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今生不从善》 第114章 不妨一并说出来 关月依言落座,垂眸看了眼赵乾推过来的茶,轻言谢意。 “王爷想与臣女说什么?” 赵乾手指轻叩着桌面,目光含笑,“很快就要成亲了,总得多了解你一些。” 他见关月并没碰那杯茶,眉尾稍稍挑起,“怎么不喝,是怕本王在里面动手脚?” “王爷说笑了,臣女方才茶喝多了,现下正撑着,喝不了了。” 赵乾见她这么说,也不勉强,兀自抿了两口。 待放下茶杯时,杯底轻撞桌面的声音和他的问话一同响起,“关二姑娘自幼生活在桃花村,期间可曾去过江南?” 关月眸光一滞,快得几乎让人无法觉察。 “不曾。” 他这么问,可能是设陷,也可能是真掌握了什么证据。 未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关月自然不会认。 赵乾听着她的回答,微微颔首,表情所传达出的意思却和动作不一致。 “未曾去过……那你是怎么认识常泽的?” 关月疑惑了一声,而后解释道,“常记糖水铺在江南一带还是挺有名气的,现在盛京也有了一家店,夫人喜欢,臣女有时路过会买回府,一来二去,便和常老板打了个熟面。” “是吗?”赵乾缓缓道,“可本王怎么得知,常记在盛京开起来之前,你和他见过一面呢?” “臣女惶恐,断没有这样的事,兴许是有人看错了呢?” 关月的矢口否认并没有使赵乾愤怒,反而笑得更开。 “你想要本王说得更清楚些也好——晚间,清平客栈,天字二号房。” 这是数月前,常泽来盛京时住的地方。 赵乾既然当着她的面说了出来,胸有成竹,想必是真掌握了确切的证据。 关月也就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了。 她表情微变,眼底多了丝犀利和笃定,“王爷还查到了什么,不妨一并说出来。” “不再装了?” “既被识破,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赵乾笑了笑,“你这性子本王倒是喜欢。” “王爷的性子,我可不喜欢。”关月说道。 “呵。”赵乾轻嗤一声。 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这么说—— 新鲜。 他没有和盘托出,反而问道,“确实查到了不少东西,让本王对关二小姐刮目相看,但你不妨自己说说,也好少受些苦。” 关月抿唇笑,“王爷当我是小孩子吗?” 赵乾这种说法,反倒让她认定,他所查到的只是自己和常泽认识而已。 毕竟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匪夷所思,外人不可能知道。 “近来江南多生事端,是你的授意?” 关月:“实不相瞒,我确实听说了一些,但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柳家没有做过那些事,自然不会有如今的困境。” 她没有直接回答赵乾的问题,却没有否认这里面有她的参与。 江南的事,赵乾想明白后没有再贸然插手。 看起来是在针对柳家,实则是在针对他。 他一旦介入,立马就有后招出现,环环相扣。 对方一定是希望他出手的。 所以现在柳家的麻烦,只能从根源上寻找解决之法。 而关键人物,就坐在自己面前。 赵乾看着关月,眼睛微眯,“本王一直很好奇,你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 她马上就要嫁入信王府,若自己名誉受损,她也跟着遭殃。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不像关月能做出来的。 这也是当初赵乾对她好奇,却没有第一时间怀疑她的原因。 “因为……我不愿做那鱼肉,要做也得做刀俎。” 赵乾愣了愣,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后,说道,“志向挺大,可你知道吗,在这盛京城内,能做到这样的人,屈指可数。你觉得自己能跻身其中?” “不试试怎么知道。” 赵乾看着她生动的眉眼,到嘴边的话突然打了个弯,转向另一个方向,“你被迫卷入这场亲事,心中有怨,本王能理解,但你报复的对象约摸是错了。” 他顿了顿,“本王和你才是同一战线的,你该恨的应该是接你回府的景夫人,是得了好处的关子瑶以及没能为你争得自由的关庭。” 关月笑着摇头,“王爷是想给我洗脑吗?若真追根溯源,便是你们不该打景家的主意,最后让我当了挡箭牌。” 这话说得大胆。 但两人如今已是针尖对麦芒,便没什么可遮掩的了。 他想挑起关家内部纷争,可关月又不是傻子。 她懂得如何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你要明白,博弈之中必有牺牲,但也有所得。你觉得凭自己的庶女身份,没有这场婚约,你能嫁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他夸大,若不是景夫人钻了空子,让她替嫁,只怕她连信王府的门槛都摸不着。 “与其牺牲自己,不如牺牲别人。”关月目光沉稳,一字一句皆有力,“女子又并非生来就为嫁人的。” 女子可以做买卖,可以上战场,可以纵横江湖,而非一定要囿于高墙之中。 “本王很想知道,你的底气是什么?” 关月敛眸,脑中尽是父母的殷切叮咛和慈爱面孔,“大概是有所惧,所以无所惧吧。” 她害怕的,只是不能为镇国公府沉冤昭雪,其余的一切阻碍,都不是她应该害怕的。 赵乾蹙眉,“什么?” “王爷没听懂就算了。” 话挑明后,关月的嫌弃一点都不遮掩,看的赵乾竟不知如何应对。 又好气,又好笑。 关月起身,“王爷若没有别的事,臣女就先告退了,久久未归,家里人会着急的。” 赵乾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只盯着她走向门口。 一步,两步,三步…… 停了。 他嘴角微扬,对上关月质问的目光,“怎么不走了?” 关月勉强稳住身形,“想不到王爷的手段如此不光明磊落。” 此刻,她身体阵阵发软,若非意志强撑,只怕早已倾倒。 “能达目的的手段便是好手段,”赵乾起身,慢慢踱步至她身边,“药不在茶里,所以你喝不喝都不要紧。” 关月瞪着他,鼻尖还有丝丝缕缕的淡香,“是香的问题。” 第113章 王爷有请 这珠子是景涛差旅途中所得,见其可爱,想着姑娘家应该喜欢,便让人送到了她手里。 “过年了,作为姐姐,自该给你准备点礼物。” 关子瑶一副漫不经心,却又忍不住瞥向关月的模样。 心思实在太明显。 关月暗笑,顺了她的意思,“那便谢谢姐姐了,我很喜欢。可惜我今日出门,没将礼物带在身上,过几日再给你送来。” “我真有礼物,你莫不是看着我给你了,不好意思只收不送,所以才这么说的吧?” 关月:“当然不是。” 关子瑶对她不错,兴许那股子愧疚劲儿一直存在,所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她,巴巴地派人送来。 关月也不是那等不懂人情世故的,所以早早就准备好了。 原本是想另外选个时间送的,恰好赶上了,当做新年礼物也不错。 “要不你先给我透露透露,是什么东西?” 关子瑶顶多是想得她一句表扬和夸奖,没曾想过她会回礼。 不过听她这么一说,还是挺期待的。 关月摇头,“说了就没有神秘感了。” 关子瑶抓耳挠腮的,“什么品类的总能说吧?” 关月还是摇头。 她正要再问,脑袋就被景夫人轻轻拍了一下,“又不是猴年,你怎么这就扮上猴了?没个样子!” 关子瑶吐了吐舌头,规规矩矩站好。 景夫人的唠叨还没停,“别吊儿郎当的,淑女一点知道吗?新年新气象,你也得好好改改。” “噢。” 关子瑶早练就了阳奉阴违的本事,此时乖乖答应着。 等景夫人一转身,便跟关月叽叽咕咕,“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你觉得呢?” 关月:“我也觉得挺好。” 两人相视一笑。 关庭从门外进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停下脚步。 他从没想到,关月入府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挺新奇的。 “老爷回来了!” 景夫人眼尖,看他站在院子里,连忙迎上去,替他收伞,“我以为还得有一会儿呢!” “就几个同僚约着喝了杯茶,要不了多少时间。” 他一边应着,一边往屋里走。 青姨娘和两姐妹都问候了,几人才落座。 饭菜是景夫人张罗的,每个人口味都有照顾到,还开了一坛子酒,小酌怡情。 这场年夜饭,五人吃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停筷,之后,关子瑶又拉着关月去点了爆竹,燃了烟花。 等回到松涛苑时,刚刚过子时。 关月喝了酒,从寒冷的屋外进到暖和的屋内,顿时觉得惹得厉害,索性褪了些衣裳。 迎香给她倒了被热茶,“小姐,您还好吗?” 关月抬手摁了摁眉心,面色酡红,“我没事。” 只是太久没喝酒了,这酒的后劲又很足,这才觉得有些发热。 “奴婢让人端热水进来,小姐今晚洗漱后就早些休息吧。” “嗯。” 迎香转身出去了,关月歪在榻上休息时,突然觉得腰间有些硌。 伸手一摸,圆滚滚的。 是关子瑶给的那颗夜明珠。 她起身,走到梳妆镜前,打开妆奁,将夜明珠放进了其中的一个小格子。 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旁边格子的玉佩上,微微一怔。 关月伸手,将玉佩拿了出来,细细地看着,似乎还能想起那日陆淮舟把玉佩给她时的神情。 指腹摩挲着玉佩表面,笑了笑,终于在此时呈现出几分醉态。 酒醉人,人也自醉。 她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而后重新歪回软榻上。 等迎香端着热水进来时,关月已经睡着了。 迎香见她睡得熟,便没有叫醒她,替她擦了脸洗了脚,扶上床歇息。 一夜无话。 翌日。 大年初一。 盛京昨晚几乎半城的人都守了夜,上午活动的人很少,午后整个街道才渐渐苏醒过来。 府衙安排了专门的人清扫街道,等临近傍晚时,许多小摊主也出摊了。 今夜东安湖畔人头攒动,景夫人带着关子瑶和关月出门游玩,在湖边耸立的紫檀阁要了个包房,赏湖景。 每年这个时候,东安湖周围都张灯结彩,各式花灯也渐渐出现,湖畔还有表演杂耍的技人。 关子瑶看的入迷,关月也瞧着新鲜。 只是方才茶水喝多了,急着找更衣的地方,便只让迎香跟着。 等她更衣后出来,却不见迎香等在外面。 关月四下看了看,没瞧见人影,正准备问询时,突然见杨程走了过来。 他在,岂不是说明信王也在? “关二小姐,”杨程在她面前站定,“王爷有请。” 关月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说道,“我婢女不见了,我得先找到她,让她跟夫人说一声,免得担心。” “关二小姐不必寻,她一会儿找不见你,自会回原来的包间。” 关月眯了眯眼,“你故意把她支走的,什么意思?” “不想让王爷久等的意思。” 杨程伸出手,“关二小姐,请吧。” 此处人不多,而关月又把不住对方的意图,便没有反抗。 况且信王在这儿,暗处守卫想必也不少,贸然出手,对她没好处。 信王所在的包间和景夫人定的包间分别位于紫檀阁一南一北,两个方向,间隔有些远。 房间里除了信王,再无他人,就连杨程也只是在她进去后关门守在外面。 关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眉头微蹙。 “怎么还不进来?”赵乾的目光幽幽地递过来,落在她身上,“少见你穿艳色的衣裳,还挺好看。” 关月笑了笑,“多谢王爷。不知王爷突然寻我过来,所谓何事?” 她一边走近,一边悄悄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 这里和她们的包间明显不同,看起来像是信王长期包下来了。 “没什么特别的事,找你进来说说话而已。” 赵乾说完,看她眼中有疑惑,解释道,“这里本王包下来了,所以一应装扮都是按照本王的心意来的,自然和别处不同。”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矮桌,“香也是王府制的。” 清香不腻,正适合在房中燃。 赵乾见关月还站着,于是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坐吧。” 第112章 过年 陆淮舟又站了片刻,突然扭头看向身旁的人,“你怎么来了?” 许知微表情皱了皱,他怎么从中听出了一丝嫌弃的意味? “我来给老侯爷送酥饼,顺便瞧瞧你啊。” 陆淮舟轻笑一声,“你怕是想在我府中躲清净吧。” 自从上个月,许知微的堂哥堂嫂带着孩子去府中拜访后,许父许母就开始给他张罗亲事了。 今儿个说这个姑娘有才华,明儿个又说那个姑娘容貌顶好。 大抵是着了魔,想抱孙子了,总是怂恿许知微去见见。 他不胜其扰,索性跑去外地查案。 临近年关,再躲不过去了,只能跑来侯府,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被陆淮舟戳穿,许知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倒也没错。” “不过还好你也没有议亲,这样每次他们说我时,我都能拉你出来当挡箭牌。” 若只有他一个人,定被扰得不行。 “你还说得挺骄傲。”陆淮舟将花枝重新甩给他,转身往屋里走,“若到时候许伯伯把我记恨上了,说我将你带坏了怎么办?” 许知微跟上去,“咱俩之间不存在近墨者黑这一说法,应该算是同流合污。” 陆淮舟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暮色四合,灯影渐晰。 一夜过去,清晨再睁眼,便是大年三十。 关家早早的便热闹起来,丫鬟小厮都换上了新衣,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就连关月都穿上了晚霞橙的衣裳,立在雪景前,格外扎眼。 盛京每年都下雪,或大或小,只是今年到底不同。 关月总觉得这雪,格外地厚,也格外地大。 纷纷扬扬。 她才在院中站了不足一炷香的时间,斜落下的雪花便落了她满头满身。 迎香将伞面撑在她头顶,说道,“小姐,外面雪大,进去暖暖身子吧。” “嗯。” 关月顺口应了一声,脚下步子却没动。 盯着墙根的红杏树,“迎香,你说它会被冻死吗?” 入冬之时,迎香便给树干套上了一层草衣。 用的是引火的稻草,编得扎扎实实的。 “不会的小姐,你看它自己还能抖落积雪呢!” 一阵风过,小小的树枝随之抖动,将雪移除开。 原本是极正常的现象,被迎香一说,顿时生动起来。 “风雪压我两三年,春日即来又何艰。” 关月笑了笑,不再看它,“走吧,进屋。” 走到廊下,迎香替关月拍掉了肩上的雪,刚准备掀开暖帐让她进去,就见芳娘从回廊处走了过来。 两人驻足,待她走近后才问道,“大雪天的,芳娘怎么过来了,可是母亲有事情交代?” 芳娘笑道,“没什么大事,姨娘说您送的暖手袋和手串她都十分喜欢,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她让我也给您带了份礼物。” 说着,便开了手里的匣子。 里面放着一支玉簪,通体莹白,做工极为精致,非寻常之物。 “姨娘说这支玉簪很衬您,她这些年一直没戴过,索性就送与您了。” 关月听着她的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便没深究,只让迎香替自己收下。 “多谢芳娘,我还准备去看看母亲呢,正好跟你一块去晚香堂。” “小姐不必客气。” 芳娘又道,“姨娘叫我过来,也是想让我转告小姐,今日雪大,路难走,即便清理了很快又被雪铺满,您就在屋里暖着,不必特意走一遭,等用年夜饭时,自然就见到了。” 景夫人早早就派了刘嬷嬷来通知,晚上去前厅用饭,没想到大雪天气,青姨娘也会去。 “母亲身子可大好了?外面冷,可别受凉。” 芳娘:“已经好多了,府中稍微走走不碍事的。” 她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同关月告辞。 主仆俩回到屋内,银碳烧起的温度熏得人暖烘烘的。 迎香将匣子放下,说道,“小姐,这玉簪真好看,要不奴婢给您戴上?” 关月摇头,将玉簪拿在手上,细细摩挲着,“这玉簪瞧着价值不菲。” “是呢,应该是极好的暖玉。” 关月眯了眯眼,这玉簪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没常戴着,光泽略微暗淡了些,“先好生放着吧,我也不缺首饰。” 迎香听她的话将其收了起来。 外边冷,人人都窝在屋子里不愿出去。 关月拿了本并书来看,打发时间,迎香则捧着自己的医书研究。 两人各看各的,互不打扰。 直到傍晚时分,刘嬷嬷过来了,关月才摁了摁微酸的眉头,跟着她去往前厅。 关庭还没到,景夫人在厅里和关子瑶说话。 “夫人,新年到了,祝您财富滚滚,容颜永驻。”关月甫一踏进门槛,便笑着同景夫人说道。 家里做生意的人,听到这话就没有不高兴的。 景夫人果然笑开了眼,“真会说话,那我就祝你心想事成。” 她说这话时,眼底有隐隐的担忧意味。 关月心想的是不嫁进信王府,不到二十天的时间要事成还是非常难的。 “谢夫人。” 不多时,青姨娘也来了。 关月应上去,替她收了伞,“母亲一路过来可还好走?” 青姨娘颔首笑道,“下人清理过,不难走的。” 她看着关月头上的装饰,问道,“那簪子可是不喜欢?” “喜欢,”关月说道,“就是觉得太贵重了,我平时也不缺首饰,所以暂且收起来了。” “再贵重的首饰也比不上你喜欢,人养玉,玉也养人。” “母亲说的是。” 进了厅堂,青姨娘主动同景夫人见礼,姿态极好,但又不显得卑微。 相比于上次坐在一起吃饭时,两人脸上的笑明显真切多了。 关月扬了扬嘴角,站在青姨娘身后,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 关子瑶将关月拉到一边,看了看左右,没人注意,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颗小小的夜明珠,塞到关月手上。 关月不明所以,“这是……?” “给你的。” 拇指大小,莹润可爱,此刻屋内敞亮,倒是瞧不出光来。 关月有些惊讶,“这珠子看着挺好的,为何要给我?” 第111章 有花堪折直须折 常泽立马道,“自然是知道的。柳家二老和柳公子都极有经商天赋,近来产业扩增了不少,大家都在谋求合作,想分一杯羹呢!” “你真是这么想的?” “王爷面前,不敢有假。” 赵乾敛眸,“说起来,你也是一个极有本事的人,白手起家,到最后不仅有了享誉江南的糖水铺,连布行也攥在了手里。” 这件事,赵乾近来才得知。 当时常家为景家解难时,常泽此人便进入了他的视野。 调查之后才发现,蜀地布商生意,他常家是数一数二的。 只是针对常泽这十几二十年来走过的路来看,他身边似乎还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赵乾没查出来,但不可否认的是,此人身份不简单,并且对他的帮助极大。 甚至常记能在盛京扎根,也少不了这个人的帮忙。 否则单凭一个商户,想在这里立足,太难了。 “本王有个问题,不知你可否解答一二?” 常泽:“王爷请讲。” “常记原本只开设在江南一带,连蜀地都未曾有铺子,你为何独独在盛京开了一家?” 赵乾有理由怀疑,盛京之中,有和他联系的人。 常泽似乎被他的问题砸懵了,反应了两息,这才说道,“蜀地中人偏爱辛辣的食物,对甜食不甚喜爱,所以小人不曾考虑过。” 他顿了顿,“另外,想必王爷也知道,小人虽管着家中布行的生意,但早些年发生的事到底在心里留下了印记,所以这些年,和家中只是书信往来,未曾回去过。” 赵乾能找上门来,必定是调查过他的。 这些事,他定然能查到,没必要藏着掖着,说出来,反倒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赵乾听完后,果然没再纠结蜀地的事,只问,“那为何又选在盛京?” “盛京繁华,机会多,王爷您知道的,赚钱嘛,自然得找银子多的地方。” 除了江南一带,便是盛京了。 他的回答倒是让人不容易挑出错误来,只是赵乾并没有轻易放过,“盛京立足不易,情况日日不同,兴许上一刻还高朋满座,下一刻楼便塌了,常老板就没想过找人护着?” 与其说这话是询问,倒不如是在警示。 要么,说出背后的人是谁;要么,等他出手,毁了这份产业,背后的人自然就出现了。 恰好这时,茶泡好了。 常泽敛眸,眼中情绪一闪而过,亲自斟了一杯给他,“王爷请喝茶。” 赵乾接过茶,继续问,“如何?” “王爷这话,实在令小人惶恐。糖水铺本就是小本生意,当不得高朋满座,铺子一应事宜皆遵循大夏商法,小人相信,律法会是最公正的存在。” 这番话,确实是赵乾没想到的。 他眯了眯眼,有些看不懂面前之人的底气从何而来。 难不成这铺子背后的人,厉害到可以和他抗衡? 赵乾轻嗤一声,表情倒是没有太大变化,“既如此,本王就祝常老板好运了。” “多谢王爷。” 赵乾起身,负手往外走,声音幽幽地传来,“杏仁糊不错,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吃到。” “随时恭候王爷到来。” 常泽看着人一步步下了木梯,脸上笑容见落,眼睛也微微眯起。 他从来没小瞧过信王,但目前的情况,比他想象中更严峻些。 他得想办法,尽快通知姑娘才是。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临近年关,年味愈发浓郁。 连朝廷官署也染上了几分喜庆的气息。 大理寺息事前,给部署官员都发了酥饼,许知微下值后,拎着一盒往威远侯府去。 他家里人不爱吃这个,偏巧老侯爷喜欢,索性一道送去。 进到侯府,许知微先去拜见了老侯爷,一阵甜言蜜语后,与陆冲告辞,进到漱石院内寻陆淮舟。 彼时,空气冷冽,霜雪挂在枝头,陆淮舟站在窗前,看院子里新移栽过来的腊梅花开。 明日便是大年,但到现在为止,关月还是没来寻过他。 江南的动静他一直在关注。 只是单凭柳家的那些破事,根本威胁不到信王,更毁不了两人之间的婚约。 对于皇子而言,能对簿公堂的事,都是小事,那些不能对簿公堂的事,才算大事。 若当时宫宴上,陛下没有定下两人的婚期,他相信关月足够成事。 可现在愈发紧迫,再从小处着手,时间不够了。 陆淮舟叹了口气,余光中看到一只辣手直接掰断了长势最好的腊梅枝,拿在手上,摇头晃脑地走过来。 “在我院子里搞破坏来了?” 许知微甩了甩手里的枝条,发出破空的声音,“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走近了,将腊梅花枝塞进陆淮舟手里,“说的就是你。”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陆淮舟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在许知微见到那枚玉佩第二次出现在关月手中时,他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冬至宫宴时,他在外地,赶不回盛京,所以没参加,但并不妨碍宫宴上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入他的耳朵里。 “如果关月真嫁进了信王府,那不管往后事情怎么发展,她都会被打上信王妃的标签。”许知微顿了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届时,就更不好办了。 陆淮舟垂眸,看着手中的腊梅花,微微转动,任清香荡起,“有花堪折直须折……我怕打乱她的计划。” 关月一直都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些日子,虽不见她有大动作,但江南小动作一直不断,他总觉得,她是有准备的。 许知微摇摇头,表示很无奈。 若是寻常的姑娘,只怕恨不得他人出手相帮,但若是关月,还真说不准。 环环相扣的事情,错了一节,便容易崩塌。 但他又觉得,精明的人,会依势而动,不会真的一成不变。 毕竟事情的发展不总是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 “那你就准备一直这么等着,直到正月十七?” 陆淮舟默了默,手慢慢收紧,“再等等。”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110章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位爷怎么来了? 庄叔虽是从江南过来的,正儿八经在盛京也就待了几个月,但生意人,自然懂得左右逢源,盛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王子皇孙他早就烂熟于心。 此刻见到赵乾,当即放下手中的活,还叫上正在擦桌子的伙计一同前来拜见。 “小的见过王爷。” 伙计齐声,“见过王爷。” 赵乾看了他一眼,略略抬手,步入店内,抬眼打量着这里的装潢。 铺子一楼简装,只在细微处添置了江南特色,区别于其他铺子。 二楼则具有明显的水调气息,青葱植物随处可见,既做欣赏,又能当间隔物。 “装潢如此精致,不愧是江南开过来的铺子,”赵乾说道,“难怪生意这么好。” “王爷谬赞了,大伙儿尝个鲜罢了。” 赵乾撩眼看他,嘴角微勾,“不必如此谦虚,夸你呢。” 他打量够了,寻了处位子落座,“现在能点吗?” “可以的,”庄叔立马吩咐伙计,“快去把单子拿过来。” 庄叔不明白信王突然到访是为何,只能好生供着。 伙计很快就将单子递到赵乾面前,赵乾却没有看单子,反倒看向捏着单子的那双手。 虎口粗糙,关节粗大。 “你会功夫?”他眯了眯眼。 伙计点头,恭敬道,“小的自幼干农活,力气大,父母便让我学了些拳脚功夫,方便以后有个活路。” “会拳脚,怎么到最后进了糖水铺,不应该去武馆吗?” 伙计一时怔愣,他就是看着常记招工,随便试试,没想到就被招上了。 为什么选他,他也不知。 庄叔连忙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先前有一群混混来铺子里闹事,不仅扰了客人清净,还打碎了许多碗。为免再受其累,小的便找了两个会功夫的人进来。” 这是庄叔没有说假话。 商户都是排外的,你家的生意好,分走了客人,我家的生意就会收到影响。 所以初来盛京时,的确有几个混混收了钱故意闹过几次。 庄叔一点不手软,直接吩咐人将他们打了出去,还报了官。 他态度强硬,又不缺银子,若要打官司,不怕被耗着,那些背后搞鬼的人占不到便宜,慢慢的也就收手了。 只是没想到,信王初来此,就如此警惕。 来者不善啊。 “原是这样,”信王颔首,一边看着单子一边说,“在盛京把生意做好可不容易,一不留神就会得罪人,你们能安生到现在,站稳脚跟,想必也费了翻功夫。” 庄叔垂首陪笑,不再说话。 他知道对方是在暗暗打探常记在盛京有无后台。 但既未明说,他便装作不知。 “来碗杏仁糊吧,”赵乾随口道,“现在可方便做?” “方便,您稍等。” 庄叔立马吩咐了人去后厨通知,店内陆陆续续又来了别的客人,赵乾也不需要他一直杵在这儿,索性道,“忙你的去吧。” “是,王爷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的一定照办。” 赵乾轻笑一声,摆摆手。 见他转身下楼后,才叹道,“照办……这掌柜的说话滴水不漏,倒叫本王刮目相看。” 杨程站在一旁,“可要属下派人去调查一番?” 赵乾点头,“连上常泽一起。” “是。” 杨程吩咐下去后,重新回到赵乾身后,还带回了一则消息。 “王爷,常泽进京了。” “嗯?” 赵乾眯了眯眼,“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收到的消息,说他一旬前就已经动身,一路游山玩水过来的。” “住在哪家客栈?” 杨程:“暂时未有住店消息,但属下想,他既在盛京,必定也会来此地。” 他们只用守株待兔就好。 彼时,杏仁糊已经上了。 赵乾捏着勺子,慢慢悠悠地搅着,抬眼看向窗外,恰好见一男子悠哉悠哉地踏进门来。 他微微一怔,随即挑眉。 “那不是常泽吗?” 杨程探头,“真是他。” “说曹操,曹操就到。” 赵乾扯了扯嘴角,这个冬天,可真是热闹。 常泽进到店内,同庄叔打了声招呼,脸上带着笑意,“我还说我来得早,竟然都有客人了。” 庄叔先跟他问了声好,然后压低声音道,“信王来了。” 常泽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凝滞,旋即恢复如常。 他将包裹递给庄叔,让收好,“他来做什么?” “点了两碗招牌款,但我瞧着,不像是专程喝糖水来的,倒像是打探消息。” 赵乾从进门开始,就透着古怪。 问的话,也多有试探意味。 常泽这时候出现,也不知是好是坏。 “放宽心,我来应对。”常泽心中警惕,面色却依旧松容。 江南的事想必已经惊动信王府了,他有所觉察是应该的。 只是能这么快怀疑到自己头上,确实令常泽有些诧异。 不过转念一想,信王屹立多年,明里暗里敢于太子扳手腕,自然有他的优势。 “二楼只信王在?” “还有个侍卫。” 常泽颔首,示意庄叔继续忙,自己则拾阶而上,去到二楼。 “方才刚到,就听庄叔说店里来了贵客。王爷驾到,可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啊!” 常泽去到他身前三步远的地方,拱手作礼,“小人常泽,见过王爷。” “常老板也太客气了,”赵乾放下勺子,笑看着他,“没想到本王今日赶巧,头一次来就碰上你了。坐吧,别拘束。” “谢王爷。” 常泽在他对面落座,见他只喝了小半碗,便扭头吩咐道,“上壶清茶,用我上次留在这儿的明前龙井。” “是。” 赵乾对他的审时度势略感诧异,“常老板对茶也有研究?” “不敢不敢,只是平生也就喝喝茶看看山看看水这点爱好了。” 赵乾轻笑,“常老板的爱好不应该是赚钱吗?” 常泽一愣,“王爷说的没错,商人嘛,大都粗俗,喜欢银子。”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可是个好东西,本王也喜欢。” 赵乾慢慢悠悠地接着道,“说起来,本王的外祖家也在江南,常老板可知晓?” 第109章 玄机 应当是前来商量婚礼具体事宜的。 关月不关心这个,根本不往前凑,只窝在自己的小院里。 信王府里也有礼部官员出入,赵乾不必次次在场,就如同今日,他不在前厅,而在后院,听着杨程的禀报。 “王爷,江南那边发生了些状况。” 赵乾正慢悠悠地泡茶,听到他的话,没有太大反应,手上动作依旧顺畅。 杨程继续道,“柳家那边被人告上了公堂,说他们生产布料的作坊草菅人命。” 赵乾神色总算有一丝波动,抿了口茶,“具体什么事?” “有人死在了染缸之中,他们没有报官详查事实,也没有通知家人,而是把他拖出去随便找了个地儿埋了,被流浪的野狗刨出来,差点啃食掉。后被猎户发现报了官,衙门经过排查,联系到了他的家人。” “他的家人觉得其中有冤情,上门找说法,柳家拒不承认,这才上了公堂。” 赵乾静静地听完,“那人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的事情,现在才报官,怕是尸体都腐坏了,还能辨得清楚是谁?”赵乾下意识觉得不对。 杨程摇头解释道,“现在是有一些腐坏,但已经入冬,温度低,被猎户发现时,脸还是完整的。” 在禀报前,他就已经仔细排查过了,此人确实是柳家工坊里的人,没有作假。 “死因呢?” “呛水而死。” 赵乾放下茶杯,蹙眉道,“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无故掉进染缸里?” “回王爷,据他同屋的人说,此人平日爱好喝点小酒,但这次仵作查验时,没有检查出来他是因喝醉失足掉进染缸的。” 尸体上没有证据显示醉酒,那便不能说是他自己的原因。 况且,人死是事实,被发现后没有第一时间报官联系亲人,反倒草草埋葬了事也是事实。 所以这官司,柳家是非吃不可。 赵乾略微一思索,见杨程双眉锁起,“柳家不止一个工坊,哪个工坊出的事,把管事的拉去顶着便是,怎么着都动不了根基,怎么还把你难住了?” 平日里养着他们,到关键时刻,就该顶上。 “王爷有所不知,这管事的昨晚也死了,是夜间在屋里烧炭,中毒死的。” 赵乾:“那就是畏罪自杀。” 杨程:“可是帮忙埋尸的几个人还在,抓紧衙门里稍微一逼问,就全招了,是柳家公子柳思全授意的。虽说管事的也有责任,可他毕竟死了,柳思全既然卷入其中,势必会被衙门捉拿,柳家二老这才乱了分寸。” “本王记得衙门主官是崔义?” “是,此人自上任以来,油盐不进,甚至得罪过江南一带的权贵之家,被人套麻袋打过几顿,依旧没有学乖。” 杨程又道,“偏这次也瞧了,死了人的家里怎么都不肯和解,非说杀人偿命。” 拖累工坊难以正常运作事小,对柳家声誉影响事大。 久久牵扯,无法解决,光是想想都烦心。 若论亲缘,柳家二老是信王的外祖父母,只是碍于身份,信王从不曾这么叫过他们,表面往来也不甚密切。 柳思全是两人唯一的儿子,出了这样的是,他们怎能不着急? 这次也是没有办法了,只能求到信王府来。 “人都死了,亲人闹起来大都是为了钱财,这家人却怎么都不肯和解,查了背后是谁指使的了吗?”赵乾问道。 杨程回,“还在查。” “尽快吧。” “是。” 赵乾又道,“若是不行,你亲自跑堂江南,再去找找崔义,看本王的面子,他给还是不给。” “明白。” 杨程领命要退下,突然又被赵乾叫住了。 “前些日子,本王的这位舅舅说是成亲是要送一份大礼,本王听着实在是不安,你让人把近来柳家的经营情况抄送一份过来,本王要亲自看看。” 他禁足的这两个月,为了装乖巧,主动减少了与外界的联系,只处理了一些暗处的事情。 想着柳家生意早就上道了,应该不必怎么操心才是。 没想到现在竟整出这般动静,他担心,还有更大的在后头。 “是。” 杨程抱拳而出,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把他要的东西送到了桌上。 赵乾一页页翻着,越往后,眉头越是紧蹙。 至最后,猛然合上。 他身边还有一个掌柜,此前多年浸淫商场,看完后,也是满脸愁容,“王爷,这不对啊。” 柳家的经营表面看着繁荣,一步步扩张,却忽略了很多细节性的东西。 这些东西,柳思全没有经历过容易漏掉。 就连老道的商人,也不一定能看出来。 需得有经验,尤其是失败经验的人,才会发现其中的坑。 柳思全以为自己将家族产业带到了一个新高度,却不曾想,是旁人故意把他推上去的。 只要那双手一撤走,他很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江南有底蕴的商贾不少,但会这般做的却不难猜得。 赵乾眯了眯眼,声音从唇齿间溢出,“是景家。” “很有可能,”掌柜的说道,“但小的要提醒王爷一句,别忘了常老板。” “常记糖水铺那个?” “正是。” 赵乾:“何解?” 掌柜的解释道,“这位常老师虽是做糖水生意,但他本身出自蜀中常家,更何况还有争家产失败,被赶出家族的经历,必然也是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的。” 当初景家遇难,也是他出手帮的忙。 这件事,未必没有他的手段。 “常记……”赵乾细细地品着这两个字,“本王记得,东街不就开了一家吗,生意还挺不错的。” “就是这家。” 赵乾将账目扔到一边,“既然盛京有,那咱们明日便去走一遭看看。” 看看这常记,到底有什么玄机。 翌日,难得晴天。 赵乾一大早就出了门,赶至常记糖水铺时,刚过巳时。 铺子开门不就,他是今日来的第一位客人。 “客官想吃什么,时辰尚早,本店目前可提供的……” 庄叔说着抬头,看到门口的人是,微微一滞。 第108章 来日方长 一路疾驰过来,虽顶着寒风,但她的脸色却比刚离开景和殿时好多了。 望着满天星辰,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陆淮舟笑了笑,不再看她,正过头来,安静地欣赏头顶夜幕。 偌大的草场,除了风声和偶尔的昆虫鸣叫,再无杂音。 约摸过了一刻钟,关月突然出声问道,“大人经常来这儿吗?” “不算常来,以后修缮好了,说不定会来得频繁些。” “真好。”关月小声道。 “你若是不嫌远,也可以来。” 关月笑道,“守在这儿的人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吗?” “你方才来时,可曾看到有人守着?”陆淮舟反问道。 “那是现在,等修缮好了,怕是也要进行管理,届时出入就不那么方便了。” 陆淮舟嘴角微微勾起,“你可以找我要通行许可。” 关月侧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转过来,“这里的星空真好看。” 见她不接自己的话,陆淮舟也不勉强,兀自收声。 来日方长。 关月估摸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站了起来,“多谢大人带我来这儿,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此地远离城中心,到关家也得费不少时间。 陆淮舟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你可以直接骑马回去,一路上会有人互送,不必担心。” 他说得很随意,但关月知道这背后的分量有多重。 长街策马,掩人耳目,一路互送,要协调不少事情。 但他不说,她也不问,只承了他这份好意,“多谢大人。” 关月走到栓马的地方,解了来时骑的那匹马,刚坐上去,不远处的人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关月。” 关月回头,“嗯?” 陆淮舟看着她眼底细碎的星光,认真道,“玉佩在你手上,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句话,比承诺更重。 关月拽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垂眸,“好。”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冷风将她脸上的温度吹散,神思逐渐回笼。 玉佩她其实一直带在身上,但到此时此刻,依旧没拿出来。 这件事,还没有到绝路,她想自己试试。 松涛苑里,夜寂寂。 迎香看到她,立马走了过来,摸着她浑身衣裳冰凉,惊讶道,“小姐这是去哪儿了,冷不冷?” “不冷。” 关月边说边往前走,“骑马回来的。” “骑马?!”迎香稍显讶异。 关月瞧了她一眼,笑说,“吹吹风,脑子清醒些。” 两人进到屋内,登时就暖和起来。 关月退去最外层衣裳,走到木架子旁,边洗手边问,“孙枕眠那边怎么样了?” “孙先生说银子他已经拿到了,但暂时不准备盘铺子。” “嗯?” 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信王府给的佣金也不菲,他盘个小铺子,完全不会有人怀疑。 迎香:“他说还是要谨慎些。况且,盘个铺子从头开始总是难过现成有的。” 关月擦着手,闻言一顿,“他看上哪家现成的铺子了?” “就是他现在的东家,萝卜庄。” 萝卜庄是专门培育花卉的地方,规模在盛京而言,不算大也不算小。 这两年经营不善,逐渐被对家抢了不少客源和市场。 庄里的花匠也越来越少,孙枕眠已经成为摇摇欲坠的萝卜庄里的顶梁柱了。 “听孙先生说,那东家原本是想把萝卜庄卖掉的,他就出了些银子,准备买下来。” 关月微微蹙眉,想了想,“倒也是个好主意。” 萝卜庄办不下去了,庄家自然是想拿钱跑路,免得全部身家都砸在里面。 孙枕眠这个时候提出要接手,他没理由不同意。 “他已经开始整顿萝卜庄了吗?” 迎香摇头,“奴婢瞧着不像,他应该是想等萝卜庄彻底到自己手上了再整改。若是这个时候整改有成效,只怕那庄家会出尔反尔,不卖与他。” 横竖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下坡路了,无所谓再多走一会儿。 有银子在手,他不着急。 “是这个道理,”关月点头,“商人重利,届时只怕会用几两碎银打发了他。” “孙先生估计再有一个月,兴许就能成了。那庄家并非盛京人氏,现下赚了钱,正好趁着过年这段时间,衣锦还乡,多让人羡慕啊。” 关月听完一笑。 “赚了钱,平平顺顺地离开,享受余生,确实是一大乐事。” 迎香早就准备好了洗脚水,端到她面前,为她褪去鞋袜,见她神色未有不虞,于是开口道,“小姐,奴婢听大小姐说,今日宫宴上陛下定了婚期了?” “嗯。” 关月垂眸,见她满脸担忧,“怕我难过?” 迎香点点头。 按照她们的计划,要借柳家动信王,最好的时机是在阿坚春闱高中后。 正月十七,春闱尚未开始。 “时间是紧了些,但总归还没到穷途末路。” 关月在草场兜了一圈,心情早就调节好了。 她现在,只专注眼前事。 “迎香,明日你去趟常记,让他们给常老板传信,可以开始动手了。” 柳家在江南借着信王的势发展多年,本身眼界又不大,早就积累了不少弊端。 制作过程中失事致人死亡,恶意扰乱市场秩序,抢占百姓土地,甚至走歪路避开赋税…… 桩桩件件,都没冤了他。 再加上这两个月常泽和景涛有意纵容,在背后当推手,鼓励柳家扩大规模,看起来繁荣无比,实际就是一个空壳子,一戳就破。 只要能揪出其中一个点,后续就容易多了。 而信王借柳家敛财,总归不会让这些银子堆在库房中成为废铁,一定另有所用。 最有可能的,便是培养自己的人,或者……养马。 多亏今日陆淮舟领她去了草场,让她想起来还有养马这一条。 只是招兵买马这种事,她查不到,常泽也不容易得知。 就只能先拿柳家开刀了,挖柳家挖得深了,想必也能带出些泥来。 “奴婢明白。” 今日关月很是疲乏,泡完脚很快就上床睡觉了。 往后的几日,偶尔能见礼部官员出入府中。 第107章 大人不怕,我也不怕 景夫人叹了口气。 没说话,反倒瞪了眼关子瑶,“这么重要的事,我之前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呢?” 不然现在,也不会如此慌张。 她看向关庭,压低声音,“我知道什么呀知道,我也是方才宴会上才觉察到的。” 陆淮舟很注意也很克制,所以特意观察他的话,不会发现他对关月有特殊照顾。 可偏偏那一眼他看过来的时候,景夫人恰巧位置合适,抬头撞个正着。 左邻右舍的位子都看不见,就她能瞧见。 她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懂那一眼的意味。 只是没想到两人能这么大胆,竟在宫宴结束后直接走一块儿去了。 关庭听完,一时不知作何表情,默了片刻,问关子瑶,“他们俩……现在什么到哪步了?” “父亲,这我真的不知道。” 关子瑶很是无奈,她顶多能看出两人互相有意,私下里还有什么往来,她无从得知。 关月成日神神秘秘的,小侯爷她更是猜不透。 这个问题,太过为难她了。 关庭摇头,“罢了,我瞧着都是知分寸的人,应该不会出事。回府吧。” 一辆辆马车驶离宫城,门口重新变得空旷敞亮。 关月顺着房梁下的阴影往前走,至岔路口停下。 她分不清陆淮舟究竟走的哪条路。 踌躇之际,一双手突然从旁侧伸了出来,将她拉入更深的黑暗中。 陆淮舟靠在柱子后方,垂眸凝着她,眼底情绪浮动,“就这么跟着我来了,不怕我把你卖了?” “大人想把我卖去哪儿?”关月突然凑近,“侯府吗?” 她几乎将脸凑到了陆淮舟眼皮子底下。 微微踮起脚尖,直直地望着他。 冬夜里,寒风凛冽,两人贴得太近,呼吸交缠,温热平缓,倒让人不觉得冷了。 陆淮舟轻笑一声,“要不说你胆子大呢,这种话都敢说。” “那也比不上大人,我婚期刚定,就敢约我出来。” 关月说完,正准备后退,一只手却突然扶上了她的腰。 这个位置,正是那日在依兰间,他轻轻怀抱住自己时的位置。 关月身子一僵。 往前,是他的胸膛,往后,是他的手。 她一时进退不得,只得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大人想做什么?” 见关月不反感也不排斥,陆淮舟终于是把手放实了,稳稳地贴在她腰际。 纤腰盈盈一握。 手臂微微用力,将她带到自己面前,压低声音道,“定了婚期又如何?” 另一只手抬手,缓缓绕着关月脸侧的一缕发丝,“你难道会怕?” 关月若是怕和他扯上关系,那日就不会收下他的玉佩。 她怕的是自己不受控的心跳和偏离的轨迹。 在她成为关月的那一刻,她满心所想只是为镇国公府争取清白,却从未曾想,会有一个人乱了她的神思。 此刻,她几乎是贴在陆淮舟身上,大掌掌着她,将她包裹在怀,让她有些渴。 她伸出手臂,不甘示弱地环上他的肩膀,“大人不怕,我也不怕。” 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顶着。 陆淮舟因她的动作愣了片刻,而后笑意更甚,脸慢慢往下压。 关月有些吃惊,瞪大双目看着他的脸靠近,在快要挨到时突然往右边一转,躲开了。 男人的鼻尖擦着她的脸颊而过。 陆淮舟停住了,就着这个姿势没动,在她耳边轻声道,“此夜此景,背着人,确实挺刺激的。” 关月视线放在一边,眉头微蹙,“大人叫我出来,就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陆淮舟没应。 他抱了她一会儿,终于舍得松手,示意她看向旁边。 玄鹤不知何时牵来了两匹马,正在拐角阴影处站着。 关月从他怀里退开,扯了扯嘴角,“夜半策马,大人是嫌我们俩命太长了?” 她一个有婚约的人,前脚刚出宫门,后脚就跟旁人幽会,被发现谁也讨不了好。 陆淮舟挑眉,“看来你还是有顾忌的。” 关月:“我是胆大,但我不是傻。” 她的辩驳听得陆淮舟很是愉快,不再逗她,“放心,我安排了人,不会被发现。” 此刻宫宴刚结束,正是众人倦怠的时候,不容易察觉。 “不是心情不好吗,策马奔腾,最能解郁了。” 关月突然道,“大人怎么不问我会不会骑马,万一不会,今夜岂不白费力气?” “身手不错的人有几个是不会骑马的?”陆淮舟说完,话锋一转,“不会骑也没关系,一匹马搭两人完全可以。” 关月看了看他,轻哼一声,“小瞧谁。” 她抬腿朝玄鹤走去。 伸手,玄鹤立马递上缰绳。 关月拍了拍马脖子,和它熟悉了一下,拽着鞍鞯,翻身上马。 她立于马上,脊背挺拔,神态自得,仿佛一个早起历经千军万马的将军。 陆淮舟站在原地欣赏了片刻,这才走过去,骑上另外一匹,双腿一夹马腹,如箭一般冲出去。 关月紧随其后。 两人一路往北走,最终在一处空地停下。 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草场,开放式,地上杂草丛生,中间还有条浅浅的溪流穿过。 陆淮舟将两匹马拴好,带着她走到河边,寻了处平整的地方,将披风摊开铺在地上。 “这里看起来像是荒废了许久的样子。” 陆淮舟坐下后,应道,“场主说有十多年了。” “那现在是……” 关月指了指那些明显被修剪过的草。 “我买下来了,准备让人修整一番,重新办起来。” 陆淮舟拍了拍地上的披风,示意她坐。 关月坐下后,问道,“小侯爷准备赚钱?” “赚不赚钱的先不考虑,最重要的是,这地方不错,哪怕留给我自己用,也行。” 他顺势躺下,双手垫在脑后,眼前正好是满天繁星。 有时候他心烦时,也会来这里坐坐。 自然之力,比精致打造的园林更能疗愈人心。 关月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天上闪烁的性子,嘴角微微翘起。 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的确是个好地方。” 陆淮舟侧头看她。 第106章 跟我走 这事,不仅夏帝好奇,殿内诸位无人不好奇。 目光尽数聚集在陆淮舟身上,等着他的答案。 陆淮舟扬声笑道,“陛下,臣要是说了,您可不能生气。” “噢?” 夏帝更是来了几分兴趣,“但说无妨。” “臣喜欢书里的仙女。” 满堂先是一愣,而后大笑。 夏帝也被逗乐了,嗔怪道,“一提到这事你就贫,总是岔开话题,今日朕可不许了,必要你说出个所以然来。” 陆淮舟和关月年纪相仿,比赵乾小几岁,认真掰算起来,也是到该娶亲的年纪了。 再不济,也该有几个红颜知己。 盛京城中像他这般年纪的男子,大多都有通房,但陆淮舟身边来来去去就那几个侍卫。 唯一的女子玄竹也仅限于上下属关系。 夏帝未必是真关心他喜欢什么样的人,但一定关心他的婚事。 侯府势大,嫁入侯府的女子他自然得过问。 如今,算是探探他的口风。 陆淮舟瞧着夏帝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定要他说出个所以然的模样,心知躲不过去了,于是正了神色。 “陛下若真要臣说,臣确有考虑过。” 夏帝抬手,“说说看。” 陆淮舟的视线不经意从关月身上略过,快得让人捉不住,“臣喜欢聪明的女子,能静能动,进退有度,见多识广,游历过山川,还得有些身手。” 他突然顿了顿,想到那日有人在他身前说,要给他找个姑娘来,于是又补充道,“最好胆子也大些。” 他的这一箩筐要求,听着骇人,实际也难寻。 单是有身手和游历山川这两条,便足以筛选掉绝大多数女子。 只是他条条罗列出来,倒像是真有这么个人存在,而非虚构。 夏帝听完,默默念了一遍盛京城中的适龄女子,说道,“其他的朕倒是觉得没问题,就是这"胆大"二字,有何出处?” “臣在都察院,查办案件,难免暗藏危险,自然需要能够理解臣的人。” 夏帝了然,“这么说,也是没错。只是你这要求的确难以全部满足,朕也不好替你筛选啊。” 陆淮舟笑道,“姻缘姻缘,重点在一个缘字。臣相信,这世上定存在这么一个有缘人。” “年纪不大,想得却还挺透彻,”夏帝挥了挥手,“坐下吧。” 他将目光重新放回关家父女身上,眉眼不自觉威严了些,“你们也回座位吧,后续事情会有礼部安排妥当。” “谢陛下。” 关庭也没想到好好的一个冬至宫宴,最后竟然会变成这样。 难怪今日他出门时,衣襟怎么摆都摆不正,原来早有预兆。 他看向关月,不知她心中是否起了波澜。 可关月一直面色平和,不见喜,也不见哀,仿佛讨论之人不是她一样。 有时候,他实在搞不懂关月在想什么,但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定力。 待回到位置上,殿内又重新热闹起来。 有人在同景夫人道喜,景夫人勉强扯着嘴角,不敢叫人看出来不愿。 关子瑶压低声音问关月,“你没事吧?” “没事。” 关月倒了杯酒,小口小口抿着,眼睛微微眯起,看向赵乾所在的方向。 他一落座,太子的酒杯便伸了过来。 “宴前还在说这事,没曾想此刻就已经定了下来,恭喜啊!” 赵乾笑了笑,同他碰杯,“多谢太子殿下。” 两人喝完,赵乾又转向陆淮舟,“小侯爷不恭喜本王?” “岂敢?” 陆淮舟倒了酒,“恭喜王爷佳期已定。” 赵乾含笑饮完酒,眸子里的情绪也顷刻消散。 不管陆淮舟对关月是什么想法,也不管关月心中怎么看待,此事,便是敲定了。 她和陆淮舟走得近也没关系,能让自己抓住陆淮舟的把柄,为己为用,也是好事。 毕竟女子多得是,牺牲一个,他也不在乎。 宫宴至亥时中结束,众人次序走出景和殿,沿着宫道往外走,准备回府。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关月踏出门槛时,没走出几步,陆淮舟就已经到了自己身侧。 此刻人多,宫道也不算明亮,两人这处并不打眼。 关月没有主动开口,自顾往前走。 “两个月不见,关二姑娘像是不认识我了一样。” 陆淮舟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语气很低,略带调侃。 关月瞥了他一眼,步子未停,轻唤了他一声,算是招呼,“陆大人。” “心情不好?”陆淮舟问道。 关月此刻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就只是觉得,这次宫宴发生的事,有些超乎她的想象,但又并非全然无道理。 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还有月余的时间。”她说得有些没头绪,陆淮舟也没再问了。 快到宫门口了,人群即将散去。 陆淮舟侧头看着旁边的人,突然极快速地说了一句,“跟我走。” “嗯?” 关月疑惑地看向他,陆淮舟却并没有为她解惑,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甚至跟她拉开了些距离。 关月想了想,拉着关子瑶,同她耳语,“我晚些回府,你替我同父亲和夫人说一声。” “?!” 关子瑶刚要开口问她去哪儿,扭头却见人群中几步开外的陆淮舟,便收了声。 心中讶异的同时,又忍不住说道,“你自己小心些。” 她现在被许多双眼睛盯着,若被人发现,难逃重责。 “放心。” 关月笑了笑,趁着人多混乱,天地昏暗,无人留意她时,顺着陆淮舟走过的路离开了。 关家的马车上,关庭和景夫人静坐无言,都在等着关月。 结果车帘掀开,却只见关子瑶一人。 关庭不由得一惊,“小月呢?” “她有点事,晚些会回的。”关子瑶示意两人别声张。 关庭蹙眉,“这么晚了,她……” “是陆小侯爷吧。”景夫人压低声音道。 关子瑶默默点头。 “我怎么从不知小月和陆小侯爷之间有联系,这是怎么回事?”关庭大骇。 他对那些传言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现在居然告诉他是真的?! 关子瑶双手一摊,“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他又看向景夫人,“那你知道吧,不然你方才怎么说出是陆小侯爷!” 第105章 尽快完婚 夏帝被逗笑了,指着他,扭头对旁边的杨皇后说,“你瞧瞧,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朕何时说过你扰兴致了?你能来,朕高兴还来不及呢!” 杨皇后也跟着道,“那边太子和信王都等不及了呢!” “臣听陛下安排。”陆淮舟拱手,朝为他留的位置而去。 在他转身的那刻,夏帝似乎从他身上看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令他抓不住。 待要细想时,脑中了无痕迹。 夏帝又看了陆淮舟两眼,也没瞧出什么来,便没在意。 这次,他没再同杨皇后说话,而是扭头关照不远处的良妃去了。 陆淮舟刚一落座,太子便递了话头过来,“我就说近来为何都不见你,原来是去冀州了。可是有何事发生?” “按例巡查,顺便处理了两桩案子,所以费了些时间。” 陆淮舟倒了酒,依照两人的位次排序,先同太子喝了,才和信王招呼。 这种场合,除了关子瑶和关月两姐妹,几乎没有人是来认真吃饭的。 就连皇子也不例外。 而陆淮舟这次赶来,除却受邀外,也是想着关月乃头一回参加宫里的宴会,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有夏帝在,真发生了什么,他也未必能出手。 毕竟和她有婚约的不是他,他若在这种场合公然维护,兴许对她更加不利。 但不看着总归不放心。 想到这儿,陆淮舟突然蹙了蹙眉,看向旁边的赵乾。 啧,这人面目似乎又可憎了些。 赵乾刚喝完酒,转头就见陆淮舟对着自己蹙眉,不由得好笑,“小侯爷这是怎么了,看起来像是不开心的样子。” 陆淮舟目光偏转,若无其事道,“这菜心有些凉了,想吃点热乎的。” 赵乾不明所以,见他盯着自己桌上这碗碟,遂笑道,“小侯爷真是好眼力,我这碟是才让宫女换上的,小侯爷既然喜欢吃,便给你吧。” 说完,吩咐身后侍立的宫女将自己这盘给了他。 陆淮舟也没客气,只说道,“王爷大度。” 他夹起一根绿色的菜心,目光不经意扫过关月,关月却没有一点觉察,兀自吃得开心。 陆淮舟抬手掩唇,嘴角微微翘起。 这场宴会,若能让她这么开开心心地吃完,不节外生枝,倒也算圆满。 只是世间诸事,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夏帝见大家吃得差不多了,状似清了清嗓子。 众人声音登时小了,纷纷放下筷子。 只听得夏帝突然唤道,“关爱卿。” 关庭愣了愣,随即出列,“陛下。” “朕听闻今日关家二姑娘也来了?” “是。” 夏帝颔首,“朕赐的婚,至今却还未见过二姑娘,正好今日人来了,便想着见见。爱卿意下如何?” 这话,问的不是见她如何,而是赐婚给了关家和信王,关庭的意见如何。 作为关庭这个位子的臣子,他是不敢有意见的。 他没有底气和上位者对抗。 关庭面不改色,应对自如,“陛下开口要见小女,是小女的荣幸。” 他扭头对着席位上的关月,“小月,过来。” 关月起身,盯着全殿人的目光,稳稳地走到中央,对着上手之人作礼,“臣女关月见过陛下。” 姿态大方,仪态标准,叫人挑不出错误。 就连关庭都不由得一愣,不知她是何时学会的。 夏帝没着急回应,只定定地看着她,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朝臣面面相觑。 太子看戏,信王疑惑,陆淮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关子瑶和景夫人则为她捏了把汗。 关月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一动不动。 夏帝见吓不着她,便松口一笑,“起来吧,都说了随意些,不必行此大礼。” “谢陛下。” 女子的声音依旧稳当,不摇不颤。 “关爱卿教女有方,朕如今看着,也很是满意,想必日后入了信王府,定能担起一府的事务。” 此话一出,众人皆心有揣测。 这些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便罢了,偏偏是从夏帝口中说出—— 果不其然,紧接着,他继续道,“礼部那边一应事宜都准备妥当,等翻过年头,你俩便尽快完婚吧。” 早就定好的事,没有必要再拖沓了。 信王也的确需要有人管着,不然日后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在场的除了良妃和信王,无一不惊讶。 谁都知道良妃想争取的人是关子瑶,所以故意延长时间。 如今这是……陛下不许了? 但除了母子俩,无人知道这事是良妃主动向夏帝提起的。 要解信王的禁足,总得给夏帝找好台阶才行,仅仅是一个宫宴还不够。 要在宫宴上牵扯出信王府和关家才行。 都要成婚了,总不能还禁足着。 同时,也是良妃向夏帝服软、延续恩宠的一步。 她间接告诉夏帝,这权她不争了,她只想自己的儿子好好的,能有人在身旁提点,不至于再犯下糊涂事。 夏帝被哄得服帖,本身也有解禁的想法,索性就顺了她的心意,在此刻将两人成亲一事的时间定下。 “宫里已经看过了,正月十七是个好日子。信王觉得如何?” 赵乾立马站出来,“儿臣并无异议,劳父皇操心了。” 夏帝笑了笑,没再看关家父女,更没询问两人的意见,反倒看向陆淮舟,“淮舟,你觉得呢?” 陡然的问题,砸得殿内的人措不及防。 信王和关月的婚事,怎么还问起小侯爷了? 莫非是那些传言…… 陆淮舟也没想到火会引到自己身上,但即便如此,他也毫不慌张。 起身,目光大大方方地落在关月身上,“陛下的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夏帝听完大笑,“那行,这事就这么定了。” 有关他和关月的传闻,夏帝也听到了些,所以有意相问。 但看他目光磊落,丝毫没有遮掩,反倒觉得没意思了。 陆淮舟这些年从不叫女子近身,想必眼光高得很。 关月,他应当是看不上的。 “朕有些好奇,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说出来,朕也好帮你选选啊!” 第104章 孺子不可教 听关子瑶说,赵祈和她年岁相差无几,平日里也不怎么和大臣往来,一派闲散皇子的模样。 只是在这皇城中,即便只想当个闲散皇子,也是要有资本的。 不然后宫多佳丽,为何平安出生的只有六子? 除了小时候夭折的一个,走失的一个,便只剩太子、信王、三皇子和六皇子。 三皇子生母位份不高,又早早逝去,因生前和宜贵人关系不错,所以临终前将三皇子拜托给了宜贵人,他算是在来仪宫长大的。 待十五岁后,三皇子自请离京,前往边关戍边去了,至今未归。 关月收回视线。 第一次见面,她也看不清眼前的人,只敛下情绪,不再探究。 等彻底看不见赵祈的身影了,关月才稍微理了理衣襟,重新回到景和殿。 “你去哪儿了,遍寻你不见,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关子瑶见她,连忙拉她在身旁落座。 景和殿很大,男女席位分设两侧,关月稍微扫了眼女席,未见沈听雪,心中了然。 看来上次的事情陆淮舟没有轻易放过,沈太傅为免再出差错,直接从根源处切断了。 “这是你的位置,”关子瑶指挥她坐下,见她左顾右盼,便问道,“你在看什么?” 关月指着对面一个很是靠前的席位,问道,“不是说陛下和皇后娘娘快到了吗,怎么殿中人还没到齐?” 席位仅次于几位皇子,尚且空着,无人上座。 关子瑶抬头一看,了然道,“那是陆小侯爷的位置。” 老侯爷还在,只是不怎么出府见人。 侯府所有的荣誉便都倾注在了陆淮舟身上,再加上他本身能力出众,位置靠前,无人有异议。 关子瑶看了一圈,“陆小侯爷好像还没到。” 关月原本想着,若是帝后都已入殿,他一人坠于最后,岂不是会惹夏帝不快。 后转念一想,陆淮舟这样精于算计的人,怎会让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是她瞎操心了。 这一想法刚冒出来,就听到殿内的小太监扯着嗓子,以尖利的声音唤—— “陛下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了,垂手以待。 整个景和殿内,听不到一丝杂音。 片刻后,夏帝和杨皇后从殿前左侧走了出来,一前一后上到最高的位置,面对众人而坐。 “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问礼的声音响彻大殿,夏帝抬了抬嘴角,“诸位平身吧。” “谢陛下。” 夏帝扫过众人的脸,目光看似柔和,眼底暗藏犀利。 在扫过关家落座的位置时,稍微顿了一息,而后若无其事地挪开。 “先前得地方上报,今年收成极好,朕甚是喜悦。今日冬至,大家都随便些,朕也喜欢热闹一点。” 自几位皇子长大后,宫里便没再有小孩子。 夏帝虽每隔几年都会选年轻女子入宫,但这十几年,仍无所出。 没有孩童玩闹的声音,偌大的皇宫究竟是冷清了些。 听到夏帝这么说,立马就有人站出来,“谢陛下圣恩。丰年吉兆,实为陛下治理有效。” 又一人接着接道,“此乃大夏之福。” 两人的话听得夏帝龙颜大悦,“朕确实费了些心思,众卿乃至各地方官员也辛苦了,不过为了大夏的百姓,都是值得的。” 他举杯,“来,诸位陪朕喝一杯。” 殿内的人立刻举杯相和,关月亦学着他们的样子,面不改色,只是喝酒的动作慢了些。 前世她没有机会面圣,这还是头一次得见天颜。 容貌暂且不论,就是这话听着让关月有些不舒服。 据她所知,今年北方有一小段时间的旱情,饿死了不少人,江南一带收成勉强与往年持平,也不知这大丰收从何而来。 若是官员谎报,层层隐瞒,只呈给夏帝想要看的文字,怕是非长久之计。 当然,下层出乱子和馊主意,最上层的人也未必没有原因。 只是这些,并非关月目前所能揣测的。 冬至宴会,就是一个供人攀谈的场合,交流感情,扩充人脉。 一些刚升上五品的官员表现地尤其热切,希望能在更大的官面前露脸。 关庭保持着他的一贯作风,谁也不讨好,谁也不得罪。 景夫人和相熟的妇人喝酒说话,那些女子也有样学样,甜甜地喊着景夫人,看起来乖巧又懂事,她也听地开怀。 回头看自己府上埋头干饭的两位,不由得叹了口气。 跟饿死鬼投胎,八百年没吃过饭了一样。 景夫人怄气,扭头不管两人了,继续同旁边的妇人举杯。 “这个扇贝粉丝好吃,你快尝尝,”关子瑶用筷子点了点自己桌前的一盘菜,“这是新品,往年都没有的。” 每人桌上的菜品都是一样的,关月看了一眼,便伸出筷子,“我尝尝。” 香味浓郁,粉丝软硬适中,配合着扇贝,很是鲜香。 关月又像关子瑶推荐了另一道菜,“白灼菜心也极好,我吃着像是淋了特调的汁,一点没有菜的涩味。” 关子瑶吃完后肯定道,“不错!” 景夫人原本还支了只耳朵听两人说话,没想到却只听到这些。 嘴角微抽,“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 “夫人说什么?” “没什么,”她道,“我说这酒真好,来,尤夫人,我敬你一杯。” 景和殿内一片祥和,觥筹交错间,一道身着暗蓝色华服的人从门外进来了。 先是门口的人注意到,而后是中间的人,最后上首之人也看到了。 纷纷停下话头。 陆淮舟目不斜视,昂首阔步进到大殿之中,对着上方行礼,“臣陆淮舟参见陛下。” 夏帝放下酒杯,笑道,“不必多礼。先前你传信说人在冀州,还以为今日赶不及,没想到来得刚好,快落座吧,都等着你喝酒呢!” “谢陛下。”陆淮舟落手后也跟着笑道,“臣也是下午才赶回盛京,回府换了身衣裳就匆匆而来,希望没有打断陛下的雅兴。” 第103章 六皇子 排查无果,赵乾只能暂且放下。 可心中的疑惑却已深植。 所以今日看到关月,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将她视为囊中物的玩味,而是怀疑。 太子见他目光落在关月身上,几息都未挪开,便笑道,“看来你对关二姑娘也满意得紧。要不趁着这次宫宴,求父皇将你俩的婚期提前,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信王回过神来,“多谢太子殿下的美意,但太子殿下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的婚事吧,臣不急,倒是皇后娘娘有些急。” 太子府中有侍妾,有侧妃,但太子妃迟迟未立。 杨皇后近来把盛京各家女子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合适的。 要么是才华出众但身世不足,要么是世家出身但品行差了些。 还得考虑到陛下对朝臣的制衡,太子妃的出身不能低了也不能太高,免得一家独大。 真真是令她头疼。 这些太子都知道,只是他一向不热衷此事,所以并不关心。 “这些就让母后操劳吧,我也不着急。” 信王笑了笑,“也是。” 若说这几位皇子中,最听话的,非太子莫属了。 夏帝给他什么,他就接着。 从小到大,最大的爱好就是得夏帝表扬。 所以他努力读书,学习处理政务,要的不过是夏帝喜欢罢了。 至于太子妃……有杨家和杨皇后为他操心就是了。 “二位哥哥在说什么,也带我一个。” 一道润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一玉面少年款款而来。 长相清秀,唇红齿白,看谁都带几分笑意。 “六弟。” “六弟。” 两人微微颔首,等他走近了,开启别的话题。 关月回到自己的位置附近,才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没了。 赵乾盯着她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像蛇一般冰冷,又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一口。 此刻见有新的人加入,关月不由得好奇,“那是谁?” 关子瑶原本在和旁人说话,察觉到关月在扯她的衣袖,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关月重复了一遍问题。 关子瑶恍然,“那是六皇子,宜贵人所出。” “宜贵人?” “嗯,你可能不知道,宜贵人不怎么出来见人的,连我都没见过几次。六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儿子,平日里陛下也多爱护。” “但他在盛京可没有信王那样的名声。”关月压低声音道。 关子瑶以同样低的音量回应道,“那是因为宜贵人管得紧,从小就规训着,让他多读书,懂道理。宜贵人自己也爱读书,多且杂,听说来仪宫里放了好几个大书架,全是这些年收藏的书。” 关月点头,讶异的同时又觉得本该如此。 因为她在这位六皇子身上看到了书卷气,而太子和信王身上都没有。 他们多少都沾着朝堂的浊气。 然而,关月也深知,六皇子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无害。 她收回心神,不再关注这些皇子。 宫宴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陆淮舟却还没来。 关月觉得殿内站久了有些闷,而她又不想像旁人那般左右逢源,索性跟关子瑶说了一声,跑到殿外透气躲懒去了。 店内银碳散发着暖意,交谈声不断;殿外却有几分冷清,只有腊梅盛开,凌寒而立。 黄色的花朵朵朵缀在枝头,无绿叶争色,迎风而立,花香扑鼻。 关月伸手,隔着美人靠,轻轻碰了碰柔嫩的花瓣,目光平和,淡淡地吐出一句。 “年年岁岁花相似。” 母亲叶氏偏爱腊梅,镇国公府里种了一大片。 每年十一月,腊梅初开,她便会三五不时去料看。 等到日子往冬走,更冷一些了,腊梅点满枝头,她便会将其折下,送到自己房中来。 整个冬日乃至早春,屋中都不必燃熏香,仅是这自然之味,都已足够。 可惜松涛苑里没有腊梅。 关月逗留了一会儿,正感慨着,有人影从左侧回廊绕过来。 步子轻快,仪态端方。 关月不由得扭头看去,竟是六皇子赵祈。 她收回手,对着来人行礼,“见过六殿下。” “不必拘束。” 赵祈抬手示意她起身,亦看着肆意发枝的腊梅,接过了她方才的话,“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看关二姑娘似乎有些感伤,可是想起了谁?” 关月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只道,“此情此景,难免有些感怀,可真要细论,臣女也只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让六殿下见笑了。” 皇宫就不是一个能展露情绪的地方,更何况是面对皇子。 赵祈定定地看了她两眼,没再追问,“关二姑娘爱读诗?” “只会背先生教过的几句。” 她口中的教书先生是万能的,但凡得了夸奖,都是先生教得好。 “腊梅冷静独立,傲骨清高,我也喜欢。” 赵祈正对着一枝开得盛的花,认真欣赏。 关月眼眸微动。 她刻意找了处僻静之地,没想到会有人过来。 “六殿下怎么出来了?” 赵祈笑了笑,“许久没来这种人多的场合,一时有些不适应,和太子殿下信王爷打过招呼后,便想着来外面透透气,没曾想遇见你了。” 关月此人他是头一回见,但这个名字却已经听说不止一次。 不管是从信王口中,还是从高门女子口中,亦或者那些市井之人口中,所有的传闻,都不如亲眼见一面好。 如今瞧着,倒是哪条传闻都不贴切。 就比如,他从来未曾听人说起她忧伤哀思的一面。 按理说,关庭和景夫人对她不差,生母也还在世,她不该有这样的情绪才是。 可方才,他分明瞧见孤寂和悲伤落满了她的肩头。 赵祈见她颔首后并不言语,心知她大概是不信的。 他没觉得有什么,也不多解释,只说道,“外面风大,站会儿就进殿吧。” “多谢六殿下提醒。” 关月看着他的背影,眸光略深。 她想不出今日六皇子来找她,跟她说了这么些日常的话究竟是为何。 真如他所说,出门透气,恰好遇到了? 第1章 官大人 盛京京郊,桃花村。 深春夜里,风还裹着一丝凉意,落在衣衫单薄的肩头叫人觉出几分冷。 关月跪在一个小小的坟堆前,面无表情地点燃了蜡烛,又木然往坟前烧着纸钱。 夜风将灰烬朝她身上吹,偶尔还有零碎的火星,她只一动不动,恍若未觉。 坟前摆着两个粗碗,左边装着几条从河沟里钓上来的鲫鱼,右边则装着去年冬熏好的腊肉。 待纸钱烧尽,关月才慢慢起身,烛火映出她苍白的小脸,瞳孔中仍是一片死寂。 “收起来吧。” “诶。” 迎香立马将鲫鱼和腊肉端起来,跟在她身边,“小姐其实不用亲自过来的,虽已近夏,但夜里风大,您身子才好些,别又着凉了。” 小姐这一病,人都差点病没了,如今只剩个骨头架子,就连去年合身的衣裳现在穿着都松松垮垮的。 关月垂下眸子,答非所问,“总得见纸钱烧完了才好。” “这是什么道理?”迎香说道,“难不成没烧完花狸在地下就收不到?” 关月轻笑,“不过是天干物燥,怕没烧完的纸钱经风一吹落在干草上,把这一片都点燃了。” 这里有好几棺坟,太久无人祭拜,坟山长了许多丝茅草,白日日头将草茎晒得脆干脆干的,是极好的引火草。 迎香回头看了眼已是灰烬的纸钱,恍然道,“明白了。” 片刻,她又说道,“这三条鲫鱼明日奴婢拿来炖汤,煮得奶白奶白的,给您好好补补,这腊肉可以用来炒笋干,我们前段日子晒的笋干还有好多呢!” 依照往年估算,春日里晒的笋干足够她们吃一年。 泡发后凉拌、炒肉、煮汤,味道都极好。 关月对吃的不怎么讲究,仿佛病得不是自己,“你安排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屋门走,几息之后,忽闻身后有异响。 关月回头,迎香下意识将她护住。 一道黑影穿过竹林,正慢慢朝坟堆光亮处走,摇摇欲坠。他周身惹了坟地蓝色的鬼火,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 迎香双臂张开,挡在关月面前,“小姐别怕——” 话音未落,人已噗通一声摔倒。 脸着地。 关月从迎香身后探出头,借着烛火,眯眼看着卧在地上的人。 武林中受伤之事常有,村里偶尔也会出现受伤的人,不过都无人在意,他们自己寻处没人的地方养养伤便也就离去了。 只是此人衣料是上好的蜀锦,腰间大带上似有金线勾勒的纹路,不像寻常侠客。 迎香见他许久没有动静,于是走过去瞧了瞧,说道,“小姐,咱管不管啊?” 看样子伤得挺重,若是不管,只怕他要跟这坟地里的孤魂野鬼作伴了。 但关月也不是什么心善的人,用脚踢了他两下,见人还没反应,准备走开时,忽然瞧见他腰间露出椭圆牌子的一角。 关月愣了愣,弯腰捡起来。 腰牌上沾了血,模糊了刻痕,但仍能分辨出上面的文字—— 是都察院的牌子。 “小姐,”迎香凑过头来,“都察院……他是盛京的人,还是个官大人。” “嗯。” 都察院监察百官,直接听命于皇帝,一旦发现贪污不法和有损公正之事,便可直接向皇帝禀报,是以常常遭人忌惮,惹人报复。 大夏重大刑狱一向是由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理,也就是三法司会审,若救下他…… 关月垂眸看着手上的牌子,想了想,“迎香,把他扶回屋里。” 迎香万事听话,此刻也不问缘由,连忙放下手中的碗,和关月一左一右地将人搀着往屋门走。 院落宽敞,平日就主仆二人,容纳一个病患绰绰有余。 两人合力将他放在床上,迎香先给他把脉,又简单检查了一下伤口,蹙眉道,“内伤很重,外伤倒还好。” 关月:“能救吗?” “能。”迎香点头,“刚好屋里有药材,等明日天亮,再上山去采点卷柏,熬了水一起喂给他喝。不过我们这儿的也不算好药材,应付普通伤病还行,他伤得重,要完全恢复,怕是得养好一阵。” 若用好药材,能省下很多时间。 关月看着面前人惨白的脸和带血的嘴角,说道,“无妨,留住他的命就行。看他行头,身份不低,应该很快会有人来寻,到时候也就用不上我们这些药材了。” 迎香赞同地点点头,“那奴婢先去捡些药熬煮,小姐您早些回房休息吧,您现在可操劳不得。” 关月笑了笑,“不过就是顺手救了个人,怎么就操劳了?你去煎药吧,我缓一缓就回房。” “好。” 迎香一走,关月才忍不住用手扶了扶木柜,长眉微蹙,努力平复喘息。 这副身子未免太弱了。 三步一喘,十步一咳,病恹恹的样子,仿佛随时都能厥过去。 关月缓了一阵,重新拿起桌上的牌子,又看向横躺在床板上的人。 方才坟地里烛光昏暗,现下才瞧清楚。此人浑身打扮皆上乘,纬线起彩,色彩细腻,纹样立体。 即便昏迷着,气质也非比寻常。 身材俊俏,眉宇清扬,瞧着像个玉面书生,可身上却有股说不出的妖气,顷刻含笑,顷刻隐怒。 想必他在盛京地位不低,只可惜她无论先前还是现在,都自小不在盛京,认不得这些达官贵人。 关月又重新拿起牌子,轻轻抹去了上面的血迹,凝神端详。 牌子边角有些磨损了,上面有利器划过的痕迹,像是为他挡过刀一样。 她逐渐收力,指尖泛起莹白。 镇国公府的案子如此重大,涉及人员如此之广,个中曲折必定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经历了一遭,不知道能否从他身上得到些消息。 关月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窗外。 恍惚之间,两月已过。她在嘶吼声与血腥味中合上双眼,又在桃花村的小小院落中醒来。 不再是罪臣之女容辞枝,而成了关家养在乡下刚刚病逝的二小姐。 堕落过,怀疑过,也愤恨过,最后,在迎香一碗接一碗的苦药中活了下来。 她得活着。 镇国公府可以因树大而招风,却决不能背着通敌的污名在史册留痕。 深春近夏,院外的树木枝繁叶茂,摇晃在风中,哗哗作响,惊起飞鸟离枝。细碎悠长的虫鸣唤来了毛毛夜雨,越下越大,仿佛能将春日里所有的污浊都洗净。 这一夜,春鸟辞枝去,夏月踏风来。 第2章 我救了你 日头见长,天也亮得越来越早。 迎香端着刚在河边洗好的衣裳往院子里走,一边哼着曲儿,一边盘算着等会儿该怎么熬花粥。 桃花已败,她晒了花干备用,熬粥煮菜都能增香,小姐也能多吃些。 大病初愈,吃不下饭可不行。养身体最好的办法是食补,而不是整日泡在药罐子里。 竹篱门咯吱一声被她拉开,往常这个时候还睡着的人却已经起身了,正绕着院子散步。 动作有些迟缓。 迎香赶忙放下木盆跑过去,“小姐怎么起得这样早,可是昨晚又没睡好?” 关月步子未停,只在听到她的话时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脸色素白,缺少气色。 开口,声音还有些不稳,“你的安神香很管用,昨晚睡了个好觉。今日天气好,便想着早起散散步,锻炼锻炼,总比日日吃那苦药好。” 身子弱成这样,干点什么事都不行。 迎香惊喜道,“小姐能这样想最好了,先前您总是不愿动弹,身子不好倦得很,现下瞧着精神多了。但您大病初愈,不能操之过急,稍微动一动就好了。” “我明白。”关月扯了扯嘴角。 她自小就是这么过来的,怎么会不明白呢? 关月看她手里还抱着一盆子衣裳,示意她去忙,不用管自己。 主仆俩吃过饭后,关月才将绑在腿上的沙袋取下来,去到厨房,和迎香说话,“那人醒了吗?” 迎香在洗碗,听到声音,扭头说道,“没呢,但奴婢出门前替他诊过脉,情况已有好转,今日该是能醒。” 她见旁边的灶膛的火势太旺,便退了些柴火,只让文火温煮着。 关月闻到一股苦味,扬了扬下巴,“他的药?” “嗯,已经熬好了。” 迎香擦干手,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粗碗来,舀了半勺搁置在旁边,“奴婢一会儿端过去,估摸着也该醒了。” “我去吧。” 关月小心扣着碗底和碗沿,去到左侧的小偏间。 这两间屋子是后搭起来的,专门放置闲物,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关月转进里间时,床上的人还平躺着,双目紧闭。她把药轻轻放下,走近床边,看了两眼,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就在手指离他脖颈还有三寸时,他突然抬起右臂,牢牢箍住关月的手腕,下意识用力,仿佛铁爪一般,想要将她的手生生折断。 关月早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要挪开手,动作却慢脑子一步,霎时落入被动。 陆淮舟一个挺身,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逼得她连连后退,抵在墙上,目露凶光。 这是常年行走于危险中的人无意识的自保。 “你是谁?”陆淮舟开口,声音藏着沙哑和痛意。 沉重的呼吸打在脸上,关月扣住他的虎口,试图卸掉他施加的部分力道,“你松手……” 她脖子梗起,喘不上来气,手上的力气与他相比实在微弱,只抬起膝盖冲他两腿中间去。 两人贴得近,能闻得粗重的呼吸,这一击正对要害。 陆淮舟一愣,连忙退后,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咳咳、咳咳咳……” 得以喘息,关月扶着墙咳了好一会儿,仿佛能将肺咳出来。 两人隔着三步之距,目光相接,一双眼里满是警惕,而另一双已经逐渐平静下来。 只是脖子红了一片。 偏间动静引起了迎香的注意,她连忙扔下碗,顺手就抄起旁边的烧火棍一路喊着冲了进来,“小姐——” 进到里屋,发现关月扶着墙平复呼吸,而陆淮舟重伤刚醒,承受不住陡然的大动作,跌退几步后半跪在地。 迎香举着烧火棍,眉毛竖起,怒气汹汹,“敢伤我小姐,我……” “迎香。” 关月叫住了她,摇头。 迎香顿时垮了脸色,不甘不愿地站回她身边,恶狠狠得盯着面前的人,一副随时准备冲上去干架的模样。 关月看向几步之外的人,找回了声音,“我救了你。” 陆淮舟撩眼看她,眼底还有猩红未散,身上戾气却消了许多。 方才掐她脖子实乃自然反应,现下观周遭陈设,他也逐渐缓过神来。 须臾,关月说了第二句话,“药在桌上。” 说完,她便带着迎香离开了,不曾有一丝逗留。 陆淮舟抬手用指腹抹掉嘴角渗出的血,看着逐渐走远的人,目光缓缓挪至那碗棕黑的药汁上,眼皮微微下压。 …… “小姐,你刚刚为什么拦我?”迎香找来药膏为关月涂抹,嘴里不停,“我们救了他,他居然掐你脖子,不识好人心!” 她还气着,见关月往后躲了躲,怕是自己弄疼她了,连忙放轻动作。 “你打不过他。” 迎香不服,“他都伤成那样了,一棍子下去肯定起不来。” 关月瞧她嘴噘得高,笑了笑,没再接她的话,而是说,“他身份应当不简单,你别惹他。” 先前只观他衣料不凡,不似普通当值的小吏,待人睁眼,眼底杀意重重,功夫极好,气质凛然,该是盛京叫得出名字的人物。 镇国公府一朝倾覆,她本该和父母共赴黄泉,可天不绝人,让她借着关月的身份再活一遭,那就先活着,其他事情再细细算。 这样的人物,暂时探不得深浅,少发生冲突为好。 “况且,他也不是针对我,警惕心使然,不必介意。” 有时候卖点惨,结果可能更好。 “哦。” 迎香也不是那等没有眼力见的人,只是方才着急,才预备动手。现下关月语调舒缓,将她心底那点不服气抚平了。 她继续给关月上药,关月则垂眸看她,有些出神。 从前,也有一个叫云书的丫鬟陪侍左右,可是她死了。 关月合上眼,稳住呼吸,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搭在膝头紧攥的拳也缓缓松开。 午后,迎香端着一筐子花生进来,放在堂屋,和关月一起挑选个大饱满的,准备明早赶去集市卖。 这是早花生。 从地里挖出来,洗干净泥土后,不用剥壳,不用晾晒,保留住它原本的水分和甘甜,味道极好。 有钱人家就喜欢吃这新鲜挖出来的,行情好的时候,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卖完。 日间燥热,灰尘在光束中浮浮沉沉,主仆俩也稍显倦怠,直到门口慢慢投射下一道影子。 第3章 选了关家小姐? 关月和迎香不约而同地放缓动作,抬头看过去。 只见门槛外的人白着脸,连夏日阳光也照不暖,看人自带三分疏离,可偏偏眼尾上挑,眉峰柔和,倒叫人不那么害怕了。 迎香轻哼一声,继续低头挑花生,不再看他。 关月微微颔首,不卑微不谄媚,随手指着旁边的矮凳,“寒舍陈设有限,大人随意。” 陆淮舟目光自两人脸上兜转一圈,最后落在关月细长的脖子上。 红色的印记还未消退。 他将矮凳挪到离关月不远的位置,沉声致歉,“早间对你动手,实属误会,还望姑娘莫要介意。” 这话说得诚恳,不仅让关月停了动作,迎香也忍不住再次抬头看他。 还以为盛京官员,皆以鼻孔看人,他居然舍得道歉? “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关月轻言,“昨夜见大人伤得重,没想到一醒来就有这般力气,看来恢复得不错。” 陆淮舟顿了顿,有些以外,撩眼看她,缓缓勾唇。 还以为她是真大度,没想到是个不肯吃亏的主。 陆淮舟并不介意,学着她们的样子挑拣,“这花生颗颗饱满,味甘而鲜,盛京之中售卖甚少,应该能赚不少银子。” 这话,是对着迎香说的。 因着他方才的致歉,迎香心里也没那么气了,顺着他的话点头,“是啊,早花生就是要卖得出价钱才好。” 话音刚落,关月就拢了拢眉,微不可见。 下一刻,陆淮舟就笑问道,“桃花村好像离月牙镇更近些,为何舍近求远去盛京呢?” 桃花村在盛京和月牙镇中间,道路平缓,不难走,但去盛京要比去月牙镇多出半个时辰。 迎香一愣,看向关月。 其实她也问过小姐这个问题,到那时候的小姐并未多说什么,迎香只当她是想亲人了,又不能回去,所以能离他们近一些也好。 关月扭头看他,顺口将话接下,“盛京买的人多,价格也能好些。大人知道的,赚钱嘛,多走些路又何妨。” “有道理。” 陆淮舟边说边点头,好似认同她的话,目光却又偏偏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瞬,叫人捉摸不透。 “昨夜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我姓陆,不知姑娘芳名?” 旁边的人眼皮未抬,“大人叫我关月就行。” “迎香。” 姓关…… 陆淮舟颔首,看两人兴致不高,也不再言语,同他们一起挑拣花生。 他不问她身份,她也不深究他为何重伤倒在桃花村的坟地里。 堂屋只剩下细碎的干活声。 晚饭后,迎香去厨房里忙活,关月搬了躺椅在院前的葡萄架下乘凉,透过斑驳的叶子数天上星星。 听说人死后就会变成星星,在夜晚悄悄露面,跟在亲人身边。 关月看入了神,无意识抬手,在虚空摸了摸,她好似真的看到了两颗格外亮的星子。 等迎香忙活完,天已尽黑。 她拿着新的驱蚊香挂在葡萄架上,同关月说话,“小姐,热水已经烧好了,要现在沐浴吗?” “再等等吧。” 关月转身,恰好隐隐约约瞧见一道影子快速掠过视线,进了偏间。 她若无其事地扭头,指了指旁边的矮凳,对迎香道,“你坐着陪我说会儿话。” “好嘞!”迎香乖乖听话,“小姐想听什么?” “大病一场,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 偏间内,玄鹤半跪在地上,低声道,“属下来迟,请大人治罪。” 谁也没料到一个刺史竟然胆大至此,在大人回程路上设下重重伏击。 当时陆淮舟身边可用之人不多,等他们发现不对时,陆淮舟已经失踪了。 但幸好,他一路留了暗号,玄鹤这才顺利摸到这个小院。 陆淮舟示意他起身,扶着胸口,压着了喉咙的咳意,才舒展眉头。 玄鹤上前两步,“大人的伤如何了?属下这就传书召玄竹过来。” “不必,吃过药已经好多了,”陆淮舟一句话带过了自己的伤势,也略过了胸口涌起的铁锈味,“蓟州刺史贪污的罪证呈上去了吗?” “大人放心,已经呈报上去了。连带上这次刺杀,他跑不了。” 陆淮舟只眯了眯眼,“这次刺杀,不一定能查到凶手。” 玄鹤:“大人的意思是?” “即便知道凶手与他有牵连,却不一定出自他手。” “盛京城中,有人帮他?” 陆淮舟点头,“一个刺史而已,贪下的钱银不置地,不买奇珍异宝,就堆在州库中,为什么?” 银子不用,便是占地的废品。 玄鹤想了想,说道,“他应当另有所图,比享乐更重要的就是……权力?” 他心中一惊。 若为聚财揽权,那事情就严重了,蓟州恐怕只是其中一环,更大的鱼还在盛京城中。 “这件事先不必说得太透,明面上查贪即可,剩下的转为暗处调查。”陆淮舟嘴角轻掀,眼底颇有兴味,“我倒要看看这盛京还有谁能保他。” “是。” 玄鹤同他禀报完公务,又说起返京之事,“大人准备何时回去,老侯爷昨日还在问起。” 提起家中长辈,陆淮舟身上的冷冽气息不自觉敛了敛,“再养几天伤,你回去向祖父报个平安。” “那属下命人送些上好的药材过来。” 陆淮舟却摇头,笑了笑,“不必,用她们的即可。” 玄鹤不由得偷看了他一眼,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说道,“那属下会给她们准备丰厚的报酬,作为答谢。” “也不必。” 她们过得不算清贫,需要庄稼换银子,但又不是那么缺银子。 玄鹤一时不知作何言语,正准备退下,却又听得面前的人道,“去查查这个关月和盛京关家有无联系。” 他一愣,“大人是怀疑这件事,关家也牵扯在其中?” 陆淮舟摇头,透过纱窗看向葡萄架下的人,“倒也没有这么巧,我如今还要在这里待几日养伤,顺便避避风头,想弄清楚些罢了。” “是,”玄鹤应下后,又想起一件事,“大人,最近有一桩关于关家的传言,您可要听?” “说。” “宫里传出了一些风声,良妃向陛下请旨为信王赐婚,说他平日放浪形骸,希望他早日成家有人约束着。” 陆淮舟眉毛微抬,“选了关家小姐?” 第4章 这是大人的腰牌 “据说是。”玄鹤说道,“关子瑶性子随景夫人,脾气火爆,盛京各家皆有耳闻,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陛下那边似乎还在考虑,尽管未下旨意,但依照陛下对良妃和信王的偏爱,应该八九不离十。” 信王早早便得了封地,陛下却特许他留在盛京,任他玩闹,由此可见一斑。 关庭此人官拜兵部侍郎,算不上炙手可热,但也绝非寻常职位可比拟。 皇子们逐渐长大,暗地里都在拉拢朝臣,发展势力。信王行事颇为放荡,处处都是把柄,可以说是陛下最放心的儿子了,这要求,不至于不答应。 “良妃还真是一心一意地为自己儿子谋划。”陆淮舟扯了扯嘴角,似有嘲意,“关家那边什么反应?” 玄鹤:“自然是不愿的,但宫里的事,求助无门,一旦陛下下旨赐婚,便由不得关家众人的意愿了。” 否则,便是抗旨。 陆淮舟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关家除了有个景夫人以外,不是还有个姨娘吗?” “是有个姨娘,听说常年礼佛,连自己院子都不愿意出,所以无人提起,渐渐也就将这号人给忘了。至于有无子女,更是无从得知。” 景夫人不愿提起这个姨娘,只当自己是关家唯一的女主人,旁人自然不会去触霉头。 盛京中人,从来都只知道关子瑶。 玄鹤顺着陆淮舟的视线看过去,主仆俩还在葡萄架下说话,“所以眼前这位如果真是关家那位姨娘所生,很可能会替关子瑶挡下这门亲事。” 他在进来前,已经在暗处观察了半日。 迎香口口声声地喊着她小姐,院中却不见有其他丫鬟。 看院落中的吃穿用度,仅靠主仆二人劳作怕是供不起,应有人资助才是。 “那事情就更有趣了。” 陆淮舟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先去查吧。” “是。” 玄鹤应声后退下,偏间再度陷入安静。 屋里没有点灯,屋外有月光照进来,陆淮舟站在纱窗前,葡萄架下的人恰好在此时望过来。 他扬了扬嘴角。 “小姐,”迎香借着微弱的月光,隐约辨得他的神情,“他好像挺高兴。” 关月只一眼便收回视线,“谁说笑就是高兴呢。” “不然还能是什么?” “算计。” 迎香怔愣时,关月已经起身了,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想太多,去打水吧。” “哦。” 迎香立马起身,跑去厨房。 关月抬头看了看天,迈步进了房间,等找好干净的衣裳后,才蓦然发现梳妆镜前的那枚腰牌。 都察院。 昨夜看得入神,没注意把这腰牌带回自己房间了。 她缓缓拾起,指尖摸索着腰牌上的刻痕,片刻后,将其攥在手中,转而向偏间走去。 偏间终于点了灯,而陆淮舟仍旧站在窗前看月亮。 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过来,默默注视着关月走近,并不开口。 关月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这是大人的腰牌。” 陆淮舟先是盯着她的眼,而后慢慢挪至她手上,随意接过,仿佛这腰牌于他可有可无。 他捏在两指之间,将正反面都看了一遍,展唇道,“你认得这牌子。” “略识几个大字。”关月回答。 陆淮舟凝神瞧了她片刻,目光自她脸测划过,轻笑,没再追问,只道,“多谢关姑娘,帮我擦干净了上面的血痕。” “大人客气。” 关月说完,略微颔首,转身往外走。 陆淮舟盯着她纤薄的背影,眼底多了份探究之意。 在这乡野之间,认识腰牌,又救了他的命,却什么要求都没提,到底是助人不求回报,还是所图更大呢? 夜深了,房间里除了沐浴后弥漫的水雾,还有细碎的说话声。 迎香一边替关月打理长发,一边问道,“小姐不是让我别招惹那位大人吗,为何您还主动去寻他?” “不过是还他腰牌罢了。” 迎香不说话了,她知道这就是借口。 小姐是故意要那位陆大人知道自己认识那腰牌。 房间里一时有些安静,迎香透过铜镜,看到面前的人合了眼,就在她以为关月快睡着时,又听得一声,“迎香,你遇到过危险吗?” 迎香一愣,“那年去河里抓鱼,差点淹死算不算?” 关月笑,“算。” “小姐为何这样问?” “没什么。” 迎香又道,“小姐您别打岔,还有今儿下午,您故意说话噎他,也不怕他生气啊?这可不像您的性子。” “咱们好歹救了他,就算他不高兴,也不会因此就动手。”关月随口应着,没太当回事。 等迎香打理完屋内的一切,便替她熄了灯,默默退下了。 关月躺在床上,盯着斜前方的亮瓦沉思。 迎香说得没错,这不是她的性子,更不是死去的关二小姐的性子。 她是在试探他。 她不可能一直待在桃花村,可若是没有合适的身份,即便重回盛京,也难以接触到镇国公府案件的真相。 可她现在一无所有,没有能够和大人物交换的条件,那就只能先借着陆淮舟对自己的好奇,以身入局。 镇国公府事情一出,现在只怕是人人自危,再想找个机会遇到能与此案有接触的人,不知得等多久。 她不能错过。 眼底猩红再度涌上来,被关月狠狠压下,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几时睡着的。 第二日,两人赶到城中时,原来的摊位都已经被占了。 迎香只能寻个略次的位置,拉着关月在台阶坐下,又给她递上扇子,“小姐,咱今日来晚了,早市都下了,只怕不好卖……” 话刚说出嘴,她就赶紧收住,呸呸两声,“财神恕罪,信女乱说的。” 关月听着一阵笑,抬眼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拉着她一起坐下,“没事,刚才路过的时候我看了,这一条街都没人卖早花生,应该不愁无人买。” “听小姐的。” 两人托腮看着长街人来人往,望眼欲穿,无一人驻足问价。 直到一双绣着荷叶的鞋停在背篓前,声音娇娇的,“这花生瞧着新鲜。” 第5章 筹码 “昨日才从地里挖出来的,整个盛京都没有比我们家更新鲜的了!” 迎香见来了客人,立马起身,殷切地给来人剥壳,“小姐您尝尝,保准不吃亏。” 细白纤长的手指接过肥肥胖胖的花生,入口尝了尝,“嗯,不错,怎么卖的?” “十文一两,您放心,都是仔细挑选过的。” 金娇娇瞪大眼睛,“这么贵,便宜些吧,五文,我全买了。” 迎香一脸苦相,回头看了关月一眼,又对面前人说道,“小姐,真不行,您价压得太低了,我们来回车费都不够。” “可是你这……”金娇娇手在背篓里翻来翻去,愣是没找到一个干瘪或者破口的,“怎么都是好的。” 嘀咕之际,正想稍微提提价,就听一道脆朗的声音自斜后方的茶楼里传出来,须臾便至跟前。 “金娇娇,你又在欺负人!” 来人身穿橙色长裙,颜色夺目如日落时的漫天云霞,腰上挂着软鞭,目光不善。 关子瑶看了眼关月,又迅速收回视线,昂首道,“你爹管着户部,怎会没钱?还计较这点银子。” “那怎么了,我爹管钱,我更要学着勤加持家。”金娇娇双手叉腰,用下巴看着关子瑶,一字一顿,“我、没、错!” 关子瑶亦不松口,“谷贱伤农,懂不懂啊!给我原价买了,不准还价!” “我偏不,你能如何!” 啪—— 关子瑶一鞭子摔在地上,中气十足,“那我就揍你。” “你有病吧,”金娇娇退了两步,躲在丫鬟身后,“会甩两下破鞭子了不起?等我学会用刀,就先把你这破鞭子砍成两节。” 关子瑶上前一步,指着她,“你再说一句!” “你以为自己是谁,让我说我就得说!”金娇娇嘴上不饶人,动作却乖觉得很。 一边往后退,一边扔了块碎银给迎香,“那个什么,这钱银绰绰有余,背篓本小姐一起买了。” 金娇娇指挥丫鬟拿起背篓,自己跑得飞快,待距离远了,还不忘回头瞪关子瑶一眼,“泼辣货,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要你管,抠门精!” 关子瑶凶完,扭头,飞快地觑了眼关月,又清了清嗓子,眉头皱起,“那个,咳咳,被人压价怎么都不知道还嘴?还得我出马。” 关月目光上下移动,打量了她一眼,刚要说话,就被打断了。 “不用谢,我走了。” 关子瑶深深地看了眼面前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关月品着她眼神中的丝丝愧疚和心虚,莫名道,“她是谁?” 迎香回神,留意到关月疑惑的眼神,语气复杂,“小姐,你连大小姐都不记得了?” 关月恍然,原来她就是关家大小姐关子瑶。 性子倒是坦率地别具一格,就是不知这愧疚从何而来。 “只是没想道她会帮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迎香也有些迷糊,摇头说道,“奴婢也觉得奇怪,兴许是大小姐今日心情好?” 关月再度抬头望,人已经不见了。 身前空空的,花生和背篓都被金娇娇买走了,这会子两人只能空手朝前走。 两个月的时间过去,盛京早已无人谈论镇国公府的事,街头巷尾再听不见质疑和讥讽的言语,仿佛尘埃落定。 只是关月怎么也忘不了,她刚醒来重新站在这条从西往东延伸的长街上时,那些富家子弟不屑的眼神和语气。 镇国公府的覆灭只是他们的谈资,忘了如今绫罗千叠的日子有她爹娘奋勇杀敌的功劳。 那些企图反驳,为镇国公府伸冤的声音被压下,听不到一点回响。 …… 日头攀高,主仆俩便不再逗留。 关月让迎香去租了辆拉菜的车送她们出城,路上,才仔细问起关家的事来。 家主关庭在兵部任侍郎一职,为人清正,看不出偏向。他娶了两房,一位是发妻景虹,也就是关子瑶的母亲,一位是关月的生母青姨娘。 作为庶出,关月出生不久就被送到了桃花村,明明离得不远,但逢年过节却从不回京,也无人前来探望。 不过每月银钱倒也没少给,该置办的衣裳也都有,虽算不上华丽,却也绝非便宜货。 否则就凭主仆俩的劳作力,只怕早就饿死在茅草屋里了。 迎香说道,“说句实在话,奴婢觉着夫人还挺大方的,虽然不喜欢咱们,不欢迎咱们回去,但至少没有克扣钱银。比起盛京后宅中很多主母已经算良善了。” 关月敛眸,没说话。 迎香以为她是伤心,“小姐可是在怪青姨娘也不来探望?” “总归是亲生母亲。”关月似是而非地说了这么一句,倒让迎香打开了话匣子。 “青姨娘身子一直不好,成日里用药养着,精力欠佳,连院门都不怎么出,想必确实没办法前来探望。况且奴婢听伺候景夫人的嬷嬷说,若青姨娘有心争锋,只怕咱们这儿会过得更难。” “桃花村虽然没有盛京繁华,但胜在自由,没那么多约束。奴婢听闻很多闺中小姐早早就被婚事绑定了,挣脱不得,终日郁郁,至少小姐你不会。” 关月听完一笑,“这般处境,你倒挺会安慰自己。” 不过迎香说得也没错。 官家女子的婚事向来都是作为筹码为别人添彩的,聚散不由己。 只是她虽身在乡野,却和盛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婚姻之事,真的能自由自在、不受约束吗? 菜车穿过玉米地,抵达桃花村。 小院葡萄架下的藤椅已经被某位大爷占了,其上唯二的两串青葡萄也被摘了下来。 听到脚步声,陆淮舟回头,眉目清朗,颇为自在,仿佛是在自己家,“回来了?” 关月微顿,示意迎香去做饭,而后抬腿走了过去,“还以为陆大人会不习惯乡野枯燥的日子。” “这里山清水秀,景色极好,怎会不习惯?”他将碗递过去,里面是指甲大小的青葡萄,“就是这葡萄酸了些,尝尝?” 关月垂眸看了眼,神色迟疑,没说话。 陆淮舟眉尾一扬,“放心,盐水泡过,已经不酸了。” 第6章 不是清官,就是苦主 看他语气真诚,关月虽怀疑着,却也半信了,伸手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酸涩味瞬间弥漫开,直逼太阳穴,叫人说不出话。 关月双手蜷了蜷,脸皱成一团,吐出青葡萄,半天才缓过来。 陆淮舟大笑,撩眼看她,“关二姑娘的葡萄架专结酸果子,我这爱吃酸的人都遭不住。” “大人摘我院中果子,即便不好吃,也是要赔钱的。” “赔,”陆淮舟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不差钱地开口,“算在药材里。” 关月轻哼一声,杏眸瞪了他一眼,转身即走。 陆淮舟眼底波光流转,润目含情,跟随关月的动作偏移,目送她步步远离,进堂屋去了。 嘴角的弧度逐渐落下。 关家的消息并非绝密,即便关月的身份在盛京掩盖地很好,都察院一时间难以查出来,却瞒不过他。 玄鹤一早就带来了消息。 关月确为青姨娘所生,出生不过三天就和奶娘一起来了桃花村,关家供她吃喝,给她仆从丫鬟,却从不曾来人探望。 她虽然没有享受到作为关家二小姐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也未曾受苦。 可陆淮舟看她却一点不像被呵护长大的样子。 沉稳老练,浑身郁郁,像是刚从地狱爬出来。 玄鹤还说,关庭为她请了教书先生,她常常给关家写信,却不能寄出去,于是只能把这份思念锁在院子里。 又打听得她善解人意,举止贤淑。 可他昨日,亲耳听到关月让迎香把《女德》、《女训》当引火柴烧了—— 算哪门子的贤淑? 陆淮舟重新躺回靠椅上,闭眼听清风,任蝉鸣绕耳。 指尖在膝头轻叩,心里还想着关月。 这人,有趣得很。 关月进到屋里,透过纱窗偷看葡萄架下的人。 方才的称呼她没有忽略。 这么快就查出了她的身份,此人权力该是不小,她得好好把握。 迎香突然急匆匆地从厨房跑了进来,“小姐!” “怎么了?”关月收回视线,合上纱窗,“菜烧好了还是厨房烧好了?” “都不是!厨房里有一个食盒,上面写着百香阁,奴婢估摸着是……陆大人的手笔。”她指了指窗外。 百香阁是盛京有名的酒楼,就那食盒里的菜色,至少五十两银子往上。 关月微怔,又很快反应过来,笑道,“有现成的还不好吗,直接开饭吧。” “可是……” “嗯?”她看迎香满脸纠结,问,“你是怕他下毒?” 迎香:“不是不是,奴婢看过,没毒的。只是吃人嘴短,以后我还怎么在背地里骂他啊。” 自从他上次掐了关月的脖子,她就暗想每晚睡前都骂他几句,直到关月红印消散为止。 现下关月脖子上红痕还未完全淡去,她却要违背此例了。 “这有什么,该吃吃该喝喝,”关月顿了顿,“陆大人宽宏大量,不会同你计较的。” “那奴婢以后再也不偷偷骂他了!” 关月跟着她往外走,“是这个道理。偷偷骂人只能气着自己,当面骂人才能把人气着。” …… 晚饭后,关月站在院子里抬头看星星。 夜风吹来了清浅的脚步声,她尚未有动作,人已经立于她身侧。 陆淮舟负手,学着她的样子抬头,第一眼看到的却并非闪烁的星子,而是东方的一轮圆月。 通体浑浊,乍看像飘着血色。 “清辉带血,祸降人间,说明有不平事啊。” 关月没有回头,只接道,“大人身在都察院,所作所为,不就是荡除人间不平事吗?” 陆淮舟轻笑,垂眸不知想到了什么,“荡除人间不平事,呵,何其艰难。” “可总要有人去做,不是清官,就是苦主。” 陆淮舟闻言,扭头看她,有探究意,“所以你是苦主?” 关月迎上他的视线,弯了弯眉,“大人若是清官,我就是苦主。” “你知道这句话在盛京会得罪多少人吗?”陆淮舟眯眼,“不怕我杀了你?” 盛京中人人都想得清官的声誉,可真正做得了清官的只有少数。 没有靠山,容易被害;有了靠山,又很难经得住诱惑。 明哲保身是最好的选择,比如关庭。 “今晚月色这么好,大人不会杀我的。” 关月语调轻快,言辞恳切,就是这份笃定陆淮舟不知从何而来。 他侧头看她,视线自她肩颈往上,缓缓凝过下巴、鼻梁和眉眼,最后落回东方。 “是吗?”陆淮舟正身不再看她,“那你想错了,我在盛京之中名声不好,最爱美人,最爱杀美人,最爱用美人献祭美景。” 说完,旋即转身回了偏间。 关月眉头微蹙,看他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翌日,迎香起了个大早去后院摘用来焖面的豆角,却有人比她醒得更早。 “陆大人?” 陆淮舟盯着面前小小的坟冢,听到声音,转身颔首,“嗯。” “您这是……?” 他不答反问,“这坟冢里埋的是你家小姐的亲人?” 迎香有些迟疑,随后点点头,“算是吧。” “算是?” “它从出生就跟着小姐了,一直到死,是小姐最亲密的伙伴,可惜现在它不在了,小姐伸手总是摸了个空。” 迎香叹了口气,又继续摘架子上的豆角,以前花狸最喜欢伸着爪子吊在藤蔓上,还被她一顿批评,现在也看不到了。 陆淮舟不禁蹙眉,又想起昨夜关月口中的“苦主”一词,“他是怎么死的?” “老死的。” 陆淮舟一愣,“没有意外?” 迎香摇头,手下动作不停,“没有意外啊,它们寿命本就不长,花狸能活到十几岁已经很厉害了!” “花……狸?”陆淮舟觉得有些不对,指着坟堆,“是只猫?” “那当然啦!” “所以你们那夜祭拜、烧纸钱,也是为了一只猫。” “对啊。” 陆淮舟咬牙,“行。” 他黑了脸,飞快起身,拍掉袍子上沾的碎土,背影似乎带着怒气,推开竹篱进了院子。 迎香蹙起眉头,手下用力,豆角应声而断,“大人物脾气都好奇怪,怎么阴晴不定的?” 她摇摇头,思索一阵,又看了看花狸的坟,不再细想。 第7章 我的愿望,大人实现不了 关月昨夜难得好眠,今晨起身,神清气爽。 梳洗规整去到堂屋,迎香恰好把豆角焖面端上桌,香味弥漫,令人食指大动。 只是坐在桌边的人脸色有些不好。 听到脚步声,陆淮舟目光幽幽地扫过来,什么话没说,上下打量她一眼后便收回视线,端着面碗去葡萄架下了。 关月眉头微蹙,问正在拌面的迎香,“他怎么了?” 迎香摇头,“从菜地回来就这样了,奴婢也不知为何。” “菜地?” “对,陆大人还问了花狸的坟冢怎么回事,还问什么花狸的死有没有意外。” 关月一听,倒是明白过来。 昨夜两人话语间提到了冤屈和苦主,第一次见面,自己又在祭拜花狸,他便自觉带入了。 他以为自己是有意捉弄,报酸葡萄之仇,这才黑了脸。 “咱们这位陆大人,可真是傲娇呢。” 关月感叹了一句,并未同他解释,吃完饭后,自顾做事去了。 一直到傍晚,关月都没再见到他。 “迎香,”她叫住端着簸箕的人,“陆大人是走了吗?” 迎香一愣,抬眼瞧了瞧偏间,说道,“奴婢也不清楚,有大半日都没见着了。小姐找他有事?” 关月摇头,“没事,你继续忙吧。” 她把不准陆淮舟心里是怎么想的,但的确不愿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不然自己这两日岂不是白费了? “大人物就是不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 话音未落,就听得身后一声轻笑,“听你这语气,似乎颇为幽怨?” 关月转身,恰好撞进陆淮舟满是揶揄的眸子里。 他换了身衣裳。 换下了黑金的锦服,改着红衣,颜色艳过西山云霞,张扬又热烈。 关月面不改色,看向他身后的人,“陆大人听错了。这位是?” “关二小姐,我叫玄鹤。” 玄鹤同关月示意后,将手中的食盒送进了厨房,帮着迎香一起准备晚饭。 陆淮舟并不拆穿面前人的心思,只笑道,“走吧,关二姑娘,该吃饭了。” 关月瞧了他一眼,抬腿向前,“多谢陆大人。” 今晚菜色依旧是从百香阁出,只是相比昨日丰富了不少。 迎香本想炒个小菜来搭配这桌大鱼大肉,没曾想玄鹤又从食盒最底下端出了两碟素菜,根本用不着她动手。 玄鹤布置完,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整得迎香也不好意思再和两人一起吃饭了,学着他的样子站在了对侧。 关月进来时,就看见两人跟木桩似的立在两端,谁也不服谁。 她瞥了眼满桌丰富的菜色,又抬眸瞧着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人,“大人这是……?” “践行。” “大人要走?” 陆淮舟没有回答,自顾落座,撩眼问道,“你想留我吗?” 关月亦坐下,垂眸道,“大人有职务在身,公事繁忙,岂是我能留得住的。乡野再好,终究不如盛京繁华,大人不属于这里,早晚会离开,只是比我预想中早一些罢了。” “你怎知我偏爱盛京的繁华,而非这里的山色?”陆淮舟抛出了钩子,“或许你可以开口试试。” “大人说笑了。”关月没接他的话,“迎香,去把埋在桃树下的那坛酒挖出来,既是践行,怎能没有酒呢?” 这一顿饭,吃得有声有色,心思各异。 饭后,稍微歇了歇,两人便准备动身了。 关月将他们送到竹篱门口,陆淮舟的马车就等在不远处。 马匹高大,昂首而立,车厢棕黑为底色,瞧不清里面的情况。 两人站定,陆淮舟双手负于身后,凝神细问,“我要走了,你就没什么跟我说的?” 关月轻言,“大人一路小心,可莫要再受伤了。” “若伤了又该如何?” “只怕别人不像我这么善心,不图大人的钱财,也不图大人的姿色。” “你若图些什么,倒叫我安心。”陆淮舟顿了顿,“关月,你救我了,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风轻轻将这句话吹进她耳朵里,令她有些恍惚,“什么愿望都可以?” “不妨说说看。” 关月沉默一阵,撩眼看他。 前路是一片迷雾,他也是。 她蓦然笑了,摇头,“我的愿望,大人实现不了。” “哦?洗耳恭听。” “我要这世间的魑魅魍魉都滚回它们的十八层地狱,消弭于人间。大人,”关月突然凑近,瞬也不瞬盯着他,眼底有星子落入,“你能帮我吗?” 许是春日里桃花过盛,陆淮舟此刻依旧能嗅得花香。 他看着骤然靠近的人,并不躲闪,也不回答。 “关月。”她的名字在他的口中别有意味。 陆淮舟视线在她脸上寸寸描摹,转身前只留下一句,“我在盛京等着你来同我讨药钱。” 轮毂轧过乡间小路,朝盛京而去。 待离得远了,陆淮舟才撩开帘子,看着那团不甚清晰的影子渐渐变小,直到被树枝挡住,再看不见。 “大人。”玄鹤驾车喊道。 陆淮舟放下帘子,面色也落了几分,“怎么了?” “属下觉得这关二小姐有些奇怪,需不需要派人跟着?” 此人说话做事都与他所调查出来的结果相距甚远,看似不求回报,实际上却是为自己留了一条路子。 连他都能看出来,大人又如何看不出来? 可大人还是允了她一个承诺。 陆淮舟指尖捻了捻衣袖,沉思片刻,“不用太关注。” 玄鹤了然。 重音在“太”字上,那就还是要稍微关注关注的意思。 车厢内,陆淮舟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喝着。 他知道关月在有意接近,明白她的心思不纯,只是这盛京城中,已经很久没出现趣人趣事了。 他乐得给她一个机会,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玉米地里的人处理干净了吗?”陆淮舟问道。 玄鹤:“大人放心。” 今日午时,杀他的人都已经追到桃花村了。 他若是此刻不走,只怕关月和迎香往后都没有安生日子。 …… 陆淮舟一离开,院子里重回寂静。 关月摇着蒲扇靠在躺椅上,突然觉得后背有些硌。 扭身细看,椅缝里夹着一枚四四方方的玉佩。 第8章 重回盛京 玉佩一寸见方,莹润剔透,是极好的和田玉。 其上有纹路纵横,仔细置于灯下看,像是梅花样。 工艺精湛,非良匠不能为。 玉佩上方有青绿色的绦子穿过,昨日关月还曾见到陆淮舟将它系于腰间。 迎香接过她手中的蒲扇,缓缓摇着风,“小姐,这是陆大人东西?” “嗯。” “可惜他都走远了,咱们也追不上。” 关月没应声,只留心看着玉佩,细想着陆淮舟离开时对她说的话。 他怎么就笃定自己会去盛京呢? “要不明日赶集,我们去街上打听打听,也好还给人家?”迎香说完,看关月没反应,又出声道,“小姐?小姐!” “嗯?”关月总算回过神来,“不必了。” 迎香不解,“这是为何?小姐,您不会看上陆大人了吧,他虽然有几分,嗯……很多姿色,但您万不可沦陷其中啊。” 关月觉得好笑,“有何不可?” “因为自古美男多薄情啊!您不记得村里那个阿坚啦?长得人模狗样,娶了村里漂亮的女娘,又去给有钱人家的夫人当情夫,结果被发现打了个半死,现在脚还跛着呢!” 关月反驳,“那你还记得前些日子话本里说的那个名叫谢安的男子吗?其貌不扬,性子却躁得很,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最后把富家小姐都给拐走了。” “是有这么个故事。” “既然丑的这样,俊俏的也这样,咱得找个有姿色的才不亏啊。” 迎香闻言,默了半晌,“听小姐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自然有理。” 关月笑着起身,把玉佩收回袖中,往堂屋去。 就在她踏进门槛的瞬间,迎香终于转过弯来,亦步亦趋,“小姐,咱可以不找品行低劣的啊,再不济,咱不找啊。” …… 关月心中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在陆淮舟离开后的第三天,关家来人了,是景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姓刘,长得健硕敦实,一身蛮子肉,看起来就不太好惹的样子。 刘嬷嬷进竹篱门时,迎香正在晾衣裳,关月刚刚起身,尚未梳洗完毕。 她透过青色的纱窗往外望,捏着木梳的手微顿,而后恢复如常,动作流畅,不见慌乱。 迎香见刘嬷嬷来了,先是一愣,随即起身,在身后蹭干水珠,上前道,“刘嬷嬷,您今日怎么过来了,可是夫人那边有什么吩咐?” “是夫人派我来接二小姐回京的。” 刘嬷嬷开口,语气虽不算热情,却也没有傲慢,神色淡淡的。 “回京?!”迎香闻言,瞬间挺直了脊背,“今日?为何如此匆忙?” 她和小姐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想过关家会来人接她们回盛京。 突然而至,总觉得不像好事。 刘嬷嬷笑了笑,“夫人吩咐的今日,我也就是个跑腿的,希望二小姐体谅。前几日府内上下就在打点,二小姐需要的物件一应俱全,又都是新添置的,不用担心。” “这样啊……” 刘嬷嬷朝纱窗处看,隔得远,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只好问,“二小姐可起身了?” “嬷嬷稍坐,”迎香引她落座,又给她上了盏茶,“奴婢去看看。” 进到房间,关月刚洗完手,正用帕子擦拭。 迎香上前替她擦了手,将帕子晾好,“小姐可都听见了?” “听见了。” “您是怎么想的?” 关月轻笑,眼底熠熠,“容不得我们怎么想,马车都停在门口了,这盛京是非回不可。” 她虽然诧异,也心知景夫人绝不是单纯接她回关家做个悠闲的二小姐那么简单。 但是无妨,她期待重回盛京很久了。 那是权力的中心,也是阴暗的滋生地,更是她要寻得真相与公正的地方。 前路茫茫,却阻挡不住她眼底的兴奋之色。 关月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迎香,等用完早饭,就收拾收拾——回京去。” …… 马车一路从桃花村出发,沿官道,不出半日就见到了巍峨雄伟的城门,城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守卫立于城门下方,对进出人员进行盘查。 关月此刻坐在车厢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后撩开侧帘,看向城墙上被风雨蚀刻过的“盛京”二字。 这条路,她和迎香赶集时走过许多次,但没有任何一次如同现在这般让她紧张。 盛京,她终是回来了。 队伍缓缓向前,直到进了城,拥挤的人员和车队才稍微疏散开。 嘚嘚马蹄踏过长街,耳畔尽是商贩的吆喝声。 迎香一脸兴奋地望着茶楼酒肆、乐坊衣铺,回头对关月道,“小姐,这条街好繁华啊!您快来看!” 关月将脑袋凑过去,任由视线随意掠过,“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何至于这般高兴?” “那不一样,”迎香说,“往日咱们匆匆来去,根本来不及欣赏,如今坐在马车上,才真真有心情品味。” 背着早花生来赶集和坐马车回关家,两种方式见到的盛京是不一样的。 就连关注的人也会不同。 关月没有反驳,随意扫了几眼,便准备落座回原位时,突然瞥见茶馆二楼半开窗处,一双熟悉的眼睛正盯着她的马车。 狐狸眼中满是笑意。 正是陆淮舟。 关月一惊,正要细看,马车已经走远了,窗户遮住了里面人的脸,再无半点痕迹。 “小姐,您怎么了?” “没事。” 关月看向手边的妆奁,那枚玉佩就在里面。 今日突然得见陆淮舟,她也有些诧异。 他必定知道自己今日回城,也定然知晓景夫人匆匆接她进京的原因,可她对此人所知甚少。 关月想了想,素手拨开了妆奁的卡扣,将玉佩取了出来,系于腰间,掩在禁步之中,倒也不显得凌乱。 迎香在一旁默默看着,欲言又止。 完了完了,小姐真看上陆大人了。 关月并不知她心中纠结,重新合好妆奁,便听得刘嬷嬷在车外喊道,“二小姐,我们到了。” “走吧。” 关月扶着走下马车,站在四四方方的院落前。 正门大开,有两名小厮候立,不见旁人。 关月目光在两人身上兜转一圈,最后和刘嬷嬷对上。 刘嬷嬷以为她不满无人接风,刚要开口解释,就听她疑惑道,“走正门?” 第9章 第二个镇国公府 她一个放养乡下,不受重视的庶女,回京走的正门,却又无人迎接,这景夫人还真是矛盾。 不知到底是想让她回府,或是不想? 刘嬷嬷一愣,看向关月的眼神多了几分打量,认真回话道,“老爷上朝未归,夫人近日染了风寒,不宜吹风,二小姐莫要多心。” 关月瞧着她微变的面色,笑了笑,“夫人接我回府已经让我心中感激了,自然是不敢有异议的。”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既然夫人身子不便,我便改日再去探望。” “夫人也是这个意思。” 官家府邸是中规中矩的三进三出院子,景色布置很是精巧,处处透着幽静,却又在不经意间彰显着富足。 不是因为关庭平日趁着职务之便捞油水,实在是景夫人的娘家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作为唯一的女儿,父疼母爱,其上两个哥哥也对她极宠,时时关照。 因着这点,景夫人即便在一众贵妇中,也颇受欢迎。 有娘家撑腰,自然比只有夫君宠爱来得有底气。 刘嬷嬷在前引路,不出一刻钟,便停在松涛苑门前,门口已有两名丫鬟和两位小厮侍立,“二小姐,这便是您的住处了,如果您觉得缺了什么,差人告诉老奴一声就行。” “嬷嬷有心了。” 刘嬷嬷又道,“青姨娘的晚香堂在旁边,几步路就到。夫人特意安排您在这儿,也方便母女团圆。” 关月点点头,视线扫过松涛苑深绿色植被覆盖的墙面,不再说话,只丢了个眼神给迎香。 迎香立马会意,背过丫鬟小厮,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朝她手里塞,“嬷嬷近日辛苦了,等会儿可得好生歇歇,喝点茶水。” 刘嬷嬷看了关月一眼,脸色顿时绽开,“这本就是分内之事,二小姐这般做实在客气!” “嬷嬷切莫推辞,小姐才回盛京,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需要请教您呢!”迎香一把将荷包塞进她手里,紧紧捂住,“您不会是嫌少吧?” “哎哟,这是说得哪里的话!”刘嬷嬷连连应声,把荷包往自己怀里塞,笑容更加亲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小姐一路坐马车也辛苦,早些进房间休息吧,老奴还要同夫人回禀,就不久留了。” 关月颔首,“嬷嬷慢走。” 待人转过回廊,看不见了,关月才踏进松涛苑。 她身边一向只有迎香伺候,骤然多了些人,有些不习惯,随口打发他们去做外院的杂活后,和迎香一起进到内院。 才穿过拱门,鼻尖便嗅得似甜非甜的味道。 很淡,丝丝缕缕地飘过来。 迎香皱起鼻子仔细分辨了一下,说道,“应该是甘草的味道。甘草归心、肺、脾、胃经,青姨娘一直患有心疾,想必是从晚香堂飘过来的。” 关月抬头,看向她指的方向,心下不免多了几分思量。 从她进府至今,青姨娘连下人都没派出来过,到底是真不在乎她这个亲生女儿,还是病重到自顾不暇? 迎香见她停下步子,主动问道,“小姐一会儿可要去见青姨娘?” “再等等吧,”关月收回视线,“安顿好之后再去。” “好。” …… 清风茶馆二楼,许知微重重地将茶盏搁在台面,抬头面对起身的人,怒目而视。 清隽的脸有些扭曲,“陆淮舟,你是不是有病。一大早把我拉出来喝茶,现在一杯未尽,又不想喝了,耍我呢!” 他昨日傍晚才回到盛京,又连夜审犯人至寅时,闭眼没多久就被陆淮舟从床上挖起来,非拉着他来喝茶。 还选了离他府上最远的清风茶馆。 热茶刚上,他才喝两口,这人又要走了,换谁能忍? 陆淮舟将折扇置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许知微虽然翻着白眼,却也落下了声音,“坐,至少等我的点心上了再走,不然这银子就白花了。” “点心钱我出,算是给你赔罪。”陆淮舟依言落座,重开折扇,垂眸,心思显然飘远了。 “这还差不多。哎——”许知微趴在窗边,探出脑袋,“不就是一样的街,一样的景,一样都是人,有什么好看的?” “你错过了。” “什么?” 陆淮舟笑道,“马车。” 许知微:“?” “什么镶金戴玉的马车值得你起个大早来看,你……”他声音突然转了个弯,看向陆淮舟腰间,“你的玉佩呢?” 陆淮舟低头,漫不经心道,“不小心弄丢了。” “被人追杀的过程中弄掉的?真是可惜,那可是上好的和田玉,老侯爷也是机缘巧合才得到的,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块玉能保你平安也算幸事。” 陆淮舟轻扬嘴角,不置可否,轻而易举地将此事带了过去,“昨夜可有审出什么来?” 店小二正好在此时端上点心,等他走远后,许知微才正色道,“此人曾在军中记账,好几笔流水都是从他手里过的,平日行事也很规矩。” “那他跑什么?” “出入对不上,他以为是自己的失职。昨夜审了半晌,才发现是另有人做文章。” 陆淮舟:“谁?” “叶叔平。他曾是蓟州刺史钱同的门生,后科举高中,在京中当了个五品官,不过我的人昨夜赶到时,阖府上下,无一活口。” 陆淮舟眯了眯眼,“在你抓人时动的手?” “嗯。仵作验过了,死于丑时左右。”许知微叼了块点心往后仰,长吁一声,“这是铁了心不让你继续查。” 敢对五品官员动手,一夜之间屠尽全府,背后的人,定是位高权重。 盛京担得起这四个字的,两只手都能数过来,牵一发而动全身。 “咱们这个位置,进,得罪人;退,被上面猜疑,不好做啊。” 茶雾袅袅,模糊了对面人的眉眼,陆淮舟目光平静,落在山水一色的茶具上,“你怕了?” 许知微轻嗤,“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谁说狼环虎伺就一定会被吞噬殆尽,他偏要做那把斩狼杀虎的刀。 “你这个位置就是要得罪人的。只有你在朝中肆意张扬,侯府才能安稳,不然,就是第二个……” 镇国公府。 第10章 动怒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镇国公府之事虽证据确凿,可若背后没有推手,他不信,陆淮舟也不信。 百年门楣,如果没有几方权势介入,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倾覆? 而推手一旦介入,那些证据就不定是真正的证据了—— 最合理,所以最值得怀疑。 但是镇国公府的事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盖棺定论,无人敢再提起。 容青夫妇唯一的后人都没了,谁会坚持要公道?即便有冤,谁又愿意以性命为代价,重提旧事,抽丝剥茧? 许知微的话让两人都有些沉默。 现朝堂中右相一派、信王一派、太子一派,相互制衡,镇国公府没了,侯府的态度尤为关键。 老侯爷的人脉,陆淮舟的权势,各方都在奋力拉拢,但侯府和镇国公府一样,至今还未站队。 毕竟陛下正当壮年,如若现在就把利益瓜分置于明面,宫里会怎么想? 朝堂势力在这两个月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易打破,而在这框架之下,陆淮舟完全可以肆意而为。 他表现地越是不羁,越能让人放心。 可是许知微知道,他骨子里也是疯的。 一个从小在战场厮杀磨砺中冲出来的人,一个敢进都察院,不买百官账的人,又哪堪良善二字? 阴谋之外套着阳谋,谁进了谁的圈,还不一定呢。 话音落下,良久没再有声。 陆淮舟端着瓷杯,轻轻捻动指尖,盯着杯中的一圈圈涟漪,蓦然轻笑,“茶都凉了,你这点心还未动。” 许知微见此,顺着他的意思转了话头,“你也尝尝,这是清风茶馆夏日出的新品,凉而不寒,甜而不腻,听说近来女子都爱这个。” “是吗?”陆淮舟随手拿起一块,咬了口试味,“一般吧,也不知道她们为何喜欢。” “你又不是女子,当然不懂。” 许知微吞了第一块,又抓了第二块,“等你什么时候成家了,有了夫人,兴许就懂了。” “我成家,跟这点心好不好吃可没关系。” “那你就想错了,”许知微老神在在的,眼尾一挑,“她若吃着高兴,你自然就觉得好吃了。” 陆淮舟:“……幼稚。” 日色清明,太阳很快就攀升至中天,枝头树叶被晒得皱皱巴巴,贪觉的人总算起身。 景夫人多找了两个丫鬟为自己打扇,在刘嬷嬷的服侍下开始梳洗打扮。 等镜中妆容渐成,才开口问道,“人已经住进松涛苑了?” 刘嬷嬷:“按照夫人的吩咐,二小姐已经住进去了,暂时拨了两个丫鬟和两个小厮,不过二小姐用惯了迎香,都打发他们在外院做事,不让他们踏足内院。” “随她去吧,我也没想着让这些人监视她。” 圣旨落在关家头上,她是万不能让子瑶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 盛京之中,谁不知信王脾气古怪,性子残暴?信王府的侍妾就没有哪一个身上不带伤的,她舍不得自己女儿吃这份苦。 虽然对关月也有些不公,但两相权衡下,她自然选子瑶。 景夫人按了按自己的鬓角,颇为满意地起身。 刘嬷嬷看着面容姣好、肤色白皙的景夫人,笑着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襟,“夫人就不怕她知道消息后偷偷溜走?” “她娘就在府中,她能逃到哪里去?更何况,关月也没那个胆子。她一介庶女,能入王府,担正妃之位,已是荣幸,和那些侍妾自是不同。信王再怎么说,也该给关家几分薄面。” 她也没什么底气,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做了。 “她有说什么吗?” 刘嬷嬷将关月的言行举止一一转述,景夫人听完,略微蹙了眉,“听起来像是个知进退的,在村里待着居然没养成小气劲儿,挺难得。” “老奴也这么觉得,二小姐看起来很是温顺。” 她怀里的银子都还没捂热呢! “我听说她身子也不太好?” 刘嬷嬷回答道,“是,青姨娘心疾难愈,估计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所以二小姐身子骨也弱。” 景夫人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吩咐下去,松涛苑需要什么药材,都用心去采办,好歹也是关家的二小姐,不能连病都治不起。” “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景夫人有些饿,吩咐下人去厨房炒了几碟小菜过来。 但看着眼前的菜色,她没着急落座,“天热了,胃口也不太好,让厨房熬些粥过来吧。” “是。” “对了,”景夫人扭头问身边的丫鬟,“老爷还没回来?” “回夫人,老爷的马车刚到门口,现在正往这边走呢!估计是来寻夫人的。” 小丫鬟笑了两声,似是打趣。 都说老爷和夫人感情好,数十年如一日,这不,一下朝,就直接过来了。 景夫人听得开心,嘴上却教育着,“不准胡说,你去迎迎老爷。” “是。” 丫鬟笑着往外走,没等到门口,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传了进来,“不必了。” 来人一身绯色朝服,额头饱满,双目有神,姿态挺拔,正是关庭。 他先是看了景夫人一眼,而后挥手让屋内的下人都退下。 神色有些愠怒。 景夫人一时惘然,她极少见他如此动怒。 “老爷这是怎么了,可是朝中有大事发生?” 关庭不说话,只瞪眼看着她。 景夫人心底有些发毛,不知这是何意,“老爷?” “我问你,你为何派人去桃花村把小月接回府!” 面对关庭的质问,景夫人愣了愣,实在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件事情动怒,“老爷,圣旨已下,如果不把她接回来,子瑶就要嫁进信王府了啊!” “她们都是我的女儿,你不舍得子瑶嫁过去,就把小月往火坑里推!”关庭气得拍桌,“我还在朝中周旋,你怎么就做了决定?” 关庭对景夫人极好,虽说府中还有青姨娘在,但平日里从不去晚香堂,对关月也不怎么问候。 景夫人以为他不喜她们母子,青姨娘对自己也没有威胁,所以很大度地展示自己当家主母风范,从来不克扣关月的吃穿用度。 没想到,老爷对两个女儿竟是一视同仁? “圣旨断不可能更改,老爷能怎么周旋让陛下收回圣意?” 事关自己亲骨肉,景夫人寸步不让,“老爷平时不也最喜欢子瑶吗,难道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过苦日子?” 第11章 天大的事 关庭猛拍桌面,震得瓷盘晃动,“那也不该用小月的命去换啊!” “大不了以后我也当亲生女儿一样护着她,她身后若有人撑腰,信王也不会太过分!” “皇子行事,岂是我等可以左右的小月一旦进了信王府,我,你,还能说上话吗!” 景夫人咬牙,眼眶都红了,“那老爷想让我怎么办,无论如何,就算拼了我的命,也不能看着子瑶嫁进去!” …… 屋内爆发的争吵声并未能被门挡住,院内丫鬟小厮个个屏息敛声,却又忍不住探头侧耳听。 他们进府做事多年,还从未见老爷和夫人吵到这种地步。 这赐婚之事影响甚大,都是圣命之下不得已的人,只求能保得自身,保护重要的人。 哪怕……牺牲别人。 没多久,屋内就恢复了平静,只是这份安静,让人有些心慌。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关庭从屋里走出来,面色铁青,而后大步去了晚香堂。 这可是自二小姐出生后头一遭! 府内上下很快就传遍了,传到松涛苑时,已经近黄昏。 迎香煮了药草给关月熏眼睛。 近些日子用眼多,眼中犯了红丝,药熏极有效果。 关月双眼紧闭,眉目不动,浑身镇静,迎香反倒不安地扭来扭去,总想开口说话,可又担心惊扰了她。 “你凳子上有针?”关月出声道。 “小姐,”迎香拉长声音,紧促双眉,“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她就说景夫人匆匆安排人接小姐回京没安好心,果不其然,是为了大小姐的事。 “天大的事,也等熏完眼睛再说。” 关月声色如常,语气淡淡,仿佛不关自己的事。 迎香无法,只的继续手上的活。 一刻钟后,药熏结束,迎香迫不及待地开口,“那信王就不是良人,侍妾成群,喜怒无常,偏偏得陛下眷顾,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小姐您的身子骨根本经不住他折腾!” 关月垂眸,“他不是良人,我也不是好东西啊。” “胡说!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姐!” 迎香都快急哭了,“您不能自甘堕落。” 关月美眸微转,落在她脸上,轻轻替她理了理散落的发丝,“那你说,该怎么办?” “小姐,要不咱们逃婚吧!今夜就逃,咱们才回盛京,旁人定想不到我们今夜就采取行动。” “胆子挺大啊,抗旨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就不怕!” 迎香:“为了小姐的幸福,这点事情怕什么!不过可能陆大人不能跟您一起走了,他毕竟是朝廷命官,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难!” 关月听这话有些不对,反问道,“跟陆大人有什么关系?” “小姐您不是喜欢他吗?奴婢都看出来了!” “谁说我……”关月话刚出口,又收住了。 解释颇费力气,日久自见人心,不必多说。 她转了话头,“难道你以为我们就能逃出去?” “小姐这是何意?” “自打我们进入城门开始,就被无数双眼睛盯上了,别说逃出盛京,就连逃出府都难。” 关月抬头,环顾四周。 方正的围墙切出一块暗橙色的天,太阳正在西斜,暮色底下同样无新鲜事。 景夫人能想到接她回京,又怎会想不到防她逃走呢? “那我们去求老爷吧,您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总不能无所作为!” 关月摇头,“若他能周旋通达,景夫人就不必用我替嫁这招了。” 迎香急道,“横也不行,竖也不行,那到底该如何,总不能乖乖等着嫁进信王府吧!” “别慌,”关月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虽说圣旨下了,但毕竟是皇室子弟的婚礼,总不至于太寒碜,少不得准备两三个月?” 只要还有时间,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三个月的时间一过,您不还是得……” 关月打断了她的话,“三个月,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迎香听完,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只是仍旧悲观着。 可是见关月兴致缺缺,显然不想再讨论此事,她也就不给小姐添堵了。 “晚饭已经送过来了,小姐可要现在用?” “嗯,吃饭吧,吃完早些睡觉才是正事。” 府中饭菜比桃花村是丰富了不少,但近来天热,关月胃口不怎么好,随便应付了几口便准备回房间休息。 这时,门外有丫鬟急匆匆跑来,“二小姐,老爷请您去晚香堂。” 关月一愣,这个时候把她唤去莫不是也要说赐婚的事? 晚香堂相比于其他院子要素雅许多,成日里煎药,似乎连院里的书都熏入味儿了,药箱经久不散。 关月进到院子时,关庭正在坐在桌边,手里握着一只茶杯,缓缓转动着,无端透出几分无措和紧张。 青姨娘斜靠在软榻上,面容饥瘦,嘴唇有些不正常的淡紫色,但眉眼生的十分精致,可见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胚子。 她缓缓呼吸着,即便是夏日,身上也盖着薄毯。 关月踏进门槛,粗略扫过两人的脸,“父亲,母亲。” “小月来啦。” 关庭起身,打量着这位多年不见的女儿,看她姿态端着,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后触及她平静眼眸,稍稍怔愣—— 眸子里有疑惑,探究,警惕,唯独没有自怨自艾,黯淡沉沦。 他想过以关月的性子,会在得知这件事后,不甘却又不敢反抗地接受。 没曾想她现在竟是这般稳如泰山。 “小月。” 青姨娘总算出声,撑着软榻想靠自己起身,却无奈只能依靠丫鬟帮助。 她看向关月的眼神是疼爱的,眼眶是红的,但除了唤她一句,再无其他。 关月上前牵住她的手,轻轻抚了抚,“母亲,我回来了,您现在感觉如何?” “还好,还好。” 青姨娘反握住她的手,仔细描摹着她的脸,眼中蓄起一层浅浅的水纹,眼神却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关月有些疑惑,但并未点破,仿佛沉溺在母女重逢的片刻。 关庭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微不可闻,“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再尽力周旋,小月,你身子骨不好,不要思虑过重,好好将养。你母亲日日念着你,现在终于能团聚,好好陪陪她吧。” “我知道的,父亲。” 关庭颔首,“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说话吧。还有些事要处理,我去书房。” “我送送您。” 第12章 我想争 关月紧随他身后出去,行至廊下,关庭侧身看她,眼底有关怀和惋惜,“小月,这么多年我和你娘把你放在桃花村,从不探望,你心中应该有怨言吧?” 他说这话时,并非傲慢和理所当然的态度,反倒相当温和。 但态度里的疏离和客气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和对待关子瑶明显不同。 “母亲病重,想来也是怕把病气过给我,所以没来。再加上出行不便,我也不舍得她奔波。父亲虽因公务繁忙,难以亲自前往桃花村,却也从未短我吃穿用度,还为我请了教书先生。我心中不怨。” 关庭有些讶异,试探道,“你真是这么想?” “千真万确。” “唉,”关庭摇头叹息,“子瑶要是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 关月看着他,没说话,辨不清他这话是真是假。 紧接着,又听他说道,“你放心,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争取取消这门婚事。” 他拍拍关月的肩膀,往院外走,“好了,外面起风了,你身子也才好些,进去吧。” “父亲,”关月突然叫住了他,嘴角牵出一个和浅的笑,“敢问父亲想如何取消这门婚事?” 关庭一愣,看着她步步靠近。 这一刻,她绝不仅仅是一个柔弱地只听安排的女子。 “世人只知圣恩难得,不晓得圣恩难却。这婚礼不管是筹备三个月还是三年,婚约终归是存在的。皇恩之下,哪位位高权重的又敢触霉头呢?即便敢,他又为何要帮我,或者帮父亲您?” 关庭沉默片刻,“总好过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做。” 话落,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小月想到办法了?” 关月摇头,“我一个桃花村村女,认识的最大的官,就是父亲您了。” “那你这是……” “咳咳,”关月掩唇咳嗽了两声,关庭的话戛然而止,“父亲,起风了,我该进屋了。” 她转身便走,留下关庭一个人在院中静思。 他不相信关月说这句话只是无心之谈,可她到底想做什么? “老爷。”关家林普提着灯笼过来寻他,打断了他的思索。 关庭回神,“怎么样?” 林普摇头,“无一人收拜帖。” 都知道关家不喜这门亲事,这个时候呈上拜帖,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何。 他们不想蹚这趟浑水,索性闭门不见。 跟关月所说并无二样。 “走吧,”关庭叹了口气,“再想想办法。” 书房里十分亮堂,烛光摇曳,将笔杆的影子拉长。 关庭下朝回家,先是跟景夫人吵了一架,又被关月说得云里雾里,后又被高位之人拒不相见,心中烦躁得很,练字静心。 只是越写越毛躁,最后竟连笔杆都控制不住了。 脑中不断回想着关月的话 起风了……最大的官就是您…… 关庭又细品了品,笔尖骤然在纸上戳出一团墨迹。 莫非她是要自己争权的意思? 不对,应该不是,她从小就没接触过这些,怎么会懂呢? …… 晚香堂内,青姨娘看着款步而来的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你不该那样同你父亲说话的。” 她虽不赞同,却没有责备的意思,倒是听得关月心中一暖。 “为何?” “你父亲性子孤傲,不愿趋炎附势,朝堂不明,只求明哲保身就好,你这话,为难他了。” 关月倒是没想到她能先一步领会到自己的意思。 她给青姨娘倒了杯热水,“可是身在浪涛之中,不争不抢,是为退。今日是我,明日是关子瑶,那后日呢,会不会是整个关家?” 关月说这话时,几乎是咬着牙的。 好像亲身经历过。 青姨娘不由得疑惑,“你想争?” “我想争,但争的并非府中一草一木,一丝一线。我想要争得不为人鱼肉。” 从前,她也以为不争就能保平安,可结果呢? 家破人亡,满门倒塌。 当有了一定的地位和威望,就退不下来了。 哪怕交出兵权,称病不理事、不要权,只做个闲散大户,也会有人出手。 既然如此,那不如将这些权势和人脉牢牢握在手中。 初回盛京,关月有诸多不清楚的地方。 所以下午,特意让迎香带着所有的银子,去找了百晓生,细细询问她可能会接触到的人和事。 包括关庭。 状元出身,文才惊世,略通武艺。在大夏面临敌寇骚扰时,自请入营,和武将一起上阵杀敌,立下战功。 可如今,却只官居五品。 他确实够谨慎的。 关月突然看向青姨娘,“母亲会帮我吗?” 她今日过来,本想不说这些话。 可是青姨娘的聪慧和关庭不作假的关心,让她不自主问了出来。 既是寻求帮助,也是试探。 青姨娘盯着她的眼,温和的眸子里,有犀利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如果你想好了,我就帮。” “母亲都不问我要做什么?” “不问。”青姨娘说道,“你是我女儿,这就是我帮你的理由。” 关月蓦然松了口气,“母亲要帮我,总得把自己身体养好才行。” “我知道,你放心。倒是你自己也得注意,别太折腾了。” 关月颔首轻笑,犹豫了片刻,又继续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不知母亲可否为我解答?” “你说。” “我一直以为父亲不来您院子,是对您有意见,您和他不见我,是不喜欢我。可我如今回府,瞧着却又是另一番光景,这是为何?” 既然喜欢,哪怕喜欢的不够多,也不至于丢在乡下从不探望。 “您别拿景夫人不允许这句话来敷衍我,若真有心,总会有办法的。” 青姨娘心中一紧,第一次觉得张口有些困难。 “我和你父亲之间的事情,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我……”她一时哑言,看着关月的眼中有希冀。 她却有难言之隐,但希望关月能相信她。 “好,母亲既然觉得不是时候,我便不问了。只是,”关月顿了顿,“我一直很担心母亲的病情,大夫说您是积郁成疾,不知您到底在忧虑什么,可否让女儿为您分忧?” 不争宠爱,不慕家产,也并不担忧女儿前程,那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关月没想到自己这个问题,竟让青姨娘眼中渐渐蓄起了泪花。 仅是看着,都能感受到她的悲伤。 关月用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泪,“罢了,我不问了。” 她迟早会自己搞清楚。 第13章 还能从什么地方做文章 从晚香堂出来,天已尽黑。 青姨娘无法起身相送,只是看着关月一步步踏出门槛,迈入黑暗之中。 “芳娘,”她轻声对身边的人说道,“她应该是怨我的吧?” 出生三天就被奶娘带去了桃花村,从此对她不闻不问,一晃十几年过去,她已经成长地落落大方。 大方地跟自己说着,她不怨,她过得很好。 可是易地而处,青姨娘自己都做不到心中一点愤恨都没有。 芳娘是跟在身边的老人了,此时也不禁感慨,“二小姐出落得很好,言语也颇为坦率,您不要多想。” “天底下有哪个父母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呢?可是我那时候真的力不从心,我若时时守在她身边,反倒惹人生疑,会害了她。” 青姨娘抹掉眼角的泪水,可盯着关月离去的方向,又忍不住掩面而泣。 芳娘在旁边抚着她的背,“您不要激动,小心身子。二小姐聪慧,日后她会明白的。况且现在她就在府中,晚香堂和松涛苑不过几步路,时时都能见着,有什么心结,也很快能解开。她说需要您的帮助,所以您现在务必要保重身子,好好配合大夫,争取早日康复。” 世间最折磨人的病,是心病。 青姨娘这十几年来都只能囿于这晚香堂中,何尝不是因为心中郁结,所以积病难愈? “我本想着,她这一生若能平安顺遂,糊糊涂涂地磋磨着日子过也不错。可天不遂人愿,即便离京十几年,还是被卷入了纷争中。” 芳娘叹息,“世事难料,既在皇城,便会有诸多身不由己。但好在二小姐心里跟明镜似的,她不惧怕与人争抢,您也不会狠心让她一个去抗吧?” “那是自然。” 青姨娘换了张干爽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脸上的泪,“她既然有心,我又如何能自怨自艾、袖手旁观?” 她眼底不复从前的黯淡,有了丝丝亮光,“芳娘,明日你让人把箱子里的书都翻出来晒晒,尘封太久,只怕都发霉了。” 芳娘立马应声,“是。” “还有,帮我去寻个书架来,晒完后直接摆上去,别再放箱子里了。” “您放心,我一会儿就吩咐下去。” 青姨娘微微颔首,又昂起头看向门外,“今日的药怎么还没送过来?” “您莫急,”芳娘轻笑,“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喝药的时间呢!” 从前她最是讨厌那些苦药,能躲就躲,现下反倒期待起来了。 芳娘高兴的同时,又忍不住提醒道,“您切不可操之过急。” “知道知道。” 夜深了,院子里升起了月亮。 今晚是船弯月,清辉却丝毫不减,给青色的瓦片覆了一层白雾。照在黄色的琉璃瓦上,平添一份神秘。 檐下,有美妇怒气冲冲地摔掉了桌上的茶具。 “好你个景虹,本宫费尽心思求陛下给信王和关家女儿赐婚,你倒是会钻空子,接个乡下的庶女回府,承了这门婚事。” 还专门安排关月从正门进,不就是做给她、做给盛京众人看的吗? 让外人知道,关月的身份,关家是承认的,她也是关家的女儿。 碎瓷片满地都是,殿内伺候的宫女纷纷跪地,不敢吱声。 只等她发完脾气,再收拾这满地残骸。 可良妃得不到回应,心中更气,景虹不在面前,于是拿宫女撒气。 “你们都瞎了吗?没看到地上的碎片,给本宫捡走!” 有宫女转身去拿笤帚,又被她喝住,“本宫允许你用笤帚了吗?用手!” “……是。” 宫女诺诺应声,不敢反驳,也不敢看她,以免引起更大的怒火。 手指很快被碎瓷片割破见血,也不敢出声。 只能咬牙含泪,忍着痛将地面清理干净。 良妃觑了这些人一眼,有些不耐,挥手道,“下去吧。” 都是些蠢货,没一个能为她分忧的! 宫女们如蒙大赦,飞快退出了寝殿,合上了门。 待走远了,才互相替对方心疼,“娘娘的脾气……” “嘘,不要命了,敢背后议论主子。” “也只有叶公公才能安抚住娘娘,今夜怎么不在呢?” “听说是给王爷送东西去了,还没回呢。” “罢了罢了,都不是我等能关心的问题,还是赶紧回去包扎吧,手不疼啊?” …… 寝殿的门刚一合上,修长有力的手指就轻轻搭上了良妃的太阳穴,缓缓揉摁着。 “娘娘何故发这么大的火?” 清润的声音稍稍抚平了良妃的心思,她合着眼,享受身后人的按摩,“还不是信王的婚事。” 身后的人没着急说话,只细心给她摁着,片刻后,良妃终于舒缓了语气,“还是小叶子你贴心,不像那些宫女,一点忙都帮不上。” “多谢娘娘夸赞。” 小叶子停了动作,走到旁边,重新拿了一只茶杯过来。 “娘娘喝茶。” 良妃伸手接过,顺着他的手往上看,白皙清秀的脸庞她是越看越喜欢。 心中的火气自然也就消了大半。 “圣旨已下,本宫总不能再去央求陛下给信王和关子瑶指婚吧?” 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贾之女,能久获圣恩不败,升至妃位,除却相貌外,更多的还是会说话,懂进退。 她知道陛下爱听什么,也知道怎么做才能让陛下开心。 若再拿此事去叨扰陛下,不仅事情难办成,还会惹得他不喜。 可若顺了景虹的心思,她又实在憋屈。 从来只有她戏耍别人,何时轮到别人来摆弄她了? “这么做确实不合适了。”小叶子说道。 “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小叶子笑了笑,先问,“娘娘已经确定那是关家的女儿,并非景夫人找人冒充的?” “已经确定了,连她娘都在府中养了十几年,还能有假?” “那便不能从身份上做文章了。” 良妃见他仍旧气定神闲,不由得问道,“还能从什么地方做文章?” “人。” 良妃蹙眉,“说清楚些。” “婚事虽定,若人没了或有受折辱,总不能还能占着王妃之位。” 第14章 无理取闹 届时,景夫人总不能再凭空变出一个女儿来。 良妃思索片刻,“你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就是太冒险了些。本宫暂且不想要她的命,可是若毁她清白,到底对关家声誉有损伤,连累信王也会被指指点点。” 她没见过关月,只晓得此人从小在桃花村长大,想来也是上不得台面的。 与这样的人相斗,实在拉低了她的地位。 小叶子含笑,一双桃花眼甚是迷人,“娘娘仁慈,可这样的话咱们就无法借助景夫人娘家的力了。” “那可不行!”良妃反驳,心中已在这一刻下了决定,“既然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谁挡我的路,那便只好让谁消失了。” 关月,你可不要怪我太过残忍,要怪只能怪你关家的主母把你接回了盛京。 只是就算要动手,也不能做得太明显,她得陛下眷顾,后宫之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她呢,可不能出岔子。 正在良妃为难之际,小叶子突然提示道,“夏日渐深,娘娘的荷花社不是每年都会请京中公子贵女前去皇家别苑赏荷吗?” 良妃早些时候因是商贾出身,常被其余妃嫔暗中嘲讽,说她满身铜臭,不懂风月。 她自入宫起,便暗暗发劲儿读书,可奈何着实不是这块料。 钱银之事她算得分明,吟诗作赋实在为难。 但努力的样子都摆出来了,总得有些收获才行。 于是她办了个荷花社。 夏帝知道她的性子,也清楚她心里怎么想,乐得看她折腾。还将逐渐荒废的皇家别苑交给她打理,水塘里种了各式各样的荷花,每年夏日,都会请王公贵族和大臣之后前来赏荷。 姑且算是附庸风雅吧。 不过几年之后,也确实没人再嘲讽她不通雅事了。 小叶子这话点醒了她,“这段时间光顾着信王的事,倒是把荷花社给忘了。今年花开得如何?” “昨日着人看过,开得极盛,重新规划的凉亭也搭好了,是极好的避暑之地。” 良妃笑,“还是你懂本宫的心。” 她抬手,小叶子就主动把手伸过去,扶着她往榻上走。 “明日便把帖子送往各家府邸吧,赏荷时间你来定。” “是,娘娘放心。” …… 自那日争吵后,关家好几日气氛都不太对。 下人们不敢吱声,院里院外也不见景夫人走动。 关月回盛京有五日了,该了解的情况也摸得差不多了。 她曾去过海棠馆,但被告知景夫人近来身体不适,不见客。 关月也就不再勉强,只用心锻炼身子,做自己的事。 转眼,就到了赏荷的日子。 关子瑶和关月都收到了邀请,且两人坐一辆马车前往。 关月向来早睡早起惯了,收拾完还未到出发的时刻,便和迎香在马车里等着。 一炷香的时间后,才见关子瑶踏出门槛,眉头微蹙,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刘嬷嬷跟在她身边,絮絮说着,“大小姐,您别使小性子啦,这是老爷吩咐的,说让您多照顾着二小姐一些,她初次去往皇家别苑,人员复杂,又是大场面,怕出错。” “就算一同前往那也可以分两辆马车啊,非得挤一辆?” “这不是以防万一,路上有什么意外吗?”刘嬷嬷规劝着,“夫人也默许了,说您这次听话,下月月银多给十两。” 关子瑶轻哼了一声,看在银子的份上,到底是同意了。 “知道了知道了,别念了。” 刘嬷嬷看着她不耐烦的样子,住了嘴,又怕方才的话被马车里的人听到,于是心虚地看了关月一眼。 关月倒是没什么反应,冲她淡淡一笑。 关子瑶别别扭扭地上了车,动静很大,一落座就把头扭到一边,不看旁人。 迎香早在她上来的时候就坐外面去了,此时车厢内只有姐妹二人。 气氛有些诡异。 热茶激荡在杯壁,荡出清香,关子瑶咽了咽口水觑了关月一眼,没说话。 早晨起得匆忙,水没喝,饭没吃,这会儿又渴又饿。 车上虽备着早点,但关月在,她觉得不自在。 “姐姐,喝茶。” 关月主动将杯子递到她面前,关子瑶鼻尖微动,总算缓缓转过身来。 看着面前温和浅笑的人,伸手接过,“噢。” 关月心头发笑,从卖花生时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小孩脾气,也不计较,主动将点心挪过去,“从这里到皇家别苑还要一个时辰,先吃点东西垫垫。” 关子瑶抓了一块,咬下两口,才觉得不对,冲她说道,“我比你年长。” “我知道。” “所以不用你照顾我。”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不知道喝水吃饭? 说完,见关月不吭声,意识到可能自己声音有些大,把她吓着了,“咳咳,你也吃。” “我就不吃了,前面有个酥心铺,早餐做得极好,我想吃那个。” 关子瑶自然是知道这个酥心铺的,也好这一口,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嘴里的点心索然无味。 “你故意让我吃这个,是不是想吃独食?”关子瑶把面前的碟子推开,“你休想!” 她确实有些鸡蛋里挑骨头了,但关月只是柔柔地迎上她的眸子,开口,却是对外面的人说话,“迎香,一会儿路过酥心铺停车,我和姐姐都还没用早饭。” “知道了小姐。” 不论关子瑶做什么说什么,她都照单全接,一点不生气,反倒显得作怪的矫情了。 关子瑶觉得她就跟棉花一样,没劲儿极了,索性问道,“你不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没有。” “胡说,”关子瑶反驳道,“你分明就是这么想的!” 关月一时无言,盯着她看了两秒,“……对。” 她知道关子瑶心肠不坏,但哄人的事也是头一回做,实在有些……头疼。 关子瑶得到了真实的答案,心中还是觉得不舒服,但到底不再发作。 她早就想好了关月趾高气扬,仗着父亲多有关照作威作福时,要怎么做;却不料对方是这样的性子。 “喏,拿着。” 她突然解下腰间的长鞭,递给关月。 第15章 敢问姑娘,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关月垂眸看着,微微一怔,“这是何意?” “留给你防身用的。” 关子瑶见她没接,于是直接塞进她怀里,“看你这小身板,万一真跟人动手了只能被摁着打。这鞭子上面有我的名字,她们看见便知,多少也会给几分薄面吧。” 她说得不太确定,说完还摸了摸鼻子。 关月翻了翻,在柄把处看到一个小小的圆牌,上面刻着“瑶”字。 “多谢姐姐的好意。” 关月没有推辞,径直收下了,“只是我有些好奇,高门贵女不都是举止优雅的人吗,怎么会有需要动手的时候?” “放屁!”关子瑶说完,下意识收了声。 忘了母亲不让她说这些粗鄙言语了。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别看着有些人表面矜贵,就以为对方品行多么高洁,实际上有可能是个碎嘴子,最喜欢在私下损人,坏你名声。” “你初回盛京,再加上信王的事……咳咳,今日应该会有不少人注意力在你身上。” 关月状似不明,“为何?” “或是好奇,或是看笑话吧。总之,你自己多长个心眼,别傻啦吧唧地谁的话都相信,尤其是那种一见面就拉着你姐姐妹妹叫的亲切的。” “咱们同为关家女儿,荣辱一体,虽说父亲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但我也不能时时看顾,我还要找自己的姐妹去呢,明白吗?” 关月点头,认真道,“我明白了。” 关子瑶看她如此听劝,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 这才是她作为年长一方的姿态嘛,而不是方才那样被照顾。 趁着关月低头摸索鞭子的时候,关子瑶偷偷打量了她几眼。 这个妹妹,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 马车一路往前,天也逐渐放亮。 从巷子里出来,行至大路上,耳边叫卖声越来越多了,人间烟火在此刻升腾。 约摸两刻钟后,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迎香轻轻掀开帘子一角,冲里面的人说道,“小姐,酥心铺到了。” 话音刚落,关子瑶就跳下了马车—— “老板,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包两份。” 饿死她了。 关月落后一步,也选了两三样,等待铺子伙计打包时,抬头,见一青衣少年叼着块蟹黄酥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姿态肆意,漫不经心。 面容白净,也算得翩翩少年,不过最引关月注目的,还是他袖口上点点暗沉的印记。 像血。 许知微认识关子瑶,却是头一次见关月。 因着赐婚之事,不免多看了两眼。 可就因为这两眼,令他顿时挪不开视线了。 他收回吊儿郎当的走姿,快步行至关月面前,几番确认之后才敢开口,“敢问姑娘,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方才见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关月下意识蹙眉,还以为是在什么不知道的时候得罪了他。 没曾想,竟是询问这玉佩的。 她缓缓将玉佩拿起来,握在手中,模糊道,“别人送的。” “谁送的?”许知微一副追问到底的架势。 此刻,关月虽不清楚他是谁,和陆淮舟什么关系,却也能猜到两人是认识的。 只是亲疏远近,不好确认。 于是折中,选了个不容易出错的回答,“朋友。” “朋友?”许知微眉毛一扬,表情虽然生动起来,还透着几分怪异,显然不相信这个说辞,“什么样的朋友,竟然舍得把他长辈相赠的上好和田玉给你啊?” 自他认识陆淮舟开始,便没见这玉佩离过身。 今日骤然在关二小姐身上发现,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前些日子,他和陆淮舟坐在一起喝茶时,他还一副心水止水,不动凡心的样子,没想到转手就将玉佩送了出去,还骗自己丢了。 关月听着他似质问似调侃的语气,不免蹙了眉。 这玉佩当真有那么大的来头? 那陆大人又是什么来头? 只是现在来不及细思,对面的人还等着她的回答。 关月垂眸,轻轻摸索着玉佩上的纹路,再度抬眼看向许知微时,叹了口气,眼眶似乎红了,“公子见笑了。”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却又似乎什么都回答了。 许知微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伸出手指,对着关月上下点了点,“我知道了。” 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飞快朝侯府的方向杀去。 迎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上前两步,“小姐,他知道什么了?” 关月摇头,“不懂。” 她可什么都没说,许知微想了什么不该想的,可不关她的事。 届时那位陆大人问起来,算账也不该算在她头上。 “不过说来也奇怪,咱们进京这么久了,还不知道陆大人到底叫什么呢!”迎香喃喃低语,“小姐您让我私下去打听,这朝堂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中,姓陆的不少,都察院里咱暂时打探不到,怕是只有等陆大人再出现的时候当面问了。” “快了。” 迎香:“啊,什么快了?” 关月看着许知微离去的方向,摇头,“没事,我们上车吧,再拖下去该迟到了。” “噢,小姐您慢点。” 马车缓缓启动,蹄声清脆。 关月落座,刚打开油纸袋,杏仁酥的香味都还没闻到,就听坐在对面的关子瑶问,“你认识许大人?” 抬头,对上关子瑶疑惑的目光,关月恍然,“原来他是许大人。” “你不认识他?”关子瑶蹙眉,“那他还跟你说话。” 关月咬了口杏仁酥,随意道,“兴许是他今日心情好,所以平易近人了些吧。” “不对,他可不是那种人。许大人就是瞧着好相处,实际上疏离得很。我见过许多女子想同他搭话套近乎,都被他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虽不冷脸,却也不热络,更难得见他主动。你真不认识他?” “真不认识。我才回盛京几天,如何能认识这些大人物?” 关子瑶撇撇嘴,“也是。” 关月抿了口茶,随口问道,“你叫他许大人,他做的什么官啊?” “大理寺少卿。” 咚—— 关月手中的杏仁酥一时没拿稳,掉下来砸在了茶杯上。 杯子侧翻,温热的茶水洒了一地。 第16章 当给她的 大理寺。 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儿碰上大理寺的人。 关月垂眸,不想让对面的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而关子瑶此刻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她身上。 “哎呀,水都倒出来了!”她连忙伸手将杯子扶正,又躲开冲着她流过来的茶水,“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关月刚忙用帕子擦掉桌面的水渍,“抱歉,没拿稳。” 她只是一时失神了。 关子瑶也没真责备她的意思,只是好奇地问道,“你不是说不认识他吗,怎么反应这般大?” “确实不认识。” 关月笑笑,不再解释,如此淡定,反倒让关子瑶不好再怀疑什么了。 “哦,”她重新拿了一块杏仁酥递给关月,“这次可别再手滑了啊。” 关月笑着接过,道了声谢,“我瞧着这位许大人很是年轻,没想到职位如此高。” “许家深得陛下信重,他祖父和父亲都是翰林院学士,也想让他走这条路。但是这位许大人不想听家里安排,不从文,靠自己的能力做到现在,每日审案子抓犯人,除却在盛京查案,有时也会去往外地。” 关月恍然,难怪刚才见他衣袖上似乎有血迹。 “他的职位,应该不用这么奔波才对。” 关子瑶摇头,“他年纪小嘛,又没有成家,所以一般这种活就派给他了。加上听说他自己也不想天天坐地办公,大家习惯了。” “原来如此。” 关月吃饱了,将手指擦干净,重新添了新茶,“脱离家中安排的路虽然苦了些,升迁不会太过顺畅,但好歹是自己淌出来的,将来也不必受人桎梏。” 关子瑶赞同点头,“是这个理。” “姐姐似乎对他很熟了解?”关月又问。 “不算了解,只是常在盛京城中,多少有些听闻罢了。” 见关月好奇,她也没有藏着掖着,“你不用羡慕我,等你待得时间长些,自然也会知道。” …… 与关月分别后,许知微连早点都没心情用了,一路奔至侯府。 老侯爷陆冲正在院子里练功,长枪一挥,两侧矮树霎时哗哗作响,落叶满地。 他虽年过古稀,精神却依旧很足。 无论寒暑腊月,都保持着年轻时的习惯,必早起练功。 他年轻时四处征战,是先帝亲封的威远侯,取威震八方、远慑敌军之意。 有一子一媳,皆为报国而死,现侯府中只剩他和陆淮舟相依为命。 因年纪渐大,不理政务,也不怎么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因此大家逐渐将目光汇聚在了陆淮舟身上。 众人心里清楚,不论陆淮舟现在官职大小如何,侯爵都必定落在他头上,叫他小侯爷也不算冒犯陆冲。 听到身后有脚步,陆冲又是一杆长枪刺去,逼得许知微连连后退,直到背部抵上红漆柱子才停下。 “陆爷爷好俊的功夫,威力不减当年啊!” 陆冲收回长枪,立在身侧,大笑两声,双目圆瞪,叫人不敢直视,“还是你小子会说话,不像淮舟那个臭小子,净气我!” 他看许知微手上还拎着早点,身上隐约有铁锈味,便问道,“刚从牢里出来?” “对。” “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了?” 许知微笑答,“这次倒是不棘手,寻常犯人而已,我找陆淮舟是为别的事。” 一件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的事。 陆冲知道两人关系亲近,琐事繁杂,也不多问,只道,“你来得不巧,他刚刚出门。” 许知微一愣,“去哪儿了?” “皇家别苑。” “良妃举办的那个赏荷大会?!” 许知微有些惊讶,他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吗? 陆冲点头,“总之是宫里办的,送来了帖子,具体哪个妃我不知道。” “明白了,多谢陆爷爷,我就不打扰您了,先走了。” 许知微行了礼,匆匆回府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驾马朝皇家别苑赶。 帖子许家自然也有一份,不过往次他看都不会看,这次陆淮舟都去了,他必是要凑这份热闹的。 交了请帖,进到苑内,抓了好些个下人询问,许知微才在一处水云亭找到了正在摇扇喝茶的陆淮舟。 他稍微理了理头发和衣襟,信步而去。 人还未到声先闻。 “小侯爷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陆淮舟正端着茶杯往嘴边送,就见身后伸来一只手来夺。 他稍稍挪动。 许知微又从左边抢,被人用扇柄挡了也不恼,继续同他过招。 几番争夺,直到杯中的茶水尽数洒在地上,两人才住手。 陆淮舟撩眸看了他一眼,继续添新茶,“你这是何必,谁也没喝到。” “我乐意。” 许知微在他对面落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眼睛里满是怀疑,表情也不对味。 陆淮舟搁下杯子,“再看,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哼,某人对我横眉怒目的,却舍得把贴身玉佩送给她人,啧啧,真是世风日下。” 陆淮舟:“说人话。” “我今日见到你丢失的玉佩了,”许知微特意加重了一些字,“在关二小姐身上,你不该有个解释。” 陆淮舟闻言,稍微顿了顿,一句带过,“当给她的,算是药钱。” 许知微阴阳怪气道,“哟,小侯爷何时差那几两碎银了?” 这话不好回答,陆淮舟选择忽略,转而问道,“你是怎么见到的?” “人家系在腰间,不然我怎么发现得了。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真看上她了,准备和信王抢人?” 瞧着对面人兴奋的神色,陆淮舟扬眉,“怎么,我要说是,你会帮我?” “那是自然,为兄弟两肋插刀!” 两人玩笑了几句,许知微突然正色道,“你认真的?” 陆淮舟轻笑一声,神色不动,“这叫什么话,别人的王妃我可没兴趣。” “那你送她玉佩是……?” “不过是想看看她在盛京究竟能翻出什么浪来罢了。” 只是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明晃晃地系在身上。 真是大胆至极。 许知微回想起关月的神色和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是觉得不对,“你和她真就没点什么?她态度可是很含糊的。” 陆淮舟懒得再同他解释,往右边一看,恰好见关月和关子瑶从树荫掩盖处走出来,缓缓上了拱桥。 第17章 府中还没有这款 陆淮舟摇扇的动作慢了些,注视着她微微拎起长裙,拾阶而上。 自然也看到了禁步之中的那枚玉佩。 小小一只,并不扎眼。 他留心看了一会儿,又端起茶杯,掩住神色。 头一次见自己的物件出现在别人身上,好像这人也被打上了什么烙印,感觉有些新奇。 许知微也见到了关家两姐妹,只是他的目光更远,与对面雨雾台负手而立的人遥遥相望。 “信王也来了。” 陆淮舟这才将视线挪开,眯眼看向正在同自己挥手的赵乾,微微颔首。 许知微状有所似地说了句,“看来今日的赏荷大会,不会无聊了。” 良妃举办的宴会,信王必定是要出现的。 只是出现在此处,难免让人多想。 若没猜错,赵乾和关月还是头一回见面,又是在这般场合,他会不会故意刁难,让关月下不来台呢? “淮舟,你今日也是来看热闹的?” 陆淮舟淡淡落杯,转身道,“赏荷大会,自然是来泛舟赏荷的。” 说着,便往凉亭外走。 “等等我。” 许知微连忙快步跟上去。 雨雾台上,赵乾身边的侍卫见两人打了个照面就走,不免蹙了眉,“王爷,这陆小侯爷行事也太不讲规矩了,您在这儿,怎么说也得过来行礼招呼才是。” “呵,”赵乾轻哼一声,“杨程,若他面色温和,对你好言以待,你是会喜还是会怕?” “这……”杨程一时哑言。 “咱们这位小侯爷自小孤傲,不畏权贵,哪位皇子的面子都不给,本王早就习惯了。” 他若是有朝一日对自己礼貌相对,那才该怀疑这后面是不是有什么算计。 他若想和太子相争,侯府的态度十分重要。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得罪了这位。 “不过我看这关二小姐倒是有趣,”赵乾目光兜转回廊桥,嘴角微勾,狭长的眸子里透出几分精明,“在桃花村藏了这么多年,还以为是个见不得人的丑陋货,没想到还挺耐看。” 清清淡淡的小白花。 信王府中,还没有这款。 “需要属下请她过来吗?” 赵乾摇头,“不必。都在皇家别苑了,还愁没机会见面吗?” …… 关月和关子瑶在下人的带领下进到靠近内院的一处回廊。 再往里,进到内院,就是良妃的休息处了。 这里是极好的观景地,此刻已经汇聚了不少人。 见两人姗姗来迟,皆投以打量的目光。 好奇有之,讥笑有之,不善有之。 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时不时说笑两句,心理承受能力稍弱些的,只怕都往旁边躲了。 可关子瑶见她依旧站立松弛,目不躲闪,便晓得她不惧这般场景。 “这里就是赏荷的地方的,人多,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事。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会有下人来引路,你跟着那些小姐们走就是了。” “这儿的瓜果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极为新鲜,你可以尝尝。” “不过最贵的是那荔枝,虽未明说,但大家都知道来得不易,每人尝个鲜就够了,你可别多吃,会闹笑话的。” 关月认真听着她的交代,“姐姐准备去哪儿?” 关子瑶指了指对面正在跟自己挥手的人,“那儿,你有事就过来寻我,没事别来。” “好。” 金娇娇刚到皇家别苑时就在找人,此刻见着关子瑶出现,都等不及她过来,连忙起身迎去。 “我说泼辣货,那个就是你庶妹?” “看不出来?” 金娇娇摇头,“确实看不出来。她瞧着温温柔柔,娇娇弱弱的,跟你一点都不像。” 关子瑶无所谓道,“本来就不是一个娘生的,怎么可能像?” 她遗传的是景夫人的性子,脾气急性子辣;关月则更多地像青姨娘,不争不抢,独居世外。 见金娇娇注意力仍在关月身上,关子瑶强行将她脑袋扳了回来,“你别打什么坏主意啊,虽然我不喜欢她,但她到底是我关家的人,若是受了欺负,我脸上也会没光。” “我自然不会,可你架不住别人会啊!” 关子瑶笑道,“那不怕,我都把自己随身的鞭子给她了,怎么着也得有些震慑作用。” “关子瑶!” 金娇娇突然尖声,引得周遭好些人侧目。 关子瑶连忙捂住她的嘴,“你干嘛!” “你不是很宝贝你那鞭子吗,平常我想摸一摸都不行,你居然给了她!” “是借,借给她的。” 金娇娇撇了嘴,不依不饶,“我都没碰过。” 关子瑶顺手拿起桌上的杏子往她嘴里塞,堵住了她的声音,“你可闭嘴吧。” 而这边,关子瑶离开后,再无人主动同关月说话。 耳朵里尽是窃窃私语。 无外乎信王、关家。 落在关月耳朵里,她只当风过了。 这些高门贵女平日无事,此般八卦也够她们细说一段日子了。 来这里的人大多是为交友,真正欣赏池中荷花的反倒极少。 关月视线流连过一朵朵粉色的、舒展的花朵,嘴角不自觉勾起。 鼻尖尽是荷香。 “张公子,你怎么才来,大伙儿都念叨你呢!” “我的错我的错,起晚了些,一路催促马车加紧赶路,好险没误了时辰。” …… 熟悉的声音引得关月回头,一眼便瞧见了张敛嬉笑玩闹的脸。 她倒是忘了,这般场合,刑部郎中的儿子怎么会被排除在外呢? 关月视线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袖子里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当初父母被押入刑部大牢之时,尚未完全定罪,她念及昔日张家和镇国公府有往来,也在节日归京时与张敛有过数面之缘,登门相求,希望他能帮忙,让她去牢中与父母见上一面。 而张敛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戏弄道,若让云书跟了他,他便想办法向父亲求情,暗中帮忙。 关月一听便知此人并非诚心相助,只是借机羞辱,于是带着云书离开了。 没想到云书犯傻,背着她叩开了张家大门,当真以自己为代价求他帮忙。 此后,关月便好长时间都没到云书,连张家大门都进不去。 直到宫中下令抄家,关月逃往城外避难,半夜撞见有人抛尸,才得以相见。 第18章 是人是鬼 彼时的云书早已咽气,双眼紧闭着,似乎走得很安详。 但红色的衣裳下没有一处肌肤是完好的。 其上青紫斑驳,鞭纹纵横,还有烫伤的痕迹,腿间尽是泥泞。 明知那时她不会再有痛感,关月还是不敢伸出手触碰。 她早知道张敛不会放过云书,却也没猜到他会如此禽兽,将一个好好的人折磨至此! 她把云书从乱葬岗背出来,寻了处沃土葬了。 黄泥埋身,气绝魂灭,而作恶之人却依然锦衣在身,在这风景秀美的皇家别苑谈笑风生。 她怎么能忍? 拳头握得紧了,指甲有些泛白。 关月稍稍松开,分了丝神在张敛身上,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有丫鬟穿梭其中,端着瓜果点心供公子小姐们挑选,等走到关月身边时,她只捡了块拇指大小的点心。 放进嘴里吃了。 丫鬟作礼后端着碟子走了,去往别人处。 而最后离场时,张敛撇下众人,悄然跟了上去。 关月一怔,趁无人注意时,也偷偷溜了。 皇家别苑里树荫成群,道路四通八达移步换景,很容易迷失其中。 关月在避开众人的视线后,首先扣着嗓子,将方才吃进去的点心吐了出来,抬头,人却已经不见。 她在周围找了一圈,没见着人,正要无功而返时,突然听到池塘另一侧,荷叶掩映下,有细碎的交谈声。 正是张敛。 “莺儿,我竟不知今日是你过来,方才你端着碟子从我身边过,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紧接着是女子的嗔怪,“张公子事情多,又是这般盛大的场合,抬眼尽是高门小姐,您哪还能记得我啊!” “你这可误会我了,我昨日还同王爷说呢,想纳你进府,以后都由旁人伺候你,哪里用得着你伺候旁人?” 莺儿怀疑道,“此话当真?” “不敢有所欺瞒,若是骗你,天打雷劈。” “你别说了,我信你就是了。” 莺儿似乎捂住了他的嘴,而后声音渐渐小了,关月只能往前凑凑才能听得更清楚。 言语间似乎提到了良妃,这位名叫莺儿的丫鬟应是在良妃跟前伺候的人。 只是再往后,就没什么有营养的话了。 更多的,是一些亲密触碰的声音。 关月有些反胃。 她就算要替云书报仇,也不是今日。此刻听不到有用的信息,转身欲走。 有轻盈的脚步骤然靠近,关月一惊,足尖划动,躲开身后伸出的手。 尽管已经调理了一阵,但她身子骨仍然弱了些,不足以控制住动作招式。 是以她虽躲开了推手,却因刹不住脚踩到了池塘边的滚石,膝盖磕在栏杆上,身子前倾落水。 噗通。 声音惊动了旁边的两人,张敛和莺儿赶紧分开。 怕被人发现,又细细在周边瞧了瞧。 除却池塘里尚未平静的一圈圈涟漪外,不见异常。 两人担心被发现,匆匆离开了。 …… 皇家别苑里,有人于岸上赏荷作画、下棋吟诗;有人于荷叶间泛舟前行,任风拂面。 葱茏的叶茎遮掩,里面看不清外面,外面的人也窥探不了里面。 陆淮舟靠在船头,双手枕于脑后,闭目养神,许知微摘了片荷叶,盖在脸上,百无聊赖地晃动着脚。 玄竹在替两人撑船。 船头破开重重花叶,漫步目的地往前行。 突然,玄竹撑杆的动作一顿,盯着自侧边荡开的水波,“大人,不对劲。” 不等陆淮舟开口,许知微便连连道,“什么,在哪儿?” “那边。” 涟漪扩散是有迹可寻的,从水面交错干涉来看,水底有人。 看样子,还在朝他们的船靠近。 玄竹停下撑船的动作,警惕起来。即便知道这里不太可能有人敢对陆淮舟动手,却依然不敢放松。 许知微蹙眉,盯着越来越杂乱的涟漪,“水鬼?” “是人是鬼,来了就知道。” 陆淮舟总算开口,狐狸眼里满是兴味。 以这样方式对他动手的,确实没见过,他得好好瞧瞧。 水纹中心终于靠近船身,未见其人,先看到一只纤瘦的手扒上了船沿,紧接着是第二只,然后露出了头。 只是刚能呼吸,就被玄竹用匕首抵住了脖子。 “关二姑娘?!” 饶是陆淮舟都被惊到了,看着她满头的污泥和被水迷住只能半睁的眼,挑眉道,“你这是唱得哪一出?” 关月落水后,担心推她的人还在岸上等着,只能潜水往别的地方游。 大概推她的人也想不到,她是会凫水的,否则不会用这样的方式。 荷叶掩映之下,没人注意到水里的异动,可她也不能上岸。 夏日衣衫本就单薄,她浑身都湿着,衣裳紧贴肌肤,上岸如果遇不到关子瑶,便只能任人嘲笑奚落了。 所幸一路游过来,发现有人行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居然发现船上是熟人。 “陆大人。” 关月没有哪一刻见他是这般高兴的,连语调都婉转了些。 她奋力压着船沿往上爬,却始终上不去,还差点把船掀翻。 “诶诶诶,你小心。”许知微连忙制止她,却不敢擅作主张让人上来,旁人就罢了,这位不行。 于是扭头问陆淮舟,“那个……要不先让她上来?” 即便是大热天,泡在水里仍旧凉得很,更何况这姑娘瘦得跟纸糊似的,折在里面就不好了。 关月抬眸,以上目线望着默不作声的男人,“陆大人……” 陆淮舟看看关月,又看看船上的两人,伸出手准备去拉她,快触及到她的手臂时又缩了回来。 “玄竹,把她拉上来。” “是。” 等关月上岸,玄竹顺手把自己放在船头的袍子给了她,“先披着吧。” “多谢姑娘。” 关月的声音有些抖。 待她裹好自己,陆淮舟才扭头看她,见她浑身微微发抖,不由得蹙眉,“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有人推我下水,我对这里不熟,也没找到好时机上岸,多亏了两位大人,不然我就真成水鬼了。” 她膝盖被矮栏杆磕到,又游了这么久,此刻有些抽筋。 第19章 陆大人,你究竟是谁呢? 玄竹看出来了,蹲身隔着衣裳轻轻试了试她的膝盖,“没伤到骨头,应该就是磕了一下,加上在这冰凉的水里游了许久,刚上岸有些不适应。” “多谢。” 陆淮舟见她浑身湿淋淋,面色白得透明,又轻颤着,于是问道,“直接送你回关家?” “不用,我带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就在马车座位下的黑色包裹里,只是要麻烦大人派人替我取一下。” 陆淮舟看她的眼神有些深,“玄竹。” “明白。” 玄竹先将船摇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然后扶着关月上岸,寻了处院子,让她在此休息等候,自己去帮她拿衣裳。 只是还没走开,就被关月抓住了手臂。 玄竹回头,看着她,有些不解。 “抱歉,”关月缩回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是有些担心,这儿修缮地很好,不像荒废的屋子,不知会不会有人过来。” 到时候,她就真说不清了。 玄竹恍然,“关二小姐不必担心,这里是专门为大人准备的休息之地,大人不喜旁人打扰,非召唤没有谁敢进来的。” 关月十分惊讶,此刻也没有掩饰,从神色中流露出来,让玄竹看得分明。 若说救她上岸是大人发善心,让自己去取衣裳也是顺口所为,但带关月来这里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换句话说,大人的领地意识极强。 除了他们这些自小就跟着大人的侍卫外,也就许知微能够自由进出,鲜少带旁人来。 是以关月问了,玄竹便没有瞒着她。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辛苦你跑一趟。” 玄竹颔首后离开了,留关月一人在屋子里巡视。 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此处雕梁画栋,每一寸都透露着精致,实在不像是一个都察院小官能有的待遇。 陆大人,你究竟是谁呢? 玄竹很快将衣裳取了回来,关月换下之后,重新梳洗了一番,才去到正厅。 陆淮舟和许知微在里面说话,听到脚步声,不约而同地抬眼看过来。 眼前女子妆饰齐全,与刚进皇家别苑时相比首饰并无轻减,尤其是那枚玉佩,被她清洗擦拭后重新系上了。 许知微微微抬起眉毛,“你是早就想到了会有这样的遭遇,所以提前准备了?” 关月轻抬嘴角,“有备无患。” 这种场合,对于旁人来说兴许是游玩,对她而言无异于鸿门宴。 她试想过良妃可能会借此机会教训她,或者污她清白。 却没料到对方连弯都不肯绕,直接要她的命。 “知道推你的人是谁吗?” “丫鬟打扮,但我记得她的脸。” 许知微点了点头,又问道,“推你下湖也不会在人多的地方动手,你既然早知道这次赏荷大会不会太平,为何要往人少的地方去?” 他似笑非笑,“总不能是迷路了吧?” 关月顿了顿,一时没有作声。 不愧是司刑狱的,一句话就点出关键所在。 只是背后真正的原因,关月没法说出来,于是道,“我想搞清楚良妃娘娘为何求陛下赐婚信王府与关家。” 这个疑惑,她心中早就有了。 尽管今日只是应邀前来,能搞清楚也是好事。 许知微看了眼陆淮舟,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自己说道,“你不会不知道景家是江南首富吧?江南本就是富庶之地,首富一词,代表了太多太多。” 关月蹙了眉头,“可我记得景家的生意不是一直不温不火吗?” 许知微笑笑,“那是一年前了,一年的时间,生意场上足够掀起许多风浪。况且景家数代从商,根植深厚,积累广泛,一朝凸显,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是了,她曾去过江南,所了解的也不过先前的形势。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她根本无暇顾及盛京之外的细枝末节。 “江南首富,代表着数不清的钱银和深广的人脉,”他略做停顿,“关二姑娘,银子,是能做很多事的。” 能让人变成鬼,也能让鬼推磨。 关月垂眸,重复道,“是啊,银子能办成很多事,如果朝中还有人脉,那真是不可想象。不过这也是景家聪明的一点,除却景夫人嫁了个有盛京官身的人以外,其余景家小辈,都并未入京,即便入仕也是旁支,不会引起朝廷忌惮。” 许知微诧异了片刻,“看来,你了解得也不少。不过还有个原因你兴许不知道。” “请许大人明示。” “良妃的母族柳家也在江南,柳家生意做得不大,但借着良妃和信王的势,也过得相当不错。但人都是不满足的,柳家想登上景家的船,景家没同意。” 生意上行不通的事,那就换种方式。 刚好信王赵乾和关子瑶年龄相差无几,嫁娶,是最快也是最牢靠的关系。 景夫人受父亲和哥哥们宠爱,又只有关子瑶这么一个女儿,入了信王府,何愁景家不帮衬? 到时候只怕会扒在景家身上吸血。 关月略为思索,摇摇头,“不对。” “哪不对?” “柳家既然能借良妃和信王的势扩展生意,又怎么会去迁就景家,还想出赐婚这种方式?” 民不与官斗,再富庶的大族,若没有庇佑,也只是砧板上的肥肉。 关庭一个兵部侍郎,焉能震慑得住柳家? “嗯,不错,”许知微赞同道,“但你还忘了一个人。” 他突然抬手指了指上头。 关月顿悟。 是了,信王头上有天子。 太子和右相一脉也不是吃素的,更别说还有三皇子和六皇子等兄弟。 信王得宠,有封地后还被特许留京,但陛下并未给他实权。 他也清楚这种宠爱就是空中楼阁,不是立足之本,所以定要揽权夺财。 这种情况下,若明目张胆地借势起立,只怕会引得天子猜忌,众臣上书痛斥。 届时被赶回封地,得不偿失。 盛京之中,各方势力相互制衡,龙椅上的人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不会轻易让人打破这种平衡。 哪怕是亲儿子。 “其实娶了关子瑶,以景家的果断和聪慧,也不一定会任之摆布,上面的人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有这道赐婚圣旨。但不管怎么说,信王娶了她,总归是有胜算的。” 关月突然轻笑着摇头,“他要钱财势力,柳家要发展,我却成了他们之中的阻碍,难怪不能留我。” 第20章 这份坦荡,本王很是欣赏 她被景夫人接回关家,担了这道圣旨,良妃和信王一派虽有不满,但其他人未必不乐见其成。 在这平衡与失衡之中,她既是棋子也是变数。 关月嘴角微微勾起,对如今的局面倒也没那么排斥了。 镇国公府覆灭,她要寻求的真相掩在平静的水面下,难以窥得。 若想翻出旧账,这盛京,就不能太波澜不惊了。 关月对面前的二位行礼,“多谢两位大人。” “好说。” 许知微并不怎么在意,方才所说的话也并非秘辛。 更何况,他只是提点了几句,剩余大部分都是关月自己推出来的。 陆淮舟没着急承下这句话,反问道,“谢我什么?” “谢陆大人让我上了船,救我于水中。” 关月回答地很自然,只是这个答案似乎并不能令他满意。 “你明知良妃要对你动手,却不想回关家,还愿意继续赴宴,就不怕当真命丧于此?” 陆淮舟没有忘记她在桃花村时说的话,目光在她脸上凝结,“你想要的,值得你一次次用命做赌注?” “值得。” 关月迎上了他的视线,没有丝毫犹疑,“就算我躲过了这次,还有下次。” 良妃想要的是她的命,只要她不死,对方便不会收手。 躲与不躲,没有太大区别。 陆淮舟颔首,不再问了。 他看着关月腰间的玉佩,开口,“仅此一枚,别弄掉了。” 话出,许知微和玄竹俱是一愣。 陆淮舟竟然同意让她借势。 真是见了鬼了。 关月低头,轻轻拨了拨玉佩,笑道,“明白。” “玄竹,送她出去吧。” “是。” 里面的人没有再看她,仿佛并不在意她要去往何处。 只是在关月踏出门槛时,又听得一道清润的声音,“你若再遇险,我不会救你。” 既然执意往前,就不要期待次次都有人相助。 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 关月步伐微顿,没有再应声。 她选的路,自然由她来承担后果。况且,她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 关月初进皇家别苑就暗暗被许多人留意,而这次重回人堆,再度被行注目礼。 只是相比于先前,这次众人的目光友善了许多。 玄竹将她送到后,站定说道,“关二小姐,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多谢姑娘,袍子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不必了,送与你。” 说完,玄竹转身就走,没有要同这里任何一人打招呼的意思。 关月注视她离开,还没等重回人群,就被人拉到了凉亭。 “你刚刚去哪儿了,我就离开一会儿,你就不见了!”关子瑶压低声音,语速却一点不降,“我找你半天,差点以为你被人算计了!” 看她急切的眼神不似作假,关月笑笑,安抚道,“没事。” 金娇娇也凑过头来,小声问道,“那你怎么跟玄竹姑娘一块儿回来的?” “我都不知道她叫玄竹。” 金娇娇不信,“玄竹姑娘可是小侯爷身边的人,除了他没人使唤得动。来这儿的人都精得很,见玄竹姑娘送你回来,就知道是小侯爷的吩咐,所以这会儿定暗中揣测呢!” 小侯爷? 关月抬眼看向玄竹离开的方向,又问,“小侯爷姓陆?” “对啊。咱大夏就一个侯府,不姓陆还能姓什么?你不清楚也正常,你自小不在盛京,陆小侯爷也不在,没有见面的机会。” 关月僵了片刻,没想到陆大人的陆,竟是陆淮舟的陆。 如果他是小侯爷,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和许知微交好,在皇家别苑又有专门的休息之处。 她先前竟还以为陆淮舟是沾了许知微的光。 “关月,关月?” 金娇娇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还在听吗?” 关月回神,“在。” “所以,”金娇娇挤眉弄眼,“你跟小侯爷什么关系啊?” 还没等关月回答,关子瑶先开了口,“你别乱说,她和小侯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种人多的场合,关月怎么回答都能被人曲解。 被有心人听去,还以为关月在跟信王有婚约的同时勾引小侯爷,她还怎么在盛京立足 “就是迷路了,玄竹姑娘带我过来而已。” 金娇娇撩眼,“我倒是信,你看她们信不信?” 在三人低语间,已经有不少人看了过来。 男女皆有,其中一些女子目光明显轻蔑,若能开口,只怕会说她不自量力,竟想和小侯爷搭上关系。 关月挺了挺肩膀,坦然望了回去,“她们信不信,与我何干?” 敢对着她评头论足,在陆淮舟面前却不敢置喙,这样的人,何必放在心上? “关二姑娘话里的这份坦荡,本王很是欣赏。” 身侧突然穿插进一道男声,三人同时回头,信王正含笑朝她们走来。 赵氏皇族出美人,赵乾也不例外。 一举一动皆贵气,一笑一语尽风光。 他行为虽肆意,笑容却很温和,走到关月身边,“这里荷花开败赏得差不多了,秋实苑那边有人在比试射艺,关二姑娘要不要一起去看?” 信王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荷花再盛,看过数次后倒也寻常,这射艺可不是时时都能瞧见的。 关月抬头,与他目光一触即离,“王爷相邀,自该前往。” 她不论自己心意,只因是信王邀约。 这话,赵乾听出来了,却并不在意,“请吧。” 秋实苑内的喝彩声,隔着高高的围墙传了出来。 信王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里走,上到最佳观景台,便可见射场之上,两名男子正张弓引箭,咻咻两声,箭支皆正中靶心。 “这么比没意思,不如我们整点花样。” 后者应声,“你说要怎么比?” 丁嘉瀚环顾一圈,突然指着盘上的苹果,“用它。” 他随手拿起一个苹果,放在旁边的丫鬟头上,“就这么比。” 丫鬟吓得发抖,不自觉往旁边躲,被他拽住,“你怕什么,不相信本公子的射艺?” “不、不敢。” 孙覃皱眉,“这不好吧,万一射偏了,不就要了她的命?” 丁嘉瀚:“你是不敢?” “我……”孙覃下意识要拒绝,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这般戏耍人命。 只是还未开口,看台另有人道,“本王觉得,此举甚好。” 第21章 本王从不开玩笑 赵乾玩得也很花。 说起这种折腾人的玩意儿,他是鼻祖。 两人同时回头,这才注意到观景台上原本的零星几人早就隐在人群之中,不易寻得了。 为首的,便是赵乾。 而他身侧站着关月。 丁嘉瀚冲孙覃扬了扬下巴,神色颇为得意,“王爷都开口了,如何?” 孙覃攥紧了手中的弓,瞧着这周围满是看戏的眼神,蓦然松手,长弓霎时落地。 “我认输。”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射场。 身后尽是讥讽和笑弄。 丁嘉瀚在扯着嗓子道,“你这性子真是随了你爹,难怪到现在也还是个芝麻官!” 一番话,又换来一阵哄堂大笑。 而孙覃早已走远。 关月目光追随他的背影而去,眼底闪过意思一丝讶异。 在这把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的盛京,还是有人愿意顾及丫鬟性命,不以人命取乐的。 孙覃离开,自有人补位。 多的是人想在信王面前长脸的。 观景台上重新置办了果蔬点心,人人依序落座。 只有关月和关子瑶,被破例安排在了赵乾身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场射艺,两姐妹不会安生。 果不其然,在几场比试之后,众人又有些看腻了,逐渐垂首低语,不再关注射场。 赵乾端着酒杯,环顾一圈,扫过众人的千姿百态,最后落在关月挺立的脊背上。 他仰头,干了杯中酒,笑道,“看了这许久,本王也有些手痒,要不关二小姐陪本王玩一把。” 关月放下剥了一半的葡萄,垂眸敛息。 就知道没好事。 “王爷,臣女不会。” 她一个桃花村村女,会这些才奇怪了。 赵乾恍然,“本王倒是忘了,你初回盛京,想必还没学过。那关大姑娘总会吧?” 他笑得如沐春风,话落在耳朵里却寒凉刺骨。 都知道关子瑶喜欢舞刀弄鞭,她若是推脱,就太不给信王面子了。 关子瑶无法,只说道,“略懂。” “好,”赵乾满意地点点头,“关二姑娘初次来皇家别苑,也不能太没参与感,不若你顶着苹果,让你姐姐出箭,如何?” 话一出,观景台霎时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信王这是把两人当猴耍呢! 传出去,关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不过细想来,信王记恨心这般重的人,怎么会忍受得了别人戏弄他而不还击? 圣旨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娶的是关子瑶,结果现在摇身一变,出来个关月。 他心中憋屈,如今这么好的机会,焉有不做点什么的道理? 众人视线皆在两姐妹身上汇聚,关子瑶咬牙,藏在矮桌下的拳头都攥紧了。 再怎么说,她们也是官家小姐,景家又是如此富裕的人家,信王却将她们当下人一样戏弄,显然没把关家放在眼里。 关子瑶性子急,此刻也想不到什么合适拒绝的话,气血涌上,正要拍案而起,被关月火速摁住了。 她冲关子瑶摇头。 信王态度暧昧不明,一面是想出气,引两人不合;一面也是知道关子瑶的脾气,想刺激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届时,有理也变无理了。 “王爷说笑了,”关月应下他的话,神色不变,“姐姐若真拿箭对着我,只怕我俩回府就双双被父亲罚跪了。” 她以玩笑的语气说出来,引得周围一阵笑声。 赵乾也扯了扯嘴角,看向关月的眼神越发不掩饰兴味,“本王从不开玩笑。” 关月望着他,一时没说话。 气氛逐渐凝滞,一点轻微的火苗就能引燃。 赵乾不松口,无人敢说话。 片刻后,关月突然轻笑一声,“既然王爷有此兴致,臣女若是不从,倒显得不够大度和尊重了。” 她起身,经过关子瑶身边,将预备起身的人摁下,“我一个人就够了,王爷总不能真忍心看着我们姐妹二人被罚吧?” 关子瑶只觉得肩膀有千斤重,一点起不来。 奇了怪了,关月看着柔柔弱弱,一吹风就折,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别冲动,”关月压低声音,“局势对我们不利。” “那就任由他侮辱我们关家?”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言论确实能杀人,但并非这种讥笑的言论,只要自己不在意,便无关痛痒。 关月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赵乾,“王爷,如何?” 示弱的语气让赵乾颇为适用,他屈肘,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好啊,你来。” 关月扫了他一眼,嘴角微勾,正要转身去拿苹果,却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 “听说这儿很热闹,我们没来晚吧?”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陆淮舟和许知微一前一后地上了观景台。 赵乾抬头望去,眯了眯眼。 他来得真巧。 “王爷。”两人抱拳行礼。 “原来是淮舟和知微啊,”赵乾起身,看着陆淮舟,手搭了搭他的侧臂,十分熟络的模样,“只要你来,就不晚。” 陆淮舟回之一笑,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关月,而后踱步至她面前,捡起一个果子放进她手里,“王爷让你去,还不快些。” 关月抬眸看他,却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捏着果子的手稍微用了些力。 “好。” 陆淮舟出现在这儿就已经让人惊讶了,这么一番话更是让众人摸不着头脑。 他到底……是在帮谁? 赵乾勾了勾唇,眸光流转,“淮舟也感兴趣?那你先来。” 他一挥手,杨程就将弓箭取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奉在陆淮舟面前。 陆淮舟当真拿了起来,对准关月的背影。 弓张满,弦上却没有箭。 铮—— 陆淮舟松手,弦便随势颤抖。 “好弓。” 赵乾笑道,“喜欢的话,送给你。” “淮舟就不夺人所爱了,”他将长弓放下,自己也拿了颗果子,“我也没试过这样的玩法,觉得新奇得很。” 说完,也往射场去。 他要做的不是张弓人,而是靶子。 若说方才,局势走向在信王手中,如今,却在三言两语中换了风向。 关子瑶见此,蹭得一下站起来,这种场合,怎么少得了她,“我陪一个!” 众人后背默默起了汗,纷纷看向许知微,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些答案。 许知微只觉得莫名,顺手抄起旁边的杏子,“要不……我也陪一个?” 第22章 那我来 “……” 风向逐渐变得奇怪。 陆淮舟走远了,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而声音却遥遥传来。 “许知微,我手里的果子,你来射。若不中,你昨日新得的那幅画就归我了。” 话一出,引得观景台众人哄笑。 原来陆小侯爷真是玩心起,想借机坑许大人的画。 赵乾也跟着笑了笑,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思量。 陆淮舟平日都不喜欢这种场合,今日当真只是为了一幅画作,不为其他? 许知微刚走出两步,听到他的话,顿时觉得手里的果子不香了。 行,你高贵,你英雄救美,我出血。 观景台的满天飞的心思已经被陆淮舟抛至脑后,他大步往前,很快就站到了射场中央。 与关月一步之隔。 “陆大人,”关月目不斜视,出声后,又突然改口,“小侯爷。” “呵,”陆淮舟轻笑,“怎么,以后都打算这么称呼我了?” “您想听哪个?” “随你喜欢。” 关月忍不住侧头看他,“陆大人不是说,不再救我吗?” 陆淮舟也偏过头来,望进她眼底。 里面有好奇和警惕,却没有被作为靶子的害怕。 “我只是觉得,你想加深景家和信王之间的隔阂,却用让自己受伤的方式,太蠢。” 关月一愣。 她认真地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扭头正视前方,落在观景台赵乾身上,“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陆大人。” 赵乾的做法,确实不在关月料想当中,但双方僵持之时,她想到办法了。 良妃要杀她,说明对关子瑶、对景家并未死心。 信王今日的话羞不羞辱不要紧,要紧的是真伤了她,就表明他对这桩婚事换人的不满之意已达到想要将关月除之而后快的程度。 许知微的一句话提醒了她。 信王之上,还有陛下。 他若胆大至此,为了得到景家助力,不择手段,敢众目睽睽之下伤人,岂非置圣意于不顾? 陛下再喜欢信王,也不会将这份宠信至于自己的威严和地位稳固之上。 景家若是聪明,更会对信王多一份戒备。 都不用她开口。 陆淮舟见她没有隐瞒的意思,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关月的想法没错,敌强我弱,受点伤还能得到别的意外收获,已经是利益最大化了。 他在桃花村待了几天,自然能看出关月是有功夫底子的,就是不知身子骨为何这般弱。 凭借她的能力,借势中箭而不伤及要害,不是什么难事。 而众人也不会以为是信王射艺差,只会认为他是有意为之。 陆淮舟扬起下巴,示意许知微可以动手了。 许知微无可奈何地举起长弓,瞄准他手中的果子,嗖地一声,长箭从果子中央穿插而过,打在陆淮舟身后的靶子上—— 那幅画,他才舍不得给出去。 陆淮舟若无其事地甩甩手,水渍溅了些在关月裙摆上。 关月看他,他并不回视,而是飞身回了观景台,对许知微道,“你赢了。” “那是,我都还没赏够呢,岂能给你?” 陆淮舟轻笑,见赵乾没有拿弓,挑眉问道,“王爷若是不动手,那我来?” 赵乾手一摊,“请。” 这次,陆淮舟拉满弓,箭尖直直对准关月,夏风吹动他的衣袖,留下满袖荷香。 “关二姑娘可别乱动弹,若是不小心伤了你,那就不好了。” 关月的表情不甚分明,陆淮舟只恍惚得见,她似乎在笑。 关子瑶陪关月站着,紧张得不行,一动不敢动,“不是,我说,你和小侯爷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怎么一会儿像是帮你,一会儿又像是害你?我和你站这么近,小侯爷会不会瞄不准,把我扎到啊” 嗖—— 箭从弦上射出,破开虚空,精准地扎入果子中央。 关月只觉得一阵劲风过,回头,果子被牢牢地订在草靶上。 “我……真服了,”关子瑶也看了一眼,“没想到陆小侯爷和许大人技艺都这么精准。” 目光落到关月身上,居然发现她在笑。 关子瑶蹙眉,“你不会被吓傻了吧,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没事,”关月摇头,“就是想种棵红杏树了。” “……” 关子瑶咬了口手里的苹果,拽着她往前走,“行了,危机已解,咱也不用再当靶子了。” 两人甫一重回观景台,就见一群宫女拥簇着一位美妇逶迤而来,步子匆匆。 正是良妃。 她端着架子,目光犀利,进到场子里,先环视一圈,而后看着信王,“胡闹!你平日在自己府中胡来就算了,怎么在这里也不顾礼仪?” “母妃恕罪。” 良妃瞪了他一眼,转向陆淮舟,语气好了些,“小侯爷没伤到吧?” 陆淮舟微敛眸,“娘娘放心,未有受伤。也是我玩心太重,倒叫王爷挨了顿骂。” “他就该骂!” 良妃又提了调子,“一天天净不学好,自己混就算了,还连累了姑娘家。” 她的视线扫过关子瑶和关月,“二位莫要往心里去,下来本宫定好好教训他。” 两人自是不会发作,只道,“娘娘言重了。” 这件事陆淮舟掺进来,本身是不好收场的,良妃乍一出现,又借势批评了信王一句,反倒让众人面上都好看了许多,场面也不像先前那般僵硬。 信王收了行礼的手势,直起身子说道,“今日本王言行过了火,改日在府上设宴,向淮舟和关家二位姑娘赔罪。” 这话,关子瑶和关月都没接。 能让他赔罪的,不是她们,而是另一位。 “小侯爷还有都察院要务在身,哪里能像你一样东一场宴会,西一场酒会的?” 良妃状似责备,言语里却不难听出溺爱,“不过本宫也是真希望你能和小侯爷好好学学,收一收你的性子。小侯爷,可赏脸去?你若是不想原谅也成,本宫回头再训他,定叫你出气。” 陆淮舟看着母子俩一唱一和,轻言,“娘娘不必这般客气,王爷相邀,臣自该前往。” 皇室与臣子的界限,划得很分明。 良妃扬唇,“行了,今日赏荷大会还算圆满,本宫也累了,就此散了吧。下次诸位再把酒言欢。” 众人依序退场,关月特意驻足,看向旁边的人。 第23章 这个人先留着 陆淮舟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和许知微一同走出皇家别苑。 “行啦,别看了,”关子瑶拉着她朝自家马车的方向走,“人多的场合就是是非之地,还是早些回府吧。” 她喜欢的东西无关风月,更不喜你来我往的世故,若非送帖子的人特意交代,良妃定要她来,她都想称病躲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落座后,关月紧绷的神经逐渐松懈下来,膝盖开始作痛。 她落水前,在栏杆上磕得不轻。 关月抬手,搭在膝头,借着宽袖掩盖,缓缓揉着。 这件事,她没打算跟关子瑶说。 但关子瑶也并非痴傻之人。 她虽性子急了些,但从小跟着景夫人,耳濡目染,即便不知全貌,也能推测出一点。 关月备用的衣裳虽然与先前那套相差无几,但细微处还是有不同。 兴许旁人看不出来,可两人来去都是同一辆马车,这样狭小的空间,如何能注意不到? 但关月不细说,她也就不问了。 这场风波,归根结底在自己,关月是被连累进来的。 关子瑶又想起今日良妃单独见她,说喜欢她之类的话—— “关月。”她突然喊了一声。 “嗯?” 关子瑶抿唇,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嫁?” 关月微怔,没想到她会当面点破这件事。 “你不想,我自然也是不想的。” “那你可怨恨我和我娘?” 关月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算不上。” 她不是真正的关月,不会想在桃花村安安静静待一辈子。 与信王扯上关系虽然不在她计划之中,却在无意间把她往前推了一大步。 她不能真正嫁入信王府,那将是另一个深渊,但她可以借着这个婚约在,接触到一些与镇国公府有关联的人。 所以对于景夫人和关子瑶,她没有那么多怨怼的情绪。 关月看着对面怀疑的眼神,接着说道,“不过你也别想着我会感激你们,我做不到菩萨心肠。” “哼,”关子瑶撅了噘嘴,“我知道。” 能不恨已是难得,她若真感激,那才是傻到没边了。 关子瑶见她不愿多提,便换了话头,“那你和陆小侯爷又是怎么一回事,若是没有缘由,他怎会两度帮你?先是让玄竹送你回来,又在射场搅了信王的局,怎么看你俩都不像初次见面。况且这次,他算不算是为了你得罪了王爷?” 若真是这样,一个小侯爷,一个信王,关月夹在中间,只怕是牺牲品。 “那你可想错了。” “为何?” 关月淡笑不语,待倒上热茶,推到她面前,才开口说道,“喝茶吧,事情都过去了,别想那么多。” “还有个问题,”关子瑶并不打算轻易松口,“最后小侯爷为何要朝你射一箭?” 她抠破脑袋也没想明白。 救便救,不救便不救,似救非救几个意思? 关月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好茶。” 关子瑶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得不到答案了。 她烦躁地一摆手,“罢了,你不想说我还不想知道呢!反正你自己以后小心些吧,这俩我是谁都惹不起,没办法给你撑腰。” “心意我领了,至于其他的,我自己来。” 关月放下茶杯,垂眸看着杯中清澈的涟漪。 不免又想起今日坐在船上,看船头破开水面的场景。 陆淮舟是在告诉她,她可以用命去赌,但没有输的机会。 …… 皇家别苑。 待众人皆散去,内院只剩下良妃、信王以及几个心腹时,说话便再不用顾忌旁人。 良妃一边拨弄着新染的蔻丹,一边问侍立在旁的人,“红霜,你确定关月沉入池底,没有爬起来?你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娘娘,奴婢确定。奴婢亲手将她推下去,看水面平静之后才走的。” “那就奇怪了,”良妃蹙起眉头,“本宫见到她的时候,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红霜想了想,“娘娘,兴许是她会凫水,所以把奴婢骗过去了。” 当时她也只当关月是寻常女子,盛京贵女,鲜少有学习这技巧的。她在桃花村长大,可能跟那些村女一样,常在河边洗衣裳,为防意外,多少会些水性。 “确实是本宫漏算了。但陆小侯爷搅和进来也让人匪夷所思,他不是一向冷漠,和他没关系的人哪怕死跟前都不眨眼的嘛,怎么偏生这次发善心救人了?” 良妃自言自语了一阵,发现站在窗边的人一直没接话,不由得啧了一声,“乾儿,你倒是说句话啊。” 赵乾回身一笑,“母妃想让我说什么?” 良妃没好气道,“说说你怎么看的,自己的事一点不着急,本宫都快上火了!” “事态还不明朗,母妃先别着急。” 赵乾走过去,亲手给她剥了颗荔枝,“先看看再说。” “你有想法了?” 赵乾摇头,“我没有。但我觉得,关二姑娘有。陆淮舟……还看不清。” 最后一箭,让他动摇了原本的猜想。 他原以为陆淮舟是对关月感兴趣,所以出手相助,可为何到最后又以箭锋相对呢? 还有这个关月,绝不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 “母妃,关月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先留着吧。” 良妃不违背他的意思,只问,“那景家怎么办,不要了?” “自然是要的,”赵乾扬起嘴角,“只是他们如此不识趣,我们也不能一直纵容。人总得吃点苦头才知道学乖。” “你可别做得太明显,太子和右相那边盯得紧呢!” 玩耍胡闹都无伤大雅,陛下也纵着,真搞出什么大事来,不好收场。 赵乾安抚道,“母妃放心就是了。” 窗外夕阳西斜,暖黄的光洒在街道上泛起几分闷热。 看样子,晚上免不了一场雨。 马车抵达关家门口时,天色已擦黑。 两人刚下马车,进到府中,刘嬷嬷就迎了出来。 “二位小姐可算回来了,老爷和夫人等着你们吃晚饭呢!” 关子瑶咦了一声,“特意遣嬷嬷你来迎接,今日可有什么大事?” “夫人说,二小姐回府这么久了,她还没给二小姐接风洗尘,今晚这顿,是接风宴。” 第24章 我的想法重要吗 接风宴? 关子瑶下意识看向关月,后者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刘嬷嬷带路。 她都回府这么久了,景夫人还能想到为她办个接风宴,实在是……有心。 “嬷嬷,接风宴上都有谁?” “回大小姐,只有老爷和夫人,说都是一家人,二小姐也不必紧张,就是简简单单吃顿饭而已。” 关月只当耳旁风过了,“我母亲没去?” “夫人去请过了,青姨娘说她近日还在调养身子,许多东西都吃不了,就不来了。” “嗯,知道了。” 刘嬷嬷本想再多说几句,但看两位小姐兴致不高的样子,也就作罢。 很快,两人抵达正厅。 矩形实木桌上,关庭和景夫人已经落座。 听到脚步声,同时抬头。 “快进来,”景夫人起身相应,脸上挂着笑,“小月你坐我对面,子瑶挨着你妹妹坐。” 她伸手,虚拉了一把关子瑶,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关月身上。 时至今日,她才第一次正式见到这个从桃花村回来的女子。 当真是娇柔若柳,素淡如菊。 若是和子瑶放在一处,单凭这张脸,都会让人觉得她定是被欺负的一方。 关月同样如此。 景夫人姿容大方,没有她想象中的生意人的精明面相。但从小在景家耳濡目染,对于宴会这样的场合最是游刃有余。 即便是与她头一次见,也不显生分。 两人坐下后,关庭视线游移片刻,见她们虽不亲昵,却也没有如他担心的那般起摩擦,遂笑道,“今日赏荷大会可好玩?” 皇家别苑发生的事还没来得及传出来,各家府邸尚不知晓。 关子瑶一听这话,顿时挺直了脊背要张口告状,说信王是如何为难她们的。 可当她下意识看向关月,见对方一脸平静时,到嘴边的话又改了,“一般吧,每年都是那些消遣,父亲你知道的,我又不爱吟诗作画,荷花开得再好看,我也不懂欣赏,只想把它摘下来自己留着。” “你看看你,我一直让你看书,修身养性,不知学到哪里去了!” 景夫人开口笑道,“老爷又不是不知道她,我都习惯了。只要她少惹些祸事,我就阿弥陀佛了。” “母亲” 关子瑶气急,冲景夫人撒娇喊道。 一家人其乐融融,关月在这儿就有些格格不入了。 她敛眸,曾几何时,她也有过这样温馨的场合,父母疼爱,亲友相伴。 现在想想,恍若隔世。 关庭笑了两声,见关月垂眸默然,便问道,“小月呢,第一次去,可还习惯?” “回父亲,盛京很繁华,各家小姐也大多友善,我算是开了眼界。” “没有人欺负你吧?” 关月摇头,“没有。” 景夫人接话道,“若有人欺负你,你就跟我或者子瑶说,但凡理在咱们这一边,就不怕。” “多谢夫人好意。” “初次见面,我该给你准备些礼物的,但平常衣裳首饰你也不缺,我便想着送你些实用的。” 景夫人起身,示意刘嬷嬷上前。 刘嬷嬷手中端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景夫人打开锁扣,一锭锭银子显露出来。 “这些银子你拿着,算是见面礼,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自己去买。” 关月眼皮跳了跳,起身作礼,“多谢夫人。” 确实没有比银子更实用的了。 景夫人似乎瞧着她眼神亮了亮,心中十分自豪,“一会儿让刘嬷嬷直接送到你的松涛苑去。” 说话间,热菜已经上齐了。 景夫人忙着给关庭布菜,也没忘了招呼关子瑶和关月。 一顿饭吃得颇为融洽,快收尾时,关庭被林普叫了出去,说有人找。 饭桌上便只剩下三人。 关子瑶早就吃饱了,见关庭离开,也跟着起身,擦擦嘴,“母亲,我吃好了,先回屋了啊!” “坐下。” 景夫人眼皮都没抬,只缓缓吐出两字。 关子瑶眼珠滴溜溜的,看着景夫人不容商榷的模样,不情不愿地重新回到位置上。 关月抿了口热水,将杯子轻轻放到桌上。 安静的正厅里,杯底磕在桌面的动静随着景夫人的声音一同响起,“其实我原本是很不喜欢你的。” 尤其因为她,老爷还和自己大吵了一架。 关月没说话,静待下文。 “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我起初以为你知道这桩婚事后,不是欣喜就是大吵大闹,但你都没有。我想问问你,你究竟是怎么看的?” 景夫人终于舍得抬眼看她,眸子里满是疑惑和询问。 关月亦回望,“我的想法重要吗?若真是重要,在桃花村的时候,夫人就应该问我了,而不是现在。” 语气有些揶揄。 景夫人默了两秒,“罢了,终究是我母女对不起你。你放心,虽说你不是我亲生的,但我自问没亏待过你,只好你母亲不觊觎主母的位置,嫁妆之事你就不用担心,我会尽心准备,定不叫你没有面子。” 这些日子听下人说,晚香堂那边自从关庭去过之后就热闹了些。 青姨娘也不像之前那副随时都能死过去的样子,甚至时不时让人扶着在院中行走,看书种花。 虽说她与自己相争并无太多胜算,但景夫人心中难免觉得膈应。 此般说话,一面是想做些补偿,一面也是敲打。 没曾想关月听完后却是一声轻笑,“夫人,我们母女俩没有景家这样的大族在背后,成不了气候,您不必担心。况且,我母亲若是想争,也不必等到现在。” 她和青姨娘接触不多,但不难看出青姨娘的聪慧。 一个聪明又有美貌的女子,如果想要家主的宠爱,不可能任由自己拖着病体,闭门不出。 “你倒是拎得清楚,知道这世道下,若没有娘家相助,难以立足。”景夫人稍微松了口气,“只要你们不发难、不作妖,在你出嫁前的这段日子,我们还是能够好生相处的。” 关月点点头,看向旁边的人,“夫人舍不得姐姐嫁过去,更舍不得把景家搭进皇室争斗中。换句话说,夫人可是不看好信王?” 第25章 派上用场 话一出,两人俱愣住。 景夫人眼神顿时警惕起来,看向周围。 好在她从一开始就把下人们都叫下去了,这里除了她们,再没有旁人。 “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敢说!” 有些事情,听得见得说不得,一个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罪过。 关月倒是轻松得很,“我当您是一家人,才这么问的。” 景夫人凝视着她,明显不相信。 “景家也是大夏普通人家,你既然知道我不想让他们卷进皇室纷争,就该知道我并没有看好谁不看好谁。我父亲兄长他们也只是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当个富庶的商人罢了,旁的一概不知。” 关月听她说话滴水不漏,笑了笑。 意料之中。 她起身,对着景夫人作礼,“夫人说的话,我自记在心间,母亲那边我也会派人转达。今日天色已晚,想必母亲张罗接风宴也累了,我就先退下了。” 刚才的话着实把景夫人吓了一跳,也不愿再跟她多说什么,“那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 待关月彻底走出厅堂,看不见人影了,景夫人才长叹一口气。 “瞧着是个柔弱乖觉的,没想到说话做事这般大胆,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性子?” 她又看向关子瑶。 自己女儿虽然脾气暴躁了些,但绝对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子瑶,你们今日在皇家别苑,当真没发生什么事?” 关子瑶对景夫人一向信任,今日又觉得受了些委屈,听她问起,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从良妃私下见她,到关月失踪换衣裳的事;从信王有意刁难,到陆小侯爷掺和进来。 事无巨细。 景夫人听完,沉默良久。 “今晚我得给你舅舅写封信,让他近来行事小心些,不要着了别人的道。” “没错,是这个理。” 听到关子瑶搭腔,景夫人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还有你,真得好好磨磨性子了。今日若非关月拦着你,你就准备和信王对峙了,哪来的胆子!” 关子瑶见骂到了自己身上,连忙解释,“娘,您怎么不说关月呢,她胆子比我还大呢!” 有时候,她都没反应过来,关月事情都做了。 “她那是艺高人胆大,就算做了也有撤退的把握,你呢?” 关子瑶撇撇嘴,“知道了。” 几息之后,又觉得不对,“娘,你怎么能说她比我聪明呢?” 景夫人抬手用力戳了戳她的额头,“不然呢?你少跟她接触,到时候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嘁。” 关子瑶不信,“说起来,她也没那么讨厌。” 若是今日关月不拦着她,任由她顶撞信王,岂不是更能报复替嫁之仇? 但她没有。 很多时候,她都不知道关月那个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景夫人无奈摇头,“你以后多长点心吧。她今日还有无异常?” 关子瑶仔细回想了一番,“有。” “什么?” “她说想种棵红杏树。” 景夫人:“……什么乱七八糟的。” …… 关月隔天就让迎香上街买了棵红杏树苗,一起在院子围墙下挖了个洞,将树苗栽了进去,好好浇水施肥。 还买了一小兜杏子,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直接吃,一部分切片晾晒做杏干。 “小姐,”迎香咬了口脆甜脆甜的杏子,问道,“你怎么想起种树了?” 关月看着刚种下的小树苗,还不及她腰高,“就是觉得这院子单调了些,添分新意。” 陆淮舟话说得没错,但她该做的还是得做,只不过要再小心些,再隐晦些。 “迎香,衣裳什么时候能做好?” “奴婢跟掌柜的说要加急,再过三日就能去取了。小姐平时偏爱素色一些的衣裳,怎么想起来要件红色的?” 关月笑了笑,“觉得不好看?” “不是,小姐穿什么都好看,奴婢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就是突然想起来看到过这样的衣裳,觉得不错罢了。” 关月说这句话时,脑海中是云书一身红衣躺在死人堆里的场景。 她没有和迎香多做解释,另说道,“你帮我打听一个人。” “谁?” “刑部郎中的儿子,张敛。” 迎香默默记下了,“小姐想知道些什么?” “他平时都去些什么地方,和谁人交好。” 迎香:“明白了。” 景夫人送的银子很快就派上了用场,迎香在出去了一下午,到晚间终于带回了消息。 “小姐,这位张公子是盛京城中有名的花花公子,平日里也不好好读书,就喜欢去红楼、梨园、酒肆和赌坊,不过都是偷偷去的。” 关月对此不是很意外,只问道,“具体地点呢?” “烟云楼。” 烟云楼是京中颇负盛名的红楼,里面的姑娘不仅个个貌美,还极具才艺。 张敛平日就爱去那里找一个名叫叶婉婉的姑娘,听她弹琴。 他去的时候,常点包间,至于到底是不是只听琴不做其他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最近他去烟云楼倒是没见叶婉婉,而是两度点了另一个弹琵琶的姑娘。” 关月勾了勾嘴角,眼底却并无笑意,“喜新厌旧嘛。” 其余地方都不太固定,迎香大概问出了几个,关月都一一记下。 等用过晚饭,天色暗下来,关月打发下人们都去外面守着,又吩咐迎香守好屋子,不允许人进来,自己则换了身男装,准备出门。 “小姐,您自己一个人出去多危险啊!”迎香看着铜镜中男子模样的关月,“听说城中最近不太平,有逃犯未捉拿归案,您大晚上的还是不要出门了吧?” 关月将自己的眉描粗了些,随口应道,“无妨,你看我现在这个打扮,逃犯截我也没用啊。” 她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换不了逃犯的生路。 “可是……” “迎香,”关月打断了她,“我以后要做的事可比这个危险多了,你若是不能习惯,只怕不适合在我身边待着。” 关月正了正自己的束冠,“我不想连累你,你若是怕,我可以让母亲收你进晚香堂。” 第26章 如果有一天,我杀人了呢? 迎香很忠心,但却不应该莫名被卷入这场纷争中。 只是关月无法同她解释清楚,只能隐晦提及,将选择交与她自己。 迎香听到关月这么讲,一时慌了神,“小姐是觉得迎香没用,所以不要迎香了吗?” “当然不是,”关月透过铜镜看向她,微微一笑,“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和我一起冒险。” 她要做的事,随时可能丢掉性命。 “迎香不怕,奴婢从小就跟着小姐,离开了小姐,也不知道能去哪儿。奴婢只是有时候觉得……” “觉得什么?” 迎香怯怯地抬头看她,“觉得小姐好像变了个人。” 以前不论发生什么事,关月都会和她说,但现在关月不同她讲了,做事也神神秘秘的。 她跟从前一样,听吩咐办事,但心中难免不安。 关月一怔,垂眸,回答地有些模糊,“毕竟重病一场,也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想清楚了很多事情。我若是不主动出手,就只能任由别人宰割了,跟飘在水面上的浮萍一样,日日雨打风吹着。” 她原以为关家二小姐的死另有隐情,自己既然占了她的身份,就该还她一个公道。 可不管是从迎香嘴里听到的,还是回盛京之后关家众人的所作所为,都可以看出来她并未受到什么委屈和屈辱。 的确是身体孱弱,一场大病,要了她的命。 因缘际会也好,阴差阳错也罢,总之,她现在成了关月,却没有忘记自己是镇国公府的后人,这污名的帽子,她是一定要摘下来的。 “那小姐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关月看着她,缓缓道,“想不被人摆布,想要公道。首要的,便是将这婚退了。” “退婚?!可这是圣旨,咱又不能让陛下收回成命。”迎香跪下,膝行至她身边,“小姐您可别犯傻!” 时常有因为被婚约绑住而想不开的女子,她不希望小姐也这样。 无论如何,命得留着,才能有其他可能。 关月笑了笑,“放心,我可惜命了。” 迎香蹙眉,“小姐退婚,想从张公子入手?” “嗯,虽然迂回了些,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对不对?”关月没有解释地太详细,但迎香细细一想,却觉得非常有道理。 信王府势大,她们哪里惹得起?是该迂回一点,先从别处想想办法。 “确实得做些什么。盛京繁华迷人眼,却也是吃人的地方,咱不能坐以待毙。前几日在皇家别苑的事奴婢想想都觉得后怕。” 若不是陆小侯爷恰好出现,救了小姐,只怕小姐就没在池塘里了。 迎香自己思索了片刻,恍然道,“难怪小姐这些日子总让我没事多出去打听打听各家的关系,原来是这样。小姐,那我们要怎么做?” “你只需要按我吩咐的去做就好了,其余的,不用管。” “事以密成,奴婢明白的!” 关月还在努力搜刮着理由想说服她,没想到她竟把自己说服了。 也好,省得再费口舌。 关月看迎香抿着唇,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试探道,“如果有一天,我杀人了呢?” “是杀该杀的人吗?” “对。” 迎香:“那奴婢帮小姐埋尸!” 话里坦荡,让关月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你不怕?” “小姐不怕,奴婢就不怕。” “也好,免得以后做事避着你。”关月将迎香从地上扶起来,收稳心神,看着窗外,“天色不早了,你帮我守好院子,若有人找,就说我已经睡下了。” “好,”迎香送她出门,“小姐要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夜幕降临,府中没什么下人走动。 关月这些日子已经摸清楚了府里的大道小径,从松涛苑出去,一路朝后门走,都没碰到人。 后门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叔把守,关月不想惊动他,悄悄转至墙根下,用堆在墙角的碎木和箩筐搭了个简易的阶梯,纵身翻过围墙。 盛京虽繁华,但除却节日,入夜后出门闲逛的女子并不多。 即便有,身边也带着小厮和丫鬟。 顺着长街一路走,再绕过三个岔路口,远远便瞧见一座四层阁楼,灯火透亮,红袖招招,鼻尖似乎还能闻到脂粉淡淡的香味。 这便是烟云楼了。 关月低头再度整理了一番着装,拔起脊背,阔步走了进去。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烟云楼的管事眼尖,在她迈上台阶的时候就迎了过来。 关月不动声色地抚开她即将搭上自己胸口的手,压着声音,“初来盛京,听闻烟云楼的姑娘个个身怀绝技,我今日来见识见识。” 话间,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交于管事手中。 沉甸甸的银子一落入手中,管事的眼睛都亮了,初次来,又这般大方,可不得好好哄着? “那您可算来对地方了,我们楼里的姑娘,个个水灵,样样精通,保准给您伺候地服服帖帖。” 她一边朝关月挑眉,半拥着往里走,“姑娘们,过来伺候客人了!” “来啦” 周围立马响应,细柔的语调听得关月心中一阵不适,面色却不显。 一手搂过稍矮自己一截的姑娘,一手挑起另一人的下巴,“不瞒管事的说,我今晚想听琴。” 管事的愣了愣,看着关月扬起的嘴角,顿时露出了然的笑,“公子早说嘛,今日婉婉恰好有空,您随我上来吧!姑娘们,散了吧。” “走吧走吧,没戏了。” “张小公子每次都找叶婉婉,新来的俊俏小公子也这样,真是的,不就是弹得一手好琴嘛!” “琴弹得再好也没用,近来张小公子都不去找她,成为别人的房中客了。” …… 关月耳力好,随管事的上楼,也没错过她们的闲话。 想要留住一个花心的人,不使点手段可不行。 “公子,这便到了。”管事的一面冲她笑,一面叩开了房门,“婉婉啊,今日有个小公子想来听琴,你好生招待着。” 开门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管事妈妈,姑娘还在梳妆,请公子稍等。” “环儿,让客人进来。” 第27章 戏子无情 还未见人,先闻其声。 关月抬腿踏进门槛,管事的一把就将环儿拉了出来,动作利落地关上房门,丝毫不拖泥带水,显然已经做过很多次,熟能生巧了。 房门合上,房间内的珠帘被一只染着玫红色蔻丹的手缓缓拨开。 薄袖拂过,荡起一阵花香,极淡极浅,让人心悦的同时,又不会觉得甜腻。 叶婉婉长了一张明艳的脸,举手投足间尽是妩媚。 看到关月的第一眼,她没有着急上前,而是浅浅一笑,引她落座,“公子第一次来?” “是。” 叶婉婉垂首斟茶,双手奉上,“初来烟云楼就寻我,婉婉受宠若惊。公子请喝茶。” 关月端起茶杯,置于鼻尖轻嗅,而后抿了一口,慢言道,“技高自会吸引有心人,姑娘抚琴多年,想必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呵呵,来寻我的众多,像公子这般会说话的,还是头一个。” 叶婉婉以茶相敬,润过唇后,起身走到琴台后方,“公子今日想听什么?” “弹一曲你拿手的吧。” 房间里稍微安静了片刻,悠扬的琴声便缓缓荡开。 叶婉婉指尖轻晃,关月也随着她的调子静心品着节奏。 一曲毕,叶婉婉指尖的尾音刚落下,就听到对面一声轻笑,“婉婉姑娘靠这首曲子在盛京成名,好听固然好听,但这么多年,再好听也该听腻了。” 琴台后的人动作一僵,笑意凝固在脸上,好半天才活泛过来。 “公子这是何意?” 关月没有着急回答她的话,而是继续道,“听闻近来张家公子喜欢上了一位善琵琶的姑娘,几度来烟云楼,都没来见姑娘,好些人在背后议论,张家公子已经成为了她人的房中客。” 一语中的,直往人心口戳,不留一丝余地。 叶婉婉艰难地维持住即将下落的脸色,“公子今日来,不是来听琴,是来给我添堵的吗?” “曾经传言,张公子为你赎身,纳你入府,摆脱贱籍,想必姑娘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可惜现在才过了多久,就已经是另一副模样。” 叶婉婉:“公子若不想听琴,这曲子的钱也不用付了。” “这世间的男子当真是薄情寡义,姑娘心中可有不甘?”关月抬头望向右侧墙面,“其实姑娘也会弹琵琶,只是人心变了,不管弹什么乐器都一样,留不住的。” “够了!” 叶婉婉终于受不了,双手搭在琴台上,紧握成拳,努力平复自己的气息。 姣好的容貌在盛怒之下显得有些扭曲,半晌才平复下来。 “公子今日,想必不是为了来听琴,是为了来扎我心的。”她顿了顿,抬眸看向端坐在圆桌后方的人,“公子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关月见她总算不再掩饰,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我想帮你。” “哼,帮我?”叶婉婉一脸警惕地看着她,“为何?” “但在此之前,我得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对张家公子,可是真心?” 叶婉婉蹙眉,“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 关月笑了笑,屈肘撑着桌面,姿态颇为放松,“你若是真心,后面的话我也就不必说了;可若只是想借他摆脱贱籍,我也可以帮你。” 话毕,房间里没再有回响。 叶婉婉视线挂在她身上,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 此人身上虽没什么挂饰,但衣料上好,纺织极为不易,不像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样子。 都说戏子无情,她也难逃例外。 在烟云楼多年,她见过的人多了,见过的男人也多了,有几个是正经的? 喜欢的时候哄得人高兴,床笫之间,什么话都能说出来;穿好衣裳就不认人了,哪里还记得为她赎身的承诺? 张敛和别的男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坚持了这么久,叶婉婉都快当真了,没想到他却直接抽身离开,虽不算太意外,但到底可恨。 “男人嘛,这世间有的是,谁能帮我,我自然向着谁。”叶婉婉眯了眯眼,“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要帮我?” 关月垂眸,敛下眼底的笑意。 看来迎香打听的消息一点儿没错,风月场所的女子,看的是利,不是真心。 “因为我也需要姑娘帮忙,我有些话要和张公子单独说,你帮我引他到你房间就行。” “就这么简单?”叶婉婉怀疑道。 “就这么简单。” 叶婉婉盯着她,想了想,“你为何不直接找他?” “实不相瞒,我和他有些龃龉,若非我主动想办法,他不会愿意见我。”关月接着道,“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让他进了你房间,剩下的,我来。” “你可知道他爹是刑部郎中,到时候出了事,我担待不起。” 关月蓦然一笑,似乎没当回事,“他爹是刑部郎中,我爹也不是等闲之辈啊。放心,这就是我们公子哥之间的事,他就是来你屋子里听个曲儿,别的你什么都不知。” 叶婉婉将信将疑,又说道,“可惜公子你来晚了,现在他已经不太愿意听我弹琴了。” 不入房门,即便关月再怎么说,她也帮不了忙。 “这事简单。我教你首新的曲子,你练熟了,等该你在大堂中演奏那天弹,张公子必定感兴趣。” 叶婉婉蹙眉,“当真有那么神奇。” “当真。” 关月落座,缓缓拨动琴弦。 这首曲子,是她当初在塞外游历时听到的。 塞外风光与盛京极为不同,衍生出了不一样的曲调和风格,稍加改动,还有蛊惑人心的作用。 她只学了个皮毛,不过用在这里,够了。 叶婉婉最开始还有些迟疑,听到一半,顿时凝神,细细品味起来,“这琴曲……” “记下来了吗?” 关月弹完,径直问道。 叶婉婉点头,“不出三日,我就能练熟。” 她在琴曲上极有天赋,这对于她来说,并不难。 “那就好。” 关月起身,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便准备离开,叶婉婉出声叫住了她,“我在楼下弹琴演奏那日,如何联系公子?” 第28章 还记得我吗 关月驻足,眼皮微抬,“你不必寻我,我自会来。” 说完,头也不回地下楼离开。 叶婉婉想了想,还是觉得奇怪,追出去时,人却已经不见。 关月离开烟云楼之后,预备原路返回,途径一个岔路口,步子有些迟疑。 最终,还是选择了另一个方向。 这是一条通往镇国公府的近路。 当初父母送她离开盛京,想躲开这里的风风雨雨。 她时常游历在外,有时也会偷偷回来,常走的就是这条路。 关月重新踏上这处仅容两人通过的小巷,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她伸手抚过青色砖砌的围墙,一步步朝西南方的那座建筑物走去。 往日人来人往的镇国公府门口此刻鸦雀无声,有蛛丝结在房梁和红漆柱子之间,夜风里微微晃动。 关月没从正门进,转过弯,翻过一处残破的豁口进到院内。 各式器具在摆在原位,只是早已没有了人烟味。 关月伸出指尖,轻轻抹过桌面,抬手一看,指腹沾了薄薄一层灰。 她缓缓搓掉,抬眸,目之所及皆是回忆。 耳畔是父母殷切的话语—— “辞枝,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切不可冲动行事。” “盛京的烦心事你就别想了,别为我们担心,爹已经卸下了身上的担子,不会再有人为难我们的。” “这里波云诡谲,你回京可要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近日盛京诸多闺中女子的婚事都被人利用了,幸好你不在府中。” “这些年争来争去,爹也累了,如今陛下的旨意愈发让人摸不透,朝堂形势也逐渐不受控,急流勇退才是最好的。” …… 关月闭上双眼,长长地吐了口气。 父亲,母亲,你们兴许也没想到,当初费劲心思送我离京,如今我又回来了。 你们护了我半生,而现在,镇国公府的荣耀,自该由我来恢复。 她稳了稳心神,走到容青的书房里,想看看还有什么遗留的物件。 成为关月后,她打听到朝廷给的说法是,在流放漠北途中,父母被山匪截杀,可她当时就在现场,那些人训练有素,武艺高强,根本不像是山匪。 还有她在京郊的屋子,半夜起火,却说成是她误翻火烛,焚烧身亡。 这件事背后,到底是谁在做推手呢? 爵位被剥夺,全家流放,关系紧密的同僚也受到牵连,镇国公府大势不在,早就没有了赶尽杀绝的必要。 父母到底知道什么,会引来这样的祸事? 关月在书房里翻找一通,连书本夹页都仔细看了,没发现任何一处异样。 书房里也不见暗格。 她叹了口气,双手撑在桌上,只觉得有些疲惫。 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又找不到线索,还真不是一般的难。 夜已深,关月不再逗留,很快就离开了镇国公府,回了松涛苑。 迎香还是规规矩矩守在门外,见到关月,立马跑了过来,压低声音,“小姐,您可算回来了!你出去了这么久,可担心死我了!” 她一面絮絮叨叨,一面观察周围有没有人偷窥。 等进到屋子,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替关月将脸上的妆容卸掉,露出她原本素白的脸,才缓缓绽出笑脸。 “小姐还是这样好看。” 关月笑了笑,用清水简单洗了把脸,就躺上了床,“今日太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好,那小姐你早点歇息,我就先出去了。” 关月应了一声,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说道,“迎香,烟云楼和张敛那边,你帮我盯着点。” “明白,小姐放心。” …… 几日后,关月订的衣裳终于做好了,烟云楼那边也传出了消息。 今晚,正该叶婉婉弹琴演奏的日子,而张敛下午的时候就出现在了烟云楼附近的茶馆。 按照他的习惯,一般晚饭之后,便会进去。 关月将红衣穿在里层,外面套着那日去烟云楼穿过的衣裳,伪装打扮后,在天边黑白交接的时刻,踏进了热闹的门槛。 她特意在二楼寻了个位置,便于观察堂下局势。 台上丝竹声起,叶婉婉坐在最中间,素手一拨,流畅的音节便淌了出来。 她在琴艺上确实有天赋,短短几日光景,就已经十分熟练了。 “诶,今日婉婉姑娘的曲子不一样啊。” “以前好像没听过的,怕是新近谱写的吧?” “这好听,还带有异域风情,我喜欢嘿嘿。” “喜欢也轮不到你啊,张公子还在这儿呢!” …… 关月眸子一扫,便瞧见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张敛。 他斜靠在椅背上,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撑着额头,瞬也不瞬地盯着台上的人。 目光带有极强的掠夺感,还有一份视为己物的笃定。 关月知道,这是成了。 等到一壶茶过半时,叶婉婉退场,张敛也跟着离开座位。 关月没有着急,继续端着杯子,淡淡地扫过堂下众人百态,待茶壶见底,才起身上楼。 笃笃的叩门声还未落下,门就已经从里面打开了。 叶婉婉侧身请她进来,指着趴在桌上的人说道,“公子来得真巧,安神香刚刚起效果。” “自然是掐着时间的。” 叶婉婉看了看他,又不放心地回头,“你答应过我的,要帮我离开烟云楼,也不会让我摊上事。” “放心,他不会有事。” 至少,不会在这个房间里有事。 关月见她眼底有隐忧,继续道,“你见过我的脸,若真出了大事,我还能逃得了?” 叶婉婉一想,也有些道理。 遂拉开房门,唤来环儿,叫她陪自己去更衣。 关月先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确定没人后,才脱掉了外裳,露出里面的红衣。 散开头发,以纱蒙面,而后走到张敛身边,摊开掌心拍了拍他的脸。 人睡得太死了,没醒。 关月微微蹙眉,化掌为拳,朝他肚子狠狠撞了一下,对方立马有了反应。 张敛在痛咳中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一抹红蓦然闯进视线。 “张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细腻的声调一点点涌进他的耳朵,唤醒了他的神智。 第29章 我要你下来陪我 这眉眼、这语调,还有这身衣裳…… “看来公子想起我了。” 一只细长的手轻轻靠近他的脸,指甲划动,似乎下一秒就能刮出一道血印子来。 “我也想你想得要紧,所以流连人间不肯离去。来抓我的小鬼问我心中可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我说,我放不下一个人,想要带他一起走。” 声音缥缈,似从四面八方来。 张敛慌了神,想往后撤,却发现自己竟动不了。 浑身疲软,可思维却清醒得很。 和老一辈所说的鬼压床一模一样。 “这身衣裳,是你送我的,我很喜欢,可是你为什么让我穿着这身衣裳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死人堆里呢?” 张敛瞳孔微微一缩,“不、不是我……你认错了……” 他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放大,就蓦然被掐中了脖子,再说不出话。 他眼睁睁地瞧着对方靠近,贴在他耳畔,“你下来陪我吧。” “我要你下来陪我……” 一个手刀,张敛再度晕倒在桌沿。 关月摘 杀人,抛尸,还以为胆子多大,没想到这么不经吓。 毕竟他是刑部郎中的儿子,若是无缘无故被杀了,难免引起注意。 她不能暴露自己。 也不想要他死得太轻易。 关月下手并不重,这次,张敛很快就醒了过来。 空荡荡的屋子,叶婉婉不在,只剩他一个人。 可他分明闻到空气里还有一丝淡淡的梨香,正是云书身上的味道。 腹部和脖子处的疼痛提醒着他,她来了,她真的来了。 “有鬼……有鬼” 张敛拔腿就往门口跑。 慌乱之中,连门都拉不开。 叶婉婉听到里面的动静,推门想进去看。 门刚开了一条缝,就被里面大力拉开,张敛瞬间冲了出来。 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嘴里一边喊着鬼,一边往楼下跑。 众人被声音吸引,纷纷看过来。 “张公子莫不是魔怔了?” “他好像在说什么鬼,石榴裙下的鬼吧?” 一句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而叶婉婉想笑又不敢。 进屋查看,香已灭,一个人都没有。 她分明守着门口的,那公子莫不是跳窗了? 叶婉婉在窗口处寻了许久,也没找到半个脚印。 环儿在一旁问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没事,”叶婉婉回神,“只是好奇张公子方才是瞧见什么东西了,竟这般惊讶。” “咱们屋里好好的,什么都没有,张公子这一喊不要紧,倒连累了姑娘的名声。” 叶婉婉翘了翘嘴角,看起来有几分勉强。 她一介烟花女子,能有什么好名声? 她早就不在乎这些了。 张敛从烟云楼一路奔出来,上了自家马车,灌了半壶水后,才逐渐清醒过来。 狰狞的表情慢慢变得柔和。 “公子,”小厮在一旁怯生生得问,“您没事吧?” 没想到张敛一把抓住他的领子,“阿旺,云书的事是你去办的对吧?你确定她死透了?确定把人丢在了乱葬岗?” 接二连三的问题向阿旺砸过去,他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云书是谁。 “公子放心,小的看过,死得透透的,丢在乱葬岗只怕已经被野狗分而食之了。” “分而食之……也对,人都死了,怎么会再次出现。” 张敛松开手,嘴里自言自语着,似乎在给自己信心。 可是刚才的声音那么近,指甲刮在脸上的触感如此真实,难不成真是她化作厉鬼前来寻仇了? “公子,”阿旺指着他的脖子,脸色微变,“您脖子上怎么有掐痕啊?” “哪儿?!” 阿旺指了一处,“这儿!” 张敛伸手摸了摸,有微微的痛感—— 刚才,他好像确实被掐过这个地方。 “回府,赶紧回府!” 他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 张敛是张家独子,且为刑部郎中张炳坤的老来子,是以在宠溺中长大,养成了肆意妄为的性子。 府内上下,人人哄着、捧着,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即便知道他流连花楼,只要不惹出什么大乱子,便随他去。 横竖也不指望他科考高中,光耀门楣。 往日他进云烟楼,少不得半夜才回来,今日却提早了不少,刚好撞上张炳坤当值回府。 “敛儿今日没出去玩?” 张敛面对自己父亲,还是能装出几分样子的,“成日玩耍,孩儿有些腻了,便想着早些回府,温习温习功课,不然明日先生又该说我了。” 张炳坤下巴一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有些不信。 正要细问,人却已经风风火火地跑了。 张敛现在心思全然不在玩耍上面,回到屋里就开始翻书。 他好像记得先生教过,说人死为鬼,鬼死为什么来着? 还说人死要超度,不然送不走。 “对,超度!”张敛顿时抬头,“阿旺,明日请个大师来府中,让他好好看看咱们院中有没有什么脏东西。” “公子,您忘了,老爷从不信这些鬼神之说。” 张炳坤在刑部待了多年,见过无数命案,侦破的未侦破的,看得越多,便越是觉得这世上本没鬼,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再者说,一个刑部官员相信鬼神之说,捅出去,这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所以别的事情张敛爱怎么闹都行,唯独这方面不可逾矩。 阿旺继续道,“您肯定是最近太累了,所以心神不宁,以为瞧见了什么东西,其实什么都没有。退一万步说,烟云楼里闲杂人多,也许身上不干净,可咱老爷一身正气,什么脏东西也不敢来咱们府上啊!” 他的话起了作用。 张敛刚才太慌乱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是这么个道理。 世上若有鬼,人间岂不是乱套了? 可人做了亏心事,总会觉得不安,张敛还是放不下,“这样,你明日再陪我去看一看,咱们午时去,我倒要瞧瞧,正午时骄阳,她还敢不敢再出来!” “是,公子。” 第二日,张敛早早就带着阿旺出发了。 烟云楼一向午后才开门,他愣是给叩开了,直奔叶婉婉的房间。 第30章 亏心事 开门的伙计先是一愣,后追着张敛而去。 “张公子,这不合规矩!” 姑娘们这个时候大多才起身,准备洗漱梳妆,他这么直直地闯进去,一会儿管事的该说他失职了。 “走开。” 张敛心里正烦着呢,见他挡道,一把推开,抬手将叶婉婉的房门敲得嘭嘭直响。 动静很大,将上下左右邻近的人都给惊动了。 纷纷出门查看。 叶婉婉让环儿开了门,看着一脸急色的张敛,也是一愣,“公子这是……” “你出去。” 张敛踏进房门,直接将人推了出来,在屋子里巡视一圈,而后问道,“昨夜除了你我二人,还有谁在房间里?” 叶婉婉眉尖微蹙,“公子在说什么?” 张敛见她表情不似作假,又问道,“那昨晚,我为何睡着了,醒来时,为何又不见你在房间里?” 当时惊吓过度,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现在想想,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 叶婉婉登时就想起关月,但她惯于应对各种人,张敛的咄咄相逼并未另她失了分寸。 “我昨夜抚琴,曲到一半,公子便睡着了。我看公子睡得正好,便没有打扰,叫上环儿陪我更衣去了。” 张敛眯了眯眼,“然后呢?” 叶婉婉有些迟疑,“然后……就听到您说房间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跑了出去。我还进屋子特意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不妥。”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探出脑袋看热闹的人听到。 众人想起昨夜的荒唐事,皆掩唇笑。 张敛瞪了她一眼,嘭得一声,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屋子里。 他目光炯炯,端坐在圆凳上,保持着和昨夜一样的姿势,环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今日我就坐在这儿,你若有本事,就现在来找我!” 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今日阳光炙烤,正午时分,所有的鬼怪都该无处遁形。 房间里有些热,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没入衣领中。 张敛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四周依旧静悄悄,连一丝风都不见。 “你若是不敢出现,便是怂了。” 他看着安静如一的房间,逐渐放下心来,默默擦掉了手心的汗。 开门,面色已然平静。 “阿旺,走。” “是。” 两人来去匆匆,留下烟云楼一众人目瞪口呆。 这张公子神神叨叨的,莫不是真撞了鬼? 管事的姗姗来迟,一把拉住即将进门的叶婉婉,压低声音,“到底怎么回事?” 强闯花楼之人,自古以来就没几个,张敛这一闹,倒是给烟云楼惹了麻烦。 她瞪着叶婉婉,眼中已有不耐烦的意味。 叶婉婉成名多年,年纪也不小了,虽说保养得当,可焉能比得过真正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也就是先前张敛看好她,愿意为她花钱,不然,叶婉婉这个名字早就被埋没在众多新人中了。 她知道叶婉婉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有离开的想法,但她才不会轻易放人。 哪怕只有最后一点价值,也得榨干了才行! “我真的不知道,”叶婉婉也颇为无奈,“管事妈妈,我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吗?” 管事的松开对她的桎梏,一双犀利的眼睛上下扫视着,“罢了。” 横竖也翻不了天。 她看向周围的人,“散了散了,都好好梳妆打扮去,再过几个时辰,就该开门迎客了!” …… 张敛离开烟云楼后,无声吐了口气。 他站在台阶上,看着外面似火的骄阳,嘴角上扬。 头一次觉得,这天也没那么热。 “公子,”阿旺站在他身侧为他撑伞,“咱们现在做什么,回府吗?” 张敛推开他的手,顶着大太阳往斜对角的酒楼去,“回什么府,吃饭去!” 昨夜他没休息好,梦里全是云书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今日早早起身,心中有事,饭也没吃几口,现下放松了些,肚子也开始饿了。 酒楼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在堂下。 张敛寻了个位置,招呼小二拿菜单过来,选了几个菜一壶酒,慢慢品着。 “阿旺,这一碟牛肉是赏你的。” “谢过公子!”阿旺连忙夹了两筷子。 “知道为什么吗?” 阿旺摇头。 张敛剥了颗花生丢进嘴里,“因为你昨晚说得不错,这世上没有鬼,只怪本公子昨夜太累,出现幻觉了。” 有些人,只要出现过,便会在心里种下念想。 潜伏在深处,不易觉察。 张敛说的这句话,不知是在肯定阿旺,还是在劝说自己。 反正,阿旺是信了。 “公子,那我能再讨杯酒喝吗?” 张敛拿起酒壶,倾斜而下,“行啊。” 清冽的酒水在杯中激荡,泛起酒香。 一圈圈攀升,很快就要铺满杯身。 张敛垂眸看了一眼,恍惚发现清亮的酒水色中竟然出现了一抹红。 形状扭曲,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待杯中酒面随着涟漪逐渐平静下来,他终于得以看清—— 是她的脸。 是云书的脸! “我要你下来陪我啊……” 张敛一把将杯子翻倒,面色骤然一变,“是她,她来了。” 阿旺立在原地不敢动,“公子,您在说什么,谁来了?” “云书!” 张敛攥紧了拳头,上下左右地扫视。 他不会看错的。 不是说鬼都怕阳光,在太阳下会魂飞魄散吗,为何她能出现在此? 酒楼里没有异样,张敛却坐不下去了。 只感觉有人在身后撵着他,连下楼时都差点踩空。 “呵,昨夜烟云楼的事你们可有听说?” 有人指着张敛的背影,“这个?” “嗯。” 众人以目视,“这大白天也神神叨叨的,只怕不是鬼,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我看像,这些大官家的公子,只怕手上……” 那人没说完,只用手比了个刀的样子。 只怕手上都有人命啊! 酒楼的角落里,一方阳光能晒到的地方,关月默默收起了半个巴掌大的铜镜,对迎香说道,“吃吧,一桌好菜,别浪费了。” 迎香砸吧了一下嘴,想问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塞了一块红烧肉进嘴里。 第31章 死人怎么报仇? 迎香有很多想问的。 她想知道小姐那一身红衣到底是为了谁,反正绝不可能是真的想试试新的色彩。 也想知道这件事和张公子有什么关系。 更想知道,张公子为何会害怕成那样。 只是她不敢问,因为她发现,即便小姐已经将张公子吓走了,却并不开心。 身上像是蒙着一层阴翳,叫人不敢开口,不能窥伺。 迎香默默干完了一碗红烧肉,两碗米饭,摸着肚子消化时,突然听得对面的人问道。 “迎香,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人看着活蹦乱跳,实际却很可能因为摔了一跤或者打了个喷嚏,再或者仅仅是过了段时间,就悄无声息地死去吗?” 云书不能白死。 她要张敛经受折磨,也要他的命。 但她不能暴露自己,所以,定要想个稳妥的办法,排除自己的嫌疑。 最好是不在场。 迎香愣了愣,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倒是听说过。” 关月咬了根菜心,慢慢咀嚼着,眼皮都没抬一下,“说说看。” “有些人如果遭受剧烈的冲击,虽然表面看着没事,甚至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痛,但实际腑脏已经出血,不出几个时辰,就会毙命。” “还有头骨,”迎香摸了摸自己脑后,解释道,“人的头部是很脆弱的,如果不小心磕到了,兴许就一觉直接睡过去了。” 关月咽下嘴里的菜,又喝了口茶,压下辣味。 “冲击……头骨……”她目光一凝,“行,我知道了。” 关月起身,吩咐迎香结账,率先走了出去。 “小姐,等等我呀!” 迎香匆匆忙忙拿着碎银,追着关月而去。 马车停在关家门口时,恰好见一个小厮跟门童说完话匆匆离开。 路过关月身边,还特意驻足行礼。 关月目送他远去,而后问门童,“他是?” “二小姐,您回来得真巧,”门童一边请她进去,一边道,“他是信王府的人,说信王办了诗会,请您三日后一定要去。” 两人本就有婚约在身,此番邀请也不算唐突。 关月微微垂眸,“嗯。” 上次在皇家别苑,他和良妃一唱一和就将诗会定了,还力邀她和陆淮舟去。 这几日没有动静,她还以为信王将这事忘了。 关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姐姐呢?” 门童一怔,“他没提大小姐啊。” “知道了。” 直到回了松涛苑,迎香才忍不住叭叭道,“小姐,那日不是你和大小姐一起的吗,怎么信王府的小厮只说请您去呢?” 小姐性子软,容易受欺负,有大小姐再至少能好一些。 可现在小姐孤身一人,她一个丫鬟说话又没有分量。 去到信王府,岂不是羊入虎口? “谁知道呢,”关月倒是无所谓,“兴许有别的安排吧。” 总之,宴无好宴。 关子瑶去不去都一样。 关月扭头看着院内新栽的红杏树,目光悠悠。 烈日之下,它仍在努力地抽枝发芽。 哪怕叶片微卷,哪怕,只是在这墙根之下。 这个时节,正是出杏子的时候。 酸甜可口,味美价廉。 许知微下值后,见烈日当头,老妇背篓里还剩半篓,索性一道买了,单手拎着朝威远侯府去。 老侯爷喜静,也喜景。 府中栽种了许多绿植,年代久远,小树也长成了需要两人合抱才能拢住的大树。 外头骄阳似火,而府内却清凉得很。 陆淮舟躺在树下的躺椅上看书,看得倦了,索性将书盖在脸上瞌睡。 许知微进来时刻意放轻了脚步,准备戏弄他一番。 还没靠近,一卷书就照脸飞了过来。 许知微稳稳接住,好好放在一旁,“买了杏子来看你,结果还挨一顿揍。” 他将背篓放在一旁,又从中拿了颗杏子扔给陆淮舟,“尝尝。从一个老妇人手中买的,卖相不好,但吃着还不错。” 陆淮舟捡起来,随手在衣裳上擦了擦,咬了口,“许大人发善心,我替盛京百姓谢谢你。” “……” 许知微不理会他的打趣,“听说晚上信王邀请你去诗会?” “嗯。” 陆淮舟将杏子吃完,擦了手,枕于脑后。 双眼合上,有几缕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洒在他脸上,仿佛镀了层金。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许知微笑道,“可惜我不能去,不然我真想看看,关二姑娘这次又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 陆淮舟撩眼看他,“你是看戏,不是看人。” 许知微轻笑,“都一样。” 陆淮舟不再接他的话。 人,晚上就能见到,但有一件事,他现在就想知道答案。 “听说这几日刑部郎中张炳坤府中不太平?” 许知微点头,“他儿子很会给他找事,近来神神叨叨的,说是见了鬼。” “鬼?”陆淮舟轻哼一声。 “是啊,你也觉得奇怪吧。这位张小公子跟魔怔了似的,还暗中请了个驱鬼的大师入府,被张炳坤发现,赶出了府,还挨了顿罚。” “这就结束了?” 许知微:“表面上是结束了。但这鬼自在人心,如何去得掉?” 陆淮舟颔首,“你说得很有道理,奇怪的是,到底什么事让他这样害怕,又是谁让他这么害怕呢?” 总不能没有缘由,突发状况吧。 “张炳坤查了,我也好奇,所以去了解一番,你猜,他看到的那个鬼是谁?” 陆淮舟示意他继续。 “一个叫云书的女子。” 陆淮舟拧眉,“云书,没听过……什么身份?” “镇国公府容小姐的贴身丫鬟。” “什么?!” 饶是陆淮舟也一怔,“怎么会跟镇国公府扯上关系?” 盛京中见过容辞枝的人并不多,知道她丫鬟的更是鲜有。 张敛怎么会和云书有联系? “张家和信王走得近,张敛别的没学会,倒是把信王在男女之事上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我差人暗中调查过,镇国公府出事,云书求到了他头上,但最后被折磨致死,丢去了乱葬岗。” “一个死掉的人怎么报仇呢?”陆淮舟幽幽道,“看来镇国公府在盛京还有人啊。” 第32章 总有见面之时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即便镇国公府倒了,但总有相关的人活着。 许知微咬了口杏子,摇头说道,“有人也不该只为一个丫鬟报仇啊。” 听说云书是家生子,从小就跟着容辞枝。 镇国公府被抄家后,阖府上下全都被贬去流放。 若云书的家人还活着,定然也在这其中。 不过据他所知,自容青夫妇遇山贼被杀后,这些下人也没几个生还。 所以从现实意义上,说是满门被灭也不为过。 即便活着,也不知是在哪个角落苟延残喘,怎么还敢对刑部郎中家的公子出手? 陆淮舟想了想,抬头望着湛蓝的天,“也许,这只是一个开始呢?” “什么意思?你觉得有人要为镇国公府讨公道?” “直觉罢了,”陆淮舟道,“背后的人费尽心思,借人心的鬼蜮杀人,总不可能是做来玩的。” 这背后构思巧妙,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 许知微:“知道云书和张敛之间的龃龉,还要能活跃在盛京,满足这个条件范围可不多,你觉得会是谁?” 陆淮舟淡淡一笑,“我又不是神仙,还能掐指算到?且看着吧,最后定会有一个得利者。” 张炳坤近来在朝堂上被人参了几本,虽各派人都有,暂时看不清到底是谁出手,但若此时后宅不宁,无异于给人当靶子。 他这个位置觊觎的人多,就看最后鹿死谁手了。 “搞不好啊,这张敛最后真会丢了性命。” 陆淮舟撩眼,嘴角带笑,“许大人真当善人了?这么在乎他的命。” “少揶揄我。” “他要杀人,自然也会有人杀他。” 许知微见他整理好衣裳往外走,忙问,“你去哪儿?” “诗会。” 陆淮舟悠悠闲闲地走了,许知微也没个说话的人,稍坐一会儿,便准备回府去。 离开前,看着地上的半篓杏子,又觉得舍不得,于是让人找了个布袋子,准备带一半走。 他正躬身装杏子,突然听得背后一声大喝,“做什么呢!” 许知微手一抖,杏子顿时洒了出来。 “老侯爷,您来好歹说一声,吓我一跳。” 陆冲笑呵呵地捡起地上的杏子,用手蹭了两下直接吃,也不嫌弃,“我若提前说,焉能看到你偷拿府中的东西?” “这是我买的。”许知微炸毛。 见老人家连吃了两个,正好伸手再拿时,他直接讲背篓挪开了,“老侯爷您少吃些。” “嘿,陆淮舟不在,你也开始管着我了?”陆冲板着脸,“不吃就不吃,酸死了。” “是是是,酸死了。” 许知微见他还不准备走,心下了然,“您还有话说?” 陆冲轻咳两声,点点头,“这段时间,我看陆淮舟身上的玉佩怎么没了,问他,说是不小心丢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那玉佩是他送的,陆淮舟一向挂在腰间不离身。 这些年他看习惯了,乍然不见,自然好奇。 许知微一愣,借着捡杏子避开他的眼神,“我也不知道,上次那般凶险,兴许是真丢了吧?” “就这样” 陆冲有些不信。 许知微已经打包好了杏子,笑道,“我也不知道哇,您这得问他。老侯爷,我就先走了哈!” 陆冲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眯了眯眼。 这小子,定是知道些什么。 待下次再仔细审他。 …… 信王府的诗会一向是晚间举行。 从午饭过后便开始准备,等到黄昏时分,圆台搭好,各式菜色和果子也准备妥帖,文人墨客相继入内。 应邀而来的人也在此时步入信王府的大门。 关月一下马车,便看到了匾额上的烫金大字。 赵乾爱奢华,信王府修缮得富丽堂皇,处处显示着主人家有钱的气息。 府内雕梁画栋,各种名贵植物充斥苗圃,随眼所见,皆是花团锦簇。 只是色彩多了,显得有些纷乱。 关月跟着信王府的丫鬟往前,迎香走在她身侧,默默观察路况和花草间,突然见灌木之后有小厮带着一个瘸子朝另一个方向去。 那瘸子拄着拐,身上着灰黑色麻衣,头发却精心梳洗过,不见一丝杂乱。 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信王府。 更何况,这瘸子看着很眼熟。 “诶?” 迎香出声,关月回头看她,“怎么了?” “小姐,您看那人像不像是阿坚?” 关月一怔,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仔细分辨之后,点头,“就是他。” 两人口中的阿坚,就是先前在桃花村被村民说闲话的人。 村里传,他取了房美娇妻,却贪心不足,给盛京富贵人家当情夫,结果被主人家发现打断了腿。 怎么会来信王府? 带路的丫鬟见两人停下脚步,不由得回头,“关二小姐,为何不走了?” 关月指着阿坚的背影,“今日不是诗会吗,他是……” 丫鬟看了眼,欲言又止,只含糊道,“他也是来参加诗会的。” 关月看她神色不自然,正要再问,却只见丫鬟摇头,“关二小姐别为难奴婢了,等诗会开始,您就知道了。” 她一个下人,主人家的事,不能说太多。 关月细看了她一眼,不再深究,“走吧。” 既是来参加诗会,总有见面之时。 关月进到院内,便有许多目光倾泻而来。 她默默受了,也不动声色地回视。 场面上,皆是富家子弟,大都在皇家别苑见过。 除了她以外,没有高门贵女。 陆淮舟也早到了,坐在位置上同赵乾说话。 大多时候,都是赵乾和身边的人开口,他只默默听着,偶尔也会回一两句。 但场面并不尴尬,仿佛本该如此。 杨程在赵乾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赵乾当即抬头,一眼就瞧见站在入口位置的关月,笑道,“关二姑娘来了,快坐。” 他含笑说着,并不起身,只抬手一指。 平日里,他的诗会鲜少邀请女子,关月算是破例,所以位置比较靠前,仅次于陆淮舟。 “王爷。” “陆大人。” 赵乾应了,又看向陆淮舟,“平日里听人叫小侯爷的多,陆大人这个称呼还挺少。” 第33章 你会知道的 叫小侯爷大都是看重他的身份,而陆大人更倾向于他的能力和权势。 关月能这么称呼他,是不是在皇家别苑前,两人就已经见过了呢? 面对赵乾颇具兴味的眼神,陆淮舟笑了笑,眼神落在关月身上,很淡很淡,“一个称谓罢了。” “也是。” 赵乾跟着轻笑,“关二姑娘,诗会马上开始,先落座吧。桌上的果子和点心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若是没有,可让下人去换。” 关月颔首,“王爷客气。” 鼓声起,鼓声落。 琵琶声铮铮而来,舞女踩上圆台,踮着脚尖旋转,舒展腰肢。 有琴声相和,节拍踏踏,丝绸飘荡,令人神飞天外。 都是清一色的美人,细腰,长腿。 诗会从一开始,就透露着满满的脂粉味和凝视。 关月垂眸,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难怪信王府的诗会,鲜少有女子参加。 她目光掠过那些投入信王府的门客,以及对面的富家子弟,见众人皆聚精会神,只是眼底并非全然欣赏。 更多的是玩味。 张敛也在其中。 这些日子,他被搅得心神不宁,夜不能寐,精神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 眼底挂着两片大大的青灰,幸而此刻夜幕降临,不仔细些,也瞧不清楚。 即便是这样热闹的场景,他也没表现出多么浓厚的兴趣。 夜色之下,旁人的注意力在明处,而他在暗处,仿佛留心随时可能冲撞出来的鬼怪。 时候差不多了,关月想。 “今日怎么不见你将玉佩戴在身上?” 有声音幽幽自侧边传来,关月回神,略偏头看了一样,又正回身子道,“太贵重了,也太高调了。” 玉佩来之不易,有大用处,她得好生收着。 陆淮舟唇齿间溢出一丝笑,“难得听你说"高调"二字,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我怕。” 陆淮舟:“怕什么?” “怕权势,怕丢了性命。” 男人捏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这语气听着,怎么那么像是在说他出箭的事啊? “怕你还敢来?” 关月用余光撇着首位之人,似有所感,“总得来看看,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淮舟抬起眼皮,落在旋转的舞女身上,酒杯磕在桌面,碰出一声响,“你会知道的。” 酒过三巡,诗作数首。 赵乾示意众人停下来,遣散舞女,扬声道,“今夜月色正好,人间正逢美事,诸位赏花赏月想必也有些倦怠了。这次,我们来赏人。” 院内顿时安静下来,纷纷顾盼,不知所以。 赏……人? 赵乾扫过众人的脸,笑着拍拍手。 立马就有丫鬟带着一美妇上到圆台。 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面容生得大气,五官精致,衣裳华丽。 只是面色不佳。 她看向信王的眼底有害怕,有憎恨,有局促。 而信王丝毫不介意她的情绪,依旧笑意盈盈,仿佛在欣赏一件器物。 有门客认出她来了,窃窃私语。 “这不是王爷的侍妾吗?” “我瞧着也是,王爷这是要做什么?” …… 赵乾看够了美妇,又是一挥手,“人呢,还不带上来?” 话音落,另有两侍卫压着一瘸腿男子走上圆台。 男子奋力挣扎着,两侧的侍卫抓得紧,他挣脱不了分毫。 迎香暗暗吸了口气,压低声音,“小姐,是阿坚。” 关月默不作声,静待后续。 阿坚一见到美妇,挣扎地更厉害了,双目猩红,“玉娘!玉娘!” 那是他的妻子。 是信王在街上蛮不讲理,强取豪夺进府的妻子! “坚哥!” 玉娘身边没有人拦着她,她径直冲上前去,想要推开桎梏住阿坚的侍卫。 可男子之力尚不能成功,更何况是她? 只是赵乾这次没有阻拦,抬手示意侍卫离开,任由夫妻俩相拥痛哭。 院内除了哭声,再无一丝响动。 等两人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后,赵乾才屈肘托腮,冲着一众门客道,“诸位看到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也不介意,继续说,“今夜我们以此作诗吧,大家不必拘束,畅所欲言。” 新婚夫妻被迫分离,又在高门府宅里相见,互诉衷肠,怎能不让人动容? 可此情此景,能怎么写—— 写他残暴不仁,写他淫乱无度,还是写他兴致与众不同,写他免了这美妇劳作乡间的辛苦? 一向争执相轻的门客第一次缄默,没有人敢开这个头。 赵乾扫了一眼,最后落在关月身上,“关二姑娘,有何感受?” 登时,所有的目光皆朝她涌来。 就连阿坚也认出她了。 他想求救,可是一想到关月身为座上宾,岂不是和信王一样,随罢了这个念头,眼神也逐渐黯淡下去。 关月抬眸,“王爷,臣女看不懂。” “哦,有何不懂?”赵乾追问,“是不清楚他们的故事,还是不明白本王的意思?” “臣女年纪尚小,经历不足,看不懂这世间的情感与人心。王爷这问题,有些为难臣女了。” 赵乾听完笑了一声,目光在她身上游移,“本王倒是突然想起来,你也在桃花村住了这么久,和他们应当认识。” “王爷知道的,臣女体弱,极少出门。” 赵乾:“无趣。” 他又转向陆淮舟,“小侯爷觉得呢?” “日久见人心,岁月诉衷情。”陆淮舟依旧是那副矜贵的模样,但回答的,是关月的问题。 他瞥了眼旁边坐得端正的人,掠过她,扫向下方众人,“我也没见过这场景,期待诸位的佳作。” 甘心入信王府当门客,至今不离开的,一定是能丢掉良知往上走的人。 这场面,不算为难。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有一年轻人站了起来。 不提前因后果,只白描景与人。 又有一老者起身,描绘朦胧与情爱。 一时之间,诗作数篇。 关月没有捂住耳朵,更没有借故离开。 她抬眸,目光很平静,仿佛游离在空间之外。 若非亲眼所见,单凭这些诗句,只怕会道一句寻常。 而现在,诗句越好,越讽刺。 “陆大人。” 陆淮舟正在喝酒,闻言应了一声,“嗯?” “陆大人也喜欢这样,以人为乐吗?” 第34章 这就够了 陆淮舟没有着急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怎么,看不下去了?” 关月若真进了信王府,哪怕是赐婚,也不见得能讨巧。 这四四方方的院子,不知关住了多少女子的年岁。 若背后无人,难免沦为同样的下场。 关月抬眸,看着圆台上相拥的男女,摇头,嘴角竟然挂着一丝笑,“新鲜。” 似答非答。 陆淮舟终于将目光正正地放在她身上,眼底水波浮动。 这样的场面,寻常高门贵女见了,只怕不敢抬头,她却自然得很。 薄唇轻言,“你所见,即是我。” 关月笑了笑,不再说话。 张敛跟周围的公子哥玩闹了一阵,说话的间隙,不安的情绪又从心底某个角落里钻出来,摆脱不了。 这般热闹的场面,他是不想挪步的。 可偏偏内急,忍不了了。 张敛捂了捂肚子,最终还是起身,“阿旺,走。” 余光里的位置空了,关月随即放下了筷子。 见他转身没入阴影中,便跟着起身,叫了个丫鬟,说自己要去更衣。 丫鬟自是带路,领着她往出口的方向走。 诗会持续时间长,中途有不少人来来去去。 两人相继离场并未引起注意,除了陆淮舟。 他一边应付着赵乾的举杯,一边看向关月离开的方向。 眼皮微微下压。 “关二小姐,这里便是了。” 关月看着不甚亮堂的地方,朝迎香使了个眼色。 迎香冲她比了个手势,转头便换了笑脸,挽着丫鬟的胳膊,“姐姐,小姐还得有一会儿,咱去那儿瞧瞧,我还没见过那花呢!” 香味淡淡的,但在视野受限、嗅觉变敏锐的夜间不容忽视。 她叫得亲切,丫鬟也捂嘴笑,乐得跟她说,“那是王爷托人从蜀地带回来的,叫峨眉姜花,费了不少功夫呢!此花特别娇贵,定要在蜀地的土壤中才能存活。所以每过一段时日,都要从那里运送新的土进来。” “这么神奇!” 迎香瞧瞧瞥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关月了。 她惊呼之后,继续说道,“那府中的侍卫们可有得忙。蜀地据此千里,一来一回不得个把月?”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丫鬟笑道,“府里的侍卫做这个未免太大材小用了,都是那边的花匠负责运送,顺便啊,还能过来照顾照顾这些花。” 迎香:“难怪,我还想着此花生长不易,定要懂行的花匠照料才行。” 丫鬟见周围没人,小声道,“先前王爷请过一个花匠,结果那花匠技术不行,养死了好几株,王爷一生气就把他……所以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花匠呢。” “把他怎么了?” 丫鬟嘘了一声,“没事,总之,此花开成这样很不易,你远远看着就行,可别动手去摘。” “明白的。” …… 关月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偷偷溜边往前走。 早几个时辰,初入信王府时,她就借故来过一遭了。 男子更衣之地在另一边,但要回到举办诗会的院子,定会路过中间那道连通的拱桥。 关月这会儿赶过去,极大概率能撞上。 果不其然,她刚踏步上台阶,就见张敛在阿旺的陪同下翻过桥头往下走。 树荫遮掩,灯影摇晃。 关月加快脚步拾阶而上。 张敛刚刚解决内需,才觉得畅快些,抬眼便瞧见有影子正面冲他而来。 脑海中刚刚才抛下的念头又重新冒出来,他连忙把阿旺拽到前面,“那是谁!” 阿旺晚间视力不太好,大都听声辨位。 此刻凝神,“公子,没听见声音啊,哪里有人?” “人走路怎么会没有声音呢,你再听听!” 说话间,关月又上了十几阶。 她站的位置,刚好在明暗交接之间,拒他几步之遥—— 红色的嫁衣,披散的黑发。 “鬼啊!” 张敛拔腿就要往后跑,关月提速,一脚踩住他的衣角,他稳不住身形,身体后仰,整个人往下倒。 后脑恰好磕在石阶楞边上。 关月看他迅速翻身而起,没再追上去。 她蹲身,指腹轻轻抚过石阶楞边,上面并无血迹,可刚刚的声响不小。 这就够了。 张敛的喊声引起了巡逻侍卫的注意,纷纷提着灯围拢过来。 “张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那边有……” “我家公子不小心摔了一跤,那边有点水,滑倒了!” 阿旺嘴快,直接将张敛的话盖了过去。 然后又扯着他的衣袖提醒,“公子,这里是信王府!” 公然说闹鬼,到时候惹得信王不快,他们可能就真的要去见鬼了! 张敛霎时反应过来,连连道,“是是,你们记得派人过去擦一擦,万一又有人摔倒呢?” 侍卫看着神神叨叨的两人,蹙了蹙眉。 倒也听他吩咐,派了人去看。 一滩水迹,为何搞得如此大动静?没见过下雨吗? …… 重回诗会,关月神色如常,甚至在陆淮舟看过来时,含笑着举杯相敬。 而张敛几乎汗如雨下。 丁嘉瀚和他隔着一桌,喝得面色通红,见他回来,端起酒杯,“刚还在说你呢,怎么去了这么久,来,干了!” 张敛几乎扯不出笑,心脏咚咚跳着,几欲蹦出来。 他机械地回了礼,仰头一口灌下。 酒过嗓子,有些辛辣。 张敛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好,没出血。 丁嘉瀚此时已经走了过来,揽着他的肩膀,开口尽是酒气,“听说你院里最近不太平,放心,兄弟明日就给你介绍个大师,保准管用。我先前也觉得房间里不干净,大师一去,当天就睡了个好觉。” 张敛很是心动,但转念一想,几日前才被骂得狗血淋头,若是再犯,只怕…… “我爹那关就过不了。” 丁嘉瀚吊着眼睛看他,“小事,打扮成小厮不就行了?” 他拍了拍张敛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溜溜达达地回到自己位置上。 月光偏移,圆台上的闹剧逐渐落下帷幕。 赵乾让人扯开拥在一起的阿坚和玉娘,一个被赶出府,一个被带回后院。 赵乾看她视线一直落在阿坚身上,扬声道,“关二姑娘,今日可玩得尽兴?” 第35章 破镜 这个时候叫住她,难免有些打压的意味。 见识了他的手段,就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要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关月抬头望他,眼睛亮堂堂的,“多谢王爷款待。” 赵乾目光投射在她身上,乐了。 这人,真是有意思。 “关二姑娘慢走,下次再见。” 说完,又看向陆淮舟,即便带着几分醉意,言语也正经了不少,“小侯爷,咱们下次再把酒言欢。” 陆淮舟略抱拳,率先往前走。 “小姐,”迎香走上前,“我们也走吧。” “嗯。” 迎香走在她身侧,趁无人注意,小声说道,“小姐,张公子方才那一摔不轻,回席之后又喝了不少酒,奴婢瞧他走路时已经有些不稳了。” 大伙儿以为这不稳是酒劲,迎香瞧着,却像是内伤引起的。 关月不动声色地点头,“一会儿出门,跟着他,还差一步呢。” “是。” 两人走到信王府门口,众人皆陆续散去。 关月也上了马车,落座后,撩起侧帘,正好看到阿坚一瘸一拐往前走的背影。 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脊背却如同暮年一般苍老。 村中传言他是仗着自己貌美去给有钱人家的夫人当情夫,被主人打断了腿。 却不知,他才是苦主。 妻子被夺,身体残疾,还要忍受讥讽。 能撑住活到现在,已是不易。 这样的人,心理承受能力极佳,倒是个混官场的好手。 关月目送他至转弯处,正要放下帘子时,一辆马车突然并行过来。 里面的人没露脸,单凭声音,就已经知道是谁。 “现在可清楚你即将要嫁的是怎么样的人了?” 关月看着微微晃动的帘子,笑了笑,“知道了。” “有什么想法?” “不想嫁。” 话出,对面马车里的人沉默了,有瓷盘轻落的声音。 陆淮舟不疾不徐地拿出手帕,擦干手上的茶渍,“你想退婚?” “是。” 陆淮舟突然轻笑一声,“呵,好,我且看着你这婚要怎么退。” 马车和关月错身而过,留下嘚嘚蹄响。 关月收回视线,同样稳住了心思,今夜,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长街上,灯火明灭,人影绰绰。 阿旺扶着张敛,身边还跟着一群微醺的公子哥。 “我说张兄,今夜咱们一醉方休啊!” “是啊,反正你现在也不愿意回府,咱们干脆找个酒楼,喝完酒直接睡那儿,等明儿一早再回呗。” “我听这主意不错。” …… 一行人七嘴八舌的,阿旺只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软,几欲扶不住。 “公子,您都醉成这样的,不若咱就直接回府吧,别再喝了。” 阿旺说完,见旁边的人没有回应,又连喊了两声,“公子,公子?” 张敛垂着头,机械地迈着步子,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小石子。 他一脚踩上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 而旁边,正好是环城河。 骤然倒下的力量阿旺扶不住,他只来得及惊呼,“公子小心啊……唔” 噗通一声,两人一同落水。 陡然的变故将这些人的酒意吓醒了,立马大声呼救,指挥身边的小厮下水救人。 河水里顿时跟下饺子似的,七手八脚,片刻后,总算将张敛捞了起来。 阿旺顾不得水迷住的眼睛,看着平躺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人,“公子,公子您醒醒!” 阿旺摇了好一会儿,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有些慌了,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手指所到之处,没有一丝气息。 阿旺茫然无措,“公子……他……没气了!” “什么?!” 一群人围了上去。 “怎么会这样,他不就是呛了点水吗,很快就救上来了呀!” “这下完了,真没呼吸了。” …… 一时间,场面大乱。 关月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看到这儿,嘴角总算牵起一个满意的笑。 这次,是真心实意。 她拍了拍车厢,“走吧。” 回府后,关月第一时间吩咐迎香将那身红色的衣裳拿去烧了,又让人抬了热水沐浴。 等梳洗完毕,擦干头发之后,她心里才算真正静下来。 昆虫的叫声透过青色的纱窗传进来,似是哀鸣。 关月坐在梳妆台前,迎香在给她顺头发。 透过铜镜,她看到了迎香专注的脸和小心谨慎的动作,和当年的云书几乎一模一样。 “小姐梳这个发髻好看!” “小姐你头发还没干彻底,不能现在躺下,容易头疼。” “小姐你看这个玉簪,夫人特意吩咐这次回府戴上,说特别衬你。” …… 关月想入了神,伸手去摸铜镜。 指尖才刚刚碰到,镜面突然就炸出一条裂痕。 从中间穿插而过,将镜中的两人分隔开。 “小姐,您没事吧?” 迎香连忙去查看她的手,确定没有伤口后才道,“从桃花村拿回府的时候在路上磕了一下,奴婢看着表面是好的,就接着用了,没想到它会突然裂开,幸好没伤到您。” “无妨。” 关月收回手,思绪也从回忆中被拽了出来。 终究是难圆。 迎香:“奴婢一会儿就把它收走,明日再起领个新的。” “嗯。” 关月应了一声,突然问道,“咱们在桃花村种的花生是不是都能收了呀?” 话头换得太快,迎香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过几日你陪我回趟桃花村吧,咱亲自挖一筐花生带回来。” 迎香不解,“小姐是想吃花生了吗?” 关月摇头,“夫人给我送了见面礼,我却没有回礼,实在不像话。但寻常之物,夫人不缺,贵重的,我又买不起,倒不如亲自去从土里挖出来带回府,也算是一份心意。” “小姐想得真周到。”迎香继续给她顺头发,“回头奴婢跟其他人说说,多叫些人去,搭把手也好。” “好。” 翌日,盛京中传出了一件大事。 刑部郎中张家的公子张敛,没了。 一街的人亲眼见着他醉酒之后,失足跌进河里,呛水而亡。 张炳坤夫妇本就是老来得子,视若珍宝,一朝毙命,难以接受。 他们清楚自己儿子的酒量,也不相信如此迅速的救治挽回不了他的性命。 所以张炳坤特意请了刑部的仵作,入府验尸。 第36章 回村 仵作对张敛的尸首做了详细检查。 最终确定下来,张敛确有溺水的征兆,同时颅骨有裂痕,颅内有淤血。 即便没有坠入河中,也难保能活过昨夜。 张炳坤听完,立刻叫来了阿旺,质问道,“你是一直跟着公子的,他何时摔到了脑袋?” 阿旺此刻还慌着神。 他是张敛贴身服侍的人,张敛死了,主人家想必会从他身上追责。 “回老爷的话,近来公子没出去玩耍,顶多就是昨夜,在王爷府中摔了一跤。” 张炳坤又问,“可有磕到脑袋?” “……好像有。” 他当时没被那鬼吓到,却被张敛惊慌失措的模样吓到了。 忙乱之中,也记不太清细节。 张炳坤看着他哆哆嗦嗦的样子,双眉蹙起,声音也拔高了些,“昨夜不是去参加诗会吗,怎会摔?” “因为公子说他看到了……” 阿旺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此事是不能声张的。 且不说老爷会不喜,王爷也会生气。 张炳坤急于知道自己儿子的真正死因,听不得他吞吞吐吐,“说啊!” 阿旺眼睛一闭,心一横,“公子说他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话落,灵堂之上,一片寂静。 张炳坤不信鬼神之说,甚至前几日才好好教训了张敛一番。 而仵作干这行久了,见过的尸首也多了,更加不信。 若人死都能归咎为邪祟作怪,仵作这个行当也就不必存在了。 此刻听到阿旺的回答,张炳坤不自在地蹙了蹙眉。 “胡说八道!” 他拍案道,“这世上哪来的鬼,你身为公子的小厮,自该提醒他,怎么还跟着一起胡闹!” “老爷,公子真是这么说的,小的也没看见。” “那好,我再问你,公子口中的"鬼"到底是谁,总不能是一团雾气吧?” 阿旺噤声,一时没有作答。 灵堂之中,除了张家夫妇,还有仵作在。 他不敢说。 仵作见他用余光瞥向自己,立马拱手,“张大人,查案的事小的并不在行,就先退下了。” 府宅之中的秘辛他多少还是有耳闻,有些话,不是他能听的。 知道得越多,活得越短。 张炳坤摆手,待他离开后,才看向阿旺,“你可以说了。” “是云书……”阿旺怕张家夫妇想不起此人是谁,解释了一句,“镇国公府,容小姐的贴身婢女。” “你说谁?!” 张炳坤震怒。 他早就警告过张敛,不要再和镇国公府的人扯上关系,哪怕是下人也不行。 没想到他不仅不听劝,还做出这般荒唐的事! 他当然不相信云书的鬼魂真的回来索命,定是有人借机报复。 原本,他还可以借着查清扮鬼的事还死去的儿子一个公道。现在阿旺却告诉他,是张敛自己做了亏心事在前,将人折磨致死后,心中畏惧。 又恰好被人利用了这点,造成如今的惨剧。 镇国公府是陛下不可提及的逆鳞,现如今没人再敢公然说出这四个字。 可想而知,他若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儿子查找真凶,此事必定瞒不住。 届时,旁人会怎么看待张家,陛下又会怎么看他? “老爷,”张夫人抓住他的手腕,“那不过是个丫鬟,死了便死了,可是咱们儿子……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啊!” 她一面哭着一面哀求。 张炳坤又气又悲,“夫人,你让我怎么查?查不了啊。” “那怎么办,我儿就白死了?” 张炳坤叹了口气,“你先别急,让我想想,我想想……” 灵堂里的谈话再无第四人知晓,关于张敛的死,众说纷纭。 有说他时运不济,呛几口水就没了。 有说他被邪祟缠身,食脑而亡。 也有说他作恶多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将他收走了。 …… 这些说法悄悄在市井流传,不几日,又飞入各家府邸。 关月只当是笑话一样听了。 老天爷不惩罚,那就由人出手。 “迎香,马车备好了吗?” “好了,小姐稍等,奴婢马上就来。” 迎香正在选人。 挖花生这种事怎么能让小姐亲自去做呢?她当初种了挺多,到了收成的时候,一个人也忙活不过来。 正好小姐说要回去一趟,她自然得挑几个结实力大的。 “你,你,还有你,跟我走。其余的原地散开,做自己的事情去。” “是,迎香姑娘。” 丫鬟小厮们应声后迅速散开,路过关月,规规矩矩行了礼。 关月微微颔首回应,抬头见迎香小跑过来,笑道,“这院里院外被你管治得挺好,以前只晓得你办事麻利,没想到管起人来也有模有样。” 迎香捧着小脸,扭捏道,“小姐您别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越能干,我越开心。” 迎香嘿嘿一笑,“总不能给小姐拖后腿呀。” 这段时间,关月做事虽没告知她缘由,却也没瞒着她。 她渐渐体会到关月口中所说的“性命攸关”原来并非夸大。 她希望自己是有用的。 关月注视着她的眼,即便不能完全洞悉她的想法,也能猜到七八分。 “走吧。” “好嘞。” 马车载着主仆俩,车板外还坐着三个体格结实的小厮,一同慢慢悠悠地往桃花村去。 她们出发早,到村里时,日头升得不高。 几个人便没歇着,在迎香的带领下径直挖花生去了。 关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看时候差不多了,从篱笆后门出去,朝阿坚的茅草屋走。 在桃花村的时候,她极少走门串户,和周围农户的房子也隔得有些远。 约摸走过了三个田坎,远远瞧见一户方方正正的小院,屋前屋后的菜地打理地一丝不苟,院主人正在扫地。 由于左脚不利索,他行动较迟缓,但很认真。 不一会儿,从侧边的厨房出来个穿着围裙的女子,叫他扫完后进屋吃饭。 关月没有着急往前,在阴凉地站了一会儿,估摸着两人用完饭了,才走过去,敲了敲门。 “来了!” 里面很快有了动静。 不多时,木门从里侧打开,阿坚的笑在看清门外的人时,刹那凝结在脸上。 第37章 可是你没有选择 阿坚显然愣住了。 平日里邻里之间互有来往,即便他知道背后有人传闲话,也不介意他们找自己帮忙。 但关月出现在这儿,他着实没想到。 “关二小姐?”阿坚不确定地喊了一声,“您敲错门了?” 关月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没有,我就是来找你的。” 阿坚微微垂眸,自哂一笑,“那晚在信王府,我见到关二小姐了,多谢小姐没有出声奚落,但是我这个院子,也确实容不下您这样的贵人,还请回吧。” 他心里是有气的,但并非针对关月。 而是针对当时在座的每一个仗势欺人的勋贵子弟。 他不是第一次被带进信王府,却是头一次感受到如此深的侮辱。 上层的人是可以将他们的尊严踩在脚下的。 而他们想要活命,就只能任由处置。 关月虽然在桃花村长大,可她出身高贵,和他们这样的人有着云泥之别。 阿坚不想多说什么。 眼看着他就要合上门,关月连忙伸手挡住,“你不想救玉娘了?” 阿坚瞳孔一缩,停住动作,“关二小姐可是在说笑?” “我这人,不爱开玩笑。” 关月见他仍旧挡在门口,缓缓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阿坚这才反应过来,侧身,“您请。” 院子不大,但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很干净,可见主人的用心。 女子洗干净碗,从厨房出来,见有客至,稍稍一愣,随即道,“小姐您坐,我去沏壶茶!” “不用麻烦了,白开水就行。” 关月说完,回头看向阿坚,“她是谁?” “玉娘救下的一个小姑娘,无父无母,在街上乞讨,我们进城卖花的时候,玉娘看她可怜,就问她要不要跟我们走。” 阿坚看向在厨房里忙活的人,叹了口气,“才十三岁吧,吃了很多苦。我们将她带回家,起名叫小花。她主动揽了家里的大活小活。后来……” 他顿了顿,手无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左腿,“后来我行动不便,山上的活也干不了多少,都是她在打理。” 本来很水灵的一个小姑娘,风吹日晒,皮肤都黑了不少。 关月点点头,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个故事。 小花动作麻利地上了两杯白开水,已经晾过了,水温正好能入嘴。 关月摸着杯身上的裂痕,没着急喝。 阿坚有些不好意思,“关二小姐,您见笑了。” “没事,我以前也用过。” 关月轻轻抿了一口,“村里传言都不是真的,你怎么也没想着解释解释?” “没必要解释。”阿坚说道,“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说再多都是徒劳。” 他从开不惧怕这些言论,否则诗会当夜,他就应该含恨而亡了。 “关二小姐为何没信呢?” “我从来不通过流言看人。上次在信王府见到你,我就知道此事定有隐情,这不就找你来了。” 阿坚苦笑了一声,沉默片刻,“刚刚关二小姐说要救玉娘是什么意思?” 关月没着急回答,只盯着他,目光瞧着和缓,实际暗藏锋芒。 “我可以帮你,但是,我想知道,你有多大的决心要救她?” 阿坚搭在膝头的手逐渐紧握成拳,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我自然是做梦都想救她,哪怕是用我的命。可是信王如此高高在上,我即便豁出性命,也动不了他分毫。” 他看向关月,“关二小姐说要帮我,我很感激,但据我所知,信王在盛京肆意妄为,只怕以您父亲的身份,压不住他。” “我父亲不过区区一个侍郎,焉能和皇室王爷相争?” “那您是……?” 关月笑了笑,“听说过民不与官斗这句话吗?” “自然。” “那如果你也是官呢?” 阿坚一愣,“官……” 关月接着道,“我记得你读过几年书,后开家境不好,被迫中断。” “是。”阿坚没想到她连这个都查了。 “我知道你这几年虽没有参加科考,但读书之事还是没落下。如果你愿意参加科考,高中的几率应该很大。” 阿坚听着她的话,有些沉默,“然后呢,不也是成为众多小吏中的一员?对上信王,一样没有胜算。再加上,我听说您和信王之间有婚约,算起来,我才是那个外人,您为何要帮我?” 关月颔首,早料到他会这样说,“你不信我。” “关二小姐恕罪,我没法信您。” 他什么都没有,独独只剩这一条命了。 而关月出身名门,还有亲人帮衬,两人本就不在同一水平,她有退路,可是他没有。 “我是在帮我自己。” 关月说道,“信王的做派你也清楚,我不过一个庶女,没有娘家支撑,进了信王府岂能善终?我不想嫁,但我又不能抗旨,更不会自杀,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信王身上下手。” “您的意思是,想让他……回封地?” 关月摇头不语。 就算犯了错事被赶回封地又如何,婚约依旧可能延续。 所以她要的,是另一个结局。 “你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虽然是在帮你,但本质上我是想利用你。” 关月直接掀开了遮掩,“你想救玉娘,但布衣之身,如何同王爷抗衡?而我虽有想做的,但无权无势,我需要一个人在官场中帮我,你恰好合适。” “可这……”阿坚锁眉沉思,“这要的时间也太久了。” 从高中到任职,再一步步往上爬,时间兴许要以年为计。 “那又如何?”关月反问,“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还是说,你想救玉娘的心不过一时?” 阿坚:“当然不是!” 只要能救她,做什么、要多久都可以。 “我只是担心,信王府那边等不了那么久。” 关月笑了笑,环顾这间茅草屋,“可是你没有选择不是吗?你每日在这里磋磨时光,等待着下一次和她相见,难道就不担心你们之间没有下一次了吗?” “我……” 关月:“你不用反驳,信王虽以折腾人为乐,但难保多几次不会觉得倦怠无趣,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 第38章 我做 帮她,哪怕时间长些,途中艰难些,好歹有胜算。 不帮,他便任由自己在这里蹉跎时光,将自己和玉娘的命运依托在一个魔鬼手中。 阿坚不停地搓着自己的腿,犹疑片刻,问道,“敢问关二小姐,想怎么做?” “不用你杀人放火,这大半年你只管好好读书,争取明年春闱能够跻身官场。” “您可是不了解如今科考的局势?” 关月歪了歪头,“怎么说?” “科考之事,虽说看才学,但其中可操作的空间还是太大,不然,上次也不会出现这般严重的舞弊案。” “我们心里清楚,大部分名额已经内定,只有一小部分能够真正分配到天下的读书人身上。况且,我现在被信王盯上,即便能够通过重重检查,参加科考,他又会允许我高中吗?” 以赵乾的性子,只怕会在最后关头给他使绊子。 让他看到希望,然后绝望。 所以这条路,他不是没想过,而是深思熟虑之后,发现根本走不通。 关月点头,认同他的看法。 “春闱舞弊一事,已经引起了陛下重视,否则上次不会有这般大规模的查处。可是换个角度想,下一次春闱,还有谁敢顶风作案呢?” 阿坚想了想,“您的意思是,这种情况下,明年春闱将是比较公平的一届?” “是。” 关月接着道,“但如果你要参加,必定不是以现在的身份。” “什么意思,”阿坚打起精神,追问道,“可每个赶考的学子,都会被仔细核对户籍信息,我如何能冒充他人?” 话落,见关月但笑不语,恍然,“您有办法?” 关月应了一声,“你愿意暂时离开这里,去江南吗?” 江南一代,富商众多,其中以景家为首。 当年她游历至江南时,也曾和一些商贾有过交流。 镇国公府虽然不在了,但那些生意并不是通过容大小姐身份获得的,所以未必不能用。 “去江南,”阿坚细细琢磨着这句话,“您的意思是……?” “过几日,找个合适的时机,一把火烧了这屋子,你带着小花悄悄潜去江南。” 关月看向屋前屋后的绿树青山,若有所思,“信王虽然会时不时关注你,但我想,你应该没有让他派人专门蹲守的价值,所以离开这儿,不会太难。但这事,谁也不能告诉,包括这里的邻里乡亲。” 知道的人多了,容易徒生事端。 阿坚诈死,信王大概率不会有什么损失,顶多会告诉玉娘,看看她的反应。 “这……” 关月见他迟疑,笑问道,“舍不得?” 阿坚摇头,“倒是没想到您用这种方式。” 太过决绝,不像是女子行事。 “什么方式不重要,能达成目的才重要。”关月继续道,“我也必须告诉你,这是一条没有办法回头的路,你不用着急回答我,想清楚了,再来寻我。若你不愿,我不勉强。” 她说完,将杯中的水仰头喝尽,对着两人笑了笑,起身朝院外走。 没有丝毫逗留的意味。 关月是在给自己机会,也是在他机会,错过这一次,她会另想办法,但阿坚不一定还能有这样的机遇。 她步子很快,几息之间便到了院门口。 伸手拉开门,即将迈下台阶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追了出来。 “关二小姐!” 关月驻足,顿了顿,回头望,“这么快就想清楚了?” 阿坚一瘸一拐地上前,“想清楚了,我做!” 确如关月所言,他没有选择。 如今机会摆在他面前,尽管渺茫,也必须抓住。 “我都听您的安排。只是玉娘那边若知道我自焚而亡,只怕……” 关月看清了他眼底的担忧,安慰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告知她实情。” “多谢关二小姐!” 阿坚站定,对她深深地作揖行礼。 两人重新回到堂屋。 关月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又推了一个钱袋给他,“这是给你去江南的盘缠,到江南之后,你拿着信去常家糖水铺找常老板,他会为你安排的。” 阿坚收了信,又看向面前的一袋银子。 “这银子我不能拿,我还有些积蓄,一路去江南还是没问题的。” 关月没容他拒绝,“你现在也算是帮我做事的人了,各项开支不会少了你的,拿着就是。”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日头逐渐攀升,即便坐着都感觉有些热。 “时辰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阿坚连忙追出去,“我送您。” …… 回到自己的院落,已经是两刻钟后。 即便关月躲着太阳,寻阴凉处走,也出了一身汗。 迎香拿了干帕子给她擦拭,后一边打扇一边道,“小姐,您就这么肯定他能中吗?” 有才的人不一定适合考试,能考中也不一定适合当官。 关月让他诈死,以别的身份参加科考,听起来简单,其中要做不少周旋。 费这么大的劲儿,保他进考场,万一不能中,岂不是白费力气? 关月想起她方才在阿坚家里,看到的那一面书墙。 “他有才华,即便这般境遇,也不曾丢弃圣贤书,没道理不中。他也擅长忍耐,信王府如此重辱,也没让他丢弃希望,这种人,适合在官场斡旋。” “况且,当不了京官,在江南一带做官也是可以的。” 良妃的母族柳家在江南,他若中举,能办不少事。 迎香似懂非懂地点头,“小姐都这么说了,那他肯定没问题。” 关月点了点她的脑袋,“去看看他们收了多少花生了,差不多就行。” “好嘞!” 黄昏时分,一辆棕色的马车摇摇晃晃地从桃花村出发,往盛京去。 载着两大筐已经洗净的花生。 入府之后,关月吩咐下人选了些个大饱满的煮了。 迎香在一旁指挥,放了一些辛香料调味,不仅可以增香,吃起来也更有味。 等花生煮好,晾凉,天已经黑了。 迎香迫不及待给关月剥了几颗试尝,得到肯定的回复后,还是有些忧心,“小姐,景夫人平日吃穿都是上成,咱们送这个,她能高兴吗?” 第39章 解燃眉之急 关月随手拨弄着挑选好的煮花生,又亲手剥了一颗尝。 “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尝尝粗茶淡饭也不错啊。” 景夫人一向看重自己的名声,想展现出作为当家主母的大度。 即便她不喜欢,也得表现出高兴。 更何况,她出城没避着人,都知道是她亲自去收的,景夫人没道理不接受这番好意。 “小姐,”迎香看向她,“奴婢的意思是,景夫人若是不喜欢,咱们又如何求她办事呢?” 关月帮忙一起收拾装盘,语气没什么起伏,“求人办事是挺难的。” 好言以对,笑脸相迎,也不一定能从对方嘴里得到一句有用的话。 所以,她不是求人,是和景夫人互相帮助 关月将盘子递给迎香,让她端着,“走吧。” “是。” 今日关庭有同僚相约饮酒,海棠馆内只有景夫人一人在。 她面前摆着账本,记录着府内的各项支出。 从小耳濡目染,看账查账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是自己府中的账目,更是得心应手。 只是这次,她总是看着看着便开始出神。 一页账目,她已经看了一刻钟,还没结束。 刘嬷嬷端了一杯糖水进来,轻轻放在桌边,“夫人看了这许久,想必也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景夫人从账目中抬头,眉尖微蹙,以指腹轻揉着太阳穴,“怎么想起今日端糖水过来了,不是热茶?” 她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顿时充盈而来,稍稍安抚了她烦躁的情绪。 刘嬷嬷笑道,“喝茶是提神,喝糖水晚上能休息得好些。您已经几晚都没睡个好觉了,要不今日早些休息,养好精神才能应付这些事啊。” 景夫人叹了口气,摇头,“我怎么可能睡得好?” 前几日江南那边来了消息,说近来家中发生了不少事。 生意场上也不太顺畅。 从信里,她知道了是因为关月替嫁一事惹恼了良妃和信王,所以他们出手了。 想给她、给景家教训。 即便目前还没出大事,但她还是隐隐不安。 信王出手,若不见伤,怎么会罢休呢? “夫人也别太担心了,”刘嬷嬷安慰道,“景老爷那边定然会有对策的,岂会一直让他们那几个商户一直欺负下去?” “若只是商户倒好了,关键背后有人支持,而且很明确地冲着景家来,这次只怕不会善终。” 怕是要出些血,让一部分利给柳家才能平息。 刘嬷嬷只懂服侍人,这些生意场上的事,让她厘也厘不清,只好陪着景夫人一起担忧。 这时,有丫鬟敲门,“夫人。” “何事?” “二小姐来了,说是有礼物带给您。” 景夫人眉头紧蹙,她正烦着呢,没有心思和关月周旋。 她想起上次接风宴,关月举重若轻,字字句句都是深意,可不敢轻视。 “你就说我已经准备睡下了,礼物收下,赶明儿我给她回礼就行。” 丫鬟有些为难,“夫人,二小姐说,这礼物务必要亲自送到您手上,还说,能解您的燃眉之急。” 景夫人一愣,看向刘嬷嬷。 刘嬷嬷亦是摇头。 她也不知道关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近她都做什么了?”景夫人问道,“居然说能解我之所急。” “二小姐自诗会回来后,好几日都没出门,也就今日,叫了府中几位小厮,回了桃花村一趟,说是去收花生。” “……” 景夫人轻哼一声,“她的礼物,不会就是花生吧?” 这不算新奇物件,又不是没吃过,哪里值得亲自送到她手上。 “罢了,”景夫人扬声对外面的丫鬟说道,“让她进来吧。” 她倒要看看关月想做什么。 景夫人心力不济,这会儿也懒得起身,桌上账本亦没收拾,看着关月一步步进到屋内。 “夫人。”关月朝她行了礼,面带微笑。 景夫人随手给她指了个座位,“今日怎么想到来见我了?” 关月指着迎香手里的盘子说道,“先前在桃花村,自己种了些花生,现在正好是收成的时节,我便亲自去带了些回来,用料煮了,给夫人尝尝鲜。” 她示意迎香上前,“我瞧着盛京还没有这样的做法,不知夫人喜不喜欢?” 刘嬷嬷替景夫人剥了一颗,她吃过后,点点头,“确实新奇,味道也难得不错,你有心了,我很是喜欢。” 景夫人的夸赞并不走心,就是随口一说。 她知道,关月前来的目的,定不是送礼这么简单。 礼物背后,应有需求才是。 “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景夫人也好奇得很,她要怎么解决景家的麻烦。 关月没着急开口,反而看向了刘嬷嬷。 景夫人会意,让刘嬷嬷带着迎香退下。 “什么话,竟连她俩都不能知道?” 关月笑道,“我看夫人近来眉宇间有惆怅意,可是因为给景家供应布匹原料的货商迟迟不能发货?”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景家扎染技术再好,设计再精美,没有合适的原料,也难成事。 景家生意做得大,所以很多布匹或成衣款式都提前被人订走了。 且价格不低。 若不能按时交付,是要赔双倍银子的。 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对景家来说,这些银子倒也算不得什么,重要是的信誉。 这次可以用银子摆平,那下次呢? 一向以准时立市的规矩若被打破,人心中难免会生出质疑。 况且江南富商多,有生意头脑的也多,谁愿意一直被人压着? 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意外,但可以从其他地方协调货源过来,不至于供应不上。 这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货商不交货,是因为背后有人在打压景家,给他们施压。 那些商贾都精明得很,难保不会趁着这次抢占客源。 打压不知会持续多久,长久下去,定会对景家的位置造成冲击。 这也是景夫人跟着忧心的原因。 她盯着关月,迟疑了片刻,没有着急回答,反而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第40章 做身份 这些事,家父和兄长只在信中提及,信王也做得很隐蔽,除却深谙江南情况的人,无从知晓。 关月不曾离开盛京,日日在府中待着,怎么会对江南一带的消息这般敏锐? 景夫人目光逐渐变得疑惑和凝重。 方才还觉得疲倦,这会儿却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关月坦然接下了她的目光,“不瞒夫人,我确实有些门路。” “只怕不是普通门路吧?” 景夫人继续道,“你做了什么……还是说,你和信王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 当日诗会,信王府的小厮前来相邀,只请了关月。 虽然她不希望子瑶卷入,不受邀正合她心意,但她也是极其不愿意看到关月和信王共谋的。 因为他们所谋不为别的,为的就是景家产业! 眼看景夫人的心思越来越远,关月开口制止了她,“夫人不必多虑。我若是真和信王达成了共识,又何必来找您呢?” 景夫人将信将疑,“我姑且不问你的消息从何而来,你告诉我,想要怎么帮我度过难关?” 关月抿唇轻笑,缓声道,“江南一带的货商不给供货,夫人何不考虑别处的货源?” “哼,”景夫人冷笑一声,“难道你以为我们没有想过?且不说货能否对版,运输时间问题,现在这种情况,谁还敢给景家供货?” 那不就是明摆着和信王对着干了? 她父亲和兄长已经跑了好几个临近州郡,那些人表面答应得好,但皆没有后续。 关月说这些就是空话。 “临近的不敢,稍远的难道还不敢吗?”关月反问道,“信王打压景家,也不敢太过大张旗鼓,所以基本都通过柳家,别的地方,可不会买柳家的账。” 景夫人一愣,“你意有所指,心里应该早就有人选了吧?” “是。” 关月点点头,依旧是不慌不忙的模样,“我看夫人喜欢糖水,那应该听过常记糖水铺吧?” 景夫人嗯了一声,“你和常老板认识?” “有些交情。” 关月见她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于是继续说道,“常老板早些年活跃在西南,家中一直深耕布行,家产争夺中,他失败了,被赶出家门,跑到了江南一带自己开糖水铺,如今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商家。” 景夫人蹙了眉,“这我倒是有所耳闻,不过他既然脱离了常家,又如何能帮我们?” “两年前,常家的大哥不幸被毒蛇咬伤身亡,老夫人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心有余力不足,所以又将他寻了回去。不过常老板是个有心性的,他负责帮忙打理,却并不经常回西南,所以现在常家的布行生意其实大半都在他手上,只是知道的人不多而已。” “那你是……” 关月笑了,“所以说,有交情嘛。” 景夫人吐出一口气,看向关月的眼神变了又变。 从前她只以为关月有些小聪明,现在看来,她本事大着呢。 摸不清虚实。 “不对,”景夫人突然摇摇头,“你应该知道,地方的生意场上一向排外,你让我们跟西南常家进货,岂不是想把常家的生意引到江南来?” 江南市场很大,但基本就被当地的商贾划分了。 贸然有外地商户进来,会打破平衡。 “有新的人入场,信王就不会只将目光放在景家身上不是吗?” 景夫人还是没有松口,“那你又怎么知道,信王不会针对常家。” “信王当然也会针对常家,但是没弄清楚背后的利益勾连之前,他不会贸然出手。”关月说这话时,语调很平静,语气却莫名让人信服。 “他若是敢借着自己的势力,肆意搅乱生意场,太子和其他皇子乃至朝臣,都不会让他好过的。” 有了陛下的宠爱,若还妄想掌控一方的经济命脉,他是自寻死路。 这也是信王和良妃一心想拉拢景家,而不是明目张胆吞并景家的原因。 不过到底是宠妃和皇室子弟,景夫人这次的做法惹得他们不快,总是得出口气才能顺畅。 关月继续加码,“往近了说,就算景家和常家以后不合作,至少眼前的危机可解。” 这些,不仅仅是做给信王府和柳家看的,更是做给那些观望的商贾看的。 景家即便在重压之下,也有解决危机的能力。 往后再生事端,他们也得掂量掂量做法。 景夫人沉默了,垂眸看着面前的账目,没有回应。 关月也不着急,顺手抓起一把给景夫人的煮花生。 味道真不错。 良久,景夫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天上不会掉馅饼,你既帮了我,总是应该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都到这一步了,关月也没有同她打哑谜,径直说道,“我听说您的兄长和司户籍的尧大人关系不错。” “户籍……你想做什么?” “很简单,我需要夫人帮忙,替一个人做身份。” 景夫人不自觉细问,“谁?” 这种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端看怎么操作了。 “夫人不必着急,您可以先传书信回江南,等景家的事情有着落了,再决定要不要帮我这个忙。” 关月给她吃了颗定心丸,“您放心,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反而,为民除害。” 景夫人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不过也没有反驳。 “行,我知道了。” 关月起身,施施然行礼,“时辰不早了,想必夫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陪夫人说话。” “嗯。” 房门敞开着,景夫人目送她踏出门槛,一步一步朝院外去。 檐下灯影重重,将她的背影拉扯得东倒西歪。 小小的脊背,透着不服和坚韧。 “关月……”景夫人暗自喃喃。 她说的是真是假,总得试过才知道。 景夫人回到屋内,当晚就写了书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回江南。 关月在离开海棠馆之后,没着急回屋休息,而是走向了另一个岔路口。 这条路,通往青姨娘所在的晚香堂。 第41章 我母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夜幕时分,头顶的天空彻底从深蓝色调转为墨色。 一路上,灯影明灭,照亮前行的步子。 迎香手里提着灯笼,时不时出声提醒关月注意脚下。 “小姐,我们到了。” 走过了一大截路,在关月微微出汗时,总算是到了晚香堂。 芳娘在屋外收拾香灰,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关月,立马欣喜道,“二小姐来了!” “嗯,我母亲可睡下了?” “没呢,”芳娘指着左侧亮堂堂的屋子,“今日姨娘在书房,不在堂屋。” 关月驻足,“母亲在看书?” “是。” 芳娘以为她担心会打扰到青姨娘,主动解释道,“二小姐您直接进去就行,姨娘见到您必然十分高兴,不会觉得打扰的。” 关月点了点,“那你忙,我先进去看看。” “诶。” 书房内,青姨娘动作缓慢而又认认真真地打理着新添置的书架。 上面的书从前就有,并非新买的,加之在箱子里装了许久,书页陈旧,颜色泛黄,偶尔可见书脊间的点点霉迹。 青姨娘神色很专注,仿佛要透过这些书看到别的东西。 连关月走进来都没发现。 关月没有打扰她,只默默地站在一旁,留心读着书页上的字—— 《武略》 《龙韬》 《长枪十二式》 …… 竟都是兵书和武艺一类的。 “母亲。”她轻唤了一声。 青姨娘登时回神,看向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让人通报一声?” 关月上前扶住她,朝书桌后方走,“芳娘说您在这儿,我就自己过来了。您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青姨娘落座,拉着她的手,“我现在都能时不时去院外走走了,饭也吃得比往常多。” 关月笑道,“这是好事,但也不能一时间加量太多,还是得缓着来。对了,晚间我让人送来的煮花生您可尝了?” “尝了呀,好吃!我贪嘴多吃了几颗,还被芳娘说了。” 说着,母女俩都笑起来。 青姨娘看着关月眼底淡淡的灰色,有些心疼,“今日累到了吧,听说刚才景夫人那边过来?” “嗯,我有事请夫人帮忙。” “成了吗?” 关月想了想,“出不了什么大差错。” “那就好。” 关月见她只怜爱地看着自己,并不询问,不由得好奇,“母亲不问我所为何事?” 青姨娘笑道,“你若是想说,我不必问你也会说。” 她知道近来关月做了不少事。 虽然不能完全猜透关月的想法,但至少,她知道这些应该都和退婚有关。 “需要我帮你什么吗?”她突然问道。 关月想了想,倒是真的有一件事,“我从小到大,还没吃过您做的饭,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口福?” 青姨娘的关心,让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成日在外周旋奔波,也想尝尝家里的味道。 青姨娘一愣,随即应下,“好哇。只是我多年不下厨,手艺生疏了,不知道做出来味道怎么样。” “只要是母亲做的,我都爱吃。” 关月笑意盈盈,眼底有波光闪烁。 只是很快,就被她隐了下去,并未叫人察觉。 青姨娘拍拍她的手,“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关月见时辰不早了,便起身告退。 离开时,她看着满屋的书,突然说道,“母亲这里的书看着颇为有趣,我可否借一本去?” “好啊。” 青姨娘没有丝毫吝啬,随手一指,“这里的书你可以随意取用。” “多谢母亲。” 最后,关月取了一本杂录带回松涛苑。 烛光摇曳下,关月一页页翻着,生怕大力,扯破本就久远的纸张。 这本杂录记载的是蜀地的一些风土人情,山川河流,历史文化,乃至一些神仙鬼怪,以及对蜀地人们生活和信仰的影响。 毛边明显,显然经常被翻阅。 而其上还有着诸多批阅的笔记。 笔力雄健,字迹大气。 她看过青姨娘的书法,也见过关庭的字迹。 书里的批注,不是两人做的。 关月若有所思,叫住正在剪灯花的人,“迎香,我母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迎香歪了歪头,保持着拿剪子的姿势,直到灯花炸开,蹦了一滴油在她手上,她才反应过来。 “小姐,我从小就跟着您去桃花村了,对青姨娘的事所知不多。您是指哪方面?” 关月:“她是怎么和我爹认识的,我外祖家在何处?这些,好像从没听人提起过。” “奴婢隐约听人提起过,老爷是在外任途中遇到青姨娘被山匪拦住,发了善心,救了她,并且带在身边。至于您的外祖家……从没听说过。” 关月眉头蹙得更深了。 这个说法听起来合理,但细想来,总觉得怪异。 就好像青姨娘此人无根无据,不知祖籍,凭空出现了一样。 “那她的心疾又是怎么回事呢?” 迎香:“这个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然后在生产过程中又没调理好,落下了病根,所以青姨娘的身体才会这般虚弱,日日用药养着。” “既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为何我没有呢?” “呸呸呸!”迎香连忙道,“小姐您健健康康地多好啊,怎么还能盼望着自己生病!太不吉利了,以后您可不能再这么说。” 她噘着嘴,认真得不行。 关月笑了笑,“好,不说了。” 她又翻了两页书,一股怪异感再度涌上心头,“我回府当天,父亲曾去过晚香堂,我见他们之间也没有龃龉,何至于这么多年,父亲都不踏足母亲的院子呢?” 这是最奇怪的地方。 关庭既救了她,将她带在身边,还有了一个女儿,怎么说也是有感情的。 况且他在得知景夫人想要让自己替嫁后,怒气冲冲与之理论,言辞激烈,不似作假。 种种行迹来看,他都不像是会将自己置于乡下不闻不问、对青姨娘无甚温存的人。 迎香摇头,“奴婢也不懂。” 关月手指在桌面轻叩,总觉得可疑,又暂且猜不出背后的原因,遂作罢。 “罢了,再看看吧。” 她总会知道的。 第42章 讨药钱 夜深,起了风。 树叶被卷得哗哗作响,不多时,雨滴落下,打在院内的芭蕉上,打在紧闭的窗户上,吵醒了睡梦中的人。 关月迷迷糊糊地睁眼,见外面天色灰蒙蒙的,以为还早。 “迎香,现在什么时辰了?” 迎香从外间撩开珠帘往里走,说道,“小姐,刚刚过了卯时中。” “都已经这么晚了?”关月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向外面的天色,“还以为没到卯时。” “昨夜开始便刮风又下雨的,今早刚刚停歇,天气不好,所以看起来早了些。” 她将窗户支起来一半,外面的凉风顿时溜了进来,落花满地。 “小姐可要再睡一会儿?” 关月摇头,“替我梳洗吧,今日还有事情要做。” 迎香按吩咐端来了水,梳洗完毕,用完早饭,两人便出了门。 关家和威远侯府隔得远,两人走路得小半个时辰。 未免引人注目,关月没用府中的马车,而是去车马行租了一辆,至靠近侯府的长街外停了下来。 陆淮舟这几日无事,整天待在府中。 或是陪陆冲练练功夫,或是练字下棋,过得极为平静。 都察院的案子三五不时送到他手中,他都一一过目了。 此间再无大事。 这日清晨,他才刚刚拿起案牍,就有小厮前来禀报,“小侯爷,外面来了两名女子,说有事找您。” 陆淮舟一顿,“女子?” 先前借机来侯府的人不少,个个吃了闭门羹之后就都老实了,再不来侯府门口晃悠。 小厮只在府中办差,所识之人亦有限。 这次不知是谁。 “不见。” 陆淮舟淡淡地吐出两字,翻开案牍仔细审阅起来。 若他人人都见,只怕乱了套了。 “小侯爷,”小厮还没离开,又说道,“那女子说自己是来讨药钱的,而且走的是后门。” 他当时听完,只觉得不可思议。 小侯爷怎么可能欠人钱呢? 他原是想打发人离开的,但见女子不卑不亢,态度很坚定的模样,好似真有那么回事。 一时间拿不准,所以前来请示。 陆淮舟听到这句话,霎时就反应过来了。 嘴角微勾,原来是她。 他随手放下案牍,对小厮道,“请她进来吧。” “是。” 小厮很快去而复返,对门口的两人说道,“二位请进,小侯爷在院子里等候。” “有劳了。” 关月和迎香在他的带领下往前走。 路过幽静的树荫石道,绕过曲折的长廊,行过亭台水榭,最终,进了陆淮舟的院子。 在两人将要踏入扇门时,小厮突然伸手拦住了迎香,“姑娘稍等。” 迎香:“” “小侯爷说,请关二小姐一人进去就可。” 迎香微微蹙眉,“这……小姐?” 关月笑了笑,“没事,你就在外面等我。” 她一个人进到院中。 雨后的漱石院十分幽静,夏木深深,满眼望去,是深浅不一的绿色。 院内宽敞,人却很少。 整个围墙内,关月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 再往前走,总算见到了书案后方坐着的人。 衣衫色淡,姿态慵懒,和往日所见相去甚远。 关月看他面前摆着许多案牍,识趣地没再往前,“陆大人。” 听到声音,陆淮舟缓缓撩眼。 目光落在关月身上,眼底笑意不明,“听说关二姑娘今日是来同我讨药钱的?” “是。” “比我想象中快一些,我原本还以为要等上许久。” 关月笑了笑,没搭话。 陆淮舟见她站得远,朝她抬手示意,“太远了,跟你说话都得扯着嗓子。站近些。” 关月没动,“大人正在看案卷,这些东西不是我能接触的。” “没什么要紧。”陆淮舟并不在意,“上前就是。” 关月不好再推辞,进了几步。 眼神规矩地不乱瞥。 陆淮舟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突然从众多案牍中翻找了一份,递到她面前。 关月不明所以。 “看看。” 陆淮舟塞到她手中,“刑部郎中张炳坤的儿子张敛,在诗会后坠河而亡。” 关月垂眸,视线落在一行行字间,没什么表情,“可真是令人惋惜。” 她不甚走心的话引得陆淮舟轻笑,继续说道,“张炳坤不信,请了仵作验尸,最后发现,他其实是因头骨受外力撞击,颅内淤血死的。” “那也太不幸了,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 关月看完,将案牍还了回去,“大人还管这事?” “毕竟是官家公子,出了事,家里老子总觉得是有人故意害他,所以才惊动了都察院。” 陆淮舟一面说,一面留心观察她的神色,“但这事,我也有些好奇。据他身边的小厮说,当日他离开诗会后,说是见到了鬼,惊慌失措下才磕到脑袋。我看当时关二姑娘和他离开座位的时间相隔很近,不知可否提供些什么线索呢?” 话落,关月眸光一凝。 只是眼皮微垂,没叫他看出来。 关月摇摇头,“我和他只在诗会上见过,别的地方,未曾得见。” “这样啊……” 陆淮舟拖长了声音,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你知道烟云楼吗?” 关月抬眸,“不知。” 她一个闺中女子,知道这种烟花之地才不正常。 “张敛先前喜欢去烟云楼点一位叫叶婉婉的姑娘。据他的小厮说,他第一次撞鬼就是在叶婉婉的房间。说来也奇怪,前段时日,叶婉婉突然交了赎金从烟云楼离开了。” 关月状似不解,“大人是怀疑什么?” 陆淮舟轻笑,凑近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来?” “大人真是高看我了。”关月迎上他的目光,“你是怀疑有人找叶婉婉做局,事情结束,所以叶婉婉才离开的?” “聪明。” 她的眼神清澈,目光真挚,陆淮舟从中看不出什么来,只道,“所以张炳坤派人将她追回来了,现在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呢!” 直到现在,关月才算真正有些揪心。 她隐在宽袖中的手不自觉紧了紧,面色却不显,“希望能早日找到真凶,还张家公子公道吧。” 第43章 一桩交易 公道二字,她咬得略重,听起来颇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不过叶婉婉被抓回刑部,确实让她有一瞬间的慌乱。 但沉下心来稍微想一想,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去烟云楼乔装打扮过,就算叶婉婉招供,也怀疑不到她头上。 更何况,她只是和对方见了一面,叶婉婉也不知她到底做了什么。 叶婉婉招了对她自己更没好处。 陆淮舟看着她,若有所思,“所以此事,你一点都不知情?” 关月听着眉尖微蹙,“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怀疑我?” “随口一问,莫要介怀。” 关月含笑垂眸。 你的表情,可不像是随口一问。 老狐狸。 “大人既然提及这么多,我也有些好奇,即便是刑部,也不能随便抓人吧,仅凭一丝怀疑就能让叶婉婉入狱?” 那这刑部郎中未免太过胡来了些。 陆淮舟随手将案牍放在一边,“人是在大牢,张炳坤也确实怀疑上了叶婉婉。” “但人不一定是他抓的?”关月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对。 陆淮舟点头,“就说关二姑娘聪明。” 有人要借此事对付张炳坤,所以胡乱抓人,藐视律法,就是最好的理由。 关月倒是没曾想,有人借了她的局,给张家下套。 “毕竟是个郎中之位,不少人虎视眈眈的,这次正好顺手推舟,借张敛之死把他拉下马。” 说话间,陆淮舟给自己新添了茶水,又推给对面的人一杯。 关月道了声谢。 官场之中,有人上必然有人下,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张炳坤没教好儿子,反噬自身,怪不得她。 “大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关月端起茶杯,掩盖住半张脸,“我不过一介女子,不通这些官场之事。” “听得多了,自然就通了。” 陆淮舟润了润嗓子,总算说起别的事来。 “你说今日要来同我讨药钱,说说吧,想要什么。” 关月放下茶杯,正色道,“大人可还记得那日在信王府的玉娘?” 陆淮舟想了想,“有点印象。” “我想劳烦大人给玉娘带句话。” 陆淮舟示意她继续,关月也没有藏着掖着,“就说,水火有情,来日方长。” 这是阿坚告诉她的,他说,玉娘一定能明白。 只是现下,传话的人有些迷糊。 陆淮舟细品着这几个字,“你想救她?” “一桩交易。” 陆淮舟点点头,“既是找我帮忙,我也就不刨根问底了。只是我有些好奇,你怎知我能将这话带进信王府?” 要知道,赵乾对府内管理一向严格,素日里想从那些下人口中探得消息都十分困难。 关月一开口,便是让他递话,岂不是默认信王府中有他的人? “因为我相信陆大人。” 关月眉眼弯起,“大人既许我承诺,便一定能办到。” 陆淮舟也笑了,“少给我戴高帽。” 他没有拒绝,便是允了的意思。 关月从怀中拿出那枚四四方方的玉佩,轻轻往前推。 既然已经开了口,便该物归原主了。 陆淮舟垂眸,看着眼底的玉佩,目光在她粉色的指尖停留,顺手臂往上,落在她脸侧。 “话,可以帮你送到,”他顿了顿,看向桌上的那枚玉佩,“但你只有一次提要求的机会,确定就用在这儿?” 他还以为,关月至少会求他帮忙周旋退婚。 关月点点头,“对大人来说,举手之劳,可对我而言,没有您的帮忙,难如登天。” 她不贪心,不会想着要对方帮她实现多么宏大的目标。 况且,她现在也不是那么信任他。 陆淮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蓦然轻笑,“好。” 他没有着急将玉佩拿起来,就任由它搁在桌面上。 关月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想要起身告辞,还未开口,就听到院外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过来。 由远及近,带着几分兴奋。 “听说府中来了客人,我过来瞧瞧,客人在哪儿呢!” 陆淮舟喜静,也不喜欢和姑娘家多交流,是以侯府中除许知微,基本没有外客。 陆冲练完功夫之后,立马就有下人通报说府中来客,是名女子,还被陆淮舟请入了自己的漱石院,而非待客厅。 这热闹,他非凑不可。 关月听到声音,有些茫然,回首看向陆淮舟,而对方只是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神情。 他就知道会这样,所以关月告辞,他也没多留。 结果还是让人赶上了。 陆冲脚程快,话落,几息之间,便进到屋内。 犀利如鹰隼的目光落在关月身上,审视着,打量着。 关月从前只远远地见过陆冲,印象中,他和自己父亲一样,身上一股铁血之气,非千军万马历练而不可得。 现下离得近,更觉他气势不凡。 只是关月并不害怕,反倒觉得亲切。 “老侯爷。”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笑容真切。 陆冲定神,瞧着她自若的神态,“不错,长得挺标致。是吧,陆淮舟?” “祖父,”陆淮舟语气软了些,“别吓着人家。” 陆冲不赞同,“夸她,怎么会吓到?是吧,小丫头!” “是。得老侯爷的夸赞,我倍感荣幸。” 关月以为他过来是有话要跟陆淮舟说,加之外面天色阴沉,已经开始洒起了雨点,再不离开,怕是得赶上大雨。 于是说道,“老侯爷,陆大人,时辰不早了,我先告退。” 行完礼,她便要走。 陆淮舟没说话,陆冲倒是开口挽留,“不着急。外面下雨了,听这雷声,不出片刻就会倾盆,你不如再多待一待,等这场雨之后再走。” “府内也快开饭了,现在赶你离开,好似咱侯府管不起饭似的,吃完再走!” 他的好客程度关月有些招架不住,默默看向陆淮舟,询问他的意思。 陆淮舟扶额,“祖父都这么说了,你便留一顿饭吧。” “那……老侯爷,陆大人,叨扰了。” “不打紧。” 陆冲眼尖,转身便看到了书案上的玉佩。 他弯腰,径直捡起来,正反面都看了看,笑眯眯地说道,“不是说丢了吗,怎么又出现了?” 第44章 她胆子小 陆冲笑眯眯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 关月立在原处,并不做声。 陆淮舟瞥了她一眼,开口道,“今日关二姑娘捡到,给我带回来了。” 他先前受伤,暂住桃花村的事,陆冲知情。 所以这个解释,也算是合理。 但听者信不信,是另一件事。 “这么巧?” 陆冲将玉佩放下,心有所疑,却也不再多问。 “刚刚小厮来报,午饭已经快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说完,他率先出了门。 陆淮舟起身,略微理了理衣襟,看向一旁垂眸盯着地板的人,笑道,“走吧,这地上可没有饭。” “大人。” 陆淮舟走得快,关月得稍稍小跑才能跟上。 听到声音,他放慢了步子,等人近前来,“嗯?” “第一次来侯府,不知用饭时有些什么规矩,你可否为我讲讲,免得犯错。” 陆淮舟摇头,“侯府没什么特别的规矩,你不用太拘束。” 他又看了看关月的小身板,思索片刻,“你多吃些,他会更高兴。” 关月有些茫然,面前的人却不再为她解惑,大步往前。 陆冲和陆淮舟都是进过军营的,用饭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关月从小耳濡目染,又四处游历,跟寻常闺中女子也有些不同。 是以,一顿饭,吃得还算融洽。 关月原准备饭后稍微歇一歇便走,没曾想刚放下筷子,外头顿时雷声轰鸣。 顷刻间,大雨就落了下来。 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和石板上,叫人望而生却。 “夏日的天真跟猴孩子的脸似的,说变就变。” 今年的盛京夏日似乎格外短暂。 陆冲看向外面,“不过这几日倒是凉快了些,想来夏末至,往后都不会像之前那般燥热了。” 关月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看着如柱落下的雨水,眼底闪过一丝哀婉之意。 日子过得真快。 可她要做的事才刚刚开始。 “小丫头,”陆冲笑说道,“下雨天留客,你怕是要待一会儿了。” “老侯爷不嫌我叨扰了就行。” 关月亦跟着笑,还不忘去看陆淮舟的脸色。 陆冲乐了,“你老看他做什么,害怕?” “陆大人威严。”关月一句话,轻轻带过了。 “别理他,他对我都没什么好脸色。”陆冲擦干净了手,起身,“反正雨天闲着也是闲着,你陪我下会儿棋,可会?” 关月点点头,“略懂。” “走吧,换个地方。” 陆冲回头看了陆淮舟一眼,“你去不去?” “我还有案卷没看完,你们去吧。”陆淮舟说完,又不太放心地叮嘱了一句,“祖父,她胆子小,别吓着她了。” 他知道,陆冲棋意上头是假,想试试关月为真。 她虽救了自己的命,但终归是个不熟悉的人,陆冲担心有危险。 不过他这一句话,倒换来对方饱含深意的一眼。 陆冲什么都没说,带着关月走了。 棋盘之上,黑白为阵;棋盘之外,各自博弈。 陆冲行事有自己的风格,下棋亦如此。 他的走势,谋定而动,不求次次前进,但求一击毙命。 关月棋艺不差,但比较起来,还是逊了些许。 所以,她半点儿都不保守,但凡有机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引得陆冲频频侧目。 “你看起来温温婉婉的,没想到下棋倒是激进。” 关月抿唇,“老侯爷布局深远,我力不能及,所以该动的时候半分静不得,不然,就真的温水煮青蛙,毫无半点还手之力了。” “嘿,你倒是会选策略。” 陆冲低头一看,自己又被连吃两颗子。 他执棋,白子落下,黑子瞬间丢了一片。 “我见过你父亲,军营里也好,官场上也罢,”陆冲顿了顿,“你的行事风格,和他太不一样了。” 关月笑了笑,“父亲文武双全,我比不上。” “但你胆子可比他大不少,出手也果决得很,没丢掉一个机会,却也折了不少。” 陆冲放满了速度,指着棋盘上刚刚被吞没的左下角,“可后悔了?” 关月摇摇头,“落子无悔。” 她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她只会后悔没有抓住任何一个可能翻身的机会。 “你的性子我倒是喜欢。”陆冲若有所思,“可惜,陛下赐婚了。” 不然,他真想三五不时地请人来府中坐坐。 解解闷也好。 关月抬眸看他,放低了姿态,“可是好多人都说,我一个庶女,能得王妃之位,已是无上荣光。老侯爷为什么会觉得可惜?” “是不是荣光,不在他人口中,而在你自己心中。” 对于赐婚,陆冲不想多言。 朝堂党派相争,从来都没断绝,她也不过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一环而已。 只是这一环,有些特殊。 将陆淮舟卷了进来,所以,他定是要试一试关月的性子。 试探的结果,比他预期中要好上不少。 眼前人,是个聪明人。 看着不声不响的,却有杀伐果断的气势。 这样的人,若只想求己身安稳,不是难事。 “我输了。”关月突然说道。 陆冲低头一看,棋盘中间,黑子的气尽数被白子占据,毫无挣扎之力。 边缘还有一些,苟延残喘着。 陆冲仔细看了看,笑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你,你走这几颗是为何?” 没有布局,仿佛是随意撒下的几颗种子。 关月笑道,“原本是想看看,落子之后能否有转机的,没想到被您识破,这不,成了废子。” 陆冲拧眉,凝神片刻,还是肯定了她,“想法是好的。” “多谢老侯爷。” “再来。” …… 几局之后,外面的天色总算放亮。 天上那团沉沉压人的乌云散去,露出团团白云,偶见日光穿梭。 关月见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告辞。 陆冲没再挽留,着人送她出去。 回头,不知陆淮舟何时出现在檐下。 “什么时候来的?”他走过去,“案卷看完了?” 陆淮舟颔首,“刚来一会儿。” 他看着关月的背影隐于草木间,才回头问道,“您今日玩得可尽兴?” “尚可。” 陆冲叹了口气,双手负在身后,“棋艺不错,性子也挺好。” 第45章 心知肚明 能得陆冲这般评价的,不多。 陆淮舟笑了笑,“您似乎挺看好她?” “看好她的不是我,是你吧。” 陆冲纠正道,“你从来不喜别人碰你的东西,却破天荒将玉佩留给了她,许她一个承诺。你也不喜欢别人进漱石院,偏偏允许她去。她在你这儿,有些特殊啊。” 作为长辈,他是有些担心的。 陆淮舟要走的路,要查的事,不是能够公之于众的。 至少,现在不能。 所以对于他身边出现的人,陆冲始终是警惕的。 哪怕他现在已经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 陆淮舟垂眸,没有否认,“我最初,只是对她有些好奇,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那现在呢?” “现在……更好奇了。” 他一直觉得,张敛的事,和关月脱不开关系。 即便她否认,即便从过往经历看,两人没有什么交集。 但桩桩件件,似乎背后都有她的身影。 盛京城每日勾心斗角,太过无聊。 不是这家起就是那家落,横竖都是那些事。 但关月似乎不同。 她走得,好像也是一条极为艰难,不能被人发现的路。 他对她的关注,有些像是看到同类的好奇和吸引。 陆冲也不便多言,只说道,“你心中有数就好,可别让自己栽进去了。” 话落,又想了想,补充道,“不过真栽进去了也行,抢过来就是。” “……” 陆淮舟耷拉着眼皮看她,“祖父,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又不是耳聋眼瞎,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陆冲笑道,“定亲了还能退,成亲了还能和离呢!” 关月和赵乾也不过刚到赐婚这一步。 而且现在看来,良妃和信王对于亲事换人非常不满。 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都没定婚期。 依他看,这婚成不成得了,还不一定呢! 陆淮舟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再不想多言,转身回了漱石院。 …… 关月照旧是从后门离开,去到大街上,租了辆马车,悠悠闲闲地回到府中。 景夫人对她和关子瑶都不曾设限,不会要求她们必须待在院子里学女红、琴棋书画一类。 不过关月自己要了把琵琶。 她喜欢琵琶半遮面的忧郁感,也喜欢听如珠似玉的声音。 傍晚的时候,迎香匆匆忙忙地进来,“小姐!” 关月正要将琵琶收起来,示意她缓口气,慢慢说,“怎么了,把你急成这样?” “奴婢刚才在院子里扫地,旁边突然走过去一个人,在耳边说了句话,然后就不见了。” 她起先没注意,以为就是府内小厮。 后来仔细回味,才觉得不对。 关月眉目不动,将琵琶收好后才问,“什么话?” “他说,事情已经办好了。” 迎香压低声音,见左右没人,继续道,“是不是咱们今日去求陆大人办的事啊?他动作也太快了。” 不过半日光景,话就已经带到。 关月一愣,点了点头,“应该是。” “太可怕了。信王府有陆大人的人,没想到咱们府里也有陆大人的人。” 他的手下,看来遍布极广啊。 关月看向外间打扫的人,“其实也没什么。” “嗯?” “信王府有他的人,侯府未必没有信王的人。” 大家都心知肚明。 只是隐藏得好的,没被发现;被发现的,要不被驱逐,要不被弄死,要不就是故意留着,扰乱视听。 “咱们府上,想必也有不少线人。” 这也是关月从不让他们进内院的原因。 她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迎香张了张嘴,“那咱们以后办事,可不得更加小心了?今日去侯府之事,您说会不会……” “放心吧,陆大人会处理干净的。” “哦。” 迎香没有疑问了,乖乖去外面打理院子。 只是一双眼睛灵活得很。 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看谁都不像是好人。 关月观察了一会儿,也没瞧出来,便随她去了。 十日后,松涛苑迎来了一位稀客。 景夫人一向是不愿踏足松涛苑和晚香堂的,这会儿不但来了,还嘴角带笑,心情颇好的样子。 “都打扫仔细些,可别倦怠了,若是敢偷懒,小心我罚你们!” 她一边说着下人,一面朝里进。 进到堂屋,关月恰好撩开帘子迎出来,“夫人来怎么也没让人通报一声,我该出去迎接才是。” 景夫人笑道,“不必,都是自家人。” 她打开刘嬷嬷手中的匣子,里面正正地放在两只玉簪,“昨日上街看首饰,瞧着这两支特别适合你,但不知道你更喜欢哪个,索性都买了。” 虽说银子有大用,可也不能次次都送银子,显得不用心。 关月瞧着她进来时春风满面,现下又大方地送了两支极好的玉簪,便知景家的事情有着落了。 “多谢夫人,我都很喜欢。” 关月让迎香收下,又屏退左右,只留下景夫人说话。 “我看夫人愁容不再,想必江南那边,是有好消息了。” 景夫人点头,“你来的当晚,我便去了书信,按照你的说法,让兄长去寻了常老板。常老板想必已经收到了你的示意,所以,一切都很顺利。至于你说的那个人……怎么是个瘸的?” 关月说要帮一个做身份,她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人物,结果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的普通男子罢了。 实在不懂她为何费尽心思做这些。 关月:“被人打瘸的,我拜托常老板给他找大夫,据回信说,应该能治好。” 她顿了顿,见景夫人没有下文,便主动问,“我的要求,夫人是答应了?” “一顿饭,一场酒,一句话的事,不难。” 她的兄长和尧大人关系不错,加之阿坚也不是什么在逃钦犯,没什么难的。 只是有一点她不明。 “你为他做身份,是想要他做什么?” 总不会是因为一时心善,所以从豺狼虎豹手里救下了他。 关月可不是那等多管闲事的人。 “这件事,暂时不能告诉夫人,”关月说道,“届时,自见分晓。” 景夫人盯着她,眼里全是打量,见她迟迟无下文,卸了气。 第46章 他没有理由怀疑到我们身上 “罢了。” 景夫人虽然好奇,此时也只能故作镇定地摆摆手,“你若不想说的事,我怕是费再多口舌也问不出来。” 随她去吧。 反正,景家这次危机姑且算度过了,关月帮了大忙,她看关月也就顺眼了许多。 “你也别成日在院子里待着,多出去走走。回盛京不过一两个月,很多地方想必都还没去过吧?” 关月并不反驳,只顺着她的话说,“夫人说得是。” 景夫人这会儿心情好,也不计较她是走心还是敷衍,“你可别以为我是不管你,故意把你教得没规矩。子瑶从小也是这么过来的,到现在了还一天到晚不着家呢!” 话音刚落,外面就突然插进一道声音,带着不满和嗔怪,“母亲,你居然对着她说我坏话!” 天知道,这才多久啊,亲生女儿就要沦落到被嫌弃的地步了! 关子瑶大步往里进,身上珠玉叮铃,环佩摇晃,隔得老远便听见了,怒气冲冲的。 等她进到屋内,气反倒消了。 景夫人立马走过去,佯装打了她一下,眼神动作里却满是亲近。 和关月说话时截然不同。 “胡说什么!”景夫人替她理了理头发,“你瞧瞧你,我说错了吗?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头发都跑乱了。” 关子瑶站在原地,犟嘴道,“我才不要做那种病歪歪的大家闺秀呢!” “琴棋书画你会哪样,还不要做,你是做不了,”景夫人数落道,“今日又跑去哪里疯了,有没有惹祸事?” “母亲,我又不是惹祸精!” 关子瑶话都还没说完,就看到了盒子里的两支玉簪,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这好好看啊!我也要!” “那是给你妹妹的,不准抢。” 景夫人本就是回礼,顺便答谢,哪里能让关子瑶胡来。 她抬手,拍掉那只准备去拿玉簪的爪子,“你前日不是才买了嘛!” “那怎么能一样……” 关子瑶还欲说什么,扭头见关月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面色平静,嘴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笑。 她顿时生出几分愧疚。 青姨娘成日足不出户,也没什么家底,帮不了关月什么。 她本来就够可怜的,还是不跟她抢了。 她两步走到关月身边,双手抱在身前,昂起头颅,“看你回府这么久,也不舍得买些好看的衣裳穿,这样吧,明日你跟我一同出门,咱们将这盛京城里有名的成衣铺子都逛一圈。” 关月笑了笑,“上个月夫人才送了两身新衣裳来,够穿的。” 关子瑶伸出食指,摇了摇,颇为老成地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咱们女子试新衣裳,得到店里去,货比三家,亲自压价购买,那才有乐趣。” 关月歪头想了想,她以前还真没有这样的心思。 试试也无妨。 她看了景夫人一眼,见其没有异议,于是道,“那就多谢姐姐了。” 关月音调婉转,听得关子瑶心里酥了一下,赶紧拉着景夫人走了,“母亲,我有事跟你说,咱们走!” 从前自己一个人野惯了,年纪相仿的女子大都直呼名字。 更由于她性子泼辣,叫她名字也多半不是什么好语气。 乍一听关月婉声道谢,她觉得怪怪的。 关子瑶拉着景夫人飞快地离开了松涛苑,迎香这才从角落里走出来,“小姐。” “嗯?” “从前奴婢以为夫人和大小姐都不好相处的,如今看着,倒也还行。” 关月轻声笑,看向她们离开的方向。 其实这一家人都不算坏,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安生。 “江南那边还有消息传来吗?” 迎香摇头,她现在负责替关月收集情报,打探消息。 “没有。但是奴婢出门时碰到信王府的侍卫了,看方向,应该是从城门口来的,估计已经知道阿坚的事了。” 在关月离开的第二天晚上,阿坚就铺了火油,点了火把,将院子引燃。 自己则带着小花趁夜走水路去了江南。 信王收到消息,不足为奇。 迎香有些担忧,“您说,他会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啊?” 毕竟关月回桃花村,一点儿没避着人。 关月在脑海中捋了一遍细节,“他没有理由怀疑到我们身上。” 若是偷偷回村,反惹人生疑;明目张胆地回去,更让人放心。 阳光已经移过窗棂,移上头顶。 快午时了。 关月昨夜没休息好,此时有些困倦,饭也没吃几口,便上床午觉去了。 外面蝉鸣声逐渐弱了下来,总算没那么恼人了。 …… 关子瑶说到做到,第二日用过早饭,便迫不及待地往松涛苑来。 关月正准备出门,抬头见到她,有些讶异,“姐姐这么早?” “自然。” 关子瑶一边走一边跟她说,“我们今日先去云霞庄,然后去雾霭阁,中午在外面吃饭,就不回府了。” 关月步子微顿,“为何不回府用饭?” “因为下午我还想去挑几件首饰啊!” 关子瑶昨日从松涛苑离开后,心心念念着要买玉簪。 虽然她不缺这些,但平日里景夫人也不会给太多例银,买之前还是得掂量掂量的。 至少,像昨日关月收到的那两支,价格不菲,她一下子可买不起。 “下午还逛?”关月问。 关子瑶一副看土包子的眼神,“那是当然。” “我今日和你出门,特意跟母亲要了好几张银票。”她拍了拍自己的袖口,“你喜欢什么也别客气,我可不是次次都那么大方的。” 关月失笑,应了声。 走到门口,两人一起上了马车,悠悠闲闲地往云霞庄去。 关子瑶是这里的常客,况且有了景夫人的银票支持,她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财力。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都拿给我们试试。” “这匹布看着也还不错,可以用来裁条裙子,流光溢彩的,定然好看。” “关月,别光站着啊,过来看看。你虽然瘦如弱鸡,但好在肤色白,能撑得起这件鹅黄色,拿去。” …… 关子瑶连衣裙带布匹,一溜点了十几样,看的云霞庄老板喜笑颜开。 第47章 你凑什么热闹? 银子啊。 钱啊。 发大财啦! 别的客人她也不招呼了,只让店里的伙计去迎接。 她亲自接待这位财神爷。 眼见关子瑶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关月趁老板不注意,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这么多,咱们也穿不了,要不少买些?” 关子瑶挑挑拣拣,“快入秋了,得准备些稍厚的衣裳,不算多。” “你不担心夫人说你败家?” “银子,不就是用来花的吗?”关子瑶冲她挑了挑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见关月仍旧盯着自己,压低声音,笑说道,“你说,景家赚那么多银子,若是开销不大,后辈不败家,怎能让人放心呢?” “所以,景家的小辈,也就是我这一辈,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出来挥霍一次。让眼红的人不至于那么眼红,让头上的人不至于那么忌惮和算计。” 当一家真正富可敌国时,就危险了。 所以景家再怎么发展生意,也都是在江南一带。 旁的地方很少。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其余各处,自有各处的富庶人家。 权势制衡,钱财也维持稳定,才能长谋。 他们世代经商,自然懂得利益不能独吞的道理,也知道要留余地。 所以,这份“败家”的重任就落到了小辈身上。 当然,关子瑶是万分乐意的。 她说完,继续让老板给她拿最新成色的布匹看。 关月则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稍显诧异。 她跟了上去,“这些,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差不多吧,”关子瑶随口道,“小时候还不懂,只是长辈们告诉我们这么做,现在慢慢就懂得了。” 她将一匹新布塞到关月手里,“所以你千万别觉得不好意思,喜欢什么,拿就是,不喜欢的,给下人也可以。” 关月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起面前的人来,对她也有了新的评价。 起初她还以为关子瑶当真只是喜欢胡来胡闹,没曾想,考虑得还挺周全。 不过仔细想想,景氏这样的人家,又怎会真的培养出不通人情世故的小辈。 关子瑶选完了衣裳,又同老板讲起了价。 “老板,你这料子瞧着也不新啊,不会是存货吧?那可不值这么多银子。” “哪能啊……您看看盛京城哪家有我这颜色,保准是新的,穿出去不重样!” “你这儿呢,针脚太粗劣,显然是裁剪时不过关。” “哎哟,您眼神可真好,我的问题,那这件就便宜些!” “老板,我一次买了这许多,您不得有点让利啊?你认得我吧,若价格舒心,我下次还来呢!” …… 推拉之间,两人就谈好了价格,并约定近两日就派人送到府中去。 老板一边喜笑颜开,嘴里还一边念叨着,“您真是我见过最会砍价的姑娘了,这一趟,我真不怎么赚钱,就想着薄利多销,您以后可得记着我们云霞庄的好,常来啊!” “那是一定的,您就放心吧。” 关子瑶说着客套话,拉着关月走出了云霞庄。 外面天色晃人眼,却不见有太阳出来。 关月估摸了一下时间,说道,“咱们怕是去不了雾霭阁了。” “那吃饭去。” 关子瑶手一挥,当即就决定下来,带着关月朝她常去的迎客楼走。 由于是抄近路,从主街出来后,进到窄窄的巷子里。 仅容一辆马车单行。 马蹄踏过石板,声声清脆,不多时,声音逐渐变缓。 直至停下。 关子瑶撩起车帘,往前看,“怎么突然停了?” “大小姐,前面有一辆马车堵着的。” 总得有一方让道才行。 关子瑶没想到这个时辰还有人走这条路,蹙了蹙眉,抬眼望去,仔细分辨了一下,“裴府的马车?” 车夫应道,“是,方才小的见裴家小姐刚从车上下来。” “这地方如此偏僻,她在这儿下车做什么?” 关子瑶也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尤其在这种场景下,应该不是什么好勾当。 她想着车上还有关月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吩咐车夫慢慢倒回去。 结果关月突然掀开帘子,也跟着往外瞧。 关子瑶疑惑,“你凑什么热闹?” “裴家车夫已经看到我们了,这会儿离开,就算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会惹人疑心,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过去。” 关月指着前方的路,“你瞧,他们马车就停在路口,稍微让一让就行,我们倒回去难免不会再撞上别的马车。” 关月说得甚是有理,但关子瑶就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可对上关月无辜的脸,她又说不出什么了。 “行,那就继续往前吧。” 她又不是惹不起裴雨荷。 车夫拽了拽缰绳,驱马前行。 关月重新坐回车厢中,垂眸不语,面色平静。 裴雨荷这个人,她并不十分了解,但她知道其父亲裴朗,原本属于容青麾下的一个小兵,深得信重。 这样的人,在镇国公府出事后本该受到牵连,但裴朗不是。 他步步升迁,擢为将军,而今官居六品。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兵。 关月当时得到的消息不甚真切,只隐隐听闻裴朗大义凛然,不惜冒着得罪上司的风险,将容青与敌将往来的一封书信送到案前,至此,镇国公府开始被调查。 那封书信,关月未曾得见。 但她相信,父亲绝不可能通敌,那书信的由来,便十分可疑。 裴家,她是务必要接近的。 今日恰巧碰上裴雨荷,她得瞧瞧这是个怎样的人。 “吁——” 马车行至跟前,裴家车夫仍没有退让的意思。 他眼神有些飘忽,装作没看到一样。 仔细听去,马车后方,似乎有小小的吸气声,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麻烦让让,我们需要过去。” 关子瑶伸出脑袋,冲对面的车夫道。 车夫攥紧缰绳,“关大小姐,抱歉。” 他就是一个下人,主子还在旁边,哪做得了主啊? 关子瑶觉得奇怪,跳下马车,一步步靠近,“你们停在这儿做什么呢?” “关大小姐……” 车夫想阻止,奈何关子瑶动作快,已经瞧见车后的情况了。 第48章 你只是想折磨他 两个小厮将一麻衣男子摁在墙上,一左一右,动弹不得。 嘴里堵着布,只能呜咽,无法出声。 裴雨荷面容清冷,眉目微敛,神情十分放松。 但细看去,手里拿着针袋,食指拇指捏着一根细针,正朝男子指尖扎。 十指连心,痛及全身。 男子一动,就被死死摁住,挣扎不了。 有血迹顺着墙壁淌下来,滴没在墙缝中。 “你在做什么?!” 关子瑶蓦然出现,惊了裴雨荷,手一抖,动作变形,针顿时落在了男子的指关节处。 裴雨荷回眸,丝毫没有被人发现的慌张和窘迫,“教训下人,关大小姐也要管?” 关子瑶看向男子,对方努力朝她摇了摇脑袋。 他是自由人,才不是裴府的下人。 “你有他的卖身契吗?”关子瑶蹙眉,“看他穿着,像是城郊村子的百姓,不是你府中小厮,你怎敢无缘无故伤人!” 以针入指,这放在审讯司也是酷刑了。 却被她用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裴雨荷理亏,却并不和她纠缠,只淡淡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她往后探脑袋,看向关月的眼神极为不屑,“这就是你那庶妹?果然是乡野长大的,一点事都经不住。” 不过,她最是喜欢拉这种纯真不谙世事的人堕落了。 喜欢看她们惊慌失措的模样。 “快过来呀,”裴雨荷放柔了语气,“给你看点好玩的东西。” “你少作怪!” 关子瑶朝关月使眼色,让她就在原地,不准过来。 可一向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会儿却跟没发现似的,直直地走了过来。 连弯都不曾拐一下。 关子瑶挡在她面前,“你还是别看了,晚上做噩梦。” “人只有害怕的时候才会做噩梦,我不怕。”关月反过来安慰她。 血腥、杀戮与死亡她都经历过了,这种事情,何以能吓到她? 关月走近,留心避开地上的点点红斑,目光落在裴雨荷精致的小脸上。 印象中,裴朗是个敦厚的人,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裴雨荷的狠与恶却摆在脸上,一点不遮掩。 执着地想要证明些什么。 “很好玩的,你要不要也来试试?”裴雨荷伸出手,将针递给她。 关月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接下了。 指腹轻触针尖,很锋利。 关子瑶不明所以,只瞪大眼睛看她。 “方才问起卖身契,你避而不答,说明他不是你府中的人。你没有选择当街伤人,说明还是不想被太多人知道。” “他兴许惹了你不高兴,但罪不至此。否则凭着裴将军的职务,让他下狱轻而易举。” 关月抬手,很随意地将针插入墙壁中,盖棺定论,“你只是想折磨他。” 被人直接戳破心思,裴雨荷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那又如何,你要为他出头?” 关月摇摇头,“不是我,是大夏律法。” 若所有人都依照心意行事,位尊者肆意践踏位卑者,律法威严何在? 裴雨荷听完,稍稍一愣。 她以为,两人会以身份压她,毕竟关庭职位高过裴朗。 没曾想,竟是所谓的律法。 呵…… 那她被劫匪掳走,鞭打,侮辱的时候,谁又为她背书? 裴雨荷眼神变了又变,似乎在经历内心的挣扎,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无聊。” 她转身就走,踏上车板时,突然露出一个笑脸,“不过,我记住你们了。” 裴府的马车很快退出巷子,扬长而去。 关月转身,送蹄声远去,嘴角微微勾起。 你又怎知,我没有惦记上裴家呢? “她好像有病。” 关子瑶想起她离开时那个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正要再和关月说什么时,却发现她已经转身上了马车。 关子瑶赶忙追上去,无意瞥到墙上的那根针。 愣住了。 针尖有一半没入墙体,她往外拽,用了好大的力才拽出来。 她看看手里的针,又看了看正在上马车的纤瘦背影。 这叫……弱不经风? “姐姐,快到饭点了,一会儿人多。” 听到关月叫她,关子瑶立马扔掉针上了马车。 只是一双眼睛落在关月身上,好奇又怀疑。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进到迎客楼,立马就有小二前来招呼。 今日包厢订完了,两人便寻了二楼一处稍微远人的地方。 镂空木板将此处位置与旁桌隔开,稍微多了几分安静。 关月点了两个自己爱吃的菜,关子瑶也选了几个。 两人相对而坐,暂且没什么话说,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快结束时,桌边突然出现了一双布鞋。 两人抬头望去,正是方才巷子中所见之人。 “你是?” “回这位小姐,我叫孙枕眠。”男子冲两人鞠了一躬,“方才多谢二位搭救。” 孙枕眠肤色近麦,身形健硕,面容硬朗。 虽麻衣在身,进到皆穿帛戴锦的迎客楼却不觉拘谨。 关子瑶大方地应承了下来,“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她们也是凑巧走了那条巷子,撞上裴府马车,无法侧身而过,这才不得不出面。 说起来,还是关月坚持要过去的。 关月抬眼打量着面前的人,见他指间有一层浅浅的泥,裤脚沾着一些黄色的蕊心,问道,“你是花匠?” 孙枕眠诧异道,“小姐好眼力。” 关月笑了笑,随手一指,示意他坐下细说。 “听你口音,不像盛京人士,何处来的?” “蜀中来的。” 关月一愣,“蜀中孙家,我记得你们育花之术绝好,怎的到盛京来了,还落到这般田地?” “没想到小姐竟然知道孙家。” 关月笑了笑,静待下文。 孙枕眠叹了口气,颇为感慨道,“您说的,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虽然算不上多么风光,但至少在蜀地也打出了名号。” “只是天灾难料,人活着都成问题了,更何况是花?” “后来,我辗转多地,最终来到盛京,想凭借自己的手艺讨生活,若能重新发展起来,也算好事。” “但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盛京贵人多,脾气也难伺候。这不,险些连手都废了。” 第49章 花匠 孙枕眠摊开手掌,其上除了枝条割出的细密裂痕外,指尖新扎出的针眼还能看出点点血迹。 确如他所说,脾气难伺候。 “八年前,确实有一场大雨,数日不绝,堤坝坍塌,闹了洪荒,只是没想到,你们也未曾幸免。” 孙枕眠点头,“您说得不错,世事难料啊。” 关月端起茶水漱口,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关子瑶总算找到插话的机会,问道,“你是怎么惹上裴雨荷的?” “裴家招花匠,我就去了,裴小姐前些日子新得了几株奇花,是从北国来的,但不适应盛京的气候和土壤,花朵已经耷拉下来,连叶子都起了密密麻麻的黄斑。裴小姐命我救活那些花,我只能试着去救治,结果没几日,还是枯死了。” 关子瑶:“所以她觉得是你把花救死了?” 孙枕眠颔首,“不过我还算幸运,刚好遇到裴将军回府,我向裴将军求情,他心软,放我出府了。我以为至此事了,没想到裴小姐会出门堵我。若不是二位小姐,我这双手大概是要剁了当花泥的。” 他自嘲一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是新得的一样。 关子瑶蹙眉,“从前只知道她性子古怪,没想到这么恶毒。” 还用人的手做花肥…… 光是想想,她都觉得恶寒。 关月漱完口,将杯子放下,随口问,“那你往后打算如何,继续在盛京待着,还是离开去别处?” “我也没什么好去处,至少对盛京还熟悉一点。先打算休息两日,然后看能否去庄园里找个活儿干。” “裴雨荷这般折腾,都没磨灭你的意志?” 孙枕眠笑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对了,二位小姐府中可缺花匠,只要是我朝境内有的花,我基本都有了解,尤其是蜀地的。” 关月突然问道,“峨眉姜花呢?” “自然也不在话下。” 那可是蜀地特有的花,也是孙家首先带出蜀地,在别处培植的。 他若是连这个都不通,那真是枉为花匠了。 关月笑了笑,“说来也巧,那日诗会,我在信王府看到了峨眉姜花,长势不算太好,兴许,你能去碰碰运气。不过贵人都有些脾气,你得好生斟酌。” 诗会之后,迎香就把当时和丫鬟的对话细细说给她听了。 她若想在信王府安插人手,花匠就是一个突破口。 孙枕眠手艺不错,但为人还有待考察。 “这……”孙枕眠犹豫道,“我听同行说,信王府出手大方,但的确有风险。” 他若是做得不好,只怕下场比在裴府做事还惨。 “我就是突然想到了,提供个路子,你若能在庄里找到活儿,可以发挥自己所长,也是极好的。” 关月并不着急诱他做事。 她看得出来,孙枕眠也就表面看着好接触,混迹盛京许久,怎会没有一点心计? 自己虽救了他,但他不像阿坚真正地走投无路,不必冒这么大风险。 “小姐说得不错。” 孙枕眠和二人说了一会子话,起身再度道谢后就离开了。 一桌子菜早就凉了,茶水也不再新。 关月叫人重新换了一壶,给自己和关子瑶分别倒上,“方才姐姐说,裴雨荷性子怪,但我听闻裴将军脾气一向挺好,怎么会差异这般大?” “据传,裴雨荷原本也是个温婉的人,但自从两年前被劫匪掳走,救回来后,性情大变。”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一定给她造成了极大创伤。 裴雨荷年过十八,至今没有议亲,也是受此事影响。 众人会下意识觉得,她不再清白,娶回家,会遭人指点。 关月蹙了眉,“这么说来,她也是个可怜人?” “她可怜归可怜,也不能把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啊!别人岂不是更可怜?”关子瑶摇头,很不赞同裴雨荷的做法。 因为自己受了苦,所以也要别人受一遍,本就不合理。 裴朗的家事,关月所知不多。 此刻也不免好奇。 “这件事对她声誉影响极大,怎么着会想办法瞒着。更何况裴将军两年前还只是个先锋,怎么会有人关注他女儿?” 关子瑶:“虽是先锋,那也是镇……咳,那也不是一般人麾下,自然有人注意。” 她警惕地看向四周,差点就将那四个字说出来了。 这么久以来,关月还是头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镇国公府的名字,即便没说全,她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而对于众人连镇国公府的名字都讳莫如深,她更是觉得悲伤。 关子瑶见无人注意,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裴将军兴许是觉得愧疚,明明自己武艺高强,却连女儿都没护住,所以现在对她多有包容,只要不是什么大麻烦,都随她去。” 今日巷子里的事,即便裴朗知道,也不会怪罪于她。 关子瑶说完,见关月似在沉思,突然问道,“我怎么觉得,你对裴雨荷挺关注呢,之前见过?” 关月回头,摇头道,“第一次见。” “我料想也是,”关子瑶说道,“你若是见过她,我才觉得奇怪呢!” 她没太将这事放在心上,结账后,拉着关月挑首饰去了。 直到暮色四合,两人才满载而归。 夜晚,东边挂了半轮月亮,地上,有人数着星子。 良妃靠在软榻上,隔着窗户往外看,眉头越蹙越深,“红霜,陛下今夜又去姜美人那儿了?” “是。” 红霜不敢多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立马垂下脑袋。 娘娘此刻心情不爽快,她若说多,会挨骂。 良妃烦躁地将手中针线放下,“后宫新进了一批人,陛下来本宫这儿的次数是愈发少了。往常月里能来五六回,这个月却只来了两回,真叫本宫忧心。” 她虽是妃位,可身世相比于其他妃子实在不够看,所以陛下的心,她必须得抓住。 可到底年年岁长,信王都这么大了,比不得那些新人细嫩。 最近江南行事也不顺畅,不知景家走了什么狗屎运,多方围堵下能都找到活路,愁得她眼角添了几根细纹。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眼红景家的财力和人脉,不甘心就这么让关月嫁进信王府。 第50章 争取的最后时间 娶关月,无异于娶个花瓶入府,没有一点帮助。 关子瑶才是那朵真正的富贵花啊! 良妃摁了摁眉心,颇为头疼。 蔻丹日久,失了些色彩,她也没心情理会。 细长的指甲挠了挠鬓角,深夜无事,倒想起一个人来。 “小叶子呢?” 红霜回禀,“娘娘说要沐浴,叶公公着人烧水准备浴桶去了。” 良妃恍然,“本宫差点忘了。” 她眼神微闪,吩咐道,“一会儿你们都出去吧,本宫想静一静。” “是。” 红霜跟在良妃身边许久,怎会不懂其中的意思。 这不仅是要她离开,还得清场望风。 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罪过! 月上中天,深宫帐暖。 浴桶氤氲出的缕缕热气给房间里添了份神秘。 偶有嘤咛声溢出,屋外无人听得。 红霜站在墙角阴影出,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抬头,忽见树枝掩映间有人影浮动。 明黄颜色在月光下格外显眼,正慢慢朝这边来。 红霜大骇,脸霎时白了。 赶忙加快脚程,朝房间奔去。 屋内交织的身影正从浴桶转移至床上,突然被叩门声打断。 两人俱是一愣。 良妃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红霜在外压低声音急道,“娘娘,陛下正朝这边来呢!” “这个时候?!” 良妃赶忙推开身上的人,裹好衣裳,示意小叶子离开。 又点了熏香,开窗驱散房间里的味道。 几番忙乱后,刚坐下喘口气,就听到院外的脚步声。 夏帝年过五十,肌肤略微松弛,形容稍显老态,但五官端正,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 红霜知道有人进了院子,却仍旧装作蹲在地上数蚂蚁的模样。 直到夏帝身边的大太监方喜一声轻咳,她才恍惚回神。 “陛下?!” 红霜赶忙起身行礼。 夏帝看着亮堂堂的屋子,驻足问,“这么晚了,娘娘还没歇息?” “回陛下,娘娘午后比往常多睡了一个时辰,晚饭用的晚,现下刚刚沐浴。可要奴婢先去禀报一声?” “不必。” 夏帝笑了笑,吩咐众人原地等候,自己则继续往前。 他大步上了台阶,抬手敲了两下,不等屋里应答便推门而入。 “怎么不等回应就进来了,这么没有规矩!” 良妃规规矩矩地穿着衣裳,坐在妆镜前绞头发。 说完,才发现来人是夏帝。 紧锁的眉头骤然松开,颇为惊喜,“陛下?” “朕来得颇巧,”夏帝走过去,撩起她肩头的一缕湿发,“你以为是谁?” “臣妾还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下人呢!” 她话语亲昵,脸上烦着丝丝红晕,夏帝只以为她是沐浴过后带来的,伸手轻轻掐着。 “这么晚了,为何还不休息?朕闻着这香味道颇浓,不适合晚间点,还是淡香为好。” 良妃略过他的脸,发现并无异色,稍稍放下心来。 “这是臣妾自己调的,白日无事,打发时间。” 她语调中带着娇嗔,听得夏帝很是受用,“你可是怪朕近来冷落了你?” “臣妾不敢。” 良妃抬眸看他,认真道,“陛下政务繁忙,臣妾不敢叨扰。臣妾明日还准备新学一些香,调好了差人给陛下送过去呢!” 夏帝最是喜欢她这份知趣,笑道,“好,那朕等着。” 良妃头发绞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问,“陛下怎么深夜突然过来了?” 晚间时,她听宫人说,陛下早早就翻了姜美人的牌子,莫不是打听错了? “朕刚从紫云宫过来。” 夏帝替她解了惑,“听姜美人弹了一曲,她说起家中长辈忧思她兄长的亲事,朕就想起你了,所以来看看。” “陛下这是何意?” 夏帝若有所思道,“你向朕求了旨意,赐婚乾儿和关家,却迟迟未定婚期,朕便想着来问问,你是什么打算。” 他当然知道良妃钟意的是关子瑶,而非关月。 但圣旨已下,只说关家小姐,可没有指名道姓。 便是关家将关月嫁过来,也算不得抗旨。 更何况,良妃求赐婚圣旨,为的是景家产业。 江南如此富庶的地方,景家又是首富,谁得青睐,都是一大助力。 他虽然不反对良妃的做法,关子瑶嫁便嫁了,他自有手段制衡几位儿子。 但关家以关月替嫁一事更顺他心意。 夏帝将赵乾早早封王,便是不想他参与争斗的意思。 夏帝宠爱良妃,对赵乾也是爱屋及乌,予他宽容和荣宠,但尊位,他另有人选。 良妃见他问起,也有些为难。 “陛下想必知道臣妾的心思,但事已至此,臣妾也不会悔婚。臣妾就乾儿一个儿子,他娶亲,一应事宜虽有礼部操办,但做母妃也想出一份力。” 良妃起身,示意夏帝跟上去。 她掀开珠帘,指着画架上的描红,“陛下您看,这是礼部送来的喜服样式。” “嗯,不错。” 喜服样式皆有定制,不同身份对应了不同配置。 良妃抿嘴笑,“臣妾也觉得好看,不过臣妾想等两件喜服制好,自己在袖口处分别绣一只鸳鸯,也算是对他们新婚的祝愿了,陛下觉得如何?” 信王娶妃,自该大办,喜服也不能敷衍,只要不是赶制,怎么也得准备上几个月。 礼部准备好后,再送至她手中,绣鸳鸯也得些时日。 这段日子,就是她争取的最后时间。 “你也是有心了。” 夏帝默许了她的做法,转身,看到了绣架上的绣面,眉毛一挑,“这两只鸭子还不错。” “陛下!”良妃嗔道,“这是臣妾绣的鸳鸯!” 夏帝大笑,心情极好。 揽着良妃的肩头往床榻走。 见浴桶还在房中,于是吩咐人抬出去。 领头的正是小叶子。 良妃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很快挪开视线。 倒是夏帝盯着他的脸看了看。 等房门关上后,才继续道,“这个小太监怎么之前没见过?” “回陛下,他先前是在院外做活,后来红霜见他手脚麻利,又会办事,便把他提到内院来了。” 这事放在任何宫里都寻常,只是小叶子面容清秀,这才引得夏帝多看了两眼。 第51章 交个朋友 良妃解释完,他便没再多问。 “夜深了,休息吧。” 两人坐上床榻,良妃小意解他衣裳,被夏帝握住手,“朕今日乏了。” 良妃愣了愣,笑道,“那臣妾服侍陛下就寝。” 她垂眸,认真替夏帝解扣子。 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她身上虽没留痕迹,但小叶子到底年轻气盛,弄得她有些疼。 若夏帝再来一遭,她怕是受不住。 …… 闲暇日子过得飞快。 一场场夏雨连着秋雨,不多时,天气就转凉了。 关月换了新衣,站在墙根替杏树苗除白霜。 栽种入土已经四个月有余,日日精心照料着,树苗窜了不少,已经快到她腰际了。 迎香从院外进来,和她站在一处,“小姐。” “嗯,情况怎么样了?” “阿坚的腿伤已经治得差不多了,只要不走远路,几乎与正常人无异。” 常老板请的是最好的郎中,药也是用的最好的。 但两个月就能恢复成这样,也是不易。 关月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迎香又接着道,“还有一事,是老爷吩咐奴婢的,让奴婢告知小姐。” 关庭? 她愣了愣,“何事?” “明日一早,咱们要出发去云音寺,老爷,夫人和大小姐都去。” 云音寺在城西的云音山上,历史有两百年之久。 原本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寺庙,后来出了个观尘大师,有了些名气。 但相比于别的寺庙,香火还是稀疏了些。 三十年前,先帝从城西猎场狩猎归程,途中突遇大雨,骑马难行,加之先帝身上带伤,遇雨水容易感染。 幸得云音山下一棵大树相遮,免其受风雨侵扰。 大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树冠似观音之手,让人倍觉有灵。 雨过之后,先帝决定上山看看。 恰好碰到跳着两担花准备回寺里的观尘。 观尘那时还是个小沙弥,负责佛像前的贡品之事。 先帝一路走,一路和观尘聊天,这才了解到云音寺起源正统,寺中僧人皆乐善好施。 就比如他担子里的花,都是从老妇老翁手里买的,预备梳理后摆放在佛像面前。 也算是佛解世人苦。 先帝入寺后,和当时的住持聊了一下午,只觉豁然开朗。 自此,每年秋初,他都会带着皇子和亲近的官员去云音寺住两晚,听寺里讲经,为大夏祈福。 这个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云音寺也因此打开了名声,许多人慕名而来,香火旺盛。 山下的树被称作“福树”,挂了满身红带。 日日都有新的愿望飘在枝头。 三十年间,寺庙翻修了三次,规模比先前大了两倍,厢房也能容纳更多的客人。 这些,关月是知道的。 她去过云音寺。 没想到,今生这么快,就又要踏上上山的路。 “我知道了。” 迎香见关月眉目微敛,以为她不愿意,“小姐是不想去吗?” 关月摇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迎香听着有些迷糊,但又品不出什么来,于是道,“听说观尘大师前些日子回来了,说不定咱们还能听到大师讲经呢!” 难得一遇。 关月笑了笑。 世人都以为大师高冷,不苟言笑,言辞精练,却不知这位观尘大师实际是个话痨。 那些年,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那你晚间准备一些衣裳,山上夜间凉。” “好嘞。” 翌日。 天色刚刚破晓,关家便热闹起来。 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关庭和景夫人一辆,关月和关子瑶一辆。 她们从岔道进入主街,又汇入各家马车之中。 这次,六品及以上的官员都会去。 马车虽多,但除了车轮声和马蹄声以外,几乎听不见人声。 时辰太早,都还在补觉。 比如关子瑶。 她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撑着脑袋,双眼紧闭,气息绵长。 显然已经睡过去了。 关月伸手,欲挪开她身前的茶杯,没想到马车这时刚好抖了一下,把睡梦中的人抖醒了。 衣袖抚在茶杯上,咕噜落地。 关月:“……” 关子瑶还不甚清醒,揉了揉眼睛,随手起来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扔到一边,继续趴着睡。 “太早了,你怎么都不困……” 关月轻笑一声,“睡吧。” 她撩开帘子,观察了一下四周。 从这儿到云音山,还要一个多时辰,再爬上山顶,抵达寺院,也快到用午饭的时间了。 她摸出从青姨娘书房里拿来的书,看着解闷。 这本,是关于神鬼怪谈的。 马车摇摇晃晃,过了大半个时辰,关子瑶总算醒了。 伸了个懒腰,看到对面捧着书的人,顿时耷拉下眉眼。 “变态。” 怎么会有人早起不困,坐马车还看书的? “醒了?” 关月放下书,将点心重新端上桌,“吃点东西垫垫吧,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云音山了。” “哦。” 关子瑶抓了个点心吃,刚咬一口,又觉得自己似乎太听话了,于是放下,“你怎么出门还带书?” “出发前特意问了,到云音山路程长,所以选了些怪谈打发时间罢了。” 关子瑶:“睡觉呀!” 关月解释道,“习惯早睡早起了,睡不着。” “……” 她不想再和面前的人交流了,索性掀开帘子往外看。 队伍早已穿过闹市,走上林中官道。 林间寂静。 几辆马车错身并排,关子瑶抬眸,恰好撞上裴雨荷的视线。 阴森森的,冰冷冷的。 像是被蛇盯住了一样。 关子瑶瞪了回去。 裴雨荷也没有不高兴,只问道,“关二小姐呢,可在车中?” 离得近,关月自然听到了她的话。 眼神微顿,没着急开口。 关子瑶蹙眉,“你问她干什么?” “关心一下,”裴雨荷说,“我见关二小姐是个妙人,有趣极了,想跟她交个朋友。” 关子瑶:“哦。” 她顺手把帘子关了,下一秒立刻叮嘱关月,“这人不太友善,你小心些。” 此人心思多得很,一不小心可能就被坑了。 关月听话地点头,“好。” 抵达云音山下,马车无法再前进,众人举步上山。 关月踩着脚凳下地时,才发现侯府的马车就在旁边。 第52章 人找到了吗? 老侯爷早就闭门谢客,这等场合自然不会来。 车帘撩开,只有陆淮舟一人。 他的出现引起许多人注目,有不少都朝他的方向挪动脚步,被身边的玄鹤一一客气地挡了回去。 站在人群之中的他更显矜贵与从容。 即便皇室子弟,大抵也不及他的风采。 关月顺着人流往前走,忍不住回头看。 陆淮舟抬眼,面朝她的方向,眸色深深。 看不清情绪,却叫人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在看她。 关子瑶离她最近,最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微妙氛围。 一双眼滴溜溜地转,不停在两人身上游移。 啧。 这两人铁定不清白。 “关月……” “要上山了,”关月温温柔柔地打断她的话,“小心脚下。” 她上了几阶,回头,朝着陆淮舟的方向浅浅一笑,“左顾右盼,容易摔跤。” 关子瑶:“……” 眼见关月脚程快,已经将她远远地落在身后,关子瑶赶忙跟上。 越往上走,道路越狭窄。 她们不出所料地被堵在了路上。 前方三排之距,正是裴家人。 关月已经许久没见裴朗了,印象中,他是常出入镇国公府的兵,受容青信重。 却没想到,他是第一个站出来,举报容青有通敌叛国之嫌的人。 短短半年,裴朗已经官至六品,身形也不似从前精干,微微有些发福。 此刻,他正微微低头同裴雨荷母子说话,但两人皆有些爱搭不理的。 他满脸笑意,只能换来两人的几句话。 那次在巷子撞见裴雨荷后,她悄悄去打听过。 绑架之事发生后,裴雨荷性情大变,裴夫人对裴朗也颇有怨念。 兴许是觉得他成日在外奔波,连自己女儿都没时间关心。 以至于府中看似安宁,实际乃裴朗顺着母女俩,不叫她们有一丝不快。 夫妻之间,父女之间相处成这副模样,早就没了家的意味。 上山的路重新顺畅起来,关月收回视线,留心脚下的石阶。 往上走,破开重重树荫和团团云雾,云音寺的全貌逐渐展露在众人面前。 寺墙古朴,并未因皇室往来而修缮得金碧辉煌。檐角斜飞,云烟缭绕,仿佛接通了天上与人间。 众人依官职分配厢房,关家住的屋子还算不错。 关月留心看过,离裴家也不远。 众人用过斋饭,小憩休整过后,便去佛堂沐浴梵声。 约摸一个时辰,便可自由行动。 不少人相约去后山玩,或观庙求神赐福。 迎香眼巴巴地跟在关月身后,“小姐,咱不去看看吗?” 关月一愣。 她来过不知多少次了,早就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十分熟悉。 迎香是第一次来。 “我今日有些乏了,想回房休息,你想去玩就去吧,注意安全。” 迎香眨眨眼,本想再劝说几句,但见关月眼底疲态明显,于是收了声。 “好吧,那奴婢去去就回,小姐您好生休息。” 关月点点头,自己一个人朝厢房走去。 她知道观尘大师就在寺院最后方的竹院中。 想去,但不敢去。 关月回到厢房,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下午,直到晚饭时间才被迎香叫醒。 秋初,夜间清凉,山寺中温度更低了几分。 暮色四合,寺庙在天幕下更添了几分神秘。 关月披了件薄外裳,踏着夜色走出房门。 她没着急去见观尘大师,只顺着小径慢慢朝后山去。 走走停停,当做看风景。 后山新开辟了几条路,她一时走岔了,见前方没了路,便准备往回。 刚迈出一步,突然听得细碎的谈话声。 仔细分辨之后,是从前方树后传来的。 关月听着声音有些熟悉,驻足稍顿,踩着杂草摸黑靠近。 树下,两人对站,一高一矮。 其中一人正是裴朗,另一人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人找到了吗?” 裴朗摇头,态度明显处于下位,“已经已经在尽力找了,您再稍微等一等。” “尽快吧,我们可没那么多耐心。” 裴朗连忙应是,而后又说道,“其实……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人都没了,这个逃走的人应该也不要紧吧?” 一个普通的手艺人,能翻起什么风浪? 即便他说出真相,也不会有人相信。 那人又道,“紧不紧要,不是你说了算,上面自有安排。”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 “是,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下官? 关月听着裴朗口中的称谓,微微蹙眉。 他对面的人,究竟是哪位大臣? 要找的人,又是谁? 这处新开辟的岔路口少有人至,若非她迷了路,也不会走到这里来。 两人选择约在此处见面,想必在明处,是不愿被人知道有联系的。 关月沉思之际,耳边有淅淅索索的声音响起。 由远及近,至她身侧。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脚踝就已经传来了痛意。 是蛇。 后山经常有蛇出没,没想到她今日碰个正着。 关月咬牙,不敢出声,弯腰,借着从云层中露出来的点点月光,一把捏住蛇的两颚。 蛇顿时失去了攻击的方式,只能用身体缠住她的手腕,扭曲挣扎,试图脱身。 关月忍着恶寒,强迫自己再度凝神。 “行了,出来太久惹人眼,”树阴中的人说道,“你先回去后,有什么事,及时差人送信。此事虽已了,但大人谨慎,不想有任何纰漏,明白吗?” 裴朗立马道,“明白,请您转告大人,让他放心。” 他顿了顿,又开了口,只是语气有些犹豫,“那小女的婚事……” “你放心,等事情办成,大人自会安排。” “多谢。” 裴雨荷如今还未议亲,他本来是不着急的,但发妻日日在他耳边提起。 明里暗里都是他的错。 若他能将女儿护好,又怎么会出现如今的场面? 裴朗在这事上又的确理亏,无法反驳。 加之身份地位在盛京城中还不够看,所以只能盼高位之人能够帮他一把了。 两人说完话,很快走另一条岔路回到了前院。 关月这个时候才有机会观察手中的这条蛇。 第53章 怕什么? 月亮又被飘来的云挡住了,关月看不清这条小蛇身上的颜色和纹路。 也就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毒,是什么毒。 正在犹豫是否要迈步之际,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亮点。 像是有人提着盏灯靠近。 “论让自己受伤,你是高手。” 夜里,声音缓缓飘过来,倒叫关月松了口气。 原来是熟人。 “陆大人,”关月盯着那盏灯,“我被蛇咬了。” 陆淮舟没应声。 只踏着杂草和露水往前,行至她身边,才弯腰问道,“所以呢?” 烛光摇曳,离得近了,关月才看清手中是条小黑蛇,拇指粗细,正缠绕在她手腕上,嘴巴被她的手强制撑开,张得大大的,露出尖利的牙齿。 她松了口气。 原来没毒。 关月顺手将蛇甩了出去,“多谢陆大人的灯……” 她抬头,恰好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 眼底印着点点烛光。 跳动。 关月抬头的动作,突然拉进了两人的距离。 陆淮舟来不及撤,也就不撤了。 一双眸子细细的描摹过她的眉眼,鼻梁,唇瓣。 将她的警惕与紧张尽收眼底。 “怕什么?”他轻笑一声,“我又不会跟蛇一样咬你一口。” 关月抿唇,没有作答。 蛇咬一口见血,您咬一口要命。 陆淮舟直起身子,颇为嫌弃地指着她袖口和之间粘上的黏液,“还知道把蛇抓住,看看有没有毒,不算太笨。” 关月:“……” 她知道自己没有中毒,心情稍微轻松了些,“陆大人怎么在这儿?” 关月其实更想问,陆淮舟是不是见到了方才下山的两人。 她想知道,除了裴朗之外,另一个人是谁。 从两人的对话看,兴许与镇国公府有关系。 陆淮舟来了不过片刻,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也瞧见了裴朗。 另外一人他也看得不甚真切,只能猜测个大概。 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说。 “去了趟观尘大师的竹林小院,聆听大师教诲,现在正准备回去,好巧就遇见了你。” 陆淮舟反问道,“你又在此地做什么?” “我睡不着,散步至此处,迷路了,找路的时候,又被蛇咬了一口,幸好碰上大人您了。” 关月突然扬起一个笑,“大人您几次三番救我于水火,真是个好人。” “呵。” 这句话,若是被都察院的人听到,只怕会长篇大论地反驳,痛书他不做人的行为。 好人…… 这世道,好人可难活命。 陆淮舟并不相信她的说辞,却没有戳破,只道,“你在桃花村,除了学种花生掰玉米外,还学了抓蛇?” 别说女子,就算是寻常男子见了这等浑身冰冷扭曲的东西也躲得远远的。 关月被蛇咬了还能不动,淡定地抓住它,分辨有毒无毒,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看她动作,还分外娴熟,显然经常做这事。 “大人说笑了,”关月叹了口气,“乡野之中条件有限,为了生活嘛。” 她抓蛇的本领也是在这后山之中练出来的。 后山的蛇大部分无毒,寺里不杀生,这一片鲜少有僧人或客人来,便任由它们在这儿。 日久未至,关月担心有毒蛇入侵了这块地,这才多想了一步。 “嘴里没一句实话。” 陆淮舟瞪了她一眼,提着灯,“走吧,送你回去。” “好。” 关月刚迈步,只听一声闷响,受伤的脚踝再次磕到碎石上。 “……” “……” 两人俱是一默。 陆淮舟垂眸看她,她也无辜地看向陆淮舟。 这不是她本意。 陆淮舟将灯盏塞到她手上,“拿着。” “做什么?” 关月一边接过,一边问。 陆淮舟没再回答她,只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掂了掂。 调整了一下姿势。 关月小小的惊呼一声,“陆大人?” “抓稳了,摔下去我可不负责。” 陆淮舟面色紧绷,说出的话也是冰冷的,只是手下力道透露出几分温柔。 山路颠簸,即便是独自行走也不易,更何况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但陆淮舟走得稳稳的。 关月从最开始的震惊,双手缩在身前不敢乱动,到双臂上伸,稳稳得搂住他的脖子,前后不过片刻。 她抿着唇,紧张透过微僵的身体传达出来。 两世为人,却是头一回这么被人抱在怀里。 她抬眸,盯着陆淮舟的侧脸,又在他看过来时立马挪开视线,左顾右盼。 陆淮舟翘起的嘴角很快压下,未叫她察觉。 快到前院时,陆淮舟终于放关月下地了。 往前走,人就多了。 “能自己走回去吗?”他问道。 关月立马点头,“可以的,多谢陆大人!” 她动了动脚踝,只是有些隐痛,并无大碍,抬腿要走,突然又听身后的人说道,“怎么谢?” “大人想我怎么谢?” 陆淮舟笑了笑,走近她,附耳道,“不如告诉我,你回桃花村除了收花生,还做了什么?” 阿坚点燃屋子,自焚身亡的事,不仅信王知道了,他也知道。 但他知道地更多。 比如,阿坚一定没死,只是不知去了何处。 陆淮舟原以为关月所说的要退婚,只是困兽之斗,没想到,她是真的在用心谋划。 这一把火烧出的心思,可不简单。 关月并不意外他猜到阿坚没死,但她诧异的是,陆淮舟直接问出来了。 这行为,让她有些看不懂了。 关月想了想,没再敷衍,“还找了一个人。” “嗯,知道了。” 陆淮舟得到答案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关月看了眼他的背影,也不再逗留,缓步朝厢房去。 厢房内,迎香正在欣赏新买来的福袋。 自己一个,小姐一个,青姨娘一个。 保佑她们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保佑她来年发大财。 保佑…… 迎香的愿望还没许完,就见关月推门进来,步子比平日沉重了些许。 她赶忙上前,“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受了点伤,不碍事。” “奴婢给您看看。” 迎香将她扶到榻上,小心翼翼地撩起她的裙角。 见脚踝微微肿胀,其上还有两个明显的血印。 “小姐,您被蛇咬了?!” 第54章 众生相 迎香脸色都变了。 寺里僧人特意交代过,后山有蛇,让她们不要贸然前去。 那些蛇通常不会到前院来,但寺里还是给每个厢房都分发了驱蛇袋,以免意外。 现在驱蛇袋还挂在门口,关月腿上却出现了牙齿印。 “没事,我看过了,蛇没有毒。” “小姐,您忍着点。” 迎香细细地查看了伤口,又从里挤出了一些血,确定是鲜红色,无毒素沾染痕迹后,才稍稍放心。 她打来水替关月清洗伤口,包扎后又开始冷敷脚踝。 “小姐,您是到后山去了吗,脚上怎么又是被咬又是被撞的?” 关月点点头,“往后走了走,不小心迷路了,也不知道那草里有蛇。” 迎香:“听寺里僧人说,后山没什么好玩的,他们都不经常去。只有观尘大师住在那个方向的竹林小院,小姐是想去寻观尘大师?” “就是走走看看,也不一定要去,大师岂是人人都能见的?”关月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不免又想起陆淮舟来。 她很难形容,当站在原地,四周漆黑一片,远处突然出现一盏灯时是什么感受。 而这盏灯,还是为她而来。 心里有几分波动,但此刻,回到房间里,脚踝的痛意搅碎了这份旖旎。 陆淮舟踏夜去往竹林小院,而观尘大师也愿意见他,看起来关系应该很不错。 可她前世怎么未曾听人提起过呢? “小姐您说得没错,”迎香很赞成她的话,“大师嘛,总是有点神秘。不过奴婢听说,明早,大师会在佛堂亲自讲经。” 关月倒是不知这个,“是面对所有人?” “当然是贵人们啦!下人是进不去的,佛堂也容不下这么多人,到时候小姐听完,可以好好跟奴婢说说观尘大师讲的是什么!” 关月笑了笑,“好。” “还有……”迎香犹豫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最好能知道大师长什么样,是不是传说中的慈眉善目,一脸佛相。” 传言中,观尘面宽耳大,眉目慈爱,一副普度众生的样子。 凡见过他的人,无一不折服于他的胸怀和思辨。 但也有人说,他眼角上斜,自带威严,能驱邪避祟。 迎香没机会得见,却听说了很多版本,好不容易来了趟云音寺,总得瞧瞧哪个版本是真的。 关月闻言一笑,“我觉得观尘大师应该长得一脸众生相。” 从众生中来,到众生中去。 纵观尘世,亦是凡人骨。 “啊?” 迎香摇摇头,“可他是大师诶……” “大师,不是更应该贴近百姓,解世间疾苦吗?”关月反问。 迎香愣住。 “修行之人能被称为大师,不在地位,而在德行,”她继续道,“修得立行,才不负其名。” 若只为沽名钓誉,那便不算大师。 迎香张了张嘴,细想来,越发觉得有道理。 她煞有介事地点头,“小姐说得没错!但奴婢还是想知道……嘿嘿。” 关月被她逗笑了,“行,等我明日我得见,定回来好好向你描述。” “好嘞!” 用以冰敷的帕子已经有了温度,迎香重新打了冰凉的井水来,给关月敷上。 “小姐,咱今晚多敷一会儿,明日想必就能消肿了。” 所幸没有伤到骨头,就是看着吓人。 关月点点头,稍微动了动,痛意随着拉扯感而来。 但相比于在后山时,已经好了许多。 夜半,各家厢房相继熄了灯。 风来,吹开屋顶黑云,吹出一轮半月。 云音寺在昆虫的低鸣声中,陷入沉睡。 直到清晨的钟声破云而来,厢房里才重新有了动静。 众人梳洗完毕,用过早饭后,便到佛堂集合。 几番吟诵后,佛堂右侧方的暗门被人从里推开,一位身着棕色僧袍的人走了出来。 他的形容并不出挑,五官也平平。 确如关月所言,至于普罗大众中,并不打眼,很容易被人忽视。 已过花甲,胡须斑白,然而眼神依旧澄澈,仿佛孩童一般。 这便是观尘。 关月坐在人堆里,位置靠中后,透过人缝看向最前方的人。 熟悉又陌生,是真正的隔世。 观尘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如清泉般在佛堂缓缓荡开。 关月敛眸,掩下眼底的情绪,静心聆听。 比他讲经声更快入耳的,是关子瑶的失落语调。 “不是说观尘大师年轻时长得颇为标致吗?怎么……怎么这么……” 她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来,“普通。” 关月不由得轻笑。 又是哪里来的版本? 景夫人小幅度扭头,瞪了两人一眼,“认真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见人大师一面可太不容易了。 这俩孩子就是太年轻,不懂珍惜。 景夫人说完,又立马回正,平心静气,对着前方,嘴角微扬。 大师说的什么……没听清……但就是有理。 关子瑶收声,等景夫人扭头过去,又忍不住同关月咕咕,“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姐姐,我自小在乡野长大,只听过大师的名号,却没听说过什么传言,所以对我来说,大师长什么样,都不会惊讶。” “噢。” 关子瑶安静了一会儿,又闲不住了,摸了摸肚子,有些饿。 又摸了摸腰上的软鞭,有些手痒。 扭头四顾,却对上一双含笑而冰冷的眼。 裴雨荷才没有什么耐心听诵经。 说来说去,都是教导人看开,教导人向善的话。 无甚新意。 不如关家两姐妹有意思。 关子瑶触及她的视线,先是一愣,而后立马鼓着眼睛瞪回去。 龇牙咧嘴的。 这人自官道上遇着就不太正常,这会儿还打关月的注意呢! 她支肘,悄悄杵了杵关月,换来关月询问的眼神。 关子瑶示意她往后看,关月回头,竟微微颔首。 她早知道有人盯着自己。 “你干嘛呢,”关子瑶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人惦记着咬你一口,你还以礼相待!对外性子不能太软了,容易被人欺负。” 关月失笑,怎么是人不是人的都惦记着咬她一口呢? “没事,我会徒手拔牙。” 第55章 那就去找答案 虽然她只拔过蛇的牙,没拔过人的牙。 但她相信,大同小异。 掣住两腭,把住牙齿,用力一揪,就下来了。 再不济,找把钳子,也是几息之间的事。 关子瑶:“……” 她常常因不知如何接关月的话而苦恼,这会儿突然觉得,母亲说得不错—— 大师讲得真有道理,她要认真聆听。 讲经结束后,还有一个环节,是为辩经。 顾名思义,辩论经义。 有任何疑惑可提出,有任何不同观点可输出。 总之,畅所欲言,言之有理即可。 由于佛堂里除了大臣及家眷外,陛下和诸位皇子也在。 所以辩经,也就成了部分人博取关注,在陛下或皇子们面前长脸的手段。 那些有意入仕,或心有所向的年轻公子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是以讲经刚刚结束,就已经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这是关子瑶喜欢的环节,关月却听得昏昏欲睡。 有些人,为辩而辩,实在无聊。 不知过了多久,关月被人推了一把,醒来,就见关子瑶一脸坏笑地望着她,“原来你也有觉得困的时候啊!” 佛堂事项结束,众人三三两两往外走。 关子瑶一把挽住随人群往前的景夫人,“母亲你看,她也是这样,你以后可不能只说我。” 景夫人听得认真,此刻满脑子经义,于是顺口道,“阿弥陀佛,俩山猪吃不了细糠。” “……” “……” 上午在钟声里结束,众人回到各自的住处,自有人将斋饭送到门口。 关月简单吃了两口,跟迎香交代了几句,便出了门。 此刻正是午休的时候,众人听了一上午的经义,也都累了。 纷纷闭门休息。 路上人很少,关月从厢房一路出来,到进入竹林小院时,都没碰着人。 院门轻掩,关月径直走了进去。 院内还是没怎么变。 竹林环绕,四季常青,风过处,带来丝丝清香。 有黑色的小蛇攀在竹枝上,跟昨夜咬伤关月的一个品种。 她顺手捡起地上的石子砸了过去。 小黑蛇立马被砸落在地,呲溜呲溜地爬远了。 她心里这才爽快些。 “你不睡觉,跑来我这儿饶人清梦?” 观尘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却又了然她会此刻到来。 关月三两步踏上台阶,走了进去。 观尘正坐在竹椅上,手里端着青花瓷杯,一杯一杯地喝着水。 讲了一上午,大师也是会口渴的。 见关月踏进门槛,观尘看了过来,眼神依旧澄澈,笑眯眯的,“来了。” 就好像对面是多年不见的老友。 有又对小辈的的疼爱和亲昵。 关月眼眶霎时红了,在他慈祥的目光里,潸然泪下。 自从在桃花村中醒来,她没有哭过。 当身边危险四伏,心里只有愤恨和不甘。 没有眼泪。 观尘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哭。 等她哭够了,哭累了,观尘才指了指旁边的帕子,“没用过的,擦吧。” 关月拎起来,才发现帕子极大,“没有手帕吗?” “没有,”观尘一边看她擦眼泪一边解释道,“手帕太小,怕你不够用。” 关月擦完眼泪,将帕子叠好放在旁边,“您认出我了?” 观尘点点头。 “您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关月问道,“莫非,您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才把我当半个俗门弟子?” 当年观尘四处游历,碰上了年幼走四方的容辞枝。 当时容辞枝身上的钱袋子被小偷摸走了,没钱吃饭,饿着肚子走在大街上。 观尘见她可怜,分了半个白馒头给她。 没想到她吃完,就赖在他身边不走了。 说反正她四处游山玩水,观尘也正好游历四方,她跟着他,免得被坏人惦记。 那时的容辞枝才十岁。 作为出家人,观尘不想和人牵扯太多因果,于是几次三番拒绝,夜半一个人悄悄离开。 没想到容辞枝总能找到他。 十数次后,观尘也觉得跟她兴许是有缘,所以甩不掉,于是带她在身边,教她道理。 也允许她去做想做的事,只要不伤天害理都行。 后来回京,才知道她是镇国公容青之女。 即便都是游历,但等容辞枝长大十五岁后,两人也并非时时在一处。 只是常保持书信往来。 现下,观尘看着这张脸,听得关月的名字,恍然明白为何当初不管他去哪儿,容辞枝总能碰见他。 原来,十九年前,他就已经和她种下了羁绊。 见关月还在等着他的回答,于是摇头,“我哪能预测未来,看得这么准?当时也只是觉得,你和你家人兴许有灾,所以我带着你,四处行善,希望能化解这份灾祸。” 但未曾想最后,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关月此刻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您也相信镇国公府真的有通敌叛国吗?” 问出这个问题,她有些紧张。 她怕自己信任的人会给出她不想要的答案。 “我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你信不信。” “我不信。” 观尘:“那就去找答案。” 答案不存在于言论中,存在于行动里。 关月看着他平静的眼,突然有些泄气,“您一直教我向善,可是我现在这双手,已经沾了血了。” 在找答案的这条路上,只会沾染更多的血。 观尘笑道,“你错了,若所杀之人为该杀之人,那也叫善。你的善良若是成为了挥向你自己的刀,那便不叫善。” 他的话让关月陷入了沉默。 她本以为,他会让他放下前尘事,专注今生,没曾想,他是支持的。 “您真是这么想的?” 观尘点头,“去吧。” 从竹林小院出来,关月只觉得步子轻盈了不少。 即便眼眶还微微泛着红,却并不影响她欣赏沿途的秋意。 回到厢房,关月还没来得说话,就见迎香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关月倒了杯水喝,“什么事给你急成这样?” “方才良妃娘娘派人来了,说要见小姐您。奴婢回应说您在午睡,需要稍微梳洗打扮一番,以免怠慢了娘娘。传话那人已经走了,说是先去回禀,咱们是现在过去吗?” 第56章 你是个聪明孩子 关月微微一顿。 良妃这个时候找她,怎么想都不像是好事。 关月放下棕色的茶杯,“什么时候的事?” “约摸一刻钟前。” “知道了。” 关月理了理衣襟,发现裙摆低处沾了些后院的泥,遂道,“我换件衣裳,你守着门。” “是。” 迎香乖乖地在外面等她,不多时,关月拉开房门走了出来。 青色的衣裳,墨色的头发,十分素淡。 就是脸上比平日白了几分。 “小姐,您这是……” 关月抬步往前,“以防万一。” 良妃住的乃上等厢房,和夏帝隔得不远,但并非一个院子。 毕竟皇后还在,即便夏帝再宠,也不能枉顾礼制。 更何况,杨皇后乃真正的世家贵女。父亲是兵权在握的大将军,兄弟皆在朝为官,乃当朝望族。 夏帝尚在潜龙之时,就得杨家相助,这关系,不是单单一个宠妃可以相比的。 门口有人相迎,关月礼貌地和她颔首,被她引进了院中。 厢房门紧闭着,听不见一点声音。 为她引路的宫女很快退开,偌大的院子,便只有关月和迎香站着。 关月敛眸。 猜到了。 她安安静静地立在台阶下,不慌不忙。 迎香也什么都不问,默默在一旁陪着她。 “人到了?” 厢房内,有宫女替榻上的美人揉捏肩膀。 红霜隔着珠帘回应,“是,就在外面。” 良妃食指微微点了点太阳穴,“她在做什么?” “就是等着。也不着人询问,表情也没有不耐烦。” “是吗?” 良妃总算缓缓睁眼,抬头看着亮堂堂的窗户,“这都快半个时辰了吧?还挺稳得住。” 她抚开宫女的手,起身坐好,“把她们叫进来吧。” “是。” 红霜打开门,踏出门槛,扬起笑脸,对关月道,“关二小姐,娘娘方才困顿,醒来之后又小眯了一会儿,现下醒了,请您进去。” 关月动了动有些僵硬的双腿,冲红霜点头,“有劳姑娘告知。” “您这边请。” 进到厢房内,关月隔着珠帘,垂眸行礼,“臣女见过娘娘。” “近前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红霜替她撩开帘子,关月一个人走上前去。 良妃目光落在她脸上,美眸微转。 还算是耐看,就是这脸白了些,没什么血色,看着就不太健康。 若能早死也好,省了许多麻烦。 “坐。”她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本宫并非第一次见你,只是先前在皇家别苑,没找到机会好好跟你说话,索性趁着这次在云音寺把你叫过来,免得届时召你入宫,流程繁琐。” 关月抿唇一笑,示意自己知道了。 良妃看着她素淡的脸,“你怎么不问本宫叫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娘娘自有安排,臣女听着就是。” “说话倒是乖觉。” 良妃叹了口气,开口,意有所指,“原本和信王有婚约的不是你,不过……” 她顿了顿,又道,“算了,你现在既作为准王妃,行事言语自该有度,不要丢了天家颜面。” “娘娘说的,臣女谨记。” “信王偶尔虽有些胡来,但本性不坏,你该劝解的要劝解。” 关月笑了笑,态度很谦虚,但没应声。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本性不坏四个字能这么用。 良妃看她一直不作声,于是试探道,“你的情况本宫也清楚,生母帮不上什么忙,景夫人又精明能干,想来,你在景家应该也有很多委屈吧?” “娘娘……” 关月喊了句称谓,却没有下文。 搭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卷着衣袖,垂首,小小一团坐在那里,一看便知是受了欺负的模样。 不必用言语表述。 良妃嘴角勾起。 高门府邸的事她见得多了,十有八九都是如此。 关家,自然也免不了俗。 良妃不逼迫她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反而转换了语调,关切道,“但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你若是有什么委屈,尽管和本宫说,本宫会替你做主,定不叫旁人委屈了你。” 关月突然抬头,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希冀,“娘娘说得可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良妃笑道。 关月又问,“什么都能说?” “什么都能说。” 良妃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还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结果等了半晌还未有下文。 于是道,“不着急,你若愿意,随时都可以说。” “多谢娘娘。” 她见关月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姿态似乎比刚进来时放松了许多。 良妃留意到她身上的衣裳颜色虽素淡,但工艺极好,笑道,“你这身衣裳倒是好看。” “谢娘娘夸奖,是夫人前些日子给臣女买的。” 前些日子……不就刚好是江南那边出事的日子吗? 良妃状似随意地说道,“看来景夫人心情不错,舍得花这份钱。” 关月叹了口气,勾起良妃倾身,对她即将要讲的话兴趣颇浓。 “夫人前段时间心情也不算太好,后来不知怎的,突有一日,很大方地让臣女和姐姐去买衣裳了。当时,臣女见夫人整日愁眉苦脸的,都不敢出院子呢!” 总算说到重点了。 良妃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景夫人心情变好,应该就是江南之事得到了转机。 但她想不明白,若是没有人从中相助,一个经营糖水铺多年的老板,怎得突然就和景家做起布匹生意了? 她想知道,中间牵线搭桥的人是谁。 “这个臣女不知。”关月摇头。 良妃顿时泄气。 说了这许多,最后还是没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 不过—— “若是你以后知道了什么,也可以告诉本宫。” 关月一愣,霎时反应过来,“娘娘的意思是……?” 良妃但笑不语。 欣赏够了她的表情才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定明白本宫话里的意思。咱们以后才是一家人,不是吗?” 见关月尚且有些犹豫,良妃起身,拨开珠帘,行至她身边,拉起她的手,亲切道,“给你看样东西。” 红霜立马捧上一块方形的绢布,浅蓝色打底,其上绣着两只凫水的动物。 第57章 他不像是个太监 关月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瞧出点眉目来。 良妃接过绢布,葱指轻抚着针脚,说道,“这一针一线都是本宫亲自绣的,可瞧出来是什么了?” “娘娘绣的可是鸳鸯?” 良妃没想到她一猜就中,真心开怀,“看来本宫这段日子勤学苦练还是有点进步的。” “娘娘有心了。” “这是给你和信王准备的,”良妃笑道,“容本宫再练些时日,替你们在婚服上各绣一只,也算是对你们祝福了。” 关月讶然,“娘娘?” “本宫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娶妃,本宫怎么也不会倦怠。” 良妃轻轻搭着关月的手,“现在,你可相信本宫是打心眼里把你当做一家人了?” 关月立马垂手,“臣女惶恐,何以让娘娘这般对待?” “不必说这些,”良妃眼角含笑,“这绢布要不就送与你吧,本宫宫里还有许多,放着也就闲置了。” 她将绢布从固定筐上取下来,叠好,递到关月手中。 “那臣女就不推辞了,多谢娘娘。” 良妃笑道,“好孩子。” 她这么说,想必是应下自己的要求了。 虽说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总好过两眼一摸瞎。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良妃说道,“等有时间,本宫再召你进宫闲话。” “臣女告退。” 关月和迎香一前一后踏出门槛,与进门的小叶子擦肩而过。 关月看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迎香反倒与他对视了片刻。 这个人…… 行走在外,人多眼杂,迎香便没有声张。 等回到厢房,迎香终是忍不住说道,“小姐,奴婢觉得刚刚碰到的那个小太监……有点奇怪。” 关月示意她继续说。 “那小太监脖子处有些不均匀,似乎有结喉,但被刻意用假的肌肤遮掩住了。还有他唇上的青茬,像是刚刚刮掉的。” “什么意思?” 迎香犹豫道,“他不像是个太监。” 关月愣了愣。 诗会那次,她在信王府见过小叶子。 信王府的下人告诉她,那是良妃身边的红人。 良妃和信王之间有什么事,都是这位小叶子公公通传。 能进后妃宫里的人,除了宫女便只能是太监。 “你确定没有看错?” 迎香点头,“奴婢先前见过这样的易容术,而且胡须青茬,不会看错的。” 她习医术,对人身构造最是敏感。 旁人兴许看不出来,但她如果离得近,还能是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 后宫里的太监基本都是从小进宫伺候的,不该出现这样的纰漏才是。 “但他毕竟是良妃娘娘身边的太监,奴婢觉得保险起见,还是得再看看才行。” 关月手指轻叩,“是这个理。” 她想了想,说道,“我找找机会,看之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好。” 若小叶子真是个假太监,事情就有趣了。 绢布被关月随手放在了桌上,迎香拾起来看了看,“小姐,这个要奴婢替您收起来吗?” 关月摊开绢布,看着上面的两只水鸭,双手捏着两头,直接从中撕裂了。 皇室中人说鸳鸯,呵。 她递给迎香,“烧了吧。” “是。”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有人叩门,紧接着关子瑶的声音响起,“关月,你在房里吗?” 迎香立马去开门,“大小姐。” 关子瑶探头往里看,“关月在做什么,我可方便进去?” “姐姐请进。” 关月脸上的妆还未擦掉,此刻看起来依旧是病态的白。 关子瑶初初看到时,吓了一跳,“你身子不适?” “兴许是夜间凉,没注意盖被子,着了风寒,没什么要紧的。”关月随口解释一句,后问道,“姐姐找我有事?” “听说良妃娘娘找你去她的院子了,她可有为难你?” 关月摇头,“未曾。” 虽说让她在院子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但也不算什么大事。 更何况,良妃字里行间都在诱导她监视景夫人,以便能得到更多景家内部的消息。 单凭这点,良妃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那就好。” 关子瑶也只能说这么一句了。 毕竟此事由她而起,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姐姐找我就是为了这事?” 关子瑶摇头,“那倒不是,我是叫你去吃晚饭的。” 关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是会有人送到门口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明日一早就会启程回去,所以今晚的斋饭格外丰富,不会送到门口,但可以差下人去挑三四样你爱吃的拿回来。” “堂里也提供了可以用饭的地方,想吃多少样都行。我想你肯定没经历过,不如去试试。” 关月前世从不挑皇室祈福的时候来云音寺,一直都是避开的,还真不知道这规矩。 “那陛下,娘娘和诸位皇子也跟我们在同一处用饭?” 关子瑶:“那倒不是。分了好几个堂呢,菜品是一样的,但人员分配依照官阶严格区分,陛下和娘娘皇子们单独一个堂。” 关月顿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听着颇为有趣,但我身子有些不适,不太想出去晃荡。到时候不仅吃不爽快,还连累一桌的人也不开心。姐姐你去吧。” 关子瑶原本还想再劝说一番,看着她发白的脸色,也就说不出来了。 “那好吧,你好好歇息,一会儿让迎香跟我过去,给你带些好吃的回来。” 关月笑道,“多谢。” 关子瑶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客气。 稍坐片刻,就带着迎香走了。 她们去得不算早,堂里已经有不少人在。 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聊打趣。 关子瑶寻了个空位置,甫一坐下,又对上裴雨荷的视线。 她下意识要起身,结果临近桌都没有位置了。 “关大小姐,就你一个人吗?” 周围还有其他人在,她不好甩脸子,于是点头,“嗯。” 裴雨荷继续道,“关二小姐不来么?” “她是我妹妹,又不是你妹妹,”关子瑶疑惑道,“你为何这么关心她?” “这不是觉得有缘嘛!” 裴雨荷笑意不达眼底,心中有些遗憾。 但转念一想,关月不在,关子瑶在也行。 横竖她都安排好了,不能浪费。 第58章 失踪 天色逐渐暗了。 迎香挑了三四样清炒小菜回厢房,还附带有一份酸汤。 很是开胃。 关月叫迎香跟自己一处吃,饭后,又将碗碟送了回去。 墨色的云从四周缓缓涌过来,卷起一阵细雨。 堪堪能将石板打湿。 关月站在廊下,等迎香回来。 却没曾想,等到了景夫人。 “夫人?” “关月!子瑶可在这儿?” 关月摇头,“姐姐先前来叫我去堂里吃饭,我身子有些不适,让迎香替我端回来的。” 看她面色焦急,却又不好急急发作,关月只能将她请入屋内,屏蔽下人之后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子瑶不见了。” 饭后,景夫人先行回房歇息。 一觉醒来,天色渐黑,她见关子瑶迟迟不归,便差人去瞧情况。 早就过了用饭时辰,小沙弥连饭堂都打扫干净了,哪里还有人逗留? 她们又在附近寻了一番,也没见着人。 关子瑶来去自由惯了,不喜欢有下人跟着,她的丫鬟小同一般只在院里伺候。 小同只道晚饭前,关子瑶离开房间是说来找关月,后面就不知道了。 景夫人猜想,两人厢房只隔了一个转角,不过几步之遥,应该在一块儿。 没想到,关月这儿也没人。 “子瑶虽说常在外晃悠,但基本天黑之前就会回府。她不常来云音寺,对这儿不熟悉,我担心出什么事。”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心慌得很。 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快要蹦出来似的。 “夫人先别慌,”关月出声安抚道,“我们再派人去找找,姐姐兴许只是迷路了呢?” “可这都一个多时辰了,就算是迷路,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 关月微微蹙眉。 这么久了,云音寺前院的路也不算太复杂,怎么都该回来了才是。 关月想了想,问,“夫人在这儿可有相熟的人,她们有看到姐姐吗?” “已经问过了,”景夫人说道,“都说只在饭堂看到过,没怎么留意之后的事。她当时和几家小姐坐在一块儿的……” “哪几家?”关月突然打断她的话。 景夫人一愣,“钱家,刘家和钟家,噢对了,还有裴家。” “裴雨荷?” “是。” 关月登时拧起眉头,想到她从一开始就不善的眼神,觉得有些不妥。 景夫人并不知几人之间的龃龉,见她反应大,于是问,“你认识?” “认识,”关月说道,“还有点矛盾。” “小女儿家有矛盾也正常,我还有不喜欢的妇人呢!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吧?” 没想到关月却摇头,“旁人或许如此,但她不一样。” 裴雨荷因绑架之事所受刺激很大,不能以常理考虑。 若关子瑶失踪真与她有关,只怕要出事。 “夫人,姐姐失踪之事都有多少人知道?” “就我身边亲近的丫鬟知晓,老爷现在和同僚在一处说话呢,连他都不知道。” 关月颔首,起身道,“此事先别声张,再默默派人去寻。我和迎香也去。” 景夫人见她神色严肃,不免跟着紧张起来,“难不成裴雨荷真有这样的胆子,裴朗也不过区区六品,怎敢对我关家的人出手!” “夫人,人还未寻到,我们只能往坏处想。” 眼见关月就要出门去,景夫人连忙拽住她,“你头一次来云音寺,才初初识得寺里布局,万一你再走丢了怎么办?” 她阻止道,“我派人去找便是,你留在这里,万一子瑶回来了呢?” 突然的关心让关月愣了愣神,随即笑道,“夫人不必担心,我对云音寺很熟悉。” 哪里有荒殿,哪里易藏匿,来祈福的诸位没有比她更清楚的。 关月说完,快步离开。 她带着迎香先来了饭堂。 小沙弥将此处打扫干净后便离开了,此刻堂里空无一人。 桌椅板凳皆归位,井井有序。 两人将里面看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关月模拟着众人从饭堂出来后,回厢房需要走的路线。 迎香提着灯笼走在身侧,为她照亮。 关月步子偏快,粉唇微抿,视线快速略过地面。 经过一个拐角处,关月往前去了两步,突然驻足。 “小姐,怎么了?” 关月伸手拿过灯笼,将光线对准墙角。 墙角处有一株杂草,从墙面与地面交界处长出来。 她缓缓蹲身,从其中捻出一根针来。 空心针。 针管口还沾着一些白色粉末。 关月眯了眯眼,她记得第一次见面,裴雨荷就是用针在扎花匠的手。 “迎香,你看看,这是什么?” 迎香接过,用手指沾了些,置于鼻尖轻嗅。 “小姐,这是曼陀罗花粉,用来制迷药的。” 这么小的剂量若是被混入饭菜或者茶水里,不会立马让人晕倒,顶多有些头晕不适。 但若居心叵测之人在身旁,就能轻易地带走中药的人。 后果很难预测。 关月眉头拢起,吩咐迎香将这沾了药粉的空心针好生用帕子包起来,而后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岔路口,可通往很多地方。 若关子瑶真被迷地晕晕乎乎,裴雨荷会把她带往何处呢? 不会是她自己的厢房,太过扎眼,真出了事,她百口莫辩。 也不能是临近的佛堂,时时有人进出,容易被发现。 更何况,陛下和诸位皇子都在此处,四周必定有守卫。 排除这些地方,便只剩下最东边那个已经废弃的佛堂和后山了。 “迎香,你找几个人,去后山看看。” “是。” 迎香小跑着去了,关月则自己往荒废的佛堂去。 那佛堂原本也是被人供奉的,云音寺翻修后,将佛像挪到了别处,那里便空置下来,逐渐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 平时几乎不会有人去。 关月加快了步子,小跑起来。 这几个月以来,她日日起早,在院中锻炼。 身形虽没有太大变化,身子却好了不少。 一些基本的武功招式也能慢慢掌控住了。 这一路跑过来,都没遇到人。 经过一条长且曲折的小径,远远便见那佛堂门口有一丝光亮透出。 第59章 我有个主意 关月稳了稳气息,放轻步子猫过去。 光线一闪一闪的,照得人影微晃。 隔着门缝往里看,裴家小厮手里掌着一盏昏暗的烛台,对面前站着一位僧人。 看起来年纪不大,约摸二十出头。 虽身着素袍,但面相却一点都不像修行之人。 眼底透着一股贪婪之意。 “这么久才送过来,我还以为很快呢!” 裴家小厮说道,“此等事情,自然得谨慎。” 他指着躺在谷草间关子瑶,“她就交给你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必德立马点头,“明白。” 他本就不是清心寡欲的人,当初走投无路这才上了云音寺,得住持收留,负责砍柴之事。 若非无地可去,他又怎会一直待在云音寺? 现在有人找上门来,不仅能让他满足身体之欲,还能有银子拿,他岂有不愿意之理? “您放心,我必然在她身上弄出明显的痕迹。” 然后趁夜溜走,装作无事发生。 等明日一早,关家人下山时,定会发现关子瑶不见了。 这处荒废的佛堂,是他偶尔堆放湿木材的地方。 他来这儿佯装拿柴火,就会发现关子瑶衣衫不整地躺在此处。 即便只是一个人,身上诸多痕迹,哪能看不出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女子最重的名声与贞洁,顷刻全无。 即便回到盛京,怕是也只能整日闭门不出,在深宅高墙中老去。 这便是裴雨荷的目的。 谁让当初关家姐妹非要多管闲事呢? 裴家小厮见必德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暗暗耻笑,“行吧,那我就先走了。” 他往前去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道,“切记,此事再不可对旁人提起。” 不然,不仅他和必德被严惩,还会连累主人家。 “我办事,您就放心吧。” 必德掂了掂钱袋子,“钱收了,事情定给您办妥!” 裴家小厮这才收回视线,而后看了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关子瑶,轻嗤一声,转身离开。 关月立马躲到黑暗中。 裴家小厮在门口站了会儿,这才顺阶而下。 关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如鬼魅一般安静。 举起手腕粗的木棍,一棍子敲在他脑袋上。 裴家小厮连声都没来得及出,就软了身子,直直地朝地上倒。 关月怕惊动里面的人,用脚垫住他即将撞在地上的额头,又空出一只手接住灯盏。 门内,必德已经迫不及待地脱掉了衣裳。 “小美人……我呃……” 关月又是一棍子下去,将晕倒的人踹到一边。 什么东西。 她欲扶起关子瑶,奈何昏睡中的人浑身疲软,没有借力点,两人直接一起倒了下去。 关月为避免砸到她身上,啃了一嘴谷草。 “呸呸。” “小姐!” 迎香恰好赶到,身后还跟着景夫人。 “子瑶!” 景夫人看到门里门外两个男子,脸色都白了。 进门见关子瑶衣裳还好好地穿在身上,才稍稍缓过来,“子瑶!她没事吧?” 关月爬起来,揉了揉微疼的膝盖,“来得及时,没事。” “那就好。” 景夫人和迎香一左一右,总算将关子瑶扶稳了。 关月将木棍扔进那一堆木柴里,问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奴婢叫了几个人去后山,但又不放心小姐您,所以顺着您走的方向过来了。和夫人是在路上碰到的。” 关月点点头,看向景夫人,“你们先将人扶回去吧。” “那你呢?” 景夫人这时候也逐渐镇定下来,“这里如此偏僻,万一这两人醒来了,你一个人怎么办?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没想到关月只是笑笑。 景夫人觉得不对,“你想做什么?虽说这是裴家小厮,但裴雨荷不在这儿,咱们不能直接抓着他去裴家问罪的。” 这小厮的性命,甚至他家里人的性命可能都在主子手里握着。 如果事情暴露,小厮只怕会把责任朝自己身上揽。 届时裴雨荷再来一场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戏码,她真是想想都作呕。 “那夫人就准备咽下这口气?” “当然不,”景夫人可不是能让人随意欺负的主儿,说道,“来日方长,这会儿救子瑶要紧,裴雨荷什么时候都能收拾。” 一个好好的官家女,不长见识,只长心计。 但在她面前还是嫩了些。 待她安顿好了子瑶,再慢慢琢磨收拾裴雨荷的事。 关月没说话。 她盯着脚边的必德,垂眸片刻,突然笑了,“我有个主意。” …… 翌日,众人早早起身,收拾行李准备回京。 临了,关家却发现关子瑶不见了。 眼见关庭和景夫人皆面色不佳,着急忙慌的样子,众人都帮忙寻找。 关系近的是真的关切,另有一部分是为了看热闹。 只有一人,和其他人都不同。 裴雨荷看着四散的人群,勾了勾嘴角。 看来昨夜事情成了,就是这小厮不知怎么回事,就传了个信回来,不见人。 总不能也是看美色在前,把持不住了吧? 不过没关系。 裴雨荷深吸了一口清晨山寺的空气—— 真新鲜呐。 今日定是个好日子。 找人,除了盲目寻找之外,必定是要询问线索的。 很快,昨晚和关子瑶一桌用饭的几位就被问到了。 钟家已经先一步离开了,钱家和刘家小姐皆说未有留意。 到裴雨荷时,她说道,“昨晚饭后,我在关小姐身后出门,瞧见她好像往东边去了。” 话一出,景夫人如刀子般的目光就射了过来,只是瞬间被她掩饰住。 此刻,只是一位焦急的母亲,“裴小姐说得可是真的?” 裴雨荷点头,“是瞧见了,但去往何处我就不知道了。现在到处都不见关大小姐,夫人不如差人去东边找找。” “好。” 景夫人点了点头,再不看她,却顺着她的意思,亲自往东边去。 裴雨荷自然也跟了上去。 不知不觉,她这句引导性的话,引了许多人朝一个方向走。 眼见着就到那个荒废的佛堂了,众人便停了下来。 “没人啊。” “那不是还有间佛堂嘛?昨夜下了雨,兴许关大小姐在里面避雨,不小心睡着了呢?” “有道理。景夫人,要不咱们去看看?” 第60章 发卖 见周围有人先自己一步开口,裴雨荷很是高兴。 这样,就不用她催促了。 景夫人看着那座荒废的佛堂和微掩的大门,眯了眯眼。 余光中,是裴雨荷昂首而立的身影,脸上带着一丝期许。 快了,就快了。 只要推开门,事情便成了。 她宽袖中的手暗暗用劲儿,左手捏着右手,掩盖兴奋之意。 “既然都到这儿了,那必是要去看看的,”景夫人说道,“这是最后一间,希望子瑶真是避雨忘了时辰吧。” 说完,她率先往前走。 其余人自觉跟上。 裴雨荷这会儿反倒放慢了步子,落于中后。 “子——”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景夫人的声音戛然而至。 门外的人也跟着涌进来或探头看,表情皆是微变。 有将自家女儿往后拉拽的,有捂嘴嫌弃的,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兴奋不已的。 裴雨荷看着众人神色各异,心中更肯定了几分。 拨开人群走上前,语调关切,“怎么样,关大小姐可在里面?” 众人纷纷给她让路,看向她的眼神也不太自然。 裴雨荷一心想钻到前头去看笑话,没留意到这些。 直到她破开人群,挤到最前面时,脸色顿时僵住。 谷草上躺着两个人。 一个是必德,一个是裴家小厮。 两人衣衫不整,手臂交叠,脸贴得极近,姿势格外亲昵。 “啊” 裴雨荷突然叫了一声,整个人都是懵的。 不应该是关子瑶躺在这儿,受万人指责吗? 必德为何没有离开,她家小厮又怎么会在这儿! 景夫人扭头,冷冷地看着她,“我女儿不在这儿,裴小姐不必这么大声。” 这话说得很有技巧。 看似没有言明,却字字有指向。 是裴雨荷说,看到关子瑶朝东边来了,所以众人才会来这儿找人。 也是在众人皆沉默,坠在队伍后方之人没看清情况时,裴雨荷扬声至所有人都能听到。 若躺在地上的真是关子瑶,兴许慌乱之下,没人会留意到她。 但偏偏,地上的是她府中小厮。 此刻,裴雨荷的发言在景夫人的刻意引导下,尤为突兀。 在站各位都是府中主母,有些事,只要稍微一想就能明白,根本不必多说。 喧闹之中,昏睡的两个人终于是醒了。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先是看到对方,然后看向门口的人—— 短暂的懵怔之后,立马分开,遮住脸。 裴家小厮暗暗看向裴雨荷,反被她瞪了回去。 这个时候再大的苦也只能自己吞下,若把她扯进来,那便是必死无疑了。 可她就算装作不认识,也有善记脸的人。 “诶,这不是那日跟在裴小姐身边的小厮吗?” “我瞧着也像。” “就是没看出来,还有……这爱好。” 话落,妇人皆掩面而笑。 裴夫人冲出来,将裴雨荷护在身后,对小厮咬牙道,“真是丢主人家的脸,等回府,看我不把你发卖了!” 她直接将裴雨荷断开了关联。 将一切错处都归咎至小厮身上。 她事先并不知裴雨荷的计划,但此时出了事,保人是第一位的。 定不能让她牵扯进来。 “还有你,”裴夫人指着必德,“这是云音寺,皇室来此祈福的时候,你也敢造次,怕是不要命了!我定要向住持说明,治你的罪!” 必德眼见她将火引到了自己身上,哪能甘心? 他立马指着裴家小厮,“是他!” “你在胡说什么?!”小厮想要喝止他。 然而一心保命的人哪里会在乎这些? 必德声泪俱下道,“是他拿了银子给我,让我毁一位女子清白,但我没答应!我每日清晨很早就会来此拿柴火,今日来的时候,不知怎的被人从背后打晕了,醒来就成这样了!” 小厮反驳道,“我若害你,又怎会自己也晕倒在这儿?” “那谁知道呢?” 小厮气急,“你……” 必德话里的信息可太大了,众人脸色精彩纷呈,比方才看到两人躺在一处还好看。 他口中的女子是谁,显而易见。 景夫人此刻脸已经绿了,双手紧攥成拳,瞪着裴雨荷。 裴夫人立马挡住,“事情还没查清楚,你大可不必如此着急,这事跟我女儿可没有关系。” “好,好得很,”景夫人咬牙道,“不是说有银子交易吗,他答没答应,去他住处一搜就知道了。届时,谁在撒谎谁没撒谎,即可分明。” “现在,我只想知道我女儿在哪儿!” 景夫人眼眶泛着红,不断喘着粗气。 旁边有交好的妇人立马上去替她顺了顺。 景夫人抚开妇人的手,径直走到那小厮面前,抓起他的衣领,抬手就是一巴掌,“你告诉我,我女儿在哪儿!说!” 巴掌声清脆。 打在小厮脸上。 也打在佩夫人和裴雨荷脸上。 可她们连反驳都不行。 现在事情超出预料,只能由小厮担下一切。 反驳,即是包庇,是承认。 “小的没有要害关大小姐。” 景夫人扯起嘴角,“那你告诉我,你想害的是谁?” “我……” 正在僵持之际,众人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 云音寺住持和几位僧人来了。 他听闻景夫人在寻关子瑶,也差人去帮忙。 毕竟若是人在寺里出事,他也脱不开责任。 没曾想,竟会撞上此事。 但令众人更吃惊的是,他身边站着的人,不是关子瑶又是谁呢? 关子瑶见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不由得眨眨眼,“这是怎么了?” 她走到景夫人身边,“娘。” “你去哪儿了!”景夫人演技也极好,就差拎着她的耳朵教训了,“害得这么多人找你!” 关子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先是对周围人致歉,“麻烦诸位夫人小姐了。我就是昨晚饭后有些发晕,所以不小心在讲经堂睡着了。醒来就听说大家都在寻我,出门时恰好碰到住持师父,就一道过来了。” 她冲着景夫人撒娇,景夫人是什么气也没了。 直接抱着她,哭出了声,“你吓死我这个当母亲的了!若你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第61章 不知道写什么 真是闻者伤心。 关月无声抿唇。 景夫人这演技,可谓炉火纯青。 若她不知实情,只怕也被蒙骗过去了。 这般场景,只有裴家母女是无感的。 裴雨荷躲在裴夫人身后,垂眸,咬牙。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她来过云音寺好几次了,若不是必德,也不知道这里还有间荒废的佛堂,谁人能找过来? 她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眼,即对上关月含笑的双眸。 似乎在笑她不自量力。 那神情明摆着是在告诉自己,就是我关月干的。 裴雨荷眯了眯眼,顿时明白了为何昨晚小厮未按原计划回到院中。 原来昨晚关子瑶就被找到了,只是关家人并未声张,反倒顺手推舟,将这一环强行扣上。 不管她今晨说不说话,说多少话,只要裴家小厮在这儿,都能指向她。 尤其必德还说了那么一番话。 事情到这儿,显然是不能善了了。 景夫人松开关子瑶,看向裴夫人和裴雨荷,“今日之事,若裴家不能给我个交代,我们便公堂上见!” 说完,冲着住持略施一礼,“此事扰了佛门清净,还望师父莫要怪罪,这必德和尚……” 住持立马回礼,“阿弥陀佛,夫人放心,寺中有戒律,他会依律受逞。” 景夫人颔首,又道,“万一日后真好对簿公堂,只怕还需要他。” “老衲会将他关起来,着人看管,希望能早日还冤者公道。” “好。” 景夫人拉着关子瑶往外走,离开之前,还狠狠地瞪了裴雨荷一眼。 小小年纪,心思却如此歹毒。 她又看向裴夫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 “小月,走,回府。” 关月听到景夫人叫她,立马跟上。 主角儿都走了,剩下的人也就三三两两地散了。 虽然当着裴家人的面不说,但背地里,诸多猜测。 景夫人视关子瑶如命,为了她,不惜得罪信王和良妃也要换人承婚事。 裴雨荷敢这样做,她怕是不会罢休。 折腾了一圈,等关家人抵达山下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少有人在她们之后。 关子瑶昨夜被带回厢房,迎香当即替她诊断过。 只是中了少剂量的迷药,休息一晚就没什么大碍了。 此刻又出了口恶气,心情极好。 来到福树下,见有小沙弥在卖红绸带,便拉着关月过去。 “小师父,要两根。” 小师父立马递上去。 关子瑶给了写好心愿之后,小心翼翼地挂上树梢。 回头,见关月还拿着红绸带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问道,“你还没想好?” 关月摇头,“不知道要写些什么。” 她想要的,太多了。 “那就都写,”关子瑶将笔塞到她手里,“反正是个美好的愿望。而且我听说福树很灵验的,你试试嘛。” 关月笑了笑,提笔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 她将一条空白的红绸带轻轻挂在树枝上,随手打了个结,“走吧。” 关子瑶不明所以,回头看了一眼,也就随着她的步子去了。 一阵风过,吹动枝条。 红绸带飘飘然落于地上。 小沙弥一愣,正要叫住她,却发现人已经走远了。 他叹了口气,正要去捡起来,有人先他一步。 修长的手指捡起红绸带,重新将它挂了上去。 这次挂得很稳。 陆淮舟收手,看着打了死结的红绸带,轻笑道,“天意不许,那就人为。” …… 回程的马车上,依旧是关子瑶和关月一辆马车。 相比于来时,两人的状态完全对调。 关月手撑着额头,昏昏欲睡,而关子瑶双眼瞪大,分外有神。 她殷勤地给关月端茶倒水,又摆出一个玉米饼,“尝尝,我早上特意去厨房拿的。” 关月见还有温度,掰了一小块进嘴里,“好吃。” 关子瑶跟着笑了笑,这才道,“昨晚的事,多谢你。” 如果不是关月心细,发现了装过药粉的空心针,如果她不知东边有间废弃的佛堂,只怕自己逃脱不了。 “不必言谢,应该的。说起来,裴雨荷想对付的人是我,昨夜我没去,倒叫你白白受了这份苦。” 关子瑶叹了口气,“也是我不小心,没有料到她的心思能歹毒至此。不过你的主意不错,这下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和她脱不开干系,届时对簿公堂,我们也是占理的一方。” 没想到关月却摇头,“应该到不了对簿公堂那一步。” “嗯?” 关子瑶疑惑了一声,“你和母亲说得一样。” 景夫人拉着她走的时候,就说,裴家兴许会将那小厮打杀了,算给她们的交代。 可不管是那小厮还是必德和尚,都只不过是帮凶而已。 裴雨荷才是背后指挥的人。 但只要裴家不倒,她们便动不了裴雨荷,景夫人默认了这样的结果。 之所以听关月的话,闹这一场,也是做给人看的。 裴家丢了面子,只怕很长时间都无颜见人。 关月笑了笑,“无妨,日后还有机会。” 裴家人,一个也跑不掉。 不过她也没想到景夫人会冲去打小厮,无异于打裴府的脸。 关子瑶只以为她说的是,以后还有机会收拾裴雨荷,赞同地点点头。 车厢摇晃,不一会儿,她也困了,直接趴着一觉睡到了家门口。 云音寺环境虽好,但到底不如自己院子里舒服。 关月回到松涛苑,匆匆洗了脚和手,就上床补觉去了。 错过了午饭时辰,迎香也没打搅她,只让小厨房又把菜热了一遍,等她醒来就可以吃到热乎的。 不多时,刘嬷嬷来了。 迎香原本在看药理书,见到她,连忙起身,“刘嬷嬷?” “诶,”刘嬷嬷态度很客气,“二小姐呢?” 迎香道,“小姐从回来就一直睡着,叫人不要打搅她,这不,午饭也没吃呢!” “这样啊……”她看了关月的房间一眼。 “嬷嬷来是有何事?” 刘嬷嬷笑道,“是夫人让我来的,说晚上准备了饭菜,叫二小姐一起过去吃。方才我已经去过晚香堂那边了,青姨娘也会去的。” 第62章 不白来 迎香一愣,和她确认了一句,“青姨娘?” “是的。”刘嬷嬷笑道,“夫人说,自二小姐回府后,一家人还未曾一起用过饭。前几日在云音寺都是吃的斋饭,素淡得很,今日正好让厨房多备些肉菜,让大家都吃开心些。” 先前,府内上下人人都以为二小姐回府,景夫人定会摆出当家主母的威严,警告她和青姨娘安分守己,不要肖想不属于她们的东西。 最开始,夫人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可如今不过几个月光景,形势陡然变化。 景夫人三番两次地给关月送东西,银子、名贵的首饰、新出的布匹…… 现在,就连青姨娘都被接纳了—— 这位二小姐的本事大着呢! 原先那些被安排在松涛苑的下人办事自然更加用心,也更加恭顺。 就连刘嬷嬷态度都热切了不少。 “原是这样,”迎香笑道,“多谢嬷嬷告知,等小姐醒了,我就告诉她。辛苦嬷嬷跑一趟。” “不必客气,应该的。” “嬷嬷稍等。” 迎香说完,快步进到屋里,从里面拿出了一小包包装精致的茶叶,交于她手中,“这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您拿着喝,看合不合胃口。” 刘嬷嬷哎哟一声,看着手里的茶包,“这哪里使的,你就这样给我了,二小姐怪罪下来怎么办?” 她爱喝茶,自然知道这茶难得。 一面欢喜,一面又担忧。 迎香解释道,“嬷嬷放心,这是小姐交代的。说夫人有什么话都是嬷嬷代为通传,这里又隔得比较远,您受累了,一点心意而已,不算什么。” “二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本就是我分内事。”刘嬷嬷虽这么说着,眼角却笑开了,“既如此,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您就安心收着吧。” 迎香送她出了院子,又继续回来看药理书。 约莫申时中,关月总算醒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 梦里反反复复地拉扯、扭曲,全是爹娘的叮嘱和两人死在她面前的一幕。 醒来,额头满是汗。 “小姐,您做噩梦了?” 迎香递上帕子,关月简单擦了擦,“嗯。” 还梦见了陆淮舟,站在她面前,质疑张敛之死是不是她做的。 一会儿又是在云音寺,他抱着自己回前院,问她在桃花村的事。 怎么不算是噩梦呢? “小姐这几日似乎都睡不安宁,要不改日上街,咱们去买个梦貘吧?” 书中有言,梦貘以梦为食,吞噬梦境。 小姐正好用得着。 关月笑道,“幻想之物,何处能买?” “奴婢上次看到过,在一个古玩店,象鼻,犀目,牛尾,虎足,不会认错的。” 关月来了几分兴趣,“当真?那我可真要去看看了。” 迎香猛猛点头。 “小姐,方才刘嬷嬷来了一趟,说夫人请您和青姨娘去吃晚饭。” 关月一愣,“母亲也去?” 迎香道,“奴婢确认过了,是真的。” 她脸上挂着笑,是真心替小姐开心。 虽然眼前还有婚约事情没解决,但至少府内还是较为祥和的,没有那么多烦心事。 不过她也清楚,这份好不白来。 景家风波,云音寺救人,哪样都不是轻易能够完成的。 “我知道了,”关月说道,“我先换身衣裳,再去寻母亲。” 两刻钟后,关月和迎香出了门。 先去晚香堂见了青姨娘,然后和她一同往前厅走。 关庭和景夫人都已经到了。 关子瑶坐在位置上,百无聊赖地等着上菜。 “我们来迟了,还望老爷夫人莫怪罪。”青姨娘进到厅里,先开了口。 而后冲两人见礼。 关月有样学样。 关庭笑了笑,示意两人落座,“不算迟,还没到约定的时辰。” “是啊,毕竟我得先来提前准备着。”景夫人接着他的话说道,开口,尽是主母风范,“这几道小菜是专为你准备的,你才好些,荤腥之物需适量。” 她请青姨娘,是看在关月的面子上。 可到底是和自己争夫君的人,哪能一点无芥蒂? 能做到这般,已经是她大气了。 青姨娘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只是并不介意,“劳夫人费心,这几样都是我爱吃的。大夫说我这段日子虽然好了不少,但仍旧需要静养。蒙夫人邀请,又想着这段时间小月给您添麻烦了,怎么都得来一趟的。” 景夫人闻言,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后宅之中,这般主动避让、囿于己院的人还是少。 不过,青姨娘的意思,甚合她心意。 她应道,“哪里的话,小月可比子瑶省心多了!” 这顿饭,景夫人也是真心想感谢关月。 关庭看几人寒暄地差不多了,于是抬筷道,“一家人,就不讲究那些虚礼了,开动吧。” “小月,我记得你喜欢吃四喜丸子,尝尝,特意做的江南口味。” “这个白灼菜心也不错,瞧着清淡,添了些虾油,味道很鲜。” 景夫人边说边给她夹菜,关子瑶端着碗,眼巴巴地等着,愣是没有一筷子落在她碗里。 最后只能蔫哒哒的自己动手。 关庭看着一阵笑,主动给她夹了块卤制牛肉。 “谢谢父亲,还是父亲最好了。” 景夫人笑着瞪了她一眼,倒也没有责备的意思。 饭到一半,三位大人还在说话,关子瑶却已经饱了。 她挑了块鸡翅,小口小口地吃着,伸长腿,在桌下偷偷踢了关月一脚。 关月抬头:“?” “过几日是七夕,晚上长街可漂亮了,要不要去玩?” 关月愣了愣,她倒是没怎么在意过这个日子,“就我们俩吗?” 关子瑶点头,“往年七夕,父亲和母亲都是在家里过的,我一个人待着也无聊,今年正好你来了,出门有个伴,他们也放心些。” 人多的时候,容易出现意外。 景夫人几乎不让她夜间出门,即便是这样的节日。 出门需得至少两个小厮跟着,她嫌麻烦。 况且她也没有需要幽会的情郎,见识过几次新奇之后,索性不出门了。 “怎么样?”关子瑶问道,“今年听说会很隆重,有嫦娥奔月的表演,有些铺子会有免费的玉兔相送。我还知道有一家铺子的巧果做得特别好!” 第63章 久了,生分了 关子瑶说着,自己都心动不已。 奈何对面的人反应不大。 “你倒是说句话啊,去吧!” 关月笑道,“就算是我跟你一起去,不也得有小厮跟着?” “我主要是没人说话,”关子瑶噘嘴道,“跟小厮哪里说得到一块儿去。” 他们开口就是,小姐,您不能……小姐,夫人不准…… 几番下来,全然没有玩耍的心情了。 关月轻笑,“姐姐跟我说得到一块儿?” “那也不一定,但你胆子大。”关子瑶说道,“出去玩一定有趣。” 关月:“……” 她想了片刻,“正好,我也想见识见识,这次有多隆重。” 她并非没有见过七夕节时的盛京,但那是好几年前了。 那时的灯火不如现在明亮,长街涌动的人也不比现在多。 她那时最大的乐趣就是端一碗巧芽面,坐在桥头和乞巧的妇人说话。 听她们聊家长里短,她们会细细给她讲刺绣技巧。 只是她一个不喜欢拿绣花针的人,怕是一辈子也用不到。 “好耶!” 见关月答应,关子瑶一声高呼,引得正在说话的人同时侧目。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扒了两口空碗,“吃饭,吃饭。” 饭后,关月送青姨娘回晚香堂。 路上,青姨娘问道,“你和子瑶关系不错?” “还行,”她说道,“姐姐心思单纯,对我也不错。” “是啊,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和她们坐在一起吃饭。”青姨娘拍了拍她的手,突然道,“你费了不少力气吧?” 话转得有些快,但关月明白她在说什么。 “还好。” “景夫人虽说大部分时候还是有容人的气量,但若不是你做了有利她的事,她可不会这么快接受你。”青姨娘默了默,“你帮她,是不是为了景家?” 关月这几次去晚香堂看她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在做的事。 青姨娘虽没仔细问,但凭她言语,也能拼凑个大概。 若关月只是想在府中过得好些,完全没必要掺和进江南的事情里去。 “母亲果然看得透彻。” 她帮景夫人,自然是为了景家,而不仅仅是替阿坚做身份这么简单。 否则仅凭替嫁这点,就能求景夫人将这事办成。 她想要景家成为自己的助力,届时信王以及柳家在江南的行事,才能更好地被她所知。 况且,常家借此机会入江南市场,能赚更多的银子。 谁会不爱银子呢? 她也爱。 青姨娘放缓了脚步,“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你怎么会认识江南的人?” 若说关月布局识人的本事是教书先生教授的,那这人脉呢? 她总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关月敛眸,回答地很模糊,“我虽在桃花村长大,却不一定要时时待在那儿,总有好奇想要出去玩的时候。” 青姨娘看着她,没说话。 显然是不太相信。 只是下一秒,关月的问题让她一时无心深究下去。 “母亲,父亲对您,似乎挺客气的。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入府伊始,她便已察觉此事。 今晚饭桌上,犹是如此。 两人虽也有说有笑,态度却算得上客气。 青姨娘面色微变,好在她们正经过一片昏暗的地方,未叫关月看到,“久了,生分了。” 行至岔路口,青姨娘停下了脚步,“小月,今日舟车劳顿,想必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这儿离晚香堂也就一小段路的距离,不必送我回去了。” 她这么说,关月也就没再坚持。 驻足,目送她走远后,便回了自己院子。 路上,她仍止不住想。 当初景家生意不比现在规模大,关庭也是刚刚中榜。 景夫人对关庭一见倾心,一心想要嫁给他,两人很是恩爱,直到青姨娘的出现才打破。 可现在看起来,关庭大部分心思仍然在景夫人身上。 他和青姨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如此疏远? 关月摁了摁眉心。 抬眼,看着不远处的灯架—— 罢了。 两人之间真有什么误会对她而言也不要紧。 要紧的是另一件事。 裴朗在云音寺后山见的人究竟是谁呢? 他们又需要找什么人? “小姐,现在洗漱睡觉吗?”迎香端着盆热水问道。 关月点点头,“端进来吧。” 洗完脸,她稍微清醒了些,对迎香道,“迎香,你这几日去打听打听,裴府管家或者裴雨荷裴夫人的贴身丫鬟都有谁,喜欢做什么,平日常见什么人。” 不管裴朗替谁办事,总归不会单打独斗,府中连个信任的人都没有。 许多事,都应该交由下人做才是。 这些人,必定是裴家三口亲近的下人。 迎香应下,“明白。” 翌日,关月早早起了身。 用完早饭,主仆俩一同出门,至长街便分开了。 迎香打探消息去了,关月则朝她说的那家古玩铺子走。 “流云阁……” 关月边走边看,最终在两个酒楼中间,找到了这家二层楼高的铺子。 铺子并不打眼,招牌也是木质,很有古玩店的气息。 字迹龙飞凤舞,看起来主人家随性得很。 两侧酒楼人来人往,宾客络绎不绝,流云阁却十分清净。 门可罗雀的那种。 关月抬腿走了进去。 偌大的铺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有器具,有字画,有玉石,有雕刻品。 许多物件,一眼看去,就知年代久远。 店里只有一个伙计,正在殷勤地擦着展列台。 见有人进来,顿时眼睛都放着光。 这可是一个月以来,第二个踏入此间的客人。 “这位小姐,您需要什么?还是说您想随意看看?” 关月在他前来询问时已经看过一圈了,遂道,“有梦貘吗?” 伙计一愣,“梦……貘?” “就是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的一个上古神兽。” 伙计恍然,“您说这个啊!刚好有一个,就在楼上,您稍等,我去给您拿。” 当初他嫌这个形态怪异,所以放到二楼去了,还被老板说了一句不是好货。 没想到真有人买。 流云阁二楼,静谧雅致。 观音竹叶后,茶雾袅袅。 许知微斟茶,将茶杯推到对面,“尝尝,我亲自去山间采摘的雨后茶。” 第64章 陆大人,好巧 陆淮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香盈盈,甚有回味。 “你还有这兴致?” 许知微身子往后一仰,盯着屋顶,“让心神放松下来的小方式罢了。” 干他们这行的,见的人多了,就知道面对人还不如去面对一颗茶树。 茶树不会说谎,没有恶贯满盈,也不会跌破人的底线。 许知微说完又问,“怎么没见你喜欢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喜欢。” 陆淮舟垂眸喝茶。 被人窥得喜好,不是件好事。 就像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有了喜恶,心中就会有偏向和牵挂,也就生了把柄。 而他,不能有把柄。 许知微笑了笑,“我也觉得。” 二楼安静了片刻,蓦然被伙计上楼的咯吱声搅碎了。 伙计先是同两人问好,而后从展列柜中取下那只巴掌大的梦貘。 许知微不由得问,“怎么想到要把它拿下去了,不是说不好看吗?” “回老板的话,今日咱们铺子里总算又来了位客人,她点名说要梦貘,铺子里就这一只,所以小的给她拿下去。” “谁这么有眼光?” 许知微起身,“走,我也要下去看看。陆淮舟,你去不去?” 对面的人摇头,“不感兴趣。” 许知微也不见怪,再不管他,跟伙计一前一后下楼去了。 关月正弯腰看着矮柜里的玉石,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深色微怔,“许大人?” “关月?!” 许知微下意识看了眼楼上,对关月笑道,“我说谁这么有眼光有学识,还知道梦貘的存在,原来竟是你。” “许大人谬赞了,”关月顿了顿,“流云阁……是您开的?” “是啊,也就这么点爱好。” 关月点评了一句,“很高雅。” 许知微眉毛一挑,从伙计手中接过梦貘,递到她手上,“这是我偶然所得,放在铺子里一直无人欣赏,你瞧瞧,可还合心意?” 关月双手接过,指腹轻轻抚过梦貘的头,竟是黑玉所制。 漆黑如墨,色重而质地细腻,纹理细致,是难得的佳品。 她犯了难。 许知微见她眉头微蹙,疑惑道,“可是觉得不好?” “不是,”关月不好意思地放下,“这梦貘乃上好的和田黑玉所制,我只怕买不起。” 昨日迎香跟她说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普通上了漆的木雕,没料想到是这么贵重的料子。 许知微了然,“无妨,送与你便是。” 他开设流云阁是为了高兴,不为赚多少银子。 这铺子本就是他的,伙计也是府里小厮,没什么成本。 许家也不需要靠他挣钱养活。 再说了,冲着关月和陆淮舟的关系,他也不能收银子啊。 “许大人开的莫非是个慈善铺子?”关月玩笑道。 许知微被她的话逗笑了,“物件要在懂得欣赏它的人眼中才有价值,放这儿也是落灰。这样吧,你今日带了多少银子过来,一并给我,这梦貘便归你了。” 关月拿出钱袋子,数了数,“十两。” “够了。” 许知微将银子递给伙计,没着急赶人走,反而道,“上楼坐坐?” 关月抬头看了眼楼梯,倒也有些好奇,“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请。” 关月步子轻轻,踩着楼梯,又看向空荡荡的一楼,说道,“您的铺子开在这儿,确实少有人能欣赏到这些奇物。” 这条街大多都是卖吃食的商户,流云阁两侧又都是高过它的酒楼,鲜少有人会注意到此处。 “这条街上都是好吃的。” “嗯?” 许知微笑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喜欢吃这两家酒楼的饭菜,所以才把铺子开在这儿。” 关月一时无言。 果然,能与陆淮舟玩到一处的人思想都非寻常人能理解。 刚这么想着,上到二楼,就与观音竹后的人对上视线。 关月愣了愣,“陆大人,好巧。” 陆淮舟不说话,就看着她一步步靠近。 目光幽深,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凝滞。 “你这么严肃做什么,”许知微拍拍他的肩,“关二姑娘可是我流云阁的大客户,我请人上来坐坐,你可不许甩脸色。” 陆淮舟轻哼了一声,“我哪敢啊,许大人。” 话是对许知微说的,目光却还停留在关月身上。 陆淮舟新拿了一只茶杯出来,“关二姑娘的脚好了?” “多谢陆大人关心,已无大碍。” 关月在旁侧落座,承了他的茶。 许知微并不晓得云音寺后山发生的事,此刻听两人这么说,忙问道,“什么什么?快与我说说!” “吃你的点心吧。” 陆淮舟将盘子端到他面前,“哪儿都有你。” 许知微哟了一声,“不是某些人说不感兴趣的时候了?” 这会儿见到人,倒是会说话了。 许知微也没拆台到底,转而对关月道,“你也尝尝这点心,从府里带出来的。” “多谢许大人。” 三人说话吃茶,有许知微在,也不会冷场。 不多时,玄鹤来了。 “大人……” 他刚要开口,见还有外人在,便收了声。 即便关月救过大人,那也是不方便知道的。 关月见次,主动起身道,“二位大人有事相商,我就先告辞了。” “慢走。” “不必。”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出自许知微,一道出自陆淮舟。 关月难得愣住,等候下文。 陆淮舟抬手,示意她坐下,而后看向玄鹤,“说吧,何事。” 玄鹤张了张嘴,显然没反应过来。 这种事,难道关二小姐也能知晓了吗? “蓟州刺史的审问记录出来了,大人请看。” 玄鹤将记录递上去,继续道,“他说,贪污之事为真,但已经准备收手了,只是未曾想大人会察觉此事,以至于他不得不铤而走险,派人刺杀。” 陆淮舟飞快地扫过审问记录,最后停在倒数第二列的四个字上。 扯了扯嘴角,“为什么要收手呢,因为这个?” 他将案牍摊开,放在桌上,食指点了点那四个字。 关月抬眸,一眼就看清楚了上面写的是什么。 镇国公府。 第65章 在大人面前可以说吗? 关月瞳孔微缩,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桌下的手左右交缠,死死捏紧,堪堪稳住神色,没叫同桌的两人看出来。 蓟州刺史和她镇国公府有何关系? 她可从没听说过父母与这位刺史有交集。 玄鹤回答道,“是。他的意思是,贪污所得钱银本就是要转移至镇国公府的,但现在国公府覆灭,这事自然也就不必做了。 只是事发突然,他还没来得及处理干净就被大人您发现了。为了保命,他不得已找人行刺杀之事。” 陆淮舟眯了眯眼,“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容家在蓟州那边有布局?” “属下查过,他说的话只有一部分能找到证据。” “真假参半?” 玄鹤:“也可能是刻意伪造的,想让我们这么认为。” 毕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将一切错事都推到镇国公府头上,利用容青通敌叛国的罪名,直接来个死无对证。 即便是陆淮舟,也不好查。 “核实过了吗?” “我们的人正在核实,”玄鹤犹豫了片刻,问道,“大人,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陆淮舟沉默了片刻。 许知微也一言不发。 如果是真的,那无非是已经覆灭的镇国公府再多出一条罪名。 如果是假的,那他背后的人依旧隐身在众人视线之外。 他这是想用自己的死,断了线索。 “尽快核实吧,剩下的,等结果出来后再说。” “是。” 玄鹤走了,关月的心思却还没有收回来。 墙倒众人推。 欺她容家无人,什么脏水都往容家身上泼。 陆淮舟见关月一直垂眸不说话,突然问道,“关二姑娘怎么看?” “什么?”关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却已经警惕起来。 “你觉得这件事,是镇国公府干的吗?” 换做其他事,其他人,关月一定会佯装不知。 她的身份和经历,本就不该知道这些。 可是面对陆淮舟直白的问法,她没办法做到心如止水,置之事外。 “镇国公府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关月开口,掷地有声,引得两人侧目。 陆淮舟倾身往前,眼底满是质疑,“你为何这么肯定?” “因为大人是这么认为的。” “嗯?”陆淮舟微微蹙眉,视线慑住她,压迫感瞬间涌来,“事情还未有定论,我可从来没说过镇国公府是清白的。” 关月扯了扯嘴角,“可大人是这么做的。盛京城中人人都对镇国公的名字讳莫如深,避之不及,可大人并没有顺水推舟,草草结案,反倒要彻查核实此事,所以大人心里必定也有疑惑。” 最重要的是,在她记忆中,镇国公府出事,侯府并没有参与。 许家也没有。 哪怕是漠视,都比落井下石的好。 陆淮舟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笑道,“你知道这些话放在外面,可是会被人说成同党。” 现在的朝堂环境,谁敢为镇国公府说一句好话,都会被大肆打压。 就连许知微都不得不感叹一句,“关二姑娘,你是真的敢。” “这世间若是没有人敢说真话,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关月看向陆淮舟,“我说过,大人在做的,就是荡除人间不平事。” 桃花村,血月下,两人的对话还清晰在耳。 如今换了地方,重提此事,竟有不一样的感觉。 陆淮舟望进她的眼底,稳而坚定。 他又问道,“你仅仅是因为觉得我这么认为,所以才这样说的吗?” “我相信大人的判断。” 关月轻易将他的问题挡了回去。 她知道陆淮舟在怀疑她的身份。 今日,她说了什么不重要,在她被特许留下来,听蓟州刺史的审问记录时,试探就已经开始了。 陆淮舟不再问了。 他心里的答案更为清晰。 关月定和镇国公府有关联,只是究竟牵绊有多深,他还不能肯定。 陆淮舟退回原位,重新替她添了茶,“这种话,以后在旁人面前就不要说了。” 容易惹出祸事。 关月这次不是乖乖听话,反倒有种得寸进尺的意味,“在大人面前可以说?” 陆淮舟撩眸看了她一眼,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关月还在歪着头等他的答案,陆淮舟却已经开始撵人了。 “时辰不早了,关二姑娘想留在这儿吃饭?” 关月只好起身,“多谢两位大人的茶和点心,我就先告退了。” “嗯。”陆淮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许知微挥了挥手,心情颇好的模样,“关二姑娘再见!” 眼见人走下楼梯,离开了流云阁,他才回头对陆淮舟道,“有时候,我都搞不懂你对她到底是纵容还是别的什么了。” 说不纵容吧,又许她知道这样紧要的事,留她下来吧,又处处是试探。 “你不会是没喜欢过姑娘,所以不知道怎么对姑娘好吧?” 陆淮舟瞥了他一眼,“我不喜欢她。” “我也没说是她啊。”许知微笑眯眯地说道。 陆淮舟直接往他嘴里塞了块点心,“你是不是闲的!”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要定义成什么。 他只知道,他对她是好奇的。 想抽丝剥茧,了解她身后藏着的故事。 想看她明明身在泥沼,却咬着牙一步步努力往上走的模样。 所以,有些时候,他也愿意搭把手,看她能上到何处去。 “现在说什么,都还为时尚早。” 他从不轻易下定论。 可一旦认定了,便不会犹疑更改。 陆淮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令许知微一愣。 自己说再多,也都只一些玩笑话。 可陆淮舟这句,倒叫他迷糊了,“你认真的?” “我做什么事不认真?”陆淮舟笑着岔开了话题。 许知微也就不贫嘴了,跟他说起别的事情来。 关月离开流云阁后,径直回了府中。 迎香还没回来。 直到傍晚,她才迟迟归,“小姐。” “如何了?” 迎香摇头,“还未打探到,明日奴婢再去看看。” 关月看她面带倦色,于是说道,“辛苦你了,今晚早些休息吧,明日再说。” 后几日,关月没再出府,迎香倒是早出晚归的。 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带回了消息。 第66章 愿赌服输 彼时,关月正坐矮凳上,捧着脸,对着面前的红杏树叶子发呆。 神情倦怠,头发也只是随意挽了挽,松松懒懒地披在身后。 迎香在外奔忙了一天,累了,连板扎都懒得拿,席地而坐。 “小姐,奴婢多方打听,裴夫人和裴小姐身边没什么亲近的下人。据说是因为两人脾气怪异,下人心中畏惧,并且她们也不愿意太相信旁人。” 关月想起上云音寺那日,两人对待裴朗的态度。 只怕是连他都不信任,更何况是下人? “那裴将军呢?” 迎香:“裴将军比较信重府内的管家,奴婢猜想,应该有什么事都会吩咐给管家,再由管家安排下去。不过这位曹管家一直住在裴府中,少见出门活动,没人知道他爱好什么,常去哪里。” “但是,”迎香话音一转,“他有个儿子,叫曹永,也在裴府内当值,干着采买的活儿,平日里较为轻松,还能捞到不少油水。曹永此人没什么才能,但偏爱做一夜发财的美梦,所以,他常常参赌,赌注还不小。” 关月听着,总算打起了几分精神,“在哪儿赌?” “千玑堂。” 千玑堂是盛京最大的赌坊,这个最大并非是指占地广,而是指赌的物件、范围。 这儿的人三流九教皆有,有钱没钱都来。 所以他们的赌注除常见的有银子外,还有消息、新奇的物件,以至于……命。 总之,只要你愿意,总有人想陪你赌这一局。 但必须愿赌服输。 关月从前去过两次,曾亲眼看到有人一踏出千玑堂,就把命赔了。 因为堂里有规定,这里只是赌坊,为对赌双方提供机会,却不允许他们将见血的勾当在堂里完成。 没人知道千玑堂背后的老板是谁,但开设至今,无人敢寻衅滋事。 “那曹永平日里都喜欢赌些什么?” 迎香:“赌石。” 一刀穷一刀富的买卖,很适合做发财梦的人。 只是到底沾个“赌”字,常常都是输。 迎香继续道,“不过他玩得不大,想来也是曹管家管得严,所以即便有输,多捞几次油水,也就填补上了。” 关月轻笑一声,“赌得小没关系,我们给他机会赌大的。” 赌徒的心理她最是明白了。 上了赌桌,在外界刺激下,有时候心思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若机会在眼前,有时候倾家荡产也会跟。 “问清楚他都喜欢什么时候去了吗?” 迎香:“一般是每个月初八和廿一这两天。” 初八……那不就是后天? “知道了。”关月起身,准备往屋里走。 迎香突然叫住了她,“小姐,您真的要去千玑堂吗?” “怎么了?” 关月以为她是要劝说自己,没想到迎香问道,“那您能不能带着奴婢一起啊,上次您一个人自己去烟云楼,奴婢担心死了!” 她一个姑娘家,去那烟花之地,万一被人发现了可怎么了得? 虽说是自己替她做的伪装,可到底没时时见着,就怕出现什么意外。 她这次说什么都得去。 关月愣了愣,随即笑道,“好啊。” “小姐是答应了?” “当然,”关月说道,“像我这种富家公子,身边怎么能没有个小厮或者漂亮丫鬟呢?” 迎香被她说得有些羞赧,捂住半张脸,“小姐又拿奴婢寻开心。” 关月被她的反应逗乐了,语气真诚,“不必觉得不好意思,你本来就很耐看啊。” “小姐……” 翌日。 七月初七。 关月直接在屋里睡了一天,等到傍晚,才被关子瑶从床上挖起来。 她一边扯着关月蒙头的被子,一边说,“看你一天天懒的,都快发霉了,赶紧起来,说好陪我今晚陪我去外面玩的。” 关子瑶使了五成力,居然还没扯动。 她同关月拉锯着,还不忘说话,“上次在巷子碰到裴雨荷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你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那针轻轻松松就戳进墙里去了。” 那可是砖啊! 没点子巧劲,只怕针还会反手伤着自己。 听她说起裴雨荷,关月顿时想起来问,“裴家的事情怎么样了?” 她骤然松手,关子瑶反应不及,直接抓着被子往后倒,幸得迎香扶住了,才不至于摔下去。 她稳住身形,将被子丢回关月身上,“还能怎么样,跟你料想的几乎不差。裴家夫人转头就把那小厮打死了,又让住持将必德和尚赶出了云音寺,再差人带了些礼物来府中。” 关子瑶撇撇嘴,“说是赔礼道歉,结果只差个管家来,一点儿诚意都没有。不过母亲当着他们的面,顺手就把那些礼品赏给下人了,给那管家都看呆了,回去指不定怎么传话呢!最好能将那母女俩气出个好歹来,才叫大快人心。” 礼不礼物的,一点儿都不稀奇。 她差那点礼物? 景夫人看的,不过是一个态度,现在瞧着,不仅人品不行,态度还不好。 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此事早在关月意料之中,无甚稀奇,但她听到了管家二字,不免有些好奇,“那管家现在走了吗?” “我过来的时候还在同母亲说话,你若是快些,咱们出门的时候应该都能碰上。” 关子瑶奇怪道,“你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随口一问。” 关月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动作却一点儿都不含糊。 立马下地,让迎香替自己换上衣裳,简单梳洗了一番,便出了门。 快到门口时,恰好看到府中小厮领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从另一条小路走过来。 正是曹管家和他儿子曹永。 两波人迎面撞上,曹管家先是一愣,而后扬起笑脸问候,“关大小姐,关二小姐。” 关子瑶微微点头,并不是很想搭理他们。 关月倒是同样笑脸相迎,“二位慢走。” 曹管家愣了愣,拱手后,先让她们出门。 关月面色不变,只是目光不经意在曹永身上兜了一圈,而后错身离开。 这曹永看着倒不像是常常混迹千玑堂的人,甚至还有几分书生的气质,果然人不可貌相。 第67章 送花 直到她们离府有段距离后,趁着关子瑶注意力在夜景上,迎香才凑到关月身边,小声说话。 “听人说,曹永小时候读过几年书,是曹管家要求的,近几年发现他并非这块料才作罢。” 读书,有时候并非一定要参加科考。 总归是学本领,届时没了他的庇护,也能混口饭吃,不至于过得太窘迫。 但曹管家至今不知自己的儿子早就沾了“赌”字。 早些年学的那点本领已经在赌桌上消耗殆尽了。 也就表面看着还有个人样。 关月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恰好这时关子瑶在喊她,迎香便没有再继续说。 “关月你看,玉兔!” 她指着一家商铺,其上挂了一排纸糊的兔子,中空而有光,看起来栩栩如生,甚是可爱。 关月记得她说过这是店家免费送的,但铺子周围围了一圈人,她不想去挤,便说道,“姐姐去取吧,我在这儿等你。” “不行的,得猜中了谜底才能有,”关子瑶拽着她朝人堆中去,“你帮我参谋参谋。” “我怎么觉得这才是你叫我出来的目的呢?” 关子瑶:“那不是,只是顺便。” 两人挤到最前面,关月这才看到架子上每个木牌都写着谜面。 猜字谜。 关子瑶扫了一圈,问她,“你看最中间的一排,能猜出来哪个?猜一个就可以了。” 中间这一排的字谜对应的奖品是玉兔,其余的还有别的动物。 恰逢七夕,大家自然都是想要玉兔的,所以中间这一排的谜面也最难。 一共十个,到现在制备猜出来了三个。 “这个是什么啊?”关子瑶看了一会儿,“猜不出来,换一个。” “这个又是什么啊,不行……再换一个。” …… 关月指着眼前的—— 四面都是山,山山皆相连。 “田。” 关子瑶一愣,立马取下木牌,对店家道,“田!田!” “恭喜这位姑娘,猜中啦!” 店家将盯上的一只玉兔取下来,送与她,“您拿好。” “多谢。” 关子瑶拿了玉兔,继续往前逛,“你也太快了些,我差点没反应过来,要是被别人听到抢先说了,可不就亏了?” 关月轻笑,稍稍落后些,“那就再猜一个呗。” “……” 关子瑶顿时不想跟她说话了。 自己费半天劲想不出一个,她倒好,猜字根说话一样简单。 踏上长桥,刚走出五六步,还远未及中央最高处,关月就被拦住了。 “姐姐,您这么漂亮,买朵花吧!” 关月垂眸,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扎着两个辫子,垂在两侧,风吹日晒,脸上有细细的裂纹,肤色偏黑,一双眼睛大而有神。 即便衣裳四处都是补丁,神态却很明亮。 小姑娘卖力地说着,眼神中满是希冀,“芍药不输牡丹艳丽,不弱夏莲高雅,花很衬您的。今日恰逢佳节,您买了花,一定能和意中人心意相通、相携到老。” 她左手臂挎着竹篮,里面插满了浅杯状的粉色芍药,将其中一朵递到了关月面前。 关子瑶走了过来,看着一时心软,拿出一锭银子想直接给她,却被关月摁住了。 她躬身,和小姑娘平视,问道,“篮子里的花很漂亮,我想都买了,你数数,需要多少钱?” 小姑娘先是一愣,而后眼睛都亮了。 立马低头数起来,“一,二,三……” 关月也不催促她,就慢慢地等着她数完。 片刻后,小姑娘抬头,“姐姐,一共四十三朵,一朵两个铜板。” “好。” 关月找迎香拿了钱,给小姑娘,“数数,对不对?” 小姑娘数了数,“对的!” 关月刚想开口说话,就见她把花篮递给了迎香,拿着钱,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已经开始泛凉的时节,她没有穿鞋,光着脚踩在石板路上。 她路过的两侧是精致的阁楼,明亮的雅室。 而她,一身洗得浆白的衣裳。 关子瑶看着这一篮子花,问道,“你刚才为何阻止我给她银子?” 这一锭银子,于关子瑶而言无所谓,但却能让小姑娘开心好久。 “会吓着她的,”关月说道,“她还小,不能总想着等人施舍,该得几分便是几分。” 所有的馈赠,其实早都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次小姑娘遇到的是她们,那下次呢? 遇到的人又是好是坏? 关子瑶叹了口气,“可她连鞋子都没穿,想必拿了钱也不会买鞋。” “她不买鞋,想必会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买。” 比如维持生计。 繁华如盛京,灯影之下,还是有这样的艰辛存在。 其他地方亦是如此。 关月收回视线,从篮子里抽出一朵花放到关子瑶面前,“送你的。” “干……干嘛?”关子瑶结结巴巴的,有些不自然。 她还是第一次收到花。 “我不卖艺也不卖身啊!” “……” 关月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我原本是想让这小姑娘将花送给长桥上往来的女子,谁知她跑得这么快,那就只有我们自己送了。” 她们还要继续逛,抱着一篮子花太过冗余。 索性都分出去,算是添一份欢喜。 “这样啊。”关子瑶这才放心接过。 迎香跟着一同相送。 有男子想要,想趁着佳节用芍药向心上人表面心意的,也送。 不多时,一道暗红色的身影走上长桥,停在关月身后。 她警惕地转身,目光刚扫过去,就见一只手伸了出来。 骨节分明。 “你这批发的善心不给我一支?”陆淮舟笑问道。 他下值回府,恰好途经此处,见关月四处散花,便走上前来。 在盛京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做。 关月愣了愣,从篮子里抽出一支来,却没着急给他,“陆大人是要送人?” 陆淮舟淡笑不语。 关月将花轻轻递进他手里,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心。 陆淮舟也不躲,只定定地看着她,并不看花。 长桥人来人往,只有两人的目光汇聚在一处。 关月在他的注视下微微抿唇,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日在云音寺,他抱她离开后山的时候,似乎也有这样的眼神。 她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第68章 关二姑娘帮本王选一支如何? 陆淮舟将她的表情和动作尽收眼底,握着花茎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开口,回应了她的问题。 “这花开得不错,我不送人,等拿回府,找个花瓶养着,时时都能看。” 说是看花,却又好像不仅仅是看花。 关月抬眸,似乎在辨别这句话是真是假。 而陆淮舟只是微微扬起嘴角,拿着花,在她手上一敲,“走了。” 暗红色的身影很快汇入人流中,很快就下了长桥,再望不见。 只有手背上的水珠,泛着点点微凉。 关月笑了笑,用指腹轻轻抹去,继续送花。 这一幕,被十丈开外,临轩阁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长桥人来人往,交相遮掩下,他们没瞧见是陆淮舟主动要的,还是关月主动给的。 更没看到两人最后的小动作。 只是仅凭陆淮舟带着一朵芍药离开,便可生出无限想象。 太子双手撑在栏杆上,眉眼弯起,视线落在那抹清瘦的身影上,“这关二姑娘还真是个妙人。” 做好事但又不直接送银子,买了花却又不带走,而是分给旁人。 最重要的是,她和陆小侯爷似乎挺熟悉。 陆淮舟此人性子难以捉摸,从不与任何人亲近。 连他们这些皇子的账都不买,却偏偏对关家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另眼相待。 有意思。 “我记得,陛下不是赐婚的你和她吗?”太子笑道,“你就不生气?” 信王扯了扯嘴角,双手负于身后,眼睛微眯,“大庭广众之下,又没做什么逾矩的动作,也不是只有陆小侯爷拿了花,太子殿下觉得我会这般小心眼?” 两人说话间,又有一名书生上前,从关月手里接过一朵芍药,连道了两声谢离开。 太子轻叹一声,“也是,听说这关二姑娘最是懂礼节了,怎么会不知要注意言行,是我多虑了。” “太子殿下为皇家的颜面考虑,算不得多虑。” 信王淡淡地说了那么一句。 平时看不出喜怒的人这会儿倒是面带笑意。 太子抬了抬眉毛,“信王近来遇到什么好事了,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最近找到个不错的花匠,将府中的峨眉姜花照顾得很好。” 信王叹了口气,“这年头,好的花匠可难找了,太子殿下爱花吗?” 花? 太子轻笑一声,“近来父皇交代的政务颇多,一时没来得及抽开身,不比信王有闲情逸致。素来听闻你府中花常开不败,若有机会,定要好好去看上欣赏一番。” “恭候太子大驾。” 早知道今日会和太子在临轩阁遇上,他就不来了。 不过就是仗着皇后和杨氏一脉的支持,被立为储君,做点什么都被一些拥护的朝臣称赞。 若是自己也有这样的身世背景,不会逊色于他。 不过眼前的人再不好,也不能耽误了他出门赏月赏花的心情。 “太子殿下可有兴趣去长桥看看,那儿的景色别有一番趣味。” “好啊。” 从桥头至桥中央,片刻的功夫,花篮里的芍药就只剩下一半了。 关月将花篮放在石阶上,稍微歇歇脚。 这是长桥的最高点。 站在这里,可以俯视河里的各式行船,水面倒影着两侧灯火,河岸上点缀着花灯和彩绸,岸边有妇人坐着乞巧。 风过,带着河水的湿润,拂在脸上让人清醒了许多。 关月难得放松,总算有心思瞧一瞧这盛京的繁华和热闹了。 只是好景不长。 她甫一侧开身子,余光就瞥见赵乾和另一男子从对面那头拾阶而上,正朝这边而来。 关月收了脸上的笑。 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她一把把花篮塞到了关子瑶手中。 “?” 关子瑶一脸莫名,“你把花篮给我做什么?” “你拿着好看。” “是吧,”关子瑶扬起下巴,“你终于承认我比你好看了……” 她话音未落,就瞧见了信王和太子。 顿时明白了关月的意思。 关子瑶暗暗咬着牙,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太子和信王直直冲着两人来,必然是看到她们在分发芍药。 他们上前,主动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关月直接把这个难题丢给自己了。 眼见着人到跟前,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到位。 “见过太子殿下,王爷。” 关月视线扫过左侧男子的脸,跟着她屈膝行礼,“太子殿下,王爷。” 原来,这就是太子。 太子乃皇后所出,亦是陛下长子,长相随杨皇后一些,颇为秀丽斯文。 据传闻,皇后生了两个儿子,二皇子乃太子出生后的第三年所得。 不幸的是长到十二岁时,随陛下围猎时跌落悬崖,至此音讯全无。 未见活人,却也未寻得尸首。 陛下至今还在派人寻找二皇子的下落,只是时间久远,能寻得的机会渺茫。 眼下,这位太子殿下温柔含笑,眼底带着点点戏谑,对两人道,“不必多礼。远远的便见你们姐妹二人在此地分发芍药,竟连陆小侯爷都得了一朵,不知我们可有?” 他这句话直接表明了方才的事情,两人都看到了。 他想知道,关月会如何回应。 信王也感兴趣极了。 两双眼睛都落在关月身上,而关月只是浅浅一笑,“殿下和王爷体恤卖花的小姑娘不易,愿意欣赏这两枚铜板的一支花,我们自是欢喜。” 关子瑶听她说完,立马将花篮捧上,“殿下请,王爷请。” 太子倒是随手拿了一支,等到送到信王身边时,他看都没看,只道,“关二姑娘帮本王选一支如何?” 他虽带着笑,可细看去,笑意不达眼底。 倒叫关月把不准他什么意思了。 她这会儿倒也不含糊,乖觉地选了支觉得好看的,恭敬递上前。 信王伸手,却没有握实,以至于关月不能第一时间收回手。 “方才,你也是这么为陆小侯爷选的?” 关月眸色一顿,不动声色地掩过去,“陆大人是为老侯爷挑了一支,说他老人家喜欢。” 信王眉毛一挑,倒是没想到有这么件事。 “看来是本王误会了。” 第69章 有恩必报 关月佯装不解,“王爷这是何意?” “没什么,”信王笑道,“约莫是太子殿下误会了。” 他话里说的含糊,却只等得太子一声轻笑。 似乎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信王也只能在这时候逞逞口风了。 关月见两人之间有暗流涌动,心底发笑。 她静待了几息,见赵乾并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便也不再追问。 准备收回手时,赵乾却突然动了指头,蹭过她的手背。 关月先是一僵,而后一股恶寒涌上心头。 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稳住神情,不至于失态。 她将手收回来,垂在身侧,借着宽袖的遮掩,攥紧了。 信王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表情,却没有从中瞧出一点羞涩之意,觉得有些费解。 直到发现她身子紧绷,才低笑出声。 原来还是会紧张的。 关子瑶看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了,也留意到关月略显僵硬的脊背。 但她可不认为那是羞赧。 分明是想揍人的样子。 她及时开了口,“太子殿下,王爷,我们还有花未送完,便先往前去了。” 她们若说去游玩,两人指不定就说一同去了。 但说是送花,太子和信王都是身份尊贵的人,做不来这档子事,遂点头,侧身让两人过去。 “关二姑娘。”信王在她错身而过时,突然又开口喊住了她。 “王爷还有何吩咐?” 信王扬了扬手里的花,“多谢。” 关月颔首,笑容很淡。 待转过头时,嘴角立马落下,目光冷冽。 走出一段距离后,关月才道,“迎香,把手帕给我。” “小姐,给。” 关月用手帕使劲擦了擦被他蹭过的地方,然后随手扔到了木材堆里。 心里的难受才稍稍疏解些。 关子瑶见她手背都蹭红了,似乎都能掉层皮,叹道,“这信王也真是的。” 真以为姑娘家都喜欢他,得到他青眼多高兴似的。 “若非我刚才及时开口,你是不是会给他一巴掌?” 关月笑了笑,“不至于。” “那就好……你要真动了手,咱俩可就完了。” 关月又接着道,“只是想把他手剁了而已。” 关子瑶:“啊?” “迟早的事。” 关月状似随口一说,关子瑶也就随耳一听,并没有放在心上。 下桥后,正好碰到一群小孩子,迎香索性连篮子带花都给了她们。 关子瑶想看表演,便带着关月拐进了茶馆,高价买了个三楼靠窗的位置,推开窗,便正正的对着舞台。 其上舞女身姿曼妙,步子翩翩,长袖起于风中,让人眼花缭乱。 关子瑶趴在窗边看的津津有味,一舞终了,还意犹未尽。 只是方才茶水喝得有点多,她问店家寻了去处更衣去了。 关月坐在位子上,小口小口地抿着茶。 垂眸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长靴。 “关二小姐。” 关月有些惊讶,“孙枕眠?” 从裴雨荷手中救下他之后,再未见过,关月还以为他已经离开盛京了。 没曾想会在这里遇见。 “你也是来这儿看演出的?” 孙枕眠点点头,“算是吧。不过我没买到太好的位置,只买了个靠边的座位。” 他指了指,关月扭头看去,是三楼最角落里。 视野不怎么好。 关子瑶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回,关月敲了敲桌,新拿了只茶杯,“坐。” “多谢关二小姐。” 孙枕眠没有推辞,在空位置坐了下来。 关月见他衣裳料子比上次时好了不少,遂道,“找到去处了?” “实不相瞒,我现在在信王府做工。” 关月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看样子,王爷很满意你的手艺。” “勉强能入王爷的眼,混口饭吃罢了。若不是您推荐,我还不知道有这个去处。” 关月听他话里有话,反问道,“所以你今日来找我,只是为了跟我说声感谢?” 孙枕眠摇摇头,“您当初提及信王府,想必也不是随口一说吧。” “怎么,我提供信息还错了?” “不敢,”他说道,“只是我知道您希望有人在信王府内,替您看着。” 两人在拉扯之间,思路已然明晰。 关月停下手中的动作,压了压眼皮,姿态却依旧放松,“我可没这么说过,更何况,我和王爷有婚约,何需监视?” 孙枕眠并不介意她打哑谜,压低声音,“关二小姐入盛京之后的事,我都有所耳闻,也特意去了解过。毕竟是不经您允许的替嫁,您约莫是不满意的。” “那又如何,陛下赐婚,我焉能悔婚?” “可您现在也没有任时局摆布。” 仔细打听,是能了解到皇家别苑和诗会之中关月的表现的。 而孙枕眠又恰恰擅长分析人心,凭着关月当初救下他时的寥寥数语,再加上她如今的反应,孙枕眠便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关月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您既然知道孙家,想必听说过家中有恩必报是祖训。” “那也不至于用你自己的命来换。” 他并非穷途末路。 替自己监视赵乾的一举一动,稍不留神,就会没命。 且以赵乾的性子,若被发现,只怕会折腾得他生不如死。 关月不信他不清楚这点。 “我知道,只是我并非全然为了报答您,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关月抬眉,“说说看。” “我想让关二小姐帮我在盛京站稳脚跟,若能恢复孙家往日荣光,就更好了。” 这些年几经波折,他年纪也渐渐大了,不愿意在奔波受累。 若能如往昔那样,当个小老板,不必日日风吹日晒,那才叫好。 关月略一思索,笑问道,“你现在深得信王喜爱,为何不让他帮你,反而选了我?这不合常理。” 以信王的能力,在盛京找个铺子还不容易? 他说话,可比自己管用多了。 想必不出半日就能安排妥帖。 孙枕眠叹道,“这种事情对大人物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可就算是这样,依王爷的性子,只怕是不会愿意。更何况,若受了信王府的赐予,那便一直受制于人,我不想这样。” 找关月是合作,各取所需,相互制约。 关月没着急回答他,又问道,“你既在信王府做工,王爷会允许你在外开铺子?” 第70章 先险而后安 信王府修缮得极好,赵乾也舍得花钱。 连种花的土都能千里迢迢从蜀地运过来,给孙枕眠的工钱想必也不少。 只是盛京之中,光有钱可不行。 孙枕眠没有人脉,想在这儿站稳脚跟太难了。 况且入了信王府,便算是府中下人了,焉有另起炉灶的道理? “关二小姐不必担忧,我虽帮王府中照料峨眉姜花,却并非信王府下人,而是挂名在庄上当花匠。那日信王府管家前来寻花匠时,老板恰好知道我从蜀地来,这才推荐我去的。” 关月稍显惊讶,倒是没料到还能如此。 “王爷就没直接把你要去?” 不过是赵乾开开口的事,庄上焉敢阻拦? 只怕愿意敲锣打鼓将孙枕眠送去。 孙枕眠笑道,“王爷确有此意,不过我拒绝了。” “他不恼?” “我有真本事,他又恰好需要,所以他不会杀我。王爷那样的大人物,想必是看惯了旁人对他卑躬屈膝,保持自己的态度,有时反而更能戳中他的心。” 他足够谦逊,但又不至于太卑微。 面对大人物,一味顺从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拉扯之法方能取得利益最大化。 关月重新添了杯茶,深思微转,“你就这么自信能猜中他的心思,不怕一朝算错,满盘皆输?” “我两袖空空,除了这条命以外,没什么可失去的,即便是输了,能与这种人周旋一番,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所得。” 关月撩起眼皮,定定地看他。 温和圆滑的外表之下,又是个疯的。 孙枕眠见她迟迟未来口,笑道,“关二小姐不信我?” “我从不看人说了什么,只看他怎么做。” “明白,”他点点头,“我会让关二小姐看到我的诚意。” 孙枕眠并不打算逗留,起身要走。 关月突然又叫住了他,“你为什么选我?” “因为您是个聪明人,恰好,我也是。” 孙枕眠笑了笑,拱手之后便离开了茶馆,连下半场的演出都不再看了。 迎香默默站在旁边,听了半晌,“小姐,他说的话能信吗?” “信三分就好了。”关月淡淡道。 此人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聪明狡诈,打起交道来颇费心神。 谁知道他是不是个两头吃的人呢? 关子瑶更衣回来,上楼时,恰好碰到孙枕眠离开。 她盯着对方的背影看了半晌,“他,他……” “在信王府做工,特意过来感谢我上次随口提起王府缺蜀地花匠之事。” 关子瑶眉头拢起,“从裴府换到信王手下办事,岂不是刚出狼穴又入了虎口?” 虽说王府给钱大方,但也得有命拿才是。 他是怎么想的,竟为了银子连命都系在了绳上。 关月笑了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要求安稳,又要求小富,就必须做点冒险的事。 先险而后安。 “坐下吧,”关月指着窗外,“快开始了。” …… 两人昨夜回府时已经很晚了,关月睡到午时才起身。 下午看了会儿书,又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将近傍晚时分醒来。 迎香一边为她梳洗,一边说道,“小姐,饭菜已经备好了,您是要现在用饭还是歇一歇?” “让她们送上来吧。” 关月拿起木梳,对着铜镜,稍微顺了顺身前的一缕头发,问道,“今日曹永可到千玑堂去了?” “已经去了。” 千玑堂黄昏开门营业,一直到深夜过后,天明时分方歇。 曹永近来瘾大,往往是刚吃过晚饭,等曹管家再盯不到他的时候,便悄悄出门。 这会儿,只怕都上了赌桌。 “那正好,”关月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等用过晚饭,我们便避开府中的人出门。” “是。” 天擦黑的时候,关家后门的小巷子里出现了两个身高相近的男子。 一位着白衣锦服,手执折扇,头戴冠玉,仪态挺拔;一位身穿棕黄色的衣裳,做小厮打扮。 两人步子轻快,抄近道来到了千玑堂正门。 门外,冷冷清清,只有块半大不小的木牌子挂在门上。 往里走了数十步,渐渐传来声音。 “开!开!开!” “嘿,张麻子,你今日又输了!” “你都输得快没裤子穿了,要不就早些回家吧,免得到时候被婆娘知道了,赶出家门。” “哈哈哈哈哈哈。” …… 哄笑声,叫喊声,讥笑声和痛哭声混杂在一起,吵得人双耳欲聋。 这里可以一夜暴富,也可以瞬间输得倾家荡产。 但还是有人愿意来。 输的人总想着下一把能翻盘,赢的人总想赚得更多。 千玑堂共四楼,越往上走,赌注越大。 关月在二楼一处靠后的位置上找到了曹永。 彼时,他正面色不虞地站在赌桌一侧,盯着掷骰子手上的动作。 这是最简单的喊大小,可他今夜运气实在不好,身上带的二十两银子都快输光了。 眼下,兜里的钱只够最后一把。 他对面的人颇为富态,眼底透射出一股精明,眼珠一转,便是算计。 “曹公子,”对面的人开口了,“我说这局你要是再输了,就规规矩矩地听你家老子的话,回去读书吧。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您实在没有天分。人嘛,就是得学会承认自己的不足,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是。” “说得没错。” …… 周围立马起了一片应和声,那些为曹永摇旗呐喊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中。 曹永的脸色十分难看,奈何此时囊中羞涩,没底气梗着脖子同他争辩。 于是说道,“骰盅还没开,你怎知我就会输?” “嘿,你还不信,”对面的人大笑,对周围人道,“都输一晚上了,他还不信!这次我让你先来,大还是小?” 曹勇攥紧了拳头,一时没有吭声。 他比任何人都紧张。 看方才掷骰子的动作,应该是大没错。 曹勇张了张嘴,“大”字正要脱口而出时,突然听到有人在旁边说了句“小”。 声音很陌生,语气平静而舒缓,不像是那些看热闹的人。 他觉得奇怪,扭头一看,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白衣公子,正笑看着他。 第71章 我要你一只手 “你说什么?”他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关月耐心地回答他,“我说,这骰盅打开,定是小。” 看她说得如此肯定,曹永泛起了难。 他分明听着是大啊。 “你只有这一局的机会了,前面把把输,倒不如听我的。” 对面已经在催促了,曹永看了关月一眼,一咬牙,“小!” 横竖都已经到了这般局面,大不了就是输。 对面人一听他的答案,问道,“曹公子确定是小,不改了吗?我听着可像是大啊!” 曹永不言,只死死地盯着掷骰子手里的骰盅。 见此,对面的人也不强求,只说道,“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啊,可别到时候输了,说我欺负你。开!” 众人皆将目光置于骰盅上,只有关月留意到迎香从掷骰子身旁走过,冲她微微颔首。 关月抿唇,微不可见地一笑。 从前在桃花村,迎香一个人待着无聊,除了研究医术药理外,也会给自己找点乐子。 这便是其中之一。 自娱自乐将近十年,早就练就了一把好手。 这点技巧于她而言,不算什么。 骰盅一开,离得近的人首先惊呼出声,“小,是小!” “曹公子赢了!” 掷骰子的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上面的数字。 那富态商人也呆住了,“这……” 怎么可能会错呢?! 只有曹永是真正的开怀,笑着将银子朝自己身前拨,“再来!” 原来自己先前输钱,全都是用来换得高人相助了! 富态商人不信邪,指挥掷骰子的人,“再来再来!” 往后,不管关月说什么,曹永都听。 连赢了几次后,赌注也越下越大。 不仅连先前输的全都赢回来了,还赚了不少! 曹永笑得龇牙,正要转身跟关月说话,却发现她已经扭头走了。 他一愣,赶紧下了赌桌,跟上去。 任身后众人喊他也不回头。 “公子留步。” 关月回头,不解道,“做什么?” 曹永拱手,向她道谢,“方才多谢公子出言相助,若没有公子,只怕我今日会大输。” “客气了。” 关月轻笑,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转头对迎香道,“这儿不是还有赌石吗,我怎么没瞧见?” “公子稍等,小的这就去问。” 曹永闻言,心知自己的表现机会来了,赶紧上前道,“公子,我知道赌石在何处,不如我带你去?” 关月这时总算表现出几分兴趣,也乐意同他多说些话了,“你知道?” “实不相瞒,我也对赌石颇感兴趣。往日来,基本是直奔那边去。” “哦?”关月挑眉,“那想来是行家?” 曹永摆手,“不敢不敢,能选中的时候还是少。” “无妨,多看多选,也就会了。” “我看公子似乎很懂行,只是往日怎么没看见过公子呢?” 关月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虽说入行时间不短,但我还是第一次来千玑堂,自然是见不到你的。” “原来如此。”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了赌石区。 曹永手一抬,“公子您看,这里就是了。” 赌石区也围了不少人,但隐约还能透过缝隙看到摆在展列板上的石头。 大小不一,形态以椭圆为主。 关月绕着展列板看了一圈,并不着急开口。 曹永就跟在她身边,观察着她的神色。 “曹公子,今日看上了哪块?” 他是常客,卖家都已经认识他了,连忙招呼。 而曹永只是摆摆手,故作老成的样子,“我再看看。” “您慢慢瞧,不着急。” 干这行的,眼力见必不可少。 卖家同他打完招呼后,转头就去问候关月,“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可要我帮您介绍介绍?” “不必。” 关月指着最后一排,“那颗怎么出价?” 卖家看了一眼,眉尖微挑。 这颗石头争议极大,所以卖价也高,别看个头小,价格却足足五十两。 看着公子胸有成竹的模样,莫非其中真有文章? “公子,这颗许多人都说能开出上好的翡翠色,您也是头一回来我这儿,我让让利,七十两如何?” 曹永忍不住道,“前些日子不才五十两吗,怎么一下子贵了这许多。” “嗐,您也说是前几日了。若是再过几日来,说不准价又高了呢!” 关月支了只耳朵听两人说话,注意力大部分还是放在那石头上。 闻言,略微沉思了片刻,说道,“无妨,它值。” 说着,伸手就要找迎香拿钱袋子。 卖家一愣。 早知道,就再喊高一些了。 关月拿出银子,正要付钱时,曹永突然从身后冒出来,“公子,这块石头我也看上了,能否让给我?” 关月手一顿,“嗯?” “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唐突,但是我……” 曹永在关月戏谑的眼神下逐渐收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 就在他以为没戏的时候,关月突然将钱袋子重新递给了迎香,“好啊。” “什么?”曹永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想要这块石头,我可以想让,不过我们也来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关月:“赌石赌石,自然是看这石头切开是否货真价实。如果真能开出翡翠色,便算是你赢,这七十两,我十倍给你。” 曹勇一愣。 十倍? 那可是七百两! “当真?”他不确定地问道。 关月点头笑,“自然,我这人说话算话。” 曹永瞧着关月一脸云淡风轻,不免好奇,“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若真看好这石头,不卖与我便是了,为何非要和我赌,还十倍给我。” 要知道,七百两可不是小数目。 家里得富余至何种程度,才能眼都不眨得地拿出七百两供她玩乐? “很简单啊,”关月甩开折扇,“因为本公子钱多,喜欢玩刺激的。” “不过——”,她突然话音一转,“你若输了,我要你一只手。” 曹永一愣,“您说什么……我没明白?” “千玑堂不是连命都可以赌吗,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一只手。” 曹永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后退两步,将手背在身后。 关月缓步上前,笑看着他,“不敢?” 第72章 总得给我点什么 曹永步步后退,关月则步步逼近。 脸上挂着笑,声音飘忽不定,眼神却紧紧地抓住他,“七百两,这可是真正一本万利的买卖,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赌不赌?” “我……” 七百两,老实说,都能买他的命了! 即便是曹管家,只怕一辈子累死累活也见不到这么多钱。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他实在不甘心放弃。 可万一输了…… 见曹永在犹豫,关月稍等了片刻,似乎没有耐心了。 “罢了,我看你也不太敢的样子,”她嗤笑一声,“我再给你十个数,你若是不答应,方才的话就当我在说笑好了。” 她扭头看了迎香一眼,迎香立马开始报数。 “十,九,八……” 曹永咬牙。 他看了看那灰蒙蒙的石头,又想起关月竞价时的场景。 方才她信心十足的模样,想必这石头里真有好东西。 “六,五……” 他若是赢了,不仅能白得一块能切出好玉的石头,还有七百两现银。 “三,二……” 虽说要冒点险,但也是值得的。 “一。” “我答应!” 迎香最后一声报数和他的话同时响起。 关月眉毛一抬,眼底尽是了然。 高价诱惑在前,没多少人挡得住。 赌徒,更不行。 “看来你还是有几分胆色的,既然如此,那便让给你吧。” 卖家连忙把石头给了他,曹永双手感受着沉甸甸的分量,脑袋却还蒙着。 不知是被七百两砸昏了头,还是突然觉得自己的双手有些陌生。 三人走到切割区,由专门的工艺师傅负责开石。 曹永呼吸都放缓了,只觉得师傅的每一个动作,都落在他的心尖上。 连表情都僵硬了。 刺耳的声音响起,工具刀刮擦在石头上,灰尘乍起。 石头被切开一角,但暂未能看清。 师傅将石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一点一点挪动切开的小角。 众人皆屏息以待。 开始仍旧是灰黄色,然后出现了一点点浅绿。 曹永眼睛亮了,不会真是翡翠种吧! 可是再往后,那点浅绿慢慢淡去,再次成了灰黄色。 他脸霎时白了。 虽没有完全揭开,他却已经能看出来,这就是块普通的石头。 曹永腿一软,悄悄抬眼瞥向旁边的人,见关月注意力并未在他身上,于是慢慢往后移。 待彻底脱离关月的视线后,飞奔下楼。 翡翠种没了,七百两没了,他不能连手也丢了! “公子,”迎香凑上前去,同她耳语,“曹永跑了!” 关月抬眸看了楼梯一眼,“从前门走的?” “是。” “没关系,我们从后门出去,抄近道堵他。” 虽然她来千玑堂只有寥寥几次,但对前后门的位置和出去后的大街小巷通往何方还是有印象的。 曹永被她吓到了,这会儿匆忙出逃,第一时间必定是想要回到裴府去。 只有一条路是最近的。 千玑堂外冷冷清清,一扇门一堵墙,将众人的喧闹隔绝在内。 曹永踉踉跄跄地从前门出来后,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只想快些回到裴府去。 此人就算再有钱,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去裴府要人。 裴朗可是位居六品将军之位,岂是一个商贾之家的小子能够随意羞辱的? 届时他闭门不出,等躲过这阵风头后再来,想必此人早就离开了。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后,曹永拐进了后街。 入夜后,这条街行人稀少,连个灯笼都没有,好在月亮出来了,朦朦胧胧地照着脚下的路。 他回头看了好几眼,见身后无人追来,这才稍稍松口气。 总算是脱险了。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遥遥便见后街尽头出现了一个人。 看身量,和方才千玑堂遇到的那人相差无几。 曹永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转身往回走。 扭头,身后不远处亦有一人,看不清脸,但很明显的小厮打扮。 是他们! 曹永进退两难,后背抵着墙,试图寻找一丝慰藉。 两人身高虽相差无几,可这小厮明显更加健壮些,且常年劳作,想必力气也大。 而这公子看着瘦弱,养尊处优,从这边突破更有胜算。 曹永这么想着,顿时加快了脚步朝关月奔去,面露狠色。 “公子小心——” 迎香声音还未落下,就见关月稍一侧身,抬手,直接掐着他的脖子,步子轻撤,将人抵在墙上,笑语盈盈,“不是说好要给我一只手吗?” 这些日子回府吃胖了些,手不再如枯枝一般瘦可见骨。 掐人也更有力气了。 “不要,不要!” 曹永双目瞪大,拼命想摇头。 只是脖子被掐着,无法有大动作。 “人说话怎么能不算数呢?”关月示意迎香摁住他的左手。 自己则单手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对着他的手臂比划了一下。 巷子昏暗,只凭头顶的月光照亮。 匕首锐利,在光影下泛起寒芒,让人望而生畏。 曹永更是惊恐,“放开我!求你放了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不动我,求你了!” 他语速加快,就怕话未说完,关月手中的匕首就落下了。 关月抬手,捏着他的下巴,“你能给我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缺,就只是缺一只手啊。” 直到这时,曹永才发现她左手上戴着一层套,触感也不如人肉柔软。 义肢! 曹永顿时明白,她为何不喜欢银子,而非要砍他一只手。 因为她希望人人都如同她一般,是个身体残缺的人! 关月见他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轻笑一声,提起匕首,使了力落下。 “啊——” 曹永闭眼嚎叫。 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他睁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转向关月,“你……你不要了?” 关月收了匕首,却没有松开对他的桎梏。 “我只是突然觉得,你这只手长得不好看,在赌桌上又没什么运气,要来也无用。” 曹永立马道,“多谢公子饶恕,我定……”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关月笑道,“我也不能总做冤大头吧?你既然赌输了,总得给我点什么,这事才能结束。” 第73章 寻人 曹永一听,连连点头,“公子说得对。既然我赌输了,就应该付出点东西,公子您请说,您想要什么?” 只要不是砍他的手,什么条件都行。 关月瞧着他吓破胆的模样,了然道,“千玑堂除了用命做赌注外,还有什么?消息,珍藏品,秘密……你有什么?” “我——” 曹永一时哑言。 他就是裴府的一个下人,哪里会有什么珍藏的珠宝字画。 至于秘密……父亲晓得,他却不晓得。 每次他好奇询问时,父亲都会勒令他不许多言,也不要好奇去打听,可能会累及自身性命。 他自然也就不敢了。 “没有?”关月疑惑道。 眼见她要反悔,取自己手时,曹永立马道,“有!有!我再想想。” 关月却无耐心,“只怕让你想半夜也想不出来。或者,你告诉我,谁的手比较有价值,我便放了你,另寻他人。” 这话,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曾想曹永还真说出一个人来。 “公子,我知道有一个人,他手艺极好,擅模仿。无论是谁的字迹,都是仿写得八九不离十,以假乱真!” 关月一愣。 蓦然想起当初裴朗状告镇国公府时,那封所谓的亲笔书信。 莫非与此人有关? “以假乱真,”她问,“谁?” “我不知他姓甚名谁,只听得人喊他李三。” “那他人在何处,裴府?” 曹永的身份,千玑堂许多人都知道。 这会儿被关月点出来,他也没觉得奇怪。 “不在裴府,他已经离开了,但我并不知道他去往何处,那夜只朦胧看见,他似乎是往城南走了。” 关月默默品着他的话,又想起云音寺后山,裴朗和那神秘人对话时,隐约说在寻人。 她试探性地问道,“裴府近来在寻人,是不是在找他?” “你怎么知道?!” 曹永话一出口,立马就收声,不敢再言。 父亲说过,此事不可为旁人知。 他料想关月定不了解详情,为保自己,只说此人擅长模仿字迹,没想到关月竟能说出裴府在寻人的事。 曹永慌了,“你到底是谁?!” “富家公子罢了,”关月轻笑,“你放心,今夜的事,你不说我不说,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她并不担心曹永会主动把自己和迎香供出来。 他来千玑堂都不敢叫曹管家知道,更何况还说出了这种秘辛。 关月终于松开了手,看着曹永脖子上的半圈紫红色的痕迹,“行了,今夜到此为止。”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是时候收手了。 关月手臂一甩,利落地将匕首收入袖中,再不看曹永,带着迎香离开后街。 “小姐,”走出一段距离后,迎香压低了声音,“他似乎在跟着我们。” “我知道。” 从后街出来,曹永就坠在她们身后。 迎香:“那我们……?” “前面有几个胡同,你跟紧我的步子,将他甩掉。” 岔路口,关月和迎香骤然加快脚步。 曹永也跟着快步,小跑上前,却只看到空空荡荡的巷子,无一点踪迹。 “人呢?” 这儿四通八达,去往何处都有可能,根本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往哪儿走的,自然就猜不到任何身份信息。 他在巷子里兜转一圈,没有任何发现,只能灰溜溜地往裴府去。 心里默默祷告,希望今夜的事不会造成任何不好的后果。 …… 回到松涛苑,关月由着迎香为自己卸掉伪装,心思仍旧放在曹永后街说的那番话上。 城南。 看来,她得抓紧时间,赶在裴府之前找到人。 “嘶——” 关月突然发出一声痛呼,迎香连忙道,“小姐您没事吧,奴婢再轻着些。” 她正在为关月剥掉覆盖在左手上的一层石膏。 当初为了能扮得更像些,关月假装失了一只手,日后若有人探查,也能混淆视听。 “没事。”关月低头看着手上的一小块红痕,吩咐道,“卸下来的这些东西,你处理好。” “小姐放心。” 房间的灯渐渐熄了,一夜无话。 晨间起了风,吹得院子里树叶哗哗作响,落叶满地。 墙根下的红杏树也没能幸免,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只是不论如何,枝干并没有被折断。 关月起身时,下人正在清扫地面,她看了一周,没瞧见迎香,便问院里扫地的下人,“迎香去哪儿了?” “回二小姐,迎香姑娘去厨房了。” 正说着,迎香就端着木托从回廊尽头拐了过来,“奴婢估摸着小姐快醒了,于是去厨房把早饭端了过来,有小姐爱吃的蔬菜粥。” “进来吧。” 关月让她进了门,复关上。 迎香挪开碗,底下赫然放着一封书信,是从江南寄过来的。 关月打开,一目十行。 片刻后,嘴角微微勾起。 “小姐,发生什么好事了?” 关月将信递给她,“这次秋闱,阿坚名次不错,只等来年参加春闱了。” 阿坚本就过了院试,成为了生员,若非信王从中阻挠,只怕三年前的秋闱就已经上榜。 他此次去往江南的时机合适,又赶上三年一次的秋闱,在常老板和景家的安排下,换了身份,改名为何坚,顺利高中。 这是关月给他的机会,也是他本该得到的。 信中还有一事。 “小姐,常老板说来盛京看您,已经在路上了,过几日就能到。” “嗯。” 关月知道常老板这是不放心,毕竟镇国公府覆灭的消息早就传遍大江南北,一份书信虽能佐证她的身份,但到底不如亲眼见到。 迎香又问,“那咱们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不必,等他到了会联系我们的。” 她见迎香有些紧张,问道,“怎么了?” “毕竟是第一次见生人。”迎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总得给人留个好印象。” 她不知常老板和小姐是怎么认识的,但既然小姐信任他,她自然也当常老板是自己人。 自己人到了,不得好好迎接? “常老板人很随和的,你不用担心。” 迎香这才笑道,“小姐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粥快凉了,小姐您先用饭。” 第74章 故人之姿 从江南到盛京,走水路比陆路方便,也快捷得多。 常泽坐船至码头停下,又租了辆马车,送他到下榻的清平客栈。 他虽是个商人,却没有印象中商人的富态和精明。 高瘦精干,眼神澄澈。 接近不惑之年保养得却极好,若非眼角细纹,只怕会被人误以为不到三十。 他没有娶妻,唯爱看书。 哪怕是一路奔波过来,也让随从洛白带了一小箱子书。 “老板,”洛白在房间里吭哧吭哧地为他布置,“您就在这儿待几天,何必带那么一箱子书呢?” “谁说只待几天?”常泽笑道。 “我们不是探望了姑娘就走吗?” “是探望过姑娘再说。” 虽然他并不怀疑关月的身份,可到底一个是镇国公之女,一个是兵部侍郎家的女儿,两人几乎从未有过交集,容辞枝和他之间的事,关月却全都知道。 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说是好友,未免也太过。 可若不是好友……还有什么可能? 难不成真如古书里所说,冤屈甚大,感天动地,借尸还魂? 不论如何,他人到盛京来了,总得弄清楚搞明白。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常泽领着洛白出门闲逛。 “许久不来盛京,变化真大啊。” 常泽负手走在主街上,扫过来来往往的行人衣着,两边商铺以及摊贩所卖之物,心中有了些计较。 洛白买了两串糖葫芦,给了常泽一串,“天子之都,自是繁华锦绣。不过我瞧着角落仍旧有乞儿,那些贫妇背着花,绣着绢布来卖也挣不了几个钱,堪堪能糊口罢了。” 阳面是锦绣堆叠,朱门大户;阴面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这盛京只盛了那么一部分人,其余的仍在为生活挣扎。 看着比二三十年前好了不少,却终有些空中楼阁的意味。 常泽眉头不自觉拢了拢,却又很快松开。 有些话若是再往后说,可就是大逆不道了。 两人逐渐转入了人少的街巷,这一片住着好几家人。 关家也在此处。 常泽站在台阶下,望着梁上的匾额,神色平静而认真。 他没有让洛白上前敲门,只是定定地看了几眼便离开。 松涛苑内,迎香将刚收到的消息拿给关月看,“小姐,常老板说他已经到了,就下榻在清平客栈,天字二号房。” “知道了。” 关月随手将字条置于香上烧了,灰烬落在香炉里,再看不清原貌。 “近来城南那边可有出现裴家的人?” 迎香点头,“奴婢看到过,有一次还看到了曹管家。不过据说近几日城南那块儿不太安稳,有府衙的人出现,说是逃了两个杀人犯,正在追捕中。” “杀人犯?” “是,有人看见了,不过两人有功夫在身,所以好几次都逃脱了追捕,还伤了人。” 迎香继续道,“至于李三此人,没有任何消息。只是奴婢觉着,裴府花了大力气找他,也能疏通城卫的关系,他应当是出不了城的,仍旧躲在南边才对。” “现在那边又出现了逃犯,百姓自危,想来不会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所以他可能会躲在没人的地方。” 关月想了想,“可他要活着,总得吃喝。” “那他会不会找了个茶馆或者酒楼做工?” 关月却摇了摇头,“我们能想到,裴府的人未必想不到。他们人多,问询起来比我们更加方便,只怕能做工的地方都已经排查过了。” 要远离人群,又要保证吃喝,不被饿死…… 关月突然想起一个地方,“城南是不是有一个已经荒废的道观,好像叫清风观?” “是。不过小姐,那道观……”迎香欲言又止。 “怎么了?” 迎香:“清风观已经荒废了有十年,听说先前那里的道士心术不正,不驱鬼,反而炼鬼,以至于道观成了鬼的栖居地,每到晚上,都能听见哭声和嚎叫声,十分骇人。 现在虽鲜少有人提及,但只要是生活在那边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她不认为李三会去那样的地方。 没想到关月笑道,“命都快没了,又怎么会怕鬼?” 这世间,人心可比鬼蜮可怕多了。 “找个时间,我们去清风观看看。” 迎香虽心有戚戚,但仍旧应下,“好。” 常泽来到盛京的第二晚,用过饭后,正坐在凳子上看书,突然房门被敲响。 他从书中抬眸,看向门口。 洛白立马前去开门。 外面站着两位女子,皆穿着能套住头的袍子。 进到屋内后,才将帽兜放下。 “常老板,别来无恙。” 关月对着面前捧着书的人笑笑,很自然地招呼了一声。 常泽眼底亦带笑,只是好奇和警惕会更多些,“关二小姐。” 迎香和洛白在外间等候,常泽亲自倒了茶,送到关月面前,“还以为你会白天来,没曾想挑了这么个时候。” “晚上出门,免得被人发现。” 关月端起茶,抿了一口,似乎对他毫无防备。 落杯时,食指指腹在杯沿轻抚了半圈。 这是容辞枝惯有的动作。 常泽不由得压了压眼皮,“关二小姐信中只说和容姑娘是好友,可我瞧着你的字迹和举止似有故人之姿。” 那封信,他一直留着。 不仅仅是因为信中所提之事除了他和容辞枝以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还因为信尾落款处的一朵手绘兰花,是容辞枝的书信习惯。 兰花以特质墨汁画就,需以酸橙汁辅助方可现形。 就算旁人能模仿字迹,也绝想不到还有这一层。 他脑中有个荒诞的想法。 眼前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 关月抬眸,是他熟悉的眼神,“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瞒着你。” “你……” 自己猜测和听到别人肯定猜测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常泽瞪大眼睛,第一次失礼地对着关月上下打量。 他没从关月脸上看出易容的痕迹。 “父母流放漠北的消息一出,我便北上想与流放的队伍会合,途中突遇山匪,父母遇难,我也死在当场,睁眼,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第75章 用我不需要犹豫 关月主动开口,三言两语替他解了惑。 常泽听完,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自诩游历南北,读书万卷,见多识广,却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事。 “所以你现在?” “我现在就是关月,关家二小姐。”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但又不仅仅是关月。” 也是容辞枝,是要替镇国公府找出真想,沉冤昭雪之人。 常泽愣愣的看着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 他走到关月对面的位置坐下,“所以当初究竟怎么回事?” 听闻镇国公府通敌叛国时,他第一反应并不相信。 可是接二连三的证人证词,都将此事迅速定性,一点辩驳的时间都没有。 那时候他曾写信给容辞枝,但并未得到回复。 短短两个月内,镇国公府的一切被抹灭地一干二净。 直到三个月前,他收到阿坚带来的信,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暗暗期许她是真的活着。 无论如何,他都要来盛京瞧瞧真人。 如今人在眼前,却奇迹地换了副模样。 “我也不知道。”关月摇头,“自父母亲下狱后,我甚至都没能在狱中见他们一面。而最后一面,是看着他们死在我眼前。” 所以她知道的消息,并不比外界多。 常泽摇头,“不对,镇国公既是朝廷钦犯,押解途中自有兵卒相守,何至于遇到山匪一点反抗力都没有?再者说,这队伍不带金银细软,山匪何必冒这险?” 他们兴许是四肢发达之徒,却绝非不知轻重、没有头脑的人。 遇上官兵,躲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迎上去? 杀人并非他们的目的,劫财才是。 押解的队伍顶多有几斤破铜烂铁,没有劫持的价值。 “你倒是一针见血。” 关月眼皮微微下压,回想起那日,“依我看,他们根本不是山匪,只是背后陷害的人怕节外生枝,担心父亲有朝一日能回到盛京,所以迫不及待地下手,要此事落定。” 最能断绝后患的方式,不就是杀人吗? 人死了,自然就不用担心会有意外发生。 所以当晚,她京郊的草屋才会烧起来,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现在所有人对镇国公府都讳莫如深,我也不能明着探查,只能暗中找寻当初指控存在的破绽。可惜到现在,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反而因为关家二小姐的身份和信王扯上了婚约。” “你想先摆脱和信王的牵扯?”常泽问道。 关月垂眸,盯着杯中清亮的茶水,“是。” “这可不太容易,”常泽沉声道,“我来盛京时听说了,这是陛下赐婚,拒婚即是抗旨,关家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没有哪一家担得起抗旨的罪名,所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但是——” 关月突然看向他,“我需要有人帮我。” 常泽:“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帮我盯好江南那边,尤其是柳家。” 信王府和柳家是分不开的,柳家若有所动作,也能便于她判断赵乾的意图。 关月顿了顿,“今日来见你,表明身份,也是想告诉你,我今后所要面对的人必定权势滔天,你若继续帮我做事,需得更加小心些。” “姑娘放心,我明白。” 话间,他已转换了称呼。 他还是愿意唤她姑娘。 同时,常泽也能看出她的犹豫。 这条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在把选择权交给他。 “若非姑娘在我走投无路时拉了我一把,只怕如今我早就不在人世了。我这条命是您给的,您用我不需要犹豫。” 当初,他不为母亲所喜,在家产之争中失败,被赶出常家,一路流落至江南一带。 人生地不熟,身上早已无银钱,又碰上一群小混混,险些被打死。 是她救了他。 给他饭吃,资助他开起了一间小小的糖水铺,给了他重新开始的希望。 虽说争家产失败,但并不代表他没有经商头脑。 相反,他十分擅长此道。 时至今日,常记糖水铺已经在江南一带打响了名头。大哥意外去世,常家的布行也落在了他手中。 常泽低调,可真要论起来,他也算大夏叫得出名字的富商。 如今关月需要,他自是义不容辞。 听他这么说,关月脸上总算多了丝笑意,“那就辛苦你了,还有阿坚这个人,多照看些。” “明白。” “他近来如何了?” 常泽:“此人非常坚韧,秋闱过后,不骄不躁,心性稳定,极为难得。” “他心有所向,自然是无往不利。” 关月又详细问了他江南的形式,他都一一解答。 “对了,常家布行能顺利进入江南吗?” “还是有些困难的,”常泽说道,“景家很谨慎,上次帮了他们,那批布他们让了很多利,但止步于此,等供货稳定之后,再没有进过常家的货。” 关月歪了脑袋,“你就没有别的动作?” 常泽笑道,“自然还是有的。那批货里除了常规的、他们需要的以外,我还附带赠送了一批上品蜀锦,是只有常家绣娘才会的。” 当初景家陷入困境,也无法供应上品,所以没有多想。 却不料正中他意。 先前他已经看到有几位夫人穿上了这料子做的衣裳,且顺藤摸瓜问到了他这里,指明还要。 “所以,我打算专攻这一块儿,只供应上品蜀锦,并控制供量,后慢慢扩大商市。” 以点为突破,再图其他。 既然已经撕开了一条口子,常家布行挤进江南是迟早的事。 关月跟着扬起嘴角,“很不错。” “多谢姑娘。” “你打算在盛京待多久?” 常泽想起这两日在盛京的考察,说道,“半个月吧。顺便择定个位置,我觉得常记糖水铺也可以在这里开一个。” 关月现在不似从前,能够自由来去,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待在盛京。 铺子开在这儿,他能有个落脚地,也能当个联络点。 “那我等你好消息。” 时辰不早了,关月也不再逗留。 她起身,重新戴好帽兜,和迎香一同离开了清平客栈。 第76章 闹鬼 城南有山,山上有观,是为清风观。 清风观历代道长皆以惩恶扬善为己任,偏偏上一任出了个妖道。 大概是在二十年前,清风观每到夜间就会出现如同鬼泣一般的声音,起初众人都以为是道士在捉鬼。 没想到一段时间过后,声音依旧绵延不绝,整个半山腰上皆有回响。 后来,上道观求签的人甚至在白日看到了半空中飘来飘去的黑影,不知为何物。 众人吓破了胆,无人敢再上山去。 清风观也日益冷清,诸道士慢慢散去,以至于现在成了一座空观。 提起时,众人依旧心有戚戚。 山脚下还有几户农家,不过是世代住在那里,不便搬迁,这二十年来,也没出现无法解释的恶性事件,便就这么延续了下来。 关月在见过常泽的第二日,便带着迎香往城南去。 她们租了辆马车,约莫半个时辰才能到。 车上,迎香一边清点着干粮和水,一边说道,“小姐今日起得早,要不要再眯会儿,等到地方了奴婢再叫您。” “不必。”关月摇头,将侧帘掀起一条小小的缝,看向外面的街道。 这一路,她们都是避着人的。 时辰尚早,街边摊铺上坐了许多人,都是等着吃完面条去做工的年轻男子。 城南路远,今日想必不能按时用午饭,迎香便准备了一些吃食—— 不仅如此,她还准备了驱鬼的物件。 “小姐,这是奴婢上次去云音寺时求的福袋,您定要好生戴着,千万别解下来。” “这个铃铛据说有奇效,您也留着。” “还有这个,桃木剑!”迎香唰地一下从包裹里把它抽出来,“到时候万一有什么不对,您就朝奴婢身后躲,定将那不干净的东西斩得七零八落!” 关月看着她那貌似极为专精的物件,挑眉道,“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 “小姐您说要去清风观的时候奴婢就买了,还特意挑了个口碑好的铺子。” “不便宜吧?” 迎香垮了垮脸,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月的月银。” 关月拿过那桃木剑看了看—— 木质很差,做工也粗糙,连上那一堆东西都远远不值迎香两个月的月银。 不过看着她满脸坚定的模样,关月没有拆穿。 鬼蜮自在人心,她若坚信手上的物件能够驱鬼辟邪,这银子花得也不算冤枉。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总算在预料时间内抵达城南。 这里离清风观不远,她们付过银子后,便走路前往。 正是农忙时节,农户赶着下地收成,没人注意到两个小小的身影往山上去。 越是往上走,风越大。 声调也变得愈发奇怪。 迎香抱紧了怀中的包裹,警惕地看着山顶上逐渐显露出来的道观模样。 关月倒放松很多。 近二十年无人打理,山上的草类疯长,密密实实地覆盖住道观的墙壁。 “小姐快看,”迎香突然压低声音惊呼,“这儿的草茎被人踩过!” 她们前方的石阶上有一串脚印,不甚明显,但从大小来看,依稀是男子的脚印。 关月细细对比了一番,“迎香,你觉不觉得这像是两个人?” “嗯?” 迎香又看远了些,蹙眉道,“还真是。曹永不是说,只李三一个吗,莫非他还有个同伴?” 如果真是这样,仅凭她们两人,怕是很难制服。 男子力气天生大于女子,二对二,她们没什么胜算。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连道观都不进都退下山。 迎香摸着两袖的暗器,心中稍微踏实了些。 这次出门,别的不说,暗器和毒针管够。 关月仍在思索,“这脚印是新踩出来的,倒是和曹永说的时间对得上。” 她看着上山的路,心中也生出几分警惕,“走吧。” “好。” 两人一前一后,总算抵达山顶。 清风观的飞檐悬铃仍旧可见,只是上面覆盖了蛛丝,早就是荒无人烟的模样。 山风很大,穿堂而过,荡起一片呜咽声。 关月立在外围,看着清风观的整体布局和墙壁走势,眯了眯眼。 建筑能够改变风向,协调风压。 清风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引风阵,山顶风力频发,自然呜咽声不断。 这根本不是有鬼,而是故意制造出这些声响,让人以为观里闹鬼,叫人不敢上山。 关月不禁蹙眉。 一个小小的道观,何至于此? 脚印到门口就不见了。 道观内尽是石板路,瞧不出人的踪迹,关月和迎香只能一间间找。 走过三间外院,再往里进时,关月蓦然停下了脚步。 “小姐,怎么了?” “有人。” 关月将迎香往后拽,自己则弯腰捡了颗石子朝尊像后边扔。 碰撞声起。 是石子撞在铁器上的声音。 须臾,尊像后走出一个拿着大刀的人,而关月和迎香背后,也悄然走出一人,手持长刀。 将她们前后包围住。 两人皆满脸横肉,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视线如鹰钩一般落在她们身上。 刀刃上同样沾着一丝可疑的红斑。 其中一人个矮,一人脸上有刀疤。 “小姐,”迎香小声道,“他们……好像是那两个逃犯!” 这几日上街,迎香都有看到他们的画像。 没曾想两人会躲进清风观里,还让她们碰个正着。 “小姐,一会儿我用暗器对付门口那个,你趁机往山下逃。” 无论如何,她得护着小姐出去! 迎香说完就要干,却被关月一摁拉住了,“别冲动。” “小姐,咱们现在只能攻其不备。虽说我们是女子,不是来捉拿他们的人,可我们见过了他们的脸,他们是不会留活口的!” “我知道。”关月没有着急,“现在清风观里没有别人,他们犯不着这么快动手。” 她清了清嗓子,微微施礼,“两位大哥,打扰了,我们主仆二人来盛京投奔亲戚,刚到此地,见有座道观,便想着暂且落个脚,还希望二位高台贵手。” “落脚……来这儿?” 刀疤脸嗤笑一声,“山下的人没告诉你们这里闹鬼吗?” 第77章 就看姓陆的敢不敢动手 “闹鬼?!” 迎香大骇,“没有啊,我们上山的时候没碰到人,又是第一次来盛京,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她抓着关月的手臂,“小姐,我们还是快些下山吧!” 再耽搁下去,她们就真成鬼了! 刀疤脸听着她说下山,眸色立马就深了。 握刀的手也紧了几分。 关月瞧着他手里的刀和脚下的步子,估摸了一下他的功夫,遂笑道,“两位大哥也在,我们怕什么?” 她拉着迎香找了墙根的位置坐下。 “我实在累得慌,走不动了,亲戚也寻不到。” 关月以眼神示意迎香,迎香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就是,二位不知道,我们千里迢迢来盛京,也不知道那亲戚是不想见我们还是怎么的,给的 “对了,二位大哥是本地人吗?我那亲戚眉毛淡,但眼睛却很大,左边眉尾处还有颗小小的红痣,你们可见过?” 迎香说的,正是李三的容貌。 持刀的两人听完,并未立马作答,只是疑惑地看着她们。 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论怎么说,那些官兵总不至于派两名女子打头阵。 她们在这儿,就是活靶子。 刀疤脸示意同伴将刀放下。 这两人看着无甚威胁,万一追兵真来了,还能抓来当人质。 “没见过,”刀疤脸说道,“你亲戚既是盛京人士,自然不会上山来。” “这样啊。” 关月的失落不是假的。 这样说来,是她料想错了,李三不在清风观,就只能在附近再寻一寻。 不过眼下,还是得尽快脱身。 关月观察了一下两人的站位,呈暗中围拢的态势,不叫她们有逃跑的机会。 近来她刻意练习步伐,招式控制顺畅了不少,自己逃出去倒是不成问题,但迎香不行。 关月略做思索,心下有了计较。 既来之,则安之。 一路上山也累了,快到午时,她从包里翻出一盒梅子酥,又拿出水囊,悠悠闲闲地吃了起来。 迎香有样学样。 两人虽围住了她们,却并没有要现在下手的意思。 只要没有追兵,她们就是安全的。 等到了晚上,两人精神松懈之时再逃下山,机会更大。 刀疤脸和矮个子虽然眼馋,但警惕性不减。 只翻出上山时买的馕啃了两口充饥。 喝的水则是道观里的井水。 “小姐,我们……” “嘘,”关月合着眼,“先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 迎香不再说话了。 但她不敢像关月那般放松,眼皮微垂,看似盯着地面,实则一直用余光瞥着旁边的人。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关月总算睁眼。 只是神色不似先前放松,反倒凝重了些许。 紧接着,刀疤脸和矮个子重新提起了手上的刀,双眼死死地盯着半掩的黑漆大门。 有人来了。 关月抵着墙面,缓缓起身,视线亦投射过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外面的脚步声轻盈而众多,正朝这里逐步逼近。 刀疤脸上前,透过门缝看了一眼,果断撤身回来,“娘的,追兵来了!” 正在搜查外间,不消片刻就会走到这里。 他和矮个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放在了主仆身上。 幸好还有人质,不至于那么被动。 两人合计,准备一人抓一个挡在身前,就算对方要强攻,也得掂量掂量。 关月和迎香的位置靠近门口,矮个子离她们有五步之距。 刀疤脸倒是更近些,也先一步行动。 他大步一迈,猛得揪住关月的手臂,而关月则趁机挡在迎香身前,用力推了她一把。 迎香后背撞在半掩的门上,那门本就破败,经此一撞,竟直接掉了。 迎香连人带门倒在外间。 “小姐” 巨大的声响引起了官差的注意,他们很快围拢过来。 只是没想到,来者竟是熟人。 陆淮舟看着摔倒在地上的迎香和被刀疤脸挟持在身前的关月,眉尖微蹙。 她们怎么会在这儿? “陆大人?!” 迎香看到他,惊喜万分。 这种时刻,有认识的人在,心瞬间就安定了许多。 刀疤脸看到迎香的反应,又瞧见陆淮舟看关月的眼神中略有诧异,扬了扬嘴角,“小娘们,骗我们说来投奔亲戚,原来和官差认识啊。” 他将刀抵在关月脖子上,稍微用了些劲,轻易就见了血。 “想来你身份也不简单,正好,死了拉你垫背也不亏。” 关月脖子上传来痛感,尽量挪开脖子,躲着她的刀,“挟持我,可就罪加一等了。” 刀疤脸笑道,“本来就要死的,还在乎多一条罪名?现在你挡在我面前,就看这姓陆的敢不敢动手了!” “你下过狱,难道还没听说过陆大人的名声?” “什么意思?” 关月唇齿清晰,并未因挟持而显得慌乱,“陆大人心狠手辣,才不会在乎我这条命,你挟持我,一点用都没有。” 刀疤脸冷声道,“想骗我放了你?呵,有没有用,咱往后再看。” 他说完,便扬声对陆淮舟道,“你们若是敢过来,我就先杀了她!” 手中的刀握得很紧,刀刃就不曾离开关月的脖子。 陆淮舟看着白刃上浮动的点点血迹,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 目光与关月对上。 没看见慌张和害怕,反倒很平静,也很坚定。 像那日在皇家别苑,他张弓对着她时那样。 陆淮舟了然,吩咐玄鹤,“把弓给我。” 玄鹤立马交与他。 陆淮舟没有片刻犹疑,引箭对准了刀疤脸。 “姓陆的,你可要想清楚。你若杀我,我必先杀她。” 陆淮舟动作不变,却悠然开了口,“你可知她是谁?” 他顿了顿,“她是兵部侍郎家的小姐,比你的命值钱多了。” 刀疤脸一愣,将人拽得更紧,仿佛救命稻草般,“那正好,你放了我,我把她还给你。她死了,想必你回去也不好交差吧?” 陆淮舟突然轻笑,眉间满是自信,“我何须向旁人交差?” 以他的身份和职位,即便今日关月命殒当场,关家也没有任何话好说。 毕竟,她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儿。 第78章 不疼? 关家离这儿,少说也是半个时辰的车程,况且清风观荒废已久,早就没了寻仙问道的人。 关月出现在此地,太过可疑。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逃犯是一伙儿的。 陆淮舟手中的弓引满了,蓄势待发,随时都能脱手而出。 箭尖直指刀疤脸的眉心,眼神冷漠,不见一丝温度。 仿佛真不在意关月的死活。 刀疤脸心中泛起嘀咕,原本信誓旦旦,知道手中抓住的人是兵部侍郎家的小姐后,看到了一丝逃生的机会。 可陆淮舟的表现直接击碎了他的幻想。 他掐着关月的手更加用劲,如铁爪一般,命令道,“你跟他说!只要能让他放我们下山,我就放过你,不然,我就算死也要带你一起。” 关月眼神冷冷的,听他的话开了口,内容却大相径庭,“大人,你无需管我,只管放箭便是。我今日若死在这儿,你记得告诉我父亲,让他好好安葬我,顺便再把这两人的祖坟给刨了,让他们祖祖辈辈都不得安宁!” “你……!” 刀疤脸诧异,一时瞪大了双眼,“你倒是说得大义凛然,舍身求死,心思却这般歹毒……” 他说话时动了怒,分了神,垂眸看她。 而关月目光从头到尾只在陆淮舟身上。 陆淮舟看懂了她的暗示,即刻松手,利箭破空而来,伴随着迎香的惊呼—— “小姐!” 那一刻,她是真的以为陆大人为了将这两名逃犯正法,不顾自家小姐的性命。 迎香立马就要冲上前去,被玄鹤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你别捣乱!” 利箭破空的声音呼啸而来,刀疤脸下意识抬头,想拽关月挡住这一箭,却不料她突然发力,支起右肘,狠狠地撞在他的下肋。 刀疤脸吃痛,架刀的手跟着一松,立马就被关月钻了空子。 她擒住他持刀的手腕,人顺势往下滑落,脖子脱离刀刃范围后,立马借着脚下的步子转身,一掌至他右侧肩胛骨处,夺了白刃。 箭从两人中间穿过,直接将后方躲闪不及的矮个子钉在墙上。 嘴角有鲜血流出。 断气了。 刀疤脸反应过来后,挥拳而动,拳风劲道,朝关月面门而去。 关月抬手,用刀身挡住,仍旧被打得连退两步。 而后,被人从身后扶住了。 陆淮舟把过她的腰,顺势将其往身后一送,关月踉跄几步后稳住身形,再抬头,陆淮舟已经将刀疤脸擒住了。 玄鹤立马指挥官差上前,抓住了两名逃犯,而后递给陆淮舟一块黑色的帕子。 他手上沾了血,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擦着。 黑色的帕子从白皙的指间穿过,一点一点将腥红的血抹去。 陆淮舟抬头,见关月手中还拿着那把大刀,遂笑道,“功夫不错,跟谁学的?” 他还从来不知,关月有身手。 从这几招来看,基本功很扎实,动作也很灵活,就是力气小了些,身体跟不上意识。 假以时日,能将力气和协调度锻炼提升上来,未必不是一个好手。 关月这才扔下大刀,“父亲请的教书先生。” “那你这教书先生会的还挺多。” 陆淮舟笑了,显然是不信,但也没有多问。 他指挥玄鹤将逃犯押解回牢,自己则留了下来。 清风观里似乎大有文章,他得好好看看。 迎香脸色煞白煞白的,抓着关月的手,确认了好几遍她没有大碍,“小姐,您脖子流血了,真没事吗?咱们还是早些下山吧,回去上些药,包扎一下。” 出门只想着带暗器,没曾想会遇到逃犯,还受伤了,身上并无创伤药。 关月用手背碰了碰,稍有疼痛感。 “没事,再过一会儿,只怕伤口都愈合了。” 她玩笑似的说了一句,倒是让迎香心里轻松了些。 她红着眼,“小姐,您方才就应该自己先跑的。” 关月每日都会在院中练功,她的进步迎香是看在眼里的。 若她想逃,完全有机会。 可是她还是先将自己推出去了。 “我若是先走了,今日也没那么顺畅。”关月笑了笑,“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别想了。” “那我们现在下山去?” 关月看着身前五步开外的人,“再等等。” 迎香吸了吸鼻子,视线在两人身上流转了一番,而后跟着玄鹤一同往外间去了。 一时只剩陆淮舟和关月二人。 关月想了想,还是抬步上前,“今日之事,多谢陆大人。” 陆淮舟正在细细观察四周的墙面,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 笑了声。 “当时情况那般危机,不怕我真要了你的命?” 关月摇头,“大人心善,才不会那样做。” “嗯?” 陆淮舟疑惑了一声,“不是心狠手辣吗?” 这是关月方才自己讲出来的话,这会儿倒被他揶揄了。 “情急之下,为了让他相信我这条命对您没有价值,您大人有大量,不会同我计较的吧?” 陆淮舟又扭过头来看她,“我这人小肚鸡肠,可喜欢同人计较了。” “……” 陆淮舟将离间都探查了个遍,正要抬步往外走的时候,头上的屋顶上突然传来了雨水嘀嗒的声音。 先是三五颗,而后越下越大。 顷刻间就起了雨幕。 关月早间出门的时候天气就不怎么好,阴沉了一上午的天总算在这个时候下起了雨。 看样子,顿时间内不会停。 大雨阻止了陆淮舟往外的脚步,他只好退回来,见关月还抬头看着自己,脖子上血迹已干,红斑明显。 “不疼?” 关月稍微怔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不疼。” 这点伤口算什么? 她又不是没经历过受伤,比这个严重的时候多得多。 陆淮舟眸色有些深,叫人看不清情绪。 只见他又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还是黑色的。 伸手接了天上的无根水,打湿手帕,朝关月走来。 关月不明所以,小小地后退两步。 陆淮舟见她往后退,也不说话,只顺着她的步子再度往前,直到把人抵在大黑柱子上才停下。 “陆大人……” 第79章 你想为镇国公府平反 关月以上目线看他。 “陆大人……” 刚一开口,脖子上就是一阵凉意。 陆淮舟在用帕子一点一点地擦掉她脖子上的血迹。 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 关月不敢动了。 很旖旎的动作,两人呼吸交错紊乱,只是没叫对方觉察出来。 神情一个比一个严肃。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酷刑。 湿帕子擦掉干涸的血迹,沾到伤口时,关月忍不住蹙了蹙眉,试图扭头往旁边躲。 陆淮舟放缓了动作,嘴下却不饶人,“不是说不疼吗?” 关月瞪了他一眼,反倒换来他一声轻笑。 极为愉悦的样子。 两人都没再说话,耳边只有雨声。 雨打在屋顶的声音,落在院里石板上的声音。 陆淮舟替她擦完了脖子上的血迹后,垂眸见她手背上还蹭着几点。 于是将帕子直接盖在她手上,“手背上的自己来。” 微凉的帕子此刻已带了些温度,关月伸出手指,轻轻地捏住,嘴唇微抿。 她看向已经转身的男人,压下心底的异样。 擦掉手背的血迹后,关月站在屋檐下,借着雨水将帕子洗干净,再次递给他,“陆大人。” 陆淮舟看了一眼,却没接,“晾干了再还我吧。” 关月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坚持了。 在桃花村的时候,她就发现,面前的人多少有些讲究。 兴许是常下大狱、审犯人,反而更不喜欢阴暗潮湿。 不怕血,但厌恶血。 或者说,厌恶后背所代表的杀戮。 若是周遭环境不允许便罢了,但凡有条件,他都不会接受脏兮兮的物件。 雨还在继续下,两人便没准备出去,各自找了位置,坐下休息。 陆淮舟见她都快坐到门口去了,门外水滴时不时溅到她身上,不由得问道,“我比那两个逃犯还可怕?” “陆大人的嘴,真真是比逃犯厉害得多。” 常常噎得人说不出话来。 陆淮舟没搭她的话,抬手,“过来。” 关月不动,他便一直看着她。 关月坚持了两秒,起身,直接挤到他身边去,“大人有何吩咐?” “就想喊你过来。” 一句话,来得突然而又莫名其妙。 不是揶揄和反讽,似乎是心里真实的想法。 明明是最简单的文字,却叫关月有些听不懂。 她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大人直接将那矮个子射杀了,不会有什么麻烦吗?” “本来就是要砍头的人,当初留着他们,只是因为审讯还没结束,并不代表还有价值。事发突然,杀了便杀了,没什么要紧。” 陆淮舟解释完,突然扭头看她,“你呢?” “我什么?” “你为何会出现在清风观?别告诉我你是因为没见过鬼,所以想来瞧瞧鬼长什么样。” 关月回盛京也快半年了,只要在城南一带稍微打听,都能知道清风观的事。 况且,迎香背上明显背着一把桃木剑,显然她们是有备而来。 他实在想不通,她跑这里来做什么。 关月犹豫了片刻,突然又想起两人在流云阁的对话。 她迟疑道,“大人想听假话还是真话?” “假话是什么,真话又是什么?” 关月:“假话就是大人说得没错,我这人不信鬼神,所以想来看看,这清风观到底有何神秘之处。” “那真话呢?” “真话……”关月撩眼看他,“找人。” 陆淮舟眯了眯眼,“那个擅长模仿人字迹的李三?” “你怎么知道?!” 关月一惊,眉头微蹙,唰地一下站起身,凝视着他,“千玑堂?” 她在做的事根本没有几人知道,曹永更不可能自寻死路,主动暴露,唯一的解释,就是千玑堂了。 “坐下,”陆淮舟看向她,“抬着头说话,累。” 关月这次倒是没再挤着他,“千玑堂是陆大人的?” 陆淮舟没有否认,直接道,“堂里出现陌生的面孔,自然会有人注意到。” 只是当初两人伪装地很好,在最后的胡同巷子里,不仅把曹永甩掉了,连千玑堂的人都没能跟上去。 原本,他是不知道这一主一仆是谁的,直到在清风观内,看到关月的那一刻,反应过来了。 “如此,”关月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人,“陆大人还真是手眼通天,千玑堂那样的地方,人多嘴杂,最是方便探听消息了。” 也不知她这夸奖是不是真心的,陆淮舟也没细细品味。 他只知道,即便是这样,他想查的事,还是没有查明。 他想要的真相,还是隐藏在迷雾中。 “曹永的父亲是裴府管家,深得裴朗信重,有什么需要办的事大概率都会交给他,曹永自然也会知道一些内幕。” “你要找的那个人,正是裴府要杀的人。写得一手好字,擅模仿……”陆淮舟突然看向她,“模仿的是谁的字迹呢?” 关月没说话。 “若我没记错,裴朗曾是镇国公容青的门生,当初他拿出来的一份书信,是朝镇国公府射出的第一箭,你找李三,是为了证明当初的那封信是伪造的。” 陆淮舟顿了顿,而后缓声道,“你,想为镇国公府平反,为什么?” 即便他能猜中所有,但始终不明白,关月和镇国公府有和联系。 关庭都不一定和容青相熟,何况她从小在桃花村长大,更接触不到那样的门楣。 “陆大人相信这世间有公道吗?”关月不答反问。 陆淮舟看着她眼神中的坚定,只说了一个字,“难。” 关月却笑了,“对,难。但不去寻求,就永远没有。”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得抓住。 “所以,你这么做并不出于私人情感,而是出于大义?” “陆大人要是这么认为,也可以。” 四目相对,离得近了,能瞧见彼此的倒影。 他知道,关月话没说全。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陆淮舟起身要往外走。 “大人。” 关月突然叫住他,陆淮舟步子微顿,静待后文。 “大人知道了我的秘密,会亲手抓我入狱吗?” 陆淮舟抬头看着天,急雨过后,又是一片清亮,仿佛无事发生。 他继续往外走,只留下了一句话。 “这盛京太平静了,我不喜欢。” 第80章 先太子之死 镇国公府一案,显然有诸多疑点。 但所有的力量都在将此事往前推,盖棺定论,迅速地让人来不及反应。 树大招风,有时候招的,不一定是旁侧的风。 他虽觉得可疑,但侯府和镇国公府的交情不到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程度。 更何况,侯府也不安稳。 陆淮舟之所以进都察院,是因为他也要寻求一个尘封多年的真相。 太过平静的水面于他无益,只有激起波涛,才能看清水面下到底藏着什么。 他不清楚关月为何执着地要还镇国公府一个公道,但就她做的事情而言,有足够的分量荡起盛京风云。 所以,他乐见其成。 关月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小小地松了口气。 见人快要走远,她连忙跑了两步,跟上去。 “大人,雨停了,你不回去吗?” 陆淮舟步子依旧,“玄鹤会把犯人押解回去,不必我亲自跑一趟。” 关月亦步亦趋,“大人还要留在这儿?” “来都来了,不得见见这清风观上的鬼怪长什么模样?” 陆淮舟笑了一声,示意她跟上。 他知道,关月也不信这些传言。 山间风多,清风观尤是如此。 关月跟着他,从前到后,走了好几间院子,最后停在院外一些弯弯曲曲的用石块堆成的墙壁旁边。 这些墙壁约摸一人高,不为承重,不为美观,也不为隔绝视线。 平地而起,依势而成。 “清风观处在山顶,风势本就大,加上院前院后的建筑,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引风阵。”陆淮舟说道,“若是白日还好,真到了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只凭耳朵感受,的确如鬼在泣。” 关月仔细看了看壁垒,“这些好像是后修的,跟清风观不是同一时间落成。” “嗯。” 陆淮舟也看出来了。 关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大人,你说这最后一任观主,真是妖道吗?” 陆淮舟觑了她一眼,“既然世间并无鬼怪,又何来妖道一说。” 不过都是百姓的传言,口口相传,越发怪异,将这里说成了鬼的栖居地,以至于无人探寻真相。 若非两名犯人恰好逃至此处,他也不会来。 至于传闻,一笑了之。 “既不是妖道,却愿意背负这般骂名,赌上清风观传承近百年的声誉,让众人远离此处,总该藏着些东西才对。” 关月抬手摸着墙壁。 山风一阵阵吹来,她在感受风向。 陆淮舟垂眸看她,有些好奇,桃花村是什么风水宝地吗,教会了她如此多的东西。 “大人,怎么了?” 关月收回手,见陆淮舟视线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问道。 陆淮舟摇摇头,“你在找风眼?” “嗯,”关月抬腿,“走吧。” 要让这山顶的风规矩起来,顺着人心的走向而动,除了后垒起来的墙壁外,还得有个合适的进风口。 两人在找的,就是满足这个条件的房间。 顺着脚下的石子路,一路往前,至清风观西南角倒数第二间殿宇时,关月停下了脚步。 这里和别处修缮并无不同,但内里不设尊相,南北通透。 窗户与门的位置皆有讲究,并非只是简单的采光之用。 “就是这儿了。” 关月抬头看陆淮舟,他微微颔首,随即打量起这间殿来。 从门框处看起,手掌细细地扫过每一处墙面。 突然,他在角落一根称重的圆柱旁停了下来。 年久失修,柱子斑驳,黑色的漆皮不规则地掉落下来。 可柱子侧边隐在阴影处的一块儿却并没有顺着上方掉落的漆皮一起剥落。 像是加固过一样。 陆淮舟蹲身,用手指稍微摁了摁,的确和别处硬度有所差异。 他掏出别在袖口内测的一枚小刀,刮掉黑漆,里面竟是一块后镶嵌进去的木块。 而木块之后,藏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不足两寸,木料极好,久放不坏。 盒子上未设开关,滑开盖子,里面除了驱虫所用的香料外,还有一根藏青色的编织绳。 显然已放置许久,光泽不似从前。 关月凑过来看了看,“这编织方法不像是盛京所有,倒有些像是凉州那边的手艺。” 她游历过凉州,在一些旧摊子上见过类似的编绳。 只是没有眼前的这根复杂细腻。 陆淮舟挑眉,看了她一眼,“而且是二三十年前的手艺的,现在的凉州编绳,会比这个花哨一些。商路打通之后,和东边互有交融,已经极少能够瞧见这么正宗的传统凉州编绳手艺了。” “所以前任观主费尽心思要藏的,就是这个?” 关月眉头蹙起,没瞧出什么线索来,只接着道,“清风观是约摸十几二十年前开始传出闹鬼之事,所以应当与那时候发生的事情有关了?” 那时候容青还在战场上厮杀,未能成为镇国公。 甚至当今陛下也是刚刚即位。 唯一的大事便是…… 关月眼神变了变,表情更加严肃。 那段时间能称得上大事的,只有先太子之死。 先太子是先帝最中意的儿子,德才兼备,勤政爱民。 当时先帝几乎将小一半的政务都交到了他手里。 虽然先帝有好几个儿子,可朝内朝外都默认九五之尊的位置非他莫属。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先太子带着太子妃出门踏青时,被人截杀了。 早有预谋的截杀,安排周密,根本抵挡不住。 先太子命殒当场,怀有身孕的太子妃不知所踪。 先帝听闻盛怒,下令纠察,却无一丝线索,急火攻心,本来硬朗的身子骨数天便病倒了。 先帝并非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几个儿子,但无一证据证明。 储君已死,自要另立新的储君。 当今陛下便是在这个时候被拥立上位的。 他当皇子时,和先太子关系最为亲近,勤政的作风自然也学了几分。 诸位大臣皆没有意见,先帝那时精神受到重创,也没有心力再计较更多。 数月之后,撒手人寰,当今陛下即位。 一直到现在,先太子被截杀之事仍然成谜。 没有人知道是谁动的手。 第81章 进宫 陛下也从未放弃寻找真相,只是时间久远,往事尘封,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够查清楚的? 渐渐的,这事也就没人提起了。 但据传,陛下的寝宫里,还一直挂着先太子送他的一幅字。 时时欣赏观看。 每年,陛下在翻过年头的那几日,还会题诗咏怀。 如果这根从承重木里找出来的编绳真与先太子之死有关,只怕会牵扯出更多。 事情太大,就连关月都不敢细想。 她垂眸不言,也错过了陆淮舟眼中闪过的期许和讶异。 他将编绳重新放回盒子里,将盒子紧握在手中。 “想必这就是清风观闹鬼的原因了。”陆淮舟顷刻恢复如常,“没什么好看的了,走吧。” 关月点点头,跟着他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清风观。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顺畅许多。 两人自山脚下分别,各自启程,直到接近黄昏,关月才重新回到松涛苑。 满身疲惫。 她歪在躺椅上,任由迎香为她清洗伤口。 脑中还想着清风观的事。 那编绳是凉州手艺,岂不是说明先太子被截杀与凉州那边有关联? 朝中大臣倒是有几个凉州人士,可年轻的太过年轻,入仕几年而已;年长的岁数又实在高,不像是会掺和进去的人。 关月又想起了陆淮舟。 自己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想到。 他将盒子带走了,是准备查这件事吗? “小姐?小姐!” 关月想得入迷,迎香连唤了两声才拉回她的注意力。 “何事?” 迎香将手中的帕子摊开,“小姐,这个要怎么处理?” 沾了雨擦过血的帕子,按理说是不该留的,不吉利。 可这是陆大人的东西,她不好贸然处理,还是问询一下为好。 关月这才想起来它,“去重新洗一遍晾干,等有时间了,再还给他。” “是。” 迎香动作很快,麻溜地晾晒好之后又转回了屋里。 “小姐,这次我们去清风观也没找到人,又该去哪里找呢?” 这一趟,可谓无功而返。 顶多知道了清风观中并没有鬼,不过是风造出来的势而已。 想到这儿,迎香更气了。 她花了两个月的银子,居然买了一堆无用的东西回来! 可铺子早说了,东西卖出,便是沾过了她的气,不能退掉。 迎香真是欲哭无泪。 关月也犯了难,“只能留心看着了。我们没找到,裴府的人也没找到,想来李三躲人的本事一流,应该是没有危险的。” 只要人还活着,就总有找到的那天。 “近来,你再多帮我盯着点裴府的动作。兴许,人已经不在城南了。” 盛京范围太广,即便李三出不了城,也不是那么容易撞上的。 “迎香明白。” …… 常泽动作很快。 说要在盛京开糖水铺,用了半个月的时间选址,又半个月的时间找师傅、尝试口味。 一个月后,盛京第一家常记糖水铺开业了。 前三日,只卖最低的成本价,收集往来客人偏好和意见,后续便调回了正常的卖价。 虽然没有像先前那么多的客人,但至少不亏本。 关月走进店里时,常记糖水铺已经正常营业十天了。 天气越发凉了,她换了件稍厚的衣裳,进到铺子里才脱下。 “常老板生意兴隆啊!” 她笑眯眯地说了一句,换来常泽一声轻笑,“姑娘今日得空过来了?” “在府中闲着也无事,索性出门走走。”关月找了个位置坐下,“顺便来尝尝盛京的常记和江南一带的有什么不同。” 常泽立马吩咐人去做,自己则陪她坐下,“铺子步入正轨,我也该回去了。” 关月颔首,“什么时候?” “定在两天后,这铺子就交给庄叔打理了。” 常泽回头望向台柜处,庄叔立马过来同关月问好。 庄叔年过五十,有将近二十年替别人打理铺子的经验,是常泽专门从江南调过来的。 他是自己人。 常泽既放心把铺子交给他,也可以放心的将这儿作为和关月的联络点。 关月冲着庄叔点头轻笑,示意他不用管自己,招呼别的客人就行。 待糖水上桌后,常泽才继续道,“江南那边我替姑娘盯着,有消息会及时传信来。您自己也要注意,盛京权贵多,不太平的时候也多,需得当心。” “放心吧,我有分寸。” 关月将糖水喝完,又问伙计要了一碗带走。 她记得景夫人嗜甜。 回到府中,关月径直往海棠馆去。 “刘嬷嬷,夫人可在?” “二小姐来得真巧,夫人刚起身呢,”刘嬷嬷替她打起帘子,“今日夫人午后睡得久了些。” 关月笑道,“夫人要操心府内一切事务,确实操劳。我今日恰好出门,去常记买了份糖水,给夫人带来了。” “二小姐有心了。” 进到屋内,景夫人神色还有些倦怠。 见她来了,稍微打起了几分精神,“坐吧,难为你还记得这回事。” 常泽来盛京的事她先前是不知道的,直到第一家糖水铺开起来了,她才晓得。 先前差府中下人去买过一份,正念着呢,恰好关月就送来了。 景夫人挥手,示意旁边的人退下,房间里便只剩她和关月。 “你今日来,就只是为了送糖水?” “也是想感谢夫人。” 甜滋滋的糖水入口,景夫人心情都好上许多,“是你自己选对了人,我们不过帮了点小忙而已。” 阿坚的事情她都听说了。 真是没想到,关月随便找的一个人居然这般争气。 “我现在倒也明白了,你帮景家,其实也是想对付信王吧?” “夫人睿智。” 景夫人摇头,“不是那么容易的,柳家在江南虽不抵景家,但到底门面撑着,轻易动不了根基。” “那就慢慢来。” “你还有几时可以等?” 至多到明年夏,礼也该成了。 关月笑道,“不放弃就总还是有机会的。今日来,除了给夫人送糖水外,还想提前告知夫人一声,我要进宫一趟。” “嗯?” 景夫人停了勺子,“进宫做什么?” “见良妃娘娘。” 第82章 依势而为 其一,良妃假意接受了她,要她当监视景夫人的眼睛,她总得时不时疏通一下关系。 这么久了,进宫拜见是应当的。 其二,对于良妃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她还想再试试。 让迎香近距离瞧得仔细些,辨别真假。 若是真的,那没什么稀奇;若是假太监,事情就有趣了。 大有文章可为。 景夫人听着她的话,不免分心转了转捏在手上的勺子,似笑非笑,“你进宫还提前跟我说一声?” “因为我和夫人才是一处的。” 关月并没有隐瞒当日云音寺良妃同她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景夫人。 在选择盟友这件事情上,她早就已经定好了。 “你怕不是想与我一处,是想借景家的势吧?”景夫人笑道。 “是,夫人聪慧。” 景夫人抿了口甜滋滋的糖水,“你倒是挺坦诚。此事并非我聪慧,实在对你小看不得。” 当初只以为关月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丫头,没想到真让她搅出点名头来。 “不过我也得告诉你,别抱太大希望,我们会先明哲保身,再寻思帮你的事情。毕竟是商贾之家,不能明晃晃地同信王府杠上,你可能理解?” 关月点头,“这是自然。” 景夫人叹了口气,接着道,“说到底,还是依势而为。” 做事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出远门还得看看黄道吉日。 这么重要的事,哪能轻易就全力相助? 关月总得拿出些实绩,才能叫自己放心。 父兄那边,才好交代。 “我听说近来柳家大亏了一笔?”关月突然道。 景夫人点头,“消息还挺灵通嘛!柳家这段日子跟着了魔似的,总想抢生意。我们要做什么,他们偏要跟着做,就想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赚得盆满钵满,数次之后,也把我兄长惹生气了,索性出手给了他们个教训。” 他们喜欢模仿争先,景涛便抛出了一个钩子,由着他们争,并作出要费大力气打造的样子。 柳家得知后,果断投了大把银子进去,心里想着定能像从前那般,获得翻倍的收益,没曾想这次投进去的银子全都打了水漂。 这会儿想必都还气着呢! 景夫人只要一想到此事,就觉得解气。 “由权贵扶持起来,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跌宕起伏的商贾,有时候是瞧不清楚背后的弯弯绕绕的。” 甚至有时候,因为银子来得太轻易,反而守不住。 景夫人喝完了糖水,仍觉嘴馋,不过忍住了。 叫刘嬷嬷端了盏清茶来漱口,擦干嘴巴之后,才问道,“常记糖水铺开到盛京,常老板岂不是也会经常来?” 关月:“江南的店铺还要他坐镇,不会常来的。” 常泽还有要将布行引入江南的想法,也够忙活一阵的,暂且照顾不到这里。 否则,他也不会专门将庄叔调过来。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和他怎么会认识?” “江湖朋友。” 关月嘴角带笑,说得神神秘秘的,但又听不出上下文。 景夫人只好作罢。 关月来此,主要就是为了跟她说明需进宫之事,现在说完了,又闲话几许,于是起身告辞。 踏出院门时,又飘了几颗雨滴。 下人从屋里拿了把伞出来,迎香替关月撑上了。 “小姐,自从回府后,好像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放在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关月笑问,“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了!奴婢只是有些感慨而已,景夫人不仅没有针对我们,还愿意帮我们。” “我能与景夫人达成协议,让景家帮忙,不是因为亲缘关系,而是因为有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敌人。” 关月心里很清楚,所以她才能放心地让景家插手这件事,不担心他们会突然从背后插一刀。 “奴婢明白。” 两人一前一后地回了松涛苑。 话已经递进宫里了,就看良妃什么时候会召见她。 听说最近良妃正忙着和皇后争权,不一定有心情见她。 关月也不着急,照旧过自己的日子,安安心心地等着。 宫里来人比她料想中快了不少。 第三日一早,关月就带着迎香坐上了前往宫城的马车。 车夫是宫里的太监。 迎香打开为良妃准备的香囊,再次确认了一下味道。 “小姐,咱们送这个香囊,娘娘会高兴吗?” 味道是好闻,就是太过寻常了。 关月闭目养神,缓缓说道,“娘娘在宫中得宠这么多年,什么锦绣没见过?咱们只怕送什么礼物她都瞧不上。” 但既然是进宫,总得有点表示。 所以她特意选了只香囊,又让迎香手把手教自己添了朵两朵芍药上去,算是心意。 “也是,”迎香迎合道,“咱们用的东西,自是不比宫里精致,意思到了就行。” 她将香囊收好,规规矩矩地坐着。 而后听到关月压低声音道,“一会进了宫门,切忌谨言慎行。至于那个小太监,即便在良妃身边,你也不要盯着观察,免得打草惊蛇。” “小姐放心,奴婢谨记。” 马车只能行驶到皇宫门口,剩下的路,需得走进去。 两人由小太监引着,踏入了这份富丽堂皇中。 这是关月头一次进宫,默默记路的同时,又难免有些好奇。 高墙森严,等级分明。 往来的宫女、太监或是侍卫皆屏息凝神,快步疾走,各自有活要干。 人人都说宫里好,可关月瞧着,这里却更像是一座牢笼。 困住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这里的红墙金瓦,就是里面人费尽一生想要争夺的东西。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关月脚都有些泛酸的时候,引路小太监终于停下了脚步。 “关二小姐,永菲宫到了。” “有劳。” 小太监走了,另有宫女前来指引。 这次到殿外时,良妃没再故意让她等着,直接吩咐人喊她进来。 隔着几步的距离,关月站定行礼,“臣女见过娘娘,祝娘娘安。” 良妃笑着示意她起身,“盼来盼去,今日总算将你盼来了。不必客气,坐吧。” “多谢娘娘。” 第83章 猜测有误? 良妃等她落座后才问道,“怎么想起进宫来了?” “中秋时节,娘娘派人送了一盒宫中的月饼给臣女,臣女倍感荣幸,就想着怎么也得给娘娘带份回礼。” 关月示意迎香上前。 良妃见迎香从进来开始,手里便拿着个木匣子,于是道,“你送的东西,本宫真是期待得很,快呈上来看看,到底是什么。” 关月打开匣子,一股淡淡的香味便飘携而来。 似是花香,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具体的种类。 单是闻着,都叫人心旷神怡。 “这是臣女自己问询师傅后配的香,有提神醒目的功效,常佩戴着还有益气血,望娘娘不要嫌弃。” “这么神奇?” 良妃接过来,先是置于鼻尖闻了闻,点头道,“清新不腻,这材料选得极好,你有心了。” 她又仔细看了看香囊上的图案,咦了一声,“可是你自己绣的?” “娘娘好眼力,”关月笑道,“两朵芍药是臣女自己绣的。” “好看,比本宫的绣艺强了不少,以后乾儿有福了,说不定还能穿上你亲手绣的衣裳呢!” 关月嘴角淡淡一勾。 很有礼貌,笑意却并不达心里。 权贵之人,衣裳多得穿不过来。 能让主母亲自绣衣裳,绣荷包的,无非是两人感情好,或是要讨夫君欢心。 而她哪样都不沾。 良妃没在香囊上过多纠结,看完之后,随手放在旁边。 屋内没有外人在,她也就不绕弯了。 “今日你进宫,可是景夫人那边透露出了什么?” 云音寺一别,又是三个月,怎么也该有点消息才是。 关月点头,“若非如此,也不敢来叨扰娘娘。” 她知道监视景夫人虽是良妃主动提及的,但未真正实现突破前,良妃不会轻易相信她。 所以关月只说了一些自己平日的观察。 比如景夫人的生活习惯、日常喜好,多久之前收到了景家的信件。 诸如此类的事情,虽没什么大用,但这才是她作为庶女目前所能接触到的事情。 若说得太多、太深,反倒惹人怀疑。 良妃听得恹恹的,时不时应和一声,表明自己并没有无聊到睡着。 关月在说话时,还分了丝神留心屋内外有无人监视。 没有隐藏起来的气息,也不见小叶子的身影。 就在关月以为今日见不到小叶子时,突然见他从外面进来了。 她话说了一半,此刻也因为他的进入停了下来。 良妃望着他步步走近,众人皆随着她的目光而去。 迎香借着众人视线的遮掩,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只是这次和上次在云音寺擦肩而过时显然不同。 她竟没有看出一丝破绽。 迎香垂眸,掩盖掉眼底的情绪,未叫人看出来。 莫不是,她猜测有误? 待小叶子近了,良妃才问道,“花搬回来了?” “回娘娘,已经放置好了。” “也是辛苦你了。” 良妃示意他站到一边,同关月稍微解释了句,“信王府的花匠培育了一种新的花卉,极为罕见,这不,巴巴地派人告诉本宫,本宫就让小叶子去搬了两盆回来。” 说起赵乾,良妃眼底满是自豪。 自己这个儿子虽然顽劣了些,但孝心极好。 得到什么稀奇的东西,都会给她送来。 “本宫有时候啊,都嫌他烦。” 良妃话是这么说,眼底却亮晶晶的,显然等着关月的下文。 关月心底暗笑,顺了她的意思,“王爷和娘娘亲近,这是极好的。都说母慈子孝,一定是娘娘您平时以身作则,王爷才能养成这样的好脾性。” 这些话正是良妃爱听的。 看向关月的眼神也和善了几分,嘴上嗔怪着,“先前见你不怎么说话,还以为是不爱说话呢!现在听着却一套一套的,你跟信王一样,就会哄本宫开心。” 良妃又和关月说了一会儿话,见时辰不早了,便没再留她。 早些回去,指不定还能赶上用饭。 “红霜,你送关二小姐出去吧。” 良妃一吩咐,身旁的宫女立马应是。 她又对关月道,“你第一次进宫,难免好奇,本宫让红霜顺道领你瞧瞧永菲宫的景色。” 永菲宫乃陛下赐名,宫里四季花常开,也预示着她圣宠不倦。 同时,她也想让关月看看,心中更为笃定地替自己办事。 “多谢娘娘。” “去吧。” 关月福了福身,“臣女告退。” 两人在红霜的带领下离开了院子,转入另一条道。 两侧尽是艳艳的花卉,游廊穿梭,水榭耸立。 哪怕深秋,依旧花团锦簇,犹如春日。 红霜一面观察着关月的神情,一面为她介绍。 两刻钟后,便带着她出了永菲宫,顺着宫道往外走。 另一条道,也有几人朝这边汇聚。 宫女打头,身后跟着的是一主一仆。 至拐角处时,此人走得急,竟直接撞上了关月。 关月不想让红霜看出来自己有身手,躲也没躲,任由她撞了个趔趄。 况且,这人像是故意的。 “你没长眼睛啊,这么大个人你都没看到!” 关月还没开口,对方就劈头盖脸直接质问。 让迎香听得眉头一蹙,“分明是你先撞到我们家小姐的!” 怎么还贼喊捉贼呢? 沈听雪扬起下巴,以鼻孔看她,“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小姐说话?” “我……” 迎香还欲说话,被关月拦下,将话头接了过去,“人,我自是能看到的,别的东西,确实眼拙看不见。” 沈听雪瞬间反应过来,“你骂我?” 她有些诧异,“你不过一个庶女,焉敢与我争执?若非与王爷的亲事,你怕是连皇宫都进不来,又如何能见识这等金碧辉煌!” 这样的出身,不谨小慎微,还反口骂她? 果然是村里来的,不懂形势规矩。 关月这会儿倒是没着急开口,而是看了眼红霜。 这到底是面前的人娇纵,看她不爽,还是良妃故意安排的? 关月稍一思索,便开口道,“沈小姐对良妃娘娘是有什么不满吗?” “你胡说什么?” “我知道了,”关月恍然,“那就是对王爷不满了。” 第84章 狐假虎威 一顶大帽子直接扣在了沈听雪头上,听得她直蹙眉头。 “你少在这儿胡言乱语,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她的话,从来都是只针对关月一个人。 至于良妃和信王,不是她能置喙的。 “没有吗?” 关月似乎有些诧异,“这条路,是永菲宫出来的第一条大道,你明知娘娘方才召见了我,还差红霜姑娘亲自送我出宫,却依然口无遮拦,岂非心有不满?” “先前,娘娘在云音寺跟我说过,虽未成婚,但既有婚约,便算半个皇家人。你这般贬低打压我,难道不是在质疑娘娘的话和眼光吗?” 若她还是镇国公府的嫡小姐,只怕沈听雪不是这副面孔。 如今换了身份,不能硬碰硬,得搬出更合适的人来。 这位沈小姐是沈太傅的孙女,沈太傅现如今退居朝外,不理政务,但朝中人脉还在。 沈听雪的父亲也在朝中为官,阶品虽与关庭相同,但太傅之子,自然比无世家庇护的关庭受人敬畏。 她是沈家嫡出,为人娇纵了些,也没人敢说什么。 但莫名其妙的脾气,关月可不会接。 每一条每一句,她都能找到反驳的话语。 竟叫沈听雪一时无言。 几息之后,她冷笑道,“娘娘的眼光自然是好的。但我也说得没错,一个人若不敢正视自己的出身,不懂什么样的身份该怎么做事,那就是没有规矩。” “沈小姐字字皆暗指我出身卑微,不知是否听过陛下曾言,德才兼备者不论出身,我的规矩也只对守规矩的人成立。” “那也不能连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吧,撞了我,不用道歉的吗?” 贼喊捉贼的戏码,关月见得多了。 她并不接对方的茬,反而朝向一旁的人,“红霜姑娘,娘娘需要这位沈家小姐来教我何为尊重吗?” 她直接将自己和良妃归入一个阵营。 沈听雪非亲非长,她是越俎代庖了。 红霜原本只想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看戏,顺便瞧瞧关月会如何应对。 没想到她字里行间都将此事上升到永菲宫的事,叫自己不好置身事外。 “沈小姐,这里是后宫,您切记谨言慎行。二位小姐都没有错,说到底,实在这个拐角障目,没有瞧见彼此,本非大事。二位就当是看在良妃娘娘的面子上,和解了吧。” 她是永菲宫的宫女,自然得向着关月说话。 更何况她方才瞧得分明,的确是沈听雪走得急。 撞到人之后,立马嘴快地给关月定罪了。 红霜又看了眼沈听雪,见她似有不服,又接着道,“欣嫔娘娘还在等着你呢,你总不好叫她久等。” 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沈听雪一噎,红霜是良妃面前的红人,还是得稍微给几分薄面。 她冷哼一声后,先一步错身离开了。 红霜继续领着关月往前,同她解释道,“关二小姐莫要生气,这位沈小姐脾气大,来宫里的次数也多,架势也足,冒犯到您了。” 关月余光留意了她一下,没说什么。 这样的人,关月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红霜都这么说了,她也总该搭腔,“她来宫里是见欣嫔娘娘?” “对。欣嫔娘娘是她堂姐,入宫有五年了。听说两人感情极好,所以沈小姐也常进宫。” “原是如此。” 关月眯了眯眼。 红霜带着她走到宫门处,便停了脚步,“关二小姐,奴婢就送您到这儿了。” “有劳。” 永菲宫内,良妃正在细细端详面前的香囊。 颜色倒是极好,就是这香味无甚特别。 平常了些。 红霜回去后,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情景叙述出来。 听完她的描述,良妃轻笑一声,“关月倒是会狐假虎威。” 知道自己对上沈听雪没有优势,借她的名头说话。 “奴婢瞧着这位关二小姐不像表现出来那般无害,娘娘可得防着些。” “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子,无权无势,能翻起多大风浪?” 红霜有些迟疑,最后也微微颔首,算是同意她的话。 “娘娘,这次关二小姐进宫,好像也没说出什么大事来。” 都是些琐碎的小事。 别说娘娘了,她听着都犯困。 良妃轻笑,“你若是景夫人,面对关月,可会防着她?” “那是自然。” 关月乃姨娘所生,和景夫人又不亲近,怎么信任得起来。 良妃笑道,“那就对了。所以,关月能观察到的,无非就是这些,再多了深了,本宫反倒该怀疑是不是景夫人故意透露的。” 柳家先前已经被景家坑了一把,她自然也多了几分警惕。 关月此次进宫,倒是让她放心了些。 至少,这个人并没有和景家一道来算计她。 “娘娘,既然关二小姐得不到什么很有用的消息,那您为何还要让她监视?” 良妃叹了口气,“景夫人院子里安排不进去人,关月好歹能用用。再说了,本宫也是做给旁人看的,时常召她入宫,表明自己对她并无不满。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在陛下那里垂耳边风。” 她说这话时,尽是咬牙切齿的意味。 先前皇后等人明里暗里指责自己不满亲事换人,求陛下下了旨,稍有变故,又不满陛下的旨意了,实在恃宠而骄。 良妃看不得那些人的嘴脸,但又没有办法。 只好做做面子功夫了。 这话红霜没法接,于是安安静静地立在一边。 良妃稍微敛了心思,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香囊时,突然问道,“红霜,你说本宫要是在这香囊里替换一味材料,伪装成关月要谋害本宫的样子,可行吗?” 谋害后妃,可是大罪。 不仅关月活不了,关家都跑不掉惩罚。 但她没等红霜说话,便兀自道,“罢了,本宫就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这样的手段太过低级,太不聪明了,她不屑做。 况且因为推迟婚期的事,陛下嘴上虽没说什么,但心里应当还是有些意见的。 她这个时候若再节外生枝,出手对付关月,未免太明显了。 届时惹得陛下不喜,得不偿失。 第85章 是告知,不是商议 良妃伸出指尖,点了点桌面,发出轻微的叩击声,“扔了吧。” “是。” 红霜出去了。 良妃看着一直侍立在旁边的小叶子,扬了扬嘴角。 还是这张脸看着赏心悦目。 “小叶子,过来给本宫揉揉肩膀。” “是。” 小叶子力道把握得很合适,“娘娘,舒服吗?” “嗯,”良妃缓缓合眼,人也跟着放松下来,“不错。” 须臾,她又说道,“你今日妆又浓了些,是怕关月瞧出来?” 小叶子点头,“毕竟是外人,再小心都不为过。” “好吧,但本宫还是觉得淡些好看。” 他这么扮着,倒像是个真正的太监了。 小叶子笑了笑,“娘娘还有很多机会看奴才呢!” 这厢,关月和迎香出了宫门,坐上马车,才稍稍缓了心神。 关月撩开侧帘,看着长街的车水马龙,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沈听雪有些奇怪,像是故意找茬一样。” “奴婢也觉着像。” 迎香想着先前的听闻,犹豫了片刻,说道,“据说这位沈小姐对陆大人有些心思,只是陆大人不怎么愿意搭理她。” “嗯?”关月放下帘子,眉尖微拧。 迎香:“她心悦陆大人,所以看您自然不顺眼。” 这盛京城中喜欢陆大人的多了,偏巧他对谁都冷冷淡淡。 唯独对关月,展露出几分不同。 若大家都被一致对待还好,但凡出现个受偏爱的,立即会引得所有人侧目。 “呵。”关月轻哼一声,“怎么还怪上我了?” 她是和信王有婚约,又不是和陆淮舟有婚约。 “若哪天我对陆大人上手了,她们岂不是得气炸?” 迎香惶恐,“小姐,这可使不得。您就算要上手,也得等和王爷的婚约退了再说呀!” “……我就是随口一言。” 先前四处游历的时候,见过不少行事豪放的江湖女子。 她们若是喜欢上一个人,不会等着对方察觉靠近,而是主动上手。 可比这些大家闺秀有胆气多了。 对付她不算本事,敢直接上威远侯府去才叫真有本事。 迎香笑道,“奴婢知道小姐行事有分寸,只是她们应该从皇家别苑的事开始,就有了想法。先是玄竹姑娘送您入席,后来王爷故意刁难您,又是陆大人站了出来解围。这么久以来,还从未有人得此照顾呢!” “他那是刁难关家。”关月反驳道。 关子瑶也在,怎么就全聚焦在她身上了? “都一样。” 关月扯了扯嘴角,“果然是日日宅在府中,太过悠闲,想象力便丰富起来了。” 迎香嘿嘿地笑了两声,“的确。无事可做的时候,容易东想西想。” 但她有些话埋在心底没有说出来。 其实,她也觉着陆大人对小姐很不一般呢。 就比如那玉佩,那手帕。 都算得上极为亲密的物件,就这么给小姐了。 对,还有那梦貘。 虽说流云阁是许知微许大人的产业,但若非陆大人的关系,只怕也不会这么大方就给了。 至于小姐对陆大人……她暂且看不出来。 唯一能看得出来的事,小姐不喜欢信王。 甚至极为厌恶。 就比如上次长桥送花一事,小姐恨不得自断手臂。 关月不知道她的心思,不再在此事上纠结,转而压低声音问道,“那小太监你可看见了,瞧出什么来没?” 说起这个,迎香也是一脸犯难。 她摇了摇头,“小姐,这次倒是奇怪了,他看着没什么特别的,出了长得好看以外。” 迎香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在云音寺的时候,是不是有些敏感了。 “长得好看……” 关月手托着腮,细品着这几个字。 良妃宫里的人确实都不丑,有个好看的小太监倒也正常。 关月思索了半晌,也没想出所以然。 “罢了,此事暂且压下吧。” 回到松涛苑以后,关月好几日都未曾出门。 一有时间,就把下人通通赶出去,在院子里苦练功夫。 她浑身气力虽大了些,但还远远不够。 对付功夫不怎么好的人还行,对上许知微和陆淮舟这种,根本不能看。 有时候练得累了,她就转头去指导迎香。 虽说暗器好用,但到底都是身外之物,总有用尽的时候。 只有自身的功夫,才不必担忧有用尽的那天。 迎香自小只钻研医术,从没接触过功夫。 这几日练基本功,可苦了她了。 每天清晨起身时,都觉得四肢不听使唤。 走路也僵硬得不行。 等到关月终于舍得放她休息一日时,她就迫不及待地出了府。 去常记买糖水了。 不知为何,练功的时候特别嗜甜。 只是她刚出松涛苑,很快又去而复返。 关月茶还没温好,见她回来了,疑惑道,“不是说要去买糖水吗,怎么这样快?” “小姐,方才信王府来人了,”迎香喘了口气,“说王爷约您明日去游湖。” 游湖? 关月眉头一蹙,默默盘算着日子。 “不节不庆的,游哪门子的湖?” “奴婢不知,那小厮就是这样说的。细问时,他说自己只是个传话的,王爷要做什么,不敢过问。” “这倒是奇了。” 迎香:“小姐,那咱去不去啊?” 关月垂眸,扯了扯嘴角,“信王发话,那是告知,不是商议,容不得咱们不去。” 她也想知道,信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茶温好了。 关月将茶壶从小火炉上取下来,见迎香还站在原处,不免好奇,“糖水不买了?” “小姐,这个时候您还有心思想别的啊?” 关月轻笑,“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有心思想别的。” 别说是明日游湖,就算是今日午后,在事情未真正到来之前,也得做好手头的事。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盛京城的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悬而未决的状态。 关月并不排斥。 “快去吧,记得跟庄叔说,我还是老样子,再给夫人带一份。” 迎香点头,“明白,小姐我这就去。” 第二日。 东安湖里早早就下了几只游船。 有大有小,船头船尾都站着小厮或侍卫。 最中间的一只,是信王乘坐的。 第86章 不愿本王靠近你? 前些日子天都阴沉沉的,像是蒙了层雾,今日却出了太阳,是深秋里难得的好天气。 一路顺着湖畔过来,远远的,关月便看到了最中间的船。 延续了信王一贯的作风,船身极为华美,彰显着阔气和主人家张扬的性格。 船头的侍卫见到关月的身影,立马转身回了船舱内。 “王爷,关二小姐来了。” 位置上的人正品着茶,闻言,透过珠帘看了眼,笑道,“还挺准时,把船开过去吧。” “是。” 船头破开水汽渺渺的湖面,停在岸边。 信王府的小厮躬身以迎,“关二小姐,请。” 关月微微颔首。 扶着迎香的手臂,先一步落在甲板上,随口问道,“王爷来此地多久了?” “回关二小姐,两刻钟左右。” 关月点头,没再说什么。 只顺着小厮的指引进到舱内,一眼便看见了对面眼角含笑的男子。 而他左下方,还坐着一名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 竟是玉娘。 关月敛眸,收稳心神,对着上首的人行礼,“臣女见过王爷。” “不必客气,起来吧。” 赵乾略略抬手,示意她落座旁边。 “谢王爷。” 赵乾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从纤细的腰际慢慢上移,最终落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听闻前些日子你偶感风寒,现下瞧着,是大好了?” 关月微微一顿。 前几日她的确咳嗽了几声,喝了两次药也就好了。 赵乾这么说,岂非松涛苑里有他的人? 但她没有点破。 “托王爷的福,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本王昨日派人去请你,还担心你不来呢。” 关月勾唇,“王爷相邀,自该来赴约的。只是臣女有些好奇,并非特殊日子,王爷为何突然邀臣女游湖呢?臣女得知时,惶恐了好一阵。” 她不觉得赵乾会做没意义的事。 “请你来听琵琶的。” 赵乾指了指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人,“你们先前应该有过一面之缘?” 他指的,是那次诗会。 玉娘和阿坚被迫分开,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羞辱。 而当时的她,自坐高台。 即便同在桃花村,也未曾替这对苦命鸳鸯说过半句话。 关月这次没顺着他,看着玉娘道,“臣女倒是没印象了,王爷恕罪。” 赵乾轻笑一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没印象了……无妨,玉娘琵琶弹得极好,不负于盛京城中那些有名的乐伎,你可以听听。” 他说这句话时,仿佛玉娘是个卑贱的人一样。 听得关月眉头一蹙。 只是还没等她细想,就见赵乾起身,一步步踱要至她身边。 关月赶忙起身,在他靠过来时,稍微往后退了两步。 垂在袖中的手掐着掌心。 不明白他的用意。 “王爷?” 赵乾见她避之不及,如临大敌的模样,眉眼反而更舒展了。 自上次长桥一别,他就想再看看关月面对这般情形会如何处理。 赵乾稍稍俯身,“你紧张什么?” 关月垂眸未答,只是眼神微冷。 这是拿自己当消遣来了。 赵乾并不介意她的沉默,反而伸出手,想要握住关月的手指。 快要碰上时,关月手臂突然往后缩了缩,“王爷,这不合规矩。” “你我本就是陛下赐婚,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赵乾挑眉,被拒绝了一次,倒也没再坚持伸手。 他顿了顿,看着关月的鼻尖说道,“先前你进宫,是不是被沈听雪欺负了?” “沈小姐只是脾气急了些而已。” 毕竟都被她挡了回去,算不得欺负。 赵乾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不必这么大度。” “王爷莫非是要替臣女讨回公道?”关月突然抬眸看他。 眼底似乎能瞧出几分希冀来。 赵乾挑眉,“你想本王怎么帮你?” “臣女不知。” “所以本王这不就邀你出来了吗?”赵乾离她更近了,轻声说道,“盛京城中,随便落个招牌,都能砸到皇亲国戚,要想活得好,叫人不敢看轻,就需得找个依靠。”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关月的神情。 见她瞪大杏眼,极为认真的模样,不免笑道,“关大人虽位居兵部侍郎,但你到底是庶出,所以即便与本王有婚约,旁人也会多嘴。” “本王今日叫你出来,一面是想叫那些个人瞧仔细了,本王并未轻视你,一面……也是想与你再熟悉些。” 关月对他太过生疏了,言语里满是恭敬和畏惧,看不到一丝雀跃和欣喜。 长此以往,也太没趣了。 这婚既然换不回关子瑶,他总得好好了解了解自己以后娶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也想知道,关月怎么就偏偏入了陆淮舟的眼。 “王爷这话说得臣女惶恐。”关月见他挡在自己面前,丝毫没有要撤退的意思,又道,“咱们不急于一时,日后时间还多着呢!” 赵乾扬眉,“怎么,你不愿本王靠近你?” “臣女自小接受的训教如此,成亲前,不可与男子太过亲密,即便……即便是有婚约在身。还望王爷恕罪。” 狗东西。 想占她便宜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你自小不在父母身边,谁教导的你?” 关月:“父亲有请嬷嬷教臣女礼仪,回京之后,母亲也耳提面命,叫臣女万不可乱了分寸,对王爷得恭恭敬敬的,不然回府,臣女怕是要挨骂了。” 她声音微变,这会儿才像是真受了欺负一样。 赵乾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了几秒,终于舍得往后撤身,“罢了,你都这么说了,本王也不为难你。咱们,来日方长。” 他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对着玉娘稍稍示意。 玉娘手指便紧跟着动了起来。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 指法流畅,余音绕梁。 船舱里很安静,一时间就只剩下琵琶声。 赵乾盯着玉娘的葱指,似乎极为喜欢,关月也终于得机会能够好好地观察一下对面的女子。 她身着华美的衣裳,眉眼微垂。 不似寻常女子清瘦无比,脸廓微圆,有珠圆玉润之感。 相比于先前见她时,身上的悲戚意味少了些,人看起来也更加生动。 关月以喝茶掩盖自己的情绪。 第87章 武器都拿不稳,怎么杀人 她知道,当初阿坚让她带给玉娘的那句话,定被玉娘牢牢记在心里了。 所以现在,哪怕委屈求全,也得打起精神活着。 活着,才有希望。 才能有机会能再次见到爱的人。 曲到后半段,杨程突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琵琶声有瞬间的停滞,又继续倾泻而出。 只见杨程附耳同赵乾说了两句话,赵乾就理了理衣襟预备起身。 他先是绕到了关月面前,小声道,“外面有个大臣,本王得先去见见,你且先听着,如何?” 关月立马道,“王爷公务重要,臣女稍等片刻就是。” “本王很快回来。” 说完,带着杨程出了船舱,拐弯之后,再瞧不见人影。 偌大的舱内,便只剩下了关月和玉娘—— 不对。 关月微微停顿,帘子后方好像还有个人的气息。 只是她现在内力不济,功夫尚未完全恢复,不能肯定。 关月又抿了口茶,装作不知。 而对面,一曲终了,玉娘的手指也渐渐停了下来。 “很好听的琵琶曲,你练了许久吧?” 玉娘笑了笑,“是有些年头了。” 当初,阿坚读书,她就在一旁为他弹奏静心凝神的曲子。 等读累了,弹累了,两人抬头,相视一笑,疲惫便尽数散去。 如今,还是一样的曲子,却已换了听者。 甚至,为了活着,不得不弹给自己厌恶的人听。 玉娘将怀中的琵琶轻轻放在一旁,语气淡淡的,“先前关二小姐在桃花村时,我们只知道那个院子里住着贵人,不敢叨扰。没曾想,世间就是这么奇妙,居然能在信王府见到您。” 她的态度有些奇怪,关月不免蹙眉。 “你可是在怪我那日没有为你和阿坚求情?” 玉娘摇头,“我们都是贱命一条,哪里敢求关二小姐开尊口。现如今,坚哥已去,我便是离了王府,也不知该去往何处。身似浮萍,雨打风吹,半点不由己。” “等将来,您进了信王府,还望放玉娘一条活路,不要赶尽杀绝。” 关月眯了眯眼,余光扫过不远处的帘子。 “前些日子,我让丫鬟回桃花村取东西时,听说了阿坚的事,你节哀。” “节哀……”玉娘红了眼眶,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好简单的两个字,可只有真正身处其间的人才知道有多痛。” 她缓缓起身,行至关月身边,“你不懂的……” 待离得近了,玉娘突然有了动作。 宽袖之下,关月摁住她的手,脸朝她压近,双眼尽是冷冽,“你想要杀我?” 她摸到了玉娘手上那枚尖刺。 不像是铁器,倒像是削尖的木头,短短一截,被她藏在袖口中。 若是真扎入脖颈要害,怕是难活。 关月眯了眯眼,看向她起伏不稳的胸口和微微颤抖的手腕,沉声道,“手抖,心颤,武器都拿不稳,怎么杀人?” 玉娘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极快速地说了一句,任由她牢牢握住自己的手腕。 “今日信王约你出来,游湖听曲儿是假,试探为真。” 关月微微一怔,“什么意思?” 玉娘接着说道,“因为他觉得你回桃花村和阿坚焚屋之事脱不了干系。” 信王若是想听曲儿,想听琵琶,盛京城内多得是乐伎自荐,何必非得带她出来? 就是因着她与阿坚乃夫妻。 如果玉娘对关月表现太过友好,瞬间就会暴露,证明信王的猜测都是真的。 阿坚是假死,关月回桃花村也并不仅仅是想借着亲自收花生讨好景夫人那么简单。 这段时间,信王频繁见她,结合阿坚的口信,玉娘猜到了。 所以她从两日前,便折了一截断枝,细细磨着,将一端磨成尖锐的利器。 就等着今日。 等着请关月陪自己演这一场戏。 “你如何知道背后的人是我?” “传话的说过,是关二小姐嘱托的。” 她也没想到,守卫森严的信王府内,居然有关月的人。 玉娘红着的眼眶几欲泪下。 若是没有那句传话,她只怕早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关月不仅是救了阿坚,也救了自己。 “原来如此。” 陆淮舟办事,果然细心,竟连这层都考虑到了。 今日,赵乾特意创造机会,就是想看看两人会怎么做。 还有什么比想要杀人更能体现仇恨的呢? 玉娘这一招,是想直接断了信王的怀疑。 她稍微拔高了些音量,好叫人听得清楚,“我的命不值钱,但若是能换走信王府未来女主人的命,也值了。” 关月稍微松了些对她的桎梏,任由她拿着尖刺朝自己刺过来。 “你松开我,救命啊!” 两人离得太近,宽袖掩映重叠,似乎在暗自使劲。 帘子后方监视的侍卫怕出事,赶忙露出踪迹,上前想要将两人分开。 关月若真在船上丢了命,怕是难堵悠悠众口。 旁人才不会管王爷到底在不在船上,只会认为皆是他的授意。 侍卫冲上前来,关月眸色一暗,突然抓着玉娘的手,外旁侧一挥,那侍卫脖子上立马就被划了一道口子。 哪怕他反应够快,已经尽力躲避了,血珠还是不断往外冒。 但死不了。 侍卫捂着脖子,见事态有些失控,立马喊人进来,控制场面。 玉娘被扯开,她手上的断枝自然也被夺走。 上面染了血迹,还鲜艳着。 她的表情还有些狰狞,关月则是一副吓坏了的模样,藏身众侍卫之后。 迎香也在这时候跑进来了。 她先前一直在外面等候,不懂其间发生了什么。 关月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迎香立马就反应过来,“小姐,您没事吧,伤到哪里没有啊?” “我没事的。” “您手背都红了,还说没事!” …… 话间,一道威严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怎么回事!” 赵乾从船舱外大步而来,看了眼被控制住的玉娘和惊恐未定的关月。 眼皮微微下压。 这一幕,他倒是没想到。 侍卫将那尖细的断枝呈上去,“王爷,方才玉娘和关二小姐似乎起了争执,幸好关二小姐没被伤到。” 第88章 巧了王爷,我也是 赵乾垂眸,看着属下手中的那截断枝。 尖头的血刺得他眼睛微眯,嘴角却缓缓勾起。 他当初得知阿坚烧屋自焚的消息后,转头就告诉了玉娘。 玉娘疯狂了一阵,便渐渐沉静下来,不再寻死觅活,反倒对他有了好话。 赵乾怎会不疑心? 碰巧那段时间,关月又回了桃花村,所以,他定要试上一试。 他要知道,阿坚是真的死了,还是有人安排的诈死。 约关月来东安湖,安排她和玉娘单独待在一处,就是想看看玉娘对她的态度。 这场景,比他料想中的还要激烈。 但也不算太意外。 玉娘还在挣扎,神情愤怒,赵乾示意侍卫放开她,走到她身边,捏着她的下巴,“本王还以为你真的学乖了,要和那些无聊的侍妾一样呢。” 若真是如此,阿坚已死,她也不必再留着了。 世间好看的女子多了,不缺她一个。 可偏偏柔弱的外面和复仇的心思引得他还想再将人留一留。 就像是看一只宠物,奋力逃离,却始终出不去高墙,多有意思啊。 赵乾顿了顿,无视玉娘含恨的双眸,手指在她脸上摩挲着,“你都想要杀未来的王妃了,为何不直接对本王动手?” “你以为我不想?”玉娘咬牙,泪珠顺着眼角流出,“我只恨自己不能将你千刀万剐了!” 这是不掺任何假意的话。 恨意若有实形,只怕赵乾此刻已经被扎了上万针。 “可惜你做不到。” 他拍了拍玉娘的脸,“你不知道,本王就喜欢看到你这个样子。” 手背上有几滴眼泪,赵乾用帕子蹭掉了。 他转身看着被迎香护在身后的关月,笑道,“今日之事,是本王的错,让你受惊了,本王向你陪个不是。” 关月抬眸望向他,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有些勉强。 赵乾拍了拍手,杨程立马就从后方捧出一个盒子来。 他亲自将盒子打开,放到关月眼前。 里面规规整整地摆放着一个珊瑚手串,赤红色,艳丽无比。 “这些珊瑚珠子是本王新得的,拿来做成了手串,原本想过些日子给母妃送去,现下便送与你了。” 关月没有伸手去接,“既然是预备给娘娘的,臣女不能要,再说了,侍卫赶来及时,臣女未受到伤害,王爷不必介怀。” “那怎么可以?”赵乾挑眉,“是本王邀请你来的,犯错的也是本王府中的人,自该有赔偿。母妃那边本王有别的礼物相送,关二姑娘不接,是看不上?” 他的手并未撤回,仿佛关月不要,他便不罢休。 关月抬眸望了他一眼,“王爷都这么说了,臣女若再拒绝,就是不知礼了。” 她双手接过,沉甸甸的。 “多谢王爷。” “曲儿也听了,惊也受了,如此,便早些回府吧。若还有合适的时机,本王再寻你出来。” 关月:“王爷客气。” 她将手中的珊瑚串递给迎香拿着,行礼之后不紧不慢地往甲板上走。 赵乾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在她即将踏出船舱时,突然又喊了一声。 “关月。” 关月一愣,回头,“王爷还有何吩咐?” 赵乾意味深长道,“本王喜欢聪明人,但是,绝不容忍说谎和背叛之人。” 若是聪明没有用在正途,不利于他,那就只能抹杀。 他虽然没找到关月怀有异心的证据,但他知道,此人绝不像表面展现地那般无害。 这句话,是提点,也是警示。 关月微微一怔,而后笑道,“巧了王爷,我也是。” 但不同的是,所有阻止她寻回公道的人,她都不会留。 见十数步外坐着的人不再言语,关月欠了欠身,“臣女告退。” 上到岸边,脚踩在石板上,关月才有了几分踏实之感。 她回望了一眼华丽的船舱,对迎香道,“走吧。” 两人绕过湖边,往主街去。 走出好大一段路后,迎香才知道今日信王约人出来,心怀不轨。 “小姐,这样说来,信王岂不是怀疑我们了?以他的人脉和权势,江南那边……” 关月摇头,“强龙难压地头蛇,别小看了景家在江南的根基,也别小瞧了常老板在江南的经营。” 有些事情,不是仅靠身份就能办好的。 也不是所有人都买信王的账。 他若是真查出了什么,今日便不会是这般表现,只怕早就挑明了。 又何必借玉娘来试探? 迎香又问道,“小姐,玉娘聪慧,可到底和信王撕破了脸,还伤了他的侍卫,往后日子会不会更难过啊?” “就算不是这样,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身体的折磨尚且能忍受,重要的是心里的折磨。 “奴婢担心信王会把她害死。” 今日信王在船上的阴狠,叫她看到都十分胆寒。 玉娘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关月步子不停,心思动得也很快,“放心吧,短时间内,玉娘是安全的。” 如果信王确定阿坚已死,也就没了折磨玉娘的兴趣,很快就会弃掉,那时候,玉娘才是真正的命悬一线。 毕竟,信王就算觉得此人无趣,也不会放人离开。 这一闹,能再钓起他的好奇心。 “至于我划伤那侍卫的脖子……”关月勾了勾嘴角,“你太高看信王的秉性了,侍卫在他眼里,兴许还不如养的一只宠物受重视。” 别说今日关月只是伤了他,就算把他杀了,信王也不会觉得可惜。 只是那侍卫毕竟有功夫在身,伤他还能说得过去。 杀他,不是两个争执中的弱女子能办成的事。 迎香咋舌,“在这些贵人眼里,人命如草芥。” “谁说不是呢。” 两人往前走了十来步,关月突然驻足,看向前方摊子旁站着的人。 油纸伞挡着脸,身形和打扮却十分熟悉。 迎香先是疑惑了一下,而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好像是大小姐和金小姐。” 就是不知她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并且……瞧着还有几分鬼祟。 关月抬步过去,扯掉挡在前方的伞面,“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第89章 前朝后宫 关子瑶和金娇娇原本缩在伞面之后,悄咪咪地看关月。 发现她有觉察的痕迹,更是紧张。 “她看过来了?” 金娇娇瞥了一眼,“对。” “她走过来了?” 金娇娇又偷摸瞧了一眼,“对。” “我们伪装地这么好……” 关子瑶话还没说完,伞面就被扯下,迎头撞上了关月好奇的视线。 “你们怎么在这儿?” “那个……”关子瑶左顾右盼,脚尖不自觉晃了晃,“今日天气不错,秋阳艳艳,我和金娇娇出来随便玩玩,是吧?” 她支起手肘杵了杵旁边的人,金娇娇立马点头,“对,好久不见了,关二姑娘。” 关月微微颔首,算是同她招呼。 只是目光中仍有疑惑,“随便玩玩就到了这儿?” 这里距关家少说也是两刻钟的脚程,这条街算得上是干道,往来游玩的人却不多。 大都愿意多走几步路,往东安湖那边去。 那里才热闹。 “是啊,秋日的东安湖最是好看了,我们才去欣赏了一番,回程就遇到你了。” 关月眉毛一挑,眼底带着几分戏谑,“今日东安湖上船数几只,数清楚了吗?” “十六只……” 关子瑶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对,索性闭口不言。 关月轻笑一声,也不打哑谜了,“姐姐是跟着我过来的吧?” 信王府派人来关家传信时,关子瑶院中的丫鬟也恰好在门口。 今日她出门时,隐隐约约还看到了关子瑶的身影,只是当时没多想,以为她是去海棠馆的。 现在见到人,看着她和金娇娇不自然的神态,这才串联起来。 见关子瑶不回答,关月又问,“姐姐跟着我做什么呢?” “我没有啊。” 关子瑶还是一脸无辜样,死不承认。 金娇娇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看不下去了。 人没到跟前的时候威风极了,到跟前了反而连话都不会说。 到底谁是姐,谁是妹啊? “哎呀,还是我来说吧,她就是担心你。” “金娇娇,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关子瑶炸了,要去捂她的嘴。 可惜并未得逞。 “你就自己前来赴约,又只身上了王爷的船,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虽不能靠近,但远远看着,一旦发现不对,好歹能做些事情。” 制造点响动也好,求人帮忙也罢,总之,机动性极强。 比关月身在船舱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 金娇娇嘴快,三五句就把事情都抖落完了。 关子瑶捂着脸不愿意见人—— 她才没有担心呢! 关月听完,先是一愣,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她知道面前的人嘴硬心软,却也没曾想能做到这一步。 “多谢姐姐和金姑娘费心,我没事,就是听了首曲子,和王爷说了一会子话。” 船舱上的事,关月不准备多言。 横竖都过去了,她们不需要知道,自己也没受到实际伤害。 关子瑶眨眨眼,盯着关月的脸,似乎在观察她有没有说谎。 “真的?” 信王会这么好心? 这个人,有什么事情一向都往肚子里咽,她说的话,难辨真假。 关月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真的。” 又抬头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不如我请你们吃顿饭吧?早间过来的时候看到前方百米处有家宏福酒楼在售卖包子和花卷,品相极好,门口排起了长队,想来其他菜的味道也错不了。” 今日为赴约起得早,一上午又劳心劳神,这会儿早都饿了。 回到府中,又得折腾许久,倒不如在外面吃来得方便。 金娇娇看关子瑶,关子瑶这会儿倒是不扭捏了,“好啊!成日在府中都吃得清淡,今儿有人请客,怎么着也得大鱼大肉一餐。走!” 关月摇头轻笑,“你这话叫人听到了,还以为夫人虐待你呢。” “不是虐待,是我母亲说吃清淡些健康。”关子瑶话锋一转,“可我还这么年轻,当然是吃得开心最重要,你说是吧?” 金娇娇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偶尔吃几顿,不碍事。 关子瑶正要往前走,余光瞥见迎香,见她似有话要说,于是稍稍落后两步。 “怎么了,难不成真发生了什么事?” 迎香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大小姐,奴婢也是人。” 她这是在回应金娇娇方才说,关月只身上船那句话。 “……” 关子瑶嘴角一扯,飞快地撵上了关月和金娇娇。 四人进到宏福酒楼,要了壶茶,又点了五个招牌菜。 等待上菜的间隙,金娇娇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她们这里,压低声音道,“听我爹说,近来朝中不少人都在参信王,说他嚣张跋扈,行事放荡。” 这种事,金振徽不会主动告诉她,但会与其夫人,也就是金娇娇的母亲周氏提及。 母女俩关系好,周氏偶尔也会说与金娇娇听,目的是告诉她出门行事,万般小心。 这会儿,她倒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关家姐妹。 关月眉毛低垂,替三人倒好茶之后才问,“信王此番行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这个时候参起来了?” 若是上奏有用,也不会发展成如今的模样。 喜欢的,便强抢;惹他不高兴的,就杀了。 很难说这其中没有陛下的纵容和默许。 “估计跟后宫也有关系吧。” “嗯?” 金娇娇又道,“听说良妃娘娘近来在争权,旁人肯定不愿意啊,尤其是……那些人。” 她顿了顿,没有明说。 但关月听出来了。 主要是皇后和其余家世显赫的后宫妃嫔那边。 前朝后宫相互影响,后宫妃嫔,自然也是有站队的。 良妃争权,分的是皇后管理六宫的权力,杨皇后必定不乐意。 其余各宫虽不一定都是皇后一派,可也不想让良妃捡着好。 陛下的宠爱她已占了独一份,若是还掌权,岂不翻了天去? 臣子上奏参信王,不一定非要让陛下惩罚于他,但至少会对信王和良妃有震慑作用。 “依我看,良妃争权这事,必定会不了了之。” 关子瑶突然蹦出来一句,引得二人侧目。 第90章 赶上这趟风 关月望向她,眉毛一抬,“怎么说?” “陛下不会不考虑前朝后宫的联系,所以良妃和信王虽受恩宠,却不给实权。” 当今这位陛下虽说有偏爱之人,但最在意的,还是自己。 后宫和睦,朝堂稳定,才是他最想要的。 关子瑶继续道,“据说这次良妃来势汹汹,只要陛下不开口发话,怕是真能让她撕下一块饼。但妙就妙在此时有人上奏参信王跋扈无道。” “这样一来,良妃就有了被人诟病之处。她在后宫无实权,信王尚且行事如此不端,若任她纵容发展下去,那还了得?” 所以,她若还想宠冠后宫,哪怕是为了信王,也得放手。 关月眸色略深,“良妃娘娘是个知趣懂进退的人,经你这么一分析,确有可能。” 最后折腾一阵,还是回到原点。 只是关月的心思并不在后宫荣宠上,她想的是另一层—— 帝王之心,想给便给,想收便收。 良妃母族没有根基,单凭她一个人并不能成事。 症结在信王身上。 他是皇子,自有朝臣拥护,陛下爱屋及乌,不会轻易动他。 关月突然问道,“你们说,信王的所作所为,陛下到底知不知道?” 话落,金娇娇和关子瑶面面相觑。 一时没有人回答。 恰巧这时小二端了饭菜,正朝她们这边来,三人不约而同地收了声。 直到目送店小二走远了,金娇娇才悄声道,“陛下耳目通天,我想,应该是知道的。” “耳目通天……”关月细细品着这几个字。 倒是想起另一个人来。 盛京城中的关系网和眼线错综复杂,谁是谁的人,还真说不好。 金娇娇皱巴着脸,“我那次偷听到父母说话,说叶家和文家明面上并无交集,所有人都不知道两人实际有往来,最后是被陛下在宴席上点明的。我父亲说他当时听完,一身冷汗。” 陛下既是在点叶家和文家,也是在点其他人。 让他们守好臣子本分,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言归正传,”关子瑶将话头接了回来,“我觉得陛下肯定知道,只是到底没摆在明面上,都是关起门来的事情,未在众目睽睽下,陛下便当做不知了。” 若真有心管制,信王府中也不会有那么多侍妾。 “这么说,信王从来没有当街犯事?”关月问。 “那是自然,再不济,也是找个人少的地方,总之不会形成论势。不然那些言官的唾沫都能将信王府给淹了。” 太子、三皇子、右相等人都看着呢。 他若真敢在大庭广众下做什么出格的事,岂能安生? 金娇娇亦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开始叽叽咕咕地议论。 关月支着一只耳朵听,并未发表言论。 心中兀自盘算着。 柳家那边的事还要等阿坚高中之后,才好办,但眼前能做的,也必须做的,就是一步步击垮陛下对信王的信任。 既然良妃争权事未休,朝臣上奏的折子一时半会也不会停。 她若是能赶上这趟风就好了。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 怎么做才能刺激到信王暂且失了理智和分寸呢? 从宏福酒楼到关家的这一路,关月都在思索。 直到进了松涛苑,眉头还未松解开。 她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用药。 可信王如此警觉的性子,一应用具想必都着人仔细检查过,这条路子,几乎走不通。 还容易暴露。 关月托腮望向墙根下的红杏树,渐渐地有些乏了。 直到迎香端着晚饭从门外进来,才把她叫醒。 “小姐怎么睡在这儿?门口风大,近来又降温了,您当心着凉。” 她当即拿了块薄毯披在关月身上。 关月用手拢了拢,揉开自己微微蹙起的眉宇,夹了块南瓜吃。 “小姐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关月听迎香问起,便简单同她说了两句。 换来迎香良久的沉默。 关月问,“你是否也觉得此法不妥?” 迎香点点头,又接着说道,“其实奴婢在想,让人暴躁失控,并非只有中毒这一种办法。” “说说看。” “情绪这种东西说来玄妙,善于隐忍的人即便受刺激大概率也能控制住自己,而不善隐忍、擅长放纵自己的人容易一点就着。” 从信王的成长经历和行事来看,他虽阴狠,却没遭受过重大挫折,更谈不上是个隐忍之人。 迎香接着道,“人在睡着时是最脆弱的时候,可若是睡不好,第二日醒来便会觉得焦躁,这是身体本能反应。连续数日之后,心间跳动会受影响,五脏六腑紧绷,脑中自然跟着反应不过来。这时候若再辅以幻香或酒作催化,稍加引导,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最重要的是,香味易散,平常人难以觉察,就算事后反应过来不对,也查不出痕迹。 关月听完她的话,甚以为然。 撑着脑袋思索良久,突然问道,“我记得,一些花卉是不是有此功能?” “小姐跟奴婢想到一块儿去了。” 有些花有安神静心的功效,但有些花的香味功用恰好相反,不适合放在卧房中。 比如兰花,百合,夜来香等。 巧的是,信王府中最不缺的就是花卉植株。 这几样,王府之中都有。 关月总算舒展了眉毛,“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就是动手之人……” 她突然想到孙枕眠。 自上次一别,关月便没再听得他的消息,也不知此人是否靠得住。 她知道孙枕眠挂名在哪个庄上,却不好刻意去寻。 不过从路线上看,他往返信王府,大概率会从常记糖水铺路过。 倒不如去那儿等。 关月打定主意后,早早就睡下了。 后两日,都去了常记。 或是亲自去,或是让迎香主动担下了替景夫人跑腿的活。 好在常记近来生意好,回头客也多,经常能碰到熟悉的面孔,也没人怀疑关家的人每天都来买糖水。 毕竟景夫人嗜甜,在盛京夫人中不是秘密。 终于在第三日,关月看到了从门外路过的孙枕眠。 天正在落雨,好些人都在廊下躲雨。 孙枕眠也不例外。 第91章 我是在等你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低头蹭掉身上沾的水珠,站在廊下等雨停。 这雨来得突然,但像是过云雨,等云消散之后就没了。 身后恰好是常记糖水铺。 许多等雨的人无事可做,便走进去要了一碗,边吃边观察天色。 孙枕眠没这个打算。 他现在在攒银子,等着之后开花铺用,能省一些是一些。 视线匆匆扫过铺子里的人,正要回头时,突然得见一熟悉的面孔。 孙枕眠一愣。 定睛看了看,关月恰好也望过来,眼底有情绪流动。 几息之后,她便起身往楼上走。 常泽当初将上下两层都买了下来,打通之后,下层做大堂,位置拥挤些,专为过往歇脚的人设立。 上层环境雅致,设有包房,是为需要安静的客人准备的。 偶尔大堂人多,也会在上面增桌。 隔得远,孙枕眠瞧不清关月眼中的意思,便抬腿走进了铺子。 楼下人已经满了,关月方才离开的位置也有人坐了过去。 “老板,楼上可还有空位?” 庄叔正在增排人手,听到问话,立马转身点头,“楼上还有位置呢,客官上去即可。今日雨未歇,客人多,呈上来的速度会慢些,还望您见谅。” 孙枕眠笑了笑,“无妨。” 说完,便抬腿上楼。 二楼宽敞,位置与位置之间有绿植隔挡,多了份隐秘的意味。 关月没在外围,而是找了间包房等他。 很快,门外就传来两声轻叩。 迎香利落地将房门打开,孙枕眠道了谢,行至关月面前,略作一礼,“关二小姐。” 关月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而后又吩咐道,“迎香,去跟小二说要两碗杏仁糊。” “是。” 迎香依言出门,包房里边只剩两人。 孙枕眠看向对面的人,“关二小姐是特意在此处等我的?” “何以见得?” “堂下人多,您若是只想玩耍一番,品尝美食,不必在 廊下避雨的人那么多,她视线偏偏落在他身上,定非偶然。 关月点点头,没跟他绕弯子,“是这样的,专门等你。” “上次我同您说的事,您答应了?” 他说的,是合作之事。 “我想答应,因为我需要有人帮我,但我还是有些顾虑。” 关月这话不作假。 孙枕眠不过是她随手搭救的一个人,即便他有话在先,此番寻他,也是贸然。 但只有用了,才知道此人好不好用,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所以,关月还是来了。 孙枕眠微微一滞,随后轻笑,“关二小姐的顾虑我明白,但您总该给我个机会证明自己。” “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请说。” 关月:“听闻你技艺好,养花独到,所以颇得王爷喜爱,将府中一应花种都交与你看顾了?” “是这样的。” “那岂不是说明园子里要种些什么,怎么布置,房间里可以摆放些什么花,你也能安排?” 关月的话指向性很明显,孙枕眠几乎是瞬间就听出了她的意思。 “您打算在花上面做文章?” “嗯。” 孙枕眠眉头微拢,“怎么做?” “找些扰梦的花,放在信王常常逗留的房间。” 孙枕眠颔首,还在等着下文,却见关月不再开口,难免奇怪,“就这么简单?不用再做些什么吗?” 她提的要求并不难,甚至称得上轻而易举。 只是他不明白,关月为何要这样做。 让信王休息不好、精神不济就是小打小闹而已,对她想做的事起不到任何推进作用。 “这就够了。”关月说道,“其他的,往后再看。” 后续不需要他的参与,她便不会再透露。 孙枕眠见关月面容笃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信王卧房中一般是不摆放花的,只燃香,我没有办法插手。书房倒是可以放一些夜来香。” 偶尔,信王也会宿在书房。 他垂眸兀自思索着,“其他地方……这几日,他倒是常去一个侍妾的房间。” 关月眸光一滞,眼皮敛下,并未叫他看出来,“谁?” “一个叫玉娘的女子。” 提起玉娘,孙枕眠叹了口气,“先前我替她换过房间里的花,跟她说了几句话,她对我的态度还算不错,更换成别的,她应该不会过问。” 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 别说有花卉影响,就算没有,她只怕也是夜夜失眠。 王府中侍妾众多,但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消失。 或是信王失去了折磨的兴趣,或是他看腻了,随口抛出一句话,自有下属处理掉。 唯独这个玉娘,入府许久,至今还能勾住信王的心思。 他有时候甚至都在想,玉娘到底真是被强抢进来的,还是有别的目的混进来的。 可细细思索,又觉得不该是第二种可能。 “你说的这个人,我见过。” 关月陡然抛出一句话,引得孙枕眠抬头,“关二小姐为何会见过信王府的侍妾?” “初来盛京时,受邀去诗会,见过一次。前几日在东安湖的游船上,见了第二次。”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就是简单地陈述事实而已。 但落在孙枕眠耳朵里,却总有别样的感觉。 跟面前的人打了几次交道,他清楚关月不会无故提起一个人。 她和玉娘,怕不只是见过两面那么简单。 但关月不说,他便也不问了。 沉默之际,迎香从外面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盘托,盘托上是两碗奶白的杏仁糊。 “怎么是你端来的?”关月问道。 “今日人多,店里人手不够,奴婢看他们辛苦,索性自己端来了。” 她将两个碗分别摆放好,“小姐,孙先生,小二说趁热吃更好,你们快尝尝。” 孙枕眠一向对甜腻的东西不怎么喜欢,但碗都摆在面前了,总是得给面子试试。 他用挖了一小勺放在嘴里,清甜味瞬间弥漫开。 倒是不腻。 他又尝了一口。 关月留心着他的神色,“如何?” “比我先前吃过的糖水都好,”孙枕眠没有吝啬夸奖,“看来是我之前没寻到好铺子。” 第92章 作威作福 同样出身于蜀地,他是知道常家的,只是对常泽此人了解不多。 起初,见到这个常记糖水铺的时候他并未多想。 直到一日在包子铺,听人提起这里的常老板,才恍惚想起常泽来。 当初他争家产失败,被赶出常家,所有人包括孙枕眠都以为他早就死在了外头,没曾想他竟在江南一带做起了生意,还将铺子开到了盛京。 这可不是一般人都办到的。 “若是喜欢,可以常来,”关月笑道,“我也挺喜欢这里的甜食样式。” 孙枕眠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明白了。” 关月这是告诉他,日后若有见面的需要,可以到这里来。 他又舀了两勺入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问道,“关二小姐对这里很熟?” 盛京那么多铺子,怎么偏偏选了这里? 常记并非最隐蔽的场所。 “闹市之中,才是隐藏行踪的最佳地点。再者说,景夫人也喜欢常记的糖水,来这儿不容易招人怀疑。” 她并没有直接告诉孙枕眠自己和常泽熟识,孙枕眠虽有些疑惑,却也想不到这层。 毕竟谁都不会觉得关月能和常泽认识。 说是景夫人和常泽认识兴许还有人信。 孙枕眠吃完杏仁糊,盯着面前的空碗,突然感慨了一句,“同是蜀地人,什么时候我才能跟常老板一样啊。” 自己当老板,有钱有闲,闲适得令人心生向往。 关月笑道,“我相信很快。” 孙枕眠也笑,“借您吉言。” 话也说了,杏仁糊也吃了,窗外,雨势渐小,只有屋檐尚有雨珠断断续续地落下。 他该起身告辞了。 孙枕眠对关月拱拱手,趁无人注意,走出了包房,踩着湿漉漉的街道,往庄上去。 关月借着窗户的缝隙看他,直到目送他转过街弯,才问道,“迎香,这个办法几日能见效?” “三四日便可以了,时间太长信王兴许会主动寻医,或让人撤走,就没有用了。” “知道了。” 关月以掌托腮,指尖在脸颊上轻轻叩动。 若出意外,孙枕眠应该会提前告知。 “你的幻香可制好了?” 迎香:“还差一味药材,等会儿回府路上奴婢可以顺道买了。” 关月点了点头。 两人又在包房里休息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府去。 往后几日,竟都是缠绵雨日。 叫人难以出门。 关月站在门口,身上裹着薄毯。 一场秋雨一场寒,短短数日,已经有了要入冬的意味。 她看着在风雨中东倒西歪的树枝,又回头看了眼摆在堂屋角落里的兰花。 估摸着时间,也就这两日了。 院子里小雨淅淅沥沥,有人撑着伞,迈着轻快的步子过来。 关子瑶走到廊下,将手中的雨伞交给下人,对关月道,“你怎么站在这儿?” 她见面前的人神色涣散,又问道,“想什么呢?” 关月回归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雨天无事,闷得慌呢,姐姐过来正好可以陪我说会子话。” “我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说话的。” 关月疑惑道,“那是……?” “最近待在府中都快发霉了,找你出去玩。”关子瑶笑道,“近来芳草街开了家新店,铺子宽敞,屋宇四合偏偏中间是露天的,很适合围炉煮茶,好多人都去凑热闹了,我也让人去定了一个小房间,咱们试试去!” 关子瑶爱玩,盛京城中的新鲜事物她都乐意去尝试,这般热闹的场合,哪里少得了她? 但关月浑身倦怠,不太想动弹,于是回绝,“要不姐姐找金姑娘一块儿去?” “她昨儿就去永城表舅家了,回来还得好几日呢!我可不想等那么久。” 关子瑶抓着关月不愿放手,“你就陪我去看看吧,若是不好玩咱就回来。” 都说围炉煮茶,含雪弄诗,万一是个需要腹中墨水的地方,关月在也好帮忙。 “我……” 关月刚要开口,又被她打断了,“你看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走一趟,放心,这次我请你,定不会让你破费!” 她的爽快叫关月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银子的事情吗? “咱们这时候出门,只怕回来赶不上晚了。” 关子瑶摆摆手,“都出府了自然是在外面吃,那里招牌菜足足十道,不会饿着你的,放心吧。” 就这样,关月被关子瑶半拉半拽地带出了府。 坐上马车时,雨也渐渐停了。 西边有晚霞涌动,橙黄热烈,映透了半边天。 关子瑶定的房间窗户正对着西方,余晖洒落,屋内一片暖意。 铺子里围炉煮茶的用具已经摆好,就搁置在床边,自两侧落座后,能清晰地看到整个店铺的布局。 中间的露天处种着花和树,斑驳的影子为院子增添了几分神秘,树枝后方的窗户若隐若现。 关子瑶一边干果放在考托上,一边笑,“我没有骗你吧?” “是个好地方,”关月笑着点头,“只是我现在有些饿了,不若我们先点些菜吃?” “行,你先烤着,我去找店里的伙计。” 关子瑶步子匆匆,可前后足足去了一刻钟才重新回到房间里。 一脸怒气。 关月瞧了她一眼,将烤好的干果夹到她碗里,又斟了半杯茶,才不慌不忙地问道,“怎么了这是,方才出门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遇到个蛮不讲理的人!” “谁啊?” 关子瑶:“沈听雪。你兴许不认识,她是沈太傅的孙女,平日里仗着自己身份没少作威作福。” “作到你头上了?” “我……” 关子瑶刚要开口,蓦然收声。 她能和沈听雪吵起来,也是沈听雪有辱关月在先。 说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无尊卑之序。 还说自己假惺惺拉着关月一起玩,若真对她好就不会把关月从桃花村接回来,承下这门婚事。 替嫁之事,关子瑶无法反驳。 这是母亲的决定,她当时也不知道。 至于假惺惺……她可从来不做违心的事。 可毕竟关月最初被接回府的确是为解她的难,关子瑶理亏,找不到话回嘴,只把自己气着了。 第93章 欢宜散 关月见面前的人似乎有些为难,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显得有些心虚和不安的模样,于是道,“是关于我的?” 关子瑶张了张嘴,挣扎片刻,最后还是“嗯”了一声。 “说我什么了?不懂尊卑,还是趋炎附势?” 关子瑶不愿再转述一遍,只含糊道,“差不多吧。” 她见关月神色自然,仿佛一点都不被这样的言语影响,不由得问,“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关月抬眸瞧了她一眼,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她人口中的评论本就不是真正的我,反倒暴露了她自己的性子。” 在皇宫那日,她就已经看明白沈听雪这个人了。 能不分场合,肆意言语打压羞辱别人的人,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这样的人,坏在面上,不足为惧。 真正值得警惕的,是坏在底子里的人。 关月抿了口茶,又开口道,“若她只说了这些,姐姐对上不必心虚,也不用顾及什么,直接反驳回去便是,怎么会自己生闷气呢?想必她还说了别的吧。” 关子瑶撅了噘嘴,“是说了。” 关月没说话,静待下文。 “就是……”关子瑶顿了顿,最后还是一狠心说了出来,“说我对你假惺惺的,如果真正爱护的话就不会让你替我去跳火坑。” 其实,她也想知道关月对自己到底是什么看法。 如果……如果关月也是这么觉得…… “呵。” 没想到关月听完,竟笑了,“原来是这样。” 难怪反驳不了。 关子瑶蹙了蹙眉,“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你觉得我蠢吗?”关月反问道。 关子瑶摇头。 她不仅不蠢,还精明得很。 连母亲都说,要自己好好学,不要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自诩看人还算准,这种话听听就行了,别往心里去。” 关月现在在关家的一应待遇,都是她自己争取得到的,而非关二小姐这个身份带来的。 所以她有足够的底气面对这些言论。 关子瑶“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怨言?” “都是权利争斗中的受害者,何必相互埋怨?”关月垂眸,“倒不如一起想想办法,怎么摆脱这个漩涡。” 要么,放弃一切出局。 要么,往上爬,爬到能够掌握自主权的位置。 “那你需要我怎么做?”关子瑶问道。 关月默了片刻,“暂时不用,需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见关子瑶目光还在自己身上,她叩了叩桌面,“再不喝,茶就凉了。” 关子瑶低头看着面前雾气渐缓的茶,“好吧。” …… 数间之隔,水云间内,沈听雪正翘着嘴角指挥佩儿给她揉捏肩膀。 那日在宫里没占着关月的好,今日可让她在关子瑶身上讨回来了。 别提多开心。 “我就说嘛,这两姐妹也就表面看着好,实则心思各异,被我这么轻轻一戳,和谐的假象就破了。” 佩儿在一旁附和道,“小姐聪慧,说不定这会儿两人都已经互相看不顺眼了呢!” “早该这样了,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沈听雪轻哼一声,“罢了,不说她们了,免得再坏了我今日的好心情。” 她喝了口水,润完嗓子后,问佩儿,“你看清楚了吗,小侯爷真在雨墨间?” “千真万确,奴婢亲眼瞧见的。” 沈听雪抿唇一笑,脸上透出几分羞态。 今日原本是想随意找个地方玩,没想到能碰上陆淮舟。 谁说不是缘分呢? 平时她总想见陆淮舟一面,碍于没有机会,现在同在一处,她怎么着也是想见见人的。 可就这样贸然前去打扰实在不好,总该找个由头才是。 贵重的东西丢了? 不行不行,依照小侯爷的性子,他一定会说丢了东西就去报官,他是监察白官的,可不是负责帮人找东西的。 有人欺负自己? 也不行,今日她不仅带了佩儿,还有小厮随侍,闲杂人等根本近不了身。 沈听雪越是想,眉头蹙得越厉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好不容易的机会可不就错过了。 她有些泄气地垂下手臂,一个棕色的圆肚瓶蓦然从袖中滚了出来。 在地毯上滚了好几圈,最后磕在桌脚处停下。 佩儿连忙帮她捡起来,“小姐,这个您可得收好,别人瞧见就不好了。” 沈家有个远亲在做香粉生意,为搭上沈太傅这条线,每季上新香粉的时候都会派人送往府中。 偶尔,沈家需要什么,也会从香粉铺子里取。 这一瓶,是沈听雪刚刚拿到的。 叫欢宜散。 顾名思义,乃房中增趣之物。 取料自然无害,可以混在香炉中,也可以混在饭菜里。 这个沈听雪自知用不着,原本想送到欣嫔处,谁料没放稳直接掉出来了。 她从佩儿手中接过圆肚瓶,盯着瓶身看了许久。 “佩儿,你说……” 话到一半,她又收住了。 可佩儿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小姐,您别犯傻。咱这次见不着小侯爷,下次再见就是了,小侯爷没有娶亲,不急于一时的。” 以沈听雪的身份,若能嫁进侯府,也算是门当户对。 可偏偏陆淮舟对她没有那个意思,就沈听雪暗自心思萌动。 求而不得久了,反倒生了执念。 “可侯爷对我素常平平淡淡的,我要如何才能接近他呢?” 方才听店里的伙计说,雨墨间点了酒,也不曾见陆淮舟约见别人,这样好的氛围,若真不做点什么,当真是可惜了。 她虽未出阁,但常和欣嫔往来,两人年纪相差又不多,自然会说些密话。 听得多了,难免会有好奇和冲动。 近来父母已经在商讨她的婚事问题,也有一些上门提亲的青年才俊,可她一个也看不上。 偏偏喜欢不怎么爱搭理自己的那个人。 以她的年纪,若非太傅孙女,只怕早就议亲了,哪里容得她胡来? 可她又实在不甘。 连关月那样的人都能得陆淮舟青眼,为什么她不行? 旁人或许没留意,但在皇家别苑那次,她可发现了关月被玄竹送回来时,是换过衣裳的。 很难说,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第94章 许久没见着她了 万一。 万一是关月不甘心当替嫁的棋子,转而去勾引小侯爷呢? 她不相信关月什么都没做,就能得小侯爷青眼。 若是自己也能这样,就不用再去应付那些迎上来的青年才俊了。 况且如果真发生了什么,她也不亏。 沈听雪捏着圆肚瓶的手慢慢收紧,她也有些紧张,“佩儿……” “小姐,”佩儿还在规劝,“真的不合适。这种事情,不管有没有实质,总归是女子承担更大的风险。” 她是极其不赞同的。 沈听雪做这样的事,是自降身份。 她想借此逼迫小侯爷娶她,可小侯爷名声在外,又深得陛下信重,就不像是会受人胁迫的样子。 沈听雪抿了抿唇,“我再不抓紧,母亲就准备给我议亲了。” 前夜里,她偷听到母亲和祖母的谈话,说荣安伯府家公子人品学学识皆上成,若两家能结为姻亲,再好不过。 罗公子虽然一表人才,却并非她心中所念。 珠玉在前,看谁都像是凑合。 佩儿也是一脸为难,“可是这件事若被发现,只怕对您名声不利。” “这件事闹出来,怎么看都像是我被欺负了,侯府不得给我个说法吗?” 佩儿:“小姐,小侯爷查案惩贪,必定心细如发,奴婢只怕最后……” 怕最后忙活一阵,不仅什么都没得到,还惹得一身麻烦。 只是这话她没敢说出来。 沈听雪还是沉默,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兴许是水云间内火炉暖,烧得她脑子有些不清醒,她竟觉得,风险并不大。 欢宜散需有酒催化,才会有强效,若没有酒,单是闻着或者落在饭菜中,也就是寻常味道罢了。 大不了她先下到饭菜里,再见机行事。 不行的话就立马收手。 沈听雪打开瓶盖,置于鼻尖轻嗅,“佩儿,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实在不甘心。” 都说人活一世,总得做些随心之事,未免时过境迁,后悔不已。 今日好不容易寻得良机,只怕错过后不再有。 佩儿见她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小姐准备怎么做?” “你跟我来。” 沈听雪打开房门,四下看了看。 此时正是人多的时候,店里伙计端着盘托四处走。 或是给包间里的客人添茶,或是送餐。 来来往往,穿梭于楼层之间,好不热闹。 恰好这时有伙计端着几碟菜从她们门前经过,要送往雨墨间去。 沈听雪扭头看了佩儿一眼,她心领神会,“小哥!” 那伙计迟疑了一下,回头,“姑娘叫我?” “是。” 佩儿走上前,笑语盈盈,“我们初次来,也不知道什么菜好吃,正巧见你端上来了,便过来瞧瞧。” 伙计笑道,“我们是新店,姑娘有此担忧也正常。您瞧瞧,这四道菜都是招牌菜式,味道极好,保准合您口味。” 盘托的菜,色香味俱全。 才从锅里出来,还冒着丝丝热气。 沈听雪把住袖子,指着他面前的一道,“这是什么?” 伙计低头看了眼,说道,“是新姜和鸭肉混在一起炒的,油用得多些,吃起来也香。” 他光顾着解释,没注意到沈听雪在收手时,腕部轻微抖动。 轻飘的粉霎时落入菜中,热气一蒸腾,便瞧不见了。 “原是如此,”沈听雪笑道,“你先去送吧,莫耽误了时辰。等会儿回后厨,告诉他们我这儿也需要这几样,有现成的,免得再费心选了。” “好嘞,您放心,小的送完就去告诉后厨,让他们准备。” “有劳了。” 两人说完,在门口磨蹭了片刻。 等伙计进了雨墨间又出来后,沈听雪才稍稍放下心。 这便成了。 等过一会儿,她再去叩门拜见,时辰刚刚好。 指甲里还惨留着些许香粉,她便轻轻用帕子拭去了。 心间跳动加快。 第一次干这种事,难免紧张。 雨墨间内,只有陆淮舟和玄鹤在。 今日当值,陆淮舟看了一天的卷宗,有些累了。 回府途中看到这家新开的店,便想着来尝尝鲜,顺便休息一下。 菜已上齐,酒已温好。 陆淮舟倒了半杯清酒,随口问道,“清风观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自上次发现那根编绳后,他便差人去了凉州,得到了一些线索。 这编绳并不出彩,唯独能确定的事是,从色泽和绳线的老旧程度老看,应当三十年前就存在了。 样式普通,但据凉州一带的老人说,这手艺看着并不像是出自商铺里的,像是初学不久的人编织的。 那时候男女若是两情相悦,女子会选择亲自编一条绳子送与男子,系于手腕。 她们认为这是定情之物,也是浪漫之举。 这样的东西,不该出现在清风观。 “回大人,上任观长任逍遥非凉州人士,祖祖辈辈都在盛京一带活泛。入观之前,未曾娶妻,也从没探听出他有心仪之人。” 陆淮舟微微眯眼,“可遣散道观众人,将其设计成如有鬼泣的不祥之地势必是他的主意。” 甚至那小方盒子,大概率也是他放进去的。 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将编绳保留下来,到底是指向谁呢? 先太子出事的时间与清风观传出鬼怪的时间为前后脚,两者极可能有关联。 但没有证据,总归是猜想。 陆淮舟颇为头疼地摁了摁眉心,“再继续往下深挖。” 查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有些线索了,他不可能半途而废。 “是。” 玄鹤转身要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道,“大人,方才属下看到关二小姐也来了。” 陆淮舟没有说话,只眼皮稍微抬了抬,“在哪儿?” “依兰间。” 上次清风观一别,倒是许久没见着她了。 但关月这段时日的得事可不少,和信王相约游湖,受赠上好的血色珊瑚手串……桩桩件件,根本不用细打听,都能传到他耳朵里来。 “她一个人?” 玄鹤:“关大小姐也在。” 陆淮舟颔首,“知道了,去忙吧。” 玄鹤离开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一人。 他吃了些菜,又喝了点酒。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起身,去问问关月何时能将他的帕子还回来。 第95章 要不,我给大人找个姑娘来? 关月有没有带在身上不重要。 几时还,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此刻得去依兰间亲自找人问问。 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点了灯,烛光摇曳。 陆淮舟起身,身子晃了晃,眼前灯影也晃得很,找不到定点。 他手臂撑在桌上,借以支撑。 身上微微发热,心底燥得很—— 这感觉,不太对。 陆淮舟看了看杯中的酒,又望向分别动过几筷子的菜,眉头紧锁。 他别人下药了。 药劲上涌,气血翻腾,一波又一波地袭击着他的意志。 连脖子都有些泛红。 陆淮舟嗤笑一声,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种手段会被人用到他身上。 待他揪出此人,定叫对方好看! 只是眼下玄鹤出门了,玄竹也不在,无人有解法。 他再这么待下去,怕是不一会儿,就来人了。 药劲来势凶猛,陆淮舟仅仅是站了片刻,脑中都有些迷糊。 他攥紧拳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恍惚想起关月身边的那个丫鬟会医术。 陆淮舟不再耽搁,当即出了门,往依兰间去。 彼时,依兰间内只有关月一个人。 关子瑶去对街套圈玩耍了,迎香手痒,跟着走了。 关月见暮色四合,担心两人在外不安全,索性将小厮都打发给了她们,自己则在这里等她们回来。 茶壶见底,她没再叫人来添,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烤着坚果玩。 外面偶尔有冷风吹来,刚到跟前,就被火炉熏暖了,一点都感受不到凉意。 突然,廊外传来了敲门声。 关月动作一滞,神色不自觉严肃了些许。 若是关子瑶和迎香回来,不必如此客气。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敲门? 关月起身走到门边,将房门拉开一条缝。 还没等看清外面的人,对方就已经顺势倒了进来。 酒香盈怀,关月也霎时被人揽进双臂之中。 “陆大人?” 门合上了,关月却僵在原地不敢动。 两人此刻的姿势实在亲密。 陆淮舟几乎将大部分重量都靠在了她身上,双眼紧闭,鼻息落在她耳侧,温热的唇几乎要贴在她耳廓上。 酥麻感从耳际的皮肤窜至全身,他身上的热气蒸得关月面色微红。 她推了推怀抱住自己的人,没有一点用。 还是贴得紧。 “陆、陆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陆淮舟没有要撤开的意思,药劲本就让他有些许受不住。 一路过来,全凭意志撑着。 这会儿见到关月,心下安定了些,对抗药性似乎也成了更难的事。 他压着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哑,“迎香呢?” 关月愣了愣,再没经历过也反应过来了,“你中药了?” “嗯。” 陆淮舟每说一句话,关月都会痒得缩一缩脖子。 倒是给他看出几分笑意。 他合着眼,双手揽住人没有松开,“怎么就你自己在这儿?” “迎香出门玩去了,估计也快回了,陆大人再坚持坚持。” 关月抬眸,眼前便是男人泛红的脖子,青筋若隐若现。 她微微抿唇,挪开视线,“我先扶你去榻上休息。” 这里没有床,但有一个半大不小的软榻,尚且能将就。 陆淮舟没有反应。 没说准,也没说不准,但只要关月往后挪步,他还是十分配合的。 等到榻边,见他没有松手的迹象,关月不得已背过手,拍了拍他落在自己腰侧的手臂,“大人,你先躺下,我去给你要盆冷水。” 这么一直抱着她,万一关子瑶和迎香突然回来了,被撞见可还了得? 陆淮舟松了松手劲,却没有完全放开,垂眸,炙热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深秋初冬用冷水,好狠的心肠。” 他平日里的眼神大多平常冷淡,对关月偶尔带笑,这种炙热和占有,倒是第一次见。 关月回避他的视线,盯着他衣裳上的金丝云纹,突然笑道,“要不,我给大人找个姑娘来?” 陆淮舟一时无言,只眯眼看她。 关月尤不自知,继续说道,“大人的容貌和身姿,想必就算不花钱,盛京城中也有大把姑娘往上贴。这里离烟云楼近,多走几步路还有家倚翠楼,想要什么样的都有,我这会儿……” 一只手慢慢抬起她的下巴,关月的声音紧跟着一顿。 “这个时候……你还要对我牙尖嘴利的,真是不怕啊。” 他的指腹缓缓擦过关月的下唇,在脸侧和下巴摩挲片刻后缓缓下移。 关月怕痒,但此刻更多的是悸动。 寂静的房间里,心跳声有些恼人。 “大人……是正人君子。” “我何时说过自己是正人君子了?” 陆淮舟咬着牙说完,有些忍耐不住地往身后的软榻上倒。 搭在关月腰间的手臂来不及收回,便顺势把人勾到了自己身上。 关月不重,但砸到他身上时还是让他清醒了几分。 一瞬间贴得太过严实,两人均是一怔。 这时,门外有脚步声靠近。 “小姐,我们今日套到了好多小物件……额……” 迎香兴冲冲地推开房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 一时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家小姐也太生猛了,前些日子说对陆大人上手时,她还以为只是玩笑。 没想到,短短数月时间,就真的上手了! 不仅上手,还上身了。 关子瑶落后她一步,见她不走了,蹙眉道,“你堵在门口做什么,进去啊。” 透过缝隙,关子瑶眼尖地看到了里面不止一人,“诶?” 她正要仔细瞧时,突然被迎香往外推,“大小姐,咱一会儿再来。” “不是,发生什么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关月手忙脚乱地从陆淮舟身上爬起来,整理衣裳时居然发现这人在笑。 她没好气地瞪了陆淮舟一眼,出声叫住了迎香。 “迎香,你过来,关上门。” 迎香没有转身,扭扭捏捏道,“小姐,这种时候……就不必奴婢在旁边守着了吧。” “……” 关月三两步走到门口,将关子瑶和迎香拉进房间,然后嘭得一声关上了门。 “他中药了,你去瞧瞧,能不能解开。” 第96章 跑得倒是快 迎香一愣,抬眼望去,发现陆淮舟脸上泛着几丝不正常的潮红。 她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看向关月,傻笑两声。 原来如此。 她还以为小姐和陆大人真发生了什么,她们进来的时机不合适呢! 迎香搭上陆淮舟的手腕,仔细诊断了一番,眉尖微蹙。 这药效也太强了些,陆大人忍耐力实在好。 若是换个人,香软在前,哪里能稳得住? 关月看她面色不佳,问道,“不能解?” “不是的,奴婢只是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什么药,但能根据症状下针。” 这种药,虽说原药材不尽相同,但机理相差无几。 她只用按寻常的解法即可。 关月颔首,稍稍放心了些。 迎香随身携带着针袋,既可以救人,又可以当做防身之物。 现下正好派上用场。 她打开针袋,从中选了几根,分别扎入对应穴位。 陆淮舟稍微皱了皱眉头,整个人陷在软榻里没有动弹。 喉结上下滚动,脖子红迹未散,青筋依旧明显,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迎香还在落针,“小姐,陆大人起药性多久了?” “从他进门开始,到现在不过一刻钟。” 关月忍不住去看他,见他手指微动,不免又想到方才这双手搭在自己腰际的触感。 心中微微酥麻。 渐渐的,陆淮舟胸膛的起伏小了些,呼吸也不再如先前一般急促,慢慢平缓下来。 一滴汗顺着迎香的脸侧落下,滴在衣襟上,很快就弥散成一圈水晕。 她施完针,总算有空擦一擦自己额头上的汗。 扭头对着关月一笑,“小姐别担心,陆大人没事了,片刻之后把针手收了,等陆大人回府,再喝些药做调理,很快就能恢复如常。” 关月颔首。 顿了一会儿,又道,“我没有担心。” 迎香笑了笑不说话。 关子瑶从她身后探出头来,盯着她的脸看,“真的没有?” 关月轻笑,“我担心什么。” “可是你眼里有平常未见的血丝。” 那是方才陆淮舟抱着她,又对她动手时,关月还未平复下去的余韵。 她微微垂眸,看着火炉,“房间里太热了。” 嘴硬。 关子瑶没再说话,也不拆穿她。 这种事,旁人说两句就够了,说得多,难免会讨人嫌。 她看软榻上的人,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小侯爷对上信王会如何。 只希望关月在其中,不要成为牺牲品。 若要给出真心,总要他坚定地站在她身边才行。 “关月,咱们要在这儿等着小侯爷醒吗……” 关子瑶话音刚落,走廊上再次传来了敲门声。 三人同时朝门口望去。 关月离得近,先一步开了门。 玄鹤站在外面,面色有些焦急,“关二小姐,您可见到了我家大人?” 关月没说话,只侧身让他进门。 玄鹤见人躺在床上,一愣,“大人他?” “中药了。” 关月言简意赅,“迎香为他施了针,暂无大碍。你得想想,他刚刚见了谁,吃了什么东西,接触了什么物件。最重要的是,谁会给他下这种药。” 以陆淮舟的地位,敢在盛京城中对他动手的人,胆子不可谓不肥。 而下春药,总该安排有后续才是。 关月声音沉着,态度冷静,玄鹤听着,倒像是大人在发号施令一般。 下意识回了话。 “是。属下立刻就去。” 说完后,才发觉有些不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身就走。 “等等。” 关月出声叫住了他。 “关二小姐还有何吩咐?” 关月:“今日出门,只有你一人跟在身边?” “方才是,这会儿玄竹也来了。” “那正好,你让玄竹进来照顾大人吧。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府了。” 玄鹤一愣,倒是没想到这层。 外面黑暮沉沉,关家两位小姐逗留在外,虽有小厮,到底不算安全。 “是我考虑不周,我马上就让玄竹进来,关二小姐稍等片刻。” 关月颔首。 他出门后,迎香也开始收针,等到玄竹进来时,恰好整理好一切。 玄竹向关子瑶打过招呼后,又特意朝关月行了礼,“今日之事,多谢关二小姐。” “不必客气。”关月看向榻上一人,微微抿唇,“大人也救过我。” 玄竹笑了笑,送她们出了门。 不一会儿,陆淮舟转醒。 药效还未完全过去,燥热之后,身上疲软,提不起力气。 像是吃了软筋散一般。 他扭头,看着正在翻找药箱的玄竹,四顾之后,问道,“就你一人?” “大人醒了?”玄竹上前,解释道,“关二小姐已经离开了。” “离开前她可曾说过什么?” 玄竹摇头。 陆淮舟抬手,挡住眼前的光,嘴角不自觉勾起。 倒是跑得快。 休息了一刻钟后,陆淮舟觉得身上力气恢复了些,便翻身坐了起来。 “玄鹤呢?” “他去查这件事了,”玄竹想了想,补充道,“关二小姐吩咐的。” 陆淮舟一愣,“你们倒是听她的话。” 玄竹但笑不语。 恰好这时,玄鹤从门外进来,“大人。” 陆淮舟敛了神色,“怎么样了?” “属下问过后厨和上菜的伙计,说酒菜都是直接从后厨端到房间里,不经他人之手。但那伙计路过水云间是被叫住了,说要看看菜色,其余便没了。” “水云间里的人是谁?” “沈家小姐,沈听雪。” “她?” 陆淮舟还未讲话,玄竹先一步出声道,“我刚来时,看到她在走廊上徘徊,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想,她莫不是在观察大人的房间?” 若真是她出手,那胆子也太大了。 陆淮舟眯了眯眼。 沈听雪,这个名字倒是不陌生,沈太傅的嫡亲孙女。 他轻嗤一声,“是酒有问题还是饭菜有问题。” “是其中一道菜有问题,只是具体下了什么药,还在调查中。” 陆淮舟点头,“把所有能找到的线索找齐了,药从哪里来的,药性几何,通通弄明白。” 沈家出了个太傅又如何,他侯府难道怕吗? “属下明白。” 第97章 预想 回到关家,时辰已经不早了。 关子瑶和关月在岔路口分别,一人往西,一人往北。 到松涛苑,落座后,关月回想起方才的事,只觉得有些魔幻。 今日原本只是出去吃吃喝喝、游玩一番,没曾想会遇到陆淮舟。 更没想到会遇上中药时候的他。 这会儿太过安静,院外连丝风声都听不见。 关月抬手摁了摁眉心,闭眼,眼前全是男人深邃的眉眼和低哑的声音。 贴着她耳际,说自己不是正人君子。 关月揉着耳朵,笑了一声,强迫自己把这声音赶出脑子。 孙枕眠那边已经传来了消息。 玉娘房间的花已经换了,熏香也动了手脚。 无毒,只扰人清梦。 信王近来夜夜都去往玉娘房间,入眠受严重影响。 这几日,面色不佳,情绪起伏也大了些,在府中发了好几通脾气。 而明日,他约了几位大臣之子在绿松阁吃饭。 关月走到梳妆镜前,从木匣子里拿出一个香囊。 香味幽幽淡淡的散发出来,和她平日所用味道相差无几。 但这里面放的是迎香自制的幻香,有惑人的功效。 神思本就迷蒙的人闻了,脑中会更乱,更难控制住自己的行为。 关月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又再次预想了明日的情形。 觉得暂无纰漏后,便将香囊放回原位,休息去了。 翌日。 缠缠绵绵落了半夜的雨在天明时分总算停歇。 院外石板湿着,落叶零星散落在四处。 今日温度又降了些,已经有入冬的氛围了。 迎香端着一碗青菜瘦肉粥从回廊绕过来,“小姐醒了?” “嗯,好香啊。” 迎香笑着将粥放在桌上,又端出一碗鸡蛋羹和一碟小菜,“今日咱们要出门,得吃得丰盛些。” 关月但笑不语,落座慢慢舀着粥往嘴里送。 “小姐今日想穿哪件衣裳?夫人前日差人送了三套入冬的衣裳来,青绿的有一套,桃糯的有一套,还有一套是鹅黄的。” “选那套青绿的吧,淡一些好。” 迎香听话地去取衣裳了,待关月用完早饭,换好服饰,两人便出了门。 绿松阁坐落在主街繁华之处,临河而建,视野开阔,是许多达官贵人请客观景常去之地。 价格虽然昂贵,但也常常座无虚席。 不仅仅是包房满订,大堂人也极多。 不过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还是会选择上楼。 绿松阁的老板是个善人,讲究和气生财,极少动怒。 许多酒楼茶馆都不允许乞讨之人进入,常恶语相向。 绿松阁里虽也不允许,但态度较为温和,有时候乞儿进来了,只会好言让他们离开。 关月出门便租了辆马车,快到绿松阁时,她叫车夫停在了斜对角,并未着急进去。 车帘嫌弃一条小小的缝隙,观察着绿松阁门前的人来人往。 迎香瞬也不瞬地盯着,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后,她突然说道,“小姐,信王来了。” 关月借着她撩起的一角看了看,颔首,又整理了一番自己的着,“走。” 信王府的马车十分繁华。 只要不为刻意隐瞒行踪,赵乾都不介意展露自己的奢靡之风。 这会儿马车一到绿松阁门前,几家大臣之子便迎了上去。 相互之间说着客套话。 赵乾一一回应了。 其中一人见他面色有些不佳,关切道,“王爷近日看着有些憔悴,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赵乾轻叹一声,“没什么,这几日没休息好罢了。” 也是奇了怪了,最近四五日,每日夜里都只能睡着两三个时辰,晨起脑子昏昏沉沉的,却寻不得原因。 今日亦是如此。 不过和面前几人的饭局早就约好了,能凑齐不容易,便也不更改日子了。 人群中又有人说话,“家父前些日子亦如此,后来郎中给开了个方子,十分奏效,还明儿我让人呈送给王爷,希望能帮上王爷的忙。” “有劳你了。” 几人说着话往里走,关月落后几步,目光时不时落在众星拱月的人身上。 见他已经进到绿松阁,于是加快了脚步。 此刻,她也只是来吃饭观景的人罢了。 杨程跟在信王身边,朝后看时,发现了她,于是同赵乾耳语了几句。 赵乾眉毛微挑,往后看去。 眼前一亮。 青绿色的衣裳自带素雅和三分疏离。 此刻,她娉娉婷婷地走过来,叫人目光不自觉多逗留了些。 这还是赵乾第一次在外碰见她。 众人瞧他驻足,虽不明白,却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往后看时,才发现是关月来了。 传言入耳已久,除了皇家北苑那次,众人还未见过两人是何种相处模式,皆好奇得很。 此刻见关月款款而来,众人互相目视,心照不宣地传达着看戏的心思。 关月这时抬头,仿佛才看到赵乾一般。 她先是一怔,随后走近,对着赵乾行礼,“见过王爷。” 随后,目光扫过一众公子哥,落落大方地点头微笑。 仪态极好。 赵乾十分欣赏她这般作态,大方不扭捏也让他倍觉有面儿。 “关二姑娘今日也出来玩?” “臣女听说绿松阁雨后景色极美,想来欣赏一番,没曾想遇到王爷了。” 关月原本还在想,若是赵乾不搭理自己,要如何靠近他 他自己主动等着,替她省了好些心思。 赵乾看着她,“可定好房间了?” “嗯。” “今日本王有事,就不陪你赏景了。你今日的花销,算在本王这里。” 关月立马道,“臣女惶恐。” 赵乾却只是笑了笑,默认了此事,转身招呼旁侧的人,“走吧我们先上去。” 关月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面色平静。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恭维和夸赞声。 “王爷好福气。” “我就说那些传言必定不是真的。” “关二小姐仪态端方,不比自小长在盛京城的女子差。” …… 赵乾将这夸赞一一承了下来,抬腿迈向台阶时,突然觉得脚下的地板有些凹陷。 他收回脚,又眯着眼甩了甩头,睁眼,却发现情况并没有好转。 公子哥们说话声不断,大堂也嘈杂得很,传进他耳朵里更是难受。 第98章 他杀人了 周围人还聊得火热,缓下来的步子节奏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 反倒是从楼上刚送完餐的伙计留心到了。 一群人堵在一楼木梯口位置,他原本是想侧身,让他们先过去,谁料等候片刻,却不见信王挪动。 他又往下走了几阶,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神色,“王爷?” 赵乾此刻胸口堵得很,脑中也不甚清明,听到唤他的声音,不耐烦地抬头。 眼前人和物都扭曲得很,他瞧着对方盘托似乎都要戳到自己身上了,抬手一挥,直接掀翻了伙计手里的盘托。 上面装有残羹冷炙的陶瓷碟哐哐落地,摔了个粉碎。 汤汁四溅,沾在凳腿桌脚上,也沾在客人的衣裳上。 当即抱怨声四起。 “谁啊,这么不长眼睛!” “我这身衣裳还是新的,沾了油还怎么穿?” “好好的心情都被破坏了,真晦气!” …… 骂完,回头一看是信王,声音顿时小了些。 但嘀咕依旧。 盛京城中的人,虽惧怕他的权势,却并非人人都向着他。 何况他失手在先,若是连抱怨都听不得,未免也太过肆意了。 杨程这个时候也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连忙上前,“王爷,您怎么了?” 赵乾眉头紧拧,眼前发晕,对危险的意识和自身警惕性却极高。 任何试图靠近他的人都被推开了。 店里伙计忙不迭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各位客人没伤着吧,王爷,是小的没端稳,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同小的计较……” 不管是非曲直,他都只能先道歉,将此事影响降到最低。 哪怕是信王伸手打翻了盘托,他也不敢指责。 渐渐的,越来越多人留意到楼梯口的动静。 关月也抬眸望向那里,定定地站在原地。 幻香开始起作用了,但还不够。 这一盘子残羹冷炙,不足以让那些言官借机发难。 信王还需要闹出更大的动静,比如,将这绿松阁砸了,或是大疯一场,得一个言行不正,肆意妄为的罪名。 这才是她要的结果。 而赵乾果真如她所言,随着时间流逝,在幻香效果加强之后,他开始不受控制。 连杨程都被一拳打到了栏杆上。 力气很大,木栏杆应声而断,碎片四溅。 范围波及更广。 关月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嘴角。 她只留心着赵乾的举动,却未曾注意到一个老乞丐点着竹竿慢慢走了过去。 他常出现在绿松阁中,老板可怜他无儿无女,连饭都吃不上,所以见他进来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他也十分讲理,只要转了一圈,不管讨没讨得赏钱,都会离开,不会打扰客人吃饭。 老乞丐眼睛半瞎,只能瞧见模模糊糊的人影;年纪渐大,耳朵也不太好使,隔了段距离,听不清楚那边的人在说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边人多,热闹,说不定客人心善,能够给他几个铜板,解决今日的餐饭。 他用竹竿点地,兴冲冲地朝人堆里走。 等到关月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老乞丐轻轻松松地挤进了人堆里,对着周围的公子哥说道,“各位公子行行好,祝各位公子百岁无忧。” 他的竹竿在意识模糊的人眼中就像是武器一般。 赵乾登时转向他,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往断木上撞。 意外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老乞丐连呼救都来不及,后脑勺直接被尖锐的断木扎入,挣扎了几息便咽气。 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他的话—— 祝各位公子百岁无忧,百岁无忧…… 关月瞳孔微缩,看着老乞丐的身体慢慢往下缩,最后瘫在地板上不动了。 她抬腿要往前去,刚走出一步,就被迎香拉住了。 “小姐别去。” 迎香压低声音,小脸也跟着皱巴起来。 这是个意外,谁也没料到老乞丐会突然出现,直直地奔人群而去。 她们原本计划中并没有见血这一幕,顶多是让绿松阁破财,损坏些桌椅器具,让朝中各位大臣的耳目看到,借着朝堂中这股还未歇的风继续参信王一本。 却没算到这一环,让他直接丢了性命。 迎香看过了,信王下手重,那老乞丐已无生还的可能,小姐若这时候冲过去,危险不说,还极易暴露。 关月止住步子,手撑在桌上,死死地握住桌角,压抑自己的情绪。 她很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过去,可这一环,究竟是她想漏了,造成一条性命无辜消逝。 鲜红的血淌在地板上,似乎刺激到了面前的人。 周围起伏的惊呼声和慌乱的脚步也渐渐拉回了信王的理智。 他抖动着收回掐着老乞丐的脖子的手,眉头紧锁。 他杀人了。 大庭广众之下动的手。 可这分明不是他的本意,方才那阵晕眩一定有问题! 赵乾四下张望,只见跑来跑去的人影。 人影交织中,他看到了关月。 她就这么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自己。 赵乾抬腿就要朝她的方向去,杨程去叫住了他,“王爷!” 不管真相如何,他错手杀了人是事实。 这件事很快就会被传开,宫里片刻就能收到消息,那些朝臣也会蠢蠢欲动。 他们首要的,是要解决目前的困境,再细究真相。 赵乾深吸一口气,这会儿倒是冷静了下来。 “杨程。” “属下在。” 赵乾:“你在这里处理后续一应事宜,本王先去宫里负荆请罪!” “是。” 绿松阁内已经乱成一片,很快连府衙都惊动了。 整个阁楼被封锁,关月和迎香也在那时被赶了出来。 两人还未回到府中,就听到大街上传言四起。 说信王背着荆条,跪在宫门外,众人得见的地方。 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方喜已经到了,只是站在宫门口,什么话都没说。 显然,陛下已经知道了此事,由他跪着。 从午时,一直到夜幕时分,看戏的百姓都换了好几茬,他还那里。 等到临近夜半,赵乾双膝麻木,快要冻成冰雕时,方喜才走近前来。 “王爷,陛下在御书房等您。” 第99章 禁足 跪得太久,赵乾浑身僵劲不能动。 却还是在听到这句话时,第一时间对方喜道谢。 “多些方公公。” 方喜是跟在夏帝身边的老人了,深得信重。 不管是后宫嫔妃还是皇子大臣,见了他,都不敢轻视。 “奴才扶您起来。” 赵乾在他的搀扶下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方喜身后还跟着小太监,只是没人敢上前一路搀扶。 夏帝一向在乎民心,信王做出这等事,仅仅是跪一下午,哪里就能了结? 但也多亏他脑子转得快,没有回府等着召见,而是跑到宫门外,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负荆请罪,消除了一些影响。 对于赵乾而言,只要父皇还肯召见他,此事,就解决了大半。 夜深了,御书房内依旧灯火明亮。 而御书房外,永菲宫一众宫人也跪着,以良妃为首。 她不为赵乾求情,只说自己教子无方,求夏帝降下责罚。 夏帝派了手下的人转告,说不会降罪于她,让她回宫去。 良妃不为所动,依旧跪着。 夏帝也就不再说什么,任由她去。 等到赵乾入宫时,见到良妃,微微一怔,“母妃……” 良妃见他身上如冰霜一般冷,心疼不已,却没有在这时候溺爱,只说道,“一会儿见了陛下,诚心认错,不管是什么样的责罚,都不准有怨言!” “儿臣明白。” 方喜为他打开了门,又很快合上。 御书房内,夏帝眉头深锁,垂眸看着案前的奏折,一言不发。 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他知道人来了,却没着急抬头,更没着急开口。 而是将面前的奏折一份份看完后,才抬眸,看向几步之外的人。 “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夏帝在桌上叩了叩,指着两摞高高的奏折问道。 “儿臣不知。” 夏帝冷笑一声,就着手中的一份甩到他头上,砸乱了他的头发。 奏折落在地上,撕裂了。 “是弹劾你的奏折!当街杀人,毫不遮掩,肆意妄为,有损皇家颜面,有损天家威严。这般行事,你将百姓置于何地,又如何对得起针朕的栽培!” 先帝以律治国,他即位后,延续此道。 却没曾想,自己的儿子首先打破了律令。 若不严惩,何以服众? 后宫的事,他并非不知情。 他喜爱良妃,所以她争权,只要不是太过分,他都不曾责备过。 后宫一向牵连着前朝,大臣上奏信王行事,他心中对这个儿子的行为虽不赞同,却也只是提点,没有过多苛责。 不曾想,他直接捅了个大麻烦。 一个老乞丐无足轻重,死就死了,但不能当街被杀,更不能被赵乾不分缘由所杀。 “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 赵乾额头点地,“请父皇责罚。” 夏帝轻哼一声,“知错?你难不成以为你府中的事朕一点都不知晓?” 什么诗会,什么民女,什么舞姬……他通通都看在眼里。 “就是朕对你太过纵容了,才导致你现在不知天高地厚!你仔细看看,这些折子上面写的都是什么!看看!” 夏帝将一份份奏折朝他身上砸去,信王一声不吭。 别看平日里夏帝笑容和善,谁都知道,夏帝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不管是赵乾还是太子,在夏帝面前,都不敢放肆。 “儿臣知错,儿臣日后一定痛改前非,父皇您别气坏了身子。” 良妃惯用的话术,他几乎都学了去。 此刻,夏帝发了一通脾气,又看着面前和良妃有几分相似的脸,终究是没有再说重话。 “从今日起,你便禁足在王府之中,没有朕的允许,不准出府,也不准人前来探望。” 至于禁足时间长短,全凭他后续表现。 赵乾不敢有微词,当即道,“多谢父皇,儿臣定好好在府中思过,不再犯错。” “滚吧。” “是,儿臣告退。” 赵乾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这才退下。 夏帝见他离开,这才抬手摁了摁眉心,颇为烦躁的模样。 抬眸,眼底一片深意。 此刻,御书房外安安静静,听不到一点声音。 “方喜。” “奴才在。” 夏帝看向门边,“良妃可回宫了?” “启禀陛下,娘娘还跪着呢。” 夏帝重重地叹了口气,“再去告诉她一声,让她回自己宫去,好好反省。” 这几日,他是不想再见着她了。 此举,也算是断了良妃想要争权的念头。 她若是聪慧,此刻就该放手,把注意力放在好好教导信王身上。 “是。” 一夜过去,信王禁足,良妃被罚在永菲宫内反省,绿松阁一应事务交由府衙处理。 此事,便算尘埃落定。 无人在意一个老乞丐丢了命。 官道外,京郊旁。 关月跪在地上,用手刨出了一个小小的坑,将老乞丐的身体安葬下去。 他很瘦,也不高,一个小小的土坑便足够。 按理说,府衙接手后,他的尸身应该专门有人好好处理,并和亲属商议赔偿一事。 可他孤身一人在世,没有亲属,死后,被随意扔在了郊外。 关月面色镇静,但细看去,她捧着土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是她思虑不周,没有及时阻止变故发生。 白白害人送了性命。 关月没有立碑,埋葬好后,只是静静地在坟前跪着。 天上乌云团聚,开始飘起小雨。 打在她微乱的发间,竟添了几分凄楚。 迎香站在一旁,满脸担忧。 撑开伞想替她遮雨,旁边却有一道玄色的身影先她一步。 伞面稳稳地停在关月头顶。 关月没有看他,兀自道,“陆大人,我今天才知道,这老乞丐原本也是有儿有女的,只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双双跌落山崖死了。” “后来,他到盛京城里做工,卖力气搬运石碑,不幸被石碑砸断了手臂,老板不承认他是工伤,不予赔偿,他没钱医治,又再卖不了力气,所以跑去给一个商户看家,混口饭吃。” “后来,那商户不干了,搬离了盛京,他年纪也大了,耳朵眼睛也不好使了,找不到活干,只能乞讨。” “可就算是乞讨,也有人情世故在……” 第100章 是怕跟我扯上关系? 乞儿们大都划分了势力范围,若是逾越了地界,会被对方联合起来打骂。 老乞丐不懂这些,当街乞讨的第一天就冒犯了一群拉帮结派的人。 他们见他病恹恹的,随时可能厥过去的模样,没有动手,却把他辛苦讨来的铜板给拿走了。 这种日子,持续了数月。 每日,他都只能偷偷用讨来的钱买个馒头藏在怀里,赖以活着。 后来,他流浪到了绿松阁附近。 老板见他可怜,便对他进店乞讨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同时,他讨来的钱还要给这一条街的人分上一半,留下的铜板兴许刚够吃个半饱。 有时候若是没讨到,就只能饿着。 求生是人的本能,他到死的时候都还在说着好话,求人怜悯,赏口饭吃。 盛京多文人墨客,他们的笔下,从来都只要繁华迷人眼,成为进入高门大户的通行证,却从不提及这些渺小如蝼蚁一般的人。 偌大的门庭,看起来装潢华丽,内里却早就蛀虫满柱。 兴许只需要一场风,便可以吹倒。 关月跪在地上,衣裙沾有泥浆,浑然不觉。 陆淮舟站在原地,静静地听她说着,目光落在她发间,没有出声打断。 等到山风来了,关月突然问道,“大人错杀过人吗?” 她抬头望向给自己撑伞的人,目光中有哀切,还透着一丝晶莹。 似乎想从陆淮舟的回答中汲取些力量。 “杀过。” 他手上沾的血,不计其数。 关月突然轻笑一声。 她猜到了。 陆淮舟这样的人,只怕要做的事比她更危险。 就比如他在清风观带走的那根编绳,一定藏着更大的秘密。 见她不再问了,陆淮舟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玄青色的手帕,盖在她头顶,“自己擦擦吧。” “多谢大人。” 陆淮舟看着她,又看了看面前的小土堆,眼皮微微下压,“还继续吗?” 一句似乎没头没脑的话,关月却听懂了。 “继续。” 她细细擦着脸上和发间的雨水,泪水也一并隐没在帕子里。 当然要继续。 他人无辜,可她的父母也无辜,镇国公府阖府上下一百来条性命同样无辜! 恶人不除,总还会有人死。 只不过,以后她再算计别人时,会更小心些。 不要再让不该丢性命的人丢了性命。 陆淮舟笑了笑。 他果然是没看错人。 “如果你要继续谋求公道,会有更多的人被杀,这其中,也包括好人。” 小心行事永远只能降低风险,但不会控制为零。 就连关月自己,也是赌上命在做事。 “我知道。” 关月从地上起身,步子有些踉跄。 陆淮舟见她摇摇晃晃的,伸手扶了她一把。 关月看着抓住自己手臂的手,修长有力。 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是紧绷的唇线和深邃的眉眼。 眼底有情绪浮动,落在关月身上,叫她心跳漏了一拍。 “多谢大人。” 陆淮舟松了手,退后一步,伞面却还稳稳地停在她头上。 “大人怎知我在这儿?”关月问道。 陆淮舟笑了笑,“猜的。” 这几日,信王府的眼线传来消息,说近来赵乾时常出入玉娘房间,折磨人后,心情本该得以平静,没曾想却愈发暴躁。 他下意识觉得,此事和关月脱不了干系。 所以今日赵乾前往绿松阁时,他就在斜对面的茶楼坐着。 果不其然看到了关月。 随后,赵乾癫狂,错杀乞丐,负荆请罪,府衙接手,关月从死人堆里将老乞丐拖出来好生安葬。 桩桩件件,他都看在眼里。 “听说信王被禁足了,良妃也受了牵连,”陆淮舟主动道,“但是这些,还不够。” 但关月能做到这层,影响夏帝对赵乾的态度,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我知道。” 关月抿唇。 这些当然不够。 但信任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也得一点点磨灭掉。 她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在夏帝心里埋下一颗种子。 日后若有风雨,这颗种子能很快抽芽。 在夏帝眼中,一个乞丐的命,总不至于要皇子的命去换。 再大的事,训斥了之,禁足了之,赶往封底了之。 但这并不能直接影响到关月和他的婚约。 所以,她得朝夏帝痛恨的点出手。 比如,结党营私,意欲谋权,财权两握。 关月不想说得太多,转而换了话题,“对大人下手的人,查出来了吗?” “嗯。” 陆淮舟应了一声,没有过多的言语。 但他并未岔开话头,视线也还落在关月身上。 关月正要再问,没想到对方先她一步,“你倒是跑得快,我不过合眼片刻,醒来人就不见了。” “……” 关月默了一会儿,看向他,“大人是来兴师问罪的?” 陆淮舟望着她莹莹似水的眸子,“岂敢。”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关月还未及细思,就见陆淮舟将一枚玉佩摆在了她面前。 “先前你在桃花村救我,我允你一个承诺。现在你又救了我一回,照旧。” 还是那枚四四方方的玉佩。 先前,关月不知道这枚玉佩有多重要,收了便收了,还想着以此达成目的。 可如今瞧着眼前的玉佩,她有些犹豫,迟迟未能伸出手。 陆淮舟也不动,挑眉看她,“怕了?” 关月不语。 “在我中药时都敢言语调侃,一枚小小的玉佩却不敢收,”陆淮舟放低了声音,凝着他,“是怕跟我扯上关系?” 方向越来越奇怪了。 关月未免他继续下去,摊开手掌,“和大人扯上关系又如何,盛京城中,多少人想要还得不到呢!” 玉佩缓缓落在掌心。 看着虽小,却十分有重量感。 陆淮舟的话,更让它有了分量。 此刻,她左手玉佩,右手手帕,都是陆淮舟的东西。 连她整个人,都在他伞下。 “迎香。” 关月喊了一声,迎香立马撑着伞过来,“小姐。” “该回去了。” 陆淮舟看她走入迎香的伞下,微不可闻地一笑,“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率先转身,沿着田间小径朝官道上走。 他的衣摆和鞋履同样沾着湿泥,看起来,像是纤尘不染的神仙终是落入凡尘。 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第101章 不求无功,但求无过 关月没着急挪动脚步,看他的身影缓缓消失在田间地头,才吩咐迎香起步。 下过雨的田坎满是泥泞,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官道走。 帕子和玉佩关月都收入了袖中。 她不免又想起那块墨色的手帕—— 还未来得及归还,又新添了两样。 官道上有马车等候,关月钻入车厢中,喝了杯热茶驱寒。 迎香在为她整理衣裳。 等马车启程,往城中去时,迎香才说起这两日的事。 “陆大人中药那日,沈家小姐沈听雪也在,还曾和端菜的伙计有过短暂接触。” 关月一愣,“她下的药?” 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应该是了,”迎香继续道,“陆大人还是给她留了份体面,没有说出来。但近来沈听雪被沈太傅关在了院子里,哪里都不准去。兴许要等她议亲之后,才被允许出门。” 议亲的对象,大底就是伯府公子了。 这事若闹出来,别说沈听雪在盛京中难以立足,就连沈太傅也跟着丢脸。 陆淮舟兴许和沈家谈了条件,才同意将这事压下来。 关月微微颔首,突然问,“既然都压下来了,你怎么知道?” “奴婢那日瞧见玄鹤从沈家出来,没忍住问了两句。” “他就这么告诉你了?” 迎香嘿嘿一笑,“大概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吧。” “鬼机灵。” 关月笑骂了一句,待热茶暖了身子后,认真思索起江南的事情来。 现在信王和良妃分别禁足,怕是顾不上江南柳家了。 现在正是下手的时机。 “一会儿吩咐车夫,赶去常记糖水铺。” “明白。” 迎香掀开车帘,给车夫说完后,重新坐回位置上。 “小姐,您是准备让常老板对柳家动手吗?” 他们和盛京的联系暂且切断,正是可以打压的时候。 没想到关月却摇头,“我不会让常老板打压柳家,相反,我要他暗中协助柳家,进一步将生意扩大。”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没了约束的人,才容易犯错,阴暗面才会进一步暴露出来。 等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才能一击致命。 不过这事,还要跟景夫人通个气,让景家有个准备。 若合适,景家顺水推舟帮个忙也不是不行。 …… 永菲宫内,有美人靠在榻上一动不动。 红霜端了碗粥放在桌上,一脸担忧地看着榻上的人。 “娘娘,您好歹吃点东西垫垫吧。” 从今早开始,良妃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出神。 水不喝,饭不吃。 宫里下人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生怕触了她的眉头。 良妃扭头看了眼桌上的粥,叹了口气,“这种时候,本宫如何还能吃得下去?” 红霜也跟着垂眸。 她入永菲宫服侍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看起来,陛下是真动怒了。 “说来也奇怪,怎么就偏巧发生在这个时候?”良妃蹙着眉头,身姿歪斜,目光却凌厉得很。 “奴婢听说绿松阁出事的时候,关二小姐也在,要不传她进宫问问?” “倒是个主意。” 不论如何,良妃绝不相信其中没有阴谋。 红霜正要唤人出宫,突然又被良妃叫住了。 “等等。” “娘娘还有何吩咐?” “再缓几天,等这几天风头过了再去。” 陛下虽没有明令禁足,却暗暗表达了些意思。 她这个时候最好乖乖待在永菲宫里,什么人都不见,免得后宫那些嘴碎的又在陛 红霜顿步,倒也听她的话,没再多言。 榻上的美妇终于舍得起身,打起精神来思索后续的事。 “红霜,你去找几卷经文来,再备好笔墨纸砚。” “娘娘是要誊抄经文?” 良妃笑道,“既然困在宫里,总得找些事情做。” 誊抄经文,也是想让陛下看到她在认真反省。 她料想等过几日,陛下消气了,定会来永菲宫看她,届时数卷手抄经文在,她也好扮可怜博同情。 “奴婢这就去。” 良妃未曾派人去寻关月,可即便寻了,她只怕也不能来。 关月自那日淋雨回来后,便着了凉,一连咳嗽数日不见好,一直在松涛苑将养着。 当时信王杀人,她也在现场,不少人都猜测,她是不是被信王的举止吓到了,这才生病的。 迎香出门时,自然也听说了这些传言,转头回来便说与关月听。 关月听完后只是笑笑,并没有反驳,默认了这种说法。 她生病本是意外,跟信王无甚联系,但外面的人愿意这么想,她也不反驳。 这种言论,对她是有利的。 关月成日闷在院子里,悉心照料墙根的那棵红杏树。 兴许再过几年,都能吃到结出的果子。 这段时间,陆淮舟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 那两张手帕,关月也没找到机会还回去。 一晃两月过去,再有几日,便是冬至了。 江南那边事情稳步推进,柳家只以为自己经商颇有天赋,却不知早已步入别人挖好的陷阱。 信王禁足已有两月之余,期间,夏帝一次也没有召见他。 而这次冬至,皇家准备的宴席,还是派人是信王府告知,让他进宫参加。 “小姐,传旨的人刚刚才离开,信王府的大门可是时隔两个多月再次打开呢!”迎香一边替她挽头发一边说。 关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深色淡然,“这次冬至宫宴,我们会去吗?” “会,五品以上的官员和家眷都会去,算是咱大夏一年一度的盛事。许多闺门女子,一年大抵只有这么一次进宫的机会。个个都盼着能在诸位贵人面前张脸呢!那不仅是自己脸上有光,连家里都跟着沾光。小姐,你说咱们……” “咱们安安稳稳地就好。”关月接过了她的话,“不求无功,但求无过。” 宫里也是个是非之地。 不仅后妃之间勾心斗角,几位皇子和一些大臣也是暗潮汹涌。 这样的一个大舞台,若是能不去,她是不愿意去的。 “小姐说得也有道理。” 迎香道,“夫人送了几身衣裳来,那咱们就选身中规中矩的吧。” 第102章 不是偶然 最后,迎香选了件桃青色缀有云边花纹的衣裳。 关月在试衣裳时,突然想起来问,“冬至宫宴一向是礼部主理,后宫也会有一位娘娘协理,往常都是杨皇后的事,今年换人了吗?” 迎香知道她在问什么,笑道,“还是皇后娘娘在办。” 正如那日关子瑶在宏福酒楼预测的那般,良妃上蹿下跳地忙活一阵,什么都没捞着。 当初,关子瑶是基于对此前形势的分析,并不十分肯定。 没想到信王直接送了一个大把柄在言官手中。 良妃能保住自己不受惩罚、不失宠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哪里还顾得了争权? “听说良妃娘娘在信王禁足期间,一直在抄经文,反省深思,足足抄了五大卷,把陛下都感动了。宫里上上下下全知道了,都在说良妃娘娘心思细腻,洞察微豪。” 关月扯了扯嘴角。 细腻用在她身上,也不见得是个好词。 不是夸奖,反倒在说此人心思深沉,擅长利用人心。 聪明如夏帝,即便知道良妃此举是做给他看的,却还是忍不住心疼。 “毕竟是宠妃。”关月轻笑一声,语调颇为揶揄。 若没有良妃在宫中周旋,信王也参与不了这场冬至盛宴。 这也算是解除他的禁足了。 迎香跟着抿嘴笑,替她整理好衣裙,“小姐,好了。” 铜镜中,有美人如青莲出水。 关月偏爱青绿色,衣裳多以此为基调。 冬至宫宴她们这些闺中女子就是点缀,打扮地太过花哨,反倒惹人笑话。 “就这件了。”关月开口定了下来。 迎香应道,“那奴婢将衣裳好生挂起来,免得放皱了。” “嗯。” 宫宴晚上才开始,但冬至当天,午后小憩刚过,景夫人就招呼众人开始准备。 从头饰、衣裳至鞋履,通通检查规整了,才安排几人坐上马车。 入了宫门,又需得走好一段路。 期间关庭路遇同僚,免不了一阵寒暄。 景夫人偶尔也会遇到相熟的妇人,简单说两句话,互相引双方小辈认识。 一来二去,等真正进到景和殿,天也开始擦黑了。 关家四人来得不算早,景和殿内三五成群聚集了不少人。 妃子已到,帝后和皇子还未进殿。 关月站在旁侧,并不打眼,却还是被良妃一眼就看到了。 她朝红霜使了个眼色,红霜立马会意,走下了台阶。 不多时,便来到关月旁边,“关二小姐。” 关月右眼皮一跳,回了礼,“红霜姑娘。” “娘娘许久未见你了,甚是想念,趁着晚宴还有些时候才开始,找你去说两句话。” “是。” 关月跟关子瑶说了声,便随红霜去了。 近到良妃跟前,才发现她姿态清减了些。 看来这经文的确没有白抄。 “臣女见过良妃娘娘。” “起来吧,”良妃抬手,“人多得很,隔得太远一会儿该听不清楚说话了,走近些。” 关月依言迈出步子。 良妃上下扫了她一眼,突然道,“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大好?” “回娘娘的话,已经好全了。” “那就行,若有什么大病,本宫还担忧得很。” 她目光幽幽,意有所指。 关月被信王杀人一事吓到的传言也传进了她耳朵里。 导致她有几分不喜。 这种时候,她没有任何助力就算了,还跟着添乱。 “虽说是病过一场,可本宫瞧着,你精神比我上次见你时好多了。” 信王禁足,她作为准王妃不仅没有殚精竭虑,反倒过得开怀,这令良妃非常不舒服。 甚至,她在怀疑关月到底是装病还是真病。 关月垂眸,不为自己辩驳,只规矩答道,“父亲和夫人说,我身体骨太弱了,所以近来找了郎中调理,能得娘娘这么一句,看来没枉费臣女日日喝苦药。” 良妃眯眼,“真的?” “不敢欺瞒。” 喝药是假,调理身体为真。 这段时日,关月一直有在认真练功,别看身材依旧纤瘦,肉却紧实了不少。 许多招式都在慢慢重新掌握,再也不必像从前那般动作跟不上意识。 挺立的脊背和修长而不骨感的肩颈在一群弱柳扶风的闺中女子中显得与众不同。 旁人是院子里的娇花,柔弱惹人怜,而她是山谷中的幽兰,有自己的步调和骄傲。 良妃看着她,“调理调理身子也好,届时入了王府,能早日为王府开枝散叶。” 关月没应她这句话,只是扯了扯嘴角。 良妃知道这是公众场合,不好多说别的话,又简单同她交代了几句,便让她下去了。 关月迈下台阶时,赵乾正好踏进门槛。 他身边,还有太子在。 太子一眼便看到殿内的情形,笑道,“良妃娘娘似乎极喜爱这关二姑娘,宴会开始前都要跟她说上几句话。” 赵乾也留意到她了,许久不见,她倒像是又标致了些。 除了对她的容貌有一丝惊讶外,更多的是凝视。 两个月过去,鲜少有人还记得绿松阁的事。 连禁足都解除了,更不会有人再提起。 但作为主角,赵乾怎么也不会忘记。 他反复回想当时的情形,总觉得有些不对。 细细回想起来,在关月靠近的时候,他好似闻到了一阵清香。 很淡,只靠近的一瞬有所感应。 女子身上常佩戴有香囊,有香味也不奇怪。只是他中了别人的计,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所以不得不从能接触到他的人开始排查起。 事后,他找过郎中,郎中诊断的结果是他休息欠佳,影响了心神,而罪魁祸首,是玉娘房中的百合和夜来香。 不过他知道玉娘喜欢这些花,且都是从府中摘折的。 更重要的是,郎中说即便心绪不宁,肝火郁结,不会突然眩晕,也绝不至于出现行为如此失控的现象。 排除府内因素后,他将目光放在了关月身上。 关月出现在绿松阁,他觉得不是偶然。 但奇怪的是,郎中说能达到此种功效的香他只在古书中看到过,今人无法复刻。 他也派人去查过关家近些日子的采购情况,包括迎香的购买的几种药材和香料,都极为普通,没什么异常。 第103章 六皇子 排查无果,赵乾只能暂且放下。 可心中的疑惑却已深植。 所以今日看到关月,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将她视为囊中物的玩味,而是怀疑。 太子见他目光落在关月身上,几息都未挪开,便笑道,“看来你对关二姑娘也满意得紧。要不趁着这次宫宴,求父皇将你俩的婚期提前,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信王回过神来,“多谢太子殿下的美意,但太子殿下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的婚事吧,臣不急,倒是皇后娘娘有些急。” 太子府中有侍妾,有侧妃,但太子妃迟迟未立。 杨皇后近来把盛京各家女子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合适的。 要么是才华出众但身世不足,要么是世家出身但品行差了些。 还得考虑到陛下对朝臣的制衡,太子妃的出身不能低了也不能太高,免得一家独大。 真真是令她头疼。 这些太子都知道,只是他一向不热衷此事,所以并不关心。 “这些就让母后操劳吧,我也不着急。” 信王笑了笑,“也是。” 若说这几位皇子中,最听话的,非太子莫属了。 夏帝给他什么,他就接着。 从小到大,最大的爱好就是得夏帝表扬。 所以他努力读书,学习处理政务,要的不过是夏帝喜欢罢了。 至于太子妃……有杨家和杨皇后为他操心就是了。 “二位哥哥在说什么,也带我一个。” 一道润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一玉面少年款款而来。 长相清秀,唇红齿白,看谁都带几分笑意。 “六弟。” “六弟。” 两人微微颔首,等他走近了,开启别的话题。 关月回到自己的位置附近,才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没了。 赵乾盯着她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像蛇一般冰冷,又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一口。 此刻见有新的人加入,关月不由得好奇,“那是谁?” 关子瑶原本在和旁人说话,察觉到关月在扯她的衣袖,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关月重复了一遍问题。 关子瑶恍然,“那是六皇子,宜贵人所出。” “宜贵人?” “嗯,你可能不知道,宜贵人不怎么出来见人的,连我都没见过几次。六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儿子,平日里陛下也多爱护。” “但他在盛京可没有信王那样的名声。”关月压低声音道。 关子瑶以同样低的音量回应道,“那是因为宜贵人管得紧,从小就规训着,让他多读书,懂道理。宜贵人自己也爱读书,多且杂,听说来仪宫里放了好几个大书架,全是这些年收藏的书。” 关月点头,讶异的同时又觉得本该如此。 因为她在这位六皇子身上看到了书卷气,而太子和信王身上都没有。 他们多少都沾着朝堂的浊气。 然而,关月也深知,六皇子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无害。 她收回心神,不再关注这些皇子。 宫宴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陆淮舟却还没来。 关月觉得殿内站久了有些闷,而她又不想像旁人那般左右逢源,索性跟关子瑶说了一声,跑到殿外透气躲懒去了。 店内银碳散发着暖意,交谈声不断;殿外却有几分冷清,只有腊梅盛开,凌寒而立。 黄色的花朵朵朵缀在枝头,无绿叶争色,迎风而立,花香扑鼻。 关月伸手,隔着美人靠,轻轻碰了碰柔嫩的花瓣,目光平和,淡淡地吐出一句。 “年年岁岁花相似。” 母亲叶氏偏爱腊梅,镇国公府里种了一大片。 每年十一月,腊梅初开,她便会三五不时去料看。 等到日子往冬走,更冷一些了,腊梅点满枝头,她便会将其折下,送到自己房中来。 整个冬日乃至早春,屋中都不必燃熏香,仅是这自然之味,都已足够。 可惜松涛苑里没有腊梅。 关月逗留了一会儿,正感慨着,有人影从左侧回廊绕过来。 步子轻快,仪态端方。 关月不由得扭头看去,竟是六皇子赵祈。 她收回手,对着来人行礼,“见过六殿下。” “不必拘束。” 赵祈抬手示意她起身,亦看着肆意发枝的腊梅,接过了她方才的话,“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看关二姑娘似乎有些感伤,可是想起了谁?” 关月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只道,“此情此景,难免有些感怀,可真要细论,臣女也只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让六殿下见笑了。” 皇宫就不是一个能展露情绪的地方,更何况是面对皇子。 赵祈定定地看了她两眼,没再追问,“关二姑娘爱读诗?” “只会背先生教过的几句。” 她口中的教书先生是万能的,但凡得了夸奖,都是先生教得好。 “腊梅冷静独立,傲骨清高,我也喜欢。” 赵祈正对着一枝开得盛的花,认真欣赏。 关月眼眸微动。 她刻意找了处僻静之地,没想到会有人过来。 “六殿下怎么出来了?” 赵祈笑了笑,“许久没来这种人多的场合,一时有些不适应,和太子殿下信王爷打过招呼后,便想着来外面透透气,没曾想遇见你了。” 关月此人他是头一回见,但这个名字却已经听说不止一次。 不管是从信王口中,还是从高门女子口中,亦或者那些市井之人口中,所有的传闻,都不如亲眼见一面好。 如今瞧着,倒是哪条传闻都不贴切。 就比如,他从来未曾听人说起她忧伤哀思的一面。 按理说,关庭和景夫人对她不差,生母也还在世,她不该有这样的情绪才是。 可方才,他分明瞧见孤寂和悲伤落满了她的肩头。 赵祈见她颔首后并不言语,心知她大概是不信的。 他没觉得有什么,也不多解释,只说道,“外面风大,站会儿就进殿吧。” “多谢六殿下提醒。” 关月看着他的背影,眸光略深。 她想不出今日六皇子来找她,跟她说了这么些日常的话究竟是为何。 真如他所说,出门透气,恰好遇到了? 第104章 孺子不可教 听关子瑶说,赵祈和她年岁相差无几,平日里也不怎么和大臣往来,一派闲散皇子的模样。 只是在这皇城中,即便只想当个闲散皇子,也是要有资本的。 不然后宫多佳丽,为何平安出生的只有六子? 除了小时候夭折的一个,走失的一个,便只剩太子、信王、三皇子和六皇子。 三皇子生母位份不高,又早早逝去,因生前和宜贵人关系不错,所以临终前将三皇子拜托给了宜贵人,他算是在来仪宫长大的。 待十五岁后,三皇子自请离京,前往边关戍边去了,至今未归。 关月收回视线。 第一次见面,她也看不清眼前的人,只敛下情绪,不再探究。 等彻底看不见赵祈的身影了,关月才稍微理了理衣襟,重新回到景和殿。 “你去哪儿了,遍寻你不见,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关子瑶见她,连忙拉她在身旁落座。 景和殿很大,男女席位分设两侧,关月稍微扫了眼女席,未见沈听雪,心中了然。 看来上次的事情陆淮舟没有轻易放过,沈太傅为免再出差错,直接从根源处切断了。 “这是你的位置,”关子瑶指挥她坐下,见她左顾右盼,便问道,“你在看什么?” 关月指着对面一个很是靠前的席位,问道,“不是说陛下和皇后娘娘快到了吗,怎么殿中人还没到齐?” 席位仅次于几位皇子,尚且空着,无人上座。 关子瑶抬头一看,了然道,“那是陆小侯爷的位置。” 老侯爷还在,只是不怎么出府见人。 侯府所有的荣誉便都倾注在了陆淮舟身上,再加上他本身能力出众,位置靠前,无人有异议。 关子瑶看了一圈,“陆小侯爷好像还没到。” 关月原本想着,若是帝后都已入殿,他一人坠于最后,岂不是会惹夏帝不快。 后转念一想,陆淮舟这样精于算计的人,怎会让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是她瞎操心了。 这一想法刚冒出来,就听到殿内的小太监扯着嗓子,以尖利的声音唤—— “陛下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了,垂手以待。 整个景和殿内,听不到一丝杂音。 片刻后,夏帝和杨皇后从殿前左侧走了出来,一前一后上到最高的位置,面对众人而坐。 “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问礼的声音响彻大殿,夏帝抬了抬嘴角,“诸位平身吧。” “谢陛下。” 夏帝扫过众人的脸,目光看似柔和,眼底暗藏犀利。 在扫过关家落座的位置时,稍微顿了一息,而后若无其事地挪开。 “先前得地方上报,今年收成极好,朕甚是喜悦。今日冬至,大家都随便些,朕也喜欢热闹一点。” 自几位皇子长大后,宫里便没再有小孩子。 夏帝虽每隔几年都会选年轻女子入宫,但这十几年,仍无所出。 没有孩童玩闹的声音,偌大的皇宫究竟是冷清了些。 听到夏帝这么说,立马就有人站出来,“谢陛下圣恩。丰年吉兆,实为陛下治理有效。” 又一人接着接道,“此乃大夏之福。” 两人的话听得夏帝龙颜大悦,“朕确实费了些心思,众卿乃至各地方官员也辛苦了,不过为了大夏的百姓,都是值得的。” 他举杯,“来,诸位陪朕喝一杯。” 殿内的人立刻举杯相和,关月亦学着他们的样子,面不改色,只是喝酒的动作慢了些。 前世她没有机会面圣,这还是头一次得见天颜。 容貌暂且不论,就是这话听着让关月有些不舒服。 据她所知,今年北方有一小段时间的旱情,饿死了不少人,江南一带收成勉强与往年持平,也不知这大丰收从何而来。 若是官员谎报,层层隐瞒,只呈给夏帝想要看的文字,怕是非长久之计。 当然,下层出乱子和馊主意,最上层的人也未必没有原因。 只是这些,并非关月目前所能揣测的。 冬至宴会,就是一个供人攀谈的场合,交流感情,扩充人脉。 一些刚升上五品的官员表现地尤其热切,希望能在更大的官面前露脸。 关庭保持着他的一贯作风,谁也不讨好,谁也不得罪。 景夫人和相熟的妇人喝酒说话,那些女子也有样学样,甜甜地喊着景夫人,看起来乖巧又懂事,她也听地开怀。 回头看自己府上埋头干饭的两位,不由得叹了口气。 跟饿死鬼投胎,八百年没吃过饭了一样。 景夫人怄气,扭头不管两人了,继续同旁边的妇人举杯。 “这个扇贝粉丝好吃,你快尝尝,”关子瑶用筷子点了点自己桌前的一盘菜,“这是新品,往年都没有的。” 每人桌上的菜品都是一样的,关月看了一眼,便伸出筷子,“我尝尝。” 香味浓郁,粉丝软硬适中,配合着扇贝,很是鲜香。 关月又像关子瑶推荐了另一道菜,“白灼菜心也极好,我吃着像是淋了特调的汁,一点没有菜的涩味。” 关子瑶吃完后肯定道,“不错!” 景夫人原本还支了只耳朵听两人说话,没想到却只听到这些。 嘴角微抽,“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 “夫人说什么?” “没什么,”她道,“我说这酒真好,来,尤夫人,我敬你一杯。” 景和殿内一片祥和,觥筹交错间,一道身着暗蓝色华服的人从门外进来了。 先是门口的人注意到,而后是中间的人,最后上首之人也看到了。 纷纷停下话头。 陆淮舟目不斜视,昂首阔步进到大殿之中,对着上方行礼,“臣陆淮舟参见陛下。” 夏帝放下酒杯,笑道,“不必多礼。先前你传信说人在冀州,还以为今日赶不及,没想到来得刚好,快落座吧,都等着你喝酒呢!” “谢陛下。”陆淮舟落手后也跟着笑道,“臣也是下午才赶回盛京,回府换了身衣裳就匆匆而来,希望没有打断陛下的雅兴。” 第105章 尽快完婚 夏帝被逗笑了,指着他,扭头对旁边的杨皇后说,“你瞧瞧,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朕何时说过你扰兴致了?你能来,朕高兴还来不及呢!” 杨皇后也跟着道,“那边太子和信王都等不及了呢!” “臣听陛下安排。”陆淮舟拱手,朝为他留的位置而去。 在他转身的那刻,夏帝似乎从他身上看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令他抓不住。 待要细想时,脑中了无痕迹。 夏帝又看了陆淮舟两眼,也没瞧出什么来,便没在意。 这次,他没再同杨皇后说话,而是扭头关照不远处的良妃去了。 陆淮舟刚一落座,太子便递了话头过来,“我就说近来为何都不见你,原来是去冀州了。可是有何事发生?” “按例巡查,顺便处理了两桩案子,所以费了些时间。” 陆淮舟倒了酒,依照两人的位次排序,先同太子喝了,才和信王招呼。 这种场合,除了关子瑶和关月两姐妹,几乎没有人是来认真吃饭的。 就连皇子也不例外。 而陆淮舟这次赶来,除却受邀外,也是想着关月乃头一回参加宫里的宴会,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有夏帝在,真发生了什么,他也未必能出手。 毕竟和她有婚约的不是他,他若在这种场合公然维护,兴许对她更加不利。 但不看着总归不放心。 想到这儿,陆淮舟突然蹙了蹙眉,看向旁边的赵乾。 啧,这人面目似乎又可憎了些。 赵乾刚喝完酒,转头就见陆淮舟对着自己蹙眉,不由得好笑,“小侯爷这是怎么了,看起来像是不开心的样子。” 陆淮舟目光偏转,若无其事道,“这菜心有些凉了,想吃点热乎的。” 赵乾不明所以,见他盯着自己桌上这碗碟,遂笑道,“小侯爷真是好眼力,我这碟是才让宫女换上的,小侯爷既然喜欢吃,便给你吧。” 说完,吩咐身后侍立的宫女将自己这盘给了他。 陆淮舟也没客气,只说道,“王爷大度。” 他夹起一根绿色的菜心,目光不经意扫过关月,关月却没有一点觉察,兀自吃得开心。 陆淮舟抬手掩唇,嘴角微微翘起。 这场宴会,若能让她这么开开心心地吃完,不节外生枝,倒也算圆满。 只是世间诸事,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夏帝见大家吃得差不多了,状似清了清嗓子。 众人声音登时小了,纷纷放下筷子。 只听得夏帝突然唤道,“关爱卿。” 关庭愣了愣,随即出列,“陛下。” “朕听闻今日关家二姑娘也来了?” “是。” 夏帝颔首,“朕赐的婚,至今却还未见过二姑娘,正好今日人来了,便想着见见。爱卿意下如何?” 这话,问的不是见她如何,而是赐婚给了关家和信王,关庭的意见如何。 作为关庭这个位子的臣子,他是不敢有意见的。 他没有底气和上位者对抗。 关庭面不改色,应对自如,“陛下开口要见小女,是小女的荣幸。” 他扭头对着席位上的关月,“小月,过来。” 关月起身,盯着全殿人的目光,稳稳地走到中央,对着上手之人作礼,“臣女关月见过陛下。” 姿态大方,仪态标准,叫人挑不出错误。 就连关庭都不由得一愣,不知她是何时学会的。 夏帝没着急回应,只定定地看着她,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朝臣面面相觑。 太子看戏,信王疑惑,陆淮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关子瑶和景夫人则为她捏了把汗。 关月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一动不动。 夏帝见吓不着她,便松口一笑,“起来吧,都说了随意些,不必行此大礼。” “谢陛下。” 女子的声音依旧稳当,不摇不颤。 “关爱卿教女有方,朕如今看着,也很是满意,想必日后入了信王府,定能担起一府的事务。” 此话一出,众人皆心有揣测。 这些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便罢了,偏偏是从夏帝口中说出—— 果不其然,紧接着,他继续道,“礼部那边一应事宜都准备妥当,等翻过年头,你俩便尽快完婚吧。” 早就定好的事,没有必要再拖沓了。 信王也的确需要有人管着,不然日后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在场的除了良妃和信王,无一不惊讶。 谁都知道良妃想争取的人是关子瑶,所以故意延长时间。 如今这是……陛下不许了? 但除了母子俩,无人知道这事是良妃主动向夏帝提起的。 要解信王的禁足,总得给夏帝找好台阶才行,仅仅是一个宫宴还不够。 要在宫宴上牵扯出信王府和关家才行。 都要成婚了,总不能还禁足着。 同时,也是良妃向夏帝服软、延续恩宠的一步。 她间接告诉夏帝,这权她不争了,她只想自己的儿子好好的,能有人在身旁提点,不至于再犯下糊涂事。 夏帝被哄得服帖,本身也有解禁的想法,索性就顺了她的心意,在此刻将两人成亲一事的时间定下。 “宫里已经看过了,正月十七是个好日子。信王觉得如何?” 赵乾立马站出来,“儿臣并无异议,劳父皇操心了。” 夏帝笑了笑,没再看关家父女,更没询问两人的意见,反倒看向陆淮舟,“淮舟,你觉得呢?” 陡然的问题,砸得殿内的人措不及防。 信王和关月的婚事,怎么还问起小侯爷了? 莫非是那些传言…… 陆淮舟也没想到火会引到自己身上,但即便如此,他也毫不慌张。 起身,目光大大方方地落在关月身上,“陛下的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夏帝听完大笑,“那行,这事就这么定了。” 有关他和关月的传闻,夏帝也听到了些,所以有意相问。 但看他目光磊落,丝毫没有遮掩,反倒觉得没意思了。 陆淮舟这些年从不叫女子近身,想必眼光高得很。 关月,他应当是看不上的。 “朕有些好奇,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说出来,朕也好帮你选选啊!” 第106章 跟我走 这事,不仅夏帝好奇,殿内诸位无人不好奇。 目光尽数聚集在陆淮舟身上,等着他的答案。 陆淮舟扬声笑道,“陛下,臣要是说了,您可不能生气。” “噢?” 夏帝更是来了几分兴趣,“但说无妨。” “臣喜欢书里的仙女。” 满堂先是一愣,而后大笑。 夏帝也被逗乐了,嗔怪道,“一提到这事你就贫,总是岔开话题,今日朕可不许了,必要你说出个所以然来。” 陆淮舟和关月年纪相仿,比赵乾小几岁,认真掰算起来,也是到该娶亲的年纪了。 再不济,也该有几个红颜知己。 盛京城中像他这般年纪的男子,大多都有通房,但陆淮舟身边来来去去就那几个侍卫。 唯一的女子玄竹也仅限于上下属关系。 夏帝未必是真关心他喜欢什么样的人,但一定关心他的婚事。 侯府势大,嫁入侯府的女子他自然得过问。 如今,算是探探他的口风。 陆淮舟瞧着夏帝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定要他说出个所以然的模样,心知躲不过去了,于是正了神色。 “陛下若真要臣说,臣确有考虑过。” 夏帝抬手,“说说看。” 陆淮舟的视线不经意从关月身上略过,快得让人捉不住,“臣喜欢聪明的女子,能静能动,进退有度,见多识广,游历过山川,还得有些身手。” 他突然顿了顿,想到那日有人在他身前说,要给他找个姑娘来,于是又补充道,“最好胆子也大些。” 他的这一箩筐要求,听着骇人,实际也难寻。 单是有身手和游历山川这两条,便足以筛选掉绝大多数女子。 只是他条条罗列出来,倒像是真有这么个人存在,而非虚构。 夏帝听完,默默念了一遍盛京城中的适龄女子,说道,“其他的朕倒是觉得没问题,就是这"胆大"二字,有何出处?” “臣在都察院,查办案件,难免暗藏危险,自然需要能够理解臣的人。” 夏帝了然,“这么说,也是没错。只是你这要求的确难以全部满足,朕也不好替你筛选啊。” 陆淮舟笑道,“姻缘姻缘,重点在一个缘字。臣相信,这世上定存在这么一个有缘人。” “年纪不大,想得却还挺透彻,”夏帝挥了挥手,“坐下吧。” 他将目光重新放回关家父女身上,眉眼不自觉威严了些,“你们也回座位吧,后续事情会有礼部安排妥当。” “谢陛下。” 关庭也没想到好好的一个冬至宫宴,最后竟然会变成这样。 难怪今日他出门时,衣襟怎么摆都摆不正,原来早有预兆。 他看向关月,不知她心中是否起了波澜。 可关月一直面色平和,不见喜,也不见哀,仿佛讨论之人不是她一样。 有时候,他实在搞不懂关月在想什么,但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定力。 待回到位置上,殿内又重新热闹起来。 有人在同景夫人道喜,景夫人勉强扯着嘴角,不敢叫人看出来不愿。 关子瑶压低声音问关月,“你没事吧?” “没事。” 关月倒了杯酒,小口小口抿着,眼睛微微眯起,看向赵乾所在的方向。 他一落座,太子的酒杯便伸了过来。 “宴前还在说这事,没曾想此刻就已经定了下来,恭喜啊!” 赵乾笑了笑,同他碰杯,“多谢太子殿下。” 两人喝完,赵乾又转向陆淮舟,“小侯爷不恭喜本王?” “岂敢?” 陆淮舟倒了酒,“恭喜王爷佳期已定。” 赵乾含笑饮完酒,眸子里的情绪也顷刻消散。 不管陆淮舟对关月是什么想法,也不管关月心中怎么看待,此事,便是敲定了。 她和陆淮舟走得近也没关系,能让自己抓住陆淮舟的把柄,为己为用,也是好事。 毕竟女子多得是,牺牲一个,他也不在乎。 宫宴至亥时中结束,众人次序走出景和殿,沿着宫道往外走,准备回府。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关月踏出门槛时,没走出几步,陆淮舟就已经到了自己身侧。 此刻人多,宫道也不算明亮,两人这处并不打眼。 关月没有主动开口,自顾往前走。 “两个月不见,关二姑娘像是不认识我了一样。” 陆淮舟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语气很低,略带调侃。 关月瞥了他一眼,步子未停,轻唤了他一声,算是招呼,“陆大人。” “心情不好?”陆淮舟问道。 关月此刻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就只是觉得,这次宫宴发生的事,有些超乎她的想象,但又并非全然无道理。 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还有月余的时间。”她说得有些没头绪,陆淮舟也没再问了。 快到宫门口了,人群即将散去。 陆淮舟侧头看着旁边的人,突然极快速地说了一句,“跟我走。” “嗯?” 关月疑惑地看向他,陆淮舟却并没有为她解惑,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甚至跟她拉开了些距离。 关月想了想,拉着关子瑶,同她耳语,“我晚些回府,你替我同父亲和夫人说一声。” “?!” 关子瑶刚要开口问她去哪儿,扭头却见人群中几步开外的陆淮舟,便收了声。 心中讶异的同时,又忍不住说道,“你自己小心些。” 她现在被许多双眼睛盯着,若被人发现,难逃重责。 “放心。” 关月笑了笑,趁着人多混乱,天地昏暗,无人留意她时,顺着陆淮舟走过的路离开了。 关家的马车上,关庭和景夫人静坐无言,都在等着关月。 结果车帘掀开,却只见关子瑶一人。 关庭不由得一惊,“小月呢?” “她有点事,晚些会回的。”关子瑶示意两人别声张。 关庭蹙眉,“这么晚了,她……” “是陆小侯爷吧。”景夫人压低声音道。 关子瑶默默点头。 “我怎么从不知小月和陆小侯爷之间有联系,这是怎么回事?”关庭大骇。 他对那些传言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现在居然告诉他是真的?! 关子瑶双手一摊,“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他又看向景夫人,“那你知道吧,不然你方才怎么说出是陆小侯爷!” 第107章 大人不怕,我也不怕 景夫人叹了口气。 没说话,反倒瞪了眼关子瑶,“这么重要的事,我之前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呢?” 不然现在,也不会如此慌张。 她看向关庭,压低声音,“我知道什么呀知道,我也是方才宴会上才觉察到的。” 陆淮舟很注意也很克制,所以特意观察他的话,不会发现他对关月有特殊照顾。 可偏偏那一眼他看过来的时候,景夫人恰巧位置合适,抬头撞个正着。 左邻右舍的位子都看不见,就她能瞧见。 她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懂那一眼的意味。 只是没想到两人能这么大胆,竟在宫宴结束后直接走一块儿去了。 关庭听完,一时不知作何表情,默了片刻,问关子瑶,“他们俩……现在什么到哪步了?” “父亲,这我真的不知道。” 关子瑶很是无奈,她顶多能看出两人互相有意,私下里还有什么往来,她无从得知。 关月成日神神秘秘的,小侯爷她更是猜不透。 这个问题,太过为难她了。 关庭摇头,“罢了,我瞧着都是知分寸的人,应该不会出事。回府吧。” 一辆辆马车驶离宫城,门口重新变得空旷敞亮。 关月顺着房梁下的阴影往前走,至岔路口停下。 她分不清陆淮舟究竟走的哪条路。 踌躇之际,一双手突然从旁侧伸了出来,将她拉入更深的黑暗中。 陆淮舟靠在柱子后方,垂眸凝着她,眼底情绪浮动,“就这么跟着我来了,不怕我把你卖了?” “大人想把我卖去哪儿?”关月突然凑近,“侯府吗?” 她几乎将脸凑到了陆淮舟眼皮子底下。 微微踮起脚尖,直直地望着他。 冬夜里,寒风凛冽,两人贴得太近,呼吸交缠,温热平缓,倒让人不觉得冷了。 陆淮舟轻笑一声,“要不说你胆子大呢,这种话都敢说。” “那也比不上大人,我婚期刚定,就敢约我出来。” 关月说完,正准备后退,一只手却突然扶上了她的腰。 这个位置,正是那日在依兰间,他轻轻怀抱住自己时的位置。 关月身子一僵。 往前,是他的胸膛,往后,是他的手。 她一时进退不得,只得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大人想做什么?” 见关月不反感也不排斥,陆淮舟终于是把手放实了,稳稳地贴在她腰际。 纤腰盈盈一握。 手臂微微用力,将她带到自己面前,压低声音道,“定了婚期又如何?” 另一只手抬手,缓缓绕着关月脸侧的一缕发丝,“你难道会怕?” 关月若是怕和他扯上关系,那日就不会收下他的玉佩。 她怕的是自己不受控的心跳和偏离的轨迹。 在她成为关月的那一刻,她满心所想只是为镇国公府争取清白,却从未曾想,会有一个人乱了她的神思。 此刻,她几乎是贴在陆淮舟身上,大掌掌着她,将她包裹在怀,让她有些渴。 她伸出手臂,不甘示弱地环上他的肩膀,“大人不怕,我也不怕。” 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顶着。 陆淮舟因她的动作愣了片刻,而后笑意更甚,脸慢慢往下压。 关月有些吃惊,瞪大双目看着他的脸靠近,在快要挨到时突然往右边一转,躲开了。 男人的鼻尖擦着她的脸颊而过。 陆淮舟停住了,就着这个姿势没动,在她耳边轻声道,“此夜此景,背着人,确实挺刺激的。” 关月视线放在一边,眉头微蹙,“大人叫我出来,就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陆淮舟没应。 他抱了她一会儿,终于舍得松手,示意她看向旁边。 玄鹤不知何时牵来了两匹马,正在拐角阴影处站着。 关月从他怀里退开,扯了扯嘴角,“夜半策马,大人是嫌我们俩命太长了?” 她一个有婚约的人,前脚刚出宫门,后脚就跟旁人幽会,被发现谁也讨不了好。 陆淮舟挑眉,“看来你还是有顾忌的。” 关月:“我是胆大,但我不是傻。” 她的辩驳听得陆淮舟很是愉快,不再逗她,“放心,我安排了人,不会被发现。” 此刻宫宴刚结束,正是众人倦怠的时候,不容易察觉。 “不是心情不好吗,策马奔腾,最能解郁了。” 关月突然道,“大人怎么不问我会不会骑马,万一不会,今夜岂不白费力气?” “身手不错的人有几个是不会骑马的?”陆淮舟说完,话锋一转,“不会骑也没关系,一匹马搭两人完全可以。” 关月看了看他,轻哼一声,“小瞧谁。” 她抬腿朝玄鹤走去。 伸手,玄鹤立马递上缰绳。 关月拍了拍马脖子,和它熟悉了一下,拽着鞍鞯,翻身上马。 她立于马上,脊背挺拔,神态自得,仿佛一个早起历经千军万马的将军。 陆淮舟站在原地欣赏了片刻,这才走过去,骑上另外一匹,双腿一夹马腹,如箭一般冲出去。 关月紧随其后。 两人一路往北走,最终在一处空地停下。 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草场,开放式,地上杂草丛生,中间还有条浅浅的溪流穿过。 陆淮舟将两匹马拴好,带着她走到河边,寻了处平整的地方,将披风摊开铺在地上。 “这里看起来像是荒废了许久的样子。” 陆淮舟坐下后,应道,“场主说有十多年了。” “那现在是……” 关月指了指那些明显被修剪过的草。 “我买下来了,准备让人修整一番,重新办起来。” 陆淮舟拍了拍地上的披风,示意她坐。 关月坐下后,问道,“小侯爷准备赚钱?” “赚不赚钱的先不考虑,最重要的是,这地方不错,哪怕留给我自己用,也行。” 他顺势躺下,双手垫在脑后,眼前正好是满天繁星。 有时候他心烦时,也会来这里坐坐。 自然之力,比精致打造的园林更能疗愈人心。 关月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天上闪烁的性子,嘴角微微翘起。 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的确是个好地方。” 陆淮舟侧头看她。 第108章 来日方长 一路疾驰过来,虽顶着寒风,但她的脸色却比刚离开景和殿时好多了。 望着满天星辰,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陆淮舟笑了笑,不再看她,正过头来,安静地欣赏头顶夜幕。 偌大的草场,除了风声和偶尔的昆虫鸣叫,再无杂音。 约摸过了一刻钟,关月突然出声问道,“大人经常来这儿吗?” “不算常来,以后修缮好了,说不定会来得频繁些。” “真好。”关月小声道。 “你若是不嫌远,也可以来。” 关月笑道,“守在这儿的人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吗?” “你方才来时,可曾看到有人守着?”陆淮舟反问道。 “那是现在,等修缮好了,怕是也要进行管理,届时出入就不那么方便了。” 陆淮舟嘴角微微勾起,“你可以找我要通行许可。” 关月侧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转过来,“这里的星空真好看。” 见她不接自己的话,陆淮舟也不勉强,兀自收声。 来日方长。 关月估摸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站了起来,“多谢大人带我来这儿,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此地远离城中心,到关家也得费不少时间。 陆淮舟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你可以直接骑马回去,一路上会有人互送,不必担心。” 他说得很随意,但关月知道这背后的分量有多重。 长街策马,掩人耳目,一路互送,要协调不少事情。 但他不说,她也不问,只承了他这份好意,“多谢大人。” 关月走到栓马的地方,解了来时骑的那匹马,刚坐上去,不远处的人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关月。” 关月回头,“嗯?” 陆淮舟看着她眼底细碎的星光,认真道,“玉佩在你手上,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句话,比承诺更重。 关月拽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垂眸,“好。”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冷风将她脸上的温度吹散,神思逐渐回笼。 玉佩她其实一直带在身上,但到此时此刻,依旧没拿出来。 这件事,还没有到绝路,她想自己试试。 松涛苑里,夜寂寂。 迎香看到她,立马走了过来,摸着她浑身衣裳冰凉,惊讶道,“小姐这是去哪儿了,冷不冷?” “不冷。” 关月边说边往前走,“骑马回来的。” “骑马?!”迎香稍显讶异。 关月瞧了她一眼,笑说,“吹吹风,脑子清醒些。” 两人进到屋内,登时就暖和起来。 关月退去最外层衣裳,走到木架子旁,边洗手边问,“孙枕眠那边怎么样了?” “孙先生说银子他已经拿到了,但暂时不准备盘铺子。” “嗯?” 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信王府给的佣金也不菲,他盘个小铺子,完全不会有人怀疑。 迎香:“他说还是要谨慎些。况且,盘个铺子从头开始总是难过现成有的。” 关月擦着手,闻言一顿,“他看上哪家现成的铺子了?” “就是他现在的东家,萝卜庄。” 萝卜庄是专门培育花卉的地方,规模在盛京而言,不算大也不算小。 这两年经营不善,逐渐被对家抢了不少客源和市场。 庄里的花匠也越来越少,孙枕眠已经成为摇摇欲坠的萝卜庄里的顶梁柱了。 “听孙先生说,那东家原本是想把萝卜庄卖掉的,他就出了些银子,准备买下来。” 关月微微蹙眉,想了想,“倒也是个好主意。” 萝卜庄办不下去了,庄家自然是想拿钱跑路,免得全部身家都砸在里面。 孙枕眠这个时候提出要接手,他没理由不同意。 “他已经开始整顿萝卜庄了吗?” 迎香摇头,“奴婢瞧着不像,他应该是想等萝卜庄彻底到自己手上了再整改。若是这个时候整改有成效,只怕那庄家会出尔反尔,不卖与他。” 横竖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下坡路了,无所谓再多走一会儿。 有银子在手,他不着急。 “是这个道理,”关月点头,“商人重利,届时只怕会用几两碎银打发了他。” “孙先生估计再有一个月,兴许就能成了。那庄家并非盛京人氏,现下赚了钱,正好趁着过年这段时间,衣锦还乡,多让人羡慕啊。” 关月听完一笑。 “赚了钱,平平顺顺地离开,享受余生,确实是一大乐事。” 迎香早就准备好了洗脚水,端到她面前,为她褪去鞋袜,见她神色未有不虞,于是开口道,“小姐,奴婢听大小姐说,今日宫宴上陛下定了婚期了?” “嗯。” 关月垂眸,见她满脸担忧,“怕我难过?” 迎香点点头。 按照她们的计划,要借柳家动信王,最好的时机是在阿坚春闱高中后。 正月十七,春闱尚未开始。 “时间是紧了些,但总归还没到穷途末路。” 关月在草场兜了一圈,心情早就调节好了。 她现在,只专注眼前事。 “迎香,明日你去趟常记,让他们给常老板传信,可以开始动手了。” 柳家在江南借着信王的势发展多年,本身眼界又不大,早就积累了不少弊端。 制作过程中失事致人死亡,恶意扰乱市场秩序,抢占百姓土地,甚至走歪路避开赋税…… 桩桩件件,都没冤了他。 再加上这两个月常泽和景涛有意纵容,在背后当推手,鼓励柳家扩大规模,看起来繁荣无比,实际就是一个空壳子,一戳就破。 只要能揪出其中一个点,后续就容易多了。 而信王借柳家敛财,总归不会让这些银子堆在库房中成为废铁,一定另有所用。 最有可能的,便是培养自己的人,或者……养马。 多亏今日陆淮舟领她去了草场,让她想起来还有养马这一条。 只是招兵买马这种事,她查不到,常泽也不容易得知。 就只能先拿柳家开刀了,挖柳家挖得深了,想必也能带出些泥来。 “奴婢明白。” 今日关月很是疲乏,泡完脚很快就上床睡觉了。 往后的几日,偶尔能见礼部官员出入府中。 第109章 玄机 应当是前来商量婚礼具体事宜的。 关月不关心这个,根本不往前凑,只窝在自己的小院里。 信王府里也有礼部官员出入,赵乾不必次次在场,就如同今日,他不在前厅,而在后院,听着杨程的禀报。 “王爷,江南那边发生了些状况。” 赵乾正慢悠悠地泡茶,听到他的话,没有太大反应,手上动作依旧顺畅。 杨程继续道,“柳家那边被人告上了公堂,说他们生产布料的作坊草菅人命。” 赵乾神色总算有一丝波动,抿了口茶,“具体什么事?” “有人死在了染缸之中,他们没有报官详查事实,也没有通知家人,而是把他拖出去随便找了个地儿埋了,被流浪的野狗刨出来,差点啃食掉。后被猎户发现报了官,衙门经过排查,联系到了他的家人。” “他的家人觉得其中有冤情,上门找说法,柳家拒不承认,这才上了公堂。” 赵乾静静地听完,“那人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的事情,现在才报官,怕是尸体都腐坏了,还能辨得清楚是谁?”赵乾下意识觉得不对。 杨程摇头解释道,“现在是有一些腐坏,但已经入冬,温度低,被猎户发现时,脸还是完整的。” 在禀报前,他就已经仔细排查过了,此人确实是柳家工坊里的人,没有作假。 “死因呢?” “呛水而死。” 赵乾放下茶杯,蹙眉道,“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无故掉进染缸里?” “回王爷,据他同屋的人说,此人平日爱好喝点小酒,但这次仵作查验时,没有检查出来他是因喝醉失足掉进染缸的。” 尸体上没有证据显示醉酒,那便不能说是他自己的原因。 况且,人死是事实,被发现后没有第一时间报官联系亲人,反倒草草埋葬了事也是事实。 所以这官司,柳家是非吃不可。 赵乾略微一思索,见杨程双眉锁起,“柳家不止一个工坊,哪个工坊出的事,把管事的拉去顶着便是,怎么着都动不了根基,怎么还把你难住了?” 平日里养着他们,到关键时刻,就该顶上。 “王爷有所不知,这管事的昨晚也死了,是夜间在屋里烧炭,中毒死的。” 赵乾:“那就是畏罪自杀。” 杨程:“可是帮忙埋尸的几个人还在,抓紧衙门里稍微一逼问,就全招了,是柳家公子柳思全授意的。虽说管事的也有责任,可他毕竟死了,柳思全既然卷入其中,势必会被衙门捉拿,柳家二老这才乱了分寸。” “本王记得衙门主官是崔义?” “是,此人自上任以来,油盐不进,甚至得罪过江南一带的权贵之家,被人套麻袋打过几顿,依旧没有学乖。” 杨程又道,“偏这次也瞧了,死了人的家里怎么都不肯和解,非说杀人偿命。” 拖累工坊难以正常运作事小,对柳家声誉影响事大。 久久牵扯,无法解决,光是想想都烦心。 若论亲缘,柳家二老是信王的外祖父母,只是碍于身份,信王从不曾这么叫过他们,表面往来也不甚密切。 柳思全是两人唯一的儿子,出了这样的是,他们怎能不着急? 这次也是没有办法了,只能求到信王府来。 “人都死了,亲人闹起来大都是为了钱财,这家人却怎么都不肯和解,查了背后是谁指使的了吗?”赵乾问道。 杨程回,“还在查。” “尽快吧。” “是。” 赵乾又道,“若是不行,你亲自跑堂江南,再去找找崔义,看本王的面子,他给还是不给。” “明白。” 杨程领命要退下,突然又被赵乾叫住了。 “前些日子,本王的这位舅舅说是成亲是要送一份大礼,本王听着实在是不安,你让人把近来柳家的经营情况抄送一份过来,本王要亲自看看。” 他禁足的这两个月,为了装乖巧,主动减少了与外界的联系,只处理了一些暗处的事情。 想着柳家生意早就上道了,应该不必怎么操心才是。 没想到现在竟整出这般动静,他担心,还有更大的在后头。 “是。” 杨程抱拳而出,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把他要的东西送到了桌上。 赵乾一页页翻着,越往后,眉头越是紧蹙。 至最后,猛然合上。 他身边还有一个掌柜,此前多年浸淫商场,看完后,也是满脸愁容,“王爷,这不对啊。” 柳家的经营表面看着繁荣,一步步扩张,却忽略了很多细节性的东西。 这些东西,柳思全没有经历过容易漏掉。 就连老道的商人,也不一定能看出来。 需得有经验,尤其是失败经验的人,才会发现其中的坑。 柳思全以为自己将家族产业带到了一个新高度,却不曾想,是旁人故意把他推上去的。 只要那双手一撤走,他很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江南有底蕴的商贾不少,但会这般做的却不难猜得。 赵乾眯了眯眼,声音从唇齿间溢出,“是景家。” “很有可能,”掌柜的说道,“但小的要提醒王爷一句,别忘了常老板。” “常记糖水铺那个?” “正是。” 赵乾:“何解?” 掌柜的解释道,“这位常老师虽是做糖水生意,但他本身出自蜀中常家,更何况还有争家产失败,被赶出家族的经历,必然也是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的。” 当初景家遇难,也是他出手帮的忙。 这件事,未必没有他的手段。 “常记……”赵乾细细地品着这两个字,“本王记得,东街不就开了一家吗,生意还挺不错的。” “就是这家。” 赵乾将账目扔到一边,“既然盛京有,那咱们明日便去走一遭看看。” 看看这常记,到底有什么玄机。 翌日,难得晴天。 赵乾一大早就出了门,赶至常记糖水铺时,刚过巳时。 铺子开门不就,他是今日来的第一位客人。 “客官想吃什么,时辰尚早,本店目前可提供的……” 庄叔说着抬头,看到门口的人是,微微一滞。 第110章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位爷怎么来了? 庄叔虽是从江南过来的,正儿八经在盛京也就待了几个月,但生意人,自然懂得左右逢源,盛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王子皇孙他早就烂熟于心。 此刻见到赵乾,当即放下手中的活,还叫上正在擦桌子的伙计一同前来拜见。 “小的见过王爷。” 伙计齐声,“见过王爷。” 赵乾看了他一眼,略略抬手,步入店内,抬眼打量着这里的装潢。 铺子一楼简装,只在细微处添置了江南特色,区别于其他铺子。 二楼则具有明显的水调气息,青葱植物随处可见,既做欣赏,又能当间隔物。 “装潢如此精致,不愧是江南开过来的铺子,”赵乾说道,“难怪生意这么好。” “王爷谬赞了,大伙儿尝个鲜罢了。” 赵乾撩眼看他,嘴角微勾,“不必如此谦虚,夸你呢。” 他打量够了,寻了处位子落座,“现在能点吗?” “可以的,”庄叔立马吩咐伙计,“快去把单子拿过来。” 庄叔不明白信王突然到访是为何,只能好生供着。 伙计很快就将单子递到赵乾面前,赵乾却没有看单子,反倒看向捏着单子的那双手。 虎口粗糙,关节粗大。 “你会功夫?”他眯了眯眼。 伙计点头,恭敬道,“小的自幼干农活,力气大,父母便让我学了些拳脚功夫,方便以后有个活路。” “会拳脚,怎么到最后进了糖水铺,不应该去武馆吗?” 伙计一时怔愣,他就是看着常记招工,随便试试,没想到就被招上了。 为什么选他,他也不知。 庄叔连忙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先前有一群混混来铺子里闹事,不仅扰了客人清净,还打碎了许多碗。为免再受其累,小的便找了两个会功夫的人进来。” 这是庄叔没有说假话。 商户都是排外的,你家的生意好,分走了客人,我家的生意就会收到影响。 所以初来盛京时,的确有几个混混收了钱故意闹过几次。 庄叔一点不手软,直接吩咐人将他们打了出去,还报了官。 他态度强硬,又不缺银子,若要打官司,不怕被耗着,那些背后搞鬼的人占不到便宜,慢慢的也就收手了。 只是没想到,信王初来此,就如此警惕。 来者不善啊。 “原是这样,”信王颔首,一边看着单子一边说,“在盛京把生意做好可不容易,一不留神就会得罪人,你们能安生到现在,站稳脚跟,想必也费了翻功夫。” 庄叔垂首陪笑,不再说话。 他知道对方是在暗暗打探常记在盛京有无后台。 但既未明说,他便装作不知。 “来碗杏仁糊吧,”赵乾随口道,“现在可方便做?” “方便,您稍等。” 庄叔立马吩咐了人去后厨通知,店内陆陆续续又来了别的客人,赵乾也不需要他一直杵在这儿,索性道,“忙你的去吧。” “是,王爷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的一定照办。” 赵乾轻笑一声,摆摆手。 见他转身下楼后,才叹道,“照办……这掌柜的说话滴水不漏,倒叫本王刮目相看。” 杨程站在一旁,“可要属下派人去调查一番?” 赵乾点头,“连上常泽一起。” “是。” 杨程吩咐下去后,重新回到赵乾身后,还带回了一则消息。 “王爷,常泽进京了。” “嗯?” 赵乾眯了眯眼,“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收到的消息,说他一旬前就已经动身,一路游山玩水过来的。” “住在哪家客栈?” 杨程:“暂时未有住店消息,但属下想,他既在盛京,必定也会来此地。” 他们只用守株待兔就好。 彼时,杏仁糊已经上了。 赵乾捏着勺子,慢慢悠悠地搅着,抬眼看向窗外,恰好见一男子悠哉悠哉地踏进门来。 他微微一怔,随即挑眉。 “那不是常泽吗?” 杨程探头,“真是他。” “说曹操,曹操就到。” 赵乾扯了扯嘴角,这个冬天,可真是热闹。 常泽进到店内,同庄叔打了声招呼,脸上带着笑意,“我还说我来得早,竟然都有客人了。” 庄叔先跟他问了声好,然后压低声音道,“信王来了。” 常泽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凝滞,旋即恢复如常。 他将包裹递给庄叔,让收好,“他来做什么?” “点了两碗招牌款,但我瞧着,不像是专程喝糖水来的,倒像是打探消息。” 赵乾从进门开始,就透着古怪。 问的话,也多有试探意味。 常泽这时候出现,也不知是好是坏。 “放宽心,我来应对。”常泽心中警惕,面色却依旧松容。 江南的事想必已经惊动信王府了,他有所觉察是应该的。 只是能这么快怀疑到自己头上,确实令常泽有些诧异。 不过转念一想,信王屹立多年,明里暗里敢于太子扳手腕,自然有他的优势。 “二楼只信王在?” “还有个侍卫。” 常泽颔首,示意庄叔继续忙,自己则拾阶而上,去到二楼。 “方才刚到,就听庄叔说店里来了贵客。王爷驾到,可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啊!” 常泽去到他身前三步远的地方,拱手作礼,“小人常泽,见过王爷。” “常老板也太客气了,”赵乾放下勺子,笑看着他,“没想到本王今日赶巧,头一次来就碰上你了。坐吧,别拘束。” “谢王爷。” 常泽在他对面落座,见他只喝了小半碗,便扭头吩咐道,“上壶清茶,用我上次留在这儿的明前龙井。” “是。” 赵乾对他的审时度势略感诧异,“常老板对茶也有研究?” “不敢不敢,只是平生也就喝喝茶看看山看看水这点爱好了。” 赵乾轻笑,“常老板的爱好不应该是赚钱吗?” 常泽一愣,“王爷说的没错,商人嘛,大都粗俗,喜欢银子。”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可是个好东西,本王也喜欢。” 赵乾慢慢悠悠地接着道,“说起来,本王的外祖家也在江南,常老板可知晓?” 第111章 有花堪折直须折 常泽立马道,“自然是知道的。柳家二老和柳公子都极有经商天赋,近来产业扩增了不少,大家都在谋求合作,想分一杯羹呢!” “你真是这么想的?” “王爷面前,不敢有假。” 赵乾敛眸,“说起来,你也是一个极有本事的人,白手起家,到最后不仅有了享誉江南的糖水铺,连布行也攥在了手里。” 这件事,赵乾近来才得知。 当时常家为景家解难时,常泽此人便进入了他的视野。 调查之后才发现,蜀地布商生意,他常家是数一数二的。 只是针对常泽这十几二十年来走过的路来看,他身边似乎还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赵乾没查出来,但不可否认的是,此人身份不简单,并且对他的帮助极大。 甚至常记能在盛京扎根,也少不了这个人的帮忙。 否则单凭一个商户,想在这里立足,太难了。 “本王有个问题,不知你可否解答一二?” 常泽:“王爷请讲。” “常记原本只开设在江南一带,连蜀地都未曾有铺子,你为何独独在盛京开了一家?” 赵乾有理由怀疑,盛京之中,有和他联系的人。 常泽似乎被他的问题砸懵了,反应了两息,这才说道,“蜀地中人偏爱辛辣的食物,对甜食不甚喜爱,所以小人不曾考虑过。” 他顿了顿,“另外,想必王爷也知道,小人虽管着家中布行的生意,但早些年发生的事到底在心里留下了印记,所以这些年,和家中只是书信往来,未曾回去过。” 赵乾能找上门来,必定是调查过他的。 这些事,他定然能查到,没必要藏着掖着,说出来,反倒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赵乾听完后,果然没再纠结蜀地的事,只问,“那为何又选在盛京?” “盛京繁华,机会多,王爷您知道的,赚钱嘛,自然得找银子多的地方。” 除了江南一带,便是盛京了。 他的回答倒是让人不容易挑出错误来,只是赵乾并没有轻易放过,“盛京立足不易,情况日日不同,兴许上一刻还高朋满座,下一刻楼便塌了,常老板就没想过找人护着?” 与其说这话是询问,倒不如是在警示。 要么,说出背后的人是谁;要么,等他出手,毁了这份产业,背后的人自然就出现了。 恰好这时,茶泡好了。 常泽敛眸,眼中情绪一闪而过,亲自斟了一杯给他,“王爷请喝茶。” 赵乾接过茶,继续问,“如何?” “王爷这话,实在令小人惶恐。糖水铺本就是小本生意,当不得高朋满座,铺子一应事宜皆遵循大夏商法,小人相信,律法会是最公正的存在。” 这番话,确实是赵乾没想到的。 他眯了眯眼,有些看不懂面前之人的底气从何而来。 难不成这铺子背后的人,厉害到可以和他抗衡? 赵乾轻嗤一声,表情倒是没有太大变化,“既如此,本王就祝常老板好运了。” “多谢王爷。” 赵乾起身,负手往外走,声音幽幽地传来,“杏仁糊不错,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吃到。” “随时恭候王爷到来。” 常泽看着人一步步下了木梯,脸上笑容见落,眼睛也微微眯起。 他从来没小瞧过信王,但目前的情况,比他想象中更严峻些。 他得想办法,尽快通知姑娘才是。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临近年关,年味愈发浓郁。 连朝廷官署也染上了几分喜庆的气息。 大理寺息事前,给部署官员都发了酥饼,许知微下值后,拎着一盒往威远侯府去。 他家里人不爱吃这个,偏巧老侯爷喜欢,索性一道送去。 进到侯府,许知微先去拜见了老侯爷,一阵甜言蜜语后,与陆冲告辞,进到漱石院内寻陆淮舟。 彼时,空气冷冽,霜雪挂在枝头,陆淮舟站在窗前,看院子里新移栽过来的腊梅花开。 明日便是大年,但到现在为止,关月还是没来寻过他。 江南的动静他一直在关注。 只是单凭柳家的那些破事,根本威胁不到信王,更毁不了两人之间的婚约。 对于皇子而言,能对簿公堂的事,都是小事,那些不能对簿公堂的事,才算大事。 若当时宫宴上,陛下没有定下两人的婚期,他相信关月足够成事。 可现在愈发紧迫,再从小处着手,时间不够了。 陆淮舟叹了口气,余光中看到一只辣手直接掰断了长势最好的腊梅枝,拿在手上,摇头晃脑地走过来。 “在我院子里搞破坏来了?” 许知微甩了甩手里的枝条,发出破空的声音,“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走近了,将腊梅花枝塞进陆淮舟手里,“说的就是你。”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陆淮舟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在许知微见到那枚玉佩第二次出现在关月手中时,他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冬至宫宴时,他在外地,赶不回盛京,所以没参加,但并不妨碍宫宴上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入他的耳朵里。 “如果关月真嫁进了信王府,那不管往后事情怎么发展,她都会被打上信王妃的标签。”许知微顿了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届时,就更不好办了。 陆淮舟垂眸,看着手中的腊梅花,微微转动,任清香荡起,“有花堪折直须折……我怕打乱她的计划。” 关月一直都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些日子,虽不见她有大动作,但江南小动作一直不断,他总觉得,她是有准备的。 许知微摇摇头,表示很无奈。 若是寻常的姑娘,只怕恨不得他人出手相帮,但若是关月,还真说不准。 环环相扣的事情,错了一节,便容易崩塌。 但他又觉得,精明的人,会依势而动,不会真的一成不变。 毕竟事情的发展不总是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 “那你就准备一直这么等着,直到正月十七?” 陆淮舟默了默,手慢慢收紧,“再等等。”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112章 过年 陆淮舟又站了片刻,突然扭头看向身旁的人,“你怎么来了?” 许知微表情皱了皱,他怎么从中听出了一丝嫌弃的意味? “我来给老侯爷送酥饼,顺便瞧瞧你啊。” 陆淮舟轻笑一声,“你怕是想在我府中躲清净吧。” 自从上个月,许知微的堂哥堂嫂带着孩子去府中拜访后,许父许母就开始给他张罗亲事了。 今儿个说这个姑娘有才华,明儿个又说那个姑娘容貌顶好。 大抵是着了魔,想抱孙子了,总是怂恿许知微去见见。 他不胜其扰,索性跑去外地查案。 临近年关,再躲不过去了,只能跑来侯府,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被陆淮舟戳穿,许知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倒也没错。” “不过还好你也没有议亲,这样每次他们说我时,我都能拉你出来当挡箭牌。” 若只有他一个人,定被扰得不行。 “你还说得挺骄傲。”陆淮舟将花枝重新甩给他,转身往屋里走,“若到时候许伯伯把我记恨上了,说我将你带坏了怎么办?” 许知微跟上去,“咱俩之间不存在近墨者黑这一说法,应该算是同流合污。” 陆淮舟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暮色四合,灯影渐晰。 一夜过去,清晨再睁眼,便是大年三十。 关家早早的便热闹起来,丫鬟小厮都换上了新衣,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就连关月都穿上了晚霞橙的衣裳,立在雪景前,格外扎眼。 盛京每年都下雪,或大或小,只是今年到底不同。 关月总觉得这雪,格外地厚,也格外地大。 纷纷扬扬。 她才在院中站了不足一炷香的时间,斜落下的雪花便落了她满头满身。 迎香将伞面撑在她头顶,说道,“小姐,外面雪大,进去暖暖身子吧。” “嗯。” 关月顺口应了一声,脚下步子却没动。 盯着墙根的红杏树,“迎香,你说它会被冻死吗?” 入冬之时,迎香便给树干套上了一层草衣。 用的是引火的稻草,编得扎扎实实的。 “不会的小姐,你看它自己还能抖落积雪呢!” 一阵风过,小小的树枝随之抖动,将雪移除开。 原本是极正常的现象,被迎香一说,顿时生动起来。 “风雪压我两三年,春日即来又何艰。” 关月笑了笑,不再看它,“走吧,进屋。” 走到廊下,迎香替关月拍掉了肩上的雪,刚准备掀开暖帐让她进去,就见芳娘从回廊处走了过来。 两人驻足,待她走近后才问道,“大雪天的,芳娘怎么过来了,可是母亲有事情交代?” 芳娘笑道,“没什么大事,姨娘说您送的暖手袋和手串她都十分喜欢,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她让我也给您带了份礼物。” 说着,便开了手里的匣子。 里面放着一支玉簪,通体莹白,做工极为精致,非寻常之物。 “姨娘说这支玉簪很衬您,她这些年一直没戴过,索性就送与您了。” 关月听着她的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便没深究,只让迎香替自己收下。 “多谢芳娘,我还准备去看看母亲呢,正好跟你一块去晚香堂。” “小姐不必客气。” 芳娘又道,“姨娘叫我过来,也是想让我转告小姐,今日雪大,路难走,即便清理了很快又被雪铺满,您就在屋里暖着,不必特意走一遭,等用年夜饭时,自然就见到了。” 景夫人早早就派了刘嬷嬷来通知,晚上去前厅用饭,没想到大雪天气,青姨娘也会去。 “母亲身子可大好了?外面冷,可别受凉。” 芳娘:“已经好多了,府中稍微走走不碍事的。” 她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同关月告辞。 主仆俩回到屋内,银碳烧起的温度熏得人暖烘烘的。 迎香将匣子放下,说道,“小姐,这玉簪真好看,要不奴婢给您戴上?” 关月摇头,将玉簪拿在手上,细细摩挲着,“这玉簪瞧着价值不菲。” “是呢,应该是极好的暖玉。” 关月眯了眯眼,这玉簪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没常戴着,光泽略微暗淡了些,“先好生放着吧,我也不缺首饰。” 迎香听她的话将其收了起来。 外边冷,人人都窝在屋子里不愿出去。 关月拿了本并书来看,打发时间,迎香则捧着自己的医书研究。 两人各看各的,互不打扰。 直到傍晚时分,刘嬷嬷过来了,关月才摁了摁微酸的眉头,跟着她去往前厅。 关庭还没到,景夫人在厅里和关子瑶说话。 “夫人,新年到了,祝您财富滚滚,容颜永驻。”关月甫一踏进门槛,便笑着同景夫人说道。 家里做生意的人,听到这话就没有不高兴的。 景夫人果然笑开了眼,“真会说话,那我就祝你心想事成。” 她说这话时,眼底有隐隐的担忧意味。 关月心想的是不嫁进信王府,不到二十天的时间要事成还是非常难的。 “谢夫人。” 不多时,青姨娘也来了。 关月应上去,替她收了伞,“母亲一路过来可还好走?” 青姨娘颔首笑道,“下人清理过,不难走的。” 她看着关月头上的装饰,问道,“那簪子可是不喜欢?” “喜欢,”关月说道,“就是觉得太贵重了,我平时也不缺首饰,所以暂且收起来了。” “再贵重的首饰也比不上你喜欢,人养玉,玉也养人。” “母亲说的是。” 进了厅堂,青姨娘主动同景夫人见礼,姿态极好,但又不显得卑微。 相比于上次坐在一起吃饭时,两人脸上的笑明显真切多了。 关月扬了扬嘴角,站在青姨娘身后,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 关子瑶将关月拉到一边,看了看左右,没人注意,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颗小小的夜明珠,塞到关月手上。 关月不明所以,“这是……?” “给你的。” 拇指大小,莹润可爱,此刻屋内敞亮,倒是瞧不出光来。 关月有些惊讶,“这珠子看着挺好的,为何要给我?” 第113章 王爷有请 这珠子是景涛差旅途中所得,见其可爱,想着姑娘家应该喜欢,便让人送到了她手里。 “过年了,作为姐姐,自该给你准备点礼物。” 关子瑶一副漫不经心,却又忍不住瞥向关月的模样。 心思实在太明显。 关月暗笑,顺了她的意思,“那便谢谢姐姐了,我很喜欢。可惜我今日出门,没将礼物带在身上,过几日再给你送来。” “我真有礼物,你莫不是看着我给你了,不好意思只收不送,所以才这么说的吧?” 关月:“当然不是。” 关子瑶对她不错,兴许那股子愧疚劲儿一直存在,所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她,巴巴地派人送来。 关月也不是那等不懂人情世故的,所以早早就准备好了。 原本是想另外选个时间送的,恰好赶上了,当做新年礼物也不错。 “要不你先给我透露透露,是什么东西?” 关子瑶顶多是想得她一句表扬和夸奖,没曾想过她会回礼。 不过听她这么一说,还是挺期待的。 关月摇头,“说了就没有神秘感了。” 关子瑶抓耳挠腮的,“什么品类的总能说吧?” 关月还是摇头。 她正要再问,脑袋就被景夫人轻轻拍了一下,“又不是猴年,你怎么这就扮上猴了?没个样子!” 关子瑶吐了吐舌头,规规矩矩站好。 景夫人的唠叨还没停,“别吊儿郎当的,淑女一点知道吗?新年新气象,你也得好好改改。” “噢。” 关子瑶早练就了阳奉阴违的本事,此时乖乖答应着。 等景夫人一转身,便跟关月叽叽咕咕,“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你觉得呢?” 关月:“我也觉得挺好。” 两人相视一笑。 关庭从门外进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停下脚步。 他从没想到,关月入府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挺新奇的。 “老爷回来了!” 景夫人眼尖,看他站在院子里,连忙迎上去,替他收伞,“我以为还得有一会儿呢!” “就几个同僚约着喝了杯茶,要不了多少时间。” 他一边应着,一边往屋里走。 青姨娘和两姐妹都问候了,几人才落座。 饭菜是景夫人张罗的,每个人口味都有照顾到,还开了一坛子酒,小酌怡情。 这场年夜饭,五人吃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停筷,之后,关子瑶又拉着关月去点了爆竹,燃了烟花。 等回到松涛苑时,刚刚过子时。 关月喝了酒,从寒冷的屋外进到暖和的屋内,顿时觉得惹得厉害,索性褪了些衣裳。 迎香给她倒了被热茶,“小姐,您还好吗?” 关月抬手摁了摁眉心,面色酡红,“我没事。” 只是太久没喝酒了,这酒的后劲又很足,这才觉得有些发热。 “奴婢让人端热水进来,小姐今晚洗漱后就早些休息吧。” “嗯。” 迎香转身出去了,关月歪在榻上休息时,突然觉得腰间有些硌。 伸手一摸,圆滚滚的。 是关子瑶给的那颗夜明珠。 她起身,走到梳妆镜前,打开妆奁,将夜明珠放进了其中的一个小格子。 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旁边格子的玉佩上,微微一怔。 关月伸手,将玉佩拿了出来,细细地看着,似乎还能想起那日陆淮舟把玉佩给她时的神情。 指腹摩挲着玉佩表面,笑了笑,终于在此时呈现出几分醉态。 酒醉人,人也自醉。 她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而后重新歪回软榻上。 等迎香端着热水进来时,关月已经睡着了。 迎香见她睡得熟,便没有叫醒她,替她擦了脸洗了脚,扶上床歇息。 一夜无话。 翌日。 大年初一。 盛京昨晚几乎半城的人都守了夜,上午活动的人很少,午后整个街道才渐渐苏醒过来。 府衙安排了专门的人清扫街道,等临近傍晚时,许多小摊主也出摊了。 今夜东安湖畔人头攒动,景夫人带着关子瑶和关月出门游玩,在湖边耸立的紫檀阁要了个包房,赏湖景。 每年这个时候,东安湖周围都张灯结彩,各式花灯也渐渐出现,湖畔还有表演杂耍的技人。 关子瑶看的入迷,关月也瞧着新鲜。 只是方才茶水喝多了,急着找更衣的地方,便只让迎香跟着。 等她更衣后出来,却不见迎香等在外面。 关月四下看了看,没瞧见人影,正准备问询时,突然见杨程走了过来。 他在,岂不是说明信王也在? “关二小姐,”杨程在她面前站定,“王爷有请。” 关月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说道,“我婢女不见了,我得先找到她,让她跟夫人说一声,免得担心。” “关二小姐不必寻,她一会儿找不见你,自会回原来的包间。” 关月眯了眯眼,“你故意把她支走的,什么意思?” “不想让王爷久等的意思。” 杨程伸出手,“关二小姐,请吧。” 此处人不多,而关月又把不住对方的意图,便没有反抗。 况且信王在这儿,暗处守卫想必也不少,贸然出手,对她没好处。 信王所在的包间和景夫人定的包间分别位于紫檀阁一南一北,两个方向,间隔有些远。 房间里除了信王,再无他人,就连杨程也只是在她进去后关门守在外面。 关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眉头微蹙。 “怎么还不进来?”赵乾的目光幽幽地递过来,落在她身上,“少见你穿艳色的衣裳,还挺好看。” 关月笑了笑,“多谢王爷。不知王爷突然寻我过来,所谓何事?” 她一边走近,一边悄悄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 这里和她们的包间明显不同,看起来像是信王长期包下来了。 “没什么特别的事,找你进来说说话而已。” 赵乾说完,看她眼中有疑惑,解释道,“这里本王包下来了,所以一应装扮都是按照本王的心意来的,自然和别处不同。”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矮桌,“香也是王府制的。” 清香不腻,正适合在房中燃。 赵乾见关月还站着,于是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坐吧。” 第114章 不妨一并说出来 关月依言落座,垂眸看了眼赵乾推过来的茶,轻言谢意。 “王爷想与臣女说什么?” 赵乾手指轻叩着桌面,目光含笑,“很快就要成亲了,总得多了解你一些。” 他见关月并没碰那杯茶,眉尾稍稍挑起,“怎么不喝,是怕本王在里面动手脚?” “王爷说笑了,臣女方才茶喝多了,现下正撑着,喝不了了。” 赵乾见她这么说,也不勉强,兀自抿了两口。 待放下茶杯时,杯底轻撞桌面的声音和他的问话一同响起,“关二姑娘自幼生活在桃花村,期间可曾去过江南?” 关月眸光一滞,快得几乎让人无法觉察。 “不曾。” 他这么问,可能是设陷,也可能是真掌握了什么证据。 未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关月自然不会认。 赵乾听着她的回答,微微颔首,表情所传达出的意思却和动作不一致。 “未曾去过……那你是怎么认识常泽的?” 关月疑惑了一声,而后解释道,“常记糖水铺在江南一带还是挺有名气的,现在盛京也有了一家店,夫人喜欢,臣女有时路过会买回府,一来二去,便和常老板打了个熟面。” “是吗?”赵乾缓缓道,“可本王怎么得知,常记在盛京开起来之前,你和他见过一面呢?” “臣女惶恐,断没有这样的事,兴许是有人看错了呢?” 关月的矢口否认并没有使赵乾愤怒,反而笑得更开。 “你想要本王说得更清楚些也好——晚间,清平客栈,天字二号房。” 这是数月前,常泽来盛京时住的地方。 赵乾既然当着她的面说了出来,胸有成竹,想必是真掌握了确切的证据。 关月也就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了。 她表情微变,眼底多了丝犀利和笃定,“王爷还查到了什么,不妨一并说出来。” “不再装了?” “既被识破,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赵乾笑了笑,“你这性子本王倒是喜欢。” “王爷的性子,我可不喜欢。”关月说道。 “呵。”赵乾轻嗤一声。 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这么说—— 新鲜。 他没有和盘托出,反而问道,“确实查到了不少东西,让本王对关二小姐刮目相看,但你不妨自己说说,也好少受些苦。” 关月抿唇笑,“王爷当我是小孩子吗?” 赵乾这种说法,反倒让她认定,他所查到的只是自己和常泽认识而已。 毕竟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匪夷所思,外人不可能知道。 “近来江南多生事端,是你的授意?” 关月:“实不相瞒,我确实听说了一些,但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柳家没有做过那些事,自然不会有如今的困境。” 她没有直接回答赵乾的问题,却没有否认这里面有她的参与。 江南的事,赵乾想明白后没有再贸然插手。 看起来是在针对柳家,实则是在针对他。 他一旦介入,立马就有后招出现,环环相扣。 对方一定是希望他出手的。 所以现在柳家的麻烦,只能从根源上寻找解决之法。 而关键人物,就坐在自己面前。 赵乾看着关月,眼睛微眯,“本王一直很好奇,你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 她马上就要嫁入信王府,若自己名誉受损,她也跟着遭殃。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不像关月能做出来的。 这也是当初赵乾对她好奇,却没有第一时间怀疑她的原因。 “因为……我不愿做那鱼肉,要做也得做刀俎。” 赵乾愣了愣,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后,说道,“志向挺大,可你知道吗,在这盛京城内,能做到这样的人,屈指可数。你觉得自己能跻身其中?” “不试试怎么知道。” 赵乾看着她生动的眉眼,到嘴边的话突然打了个弯,转向另一个方向,“你被迫卷入这场亲事,心中有怨,本王能理解,但你报复的对象约摸是错了。” 他顿了顿,“本王和你才是同一战线的,你该恨的应该是接你回府的景夫人,是得了好处的关子瑶以及没能为你争得自由的关庭。” 关月笑着摇头,“王爷是想给我洗脑吗?若真追根溯源,便是你们不该打景家的主意,最后让我当了挡箭牌。” 这话说得大胆。 但两人如今已是针尖对麦芒,便没什么可遮掩的了。 他想挑起关家内部纷争,可关月又不是傻子。 她懂得如何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你要明白,博弈之中必有牺牲,但也有所得。你觉得凭自己的庶女身份,没有这场婚约,你能嫁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他夸大,若不是景夫人钻了空子,让她替嫁,只怕她连信王府的门槛都摸不着。 “与其牺牲自己,不如牺牲别人。”关月目光沉稳,一字一句皆有力,“女子又并非生来就为嫁人的。” 女子可以做买卖,可以上战场,可以纵横江湖,而非一定要囿于高墙之中。 “本王很想知道,你的底气是什么?” 关月敛眸,脑中尽是父母的殷切叮咛和慈爱面孔,“大概是有所惧,所以无所惧吧。” 她害怕的,只是不能为镇国公府沉冤昭雪,其余的一切阻碍,都不是她应该害怕的。 赵乾蹙眉,“什么?” “王爷没听懂就算了。” 话挑明后,关月的嫌弃一点都不遮掩,看的赵乾竟不知如何应对。 又好气,又好笑。 关月起身,“王爷若没有别的事,臣女就先告退了,久久未归,家里人会着急的。” 赵乾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只盯着她走向门口。 一步,两步,三步…… 停了。 他嘴角微扬,对上关月质问的目光,“怎么不走了?” 关月勉强稳住身形,“想不到王爷的手段如此不光明磊落。” 此刻,她身体阵阵发软,若非意志强撑,只怕早已倾倒。 “能达目的的手段便是好手段,”赵乾起身,慢慢踱步至她身边,“药不在茶里,所以你喝不喝都不要紧。” 关月瞪着他,鼻尖还有丝丝缕缕的淡香,“是香的问题。” 第115章 破门 “没错,都告诉你了,香是王府中制的,怎么还这样不小心呢!” 他伸手,扶着浑身疲软的关月,“关二姑娘身上的香也很好闻。” 赵乾低头,凑在关月侧颈轻嗅。 一边勾着她的发丝,一边观察她的神情。 他喜欢看美人垂泪,也喜欢看美人慌乱。 这种是别处无法补偿和替代的刺激。 关月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在片刻的心慌之后,强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王爷这是做什么?” 她现在浑身无力,使不上劲儿,只能尽力拖延时间。 迎香若发现她不见了,定会同景夫人和关子瑶说,届时有人寻来,她才有可能脱身。 “感受不出来吗?”赵乾笑道,“在培养感情。我们都要成亲了,还如此生疏,实属不该。” “王爷若是不用这种手段,兴许我们的感情会更好。” “呵呵,”赵乾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口齿伶俐得很,可是你在这儿说再多也没有用。本王知道你在拖延时间,可是现在这个时候,谁会来救你呢? 景夫人?还是关子瑶?给她们十个胆子,只怕不敢来搜查本王的房间吧。” 关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此时此刻,她是真正的孤立无援,除了自己,再无旁人可求救。 赵乾见她不再说话,只扶着人往床边走。 床榻绵软,倒在上面一点不觉得疼。 赵乾半压着她,“既然我们婚期都定了,你迟早是我的人,不如,我们早些把事办了。届时双喜临门,岂不美哉?” …… 迎香被人借故支走,但半路,登时反应过来,觉得不对,于是匆匆跑回更衣处。 前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关月就已经不见了。 她心急如焚,赶忙跑回包间。 只有景夫人和关子瑶在。 “怎么就你一个人,关月呢?”关子瑶觉得奇怪,蹙眉问道。 迎香当即垮了脸色,说话时带着丝丝颤音,“方才陪小姐更衣,有人把奴婢支走了,等反应过来时,小姐已经不见了!” 关月是有功夫在身的,寻常人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把她绑走。 就算是掳走的,她也会想办法留下一些信号才是。 但方才迎香将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了遍,也没瞧见任何不妥之处。 所以,她很可能是被认识的人带走的。 迎香的第一反应是陆大人,但转念一想,陆大人办事向来稳妥,小姐也不可能不告知她直接离开。 所以带她走的人不可能是陆大人。 景夫人听完,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正月初一前来东安湖的人多,很容易走散,也难防有心之人会在这时候做文章。 不论是哪种情况,当务之急,都是先找人。 景夫人当即吩咐今日跟着一起出门的小厮分散开却找寻。 不放过紫檀阁里任何一个地方,该问的都问了,就是没人看见关月去往何处。 迎香也四处游蹿着,并留心周围有没有暗号。 她和关月约定过,如果真有什么身不由己的时候,一定要想办法留下暗号。 “小姐,您可千万不能有事……” 迎香嘴里小声地念着,心扑通扑通直跳,没看到扶梯拐角处来人了,差点撞上去。 幸好对方反应快,当即撤开。 “抱歉抱歉,我……”迎香话到一半,抬头看,竟然见到一张熟悉的脸,“陆大人?!” 陆淮舟才刚到紫檀阁,就发现有府邸的小厮在寻人,只是不知是关家,也不知原由,就没在意。 现下碰到迎香,见她也是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不由得蹙眉,“发生什么事了?” “小姐不见了。” 迎香一点没瞒着,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道来。 陆淮舟越往后听,神情越是严肃。 这手段倒是不稀奇,但究竟是谁会对关月下手呢? “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 迎香摇头。 陆淮舟微微侧头,看了眼玄鹤,玄鹤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属下这就派人去寻。” 从迎香的描述和小厮询问的结果来看,关月应该还在紫檀阁内,没有出去。 玄鹤暗中将紫檀阁的出入口把控了起来。 只要人没离开,就可以逐渐缩小范围,一一排查。 有了陆淮舟的帮忙,事情进展地顺利多了。 但还有几个房间紧闭着,从外面窥不见状况。 其中,就包括信王所在的那间。 而迎香也正是在这时候,发现了关月在支柱棱角上留下的暗号,正是指向信王所在的房间。 几人泛起了难。 信王包房前有侍卫守着,杨程也是一脸肃穆。 问他话,他并不应答。 只说王爷有吩咐,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她们也没有资格过问王爷的事。 可越是这样,越让景夫人觉得关月就在其中。 两方僵持之际,陆淮舟从楼下上来了。 杨程愣了愣,依照礼数同他行礼后,仍旧站在门口,不退让一步。 陆淮舟眯了眯眼,“毕竟是准王妃,人走丢了事大,我恰好碰上了,若是未寻到人,出了事,只怕陛下会责备我能力不足。杨侍卫不如让我们进去看看,也让关家众人放心。” “陆大人,恕难从命。我只遵王爷的吩咐。” “那你告诉我,关月究竟在不在里面?” 在杨程迟疑的那一瞬,陆淮舟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关家众人也知道了。 但比之方才,更为担心。 虽说是有婚约,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么久,总归是不合适。 更何况关月并不喜欢信王,若照她自己的意愿,怎么也该出来了才是。 杨程见瞒不过去,便说道,“王爷找关二小姐有些事,问完了自然会将人送回关家,夫人不必担心。” “那可否请杨侍卫向王爷请示一下,我们见到人了就走,不会打扰王爷聊天。” 杨程依旧不为所动,“不太方便。夫人放心,跟王爷在一起,关二小姐安全得很,不会有危险的。” 他见景夫人还有话要说,直接问道,“夫人可是信不过王爷?” “不敢,我……” 陆淮舟看着紧闭的房门,眯了眯眼,直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破门。” 第116章 你准备怎么带她走? 强硬的态度让所有人一愣。 景夫人和关子瑶惊讶地望向他,一时没有动作。 这里面可是信王,是皇子。 陆淮舟为了关月,就这么笃定地与他作对,毫不遮掩,不计后果。 实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杨程以为自己听错了,“陆大人,你说什么?” 陆淮舟没有同他啰嗦,直接吩咐属下动手。 信王麾下之人立马挡在跟前。 “陆大人,还望您三思。”杨程手放在刀柄上,一副随时会拔刀的戒备模样,“关二姑娘和王爷本就有婚约,你这般做,实在是不妥。若今日真动了手,你该怎么向老侯爷交代,又怎么向陛下交代!” 破门这件事,不论怎么看,都会对陆淮舟不利。 连带着关月也讨不了好。 “这些不是你该担心的问题,”陆淮舟扯了扯嘴角,“我做下的事自会承担后果。” “您可要考虑清楚,到底是您一人承担,还是侯府承担?” 老侯爷闭门不出,除却性子原因外,更因为他要放权,做给陛下看,让陛下对侯府放心。 如今陆淮舟公然与皇子对上,岂不是在挑战皇权? 陆淮舟眯了眯眼,不想与他多言语,抬手让玄鹤动手。 这时,景夫人犹豫几番后,终是站了出来。 “关月乃我关家的二小姐,虽与王爷有婚约,但毕竟未曾成亲。王爷自是可以见她,但依照礼数,不应支走丫鬟。” “我将她带出府游玩,自该确保她的平安,今日遍寻不得,无奈求助陆小侯爷,还望杨侍卫行个方便,通报王爷一声即可。” “我毕竟是关家主母,关月也还是我关家的人,总不该连她的面都见不着。” 景夫人口齿清晰,说情道理。 三言两语,便将大部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只说主母与女儿,不论侯府和皇权对上的事。 杨程实属没想到她会站出来。 陆淮舟亦看向景夫人,稍微有些惊讶,却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对,”关子瑶立马跟上,“王爷当然可以召见妹妹,可不让我们见她算怎么回事呢?” 杨程一时无法反驳,却也不肯退让。 屋外的动静,终是惊动了屋内的人。 赵乾刚刚解开关月腰间的系带,就听到外面的争执声。 他顿了顿,抬手,用指背摸着关月的脸,然后是耳垂,脖子。 关月将头扭到一边,并不看他。 即便在这般情况下,她也一声不吭,目光沉静地吓人。 仿佛就算赵乾真对她做了什么,她也不会有一丝动容和悲戚。 赵乾突然收手,笑了,“本王没想到你藏得这么深,更没想到的是,陆淮舟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你们是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在本王面前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背地里却能把陆淮舟抓在手里,关月,你本事大得很呐。” 话里透着嘲讽和咬牙切齿的意味。 仿佛关月没有为他守好妇道,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却被别人染指了。 “王爷自己是这样的人,自然会把别人也想成这样,”关月轻嗤,“果然应了那句,心是脏的,看什么都是脏的……嗯!” 声音戛然而止。 赵乾方才柔柔摸脸的手指突然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说,陆淮舟一会儿进来,看到你这样衣衫不整地躺在本王床上,会怎么想,他还会要你吗?” 就算没有实质性的身体关系,可他相信,没有一个男子能够忍受这样的事。 关月只静静地凝着他,没有回答。 赵乾笑了两声,目光逐渐变得冷冽起来,看向门口,“杨程,让他们进来。” 陡然从里面传来的声音让杨程一愣,也止住了玄鹤准备砸门的动作。 “是,王爷。” 杨程不甘心地退开。 玄鹤正要推门,却被陆淮舟拉住了,“你守在这里。” 进去房间的,只有景夫人、关子瑶和他三个人。 陆淮舟在踏进门槛后,用身子挡住了门口,随即关上房门,不让外面的人窥得分毫。 包间不大,里面的情况一眼便可瞧明。 关月在第一时间转过头来,与陆淮舟视线撞上。 眼底泛起缕缕酸涩,但被她压着。 眼眶被逼出了红色。 刚刚,她一个人面对赵乾的步步紧逼时,都不曾露出这般神态。 偏在看到陆淮舟的瞬间,心中冒出了委屈。 “关月!” 关子瑶见到她,立马就要冲上去,被景夫人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赵乾看向景夫人,“夫人的本事,本王今日也算见识了。” 要知道,若没有景夫人的那番话,今日之事传回皇宫,陛下心中必然十分不满。 届时会不会动手对付侯府,谁也说不好。 景夫人寥寥几语,就把陆淮舟摘开了。 “王爷客气了。” 赵乾没再看她,而是将目光放在了陆淮舟身上,“陆小侯爷,今日冲动了。” 陆淮舟看着关月,眸色深深,叫人看不出想法,“人活着,若不冲动一两次,岂不白来人间一遭。” “你别忘了,和她有婚约的是本王,不是你。” 赵乾握着关月的肩膀,趁着她身上还软着,没有力气,故意强迫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看向陆淮舟,“你准备怎么带她走呢?” 关月现在领口大开,衣衫凌乱的样子确实不适合见人。 他继续逼问,“你敢吗?” 关月也在看着陆淮舟。 她心中是有希冀的,但站在陆淮舟的角度,此事让景夫人和关子瑶来更好。 他不该为了救自己引陛下猜忌。 景夫人暗暗叹了口气,正要上前,却见陆淮舟先她一步。 赵乾的问题,他给出了答案。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关月身上,将她整个人抱离赵乾身边,直接往门口去。 面色紧绷,不置一词。 “陆淮舟。” 赵乾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陆淮舟的动作顿了顿,便听得后面的人道,“你别后悔。” 听赵乾说完,他径直抱着人离开了。 玄鹤原本守在门口,将闲杂人等都清退了,是以这里发生的事无人知道。 他知道关二小姐这次定能化险为夷,平安出来,却怎么也想不到她是这样从信王的房间离开的。 第117章 现在我信了 此刻,她被自家主子抱在怀里,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 玄鹤忍不住透过珠帘看了眼赵乾,发现他面色发青,眼底带着被气出的火。 “你们的包间在哪儿?”陆淮舟问道。 “就在最前面那间。” 关子瑶小跑着为他引路。 等陆淮舟抱着关月进到房间后,她没有跟着进去,只默默替两人合上了门。 而这厢,一群人呼啦啦地离开,杨程跑到赵乾身边,“王爷,您没事吧?” 赵乾眯了眯眼,摇头。 “属下没能守好门口,让王爷受惊了,属下自去领罚。” “不必了。”赵乾突然说道,“陆淮舟若要硬闯,你拦不住的。” 他只是实在没想到,陆淮舟真能为关月做到这一步。 他蓦然轻笑一声。 陆淮舟,这可是你自己将把柄往本王手上送的,怪不得谁。 …… 陆淮舟抱了关月一路,关月则抬眸看了他一路。 看他清晰的下颌线,看他俊朗的眉,看他紧抿的唇线,也看他幽深的眸子。 而陆淮舟只留心脚下的路,并没看她。 直到将关月轻轻放在床上,才终于舍得垂眸。 眼神交换之间,没有话语,却胜过千言。 关月紧了紧披风,浑身被他的气息包围,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眼眶比之方才,更红了。 陆淮舟半跪在床上,抬手,却在即将触及她的脸颊时,顿住,收回。 只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 他预备走,却蓦然被身后的人抓住了手腕。 “陆大人。” 关月身上总算恢复了些力气,握住他的手腕,不放他走。 陆淮舟挣脱不开,只得回身看她,“怎么了?” 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关月的手慢慢下滑,最后落到他掌心。 陆淮舟愣了愣,手指微动,最后收拢,握住了她的手,“害怕?” 关月摇了摇头,“我不怕。” 泪水却和她的声音同时落下。 一串一串的,流过脸颊,滴在墨色的披风上,氤氲出一团水渍。 陆淮舟用另一个只手替她擦掉眼泪,“不怕你哭什么?” 关月没说话,只任由他为自己拭去眼泪。 赵乾碰她时,她只想躲开,而陆淮舟的手贴在她脸上,她却想更加靠近。 陆淮舟看她像只猫儿一样,手贴着她的脸没挪开,“如果今日我不是恰好来了紫檀阁,你又该怎么办?” 看赵乾的样子,是铁了心想对关月动手的。 她中了药,再灵活的身手也派不上用途。 只怕…… “我只要记得我的目标,不管过程中经历了什么,都不会成为我的阻碍。” 关月那时躺在床上,已经想明白了。 若是逃不过这一劫,那便受着,来日再报。 错不在她,她绝不会因为这事自暴自弃,更不会就此向赵乾妥协。 她的下一次出手,只会更狠。 陆淮舟看着她眼底未曾磨灭的光,笑了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关月抿唇,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尖不自觉动了动。 蹭过陆淮舟的掌心。 他不由得握紧了些。 “大人。” 她又喊了一声。 “嗯?” 关月抬头,“我是不是给你带来麻烦了?” 只怕今夜过后,陆淮舟要做好多好多事,才能勉强将此事压下去。 这些日子,她也看清了很多。 陛下虽然表面上对陆淮舟好,实际还是抱有许多猜测和忌惮的。 她担心,今夜的事,会成为陛下向侯府动手的导火索。 “没有,”陆淮舟说道,“就算没有你,依旧会发展到这一步,只是时间先后与到来的形式不同罢了。” 关月对他的话只能认同半分。 她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若没有这件事,兴许那一天到来时,陆淮舟不会这样被动。 “我……”关月开口,话却堵在嘴里,不知道应该先说哪句。 陆淮舟看她纠结和犹豫的模样,笑了笑,手腕微微翻动,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里。 “我不觉得麻烦,你也不是麻烦。” 关月眼皮一跳,“大人……” 陆淮舟摩挲着她的手指,“不必担心,我会先找他的麻烦。今夜你先好好休息,天大的事,也等明早睡醒了再说。” 他给了关月一个安抚性的笑,而后起身离开。 门外,景夫人和关子瑶一左一右地站着,仿佛两个门神。 等陆淮舟从里面出来,两人连忙压低声音问道,“她怎么样了,还好吗?” 这种事情一旦经历过,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的阴影。 “她没事。我留两个人,一会儿送你们回府。” 陆淮舟说完后,对着景夫人微微颔首,而后离开了。 关月猜得没错,他确实有很多事要做。 但他此刻最想做的事,是回侯府一趟。 正月初一,本该是团圆热闹的日子,侯府却冷清了些。 即便廊下都挂着红灯笼,却依旧驱散不开这份孤独感。 只有一老一小,人终究是少了些。 陆冲站在树下,看细雪自枝头抖落。 若是他的子媳没有死在沙场,威远侯府应当会热闹很多吧?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陆冲回头看,见陆淮舟一步一步坚定地踏过来。 待他走近,陆冲才说道,“今夜你应该很忙才是,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祖父,今夜的事,您都知道了吧。” 陆冲点点头。 紫檀阁发生的一切,玄鹤回府时已经告诉他了。 对于陆淮舟的做法,他不做评价,但对于后续所为,他还是很想知道的。 陆淮舟放心手中的事,踏夜寻他,想必不是偶然兴起。 “祖父,您说过我的生命中不是只有一件事,我可能还会遇到一个人,一个能够牵扯我情绪的人。”他顿了顿,“从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陆冲定定地看了他几息,突然笑道,“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不容易。既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你预备如何做?” “当然是守着她,不让旁人沾染分毫。” 陆冲点点头,“既然你已经有了想法,也准备好了,那就去做吧。” “多谢祖父。” 陆冲摆摆手,往屋里走,“时辰太晚了,老人家该睡觉了,你们年轻人可劲折腾去吧。” 第118章 这就是他的宠妃 这世间,终究是要交到年轻人手里的。 老人该退场,由他们折腾了。 陆淮舟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细雪已经落了他满身,身后新踩出了一串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玄鹤。” “属下在。” 陆淮舟语气淡淡的,“关月回府了吗?” “大人放心,关二小姐已经安全回到府中了。” “嗯,”他微微颔首,“通知宫里的人吧。” …… 大年初一,按照礼数,夏帝今夜该去往杨皇后宫里。 但不巧的是,杨皇后病了,不想将病气过给夏帝,所以两人只隔着帘子说了一会子话,夏帝便离开了。 他抬腿往御书房去,刚到门口,恰好碰上从永菲宫回来的方喜。 “东西都送到了?” 方喜躬身道,“陛下放心,已经送到良妃娘娘那里了。” 每年这时候,夏帝都会亲自挑选礼物到各宫里,并安排人送过去。 唯独永菲宫的是方喜亲自去送。 他是夏帝身边的大太监,也深受信重,他亲自前去,可见夏帝对良妃的喜爱。 夏帝听完他的回答,略颔首,随口问了句,“她在做什么?” 方喜应道,“回陛下,娘娘今日说是有些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 “不舒服” 夏帝正要踏入门槛,闻言驻足,“可曾让太医去瞧过” “听伺候娘娘的红霜说,太医已经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就是前几日风劲了些,偶感风寒,吃几帖药调理一下即可。” 夏帝踏入了门槛,思索片刻,后又道,“朕去看看她。” 他没有兴师动众,只带了方喜和一名侍卫,坐着轿撵往永菲宫去。 抵达永菲宫时,接近亥时中。 宫门紧闭,静悄悄的。 夏帝命人叩门,守门的小太监看清来人,连忙跪下请安。 一路往里,偶见左前方阴影处,灌木丛微动,像是被过耳的风吹拂引起的,夏帝却在瞬间侧头看了过去,眼神凛冽。 侍卫立马冲上前去,追了两个殿,才将人揪住,带到夏帝面前。 夏帝看着被控制住的小太监,眉头微蹙,“见了朕,为什么要跑” “陛下恕罪,奴才眼拙,赶着回去换班,未曾留意陛下到来。” 他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明明是寒风肆虐的雪天,他却浑身冒着冷汗。 夏帝眼皮下压,看着他轻颤的脊背,“是吗?” 侍卫轻功极好,能让他追两个殿才赶上,小太监跑得不是一般地快。 这可不像是着急换班的样子,反倒像是急着给什么人通风报信。 而永菲宫内,除了良妃授意,还有谁会这么做? “抓起来。” 夏帝沉声吩咐了一句,便抬腿朝良妃的寝殿走,步子越来越快,面色也沉沉如水。 寝殿外,只有红霜一人守着。 此刻,她正坐在回廊下,守着火炉取暖。 几串杂乱的脚步引起了她的注意,红霜顿生惊觉,立马抬头,见夏帝走了过来,心中大骇,正要扬声参见,以提醒房中的人,却不料被侍卫先一步点了哑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能惊恐地看着几人往前走。 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夏帝并没有看她,冷着脸,靠近寝殿外的窗户。 里面有说话声。 细碎而凌乱,其中裹挟着女子的媚音和男子的低吼。 经历过的人没有听不出的。 此刻,夏帝面色铁青,听着屋里传出的动静,嘴角溢出一声冷笑。 这就是所谓的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他胸口急剧起伏着,心中翻腾,一口血卡在胸口不上不下,身体似乎也有些支撑不住,踉跄着退了两步。 “陛下。” 方喜连忙上前扶住他。 方喜的音量没有很大,却也绝不算小,可房中的两人兴许是太过投入了,竟然无知无觉。 兀自闹得欢腾。 “陛下,奴才让人把人踹开!” “不、必。” 夏帝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一字一顿。 他没有让手下的人行动,自己也不曾进到房间,而是站在原地,任由里面的声音冲击着他的心绪。 拳头逐渐攥紧。 很好,很好。 他的宠妃,在他特意为她安排的永菲宫里,和别的男人苟且。 这真是他今年收到的最大的一个礼物。 不用看,仅仅是听着,都知道里面浪涛迭起。 约莫过了一刻钟,寝殿里总算安静下来。 小叶子松开良妃的腰身,穿好中衣,又披了件衣裳,走到外面门口,叩了叩门框,“红霜,吩咐人把热水抬进来吧。” 每次做完后,良妃都要泡一泡热水澡才会入睡,这么多年来,已经养成习惯了。 红霜守在门外,一方面是望风,以防小太监没能及时通传,酿成大祸;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及时听到屋里的吩咐。 往日,红霜都会轻应一声,可这次,小叶子等了片刻,始终没听到有人回应,不由得眉头微蹙。 良妃还在床榻上等着他,见他久不归来,问道,“怎么了?” 嗓音里还带着娇媚和慵懒。 “红霜好像不在外面。” 良妃没太当回事,“兴许是天太冷,烤火去了吧,你出去看看。” 小叶子心中有些不安,总觉得不对劲。 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抬眸,便撞进门外的人的眼里。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冷漠,愤怒和杀意。 小叶子双腿当即一软,噗通一声跪下,双膝砸在冷硬的石板上,“陛、陛下……” 良妃被他的话惊到,赶忙翻身而起,方才的缱绻和困意瞬间不见,唯独房间里还残存着一些味道。 “你在说什么?!” 夏帝踏进门槛,看着床榻上的人,“你没听清楚,那朕来亲自跟你说如何?” 明黄的衣袍和熟悉的声音同时落进良妃的眼里,耳朵里,砸得她头晕目眩,眼前一黑。 永菲宫门口不是有个轻功了得的小太监守着吗? 红霜亦有身手,也在殿外候着,怎么会都没注意到? 夏帝眼中的情绪是良妃入宫以来从未见过的,此刻说再多都是徒劳。 她身上只着单薄的里衣,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陛下、陛下,臣妾知错,臣妾知错!” 第119章 答案,他要自己去寻 惶恐中带着哀切。 她伏跪在地上,膝行至夏帝脚边,抱着他的腿,涕泗横流,“陛下,臣妾错了。臣妾就是一时糊涂,才犯下此等错事。” 她不敢开口求夏帝原谅,只能哭着试图唤起他的一丝怜悯。 昔日富贵的身姿如今佝偻着,精致的面容糊了泪水。 可她又的确生得极美,哪怕在此时,也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 夏帝弯腰,勾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扫过她的面颊。 “这张脸,朕真是喜欢极了。” 良妃闻言,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连忙讨好地又哭又笑,“陛下……嗯!” 可是刚一开口,一双有力的大手便拢上了她的脖子,逐渐收紧,至人面色发紫都不曾松开。 “朕对你,也是纵容极了。” 哪怕她跟皇后争权,自己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折腾。 “可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良妃抬手,企图扣开夏帝的手,嗅得一丝新鲜空气,却不料对方更加用劲,似乎想将她活活掐死。 她挣扎了两下,身上逐渐没了力气。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死在夏帝手中时,他突然松了力。 “咳咳,咳咳咳……” 良妃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整个人如同破旧的棉絮一般瘫在地上,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夏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门边瑟瑟发抖的小叶子,突然扯了扯嘴角。 “你们二人并非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吧?” 几层通风报信的人,熟练得很。 夏帝突然想起上次自己兴之所至,踏夜而来,刚好撞上良妃在沐浴。 当时他并未多想,现在回忆起来,哪哪儿都不对劲。 就连那晚味道浓重的香,只怕也是为了掩盖这满屋子的气息。 “你说你身子不适,染了风寒,朕即便到了御书房,都专程为你走一遭。从前不论什么好的,朕都想着你,柳若宁,你就是这么对朕的!” 夏帝声音陡然拔高,惊得地上的人一颤。 满是糊涂的脑子此刻只能处理只言片语。 风寒……什么风寒? “你不是一向能言善辩吗,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了?”夏帝掣住她的下巴,“你告诉朕,是不是他逼你的,你心里其实并不想背叛朕。” 夏帝的台阶已经递过来了,她没理由不顺着下。 良妃几乎没有犹豫,生怕自己点头的动作做晚了,“是他逼臣妾的,陛下,陛下你要相信臣妾!” 看着她因激动而略显狰狞的面孔,夏帝嘴角一勾,笑意凝结在脸上,起身,一脚将她踹到门边。 只听得嘭地一声,半开的房门被撞地咯吱咯吱响,良妃佝偻在地,痛意自后背辐射至全身,几乎让她发不出声音来。 “你当朕蠢吗?!” 夏帝目光冷冽,仿佛已经是在看一个死人,“不过朕有一件事,确实想要问问你——信王,到底是谁的儿子?” 赵乾相貌接近良妃多一些,倒是看不出他身上的影子。 当然,也看不出有小叶子的影子。 只是现在,他不得不怀疑赵乾的身世。 良妃喘息了片刻,终于能够出声,她一开口,嘴角便有血顺着流落,“陛下,臣妾虽做了错事,不敢求您原谅,可乾儿是皇子,是陛下的亲儿子,这一点臣妾不敢欺瞒!” 她怀上赵乾的时候,还没有和小叶子有过超乎伦理的接触。 只是此刻说再多,也打消不了夏帝的疑虑。 他一面是愤怒良妃的背叛,一面是疑心替别人养了儿子。 想想就膈应。 哪怕是寻常男子,也没几人受得了,更何况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夏帝? 他虽然问出了这个问题,却并不相信良妃给出的答案。 答案,他要自己去寻。 夏帝不愿再看见她那张脸,拂袖踏出了门槛。 离开永菲宫时,他吩咐人将此地封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出,并让侍卫看好良妃和小叶子,不准他们自尽。 两人的命,乃至一宫仆从的命,都得由他来决定。 这里的动静如此之大,自然瞒不过各宫的眼线。 只是她们虽知道永菲宫被封,夏帝动怒,却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更想不到良妃能如此大胆,敢在宫里留一个假太监,并且和他搅和到一处。 宫外该收到消息的人此刻也得知了永菲宫里发生的一切。 陆淮舟几乎彻夜未眠。 站在窗前,看着东边一点点翻出鱼肚白,将黑夜驱散开,把光亮带向人间。 侯府确实不应该和皇权对上,但若不是皇权,那他的做法就扣不上挑衅天威的大帽子。 紫檀阁发生的事和这件事比起来,不值一提。 不过夏帝并没有连夜召见赵乾,倒是让陆淮舟有些惊讶。 能稳坐帝王之位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夏帝的忍耐性,超出了他的想象。 “大人。”玄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外。 陆淮舟没什么动作,只问道,“如何了?” “陛下并未派人前往信王府,而是先着召见了几个太医。” “太医?” 玄鹤:“是,都是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几人。至于细说了什么,我们探听不到。” 夏帝身边有禁军保护,暗中亦有人,他们若是靠得太近,容易暴露。 陆淮舟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夏帝疑心重,当场捉到良妃和小叶子搅合在一起,自然会怀疑赵乾的身世。 所以召见太医,也是情理之中。 就是不知道这些太医,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证明赵乾究竟与谁有亲缘关系。 “大人,如果信王真是陛下的血脉,那他和关二小姐的婚约岂不是还会延续?” 历经昨夜之事,玄鹤再不能只将关月看做一个和大人有简单交集的女子。 说不准,两人以后会产生更深的羁绊。 若婚约不悔,大人不能如愿,他自然也跟着忧心。 陆淮舟垂眸思索了片刻,而后道,“不着急,这几日,还要看陛下那边会怎么做。” 良妃所做的勾当已经明明白白地摊开在夏帝面前,取消婚约也不过是夏帝一句话的事。 一个大筹码落下,他相信结果不会太差。 第120章 滴血验亲 高门贵人之间的博弈和变动都是隐藏在水面下的波涛汹涌,普通百姓并不知情。 大年初二,依旧是个好日子。 阳光倾泻,檐铃晃动,灯笼微摇,盛京城主街上,人头攒动,满是笑颜。 今日,该走街访友了。 亲朋互道平安喜乐,财从八方来;孩童嬉笑玩闹,四处奔跑。 今日,依照惯例,也是赵乾去永菲宫拜年的日子。 只是这次,他的面色格外凝重。 昨夜,他刚将紫檀阁发生的事传入宫里,不多久,就得知夏帝下旨封了永菲宫。 要知道,从他出生以来,极少见父皇同母妃冷眼动怒,而这次却直接下了这样重的命令,可见其怒气之盛。 可无论他怎么打听,始终没有更多的消息透露出来,也不知永菲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想趁着拜年之际,亲自去瞧瞧。 马车一路往前,至宫门口停下。 赵乾下车落地,刚要往里走,却见门里转出来一个小太监。 “王爷。” 赵乾看着他,觉得有几分眼熟,待他走近后说道,“你是在御书房伺候父皇的人?” 小太监笑了笑,“王爷记得奴才,奴才受宠若惊。” “你今日不当值,在这里做什么?” “回王爷的话,奴才是专门在此地候着您的。” 赵乾微怔,“什么意思?” 小太监说道,“王爷今日不必进宫了,好好回府休息吧,以后还有进宫的机会。” 他言语和缓,态度自然,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恭敬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令赵乾脚底发寒。 “这是……父皇的意思?” 小太监抿唇颔首,“奴才就是个传话的。” 没有陛下的命令,他哪敢对王爷说出这样的话? “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实在太想知道背后的原因,所以即便心中觉得问话不妥,也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小太监却只是摇摇头,“王爷别为难奴才了。” 他听到了一丝风声,但不知细节,亦不敢随意揣测。 面对赵乾的问话,避而不答。 “罢了,本王回去便是。” 御书房伺候的人,脑子都转得很快,心思也通透得很。 夏帝不想传出来的事情,即便他威逼利诱,这些人也不会开口。 小太监目送赵乾步步走远,这才回去复命。 御书房内,一众太医面面相觑。 夏帝的问题实在有些刁钻,除却滴血验亲,毫无办法。 但太医院的院首曾经碰到过一些情况,即两人的血相融,却并非父子关系。 所以滴血验亲这个法子,是不能完全断定亲缘的。 除却找太医问询外,夏帝还让人把良妃这些年侍寝的日子都给翻了出来,结合信王出生的日子,逐一排查。 目前尚未发现任何异样。 可是人一旦起了疑心,猜测便不会停止。 对于夏帝而言,若是不能百分百肯定,那不如毁了。 他放下手中的折子,眼睛微眯,看着方喜,“什么时辰了?” “陛下,已经近戌时。” 夏帝今日除了几个太医外,谁也没召见。 他一直在批阅折子,一天过去,折子却并未减去多少。 批阅折子,也不过是为了稍微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收效甚微。 有些事,还是得做了才知道。 夏帝又接着吩咐道,“方喜,传信王入宫吧。” “是。” “另外,”夏帝顿了顿,“把良妃和那个奴才也带过来。” 方喜明白了他的意思,立马躬身前去传话办事。 赵乾回府之后,一直惴惴不安。 永菲宫越是没有消息传来,他就越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直到天黑了,宫里来人,说陛下召他觐见,他这才匆匆往御书房赶去。 一踏进门槛,便看到了伏跪在地上的良妃和小叶子,夏帝坐在上首,看着他一步步踏入殿内。 “儿臣参见父皇。” 夏帝神色淡淡的,抬手示意他起身。 一双眼睛毫不遮掩地落在赵乾脸上,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来。 压迫和压抑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赵乾不由得在这种氛围下垂了脑袋。 他并没有依言起身,而是继续跪着,“父皇,儿臣不知母妃犯了什么错,但她既然还跪着,儿臣断没有起身的道理。” 良妃听到他的话,忍不住抬头看。 眼泪瞬间就滚落下来。 从昨夜到今日,她已经哭了不知多少次了,双眼肿得如同核桃一般,面色发白,脸上满是惊惧。 即便衣裳华美,却遮不住她的憔悴。 夏帝听着他的话,突然冷哼一声,“你既然喜欢跪着,那就跪着吧。” 说完,朝方喜递去一个眼神。 方喜立马会意,吩咐人端了碗水进来。 若说赵乾起初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下看到那碗水和旁边的匕首,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他不可置信地扭头,视线落在良妃和小叶子身上。 他……他们? 良妃不敢看他,将头扭到一边。 这个动作,无疑是肯定了他的猜想。 赵乾只觉得五雷轰顶,震得他回不过神来。 直到手上传来的痛意将他深思拉回笼中。 尖利的匕首划破皮肤,一滴血霎时落入水中。 方喜又将小叶子拽了起来,取了他一滴血。 殿中的几人无一不紧张,皆凝神盯着碗里的动静。 两滴血在水中晕染开来,却并未触及—— 是不相容的! 夏帝看了一眼,从方喜手中接过匕首,朝自己指尖扎了一下。 他的血落入水中,倒是很快和赵乾的血融合在一起。 良妃紧盯着碗里的动静,见此,嘴角总算扯出一抹笑。 没问题了。 乾儿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子,不需要有任何疑虑。 她紧绷的身子总算能有片刻的松懈,可抬头看着夏帝的表情,心又沉了下去。 他看起来,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 仿佛这场滴血验亲的结果,于他而言只是寻常。 夏帝背过身去,“方喜,收起来吧,让他们都出去。” “是。” 方喜赶忙吩咐人把东西都撤了。 良妃和小叶子被关回永菲宫,赵乾则回自己府中。 依照他的性子,本不该如此安静,可今日之事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脑子里一团浆糊,无法思考更多,只机械性地听从安排。 第121章 慰藉 夜色沉沉如水,赵乾一步一步,毫无表情地往门外走。 宫道上有不少宫女太监,纷纷朝他行礼,均未得到回应。 众人看他神色恍惚的样子,不由得相互目视,暗中揣测。 一天的时间内,宫里都传遍了,良妃所居的永菲宫被封,信王又在傍晚被召进宫里,不用细想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毕竟是皇室丑闻,夏帝藏得极严,只有少数几人知情。 但即便不知道真相,也不影响他们私下暗自琢磨。 “信王他……” “快走快走,一会儿换班迟到了,会被罚的。” 这些话自赵乾耳边飘过,并未被他听进心里。 再往前走,不多时,碰到礼部尚书乔铎匆匆被小太监引着往御书房去。 乔铎和他打了个照面,拱手行礼,“王爷。” “乔大人,”赵乾看着他,微微蹙眉,“这个时辰了,还进宫?” “陛下召见。” 赵乾心思微动,一份不安感顿时涌上心头。 乔铎并未和他多言,只说道,“王爷慢走,陛下还在等着臣呢。” “去吧。” 他看着乔铎离开的背影,眉头紧蹙。 入夜后,外臣鲜少会被召入宫,除非是特别紧急的事情,或是夏帝心中认为今夜非办不可的事情。 礼部负责的是科考、祭祀、典礼和制作官服等,哪一样都不是急需的。 乔铎最近在忙的、又称得上时间紧迫的……只有他的婚事! 思及此,赵乾心跳登时漏了一拍,他想调转脚尖再回头,可走了几步,又停下了。 他不能乱。 这只是他自己的猜测,不一定就是真的。 母妃那边是指望不上了,他这时候更加不能慌忙行事,免得被人抓了错处。 不论如何,方才滴血验亲已经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他是皇子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而父皇金口玉言,亲自赐下的婚事又怎么可能取消呢? 赵乾深吸一口气,继续沿着宫道往外走。 这厢,乔铎也步入御书房内,得见天颜。 夏帝坐在书案后方,随手拿了本史书翻阅。 这是本野史,其上故事荒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凌乱地厉害,违背伦理与道德。 没有太大的钻研价值,只能当做解闷的读物,正好适合夏帝此刻的心境。 他心里,似有千丝万缕缠绕,找不出头绪。 乔铎站定后,躬身拱手,“参见陛下。” “嗯。” 夏帝应了一声,却没有下文。 他翻书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颇为烦躁地合上,双眉蹙起,看向五步之外的人。 “礼部最近在忙什么?” 乔铎忍不住偷瞄了他一眼,竟不知如何回答。 信王和关二小姐原定十七成亲,此事全权交由礼部负责,临近日子,几乎所有的礼部官员都舍弃了休沐,认真核实每一处细节,确保不出错。 可现在他闻得一丝风声,对良妃和信王不利,只怕此事不能善终了。 “回陛下,臣近日在准备信王大婚之事。” 乔铎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现在谁也把不准夏帝的想法,照实而言,总不会是错的。 夏帝听完后,神态没有变化,只淡淡道,“翻了年,春闱将近,也该多考虑考虑各位科考学子的事情了。” “陛下说得是。” 乔铎继续道,“臣已经安排下去了,一应事宜都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务必保证春闱顺利进行。” 先前才查处的舞弊案办了不少人,这一届春闱没有人敢顶风作案,生怕跟自己扯上关系。 届时莫说丢了乌纱帽,只怕性命都难保。 夏帝颔首,又关心了一句,“人手还够吗?” 乔铎蓦然一顿。 这句话里,明显有别的意思。 他斟酌了一番后说道,“臣会好好调整礼部的人员结构,请陛下放心。” “嗯。” 夏帝点了点头,对他这个回答还是比较满意的,“春闱乃大事,多少学子寒窗苦读就盼着这一回呢,可别叫天下读书人寒了心。” “臣明白。” 夏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行了,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是。” “方喜,送送乔大人。” 急急忙忙叫他进宫,前后说话不过一刻钟,乔铎在离开御书房后,忍不住向方喜求助,“方公公,陛下这是……?” 方喜笑道,“乔大人不是已经明白了吗?” 乔铎没说话。 他领悟到多少是一回事,陛下透露出的信息是另一回事。 他总觉得,这次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方喜见他还盯着自己,忍不住叹了口气,“乔大人怎么在这个时候糊涂了?没多久便是春闱大事,准备考场一应事宜的人手都不够,怎么还有多余的心力放在其他事情上呢?” 夏帝是天子,说过的话是不能收回的。 但真正办事的是手下的人,他们是能够根据上面的意思把握进度的。 换言之,夏帝心中有芥蒂,不愿再促成这门婚事,那礼部也就不必在这件事情上费心了,只当没有此事即可。 方喜此言,算是把话说透了。 乔铎拱手,“多谢方公公提点。” “乔大人可莫要这么说。” “公公放心,我明白。” 眼见着又转过了一个路口,方喜停下脚步,“奴才就送到这里了,乔大人慢走。” 乔铎再度道了声谢,扬步离开。 方喜目送片刻,这才转身往回头。 雪又开始下了,即便走在廊下,也觉得添了几分冷意。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得冷。 宫里的雪,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他跟在夏帝身边多年,清楚夏帝的疑心有多重,院首早就说明了,滴血验亲并不准。 所以不管血是否相融,都不能证明什么。 此举真正慰藉到的,只有良妃一人,而非夏帝。 在他同意滴血验亲时,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 之所以来这一遭,不过是心中烦闷亦或是没下定决心而已。 “阿嚏——阿嚏!” 方喜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双手环抱着搓了搓手臂,加快了脚步。 松涛苑里,碳火熏得整个屋子暖烘烘的,将寒气隔绝在外。 关月靠在床头,捧着一册话本看。 第122章 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文字旁边还配有图案。 有时是男女长桥相会,有时是女子独坐湖畔隐泣。 讲的是两人因门第差距而被迫分开的故事。 她又拿起一本,随手翻了翻,这本里的故事倒是平和些,结局也算得上不错。 关月将剩下几本都翻完了,然后看向守着火炉打盹的人。 “迎香,你的书快掉进火里了。” “啊……” 迎香被惊醒了,眼疾手快地抓住即将滑下膝头的书,又擦了擦嘴角莫须有的口水,这才抬头冲着关月笑。 “小姐,这书看得奴婢犯困。” 上午的时候,关子瑶命人抱了一大摞书到松涛苑,说让主仆俩好好看看,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好不容易才收齐。 关月身子不爽快,休息了半下午,晚间睡不着,索性拿出来翻了两眼。 果真本本奇书,且都有关情爱。 有幸福的,凄惨的,平淡的,可同甘不能共苦的,亦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总之种类多样,应有尽有。 关月笑道,“也是难为她将这一本本书都搜罗起来。” “大小姐是想说明什么呢?” “或许是要我有个准备吧。” 关月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世事复杂,情感多样,人不能一一经历,但多看看总是好的。” 分有可能合,合也未必不分。 但她始终相信,一切的情感发展都源于自身。 只有自己定得住,才有后续可能。 “外面有什么消息吗?”关月问道。 迎香摇了摇头,“奴婢只打听到信王连夜被召唤入宫,但很快又出来了。永菲宫出了事,陛下好像挺生气的,现在宫里气氛很是压抑,但具体是什么,奴婢不知道。” “侯府那边呢?” 迎香:“也是静悄悄的。” 以信王的性子,想必昨夜就已经将紫檀阁的消息状似无意地送进了宫里。 她们都为小侯爷捏了把汗。 谁料侯府风平浪静,反倒是永菲宫出了事。 关月不由得想起陆淮舟当晚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他会先找信王的麻烦。 关月虽不怀疑他的本事,却也没想到他动作这样快。 “那就再看看吧。” 看不懂风向时,就让风再吹一会儿。 一夜过后,又是天明。 关月睡到半上午才起身,简单梳洗用过饭后,去了常记糖水铺。 庄叔见她来了,赶忙迎上去,“姑娘。” 关月微微颔首,看了眼空荡荡的铺子,问道,“近来生意不大好?” 庄叔没有瞒他,“自从信王来过后,生意就越发难做,这几日更是门可罗雀。” 即便他心里知道原因,也不免跟着焦虑。 虽然客人不多,但吃食也得备着,且每日都必须是新鲜的,不能隔夜,否则容易吃坏肚子。 再加上前段日子生意好,他新招了几个伙计,算上原来的人,足足后五个,再加上后厨一应人手,每日工时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如此没有进项可不行。 刨去赚钱一说,这里原本是想作为关月和常泽的联络点,若是来客不多,无法提供有效遮掩,即便店铺还保留着,只怕也起不了作用。 关月扫视了一圈,倒是没什么意外。 “信王出手,自然是管用的。” “姑娘,那咱们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盛京地界,一介商贾想要和信王对上,必败无疑。 关月:“不着急,如今局势混乱,各方势力的博弈还没有结果,继续开着吧,该给他们的工钱也照付。” “是。” 关月说着,就要还没顺着木梯往楼上去,刚踏上一阶,就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关二小姐。” 声音有些熟悉。 关月回头,见是玄竹,微微怔愣,“玄竹姑娘怎么来了?” “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既然信王能都发现常泽和关月交情匪浅,陆淮舟又如何不知? 他只是没有挑明而已。 关月没有在此事上纠结,只问道,“玄竹姑娘找我何事?” “大人让我同关二小姐讲讲永菲宫的事。” 关月一听,蓦然笑了。 还真是犯瞌睡刚好就有人递上枕头来。 “我们上二楼去吧。” “好。” 二楼有专为关月一人设的包间,里面陆陆续续装扮成了她喜欢的模样。 若是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这是间雅室,而非糖水铺。 庄叔亲自去后厨替两人选了招牌碗,待糖水上桌后,便果断退下,将空间留给二人。 玄竹开门见山,“关二小姐想必已经知道永菲宫出事了吧?” 关月点头,“看起来事情不小,只是具体为何,尚不明白。” “良妃在宫中留了一个假太监,初一那晚,两人行不轨事,被陛下发现了。” “是那个叫小叶子的太监?” 玄竹稍显惊讶,“您也知道?” 关月:“实不相瞒,之前我们还怀疑过他,但是后续接触中,并未发现不妥,所以就暂且搁置了。” 她望向迎香,“没想到真是这样。” “小姐,他太会伪装了。” 也没人料到良妃胆子这么大,竟然毫不顾忌后果。 关月想了想,问道,“这件事,陆大人早就知道了?” 小叶子在良妃身边至少有七年了,这七年内都好好的,若非一早就摸清楚了情况,没有做好准备,怎么会在她出事的当晚,良妃就被抓住呢? 玄竹笑了笑,“也不算太早,几年之前吧,一个偶然的机会。” “陛下身边也有陆大人的人?” “这就不能说得太多了。”玄竹虽没直接作答,但等同默认。 关月会意,不再揪着这个问题,转而说道,“那信王呢?” 信王作为她的儿子,身份难免会受其累,他被夜召入宫,必定也是为了此事。 “陛下选用了太医的建议,滴血验亲。” 玄竹话音落下,关月不由得抬了抬眉毛。 她并未开口,反倒是迎香说了句话,“滴血验亲……也不一定准确。” 玄竹抬眸看她,眼底不乏欣赏,“迎香姑娘也知?” 迎香不好意思地抿唇,“略有耳闻。” “太医院院首也是这么说的,”玄竹道,“滴血验亲的结果是良妃想要的,但却并不能消除陛下的疑虑。” 第123章 一切有他兜底 “但陛下还是同意了。”关月眼皮微压,接着她的话道。 前世今生,关月见夏帝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上次冬至宫宴,的确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夏帝却有偏爱,但他最爱的,只怕还是座下那张龙椅。 玄竹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声,“是同意了,不过目前,良妃还未受到惩罚。” “还在后面呢。” 关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玄竹听完,没再说话。 她吃完了面前的糖水,起身对关月道,“关二小姐,多谢款待。” “要走了么?” “是,”玄竹垂手,“大人让我带的话基本都已带到,还差最后一句。” 关月抬眸看她,“什么?” “大人说,后续的事,您尽管放手去做。” 一切都有他兜底。 玄竹说完,冲关月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回到侯府,已近午时。 漱石院内,陆淮舟刚临摹完一幅字,正在洗手,见玄竹从院外进来,问了声,“话带到了?” “大人放心,已经带到了。” 陆淮舟将刚写好的字晾起来,收拾了干净了书案,才继续道,“她怎么样了?” “关二小姐双目有神,精神尚可,兴许是还没彻底调理过来,面色不如往日红润,不过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更何况还有迎香随侍左右,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 今日和迎香片刻的交流,让她觉得此人见多识广,想必对医书的钻研极深。 一主一仆,都很不简单。 见陆淮舟准备动手清洗砚台,玄竹连忙上前,将活接了过来。 “这种事让我们来就好了,大人注意自己的身子。” 陆淮舟在军营中历练时,曾有一个冬季整日泡在凉水中,落下了病根。 一到冬日,尤其碰了凉水,膝盖和手指关节便容易发痛。 这些年在盛京调养,虽然好了许多,但还是得尽量少碰冷水,以免复发。 陆淮舟没有坚持,松手让她去清洗砚台。 玄竹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对良妃娘娘未免也太宽容了,都闹到滴血验亲的地步了,她却还没有被发落,此事难道就此为止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真可谓是事倍功半。 费了好些心思,却没有收到想要的效果。 陆淮舟轻笑一声,“你太高看咱们这位陛下的心胸了。” 屋外的冷风吹进窗口即被屋内的暖气所融化,变得柔和起来。 他负手看向窗外,细雪在阳光下闪着白光,晃得他不自觉眯了眯眼,“还在后面呢。” 今日小叶子已经被抓走了,夏帝亲自审的,不脱层皮是不可能的。 良妃也逃脱不了,时间迟早的问题。 听到他的回答,玄竹不由得愣了愣,“大人居然和关二小姐说得一模一样。” 陆淮舟勾了勾嘴角。 玄竹没有注意到,自顾说话,“对了大人,这件事情之后您就全部任由关二小姐去做了吗?” “嗯。” 关月不会没有应对之策,只是等得太久了,还有婚期压着。 他等不了。 这一招釜底抽薪算是提前让信王府和永菲宫的危机爆发。 后续,关月会有自己的做法,他不用插手太多。 他若继续动手,容易引起怀疑。 …… 关月离开常记之前,借笔墨写了封信,让庄叔送往江南。 信中详细交代了始末和后续需要他做的事情。 春闱将近,阿坚那边马虎不得,柳家也得盯紧了。 回到府中,关月本欲前去海棠馆,把新买的糖水给景夫人送过去,没曾想有小厮过来了。 “二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关月眼神微晃,“父亲有说为何事吗?” “小的不知,老爷只是派小的在此地候着,等您回来了便告知您。” “知道了。” 她心中有了几分计较,转头对迎香道,“你替我把糖水送去海棠馆吧。” “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 两人从前方的岔路口分开,一人往西,一人往北。 关庭的书房不小,但其内安置了整整两面书架,顿时把空间压缩了。 关月走进去时,关庭正在左侧的书架旁流连,目光快速略过一排排书籍,好像在找某一本。 “《梁朝通史》……”他口中念念有词。 关月没有打扰他,抬眼看了片刻,在下二层靠近边侧的位置找到了这本《梁朝通史》,递到他手里,“父亲可是在寻这个?” 关庭一看,点头,“正是。还是年轻人的眼神好史,我老了,连书都要找半天。” 要知道,他从前可是连这些书放在哪个位置都熟烂于心。 “父亲还年轻着呢!”关月笑道,“可别妄自菲薄。” 关庭笑了两声,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坐吧。” 关月一眼落座,看着他手里的那本书,问道,“父亲怎么突然想起看梁朝历史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多看看史书,总是好的。”他翻了两页,“尤其是前路混沌迷茫的时候,更要看。” 梁朝远在大夏之前,君主几经更迭,终究是湮没在历史尘埃里。 纵观梁朝局势,不可谓不混乱,现如今,只怕也有借鉴意义。 关月听他话里有话,笑道,“不想当风云动荡中的牺牲者,便当搅动风云的人。父亲,我觉得此时,更该读《奸雄传》。” 此处奸雄,并非贬义,实乃求存之术。 关庭正在翻书的手顿住,有些无奈地看向关月,“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的胆子是不是找豹子借的?” 说话毫不遮掩,行事也是胆大至极。 好在迄今为止,效果还不错。 关月被逗笑了,“何须再找豹子借?” “也是,”关庭说道,“已经够了,在有豹子胆,岂不上天去?” 他放下书,“直到今日为何找你过来吗?” 关月想可想,“信王和良妃的事?” “对,也不全对,”关庭抬手指了指她,“还有你的事。” “我?” 关庭点头,“前些日子你也看到了,礼部官员进进出出,核对成亲细节,但自礼部尚书乔铎进宫面圣后,府中就再没来过人,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第124章 上贼船 这几日,府中的确是清净了不少。 没有礼部官员往来,关月也乐得轻松。 她先前不知,但今日玄竹的话为她解了惑,大概能猜到乔铎进宫面圣之后发生的事。 “陛下不想让这桩婚事继续,但圣旨既下,金口玉言,断没有自己更改的道理,只能让办事的人拖着进度。” 关庭颔首,“你看得清就好。陛下既然已经动了这般心思,想必这场婚事最后会不了了之,你也可以放心些了。” 关月笑了笑,“父亲为何不想让我嫁入王府,是因为怕卷入党派之争吗?” 这话问得直白,关庭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这种事情本就是豪赌,赌对了,荣耀满门,赌错了,身首异处。” “可父亲参过军,不应该是这样的性子才对。” 关庭叹了口气,“兴许就是因为见过了太多杀戮,所以才觉得明哲保身是最好的吧。” 一家人和和乐乐,就是好的。 他抬眸看了关月一眼,见关月似笑非笑,不由得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父亲这种安生日子,以后只怕是难寻。” 关庭点头,“你心里倒是挺有数的。” 婚约不成,心下本该松快的,但谁能想到关月和侯府有了牵连。 那侯府就是风暴中心,关月卷在其中,关家自然摆脱不了。 “你是怎么想的?”关庭问道,“就这么和陆小侯爷不清不白的?” 关月装傻,“我们之间很清白啊。” 关庭撇嘴。 “清白”二字,真是跟你俩半点边都沾不上。 “你们的事,我也不多问,但我想知道,陆小侯爷究竟做了什么,让永菲宫一夜被封?” 左思右想,他也得不到合理的答案。 只能把关月叫来问问。 “封永菲宫是陛下的意思,父亲怎么会觉得和陆大人有关系?” 关庭道,“我是慢慢老了,但并非眼盲心瞎。你出事当晚,永菲宫就遭封宫,陛下震怒,婚约名存实亡……这一系列的事情,除了小侯爷,只怕也没人干得出来了。” 见关月要开口,他又提醒了一句,“不准说谎。” 关月一愣,轻笑,片刻后正色了几分。 “父亲真想知道?” 关庭咬牙,“我都已经上了你们这艘贼船了,总得让我多知道些事吧!” 关月初回府时对他说的话,他记忆犹新。 她想要自己往上走,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但那时候他没太在意,只觉得关月不懂官场险恶,人情练达。 没想到仅仅是半年时间,她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把自己带上贼船了。 他现在即便是想再做个隐形人,旁人也不会同意。 既然退不了,那便只能进。 关月见他如此,倒也没觉得害怕,反倒轻松了些。 她需要关庭的帮助,有些事情,说开了反倒更好。 “良妃和她宫里的假太监有染,被夏帝当场抓住了。” “什么?!”关庭大吃一惊,“这……” 关月语调平缓,没有丝毫起伏,反倒是关庭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也不着急,就坐在位子上由他慢慢细想。 半晌后,关庭终于问道,“那信王?” “滴血验亲没有异议,但想必陛下不太相信。” 关庭颔首,“一次不忠,终生不用。” 夏帝性子多疑,他不信才是合理的。 到这一步,信王几乎没有再和太子以及其他皇子相争的机会。 兴许运气好,没多久被赶回封地;运气不好,只怕后面的日子不会好过。 也难怪近来信王府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良妃一步棋,是死局。 关庭将前因后果捋了个大概,看向关月的眼神愈发复杂。 “既然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说,你自己做事时多加小心。” “多谢父亲。” 关庭看向窗外,雪景依旧。 不过难得的是出了太阳,仅仅是看着都觉得比前几日暖和。 “今日倒是难得的好天气,回去好好休息吧。” 关月起身,朝他行了一礼,依言退出房门。 门外,迎香早已等候多时。 关月领着她往松涛苑走,问,“怎么没直接回院子?” “奴婢想等小姐一起。” 关月笑了笑,“走吧,今日也累了,回去歇歇。” …… 一日日过去,永菲宫照旧被封着,良妃还在,她身边亲近的宫女却一个个被带了出去,没有再回来。 这于她而言,仿佛是凌迟,一刀一刀地割在她心里。 信王府也寂静无声,大门不常开,人员进出极少。 渐渐到了原定的婚期,众人见礼部仍旧没有动作,私下的猜测也多了起来。 信王一派的人有的见势不好,另投他处,有的虽留下来了,一心为他谋划,收获却微乎其微。 当一皇子的血脉被打上疑点时,他所行所言只要稍有差池,都会成为旁人大肆攻击的点。 所以,不能有一点错处。 至少,得蛰伏过这个冬天再论。 等入了三月,春闱临近,各方学子赶赴盛京,沉寂了一冬雪道融化,桃花气息吹拂过来,一片祥和。 关月坐在常记二楼,透过窗缝,看着街上行人如织,问道,“阿坚可进京了?” 迎香回答道,“已经进京了,就住在清平客栈。” “可做过伪装?” “不曾,”迎香说道,“现在考场盘查严格,做伪装容易被看出来。阿坚的脚已经没有问题了,这几个月身子也养好了些,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早就没有了从前的影子,若不是单独留意他,看不出来的。” “对了小姐,阿坚还说想过来拜见您,您看是……?” 关月放下即将送到嘴边的杯盏,摇头道,“让他安心备考吧,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现在若是被人发现和她有接触,容易出事。 “好,奴婢这就让人告诉他。” 迎香离开后,关月才抿下一口茶。 她看着面前摆放着的一盆绿萝,忍不住伸手碰了碰。 开春了,该抽新芽了。 关月垂了眸子。 不过最近倒是一直没听到陆大人的消息。 第125章 没有不愿意说 关月刚这么想着,就听见楼下的长街马蹄哒哒,有人打马而过。 她往前探身,恰好见陆淮舟和玄鹤骑马快速掠过常记,往皇城的方向去。 玄鹤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裹。 看样子,是出了趟远门。 迎香办完事回来,上到二楼,“小姐,奴婢刚刚看到陆大人了。” “我也看到了。” 迎香噢了一声,又听得关月问道,“那他看见你了吗?” “也看见了。” 迎香想了想,说道,“您和陆大人这么久没见了,难道不想见见他吗?” 她扬起笑脸,“要不要奴婢帮您去问问?” “谁说我想见他了。” 关月淡淡的回了一句,端起茶杯,掩盖住了半张脸。 迎香眨眨眼,没再说话,心里却是不信的。 前些日子,她还见关月看着妆奁里的手帕和玉佩发呆,现在却半分想法都没有。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 热茶压下了关月的情绪,她看迎香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笑道,“别想些乱七八糟的,去楼下给我要碗新品上来。” 永菲宫和信王府出事,不仅影响了朝中形势,对常记也是有影响的。 信王现在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心思,也腾不出手来对付一个商户。 所以近一个月以来,常记又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客流量。 甚至因为天冷,进项还比先前好了些。 庄叔新请了一个盛京的师傅,钻研出了几种新口味。 关月今日来此,正好尝尝。 “是。” 迎香一听,立马照办。 只是她刚刚踏出房门,就见陆淮舟顺着扶梯上来。 她愣了愣,上前两步作礼,“陆大人。” 陆淮舟应了一声,看向紧闭的房门,“你家小姐在里面吗?” “在。” 迎香答完,就见陆淮舟继续往前,没有一丝犹疑地站在包间门口。 她不由得偷笑。 看来不着急吩咐后厨做了。 关月在房中坐久了,四肢微僵,她准备起身稍微站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叩门。 关月眉头蹙起,这个时候,谁会来找她? 她走到门口,问了句,“谁?” 外面的人自报家门,“陆淮舟。” 关月搭上门框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开门,一道玄色的身影立在她面前。 自那夜之后,两人没再见过。 骤然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两个月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些,面色不佳,看起来有些疲惫,身上裹挟着风尘。 看向关月的眼神里却依旧透着笑意。 他瞥了一眼关月紧扣着门框的手,轻声道,“不准备请我进去坐坐?” 她这才恍然撤步,让人进来。 “大人怎么来这儿了?” 陆淮舟落座,自顾倒了杯茶,“骑马过街,碰上你的丫鬟,想来看看你。” 这段日子他人不在盛京,心思却始终在盛京。 如今坐在这里,神思总算归位。 关月在他的注视下踱步至圆桌对面,顶着他炙热的目光,问道,“大人去了哪儿?” “你想知道?” 戏谑的语气引得关月侧目,“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去了惠州一带,调查走私之事,”陆淮舟接着她的话道,“没有不愿意说。” 关月垂眸,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却在抬眼的不经意间看到他腰间的布料颜色似乎深了些。 “你受伤了?” “嗯,”陆淮舟看着他,“要帮我包扎吗?” 他在外办差,大多时候都会选择深色的衣裳,尤其是墨色。 这样即便受伤了见了血,也不容易瞧出来。 没想到关月眼尖,竟这么快就发现了。 关月蹙眉,盯着那一块深色的地方,“玄竹呢?” “出去做事了,不在盛京。” 在漱石院擦拭剑身的玄竹突然打了个喷嚏,差点把面前的木桶掀翻。 谁在念叨她? “我不太会做精细活儿,也不懂医术,我去叫迎香进来。” 关月起身就要往外走,陆淮舟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跟前拽了拽,很固执地说了句,“你来。” 关月动了动手腕,挣脱不开。 她哭笑不得,“见了血,总得上药吧,这里没有药,我得让迎香去买。” 陆淮舟见她不动不走了,终于舍得松了些力气,“我已经吩咐玄鹤去买了,一会儿就送过来,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关月一听,这话奇怪,“你故意的?” 陆淮舟轻笑,“我故意什么了?” “有伤不回府,故意跑来我这儿,”关月慢条斯理道,“陆大人这是有所图啊。” “是啊。” 陆淮舟一点不否认自己的心思,看向她的眼神并不算清白。 关月不知怎么回应他,恰好这时再次传来叩门声。 “我去开门。” 她迅速起身,门外果然是玄鹤。 兴许是没想到关月动作如此之快,他抬起的手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关二小姐,这是大人要的东西。” 他将一个小盒子递到关月面前,关月看了一眼,“你不进去?” 玄鹤点头,“我就不进去了,您拿好。” 说完后,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 关月清点了一下盒子里的东西,还算齐全。 陆淮舟伤在右侧腹,少不得宽衣解带。 但关月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伸手朝陆淮舟的衣带处去,快碰上时又停下,“大人,要不您自己来?” “我受伤了。” 关月咬牙,“你伤的又不是手!” 陆淮舟见她露出尖牙,心知不能把人逼急了,依她所言,自己动手解了衣带,慢慢露出腰腹来。 腰间很结实,没有赘肉,胸口和腹部纵横着或大或小的疤痕,看起来过了很久,已经愈合了。 左侧腹是新伤,血迹模糊,不知深浅,关月只好先用清水给他清洗伤口,露出伤口原本的形貌。 “像是剑伤?” 陆淮舟嗯了一声,“是。” “好在不是夏日,不然就你这么闷着,少不得起炎。” 关月清洗完伤口后,将药倒在了白布上,用手笼着,将带药的一面轻轻敷在他的伤口上。 贴上去的时候,陆淮舟腰腹箭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关月蹙眉,手上动作却没停,“很疼?” 第126章 自己选的,还能怎么样呢? 药是好药,也足够温和。 但新添的伤口总是十分敏感,好在片刻的刺痛过后慢慢缓了过来。 “没事,”陆淮舟摇头,“继续吧。” 关月看了他一眼,见他鬓角出了几滴汗,顺着脸侧流下,滑到脖子上。 她下意识替他擦了擦,换来对方身体一僵。 关月还没包好伤口,故不曾留意到他眼底的深邃。 布绕着他的腰间掺了一圈,关月最后在旁腰处打了个蝴蝶结,这才长舒一口气。 “好了。” 她转身去洗手。 而陆淮舟却拧眉看着自己腰间的蝴蝶结,用手指弹了弹,还真是……很稀奇。 关月洗完手,边擦边回头看,留意道他的动作,不由得一笑,“我的手艺不好,大人将就着看。” 反正衣裳一穿,藏在其中也看不见,没人会笑话他。 陆淮舟起身系腰带,眼神却落在她身上,“自己选的,还能怎么样呢?” 这话,像是在说人,也像是在说物。 假假真真,叫人辨不分明。 关月轻哼一声,撩他一眼,“我去看看我要的东西怎么还没到!” 语言间的俏意和亲切是陆淮舟此前从不曾体会到了。 他乐得看她转身往包间门口去。 片刻前,迎香端着两碗新出的糖水品类到了门口,见房门依旧紧闭,不知该进还是该等。 进,怕打扰两人;等,又担心糖水一会儿凉了。 踌躇之际,突然见门从里面打开,她当即走上前,“小姐。” “端进来吧。” “是。” 关月也不戳穿她,还顺着她的意,让她离开时关好门。 迎香一张脸都要笑成花了。 “常记近来生意不错,”陆淮舟一边搅着碗里的糊一边说,“我回京途中,还听到有人说起。” 关月:“庄叔花了心思的。” 陆淮舟轻笑一声,“你也花了不少心思吧?如今快到收尾的时候了,准备怎么办?” 关月没有透露,只说,“大人到时候就知道了。” “行,我等着。” 陆淮舟三两下便喝完了,放下勺子,起身整理衣襟。 关月不解道,“你要走?” “办差回来,总得去宫里交代一番,”陆淮舟看向她,“放心,下次若是离开太久,我提前跟你说。” 关月垂眸,捏着小匙的手不自觉动了动,表情却很坦然,“噢。” 陆淮舟挑眉,“走了。” 他的确还有事情要办,无法同关月久待。 回盛京后,本该第一时间进宫复命,但出于私心,他还是先来见了关月。 借说自己受了伤,让玄鹤先将折子递进宫去。 等从皇宫出来,已经是三四个时辰后的事。 侯府的马车早已在长街等候,陆淮舟进到车厢,抬手摁着眉心,合眼休息。 这一趟,确实有些累。 马车走得比平时慢些,陆淮舟不由得掀开轿帘,“今日长街倒是挺热闹。” 玄鹤回答,“这些天,各地学子都已经进京了,且大多是初来盛京,难免觉得稀奇,纷纷涌上街头,所以马车走不快。城中好几个有名的景点这几日都是摩肩擦踵,游人如织。” 临考之日,再看书也学不了多少。 会的便会,不会也不能日行千里,看一天一晚就搞懂。 倒不如稍稍松一松弦,不让自己太过紧绷。 陆淮舟点头,“驾车慢些,别撞着人。” “属下明白。” 陆淮舟估摸着从这里到侯府的距离,想会车厢中睡一觉,不经意抬眸,却看到一张似熟非熟的脸。 说熟悉,是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说不熟,是他见过的那个人脚分明是跛的,且有些佝偻,不似如今这般挺拔。 他拍了拍玄鹤的肩膀,扬着下巴示意他看过去。 玄鹤有些不解,“大人何事?” “去查查那个人是谁。” 玄鹤瞧了一眼,这打扮,看起来也像是参加春闱的学子,没什么稀奇的。 不过既然是大人的吩咐,玄鹤在将他送回侯府后,迅速去查探此人的消息了。 等陆淮舟一觉醒来,晚饭刚刚摆上桌的时候,此人的身世背景便摆在了他面前。 “大人,此人名为何坚,江南人士,父母早亡,唯一的妹妹也在五年前去世。家中留有一些积蓄供他度日,他十分节俭,只买了一个小丫头跟在身边照顾起居。他是去年过的乡试,名次相当不错。” 在层层选拔中,名次靠前的人都会被各方关注。 这就相当于提前瞄准才人,引为门生,待一朝踏入官场,便可助己更一步。 这是达官贵人常有的招揽人才的方式,今年同样不例外。 风口浪尖,他们不敢贸然塞自己的人进到队伍中,也不敢徇私舞弊,那就从中举的人中挑选,谁也不能说有错。 即便是陛下也没法说不许。 毕竟他们只是看好,而后结交,可没有扰乱考试秩序。 “何坚……” 陆淮舟盯着信笺上的名字看了许久,倒是想起当时在云音寺,关月跟他说的话。 她说,她回桃花村,找了一个人。 而后他了解到,在她离开没几天,阿坚放火烧屋,自焚身亡。 玉娘还在信王手中,阿坚忍辱负重这么久,怎么会突然想要自焚呢? 今日他偶然在街上得见一书生,总觉得眼熟,加上玄鹤带回来的这些消息,他好像明白了些。 “这个身份,是假的。” 是别人想让外人看到的。 “什么?!”玄鹤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属下亲自去查的……” “没有说你查得不够仔细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 若非陆淮舟知道地更多些,只怕也会被蒙蔽。 阿坚没死,他在关月的安排下去了江南,改头换面,以学子的身份再入盛京,考取功名。 一介布衣难以与信王抗衡,可若是做了官,慢慢图谋,希望就大了很多。 依照大夏规定,凡是春闱中举者,都需要先回祖籍地做出一番成就后,才会被调回盛京。 关月选择将他安排在江南一带,因为那里不仅有常泽,还有柳家。 陆淮舟轻笑。 没想到关月这步棋,下得够久,也够有耐性。 第127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他随手将信笺放下,玄鹤立马拿起来,准备去烧掉。 既然都是假的,留着也无用。 在即将踏出门槛时,陆淮舟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等等。” “大人有何吩咐?” 陆淮舟重新拿过信笺,又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轻笑一声,“倒也不全是假的。” 能给阿坚重做身份,还做得天衣无缝,让人无法察觉。 只怕除了常泽,景家也牵扯在内。 江南一带不知不觉中,竟然都入了关月手中。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又很快隐下。 面前的菜快凉了,他吃了几口,又出了府。 春闱就在明日,他领了督察考场的差事,半点马虎不得。 从进场,到应试,到收卷……每一个环节都有专门的人盯着。 夏帝对此也颇为重视,每日必有报送呈上御书房案头。 等到放榜那日,众多学子齐聚礼部外,伸长脖子等着门里出来人。 这是盛事,亦是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他们寒窗苦读十载,为的不过就是这刻。 “李兄莫要紧张,前些日子咱们对诗,你作的最好,肯定能上榜。” “王兄切不可如此说,在站的每一位都是佼佼者,我也不过是其中普通的一员罢了。” “张老儿,这是你第几次参考了,这次能考上吗?” 旁边有人压低声音,“别说,还真是有毅力之人,屡败屡战。” …… 轻轻重重的交谈声交织在一块儿,高墙下闹哄哄的。 唯一人站在人群中央,目光沉稳而坚定,直视即将张榜的高墙,似乎要将其盯出一个洞来。 阿坚双手拢在袖中,手指相叩,用了些力,以至于手背被自己掐出了紫红色。 这次春闱,他发挥出了自己的全部水平,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玉娘还在等着他。 “放榜——” 一声高喝从上空传出,礼部官员站在高墙内测,看着底下摩肩接踵的学子,手一挥,一张皇榜便从次序展开。 “快找找,名字在哪儿!” “我看到我的名字了!我中了!” “张兄,你看,你在第四个,我就说你肯定能中!” …… 阿坚亦是紧张的。 周围吵闹声再大,亦不能扰乱他分毫。 他只留心查看自己的名字。 从后面开始数,越来越往前,再往前……第三! 他没忍住往后踉跄了一步,无意识攥紧拳头,咽了咽口水。 这名字,比他想象中还要高些。 够了。 这就够了。 周围有人呼自己高中,也有惋惜自己落榜的。 那些名在榜上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互相认识,脸上是难以掩盖的兴奋之色。 而阿坚依旧站在原地。 于旁人而言,这是飞黄腾达的机会,于他而言,才刚刚开始。 他定定的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了客栈。 随后的几天,礼部的一应安排下来,他进宫面见了夏帝,得了官职,参加宴会,择了日期,定好了启程回江南的路线。 再听到关月的消息时,她已经先自己一步下江南去了。 春色不晚,正是下江南的好时候。 景涛近来传信给关子瑶,说种了满院子她喜欢的桃树,眼见桃花数着日子就要开了,邀请她和关月一同前去赏玩。 没错,信中特意提到了关月。 景夫人见怪不怪,倒是关子瑶疑惑了好久。 她舅舅可不是谁都会邀请的。 况且他连关月的面都没见过,就请人去往家中游玩的情况更是少见。 直到上了船,关子瑶都还没想明白。 她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问道,“你认识我舅舅?” “景老板名字遍布大夏,我怎么会不知道?” 关月给自己到了杯茶,清亮的底色和澄澈的蓝天相得益彰,就着两岸青山,满江春色尽在这杯茶中了。 关子瑶见她慢慢品着,不由得撅了噘嘴,“你就糊弄我吧。” “我可不敢。” 关月没说慌。 她知道景涛,却也仅限于此,此番被邀请,虽稍有意外,但总算不会太过震惊。 关子瑶新拿了只茶杯,给自己倒上,牛饮一口,“你不认识我舅舅,那可曾去过江南?” “去过。” “就知道你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桃花村,”关子瑶自得于猜对了,“什么时候?” “不久前吧。” 关月回答得很模糊,垂眸敛神,似乎不愿多说。 关子瑶跟她胡闹了一阵,跑去船舱内睡觉了,关月则一直坐在甲板上。 太阳从云层间显露出来,她抬手挡了挡,脸往上仰。 阳光透过指间缝隙撒在她脸上、唇上,照得人暖洋洋的。 江南,是个好地方。 阿坚马上就要回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比自己更希望尽快烧到柳家头上。 景家一早就做好了准备,迎接姐妹俩到来。 景涛也想早些看到关月究竟是何许人也。 可惜两人到的那日,他有重要的生意伙伴路过此地,约他喝酒吃饭,脱不开身。 直到临近黄昏,回到宅院时,才见其真容。 景涛甫一进门,他的夫人沈怀玉便悄悄给他递了一个眼神。 他顺着沈怀玉的目光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那个纤薄淡然的女子。 一身青绿色衣裳,如立在山间的松柏,不摇不晃。 关子瑶在和老人家说笑,关月时不时接上一两句话,不显得突兀和拘束,游刃有余,倒不像是第一次来。 景涛轻笑一声,“难怪妹妹总在信中提及此人,看着果真是有几分本事的。” 沈怀玉笑道,“我瞧着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这种人,藏得最是深了。” “舅舅!” 关子瑶刚和外祖父说完话,转头就看到站在对门的景涛,立马惊喜地喊了出来。 她哒哒两步跑过去,挽着他的衣袖,“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说一声?” “也是刚到没多久,”景涛笑道,“没想到你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 他对这个侄女极为疼爱,怜惜地摸摸她的头,“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瞧瞧人家,年龄比你小,还比你沉稳。” 景涛将话题引到了关月身上。 关月也不扭捏,承了他的话,见礼,“景老板。” 第128章 稳字当先 她言语很客气,话里却不见生疏,姿态自然,却也给足了尊重。 景涛笑着点点头,看向她,“舍妹多次在信中提及你,今日一见,果真是个妙人。你和子瑶乃同辈之人,又都出自关家,若是愿意,也称呼我一声舅舅吧。” 景老板三个字听着太过生疏了,大都是生意伙伴才这么喊。 在家里,他还是想和亲人亲近一些。 “舅舅。” 关月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唤了一声。 景涛笑着应下,落座后,喝了下人端上来的茶,这才问道,“这一路上过来,可曾遇到什么好看的好玩的?” 关子瑶成日在船舱上呼呼大睡,哪里晓得沿途风景,遂扯了扯关月的衣袖,“你说。” 关月轻言,“从盛京到江南,顺水路而下,碧波荡漾,两岸青山环翠,视野开阔,平日里极难得见。下船一路过来,又见城中热闹得很,各式打扮的人皆有,莫不是近来有什么盛事?” “这你可猜对了,”景涛答道,“自去年始,每到春夏之交,便会有外部商户赶往此地,设置临时摊位,摆出些好货供人挑选。” 种类繁多,新奇的物件也多,依他看,今年的规模比去年还要大些。 关月眉头一蹙,又很快舒展开,“官家牵的头?” “正是。” 景涛有些讶异,“你怎么猜到的?” “江南商户多,尤其是本地商户将市场都瓜分了,旁人难以进来分一杯羹,若非有人推动,只怕不会进行地如此顺利。” 关月顿了顿,“只是此举难免会对本地商户造成冲击,这样下去,几个大家族不会有意见吗?” “目前引入的临时摊位大都是为了补齐这边短缺和新奇的物品,不会造成太大的冲击。再说了,总得有竞争,才免得一家独大嘛!” 关月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舅舅很支持?” “那是自然。”景涛又喝了口茶,“做生意,总有竞争,景家不怕。” 他言语中的自信来自景家数代经商的底蕴。 外商要想在江南扎根,需得费不少心力。 就连常泽都花费了十载,更何况是其他人。 同时,此番做法,也是稳中之举。 一家独大虽好,但太惹人眼红。 体量大了,显眼了,想方设法混进来的人也多。 所以近一年来,景家一直都在韬光养晦,将许多产业转移至暗处。 景涛见她十分感兴趣,于是道,“今日你们才到,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等休息好,明儿我让人带你们去看看。” 关月正有此意,闻言也不推辞,“多谢舅舅。” 时辰不早了,两人同堂屋的人一一道别后,在丫鬟的带领下朝各自的院子去。 关子瑶住桃院,关月住梨院,一墙之隔。 一团一团的雪白扎堆在枝头,尽情吐着春意,清香盈怀。 迎香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道,“小姐,景家好阔绰啊。从进门开始,各式亭台水榭,娇花绿树,让人目不暇接。” 就连她们住的梨园,也比松涛苑宽敞。 关月笑了笑,随手折了一枝梨花把玩,“景家乃江南首富,财力非寻常人家可比,院落修缮自是好些,一应用料也是上乘。” 连金丝楠木在这儿也不算稀奇货。 迎香:“不过从外面看,一点都瞧不出院内的景色,都被四周的高墙挡住了。” “对内高调,对外得低调,不然容易招来麻烦。” 关月轻嗅着手中的梨花,不免又想到常泽先前和她说过的话。 自从信王开始打景家的主意后,景涛等人行事便以稳字当头,甚至扶持别家发展。 看似吃亏,进项不好,实则与其他人缔结了联系,不仅慢慢把自己摘出了风口浪尖,还把一部分风险分担了出去。 如今,也是越来越好了。 关月踏进屋内,见迎香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夸了一句能干,然后问道,“常老板什么时候回江南?” 她们来得不巧,常泽因为要拓展生意,往西边去了,归期就在近日,但具体时日未定。 迎香摇头,“他还没给消息,不过咱明日可以去常记坐坐,奴婢还想尝一尝江南的糖水和盛京的有何区别呢!” 关月轻笑,“行,明日咱就出去逛逛。” 春未尽,夏初至。 这个时节,最是好眠。 关月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日光透过纱窗洒到离床三步外的距离,光影斑驳,映照着外面的花影。 她扬了扬嘴角,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小姐醒啦?” 迎香端着早饭进来,“大小姐那边还没起呢,厨房已经做好了清粥小菜和特色点心,您要现在尝尝吗?” “嗯。” “对了小姐,门外有个丫鬟姐姐手艺极好,最会梳头了,要不奴婢喊她进来给你做个江南女子长做的打扮?” 关月先前虽常来江南,但却未曾想起体会过这里的妆发,遂笑道,“好啊,你把她叫进来。” 来人名叫如静,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脸圆圆的,皮肤白皙,看着十分讨喜。 关月任由她摆弄自己的头发,透过铜镜看向她,“你瞧着年纪很小,来景家做工几年了?” 如静:“回关二小姐,奴婢是家生子,自小就在景家长大。” “原是这样。” 如静主动道,“因为奴婢手巧,擅挽发,所以大夫人就安排奴婢来这儿了,说您需要的时候可以喊奴婢。” 她口中的大夫人便是沈怀玉。 景家共两子,还有一位未曾娶妻,偏爱四处游玩,顺便跑生意,所以一年到头在家的时间很少。 但好在书信不断,不至于让人担忧。 关月对沈怀玉有些印象,昨日一见,简单说了些话,便知她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所以听如静这般说,也没有太过惊讶。 如静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梳出一个极具水乡特色的发髻。 关月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不吝夸奖,“不错。” “多谢关二小姐。” 等用完早饭,关子瑶便来找她,准备出门去。 只是她们并未去往临时摊位街,反倒拐向了另外一个地方。 第129章 针对 论对街道的熟悉度,关月自是比不过关子瑶。 她每年都会来景家住一段时间,早就将这街头巷尾模遍了,而关月此前并不常来。 “姐姐这是想带我去哪儿?” 关子瑶:“到了你就知道了。” 关月看着街道的布局,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有点印象,“这是......去府衙的路?” “正是。” 关子瑶没有多解释,只带着她拐了两道弯,又绕过三个巷子,最终停在府衙外。 公堂外围着不少人,个个伸长脖子,鼓着眼睛,想瞧清里边的情形或听得只言片语,却都没能成功。 从这里到公堂,隔着三道门的距离,门外有衙役把守,他们进不得。 关月踮起脚尖,往里看了看,只能隐约分辨出堂下站在四个人。 “发生什么了,怎么这么多人看?”她问道。 关子瑶指着最左边的男子,冲她挑眉,“那是柳家的管家。” 关月一愣,“这一桩,是柳家的案子?” “近来柳家都已经成为公堂上的常客了,什么陈年旧事都被挖了出来,当然,新犯的蠢事也不少。” 有事,有人申冤,对簿公堂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就是这两个月柳家出的事太多,风雨飘摇,大家都在暗暗揣测柳家什么时候楼塌。 “依我看,十有八九是被人针对了。”关子瑶点评道。 关月听着她的话,笑了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做了亏心事,总要承担后果才是。” 她知道常泽有安排,却没想到时间拉得这么长。 不过这样也好,恰好能赶上阿坚上任。 如此,这第一把火就有地儿可烧了。 景涛和常泽这段时日生意往来多了些,因着关月的关系,不免对他多了几分留意。 柳家三番五次出事,景涛定能猜到其中有常泽的手笔,不过他没有声张,所以关子瑶并不知情。 她只晓得,作恶多端的人就该得到惩罚。 “你说得一点没错,”她肯定道,“恶有恶报。” 关子瑶虽然不知道这背后风起的原因,但她对柳家的行事做派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以次充好,恶意诋毁对家都算是轻的。 藐视人命,仗势欺人更是可恶。 即便有信王府在背后支持,但这样的事发生得多了,桩桩件件堆起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想进去听听里面在说些什么嘛?”关子瑶问道,“我可以托我舅舅找人,悄悄带我们进去旁听。” 她以为关月会很感兴趣,没想到关月却摇了摇头,“不听了。” 现在闹得再厉害,也不能盖棺定论。 唯一能将信王府和柳家一同倾覆的,只有夏帝的态度和旨意。 而这中间,需要有人递梯子。 阿坚就是那个人。 关月回过神,示意关子瑶往外走,脱离围观人群。 “咱们今日是出来玩的,就不必为别的事分心。” 关子瑶觉得她对此事的态度有些奇怪,但没有多问,顺着她的意思去寻临时摊位。 为了吸引客人,摊主个个都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 不仅有稀罕的舶来品,还有老物、旧物,一看即知年代久远,不可复制。 若是喜欢,必得下手,被人先一步买走,就再没机会了。 关月一家家看过去,步子轻快。 关子瑶刚要说她走马观花,想让她慢些,就见她在一家织物摊前停了下来。 摊主是个老妪,不善言辞,在一众吆喝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关月驻足时,她还在认真用针勾着线条。 是古法手艺,偏凉州一带的做法。 “婆婆,这个怎么卖的?” 听到有人问价,老妪先是一顿,而后连忙放下手中的针和线团,“姑娘指的是这个吗?” 她将那根编绳递到关月手中,“您眼光真好。这是凉州那边的手艺,现在几乎看不到了。您瞧瞧这走线和纹路,丝丝入扣,一点都没有毛刺,很有收藏意义的。” 关月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的确如老妪所说,这根编绳极好,当初编它的人定是个巧手。 只是关月看中的并非编绳技法,而是它所用的线料—— 看起来,跟当初她和陆淮舟在清风观中找到的那根是同一款线料。 “婆婆是凉州人士?” 老妪笑着点头,“是,不过年轻时就离开了凉州。” “因为生计?” 老妪摇头。 许是太久没人跟她闲聊了,她心中苦闷,见关月似乎很有耐心想听她说话,便主动道,“说来也不怕姑娘笑话,我十三岁时,家里被雷劈中,家人都死了,唯独我还活着。从那以后,村里人便说我是不祥之人,克亲。” “我备受指责,只能离开。后嫁到夫家不久,外出卖菜,家中起火,夫君一家尽数丧生,又只有我活了下来,我便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不能拥有亲缘。所有与我相亲的人都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离去。” “后来,我没再嫁人,也没有孩子,机缘巧合之下,干起了淘货的买卖,一干就是四十年,攒不下钱,但也不至于饿死。” 回想起这些年的漂泊,她叹了口气。 抬眼见关月盯着编绳细看,怕她嫌弃不好,于是又道,“姑娘放心,我做生意从不欺瞒客人,这根编绳不贵,保证是老物,不是故意做旧的。” 她知道有些贵人喜爱收藏,却也怕收到赝品。 不过她的摊位上都是些普通织物,不像古董那一类东西,不止几个钱,没必要为了骗钱昧着良心做事。 “婆婆不必紧张,我没有怀疑东西是假的。” 关月冲她安抚性地笑笑,“我只是有些好奇,这编绳所用的线料在这会儿看来不算太精致,往前倒转三十年,只怕也不是普通人舍得买的。” 老妪点头道,“是这样的。而且当初能制得这种成色和质地的坊不多,现在由于技艺越发精湛,这种线料也不再产了。” “那您还记得当初有那些作坊有此技艺?” 老妪眉头拢起,思索片刻后摇头,“时间太久远,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第130章 流氓 她边说边回忆着,“时光迭起,这些老作坊要不就开不下去,停办了,要不就改换门庭,做了其他生意,只有极小部分能在潮头屹立不倒,一直挺到现在。” 早几年她回凉州一带,街道都变样了,更不论街上的商户和隐在巷子里的作坊。 这会儿关月问她线料出处,也是真记不起来了。 “不过姑娘要是真感兴趣,可以去瞧瞧看,兴许还能打听到呢。”老妪笑道,“而且那里的风景和江南不同,大漠黄沙,落日长河,没有遮挡物,很是开阔。” 关月点点头,“好的,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她的话老妪没太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随口应下。 毕竟闺门女子连上街都前拥后簇,出远门更是处处精细体贴,哪里会去凉州一带? “那这编绳……?” 老妪眼底的热切让关月为之一动,“我要了。另外这两个发饰也替我包起来吧。” “好嘞!” 老妪喜笑颜开,很快就将关月要的几样东西都包好了,双手递给她。 关月接过,同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离开。 “这老婆婆是个可怜人。” 待离开摊位有段距离了,关子瑶才叹了一声。 那些事情并非她造成的,最终承担苦难和谣传的却是她。 关月回头望了一眼,见她又重新拿起钩针整理织物,遂道,“都过去了。” 朝前看,别往后看。 两人又逛了约摸一个时辰,寻了一家有名的酒楼用完午饭,才悠哉悠哉地往府内去。 正是午睡的时候,府内静悄悄的,连下人都刻意放轻了脚步,怕吵醒正在休息的主人家。 关子瑶和关月是从西南方的侧门进的,至岔路口分别,回各自院子里。 关月转过一扇圆形石门,至回廊里,见石凳上坐着一人,有些惊讶。 待走近了,才疑惑道,“舅舅?” 景涛起身颔首。 关月看他的样子,斟酌了几息开口,“舅舅是专门来这儿等我的?” “嗯,”景涛应,“有件事想跟你说一说。” 他看向迎香,没着急开口。 “舅舅直说便是,迎香是自己人。” 景涛这才宽心,“当初你托我们替人做身份,我便一直都有关注,没想到这次春闱,他果真高中,今日已经回来上任了。” “我们出发来江南时,他便也差不多上船了,算算时日,也该到了。” 景涛笑道,语言中有试探意味,“如今柳家风波不断,何大人上任,倒像是来收尾的。” “做事情总要有始有终,”关月眼底浮现出丝丝笑意,似乎看穿了面前人的想法,“舅舅今日怕不只是来告诉我这件事吧?” 以景家的谨慎,定对阿坚多有关注,从放榜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了,不必等到此刻再来寻她。 景涛还以为要多转几个弯,没想到她竟直接点出来了。 此时再扭扭捏捏的便显得十分不敞亮了,他径直道,“在商场混迹多年,柳家所行之事我多少也有些了解,若是何大人需要,随时可以呈上。” 这些,便是证据了。 景家本身就和柳家有龃龉,后者若塌了,他自是乐见。 何坚来此上任,顶替的是首位,权力不可谓不大,与其交好并无坏处。 况且,他也不用费太多心思,顺水推舟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关月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怔片刻,而后道,“多谢舅舅,我会找机会转告的。” 景涛闻言,神色总算松动了些。 “如此,我就不多打扰了,你好好休息。” 关月抬步,正要送他出去,景涛却示意她留步,大踏步走出了梨院。 关月目送他离开,眼皮微垂。 “小姐,您在想什么?”迎香问道。 关月摇摇头,“没事,只是有些乏了。” “奴婢给您端水泡个脚吧,这样睡得好些。” “好。” 梨院里有个大书架,是沈怀玉准备的。 关月午后起床,便没再出门,随手选了一本坐在窗前慢看。 晚间也没什么胃口,只用了些特色点心便又卧回了床边的软椅上。 月光洒落,书页声沙沙,掩盖了由远及近的脚步。 关月眉头微蹙,目光投向窗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屈指落在木质窗棂上,轻轻叩响。 “这么用功?” 玉面皓齿,一双狐狸眼里满是笑意。 眸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关月一惊,“陆大人?!” 她猜到有人来,却没猜到会是陆淮舟。 “你怎么在这儿?” “顺道过江南,来看看你。”陆淮舟挑眉,“上次不是告诉你,若再出远门,我会主动告知你吗?” 这是上次替他包扎伤口时说的话,关月还以为是一句戏言,没想到他当真了。 她看进男人眼里,里面的柔和与深邃让她心悸。 他还真是……说到做到。 陆淮舟见人似乎还没缓过来,于是笑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擅闯闺房,该被当做流氓了。” 关月玩笑似的说了一句,见他衣裳上尽是夜露,遂递了自己的手帕过去,“擦擦吧。” 陆淮舟接了,却没有用来擦衣裳,只是拿在手里,慢慢摩挲着。 “这次带着公差至凉州,大概要在那儿待半个月,你若有急事,可直接去侯府。” 虽然现在局势已定,信王府再翻不出什么风浪,但婚约毕竟没有名言取消,他还是得留意着。 “凉州?”关月顿了顿,突然起身,“等等,我有个东西给你。” 陆淮舟有些好奇,视线随着她翻找的动作起伏,“什么东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片刻后,关月将上午买来的那条编绳放进他手里,“看看。” 陆淮舟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有些年头了。” “它用的线料和当初我们在清风观中找到的那条一模一样。”关月说道,“只是先前那条手法有些粗糙,这条显然是出自技娘之手。” 但线料相同,可以作为一个切入点,兴许能有些收获。 陆淮舟点点头,“从哪儿得来的?” 关月:“一个临时摊位的老婆婆手中买的。” 第131章 尽人事,听天命 关月凑过去,说道,“我仔细问过了,的确是三十年前的作坊手艺,不过时间久远,还能不能找到当年对与此种线料有关的人,难说。” 陆淮舟认真听她说话。 两人隔着窗户,关月身子微微前倾,和他隔了几拳的距离,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编绳上。 一缕长发从肩后滑落,轻轻搭上陆淮舟的肩头。 一摇一晃的,勾人心思。 他余光捕捉到,不由得侧头看过去。 素白的小脸近在眼前,眼底满是沉静和认真。 陆淮舟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目光在她脸侧上下扫过,忍不住靠近了些。 温热的气息终于引起了关月的注意,她歪了歪头,看过去,睫毛微颤,“陆大人今夜还真是耍流氓来了?” “我若是耍流氓,又怎会这般简单。” 陆淮舟抬手,捏住垂落在自己肩头的墨发,轻轻替她拢至身后,指尖顺着鬓角流落在耳廓,轻轻捏了捏。 关月怕痒,往旁边躲了躲。 他没再追上去,收了手,问,“你怎知我在调查清风观的事?” 他记得自己从未跟关月提过。 关月不答反问,“大人觉得我眼睛漂吗?” 杏眼莹润,神采奕奕,星星落进眼底,有细碎的光。 “很漂亮。” 关月笑道,“我这眼睛不仅漂亮,还十分有用。” 有些事情,不必说得那么分明,她能看出来。 陆淮舟摇头,叹了口气,“倒是我浅薄了。” 清风观背后兴许隐藏着一个大故事,所以在真相出来以前,他不会随意下定论。 “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关月一愣,“大人今晚就要出发?” “嗯,原定下午就走的,有事耽误了,不能再拖下去。”陆淮舟将编绳连同她先前给的手帕一同揣进了袖子里,“等我回来。” “哦。” 关月不咸不淡地应了他一句,目光却很是俏皮。 陆淮舟被逗得一乐,“没什么交代我的?” “别再受伤。” 陆淮舟听进去了,只是没有说话。 跟她挥了挥手,转身隐入黑暗之中。 …… 转眼,关月在景家已经待了十天。 这十天里,她除了四处游玩外,还特别留心柳家的消息。 因为太多人揭露,柳家大大小小的工坊停了十数个,生意也每况愈下。 柳家曾托人找过阿坚,将无数珠宝钱银奉上,却始终不能让他松口。 他们又不敢直接做了他,毕竟是探花回乡历练,又因为信王府的关系,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江南这块。 他们若敢动手,无异于上赶着给人送靶子,塌得更快。 这些事,关月都从景涛口中听说了。 她觉得,是时候了。 “小姐,何大人来了,就在楼下呢!”迎香进到房间,悄悄对关月说道。 彼时的关月正捧着一杯清茶慢慢品。 近来甜味吃多了,总觉着腻得慌,常记这边有上好的清茶,她这两日便都来讨喝。 “让他上来吧。” 常记糖水铺是在江南发迹的,铺子比盛京城中的那个大了不少。 足足三层楼高,装饰典雅,房间众多。 既能保证一楼大堂的热闹,又能满足客人喜欢清净不被人打扰的需求。 阿坚上到三楼,确认无人跟随后,才抬手叩了叩门,推门而入。 关月早已起身,看向门口,“许久不见,如今,也该唤一声何大人了。” 面前的人身姿挺拔,步伐稳健,再看不出先前残缺跛脚的模样。 由于近来事务繁多,消瘦了些,但精神头却极好,仿佛只要心里有盼头,做什么都不觉得累。 阿坚听到她这么说,连忙道,“您就别揶揄我了,若非关二小姐,我只怕现在还留守桃花村,祈盼着玉娘有朝一日能出现在村口。” 可是,等待玉娘从信王府被放出来,无异于等着恶魔发善心。 等不到的。 如今,他总算能真正地做些什么了。 关月请他坐下,开门见山,“事情酝酿到现在,前前后后,四个月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的折子已经递往盛京了,”阿坚说道,“上面信王和柳家所做的每一项都列有明细。” 这些不是阿坚一个人的功劳。 那位因公正不阿而被殴打的崔义崔大人,主动提供证据的景涛,以及四处奔波打点的常泽,都出了不少力。 不然就凭他自己,怎么可能能在短短十天的时间内厘清这一切? 柳家经营所得的银子,有很大一部分都流入了信王账中,用以招兵买马,培植嫡系。 而信王借助自己的威风,为柳家在生意场上开道。 两者牵扯甚深,根本分不开。 就算赵乾这时候想把自己摘出来,也没有用。 “那现在,就看宫里什么时候有动作了。”关月喃喃道。 阿坚点了点头,看向她,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玉娘她……怎么样了?” 关月理解他的焦急,说道,“现在信王府戒备森严,我不能频繁联络她,只是从上个月初十那天孙枕眠带来的消息看,她是安全的。” 赵乾这段日子没有心思折腾府内的女子,忙于官员间周旋奔波,暂且顾不上她们。 “那就好。” 阿坚稍稍松了口气,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还来得及。 关月又道,“我听说陛下宴请诸位上榜的学子时,对你印象极好。此番柳家又由你揭发,这件事情后续也很可能落在你头上。” 换言之,阿坚很可能会回京处理此事,并且就此调回盛京。 “只是有几率,但毕竟谁也不是陛下,不知道他最后究竟会下什么样的旨意。” 虽然证据已经呈上了,但他依旧紧张。 甚至这种情绪,更甚从前。 他担心陛下会念及父子情分,从而重重拿起,轻轻落下。 关月看出了他的担忧,宽解道,“尽人事,听天命。” 她只能尽力去算,却不一定能事事都算准。 这已经是他们所能做的最大最多的努力了。 其余的,都不在他们的掌控范围内。 阿坚长叹一口气,“我明白。” 第132章 虎毒不食子 尽人事,听天命。 只是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日日盘算,夜夜谋划,终于得见曙光。 激动的同时也难掩担忧。 担心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 关月新拿了一只茶杯,倒好茶,推到他面前,“温凉的,正好。” 阿坚道了声谢,在这不算热的天里喝温凉的水,倒是让他清醒了不少。 越是接近目标,越容易慌乱和出错,也越要稳得住、沉得下。 关月见他懂了自己的意思,才继续道,“再过两日,我就要回盛京了。信王府那边我会盯着,你若想递话给我,来这儿就好。” 阿坚颔首,“好,我知道了。” 他身上还有要务,又讨了杯茶后,便起身离开了。 暮色四合中,飞鸟归林。 一封加急的密折破开重重宫门,送至御书房案前。 方喜躬身,双手将密折呈上去,“陛下,这是江南何大人呈来的。” 夏帝原本要取书的手顿住,转而换了方向,拿起密折看。 “江南……” 这位年过半百的帝王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逐渐变得幽深,仿佛一汪寒潭,叫人自觉冰冷。 他翻开折子,从右至左,自上往下,仔仔细细地掠过每一个字。 神情透出几分玩味。 信王这些年背着他做了不少事啊。 知道柳家势微,比不得那些高门世家,所以一直苦心经营着。 若假以时日,说不定还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早在发现良妃偷腥的那一刻起,他就对母子俩逐渐冷心了。 他的性子,宁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既然滴血验亲也没法佐证真相,无力肯定血脉,那此人也不必再留了。 他也不愿意留下一个罪妃的儿子,每次见到赵乾,心里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 从前的恩爱是多么荒唐! 这份密折送得很是及时,送到他心坎上了。 “何坚这字倒是不错。”夏帝突然前后不搭的来了这么一句。 方喜不知如何应答,只默默垂首,候在一旁不吭声。 夏帝将密折合上,随手甩在一边,“方喜,传话下去,让何坚回京。这件事既然是他揭发的,便由他来处理。” 活到这个年纪了,夏帝要的,不是只会溜须拍马的馋臣,要的是一把能为他扫清威胁的剑。 初入官场,尚未被打磨过的何坚正好合适。 正好也趁此看看他的本事。 “是。” 方喜领命要走,却又被他叫住。 夏帝继续道,“转告何坚,大夏有律法,此事朕全权交与他。” “是。” 方喜脚步声远去,御书房内恢复平静,而案前坐着的人却始终无法静下来。 这样的好消息,应该与人分享才是。 “来人!” 夏帝唤了一声,立马就有侍卫上前。 “去永菲宫把良妃带过来。” 侍卫应下,疾步而去。 这些日子,永菲宫的人一个个消失。 昨天,小叶子被带走了,生生受了七十二刀凌迟流血而死,连个全尸都未能保住。 今夜,良妃再难逃了吗? 永菲宫,取芳菲永驻之意,如今正是万艳纷争的时节,整个宫苑却显得有些破败。 娇花失去精心打理,原本属于它的位置已经被杂草霸占,只能躲在缝隙里苟延残喘。 侍卫推开门,良妃并没有太多表情。 她眼神空洞,看着侍卫走近,缓缓开口,“轮到我了吗?” 这段日子里,永菲宫的人一个个减少,她头上悬着一把刀,将落未落,最是摄人。 今夜见侍卫前来,她反倒有一种即将解脱的轻松感。 “良妃娘娘,请吧。” 侍卫冷着脸,伸手作指引状。 她只是淡淡一笑,端着姿态走了出去。 至御书房门口,侍卫没再跟进去,只站在门外守着。 良妃挪步至房间中央,以嘶哑的声音开口,“陛下。” 夏帝凝着她,见她今夜似乎还特意打扮了一下,轻笑道,“短短几个月,人就被衣裳比下去了。” 这并非新衣,只是她作为宠妃时的寻常打扮。 未加保养,蜡黄的脸色和耷拉的脸颊配着粉色的衣裳显得有几分滑稽。 良妃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讥讽,只问道,“陛下想要怎么惩罚臣妾呢?” “不着急,”夏帝挑起嘴角,“今夜叫你过来,是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拿起案前的密折,在她面前缓缓打开,“你识字,就不用朕告诉你这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吧?” 良妃抬了抬眼皮,刚看了两行字,原本恍惚的心思顿时就被摄住了。 柳家仗势欺人,草菅人命;信王结党营私,私养兵马,意图谋反…… “这不可能!” 她起了情绪,看向面前的人,“乾儿是在为自己谋划,却从未有过反心。柳家也许行事鲁莽了些,但绝不可能助其行叛乱之事!” “朕知道啊。” “那陛下……” 良妃突然反应过来,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他,“是你干的,是你纵容的对不对?!” 信王拥簇者多,敌对者也多。 柳家在江南的事足足起了四个月,夏帝若想动手脚,太容易的。 轻易就有人主动将证据送上门来。 这个结果,本就是他想要的,只不过借助那些官员的手呈了上来,名正言顺地剥去赵乾的爵位。 良妃恨恨道,“虎毒不食子,你太狠心了!” “虎毒不食子,那也得他确定是朕的儿子!”夏帝冷冷地看着她。 良妃一愣。 她从未想过,滴血验亲之后,夏帝还在怀疑乾儿的身世。 “陛下,你若是想惩罚臣妾,臣妾认,可是乾儿是无辜的。”良妃跪拽着他的衣角,“他是皇子,他是陛下的儿子啊。” 夏帝轻哼一声,冷眼看着伏在自己脚边的人。 他就是要她痛苦,要她生不如死。 要她看着所在乎的一切都毁于自己手中。 如此,才能稍微抚平他心中的怨怼。 良妃的哀求没有一点作用。 她哭得太多了,早已没有眼泪。 声音由悲转凉,最后竟笑了出来。 “果然,能坐上龙椅的人,心都狠!哈哈哈哈哈哈——” 良妃笑得倒在地上,笑出了眼泪,“所以不狠心,即便名正言顺,也会……” 第133章 你都知道什么? 话音未落,她就蓦然被面前的人扼住了喉咙,再说不出一个字。 夏帝眯了眯眼,“你都知道什么?” 他抓得太紧,良妃连喘息都是奢侈。 双臂无力垂下,似乎放弃了挣扎。 若是能这般死了也好,免得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父母、兄嫂一个个倒在面前。 可夏帝终究没能让她如愿。 他放开手,蹲下身,掰过良妃的脸,语气阴测测的,“告诉朕,你到底知道什么?” 可良妃此刻再不怕他。 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总得让人痛快地说几句话。 “陛下午夜梦回之时,可曾会觉得愧疚?”良妃笑问道,“那般疼爱你的人,却被你亲手送上了黄泉路。” 这些,不是夏帝告诉她的,也不是别人告诉她的。 是他睡在自己身边时,偶尔的梦呓,让良妃猜到了些许。 人之将死,不吐不快。 如今看夏帝的反应,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真是痛快啊……” 宠爱虽好,但难解身似浮萍,命随时都捏在别人手里。 良妃心思灵巧,在他面前扮了这么多年的乖巧,如今倒是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着了。 “陛下,”她突然凑上前去,“其实你也是只可怜虫,父不疼母不爱,心里阴暗扭曲得很,躲在阴沟里嫉妒站在阳光下的人哈哈哈哈……” 她语句已经有些乱了,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 “今日你对自己的儿子都能痛下杀手,那我愿这些皇子都能争气些,什么时候把你也杀了,哈哈哈哈哈哈……风儿吹,雨儿落,青玉堂前笑声多……” 良妃眼神变得有些浑浊,抬手打掉夏帝捏着自己下巴的手,站起身来,翩舞着踏出御书房的门槛。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又大又圆,”她仰头,笑嘻嘻地往前走,泪水自眼角滑落,“该吃月饼了。” …… 声音渐渐远去,夏帝没有阻拦。 方喜办完差回来,看他蹲在地上,连忙上前搀扶,“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滚!” 夏帝吼了一声,把方喜吼得一愣,立马碎步出去了。 这样的夏帝太过慑人,极少得见,他还是不要往前凑了,以免小命不保。 风从打开的门边吹进来,积了几分含量。 这个时节,夜间还是有些冷的。 过了子夜,气温更降了几分。 方喜站在廊下,不敢走,也不敢前去打扰。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御书房的门总算再次打开,夏帝面无表情地踏了出来。 而他身后,一片狼藉。 方喜眼神不敢乱瞥,垂首道,“陛下,良妃娘娘方才失足跌进荷花池,没了。” 夏帝情绪没有一丝起伏,“没了便没了,还要朕给她设个灵堂欢送吗?” 方喜头更低了,默默地跟着他往前走。 “不必跟着朕,朕想自己走走。” 方喜这才驻足。 侍卫从右侧穿廊而来,“方公公,良妃那边……” “找个地埋了就是,不必多问。” “是。” 良妃已去,永菲宫彻底成了一座空院。 下一个,便该是信王了。 良妃没的消息在当夜被压了下来,并未传到信王府。 只是宫里骤然少了人,永菲宫宫门被铁链子锁住,再不见有人进出,诸位佳丽自然能察觉到不对。 数日之后,盛京城中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 信王府高墙森森,从外面看繁花依旧,只有真正生活在里面的人才知道早就开始衰落了。 这几个月,不少下人卷了细软偷偷溜走,尤其良妃没了的消息传出来后,更是作鸟散。 赵乾懒得追究,也没心力追究。 此刻,他刚听完杨程的汇报,起身往后院走去。 玉娘正在修剪门前的枝丫,一刀一刀的,干脆利落。 仿佛已经练了无数遍。 看到信王疾步而来,她捏紧了手中的剪子。 “这么有闲情逸致,莫不是知道你那夫君高中,在江南掀起一番风雨后又回盛京了?” 赵乾站在她面前,神色有些讥讽。 他确是没想到关月会跟他整这一出。 让阿坚诈死潜去江南,更名改姓,参加科考,最后还真考中了,并借调查柳家来对付他。 真是好大的一步棋。 他眼神有些骇人,浑身气势阴沉,玉娘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将剪子放在身前,随时准备动手。 赵乾怒极反笑,伸手去拽她。 玉娘直接拿剪子朝他刺去,反被他一手打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尖锐打在石板上,将石板砸出一个小坑。 “告诉本王,你是怎么做内应的?”赵乾靠近她,逼问道,“你出不了王府,府中必有人传信,他是谁?” 他就算是败了,也要败得清楚明白。 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走上黄泉路,他不甘心。 玉娘眸光微动,“我不知道。” “呵,”赵乾扯了扯嘴角,“你不知道?” “我若是知道,那段时日,何必整日以泪洗面?也不必时时准备着逃出王府。” 这高墙困了她太久,她看过每一天的日升月落,数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 若非心中还念着阿坚,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但现在,她还不能说,只能装傻。 赵乾眼皮微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试探,“好,那现在本王告诉你,你马上就能见到你夫君了,你可高兴?” “我……”玉娘动了动嘴唇,扯出一抹悲戚,“可我现在……” 赵乾看着她脸上的迟疑,蓦然笑了,“本王也想看看,你这副已经破败的身子,如何留得住炙手可热的新官的心神。” 何坚新官上任,又办成了江南的差事,少不得人巴结。 钱财,珠宝,美人……总会有人想方设法地往他怀里送。 “不过,”赵乾突然转了话头,“本王可以帮你,让你成为他心中难以抹去的一道影子。” 玉娘听着这话有些不对,“什么意思?” “这几日给你的饭菜中,加了些料,算算日子,也快发作了。” 他笑容中透着几分诡异。 他要是死了,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又怎么能活着呢? 所以,他要亲手送玉娘上路。 两情相悦这个词他不喜欢,他喜欢阴阳两隔。 第134章 若是再早些,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他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得到。 便是死,也要拉玉娘一起上路。 赵乾仰头,笑得很是放肆,看向玉娘的眼神一如既往地疯魔。 只是这次,丁点儿不加掩饰。 玉娘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抖,提不起一丝力气,连步子都无法迈开。 她没有察觉出饭食的异样,可赵乾也没必要同她撒谎。 他若是不想要自己活,直接动手便是。可他偏要留自己一命,让自己死在阿坚面前。 哪怕是信王府即将覆灭的时候,他的恶趣味依旧不减。 依然喜欢拿人作乐。 这时,杨程从外院匆匆赶来,面色凝重,“王爷,宫里来人了。” 赵乾收了笑,嘴角却依旧扬起,“咱们那位新科何大人可也来了?” “嗯。” “好啊,”赵乾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看向玉娘,“来了就好,不枉你心心念念这么久。” 外面的人动作很快,不过片刻,就已经来到此处。 王府中所有的下人和侍卫都被控制起来,阿坚从人群中走出来,在看到玉娘的那一刻,双眼霎时红了。 这是他将近一年未曾得见的妻子,如今还能见她站在自己面前,真好。 真好。 而玉娘此刻早已落下眼泪。 激动暂且压过了即将别离的悲伤。 只是现在并非叙旧的时候,眼前的人和事还未曾解决。 阿坚视线从玉娘身上挪开,逐渐变得犀利和笃定,看向赵乾,“信王私养兵马,意图谋反,罪不容诛。陛下念其承欢膝下多年,特许其自行了断。” 立马有小太监捧着盘托上前。 上面放着三样东西。 白绫,匕首和毒酒。 白绫死得痛苦,匕首取命迅速,而毒酒算是保全了皮囊不受损。 赵乾看着摆在眼前的东西,轻笑一声。 他的父皇,还是那么干脆利落。 “何大人,真没想到,还能再见你。” 他一边说,手指一边划过盘托。 “我有礼物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赵乾的手停留在毒酒上方,就在众人以为他会端起酒杯时,却见他手腕微翻,拿起了旁边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地扎入自己的胸膛。 便是死,他也要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痛苦。 白刃刺进皮肤,血很快顺着交接处涌出。 赵乾身子支撑不住倒了下去,眼神却还落在阿坚身上,嘴角扯出了一抹笑。 阴冷得很。 阿坚不由得蹙了蹙眉,心中觉得怪异,却又一时想不出原由。 “王爷!” 杨程原本被人擒住,见赵乾身死,奋力挣开了官差的桎梏,取来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刀,吻颈自杀了。 侍卫忠诚,这一结果本就在众人意料之中,没什么奇怪的。 两人相继倒下,小太监也算完成任务了。 他对着阿坚行礼,“何大人,陛下交代奴才的,奴才已经办完了,剩下的都由您指挥,奴才要回宫复命了。” 阿坚点了点头,“公公慢走。” “余下的人,全部压入大牢,听候发落!” “是。” 官差各司其职,从府中压着一拨又一拨的人离开。 闹哄哄的庭院逐渐安静下来,阿坚这才得以全心全意地将目光放在玉娘身上。 “玉娘。” “坚哥!” 两人拥在一处,抱得紧紧的,不忍松开。 他们本该是一对平平淡淡又自觉圆满的小夫妻,却因为权贵隔断了许多岁月。 “玉娘,你放心,以后不会有人能抢走你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阿坚说话时,声音微微颤抖,难掩激动。 而玉娘听完,面色却流露出一丝痛楚。 阿坚觉得有些不对,放开她,却见她面色微微泛白,体力似有不支地往地上滑落。 “玉娘,你怎么了?” “坚哥,我可能……不行了。” 赵乾给药的时间算得很准,药效发作的时间也很准。 刚好够两人倾诉衷肠,却再无更多时日。 方才阿坚处理事情时,玉娘心尖跳动就有些不对,五脏六腑也开始犯痛,只是一直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 她想多看一眼意气风发、指挥调度的阿坚。 想牢牢记住他的样子。 “不会的,”阿坚飞快打断她的话,“我现在抱你出去,我们去找大夫!” 说着,便抱她起身。 颠簸之中,玉娘哇得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 “坚哥,别折腾的,”玉娘拽着他的衣袖,“最后……一点时间,我想跟你说说话。” 赵乾不会给她留活路,她不想在奔波中死去。 阿坚一滴清泪落下,寻了台阶,坐下后将她拥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他嘴里一个劲儿地道歉,“我应该再早些来的,对不起。” 若他能再快一些,再早一步,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玉娘扯出一个笑,眼底逐渐蓄上泪水,盈盈洒洒。 她摇了摇头,“没用的。” 信王没有打算放过她,早或晚,她都难逃一死。 “玉娘……” “你别怪自己,”玉娘靠在他怀里,一如以往的温柔,“你也别怪关二小姐,她已经尽力保全我了。” 若是明枪,关月兴许还能阻止,下毒一事防不胜防,谁也料想不到。 “我知道。”阿坚声音微微颤抖着。 若不是关月,他和玉娘难有再见之日。 信王之所以留玉娘,无非是心中仍有怀疑,觉得她还有利用或者玩耍的价值。 否则,只怕早就同其他的侍妾一样,在某个寻常的深夜,被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抬走,丢入乱葬岗中,被野狗野狼啃食掉。 “玉娘,你是不是很痛啊?”阿坚抚着她的脸,替她擦去嘴角的血。 玉娘摇了摇头,只说道,“坚哥,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玉娘靠在他怀里,嗅着他衣裳上的气息,扬起嘴角,“比我想象中更加好看。” 夜深人静时,她曾无数次幻想,阿坚会穿着一身官服,前来王府接她回家。 如今,她也算梦想成真了。 “玉娘……”阿坚哽咽着,说不出话。 泪水从眼角落下,滴在玉娘脸上。 玉娘无声默泪,却抬手替他拭去泪痕,“别哭,咱们新官上任的何大人不能哭。咳咳……” 第135章 自由身 玉娘咳了两声,继续说,“从我认识你时,你就跟我说……你想要参加科考,当一个真正的父母官,将百姓放在心上。现在。你终于走到了可以有所为的位置上,你要……好好地去做。” “嗯,”阿坚一个劲儿地点头,将她抱得很紧,“嗯,我知道。” “没了我,你也要好好活着,好好吃饭,不要再因为读书忘了时辰。” 玉娘想起那些弹琴伴书的日子,蓦然笑了,“以后没有人提醒你了……” 她话到一半,又转了弯,“也许,还会有新的人在你身边。” “不会的,”阿坚摇头,握着玉娘的手,置于唇边轻轻吻着,“我此生就你一个妻子,再无旁人。” 她明白,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好,他在官场中,也会有诸多的身不由己。 只是此时此刻,他的话让玉娘很是开心。 她埋首在阿坚怀里,“好,就我一个。” 越发剧烈的痛意已经逐渐侵蚀了她的意志,她只凭最后的力气摸上阿坚的脸。 “坚哥,”玉娘声音逐渐变得微弱,可她坚持要将话说完,“你要……记得我。” 话音落,血水顺着她的嘴角流出,细弱游丝的气息终是断绝。 “玉娘!” 阿坚抱着她,侧脸贴上她的脸,“玉娘……” 他失声痛哭了起来,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支撑他一路走来的信念轰然倒塌,倒在他最接近幸福的时候。 偌大的庭院盛不住悲伤,再度下起了雨。 阿坚带着玉娘一步步走出信王府,目光呆滞,步伐沉重,仿佛一只没有心的提线木偶。 “小姐,”迎香站在旁侧,替关月撑着伞,“咱们要跟上去吗?” 关月立在雨幕中,看着阿坚逐渐走远。 她摇了摇头,“先让他和玉娘自己待会儿吧。” 这个时候,不宜打扰。 迎香眉眼耷拉着,“这世间还真是……好人没好报。” 恶人伏法本是应当,却要用无辜者的命来偿还。 关月睫毛微动,慢慢仰头望天,“是啊,好人没好报。” 玉娘是这样,她父母也是这样。 所以她才要将那些错乱的,一一拨正,不要再继续错下去。 关月眼底起了酸涩,很快又被她压下去。 “走吧。” 信王府遗留下来的后续问题阿坚用了两天时间,日夜不分地将其厘清呈报。 江南柳家的处理自有崔义主理,他不必再事事躬亲。 第三日,得空时,他带着玉娘回桃花村了。 没动用手中的权力,只有他和小花两人。 小花泣不成声,双眼肿得几乎看不见,而阿坚脸上则是麻木后的呆滞与恍惚。 关月在村口等他们。 一场大火,早已将阿坚的屋子烧尽,连同他这个人,都消失在众人视野。 所以这次,他们回村,走的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原本杂草丛生,荆棘密布,关月去侯府借了人,把这条路开垦了出来。 一直通往桃花村最高的山上。 阿坚说,玉娘喜欢去山顶采风,他要把她埋在那里。 挖坑、下葬、填土、立碑……每一样,阿坚都不假他人之手。 等做完这一切,他又摆上贡品,烧了纸钱。 山风将灰烬扬起,落了阿坚满身,仿佛是玉娘给他的拥抱。 “关二小姐,”他突然出声道,“您先回吧,我想再待一会儿。麻烦将小花也一同带回去。” 关月看着他,叹息一声,点点头,“好。” 她应下后,没有当即转身,反而略提裙摆,在玉娘坟前跪了下来。 阿坚一惊,“您不必如此,这不是您的错。” “死者为大。” 关月拜了拜,起身,带着小花一同下山。 回首,一人一坟迎着山风而立。 …… 盛京城中每天都有新鲜事,不止是王家丢了狗,张家少了鹅,更多的,还是高门贵族的事。 这些离老百姓的生活远,他们可以尽情发挥想象。 只是信王府的事,众人皆讳莫如深。 毕竟是皇子,是谋反之事,他们不敢说。 所以用了不到半个月,一切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李家大婶依旧在和刘家小嬢争执,东边酒楼依旧在和西边客栈抢生意。 关月这几日都没出门,在院子里苦练功夫。 现在,她已经恢复了八分了。 关月一剑刺破被风摇落的树叶,回头摔腕,长剑飞出,扎在柱子上,挡住了来人的步子。 玄竹及时往后仰,避开锋芒。 她竟不知,关二小姐有如此身手。 “小姐。” 迎香早已习惯,甚至比玄竹反应还快,早在关月有动作时就闪到了一边,等剑稳稳扎进柱子后才跑回来。 “玄竹姑娘说有事找您,奴婢就把她带进来了。” 迎香方才出去采买,见玄竹在关家侧方巷子里踱步,一副想进又不想进的样子,于是主动上前搭话。 寥寥几句,知其来意后,便将人领了进来。 “玄竹姑娘。”关月微微颔首。 玄竹可不敢当她的礼,取下长剑后,给她送了过去,“关二小姐好身手,不知师出何处?” 功夫之事,非苦练无以习得。 旁人以为最难的是动作招式,其实最难的是意识,知道什么时候该如何应用,以规避伤害。 而关月显然并不缺乏这种意识。 她虽说不上来关月的功夫路数,却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像是听过或是看过。 “父亲教的。” 玄竹恍然,“难怪,关大人武艺极好,都不必专门请师父了。” 关月笑了笑,没有解释。 此父亲非彼父亲。 她的底子是容青打下的,后来游历四方,又杂糅了不少各地的路数。 瞧起来有些四不像,但实战没有问题,经过检验的。 关月将剑收起来,又让迎香去泡了茶,“玄竹姑娘今日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是大人命我来的。” 玄竹从袖中拿出一个扁长的盒子,递到关月面前,“大人说,祝贺关二小姐彻底脱离苦海。” 信王身死,婚约自然不复存在。 关月从此,便是自由身了。 “大人费心了。” 关月伸手接过,她也好奇这个小小的盒子里装着什么。 只是才刚打开,看了两眼,关月就合上,将它还给玄竹。 第136章 亲自赠与 这礼物是陆淮舟亲自挑选的,连盒子都是,并未经过他人的手,所以就连玄竹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她见关月要还回来,有些懵。 “可是有何不妥?” 关月笑了笑,“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玄竹摇头。 “这里面的东西太贵重了,你回去转告陆大人,要么换一个,要么……亲自赠与我。” 关月极少有这般姑且可以称之为恃宠而骄的时候,不只是玄竹,就连迎香都有些不解。 那扁扁的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竟能让小姐说出这样的话。 “好,我会转告的。” 玄竹顿了顿,又说道,“大人已经从凉州启程,很快就会回来。” 关月颔首,请她喝了杯茶,闲话几许后,让迎香送她出了府。 不多时,松涛苑内又有脚步声响起。 关月以为是迎香去而复返,抬头,却见关子瑶步子轻快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碟点心。 “我方才看到玄竹姑娘来了,”关子瑶走近后笑道,“你和陆小侯爷现在都这么不避着人了吗?” “只是不避着家里人。” 关月承了她的调侃,请她坐下,“姐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前些日子,关子瑶上街行侠仗义,小偷没抓着,反倒把半条街的铺子都给掀了,赔了好多钱。 景夫人气得睡不着,半夜起来揪着她的耳朵骂了一顿,勒令她这半个月不准再出府。 关月还以为她会乖乖的在院子里反省,没想到才过几天,就在府中四处溜达了。 “我来给你送点心。” 关子瑶指了指骨碟里带着些桃色的花瓣状点心,说道,“我母亲今日兴致起,非要自己动手做,还把我抓去给她揉面,说我力气大,揉得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甩着手腕,“可累死我了,从清晨一直忙活到现在,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 关月微微笑着听她抱怨,伸手拿起边缘的一块,“这怎么残了?” “那是我做的!” 关子瑶耷拉着眼皮看她,“我这提刀弄枪的手怎么能用来做点心呢?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还挑。” 见关月咬了一口,她立马问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好吃。” 关月很给面子地吃完了手中的那一块,“一定是姐姐揉面揉得好。” “……” “这会儿都入夏了,新鲜桃花不易得,可我吃着也不像是桃花干,夫人从哪里得来的?” 关子瑶:“从这儿往东边走,有座静空山,山上种了桃树,盛京城里的花败了,静空山上的桃花才刚刚开,很是鲜嫩。母亲前两日专门派人去摘的,说你这一年过得不容易,尘埃落定,合该庆祝一番。” 外面的人只以为信王以权谋私、偷养兵马欲行谋反之事最后被揭发赐死,是罪有应得,却不知在这其中关月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从不与旁人说,但景夫人和关子瑶却看得分明。 “夫人有心了。” 关月倒了茶,推给面前的人,“姐姐一会儿回去,替我说声谢谢。” “嗯,”关子瑶端起茶杯,正要喝,见她仍旧神色淡淡,并没有太过高兴的模样,问道,“你在想什么?” 关月摇头,“没事。” “你还想要做什么?”关子瑶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说法,但一时又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情使她忧愁。 “等做成了再说吧。” 关月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将这个问题掩了过去。 关子瑶见此,没再追问。 有时候知道的多了,未必是好事。 她在松涛苑逗留了小半个时辰,便离开往海棠馆去。 关月起身送她,看着她轻松欢快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勾了勾。 这般快活,真是极好。 只是她还有事情要做,赐婚的风波落幕,休整片刻,就该正视眼前真正的风波了。 是夜,关月踏着黑暗出了门。 她准备再回镇国公府一遭。 她相信,父母一定会留下线索,而不是任由奸人所害,丝毫不作为。 这几日得闲,关月一遍又一遍地捋着当初的经过,也思考着府内到底有哪些地方可能会藏有线索,终于在今日想起她曾见父亲书房的墙内有一处暗格。 还是她小时候不想读书,偷偷去书房寻容青时偶然间看到的。 从后墙翻进府中,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是府宅久未居人所产生的味道。 关月目标明确,一路不做停留,径直朝书房走去。 夜间有风,穿过树叶间发出呜呜的嚎叫,枯枝镶嵌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如同鬼爪。 关月曾听人小声谈论过,镇国公府百余口人虽未死在府中,但怨气却一直聚集在府内,经久不散,所以府内一直阴森得很。 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相信的人多了,镇国公府反而获得了一份清静,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前来打扰。 顺着石子路往前走,再经回廊一直绕到书房后方。 关月刚要上了阶梯,正要推门,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里面有人。 关月眉头一蹙,轻步往旁边撤,想先蹲守,看清里面究竟是谁,却不料里面的人也十分警觉,在关月撤步时的同时,甩出了袖中的枣镖。 她一个侧身,躲开飞来的暗器,退至院中央,看向追出来的人。 身形较为削瘦,蒙着脸,目光不善,“你是谁?” 是名男子。 关月今日出门做了伪装,也带了面纱,她压低声音,“你是谁的人?” 皆是问题,没有回答。 “女的?” 对方轻哼一声,没再多言,直接飞身往前,以手作爪,朝关月的面门而去。 关月翻身,侧腿朝他踢过去,被他抬手一挡。 两人在院中过招,互相拉扯压制,一时难以决出输赢。 数十招过后,一道寒芒乍现,对方自袖中滑落出一把小刀,朝关月脖颈间去。 关月赶忙避开,小臂却不可避免地被划出了一道伤口。 她眯了眯眼,再度运步靠近,对方嗤笑一声,以为她要空手夺白刃。 谁料关月并非要与之肉搏,而是甩出了袖中的针,朝对方胸口而去。 未伤及心脏,但针尖带毒,能短暂麻痹人的神经,使其动作迟缓。 第137章 少不了你的功劳 胸口的刺痛阻碍了对方挥刀的动作,关月没有任何停顿,上前掐住他的手腕,往外一翻,将小刀夺了过来。 另一只手则去扯他的面巾。 这时,院中一丛大灌木无端微微颤动两下,关月以为是同伙,回头去看,给了男人逃走的机会。 男人立刻伸腿踢向她,趁关月后撤时,翻墙逃脱了。 他轻功极好,关月追了两步,上到围墙,却只能瞧见他飞奔的背影。 已经追不上了。 刀还在关月手中握着,她小臂上的伤口不深,但由于方才为了掣住对方,太过用力,以至于有血滴落,没入灰尘间。 关月确认书房内外再无人监视后,才抬腿走向那丛已经安静下来的灌木。 “出来。”她沉声道,没着急动手。 从逃走那人的反应来看,不像是同伙;从灌木方才的抖动来看,威胁不会太大,否则,里面的人早就趁刚才的功夫动手了。 关月说完,院中依旧静悄悄的,灌木中的人亦没有动作,像是要伪装到底。 关月眸光微动,走到盆栽处,捡起一颗半拳大小的鹅卵石,砸在灌木丛根部,“若再不出来,就直接死在里面好了。” 死亡的威胁终是起了作用。 两息之后,灌木再度晃了起来,一只手扒开枝丫,紧接着是手臂,身子……最后,一个中年男子慢慢爬了出来。 他看向关月的眼神带着惊恐。 “别杀我,别杀我……” 夜风吹散了云层,月光昏暗,关月缓步走近,在瞧清楚他的五官后,心中狠狠一震。 李三?! 当初她想尽办法找的人,居然出现在了此地。 难怪裴家都快将城南翻遍了,也没找到此人,谁能想到他会躲在镇国公府呢? 关月用小刀架住他的脖子,问道,“你为何会在这儿?” 李三哆哆嗦嗦道,“我,我就是路过此地,想找个地方将就一晚,明早继续赶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求女侠放了我。” “呵,”关月轻哼一声,显然不相信他的诡辩,“这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不就是一处废弃的宅子吗?”他目光有些闪烁,不敢直视关月。 “李三,”关月轻轻喊出了他的名字,“这处宅子成为废宅,少不了你的功劳。” 在她叫出名字的那一刻,李三心跳就已经漏了一拍,听到后面的话,更是瞪大了双眼,不知如何回复。 她,她…… “你是裴家派来杀我的人?”他往后退了两步,满是惊恐。 自从出事后,他出不去盛京,只能一路躲藏,后来想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悄悄潜入了镇国公府。 裴家的人满城找他,却一定想不到他并非躲在什么犄角旮旯,而是藏在离裴府不远的地方。 今夜,他跟往常一样,简单糊弄过晚饭后,准备找找各房间里有没有暗道或密室一类的设置。 镇国公府太大了,他还没有完全摸熟,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书房,没曾想会撞见有人偷偷摸摸地进来。 他不敢乱跑乱动,只能就近躲藏,想等对方离开后再出来。 没曾想,男人还没走,关月又来了。 “裴家,”关月唇齿间轻轻溢出这两个字,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还不够格。” 她看着面前的人,思绪活泛着。 本来遇到有人擅闯就已经够意外了,没想到还能在此碰到李三。 看来这次,是找不了东西了,还是得赶紧把李三带回去,免得刚才那个男人去而复返,节外生枝。 李三一听她并非裴家派来的杀手,立马高兴起来,正要说话,却见关月一个抬手,紧接着,他身子软倒在地。 被打晕了。 等再度睁眼,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烛火将整个房间照得明亮,火苗闪烁灼人眼,他不适应地抬手挡了挡。 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周围,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醒了?” 关月坐在软榻上,放下书,看向他,面色淡漠。 小臂上的刀伤已经包扎过,所幸刀口没毒,伤得也不深,简单清创后直接上药即可。 李三警惕地缩成一团,视线牢牢地盯住她和迎香,“你是……哪家的小姐?” 这里的装饰极好,珍贵的摆件随处可见,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只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未得罪过关月,不知她抓自己回来的缘由是什么。 “你不必知道,”关月说道,“只需要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 李三犹豫了片刻,“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关月轻笑一声,示意迎香上前。 “你要做什么?” 迎香抓住他的手,在穴位上一摁,他腹中便传来一阵钝痛,随着时间流逝,痛感也愈发明显。 李三心里一惊,“你对我做了什么?” “给你下了毒,”关月淡淡道,“我知道你很惜命,如果你配合我,每半个月我会给你解药,保你无虞。如果你生了别样的心思,或者想暗中逃跑,半个月一过,若是没有解药,你就会肠穿肚破而死。对了,这药是特制的,除了我这儿,别处并无解药。” 她顿了顿,“怎么样,还需要问为什么吗?” “你……”李三嗤道,“你们这些权贵都一个样,将寻常百姓的命视若草芥,肆意玩弄。” 裴府是这样,面前的人也是这样,他所见所闻,无一例外。 “命若草芥,”关月重复了一句,“是啊,镇国公府百余条命说没就没了,可不就是草芥吗?” 她声音不大,仿佛深夜里的呢喃,却重重地砸在李三的耳朵里,令他愣在原地。 “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盛京城这么大,废弃的宅子如此多,你为何偏偏选了镇国公府呢?” 关月句句紧逼,“你不明白,那你为何在看到我时,便问我是不是裴府派来杀你的。你知道裴朗为何要杀你,又如何猜不到当初自己仿写的信件成为了陷害者手中的利箭?” 第138章 再写一封 每一个字,都狠狠扎入镇国公府的门楣,让她父母百口莫辩,根本无人听他们的申冤。 关月的话掷地有声,震得李三久久未能回神。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珠翠简约的女子,半晌后,才找回声音,“你是……镇国公府的人?” 虽然裴家的人没有放弃找他,想杀他灭口,以绝后患,但他知道,在普罗大众乃至大多数朝廷官员眼中,此事已经过去,再没有讨论的价值和意义。 若非镇国公府的人或是与容青夫妇关系密切的人,不会再愿意淌这趟浑水。 一家倾覆,背后卷积进入的势力不小,错综复杂。 要想查清真相,为其伸冤,无异于以命相搏。 而且,不是她一人的命,很可能是全家的命。 关月没有应声,只冷冷地看着他,慢慢平复心情。 李三心知自己瞒不过去,也不期待她能给自己回答,只跪地求饶,“小姐,我也只是听令行事,并非主使,都是裴家人指使我干的!” “当时他们找上我,说我若是不从,就挑断我的手筋脚筋,把我丢进猪圈里喂猪,我实在没有办法啊。” 他没什么别的本事,人到中年,无妻无妾,所幸自小擅模仿,勉强在盛京城一个小小的字坊里讨营生,混口饭吃。 谁料又一日,字坊里突然来了人,指名道姓要见他。 对方有权有势,他一个平头百姓,无力与之抗衡,只能听从命令。 他们将他带离了字坊,至一处陌生地界,给了他模子,让他练习仿写。 一练就是三个月,要求以假乱真,不被人看出破绽来。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主使,但说你是帮凶,一点儿不为过。” 这话,李三无力反驳。 关月平复好心绪,垂眸看他,问道,“你可还记得是谁找的你?” “一个姓曹的人,现在应该是裴府管家。” “果然。”关月扯了扯嘴角。 裴朗要办事,身边总得有相助之人,曹管家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又问,“你那时可曾见到裴朗?” 李三摇头,“不曾。他们将我关在一间屋子里,不允许我随意出入,所见之人除了送饭的厨子和站在门口的守卫,再没有旁人。” 裴朗那个级别的,他还见不到。 “信中的内容你可还记得?” “记得。” 李三印象太深刻了。 他那三个月里,每日练习的就是那些字,最后的信件,不过就是将其排成了通顺的句子。 也是在那时候,他通过仿写的内容,大致猜到了此事与边关将领有关,却不知具体是谁。 直到镇国公府出事,满城风雨时,他才恍惚明白过来这信到底用在了谁身上。 李三害怕,可又不敢声张,只能苟住以活命。 起初,他们说好只要完成任务就放他走,可是一段时间后,对方却变卦了。 他在起夜时偷听到他们的谈话,知道等信送到外面需要的人手中后,他就会被就地杀害。 慌忙之中,他趁着夜色,用蜡烛点燃了屋子里练习过的草纸,假装失手打翻火烛,引发了大火烧屋。 门外守着的侍卫担心响动太大会引来关注,赶紧开了门救火。 李三便趁两人救火,无法顾及他时,仓皇出逃。 他游蹿在盛京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没有一天不提心吊胆,直到入了镇国公府,才稍稍能够睡个好觉。 只是才几日光景,他就又被抓了。 李三看着关月,语气恳切又带着害怕,“小姐,我说的都是实话,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当初受人胁迫,也不知他们陷害的是镇国公啊!” 容青的威名他自然听说过。 知他骁勇善战,为大夏立了赫赫战功,也曾听人提及,他为人和善,不会故意拿乔。 只是这样的人物,还是被人陷害至死。 李三知道自己犯了错,可求生是本能,他不想死。 “我暂时不会杀你,”关月说道,“至于你能不能活,全看你能否将功补过。” 她的敌人并非李三,也不是张三王三,而是躲在暗处的人。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李三连忙叩首,嘴里不停道谢。 关月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你既然记得信的内容,就再写一封,我要和当初一模一样的信,尤其是字迹。” “没问题。” 见李三满口答应,关月抬头看向迎香,示意她去取笔墨来。 “可还需要练习一番?” 李三道,“不必,那日写的每个字,我都深深刻在脑中。” 因为害怕,所以他总是在睡梦中惊醒,信件内容也挥之不去。 随着时间推移,他不仅没有淡忘掉当时的模仿的笔迹,反倒越发深刻。 迎香将笔递给他时,他几乎没有犹豫,直接落笔。 关月就站在一旁,看他写,面色渐渐变得难看。 等李三写完,她轻轻捏起信笺的两角,仔细扫过每一个字。 难怪。 难怪。 这封信,即便是她来看,都会犹豫片刻,更何况是旁人。 关月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其扯碎,最后,还是忍住了。 她放下信笺,说道,“迎香,你先带他去空置的房间住下,再给他易个容。对外,就说是新买的小厮。” “是。” 信王倒了后,他在松涛苑埋下的暗子自然也被关月挖了出来。 现下正好缺个打杂的小厮,而李三要留在院内也需要合适的身份,正好让他顶了。 关月又看向李三,“你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他连忙道,“小的是今日被小姐买回府中的,无父无母,不通文字,只能卖些力气。” 他犹豫了几息,“小姐,那解药……” “一会儿让迎香给你。只要你不生出逃跑的心思,以后每过半个月,她会送到你手上。” 关月凝神看着他,突然扯出一个笑,看起来有些瘆人,“你若敢跑,我定叫你曝尸荒野,和镇国公府死去的那些人埋在一块儿。便是去了阴曹地府,也不得安宁。” 李三对上她的视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小姐放心,小的不敢。” “带下去吧。” 第139章 很危险,也很值得期待 关月说完,摆手不再看他。 李三灰溜溜地转身,跟着迎香离开了。 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抓自己的人姓甚名谁,有何背景,但从接触来看,这位小姐是个明事理的。 既然说了暂时不会杀他,他姑且信了。 总好过日日提心吊胆,随时担忧会有刀砍上脖子。 迎香将人安顿好后,去而复返。 踏进门槛时,见关月仍旧负手立在窗前,迎着夜风吹,不由得说道,“小姐,已经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您今夜还受了伤,需得好好修养才愈合得快。明儿奴婢去厨房给您炖些滋补的汤,您补一补身子。” 关月点了点头,暂且没有动作。 迎香叹了口气,走过去为她整理床铺,突然听她喊了一句,“迎香。” “嗯?” 关月转过身来,“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从前,迎香只知道她做的事危险,但为解除婚约,那些行为也可以理解。 只是今晚和李三的对话,已经明明白白将镇国公府扯了出来。 以迎香的机敏,她必定能够猜到一二。 迎香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迟疑地直起腰板,“小姐认识镇国公府的人?” “嗯。” “关系亲厚?” “对。” 迎香抿唇,“可奴婢自小待在小姐身边,却从来不知有此事。” 她很多时候都怀疑,眼前的人早已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小姐。 两人虽日日在一处,可她还是觉得,自己离小姐好远。 可倘若她不是小姐,又会是谁呢? 关月看她垂下眼皮,一声落寞和茫然的样子,有些不忍心。 “桃花村那次,我大病醒来之后,脑中多了很多记忆,”她紧了紧拳头,“是关于镇国公府的。” 迎香一愣,“您……” 她知道,镇国公府出事的那段时间里,小姐恰好病重,几乎要撑不过来。 迎香每日哭得无法自已,都已经准备再度传信,告知关家要准备后事了,谁曾想突然有一天晚上,小姐睁眼了。 她的身体虽然不能动弹,但眼神很清明,并非将死的征兆。 迎香喜出望外,每日静心照料着,终于将人救了回来。 从前,她没有多想,可现在关月主动点破,她没有办法不多想。 “我也无法解释这是为何,”关月声音有些缥缈,“也许,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吧。” 让她再世为人,重塑冤魂。 迎香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声音,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这般怪诞,她从来只在异志话本里瞧见过,从未想到会有人亲身经历。 难怪自小姐醒来后,一切的行为都与先前大相径庭。 她眼眶微微泛红,兴许是为了已经死去的关二小姐,也兴许是害怕,关月不知真正原因。 “今日你先回吧,”关月说道,“好好休息。” 这件事,换谁都难以接受。 迎香没有拒绝,“好。” 她慢慢地往外走,步子有些顿,似乎绑着沉重的沙袋。 关月叹了口气,将李三写的那封信藏在了床板下的暗格里,迷迷糊糊地睡去。 翌日。 晨光熹微。 关月醒来时,觉得有些落枕,不太自然地动了动脖子,一双手随即搭上她的肩颈,轻轻揉着。 “小姐昨夜没睡好?” 关月有些惊讶,回头,见迎香冲自己一笑,“你……?” “奴婢觉得,小姐这样也挺好,”迎香一边给她揉摁着,一边说道,“为求公正,以身入局,很危险,但也很值得期待。” 这一夜,她想了很多。 不管是曾经的关月,还是现在的容辞枝,都是值得她跟随的人。 “你真是这么想?” 迎香点头,“嗯,以后替小姐办事,奴婢就没有那么多疑问了。” 关月看了她一眼,抿唇轻笑,“行,那你先替我换个药吧,我觉得伤口还有些疼。” “奴婢瞧瞧。” 两人将这个沉重的话题揭了过去,迎香捧着关月的手,仔细检查了一翻,“不算太糟,应该是昨晚不小心压着了,奴婢给您重新上药。” 关月支着手,由她动作。 片刻后,问道,“李三的情况怎么样?” “他还算老实,今儿一早就已经开始帮着干院外的杂活了,挺积极的样子。” 关月:“你还是得多费心看着些。” 他现在老实,不代表一直都老实。 关月要他活着,日后翻案,需他的证词。 若他逃出关家,被人发现踪迹,只怕就是死路一条了。 “奴婢明白。” 用完早饭,她和李三打了个照面,径直出了府,往常记的方向去。 关月有段日子没去了,庄叔见到她,十分惊喜,借着招呼的由头同她问好,“姑娘好。” “庄叔,”关月点头示意,“阿坚来了吗?” “他来得很早,我为他安排了一包间,在二楼右转最里面那间,您直接去即可。” 关月应声,随手在单子上点了点,也不管到底指的什么,只让庄叔上三碗,随后抬步往楼上去。 二楼有人,到包间门口,伙计稍微提高了音量,并未敲门提示。 阿坚听到了,起身去到屏风后,等关月进包间关上房门后才现身。 “关二姑娘。” “久等了。” 阿坚摇头,“我也不过才到片刻。” 两人一同落座后,关月才问道,“前些日子上街,偶见你在茶楼跟人喝茶,怕打扰你便没有上前。” 阿坚想了想,“应该是我将信王府的事了结那日,刚下值,就在路上碰到了同僚,名高展,在史馆任职,他邀我去喝了茶,闲聊了几许。您不妨猜猜,他是谁的人?” 关月眉毛一挑,“太子?” 信王一倒,太子最大的对手就没了,关月第一反应就是他。 阿坚笑着摇头,“是右相。” 高展是和他同一批入仕之人,从一开始,就投入了右相曾裕林门下。 “竟是他。”关月有些惊讶,“右相找过你?” “是,那日同高展喝茶,他没明言为右相当说客,只恭维了我一番,又说了些他在盛京城中发现的好吃好玩的地方,邀我有空一同前去。” 关月轻笑,“那就是右相还没放弃拉拢你的意思。” 第140章 敢动手吗? 先拉近关系,一同用饭出游,待熟络些后,再用小恩小惠吊着。 等时机合适,顺手推一把,让帮个小忙或者使些小手段,到最后,等发现自己上了贼船时就已经下不来了。 “是。”阿坚笑着承认了,“高展人不错,论出身,和我相仿,家中无权无势,他要想在官场中混得好,找个大树靠着,是个不错的选择。” 要想做到不偏不倚,明哲保身,也是要有底气的。 毫无根基又初入仕途,有太多的坑要踩,有人帮衬着,会好上许多。 关月跟着扬起嘴角,“那你呢?” “我从为您办事开始,不就入了关大人门下吗?” “我父亲做事很谨慎。” 阿坚听出了她的话外音,摇头,“您或许不知道,这两日兵部吵闹,秩序乱作一团,尸位素餐之人过多,导致一件小事也要运作许久才能办成。上面颇为不满。 但此般情境六部之中皆有发生,非兵部独有,陛下广征良言,求破解之法,六部主要官员都有上谏,最后,陛下选用了关大人的策略。” 具体章程他现在还不知道,陛下仍在考虑中。 但可以肯定的是,关庭的良策是他要争权的一个信号。 兵部尚书年纪大了,兴许过不了多久便会从位子上下来,关庭虽为侍郎,此前却并不被看好,反倒是官位比他低的人得更多看重。 现在他不再求稳妥隐身,而是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来,不少人都开始疑惑,并重新审视这位侍郎。 同时,由于是陛下开口让忠臣献计,非关庭主动奉上,所以不会显得他别有用心,反而更得陛下青眼。 让陛下觉得,从前他不得重用,乃是被人掩藏住了。 关月愣了愣,“这事我还真没听说过。” 她想起那日关庭在书房里同自己说的话,不免有些惊讶。 还以为凭关庭的性子,他会再观望观望,没曾想他的动作如此迅速。 明白关家的处境后,抓住机会就开始往上谋划了。 “那关大人近来早出晚归,您该知晓?” “嗯。” 阿坚道,“这就对了,因为是他献计,所以陛下自然将此重任交给了他。” 按理说,关家应当为信王所牵连,但陛下并非无耳目,自然知道关庭不愿将女儿嫁去。 关家从头到尾都是被迫卷入的。 所以此番用关庭,也算是对他的补偿。 “不过这是个得罪人的活,”关月眉头微蹙,“人都是倾向于躲懒的,父亲只怕不好推进,万一没有成效,陛下岂不是还会降罪?” 阿坚:“既事关六部,必不会叫关大人孤身难为。陛下在六部钦点了人员协助,这些人兴许官职不高,但都是深谙内部运作的老人,他们此趟差事和关大人荣辱与共,敢不尽心?若说推进,兴许不会太顺利,但也绝不会太难。” “看来,陛下这次下的决心还挺大的。” “是啊,”阿坚点头,叹了口气,“如今形势不好,瞧着繁华,内里空虚,少不得开源节流。” 这个时候挑刺的,可就是跟陛下对着干了。 阿坚刹那间想到了一件事,压低声音道,“听说这次开源节流的起因,还是查封永菲宫时,搜出了许多价值连城的物件。” 那会儿夏帝宠爱良妃,只要她喜欢,给就给了。 可一旦不喜欢了,看跟她相关的一切都不顺眼。 连她的奢靡之风也一并批判,并掠及整个后宫。 关月眉毛为挑,“可当真?” “小道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罢了,听听就行。” 皇室再过节俭,在普通百姓眼中依旧是富贵泼天,衡量标准不同罢了。 “柳家抄家后,钱财都入了官库?” “是。” “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关月笑了笑,随便听了一耳朵,没太放在心上。 转而说回了曾裕林。 “右相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阿坚:“目前只是打过两次照面而已,他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但很是得势,太子都得礼让三分。” 门外有伙计前来送碗,两人便停下了话头。 待房门重新合上,关月才缓缓开口,“老臣……你自己要小心。” 对于有些人来说,得不到便要毁掉,以免以后站在敌对面。 阿坚之于曾裕林,想必就是如此。 “我明白。”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待碗中的奶豆花吃完,一前一后离开了常记。 关月有几日没出门了,此刻也不着急回去,跟迎香慢慢悠悠在街边的铺子流连。 她看上了一对耳饰。 银丝链尾部串着一颗适宜大小的珍珠,很简单的样式,但润白的珍珠瞧着实在可爱,关月一眼就注意到了,示意掌柜的包起来。 有人从铺子二楼下来,同样拿着一对耳饰,翠绿色的,爱不释手,叫掌柜的收银子。 关月起先没注意到她,等开口时,才觉得声音有些熟悉。 扭头一看,竟是久未曾见的裴雨荷。 裴雨荷早就发现了她,此刻对着她微微一笑,“关二小姐这些日子不见消瘦,怎么看起来还丰腴了些呢?” 信王倒,她唯一上嫁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况且已有过婚约的人,日后只怕再议亲,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裴雨荷竟看不出她丝毫伤心的模样。 “没做亏心事,自然吃得好睡得早气色也好。” 关月眉毛微挑,“裴小姐在云音寺丢的脸如今是找回来了?” 当初她陷害关子瑶不成,反被戳穿,在一众夫人小姐面前丢尽了脸,好长时间都没出现在众人面前。 如今出门,倒像是没事人了一样。 裴雨荷嗤笑一声,“你不必激我,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可比我的事受关注多了。” “可不敢与裴小姐一概而论,”关月反驳道,“毕竟在旁人眼中我是受害者,你是施害者。” “关二小姐这张嘴真厉害,看得我手痒。” 关月蓦然凑近她,“敢动手吗?” 裴雨荷蹙眉,警惕地看了看她,又环顾四周。 关月瞧着她微变的脸色,撤了两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既然不敢动手,就别逞能,平白惹人笑话。” 第141章 出了点意外 关月语气淡淡的,说出的话却嘲讽意味十足。 裴雨荷不吭声,脸色臭得很。 按理说,关庭职位虽高于裴朗,可她到底是庶出,面对自己这个嫡出,不知她的笃定和底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掌柜的,还没换好银子?”她转而对柜台后的人抱怨,“这也太慢了。” “裴小姐稍等,马上就好!” 掌柜的转过身,只觉得憋屈。 惹不了关家小姐,在她这里找威风来了。 可当掌柜的换好银子,再度面向她时,又是一副亲切的笑脸,“您拿好了。” 裴雨荷示意丫鬟收好,转身,头也不回离开了铺子。 “关二小姐,不好意思,本来应该先给您结账的,您看这……我也没办法。” 掌柜的一边说着抱歉的话一边手脚麻利地数着碎银。 关月笑了笑,“没关系。” 她垂眸看着面前的珍珠耳坠,突然又想起方才裴雨荷拿的那副,“裴小姐刚才拿的那副坠子应该是翡翠的,成色极好,应该不便宜吧?” 掌柜的以为她嫌弃这里的东西贵,应道,“价格是高了些,但戴出去有面啊!裴小姐这个月都来三回了呢,说是戴了我家的首饰,一众小姐都夸赞得不得了。” 关月笑了一声,没有反驳她。 她所在意的,并非那些首饰好不好看,有没有得人夸赞。 而是凭裴朗的俸禄,哪里撑得起这样大的消费? “关二小姐,这是找您的银子,”掌柜的将耳坠盒子递给了她,又将银子送到迎香手上,“您以后可常来啊,有好看的我先给您留着!” “好说。” 关月同她颔首,带着迎香重新走上大街。 待离了一段路,迎香才问,“小姐刚才为何要激她?” 她,指的是裴雨荷。 “只是随手撒下颗种子,能不能开花随缘吧。” 裴家若是风平浪静,于她无益,总得有点响动,才好浑水摸鱼。 她不能次次都主动找茬,若能让麻烦主动找上她,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所以,她还挺期待裴雨荷接下来的动作。 …… 裴雨荷离开首饰铺子后,便上了自家马车。 她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但对关月却越发惦念,念得牙痒痒。 不出了这口恶气,她实在憋屈。 只是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于是只能暂且作罢。 本来出门挑选到了自己喜欢的首饰,心情该是极好,谁曾想碰上关月,被她冷嘲热讽一顿,心里不爽快,连同手里的这对翡翠耳坠都没那么喜欢了。 回到府中,刚好快到用饭的时间了,裴夫人懒洋洋地起身,叫她去喊裴朗。 兴许是这些日子裴朗满足了母女俩的虚荣心,买了好些昂贵的饰品摆件,逗得两人开心,所以她们对他的态度好了不少。 裴雨荷也不抵触去叫他。 从这里往前,穿过三道门,再绕过左侧的一个小花圃,便是裴朗的书房了。 往常,他都喜欢开窗读书,即便不能完全理解书中的意思,也乐得感受微风吹过书页的意境。 今日倒是反常。 裴雨荷到书房外的时候,门窗皆关着,不留一丝缝隙。 她有些疑惑,上台阶叩了叩门,“父亲,该用饭了。” 里面默了一息,随后才传出声音,“好,雨荷你先去,为父马上就来。” 裴雨荷听完,不疑有他,也不做停留。 她自小得裴朗照顾就很少,从前一年到头连面都见不着几回,对他不亲近,能来喊他用饭已是难得了。 这会儿听他应了,自是转身就走。 书房的支窗开了一条不易觉察的缝隙,见裴雨荷彻底走出院子后,裴朗才松了口气。 他看向面前的人,“你怎么穿着这身夜行衣来找我?还受着伤?” 桑杜担心裴雨荷闯进来,方才躲在书架后,这会儿才走出来,寻了位置坐下。 “昨夜去镇国公府,出了点意外。” 他去容青的书房,原本是想找寻一番,看看有无暗阁密道一类的。 谁知刚进去不久,就听到门外有动静。 不仅没找到东西,自己还负了伤。 裴朗一愣,“怎么回事?那不就是一座空宅了吗,还能发生什么意外,你莫不是听信了那些鬼神之说吧?” 桑杜嗤笑一声,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太友善,“我这种人,岂会怕鬼神?” 死在他手底下的人不计其数,若担心这个,他日后也不必出门了。 “那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我碰到了一个女子,”桑杜说道,“她蒙着脸,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身手不错,与我不相上下。我伤了她,她也用暗器伤了我。” 他逃离镇国公府不久后,暗器所涂的药就开始发作了。 四肢僵硬,行动迟缓。 他怕对方追上来,于是找了间旧柴房躲着。 待反应消失后,他才趁着天色未明,赶来较近的裴府。 “女子?” 裴朗眉头紧拧,“什么特征,声音熟悉吗?” 桑杜:“寻常高度,偏瘦,声音……从前没听到过。我走的时候,灌木丛还躲着一人,若不是那人吸引了注意,我的身份只怕就暴露了。” 就差那么一点,关月便能揭开他的面纱。 裴朗大惊,“还有一人?!” 出现一女子已经够吃惊了,另一个人又是谁? 早就废弃的宅子,一夜之间这么多人光顾,只怕不是什么好信号。 裴朗心间跳动不由得加快,努力回想着容青夫妇生前和哪些人交好。 思来想去,也没得到结果。 “我也觉得奇怪,”桑杜说道,“我是去找东西的,那她们去又是为何?只怕这件事背后不简单。” 裴朗此刻担忧着,却不知如何是好,“那你现在是回去还是先休息片刻?” “裴大人先给我找件干净的衣裳换吧,我总不能穿着这身走在大街上。” 只怕这样出门就被人盯上了。 裴朗点头,“那大人那边……?” “大人那边我会如实说的,只是当初仿写信件的人尚未找到,大人很是不满,”桑杜顿了顿,“裴大人可要小心办事啊。” 第142章 大人这是做什么? 桑杜不是他的下属,跟他说话自然也用不着太过尊敬。 裴朗心中虽有不快,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还在找,只是都这么久了,他依旧杳无音讯,也许早就死在某个角落了。” 一个只会写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还可以去哪儿谋营生? 将近一年的时间都没有出现在众人视线中,除死了外,他想不出更大的可能性。 桑杜看了他一眼,淡淡吐出一句,“大人说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当时裴朗差人守好了屋子,又哪里会有这些麻烦事? 镇国公府风平浪静倒还好,如今多名不速之客闯入,他心里也跟着不安。 那女子身份不明,但总归不会是路人,定是和镇国公府有牵连的人,不能放过。 等他回禀了大人,只怕还要专门派人去蹲守,看看对方究竟是谁。 裴朗无奈,只能应下,“知道了。” 他不想再和桑杜搭话,进房间找了件自己的衣裳给他,“换上吧,一会儿从偏门走,我会把那儿守着的人支开。” “嗯。” 桑杜颔首,去屏风后换衣裳去了。 裴朗瞧了他一眼,离开书房去往前厅用饭。 …… 关月午间小憩后起身,迎香进来给她整理头发。 见迎香腰间别着针包,关月奇怪道,“你这是做什么?” 迎香道,“方才去了李三屋子里,给他施针。” “他怎么了?” “吃多了,积食。” 关月:“嗯?” 迎香略为无奈,解释道,“他这一年不敢随意走动,有时候挖野菜吃,有时候检别人不要的吃,冬天里还吃过雪。 今天中午厨房做了鱼,给府中下人改善伙食,他贪嘴,一不小心吃多了,撑得哎哟哎哟的,吵得旁边屋子的人睡不着,就跑过来找奴婢了。” 关月听完,笑了笑,“现在可好了?” “好了,现在在扫地呢。” 迎香很快替她理好了头发,“小姐上午时不是想做口脂吗,索性下午没别的安排,要不奴婢现在就把那些东西准备好,在葡萄架子下做?” 松涛苑的葡萄苗种了好些年了,只有架子是春日新搭的。 今年光照合适,藤叶又窜了不少,密密匝匝地绕着架子跑,底下极阴凉,是个乘凉的好去处。 关月手臂上的伤正在结痂,不适合提刀拿剑,做些简单的手工打发时间也挺好。 她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对迎香新梳的发髻很是满意,“去拿吧,你手巧,到时候可得多指导。” 迎香哧哧笑,“小姐别打趣奴婢!奴婢这就去准备。” 阳光透过葡萄叶,洒在石板上,落下一地斑驳。 关月用小秤杆称量丁香末,抬眼,见迎香喜滋滋地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拿着个小瓶子。 “得什么了,这么高兴?” “夫人那边给的杏子油,”迎香递给她看,“夫人听说小姐要做口脂,特意让奴婢去取的。” 别看才这么一小罐,可值钱了。 关月手上不空,只凑过去闻了闻,“有淡淡的香味。” “奴婢也觉得好闻。”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动手操作起来。 光影渐西,小圆瓶里的口脂也逐渐凝固成型。 是较浅的桃红色,上唇后几乎只有一点点痕迹,但十分滋润。 一共五个小瓶,关月分出了三个,让迎香分别送到景夫人、青姨娘和关子瑶处。 迎香把葡萄架下的物件收拾完后,才带着口脂出了松涛苑。 关月起身,伸了个懒腰,迎着傍晚的风,走到那棵又往上窜了窜的红杏树旁。 她随手摘了片叶子,置于掌中。 又是一年夏至,回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仿佛已经过了好久。 晚间用饭的时候,关月不太饿,就准备不吃了。 结果暮色降下,快到休息时,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饿了。 房中已没了点心,厨房应该也熄了火。 关月不想麻烦,没叫醒迎香,在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找了两颗鸡蛋,准备煮荷包蛋吃。 从前游历四方,虽说大部分时间都不缺银子花,但也难免有在林间栖住的时候,所以一些简单的吃食不成问题。 洗锅,生火,添柴,烧水,打鸡蛋,加方糖。 一气呵成。 刚出锅的荷包蛋还很烫,关月准备晾一晾再吃。 转身,却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里。 “陆大人?” 陆淮舟站在这儿有一会儿了,他刻意敛了气息,才没叫关月发现。 这会儿被看到了,踏进厨房,瞧着碗里的食物,“怎么还半夜偷吃呢?” 关月理直气壮,“我晚上没吃饭,这会儿饿了,自家院子,怎么能叫偷呢?” 她又瞥了一眼旁边的人,小声道,“不请自来的,才是小偷。” “点我呢?” 关月:“谁应说谁。” 陆淮舟失笑,将碗端起来,稍微地晾了晾,等温度合适了,取了勺子,舀起荷包蛋送到关月嘴边。 像是要喂她吃。 关月没退,却也没张嘴,瞪着眼睛看他,耳尖不自觉红了,“大人这是做什么?” “你先吃。”陆淮舟冲她示意。 关月伸手要拿回勺子,陆淮舟却躲开了。 她犹豫了片刻,张嘴咬下一口。 注意力全在面前的人身上,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好吃吗?” 关月:“我自己做的,当然好吃。” 陆淮舟点头,“那就好。” 说完,将勺子调转了方向,也咬了一口。 就着她刚才咬过的地方。 关月眼睁睁地瞧着他动作,一时僵在原地,浑身不自在。 不是不高兴,而是一种很陌生、从未有过的感觉。 “你……” “味道确实不错,”陆淮舟将碗递到她面前,“还要吗?” “我自己来。” 关月匆匆忙忙地接过,陆淮舟没再阻止,如她所愿地松了手。 “咳咳咳……” 吃得急了,有些呛。 陆淮舟给她顺了顺背,“不跟你抢了,你别着急。” 关月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抢东西吃的问题? 大半夜突然出现,还动手动脚的,换个人,她就该出拳揍一顿了。 也就是仗着她喜欢。 第143章 我心悦你 陆淮舟乐得接下她的眼神,站在一旁,等她慢慢吃完。 关月还要洗碗洗锅,动作慢腾腾的。 她手中得有活,才能慢慢平复掉方才被激起来的情绪。 等她终于磨磨蹭蹭地搞完,已经是一刻钟之后。 关月擦了手,转身回房间,陆淮舟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 “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到的盛京。” 他将公务整理好,送往宫中后回府沐浴换了身衣裳就来了关家。 一通折腾,天色已晚,所以他出现在松涛苑的时间才会那么晚。 “大人此行,可有收获?” 她说的,是那条编绳的事。 陆淮舟沉默了几许,“算是有一些吧。” “怎么说?” “我查到了当年做线料的工坊,以及货流去向,但并不完整。他们出入有记账,但二十多年前库房失火,将账册烧了,所以寻不得买主。” 关月突然问,“那场火是意外还是人为?” “是意外,”陆淮舟说道,“这点已经确定了。” 关月蹙眉,“那线索岂不是又断了?” “也不算很糟糕,我留了人在凉州继续查,主要寻找这些年从凉州走出去的有些名声的人,有消息,他们会立刻传信给我。” 这件事一难在时间,三十年前的事早已尘封,所得线索甚少。 二难在需暗中推进,不能明目张胆,否则容易打草惊蛇。 是以陆淮舟做好了白费力的心理准备。 关月听他这么说,心知他计划周密,不用自己操心,也就没问了。 松涛苑不大,很快就从小厨房走到了房间门口。 关月上了台阶,推门的手有些迟疑。 这么晚了,好像不该让他踏入自己的房间。 “大人。” “嗯?” 关月转过身看他,“你今夜找我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就请回吧,我困了,想睡觉了。” 陆淮舟听她下了逐客令,垂眸,“有。” 关月看着他,静待下文。 只见陆淮舟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扁扁的盒子,正是那日托玄竹送来,而关月没收的礼物。 “先前思虑不周,”陆淮舟将盒盖打开,“礼物确实该当面送与你。” 盒子里是一支发簪。 银丝掐花,坠有青玉宝石,非现成买的,而是陆淮舟用所得的玉料送往铺子加工而成的。 款式简单大气,不会撞样式。 凭着它的成色,也极难再寻得这样的好玉。 只是关月没有当即接下。 她不知道陆淮舟到底懂不懂,男子送女子发簪,是有特殊含义的。 这通常是定情信物,有结为夫妻的意思。 且,只为正室。 关月一面是不确定他是否懂得,一面也是在犹豫。 不是犹豫自己的心意,而是犹豫自己的身份和必须要做的事。 “大人,”她语气有些迟疑,“你确定要送我这个吗?若是别的,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收下,只是这个……” “你是觉得我不懂,还是觉得除了你,我会另寻他人?” 陆淮舟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声音沉静下来,缓缓说与她听。 “关月,我心悦你。” 短短一句话,将她定在原地。 他说得很认真,以至于关月说不出敷衍的话。 晚间的丝丝凉风都吹散不了她脸上的热意。 但欣喜之后,很快,她的担忧便涌上心头。 “可是我……你了解真正的我吗?”关月望着他,看进他眼底,“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看到的我,也许不是真正的我。” 她的眸子里映着月光,也让陆淮舟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担心和忧虑。 他靠近她,抬手抚上她的眼,“我确定。每一面都构成了完整的你,所以在我这里,你的每一面都是真的。” 陆淮舟指尖在她眉眼流连,爱不释手,“我知道你有想做的事,你也能猜到我在做什么。若有一天,你愿意告诉我真相,我会很乐意听,你若想知道我的故事,我也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所以,你不需要忧心这些,更不用着急拒绝,考虑考虑我,嗯?” 两人挨得太近,他的呼吸几乎贴着她的脸。 关月睫毛颤了颤,伸手拽住他的衣裳,企图寻找一点支撑。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话,让她有些站不住。 “大人,从一开始在桃花村,我还你腰牌时,你就知道我当初是想利用你。” “嗯,我知道,”陆淮舟说,“是我放任你接近,我们扯平了。” 关月愣了愣,哭笑不得,撩起眸子瞪了他一眼。 哪里有这种说法? “可是我想做的事很危险。” 陆淮舟点头,“我在做的也不安全。” 关月想了想又道,“大人有红颜知己吗?” “没有,”他说道,“真正算得上好友的也不多,盛京城中就一个,许知微,你认识的。” “可是我看大人每次面对我时都游刃有余,不像是没有为别人动过心的样子。” “那你摸摸这颗心跳得快不快?” 他将关月的手掌贴在自己胸前,整个人将她拢住,视线不曾偏离她的脸。 咚咚咚咚…… 跳动地很有劲,很欢快。 关月蓦然笑了,抬头看他,“你也紧张?” 陆淮舟只给了她一个眼神,没有回答她。 方才说话时,心跳更快。 “那我考虑考虑?” 陆淮舟眉毛一抬,“给我个期限。” “一个月?” “嗯?” 关月又道,“那就三天?” 陆淮舟还是觉得太久了,“明早好不好?” “这也太匆忙了。” 陆淮舟将她抱进怀里,微微弯腰,下巴抵在她肩窝,重复了一遍,“明早好不好?” 关月歪了歪头,最终还是同意了,“好。”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陆淮舟笑了。 他抱了她一会儿,松手,将盒子放在她手里,“考虑好了,那下次见我的时候,把它戴上?” 这话,算是默认了她的选择。 关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簪子,她收下了。 “时间不早了,真的得休息了,”关月催促他,“你刚回盛京,明日恐怕不得闲。” 他还在都察院任职,这段时间陛下整治朝堂,都察院任务重,陆淮舟自然也会去上值。 第144章 考虑好了吗 况且从凉州回来,舟车劳顿,也该好生歇歇。 陆淮舟勾着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摩挲着,“这么快就想赶我走?” “我也是真困了。” 关月望着他笑,声音比平日娇些。 陆淮舟听得心神荡漾,“行,听你的。” “那我就先回房间了?” “嗯。” 关月推开门,见人还立在原地没走,于是挥了挥手,“关门了?” 陆淮舟点点头,眼底笑意不变。 直到面前的门彻底合上,他才转身,朝院外走。 只是刚走出扇形石门,他突然顿住了脚步。 自己说要她戴上的时候,她也没反驳,岂不是应该考虑好了? 不然也不能从一个月锐减至一夜。 陆淮舟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犯了傻。 他当即转身。 关月背靠在门上,看着手里的木盒子,不由得扬起嘴角。 心里充盈,有盛大的又不知如何形容的满足感。 或者说,像是一颗心落到了实处。 有些陌生,但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晚间风柔柔地吹,透过窗口溜进来。 关月这才想起自己窗户没关,于是走过去准备欠身关上。 这时,一道墨色的影子突然从窗户窜了进来,惊得她后退两步。 是陆淮舟去而复返。 关月愣了愣,看看他,又看看外面,“大人不是走了吗?” 即便是被人发现也不至于这样吧? “看你留窗,又回来了。” 关月哭笑不得,“我是忘了关……嗯……” 陆淮舟低头,堵住了她嘴里的话,却并不纠缠。 撤开后,视线牢牢地锁在她身上,目之所及,皆是欢喜。 关月抿唇,一时不知作何言语,于是垂眸当鹌鹑。 “关月。” “嗯?”她没抬头。 “你考虑好了吗?” 关月被逗笑了,“哪有你这样的,前前后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话音刚落,陆淮舟就又低头亲了下来。 同样是浅尝止辄。 “考虑好了吗?” 关月故意逗他,弯着眉眼,摇头,“没有。” 眼看着吻要再度落下,她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陆淮舟也不恼,唇侧在她手背流连,一点一点地磨她,声音很低,“现在呢?” 关月不说话。 陆淮舟作势又要亲她,关月主动迎了上去。 唇齿相交,细细啄磨。 关月声音拉长,“好——” 陆淮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将人搂得更紧。 他摸索着关月手中的盒子,打开,将里面的发簪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簪至她发间。 “很好看。” “大人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 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说人,还是在说物。 但不管是哪样,都足够陆淮舟欣喜。 两人静静地抱了拥了片刻,关月有些站累了,陆淮舟便承了她的重量,问道,“你把李三抓了?” “嗯。” 关月突然想起来问,“大人能否借我个人?” “什么意思?” “我对此人不太放心,想派个人时时盯住他。院内的下人还有待考量,派他们做事,我还不是很放心。” 陆淮舟明白了她的意思,“明日我让玄狐来松涛苑。” 玄字辈的? 关月看向他,“玄竹和玄鹤都是留你身边的,玄狐想必也担着重任,要不换一个?” “没事,”陆淮舟说道,“我身边还有人用,派他来,我也放心些。你日后若有什么要转达给我的,直接告诉他就是。” 听他这么说,关月便没再坚持。 子时已过,月上中天。 陆淮舟终于舍得放开怀中的人,“你若想见我,就去侯府找我。” 关月笑了笑,“好。” “我若想见你,就来寻你了。” “可不是嘛,”她说道,“在景家的时候来了一次,松涛苑也来了一次,都轻车熟路了。” 陆淮舟挑眉,“以后松涛苑可不止来一次。” 一边将他往门外推,一边笑骂道,“登徒子。” 陆淮舟承了她的话,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抬手叩了两声,示意自己走了。 关月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情却始终没有平复下来。 她走到铜镜前,看了看发间的簪子,而后取下,放回盒子里,卷了本书靠在床头。 一个时辰后,困意才慢慢袭来。 书卷散地,睡着了。 翌日,迎香来她房间服侍她梳洗,见人睡得香,有些讶异。 往常这个时候,小姐都起身练功了。 她将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在书架上,而后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临近午时,关月终于睡醒了。 她在床上滚了一圈,想起昨晚,嘴角不自觉扬起。 磨磨蹭蹭地起身,开门,见迎香正坐在葡萄架下煎药。 “小姐醒了?” 看她走出门槛,迎香放下蒲扇走了过去,“早间看小姐睡得香,奴婢就没有打扰。您昨夜看书看得太晚了?” 她并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自然也不知关月并非书看得入迷才睡得晚,而是心情久未能平,以书催眠。 关月摇头,没有解释,“你这是在煎什么药?” “近来入夏,总觉得心浮气躁,煎点清热静心的药。” 关月颔首,“正好,我也需要。” “对了小姐,”迎香突然想起一件事,“早间小厨房的老刘过来说,少了两个鸡蛋,他已经在查了,说看谁偷吃了。” 大户人家的一应用品都有计数,景夫人自小学持家,更是精通。 关家从不苛责下人,可以说在盛京城的人家里,他们待遇算好的,主子也不是那等娇纵跋扈的人,都很讲理。 但也不允许他们养成偷鸡摸狗的习惯。 松涛苑还是头一遭发生这事,老刘说一定得找出来,以儆效尤。 关月讶异,“忘了跟你说,我昨晚饿了,自己去厨房煮了两个荷包蛋吃,本来应该早告诉你的,结果起晚了。你去跟老刘说说,别耽误了大家的事。” “好嘞。” 午后不久,关月有有些犯困,除却练功的时间,就窝在床上看话本。 临近傍晚的时候,迎香进来了,除给她端来晚间饭菜外,还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小姐,曹永捅娄子了。” 第145章 添把火 关月放下书,抬头看她,“怎么回事,具体说说。” “奴婢下午出门时路过千玑堂,听里面出来的赌客说,曹永上赌桌,没经住诱惑玩了把大的,不仅把本金输了,还欠下百余两的债。” 自关月那次威胁要他一只手后,他似乎吓破了胆,再不碰赌石了。 但被喂野了的心寻常日子哪能稳得住? 他在裴府内躲了一阵,见风波过去,便又开始去千玑堂了。 他发现,上赌桌,来钱更快,也确实小赢了一些。 但他这种小年轻又如何算得过日日混迹赌场的老油条?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欠下赌债是迟早的事。 “已经被催债了?” 迎香道,“可不是嘛,对方威胁曹永,说若是他三日后再凑不够银子,就要上裴府讨要了。” 届时,他这些年去往千玑堂的事情必然会被曹管家知道,少不得一顿鞭子。 百两银子不是小数,曹管家想必是拿不出来的,那便只能向裴朗求助。 或者偷偷挪用,再不动声色地想办法还回去。 毕竟他深得裴朗信重,裴府若真能拿出这么多银子,他挪用几个月,应该不会被发现。 关月想起在首饰铺子时掌柜的说的话,一阵沉思。 她想看看,裴雨荷大手笔挥霍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关月又问道,“曹永自己就一点办法都没想,等着人上门催债?” “他想找千玑堂的人主事求助,说以后慢慢还,但主事目前还没回答他,没说准,也没说不准。” 关月颔首。 上次在清风观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千玑堂背后的人是陆淮舟,那主事的答不答应其实是看陆淮舟的意思。 她稍微想了想,顿时起身,“迎香,走,我们去添把火!” “诶!” 迎香见她要出门,立马跟了上去。 两人依旧是做过伪装的,来到千玑堂,里面热闹非凡。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吵得人耳膜发疼。 关月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继续往上走。 “小姐,奴婢打听过了,主事的一般在三楼房间。” 关月点头,“我们直接上去便可。” 路过二楼时,迎香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暗暗指给她看,“第五张桌子,正对着我们的那个,就是曹永的债主。” 关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睛微眯。 此人看起来精瘦,生刻薄相,眼睛狭长,眼神瞧起来也鸡贼得很。 “像是个经常混迹赌场的,”她轻笑一声,“无怪乎曹永会着他的道。” 两人继续往上走,寻得主事房间,不过门口有两人分侍左右。 一见她们靠近,两人便同时看了过来,不解的眼神中带着警惕。 “二位,”其中一人上前拦住了她们,“这里非游玩区,若是想玩,还请至楼下。” 关月立住,对他道,“我们寻尤主事说些话,烦请通禀一声,就说,我姓关。” 对方一愣。 却还是没有松口,“公子是提前和尤主事说好了吗?” 关月摇头。 见此,他说道,“抱歉,我不能让你进去,也不好去通禀,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每日想来见主事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若是个个都去禀报一声,岂不是乱了套? 关月眉头微蹙,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正在想办法要如何见到尤鲲时,突然见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位年过不惑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鬓角微白,形容消瘦,精神瞧着却还可。 正是千玑堂的主事,尤鲲。 “让她们进来。” 守在门口的人一愣,随即让开,拱手目送两人踏进门槛。 原来是主事认识的人。 尤鲲将二人带到了里间,这里隔音极好,说话不会被旁人听到。 他看了看关月和迎香,随即作礼,“关二小姐。” 关月笑了笑,也没再打哑谜,“尤主事眼神好厉害,一下子就看破了我们的伪装。” “您过誉了。” 能将偌大的赌场办得风生水起,将诸多人员管理地井井有条的人,又怎会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更何况,她先前已经自报家门。 方才他恰好走到门口,听到了外面的谈话。 来人是谁他并不知道,但姓关,他就应该见一见。 尤鲲说道,“大人特意交代过,让我以您的需求为先。” 自陆淮舟发现关月来过千玑堂后,便交代给了他,并且让他重点关注曹永此人。 在这里,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能够见到尤鲲的,更何况是借钱之事。 若非大人交代,尤鲲早就拒绝曹永了。 假使关月这两日不来,他也会想办法派人告知此间情况,请她拿主意。 “关二小姐请坐。” 尤鲲主动替她倒上了温水,开门见山,“您今日寻我,想必也是为了曹永的事吧?” “嗯。” “那您的意思是……?” 关月手指轻叩着桌面,缓缓道,“不借。” “是。” 关月继续道,“但该让他父亲知道。” 尤鲲想了想,“您的意思是,我们先一步把消息放给曹管家?” 关月点头。 “若任由债主去闹,除了丢脸些,暴露不出裴家的问题。先暗中透露给曹管家,我想看看他会怎么做。” 是自己偷偷用裴府的银子垫上,还是告知裴朗,寻求帮助。 但不管是哪一种,总有数十上百两的银子会从裴家流出来。 到时候,她再想法子去查一查这些银子的来历和流向,兴许能摸到些门路。 裴雨荷花出去的银子不经她的手,她若是贸然询问掌柜的,容易打草惊蛇。 更何况,能到裴雨荷手里的钱应该轻易发现不了问题。 而直接从府库中出来的大数目不一样。 “我明白了,”尤鲲应下,“一会儿我就派人去办。” “有劳。” “那我派人去的时候,就不遮掩了,明明白白告诉曹管家此事,他定会想办法替曹永还了。我主动提出千玑堂做见证,趁机把银子换了。” 关月眉毛微抬,“尤主事此法甚好。”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 她今日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不再逗留,带着迎香从千玑堂后门出去,绕道回了松涛苑。 第146章 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往夏中走,气候转热,逐渐有了些湿闷的意味。 蝉鸣声恼人,临近中午开始便大肆叫唤,吵得人心烦。 裴夫人睡不安宁,于是叫曹管家将院子里的知了全都粘走。 曹管家领了任务,安排了两三个小厮把蛛丝粘在竹竿端头,伸入树叶间,仔细清理。 “这边还有声音。” “来来来,到这儿,看到了吗?” “动作轻些,别吵到夫人睡觉了。” …… 正指挥时,门童突然从院外小跑了过来,“曹管家,后门来了人,说要见您呢!” 曹明甘停下声音,看向门童,不解道,“见我?” “是,指名道姓。” “问清楚是谁了吗?” 门童说道,“对方说,他是千玑堂的人。” 千玑堂? 曹明甘只晓得那是盛京有名的赌坊,动辄几百上千两的流水,但跟他无甚关系。 突然寻他,总觉得是坑。 正要细问,门童又补充道,“对方说,此事事关令郎,所以请您务必走一遭。” 曹明甘心一惊,怎么会和曹永有关? “我本来也想打发那人走,但他说得信誓旦旦,我担心真有重要的事,所以还是来向您禀报一声。” “那人现在可还在门口?” “在。” 曹明甘想了想,“走吧,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事。” 挪步之前,他又转头吩咐了一句,“你们都瞧仔细了啊,不要漏了任何一只蝉。” “是。” 曹明甘说完,跟着门童走了。 一路上,他都有些惴惴不安,但一想到自己对儿子管教甚严,曹永也从来不去干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当,顿时又放心了许多。 到后门处,曹明甘看着站在外面阴凉地避暑的人,“就是你要找我?” “正是。” 郭朋上前,看了眼他身边的门口,没再继续。 曹明甘会意,扬了扬下巴,示意门童进去,自己则带着郭朋走远了些,确定无人能听到后才问,“门童说你是千玑堂的人?” “是,”郭朋点头,“今日是主事尤鲲叫我来的,有件事,他觉得应该提前告知。” “什么事?” “曹公子半个月前在千玑堂和人对赌,输光了银子,还欠下一百八十五两九钱五分的债。眼见着很快就到该还债的日子了,若是还不上,利息又会滚起来,所以他来向主事求助。我们主事想着此事可大可小,但最好提前告知你一声,这才差我过来的。” 郭朋说完,曹明甘先是一愣,而后反驳道,“胡言乱语!我儿品行甚好,怎么会去赌坊,还欠下赌债?” 他是一万个不相信。 这般反应早在郭朋意料之中,他冷哼一声,“曹管家若是不信,自可以去千玑堂询问。曹公子是我们那儿的常客,千玑堂的人几乎都知道。” “常客?!” 曹明甘一时没忍住,拔高了音量,又担心门童听到,于是压了下来,“他、他……” 这些日子分明都在努力读书,想要考取功名啊! “我们主事也是好心提醒,想着曹管家毕竟是在裴将军府中做事,所以给个面子,礼让三分。至于我所说的是真是假,一问令郎便知。” 郭朋不愿与他再费口舌,“话,我已经带到了,距离还债的最后期限还有两三日,足够曹管家了解真相。此外再无别的事,我就不叨扰了,告辞。” 说完,头也不会地顺着巷子往外走。 话不用说太多,曹明甘这样的性子,自会去核实清楚。 他只需要把消息带到即可。 曹明甘看着他的背影,又是惊又是惑,心跳都漏了一拍。 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既然有口信递过来,总得弄清楚才行。 门童见郭朋走了,这才上前,“曹管家,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找错人了,”曹明甘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同名同姓之人,寻错了地方,这不,我跟他说清楚后就走了。” 府内人多嘴杂,他不想让人窥得一角。 更何况扯上了千玑堂,那些嘴碎的指不定在背后怎么说呢! “这样啊,”门童虽然有些怀疑,但见他神色如常,便也不问了,只道,“令郎读书如此用功,将来定能出人头地,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恭维的话听得曹明甘舒心,若是平时,他定然开朗地笑两声,只是此刻有事挤压在心头,实在难以开怀,只对着门童扯了扯嘴角,“守好这里吧,我先走了。” “是。” 曹明甘没有去检查裴夫人院子里的知了是否清理干净了,而是转身朝他住的方向去。 曹永和他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是这小小方方专供下人居住的院子里最好的两间。 曹明甘到的时候,曹永正坐在桌前埋头读书,时不时还用笔在纸上写着些什么,极为认真。 看到这儿,他心中顿时又笃定了几分。 曹明甘没有出声,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却见纸上落下的并非文字经义,而是一些线条。 胡乱涂鸦一般。 “你在做什么?” 声音自身后陡然响起,曹永吓得一抖,赶紧将纸藏起来。 扭头卖了个笑,“父亲,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裴将军给您准了假?” 曹明甘没有回答他,只盯着他藏在袖中的纸,“给我看看。” “父亲……” “给我看看。” 曹明甘拔高了音量,态度和平日很是不同,他不敢忤逆,磨磨蹭蹭地递了过去。 曹明甘看了一眼,蹙眉道,“我方才从外面进来,见你如此认真,还怕出声打扰了你,没想到你心思根本没在这儿。” “父亲,我看了一早上的书,有些累了,所以稍微歇一歇。” 曹明甘今晨出门时,他就已经坐在此处,算起来,也有将近两个时辰了。 “罢了,”曹明甘说道,“下不为例。” “多谢父亲。” “有个问题问你,你如实回答。”曹明甘突然这么说,令曹永心里打起了鼓。 “您问。” 千万不要是那件事,千万不要是…… 还没等他祈祷完,曹明甘就开了口,话语正中眉心,“你去过千玑堂吗?” 第147章 罪有应得 悬在头顶的刀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曹永没有底气矢口否认,支支吾吾的,“我、我……父亲怎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他心跳不由得加快,暗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难不成是对方说话不算数,担心他还不上赌债,所以主动寻父亲来了? 可离最后的期限分明还有两天,他已经在想办法了,只要尤主事答应他,钱他可以慢慢还。 眼下,面对曹明甘的问话,他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我问你话,你回答便是,何时轮到你来反问了?” “我……” 见状,曹明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饶是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真正得到答案时,还是令他惊惧。 他一巴掌拍在书案上,曹永被吓得一激灵,立马直挺挺地跪下,“父亲,我错了,儿子错了!” 曹明甘瞪着他,还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从齿间挤出几个字,“你错哪儿了?” “儿子一时鬼迷心窍,着了别人的道,欠下赌债,这是其一;私自去往千玑堂,浪费了读书的时间,辜负了父亲的期望,这是其二。” 他态度很诚恳,一一数着自己的错处,“父亲如此辛劳,我却加以欺瞒,这是其三。父亲,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您就责罚我吧,多大的责罚我都担着。哪怕您打断我的腿,我都不敢有丝毫怨言。”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动手吧,儿子定不躲闪!只是您千万别将自己气着了,您前些日子咳嗽才好些,若因我的事气出好歹来,我真是万死难辞。” 曹永这些年读的书所练就的口才,全都用在这儿了。 一句接一句,先认错,再求罚,最后关切。 丝丝扣扣,倒是叫曹明甘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顿了片刻,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怒极反笑,“你这些年的书倒是真没白读,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若非我听惯了那些大人夫人的说辞,还真叫你给糊弄过去了。” 曹明甘气得有些站不稳,想稍微坐一坐,却发现凳子在他身后,于是伸腿踢了他一脚,将他踹到旁边,“我叫你读书,就是为了让你这么戏耍我的吗?!” “父亲,我一直谨记您的教诲,实在是这次没经住诱惑,犯下了错事,求您原谅我这次吧。” “是吗?” 曹明甘扯了扯嘴角,“那你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去的千玑堂,去了多少次,输了多少银子,又赢过多少?” “就……就几次。” 曹明甘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几次!” “两、两次。”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两根手指,却见曹明甘脸色微变,心里更慌了,连忙说道,“父亲,我先前确实去过几次,但您放心,我从今以后一定离那儿远远的。” 曹明甘冷笑一声,“可千玑堂的人说你是那儿的常客。” 曹永一时哑言,找不到话来反驳。 “你若是不说实话,我便自己去查明,到时候……” “父亲,”曹永膝行上前,抱住曹明甘的腿,声泪俱下,“父亲恕罪,儿子确实知错了。我……我从两年前就开始去了,当时只是好奇而已,一不小心走了岔路,您一定要相信儿子啊……” 曹明甘听他这么说,扬手想要一个巴掌甩过去,看着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又下不去手了。 只甩了甩脚,“滚!” 曹永抱得紧,并没有被他甩开。 可是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面前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儿子。 现在千玑堂的人都找上门了,他总不能不管曹永的死活,袖手旁观。 曹明甘无可奈何,稍微平息了一下火气,声音疲惫得很,“说吧,你到底在外面欠了多少钱?” 曹永抬头看了他一眼,瞧着他铁青的脸色,又立马垂下眸子,哆嗦着说,“一百八十五两九钱五分。” 跟郭朋说的分毫不差。 “还真是。” “父亲您说什么?” 曹明甘瞪了他一眼,不想再多言,起身要走。 曹永却没放手,“父亲,您真的不管我了?若我还不上钱,是会被拖出去断手断脚的。” “现在知道怕了?上赌桌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呢?松手!” 曹明甘虽然仍旧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可曹永从他的眼神中瞧出来,他已经心软了。 只要父亲肯出手帮忙,就一定能解决的。 再不济,父亲可以去求裴大人。 思及此,曹永才慢慢松了手劲,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坐在地上没动。 虽然挨了顿骂还被踢了一脚,但他此刻的心情是这半个月以来最轻松的。 离开后的曹明甘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先去往裴夫人的院子,检查完下人干的活,这才寻了处僻静的地方,仔细思考应该怎么做。 将近二百两银子,他只怕是要在裴府做几十年才能凑齐。 现如今,只能去求求大人,看能否通融借他一些,能还多少是多少。 曹明甘刚要起身,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这事,只怕夫人晓得了,不会同意。 …… 松涛苑内,药香缕缕。 曹家父子的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关月不知道,但她知道,曹明甘知晓曹永在千玑堂的事情后,一定会盛怒。 但不可能放任不管,定会想办法筹钱为曹永还债。 “小姐,尤主事那边派人过来说,话已经带到了,就等着看曹管家是什么反应了。” 关月颔首。 迎香又道,“听那人说,曹管家起初还不相信,说自己儿子一直在认真读书,从不搞这些事情。可怜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替曹永还债。” “起怜悯心了?”关月微微挑眉。 迎香没有反驳,“是有点,不过曹管家帮着裴大人做坏事,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她还是希望恶有恶报的。 关月笑了笑,品着她的话,“罪有应得……呵。” 她突然垂眸,盯着自己的掌心。 这双手上沾的血,也越来越多了,想必到最后,旁人也会说她一句罪有应得吧。 第148章 太子有请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是要继续往前走。 不计代价地往前。 迎香突然收了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面前人的表情,“小姐,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你不必如此小心。” “奴婢怕让您伤心。” 关月摇头,“我没那么脆弱。” 她不怕伤口被反复戳破,她只怕达不到自己的目的。 迎香抿唇,稍微叹了口气,没再纠结此事,只说道,“尤主事派来的人还说了,只要曹管家那边一有消息,他就会即刻告知。” “好。” 两人刚说完话,就听到院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 同时抬头望去,只见关子瑶三两步跑了进来,嘴里念叨着,“你这院子里什么味道啊?别说,还怪好闻的。” 上到台阶,看到廊下的药炉,有些惊讶,“关月,你生病了?” “没有,”关月笑道,“驱蚊的。” 入夏后,蚊子逐渐多了起来,松涛苑绿植多,蚊虫更甚,迎香便想出了这个法子,既能为院子增添些香味还能驱蚊虫,一举多用。 关子瑶惊讶道,“这倒是不错,改明儿也去我院子里整上,这几日,老觉得蚊帐里还有蚊子,刚上榻时看不到,就以为没有了,结果到我睡着时就开始嗡嗡直叫,根本睡不好。” 她蹲在炉子旁,又嗅了嗅,“这个好闻。” 迎香笑道,“大小姐若是喜欢,奴婢这儿有做好的驱蚊袋,一会儿就派人送去您院子里,晚间睡觉时挂在蚊帐旁边就可以了。” “那敢情好。” 关子瑶一点不见外。 她踏入房间内,见关月面前还摆着一堆书,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她都在读些什么书。 “《潭州风韵》……额,你怎么在看这些啊?” 关月看着她笑,“总不好辜负姐姐的一番心意。” 这些书是关子瑶前段时间送与她的,她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翻一翻,这会儿反倒是送书的人不好意思了。 “这些都是别人的故事,看看就行,对你和小侯爷之间的参考作用不大。” 毕竟身份地位不同,思维想法不一致,过程和最后的结果走向定然也是有差异的。 “那个……对,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叫你出去看戏的。” 关子瑶话题转得生硬,听得迎香暗暗笑。 关月顺着她的意思,没再提书的事,“看戏?前些日子不是才去过一遭吗,已经看过一遍的,我不想再看了。” “这次的不一样,”关子瑶说道,“三日前,有一处越地戏班子入京了,和百花苑达成了协议,下半个月就在百花苑表演呢!” “倒是新奇,”关月说道,“姐姐去听过吗?” 关子瑶:“还没呢,这不是准备叫你一起去嘛!前日开嗓卖座,大家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听,没想到唱得极好,昨日就座无虚席了,我还是托人帮忙才抢到两个位置呢,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 “什么时候?” “今日戌时开始,我们提早半个时辰出发。” 关月想了想,“行。” “就这么说定了啊!”关子瑶也不啰嗦,跟她说完后就起身告辞,“我还要去海棠馆一趟,找我娘拿银子,晚上咱吃点好的。” 她边往外走,边朝关月抛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关月失笑。 这一天天的,倒是活力十足。 百花苑坐落在盛京城西南面,是一个半大不小的戏园。 平日里人不算多,收入能勉勉强强将戏园维持下去而已。 大一些的园子有自己的固定班组,也不太愿意接纳外地来的吕家班,吕家班的班主无法,最终只能找上百花苑。 但演出结果是双方都没预料到的。 此刻,离班组登台还有两刻钟,百花苑里就已经座无虚席,那些没能买到座位的,只能寻个地方站着,踮脚以盼。 包厢早就被预定完了,关子瑶买的三楼走廊处的位置,斜对着戏台,但好在视野开阔,前方无遮挡,也算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叫了这里最好的茶,一会儿就上。” 人多嘈杂,关子瑶不得不稍微拔高些音量同关月说话,“还有几碟特色的点心,不知道好不好吃,咱们既然来了,就尝尝吧。” 关月颔首。 演出尚未开始,关月无事,便抬眸四处打量。 视线游移之际,突然和一位身着黑色衣裳的人对上,看他的样子,像是侍卫模样,并且直直地穿过人群,朝她的方向走来。 关月眉头微蹙,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她将视线挪开,不再看他,可该来的终归会来。 那侍卫在两人桌边停下,“关大小姐,关二小姐。” 关子瑶眉头一蹙,“你是谁?” “我是殿下身边的侍卫,”傅允说道,“殿下请二位小姐去包厢里一同看戏。” 在盛京城中,能不加任何前缀,只称呼“殿下”二字的,除了太子,也没别人了。 关子瑶和关月对视一眼,倒是没想到太子居然也在。 “我们姐妹二人贸然叨扰殿下怕是不太好,”关子瑶说道,“况且我们还要的茶水点心还没上呢。” 傅允说道,“殿下请二位前去,自然不算是叨扰。茶水和点心也好办,一会儿我就去跟伙计说,让他送往殿下的包厢即可。” “殿下说,二位小姐身份尊贵,不该挤在走廊里,免得被人冲撞了,正好二楼包厢空间大,正对着戏台,视野也更好,这才叫我来请。” 这话说得妥帖,让二人无法拒绝。 太子相邀,万般推辞,倒是显得她们不懂礼数了。 关子瑶看向关月,询问她的意见。 关月也只能承下这份好意,“如此,便有劳你带路了。” “关二小姐客气,”傅允侧开身子,“二位这边请。” 他在前侧方引路,关子瑶和关月跟在后面。 下到二楼,傅允抬手叩门,得到里面的人允许后,才推门请二人进去。 “殿下,关家两位小姐到了。” “嗯,下去吧。” 两人这才发现,包厢里除了太子,六皇子也在。 第149章 伶牙俐齿 两人进到包厢内,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太子殿下,六殿下。” 太子在这儿,赵祈自然不会抢他的风头。 他只是微笑着颔首,并不说话,看着两人,目光更多落在关月身上。 上次见面,还是冬至宫宴,在景和殿,她和信王当堂定下婚期时。 如今数月过去,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信王府倒了,信王没了,而关月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甚至比先前更加明艳动人。 “免礼吧,不必拘谨。”太子开了尊口,请两人落座。 不多时,关子瑶先前点的茶水和点心一类也送过来了。 太子面色和缓,说道,“适才手下有人见到你们进了百花苑,我便想着邀二位上来坐坐,希望你们没有觉得突兀。” 关子瑶客气道,“殿下相邀,乃是好意,臣女和妹妹受宠若惊。” 她的话令太子有些惊讶,眉毛微微抬了抬。 他和关子瑶接触得不多,但那些泼辣的市井传闻还是入了他的耳。 现在跟关月在一起待久了,连说话做事也被感染了几分,虽说不一定是真心实意,但至少面子上过得去,谦卑的态度也令他心里很是舒坦。 他主动问起关月,“关二姑娘也是这样想?” “自然,”关月颔首,“我们听闻百花苑新来了一个戏班,昨日座无虚席,便想着来凑凑热闹,没想到二位殿下也在。” 她的视线和赵祈只有短暂的接触,随即挪开,而赵祈却依旧大大方方地看着她。 太子笑道,“我也是听闻这个吕家班排练了一出《白蛇》,看过听过的无不叫好,便想着走上一遭,这不,拉着六弟就来了。” 他扭头看了赵祈一眼,赵祈恰好从关月身上收回视线,“是啊,成日在屋里也闷得慌。” “你就该出来多走走,”太子接话道,“上次父皇还说你不能整天埋头在书里,也该看看外面的样子。” “太子殿下说的是。” 兄弟俩说话,关子瑶和关月是插不上嘴的,两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当好花瓶的角色。 关子瑶拿着点心小口小口的咬着,品不出什么味道—— 在这个包厢里,时时刻刻都得警醒着。 稍微松懈些,没有第一时间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兴许就会嘴快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她撩眼看向关月,见她神色无异地看着戏台上,心里倒也跟着平静了些。 既来之,则安之。 也不能这时候起身走人不是? 说起看戏,整个百花苑内,就属太子所在的这个包厢位置最好。 方才她们在三楼,面前虽无遮挡,但到底是俯视,不如正面看着爽快;一楼虽也不错,但只有前排能毫无遮拦地看到,况且离得近了,少了全局的意味。 关子瑶正想着,突然听到堂下有人喊: “开始了!开始了!” 随着戏台两侧白烟起,伶人也开始登台。 咿呀声起落,步子轻盈,姿态舒展而端方,无不吸引众人的目光。 其中青衣表现尤为瞩目,连番引得人喝彩。 就连坐在一旁的太子都忍不住道,“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开口却老练,不错不错。傅允——” “属下在。” “一会儿打赏。” 傅允拱手,“是。” 一楼大堂里的人,不管站着还是坐着的,都听得如痴如醉,包厢里的人也安安静静,似乎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戏台上。 关月坐得端正,看着认真,心思却分了一半在不远处的太子和六皇子身上。 跟这样的人物同处一室,由不得她不多想。 中场暂歇时,太子和六皇子说了寥寥几语,突然转向一直坐在旁边装乖的关月,“关二姑娘觉得这出戏如何?” “回殿下,臣女觉得极好。” 太子:“好在哪儿?” 关月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好在班组嗓力足够,神态拿捏得当,还有……新鲜。” 盛京城中越地来人少,大多数人翻来覆去见的都是那些面孔,听的都是那些个嗓音,兴许也有些腻味。 乍一出现新面孔新声音,哪怕有些微瑕,也无人在意。 太子听完她的评价,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也觉得不错,但说好,还为时尚早。毕竟这才演到一半,后续表现如何,尚未可知啊。若是虎头蛇尾,那就太叫人失望了。” 此话一出,包厢里皆是默然。 关子瑶收住了准备拿杯子的手,赵祈不动声色地看了太子一眼。 倒是不知他这话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关月被当场反驳,也不见任何恼意,只略抬了眼皮,淡淡地回答道,“殿下说得是,不过有时也可窥一角而观全貌,看下去才有答案。” 她的态度很恭敬,语句却并非全然顺着对方的意思。 太子听完,轻笑一声,“关二姑娘比上次见面时,还要伶牙俐齿了些呢。” “殿下谬赞。” “近来陆小侯爷在忙些什么,关二姑娘可知晓?” 关月顿了顿,没着急回答。 两个问题连在一处,对方的用意她似乎明白了几分。 这是在提点她,陆淮舟现在看重她,处处维护,所以她现在日子才好过,一旦对方抽身离开,她就会再度回到自己的位置,那些不属于她的终究得不到。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根据一些明面上的动作猜测还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殿下这话,有些为难臣女了。” “嗯?”太子似乎有些不解,“我听说近来你和陆小侯爷走得挺近,还以为你会知道呢!” 关月稍显讶异,“殿下这话说得臣女惶恐,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 “也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到我耳朵里了,”太子看向她,“这么说,竟是错传?” 关月没有正面回答,只开玩笑似的说道,“您和陆大人,臣女是一个都不敢开罪,殿下这般说,真是吓到臣女了。” 她又将话不动声色地推了回去。 看似说了很多,实则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陆淮舟在马车上,看到桑杜进入右相府中,若有所思。 太子看了她一眼,眼眸中略带深意。 第150章 盛京城中,每天都有麻烦事 鼓声起,下半场的戏开始了。 四人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台子上,只是究竟看进去了多少,只有各人知道了。 时间随着伶人的步伐和指尖动作一点一点流逝,等到戏幕终了,台上的人躬身谢幕时,百花苑内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还有不少朝台上扔碎银的,是给戏班的赏钱。 太子早派了傅允去打赏,六皇子也随了几两,关子瑶连同关月那份一起给了。 时辰不早,百花苑内的人依序散去。 太子看着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地起身,看向二人,“天色已晚,我派人送二位回府吧。” 身为太子,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关子瑶便也没推辞,“多谢太子殿下。” “嗯。” 他见关月垂眸,只跟着微微屈膝,却并没有什么表示,不由得出声道,“关二姑娘在想什么?” “回殿下的话,臣女只是有些乏了,并无他想。” 太子眉毛一挑,“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和关二姑娘一同看戏。” 说完,率先一步踏出了房门。 赵祈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没什么波动,走之前对着关子瑶和关月微微颔首,而后跟了上去。 今日碰上二人实属偶然,但太子对关月有几分兴趣。 或者说,对她和陆淮舟的关系感兴趣。 只怕,关月日后要面对的,还多着呢! 有太子的人跟着,关子瑶和关月一路无话,直到辞了太子的人,进到府中,关子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原本好好的一个日子,又被搅和了。 “难怪你成日不爱出门,”关子瑶突然说道,“若换作我,我也不愿意。” “什么?” “这些麻烦的人和事啊。” 她从小在街边闲逛逗留惯了,也没发现随便一走就能碰到那些贵人,倒是近一年来和关月上街,十有八九都能撞上。 关月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盛京城中,每天都有麻烦事。” 只是她身边格外多。 “按理说,太子殿下性格温顺,应该不会为难人才对,今儿倒是奇了。” 关月摇头,“能当上太子的,哪里会有真正的‘温顺’而言。或者,对上温顺,对下威严,谁能看得清呢?” 不过就目前来看,她和太子也扯不上关系,顶多日后留意着言行,不让他揪出错处来就好了。 比起太子,她更关注的是六皇子。 先前在景和殿外有过几句交谈,她便知此人洞若观火、见微知着,今日再碰见,这个评价,依旧不改。 “你说,六皇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关月问道。 关子瑶摇头,“我对六皇子所知甚少。” “那陛下对他是什么态度?” “还算是爱护,但又并非像指导太子殿下那般,”关子瑶蹙眉,想用一个更合适的词语,最后却只想到一句,“若真要说,就是更贴近寻常的父子关系。” 关月颔首。 六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儿子,在他之后,后宫佳丽再无所处,偏爱些也正常。 他不用像太子那般承受政务,生母也并非如日中天的宠妃,所以在陛下那里,应该是个较为放心的存在。 “宜贵人呢,她又如何?” 关子瑶:“宜贵人倒是颇有几分人淡如菊的意味,况且,她腹中墨水乃为真,不似一些主子只是装个样子,所以在后宫也算独一份。日后若有机会,你见到她兴许就知道了。” 关月听她说完,没有太大的反应。 宫中诸事,她了解得甚少,一时间也听不完全,日后再慢慢琢磨吧。 到了岔路口,关月朝关子瑶辞别,“姐姐,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回院子了。” “等等,”关子瑶伸手拽住了她,“精神紧绷了一晚上,你不饿啊?” 她们二人原本还想出门吃顿好的,结果太子和六皇子已出现,哪里还有心情想这些? 这会儿回到府中,放松下来,倒是真觉得有些饿了。 “厨房只怕都熄火了。” 关子瑶拉着她朝自己的院子走,“没这么快。我今儿听说晚上他们要吃叫花鸡,就让厨房给我留了一只,正好我院子里还有酒,咱们边吃边喝。” 她突然抬手,“这么好的月色,可不能浪费了。” 关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一轮圆月挂在东边的枝头,偶有飞鸟从月光里穿过,祥和得很。 “如此,那便听姐姐的。” …… 不出意外的,关子瑶喝多了。 丫鬟本想扶着关子瑶上床歇息,她却不肯,说什么都要去院子里练习甩鞭。 寂静的夜里,鞭子破空的声音啪啪作响,惊得飞鸟离枝,下人们生怕她醉了收不住手,打在自己身上,也不敢上前阻拦。 “二小姐,这……” 关月也有些神思不清明,但尚且算平静,“无妨,让她练去吧,等累了,自然就睡了。” 她借着迎香的搀扶起身,“我先回去了,你们照顾好她。” “是。” 迎香方才过来时,随手带了两颗醒酒丸在身上,递了一颗给服侍关子瑶的丫鬟,“一会儿大小姐停下来了,就喂给她吃,看她浑身酒气,应该喝了不少,晚上得注意着些。” “多谢迎香姑娘。” 迎香点头后,扶着关月往松涛苑走。 “小姐,你是不是很难受啊?” 关月摇头,吹着冷风,清醒了不少,“我还行,只是有小晕而已。” 大多时候,她都在吃东西,看着关子瑶喝酒。反正是自家府中,喝醉了也不要紧。 “对了,千玑堂有消息吗?” 迎香摇头,“还没有,小姐若是想知道,明日奴婢去问问?” “不必了,再等等吧。” 虽然她很想知道这银子曹明甘到底是会跟裴朗开口借,还是暗中调度,但总得给欠债的人一些筹钱的时间。 也就这两日了。 晚间,关月睡了个好觉。 翌日醒来,已接近午时。 她打着呵欠,洗漱完毕,又颇为倦怠地用了午饭后,总算等来了千玑堂的消息。 不过千玑堂的人不好出面来关家,这个消息是由玄狐带来的。 第151章 他倒是不嫌弃 玄狐站在廊下回话。 “曹明甘今日已经将银子送到了千玑堂,还请了尤鲲做见证,将曹永欠下的钱银悉数还了。” 关月缓缓问道,“银子怎么来的?” “曹明甘暗中调度的。” “也就是不通过裴朗?” 玄狐:“是。” 他想了想,又说道,“听闻裴家夫人言行多泼辣,裴朗若是知道了,不敢欺瞒她。裴夫人又一向只对自己和裴小姐大方,对下人多有克扣,不会愿意拿出这么多银子为曹永还赌债,所以曹明甘只能铤而走险。” 他是裴府管家,挪用银子短时间内只要能补上,就不会被发现。 关月琢磨了片刻,蓦然笑道,“那这个窟窿,他打算怎么填?” 这么多银子,只怕短时间内曹明甘是还不上的。 “曹明甘在京郊有处宅子,虽是破旧了些,但也还算能住人,这两日正在四处寻找买主。” 关月:“怕是不够。” 哪怕是城中的宅子,能卖上百两之高的也得占地、布局和地段兼备,更何况远在京郊? 玄狐说道,“虽是杯水车薪,但好过没有。两人平日都住在裴府,有容身之所,卖了便卖了。” “也是。” 关月没再纠结此事,也不管这百余两的空缺他要怎么去补。 她只关心,银子有没有问题。 “千玑堂将银子换掉了吗?” 玄狐应道,“已经换过了,尤鲲还让属下转告您一声,银子这事,不必找何大人,大人会接手。” 关月一愣,“这是为何?” “大人遇刺,伤倒在桃花村那次,其中出现了裴家的影子。” “怎么会?!” 关月登时质疑出声,“裴朗和大人并无交集,他哪里来的胆子?” 连侯府的门楣都够不到,却做出刺杀的事,即便关月并不想让他好过,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裴朗绝不可能是幕后之人。 几息后,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人把他推出来挡箭了?” “是。” 玄狐点点头,“他背后的兴许才是真正谋划整件事情的人,大人一直往深了查,于这背后之人无益。加之裴朗近来办事不利……” 他压低了声音,看向外院正在扫地的李三。 “想抓的人没抓住,要办的事也没办好,用处不多,自然就该弃了。” 官场不是讲人情的地方。 尤其是半路投奔的人,给了机会若是立不住,是不可能再费心培养的。 留着也是个祸患,倒不如发挥最后的作用。 关月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大人查的是贪腐,和蓟州刺史相关,裴朗那边……” “所以裴朗也只是幌子,大人查他是为了顺藤摸瓜。大人说,兴许他查出来的东西,对您也有用。” 玄狐不知细节,对这话有些疑惑,只是一五一十地转述,不知其理。 但关月却听懂了。 裴朗因揭发镇国公府而升迁,只有揪住他的错处,才有可能牵出镇国公府的事。 但这事,不能由陆淮舟提出来。 思及此,关月心中立马有了计较,“玄狐,你回去告诉大人,让他小心行事,查贪之外的事情,我自己处理。” “是。” …… 小暑之后,天气愈发炎热。 做小工的人耐不住酷暑,卖一会儿力气就得在阴凉处歇歇。 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起来。 有人望着皇宫所在的方向,臆想道,“你们说,宫里的贵人们是不是也惹得不愿意动弹啊?” 立马有人回答他,“你做梦呢!就连大户人家每年都有藏冰,待来年夏日取用,宫里岂会没有?” “就是,说不定跟春天一般惬意。” 每日,数以百计的冰块从冰窖里拖出来,用在皇城各殿。 御书房外暑气蒸腾,房内却却有凉气丝丝缕缕地飘动着。 宫女在冰后打着扇,将风送至案几后。 正在打盹的人恍然惊醒,睁眼看着面前的一堆奏折,颇为心烦。 这些个大臣日日都有需要上奏的,当真是看得他头晕眼花。 夏帝将折子全部剔至一边,让宫女给剥了几颗葡萄吃,突然想起好久没听到陆淮舟的消息了,于是问旁边的方喜。 “陆家小子最近在做什么?” “回陛下,小侯爷最近还在查贪,听都察院那边说,这次的线索似乎是与先前桃花村遇刺有关。” 桃花村那次,陆淮舟险些丢了性命,陆冲罕见地进了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 说他陆家满门皆为国而死,如今就剩下这么一个后辈,再承受不起了,求自己免了他都察院的职责。 夏帝并不十分愿意。 一来,都察院当时正是用人之际,二来,陆淮舟确有本事,好用的人且还能为他所用,他自然是不肯放人。 所以夏帝为安抚陆冲,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说亲自为他留意佳人,争取尽早为侯门添新丁。 并且同意所选之人一定要陆淮舟自己愿意,不会随意指派。 同时,遇刺之事也要彻查到底。 陆冲这才作罢。 这段日子,他倒是看中了两个,就是陆淮舟推脱了,算下来,也只有和关月好像走得进些。 “方喜,你说这关月究竟有何特别之处,难不成真只因为在桃花村时救了他一命,就让他念念不忘了?” 方喜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道,“老奴也不懂,不过好歹是救命之恩,小侯爷对关二小姐关照些,也说得过去。” “他倒是不嫌弃。”夏帝扯了扯嘴角,眼底有些讥讽。 方喜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并不搭腔,只垂首以待。 “罢了,”夏帝说道,“他愿意亲近就亲近吧。” 究竟是个庶女,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若陆淮舟真选了个名门望族之女,他才该忧心了。 毕竟,他只想对方为己所用,可不想侯府变成第二个镇国公府。 强强联合的局面,他不乐意看到。 如此这般,就很好。 “方喜,召陆淮舟来御书房,朕好久都没见到他了。” “是。” 传旨公公到都察院时,陆淮舟正在翻阅卷宗。 手边摆着的西瓜动了一块,见有人来,顺手便给了出去,“公公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大热天的,食些冰凉的瓜解暑。” 第152章 借刀杀人 这瓜一直浸泡在井水中,方才要食用时才打捞上来。 入口冰凉清爽,暑天里吃着,直教人精神抖擞。 传旨小公公有些不好意思,陆淮舟直接叫玄鹤端到了他手里,“鲜果再多放一会儿就该坏了,公公莫要客气。” “既如此,奴才谢过小侯爷赏赐。” 趁着他吃瓜的空隙,陆淮舟收拾好案卷准备觐见。 “公公可知这次陛下召我入宫,所谓何事?” “奴才也不是十分清楚,想来是陛下关心您近来在做些什么吧。” 陆淮舟微微颔首。 待整理好案卷,又理正衣襟后,板着身子往外走,“劳公公带路。” “不敢不敢,”传旨太监立刻在侧前方引路,“您这边请。” 抵达御书房外,方喜先是进去通报了一声,等到陛下的回话后,才让他进去。 陆淮舟看着案几后的人,恭敬行礼,“臣陆淮舟参见陛下。” “嗯。” 夏帝从折子里抬头,示意他不必多礼,他指了指旁边的位子,“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歇歇吧。” “谢陛下。” 方喜奉上干净的帕子让他擦了擦汗,待他收拾妥帖后,夏帝才问道,“许久没见你了,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回陛下,近来市面上出现了几锭原本该是拨给去年晋中赈灾的银子,臣想彻查此事。” 从裴府出的银子看着没什么问题,已经是换好了的。 包括首饰铺子那边,经由裴雨荷的手出来的银子,也是正常的。 但既然他们能拿出超裴朗俸禄诸多的钱银,说明这些,来路终归不正,只是用了周转的法子,让它看起来正常罢了。 所以在千玑堂拿到银子的第一时间要做的事,便是溯源。 银子经由曹永债主的手花出去,流转到市面上,再由人发现不对,呈至陆淮舟处开始调查。 从第一步开始,他便没瞒着人,而是光明正大地进行。 可怜裴朗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背后的人出卖了,推他出来当替罪羊。 陆淮舟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查到了他贪污赈灾钱的证据。 “竟有此事?”夏帝眉毛隆起,十分诧异,“可查到什么了?” “现在查到了一人身上。” “谁?” “裴朗。” 夏帝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原先只是容青的属下,因揭发有功,且有战功在先,事后被他封了个六品将军。 这样的小人物,也敢贪赈灾钱? 夏帝狐疑的视线落在陆淮舟身上,“只有他?” “目前只查到了他。”陆淮舟不疾不徐道。 夏帝颔首,若有所思。 “朕的这些臣子啊,说起话来,听着一个比一个舒心,做起事来,倒是毫不含糊。” 很多时候,他不是不知道,却也不能一刀切。 而且,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喜欢借刀杀人,而非自己动手。 眼前,便是一把好刀。 “你是怎么想的?”夏帝问道,“抓了他结案吗?” 陆淮舟:“回陛下,当然不是。臣觉得,裴将军这样的身份,要想接触到高阶事物并不容易,所以定有人指挥他或者帮他。 况且,臣先前在桃花村遇刺之事,似乎也与他脱不开干系,所以臣恳请陛下恩准,允许臣彻查此事,既是还朝政清明,也是让臣给自己一个交代。” 陆冲当时进宫见驾,并非真为了闹事,也不是真心想让陆淮舟就此远离都察院的风风雨雨。 而是为了将他遇刺的事影响扩大,知道的人越多,对方出手时才会更加忌惮。 至于争取到自己挑选心仪的女子之事,实属意外之喜。 陆淮舟料想这般说,夏帝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下一刻,案几后的人便说道,“是该如此。朕可以允你彻查,但是既然对方位高权重,你所遇到的危险也不会少,你要考虑清楚了。” 陆淮舟拱手:“为国尽忠,何惧之有?” 他的语气坚定而又自信,沉稳不惧的样子令夏帝眼前亮了亮。 “不错,朕喜欢你这句话。” 夏帝轻笑一声,说道,“上次你身受重伤,老侯爷可是揪心了好一阵,跑来朕面前大闹一场,朕真是怕了。” “让陛下见笑了。父母仙逝,祖父这些年将臣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常在臣耳边念叨,说看着臣就烦,非要一天到晚东奔西忙的,不肯闲着。此事还请陛下替臣保密,不要让祖父知道了。” 这话说得亲近,夏帝虽然并不全信,但也爱听。 “朕答应了,不过你也要答应朕,可千万别像上次那样受伤。毕竟人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陆淮舟垂眸,“多谢陛下。” “行了,朕也没有别的事要同你说的,你就先下去吧,好好办事,若是办成了,嘉奖少不了你的。” “谢陛下信任,臣先行告退。” 陆淮舟躬身而出。 外面骄阳似火,也未让他的步子减慢分毫。 方喜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感叹,“陆小侯爷真是血性男儿啊,陛下识人颇准,想必定能还朝政清明。” “别拍马屁了。”夏帝笑骂了一句。 看着陆淮舟一步步走出视野,嘴角的笑也渐渐落下。 他不在乎陆淮舟血性几何,他只知道这把刀在他手里,好用就行。 借他的手,除掉那些生了狼子野心的人。 还能顺便看看,侯府到底有没有藏着掖着,是否有他不知道的暗子和势力。 两败俱伤,是他最想看到的局面。 若有朝一日这把刀不好用了,或者生了别的心思,他也会毫不犹豫折断。 夏帝收回视线,重新拿起折子,还未落笔批注,又说道,“这冰快化完了,叫人再送些新的来。” “是。” 直到离开了皇宫的核心地界,陆淮舟的步伐才逐渐慢下来。 他看着眼前高高的宫墙,视线跟着往外延伸。 嘴角微微勾起。 这是一场阳谋。 夏帝心中有算盘,他亦有自己的目的。 今日召见,倒是让他日后行事多了许多便利。 裴家,也该提上日程了。 陆淮舟没再去都察院,而是乘马车回了府。 第153章 一条路走到黑 午后暑气更甚,为躲阴凉,玄鹤驾车特意挑的小道走。 屋宇重叠下,还能贪得一方凉意,不似主道蒸烤。 廊下有些买凉饮的小贩,陆淮舟看着那绿豆水甚是解渴,便叫玄鹤停车去买了两碗来。 自己则撩侧帘,掀起一条缝,目光随意停歇着。 余光里,一道灰褐色的身影突然闯了进来。 手抬起在头顶遮阳,步子轻盈迅速,朝一处宅子而去。 他抬手叩了叩门,等待门开的间隙,突然看到了停在远处街角的马车,微微一顿。 留神看了一眼车帘,又扫过拿着凉饮正朝马车走的玄鹤,眉尖微蹙。 待门开后,立马便进去了,不做逗留。 侧帘缝隙开得小,他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但陆淮舟看他却看得分明。 这个人…… 脸很陌生,可走路姿态及身形和那日在云音寺同裴朗说话的人有几分相似。 “大人。” 玄鹤在外面叩了叩门板,递了一竹筒的凉饮给他。 陆淮舟接了,却没着急喝,只问道,“刚才那人你看见了吗?” 玄鹤一愣,“略了一眼。” 适才只是远远的看见了这么个人,没瞧得太仔细。 陆淮舟再度撩了撩帘子,确认了他方才进的谁家宅子,而后道,“去查查他的底细。” “是。” 回到侯府,竹筒里的凉饮也见底了。 陆淮舟去疏影楼寻陆冲,手里还拎着方才绕道去常记买的雪梨水。 “听院里的人说,祖父午间没休息好?” “人老了,觉少,眯一会儿就睡不着了,不如起来坐着。” 陆冲见他手里拎着常记的东西,顺手接了过来,“从何处来?” “宫里。” 陆冲正在开盖的手一顿,“陛下召你去的?” “是,有关裴家的事,我要了陛下一个彻查的允诺。” 裴家的事陆冲有所耳闻,只是具体细节并不清楚。 但他清楚的是,单凭区区一个裴朗,成不了大事,这背后之人,才是陆淮舟要面对的敌人。 “你的事,我不多说,但有些话我还是得提醒你。”陆冲顿了顿,继续道,“裴家只是冰山一角,潜藏在水下的才算真正的危险。” 陆淮舟点头,“我知道。” 陆冲眯了眯眼,目光中带着平日少见的犀利,“裴家与镇国公府牵扯颇深,行事务必小心。” 话音落,房间里有片刻的静默。 陆淮舟知道他在提醒自己,关月的身份可能并不简单。 当罪名成立,已经盖棺定论后,除非关系亲近,否则难有不相干的人会冒着极大风险去寻求一个真相。 他很欣慰陆淮舟心里记挂着人,比从前多了丝温情和愉悦。 但他也担心,这会给陆淮舟到来麻烦。 初了解关月时,只以为她不愿受人摆布,退完婚后便再无阻碍,如今才发现,她要做的事,也是危险之致。 “祖父放心,我有分寸。” 陆淮舟看着窗外的景致,眉眼深邃,“她将我带上了贼船,我又何尝不是将她拉进了漩涡?” 这些问题,早在他向关月表明心迹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好了。 他突然笑了笑,“一条路走到黑的感觉,其实不错,若有人陪着,会更好。” 陆冲看着他脸上的平和笑意,不再多言。 用勺子舀了一口,砸吧两下嘴,“这雪梨水喝着怎么和铺子里的不一样?不甜,嗯……不甜,没铺子里的好喝。” 他去常记铺子里喝过,甜滋滋的,入口就感觉心情都舒畅了。 这份喝着,总觉得寡淡。 陆淮舟转过身来,表情不对,“您背着我去吃甜的了?” “啊……没有啊。” 陆冲咬了一口梨,含含糊糊道,“我听人说的。” 陆淮舟扯了扯嘴角,“听人说还能听出味道来?” “有些困了,我要去里间睡觉了。” 陆冲并不听他讲话,端着碗直往里走。 陆淮舟有些无奈,跟了上去,“上次大夫都说了,您的身子不适合吃那么多甜的。” “什么?我没听见!” …… 卯时未过,太阳就已经高高升起。 裴府平日里不到午时,下人都要放轻脚下的声音,说话也得控制住音量,怕吵醒裴夫人睡觉挨罚。 可是今日破天荒的,裴夫人起了个大早,院里吵吵嚷嚷的,裴朗和曹明甘都在,似乎有争执。 裴夫人叉着腰,指着曹明甘的鼻子骂,“好嘛,我若是今日不想着买衣裳清点银子,还不知道你竟偷偷挪用了府中上百两银子,给你那赌鬼儿子还债。” 曹明甘心中有愧,不敢反驳,只承诺道,“夫人息怒,小的一定尽快将银子凑齐还回来。” “这么多银子,你要怎么还?”裴夫人轻嗤一声,“就算把你这把老骨头卖了,把曹永拖出去当苦力只怕也赔不起。” “一旦沾染上"赌"字,那便是个无底洞,你这次替他还了,他下次还敢。依我看,就应该叫债主挑了他的手筋脚筋,免得再上赌桌,害人害己。” “你也不过是府中养的一条狗,给你吃住,还反咬主人一口,不要脸的东西!” 她咄咄逼人,曹明甘不敢说话,心里却因着她的话而不爽快。 这些年积攒的对她的怨念早已深,只是未曾爆发出来。 裴夫人胸口一起一伏的,显然还没出气,转头对着旁边的人劈头盖脸一顿骂,“裴朗,这就是你以为的得力干将?这次被我抓住时就挪用了上百两,先前谁知道私自动用了多少?” “今日你比我先知道,居然还选择原谅他,要伙同他一起来骗我,我看你是真不想过了!” 院外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人,裴朗被下了面子,脸色憋胀地通红。 “不就是银子嘛,没了还可以再赚,你这般泼辣不讲理做什么?他也有苦衷,跟了我这么久,兢兢业业,赔银子总好过断人性命和前路啊!” 裴朗一向都顺着她哄着她,极少有这般顶撞的时候。 裴夫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叉腰,破口大骂,“裴朗,你现在当了官翅膀硬了是吧?竟敢对我吼叫!你要记得,是你对不住我们母女,才让雨荷生生受了那苦,我们再怎么样都不为过!” 第154章 办案 “曹永年岁几何了?若能成才,多少年前就该高中了,何苦这会儿还在苦苦读书?” “依我看,他就不是那块料,书白读,字也白学,尽早出去打份工糊口算了,省得跟只吸血虫似的趴在府中,这老东西也能省点心。” 她越说越过分,口无遮拦。 裴朗忍无可忍,吼道,“住口!” 谁料他的反应让对方更来劲儿了。 “你跟谁吼呢?真以为自己了不得!若不是我的劝解,只怕你如今还跟在那叛国通敌的那家子……呜呜呜……” 裴朗听她越发胡来,什么话都往外蹦,只能伸手用力捂住她的嘴巴。 裴夫人虽然泼辣不讲理,又打又踹的,但终归是个妇人,拗不过从军营里出来的裴朗。 她被捂得紧了,只觉得气不通顺,直翻白眼。 连张嘴咬都做不到。 裴朗眼底透出几分狠意。 有时候,他真想就这么将人捂死,可下一秒,心又软了。 究竟是他的夫人。 裴朗手稍稍一松,就被裴夫人抓住了机会,手脚并用,挣开了他的桎梏。 稍微退远一步,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 “你竟然还敢捂我嘴,我说得有错吗?你当初死脑筋非要跟着容青干,多少年也不见得提拔你。人家吃肉你连汤都喝不着……” 踏、踏、踏、踏。 整齐有序的脚步声打断了院内的叫骂声。 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去,眼底皆是错愕。 只见陆淮舟一身绯色官服,手摁在佩刀上,阔步而入。 先他一步进来的官差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拔刀向着裴朗等人。 “……”裴夫人口中的骂言戛然而止,不自觉朝裴朗身后缩了缩。 这阵仗,她没见过。 裴朗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上前,对着陆淮舟拱手,“陆小侯爷,您这是……?” 陆淮舟看着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办案。” “敢问您办的是哪桩案子,为何要将下官府邸围起来?” 陆淮舟嘴角微勾,“裴大人做过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 他说得轻飘飘的,语调都不见得有重音,却听得裴朗心头一颤。 “下官一直严守规矩,恪尽职守,还望陆小侯爷明示。” “行啊,”陆淮舟从怀中掏出一本案牍递给他,“抓人办事,总得师出有名,裴大人好好看看,这上面的桩桩件件,可曾冤枉了你?” 案牍里不曾有镇国公府相关之事,但他贪污之事,乃板上钉钉。 与蓟州刺史私下往来,是他背后之人给他安的罪名,证据齐全,所以也写上了。 裴朗一目十行,看到尾处,双手止不住颤抖。 嘴巴哆嗦着说出一句,“这是污蔑!小侯爷,这分明就是污蔑。” 有些事,他知道,但分明不是他做的,却摁到了他头上。 如此这般细数,他只怕要下狱砍头,获及家人。 “是不是污蔑,一查便知。现在还请裴大人主动跟我们走一趟吧,同僚一场,若是被架着出门,可就不好看了。” 陆淮舟也不收回案牍,只扬了扬下巴,示意周围的人动手。 裴夫人还要挣扎,直接被官差堵住嘴巴,反剪住双臂,佝偻着被带走。 他们可不是裴朗,需要处处忍让。 能在她挣扎叫骂时不动脚,已经是看在陆淮舟的面子上了。 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态度还算温和。 若陆小侯爷不在跟前,她这般泼辣不讲理,他们直接开打了。 哪管什么夫人小姐。 既已沦为阶下囚,就不要想再摆谱,他们可不会买账。 官差将裴府里里外外都搜完后,同陆淮舟禀报,“大人,裴雨荷没在府中。” 她一大早就出了门,无人知其动向。 陆淮舟看了裴朗一眼,“无妨,搜捕便是,先把这两人带走吧。” “是。” …… 彼时,裴雨荷刚刚得到消息。 她换了衣裳,半遮着脸,隐藏在人群中,看着裴朗等人被带走。 长街挤满了围观的百姓,皆指指点点,各种猜测。 “这么大阵仗,该是犯了什么事啊?” “裴大人没被押解着,兴许只是配合调查呢?” “配合调查也不用把他夫人和抓走吧,你看裴夫人这样子,被死死摁着,跟罪犯也没什么两样了。” “……” 百姓你一言我一语,天马行空地猜测原由。 裴雨荷此刻脑子乱得很,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不就是今日想办事,所以早早地离了府吗? 为何不到半日,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她甚至不敢上前询问。 连母亲都被带走了,她若是现身,只怕会一同下狱。 “小姐,我们还是先离开吧。”乌行压着声音,“离开盛京,再谋他路。” 乌行是裴朗手下的侍卫,武功极好,人也机灵。 在见到陆淮舟踏入院门的那一刻,裴朗就示意暗处的乌行赶紧离开。 他找到了裴雨荷,说明了方才发生的事,还叫她换了衣裳,这才躲过一波搜查。 只是在盛京城中,陆淮舟若想找到人,不是难事。 这一波躲过了,下一波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乌行虽没看到那案牍上具体写的什么,但他知道都察院近来办的,都是重案,能直接入府抓人,还是陆淮舟亲自带队,不会是小事。 也几乎没可能错判。 所以裴朗夫妇大概率是出不来了。 好在裴雨荷那时不在府中,尚有一丝生机。 “都已经全城搜捕了,城门处只怕也如铜墙铁壁一般,哪里出得去?” 乌行一想,觉得也是,“那属下先带小姐找个安全的去处,再想想其他办法。” 他平日里不怎么出现在人前,只要把裴雨荷安顿好了,自己就能放心地在外面打探消息。 没想到裴雨荷却拒绝了。 “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乌行蹙眉,并不赞同,“小姐要办何事?现在没什么事比逃命更重要。” 裴雨荷眼中皆是偏执,“我的命不值钱,父母都下狱了,躲躲藏藏跟狗一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与其躲着,倒不如拉上人一起死。 “乌行,你得帮我。” 第155章 用你的命换她的命 盛京城中,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 裴朗上午被带走调查,下午就没多少人关注了。 他不是什么大官,百姓也听不到什么传言,闲话两句后各自散去—— 生计更为重要,各家有各家的忙碌。 临近黄昏,热意散了些,首饰铺子的老板派人来关家,请关月去看新到的珍珠串喜不喜欢。 她上次说过一有新货,会先给关月留着。 关月起初没太在意,以为不过是商人随口的一句承诺,对谁都这么说。 没想到,她还真派人来了。 关月在葡萄架下乘凉,不愿意走动,只打发了迎香去看。 顺便让她选一两件自己喜欢的。 迎香自是高兴,跟着来人去到铺子里,给关月选了一条白玉珍珠链又为自己选了一根手绳。 绳上系着三颗小小的翡翠珠子,不打眼,干活的时候戴着也方便。 她付了银子,揣着新买来的饰品往回走。 一路上,人都不多。 路过来福酒楼后方,迎香的步子有片刻迟疑。 这些日子跟着关月学功夫,感官灵敏了许多,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但转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瞧见。 她眉心微蹙,难不成是近来没睡好,神思不甚清明? 迎香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一双黑色的鞋履悄然跟在她身后,步子轻如猫,听不到一丝响动。 迎香加快步子,他也紧跟了两步。 撵至她身后,用洒了迷药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死死摁着,不让她发出一点声音。 待到人终于安静下来,他才稍微松开些,将人拖走了。 巷子里很安静,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西山余晖一点一点收拢,黑暗开始接管松涛苑上方四四方方的天。 关月站在廊下,看往院门的方向,有些疑惑。 迎香出去已将近两个时辰,为何还不见人影? “二小姐。” 有丫鬟从石门处转过来,看到她立马唤了一声。 小跑两步至关月跟前,将手里字条递给她,“方才门外有个人送来的,说让务必亲自交到您手上。” 关月接过字条,垂眸,迅速展开,上面只有一小行字。 松水磨坊,一人前来。 没有落款,笔墨也是寻常之物。 关月蹙了眉头,问道,“送字条的人可还在?” 丫鬟摇头,“是个小孩子送来的,留下这个就走了,奴婢问过他谁给的,他只说是一男子,遮着脸,看不到面容。” “男子?” 关月有些疑惑,捏着字条反复看了看。 绑走迎香是为了引她出去,初初看到这一行字时,以为是裴雨荷搞的鬼,如今裴家被抓了,裴雨荷全城通缉,还有心思整这些花样?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丫鬟行了礼退下,关月对着廊下喊了一声,“玄狐。” 立即有人现身,“关二小姐。” “裴家那边情况如何了?” 玄狐回应道,“裴家夫妇已经入狱等候审问和进一步的调查,裴雨荷还没被抓住。” 关月将字条递给他看,“迎香出事了,我得去趟松水磨坊。” “您觉得是裴雨荷的手笔?” “如今我只能想到她。” 她入京以来确实得罪了不少人。 有些是具有直接矛盾的,有些是不知怎么就被记恨上的。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着急报复她的,裴雨荷可能性最大。 “你把这张字条交给陆大人。” “是。”玄狐应声后才觉得不对,“您准备独自前往?” 关月点头,挑了把软剑卷在自己腰间,“我若不去,迎香会有危险。” “可您独自前去,只会让两个人都陷入危险。裴朗好歹是军中出来的人,裴雨荷身边想必会有人护着,不然单凭她一人很难绑走迎香。” “我知道,”关月在袖口贴暗器的动作没停,“所以我才让你去找陆大人。” 若真是裴雨荷,正好将其活捉,若不是,也赶得及救援。 玄狐还是觉得冒险,想了想,说道,“属下让信鸽将字条带过去,和您一起前往松水磨坊。” 看住李三是他的职责,护好关月也是。 “这样说来,倒也是个办法。”关月略为颔首,说道,“那你先远远的跟着,我怕会有人监视。” “关二小姐放心,属下隐在暗处。” 两人没有耽搁,将事情安排妥帖后就出了门。 松水磨坊在东南方向,距离关家不远不近,是一处废弃之地。 坊主付不起工钱,几年前卷银子跑路了,剩下一群零工在这儿。 他们本想将磨坊接下来自己做,但不懂经营,浪费时间外,钱还打了水漂。 索性将能拿的东西带走,各自散去,另谋生路。 关月看过地图,抄近路前往。 至磨坊附近,稍微逗留了片刻,粗粗看了周围的地形后,才上了台阶。 门半掩着,蛛丝轻摇。 关月抬腿将门踹开,步步踩实了往前走。 磨坊不大,但拐角甚多,遮蔽视野。 她在里面绕了一刻钟,才见到人。 迎香被绑在承重的柱子上,嘴上有布条封着。 裴雨荷就站在她旁边,手里拿着剪刀,看着寻迹而来的关月,眼底闪着兴奋的光。 “可算等到你了,”她咧嘴一笑,眼睛瞪得很大,看起来有几分瘆人,“还以为你不敢来呢!” 她朝关月身后看了看,“噫?关二小姐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胆子可真大。” “千方百计引我出来,不会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吧?” “站住!”裴雨荷大喝一声,制止了她的动作,“你若再往前,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拿着剪刀的手在迎香面前舞了舞,对准了她的脸。 关月依言停下,“你记恨的是我,关她什么事?若有秉性,你放了她,冲我来。” 裴雨荷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吃你这套?” 有迎香在手,关月就算有救兵,也得掂量一番。 “你不是想救她吗?我的要求很简单,用你的命换她的命。” 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也不想独活,但在死之前能拉个垫背的,也算是不枉费这一番折腾。 第156章 晚上等我 “呜呜呜——” 迎香使劲摇头,手用力,却挣脱不开。 “不敢吗?看来你们主仆情深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嘛,真到了要命的时候……” “好啊,怎么换?” 关月打断了她的话。 裴雨荷一愣,随即笑了。 抓迎香还真是抓对了,关月为了救她会蠢到什么话都照办。 “看到你脚边的那截尖头木块了吗?专门为你准备的。” 关月低头,果然见侧方有一截新断的木条。 裴雨荷接着道,“上次在首饰铺子,你嘲笑我不敢动手,今日就由你自己动手吧。” 她将剪刀抵在迎香嘴角,比划给她看,“就像这样。” 剪刀尖端自嘴角游移往上到了耳际,贴着迎香的皮肤走,但并未真正划伤她。 伤一个丫鬟多没意思? 要伤也伤关月才行啊。 关月瞥了迎香一眼,“我若照做,你会放了她?” “你若做了,我定放了她。” “小……姐,不要……”迎香艰难地蹦出几个字来,声音很小,关月并没听到。 裴雨荷倒是听得分明。 “她若不动,受伤的可是你噢。” 迎香根本没搭理她的话,一双眼睛只落在关月身上。 小姐—— 她看关月弯腰,伸手要去够地上的断木。 裴雨荷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底是快要得逞的笑。 自己不好过,关月也别想轻松。 此生,她最恨嘲讽和威胁,她要让关月知道,就算是死,也要溅起一身血。 得意之际,手上的力气便松了些,剪刀逐渐离开了迎香的脸。 关月余光留意着她,在捡起断木的同时,拂过袖口,启了开关,短箭立刻就从她袖中飞了出去。 裴雨荷看着飞驰而来的短箭,愣在原地。 她没有功夫,也从未遇到过这般状况,自是反应不过来。 这个时候,乌行动了。 他从暗处现身,以刀背挡了短箭。 铁器相撞,速度过快,除了刺耳的摩擦声外,似乎还能见瞬时的火花。 关月眯了眯眼,总算引出来了。 她从踏入磨坊开始,就能察觉到乌行的存在。 只是他很狡猾,加之气息敛得极好,关月难以判断他的具体方位。 总觉得强行救人不妥当。 现下,暗处再无裴雨荷的人,她便可放心出手。 关月没有犹豫,在乌行出现的时候,便飞身朝他扑了过去。 腰间软剑在腾空时被抽了出来,与大刀相撞,看似柔软,却不输分毫。 “玄狐!” 关月大喊一声,纠缠住乌行,不让他顺利回裴雨荷身边。 玄狐如夜莺一般从屋脊后方蹿出,直指裴雨荷而去。 情况陡转直下,裴雨荷哪里会是玄狐的对手? 她举起欲扎人的剪刀被玄狐抬手夺下,手腕顺势一翻,被掀跪在地。 膝盖重重地撞上石板,疼得她说不出话。 乌行见势不好,下手愈发狠辣。 关月倒是四两拨千斤地承下。 论气力,她不是乌行的对手,但论底子和灵活度,她不输。 玄狐摁住裴雨荷,刀架在她脖子上,声线冷冷的,“住手,再动我直接砍了她!” 乌行若是想跑,这时候转身兴许还有机会。 可他终究做不到丢下裴雨荷自己一个人逃走。 渐渐的,斗志没了,出手动作越发疲软。 最后被关月挑走了刀,用剑指着脖子。 援兵也到了。 他们将人团团围住,先绑了乌行,以免他动手伤人,裴雨荷不会武功,便只是将她限制起来。 玄狐砍开了捆住迎香的绳子,又替她解了封嘴的布条。 迎香道了声谢,扭头朝关月奔去。 “小姐,您没事吧?” 她扶着关月的胳膊,“都怪奴婢太不小心了,着了那人的道,不然也不会让您陷入险境。” “没事,别人有心算计,再仔细也可能会遭。” 关月看她脸侧有血印子,应该是适才裴雨荷拿剪刀划到的,于是递给她一张帕子,“你这脸……” 经她提醒,迎香这才觉出痛意。 指尖碰了碰,确定了伤势范围,“不碍事的,一点小伤。” “可这是在脸上。” 迎香摇头,“小姐放心,奴婢不容易留疤。” 裴雨荷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眼神阴鸷。 是她漏算了。 她想到关月会带来人,但有乌行在,寻常护卫近不了身。 却没料到关月自己是有身手的,还能和乌行打得不分伯仲。 没意思。 真是没意思极了。 裴雨荷目光微转,落在旁边持刀的侍卫身上。 看打扮,应该是陆淮舟的人。 她冷笑一声,心里暗道关月好本事。 可自己也不是那等懦弱的人。 与其等着下狱被人拷问用刑,不如死个痛快。 她的眼神变了变,而后直直地朝持刀的侍卫冲去。 侍卫以为她要逃跑,展臂以拦,却没曾想她径直往刀口上撞。 脖子怼上白刃,白刃瞬间被染红。 裴雨荷跌在地上,挣扎了几息,死了。 “大人,这……” 侍卫有些不知所措,看向陆淮舟。 陆淮舟只瞥了一眼,便不再看,“死就死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 裴家人都活不成,她这一死,倒还免了受苦。 他目光转向乌行,吩咐手下的人,“将这人带回去,关在裴朗隔壁吧。” “是。” 陆淮舟吩咐完,才看向站在一旁的关月,踏步过去,挡在他身前,也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他勾了勾她的手,“晚上等我。” 他还有公务未完成,不能送关月回去。 关月垂眸,两人交缠的手指。 大庭广众,在这个隐秘的角落的和他勾手,意味别样。 “公务重要,大人先忙。” 陆淮舟嘴角微扬,捏了捏她的手,而后松开。 转身,又恢复了平日办公时不苟言笑的模样。 “回。” 一声令下,侍卫尽数撤离。 松水磨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回到松涛苑,迎香替自己处理伤口,关月唤人新上了晚饭。 还没等吃上,景夫人和关子瑶就来了。 人还未到,声先闻。 “怎么了这是?大晚上的急匆匆出门,发生什么事了?” 关月起身,看着两人踏进门槛,颔首示意。 景夫人抬了抬手,本想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虚礼,抬眼却见迎香脸上蒙着步,不由得一愣。 第157章 这重要吗? “你这脸怎么回事?” 迎香上前,“多谢夫人关心,划了个小口子而已,不碍事。” 景夫人长眉蹙起,“这可是在脸上,不能马虎,好生用着药,别留下疤痕了。” 对女子而言,脸何其重要? 即便迎香只是个丫鬟,那也是爱美的。 说完,她便转向关月,“今日你出去,可就是为了这事?” 她都上门问了,关月也没想瞒着,颔首道,“裴雨荷的手笔。” 景夫人愣了愣,“早间才听说裴家被封,裴朗夫妇都下了大狱,还是陆小侯爷亲自去抓的,怎的偏生把裴雨荷放走了?” “当时她没在府中,躲过一遭,今日迎香恰好去取首饰,才让她钻了空子。” 她也没想到裴雨荷恨她至此,哪怕舍弃自己逃命的机会,也要拉她一起沉沦。 关月简单和景夫人解释了一下,她听完直摇头,“真是个疯的!怕是当初在云音寺的时候就已经将你和子瑶记恨上了。她也不想想造成盛京城中万人嘲笑的根源是什么,可不就是她自己作的嘛!” 害人不成被拆穿,最后她好像还挺委屈似的,以为周围人都辜负了她。 关月摇了摇头,“不重要了,她已经死了。” 景夫人妙语连珠被打断,再多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嘴巴张了张,片刻后才问道,“陆小侯爷直接把她就地正法了?好像有些不合规矩啊。” 但细想之下,人家兴许根本就不需要遵守那些规矩。 “是她自己往刀口上撞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这般决绝,还真让关月高看一眼。 横竖都是死,改变不了的结局,自己主动迎上去远比入狱后受的折磨少些。 景夫人这会儿倒也平静下来,“既如此,那便不说了,跟死了的人计较也没劲儿。” 关子瑶听了半晌,总算插上话,“裴家被抓,到底是为何?” 事情也太过突然了。 好似裴雨荷前些日子还在跟前张牙舞爪,这会儿居然人就没了,实在感慨。 “陆大人查的是贪腐,罪名自然有贪污受贿一条。” 至于其他的,关月不好说多。 她问道,“父亲没同夫人说过此事?” “只是提了一嘴,”景夫人道,“谁也没料到会这般迅速。不过说起你们父亲,这段日子早出晚归的,人都见不着。” 还是从前悠闲,他下值后还能陪自己喝酒说话。 关月听陆淮舟说起过朝堂事,这会儿应道,“父亲受重用,是好事。” “好归好,我是心疼他太累了。” 景夫人叹了口气,随后又说,“不过论起来,我嫁与他之后,多少年都没见他这般上进了。” 当初倾心于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瞧着,宝刀未老。 关月只抿唇笑,突然察觉关子瑶拽了拽自己的衣袖,回头询问。 关子瑶跟倒豆子似的,一字接着一字,“你是不知道,我昨日上街,好些女子都拉着我说话呢,邀请我一同喝茶看戏,放平日里,根本都不会搭理我。” 景家富裕,可到底是商贾之家,关庭不得势,她们瞧不上。 这会儿见了苗头,倒是上赶着了。 “姐姐可开心?” 关子瑶努努嘴,“不开心,都是逢场作戏的虚情假意,还不如跟金娇娇吵架来得痛快。” “你就知道吵架,”景夫人拍了拍她的头,嗔怪了一句,而后提醒,“日后跟她们说话可得小心,免得别人揪错处。” “放心吧,我懂的。” 景夫人笑睨着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差点忘了,还有一事未告知你,沈太傅的孙女要成亲了。” 关月一愣,“沈听雪?” 景夫人点点头。 “和谁家成了?”关月诧异道,“这么快,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是伯府的公子。” 景夫人顿了顿,留了一点时间给她思考,后继续说道,“也不算太快,两家商量了好几个月了,身份合适,相貌登对,彼此都没什么异议,就定了。” “不过虽说沈听雪年纪不算小,但前些年胡闹着什么事都没有,也没听说和伯府有密切往来,更不知两人有情谊,两家结亲,倒也是奇了。” 关子瑶和关月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此事,应当与陆淮舟有关。 景夫人没发现两人的异样,自顾道,“罢了,不管这些,帖子想来也快下了,届时再看吧。” 时辰不早了,景夫人带着关子瑶离开了松涛苑。 关月用了些饭,让迎香早些回房间休息,自己则开了半扇窗,用书蒙住眼睛,靠在榻上假寐。 两刻钟后,有笃笃的叩门声响起,陆淮舟出现在窗边。 两人隔着窗户说话。 “这么晚,还以为你睡了。” 关月取下遮光的书,神色确有困顿之意,“说好等你的。” 陆淮舟凝着她,目光缠绵。 这话,从未有人跟他说过。 关月起身去开门,男人踏进门槛,就将她拥住了。 撞得她趔趄两步,又被稳稳托住。 “关门。” 关月动手打了他一下,只换回一声笑,“怕什么,没人。” “陆大人脸皮真厚。” “嗯,你说得对。” 陆淮舟承下她的话,低头亲了她一口后,乖乖把门关上了。 “今日可有受伤?” 关月摇头,“倒是迎香伤了脸,我想着给她找些去疤的药膏,看能不能恢复得快些。” 陆淮舟想了想,“我府中有去疤生肌的药,取材名贵,但不知药效几何,明日我差人送过来,你让她看着用。” “那我就先替迎香谢过陆大人了。” 陆淮舟低头贴近她,“贫嘴。” 关月笑了笑,没躲开,亲昵了片刻,突然想起正事来。 “沈罗两家要结亲了?” “嗯,”陆淮舟点头,“怎么想起问这个?” “方才夫人来松涛苑,提了一嘴。”关月问道,“沈听雪当真没有异议?” “这重要吗?” 盛京城中,能为自己挣得婚约自由的贵女公子极少。 要想不受约束,就要能够凭自己立足。 舍不得这一身荣华,就不要想事事顺心。 第158章 我来安排 这个道理他懂,那些公子贵女同样懂。 总得舍弃一样。 这话从陆淮舟嘴里说出来,关月觉得悲哀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家族和权力面前,个人的想法显得如此渺小。 就像是先前的自己。 都是被指定的对象,没有选择。 关月又问,“不会是你牵的线吧?” “我哪里会去负责给人做媒?”陆淮舟笑道,“不过递了几句话而已。” 他不是什么善人。 没揭发沈听雪下药的事,让沈家丢份,已经是给沈太傅面子了。 多了,不要再想。 关月轻笑,“沈家和伯府联合,势力更大,此举岂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陆淮舟落座,手还握着她的没松开。 拉她至跟前,细细摩挲着。 一会儿将她的手裹在掌心,一会儿同她十指相扣。 关月忍不住晃了晃,“你倒是说呀。” 陆淮舟仰头看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受沈太傅庇佑,沈听雪所嫁之人,不管是谁,门楣都不会低。伯府在外人眼中瞧着不错,实际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成不了事,也就是门上的匾额瞧着好看。” 陛下亲笔,经历多年,也略显斑驳。 “竟是这个道理。” 伯府之事,关月不太清楚。 仔细想想,若伯府真有势力,她早该注意到了。 见关月若有所思,陆淮舟也不催促,只用了几分力道将她拉得更近些,顺势抱在腿上。 片刻后才问道,“在想什么?” “裴家。” “嗯?” 关月突然看向他,说道,“我想见裴朗。” 有些事情,她需要当面问。 陆淮舟盯着她看了两秒,也不问原由,“行,我来安排。” 关月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多谢陆大人。” “美人计?” “这才到哪儿?”关月挑眉,“称不上。” 陆淮舟笑,“那我等着看真正的美人计是什么样的。” 两人贫了几句,说起正事来。 “听玄狐说,裴朗已被初审,可有问出背后的人?” 陆淮舟摇摇头,“没有,他不肯说,也没上刑。” “他背后的人若真位高权重,担心他将自己供出来,兴许会想办法让他尽早死在狱中。” 畏罪自杀,这是个很好的借口。 “你放心,这件事是我主办,我已经命人守好牢门,一切探视与提审都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况且涉及到我被刺杀之事,寻常人轻易不敢出手。” 这份权利,是夏帝允诺给他的。 也许,夏帝比他更想要钓出背后的人。 裴朗现在待在狱中,反倒比他在自己府中更加安全。 毕竟就裴府那个四面漏风的防备,刀抵上脖子了才反应得过来。 关月沉默了几息,“我需要他活着。” 要为镇国公府翻案,他的证词尤为重要。 她没有同陆淮舟解释缘由,陆淮舟也没问,只说,“我知道了。” “大人不问问为什么吗?” “暂且不问了吧,我相信你有你的道理。” 陆淮舟猜不到坐在自己腿上的人的真实身份,毕竟这一切太过离奇,即便在话本中看到都得疑惑半晌,何况在跟前? 但他知道关月要做什么,这就够了。 屋外水声滴答,月已上中天。 陆淮舟辞了关月,独自从后门离开了。 玄鹤自街尾跟了上来,“大人,那天您吩咐去查的人有眉目了。” “说。” “此人名叫桑杜,是右相府中的人,平日里只干些杂活,外出甚少,所以有关他的资料也不多,都是多方打探,拼凑而成的。” 右相…… 陆淮舟眯了眯眼。 “祈福那几日,他跟着右相上云音寺了吗?” 玄鹤:“这个属下未能查清。” “不必查了,免得打草惊蛇。” 他那日眼见着桑杜进了右相府中,一个打杂的,不需要会武功。 而且看样子,功夫还不算低。 曾裕林是陛下手边的红人,深得信重。 如果真是他,有几分麻烦。 夏夜有些闷热,灌木间草茎上的昆虫鸣叫声声,直到后半夜才渐渐休止。 合眼不过一两个时辰,就该起身上朝去了。 玄鹤准备了马车,陆淮舟在车内补眠。 等入了宫门,玄鹤便不再跟着,只等候在外。 陆淮舟踏进门,往大殿走。 一路上都有人招呼作礼。 他一一回了。 前方有一清瘦的身影,正抬步上石阶。 走得不甚稳当,一个没留神,被石阶绊了,眼看着就要扑倒在地,被陆淮舟及时扶住。 “将明时分下了场细雨,将地板打湿了,右相可要注意脚下,别摔倒了。” 曾裕林听到声音,回过头来道了声谢,“好久没碰上陆小侯爷了,怎么瞧着清减了些呢?” 他不到五十,按理说,还不算太老,正当壮年,可身体却一直不怎么好。 御医十年前就说是幼时积病,难以根治,好生将养着多活几年不成问题。 如今十年都过去了,曾裕林的病依旧没好,却也没变坏。 仿佛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能送走他,可他到现在为止,还一直坚挺着。 “劳右相记挂,”陆淮舟说道,“酷暑难耐,吃不下东西,可不就瘦了些。” “前些日子我也是如此,后来找大夫拿了两副药熬水喝,这段时间倒是好多了。等下朝后把那大夫开的方子给你看,兴许也有用呢!” 陆淮舟没推辞,“多谢相爷。” 两人边走边闲谈。 “听闻陆小侯爷近来查封了裴家,可有进展了?” 陆淮舟听到他的问话,不经意撩眸看了他一眼,“知之甚少啊。” “此话何解?” “没审出背后的人,岂非原地踏步?” 曾裕林一愣,“你如何断定他背后定有人?” 陆淮舟笑道,“我和他无冤无仇,私下无纠纷,公事无交错,他没理由派人刺杀我。” “那依你所见,背后之人该是谁?” “没有主意,”陆淮舟摇头,“愿请教右相高招。” 曾裕林垂眸,眼底闪过一丝暗意,开口时,如往常般平淡无波,“论审讯技巧,我没什么经验。” “想要审问出来,确实极难,若是他不说,可有法子能够钓出来?” 第159章 受教了 这话问得直接,曾裕林愣了愣,思索片刻,“有些难啊。” 两人一同沿着宫道往前走,脚下的砖石上留了串串脚印。 曾裕林垂眸,看着地上的痕迹,说道,“所行之事,必定留痕,只怕还是得靠小侯爷自己查了。再不济,酷刑加身,再硬的骨头也会软。” 陆淮舟摇头,“裴朗参军多年,边境纷争中,随时可能被俘虏拷问,这些酷刑,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他可以,但裴夫人未必可以。” 曾裕林的话让陆淮舟微垂的眼皮抬了抬,“对一个妇人用刑,未必也太不体面了。” “对他们的不体面,是为了更多人的体面和公道,小侯爷有时还是不能太心善了。”曾裕林望着前方巍峨的大殿,钟声近在耳边,“毕竟是夫妇,荣辱一体啊。” 既下大狱,自该共苦。 陆淮舟神色不变,看着他侧脸上的点点黄斑,眼中带着漠然。 “受教了。” 拾阶而上,曾裕林慢下了步子,继续同他说话,“小侯爷心里是有已经有人选了?” 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而陆淮舟确也当做寻常闲聊,应了一句,“都猜测此人位高权重,但朝中真正能担此话的,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曾裕林品着他话里的意思,似笑非笑,“你是准备将这些人都排查一遍?” 陆淮舟没说话,只淡淡抬眸。 “就不怕得罪人?”曾裕林问。 “本来就是查贪,怕这怕那,还怎么做忠臣?畏手畏脚,岂不是辜负了陛下的期许?” “陆小侯爷当真是血性男儿,一腔抱负,”曾裕林眼皮微微下压,嘴角却翘着,“我们老了,能看到年轻人意气风发,未被生活磨砺和侵蚀,很是欣慰啊。” 要进大殿了,陆淮舟没有再回应他些评价,只说道,“右相小心脚下。” 大殿之上,群臣群言。 一个多时辰后,议事结束,夏帝单独召陆淮舟去了御书房,其余人各自散去。 曾裕林慢慢悠悠地转身,跟身边同僚一起往外走。 目光却幽幽地飘至陆淮舟离开的方向。 近来,陛下召见他似乎频繁了些。 小小年纪,大权在握。 不知日后还会有什么动作。 待出了宫,一阵风吹过来,激起曾裕林两声咳嗽。 他握拳抵唇,接过车夫递来的手帕,缓缓止住。 手帕上染着药味,四季必备。 同僚在一旁关切道,“相爷可要当心身子啊,这几日温度起伏,忽上忽下,最是容易着凉了。” “劳你关心。” 两人客气了几句,曾裕林便进了马车,让车夫驱驾回府。 从正门而入,穿石径,过石桥,游花园,绕回廊。 曲折蜿蜒几许,终是进了书房。 门一关上,曾裕林就将手帕扔至一旁,连步子都稳健了许多。 桑杜侯在一旁,拱手行礼。 “大牢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回相爷,守卫太过森严,我们的人进不去。” 曾裕林想起上殿前,陆淮舟同他说的话。 重复了一遍,“不辜负陛下的期许……” 这句话,传达出来的意思很是微妙。 他现在的做法,到底是陛下本就乐意看到的,还是只简单的应允。 出发点不同,所得结果可就大相径庭。 “相爷您说什么?” 曾裕林回过神来,“没什么。裴朗的事,不必再插手了,现在陆淮舟警惕得很,任其生灭吧。” 桑杜:“相爷就不担心他受不住大刑,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一股脑倒出来?” 曾裕林勾了勾嘴角,扭过头去看他,“什么是能说的,什么又是不能说的?” 桑杜一时哑言。 “他说出来,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若不说,兴许还抱着一丝我能救他出去的希望。” 裴朗敢说,也要陆淮舟敢信才是。 就算他信了,知道镇国公府一案确有冤屈,也成不了事。 没有苦主追凶,仅凭他一个外人,螳臂当车。 陛下确实给了陆淮舟权力,但却未必看好侯府。 树大招风,他能保全侯府已是不易,若再淌这趟浑水,只会加速侯府灭亡。 曾裕林看着面前的手帕,眉梢轻扬,“已经尘埃落定的事,即便有异常,为了维持朝堂稳定,是不会再容许有商讨余地的。” 他顿了顿,“所以这件事,碰之则死,即便,他是陆淮舟。” 现在比起狱中的情况,他其实更好奇那日出现在镇国公府的女子是谁。 自桑杜回来禀报后,他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捋了好几遍,从未在里面发现过这样一个女子的身影。 年纪和形象最符合的,大抵就是容青自小养在乡下的女儿容辞枝了。 他还是在容青入狱后才知道,容辞枝其实根本没病也不傻。 夫妇俩这般做,不过是为了让她避开这里的风风雨雨而已。 可既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一朝楼塌,她怎能独善其身? 早就葬身火海的人,不会再出现。 你,究竟是谁呢? “那女子为何人,查到了吗?” 桑杜垂首,“属下惭愧,还未能查明。” 曾裕林蹙眉,“你中的毒针的毒是哪里来的?” “属下去药铺问过,大夫能推断出所用的大致药材,却断言没有这种现成的毒药卖,应该是懂得药理的人自己配制的。” “那药材和针呢,可有查到出处?” 桑杜:“药材都是寻常之物,针倒是查到了出处,但京中许多人都买过,属下翻看了条目,没发现异常。” 曾裕林拢起眉头,“这人,总不能是凭空出现的吧?” 见他脸色已有不耐烦之意,桑杜立马道,“属下会再仔细盘查,请相爷放心。” 书房里很安静,仿佛凝滞住了。 桑杜不敢抬头,过了片刻,才听到曾裕林的声音响起,“下去吧。” “是。” 书房的门重新开了,午间的风吹进来,卷起一股子燥热。 被云层遮了一上午的太阳再度烘烤庭院,地面开始升温。 曾裕林站在风里,稳稳当当的,也不再咳嗽,眼底深若古井。 裴朗没了不要紧,他想争取的人必须争取到。 第160章 祸不及家人 牢狱森森,阴冷昏暗。 深入地下,即便是炎炎夏日,也生发出一股寒凉。 裴朗坐在稻草和凉席铺就的床上,数着牢房所用的木头根数。 他这间牢房不大,一面围栏只有十三根整齐排列的木头。 这几日,他数了一遍又一遍,细细地看过每一根,连上面的纹路和痕迹都快记住了。 裴朗只被审讯了一次。 他以为自己定逃不过酷刑,却不曾想,陆淮舟根本就没有要对他动刑的的意思。 侥幸的同时又带着一丝疑虑。 他们抓他,又不想从他这里得到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边,……您小心些。” 远处似乎有声音传来,他听不真切,但还是立即站了起来。 看向入口方位。 这里太静了。 尤其是衙役嫌裴夫人太吵,整日骂他个没完,将人移至另一处牢房后,这里便如同死寂一般。 他知道,自家夫人只有在他面前才敢吵吵嚷嚷,独自面对这些衙役,她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安静些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思考整件事情的始末。 也可以第一时间知道有人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左右牢房都是空的,应该是奔他而来。 就在裴朗猜测对方身份之际,一双白色的鞋履出现在视野里。 干净地与这牢房格格不入。 待他看清楚对方的脸,更是惊讶—— “关月?!” 怎么会是她?! 衙役替关月开了牢门,请她进去。 她站在离裴朗三步远的位置,笑了笑,“裴大人,好久不见。” 裴朗有些疑惑地朝她身后望了望,空无一人。 就连方才开门的衙役都走开了。 他满脸不解,警惕顿生,“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牢房重地,就连关庭都不能随意来访,可陆淮舟偏偏允许她来了。 还支走了旁人,显然是亲自安排的。 “因为我想见裴大人一面,还有些疑惑,需要裴大人解答。” “什么疑惑?” 关月:“裴大人还记得有一次掉狼窝里,有人冒死救你出来的事吗?” 话落,裴朗瞳孔微缩,指着关月,“你……” 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太早,关月都还没出生,容青成为了将军,但尚未被封为镇国公。 他们中计后和大部队走失,他作为侦查小兵,失足惹了狼群,深陷囹圄。 当时所有人都说,这不过就是个小兵,无甚要紧。 况且狼群凶猛,仅凭伤残的十人,无法和狼群搏斗。 可容青还是毫不犹豫地冲进来救了他,自己身负重伤。 但这件事,只有当时一同陷入困境的人知道,关月是怎么知道的? 关月瞧着他的反应,轻言,“我还以为裴大人忘了呢,看来,还是记得。” 裴朗咽了口口水,紧盯着她,“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自然是听人说的。” 小时候,她和父母相聚的时间少。 每每回到镇国公府时,她都格外珍惜,央求父亲母亲哄她睡觉。 父亲就同她讲这些故事,是想让她知道哪些是自己人,也是想借这些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告诉她,出门在外,务必小心。 一个不留神,就会步入坑中。 关月往前走了一步,“还有一事—— 裴大人有一次喝酒,险些中了他人的圈套,也是有人及时提醒,这才没让大人误入歧途,您应该没忘吧?” “你……” 裴朗瞪大双目,身手指着她,“你是谁!你是镇、镇……” “镇国公府这四个字,于你而言,确实很难再说出口,”关月声音冷冷的,“恩将仇报你倒是做得毫不含糊。” 故事里的“有人”,就是她的父亲,容青。 他信任裴朗,却没想到,最后会遭他背叛。 关月面貌与容家人大相径庭,可是方才她厉声说话时的眼神和容青太像了。 裴朗有些趔趄,连退两步,手扶上墙才得以站稳。 “你是……容辞枝对不对?” 作为容青亲近的下属,他自是见过容辞枝的。 有一年年节,他去镇国公府拜年,还曾看到容辞枝在府中玩耍,并且和她说过话。 “你就是她!” 容青夫妇早已死在前往漠北途中,而容辞枝住的屋子被烧干净后,却只见一具焦尸。 众人想当然地以为那就是她,却不曾料到,她竟活了? 裴朗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却看不出一点易容的痕迹。 “你还活着,你……” 很多话堵在嗓子眼,想说又说不出来。 此刻,震惊大过害怕。 关月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心中没有一点快意,只有平静。 “我父亲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对他?” 裴朗避开她凌厉的视线,震惊过后,缓下来,思考起如今的状况。 事情已经到了这步,说与不说,都不太要紧了。 “都过去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将所行之事全部抹掉。 关月被气笑了,“你说得倒是轻巧,可在我这儿,还没有过去,也过不去。” “你要杀了我泄愤吗?”裴朗顿了顿,“你若动手,我不会躲。” “别说得自己好像多高尚似的。”关月睨着他,“死于你而言,不过是最轻的处罚。” 她不会杀他。 不仅如此,她还要请陆淮舟保护好他。 因为翻案的时候,他是证人。 “裴大人你知道吗,今日陆淮舟说,同僚告诉他,你不怕酷刑,你夫人未必不怕。陆淮舟不屑于做这种事,也无意对你夫人动刑,可是我不一样。 我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更何况是别人的命?为了得到想要的,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只是在平静地叙述着,却听得裴朗凉意起。 裴朗上前一步,咬牙道,“祸不及家人!” “那我的家人呢?”关月问道,“他们所受难道不是无妄之灾?” 裴朗紧握拳头,“镇国公府树大招风,势力太大惹人忌惮,被针对是迟早的事。” 不管面前的人是容辞枝还是关月,都明白这个道理。 “就算不是我做,也会有别人。” 关月紧紧盯着他,“可偏偏最不该的就是你。” 第161章 是右相吧? 难设防的,不是外敌,而是内贼。 自己人的背叛,最寒人心。 关月又往前进了几步,“裴大人,镇国公府倒了,一众追随者皆被处置,唯独你步步高升,出门在外,也算是体面。但就是不知午夜梦回,是否经得起良心的拷问?” 裴朗在接受了她的身份后,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面对她的质问,只是嗤笑一声,“我承认镇国公于我的确有恩,你说他对我好,可为何每每到关键时刻被推举上去的人都不是我?” 容青如日中天时,向朝廷举荐了不少人,加官进爵。 他们确有军功,可自己也有,却只得了一份中规中矩的奖励。 起初,他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授官之人确有其理。 但渐渐的,那些资历浅于自己的人也地位也逐渐高过他,他心里自是有怨言的。 他也曾隐晦地提出来过,但每次,容青都会让他不要着急,再多读一读史书,再多历练历练。 等时机合适了,会给他安排好。 可这样的日子,他不知道何时才到头。 前路漫漫,看不见希望。 裴朗只觉得容青并不想提拔自己,只不过用得顺手了,才将他留在身边而已。 加之当时,夫人和女儿也对他多有不满。 骂他识人不清,跟错了人,以至于年近半百,却依旧是个芝麻官,出门连声“大人”都听不到。 这时,有人递来了橄榄枝。 在夫人的撺掇和心里的挣扎中,他接了。 关月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 她看着裴朗因为用力而发红的眼眶,“我只问你,若真给你破天的富贵,你守得住吗?” “这些不过是托辞而已,不必哄骗我,”裴朗反驳道,“尚未给我,为何就断言我守不住?” “你背后的人不是给你了吗,如今呢?”关月勾起嘴角,见他上下扫视了一番,“身在大狱,衣衫褴褛,这就是所谓的守得住?” 裴朗眯了眯眼,“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能力不到,被强行托举至不该有的高度,一旦这双手撤走,外面的风浪顷刻就能将你掀翻,摔得粉身碎骨。” 官场上,瞬息万变。 他若不在容青手下办事,就要独自面对那些随时可能出现在身边的坑。 可偏偏,他还没有这样的洞察力。 不管读史书也要,历练也罢,无非是想让他多些眼界,以史为镜。 谁能料到,他却是这样想的。 关月继续道,“你以为,没有你背后之人助力,那些贪污的证据和莫须有的罪名,是怎么安插到你头上的?你不把他供出来,以为能得其援手,殊不知,他比我们更想要你的命。” “你撒谎!” 这几日被关在牢里,裴朗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只是骤然被关月点出来,他不愿接受。 “你这样说,无非就是想从我嘴里知道站在我身后的人是谁罢了,我不会上当。倒是你……” 他看着关月,眼神变了变,“你在我面前表明了身份,就不怕我说出去,你是镇国公府的余孽,被格杀吗?” “呵。” 关月摇了摇头,跟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裴大人,你看清楚些,我可是关月啊。” 完完全全另一张脸,和容青夫妇没有半点相似。 甚至关家与容家,都扯不上联系。 “你现在说出去,有谁能听到?听到了又有谁会信呢?” 即便裴朗心有不甘,可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理。 现在大牢里里外外都是陆淮舟的人,他吼破嗓子外面的人也听不见。 “云音寺后山,你和人暗中见面,说要找人。后来我给曹永下了套,知道了你们要找的人是李三,你猜猜,他现在在哪儿?” 裴朗听着她的话,只觉得脑袋嗡嗡响,“你……他在你手里,赌场的事居然也是你在搞鬼!” 关月点头,“所以啊,你连我都斗不过,又何以认为自己能在权势的浪涛之中屹立潮头?” 咚地一声。 原本还靠在墙边的人骤然跌坐在地。 没了。 什么都没了。 一切都是假的。 裴朗苦笑一声,脸色比哭还难看,表情杂糅,不知作何反应。 “你就算不说,扛过刑罚要保护背后的人,也只是感动了你自己而已。” 对方不需要,也不怕他说出来。 否则,就不会任由陆淮舟将他抓走,而是早制造一场人为意外,送他上路了。 这些,并非关月一开始就想明白的,而是在深入地牢的后,逐渐明晰的。 “所以,你告诉我,说不定还能抵消身上的一部分罪孽。” 裴朗没有吱声,有两行泪顺着眼角流出,可是很快,他又抹干眼泪,看向关月。 “既然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结果,那小姐便自己查去吧。国公若能是看到小姐这般有本事,应该会很欣慰的。”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我不过是只小虾米,那位才是真正的大人物。你能斗过我,但未必斗得过他。” “借你的话,斗不斗得过,总得试试才知道,”关月立在原地,“我不能连真正的敌人都还没看清,就先退缩了。” 裴朗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将对方的名字说出来。 关月看着他的样子,蓦然轻笑,“是右相吧?” 话落,裴朗呼吸一滞。 不用他言语回应,他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果然是他。” 关月原本只是天马行空的猜测,却没想到,一语中的。 裴朗嗓子有些干涩,只觉得堵得慌,“你是如何得知的?” “猜的。” 桑杜在四处查探,她也没有闲着。 关家有住家大夫,迎香用来制作暗器的针皆自府中出,非自己购买。 少了,自然就需要补。 那日,迎香跟着府中大夫出门采买时,恰好听到掌柜的说近来这型号的银针供不应求,刚才还有人拿着前来问询。 但好在他只问不买,否则迎香那日不一定能买到。 迎香当即起了疑心,回府后将此事告知了关月。 关月没有调查出来那人是谁,只留意着京中各铺子,并无下文。 直到前日,陆淮舟说,当初在云音寺后山和裴朗碰面的人进了右相府中。 第162章 你就当我说的是假的吧 右相,一个先前从未进入她视野的人,却不知为何,似乎成为了这条线上最重要的一环。 在她所了解到的消息中,镇国公府和右相并无太多交集。 朝中立场,不算友善,可也称不上敌对,为何偏偏动手的会是他? 关月百思不得其解,却也觉得仅凭云音寺的见面和询问银针一事,存在错判的可能。 所以,她才要来见裴朗。 若能从他口中直接问出对方的名字,那是极好;若不能,那她就试探试探裴朗的反应。 没想到,一语中的。 关月的回答让裴朗一时无言,呵,猜的。 他叹了口气,“罢了,都到这一步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的确是右相,是他安排我做的。” 说完这句话,裴朗松了口气,整个人似乎都轻松了不少。 两年了,他终于将这件事情说出来了。 对于背叛,他并非没有一丝愧疚,只是家人的期许和已经踏出的步子,让他不可能再回头。 只能一直往下走。 如今,真正的容家小姐站在他面前,说要替镇国公府讨回公道,沉冤昭雪,他竟觉得也不错。 关月留意到了他松动的态度,却没有多少怜悯,依旧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只想知道背后的缘由。 “为什么?”她问道。 “我不知道。” 见关月神色讥讽,裴朗无奈,摇头重复了一句,“我真的不知道。” 他不知道为何右相一定要着急置容青于死地。 若说是政敌,朝中与容青交恶的,另有其人,唯一能说得通的,便只有—— “也许镇国公手里,捏着他的什么把柄吧。” 裴朗随口说了一句,自己都愣住了。 关月也愣住了。 把柄…… 关月眯了眯眼,想起那晚遇到的人,他分明是在书房里找东西。 或许,真如裴朗所说,父亲知道了右相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所以才被下手。 看来,她还是得继续找线索。 今夜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关月不想再逗留,看着裴朗一脸颓色,说道,“裴大人,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来救你,但也没人敢来害你。” “坐在这儿等死吗?” 关月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道,“珍惜最后的时间吧。若你还记得自己这条命是谁救回来的,待指认右相时,希望你能站出来说话。” 其实只要证据成立,裴朗承不承认,都没有关系。 但毕竟由他亲口说出来,会更有信服力。 关月说完,不再停留,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慢下了脚步。 “镇国公府出事后,我在父亲的书房里找到了一封信,说你忠勇无畏,屡立战功,举荐你顶替空缺的振威校尉一职。” 是和他现如今官职一样的阶品。 其实不必折腾那一圈,他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裴朗愣住,又听关月继续说道,“落款日期,为二月廿五。” 那时,正要临春。 而容青下狱,正是随后不久的那个春天。 “你说的……可是真的?” 关月嗤笑一声,抬步继续往外走,“你就当我说的是假的吧。” 反正一切都回不到原点了,真真假假,也没那么重要。 关月走出了牢门,转身往出口去。 “小姐。” 裴朗突然喊了一声,这声喊的不是关家人,而是国公府的人。 关月驻足,却并没有回头看他。 身后有淅淅索索的动作,是裴朗跪了下来。 他在忏悔,可这份迟来的愧疚,她不需要了。 镇国公府,也不需要了。 关月加快步子,离开了地牢。 上到地面,竟发现下起了毛毛雨。 有人撑着伞,等在出口处,待她一出来,伞面就已经落了她头上。 雨点淅淅沥沥,打在伞面上,迸发出清脆的声响。 关月仰头对他笑了笑,借着远处并不明亮的光,看着他布满阴影的脸。 “大人什么时候到的?” 陆淮舟说道,“就方才,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他今夜有事,不能亲自送关月前来地牢,只派了手下的人为她引路。 “问出什么来了吗?” 关月点了点头,“是右相。” 陆淮舟听完,倒也并未觉得出乎意料,只说道,“就是不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镇国公府应该还藏着秘密,而这秘密,给容青夫妇带来了杀身之祸。 接着,他又道,“这么说来,近日暗中守在镇国公府外的,应该也是右相的人。” “嗯。” 见关月面色有些沉,陷在情绪的沼泽里尚未出来,陆淮舟抬手拥住她的腰,“这雨愈发大了,我先送你回去,一会儿好好休息,明日再想。” 此事由来已久,不在乎多这一个晚上。 关月勉强翘起嘴角,“好。” 子时已过,两辆马车在关家后门处碰上。 雨还在下。 陆淮舟扶着关月从马车上下来,正好碰上回府的关庭。 三人皆是一怔。 关庭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呃呃.啊啊了几声,才问道,“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虽说他不反对关月交友,但,也不能胡来不是? 这都到后半夜了,两人一起出现,实在是让他不得不多想。 “伯父放心,只是处理了一些小事。”陆淮舟没让关月开口,主动解释道。 而他的称谓也让关庭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般称呼,可谓给足了他面子啊。 “啊,好。”关庭点头,从马车里重新拿了把伞给关月,让她自己撑着,“时辰也不早了,小侯爷回去休息吧,小月这边我让人送她回院子。” 关月看着他微红的脸,似乎被陆淮舟这一声喊得有些晕乎,于是笑着离开了伞下,对陆淮舟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男人轻笑,笑看了她两息,才同关庭颔首示意,让玄鹤驾车回府。 关庭和关月一同进了门,脚踩在石板上,声音湮没在雨中。 “父亲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越来越忙了,”关庭叹了口气,“也越来越乱了。” “这是何意?”关月问道。 “肃清朝堂是好,可也有不少人借着此事浑水摸鱼,趁机扶人上位,也趁机拉人下水。” 第163章 怎么想起问他的事? 其实,人心各异,为己筹谋,这些是无法阻止的事情。 但若是可以,他还是希望,这样的冤假错案能少些。 关月笑了笑,“父亲大义。” 蓦然蹦出的一句话引得关庭侧目,他看着关月平静如水的神色,摇头,“少给我戴高帽子。” 万般谋划,不过是为了能活得舒心些。 如果还能顺便为忠义搭把手,他也是愿意的。 两人一路往前走,过了石桥。 眼见着快到松涛苑了,关月却在拐进回廊后慢下了脚步。 关庭回头看她,不解道,“怎么了?” “父亲了解右相这个人吗?” 问题来的突然,关庭愣了愣,确认了一遍,“右相曾裕林?” “对。” “算不上了解,但也有过一些接触。此人心思深沉,又颇得陛下信重,虽设有左右两相,可只要是提起‘相爷’二字,首先想到的都是他,左相反倒成了透明人。” 关月微微颔首,“那他在朝中岂不也是拥簇者众多,门生遍地?” “这是自然,”关庭顿了顿,“我记得新下狱的裴朗,不就是他的门生?” 关月一愣,“父亲是如何知道的?” 若她能早些晓得,也不至于近来才将目光放至右相身上。 “就这两日,应该不比你早。” 关庭说道,“朝廷记载卷宗复杂,近来我翻阅时看出了一些痕迹,但又模棱两可的,最后,还是陆小侯爷那边透了些底,这才猜到。” “这样啊。” 关月一颗心又收回了肚子了。 她还以为关庭知道更多内幕呢。 关庭瞧她震惊后又略显失望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没事,”关月摇头,“我以为父亲能有更多的消息渠道。” 关庭笑了两声,负手站在回廊下看黑夜中的芭蕉。 雨大风吹下,芭蕉东倒西歪,连叶子都撕裂成了两截。 “我哪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是看得多了,能琢磨出一点门道来。可那些大人物也不傻,布局深远,一不小心,可能就栽在其中了。” 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被人揣测上了。 关月上前两步,和他并排而站,“父亲为官多年,想必也被许多人拉拢过,怎么就一次都没有动摇?” “被人拉拢,有时也并非好事。” 真正入了营,有益处时不一定想着你,但需要替罪羊时,兴许就是第一个。 就如同这次裴朗的下狱,他不认为那些罪名,是他一个小小的官员能背得起的。 蚂蚁扛大山,说的就是他。 关庭顿了顿,又道,“不过说起来,右相也曾给我抛过钩子。” 关月来了兴趣,“何时?” “上一次,将近十年了吧。” 关月听着这话里另有深意,于是问道,“难不成……最近也有?” “你倒是机灵。” 关庭侧头看了她一眼,“是。裴朗这颗旗子没了,他总得找新的人补上。” 不仅是自己,还有别人。 “父亲是怎么想的?” “没想好,”关庭顿了顿,“怎么,你有想法?” 关月:“我也没想好。” 她要想知道镇国公府和右相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面得回府找证据,一面得多接触右相才行。 只是这种“接触”要通过何种形式,她还没有想好。 关月说完,察觉到旁边的人一直看着自己,目光狐疑,于是问,“父亲为何这般看着我?” 关庭哼了一声,“想看看你这脑袋瓜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别家姑娘都是什么胭脂水粉、琴棋书画,她倒好,竟是些阴谋阳谋。 府中还有一位,成日里想着打打杀杀。 关庭总觉得,一定是这座宅子的风水出了问题。 他说完后,才道,“你怎么想起问右相的事情了?” 关月暂时还不愿透底,只说道,“好奇而已,没什么别的事。” 关庭神色复杂,“是没什么好事吧。” 每次,只要关月开始留意到一个人,肯在对方身上花心思了,最后都会对上。 信王如此,裴家如此,右相……只怕亦如此。 “我知道你近来关注裴家,但有一件事,我必须提醒你。” “父亲请说。” 关庭:“裴朗官职不算高,但你可知他先前是谁的门下?” 关月默了片刻,开口,声音沉沉的,“镇国公府。” “原来你知道。”关庭看向她的眼神变了变,总觉得此刻她此刻透着一股凄凉。 不仅仅是因为雨,更因为这四个字。 但这个认知反而让关庭更迷糊了,她……如何会和镇国公府扯上关系?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你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却处处对裴雨荷以及裴家多有关注,究竟是为什么?” 关月没有当即回答。 顶着他不解和试探的目光,反倒是先问了一句,“父亲觉得,镇国公府是真的通敌叛国了吗?” 关庭一怔,从没想到她嘴里会问出这样的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相信不是,”关月说道,掷地有声,“所以,我要去找答案。” 话落,回廊里一片静寂。 只有雨声依旧哒哒,溅起细密雨珠无数。 半晌,关庭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你……” 一个字说了半天,却没有下文,咽下震惊开口时,却只有一句,“哎哟,我头疼。” 先前他以为关月做的最大胆的事就是和陆淮舟一起谋划了退婚,却没料到,更大的事还在后头。 这件事,哪里是她能碰的?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关月笑了笑,“我知道。”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日后午夜不用再梦醒,能睡个安稳觉。” 她也不想一闭眼上,眼前只有一片猩红,鼻尖立马能嗅到铁锈味。 即便父母再也看不到了,她也希望他们在地下能得以安息瞑目。 关庭眉头紧蹙,“那我问你,你以何种身份替他们平反?”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了。 从发现关月有些不同寻常开始,他就想问。 现在,也到了非知道答案不可的地步。 第164章 很重要 关月猜到他会这么问。 她既需要关庭的帮助,便必要将自己的真正目的告知。 关庭也不是那等糊涂的人,瞒不过去的。 只是有关身份的问题,她没办法如实回答,只能模糊地说道,“父亲就当我是看不惯忠臣蒙冤,要求一份公道吧。” 关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公道……你倒挺会选,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 他顿了顿,“你可知此事牵连甚广,别说是关家,就连侯府也不一定承担得起。” 若成,那些先前站出来踩镇国公府的、提供证据的人会被一一问责,届时定动荡四起;若不成,便会被打成叛党余孽,抄家流放。 不论是哪种结局,都势必引起极大风浪。 而对于和关月处在同一艘船上的人而言,只能胜,不能败。 关月眨眨眼,状似无辜,“可是陆大人已经答应了。” “……” 关庭瞪了她一眼,不知说什么好。 到底年轻气盛,什么都敢接。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道,“我不愿意拿关家冒险。” 他原本是想明哲保身,最后发现即便退居一隅,依旧会被人惦记。 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重操旧业,奋力往上。 可现在关月挑战的是朝中近一半势力,便是将关家人的性命都推至了悬崖边。 “父亲放心,我也不愿意让你们为此牺牲。” 关月抬头看了看天。 雨势似乎小了些。 “诚如您问我的那样,我没有身份站出来替镇国公府的人说话,所以势必要借力打力。” 关庭眯了眯眼,“你想借谁的力?” “放眼朝堂,几派分立,难道就没有一个正直不阿的清官?”关月垂在袖中的拳头紧了紧,“我只需要把证据找好,创造机会,我相信会有人对此事提出质疑的,哪怕是已经盖棺定论。” 她现在并非像从前那般毫无方向。 只要能找到右相隐藏的秘密,一切算计都可以解开。 “右相势大,也有对手可与之抗衡。尽管为镇国公府平反不是他们的目的,但只要有疑点出现,会被人重新提起,就够了。” 关庭听完她的话,没有着急回答,只叹了口气。 “很晚了,回你自己的院子吧。” 说完,他先一步转身离开了。 关月站在原地,看着他缓缓消失的背影,目光微微下垂。 其实,方才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若整个朝堂无一人还守着做官的初心,只为自己的利益而机关算尽,那离覆灭也就不远了。 风将雨吹得斜飞,打湿了她的裙摆。 几滴湿润扑上她的脸。 关月伸手抹去,静静地站了片刻,便兀自回松涛苑去。 翌日。 厚云蔽日。 一夜风雨过,院子里落叶满地,残红映目。 关月用完早饭后,在门前看了片刻,便唤来迎香,和她一同去晚香堂。 前些日子忙着,也没有时间去看青姨娘,只时不时差人送些在外头采买的小玩意儿过去。 不过据芳娘回复,她很喜欢。 转进晚香堂外的小道,迎香吸了吸鼻子,“小姐,药味好似淡了不少。” 随着青姨娘身子慢慢转好,院子里煎药的时辰也在缩短。 终于多了丝绿植本身的新鲜味道,而非全然被药味所掩盖。 关月也觉察出来了,点头,“这是好事。” 两人刚进到院子,下人就急匆匆来行礼,然后立马前去禀报。 不多时,青姨娘就扶着芳娘的手踏出了门槛。 “昨日还念叨着你呢,没想到今儿一早你就来了。” 关月上前,搀着她,“我和母亲心有灵犀。” 青姨娘笑了笑,“就你会说话。” 她见迎香手上抱着几本书,于是问道,“借去的都看完了,准备来换新书?” “母亲好毒的眼神,这也能瞧出来。”关月难得有心思哄她开心,“今儿个我可要多拿几本。” 青姨娘笑道,“都随你。你要是喜欢,让人把书架搬走都行。” 关月跟着抿唇笑,扶着她在美人靠上坐下。 自己跟着看晚香堂内的景致。 一场雨洗去了燥热,藤蔓青绿,生机勃勃,仿佛一切重新活了过来。 青姨娘看着她眼底的淡淡青灰,关切道,“昨晚没睡好?” “还好,”关月应道,“就是睡得晚了些。” “你有心事。” 青姨娘面色依旧温和,但说出的话却很是笃定。 她看人一向准,不大可能出错。 关月也没掩饰,点头道,“是有一些。” “能跟我说说吗?” 关月默了片刻,没有直言,只问道,“母亲觉得,坚持一件在别人看起来没有希望的事,有意义吗?” 青姨娘抬眸看她,似乎想要从她的神情中读到更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一种很顶级的情怀。只要你想去实现它,就有意义,哪怕慢一点。” 关月细细的品着,点了点头,“那母亲有想实现的愿望吗?” “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可母亲书架上的那些书,皆不似寻常,”关月回忆起来,“有历史、兵法、天文……包罗万象,还有一些批注,跟母亲的字迹好似不同。” 她见过青姨娘的字,偏秀气一类,和书中注解的笔锋相去甚远。 很明显不是她写的。 也不是关庭写的。 “都说一个人的喜好能展现出她的性子和心境,母亲心里也应当住着一个顶天立地的形象,而非仅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 青姨娘垂眸,不动声色道,“书嘛,自是品类越丰富越好,所以很多绝版的,都是旧书而非新书。” “都收藏的一个人的旧书,”关月顿了顿,“那这个人应该很重要吧。” 终于,她还是问了。 青姨娘合眼,整个人似乎都沉了下去。 片刻后,才开口道,“是,很重要。” “但母亲不愿意直接告诉我他是谁。” 即便她点到了这一步,青姨娘依旧没有多余的话。 只是这次,她少了几分回避。 “因为现在告诉你,只是徒增烦恼,但你可以从书里去了解他。” 青姨娘看向关月的眼神有几分深幽,“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第165章 躲避 他爱护妻子,对主忠诚,武艺精湛,又通晓天文知识。 每每在夜间将那些故事说与她听时,都让她钦慕不已。 他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跟在思念的人身边,如今,他真变成了星星,引得她夜夜仰望,期盼能找到一丝慰藉。 青姨娘看向关月的眼神里有哀思,眼眶不知不觉中泛起了一丝红。 关月知道,她在透过自己,望向另一个人。 “若他能看到你出落成这般模样,想必也会非常高兴。” 关月笑了笑,“母亲其实也没想彻底瞒着我,不然就不会允许我借阅那些书籍了,对吗?” 她早知道那些书会暴露出痕迹,但她还是允许自己随意拿走。 尤其是先前还锁在箱子里,她回府后重新翻出来晒过,再一一置于书架上。 “原本我想,若是你一直待在桃花村,那这些书,封着就封着吧。可你回来了,我见到你的时候就在想,还是应该让你慢慢了解。” 青姨娘的内心很矛盾。 她既希望关月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不要为旁的事忧愁,可又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出处。 外界都说,她从小就被丢在乡下,爹不疼娘不爱的。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在怀上关月时无比期待她的到来。 若没有发生意外,她也会是在千般宠爱中长大。 “我知道了,”关月点头,“书,我会慢慢看的。等我有了答案了,再来向母亲确认。” 关月在晚香堂逗留了一上午,用过午饭后,才回到自己院子。 午后有阳光一晃一晃的,湿滑的石板已经被晒干,吹下的落叶残红也已被下人打扫干净。 没有蝉鸣恼人,院子里很是清静。 关月坐在圆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视线流连过书页,却并未读进去一个字。 和青姨娘的对话如在耳畔,她不自觉地思考更多。 那些书被封在箱子里,有伤心过后不愿看到的缘故,未必没有隐藏和遮掩的意思。 关庭和景夫人感情这般好,却突然冒出个青姨娘,还和景夫人前后脚怀上身孕,怎么看都像是有蹊跷。 这么多年,她在后院闭门不出,关月出生不久又被送往乡下,鲜为人知……到底是在躲什么呢? 关月撑着脑袋,目无焦点。 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十分催眠,不多时,关月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迎香忙完手上的活,进来看她睡得正香,于是拿了件衣裳披在她的肩头。 动作很轻,关月却还是察觉到了。 “小姐,是奴婢吵醒您了?” 关月没说话,只揉了揉眼睛,神态朦胧,“什么时辰了?” “已经申时中了,”迎香说道,“这几日天气不好,太阳被遮住后就有些凉,小姐注意身子,去床上睡吧。” 关月摇头,直起身子,又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没想到已经睡了这么久了。” 迎香极有眼力见地给她揉按着肩膀,说道,“春困秋乏,入秋了,人确实会觉得倦怠些。” “入秋了好,”关月望着窗外重新翻绿的景致,“总算没有夏日的烦闷燥热了,再多几日,只怕这树叶都烤焦了。” 她突然想起一事,扭头看向迎香,“你的脸好像恢复了不少。” “嗯,还要多谢陆大人的药膏,现在只有一点浅浅的痕迹了。” 迎香伤在左脸,刚清洗完伤口上药的时候还能看到一节拇指长短的血痕,这会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关月瞧了好几眼,“有用就行,看来那些送药的人没有夸大效果。” “毕竟是给陆大人的,哪能信口胡诌。” …… 秋风瑟瑟,卷起一院微凉。 一大早,关子瑶就带着关月出了门,去往福乐茶馆。 金娇娇早已在此等候。 “你今日怎么穿了新衣,却没通知我们,”关子瑶一上到二楼,就冲着金娇娇喊,“是不是想把我们都比下去?” 金娇娇扬起下巴,轻哼一声,颇为骄傲,“不穿新衣也能把你比下去。” “你胡说八道。” 关子瑶凑上去要掐她的脸,金娇娇不甘下风,伸手阻挡并还手掐她手臂。 两人闹作一团,周围却无人注意。 众人的目光皆聚焦在对街的红绸上。 关月也不例外。 对面并非茶楼酒肆,原本是一处空地,这两日新搭建了一个两层楼高的台子,设有屋宇,极为富丽。 此间满挂红绸,往来下人都面带笑意,极为喜庆。 关月四处张望了一阵,没瞧出没什么名堂来,遂问道,“这是在庆祝什么?” 关月出声,总算终止了两人的互殴。 “比武招亲。” 金娇娇从关子瑶的魔爪中探出头来,回答了她的问题。 “没想到盛京城中也有这般肆意的婚事,”关月笑道,“还以为都要仔细比对挑选,择日细究呢!” 她并非没见过,却还是头一次在这里瞧见。 金娇娇整理好发髻,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按理说是要这样的,不过这个薛家是开武馆的,比武招亲也很合理。这样的事情很少见,所以你瞧,来了好多人。” 几乎将小半条街都堵地水泄不通,个个翘首以待。 关子瑶也凑过来,“不过我想,薛家老爷或者薛家小姐应该有事先中意的几人吧,岂能一点儿不挑相貌不挑身世?” “兴许是有几人都还不错,选不出来,所以交给天意。” 关月颔首,粗略地扫过底下人的脸,说道,“什么时候开始?” “快了,”金娇娇说道,“我刚上来的时候听人说只有不到两刻钟了。” 关月给自己倒了杯茶,端在手中细细品着。 窗边视野好。 除了能看到这满街的人头外,还能瞧见不远处另一座茶楼的风光。 那座茶楼更高些,三楼处,同样有人凭窗而望。 目光幽幽地扫过来,与关月对上。 她留神看了两眼,没太认出来,于是问关子瑶,“那两人是谁?” 关子瑶寻声望去,解释道,“是右相府的公子曾帆和中郎将府中的公子江寒。” 关月听完,眼皮一抬。 第166章 非君子所为 既然是右相府中的人,那她可要好好看一看。 曾帆和右相长得颇为相似,天庭饱满,眉眼舒展,长相颇具正气,一看就是大家族出来的。 他身旁的男子也并不逊色,剑眉星目,比曾帆多了份英气。 关月状似无意的说了一句,“没想到这样的公子竟也会来看这场比武招亲。” “出身再高贵的公子,他也是人,也爱热闹,没什么奇怪的。”关子瑶顿了顿,复抬头望向三楼的窗边,“奇怪的是,他们两人怎么会在一块儿?” “嗯?” 关月疑惑了一声,“右相和中郎将并非不对付,如何奇怪呢?” “我极少看到江寒和别人走在一块儿,还从不知他和右相府的公子是好友呢。” 关子瑶说完,不消片刻,又兀自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对他们也不太熟悉,兴许是从前没有留意到。” 世家往来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众人以为交好的,其实并不一定好;而那些看起来针锋相对的,也不一定是真的敌对。 总之,万般变化,万人言语,都不如行动来得直接。 关月听着她的话,眼皮微微下垂。 前些日子,她好像听陆淮舟提起过中郎将江致远。 他负责统领侍卫,维护皇宫安全,听从夏帝命令,是一个很重要也很关键的位置。 若这样的人能收为己用,将是一大助力。 即便不入阵营,能与之交好,兴许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金娇娇听到两人的对话,抬头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这么说来,江大人和右相关系也不错喽?” 关子瑶眉头微蹙,“这番结论下的也太过早了些。关月,你觉得呢?” “我倒是认同姐姐的观点。” 关月放下杯盏,缓缓说道,“若关系当真密切,兴许就不会叫我们看到了。” 君臣之间也是一种博弈。 右相权倾朝野,江家又肩负着如此重要的职责,两家频繁走动,只怕夏帝不能安睡榻上。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皇位稳定,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与其说曾、江两家交好,倒不如说是有人希望别家以为他们关系相近。 三人在这儿思索议论,殊不知,在别人口中她们亦是谈资。 曾帆垂眸一望,便看到了坐在窗前的美人,几番打量后,同对面的人说道,“江兄可知那是谁?” “关家小姐。” 曾帆一愣,“原来江兄也认识她。” “去年冬至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江寒笑了笑,“曾兄莫不是以为那时候我还在潭州未归?” “我倒是忘了这事儿。” 曾帆再度看向窗外,蓦然和关月对上视线,很自然的微微颔首。 “这位关二姑娘可是个妙人。先前的婚约不了了之,如今又听说和陆小侯爷往来密切,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他这话里的意思太过明显,落在江寒耳朵里却微感不适。 这般在背后议论一个女子的品行,非君子所为。 他没有顺着曾帆的话说,只道,“盛京城居大不易,能有本事活下来、活得好,总有其过人之处。” 曾帆颔首,“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总有优劣之分。” 他不相信关月若是没有动用什么手段,能前脚刚脱离信王的阴影,后脚就踏上了侯府的船。 这样的人,他是十分看不上的。 江寒没在搭话,只提起茶壶,往杯子里添了新茶,“曾兄,请。” 判断自在人心,他没有能力改变别人的想法,也不愿去改变。 此人到底如何,事实真相又是哪般,时间久了,自有答案。 曾帆见他不愿再议论此事,便就此罢言,只和他对饮言欢。 不多时,比武招亲正式开始了。 众人皆将视线放在薛家小姐这位主角身上,目光紧紧伴随着她手中的绣球,想看看到底会花落谁家。 而楼下候选的诸位亦伸长脖子,举起双手,随时准备接住自高空而下的绣球。 薛老爷只这一位女儿,与她成亲,不仅能抱得美人归,还能得到一家武馆。 是以众人皆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而薛家小姐着嫁衣登台,面容含春,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用力将绣球用力抛下。 她是提前选择了方向的,并非漫无目的,好似已有中意之人。 绣球尚在半空之时,就有几人腾空而起,相互制约争夺。 这些人面容中上,非草莽大汉,就如同先前金娇娇所言,应该是有过筛选的。 坐在高处的人稍微多想一步,便可理出眉目。 “薛家武馆这波生意做得极好,既在几位满意的人选中取了最优,又趁机为自家武馆扩大了声名。” 京中的武馆不止他这一家,他家也不是最好的,但经此一事,“薛家武馆”这四个字怕是会为众人所熟知。 说起比武招亲的盛况,也可滔滔不绝。 没瞧出门道的人看得兴高采烈,大声喝彩,而将这一切瞧得分明的人,已经兴致缺缺。 茶壶已经见底,底下业已决出胜负,只是谁都没有再关注。 江寒瞧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告辞。 “今日多谢曾兄款待,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府了,若有机会下次定回请。” 曾帆起身,拱手回礼,“江兄客气。今日与你交谈甚欢,希望下次还能这般。” 两人互道了一些礼节性的话,就此分开,各自家去。 离开前,江寒特地朝对面二楼处望了一眼,原本坐在那里的人亦离开了。 江寒绕到另一条街,面前急匆匆的跑过一人,从他面前略过跑进了他右手边的商铺。 他跟着侧头望去,牌匾上写着五个大字—— 常记糖水铺。 这铺子在盛京也算有些名气,味道尤其得夫人小姐们喜爱,他母亲也买过两次。 既然都走到这儿来了,就顺便买些回去吧。 “公子,您要买些什么?”伙计热切地招呼了上来,却并不显得谄媚。 江寒从未踏进来过,看着单子上的各式名字,有些花了眼,“我也不知哪些好哪些不好,你看着做一份吧,适合我母亲年岁吃的。” 第167章 我替公子付了 伙计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既然是为令堂买的,那小的便推荐这份。少些糖浆,既满足口腹之欲,吃起来身体也没那么大负担。” 上了年纪的人吃甜食,的确得多注意些。 伙计说的话甚合他心意,江寒点了点单子上的“薯糕”二字,说道,“就按你推荐的来吧。” “好嘞,公子您稍等片刻,小的立马吩咐厨房去做。” 趁着等候的间隙,江寒打量起这家铺子来。 仅从一层的装潢来看,便可瞧出明显的江南风味,目光至连接一、二层的楼梯尽头处止,看不见其上的景致,但他料想不会太差。 此地瞧着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盛京城中几处有名的茶楼酒肆都去遍了,日后若有机会,也可以来这里坐坐。 很快,伙计就将薯糕端了出来。 中等大小的竹碟,装了大半,留了些许空余。 “公子,这是您要的东西,请拿好。” 江寒点了点头,问了价,正准备付钱时,伸手摸向腰间,却发现空空如也。 他低头一看,钱袋子竟不知何时不见去向。 江寒一边左右摸索着,一边思考到底是如何丢的。 恍惚之间想到,刚才他站在街中时,有几个人匆匆从自己面前跑过。 只是那时他未曾留意,也没想到那贼子胆子如此大,敢从他的身上拿银子。 感受到伙计仍旧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江寒觉得有些窘迫。 他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小哥,我钱袋子好像被人偷了,不知你这儿可否先赊账?”江寒说完,立马补充道,“我定会派人将钱送来,若你不放心,跟着我去府中取亦可。” 伙计有些为难,他也就是一个打杂的,做不得主。 “公子稍等,这事小的没法拿主意,待我问问掌柜的。” 江寒自是点头,“请便。” 见伙计转身上了二楼,他脸上的热意才消减了些。 不多时,一个两鬓微白的男子跟在伙计身后走了下来。 “掌柜的,就是这位公子。” 庄叔看了江寒一眼,微微颔首,示意伙计继续去忙碌后,才对他说道,“公子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 庄叔此前亦没见过他,但看他的衣着和气度,心里便有了计较。 “是。没想到头一次就遇到这种情况,让掌柜的见笑了。” 庄叔面容很是和蔼,“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这薯糕公子拿走便可,等方便的时候再把钱送过来。” 他的话听在耳朵里,让人倍感亲切,江寒神态也松动了些,“掌柜的就不怕我一去不回?” 庄叔笑道,“不值几个钱,忘了就忘了吧。” 这话说得极有水准。 就算最后钱没有送过来,那也是他忘记了,而非成心的。 两人正说着话,余光中突然瞥见有人从二层顺着楼梯而下。 定睛一看,正是关月。 庄叔收声,抬眼看过去,目光平静,并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熟络。 江寒亦顺着他的目光而走,落在提着裙摆缓步下阶的人身上。 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 “庄叔,”关月笑着走近,“我替江公子付了吧,省得再派人跑一趟。” 她将银子放在柜面上,只一眼,庄叔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姑娘这是想和面前的人制造些联系。 于是他笑道,“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公子觉得呢?” 关月都主动提出来了,掌柜的也没有异议,他若是拒绝,倒显得有几分小气了。 “既如此,那便多谢关二姑娘了,”江寒略略拱手,“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回请姑娘。” “江公子客气。” 关月付过钱,在庄叔找完零后,就带着迎香离开了。 没有丝毫逗留,也没有想同他搭话的意思。 江寒目光不自觉追随着她的背影而去,眉毛微挑。 难不成是他想错了,对方并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顺手解个围? 江寒摇了摇头,不再纠结此事,转身回府去。 江家府邸修缮的中规中矩,从偏门往里进,先是路过一个小小的花圃,而后移步换景,绕至养有红白相间锦鲤的水池,再往里就到前厅了。 午饭还没开始,江致远坐在屋里喝茶。 见他回来,开口问道,“这是买给你母亲的?她中午不回来用饭了。” 身为中郎将,他身材匀称,体格强健,眉宇间自带几分煞气,不怒自威。 闭口不言时,让人不敢靠近,说话时却又让人觉得亲近了些。 今日,王氏和几位夫人上街挑选布匹,准备做几件秋衣,兴许是聊得投缘,差人回来递了话,午间在外用饭。 “无妨,一会儿我让人用水冰镇着,待母亲回来时应该还能保持口感。” 江寒将手中的东西给了下人,进到前厅同江致远说话。 提及曾帆及右相府的事,江致远有些沉默。 右相待他一向有礼,但他却一直未曾与虎共谋。 此刻也只能提醒道,“正是多事之秋,出门行事需万般小心。” 他替陛下办事,担着守护皇宫和保护陛下安危的重任,右相不敢太过为难。 可总担心有人会在背地里使绊子。 “父亲放心,儿子心中有数。” 江寒说完,又想起今日偶遇关月一事,不由得问道,“兵部侍郎近来动作也挺大的,关二姑娘的婚约虽已解除,但至今好似仍备受瞩目。” 江致远轻笑一声,放下茶盏,“如今的情形,能保全自身不被搅进浑水里已是难得,关庭明哲保身了这么多年,突然站出来,还真是让我有些意外。” 有所行动,就必有所图。 即便这是陛下看重他的计策,赋予他权力,也不例外。 “至于关月此人……”江致远顿了顿,“没有接触,不甚了解。” 因官场沉浮而命途多舛的女子,他见的太多了,关月亦是其中之一。 江致远望着庭院中栽种的树木,目光幽幽。 秋风起,树叶便跟着摇晃,一刻不得闲。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时候,最想置身事外的人最难做。” 总有人会想尽办法拖人入局。 第168章 暗道 所以做人难,做官难。 做官的时候还想当个好人就更难了。 江致远又说道,“不过,再艰难的时期也有应对之法,我们只需规范好己身,静待后续便可。” 看不清形势,就多等片刻吧。 时间总会让一些东西浮出水面。 江寒拱手,“父亲说的是。” 提及关月,原本是想问问父亲是否有更多的消息,不过眼下看来,他也并不清楚,江寒索性就不提了。 这厢,关月离开常记糖水铺后,便上了马车,吩咐车夫驾车,却并未沿最近的路往府中去。 反而是绕了一大圈,悠悠闲闲地往前,好似在游玩。 但途经的地方除了热闹的街道外,还有僻静的小巷,而那些小巷旁边便是高门府邸。 有右相府,也有距离镇国公府不远道路。 马车仅仅是经过,就已经吸引了好几道视线—— 右相派去盯梢的人仍旧没有撤走。 关月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挡住了外面那些窥视的目光。 看来她要回去得另想办法了。 “小姐,怎么了?”迎香并不太难觉察到那些视线,只是见关月微微蹙眉,不由得开口问道。 关月摇头,“没什么。” “小姐,刚才在常记为什么要替江公子付钱呢,您是想结识他?” “倒也没考虑的那么长远,”关月说道,“举手之劳而已。” 江远的位置很重要,但目前不是她所能接触到的。 碰上江寒实属偶然,留下一个印象就行,至于其他的,且走且看。 迎香:“奴婢倒是觉得,这位江公子比右相府的公子好一些。” “怎么说?” “眼神。” 迎香解释道,“先前在福乐客栈,两人同时看过来,右相府公子眼里分明带着一股玩味和和轻微的讥讽,但他眼里却没有,仍旧坦坦荡荡的。” 她相信一个人的心思会透过眼睛表达出来,有时候这种情绪可能连自己都觉察不到。 “没想到你看得这般仔细。” 关月初见两人时,心思不在此处,竟没有留意到。 两人一路闲话回到府中,刚好碰上从外面回来的关子瑶。 比武招亲结束后,她和金娇娇去了千泉湖游玩,关月不怎么感兴趣,这才前往常记稍坐片刻。 没想到两人竟能同一时间抵达门口。 “关月,你怎么也回来的这么晚?”关子瑶上前两步,和她并排往前走,“还以为你会比我早些时辰呢!” “秋日里闲来无事,便坐着马车四处逛了逛,不知不觉就到这会儿了。” 关子瑶:“出门在外,确实容易忘了时辰,不过这次还好有你陪着我,母亲就不会只念叨我一个人了。” 一般有关月在,她即便回得晚了些,景夫人也不会说什么。 关月轻笑,和她一同迈进了门槛,“我倒是成你的挡箭牌了。” “咱们相互挡箭,不分彼此。” …… 至岔路口分别,两人各回各院。 秋来落叶多,关月踏进院门的时候,正好见李三拿着扫帚在清扫落叶。 这段时日,他挺规矩的,似乎没有想要逃跑的打算。 不过,关月对他的看守仍旧没有放松。 “小姐。” 李三见她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关月只微微颔首,路过他,回了自己房间。 窗户开着,外面似乎空无一人。 “玄狐。” 她对着虚空轻唤了一声,立马就有人出现在廊下。 “关二小姐有何吩咐?” “我今晚要出去一趟,你跟我一起。” 玄狐遵命,“您想去哪儿?” 关月眯了眯眼,“镇国公府。” 她既没有瞒着陆淮舟,去往何处自然也是可以让玄狐知晓的。 玄狐武功高强,轻功极好,必要时刻可以引开右相府的人。 她找寻线索时,也需要人望风。 当然,关月也并非送他出去冒险,她知道有一条暗道可以直通镇国公府的后院。 小时候,她为避开众人回到府中,常走的就是这条暗道。 没曾想,荒废了许多年,终于又派上了用场。 是夜,月明星稀。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的从关家后门而出,速度极快,顷刻间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暗道入口在一座空置的宅子里。 这处宅子并非在容青名下,而是借了别人的名义购置的,所以右相的人暂时没有查到这里。 关月利落的推门而入,直奔一楼柴房,拨开角落厚厚的灰和盖在其上的柴堆,再用匕首撬开木板,幽黑的入口便出现在眼前。 关月毫不犹豫地跳入其中,玄狐虽然十分讶异,但此刻什么都没问,落后一步,紧跟着而下。 进入暗道后,又回身将地板盖上了。 这里离镇国公府有段距离,穿过暗道的时间自然也长些。 夜明珠莹润的光,照亮了这小小的通道。 每走一步,脚下都有尘土浅浅扬起,可见许久没有人到访了。 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只剩下脚步的沙沙声。 暗道出口,设在关月自己的房间内。 两人从床板底下钻出来后,并没有着急去往容青的书房。 一面是想观察府内是否藏着人,一面也是考虑到书房已经去过多次,不管是她还是右相的人,都没有找到线索。 兴许这线索并不在书房,而在别处。 “小姐。”玄狐压低声音唤她。 她不解回头,“怎么了?” “属下先去外面探探虚实,镇国公府外围有右相的人,大人也暗中派人盯着的,相互制衡下,应该没有谁会贸然进入院内。但保险起见,小姐还是稍等片刻,属下去去就来。” 关月:“你可认路?” “辨得一二。” “那你自己小心。” 玄狐很快离开了房间,只剩下关月一人。 她看着自己屋子里的陈设,将部分蛛丝挑断,小小地叹了口气。 从前虽未经常回府,但屋里一应俱全,各种玩耍的摆件原本都有,但抄家时皆被搅走,归入国库。 只剩下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就如这普普通通的凳子和椅榻,还有可以归置铜盆的木架子。 人虽未在了,可铜盆里却还有浅浅的一层水。 放得时间久了,早已不甚清明,只能隐隐约约映出影子和光。 第169章 千泉湖 光? 关月一愣。 门窗遮掩,树荫隐蔽,哪里来的光? 她走到木架子处,低头看着铜盆,里面浅浅的一层水映出了她的脸和几颗碎星。 关月抬头望向房顶,发现铜盆正上方有一个小洞。 她借助承重木飞身上了房梁,靠近后,看得更清楚了些。 手指轻轻抚摸过小孔边缘,较为圆滑,形状规整,不似自然破坏,倒有些像是人为。 透过小孔,隐约可见天幕中的点点繁星。 关月撤退了一步,落回地面,重新看向铜盆。 肉眼可见的碎星在水面上看得更为清楚,像是放大版。 关月眉头微微一蹙,凝神细细琢磨。 以手指将几颗星的位置相连,并未发现有何异处。若说是街巷布局,也太过笼统了些,并不能从中瞧出任何标志性的特点。 她复抬头看了看。 这小孔既是人为钻透的,总不至于无所用处。 况且,在镇国公府出事前,她最后一次回到自己房间时,并没有发现此番景象。 意识到这点,关月没有着急离开房间,反倒在屋里四处巡视起来。 一道暗影闪进屋内,是玄狐回来了。 “小姐。” “情况如何?” 玄狐:“府外围有人守着,书房以及镇国公夫妇的房间亦有人在暗处,若是想进去,很难不打草惊蛇。” 关月眼皮微微下压,轻嗤一声,“如今这般明目张胆派人守着,倒是不怕暴露出自己了。” “也许是张着网等我们往里钻。”玄狐问道,“需要属下将他们引开吗?” “不必。” 原本她也是想回父亲母亲房中看一看的,但如今,自己房中的这盆水似乎意有所指,就不着急前往了。 也好在世人皆知,她自小被送离盛京,不会料到府中还专门为她留有一个院子。 况且这座院子破败成如今这幅模样,没人敢相信这会是她住的地方。 “玄狐,”关月引他到铜盆旁边,问道,“你看看这个,可能瞧出什么来?” 此刻,有风起。 乌云蔽月,将周围的星子也一同掩盖。 水面上此刻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 玄狐不由得一愣,“这……” 关月蹙眉,再度抬头看天,“再等等。” 两人敛住气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房间里寂静地仿佛没有人在。 少顷,乌云缕缕散去,有映像再度从屋顶的小孔投射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铜盆中央。 一船弯月,周遭零星分布着几颗星子。 两侧月牙尖尖处相对应的星星似乎比其余的稍微亮一些。 “这是……”玄狐缓缓出声,不太确定地说道,“怎么有点像是千泉湖那边?” 千泉湖? 这不是今日关子瑶和金娇娇才去过的地方吗。 见关月有些疑惑,玄狐解释道,“千泉湖是近些年才修建的,湖中岛台就是一个月牙状,不过比这个稍微要圆一些。” “月有阴晴圆缺,今夜看来这般模样,换个时候再来看就变了,”关月指着那些零散的星星,“那这些可是楼宇?” 玄狐回忆了那里的地形地势,摇头,“不,这是泉眼。” “可我记得千泉湖从上空看并无泉眼。” 她先前路过一次,听人提起过这儿修缮得极好,水面之上,飞檐之下,乃避暑胜地。 匆匆一眼,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 玄狐:“这些泉眼皆掩藏在水面下。起初,千泉湖并未连成一片,只是一个个孤立的池子,后来有一年洪灾,地下涨水,这才蔓延至一片,将泉眼都盖住了。” 盛京赈灾,自是全员皆动,他跟在大人身边做事,免不了上下奔忙。 所以这些泉眼的位置他早就烂熟于心。 没想到如今能在这里再度瞧见相似度这般高的景象,还真应了“天地呼应”四个字。 关月垂眸,是了,洪灾就发生在几年前。 不过那时她远在岭南,根本不知这些事。 “那这两颗呢?”关月指着月牙尖端处,比划了一下距离,“这儿和湖中岛台离得远,应该不是泉眼了吧?” “不是,”玄狐仔细看了看,“属下暂时也分辨不出。” 关月伸手,搅碎了铜盆中的月色和星光,“无妨,既然知道了大致地点,择日去看看便是。” 玄狐不由得多问了一句,“这是国公府里的人故意留下的?” “也许吧,”关月垂眸,“等去了千泉湖,兴许就知道了。” 屋顶的孔不仅可以透光,还能透水。 若碰上雨天,水会顺着小孔滴落而下,铜盆中的水可以得到补充,不至于蒸发干涸。 也就是说,不管过了多少年,只要这间屋子不坍塌,这片星月就会一直出现在铜盆中。 外间风起,卷起屋内人的衣袖。 夜,已经深了。 两人顺着暗道原路返回,进松涛院时,已接近丑时。 关月简单梳洗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脑中一直回想着今夜看到的景象,思考着什么时候去千泉湖比较合适。 后日即是沈听雪大婚,两家联姻,自是大办,关家也收到了宴请。 从府中出发到荣安伯府,会路经千泉湖,回程路上正好可以前去看看。 打定主意后,关月心中踏实多了,枕着软枕,不知何时入了梦。 再度睁眼,天已大亮。 今日天色灰蒙蒙的,不见太阳,分辨不出时辰。 关月见门外有人影晃动,便抬声喊了句,“迎香?” 外面的人步子一顿,推门进来,“小姐,您醒了?” “嗯,”关月从床上坐起来,“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巳时中了,”迎香替她挂起床帘,说道,“夫人先前派人来过一趟,送了些珠钗首饰,让小姐您挑一挑明日要戴的。” 明日去伯府参加婚宴,自是要打扮地妥帖些。 衣裳早已准备好,就是这首饰还可以再选选喜欢的。 关月打了个呵欠,颔首示意自己知晓。 待用过早饭,派人给景夫人回过话后,清空了内院的下人,拿起架子上的剑操练起来。 招式果断,剑气凌厉,步伐也越来越敏捷稳健。 第170章 宜嫁娶 动作能紧跟意识,招招到位,关月很是满意。 功力已恢复九成,剩下的一成就需要慢慢磨砺了。 玄狐隐在树叶之间,听着剑身破空舞出的呼呼声,不由得出了神。 关月武功路数杂,他不知师出何门何派,唯独先前她练大刀时,玄狐瞧出了些眉目。 大刀的身法和路子,和镇国公容青很是相似。 甚至她的神态之中,隐隐有股上阵杀敌的凌厉,非常人所能习得。 联想到昨日她提起镇国公府,以及对镇国公府布局的熟稔,玄狐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莫非……她是镇国公府的人? 这一想法刚冒出头,就被玄狐狠狠压下。 她和容青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想来只是巧合罢了。 玄狐不再多想,只留心守着院子,并关注李三的动向。 关月今日过得也十分平和,但又很充实。 练剑、看书、浇花和迎香闲话,待暮色降临,便早早上床休息去了。 翌日,关月起了个大早。 迎香在为她忙前忙后地整理衣裳、梳理发髻,她则看着外面薄雾弥漫的庭院,问道,“姐姐那边起了吗?” “应该也刚起,听说是夫人亲自去叫起来的。”迎香笑道,“昨夜,大小姐在夫人房间里闹着不肯回去,非要夫人陪她说话,这会儿夫人想必有很多话说。” 关月嘴角扬了扬,关子瑶大多数时候也是个夜猫子,让她晚睡可比让她早起容易多了。 “小姐,好了。” 迎香放下梳子,用手替她顺了顺。 关月看着铜镜中的面容,微微侧头,“还是你手巧,比我平日随便梳的好看多了。” “这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自然要用心研钻,小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种小事就交给奴婢好了。” “你倒是会说话。” 关月笑着起身,“走吧,该去前厅用饭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踏入白色的薄雾中。 今日,宜嫁娶。 天色看着也比昨日好了不少,虽然雾气未散,但东边已经隐隐有了橙色的光。 太阳很快就会出来。 去往前厅的路上,正好碰到景夫人和关子瑶一同走过来,关月一一打过招呼后,同她们一起往前走。 饭间,关子瑶抱着菜馒头打盹儿,景夫人戳了她好几下,也没能将她唤醒,便随她去了。 只让下人准备好点心一类的,可以带在马车上吃。 关月舀着碗中的白粥,默默喝着。 待差不多见底,才放下勺子,同景夫人搭话。 “沈家嫁女,伯府迎亲,想来排场十足。” 景夫人笑道,“是这样的。两家不好说谁高攀了谁,但也都不想丢面儿,聘礼和嫁妆都十分丰厚。” 荣安伯虽有爵位,但已有没落之势,而沈家有沈太傅顶着,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成亲的诸多事宜和流程都依着礼制,宾客座次也早都安排好了。 除了按照辈份、官职大小以外,还得考虑亲疏远近。 总之,成亲是件大喜事,须得做到宾主尽欢。 景夫人见关月有几分兴趣,不免多说了几句,“咱们关家虽然没有伯府这样的爵位,也没有沈太傅这样的人物,但你和子瑶出嫁绝对不会受委屈。老爷,你说是吧?” “对,对。” 顾及关庭的官职,排场兴许不会太大,但物品价值绝对不低。 不对,关月若是和小侯爷在一块儿,那声势也定不会小于这一场。 关月没想到她会突然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来,愣了愣,回应道,“我和姐姐还早呢。” “你们不用考虑这些,我们到时候都会安排好的。” 景夫人说完,看了看自己对面的关月,又瞧了一眼旁边的关子瑶,叹了口气。 一个落落大方,一个抱着馒头睡得正香……罢了,能吃能睡就是福,她又不是养不起。 “子瑶,醒醒,快去简单漱个口,我们一会儿该出发了。”景夫人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人,吩咐丫鬟端来漱口的茶。 四人出发时,雾气已经渐渐散去。 分两辆马车,不疾不徐的前行。 一路上关庭碰到了不少同僚,皆是赴荣安伯府参加婚宴的。 马车走走停停,摇得车内的人昏昏欲睡,到最后竟彻底走不动了。 关月掀开帘子,看向前方。 “怎么回事?” 车夫应了一声,“二小姐,前面的路好像有些堵。” 他们特意提早了些出发,想避开拥堵的时段,没想到所有人都是这个想法。 因此,众多马车僵在路中央动弹不得。 关子瑶探出头去望了望,重新坐回车内,拿了个点心吃,待腹中有的些许饱意,才说道,“前方路窄,一下子又涌入那么多辆马车,怕是得等候小半个时辰。” 关月颔首,原本想着闭目养神,可刚一合上眼睛,突然想到已经快到千泉湖附近了,又“唰”地一下挣开。 既然都堵在这儿耗费时间,不如先去看看。 “吓我一跳。”关子瑶望着她,有些奇怪,“你做什么?” 关月掀起侧帘,朝四周看了一眼,“我出去一趟,姐姐安坐即可。” “你去哪儿啊?” “千泉湖。” 关子瑶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而关月也并未向她解释,动作极为利索的下了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朝旁边的小巷子走去。 关子瑶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声张,暗自不解。 昨日她和金娇娇去的时,关月说自己累了,想先回府休息,怎么今儿个突然又想去了呢? 况且这个时间点,也不像是去游玩的样子。 关子瑶思索无果,索性不想了,拿出马车箱子里的软枕,继续酣睡。 从西边的街巷穿过,再拐两个弯,便可以远远地望见千泉湖。 关月脚程快,加之这个时辰前来千泉湖的游人极少,所以她很快便抵达了湖中央的半月形岛台。 台中修建精美,雕刻细致,作画颜色绚丽,正是前些年乃至今时也流行的审美。 关月流连在其中,目光仔细的扫过每一处。 从画作到檐铃,从承重木到横梁—— 皆中规中矩,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第171章 我们见过? 现在并非游湖赏玩的好时节,但平日里也不乏行人走至此处歇歇脚、吹吹风。 如果这里藏有东西,应该早就被发现了。 父亲费尽心思在她院子里留下的线索不该如此草率。 关月在半月形的台内绕了一圈,又根据昨夜见到的星辰,确定了几个泉眼的位置。 风未动,水面平静无波。 风稍起,碧波随之荡漾,泛起一层层涟漪。 她逆着水纹扩散的方向看去,那里耸立着一座高楼,高楼之上,可俯瞰整个千泉湖的风光。 时辰尚早,楼未开放。 关月见四下无人留意她,于是绕到高楼侧面,足尖轻点,飞檐而上,步子翩翩踏空,落入最顶层的观景台。 方才站在湖岸,还不甚明显,这会儿上到高处,底下景致便可一眼望尽。 湖心岛台似半月,从尖端延伸出去,指向两个方向。 关月顺着其中一处看过去,目光穿过重重宅院与楼宇,那一侧有好几座官员的府邸。 其中右相府也在那边。 关月心中一惊,望向远方的眼神越发凌厉。 既然这一端所指为右向府的所在的方向,那另一端岂不就是她要寻找的线索? 这一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关月牢牢捕捉住。 她回忆着另一颗星子的方位以及距离,心中有了大概计较。 只是那一端人员众多,住宅和商铺皆密集,她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处,只能一个个排除了。 高处风大,似乎还带着一丝水气。 直直地往人脸上扑,卷起她的长发和衣袖。 关月迎风而立,扬了扬头。 有线索就好,不至于毫无头绪,四处乱撞。 出来的时间有些久,关月该往回走了。 她飞身下了高台,顺着来时的路去寻关子瑶的马车。 刚落地,还没走出千泉湖的范围,就见几步开外站着一个人。 男子,身量高挑,寻常打扮,目光似有若无的放在她身上。 关月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擦肩而过时,突然听得对方喊道,“关二小姐?” 语气不太肯定。 关月驻足,眼皮微抬,回眸看他,没有说话。 对方见真的是她,有些诧异,而后疑惑出声。 “这个时辰,关二小姐不是应该和关大人一同前往伯府赴宴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这话问得挺有意思,颇有试探之意,关月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他几眼。 嘴角轻扯,似笑非笑。 “问别人问题之前,不是应该先自报家门吗?” 关月往前走了几步,“还是说,我们见过?” 她语速平缓,音调很轻,但话中却带着玩味的意思。 关月不能肯定他是自己那晚在镇国公府所见到的人,但从身量来看,相差无几。 “关二小姐说笑了,我哪有机会站在您面前?”桑杜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先前远远的瞧见过您,所以才认得。” “这样啊……” 关月应了一声,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只听得她又问道,“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右相府的。” 桑杜这段时日早已暴露在明处,不必再掩盖身份。 怀疑他身份的,不说也会有疑惑;而不抱怀疑的,即便他说出来也无甚要紧。 关月眸中略显惊讶,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原来是曾大人府中的,曾大人想必也受邀参加婚宴,你为何不跟在大人身边,反而出现在此处呢?” “大人想念中街的油饼,命我去买来,”桑杜坦然自若地回答道,“不知您……?”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关月已经领悟了他的意思,扬了扬手中的油饼,“巧了,我也是。” 桑杜哑言,一时无话。 他不过随口编了个理由,没想到正中关月下怀。 自己说出口的,也再挑不出错误,只能陪笑道,“那确实是巧。关二小姐,大人还等着我买完回去呢,就先不同您说了。” 关月颔首,“自便。” 两人几乎同时转身,又同时落下脸色。 所谓的油饼,不过就是借口,一个敢说,一个敢接。 真正前来千泉湖的理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关月有些疑惑。 她院中的线索既然还保留着,说明右相的人并没有发现。 那桑杜出现在此处,到底是寻到了别的线索,殊途同归,还是说只是巧合呢? 她暂时得不到答案,只能加快脚下的步伐。 窄窄的路堵了小半个时辰,总算通畅了,马车已越来越靠近荣安伯府,却始终不见关月回来,关子瑶有些着急。 正盼望之际,车帘蓦然被掀开,关月从外面钻了进来,稳稳落座。 一个油饼还被顺势放在了中间的桌板上。 “你可算回来了,”关子瑶指着桌上的油饼,“你跑这么大老远,就为了买它?” 千泉湖那边是有家油饼做的不错,可也不值得关月专程跑去一趟。 关月:“只是顺手的事。” “喔。” 关子瑶看她在奔忙之中,头发都有些乱了,于是伸手指了指,示意她自己理一理。 而后又倒了杯水,推到她面前,“大概还有一刻钟就到伯府了,现在我们四周的人几乎都是前去赴宴的。” “以荣安伯府和沈家的实力,本该如此。” 关月将杯中的水喝尽,又自己倒了一杯,然后问道,“话说这罗公子究竟长什么样,我到现在还没见过。” “他和几个富家子弟常爱游街打马,我倒是碰到过挺多次。”关子瑶说道,“容貌清丽,言行温雅,倒算也是个良人,至少配沈天雪是绰绰有余的。” 关子瑶原本对此人就没什么好感,加之她先前又在自己面前搬弄是非,还给陆小侯爷下药,就更加厌恶了。 此刻即便是提起名字来,也直摇头。 关月倒是无所谓的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将此人放在心上。 “这桩婚事虽然匆忙,可沈家也没有委屈了她。” 关子瑶:“自己做过的事,当然要承担后果,个中滋味,她知道就好,我们即是来赴宴的,好好吃席便是。我极少参加这般宴请,不知道席上会有什么好吃的。” 第172章 可有想我? 婚宴流程的热闹她不想凑,但席面优劣是必须要在意的。 还未等她畅想结束,马车便已经缓缓停下。 即便车帘紧闭,也能听到外面的热闹之声,嚷成一团,听着极为喜庆,但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跟着景夫人往里走。 此间婚宴,男女分席。 几人进到锦华苑,里面已经有了不少夫人和小姐。 三人一团,五人一簇。 从站位情况,便可以瞧出亲疏远近。 景夫人也有几个交情还不错的朋友,本欲径直找她们说话,却不料才站立了几息,就有不少人围了过来。 “你这衣料真好看,今年我挑了许久,都没瞧见你这般成色的,是从哪里买的,我也想去买一匹!” “景夫人,有段时间没见,你的气色怎么突然变好了这么多?” “哎哟,你看这蔻丹颜色,我是怎么染都染不出来。” …… 这些夫人平日在外威严得很,此刻却格外亲和。 叽叽喳喳的,一句接一句,关月仅仅是听着都头疼。 景夫人却条理清晰地回复了问题,不落下任何一个人。 “这衣料是在常氏布庄买的,蜀地有名的布商,近来开到江南一带,织锦一出就被江南人家的夫人抢光了,根本留不到一日,我还是差娘家人才得到一匹的呢!” “钱夫人,您的气色也不错啊,白里透红的,看得人真羡慕。” “这蔻丹是去东街的铺子里染的,改天咱们一起去啊!” …… 关月听着她的回答,只觉得佩服。 景夫人也许不擅官场纷争,可这后院诸事,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大到人情往来,小到一针一线,皆是有谱的。 她当然知道这些人前来同她搭话的原因。 关庭近来炙手可热,一家人都跟着水涨船高。 站的位置高了,看到的人就多了,身边围过来的自然也多了。 就连关子瑶和关月都被好几位小姐拉着说话。 关月懒得应对,趁着更衣的功夫溜了。 从锦华苑出来,往前数十步,绕过一面镂空花墙,便可见荷塘。 荷塘之上建有八角亭,供人歇脚赏玩。 只是秋来,荷塘里已呈现枯败之势,有一种破碎的美感。 关月进到亭中,双手负于身后,看着满池残荷,逐渐从纷杂的言语中缓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还没等彻底呼出,就见左侧镂空花墙处有人影走过。 不出片刻,就有人从后方走了出来。 关月定睛一看,居然是曾裕林。 他一步步朝八角亭走来,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关月身上。 方才在千泉湖发生的事,桑杜已经尽数禀报给他。 按理说,他和关月之间毫无联系,关月的位置太低,不足以让他关注到。 但今日桑杜所言,让他想法有了转变。 能从与信王的婚约中全身而退,再入陆淮舟的眼,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本事。 千泉湖一见,不仅暴露了她会武功,还摆明了她在找东西。 就是不知找没找到,这东西又是何物。 桑杜说,他怀疑关月就是那晚他在镇国公府碰到的人,这才引得自己好奇心起。 想来一探虚实。 “你是……关家的女儿?”曾裕林开口,语调缓缓的,步态稳健。 仿佛不管发生什么,都乱不了他的心。 关月微微屈膝,“见过相爷。” “不必如此客气。” 曾裕林抬了抬手,视线总算正正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犀利。 “怎么不在院中和同龄人说话,反倒自己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 关月:“不经意间转到这儿来了,见此处风景甚好,忍不住流连几许,相爷也是如此吗?” 曾裕林笑了笑,“人嘛,随时都可以见,景色却时时在变,今日不见,明日可就换了模样。” “您说得有理。” 关月和他拉开了两步的距离,重新看向池塘之中,“好景不可错过,转身即永恒。” 曾裕林听着她的话,眉毛微挑,“难得听人这么说话,关庭教你的?” “方才相爷也是这么说的。” 关月不知其来此的原因,却能觉察到他身上的不善。 所幸她并未觉察到周遭有太多人的气息,否则就该怀疑面前的人是否想要将她溺毙在这荷塘中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八角亭里一时寂静地有些可怕。 关月撩眸,扫了他一眼,开口道,“我出来有些时间了,再不回去,家里人该着急了,相爷,我先行告退。” 曾裕林颔首,“嗯,去吧。” 关月快步退出了亭子,背后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她没有回头,敛下眼眸。 心思却忍不住活络了些。 右相甚至都没有放弃寻找李三,想要杀了他以绝后患,对父母留下的线索岂不是会更在意? 通过一些零碎的信息,就已经锁定到她身上,此人,万不可小觑。 眼下,已经快到锦华苑了,她暂且收起了心思,整理好情绪,继续往前迈步。 拐角的小径里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直接将人拽到竹阴隐蔽处。 关月手刀都已经举起来了,在闻到熟悉的淡香后,又缓缓放下。 “知道是我?” 陆淮舟附在她耳边说话,带着一丝轻笑。 掌心从她手臂游移到腰际,让她贴近自己怀里,“一旬未见,可有想我?” 关月仰头望他,忍不住挑眉,“没有。” “小没良心的。” 陆淮舟鼻尖抵住她,呼出的热气尽数喷洒在她脸上,离得近,声音听起来又低又缱绻,“我可一直都念着你呢!” “有多想?”关月抬手搭在他心脏处,“我听听。” 陆淮舟知她人菜瘾大,也不拒绝,只含笑低头看她。 关月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自己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于是悻悻收手。 “你今日怎么来了,还以为你对此不感兴趣,不会来呢!” “总该亲眼看看。” 陆淮舟不甚在意地回应了一句,这句话要落在沈听雪耳朵里,只怕会伤心不止。 不过关月此刻没有心思去关注沈听雪,她更在意的是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