想得如此周到,我又怎会不答应,多谢,英、英淇……”最后一声‘英淇’像是蚊蚋一般,若不细听,只怕听不清楚。 乔英淇微怔之下又觉好笑,尤其是看到对方唤出她的名字后,四处游移就是不敢对上自己视线的眼神,她差点就要笑出声来。 “你叫我什么?”她强忍着笑意,故意作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问。 “……嗯,就是、就是,英、英、英淇啊……”柳祥均耳根都红了,结结巴巴地低声道。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小姐小姐’这般叫呢!”乔英淇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还真的以为这个实心眼的男子会一直唤她‘小姐’,倒想不到原来他还会变通啊。 “不、不会的。”柳祥均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如今人前他自会唤她‘小姐’,人后唤‘英淇’,将来,他希望对她的称呼能增加一样——‘娘子’。 想到这里,他只觉心里甜滋滋的,也顾不上不自在,缓缓抬眸迎上她的视线,一下便望进那双蕴着笑意的温柔翦水明眸。 眼前的女子身披绛紫色翠纹织锦皮缎面斗蓬,鬓发如云,眉目如画,在身后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明妍照人。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剧烈,视线像是被钉在她的身上一般,久久无法移开。 乔英淇被他这痴痴傻傻的模样逗乐了,一连串愉悦的笑声从她嘴里逸出,半晌之后,见他仍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不许看了!”她娇嗔一声,成功地将看得目不转睛的柳祥均唤过神来。 柳祥均挠挠脑袋,朝她憨憨地傻笑几声,再次得了对方一记嗔视,这才敛起笑容小小声地道,“我先回去将这消息告诉娘,你看看哪日方便,我再将娘送到净慈庵。” “如此也好,你去吧!”乔英淇点点头。 柳祥均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归家。 两人却不知,他们的互动悉数落入一双盛满妒火的眼睛里。 赵瀚霆本为意外得见意中人而高兴不已,近情情怯,虽一时不敢上前去,但也觉得就算静静在一旁看着她也是欢喜的,哪料到那柳祥均到后…… 他努力压制心中那股越燃越烈的妒火,一遍遍告诉自己千万莫要冲动,英淇本已不待见自己了,若再惹恼了她,日后只怕更不愿相见了。 咬着牙死死盯着那两人的一举一动,因隔得远,他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二人脸上神情倒能瞧得一清二楚,包括乔英淇愉悦欢畅的笑容,柳祥均不作掩饰的依恋眼神。 双手死死地攥成拳,他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压制想冲上去将柳祥均斩杀的冲动,不知怎的又想起乔英淇的拒婚,心中陡然一突,一股不妙的恐慌油然而生。 柳祥均待她有意他是知道的,他虽恼他不知所谓,但因心中笃定以英淇的个性,想来是不会相得中这么一个处处不如她的小小校尉,可如今看着她在柳祥均面前笑靥如花,百般明艳,这种笃定却摇摇欲坠起来。 他不敢想像将来只能孤独地站在远离她的地方,看着她在别人怀中辗转温柔,仅是这样一想,他便有一种几乎要窒息而亡的感觉。 “二公子,老将军还在书房里等着呢!”见他停下了脚步,葛昆好奇地探过头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并不见有人,这才轻声提醒道。 赵瀚霆深深呼吸几下,沉声吩咐,“马上着人彻查校尉柳祥均,我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柳祥均,前世根本没有在他脑子里留下半点痕迹的一个人,他绝不允许他今生干涉到自己哪怕半点,英淇,更是他的底线,任何人均触碰不得! *** 得知儿子伤好不久又要再度披甲上战场,云氏心中忧虑,可军令已下,出征已成定局,她只得强打起精神欲亲自为他整理行囊。 儿子要去觅前程,她不能给他以助力,但也不希望会成为他的负累,故而这段日子强迫自己抛开一切忧思,全心全意养病,以求在儿子出征前养好身子,免得他走得也不安心。 待柳祥均将出征期间暂且将她安置到净慈庵的打算道出后,云氏心中一惊,尤其是儿子语带欢喜地说这是将军府的乔小姐提议时,更是意外。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望向仍沉浸在欢欣当中的柳祥均,眼神若有所思。 莫非近些日他心情好转的缘由便在此? 第51章 洛城追击战,使赵瀚霆的名字继百里坡之战后再次传入中原各大割据势力耳中,而柳祥均亦籍此战崭露头角,再不是齐军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小校尉。 大军得胜后并未启程归来,反倒辗转相助范阳城,让一直盼着儿子早日归来的云氏失望不已,虽这些日儿子作战英勇屡被赞许,但她却无半点喜悦之情。 英勇,正正说明儿子丝毫不顾自身安危,战场上奋不顾身,这对一位不求前程、只盼他平平安安的母亲来说,是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形。 心有忧思,原本就未完全痊愈的旧疾又再反复,被孤月师太分配来照看她的镜慧担心不已,遂辗转托人将情况告知乔英淇。 乔英淇听罢忧心忡忡,着人请了大夫细诊,更是得空便到净慈庵去陪她闲话以让她宽心。 她的一番苦心云氏均看在眼内,每一回儿子出征,均独留她一人在家牵肠挂肚,如今却有人陪着她,逗她开心,这人还是儿子喜欢的姑娘,未来说不定还会成为一家人,她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欣慰,病情竟又慢慢有所好转。 也因此,两人相处得越是融洽,若说最初对乔英淇的接纳纯粹是因为她是儿子喜欢的人,如今她却是打心里希望她真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妇。 因天气渐寒,乔英淇受云氏所托,前往她的家中为她收拾一些御寒衣物。 带着流萤将云氏要的衣物收拾妥当,刚要锁上门离开,似是感觉有视线盯在背后一般,手上动作微顿,她不动声色地缓缓回头,除了街上来往的寻常百姓外,却是什么也没看到。 “小姐,怎么了?”流萤见她神情有异,疑惑轻问。 “……我总觉得像是有人在暗地里盯着一样。”乔英淇蹙眉低语。 流萤立即警觉地将她护在身后,眼神凌厉地扫向四周。乔英淇见状哑然失笑,将她半环着自己的手拉下,“如今没事了,许是这附近的人家见咱们眼生,故才多看了几眼引起误会,回去吧!” 听她这般说,流萤才卸下戒备,接过她手上的锁匙,重新将大门锁好,主仆二人才一前一后踏着满地积雪离开了。 直到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天里,柳宅不远处的一道深巷里才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好敏锐的感觉,真不愧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他不过心中好奇才多看了她几眼,竟差点就要被发现,乔家连一名小小女子都如此难缠,其他乔家男儿的本事想必只高不低,赵重鹏麾下有猛将如此,想来平定中原战乱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是,这屋子的主人,难道与乔家有关系?若是如此,那可要离得远些,万一被齐军发现,麻烦恐怕便要大了。 男子拧眉沉思了片刻,这才按了按头上戴着的斗笠,将大半张脸重又遮住,而后迈开大步,很快便离开了原处。 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直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乔英淇停下了脚步,先是四下望望,确信并无第三人后,这才压低声音吩咐流萤,“马上命人静悄悄查探近来镇上可有异常之事。” “小姐的意思是……”流萤怔了怔,只很快便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急走几步,瞬间便融入漫天的雪花当中,再不见踪迹。 乔英淇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眉宇间尽是抹不掉的忧虑。 她的感觉自来不会出错,方才定是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那目光含有让她浑身不自在的探究之意,这才使得她很快便察觉。 今日到镇上来并非早有计划,一路上过来亦不见异样,故而对方应不是跟踪她所至,倒像是比她更早出现在那里。 若对方的目标不是她,那又会是何人?还是他果真是住在附近的百姓,会盯着她并非有意? 这想法刚起她便否认了,若是寻常百姓无意而为,不可能在她有所察觉时能及时避开,如此迅速地作出反应,必不可能会是普通人物。 隔得数日,流萤便将查探到的消息回禀于她,“奴婢带着人暗中查探了几日,镇上并无异常,客栈里虽偶有投宿的陌生人,但他们言行举止并不见有异。只是,后来奴婢在相邻的另一镇上,却发现了几位曾经在镇上投宿过几日的人,顺着这条线索去查,这当中有数人均曾经出现在城外几个镇子里,且逗留至少两日。” 乔英淇脸色凝重,却并不说话,只示意她继续。 “奴婢大胆猜测,他们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可偏偏又是躲躲藏藏怕人发现的,不管是寻人之人,还是被寻之人,皆非普通人物,定是有些来头!”流萤下了结论。 乔英淇思忖片刻,才吩咐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来者是敌是友,抑或纯是路人,我们都不清楚。不如只让人小心留意着,若他们仅仅是寻人,则不必惊动。” 流萤深以为然,遂领命而去。 屋内又再剩下她一个,乔英淇暗自沉思,这些人是何来历?要寻的又是什么人? 心中虽有疑虑,奈何并无头绪,她也只能将此事暂且放下,只待来人后续动作如何,若于锦城无碍,她也不愿多生事端,以免糊里糊涂多树敌。 *** “柳大哥,为何傻站着也不进去?”随意抱着头盔正要进帐的乔晋远,远远便见帐外站着一人,走近一望认出是这些日子与他并肩作战的柳祥均,遂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问。 柳祥均朝他笑笑,也不回答,率先便迈步进了营帐。 乔晋远也不在意,挠挠鼻端也跟在他的身后走了进去。 “末将幸不辱命……”老老实实地向坐在上首案前的赵瀚霆行了礼,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柳祥均复命,这一次又打了胜仗,回去时爹应该会对自己从轻发落吧? 洛城追击战虽结果喜人,可乔晋远却不会认为自家老爹会对他行‘将功折罪’那一套,他轻率追击败走的吕军,犯了兵家之大忌,单此一事,便足够让他爹狠狠地抽他一顿。 一想到乔磊那张黑脸,他便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到时跑到祖母处求救可有用?或者让姑姑救命?这念头一起他便立即压了下去,开玩笑,姑姑抽得只会比爹爹更狠! ‘咚’的一下,脑门被不知名物体砸中,他‘哎呦’地叫了声,随即恨恨地骂道,“哪个不要命的敢砸小爷,小爷……”话音未落,便对上赵瀚霆似笑非笑的脸,未尽之语一下便堵在了喉咙里。 “你这是专程跑到我帐里长吁短叹的?”赵瀚霆无奈摇头。 乔晋远嘻嘻地傻笑几声,睨了一眼垂手站立一脸忍俊不禁的柳祥均,而后态度殷勤地端过茶壶替赵瀚霆倒了杯茶,涎笑着连声问,“柳大哥汇报完了?你可得空了?我有非常非常重要之事要向你说呢!” 说到‘非常非常’,他还用力点了点头以表示强调。 赵瀚霆抬眸瞄向柳祥均,柳祥均忙敛起笑意拱手行礼告退。 走到门口处,他忍不住回头,见乔晋远没脸没皮地搬着张凳子坐到了赵瀚霆身边,脸上几乎要笑出一朵花来,而赵瀚霆虽故作严肃地板着脸,可眼中却是笑意盎然。 他轻轻地放下帐帘,转身离开。 这段日子行军打仗,哪怕他再无知无觉,也能察觉赵瀚霆对他的敌意,甚至有好几次,他还在他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杀意,初时,他连夜间都睡不安稳,就怕自己会在睡梦中不知不觉便被人取了性命。 可时间一长,他便发现他许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赵瀚霆依旧不待见他,可也未刻意找茬,甚至连他立下的功劳也如实上报,并不刻意隐瞒。 对这位年纪与他相仿的主将,他心中却是甚为钦佩的,有勇有谋,奖罚分明,战场上更是身先士卒,哪怕明知前方危险亦不例外。他至今记得那一日他挥舞着长.枪将乱箭挡下,带着他们冲向敌军那一幕。 他这些日子在战场上的表现,或多或少是受了赵瀚霆的影响,跟着这样一名勇猛主将,好像不奋勇一些心中都过意不去。 他轻叹一声,微昂着头望向天际,如鹅毛般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他的发上、肩上,不知不觉间,一张温柔的笑脸缓缓浮现于满天飞雪当中,也让他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待回去了,一定要先亲自到老将军跟前去,请求他将女儿许配给自己,以生命起誓,他一定会待她如珠如宝,不会让她受一点儿的委屈。老将军与夫人疼爱女儿,虽未必会顺利应允,但只要他确是诚心求娶,总有一日他们必是会肯的,到时再让娘亲请媒人上门提亲,再择定黄道吉日,也好早日将她迎娶进门。 想到未来的美好日子,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欣喜,眼中眸光闪闪,溢满对幸福的期待…… 出征的大军不日即将凯旋的消息传到云氏耳中,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吃了灵丹妙药一般,刹时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趁着这日雪停,又觉身体好转,她便打算回家一趟好生打扫家中卫生,以迎接儿子的归来。 披上乔英淇送给她的大斗蓬,又向小尼姑镜慧打过招呼,她才提着小包袱一步一步下山去…… 路上的行人并不算多,偶尔可见稀稀拉拉的几个,云氏心心念念着待儿子归来,便要亲自下厨做顿好吃的给他补补身子,走了这么多日子,也不知他瘦了多少?身上可曾受伤? 踩在地上积雪的脚步,发出一阵阵‘嘎吱嘎吱’的响声,云氏低着头,口中叨念着要准备些什么好菜,浑然不觉一道纤细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整个人便直直地撞了上去,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堪堪扶住了。 “多谢多谢!”她也来不及细看对方容貌,躬身连连道谢。 “你可是云婧娘?”轻柔悦耳的女子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云氏顿时一怔,缓缓抬眸望去,见面前站着一名约莫二十左右岁数的年轻女子,女子的身边,则是一身劲装打扮的中年女子。 “我是云婧娘,不知姑娘是哪位?”半晌之后,她才疑惑地问。 云婧娘,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头一回听人唤起这个名字,也让她想起,原来自己的名字是婧娘…… 女子却不回答她,只是定定地凝望着她的脸庞,久久不作声。 第55章 确如乔晋延所预料的那般,乔正林既说出那样的一句话,心里便已是默认了女儿与柳祥均的亲事,洛城追击战当中柳祥均的出色表现他早已有所耳闻,也曾查探了解过他自进入乔家军后的种种表现,再联想他今日上门求亲,心中或多或少也明白为何一向中规中矩安于现状的他,会在前几番战事中表现得如此勇猛。 乔夫人甚是意外夫君的决定,但听了他的意思,又唤来儿子乔磊细细询问柳祥均之事,再忆起他在将军府护卫幼子乔峥的点点滴滴,确信他的品格不俗,心里也愿意了几分。最重要的是她问及女儿乔英淇的意思,见她沉默不语,便知道女儿这是默许了,女儿的亲事拖至如今,还不是因为寻不到一个能让她许嫁之人么?现今这个人出现了,虽家世不显,但只女儿愿意这一条,便足以让她说不出半个不字了。 得了乔氏夫妇的默许,云氏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欢喜,虽她一直未曾听说过将军府有门第偏见,但到底乔英淇乃将军府唯一的姑娘,她并无十分把握乔正林夫妇会允独女低嫁。 现今得了准信,她也总算是放下心头大石,遂欢天喜地地准备提亲事宜。 铜镜中,素手轻抬,如云鬓发中的碧绿簪子被抽离,锦缎般的乌黑长发徒然垂落。乔英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满头乌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茫然无措。 父母已经允了她与柳祥均的亲事,云氏也在积极地筹备提亲事宜,相信再过不了几日,柳家所请的媒人将会上门,到时两家亲事便会正式定下,她,也将成为柳祥均未过门的妻子。 明明这一切都是她所希望发生的,可事到临头,她却觉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茫然。 轻轻抚上脸庞,铜镜中的女子明明长的是十七八岁年轻姑娘的容颜,可她却觉得里头之人像是经历无尽沧桑的老妇,沉重而悲凉。 她伸出手指,细细描绘镜中女子轮廓,一下又一下,像是要将这张年轻的脸牢牢地刻在心上。良久,她低低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道,“乔英淇,从今往后,你便要彻底告别过往,全心全意只为柳家妇。” 人是她所选择,婚事也是她应允,不管她是因为贪恋柳祥均身上那如艳阳般的温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既选择嫁他,那她便不会再让自己有后悔的余地。 “我如今闷得慌,你好不容易来一回也不陪着我说说话,只一个人坐着喝酒,也忒不够兄弟了吧!”见堂兄拧着眉自斟自饮,乔晋远挪了挪身子,不满地道。 哪料到他不动还好,一动便抽痛早前被打了三十军棍的屁股,痛得他呲牙裂嘴就差没当场跳起来了。 老爹还真是毫不手软,三十军棍打得扎扎实实的,饶得他身体一向壮健,事后又及时敷了上等伤药,可依然痛了好些日子才能起身走路。 乔晋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片刻之后才沉声问,“近日府里之事难道你竟是不曾察觉?” 乔晋远摸摸仍有些火辣辣的痛的屁股,抽着冷气不甚在意地反问,“府里之事?府里近日有什么事?” “我瞧你真是被二叔打懵了不曾?连姑姑的亲事你竟也不知道?”乔晋延不满地瞪他,直瞪他莫名奇妙地挠挠后脑勺。 “姑姑的亲事?姑姑的亲事要定下来了?谁?订的是哪家公子?可是瀚霆?”待听罢兄长之话,他眼神一亮,一脸兴奋地直往乔晋延身边凑,连连发问。 乔晋延嫌弃地推开他凑到跟前的脸,“去去去,别挨这般近!”顿了顿,又道,“虽未最终定下,可也八.九不离十了,祖母与娘亲二婶她们已在着手准备姑姑的嫁妆,订下的人选……” 说到此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闷闷地道,“并非是瀚霆,那人你我均认识,并且也曾与他并肩作战,他正是二叔麾下的柳祥均柳将军。” 正要推门而入的赵瀚霆手上动作一顿,如同有一盆彻骨冰水兜头淋下,将他彻底冻在当场。 屋内的兄弟俩,一个心情不佳,一个伤痛正起,犹不察觉屋外有人,乔晋远更是‘啊’的一下惊叫出声,“这是何时之事,为何我竟不知?” “你这些日子只顾着养伤了,又何曾用点心留意府里的变化。”乔晋延鄙夷地扫了他一眼。 乔晋远皱了皱鼻子,许久才低声道,“柳大哥也不错啊,配姑姑也可以。” “我并非说柳将军不好,只是……只是有些为瀚霆担忧,若他知晓此事……” “二公子,怎不进去坐?外头冷。”话音未落,却听外头传来范氏诧异的声音,乔晋延顿时一惊,‘嗖’的一下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便冲出门外,却只能看到赵瀚霆失魂落魄的背影,以及站在门外一头雾水不知所措的范氏。 “这、这这,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见一向有礼的赵二公子居然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范氏不解地喃喃。 乔晋延抬脚欲去追,走出几步却停了下来,只定定地望着那个越行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视线当中的踉跄身影。 事实便是事实,再多话也无益,姑姑的亲事表面看来是祖父祖母作主,实则全是她个人的意思,若她不允,祖父母肯定不会强迫于她,故而与柳家的亲事,定是姑姑点了头的。 赵瀚霆拔足狂奔,有府内兵士见有异样疾驰身影便欲上前阻止,可认出是在将军府出入自如的赵二公子,彼时看看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赵瀚霆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要去寻她问个清楚。他不接受这样的结局,他重活了一世,不是为了看着她另投他人怀抱,自此与他成为陌路。 呼呼的寒风迎面扑来,如刀似剑,一下下地刮着他的脸庞,可他浑然不觉,心里的冰冷更甚寒风,丝丝缕缕渗入骨髓。 直抱着撒娇的幼弟欲往乔夫人处的乔英淇,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小家伙裹入斗蓬中,见小小的孩童冲自己露出一个甜滋滋的笑容,心中爱极,低下头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亲。 “小懒虫,连走路都不愿……” 话未说完,便觉有一股力度扯着她的臂,差点让她失手抱不住小乔峥。 她惊出一身冷汗,也来不及去看看是何人,连忙柔声安慰着吓得哇哇大叫的弟弟,直到小家伙猛然欢喜地大叫‘哥哥’,这才顺着他的视线回过身一望,认出始作俑者正正是赵瀚霆。 稚气的尖叫声瞬间便让赵瀚霆回过神来,见自己差点闯祸,遂连忙松了力度,可右手依然固执地紧紧抓着乔英淇的手臂不放开。 乔英淇挣了挣没能挣脱他的手,又不敢过于用力,就怕一个不小心便伤及怀中幼弟,只能用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没瞧见我正抱着峥儿?若他被伤着,你便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够!” “你真的要嫁他?真的要嫁那个柳祥均?”赵瀚霆目光紧紧锁着她,脸色苍白如纸,却怀着最后一丝期盼执着地问。 乔英淇一愣,与柳祥均的亲事虽两家心中有数,但因媒人至今未上门,故而并不曾外道,这赵瀚霆又是从何得知? “我嫁与何人与你何干?快松手!” “你不能嫁他,不能嫁他,不能、绝不能……”赵瀚霆眼带疯狂,仿佛全然听不进她的话,只一遍又一遍地强调。 “我为何不能嫁他?难道就因为前世曾嫁过你,故而今生我便再不能嫁旁人?你也未免管得太宽了!”乔英淇愤怒地厉声指责。 “不能嫁他,你不能嫁他,不能,不能嫁他……”赵瀚霆将她的手臂抓得更紧,力度之紧让她痛得蹙起了眉,心中怒火却更盛。 “我定是要嫁他,我还要与他携手到老,从身到心,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人,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对的,这才是她一直追求的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乔皇后也好,乔将军也罢,那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是世间上最普通、最寻常不过的女子,向往的也只是这些平平凡凡的生活,江山社稷也好,黎民百姓也罢,都不与她相干! 她本就是胸无大志,只求安稳之人,如今只不过是扭转了前世所走的岔路,回归正途罢了。 一字一句如同渗了毒的利刃,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直往赵瀚霆心腔上插,鲜血四溢,可痛到极至,却已是无知无觉。他只知道要紧紧地抓着眼前的女子,不能让她从自己生命里退出。 “你不能!乔英淇,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你只能独属我一人,你敢嫁一人,我便屠他满门!”他整个人已陷入疯狂当中,理智全失,只能用最狠辣的威胁之语来挽留,他错了,他不该想着将一切交由时间,由着她慢慢放下怨恨,他应该不择手段地将她强留到身边,再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让她回心转意。 第59章 一路寻来的葛昆,远远便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某处山洞里冲出,定睛一看,认出居然是乔英淇,一怔之下便是不妙之感,他不敢耽搁,加快脚步往山洞所在处赶去。 飞奔进洞,惊见主子赵瀚霆满身血污地倒在地上,鲜血更是不停地从他胸口涌出。 他大惊失色,急步上前为他止血,却听对方气若游丝地道,“剑,扔掉,痕迹,抹去……” 葛昆愣了愣,联想到方才所见乔英淇的异样身影,转瞬便明白竟是她刺伤的主子,一时又气又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她,她既敢做出这样的事,便要承担一切后果!” “快,快去……”赵瀚霆意识渐弱,可仍固执地坚持着。 这只怕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了…… 葛昆抹了一把泪,知道再拖延下去他便多一分危险,故而再不说话,动作飞快抹去地上的女子脚印,再将那把鲜血淋漓的短剑捡起,用力抛落深渊,一切完成后,他才回到赵瀚霆身边,却发现他早已没了意识。 他颤抖着去试他的呼吸,极细极弱,几乎要感觉不到。 他一面用力将他扶起,一面大声吼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却说乔英淇扔下重伤的赵瀚霆,跌跌撞撞地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回响——她杀了赵瀚霆,她终于杀了他,她杀了这个她曾经爱过、怨过,也恨过的男人。 眼前仿佛又浮现那一片刺目的红,神思恍惚之下,她一脚踏空,整个人便从小山坡上滚了下去,直到背脊撞上枯树,这才止住了去势。 背上是一阵钝钝的痛,可她却浑然不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怔怔地望着上空。 前世她是想过要他死的,若是他最终册立了别的儿子为太子,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从皇位上扯落下来。可今生,当他胸口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她的身上时,她发觉自己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缓缓地坐了起来,背靠着枯树,双手抱膝,一脸的茫然。 “英淇,你怎的在这?你怎么了?身上为何会有血?可是受伤了?”惊闻赵瀚霆在后山遇刺的杨佩芝,放心不下一去不返的乔英淇,不顾侍女的阻拦,坚持亲自出来寻人,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乔英淇依旧踪迹全无,她又急又怕,生怕她遭遇了不测,正担心间,忽然见不远处的枯树下倦缩着一个人,细一打量,认出是乔英淇,遂连忙提起裙角飞跑过来。 乔英淇木然地任由她拉着自己检查,良久,才呢喃般道,“姐姐,我杀人了,我杀了赵瀚霆,我终于杀了他了……” “什么?!你说什么?!”杨佩芝大惊失色,简直不敢相信所听到的。 “我杀了赵瀚霆,我杀了他,他流了好多血,把地都染红了。可是姐姐,我居然一点儿都不后悔,若再来一次,我必是还会一剑刺过去的,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乔英淇缓缓转过来面对着她,嗓音极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后悔’,也不知在说服别人,还是在说服自己。 杨佩芝又慌又怕,见她脸色苍白,脸颊上那点点的血迹,显然而见所言非虚。远处隐隐传来整齐的奔跑声,她知道是赵府的兵士在寻着刺客,她咬紧牙关,猛地发力,狠狠往乔英淇后颈劈去,乔英淇闷哼一声,整个人便软软地倒在她的怀中。 “快来人,救命啊!”杨佩芝紧紧地搂着她,朝着脚步声响起之处大声呼喊,不一会的功夫,便有数名着齐军服饰的男子飞奔而来。 “少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是刺客,方才刺客伤了乔姑娘,从东边方向逃去了!”杨佩芝惊惧万分地颤声道。 “少夫人莫怕,你们,随我去追!”为首的一员兵士安慰了她一句,手一挥,带着数人向东边方向急追而去,而余下的两名年纪稍小的兵士,则一左一右上前,将两人扶起。 “把东西放下,你们全都下去!”将乔英淇安置在床上后,杨佩芝冷声摒退侍女。待众人退出去后,她才脱下乔英淇身上的衣裳,当那密密麻麻的暧昧痕迹出现在眼前时,她身子一僵,一下子便跌坐在床榻上。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她喃喃自语,片刻之后扑过去,颤抖着手挽起乔英淇的衣袖,直到那醒目的守宫砂映入眼内,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一下又想到方才乔英淇那番话,以及满身血污被抬回来的赵瀚霆,她呼吸一窒,须臾,掩面落泪。 “这都是什么冤孽啊!” 良久,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拭去脸上泪水,将侍女准备好的热毛巾拧干,小心翼翼地为乔英淇擦拭着身子,看着那些不应该出现在未嫁女子身上的痕迹,她的眼泪又再掉落下来,一时又对赵瀚霆恨得咬牙切齿,只觉得知人口面不知心,竟想不到他会是如此一个衣冠禽兽! 含泪为乔英淇擦干净身子,庆幸的便是她的身上并不见有伤,那些痕迹也主要是集中在胸口处,不管怎样,清白仍在便是万幸。 一大早还好好的儿子,不过未见一个多时辰,竟是满身鲜血地被人抬了回来,更是命在旦夕,赵夫人只觉心神俱裂,往日端庄得体的仪态再没有了,哭着喊着让人速速去请大夫,一屋子丫头婆子、小厮兵士进进出出,请大夫的请大夫,端热水的端热水,生怕去得慢了主子便性命不保。 两名头发斑白的大夫步履匆匆地走进来,连气都来不及多喘几下便开始为床上面如白纸、一动不动的赵瀚霆诊治。 血水端出去一盆又一盆,被血染得通红的布条触目惊心,匆匆赶过来的杨佩芝见此情形,原本对赵瀚霆的那点怨恼倒也消了不少,尤其是看着泣不成声的赵夫人,她也不禁落泪。 乔英淇醒来时,已经身处自己家中,睁眼便见乔夫人及谭氏范氏三人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见她醒来,三人方松了口气。 “可算是醒了,真真把娘给吓了好一大跳。”谭氏率先道。 “我……”乔英淇心中歉疚,正欲出声,却觉声音沙哑得很。 “都晕睡了两日了,连水都没喝多少,嗓子一时不适也是正常,肚子可饿了?我让人准备了些粥,让她们端进来?”乔夫人搂过她柔声问。 “我睡了两日?”乔英淇怔了怔。 “可不是,足足两日两夜,可把娘吓坏了,若不是佩芝一再强调你并不曾受伤,也请大夫诊治过,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伤着了。”范氏应道。 乔英淇沉默片刻,方迟疑地道,“雾云山……” “大公子亲自带着人搜山,在山脚上找着了一名黑衣男子的尸首,在他身上还检查出打斗的痕迹,想来便是此人刺伤了二公子,亏得是佩芝及时带着人去寻你,否则……”乔夫人满脸的后怕。 乔英淇又是一怔,“大公子说是那人刺伤了赵……” 乔夫人点点头,见她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怜惜地轻抚着她的脸庞,“你晕迷的这段时间,祥均遣了人来看望,因他身上有孝,故不能亲自前来。”顿了顿又叹了口气,“柳夫人她……真是可惜了。” 想到无端枉死的云氏,乔英淇心口一痛。 “大夫人,大将军着人来要前些日子刚得的百年人参。”房门轻轻被人从外推开,不一会的功夫,谭氏身边侍候的婢女进来道。 “二公子仍未脱离危险?”谭氏一惊,忙追问。 “三四名大夫一同会诊,好不容易止住了血,可人却几度停了气息,有大夫说只怕救不过来,夫人哭晕过去好几回,主公发了好大的脾气,如今还是用参吊着。” 乔英淇呼吸一顿,被衾下的双手渐渐攥紧,忙低下头去掩饰眼内情绪。 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全身而退,刺向赵瀚霆的那一刻,她早已理智全失,根本无暇深想若是他果真死在她手上,会给她自己、给乔家带来什么麻烦。 滚落山坡后的那段时间里,她便已知道,赵瀚霆并没有毁去她的清白,她的身上,除了胸口处有些许异样,其余各处并无半点不适,她并非全然不知事的闺中女子,前世离世前的那十几年,虽然再不曾行过夫妻事,可也不代表着她会不知道女子破.身后会有怎样的不适。 她只是气昏了头,被那满是酒气的身躯压下的那一刻,前世曾经经历过的那一幕又在她脑子里闪现,同样的人,同样的事,造成了一个她永远无法释怀的结果。 她的孩儿,那个她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便已失去了的孩儿,那个被赵瀚霆固执地安在‘二皇子’位置上的孩子…… 这个因为一场酒后乱性而孕育的孩子,如同一道鲠,扎在她的心上。 *** 眨眼又过了十余日,昏迷当中的赵瀚霆依然没有半点生气,看着儿子的气息一日弱似一日,赵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便是赵重鹏,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阴沉。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这一日,赵瀚楠好不容易才劝服赵夫人回房歇息片刻,他正要回身进屋,看看赵瀚霆的情况,却见为赵瀚霆医治的老大夫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 老大夫迟疑了片刻,这才低声道,“二公子的伤势虽重,但并非致命,这段日子老夫等人一直努力,伤势已是渐渐稳定了下来,论理,以二公子的体魄,本应早就醒来才是。只是,老夫隐隐有种感觉,二公子他、他似是不愿意醒过来……” “先生此话是何意?你是说,瀚霆他、他缺乏求生意志?”赵瀚楠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 白茫茫的一片。 赵瀚霆茫然地一直走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处,身后隐隐传来阵阵的哭声、叫声,可他却视若无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爱而不得,不如归去…… 突然,一道强烈的光穿透迷雾向他照射过来,他下意识便伸手去挡,却觉脚下一空,整个人急速下落…… “你如此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便是对亲表妹也是如此,我往日竟是看错了你!”熟悉的话语乍响,他倏然睁眼,映入眼中的竟是一个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男子。 瞳孔越睁越大,还不及细想,突然觉整颗心像是被人用力攥着一般,很痛,痛得他四肢百骸渗起了寒意,他紧紧地捂在心口处。 “滚……你给我滚出去!!”先是很轻很轻的一下女子声,继而是一声暴喝,只听得‘轰’一声,是木头断裂掉落的响声。 他惊骇地转身,认出站在他身侧一身缟素的女子,竟然是乔英淇! 怎么回事?这里是…… “出去,让你出去听到没!”又是一声愤怒的斥责,他再望过去,便见长得如他母亲一般无二的中年女子走过来搂紧‘乔英淇’,冲着‘赵瀚霆’厉声道。 那‘赵瀚霆’只能咬着牙瞪了被母亲搂在怀中安慰的乔英淇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 浑身血液像是被冻结了一般,他想起来了,眼前这一幕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前世他外出办事归来后,得知庄馥妍被射杀,愤而质问‘凶手’乔英淇。 心口的剧痛又再袭来,痛得他弯下身子,却觉身体像失去了控制一般,一直飘啊飘,紧紧地跟在被‘赵夫人’搂着进了里屋的‘乔英淇’身边。 他伸出手,意欲拭去她眼角的泪花,却见手从她脸上穿了过去。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试探着去触摸周围实物,无一例外均是穿透而过。 “……瀚霆他不知好歹,你莫要放在心上。” “没事的,夫人,我没事,也……不会怪他。” 一股又酸又痛的感觉袭来,他脸色一白,目光紧紧地锁在‘乔英淇’的脸上,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为何方才心口会那般痛,原来,这都是英淇如今心里的感受。 她伤他伤,她痛他痛…… 第64章 1 乔英淇一愣,似是有些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赵夫人不待她反应,继续道,“当日雾云山瀚霆中剑一事,虽他们个个都不肯直言相告,但我心里却已一清二楚,如今瀚霆好好的,过去之事我也不想追究。只是英淇,有些事我虽不提,但却不代表它从不曾发生过,瀚霆心悦于你,赵乔两家素来亲密,结亲是最适合不过。” “不提我赵家门庭如何,单凭我儿待你那一份真心实意,你也该清楚,嫁他,是最好的选择。真正聪明的女子,应该会知道选择一个待自己有情有义的夫君,才能让自己后半生过得更好。” 乔英淇沉默,良久,方轻声道,“夫人既猜得出当日雾云山之事,那便会清楚我对令郎并无半分情意,这样的儿媳妇,您仍会想要?” 赵夫人冷笑,“确实,为人母亲,确是一万个不愿意这样的女子进门,可我更清楚,堵不如疏的道理。况且,人都会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念念不忘,可一旦得到了,再多的新鲜感也会渐渐消退。” 乔英淇定定地迎上她的视线,记忆中温柔慈爱的的脸庞,如今却漾着掩饰不住的不满及忿恨,她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赵夫人,再不是前世那个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爱护的赵夫人。 不过也是,她重伤了她的儿子,又岂敢再祈求她待自己慈爱如初! “夫人的意思英淇明白,可是,我却从不是一个轻易更改心意之人,夫人与二公子的错爱,英淇怕是要辜负了。”半晌后,她低低地回道。 赵夫人也不意外,只平静地道,“你该清楚,若你拒了赵家派上门的媒人,从今往后,放眼整个锦城,甚至更远更广,你都别想能再嫁他人。” “英淇明白。” “如此你仍是坚持不肯?” “……请夫人恕罪。” 赵夫人胸口急速起伏,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最终,咬牙切齿地道,“我知道你是个眼界极高之人,可不谦虚地说句,我儿瀚霆,无论品行、才干,还是出身,不只是整个锦城,甚至放眼中原也挑不出几个能与他比肩之人,你到底对他有何不满,竟是嫌弃至此!” 乔英淇抿了抿嘴,好一会才轻声道,“是英淇不知好歹,辜负了二公子一番心意。” “你确是有些不知好歹,你该知道,今日我既然来寻你,便是替我儿争取最后这一次,哪怕我心中对你已有不满。”赵夫人沉着脸道。 “……英淇不明白。” “以你的聪明又怎会不明白,瀚霆胸怀壮志,而你,却是他唯一的弱点。作为母亲,我不愿意看到他日后会再为了你,而做出些自毁前程之事来。” 乔英淇抿嘴一言不发。 “你既不愿,我也不强人所难,只是,你也该知道,无论他待你再如何情深,我都不会允许他终身不娶,待日后他身边另有他人,看着曾经对你一心一意的男子,将那满腔情丝投诸于别的女子身上,你确定自己不会有哪怕分毫的后悔?” 乔英淇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半晌,轻声道,“夫人过虑了,既是英淇的选择,日后不论是何种滋味,都无惧无怨,也无悔。” 赵夫人面无表情地凝望着她,许久之后,才淡淡地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今日便当我不曾来过。”一言既了,她起身拍拍长袖,带着青芍径自离开了。 乔英淇独自一人坐于亭内,听着山风从她耳边呼呼刮过,任由长发随风飘舞。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下石阶。 看着一个她曾经视作母亲般,曾经给予她无尽关爱的长辈,如今如此……她不是不难过的。可是,她没有办法,她不想违背本心,不想再将自己陷入前世那些情感纠缠当中。 有一句话,赵夫人是说对了,拒了与赵瀚霆的亲事,她想要再嫁他人是不太可能的了,尤其是日后赵重鹏称帝,赵瀚霆受封恒王,又有哪家男儿敢上门求娶?若她允了,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赵氏皇室,恒王赵瀚霆不如人么?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手掌缓缓摊开,一个色泽通透的玉佩映入眼内,那是当日柳祥均留给她的信物。 三日前,柳祥均已跟着他的生父离开了中原,临行前还与她告过别,她本是想将玉佩还给他的,可他却不肯收下。她知道他此去凶险无比,陵径国胡氏一族势力甚广,胡王后又是那样一个狠毒之人,只是知道陵径王二十年前在中原曾与人生下一个儿子,都那般不择手段地派人前来刺杀,一旦柳祥均踏入陵径国境,岂不是更触动她的杀意? 也正因为此,她向柳祥均许诺,会等他三年后来寻她,届时再由他决定是否要收回这块玉佩。她只是不放心他,尤其是听他提及生父时的怨恨语气,心里的不安便更浓了。慈母已去,身世坎坷,一旦他报仇成功,以他的心性,若是心中再无挂念,那必不会珍重自己。 故而,她只能为他保留着一个希望,让他知道,在遥远的中原,仍有真心关怀他的人在。 她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三年其实不算什么,前世的乔英淇二十二岁嫁人,二十五岁方产下儿子,更何况她如今不过才十七。 只是今生……她轻笑一声,其实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算什么,孤月师太不是总说她有佛缘么?待大局定下时,她便投奔她去。 “……英淇。”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迟疑的男子声音响起,她循声抬头望去,见赵瀚霆不知何时到来,正站在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抬手将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的长发拨到耳后,不咸不淡地道,“二公子。” 赵瀚霆沉默地望了她半晌,轻声问,“我,能有什么为你做的么?” 乔英淇微怔,迎着他的视线定定站立片刻,许是伤过之故,眼前的男子比她上一次见到时消瘦了不少,便是身上的气息也似是有些许不同,只她却无暇多想。 “有,从今往后再不要让我见到你。” 赵瀚霆勉强扯了个笑容,哑声道,“今日母亲此举,并非我本意,你也莫要放在心上,她只是……” “我明白,夫人不过一片慈母之心。”乔英淇神色淡淡,见天色不早,也不待他多说,拱拱手便告辞离开了。 赵瀚霆静静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直至那身影化作一个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这才极低极低地道,“好。” *** “夫人,二公子来了。”回到府中的赵夫人,接连灌了几杯茶水,方勉强觉得心里好过了些许,才一会的功夫,便有外头侍候的侍女进来禀报。 她不自觉地蹙起了眉,不过须臾,赵瀚霆已经走了进来,手一挥,屋内侍候的婢女便躬了躬身子,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赵夫人寒着脸望向他。 赵瀚霆暗叹口气,缓缓地跪在她的跟前,“孩儿不孝,让娘亲一再为孩儿之事操心。”稍迟疑了一会,又道,“娘亲聪慧,当日雾云山孩儿受伤内情,想必瞒不过娘亲。” 听到此处,赵夫人怒火中烧,猛地一掌拍在方桌上,厉声道,“如今你倒是肯承认了?不一昧坚持是那什么黑衣人伤的你?我也知道,若非是你早有命令,葛昆必是不敢如此欺上瞒下!” 赵瀚霆却是答非所问,“娘今日去寻英淇了?” 赵夫人愣了愣,很快便冷笑一声道,“怎么,难道娘还不能去找她了?” “孩儿并非此意。娘,您去寻她所为何事?” “何事?你不是一直想娶她么?娘便豁下老脸,亲自与她说去。不管那日在雾云山你对她做了什么事,均非出自本意,她那一剑也算是扯平了,赵乔两家密不可分,必是不能生出嫌隙,事情既已发生,顺势成亲是最好不过的方法。”赵夫人冷冷地道。 赵瀚霆低着头,心里却是苦笑连连。 自打知道青芍查到了迷情散后,他便清楚娘亲必会有所行动。以娘亲的性子,若英淇果真被他毁了清白,哪怕她待英淇心有不满,却会努力压抑,依然会让两家就此结下亲事。可是,若是英淇不肯,娘亲那般护短,必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另嫁他人! “娘,扯不平的,便是她刺了那一剑,依然扯不平。因为,孩儿并没有服过迷情散,孩儿是清清醒醒地伤害了她,若非她中途回复体力,只怕孩儿便会真的毁了她!” “什么?!”赵夫人大惊失色,一下便从椅上跳了下来。 “孩儿并未中毒……” “啪!”话音未落,赵瀚霆已被赵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直打得他偏过了脸,可他仍是跪得笔直。 “娘自小便是这般教导你的?你不顾他人意愿,差点毁人清白,与禽兽又有何区别?!莫说骄傲如英淇,便是我,也是断断不能再容你!” “娘,孩儿、孩儿自知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只是、只是,我、我只想要她啊!” “可她不想要你!”赵夫人怒声吼道。 看着跪着一动不动的儿子,她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我竟然还怪她不知好歹,呵……” “娘……”赵瀚霆有些不安,一时不知道自己这剂药是不是下得过猛了,英淇待娘亲的感情,他是知道的,故而不希望今生的娘亲会对她心生不满,这样的不满,必是会让她极为不好过。 “滚出去!”赵夫人陡然发作,厉声喝道。 赵瀚霆不敢再刺激她,顺从地起身离开。 直到儿子的身影消失,赵夫人才任由两行清泪滑落,悲哀地喃喃道,“冤孽啊!真真是冤孽啊!” 第68章 “二公子,上京城破在即,你这个时候回身去支援西南,只怕……”燕伯成一脸的不赞同。 “北狄铁骑若攻破西南,便相当于打开了踏入中原的大门,到时必会带来更大的灾难。而上京,大哥那边已斩下容永福人头,现正带着兵马往上京而来,不出五日,便能与咱们汇合。如今的孙大川,不过是苟延残喘,支撑不了多久,根本无需我与兄长联手。待兄长领兵前来后,我先带着部分人马秘密赶往西南襄助,你留守此处,助他攻城,想必父亲与乔老将军那边也不会花多久时间,到时三方队伍汇合,拿下上京必不成问题。”赵瀚霆沉声道。 燕伯成见久劝他不听,唇瓣嗫嚅片刻,终是压低声音道:“二公子,当下中原形势如何,想必你最清楚不过,一旦攻入上京,主公登极便是板上钉钉之事,而第一个攻下上京之人,便是头一件功劳,在史书上也会留下不容忽视的浓厚一笔。公子难道甘心就这般将唾手可得的天大之功拱手让人么?”说到最后一句,他还刻意加重了语气,别有所指。 赵瀚霆缓缓抬头,迎着他的视线,眼中一片平静,不辩喜怒。 不错,率先攻下皇都确是有着不可替代的重大意义,若是前世的他,对这头一份功劳自不会轻易放过,可是,今生他却有更在乎、更重要的人,英淇生死未卜,他又怎可能为着争那些所谓的功劳而置她于不顾! “攻上京、阻北狄,轻重缓急如何,燕将军必然清楚,如今我齐军兵力分布的主要四处,唯咱们离西南最近,乔大将军率领部下苦苦支撑,奈何敌我双方兵力悬殊,只怕挡不了多久。万一北狄铁骑占西南,誓必会通过定平关攻入中原,到时便是咱们打下了上京,可难保北狄不会兵临城下。” 顿了顿,他又低低地道:“燕将军,攻下上京不一定需要赵瀚霆,可西南却……”说到此处,他便不由得想到了乔英淇,攻下上京不一定需要他,可生死未卜的那个人,其实,也是不要他的。 心里有些闷闷沉沉的痛,哪怕他已经一再告诉自己要学会慢慢放下,可谁又能告诉他,要怎样才能将已经刻入骨髓、融入骨血的人彻底放开。 燕伯成听他这般说更急了,一咬牙,道:“若是跟在咱们后面到来的是主公,那我必不会有二话,可是,二公子,若你执意如此,这份天大的功劳便要落到了大公子头上,大公子麾下……” “不管是何人,只要能取胜便可。我已修书一封,着人快马加鞭送往父亲处,一旦此处局势稳定,父亲便会派兵往西南襄助。我希望,到时能等来燕将军的身影。”赵瀚霆制住他未尽之语,将心中打算道出。 燕伯成怔了怔,知道再说服不了他,只能叹了口气道:“末将明白了,待此处局势稳定下来,末将便向主公请命,率兵前往西南助二公子一臂之力,誓将北狄人打回老家。” 赵瀚霆颔首,重又走至书案前,指着地图轻声将自己的计划一一道出。 燕伯成有几分失神地望着他沉稳的脸庞,眼前的年轻人,年纪比他的长子大不了多少,可那满身的气度却不是他那个鲁莽儿子所能比拟的,他本不过一名在刀口上过日子的寻常武师,在乱世当中艰难生存,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均是眼前之人所赐。 随着齐军势力不断地涨大,还有孙大川的称帝,让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心思来。赵重鹏膝下两子,长子虽素有贤名,奈何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次子却截然相反,英武不凡,小小年纪却已是屡立战功,在军中威望颇盛。他既跟随赵瀚霆,难免不会想得稍多了些,论功劳,二公子远胜大公子,将来赵氏皇朝,自然该由他传承,方不负这些年来的出生入死。 可如今…… 他暗暗叹息一声,罢了罢了,左不过舍命陪君子。 *** 此时的塔犁沙漠,放眼望去尽是不见头的黄沙。 一名身着戎装的女子,以长刀支撑着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前行,途经之处,留下的是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 乔英淇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几度恶战,她身边的护卫兵一个个倒下,而她也在打斗当中迷失了方向,万幸的是她终还是拖住了北狄铁骑,使得齐兵能顺利地退守闵荡山。 闵荡山易守难攻,山路又多崎岖,北狄的铁骑兵无法发挥他的威力,仅凭着唐彪那点人手,根本不足为虑。北狄军这回是胜在出其不意,铁骑兵威力虽猛,但西南的地形并不是他最好的战场,以二哥的能力,加上闵荡山天然的掩护,只要缓过来,便是一时半刻退不了敌,只要北狄军不增兵,她相信他总不会再吃亏的。 她又渴又累,喉咙像是要冒烟了一般,连咽咽口水都艰难,既猛且毒的阳光照到她的身上,让她一阵目炫,她忙止了脚步,扶着长刀阖上双眸待那炫晕之感过去。 体力已到了极限,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可她知道她不能停,一旦停下来便再走不出这茫茫的沙漠。她望了望仍是止不住抽痛的左臂,包着伤口的布条早已被血迹、汗迹污得瞧不出本来的颜色,她该庆幸自己身上带着宁先生配的解毒丸,这些解毒丸本是以防行军途中被毒虫等物所咬的,想不到如今还真的救了她一命。 她半眯着眼睛,拄着长刀吃力地迈开双腿,朝着前方艰难地走去…… 突然,一阵风沙迎面扑来,她忙低头阖眼,右手更是下意识便抬起欲去掩住口鼻,哪想到刀柄一下便滑落,支撑着她的身体的长刀一掉,她整个人便站立不稳,恰好又有更猛的风沙袭来,刮得再无支撑物的她身子摇摇欲坠,一下子便滚落沙丘。 翻滚的过程当中,热辣辣的沙子烫得她更是难受,尤其是左臂伤口压在沙子上时带来的剧痛,痛得她直冒冷汗,几乎要晕死过去。 她躺在地上,努力挣扎着要起来,可尝试了几遍,却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 嘴角缓缓勾起一丝苦笑,躺在烫死人的黄沙上,面朝着天上那如同火球般的太阳,猛烈的阳光照得她根本睁不开眼睛。 眼前似是有一圈又一圈五颜六色的光在旋转,转得她头更痛,眼更花,意识渐渐变得朦胧,想不到她乔英淇今生竟是死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当中,不但如此,只怕连个完好的全尸都没有,不知他们寻来时,自己会不会已经被烤成了肉干。 迷迷糊糊当中,似是听到有人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却像是有千斤重,总也是掀不开来。紧接着唇瓣感觉到一股湿润,她舔了舔,有点咸咸的味道,很快地,她又感觉有人万般小心地抱着她,将像是水囊的东西送到了她的嘴边。 她贪婪地饮着如同甘露般的水,缓解着喉咙里那一阵灼热之感。 “你是谁……”意识彻底失去前,她勉强半睁着双眼,只看到一个背对着阳光的模模糊糊的影子,未等到对方的回应,她便彻底昏迷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缓缓移动,耳边不时响着温柔的呼唤,那一声又一声的‘英淇’,似是饱含着千言万语,又似蕴着道不尽的柔情,听得她心里竟不知不觉间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涩来。 她想睁开眼睛去瞧瞧他,瞧瞧到底是谁竟能将她的名字唤得这般缠绵,这般辗转。可是却撑不过那再度渐渐飘离的意识。 她的头仍是很晕,身子依旧很是疲累,恍恍惚惚间,耳畔似是有人在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那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哼着这轻柔的调子,竟有一股说不出的和谐。 “你、你是谁?你是谁……”梦呓般的低语从她唇瓣溢出,却一下便让那低沉的哼唱声止住了,半晌之后,她感觉自己被人小心翼翼地搂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中,紧接着额头便落下一片温热的触感。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奇迹般地让她生出几分安心之感来,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有人将她护得好好的,给她依靠,为她挡去所有的伤害。 这样的感觉,她很陌生,也有些害怕,可更多的却是想要去沉溺当中。 “……好。”如梦似幻般的浅笑漾于唇畔,她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愿再去想,只顺从着内心的渴望,放任自己沉溺在这几乎让她落泪的久远又陌生的温暖当中。 第72章 “娘娘,谦王妃到了。”宫女的回禀将正靠坐在椅上沉思的皇后唤醒了过来,她抬眸颔首,“请她进来。” 不过须臾,着一身亲王妃服饰的杨佩芝便跟在宫女的身后走了进来,先是依礼问安,而后才恭敬地垂手站立一旁。 “这几位都是本宫亲自为瀚楠所挑的,你来瞧瞧,从中选出两名,也好让她们分担一下你肩上的责任。” 杨佩芝心口一突,等明白她话中意思后,脸上血色‘唰’的一下便褪下几分,整个人更是如遭雷击,立即僵住了。 “怎么,可有不妥?”皇后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语调虽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可却含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冷意。 杨佩芝垂眸掩饰眼内苦涩,片刻之后轻声道:“不,并、并无不妥……” 皇后缓缓抬眸望向她,望着这个她亲自为长子所选的妻子,也是她曾经最满意的儿媳妇,良久,她不辩喜怒地问:“佩芝,自你进门后,我待你如何?” 是‘我’,不是‘本宫’,她是以寻常婆母的身份来问这个问题,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后。 杨佩芝身子一震,很快便低低地道:“母亲待儿媳慈爱有加,关怀备至。” 这并不是恭维之语,初进门的那段时间里,彼时的赵夫人待她,确是很好,她是确确实实地视她一家人,怀着慈爱之心去对待她,将府里事务分配于她手中,在她遇到管家的难题时循循教导。 可是,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之间便产生了隔阂?是当年的万妤梅从中作梗,还是婆媳天生便带有的分歧,抑或是她一次次让她失望了? “既如此,那我便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请求你,松开你紧紧抓牢瀚楠的手,为他的名声、为他的后半辈子多想想,他再不是锦城默默无闻的赵大公子,而是大齐的谦王殿下,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在前方不懈努力,你又怎能在后方拖他后腿?我欣慰你待他的情意,可却不敢苟同你的独占心思。”一字一顿,似软实硬,如一下又一下的重锤砸到杨佩芝心上。 她的脸色雪白如纸,‘扑通’一下便跪到了地上,满是惶恐地呜咽着道:“母后此言,儿媳便是万死也不能了。” 心中的绝望慢慢升腾,很快便蔓延至身体每一个角落,她紧紧地攥紧双手,无比悲凉地轻声道:“一切,但凭母后作主便是……” 皇后定定地望着她,并没有错过她的每一个反应,她并非刻薄故意难为作践儿媳妇之人,更何况,眼前的女子还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禀性上佳,娴静良善,奈何终究子嗣缘薄,偏又用情至深,并过于要求完美。 这世间上,又有几人能如镇国公乔正林那般,由始至终待妻子一心一意,从不曾变改。寻常人家男子尚且做不到,更何况皇家。 便是她自己,如今看来也是极好的了,育有两子,夫君又爱重,可谁又知道当初的自己也是经历过一段黯然神伤的日子。 没有哪一个女子,会乐意有别人来分享自己的夫君,尤其还是她深爱着的夫君。可是,没有办法,这世道就是如此,不提如今的杨佩芝成婚数载膝下无子,便是她育有孩儿,也依然得忍受将自己所爱与别的女子分享。 她低低地叹息一声,语气不由变得温和,一如当年她未对她生出嫌隙时:“你也莫要过于担心,瀚楠待你情真,我也会仔细挑选,必不会挑些不安份的送进去,待她们生下一男半女,瀚楠有了后,你们爱怎样便怎样,我必不会再加干涉。” 杨佩芝低着头,压抑着心中的难过,轻声道:“多谢母亲。” 她还能说什么,若是对方态度强横,她或许还能据理力争,可是,她先是道出‘请求’二字,让她根本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话,继而又是以情以理温和以对,言语中也表示了最大的宽和,寻常人家的婆母能做到此等地步的也挑不出几个,更不必说她还是母仪天下的一国皇后。 步履虚浮地出了凤坤宫宫门,身后跟着的侍女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却也不敢上前。她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出的宫,怎样上的回府马车,待她察觉自己已经回到了熟悉的谦王府,一言不发地将屋内侍候的侍女摒退,将自己关在了屋里。 再过不了多久,本只得她一个主子的谦王府,将会迎来两名侍妾,而这两人,均是她点头应允进门的,故而她不但不能表现出半点不乐意,还要强忍着心中痛楚周到地为她们打点妥当,笑脸满面地将她们迎进门。 只是妾侍,而非侧妃,这已经是皇后对她最大的仁慈,妾侍不上皇家玉碟,至少,在那玉碟之上,谦王的身边仍是只得她一人。 乔英淇并不知杨佩芝此番经历,这几日看着乔夫人兴致勃勃地为她张罗亲事,她暗地叹了口气,突然便生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想法。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她如今的年纪确是处一个非常尴尬的阶段,寻常女子如她这般年龄的,膝下已育有几个孩儿,哪像她,仍是待字闺中。 乔正林的伤势虽严重,但到底并无生命威胁,其实以她的想法,她是希望父亲能干脆便以伤重为由,从此退出朝堂,再不理会朝中事。 乔煜听罢她的这番话,又是欣慰又是无奈地叹气道:“你能想得这般长远,可见并不被眼前的荣宠所迷惑。可是,英淇,哪怕父亲,甚至我与你二哥彻底闲赋在家,你觉得就真的能安安稳稳,再无远忧了么?” 不等乔英淇回答,他又道:“况且,父亲与皇上私交甚笃,他又是那样的性子,绝不会以恶意忖度他人,尤其是对他的朋友。皇上如今在父亲心目中,仍是那个一同征战天下,能将后背交托对方的生死之交,你让他‘以防万一’地闲赋在家,他只会觉得你在玷污他与皇上之间数十载的真挚友情。” 乔英淇沉默不语,不错,以爹爹的性子,确是会这般认为,更何况皇上如今对乔家恩宠无比,他更不可能会想那些‘万一’之事。 只不过,乔家如今恩宠着实太过了,一门三爵,旁人看来是无比风光,可她却心惊胆战。是,上一世的太.祖皇帝赵重鹏,终其一生都在怀念着与爹爹的那份友情,甚至到了要将乔家血脉融入大齐江山,以流传后世的地步。可是,那是爹爹死在他对他最信任的时候,还是以自己的性命换了他的安全的情况下。 今生却不同,镇国公乔正林威名远播,在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他亲手带出来的‘乔家军’,骁勇善战,几乎可称得上是屡战屡胜,从无败迹。 明明是赵氏的军队,却偏偏生出了一个‘乔家军’,战乱时倒不算什么,如今天下已定,再如这般知乔而不知赵,早晚有一日,必会成为那位九五至尊喉咙里的一根刺。 一旦到了那个地步,乔家,只怕危矣! 她不愿将皇上想得那般绝情,那般不堪,她只是不愿意去赌,更不敢将乔家上上下下作赌注,赌他的仁慈,赌他的如初。 这些道理,她相信他的爹爹定也会懂,可他却过于重情义,更未从赵重鹏身份的转变上扭转过来,一如既往地认为他还是当年那个与自己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好兄弟。 “乔家军,这个名字日后定要回避,哪怕一时半刻改不了,但只要咱们小心注意着,总有一日,会渐渐地将它掩埋掉。”不知多久,乔煜低叹着道。 乔英淇点了点头:“大哥说的甚是。” “还有,如今天下虽定,但东南一带仍有不少不甘就此退出世人视野,作垂死挣扎之人,皇上如今虽还不说什么,但也忍不了多久,到时定会出兵。”乔煜轻敲书案,又道。 “大哥觉得皇上会派何人领兵?” “恒王居大明山静养,谦王协理朝中事,定是分不出身来。那些杂七杂八的余孽,以皇上的性子,定是看不入眼,故而,主帅的人选,定要有作战经验且有军功在身,但又不会是朝廷重将。”乔煜细细分析道。 一个身影从乔英淇脑海中跳出,她心跳有几分失序,哑声道:“晋延。” 乔煜叹了口气:“晋延或晋远,都有可能。” “而且,交由他们领去的兵,定也不会是‘乔家军’,甚至……”乔英淇一颗心直往下跳,已经不敢去想。 “罢了罢了,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再等等吧,看看皇上到底是何意,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咱们多虑了呢!”乔煜轻拍拍她的肩膀,也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安慰自己。 不愿见宝贝妹妹这副沉重的表情,他勾勾嘴角,故作轻松地取笑道:“娘这段日子可没少嘀咕你的亲事,京城里与你年纪相仿又并曾娶妻的男子,只怕她都了解了个遍,来,与大哥说说,有没有哪一个入得了妹妹的眼?” 乔英淇闻言一怔,待听清楚他的话后不依地跺了跺脚:“好不容易才从娘与两位嫂嫂那逃出来,大哥竟也学了她们那一套,你若闲得慌,倒不如与大嫂商量着讨个儿媳妇。” 乔煜哈哈大笑,望着气哼哼地转身离去的妹妹的身影,宠溺地摇了摇头。 *** 此时的大明山皇庄里,赵瀚霆迎来了他的亲兄长,如今的谦王殿下赵瀚楠。 见兄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赵瀚霆心中诧异,不禁关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大哥如此忧虑?” 赵瀚楠重重地叹了口气,迎着他的视线半晌,方闷闷地道:“你大嫂,昨日与我说,她、她替我选了两名妾侍。” 昨日满身疲累地回府,正享受着妻子一如往常的温柔,哪想到突然听到这番戳心窝的话,着实让他气得不行,可又说不出骂她的话,只能气哼哼地拂袖离去。 赵瀚霆一愣,以杨佩芝的性子,居然会做出为夫纳妾之事?真真是奇了怪了。 “你说她这是真心的想要为我纳妾,还是想试探试探我?可我早已向她许过诺,今生今世只要她一人,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赵瀚楠确是满心的委屈。 他又不是贪色之徒,心里眼里也只容得下一个杨佩芝,他的情意已经全部给了她,如今她竟敢说出这样的话,要去做那样的事,着实让他又气又委屈。 赵瀚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许久,无奈轻叹。 他的这个大哥啊,在军中、在朝里打滚过,可依然保存着那单纯的我行我素,他的这种我行我素,主要便体现在他待自己在意之人上,加之今生又是一帆风顺得很,从未遭遇过挫折,更不会想到被他全心全意地捧着的那个人,会承担什么样的压力。 他是给了对方自己最真的情,却没有想过要怎样去守护,感情不只是给了便万事可休,还需要两人用心守护,人活在这世间上,又怎能避得开世俗的眼光。 第76章 见对方跌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万腾将手中大刀抓得更紧,眼中闪现着歃血的光,狞笑着加快脚步,直朝着远处倒在地上的乔英淇飞奔而去。 突然,身后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紧接着便是‘扑通扑通’的倒地声,他心中一惊,余光瞄到本是跟在他身后的一名兵士轰然倒在了地上,后背赫然插着一支利箭。 他大惊失色,正要回头查看是何人偷袭,左腿与右手相继一阵剧痛,他痛呼出声,‘轰’的一下一头栽到了地上,手上的大刀也‘当’的一声掉了下去。 他痛得脸色发白,额冒冷汗,看着左腿与右手分别插着的羽箭,以及地上躺着的那一具具均是被一箭夺命的兵士尸体,心中又惊又怒。 “谁?是谁?谁在背后偷……”惊恐的质问还未说完,忽然,一道黑影朝他疾驰而来,他满脸的骇然,瞳孔猛地涨大。 “啊!”惨叫声响彻夜空,喷洒而出的鲜血滴落地上,缓缓渗入泥土中,不远处的草丛上,赫然砸着一只断臂。 万腾痛得在地上直打滚,左臂被人活生生砍断的痛楚,已然掩盖掉右手与左腿的箭伤,他‘嗷嗷’地惨声大叫,身体所滚过之处,是一片鲜红。 来人手法之利落,手段之狠辣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殿下,可要直接杀了他?”阴狠的询问声响起。 被唤为‘殿下’的男子却不回答他,将手上的长剑扔到一边,一步一步往不远处昏迷着的乔英淇走去。 询问之人得不到回应,稍想了想,一个箭步上前揪住在地上翻滚的万腾,将手中一粒药丸强行塞进他的嘴里,再一个手刃劈向他的后颈,惨叫声嘎然而止。 夜幕下的山间,又恢复了它原本的宁静。 赵瀚霆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躺在地上的乔英淇,一直来到她的身边,单膝跪下,大手缓缓探过去,探出不过几寸之远便又停住了。 身子不住地颤抖,大手握成拳头又再松开,如此反复数回,身后的葛昆看着不解,轻声唤道:“殿下?” 赵瀚霆垂眸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抖着手轻轻抚上乔英淇的脸庞,触手微凉。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脸色有几分发白,他咬着牙关,抑住颤栗不止的身子,无比温柔地小心翼翼将她揽入怀中。 月光下的女子,呼吸轻浅,几缕汗湿的鬓发黏在额上,那双明亮若星的眼眸紧紧阖着,丹唇微抿,乍一看,像是睡着了一般。 大手轻柔地为她捊了捊鬓发,眼中情意缱绻,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将她搂入怀中,才能不再掩饰心中满溢的情丝。 怀中的女子比之上一回他见到时又清减了不少,心,不可抑制地痛起来,她出身富贵,本应如同世间上每一位贵族小姐那般,过着平和安稳的日子,那也是她心之所向,可偏偏命运却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向男儿的沙场。 “殿下,时候不多了。”见他只是一动也不动地抱着乔英淇,葛昆不由得轻声提醒。 赵瀚霆回过神来,目光仍是紧紧地锁着怀中娇颜,闻言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并无动作。 再等等,再让他多抱一会,或许,这是此生他最后一次这般抱她,甚至,也是最后一次触碰到她。也许下一次,下一次他再见到这张容颜时,她的身边已经伴着另一名男子,另一名能名正言顺地拥抱她的男子。 大手温柔地描绘着她脸上的轮廓,一下又一下,是不舍,是爱怜,更是绝望…… “殿下……”发觉远处像是隐隐响着脚步声,葛昆大急,忍不住催促道。 赵瀚霆低低地叹息一声,单手抱着乔英淇,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葛昆见状忙接过,拔开瓶塞,从里头倒出一粒药丸放到他的掌中。 赵瀚霆深深地望了怀中人一眼,这才缓缓将药丸送进她的嘴里…… “咳咳咳……”乔英淇是被呛醒的,迷迷朦朦睁开眼睛那一瞬间,她似是看到一道身影飞掠而去,待回过神来欲细看,四周除了她自己,再无一人。 她伸出手抹了抹下颌,一片水渍,嘴角处亦然,像是有人趁她昏迷时喂她喝过水一般。 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她明明记得昏迷前被万腾追杀的,为何如今她还好好地躺在此处,万腾,对了,万腾呢? 她蓦然惊醒,挣扎着站了起来,正要抬脚去寻,便听远处有人在唤着自己,她细一听,认出当中一把声音正是流萤。 流萤还活着?她心中一喜,再无暇他想,朝着声音响起去飞跑而去。 “小姐!”正领着士兵焦急地寻找着不见踪迹的流萤率先便发现了她,又惊又喜地迎上来。 见她安危无恙,乔英淇亦是惊喜交加:“大家可都还好?” “都好,已经吩咐人检查过了,并无伤亡。”流萤欢喜地回道。 “并无伤亡?”乔英淇先是大喜,继而不解地自言自语。 “是,虽无伤亡,可咱们四周都堆满了柴火,幸好梁将军及时带着人前来相救,否则,咱们估计要被人活活烧死!”说到此处,流萤咬牙切齿。 乔英淇眉头皱得更紧:“梁将军来救了我们?哪位梁将军?” “末将梁卫锋见过副帅,副帅可安好?”正疑惑间,浑厚的嗓音乍然响起,梁卫锋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道。 乔英淇微怔,竟是他救了众人? 探究的目光落到梁卫锋身上,见他举止有礼恭谨,脸上更是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与往日明里客气,实则不屑的神态截然不同,乔英淇心中疑惑更甚,只也知道此时此刻并不是细问的时候,故而问道:“万腾呢?” “万腾勾结刘鸿方,偷偷在水里下药,欲将我齐军将士活活烧死此处,末将得到消息起来相救,现已将万腾活抓,等候元帅处置。” 乔英淇虽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可也无暇细问,又听梁卫锋继续道:“刘氏军中内讧,刘鸿方被手下大将围攻于霞洛村数十里外的山脚下,现今正陷入苦战,乔元帅亲率人马赶往,只待敌军杀得你死我活之际再一举歼灭,元帅有令,着副帅领军前去支援,以便前后夹攻。” 说罢,他还取出乔晋延的令箭递给乔英淇,乔英淇接过细瞧,认出确是乔晋延的令箭,又看看梁卫锋带来的人马,当中大部分均是乔晋远麾下将士,这才相信了他的说辞。 经过方才万腾的反叛,又联想梁卫锋自出征后私底下耍的小手段,她不得不留个心眼,亦重新划分‘自己人’的范围。 一切确如梁卫锋所说,乔晋延果真带着人在霞洛村数十里外的山脚下伏击刘氏军,刘鸿方拼死叛变的手下大将首级,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被突然冲出来的齐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也许是被刘鸿方如耍猴子般耍了一段日子,齐军上上下下均憋了一肚子的气,如今好不容易能当面打一场,自然不会放过此等好机会。 本就死伤甚多的刘氏军又如何敌得过士气正高的齐军,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很快的,响彻山间的喊杀声、打斗声便渐渐停了下来。 刘鸿方军队被全歼,齐军再次取得了胜利,可乔英淇却并无半分喜悦,始终对自己差点被万腾所杀一事存有怀疑。 按梁卫锋的说法,他是受了元帅乔晋延的命令前去相救,而乔晋延是因派出去的探子探到了刘鸿方率兵前往霞洛村并非只是为了抢夺粮食,而是另有所图,又察觉万腾行为有异,抽丝剥茧,遂知乔英淇有难,故而派人赶去相救。 同一时间,派往岳山的齐军将领也发现岳山上的刘氏军并无对战之意,心中起疑,着人细探,竟发现对方偷偷派了人沿着刘鸿方离开的路线前往霞洛山。 总的说来,齐军这边是出了一个叛变的万腾,而刘鸿方自以为得了万腾的接应,可以里外夹击对付乔英淇所率人马,哪想到叛变的并非只有一个万腾,还有他自己麾下的大将。 这些说辞乍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可乔英淇却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一切着实太过于巧合了。而她,从来便不信巧合。 营帐外是众将士得胜后的欢呼声,她静静地靠坐在椅上,右手轻轻地摩挲着下颌,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到是谁在她昏迷的时候喂她喝过水。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才低低地叹了口气,甩甩脑袋将这些想不透的问题全都抛开,起身离了座,径自进了里间,除去外裳鞋袜,将自己砸向床榻上。 自出征以来,乔英淇睡得便浅,加之今日又经过一番惊险,颇为后怕,亦是心有所思,更是难以深睡,神志处于半睡半醒间,只觉似是有人在她耳边柔情满满地唤着她的名字,脸上更像是被温厚的大掌来回轻抚。她极力想睁开眼睛细看对方容貌,可却只看到一片朦胧的黑,那黑影缓缓向她伏下身,带有几丝凉意的柔软触感落到她的额上…… 她骤然清醒。 ‘噼啪’的一下细响,是灯心炸响的声音,她睁着眼眸,定定地望着帐顶。良久,手臂轻抬,手掌缓缓地覆上额头,眼中一片迷茫。 第81章 这几年来,她已经很少再想起他,便是偶尔想到,也已经可以很平静。 她低着头,良久之后,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轻声问:“你这次回来,可是要取回这玉佩?” 柳祥均目光落到她的手掌上,看着那泛着莹莹光泽的玉佩,心里有些难受。这是他当年亲手送给她的信物,彼时的他,将这块自小带在身上的玉佩送出去,便是代表着他此生的承诺。 可是如今,他却不得不将它收回来,亦是打破了他曾许下的诺言。 将心爱的女子推开,他不是不难过的,她曾是他此生最大的梦想,是他毕生所慕。只是,他最终还是不得不亲手斩断两人间的牵绊。 大手一寸一寸地探出去,他动作僵硬地从她的掌心上拿过那块玉佩,扯着难看的笑容道:“这不过是此行目的之一。娘亲已孤伶伶地留在中原数年,这次回来,我是打算将她带往陵径。” 他既已为陵径国公认的未来太子,他的生母自然不能无名无份,当年苍泽迎娶云氏,虽也是三媒六聘,但毕竟未经陵径王室同意,加之云氏还是外族女子,又有胡氏一族阻挠,故而她的身份一直未能得到正式承认。及至胡氏一族被灭,柳祥均得以正名,身为他的生母的云氏,亦得到了应有的名份。 乔英淇只稍想一想便明白他此举之意,微微点了点头:“柳婶子生前最疼的便是你,她必也是希望能离你近一些。” 柳祥均紧紧抓着手中的玉佩,闻言垂眸低低地‘嗯’了一声。娘亲一辈子的心血都耗在他的身上,可他却未能救下她的性命,哪怕他最终为她报了仇,仍无法抹平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楚。 “天色不早了,我也不多作打扰,你……好生保重。”良久,他方抬头迎上她的视线,勉强勾起一丝笑容柔声道。 乔英淇定定地望了他片刻,颔首低语:“你也是。” “我会的……”柳祥均深深地望着她,似是打算将她再牢牢地刻入心底,今日一别,此生此世,怕是再无相见之时。 片刻,他一转身,抬腿大步离去,再不敢回头…… 乔英淇目送着他的身影越行越远,最终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视线当中。 “走吧。”良久,她低低地说了句,身后的流萤应了一声,跟上她的步伐,往大军驻扎之处而去。 *** 柳祥均一路沉默地走着,陵径公主等人见他这满怀心事的模样,均不敢上前打扰。 突然,一阵凌厉的兵器破空声在他身后响起,柳祥均一惊,‘嗖’的一下从腰间拔出配剑回身去挡,只听‘当’的一声,他只感到虎口被震得发麻,整个人也被来人逼得连连退后几步。 他连忙运气止住退势,正要提剑相迎,却在看到来者容貌时止了动作,并大声喝止欲上前相助的手下。 泛着寒光的长剑抵在他的喉咙处,可他却是面不改色,甚至唇畔还勾起浅浅的笑意:“二公子,多年不见,你便是这般迎接我的?” 来人正正是赵瀚霆。 赵瀚霆冷笑一声,长剑往他喉咙处抵过一寸:“对你此等忘恩负义之徒,我没有当场取你狗命,已是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 柳祥均微怔,颇有些不解地反问:“忘恩负义?此话怎解?” “当年你随军出征,是英淇替你照顾生母,这几年你在陵径争□□位,也是她替你在生母灵前尽孝。她等了你这么多年,待你一往情深,而你呢?大权在握后反而要悔婚,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赵瀚霆目露杀气。 柳祥均愣了愣:“你以为是我辜负了她的情意?” “难道不是?!” 柳祥均脑子里有些混乱,忽然间灵光一闪,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这些年你一直在暗中助我,莫非都是为了英淇?” 赵瀚霆冷冷地道:“若不是她一心想要嫁你,你以为你有什么值得我在你身上耗费那般大的人力物力,还白白折损了不少人手。” 他此生唯一的希望便是能看到她幸福终老,既然她喜欢上了柳祥均,一心一意要当他的妻子,纵然心在滴血,可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达成她所愿。 柳祥均望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气,心中百感交集。这个男人当年对自己心怀杀意,想必也是为了英淇,明明他是如此在意她,在意到曾经恨不得除掉所有出现在她身边的爱慕者。 他不知是什么改变了他,可是,仅仅是以为她喜欢的是自己,想要嫁的人是自己,他便能压抑住心中的情意,忍住锥心之痛,为她护着她‘心悦之人’。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酸,也有些苦。 “若你是当今皇上,可会放任位高权重、在朝野中极有威望的臣子,与他国王室联姻?” 赵瀚霆呼吸一顿,不过须臾冷声道:“这不是你该担心之事,你若敢娶,她若肯嫁,我自有法子保乔家无碍。” 不等柳祥均再说,他嗤笑一声又道:“不要将自己说得那般伟大,更不必为自己的忘恩负义找借口,你当我不知,苍泽有意定下你与陵径镇国将军之女的亲事?英淇再好,于你来说,终是外族女子,又岂能及得上陵径镇国将军带给你的助力大。” “敢做不敢当,非大丈夫所为,英淇乃世间上最好的女子,你有眼无珠,又贪恋权位,根本配不上她,既如此,日后便再不要踏入中原半步,更不要出现在她的眼前,否则,赵瀚霆哪怕倾尽所有,也必不会轻饶了你!”阴狠冷厉的话语抛下,赵瀚霆方‘嗖’的一下收回了利剑,斜睨他一眼,冷哼一声后转身便带着葛昆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柳祥均抿着双唇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苦笑一声。 是啊,他就是忘恩负义、敢做不敢当的懦弱之徒。对英淇,他失了信诺;对衿娅,他…… 想到那个因为爱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明媚女子,他涩然轻叹。 乔英淇自然不知这两人发生的事,她带着人回了营,又与乔晋延乔晋远兄弟二人一起用了晚膳,姑侄三人说了会话,她便起身告辞。 盛夏的夜晚,吱吱嘎嘎的夏虫鸣叫声不绝,偶尔拂来的夜风,带来阵阵凉意,稍稍缓解了燥热。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复,却总也睡不着,她睁着眼睛茫然望着帐顶,耳边总似回响着苏铭韬及柳祥均那番话。 帐外偶尔响起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身穿好衣裳,又理了理发髻,这才拨开门帘走了出去。 怕惊扰巡逻兵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避过众人,顺着清幽的林间小道徐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她才猛然发觉,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早前遇到柳祥均的那条河旁。 月光投到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如同在上面铺洒着一层水银,美不胜收。 她看得有些痴了,不由自主便迈开脚步往河里去,鞋子刚碰到河水,忽然间一股力度从身后袭来,她还来不及反应,右臂便已被一只如铁钳般的大掌死死地抓住往后扯,直将她扯落一个带有些许凉意的胸膛。 背脊贴着那胸膛的一瞬间,她正握着腰间软剑的手一下子便僵住了。 “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你竟为了一个抛弃了你的男人而自寻短见?!”愤怒的质问声乍响,一下便炸得她整个人懵了。 她自寻短见? 有些哭笑不得地反问:“你瞧我可是会自寻短见之人?”一面说的同时,她便一面回转身来,哪料到对方一听她这话,身子顿僵,待察觉她的动作后,如同触电般松开了钳住她手臂的大手,转身飞也似的拔腿便跑。 “赵瀚霆,你给我站住!”望着那个一溜烟跑开的熟悉身影,乔英淇气得脸色铁青,想也不想便运气追去,孰料对方听到她的声音后跑得更快了,几个纵步,不过眨眼间,寂静的林间便又再剩下她一人。 乔英淇气得胸口急促起伏,恨恨地一拳砸到身旁的树干上,震出‘哗啦啦’的一阵响声,树上的野果更是‘扑喇喇’直往下掉。 这算什么?当她是瘟疫不成? 她咬牙切齿地瞪着赵瀚霆消失的方向,气不过地又狠狠地砸了几拳,砸得树上野果掉得更厉害,有几个更是直接便砸到她的头顶,再掉落地上。 “有本事你便一辈子躲着藏着,再不要让我瞧见!”扔下恶狠狠的一句话后,她才气哼哼地踏着重重的脚步回了营帐。 一夜无梦。 直到林间又再回复了原本的静谧,粗壮的树干后,一个挺拔的身影方缓缓地走了出来,望着齐军驻扎之处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真是个笨蛋,又怎会以为英淇会因为柳祥均的失信而自寻短见。 罢了罢了,左不过离抵达京城也不远了,为免再做出此等傻事,他还是先行一步,也好看看如今京中情形如何。离开了这么久,不知父皇母后,还有兄长可有发现? 心里打定了主意,他再深深地望了远处的营帐一眼,这才迈步离开。 第86章 赵瀚霆虽贵为皇子,但身边一直没有丫头侍候,而乔英淇身边除了流萤,便只得一个绿茵,每回流萤跟随她出征时,屋内大大小小事宜便由绿茵掌管着,这一回,也是这二人跟着她到了恒王府。 一大早赵瀚霆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还有些迷迷糊糊,望着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卧室,意识渐渐回笼。他猛地侧过头去,直到见身侧的女子安安静静地躺着,他才暗暗松了口气。 不是梦,不是梦,他确实是将她娶进门了,日后每一日,她都会如现今这般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他伸出手去,动作轻柔地将她颊畔上的发丝拨开,指尖正碰到她的脸,便见她眼睫颤了颤,他心中一惊,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乔英淇睁眼便对上一张柔情满满的脸庞,那人见她醒来,朝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声音犹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你醒了?我让人准备热水,用过了早膳,咱们一起进宫请安。”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望了望所在之处,似是一时有些不适应,闻言也只是糯糯地‘嗯’了一声。 难得见她这副迷糊的模样,赵瀚霆唇畔笑意更深,一时有些不舍得离开这温暖的被窝,只觉得便是什么事也不做,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也是好的。 只可惜,不过片刻的功夫,乔英淇已经清醒了过来,径自掀开了锦被,趿鞋下地,赵瀚霆有些惋惜地轻叹一声,跟在她的身后起了床。 半晌,听到屋内响动的下人连忙端着温水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流萤和恒王府的一名侍女,乔英淇扫了那侍女一眼便不作理会,在流萤的侍候下开始洗漱,反倒是赵瀚霆浓眉一皱,朝那侍女一挥手道:“你出去吧,不用你侍候。” 乔英淇动作一顿,接过流萤递过来的棉巾擦干净手上水渍,这才行至赵瀚霆身边,扬着得体端庄的笑容侍候他梳洗。 赵瀚霆简直是受宠若惊,前世今生头一回得到她这般体贴的侍候,让他几乎按捺不住胸腔中的那股激动与欢喜。 “抬手。”轻柔的嗓音响在耳畔,如同羽毛在他心口中轻拂而过,带来一股酥麻之感,他压抑住渐渐失序的心跳,听话地抬高双手,让她为自己穿上外袍。 他低下头,望着认认真真地为他抹平衣袍褶子,麻利地系着腰带的女子,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他伸出手去,紧紧抓着那双忙碌的小手,哑声道:“可以了,日后这些无需你来做,我自己便可。” 乔英淇疑惑抬头望向他:“可是我做得不好?” “不,你做得很好,只是,我舍不得……”一言既了,他也不敢去看她的表情,松开她的手在桌边坐下,端过桌上的热茶,低着头细细品了起来。 乔英淇抿着双唇,垂眸不作声,片刻之后,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过桌上的梳子一下又一下地顺着满头如锦缎般的长发。 “奴婢给王爷王妃请安了!”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进得屋来,先后向着两人行了请安礼。 “嬷嬷免礼。”乔英淇含笑回眸示意,认出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听着赵瀚霆沉声免礼,她又再转过头去,透过铜镜,见那嬷嬷手脚麻利地翻着喜床上的被褥,抽出那张染满点点红的锦帕,只看了一眼,便满意地将它叠好放入怀中。 她微微一笑,知道这算是顺利蒙混过关了。 赵瀚霆自然也发现了那女子的动作,嘴角抽了抽,忙别过脸去继续低着头,作认真品茗状。 乔英淇妆扮妥当,换上一身庄重又不失喜庆的衣裙,与赵瀚霆两人用过了早膳,见时辰差不多了,两人故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王府门外早已有进宫的马车在等候着,迈出大门后,赵瀚霆止步回身,向紧随身后的妻子伸出了手。 她只愣了须臾,便心安理得地将手递给了他,任由他半牵半扶地将自己送上了马车。 赵瀚霆正要迈步上车,突然间心意一动,转过身朝沉默地侍立一旁的葛昆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葛昆忙快步上前,先是行礼见过了他,便听主子微微伏低身子在他耳边低低地嘱咐了几句。他诧异地抬眸,本想问个究竟,可见赵瀚霆已经翻身上了马车,一副不欲细说的模样,他也只能暗暗叹了口气,躬身领命而去。 初春的早晨仍是有些寒冷之感,可车内却布置得舒适又温暖,赵瀚霆上了车后,理所当然地坐到了乔英淇身边,末了还冲她讨好地笑了笑。 乔英淇失笑摇头,也不再理会他,阖上眼睛养起神来。 见她竟然对自己笑,赵瀚霆简直心花怒放,怀着兴奋的心情安安静静地坐了片刻,便忍不住侧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身侧女子的容颜。 被这灼热的目光盯着,便是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只怕也坐不定了,乔英淇没好气地睁眼瞪了他一记。 赵瀚霆无辜地眨眨眼睛,一副我什么也没做的老实模样。 无奈摇头,她换了个坐姿重新坐好,听着外头马车行驶发出的‘碌碌’响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叮嘱道:“待会进了宫,在皇后娘娘面前,你可千万莫要露出了破绽,免得白白浪费我一番布置。” 赵瀚霆只想叹气,洞房花烛夜,温香软玉在怀却是什么也不能做,这本已让他懊恼沮丧至极,还要他配合着糊弄生母,真真是让人欲哭无泪。 只怕世间上没有哪一个新郎官如他这般,从洞房花烛那一夜起,便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过,盼着真真正正属于他的花烛夜的到来。 可是,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长啊! “知道了。”他有气无力地应道。 乔英淇听出他话中的沮丧,侧头望了望他,见他这蔫头耷脑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一丝浅浅的笑意随之漾于嘴角,赵瀚霆眼尖地看见,精神一震,讨好地往她身边蹭。 “英淇,我想了想,昨夜那张时、时间表像是漏了不少回,回头你再改改?” “有漏的?” “真的,确是有不少漏了没记上的。”赵瀚霆迎着她怀疑的视线,认认真真地用力点了点头。 乔英淇蹙眉思忖,对于前世闺房之事,她其实也记不太齐全,毕竟中间隔了十数年,两人再不曾行过夫妻之实。 “既如此,回头咱们再添补上去。” 赵瀚霆心中一喜,脸上却不敢表露。 他就不相信,以她在夫妻之事上的羞涩来看,她能记得清清楚楚,到时还不是由着他忽悠?正正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 心中得意非常,只半晌,他又沮丧地低下了头。 中间的次数可以由着他忽悠,可至关重要的第一回呢?这个可忽悠不过去。开不了头,中间再怎么美好也丝毫改变不了他如今能看不能吃的状况啊! 辘辘而行的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紧接着外头便响起侍卫的声音:“殿下、王妃,到了。” *** 龙乾宫中,正元帝高坐宝座之上,见乔英淇恪守着为人.妻子的本份,恭敬温顺,处处以夫君为先,他不禁满意地抚须颔首。 不错,不愧是乔家的姑娘,既能是威风凛凛不让须眉的飞凤将军,也能是端庄得体、举止有度的恒王妃。 他心情愉悦地勉励了几句,又赏赐了不少珠宝头面、绫罗绸缎,这才转过头对着身侧的皇后笑道:“皇后瞧着朕亲自为瀚霆择的这媳妇如何?” 皇后掩嘴轻笑,嗔了他一眼道:“怎的便是皇上选的?明明臣妾更早便瞧中了,只不过是皇上遇到了合适的时候,率先提了出来罢了。” 正元帝哈哈大笑,也不与她分辨,笑声过后才对儿子道:“朕只许你五日,让你再逍遥几日,过了这五日,你可就不能再这般懒散,朝里朝外可是有不少事情等着你。” 赵瀚霆忙道:“多谢父皇体恤。” 皇后脸上始终漾着温和的笑容,可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到乔英淇的身上,见她如寻常新妇一般低头恭顺退后夫君半步站着,偶尔不经意抬眸,目光也多是望向赵瀚霆。 她再看看儿子,眼角眉梢的欢喜愉悦是那样的明显,好几回对上妻子的眼神,含着掩饰不住的情意,再想到方才贴身宫女呈上来的锦帕,连日来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这就好这就好,能好好过日子便行。 拜见了帝后,乔英淇跟着赵瀚霆,与他一起见过了噙笑静静坐在一旁的赵瀚楠夫妇。 “你我兄弟无需多礼。”赵瀚楠起身一把扶着弟弟的手臂,温声道。 “这些年多亏兄长一直替瀚霆尽孝,兄长之情义,瀚霆铭记于心。”赵瀚霆诚恳地道。 “瀚霆言重了,既是亲手足,又何分彼此?” 望着这兄友弟恭的一幕,正元帝大感欣慰。 “还有一件大喜事,臣妾仍未禀报皇上呢。”正元帝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微探出头望着皇后道,“皇后还有何大喜事?快快道来。” 皇后笑盈盈地拉过羞涩垂首的长媳杨佩芝:“瀚楠媳妇有喜,这算不算是大喜事?” 正元帝愣了愣,随即一喜,朗声笑道:“算、算、算,这可真是双喜临门!” 成婚多年的长子膝下至今空虚,无论是谦王妃杨佩芝,还是另两名妾侍,均从不曾传过喜讯,如今天赐福,谦王妃终于有孕。 乔英淇也是一怔,下意识便望向赵瀚霆,正正对上他同样意外的眼神,不过须臾,两人便同时绽开了欢喜的笑容。 望着又羞又喜的杨佩芝,乔英淇是真真切切地为她高兴,这么多年来,杨佩芝承受了不少的压力,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若是生下儿子,日后便算是真真正正挺直了腰。 只是,她的心里却有着一丝疑惑不解,甚至是担忧。 杨佩芝怀上了一个前世没有的孩子,这便说明今生许多人与事都已经彻底偏离了原有的轨道,那她的佑儿呢?可还能平平安安地降生于世上? 赵瀚霆兄弟两人带着各自的妻子告退后,诺大的正殿内便只留下帝后二人。长子有后,次子成婚,两人均是喜不自胜。 “皇上、娘娘,刘太医求见。” 正元帝意外,刘太医并非负责为他或皇后诊脉之人,无缘无故的有何事要来求见? 他望了望皇后,对方亦是一脸的不解。 “传。” 两鬓斑白的刘太医进殿后,先是依礼问安,这才道明来意:“宁先生离京之前,曾将恒王殿下所服方子交给了臣,臣这几日研习药方,发觉殿下平日所服之药中,其中数味混合一处,是有些许避子作用。” 正元帝一惊:“避子作用?那可会影响……” “皇上无需担忧,此方乃宁先生针对殿下旧疾所开,只为调养固体,于殿下身子大有益处。而避子之用,不过是连带有之。只是,殿下经过这些年的调养,身子已大有好转,可若要根治,还需再服此药一段日子。可如今殿下已然迎娶王妃……” 正元帝沉默,也明白他话中之意。当初赵瀚霆未曾成家,又无妾侍通房,自然是养伤要紧,避子与否并无大碍。可如今他已经娶妻,情况便有所不同。 皇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良久,她问:“可有替代之药,既能调养身子,又无避子作用?” “臣汗颜,暂未寻到替代之药。” 皇后无奈地望向正元帝,听他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子嗣之事暂且放一边,先将恒王身子调养好再说。” *** “殿下,都办好了。”回府的马车停下,赵瀚霆率先下了马车,正欲回身去扶妻子,便听葛昆上前几步,凑到他身侧压低声音道。 他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将正探出身来的乔英淇扶了下来。 不管今生他与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何时出生,他总得未雨绸缪,先想法子为她挡去日后可能会遇上的压力,所幸如今大嫂有孕,不管是男是女,也算是填补了皇室新一辈的空虚。 有大哥的例子在前,他又事先在父母那边打通了路,日后她至少不会如曾经的杨佩芝那般辛苦。 只不过,他还是得再想想,能不能先将那可恶可恨的时间表废除,连与妻子恩爱都得照着时间来,这、这简直太、太岂有此理了! 第91章 翌日早朝,镇国公乔正林跪呈奏折,以年迈力衰、精力有限,加之旧伤复发为由,上交手中兵符,并辞去现行职务。 正元帝并未应允他的请求,只专门从太医院拨了一名太医负责为他诊治旧伤,又准他安心在家休养一段日子。镇国公再三恳求,正元帝却始终没有点头,只将他的折子按下。 朝中大臣均感意外,镇国公德高望重,又甚得皇上看重,竟想不到如今却是被旧伤所累,不得已请辞,本以为皇上大抵会一直不允,哪想到散朝之后,镇国公往御书房求见,谁也不知君臣二人在御书房里说了什么,只知道在次日早朝上,皇上终是如了镇国公所愿,收回兵权,准他闲赋家中静心休养。 消息传回恒王府,乔英淇也不过是垂眸道了声‘知道了’,便又继续低下头去忙活手中事。 又过得几日,正元帝突然下旨,着恒王赵瀚霆掌京卫指挥使司。圣旨下达那一刻,朝臣均心中一惊,京卫指挥使司护卫宫禁,拱卫京师,地位甚重,自来便是为君者亲信任之,如今皇上将京卫指挥使司交给恒王,足以说明皇上对恒王的信任。 自恒王从大明庄回京后,未过多久便迎娶镇国公嫡女为正妃,继而便入朝参与政事,只是一直不温不火,远不及这几年一直兢兢业业的谦王。 不等朝臣从惊讶中回神,正元帝又再降旨,命恒王赵瀚霆为钦差,七日后领同户部要员往江闽一带视察各处土地丈量落主情况。 赵瀚霆应声领旨,不理会朝臣各种复杂的目光。若说京卫指挥使司是个美差,现今这个钦差可是个苦差事。经历数十年的战乱,至大齐立国,中原各地百姓死伤无数,满目疮痍,许多田地渐成无主之地,大齐建国后,便逐渐在全国重新丈量土地,有主的则归还其主,无主的或收归朝廷赏赐有功之臣,或分给返乡的百姓。 然而,因这当中牵扯各方利益甚多,争执亦大,故而一直拖至如今仍未能全部完成,无论是正元帝,还是负责此事的户部官员,均感头疼不已。 *** “王妃,日头渐盛,还是回屋里歇息片刻吧。”艳阳升空,外头热气逼人,见乔英淇仍是兴致不改地修剪着园中花木,绿茵迟疑了半晌,终不禁上前几步轻声道。 乔英淇微微一笑,将手中的剪子递给一旁的花匠,掏出帕子拭拭额上汗渍,问:“殿下可曾回府了?” “回王妃,殿下仍未曾回府。” 乔英淇有几分意外,往日这个时辰赵瀚霆早已回府,似今日这般迟迟未归的确是少见。 正不解间,便有侍女迈步而来笑着禀道:“王妃,殿下回府了!” 她不禁失笑地望向绿茵:“刚还问起呢,可巧他便回来了。” “不过殿下还带着几位大人一同回来,如今想必已经到了书房。” 乔英淇不禁诧异,赵瀚霆竟然还带着朝臣回府?难道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去问问葛昆,看看今日在朝上发生了什么事?”她想了想,转过身低声吩咐一旁的绿茵。 绿茵点了点头,福了福便领命而去。 乔英淇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湿棉巾擦了擦手,这才抬脚往屋里去。有几分心不在焉地为自己倒了杯茶,端到手中抿了一口。 不过半晌功夫,绿茵便回来复命,脸上带着的是欢喜无比的笑容:“回王妃,奴婢已向葛侍卫打探过了,今日早朝皇上下旨,着殿下掌京卫指挥使司。” 乔英淇愣了愣,京卫指挥使司?上一世,正元帝赵重鹏可没有将京卫指挥使司交给赵瀚霆。 “……只是,皇上还封了殿下为钦差,命殿下七日之后赶往江闽一带视察重新丈量土地一事。” 乔英淇秀眉微蹙,江闽有中原粮仓之称,天下初定,各方利益重新划分,江闽可是一块大肥肉,无论是官、民,还是地方豪强,甚至京中不少官员,都利用七拐八弯的关系插足,想着从中分得一块。她记得,前世江闽甚至还出现了劫杀回乡的江闽百姓之事,为的便是多一些无主之地。 眉间忧色渐深,这个差事可不好办,若秉公办理,誓必得罪不少朝中大臣;可若私下放纵,与鱼肉百姓又有何区别? “可知殿下带了哪几位大人回府?”她默然片刻,又问。 “燕侯爷、大理寺右寺丞徐大人,还有一位回京候职的余大人。”绿茵仔细回忆了一下。 回京候职的余大人?乔英淇心中一突,忍不住追问:“可是前甾州府余承寿余大人?” “对对对,正是此人!”绿茵连连点头道。 乔英淇轻咬着下唇,袖中素手不由自地的握紧。余承寿,余……余少芙……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赵瀚霆竟与那碌碌无为的余承寿有了联系?以余承寿的资质,着实是入不得他的眼才是,如今他竟将此人与心腹燕伯成及徐良庆一起叫到了恒王府,这可是代表着余承寿日后也是…… 他此举,到底是因为余承寿此人,还是因为余承寿那个仍旧待字闺中的女儿,那个与庄馥妍容貌肖似的余少芙,上一世永德朝后宫风光无限的余贵妃! 她的双手越攥越紧,心跳渐渐开始加速,脸上却是神色莫测。 对余少芙,她其实并无太大的恶感,不过寻常官宦之家女儿,若无赵瀚霆的允许,她又怎可能未曾参与选秀便能进宫封妃。 前世在后宫中,余少芙确是锋芒毕露,处处争风吃醋,但双手却始终干净,并没有沾染鲜血,这也是她最终只是吓一吓她,而没有出手重创她之故。 否则,以她的手段,若真想置余少芙于死地,她早就不知死了多少遍了。一个连自己不过替身都不知道,仍是傻傻地爱慕着那个人的可怜女子,她除了怜悯,再生不出太多的感觉。 她轻轻地吹了吹茶盏中那氤氲热气,失序的心跳已是回复了平常。 *** 赵瀚霆一直到了晚膳时分方回到正院,见妻子一如成亲后的每一日那般,温婉娴静地边绣着花边等着自己,心中一暖,忍不住快步上前,扶起向自己行礼的乔英淇,柔声道:“今日事情多,一时忙得忘了时辰,也不记得事先着人回来向你禀报一声,让你久候了。” 乔英淇冲他体谅地笑了笑:“自是朝廷之事要紧。只是,殿下忙归忙,可也别只顾着公事而忽略了身子。” 一丝怪异的感觉一掠而过,快得让他抓不住,他微微皱了皱眉,很快便摇摇头抛开,牵着她的手在长椅上坐下,嗓音更是轻柔:“你放心,我总会顾及身子的。我还要与你白头偕老,含饴弄孙,填补曾经的遗憾呢!” 乔英淇脸上笑容有瞬间的凝滞,侧过头吩咐道:“吩咐传膳吧!” 侍候的婢女应了声,不过片刻功夫,便有数名端着食盒的婢女鱼贯而入,很快地,屋内那张厚实的圆桌上便摆满了一碟又一碟精致的膳食。 夫妻二人依次落座。 借着低头喝汤的机会,乔英淇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侧的男子,见他眉头微微皱着,虽是极力掩饰,但脸上神色却是比往日多了几分凝重。 她分不清他这是在为视察一事而烦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也不敢,更不愿去问,只装作苦无其事的模样,尽责地为他布菜。 赵瀚霆脑子里一直想着江闽之事,并没有留意妻子的异样,直到一筷子夹空,又听耳边响起女子无奈的声音——“公事虽重,可也不能耽误了用膳。” 他回过神来,望了望眼前已经空了的饭碗,再看看乔英淇为她布好的一大盘各式菜肴,原来他竟不知不觉地用完了一碗饭,却未曾夹过一筷子菜。 他抱歉地冲乔英淇笑了笑,将脑子里复杂混乱的思绪暂且放下,接过她递过来的汤碗喝了一口。 乔英淇嘴角笑意不改,可眼中却平静如水,只是尽着妻子的本份贤惠地服侍着身边的男子,直到两人用过了晚膳,又如往常一般到园子里闲步消食,这期间,赵瀚霆却已回复如常,依旧牵着她而行,不时还低声与她说笑几句。 “父皇命我七日之后启程往江闽视察丈量土地一事,这几日要许多事要准备,我怕是不能回来陪你用午膳,便是晚间也可能会回来得晚些,这几日你便不用等我用膳了。” “好。”乔英淇点点头,应得干脆。 自这日起,赵瀚霆果如他所说的,甚是忙碌,每日早出晚归,期间也带着朝臣回府商议事,而乔英淇,却再没有命人去打探到府中来的官员都有些什么人。 一直到七日后,赵瀚霆奉旨离京。 第95章 赵瀚霆一封诉尽思念的“家书”,切切实实让乔英淇放下始终微微悬着的心,无论外头对他的非议有多大,只要他能心中有数便可。 至于恍如局外人般从不曾对此事发表过任何看法的正元帝及赵瀚楠父子二人,她也不愿再去猜测当中缘由。 对皇上由始至终的不表态,已有精明的朝臣或多或少地猜到他真正的意思,这些人很快便摆正姿态,再不就恒王之事发一言。 能在御前参政议事的朝臣自然不会是愚不可及的蠢人,很快地,原本你一言我一语义正词严指责恒王行事急进有失稳妥的朝臣当中,又陆陆续续有不少察觉异样,于是,原本还针对恒王而闹得不开可交的,如今也渐渐沉默了下来。一时间,倒像是有种要不了了之的趋势。 *** 皇后凤体违和,乔英淇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再加上她毕竟是经历过上一世皇后离世的情景的,虽不知道今生皇后的命运轨迹有没有改变,更不清楚赵瀚霆从中是否有做过什么,可对一个始终对自己慈爱关怀有加的仁厚长辈,她又怎可能不关心。 见靠坐在软榻上的皇后精神尚好,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并不见病容,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王府里的事多又杂,你又何需挺着个大肚子跑来跑去的?宫里有太医又有宫女太监,况且母后也不是那等不懂得保重自己的,你还是安心在府里养胎,给母后生个健健康康的孙儿才好。”将盖在皇后腿上的毯子掖了掖,听着她嗔怪着对一旁的杨佩芝说着话,乔英淇也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挺着七八个月大肚子的杨佩芝。 杨佩芝柔柔地道:“母后身边虽有人侍候,可做晚辈的,不亲自来看看又怎安得下心来,便是儿媳肚子里的孩子,也必是担心皇祖母的。” 皇后笑了笑,颔首道:“你与瀚楠都是孝顺孩子,将来小皇孙也必是如此。” 婆媳三人说笑一阵子,见皇后脸露疲态,乔英淇与杨佩芝对望一眼,遂起身告辞。 从凤坤宫离开,妯娌二人缓步而行,乔英淇双手更是虚扶着大腹便便的杨佩芝,杨佩芝见她如此紧张的模样,有些好笑,可心里却是熨帖得很。 “像是不过一眨眼功夫,咱们已经由当初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变成了别人的妻子,身上担负的责任也越来越重,往日天真不知愁滋味的日子,却是一去不复返了。”徐步中,杨佩芝喟叹一声,甚是感慨地道。 乔英淇轻笑道:“再过一两个月,你便会为人母亲,看着流着你的血脉的小娃娃一点一点地长大,他会软糯糯地喊你母亲,会扶着你的手蹒跚学步,卖起乖来会让你恨不得将所有都捧到他面前,淘起气来会气得你说不出话,却偏偏舍不得打他一下。” 杨佩芝失笑:“说得倒像是你生养过孩子一般。” 乔英淇脸上笑意微滞,不过须臾便道:“峥儿比我小十来岁,也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这与别人家养儿子又有什么区别?” 杨佩芝没好气地嗔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这怎能一样?待日后你有了孩子,你便清楚,自知道他在你肚子里那刻起,感觉他一日一日长大,那种满足,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 乔英淇勉强勾了勾嘴角,神思有几分恍惚。 她又怎会不知?她至今还记得前世刚得知自已肚子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后,那满满的欣喜,那如冬日里一缕温泉水流淌全身的舒畅与满足…… “咦,那位不是近来颇为得宠的丽嫔吗?”杨佩芝惊讶的声音响起,也让她一下子便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然见前方一道娉婷婀娜的身姿沿着荷池漫步,正是正元帝近日新宠丽嫔。 乔英淇只望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轻声道:“咱们还是绕道避开吧!” 杨佩芝点点头,两人足下脚步一拐,转了一个方向,避开丽嫔行走之处往宫门而去。 出了宫门,远远便见赵瀚楠挺拔如松的身影站于外头,见两人并肩而来,连忙迎了上来,先是双手扶过妻子,而后往妻子身上关切地打量一番,这才望向乔英淇彼此见礼。 既然人家夫君来接,乔英淇又怎会不识趣,含笑与他们道过别,便带着流萤及绿茵二人往候在一边的恒王府马车走去。 走出数步,她又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微微侧头望向身后的那对夫妻,见赵瀚楠体贴温柔地半扶半抱将杨佩芝送上了马车。 “谦王殿下待谦王妃真是数年如一日的情深意重啊!”绿茵感叹道。 “……走吧。”乔英淇默然,半晌,垂眸低低地吩咐。 是的,赵瀚楠确是对妻子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这一点,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不知怎么的,每每看着今生的他们,再想想上一世的他们,她却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 半个月后的某一日,礼部尚书在朝上以‘储君之位不宜久虚,今谦王殿下贤德,又为皇上嫡长子,无论立贤立长,皆为上佳人选,理当正位东宫’为由,正式提及册立太子一事,朝臣当中附议者众。 正元帝含笑不语,既不应允,也不反对。 *** “这些人分明是趁着如今殿下不在京,想借机让皇上册立谦王为太子,日后也好得个从龙之功。”流萤一面整理着被褥,一面气哼哼地道。 “瞎说什么?越发的没规没矩了。这些话也是能混说的?当今皇上圣明,无论是立谁为太子,必是经过深思熟虑,又岂是轻易能被人所左右的。”乔英淇蹙眉轻斥。 流萤有些不服气,忍了又忍,仍是忍不住道:“葛大哥在书信里说,殿下不日便能回京,那些人定是知道殿下此行立下了功劳,生怕会抢了谦王的风头,故而才想着……” “住口!你倒越活越回去了,从来祸从口中,你难道不知?平日里我都是怎么吩咐你的?难不成这些日子过得安稳,反倒让你少了曾经的谨慎?”乔英淇脸色一沉,恨恨地瞪着她不悦地道。 这丫头明明是个聪明模样,这些年跟着她出生入死,从来不曾让她操过心,怎的如今过上太平日子,反倒让她放心不下来了呢? 流萤见她真的恼了,也不敢再说,低着头小小声地认了错,直到见她脸色稍霁,这才寻了个理由离开了。 乔英淇静静地站了片刻,缓步来到床榻前,除去鞋袜躺在温暖的被衾里,怔怔地望着帐顶出起神来。 流萤这番话虽是直白,可却是一针见血。江闽量地之事步上正轨,一切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些已由一同陪着赵瀚霆而去的户部侍郎上折奏明了正元帝。 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赵瀚霆便能功成身退,启程回京复命。 大齐自立国以来,最让正元帝头疼、朝臣避之不及的这件事,恒王甫一出马便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单此一事,必会对谦王一派造成莫大的冲击,加之恒王回京,定会执掌京卫指挥使司,原本谦王一枝独秀的局面势必会被打破。这样一来,自然有追逐谦王的朝臣开始急了,想着趁恒王回京前定下谦王的太子名份。 ‘噼啪’的一下响声,原来是灯芯炸开发出的声音。乔英淇侧眸望着跳动着的灯光,眉间忧色渐深。 正元帝将请立太子的奏折留中不发,始终没有正面上回应过此事,而赵瀚霆的得力心腹之一——大理寺右寺丞徐良庆,也从未就此事发表过半分意见,仿佛一点儿也不在意太子之位上坐的是何人。 而此时的谦王府内,杨佩芝伏在夫君怀中,纤指勾着他的,轻声问:“你可是想当太子?” 赵瀚楠沉默良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却听对方哑声道:“若我跟你说,我其实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你可相信?” 杨佩芝从他怀中抬头,望入他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中,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只要你说,我便相信。” 赵瀚楠定定地望着她,缓缓低下头在她额上亲了亲,嗓音含着几分晦涩的沙哑:“早些睡吧,你经不得累。” 事到如今,早已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不得不的问题。有些事,有些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不代表着一直追随着他、为他鞍前马后的那些人没有想过。 而他,也再无法忽略心底深处那点不甘…… 请求册立谦王为太子的奏折越堆越高,朝臣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在一次早朝上,当朝臣再次提及太子之事时,正元帝给了回应。 他说:“太子一事,朕心中有数,众卿家休得多言!” 心中有数,却是不知这“数”,数的是哪一家…… 第99章 “阿芙,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吓娘。”头一回见人哭得如此肝肠寸断,悲伤绝望,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她捧在掌心里的宝贝女儿,余夫人终也忍不住落泪。 可余少芙除了哭,便是唤着‘心口疼’,旁的却是再没有说。 余夫人又是心疼又是难受,眼泪不断地滑落,可也只能将女儿紧紧地搂着,一声又一声安慰着。 泪水很快便染湿了母女二人胸前衣裳一处,声声的悲泣在寂静的夜晚更显凄凉…… 直到好不容易地将女儿哄入睡后,余夫人方拭了拭眼中泪水,放轻脚步出了外间,沉声问余少芙的贴身侍女:“今日在天相寺,小姐可曾见了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今日一整日女儿都是陪在她的身边,除了在天相寺她因故离开的那一刻钟,她相信,必是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女儿遇到了什么。 “回夫人,今日在天相寺,小姐曾遇到恒王殿下,因上回殿下相助,小姐故向他道谢,后来恒王妃也来了,小姐便带着奴婢离开了。”侍女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地回道。 “恒王殿下?”余夫人一怔,不自禁地想到女儿那句‘心口疼’,突然间心口一凛,一个不妙的想法油然而生。 难道阿芙她竟对恒王…… 呼吸一滞,脸上更是一片凝重。 女儿正处情窦初开的年纪,恒王出身高贵,武艺高强不说,偏又生得英伟俊朗,加上更是曾在她有难时出手相助,女儿对他怀有别有心思实属再寻常不过。 可是…… 她紧紧地绞着手中帕子。恒王再好,可也是别人的夫君,她的女儿虽及不上恒王妃的出身,但也是她的心头宝,她又再忍心让女儿嫁人为妾。 侧妃再有身份,本质上也不过妾室,她的女儿,是要堂堂正正嫁人为妻的! 再者,恒王待王妃情深义重早有传言,阿芙一头栽进去,苦的只会是她自己。 余夫人越想越担忧,越想越害怕,就怕女儿真的将一缕情丝系在恒王身上,自讨苦吃不说,还白白耽误了终身。 *** 自天相寺回来后,看着如平日一般无二的妻子,赵瀚霆心里却泛着说不出的苦意。她依然那样温和贤惠,对他也一如既往的体贴入微,可他每每看着那张愈发端庄平静的容颜,有时竟像是看着前世心灰意冷,仿佛世间再无任何事可以触动她心绪的‘乔皇后’,慌乱感油然而生。 “这是我拟好的礼单,你瞧瞧可有需要添或者减的?虽是位小郡主,但终究也是父皇母后头一个孙辈,我想着总不能……”这晚沐浴更衣过后,乔英淇便将准备好的礼单递给赵瀚霆,哪想到话未说完,便被他用力地扯进了怀中。 “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若心里不高兴,大可向我发泄,就是不要像这般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将一切都憋在心里。”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她默然。 片刻之后,她轻声道:“我没有不高兴,殿下多心了。” “你没不高兴,可是你心中有事。英淇,我是你的枕边人,是你最亲近之人,你的情绪变化又怎可瞒得过我?自天相寺回来后,你便一直压抑着自己。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余家姑娘,对不对?”赵瀚霆轻轻地放开她,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脸庞。 “英淇,上一世所犯的错我无可改变,也不想再为自己辩解,错就是错了。我只是希望,今生你能给我一点点的信心,不,便是不相信我也不要紧,只需在你对我有所怀疑时直言相问,又或是先骂我一顿打我一顿,将心里的不痛快发泄出来了,再来问我,可好?” 乔英淇微怔,继而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先打骂他一顿再质问?他当她是什么人了? 双唇紧紧抿成一道,她缓缓抬眸,瞬间便望进一双充满恳求的幽深眼眸,心口不自禁地抽跳,良久,她低低地叹息一声:“我不想瞒你,余少芙的出现,确是让我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我也清楚如今的你与她确是清清白白,更不想自己仍纠结在那些不好的回忆当中。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白净纤瘦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她一寸寸地描绘他的轮廓,嗓音柔和地道:“赵瀚霆,我知道你很努力地想要补偿我,也很珍惜今生你我的夫妻情份,只是,我不是神,短时间内要彻底地忘记那些不好的事,终是难为了些。就连我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在未来会不会又有些什么人或事勾起那些伤。我只能答应你,今生今世,你若不离,我定不弃。” 赵瀚霆怔怔地望着她,须臾,绽开喜悦的笑容,他环住她纤细的腰肢,额头抵着她的,眼眸中闪着璀璨夺目的光辉,柔声道:“你放心!” 乔英淇微微一笑,任由他将自己拥入怀中,靠着宽厚温暖的胸膛上,唇畔笑意一点一点地敛了下去。 其实,自嫁他那一刻起,她与他便是一体,哪怕今生他重走前世老路,她依然会对他不弃。只因为,今生的乔英淇不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有着血脉至亲,她没有前世豁出一切的勇气与胆量,她的心有所牵挂,她赌不起。 他若做到他许下的一切诺言,那是她的幸运,她也会还之以真心;若不到也不要紧,同一条路再走第二遍,总是会有些经验的。 不离不弃,听着美好,听着情深,其实不过是餐桌上的一个实实在在的白面馒头,随手可抓过来咬一口。 谦王妃杨佩芝产下嫡长女,无论是正元帝还是谦王赵瀚楠身后的追随者,均是大失所望,反倒赵瀚楠本人像是并不在意,每日在外忙完公事后便直接回府抱着女儿逗乐一阵,完全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模样。 杨佩芝心里也是有些失望的,虽然她也是很疼爱女儿,可更清楚对他们夫妻来说,还是有个儿子更有保证,至少可以缓解许多压力。 赵瀚楠多少也知道她的心事,将女儿交给奶嬷嬷抱下去后,这才在妻子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我本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有自己的骨肉,可上苍垂怜,将珍儿送到了咱们身边,这已是莫大的恩赐,咱们应该心怀感激才是。” 杨佩芝偎入他的怀中,闷闷地道:“我知道,只是……” 赵瀚楠伸指轻按在她的唇上,摇头道:“瀚楠有此一女足矣。”顿了顿,他又低低地道:“再过几年,待一切尘埃落定,咱们一家三口便寻处景致怡人之处度日,可好?” 杨佩芝吃惊地抬头望着他:“你、你这番话可是真的?” “是,是真的,待尘埃落定后……”赵瀚楠的声音有几分飘渺,又似是含着几分苦涩,让想再问个究竟的杨佩芝什么也再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抱着他的腰,无声安慰着。 谦王府小郡主的满月宴办得甚是隆重,帝后的赏赐如流水般直往王府里抬,也让谦王一派的朝臣不禁暗暗松了口气,谦王未能一举得子终是有些遗憾,但王妃既能生下小郡主,日后还怕小世子不来么? *** “小郡主的模样瞧着有七分像你,三分像谦王殿下。”乔英淇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小的婴孩,眼神柔和地盯着她的小脸。 杨佩芝笑了笑:“可就是不知她这闹腾的性子像哪个?” “哪有闹腾了?明明乖得很,对不对?”乔英淇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再冲着怀中睁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眸的小郡主逗笑道。 小家伙小手握成拳,嘴里吐着泡泡,黑白分明如琉璃石般的眼眸好奇地望着她。 乔英淇心中爱极,忍不住低下头去在她的脸蛋上亲了亲。 杨佩芝‘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真不愧是照顾过小峥儿的,你这般喜欢孩子,倒不如自己生一个。” 乔英淇呼吸一滞,定定地望着怀中的肉团子,那么小小的一团,粉粉嫩嫩的,就如她的佑儿当初那般…… “嗯,也对。”她喃喃地道。 两人又再说笑了一阵,见杨佩芝面露乏意,她也不敢再打扰,寻了个理由便从屋里离开了。 白雪纷飞的季节,谦王府的庭院倒也别有一番景致,几枝红梅绽开枝头,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娇艳芬芳。 乔英淇紧了紧身上的斗蓬,带着流萤缓步院内,雪地上,留下几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恒王妃?”一声带着迟疑的轻唤在她身后响起,也成功让她停下了脚步,她顺声回头一望,便见披着水蓝色披风的余少芙怯生生地站在眼前。 “余姑娘。”脸上的诧异很快便敛了下去,她扬着得体的笑容点头致意。 余少芙轻咬着唇瓣,上前几步朝她盈盈行礼,这才低声道:“不知王妃可有空,我、我有些话想单独与王妃说。” 乔英淇有些意外,论理今生她与乔少芙不过几面之缘,并没有深入接触过,她又有什么话会对自己说?难道是与赵瀚霆有关? 想到这个可能,她的身子不自觉地绷紧,脸上神色却不改,朝着流萤挥挥手,示意她回避,才带着余少芙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不知姑娘有什么话要单独与我说?” 余少芙怔怔地望着她,眼前的女子雍容大气,高贵典雅,可又隐隐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她的眼神渐渐变得迷茫,嗓音也有着些许飘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来找你,就是、就是心里有一种感觉,只有你才能明白。” 乔英淇更是不解,只也不欲打断她,静静地听着她继续道。 “前些日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仿佛在梦里走过了漫长的一生,虽然我已经想不起梦里那些人的模样,但是里面所经受的悲欢离合至今留在心里。” 乔英淇心口一跳,摒住呼吸紧紧地盯着她。 “在梦里,我好像嫁了人,嫁给了一个自己很喜欢的人,可是,那个人却已经有了名媒正娶的妻子……” 第103章 自镇国公府离开后,赵瀚霆便察觉身边的妻子有些奇怪,便是与自己说着话,也会不经意地走神。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以为她是在担心国公府,伸出手去将她搂进怀中,在她额上亲了亲,柔声道:“莫要担心,陈家闹便闹,此事是他们站不着理,与镇国公府无关。” 怀里的乔英淇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浓眉皱得更紧,正想再说,马车便停了下来,他倒是想陪她回府,但却另有要事在身,只能叹息一声,牵着她的手进了府门,嗓音低沉温柔地道:“我还有些要紧事得出去一趟,想是会晚些回来,你不必等我。” “好。”乔英淇颔首应道,略顿了顿,“莫要多饮酒,辛辣等重.口味的也莫要多吃,夜里冷,你身上这披风终究单薄了些,我让人换件厚一点的斗蓬来。” “好,都听你的。”赵瀚霆神色温柔地注视着她,对她的殷殷嘱咐甚为欣喜,一时忍不住低下头去,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 乔英淇怔了怔,下意识便捂着嘴,略显慌乱地望望四周,见周遭的下人低着头作看不见状,可脸上带着的笑意却是掩饰不住,不禁嗔了罪魁祸首一眼。 “不是说有要紧事么?还不快走?” 赵瀚霆眉目含笑,虽有心再逗逗她,但又怕适得其反,只能轻笑着应道:“好好好,为夫这便走,夫人莫要恼。” 直到那挺拔身影在视线里消失,她怔怔地抿着唇,片刻,垂眸吩咐身侧侍女去取斗蓬交给跟随赵瀚霆出门的长随。 *** “峥儿身上熏的这是什么香,像是茶香,又像是兰花香,可仔细一闻,竟也还有些甜滋滋的味道。”身着凤袍的尊贵女子,眼神柔和地落到坐于对面的年轻男子身上,满是兴趣地问。 男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不过须臾便掩饰住,若无其事地抬手嗅了嗅衣袖,道:“方才出门时陈大夫的药童打翻了药篮,想是那时候沾染了药草的味道。” “姐姐,你放心,峥儿绝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属于你、属于佑儿的一切,一个,已经是极限了!” “回皇后娘娘,皇上是郁结于心,又以冷酒暖胃,风寒入体才致病倒……” 轻垂的帷帐内,躺在温暖被褥中的乔英淇秀眉紧皱,脑子里有一幕幕画面飞闪而过,耳畔似是不停地回响着阵阵久远却又有些熟悉的说话声。 六阳回春丸、赤回草、烈酒、风寒…… 她骤然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宽大的床榻上仍是只得她一人,远处似有似无地响着打更声,一下又一下。 她怔怔地望着帐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缓缓地坐起,双手环膝,额头枕着手背,满头如锦缎般顺滑的青丝披洒而下,整个人缩作一团。 *** 赵瀚霆回府时夜已深,这个时辰的妻子早已安睡,他沐浴更衣过后回到正房,轻轻推门而入,先是站在火盆子旁驱去身上寒意,这才放轻脚步进入里间,刚一拨开帷帐,竟然见本应熟睡的妻子蜷缩着身子坐在床头。 他心中一惊,一面踢去鞋子翻身上床,一面拿起锦被覆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搂入怀中,轻斥道:“明知夜里冷,怎也不好生歇息?你这是纯心让我不得安生是不是?” 察觉伏在怀中的娇躯冰冰的,他又恼又心疼,抱着她躺了下去,身子紧紧贴着她的,意欲用自己的体温为她驱走寒意。 乔英淇初时并不觉身上冷,可偎在宽厚的怀抱中,那温暖的触感一点一点渗入体内,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整个人更深地往他怀里钻去。 觉察她的动作,赵瀚霆将她抱得更紧,嘴里却仍是责怪着:“如今知道冷了?若是得了风寒,我瞧你怎么着?早前还叮嘱着我夜里冷得换件厚些的斗蓬,自己倒一点儿也不注意,日后可还好意思说旁人?” 风寒…… 这两个人如同一把钥匙,再度开启那些画面,她紧紧咬着唇瓣,原是揪着他衣角的手不知不觉地环上他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耳畔是他带着掩饰不掉的心疼的责怪声。 直到那不停念叨的责怪嗓音停下,她才轻轻地唤了声:“赵瀚霆……” “嗯?”赵瀚霆暗叹口气,在她发顶上亲了亲。她是他一辈子逃不掉的魔咒,只要她能好好地陪在他的身边,他愿倾尽所有。 “你、你上一世是、是何时驾崩,又是因何驾崩了的?” 赵瀚霆身子一僵,很快便回复如初,柔声回答:“上一世,我是在永德十八年因病而死。” 永德十八年,只比她的离世晚了两年…… 她阖着眼眸深呼吸几下,挣开他的怀抱,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因病而死?得了何病?何时得病?” 赵瀚霆避开她灼灼的视线,顿一顿,沉声回道:“政事繁忙,积劳成疾,一病而亡。”似是怕她不相信,他又补充道,“自你去后,后宫无得力之人掌事,前朝事儿又多,边疆北狄人又有蠢蠢欲动之势,故而……” 未尽之语在对上那双平静如水的漆黑眼眸时一下子便咽了回去。 “你、撒、谎!” 呼吸一窒,他狼狈地别开脸,不敢看她。 乔英淇猛地伸出手去捧着他的脸,强迫他对上自己,直直地望入他的眼眸深处:“我再问你一次,上一世,你到底因何而死?” “病、病死……”赵瀚霆强压下心中慌乱,故作镇定地道。 乔英淇定定地望着她,良久,手一寸一寸地松开他。 沉默很快便萦绕在两人之间,许久之后,久到他以为她已经睡了过去,却听她又再问:“上一次你说余少芙并不是我所想像的那般,这话到底是何意思?” 若他没有骗她,他与余少芙确实只有过一次,想必便是那一次让余少芙怀上了身孕,可是,赵弘瑾比她的佑儿小了足足两岁,也就是说,余少芙是进宫后两年才真真正正成了他的人。 赵瀚霆愣了片刻,却是想不到她突然间便问起这个。她能清楚地问起此事,难道上一回她并没有睡着? 他垂下眼睑,片刻,轻声道:“我与余少芙唯一的那次,给她落下了阴影……” “那其他嫔妃呢?余少芙无法侍候你,那其他嫔妃又是怎么回事?” 赵瀚霆默然不语。 久久得不到他的回答,乔英淇也不在意,又道:“余少芙进宫次年朝中开始大规模选秀,那一回,我为你选了八名嫔妃,若按你的说法,在下一年余少芙真正侍寝并一举怀上赵弘瑾……” 说到此处,她轻咬了咬下唇,也是余少芙有孕的消息传出后不久,她的第二个孩子意外失去,虽然上一世的赵瀚霆强行将那个孩子定为二皇子,但其实她与余少芙之间,到底谁先有孕,并无定论,这也是后来余少芙不满赵弘瑾被称三皇子的缘故。 “你正值壮年,后宫又是百花齐放,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彼时你我关系正僵,难道……” “没有,不管你是否相信,而我也无法掷地有声地告诉你,因为我心中真正爱的是你,所以对别的女子生不出心思。” 正如她所说,彼时两人关系正僵,而他又未曾认识到自己心中真正所爱,只要她一人此等说法不只是她,便是他自己也无法相信。 “我无法向你解释,但是,自二皇儿失去后,对任何一名女子,我都生不起半分兴致。”政事繁忙,后宫又有一个总能轻易气得他火冒三丈的乔英淇,唯有余少芙处能让他得到丝毫平静,她小意侍候,又不会如其他嫔妃那般百般武艺引诱,自然而然,他便往她那处居多。 对周公之礼,她心有所惧,而他亦是无意,各取所需,反而达到了一个相当和谐的境地。 闻言,乔英淇绝望地阖上双眸。 她在峥儿身上闻到赤回草的味道,便是在赵弘瑾降生后。因乔峥身上从来便是清清爽爽的墨香,突然让她在他那里闻到那般独特的味道,所以她才记忆犹新。 前世赵瀚霆仅有一次风寒,也是发生在赵弘瑾降生后,那一回他的风寒之症,是因在冬夜饮冷酒所引发的,彼时,他仍在服用六阳回春丸。 六阳回春丸、赤回草、酒、风寒…… 她的峥儿,到底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做了什么?难怪,难怪他会说一个已是极限,这个“一个”,原来指的竟是赵弘瑾! ——“若同时服了这此三物,症状如同得了风寒一般,七日一过,表面看来与常人无异,内里精元却已尽毁,虽不至不举,但阳气却再难以凝聚。” 阳气再难以凝聚,他又怎可能会对女子产生欲.望! “……英、英淇?”见她一言不发,赵瀚霆舔舔有些干燥的唇瓣,不安地轻唤。 不等她反应,他紧紧地拥着她,下颌抵在她的发顶,慌不择言地道:“你、你别生气,也、也不要再想那些,就让它们都过去可好?这一世我再不会那般了,我就只要你一个,就一个,可好?” 半晌,从他的怀中传出闷闷的询问:“上一世,你的皇位由何人继承?” “佑儿,是咱们的佑儿,你去后第二年,我便立了佑儿为太子。其实,自佑儿八岁那年起,我便已有了此意,只是、只是那时心中对你仍是气,这、这才一拖再拖。” “永德十七年,你册立佑儿为太子,永德十八年,你……佑儿十六岁登基,根基未稳……” “你放心,他是咱们的儿子,必会不负你我期望。况且,那两年我已为他铺好了路,燕伯成、徐良庆、夏博文三人辅政,有他们相互制约,各司其职,各行其事,又有你留给他的护卫军,佑儿只要把握好契机,早晚有一日能将一切大权收归手中。”知她担心儿子登基后会被人拿捏,他亲亲她的额角,柔声安慰道。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前世的他万万没有想到,最能制衡徐良庆,维持三方平衡的燕伯成会早死,而承爵的燕尚江却是狼子野心。 然而,这一切,已随着他的重生而掩埋在历史长河当中…… 第108章 毕竟是在战场中经历过生死的,流萤虽有些后怕,但很快便平复了下来,见乔英淇进门来,忙挣扎着要起身来迎。 乔英淇连忙制止住她:“无需多礼,身子要紧。” 流萤也不推辞,顺着她的意思靠坐在软棍上,冷静地道:“这院里近身照顾我的便只得采青与采蓝,负责煎药的是小芹,除却这三人,还有两名只做些粗重活的仆妇,只她们平日里甚少出现在我面前。” 乔英淇微微颔首,道:“我都知道了,你好生保重,一切都有我在,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 见她比早几日又消瘦了几分,她不禁有些担忧,柔声安慰道:“边关战事你也莫要过于担忧,前不久才传回来捷报,我军连连打了几场胜仗,相信再过不了多久便能得胜回朝了。” 流萤勉强扯了一个笑容,低声道:“我知道,有殿下在,必是会一切顺利平安的。” 两人又低低地说了半晌话,乔英淇又叮嘱了采青与采蓝好生照顾着,这才起身离开。 *** “已经全部查过了,采青、采蓝、小芹以及两位负责打扫的婶子都没有可疑,这些日也一直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当差,并不曾外出过。”隔得几日,绿茵便将查探的结果回禀乔英淇。 乔英淇‘嗯’了一声,并没有接话。这些都是她亲自挑选出来的可信之人,若是果真在她们当中有人怀了二心,那便说明她自己识人不明,这样的结果,她也不希望出现。 纤指抚在手腕上的玉镯来回轻轻摩挲,双唇微微抿着,半晌之后,她突然发问:“近来可有人到府里寻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绿茵愣了愣,她只顾着去查探这几人近日可曾出过府,一时倒忘了查一查是否有人到府里找她们。 她羞愧地低下了头:“奴婢未曾查过。” “嗯,那便再去查查。”乔英淇并没有责怪她的失误,挥挥手让她下去后,定定地凝视着屋内摆放着的屏风,脑子飞速运转—— 下的是落子药,说明并非误伤,乃是有预谋的针对性行为。而流萤自幼跟在她的身边,与她可称得上是形影不离,若说是她曾经得罪了人,从而惹来这一桩祸事,她宁愿相信她是受自己牵连。 受她的牵连? 乔英淇心口一突,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油然而生,并渐渐变得清晰,还未等她想个明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外响起,不过片刻,新近提上来暂替流萤位置的侍女兰鹃一脸惊慌地走了进来。 “王妃,大事不好了,小公子在祈山后坡失足落河摔断了腿。” “什么?!”乔英淇大惊失色,心腔‘呯呯呯’地急促乱跳,脑子里全是前世乔峥堕河失踪,归来却断了双腿的一幕幕,根本来不及多作思考。 “立即备车!”她一面大步往门外走,一面大声吩咐道。 自然有下人连忙一溜烟地跑去着人备车。 兰鹃小跑着跟上她,简略地将得来的消息向她道来:“是小公子身边侍候的小厮请了位砍柴的男子前来报的信,小公子怕惊了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不敢回府,加上祈山离恒王府最近,故而才想到向王妃求救。” 乔英淇越走越快,根本无心听她多说,一直到出了府门,径自上了马车,吩咐王府车夫往祈山方向驶去。 车夫见她急切赶路,略想了想,遂驱马往西边方向驶去。西边有一条近路,往来人烟稀少,最快不到小半个时辰便能到达祈山。 车内的乔英淇忐忑不安地揪着锦帕,下唇紧紧地咬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峥儿一定不会有事的,他已经在亲人身边平平安安地长到这般大,必不会再重复上一世的悲剧,他定是会一辈子健健康康,快乐无忧。 一定会这样的,庄馥妍死了,他三岁之劫已过,余下的只会是幸福的美好日子…… 心腔失序乱跳,脸色更是越来越白,越来越难看,哪怕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劝慰着自己,可上一世乔峥归来后的种种历历在目,使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 她再不要看着她最疼爱的弟弟落寞神伤,在她面前却故作无事,更不愿他余生活在众人同情惋惜又鄙夷的目光当中…… 马车急促行驶带来阵阵颠簸,颠得她脑子更感混乱,不得已伸出手去紧紧扶着车壁以稳着身子。 突然,马匹一阵长嘶,紧接着便是一股强烈的冲撞力,直将她狠狠地撞向车的另一边,再重重地摔向车内的小长桌。 腹部撞上桌子一边的那一刻,她痛得闷哼一声,脸色‘唰’的一下全白了,几滴冷汗从额际滑落。 兰鹃的情况比她稍稍好一些,只也被摔得七荦八素,分不清东南西北,直到车帘子‘呼啦’一直被人从外头掀开来,随即便是马夫惊慌的声音:“王妃,都是奴才大意,没注意路中央有大石头……” “没、没事。”乔英淇白着脸,双手捂着腹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旁的兰鹃好不容易才回转过来,闻言吓得一咕噜爬了起来,扶起她失声道:“伤到了何处?快让奴婢瞧瞧!” 乔英淇不停地轻揉着小腹,半晌之后,那股痛楚才稍稍缓解。 她扶着兰鹃的手下了马车,目光落到路正中央那两块大石上,蛾眉轻蹙,略顿了顿,抬眸查看周遭环境。 “王妃,这两块石头出现得太过于不自然,倒像是有人刻意摆在路上。”兰鹃轻声道。 乔英淇深以为然。这错,这两块石头出现得太突兀,就是不知对方此举是冲着自己,还是…… “你可曾见到来报信的那人?”她突然问。 冷静下来后,她便发觉一切来得过于巧合,只恨她一时被前世峥儿的遭遇迷了理智,这才不知不觉地中了圈套。枉她自负见惯阴谋诡计,如今居然连这小小的圈套都看不出,这叫什么?阴沟里翻船? “见过,因事关小公子,奴婢便亲自去见了来人,瞧他言行举止、穿着打扮,确是山里砍柴人家。” 乔英淇冷笑一声:“便是身份是真,也不代表他所说之话定然是真,也有可能他也是被人所误导。” 兰鹃心思细腻,观察入微,她既说来人无可疑,她自然是相信的,怕只怕来人也是受人蒙蔽。 “调头往镇国公府……”话音嘎然而断,兰鹃正感奇怪,便听乔英淇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不远处的草垛一眼,继而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 她心中狐疑,顺着她方才的视线望过去,却并没什么有何不妥之处,只能跟在她的身后亦上了车。 车夫见状松了口气,幸而王妃不曾怪罪,否则他便是死一千次也不能够了。 乔英淇神色平静地上了车,待车帘放下的那一瞬间,她探出手去在车壁内四处按,兰鹃不解,正欲细问,却听见细细的一下‘啪’的响声,小方桌下竟然打开了一个暗格,里头赫然放着一把短剑。 不等她发问,乔英淇‘嗖’的一下掀开车帘,一个纵身跳了下去,她大惊,还未来得及呼叫,便听到对方传来的话:“继续赶车,莫要停!” 身后兰鹃与车夫的焦急表情乔英淇无暇理会,她提着短剑运气朝方才那草垛急奔而去,直到见前方两个着蓝衣的男子慌慌张张往树林方向逃去,她一咬牙,几个纵步,手起剑落,‘噌’的一下将当中一名男子头上的蓝布巾削了下来,不待那人反应,又是一剑往他身上刺去,眼看着就要刺入对方体内,却听‘当’的一声,短剑被刀挡了开来,原来是另一名男子挥刀来助。 她冷笑一声,提剑迎战,乒乒乓乓的兵器交接声在静谧的林间显得异常刺耳。尽管自回京后过的便是养尊处优的日子,可毕竟久经沙场,武艺并未落下,故而对方虽是两名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但也并未能在她剑下讨得了便宜。 趁着对方不留意,她故意卖了个破绽,待对方大刀劈过来的瞬间,她飞身一闪,娇喝一声,短剑应声插.入一人胸前,鲜血顿时喷射而出。 另一人见同伴受伤,大喝一声舞起大刀砍来,乔英淇回身一脚,直直便踢掉他的刀,同时短剑一挥就要向他喉咙刺去,忽然间身后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她心中一凛,连忙侧身闪避,却见眼前一花,急得她忙阖眼几翻跳跃,险险地避过了身后人的偷袭。 只是,当她睁开眼睛时,入目也再不见任何人,只余地上的斑斑血渍,见证着方才一番惊心动魄的打斗。 她皱紧了眉头,望着那滩血渍若有所思。 “王妃、王妃……”远处一阵焦急的呼唤顺着林间清风传入耳中,她收起短剑,纵身从高石上跳了下去,朝着一前一后正急急赶来的车夫及兰鹃走过去。 “回府吧!”她沉声吩咐。 到如今,她已经可以确定乔峥摔断腿之事不过是对方引她出府的名头,自然也无需那般突然地往镇国公府,陡让爹娘担心。 兰鹃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确定她并无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第112章 这辈子的皇后只比上一世多活了大半年,对她的死,乔英淇心里虽多少有些许准备,但一个不久前还温柔慈爱地叮嘱她天凉需添衣的仁厚长辈,突然间便天人永隔,这着实让她一下子便懵了。 明明昨日她进宫的时候,皇后的气息瞧着还不错,怎的到了今日便突然薨了? 她用力一咬下唇,以唤回清明,一面利落地吩咐下人将府内一切鲜艳之色撤下,一面快步朝正房走去。绿茵及兰鹃两人小跑着跟在她身后,,两人齐心协力,很快便侍候她更衣。 急匆匆地来到凤坤宫门前时,恰好遇上谦王夫妇,三人彼此各望一眼,脸上均是一片哀色。 “皇上惊闻娘娘殡天,悲痛之下昏厥过去,至今仍未醒来,如今前朝之事,殿下,看来还得劳你多多费心了。”龙乾宫的总管太监抹了一把眼泪,低声向赵瀚楠禀道。 正欲进门的乔英淇闻言脚步一顿,跟在杨佩芝的身后进了正殿。 皇后薨,皇帝病,一日之间,前朝后宫的两大支柱轰然倒塌,朝野上下在准备着国丧事宜的同时,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忐忑,对将来的忐忑不安。 拖着满身疲累回到府中后,乔英淇一下子便瘫坐在软榻上,绿茵见状连忙上前为她按捏起肩膀,兰鹃亦贴心地给她捶起腿来。 她阖上眼眸养神,脑子里却想着远在边关的赵瀚霆。 边关战事已到了尾声,北狄遣了使者递上了降书,待将手头之事移交妥当后,赵瀚霆便可以回京。只是,无论他有再怎样高的效率,也赶不及在皇后归葬陵寝之前归来。 她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是说不出的沉闷。赵瀚霆虽表面看来不近人情,可她却知道他是极为敬重生母的,否则早些年也不会亲自去求宁溪出山,这几年亦是拜托他定期进宫为皇后诊脉。只可惜天不遂不愿,最终仍是敌不过天定命数。 不知他此时可曾得到了皇后薨的消息?若他知道生母不在了,也不知会怎样的难过? 上一世皇后薨后,正元帝罢朝三日以寄哀思,今生他倒没有下旨罢朝,原因是他至今仍是卧床不起。宫里更是乱成了一团,太医院忙得脚不沾地,可正元帝病情却无半点起色,加之整个人悲痛难当,大有跟随皇后而去之意,故而身子一日差似一日。 后宫当中并无能主事的嫔妃,有想着籍此机会夺取理事权的,也有想方设法侍奉病中的皇帝,以此在皇上心中落下个好印象。如此一来,龙乾宫中来来往往的后宫女子竟然比往常多了数倍。 最终,这些莺莺燕燕带来的吵闹惹怒了素来好性子的谦王,虽不至于当面斥责,但却义正词严、引经据典地批评了一通,直让那些人羞愤难当,却不敢说半句不是。 谦王是谁?他是当今皇上的嫡长子,又素有贤名。如今皇上重病,若是一病而去,下一任的皇帝十之八.九便是谦王,她们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未来的皇上。 边关潼城。 赵瀚霆接见了潼城新任守将,将城中诸事悉数交待清楚,又询问了北狄使臣近日情况,正要回房歇息,便见葛昆急步而来。 屋内众将见状,均识趣地告辞离开。 “殿下,京中快马加鞭送来的密旨!”葛昆不敢耽搁,从袖中将密旨递过去。 赵瀚霆怔了怔,忙接过打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葛昆不解地问:“可是皇上有什么事要吩咐?” 赵瀚霆将旨意递给他,他一望,见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速归。 “立即挑选十名护卫,明日一早随同本王快马赶回京城!” 翌日,天色尚早之时,赵瀚霆已带着葛昆及另十名护卫,骑着快马出了潼城,守城门的兵士远远便见有马匹疾驰而来,正要上前喝止,为首一人高举令牌,并大声喝道:“要务在身,立即开城门!” 兵士不敢耽误,连忙将城门打开,只瞬间的功夫,快马便冲出了城门,扬起的尘土直呛得他们咳嗽不止。 短短三日内,赵瀚霆便已换了两匹马,他不知道京中有什么在等着他,但以父皇的性子,若非事出有因,绝不会下这么一道让他速速回京的密旨。 他咬紧牙关挥舞手中马鞭,为了赶时间,连官道也不走,干脆抄起近路来,如此又赶了三日路,直到见不远处路边那间卖茶点的小摊,原本写着‘茶’字的鲜艳小旗,如今居然换上了素色。 他顿生不祥之感,策马来到摊前,勒住马问正煮着面条的店家:“敢问店家,何以换了旗子的颜色?” 中年店家透过氤氲的雾气望过来,见是一骑着高马的威严男子,忙道:“壮士想必是从边关来的吧?如今只怕也只有边关那里仍未收到消息,如今正值国丧之期,谁还敢挂红挂绿?” 如同有响雷在脑中炸开,赵瀚霆脸上血色‘唰’的一下全褪了,握着缰绳的手不住地颤抖,眼眶亦红了起来,隐隐可见点点泪光。 “殿、殿下。”葛昆策马来到他的身旁,红着眼唤了一声,话音刚落,赵瀚霆已是大喝一声,驱马急驰而去。 冷冽的寒风刮到脸上,带来刺骨般的痛,可赵瀚霆却浑然不觉,他紧紧咬着牙,狠狠地驱动着马匹,两排的树木飞速从他身后闪过。 突然,狂奔着的马一声长嘶,紧接着前蹄一弯,‘轰’的一声扑倒在地,赵瀚霆就地一滚护着要害,却又听一阵凌厉破空声,竟有十数枝利箭从树林当中射过来。 他再一滚一闪避过利箭,可他身后的护卫却没有他的反应快,有几人身上已中了箭,鲜血顿时喷射而出。毕竟是赵瀚霆亲手带出来的强兵,那几人先是一挥刀砍断箭羽,然后快速地将他护在中间,挥舞着刀将箭一一挡去,而又有五名护卫在同伴的掩护下,飞身朝箭射出来的方向扑过去。 赵瀚霆亦‘噌’的一下拔出配剑,先是‘当当当’三下挡开射过来的三枝箭,然后快速观察了一下地形,这才率先运气冲入林中。 不过一会的功夫,从林中便传出兵器交接的打斗声,血腥味渐渐被风飘送了出来……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到了皇后归葬之日,好不容易才勉强能起身走几步的正元帝望着棺中神色安祥得犹如熟睡的发妻,一口鲜血喷出,再度昏厥了过去。 刹时间,灵堂上乱作一团,惊呼声、请太医声、脚步声交杂一处。 乔英淇脸色雪白,却是厉声喝止混乱的人群,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扶送皇上的扶送皇上,请太医的请太医,通知谦王的通知谦王,直到众人渐渐散去,杨佩芝才白着脸哑声道:“亏得有你在,否则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乔英淇嗓音有些沙哑,闻言低声道:“近日事多,皇嫂又有小郡主需要照顾,也得保重自己。” “我明白,只是心里难受得紧……”两人相互搀扶着出了灵堂,杨佩芝哽声道。 乔英淇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声安慰着,眼眸却不由自地地望向阴暗的天空,并渐渐往北方方向移过去。 早在三日前她便从兄长处得到了消息,赵瀚霆已于半月前秘密启程回京。 一阵风迎面扑来,身子娇弱的杨佩芝不由得打了个冷库,却听身边的乔英淇恍恍惚惚地道:“起风了啊……” “是啊,起风了,今年的寒冬较之往年更要冷上几分,这风刮到脸上,像刀子刮着一般,疼得厉害。” 乔英淇怔怔地出起神来。赵瀚霆提前回京,只是因为皇后过世,还是别有缘由?他也是经历过一世之人,不会不知道皇后薨所带来的是什么后果?皇后薨后数月,便是皇帝驾崩,假若他仍对帝位有意,便不可能不知道如今便是争夺最后胜利的紧要关头。 他要知道,这一世的赵瀚楠势力较之前世要强要广得多,加之贤名在外,又是嫡长子,继位简直可称上是顺理成章。而他呢?除了战功,还有什么?这些年办的差事,又多是得罪人。 从边关吹往京城的这一阵风,又将会将大齐带往什么样的命运?上一世的永德皇帝,今生可还会存在? 皇后最终顺利地归葬入皇陵当中,正元帝病情加重,京中已隐隐传有他命不久矣的消息。对朝中大臣来说,万一皇上当真驾崩,最重要的便是继承者的人选。 谦王已全面掌理朝政,而恒王远在边关,京中算来算去,除了镇国公府外,便只得户部尚书等朝臣会站于他那一边,谁更具继位的优势,明眼人一看便知。 谦王如今所欠缺的不过是一道册封为太子的明旨罢了。 *** “大人,刚传回来的消息,恒王在紫竹镇外失去了踪迹?可要加派人手去查?”一袭黑衣的男子朝背对着自己的中年男子禀道。 “加派人手是要的,只不是去查恒王踪迹,而是要在通往京城的各方路上设下埋伏,一旦恒王出现,格杀勿论!” 第117章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弘佑愈发的肖似其父,加之赵瀚霆对他的宠可谓到了空前的地步,小家伙呀呀学语时,是他耐心地一字一顿教导他;小家伙蹒跚学步,也是他牵着他肉肉的小手柔声鼓励。 亦因为此,小弘佑尤其黏他的父皇,每每玩不够小半个时辰便要找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旦找不着,小嘴一扁,立即便能哇哇大哭起来。 这日一早,已到了往日该起的时辰,可赵瀚霆却仍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大掌在妻子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揉揉,偶尔还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一亲,心里是说不出的满足。 乔英淇昨夜被他折腾了大半宿,如今正是乏的时候,感觉到身边人的骚扰,她皱皱鼻子,脸蛋埋入他的怀中蹭了蹭以示抗议,却顽固地不肯醒过来。 孰不知赵瀚霆最喜她此等小儿女的动作,若非时间不对,只恨不得搂着她再度恩爱一回。 外间传来内侍的叫起声,他满是遗憾地在她发顶亲了亲,轻手轻脚掀被起床,到了外间,又叮嘱绿茵等人莫要扰了皇后,这才穿衣梳洗妥当。 临出门时,他照旧到东厢看看宝贝儿子,刚迈进门,见小家伙居然已经醒了过来,正坐在床上用那肉呼呼的小手揉着眼睛,听到脚步声还抬起头望了过来,认出是父皇,当即爱娇地朝他伸出藕节般的双臂,糯糯地道:“抱,抱抱。” 赵瀚霆笑着上前抱过他,在那软软肉肉的脸蛋上轻轻捏了捏:“怎醒得这般早,嗯?” 往常这个时辰他过来,小家伙还是呼呼大睡着的,今日这般倒是头一回。 小弘佑搂着他的脖子,小腿往他身上直蹬,一旁侍候的奶嬷嬷忙回道:“回皇上,小殿下想是昨夜睡得比往常早了些,故而今日早起。” 儿子的作息他又岂会不知,昨日乔峥进宫,舅甥二人玩得疯了般,以至小家伙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脑袋瓜子便一点一点的,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是赵瀚霆亲自抱着他喂食。 抱着儿子哄了一阵,他便要往正阳殿去,哪知小家伙硬是搂着他不撒手,无论众人如何哄都不肯,若是去拉他,他瞬间便掉起金豆豆。 眼看着离上朝的时辰越来越近,儿子却缠得他脱不开身,小家伙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谁抱都不行,他又舍不得强行去拉他,正僵持间,他当机立断,接过奶嬷嬷手上的小衣裳,亲自给儿子换上,又动手替他净脸净手,然后直接抱着他出了门。 稚子的欢笑声洒了一路,他无奈又疼爱地捏捏他的小脸蛋,足下步伐越来越快。 正阳殿内等候的朝臣好不容易盼到那声‘皇上驾到’,三呼万岁过后,应起抬眸,当场便愣住了。 金碧辉煌的宝座上,面容威严的男子仍是那个让人不敢直视的一国之君,可他怀中那个笑容可掬的缩小版“皇上”,却生生折了他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一时间,朝臣心思各异。 早知皇上宠爱小殿下,如这般抱着他上朝,莫非是决定了日后帝位传给这位? 小家伙可不懂大人们的心思,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看,待看到下首有两张熟悉的面孔时,顿时乐得拍手直笑。 赵瀚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是平西侯乔煜和定北侯乔磊,便知儿子此举缘由,不禁好笑地捏捏他的小手,柔声哄道:“佑儿乖乖坐好,一会儿再让两位舅舅陪你玩。” 小家伙闻言果真乖乖坐好。 *** 乔英淇醒来时,宽广温暖的床榻上便只得她一个,她揉了揉酸痛的腰,对那个不知节制的男人是毫无办法。听到屋内响动的绿茵忙进来侍候她梳洗,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随口问:“佑儿可醒了?” “小殿下被皇上抱着去正阳殿了。”绿茵将她发髻上有些许歪的凤簪重新扶好,含笑回道。 乔英淇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耳边所听到的:“你说什么?皇上抱着小殿下去了正阳殿?” “可不是,皇上临出门前到东厢看小殿下,谁知小殿下今日醒得早,见皇上来了便一直黏着要抱抱,大伙又劝又哄都没用,皇上没法子,便抱着小殿下一起走了。” 乔英淇抚额长叹,无言以对。 她知道赵瀚霆很宠儿子,正如他说的,他是将两辈子的疼爱都补给了儿子,可宠成这般模样,真是、真是……也不怕日后将儿子娇惯得不成样子。 在正殿内处理了宫里的杂事,她将内务府呈上的册子放到一边,捧过茶盏呷了口茶,问:“小石头的病可好了?” 赵瀚霆登基后,本想给一直忠心耿耿地追随自己的葛昆外派个官职,以便熬些资历将来再谋个更好的前程,哪知葛昆却不愿意,只道自己一介武夫,不懂官场那一套,还是希望能一直跟随在他的身边。赵瀚霆无奈,干脆便指了个四品御前护卫的官职给他,又赏了一座三进的宅子让他们一家三口搬过去自立门户。 对葛昆与流萤的长子小石头,乔英淇一直关爱有加,毕竟这孩子也是她看着出生的,赵瀚霆在边关的那两年,多得这个孩子陪伴着她,给她平添了许多乐趣。 “大夫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再休养几日便能痊愈。”绿茵为她按捏着肩膀,回道。 乔英淇放心地点了点头,抬眸望望头天色,秀眉不由得轻蹙起来,吩咐一旁的太监小福子:“去看看皇上与小殿下可回了。” 这个时辰已是儿子该用膳的时候了,小孩子正在长身子的时候,可不能饿着。 小福子忙应下。 此时的正阳殿内,赵瀚霆就朝臣奏上来之事一一定夺后,见怀中的儿子正绞着他腰间系着的九龙玉佩自得其乐,唇边不由得扬起笑意。 他原以为这小子必是坐不定,没想到倒有些定力,果真乖乖的不吵不闹。一时间又心生自豪,他的儿子自是个与众不同的。 正想示意退朝,便见礼部尚书出列躬身道:“臣有本启奏。” “高卿家请说。” “自皇上登基以来已满三年,循旧制,已是到了该重开选秀,以充后廷之时。” 不少朝臣均是一愣,随即应声附议。 赵瀚霆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清了清嗓子,沉声道:“高卿家所奏之事,近日皇后曾数度向朕提起……”说到此处,他略顿了顿,眼神不经意地往下扫了一眼。 立即便有机灵的朝臣大声道:“皇后娘娘贤德!” 赵瀚霆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道:“朕这几日认真考虑了皇后所奏,左思右想,此事却是大大不妥。” 众人一愣,忙竖起耳朵作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朕初步算了算,不提选秀期间虽耗费多少银两,只说最终中选之人进宫后用度开销。以贵人为例,每位贵人年银一百两,宫绸一匹、云缎两匹、杨缎一匹……” 众人目瞪口呆,听着皇帝陛下滔滔不绝地将贵人开销一一道出,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皇上竟然对此等小事了如指掌。 “……每月鸡鸭八只,白面两斤,上等茶叶七两。以上只算正常开销用度,并不曾包括额外赏赐以及配备宫女太监月俸开销。朕略统计了一番,一个小小的贵人,每年开销足以养活西南一个镇子的人口。” “如今大齐天下初定,边关战事平息未久,国库空虚,百姓温饱尚且不易,朕身为一国之君,若每年多花费上千两白银用于内廷供已享乐,这与搜刮民脂民膏又有何区别?” 不待朝臣们反应,赵瀚霆长长地叹了口气:“皇后听罢朕此话,当即跪请削减用度以用于改善百姓生活……” 语气又是一顿,狭长眼眸逐一扫视,当即有数名朝臣高声道:“皇后娘娘贤德!” 听到此处,乔磊差点要笑出声来,还是乔煜一记警告的眼神扫来,他方强压下。而乔煜虽低着头,可唇边亦是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赵瀚霆再度满意颔首,清咳了咳,道:“……便是皇儿亦大声地表示日后每日少吃一块甜糕。” 正玩得兴起的小弘佑听到‘甜糕’二字,立即拍着小手笑道叫道:“甜糕甜糕……” 赵瀚霆好笑地捏捏他的脸,柔声哄道:“好好好,今日可以吃一块甜糕。” 小家伙一听更高兴了,撒娇地直往他怀里钻。 “皇后娘娘贤德,举国称颂,臣无能,愿尽微薄之力,捐白银一千两。”掷地有声的粗沉嗓音乍然响起,众人一望,见是燕国公,顿时一怔。 赵瀚霆哈哈大笑:“燕卿果真是心怀苍生。” 一旁的内侍立即高声唱喏:“燕国公捐白银一千两!” “臣愿效仿燕国公,也捐白银一千两。”乔煜拱手亦道。 一个是皇上最信任的大将,一个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兄长,这两人都开了头,其余众臣自然也不敢落后。 刹时间,殿内认捐声音此起彼伏。 直到最后一名朝臣报出所捐之数,赵瀚霆这才笑容满面、心满意足地抱着儿子离去。 回到了镇国公府,乔磊方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他真是作梦也想不到,原来当今皇上本质上是个铁算盘,哭起穷来毫不违和,好端端的选秀,结果硬是被他扭成了捐资。 选个秀纳个妃而已,怎的就与搜刮民脂民膏扯上关系了? 正阳殿的这一幕很快便传到了乔英淇耳中,惊得她差点被茶水呛着。 她什么时候向皇上提议选秀了?纯瞎扯! 略思忖片刻,她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他这是要为她塑造贤后的形象,打响贤德的名声啊!只经此一回,当今皇上精于算计之名怕是跑不了了。 一阵孩童清脆欢快的笑声夹杂着男子淳厚如酒的低沉大笑从殿外传来,她抬头一望,便见赵瀚霆抱着儿子正朝自己走来。 唇畔漾着温柔的笑意,她忙起身迎了出去…… 第119章 小弘佑如只小蜜蜂般嗡嗡念叨着不见了的爱宠狐狸足有一个多月,期间赵瀚霆夫妻二人数次提到要给他重新找一个,可小家伙就是不肯,闷闷不乐地道‘再找新的也不再是他的小狐狸’,一会又追问父母,为何小狐狸要离开他。 乔英淇一时哑言,好一阵子方斟酌着回答:“也许它想四处瞧瞧,故而才离开。”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望着她:“若日后我待它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好,它便舍不得离开我了,是不是?” 不等乔英淇回答,他径自点头道:“必是如此的,像父皇与母后待我很好,我就舍不得离开你们。” 乔英淇失笑,搂过他亲了亲,柔声道:“是,日后佑儿想谁离不开你,便要待他很好很好,好到他舍不得离开。” “好!”小家伙郑重地点头,偎在她香香软软的怀抱半晌,小手忍不住轻轻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好奇地问,“这里头真的有小弟弟在么?” 乔英淇不答反问:“佑儿不想要小妹妹么?” 小弘佑摇摇头,四下看看无旁人,遂与她咬耳朵:“佑儿想要弟弟,弟弟可以陪我一起读书习武,这样太傅和父皇就不会只盯着我一个。” 小家伙算得可精了,多一个人便能分去太傅与父皇的注意力,他也可以偶尔偷偷懒。 乔英淇明白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捏捏他的小鼻子,小家伙咯咯笑着躲入她怀中。 赵瀚霆对儿子的学业甚为重视,更是亲自教导他武艺,每日一大早他起来梳洗,小弘佑便比他晚半个时辰起,他在早朝时,小家伙也在跟着太傅念书。 下了朝到御书房处理政事,过不了多久,小家伙便带着太傅布置的功课,到御书房内专门为他置的小书案前练习,偶尔完成得快,便溜到他的身边东看看西瞧瞧,直至他得了空,亲自检查了他当日所学,父子两人才一同回凤坤宫陪乔英淇用膳。 用过了膳,三人说说笑笑片刻便各自歇晌半个时辰,起来后便由赵瀚霆亲自教导儿子武艺,乔英淇从旁观看,偶尔还指点取笑一番。 日子平淡却又充满幸福,偶尔闹点小矛盾,也全当是给生活添加的一点小调剂。 大齐的二皇子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出生的,乔英淇生他的时候比生长子可就容易多了,进了产房不到两个时辰,小家伙便迫不及待地出来了,顿时让一直提心吊胆的赵瀚霆彻底松口气。 抱着新得的次子,他再忍不住哈哈大笑,已满六岁的小弘佑一听果如他所希望的那般,母后给他生了个弟弟,顿时高兴得一溜烟跑来,揪着赵瀚霆的衣袖踮着脚尖要看看小弟弟。 赵瀚霆又哪有不允之理,弯下腰将婴孩凑到他面前,柔声道:“这便是佑儿的弟弟,从今往后佑儿便是兄长了,得有兄长的样子,要好生照顾保护弟弟。” 小弘佑点了点头,伸出肥肥短短的小手指在弟弟的脸上轻轻戳了戳,皱着鼻子闷闷不乐地道:“弟弟长得像只猴子,红通通,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赵瀚霆将次子交给奶嬷嬷,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慢慢长开了便好了,弟弟自然也是如此。” 小家伙懵懵懂懂地咂巴咂巴小嘴。 赵瀚霆轻拍拍他的肩,转身向靠在床上的妻子走向,大掌包着她的,亲亲她的额角,嗓音轻柔地道:“辛苦你了。” “不苦,让你担心了。”乔英淇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容。 小弘佑歪着脑袋望了父母片刻,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与弟弟套好交情,日后也好让他与自己有难同当。 二皇子的出生照旧引得朝臣一阵激动,本朝皇室子嗣艰难,先帝一生只得两子,谦王膝下至今唯一女,今上有两子,至少是与先帝持平了,况且今上正值壮年,保不定什么时候三皇子四皇子接着便来了。 刚办完事回到王府的赵瀚楠,进门便听闻皇后娘娘成功产下了二皇子,唇畔不由自主便绽开了欢喜的笑容,九岁的小郡主赵弘珍远远便见爹爹归来,立即撒欢来迎,抱着他的手掌好不得意地道:“爹爹,你可见过皇婶婶生下的小弟弟了?他长得与弘佑弟弟一点都不像,红通通皱巴巴的。” 赵瀚楠笑着牵起她的小手:“爹爹还没见过,小弟弟刚出生,过些日子长开了便好看了。” “真的么?” “真的。”赵瀚楠重重地点头,无比确定。 本打算过些日子便启程回大明庄的赵瀚楠,因为妻女对新生的二皇子有着极浓厚的兴趣,三头两日结伴往宫里跑,让他不得不暂且搁置了离京的计划。 赵瀚霆看得分明,愈发引诱着小郡主常往宫里去,今日让人准备些精奇趣致的小玩意,明日又着人弄些新鲜小吃食,偶尔还诱着长子带着她在宫里猎奇探险,使得小弘珍乐不思蜀,只恨不得整日呆在皇宫里头。 赵瀚楠哪里不知他打的挟郡主以令王爷的主意,虽是心知肚明,奈何女儿着实不争气,只能气苦地看着他得意洋洋地指派给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差事。 *** 春去秋来,两度寒暑,二皇子赵弘昱已由红通通的‘小猴子’长成了会走能跳的胖娃娃,与兄长不同,他却是个极安静的乖巧性子,为此赵瀚霆总是笑称这小子想必是生错了男儿身。话虽如此说,对这个七分肖妻子,三分像自己的小儿子,他也是疼爱得很。 现年八岁的赵弘佑已颇有兄长的模样,每日像模像样地教弟弟念诗,阳光穿到雕花窗棂投进来,洒落屋内地面一片薄薄的金光。 清脆悦耳的童音流利地念着《三字经》,每念一句便停一会,等候着软软糯糯吐字不甚清晰的弟弟跟着念一句。 乔英淇含笑望着小兄弟俩的互动,偶尔顺应身边人的意思,为他续上茶水。 赵瀚霆心不在焉地翻着奏章,不时在妻子及儿子们身上来回看,神色颇有几分苦恼。 乔英淇终于察觉他的异样,不解地问:“怎么了?可是有话要说?” 赵瀚霆干脆扔开奏章,搂着她的腰肢,下颌搭在她的肩窝处,道:“我打算下个月到江闽一带瞧瞧,朝中事暂且交由皇兄处理。” 乔英淇一愣:“为何突然想到江闽去?” “江闽乃中原粮仓,先帝在时我曾到那处办过案,近几年江闽屯粮虽一年比一年多,但离我预期仍有些差距,我想亲自去看看是怎么回来,此乃其一;其二嘛,佑儿现已八岁,仍未离开过京城,他是大齐未来的皇帝,总不能困在一处。” “哦……原来是为了佑儿。”乔英淇拖长了尾音,语调却带着明显的怀疑。 赵瀚霆佯咳一声,干脆便直言道:“我承认,真正的原因不过是我想与你一道领略四处风光,往些年四处征战,都没机会到处看看,佑儿年纪尚幼,仍未能接下我肩上担子,如今有皇兄在朝里顶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与心悦的女子扬鞭策马阅遍万里江山是他一直的心愿,如今虽未必真能‘阅遍’,但在长子接位前总也得挑个机会过过瘾不是? 乔英淇在他怀里转过身,环着他的脖颈道:“那咱们是只带佑儿一个,还是把他们两个都带上?” “昱儿年幼,只怕经不住奔波,把他交给皇嫂照顾一阵子,这回便只带佑儿一个吧!” 杨佩芝一直以来都甚为喜欢赵弘昱,每隔几日便进宫来逗一逗小家伙,将次子交给他,乔英淇是再放心不过。 既作了决定,赵瀚霆以快刀斩乱麻的速度,交次子及政事一古脑扔给了兄长,在一个莺声鸟语的日子里带着妻子与长子坐上了南下的马车。 谦王府内,赵瀚楠抱着软绵绵的小侄儿,无奈摇头轻叹,小家伙眨巴眨巴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片刻之后,朝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赵瀚楠心软得一塌糊涂,在他肉呼呼的小脸蛋上亲了亲,直接抱着他进了正院…… *** 赵瀚霆心情愉悦地带着妻儿沿着官道一路南下,并不拘哪处,但凡是景致怡人的,都停下来观赏数日。小弘佑一路上都兴奋不已,这是他自出生后头一回离开京城,自是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奇。 “爹爹,你瞧我买了什么?”小家伙高举着狐狸模样的面人,大声笑着递给赵瀚霆。 赵瀚霆揉揉他的脑袋,赞许道:“不错,捏得栩栩如生。英淇,你可有想买……英淇,英淇?” 察觉妻子的失神,他疑惑地轻唤,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只见不远处一对年轻夫妇带着六七岁的小男孩离开的背景。 乔英淇回过神来,收回视线道:“佑儿都买好了?那咱们便启程吧!” 赵瀚霆不疑有他,将儿子抱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前行,乔英淇轻哄着有几分困意的儿子入睡,不知不觉便想到方才所见到的那一幕。 她认得那个女子是余少芙,想不到多年之后她竟会在这么一座小城里重又遇到故人,看着余少芙脸上温柔平和却又不失幸福的神情,她便知她这几年过得极好。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身边那个长得与她甚为相似的孩子,也唤‘瑾儿’。 良久之后,她微微勾起了嘴角,这一生,各人自有各人的幸福,属于她的,仁慈的上苍终会再度还给她。 这一日,一行人途经有中原粮仓之称的江闽,见城中东街上有不少百姓在排着长龙,赵瀚霆不解,遂让葛昆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葛昆领命而去,不过半晌便回来了。 “原来江闽总督苏大人开棚施粥,为他刚满百日的女儿祈福。” 赵瀚霆怔了怔,片刻之后朗声一笑,一拍大腿道:“走,咱们到总督府蹭顿宴席吃吃。” 乔英淇甚是意外,这一路上他都是隐姓埋名,更不与官府中人接触,为何今日竟主动上门? 赵瀚霆笑着为她解惑:“你道这苏大人是谁?他正是宁先生忘年交,当年为我引过路的苏铭韬!” 乔英淇细一想,恍然大悟,这苏铭韬不就是当年曾给她送过药,并劝过她的那位将军吗?那人既然知晓赵瀚霆与她的事,想来与赵瀚霆颇有交情,难怪了。 因街人往来之人甚多,他们干脆便弃马而行,赵瀚霆牵着儿子的小手,并妻子并肩而行,葛昆与几名护卫则作寻常人家家丁打扮紧随其后。 到了一片喜气的江闽总督府,见进进出出的客人不少,门外迎客的一位中年男子见他们直直走过来,忙迎上来行礼:“先生有礼,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赵瀚霆含笑从扯落腰间佩玉递给他:“将此物交给你家大人,他便知晓我是何人。” 男子疑惑望了望他,见他虽穿着不显,可自有一番非同寻常的气度,略思忖片刻,躬身道:“请先生稍等。”言毕,急急忙忙迈开腿进了府门,瞬间便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一名身形高大,身着紫色锦袍的男子便快步走了出来,四下看看,直到对上赵瀚霆含笑的目光,脸上顿现惊喜之色。 “皇……先生别来无恙?”此人不是哪个,正正是如今的江闽总督苏铭韬。 赵瀚霆哈哈大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哪得出来一回,竟搞上了府上大好日子,这可真真是天大的缘分。” 苏铭韬亦是笑容满满,眸光瞧见一旁的乔英淇及小弘佑,略顿了顿,正欲行礼,却在看到来来往往的客人时止了动作。 “此处人多不便,请随我进屋细说。” 苏铭韬迎着几人到了一处布置得极为雅致的院落,将赵瀚霆迎到上首落了座,这才恭恭敬敬地行跪拜礼:“臣苏铭韬参见皇上,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赵瀚霆忙扶起他:“哎,不必多礼,今日不讲君臣,只算故交。” 苏铭韬起身,又先后向乔英淇及小弘佑行了礼,几人客气一番后,方重落了座。 “原物归还。”将佩玉恭敬地呈到赵瀚霆面前,苏铭韬道。 “听说今日是令千金百日,铭韬若不嫌弃此物,便当算我送予令千金的贺礼,如何?” 苏铭韬哪里敢收,这可是皇室之物,只最终去推脱不过,只能道过谢后收了起来。 “怎不见令千金?”乔英淇含笑问。 听她提及宝贝女儿,苏铭韬难掩得意:“夫人请稍等,待下人前去通报内子,让她将小女抱出来。” 见他如此模样,乔英淇不觉好笑,想来这也是一个极疼爱女儿的好爹爹。 不过片刻的功夫,屋内传来环佩轻撞的响声,紧接着门帘被人掀开,一名锦衣少妇抱着一个大红色的襁褓走了进来。 彼此见过了礼后,乔英淇目光便落到那粉雕玉琢般的婴孩脸上。 三个多月的婴孩被娘亲竖抱着,正转动着乌溜溜如黑矅石般的灵动眼眸,好奇地在几人脸上来往看,看到踮着脚尖探过来的小弘佑时,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乔英淇爱极,正想要伸手去抚抚那软嫩的小脸蛋,却听身边的儿子猛地大声叫:“小狐狸!” 众人一愣,均不由自主地望向他,小家伙却不理会,指着那小小的婴孩一声响似一声地唤:“小狐狸,小狐狸,我的小狐狸!” 苏铭韬脸色青了红,红了又青,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继而示意妻子将女儿抱回去。 乔英淇也甚是尴尬,拉过儿子柔声哄道:“佑儿乖,那是苏家小妹妹,不是你的小狐狸。” “小狐狸小狐狸,小狐狸……”哪知小弘佑却不听,眼看着苏夫人抱着女儿就要离开,急得迈开小短腿去追,乔英淇忙拉住他,又哄又劝。 赵瀚霆眉目含笑地注视着这一幕,施施然地落了座,并不多作反应。 *** 在苏府逗留了一晚,次日一早用过膳后,赵瀚霆一行人便启程离开。 苏铭韬亲自送着他们出了城门,这才折返家中。 回了正院打算去看看女儿,刚进门,竟见侍候女儿的两名侍女及一名奶嬷嬷口中塞了布团,被人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 他大惊失色,四下看看不见本应在躺在摇篮中的女儿,忙扯下当中一名侍女的布团,大声问道:“小姐呢?!” “小姐,小姐被赵家小公子抢走了!” 苏铭韬愣了愣,不禁想起今日送赵氏夫妇离开时,赵瀚霆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如梦初醒,一咬牙,狠狠地跺了跺脚:“该死的!” 此时的江闽城外,马车里的赵瀚霆搂着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对儿子主动提出要自己坐一辆马车的行为并不多多想。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紧接着是马车便被人逼停了下来。 只听‘嗖’的一声,车帘被人从外头掀起,顿时便露出苏铭韬气急败坏的脸:“我女儿呢?” 赵瀚霆故作无辜地摊摊手,还来不及说话,对方已气势汹汹地放下了车帘。 乔英淇轻推推他的肩,好笑地道:“佑儿年幼不懂事,你倒也跟着他来胡闹。” 赵瀚霆笑嘻嘻在她唇上啄了一记,笑道:“走,去看看热闹!” 夫妻二人刚下了马车,便听见儿子掷地有声地道“小狐狸是我的!” 好不容易夺回女儿的苏铭韬再忍不住大声吼道:“你才是狐狸,你全家是狐狸!” 他就不相信没有那对夫妻的帮忙,这小混帐能避开他府内侍卫将女儿抢走。 周遭护卫闻言大惊,这位苏大人是气糊涂了,小殿下全家是狐狸,这不是把帝后都骂进去了吗? 哪知小弘佑却脆生生地反驳道:“我全家是狐狸,小狐狸是狐狸,那小狐狸更应该是我家的啊!” 赵瀚霆再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拍大腿道:“说得好!” 乔英淇也是忍俊不禁掩嘴直乐。 苏铭韬气得脸都红了,恶狠狠地瞪了眼巴巴地望着怀中女儿的赵弘佑一眼,又冲赵氏夫妇哼了一声,然后抱着女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小家伙一见,连忙迈着小短腿屁颠屁颠地跟上,脆声软语地恳求道:“苏大人,你把小狐狸给我吧,我会对她很好很好的。” “走开,再跟来我打折你的腿!” “我会给她好吃好穿的,她不高兴了我哄她,她闷了我带她玩,我会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小家伙不死心。 “走远点!”丝毫不为所动的怒吼。 “我、我把我收藏的小玉弓送给她,还有能跑很远路的小白马、镶了好多闪闪亮的石头的小剑……” “谁稀罕!” 小家伙急了,挠挠耳根,猛地眼神一亮,加快几步赶上他:“我这辈子只疼她一个,她是我的心肝宝贝。” 见苏铭韬脚步似是停顿了片刻,他眼睛更亮,努力想了想,又大声道:“她说不要了我绝不逼她要,等她要了我就给她很多很多!” 苏铭韬一个趔趄。 鸦雀无声…… 乔英淇的笑容早在儿子说出那句熟悉的‘只疼她一个’时便僵住,待听到后面这句,脸上更是红得似是能滴出血来,她伸出手去,捏住身侧满脸尴尬神色的赵瀚霆腰间软肉,用力一拧…… 赵瀚霆倒抽一口冷气,讨好地冲她直笑,待觉她力度减弱,才将那只行凶的小手紧紧地包在大掌中据为己有。 “都怪你,也、也不分场合便、便那样,这让我以后怎么见人!”她羞恼地道。 赵瀚霆笑眯眯地低语:“好,下回收敛些。” “还敢有下回?”乔英淇瞪他。 远处是一高一低相互吵闹不停的两道身影,郊外的清风徐徐拂人面,如斯醉人。 她阖着眼深深地呼吸几下,感受这美好如画的风光。 “记得了记得了,要龙凤呈祥的。”一阵不耐烦的男子声响起,她睁眸一望,见一男一女各自挑着担子从身边经过,似是女的在叮嘱着什么。 感觉到身侧的赵瀚霆有片刻僵硬,她不解地侧眸望向他。 龙凤呈祥…… 久远的记忆在他脑海是浮现,上一辈子他死去前,手中一直握着的便是成婚当年妻子盖的龙凤呈祥红盖头。 本以为凤迹已没难再寻,哪知上苍垂怜,兜转半生,金凤归来铸良缘。 “只是觉得,龙凤呈祥果然是个好兆头。”他深情地凝望着身边的妻子,柔情万分地道。 乔英淇抿嘴一笑,如花笑靥在晨曦的映照下,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