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国士无双》 第1章 一首名诗惊天下 狭小的考房一排排并立,凝神细听,还能感觉到毛笔柔软的尖端划过纸张的淅淅声响。几乎所有考生都在奋笔疾书! 寒窗十载,只在今朝!然而在这片静谧的氛围中,巡考的考官站在一个考房前,一派正气的脸上透着愠怒。他注视的人一袭黑衣,在一片白衣、青衣的素雅学生中,十分显眼。 少年未及弱冠,相貌却已俊得逼人。那一头乌黑的长发高束,衬得面容白皙如玉。其色如春晓之花,未开口就让人觉得似有清风拂过,而最出色的那双眼却半阖着,看不分明。姣好的薄唇轻微拉下,露出一个倨傲的弧度。 在这庄重的考场上,只有这个少年不执笔、不疾书,脊背挺直,一副身负傲骨的狂生姿态。 谁也不知道闭眼的云渊内心波动有多大。他压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机缘巧合穿到了正在同样叫云渊的人身上,此时他正消化着少年的记忆。 少年所处的世界是古代,却不是云渊所熟知的古代——这是个能够长生的世界。几乎是无数人追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长生啊!竟然只要吟唱出诗词歌赋,就能做到!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可灭魔,可成圣!关键每一部作品,都能点燃体内的生命之火,增长寿元,甚至能引起天降雷霆,渡劫飞升! 这个世界,真正的口诛笔伐。文人可以在谈笑间,让一切灰飞烟灭! 这里有妖鬼,有神魔,更有——国士无双! 这个世界,孔子着《春秋》后,生出异象,黑龙久旋空中。同时天降雷劫极致——归一劫,七日之后,他成了此界唯一圣人,飞升而去。而百家争鸣中,最着名的几家也出了供后人瞻仰的人物。如道家的老子,着《道德经》后,紫气东来三千里,渡心魔劫成亚圣!更兼有以琴棋书画引动各自异象,度雷劫封半圣者。 这是只要有才学,就能通天地的世界! 圣人可活千年,亚圣可活八百年!这还是基础的生命力。若是吟诗作对,抚琴弄画,生命之火会更加旺盛,活得一万年,也并非不可能。 长生与力量的诱惑,神秘莫测的机缘,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兵家,杂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这是此界最出名的九家。文人举人前重诗词歌赋,举人后走上圣道。选择百家中的某一道,即可获得该家之伟力。儒家的“以文乱法”、“杀身成仁”,纵横家的“合纵连横”、“进退自如”……一切都不是纸上写写而已,真的能搅动世间风云! 最关键的是,这里没有诗仙诗圣诗鬼,没有唐宋元明清!晋朝之后,不是南朝北朝,而是再度平分七国,与战国一样,仍是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却各自拥立了帝王,且这等局势已僵持了上千年! 这是个完全架空的世界!只要云渊愿意,“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绝对不是梦!而那些各家学说的名篇,也是信手拈来! 他所穿越的少年在常人看来,算是个可怜人。 少年生于秦国幽州的大梁,靠着“狂生”的姿态,小有名气。他幼时父母俱亡,上有一姐,姐姐为了供他读书,偿还家中债务,成了清倌。 云渊考取童生之时,正是最悲痛之际,灵感迸发做出一首远超自身水平之词,点燃了体内的生命之火,踏上圣道之路。同时成就自身独特异象——青云蔽日,引动一重雷劫潜龙劫。这个少年竟然幸运地挺过去!经过雷劫的洗精伐髓,真真的前途无量。 个人作品伴有的不同异象代表天赋福缘,当年刘邦蛟龙于上,孙权云气五色……史籍皆有记载。如果说诗词成就异象是百里挑一,那引动天劫的更是寥寥无几,只有惊世的诗词歌赋出现才能引起天道兴趣,对应的七种天劫可以衡量他们的等级。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幼龄的第一首诗竟然引起天道注意,云渊因此一举成名。也许是因为忌惮云渊的天赋,一些宵小之徒没有妄动他的姐姐。 只是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如今不过16岁,虽苦读十载,博览群书,却失去了最重要的灵感,到如今唯一做出的一首诗,便是幼年那篇。换句话说,他江郎才尽了。只能整日装出一副狂生做派,并豪言: “真名士,自风流。风花雪月本就庸俗,琴棋书画又斤斤计较,本公子从此不吟诗作对,不抚琴伴歌。自乡试之后,必连中三元,让天下庸人刮目相看!” 这段豪言,配上他的美姿仪,确实唬住了一些人。他姐姐美貌动人,唯一能倚靠的男人只有年幼的他。姐姐已是桃李之年,早该嫁人,那些追求者有权有势,唯独没有真心。如今他只能在乡试上一搏,只要中了头名,成了秀才,他就能拥有地位,护姐姐周全。 就算是用生命来耗,他也要耗死他们。 云渊基础扎实,狂生表象下刻苦读书,可还是没用。当写完乡试前面基础背诵的知识,看到考题“作诗词,与‘秋’相关即可”时,再也坚持不住。 他先是在空白纸张上写下“春夏秋冬,风花雪月,不过尔尔。今偶感圣人召唤,羽化登仙,不入俗世。”然后就闭上眼,表面狂傲,实际上在绝望中竟消亡了意识,云渊就这样穿来了。 穿来的云渊是个中文系的大学生,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没有嫉世愤俗,没有心怀梦想,更没有什么莫大的遗憾想要挽回。所以对于穿越算不上高兴的,也算不上不高兴,随遇而安罢了。他练过几年毛笔字,临摹的是柳体楷书,却不会在这场考试中用。 云渊并不傻,他没有张狂到因为想到展现柳体的爽利挺秀,而弄出一个字迹前后不一的把柄来,他要做的是模仿少年的笔迹。 云渊继承了少年的记忆,能凭着本能写出相似的字来,但对诗词歌赋实在称不上精通。 “秋?”他斟酌着这个字,他并不是不会,而是能抄的诗词太多,反而不知从何下手。 是的,抄。他那点水平自己清楚,背诵的名篇倒是不少。中华上下五千年,怎么着也能混个头名。 曾经的云渊过了县试,是当时的案首,成了童生。县试在春天,现在是乡试,是在秋天,府试在年末。如今出与秋相关的题目倒也合适。而之后还有州试、国试,府试考取举人,州试国试是进士之争,三元便是三者的头名。 州试两年一次,国试更是三年一次,这也就造就了高位文人的稀少。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临沙,满城尽带黄金甲。(1)”云渊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唐代黄巢的一首挺有名的诗,鬼使神差地写了下来。最后不忘潇洒地添上了一个诗题——《赋菊》。 秋?与秋相关的,除了花朵、秋收,更多的便是——战事!不止是外战,更是内战!那些妖怪屡屡在秋收之日进犯,秋收并不意味着富饶,更意味着富人们的剥削与内斗。身为21世纪的一员,云渊思考的角度和大部分人是不同的。 “我花开后百花杀……我花开后百花杀……狂生啊!真是狂生!赋菊?哪里赋得是菊?” “这诗……这诗……”考官先是愣了一下神,不由自主地说出“狂生”二字,只不过这次是赞赏的。随即细细想来,惊得一身冷汗。 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一片幽深遥远的菊花香气摄人心魄,少年身后萦绕着刀山血海的异象,在宁静的考场中不由令人胆寒!耀金色的花瓣大片大片在血色中浮现,舒展着纤细的姿体,看似娇柔的花瓣却带着争鸣的锐意,或者说是,暗伏杀机。 但这透着杀意的菊花正乖巧地立在云渊白皙的指尖,忽卷忽舒,像是在和云渊嬉戏。 云渊不由笑了出来,轻轻逗弄着指尖的花瓣,完全不在乎它有多危险。 此诗成就了异象!平凡的纸张上金光外溢,连考官被这诗词影响,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杀杀杀!杀尽妖鬼,纵是神魔,亦可一战! 云渊另一只手还拿着毛笔,慢慢垂下了幽暗的眼。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神奇,却第一次亲身经历,难免有些震撼。 这首诗是黄巢所作,黄巢主要是用菊花来暗示农民起义,包围长安的气势。他讨了个巧,诗词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将黄金甲比作秦国的黄金卫,临沙处于幽州边境,正是妖蛮入侵之地,暗指秋日加强防守,力斩妖蛮。既歌咏了菊花,显示自身的狂傲,又暗合考题中深层的战事,主战主击杀,展现抱负。 拿一个头名,实在是绰绰有余。 “善!”满场的异象慢慢消失,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 下一秒,他觉得体内的生命之火旺盛了些许,原本晴朗的天空阴云遍布,一道红色雷霆从他头顶没入。云渊表伏在宽大黑袍下的身体猛然抽搐着,痛的说不出话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意识脱离了身体! 以前的云渊知道经历过雷劫,才穿来的他就算继承记忆,却没能体会那样让人崩溃的苦痛。 他在痛苦中看向体内,红色的生命之火漂浮胸中,与他脸上的苍白不同,火焰越发旺盛!雷霆在滋养着他的生命,撑过去就多活十年不止! “唔。”云渊忍了片刻后,浑身竟是说不出的舒适,连皮肤都透着如玉的温润感觉浊气离身体而去了。他遗憾地盯着空空的指尖,随后漫不经心地暼过了考官,扔开毛笔,起身就走,袖袍挥动间,自成一派风度。 少年的面容清丽至极,因为年幼还未长开,正是最美的时刻。纵使是无意间的一眼,也够动人的。 “呼。”考官松了口气,收了他的试卷,止住了目睹一切的考生的喧哗。他一边捧着卷子,一边想着,以云渊的才华,再过几年,大概可以上七国的国士榜了。 他本人不注重容貌,可时下还有魏晋遗风,连女子都光明正大地欣赏男子容颜,那少年的面容,真是平生仅见,又是一副最受少女追捧的狂生姿态,不知将来会有多少人遗落芳心。 这首诗很实用。菊花暗含杀伐之气,要是真的显化出来,杀敌并不难。同时“黄金甲”三字更是有防御的作用,可谓攻防一体。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生命之火旺盛时少年的神情。经历过雷劫的人都知道,那种疼痛宛如万针齐刺,可少年却未开口呼号,扭曲着脸硬生生忍了下来。 这份毅力,真是了不得。 考官永远不会知道,不是云渊不想开口痛呼,而是灵魂和身体未完全交融,身体跟不上节拍罢了。 第2章 一曲余音终绕梁 “检测到能量,系统激活。”一个突兀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云渊步履间没有停顿,只是抚了抚衣袖,皱起眉头。穿越者必备的金手指吗?他一直觉得自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金手指。 “本系统来自星际1018年,用以搜集古代历史,反馈未来。现绑定宿主,原星球学名地球,编号00001,发生意外,流落此星球。发现新星球,此星球编号未知,无法搜索,无法返程,最优先事项——搜集信息。” “请宿主提供能量,配合采样,系统可反馈宿主所需。”云渊听着所谓的系统用温柔的声音说出最机械化的话语,神情莫测。 “宿主……”这枚戒指是从天而降的,就在他捡到的那一刻,他穿越了。凭系统的话来分析,它应该是未来的人穿越时间空间投入到现代,搜集历史的。似乎未来技术也不成熟,一瞬间引发的空间波动使他和戒指又被卷入了另一个位面。 “你所说的星际,能看到我的影像?”他浅笑着在脑海里发问,心里在想什么只有自己清楚。 “看不到,现在的技术是只能反馈文字资料,我所能提供的东西,也是事先存放好的,无法返程。从我到地球的那一刻,资料已经传回去了,对于大人们来说,我已经是废弃品。我的主人只有你。” 系统智能不低,他一开始就是被当做一次性消耗品投入的,从未想过能回星际。本来他传回资料就该启动自毁程序的,却意外流落到另一个星球。 但这个宿主……他掩去不安,诚实地回答。他刚刚被制造出来,并不知道这感觉在人类中,叫做直觉。 这样才好。云渊将古朴的戒指戴回了手上,继续走了起来。若是有人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他宁可毁了这戒指。他天生心性凉薄。 “兄台,留步。”云渊确实停下了脚步,却不是因为身后人的话语。而是因为远处婷婷站着的一个女人,一个和他五分像的女人,云衣。 云衣半边脸上罩着一个面纱,露出的部分也足够美丽。她眉如青羽,眼有流波,滑腻的黑发挽出了精致的发髻,深蓝色的宽衣大袖更像是地球唐朝的风格,异常飘逸。 “云想衣裳花想容1……是云衣啊。”云渊打开折扇,掩住了面容。他在强忍突然席卷的大脑、几欲令人崩溃的感觉,这并不是他的情感,而是曾经的云渊的。云渊苦读十载,全靠姐姐的供应,他因没有灵感而外出游历了三年,金银钱财却从未缺过。 云渊本就对府试有些怯意与绝望,更是不敢告知云衣他已回来。算起来,这是三年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长姐。 愧疚与留恋一瞬间席卷了云渊的大脑,沸腾的情感让他捏紧了另一只衣袖中的手。 云衣并没有听见云渊的低语,她面色清冷,看向弟弟的眼神却温暖如春。她知道云渊提前离开考场,要么是文才太好,要么就是放弃了。她也知道弟弟在躲着她,云衣没什么大能耐,也不太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只求亲弟弟能一世安好,纵使落第……也没什么。 最终,云衣又看了云渊几眼,缓步离去,似乎并没有和他交谈的打算。连现在云渊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姐姐。 要是他能有个姐姐……大概就不会这么没有归属感了吧? “兄台有大才。”云衣没有听见那句诗,喊住云渊的那个男人却听见了,不由赞叹道。他当然认识刚刚那个女人,云衣不在七国十大明珠榜上,甚至在秦国的清倌里也排不上号,但在幽州这片地界却很有名。 在这个文人遍地走的年代,清倌卖艺不卖身,与文人相和,地位并不低。只是因为她父母死前得罪了一些贵族,才会被宵小纠缠。云衣琴技高绝,如果按文人的等级来算,她的琴技也能算得上秀才级别了。只是靠琴棋书画成就进士的都极少,并不被人看重。 “云衣,云想衣裳花想容,此句诗再合适不过……在下戏天工,不知兄台名讳?”云渊收回投向云衣背影的视线,这种被残余意识控制的感觉真的不好。虽说身体原本就是人家的,但对方既已懦弱放弃了生命,为何还拖泥带水? “‘渊兮似万物之宗。’你也叫做云渊,可曾担得起这字?”云渊没有理会身后的戏天工,而是和身体里残余的意识交锋。他在原来的世界虽说没多大成就,过得不好不坏,可从未胆怯到自寻死亡。 有人欺你辱你,反击就好。纵使反击不成,亦可隐忍,毕竟来日方长。无数人挣扎着活了下去,为何要自杀? “我与你不同,总有一天,七国会颂我之名,‘诸士易得尔。至如渊者,国士无双。’比起你,我更能护住你的长姐,你自己最清楚了,不是吗?” “既已放弃,何必再纠缠。”云渊话似乎说重了,但这家伙没什么负罪感。 他足够无耻,也足够自私,不愿一个残缺的意识影响自己的思维与判断。 慢慢的,云渊感觉到身体残余意识的消散,知道自己用一个承诺换来了身体彻底的所有权。 他这才有心思看向问话的人。云渊回头打量着对方,却让戏天工愣神了片刻。戏天工从后面喊住的云渊,看他一袭黑衣,风度翩然,并未想到是个俊美的少年。 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女子会欣赏男人的容貌,秉着魏晋风流的气度,男子的容貌也格外重要。 少年容貌过于出挑,在阳光下白皙到透明。脸虽未长开,却因眉目间的淡然与挺直的脊背,不会让人误认为女子。 越是这样,越美的惊心动魄,这是一种有特色的美。深沉的黑色长袍暗绣着竹叶,可戏天工觉得桃花才是最配这位少年的。毕竟,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戏天工是个放荡不羁的浪子,原本拦下一个考生只是因为好奇里面的雷霆降落,想询问清楚。旦遇到如此气度风华的少年,忍不住想结识一番。 “我名云渊。”云渊饶有兴致地跟着戏天工进了一家酒楼,一是因为他不想过早地见到那个麻烦的姐姐,二是因为系统竟然提示他,这个看上去20来岁的青年竟是进士。虽说成为进士,寿元必不会少,甚至可以控制自身的衰老,但从这家伙的眼神来看,他是真的很年轻。 “云弟,不知你刚刚念得诗,下一句是什么?”戏天工当然知道随口作诗有多难,但作诗很少有只写半句的。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2。”云渊饮着酒,并没想把全诗念出来,这不适合。但他没想到,光是念了半句,就使得外面喧哗了起来。差点成就了异象。 云渊喝酒的动作一顿,他竟觉得体内的生命之火突然窜动了一下。诗仙李白的作品,似乎每一首都不简单。纵是残句,竟也引得自己涨了一丝寿命。 “云弟年纪虽轻,深谙风花雪月啊。”戏天工是个自来熟,在桌子上半撑着额头,将酒瓶高举,灌入酒液。不经意间流露的潇洒,让他装疯卖傻的举止都显得是一种风度。 云渊大方地打量了一下戏天工,男人的穿着是文人普遍的长袍,袖子却紧窄,衣着也更加贴身,反而偏向武人。腰间挂着的玉佩材质不凡,能随意请陌生人进最好的隔间,喝最贵的酒,的确是富贵人家。但这男人喝酒喝到衣襟微开,露出小半个健硕的胸膛,又不像礼仪良好的样子。 他认为戏天工能结交,不是因为家世。戏天工的脸比起云渊的清丽,更多的偏向一种不羁的英俊,鼻梁高挺,眼睛深邃,肤色也是健康的麦色。从以前的云渊残留的记忆来看,戏天工的风格不是当世欣赏的主流,显然这个男人毫不在意。 因为他喝起酒来,要多随性有多随性,头发散乱伏在耳边也只是一笑而过。他也没有对韩渊年幼喝酒多说什么,不去讶异云渊这等斯文的容貌,为何喝酒喝得如此爽快烂漫。 而云渊念出一般人惊呼的诗句时,他真心夸赞,钦佩文采,却又从不上心。 这是个让人舒服的人。一个披着世俗的表象,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聪明人。 “怎么,云弟有话要说?”戏天工注意到了他的打量,更加随性地说道,浑然不在意自己被看。 “风花雪月?你是在询问我?”云渊突然想起了以前网络上的一首古风歌,是山猫的《风花雪月》。比起烂漫华丽的诗词,这首歌的解释更贴合他的内心,他曾经还仿写过这首歌。更巧合的是,他如今所在的地方,正叫大梁。 “是啊。”戏天工喝多了酒,声音有些低哑,没有之前故作的礼貌,不经意间有种高位的气场,却十分自然。 “我不是幽州人,更不是秦国人。此次前来幽州的大梁,便是听说这里美人甚多……说说看吧,你们大梁的风花雪月。”戏天工似乎在问,但也并未强求一个答案。 云渊知道那首歌,奈何记不清了。这时候他的面前突然浮现出了一个界面——百度?! “宿主,我掉入地球的那一刻就把你们称之为‘网络’上的东西都下载下来了,为了方便您的使用,提供成百度形式。” “宿主,请多写诗喂养我吧。你每次经历雷劫,都能产生能量,供应我的开机。”系统只是想“活着”而已,这点与云渊不谋而合。 他已经没有了任务,是自由的,只要云渊供给他能量,他可以很开心地陪着云渊经历这一世。 系统的智商情商都不低,总是用温柔的语气和人相商,经他观察,云渊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这有何难?”云渊微微颔首,轻笑地念出了歌词。不知道是应承了系统的话语,还是戏天工的话语。 这个世界,真是万般巧合。 “风是解落三秋万竿倾斜,花是无人自赏争艳不歇,雪是冰肌傲骨粉妆玉砌,月是阴晴圆缺难诉离别。” 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念出来富有韵律的话语,垂眼微笑间,让戏天工慢慢坐直了身体。 第3章 一段对白露峥嵘 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念出来富有韵律的话语,垂眼微笑间,让戏天工慢慢坐直了身体。 “风是劲角弓鸣满溢清寒,花是沾衣欲湿转目凋残,雪是堆银玉彻笙歌漫漫,月是凉光万里交错杯盏。” “你……”戏天工沙哑地开口,再度提起酒瓶,发现瓶中已然空空。 “风是颠狂红叶碎语闲言,花是芙蓉向脸芳华一现,雪是冰冻三尺一眼云烟,月是悄上枝头亘古不变……” “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懂了!”戏天工突然打断了云渊的话语,狂笑起来,头发散乱,还有酒液流过衣襟,真是疯癫而放肆。 “你很好,真的很好。我不会再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解释。”戏天工扔开了酒瓶,黑眸清明,毫无醉意。 “你随口说出的解释,听起来可以吟唱成歌?这等稀罕的风花雪月,若是吟唱出来,说不定会成就异象,引动雷劫也未可知。” 曲子也和诗词一样能让天地共鸣。云渊吟出的句子说不上有什么太大的内涵,却绝对新颖,是如今的世界没有的唱法。所以真唱出来,却能引出异象。不过天劫就不一定了。 “我叫墨天工。”戏天工,或者说是墨天工爽利地站起了身,整了整散乱的衣襟,行了一个文人特有的礼节。 姓墨?墨家的人,燕国墨家如今还有一位活着的半圣,而墨天工也很有名,是燕国最年轻的进士,机关术上更是一绝。这家伙最先出名的原因确是为人浪荡不羁,没有文人的做派,总是东奔西走,游历各地。 所以墨天工得到了一个雅号,“风君”。到底是“风君”还是“疯君”,很难说清。 “云渊。”云渊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懒懒散散地回了一个礼。墨家也好,儒家也罢,就算是秦国本地声名最盛的法家,也和他没多大关系。 “遇上渊弟,是一大幸事。”墨天工又提起了一瓶新酒,不再客气地称呼云渊为兄台。 “墨兄为何而来?”云渊不多纠缠称呼,随口问道。 “不是说了吗?听过秦国风景不错,美人不少,为秦国的风花雪月而醉,因渊弟的风花雪月而醒。”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是他想的太复杂,他的机关术,可以更进一步了。这就是他游历民间的乐趣。 “不过秦国多美人,确是事实。”墨天工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调笑地叹了一句,提起酒挥挥手,走得毫无留恋。 我这是被调戏了?云渊好笑地灌了口酒。他长相不错,却从没谈过恋爱。这个世界思想开放,自己思想也不保守,不在乎对方是男是女,但第一次被调戏感觉实在有些微妙。 他可不是甘于人下的美人。 “墨家吗?墨家有谁?墨子呗,我只知道他。”云渊低声地自问自答,眉眼间的不羁程度,比之墨天工,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就算告诉我你是谁,我也通过记忆知道了你有多了不起,可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他的低语最终湮没在酒液与轻笑中。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酒酣之下,云渊想起了那首李白的《将进酒》,不知道那样的诗仙做出此诗时是怎样的情感。 他不由自主地念出第一句,生命之火猛然灼烧喉咙!要是真念出来,说不定不是寿元大增,而是透支生命死去! “咳咳。”云渊不受控制地喷出了一口血液,点点血花撒在了修长的手指上。 “果然有限制吗?也对,不然我一天念出李白杜甫的全部名篇,再写出韩愈苏轼这些大家的文章,岂不是立地飞升?长生不死?”云渊本有些醉意,现在也清醒了过来。透着薄红的面孔染上了几分苍白,却因为少年放肆的神态而不显病弱。 “生命力也支持不住啊,况且此诗必连上天都震动。再来一次雷劫我也撑不过去。不知道要是一不小心念出了什么开天辟地的诗句,是否会七窍流血?”一天差点引动两次雷劫,恐怕从古至今只有云渊一人! “宿主,检测到您的心情波动太大,请调整心态。”系统从第三者的视角是看得到云渊的神色的,那个少年脸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惧色,反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张狂! 要是系统能理解地球的网络,大概心里就会说——“卧槽!我的宿主看上去辣么正经,辣么美丽,结果是个蛇精病!肿么办,在线等!急急急!” 然而在系统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少年的心态又重回了平静。单纯的系统并不知道,那种改天换地的力量萦绕在唇齿间,只要浅唱低吟就能登临绝巅的诱惑,是有多动人。 所以他也不知道,能一瞬间看开这一点,不被力量迷惑的少年,岂止是一个蛇精病能形容的。非要加一个古风的说法,这家伙要么就是无欲无求,要么就是有枭雄潜质! “算了,回去吧。”云渊看着因为他的大笑而散落的长发,缓缓起身。 他从考场出来,正值午后,在酒楼里耽误了许久,如今已是黄昏。 云渊扯着笑容,“哗”地一下打开了手上的折扇。按地球上的科举来看,折扇是不能带进考场的,只不过这里的监考全靠法家考官的独有能力,这般监考,根本没有作弊的可能,相对较松罢了。 他的折扇是深蓝色的,映着的不是文人墨客喜欢的山水风景,反而是天上的星辰分布,其名“北斗七星”,据说七星与七国七君子一一对应,有神奇的力量。 云渊完全不注意自己的有些狼狈凌乱的形象,慢慢悠悠地走回了云衣所在的风月楼。云衣是大梁最有名的清倌,在楼里有自己的院子。 “嘻嘻,那个书生是不是遭劫啦~”秦国民风开放,风月楼是个雅地,虽然被称为楼,内里却巨大无比。慕名来游玩、作诗、抚琴的女孩也不少。 “妹妹,这叫年少风流,狂生气度。”说话的年长女人黑发高束,利落简洁,一身武者打扮,直直回视着看来的云渊,掩唇轻笑间别有一番魅力。 云渊也不害羞,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行了个礼走到楼上。 “这个小少年很不错嘛。美恣仪,气度雍容懒散,他是谁?”女人来了兴趣,和姐妹们谈论着。 “他?有些眼熟啊。”云渊曾经在大梁很有名,只不过出去游历了三年,被一些人遗忘了。 “是云渊吧?今天考场里传出来了,他又作了一首引雷之作,引雷之作啊,有名的进士都不一定作出来呢。” “云渊?是了,一定是他!他姐姐云衣……”姐妹们随意地讨论着,这些碎语传不到云渊耳里。 “我回来了。”隔了三年,隔了一个世界。云渊回来了,却不是那个她想要的云渊。 云衣弹琴的手顿了顿,出现了些许杂音,对着帘子后面的客人说了声抱歉。 “嗯。”她接着应了云渊一声,手却有些颤抖。这在一个抚琴的人身上,很少出现。看来她是真的很疼她的弟弟。 “你答应我的!你允诺过的!” “你答应我的!你允诺过的!”来自灵魂的声音再次冲击着云渊,这是那个少年消散前留下的执念,提醒着云渊护好为自己奉献了青春的长姐。 “呵。”云渊轻嗤了一声。他算不上什么好人,却也不是言而无信之辈。 云家一直以来学的是医道,祖上也出过一个医道的大儒,只不过到了他们这一代没落了。他的父亲云游天赋还行,凭借医道成了进士,辅之祖传的医书,小有名气。 幼子云渊太小,而长女云衣对学医没什么兴趣,他也并未强求。 云游正如他的名字,最爱游历四方。将幼小的孩子留给仆人照顾,四处行医救人。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交友满天下,可事实不是如此。 云游不在乎什么物质财富,也不在乎身份地位,这种行医方式固然有了很多好友,大多却是外地的,他在本地惹了很多敌人。云游大部分时间不在幽州,幽州的医道进士寥寥无几,一个颇有名望的人请他用医道妙手回春,救一个官员,却被他拒绝。 并不是因为那位官员得罪了他,只是因为他那时在救一个平民。最后官员死了,云游也被迁怒,虽然刑不上进士,明面上对方无法对他下手,可云游日子不算好过。他救人从来不提钱财,药物昂贵,自己的能力也有限,久而久之欠下了一些债务。 后来某一天他出去行医,送回来的是他的尸骨,云渊的长姐为了生计沦落成清倌。不少人觊觎他们家祖传医书。那是医道大儒的贴身之物,有此医书在手,不受寒暑侵袭,不受日常病痛所扰。 追求她姐姐的那些人,未尝没有打医书的算盘。只不过没人知道,他们想要的医书,一直在云渊身上。早在三年前出游时,云衣便放进了他的包裹里。 “客人,云衣自知失礼,可云衣与弟弟多年未见,可否请客人稍等片刻?此次抚琴,云衣分文不取。” “无碍。”帘子后面的人冷冷地说了一声,普通的一句回答,恍惚间竟有种白骨嶙峋的气魄。男人到底是没有阻止她叙旧。 “三年了,你可愿从医?”云衣轻声问道,这是他们父亲的遗愿。云衣没有下楼,并不知道那个在考场上惊动了半圣的人是她的弟弟。 那句“善”字,只有半圣才能远隔万里,收敛异象而传声于人。 “从医?”这里医家手段确实惊人。医家进士可以百病不侵,医家大儒可以断肢重生,据说再往上,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我并不愿。若为医者,则要无欲无求,普救这含灵之苦。而无欲无求……” “岂不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 第4章 一句笑言半圣惊 “我并不愿。为医者,要如父亲般无欲无求,普救含灵之苦。而无欲无求……” “岂不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 云渊之前听谁说过相似的话,此句应该是出自地球上孙思邈的某本医书。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正是他想说的。虽然他现在没什么欲求,不代表将来没有。他不觉得自己是无私奉献的人。 “我救了这含灵之苦,那谁来救我呢?又有谁来救你呢,阿姐?” 无欲无求,是人间最痛苦的事吗?少年清朗张扬的声音止住了客人离开的脚步,他本不愿多听两人的叙旧,第一时间起身出门,奈何耳力太好,门又未完全阖上,听得一清二楚。 云衣听到此,眉毛微蹙,也叹了口气。 “渊儿,随心所欲也好。阿姐不需要救,阿姐没什么不愿的。”云衣觉得渊儿变得成熟了,却也变得陌生了。以前的云渊天真,假装狂妄,她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弟弟的好意。 可如今的云渊……纵使说的话语并不张狂,可傲气是从骨子里散发的,那是真正的狂傲。 知弟莫若姐,知渊莫若衣。 “阿姐,我的生命之火远胜秀才,文气也不弱。按大秦的律法来看,秀才可转户籍,不畏强权,因防卫杀人都可,直系亲眷不受当地贵族管辖。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我是文人,天之门生,几经雷劫锻体。若有人阻拦,笔墨为刀,我不会让他好受的。” “渊儿……”云衣比云渊更清楚,他的天赋有多恐怖!每次文位的晋升,都可以去文庙接受圣人的洗礼,相当于一次洗筋伐髓,增长寿命。而云渊还没经过洗礼,生命之火已旺盛至此! 尽管不知道生命之火的作用,可很多人约定俗成的将其看成一个人未来成就的高低。历史上如云渊这般的天纵奇才,最低都是大儒! “我并非不愿为清倌。”云衣并没有欣喜若狂,只是欣慰的看着云渊。 “风月楼给我弹琴的场所,甚至找人教导我,对我有恩。阿姐以前还担心,若是先渊儿一步入了黄泉,渊儿怎么办才好。如今渊儿有出息,阿姐也放心了。” 云渊有些愣神,不再多言。从未有人一心一意为他着想,他上辈子是孤儿,对亲情看得很淡。这个女人淡然如水,处变不惊,将满腔的温柔都给了自己的弟弟。有这样一位姐姐,是幸事。 “阿姐,你怎会先我而去?”云渊摇摇扇子,漂亮的桃花眼眯成了惑人的弧度。 “总会的,渊儿将来成了大儒,寿元最低四百载。你诗词一道天赋极佳,众人皆知,一次引雷少说也能增长十年寿元。姐姐知道自己的水平。琴道上举人便是我的终点,我们差的岂止百年光阴。渊儿真的长大了。” “阿姐,你还是不懂。”云渊摇了摇头,继续扇着折扇,笑得有些狡黠,要是换个人来做这表情,活脱脱一个奸商。但少年艳若桃李,灵动的表情让在风月楼里看惯了各种美色的云衣都止不住惊艳。 渊儿的容貌,更甚于她,却因为傲骨而丝毫不显女气,是一种极具特色的美。 “渊儿,听说汉朝有一位美男子,名为韩嫣。渊儿容貌不逊于他,将来定会有许多女子思慕。” 云渊摇扇子的动作一顿。阿姐……你真的知道韩嫣的典故吗?云衣一心抚琴,并非像云渊一样博览群书,大概是不知道韩嫣和汉武帝的野史的。 “听说引雷的诗篇不仅能增长寿命,更能使闻者得到感悟?特别是诗篇刚出世的时候?”云渊不与云衣纠缠,快速转移了话题。 “我云渊写诗,非异象不作,非引雷不书。”不书不是指不书写,云渊用来表达,不是引动雷劫的诗句,不需要斟酌思考。 话是这么说,他也就装一装罢了。 “好大的口气。”门外的人倚着墙,都好笑地叹了一句。 “渊儿,你又胡闹。”云衣笑了出来,她未带面纱,清冷的面容变得柔软,母亲的温柔,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以众圣为证。”云渊紧接着的话语让云衣愣住了,笑容都僵在嘴角。 晴天霹雳!真正的晴天霹雳!一声雷直接宰黄昏响起,却一闪而逝,没有降落。这和之前锻体的可不同,是惩罚挑衅之人的。 “晴天霹雳!并未降下!发生了什么事?哪个人立的誓!” “半圣既然回应了对方,下次的百家报上应该会写到此事。” 大梁的许多人反应过来,喧哗再起。 拿众圣起誓,很少有人会这么做。因为一旦违反了,会天降黑色雷霆,形魂俱灭。而且半圣、亚圣、圣人并不是随意开玩笑的对象,以他为证的誓言,要么是生死存亡的大事,要么是足够特别,引起圣人的重视,不然众圣的神识才懒得理你! 关键是雷并未降下!如果真的是后一种情况,说明那个人迄今没有违反誓言!也就是说,云渊从未作过不产生异象的以下的诗篇! 以前的云渊只写完过一首诗,其他的都是写了一半撕得一干二净。而穿来的云渊也写了一首诗,就是《赋菊》。这天下间,唯有云渊敢发这种誓言! 可以想象,誓言一出,一举成名天下知! “云渊!你疯了吗!”连一向冷静自持的云衣都发怒了。 “你拿你的命开玩笑,将我置于何地!”云衣辛辛苦苦地照顾云渊,可弟弟自己却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命?还有比这个更让人生气的吗? “阿姐,死有重于泰山,或有轻于鸿毛。云渊注定留名青史。” “我并非哗众取宠之辈,也比谁都看重生命。这条命是阿姐的,我知道。”云渊不是为了显摆自己抄袭天赋有多高,虽然厚颜无耻这项技能他早点满了,他也不是为了盛名与赞叹,他最主要的目的是引来半圣的关注。 他立下了这个誓言,那位半圣既然允诺见证,那么自此半圣是可以感知到他的死亡的。也就是说,从他立下誓言的那一刻起,绝对不会出现明面上用不入流手段为难他们姐弟的人!虽然半圣不会为他们出头,但不会有人做在半圣眼底下犯罪的傻事。 势单力薄,唯有借势! 云衣想不到那么多,誓言都发了,她也无可奈何。 “渊儿,以后,别作……”诗了。还好立的誓言是诗,起码词曲和文章还是可以写的。就在云衣宽慰之际,她的好弟弟又开口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气呵成之作,快到云衣的话都没有说完。 “渊儿!!!”外面夕阳半落,云朵被染上柔和的色泽,或紫或橙,凌乱中透着孤寂凉薄之感。云衣惊怒交加之际,这天边的云彩一泻而下,直直从窗户涌到云衣的身上。天色陡然转暗,夕阳乍然落下,明月初上。此乃化虚为实的异象! 云朵化作你的衣裳,你即是花,花即是你。如今虽非春日,我归来之时,你欣喜的如沐春风。露水使花朵更加娇艳,我的诗作愿为露水,使你容颜常驻。你的姿色凡间难觅,除了仙地,还有哪里能见到如此美人? 身为云渊的亲姐,她冷静下来,更多的是感动。弟弟以生命起誓,作出来的第一首诗竟是为了自己,还不够感动吗? “没想到我云衣,真的拥有了一件云彩织成的衣裳。”文人是最奇妙的存在,他们化腐朽为神奇,化不可能为可能。 “这衣裳……轻柔飘逸,可韧性十足。这首诗该不会……”云衣抚摸着那柔软的仿佛在流动的锦衣,她感觉穿上的一瞬间,自己日夜练琴的疲惫的消失了,真正的容光焕发!但下一秒她脸色一变,橙色雷霆又劈上云渊!此乃三重雷劫见龙劫! 李白赞叹杨贵妃美丽的诗句,对于女人来说,是最好的礼物,可以缓解衰老,身体回复到巅峰。当然,这是因为云衣才20岁。以云渊的记忆来看,这首诗顶多也就回复两三年的青春。 他暂时想不出和琴相关的诗句,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让长姐忘记辛劳。 “唔……”外面站着的人脸色有些奇妙,抿了抿薄唇,还是移步走进去了。他也听到了诗句,虽然这诗对他的作用微乎其微,他多少还是受了恩惠,既然如此,就不能暗中离开。他做不来这种事。 他也实在想见一见,能说出这番话语的少年,有着怎样的风采! “在下夜孤城,谢过云兄。”夜孤城刚抬头就看见雷霆消失的场景,少年白皙的指尖还萦绕电流,不时颤动一下。 云渊看着这个不请自入的男人,扯了扯麻木的嘴角。叶孤城?难道这个世界还有人和《陆小凤传奇》里的城主同名吗? 第5章 一场天劫惑人心 云渊看着这个不请自入的男人,有些错愕。叶孤城?难道还有人和《陆小凤传奇》里的城主同名吗? 自称夜孤城的男人一袭白衣,衣袍上用黑色的丝线绣着墨竹,腰间工整地系着黑色繁复的腰带。他身形高大,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容貌出众,冷凝的面色多了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周身隐隐约约透着寡淡的气息。 仿佛人世凉薄,引不起他的兴趣。 “有什么不对?”夜孤城感觉自己自报姓名后,对方的态度有些诡异。他还算是有名,但真没遇到过这种反应的人。 “夜孤城,不知兄台的姓名是哪三个字?”云渊话音刚落,身边的云衣表情都僵硬了,就连夜孤城的眉毛都几不可见地上挑了一下。 唉?怎么了?云渊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我只是想满足一下好奇心,有罪吗? 夜孤城冰冷的面容松动了几分,神色有些微妙。少年竟真的不认识自己,世间巧合太多。 “黑夜的夜,孤寂的孤,城池的城。渊儿……”云衣代夜孤城回答了弟弟的疑问,嗔视了他一眼。她觉得云渊的问题实在有些失礼。 夜孤城是楚国人,但这个名字早已不分国界,传遍天下。他也是进士,今年26岁。这个人虽是文人,却并无文职在身,反而去从军,军功显赫。 他名列楚国四大才子之二,七国七子之末,国士榜第三十二位。 最后一个才是令人钦佩惊讶的地方。国士榜排列的是包括翰林在内的七国前百名文人,以诗作、词赋、歌曲、文章、功绩、潜力等方面为评,前50名、甚至前70名,除了他和另一个人,全是翰林! 只因这个人军事方面的才能太盛,不写诗不作赋,一路靠着军功和打仗的文章爬上了榜,偏偏这家伙还是道家的人。而且听说楚国的王室愿以公主相许,都断然被拒。 很多上战场的人要么是缺钱,要么是缺资质。他什么都不缺,也不迷恋血液喷洒的乐趣。谁也不知道他从军缘由,所求为何。 也许这是一个无欲无求的男人。所以被云渊的那番话说得动容。 云渊的记忆中是知道这个人的,穿来的云渊没有意识到的原因很简单。 一是他被白云城城主叶孤城先入为主,二是……他根本没把任何人奉上神坛。纵是半圣亲临,他也觉得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这既是古人与今人的思维不同,更是,云渊对一切都无所顾忌,灵魂深处更是不屑一顾。 “姑娘的名字,他日便会传遍七国。”夜孤城气量并不狭小,否则也不会出来致谢,甚至一反常态地与陌生人交流。名声对文人重要,对其他人也一样重要。越出名,文位晋升事半功倍,这是玄之又玄的信仰之力的作用。听说这力量还能帮忙扛住雷劫。 “云想衣裳花想容”一句暗合了云衣的名字,又引动第二等级的雷劫,对女子有极大的吸引力。夜孤城暗暗打量着站得懒懒散散的少年,看不出来,这么稚嫩的一个小子,竟如此会讨人芳心。 不……光是那张脸,就能让他广受七国追捧了。 也许……七国七子,不日将有秦国人上榜了。七子是七国最负盛名的文人,所有人皆可评定,纯粹靠声名上榜。让秦国觉得耻辱的是,榜上楚国有两人,而秦国……竟无一人。 秦国多美人。无论是七国女子的明珠榜,还是各地文人的无双榜,秦国人不在少数。只是这种美色的榜单,不值得炫耀。 云衣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件事,掩住了唇。她在大梁小有名气,可在七国的清倌中,实在排不上号。连那些顶尖的清倌之名,也非人人知晓。但云渊的诗不同,这首诗引动见龙劫,必被众圣收录在《百家报》中。 同时这首诗被众人传颂后,云渊可得到信仰之力,众多信仰之力凝聚起来,他也会安全的多。 这意味着,她云衣的名字,也要随之传遍天下了? “云兄,三日后乡试放榜,云兄必为榜首。那日辰时,县令与其他考官会在风月楼举行诗会,为榜上之人祝贺。结束之后,愿与云兄一聚。”投桃报李,夜孤城确实想和这样的人结识。不是因为才华,只是顺眼而已。 “以此物谢过云兄。”夜孤城从不欠别人的。 他直接递出一只毛笔,却未多言。 毛笔十分美观。象牙色的笔杆上内雕着精细的纹路,笔峰是深紫色的,修长中透着锋锐感,一见便知此非凡品。 这支笔感触极佳,外形出色。最妙之处是,笔端可无墨自书。 “‘千万毛中捡一豪’,紫毫笔?”云渊凝视着这笔,颇有些爱不释手。 “我的记性一向不太好,但你的姓名如此特别,又有紫毫相赠,今日之后,我记住了。”云渊并不拘谨,一手接过毛笔把玩,一手摇摇扇子轻快地说道。 他简直是睁眼说瞎话!秀才基本上过目不忘,哪有记性不好之说? “此笔或与云兄有缘。”夜孤城自己也是文人,但一向看不上那些清高的学子,动不动就行礼,讲出一段繁琐的,又酸又臭的话语,令人忍不住皱眉。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不拘小节的文人,而那随口吟出的一句诗……他大概知道为什么这小子敢发那种誓了。 因为一支笔记住他?幸亏他的词典里没有没皮没脸四个字,不然不会把云渊形容的这么好听。 “就此别过。”夜孤城不善言辞,第一次被人称赞名字特别。如此想来,那家伙的名字岂不是更怪?陆危楼的名字,听起来可比他怪诞。 这小子,大概也会对陆危楼的脾气。 “对了,韩嫣,不及你。”夜孤城背对着云渊,离开的脚步一顿,用着低哑深沉的嗓音说出了让人哭笑不得的话语。 韩嫣的画像他见过,与少年如今的面容不分上下。可少年还小,就如此艳若桃李,眉目间自含风流,那黑色的眸子透彻中还带着看不懂深意,最是惑人。明明是那般痛苦的劫难,因为他这个外人在场他强自忍住…… 这等狂放潇洒之气,这等鸣州镇国之才,若真长大了,韩嫣是远远不及的。国士榜有他的一席之地,也并非不可能! “国士榜”,“无双榜”……夜孤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这个少年,有希望达成古今未有的,国士无双?他摇了摇头,身形笔直地走着,这太过遥远,也不是他该想的。 “啧,古人都这么直接?”云渊心里喃喃,他知道夜孤城没什么别的意思,在他们的世界里,欣赏男子的容颜就如后世众人欣赏美女一样。 云渊只是自娱自乐罢了,同时瘫在地面上,擦掉嘴角的血色。他男女不忌,可真的无法想象,他恋慕的那个人,会是什么模样。 “渊儿,夜孤城有大才,他愿与你结交,自是好的。怎么坐在地上?”云衣又叹了口气,她觉得三年间,弟弟变得太快。她背对云渊,没看见少年擦血的举止。 “热。”云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桃花眼微微眯起,在月色下似乎透着神秘的光泽。温润的唇吐出的字句带着惑人的气息,玩笑的话语总是带着认真的意味,让人分不清真假。实际上他根本起不来呀! 随后他又将刚刚似乎很喜欢的毛笔扔在了小桌上,转移阿姐注意力。 “渊儿……”哪有人把文人的折扇真的当扇子用的。现已是秋夜,又怎会热? “渊儿不喜欢那只笔?”那笔确实是精品,可渊儿…… 当云衣的视线再度回到云渊身上时,少年的表情一敛,半阖的眼打下一层阴影。本是清丽明艳的容貌在黑暗中竟透出迫人的感觉。比之刚刚的美,更富侵略性。非要用一种野兽形容,大概就是黑豹? 本以为少年不适合黑衣,毕竟他太过稚气。如今看来,这真是最适合他的颜色,既衬出肤色的白皙,又露出一种诡异的神秘感,宽大飘逸的黑衣下,不知掩住了怎样的心思。 “啊,不,我很喜欢。”云渊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窗外,回了云衣一句。他是喜欢,但再喜欢,又怎样? “渊儿真的长大了。”云衣见此不再多言,喟叹似地走了回去。 “不不不,姐姐大人,他不是长大了,他这样子在现代就是精分呐!!!影帝级别的!!!”系统沉寂了许久,突然以一种软如的童声在云渊脑海里响起。 “你搞什么?这声音怎么回事?”云渊被系统的吐槽下了一跳,他刚刚从窗户处看到了一个人影,正准备思索就被系统打断了。 “人家才一岁呀,不应该这个声音吗?之前是怕宿主不管我呀。”系统在云渊回来的路上发现,小孩子撞在他身上,他没一点怒意,看着嬉闹的孩童,眼神也更加柔和。 所以他猜测,宿主嘴硬心软、还拿小孩子没办法!从他刚刚消化的地球知识来看,给宿主卖萌,宿主给肉、呸,给雷霆吃! “现在连智能都成精了吗?”云渊不由腹诽着。 第6章 一首埋伏引气运 “古筝的声音?”云渊半倚着雕工精美的窗户,目光投向远处的阴影,一副飘然而去的谪仙姿态。其实只是在发呆而已。 虽然云渊对这些音乐没什么鉴赏力,但还是能听出这首着名的《高山流水》。这个世界的传承很完整,毕竟伯牙是靠此曲封半圣的。抚琴者,乃至会乐器的人,都必学这首曲子。 因为此曲功效甚广——“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看似只是歌颂祖国山河,其实它产生的异象有制造幻境的作用。将敌人困在高山流水间,茫然无措,岂不妙哉? 且伯牙、钟子期是史上有名的知己,此曲还可传递心音,用于千里之外的友人交流。虽然有鸿雁传书,可却没有此曲隐蔽性高。所以此曲演变出很多版本,古筝亦是可以演奏的。 云渊听不出什么门道,可那略显空灵的声音着实令人舒适,有种自由的气息,所以他慢慢闭上了眼。 这是云衣在练筝。清倌也不是好当的,诗词歌赋不要你精通,只需懂一些;琴棋书画,要有一项拿手的。而各种乐器,也要略知一二。正是琐碎的东西太多,反而不能提升的很快。 “如何?”云衣停下了动作,回头问道。云渊小时候跟着她学了些基础,但不太感兴趣,他一心扑在书上。现在他以有秀才之恣,秀才过目不忘,一通百通,鉴赏还是可以的。 “扬扬悠悠,行云流水。” 云渊虽是这么说,其实他没多久就睁开了眼,不是云衣奏得不好,而是他今天的要做的事,不适合这种意境高远的曲子。换句话说,这曲子太干净了,干净到,他有些烦躁。 他不是伯牙,也不需要钟子期,俗人有俗人的做法。 他接过了云衣手中的古筝,在她诧异的目光下拨弄了两下,也不顾什么演奏的姿势。 “铮——”云渊修长白皙的手指拨了上去。一段引子断断续续地奏了出来,恍惚间似乎能听到遥远的号角,战鼓蠢蠢欲动。这并不是错觉! 古筝材质不错,棕色的筝面上慢慢浮现出血色的气息,不过才奏了一分钟,还是不流畅的曲子,竟有异象的萌芽!此曲若成,定冠绝天下! 最关键的还是生命之火,火焰外露,附着在云渊白皙的指尖,指尖上还冒着几丝橙光,并未伤到琴弦。这火焰像是在灼烧云渊的血液。 云渊一身黑衣,腰间系着白玉腰带,灯光下本应美人如玉,他的额头却布满了冷汗!停不下来!完全停不下来!他从小到大没碰过乐器,继承了以前云渊的记忆,一是好奇,二是想试探某些事,于是随手拨弄了两下,可刚拨动琴弦就感觉到不妙。 他还是小看了这个世界,小看了天下人。他所奏之曲,名为《十面埋伏》,讲的是刘邦项羽的楚汉之争,最早可以追溯到唐朝白居易的《琵琶行》,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这曲子,现在看来,是没有的。 他今晚本就打算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想用此曲壮壮士气,恢复被《高山流水》消磨的杀机,到底把自己玩了进去。 “这曲子,这火焰……渊儿,渊儿!”云衣一开始是想笑的,这孩子没怎么学过古筝,可在第一个音出现时,她就震惊了,随即沉浸在战场的波澜壮阔之中。 云渊较之一般秀才,生机旺盛数倍,可此时生命之火不断外溢,已快耗尽。生命之火增长跟不上消耗,只让人苦不堪言。 云衣终于注意到了弟弟的不对劲,主要云渊一直一副漫不经心的脸孔,要不是滴落在地的汗水,谁也发现不了他在逞强。 云衣顾不得那么多,一个狠心用纤细的手指斩断了古筝的弦。鲜血横流,她却未吭一声。 “渊儿,姐姐知道你有大才。可越是天才,越易夭折。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做出如此传世之作,纵是残篇,已惊心动魄至此。可在姐姐看来,你活着,就是人世间最大的杰作。” “宿主……”系统软软的声音也响起,却不是像云渊一样劝解。他发现,自己的宿主……比他想象的,更加,更加……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没有心脏的,可竟然有一种人类心悸的错觉。 云渊抿着唇没有说话,他是个执拗的人,其实料到会有这种后果,只是想试探一下这个世界的法则。先前作《将进酒》惹得自己吐血,他嘴上不说,心里却记着。 云渊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也是个敢作敢当的人,越是不让做,越要试探底线。 现在看来,想要引雷劫,首先要能抵住生命之火上涨消耗的痛处,还要有一些信仰之力,否则一切是空谈。他倒是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些引动九重雷霆以及更高水平的作品几近绝迹了。因为就算告诉你,你也无法使用。 自己做出这样的作品,使用起来消耗比后世学习的人少容易的多,从刚刚的消耗来看,他成举人之时,才可以尝试。而大儒,才能使用此等逆天的文章、诗歌。 远在万里之外的百家阁内,原本在讨论什么的半圣们,纷纷停下了话语。 “这动静……” “来自秦国,秦国幽州,大梁。”道家的一位半圣,手持一个古朴的八卦,卜算着什么。 成为半圣,能看见一些普通文人看不见的动静,姑且称之为——气运。 “有潜龙出世,只是刚刚抬头便已消失。不知遇到何种意外?”在他们眼里,秦国上方浮现了一只金色的巨龙,还未成型又消散了,不好锁定。 “起码是引动九重雷劫飞龙劫的作品,竟然夭折!这可是我人族的大气运啊!”一位老朽的半圣缓缓开口,话没说完就咳嗽了起来。 “孔老,不要激动。我们这群老家伙,无论如何也会守住人族的气运。”下面的人纷纷安慰,被称作“孔老”的人似乎极有地位。 “那个老家伙活了不知几百年了,死不了的,急什么。”另一个瘦小的老头盘腿坐在地上,精明的眼睛盯着屋檐,完全不理会这里的热闹。 “嘿嘿嘿,大梁是吗?我看是那个天才小子过于年轻,才打断了气运的形成。”老头一身破破烂烂,看不出一点半圣的样子。 “吕老,先前有个大梁的小子立誓,是你回应的吧?难不成你以为是那小子?”半圣们交头接耳,完全没把他失礼的话放在心上,但语气却是敬重那个老头的。 吕老吕不群和孔老孔德是一个时代了,活的悠久,见多识广,虽然同为半圣,可他们早已在半圣巅峰。哪一天踏入古时的亚圣境界,也未可知。 “啧,就当小老头我异想天开好了。不要小看天下人啊。”这个时代,不是天才的时代,是鬼才妖孽横行的时代啊! “盛世,开启了!”吕不群喃喃自语,而后张狂大笑,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慢悠悠地走出了百家阁。 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半圣不理解,随他们去,自己也该入世了。 “阿姐,我不打扰你了。”云渊将精致的毛笔拿起,垂着眼不知道在思量什么。随后轻轻一笑,走回了云衣为他准备的房间。他也没有在房间多待,只是拿出紫毫,轻快地在纸上书写。 渐渐的,一身漆黑的侠客浮在空中,满是杀伐之气地盯着他。这是另一种奇特的异象,名为“跃然纸上”。 再看云渊用半生不熟的柳体所书写的,正是李白《侠客行》的那段千古名句: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诗作和词曲不同,词曲的残篇毫无作用,可这半截诗独立出来,引不懂雷霆却极为实用。正如云渊所料,此诗在潜行方面功效卓越。那个侠客在他写完一段之后,一手持剑,一手拿鞘,仿佛在等云渊继续写。 等了一会儿,他冷哼一声,猛然没入了云渊的身体里。下一秒,云渊竟凭空消失! 这和隐身有些差别,只在黑夜有效,但足够掩藏踪迹了。 “今日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之时。”黑影从窗户一跃而下,身手矫健的不像一位书生。 他要找的是那位逼迫阿姐相嫁的贵族。当然,虽然秀才可以正当防卫,可杀人还是要判刑的,这里的法家,治理森严。他没冲动到杀人的地步。 杀人,是下下之策,庸人才会干的蠢事。 “听你说,这家贵族私种了几亩醉生梦死,此花‘冠绝天下’,系统,今日,我送你一场绝世美景。” 这个消息是墨天工鸿雁传书,告知云渊的。许是想还了之前那场“风花雪月”的人情。而系统又从夜孤城那得到了一模一样的消息,必然是准确的。 醉生梦死此花确实冠绝天下,除却它摄人心魄的美,更因它的特性。花本无毒,但若是以它制酒,便有剧毒,让人沉迷在你最想看到的情景中,损人道心。 此生大梦一场,不如醉生梦死。 这花是当年妖蛮不怀好意传来,之后屡禁不止。因为其所酿之酒对进士以上的或意志坚定的文人有磨砺锻炼的作用,并且滋味实在绝妙,少饮些许,无甚大碍。但更多的确是一些贵族纨绔沉迷幻觉,弊大于利。 虽是明面上禁止的东西,私下里传的火热。 “就让我来做个大好人,统统……烧光吧。” 第7章 一场大火醉花间 云渊曾经想过,这名传天下的醉生梦死,会是何种模样,是否担得起“天下无双”这四个字。真正见到了,才觉得他的想象是多么肤浅。 秀才已能夜视。入目的是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海,可这些花朵却不是紧挨在一起。每一朵都孑然独立,花瓣交叠时,又一触即分,仿佛是……有傲骨一般。 它们的花瓣数目亦是各不相同。溢满了朦胧的光晕,夜色下如同幻影,紫色浓郁到了透着浅黑的色泽。花蕊却是血色的,如同饱饮了鲜血般艳丽摄人,比之少女,更嫩上三分。 微风坲过,晃动的花蕊,仿佛在轻笑着……甚至能听见娇/喘声。 “怎么会有这种存在……”连系统都忍不住用软软的声音喟叹。 “……北斗挂西楼,无人萤火流。1”云渊轻笑一声,修长的指尖温柔的抚摸着在撒娇的花瓣,他用最温柔的表情,吐出的最伤人的话语。 萤火也好,大火也罢,根本无关紧要。因为这么大片的花海,即使是一小撮火星,也会“嘭!”的一声,燃烧殆尽。 “宿主……”系统呆愣地念出“宿主”二字,一时间丧失了言语。明明看上去那么喜欢这片花海,为什么能绝情到这种地步? “花很美吧?”云渊凝视着渐渐燃烧的花朵,眼神温柔的要滴出水来,他在脑海中轻声询问。 “当然美。”系统反射性地回答。 “越是美丽,越是残忍。”少年猛地掐断了灼烧的花朵的根茎,将它扔进了花田中央。艳丽的花朵,比最毒的毒物还要害人。 “你陪伴我,帮了我很多。” “今天,我就送你一场人世间——最盛大的烟火。”云渊淡淡地说着,少年纤细的身姿在夜空下像是利剑一般,一扫以往的懒散颓废。 若是有背景乐,一定是战争爆发般的震撼惑人。 “此等美景,一生,只有一次。”如云渊所言,那般绝世的花朵,谁人会残忍地烧尽?可是…… 系统从第三视角看向慢慢燃烧、慢慢燃烧,随后猛地爆炸似席卷的火海,情不自禁地着迷。若是他有心脏,此时心脏,会停止跃动吧? 他好像,被宿主这种破坏的美感,瞬间征服了。 金色的火焰一圈圈蔓延,紫黑色的花瓣四处散落,偶尔还能听见灼烧产生的“噼啪”声响。热浪再也抑制不住,将妖异的花朵四处飞溢……还好这里远离人群,不然这么大动静,不知要惊醒多少人。 系统的视线转向了造就这一切的少年身上。少年如玉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精致动人的眉眼,嘴角勾起的诱人弧度,配着世上最盛大的绝宴,美得……惊心动魄! 不仅仅是艳丽的美!更美得危险!美得……无法无天! 他跟了一位怎样的主人? “从今日起,你名,云生。”明明是个残忍的人,最终还是给了他这个智能一个名字;明明是个残忍的人,最终仍然这么温柔。也许云渊有着其他的打算,但这一刻系统还是被触动了。 “救命啊!我的宿主,魅力值爆表怎么办啊怎么办!”云生突然想去地球的论坛疯狂刷屏,自己的主人,是真·男神不解释。 “现在嘛,风紧,扯呼。”云渊似笑非笑地看了一个方向,他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眼神,却没发现恶意。此时不宜过多纠缠,他再度用起了《侠客行》掩藏了踪迹,飘逸地走了回去。 可惜他只有秀才的能力,若为进士,便可将生命之火外放,凝成火云飞在空中,日行万里。 许久之后,他看向的地方,一个人影慢慢走出,竟是夜孤城! 系统之所以知道这个地点,还是因为云渊之前见到夜孤城。系统只能查探云渊见过的人,从他怀中发现了传书,扫描了一下,巧合的发现内容是那个贵族养了醉生梦死,这才告诉云渊。 “你……可看见了?”夜孤城手持一面刻着鱼形纹路的镜子,冷冰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难免有些渗人。他漆黑的瞳孔盯着还在灼烧的火焰,不知在向谁询问。 “我竟不知,醉生梦死还能造就此等美景。” “我竟不知,天下还有此等人物。”另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镜里传来,镜中的景象顿时从火海切换到了军营。 一个只着染血的白色里衣的男人出现在了镜中,腰间还挂着一把漆黑的长剑。他的胸膛肌肉分明,此时上面存留着一个深刻的刀伤,鲜血淋漓。男人正在上药,浅黄色的粉末接触麦色的皮肤,还能见到肌肉的抽动。 想想就疼的场景,这个男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稍微有些泛红的瞳孔盯着花海,不知道在回味些什么。 “陆危楼,你刚下战场?怎么,医家的人没给你治疗?”夜孤城席地而坐,仍然冷着一张俊脸。显然他们交流了很久,云渊是在夜孤城之后到达的这里。陆危楼表现的却一点不像刚经历战争的样子,只能说这个男人,太过强大。 “啧,妖蛮夜袭,小伤,不需要。”陆危楼淡淡地说了句,沙哑的声音掩不住些许疲惫。陆危楼有一张刀刻般脸孔,眼神深邃,鼻梁挺直,稍微板起脸,眉宇间就透着森然杀意。纵是现在身着里衣,看上去欠缺礼仪,也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度。 比起夜孤城的冷凝,他更具侵略气息。换句话说…… 这是刀山血海造就的男人。 “醉生梦死,醉生梦死……”夜孤城也没在意对面敷衍的话语,反而独自喃喃。他暗中不知道毁了多少醉生梦死的花田,谁也不知道他夜孤城,对此花是多么深恶痛绝!便是此花,让他与母亲生死永隔! 但他从未张狂到,一把火将其烧得干干净净!所以他也从不知道,毁灭后的醉生梦死,可以让人惊艳到这等程度! “美景。”夜孤城低语。 “是美景。”陆危楼的声音再度传来,此时他的胸膛已绑好白色的绷带。只是不知道他这句美景,叹的是花……还是人。 虽说如今百家争鸣,大道三千,可儒家和道家仍然占多数,世上文人多守礼,亦或追求清静无为,像云渊这样的人物,几近没有。 “你知道吗?那个少年今日说了一句话。”夜孤城突然说道,深沉的眼对上了陆危楼。 “他说——无欲无求,岂不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 “我痛苦吗?”夜孤城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酒瓶,独酌了起来。 “大概是痛苦的。”这个男人即使是说这种话语,都仍然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一点看不出苦色。 “我夜孤城,10岁成童生,13岁秀才,18岁举人,23岁已成进士。如今未到而立之年,自感即为翰林。这27年间,无欲无求。” “我一直在想,世间纵是千生百态,不过尔尔,何曾存在让人倾其一生也要追求的东西?” “寿命,气运,亦或是名声、财富、权利。世人追求的,我一样都不缺。” “大道吗?大道也不过如此。”夜孤城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野外,谁曾想到,这样矜持高贵的男人,内心也狂妄至此? “而今日我知道了,人世间,有些美景,有些欲望,超脱控制。”毁掉醉生梦死,称不上欲望,勉强算作夜孤城的执念。可今日这执念,被人以这种方式释放…… “他,姓甚名谁?”陆危楼没有多加评论,反而问了一句。 “此子名为——云、渊。”夜孤城眼眶红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的名字记得如此深刻。加之刚刚那副场景,这个名字,他大概,永生难忘。 “云渊,我记住了。”陆危楼唇齿间暧昧地吐出这两个字,单方的掐断了“尺素镜”的传讯。 尺素镜是墨家一位大儒发明的,取自“鱼传尺素”,能沟通万里之外的人,显现对面的景象。但使用的人大多是翰林和军中之人,因为此物既昂贵又太过消耗精力,一般人根本用不起。 夜孤城随手将镜子扔在身边,一口一口灌着酒液。 “说起来,这竟是那个男人第一次问人姓名。”夜孤城冰冷的脸上勾起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摇摇头,对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明月,举瓶豪饮。 “主人,我们为什么要烧掉花海啊?”那一头的云在回去后,后知后觉地在脑海里询问自己的主人。 系统还带呆萌属性的吗?云渊宽衣解带的动作一顿。 怎么解释呢?醉生梦死这东西,是暴利中的暴利,那个贵族赖以生存的源泉。毁起根本,对方有苦难言,经济链一断,还有什么心思来管这些情情爱爱? 而医书这东西,在他们眼中,哪及得上真金白银? “因为……我乐意。”云渊最终轻笑一声,没有解释。他闭上眼,慢慢睡了过去。 第8章 一字瘦金贵难言 云渊次日早早醒来,拿起屋里的藏书静静地翻看。 他有自知之明,虽然诗词可以凭借云生搜索,可以后的考试不止是吟诗作对,你还要能答出当世半圣、大儒的名篇名句,甚至对其一篇文章进行分析。 他穿来之际,以前的云渊已经答完了前面,不然他一时间也无法答题。如今有了过目不忘之能,加之良好的底子,看起来一目十行。不求理解深刻,只求多记多看。 值得庆幸的是,之后的考试更加高端,甚至会是对圣道的探寻,偏向于自己发挥,没那么多死记硬背。 他翻了一个时辰的书,又铺平纸张,挥毫练字。练的不是原来云渊单纯模仿王羲之风格的楷书,而是后世的柳体。 柳公权的字,本就初学王羲之,而后融汇颜真卿的颜体,集众人之长,加之自己的新意,成了独树一帜的柳体。云渊从王羲之的字体转到柳体,实在是水到渠成的事。 系统沉默地陪着云渊,他没有实体,不开口的话,谁也不知道他的存在。就算开了口,也只有云渊能听见罢了。 他的视角里,云渊倾身俯在桌面,头颅微低,面容平淡,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但仔细观察他的手腕,才发现这家伙私底下有多认真。 身为系统,他自然不懂鉴赏字体的好坏。可少年写出的字虽瘦但正,爽利俊秀,给人扑面而来的气势。非要用个词来形容的话,就是“斩钉截铁”,就像是看到白骨一般的硬气。 即使是不懂书法的人,也知道他写的有多好,细细看来,甚至与恢复本性的云渊,异常相和。 这就是字如其人? 以云渊那种执拗的性格,如果想做一件事,大概不会做不好。所以说,他家主人,果然是真·男神吗? “十年寒窗无人问……”云渊换了张新纸,七个字以柳体的手法一挥而就。随后他使用了系统搜索了什么,飘忽快捷地写下了后一句。 “一举成名天下知。(1)”他当然不是忘了此句,而是在搜索另一种字体。这算不上诗,只是残品,引不起什么波动,也不会触发誓言。此句既没有攻击性,也没有辅助性,一句感叹罢了,云渊写的毫无压力。 他笔下的新字体仍然瘦劲,比起柳体的大气,竟别具趣味。 随后云渊似乎兴致上来了,用此体从头开始默写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云渊越写越快,本来练字要消耗文气的,可渐渐的他却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在增长,在跃跃欲试。他写得畅快淋漓,一页页纸张随意散落,越到后面,写出的字体越锋芒毕露,甚至火焰凝于其上而不伤纸张,简直贵不可言! “此字,有割玉断金之美,藏锋处满蕴傲骨,实在是贵气难言。妙妙妙!可惜……”云渊在对方开口之前就停了下来,微微拢起了散落的纸张,收进盒子里。只有之前写的那句诗和最初未溢焰火的道德经第一段留在桌面上。 他的目光转向来人,微微皱起了眉。竟是那场考试的考官之一,即是大梁的县令。 “不知县令来访,有何事?”云渊礼貌得开口,他的狂生之名早就传遍大梁,可狂不代表目中无人,这可是讲礼的时代。 县令没有回答他,反而盯着那句诗。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念着念着,竟深深叹了口气。 “此句,说出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声。” “我本想说,你那字体贵气难言,别有趣味。字体有时候对你的名次有影响。可这字体喜欢的半圣会爱不释手,不喜欢的半圣便会叹一句轻狂,实在不适合考场。你似乎也清楚,所以当日并没有写此种字体。” “世人都道你狂妄。可我今日得见这种楷书,才知道,狂生云渊,也在藏拙。能写出这两种风骨的少年,世间能有几何?独一无二。” “你却有大才。”他指的便是用柳体写出的“十年寒窗无人问”半句,柳体当年都能合皇帝心意,极具大气。瘦金体是宋徽宗所创,自是贵气逼人,这个世界皇权在圣人、大道之下,平民和士族的人才五五之间,这样贵气的字体,多少有些争议。 云渊内心轻笑一声。县令看上去这么严肃,没想到脑补能力这么强。他也不解释,随县令怎么想,毕竟对自己,有利无害。 “我来此,是邀你参加明日辰时的文会,毕竟之后你们这些秀才会前往秦国文院进修,没有再聚的机会。” “文会就在风月楼举办,我来商谈事宜,顺路便通知你了,参加的都是今年中第的秀才。你是榜上头名,前面的基础和后面的诗词都是甲上,自然不能缺席。” 原来今日已经放榜。云渊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他那日之后,确信自己能中第,所以并未多加关心。而云衣听此消息,高兴至极,刚好遇到来找云渊的县令,便没有打扰,准备他走后在与弟弟庆祝。 怪不得县令误会此句诗,原来他觉得我是知道自己中第,有感而发。 “自当准时赴邀。”怎么会不准时,他就住在这里。 县令摇了摇头,无话可说。他一开始是不喜欢这小子的,如今大大改观后,竟觉得这样的性子,异常真实。 “明日《百家报》出刊了。定会登上你的引动潜龙劫之作,秀才都是心高气傲之辈,难免不服,你好自为之。”县令提点了一句,他的身份,只能说到这里。他并不知道,明日的《百家报》。登的岂止是一首诗! “看来也不是迂腐之辈。这个世界……真善良呢。”云渊看着县令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因为所有人都心奔圣道。离经叛道者,必遭天谴,被圣人处罚。 所以人族真正的恶人,都不会表露出来,恶便恶到极致,抓不到丝毫马脚。 “真是的,兴奋起来了。”云渊修长的手捂住温润的脸,指缝间露出的眼睛,熠熠生辉。 风月楼下面有些喧闹,从大开的窗户勉强听到是报喜的声音。中第的秀才不少,不乏来庆祝的,云渊也不想去结交,不是看不起对方,只是生性惫懒。 他并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也不喜欢虚与委蛇。若非形势所迫,他大概都想找个有青山流水的地方,与世隔绝。 当云渊意兴阑珊地走下了楼,风月楼出名,固然有清倌才高之因,更是因内里的风景。它虽处在大梁最热闹的地带,却有着野外都不存在的风景。 大梁比起都城算不上繁华,这风月楼只长存春季之景,据说七国最有名的缥缈阁中,既存在春夏秋冬,亦有山水楼亭,集七国最美的景色,常人难以一观。只有十年一度的明珠大比时,才会对各国才子开放。 云衣身为清倌,总会有去评选明珠的一天,到时候便可见识了。 此时早已入秋,再见春景有种微妙的凉薄感。今天又是放榜之时,春园中人影寥寥,云渊也乐得安静。 春园远比云渊想象的大,种满了各色的花树,高耸的树木透着苍茫,无言地诉说着它们年代的久远。他的白靴踩到的也不是铺好的石子路,而是最柔软亦是最坚韧的青草,白色的不知名花朵形如莲花,较之又莲花纤细许多,端的是摇曳生姿。 时不时有清风拂过,头顶的花树纷纷遗落浅紫色的花瓣,这大概是少女最喜欢的场景吧? 让人身心都融化的地方。 最令云渊动容的是,从他所在的视角,竟能看到远方的黑色的高山!不知是真山,还是幻境。 云渊回过神,沉默地看着自己一袭黑衣,衣袍的边际绣着红色的纹路,宽松的袍子被一条血玉腰带紧系,怎么看都与隐士搭不上边。他的衣着打扮,他的心态,不适合这里。 他随手拨弄着黑发间沾上的细碎花瓣,收回手却发现指尖停留着一只从天而降的缩小版鸿雁,仔细看去竟是纸张化成的,落入手中立马变成了书信。 这就是“鸿雁传书”的具象化?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到。可又有谁会给他写信? “你,可愿从军?”字体苍劲有力,刚硬的气势仿佛要破纸而出,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文人那一套繁琐的称呼,只有这一句话而已。不,或许还要加上一个署名? 这是何等自信猖狂的男人干出来的事?用三个字概括就是,人干事? 云渊扫了一眼署名,署名是——陆危楼。 第9章 一袭白骨笑苍生 云渊扫了一眼署名,署名是——陆危楼。 换了一个人看见这名字,恐怕要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立马应下。 陆危楼是谁!楚国四大才子的首位,七国七子的首位,国士榜……第九位。今年26岁,与夜孤城一样,都是进士。他是古今第一个以进士文位挤进国士榜前十的男人!不折不扣的武力派!夜孤城的挚友,亦是他的上司!领着楚国从一品将军的军职,是七国联军中的正三品参将! 他是这世间,风头最盛的天骄,真正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他弱冠之年,便领着家族的私兵奔赴战场,救援了别国的一个县城。6年之间,经历生死无数,是铁与血造就的威名。 他还有个被人津津乐道的怪癖,不是生命垂危的伤,绝不用医家人治疗。谁也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些什么,他渐渐有一个说不上好的外号——“白骨君”。 对这个出生入死,见惯白骨嶙峋的的男人来说,实在是一种讽刺。 七国的军队时为了保护整个人族,不分你我,所以他邀请一个秦国人,没有能诟病的地方。只是,我认识他吗?这样的人,不可能是为了那本医书而来。 “不愿。”云渊不再多想,从怀中掏出紫毫,将文气蕴含在笔端,无墨而书。 “鸿雁传书”,书信会准备两份,收到信的人可以在信上直接回复,而另一个人会立刻看到回复的话语。 陆危楼看着纸上映出的贵气难言的字体,仿佛隔着白色的纸张看见了那个危险艳丽的少年。 “此字体名为?”陆危楼不是容易生气的人,只是过于英俊深刻的脸,让他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完全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的云渊自然毫无意识。 “瘦金体。”云渊闲来无事,随手写到。 这少年……陆危楼以为他会问自己传书给他的缘由,或者说些别的什么,却从未想到被直接拒绝。 他摸了摸高挺的鼻梁,薄唇溢出一丝苦笑。现在的大儒大多探寻圣道,以求长生,若非大战,基本不出现在前线。而有潜力的文人亦是觉得打仗有辱斯文,更愿为文官。七国间有免不了内斗,人族的形势越发堪忧。 他昨夜乍然见到如此有气魄的少年,自然起了爱才之心。他也……足够好奇,那夜实在是,惊心动魄,美不胜收。 “你可是惧怕嶙峋白骨?”若是对方厌恶战争不愿从军,自己也不强求。 陆危楼写完此句,扔开了毛笔,意兴阑珊,不再期待。他拿起披在身后的战袍,整理衣着,准备巡视前线。可黝黑的眸子暼过纸张的那一眼,猛然深沉了几分。 “——这世间纵有千重白骨,哪比得上人心歹毒?”少年桀骜锋锐的话语,透着老练与机警,真真是……再妙不过了。 陆危楼眼眶陡然变红,舌头轻轻划过干涩的薄唇,似乎感觉到了嘴里的铁锈味。 “倚剑观花,叹人世枯荣刹那!御风弄影,一醉弃天涯!” “千重白骨,尽笑秋风苦!归去也!火树寒鸦,换鲜衣怒马!” 陆危楼有感而发,想着昨日的场景,苦笑着吟了一首《点绛唇》。词中的悲情和自嘲显而易见,他在这苦寒之地与妖蛮而战,人族内部歌舞升平,勾心斗角,实在是…… 令人心寒。可他若真如词所说,去追求鲜衣怒马,他就不是那个“白骨君”陆危楼了。 男人刚吟完词,就用兵家的能力掩盖,混淆众圣和天地的感知。这种丧气自嘲的诗,没什么大用,不适合流露出去。 至于那所谓的寿命……六重天劫之前的作品,只对举人及以下有用,所以能在少年时引动天劫之人,都是百年难见的天骄! “少年未及弱冠吧?世间……竟有此等天骄?我等人族啊……何时才能大兴?”他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军营里,伴着酒液深深掩埋在沙土中。 男儿有泪不轻弹。陆危楼抑郁至此,也是一笑而过。而没心没肺的云渊也完全不知道那人的心情,他也不在乎。 看到纸上的字迹慢慢消失,他知道对方烧了信,自顾自地认为对方放弃了。越想越轻松的云渊摇着自己的小扇子,高高兴兴地准备去大梁另一家有名的酒楼尝尝招牌菜。 这里的食物原汁原味,别有一番“风情”~ 云渊晃晃悠悠地看着眼前的酒楼,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红色的砖瓦未沦落庸俗,反而不失大气。客栈的招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玉珍阁”,看笔力应该是名家之作。 “玉盘珍馐”吗?好大的口气~云渊托着下巴想到,他从来不反思,自己有资格说人家狂妄吗?不管如何,食物还是要品尝的,他合起扇子准备进去,却被一个人堵住了去路。 准确的来说,是一个,乞丐?面前的老人披头散发,衣着不整,却干干净净的。如果不是身前那个破碗,还真不太看得出是个乞丐。 所以说,这个世界的乞丐都这么有特色?云渊盯着老人看似浑浊的眼,无奈地想到,老人的手正拉着他的衣角,止住他的前进。 “少年郎,老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带我进去吃一顿吧。”老人说得理直气壮,一点没有讨好的样子,像极了小说里写的隐士高人,当然,外表不太像,也可能是伪装嘛。 云渊内心古怪地吐着槽,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他偏偏拉住自己。看来主角的待遇自己一样不少啊,不过让云渊松口气的是,没有没长脑子的伙计出来赶乞丐。 不然岂不是他还要傻傻的虎躯一震,说一切爷买单爷担着? 云渊没有拒绝老人的要求,真的带他进去了。不是为了可笑的隐士高人的猜想,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虽然他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人,可力所能及的事,他也不会不做。 许是云衣宠的,以前的云渊对钱财没什么概念,而现在的云渊,也同样没什么概念。这修道的世界,重要的是寿命和文名,云渊恐怕想不到还存在陆危楼这种不需寿命之人。 听说一首引动潜龙雷劫的原稿,能卖上黄金百两。至于见龙的,真没看见过有人卖。 他从今以后,绝不会缺钱。 “少年郎,没想到你人俊心眼也好。”老人一点都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不客气地点遍了招牌菜,边吃边说,云生扫描了,他就是个普通人。 没关系,无害就行,他还真不缺什么得道高人的奖励。 “少年郎,老头我一见你,就觉得和你有缘咧。”老人吃饭的动作极快,口音倒不太像是大梁本地的。 “老伯你是哪里人?”云渊随口和他聊到,他也没去守什么所谓的“食不言寝不语”。 老人似乎有些吃惊云渊和他搭话,“唉?我从秦国的国都来的,那里不好。大梁就挺好的,男的俊,女的美。” 他的话语粗俗,浑浊的眼里闪的却是精光。这可是真心话。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云渊赞同地点点头,他的审美虽与七国主流不同,范围更宽些,着实见到不少美人。女色上如他阿姐云衣,男色上夜孤城、墨天工,质量极高纯天然,甚至都有独特的气质。 “少年郎你也很美咧,你是叫云渊吧?我听过你,听说有大才。”老人似乎在吹捧他,好话一箩筐。云渊听得一点都不拘束,夸赞的他都收下,来者不拒,反而让老人有些词穷。 大概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没见过这种人! “今天吃了少年郎你不少银钱,老头也有些过意不去。”嘴上这么说,还抱着一壶此阁最贵的酒,喝得痛快。 “此酒名为‘浮生’,是我们秦国的特产,还是一位半圣发明的。少年郎,你不喝吗?”老头喝着喝着想到了什么,笑了笑。普通的容貌也变得顺眼起来。 这酒楼是齐国国都那家的“玉珍阁”分店。酒是从齐国一路运来的,据说备受贵人文人的垂青。因为酒如其名,使人,一梦浮生。恍惚间大醉一场,思及往事,酒醒后又忘得一干二净,不会头疼,一身轻松。 只是此酒不能多喝,一壶已然足够。若一日喝到三壶以上,会倒头睡上三天三夜。 云渊没有碰这昂贵的酒,既然已经回不去了,就算想起往事,又如何?自欺欺人罢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云渊闻着异常清冽的酒香,没有触碰的欲望。 “……哈哈哈!”沉默了几秒,老人突然大笑,捧腹大笑。还好他们在的是隔间,不然该被围观了。 “若世人都如你这般,这酒哪里卖的出去!”这是云渊第二次听到“若世人都如你这般”的话语了,他也笑了起来。 “这世间,只有一个云渊。”少年垂下漂亮的眸子,却掩不住仿佛在发光的气场。能用这般平淡的语气,说出如此话语,真的,只有一个云渊了。 第10章 一夜生死白头吟 “这世间,只有一个云渊。”少年垂下漂亮的眸子,却掩不住仿佛在发光的气场。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这片大陆五言七言是主流,还未承认这首诗作的格式,所以他念了两句,并无异象产生。 “好好好!”老人喝干了一壶酒,渐渐沉下了脸,醉意袭来,他收敛了之前有些夸张的表情。 “少年郎,听说你还有个好姐姐。想听故事吗?”老人俯身在趴在桌面上,盯着杯盏里残余的酒液,不知在想什么。 他也不需要少年的回答,慢慢开口。 “我年轻时乞讨,遇到过一个人咧。”听到这开头,云渊不动声色地抿了抿薄唇,掩住笑意。因为这样开头的,十有八九是自己的事。 “那个人自然没少年郎你这般美恣仪,他在秦国还算是小有名气。他家里清贫,却很狂妄,不把天下人看在眼里。”老人说到这,连眼底都浮现出苦涩的意味。 云渊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静静听着。 “架不住他才学高啊,不少姑娘被他迷得七晕八素。男人虽纵情声色,实际上一个都没接受。”老人挤眉弄眼地搞怪着,云渊却没有应和。 “他年幼时,家里个他说了门亲事,却一直未成婚。他的未婚妻也是他的青梅竹马,长得……自然比不上那些千娇百媚的才女,一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那个男人学的是道家学说,谁也想不到狂妄如他还能把讲究清静无为的道家学的小有所成。一时间他更是名声大振。年未过百,已是大儒。” “青梅仍然十年如一日地照顾她,只是她是个普通人,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日益衰老。他成了大儒后辟谷,不需要多加进食了,青梅便管理宅子,做些琐事。” “等到有一天咧,他想念青梅以前做的饭菜,再度进食时,才愣住了。” “不是太好吃,而是菜很咸,远不如记忆里的味道了。” “他回头看去,青梅早已面容苍老,华发皑皑,但是嘴角的笑,和曾经一模一样。” 老人说着说着,没了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讲述,云渊已经大概能猜到结局了。 “青梅说:她老啦,味觉已经没啦,眼睛也不好啦,日子不多了,该回乡下啦。”老人的表情控制的很好,好到云渊都开始怀疑,这会不会真是别人的事情。 “男人学道家学傻咧,却还没傻到底。”老人的语气有些讽刺,更让云渊侧目。 “每个人都能匀出百分之一的生命之火,他将其放入青梅体内,也在想办法让青梅变年轻。青梅笑着受过火种,拒绝了其他的,说是这样很好了。” “男人带着青梅回到家乡隐居,陪她走完余生。家乡在北边,冬日常有白雪,回去时已是初春,雪也融化成草原啦。男人还是年轻的模样,大儒可以延缓衰老,可是青梅,老的都走不动喽。” “他们在那里住了五年,对于普通人来说,多活五年已经不错了。” “青梅最后一天给他做了顿饭,真的和从前的滋味一模一样。” “后来男人才知道,她摸索了很久,经常让邻居尝尝,完全靠感觉做出来的。” “青梅死了,男人从未想过成婚这回事,因为他的父母早亡,他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喜欢那个女人的。而且,即使不说,他也以为青梅这么思慕他,永远不会离他而去的。” “等到他见到青梅最后一面,才泣不成声。青梅在屋里是笑着的,穿着很多年前绣的,早已不合身的嫁衣,笑得比世间最美的人,还要美上千万倍。” “青梅从未开口让他娶她。也许青梅慕他多年,也许并不慕他,碍于婚约照顾他而已。可几十年的岁月里,谁还在乎呢?” “清静无为,清静无为,经历这一幕,哪里还能清静无为!”老人的手上暴起了青筋,一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后他就废弃了道家文位啦。”老人嬉笑着说出了这句话,静静地盯着云渊,想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 云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表情。故事很凄美,可真也好假也罢,与他何干?老人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呢?让他珍惜身边人?勉强也说得通。 “少年郎,老头我听说你还会作曲?不知能否为这故事作上一曲?”话是这么说,老人也没什么期待的。 当年青梅死后,他访遍琴曲大家,想以此铭记青梅,可最终没有合心意的。这个年代,知道他故事的人寥寥无几,他跌跌撞撞也走过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偶尔用此酒,来缅怀青梅。 是的,他就是那位发明了“浮生”的秦国半圣,吕不群。而云渊发的那段特别的誓言,也是他回应的。当年云渊的祖上和他是一个年代的,虽然交情不深,但有交情就是有交情,他大概猜到这小子的心思,便帮了一把。 老而不死是为贼,老而不死是为妖。能放水到这地步的半圣,他是独一个。他知道此子的誓言,自然不会让此子作诗,既然此子有个清倌姐姐,耳濡目染下应该会作曲,哪怕不作曲,他都不会宣扬的。他只是将故事的时候,伴着些许醉意,一不小心讲的动情了,转移这小家伙的注意罢了。 要是被人发现堂堂半圣竟要流泪了,他面子往哪搁? 云渊在思量。要他因为被感动而作曲是不可能的,他在揣摩这个故事。假设说故事是真的,那么那位大儒定然重走圣道,成就不低。听说秦国的半圣原先不是纵横家,而是半路出家的。这么说来…… 这个人可能是半圣?!云渊有些错愕,就算赌错了,他也没什么损失。而若是赌赢了…… 现代的歌不太适合,而琴曲筝曲稍微复杂些的,他就算有秀才文位在身,也不会。以前的云渊倒是随手弹出来过简单伤感的曲子,可以借用一下。 想了想,云渊开口道:“你觉得,《白头吟》如何?”有人曾说《白头吟》此诗是西汉卓文君所作,但在后世并不可考。云渊也不清楚这里是否存在这首诗,他准备唱的曲子便是为了配这首诗。 “《白头吟》?好名字。”吕不韦皱了皱眉头,本来他并不期待,可听到这诗题,不免有些动容。 半圣见多识广,既然他没有点出这是前人之作,就说明并不存在。云渊定了定神,继续说道: “可有琴?”吕不韦看着云渊狡黠的眼,知道这小家伙已经猜到些什么了,便果断地从怀里掏出乾坤袋,拿出了一把琴。 “你觉得,你可负了她?你觉得,这可是半途而弃?”云渊抚着琴,一面百度一面问道,动作实在有些生疏。 将青梅于最美的年华带出,却弃之若履,不闻不问,自是负了她的。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云渊未等他回答,便唱了起来。曲调不重要,重要的是词。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云渊的声音清朗幽远,少年伤愁起来,比之青年的借酒消愁,更甚几分。 他本以为自己的琴技糟透了,糟到根本谈不下来的地步,他甚至准备后面清唱。可刚唱了两句,他觉得双手快要不受控制,就像以前作《将进酒》时失控的样子。 不会这么玩我吧?这首曲子是以前云渊信手弹出来的,他随意来配那首据传是卓文君的诗,怎么可能引起这么大效果?话说那般疼痛,他竟也要习惯了。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声音渐渐伤感起来,连云渊低着头,肩上额前溢落的黑发挡住了他不太好的表情。 歌曲的异象出来了,声音也随之透墙而出,传遍了酒楼。酒楼上空演绎的,正是半圣吕不群和青梅梁如月的故事。极少的时间异象,流年似水!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云渊似乎痴狂了,不断地重复唱着,修长的指尖渐渐流出鲜血。 整个酒楼人,止不住的泪流满面。甚至有几人带着泣音说:“我这就回家提亲。”连半圣吕不群,都没有忍住泪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隔了几百年了,他甚至忘记了如月的音容笑貌,即使醉了,见到的不过是模糊的剪影。可这异象,完美的重现了他们的一切。 吕不群狠狠地闭上了眼,苍老的脸上露出疲色。梁如月年轻的时候,并不难看呢。白头吟,白头吟!自己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 成了半圣,又如何呢!纵横家巧舌如簧,合纵连横,将天下玩弄于鼓掌之间。可这天下,没有梁如月! 吕不群再次睁开眼,神色已经安定下来。他是半圣,是人族的守卫者,儿女情长过去了几百年,一时间有些痴了。 他慢慢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按在了云渊的肩膀上,磅礴的信仰之力夹杂着生命之火的蓝色流光,支撑着云渊弹奏下去。 “就让老头我,多看一会儿吧。这是我身为人族半圣吕不群,最后的私心了。” 吕不群低叹着,一向精明的眼里只剩下了追忆。 第11章 一家纵横探圣道 酒楼已经围了不少人,多为女子。有的一身绫罗绸缎,有的是简单的武者打扮,唯一相同的是,所有人脸上都流着泪水。 此界所有人都可以修得文位,点燃生命之火,缓衰老,增寿命,女子的地位比起地球古代高了很多。可婚姻之事,谁又能说完全凭自己做主?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一个带着半边浅蓝色的面纱的女子跟着云渊的声音唱了起来,同时从背后解下了古琴,熟练地弹奏。女人手指白皙修长,指腹间的薄茧隐约可见。她的琴技高绝,声音比起云渊的伤感,更多了一份幽怨。 这歌由女子唱,才最是动人。 弹琴的女子身着浅蓝色的衣裙,外套白色的轻纱,长发未曾高挽,留下一缕青丝从左肩散落。她白皙的眉心轻微皱起,未施粉黛,亦足够美丽。 这般柔弱的身姿,配着泪水,约莫是惹人怜惜的。但女人只是任由眼泪滴落,面上并无半分苦色,反而有种男儿的坚毅。 曲霓裳本是来找一个人的,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曲子…… 琴声渐渐消失,霓裳也停下了合奏,稳稳地抱着琴走进了酒楼。那个隔间外早已围满了人,不少文人投下名帖请求一见,甚至还有流着泪朝紧闭的门行礼谢过的。他们听到了此曲,文气增长,致谢是再正常不过了。 屋里突然传来一阵清风,拂过间,大部分人被拂出了酒楼。只有霓裳抱着琴站在了原地。 “妾身曲霓裳,望与您一见。” 竟是曲霓裳! 曲霓裳位列明珠榜第72位,出身燕国,一介平民,父母双亡,是凭琴技出名的。事实上,她的排名本该更高,但她的身份虽不低贱,却也不高贵。 而她的性子也与外表不符,太烈,烈到燕国想和她谈论琴棋书画的王族贵胄,一半以上被她训斥过,三分之一被她扫地出门,剩下的,除非是琴技高绝的,也很难得到个好脸色。 曲霓裳今年25岁,无父母拘束,不曾想过嫁人,也毫不在意世人的评价,终年游走在各国间,与琴道大家切磋学习,曾经为学到一曲,为婢一年。她今年在琴道上成了进士!正是因为才气充足,才未没被半圣随手挥走。 云渊顶着吕不群用信仰之力构建的薄膜,硬扛六重雷霆,画面说不出的诡异。他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苦中作乐的甩了甩,便听到一个清冷的女声。回头看向躺在地上、仿佛醉过去的吕不群,无奈地起身打开了门。 曲霓裳猜想过此曲的作者很年轻,毕竟声音清朗,琴技也不甚娴熟。可她没想到会年轻到这地步!年轻到未及弱冠! “妾身曲霓裳。”霓裳没有外界传言的那般凶悍,许是刚流完泪,语气还有些哽咽。 “云渊。”云渊没有侧身让对方进来,一只手放在背后,另一只手摇着扇子说道: “若姑娘是想谢在下,大可不必……”曲霓裳顿时感到有些好笑,她第一见到如此直白的人,直接认定了她是来道谢的?! “我不是为此而来。”曲霓裳打断的云渊的话语,倒是让云渊摇扇子的手顿住。 唉?他以为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讲礼的,怎么和想象的不一样呢?少年委屈的皱着眉,仿佛霓裳做了什么大恶不赦的事情。 “此曲可是公子所作?”霓裳移过了视线,少年姿容俊秀,竟让人有种说什么都是对的的错觉。她身为清倌,也很好见到有人容颜出色至此。那是一种极度鲜活的美丽。 “是呀~”云渊不欲让霓裳多留,故意表现的轻松跳脱。他现在状态不怎么好,一点也不想让人发现。这女子文气高强,怎么这么不知道察言观色呢~ “公子大才。”云渊一听到这话就觉得不好,霓裳看上去那么高傲,没想到竟能放下身段。 霓裳并非是看不懂云渊的避让之意,只是她是个琴痴,又最爱作曲,十来年的游历间,她遭受不少白眼,也忍了下来。她实在不愿错过一首好曲子。 “此曲的填词一绝,吟唱风格与现今的不同,但曲子本身就……霓裳愿为奴为婢,侍弄笔墨,只求在公子身侧学习一二。”若是文人读书时,有进士的琴声相伴,效率能提高不少。 这却不是云渊接受的理由。他的秘密太多,完全不需要一个陌生人的陪伴。而吟唱风格不同只是因为他随口唱的,又不会古人的唱法,就用现代唱法瞎来了。因为他相信,这样的词,能遮住任何的瑕疵。 “你……”云渊敛下了神色,漂亮剔透的桃花眼也沉淀下来,令人惊艳的脸一旦平静下来,就散发出神秘危险的感觉。 “云渊,她是琴道的进士。”闭目养神的吕不群突然开口了,这个女娃儿他听说过,不可否认,他还算是赞赏她那份勇气。 琴道进士,对云衣来说,是最好的老师。 “今日渊儿与我有事在身,你明日去风月楼找他。”不等云渊回复,吕不群又接着说道。 曲霓裳知道刚刚那一袖子起码要大儒才能做到,当下恭谨的告退。 云渊淡淡地看了吕不群一眼,一言不发。 吕不群被他看得浑身难受,像个老顽童一样跳起。 “啧,行了,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天底下敢对半圣如此的,你是独一个!”吕不群大咧咧地说着,他欠下了这小子好大一个人情! 云渊笑了笑没有什么其他动作,吕不群不会了解他的想法的。谁也……不能替他做决定。纵是半圣,又如何? “好吧,算老头我多事了。”身为纵横家,口若悬河是基本的素养,吕不群却没有玩弄口才,爽快地认了。要是他被人做决定,大概也不好受。 “《百家报》的消息一半和你有关,啧,现在的少年……” “小子,我问你一个问题。”吕不群一张老脸都皱了起来,仿佛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 “你可知,为何成圣的路那么多,人族最权威的报刊却叫《百家报》?你可知,生命之火和雷劫,有何等用途?” “前者因为诸子百家,后者,生命之火可以增添寿命,雷劫可以锻炼己身?”云渊不确定地回答着,他知道吕不群可能要讲一段秘辛。 “是啊,诸子百家。你可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只是小道……或许有人能够成半圣,可绝对出不了一个圣人!”吕不群说这话时已经使用了纵横家的“合纵连横”,此力量可化用各家学说的力量为己用,他化用道家将这个屋子隔离开来。 “大道,就在百家之中!而雷劫,并非偶然。” 云渊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抿紧了唇。 “因为妖魔鬼神?”他轻声询问。 “你很有灵性。”吕不群叹了一句。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大部分只有人族能用。就算影响再大,也只是对人族。虽然少数神鬼妖魔学习,毕竟是少数。” “而百家不同。譬如儒家,孔子当年教化万民,他哪里只是因为教化了人族?法家的赏罚戒律,其他各族,也可使用。而兵家的兵法,在战争中,别族也学去一二……” “诸子百家左右的,是一方世界,而不是一个人族!”吕不群突然咳了口血,这段话他本不该说,却又不得不说。 “至于生命之火……”吕不群经过大喜大悲,面容好像又苍老了几分。 “那是人族最光辉之物,也是人族最危险之物。” “世间除了生命之火,还有气运!天劫是天道在竭力扼杀人族的惊天之才啊!”吕不群言尽于此,不肯多说半句。 “你对我们纵横家,知道多少?” 云渊沉默了片刻,拿出紫毫,慢慢画出了一张图,边画边说着自己的见解。他知道,他能不能得到半圣的相助,在此一举。 “‘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1)’纵横家的精髓在《鬼谷子》里,《鬼谷子》的精髓在于‘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 “鬼谷子是纵横家的鼻祖,我便从他的书说起。”少年的动作如行云流水,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气势。 “《鬼谷子》一书中,讲到韬略十八术,此图,一观便知。” 画的最中央是太极图案,左边写着捭,右边写着阖。拱绕太极图案的一圈内,分别写了一到九的数字,“一”字后面是审、察二字,审、察之后是审慎、观察,最外围便是慎思处之、观而应之,一步步加以解释。而其他几个数字后面是差不多的格式。简洁明了,说明他知道的十分透彻。 “……你的那首曲子充其量是玩笑之作,吟唱却简单新颖。关键是你填的词,才引动六重雷劫,甚至为你创造了些气运。你之后会顺遂很多。” “我本想因你之才,因你之恩,为你徇私一回的,哈哈哈!”光从这冰山一角,便可发现云渊对纵横家的了解,不是一星半点。可贵的是,还有自己的见解在内! 这小子,完全不需要他多操心! “小子,你考完秀才,会入文院进修。见识的多了便知道,世上有‘少子’的存在,他们是百家的招牌。” “百家中有名气的几家都出过亚圣,现在也存在活着的半圣,你可知是为何?因为名气,就是信仰!信仰能化成世间最难得的屏障,抵挡天道的雷劫!气运足了便可成圣!” “他们培养后人,会选出自家最优秀的传人为少子,成为争夺气运之人。” “当年孔子飞升,便是儒家气运最盛!” “我纵横家虽称不上最一流,可也算不上没落。老头我一生没有传人,这一代的纵横家又太过畏手畏脚。” “而你……”吕不群挺直了背脊,低声询问。 “可愿成为纵横家这一代的少子,去与诸位天骄,一争高下?” 云渊随之坐直了身体,柔软的薄唇开开合合,话音未落便引得吕不群大笑起来,叹道“好好好!”。 他说的是:“——苍生涂涂,天下缭燎。” “诸子百家……” “唯我……纵横!(2)” 第12章 一场文会汇英豪 “苍生涂涂,天下缭燎。诸子百家,唯我纵横!”吕不群又念了一遍,越念笑得越开心。 “世人都说我纵横家,朝秦暮楚,反复无常,那是他们畏惧我等纵横。” “我等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天下玩弄在鼓掌之间。纵也好,横也罢,不过是我等愿意与否。” “一怒而诸侯惧,安息而天下息。”云渊引用了《孟子》里说张仪的话语,续上了吕不群未尽之言。 其实如今纵横家的日子也不是太好过,因为各国内斗严重,根本没有联合的打算。没有了利益相诱,纵横也就是个笑话了。 “那样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吕不群还没有盲目到那种地步,怅然地叹了口气。半圣有半圣的难处。 “ 虽说我支持你成为纵横家的少子,但少子的最低要求是进士。就算是那个陆危楼,也是成了进士才被兵家立为少子的。” “陆危楼……现在的年轻人哟……”吕不群似乎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 “纵横家不是我的一言堂,我有提名的机会,却没有决定权。你,可懂?”老人眨着精明的双眼,他以为云渊会惊诧会失落,可看到的还是那副如玉的、安然的脸。 “啧,你小子真是一副好皮相。遇上不想回答的事情,稍微对人家笑一笑,谁又会为难你?”吕不群为老不尊地说着,继续喝着第二壶“浮生”。 这酒是他的酿的,身为半圣,哪会因为一点酒而醉?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 “明日,我便回秦国国都了。等你到进士,我便收你为弟子。”吕不群顿了顿,难得犹豫地问:“你可愿意?” “自是愿意的。”云渊似笑非笑,仿佛对方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吕不群恼羞成怒地灌了口酒。这小子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狂妄,有才华。可纵是吕不群也不得不承认,他比自己当年,要优秀的多。 说他狂妄吧,骨子里比谁都冷静,嗤笑着看透了一切;而说他谦逊吧,那股子傲气怎么也掩不住。 ——天生,就是被人瞩目的人。 ——天生,就是被人憧憬的人。 ——天生,就是纵横家的人。 若云渊真的入了他纵横家的门……吕不群再度灌了口酒,是他纵横家之幸!这等才华,这等容貌,当真是,举世无双!细细想来,兵家不闻不问的少子陆危楼,墨家又爱又恨的少子墨天工,这般年龄时,也是不及他的。 越想越觉得,这个少年有多恐怖。自己这般年岁在干嘛呢?老了,记不清喽。 正是这样,这些天骄的未来,才更令他们这些老家伙期待啊。也许比千百年前,那百家争鸣的时代,更加……壮观吧! 念此,吕不群怅然地叹了口气。 “敬盛世。”他良久之后,遥遥举杯,一饮而尽。老朽的身体,掩不住骨子里留下的恣意潇洒。 “敬我们的盛世。”云渊第一次举起那杯酒,也是一饮而尽,饮完便走。端的是年少风流,又一番风情。 吕不群盯着少年的背影,闭上了眼。这世间又要有多少美人,折服在他身前?他自己便是最美的那个。此般人物,年轻时那样傲气的自己,大概也会是想结交的。 吕不群不知道的是,他刚刚所想的两位少子,早已经和少年来往过。 这大概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冥冥中的缘分。 “我纵横家的少子,值得世人这般。”半圣的话语似乎是一种定律,他浪荡他戏弄世人,他看中的人,必是最好的。 云渊回到风月楼,思索着半圣的话语,开始恶补古今中外的关于纵横家的所有东西。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云衣过来提醒他已经到了举行文会的日子,他才从书海里脱离。 云渊起身沐浴了一番,骤然想起,今日除了是举办文会的日子,还是《百家报》出刊的时候。但《百家报》比文会晚一个时辰,巳时才出,倒也不急。 他套上月白色的、用银丝绣着细碎花瓣的长袍,慢条斯理地系着宽大的黑色腰带,腰带上同样用银丝暗绣纹路。最后潇洒地拿起黑色的外衣披在身上,利落中透着迤逦。 “卧槽!我的主人怎么辣么妖异辣么美!”云生摸摸擦着不存在的口水。在半圣面前他憋了半天不敢说话,而后云渊用功他也不能打扰。憋了这么久看到这一幕,顿时在脑海里轰炸云渊。 “闭嘴。”云渊竟是说出声来制止他,慵懒的声音乍一听极为温柔,可内里的寒意却不容忽视。没有外人在场,他毫不掩饰真性情。 “闭嘴,云生。”再次念出闭嘴二字,竟缠绵悱恻到让云生有脸红的冲动。 “卧槽!主人念我名字,怎么念的辣么好听!耳朵怀孕了!”在地球网络中学到很多新东西,一日千里的云生,又开始卖萌了。 云渊细碎的黑发透着水汽,搭在额头上,下一秒被他用火焰蒸干了。看来生命之火真真是妙用无穷。 他对着定在墙上的大镜子开始束发,白皙的手指难得有些笨拙,他确实不太会这些繁琐的玩意儿。镜子里的少年眉毛修长,手指移动间,又露出光滑白皙的额头。 他的眼角微微上挑,这本是勾人的弧度,却因为眼中的淡然如水而让人模糊了印象。 再往下,鼻梁高挺,薄唇透着淡红的色泽。这张脸是完完全全的巧夺天工! 一袭白衣按理说应该超尘脱俗,那黑色的外衣和少年眼底的深沉硬生生压住了白色的飘逸,使少年超脱了年龄,变得高深莫测。他沉静地坐着,束发这种小事,在他手中却好像成了一项高雅的艺术。 这是云生眼里的场景。不得不说,一副好皮相,就是容易让人脑补。云渊只是嫌烦罢了,竟被系统脑补出一言情剧男主来。 云渊其实也发现了,自己在变。原本的气质和如今的皮囊融合,越发的……俊逸。他不太在乎外表,哪有一个男人整天照镜子的。 随遇而安。再变,他也是云渊,只是云渊。 云渊站起了身,右手一挥,“哗”的一声打开了折扇,玩世不恭地走下了楼。 秀才们聚会的地方是风月楼最大的一个隔间,隔间内铺满了软和的地毯。那里的矮桌摆的很工整,左右遥遥相对,上面布置着瓜果美酒。众秀才席地而坐,甚是快哉。 云渊到的不早,却也不晚。他看着残留地几个空位,随后直直走向了左侧最前方的位置。他是头名,当仁不让。 秦代尊左,汉代尊右,现今没多大讲究,以左为尊的居多。等云渊坐下,才发现秀才们看他的目光有些古怪。不是嫉妒,不是敌视,反而像是在,幸灾乐祸? 自古文人相轻,没想到这里也是如此。他轻笑着看向自己的对面那个放荡不羁的男人,男人从他进来时就对他遥遥举杯。 云渊痛快地执起耳杯,饮尽了杯中美酒。他爽利的动作,使得男人勾起了嘴角,笑得愈发放肆。 那人正是墨家少子,墨天工! “主人,他成翰林啦!”系统在他脑海里开口,经过云渊的喂养,虽然他检测不出大儒、半圣的等级,可翰林还是可以的。云渊毫不在意。 这时候,一个和其他考官一起进来的人让全场静寂了片刻。云渊顿时知道,为什么秀才们的眼神如此古怪。 来人是夜孤城。夜孤城,墨天工,都名列七国七子,首座理应是他们的。这些秀才们许是和墨天工交谈过,以墨天工的性子,估计是随口用一则消息打发了这些人,乐得逍遥。 现在想来,夜孤城那句文会后相聚说不定是在暗示他,他会出现在文会上。 而墨天工也不觉得,云渊坐在首位有何不妥。就连云渊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此子就是云渊?他……”一名考官皱起了眉头,云渊没见过他。他考场里有印象的,只有那个刚正严肃的县令。 县令刚要说什么缓和气氛,夜孤城动了。 他信步走在软和的地毯上,周身冰冷般的气势竟然让有种他行走在冰雪荒原中的错觉。他直直停在云渊的下方,一些人的视线随着他而动以为要发生什么。可夜孤城看了云渊一眼,利落地坐了下来。 坐了下来!? “开始吧。”夜孤城淡淡扫了眼愣住的考官,他们不是一国的,甚至他自己的文位比考官都略高一筹,根本无需客气。考官们也无法多言,沉着脸走向了两边矮桌中间的另设的座位上。 是的,夜孤城昨日,也成了翰林! “我此来大梁,一直有个词不解其意,不知在坐哪位贤能,能解答一二。” “——这个词是,风、花、雪、月。”女子疑惑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与之相伴的,是轻灵欢快的琴音。 第13章 一句劝酒饮三杯 在座的各位还以为真是向他们询问,不少人埋头苦思。而下一刻。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早早地接了上去。 “这有何难?”声音清亮,傲意难言。云衣和曲霓裳缓缓走出,云衣一身男装打扮,和云渊有五分相像,另有一番洒脱之气。 “曲霓裳!”不过更多人看向的是她身后发问的女人,有些心绪不稳的秀才甚至低呼出声,然后赶紧掩口。 墨天工听到此低笑起来,再度对着云渊举杯。他知道,他当日的随口一言成了真。他们的相遇,竟被这小家伙编成了曲。也算是一桩雅事。 不过,云渊若为女子,便是这番模样吗?墨天工扫了一眼云衣,又收回了视线。面容相似,可气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差的太多。 云衣是风月楼最出名的花旦,按例要为诗会助兴一番,苦于没有灵感,便问了云渊。云渊懒得多想,就拿出此曲,指点了几句。 “风是解落三秋万竿倾斜,花是无人自赏争艳不歇,雪是冰肌傲骨粉妆玉砌,月是阴晴圆缺难诉离别……”歌的旋律说不上多动听,比不得阳春白雪,却朗朗上口,曲调欢快和谐。而那一段段歌词,才是此曲的重点。 一阵清风携着白雪拂过,带着剔透清冷的花香,屋内也骤然暗了下来,一轮明月凭空高升。异象的范围不广,也没有雷劫。不过作为开场的表演,足矣。 四人感触最深,异象围绕身旁,其余听者也或多或少沾了些光。那四人正是演唱伴奏的云渊、曲霓裳,亲身经历此事的云渊、墨天工。 在座都不是愚笨之辈,立刻想明白了因果,眼神有些错愕。 谁会想到,墨天工和云渊最初便相熟,甚至有这么一段缘分呢?今日这段佳话,必定为他们扬名。 “敬渊弟。”墨天工第三次举杯,他撇去了那身文不文武不武的装扮,穿着深青色的长袍,宽大的衣袖衬着他潇洒的动作,极尽风流。纵是最典型的文人衣着,这男人都穿出自己的风格来。 云渊又是一饮而尽,算是应下了他的好意。文气增长一丝的秀才们一脸喜色,随即有些人脸色难看了起来。受了云渊的恩惠,怎么也不能太过为难他了。 连仙魔都存在世间,是讲因果的。儒家的礼,也在约束着他们。 而高台上的云衣和曲霓裳,更是激动!虽然早有思量,但产生异象还是超出预料。若不是曲子还没唱完,他们也下来谢过云渊了。不是所有人都如云渊一般遇劫跟吃饭喝水似的。 “渊弟……”当开场结束,便是文会真正开始的时候。夜孤城在这时开口,他唤了一声云渊,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举起了酒杯。 这个男人当真是矜贵难言。纵是不要脸地认为天下间自己最帅的云渊,都不由赞叹了一声。 他所用的杯子是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的,通体是墨绿色的玉雕琢而成,纹饰看上去又极其天然,深沉而不失剔透。这似乎是传说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而且此杯是爵杯的样式,可不是一个一般贵族敢用的。 他们喝的酒不是葡萄酒,云渊却觉得,这个男人如此做,不是为了显摆身份,只是单纯的喜欢这杯子,所以才随身携带此杯。 他盯着对方冰冷英俊的脸,难得不解其意。 他们,应该不熟吧?这般想着,还是回了一杯酒。文会未开始,已经四杯下肚,这是要醉的节奏啊! 考官们先是聊了乡试中的基础题,引出许多出处典故,准秀才们点头附和,时不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实在是索然无味。 云渊一言不发,也不动筷子,从容自在地独饮着酒液,清冽的眸子里除了酒杯,再无他物。 “没想到你竟好杯中之物。”夜孤城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云渊眼神自然地转了过去。男人挺直背脊,双手自然地拢着,宽衣大袖在他身上显得深沉宁静。此时他侧过头,暗色的眼直直地回视着云渊,也全未理会文会上的讨论。 他本不愿来,身为文人,或许有身不由己之处,但他夜孤城,没这个烦恼。只是明白云渊这个头名不会缺席,便顺着心意到场罢了。 “杯中之物,沉默寂寥,岂不甚好?”少年嘴角的弧度像是在嘲笑下座的那些学子,这种理论固然可贵,可都是些他人的东西,云渊提不来兴趣。况且在座之人,有几人是真心想听课的? 不要说什么积少成多,汇集百家之长。像这样杂乱的学下去,终究是一事无成。举人之后便是圣道之争,迄今还未想明白自己道路的人,真真可笑。他们不是自己,没有被研究翻译的简单易懂的所有学说,所以根本不该分散精力。 “寂寥,自是好的。”夜孤城眼底又深沉了几分,右手执起酒杯,一饮而尽,举手投足间,一反常态,风流至极。这般沉默寡言的男人,也会露出此态? 寂寥很好。可寂寥的久了,乍一看到人间难寻的艳色,大概,会疯吧。云渊不知道夜孤城的想法,乐得自饮自酌。 “他们喝得这般起劲。”全场坐在前面的三人——云渊、墨天工、夜孤城,是文会的重中之重,文会举办到现在,这三人无一人开口,各自独饮,实在尴尬。 云渊喝得恣意潇洒,夜孤城喝得沉着冷凝,墨天工喝得放荡不羁,各有各的风骨,却都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本来文人们还为请到了七国七子而开怀,毕竟有七子参加的文会定能扬名。没想到那两人会是这番作态。 “怎能这样?”一位秀才低语,十分不满。墨天工离他较近,听到这话连眼神都没给一个。这些人也不想想,他们有什么资格不满? 倒是县令看得分明,这两人分明是为了云渊而来,不然就大梁这个小地方,哪能让七子动容。 “既然如此,此番文会,便来劝酒吧?不限韵,不限平仄,不限字,甚至不需成篇。兴致来了即可。”接下来县令本该谈到试题中的诗词的,却临时改了想法。若是三人再不开口,这文会毫无意义。他这般放宽要求,也是为了众人能放开。 身边的考官皱了皱眉头,最终没有反对。 这文会其实是为了秀才们联合在一起,在之后的文院里有个照应。扬名是附带之效。可这等传统延续到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分不清主次。 “云渊,你说呢?”刚正不阿的县令看向云渊,云渊很给面子的放下酒杯,直视对方。别人敬我一尺,还他一丈又何妨? “自是好的。”他应下了,微微收敛了慵懒的身姿,坐正了身体。他知道自己之前失礼,可看到这般文人的虚伪做派,莫名觉得好笑。 他们不过是准秀才而已。圣道何等漫长,人生何等漫长!他与这些人本无纠葛,也被各种话语视线明里暗里争对,人族,真的是表面上那番盛世吗?索然无味,当真索然无味。 那两位,不知是怎么想的,他也不想弄清楚。 “今夕陈美酒,满酌君莫辞。”县令话语豪爽,随性而至,开了个好头。 劝酒吗……许多才子先是苦了下脸,而后便思索起来。 他们写过很多诗词,也打过腹稿,可没想到今日文会是这样少见的题目。 “明枪暗箭指,狂饮琼浆时。”墨天工已喝了许多酒,麦色的脸隐隐透出醉意。落拓不羁的容貌愈发狂放,眼角眉梢间都是风流写意。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浪子,谁人能拘束? 他说的话尖刻狂妄,偏偏还有大才,随口吐出的话语,仔细想来能和县令的话对上。让在座不少人脸色难看起来。这家伙,真的醉了吗?云渊看着他不经意看来的清明的眼,用酒杯挡住嘴角一闪而过的笑容。 装醉这一招,还真有用。 “酒消残梦醒,拂尽红尘意。”明明是劝酒的词,到了夜孤城口中却苦涩难言,让人咽不下酒。云渊不受影响,反而敬了他一杯。夜孤城也很给面子的回敬。 许是因为之前三人都说了一句诗,而不是作出一首来。准秀才们渐渐放开了,想说什么说什么。就算说的不好,也能搏一个豁达恣意的美名。毕竟七子都发话了,这场文会虽登不上《百家报》这样的举世闻名的报刊,一些次一点的报刊也会提到这桩雅事。 这些可都是文名啊。云渊可以不在乎,他们这些挣扎在文人末端的人,怎会不在乎? “酒中有清歌,清歌笑断肠。”一个打扮清雅的男人念出了一句诗,不由让考官们点了点头。此句诗虽随意,细想别有趣味,显然是有故事的。这诗和夜孤城之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少了一份超脱。 “听闻云公子乡试之时,惊动半圣,甚至得到了一声赞叹。在下慕公子文名,唯愿公子作诗一首,可好?”清雅的男人面容俊秀,说的话彬彬有礼,却让云渊喝酒的动作停住了。 文会作诗,各凭意愿,这男子表面上有礼,话里暗藏的锋机最让云渊讨厌。所以说,那些打脸文也不是凭空出现的,世上总有这种送上门让你打脸的人存在。 云渊眼带笑意,姿容绝丽,静静地看了男人一会儿,在他僵着脸又想说什么时,少年因为喝多了酒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一句话让男人脸色难看了起来,他正打算自报家门,以此扬名。 “你听到了半圣的话语,想来和我的考场很近吧?” “可惜,我早早离去,不记得了。”云渊再次制止了他解释的打算,他甚至听到了墨天工的不曾压抑的笑声。这男子位列乡试第二,竟被云渊说毫无印象!这才是最尴尬的吧? “你……”夜孤城皱起了眉头,瞥了眼清雅打扮的男人。夜孤城的眼神,从来都是冷到骨子里的,事实上如今没几人敢和他对视。而那双眼此时暗含不满,更是迫人。 逼云渊作诗,可是在逼他丧命。 “许是不知道我誓言的。”云渊薄唇一开一合,声音极低,只有身侧的夜孤城能听见。 夜孤城闻言,略微收敛了表情,抚平了衣角的褶皱,移开让对方冷汗直流的视线,不再理会那个跳梁小丑。 这世间,他孑然一身,不是因为他眼界高。 而是,拎不清的人太多太多。 第14章 一刻白发将进酒 “如果云兄不愿,在下也不强求。”男子以退为进,享受着众人投在他身上的视线。他向来看不惯这个年纪轻轻就狂妄至极的小子,他苦读这么多年,才位列第二,实在不甘心。 他知道,云渊做出了引雷的诗句,可如果这只是一时偶然呢?他也在赌,今后入文院时,若是他能顶着和七子之二共同参加文会,甚至接上了一句不错的诗的头衔,将来的路无疑要好走的多。而云渊,年纪太小,寿命还长,做一次他的垫脚石,也无妨吧? 他执着地看着云渊因喝多了酒、还透着水润的眼。纵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风华绝代。自己长得已经算是翩翩君子了,比之少年却是云泥之别。 为什么天下所有好事,都落到云渊头上呢?他这番想着,内心竟有些许恶意。 云渊平静地看着他,右手轻晃着酒杯,像是在评估什么。过于深沉的眼神让男人不由闪避了起来,他的眼神,比起刚刚夜危楼的迫人,多了几分看穿一切的嘲弄。 云渊下一秒就移开了视线。他以前在想,那些爽文里为什么老要有打脸的情节。现在发现,有些人为了一己之私,真的是凑上脸来让人打。还好云衣已经离开,不然为了他,说不定还要翻脸训斥男人几句。 “作诗吗?好啊。”云渊语带笑意,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可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不痛快了。他过得不痛快,那个人,也别想痛快。 “这小子……还真不把自己的誓言当回事啊。”风月楼的屋顶上,一个瘦小的老头仰躺着,眼睛里满是睿智精明。吕不群并未离开大梁,他还欠云渊一样东西。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云渊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念出了诗。此句刚一出,全场皆侧目!很少有诗开头就如此豪迈奔放,但似乎与饮酒无关? 无人有心思想这些了,他们看着云渊周身的文气沸腾到化形了!直接在半空之中凝成云渊最近常用的瘦金体,自动书写着! 天为纸,地为墨,何等壮观! 你不是想踩着我爬上高处吗?来试试吧! 若是平时,云渊都不在意有谁看不起他,有谁刁难他。这都无所谓,文名嘛,你要就给你。今日……时机不凑巧。 今日这般的文会,这与现代截然不同的文化,云衣和曲霓裳上演的那一曲风花雪月,这浓烈到催人泪下的酒……竟让他有些,迷茫…… 长生长生,众人追求长生,可长生又如何! 他没什么想念的亲人,他也随遇而安,但不代表,他不会思乡。再怎么说,他云渊也就是个普通人。 悲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总要发泄的,云渊很低调地选择了闷声喝酒,却被人打断。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少年语调轻柔,还带着醉酒的低哑,不像是诗中的豪情悲情共存。但这样的声音,隐隐让人有种看到了超脱一切的谪仙之感。 若不是吕不群这个半圣的信仰之力和火焰还在他体内激荡,缺一个疏导点,他也不能顺利地做出这首诗。吕不群那日太过激动,给的太多,他从未教导过学生。没想过他那般深厚的修为,在一个秀才体内有多危险。 今日借此机会,把一切都发泄出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云渊高举酒杯,一饮而尽。酒杯掷地有声,每一句诗浮现出来,都引得众人瞳孔收缩。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少年的声音陡然高昂,这时候上天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汹涌地推演异象。少年眼瞳泛红,似有火在烧!那是何等旺盛的生命之火! 云渊那头青丝从发根处蔓延起白色,仍然柔顺飘逸,却白得妖异惑人。纵是世上最美的神妖,大概也是比不上他如今的风姿的。 “哈哈哈!”云渊低笑了起来,笑声放肆激荡,听得最清楚的夜孤城和墨天工却发现,笑声里,除了豪气,更是伤感。 一个16岁的少年,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事,才能复杂至此? 吕不群从少年念出第一句诗时,便沟通了万里之外的半圣们,联合镇压了屋内的异象。黄河在异动!其他人不懂,他们这些半圣还不懂吗? 这是!九重雷霆之诗啊!飞龙在天啊!是人族的大气运啊!是他纵横家未来的大气运啊! 此诗有超脱三界的风骨!据说一首飞龙劫之诗,延寿半甲子!所赐气运更是能人走在路上都能偶遇贵人! “这少年是谁!这般年纪,飞龙劫?!古今未有啊!”半圣们透过吕不群的视角,看清了屋内。许多老人不敢置信。 “真的有河水翻滚,欲从天边而来!” “这算是什么异象?” “此人是秦国人!你们秦国,要崛起了啊。”半圣们讨论着,用着浑身力量制止异象的流露,并帮云渊对抗雷劫。这般大才,定不能让他受损。 一个劝酒的诗词罢了,怎会闹到如此动静……吕不群喝着自己的浮生,哭笑不得。他少不得还要消除一些人的记忆。但吕不群这般人物,都不由心想,云渊在诗词上这般大才,来他纵横家……是否埋没了? 云渊念道此,其实脑子已经清醒了。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念得过于夸张,他自是不知道万里之外的黄河因他沸腾,也不知道若不是半圣镇压,这般异象,早毁了风月楼。 他的面前摞满了紫金,摸一下,冷冷的,是真正的紫金!比黄金还贵百倍的稀有金属!就眼前这些袖珍的紫金,抵得上一些小贵族十年的收入。摸到紫金下一秒,他苦笑了起来。估计又要被雷劈了!都习惯了! 后人若是念出这首诗,大概也可以引动黄河的变化。战斗时,从天边引黄河之水,一淹而下,岂不壮哉!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所有人的台子上出现了精美的菜肴,杯中酒自动填满,比之刚才的酒,香醇的不是一个档次。 这是神族的琼浆玉液,天地所赐!一赐,三百杯! 秀才们不识货,墨天工和夜孤城却是认出来的,深吸了口气。他们显然猜到了此诗的等级! “夜夫子,天工生,将进酒,杯莫停。”原本李白这首《将进酒》唤的是岑夫子、丹丘生,分别指岑勋和元丹丘,这两人的祖先估计都还没生出来呢。云渊便改了下,与他相熟的友人,只有他们了吧?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那首风花雪月突然被换成了云渊的声音回荡在两人耳畔,墨天工喝酒的动作愈发不羁,举壶而饮,而夜孤城……竟也如此! 痛快……20来年间,何曾如此痛快?夜孤城本是珍惜琼浆玉露的,而今将其当成水一般喝着。与此子为友,是人生幸事。 “君之歌,倾尽所有,也是要听的。”墨天工低声喃喃,调笑的话语没有传入云渊的耳里。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声音又转低沉,那些还未经受文气洗礼的准秀才们真的被异象所醉倒,考官们也晕晕乎乎,再也听不到下文。 此诗,不是谁都能听的。除了文位,还需要本身的大气运。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夜孤城和墨天工听到此句,同时举杯相邀!他们之名,恐怕真要随此诗,名传千古了!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云渊的话语透着少见的嘲弄之色。幼时的云渊轻身经历过一些被人看低的事。他与阿姐陡然父母双亡,再无金银,连去吃饭都被要求先付钱。豪情满溢的诗句中,处处是伤感悲情。 只是李白藏得太深,而他,懒得藏。 “五花马,千金裘,呼人将出换美酒……”云渊身前出现一匹名马,又陡然化作酒液,而千金裘却披在了他的身上,华衣衬着清颜白发,酒不醉人人自醉。 “与尔同销,万古愁!”云渊起身执着酒壶,同两人一饮而尽!三百杯的酒,都被他们三人喝得一干二净! 随着云渊最后一句话的落下,绿色雷霆妖异地袭来,少年本就美若桃花的面容在雷霆下愈发精致,仿佛褪去了凡尘之气。但这不代表不痛! 从未有人在这般年纪引起这般效果!吕不群加上的盾也不过挡了片刻,云渊变得一片焦黑。而黑色凡躯抽搐两下,又露出更加完美的躯体。 一个大棒一颗糖?云渊苦中作乐。接过了夜孤城递来的衣物艰难换上。 “我墨天工,游遍了大江南北,赏惯了七国的风景。”墨天工喝多了,略微扯开了衣襟,散去热气。他不太习惯文人打扮,墨家之人,一身的机关,实在不适合藏在这样的衣服里。 “可最美的风景,却是渊兄。”云渊一头青丝化白雪,未损容颜半分,反而万般妖娆。 “神妖,大抵如是。” 第15章 一张圣纸堵众口 “神妖,大抵如是。”夜孤城应和了一句,平日冷淡的语调都柔和了几分。 神族妖族比人族更重容貌,一身的修为半数用在维护容颜上。他们天资身高,寿命悠久,人族苦苦追求的长生他们生来就有,大多是不屑于人族为伍的。 云渊回看着墨天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摘下了束发的玉冠,任由长发一泻而下,洁白的发丝皎洁清亮。离得最近的夜孤城都不自觉地触碰了一下,是软滑的。 云渊修长的手指插在了发丝间,文气涌动,头发从末端慢慢恢复成了青丝如墨的样子。 这本就是异象,自然是可以恢复正常的。 如雪的头发是瑰丽,圆了云渊二次元的梦想,但他没无聊到愿意一出门就被当妖怪看待。他怕麻烦。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吕不群从高处一跃而下,云渊并未吃惊。他正沉浸在自己体内的火焰由红转橙的事情上。 他作出此诗时,天人合一,早已感觉到屋顶上的人。因是吕不群,所以他没点破。 “纵横之道,合纵连横。”半圣的话仿佛带着天地法则一般,而此句在云渊看来,便是让法则生效的口令。 吕不群是纵横家,凭着一副口舌能将天下玩弄。而信仰纵横家能得到的力量,便是言语。医家半圣生死人肉白骨,而纵横家半圣,出口即为真! 举人之前,主要由诗词等道提供寿命,举人之后,全靠圣道角逐! “今日,云渊作了一首产生一重雷劫之诗,汝等惊叹莫名,甘拜下风。但此诗是讲一醉忘前尘,没什么大用,异象的效用让汝等遗忘了此诗。出了此门,你们记得云渊之才,忘了云渊之诗!” 吕不群口含真理,为他们编了一段记忆。此等逆天的力量自是有限制,对于翰林效果并不太好。但他们是云渊的友人,七国闻名的才子,绝也不会多嘴多舌。吕不群也懒得使其遗忘。 “小子,你弄出的动静太大。你可知,每首这样的诗都会在百年间持续增加国运和你自身的气运?” “此便是我人族气运的根本!所以即使诗词不能成就圣人,还是经久不衰!” “我助你写下此诗,原稿送入百家阁中,为我秦国增添一份气运。而你的功绩,之后会找其他理由给你,至少,爵位是少不了的。” 七国的官员,是人族的官员,是对付神鬼妖蛮的。一国的官员,是本国的官员,是对付人的。这就是很多大才者拒绝本国官位的原因。他们的才华,不该用来进行国与国的勾心斗角。 “今日《百家报》已出,你一人,竟占了三个版面!” “一首《赋菊》,一首《云衣》,一曲《白头吟》!还有那猖狂的誓言!横跨诗词、曲赋、与趣闻。” “而下一刊的《百家报》,你的这首诗必然不能上榜。但那《风花雪月》会登上“曲赋”一栏。” “《百家报》惹你了吗?”话是这么说,吕不群嘴角的胡子却翘的老高。这是他们纵横家的少子,如何! “人人都想上《百家报》,因为这不仅可以一夜扬名……”吕不群心疼的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奢华大气的锦囊。 “此锦囊内有乾坤,比之我的乾坤袋,毫不逊色。”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锦囊,舍不得啊,岂止是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它是用来奖励那首《云衣》的。本来那样的诗,只该奖励一个道家、阴阳家共有的制作乾坤袋的布料——虚空布罢了。可名扬天下的裁缝大家对此诗大为赞赏。因为学习此诗竟然能加强裁缝的控制力与想象力。 第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给了她无限灵感,仿着云朵为衣的概念,开辟了条新路。于是她亲自来到百家阁,说愿意帮云渊用此布制成锦囊,作为感谢。 大家的手艺自是精细贵气,而用她的文气加持过的锦囊,刀枪不入,不染尘埃。耍帅的神器啊! 吕不群也没有没皮没脸到抢一个小娃娃的东西,只是不高兴地将剩下的一窝蜂扔进云渊的怀里。 乡试的诗奖励一个砚台,据说用此砚台磨墨书写文章,可让文章别致几分。 而那首《白头吟》……乐曲本是小道,唯一一个凭此成半圣的人出了血本感谢云渊。他给了云渊一架他花费多年弄出来的琴,音色极佳,制作不比古时名琴差,云渊能发挥十分之一,便也足够动人了。 那位半圣希望云渊能深入此道。不过这家伙的算盘落空喽!云渊注定走纵横之道,哪有什么功夫搞什么琴! 吕不群幸灾乐祸的想着,心情又好了起来。 “小子,你明日入文庙接受灌体,后日就起程去国都的秦国书院了。我只望你记住一件事,一定,要选纵横之路!”最后一句吕不群传音入密,没有让旁人听见。 在书院里,已经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了。等到成为举人时,便一路往自己认定的道路奔走,再也无法回头。 “对了,如今你体内生命之火何等颜色?”就算有他吕不群遗留下的文气,也不该在秀才之时,就能写出惊风雨之诗啊! “生命之火……橙色泛黄。”云渊不动声色地看了周围一眼,说一半漏一半。他到底没说出生命之火橙黄各半的事情。 “你说什么?” “橙色?”沉默许久的墨天工重复了一下云渊的话语,慢慢开口。 “渊兄早已胜过一般秀才,没想到快达到了举人的水准,看来与渊兄在七国书院相聚之时,并不久远。”红色乃童生,橙色秀才,黄/色举人。 云渊只有半丝橙色,不是天赋不足……而是,未选定自己的道!何等的惊世骇俗!他还未接受文庙灌顶! “也许你都不必等明年的府试,就胜过大部分举人了。”云渊笑了笑,不做回复。 他体内的情况他自己最清楚,生命之火迟早晋级。身体被雷劫折磨成那样,潜力无限。 他写出的诗词,比之同文位的人,威力要大得多。 “老头子我这次真走喽。小子,我在国都等你。”吕不群摆摆手,在那两人不注意时,将一样东西塞到了云渊的锦囊里。 云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行礼送别。对于半圣,该有的恭敬不能少。 “没想到半圣会是如此模样。”墨天工晃荡着酒液,叹了一句。 他从小接触的半圣只有自家那个老祖宗,整日埋头摆弄机关,动不动对他摇头晃脑,恨铁不成钢。哪像吕不群一样,看似庸俗,实则精明无比,圆滑中有带着真性情。 “这确是精心之作。”吕不群离开的一瞬间,醉倒的人纷纷转醒。之前刁难云渊的那个男人也行礼佩服,但面色略有不甘。话语间还暗指云渊早有准备。 云 渊三人不知道怎么接上这位仁兄的话,实在没心情和他计较了,干脆闭口不言。 而这时,一位书童打扮的少年跑了进来,为在座每一位分发了新出的《百家报》。这是云衣吩咐的。她就是怕文会上有人为难云渊,借此告知所有人云渊的誓言,希望他们别让云渊作诗。 “七国第一鬼才——云渊。”一些人没有此时翻阅那些需要细读的版面,只是随手翻出趣闻那一栏。而醒目的大字诉说着云渊的事迹。 “九月初九,秦国大梁响起晴天霹雳。因为此子立下誓言——写诗,非异象不作,非引雷不书。” “秦国半圣吕不群回应此誓,这是这么多年间,最狂妄的誓言。” “但不可否认,他却为鬼才。让我们七国文人,一同见证此子的未来的吧……”文字并不多,虽然在说云渊狂妄,但反而更像是在鼓励他保护他。吕不群授意的吗? 云渊暗中记下此事。选择纵横家,也并非难事。他最先的打算走杂家之路,可他与吕不群巧合的相识,实在不能不感慨机缘这二字。 一些文人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惊呼声掩盖了。 “头版是一个曲子!作者是……云渊?” “《白头吟》?这后面还有两首云渊的诗!都引动雷霆了?雷劫他家的吗?” “是哪个云渊?是同一个云渊吗?”举众哗然。有些人实在忍不住,开口问询了。 “秦国大梁的云渊,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吗?”一个才思敏捷的秀才想到自己最近听说的事情,联系前因后果,果断肯定了这个猜测。 “是他。”夜孤城冷冷的一句话,让一切猜测戛然而止。 云渊啃着新鲜水嫩的果子,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他们讨论的焦点。在他看来,被人夸赞然后扬起头给对方一个肯定的表情,这是最傻的事情。 当然,如果有朋友愿意做那个帮你肯定的人,就是最装逼的事情了。 云渊看了看夜孤城,开心地选了个果子,用衣袖遮掩递了过去。 那个男人,也收下了。 第16章 一壶浊酒敬知己 “渊弟和吕老如此熟悉?”文会已然散场,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墨天工一副醉酒的样子,半倚着矮桌,装作听不见前来恭维告别人的声音。而夜孤城,无论谁走过去,无论谁开口说了什么,他连眼都未抬一下,还有谁会自讨没趣? 等到云渊懒洋洋地起身时,墨天工骤然转醒,眼神清明地问道。 “不算熟悉。只是……”云渊想到了吕老的那段故事,念出了一句感人的诗。就算是半圣,仍然逃不过“情”啊。 “只是……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他们两人联系到那首《白头吟》,顿时了悟。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夜孤城重复着这句话,唇角间溢出的,竟是苦笑。是吗?所以母亲服了那么多的纸醉金迷,喝了那么多的浮生,是因为相思吗? 就连不羁风流的墨天工,都想不出什么话语来接下去。他对情感看得比谁都淡,不太能够理解什么样子的女子,能让半圣铭记百年千年。 “我不懂相思,可我懂及时行乐。”墨天工漫不经心地活动着筋骨,放电的双眼略带邪肆地看过来。 “我与渊弟当初一见如故,却未久叙。今日与渊弟再见,更是相信了缘分二字。” “我等交浅言深,可愿风流一日?”墨天工不论说出什么样的话语,仿佛都透着自由的风的气息。抓不着,摸不透,偏偏还带了颗真心。 “风月楼风月楼,总要见识一下,真正的‘风花雪月’。” 云渊了悟他的意思。风月楼有清倌,自然也有……娼/妓。 许是百家争鸣的原因,社会风气异常开放。清倌可对相中之人托付终生,而娼妓,也不是什么下流的职业,春秋时期齐国管仲让女子以此为职业敛财,富国强兵。所以娼妓的名声,并未有后世那么难听。 这里的娼/妓也没人能强迫,银钱是个前提罢了。而后娼/妓待价而沽,看对了眼就欢好一夜,好聚好散,看不对眼……就请你有多远滚多远吧。 许多寒门子弟的银钱是不够见到清倌的,娼/妓们也有才华,更得他们青睐。他们间还流传出不少妓者反过来资助文人钱财,文人高中之后厚报的故事。 此时仍有魏晋遗风,男子注重深情,故而夜孤城等人年近而立都未成家。娼/妓清倌,可成为他们年轻时的红颜知己。不少文人也以在名妓清倌中的名声作比,不把其当做丑事,反而引以为荣。甚至因此惹得人称羡。 但墨天工能将这样的事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也是够……任性的。云渊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他,便懒得再想。话说回来,墨天工这样狂放浪荡的人,在七国的清倌娼妓的口中,却是名声最好的一个! 夜孤城从容地站了起来,云渊以为这位要不给面子的拂袖而去了。可夜孤城竟然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同往。” 一起去!一起去?!什么鬼!你不是高贵难言吗?男人去这地方是本性?云渊在心里吐了个槽,笑着点了点头。他才不承认他也很好奇,那些电视剧里放的青楼换到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场景? 等真的到了哪里,云渊才发现自己想的太过肤浅。那里的女子都在安静地抚弄着琴棋书画,轻柔的面纱遮脸,余下一双俏丽的眼偶尔打量着他们三人。 随后,几位女子陆陆续续摘下了面纱,都是粉面含羞,容颜胜似鲜花,毫无俗气之态。他们比之清倌所欠缺的,是一份天赋、一份运气罢了。 “呵。” 云渊本以为这里多少回沦于庸俗,脂粉扑鼻,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由轻笑起来。永远不要凭想象来确定一件事啊,他受教了。 “渊弟可是有心仪之人了?”墨天工熟练地点了几个菜,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肚子里除了酒,什么都没有。文气虽能抑制饥饿,可何必要亏待自己? 事实上大多数的女子看向是云渊。他的容颜是当今最受欢迎的样子,黑色外衣给略显稚嫩的面容又添上了几分神秘淡雅,偏偏少年眉目间又是风流恣意,那清澈淡然的眸子完全勾到了这些女子的心。 “啧。下次,定不与渊弟一起来此了。”他们都是席地而坐。墨天工一只手后撑,半躺着调笑。时不时与周围的女子对上一眼,熟稔的姿态比起第一次来的云渊,要从容自得的多。 夜孤城一言不发,但若有女子为他添酒,他并未拒绝,反而温和地点了点头,比对待那些秀才还要温柔几分。 这里的文人,似乎真的没有看不起娼妓,以在他们间的名声为荣。 从这里,便看出人族,真正处在盛世啊!此时比之曾经大唐的民风开放,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子说笑了。”一位看上去如水温柔的女子听见了墨天工的埋怨,轻声回了句。 墨天工不置可否笑了笑,然后亲自斟了杯酒,递予云渊。他云渊,是墨天工认定的友人。他知道云渊懂他。 他一生浪荡在风花雪月中,大江南北交的友人不在少数,可那只是点头之交。他因为自身的性子不知被家里长辈说教多少次。 那些故作清高的文人,碍于他的头衔奉承相邀,一转身又是讽刺他诗词歌赋平平。他并非不会作诗,不然怎么可能一路考到进士。他只是不愿做那些规定好的诗词。 诗为什么要讲平仄,为什么要押韵呢?所以那日云渊回答他“风花雪月”之时,他便清楚,这个人和他很像,只是少年的外表掩藏了内心叫嚣的狂妄。 而当云渊作出《将进酒》之时,他便认定,此人,是今生唯一的知己。他墨天工玩世不恭,嬉笑中看遍了世界,他明明是个少年,却把人世看得比自己还透彻。 所以他装作没看见夜孤城诧异的视线,愿意用平生最宝贵的那双制作机关的手,为知己斟一杯酒。 “墨家兼爱平生,而我,独敬一人。” “敬渊弟。”墨天工眼露笑意,那双修长灵活的双手将酒杯端地稳稳的,酒中一丝波纹都没泛起。 云渊沉默了半响,白皙的手从他那里接过了酒杯,仰头遮袖,一饮而尽。 “在这里,不要叫渊弟。”云渊用艳若桃花的脸淡淡地说了一句,渊弟渊弟,把他叫的这么小,他还怎么和这些美人愉快地玩耍!真想怒掀桌子! 有人引我为知己,我便还之以真性情。 “哈!哈哈哈!”墨天工难得正经的神色被毁得一干二净,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小子,怎么能用这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语? “不知渊兄和夜兄如何相识?”墨天工不与云渊纠缠,从容改了口。 夜孤城放下了筷子。漆黑的眼眸垂下,定定注视着云渊,让人倍感压力。 “我一直想问……”男人的声音低沉舒缓,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 “当日,你以为我是谁?”夜孤城自那一场花火过后,再也忘不了云渊。一个打破了他执念的人,怎么能忘记? 母亲为情所惑,放弃了悠久的寿命。可他呢?有了悠久的寿命,无欲无求地活下去吗?不明白,想不明白。 他渐渐地,感受到无欲无求所带来的痛苦了。 “我闲来无事写了一部小说。里面的白云城主,叫做叶孤城。‘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的叶孤城。”云渊写下了那个名字,叶字时不同的。 写小说这件事并非现场编的。他穿越后怎么能再让云衣来养?卖诗词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选择了小说出书,这是文人来钱最快最长久的方法。 这里的小说十分贫瘠,多是些才子佳人的恋情,或是晋升文位的幻想。武侠这流派,还真没有。只要将《陆小凤传奇》稍加修改一番,加入生命之火各家学说的设定,便是大火之作。 而且他觉得,没什么比通俗的小说更能吸收信仰的了。 “……”夜孤城想不出什么话语来形容自己内心的波动。当读音一模一样的名字从少年的唇中流露,他便觉得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夜孤城猛然闭上了眼,掩住了眼中的情感。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他的嗓音有些哑了,起身倚着栏杆,背对着众人,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句诗。 什么情况?想到白云城主,脑海里当然浮现的就是这句诗啊?不过是个残诗,应该不至于让夜孤城这样的人……流泪吧? 众人都被此句的悲壮荒凉所惑。只有云渊注意到男人面无表情流下的泪水。 “可悲,可笑。”夜孤城最后吐出这句话,敛下了所以复杂的神色,又恢复冰冷的模样。 他为什么动容?因为他不就是那群山中的孤城吗?纵是千生百态,他永远与寂寥相伴。这世间太冷太冷,冷到最爱黑夜的他,都快受不了了。 “云、渊。”男人再一次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两个字,透着血色的眼露出的是世间最复杂的神色。 第17章 一人答问九钟鸣 “妾身一直心慕云渊君,今日有幸相见,不甚欣喜。”那位温柔地女子眼神软得让人想要融化,轻声慢语地说着直白的话语,打断了夜孤城的思绪。 歌妓们一直如此,有话直说,喜欢你毫不掩饰心意,不喜欢你,你连面都见不着。这也是墨天工;乐于和他们打交道的原因。 “听闻云渊君善作诗词,妾身知道您的誓言,不知可否作词一首?”女子名为拂柔,如果说风月楼清倌中最有名的是云衣,那么,拂柔仅次于她。 甚至……她对云衣有恩。当初云衣被那些贵族刁难,险些连清倌都做不成。是拂柔相帮,成就了云衣。 拂柔曾经也是有一个弟弟的,只不过年幼时死了。她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处事豁达,从不曾想扬名,否则以她温柔的性子,说不定略胜云衣一筹。 “你是清倌吧?”夜孤城冷冷地开口了。清倌来此,只有一个意思——愿托付终身于人,不求名分,惟愿不离不弃。而那首词,就当做是她的卖身价,更能以此词帮云渊在风月场上扬名! 这女人是全心全意在为云渊谋划。 云渊有些错愕。他才16岁啊!这里的人仗着寿命悠久,成婚很晚,所以他从未考虑过这件事。 云渊到底是小看了自己。他文采卓然,多次雷劫更是让他笼上了一层光环。就算不提这个,光是凭那张脸,就有人愿意倒贴! 要是其他人如此说,云渊来者不拒,就当是给云衣找个贴身的侍女,他毫无负罪感。可拂柔不同,她对云家有恩。 情之一字,最为伤人。云渊虽不知道自己会喜欢谁,但他知道,见到这女子时,他没有感觉。 “姑娘听过佛吗?”云渊灵光一转,一改以往的玩味,温柔低语。少年的声音本如珠玉,一但放柔了,就如三月的春风,乍暖还寒,更加惑人。 佛教是西汉末年传入的,渐渐在圣道上占据一席之地,现今仍有一位半圣坐镇。要给歌妓写词十分简单,柳永的词合情合景,可那词一出,这姑娘估计不仅是动心,还要动情了。不如换个角度断了她的念想。 感情就要快刀斩乱麻,越拖越来事。 “曾经有一位禅师,说佛家看世界,不是用眼,是用心。”在下除了脸一无是处,不耽误你。 “如果将“眼见”比喻成落花,“真心”比喻成流水……”云渊的说法十分新奇,惹得众人静心聆听。 “那便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话音刚落,一些歌妓美丽的面容转向云渊,眼神似感动,又似嗔怨。 这看似在讲佛理,实则在婉转的拒绝拂柔。就算是墨天工这般游戏人间的人物,对待示爱的女人也没云渊这般温柔体贴。 “多情种,这可比写词更动人。”墨天工拍了拍云渊的肩膀,在他耳畔喃喃。 “今日过后,你怜香惜玉的名声必会远扬。渊弟可要成为各国姐姐们的最爱了。”男人吐出的声音带着热气,染红了云渊细嫩的耳垂,不知是害羞的,还是气的。 墨天工好笑地看了会儿,不再逗弄这个小子。 拂柔听闻此言,眼神黯淡了几分,却仍然温婉地行礼:“谢公子。” 一袭青衣,飘然而去。 “这等果决的女子,世间少见。你真不动心?”墨天工摸着光滑的下巴,嗤笑着。 “吃菜。”云渊堵住了墨天工烦人的口舌,专注于填饱肚子。 他们来此,竟真的是和美人调笑,而后静静吃饭,没有一丝逾越的举动。也是一群奇葩。 “你懂小说家,也懂佛家,涉猎甚广,为什么要选纵横?”夜孤城并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可对上云渊,总有想问的东西。 “那是因为,我天生就是纵横家。”云渊吃着美人喂的水果,慵懒地挑起了眉梢。一扫刚刚君子温柔如玉的样子,变得狂妄。 “谁能比我,更适合它?”朝秦暮楚,皆为利益。有利可图,我便伺机而上。我云渊,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夜孤城突然欺身而上,云渊都能感到对方呼吸轻拂在脸颊的热气,气氛暧昧难言。 “你,确实适合当那个搅动天下大势的人。”他似乎在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云渊,良久,他叹了一句,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三人聊着各国的趣闻,又一起游玩了些地方,便散了。 云渊次日一早去文庙接受洗礼,县令在读先人的各家名篇,以此唤圣降临。 “……此等都是我人族未来之才!请圣人降临!” 云渊昏昏欲睡地听着。众人需要文庙来授予秀才文位,以增加寿命和实战能力。可他的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寿命。他一直觉得这东西可有可无。 然而事实不是如此。当他骤然回神时,仿佛身处一片虚空之中,最前面站着诸位老人,样子都看不分明。 “何为儒家?” “仁、德、礼、中庸,微言大义,重义轻利,兼之教化万民,求天下大同。”云渊想也不想地回答,这东西初中、高中之时一份份讲义列的简练分明。 “……善。”老人是没听过这么简洁而又面面俱到的回答,来这里的才子都长篇大论,唯恐遗漏了什么。不过老人最终仍是肯定了他。 “善”字一落,云渊就觉得自己身体轻松了几分,而且自己对儒学多了些领悟。 “何为道家?”老人右侧的人开口。 “清静无为,道法自然,守雌守柔,以柔克刚。然,自胜者强。”如今的书籍过于晦涩,大片大片玄之又玄的东西,几乎没人能像云渊一样,只消一眼,就看出重点来。 这样的回答,十分精辟,又有自己的理解在内,得到第二个“善”也不足为奇。 紧闭双眼的云渊根本不知道外面动静有多大!文庙被巨大的铜钟自己响了起来,恰好响了两声。声音浑厚悠长,仿佛穿越了亘古绵延而来。同时,七国文庙内的铜钟也在响动,像是在呼应着什么。 “是谁?是谁让圣人承认了?获得钟响再修此家学说,事半功倍啊!” “连响两声,不知道是哪国的天才……还在响!” “……何为纵横家?” 云渊沉默了。以他的聪慧,隐约猜到得到亚圣们的肯定,对自己有莫大好处。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要他愿意,百家学说,无论哪一家,问他他都能口若悬河,扯上一两句。但他仍然放弃了许多偏僻的学说,为的就是不过于惊世骇俗。 他的年龄在那里摆着。诗词歌赋可以说是天赋使然,但百家学说,每钻研一家就要大量精力,他要有所选择,有所收敛。 “纵横家,合纵连横。然纵横之道,皆为‘利益’二字。” “纵横家以‘进取有为’为准则,重在游说机辩。” “世人都道纵横家用口舌玩弄天下,可是……” “纵横家能玩弄人族,为什么将眼界局限于人族呢?” “为何……”云渊最后一句恍若喃喃自语,低到听不分明,可就是那句话,让问话的人面容清晰了片刻。 “禁言。”老人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投在云渊身上的目光复杂难言。 那老人白发短胡,一身文人装扮,眼神清明,暗含日月。既有兵家杀伐之气,又有儒家君子之风,兼之道家的亲和自然之气。 鬼谷子王诩吗?只有他能有这般的气场。 “大善!我当年未尽之事,愿有后人达成。”这场的灌体比前几次还要深刻,仿佛连灵魂都清洗一般。 “连鸣九次!九家认同了他吗?鬼才降世啊!” “千年来,最天才的一个人也不过连鸣七次!查!这人是谁!”文庙里所有举行文气灌体的县令都又惊又喜。仔细查看可能引起这番骚动的人。 而大梁的县令却最清楚那人是谁。是云渊,只会是他。 因为其他秀才的人早已退出了意识空间,回家去了。文庙里唯剩他一人! “潜龙在渊。如今潜龙,也要一飞冲天喽。”县令感慨了一句,心下盘算着如何与其交好。他虽刚正不阿,却非迂腐之辈。 这样的年少英才,最值得结交。 “我秦国的气运……又增长了!”待在寝宫的皇帝盯着眼前金色的气运之柱,又看着柱子上显示的云渊二字,大笑起来。他登基为帝数十载,政绩平平。秦国一直在七国间不上不下,格外尴尬。 可今年秦国气运连连上涨,他怎能不高兴? “来人!传朕之意,赏鸣钟之人……”还未说完,他收到了一份鸿雁传书,面色一喜又转而微妙起来。能直接传给帝王的人,除了秦国的半圣,别无他人。 “赏鸣钟之人——幽州大梁云渊,子爵之位,十代相袭。”按理说就算是有潜力的文人,顶多封个男爵,没想到竟一封就是子爵。 此时仍沿用的曹魏的爵制,如今所封爵位虽然没什么实权,可该有的一分不少,反而清闲。是追求圣道的文人最喜欢的一项赏赐。 “16岁的子爵吗?这天下,当真是年轻人的天下。” 吕不群躺在皇宫的屋檐上,喝了口酒,不甚在意地说道,眼底是少有的豁达。 第18章 酒醉还须花下眠 “云渊,接旨!”一个尖细的声音凭空响起,打断了云渊的沉思。他刚接受完文庙洗礼,匆匆告别笑得有些夸张渗人的县令,回到了风月楼。 圣旨宣读时,他还在听着云衣抚琴,暗自思量天下大势与各家学说。 “圣旨?”云衣反射性地看向自家弟弟。文位在身之人,可不用下跪接旨。 “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一副明黄的圣旨缓缓在屋内悬空舒展开来,皇帝稳重硬气的字体浮现在云渊的眼前。 “大梁云渊,年十六,钟鸣九响,举世皆闻,有经天纬地之才。兹特授尔子爵之位,十代相袭,赐封地大梁,官同正四品。愿尔文传天下,振吾国威……钦此。” 后面是一些套话,云渊左耳进右耳出,这里不一一赘述。 这个世界晋之前和地球的历史还是高度相合的。魏文帝黄初年间,定爵制为九等:王、公、侯、伯、子、男、县侯、乡侯、关内侯。按理说王爵至男爵都有国号和封地,但这封地是有的,国号就别想了。本就是七国鼎立的局势,怎么可能让别人插足? 也很少有子爵得到这样的封地的。世界虽比原先的地球还要广阔,子爵能得到的基本是还未开发的山野之处。那些得宠的值得信任的王爵勉强能得到一州之地。 皇帝对土地就和护崽子一样,十分在乎。或者说,对自己的崽子都没这么在乎。毕竟七国之间纷争不断,谁也不想内外皆敌。 云渊能有这待遇,多半是因为秦国的镇国半圣吕不群。想到他说会将奖励找个合适的由头给他,云渊心中了然。 大梁现今是他的封地,不代表他能当土皇帝。他只能得到大梁这个县城的税收,官员啊什么的一概动不了。总的说来就是给他一个固定的收入,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头,便于他跻身世族,获得名望。同样的,他无须管理封地,毫无义务。 这就是文人想得到爵位的原因。 “子爵?”云衣早已停下了抚琴,突然之间不知所措起来。云渊有了文位,武力上没人能明目张胆欺负他了;而今云渊又有了爵位,意味着他跻身贵族,暗中也没人来惹他了。 而他们的那些对头,再也不回来纠缠自己。她云衣,自由了?!弟弟昔日说的话,成了真? 云衣紧闭双眼,泪水不知不觉涌出,混着脂粉香气,无声流落。她相信弟弟,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以前的担心忧虑,仿佛一瞬间烟消云散。 “阿姐,今日我便离开大梁,为我添置些衣物可好?”云渊背过了身,装作没看见阿姐的狼狈。阿姐一直以母亲的身份在照顾他,自是不想在他面前丢了形象的。 “今日便走?”云衣用锦帕拭去泪水,勉强稳住了声音说道。 “嗯。”今日过后,大梁不少人会来拜访他,他没功夫去虚与委蛇,他也不想和那群没什么善意的秀才一起出发。当然,他不会承认真正的原因是,他最厌恶离别。 别人盼望临行时有友人相送,说些祝福想念的话语,可云渊受不了这个。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那样的拖曳,更惹得人心烦。 上辈子孤单一人,没人这么做,这辈子他也不想有人这么做。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墨天工和夜孤城的身影,嗤笑一声,转头就忘。 云渊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在阿姐买完衣物和一些远行用品,躺在榻上小憩时,他俯身贴在了阿姐的耳边,轻声低语: “阿姐,走了。” 一张透着自由气息的纸张落在云衣的身旁,少年的余温随着风慢慢消散、冷透。 “我跨越了千百年,跨越了千万个时空,来了一场孑然一身的旅行。听起来棒极了,你说呢?云生?” 这些日子少了云生的咋咋呼呼,他竟不太习惯。 云生听到男神的问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天来他静静地看着云渊苦痛、强颜欢笑,暗自谋算着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这个少年总是在逼自己做些不想做的事情。 云生翻遍了地球的信息,明白了这叫谋划于未然,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接地气一点就是——我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偏选择靠才华。 但他为什么能做到这个地步呢?云渊完全没必要熬夜去看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只要他开口,自己可以瞬间找到他想要的资料。 光是凭借那些数不尽的诗词歌赋,随便选一条圣道都足够他到大儒了啊。 身为系统,身为智能的他,不懂什么叫人类的野心,也不懂什么叫……不甘心。 云渊拿出墨天工送他的小玩意儿,很精巧的一辆小车,一遇到生命之火便会延展放大。很适合赶路。 “云生,旅行啦~” 云渊欢快地说着,他一身银色的锦衣外镶黑边,罩着的袍子领口立起,黑色的衣料贴着洁白皮肤,神秘惑人。那一头青丝用墨玉冠挽起,既有少年的朝气,又兼之青年的成熟。 “主人,我想吃雷。”系统奶声奶气萌萌地说着,他不承认自己吃小车的醋了。昨天那首《将进酒》有半圣帮忙,他不敢偷吃!云渊能撑过多场雷劫,未尝没有它的缘故。 云渊抽抽嘴角,他还没傻到天天找雷劈。如果天下读书人知道他这般想法,估计会一拥而上,弄得他骨灰都没了! 大梁是靠山傍水的。秋天荒凉寂寥,可如今夕阳未落,天边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恍若在燃烧生命般的热烈奔放。 总说“一城繁华半城烟”,这县城再美,哪比得上自然? 云渊认不出四周的树木,那些古老苍茫的树高耸入云,仿佛与火红的云朵相接,等待被它亲吻点燃。世界都是淡红色的,无人驾驶的车碾过落叶,发出轻微地“咔擦”声响。 梦幻而荒诞的景色,却真实至极。云渊感觉自己胸膛中的空气一瞬间被抽干,然后又被狠狠灌满,甚至有种世间独留自己一人的错觉。 “还好没和那群人一起走。”云渊伸了个懒腰。若是和他们一起,岂不败坏了这等美景? 落日的余晖错落地洒在云渊的脸上,让少年紧皱的眉头都松了开来。那一瞬间,少年温柔的不可思议。 “真像桃花。”云渊拿下了随风飘散的花瓣,将贴在嘴角的花瓣捧在掌心,粉色不知名的花在月光下清冽动人。他们已经走了很远了,现在四周是一片片花树。 用现代的交通工具来比喻,这辆丝毫不比跑车慢。云渊乏味了一直赶路,准备休息一晚。 “好像真是桃花?”云渊觉得有些不对劲,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仔细打量着四周。桃花在秋天开放?逗我? 他突然想起吕不群离开前对他说的话——“你路上可要小心些。” “我秦国境内虽不会有妖鬼魔族,可那些‘神仙’……”当时吕不群还为老不尊地盯了他半天,才接着说: “算啦,凭你这张脸,没人会为难你。”神仙比谁都看重皮囊,他们属于中立派,人族妖族都不愿与其为敌。因为他们天生寿命悠长,天赋法术极强,人员又少,没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地方。 难道有什么神仙喜欢桃花,所以使其花季常存?云渊没多纠结,仰头嗅了嗅桃花妖娆的香气,随即倚靠着花树闭上了眼。 他欣赏不来淡雅高洁的东西,这种热烈的,妖娆的花,才最得他欢心。他真的在文气耗尽的情况下,躺在莫名其妙的花树下睡了一晚上! “如果可以,真想当个隐士。”等他转醒,已是黎明,破晓的光束打在脸上,有些刺目。这不是他第一次动归隐的念头,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可以的呀~主人想做什么都可以~”云生不需要睡觉,快乐地接上了云渊的话。 “是吗?”云渊挑了挑纤细的眉,眉目昳丽。 “做不到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他从锦囊里翻出风月楼最好的酒,自饮自酌。念头终究是念头,他不会付诸行动。 酒,有时候真的是好东西。起码这时候,他需要的不是什么食物,只是酒。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云渊倚在树上,耳朵动了动,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然后便突然低声念出了一句诗。 “桃花仙人种仙树,又折花枝……换酒钱。”他吹走了发梢间的花瓣,轻笑出声。没人看见,他眼底不是什么超尘脱俗,而是自嘲。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云渊似是喝多了,声音陡然大了起来。少年的声音如玉石般清脆,有透着常人没有的洒脱淡然。 明明是如此狂诗豪诗,他的面容是少有的平静。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满地的桃花瓣突然打起了旋,所有的花树下起了花雨。轻柔缱绻地花瓣在云渊身边飘舞着,在表达着它们的心悦。 连远处本未长桃树的地方,都出现了树干,抽出了枝芽,并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着。转眼望去,桃树遍布,再无他物。 成了……云渊扔开了喝尽的酒,漆黑如墨的眼闪过一丝精光。 第19章 我笑世人看不穿 “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云渊念得兴起,不顾衣着的凌乱,任由发冠滑落,如墨青丝贴在白皙的脸颊间。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念道这里,云渊想到了什么,突然放肆地笑了起来,笑得疯疯癫癫。 “主……主人?”系统不明白云渊为什么这副作态,有些吓住了。 “世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已是深秋,云渊都感到热意,微微扯开了有些紧的领口,露出精致的喉结。这副模样,要是落在迂腐之人眼里,必被批得一无是处。 “记得五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尾调转低,湮没在唇齿间。等云渊呼吸平稳,一个男人凭空出现,静静地站在他身前。 云渊是半躺在树边的,最先映入他瞳孔中的,是男人那一身柔软飘逸的粉色衣袍。视线上移,便看见略微露出的蜜色胸膛。男人发丝未束,头发白皙如雪,清亮皎洁。而那张脸…… 眉如远黛,唇色浅淡,俊美的不似凡人。他的面容和云渊的清丽妖娆不同,更偏向成熟的温柔。男人不止衣着随性,连鞋袜都未着,然而花瓣似乎在爱怜他的脚,重重叠叠地让他踩在上面,使其沾不上一丝灰尘。 “汝之名……?”男人的声音温柔至极,就好像琴弦撩拨在耳畔,又像是雨打屋檐的暧昧。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还是人? “云渊。”云渊愣了一下便没有再看向他,反而轻轻地抚摸着仍然飘舞在他身旁的花瓣,像是在与情人温存一般。 注意到他的动作,男人不仅没有因为被冷落而愤怒,反而连冷淡的眸子都柔和起来。 “云渊吗?过了这么多年,等来的,竟是你这样的少年。”男人伸开双手抵在桃树上,将云渊禁锢在怀间。 这在现代怎么说来着?传说中的树咚? 他纤长的身躯意外有力,然而……男人是没有呼吸的。云渊离他如此之近,近到稍一抬头,就能吻上那姣好的唇,却没有感觉到呼吸喷洒在颈间的热度。 “16岁吗?”男人手顺着他的背脊蜿蜒滑下,触碰间摸出了他的骨龄。 “人族,天才至此?嗯?”他的尾音透着慵懒的惬意,下一秒搂住云渊,用自己的额头抵上了云渊的。云渊任由他的动手动脚,这个男人风光霁月,很难让人想歪。 “小家伙,别害羞呀。” “记住,吾名——齐光。”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越发低缓的声音让近距离听的人快身心融化了。 云渊收回思绪,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从容地唤着:“齐光……” 齐光闻言愣了片刻,抚弄着云渊的额头,眼神幽远。这千百年来,他是第一个唤己之名的人类。 “没想到真有仙人存在。”云渊对这个世界的历史与神话一知半解,刚刚那番作态就是为了试上一试。他想做的事情太多,需要的助力,自然也多。 从念诗的第一句,他就在算计。所以他说,他做不得隐士。这般复杂的心思,哪能寄情山水? “你竟不知道?你竟不知道……哈哈哈!”齐光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这世间真是有趣。别人苦觅不得,你却……” “我本为一株桃花,从天地灵气间孕育而生。千年之前,应该是千年前吧,化形的我顺手帮了一个落难的人。他将我的存在传了出去。”齐光帮云渊整理了衣着,然后和他背对背倚靠着树,诉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这种天生地养的存在,归不到鬼族妖族里,也不是人族魔族。所以有另一个称呼,神仙。” “那时人族正和妖魔大战,一个神仙,自是要被拉拢的。”齐光并不是不知世事,或者说,千年的光阴,早已磨灭了他的不知世事。 “那时候我呢……什么人族妖族,毫不在意。种族间有些事,太过肮脏。”男子眉目间有轻蔑之色,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 “不胜其烦间,我便许下了承诺。” “若有人能将这十里桃花尽数开放,我便久伴其身旁。”真可笑不是吗?他本就是桃花仙,桃花的兴盛衰容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但人族妖族无人放弃。或者说,不能先对方一步放弃。 “你们人族的亚圣曾经也想过用诗词这个办法,没人能成功。其他族人太过粗俗,不提也罢。” “时隔千年,没什么人再来打扰我。我便不再拘束桃花,让它四季常开,供自己饮酒作乐。” “没想到……”齐光再次抚着云渊的额头,眼神淡然如水。 “没想到,真的有人能让十里桃花尽数倾慕,甘愿绽放。” 甘愿?看来控制花季的兴衰,也不是没有代价的。云渊对他的赞叹回之一笑,并未多言。他能巧合的遇到齐光,或许就是气运的作用。 “小家伙……你很聪明。”齐光挑起了他的光滑白皙的下巴,附在他的耳边喃喃说了什么。 “算计了我,无所谓。我想看看……” “这般年华的少年,究竟要做些什么,才会将人世算计到如此地步……” “会比这十里桃花的一朝兴衰,更加艳丽动人吗?”云渊闻言不再强忍住咽喉处的鲜血,任由齐光用指尖轻轻拂去。他作出此诗,连生命之火都暗淡了些许。 这诗不是他的本意,他也并不贫穷,所以不能身临其境。他不知道,强行做出违背本心的诗词,这样还算是轻的! 这也是好诗难得,文人多早亡的原因! “会的。十里桃花,哪比得上人世的,枯荣刹那?”云渊对上了齐光的眼,认真地说着。少年稚气的面容在那一刻,仿佛穿越了光阴。 “哈哈哈哈!你听见了吗?”齐光舔尽了指尖甜腻的鲜血,起身看向远处的某个地方,本该是桃树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来晚一步。”高大的男人一袭黑衣,宽肩窄腰,眉目间锋芒尽敛,一身气势衬得毫无花纹的服饰都霸气十足。他不是云渊曾经穿时的神秘淡雅,而是不露面还好,一露面隔得很远都能感觉到抵死缠绵的杀意。纵是男人说话温和有礼,也让人觉得寒意袭来。 “云、渊?”云渊的名字在男人的唇齿间溢出,低哑的声音撩拨人心。 “你便是云渊?”他语调缱绻,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大提琴的奏鸣。 “我名,陆危楼。”男人侧头看向云渊,薄唇挑起一个轻微的弧度。英俊□□的脸暴露在云渊的眼中,过于深刻的面容让人有种刀切斧削而来的错觉。 他就是陆危楼?七国七子之首的“白骨君”,陆危楼? “有缘到这等地步吗?”陆危楼的瞳孔中有一闪而过的光华,除了自己,谁也不懂他此刻的心情。 七国和妖蛮间的局势日益紧张,他感觉到大战将至,尽最大努力去拉拢可能的盟友。而他幼时曾听闻过桃花仙的传说,恰逢那人在秦国,他便想来试一试运气,顺便找夜孤城聊一些事。 他也不是没想过,遇到云渊的可能性。当日隔着鱼尺镜,他就觉得少年十分适合军队,之后的鸿雁传书,那句“千重白骨,哪比得上人心歹毒?”更是让他对云渊高看了几分。 而今日一见……陆危楼慢慢冷下了脸,视线如有实质地逡巡在云渊的脸上。如果说齐光是桃花仙,他便是桃花妖。本以为那日的那场花火已是妖娆的极致,没想到还有更惊心动魄的美。 十里桃花倾慕于他的才华与容颜,可人间岂止有十里桃花?那万千男女,可比桃花还要痴迷疯狂。 就连自己……都忍不住沉沦片刻,倾慕他浪荡不羁的恣仪,想去追求他所描绘潇洒从容。 陆危楼不笑时,便是冷面的将军;而他略带笑意,让人感到的也绝不是亲切,而是危险与压力。就像是前一刻饮者美酒,下一刻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一般。 “‘白骨君’陆危楼?”云渊重复了一下,他发现对方的视线凝在自己额头。 云渊想起刚刚齐光抵着他额头的举动,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齐光感觉到他的注视,随手一挥,片片桃花交织在一起,化成一个盆子浮在空中,里面荡漾着一盆清水。 云渊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容颜,眉心中央凝结出了一片纤小的血色桃花,模样倒是有几分像花钿。少年的面容经过多次的天降功德、文气的洗礼,早已俊美脱俗。而这样的脸突然被艳色点缀……已经不止是倾世之容了。 无论男女,大概都无法抵挡这样摄人的美。 “无怪于十里桃花,皆为你倾倒。”齐光挥散了花朵。任由水滴落下,低下头抚弄着云渊的发丝。 没有亲眼见过那场景的人,穷极一生也无法想象。纵是我…… 你永远意识不到,当你落拓不羁地饮酒苦笑之时,那漫天的桃花缠绕、抚慰你心灵之时,有多艳丽。仿佛人世间所有的颜色都融汇在你的眉眼之中,谁也拘束不住你这般飘渺之人。 明明是个世俗子弟,为什么能将人世看得如此超脱?为什么将人世看得如此超脱之后,还甘愿沉沦在世俗之中? 齐光昨日看了少年一夜,原本只是觉得他容颜姣好,驻足欣赏片刻。没想到那人转醒后,是这般的……难以形容。仿佛连灵魂,都在发光。 齐光不懂这些人类的情感,也不想懂。他只需一挥衣袖,便可让满地花树尽数谢落。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也第一次不愿意这么做。 因为连他自己,都忍不住为此子所惑。甚至甘愿现身……久伴身旁。 第20章 天为棋盘星为子 齐光细细摩挲着云渊光滑白皙的脸,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对文人来说是多么的暧昧与失礼。 云渊却任由他的动作,半垂的眼盯着抱臂而立的陆危楼。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会和这个男人纠缠不清。男人只是站着,就让十里桃花完全沦为背景,完完全全得深不可测。他周身桀骜不驯的气息未尽数收敛,极具侵略性的气场与漫天艳色格格不入。 云渊是欣赏陆危楼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崇拜的。这个男人有着常人难有的大义,真真正正地守护着整个人族。年纪虽轻,却做了很多人穷极一生也做不到的事情。 “之前提过的事,便忘了吧。”陆危楼没有对齐光逾矩的举动表露诧异,也未与齐光多言,如今他眼底容下的,只是云渊。 明明齐光是他之前费尽心思想拉拢的人,错失之后全然不在乎吗? 陆危楼的黑衣上沾染了几片迤逦的花瓣,然而花瓣触碰到他衣角的一瞬间,反重力地飘走,仿佛赌他避之不及。陆危楼嗤笑一声,表情未变,他只是觉得这般才华的少年,来军队可惜了。他陆危楼虽然缺人,也不至于因此毁了别人的路。 “看过这般美景,你毫不留恋?”齐光抚了抚衣袖,似笑非笑地对着陆危楼的背影问道。 “……”陆危楼的脚步顿了一下,一言不发地离开,谁也看不到他高大背影下苦笑。 不留恋吗?他看着被火焰灼伤的掌心,连绵不断的痛楚反而让他放缓了神情。如果说有比想要拉拢的助力被人捷足先登还要倒霉的事,大概就是……遇到云渊。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哈……”陆危楼低沉的嗓音念着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或许谁也想不到神色冷淡的他能说出这般话语。 “果然在军中呆久了吗?”陆危楼意味不明地喃喃。 “小家伙,回答我一个问题。”齐光没有理会离去的陆危楼,那个男人霸气十足、阴晴不定,不是他看得惯的类型,没见到他的桃花们都不愿与他扯上关系吗?这样的男人如果说为了自己的霸业想让他追随,简直是在……做梦~ 而他眼前这个少年…… “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嗯?” 齐光挑起云渊的下巴,他长得很高,俯下身子才勉强和云渊对视。 云渊对上齐光的丹凤眼,男人的眉梢和温柔的语气不同,透着凌厉刚毅。他没有立即回答,应该说……他不知道,在他所谋划的事情里,这个男人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我……想做一件事,那件事,稍微有些难。”云渊慢慢推开了齐光,少年深沉的眸子渐渐有璀璨的光华溢露。 “有多难呢?”齐光顺从地站直了身体,感兴趣地问道,要知道“难”这个字眼从来没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从云渊角度来看,男人垂下的眼流露的甚至是居高临下的色泽。 悠久的年岁,孕育的不止是仙体,还有傲骨。 “我在下一盘棋。”云渊歪了歪头,黑发顺着肩膀滑落,语气中还透着玩笑的意味。然而云渊的下一句话,使得齐光都完完全全的僵在了原地。 少年说——“天为棋盘星为子,可好?” 齐光没有回答他,只是一直笑着的面容慢慢冷了下来,这样的冷淡才是他真正的样子吧?渐渐地,云渊感觉到眉心的纹路越发灼热起来,烫得惊人,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尽数点燃! “主人,他好像和你订立契约了?我感觉到你之前暗淡的生命之火涨了好大一截,好暖和的橙色。”系统迷迷糊糊地说着,云渊却没功夫理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齐光仿佛反应了过来,额头倚在云渊的肩上,笑得夸张而放肆。按他的理解,这个少年,似乎想将“天机”与“圣人”玩弄在掌中。 “天机”代表天道,赐他雷劫,定他轨迹;“星子”代表命运,赐他文位,定他人生。明明是个棋子,身为棋子的他,能下出怎样的棋? 到底是有多狂妄,才能说出这样的疯话?上天仿佛在回应云渊,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遍布阴云,一声雷轰然作响,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 “我是天生地养的神仙,你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还真是……无法拒绝啊。”齐光看上去温柔似水,容貌飘然俊逸,可骨子里的傲气更甚云渊。 寂寥了几千年,突然遇上这样有趣的事,想要亲眼见证,并不奇怪吧?他静静地看着云渊,目光透过他,穿越了秋水长天。 人类的寿命多么短暂,就算是半圣,在他眼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可今日,他竟在想……为什么这样弱小的生命,不能活得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们算是一条船上了?”云渊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少年摇了摇贴身带的小扇子,像极了许久以前他在人世中见到的一副奸商。 “自然。”齐光反射性地点了点头,不知云渊的用意。 “你活了这么久,什么天地奇珍啊,一定不少吧?既然都要跟我走了,就全都拿出来带着。你要是不好携带,可以放我的锦囊中嘛,我一点都不介意。”云渊晃了晃腰间精致的锦囊,一脸痞气。 要是搁在修仙文里,这样的人可不就是白胡飘飘送神器送秘籍的高人嘛……没想到他云渊也能抱上大腿。 齐光顿时哭笑不得。他乃桃花仙,除了桃花,还能有什么?他不喜与人类妖族打交道,也对寻宝没什么兴趣,哪有他说的这些东西?这小家伙,把天材地宝当成什么了? 男人想了片刻,衣袖一挥间,手上稳稳地托住了一壶酒。 “天地奇珍,我是没有的。唯一喜爱的,便是这‘桃花酿’。要否?”齐光目光宠溺地看着少年虽面带嫌弃,却稳稳地将酒抱入怀中。 这般年龄,还是个孩子啊,不知道为什么能说出那样的话语。 齐光不会告诉少年,这桃花酿,曾经有个好酒的人族亚圣腆着脸来换,结果是吃了闭门羹。 他齐光的酒,只给想给的人。 “齐光,随我去文院可好?”云渊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目光流转间又是翩翩少年郎。 齐光看着少年伸出的手,久久之后,用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握了上去。 这亘古的岁月间,第一次有人向他伸出手。指尖微凉,掌心却是……温暖的。 这……就是人类的温度? “文院?那是你们人类最可笑的地方。”齐光低语,眉目在乍停的雨后愈发清逸。 “那是一道无底的深渊,有的人坠入了,再也爬不起来;有的人拉住了藤蔓,一跃而上。真可笑不是吗?养出了那么多的天之骄子,下面却是白骨皑皑。”这是齐光最不懂人类的地方。他只是偶然听听各地桃花传来的声音,就厌烦到不想再接触。 “小家伙,你很有才华。可据我所知,文院,并不是才华通天的地方。你这般性子,会遍体鳞伤的。”齐光活了这么多年,冷眼不知道见了多少龌龊事。 云渊拿出了袖珍的车,桃花眼瞥向了齐光。他用行动告诉对方,他心意已决。云渊比齐光想的要世故圆滑,他穿越前看过听过太过人世冷暖,并不脆弱。 他也不如别人认为的那般,傲骨嶙峋。也许有非得丧失傲骨才能达成目的的情况,他大概会答应的。 “罢了,有我在。”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他的名字,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如今的秦国国都,叫什么来着?”齐光没有跻身马车内部,而是仰躺在上方,一头清冽的白发在手指抚过间根根变黑。现在的秦国不是春秋战国时的秦国,名称相同罢了。它的国都在千年之间迁移了几次,对人世不感兴趣的齐光自是不太清楚的。 齐光敲了敲马车上端,等着云渊回应。少年所乘的马车通体墨色,外面镌刻着银色的纹路,似乎是用来加速疾行的。 这辆车,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低调奢华。以齐光的审美,也挑不来错处。至于他不进车内的原因,是他嫌马车太小,会拘束了他。 对此云渊不置可否。马车,你还指望它和皇宫一样大? “秦国国都啊,叫做长安。”长安这个名字还真是得各个时期统治者的青睐,看来“长治久安”是统治者共同的愿望吧。 “长安?小家伙,你们人族要是不内斗,又有哪个族群能破坏你们的长治久安呢?”齐光刻薄的话语直刺要害。他超脱各族之外,看得极为透彻。 “老神仙,你不懂。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更是其乐无穷。”要是欲望那么容易满足,哪还会有争斗?哪还有什么佛家七苦? 云渊看似不在意他一口一个小家伙,他的回答却显露了这家伙的奇葩之处。 明明是很多大事都可以一笑置之的性子,偏偏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有着自己的脾气。 “老神仙?”老吗?齐光咀嚼着这三个字,那一片片托着马车的桃花瓣都凝滞住了。 “比起你来,我大概真的老了。”齐光并未生气,声音仍然温柔。他活得太久,自己也记不住,自己诞生于何时了。 “小家伙,活久一些吧,再活久一些吧,这样……” 这样,我的记忆里才会有你啊。 第21章 书院考核语惊人 辛鸿年已过百,乃是大儒,他身为秦国最有名的书院院长,早就听闻过云渊的名字。 无论是“七国第一鬼才”这样张狂的称号,亦或是在清倌歌妓里传开的“怜香惜玉”的风流,更或者那“最年轻的子爵”的贵重,都只是证明了一件事——云渊,很有名。 大梁当地的县令早就把引荐信寄给了他,他没过多在意。可前几天,他收到了另一个人的来信,和县令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的来信,那个人是秦国的顶梁柱——吕不群吕半圣。 辛鸿乐得收下天才学子,但半圣并不是为此而来信,他在信中说……他提名云渊为纵横家下一任的少子! 少子啊!将来极大可能成就半圣的人。想想那陆危楼和墨天工,听说夜孤城愿意成为道家的少子了……那些人,可不是“天才”二字可以概括的。少年,何德何能呢? 辛鸿自此对云渊关注了起来。他发现云渊并没有和同榜的秀才一同前来,从那些秀才的口中,云渊虽有才华,却傲的无边,不把他们放在眼底。 这群秀才又在文院中传开,云渊身为秦国的文人,和燕国的墨天工、楚国的夜孤城交好,有辱秦国风骨。后面这个根本是无稽之谈,听着都知道是嫉妒之言。不知道多少秦国人想和七国七子交游,不过是人家看不上罢了。 秀才的那点小手段到底有些用。云渊还没来,名声已经跌入谷底。 辛鸿并没有制止流言的传播,他心里也默认了云渊的狂傲,也不太认同一个只会吟诗作赋的人就这么成了他们纵横家的少子,不知他哪里来的气运惹得半圣认同。他连同榜的秀才都不愿结交,完全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 云渊是需要挫折的。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是这么想的。可见到云渊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这个少年为什么被那么多人针对嫉妒。 “在下,云渊。”少年丰神俊秀,浅笑着行了个礼,不知怎样钟灵毓秀的土地能养出这般翩然的人来。 少年进来时逆着光,秋日凉薄的光线竟比不上他面容的闪耀。他鸦羽似的睫毛懒懒地半搭着,掩住过于深沉的瞳孔。高挺的鼻梁,似笑非笑的薄唇,白皙剔透的面容,瘦削却笔挺的身姿,有种超脱性别的美。 而少年眉心那一抹桃花印记,更让他从清丽变得意外妖娆。这份姿容,大概能和明珠榜上的第一美人一较高下吧?辛鸿年纪大了,不太在乎容貌,云渊能得他的另眼相待,是因为他能隐约看到云渊身上不断上涨的气运! 天地是不公的,才会造就出这样的人来!那些传播流言蜚语的,岂止是因为嫉妒他与七国七子交好?更是在气愤云渊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吧? “秦国大梁,云渊。”辛鸿站在角落里,摸了摸自己半长的胡子,静静看着云渊来书院登记。 “怎么这么晚?秦国更远地方的书生都……”登记了。负责记录的一位学子整日黑着脸,他不愿做这样浪费时间的事,可夫子的安排不好拒绝。这少年虽未迟到,可踩着线来登记的,他是第一人。 一切抱怨的话在看到少年的面容时都消失了。他恍恍惚惚,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反射性地递过去了一套院服和一个木牌。 “多谢兄台。”云渊摇着自己别致的扇子,任由齐光接过衣袍。 “嘶。”那个学子好不容易将目光从云渊身上移开,又见到了超凡脱尘的齐光。粉衣的衣袍、披散的长发丝毫不显女气,反而给他谪仙的风姿添上了几分人气。 “他是……?”学子咬着舌尖,结巴地问着。 “我的……书童。”云渊侧过了头,恰巧和齐光的眼睛对上。齐光看了他片刻,无奈地承认了这个身份。 “书童?”学子愣愣地重复了这句话,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这样的男人,甘愿作人书童? “秦国国都的书院有很多,但有资格称为‘秦国书院’的,只有我们这里。” “很多秀才误以为上榜便可以来此进修,其实他们经过考验后,大多去的是国都的其他书院。待上三年,三年若成不了举人,便回乡自己苦读。” “世家子弟大多只在文院待上一年,一年便够了。”大抵是云渊的衣着与风度不似常人,又或者学子专心读书不问世事,将他默认为了秦国哪个大家子弟。 “你的那块木牌就是测试的凭证,那边最高的阁楼,看见了吗?去那里测试。”学子飞快地吐出一串话语,然后拿起桌上的几卷书,转身就走。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要被美色所惑而犯蠢了。他可是学的道家学说……清静无为,清静无为, 嗯,就是这样。 “我竟不知,读书,也要分个三六九等的。”云渊喃喃了一句,皱起了眉头。 孔圣人主张“有教无类”,云渊也知道绝对公平根本是扯淡。但自己以为,文人地位这般高的世界,教育会有些不同。他还是想太多了。 “这只是个开始,小家伙。”齐光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云渊的沉思,他不再多想,忘刚才男人说的地方走去。 “测试吗?”云渊看着眼前高大朴实的门,上面雕刻着鲤鱼跃动的景象,仔细看,还能看到内 里蕴含的文气。不知道是哪个画道大家的作品。 “鲤鱼跃龙门?”云渊挑了挑眉,将木牌放在墙上的缺口处,慢吞吞地走了进去。齐光倚靠着门扉,在外面等他。 “儒、道、兵、法、农……”一进门,他便看到墙上笔力深刻的各种字,每个字风格都不同,却都闪耀着文气。 云渊揉了揉眉心,白皙的手指点上了“纵横”二字。如果他没猜错,这些字就是让他们选以后要走的道路。也许可以点很多个字,从而测试自己在哪条道上天分最高。 以他的天分和系统的后盾,其实每条路都可以试试。但云渊没这么做。他既已决定走纵横之道,便不会更改。 他指尖刚触及到“纵横”二字的轮廓,眼前的景象就陡然转变,他出现在了一个简朴的屋子里,一个中年人略带讶异地看向突然出现的他。 “吕老提名你为纵横家少子。我是纵横家的大儒,有权评判。”这个中年人正是辛鸿。墙上所有的字都凝聚着道家大儒的文力,可以短距离的斗转星移。每个字的背后对应着一位考官,而纵横家,对应的便是他辛鸿。 这个书院里,只有他是纵横一道的大儒。秦国虽然有一位纵横家的半圣坐镇,可愿学习纵横之术的,只能说是不多不少。秦国这个纵横家的根源之地尚且如此,更不谈他国了。 吕不群陡然选了个人作少子,他们这些老家伙有点摸不着头脑。 云渊那首鸣州之作《赋菊》中有杀伐之气,听传闻他本人又是直接的性子,辛鸿一直以为这个少年适合兵家。 辛鸿很快收敛了神色,面目严肃了起来。 “你仅是秀才。就谈谈对纵横家的看法吧,随性即可……”有些东西,要有相应的文位,才能有相应的眼界。辛鸿没有拘束云渊的思路,他根本想不到,七国第一鬼才不是白说的。 这个题目在这几天他问过不少人,有的人说,他会用口舌夺得相位;有的人说,他要玩弄权谋让秦国称霸……乱七八糟什么答案都有,他勉强选了几个靠谱些的留在了书院。 而这个被半圣青睐的少年,又会有怎样的回答? “这样啊……可我说的,可能有些犯忌讳……”少年眼神透着犹豫,辛鸿不由自主地开口: “你尽管说,我不会外泄。” “当真?”少年仍然一副磨磨唧唧地做派。 “自然当真,我以大儒之位担保。”这句话一出,便不可能违反誓言了。辛鸿说完就感觉不对劲,这个少年是不是太过谨慎了? 云渊在他奇异的眼神下从容地理了理衣袍,收起了那副瑟缩的样子,变得自信慵懒。 “昔日苏秦朝秦暮楚,纵横家的名声便难听了起来。苏秦游走在诸侯之间,用一生才学换功名利禄,搅动天下大势,似乎不符合儒家提倡的‘仁’、‘诚’,也不符合道家的‘清静无为’。” “可我们是纵横家,为什么要管道家儒家的看法?”用道家儒家的标准来评判纵横家,一开始就把它看低了一等。 云渊那种挥手间戏说天下的气势让辛鸿的神色慢慢专注起来。这样的开题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也不评论纵横家的鼻祖,也不提及我看了纵横家什么什么书……” “我只想问您……纵横家,为什么只在人族纵横呢?” 少年轻轻的一问,让辛鸿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不知不觉冷汗遍布了他的额头。 “想想看吧。妖族也好,魔族也罢,和我们说的,都是一样的语言。” “我们纵横家有一副玩弄天下的口舌,那么……” “够了!”辛鸿猛然打断了云渊的话语,少年清朗的声音像是恶魔的呢喃。 人族虽是盛世,对上妖族鬼族魔族,仍处在劣势。他们没有妖族的天赋神通,没有鬼族的阴狠毒辣,没有魔族的寿命无穷…… “纵横家能玩弄人族,为何不能玩弄妖鬼魔神呢?” “搅动人族的天下,哪有搅动各族的天下来得畅快淋漓?!”少年没有理会他制止的举动,一字一句恍然魔鬼的呢喃。 人族和各族都藕断丝连,鬼族由人而来,仙族化行为人,魔族是人和仙心神剧荡,堕落而成。而妖族,在学习人族的文化。从没有人想过,去和这些关系复杂的族群平心静气的沟通交流!甚至……戏耍利用他们?! 这个少年……这个少年!辛鸿双手竭力撑在红木桌面上,挺直的脊背一瞬间似乎矮了一截。 他辛鸿……真的老了啊! “你……就这样吧。”辛鸿叹了口气,沉稳的面容有着难言的疲惫。 第22章 两年光阴即倾世 两年后。 “云渊呢?”辛鸿身后带着一位低头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他看向讲堂,扫视了一圈后询问身旁的夫子。 “除了那,还会在哪?”夫子摇了摇头,看他的表情,云渊没来上课他竟习以为常。甚至眼底也没有什么埋怨,反而是看向得意学子的欣慰。 说实话,他们秦国学院,容不下那般天骄。当今年幼考中秀才的人很多,可考举人的大多是弱冠之年,稍早点的,也18岁了。因为一旦踏上举人,半只脚就迈入了圣道。 成了举人,和秀才就是鲤鱼与龙的区别。自此之后,容颜百年常驻,衰老减缓,身体停留在踏入圣道的那一刻。健壮的身体,自然比少年的纤弱要好的多。云渊因此两年没有去参加府试。 云渊来到秦国书院第一个月,无数同辈之人给他冷脸,刁难屡见不鲜。这个少年连理会都不曾理会,遇到说他胆小怕事的,就淡淡地说一句:“你配吗?”弄得为难他的人下不来台。 这导致关于他嚣张狂傲的流言越发汹涌。少年安静地听了一个月的课,存在感低到众人快要遗忘了他。可就在夫子要决定选谁入门时,少年陡然发难。他未找讥讽他的那些秀才,而是在每个讥讽他的秀才的课上,直接和夫子交流。 夫子尖刻深奥的问题对他来说是信手拈来,他对答如流,而整堂课再也容不下其他人。这些夫子最低都是翰林文位,人脉何其广。许多来书院的寒门子弟知道夫子会将看中的学生收入门下,他们自此能有所依靠。而云渊的出现,彻底绝了那些人的幻想。 这家伙在课上对师长咄咄相逼,引人关注,课下又恭敬行礼,几乎所有的夫子的课他都听过,夫子也都争相许诺,唯愿他入己之道。那些为难他的人一开始就将他当成大敌,所以才不遗余力地黑他。见到这般荒诞的场景,顿时垂头丧气。 然而云渊在做完这一系列事,就再也没出现!对这些邀请毫不动容。在这种一个大棒一个糖的情况下,众人不得不承认他有大才,流言渐渐地不平自息。 随后他又跟随在院长辛鸿的身旁,学了半年的纵横之道,从此在书院的藏书阁里常驻,一年不曾外出。听说他的阁楼外,夜里也是青灯长明。而最近,他又时不时来一下讲堂,不知道想学些什么。 这般天才不入俗套的人物,对谁来说,都是喜欢的,有些夫子现在都没放弃劝他改道的打算。而书院里的秀才,几乎把云渊当成神一样供着。因为云渊长开的那张脸……已经到了他只要笑一声,没有人再会与他为难的地步。 总之如今的秦国书院,云渊的声望真的比院长还炽热几分。 “在船上吗?”辛鸿苦笑一声,转头发现女子已经消失了踪迹。 这个孩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天才?不,已经到了连鬼才都无法形容的地步。明明只是个秀才,半年不知道经历多少次雷劫,这些诗和文章还不是冥思苦想而得。 比如说去年冬日,墨家那个墨天工来看他,离开时非要他亲自送别,他被缠得没办法便去了。 当时墨天工灌着随身携带的酒,浪荡地说:“渊弟,这冰冷的冬日,你也不必冷着脸。” “这偌大的秦国,值得我来看的,只有你。而认得我的,也只有你。”他的话语里有一种小看天下人的豪气,秦国这几年确实没什么天才人物出现,无怪墨天工这般说。 云渊回的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迄今还在文人的口中传诵。 那首《送天工》,虽不是《百家报》的头版,却也在第二页。甚至有大儒在与人交谈中提道: “若有友如此,何惧离别?”云渊一跃成了七国里众文人最想交游的人物之一。 这般事迹数不胜数,他能写出豪迈大气的送别之诗,能写出杀伐果断的征战之诗,又能作出新颖别致的歌曲……这都罢了,关键他连女人最爱的缱绻词赋都擅长! 那首词作叫什么来着?对了,《忆帝京》!词中的“系我一身心,负你千行泪”成了清倌歌妓常提的一句话。之前有个清倌听闻了云渊在风月楼的事,特意前来一见。当女子试探般地说出想常伴君侧时,云渊玩笑般的念出了那首词。 女子顿时掩面而泣,拜伏在地。从此这家伙超越了墨天工,成了七国最怜香惜玉之人。听说想见他的贵女,能从长安排到大梁。 而后这家伙毫不停歇,弄出了一部《陆小凤传奇》,老少皆宜,不知道收获了多少信仰之力。很多人脑补,把里面的墨天工、夜孤城和陆小凤、夜孤城对应起来,总之这本小说传遍七国,连辛鸿自己都沉迷在快意恩仇里。 不少小说家的人因此给他递来橄榄枝。 皇帝因连连上涨的国运龙颜大悦,云渊的爵位在这个文位上已是绝无仅有,只好赏赐他些古籍珍玩,谁都清楚,他成进士之时,若愿为官,皇帝必欣然给予高位。 辛鸿早已不是当初不认同云渊的辛鸿了。有时候辛鸿他会想,这般人物入了纵横家,会不会耽误了他在诗词之道上的才华?吕不群不愧是半圣,这般有眼光。 可云渊又打消了他的念头。虽然少年还有所保留,可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早已超越了前人的纵横之道。辛鸿甚至担心,少年不经意的一句话,引动天雷。因为他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 秦国大梁,真的能养出这般人物吗?这世间,真的有大才啊!古之圣人,不外如是!这两年秦国不少纵横家的人向他打探过,他严肃地回答:“此子若不为纵横家少子,还有谁能居之?” 少年还是文位太低,他期待少年成了进士,舌战诸位纵横家大儒的情景。他定会是他纵横家的未来! “为什么这么喜欢那片湖呢?又下雪了。”辛鸿拢了拢袖摆而去,缓步走向了云渊的阁楼等他回来。云渊身为预定的少子,总会有些特权。他是书院唯一一个带书童的人,辛鸿划给了他一个阁楼,这点事,他还是做得了主的。 此时湖里漂浮着一艘小船。说是船还客气了些,他身下分明就是一块宽大的木板,木板上落下的雪奇异地叠成了人形。本该在深冬结冰的湖澄澈见底,碧波荡漾,温柔地推动着小船。 而后那团雪色一个侧身,白雪淅淅而落,竟露出一个人影来。 秦国偏北,冬日漫天白雪纷纷而下,细腻的雪触及到湖面,便缓缓消融,不留一丝痕迹。唯有男人青丝上的雪色,诉说着它曾经的到来。 男子身姿修长,露出的脸孔比雪还要冷冽三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半搭在白得透明的脸上,微皱的眉头似乎表露着对光线的厌恶。男子眉如青黛,眼角上挑,鼻梁挺直,薄唇总是勾着暧昧的弧度,偶尔的呓语像是情人在呢喃一般,醉得人心都快化了。 他一身白色的长袍,长袍的衣襟处是暗金色的纹路,细长的脖颈间围绕着一圈软白的毛,平添几分暖意。男人外面的大衣贴伏在身上,肩膀处是硬气的金色纹饰,一直蔓延到腰间,与腰间白金色腰带相融。 男人美到了极点,丝毫不带烟火气,似乎和这白雪本为一体。他长开的脸不会让任何人将他与女人的容颜挂钩,只会承认他是世间最俊美的男子。 云渊一头青丝尽数用墨色发冠束在脑后,额前留下一缕偏右的碎发,他的面容多了几分邪肆。 这样的云渊,恐怕没有任何人能拒绝。这是一副天生就该被捧在神坛上的相貌。 此刻他眉间的褶皱越来越大,终于忍无可忍,骨节分明的手插入碎发中,冷着脸在漂浮的船上站起了身。这时候才能清楚的看见,云渊碎发下的眉心还有一处微小的桃花印记,让这张脸立刻别与世人,他睁开眼的瞬间,竟是妖娆万分。 “他年轻时,竟是这般模样吗?”一袭浅红长衣的女子站在岸边,低声自语。 “一直以为他最喜黑色,原来不是啊。”女子声音很柔,语速也很慢,这般平淡轻松的语气却让闻者有种想要落泪的错觉。 “也是……”可惜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她在说些什么。 云渊早就感觉到了那灼热的,仿佛要将他灵魂烧穿的视线,连体内的生命之火都在蠢蠢欲动。这片湖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在这里,他觉得自己与自然融为一体,没有比这样更轻松的了。 那些秀才也识相,从不来打扰他。偶尔齐光会来陪伴他,坐在岸边架上矮桌,为他抚琴一日,而那个男人,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云渊挺直了脊背看向来人,只消一眼,他就觉得心颤了一下。 什么情况?怎么可能?他紧皱的眉头丝毫未放松,反而皱得更紧。 女人一袭红衣在白雪中格外显眼,她身着的红色不是那种艳红,而像是血液稀释的颜色,比之血色稍浅一分,比之粉色又飘逸三分,乍一看似烟雾迷蒙。这恰是云渊最欣赏的颜色,阿姐云衣喜欢素色,又不相信他的眼光,从不愿穿成这般。 视线转向女子的脸,女子乌黑的长发未挽成发髻,反而仅用一根浅红的纱松松束起,披在身后。她肌若凝脂气若幽兰,未施粉黛而眉眼如画,却不是大家闺秀那种书卷气,而是女子少有的英气。但稍一眨眼间,又是她独有的风情。 女子指如削葱,嫩白的指尖染着火红的丹蔻,毫不温柔地拭去了自己眸子里的泪水。 不仅是衣着,连那张脸,都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只是为什么这样一个陌生人,会看着他,哭泣? 第2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女子见他回望过来,指尖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然后强自镇定地抓紧了身后披着的银白底色红纹织锦的羽缎斗篷。她抿紧菱形的唇瓣,静静屹立在原地,似乎在追忆。 “小女子,云烟。”她在寒风中俯身施礼,清冷的声音拉回了云渊的思绪。就算表现的再平淡,声音再冷静,那流个不停的泪水还是诉说着她糟糕的状态。 “我欠你良多?”云渊冬日里换了一把银白翎毛作成的羽扇,他玩弄着扇尾,漫不经心地问着。一个女人,见着你就哭,难免会怀疑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欠我?”云烟唇齿间咀嚼着这两个字,声音飘忽不定,嘴角却讥讽地勾起,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不,你怎会欠我呢……”你怎么能容忍欠旁人的呢?真要说的话,是我欠你一条命。云烟垂下了如水的眸子,声音因为泪水而有些低哑,就像是雏鸟在悲鸣。 “你竟是这般模样,怎会是这般模样。”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抑着快要崩溃的情感。 “我模样很难看?”云渊闻此,挑眉微笑。他虽不怎么在意容颜,可齐光和系统却在乎的不得了。他从里到外都是齐光打理的,应该不至于见不得人? “不,我原以为……没想到你美如谪仙,有些讶异。倒是那特别的桃花香……”女子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模样,说话时并不羞涩,反而利爽大方。 “姑娘,你心悦于我?”云渊没谈过恋爱,不代表他情商低。自称云烟的女子眼底快要满溢出来的情感,根本错认不得。这两年来找他的人很多,愿共度一生的更多,只是都被他玩笑般地拒绝了。这女子,大抵也是如此? 云渊都开始想拒绝的说辞了,这姑娘从头到脚都是他喜欢的模样,连名字性格都对极了他的胃口,要不是他要做的事太多,都有想追求一番,他该拒绝的委婉些的。 然而事情不像他想得那般发展,女子听到他的话语后,一张俏脸血色全失,眼底的慌张透露出她仿佛连灵魂都在动摇。 “是这样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云渊……云渊。”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不是吗!她的声音陡然转高,沙哑的音色暗含了说不清的苦痛,未曾抑制住的泪水悉数被粗鲁地擦去,看的云渊竟有种……心疼的错觉。 怎么回事?云渊嘴上不说,心底一直迷恋玩弄世事的感觉,可这一次好像超脱预料? “云渊,你为何温柔地几近残忍呢?”女子喃喃,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印着黑白两鱼图案的太极圆盘,黑色的眸子不再多情妩媚,而是一种漠然。云渊总觉得这个眼神很像一个人,像谁呢? “哇,这女人的一举一动是不是像极了你?”系统的一句话让云渊脸色不自然了起来。 “怎么会,我可不会像女人般流泪。”云渊暗自摸了下腰间,他也在锻炼,腰腹肌理分明,身体绝对比古代弱不禁风的女子好得多。 他虽嘲弄了一句,心底却担忧起来。女子的眼神真的像极了他,连背脊挺直的弧度都像他。 不会吧?他才18岁,连恋人都没一个,不会有这般大的女儿吧?云渊的脑洞也大得很。 “我姓云名烟。”女子似乎看懂了他微妙的神色,未等他问便回答了。这让他的心情更古怪了。这姑娘到底来干什么啊?连姓氏都和他一样,辛鸿怎么什么人都往学院里放? 云渊绝不承认他在迁怒。 “我乃阴阳家预定的少子,云烟。”女子抖落了斗篷上的白雪,再度开口。 阴阳家是难得正式招收女子的学家,它是从道家分裂出来的,地位尴尬,名气甚至还不如纵横家。但女人成为少子,真是闻所未闻。因为女子不能入文庙,文位只能靠琴棋书画等杂道的考核而来。且女子的身体偏弱,很难扛过雷劫,不知她如何脱颖而出的? 她的文位看上去是秀才,也不像身负大气运的,哪来的自信呢? “听闻您被半圣吕老推举,即将成为纵横家的少子,特来拜会。”女子举止恭敬有礼,平静心情的她一瞬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今日多有失礼,还望海涵。” “没事,这都是些没影的事。”云渊有心想套话,纵横家内部流传着他的消息还好说,什么时候阴阳家都知道了? “你不当纵横家少子,还有谁能当?”云烟比云渊还要有自信,想也不想地反驳。这让对方摸摸高挺的鼻梁,不知说什么好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让人捉摸不透,可今天,遇到一个他也捉摸不透的人。 女子的性子直爽,深深看了他一眼便乘上了阴阳家的象征——那个太极圆盘,身姿婀娜地消失在了天际。 “她到底来干什么的?看我长什么样?”云渊用扇子拂去了肩上的白雪,从船上一跃而下,定定地立在岸边,若有所思。 “而她,到底是喜欢我呢,还是不喜欢?”云渊满腹疑问,却不作纠结。 “桃花香吗?”不知道是齐光的原因,还是他眉心印记的原因,云渊身上总是萦绕着浅淡的桃花香,不烈,却幽远醉人。 “主人,哪是因为别的啊,明明是你太喜欢喝桃花酿,才染上的酒香!”齐光酿得酒,初入口味甘甜,可后劲浓烈,灼人肺腑,异常合云渊的胃口。 他的酒最悠久的存放了千年,云渊承受不起,可就是百年的,都醉的他不知何为天上人间。日日饮酒,自然染上了桃花酒清冽的香气。 “小蠢货,闭嘴。”系统每次当真相帝都被云渊一言蔽之。主要系统干得蠢萌事太多,云渊都懒得和他纠缠。 比如说他曾在云渊度劫时直接把低级雷劫吃干净了,害得云渊苦思冥想不解原因。又比如说云渊喝酒未醉时,这家伙开始在脑海里鬼哭狼嚎。 云渊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询问过后,系统竟然说:“我醉了,耍耍酒疯哒。” 口胡!你连嘴都没有,怎么可能醉?!酒香熏的吗?关键你闻得到吗?各种让云渊想扶额的事层出不穷,他渐渐认定了系统是个蠢萌的货色。 “主人我们回去吧~我也想念神仙的桃花酿啦~\\(≧▽≦)/。” “闭嘴,别在我脑子发颜表情啊。”云渊淡淡的声音回荡在漫天飘雪中,薄唇吐出恶劣的话语,却勾着愉悦的弧度,他将刚刚的怪事抛到了脑后。 而他步履间移动的方向,正是自己那个小阁楼。 “我的主人嘴硬心软~地球怎么说来着?对了!小妖精嘴上说不要,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嘛~”系统脑补着一切,高兴中透出几分担忧。 他不傻。那个女人,真的完完全全是云渊最喜欢的样子。世间真的有这等巧合之事? “齐光。”云渊缓步迈入了阁楼叫了一声抚琴的男人,然后举起矮榻上的温茶,嗅了嗅香气一饮而尽。 “夫子。”他摘下了温暖的大衣递予停下动作的齐光,对着辛鸿行了个师生礼。不可否认,这两年辛鸿教他良多,算得上倾囊相授。 “我今日来,是通知你,三日后府试便开始了。” “我自知以你之才华,中举并非难事。可听说……你当年放下过狂言,要连中三元?” “明年恰好是州试、国试同时进行的一年,你……你才十八岁。” “秦国,乃至七国,从未出过未及弱冠的进士,你可懂?”辛鸿是来劝他的。他怕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影响云渊的文名。 云渊如今声名太盛不见得是好事。纵横家里分成两派,他和吕老这样的改革派自是支持云渊成为少子的,可其他人更愿推崇纵横家世家的后人。 “夫子,你知道为什么以前出不了未及弱冠的进士吗?”云渊仔细听完辛鸿的话,接过齐光重新沏泡的茶随口问道。 “为什么?”辛鸿反射性地说。 “因为,那时还没有我云渊呀。”介于少年青年之间的云渊笑得眉眼弯弯,狂妄的话语说得像是吃饭喝水般简单。生生逼得辛鸿说不出话来。 “你,自是极好的。”像是嫌场面不够乱,从头到尾都没看向过辛鸿的齐光,温柔地附和一句,完全不觉得他的话有什么不对。 “你们……唉……”辛鸿憋了半天,叹了口气。他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云渊就不提了,那个齐光哪里像是个书童?那般的琴艺,他这个大儒都未曾听出深浅来。 “罢了。”辛鸿站起了身,准备离去。他该说的都说了,只是希望那个混小子长点心,让他省些劲。 “相信我吧……吾师。”云渊最后两个字让辛鸿刚硬的脚步一顿,在他以为辛鸿要转身之时,辛鸿又继续前行。只是原本背在身后的手移到了他宝贝的小胡子上,这是他愉悦的表现。 “这年头,傲娇真多。”云渊吐槽道。辛鸿确实配得上一句良师。 亲,你就是最傲娇的一个啊!系统盯着云渊别扭的脸,同时吐槽。 第24章 府试之初敛锋芒 “桃花酿我帮你温着。”三日后,云渊穿上了齐光准备的黑白衣袍,倚靠着阁楼木制的栏杆,垂着桃花眼凝视对方。 对方被他看久了,也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反而抬起自己温柔俊美的脸孔,对云渊嘱咐。 “唔。”云渊含糊地应了一声,任由齐光帮他整理脖子上披着的浅白色貂毛。以前他懒得想,现在他实在有些不明白,这样飘逸矜贵的人怎么会愿意为他做这些琐事。 之前他耍了心机将对方拉上自己的船,明明已经做好随对方意、捧着对方,维持良好关系的打算,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甚至齐光为了陪伴他,将自身特有的冷冽银发都收了起来,幻化成黑色,随后又将最爱的粉红色衣袍变成了白衣飘飘。 这个男人即使是寒冬,也是一袭单衣,云渊抬头便见到他蜜色的胸膛,甚至能感觉到这般颜色散发的温暖气息。 齐光整理完他的衣着,开始摆弄云渊发冠尾部的白色流苏。 “为什么不穿你那件桃花袍了?你应该很喜欢吧?”隔了一年才想起来问这件事,云渊觉得自己有够无聊。 “喜欢?”齐光一双丹凤眼,本就妖娆,只是他的气场撑住,显得冷清。而此刻微微挑起,面容柔和,说不出的诱人。 “不讨厌而已。”声音有些寡淡,齐光生来高高在上,再傲慢的话语,也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对我来说,这世间能称得上喜欢的东西……” “你算不算?”他成熟的面容有调笑的意味,云渊拉了拉嘴角,不作回应。他总不能说自己不是个东西吧? “老实说,我从不怀疑你能中举。”齐光话是这么说,却看不起人族的文位。他在神族里活得不算久,但几千年来为了力量他经历的劫难不算少。自身的天赋虽不是偏向攻击的,敌不上亚圣,自保却没有问题。 在他眼里,举人文位对应的力量,他与身俱来。不过人族是个神奇的种族,寿命不算长,悟性成长却最是惊人,各族忌惮也并非没有原因。 “小家伙,早点回来。”他可以一个人寂寞地度过千百年,但一入人世,便承受不了了一人喝酒、一人抚琴、一人看花开花落。这是他竭力避世的原因,无奈命运弄人。 “呵。你大概是天底下唯一一个,府试之时让秀才早些回来的。”云渊低笑了出来,喉咙溢出恍然丝绸滑动般的声响。他的声音不负少年的清朗,透着蛊惑的意味。 早些回来,对其他秀才来说,便是弃考了。 “没关系,我能等。”齐光抚摸着云渊璀璨的面容,浅淡地看了一眼,说出承诺般的话语。 云渊夸张地后退了两步,笑吟吟地回答:“放心,必不让你久等。”他有这个自信。 不让我久等吗?齐光背脊僵直了一瞬,然后侧过身,任由云渊离去。他放眼阁楼外的冬景,极好的视力还能看到云渊消瘦的背影。 我经历的光阴比这秦国存在的时间还要悠久,而你……又能活多久呢?久等……何为悠久?何为等待? 他苦笑着执起自己亲酿的酒液,入口不再觉得甘甜。 “云渊。”辛鸿和其他夫子早早就聚集在秦国书院的门口,门口外还有不少学子和几辆显眼的大马车。马车是普通的文宝,用来载他们去考场。 “我知你诗才,不求你成为解元,只愿你尽力。”辛鸿沉稳的面孔透着鼓励的神色,云渊点头应下,一个跃身进了马车。我若是尽力,恐怕要天翻地覆吧? “唉,这番容貌……”辛鸿看着云渊矫健的身姿,纵是普通的动作,因为他那份容恣,做出来行云流水,美不胜收。 “云兄……”和他同乘一车的几人先是沉默了半响,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搭话。云渊名气太盛,又不太出来,秀才们对他既崇拜又陌生。 云渊并不是不好相处的人,只是外面传的太神乎其神。当他笑着和对方交流时,他们竟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怎么人家了。 府试分为明经、诗词、策论。他们交流着可能的考题,聊起了上次府试考到的“安国全军之道”,议论纷纷。 “不知云兄如何作想?”一位秀才问道,他没有恶意,只是普通的讨教。 “府试,是圣道之初。”云渊没有直接回答,说了一句在其他人看来不相干的话。 “安国全军,须正当世士风。而士风之不正,源于利……”这里的人虽追求文位,可有天赋的还是少数。大多数人为利所惑,入朝为官。虽然基本不存在鱼肉乡里之辈,暗中的攀比之风仍是有的。安国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财力,一个国家富饶了,底层的争斗会少很多。 “利之一字,与纵横家相关。”云渊看着秀才们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道。 “出身士族的人,和寒门学子的冲突一直存在,也源于利。这里的冲突,却与儒家有关。” 儒家讲究等级尊卑,讲究礼。 但所有人都没在乎过,底层农民商人才是利益的创造者。 “而利的产生,不在于士族,不在于文人,在于百姓。不应重农轻商,也不必重商轻农……这与农家和法家有关。”云渊短短几句话,不入俗套,新颖别致,竟串联了各家学说! 现代人都知道的事,古代人没有开阔的眼界,很少醒悟。 秀才们极为惊喜,云渊的思路和他们截然不同,他们大有所获,顿时感激道: “我等若有云兄一半,不,一丝才华,便能中举了……” 云渊虽讨厌麻烦,但毕竟是同窗,能帮就帮。况且他是佩服这些苦读多年的读书人的,自己有一个世界的才华作为倚靠,他们只能靠自己。 本土的云渊念了十年书,念到对命运绝望,而穿来后的他也苦读了两年,准备明经和策论,发现书中晦涩之处完全不是一般人能看懂的。 若不是他有数不尽的诗词歌赋,文位的晋升真没想象的那般简单。而所谓的策论,若是有了套路,并不难作出,难的是出采。 他觉得这和高中写作文根本就是一个套路。高中作文,先确定独特的主题,然后开头来句名言,接着阐述旁征博引,结尾简练点题,引人深思。 策论说起来也是那么一回事,按照写作文的套路,一篇格式完整的策论便出来了。 “何人这般狂妄?”秀才们说这话时,他们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考院入口,一个身着紫色华贵锦衣的人听到了这话,不高兴地询问。 他出身士族,身上也领着个世袭的男爵头衔,之前一直在游学,今日归来便是为了一举夺魁。 秦国书院在平民学子眼中是秦国最好的,可他父亲就是大儒,家里藏书也不少,哪需要这些人来教? 那些皇宫贵胄入秦国文院的也不多,都是呆上一两个月便离开了,他们更愿去别国与人交游。 云渊不爱出门,他们自然不认得。 “笑言罢了,何必当真?”云渊从马车上走下,逆着光看不清身影。 “笑言?”那人反问了一句。他并非找茬之辈,只是今日府试,他也是参考的人,一早就听到这般话语,难免不乐意。 “那便是……笑言吧……”他本还想刺上两句,等云渊走到他身前,擦肩而过时,他再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越人歌》的两句进入男人的脑海里,久挥不去。 秦国怎么会有这般人物?这般人物,他又怎会不识得?男人生平第一次被人无视,却无法产生不悦的情绪,反而怅然若失。如今男子也是会欣赏男子之美的,云渊的那份容貌,他平生仅见,连楚国那位入了明珠榜的女子,都没有这番颜色。 “那人是谁?”男子失礼地拉住了云渊身后的一个秀才,哑声问道。 “云渊。”秀才背着竹篓,毫不诧异。对于云渊,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很多,不认得也正常。 云渊?他就是那个云渊?男子失神了片刻,他这两年走过三个国家,每个国家的清倌都提过他,而《百家报》上他更是常客。当初他不以为然,还觉得太夸张了。 没想到真人,比传言描述的,更加……他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 云渊递给门口的人一个铭牌,随后一阵轻柔的力量拂过他的身体面部,似乎在检查什么。这是这个世界认证身份的方式,要知道代考这种存在,不分空间时代,只要有考生,就会出现。蓝光证明他身上没有携带有文字的东西,同时代表他是本人。 “嗯,你就去……就去东面吧,东面一号。”门口的人对着他的面容似乎不为所动,但说出的话语和闪躲的眼神还是显示了他对云渊的偏爱。云渊笑着,几不可闻地回了一声“谢谢”。 东面背对着冬日烦人对于阳光,而一号的位置,可以让他免于两边受扰。 这算是刷了回脸卡吗?还是气运所致?云渊坐在一隅,胡思乱想。 第25章 欲与天公试比高 “咚——”悠远的钟声在考场里响起,下一秒所有人的面前空白的纸张上慢慢浮现出墨色的字迹。看那凝练的笔触,应该是哪个书法大家写的。 云渊慢悠悠地看着白纸上的试题,这场府试持续两天,他所在的隔间里甚至有一张小木床供人夜里休息,不必着急。 最先考的是明经。扫了一眼发现大多是《易经》、《论语》、《老子》、《孝经》等必考之作里的句子,没什么偏题难题。这里的明经说白了就是现代的填空和阅读理解。 唯一有意思的一题是——“世人皆知《论语》是后人之作,但《论语》出自哪些人之手?有何凭证?” 云渊想了片刻,手腕挥动间大气仿佛内蕴筋骨的楷书流溢在纸面,写到最后唯独剩下那个比较麻烦的一题。 许久,只见他提笔书写道: “琴牢、原宪、曾子门下之人、琴牢门下之人、闵子门下之人……具体可参考《宪问篇第十四》、《雍也篇第六》、《泰伯篇第八》、《先进篇第十一》……”云渊写的时候也不是很自信,《论语》何人所作这个问题一直纠缠不清。 东汉郑玄作注时认为是子夏(卜商)、子游(言偃)等人,而唐代柳宗元又说是曾子弟子所编,谁是谁非无从考究。云渊想了半天觉得还不如自己分析,这样的考题一看就是为难人的。既然其他题目他自信全对,何不任性一把? 他所提及的这些篇目,从称呼的差别上可以看出作书之人,但答案七分靠资料三分靠运气,是对是错对他的总成绩影响不大。 写完之后他又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随后碰了一下身侧的铃铛,示意来人收走卷子。这才过了一个半时辰! 其实秀才们最怕听到的不是考试结束的钟声,而是身边的铃铛声。这意味着人家领先你太多。 云渊记着他对齐光的承诺。他虽不是什么好人,却重诺。这卷子就算看上十遍也无非是那结果,为何不交? 府试比乡试正规太多,他发现不是考官前来收卷,而是卷子凭空飞起,下一秒出现在高台之上。而他的面前又是另一份试题——诗词。他看到题目的第一眼,差点笑出了声。 半圣大儒们出题要不要这么坑?纸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字——冬!下面是一行小字: “与“冬”相关,诗词皆可。” 乡试在秋天,考“秋”字,府试在年末,就考“冬”字,要不要在州试国试里把春夏秋冬集齐了召唤神龙? 无声地笑了片刻,他慢慢冷静下来答题。 举人是圣道的开端,在简单的题目一扯上未来就不得不慎重了,他不觉得上头的人闲的发慌才出这样的题目。 冬啊……冬日寒冷苍凉,各族火气下压,静心安眠,兼之新年庆贺,是个很和平的季节。肯定不是秋日那种战事……还能写什么呢?他想写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别致动人,但那诗后面牵扯到战事,不适合。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句又太过寂寥。 如今的云渊已经不是当初不顾后果,什么诗都写的少年了。他不在乎诗歌让生命之火上涨多少,他更在乎自己的心情。 只有诗歌和自己的心情呼应,他才能在天地承认的一瞬间与上天共鸣。他思索很久,两年前的《将进酒》便是因为他悲情豪情已够才写得出,半圣的力量只是锦上添花。 这天道……他想多接触接触。云渊不知道他这番心思和做法,已经快触及到人族最大的隐秘。要是半圣得知,不知道会惊讶成什么样子。 我此刻在想什么?云渊仰头,双手后撑在矮座上,凝视着考房外湛蓝的天空。渐渐地,他伸出修长的手,虚虚一握,空空的大脑顿时涌现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这片天空,太狭小了。这个世界,太假了。这不是云渊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有问题,天道为什么老何人族过不去? 生命之火的存在、人族的近况都很令人费解。万族林立,为什么只有人族被各族针对?为什么只有人族与各族都扯得上渊源?为什么只有人族体内能点燃生命之火? 想到陆危楼、墨天工、夜孤城,还有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子。想到百年前的半圣吕不群,想到那个时代,又想到百家争鸣的伟大……想到妖族、魔族、鬼族、仙族,以及人族。 想到长安歌舞升平的背后,又是怎样的风景? 此时外面又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将浊世封存一般。 云渊垂着眼执起了毛笔,第一句词落下,他墨色的笔端溢出了彻骨的冰凉。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秦国位处七国之北,多美人,多奇景。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他豪情纵生,恍若黄河涨落在一念之间。 “有些冷了……”云渊低低说了一句,呼出的空气都带着白色的水雾。 “那就热起来吧……”意味不明的自言自语,他沉浸在心绪中。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笔尖一滞,似乎再也写不下去!这次不是生命之火不足,而是上天强行阻止一般! “试!比!高!”又是晴天霹雳,这次直接劈在了云渊考房之前,留下一片焦黑!府试无人在考场巡查,因为怕打扰考生。而云渊隔壁的那家伙听到一声巨响,吓得笔都落了下来。 1号房的在搞什么?之前写那么快交卷,该不是作弊被发现,所以众圣发怒?他胡思乱想着,心里倒轻松起来,将染上墨迹的纸张揉作一团,重新再来。 大概上天是在惜才,亦或者考院的防御措施得当,反正雷没劈到云渊的身上。但天空闪烁不定的雷霆仍旧意味着警告。 云渊表情终于变了,低笑了出来。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笔锋陡转,像是在安抚天道。顿时雷霆散去,阳光普照。一切便如他所说一般,暖和了起来。 “什么情况?”府试之地太多,只有各国国都的7个考点才有百家阁里的半圣关注。秦国的场景顿时出现在百家阁的墙面上。 仔细看去,这一整个墙都是一面镜子,像极了夜孤城用过的鱼尺镜,但这是单面的。 “又是秦国。”墨家的半圣摆弄着手中的玩意儿,说出了众圣的心声。 “又是那个小家伙。”看到镜子中的青年,另一位半圣接口。 “他能不能消停点?影响考场纪律!”法家半圣刚正不阿,此刻吹胡子瞪眼地对着吕不群说道。 而吕不群的胡子上沾满了酒液,一副听不见的模样。 “清静无为。静!”道家的半圣沉默了许久,出声打断了议论,随着这一声念出,云渊的考房也被隔空笼罩住。 云渊不知他们的动静,继续书写。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纵是追求圣道的世界,也又很多人追求浊世名利。秦汉三国,不就是这般打起来的吗? “昔秦皇汉武,略输文采;琴棋书画,稍逊风骚。”这里没有唐宗宋祖,云渊便改了几句。 即应了平仄,更显示自己的内心。 皇帝世俗是过眼云烟,琴棋书画更是小道,那些鼻祖不过成了半圣,绝无成圣可能!事实是这样,可云渊是第一个把这事直说的人。 “哼!”这下天道不管他了,而一位棋道半圣不乐意了,一边落下棋子,一边冷哼了一声。 两年间云渊的生命之火早已转黄,现在正由黄转绿。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哪管得了他人感受。 “一众文人,消残壮志,冷眼新朝换旧朝。” 大家对评价文人避之不及,云渊却上赶着往前凑。他如今在书院混得很好,在这个世界也是声名颇盛。可一步步走来冷暖自知,目之所见皆是文人相轻,互相攻伐,怎么不见他们壮志凌云,如陆危楼一般去搏杀外族? 他性子执拗,看似放下,但动不动就翻翻旧账,因为实在是气不过。 好在那头的人族半圣们心胸宽大,对此怨愤之句一笑而过。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妙!此诗霸气难言。若以此作为圣道的敲门砖,再合适不过。我人族是需要这般天骄的。”兵家的半圣缓缓开口,其躯不动如山,赞赏着云渊的诗句。 “你纵横家,得了一个好少子。”话语间仿佛认定云渊能成少子。 “这小子就会胡闹。”吕不群训斥了一句,笑的开怀。还是兵家的有眼光! 而云渊从停笔的那一刻,耳朵里就充斥着一个字音: “善。”“善。”“善。”“善……” 记不得多少声了,不同的人,不同的声音,却是相同的苍老与鼓励。 这便是,我人族的半圣吗?云渊先是一惊,随后不由垂下了眼,感慨良深。 他或许……不该这么说文人的。 第26章 策论惊天泣鬼神 罢了。云渊抬起了眼,直直地看向前方,眉目间一派风流。 “这张脸……此次府试过后,他无需费力,定上无双榜。”一名面目稍微年轻点的半圣看着鱼尺镜,轻声说道。 “马上就是明珠大比,之后重评明珠榜时,无双榜也会更迭。那日并不遥远。” 没有人反驳。无双榜上的人,不看真才实学,只看容颜。他们的容貌绝对称得上举世无双。半圣煞费苦心弄出各种报刊、名榜,便是为了这群后辈能有更多的机会搜集信仰,生命之火常燃,成就大道。 而更深层的想法……未尝没有利用妖魔仙喜好容颜姣好之人这点的打算,无双榜上的人若是假扮他族,说不定在关键时刻便可助人族一臂之力。 不过不到关键时刻,半圣不会做此决定。纵然他们守卫的是整个人族,守护人族大局,却也不会在和平时刻强行要求牺牲个人性命。 无数人为了扬名,爱护容颜,制造了多少巧合美谈,才入了无双榜。世间存在不需要任何吹捧就能登榜之人吗?看到云渊后,他觉得是存在的。 “继续考试吧。这雷劫估计是六重的,我勉强压抑片刻,等他出了考场就会降临。”道家半圣指间一挥,撤去了云渊身旁无形的罩子。星星点点的气运飞溢到秦国皇宫,同时没入云渊身体。 诗词大气,却在攻讦天道,天道不容挑衅。 云渊再次摇了摇铃铛,想到什么他突然笑了起来。那个呆在他旁边的秀才是不是倒了八辈子霉?三个时辰不到,被他吓三次?难得是对方气运不济? 笑意还未退,纸张上再度浮现出工整的字迹。 “吾等先行之辈,终年苦思一字,久不得其意。”先行之辈?不以半圣自居,只称自己为人族先行一步之人吗?这等谦逊之风,真是……令人心生敬佩。 “此字为——”“人!”云渊情不自禁地念出了这个字,慢慢地捂着自己俊秀的脸,无声笑了起来,笑容晦涩难言。他扔开笔伏在桌面上,衣袖下漆黑的瞳孔满溢疯狂。 人!人!人!半圣原来早已触摸到天机了吗?!是了,连他都有所察觉!为什么各族都暗中针对人族!为什么只有人族能与世长存!在这天道下,人族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他……怎么了?”半圣没有看到云渊的神色,所以不知道他的心情。 “大概,此题太难?”另一位半圣犹豫地接了一句。这个题目他们讨论了很久,终究放了上来。此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毫不束缚个人思维,想走哪条圣道,就按着那个路子来写。 等这些小家伙成长起来,就会知道这个题目对他们有多大好处。 “且看罢。”孔家最年迈的半圣孔德开口,止住了交流。他的身后还有两位同族半圣。孔家千年内,一门三半圣。他们家的后辈孔德还未不惑,也已是大儒,这便是气运和底蕴。 “立气运柱!”孔德陡然提高了声音,百家阁门前的九根雕龙柱缓缓褪色,成了九色的光柱。 地球人常说三教九流十家,这里没这个说法。九为极致,通往圣道的道路只有九条,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兵家!杂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 在地球上十家之内的名家不在其列,被兵家顶上!因为这里更重打仗! “这是不是太夸张……”每次立气运柱,都是觉得会有惊天文章出现,或者某家少子确立,这可增加对应的气运。越早立起,吸收的气运越多。 虽然早立气运柱没什么损失,可这是他们人族的瑰宝,不到大时刻不会显现。 “我冥冥中感觉到了。”阴阳家的半圣和道家半圣遥遥相对,两人的话先后响起。他们有卜算未来的能力。阴阳家和道家密不可分,却又分裂开来,实在不好说清他们的关系。道家影响更广,学说更严谨,但阴阳家在天文、气象、历法、地理等处,略胜道家。 道家的力量是影响七情六欲和混淆天机,阴阳家的力量是卜定吉凶和五行之法。两者算是欢喜冤家。 众人再度将视线投诸在云渊身上。青年一只手支起身子,露出的平静表情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捡起紫毫,用清水洗去了他无聊时沾满笔尖的墨水,下一秒利用紫毫的特性,无墨自书。 吕不群眉头一跳。或许众人会疑惑他没怎么思考就下笔,可他最熟悉云渊这表情了。当初那首《将进酒》,不也是这番做派吗? “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也。(1)然,人者,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人类真的有原始阶段吗?我不知道。但人,一定是天地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策论开篇就大气难言,甚至势头有些夸张! “好!好句!好字!”兵家半圣一直居于前线,他对赞美人族的句子一概称好!况且云渊的字不媚不俗,极具风骨! “世人将天地精华当做仙人,将天地作为灵长。可谁又知道,我人族也当得了此句!” “这小子有不将天地放在眼底的豪情!适合我兵家啊!”他话未说完就被吕不群瞪了一眼。有这么公然挖墙角的吗? 不过,这小子能写出这样的话,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儒家,定人族之礼。”云渊果然地写下七个字,纸上熠熠金光。 “人之礼,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此间,立德、立功、立言谓之为人族三不朽……”云渊引经据典,写出一段简短凝练的儒家功绩,还加入了后世宋明理学的一些东西。 “人道莫有不辨……人之所以为人者,可见一斑。” “他不是纵横家吗?怎么以儒家开篇?”一位半圣忍不住低语。 “噤声。”年老些的半圣都盯着纸上金光,不再理会他。 “道家,定人族之心……”儒家书完,转笔为道家。道家清静无为,休养生息。这等闲适,最是安抚人的。 “这文章,脉络清晰。”半圣们不知道,这在地球就是仿的三段式,议论文经常这么写。 “墨家,定人族之行……”百家争鸣时期便有“非儒即墨”之说,它的地位不容置疑。墨家兼爱非攻,典型的实干派,最喜维护公理和世间道义,若是思想行不通宁可辞职不干。他们最反对儒家的社会等级观念。 “法家,定人族之规……” “农家,定人族之食……” “已经写了五家?此子野心甚大!”云渊从儒家写到农家,字字珠玑,不分轻重,仿佛打开了五条大道。不少半圣甚至动了挖墙脚的心思。 “这样会一事无成。但这般轻的年纪,落笔举重若轻,深入浅出,全是各家学说精华,还紧扣‘人’之一字……鬼才啊!”没有人有精力同修这么多道,这小子却已深入到这等地步吗? “然!”就在他们要讨论开时,云渊手腕一拧,用一个字揪住了众人的心。 “此五家,皆安人族于内,少锐意进取之气!” “而兵家,刚烈有余,柔韧不足;阴阳家,刚柔兼有却有名无形!” “论杂家,采众家之精,无不贯通,亦无精通……” “八家了!难不成……” “我人族,竟出了此等天骄!”孔德咳嗽了两声,苍老的脸上露出红光。人族,该大兴了! “故!”云渊又是一个字,带来一场转折!柳体骨力遒劲,但写到这段时,他换了一种字体,自此运笔飘忽快捷。那一刻,他文思泉涌! “纵横家,定人族之未来!”此句光芒更盛,闪花人眼。云渊干脆闭起被映得瑰丽动人的眼,凭着手感书写起来。 “纵横者,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辩,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吾等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此句乃《风俗通》中所言,用在这段中再适合不过。 “这是要将你纵横家夸上天啊。”半圣们皆了悟。前面说了八家学说,竟全是为了最后铺垫?若此篇真成,纵横家绝对气运滔天!看吕不群笑成菊花的脸就知道了! “春秋战国,吾等玩弄人族天下!” “时至今日,吾等……玩弄各族天下!” “智用于众人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妖鬼神魔,间隙不少于人族,吾等潜谋无形,不争不费间将其分崩离析!” “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天下,是我人族的天下!圣道,是我人族的圣道!” 他并未在具体的计谋上多言,但众圣都知道,那就是他未来的圣道了! “纵横家,藏得这么深……”纵横家一直气运垫底,今朝要崛起了吗?这一道,真的会是我人族之未来吗? “苍生涂涂,天下缭燎,诸子百家,唯我……纵横!”最后大气的结尾,堵住了所有人浮动的心思。他之道,坚定无比!甚至为此打压下了所有学家! “如果……一个纵横家的少子比我们少子都精通自家学说,那真是……”有些半圣不由在心底想到,苦笑片刻。 “气运,降临!”各家的气运柱都上升几许,而纵横家,一跃而起,从垫底变成了中游。 “此文,有惊风雨,泣鬼神之威!可惜重点皆隐去,否则……”如此一来,雷劫倒还好。这小子!看似狂妄,心性竟如此坚定! 这篇文章完全是云渊自己所作,毫无不能融入之说,但纸上浮现气运后慢慢化成了点点灰尘,仿佛承受不住他字体的气势!亦或者……上天都不愿这样的文章出世! “天意如此!此子若不为我纵横家之少子,还能……有谁?!” 吕不群狂笑道,立马鸿雁传书,不知道在谋划什么。 第27章 仙魔相遇叹长生 云渊写得行云流水,酣畅淋漓。然而转眼间得意之作竟被毁了?他喘息着甩开了额前碎发上的汗水,黑白分明的瞳孔溢出发懵的神色。 他再次试着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一个字,那支紫毫的尖端仍萦绕光华,刚触及纸张,纸张自毁。 写都不让写了?这还怎么考? “果真是不容于世之文……”孔德暗叹,随后用半圣的力量,万里传音。 “你可离去,此文吾等已阅。”他们都见到了这片文章和之前的词作,自知哪怕云渊的明经一塌糊涂,秦国解元也只会是他。 “已阅?”云渊声音仿佛透着诧异,俊俏的面容却不惊讶,眉梢一挑间笑得有些狡黠。 “既如此,给个甲上可好?”孔德闻言猛地咳嗽了两声,所有半圣目瞪口呆!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不拘小节的秀才。 “哈哈哈,自是好的!”吕不群停下了传书,大声回答了云渊。这场府试早已乱套,他也顾不得半圣不能插手科举之事了。 云渊的面前浮现了一篇文章,和他刚刚写的几乎一样,似乎是道家半圣斗转星移而来,文章后面关于纵横家的段落被隐去了。但光是前面各家分析,云渊也完胜天下秀才。 这便是圣人的力量?举人之前靠诗词,举人之后,各道独特的能力才是文人们依赖的根本。 儒家之人主要的能力是“杀身成仁”,“以文乱法”。分别取自《论语·卫灵公》的“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以及《韩非子·五蠹》的“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听得玄乎,其实第一个能力就是以生命之火为代价,换来一时的伟力,第二个便是针对各族的规则,完全可以拟化成他族的样子,不受对方的拘束。 其他八家也各有能力。比如说云渊的纵横家,纵横家主要能力是“合纵连横”以及“进退自 如”,前者可利用他家能力化为己用,后者是逃命的本事。他们纵横家除了老是放嘴炮,自然要有一双跑得快的腿。 之前半圣吕不群用的“出口成真”只不过是靠“合纵连横”来化用了法家的“言出法随”。说起来他们家的能力和杂家还有些像。 云渊收回了思绪,他看到此卷上映上金色的“甲上”二字,便摇着扇子开心地走了。他知道,圣人们允了他的要求。 “到底发生了何事!”云渊开心,他身边老是听到各种不寻常动静的考生可就不开心了!自己被隔壁的快吓傻了!一沉浸答题就听到铃声被吓醒! 响了三次铃?他交卷了?放弃了?这才过了四个时辰啊!静心静心!考生看着卷子上的墨迹,顿时苦着脸从头再来。 另一头,秦国书院的齐光,并不如云渊想得那般焚香抚琴,静静等他。 “那个与天地同寿的齐光,那个比日月还要耀眼的齐光,堕落到和人类为伍了吗?”张狂不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眨眼间一头红发的男人孤立在粗壮的松树枝干上。 齐光正仰躺在松树下面,树枝上落下的皑皑白雪从他身边拂过,未沾染他分毫。男人的问话他恍若未闻,独自饮着清冽的桃花酿。 “千年了,你丝毫未变,却又变了。”红发男子敛起眉梢的讥讽,他的额边竟有个黑色的骨质尖角,显示着来人的魔族身份。纵使寒冬凛冽,男人仍然一身黑色单衣,露出大半个结实的胸膛,雪还未触碰到他,便已被热气蒸发融化。 桃花仙未变的是风骨,变的也是风骨。 “小狗。”齐光感觉到雪水滴落在白玉瓶间,不悦地唤了一句。随后桃花溢出,反季节地飘起,挡住了对面掷下的碎金子。 “齐光,我说过多少次,别、叫、我、小、狗。”男人这么说,语气却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更像是无奈和警告。 “不叫你小狗,叫你玄德吗?有区别?”此刻的齐光仿佛换了一个人,不温柔不淡雅,勾起的嘴角满是俯瞰之意,说话更是毫不留情。 “分明是魔族,偏偏要叫做玄德?”玄德玄德,玄即深也,德即慈悲。非要把自己当作天地间最深的慈悲吗? 他可是齐光,世间独一无二的齐光。 “至于和人类为伍,你曾经……呵。”玄德听闻这话,扔出的不再是什么可笑的金子,而是骨质的刀刃,刀刃不是按弧线抛出,反而从他手上直接消失,再突然从齐光后方出现,抵在齐光后心处。 而齐光轻笑一声,那把刀逆流,竟又回到了男人手上,仿佛时间再倒退!但双方的记忆都存留着记忆! “早已知道,我杀不了你……”玄德也没指望能伤到这个人,借此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罢了。所有的魔族,都是神仙和人类堕落而成。有些人类是为了魔族的长生自愿为魔,可这种低等的人入魔后连保持清醒的能力都没有,活了比死都不如。 真正站在顶端的魔族,是信仰崩溃后以自身为信仰,屹立千百年。只要不怀疑自己的路,就能永生不灭。但迄今活得最久的魔族,也不过七千年。 他刚入魔之时,想取名叫“刍狗”,他并不觉得这名字难听,反而想时刻提醒自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之事。这样的信念,让他被上一任魔君看中,也让自己远比那些堕落的魔族要强大的多。 玄德入魔后不久,就遇到了齐光。 齐光活得远比他久远,取着风光霁月的名字。自己的能力是空间,齐光的天赋是时间,两种被认为天道之下最不可能出现的能力双双落在他们身上,这便是宿命吧? 可齐光不愿和他打,总是倚在花树下,抬眼间便是一声“小狗”,他听得恼羞成怒又不得其法,只好改名成“玄德”,取自“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两人太过熟悉,一千年的交情,足以让死敌变得惺惺相惜。玄德从未放弃拉齐光入魔,要是这样的男人为魔,他魔族定能横扫各族! 以前齐光不出世也就罢了,现在竟然和一个人类站在一起、照顾起居? “齐光啊,入魔吧……入魔吧,齐光。”玄德邪气深刻的脸上流露的是称得上复杂的表情,连他这个魔都知道,一个神仙入世,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他们魔忠于欲求,做事天马行空,承诺毫无意义。但神仙不同。神仙若如此做了,必然无法回头。 无尽的生命,会被逼疯的不止是理智,还有情感。 “齐光,你……”他看着齐光碎裂的玉杯,皱眉想说什么。 “老神仙,我回来啦~”独特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凝滞的气氛,齐光淡然的神色陡然转得温柔,瞳孔中溢着一闪而过的璀璨光华,他快速开口,森冷的语气中透着还未消去的暖意,格外渗人。 “——走!”毫不留情地驱逐。 “哈!齐光……”玄德抱臂而立,反而不走了。 “给、我、滚、远、点。”齐光猛地抬眼,一字一顿地再次说道。这是玄德千年间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动怒。原来他也是会动怒的? “疯了疯了!简直愚不可及!”当玄德注意到这个勉强能算作友人的齐光的表情,便知道对方的心思,顿时满脸荒唐!一挥衣袖,愤然而走。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家伙不要自作自受才好!那表情分明是……动了情啊! 玄德惊得一身冷汗,不受控制地回头瞥了一眼极远处的云渊,随即便被齐光用桃花瓣割破了衣袍。 不过他还是看见了。那是一张再冷再黑的夜晚都掩不住的容颜。明明对方是散漫不羁地打扮,明明是惊鸿一瞥间,却也令人惊心动魄。无怪乎神仙……都动了心。 “哈哈哈!齐光!那个被仙魔笑说永远‘春风不度’的桃花仙齐光?” 桃花在春日绽放,最是暧昧缱绻的花朵,但身为桃花之主的齐光却从不曾有过春风一度的想法。如今竟然动、了、情,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齐光啊,你完了。”玄德冷下了硬朗的脸,他原本是人,人族的情感最复杂,他也不是没经历过。求而不得之苦,足以逼疯任何存在,即使,那个男人是齐光。 “届时,我定在魔族王座上,扫榻相迎……”玄德说的冷漠而残忍,垂下的血色眸子却流露出一丝惋惜。 连那个他以为的,天地间最高洁之人,也逃不过永生的寂寞枷锁吗? 长生啊长生……这会不会是比求而不得更痛苦的事? 第28章 桃花未开仙已去 “怎会有桃花花瓣?” 云渊尾调自然的上扬,他缓步从远处走来,瞥到地上凌乱的痕迹,下意识地问道。 “……”这花瓣是刚刚挡住玄德攻击用的,齐光平复着心情,不知该如何解释。 “看我回来的这么早,感动到了吗?”云渊没有过多纠缠,侧头对上齐光投来的视线。那个男人眼底的沉凝似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便轻快地调侃着。他考完试经历两场雷劫,换了套衣服,为了不让对方担心。 青年似乎是急忙赶回的,偶遇的雪花染白了黑发,他修长白皙的手正拍打着衣袍,满面笑容。 “唔。”齐光含糊地应了声,墨色的瞳孔在夜色下看不分明。玄德的话语,并非没有作用,至少打破了他不愿深想的假象。 “高兴的话便请我喝酒。今日我们不醉不休。”云渊想了想又说道。就算考前再有自信,考完试才是一身轻松的时刻。 “两年前,你才这么高。”齐光垂下丹凤眼,摇摇了头。他没有理会云渊的话语,反而比了比云渊的身高,拂去他发梢的白雪。 “人不就是这样的吗?一天一个模样,总有一天会比你高的。”云渊手腕一翻,用扇子抵住了齐光停在他头上的手,他并不矮,用地球的算法,都约莫一米八了,只不过比齐光身姿格外修长,他比对方差上一些罢了。 “是啊,人族啊……”齐光看着空空的手,情绪寥寥。小家伙啊,可惜我见不到那个时刻了。 云渊自顾自地把玩着他清冷的长发,内心颇感意外。他发现如今的齐光粉衣白发,一如对方初见的样子。岁月似乎在男人身上留不下丝毫痕迹,大概是因为无情的时光都舍不得沾染这样的仙人? “你今日……”有些奇怪。云渊将后半句咽回口中,他知道齐光懂他的意思。 “云渊……”齐光又没有理会他,背过了身,挥手间一棵桃花树悄然浮现。 “我这一生,闲时便躺在花树下,笑着看云卷云舒。乐时啊便去酿酒,自酌自饮……只可惜迄今,从未醉过。”齐光的背影在漆黑的夜色下格外寂寥,那般纤长的身姿仿佛要飞升而去。 “是吗?那么多酒,与其被你糟蹋,不如送我?”云渊觉得气氛有些凝滞,他心下隐隐有些不安,便天马行空地回了一句。考场里太过拘束,好不容易脱离苦海自是欢脱。 “呵。”平日里那么聪明的小家伙,现在也不会懂我的处境吧?男人骤然的轻笑给人一种穿过云雾的错觉。 “四千九百八十七年。”齐光用温柔的声音诉说着,成熟的面容流露的不知道是追忆还是厌恶。他以为他会忘记自己活了多久,他以为他会忘记时光这种无聊的毫无意义的存在。可有些事,终究是是自欺欺人埋在心里,终究是忘不掉。 “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醉一场?” “今日我终究是知道了。” “我只是不愿醉,独醉不是太寂寥了吗?” “但我遇到了你。” “遇到了啊,云渊。”想与你一醉方休,这可如何是好? 齐光侧头看向云渊,青年永远是那副嬉笑的样子,即使是他说了这般晦涩的话语,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偏偏是你。”云渊正处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刻,意气风发。可这般年华,又能存在多久?他本不愿想这事,但两年间习惯了有人相伴,今日试着一人独饮,才发现雪吹落后,留下的只会是彻骨寒凉。 这个小家伙,用两年时间,打破了他快五千年的坚持。 原来这就是世事难言!这就是仙魔之辈,长生路上最大的劫! “小家伙,我有些私事要离开,明日便走。” “是吗?何日回来?”云渊闻言愣了下,敛去眼底惊讶,自然地询问着。 “……等到此地桃花开放,我便归来。”齐光指尖一颤,停顿了很久,灌了口酒。 “小家伙,今夜可愿与我一醉到天明?”云渊第一次看到那个温柔兼具傲骨的男人露出苦涩的表情,不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他齐光竟也学会了自己最不屑的谎言?只要自己不想桃花绽放,世间哪里的桃花敢开? 有些人,有些事,见不得,遇不得,更逃不得。 云渊啊云渊!今日之后,我齐光定不再入世! 男人眯着眼,流露的眼神有着决绝。他不是愣头青年,自知情之一字,沾之……必亡! “小家伙……醉了吗?”齐光看着云渊倚着树倒下的身影,自己的眼前也有些模糊。齐光犹豫了片刻,没有上前,一反以往喜洁的性子,支着身体坐在了地上。 一切仿佛回到了两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云渊的那一夜。神仙是不需要睡眠的,唯一的沉睡,便是因为厌倦了世界,所以他当日看着云渊,从日落到天明。 想来那时少年面容稚嫩,虽已初具风华,却远不如现在的俊美,紧皱的眉头也无声透着防备。可为什么,他宁愿回到两年前,再经历一段那般平静的时光呢? 千年桃花酿,兼之一醉方休之人,纵是他,也醉得不轻。 雪越来越大,几欲淹没了云渊,此景就像他躺在小船上,而自己在岸边抚琴一般。 齐光看着看着,眼神愈发冷淡,强行压抑着心绪,抱起青年进了屋,给他盖上了薄毯。 “小家伙……”他贴在云渊温润的耳畔,低声呢喃。 “云渊……你要是没出现在那片桃花林,该有多好……”声音不复温柔,反而带着残酷的凄凉。他齐光从来不是自欺欺人之辈!他是仙!长生不灭的仙! “为什么,我偏偏要记得,有一个人叫做云渊?” 云渊的薄唇近在咫尺,齐光冷眼看着,没有俯下身,而是毫不留恋地站了起来。等他走到吱呀作响的阁楼门口,脚步突然停了片刻。随后衣袖一挥留下了些东西,毫无眷恋地飘身而去。 他不知道,他以为醉倒的云渊,却撑着身子爬了起来,沉着眼目送他的背影。 云渊怎么可能醉倒!他喝过无数次酒,但绝没有一次会允许自己失去意识。就算对方是齐光,就算他将千年桃花酿混在百年之中,也是一样。 “不愿与我相遇?你这般想的?嗯?”云渊手腕触碰到了细腻温凉的东西,他的榻上都是齐光最后留下的白玉瓶。隔着瓶子,都能想到清冽醇厚的酒香。 然而此景让云渊最后残留的半分醉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桃花酿?或许还有些其他的珍藏?不愧是神仙啊,真是大方!”云渊揭开了玉瓶的塞口,温柔地闻着,下一秒猛然砸下!玉瓶破碎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那张俊美无双的脸纵是阴沉下来,也动人得不可思议。或者说,因为怒火,更加动人。 但齐光或许永远也不想看到这一幕。 “齐光!你很好,齐光。”他真心想结交之人,第一个只差一步就能让他放下防备之人,留下一个可笑的归期便离他而去?!云渊从不愚笨,他深吸了口气,怒火渐渐冷却,难免还有些委屈。 “今夜便是永别?”他那番作态,摆明了是不顾他们间的契约。但自己也没什么好约束他的,给他自由,就当是他这两年陪伴的回报。 罢了。这样的仙人不该和他算计众生、尔虞我诈。云渊闭着眼,扯下发冠,枕着凌乱地青丝睡下。消瘦的身姿显出些许疲惫。 罢了。走便走了,天下又不是只有一个神仙。他的大业,他自会有办法实现。 “你竟回来了?”这话当然不会是云渊对齐光说的,而是第二天,辛鸿看到走向湖泊的云渊惊呼出来的。 他刚准备去考场外等待,没想到最得意的门生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小子,你何时交的卷?”辛鸿的胡子翘了起来,心下有着不好的预感。 “唔,昨夜。”云渊暼过了眼,淡淡地说道,身上还残余着些许酒气。 “昨夜……昨夜?!那才几个时辰?对了,昨夜的惊雷难道?”辛鸿先是有些跳脚的模样,但见到云渊平静的表情,便长叹口气,挥挥手让他走了。 这个小子,不知道说他是太自信还是说他是张狂。府试迄今为止,还从未出现过半日就交卷之人。由他去吧,他也管不了了。很多人误会了这小子,他其实是最不会胡闹的人,姑且信他一回。 “对了,你那个书童……”辛鸿想到什么,提了句。之前他因为云渊府试,一直没怎么询问他身边的人。如今府试结束,云渊大概也是要离开书院的,他免不得多言几句。 “嗯?他啊?走了,不必挂怀。”云渊脚步未停,懒懒散散地回了一句,摇着扇子独行在雪地上。 “……”这个天骄横行的盛世,他好像跟不上浪潮了?辛鸿摸了摸胡子,走向自己的屋子。他还是专心研究自己的纵横之道去吧。 云渊一上一下地抛接着扇子,百无聊赖。他想踏上小船,发现满湖之水早已结冰。如此说来,昔日的湖水的四季常清,大概是齐光做的? 云渊看了片刻冰冻的湖面,顿时不知道去哪了。恰巧这时候一个纸雁跌跌撞撞地飞了过来,停留在云渊的肩膀上。 谁会给他鸿雁传书?夜孤城?墨天工?亦或是……阿姐? 云渊闻到纸雁上淡淡的脂粉香,心下了然。 “渊儿,你收到此书之时,府试已结束了吧?一别两年,阿姐念你甚深。 明珠大比十年一次,今年恰巧大比之年,它将于十二月十二日在楚国国都盛京举行,阿姐会和霓裳一同前往。你若是得闲,可愿来盛京?听闻盛京的缥缈阁有着天下绝景,渊儿见了,或会欢喜。” 云渊捏着传书,手指伸进锦囊中想拿出紫毫笔。接连碰到几次玉制酒瓶,烦躁地放弃了回信的打算。 十二月十二日,算来还有八天?悠然而行,倒也足够了。可阿姐的琴棋书画……嗯,他想阿姐了。阿姐参加明珠大比,他是要早点到场的。 早点到那儿的话,若是有什么需要他的地方,他也能相帮。这世上还能有谁,比阿姐和他更亲呢? 云渊思索着,拿出了墨天工去年送他的黑鹤,鹤的眉心特意被那个无聊浪荡的男人点了一丝红色。据说此鹤是他晋升翰林以来第一个作品,经其屡次加工,精雕细琢而成。绝对比之前的马车还要低调奢华。 “云渊,起飞喽~”他轻声说着,闭上双眼,立在了快速飞行的黑鹤上。高空的狂风模糊了他孤单的身影。 第29章 燕有浪子墨天工 “渊君怎么说?”曲霓裳抚着琴,笑问云衣。她在大梁呆了两年,每年云渊都会寄来一些新式曲子的曲谱和自己的想法,算是她教云衣的回报。 总的来说,这种新曲曲调并不复杂,奇特在填词。不必讲究押韵,也不必限制平仄,更像是随性而发。如果说之前的乐曲给人的感觉是清风流水,是白雪的高洁淡雅,这样的歌曲更加适合普通百姓欣赏。 她没有白待两年,至少开阔了眼界。 “两天了,他还未回我。”云衣摇了摇头,盯着白白的纸鹤,流露出些许担忧之情。 “渊儿从未这样过。”每次她的传书刚到,就能受到对方的回复。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渊君刚结束府试,许是需要一段时间缓过来。或他正在路上,也未可知。”曲霓裳宽慰着云衣,然后神色温柔地触摸着指尖的琴弦。 这次的明珠大比,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当年她刚及笄,拼着一股韧性参加了明珠大比。到了缥缈阁才知道,明珠大比不是想参加就参加的。 她太天真。世间女子何其多,美丽有才的不知凡几,背景深厚的也不再少数,她连缥缈阁的门都进不了。而后十年,她磕磕绊绊地向各个琴道大家请教,有的大家性情和蔼,有的古怪难言,她通通忍了下来,终是天下闻名。 但天下闻名,不过是参加明珠大比的门槛而已。真可笑不是吗? 世人都道,她身为明珠榜72位是凭借琴技,实际上是因为榜上的某个少女芳华早逝,她恰好够格补了上去,挂个好听的名头罢了。这还是之前的一个琴道大儒看好她,竭力推荐的结果。 明珠榜真正出名的,只有前十。 那是丝毫不能变动、不能替补的,绝对榜单。 “阿姐,楚国风景这般好,出去走走,何必瞎担心呢~”一个男人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磁性低哑的音色暗自勾着人。 云衣闻言反而无奈地苦笑,显然拿对方毫无办法。 “墨君,我虽是渊儿的阿姐,可……”之前说话的人正是墨天工。这家伙和云渊熟稔的不行,时不时学着云渊叫她阿姐,完完全全不拘小节。明明自己比他还要小5岁吧?真不知道身份贵重之人是怎么想的,还是独独眼前这个异于常人? “阿姐,何必较真?”墨天工就是这样放荡不羁的存在。世俗的眼光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他和云渊平辈论交,叫一声“阿姐”也未尝没有借此转移对方注意力、安慰对方的打算。 况且他墨天工在风月场上叫的“姐姐”,难道还少吗? “我怎不知,阿姐还有个弟弟?”另一个舒缓的声音从门后响起,上挑的尾音诉说着对方的不满。 墨天工闻言却放下了随身携带的酒壶,大笑了出来。 “渊弟,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墨天工不担心云渊,是因为他知道云渊身边那个书童不简单,云渊自身也是机智之辈,很难遇到危险。或者说句开玩笑的话,就凭云渊那张脸,打家劫舍的也会放过他的。 “许久不见,你似乎更美了。说不定这明珠榜前十的美人,都不及你。”墨天工细细打量着云渊略显凌乱的衣着,轻佻地说道。青年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连夜赶来的。 云渊早知他的性子,连反驳都懒得反驳,挥挥手示意他让开,来到了表情错愕的云衣身前。 “渊儿……”云衣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自家弟弟长高了,端的是姿容俊秀,极具名士风范。这样的云渊,和记忆里的相比,有些陌生。 “阿姐,你是要参加明珠大比吧?”云渊看出了云衣的不知所措,温柔地开口。 “我……”哪知云衣并没有肯定地回答他,一脸犹豫不决的样子,似乎没什么信心。 “渊儿,我能够到明珠大比的门槛,都是因为你那首诗。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让阿姐闻名天下。” “可阿姐自知水平有限……”云衣有自知之明,她比不上那些出身清贵世家、那些天资卓绝的女子。这次来到楚国……只是为了找一个人。 云渊知道阿姐的担忧,也佩服她的知进退,懂取舍。他也正是为此提前赶来。 墨天工和曲霓裳毕竟是外人,他们就算和云衣关系再好,也不好开口劝她改变想法。云渊不同,他是云衣的亲弟,他的话云衣也听得进去。 “阿姐,你知道何为明珠吗?”云渊的话刚出口,最先反应的却不是云衣,而是墨天工。那个男人抿了口酒,眼底皆是笑意。他大概知道自家好友要说什么了。 “‘江出大贝,海出明珠’,明珠自是海里的珍珠。”云衣不知弟弟的用意,却还是回答了。 “阿姐……”云渊定定地看向她,他的姐姐容貌清雅,不喜过多的妆扮。气质从容平和,比起那些见惯了大场面的天之骄女差上几分张力,但也是独具特色的。 “阿姐,《九歌》中尚叹‘明珠赴泥,鱼眼坚藏’,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世人将明珠齐入泥中,将鱼眼看做珍宝而收藏,你为何不是那被看走眼的明珠呢? “呵。”墨天工低笑了出声,惹得云渊不动声色地警告了他一眼。《九歌》中的话是这么用的吗?人家明明叹息的是忠良之辈被埋没、小人谗言被听取吧?纵横家的口舌,还真是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云衣精力皆放在琴棋书画上,这句话虽听着觉得不对,却也无法反驳。 “阿姐,你想参加吗?不考虑其他的,只是想不想?”云渊桃花眼定定地注视着云衣,直指人的心底。 “……谁人不想呢?”明珠榜是女人的梦想。 “阿姐,只要你想,便去吧。因为啊,阿姐有我啊。”云渊低着头帮云衣拢了拢肩头溢落的发丝,一派温柔r。不知不觉,他已经比自家姐姐要高上半头了。纵是你不是天然的珍珠,后世人造的还少吗? 曲霓裳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底有几分艳羡。她是知道云渊大才的,云衣有此子倚靠,欲得到一个好名次,并非不可能。 自己孑然一身,唯有勤加练习。曲霓裳静静抱着琴走了出去,她知道姐弟两接下来的谈话她不适合听。她并没有什么嫉妒之色,那是云衣的气运,这也是实力的一种。 云渊看着曲霓裳的背影,随后转头瞥向墨天工,对上了男人似笑非笑的神色。 “原来渊弟也有这番神色。”这样的温柔软语,谁也抵抗不了。 “怎么?这么快就赶我走啦~”墨天工说得随意,毫无起身的打算。 “你是七国七君子吧?是不是要避避嫌?”云渊不为所动,他和墨天工不知不觉地有些太熟了,语气十分自然。 要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珠大比,七国七君子全程坐在首席观看。他们的话语,很影响结果。 “唔,就算你这样看着我,我也不会徇私。”墨天工像是听不出他赶人的意思,扯开了话题。虽然他不在乎七君子这个名头,但他们七人是绝对的公平。 云渊和阿姐对视了一眼,云衣摇了摇头示意之后告诉他来龙去脉。墨天工像是赖着不走的样子,要知道这个家伙一直很会察言观色,智商情商都高到不行,今日太过古怪。 “他不会走的。”另一个冷淡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云渊看着进来的两个人,不由在想今日到底是什么日子。进来的是夜孤城和……陆危楼,说话的是夜孤城。 “渊儿,他是?”云衣知道弟弟和墨天工、夜孤城交好,但夜孤城身后的那个男人却从未见过。对方敛尽气势,但垂眸间大气十足。一身毫无纹饰的简单黑衣,料子奇特,像极了军中特有的。再加之对方硬朗深刻的脸,绝非普通人。 “陆危楼。”云渊看对方没有介绍的意思,怕阿姐尴尬,直接点出了来人的姓名。夜孤城和墨天工闻言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何时与那个男人认识的。 “……”云衣听着弟弟轻描淡写的话语,顿时啼笑皆非。七国七子,竟来了三个?她倒是没什么低人一等的想法,只是觉得渊儿当真有出息了,连这般天骄,都愿与自家弟弟结交。 “刚刚的话,是何意?”云渊懒懒地坐了下来,问向夜孤城,这是要开茶话会的节奏啊。 夜孤城冷得过分的脸难得露出一个笑容,看着墨天工,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啧。”墨天工咂了下嘴,闭上眼,任凭对方解释了。 “墨兄有一红颜知己,也来参加这次明珠大比。”话一说出,云渊就脑补了一段爱恨情仇。 “这事在此间早已传遍。”夜孤城也非八卦之人,若不是讨论的人太多,他也不知情。 “那个人是燕国的公主——燕琼华。” 第30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的红颜知己应该遍布天下吧?”云渊喝了口茶,连赶了三天的路,乍然放松下来就觉得十分疲倦。 墨天工听到云渊的调侃,仍然闭着眼装死。 “那位有些不同。” “听说,琼华公主及笄那一年见到了墨兄,一见钟情。”墨天工虽不是俊美无双,但充满了浪子自由的气息。他是个能在世界翻天覆地时独饮美酒,一醉方休之人。这样的男人,对于深宫里的公主,大抵是□□吧。 “墨兄默默无名之时,琼华无人知晓;墨兄成了墨家少子、七国七子时,琼华也陡然间盛名在外。”那是个聪明的女人。当墨天工声名不显时,她随之沉寂,当墨天工万众瞩目时,她也灼灼其华。这般的贴心,真是个奇女子。 “若是不喜欢,拒绝便是;若是喜欢,答应便是;有何纠结的?”云渊知道墨天工来这里是为了躲琼华。每个参加明珠大比的女人,都有各自的隔间,除非熟悉非常,否则私下里是不会犯忌讳进入别人的隔间的。 当然,琼华若真是想进来,也没人会阻止。只不过她看得太清,知道墨天工在躲着她,所以顺着对方的意,不打扰他。 “我能拒绝天下千千万万的女人,唯独不能拒绝她。”墨天工终是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沉着脸说了一句。他的样子不像是有情,也不像是无情。 云渊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随心所欲的男人也有这番认真的模样。 “你可知琼华为何名满天下?”夜孤城问了一句。云渊似乎真的不太在意女子之事。 “她不会琴棋书画,不会舞文弄墨。” “七窍玲珑心皆付武技。听说她总角之年便许下宏愿奔赴战场。” “而遇到墨兄后,她拾起女装,几年间酿酒成了世间一绝。”琼华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比之男子也不逞多让。 “我倒是听闻过。”沉寂了许久的陆危楼开口,打消了云渊渐渐袭来的睡意。 “唔?”云渊侧头望去,那个男人腰间别着一把黑色的长刀,身姿比起腰间的刀不逞多让。一个即使在这番场景下,也不放松的人吗? 墨天工自然不可能是因为琼华的身份而忌惮,楚国的两位都有暗中拒绝公主的事迹,这不算什么。他别有隐情。 “琼华公主去过战场,找一种酿酒材料。”那一年陆危楼正带兵对抗侵袭的妖魔,突然听燕国的大儒说,他们国家的公主私自跑到了战场上,希望他们相助找到公主。 战场边缘杀气横生,然而妖魔、文人的躯体都远胜凡人,他们的血液滋养土地,偶然间能诞生出灵草灵花来。琼华要找的,无非是这些。 “素闻墨兄好酒。”她这般做法,只能是为了墨天工,那一身酿酒的绝学,分明也是为了墨天工。而那次过后,琼华被燕国的皇帝禁足两年,这公主光是养伤就养了半年。 墨天工平淡地扫了眼陆危楼,仰头又灌了口酒。 “是。”琼华是为了他去的,他并不知情。类似的傻事那女人不知道做了多少,有时候他也在想,非要找个人共度余生的话,琼华也并非不可。 然而他不爱她。既然接受不接受全都是负她,还不如逍遥一些,躲得一时是一时。 他墨天工爱七国的美景美人,爱风花雪月,或许还爱着精巧的机关之道,唯独不爱琼华。不爱就是不爱,勉强不来。自己最想做的投身在微风之中,飘浮而过九天之外,不留一丝痕迹。 “桃花之事,不必多谈。”墨天工不想再提这件事,接过了云渊扔来的酒瓶。闻了闻香气后,笑着喝了起来。 “来说说明珠大比吧。”云渊揉了揉眉心,转移了话题。 明珠大比,为期七日,十年一次,乃是普天同庆的盛事。据说大比的过程,还会通过记录影像的镜子,传递到各国国都。此举耗费甚大,只能各国共同出力。 大比的前提是,参加的人必须是过去十年中,七国中最有名的百名女子,百家阁会鸿雁传书,邀请这百人前来。所有女子,不能超过三十岁,天骄之所以是天骄,便是因为他们年轻。 明珠大比一共三轮,分别称为——“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第一轮比颜色姿容,第二轮比琴棋书画,第三轮比各自的特长。由此定下前十,前十者不仅名动天下,更能自由地拜所学之道的大儒为诗,拜在半圣门下也并非不可能。 这便是明珠榜惹人心动的原因,榜上之女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妻子。 “阿姐能先去霓裳那里吗?”云渊并未找什么借口,直接支开了云衣。一家人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弯弯道道。云衣也点点头就离去了。 等到云衣的背影消失在眼底,云渊才开口说道: “我阿姐的姿容……如何?”云渊的审美和这个时代还是有些差距的,眼前这三人都遍游大江南北,见多识广,他们的意见最为中肯。 “以现在的容颜来看,中上之姿。”墨天工似乎活了过来,也不避讳,直言道。说实话,云衣能拿到参加的资格就已经不容易了,一大部分是靠云渊的名声。 这里的参赛之人都是国色天香,而文位最少也是曲霓裳那般的琴道进士,云衣这两年才成了琴道举人。琴棋书画也是不如人的,而特长……观赛之人什么没见过呢?也不见得能出彩。 “不过你阿姐很少着妆打扮,说不定会出人意料。”云衣的容貌和云渊是三分相似,但气质风骨,和云渊差得太多。 “唔,若是妆容特别,可会脱颖而出?”女人化妆前和化妆后差别还是很大的。云衣在一般人眼里已经美得惊人了,和其他人差的最多的,是精心打扮。 “特别?自是会的。那些半圣大儒不知道活了几百年了,最喜欢的就是新鲜的东西。而我们身为七国七子,也对与众不同之人有所偏好。”不仅墨天工如此想,沉默地夜孤城和陆危楼也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 “我看你额头的这桃花印记就美得过分,可以给你阿姐画上。”墨天工指了指云渊额头的浅色印记,明明脸很像,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会出众到这般地步?纵是在千万人群中,大概也能一眼瞧见吧。 很多人以为大比上,文人都偏好清丽淡雅之人,其实只要美,即使不是“清扬婉兮”而是“浓妆艳抹”,也毫无问题。 “以前的大比,第三轮都表演些什么?”云渊这两年都在苦读,对这些事情实在不清楚。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舞蹈骑射,皆有。”这次是夜孤城回答他,男人还递了一面古朴精致的镜子过来。这是蕴含了十年前明珠大比过程的东西,现代来说就是dvd。 “第二轮可有打算?你的书法不适合她。”陆危楼是见过云渊的瘦金体的,此字体贵气难言,风骨独特,瘦劲中又有暗藏的张狂,但不符合云衣清冷淡然的性子。 “阿姐是琴道的举人,自是要抚琴的。”云渊和陆危楼称不上熟,但是夜孤城和陆危楼就熟到不能再熟了。 他们皆是楚国人,又都是世家子弟、皆位列楚国四君子、七国七子,弱冠时共赴军营,友情太深。唯一的差别就是,夜孤城是道家的少子,而陆危楼是兵家的少子。 “抚琴之人不在少数。”陆危楼声音低沉,淡淡的提醒了一句。虽说是琴棋书画任选,但琴的表现力最强。这百人里,至少有五十人是选的琴道。 “阿姐抚的琴,定和他们不同。”云渊表达着谢意,却未改变想法。 “你要为她谱曲?”墨天工了解云渊,便多问了一句。 前十之人基本是贵族世家子弟,因为他们的背后有着门人墨客,有着大儒相助。一些曲子,如《高山流水》,众人随口都能吟上调子,弹不出新意来。 所以力求前十的参赛之人,都奏的是新曲,只为让人耳目一新。 “你的曲子我和夜兄听过。无论是《白头吟》还是《风花雪月》,都不适合。”一个讲的情爱,一个又不够高雅,他们年轻之辈或许偏向于云渊,但年长者很少有人认同。 明珠榜设立,也是为了吸引更多文人、更多女子努力孕育生命之火,成就文位,走上长生之途。它为的是人族的未来。 “你说,冬日里万物生长,会是何等的壮观?”云渊几不可闻地呢喃了一句,在场的三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你又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他们这两年可是听遍了云渊的传说。饶是身为七国七子的他们,都不禁佩服仰慕。 “看来你早已准备好。”陆危楼和云渊的相遇和这两人不同。他清楚知道,眼前的青年不是好想与之辈,连齐光都能算计的人,怎么会做没有准备之事? “此曲名为……”云渊半倚在座位上,桃花眼盯着杯盏。 “——《万物生》。” 第31章 翩若惊鸿舞游龙 “《万物生》?”夜孤城重复了一下这个曲名,听起来生机磅礴,极为不凡。 没有人要求云渊奏给他们听。这种东西都是保密的,他们也不是没耐心之辈。其实就算他们想听现在也没办法听,他刚刚才让脑子里的系统找到万物生的谱子,自己着手翻译成琴谱。 “妆你帮她化,曲你帮她谱,是不是连第三轮,你也为她铺好了路?”墨天工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 “唔,到时你便知晓。” 听着语气似乎很自信啊?三人看了他一会儿,墨天工最先绷不住,叹了口气。 “你要是我亲弟就好了。”有这般鬼才的弟弟,那些老家伙大概也看不上他了吧。 “我可没有见到女人躲着跑的哥哥。”云渊调笑着,他有些不太理解墨天工的做法。墨天工知道拒绝才是最直接的方法,却迟迟不开口。拖得两人都不自在。 “渊弟,你太小啦~到现在连红颜知己都没一个,不懂情感之事。”墨天工挥挥手,落拓不羁的样子透着成熟的魅力。 云渊到现在都没何人交往过,感情之事都是纸上谈兵。没经历过那种纠结的感觉,是没办法体会到那种无奈的。 “三日后,我与孤城在望月湖设宴,愿邀君前往。”陆危楼见到云渊频繁揉着眉心的动作,知道对方甚累,于是他淡淡地说着,和夜孤城对视一眼,相伴离开。 墨天工留了下来,嬉皮笑脸地看着云渊,讨好地说道: “渊弟,我早已帮你在最好的酒楼开了天字号房,要去歇息吗?我打地铺就好。”只要他不独自一人呆着,琼华就不会来找他。他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位公主。 云渊哭笑不得。他赶了三天路也累得不行,就任由墨天工的安排了。 那一头的夜孤城和陆危楼缓步走在楚国国都的街道上。 “我本想介绍你与渊弟认识,没想到你们早已相遇。”夜孤城一袭白衣,冷得透骨,纵是在无比熟悉的陆危楼面前,也是无欲无求的模样。 “两年前偶然见过。”陆危楼也面无表情,俊朗的脸不怒自威。这样两个人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竟没有人侧目。因为最近是明珠大比,游客极多,他们反而不引人注目。 朋友和朋友的相处模式是不同的。他们间的关系,本就如此,看上去浅淡,实则深刻到一个眼神就领会对方的意思,而这种氛围未来也不会变。 “那场湖宴,你不该邀请他的。”夜孤城皱着眉,难得和陆危楼意见不同。 “他注定是纵横家的少子。”他们话语间意有所指,那场宴会竟是少子间的聚会!云渊目前身份未定,去了多少会有些尴尬。 “孤城,那个人,不要小看他啊。”那个人,也许比其他的少子,更加游刃有余。 “难得你对一个人评价这么高。” “渊弟近年来必入七国七子。北斗七星中,墨家墨天工主玉衡,你主破军,我主开阳。我三人必不会脱离七子之列。那么渊弟……”夜孤城目不斜视地走着,平淡的话语流露的是高位者独有的自信。 “要么是主天权,毕竟天权是文曲星,要么……便是七星之首的桃花星,贪狼。” “呵。贪狼不仅被称为桃花星,更是杀星。”看来你觉得他很危险? “不必多想。那一天到来时,一切便明了。”七国七子不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头,他们可以借由百家阁的圣人之力,沟通亘古照耀天地的北斗七星,得到相应星位的力量。 这是不受法则、不受时空天道拘束的力量。只有人族能用的力量,也是他们人族的根本…… “墨天工,真的对琼华无情?”陆危楼问了一句,也没指望身侧的夜孤城回答。那个家伙,不会懂情字的。就连自己关心这个问题,也是想到若是他真的接受了琼华,燕国的文人世家和皇室便联系得更紧了。 明明志在整个人族,自己竟也在想人族内部局势吗?陆危楼不由苦笑一声,慢慢走回了自家的府邸。 他不知道,夜间,同样的问题,云渊也在问墨天工。 “天工,你对琼华,当真无意?”提起琼华的那番作态,并不像毫无所动的模样。墨天工总以为他年纪小,不懂这些。然而他情商并不低,身为局外人,看的更透彻。墨天工是他的友人,他也不愿对方过多纠结。 “嘘。”墨天工仰躺在地上,无奈地勾着薄唇。 “渊弟哟,你沉默便好。”他不爱琼华,不代表没动过心。只是他觉得,比起这样麻烦的情感,还是逍遥自在更好。 “琼华总以为她是及笄那年第一次见到我,其实不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我们在皇宫见过。” “那时候她正在学习骑射,小小的模样,卯足了劲拉开弓弦,好玩极了。” “我觉得啊,皇室竟然还会有这般生动之人。” “我没想过她会对我一见钟情。要知道,这般话语都被我用来逗清倌玩的。” “琼华很好,就是太认真。我大概没办法和她相处。”墨天工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或许真的是个负心人吧。 “哈!若是有一天,有个人能让我甘愿呆在她身边一年,那我定是爱上她,爱得不能自拔了。而琼华,只能留我春风一度。”墨天工说得粗俗,眼角眉梢间都是风流写意。他就是这般浪荡之人,世间的情爱不过是一场玩笑。 “好啦渊弟,赶紧睡吧。那场宴会我刚才也和你介绍清楚了,难不成还要为兄我给你讲故事吗?”这次他没有听到回声,听到的是云渊平稳的呼吸声。 “话说值得我那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存在吧?”墨天工侧头看了眼榻上的云渊,轻声地自言自语。就算存在,他也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云渊根本没有睡着,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墨天工。唔,自己是不是也该谈恋爱了?他开始怀疑,理论和实践差别真的这么大? 许是太累了,即使有别人在场,云渊还是半梦半醒。梦里都是模糊的人影的跃动,弄得他头疼欲裂,干脆没睡在脑子里开始准备云衣的事情。 等他睁开眼,墨天工已经倚着窗沿看了他许久了。 “看来睡得不好?”云渊俊秀的脸此刻显得苍白,衬得额间的桃花愈发艳丽。他眉毛皱起,骨节分明的手大力地按着额头,想抑制住大脑的晕眩。 墨天工想了想,递过去一条冰凉的帕子,云渊接过搭在面上,表情顿时和缓了起来。 “三天没睡,多少有些影响。”虽说他三天一小劫,五天一大劫的,身体比得上大多数的武者,几天不睡也没关系,但是他还是习惯每日睡眠。乍然改变了习惯,有些不适。 “你要去找你阿姐?”墨天工看着云渊慢条细理地套上长袍,青年眼神困倦,系上衣带时竟有几分慵懒的意味。 “这副模样要是被女子见到,必叫人倾心。”墨天工第一擅长的是机关,第二擅长的就是欣赏美人。云渊这小子是蓝颜祸水啊。 “嗯。毕竟琴曲、舞技都需要事先练。”云渊在脑海里思索着系统给他的资料,思索着如何委婉地说服云衣接受他的帮助。 他的姐姐,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当初第三轮取此名便是因为《洛神赋》中描绘的洛神太美,若是再世必为明珠榜之首。这句话现在多用于形容舞姿,反而很少人在第三轮献舞,因为若是舞蹈配不上……”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我知晓的。那舞名为——‘惊鸿舞’。”这是唐朝唐玄宗的宠妃梅妃的成名之舞,虽已失传,后世也有能人在摸索,系统那里存的资料不在少数。他今日那么累便是在整合编排,他不会跳,但他会欣赏。从男人的角度,他知道女子如何跳最美。 “用‘惊鸿’为舞之名?”墨天工上下打量了眼云渊,这个人从少年时便敢做常人不做之事。 “我倒是开始期待这场大比了。”墨天工跟着云渊到了大比的女子住的地方,他已经不需要脸了,只要能躲得了琼华,他甚至能随便打开一间房门就进去。 当然,他进了云衣的房门后直接从窗户一跃而出,甚至用上了自己最不喜欢用的潜行类机关,留下云衣和云渊商讨大比之事。 第32章 此曲唱罢万物生 “阿姐,你觉得冬日里什么是最美的?”云渊半靠在矮桌上,眼神眯起,露出困倦的模样,眉眼因为惫懒显出不合年龄的沉凝。他确实太累了,在阿姐面前也无需强撑。 “冬日吗?可是雪?”云衣正弹着琴,见到弟弟如此模样,指尖微动,屋里顿时流溢着轻柔舒缓的曲调,云渊的表情也缓和了片刻。 阿姐的指法很好,架势也不错,和大家相比,差的便是灵气。 “苍白的雪是炫目,但不是太单调,太索然无味了吗?况且,楚国不是我们秦国,哪来的常年白雪?”云渊从锦囊里翻找着什么,那些烦人的酒液他早已挪到边角,一架漆黑的琴浮现在他的视线里。正是两年前吕不□□给他的琴。 “冬日,自是不如春日鲜花满园、生机勃勃的。”云衣不太懂他的用意,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阿姐,你随我来。”云渊定定了看着她,勾起了薄唇,手指慢慢划过琴弦,而后又利落地收了回去,整个人笔挺地站起来。他似乎想起来什么,脸上乍然浮现的竟是冷峭的意味。 他啊,早已不是那个琴技平平的云渊了。有那个风光霁月的齐光在,有那个抚了几千年琴的齐光在,他的琴技,自是一日千里。 云渊带着不解其意的阿姐来到了夜孤城的私宅。夜孤城早已避嫌离去,身为道家的少子,他的宅子再安全不过,不会有人窥探。这是他一早传书来借用给云渊的。 “渊儿……”云衣环顾了四周,院子幽静,高耸入云的松柏静静屹立着,平添几分寒意。四周的花似乎没什么打理,又值冬日,早已破败的不成样子。但就算再破败幽深,也不掩院子的高雅。 “这里是?”云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疑惑地看向弟弟。 “且听吧,阿姐。”云渊没有解释,这个地方除了夜孤城,不会再有第二个知道。他用衣袖拂落石桌上的杂物,将琴随意地放了上去。 “……”云衣还要说什么,下一秒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宁静、清淡的琴声如烟雾般笼罩了院子,她觉得自己不是呆在最繁华的楚国国都,而是在草原上席地而睡,那是一种洗净铅华的曲调。 不像是秦汉时的乐曲,似乎还带着点边远处的民族特色。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云渊极具辨识度的声音随之响了起来,他先是哼了一段单纯的曲调,最后上扬的尾音让云衣的心随之一颤。 之后男人无意义地哼吟了起来,不是任何一种语言,真的就只是哼吟。 此曲和之前的《风花雪月》不同,就像是从下里巴人变成阳春白雪一般。虽然连词都没有,可不知道为什么就仿佛和自然融为一体。 云渊唱的是《万物生》,梵文版的他不是没想过,但他是纵横家之人,用梵文反而变相给佛家宣传了,不适合。而中文版的词句有有些别扭,干脆只用曲调。也许随性而发,抛离词句的束缚,才更合此曲的意境。 男人的嗓音带着青年与少年间的沙哑,喉咙震动发出的声响极具惑人的意味。他光是坐在那,便是天地间最祥和的画卷。 云衣还沉浸在曲调中,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鱼就是鸟,就该投身海水天空。 他又哼唱起来了。云衣醒转时便发现,那些早已失去生命力的花朵尽数开放,那些深埋在土里的种子生长发芽只在一瞬间,一切绝非人力所为,甚至超出了自然的伟力。她不禁惊诧地掩住唇,冬日里竟万物萌生!怎会有此等壮观的景象! 这算是什么异象呢?有什么异象能带来如此磅礴的生机呢?! “此曲名为《万物生》,一曲唱罢……万物生。” 一曲唱罢万物生?明明是无意义地随性哼唱,怎会有此奇效!? “渊儿,你是不是……琴道上……”返璞归真了?据说这是琴道大儒才能触碰到的境界。 云渊放缓了琴音,准备随时终止它。此曲不能成,阿姐的悟性听到大半大概可以推演出下面的乐段,不必他奏完。 他要让此曲在她手上完成,他要让漫天雷劫为云衣伴奏!那等瑰丽的雷霆啊,大概比昔日醉生梦死的火花更动人吧?阿姐名气已足,挡得一次雷霆还是可以的。 云渊勉强用衣袖遮脸,抑制着口腔的血腥气息,他强行中断曲子,生命之火起起伏伏,像是在不满。 至于云衣所提的琴道大儒境界,自己哪里触摸的到?只不过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借助此曲偶然感应到一些玄妙的东西罢了。 “阿姐,此曲我并未完成,剩下交由阿姐完善可好?若你以此曲参赛,会不会惊绝天下?”夜孤城的宅子似乎是隔绝天道感知的,许是他们道家特意的手段,反正并没有功德降下。 明明是那般自由祥和的曲子,云衣却隐隐觉得,会搅动一场风雨。这样的曲子,大儒静心准备几年都不一定能作出的出啊! “此曲,交由我完善?”云衣喃喃,随后一向清冷的脸陡然阴沉下来。弟弟没写完这曲子?怎么可能没写完?她知道自己奏曲少一分灵气,而这曲子,最不缺的便是灵气。这是完全由灵感、由心情造就的神曲,大概是云渊特意为她谱的吧? “渊儿,我是你长姐。”云衣垂下眸子看着云渊,这份表情和云渊认真时有七分相像。 “阿姐我啊,也不傻。” “奏完它吧,云渊。”这个女人难得认真地叫着他的姓名。 云渊似笑非笑地听着对方的话语,深邃的眼不知在想着什么。 云渊当年在书院里并不是那么顺遂,他对自己认识的很清楚。他一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二不是什么心怀天下之辈,三更不会宽容忍让。所以在那般艰难的情景下,他选择蛰伏。若不是有齐光相伴,他或许不会选择那样摄住其他秀才的方法,而会更加偏激。 在逆境中,若有熟人递来无法拒绝的橄榄枝……如果他没有那一个文明的依靠,说不定都难以拒绝。但阿姐拒绝了他,拒绝了功成名就、使得天下倾慕的机会。真是……有趣。 他为云衣铺路,有了结过去的云渊心愿的意思,也有试探玩闹的意思,毕竟这对他来说,就像一场游戏。他在权衡,这份亲情,能不能接受。 现在嘛……云渊加快了指间动作,任由雷劫落下。还好夜孤城这宅子能遮住动静。 现在他觉得,这样的女人,也许不是什么累赘。云渊到底还是小看了自己,他这番的心态,纵是逆境再难,他也怎会屈于人下? “本来这琴想赠予阿姐的,可琴求一个顺心顺手。它不适合你。”云渊识趣地转移话题,这琴那位大儒是为他量身改过的,不适合阿姐这性子的人。 “阿姐,至少弹奏这曲子吧。就当帮我扬名了。”既然云衣不肯,那他给她一个理由吧。 云衣沉默半响,点头应下。那人是自己的亲弟弟,她也没那份水平写出更好的曲子,她并非不知天高地厚之辈。 “阿姐生气了,不想和我说话了吗?”云渊挑眉笑着,温柔的语气使人无奈。 “渊儿……”云衣喟叹一声,不知如何回应。 “只要渊儿开心,阿姐就什么都好了。”云衣帮弟弟拍了拍衣袖的灰尘,放缓了神色。长姐如母,她云衣怎么会气亲弟弟呢? “这曲子我甚是喜欢,那便用吧。”她原本想参加明珠大比,胜负欲却并不强烈。只是想让那个人见到她罢了。现在既有挤入前十的机会,她也不会放弃。说起来,别人有大儒的曲子,她有鬼才般的弟弟,云渊。 “阿姐,那日我为你描眉梳妆可好?”云渊嬉笑着说道。描眉或许在别人眼里暧昧,对这两人来说却是最深的亲情。在以前云渊的记忆里,他幼时父亲在世时,自己分外顽皮,阿姐又老管教他。于是这家伙在云衣小憩时,用眉笔给她画了又黑又粗的丑丑妆容。 彼时云渊虽不能理解所谓童年的情谊,但也算有了这段记忆。云渊心血来潮地说道,他既然出手帮忙了,便帮到底吧。 “……阿姐还是要见人的。”姐姐难得说了句玩笑话,眉眼弯弯,也是想起幼年的糗事。 “不行么?”云渊眨着眼盯着云衣。 “……罢了,你若是想,便描吧。”大不了自己早点起来,好有时间洗净妆容,重新描绘。她也没自大到素颜去参加明珠大比。 “唔。”有点羡慕了,这个女人是完全包容云渊的人。可惜,自己早已取而代之。云渊倒不会有什么愧疚的情绪,他本就不是舍己为人之辈。 “对了阿姐,霓裳说你在楚国找一个人,那人是谁?”云渊刚想离去,突然转身问道。 下一秒,云衣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眼神也有些躲闪。 “那人……是楚国的文人世家的子弟,却投身军队,现在是一位将军。” “陆危楼?”云渊听了几句,诧异地说道。 “不是,怎会是他?那人名为商阳。”云衣哭笑不得,打断了云渊的胡思乱想。 “商阳?没听过……陆危楼也就罢了,起码七国闻名,而那商阳……”云衣这副模样,显然对那个叫商阳的挂念颇深。 “过几日的聚会,我帮你询问一二。”看到阿姐恼羞成怒的神情,他微妙地后退两步。这里的人都知书达礼,应该不会动手吧? “自然不会说是你想知道的。”他倒想知道,那个叫做商阳的家伙,是有多英俊潇洒?连云衣这般清冷的人都动了心? “惊鸿舞的资料整理的如何?”舞蹈这东西要提前练,他这两日便要弄完。 男神第一次找我帮忙,有点小激动肿么办~系统雀跃着,开开心心地回答说好了。 身为系统,虽然不懂这些编排的事,但只要是资料,他便比任何存在都要擅长。他不会,但男神棒棒哒,男神能用一份死死的资料还原成高大上的东西。 “过几日我会多喂养你的。”云渊又揉了揉眉心,剧烈动脑让他头有些痛。 “阿姐,你这两日先练曲吧。过几日我把舞蹈编好了给你。”他将脖间围着的貂毛取下,拢在了云衣□□的脖颈上,整理了几下便先走了。 云衣愣愣的看着青年消瘦的背影。编舞?自家弟弟连这个也会?她摸了摸脖间温暖的毛皮,静下心开始练曲。 她定会将此曲奏好。这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不辜负渊儿的一番苦心。 至于商阳……云衣面容带笑。若是有缘,自会相见。就如当日那个男人来到风月楼听她奏曲,她便知…… 她遇上了今生的知己。 第33章 百家少子终聚会 “渊弟,可好……了?”墨天工倚着门扉,语调不由得停顿了下。这般场景,由不得他不停顿。 “啧。”向着墨天工走来的云渊面容早已长开,他的眉眼不再是少年的美丽,那双剑眉细长凌厉,性感的桃花眼半阖着,还被额前垂落的发丝遮住些许,看不出深浅。几近透明的薄唇自然地紧抿,此刻他的左眉尖轻轻上挑,似乎厌烦了墨天工的催促。 这个青年,丰神俊秀,桀骜不屈。 墨天工吃惊的不是这个,也不是吃惊他束起一头青丝,戴上了紫玉冠。他讶异的是青年那一身衣袍。云渊内里是浅紫色偏白的长衣,衣服边缘用颜色更深些的丝线绣着复杂精细的纹路,仔细看上去竟像是人族的文字。而他的外面罩着的是深紫色的袍子,布料柔软飘逸,那紫色像是在流动一般,鲜活贵气。 这件袍子,会让穿者有四季如春之感,是和虚空布一样难得的东西。 同色的宽带紧系云渊腰间,他右腰间挂着镂空的白玉,玉上的“纵横”二字格外刺目。 “连少子的衣服和玉佩都给了你,吕半圣真是……”出人意料。玉佩是云渊离开大梁去秦国书院前,吕不群塞给他的。而衣服,是在那日府试过后,他托人带到楚国的。大概是早就知道会有少子的聚会吧。这便是少子的象征! 但他这般做法,肯定没得到纵横家的全体同意。要是同意了,世间早传出纵横家少子已定之事,他怎会没得到消息? 云渊把玩着扇子,打量了眼墨天工。那个男人还是那副惫懒不羁的样子,但该有的却一样不少。和云渊如出一辙的蓝色衣袍,腰间的“墨”字玉佩,象征着他独一无二的墨家少子的身份。 这放现代来说,是不是少子都要穿统一制服啊? “聚会上值得注意的不多,那些不出名的少子、太忙的少子。或者没心情的少子,都不会来参加。你要知道的不多。” 墨天工走遍七国,对一切说的头头是道。 “儒家孔文大概是不会来的,他都是大儒了。法家韩夜、农家禾乐有可能来。唯一一个你需要注意的,是佛家少子,明空。” “你要知道,佛家是外来的学说,一向和我们百家不太对路,但最近不少普通人挺信这学说的。” “你未成进士就穿上少子服饰,自然是最好的入手点。”信仰本就那么多,想要更多,只能从别家掠夺。 “佛家不是讲究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吗?”云渊侧目询问。 “渊弟……就算是佛,也求长生,也求成圣。只有长存于世,才能普度众生之苦……”墨天工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俊朗的脸孔放肆狂荡。 “对了,前几天府试的结果就已出来。恭喜你夺得解元。成了举人,便离进士不远了。” “因为明珠大比,所有举人入文庙都延迟到了大比后,倒也不必担心。”云渊听了他的话一点担心的意思都没有,成解元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眼神放空在想些别的什么。 “在想什么呢?话说你怎么老拿着扇子。”墨天工可没附庸风雅地拿个无用之物,而是右手擎着一个酒壶。 “在想……我要是琼华,我就在望月湖边上堵你。”云渊用扇子敲了下手心,笑着让墨天工再也反驳不能。 等到玩够了,他才说:“我在想,为何要在望月湖设宴?” 墨天工喉咙一动咽下酒水,朝着云渊挤眉弄眼。 “因为在湖中设宴,就算有人羞愤欲走,也不能直接拂袖而去哈哈!”要是在陆地上还好找借口离开,且不被发现。而在水面上,岂不是要在众目睽睽下乘云而逃?还要不要名声了? “少子间关系有那么差?”云渊看着近在咫尺的湖泊,蓝中泛绿的湖水和天际融为一体,色彩瑰丽到不真实。那大片大片的白云伴着飞鸟清晰倒映在湖面上,甚至让人觉得有云雾的飘渺之气萦绕其中。 此地的美景,不愧盛名。 此时湖畔中央有着一艘奢华的游船,船身通体红色,两条金色的巨龙立在最前端,从云渊的角度,只能勉强看到别致的隔窗,还看不分明。 “这倒不至于。喏,你看那。那两人关系就好的不行。少子们只会在圣道上争锋相对,私下关系都还可以。毕竟人族的天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多。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陆危楼和夜孤城隔空乘着生命之火凝聚的云彩而来,一个黑衣,一个白衣,皆是非凡之辈。 少子们至少是进士,飞行再简单不过。云渊是个特例。他们到的虽不算晚,可其他人早就来了,船被人开向湖中央。陆危楼和夜孤城亲自出来,便是准备带云渊飞过去,以示尊重。 想来也是,墨天工、云渊,那般性子的两个人凑在一起,能不迟到就不错了。 云渊摇着扇子看向陆危楼伸来的骨节分明的麦色大手,男人掌心间还残留着细小的疤痕,无声诉说着战场的残酷。 “不必了。”他抬眼对上了陆危楼的视线,拿出墨天工送的那只黑鹤,自己飞了过去。 他代表的是纵横家的脸面,对方虽一片好心,可自己怎么也沦落不到附庸的地位。虽说用机关也不算独立,但谁叫他文位低呢? “没想到,你成翰林时的第一件作品,是给了他。”夜孤城看着云渊单薄的背影,瞥了眼墨天工。 每个墨家人的精气神是有限的,墨天工凝聚全部力量造就的第一件物品,总是特别的。 “还人情罢了。”若不是云渊点开了他的思路,他也没那么快晋升翰林。 “况且,他是我今生唯一的知己。” “还有啊,夜孤城,你最近是不是……话太多了?”墨天工说完便不理会愣住的夜孤城,自己乘云而去。这不是别人按上的红颜知己,是他自己寻觅的,能畅所欲言之人。 用曾经一位大儒的话——有友如此,何其有幸呢? “在下齐国韩夜。” “在下赵国陈信。” “在下……”云渊刚入座,四周静寂片刻后就自我介绍了起来。他们没有说自己是哪家学派,因为从腰间玉佩一观便知。 其实这些人很少主动搭话。少子们定下就很少改换,这些人早就相熟。陡然看到新面孔,按惯例他们是要介绍一番的。虽然这些人不觉得有人会不认识他们。 云渊这个少子算是赶鸭子上架。吕不群在府试结果出来后,鸿雁传书告诉他,他正式成为他们纵横家少子了,一切他来扛着。除此之外,一句介绍嘱咐都没有。 若不是墨天工这两天说了不少,他还真的一个都不认识。 “在下,秦国云渊。” “云,唔,渊?”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云渊敏锐地注意到一些少子皱起眉头,似乎对那人又恨又爱一般。而说话的人臃肿的身影也随之映入云渊眼底。 一个胖子?云渊倒不是瞧不起胖子,只是见到那么多消瘦的文人,陡然见到这般模样的,大脑反应不过来。 在这个不少人品茶论酒的地方,胖子左手鸡腿,右手一大碗白水走到他跟前,实在……画风不对啊!不过这个胖子长得圆圆滚滚,面容憨厚可亲,挺可爱的。当然,不做作的真性情才是云渊高看他的地方。 “魏国,孙济世。”悬壶济世?这家伙不会是……医家的吧?云渊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的腰间,果然写着医家。 他还一直以为医家会是一袭不入俗世的袍子,眼带慈悲的清瘦形象。现在感觉三观都毁了。当初他拒绝从医,还是以“无欲无求”为借口拒绝的。 看着孙济世的模样,唔,青色的袍子是有了。但怎么看都像是纨绔子弟啊!哪来的无欲无求! 云渊注视着对方快速吃掉手上的东西,用油腻的手对自己行着文人礼节。他想也没想的,礼貌地回了一个。他觉得,他其实不讨厌这个人,算是合眼缘吧。 对方注意到他的神色动作,眸光一闪,笑容更憨厚了几分。哎呦,这个纵横家的新少子不错嘛,可以深交。 而此时,一个浅淡的脚步声印入云渊的耳里,同时寂寥空灵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在下,韩国,明空。”佛家少子,明空? 第34章 菩提树下菩提子 云渊放下杯盏,转身望去。最先入目的是棕黄色的长袍和映着佛字的白玉,然后是那人比女子还姣好的容颜。 非要形容的话,这个人就像是深居空谷、与梵音相伴的高雅之士。 “明空?”云渊挑着眉问道。没有人告诉他,佛家少子会是这般模样。就像没人告诉他,医家少子是个胖子,果然人不可貌相吗? “是。”男人右手握着深红色的佛珠,神色淡淡的,并没有因为他话语中的质疑而动容。 明空今年25岁,种种经历称得上是传奇。他生于西方,还是遗腹子,后被路过的僧人带回了庙里。 他并非一开始显露天赋之辈,年幼时一直在寺庙里打杂,自学了儒家、道家的学说,只是偶尔听一听佛家的佛理,没想到竟一朝顿悟了!听说那日因为他,寺院里出现了菩提树下佛陀坐化的异象,而一枚菩提子落入他的掌心。 能顿悟之人,不仅有上等智慧、还有上等的气运!从此明空被悉心培养,学遍各宗学说,刚一晋升为佛家的进士,便成了少子。 此人天姿卓绝,深研佛理的同时,也博览各家学说,完全不担心一事无成。 “听闻纵横家的少子于府试时,笑谈九家学说?”明空是佛家人,是如今七国信教者的禅宗人,他不像云渊想的那样一口一个阿弥陀佛什么的。 少子们都是智力卓绝之辈,他们中有人浏览过那篇文章,心里都清楚云渊不可能没写关于纵横家的道,只是被隐去了罢了。 “还听闻两年前,你便对佛家有所了解?”云渊静静听着这个神色没有一丝波动的人吐出一长串话语,时不时点点头表示在聆听,许久他回了一句。 “我以为,佛家之人都遁入空门,不问俗世的。” “佛家并非不入世。” “若是不入世,何来普度众生之说?”明空身形俊秀,原本站在那就有种芝兰玉树的感觉,话一出口,又好像于红尘相融了,不分你我,却隐隐超然于外。 看样子真的不像来找茬的啊?云渊瞥了一眼身侧的墨天工,那个男人似乎看懂了他的神情,摊摊双手,一脸无辜。本来他也只是猜测而已嘛。 “普度众生?私以为医家比你们更能普救众生。”佛家是唯心主义的,让他这个在现代学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有些难以接受。佛家最近发展飞快,一直想居于九家之内,成就圣道,说起来他们真的是有利益冲突的。 佛家成圣了,能做什么呢?在大战之际,坐在战场正中念经让人皈依我佛?也不是不可能,但经书太晦涩了,云渊想不出,要怎样伟大的经书,才能让信念坚决之辈被勾起善念? 云渊记得唐朝时有两个着名的佛门人,一个是神秀,一个是六祖惠能。神秀大振禅风,讲究顿悟。他觉得那时候才是佛家盛世,此界的佛家,才刚刚起步。 说起来,明空的经历和神秀有些像,言语间更有自己的风姿,那般年轻,却从内而外透露着得道高人的气质。 “我这般说你,都没有表情吗?”云渊又不免多说了一句。他是纵横家的,利益之上,不能免俗。而那人慈悲渡世,有点性情相冲? “你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吧?这家伙除非对着苦难者,否则不会有其余表情的。”孙济世不知道从哪里端来的一叠食物,一边吃着一边说道。他完全没有食不言的意识,吃相却还算是斯文有礼。 “在此室内,如坐佛堂。”明空真的没半分生气的样子,挺直的背脊诉说着他的认真。 真的是一丝不苟的人啊…… 云渊懒得应付明空,干脆坐回了自己的的榻上,当着他的面自饮自酌起来。墨天工他们三人早就自己落座了,不少少子看热闹,在周围听着他们的交谈。 “唉,你有话直说嘛,早点结束你也好回佛堂打坐啊。”明空真的不像什么心机狡诈之辈,除了唐突了点,也没什么毛病。就算唐突,若是为了圣道之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很少人因为这个而翻脸的。 “此前我一直入世渡人,以为我看遍红尘之苦,念想佛本于心中,不在身外。可有人曾言,我着相了。”明空看出了云渊的不耐,垂下眼低语。 这是佛家半圣几日前对他说的话语,他一直希望自己专心佛道,还说让他去会一会云渊,或许有所收获。 明空确实不是来找麻烦的,他们佛家自知千年内不会成为主流学说,没什么野心,只是世人流传的太夸张。他来是因为,云渊和他一样研究了各家学说,年龄虽小看的比他还透彻。两年前对方在风月楼的那番话似乎对佛理见解颇深,他想会一会这样的人。 对方是纵横家,和世俗联系紧密的学家,因喜好功名利禄被高雅之士不耻。似乎和佛家是两种存在。 明空却觉得一切是讲缘法的,无论是哪家学说,本是一体,全为人族。 云渊不是深研佛理之辈,对那种快被净化的感觉说不上喜欢,做人嘛,有喜怒哀乐才正常不是吗?但他敬重一切抛却私心之人。 明空扫过了云渊的脸,青年那不羁的神色没有半分收敛。纵横家的少子,是这般随心所欲的模样吗? “我观之,你并非执着浊世之辈,为何选择纵横?”明空最想知道的便是这个。人人都有善念,因着善念他选了佛家。而这般人物呢? “怎么老有人问这个问题。当然因为我在纵横之道上,天赋最高啦。”云渊大言不惭地说着,不知是真是假。 明空看了他半响,慢慢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洁白的物体,惹得云渊仔细打量。他拿出的是颗菩提子。难道是之前提到的那个充满玄幻色彩的菩提子吗? 此物一出,云渊甚至感到满室清香,恍若有佛音缭绕在耳畔,顿时身心俱净。 “听说此物能让人心神清静,体与佛同?”陆危楼侧过身问道,很快又收回了视线。很少有人见过菩提子,却听闻过这东西的传说。明空与各位佛门中人多番论道,身心俱明,扶摇直上。好事之人认为是菩提子增加了他的悟性。 “可愿一试?”他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只是想与这个人探讨佛理,若是对方能让他有所感悟,便将此物双手奉上。若是不能,他也会赠予对方。 这般年轻之人,心思何必如此复杂?众生百相,总有人苦苦活着,沉浮其中。 云渊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是挺喜欢这样稀罕的东西的,可对于佛家,自己也就在书院里粗粗研究过,比不上对方。 “我对佛理一知半解,算了。”云渊那般果断的拒绝,又引得不少人注视。很少有人不顾自己的面子做到这般地步的,这家伙真是……古怪。但再古怪配上那样的容颜与气质,便是洒脱了。 “世人皆道,我是一朝顿悟。”悟性才是根本,佛理是前人之物,锦上添花。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此偈子刚被念出来,云渊一口酒水差点喷出去。这不是那个唐朝的神秀说的吗?即使各朝轨迹不同,可天才的思维是共通的?能念出这般话语,这家伙当真有大才啊! “当年我在寺院里,便是领会到此理。即使这样,也会着相吗?”明空漆黑的眸子并不明亮,反而让人有种悠远的感觉。半圣说他会有所收获,他信因果之说,便姑且一试。 啧,这般性情,怪不得佛家把他当成宝一样……云渊暗暗赞叹了一句。 此偈子讲究入世,不断提高心境来对付外界万物,不受所扰。这明空真是从内到外干净剔透,就算不入佛家,成就也不会低。 “若是不愿,并不强求。但是,希望你能凡事静心。”明空等了半响,而后手持佛珠行了一个礼,转身欲离开此艘游船。人见到了,他便回自己的佛堂吧,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菩提本无树……”云渊慢悠悠地放下酒杯,对着男人的背影念了一句。 这都是送上门来的菩提子了,不要白不要。听说天劫中的心魔劫是最难过的一劫,他迟早会遇到,有这样镇定心神的东西,大概会好些吧? 明空的脚步顿住了,瘦削的身影轻微颤动了一下。 “明镜亦非台……”青年的尾音拉长,好像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句子。 整个船体内部都陡然沉静了下来,等着他说完。 “本来无一物……”云渊灌了口酒,视线对上了对面夜孤城的。 “何处惹尘埃?”话音刚落,青年露出了个无奈的笑容。即使这是偈子,照样会引来雷劫。 天底下会有比他更熟悉雷劫的人吗?三天一小劈,五天一大劈,不带休息的。 云渊无所谓地笑了笑,在似落非落的雷劫下悠闲地补充了一句: “——尘本非尘,何来有尘?” 第35章 战场皆付笑谈间 “六重雷劫战龙劫?逗我呢?为什么没异象?”胖子没听到最后,他很聪明的一个闪身,离云渊远了些,没人想平白无故被雷劈。 云渊身为少子,信仰之力挡住雷劫有些勉强,不过也够了。 这家伙明明不是佛家的人,怎么能引起这番动静?难道这就是七国第一鬼才?本来他还以为是夸张,现在看来……说不定还小看了他。 很多未接触佛家的人听不懂他们的玄机,却不明觉厉。后面一个的境和前面的截然不同,他们这还是能分清楚的。 原来云渊,当真天才至此? 明空表情第一次变了,似乎是在为他的话语动容。男人冷淡的嘴角微微扯起,云渊在雷霆的咆哮中只能勉强辨认他的口型。 “——你才应被唤作明空。” 能说出这般话语的人,才是真的领会了佛家空的定义吧?自己真的着相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异象……此诗便是空的真谛,异象自然便是——空空如也。 明空看了眼掌心温润的菩提子,毫不在意地抛向了云渊。他现在不需要借由外物静心,此物便守诺赠与青年。他知道对方对佛教所知不多,可有些东西,正是不懂佛的人才能看得清的。 对他来说,佛陀是世界的慈父,他知道坚持本心,便不会迷茫。他却没想过,如果尘本非尘呢?他虽着相了,也顿悟了。 难道这才算是入世? 云渊拿着菩提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明空乘云离去的背影。不可否认,对方确实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即使他不是太了解佛家,不代表他不能了解佛家的少子。也许佛家会因为这般人物兴盛起来吧? 不过嘛,这千年间就别想登顶了,因为,他云渊还活着呀~ “你不是说,因为聚会在湖中央,所以很少有人拂袖而去吗?”云渊似笑非笑地盯着墨天工,要不是墨天工瞎猜测,他也不会这么挑衅别人了。那个浪子却毫不尴尬地回望。 “唔……”墨天工沉吟了一下,“人家是佛家少子,自然超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别在意细节。”墨天工拎自己的酒壶,将桌上的美酒灌进去,晃晃悠悠地去找农家的少子禾乐。他们是旧友,很久未见,自要相聚一番。当然,他不承认自己有逃离片刻的打算。难得发散一下想象力,没想到错的离谱。 “看不出来,你小子真厉害。”孙济世凑到了云渊的边上,也直接坐了下来。云渊自然将桌上的食物递给他。 “我一向厉害,你指哪方面?”青年神色无辜,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多么狂妄。 孙济世也没被他的话噎到,边吃边说: “当然不是指世人对你的传言,那种东西,两分真七分假,还有一分看这里。”胖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指的是这个、那个、那个,还有走掉的明空。”孙济世眼睛看向了三个人,正是墨天工三人。 “明空我就不说了,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像佛陀一样的人有表情变化。” “墨天工,典型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就没见过有谁能年年见到他的。听说你在书院那两年这家伙经常去探望?他家里人见他的次数估计都没你多。” 云渊不知道如何回答对方的话语,怎么那么多人听说了他的事?从哪听说的啊? “你小子名传各个风花雪月之地,消息自然格外多。”孙济世嗤笑一声,憨厚的脸露出羡慕嫉妒的神色。 “我要是有你这张脸就好了。”他话是这么说,神色倒毫不在意。 看来又是一个奇人啊,云渊暗赞。 “夜孤城。”孙济世指向第二个人。 “要是弄个天下最冷的十个男子的榜单,他绝对居于榜首,连明空都要靠边站。” “有时候还没靠近他就觉得寒意逼人了,迄今也就陆危楼和他关系好点。学的道家学说,偏偏还上战场,宁愿与血气相伴,也不要如花美人。” “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人,竟然愿意出去迎接你,也是把你当成了知己吧?”孙济世学医,他的眼不仅能看清穴道,更能看清人心。 “还有最后一个,陆危楼。” “啧,白骨君陆危楼。”孙济世说到这里竟放下了杯箸。 “我很少佩服什么人,他算一个。”他曾经去战场游历过,那个男人鲜血淋漓,像是豺狼般的眼睛盯住自己,硬生生让他僵在了原地。他想如果不是因为男人伤重到不能动弹,或许是不愿意被自己治疗的吧?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男人侧过脸看着黑红色土地的神情。似乎是柔情与狠厉交织,愧疚中带着决意。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他孙济世也不想看见第二次。 “那个男人和你关系不错?”孙济世难得压低了声音,这般神经大条的人也会有小心的时候。许是战场上养成的习惯,生活中的陆危楼很少和人亲密接触,刚才他落座前却拍了下云渊的肩膀示意。 “友人。”云渊点了点头,陆危楼和他交浅言深,算是友人吧。 “天下最难搞的人都和你关系良好,你说你厉不厉害?”孙济世眨眨眼,解释清楚了一切。 因为这个觉得我厉害?真是个奇葩。云渊哭笑不得,干脆呛了回去: “那你算不算难以相处呢?”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难相处的,不过看你顺眼,嗯。”孙济世思考了一秒钟,毫不脸红地承认了。 “你家祖上似乎是医家的?”孙济世随口问道。 “嗯,不过我觉得医家要无欲无求,不适合我。现在看来,是我想左了。”云渊看着孙济世,对方很执着于食物? “你没想错。”孙济世白净的手指端起了酒杯,翻转间竟数倒下,换成了白水。这话刚一出口,那胖胖的滑稽身躯竟给人严肃的感觉。 “本就该无欲无求的,至于现在,我只是在正常饮食而已~”下一秒他又便回了原本憨厚中透着狡诈的模样。 这种食量是正常?明明文位越高,对食物需求越少吧?云渊这么想着,却没点破,他也不扯回那样凝重的氛围里。每个少子,都是有故事的人。 “为什么喝白水?”少子的聚会,档次不可能低。这里的美酒随意拿到一个酒楼,都是天价。是那些好口腹之欲的人,绝不会放过的存在。 “水吗?”孙济世喃喃了一句,捏住杯子的手更加用力几分。 “若是看过那番场景,若是上过战场,便会懂了。” “小子,我一直觉得,从战场下来还能坦然自若地喝酒的,有两种人。”孙济世席地而坐,竖起两根手指,斟酌着自己的话语,表情难得认真。 “一种是将万般苦痛宣泄于外,一种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吞。” “两者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疯子自虐的做法。”孙济世再次扫过了他之前提过的三人,肉肉的嘴角挤出一个酸涩的笑容。 “少子,也不外如是。” “怎么说?”云渊并不是刨根究底的人,但此刻他问了出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提到战场。 “你觉得你伟大吗?或者你觉得你自私吗?”孙济世不大的眼睛满是睿智,这个看上去很好相处的老实人露出了独有的风采。 “或许。”云渊模棱两可地说道。 “你觉得你自私也好,伟大也罢。只要入了修罗场,便会知道一个人,是多渺小。” “一个人的苦痛,一个人的挣扎,算得上什么呢?” “我人族千百年来天骄不知凡几,国士榜无双榜常常更迭,而活下来的,又有几人?” “真不知道,明明我们修的是长生之路,怎么活得比普通人还短。” “你想问,难道所有人都无私奉献,为人族捐躯?是的,便是如此。” “觉得不可思议?” “这不是什么路上帮扶一位卖花的小女孩,或者善心地救济一个乞丐。” “从踏入战场的那一刻……你便是人族的人,你活了下来,背负的是无数人的信仰和希望。那是人族的……光芒啊。” “怎么舍得让它消失呢?怎么可能舍得?与那相比,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总有人觉得自己足够自私,那时候才知道,你会比你想象的,要伟大的多。” “你说呢?纵横家的少子,云渊哟。”孙济世满满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云渊沉默着没有回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话语落下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身躯都沉重了几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少子们,便是这般感受? “你知道吗?我一向瞧不上纵横家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孙济世也没想等他回答,既然都说了,索性说到底。 “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如此,反正你还算对我胃口。” “看那边吧。我最佩服的是兵家,第二个,便是阴阳家。那个人是阴阳家的少子。”孙济世示意云渊看向门口,此时一位女子正走了进来。 那人正是,云烟。 第36章 祭文已念人未去 “云烟?” “你认识她?行啊,我还以为你刚成少子所知不多,没想到认识的人不少。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少子。” 云烟一身半黑半白的少子衣袍,象征着阴阳家的玉佩严谨地挂在腰间。女子一身男装打扮,下颔微抬,脊背挺直,通身气度丝毫不逊于男子。她冷淡的眼眸环顾着四周,最后凝在了云渊的身上。 下一秒,她便直直地走了过来,停在云渊身前。 云渊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这次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眼睛。乍一看是黑色,然而阳光从窗外溢下,投诸到对方面容上时,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深绿。 “真美。”就像是深海般的沉凝与寂寞,也许在不经意间就能酝酿出一场风暴。 云渊的音色很低,连一旁的胖子都没听清楚。但女子听见了,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而是低下矜持的头颅,掩住神色。 “云渊君,可否一叙?”许久,她略显嘶哑的声音传出,本就白皙的面容似乎更加苍白。 没有人会拒绝一个诚挚的邀约,特别是邀约来自女子。云渊顺从地和她走出了船舱,他早就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竟下雪了。”楚国很少下雪,下的雪也轻轻柔柔的,像是在催人入眠。 “还是秦国的雪最美。”云烟启唇,摊开左手接住了一触即化的雪花。 “唔,你是秦国人?”青年半撑着栏杆,神色温柔坦然。 “……不,但也可以算是。我来自极北之地。”极北之地?云渊记忆里的北部,和秦国相近,然而那里只有一重高过一重的雪山,荒无人烟。 女子的神色放缓了几分,握紧的手掩在了衣袍中,她突然深吸一口气,紧皱着眉心说道: “让你阿姐,不参加这次大比可好?” 云渊侧目望去,颇感意外。 “阿姐想参加,不是我能左右的。”话语间便是拒绝了她无厘头的建议。 “怎么,你这般容颜与才华,无需别人退出吧?”是了,她也参加了此次的明珠大比。而她现在竟然是进士了!弱冠之年的进士,女的!从未有过。两年前女子明明还是秀才不是吗?难道她在阴阳一道上真的有如此高的造诣? 如果对方要说的是这个,那还真没什么好聊的了。云渊转身欲走。 “呜呼!”女子轻柔的声音穿过了连绵不断的微风,只一句话,便让云渊就愣住了。这听起来不太对劲啊,明显是祭文的开头? “圣君生于梁而葬于梁,年前归乡,曾笑言曰:‘吾愿老死山水间。’其宁知此为归骨所也?”大梁,是如今秦国的大梁?还是以前朝代的大梁?圣君,天下哪个君子敢称自己为圣君?这难道是什么文人写的小说怪谈吗?她念出来做什么? “惜其天妒英才!” “呜呼!呜呼哀哉!如汝所言,诸士易得尔,至于汝,古今国士无双!” “今之哀,为天妒英才而哀,为人族昌盛而哀!” “此信然邪?此梦邪?(1)信也,汝年十六,钟鸣九响;年十八,无双天下;同年……”这是真的还是梦境啊!你明明那般天资纵横! “咳……”云烟猛然咳出一口鲜血,身体陡然脱力,她迅速背过身,甚至加快了语调。然而之后的内容云渊听不分明。 “弱冠之年,联……,抗……;次年,离……,安我人族。此乃常人所不敢想,能人所不能做。” “信也?信也?!”怎么可能相信您死了呢? “……若梦也,今日何不醒也?”如果这是梦,你并未死去,那为何我到今日还未曾醒啊! “闻汝年轻之时,常于少子交游,书生意气,鲜衣怒马;千年之后,独留汝黑衣伴深夜,一醉到天明。” 云渊难得听清了一句话,听闻此言,竟觉得字字泣血,满目凄凉。不由身体僵在了原地。 “今日吾终懂汝当日之悲,涕泗横流而不能言。” “咳咳……”女子咳嗽的声音很小,就像是偶感风寒一般,但浓重的血腥味还是惊醒了云渊。 “……世人皆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汝一夜青丝变白发,叹惋者不知凡几。曾惜汝终日长睡,醉卧花间;今惟愿汝随心所欲,与世长存……”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云烟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身体俯在栏杆上,摇摇欲坠。雷声响了,她也终是意识模糊,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是在说谁?她到底是在说谁?云渊驻足在原地,阴沉着脸,像是处在暴怒边缘。 是、在、说、我、吗?她,究竟是谁?阴阳家啊…… 阴阳家学说和道家重合了那么多,却还能独成一支,广受众家学说包容,便是因为……他们以自身寿命为代价,推演天机,谋划未来。一切都是为了人族!阴阳家是百家中换少子换的最勤,死的人不知凡几。他们用生命换来了特殊的地位。 她是在预言?云渊扶着女子,对方意外的没有抗拒,反而凭借本能在他怀中蹭了蹭,一脸苦痛之色也敛去了很多。 他这样的人竟能让她感到如此安心? “老师……” “啊烦死了,到底在说什么啊?”云渊烦躁地将她安置在船舱的一个房间里,他们不好共处一室,刚放下人他就走了,守在门口等人清醒。 “哈哈……好温暖。”云渊刚走出门,女子就撑着床坐了起来。真的好温暖。她擦着停不下来的泪水,又哭又笑。 “明明是无双国士啊!明明是天之骄子啊!为什么会死啊!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啊。”云烟指尖溢出了鲜血,她却浑然不觉。 “不会死的。既然握住了我的手,你怎么能死呢?就算我……这次,换我来护你,可好?”可好啊?云渊。女子语无伦次,再也见不到之前的架子。 想让你记得我,却又不想让你认识我。我怕那个骄傲到不可一世的男人,为我伤怀。 云烟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幕。 那一年啊,男人已是亚圣了吧。那一年,年幼的她静静躺在北地的大雪里,等待着被淹没掩埋,从此她便会在世上消失得彻彻底底,她希望死在这样干净的雪地里。反正都要死的,稍微自私一下,选个喜欢的死法,也不是那么可恶吧? 她的视线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突然身边传来了一阵倒地的声响。犹豫了很久,她终是转头看过去。她迄今都不知道,是该后悔还是该庆幸当日的举动。 入目的便是一头比雪还白的发,男人一身酒气,黑色的袍子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喂,人类,走远点嘛。为什么想死都有人打扰啊!”是的,她是人妖的混血,不被双方接纳、不存于天道之间的存在。 “喂,说你呐。”那一年的她举止粗鲁,浑身上下都是未驯化的野蛮脾性。 等到她将男人翻过了身,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怎么会有这般存在?真的是人吗?还是仙?是魔?都不像。 男人有张鬼斧天工的脸,容颜清冷到将白雪都比了下去,紧皱的眉头有着云烟从未见过的忧郁气质。而当男人睁开眼的一瞬间,一切都变了。 上挑的桃花眼是比最妖娆的妖魔都惑人的颜色,抑郁深沉的眸子恍若要把人吸进去。反正那一刻她大脑一片空白。 “呵。”男子低低的笑声透着烂漫不羁,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自己。 “小家伙,既然是女孩子,就别这么凶嘛。”男人随意地抓了抓散乱的白发,似乎许久没打理自己,下巴上还有青色的胡茬。但不知道是不是酒气的原因,光听他的话语自己就快醉了。 云渊的手掌落在她小小的脑袋上,胡乱揉了一通。 “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看清的幽深绿色,虽然颜色不同,但像极了那个人。 “哼。”……说什么鬼话呢,谁信呀? “既然遇上了就是有缘,要不要和我浪迹天涯呢,小家伙?”男人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在意。理所应当地将一个陌生人融入自己的世界。 “正巧……我们都寂寞的,活不下去了。不是吗?” 那时的她不懂,这般耀眼的人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语,她也不懂,有什么样的苦痛让一夜白头,她更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怎么想的,反握住了男人伸来的手。 很久很久以后,她忘了北地的白雪是有多美;很久很久以后,她甚至淡忘了自己非人非妖的事实;但无论过了多久,她不会忘记那双手……是暖的。 有多暖呢?大概就是太阳的温度吧? 虽然,卑贱的她从来都触碰不到太阳。 第37章 明珠大比庆盛世 “唔,渊儿?”云衣卯时便起来了,今日是明珠大比的日子,她实在睡不熟。当她走到窗沿,打开轩窗时,却愣在原地。 自家弟弟倚靠在窗外的墙上,一袭白色的衣袍衬得他不复众人面前那番桀骜不屈的模样,反而使人觉得身影萧索。 “阿姐,你醒了?”云衣被青年的声音惊醒,同时对上青年略带困倦的眼,急忙唤他进来。 “你怎么来的这么早?大比巳时才开始……”若是自己不早醒,不知他要站到什么时候?多站两个时辰吗? “你究竟几时来的?”云衣湿了帕子递给弟弟,不由追问道。 “没来多久。只是……失眠罢了。”云渊浅浅地笑了下。他来了多久?自从上次少子聚会之后,他的脑子里全是云烟那段祭文,又是两日未睡。想到明珠大比是阿姐的大日子,他随着心意,子时就站在了那,顺便让冷风醒醒神。 一夜白头?醉倒花间?能让他如此颓废,还真不容易。现在的他都想不出发生什么事能让他动容到那般。就算是阿姐死了……云渊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就算是阿姐死了,他也没有情深义重到活不下去。 他和她的感情,没有深厚到那地步。 “阿姐,别忙了,我为你梳妆可好?”云渊不再多想,按着阿姐的肩膀,让她坐到镜子前。云渊之前从未注意过女子的妆容,因为云衣很少打扮,而接触过的曲霓裳、云烟也都没怎么化妆,似乎这里注重清新自然之美。 前几日他特意了解了下,甚至去歌妓之处花钱看人化妆,那种事连他都有些尴尬。不过这个世界的女子若是梳妆打扮……真的和他审美有些差别。 世人对妆容的理解便是樱桃小口,涂抹嘴唇从不涂满,只在中间点上些许。虽然说不上难看,却也不够饱满自然。 画眉倒是极美的,没有学着魏时的连头眉,而是沿用了汉朝的远山眉,真正的眉如远山。傅粉用的是最原始的米粉,用了和没用差不多。 云渊从锦囊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细腻的白色粉末。这是地球上在清代流行的珠粉,用珍珠加工而成,云渊提供钱财和想法,特意找人做的。 云衣早已闭上了双眼任由弟弟折腾,反正她已经做好了之后重新打扮的准备。自己对名声倒看得不那么重,随缘吧。不过不知道弟弟用了什么粉,敷在面上感觉是极好的,还有浅浅的清香。 云渊之前并不会化妆,基本的步骤却是听过的,手上难免有些笨拙。 随后他拿起了阿姐梳妆台上的胭脂,浅浅地给她抹了下,指间移动,使得胭脂变薄变轻,云衣脸颊渐渐得粉淡如同桃花。下一秒青年骨节分明的手又握起眉笔,抬手间他还加深了笑容,似乎想到什么趣事。 没想到他也有为人画眉的时候,不知道将来除了亲人,还有哪个人会让他心甘情愿这么做。 他自然没有画远山眉, 而是将阿姐的眉毛画的细长,眉细如柳,更惹人怜惜。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希望阿姐遇到个良人的。 他问了孙济世关于商阳的事情,那人没什么错处,也说不上有名,若是阿姐想安心生活,大概他很合适。只是,他总觉得那人和阿姐的相遇交心太过巧合。 这时候流行黑色的眼妆,都将眼角描的极深极长,突出丹凤眼的美丽。阿姐是杏眼,云渊没有多画,只是稍微加深了轮廓。其实就算让他多画,他也不懂。 该点唇了。这次他做的迥然众人,他将朱红色的口脂弄得淡了些,中间先点上,随后唇角边缘也细细涂抹上,没有艳丽张扬的赤色,没有樱桃小口,而是深浅自然的色泽与轮廓。 最后他用身上的毛笔挑了一抹口脂,在云衣的额头上描绘着什么。 “渊儿?”前面的古怪之处云衣看不见,还可以忍下来,突然感觉到眉间被画了什么,不由开口。什么妆容要画到眉心处?额黄?可她记得没准染料。那是毛笔笔端的触感吧? 这时候还未流行花钿,那是南北朝流传开的。倒是额黄先流传了开来,便是在额间画上黄色的妆饰。 她终于睁开了眼,乍一睁眼觉得有些头晕,等回过神见到镜子里的容颜,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了。 这份妆容…… 镜子里的人真的是她吗?云衣白皙的指尖浮在面容前,没有舍得触碰上去。镜中之人眉梢细长,弯如柳叶,杏眼含俏,却因深邃的轮廓而不显温润,反而透着丹凤眼独有的傲意与冷淡。面色极白,肤如凝脂,又因桃花般浅淡的胭脂而染上了娇俏。 然后便是唇。她生平第一次见到这般画唇的。并不是世人最爱的艳丽与小巧,而是贴合自然的粉色,就像是刚刚喝完水后流下的润泽。这般改变,不会不合众人的审美,只会更适合。至少从女人的角度看,她是喜欢这种浅妆的。 最关键的是眉心鲜红的桃花花瓣。世人都用鹅黄色画在眉间,没想到陡然用上深受喜爱的朱红,会这般惊心动魄! 就好像一瞬间将一张美丽的脸点燃了!让人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那是带着生命力的张扬与鲜活! “阿姐很美。”云渊站在姐姐的身后,用清水洗着毛笔。他没有昧着良心夸自己的姐姐。这样清浅的妆容被眉心一点衬得艳丽,而阿姐清冷的气质又让这份艳丽更上一层楼。说不定自己还有当化妆师的潜质?云渊自恋般地想着。 明明是靠着系统百度了地球的妆容,也就只有他这么自我感觉良好了。 此刻云渊手里拿着梳子,一脸沉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遇上了什么大事。其实只是……梳头他真不会!他是个男人啊,不会那些复杂的发型也正常吧? 在他纠结着怎么弄的时候,云衣已经接过了梳子,她的手指灵活至极,很快就自己梳好了朝云近香髻。 “阿姐本以为你又在胡闹,没想到渊儿连为人打扮都会吗?”云衣拿着帕子拭去云渊指尖染上的脂粉,垂下眼说着。 “若是有一天你成亲了,便收收心,这般为对方画一次吧。”她自知弟弟对世事散漫,可较真起来又自有一股执拗劲,才华横溢又让人摸不透深浅,只因自己是他的阿姐,才永远觉得对方像小孩子一样。 弟弟若是愿为旁人多费一些心思,或许没有人能拒绝他。等他成了亲,自己的责任也真正尽到了吧。 “阿姐,这下便没人说我们不像了吧?”云渊装作没听到一样,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自己是不会随便找个人过一生的。 云衣点点头,他们两人的桃花花瓣可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姐,你若是再换上那件云朵化成的衣裳,一定会惊艳天下的。”云渊退出了屋子,让姐姐自己整理一会儿。刚出门他就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果然太累了吗? 自己不可能一直盯着亲近的人,只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像是预言的祭文。人都是有感情的,就算再冷的心肠遇到这般事事为你着想的姐姐,大概也会化开些许的。怎么办才好呢? 如果假定阿姐会在大比上或者大比后出意外,最有嫌疑的就是曲霓裳和那个叫商阳的吧?云渊胡思乱想着,心绪更乱了。而胸口处传来一阵清凉的力量,让他的表情陡然和缓起来。摸一摸胸膛,发现是那棵菩提子,静心凝神的绝佳之物。 “竟不知你有这本事。”墨天工在门外没心没肺地笑着,一大早就在饮酒。 “嗯?”这家伙怎么在这儿? “有人几夜未眠,我这个舍友自是要心忧的。今日之后,成名的不仅是你阿姐,光是这份妆容,就会让你名传在天下女子间,不知你会是多少人的梦中情郎呢?” “起码我没有一个公主思慕。”云渊用扇子敲了下没个正型的墨天工,这份友人的担忧之意,他很好的接收到了。 罢了,有些事多想无益。云渊和墨天工直接走到了缥缈阁,等待明珠大比的开场。这时候阁外竟有不少人了,看来明珠大比真的是普天同庆的盛世啊! 缥缈阁看上去占地不多,其实内有乾坤。走进去的那一刻,才觉得空间是多么宽广。云渊两人被传到了冬阁,显现的正是北地终年白雪的景象。 那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枝头,乍一看像是梨花绽放。而流动的风带来的是腊梅的清香,几乎瞬间使人松开紧皱的眉头。别致的屋子建在水中央的陆地上。他的脚下是永不融化的坚冰,就像是最自然的地板一般。仔细看去,整片整片都是凛冽的寒冰。 冬阁是这般景象啊,真想见一见他阁的春夏秋之美。但在哪里观看大比开始呢?云渊四处看了看,墨天工也没有提醒之意。 唔,那屋子虽精美,却并不大,绝不可能容下慕名而来的才子们。 总不能坐在冰上吧?云渊试探性地敲了敲还有回音的冰面,摸上去发现冰竟是是温热的?他不过碰了一下,冰面就整个凹进去一块,露出四四方方的类似冰垫的东西。 正适合一个成年人跪坐。云渊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撩起衣服坐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向天空,怪不得总觉得天空太冷太僵硬,原来这天空是假象,它是一面巨大的镜子。便是通过这来让众人清楚看到大比景象。 至于千万里之外的人,只能通过各国皇城的播送了。 这便是人族,这便是人族的盛景啊! “你当真要坐在这观看?”墨天工坐在了他身侧,漆黑的瞳孔盯着澄澈的天空。 “要知道,你是纵横家的少子。” “少子不也是人吗?”云渊接过他递来的暖身子的酒,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回道。 “够洒脱,不过我还是要去高台上的,到时候徒留你一人,可别怪我。”他是七国七子之一,勉强算作大比的评委。 “你等等。”云渊咽下了一口酒。 “我也没说我不去他们比试的地方,我只是不认路罢了。”既然这个身份有特权,不用白不用。 墨天工定定看了他半响,放肆地笑了起来,惹得周围人注视。 “哈哈哈,好,很好,那我们走吧。为兄带你去人间仙境。”说完便携着云渊而去。 “那两人是谁?好生眼熟。”一位秀才对身侧的人询问。 “那份姿容,那身衣袍……该不会是那两位人族天骄吧?” “风君墨天工,以及……鬼君云渊。” “鬼君?这是什么阴森的称呼?” “七国第一鬼才,不叫鬼君还能叫什么?” 他们文人取称号时,绝没有因为这小子太受女子欢迎而羡慕嫉妒的想法!其实鬼君也挺好听的……吧? 第38章 沉鱼落雁月羞花 “……”一向张狂恣意的云渊,进入缥缈阁内阁的那一刻也不由沉默了。 这真的是人间? “欢迎来到……玉宇琼楼。”墨天工张开双臂,深深吸了几口气,玩笑的神色被平静遮掩,不羁的脸露出原本便有的深沉。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1”云渊许久找回了声响,就算是杜牧的《阿房宫赋》也形容不了此等美景! 整个琼楼满目锦绣,一半天黑一半天明,当真是日月同辉。近处繁花弄影,四季兼存,极远处有一水晶宫,顶端是未设座,用雾霭为帘,遮住了内里。而中处分成七个阁楼,设了七个玉座,玉座上未刻姓名,反而依次刻上了北斗七星的名号。 最下方的水晶柱划出了一个清朗的空间,用银丝随意地隔开,看似凌乱,却有着难言的层次美。 想来下面应该是给少子设立的观众席?中间的是七国七子的,最上面,大概是评判大比的半圣大儒的位置。 云渊的视线停留在了琼楼外那片宽广的湖泊上,几只调皮的鱼儿不时跃出,像是在与空中的大雁嬉戏。湖里长满了莲花,粗粗数了下,近乎一百朵。难道说……第一轮是让明珠大比的百名美人站在花上吗? 举人之后完全可以身轻如燕,踏水花间并不难。骄女的足尖点在洁白的莲花中央,定是极美的。然而此刻云渊只想说……他们真会玩。 “渊弟,要去试试吗?”墨天工和他来到了湖畔,时候还早,大比的美人们都在与水晶宫遥遥相对的迷雾之中准备着。而少子们要么没来,要么呆在水晶宫里,似乎对这般美景都不感兴趣。这片仙境中,只有他们两个不顾他人眼光的人乱跑。 “试试?”云渊不懂他的意思,试什么?他顺着墨天工的视线看向莲花,情不自禁地轻轻摸了一下。唔,滑腻腻的, 比丝绸还软。但也只是朵莲花罢了。 “你……”云渊刚想回头问清楚,就被墨天工打断。 “嘘……看看这花吧。”原本怒放的莲花此刻羞涩的合拢了花瓣,还用纤细的根茎蹭着云渊的手。 “什么情况?”云渊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玉宇琼楼,嗯,月亮、花朵、大雁、鱼儿,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原来这才是大比第一轮考核的东西吗?这不科学的世界,脑洞是要有多大啊! “传说春秋战国时,有一女子名为西施。浣纱时让鱼儿都迷醉,沉进水底,此乃沉鱼。” “汉时一女子名为王昭君,驾马拨琴时让大雁为之倾倒,此乃落雁。” “三国貂蝉拜月,月亮避其容颜,躲在云里不肯出来,这是羞月;听说百年前还有位女子,跌入花间时满园花闭拢,便是羞花。” 羞花在地球上是杨玉环吧?这里没有唐朝,没想到也会有别人留下此美谈。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此乃大比第一轮。当明珠们走过这片莲花池,会有人得出花闭了多少朵、鱼沉了多少只。” “而月亮和大雁,不为容颜,只会对气质不同之人做出反应。当莲花闭合时,明珠举起一杯酒水遥敬天空,之后便会有人注意大雁是否落下,月亮又可否隐去。” “说白了,第一轮看容貌与气质,我们七子和顶楼的……那些人,做不了什么,顶多当一个合格的赏花人。” “二、三轮才是凭主观感觉的时候。当然,若是第一轮的样貌气质让人留下好感,二、三轮着实会好过些。” “可懂?”墨天工晃晃悠悠地解释着,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一是不觉得云渊知道大比内容会破坏大比规则,二也实在不把这东西当回事。 “呵,你摸摸看。”云渊听完不予评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友相信他为他解惑,他也没无聊到泄露内容。对于云衣的妆容,他还是很有自信的。 “我?就我这般……”墨天工还未说完,手便被拽着碰到了花朵,花瓣嫌弃地推开了他宽大的手,还用柔软的花尖挠着他。 “啧,这小东西。”墨天工咂了下嘴,干脆喝着自己的酒,懒得看这莲花池。自己长得也不难看吧? 墨天工确实不难看,甚至是俊朗的。只是容貌过于落拓和硬气,让见惯了柔软如水的美人们的花朵接受不能。当他的酒水偶然溅落在地上时,上方的大雁猛地落下了一只。 这般豪气与潇洒,正是大雁最爱的气质吧。 “我可不喜欢吃烤大雁。”墨天工俯下身,弹了一下大雁的小脑袋,让它傻傻地飞了起来。 “走吧,渊弟,该去水晶宫了。”云渊看着晕乎乎飞起来的大雁,乘上黑鹤,和墨天工一起飞到了他们应呆的地方。 云渊停在了水晶中中间那七个阁楼前,此时落座的只有三人。墨天工一个跃身入了玉衡座上,没有和周围人打招呼的想法。 “墨兄,什么时候我们七子又多了一人?”稳坐天枢星的男人突然开口,他收起凝望远方迷雾的视线,整个人不动如山,气势凛凛,此时男人沉着一张俊脸,话语间意有所指。 这里只有云渊不是七子却飞了上来,他指的是谁,不想而知了。 “七子永远是七子。”云渊没有反驳,声音也听不出喜怒。他看向了坐在巨门的胖子,那家伙果然在吃鸡腿。云渊吸吸鼻子,怪不得那么香。 “你知道便好。”韩夜身为七星之首,也不是要找云渊的茬,他想嘲讽的是墨天工! “夜兄,何必这么冲呢?”墨天工将酒壶举起,言语熟稔,仿佛要敬对方一杯。 “墨!天!工!”韩夜狠狠闭上狭长凌厉的双眼,“我生平最厌恶的便是你这般模样!” 如今的法家整合了前朝法家的思想,融会贯通,既主张“不别亲疏,不殊贵贱”,又法教兼行,势头正盛,与儒家不分上下。 韩夜一向自律,甚至算得上沉默寡言,为人又赏罚分明,世间在他眼里只有黑白,不是善,即为恶。他是齐国有名的君子,很有原则,发火次数屈指可数,没想到今日墨天工只不过普通的一句话就让他变了脸色。 两人看上去……是冤家?云渊就乘在黑鹤上,静静看着。现在可不是离开的时候。 “琼华偏偏喜欢。”墨天工第一次毫不客气地提到琼华,韩夜越讨厌他的浪荡不羁,他便流露的越明显。 看来是个痴情种。云渊听力很好,顿时明白了三者的关系。不过是琼华爱慕墨天工,韩夜一心恋慕琼华罢了。这是个最重深情的时代,两人一个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一个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是,琼华偏偏喜欢。”韩夜低低叹了一句,满脸疲惫之色。 “既不爱,放了她可好?”韩夜沉默半响,握着阁楼栏杆的手青筋暴露,眼睛里也充斥着些许血色。他这般相逼岂止是为了琼华? “罢了……”墨天工苦笑一声,“你我相识多年……” “你我相识多年,我竟不知,那个说要随风而去的墨天工,竟懦弱到这般模样!因女人四处躲藏?可笑。”韩夜打断了他的话语,恨其不争。两人友情深厚,偏偏扯上了这种复杂的关系。 “躲藏,总比你拱手相让的好。”墨天工也看不懂韩夜,明明那般爱慕琼华,却不曾表露出来。 韩夜闻言表情转冷,平复心绪,高大的身躯坐回了玉座上。 “不日,我便要奔赴战场。”他抬起眼淡淡地和墨天工对视着,“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恋慕琼华,从不会告诉她。”自己是个木讷的人,凭着这条朝不保夕的命,哪敢对琼华承诺什么? “爱她吧。”男人一声长叹,墨家制作机关,贡献卓越,而且多在战线后方,保命不成问题。 “天工,不爱她,也请照顾好她。” “抱歉。”墨天工揉了揉眼睛,放下酒壶,直接拒绝。“接受了又怎样?不过一场露水情缘。” “你……”韩夜猛然闭眼背过了身,云渊再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要不是人族不能明目张胆的内斗,我真想对你用‘言出法随’。”他的话语不重,没有丝毫情绪。但墨天工知道,男人这才是真的生气了。 “你若是不走,便进阁内。”韩夜侧过来,视线转向了最近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云渊,听说这便是墨天工认定的知己? “你指哪个阁内?”云渊笑吟吟地反问。 “七子永远是七子。他日我若是想入阁,定会自取。”云渊遥指贪狼阁,未与墨天工道别便一飞而下。 原来是那句话是这个意思。韩夜这才明白青年的挑衅。 七子永远是七个,他这么有信心挤下来一个补进去吗?年纪不大,野心很足,这便是纵横家的少子? 韩渊瞥了眼对方的背影,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继续看向迷雾深处。 琼华啊。韩夜想起少年时见到的那个英气勃勃的女子,难得苦笑。 为何总是命运弄人呢?或许真如墨天工所言,世间太过可笑。 第39章 凰兮凰兮求其凤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位男子的声音划破迷雾,终是拉开了明珠大比的序幕。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随着他的吟诵,司马相如《凤求凰》的琴音响彻玉宇琼楼,同时响彻人族地界。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凤求凰》其二被男子不再是吟诵,而是被大胆地唱了出来。楚辞的缠绵缱绻,加之曲调的奔放清新,辅以至少是大儒的琴技,让所有人仿佛被拉入旖旎的梦境。 而这时候迷雾散开,第一位美人从深处走来,她眼神似嗔非嗔,自带一股风流,从莲花上走过的曼妙姿态,当真是有如谪仙。 人族一反大比开场前的灼热喧闹,就算是不懂艺术的平民百姓,都安安稳稳地观看着影像,沉迷在其中,仿佛身心都要被洗涤了。 “羞花六十一朵,沉鱼四十七只,落雁三十一只。月亮仍明。”云渊处在水晶宫下方,隐隐能听到顶端的计数声。 美人,美则美矣,他却看得有些惫懒,反而身心被背景乐拉走了。不知是谁弹的,思慕之情几欲溢琴而出,十分适合明珠大比的场景。该叹一句,不愧是琴道大家吗? 但是啊,没有那种让此曲都甘愿沦为陪衬的美人吗?若是没有,这大比第一轮,也不过如此。 就在他这么想着时,身边的某位少子呼吸沉了一瞬。出来了能让少子动心的美人吗?他侧头看去,顿时也被吸引了视线。 来人身着的竟是一身鲜红的嫁衣,嫁衣做工精致,衣摆迤逦,但其上绣的不是鸳鸯,不是凤凰,亦不是什么别的吉祥物事,而是一株不知名的橘色花草。 “醉心草……琼华公主,当真痴情。”琼华当年为墨天工上战场找酿酒原料之事,是有不少人听闻过的。那位见多识广的少子一下子认出此草便是琼华所寻之物。 天下间有哪个女子能如琼华?敢如琼华?她完全置声名于不顾,也不管什么明珠大比的名次,容颜和脾性比火还烈上三分,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美!甚至让人忽略了背景乐《凤求凰》的美好! 纵使身着繁复的嫁衣,琼华拂过莲花池,衣角半分未湿。她自小便天赋卓绝,虽是女子,已是进士,离翰林不远。 女子来到岸边,对着水晶宫中央笑得艳丽,她嫣红的唇开开合合似乎念了什么,想也知道是对谁说的。因着隔了很远,云渊只能勉强辨认着口型: ——“娶我可好?” 女子不等回答,手腕一转,酒液一半洒落,一半被她一饮而尽。此时天上的大雁接连不断的落下。 “羞花七十七朵,沉鱼六十一只,落雁……八十二只。”或许琼华的妆容不是最美,可她独一无二的豪气似乎征服了空中之雁,也征服了千百万的人族子弟。 “不管是对谁说的,赶紧娶了她咧。人家女子都这般了……”七国民风开放,各国观看的人群不时起着哄,但传达不到玉宇琼楼中。 水晶宫中央有一个酒瓶哐铛跌落下来,看模样像是墨天工的。大概又是韩夜和他发疯吧。墨天工真是个渣男。云渊不由在心里附和了一句,表情却不甚在意。感情似乎离自己太遥远,未亲身经历,实在不好劝诫。 不过他也理解琼华的做法,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规则,一个是自由奔放的灵魂,她选后者,不算是错。 “嫁衣都出来了,该不会再来个丧服吧?”云渊跃身而上,半倚在横向的水晶檐柱上,撑着漂亮的下巴观看着大比场景。 他可没兴趣陪着这群少子站上个几天几夜。云渊的一番举动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众人似乎早已知道他不拘一格的性子。 他虽这般懒散,眼睛倒是从未移开迷雾。阿姐也不知道是第几个出场,他还没见过她盛装的模样。然而在云衣出来之前,那个称他为“老师”的云烟先出场了。 “逗我呢?”大概在场的人和云渊的想法都差不多。哪有人敢在这样的盛典上穿!丧!服!的!虽说要想俏一身孝,但也不是这么玩儿的啊。 云渊情不自禁地触碰了一下薄唇,脸上有些微妙。我该不会是……乌鸦嘴吧?我纵横家也不至于出口成真啊。 “呵。”位处水晶宫中央的陆危楼突然笑了出来,惹得他身旁的夜孤城看过去。 “何事?” 他们的眼力是极好的。云烟似乎穿的是丧服,其实不然。那通身的白色锦缎暗中用银丝绣了华贵的纹路,隐约可见是雪花的样子。他们楼上的人都没说些什么,自然合乎规矩。陆危楼大概不是因这别出心裁而笑。 “她闭着眼。”陆危楼没有回答夜孤城的疑问,反而示意对方看向对面,别再追问。 夜孤城不再纠结,偶然地顺着陆危楼刚刚的视线看到一片熟悉的衣角。 云烟是闭着眼渡过莲花池的,等到来到岸边,高耸奇幻的树木挡住了炽热的阳光,她才缓缓睁眼。 自己是人妖混血,虽说没什么妖气,千年后还受到某个半圣的帮助掩盖一切,但阳光下泛着幽绿的瞳孔难免不被人看出,所以她选择了闭眼。 她长得极好,虽未上妆,不如琼华那样艳丽如火,但却像是终年的白雪。倒酒之时,她看向的不是水晶宫的七阁,反而是少子们呆的底楼,在其他少子正衣冠时,云渊头疼地避过了她的视线。 他竟有些同情墨天工了,自己该不会也要成为渣男吧? 不,他觉得自己还是挺可爱的。 “羞花八十朵,沉鱼七十三只,落雁七十二只。”总的说来,比琼华更胜一筹。 陆危楼又岂会因一个不认识的人而笑。这么说也不对,他上次笑的时候是对着妖族混进军队的奸细,那个人最终怎么样来着?忘记了。 他是因云渊的举动而笑。没想到那个桀骜不驯的家伙,也会有错愕的神情。陆危楼饮尽杯中之酒,纵使是愉悦的笑着,眉头也是皱起的。 为了大比,这些天之骄女们真是煞费苦心。云渊甚至看到穿着夏日轻纱出场的,虽说文位高身体好,但也别这么折腾啊。或许他确实小看了天下女子的执着。 “主人,姐姐出场啦。”系统的声音拉回了云渊的思绪,此时已接近午时,这玉宇琼楼中日月交映,太阳开始占了上风,连迷雾都散开了些许。 那个女子的出现,大概是可以让人忘记是白昼是黑夜,是炎热是寒凉的。 最先印入眸中的,不是她的容颜,是那一身华裳。玉宇琼楼的天空极美,只因那日月的光辉染成的旖丽云朵,可若是云朵化作衣裳呢?柔软的,温热的,似乎还有仙气缭绕,那是白昼与黑夜都比不上的烂漫黄昏,那是艳丽与清冷的边缘地带。 “云想衣裳花想容……早就听闻过,原来是这般模样吗?”连少子都忍不住喟叹的自然之美。 云渊不由笑了起来。 等到众人的视线移到他阿姐的脸上时,才是真真正正的震动。 女子柳叶般细长的眉毛半皱着,非但没有让她显得娇弱,反而平添了一份英气。她肤若凝脂,白皙胜雪,清冷的面容却因脸颊的粉色而柔和下来,上挑的杏眼比之丹凤眼更加夺人心魄。最最美丽的仍是那额间血色的印记……张扬的桃花花瓣一下子点燃了全场,清冷与艳丽交织,让人再也移不开视线。 原来红色在额头上可以美到这般地步!原来杏眼可以迷人到这种程度!此容此衣一出,一众粉黛无颜色!当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看来阿姐赢了。云渊看着阿姐飘过莲池、倒下酒杯,开始庆贺般地自饮自酌,刚一抬眼便对上了右上角的视线。 陆危楼?云渊愣了一下,从容举杯。 “那样独特的美人,都吸引不了你的视线?”胖子孙济世难得找借口和崇拜的人搭着话。 “红粉骷髅。”陆危楼终是回了一句,没有让对方唱独角戏。上了战场就知道,美人亦不过是化作白骨罢了。 “所有人在你眼里,大概都是白骨?”毕竟那个“白骨君”可不是叫着玩的。孙济世吃着喝着,倒不如他表现的那般被美色迷惑。 “不。”陆危楼竟驳回了他的话语。 “也有璞玉。”孙济世茫然地抬起眼,不知道对方在指谁。何人能让那个陆危楼称作是璞玉? “他便是。”他指的正是已经闭上双眼小憩的云渊! “云渊?”孙济世睁大了细长的眼睛,再无言语。 就在世间为云衣的衣着和妆容心动时,缥缈阁的秋阁进行着一段小声的对话。 “商阳,这便是云衣?并不比……族的美人差。你舍得?”瘦小的男人声音有些含糊。 “呵。”商阳的脸棱角分明,眉目俊朗,此刻那双漆黑的眼却透着复杂之色。 “做好你分内的事,不必多言。”许久,男人捏紧了拳头训斥一句,视线重回到云衣脸上。 第40章 万物枯荣一念间 “羞花九十朵,沉鱼八十七只,落雁七十只。”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此美,名云衣。”随着报数的人统计完,第一轮结果也宣布了。 月亮仍然悬挂,并没有掩藏的迹象。但已然足够。云衣才刚回到迷雾中,便有不少女子与她搭话相交,似乎对她的妆容万分好奇。 她毫不避讳地说这是自家弟弟的杰作。这造就的结果是,云渊从今以后在女子中的名声无人能动摇了。自己只愿这小子能让她省心点。 明珠大比第一轮从来都是暖场的,顶楼的半圣大儒没一个开口点评,因为之后两轮才是重头戏。此刻《凤求凰》已经停止,随后响起的琴声技法极佳,虽说情感领悟比不上之前的琴道大家,调子却是全新的,应该是大儒的新作。 “那是魏国的贵女,此曲应是魏国琴道大儒季清秋所作。”这里的女子都天下闻名,很多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的身份。 接下来上场的,绝大多数都用琴,且曲子无一不是名家出品。或是如冰雪交融,或是如清风拂过,亦或是碧波漾舟、涟漪乍起,无论哪首,都担得起一个妙字! 值得一提的是燕琼华,左手一扬鞭子将画纸吊在空中,右手熟练地画了幅画,画中人正是月下饮酒的墨天工,画得生动传神,怕是不下于千百遍。虽没什么观赏效果,手法也不算极佳,但可贵在情深不寿。想到琼华不善琴棋书画,更爱武装的传言,倒也可以理解。 倒是那头的墨天工恨不得立马就走。 琼华公主这般做派,看来是要和他在大比上来个了断。疯狂肆意,这才是那个琼华啊。 可是,爱本无对错,这般苦苦相逼,终是伤人伤己。墨天工想喝酒,然而酒瓶早已跌落到不知名的角落了,他只有躺在阁楼上,面无表情。 说实话,云渊想看的是云烟。他有过许多猜测,用现代人的思维来看,她要么是重生,要么是预言。两者差别挺大,他宁愿是后者。 云烟不久便出来了。她手里握着一只通体纯白的毛笔,仍然紧闭那双动人的眼。只见云烟深深吸了口气,笔尖突然蕴含着雷霆,她手腕一动,在空中无墨自书起来。 到了进士,不仅能腾云驾雾,更能将天罚的雷电之力化为己用。 云渊凝神望去,写的是草书?还是狂草?!她所书的正是阴阳家的学说!云烟笔意奔放,笔端连绵多变,紫色的雷霆暴躁地跃动着,为其平添几分恣意与气魄。 在一众清新写意的女子中,这般作为,实在太过霸道。 很多人都不得不承认,草书是最能抒意的字体。那种动如脱兔、形如奔雷,仿佛将天下融于一笔之间的酣畅淋漓,着实是令人着迷的。这样的女子,大概也是令人着迷的。 云烟写出的字,毫不秀美,反而恣意放纵,非要形容的话,像是怀素狂草的“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却又兼具她自己的特色。 “好字,好气魄!”水晶宫高楼上终于有半圣赞叹。此人以书法成半圣,自是清楚这样的字体有多惊艳!而这般豪迈的字体,竟出自女子! 很快一份文章写完,字间的雷霆还在暴躁不休,不肯消散。半圣大儒们没舍得动手,只让下一个人避开此处,继续大比。 下个人不用说也知道是吃亏的,偏偏那个人是云衣! 云渊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慢慢坐直了身体。《万物生》和之前的雷霆,大概不会发生什么化学反应吧? 他家阿姐倒没想那么多,放下一直稳稳抱着的琴,席地而坐,毫不拘泥地弹奏起来。顿时,与刚刚的狂草截然不同的野性顿时从琴间流溢而出,席卷七国。 “这是什么曲子?哪个大家作曲是这个风格的?”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思索着,但不知不觉,他们的心思就不在追根究底上了,而是沉浸在琴音里。 灵动的琴音流过了玉宇琼楼,似乎要流向高原田野之中。这时候云衣清冷的嗓音哼唱起来,没有词,也不是什么其他的语言,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音节在变化曲调。 云渊没教她中文版,也没教她梵语版,只是让她怎么舒服怎么哼唱。他觉得,与其刻意模仿,不如顺其自然,最自然的才是最好的。 从深渊低谷到高山之巅,从白雪皑皑到草木葱茏,闭着眼聆听之人随着曲子游历,渐渐闻到了悠远的花香。 玉宇琼楼霎时间百花齐放!满是新鲜的色泽!唯有紫色雷霆不停息地闪烁。它在众人疏忽的时候躁动起来,劈在了草地上,引起一阵火光。 “着火了?!” “是否要终止?”此刻不少人凝神倾听云衣的弹奏,没有注意到这场意外。 “不必。”顶楼的人发话了,一瞬间平稳了人心。琴者,要忠于琴,波澜不惊的琴心也是琴道的一环。只是可惜了这般富有生机的异象,老者叹了口气。 云渊皱紧了眉,他盯着四处流窜的火焰,雷光伴着火红的焰色,迅速蔓延,缠绕上了遍地的草木。焚烧、灼焦,湮灭一切。 云衣的琴音至始至终没有乱过,因为她早已沉浸在演奏中,根本没留意侧面的动静。她觉得自己化作一只轻飘飘的燕子,徜徉在山水之间。 云渊斟酌着什么,一扫慵懒,坐直了身体,整个人从檐柱上一跃而下,飞速移动到水晶宫外的草地上。 “离离原上草……”他低声念出了第一句,并不想引起注意,打扰到云衣。 “一岁一枯荣。”本要被灼烧殆尽的草开始枯萎,那般沉寂的模样,似乎在等着某个人赐予它们一朝荣生。 “野火烧不尽……”男子的话语比凉水还要有用,火焰霎时停止,纵使雷霆再暴躁也影响不到任何植物。 “春风吹又生!1”他念完此句,黑黄的草木生长拔高,绿色郁郁葱葱,本是四季平分的玉宇琼楼、第一次被勃勃生机全数占领!当真是无边的春/色! “谁人在吟诗?!”高楼上一位半圣低呼,在云衣与自然相契的琴音下格外突出。但他早已罩住了云衣所在之处,没有打断她。谁人敢在此时此地吟诗?! 七国之人看着眼前这种壮观景象,完全丧失了语言。世间还有什么,比生命的诞生消亡更震撼人心的呢?! 那人是谁!是谁在造就了一切?没有人傻,弹琴的女子是带来了独一无二的曲子,但明显被火光压制,一定还有人做了些什么! “是他!”离云渊最近的少子低呼,语气十分肯定。因为云渊的身旁早已被疯长的青草和花朵包围,抵在膝盖处的植物让他尤为显眼。 啧。云渊暗骂一声,他想溜回去的打算也落了空。当时情况太急,他也不知道合不合规矩,就这么冲出去一试而已。不然看那火光蔓延的趋势,此曲定是奏不完的。 “吟诗者上前一步。”高楼之处再度传来另一个声响,奏琴的云衣对外面的波涛汹涌一概不知。 云渊放弃般地整理了下凌乱的少子衣袍,难得恭谨地站了出来。他可以放荡不羁,但他不想扰了阿姐的大比。 “何人?”苍老的声音并非询问,似乎是知道他是谁的,偏偏要让他自己说出口。 云渊听着这语气,心下虽有些忐忑,面上不露分毫。 “秦国大梁,云渊。” “为何扰乱大比?”那人喜怒不明,却也并非质问。 “只是听此天籁,有感而发,不想差点惊动对方。然而烈火绵延,在下看了都有些惊心动魄,离得甚远便想此诗或能让这般美景、这般曲子多停留片刻。”云渊浅笑着解释,一派坦然,半点看不出此诗是刻意为之的。 “当然,想来有半圣在此,火光自是不会影响大比的,是我失虑,甘愿受罚。只求让在下看完这场大比,此等盛事,不该为我耽搁。” “好小子,何罪之有?”这是一个耳熟的声音,似乎是府试的时候那个兵家半圣的声音? 云渊看似在承担罪责,实际上一肚子坏水。先是赞叹此曲多么动人,生机是多么美好,让人满怀憧憬,捧了云衣。再者,明的夸赞半圣伟力,暗里又稍微有点埋怨他们的不作为,实在挑不出错处。 最狡猾的还是以不耽搁七国之人的时间为由,请求看完大比!这说明他还想在下一场帮着自己的姐姐!真是个纵横家的料子,巧舌如簧。 其实他也确实没什么错处。起码这满地的景色更加美丽,因为失火而躁动的人心也悉数安定。大概七国观者也不会觉得他扰乱了此场比试。 “不愧是他。”云烟看着天空,勉强笑了笑,看来她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此刻云衣也弹奏完毕,她看着眼前的盛景,惊讶莫名。 “此曲是吾弟云渊所作。”她淡然地抱起琴,抿着唇说完了这句话,便自顾自地走回了迷雾,留下里里外外的喧哗。 “哈哈哈!这家伙说对此天籁有感而发,结果是他自己写的曲子……哎哟,笑死我了。”反应过来的人狂笑不止。这样的场景发生在七国各地,惹得云渊自己都苦笑起来。 阿姐,你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拆我的台啊。 第41章 桃花树下三声叹 “等等……”一些人笑着笑着表情不对劲了,“这小子多大?” “这般相貌的话,十八九岁?”旁边的人不确定地说道。 “十八岁。”别的国家或许不清楚青年的经历,可秦国的文人却再了解不过。府试过后,秦国书院的秀才们各回各乡,云渊的名字随之流传甚广。在其他国家游历的秦国人,也自豪地与人分享着云渊的事迹。 “此子是纵横家的少子,未及弱冠,已是举人,还是今年的解元。夸张点说,他诗词惊风雨,歌赋泣鬼神。我还听说他在纵横一道上的天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是七国第一鬼才——云渊!那个‘鬼君’,云渊!”原本只在小范围内称呼的名号,发疯似地在七国蔓延。 这般鬼才,越想越令人心惊! “妙。”“妙。”“确实妙!” 半圣、大儒对此尴尬之事一笑而过,不同的声音接连响起,不知道是在夸云渊的诗,还是夸云衣弹奏的曲子。 而这时,被半圣勉强压抑的、在天空徘徊已久的雷霆也终于落下。三重雷对于如今的云渊似乎已经不算什么,那身少子的衣袍更是质量良好,连半点损耗都没有。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是如此度雷劫的。”遭遇雷劫之人,哪个不是忍痛在扛,这家伙怎么还能这般风光霁月?没有人知道,云渊只是强行在维持风骨,他的嘴里早已蔓延开血腥味。青年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护着,这双手,接下来还有用。 “好了,你小子赶紧回去,大比继续。”吕不群的声音云渊再熟悉不过,他体贴云渊,刚一发话,就让云渊的心切切实实地定了下来。 “那个……你觉不觉得琼楼内的光变亮了?”在外面观看影像的人对明暗感觉更清楚些,一边听着半圣和云渊的对话,一边小声地发出疑问。 “月亮!月亮!”突然一个人惊呼,声音急促,却让人不知所云。 “月亮怎么了?” “月亮,消失啦!”其实月亮不是消失,而是它闷头藏在云朵里了。 “有人比月光还皎洁,月亮有自知之明,不在外面徒惹人嫌了。是他的话,倒也不足为奇。”墨天工是玉宇琼楼中最先发现此事的人,因为他早就对大比兴致缺缺,眼睛一直凝在天空上。 之前云渊一直背对着众人回答半圣话语,等这异象出来,七国之人才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云渊的正面。 “嘶。”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青年的美与他姐姐的完全不同,他是那种带着侵略气息的俊美,桃花眼哪怕轻微上挑一下,大概就能让普通人不知身在何夕。那额间的桃花印记也是热烈如火,却不像是刻意画上去的,更像是鲜血自然凝结而成,端的是魔魅动人。 “谦谦君子……不,亦仙亦魔。”有的人绞尽脑汁想不出用什么来形容青年,最后只有用容颜最出色的仙族魔族来比喻。 “方才是他小心地没有走进月亮的范围,不然,天底下没什么景物能抗拒这份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在此人面前统统是笑谈!连心思复杂的人族都能为他倾倒,何况是它们? 突然觉得……大比第一轮有些可笑。一个文人没人说出自己内心涌出的想法,只是将这念头埋到最深处。他怎么觉得,男子的容颜,早就胜过了百位明珠呢? 从今以后,不分男女老少、文人武人、贵族平民,云渊是真真切切的,名传天下了! 观看的人有种预感,也许这场意外频出的明珠大比……会成就千古美谈! 后面明珠们展示的琴棋书画亦很出挑,然而是珠玉在前,再也让人产生不了当初的兴趣了。 “唉。”良久之后,琴道半圣听着下面弹奏的琴曲,不由发出一声叹息,边上的人也知他是为何叹息。 “你不必纠结。云渊既有此等天赋,定有自己的造化。”画道半圣自知话语的单薄无力,还是安慰了对方几句。但凡有野心有天赋的人,谁会选琴棋书画呢?只有在那九家中,才能争逐圣道! “罢了。唯愿亲耳听到他弹奏一曲,也算不负我之琴。”是的,当初云渊收到的那把琴,便是他所送。一片苦心,皆负怅惘间。 “第三轮或有惊喜也说不定。”书道的半圣听了半响,终是接了一句。他们琴棋书画四道同进同出,本是一体。 云渊可不管外面有多翻天覆地,纵身又躺倒在了檐柱上。天知道他看见草木着火怎么会一下子就想到那首《草》!还好有用,不然长得草再被点燃,岂不是帮了倒忙? 云渊情不自禁地摸着额头的印记,他总觉得印记似乎灼热了一下,只是刚刚局面紧张,他没有第一时间反应。现在回想,又不太确定了。 事实上,印记确实灼热了。因为那个定了契约的男人。 “你整日就这样?简直可笑。”玄德一袭黑衣,倒挂在异常高大的桃花树上嘲讽道。 还有谁能让他这个准魔君如此对待?自然是齐光。 齐光倚靠着花树,身侧皆是千年桃花酿的酒香。太过醉人的气息蔓延在此地,不知道要多少酒才能成就这样的情景。 “明珠大比?”玄德见没人理他,也不尴尬,翻身到了齐光跟前。那个冷淡的男人的衣袍上搭着一个尺素镜,隐隐约约看见的是缥缈阁的景象。 齐光感到他的视线,面色沉凝,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按住了镜子。 对人族来说,进缥缈阁难如登天,可对活了那么久的仙魔来说,不过是一念之间。仙魔人的差距,由此可见一般。至于观看大比的尺素镜,他玄德又怎会没有。 “那家伙美则美矣,但不至于让你落荒而逃吧?”他指的云渊。 “你这样下去,可真要入魔了。” “不过入魔也不错。”玄德拿起一个满满的酒瓶,仰头灌入喉中,这次齐光却没有阻止。 齐光是他好友,虽说他玄德一心想与他共创霸业,可不愿他因为情字入魔。 “不然能怎么样?”齐光嘶哑的声音骤然想起,语气冷淡到了灵魂深处。 “留下来,会有三种结果。”那个俊美的桃花仙晃了晃酒壶,目光迷离。 “一,我喜欢他。”他竖起一根手指,眼睛没有焦距。 “二,我爱慕他。”第二根手指摇摆,他突兀地仰躺下来。 “三……我毁了他。”男人喉咙中溢出低低的愉悦笑声,他疯狂起来,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齐光的状态真的很不好。久伴云渊身侧的契约是他自己定的,结果也是他自己反悔的。仙人永生,唯独重诺。男子原本蜜色的脸自此染上了消不去病态。 一旁的玄德失去了所有表情,他第一次意识到,齐光或许不仅仅是动了心那么简单。 “滚吧。”未等他多言,桃花仙便翻了个身,开始赶人了。男人嘴里吐出的是玄德都快听腻了的脏话。 “懒得管你。但是我告诉你,齐光。”玄德终于下定了决心,精壮的身体抵在桃花树上,垂下的眼是高高在上的凛冽之色。 “若是有一天你撑不下去了,我便杀了他。”永生从不是赐予,哪怕一丝动摇,都能让仙魔万劫不复。何况,那个男人是从灵魂深处憧憬对方呢? 他为魔,活着已够孤独,不想友人这么快离他而去,还是因为天下最可笑、最没必要的爱情。 “我说,滚!”齐光一个空酒坛砸了过去,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赶人的话语。 “千万别怪我啊,齐光。”玄德划开空间便走,顺手又拿了一罐酒,那英挺的脸上满是残忍。仙有情,魔无情。你做不了的事,便由我来完成。这算是还了我们近这千年的友情吧。 “云、渊。”凉风拂过,桃花仙的身影有些萧索。他静静地看自己镜子上定格的容颜,刚触摸到,蜜色的手又迅速收了回去。 自己血液又在沸腾了。当初那个契约用的便是他心头血,一旦违反,血液自然是不是地造反。但肉体再痛也没什么,他这么多年什么痛楚没受过。烦躁的是,他老想起来两年间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一想便心疼,说不定骨髓也在疼。啧,管他呢。 他们分开几日了?为何他觉得这几日的光阴,比上千年岁月还要悠久,悠久到,自己都不知前往何方、去往何处了。 罢了,撑过十天吧。撑过十天,耗费些修为,契约便自动解除。届时自己也不必纠结,还是那个逍遥自在的桃花仙齐光。 只是啊……寒冷的冬风吹过已遮天蔽日的桃花树,花瓣因为他的放纵而疯狂地舞动。只是啊,这样失控的力量,真的代表他不纠结吗? 会自欺欺人的,不仅是人,也有那高高在上的仙啊。 第42章 惊鸿舞来舞惊鸿 明珠大比仍在继续,迷雾中女子的疑问之声传了出来。 “琼华,你这是……”云烟和琼华相识不久,但她很喜欢对方直来直往的脾性。对方现在竟然换下了嫁衣,卸了妆容,一身男装的武人打扮。 “第三轮,我便是那个做回自己的琼华。”前两轮她表白了心迹,便是希望那人能真真切切回应她一次。而第三轮,她想告诉对方,不必犹豫,无论他是接受或是拒绝,琼华永远是那个骄傲任性、洒脱豪气的琼华! 琼华头发高束,拿起金色的鞭子便利落地走出迷雾。她竟在第三轮舞弄鞭子,耍了一套稀罕的鞭法!鞭子上也萦绕着她自身的雷霆,每一鞭的麾下,都划起破空之气。闪烁的雷光天生就能吸引众人的视线。 “呵!”琼华最后轻喝一声,将鞭子曲折到不可思议的弧度,随后曼妙的身形急转,动作快如疾风!雷霆的残影最后在空中留下了三个一闪而过的字——燕琼华! 连云渊都不由感慨,虽然感情上任性了点,但琼华确实是个奇女子。 云衣回去后知道了,便清楚了上一轮发生的事情,不管是不是巧合,她这一次聪明的选择了在云烟之前表演。 女子刚显出身形,一开始便是凌空一袖,震慑全场!与此同时,摄人的琴声映入耳畔,轻重缓急,皆合自然。 有人的视线舍不得离开这舞蹈,有人却循音望去。 青年白皙的手指快速抹过琴弦,那架古朴精致的琴在他手上像是活了过来。世人常说君子如玉,便是这般吧? 至于青年是谁?还能是谁?自是那个鬼才云渊啊! 那云彩化作的华裳衬得云衣格外飘逸。之前为了弹琴,她将袖子挽起,这次悉数放下后垂到腿间,挥动间似有薄雾划过,浅淡勾人。 女子背过身伸展双臂,又不经意地露出姣好的侧脸,舒缓柔婉间极尽妍态。只见她时而流袖浮云,时而如莲破浪,等到猛然回头,以倾世之姿对着观者,一瞬间让人有山呼海啸般地惊艳! 那种凌乱中更显美丽的风华、那种仿佛如真正的鸟儿一般的自由,让人看着都不由去追逐鸿雁。长裙曳地、纵身飞舞时的美好使人不由遐想,何人才能编排出此等舞蹈来? 此舞本是唐代梅妃所创,地球上也已失传。云渊根据系统选出了无数古籍资料,慢慢研究了些皮毛。许是及不上古人十分之一二的,却也别有韵味。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本以为只是夸张之言,不曾想……”不曾想真有这般的惊世之舞。此舞只应天上有啊! 云衣身姿灵动,衣袖半遮半掩,旋身弄摆,真有种回风舞雪的错觉。难道是洛神在世吗?不,女子虽无洛神之绝美,却有洛神之韵味。 当云衣动作放轻之时,身后萦绕的缕缕琴音慢慢凸显出来。云渊的存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甚至很多人脑袋里冒出来的是——怎么又是他? “此曲……”琴道的半圣毫不惊讶,放任自己沉浸在琴音中。 此曲轻而不浮,重而不浊,不乱不断,仿佛在闲谈写意。如果说舞姿让人感到有鸿雁在飞翔,那么此曲便是给了鸿雁一片天空!琴者,情也。青年的技巧或许没有那般成熟,可自身的心胸真有如天空大海,广袤的不可思议。 云渊所奏之曲也非凭空而来。他整合了后世经典的曲子,选择意象相和的,自己拼接改编而成。集众多精华于一身,说不定比之失传的笛曲还要多变。 青年偶尔勾起一两根琴弦,古典雅致的曲子竟蕴含着舞蹈般的灵动清逸,一曲仿佛天外来,此曲此舞,令人目眩神迷! “他当真弹奏了……我竟宁愿他未奏此曲。”琴道半圣扶着椅子坐了下来,苍老的脸满是复杂。这般的天赋,自己怎么甘心放他去纵横一道。 “云渊是纵横家的少子,不日便随我去舌战我们纵横家的老顽固了,你别多动念头。”吕不群见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此子入了纵横家的门,别人就不要想觊觎了。 圣道之争,不容相让! 然而吕不群看着空中刚平息又开始躁动了雷霆,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表情。这小子,是不是和雷霆太过有缘了?他知道这舞蹈极大可能是云渊所作,暗自摇了摇头赞叹一声。 大比进行至此,外面早已灯火阑珊,可各国不分老少,无一人回家沉睡,世人的眉宇间皆是期待之色。明珠大比虽说为期七日,真正比试的不过一两日,剩下的都是腾出来让明珠与青年才俊们交流游玩,以及便于各地之人欣赏缥缈阁四季的美景。 此曲此舞已成异象,这异象若要取名,便是——游龙踏惊鸿!原本飞翔在空中的鸿雁萦绕在云衣身旁,随着她的每一次舞动而上下飞跃,像是在追逐缠绵,漫无目的流风也亲切地托着她的裙角,使得她举止投足间仙气十足。 明月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它寂寞地洒着清辉,为弹琴起舞的两人镀上一层浅金色光芒。 而云渊每一次垂眸拨弄琴弦,大雁亦随着节奏高飞一次,飘摇徜徉在天空之间。青年这般从容俊雅的恣仪,甚至比沉浸在舞蹈中的云衣还要惹人注目。 在众人迷醉之际,雷霆再度袭来。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三重雷,而是六重雷战龙,此雷落下之时,隐隐有龙吟之声传来。 游龙踏惊鸿,岂能只有惊鸿,而无游龙?! 古代唤出龙之异象之人,皆非凡者!这说明青年有潜龙之才,或者说他本就为龙,早已腾飞! 云渊一开始是席地而坐的,当他看到夜幕上酝酿着的雷霆风暴,顿时一手拖着琴,一手继续弹奏,琴声未断而更加连绵。他脚尖点在柔软的土地上,缩地成寸,迅速靠近阿姐跳舞之处,只等她跳完舞蹈时上前伴在她身旁。 今日之前,云渊一直骗阿姐说找人为她伴奏,从未言明自己会亲身上阵,也未告诉她他写了此等曲子。两人并未将舞蹈和曲子合练过,这是云渊算计好的,只为了用这一场雷霆震撼人心,弥补云衣文位低的劣势。 可此时云渊却有些担心阿姐受不了这等雷劫了,两个人承受雷劫,不仅不会降低难度,反而会成倍增长威力。 终于,云衣的袖摆最终一抛,身体款款拜下,结束了这惊鸿舞。她还未开口,雷劫应舞而至。 “尽情吃吧。”云渊沉着脸,暗中对系统说道,阿姐的雷霆要拜托系统吸收一部分。至于剩下的和他自己的雷劫,他当然自己扛着。一个男人,怎能没这等胆气? 这次他的形象可比之前要凄惨的多。束发的玉冠早已崩裂,衣服倒是没破,但衣服下的身体满是电流,一次一次地钻心剜骨。 “此舞名为‘惊鸿舞’,此曲名为‘惊鸿曲’。” 云渊勉强说完,来不及和阿姐解释便回到了水晶宫内。他作为伴奏的人,出现在表演中收尾并非违规,但若是再多加停留,就有哗众取众之嫌了。 自己身体被雷霆改造多次,还算禁得住他这么折腾。 水晶宫中处,一个男人拍了拍衣服站了起来。 “胖子,你去哪?”旁白和孙济世相熟的某位七子看到他的动作,随口问了一句。 “唔,饿了,去找点吃的。”这般敷衍的理由,若是从孙济世的口中说出,竟真的是会让人相信的。而孙济世当然不是去找吃的,乾坤袋里满是食物,哪需要去寻找? 他是来到了底层的檐柱下。他刚刚注意到,第一次雷劫来时,云渊为了护住双手,反而忽略了其他部位的保护。而第二次六重雷来到之时,他自然伤得更重。 只是没想到,这小子挺有毅力,还能坚持爬上檐柱,挡住众人的窥视。 “小子,下来,我给你治伤。你该没陆危楼的怪癖吧?”他要是敢说有,自己掉头就走。 “胖子,还是你上来吧。”云渊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他也不矫情,有人治伤,当然不会拒绝。 孙济世懒得纠缠,胖胖的身体极为灵活地跳了上去。他的指尖蕴含着青色生命之火,火焰映着憨厚的脸,竟然这个人有几分认真的魅力。果然每个少子都不简单吗? “医家一向善心,胖子我觉得你还算有担当,就顺手帮帮你。别想太多。”孙济世像是不想和他扯上太多关系,明明他们算得上朋友,对方言语间却毫不客气。 其实大多数人都看的出来,雷霆基本上都劈在了少年身上,不然他也不至于伤重至此。 “也不知道你是天道的亲儿子,还是天道的大仇人。一般人渡雷劫,可没频繁到这地步。” “许是天道爱慕我呢。”云渊似笑非笑地说着。 听到男人这般放肆的冷笑话,胖子情不自禁翻了个白眼。这小子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连天道都能随意开玩笑? 第43章 谁肯登临化飞仙 “这是你们医家的什么能力?‘枯骨生肉’?亦或是‘悬壶济世’?”云渊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他想着曾经听闻过的医家传说,很感兴趣地询问。 “……真不知道你怎么混上纵横家少子的。这点伤用得到枯骨生肉?你知道那需要耗费多少生命力?” “再说我们交情也没到那一步,这不过是最基本的‘妙手回春’。”胖子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医经,青色的生命之火流转过云渊的身体,他潜伏在衣服下有些焦黑的皮肤重新变得莹润,行动力也恢复了几分,但内里的痛楚并未减轻多少。 “真奇妙。”云渊目睹着生命之火化作一朵青莲,重新飞回到了对方的体内。 “皮外伤是没什么了。其实我不太想治你,总觉得和你扯上关系会很麻烦啊。”胖子治完后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句,没有半点想掩饰的想法,他一结束就欲离开,仿佛很嫌弃云渊。 “听说‘上医医国’,你这般怕麻烦可不行。” “啧,谁爱去谁去。老子医人都医不过来。况且医了国又如何,千百年后又是最初的模样。”这个胖子比众人想象的还要通透。云渊越发欣赏他了,这般真性情的人,值得深交。 “从前吧,我觉得医家有五戒十要,现在看来,只要有一颗善心,便足以。”云渊看着胖子的背影,不由感叹。所有的规定皆是死的,仁心才是医家的根本。 “五戒十要?”孙济世不禁停下脚步问道,云渊却未多言。那是明朝的陈实功所着,这里并不存在。现在念出来似乎也不合适,谁知道会不会又被雷劈? “胖子啊,我觉得吧,我们这么有缘,一定会再见的。”云渊笑嘻嘻地挥了挥手,转移话题,仿佛没注意到对方陡然黑下的脸。 孙济世突然回身,眼睛眨动两下,面露狡黠,下一刻一小撮青色火焰从云渊眸中闪过。 这胖子是挺有意思的,还很聪明。云渊这么想着的同时,睡意便猛然袭来。 他就这么躺在檐柱上从黑夜睡到天明,又从天明睡到黑夜。青年从未睡得如此熟过,以至于醒来之际,明珠大比的名次早已定下。 头名是云衣,第二是云烟,而琼华是第五。这些还是墨天工传书告诉他的,阁楼很安全,他们想让他多休息片刻,所以没有叫醒他。 现在此地除了自己,似乎空无一人?等到他也离开,玉宇琼楼便会彻底封闭,十年后再度开启,轮回反复。 却不知那个时候,自己是何般模样?世人又是何般模样? 云渊开始仔细回想着沉睡之前的情景,自己应该是心力憔悴时被那胖子算计了,估计是胖子不想再听他废话,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入眠。 念及此处,青年皱紧眉头,手指抵在太阳穴上狠狠按了几下,指腹间感到了冷汗的潮湿之意。幸亏他没什么敌人,要是因此身首异处,岂不是太荒唐了?他不该大意的。 云渊静静地坐在水晶宫门口的台阶上,四下环顾了一圈。此等仙境因为没了人气而重归平静,偌大的地界只余他一人,当真有种独立于世的感觉。 还不赖嘛。他勾起唇从锦囊中拿出一壶桃花酿,晃悠悠地走进了迷雾中。当初进来的时候他就好奇,迷雾中到底是何景象。趁着没人,观赏片刻再走,应该不打紧吧? 等他紫色的衣袍消失在迷雾中时,水晶宫的阁楼中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走了出来,遥遥站立在阁楼边缘,俯瞰美景。 云渊在迷雾中没发现什么特别的,那里只不过掩藏着一个华丽精致的楼宇,分成百个隔间,以供明珠们休整片刻。他顿时兴致寥寥,不知不觉走了出来。 此刻,他眼前正对的便是第一轮大比所用的那片莲花池,而出口……云渊仰起头看去,而出口在莲花池对岸,那棵高耸入云之树的树冠上。 云渊本想乘着仙鹤飞出去,却发现这里根本就用不了机关之物,毕竟大比也是怕人暗中做手脚的。他干脆活动了一下筋骨,霎时间身体拂过莲花,步伐流转间飘忽而去。 青年的身姿不如女子的柔美,可矫健的动作却像是捕猎的黑豹,慵懒中暗藏凌厉。那是与明珠们截然不同的野性风格,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危险的魅力。 “嗯?”云渊突然瞥了眼手中的酒,他踩着树木越到顶端时,酒水撒下了些许,顺着衣襟滑落到地上。他也没当回事,连停顿都不曾有便跃身离开。他自然不会知道,自己走后玉宇琼楼里发生了怎样的场景。 那在阁楼上遥望的黑衣人正是陆危楼!他留下来,一是喜好这难得的清静,毕竟出去了便是数不清的文会或是盛宴;二是想与云渊聊上战场的事。 之前因为云渊要府试,自己未勉强对方。但如今府试到州试间还有数月,去战场历练并非坏事,对纵横家的成长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所以他想啊,云渊是不会拒绝的。 不得不说,陆危楼实在看准了云渊的性子。 陆危楼说不清自己现在在想些什么,见到云渊醒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走出去。等到人走了后,他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莲花池边。黑夜在他眼里和白昼并无两样,他锐利的眸子扫了一眼莲花池,总是抿着的唇终于放肆地扯出一个弧度。 真是可笑。当真可笑。 男人又抬眼看了看夜空,接着便闭上迫人的眼,乘云而出。 凉风拂过,满池的莲花早已不约而同地敛起花瓣,那剔透的白色花瓣上竟溢出了些许粉色,不知是害羞的,还是沉醉的。池中鱼儿尽数沉在水下,与莲花相贴,久久未曾动弹。 属于夜晚的那片天空,毫无光华,月亮已然隐去!至于大雁?地上倒着的便是了。 花皆醉去!鱼皆沉落!朗月藏身!鸿雁坠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过如是! 百位明珠未曾做到的事,被一个懒懒散散、毫无准备的青年轻飘飘的完成,还不够可笑吗! 他当真是小觑了云渊的容貌,当真是看轻了云渊的风骨!光阴让这个人的性情沉稳下来,可他的内里确实越发耀眼! 陆危楼深吸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了刚刚收到的镜子。此镜和鱼尺镜有些不同,它外观更为简朴大气,展开来发现是由十个镜片拼接而成。而当陆危楼的生命之火注入镜子的最上方时,一幅景象投映在空中。 景象上的男子微微低着头,那纤长的手指抵在草地上,远处灼焦的植物衬得他白皙如玉。男子完美的唇张开,眉头紧锁,似乎是在念着什么重要的话语。 而他的身下,草木葱茏,生机勃勃!绿色与焦土的对比,不断刺激着人的感官。青年着半敛的桃花眼,仔细看去,竟满是冷凝与疯狂!就像是一个不顾一切的赌徒,力求奋力一搏! 勃勃生机让他宛若谪仙,而火焰与雷霆使其宛若鬼魅!这般矛盾的画面,有着倾世的美感。 这副景象的右上角用楷书写了几行字——“蓝颜饮酒醉花间,谁肯登临化飞仙?”“秦国,云渊,无双榜榜首。” 内容简洁明了,此面镜子上存有的便是今年更迭后的无双榜前十!此句诗便是为云渊所作,诗中赞叹此子之容姿,甚至能使众生驻足,放弃成仙! 若不是有好事之人记录了云渊跑出去的场景,大概整理无双榜之人是找不到这样的景象的。无双榜今日凌晨才出来,听说云渊本排第五,录榜之人见到此图,连夜更改,榜首是他临时换上去的。一切皆因此图! “榜首,名至实归。”陆危楼低叹了一句,宽大的手掂量着镜子,沉思片刻还是收尽了怀里。 那一头云渊出去后便收到了吕不群的传书,半圣让他在望月湖边等着。等他见到那个散漫的纵横家头头,就被对方所说的话语惊住了。 “你可愿为我弟子?” “不是说等我成进士,再收我入门吗?”云渊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了一句。 “你小子……你的生命之火是否成青色了?经历那么多场雷劫,你哪里比进士差!”吕不群吹胡子瞪眼,他就知道这小子不好搞定。要不是稍微有点担心琴家半圣抢人,自己大概也不会这么着急。当然,他才不会承认这一点。 “就说愿不愿意吧?”吕不群直截了当地又问了一遍。 “自然愿意。”云渊挑着眉应下了。吕不群成为他的老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零零总总地受过对方不少照顾。 “很好。等你回秦国接受举人文位后,和我去舌战纵横家里的那群老顽固。反正你已是少子,他们吵翻天也没用。能说服最好,说不服拉倒。” “陆危楼那小子似乎想拉你从军一阵子。对你却有好处,州试之前你可以随着他去战场看看,得些军功。若是你对人族有功,将来会顺遂些。”吕不群看上去不着调,话语间都是在为云渊考量。 “这样吧,你还是先随他上战场。州试前一周回来,那时再随我去见纵横家的人。这样把握还能大一些。”吕不群思量片刻,最终给出了建议。虽说那些顽固派说不说服不影响大局,可若是能得到他们支持,自是再好不过。 他们不会为云渊惊世的谋划而动容,切切实实的军功和经验,才是最好的突破口。 “战场吗?”云渊的目光投向那片波澜不惊的湖泊,他终于要直面这世间最残酷的地方了吗? 也好,他一直想知道,什么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直想知道,战场有怎样的魅力,让无数天骄为此献出无尽的未来! 第44章 北方佳人芳华逝 “你怎会在这里?”云渊看着眼前的阴阳家少子,面色平静地询问。 他和吕不群交谈完,便听说阿姐被邀请到商阳的府邸上,顿时心下不安,起身前往。可刚用隐身的诗词绕过那些护卫,就遇到藏在树后对他烂漫地笑着的云烟。 “因为你在这里啊。”云烟和前几次看上去的悲哀不同,她瑰丽的眼满是放松之色,连话语溢满了愉悦之意。 “渊君,商阳早已入了魔。”云烟的身影在纵横交错的枝桠间看不分明,她的话语就和冬日懒懒的阳光一般,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哦?是吗?”男人闻言,薄唇开合了几下。他自己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准备,偏偏有种将天下玩弄在鼓掌间的气势。对于陌生人说的话,云渊从来都是半信半疑的。 “真是太好了。”云烟看着他自信俊美的模样,笑眯了眼。 “你能这般肆意,真是太好了……”男人听着她的话语,皱起了眉。这个女人的生命气息怎么这般微弱?简直是一副赴死的模样。 “我记得,进士的寿元至少三百年,你……” “我哪里奢望三百年,三个月就够了。”云烟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语。 “但它连三个月都不愿意给我。”云烟的声音淡淡的,像是无奈,像是惋惜。 “我知道你怀疑我。渊君,我来自千年之后。” “来自千年之后,圣君云渊,一朝陨落的年代!”雷声又响起来了,天色陡然昏暗,这次却再也威慑不到任何人。 “阴阳家呢,天文地理,五行学说,无所不知,无所不至。我们趋吉避凶,卜算未来……”云烟放柔了声音,“可算得了未来,却回不到过去。” “我多么想和你荣生在一个时代!如今成了真,却不知该哭该笑。”云烟伸出纤细的手,似乎想抚摸对方的容颜,却被男人侧头避了开来。 “今日,商阳会以你阿姐为要挟,让你随他去见一个人。他们为逼你入魔,当面杀了你姐姐。” “我之前试过阻止她参加明珠大比,失败了。只不过是做了些改变轨迹的小动作,天道就让我生命几乎溃散。” “我想多活一会儿。我想多看你哪怕一眼,所以我等到了今日才坦白。”阳光偏转了一丝角度,刚好流过枝叶,投下细碎的光芒。女子的面容,白皙到不真实。 “今天是记载在史书上的一天。传闻圣君云渊青年时美恣仪,潇洒俊逸,身侧友人如云。” “而今日后,一身才华尽敛,在所有人以为你沉寂隐居时,又惊骇世人。” “你弱冠之年,联仙抗妖,致使妖族败退,前线大捷。众人还未回过神,你又离间了仙魔,一手引发仙魔之战,让人族休养生息。从此人族一跃成为最繁盛的族群!” “外乱已平,内乱不息。人族内部的激进派提出一鼓作气,先攻下妖族,随后将鬼族魔族逐一击破。人族总是自恃过高,不是吗?”说到此,云烟的眼底似有怨气。 “妖魔虽动了元气,仍有一战之力。他们竟联合起来反攻人族。” “仙族一直冷眼旁观。” “人族勉强抗衡,这时候一直隐在暗处的鬼族加入联军,三族强攻。大战开启,又被你一手平定。” “你说服仙族相助,逆转了局势。” “往前千年,往后千年,纵横一道上,绝未有人能如你这般。” “鬼谷子的纵横学说,由你推向巅峰。你仅是亚圣,已被世人尊称‘圣君’。” “一切都很美好不是吗?对人族来说是的。”云烟幽绿的眸子涌起晦暗的波光。可对你来说,糟到不能再糟。 “这本是人族最辉煌的时代,本是天骄争圣的时代,可战争,怎么会不死人。” “陆危楼死了,夜孤城死了。那个据说与天地同寿的仙君齐光……也死了。”云烟盯着男子不为所动的容颜,几百年的相处让她看穿了他在想些什么。 “你觉得不可能?没什么不可能的。你都能死,他们为什么不能死?仙族岂是那么好说服的?我不知内幕,却知你为此花了整整十年。” “而那陆危楼在三族联军前,排兵布阵,将其围困在长江处十年,十年之后,他殚心竭虑而亡。” “陆危楼死后,战斗并未结束,夜孤城也自那时起失踪,不久后传来死讯。你归来后,闻此等消息,一夜白头。”我曾经还傻傻地认为,你这般皎洁的白发,定是上天赐予的美丽。现在想来真是滑稽。明明是天道在逼疯你啊! 毁你亲人,杀你爱人,断你友人……不知你是如何撑起人族的未来的。 “人族和仙族一起杀败了联军。你功成身退,世间徒留颂德之声。我便是在那时遇见了你,你教导我百年,即将成圣,称你一句老师也不为过吧?”云烟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叙述着事实,她就像是那些寡言的史官,却做不到史官的公正。 怎么做得到呢?当那人死后,一向针对他的天道都遮云蔽日,大雨倾世,似是在哀其才,惜其德。就算是最刻薄的史官都为其哀悼三日,世间涌出的祭文何止千百篇? “圣人要将七劫从头渡到尾,你渡心魔劫时,灰飞烟灭。”你心中的苦痛,我触摸不到一丝一毫。可看你终日浑浑噩噩、醉倒花间的恣仪,多少能猜到几许。我不是你,不知道你背负着一个人族的命运是多么悲哀,不知道你想死而死不得是多么悲哀。 可是啊,“你怎么能死呢?”云烟低低地问了一声,像是在呓语。你怎么舍得死呢?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心魔劫若是想渡,当真渡不过吗? “烟儿,我累了,真的累了。这次我不是醉倒,而是睡去。让我多睡片刻,可好?”还记得雷霆之下你浪荡不羁地站立着,丝毫没把毁天灭地的威势放在眼里。 然后你就真的睡去了,永远和空气融为一体。云烟倚靠在树干上,手指捏紧了树干。 “你死后,佛家亚圣明空,赠我菩提子,让我遮住了妖族存留的气息;医家亚圣孙济世,赠我医书,让我能多续命几日;墨家亚圣墨天工,赠我机关屏蔽片刻雷霆,之后翩然而去,说要为你守墓百年。” “你早已消散在了天地雷霆中,他去哪守墓呢?”云烟淡淡地说,声音透着哽咽。就算她不是人不是妖,也会有情感崩溃的时候。 “你死了不久,齐光便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一步步扣进了男人的心底。 “仙君什么时候会死呢?” “失去了信仰,失去了执念,他便死了。因为到了那时候,永生不过是个笑话。” “他本是桃花仙,成了仙君,掌管时光的力量。之后发疯一样入了魔,又掌管了空间的力量。” “由仙堕魔,自古未有。我是人妖混血,超脱天道之外,又学了阴阳家学说,与你关系匪浅。他便将我送回千年前,然后灰飞烟灭。” “不过能和你消散在同一片天空下,也不错吧?”她的尾音上挑,不知道在问谁。 云渊的脸终于动容了,似喜似辈,眼里闪过挣扎之色。这般平静的叙述,反而让他感受到穿越千年而来的悲痛。 “怎会有人为我做到这一步?”他闭上了眼,冷冷的声音不自觉染上了沙哑。这些都是风华绝代之人,都是心性自由之人啊!怎会为了自己…… “哈哈哈哈!这真是最好笑的笑话。”云烟慢慢擦干了泪水,笑容从未消失。 “憧憬你啊!爱慕你啊!你是我们的信仰,是人族的信仰啊!云渊,云渊!纵是人族都能死,唯独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你不该死啊!”云烟控制不住了,勉强压抑着声音,却近乎低低的咆哮,像是一只幼兽在孤独地舔着伤口。 “我强行扭转天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寿命这东西对我而言太过奢侈。今日除了我,谁也不会死。也希望,今生除了我,谁也不会死。” “你觉得我很伟大?可笑,我怎么可能为大义献身?只不过恰巧你是人族。” “只不过恰巧,我舍不得你死而已。”云烟说完这句话,瞳孔里浮现出阴阳家独有的图案。那个商阳不知何时出现在树下,怀里是昏迷的云衣。男人来不及开口就被云烟杀了。 这时候墨家遮蔽天机的机关也失效,无尽的雷霆不停劈在女子单薄的身躯上。 “喂,老师,听说你年轻时很会作诗?给你亲爱的弟子也作上一首可好?” “要知道你死后啊,我连存有你影像的鱼尺镜都找不到。有时候想看一看你,只能在雷雨天,不断地深呼吸。很累的啊。”雷霆每一次的冲刷,都带落几缕血液。女子表情扭曲,却一派坦然。早就经历过更痛苦的事情,皮肉上的疼痛又算什么? “为我留一首诗,记住我的存在,很难吗?”你为我取名为云烟,一眼云烟。可我不想成为过眼烟云呢,老师。 “你来自北方?”云渊像是醒悟过来,沙哑地开口。他怀里还搂着昏迷的阿姐。他不能完全理解这种近乎偏执的情感的,可这份善意,他收到了。想来女子大比时的丧服,竟是在为她自己哀悼。 云渊的脑子里有无数的诗篇,可这时候他作不出来,也不能做。他可以拿古人的诗篇去求长生,却不能拿古人的诗篇去记住一个想让他铭记的人。 “秦国的雪很美吧?”云渊突然问道。 “嗯。” “你说你在雷雨天想我。如今,我若是看见白雪飘落,自会想起你。”青年的声音有着发自肺腑的温柔,这大概比任何惊世的诗篇更要动人。 “云烟,是个很美的名字。” “是吗?太好了。”云烟愣愣地扯起嘴角,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她想说服自己,她能让那个最憧憬的人、让那个将她拉出无聊世界的人放在心上,已经足够了。 可是……她终究还是贪恋的想要更多啊。云烟感受着自己的身躯似乎要消散了,撑不过雷劫的人,什么都不会留下。 “云、渊!”女子的手伸出,想要抓住什么,握到的只是空气。 “危楼高百尺,手可……”她几近吼着想念出一句话,却湮没在雷霆里,无法说完。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老师啊,这是你当年酩酊大醉后吐出的话语。别念出这句诗,这样的话…… 至少你不会为情所惑,一夜白头吧? 第45章 何如当初莫相识 云渊放下了不自觉向女子伸过去的手,因为已经没必要了,那个人消散在了天地间,再也触摸不到。 他修长的手指感到了一丝凉意,指尖碰到了晶莹的液体,那是云烟最后的泪水,意外的沉重。他盯着泪水,手慢慢紧握,最终青筋暴露、吱嘎作响。 云渊深吸口气,一个纵身将商阳的尸体狠狠地甩到了还未消散的雷霆中,面无表情地看他化作尘埃。 护卫们听到动静,迅速赶了过来,却只看到高大树干上一个深刻的手印,像是什么人发泄般打上去的。要说还有什么奇怪之处,便是微风中透着几许焦味。 云渊将阿姐送到酒楼里,传书给吕不群说了楚国混有魔族之事,随后竟换上了一身素雅的白袍,一个人乘着黑鹤飞往城外。他的手里握着一个骨质的牌子,是商阳乾坤袋里的东西。此乃魔族特有的传信工具,由入魔者的骸骨制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自己是懂魔族语言的,不仅魔族的,妖族的他也能说上几句。纵横家若是与对方连话语都说不清,还做什么玩弄人心的纵横家。白骨上正浮现着魔族特有的文字——“巳时,寒潭。” 楚国国都外有一森林,常年阴暗,树木皆是冰蓝色,妖异惑人。树木摸之极寒,普通人还未走近便被冻死。森林深处自古便有一寒潭,听说那是鬼物最爱的场所,故此地终年无人问津,很是隐秘。 云渊站在鹤上,从锦囊里拿出一张帕子,用毛笔写上了大半首诗,只留一字未填。 魔君玄德,我送你一份大礼可好?云烟不想我犯险,死前特意未说时间地点。可是,我云渊是个男人啊。 云渊并不是有胆无谋,他算准了自己不会死。虽然不知之前命运的轨迹是怎样的,可那时他不会死,这时也不会死。没死的原因很好猜,要么是自己气运滔天,准备的计划完美实施,要么是……齐光来了。 他算计至此,若是有人知道他的想法,说不定要骂上一句卑鄙无耻。可那又如何,他不在乎,他啊,早已不在乎外人之言了。 “魔君,玄德?”青年看到那个高大的红发男子,从黑鹤上一跃而下,飘逸地落在玄德跟前。 “鬼君,云渊?”玄德乍然听到陌生的声音,没什么惊讶的神色。商阳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废物,那人总以为自己入了魔,其实连魔的边缘都没摸着。废物抓不到这个人,他并不意外。只不过自己离魔君仅有一步之遥的事,这小子是如何得知的? “魔族原来是这般模样。”云渊矜持地应下“鬼君”这个称呼,一点没有见到仇人的样子,反而风度翩翩。 “你不知魔族的模样,我却知人族的道貌岸然。”玄德英挺的脸上满是嘲弄,像是想到了可笑的事情。 “姐姐差点被虏,你还能和我谈笑风生,也算有潜质。怎样,有入魔的打算吗?”玄德喝着桃花酿,诱惑般地说。当日只是匆匆一瞥,他便记住了青年惊世的容颜。如今仔细打量,他似乎又俊美了几分。 “入魔?”云渊仔细重复了这两个字。 “如果断情断念、心性扭曲之辈便能入魔,那魔族也不过如此。”他话语毫不客气,仿佛面对的不是魔君,而是一个喽啰。 “……说得好。”玄德却讶异地赞叹了一句,难得正眼瞧着他。世人以为只要穷凶极恶便能入魔,却不知那是最可笑的说法。这等人,入了魔也不过是最底层。入魔唯一的要求,便是执念。执念越深,入魔越强。 “这下子我是真想让你入魔了。”原本他就有这打算,一是断了齐光的念头,二是看中了他的才华。今日一见,此子心性也不错。 “在下听说,魔族和鬼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人族和妖族死磕,魔族和仙族似敌非友,鬼族一向隐秘,表面上与魔族关系稍微近些。 “你说,魔族和鬼族闹起来会怎么样?”云渊偏着头,冷不丁地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 “你想得未免太天真。”玄德先是愣了下,然后放肆的大笑。他魔族和鬼族几千年来一直在私下里较量,不过小打小闹,又怎会突然开战? “魔君,不知道你可否听闻过一句话?” “此话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云渊笑容加深,他笑得开怀而讽刺。 “别小看人族啊。虽然大多数人只是一点点火星,架不住人族,有我云渊。”这般大言不惭的话语,令玄德皱起眉头。他怎么觉得这个男子比妖魔还要狂妄多变? 云渊根本不理会他的反应,直接拿起那张未完成的诗稿念了出来。他念的是—— “赫赫炎官张伞,啾啾赤帝骑龙。1” 云渊念出第一句,玄德就沉下了脸,他知道青年想做什么!鬼族一惧雷霆,二惧灼热!他想毁了此处的阴寒,引火到自己这个魔君身上,致使鬼族与魔族闹出间隙。 有时候,阳谋比阴谋更有用。 这片终年长夜的森林,第一次有阳光流溢而下。那寒潭冷得透骨的水开始浮动,冒出丝丝白气,竟让鬼地犹如仙境。 这里确是鬼族很重要的一处居地,玄德也不知道里面住着什么样的人物。自己魔族的身份敏感,鬼族也一直蠢蠢欲动,要是真的闹出什么事来,他们以此为借口,两族那暗中针锋相对的局势,说不准真的就演变到明面上了。 可以说,云渊阴差阳错地走了一步好棋。不过,真的是阴差阳错吗? 魔君神情转冷,准备打断对方。让青年入魔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现在……他张开了宽大的手掌,指间夹着一个骨质尖刺。自己用不来人族的诗词歌赋,也不懂什么异象雷劫,但是……魔族有魔族的做法。 “安得雷轰九地,会令雨起千峰!”云渊像是看不到致命威胁,嘴上呼风唤雨不过是障眼法,他暗自用鲜血写完此诗扔了出去,玄德阻止不能。雷霆很给面子的轰然作响。 早听闻此子是鬼才,没想到转眼间就将灼热与雷霆融为一体。玄德定定地看着那个和他对视的青年,那人不笑的时候,甚至有种迫人的压抑感。这小子恍若毒蛇,自己都不禁疑惑,他真是人族吗? 玄德指尖的尖刺射出之时,霎时划破空间,本对准云渊咽喉的尖刺却削断了一缕发丝。一人一魔陡然安静了下来,因为这发丝,是白的。 “齐光,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一触即发的局势趋于缓和,玄德抱臂看着眼前这滑稽的场景。那个桃花仙一向喜好阳光,现在竟隐在暗处不发一言? “玄德。”齐光现出了身形,他面容消瘦,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 “今日是第十日。”第十日,解除契约的最后一日。十日不见云渊,他便可以断了一切! “……你说什么?”玄德愣住了,压抑住心中的荒唐和不安,随手将另一根尖刺射到了树上。 “你竟然!”他说为什么觉得那小子额头的印记那般眼熟,原来是契约!从古至今,与人族订立契约的仙族,齐光这个傻子的是头一个!所以自己从未往这方面想! “齐光你脑子坏掉了?”玄德爆了一句粗口,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傻事?本来想逗一逗齐光,帮他一把,却弄巧成拙! 玄德眸子转到面无表情的云渊身上,仔细打量了片刻。 “真不知你小子积了什么德,契约对于仙族来说……” “玄德。”齐光唤了一声,让魔君拂袖而去。 玄德直接回到自己的地界,不再掺合此事。至于鬼族?他现在没心情去敷衍应对。若是敢开战,他玄德接着了,定会给他们……一场永生难忘的惨败。 “怎么穿起了白衣?”齐光转过身,特意放柔了声音,但也掩盖不掉多日饮酒的嘶哑。云渊很少穿这样干净浅淡的色泽,以前穿白色是因为自己准备好了,那人怕麻烦就顺从地穿着。 “因为有人需要祭奠。”云渊的声音很轻,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沉重的东西在里面。 明明他们只相隔了十天,却仿佛有一道深深的沟壑横在身前。 听说这个男人为了他灰飞烟灭,可也听说这个男人是他命运的转折点。自己一时间不知道该露出何种表情。 “齐光,你走吧。”明明一切和云渊算计的一样,他却没什么料事如神的快/感。就算齐光不来,他也可以全身而退。但这男人终究是来了。 他想过,自己和齐光最好的关系,便是陌生人。只要是陌生人,齐光还是那个逍遥的仙,只要是陌生人,自己还是那个人族的云渊。 齐光闻言苦笑。有些决定,下得了第一次,实在难下第二次。 “伴你身旁,可好?”仙人一袭粉衣,仍然俊秀,却不复当初的从容。 “你记得我们最初相遇的那天吗?我们在秋日相遇,夜里我其实感觉到了你的视线。”云渊没有正面回答,齐光曾经在这张脸上见过嬉笑怒骂,如今只剩平静。 云渊这句话,是在骗齐光。 “秋风清,秋夜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2”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齐光静静地听着他吟诗词,目光复杂。他又想到了初见青年时的场景,那样的狂放不羁,那样的惊心动魄。 黑夜重新笼罩了森林,给冬日染上了秋日的寂寥。齐光从一开始就知道,青年在算计,但那时他不反感,现在也不会反感。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吟到深处,词中的话语越发明显。云渊不傻,当日他不明白齐光为何而走,可如今他又怎会猜不到他的情意?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这首诗他是为齐光而念,直接点破了对方离开的原因。 “你既已知晓……”齐光半倚着冰凉的树木,心中的温度却比树木还要凉上几分。他知道青年大概要念出什么决绝的话语了。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齐光,书院的桃花不会开的,不是吗?” 桃花仙看似温柔,实则那般骄傲。话说到这份上,又怎肯留下?云渊想断得一干二净,他并非反感对方的感情,他只是比起感情,更怕麻烦。当日齐光后悔相遇,如今,自己也后悔了。天下仙人甚少,他却是最不该招惹的一个。 究根结底,是他不爱对方而已。 “云渊,你觉得我会拂袖而去?”齐光闻言,声音恢复了原本的深沉,仙人的落寞寂寥与高高在上在他的身上完美融合。 “云渊啊,我会离开的。但是,你在小看谁呢?”他深深地看了青年一眼,飘然而去。他齐光骨子里是孤高不可一世,但感情之事,谁也无法从容相对。 云渊看着他的背影,也浅笑着乘鹤离开。自己或许想国士无双,也或许想金戈铁马,但没有时间未风花雪月弄得身心皆疲。 就这样吧,我们不相识便好了。你说呢,齐光? 第46章 铁血柔情男儿义 云渊来到军营时,已是五日后的黄昏。 他在秦国接受了举人文位,国君听半圣说他要奔赴战场,赐他秦国正四品将军,以便他非战时能调动一小撮的秦国军人。至于七国的职位,全凭战功,国君也没有办法。 那碧蓝色的天幕被染上了温暖的色泽,半消半退间有微光划过。浩荡的烟云锁住了残阳的去路,两者纠缠不休,汹涌决绝。 云渊站在黑鹤上,沉沦在这般壮观的美景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往夕阳飞去,随其一起坠落。 “嚯!”此时简短有力的声音从地底传来,那是将军在整合军队。下方的人影实在太小,再优秀的视力也看不清面容。 这片土地上满是军人,四四方方的整齐队列显示着军纪严明。虽然身着一样的战袍,但这七个队列明显是来自不同国家。主修儒道的国家,士兵的气势是透着最温柔的坚忍;主修法家的国家,是残酷的决绝…… 但这无关紧要!纵使七个军队的右侧竖着各国的国号,可他们的正前方,永远竖着一个黑色的龙纹旗帜,上面用血色写着一个大字,也只会写着那个字。 那个字是——人! 以鲜血来浇灌我人族的土壤,以胜利来祭奠我人族的英魂! “吾等生而为人,愿为人族献上忠诚!” “献上忠诚、信仰、乃至灵魂!” 荒凉的号角声伴着不知名的将军斩钉截铁的话语,一同响起,这满溢的情怀超脱了言语。 “为了人族!”七国军人齐声相和,手中的长矛抵着地面,凛凛气势奏出最合拍的乐段。 “现在,为吾等袍泽,送——行!”将军放大嘶哑的声音,他面色沉凝,右手抱着头盔,猛然单膝下跪。 怎么回事?文人不跪天不跪地,更不跪帝王。而如今……云渊指尖颤动了一下。 满地的军人同时跪下,甚至能听到膝盖撞地的沉闷声响。他们额头抵地,有人无声的流下泪水,无声掩埋在血土之下。 铁汉柔情,男儿意气。云渊恍然明白,他们在缅怀逝去的友人。 号角声又从远处传来,像是离人的呜咽,又比拖沓的呜咽声多了壮阔与豪迈。 这便是我人族的前线吗? 云渊不自觉地摸了摸眼角,干的。真奇怪,为什么有一瞬间有种自己会流泪的错觉? 他的目光停留在将军侧后方的那人身上。纵使看不见面容,云渊也一眼认出了陆危楼,只因那人过于突出的气质。 陆危楼低垂着头颅,用长枪支撑身体。他并未像一些人一样念着祭文,只但握紧的手诉说着他的愤怒悲痛不逊色与任何人。男人似乎敏锐的感知到了空中的视线,猛然抬头看去,长枪直指云渊。 他眼中有着还未消散的血色,就像是噬人的野兽,偏偏一身正气凛然。 “云渊?”陆危楼眯起眼睛,不知道凭借什么,竟也认出了对方。 啧。云渊暗叹一声,他明显来得不是时候。还好大多数人低头没有注意到陆危楼的举动,自己要是在这种氛围下加入军队,太过古怪。 云渊点头示意,也不管陆危楼看没看见,将军队特有的令牌挂在腰间,直接飞往了军营。就当他没撞见这庄严悲哀的一幕吧,他只不过侧面看了军队,心神竟已被震慑。将来若是看到百万人呐喊征伐,又不知会涌出何种感情。 男儿的归宿,果然不止是朝廷,还有伟大的战场!那是一个激发血性、荣辱与共之地! 云渊拿着吕不群写的类似推荐信的东西,来了一个略小的营帐。等了没多久,就有两个将军进来。 “此人便是云渊?”最前面的正是刚刚在阵前单膝下跪之人,其名陆英。他乃七国的正一品大将军,同时也是兵家的大儒,陆危楼的叔父。 说实话,这片土地人族与妖族的交锋虽然激烈,但算不上主战场。妖族兵力大多还是分给了有大儒驻扎的边界。陆英并非常驻此处,这次孤身前来,只是佯攻一场,震慑因为明珠大比而蠢蠢欲动的妖族,隔日便走。 这般做派也未尝没有照看陆危楼几分的意思。 “嗯。前几日他发现了魔族在楚国的一处据点,七国承认授予他正七品的军职。” “正七品。”陆英斟酌了一下,这军职听着好听罢了,一点实权没有,也就比冲锋陷阵的童生秀才要好上些。 “纵横家的少子?我第一次见纵横家有少子来前线。”陆英说话很直接,古铜色的脸上自有一股彪悍之气。当那双犀利的眼扫过对方时,会让人毛骨悚然。 纵横家在战场上的地位有些尴尬。他们是耍嘴皮子的,不是真刀真枪的实干派,也不是什么后勤。此家之人在各国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就算来战场,也是在战局已定之时去谈判,争夺利益。 他们是只有战后,才会出现在战场的人。 当然,并非没有纵横家尝试过战局之前或者战局之中去游说妖族,他们“进退自如”、“合纵连横”的能力,用来保命再合适不过。 而这样做的结局就是,妖族最开始确实被糊弄了几次,之后想杀他们又被逃了。纵横家每次还在战后条约上宰妖族一顿,有时妖族明明赢了也不见得得到了什么好处。 妖族战后不好发泄,却养成了战时看到纵横家前来,没说上几句话就直接倾力埋伏斩杀,一舒怨气。这般做派后,纵横家已有百年不直接出现在战场了。 “他是我的友人,我会带他一段时间。”陆危楼没有看向云渊,而是和自己的叔父对视着,气势毫不相让。 “友人?罢了,由你。”陆英是如今军位最高的人,皱着眉头还是允了。他实在不觉得一个未见过血腥,只懂金钱的小子能有多大用。自己还要赶回主战场,懒得多管。 “敢上战场的人都有胆气,但莫要只知胆气。”他留下一句话就匆匆离开,自家少子十年间奔赴各个战场,头一次要人,还是个在战场上标上死亡二字的纵横家。 他怕陆危楼引火上身。 “你们刚刚结束一场战斗?”营帐里只剩下云渊和陆危楼,云渊明知故问道。之前他在高空就发现,阵型虽齐整,但军中的哀伤与伤员的血腥是掩盖不住的,而眼前的男人更是一脸疲色。 “我可以等你沐浴上药完。”云渊轻飘飘地一句话,让陆危楼停下了掀开营帐走出去的动作。 “是否需要酒?”云渊又是一句,听上去像是友人间的关怀。 “你不必试探我,云渊。”陆危楼低哑的声音溢出喉咙,到底没有转头。 “军里没有多余的水供人每日沐浴,至于酒,千年前便被禁了。”陆危楼知道身后的青年机警多变,却没想到对方一开始便在斟酌考量。 “秀才便可千杯不醉,为何不能饮酒?若是念上一首降水的诗词,又岂会缺少日常的水?”云渊一是探看陆危楼的作风,毕竟闻名只是闻名,他算不上了解对方;二是自己当真有些苦闷。自己最大的爱好便是饮酒,这几年的生活也养上了喜洁的毛病。 “举人早已不受世俗的尘物沾身,酒水也不是什么食粮。”陆危楼索性转过了身,麦色的脸没有多余的表情。 “云渊,你是天才,毋庸置疑,我甚至觉得世间为何会有如此天才之人。”他略显疲惫的眸子透着郑重与认真,也许深处还有几分自嘲与薄怒。 “风花雪月也好,诗词歌赋也罢,我不觉得比你精通。至于纵横一道的做派,我也无法评价。” “但是,战争,军队,兵法,谋略。我陆危楼不会逊色于任何人。”那个硬挺的男人似乎是第一次吐露这么多的话语,挺直的背脊背负的远比云渊想象的还要多。 “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不理解。” “你可以对着七国的少子侃侃而谈,你可以对着天之骄女们吟风弄月。” “但你不知道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后,自己的手里便抱着袍泽的头颅是怎样的感觉。” “停下这样的试探,云渊。”停下吧,若是因为醉酒,若是因为可笑的沐浴,送走了战友的命,最疯狂的会是你自己。 “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现在跟我来。”陆危楼毫不拖泥带水,话语铿锵有力,没有给云渊动容的时间。 云渊仍然挂着一副淡淡的表情,垂下的眼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邀你来从军,是因为希望打破百年间与妖族从不和谈的僵局,你是纵横家的少子,最可能做到此事的人。” “你觉得我会犯险?”云渊突然抬头和他对视,桃花眼里看不出情绪。 “会的。”男人一面拖着厚重的铠甲,一面笑得危险。 “男人的野心,是藏不住的。”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你不会甘于藏在无数尸体身后。 “这般广阔的天空,这般荣耀的战场,不去见识一下太可惜了,不是吗?”他扯了扯内里武者服装的衣襟,身后的风沙磨灭不了那睥睨天下的豪情。 “你口才也不错。”云渊沉默半响,笑着回了一句,算是承认了。 “云渊,我能教你的,只有如何活下来。” “虽然曾经与人这般约定时,从未有人守诺。” 陆危楼低头擦拭着长枪,吐出的话语很平淡,平淡到,比外面哀嚎的号角还要悲凉。 第47章 一舞剑器动四方 “你攻过来试试。”陆危楼盯着云渊,眼神也慢慢锐利起来。他要知道眼前的人是怎样的水平,文人很少练武,但有时候武力并非无用。 云渊下一个动作让陆危楼哭笑不得。 “你在做什么?” 只见云渊双手握拳,左臂举至鼻尖前,右手靠在下颔处,眼睛紧紧盯住正前方,脚步分开,身体微向前倾。 “……摆战斗姿势啊。”难不成他理解错了?自己哪知道战场上进攻的手段。他只知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可以灭杀妖魔,纵横家也不学怎么和敌人硬碰硬,所以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摆出了大学体育课上教的拳击架势。 “你逗我呢?”陆危楼用力揉了揉眉心,“虽然不知道你摆的什么姿势,可文人怎么可能去赤手空拳的和妖族打?”要知道妖族的身体超越人族无数倍。 “这样下去人族早灭亡了,还等到今日?”陆危楼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算是败给这个纵横家少子了。 “你擅长什么兵器?”男人敛去笑意与荒唐,认真地问了一遍。 “剑?”云渊托着下巴,犹豫地吐出了一个字,这才反应过来陆危楼所谓的“攻击”是指什么。他吟了不少诗词,诗词出世时能引来雷霆,进士便能化雷霆之力为己用,附着在兵器上。 如今他的生命之火不比进士弱,也是可以化用雷霆的,而诗词的异象能随之凝于兵器上,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就像是游戏里的“附魔”一样。 陆危楼是想看的是这些吧。自己被雷劈的那么惨,总算是苦尽甘来,能肆意挥霍雷霆了。 云渊在对方沉凝的目光下取出一把古朴的剑,先是用力挥了挥,试试手感。在陆危楼催促之前,开始了一场盛大的表演。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用剑。当年在书院里学累了,齐光抚琴,他便尝试着练剑。他不会什么招式,但只要异象足够,谁又管你用什么招式? 青年的身姿矫健而灵敏,手腕每一次的旋动都带起声势骇人的雷霆。他长剑横着抹向喉咙之际,整片土地突然萦绕着菊花幽远的香气。那金黄色的花瓣浮空而落,每一次落地都重若千钧,暗伏杀机。此乃两年前的《赋菊》之威。 “白日生香,一举一动皆可入画。”陆危楼暗叹。 而当陆危楼用长/枪抵住青年的剑时,他感觉到他对付的不是一把剑、一个人,而是滚滚的黄河,仿佛天堑堵在身前,满溢的豪情使人意识朦胧,起了难以逾越之感。此乃当初《将进酒》之能。 他稳住身形,长/枪带起的飓风擦破了云渊的手臂,然而下一秒充满生机的曲调响起,瞬间让其恢复如初,同时青年的剑变得如飞鸟般灵活多变。此曲正是《万物生》…… 云渊曲腰,长剑回旋,他奇袭之际,声势奔腾浩大,连绵不断,明明是在飞沙之间,竟有种轻云蔽月、回风舞雪之美。这般满含杀意的动作如舞蹈一般赏心悦目。 这般动作或许能惊艳得让山河动荡、天地低昂,却杀不了多少敌人。当然,若是妖族沉迷美色,束手就擒那便另当别论。 最后云渊猛然一刺,剑尖与陆危楼的长/枪相抵,漂浮的花瓣如暴风骤雨一般刺了出去,却未威胁到男人分毫。 两人都未动用自家学说的力量,竟以激烈绚烂至此。 “鬼魅有余,技巧不足。剑刺得太过温柔。”也太过华丽。 “云渊,你是去杀人,不是去惑人。” “你不适合用剑。”陆危楼一边敛去惊艳,一边擦去脸颊边的鲜血,吐出的字句平稳有力,仿佛云渊那场倾尽才华的袭杀算不得什么。 云渊的剑术华而不实,但架不住异象奇特、雷霆猛烈。他握着长/枪的手竟有些发麻!念此,陆危楼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面无表情的云渊。 人体能化用的雷霆之力与经历雷劫的程度有关,那般的天地伟力……都是从生死边缘抢来的。没想到这般鬼才,心性坚韧至此。 饶是自己也被云渊的天赋所惊,他早知其诗才和曲才,却不曾想每首诗都萦绕着别人求而不得的异象。杀人也好、治疗也罢,应有尽有,只是用的太过稚嫩。 “妖族的寿命是人族的十倍,他们没什么别的能力,只是天赋甚为奇特。”陆危楼收回思绪,开始解释自己让他攻击的原因。 “例如蛇族,能让十里之内充斥毒雾,损人身体;例如豹族,速度奇快,能百里之内奔若雷霆,取人首级。” “那时根本来不及念诗作曲,只能靠自己。” “对你来说,剑太过正气,也太过显眼。试试匕首或者扇子吧。” “毕竟你只需自保,你存有一副口舌,有时能胜过千军万马。”陆危楼说着,拖起疲惫的身体亲身示范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小子不会全然听进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1……”陆危楼没有动用自己着写的兵法策论,反而运用的诗是战场上最普遍的《秦风·无衣》。这首诗攻防兼备,还有提升军队士气的功效。凡是从军之人,都耳熟能详。 他单手握着长/枪,舞时如梨花摇摆,乍一看极为简单,仔细瞧去用变化无穷,恍若虚实相生,威势摄人。光是男人的稳重大气,便胜过云渊繁华旖旎的手段。长/枪每一次破空,都带着骇人的声威,攻击时迅不可挡,回撤时有如疾风。 那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的动作,而每一次雷霆的落下,都带起一片浓重的焦色。 两人的周边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一些私下锻炼的士兵,陆危楼一直在阵前摆出兵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近年来很少亲自舞枪弄剑了。 “将军果真厉害。明明是文人,比武人还强健。” “你若是隔三差五就被妖族派人刺杀一次,你也这般厉害。将军在战场上可不止十年了。” “之前和他对打的是谁?如此多的异象,那般动作和容颜,平生仅见。” “不清楚,不过他身侧的雷霆竟比将军的还要暴躁几分,总不会天天被雷劈吧?” 士兵们暗中讨论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希望能学上几招。 “人族在战场上如何战斗?挥舞兵器,各自融入异象?”云渊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四周,大多数的军人是秀才和童生,不像化用雷霆,以一敌百之辈。 “他们学习前人的诗词歌赋,虽不如你这般的原作威力大,却也能保护自己。” “举人之上的军人便是用圣道手段。比如我,我祭出兵书,在纸上写下布局,若是此计可行,上天便会产生异象,让我有俯瞰战场的能力。那时我便能以战场为棋局,千里之外指挥行动,兵家圣道之力会分散在各个军人身上。” “而法家能在战场上构建法律规则,言出法随,能禁锢制约妖族片刻。” “手段多样,你哪日一观便知。”陆危楼见青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再多说。诗词引出异象难,兵法谋略引出异象,难上加难。他十年间也不过出现过两次而已。 “和尘,你过来。”夕阳已落,陆危楼看了看天空,决定今日到此为止。他挥手招了招角落的一个瘦小身影,示意他上前。 “从今日起,你就跟着他吧。”他吩咐着和尘,对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云渊好说歹说也有个军职,派一个人跟着也不算违规。陆危楼虽说心怀大义,也有自己的思量。 他不想此等天资之人早逝。人族那般年轻的天骄,理当被护好。 “和尘这几日可是很勇猛,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将军派他跟着对方,看来很是赏识那个青年?”士兵们几日都在备战,可不知道明珠大比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无双榜第一人是何模样,所以暗自猜测着云渊的身份。 “在下和尘。”陆危楼吩咐玩便离开了,他事情良多,叔父今天率兵小胜一场,震慑住对方。他却总觉得不安。 被留在原地的两人目光相对,和尘看着云渊,腼腆地笑了起来。 “你真好看。”他毫不掩饰地赞美道,说完就低下了头。 “和尘……”云渊挑着眉念着这个名字,“和光同尘?好名字。” 和尘看上去挺年轻,听到云衣的夸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没有接话。 “我带你去你的营帐吧。”过了会儿,他局促地看着云渊,一副不太会与人相处的模样。 “嗯。”云渊没太在意,便跟着对方走了,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 “为什么军队千年前突然禁酒?古籍上,记载进士翰林饮酒的诗词不在少数吧。”他也没想得到什么明确的答案,只是对方在军中混的,应该多少知道一些? “……”和尘走在前面的脚步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小小的声音回答: “因为千年前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人族刚打了一场胜仗。本来将军们文位都不低,很难醉倒,上面又一向只禁止文位低的士兵饮酒,将军们根本不在其列。” “那片战场上,军职最高的将军向来好酒,有人劝诫过他,他一笑而过,不当回事。而当夜庆祝之时,妖族的奸细将酒换成了特意酿造的陈年美酒,同时举兵偷袭,将军喝了不知道多少坛,早已烂醉如泥。” “白天的胜果还未收获,晚上便是一场惨败。” “战斗持续了一夜,人族挣扎了一夜。那夜死的人不计其数,一度有人称其为‘血夜’。” “听说将军最后逃出来了,手下除了一个正三品的参将,其他都死光了。” “半圣不能随意出手,他们收到传书,连夜又派了两个大儒亲临战场,勉强稳住局势。” “苦战一夜的参将在战后向百家阁传书,请求严惩大醉之人。毕竟死了太多袍泽。” “但因为法家并未规定战场不能饮酒,军职最高的将军又是大儒,太过稀少,加之被妖族算计的原因。结果就是罪魁祸首没被处死,而是被罚去主战场出生入死,斩杀妖族,终生不得归来,以赎其罪。参将裁决后,便失踪了。” “战斗那般痛苦,一下子禁酒实在太难。法家自那时起,提出了军队里的将军每日饮酒不能超过三杯的规定。现在过去千年,战场上直接下令禁酒也很多,没什么人反对了。” 和尘缓缓地诉说着,没有注意到云渊略显诧异地一瞥。 这段历史明显是隐秘的,没想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所知甚多。军队还真是卧虎藏龙? “那个正三品参将叫什么名字?”云渊感兴趣地问着。 “……忘记了。只听说他原是道家的少子,名字好像出自《道德经》。” 和尘一语带过,那双害羞的眸子里流露的,却是复杂与无奈。 第48章 和光同尘解其纷 云渊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道家的少子失踪都无人过问吗?不可能,那么……是被人刻意掩埋了? 千年前,千年前似乎是那个魔君玄德入魔的时间!要知道他之前特意问过吕半圣关于玄德的事情,结果半圣叹了口气,支支吾吾地说了一星半点。 原来还有这份因果。云渊想起那个魔君红发张狂的样子,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他们注定有大仇,就算玄德有再多的苦楚,自己也不会心软分毫。 “就是这里了,先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带你熟悉军营。”和尘的话语拉回了云渊的思绪,他正指着身前圆形尖顶的营帐,示意云渊进去。 和尘有张眉清目秀的脸,性格又害羞腼腆,所以既能轻易融于众人,又没什么存在感。云渊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营帐,便谢过对方,撩开帘子俯身而入。但和尘却未如云渊想象的那样离开,而是紧随其后。 “唔?”云渊疑惑地看了眼对方。 “营帐虽然一般是十人同住,但这个只有我们两个人住。”和尘避开了他的视线,小声地解释着,装作没看出云渊的本意。 “……哦。”云渊心下略感荒唐。他穿来后,生活过得比贵族还贵族,第一次睡这种不大的营帐也就罢了,还要和陌生人同住?甚至听起来陆危楼还算优待他,没让十个人一间? 他其实也不是没有暗自设想过大杀四方、建功立业的情景,现实却先于荣耀,给他泼了盆冷水,弄醒了他的不切实际。 “我们这里和其他的战场不太一样。”和尘犹豫了下,慢慢说道。 “之前来过不少看上去很厉害的人,其实他们可以一个人住一个营帐的。但将军安排这些人两两住在一起。不服气的话,他就让五个人、十个人住一起。” “再抗议的,就去和普通的士兵同进同出。” “将军他完全不怕人闹事的。”他口中的将军自然指的陆危楼,很厉害的人大概是指少子之流吧。 “所以最近很少有你这般天才的人来到此处了。”见过云渊和陆危楼对战的人,都不会怀疑青年的能力。 军功哪里都可获得,都是天之骄子,谁愿意来到陆危楼手下受这份闲气? 陆危楼这般做法,棋高一着地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云渊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考量的,但自己本就不是来军营享福,所以没提出异议,暂且住下了。 仔细看看,营帐虽然不大,但被收拾过,干净整洁。如今是冬日,正中央摆着一个火炉,里面的木头被灼烧,时不时发出的啪擦吱嘎的响声。火炉外不远处,有一层棉被铺在地上,应该是睡觉的场所,同时营帐还工整地摆着一个矮桌。 嗯,床有了,桌子有了,还有暖气,看上去也不是那么糟糕?云渊苦中作乐地想。 云渊不知道,他这般待遇是陆危楼刻意为之的。青年初来战场,虽是璞玉,也需打磨打磨。陆危楼甚至准备一个月内,都不会让他亲历战争。 云渊太顺遂了,越顺遂,离死亡越近。半圣们怜其资质,舍不得给予挫折,那么便让他来。他陆危楼一不怕妖魔,二不怕人恨。 “你……”和尘还站在原地,愣愣地盯着已经躺下的云渊。 “怎么了?”云渊感受着地板的寒冷与僵硬,不适地翻着身,瞥了眼似乎在惊讶的和尘。 “没什么。只是听说,很多来战场的贵族子弟会自己带着一些东西,我本来打算帮你布置的。”和尘摇了摇头,换掉军袍,也躺了下来,他的腰间似乎存留一丝血迹。 云渊没有吭声。事实上他的锦囊内确实有很多东西,被褥也好,熏香也罢,甚至连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矮桌也有。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陆危楼风尘仆仆的背影,看着和尘的伤势,他再也不好意思拿出来。 罢了,自己不是没有经历过苦涩的日子,想来这样的环境也不算什么了。 等待云渊熟睡,和尘仍然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满是说不清的沧桑与自嘲。 “陆危楼是个厉害人物。没想到真能把你弄来,叫你适应这样的风沙。”他声音比外面呼啸的寒风还要轻上几分,就像是呓语。 那个一心只有大义的男人怎么可能派人收拾营帐?也就这小子以为他们的交情有用了。听说当初陆危楼的挚友夜孤城都被他安排与他人同住,直到夜孤城立下显赫军功,要求一人一营帐才解脱出来。 “啧,我到底在做什么呢?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和尘不愿多想旁人,他的指尖先是抚上了自己的脸,随即下移,狠狠地按上修长的脖颈,却感觉不到颈部鲜活的脉动。和尘无声笑着,满是复杂之色。 火还在独自燃烧,静静送着仅有的余温。和尘就这么睁眼过了一夜,似乎怕吵醒谁,连翻身的动作都未做过。 许是性子的原因,云渊从来睡不沉,一听见和尘搬运东西的声响,就缓缓睁开了眼。 “吵到你了?”和尘抱歉地笑了笑。怀里抱着一些卷宗。 “这是将军让拿给你的。”陆危楼没有急着让云渊上战场,反而先让他了解一下最近的战事,使其开阔眼界。举人之前,大多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之辈,实在不懂战局的诡异多变。 “这么多?”云渊看着满桌的卷宗,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反手撩开了营帐的门,向外扫了一眼。 果然,天还未亮,只是远处隐隐有些光辉罢了。头顶的星星没有隐去,与晨曦存于同一片天空之下。现在大概是人们最困的时候吧?可营帐外仍不时有巡逻的军队走过,实在是戒备森严。 云渊回到帐内,披着袍子点起了烛火,随手翻看着那些卷宗。 “圣历三千二百二十一年,春,与妖族遇于范阳。时众军已疲,妖族领头大将乃蛇族之人,初一交战,剧毒肆虐,我军溃败。幸有医家翰林倾力一言。” “其言:若败则同亡,若胜,愿耗费心力,自损寿元,悬壶济世,解毒添寿。” “军心可用,诸军殊死一搏,大败妖族。”云渊慢慢读着,这场战役颇有些项羽当年的破釜沉舟的意味。毒性蔓延快,解毒时间长,若不尽快拼命,只有死路一条。 “圣历三千二百二十三年,秋,与魔族遇于奉天……”卷宗记得很简略,然而寥寥数语勾勒出形势之危急,谋略之果断,不同将军们的做法也各有特色。云渊不自觉地沉浸了进去。 他不知身侧的和尘微微伸出然后猛然握紧的手。是了,纵使那人仍在夜读,而自己再也不能抚琴焚香,笑伴身旁。 和尘,和光同尘。与日月同辉齐光竟也要收敛锋芒,掩埋姓名吗?齐光知道云渊的行踪,所以当初被青年用话语逼走后,便先一步动身去了军营,化名和尘。 恰逢陆英率领军队抗击妖族,死伤不少,他得以改换面容,混进了军队。他是仙族,检测妖魔的那一套做法对他根本行不通。 仙族讲究与世无争,又喜好雅物,算是四族中难得和人族关系还行的种族了。千年之前多族围攻人族时,他们也未落井下石,所以人族并未多加防范他们。 契约解不了,自己便离不开此人。齐光按住躁动的心脏,垂眼打量着青年。世人皆道云渊天资纵横,怕是自己才知道他那两年间苦读的有多疯狂,或许正是如此,他才对青年少了一份信心。 多信任几分……说来可笑。信任云渊又如何?圣人可活千年,可自己闭上眼沉睡片刻,已是千年。听说魔族最久的活了七千年,可仙族最久的活了三万年! 若是一睁眼,世事皆变,他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坦然接受。 云渊看完一堆卷宗,和尘便带他出去熟悉军营,然后第二天重复此事。 战场若是能全然预测,整日安宁,那便不叫战场了。所以在云渊觉得军营也并非成日打仗之时,号角猝不及防地响起。 “呜——”遥远哀沉的声音惊醒了无数人。 “我等被埋伏了!该死的妖族!”一个斥候急匆匆地跑向了陆危楼的营帐,只见他生命之火浮于脚下,迅捷如风,应该文位不低。 “埋伏?”云渊住的离陆危楼很近,恰巧听到那人控制不住情绪的低语,脑子转了起来。 之前陆英带领军队佯攻一场,大败妖族,以为妖族会安稳片刻,因为妖族一贯如此。看来他被妖族反摆了一道,妖族应该是将计就计,装作败退,实际上早已暗中调集兵力,准备蓄力一击。 “妖族智商比想象的高。”和尘是背对着云渊的,耳力胜于常人无数倍。他听闻此言,不自觉地笑叹了一句,仙人向来看不起妖族。 “和尘。”云渊突然喊道,让男人敛起了放肆不屑的神色。是了,他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士兵,云渊太过敏感聪慧,保不准会推测出什么来。 “和尘,你之前说,人族在战场上,最厉害的三种本事是什么来着?”云渊没注意和尘之前的嘲弄,他的心思放在了别的上面。 “嗯。”和尘舒了口气,缓缓说道:“一是吟诗作赋引雷劫,雷劫的范围很大,普通妖族很难挺住;二是奏乐曲,乐曲声传百里,威力十足,同样防不胜防;三便是圣道之力,半圣一怒,妖族立退三百里。不过人妖有条约,人族的半圣和妖族的半圣都不能随意参战。” “若是打破此条约,世间再无宁日。” “弹琴……”云渊喃喃。 “你说什么?”和尘没听清楚,回问着云渊。 “我说,我想弹琴了。”云渊怀里出现了把古琴,他纤长的手划过琴弦,笑得恣意。 他为何上战场?生于乱世,自然是提三尺剑,立不世功! 在此等埋伏下,倾力奏一场《十面埋伏》,不知是何等的……波澜壮阔? 第49章 十面埋伏退妖族 和尘闻言只是轻轻地瞥了眼云渊,漆黑的瞳孔里似是讶异。 云渊啊云渊,大战将至,你想的却是功勋卓着……不知是太年轻,还是心性凉薄,亦或是两者皆有吧。你可知,你这般的心思不适合战场。 罢了,那个陆危楼估计也担心此事,到时自会点破,何须自己多言? 云渊并不知道觉得自己想建功立业、大杀四方的念头有何不妥,脑袋里想着要奏的谱子。 此刻,无论是在操练的、还是在休息巡逻的士兵,几乎瞬间奔到了一起,迅速整好队列。而领头的陆危楼,一身劲装,满面杀气而来。 “妖族仍在全速前进,迄今不知其埋伏了几处。”他沉默了许久,就在众军开始不安时,沉声介绍局势。 据实相告吗?云渊看了眼男人的背影,静静听着。他没有被编入军队中,反而站在陆危楼的身后,宛如他的亲兵。 “这里有从楚国起便跟随我之人……”陆危楼扫过了前排那一个个严肃的面容,对方感受到将军的巡视更加挺直脊背。 “也有新进之人。”男人冷着脸将一切尽收眼底,话语并未如云渊想得那般慷慨激昂。 “但吾等皆为人族之人。” “——踏入战场,即为袍泽!” “吾等身前,是悬崖绝壁;但吾等身后,是千万子民!退否?”他陡然提高了声音,凛冽的气势、质问的话语让不少人一下子起了情绪。 “不退!”十万士兵一同呐喊是什么样的感觉?是撕心裂肺,血液动荡。 “很好。吾等本就无路可逃!今日是泪是血,一战便知!” 陆危楼说完便闭上眼,下一秒一张巨大的纸制棋盘凭空浮现。此乃兵家的能力——纸上谈兵。这并非字面意义上的空谈,附着圣力后,能拥有隔空调动指挥士兵的伟力! “公林何在?!” “属下在!”公林顿时出列,陆危楼用指尖移动着棋子,一言不发,但对方却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声回答“是!”,随即迅速带领士兵离开。 这是陆危楼用圣力将战局操纵在鼓掌间,心神一动便直传命令。 随着时间的流逝,男人坚毅的面容流下汗水,却无半分松动。等到布局已成,他深吸了口气,薄唇勾出残酷的笑容。 “诸军!战场乃立尸之地,幸生则死,必死则生!” “吾等前方,永无敌手!是否?” “是!”纵使调动后,士兵少上小半,可这份豪情不逊于百万雄师。 “很好。出军!”陆危楼闻言敛起眉梢,长/枪一指,果决下令,身后无一人畏惧退缩。那个男人低调的男人一身战袍,在晨光下竟是耀眼到惑人。 原来他不是深沉稳重,而是未到能让他光芒四溢的战场上。今日,云渊终于知道为什么这般男人,能让天下少子、多位天骄心生憧憬。 陆危楼吟出一首咏马诗,熟练地跨越到幻化而出的马上。当男人骑着黑马经过云渊之时,他隔了一周,第一次和云渊对话。 陆危楼的目光放在已经起了烟尘的远方,声音还带着鼓舞士气后的嘶哑。 “我既带你出来,便护你周全。” “今日你只需瞧着这战场,我陆危楼纵是身死,也不会让妖族越过军营一步。”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豪言,却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狠狠地砸在了云渊的心底。 男儿生当如是!背领百万雄兵,身护千万子民! “护我周全?” “呵。想不到他会是第一次说出此话的人。”云渊收起复杂的感觉,嘲弄地说了一句。 云渊觉得从陆危楼披上战袍训话的那一刻起,自己便插不进去了。明明身处军营,自己却像是个局外人。究竟是为什么? “他是第一个?你确定?”一直没有存在感的和尘突然开口,问着意味不明的话语。 “是了。怎么?”云渊略感奇怪,他潜意识里觉得和尘是个少言寡语之人。 和尘静静地站在云渊身旁,偏头狼狈地躲过云渊的目光,转移了话题: “没什么,不必多想。你刚来战场,需要时间适应。” 陆危楼说要护你周全?和尘握紧了手,在云渊看不到的角度苦笑,那我呢? 那我呢?云渊?如果不诉诸于口,你便不懂吗? 和尘不敢再想,于是放眼战场。他活了那么久,见多识广,从牢不可破的军心和愈发充盈的士气便知道,此战很有可能大捷。就算是败,也不会太惨。 云渊这时候弹琴,便像是给烈火加了一把清风,不但不会熄灭这把火,反而会让士气更加旺盛!自己该不该阻止他? 云渊这般做自然可获得军功,但是他便会因此见不到战场的残酷,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之后若是遇到真正的死局……和尘看着青年俊逸迷茫的眉眼,罢了,就算有死局,自己足以护他。 指望陆危楼实在太过可笑。 云渊想做什么,便做吧。 “可要奏曲?”和尘想通了,便恢复羞涩木讷的模样,不经意地点醒了云渊。 青年闻言平复了心神,点头拉着和尘,唤出黑鹤飞往战场。他坐在鹤上,将琴置于膝间。 “噔噔噔……”战场上满是风沙,即使在高空,也能感觉到纷争的火热气息。死亡、哀嚎、铁血、挣扎,这里就像是一个偌大的熔炉,进去了便出不来。 战鼓声、号角声、厮杀声,掩埋住了乍然响起的琴声。琴声并不稳,先是零零落落的,不知不觉间转急,恰似先前整军待发之景。 “噔噔噔……”云渊的手指不断弹抹着琴弦,和尘安静得立在其后,目光温柔悠远。不知何时起,少年已成青年,琴技一日千里。 军人们的身姿陡然矫健起来,就算是被陆危楼的圣力笼罩,也没有增幅到如此地步。他们面对的是四面八方而来的妖族,狼族的狠厉、豹族的迅猛,过多的数量,只能咬牙坚持。 撑住!现在不过是试探般的小战一场,妖族只派出一部分兵力,他们还有埋伏! 陆危楼分出心神关注着局势,同时驾马与妖族主将攻伐起来。他心中微沉,我方虽军心已成,但大抵兵力不足,自己还棋行险招,分兵绕到敌后直攻其营,是胜是败,难以预料。 威慑住对方,才能拖延更多时间。陆危楼瞬间下了判断,狠狠甩开了额间的汗水,圣力勃发,□□上萦绕雷霆,开始压着敌将再打。 此子有一夫当关之勇,亦有运筹帷幄之谋! “白骨君陆危楼,今日一见,不负盛名!”敌军的主将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他是虎族幻化的人形,竟异常俊朗。就算处于下风,也没有丝毫忧色。 “听说妖族好美,男子也不例外,今日一见,亦不负盛名。”陆危楼一进战场仿佛就换了一个人,嘲讽的话语被他认真地说出,更是气人。 “你!”虎族之人先是怒气上涌,随后呼了口气,突然冷静下来。 “你不怕我有埋伏?”主将坦然地笑着,和人族打了那么久的交道,自己怎会不知对方的激将法。对方越是这般极力压着自己,越说明心虚! “呵。你试试?”陆危楼半真半假地迷惑着对方。他也不想这般疯狂压制敌将,也怕对方狗急跳墙。可此时士兵已难以招架,若是自己在不打出士气,便会一退再退。 “噔噔噔……”互相试探的两人第一次听清了那忽隐忽现的琴声,同时抬头向空中望去。 “是他?”陆危楼看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战场上实在不该乱了心神。 气氛宁静紧张,一触即发。敌方的主将侧耳倾听片刻,捏紧了狼牙棒,惊疑不定地询问: “此曲何意?!”他虽不懂人族的琴棋书画,可是那曲调里的含义不正是看穿了自己的埋伏吗?况且此曲已成异象,人族那方士兵开始越战越勇,皆有殊死一搏的气势与能耐。 陆危楼没有回话,他关注着千里之外偷袭的局面,等得到公林的汇报后,冷冷地笑了起来。 “全军——突袭!” 陆危楼猛然提高声音,人族士兵顿时咬牙,又加强了攻势。后方已成,妖族的伏兵再无用处,这些伏兵怕是还要急着赶回去自己的营帐救援了。 陆危楼瞧了眼愣住的敌军主将,只要这家伙不孤注一掷,此战便大捷。 恰巧这时,零落反复的曲调像是马蹄声踏萦绕在耳畔,营造出落荒而逃的气氛,虎族主将收到了自家军营的求救,一咬牙下令撤兵。 临走前他狠狠看了一眼黑鹤上的男人,将对方俊美的模样刻在骨子里。 “别急着走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撤退的妖族自然气势极弱,云渊这时候结束了曲子,引来漫天雷劫。 “既然来做客,我便送你喝一壶雷霆。”说的雅意十足,却像是鬼魅的呢喃。 “嘭。”云渊发出模拟的爆炸声响,雷霆也劈的对方身露焦黑,身受重伤。当然,云渊自己 也不好受。他虽没有如明珠大比上一般,帮对方抗雷霆,可自己那九重雷亢龙劫已然让他身心受创。 若不是系统分担,他怕是见不到此军得胜归来的时候了。 昏迷前,他迷蒙中似乎看到自己身后的和尘,仍静静站立里那里,孤高如雪山之巅。 杂乱无章地暴躁雷霆,似惧怕他一般,悉数避开。连他的袍脚,都没灼焦分毫。 遗世而独立。这是云渊脑子里最后冒出的字句。 第50章 针锋相对火花起 “唔……”云渊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撑着身体醒了过来。 看到这空空荡荡的地方,他便知道自己仍在军营。此时微风吹起营帐,厚重的夕光顺着风沙,浅浅拂过云渊苍白的脸。 已是黄昏了啊,看来战事结束很久了。 云渊低头摸了摸身上缠得有些紧的绷带,自己似乎被医家治疗过,起码表面上看不到什么渗血的骇人伤口。 “醒了?”陆危楼恰巧从外面走进来,身上还穿着上战场时的那套军袍,他黑色的眸子里是掩不住的疲色,或许眼底还有些云渊看不懂的东西。 “嗯。”云渊半坐了起来,昏迷前自己在弹琴,然后……啧,之前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心里思量着,面上不显。 “和尘,你先出去。”陆危楼似乎有话要说,他站在云渊身侧,瞥了眼手上还拿着毛巾的和尘,示意对方退下。 和尘的动作顿了顿,顺从地应下后,将手中冰凉的毛巾递给了云渊,然后默默走出营帐。和尘消失在了两人的视野中,男人不经意地回身,盯着略微发黄的帐子半响后嗤笑一声离去。那张清秀的脸上,哪还有什么腼腆羞涩之意? 陆危楼,人族。这个心中只怀大义的男人想些什么,和尘一眼便看透了。可惜自己身份尴尬,不便多言。 “你这次立了大功,升到正五品应该没问题。”男人淡淡地说着,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做不出什么贪功的事情,加之云渊军位低,升的自然快。而就算是正五品的军位也没什么实权,七国乐意给个名头。 “云渊,离开战场吧。”陆危楼没有看向云渊,那冷硬的唇角吐出的不是夸赞的话语,反而更像是思量很久下的决定。 “你说什么?我……”纵是巧舌如簧的云渊,也摸不着头脑。自己看人的眼力极准,陆危楼绝不是因为自己立了战功就忌惮他的人,那是为什么? “很意外?”男人放下了伤药,也没有坐下来,就这么笔直地站在云渊身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那么你告诉我,云渊,你弹琴的那一刻,在想什么?” “说得出口吗,云渊?”男人俯下了身子,灼热的呼吸打在云渊冰冷的脸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对青年露出几近讥讽的意味,戳得人发虚。 说得出口吗?云渊直直地与陆危楼对视,过了几秒,略显狼狈地避开了眼。 他在想什么?建功立业,拯救众生。难道不应该吗? “你还是不懂。”陆危楼看出了青年的疑惑,那布满薄茧的手搭在云渊的脖颈上,让身下的人猛然露出了戒备的神色。 “若是你弹错了曲子……哪怕没弹错,若是因此激怒妖族的将领,会死多少人?”陆危楼的手微微收紧,眸子里溢出些许血色。 “没有谁能在这片战场上成神成圣。” “上了战场,只有袍泽。”他的话语间压抑着太多的情绪,完全由不得人反驳。 “云渊,我再问你一次。你当时,想过这些吗?” “若你想过,这正三品的参将,让你又何妨?” 陆危楼扳正了云渊的脸,逼得倔强的青年直面自己。战场上没有年纪轻年纪大之说,他陆危楼长了这个友人十岁,不代表要纵着对方。 “云渊,你是踏着千万人的骸骨爬了上去。”陆危楼话语直白,明明是平淡的声色,硬生生地有种蔑视的意味,狠狠地刺进了云渊心底。 若是没有袍泽们抵死苦战,若是没有公林艰险突袭,妖族又哪会被一首曲子吓的退走?云渊来这么一出,虽然功勋卓绝,但不知私下遭了多少人的恨。 “可结果是妖族败了,不是吗?”许久,云渊沙哑地吐出一句话,陡然醒悟,桀骜的眸子盯紧了陆危楼。他真的想得太天真了吗?可这如果是赌局,赢了就行,不是吗?! “呵。”陆危楼突然低低地笑了出来,收起了禁锢云渊的动作,他布满薄茧的手反握住身下白皙修长的手,稍一用劲就将青年扯了起来。 “穿衣,和我出去。”男人在军中已久,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带着命令的语气,若不是现在云渊没来由得心虚,一定少不得和他呛上几句。 云渊既不顺从也未反对,冷着脸没有动作。 “还要我帮你穿?秦国君主亲封的子爵阁下?”陆危楼挑着剑眉,再也不复之前的敛尽锋芒。他是真的气急了,自己手下第一次出现这般不听话的士兵。 云渊深吸口气,按耐下即将爆发的脾气,皱着眉缓缓换上了外衣。自己的肌肉还在抽动着,要知道雷霆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云渊修长的手指系着腰带,纵使换上统一军袍,竟也显得俊美无双。此刻青年满面隐忍,若是遇上一些心软之人,怕是要责备自己对其的苛刻了。 然而陆危楼不在其列。再美的容貌在他眼底不过是骷髅一场。就像是青年名满天下的才能,于他眼中,也不过是可用与不可用罢了。 “要去哪?”云渊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服,像是没看见男人的劳色。 他看到陆危楼的第一眼就知道,从妖族退兵后这个男人就没停下休息过。翰林那般好的身体素质都溢出疲色,可想而知对方累到什么地步。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这个男人思虑过多,心神也消耗过度。 云渊若不是因此钦佩他,他对陆危楼的态度说不定会更差一些。 陆危楼只是在前面沉默地走着,带着云渊走了一遍军营。 “将军。” “将军……”见到陆危楼的巡逻士兵全都挺胸尊敬地喊道,有的也对云渊示以感激,有的却是横眉冷对。 其实走到一半,云渊便知晓对方的用意了。 “你看到了什么?”陆危楼最后带着云渊回到自己的营帐,揉着额头坐在了椅子上。他的眼睛被麦色的手挡住,少了几分迫人的意味。 “我明明……”若不是那曲《十面埋伏》,这场战役打下去不知要死多少人。为什么有人竟是敌视他的?真可笑。 “你明明救了人是吧?可这些士兵不是什么只会蛮力的武夫,他们大多是各国各县的童生秀才,会想不到妖族被激怒的结果?” “就为了一个可能性,所以排斥我?”云渊尽量淡然地反问,手却不自觉的收紧。 “是。” “这一个可能性,足以让十万大军陪葬。要是虎族之人全力一搏,不顾自己后方,人族必败。” “这就是你口中那微不足道的可能性!”陆危楼疲惫地闭上眼,有些事情点到即止,不必多说。 “所以,离开战场吧。你到底是有功德的,他们敬你,不会直接对你表露不满。” “但你若是留下来……”陆危楼像是在劝说友人离去,话语却反作用地在激怒云渊。 “离去?”云渊重复着这两个字,原本有些薄怒的脸又平静了下来,语气中有着怒极反笑的意味。 “陆危楼,你不必激我。”云渊从来都不傻。那个沉默到了骨子里的男人,真想他走,何必跟他说这么多废话? “我第一次知道,你能说这么多话。”青年冷面含霜,上挑的桃花眼眯起,说不出的讽刺。 陆危楼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承认,也未否认。许久,轻轻地说了一句: “留是不留?”和聪明人说话,不必拐弯抹角。 “留!”云渊咬牙道。 怎么可能离去?他哪需要踩着他人的骸骨上位?!即使没有这些人,我一样平步青云。 “州试之前,我绝不会离去!” “还有,陆危楼。”云渊狠狠闭上了眼又猛然睁开。“我云渊……” “——绝不需你相让!”正三品参将,他以为自己是有多稀罕这个位置吗?只是闲来无事,找个目标罢了。 陆危楼听闻此言,挥手让云渊离开,留在原地目送着对方消瘦的背影。 “果然,少子都不好糊弄。”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难得染上了笑意,在这残阳半退之时,更是摄人心魄。 云渊是有错处,但功勋更是不容置疑。自己竭力将他带入军营,又怎舍得这般才华的人离人族而去?只不过是看他年轻,激他几句。 一切皆是为了人族。 如今只愿希望将来他真正踏入战场,不要恨自己才好。念此,陆危楼收敛了笑意,换下了身上的战袍。男人的腰腹处因为频繁的走动又开始渗血了,他面无表情地重新缠着绷带。 他不是云渊那般的重伤,他也不愿看着医家之人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伤浪费圣道之力。 世人皆道陆危楼脾气古怪,徒留一身伤痕。可谁人能知道,陆危楼目睹医道之人选择先救自己,导致袍泽身死的苦痛?就是这般,他才不愿意被治疗。 因为只有痛楚,才能让人时刻清醒,才能让人深刻地铭记这般痛楚。 权当赎罪罢了。 第51章 阴阳一遇执念生 “三天了,不休息吗?”和尘再次换着晕黄的烛火,小声问道。 云渊还在翻着从陆危楼那得来的卷宗,一只手捏着眉心没有回话。休息?咽不下这口气,休息什么呢?想起陆危楼那副模样,云渊就觉得怒火四溢。难道非要每个人都像他那样胸怀天下?抱歉,他真的做不到。他只承认自己有失考量,没有百分百把握便奏起曲子,至于别的……真呵呵了。 陆危楼想用自己的观念来改变他,未免太过可笑。等着吧,陆危楼自己别到最后被他拖进深渊才好。 “你先去睡吧。”云渊右手放下了那一份厚重的东西,左手开始回翻看过的战事,连余光都没有给和尘。 看来是真的火大了。和尘注视着一脸认真的云渊,能让这个心性凉薄的小家伙逼成这样,陆危楼也是好样的。云渊和陆危楼谈完后,便一直研究着军事典籍,辅之以军中卷宗,小家伙悟性极佳,以前学什么、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他从未见过对方认真成这般模样。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下,如今也染上了几分青色。和尘无法多言,只有回到自己的被褥上假寐,实际上云渊翻动东西的声响、甚至烛火摇曳的轻微动静,他听得分明。仙是无需睡眠的,若是某一天真的沉睡,便是觉得这个世界无聊到绝望了。 那样的话,大概便离消亡不远。 云渊撑了七天,最终还是俯在矮桌上睡去。他刚入眠,本该熟睡和尘便起身将他抱起放到铺上。青年纵使是熟睡,眉间仍微微蹙起,消瘦的身体、清隽的模样,一点看不出当初那指点江山的气势。 “真是疯了。”和尘定定地看了青年半响,叹息般吐出一句话。 真是疯了。仙人做到他这个份上,古今未有吧。有些东西,一旦陷进去,越挣扎陷得越深。 “云将军在吗?将军让他去主帐。”外面一个士兵叫喊着,声音洪亮,让入睡的云渊眉心皱得更深,宛若沟壑,那艳丽摄人的桃花印记都显得有些错乱。和尘一只手按在了青年的眉间,桃花仙平和的仙力缓解了云渊的烦躁。下一秒刚睡下的青年还是挣扎着起来,深呼了口气。 “陆危楼还真会挑时间。”云渊不带感情地说出这句话,闭着眼开始套上军袍。 “谢谢你了。”他暼过近在咫尺的和尘,便知道是对方将他搬到铺上的。和尘看上去纤弱腼腆,没想到力气还不错。 “没什么。”和尘偏过脸,满面的不好意思。 “不过我一直觉得军营里会很乱,没想到我们的营帐里空气还不错?”云渊和对方靠得近了,莫名其妙地闻见熟悉的桃花香气,像是能勾出人最深处的回忆。 “是你身上传来的。”和尘背过身,在云渊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了齐光独有的暧昧翩然。自己可以将终年的单衣换作军袍,自己可以将举世无双的容貌换作清秀平凡,自己可以将淡然凉薄的本性换成害羞腼腆,可自己终究是桃花仙。 那个掌管世间桃花枯荣兴衰的桃花仙。这是灵魂深处都磨灭不了的东西,这份香气,他掩埋不了,也不想掩埋。 好在云渊常喝自己的桃花酿,两者的气味如出一辙。只要自己不点破,他是分辨不出来的。因为啊,这个世间,谁也不会想到一个仙人甘愿领着低微的军职,入军营与凡人同住。 有人若是有这般想法,大概会被笑叹一句“荒唐”。 “找我……何事?”云渊掀开主帐的门帘,声音微不可闻地顿了一下。陆危楼仍是那副沉稳凶猛的模样,然而他却未坐在主位,反而站在了来人的身侧。 “我是阴阳家的大儒,正二品将军,天和。”主位的男人容颜年轻秀丽,只是面色苍白,身躯单薄,一副久病不愈的模样。 天和?云渊慢慢握紧了手。他知道这个人。听说此人年少天资纵横,不惑之年变成了大儒。对于文人悠久的寿命来说,真是再年轻不过了。但他最出名的不是高绝的才学,而是十年前妖族举兵攻击边塞时,刚成大儒的他足足损耗三十年寿命,卜测天机,使得人族反败为胜。 这人虽面容温和,却心性执拗,敢作敢为。是个难得的英雄。 云渊知道他,却是因为云烟。从军之前,吕不群第一次郑重地嘱咐他,若是遇到天和,隐忍为上。因为天和啊,爱慕云烟。 云烟已死,对外的说法是与自己一同遇到魔族,她孤注一掷,引动天雷对敌,与魔同归于尽。这种解释,信的人便信了,不信的人,永远不会信。云渊与天和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便知道对方是不信的。 一个大儒不在书院、不在主战场,反而来到此处,除了因为自己,还能因为什么? “此地妖族兵力有些反常,我便请命来驻守。”天和声音有些轻,将缘由缓缓道来。说实话,这个病弱的男人应该是在云端被人供着的,他为了人族牺牲太多,还有望成就半圣,阴阳家的人早已不愿他来战场折腾了。 “然而我有私心。我来此地不是为了妖族,是为了烟儿。”他坦坦荡荡地说出自私的话语,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似乎还有些许血丝。 “她怎会死于雷霆呢?”声音很轻很轻,却因为隐忍的情感而炸响在云渊耳畔。别家的人不知道,可他天和身为阴阳家最是明白,云烟天资更胜于自己,当初还是他感于对方的天赋韧性,不顾性别一力支持,将其推上少子之位。 “云渊,你能告诉我吗?”天和是个大儒,身体却为了人族变得连进士都不如。他低低的声音甚至有请求的意味在里面,情之一字,让豪杰低头,让英雄缠绵。 “……因为我。”云渊竭力冷着脸,避开了回答。他要怎么说,说云烟来自千年之后?说云烟为了他魂飞魄散?说什么,什么话语能说得出口?他所能做的,便是背负那个女子的命,背负那个女子的期待与信仰。 所以纵使听闻了之后惨淡的未来,纵使他曾想过避开战场,他还是来了。 他也想看看,千百年后,自己是否还能遇到那个烈火般的云烟。 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云渊,此生第一次亏欠的人。 “因为你?”天和话语有些急促,突然咳嗽起来,隐约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阴阳家占卜阴阳,确实牺牲太多。 “云渊,我并非圣人。你不解释,我便会将过错归结于你啊。”男人的面容有些苦涩,他实在看不开!那日他还在阁楼中着书立言,乍然听到那个藏在心底的女子魂飞魄散,郁结于心昏迷了三日。所以半圣终是允了他出来,只愿他能想开。 云渊这般的回答,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憎恶他,刁难他。纵是大儒,也是人,也有人性。 “我的错,便归结于我吧。”云渊冷着脸说完,直接走了出去。帐外那一刹那的日光像是针一般刺着云渊的头颅。 他愿意背负这般苦痛,他本就够无耻的让人为他牺牲了性命,云烟之死全是因为他,他该来承担这后果。自己虽然自私,还不至于没有担当。 “似有隐情。”陆危楼看着青年桀骜的背影,云渊或许不知道他不经意流露的是怎样悲伤的表情,就像是自己失去袍泽之后的缅怀与哀念。原来他也会有这般神色? 陆危楼收回视线对着主位的天和说了一句,天和却没有回答。 “危楼,我只想得到一句答案啊。”他的声音淡淡的,仔细听,却发现有着为情所困的压抑与沉郁。 “你知道我如今在后悔什么吗?”天和的声音有些哑了,他的手白皙到能看清青色的血管,此时按在脸上,显出了颓废。 “我后悔了。我敢用三十年的命,换人族一场大捷。” “我竟不敢用三十年寿命,换所爱之人的命。”他又咳了起来,云烟去参加明珠大比之时,他想过是否卜测吉凶。可越是亲密之人,代价越大,他到底是放弃了。因为那时的他,还想着有朝一日回归战场,为袍泽们多做些什么。 “我虽体弱,却一直自恃果决。” “我对烟儿并非一见钟情,那日我还在院子里焚香念书,她从树上一跃而下,冷冰冰地对我说,她想成为阴阳家的少子。” “她都不知道,自己早已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她真的很有天赋,我阴阳家一向缺人,渐渐地我便真的想帮她坐上那个位置,甚至我想,如果阴阳家后继有人,我便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吧?” “想来竟是我把她推向了死亡。有一日她说要去秦国见个故人,我便知道她心悦于那人。而也是那时,我知道自己心悦于她。” “我心中之言不敢诉诸于口,连暗地里想为她做些什么也没有做到。真可笑啊,原来这就是阴阳家的大儒,天和啊!” “哈哈哈哈!我看得到未来,却再也看不到她的未来!”咳嗽越发猛烈,陆危楼静静地听着,插不进任何话语。他不知道爱之一字是怎样的情感,看到那个昔年的英雄这般落魄,才第一次意识它的可怕。 “危楼,你别怪我。我这一生,唯愿任性一次,仅此一次。”天和狠狠地闭上了眼,一只手按着剧烈跳动的心口。 “之后纵是为了人族身死,也绝无怨言!” 只要云渊给了他答案,他绝不纠缠。而在此之前……他会比自己想的,要狠得多。 第52章 孤阴不生死局至 自从天和来到军营,陆危楼便不再是品级最高的将军。好在天和也没有随意插手军务,唯独管着云渊。 “你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个将军?”云渊无法再宅在营帐里日夜苦读,被叫出去和士兵们一同训练。刚开始还有一些士兵敌意与敬意交杂,甚至带着看笑话的意味,但几天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和云渊搭话了。 底层的士兵每天要蹲马步,要练枪、剑等兵器,他们来军营大部分是因为圣道之上天赋太低,不然谁会出生入死搏一个未来呢?练这些东西不过是想在战场上多存活一会儿。可云渊不一样,从他的气度容颜,怎么看都是顶层的贵公子。 当初青年跟在陆危楼的身后,气势便毫不相让;而在战场之上,更是乘鹤翱翔天际,增幅士气惊退妖族,引动九天雷霆。这是个如神仙般俊逸潇洒的天才,他们一直以为此人不好相处。 日常的训练很苦,这个家伙从一开始的几近昏迷到如今的游刃有余,可以看出身体素质是极好的,也能看出他比士兵们想象的更有韧性,因为云渊从未叫苦一次。云渊经常被雷霆劈,身体远胜常人,纵是陆危楼都不见得比他潜力大,只是他没把心思放在练武上罢了。 若是陆危楼让他如此做,他大概会拒绝,明显文位提升给他带来的能力更强,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练武?可偏偏是天和这般吩咐的,他不想离开,也无法呛声。 “得罪啊?横刀夺爱算不算?”云渊停下来喝了口水,笑着回道。 单纯的士兵闻言真的信了,一副惊诧佩服的样子。 “很多女子爱慕你倒也不奇怪。看你这般模样,为什么要来从军啊?”搭话的士兵也喝了口水,挠了挠脸上杂乱的胡子。 “唔,建功立业吧。”云渊含糊的应了一句,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 “哈哈哈,我可没什么宏图壮志。只是为了从军的军饷。”士兵闻言大笑,自己就喜欢和爽朗直接的人打交道,他用力拍了拍云渊精干的背脊。 “之前妖族打到我的家乡,把我婆娘吓傻了,现在都神志不清。我那时起不再念书,上了战场。”他随手抹了把汗水,絮絮叨叨地说着。 “也不是没想过重娶算了。可是每次我回去,都发现她蹲在门口,嘴里喃喃着我的名字。听邻居说,她每日都如此。” “后来我就心软啦。想着我虽不是什么天才,但起码能用这副躯体挡着妖族片刻,至少能不让她再遇到这么糟糕的事情了。” “不是什么宏图大志是吧?”士兵好像觉得自己说太多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我连自己的命都保证不了,还在想护着那个傻婆娘。”士兵狠狠地敲着自己晒红的脸,像是在打醒自己。 “不,你很了不起。”云渊目睹着对方流汗的手搂上自己的脖颈,没有闪退,那双一向冷淡的眸子反而流露出平和的光芒。 这才是正常军人的样子吧?若非自己有系统,若非自己有一个文明倚靠,比起他又好到哪去呢?就算是现在,他也懵懵懂懂没有目标,全靠着一口气撑下来。士兵那般平凡的愿望其实很不错。 “他竟撑下来了?”天和和陆危楼巡视军营,隐在角落看到了这一幕。 纵横家、阴阳家、医家、墨家等学家不需要注重身体素质,他们天生不是冲在前线的人,所以天和根本是在刁难云渊。他只是想云渊知难而退,说一个答案罢了。就算是敷衍的话语他也接受,因为这件事已成了他的执念。 “别小看他啊,天和。”陆危楼没有用敬语,他和天和几年前在某个战场相遇过,战场上实在不讲究什么礼仪,顶多叫一句“将军”罢了。连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条条框框? “你大概是得不到答案了。”那个爱干净、生性懒散的小子宁愿顶着风沙阳光去和一群士兵训练,也不愿用那张巧舌如簧的口辩驳,可见决心之大。然而天和只是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的。”天和虽看上去温文尔雅,骨子里的狠劲不比谁少。病弱的他穿着特质的军袍,那双温和的眉眼满是平静。 “天和,我问你。妖族动静如何?”陆危楼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抬眼看着乌云漫天的空中,心下总有些不安。 “这里不是什么主战场,应该没事。我来时经过前线,那里的攻势也太猛烈,反而……”天和说到此眸光一暗,像是想到了什么。 这家伙……陆危楼皱起了锋锐的眉。这家伙的执拗最好别影响到战事,不然自己会忍不住亲手送他离开。 “危楼,他会开口的。”天和沉默了许久像是在下什么决定,随后看了眼和士兵们打成一片的云渊,缓缓说道。他一直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他想知道面对大义与私情,那个位列无双榜第一的人,会如何选择? 自己的谋略一向用来对付妖族,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用在人族身上。天和慢慢走回了营帐,他看着自己苍白细腻的手,似乎穿过它看到了满目的血色。 “一阴一阳之谓道。”随着天和话音的落下,他的面前凭空浮现了一个黑白的八卦。他闭上眼开始默念阴阳家的学说,八卦上似有星河浮现。许久,一缕气机疯狂涌出,没入他的额头,同时天和喷出一口鲜血,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 “二十四?”天和用了太乙神数的算法来占卜,“二十四兮客算凶,兵家遇此号孤阴”,卜算的结果显示,此地的战事是必死之局! 果然,妖族主战场攻势变弱,是因为暗中在调动兵力攻打其他地方,而这里当真被盯上了,自己竟现在才察觉!天和一面鸿雁传书,一面重新卜算。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混淆气机,是此间唯一的变数,可他算不出,找不着。 天和不记得过了多久,他算了无数次都找不到颠覆一切的变数。外面的训练轮换了几次,仍在继续。天和能算出死局,却算不出死局来临的时机。 “唰唰唰!”巨大的雄鹰从空中俯冲而下,漫天的箭矢湮没了反应不过来的士兵。每一头巨鹰上都是一个妖族,那漫天的乌云根本就是障眼法。 “敌袭!”号角声刚刚响起就被掐断,吹号的人咽喉被狠狠贯穿。 “这么快?!”天和勉强撑着身体掀开帐子,下一秒运用圣力,声音传遍了营帐。 “死守!绝不出击!云渊过来一趟!” “什么?!”无数人来不及拿盾,只能用死去士兵的尸体来挡箭矢。本就一腔悲愤,无处发泄,又听到这么憋屈的命令,差点举众哗变。 “静下!先防守!”还是陆危楼匆匆发话,盖过了喧闹的声音。男人积威已久,暂时稳住了局面。下一秒,他稳步走到了天和的营帐中,然而那张脸却满是煞气。 “天和,说服我。”陆危楼军位比天和低,自然不能违抗军令,但他想知道男人这般下令的原因!死守?死守不就白白被杀吗?从箭矢的数量和射出的时机来看,这是蓄谋已久的埋伏。已是死局,若不破釜沉舟,岂不是让将士们白死! 云渊很快也进来了,他俊美的脸上如今满是血色,眼边也有残留的血渍,本该耀眼的眸子是罕见的空洞茫然。那个妙语连珠的云渊,第一次如此沉默。 “告诉我答案,告诉我答案,云渊。”天和没有理会陆危楼的质疑,只是语气急促地问着云渊。 “什么?”云渊闻言终于回过了神,咬牙一字一顿道,那冷凝的气质陡然变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告诉我原因,我便下令出军。”云渊抬头淡淡地看了眼天和,只是那一眼像是野兽在撕咬猎物一般,青年艳丽的桃花眼如今满是血丝。 陆危楼只消一眼就知道云渊经历了什么,那是上战场的人必须经历的苦痛。 “你/他/妈叫我来是问这个!哈哈哈哈,这就是人族的大儒!”云渊想擦拭血迹,却越抹越浓重。 两个时辰而已,上一秒和他聊着要护住妻儿的男人,下一秒被一箭穿心;上一秒和他说是为了军饷从军的男人,下一秒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滚烫的鲜血溅到了云渊的脸上,溢到了他的喉咙中,让人止不住的干呕。 那一刻云渊看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背负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然后主将叫他过去,询问儿女私情。还有比这更搞笑的事情吗?! “我告诉你答案。”云渊笑得鬼魅,“答案是……去死吧,天和。” 他将军规忘记的干干净净,语调不高,却摆明了出言不逊,几近咒骂。云渊强忍着没有动手,因为他要听一听那个被人族捧到天上的陆危楼会怎么解决这件事! “天和。”陆危楼听到对方说出的话语,一瞬间也是怒火冲霄。他没想到那个曾经满怀忠义的男人,会执着到这个地步;也没想到那个男人会说出这般的话语。将十万条人命放入一场赌局。 这简直是在侮辱人族! “陆危楼,你别插手。今日若死一人,我便杀妖族十人。今日若十万人悉数灭亡,我便燃尽生命,倾力一卜,让百万妖族陪葬。”天和语气慢慢冷静下来,却绝不松口。自己已经打算好了,援军不超过半个时辰,绝对能赶来,在此之前…… 然而陆危楼的长/枪抵在了他的咽喉间,对方那双凶兽一般的眸子平静深邃,却让人战栗。 “你以为你是谁?” “你把人族的命和妖族相等,天和?”陆危楼慢慢下压枪尖,“下令。” “下令全军备战反击,我为主将。” “我陆危楼宁愿殊死一搏,也不做待宰的羔羊。至于用你一人之命换百万妖族?我觉得你不值这个价。” “你很清楚你身体情况,若是动武,十个你都不打过我。别怀疑我会不会在外敌入侵之前先杀主将。” “我回答你,我会。” “我会的,天和。” “纵使杀了你我要抵命,我也会这般做。” “我陆危楼暂时护不住天下人,可眼前的将士们,值得我抵死相护。” “无论是外面被你轻飘飘一句话弄死的士兵,还是我眼前的云渊。” “所以下令吧,天和!” 第53章 三十六计唱空城 天和修长的手指按着长/枪的枪尖,偏执的眸子紧紧盯着云渊。 “一句话便能救十万士兵,你不愿吗?”他还在追问,完全不惧陆危楼的威胁。 云渊自知谈话只会多费时间,气极反笑: “云烟爱慕我,救了我,所以死了。”简单的话语带着血淋淋的气息,将两人心底的苦痛硬生生地翻了出来。 “原来是你啊……”天和愣神后恍然大悟。云渊是秦国人,原来烟儿那日去见的人便是他。天和可以为了执念逼云渊开口,却不会再为了嫉妒去扼杀一个人族的天骄。 “我说了,我只会任性一次。”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了陆危楼的枪尖,然后不顾自己的身体将圣力全然唤醒。 “世有芸芸众生,唯吾阴阳家之人,尽掌五行。” “吾乃天和,与天相和。” “日月星辰,吾使明即明,暗即暗。而今愿以此余生,进献天道……” 陆危楼闻言只是捏紧了兵器,沉默下来。他知道天和要做什么了,可他没有阻止,也无力阻止天和自己的选择。 “惟愿土为城邦,蔽我子民!”军营开始动荡,飞散在空中的灰尘、溅落在地的泥土迅速蔓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穹顶,罩着十万士兵。 而天和念完此句便晕厥过去,生死不知。他自知自己与云渊的谈话耽误了不少士兵的性命,他亦从未想过让十万士兵丧命于此。自己愿以命抵命,这般献祭绝了他的圣路,却换给所有人一线生机。谁也无法评判是对是错,只能说他太过执拗。 陆危楼回过神看着外面躺倒喘气的士兵,听着无数箭矢撞击穹顶的声音,几近咆哮地呐喊。 “你们觉得安全了吗?你们觉得得救了吗?” “袍泽的鲜血还未冷却,你们的求生意念已然熄灭了吗?回答我!” “没有……”有人看着身侧死去的人,不自觉流下了泪水,反射性地回答。 “大声点!”陆危楼天生就是将军,他三言两语可以鼓舞整个军心。 “没有!” “看到友人逝去,你们可痛?!可想杀回去?!回答我是或不是!” “是!” “很好,现在反击的时刻到了。诸军,听令!”陆危楼说得果决,可是云渊却从他脸上捕捉到了苦涩。虽说是反击,兵力相差至此,只能竭力拖延,等待援兵罢了。 身为将领,又岂能将一切痛楚直言。 “纸上谈兵”的异象再次浮现,陆危楼这次却提起了毛笔,准备在上面写下一篇文章。 “你要引异象动雷霆?”云渊平复着情绪,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 “此战太过艰难,倾力一试罢了。只有用兵家的文章引起战场上那些英魂的共鸣,亦或是营造出兵法的异象,才有翻盘的可能。”陆危楼眉越皱越深,字字重若千斤,难以下笔。 “你想写什么内容?”云渊看了半响,突然开口。 陆危楼早已没有心思回话,手下左盘右旋,笔走龙蛇: “昔年亚圣曾言:明君贤将,先知也。先知,取于知敌之情之人,而不取于神。” “天无阴阳,地无险阻,人无勇怯。选士砺士,攻守时机,皆战之关键也……” 云渊在他身侧慢慢皱起了眉,此字硬朗劲瘦,陆危楼心中亦有才华,可是写的太匆忙,文章所述泛泛而谈,很难引起天地共鸣。显然男人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啧!该死的!”陆危楼咂了下嘴,毛笔已被捏断。他停了下来随手掷地,同时另一只手准备收回圣力。陆危楼既已知道必然失败,便不再渴求奇迹。因为战场上最不能奢望的便是奇迹。 就在陆危楼转头想要说什么的那一刻,他麦色的手被白皙修长的手指的按住,同时云渊手持玉制的笔杆,一派潇洒从容地续上了他的文章。 “你……”陆危楼被对方贴得极近的脸一惊,云渊容颜已俊美到人世的极致,最吸引人的却是那狂放不羁的气质。明明之前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将军,但对方握上笔杆那一刻,仿佛由内而外地发着光。 这是一个天生被人捧在神坛的人吧?不为美色所惑的陆危楼不是为此动容。他动容的是青年脸上从未有过的坚毅神情,他是下定决心要写完这篇文章的。 或者说,他是下定决心要打一场胜仗的。 “然,兵者诡道也。若敌军四合,胜负一线,便需使人疑中生疑,大唱空城,以求瞒天过海。” 陆危楼刚扫了一眼,便觉此句甚妙。他到底还是小瞧了此子! “虚者虚之,疑中生疑;刚柔之际,奇而复奇。1”兵本无常势,半真半假会让敌人摸不着头脑,从而忌惮,乃至退兵。这便是空城计之威! “而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将弱兵颓,其势自萎。利用御寇,顺自保也。2”此乃《三十六计》中美人计的源头!美人计不单是用美人,更指利用敌人的缺点,让敌人自我毁灭。 “精辟。”先是疑兵之计,随后又乘胜追击,把握错处,真是环环相扣,字字珠玑!陆危楼那被云渊按住的左手反按在了对方的手上,退了两步为云渊让位,以便帮住他稳住空中的浮纸。 “此时大势已成,应乘隙插足,反客为主!”地球上闻名天下的三十六计被云渊详写了两计,又一语带过两计,若是还引出天地异象,此间再无能引异象之人! “陆危楼。”云渊的瘦金体华贵俊逸,一如其人。他顺势甩开了对方宽大的手,指端提着毛笔时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意味。 “罢了。”云渊看着外面被鲜血染红的深色土地,一腔话语被他尽数咽了回去。他原本想说“我云渊就算不靠那千万人的骸骨,也能爬上顶峰”,他想说“陆危楼,你也不过如此”,可到最后,所有的愤懑都投诸到了穹顶外的妖族的身上。 比起嘲讽,比起扬眉吐气,他更想用妖族的鲜血,祭奠这万人的英魂啊! 觉悟这东西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觉醒,云渊身为人族的血液在沸腾着,在叫嚣着! 他或许没什么护住天下人的宏图大志,可最起码,他现在想用鲜血为那个笑得爽朗的士兵,那个说想家了的士兵祭奠。 陆危楼说不醒他,吕不群说不动他,也许后人不会想到,一个被随意被历史掩埋的小人物,真真正正地开启了云渊的圣道。 “陆危楼,纵横家在战场上不是只会缩于人后的。” “今日,换我来护你,又有何妨?”青年记住了当日陆危楼说出的话语,挺直的背脊就像是利剑一般贯穿在战场上。陆危楼猛然惊觉,昔日在桃花树下艳丽的少年,已然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此篇文章终成异象,原本集结在一起的士兵被“空城计”之力隐去了身形,只有己方能够看见,漫天都是躁动不息的雷霆,不知何时会落下。 以云渊的经验来看,只要他一动用生命之火,这雷就会降下。他早已实验过多次,每次文章曲赋初成,致使生命之火上涨时,他都会让生命之火流过全身,消除疲惫。而雷霆都是这个时候降下的! 他这次忍住了查看生命之火,雷霆果然延迟降落。这是不是代表,以后他甚至可以操纵天地伟力,将雷霆当做杀手锏呢? “你想做什么?”陆危楼看着云渊走到昏迷的天和身前,心下微动。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云渊冷笑着拽起天和,毫不客气地将他扔到了床铺上。青年出发点是好的,动作却粗鲁无比,像是在蓄意报复。 “我从来不觉得我欠这个人的。”他欠的是云烟,不是这个脑子搭错筋的大儒。 “陆危楼,你信我吗?”云渊以前不懂为什么有人经常会问这个问题,如今他倒是明白了一些。 “信。”陆危楼既没有反问,也没有说什么废话,虽寡言少语,却斩钉截铁。 “很好。那么你便弄醒他,扯了这该死的牢笼。”让天和停下圣力,他还有救。云渊自然不是为了救他,只是那个人现在还不能留下一个烂摊子就死掉。 “昔年苏秦用一张嘴说来了六国相印,今日你只需瞧着我说退妖族。” “不退又如何?”陆危楼高大的身形挡在云渊身前,他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更不会因内心的喜好所偏向谁,云渊这一去,谁也不知结果是怎样。 “纵是不退,起码我能争取半刻。最近的人族军队,纵是腾云驾雾,快马加鞭,来到此处大概也要三个时辰。这家伙的牢笼……”云渊指了指土做的穹顶,“顶多也不过是撑上半刻。” “反正都撑不到援军到来,让我一试又何妨?”青年的声音淡淡的,仿佛前路不是什么悬崖绝壁,而是一片通途。 此战被铭记在历史上,后人评说,正是天和晕倒前没有说援军就快到来,才造就了一场名垂千古的反杀。 “你不怕死?”陆危楼第一次见到面临死亡这般平静的人,低声询问。他在评估,在考量。现在他必须保有理智。 “怕啊,怕的要命。”云渊并没有嘴硬,他当然怕死。自己虽没什么特别的欲望,也没什么特别的追求,可想要活下去的念头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就是因为怕,我才不愿意把性命交由注定不会到来的援军手上。” “陆危楼,我是纵横家的少子。我也相信,往前五千年,往后五千年,不会有比我更杰出的纵横家少子。”云渊用试图当年云烟夸赞他的话语来说服陆危楼。 “我不知道那么久远的事情……”陆危楼低哑的声音终于响起,那个男人下了决定。 “可我知道,眼前不会有比你更好的选择。”他冷硬的薄唇难得挑起了肆意的弧度。 “最后一个问题,云渊,你学兵家思想学了多久?” “唔,我什么时候来到军营的?”云渊笑着反问,他什么时候来到军营,他便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兵家之道。 真是恐怖的人……陆危楼心中暗叹。 “那么放手一搏吧,云渊。” “失败了,我们便死战一场。” “和这般天骄一同战死沙场,好像也不是太亏。你说呢,兄弟?”男人幽默了一次,希望能让云渊放松些许。 “唔,我可不愿死。”云渊的右手和陆危楼高举的手狠狠握上,又一触即分。 “等着瞧吧,兄弟。” 随着青年轻飘飘的话语,整个穹顶轰然倒塌,漫天的风沙下,隐约可见那个桀骜孤单的背景。 第54章 借刀杀人计中计 “来者何人?” “纵横家少子,云渊。”云渊乘着黑鹤从漫天沙尘飞出,颇有些先声夺人的意味。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一个狼牙棒便破空袭来。云渊灵敏地侧身躲过,面色没有半点意外。纵横家在战场上简直是最明显的靶子,哪怕有人提起这三个字,都会被妖族集火,更何况他这个纵横家少子?就算纵横家已在战场沉寂了百年,被敌视的习惯也很难打破。 云渊是故意为之的,一是因为他的军位并不高,根本没有和人平等谈话的地位;二是他要激怒对方。只有对方失去冷静,他才有可能掌控全局。 “好胆。”攻击他的正是当初败逃的虎族大将——虎远。 “若不是因你容貌,你连自报家门的机会都不会有,没想到你却自己找死。”虎远一击不成,对云渊嗤笑道,准备第二击。妖魔仙族自古看重容貌,他们认为容貌越完美,越得天道青睐,代表对方有福缘,值得结交。演变到如今,便成了容貌至上的性格。 “将军本就久攻不下,和我多谈两句又有何妨?”云渊收起了满腔的情绪,现在的他不该带有任何的私人感情,也不能表露任何的私人感情。谋略者,先要骗过自己。 “你……”虎远气极反笑,这个小子到现在只说了两句话,却句句戳他痛点,也算是一种本事了!这般想着,虎远心中突然升起微妙的不详感来。人族局势那般紧张,为什么还派个人出来谈笑风生?刚刚那个土制穹顶,起码是大儒的力量,为什么又突然撤掉了?他们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云渊笑得清浅,桃花眼瑰丽动人,白皙俊美的脸上再也看不出几分钟前的戾气。他不动声色地注意着虎远的神情,看到对方眼中的那些许的不确定和久久未落下的武器,便知空城计已然奏效。 至少对方开始犹豫,开始怀疑了。一旦怀疑,便走不出焦虑的深渊。 “我倒要看看你能说些什么。”虎远处于绝对的优势,却有些忌惮面前的青年,他还记得之前埋伏的事情也是被这个青年的用琴曲指明的。而那个“白骨君”陆危楼,到现在都不见踪影,不知道潜藏在何处。 “我们人族知晓将军的勇猛,派我来投降。”云渊话音刚落,黑鹤下方、漫天沙尘中,空空荡荡的军营突然有了几不可见的波动。好在妖族的视线大多聚焦在云渊身上,离得又太远,发现不了。 投降?下方被异象遮掩的人族士兵差点冲出去,陆危楼的长/枪一指,横在最前方,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既然信了,便信到底。况且就算云渊说是投降,谁又会当真呢?不过这家伙……当真是胆大妄为。这场战役若是败了,光凭这句话,云渊便会被千夫所指。 “投降?”虎远半信半疑,他们妖族确实有绝对的优势,但人族一向奋战到最后一刻,投降的例子还真不多。 “下方一个人都没有,投什么降?”他目光下移,穹顶崩裂带起的狂沙渐渐平息下来,完整地露出了空营。 “就是因为人皆逃去,我们才有谈判的可能,不是吗?”若是人族还暴露在他们的视野内,怕是早死光了。现在装作士兵们被道家大儒的“斗转星移”给弄走,“斗转星移”移走的目标越多,距离越近。十万人的移动不会超过百里,却也足够妖族找一阵子了。 “你们那阴阳家和道家的大儒呢?畏首畏尾可不像人族的做派。”虎远言语间有着试探,语气却悠然了几分,宛若胜券在握。对方的“投降”二字说到了他心坎里。如果能不费一兵一卒夺得胜利,自是好的。 “大儒们在等我们谈话的结果。”云渊像是没听出对方话语的玄机,半真半假地将大儒营造成两个人。 “好吧,说说看,你们怎么投降。”虎远皱起眉头,他倒是不怕对方拖时间,人族要想支援起码三个时辰才对,他们说话不会超过一刻钟。阴阳家的大儒肯定没预测到,不是所有人都会愿意为战事耗损寿元的。 “嗯,你们撤兵百里便好。”云渊纤长的手指在空中推动了一下,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让虎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没听错吧?你耍我?!”虎远立在长鹰之上,表情半怒半惊,他不知道云渊哪来的胆气!漫天的箭矢猛然对准了云渊,场面一触即发。 “将军,听闻魔族和鬼族蠢蠢欲动?”云渊右手背到后方,稍稍下按,这是人族通用手势,他示意陆危楼不要轻举妄动。 “那两族和我们的战斗有什么关系?”鬼族常年占据阴冷森寒之处,魔族又有自己独特的空间,根本不如妖族和人族一样为了土地厮杀拼搏。他们没什么利益冲突。但是魔族鬼族在一条船上,魔族看不起妖族,妖族又看不起鬼族,双方关系自然不好,属于互相防备的状态。 “不知将军是否听闻今年无双榜榜首姓甚名谁?”无双榜、明珠榜都是在楚国排名,云渊的话语先用异族吸引虎远,又稍稍带偏了话题。 “是你?”虎远看了一眼右侧的狐狸军师,对方开开合合地说了什么,虎远点头表示了解。他高举的右手仍立在空中,没有挥下也没有放下的意思,只是用眼神让云渊说下去。 “我当时处在楚国,无意间循着魔族的踪迹到了一个阴寒的森林,恰好见到了魔君玄德。”云渊眸光一闪,步步设局。他在赌,赌让魔君都有些紧张的那个地方,住着什么鬼族的大人物。 “魔君那家伙……森林是什么模样的?”这次接话的不是脑子不太灵光的虎远,而是那个狐妖。 “我去之前,终年长夜,树木冰蓝,有一透骨寒潭。”但那里在他念完诗之后似乎温暖了些许。 “是那里!”狐妖愤怒地捏碎了手中的羽扇,和虎远暗中传音。 云渊虽外号“鬼君”,但那不过是人族的笑言。可他提到的森林里却住着真真正正的鬼君——归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说的便是他!云渊误打误撞破坏了他栖息的地方,他现身离去,妖族之人因此偶然地发现了他的踪迹。 巧合中的巧合,造就了此时的迷雾重重。云渊这人品,甚至可以算是气运之子了! “魔君和鬼君密谋吗?”虎远也不是多看的上眼前这么一个小小的战点,他们妖族从主战场撤了些许兵力,同时围攻了几十个小战点,一个实在不算什么。突然得到这么个消息,比一场战役的胜利要重要的多! 云渊看着虎远缓缓放下的手,忍住松一口气的想法。刚刚陆危楼传音,天和早已通知我方救援,援军很快就到。可云渊岂止是想让对方退兵?既然知道援军能来,他想要的便更多! 比如……让妖族全军覆没,统统陪葬。 “魔君瞒着众人去鬼族之地,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人族和妖族历来死磕,被坐收渔翁之利的次数还少吗?”百年前便有人族和妖族打到一半时魔族来袭的事情,鬼族表面上和魔族又一向较为亲近,由不得妖族不多想。 云渊先是利用空城计,现在开始借刀杀人,引得妖族转移焦点。同时我方士兵士气因为哀恸越来越盛,敌方的士气却因为长时间的僵持与自满而衰竭,只要援军一来,便是以逸待劳,可以反杀! “所以你这是和谈?也不是不可能,但你不够格。”虎远听进了云渊的话语,却没有放过人族的打算。两人都在虚与委蛇。 “你若退上三里以示诚意,人族大儒便会献身与你详谈。”三里对于妖族来说不算什么,只是片刻的冲刺罢了。正如云渊所说,用来以示诚意。 “好。”虎远和狐妖对视一眼,一口应下。他准备退了三里,等大儒出来后全军围剿,杀光人族再说!人族妖族的仇恨,早已积累了千百年。 “全军后退!”虎远和云渊的交流声不小,却没有大到让几十万的妖兵悉数听见。很多妖兵后退的不明所以。 “妖族败逃了!”在妖兵退后一里时,云渊陡然声传战场,人族士兵仿佛约好般跟着他重复这句话,声震千里,气势如虹,他们开始突兀地追杀起妖兵,而那空荡荡的军营一下子变得人满为患。援军已到,妖族又中了计,实该乘胜追击! “逃啊……”妖族本就后退的莫名其妙,乍然听闻败字,便信了。更是争先恐后的撤退,一路上死伤无数。 “云渊!!!”虎远看到这般场景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中了套,双眼满是血色。他自身也被支援而来的将军射下长鹰,坠落到地面上。 被他高呼姓名之人却没有隐没在人群里,而是仍然高立在空中。那双眸子再也不是什么亲和艳丽,而是冷漠与执着,就像是借由这双不似凡人的眼在铭记什么一般。 战事终究平息了,无缺的明月如往常一般高悬空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今日之后,国士榜又添一人。”陆危楼策马停在倚靠在木柱上的云渊身旁,不大的声音直直传入对方的耳朵里,然而云渊的心神似乎被满目疮痍所惑,没有反应。 昔年陆危楼和夜孤城以进士之位上榜,而云渊很可能以举人之位入榜!等到日后此场以少胜多之战登上《百家报》,云渊不止是闻名人族,而是声动天下! “陆危楼,我能喝酒吗?”云渊转动了一下眼珠,盯着自己在月光下几近透明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不能。陆危楼应该立马反驳的,他却没有出声。他知道青年在想什么,也知道青年如今的愤怒与迷茫。那是当年他经历过的事情,有如切肤之痛。 “听说将军是可以喝三杯的。”云渊的声音比荒凉的月光还要浅上三分,陆危楼甚至能看到对方微微的颤抖。 众人只见此人遥立九天之上,口若悬河,字字珠玑,可谁知被万箭所指的恐惧,谁知忐忑不安的心境?陆危楼滚烫的手碰了一下对方的脖颈,凉的,粘的,那是冷汗被风干后的触感。再鬼才的天骄面对死亡也止不住恐惧的侵袭,亏得第一次上战场的青年能撑下来。 “我这里没有美酒,只有昔年医家赠的药酒。”罢了,饮上三杯又何妨?军队不能饮酒是约定俗成的,可将军不能饮超过三杯才是真正法律所刻。就让这小子钻一次空子吧。 云渊抿着唇略显诧异地正视着他,看了片刻终于苦笑了出来。 “或许我不该来战场。”云渊饮下第一杯酒,苦的。 “然而我已经来了。”云渊饮下第二杯酒,涩的。 “一旦染了血,是不是只能泡在血海里呢?”第三杯酒被他遥遥举起,似乎在邀予明月。 云渊不懂这个战场上有多沉重,也不想懂,但鲜血染上他喉咙的那一刻,他突然知道他在背负着什么。生命、信仰、期待、荣耀…… 说他任性也好,说他可笑也罢。他不想扯上奉献的旗号,也不想为天下人牺牲自己,那就当是为了自己吧,就当自己讨厌妖族,不愿看见他们弄脏人族的土壤。 “荣生于此,愿荣归与此。” “仅献给百万英魂。”他倒下第三杯酒,唇齿间渐渐回甘。 陆危楼目送着他晃晃悠悠离去的背影,沉着脸也喝了两杯。第三杯,尽付泥土。 第55章 云梦山上闯三关 “和尘?”云渊回到自己的营帐,恰巧看到和尘在沉默地清洗着双手。 见到对方的第一眼,云渊心里浮现的念头是——啊,还活着。只不过上了两次战场而已,华丽的辞藻仿佛一瞬间烟消云散了,自己形容人竟然贫乏的只剩下生死二字。 可活着本身就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了,不是吗?云渊慢慢走近,帐内清淡的桃花香上萦绕着淡淡的血气,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血腥,还是和尘身上的。 “云将军,军队伤亡如何?”和尘不经意地问着,这倒也不算什么保密的事情,明眼人扫一眼战场心中都能估摸出个大概。 “伤亡近三分之一,却足以被冠上‘以少胜多’、‘反败为胜’、‘奇迹’这些殊荣,明明敌军的主将都跑了。”云渊仰躺在坚硬的土地上,沉闷的声音让空气都凝滞起来。双方都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人族实在太需要胜利了,尤其是在如今暗潮汹涌的情况下,一场大胜会立马传遍七国,用以振奋人心。而这场荣耀下的骸骨,会永远成为史书上微不足道的角落记录的、提起了让人脑袋里反应不过来的轻巧数字。 云渊慢慢捏紧了手掌,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在静寂的营帐内格外刺耳。 “虎远死了。”许久,久到云渊已翻身睡去,和尘才轻声说道。他的目光没有焦灼在爱慕的人身上,而是投诸在被风吹起的营帐一角,柔和的月光若隐若现,仿佛给一切蒙上了迷雾。那个妖族的将领被云渊戏弄之后,对着青年破口大骂,他也没有试图力挽狂澜,看清局势后掉头就跑。 和尘暗中追了他一路,然后用桃花割断了他的咽喉。说来也好笑,这是他第一次杀生。他不觉得自己是心慈手软的人,只不过以前找他麻烦的都没有死在他的面前,也绝不会死于桃花之下。原来仙为了人,是可以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愤怒的;原来仙为了人,是可以放弃这不受因果、不受天道沾染的躯体的。 和尘的目光终于移到了云渊身上,眉目隐忍而嘲弄。 “天和,起来。”鬓角已经有些发白的天和从昨夜开始跪在战场中央,额头抵地,不发一言。第二日清早,阴阳家的半圣万里传音,声音在空中宛如雷霆般轰然炸响。 “天和请愿,愿去中央战场。”天和身体颤抖了一下,终于抬起头,干涩沙哑地开口,他的身躯摇摇欲坠,说出的话语让仇视他的士兵都忍不住溢出惊色。 他本该死的,却终究没死。既然没死,士兵的命注定要他来背负。因他而死的士兵不下千人,哈哈哈,他承认他还不起,可是他不后悔! 中央战场,必死之地。那是人妖的最激烈的战场,没有之一,听说那里流尽的鲜血能造就一条滚滚黄河。那里的天空是红的,云朵也是红的,唯独泥土是黑色,因为血液凝结,浓重的发黑。 “唉……”半圣忍不住叹了口气。天和处事失当,但最后以身献祭护住军队,也算是功。这等情况按理是送回百家阁,由众圣处置。一个大儒,不该用万里挑一来形容,而是千万里挑一,没想到他执拗到这等地步。 “罢了,你便去吧。至于归期……”人族有一个默认的法则——无论犯了何种罪行,无论做了何等错事,只要在中央战场待够十年,一笔勾销。然而迄今能活过十年的人数是,零。 “没有归期,没有归期的,老师。”天和通红的眼盯着半空,俯首叩头。他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是我对不起人族,对不起老师的教诲。”他没有用圣力护体,白皙的额头渗出了血液。那“嘭嘭嘭”的声音像是在与半圣告别,天和泪水终于止不住流下了。他这一去必死无疑,此生一对不起云烟,二对不起这位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师。只愿用这残破之躯多杀点敌人,也算不负恩惠了。 云渊和陆危楼站在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可笑。”云渊尖刻地吐出了这两个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自己怕是永远无法理解这种为情所困的疯狂。就算天和杀了再多的敌人,死了的仍然是死的,不过是自欺欺人。他云渊愿意钦佩那个日后杀敌无数的天和,却也会永远看轻那个为了一己之私害了千人的天和。 “我今天便离开。”青年转头看着陆危楼,神色平静地诉说着离意。他来到军营月余,觉得再待下去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而冬日竟也在战火中不知不觉过去,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州试,更需要一点时间来想清何为战场。 “从四品的令牌会送往长安。”州试在长安举行,云渊又立大功,已然成为了历史上升职最快的将军。 “知道了。”青年的告别没有那么多催人泪下的东西,反而是说完话后直接乘鹤而去,没给人半点的反应时间。那般果决的背影,倒是极具军人的做派。陆危楼目送着他的背影,揉了揉额头,竟不由想起了昨夜对方的表情。 青年第三杯酒敬英魂时,眼里的深沉穿越了白日,狠狠地刻在了他的心底。他看着对方,就像是看着年轻的自己,那个一开始狂妄自大、到后来无能为力的自己。他甚至不知道,为了自己的大义,硬生生把一个不受束缚的人绑到了奉献的船上,究竟是对是错。因为对方不仅是一个鬼才,更是自己的友人啊。 “陆危楼,你真无耻。”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喃喃自语,周身摄人的威势悉数化成苦涩。 云渊将归去的消息告知了好友与亲人,第一个收到的却是吕不群的传书,上面写的是: “进长安前,先入云梦山。”云梦山。云渊面露诧异,那里自古便是鬼谷子的隐居之地,现今更是各处纵横家的圣地,而兵家也流连此处,因为鬼谷子不仅是纵横家的鼻祖,亦与兵家孙武是至交好友,对兵法深有研究。那里甚至也能算得上是半个兵家圣地。 云渊俯视着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云梦山,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山脚下慕名而来的才子们。然而他们大都被卡在了底层,挣扎着爬不上来。云梦山,只引有缘人。云渊被邀到此处,也算是纵横家那些顽固们的让步,给他一个尝试的机会。 此山紫气缭绕,水秀峰险,满目青松横立,波涛四起。半遮半掩的深谷中不受四季所扰,尽是异草仙花,而那盘旋的弯道更是曲曲幽异。一只鸟儿从树上惊起,渐渐升高,掠过了那一重高过一重的雕梁画栋,隐没到了云雾深处。 这一座山,生生地隔断了整个红尘! 云渊被其钟灵毓秀所惑,欲直直降落,却被半圣伟力所阻。 “走过来。”吕不群的声音难得正经,似乎别有深意。云渊眼睛闪了闪,也许这爬山也是一种考验? 云渊真的听话的从山脚开始爬山。他换下了军袍,却没有身着纵横家少子的衣袍,而是着了一身锦绣黑衣。他手持折扇,举止翩然,完全像是个来玩乐的贵公子。 “哼。”山顶的大殿内,一位老者透过镜子看到青年从容坦然的模样,哼了一声,眼底倒是赞赏。他纵横家之人,就该荣辱不惊,可以自大可以自傲,绝对不能畏畏缩缩!不然就不是去逗弄别人,而是被别人逗弄了! 他的身边尽是纵横家大儒、半圣,每一个单独拉出来都能说上个三天三夜。战事如此之多,纵横家的光辉事迹更是数不胜数,他们哪一个人没有笑对百万妖蛮,一语惊破异族人?而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如今却都在注视着云渊的举动!吕不群安静地站在中央,看他的神色,并不是如表面上那般不在乎其他人的承认。 “第一关了。”一位大儒提醒,镜中的云渊走到了东边的崖壁处,崖壁上刻着鬼谷子当年留下的一道算术题,上书曰: “今有物,不知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鬼谷子所学甚广,随手布下的题目也挡住了大部分人的去路,甚至不少人连看到题目的资格都没有。 云渊从听到云梦山三个字时,就通过系统百度过。这个题目答案是23,而地球上明朝的商人有个巧妙回答,云渊笑着提起笔,临空无墨而书——“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整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1” 以诗作答,与题相和,有如珠联璧合。 “好!”“卖弄……”不同的声音开始在大殿中响起,吕不群只是紧紧盯着云渊,不掺合进去。小子,千万别让我失望啊。以举人之位成少子,古今未有,一切还需你自己把握。 云渊写完诗,内心才真正放松下来。如果这就是考验,他还应付的来。此山的迷雾越来越重,似乎是半圣用伟力将不同地方的景物串联起来,他才走了没两步,就被一口井挡住去路,而身旁除了鬼谷子骑青牛的雕像,再无一人。 若是他没猜错,这便是“鬼谷井”,传说鬼谷子不仅能通过此井看到母亲容颜,还可以凭水位涨若观天下大势。鬼谷子已去,如何坐井边知天下云渊不懂,但此井能映出人内心最担忧之人这点云渊倒是挺有兴趣,听闻倒映的景象还会随时间变化而变化,不知是真是假。 云渊念此缓步上前,低头望去。井里先是浮现出齐光的模样,对方白发如雪,粉衣似霞,飘逸俊美,不受三界所扰;而下一秒对方黑衣加身,周身尽是死气,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其容颜,那张脸又变成了陆危楼染血的模样,同时井水波动起来,再也映不出任何倒影。 原来他真的担忧齐光入魔,原来他真的担忧陆危楼身死。他云渊孑然一身,不想欠任何人的,但通过烟儿的话语看,他真的欠了他们。青年面色渐沉,耳边又响起了吕不群的声音。 “谁让你盯着井发呆了!绕着井转圈!”殿内人的角度看不清井水里发生了什么,这口井可不仅被称为“鬼谷井”,更是“转运井”,用来测气运的。纵横家之人,最不能缺的就是气运。要知道谋略很注重那么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运,比如云渊上次误打误撞地说了鬼君的隐居之地一般。 云渊领悟这便是考核的第二关了,他收敛心神转了三圈,还没来得及看井水的反应,就被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而殿内的人看着景象,久久不能言语。 许久,一个人哑声道:“九龙飞天啊!这小子……” “九龙飞天,紫气东来!放眼望去遮天蔽日……他到底什么来路!”这已经不止是一个气运强能描述的了!世人常说洪福齐天,可天道的亲儿子都不一定有这么足的气运!所有人不得不动容。 气运和运气不同,运气是你躺在四族混战的战场上,过了一日安然无恙;而气运常与危机相伴,是要争要搏的!这一代天骄横出,七国七子,百家少子,皆非凡人,而云渊在里面或许如今不是最强的一个,却绝对是气运最鼎盛的一个! 鬼才!虽命运坎坷,一旦搏出头,绝对力压百家天骄,创千古伟业!纵横家历史上,还未出现过这般有争议的人物。但是不得不说,他确实有成为纵横家少子的资格。 这里大多数人因为听闻了云渊打破百年无纵横家直面战场的事迹,又因他一人说退妖族,才给了他一个机会。可如今仔细打量,对方有气运,有智慧,有勇气,不缺傲气,还有一份能打动各族的容貌,着实适合他们纵横家。 如今只剩一样,他们要知道,他是否是保命的能力!纵横家,先要活下来才能搅动风云。 站在吕不群身旁的一位半圣慢慢走近了镜子,他没有吕不群辈分高威望足,却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被吕不群称作“老顽固”。 “你可了解鬼谷子?”老人隔空发问,这句话像是敲门砖一般,打破了界限分明的纵横家内部。云渊乍闻耳畔的声响,未立即作答。 而后,他垂眸挥开折扇,在土地上刻下了两行字迹: “数学兵学游学出世学学之不尽,军战心战谋战外交战战之必胜。2”语句对称工整,充分蕴含了鬼谷子的思想。战场上云渊可以决胜千里,私下里他又是才华横溢! “善!”半圣点头称道,青年不仅才思敏捷,字体又蕴含着毫不掩饰的贵气,极其符合纵横家的审美。随后半圣衣袖一挥,云渊被传到了悬崖边缘。 “直接最后一关了吗?他该多磨砺磨砺。”有人不满,反对之声却不多。毕竟青年才思敏捷,年轻一辈没有比得上他的。他们不是反对云渊成为少子,只是想他成了进士再来接受少子的称号。 “此乃舍身台!当年亚圣便是凭此招收弟子。你,跳否?”昔年鬼谷子凭舍身台收徒,考验对方的勇气、智慧和虔诚。传言若是后人的才华能打动他,鬼谷子留下的圣力会显化出来,予以肯定。然而古今从未有人证实过这一点。 云渊身处平台之上,周身萦绕着雾霭之气,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摇摇欲坠的天空。低头俯瞰,枯松倒挂,峭壁刀削,下方有如深渊巨口,惹人心颤。 跳下去?纵是翰林跳下去,都要去了命吧! “你不必动心思,我们这群老家伙不会出手救你。这不是考验,没有通过与否的说法,结果只会是活着,亦或死亡。”老人的话语惹得殿内的人惊讶起来。 以前的少子接受考验时都会被告知自己不会死亡。所以准少子只需尽情展示自己的勇气与智慧,竭力自救,他们这些老家伙满意了,就算合格。但现在…… “这是一个天骄辈出的年代,我想知道,他是否有引领一代天才的可能!”老人浑浊的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睿智的神色,暗含期待。 鬼才有鬼才的试炼方法!这才是最正宗的考验! “跳,或是不跳?”半圣再次询问,镜中的云渊被催地慢慢转过身,背对着舍身台,一副撤退的模样。 “放弃了?”大儒们皱眉,这么没胆气? 云渊原本面无表情,随后缓缓张开了双手,在雾中恍如展翅的雏鹰。他清澈的眼终于染上了决绝的戾气,在镜中格外明显。呼啸的风声弄乱了他的青丝,模糊了倾世的容颜。 下一秒,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青年后仰身体,直直坠落! 第56章 圣道难于上青天 “就这么跳下去了?!”有人倾身向前,宽大的手紧握镜子边缘,惊疑不定。昔年那么多位少子站在舍身台前,冥思苦想许久,被连催数次才咬牙纵身一跃。而这位…… 而这位是不要命了吗?大部分人脑子里浮现出这个念头,随后又狠狠甩开。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会有傻子?他们看着不断下沉的云渊,有些无法理解,也不能理解。难道他就那么胸有成竹?难道他就不知道畏惧思量为何物? 他究竟是狂妄至此,还是鬼才至此?! 云渊背对着深川峡谷,这舍身台之下本就骇人,还被圣力笼罩,让下坠之途延长了数倍不止。他感觉自己超脱了对身体的掌控,坠落的一瞬间是心里涌出的是失重感以及莫名的荒诞,而持续下落后,他反而享受起了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畅快。 “噫吁嚱,危乎高哉!圣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在众人忍不住出言提醒时,云渊终于开口了,他有一副惊天动地的喉舌。当最前面三个惊叹词从青年唇间溢出,所有人便被此豪迈壮丽所惑。 一句话,惊了整殿人。 李白的《蜀道难》,几经变换从云渊口中流露,谁人会不被触动! “自知他素有诗才,可……”可谁也没想到他的才华已然至此,此诗开篇便不拘一格。话音刚落罢了,这云雾缭绕的舍身台都开始动荡!一句诗便成就异象,太过罕见。 “玄微藏云梦,开道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玄微子即鬼谷子,他当年创纵横一道时,不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然而鬼谷子最终隐居云梦山,世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云梦山被蒙上了圣地的面纱后,便不与世俗往来。 “西当摩崖有鸟道,可以横绝青岩颠。 地崩山摧妖魅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山体似乎感觉到青年的赞美,连猛锐的风都柔和了些许,开始奔放地跳起舞来。 说来也怪,这个世界的云梦山远比地球的要壮阔险峻的多,竟足以与蜀山一比。地球上的舍身台不过几十米高,而这里完完全全是万丈深渊!两个世界,终究是不同的。 当年鬼谷子在云梦山的崖壁上洋洋洒洒写了万言天书,妖族的白猿猴恰巧藏在花果山内,听闻此事欲盗天书,反而被鬼谷子趁机定在崖上。之后妖族举兵来袭,又被其圣力所挡,纵是闹到山石全都崩裂,也无妖进得了云梦山半步!妖族自此对纵横家越发忌惮。云渊这般吟诵,没什么错处。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下方登山之人只觉得此山更加高不可攀,自此不得寸进,抓耳挠腮不解状况。 “霸气,大气!若是书于笔下,便有惊世之威!”纵横家的人从来不懂什么叫夸张过了头,纵使云梦山还没高到那个地步,在他们眼底也足够担得起此等语句。圣人大儒们沉浸在诗词的波澜中,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遗忘了试炼之事。 “五里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乾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坠落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子规那伤感的啼鸣响彻云梦山,它挥着幼小的翅膀回旋在云渊身畔,云渊坠落的身姿同时被孤风托起,似要将他送还。 “聪明!真聪明!用此等方式脱困,简直是古今第一人,当年的苏秦、张仪都不一定有此人之才。”见到此景,立马有人反应了过来。这小子是借咏云梦山之高险,颂鬼谷子之德行来引圣化形,又看似询问有人坠落舍身台为何回不来,以此指明自己所处的危险地位。 “没想到除了谋略,诗词一道上竟也有这般的纵横之意!” “宏伟阔大,遥不可及,仿佛天地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算这诗只到此,我也愿推他为纵横家少子!”大儒们一句接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发自内心地赞叹着。 云渊跃崖时勇敢果决,坠崖时机警狡诈,又有随机应变之能。天赋、悟性、气运,乃至容貌,样样不缺,谁还比他更适合他们纵横家?说不定……有人心中隐隐有了预感,说不定连鬼谷子都因其才而动容,显出身形。 “圣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这一句咏叹划破了尖啸的空气,宛若雷霆轰然炸响在众人耳畔。云渊心中不如他们想的那般从容。他本以为念道此处已能得救,可没想到那段无尽的深渊却再度加长,简直是在等他完成此作。原本生命之火跟不上他的消耗,现在似乎被人添柴泼油,再度旺盛起来! 原本李白吟咏蜀道难的诗,被云渊一改,反倒是将纵横家的圣道和云梦山的艰险连同起来。 他可没忘记这次跳舍身台的目的!自己不是为了爬山,也不是为了赞美云梦山,是为了自己的纵横之道!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远道之人为什么愿意来此,自己为何愿意来此?因为渴望长生,渴望力量,渴望天下权势! 此刻瀑布飞腾,万壑雷鸣,像是在回应云渊的话语! “纵横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仙山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纵横一道,素来培养两人,一纵一横,以争圣道。而今世,我云渊存在一日,便会守着在此圣道之路上守着。无论是何等的天骄,若不站在我这一方,那么退下便好。 此话剑锋直指不同意他为少子之人,直指那些在神坛上的大儒半圣! 该展示的已然展示,服从还是对抗,轮到你们选择! “狂妄,狂生!但我纵横家……本应如此。”殿内再无一人坐下,面色亦无不悦,他们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静候少子荣耀归来。吕不群终于伸了伸懒腰,露出笑意。这小子果然没令他失望! “圣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1”青年话是这般说,桃花眼中的自信却几乎要溢出镜面,年轻的奔放之气席卷了每一个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期待他那耀眼的未来。 九重雷亢龙劫早已潜伏在云雾之下,伺机而动,而一个老者缓缓而出,睿智的眸子盯住云渊,久久不曾开口。 此人正是鬼谷子!他真的现身了! 老人眸中暗含日月,儒雅淡然,一点都不像曾经搅动过天下风云的模样。 云渊稳稳地回到了舍身台前,他维持着玩世不恭的神态,背脊却暗自挺得笔直。 这个老人是真正的无冕之王,门下之人个个都能引得世俗动荡,譬如六国相印在手的苏秦,譬如两任秦国宰相的张仪。而鬼谷子自己,纵横家、道家、兵家、儒家……几乎都有所涉猎。这一位老人,足以胜得百万雄师! “第二次见面。”鬼谷子面容温和,这明明是他千百年留前下的神念,不知为何竟有在文庙遇到云渊的那段记忆。 “跃下舍身台,便为我之徒。”老人不过是轻轻瞥了云渊一眼,却仿佛将对方的灵魂都看了个彻底。 “我竟看不出你的轨迹。”鬼谷子精通神学,占卜之能毫不逊色于阴阳家。他知云渊前半生,却看不透他后半生。老人仔细地打量着云渊,当他视线落到了那摄人的桃花印记上,眉头渐渐皱起。 “仙族的契约……”他是古时的亚圣,又爱游学,见识远胜常人。那明明是仙族最珍视的本命契约,一旦定下,不离不弃。那般悠久的岁月,有的仙族对待自己唯一的伴侣都不曾提起定立契约之事,可见这东西有多稀少。 “而且还是解不开的死契。”单是订立契约也没什么,毕竟云渊是凡人,要解除不算难。但若是对方解除时又放弃了,印记便会越发深刻,融入血骨。自此,除非灰飞烟灭,不然别想磨灭这段因果! “你已是半仙之体。”鬼谷子喃喃自语。怪不得这小子能念完那段诗,仙人之体不受雷劫所扰,而与仙人订立契约的人类……说实话,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云渊挺过那么多次雷劫,被他归功于此。 “少年郎,入我纵横之门,你想要什么?” 镜子之后的纵横家半圣、大儒早就低头行礼,纵使鬼谷子看不见,他们的尊敬之情也能传达。对方与云渊的对话众人听得一清二楚,所有人都知道,从这位纵横家亚圣现身的那一刻起,云渊少子的地位便无人能动摇! “唔。”云渊揉了揉干涩的喉咙,沉吟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纵横家逐利,所以…… “我啊,想要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很简单吧?” 他清亮的眸子和亚圣直直对上,毫无怯意。 第57章 纵横少子化飞龙 “还真敢说。”吕不群笑着喃喃。那是十个字或许是大部分人的梦想吧? “这小子……”其余的人暗自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般狂妄的话语。怕是昔年的苏秦、张仪也没有随性至此吧? 鬼谷子听完,没有如青年想的那般动容,也没有反驳。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带一丝凡尘之气。 云渊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自己到底还是太年轻,看不透亚圣在想什么。 “只有如此?”鬼谷子又问了一句,眼含深意。 “昔年你在文庙舌灿莲花,还是稚气未退的年纪,就引得众圣现身赞叹。那时我在想,这个傲气的少年会走哪一家的道?” “八家学说被你三言两语道了个干净,轮到我时,你却多费了些口舌。” 鬼谷子说得谦虚,他的话语让镜后的人目瞪口呆!原来当年在文庙里竟是这番情景,原来当年九钟连鸣少年是轻而易举达成的?他们这些老头子年轻时进文庙都恨不得长篇大论,倒尽肚里的墨水,世上还有这种吝啬说话的人?逗我呢。 最关键的是,这小子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们都不禁起了刨根问底的冲动。 “终究来了我纵横家。”鬼谷子叹道。若不是因此,这个小子哪会耗费心机和自己周旋。 云渊没有反驳,沉默着聆听亚圣话语,面容神态是难得的恭谨。 “你的道,当日我已知晓。” “曾经你说出那番话语,我将其归结于年少冲动;如今你依然桀骜不驯,却已是故意为之。” 鬼谷子看人很透彻,云渊绝没有表面显露的那般张狂。他营造出这般狂生模样,任由对方看轻,但事实上青年就是一条毒蛇,不动则已,要是伺机咬上一口,说不定就是天下大乱。 “今日我已屏蔽天机,不再阻你之言行。” “我问你,当年那番话,你还能说出口吗?”云渊,当你成长了,看清了世界,你还会坚持那番惊天动地的话语吗?! 云渊和鬼谷子对视半响,突然笑了起来,薄唇开开合合说了些什么。 “我云渊……平生唯愿将妖魔鬼神玩弄股掌之间,使人族荣登万族之巅!” “他日振臂一呼,终将四方臣服!” 青年的眸子熠熠生辉,吐出的话语充满了生机活力,伴着这九天难觅的雾霭迷蒙,竟有种让人忍不住信服,让人愿意豁出生命,冲动地去追寻他所描绘的宏图盛景! “好好好!你不是第一个这般想的人,却是第一个敢诉诸于众的人!” “我在此宣布——纵横家第四十九任少子,秦国大梁,云渊。”鬼谷子缓缓诉说着,睿智的眸光投诸到远处的大殿上。 殿内的一面墙上挂满了玉质的姓名牌,随着亚圣话音的落下,一个空着的玉牌上顿时星光闪烁,流光最终化作了云渊的姓名。而姓名边上那笔意锋锐的评语是: “飞龙在天,潜龙在渊! 一朝出世,万族哗喧!” 原本感慨于云渊“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众人早已不能言语。他们以为那已经是狂妄的尽头,可这个青年似乎疯魔了!万族之巅?四方臣服?! 怎么有人敢说出口,怎么有人能说出口! 而那个位于神坛上的亚圣又说了些什么? “一朝出世,万族哗喧……”两位半圣同时重复着这句话,嘴里念着“疯了疯了”,面上却泛起了激动的红光。 虽然觉得青年和亚圣过于疯狂,可为什么……可为什么他们听闻此言,竟忍不住去幻想那般情景?是他们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我的身躯早已化作灰尘,只余下这本书。”鬼谷子身形黯淡了几分,他衣袖挥起,一本金书落入云渊掌心。云渊翻了翻,上面空无一字。传说鬼谷子当年得到一本无字天书,便是这个吗? “云渊。”苍老的声音拉回了云渊的思绪,那位亚圣不再看向他,而是温柔地注视着云梦山的美景,他的眸光似乎穿越此山,遍览了河山的壮丽。亚圣眼神中流露的,或许还有几分遗憾与不甘。 “百家争鸣的时代终究是结束了。”一句叹息贯穿了亘古岁月,让人感同身受。 “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时代,终究是结束了。”亚圣的感慨引得万物哀鸣,万物有灵性地似乎在安慰他一般。 “可是啊,人族是个神奇的种族。就像这野草,烧尽了,枯萎了,来年春风拂过,又是满山生机。” “如今人杰涌现,天骄辈出,这个时代是你们的时代,是人族的时代!” “当年百家争鸣,这个时代未必不会上演,或许还要更壮阔几分。而你云渊……”而你云渊,又想扮演怎样的角色?鬼谷子的话语未尽,却足以让云渊听懂。 “亚圣,这是我的时代。”青年收下无字天书,鞠躬作揖,他话音落下之时,亚圣烟消云散。然而镜子后面的众人却捕捉到了他们的鼻祖那欣慰的一瞥。 鬼谷子与云渊,容貌,年龄,性格,统统不像,但双方那挺直的背脊如出一辙!两个人的交锋是新旧时代的交替,你来我往的话语让殿内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说不出。半圣大儒竟只能愣愣的看着,感受着这命运大潮的涌来。 这就是他们纵横家的鼻祖?这就是他们纵横家这一代的少子? 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或许……他们纵横家要走上一条不归路,要么是荣冠加身、鲜花满地,要么是如坠深渊,万劫不复! “恭迎少子!”吕不群和身侧的半圣敛下思绪,对着传送过来的云渊作揖。他们拜的不是青年,是青年的身份,是他所代表的纵横家。 “恭迎少子!”所有人回过神来,分成两列让出道路,再度作揖。 云渊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住,面上不露分毫。吕不群告诉过他成为少子要经历怎样的仪式。他目不斜视,没有理会身侧的人,而是直直地走到大殿中央,驻足停留在那三层环绕的玉台前。 “诵书,奏乐,焚香。”云渊清冷的声音冻住了殿内的浮躁气氛,每吐出一个词,就有异象浮现。不过眨眼间,空荡荡的大殿化作透明,抬眼便能看到近在咫尺的天际。而纵横家着名的《鬼谷子》一书开始被男声庄重地念出,不知名的雅乐与清逸的香气溢满了玉台。 少子继任仪式,从此刻开始! “吾乃云渊,得亚圣承认,为纵横家第四十九任少子。” “愿洗去尘气,请先辈赐袍佩玉。” 淡淡的云雾缭绕在青年的身旁,跟着风带走了所有的浊气,云渊身姿俊逸恍若仙人。玉台上整齐地浮现出了少子的衣袍与大气的玉佩,云渊张开双臂,两者自己飘起,落到青年身上的那一刻,凡俗的衣服化为灰烬,完全被它们霸道地取代了。 “起身。”云渊整好衣袍,这才转身回头,示意众人起来。青年的目光仍然没有放在这些人身上,而是凝神望着渐渐昏暗的天空。 “吾年十岁,引异象,成童生;年十六,为秀才,钟鸣九响,众圣惊闻;年十八,中举人,声名鹊起,无双天下。”少年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短短的几句话,皆是常人毕生所不能做!所不能及! “潜龙雷,见龙雷,战龙雷,亢龙雷,皆为我之日常。”淡然的话语不禁让人动容,细细想来,这个青年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危机,却渐渐在雷霆下成长起来,安然无恙,如鱼得水。 “交仙族,惑魔族,惹鬼族,弄妖族。该干的我干过,不该干的我也干过。”未及弱冠,却活得波澜壮阔,将此界最强的四族惹了个遍,真乃奇人也! “虽不知你们如何想我,且问你们,天下哪个进士钟鸣九响?哪个进士无双天下?哪个进士屡经雷霆,哪个进士在刀山火海中扶危定倾?” “进士之位,不是我被拒绝的理由。为何没人想过,举人之位我尚且如此,进士之时又会是怎般模样?慢慢想,我们,来日方长。”云渊字字珠玑,深不可测。 他们纵横家的新少子果然不是个软柿子,选了个最合适的时机在收拢人心!偏偏说得有理有据,众人还真吃这一套。青年的未来,实在太让他们憧憬。 云渊说完便乘鹤而去,这是吕不群传音让他如此干的。这个老顽童也不爽之前被反对,让云渊配合他灭一灭这些人的威风。 “恭送少子。”众人三度作揖,此次却面含苦色。第一次有少子已完成仪式就走了的,还真是…… “又是你搞的鬼。”别人看不穿,之前反对云渊继承的半圣心里却明白的很。他和吕不群打了那么多年交道,猜不出来是这家伙从中作梗就白活了这么久。 “关我什么事,我们家少子要去州试,还能拦着他不成。”吕不群慢悠悠从怀里摸出了酒,心情愉悦地离开。 留在原地的半圣想的是云渊刚刚的话语,最后嗤笑着摇了摇头。 ——哪个进士能做到这般地步?当真没有! 第58章 大梦浮生州试起 云渊连夜赶回了长安,国都内不准飞行,他便在半空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恢弘的城门前。 “来者何人?”夜色迷蒙,一切都仿佛被笼上烟雾,令人昏昏欲睡。而云渊的这般做派,顿时惊醒了守门的士兵。 “大梁云渊,前来州试。”云渊递出牌子,顺利的走了进去。他不知道的是,寂寥地倚在城楼上的男人从他开口的那一刻,便睁开了凤眼,和他同时进了城。 “浮生楼。”云渊在一个豪华的酒楼前站定,整个酒楼映着金色的灯光,屋檐挂着的浅红灯笼柔和安宁,来来往往的人群嬉笑玩闹,这是与城外完全不同的热闹与喜庆,惹得他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不知不觉,自己与凡人的生活竟隔了这么远吗? 话说当年他和吕不群因为浮生酒相识,今日来到源头,倒是想尝尝地道的酒水,不知是否真的令人一梦浮生? 云渊步入浮生楼,酒楼里右半面行走处铺上了红毯,左半面皆是整齐雅致的桌椅,屋内是柔和的色调,让人忘了这乍暖还寒的气候。那些个王公贵胄坐在楼上的隔间,听着下面歌姬咿咿呀呀地唱着些什么。这里不提供住宿,不过吕不群当年开这家酒楼时在顶楼留下了几个房间,正好便宜了云渊。 他疲累地靠着暖和的褥子喝着酒水,从锦囊里拿出此界的名书开始翻看。才刚入了神,城楼里响起了哀恸的钟声,霎时间传遍长安,家家户户歇下去的灯火再度星星散散的燃起,不知发生了何事。 似乎有重要的人死了。云渊皱眉打开了窗,钟声久久不停,呼啸的晚风恍若呜咽。那金碧辉煌的皇宫处传来喧嚣,估摸是什么文官武将逝世。最近战局十分紧张,鬼族魔族互相攻伐,火气越来越大,而妖族人族又是一触即发,今年的州试,说不得就和战事有关。 云渊胡思乱想了片刻,酒水的后劲慢慢涌上些许,他沐浴后便放纵般地沉睡了过去。 而浮生楼的砖瓦上,一个男人举杯邀明月,彻夜未眠,像是在守着身下隔间的人。他喝酒的动作和云渊的恣意不同,先是优雅从容地自酌自饮,随后不自觉急促起来,完美的薄唇流露出令月亮都心忧的苦笑。 “疯了。”他是谁?还能是谁?那个仙姿卓绝的齐光,真的被困在了名为情感的牢笼中,挣扎不得,不愿挣扎。 契约解除失败了,他根本不能离开云渊十天以上,钻心剜骨的疼痛还好,关键是那份求而不得的执着令仙疯狂。他掩饰的很不错,起码外表上他仍是超尘脱俗,起码他还能理智地分析自己的情况。 齐光听着楼下平缓的呼吸声,慢慢拿出了琴,抬手抚了上去。随性而奏的曲调无关风月,柔和的声音零零散散地只传入云渊的耳畔,让人仿佛置身仙境。齐光只要见到对方,躁动的灵魂似乎自然而然的平息,那时他才觉得自己又可以潇洒自由,笑对人间了。 州试就在这般气氛下到来,云渊刚准备进入考场,就瞥到了不远处对他挥手的那几个人,一向冷淡的面容都不禁浮出笑意。 “阿姐,诸位。”云渊故意的差别待遇果然引得墨天工不满。 “小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和夜兄来送考,你竟这般敷衍!”墨天工和云渊算得上挚友,开开玩笑再正常不过。夜孤城也只是路过秦国,他隔日便要去另一个战场磨练。 “我拜了一个琴道半圣为师,已离了风月楼,从此你不必忧心。”云衣帮云渊整理衣袍,低声嘱咐着。 “阿姐知你才华,你尽力便好。”她定定地看着已高过自己的弟弟,昔日的少年似乎过了耀眼迫人的年纪,变得愈发深不可测。那一身少子的衣袍让他看上去充满贵气,就像自己身侧的两人,仿佛是天生处在高山之巅。 “我晓得了,阿姐。”云渊应着姐姐的念叨,眼角却盯着墨天工。这家伙竟然不告诉自己来送考之事,要是他偶然看到,是不是他们就不准备搭话? “我等你登报。”每年这个时候,登报的只会是各国进士的前三名,夜孤城虽寡言少语,倒是挺会鼓励人的。 “祝你高中。”墨天工笑得散漫不羁,完全没了之前被琼华所扰的模样,看来已经解决了此事。 “自该如此。”云渊和他拳头相抵,转身走进考场。这一次他觉得愉悦的多,眼角眉梢皆是轻松之色。云渊不自觉地和一个陌生人擦肩而过,冷冽的桃花香让他驻足在原地,下一秒,他忍住转身的冲动,收敛神色迈入了考场,那香气却久久不曾散去。 是齐光吗……云渊摇摇头不再多想,怎么可能呢? 象征着考试开始的钟声和去年并无两样,但云渊眼前的柔软的纸张却没有浮现出字迹,而是渐渐从底端蔓延开血色,惊心动魄,震撼人心。 “这!!”隔壁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却被监考的考官挥手禁言。考场的喧闹并未持续多久,那一片可怖的血色凝结成几行深刻的字迹,上书云: “秦国从二品将军于主战场逝世,请颂诗词一篇,为其送行。” “不愿写者,自行离去;不庄重者,逐出考场!”明显是临时改换的考题,联想起多日前的丧钟声便可猜测一二。人族那么多年的州试,罕见地写明了要赶人离去的话语,这是对为人族献身的将士们起码的尊重。 从二品将军,秦国的,莫不是那个人?云渊本想好写什么诗词了,顿时笔锋一顿,撕碎了快泛起金光的纸张。如果死去的真的是他……秦国的将军里,有一个人很特殊,其名为桑河。 此人是罪臣之子,幼年为太子侍读,学的儒家学说,后其父入魔,他受株连被废了文位,从头再来转投法家,五十年成就大儒,是个闻名于世的奇才。 太子终究成了皇帝,却忌惮他不敢任用。桑河自知身份敏感,对着众圣立誓绝不背弃人族,明明无罪却主动请命去中央战场半年,生死徘徊间深受七国尊敬。然后他投身人族主战场,每十年归国一次,不足数日又奔赴前线,心力憔悴熬白了头,却无半分文职。 纵是这样,他国招揽都被他统统拒绝,似乎此生唯忠秦国一般。 在血与火之间游走那么多年,在死亡的阴影下支撑了那么多年,桑河终究是去了。他与如今秦国的帝王,多少是有情分的。这是第一次在州试时让文人写这样的诗篇!若是没有情分,秦国那个野心勃勃的帝王又怎会为一个人而要求改换如此重要的试题? 事实便如云渊猜测的那样。那个登基数十载的帝王如今独坐在龙椅之上,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他一人。 “桑河,今日,是第十年。”高高在上的男人沉着脸说道,不知道说给谁听。 当年桑河按律是要被发配充军的,自己求了父皇,让他进书院从头再来。可上位者的赐予是有限度的,他成了帝王,再也不能对这个幼年陪伴自己的人流露丝毫情绪,他不再该有心软的时候,这千百年的帝业在他手里要更加辉煌。 “桑河,你失约了。”皇帝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宽大的手抵在呈现疲色的眉间,桑河大概是唯一和他稍微亲近些的人。幼年他们一起策马习射,一起舞文弄墨,没想到不过百年,竟已物是人非。 从今以后,这世上怕是只有掌权的帝王,再无单纯的太子。 “皇上,臣在。”男人背着龙椅站起了身,似乎听到身后不存在的人说出那句他快听腻了话语。 “桑河,这是朕能给你的,最后的赐予。”桑河一生未娶,没有后人,他身为皇帝只能试着让天下文人记住,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大儒。皇帝是不能有后悔之情的,他当日任由他远走,便想到了这么一天。 “走了,都走了。既已走了,那便走好……”沙哑的声音随风而逝,解释了这个试题的来由。 云渊不知□□,只知桑和的铁血忠心,知他的英雄迟暮,郁郁不得志。青年提起玉笔,笔端狂放恣意。 “醉里挑灯看剑……”云渊用鲜血混合着清水来写这首诗,希望能表达出对英雄的悼念。开篇便豪迈至极,而半醉半醒的朦胧又让人心生悲哀。 “梦回吹角连营。”悠长的号角声恍若哀鸣,充斥着考场。他人还在沉思之际,云渊已引得异象。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他没有哀怨地抒写祭奠之文,反而描绘出桑河当年率领百万雄兵征伐战场的豪情!一个将军的形象几乎跃然纸上,生动可感,战鼓声在所有人的耳边轰然炸响!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当年桑河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腔热血与怨愤皆付战场,使得妖族见之心颤。词中描绘的厮杀之壮烈,声势之浩大,让一些心智不坚定的举人几乎握不住笔。 究竟谁人在作诗!究竟谁人这般鬼才!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凯歌奏鸣,意气昂扬。云渊永远不会知道,在他书写下此句之时,那秦国皇宫之内发生了怎样的场景! “皇上,臣在。”面容年轻儒雅,两鬓却已然发白的桑和单膝跪在殿内,说着皇帝以为永远听不到的话语。文人不跪天不跪地,他大概是第一个让大儒下跪的皇帝。 “桑河……”背对着大殿的皇帝几欲失声,甚至不敢回头。云渊所写的诗句突然被桑河的影像念出,直到念道“了却君王天下事”才停了下来。 “桑河没能做到啊,当不起此句。”桑河苦笑,自己还未平复战事,已然身死。 云渊那头写到了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1” 此句一落,就像是搏击长空的雄鹰陡然被箭矢贯穿坠落,那满篇的雄壮悉数化为自嘲,勾人落泪。低头跪着的桑河开始慢慢消散,他最终没能等到高高在上的男人回头一眼。双方都知,既已死去,不如不见。 就在他完全消失后,皇帝转身了。 “桑河,你了却不了天下事的。桑河,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那个帝王坐回了龙椅上,伸手碰了下干涩的眼角,突然想到曾经父皇对他说的话语: “如果没有人再能引你流泪,如果没有人再能让你动容,那么我即日退位,也无不可。” 唯一的一次,皇帝开始厌恶这般冰冷的龙椅了。 “谁人做出此诗?是他吗?”他撇开了这可笑的念头,回复冷静,开始思量。 那个让半圣看重的云渊似乎是今年州试,除了他,他不觉得还有谁能惊世至此,竟唤回了亡魂。 “若真是你,若你真进了三甲,予你状元,又有何妨?” 皇帝喃喃,背脊终于再也绷不住,仰倒在了华贵的龙椅之上。 第59章 三十六计走为上 百家阁内,各个半圣似乎达成了一致,墙面上从头到尾都展示的云渊所在考场。 “既有壮志凌云之气,又有英雄迟暮之悲。”良久,兵家半圣感慨一句。 “向来知晓此子笔端多变,一字一句惊心动魄。如今一见,当真是写得了缠绵悱恻,作得出大气磅礴,我竟想不到词来赞叹他。”上次府试没在场的半圣接上他的话语。 “桑河已去,但此代诸多天骄纵横,人族实该大兴。”圣人的言语间有伤感之意,如今新旧更迭的气象越发明显了,他们这些老家伙只能尽量培养后人。 “这小子。”吕不群一人坐在最后,灌着酒水摇了摇头。在他看来,云渊此词一作,半只脚踏入了状元的门槛。他们秦国的皇帝嘴上不说,可私下里很念旧情。前几日桑河死去,这个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皇帝几乎是放软语气,求着他让文院变更考题的。 状元、榜眼、探花,都是皇帝钦点,云渊唤回了桑河的亡魂,送给他们一场切切实实地告别,皇帝的心不偏向他才怪。 “六重雷劫。”天空中雷霆闪烁,不说云渊,连他们观看的人都习以为常,觉得不算什么。 熟悉的铃铛声穿透了雷霆,用血色书写的诗词飘到了考官处,云渊收回视线看向下一题。 州试不像府试一般还考经义这种凭记忆的东西,毕竟人族要的不是闭门造车之人,要的是写的了文章、上的了战场的良将。 云渊一眼就扫完了试题,嘴角情不自禁地蔓延开笑容。他们人族的圣人啊,早就注意到这般紧张的局势了吧?题目完全是军事方面的,还真是……直接。 “人妖相抗,双方粮草有限,我军处劣势,兵力十万,敌军三十万,何解?”这是几百年前真实发生过的事,半圣将其翻了出来,给举人无限发挥的空间。无论对方走的何家圣道,都能谈上个只言片语。 “他刚从战场下来是吧?能写出那样的诗词,不知道谋略如何?”吕不群身侧有人问道,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清楚这个便宜弟子的才华到了何等地步。 “慢慢看便是了,州试持续三天,这份题目他当然会好好……”思量。话语还没落下,那头的云渊竟已落笔!饶是吕不群那般的脸皮都有些烧,云渊还真敢不当回事啊?! 兵家半圣哈哈大笑起来,为他解释: “战场变幻莫测,哪有什么功夫斟酌,小家伙做得对!” “吾有三十六计对敌,而遇此景,唯有一计……”藏锋的瘦金体就如此刻大言不惭的云渊,其势割玉断金,锐不可当。 “这般自信?有意思。”飘然的声音从众圣身后响起,所有人猛然回神,像是被震惊到了。 “亚……亚圣!您回来了!”此间活着的亚圣连人族自己都不清楚有多少,世人甚至认为人族早已没了亚圣。因为这些人要么隐世,要么埋入红尘。而半圣们最熟悉的便是眼前这个儒家的亚圣,孔然。上一次他出世,好像是百年前? “亚圣,他是?”有人询问亚圣身后跟着的青年,青年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容颜深刻,那头黑发比夜色还浓重几分,他静静地站着,给人的感觉便像是刀枪不入的顽石一般。关键是,他的眸色是墨绿色,宛若上好的孔雀石。 “石仙,青琅。”青琅抱着双臂根本没有开口的打算,还是亚圣为他介绍。 “十年前刚化形,被我所遇,愿入我儒家之门。”千年万年都不一定有幸遇到一个刚化形的仙人,孔然勉强算得上对他有恩,青琅根本无心,仙族人族在他眼里都是那么回事,只要自己愿意,倒向人族很正常。 “这人,是谁?”青琅打断了圣人们的谈话,生硬的声音带着压倒般的气势,虽然稚嫩,却已初露峥嵘。 “云渊。”青琅听闻姓名后便走到角落,继续沉默。真是可笑,他竟然在凡人的额间看到了仙人的契约?虽然他诞生不足百年,却也知道这契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此生不离!对于永生之人来说,这是比死亡还可怖的事吧? 云渊不知道这里的暗潮汹涌,他答题答得行云流水,这些年的兵书可不是白读的: “此计名列三十六计之首,曰之——走为上。” “开什么玩笑?”法家半圣拍案而起,走?不就是逃跑吗?要是云渊敢在战场上这么说,立马被判一个惑乱军心!半圣想了半刻又重重坐了回去,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还能说出什么话语! “敌势全胜,我不能战,则:必降;必和;必走。降则全败,和则半败,走则未败。未败者,胜之转机也。1”云渊恣意的笔端游走在雪色的纸张之上,清冽的墨香柔和淡雅,谁会认为这般从容的青年,竟在书写一场惊世之谋呢? “此论调,真有纵横家之风。”医家半圣笑叹了一句,并没有什么否定的情绪,只是单纯地感慨。打还没打便已逃了,还能将逃走说成不败,有理有据的,真是全凭一张妙嘴。 然而最懂战场的兵家半圣罕见的沉默了,赞赏的面容在云渊写下第二句话时便严肃了起来,圣力涌动像是在推演着什么。 “走前无中生有,多设灶台,以疑敌兵。随后留下旗帜,余百人终日擂鼓,营造假象。”云渊并不是凭空瞎写,春秋战国时战事绵延,可后世的战事只多不少!宋朝的毕再遇与金人对战,便是用了此计成功离去。 “这句极妙。可逃了又如何?”本就是去打仗的,能全身而退不算太大本事,关键是如何胜利。 “十万兵士,化整为零!” “疯了!”本来还起了兴趣的半圣又皱起了眉头。兵力本就不足,这家伙还上赶着分兵?昏招啊! “纵使敌军发现我方逃跑,气势愈盛。此时反其道而行之,虚攻一击。” “兵书有言: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众人皆熟读《孙子兵法》,自然知道此句,意思无非是攻击敌人的薄弱处,撤退要迅速。但他们不明白云渊突然写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还有后招? “阴阳家之人用五行之法,为全军加速,取奇快二字突袭,不求杀敌,只求扰乱其心。” “同时道家挪移接应,一触即退。” “有意思,当真有意思。”争论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竟真的开始去思考这么做的可能性。他们隐隐看出云渊此法是在消耗敌军的势头,能渐渐树立军心。 洋洋洒洒地写到此处,云渊的笔端反而顿住了,像是在犹豫。 “快写啊。”一言不发的兵家半圣虽然知道云渊听不见,还是忍不住催促。 终于,云渊一字一字地写了下来,仿佛笔杆重若千钧。 “而游军之形,乍动乍静。避实击虚,声东击西。”是的,他就是将后世的闪电战和游击战结合起来,虽然没有那些先进武器,可是圣道的力量不逊色于枪支弹药。 “游击吗?”汉朝时已经有此种说法,但应用之人倒真是少见,没想到这小子也知道。 普通的纸上开始溢出星星点点的金光,那轰隆作响的六重雷持续加重,似乎有演变成九重雷的趋势。云渊可不是在作什么正经的文章,只不过打一个问题而已,竟已让天道忌惮了吗!?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2”最经典的十六个字像闪电一般划入众人眼中,每写一个字,雷声就加重几分,徒惹人心烦。 “敌心渐乱,不必自满。斟酌地形,三思后行。”那一刻,云渊真的就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谋士! “胜局……已成。”兵家半圣喃喃出声,似喜似悲。云渊写到此处,稍懂兵法的人都能看出他将妖族玩弄在了鼓掌之间。他不是在攻战,而是在攻心啊!纵横家学兵法,竟这般可怕吗! “我曾经最自豪的一战,没想到百年后被一个未及弱冠的孩子给破了。” “哈哈哈哈,当年若是他来掌兵,死去的士兵会不会少上大半?”兵家半圣的面前浮现出巨大的纸张,正是他的能力——纸上谈兵。云渊写出的字句在这纸上化成了真正的士兵,他们在征伐攻击,最后得出的结果是,敌军士气大落,我军死者不足五千。 当年自己机关算尽,破釜沉舟,领着十万士兵杀败了三十万妖族,余下的袍泽仅一万人,却仍被传诵一时。 “日以继日,粮草用完前,全军饱食一顿,不剩分毫,自此反攻!”破釜沉舟,云渊也是懂的。 “先是分兵继续引诱,在退离之际全军突袭,一队绕后烧其粮草。以逸待劳,此战大捷。”云渊潇潇洒洒地搁了笔,他大概是古今第一个敢回答问题时,自己写上“大捷”二字的男人。 然而百家阁一片死寂,没有人嗤笑他的狂妄。因为兵家半圣演示的结果显示,此战岂止是大捷! 那纸上谈兵的景象中,我方死者不足万人,敌军败如潮水! 这不是大捷,是奇迹啊! “七国第一鬼才,云渊。” 兵家半圣闭上眼,流着泪提笔,在云渊考卷上隔空写上“甲上”二字。 第60章 一篇心术震仙人 “看那里。”吕不群指着云渊答题的纸张,众人随之看去,发现纸张的空白处竟隐隐浮现出花朵的模样。 “妙笔生花!?”他们见识过纵横家的“舌灿莲花”,难得看到笔下还能如此的!这说明青年的奇思诡谋令天地都为之心折! “妙。”亚圣看着满室的繁花绽放,轻轻感叹,飘飘然的短音却响彻了整个百家阁。 “极妙。”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吐出两字,以至于身后的青琅都不由暼过去一眼。 青琅的面容没有半分波动,抱臂倚墙的动作也丝毫未变,他是石仙,心如磐石。他跟随亚圣十来年,那人永远是温和儒雅的模样,似乎比最冷情冷性的自己还难动容。青琅虽不太懂军事,但也不傻,明白镜子里极致俊美的人类作出了一个骇人的回答。 骇人到让一向云淡风轻的孔然都接连赞叹,满是欣赏之色。 人族啊人族,明明是身处滚滚红尘之辈,为什么总会有惊天动地的人出世呢?他想,自己大概记下了那个青年的名字。 “他身上的衣袍……”亚圣突然开口,他虽百年未归,却不至于认不出少子的标志性衣着。 “此人虽为举人,却已是我纵横家少子,我纵横家内部无人反对。”吕不群上前一步,慢慢解释。 “原来如此。冒昧问一句,他的预言词是?”少子的名字挂在各家圣地墙上时,会有此家圣人评判,借以衡量其潜力。之前鬼谷子给云渊的评语便是他的论断。这对半圣亚圣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吕不群却沉默了半响,他陡然回想起青年在云雾之巅大放豪言的情景。他们家少子的评语,实在有些惊世骇俗,直到现在,自己都没向任何人提起过。 “不方便说吗?”孔然本是随意一问,这下终于偏头看向了吕不群。 “没什么不方便的。”吕不群皱得很紧的眉头突然松开,快速吐出一串话语。 “鬼谷子亚圣给出的评判是——飞龙在天,潜龙在渊。” “还有呢?”有人不禁追问,一般来说评语都是十六字,哪有八个字的? “一朝出世……万族哗喧!”众人先是没反应过来,之后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连板着脸的青琅和淡定的孔然面上都闪过异色。万族哗喧吗?鬼谷子认定这样稚嫩的小家伙将来能屹立在万族之巅,搅动此界风云吗? 纵横家的人,不是自信,就是疯狂了啊! “我记得,今年州试后,又到了重选七国七子的日子?”亚圣突然提到这个话题,众人隐隐明白了他的用意。 “是的,不过七子人选已十年未变,今年估摸着也不例外。”身旁的人应声道,选上七子的人皆是龙凤之姿,少有人能及,故许久没有变动。亚圣闻言点点头,不再说话,浑浊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神色。 孔然比谁都相信鬼谷子,到了亚圣这个地步,是能触摸天机的。他想的是,今年的七国七子,必然要迎新换旧了。 在众圣闲谈时,云渊已经在看最后的策论题。 “人魔妖鬼连年战事,汝等举人,前方是圣道,亦是生死之择。” “吾等先行之人愿遮风挡雨,换身后者一世安宁。然吾等后人,吾等后人之后人,又有孰人来护?” “只知一己之私者,长生之途必止步于此。” “今,吾需良才,吾需将才!” “而你,是否?” 云渊慢慢念出纸张上的字句,半圣们甚至没有写明主题就直接让作策论了。那简短的话语像是梦魇般缠绕在人的心底,一字一句发人深省。 圣人大儒在前线出生入死,而他们牺牲后呢?又有哪一代天骄能扛起人族的旗帜,又有谁来延续人族的千秋万代?是你,还是我? 云渊凝神盯着这寥寥几语,突然搁下了笔,站起身来似在沉思。 “观其兵法谋略,实属上佳,不知他为将带兵之风如何?”现在无论什么学家,最关心的便是战事。他们最清楚,魔族鬼族渐渐打出了火气,妖族和人族根本无法作壁上观,必然也要爆发一场大战。如今当真是一将难求啊! “我们如此出题,便是不愿拘了思路。”将才需要什么?需要的太多太多,所以众圣让考生随意选取一角来作答,他们只想集思广益,希望能万里挑一罢了。 “不如我们猜猜这小家伙要多久动笔?”棋道半圣自己在角落摆盘博弈,随口提议道。 去年府试的情景他还历历在目,刚刚那几近荒唐的评语更是扰人心神。少年曾用半日夺得解元,这次难不成要半日夺个状元?半圣笑着摇摇头,被自己的猜想逗乐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不必。”一人用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提议,在棋道半圣露出不满之前,对方指向了镜面。 只消一眼,棋道半圣手中的黑子悄然滑落,在棋盘上砸出了清脆的声响后,慢慢滚落到地上,旋转、停止。整个棋局乱成一团,却再也无人问津。 “已经写了?!”这才多久?镜中的青年只是站起来走了七步而已,竟已成竹在胸吗?昔有曹植七步成诗,今日这家伙七步成篇?!开什么玩笑啊…… 半圣擦了擦额间流下的冷汗,猛地向前,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身探看。 那偌大的镜面上显示的两个字有割金断玉之势,上书云:《心术》。 “心术吗?”吕不群喃喃,纵横家用口舌之利蛊惑人心,黑的能说成白的,以“化不可能为可能”而出名。他们大多是攻心之辈,难不成云渊要写这种文章?心计用于战术上有何等效果?没有人会怀疑,因为先前妙笔生花的情景已然证明。 吕不群隐隐有些期待,但他依然没有猜中。在他眼里皆是奇诡之谋的云渊,写的竟是正正经经的为将之道。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好!”云渊的开篇总是简短有力,直击主题,让看烦了长篇大论的圣人眼前一亮。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1” “不过上了半月的战场,竟如此沉着老练,鬼才都不足以形容他。”兵家半圣最有发言权,他现在几欲想将云渊从考场中拉出来,入他兵家之门!这小家伙仿佛是鬼谷子再世啊!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1”云渊自己还没有那般水准,他写的《心术》正是地球上苏洵那篇举世闻名的策论。 此篇书写过半,考场内竟无异象生成,连圣人都觉得古怪。这明显是绝世名篇,为何天地不为所动? “此篇是最正经的为将之道,笔势雄健,文章井井有条,是上佳之作才对啊。”异象哪去了? 突然,兵家半圣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指竟有些颤抖,他再次运用“纸上谈兵”的能力。 “我圣力的消耗少了一成。”满溢生命之火的白纸在半圣的手上变换角度,模拟出了遥远战场上的景象。 “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1”云渊那头运笔如飞,飘忽快捷,一派洒脱之色。将领和士兵是全然不同的,他要学会修养心性,要心怀常人所不能有的正义,聪明严厉。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众人的心神一下子飘在云渊金光大作的文稿上,一下子又飘到了纸上谈兵演绎的景象上,目眩神迷。 这小子不仅写得出奇计良谋,领军为将的策论也信手拈来。既有奇诡之风,又兼之正气磅礴,当真非常人能度之。这样的将领,怕是无论哪一族都不愿遇上吧! 纵是仙人……纵是仙人忍不住心惊!青琅都感觉到了冥冥中的威胁感,此人惊才绝艳,够资格成为他的对手。 “领头的将军念头愈发清明,指挥作战能力骤然提升!”半圣不断诉说着异象反馈来的结果,眼眶里泛起血丝。这不是气的,而是激动兴奋的!这篇文章能提高将军的能力啊!人族的军力,自此要一飞冲天了吗? “亚圣!”有半圣目光转向青琅,毕竟是外族,这般珍贵的东西被他知晓…… “无碍。”孔然摇了摇头,他自己情不自禁地凑近墙面,注视云渊的笔端。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 “夫能以形固,则力有馀矣!1”云渊写到最后一句,脑海里浮现出了陆危楼持/枪而立的模样。将军要让手下的兵有安全感,有所依仗,还要懂得利用外在条件不断提升自己。这般看来,陆危楼倒真是个好将军。 全文一气呵成,字体上满是流光溢彩。当此段写完,蓄势待发的雷霆汹涌决绝,快要冲破了考场的防御,还是亚圣隔空一指才勉强稳定。 云渊抬头看了眼渐渐昏暗的天空,春寒料峭,冷意却侵袭不了他的身体。一旁的烛火早已在写作时被他用生命之火点燃,现在看去,竟是青色,他虽文位不够,力量快与翰林持平了! “这小子!!”兵家半圣拍案而起,狂笑不止。 “吟诵此文的将军,在战场上使用圣道之力的消耗更少,同时会愈发理智,思路清晰。” “云渊没有引起什么遮天蔽日的异象,可这文章背后所代表的的含义……足以让此界震动一番了!” “一朝出世,万族哗喧。说的好!他当的起!”兵家半圣边说边持笔摘抄此文,鸿雁传书给各个主战场的将军送去。 “愣着做什么!评等啊!他不为进士,谁能成进士?”兵家半圣头也不抬地催促,他不知道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一个老人慢慢提笔,隔空写下“甲上”二字。 那支简单到朴素的毛笔的主人,正是亚圣孔然! 亚圣评等,古今未有! 第61章 兵圣降临叹英才 “怎么了?”兵家半圣传完书,发现阁内死一般的静寂,他想都未想,迅速转头瞥了眼镜中的云渊。 除了这小子,谁能让众圣这般失态? “我……”这一看不要紧,半圣勉强忍住已经蔓延到喉咙的脏话。 开什么玩笑!这般情景……这般场景,连他都忍不住想现在就冲到秦国长安啊! 镜中那不大不小的考房慢慢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浅淡的人影,从兵家半圣所在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些人的背面,偶尔能见到一个人的侧脸。可光是如此,他就觉得不枉此生! 那些人是谁?是古代将军的英魂啊!!!兵家圣地挂满了这些传奇人物的画像,他们或是让天地为之变色的忠烈之士,或是奇诡卓绝的鬼才之将,每一位都从千万人的骸骨中爬出的兵神啊!兵家半圣十分崇敬他们,瞧着一个背影就认的一清二楚。 “左边倚墙不拘礼节的是韩信,那边羽扇纶巾的是诸葛孔明……”他几乎颤着手走到镜前,双目仿佛要烧穿了整个画面。那些人是他为之努力的目标,自己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与他们处在一个时代,与他们一同纵横沙场,运筹帷幄,笑对千军万马。 埋在历史长河中的人有朝一日重现在你的面前,那份惊诧动容实在是常人所不能想!半圣又如何?半圣在他们面前,亦如蝼蚁。 “吾乃吴起/白起/卫青/韩信/诸葛孔明。”或浑厚或清朗的声音同时响起,听着名字就觉得如雷贯耳,连云渊都不禁有些发懵。他不过就是写了一篇策论,笔还未搁下,这简陋的考房里竟站满了神人? “啧,竟被一个孩子给唤了出来。”靠墙的男人不满的哼了一声,他正是那个被后人赞叹为“兵仙神帅”、“国士无双”的韩信! “这里太小了,就出来了我们几个。”男人身形高大,外表落拓不羁,下垂的眼角皆是不屑之色。 “本来以为是哪个文人写出这样的为将之道……”他话语未尽,暗中打量着俊逸过头的云渊,目光犹疑不定。 “人族出了大才。”别人没韩信表露的那般多疑,他们早已消亡多时,只不过凭着满腔的责任、凭着对人族的执念留下一缕残魂罢了。 “少年郎,我们当年或亡于权力,或亡于战场……吾等曾经或多或少为外物所扰,身死道消,唯独放不下的是为吾等而死的士兵性命。” “如今魂魄游离数千年,只愿见证一场盖世大捷。”被赞扬成“取胜如神”的白起缓缓开口。他说得轻巧,简单的话语里是溢满的情怀。 “等等,你不是兵家的人?”韩信瞥到云渊衣角纵横家少子的令牌,诧异地出声。他表现的轻狂,实际上比谁都敏锐。 “可笑!纵横家唤醒了我们?!你们真要将希望寄托在这稚子身上?” “还有这般惊才绝艳之人吗?就算有,我们等得起吗?”卫青冷冷的反问堵住了韩信的嘴。 “少年郎,吾等十年内必定消散,遗愿便是……在灰飞烟灭之前,渴求战场的奇迹。”他们皆是为战场而生的神将!就算是魂飞魄散,也希望消散于名传千古的奇迹战役中! “吾等会将残魂附着在你腰间的玉牌上,若是时机来临,便唤醒我们,至少能助你一臂之力。若是时机不复,也不必挂念,只怪吾等没有福气罢了。”五人同时沉默地盯着云渊,不管心里是何等想法,全未表露。 这些谈话的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快将镜后的半圣们吓傻了。 “原来古时的圣人们皆能留下残魂吗?不行,不行。这小子入纵横家实在太浪费了!”兵家半圣猛然转头对准了吕不群,几近咆哮。 “让他入兵家!这合该是兵家之人!”不管合不合礼仪,兵家半圣都快癫狂了。那些兵神降临,是何等的荣耀!若不是秦国路途遥远,他现在就乘云而去,只求见上一面。 “醒醒吧。少子改换门庭,怎么可能?”吕不群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握紧的手心也满是汗水。那可是一群的亚圣,纵是他也无法淡定面对。 “何为奇迹?”云渊起身,皱眉询问,在这些人的灼灼目光下,他实在坐不下去了。 “或是不死一人,或是绝处逢生,或令天地哀鸣,或令神魔动容。” “唯独一点,须是百万人以上的大战,可懂?”十万人的战役,用不起他们这样的人物。算是最后的私心吧,走得光辉一些,是不是能被长久的纪念呢? 听闻此言的兵家半圣生生捏碎了镜子边缘,古今当真有人能做到这般吗?有可能做到的那些人,不就是如今在云渊考房里的亡魂吗? “是‘或’?不是‘兼’吗?”云渊听完后,吐出的话语让亚圣们都哑然失声。这小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想同时达成这四点?这可是千百年来他们听过的最好玩的话语了。 “有胆气,如果你能做到,我们出生入死又有何妨?”反倒是韩信接过了云渊的话茬。如果是为了达成这样的功绩,他们倒是愿意全力以赴帮助青年。 可惜,所有人都当做玩笑来听。 “我应下了。”云渊可不管条件有多苛刻,他是纵横家,只从“利”字考虑事情。答应了有好处没坏处,十年内若达不成这点,他就算自导自演也会让他们安眠。 善意的谎言不是吗?云渊看着原本温润的玉佩融入残魂后变得满溢灵气,笑得愈发放肆。 “此子……”孔然活的那般久远,从云渊变幻的神色多少猜出了他的打算,不由心生忌惮。 “亚圣,便是他了。”青琅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镜子跟前,毫无波动地面容竟然流露出侵略感。 当初孔然在石头前念了三年的儒家学说,加快了他成仙速度。青琅承下这份恩情,至于跟随孔然,还是因为那个亚圣对他说的话语: “已存的仙族活得太悠久,只有人族才与你年龄相仿之人。就算是石头,也需风雨打磨。” “活在世间,总要有人在你这颗顽石上留下些许痕迹吧?” “由你自己去挑选,如何?” 青琅最喜欢的便是硬碰硬,他生于泰山之巅,有意识起就总是见到人族结伴而来。当然,他不需要朋友,他想要的是一个对手,能让他忘记无聊的对手。将其用以增长阅历,给自己漫长的仙途中添上一笔。 “我在人族待上百年,至于对手,你不必插手。”这是当年青琅的回答。 现在他选择了人族的无双天骄,纵横家少子,云渊。 孔然深深叹了口气,皱起了苍老的脸。 “我原本是希望你选他的。”他独自传音给青琅,声音有些疲倦沧桑。 “但我今日见了他的文章,改变了主意。” “此子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然而其亦正亦邪。他比妖族聪颖,比鬼族狡诈,又比仙族多情,偏偏是个十足十的人类。” “生于盛世,便是英豪;生于乱世,当为枭雄。” “青琅,若是你与他为对手,怕是再也看不进任何人了。”一个疯子有了绝世的才华,便是狂中加狂,谁也猜不透他能做到何等地步!与他荣生同个时代,为敌为友,皆是好坏参半,无从预测。 “无妨。”青琅是石头,打定主意后谁也改变不了。 云渊可不知他们这一番交锋,他看着回复平静的考房,揉揉额头摇响了铃铛,沉稳地走了出去。 当青年迈出考场,七国文庙的钟声同时响起,悠久遥远,摄人心魄。而一个陌生的声音随着钟声传遍七国。他的声音浅淡,宛如溪水流过,内容却是惊涛骇浪,震得七国之人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之事,仔细聆听。 “秦国长安考场,出进士一人,位列三甲,其名云渊。” 州试和府试乡试不同,不仅因为它两年一次,更因为州试过后,成了进士的可以选择入朝为官亦或征战沙场,是真正领着官职俸禄、受万人尊敬的。而州试才进行一天不到,竟然有人直接被圣人钦点为前三甲,当真恐怖! 究竟要怎样的才华才能惊圣呢?众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无法想象。 “州试继续。”既然已位列秦国三甲,那么云渊只要七日后直接进皇城面圣便好。在吕不群眼中,他算是直接摘下了状元的头衔。吕不群很清楚,皇帝就算只为了那首诗,也会钦点云渊为状元。想到成为进士后游街的场景,他笑得幸灾乐祸,眸中却流露出欣慰和艳羡。 这个小子,大概会被姑娘们扔出的香帕给淹没喽。 第62章 殿试之前两仙交 “渊儿,阿姐在七国书院等你。” 云渊刚步入浮生楼,便收到云衣的传书。之前那男子的声音响彻七国,虽未放榜,世人皆知他已是板上钉钉的进士了。 人族里只有各国州试的前三名、以及半圣亚圣弟子,才有资格入七国书院。而仙族只要立誓与人族友善,倒是可以旁听的。 云渊考完州试后一直宅在浮生楼里,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无论是贵族平民,都在寻找他,想一睹真容。甚至有人将贺礼放在了掌柜那边,让其转交。要不是浮生楼是半圣开的,他的门槛大概早已被热情的人给踏破了。 而今日,有一个不速之客翻窗而入,堂而皇之地站在了云渊的身前。 “吾乃石仙,青琅。”那双墨绿色的眼像是沉静的湖水,泛不起半丝波动。 “你殿试过后,我便与你一同前往七国书院。”州试殿试本为一体,州试是选拔进士,而殿试则由皇帝主持,将进士分成三甲,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 “这般自信?”云渊刚刚在练琴,他听闻青琅的话语不由笑出声来。好像一直都是自己和别人这样说话,没想到他也有被秀一脸的时候。 “谁让你来的?”其实云渊什么都知道,吕不群早已传书给他说明了缘由。 “亚圣孔然。”青琅直接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云渊垂眼继续拨弄着琴弦,没有回应。 “我并非想与你为友。”男人打断了云渊的思绪,“只是想找一个踏脚石。” “那便殿试后再来找我。”云渊想直接将他打发走,这家伙说话不通半点人情世故,完全是一根筋。亚圣根本是借对手之由,想找个人带青琅见识人族、亲近人族罢了,偏偏石仙不明白。自己都懒得和这样单纯的人发脾气。 “不走又如何?”青琅对云渊没有半分兴趣,他好奇的是对方额间的印记。隔了这么远他都能感受到印记流露出的蓬勃生机,这一定是个强大的仙族留下的。可那般人物,为何眼光如此之差? 在青琅看来,云渊心机太深,亦正亦邪,除了一张脸,没有半点符合仙族审美的地方。 “仙族,我并非没有遇到过。”云渊听着挑衅的话语,终于停止了抚琴。他接受孔然的安排,不是因为孔然是亚圣,只是因他自己的谋算。云渊将来要打开仙族的门户,便要寻找一个仙,他便相中了青琅。但今日一见,眼前这个石仙未免太过稚嫩。 “我一直好奇,仙族是真的不会死吗?”青年目光灼灼,他没必要忍受陌生者的试探,一人一仙仿佛下一秒就会打起来。 “滚。”低哑的声音从青琅身后传来,一直仰躺在阁楼砖瓦上的齐光飘然而入,修长的手指搭在石仙肩上,任由他如何挣扎,那力度也未放松分毫。 “是你?那是你的契约?”青琅孤傲的眼盯住齐光,像是认出了他,随后猛地转头瞥向云渊额间的印记,眼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诧异。 “仙君齐光。”齐光虽只活了五千年,在仙族的地位却如玄德在魔族一般,两者皆是无冕之王。仙君的名号冠在齐光身上,没有谁能置喙。青琅诞生时间不长,他第一个听说的仙族便是眼前的桃花仙。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世上哪个仙人不知晓他的名号? “你竟会被人族蛊惑,简直荒唐。”青琅面色沉凝,齐光感觉手下的触感变得宛若岩石。 “果真是石仙。”他眸光一闪。石仙的能力,许是将万物化为磐石,不知他是否能将自己变得铁石心肠,这样自己便不会再为情所困了吧? “此人的身边,只会有一个仙。你,可懂?”齐光低柔缱绻的嗓音像是情人的呢喃,言语中的威胁却让青琅都忍不住冒出冷汗。桃花仙的传说,可不如他表面上那般风光霁月。在仙魔眼中,那个桃花仙,比血色还要浓重三分。 “殿试后我来找你。”青琅没有废话,齐光都开口了,他也没有不识时务到那个地步。 “对了。我问你,十多年前,你可来过泰山?”青琅问得执着,倔强地抿起了薄唇。 “未曾去过。”云渊淡淡地回道,视线早已不在对方身上。他没去过,但是阿姐好像十多年前去过泰山? “……是吗。”石仙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走了出去,再也没回头。 “齐光。”云渊定定地看着那个风采依旧的仙,心里难免有些复杂。 齐光是第一个久伴自己的仙,与其说自己是因为不可预料的未来而疏远他,还不如说是因为自己未曾动心,所以不想纠缠。况且自己最初懵懵懂懂地结交对方,未尝没有之后在战场之上,以其为突破口来说动仙族的打算。如今已成挚友,云渊无法再冷静客观地利用到底。 他或许是个不合格的纵横家。 “嗯。”男人闻言低低应了一声,背身看向窗外,仍是无话可说。 云渊闻见了屋里缭绕的桃花香气,脑子里想到了什么,手下一收,猛地拨断了琴弦。他沉下脸,突然对着齐光的背影唤了一句: “和尘。” 齐光反射性地偏头回望,做完此举才僵住了动作,慢慢闭上了眼。 是了,和光同尘!军营里的腼腆少年竟是齐光假扮的?云渊聪明的脑子也一度转不过来。 “值得吗?”云渊叹了口气,自己没谈过恋爱,虽然理论上都懂,遇上了却无法从容面对。他一直以为爱情是可以收放自如的,若动心时发现不适合,远离便好,这又不是什么生死之择。 齐光勾起了唇,虽然没有出声,那妖娆的凤眼里盈满的温柔便是最好的答案。 “仙人,没你想得那般洒脱。”许久,齐光接过了断了弦的琴,抚弄间恢复如初。那零零散散的曲调和缓了凝滞的气氛。 “当日一直是你在猜,我似乎还没有说过……”齐光抬眸看着云渊,他指的是云渊和玄德对峙的那一日。 “我慕你多年。”这大抵是仙人所能说的最动人的情话。 “云渊。”齐光放开了琴,手指抵在对方的额头上。 “再问一次,久伴你身旁,可好?”齐光没有追求过任何存在,或许说之前没有什么是需要他去争的。 “齐光,我给不起你想要的。”云渊猜到了因为契约齐光根本离不了他太远,可他当真对其无意。或许因为那个仙太完美太温柔,所以让他觉得太不真实。若是作为挚友,他或许是愿意齐光陪伴自己的,可若是作为爱人,就有些难以接受了。 “友人也罢。”齐光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既然自己与云渊注定纠缠不休,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终有一日,我会与仙族为敌。”云渊像是颗仙人掌,浑身是刺。有些东西他还是和对方说清楚的好。 “无妨,仙族从不惺惺相惜。”齐光当真不在乎什么仙族,他上千年的岁月里,见到的仙人一个比一个孤傲,根本难以交流。但齐光不知道,也许在别的仙人眼底,他才是最深不可测的那个。 云渊再也没有理由回绝,便由对方去了。他还能矫情个什么劲呢?契约在那里,难不成自己还被逼齐光消亡? 放榜之日,整个长安锣鼓喧天,报喜声连绵不绝。在各个上榜之人置办酒席庆祝时,云渊就呆在隔间里假寐。齐光抚琴相伴,表面上没有半点隔阂。 殿试只一天,不考诗词歌赋,只考策问。此试黎明开始,日暮交卷。云渊在天还未亮时便起身,穿戴起皇帝赐予榜上之人的白袍玉冠,来到了皇宫门口。 他来的不是最早的,恢弘的宫门前站了大约五十个白袍人,气质各不相同。众人见到他后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零星能听到“云渊”、“进士及第”几个字。 云渊在榜上是头名,所以他站在众人之首,跟随着引路的人走进金碧辉煌的皇宫。 众人踩在汉白玉铺成道路上,心里大多忐忑不安。那朱红色的墙身与金色的屋檐无声地显示着高高在上的贵气,雕檐上飞,几欲冲破重霄。月亮在天边还留下一个浅浅的影子,似明似暗的天空给整个皇宫笼上了一层朦胧迷雾。 当那金銮殿的殿门被两位太监推开之时,满朝文武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今年的考生,随后几乎所有人的视线凝在了领头的青年身上。没什么其他原因,实在是他姿容太盛,那个端坐在龙椅上皇帝也不例外。他们第一次意识到,无双榜头名代表了什么。 “大梁,云渊;中都,王朗……” 站在皇帝下方的太监按着顺序开始念起了考生的家乡和姓名,被念道之人作揖回应。 云渊目光垂下,盯着隐约倒映着人影的地面,慢慢沉下了心神。 他知道,殿试开始了。能否成为状元,只看今朝。 第63章 圣前问答龙颜悦 此次策问用的是“射策”的形式,有些类似抽签。这里的殿试和地球上完全不同,第一步就足够华贵神奇,那些考题被刻在了晶莹剔透的玉牌上,错乱地分成三列,而玉牌又悉数被翻过来悬浮在空中。 殿试不是让文人作文章呈上,而是让其直接与皇帝对话,顶多给你纸张好半个时辰,让你打个草稿。既考验了应变之力,又考验了胆气。 “三列玉牌皆写满经义政事上的难题,每人可选两个。” “第三列,常人可答之,但若两题都出自这一列,必不能入一甲;第二列,略有深意,答妥了必入二甲;而第一列,乃难中之难,望诸位谨慎选之。” “非惊才绝艳者,切勿选取第一列。”位于文官之首的丞相缓缓地解释着殿试的规则,说到最后一句时特意看了眼云渊。他们这些人看了无数场殿试,选择第一列的人大多答非所问,不知道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青年会如何决择。 “设案,赐座。”皇帝龙袍一挥,精致的桌案顿时布满了金銮殿,百官识趣地后退,却并未离开。他们竟是要旁观到底的,毕竟这些考生说不定就是日后一起共事的同僚,众人要亲眼见证他们的文才,才能信服对方。 而这般做派无形间给众考生施加了压力,有些人的汗水甚至染湿了白袍。 “从最末开始选择。”玉牌数量极多,选到什么全凭运气,倒也没有不公平可言。 这些准进士多有傲气,自持才华横溢,选择第三列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先选了个第二列的玉牌,然后直接看向第一列,跃跃欲试。百官不禁摇了摇头,暗叹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丞相说得那般明显,考生总是当成耳边风。第二列的问题连他们这些入朝已久的官员都说不太好,第一列就更别提了。 这下有好戏唱了。好事者露出笑容,下一秒猛然僵在了脸上。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恰巧轮到云渊选择,云渊想也没想,随意点了下两个第一列的玉牌,小巧的白玉轻盈地飞入手心,挡住了众人窥探的目光。 “开什么玩笑!”犹记得上一次这般选择的人,是七国有名的才子,他游遍大江南北,历经百姓疾苦,却仍因为答不上来沦落到了第三甲。此子未及弱冠,难不成还能比那人有见识? “简直胡闹。”正二品大员低斥了一句,他听闻过云渊的传言,原以为是夸张了,没想到本人被传言的更为轻狂。 “好!皆是有胆气之辈!”皇帝的声音不怒自威,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从说话的时机来看,圣上反而在偏帮着底下的云渊?文官们皆是人精,顿时挑挑眉低下头,不再出声扰乱考生的答题。而武官中却仍有不识趣之人继续盯着云渊,像是想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云渊打量了下四周,有考生一只手拿着玉牌,另一只手捂住,半个字半个字地瞧着,仿佛一眼看完会晕厥过去一样;亦有考生意气勃发,喜不自禁。 他沉下心神不再理会旁人,抖了抖白袍坐下,果断地将玉牌翻转。 “何为明君?”云渊低低念出的自己的考题,面露诧异。这题目要说起来倒是不难,但水太深,仔细想想十分容易触怒皇帝。自己抽到这个,真的说不上什么幸运。 云渊有种不祥的预感,继续看向下一题,苦笑终于忍不住溢出嘴角。 “今处理政事效率过低,臣子身兼数职,何解?”这绝对是皇帝出的题目!身兼数职,说得好听,不就是觉得臣子权力过大,有损皇权吗? 圣人们、天才们大都处理战争去了,留在朝堂内治国安邦之人,有自己的小心思再正常不过,而皇帝想要集中权力也再正常不过,关键是这般题目摆在了云渊面前! 答不好失了名声,答好了文臣武将里不知要有多少人记恨自己。尽是些两面不是人的题目,怪不得丞相要提醒众人不要选第一列。 云渊不知道,这根本是因为他手气太背。他抽的第一题是百家阁很久以前出的,第二题是皇帝之前随性写的,根本没指望有答案。第一列剩下的都是讨论经义、治理内患的题目,是他自己挑到了最刁钻的那两个。 众考生都皱紧眉在纸上写写画画,无论有没有思路,反正殿内一片狂书之声。他们想到什么便先写下,准备等皇帝发问再理清思绪。唯有云渊撑着下巴,眼睛盯着在指尖跳跃的毛笔。 “放弃了吧。”文官们都这么想,大概谁看到第一列的题目,大脑都空空一片,有的人甚至开始为云渊惋惜起来。这青年随便选两个第三列的,说不定都能进二甲,偏偏眼高手低,只能怪自己啊。 “何以治水?” “何以治国?” “何为礼?” 皇帝顺着太监递过来的题目册子,平缓的发问,神色威仪,令一些考生不敢直视。云渊听了些题目,才意识到自己倒了八辈子霉!他心中暗自恼恨,面上却一派温文尔雅,没显露分毫。 最后终于轮到了他答题。皇帝顺势将册子合拢,扔到一旁,那双漆黑的眼盯紧青年,在考量着什么。而云渊早已站起身,双袖合拢,眸光下垂,以示尊敬。 “云渊,朕倒是多次听闻你的事迹,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果真是人中龙凤。”皇帝没有先发问,言语间竟有拉拢之意,不知道是看重云渊本身,还是他身后站着的半圣吕不群。 “罢了,今日是殿试,朕不多言。朕且问你……”皇帝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诧异云渊抽到的考题。 “何为明君?”话音刚落,满朝忍不出发出一阵吸气声,又因皇帝的扫视而骤然平息下来。 他完了。考生脑子里都是这个念头,他们之前还好奇为什么青年半个时辰内什么都没有写,面前的纸张空空如也,比发得的时候还要干净。现在知道了原因,忍不住庆幸自己没有抽到这样的题目。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1”云渊低头诉说着,仿佛没意识到他说得话语有多嘲讽。 “你在说朕?”龙椅上的天子声音听不出喜怒,他身躯微微前倾,目光深沉。当年自己疏远桑河,一是因为桑河堕魔的父亲,二是因为朝廷内大臣的谏言。 “不敢。”云渊愈发谦逊,然而吐出的字句让人恨不得打死他。 “你用八个字打发了朕?你觉得八个字能让你进一甲?”皇帝哭笑不得,像是来了兴趣,殿旁站着的百官却已忍不住想要将此狂徒赶出考场了。 “当然不。”云渊终于抬起了头,接着说道: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2” “朕知道这个,《礼记》里的,只有如此?”众人被他们的一问一答几欲弄蒙了。 “我还有四十字未言。”这话一出,终于有考生忍不住掩面,挡住笑意。这小子来找骂的吧?虽然帝王为了名声,很少在殿试上和考生闹翻,可斥责却屡见不鲜。 “见欲自戒,止作安人,谦冲自牧,思江下川,三驱留一,慎始敬终……”短短的二十四字,已骇得百官屏住呼吸,再也不小瞧此子!皇帝亦是全神贯注,唯恐漏掉一个字。 “虚心纳下,正身黜恶,恩罚分明,不易赏刑。3”这是魏征当年上谏唐太宗的话语,云渊也是在赌,他先用一句破格的话试探,试探眼前的帝王会不会发火,试探这帝王算不算一个明君。 结果是,他安然的说完了自己的思路,没有被人打断,也没被人踢走。这证明他是个明君,或者说,起码他愿意做一个明君。 “说得好。但是,你也没有做到你所言之物。”久久,皇帝叹了一句,言语间有着试探。 “所以在下是臣,您是君。”云渊果断作揖,一时间龙颜大悦! “好好好!”就算是明君,也喜欢被拍马屁,特别是夸赞的那人还是七国闻名的鬼才。 “对答如流,妙极。”云渊纯粹是在打腹稿,能简练到这般地步真的非常人能及。就算是文官,都挑不出他什么错处,而那端的武官,更是欣赏他的直言快语。 “下一题若是答好了,你便是今年的状元。”皇帝打破常规,金口玉言,无人反驳。 “此题是……” “何以为君?”这当然不是让云渊回答怎么做皇帝,而是让他回答怎么加强皇帝的权力。 是得罪满朝文武和赢得皇帝赏识?皆看他的选择! 只见云渊毫不犹豫,再度作揖,清朗的声音从宽大的衣袖后传来。 “——三省六部制。” 自己向往的是自由的战场,从未想过入朝为官,选择谁简直一目了然。 第64章 状元游街夜不眠 “有意思,说说看。” 各家学说的兴盛推动了科举的发展,使得文人能凭才华入仕,但政治上却没那么幸运,各国仍用着汉朝的三公九卿制,丞相手握权柄,影响极大。所以皇帝苦闷间才会出了那样的无解之题,聊以排解。 龙椅上的人从云渊开口的那一刻起,嘴角就浮现出笑意。青年既然敢答这个问题,就说明他不惧文武百官,说明他选择了自己作为靠山。他一向欣赏识趣之人。 “欲为君,集权也。” “效率低,分权也。” 青年简短的两句话像是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发人深省。 集谁人的权?分谁人的权?除了那一人身兼数职的丞相,还能有谁? “设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分别起草、审核、执行政令。”少年话音刚落,几乎所有人眼睛都瞥向了文官之首的丞相。这明摆着是将相权一分为三啊!而众人注目下的丞相却俨然不动,面色未变分毫,自成风度。 “同时设六部,即吏、户、礼、兵、刑、工,以提高效率……”在座皆是聪颖之辈,一点就通,明白青年的提议要是执行了,相权不仅是一分为三那么简单,还会被再度削减。至此朝堂上的皇权,真正至高无上。 文官里不少人捏紧了拳,低下头掩住自己面上的神色。权力这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有人敢在庙堂上直言不讳的。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众人的心思止不住云渊的话语,他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明明在恭谨地作揖,偏偏给人一种在指点江山的错觉。 无人不承认,此子真乃奇人也,实属鬼才也! “朕已知晓。”皇帝静静听完了云渊毫无停顿的话语,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蕴含着稍纵即逝的野心。 “此非一朝一夕之事,亦不知是否可行,暂且作罢。” “但朕闻汝之言,条理分明,超凡脱俗,状元非你莫属。众卿可有意见?”龙椅上的人话虽这么说,实际上明眼者都知道此策可行,皇帝自己又何尝不想如此做?只是现在不是改革的时候,勉强放弃而已。 “圣上圣明,臣等拜服。”百官一派喜色,皇帝没打算大变动,这是绝对的好消息。顺着他的心意御赐一个状元,又算得了什么?况且云渊之才,确实够得上状元。 “云渊,朕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当然,这题与殿试无关。”皇帝站起了身,高高在上,俯视众人。 “朕且问你,若有朝一日,可用百万人之命或一国之亡还换人族力压四族、百世安宁,你,如何选择?” 云渊闻言不禁勾起了笑容,一扫之前谦逊的模样,抬眸的瞬间,灼灼其华。 “再赔百万人,又有何妨?”满溢杀气的话语从青年的嘴里平静的流露,那清朗的声音惊得人汗毛直立,完全反应不过来!云渊没有回答后一个关于亡国的选择,可那副模样分明代表了,别说赔上一国,赔上七国也算不得什么! 听说青年是上过战场的啊!他是明白战斗的残忍的呀!为什么还能说出这般话语?到底什么样的环境,造就出了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疯子?众人脑子里一团乱麻。 “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状元,云渊;榜眼,王朗;探花,李毅……”皇帝揭过此事,开始钦点一甲的三人,唱名赐第。 “二甲二十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三十人,赐同进士出身……明日,朕在琼林殿设宴,与诸位共饮。” 唱名完毕后,云渊身为状元,带领众进士谢过皇恩。帝王点头起身,步伐稳重地离去,至始至终没有对云渊最后的回答评价一字。 “皇上……”雍容华贵的帝后沏着缭绕轻烟的茶,低声地唤着沉思的帝王。 “朕知道你想问而不敢问的是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应该是听说了殿试之事,又因知分寸而不好开口。 “朕欣赏此子的胆气,更渴望他的才华,但他不能入朝为官。”皇帝抿了口普洱,苦涩的口感并不能触动这个男人分毫。 “他若上战场,兴许能杀得妖族丢盔弃甲。可他若上朝……” “百官十不存一。”帝王的话语使得女子玉手端着的茶水猛然掉落在地,破碎的瓷片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听说青年的容貌天下无双,原来竟这般可怖的人吗? 皇帝那最后一个问题便是在试探云渊,青年的那份大才让帝王动了纵使得罪半圣也要利诱对方入朝的心思,但他紧接着的回答又真真切切惊醒了皇帝。如此子那般的枭雄心性,自己的秦国消受不起。大抵只有广阔的战场,才是对方的荣耀之地。 云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回答绝了一个帝王的念头,就算知道他也不在意,他此时正盯着御赐的大红蟒袍,面色发黑。 成了状元,成了进士,自然是要骑马游街的。但这样的衣服……云渊真呵呵了。料子当然极好,但过分鲜艳的红色以及不合云渊审美的剪裁实在让他不知说什么好。想到自己要穿着这像是新郎服一样的袍子被整个长安城的人围观,云渊便觉得头晕目眩。 “状元郎,还有这个……”送衣袍的太监捧上那金花乌纱帽和红绸,贺喜的话语在看到云渊不太好的脸色后硬生生咽了回去,这状元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的样子? “状元郎,红鬃马已被安上金鞍,就等你了。”云渊沉默了许久,终于眉头紧皱地开始换着衣服,而一旁候着的侍从再度催促,生怕误了时辰。毕竟云渊已纠结太久。 云渊抚平了衣角的褶皱,叹了口气走了出去。罢了,不就是熬过一天吗?自己又何必纠结。 当青年迈出大门,贺喜的人都不禁愣了神。青年原本进去时穿得白袍,飘然若仙,俊美清冷,而此时乍然换上鲜艳的衣袍,那满身的气度竟又压下了红色的浓艳,反而衬得其艳若桃李,几欲胜过宫廷内的春日繁花。 “满街之人,怕是要着魔了。”一位宫女不经意间瞥到了这份容颜,痴痴地呢喃。自古探花郎皆是俊秀之人,可今日她才知道,往届风采过人的探花和眼前的状元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云渊牵起了红鬃马,前列是御赐的仪仗,后列是新晋进士,从金銮殿一路慢悠悠地游走到长安左门,经过门的那一刻,鲤鱼的异象腾空而起,龙吟的咆哮响彻皇宫。左门一直被称为“龙门”,但真的能引出这种异象的人寥寥无几。云渊做到这般地步,说明他真的是鲤鱼跃龙门,一朝化龙腾飞了! 皇宫之人还算是矜持,等云渊跨上马回浮生楼时,那才是一个乱!状元游街本就是普天同庆之事,各国皆是如此。当云渊骑马来到长安大街上,忍不住被震耳的喜炮声弄得发懵。那长安四处的楼阁、道路的两旁上站满了围观之人,人声山呼海啸而来,灼热沸腾之气冲上云霄,比夏日还火爆三分。 金銮殿上,皇帝亲赐状元,云渊没有动容,但在百姓们的欢呼中,他竟渐渐感受到了胸膛中满溢而出的激动。 原来金榜提名是这般感受吗?青年的嘴角流露出真切的笑容,又惹得一阵惊呼。 “状元郎,看过来嘞!” “这里,在这里!” 满城几乎被女子投下香帕覆盖,云渊的身体甚至被一个裹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帕子击中。他该庆幸没人包石头砸他吗?鼓乐之声不绝于耳,往日深闺中的大家之女、游荡天涯的豪杰之女今日悉数疯狂,或许他们并不是多喜欢云渊,只是心悦他的容颜,并且趁着良机放纵一把,追逐笑闹而已。 这便是我人族!这便是我秦国!云渊的身体随着马起起伏伏,冷淡的眸子开始一点点动容,他忍不住闭上了眼,沉浸在这般美好的氛围里。 突然一张萦绕着特别桃花香的帕子稳稳地落在了云渊的脸上,他摘了下来顺着投帕之处看去,齐光正举杯对他笑得风姿翩然。得了,连神仙都来凑热闹!云渊回以一笑,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这般欢呼,怕是此生唯有这一日了。这一刻云渊忘了自己当初是何等厌恶红袍,真真切切把自己当成了古代的状元郎。 纵使他回到了浮生楼,结束了□□,这满城的喧闹也并未停息。 各家酒楼灯火通明,今夜长安注定不眠! 第65章 七子齐聚书院前 “我设想过很多种场景,却当真未料到七国书院会掩在青山绿水、瀑布飞帘之下。” 云渊一袭少子衣袍,身后跟着两位不朽的仙人。他们在琼林宴之后便起身前往书院所在地,但因为路上边走边看,有些耽搁了,直到最后一日才抵达此处。 云渊看着眼前疑似从九天坠下的奔腾瀑布,忍不住感慨道。那溅起的水花冰凉刺骨,带着汹涌决绝的气势狠狠打湿了三人的衣襟,然而眨眼间又被他们蒸发得干干净净。 “诸仙,同往否?”青年来了兴致,笑吟吟地邀请身后两仙一同踏上瀑布。当他用扇子轻轻挥开了水帘,水帘后突兀地露出了一个三人宽的洞口。 “别有洞天。”齐光飞了进去,未走几步便出了隧洞,而那骤然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眸子。待齐光看清书院的景象后,那双丹凤眼暧昧地上挑着,诉说着仙人的愉悦。 天空湛蓝澄澈,悠远到不可思议,那满目的纤云像是喝醉了酒,晕乎乎地四处浮动。他们不禁腾空而起,想要览尽这美景。 此地最外围是一片又一片古老幽深的树木,纵横交错的枝干驾成了悬空之桥,直直通往中央大理石铺成的广场。 广场上,七个黑色石柱拥簇着宽大的白玉璧,玉璧在其间自由飘移,模模糊糊地映着什么景象。而广场之后则是精致典雅的书阁屋宇,不时有清泉溪流缭绕,那抹无处不在的碧色仿佛连世间最肮脏的灵魂都能洗净。 比起书院,这更像是人间仙境。 “人族,当真奇妙。”石头做的青琅都勾起了唇,很满意这环境。仙族最爱自然美景,一向追求悠然闲适,这里很合他们的品味。 云渊率先落在木桥之上,心中暗赞大自然的神奇。念到自己初来乍到,觉得步行过桥才稳妥些,等到三者终于走进了中央广场,这才看清了玉璧上刻着些什么。 三列用血色狂草而成的大字映入云渊眼里,分别是“射日榜”,“沉月榜”,“摘星榜”。非要让云渊来形容的话,这有点像是游戏里的任务栏,三列下面皆是各种各样的任务,当然,难度是递减的。但最让人惊诧的不仅是那天方夜谭般的任务内容,更是任务之后罗列的奖励。 举例来说,射日榜第一行写着:动万族风云,奖励七国王爵,三代承袭公爵,十代承袭侯爵。接取数,九千三百,完成数,零。 如今的爵位是王、公、侯、伯、子、男、县侯、乡侯、关内侯九种,王爵位列顶端。这份赏赐由七国共同承认,完成者所能得的封地大概不下于半个国家,随之而来的权柄和名声更是让人疯狂!没想到竟被这般简洁明了的列了出来,当真是大手笔。 说起来还是“摘星榜”的内容靠谱些,都是些率兵抗妖魔、策反他族这些常规的任务,奖励就差了些,大多是天材地宝或者军功文职,不过是县侯、正六品将军这种没什么权力的称号。 云渊迅速扫过了三列,在“沉月榜”中竟两次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那靠下的一行用楷书记录:以少胜多(需兵力相差十万以上),接取数九万三千五百,完成数两万一千。最新完成者:云渊。 听起来不算太难,但机会有限是一方面,难度是另一方面,完成者确实不多。 还有一行写着:智定乾坤……最新完成者:云渊。怕是指他那场战役里耍弄妖族,拖延战机之事吧。 “你果然厉害。”青琅也看到了这些,他早已被亚圣教导过书院的常识。沉月榜纵是天才,一年也难上一次,没想到此人能接连上榜。而第三列自己也看到了他的名字,好像写的是什么“姿容无双天下”。 云渊当然知晓这点,他自己是当笑话看过去的,他完全没想到书院还能将容貌当成任务。换句话说,人族真会玩。 广场上不知不觉间站满了人,脸上发懵的明显是新晋进士,而那些神色暗含期待的应是往届的。 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云渊隐隐想起些什么。 “来了来了!”齐光不动声色地远离人群,跃到树上,他不喜欢底层错杂的气味,所以居高临下的桃花仙是第一个看清远处飞来的七人的。七国七子的大名,他纵是再不问世事,也听闻过。 “天枢宫,贪狼星君韩夜。” “天璇宫,巨门星君禾乐。” “天玑宫,禄存星君孙济世。” “天权宫,文曲星君孔文。” “玉衡宫,廉贞星君墨天工。” “开阳宫,武曲星君夜孤城。” “以及,摇光宫,破军星君,陆危楼!” 每落下一个人,就是一阵低呼之声,等到最后破军星君陆危楼下了云端,甚至有尖锐的声音爆发出来。七国七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人族未来百年千年的希望,是引领诸位天骄之人!每一个拉出来,都能扯出一段又一段的奇迹与美谈。 七子站在黑柱之顶,黑柱渐渐化作透明,浮现出零散的影像,皆是七人这两年来的光辉场景。 韩夜千里夜袭,夺营灭妖;孔文以礼动魔,策反异族;墨天工机关弄巧,空中而战;夜孤城以身合道,挪移军队…… 喧闹的声音中夹带着七子的名字,充满了按耐不住的狂热与兴奋。 而陆危楼,在所有人开始重复播放事迹之时,他的战役才刚放了一半。男人于万妖之中取敌将首级,纸上谈兵演绎乱局惊袭,彻夜不眠间狂书弄草,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满身染血,孑然独立……一举一动,惊心摄魄。 无论是谁,见到此人,都少不了叹一句真英豪。 “陆危楼……人族何其有幸,士兵何其有幸,遇到了这样的将军。”齐光喝着桃花酿,冷眼看着人族的盛景。 “可惜。”云渊看着破军星君那柱子上倒映的场景,有一幕陆危楼为阖上身侧士卒的眼,生生受了妖族一刺。 “自古慈不掌兵。”他敬佩陆危楼,憧憬陆危楼,然而对方的做派和自己迥然不同。如果真有选择,云渊愿意用百万人之名换人族百世安宁,而陆危楼大概是愿意竭力相护每一个人,而不是想着舍弃谁。 这便是他们为将最大的不同。所以注定了陆危楼受万民敬仰爱戴,而自己被认为寡情冷性。无所谓,云渊不在乎。 “今年可有人要尝试一番?”韩夜淡淡地开口,七人面露疲色,他们都是从各地连夜赶来的。 “无人?”韩夜突然和云渊对视,慢慢地吐出字句,竟像是在鼓励他上来一样。 七子评选两年一次,皆是在殿试结束、一甲之人入七国书院的最后一日举行,但这代七子天资纵横,阵容已多年未变。 “若是没有,吾等便归去了。”墨天工手里摆弄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着。 云渊盯着韩夜,许久笑了起来。满地的人群里,一眼就瞥到云渊的孙济世顿时明白他要做什么。当初在玉宇琼楼里,青年和韩夜的对话他可是记忆犹新。 “听说,天枢星又名桃花星,身为桃花仙的契约者,大抵是适合此星的吧。”云渊低声呢喃,下一秒乘云而起,直直往首座飞去。 “当日你乘鹤而来,今日竟已踏云。”韩夜没有明珠大比时的咄咄逼人,而是感慨了一句。他那天本就不是针对云渊。 “那时我便说……”云渊一向记仇,但今日他决定顶替韩夜却不是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而是因为他从轮替的影像中他便发现韩夜有些后继无力,怕是中途身受重伤了,此时凑近后闻到药草的味道使他更确信了这一点。 经由医家治疗都没有好透的伤,摆明要修养许久,根本无法再去征伐两年。事实却是如此,韩夜在了战场之上太过激进,连日高强度的征伐导致大意被伤,本身暗伤也不少,与琼华的心结又未解,状态实在不佳。 七国七子可以带领额外的军队,最近局势紧张,他不想白领着兵权。 韩夜几乎是点名让云渊来尝试的,放眼望去,他知晓只有这家伙有可能替上自己的位置。 “——他日我若想入七子之位,定会自取。” 韩夜挑眉离开了柱子,任由青年放着狂言。他一直觉得若是自己处理完琐事,随时可以重登七子之位,所以不必和眼前的纵横家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云渊明白他的心思,不再多说,反身飘逸地落到柱子上。满柱的画面顿时急变,战斗的血腥场景化作了考场的风云变幻。 “欲与天公试比高!”最先浮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七个狂妄的字眼,随后柱子里模拟出了雷霆的轰鸣,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众人猛然哆嗦了起来。 “这小子。”陆危楼的长/枪抵着柱面,面上流露出微不可见的笑意。原来在考场上纵横的云渊,是这般模样吗? “府试的时候就闹这么大啊?”众人终于看清了执笔而书的青年,认出了他所处的地点。 画面再度切换,“纵横家,定人族之未来。” 卷子上外溢的流光晃花了人眼,华贵的瘦金体一闪而逝,却还是被一些人捕捉到了。 “到底小瞧了他……” 陆危楼的低语随风而逝,被下方一波又一波的吸气声完完全全的遮盖。 第66章 贪狼星君名云渊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青年的声音如同三月的春风,吹得人醉醉醺醺。那超脱的话语将一众听者拉离俗世,恍若在菩提树下听禅悟道。 “少子聚会啊。”墨天工想起了当日,低头叹了一句,干脆盘坐在石柱上,漫不经心地盯着起起伏伏的画面。自己挚友经历之事,比他所了解的还要多得多。 “考场妙笔生花,文场暗藏机锋。不知战场又如何?”云渊早已闻名七国,却还未深入人心到可以和七子媲美。今日众人见到他两年间的点点滴滴,才发现他成长的有多么恐怖。 众人突然意识到,青年或许不该被归类到后起之秀,他在不知不觉间已迈入了人族天骄之列。 下一个场景不是战场,而是七国最美的玉宇琼楼。夜色下,云渊矫健地跃过莲花池,纵身而去。他们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出现在池边的陆危楼已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所有人不约而同打量起云渊的容貌,然后狼狈地移开视线。 此子却有倾世之容恣,最可怕的是,他亦有夺世之气魄。 烟雾缭绕的寒潭,妖异惑人的树木,还有一位深不可测的魔族。 “魔君,别小看人族啊。”画面中的青年点明了红发魔族的身份,下方观者顿时哗然。不是为漫天的火焰雷霆,不是为高高在上的魔君,而是为云渊敢于耍弄对方的胆识! “疯子……”不知道谁低低说了一句,除了“疯子”,他们再也找不出更贴切的形容了。 “原来魔族和鬼族是这般打起来的,怪不得。”有人恍然大悟,有人如处梦中。 “噔噔噔!”如果之前的场景只是引得众人惊叹赞赏一番的话,烽火纷扰的战场才是最让他们触动的地方。 “既然来做客,我便送你喝一壶雷霆。”雅趣的话语伴着惊雷,生生左右了一场战役。 一曲十面埋伏,惊退十方妖族。何等的惊才绝艳? “怎么会有这种人……”怎么会存在这样的人?未及弱冠,胆大妄为,所历之事皆是他们平生仅见。秦国何时崛起了这样的传奇? “然,兵者诡道也!”熟悉的瘦金体再度布满了石柱,一字落下,八方来朝!有人想起前几日流传开来的反败为胜之战,主人公也名云渊,想必这就是那场战役? “你若退上三里以示诚意……”青年不知道哪来的那些鬼谋,大喊妖族败逃。听闻过此事的众人回神之际,才发现自己满身冷汗。 幸好此子生于人族,长于人族!与他为敌,太过恐怖。 “真的假的……”那场反打简直是屠杀。他敢被万箭所指,又笑对千军万马,当真不怕吗? “喂,你回想一下。”秦国新晋的进士突然拉着身边的人,话音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 “回想什么?”对方沉浸在画面里,不解其意。 “刚刚那些场景啊。他做了些什么?府试惊圣,容压明珠,舌灿莲花致使魔族鬼族内斗,初上战场接连大捷,随后孤注一掷反败为胜。一张嘴说退千军万马,一个人抵住百万妖族……人妖魔鬼,他惹了个遍啊!” 其实在众人不知道的时候,青年还招惹了仙。 “关键是,这些事情不是两年间的,不过才两个多月!” “几个月,比常人的一辈子还要波澜壮阔,对人族也算有功……此子,此子,当得起七子之位。” 他是秦国人,未尝没有捧云渊的意思。可是说的话句句在理,在场的竟打心底默认了。 “快看石柱。”云渊和韩夜所经之事开始同时回放,最后韩夜那一份轰然破碎,整个石柱皆是云渊乘鹤而去的景象。 “结果已然分晓。”道家半圣携着其他半圣斗转星移而来,浮在高空低语。而那头的韩夜没等结果出来,就留下一个背影直接远走,因为看到一半他已猜到结局。 琴道半圣奏起了之前石柱传出的那首《十面埋伏》,似乎在以此曲奠定云渊七子之位。 画道半圣上前一步,长袖挥起,七张与石柱等高的空白画卷悬在天边。 “你们大概都知道要做什么?”画道半圣摆出画笔,说得温和。 石柱上的七人会心一笑,熟练地换了个姿势。 陆危楼抵枪而立,夜孤城单手负在身后,墨天工散漫不羁,孙济世憨态十足,孔文儒雅捧书,禾乐抱臂微笑。而新晋的七子云渊,精心改造的折扇猛然合拢,一副风流贵族的模样。 画家半圣闭上眼七笔同时作画,人物像栩栩如生。当他收笔的那一刻,画卷自动漂浮到了石柱上稳稳地贴上去,大小完全契合。石柱恢复了原来的墨色,再无动静。 “我在此宣布,七国七子已定。天枢宫贪狼星君,秦国大梁,云渊;天璇宫……” 秦国忙着手中之事的文人百姓先是一惊,随后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他们国家,终于也出了一位天骄! “就此散去吧。”半圣一挥手,喧嚣霎时平定下来。 “等等。”陆危楼跃下石柱,唤住想离去的云渊,而其余五子也自发走了过来。 “有事?”云渊皱起了眉。他对七国书院一知半解,想想他老师吕不群的性子,一看就是没耐心慢慢解释的。他本打算自己去熟悉打听,却被陆危楼叫住了。 “啧,别在这里谈。我可不想又被围观一回。”墨天工指了指远处的林子,对着身侧的六人示意。 看来是真有事。云渊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周围或熟悉或陌生的六人,迈步跟了上去。 “今年七国七子必然是会换届的。”等到了森林中,最先开口的反而是寡言少语的夜孤城。 “七子不缺掌兵作战之人,唯缺一副喉舌。” “云渊,你便是世间最利的喉舌。”他们不是以功绩定英豪的人,老迈的圣人或许口若悬河,却绝对完不成他们想干的事。 “韩夜受伤的时机再好不过,本来我们还犹豫换下哪一个人让你补入。”禾乐接过了话语,慢慢揭开了他们的目的。 “我们想接一个任务。”儒雅的孔文提到这个话题,面色都有些绷不住。 “射日榜之首,动万族风云。”云渊喃喃。无需他们解释,他已然猜到。让七子都动容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那个任务从未限制接取人数,亦未规定只能一人完成。”七子像是钻着圣人话语的空当,但或许这才是那个任务的真谛。 “吾等可不要王爵,不要封地,至于所谓的名动天下,更是可笑。”陆危楼擦拭着不离身的兵器,低沉的话语难得感情流露。 “吾等只求……” “人族永昌。”六人念出那四个字,一瞬间沉重到几欲压弯四周高耸入云的树木。 竟都是大义之辈吗?云渊不禁面露讽刺。 “可是啊,我求名求利,重自身而轻天下。纵是如此,你们也要找我?”青年上挑的眼里流露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感,孑然的傲骨像是带刺一般推着别人离去。 “自然。”孙济世第一次说话,明明他是最不喜纵横家的一个,偏偏肯定了云渊。 “你记得吗?我说过,上了战场,身不由己。”孙济世大智若愚,看得透彻。 “你远没有你想得那般心狠。”且不提云渊在万箭下临危不乱的气度,神策鬼谋的才华,光是他敢于必死之局站出,游说一事便该交给他。 “胖子,我上过战场了。”云渊轻声说着,孙济世听不分明。 “你们都这么认为?那好啊,我接受。”青年不再多言,转开话题,应承得十分果断。 你们都错了。我云渊上过战场,也懂得了让你们蜕变的苦痛。但是经历此事后我却发现,自己可以比想象的要心狠得多。 “要我做什么?” 墨天工一直摆弄的机关终于发挥用处,化作透明的天幕拢着七人,防止内容外泄。 “在此之前我说明一下。七国书院不会有圣人大儒正常授课,进士之后的文位不靠连夜苦读,靠得是悟。你磨砺够了,机缘够了,一夜成大儒也不是不可能。” “每年普通学子可以选十个任务,必须完成三个以上;而少子能领二十个,需完成七个,完不成便离开书院。这是鼓励众人上战场建功立业,护我人族。而在书院一天,若有问题随时可以联系百家阁之人,这对我们的圣道大有助益。所以除此任务你还要选几个易于完成的。” “回到这个任务上。如今魔族鬼族打得火热,你应该最清楚。趁他们现在无暇□□,我们需要你去……” “说动仙族,联仙抗妖。”陆危楼打断孙济世的长篇大论,漆黑幽深的眸子直直对上了云渊。 “敢否?”他冷硬的面容愈发严肃,询问的话语由他口中说出,更像是挑衅。 “自然。”云渊无所谓地和他碰拳达成一致,他本就想要尝试射日榜的那个任务。 仙族之地啊,不知会是怎样的风景。 第67章 危楼百尺不摘星 “呼——”墨天工灌了口酒水,满足地叹了口气。 已是暮色四合,农家半圣离去前抖了抖乾坤袋,留下一地的美酒佳肴,以便众人庆祝。七子换届这种大事,合该如此。 文人们手舞足蹈地举杯相贺,抚琴吟诗者比比皆是。齐光和青琅不喜人群,提前离去了。而云渊被友人拉着,只好摇着头认命地跟着他们前往不熟悉的地方。 他们没有留在广场,而是去了远处阁楼的顶端。七子身坐砖瓦之上,俯视着绿水青松。,看起来潇洒飘逸,实际上就是自己找罪受,毕竟砖瓦并不柔软。 “来这里,对着夕阳默默无语?”云渊调侃的话语没说完,就被墨天工扔来的一瓶酒砸中。 “下方之人都高兴至此,我们身为主角,自然也要庆祝一番。”禾乐瞥了眼粗鲁的墨天工,笑着解释。 “至于不与众人一起,是因为……” “是因为人族需要英雄。”陆危楼仰头将一瓶酒饮尽,原本犀利深沉的眼放柔了些许。人族需要英雄,需要带领众人前进之人,所以他们只能高高在上,也必须高高在上。 “虽无佳肴,有美酒倒也足够了。”孔文看上去斯斯文文,却是个好酒之人。他身后的孙济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鸡腿,啃得欢快,仿佛不经意地打破了那句没有佳肴的话语。 “你真是。”孔文鼻尖动了一下,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苦笑着不再开口。 “没人规定身为七子不能吃鸡腿吧。”孙济世一口吞下了油腻喷香的鸡肉,含糊地絮絮叨叨。 “不知道当年是谁在战场上啃东西,被血溅上去后,狠狠吐了一番。”夜孤城冷着脸打趣,孙济世险些被噎到。在场之人忍不住露出微笑,孙济世在战场上的糗事简直多了去了。 “啧,你别整天冷着脸。当年战斗结束时,你不也走着走着突然愣在原地半柱香时间?还要人回去寻你呢。”孙济世并不是吃亏的人,想也不想地反驳。 云渊盯着夜孤城,发现对方嘴角慢慢拉下,眼底却并无愤怒,反而更多的是无奈。他们皆是战场上打下来的感情,开开玩笑再正常不过。 “陆兄。”墨天工想起了什么,突然点到了陆危楼的名字。 “我听闻你第一次上战场夺得大捷,晚上归去时……”陆危楼突然转过了脸,沉默地盯着散漫的墨天工,像是在警告对方。 “别这么吓人。”墨天工夸张地退后两步,继续爆料。 “晚上归去时,进错了营帐。那好像是某个来帮忙的琴道大儒的营帐,还是个美丽的女子咧。” “此事是真是假?”墨天工感兴趣地追问。陆危楼在七子中,年纪不是最大的,处事却是最稳重的。而且此人完全与风花雪月绝缘,当初听到对方有这样年少轻狂之事时,墨天工几乎不敢置信。 陆危楼又拿起一瓶酒,挑着唇回道:“真的。”当年他也是第一次下战场,免不了紧张,没想到最后竟入错营帐。陆危楼立马就退了出来,那只是个意外而已,并没有好事之人流传的那般夸张。 “此等良辰美景,一醉方休可好?”聊的兴起,不知何时屋檐上已洒满月华,拂落到这风华各异的七子身上。 “来点彩头吧,最后倒下的人,能要求其余人做一件力所能及之事,如何?”墨天工喝到了兴头上,兴致冲冲地提议。 “可。” 无人反对,他们难得能如此轻松的相聚,上了战场朝不保夕,下一次相聚不知又是何等景象。此时放纵片刻,也并非不可原谅吧? “我们不行酒令。每人依次问他人一个问题,对方答不上来便饮酒,答出了自己饮酒。” 在座者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各自本就对同为七子的他人好奇,现今有了光明正大询问的机会,自然要玩上一玩。 “从我开始。”孙济世坐在最左边,直接晃起了满满一瓶的酒水。因为战场,他不怎么喝酒,但不代表不能喝。 “墨兄,我问你,你和琼华结果如何?”他毫不客气地戳人痛点,皆是君子之交,没人那么小气会因此翻脸。 “唔,我被抛弃啦,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墨天工淡淡地回答。他有自己的风度,纵是不爱,也为琼华留足颜面。孙济世也不拖泥带水,痛快地将一瓶酒干了个底朝天。 接下来禾乐和孙文倒是没那么犀利,问的中规中矩。轮到夜孤城时,他先干了一瓶酒,才开始发问。 “我不知你会不会回答,也许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我且问你,无欲无求,当真痛苦吗?”他甚至没有点名问谁。云渊却知道,这是在问他。 “如果是我,会。”云渊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夜孤城点头,又默默喝了一瓶。他是道家之人,他的道和之前道家的又不同,越是无欲无求,就越贴合天道。夜孤城无牵无挂,也许终有一日会以身化道,常存于世。 “渊弟,我问你,你额间印记因何而来?”墨天工对那抹血色印记好奇至极,今日终于有机会问个清楚。 “因一场盛大的相遇而来,因一次短暂的离别而深。”云渊做了一个“仙”字的口型,不再多解释。他与齐光,皆因此契约而纠缠不休。不知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天意的捉弄。 陆危楼把玩着酒瓶,视线却也看向了云渊。 “又是问我?”云渊回眸望去,似乎在抱怨。真这样发展下去,自己要么就是被问了个底朝天,要么就是醉得不省人事。他们是三千问吗?哪来这么多问题? 陆危楼侧过脸,灌了口酒低声询问: “云渊,上了战场,你可后悔?” “后悔,当然后悔。”云渊看着对方永远皱起的眉头,嗤笑一声。“但后悔有何用?” “我云渊或许生来就是战场之人,一朝荣归,万族臣服。”他用嚣张狂妄地话语打破了因为提到战场而变得凝滞的氛围,墨天工很给面子的鼓起掌来。 在座酒量最浅的是孔文,他又守着礼不问越矩的问题,所以老是自己喝酒。这酒是圣人特制的,后劲十足,他不一会儿就醉倒了。问到最后,剩下的竟是云渊和陆危楼。 “你酒量很好。”陆危楼麦色的脸上没有半分醉色,眼底却不如表现的那般清明。 “被桃花酿锻炼出来的。”云渊和他碰着杯,面色泛红,神情毫不在意。桃花酿的后劲要比这酒更大一些,自己看上去容易醉,实际上还未到底线。 “一直喝下去,怕是分不清高下,不如……”陆危楼的话语未竟,被云渊挥手打断。 “我一向好胜。而且,你当真想就此作罢?”兵家少子陆危楼,看上去沉稳大气,却从来不是一个服输之人。云渊清楚,他只是不愿以大欺小,才违心而言。 “呵。”陆危楼不再掩饰,他确实不愿服输,更不想要什么荒唐的和局。 “你说吧,怎么定胜负?”男人慢慢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仿佛永远屹立在天地中,没有任何事物能将其击倒。 “听闻‘白骨君’陆危楼,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我们便来赌你的定力,赌我的口舌。”云渊一直想知道,这世间最负盛名的男人、这深不可测的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说三句话,若是你变了脸色,我胜;若是你不动如山,你胜。如何?”他摇着扇子,笑得自信桀骜。 陆危楼指尖颤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永远风华绝代的青年,最终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里平静如水,或许还蕴含着些云渊看不懂的东西。 陆危楼到底是应下了这个赌约。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1” “你陆危楼,当真只愿摘星?” 陆危楼,你这般爱护士兵爱护人族,当真只为此满足?当真毫无野心?青年说得咄咄逼人,眸中却泛着柔软的醉意,那面容胜过如水月华,桀骜的身姿摄人心魄。 男人不禁再度垂下眼,表情却未变分毫。 云渊似乎根本没想过赢赌约。他只是想试探试探陆危楼是否真的那般大义凛然,与世无争。 他确认着陆危楼的表情,心中渐渐有了底。原来世间真有这样圣父般的存在,陆危楼真的值得那么多人敬仰。 “我输了。”这便是云渊的第三句,青年说完便飞身而去。 “输?”留在原地的陆危楼看着对方的背影,用沙哑地声音重复着那一个字,喉间突然溢出低低的笑声。男人右手抵着额头,手心血丝绵延。 是了,他陆危楼没有为云渊的话语动摇,反而因青年孑然独立的身影而动心。 “我陆危楼高不到百尺,也不愿摘星。只求不坠入深渊才好。”陆危楼拣出了未开封的酒水,灌入喉间,任由它滑落溢出,打湿胸膛。 输?从不与人赌博的陆危楼,在应下赌约的那一刻便已输得一干二净。 或许在那场惊世花火中,或许在十里桃花间,他便动了情;而当青年身面万箭齐发,笑对千军万马时,他又失了心。 今日一赌,没有赢家! 第68章 仙人结发受长生 “仙人可有喜好之物?” 云渊清早便在广场上接取足够的任务,带上齐光和甩不掉的青琅踏上了遥远的路途。 “喜好之物?”齐光沉思了片刻,“非要说的话,那便是玉石。唯有玉石广受众仙追捧。”齐光不知道云渊去仙族汇聚之地做什么,却也并未多问。人族,仙族,魔族,鬼族,妖族,纵使统统灭亡了又与他何干? “玉石吗?”云渊掉头打量了一下满脸冷淡的青琅,喜好玉石,那石仙是不是也地位特殊? “哼。仙人喜好玉石是因为有些灵石里含天地精华,有益修为。而我的根基是孔雀石,所有的能量都用来造就我。哪有什么剩余?他们不会因为我是石仙而高看一眼,我也不需要被他们优待。” 青琅撇过脸,不想被云渊算计,坦荡荡地说了出来。 “仙人喜欢玉,还因为赌石的感觉。”齐光轻笑着接过话茬。世间自然生成的灵石何其之多,慧眼者更多。有些仙人最爱搜集未开封的石头,在仙宫中切开,赌一个惊心动魄。从人族的角度看,玉石更像是仙人通用的货币,他们可以拿奇特的玉石去换取其他仙人特有之物,比如有人试图以珍稀玉石换取齐光的桃花酿,结果自然失败了。 “是吗?”云渊像是在思量着什么,眉头轻微皱起。 “又在打什么主意。”青琅不喜欢心思复杂之人,他总觉得云渊太过矛盾。若不是青年的才华,若不是因为他的容貌和多年前自己未化形见到的那人有几分相像,自己或许不会选择跟随他。 打什么主意?你不会想知道的。云渊摇摇头没有解释。既然齐光已归,他便并不想被青琅跟着了,自己无法信任陌生的仙族。奈何是亚圣嘱托,摆脱不了。 “传说中的仙宫,难不成在这悬崖峭壁之下?”云渊他们在昆仑山上停住,山上终年白雪,缭绕的云雾都带着彻骨的寒凉,放眼望去,珍禽异兽飞起悠游;低头俯视,潭水清滢深不见底。 那蒸腾的白气不断涌上来,暧昧的沾染着上方之人的衣襟,它们仿佛是在催促呼唤,诱人跃下。 “《淮南子》和《山海经》曾提到,昆仑虚上有凤凰鸾鸟,有弱水之渊,炎火之山,更有可结美玉、可赐长生之树,现在想来,倒是夸张之言了。”云渊见此景象,反而有些失望。 “古今不知多少人寻到此处,踏破铁鞋也无一人见到天宫。” “纵是编纂此书之人,也不过道听途说。” 齐光摇摇头,眼神幽远。除了仙族,无人知道仙宫存于何处。若不是云渊和他签订契约,人族的气息悉数被掩去,怕也是进不去的。 “我似乎也已千年未入仙宫了。”然而千年又算得了什么?那里怕是一尘未变吧。 “云渊。”齐光突然唤了他一声,修长宽大的手抚上了他的头顶,虽然他没有心跳呼吸,可那只手却温暖地直入人心。 恍惚间云渊脑子里不自觉地冒出了一句诗,嘴里不禁喃喃: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 “结发?”齐光本是按着云渊,想要拨开他那额前的碎发,露出自己契约的印记。然而听闻云渊所言,齐光不由笑着挑起一缕银发,与对方的青丝绕成了松松的结。 “是这样吗?”他轻轻问着,眼里是些许道不明的情绪。结发啊,在人族似乎有别的寓意,是什么来着? “啧。”青琅瞥了他们一眼,突然腾空而起,仙力涌出直直飞入云端。 是了,仙宫不在水中,不在白雪之下,在那云端之上! “呵。走吧。”齐光一挥手,漫天的桃花划破雾霭,挡住了青琅的去路。仙族也是有先后之尊卑的。自己虽久久未归,还不至于让一个刚诞生的小仙凌驾于上。 他揽住云渊,飞过青琅之时亦未撤去禁锢对方的力量。当初在秦国的浮生楼,他就想晾晾这小子了。石仙应该是不惧严寒的吧?那便在这受着吧。 “上飞九千九百九十九尺,可见九重山。”或许不是没有人想过仙宫在天上,可却没人能飞的那般远。 云渊被凛冽的寒流逼迫得睁不开,等回神之际,忍不住又闭上那双桃花眼,掩住眼底的动容。 那骤然一眼看到的景象,比人间流传的还要夸张得多。 所谓九重山,是九座悬浮的岛屿。四座沉入黑暗,四座拥抱光明,而中间那座,日月同辉,狂暴的旋风荡起云层,一道紫色雷霆贯穿在龙卷风模样的云朵中央,明明电光四溢,却伤不到精致的宫阙。深蓝色的流光萦转在岛屿之间,浅色的雾气缭绕徘徊,此地满目冷色。 这里就像是天道的尽头,它的顶端再无天空,反而如镜面一般倒映着九座岛屿。 连接岛屿的桥梁皆是树木化成,而那些树木……若是《淮南子》中所述正确,那么东边萦绕宝光的便是琅玕树,满树皆是人间难觅玉石;与赤泉界限分明的是沙棠树,传闻食沙棠果可遇水而不溺;而西边的那一棵开满了白绿色花朵,比之东面实在是其貌不扬。但就是树叶入利剑般倒插的着的粗壮之树,最让人为之疯狂。 因为其名曰——不死树。云渊情不自禁地迈出了半步,又苦笑着收回动作。听说饮下不死树的汁液,便能长生不老。可若长生真这般简单,有何必有那么多人苦寻圣道呢? “人族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此树汁液有如龙血,普通人饮之可延寿百年。但对点燃生命之火、踏入圣道者无用。”齐光耐心地解释。长生自然没那般简单,天道是不会让逆天之物存于世间的,而逆天之人更是没有好下场。 “本以为玉宇琼楼已足够美丽,到底是我见识浅了。”天地孕育出的美景,的确非人力所能及。 东面岛屿内一位身着青袍的仙人手持竹简飞了出来,落在了齐光和云渊身前。 “来者报上名号。”仙人白皙的右手灵动地旋转着青竹笔,笔端亦是青色。 竹仙吗?原来欲入仙宫,是需要登记的啊。云渊三两眼看出了对方的来路,沉默不语。 “齐光。”他身侧的桃花仙倒是先开口了。 “你第一次来?我不欲知晓你的姓名,说出你的仙体便好。”竹仙淡雅高洁,脑回路也笔直笔直的。等到他许久没听到回话,才意识到对面的人说了什么。 齐光?竹仙猛然抬眼打量,那仙人粉袍白发,姿容俊美绝伦。当真是传闻中凌驾众仙之上的桃花仙吗?若是他,的确不需要报出自己仙体是何种存在。因为根本就无仙不知,无仙不晓。 “桃花仙?”竹仙抿着唇询问,心里却已然信了。没有哪个仙愿意冒着得罪对方的风险盗用他的名号。与日月兮齐光,除了眼前这个男人,还有哪个仙人担得起这个名字? “你呢?”竹仙不等回答,侧过头问向了云渊。 齐光皱眉刚要开口,就被云渊拉了一下衣袖。只见云渊笑着说道: “在下玉仙,空潭。” 第69章 仙宫之上赌石起 “玉仙?”竹仙记录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暂时地忘记眼前那个名传仙族的齐光,正视着云渊。 “我听说前几年出了一个孔雀石化成的石仙,倒是第一次见到敢自称玉仙的。”玉在仙人眼里,也尤为特殊。 云渊笑了笑没有回话,他风姿天成,面容远胜凡人,实在白璧无瑕。所以对方只是感叹他的自称,而不是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仙。人族冒充仙族之事古今未有,不会有仙人想到真的有人胆大如此,还成功了! “喏。”竹仙并未多说什么,静静地递出了两块玉牌。他们的事,他管不起,也不想管。无论这位玉仙有多狂妄,反正仙宫终年沉寂安稳,他总不能闹翻了天吧? 竹仙永远想不到,眼前这个伪仙,当真就翻了天。 “你想先去哪?”齐光看着云渊先是用碎发遮住了他们契约的印记,随后又捏造一个身份伪装成仙族,心下隐隐猜到他的打算。 “灵石汇聚之地。”果然。齐光听到青年的回答,直接带着他飞到了岛屿中央。 云渊落地后才发现,那雷霆风暴的周围竟不止是云雾,而且散落着无数千奇百怪的石头,偶尔还会有一块石头从风暴中蹦出。甚至不少仙人在其中搜寻挑拣着什么。 “这便是原石?”切开这些石头,或许有蕴含天地精华、功效奇异的玉存留在里面。 有玉能增添福缘,有玉能容颜永驻,有玉能使时光逆流,有玉能让江河倒转……所有的玉,都能辅助仙族修炼。 “嗯。这岛屿便是一个矿脉。此处原石是由雷霆带出,皆有美玉留存其中,但数量着实有限。仙人们早已约好,每位隔十年可取一块。”齐光说着慢慢走进,挥手间收了百块原石,引得不少仙人注目。 很少有仙千年不归的,人间仙玉太难寻,他们若要修炼,还指望着在这里赌出一个千古奇石呢。 “石头可换?”有个仙人凑了上来,“我乃湖仙,此珠沾地即可化湖。我十年才能凝聚一颗,你若愿意,便与你交换。” “落地成湖?别吹破了天,那不过是池塘大小。你让开吧,哪个仙人会缺水?”另一位仙抱着石头,嗤笑着挤开对方,也欲求取未开封之石。 云渊默默地看着听着,原来凡间求而不得的东西,在仙人眼里不过是天赋神通。这些寄存了仙人能力的事物,大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比如树仙,一根树枝化作半片树林;而那不起眼的地仙,都能变幻一亩地形……天时地利人和,这些仙人若是参与战场,何愁没有地利呢? 无怪乎他们看不起其他三族,他们本就不求于各族,过得潇洒自在,当然不会自找麻烦。 “换吗?”围过来的仙人又问了一次,却突然盯着齐光片刻,好像想到了什么,满脸惊疑不定。 即使在仙人中,一头白发皎洁如月的也是少数,而白发还喜欢穿粉色衣袍的,更是少中又少。少到只有那唯一的一个。 齐光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口回他们一句话。来到此地,他仿佛恢复成了肆意遨游九天的桃花仙,无仙能入其眼,无仙能入其心。明明没有做什么,自然而然的高高在上。 “桃花仙,齐光?”终于有仙试探性地问询了一句,齐光暼过去,那乍一看温雅,细细看去毫无波动的眸子顿时慑退众仙。 齐光闻名于众仙的不仅是因为他无上卓绝的天赋,更是因为他的随心所欲。 两千年前,他还未这般强大之时,上一任无冕的仙君邀他赴群仙宴,他毫不犹豫得拒绝,扫了对方的面子,以至于没有仙人愿与他结交。而他沉寂千年后却再度出世,在仙君的宴会上无邀自入,端起主座上的酒液,留下只言片语飘然离去。那通身的仙力更甚仙君一筹,所有仙只能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所有仙人忘不了那一幕,那一日整个仙岛上飘满了烂漫的桃花花瓣,艳丽的有如鲜血,像是昭示着新一任无冕之王的诞生。 众仙都知道,他是来示威的。桃花仙远没有想象的那般温文尔雅,桃花生当灼灼其华,夺人心魄。而他留下的话语是: “此酒,软绵无力。”不知道他是在嘲讽仙君,还是真的只是在说酒。反正上一任仙君遍寻险地酿造而成的酒液,一滴都未入他的口,被他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 至此,无仙去触他的霉头,就算桃花仙之后在人间逗留千年,也没有仙遗忘过他当年的事迹。而齐光所酿的桃花酿,也被传遍各族,迄今无一位仙人品尝过。 云渊看着退去的众仙,慢慢蹲下身子捡起一块原石。 “你有兴趣?”齐光见状手腕一翻,将形状参差的原石递予云渊。 “……不。有兴趣的不是我,是诸仙。” “我以为仙人是没有欲望的,现在发现,是还没有被挑起罢了。”云渊眼底闪过了一丝光华,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云渊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毫不怜惜地抛开原石,俯下身子环住腰侧,将俊美的脸埋在手臂间。那低哑的笑声断断续续,时而疯癫放肆。 “怎么了?”齐光伸手想触碰他,却在碰到的前一秒收了回去。 云渊没有发疯,他只是觉得太高兴,太可笑了。当自己抚摸到原石时,脑子里的系统竟然自动扫描透视过去。石头里的景象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眼前,里面不大的玉石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又代表了什么?代表他可以做无本买卖,若是借此放大仙族关于赌的欲望,他所有的计划便可实施!原来真的有天上掉馅饼这种事,这第一步枚棋子入手,他便从棋子变成了博弈者。 七国七子,人族,仙族,魔族,鬼族……很久很久以前深埋在云渊心底的野心开始露出一角,他不甚明晰的圣路在这一刻明明白白地展现了出来。 “没什么。”云渊盯着自己纹理并不清晰的掌心,轻轻回了一句。他的手仍有些颤抖,被他紧紧地握起。 看着吧,等着吧,他云渊或许成不了什么圣人,或许活不了千年万年,可他相信……自己会是史书上最特别的那个人。 “你开心就好。”齐光没有多加评论。仙族和人族,说到底没太大不同。只是悠久的时光磨平了他们的渴望,或者说,深埋了他们的渴望。但这种渴望一旦被挑起,便会愈发失控。 “难道仙族只有这么点原石?”云渊拍了拍白色的衣袍,他很少穿这个颜色,这么打扮不过是为了自己贴合映像里的仙人模样。 “不,只不过是此处的原石里必然有玉罢了。岛上还有仙人摆摊,展出这些年自己挑选的原石和玉,进行贩卖交换。然而大部分原石里面不过是寻常的玉,或者干脆就是石头,没什么价值。” “没有店铺?”云渊先是疑惑,转念一想便也明白了。就算开了店铺,哪有人来管理呢?哪个仙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仙人打下手,干这种掉身份的事?别开玩笑了。 齐光拍着云渊衣角的灰尘,笑着没有回答。他知道对方很快会反应过来,根本无须解释。 “带我去看看吧。”云渊打开折扇,抵住下颔,真有几分飘然若仙的模样。 齐光沉默地拉着云渊朝一个方向飞了片刻,飞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桃花仙抿着薄唇,面色自然平和,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你……该不会忘记路了吧?”云渊和他相处了两年,却读懂了对方微妙的神情。 “呵。”青年故意咳了两声,却掩不住溢出的笑声。无所不能的齐光也有这样窘迫的时候,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云渊偏头打量着仿佛在思考的齐光,眼底敛去复杂。 这个仙人不会浪费时间去记住众仙痴迷的赌石场所,这个仙人亦高傲任性到连仙宫都懒得常回,可是自己喜欢什么、想着什么,对方知道的一清二楚。还真是……让人动容。 “你等着。”齐光皱着眉反身而去,不消片刻身后跟了一位仙人,显然是齐光随手拉来带路的。 “这里便是了。”带路者没有半分不耐,细细解释着交易区的一切。 “东侧和西侧皆是赌石处,北侧是玉石交换处,南侧则是奇珍处。”从分布就可以看出,赌石确实大受仙人欢迎。 仙人不常入世,又不爱与人交往,所以极难寻找原石,赌石又十赌九输。这样艰难的条件下他们都能如此有兴趣,看来“赌”的欲望在哪里都难以满足。 “那,就此别过?”带路的仙人礼貌地问着,看到齐光点头便满脸喜色地离去了。 “你给了他什么?”云渊随口一问,他以为齐光许了对方什么好处。 “什么都没给。”齐光目光转向东侧,询问青年是否要进入赌石区。云渊应下跟着他走了进去,他这才明确意识到桃花仙的名号在众仙之间有多好用。 好用到,连目空一切的仙人都愿意为他领路,还感觉不甚荣幸。 自己这算是借了他的势?罢了,他欠对方的还少吗? 早已还不清,还不起,那还有什么好多想的? 第70章 仙玉一赌暗香生 齐光止步在一个仙人的摊位前,说来也怪,明明仙族长生不老,那位摆摊的偏偏弄出一副白须飘飘、苍颜鹤发的模样。 “请问……”云渊刚出口两字,便被对方制止,对方懒洋洋地用未着鞋袜的脚尖指了指了身侧立起的牌子,待云渊看清上面写得字,顿时哭笑不得。 “左侧石料,黄阶以下灵物可换;右侧石料,黄阶及黄阶以上可换。石料一旦售出,概不退还。” 红橙黄绿青蓝紫,灵物的等级和生命之火的等级是一样的,红阶最低,紫阶最高。 现代这么说的可能很多,但是要面子的仙人这么大咧咧地明码标价,还当真令人觉得怪异,或许只有眼前这独一份。而且这位仙人怎么看都像靠谱的模样,给人感觉更像是坑人坑习惯的老油条。 不得不说,云渊的第六感真相了。 云渊手掌间浮现了一颗雷霆子,人族的雷劫可贵之处不仅是因为雷霆可以锻体、可以提升生命之火,更是因为雷劫结束后剩余的精华会化作满含灵气的雷霆子。人族用不了此物,仙族却能用,这也是仙族和人族关系还算可以的原因之一。 云渊遍经雷劫,身上雷霆子的数量怕是世间第一,价值不可估量。他将雷霆子在闭目假寐的仙人面前晃了一下,本来闭目养神的仙人仿佛嗅到了什么,猛然伸手想要抓向此物,半路被齐光抬臂挡住。 “桃花仙,是你啊。这仙宫里唯独你不喜欢赌石,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看样子他和齐光还挺熟悉。 “金仙,许久不见。”此仙是金子化成,活了七千年,比齐光还久。他对钱财宝物尤为敏感,所摆的摊位虽然价格黑心,却很受吹捧。齐光和他认识还是因为当年群仙宴上,他将那杯酒推回去后然而被金仙一饮而尽。 对方还咂咂嘴,毫不在意是否同时得罪新旧两位仙君。 云渊在他们聊天时扫过面前一堆堆石料,基本上五个里就有一个含仙玉的,看来金仙似乎对灵物很敏感,选出的东西质量挺高。 “就这个吧。”云渊指了指角落里灰扑扑的石头和另一个长得像蟠桃的石头,将两颗橙阶的雷霆子递予对方。 “你确定?你小子似乎有些门道,听说新来了个玉仙,就是你吧?” “嗯,眼光好,眼光真好。别看那颗石头不起眼,它可是我当年深入魔族,从魔族宫殿里摸来的;而另一颗更是天生宛如蟠桃,一看就知道极受天地青睐,都是些宝贝呀。” 金仙吹得天花乱坠,而实际上呢?他瞥向了云渊手上不起眼的石头,此石倒也和魔族有些关系。魔族入口在昆仑山上的死亡谷,离仙族不算远。这块石头是几百年前他在死亡谷门口随手捡的,深入魔族皇宫纯属扯淡。仙人虽不会衰老而死,不代表不会被杀死,他还没命大到一人闯魔族。 那石头品相实在太差,金仙也根本没有切开的想法,准备糊弄个蠢货高价卖出去。而那颗外形漂亮的石头,来历更是可笑,是他在人间游玩时被人送的,完全是被工匠精心雕琢成蟠桃模样的。 金仙心里是这么想,嘴里夸赞的话语不要钱般的溢出,恨不得立马成交。等了几百年难得遇上一个冤大头,他要抱好大腿,以后卖不出去的东西全靠对方了! 周围有不少仙人围了上来,一旦提到“赌石”,再也不分什么修为高低,大家看热闹的心情一模一样。 “让开让开。你要在这里切开吗?”金仙麻利地套上了金灿灿的靴子,嫌弃似地推开齐光,开始和云渊套近乎。认识齐光那么多年,对方根本一毛不拔。当初他说要帮齐光卖桃花酿,那小子竟然调头就走,夺财之恨他要记一万年!根本是暴殄天物嘛! “嗯。”云渊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形色各异的仙人,慢慢说道:“我自己来。” 他接过金仙递来的薄片,打量片刻,许久没有下手。云渊也想不到手中这般狭长的木片竟有割金断玉之威能。 “这小子太稚嫩了,怕是刚成仙,听金仙在那边胡吹便买了。这石料一看就不是从什么罕见之地而来,废料而已……”有些赌石已久的仙人开始评头论足,三言两语地交流着。 “我们谁不是摸索上千年才掌握些诀窍,人族有句话这么说来着,一口吃不成胖子。” “哈哈哈,这种石头要是能出好玉,我拜他为师!” “得了吧,别吹。人家那般‘水平’,看不上你的。”奚落之声渐渐响起,皆是不看好云渊的。 “到底切不切,反正不贵你倒是切啊。听说你还自称玉仙,就选了这些个‘好’石头?”有消息灵通者已基本辨认出云渊的身份,话语间暗藏试探。 云渊笑着没有言语,神态安然。他停顿并不是因为不敢切,里面东西看得明明白白的有什么不敢切的?只不过是在讶异于那块据说从魔族皇宫流传出来的石头,那块玉太过古怪。他虽不懂各个玉石的种类,却也知道如此浓厚的灵气绝非凡品。 “先切这个吧。”云渊突然放下灰色的石料,捧起了桃形的那个,无需众人催促直接开始解石。 青年的动作有些生硬,举止小心翼翼,像是怕毁坏到石料内里。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众仙见他谨慎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难不成他真以为有什么好玉在里面?”话音还未落,便见云渊的笑容加大了几分,随着笑容浮现的,是一阵清雅的水果香气。不消片刻,弥漫在整个仙岛间。 “……什么味道?蟠桃吗?”甜腻地仿佛要滴出蜜水来的香气扑面而来,众仙不由深呼吸着,想要吸入这般浓郁的灵气。 突然他们回过神,紧紧盯着云渊白皙的指尖,那指尖上停留的是一块粉色的仙玉,形如桃心,色泽温暖,极为可爱,让人明知是玉也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难不成……玉似石形?蟠桃般的石料就出蟠桃玉?太荒谬了!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谁也说不出话来。之前嘲讽的人感觉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但是几千年养成的脸皮让他们下一秒就把这份尴尬抛到了脑后。 “此玉可卖?”仙人仿佛短暂性失忆,开始争先恐后地提出交换条件,想要趁着还没测仙玉品阶先行拿下。蟠桃玉虽不知道有何功效,但那样的灵气足够让普通仙人的修为提高一个档次。 云渊慢悠悠地将玉放入金仙摊子前立起的、用以测量灵物等级的刻尺上,显示出来的结果让周围仙人倒吸一口凉气。 显示是青阶,此石大涨,青年简直大赚特赚,一本万利! “那一颗未切的你卖不卖?”突然有投机之人问道,想要沾一沾福缘。 云渊闻言摇了摇头,如果是在人族他肯定掉头就走,那颗石头连他都琢磨不定,怎么可能卖? 他更加缓慢地切割着不大的石头,虽然周围的仙人不相信他能接连赌涨,但再也没有发出嘘声。 当灰色外皮掉落的瞬间,浓郁的灵气简直是爆炸一般逼退了众仙,而漆黑的阴寒之气亦在云渊掌心蔓延,那颗小小的玉石似乎有灵智一般狂躁不安,云渊狠狠地用手掌握住,快速收进锦囊里。旁观者谁也没看清那颗墨色的玉石究竟是什么。 唯独齐光瞥到些许,深深地看了云渊一眼。 那颗石头给他一种不好的感觉,就像是……魔族的感觉。 “两块石头皆不卖。”云渊放下了木片,抖落身上的石屑,唇间溢出的话语打消了众仙的念头。 “金仙摊位上的石头质量很好,诸仙大可一试。”他话语刚落,就有人起了心思,盯住了金仙摊位上剩余的石头。 既然一个稚嫩的小子都能连续两把大涨,那么他们…… 云渊侧过身让出位置,任由他们挑选原石,瑰丽的眸子里皆是冷淡。 对,就是这样。兴奋、癫狂,沉醉其中吧。让赌博的欲望渐渐淹没你们,从赌欲开始染上人族的七情六欲。而当仙族和人族绑在一块时,我的计划不过刚刚开始。 一些仙人兴致极高地切开原石,然而结果却切出一般的仙玉、有的甚至完全没有,众仙像是被浇了盆冷水。 “他是玉仙,是吧?”有一位仙突然喃喃。 “是了,他是玉仙!和桃花仙在一起的怎会是寻常仙人?也许玉仙的天赋正是可以辨别玉石?”各种猜测突然浮起,一个玉仙的传说慢慢传颂在仙人之间。利字诱人,诱的又岂止是人? “今日天色已晚,我明日再来。”云渊没有给他们询问的机会,和齐光对视一眼共同离去。 “就算所有仙都爱上了赌玉,可稀少的数量注定他们不会疯狂。”许久,齐光看透了般的开口。 “是啊,所以我会在人族开设玉坊,欢迎众仙来赌。”云渊话只说一半,却让一向从容的齐光都惊住片刻。 青年若是利用玉仙的身份宣扬赌石的乐趣,再让仙人流连于人族地界之间……那么其他各族,免不了猜忌。长此以往,仙族注定会被拉入战争的浑水之中。 “人族虽说石料众多,却也不好收集。”齐光还想说什么,话语便被递到眼前的蟠桃玉给阻断。 他看着云渊白皙掌心处小巧的玉石,灵光的脑子难得不解其意。 “你不是桃花仙吗?那便送你了。” 齐光盯着粉色的玉,蜜色的指尖轻轻抚了上去。 “我虽说桃花仙,但我家的树不结蟠桃。”他先是沉默半响,随后眉宇间流露出愉悦的笑意,难得开起了玩笑。此玉温润而不失艳丽,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云渊移开了话题。正如齐光所说,石料不好搜集,可架不住有七国六子和他合作。 他们不知晓自己的用意,也绝不会猜到自己的打算。 从一开始,云渊就没想过让仙族相助人族去攻打妖族。他要的远比这更多,他的野心也远比这更大。 云渊突然想起了先前被他收起的那块玉。 那块玉的模样,宛若魔族的犄角。 第71章 十日便成摘星阁 “你的宅子呢?”云渊跟着齐光来到东侧岛屿的空地上,放眼望去没有半个房屋的影子。 齐光衣袖一招,桃花树开始飞速生长蔓延,纵横交错,枝干盘结成屋宇的模样。而粉色、白色的桃花铺满屋顶,又编成地毯,化作床铺。有趣的是,这次屋内还结满了可爱的桃子,水润润的格外诱人。 云渊第一次在这般贴合自然的屋子里入眠,浅淡的花香比上好的熏香更催人入睡,以至于第二天他起来时,已日上三竿。 他睁开眼便看见齐光立在窗外,指尖停留着打旋的花瓣,好像是在和他们交流着什么。桃花仙神色温柔缱绻,宛若岁月静好的模样。 “花瓣也会说话吗?”云渊懒懒地支起身子问道。 “万物皆有语。”齐光侧头和他的视线对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笑容。 “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低柔的声音有如春风拂过,繁花盛开。 “什么?”云渊用玉冠挽起长发,整理着散乱的衣物。 “他们说,如今九岛都在疯传仙宫中来了个玉仙之事。传闻玉仙点石成玉,风姿绝世,凡是他看中之石,必为极品。如今赌石场所里仙满为患,皆在等你去赌石。” 云渊垂下眼低低应了一声,看来仙族对玉石的渴求比他想得还要厉害些。毕竟他们的世界安宁了千万年,陡然出现了个新鲜事物,好奇也是自然的。 他们还说,你和我关系匪浅。齐光隐去之后的话语,有些事只要他自己清楚就好。说到底,几千年来他早已忘了如何去爱一个人,也不知如何去得到一个人,他能做的,只有陪伴二字。 对于仙来说,最难的也是陪伴二字。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赌石吗?”齐光似乎从来都不会多问多言,这也是云渊信任他的原因。 “无妨。”会也好不会也罢,他不在意这些。他所注意的,是云渊无论何时眼底都跃动着的勃勃生机,那般鲜活的火焰,足以点燃一个死寂荒芜的仙。 云渊注意着对方的视线,慢慢握紧了手心里的锦囊,他似乎还能摸到那颗魔石坚硬的轮廓,青年低头的瞬间轻笑出声,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这一天,中央岛屿的赌石区无比热闹。云渊简直像是天地的宠儿,手指点到哪块石料,哪块石料便大涨。无论是栩栩如生的凤凰玉,还是晶莹剔透的紫竹玉,亦或者宛如甲骨文的文字玉……种类多的晃花了仙人的眼。 整个仙岛时不时充斥着梵音彩雾,凤凰的低鸣、青鸟的幽婉,一个皆一个异象袭来。那奔腾的灵气使得仙人都欲放肆狂欢!终年死寂的岛屿渐渐沸腾起来了,众仙仿佛中了一种名为“赌石”的瘟疫。 云渊每日只赌三块石头,连赌十天,从未失手,以至于曾经闻名仙族的赌石前辈都回来与他一较高下。然而无一例外,所有仙人皆是稍逊一筹。 “你仙气寥寥,想必刚出世吧?”一位黄袍仙人温和地询问。 云渊其实不是仙气寥寥,他是人,被契约后根本没有半丝仙气,同时亦失去了人气。 仙人们先入为主,见他有通晓仙玉的天赋,容貌又比仙都俊秀,身侧还跟着永远孤傲高洁的桃花仙,便没有多加怀疑。他们反而自发得为云渊找着借口。 “当年我被盛赞成‘玉仙’,今日见到你,便觉愧不敢当。”连比了十日,云渊的水平众仙看的一清二楚。他的玉,每次都很巧的比挑战者高出一个等级,为对方留足面子,又更体现他了天赋之恐怖。 “你这般天赋,对于自己,对于仙人都妙不可言。”此言一出,应声者比比皆是。关于修为好利益,仙人也是挂心的。 “可想过如何利用?” 云渊沉稳地看向了发话的黄袍仙人,掩住了眸间的轻松之色。他还在想怎么引出这个话题,对方就说到了他心坎里。 “我想在此间开个赌石店,将搜罗好的玉石在这里交换贩卖,你说可好?” “好是好,可……谁来看管呢?”齐光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想起了之前他与云渊的交流。云渊是在以退为进,步步设局啊。 “随便召几个没有修为的凡人上来,反正凡人百年归土,什么消息也泄露不出。这不好吗?”云渊疑惑地问道,真像是一个才出世而又什么都不懂的仙人。 “不妥不妥。我们仙族之地不能让人族踏足,就算是没有点燃生命之火的普通人类也不行。”另一位仙人立马反驳。 “哦,那不开便是了。”云渊镇定地把玩着精致的仙石,从容优雅。 “不知玉仙会常来仙宫吗?我们准备好灵物与你交换。”仙玉一向短缺,仙人的修为提升太慢太慢,所以他们愿意和云渊多费口舌。 “我倒是挺喜欢人族的风景,毕竟刚刚出世什么都没见过。也许隔千年会回来一次吧。”话语轻飘飘的,让打了算盘的众仙都面露苦色。千年……真是物以类聚,仙以群分。这家伙怎么和桃花仙一样喜欢玩消失啊! “不妥不妥。”这下子不是一个仙人开口,而是一群。 “怎么又不妥?”云渊皱起眉,想了想无奈地说: “这样吧,我出世时倒是认识了个贵族。我在人族七国国都各开一间店,你们去那里换吧。身为仙族一员,我也希望我们仙族能更加强大繁盛。这样做也不会泄露我们仙宫的所在,你们觉得如何?” “这……”有仙还在犹疑。 云渊突然反手一转,将玉石收入锦囊中。 “店我会开的,来不来随你们,反正卖给人族观赏也不错。”云渊看着动摇的仙人,起身欲走。 “等等啊玉仙,你还没说店名!”仙人哪见过凡间商人的勾心斗角,顿时有些急。 “就叫摘星阁吧。”云渊眼底皆是笑意,眸光却定在了一位不速之客上。 “玉仙?”青琅刚到,听到了只言片语,又不太清楚情况。他在疑惑为什么云渊这个人,突然成了仙? “青琅啊。”云渊微微皱了下眉,随即又松了开来。石仙被齐光困了十天,终是上来了,偏偏还是这个时候。 “上次你问我,是否去过泰山。”云渊提起这个话题,青琅什么都抛到了脑后,沉默地跟着云渊回到了桃花屋。 “说吧,我肯定那个人不是你。”云渊虽然轮廓依稀有那个人影子,但气质心性相差太多。 “那人是我阿姐,云衣。”云渊看着自己白皙的双手,神色晦暗。将阿姐的后路铺好后,他就可以开始做自己想做之事了。 “说起来,阿姐小时候发生了件趣事。” “十六年前,她与父亲去爬泰山。偏偏一天太过灼热,她登上泰山之巅时早已大汗淋漓,父亲笑着为她扇风,她便坐在石头上休息。石头也被晒得滚烫,让她还未坐下就跳了起来。” “她没有踢开石头,反而从怀里取出水浇在了石头的表面。阿姐那年四岁,不知哪来的力气抱起石头,将它挪到了阴凉处。”云渊说到此,嘴角泛起温柔的笑容。 他一直知道,他的姐姐云衣是个善良的人,看着柔弱实则极具韧性,再艰难的生活也不能动摇她分毫。 青琅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那副永远冰冷的表情却渐渐缓和下来,墨绿色的眸子像是平静的深海,波澜不惊。 “父亲问她,‘衣儿你抱着石头做什么?’” “阿姐说,‘石头先生比我还热咧,我让他凉快些呀。’” “父亲顿时哈哈大笑,回来说予众人听,他们都叹阿姐天真烂漫。” “那块石头是你吧,青琅。”云渊虽不知孔雀石是如何出现在泰山之巅的,想来他有他自己的故事。但是青琅与阿姐结下的,必是善缘。 “呵。”铁石心肠的青琅、心如磐石的青琅竟然笑了出来。他是仙玉之体,未出世之时最易被仙人窥伺,所以他化作普通石头,甚至挪到了泰山,却阴差阳错地差点被一个小姑娘坐在身上。 世间能感化磐石的,只有水。云衣就是青琅的水,总有一天会滴水穿石。 “我不知你来仙族打什么算盘,但是云渊,你虽修饰了容貌,但并非完全认不出来。仙宫不是你该呆的地方。”青琅直直飞下了岛屿,入了凡尘,他没空和云渊闲谈,他想去见见当年那个小姑娘。 云渊喝完了最后一口桃花酿,也离开了仙岛。他当然知道呆的越久越易暴露,他用了现代化妆技巧微调了容貌,又敛下了自身狂放的气质,就是怕被认出来。仙人眼力极好,易容会被立马戳穿,所以他只能冒一次险。 “齐光,三月之后便是国试,到时我送你一份礼物。”云渊和齐光一同离开了仙宫,云渊走在齐光身后,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他的目光停留在轰然坠落的桃花居上,纷纷扬扬的桃花瓣落入尘土,化作千风。 “我期待着。”齐光随口应下。 齐光,三个月后,我便送你自由。 第72章 雷霆不息名篇现 “那个黑发的人好生眼熟。”云渊和齐光飞回七国书院,不经意瞥到他的学子疑惑地说了一句。 “看那里。”他身侧的进士指着黑色石柱上高悬的画像,画像上的青年手持羽扇,容貌超尘脱俗,纵横家少子的华贵衣袍被他周身沉凝的气势压下,那慵懒的桃花眼轻抬,竟生生给人种他在睥睨天下的错觉。 “贪狼星君云渊,一路扶摇直上,世间哪有比他崛起更快的人物?”说话者语气微酸,更多的是艳羡。 “那是天之骄子。听说他随便写一篇文章,都能云霞满纸。” “马上就是国试了,他回来怕是想询问半圣,找寻一个合适的战场。” 正如学子推测的一样,云渊回来是准备投身战场的。如果说明珠大比选的是明珠,那么人族的国试需要的便是朝阳。一旦升起,遍照人族! 国试不考任何文学上的东西,亦不分国家,只要你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你便是国试之首,人族之首! 同时国试不分文位,持续三年,五十岁之下成就进士之人皆有三次机会参加国试,哪怕你已是大儒,亦可一试。 自古战场是群星璀璨之地,能否从星辰变为太阳,全凭本事。而一个合适的战场尤为重要。 他们谈论的青年已经落在阁楼上,七国七子再度相聚。 “七国应你之言,都开了摘星楼。如今我想问一问理由。”孔文率先开口。收拢那么多石料,纵使他们这些人背后能量不小,也很费力气。他们信任云渊,所以答应了他的提议。 “仙人是缺石料,可他们很少来人族,这行不通吧?”孙济世接口,众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云渊会在九天之上假冒仙族,弄得仙族赌欲勃发。 “等着,一个月内必有仙人登门。”云渊说得冷静,他不想解释自己在仙族如何如何,自己一向不重过程,只看结果。 “就算如此,仙族和人族关系也紧密不到哪里去,如何会愿意帮我们对付妖族?”墨天工皱起眉,心存疑虑,直接问出口。 “此非一朝一夕之事。况且从商人的角度看,拿仙石换一些仙族人独特的天赋之物,也不亏不是吗?”云渊安抚地说道,惹来陆危楼淡淡地一瞥。 据他所知,青年一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陆危楼不信对方没有别的打算。 让仙族相帮?我从一开始就没这么想过。云渊与六人谈笑风生,仔细看向他的眼底,却是迷雾重重。 “我们六人皆已成大儒,欲参加此次国试。不知渊君……”禾乐笑着提起国试之事。 云渊看着风采各异的众人,此六子皆是天纵奇才,厚积薄发成为大儒并不奇怪。 “我也愿倾力一试。”只要到时候你们没有取消我的资格,那我便会参加。 “事实上,若成为国试前百名,不仅能增加所在国的国运,听说还能得到人族的信仰之力,对成圣大有裨益。” “吾等七子为何不在同一个战场,互相照应呢?”人族年轻一辈最顶尖的七人联手,想想就可怕。 “妖族蓄势待发,我们可以去最激烈的战场,比如……” “中央战场?”夜孤城打断了陆危楼的话语,他知道自家好友早就想去那个战场,只不过有自知之明,直到如今成为大儒才提了出来。 “去那里的大多是赎罪的死士,六个大儒,一个稳成大儒的进士,一同去中央战场,你觉得百家阁会允许吗?”孔文似乎在斟酌,而眸子里并没有退缩之意。 “会不会太疯狂了些?”孙济世胖胖的身躯慢慢坐直,本性圆滑的他难得郑重。 “有谁,能阻止为自己族群献身的人呢?” “又有何理由、有何大义来阻止呢?”陆危楼一身黑衣,衣襟随性地半开着。许是战场上阳光太烈,麦色的胸膛不知不觉被晒成古铜色,精壮的仿佛刀刻铁铸而成。 他淡淡地反问,锋锐的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六人,无一人移开视线。见此,陆危楼冷硬的唇角终于泛起了弧度。 “诸君,可愿一战?”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云渊嘴上这么说,心里难免有些诧异。他的计划里是准备自己独自去中央战场的,没想到那般死地,竟有人愿意同行。人族的英才,当真不容小觑。 “半年。”他们话语刚落,书院后方半圣的声音遥遥传来,直入七人耳畔。 七子还太稚嫩,若是他们一同丧命战场,那人族怕是要衰弱百年。半圣给的期限,只有半年,也只能是半年。 “两个月后便是国试,我们何时出发?”既然半圣允了,他们便开始商量时间。 “等我十日,我要准备一些东西。”云渊抿着唇抬起头,他并不是畏惧,而是有不得不做之事。 “十日太久。”陆危楼侧头看着他,多年为将的本性让他想要知道缘由。若无合理的理由,不该耽误时间。 “三日,最少三日。”云渊揉着额角,诱人的桃花眼因为这个动作而微微垂下,多了几份危险与阴晴不定。 “去那等苦寒之地,是要准备些东西。那便三日后吧。”墨天工打着圆场,紧张的氛围一扫而空。云渊点头应下便起身离去,孤寂的背影第一次透出急促之色。 “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夜孤城一直以为天下间没有让云渊紧张之事,没想到他也有会这样的时候。陆危楼注视着云渊远去的身影,沉默着没有回答。 齐光看着云渊直直飞走,也未多言,而是跟着对方到了一个特别的森林中。书院里很少有人来此森林,因为这里长得是雷霆木,终年被雷霆笼罩。雷霆虽不主动伤人,那流窜的电光碰到身体也不好受。偶尔来这里的只有墨家的人,因为有时候造机关会利用到雷电。 云渊从锦囊里摆出桌案,一边煮起了普洱茶,一边摆上了纸张。 “煮茶?”齐光落在他的身前,不解地问了一句。 “我要用普洱茶末把纸张做旧。”云渊竟然用生命之火在烧茶,要是被别的文人看见怕是会发疯。拿那么重要的东西干这种事,这不是太奇葩了吗! “呵。”齐光倚着布满雷霆的树突然笑了起来,满溢的雷光碰不到这个仙人分毫。他用蜜色的指尖轻轻一抹纸张,白皙的纸顿时泛黄便旧。 他的天赋便是时间,唯有掌管枯荣兴衰的植物仙才可能拥有的能力。这便是他超脱于众仙之上的原因。 云渊见此,挥手收回了半冷不热的茶水,铺平一张旧纸,左手撑着桌子,提起紫毫笔便弯腰书写起来,本来应该一分一秒都不耽搁的,他最终还是抬头对齐光说: “你先走可好?三日内我一定归来。” “我不会妨碍你。” “齐光,你会的。”云渊第一次对齐光说出这般不容置疑的话语,深沉的眼里满是拒绝。 齐光深深看了青年一眼,飘然而去。这是他第二次被拒绝? “为君之道,须先存百姓;若安天下,须先正其身1……”云渊平复着呼吸,终于下笔。他写得并不如以往那般行云流水,反而在刻意模仿着很久很久以前初练瘦金体时的笔迹。云渊如今所改写的是吴兢的《贞观政要》,先以君王角度来陈述为君之道。 随后,他拿出另一张纸,开始以臣的角度叙写为君之道。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2”当初在殿试上未说完的话语,今日在文章中一语书尽。 接着云渊还未停息,他从怀里掏出不久前和吕不群索要的暂时屏蔽雷劫的物件,甩向空中后继续书写。 此时异象已成,每一字仿佛是霞光流溢而成,时不时有鸾凤和鸣之声传出,又被雷霆的轰鸣声所遮掩。那因屏蔽而蠢蠢欲动的雷霆抵在罩子外面,蓄势待发。 “人之意见,每或不同,有所是非,本为公事。或有护己之短,忌闻其失,有是有非,衔以为怨……3”从为君之道到处理政事,云渊密密麻麻写满了十几张纸,胡乱地抛落在地。哪怕一篇传出去,都是惊世之作,如今被他轻描淡写地整理出来。 齐光飞到一半便折返了回来,他不是缠着云渊,只是觉得青年有些不对劲。隐在暗处的齐光看不懂人族的学说,却看得懂这般奢华的异象,他爱慕的人正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齐光不欣赏对方满溢的才学,他喜欢的是他在提笔时的自信与从容,喜欢那副让人看着就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感觉。但是他抬头看向天空,渐渐起了一种不安的感觉。这异象太夸张了! 落在地上的纸张蕴含的灵气几欲冲破云霄,厚厚的一叠晃花人眼。齐光没有翻看云渊的文章,没有发现他的字迹从刻意的生疏转成最熟悉的华美,那个青年仿佛在补上一生的文章,仿佛在点燃生命最后的火花! 在云渊搁笔的一瞬间,屏蔽雷霆的罩子不堪重负,轰然破碎化作灰尘。而酝酿已久的雷霆疯了一半争先恐后地劈到了云渊身上,快得连齐光都没反应过来。淡然的仙人睁大了丹凤眼,眼底渐渐浮现出血丝。 “嘭!”云渊被雷霆劈得倒在地上,挥手收起了被霞光映衬的华美文章,那漂亮的指尖扣着泥土,慢慢爬了起来。 “嘭!”齐光终于明白对方选择这里写作的原因,也终于明白对方赶走他的原因! 云渊不愿一身狼狈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亦不愿他人为他担心难过。他执拗偏激,又高傲到几近疯狂,溅起的血比最艳的桃花还要摄人心魄。 那么多重雷劫累积起来,早已看不出是什么劫数了。 齐光僵硬着背过了身,掌心皆是血迹。云渊不愿自己看,那么他便不看。他是应天而生的仙,对雷劫无能为力,对于天道无能为力!他做不了任何事去帮云渊,再看下去,疯的不止一个人。 云渊是被劈晕的,浑身血肉模糊。还好这些文章算不上打破常规,要是来个政体改革,他怕是真撑不住了。 他艰难的将当初在仙族和春仙换的回春之物咽入喉间,伤口渐渐愈合。 云渊再度拿出笔开始写,听到动静停止的瞬间回头的齐光想飞出去制止他,见到对方冷漠的神色又生生止住了脚步。这次云渊从农事写到医事,从儒家写到道家,仿佛要把脑子里最精华的东西诉诸纸上。 雷霆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月落日升,青年似乎把握好了自己承受的极限,做着自虐般的事情。 当最后一轮雷霆结束,云渊仰躺在了泥土地上,身侧是三十来张名篇。 这样便好了,这样一切便准备完了。他看着再度沉下的夕阳,闭上了眼。 明日正是第四日,便奔赴战场吧。 第73章 中央战场风云起 云渊醒来时微微眯起了眼。灰蒙蒙的天际有熹光零散流溢,薄凉的空气仿佛能带走所有疲惫倦怠。 但也不过是仿佛罢了。云渊动弹了一下,刚起身又倒了回去。身上浮现的并不只是撕裂一般的痛楚,更是无尽的酸麻,表面上明明没有半点伤口,但所有的肌肉不受自己控制。用一句话来形容,便是糟透了! 齐光见状闭上了眼,他转身撤出林子,过了片刻后装作刚从外面飞来。 而此时云渊已站了起来,面上再也看不出半分苦色。 “来的真巧,帮个忙如何?”他笑吟吟地看向齐光,那一摞纸张乍然浮现在桌上,甚至有些散落在地,青年不甚在意。 齐光沉默地上前,照着云渊的要求将纸张做旧成不同程度,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对方在雷霆之下护着文章的模样。明明那般在乎,偏偏故作洒脱淡然,这小家伙还真是矛盾到了骨子里。 云渊静静地看着齐光,刚想指着某一处说些什么,突然发现自己取出文章之时,不小心将那张写着诗词的纸张带了出来,他不顾疼痛猛然伸手扯了回来。 齐光被他过大的动作惊到,转头的瞬间只匆匆瞥见几句: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兴荣?把酒……” 桃花仙稳住身形,站姿格外小心,他在竭力在避开与云渊身体的碰撞。那般动作,对方不知在承受怎样的苦痛做出的,那张纸真如此重要? 青年一言不发,在桃花仙低头抚弄纸张的瞬间,幽深的眼轻轻瞥了过去,桃花眼敛下的皆是复杂。齐光避开触碰他的动作云渊又怎会没发现。桃花仙当日许是没离开吧?纵使对方做得再隐晦,却架不住关心则乱。 云渊将文章放入碧色的玉盒中,没有被撞见狼狈之相的尴尬,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愤怒,就宛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前往阿姐的住处,而齐光则先行一步奔赴战场。 云衣是半圣弟子,住所格外清幽。云渊还未走近住处,便先感受到有如泉水蜿蜒流转的琴声,乍听清冷剔透,慢慢沉浸竟有种三月春风拂面的暧昧。 果然,女子的身后站着守护神般的石仙青琅。那个终年顽固不化的石头面容柔和,抱臂倚墙,显然沉浸在琴声里。 “渊儿?”云衣抚琴的动作一顿,侧头看向身侧的男人,青琅顿时识趣的离去。那真是对方从未有过的听话乖巧。 “阿姐,我来看看你,过会儿就走。” “对了。”云渊装作没有看到姐姐的尴尬羞涩,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将锦囊里的玉盒递予云衣。 “这交由你保管可好?”他身体还未恢复,做任何动作都格外艰难,只能尽量让端着盒子的手看起来平稳。 “好是好,不过里面装了什么?”云衣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小心地接过了。 “唔,都是些我平日无聊所作的文章。”青年笑着解释,话语间没有半丝不妥。 “渊儿,听闻你要参与这次国试。不累吗?”云衣看着愈发出众的弟弟,对方那俊美的模样迄今还高挂在外面的石柱之上。他成名太早,成名太快,云衣有些担心。 “阿姐不求你声名远扬。阿姐只想问,你过得开心吗?” 很简单的问题,却从未有人问过云渊。世人皆知大梁有子名云渊,诗词绝世,策论惊圣,人又如日月星辰,皎皎不入凡尘。这样的才华,这样的容貌,怎么会不开心呢? “我大概是开心的。”云渊凝视了阿姐半响,终是回道。罢了,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说些好话让她安心点也好。 云渊倒不是随口乱说,来到此界,前两年在恶补千年的学说,现在又是玩弄权谋。好在身侧永远有友人陪伴,至少他不会在月落星沉之时落寞难言,这样想来,倒也算是开心。 “那便好。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阿姐就在书院等你。”云衣抚平了弟弟褶皱的衣角,低声嘱咐。 “……我会的。”云渊稳着脚步走出了屋子,终究是没有回头看上一眼。石仙青琅,以及她的半圣师傅会护好她吧?而那些文章,希望她永远没有拿出来的一天。 等到云渊落在约好的阁楼之时,六子早早便到了。云渊将全身重量倚靠在栏杆上,表现得如往常一般放肆任性,张狂不羁。 站在他身侧的陆危楼沉声诉说着战场的分工,云渊听到自己被划作谋士,亦未反对,顺从地点了点头。 无论被分配到什么位置,他仍然会将局面推动到那一步。 “那好,出发吧。”墨天工懒洋洋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悠悠地乘云而去,众人紧随其后。 而就在云渊运转生命之火时,陆危楼骤然回头。 “你受伤了?”对方低缓的声音让云渊想起了那随性撩动的琴弦,他自觉没有露出分毫破绽,连自家姐姐都没看出,陆危楼又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许是青年眉头皱得太深,陆危楼移开视线解答了他的疑惑: “你的背脊,弯了。”骄傲到不可一世的云渊,永远挺直脊背,仿佛不可折断的利剑。这样的人突然靠着栏杆毫无动作,连孙济世递过去的茶水都没有接,无怪陆危楼敢这么猜。 云渊一向犀利的口舌吐不出半句话,只能暗叹一声,对方太过敏锐。他不是不想笔直地挺起身体,只是雷霆麻痹了身躯,越是站得正,五脏六腑越是扭曲般的抽痛。 “并无无碍。等到了战场,必然恢复如初。”云渊不欲多言,以行动证明了他确实没娇弱到要别人关心问候的地步。 陆危楼跟上了他,鹰隼般的眼盯着前面修长的背影,慢慢放和了脸色。他比谁都清楚,那看似消瘦的躯体下蕴含了怎样的力量,不仅是当初用剑时的暗伏杀机,更是敢于直面千军万马的纵横恣意。 三日,不知道对方用三日干了些什么事,从云渊脚下的云朵来看,竟已迈入翰林的文位。听说西侧的雷霆木处这几日雷霆大作,狂躁地连墨家之人都难以接近,会与他有关吗? 陆危楼思量着,不禁摇了摇头。他很少对一个人这般上心,只因对方做出的事情总是太过出格,自己根本难以控制视线。 云渊听过很多中央战场的传说。比如说,那里黑云蔽日,白骨嶙峋;比如说,那里尸横遍野,血海绵延。真正踏足到那片土地上,才发现远没有传言的那般夸张,但某种意义上比传闻的还要沉重。 此地却是黑云漫天,但每到日出时分,会有最绚烂的光火破云而出,数不尽的光点轻浮上升,让这风沙缭绕的土地染上最深沉的浪漫。那是将军战士们最虔诚的英魂所化,是世间最澄澈的信仰。 而放眼望去,并无一具尸体。那片紫黑的大地被一代又一代的鲜血浸染,孕育了无数奇花异草。若有死者沉眠于此,不消片刻便被异种的植物吸收殆尽,分毫不留。越是美艳、越是价值□□的植物,越是危险罪恶。 纵使是六位大儒,一位翰林,在这个人员更换频繁的死地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陆危楼开始熟练地安营扎寨,他们来的突然,这里可不会有人闲到提前准备营帐来迎接他们。 云渊却被那高高立起、仿佛要插入天际的人族军旗吸引了视线,黑色的旗杆与土地融为一体,像是蕴含的千万年的希望破土而出,永不坠落。他的眼角忽然瞥到了一个站在旗下的落拓男人,顿时毫无犹豫地走了过去。 “大儒,天和。”是了,当日疯狂地赌上性命,只求一个答案的天和正是来了中央战场。 “这里没有阴阳家的天和,只有罪人天和。”男人没了当初的偏执阴郁,病弱的身体竟渐渐精壮起来,褪去了文人的儒雅,反而显得生无可恋,彪悍坚韧。 云渊看着对方眼底的血丝,不想过多纠缠,便直言问道: “你在此处近半年,可曾听闻过一个人?那人名为……武清。” 天和没有回话的意思,仿佛许久未合上的眼执拗地看着映着“人”字的旗帜,手抵在心脏上像是在确认自己还活着,又像是在表达些别的情绪。 “天和,你欠我一条命。”云渊就是伺机而动的毒蛇,他如今认准了一个方向,便会不择手段地去达成。 天和算起来倒真是欠云渊一条命的,当初若不是他打断了对方自毁的献祭,天和早就是一具尸体。 闻言,天和终于的眼终于转动了一下,那嘶哑的声音萦绕在云渊耳畔: “武清,千年前一手造就‘血夜’的人,被罚来中央战场。后来他在此地成了半圣,重伤濒死前回到了营地,身陨于此。” “至于身陨之地,往东十里,长着醉花树的便是。”天和说完便离开了这里,想来是被云渊打扰了心情。 云渊听过醉花树,它的果实是用来醒酒的。一个因为酒水误事的将领,死后的躯壳竟与这样的树融为一体?云渊从那次在战场听闻此事之后,一个想法就徘徊在脑海。他回到秦国翻遍典籍,也不过找到只言片语。 让魔君玄德癫狂入魔之人,当真会那般容易误事? 第74章 醉生梦死英魂散 云渊转头看着还在忙碌的陆危楼,想也不想就向东飞去。 说实话,他对扎营一窍不通,与其留在原地添乱,不如趁着没人注意着手做自己的事。 醉花树在遍地奇珍的战场上不算显眼,粗粗一看那阴沉的色调几欲与灰暗的天空融为一体。可若是有人如云渊一般驻足打量,便会不自觉地被其扼住呼吸,慑住心神。 此树遥立上千年,盘虬的枝节苍劲有力,和风接连不断地袭来,紫黑的花朵纷纷扬扬洒落一地。那不是桃花旋转时的绮丽烂漫,反而更像是鬼魅在轻轻吐息,那阴凉潮湿的花瓣落在云渊□□在外的脖颈、锁骨之上,宛若在吮吸诱惑。 此时仍是白日,花朵上萦绕的幽暗光泽却被衬得更加魔幻,伸张舒展间还能看到血色摇曳的、仿佛在撒娇般的花蕊。 怎么这般眼熟?云渊明明是踩在杂草丛生、落满花瓣的土地上,却有种自己脚下的残骸具备灵性的错觉。 到底在哪里看到过?他皱起眉垂下眼,指尖随意地挑起身上的花瓣,柔嫩软绵的触感渐渐唤醒了两年前的记忆。 “——此生大梦一场,不如醉生梦死。”云渊想起了一句话,手指慢慢收紧碾碎了花瓣,任由清润的汁液滑过掌心。是了,他怎么会忘了当年率性烧掉的花海呢?虽然此花较之醉生梦死体型娇小了很多,又长在树上,可花朵的模样实在是如出一辙。 “原来如此。”云渊没有擦拭双手,反而放松了神情从怀中掏出浮生酒,猛然翻手洒向树根处。下一秒,血色的花蕊喷吐出甜腻的香气,弄得人醉醺醺忘乎所以,而树干上的枝叶却溢出清冽的味道,让人一朝醒来。 云渊扔开酒瓶,拿出锦帕拂去掌心的潮湿,而面上不由露出几分嘲弄与讽刺。魔君玄德怕是从未来过此地吧,自然不会知晓他恨了千年的将军为何嗜酒如命,为何郁郁而亡! “曾听闻,人族有将名武清。坊间笑传曰:‘武清出战血横流,□□一指万妖愁。’” 云渊话音落下,那阴沉的醉花树突然无风自动,像是在昭示着什么。见此,青年继续说了下去: “奈何,其人前十年力拔山河,豪情万丈,后十年凶残无度,醉酒误事。” “可悲可叹。”那阵风更大了,宛若悲怆的呜咽。 “悲其奋勇慷慨,胸襟磊落,却蒙遭暗算;叹其笔扫云烟,腹储兵甲,却时机不逢!呜呼哀哉,呜呼哀哉!”青年额头抵在枝干上,连无处不入的风大概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吾只知其埋骨于此,唯愿英魂长眠……”云渊长叹一声闭紧了眼,似乎在哀悼惋惜武清的逝去,似乎在崇拜敬仰着那个被唤作罪人的半圣,言语间甚至有为其辩白之意。 他再度取出一瓶酒拔塞倒下,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然而这次他倒下的,却是名传人族的醉生梦死! 酒水沾地的那一刻,狂风大作!整片草丛伏倒在一边,一个穿着破败铠甲的男人慢慢现出身形,那银色的铠甲上伤痕累累,还染满褐色的血渍。 他正是千年前的神将,武清! “此酒……是何酒?今夕,又是何夕?”沙哑的声音刮过耳畔,男人英挺沧桑的面容总是沉着暴虐与忧郁,吐出的气息就像是亘古不散的离愁。 “此酒名为‘醉生梦死’,而今日已是千年之后。”云渊的面上再也没有半分伤感动容,仿佛刚刚只是在逢场作戏。他很久前便大胆猜测,武清这样心怀不甘而死之人不会轻易消亡,执念会将他的灵魂束缚,使其长存于世。事实也正是如此。 “太熟悉了。”武清低低呢喃,那宽大的手一挥,云渊手里的玉瓶到了他的掌间,还余些许的酒液被武清尽数倒入喉间。武清渐渐地面无表情,但因为过度用力而吱嘎作响的拳诉说着他处在疯狂的边缘。 “哈。”武清用手指抹去唇角的酒液,只尝一口便肯定了当年的推想。 “鬼雄亦可饮酒?”云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偏头轻声询问。 “连死都做到了,还有什么不能的。”将军随手一挥,玉瓶飞得极远砰然炸裂在空中。男人的手指插入散乱的黑发间,眉宇间意外地张扬不羁。 “这种酒由妖族传来,多饮常饮会致使人上瘾,神志时而清明时而混乱,偏偏自己毫无所觉。”云渊没有被对方的动作惊到,反而淡然地抚平被风吹起的衣角,直接切入正题。 “昔年横扫妖族的武清因酗酒渐渐沦落到和部下离心,唯有玄德长留。而玄德……”青年的话语顿了一下,眸光扫向了抱臂而立、毫无表现的男人。 “而玄德,入了魔。”下一秒,云渊的喉咙被卡在树间,那个凶狠的男人眼底蔓延开血色,满身的杀气对准了他。这么多年,武清疯疯癫癫,时醉时醒,早就无所顾忌。 “那是道家的少子玄德,谁准你污蔑他,嗯?”之前无论是被夸还是被损都淡然置之的武清终于变了脸,那抿紧的冷硬唇角昭示着他在勉强压抑着怒气。武清被百家阁判决之后便自我封闭在了中央战场,两耳不闻天下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云渊淡淡地吐出一个字,修长的手指掰开了对方蛮横的力量。他从来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的身体素质不输于任何人,只是缺少火与血的洗礼罢了。 “你造就的。”青年用扇子掩住下半张脸,扇子边缘锋锐的利刃换来了武清不屑一顾的眼神。 “若我深信之人、倾心追随之人,毁了袍泽的命,我亦会入魔……” “说谎。”云渊话语未尽,便被对方打断。武清的嘲弄之前溢于言表。 “好吧,我会说谎,但玄德不会。”云渊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没有半丝尴尬。世间哪里有能让自己倾心追随之人?他自己才是被追随的那个。 “不管你信与不信,玄德入魔了。而他的执念,是醉酒的你,是疯癫的你,是毁了几十万人性命的你。” “是你,武清。”道家少子生生被逼碎了圣道之心,摘下玉牌一念成魔。不知这个将军会作何感慨。 “我知道,你见到来人是我很失望。我告诉你,玄德迄今未死。”云渊看着武清动容的神色,话语愈发残忍。 “你比谁都清楚,他永远不会踏足你沉眠的土壤。” “就算他看到你又如何?” “知道自己多年来憎恨的不过是假象,知道自己入魔的理由不过是笑话,然后,灰飞烟灭?” 云渊字字诛心,在他看来,亡魂便是亡魂,没有躯壳的他为人族做不了任何事。也许陆危楼这样的英雄知晓真相会尊敬体谅对方,但他云渊不会。 比起那种虚无缥缈的敬仰,他更想实实在在地利用此魂魄,成就他所承诺的百世安宁。 “所以啊,武清。你要重演曾经,第二次逼死玄德吗??”最后一问让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倏地苍白了脸色,他凝聚的坚实魂体开始不断溢出光点,处于崩溃边缘。 “纵横家的少子,说说你的目的。”武清稳住情绪瞥着云渊身侧的玉牌,他终于正视起眼前的青年,沉声问道。 “……”云渊开开合合地说了些什么,从吐出话语的一瞬间,这片战场、这片土地皆是他的陪衬,皆是他棋盘上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只见青年的尾音转高,明明是未经世事的小子,气势上却生生地碾过武清一头: “选择吧,武清。是要魔族玄德,还是人族?” 武清都有那么一瞬被云渊的话语骇住,他深深看了对方一眼,肌肉分明的双臂慢慢大张开来,锋锐桀骜的眉眼闭上,渐渐化作光点消散在战场。 “我不知道为何会有你这样的生于人族,亦不知这是人族之幸还是人族之悲……”武清独特的音色被清风模糊了些许,薄唇挑出的笑容却不复狂躁暴虐,而是安详平和。 “你给的我统统不选。我选的,是道家玄德。” 武清离去之际,似乎看到了千年之前那个白袍男人儒雅的身影。 玄德,我何其有幸遇上了你!若是仍旧荣生人族,我们再成袍泽可好? “吾乃道家少子玄德,你便是主将武清?”迷雾尽头,玄德冷淡的背影和声音消退在武清的感官中,随着他的意识永久地遗忘在天地间。 风还未平定下。云渊目送着光点的离去,走上前来收起对方留在原地的古老盒子。在反身途中像是想起什么,随后抬手掐下一朵开得正盛的罪恶之花放入盒中。 “便拿你做我的投名状吧。”青年的声音随着缱绻的清风越飘越远,沉入天边,了无踪迹。 第75章 国试之初登榜首 云渊回到军营时,陆危楼等人已布好营帐,细碎零散的话语毫不避讳地传入他的耳内。 “除了与我们作战的众多妖族,少部分魔族,战场上还有第三方存在。” “要么是落草为寇的人魔妖,要么是他们生下的混血。这些人捡着大战结束后残留下来的武器,慢慢发展起来。他们不分种族,只要遇到军队就洗劫,竟已存在了千百年。如今战场四周,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强盗窝。战场局面太复杂,一时之间也……” “暂时不用管他们,我们行军注意些便是。”陆危楼手指划过地图,考量着路线。 “去哪了?”这时墨天工才注意到了回来的云渊,随口问了一句。 “熟悉地形去了。” “秦国从我们出发时便派了一万死士前来,预计五日后到达。”夜孤城随之侧目,眼底闪过了不解之色。 “听闻是你亲自传书请求拨兵的?”说句不好听的,一万士兵不消片刻便会被这战场的洪流给淹没吞噬,这里不缺送死的人,只缺能领兵作战的将领。云渊要士兵究竟有何用意? 近来青年的处事作风愈发高深莫测,让人猜不透摸不着。 “嗯。”云渊点头承认,桃花眼不经意地对上了同样瞥过来的陆危楼。云渊没有半点解释的打算,直直走入了营帐。 “这人是谁?半点不把将军放在眼里!”陆危楼的亲信秦安刚巧过来汇报事情,狠狠地皱起眉,想要叫住坦然走过的云渊。 “由他去。”陆危楼的话语怔住了身侧的人,秦安实在无法想象一向严谨地近乎苛刻的陆危楼会这么放纵对方。 “他或许是天下……最恐怖的谋士。”陆危楼收起地图跟着云渊走了进去,他也没料到,自己留下的话语会以那种方式成真。 谁也想不到,那个未及弱冠的青年能在短短两个月间,颠覆整个战场,成了异族将领永恒的梦魇。 “陆将军,南侧大捷!” “陆将军,北侧大捷!” “陆将军……”那个议事的大营接连不断地有报信的士兵进进出出,奇异的是并无一人对陆危楼的身侧站着的、玩弄精巧扇子的俊美男子提出异议,就连刚刚进来的秦安都不禁屏住呼吸汇报战况。 “妖族十万精兵全军覆没,这是我军第三次大捷。”说到这里,秦安先是看着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陆危楼,又忍不住偷偷瞥了眼云渊,眼里再也没有当初的愤懑看轻,反而满心复杂,后背不断冒出冷汗。 那些计策……太过诡谲,也太过让人诟病,偏偏一用一个准。这要是反过来被套在人族身上,一样会使人族片甲不留。 秦安脑子里浮现了这两个月的情景,历经百战的他都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第一次大捷,是陆危楼刚刚接任主将时。那时人族的气势被妖族大军所压,对方准备充分,数量上的差异让所有士兵心生死意,自觉难逃一劫。中央战场的士兵,要么是被派来赎罪的死囚罪犯,要么是被强行征兵之人,很少有自愿直面死亡的。陆危楼纵使再慷慨大义,到底是来此时日尚短,几乎无人归心。 而就是这个时候,云渊冷静地点出了或患伤痛或拿不稳武器的士兵,不顾众人质疑,放言道他们可逃出此地,自己定不追究。这句话几乎动摇了整个军心! 那些人一开始还犹豫,但见到有人扔下武器带头,便真的逃了。他们未走出几步便被天上的看不清容颜的妖族射穿心脏。四溢的鲜血一瞬间让士气大变,谁人不想活着,谁人想这般死去!连逃跑这最后一条路都被妖族亲手断绝,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决一死战! 大涨的士气没有冲昏云渊的头脑。云渊配合陆危楼,没有与敌军正面交锋,而是一路拖着打打退退,等到僵持了三天人族败势又成时,突然派人诈降。妖族也被他弄烦了,乐得人族投降,而云渊在投降条件方面和对方讨价还价,借此再度拖延了一天。中央战场每处兵力有限,根本不能妄动,对方也不怕他调兵支援。 妖族主将算准了人族没有援兵,却算不到自己妖族的内乱。主将占尽优势却四天没有攻下此地,已让不少妖怪质疑。便是这时,关于主将暗中投靠人族的谣言猛然流窜,杀了不少士兵也无法平息。传言说主将要故意输给人族以消耗妖族兵力,顿时内部暗潮涌动。 处在狂躁边缘的主将在战场上凶猛地击杀人族,手段愈发残忍。 这番做派下来,更加刺激人族士兵,他们厌恶妖族之心愈发旺盛。而妖族既懈怠于大好局势,又忧心于主将可能投敌之事,根本无心作战。云渊趁机和陆危楼带兵,发动一场深夜的突袭,大败妖族。 可笑的是,好不容易逃走的妖族主将真正被安上了通敌的罪名,被同族之人处死。 中央战场英豪遍出。一人独取敌将首级陆危楼,机关弄巧万箭齐发的墨天工,或者是在东侧魔族那边席地而坐大念《论语》的孔文……皆是有勇有识之辈。云渊的鬼计良谋最多让他在妖族间一战成名,而真正让他传遍中央战场的,是妖族那边传开的消息。 “取得‘鬼君’云渊首级者,万罪皆免,特允荣归族群!”妖族亦是资质不佳之人才会作为消耗品来到此地,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活着。他们那边算过云渊的事迹,战果一统计出来,那个牛族领头人生生捏碎了桌子。 如果说一场大捷归结为灵机一动,那两个月三次大捷,四次反败为胜,两次同归于尽归结于什么?!此子出现后,他所在的战场再无败绩!中央战场上竟第一次出现了不败神话,那个人不是兵家不是法家,是个只靠口舌的纵横家!况且此人还未及弱冠?! 这对妖族来说,简直是耻辱中的耻辱。连他们都咬牙认了人族流传的“鬼君”称呼。这般鬼策狂谋者,不是鬼君是什么? 秦安汇报完后舒了口气,慢慢退出营帐。陆危楼仍旧沉默地坐在椅子上,那脸色比昏暗的天空都要黑上几分。云渊在一旁细细擦拭着扇子暗藏的刀刃,仿佛没有注意到这般诡异的气氛。 “你那一万士兵,还剩几人?”男人低哑的声音让云渊的动作顿了顿,对方的背脊因为疲惫微微沉下,似乎在压抑着情绪。 “唔,还剩很多,不用操心。”云渊平静吐出的话语终于成了激怒陆危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个男人猛地闭起眼,再睁开时霍然起身,来到青年身边。 “你让大部分从秦国而来的死士假扮强盗混入四周的部落,我不过问,因为周围平定下来对人族更有利。” “你把其余死士掺入军队,也没什么,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胜算。” “你反间妖族,蛊动人族,将心理战术用得彻底,我同样没有意见。” “可是你怎么敢这般?你怎么做得到这般?!”陆危楼暴出青筋的手捏住云渊白皙的下颔,吐出的热气仿佛要点燃对方的灵魂,一字一顿的溢出的字句宛若在质问。 “让死士扮作妖族,乘着俘获的坐骑飞在空中,你自己出言引诱人逃跑,又让他们放箭射死对方。真是好算盘!” “逃兵,不该死吗?”云渊轻轻反问,先是瞥了眼下巴上那只粗糙的手,随后桃花眼上挑,唇间勾出一个诱惑的弧度。 “他们该死,但不该由你来决定!况且你为了找人带头逃跑,让死士第一个站了出来,他该死吗?用此等残忍的方法激发士气……” “云渊,你当真没有心?” “其他事情,还需我一一指出吗?”陆危楼将他抵在桌案边缘,古铜色的肌肤坚硬地如钢铁浇筑而成。而再硬的铁,也硬不过他眼前之人的心。 “云渊……你不累吗?”他终是叹息般的问着,后退几步,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结果却是我从未失败。”云渊看着弯腰的陆危楼,垂下了眼。他们领兵的观念相差甚远。云渊希望用最少的损失换来大捷,理智得近乎残忍地换来更多人活下去,而陆危楼却宁愿手下的兵能堂堂正正的死去,不留遗憾。 “陆危楼,这是我第二次对你说这句话——自古,慈不掌兵。” “至于你问我累不累,我不累。将天下玩弄鼓掌之间,真是再美妙不过了。”云渊站在原地,任由陆危楼的长/枪划过地表,自己未被伤到分毫。 他知道这个男人总是太心软。 “——滚。”陆危楼第一次吐出这样粗俗的字句,背过身不愿多看青年一眼。 云渊笑着掀开营帐,而帐子落下的一瞬,他也冷下了脸。青年盯着阳光下几近透明的手掌,透过青色的血管仿佛看到了下面流动蜿蜒的鲜血。 云渊故意变得更加张狂疯癫,一点一点把自己逼向绝路。 这时一个面容普通的士兵走到了他的身侧,温润惑人的声音却是那个桃花仙独有的。 “两个多月,周围势力收拢了三分之一。再有几天,差不多二分之一。” “我如今也猜不透你在想什么。明明不必去管这些事……”桃花仙变幻了容颜,言语间意外有些忐忑。他从未见过云渊对一件事认真至此!他不知道对方在布着什么样的局,从离开仙族后齐光就隐隐感觉到不安。 “我没事。”云渊摇摇头目送齐光离去,从怀里掏出酒水。青年刚想用酒水清洗双手,下一秒改变了注意,反而将其灌入喉中。 反正最唠叨的陆危楼已懒得管他,再过几天,只要再过几天,一切自会明了。 “我真是天下最坏的男人。”云渊低低笑出了声,比堕落的魔还要放肆几分。 远在万里之外的七国书院,路过广场上的文人都不自觉走到玉璧背面,玉璧上“国试榜”三字写得龙飞凤舞。此次国试完完全全惊掉众人眼球,七国七子竟将榜单前七名统统揽入怀中! 而目前排在首位的竟不是成名已久的大儒,而是个年轻、甚至称得上稚嫩的青年! 国试榜,第三名,孙济世。 国试榜,第二名,陆危楼。 国试榜,第一名……云渊! 第76章 圣人一言罚三年 国试已开始半月了,孙济世流离在四面战场,妙手回春救助重伤濒死之人。他这次来到了伤亡最少的陆危楼与云渊处。 “真有你的。”孙济世不清楚云渊私下用了怎样毒辣的手段,只是感慨于常人无法想象的战果。 “我本以为陆危楼会牢牢占着第一的位置,竟被你小子后来居上。”孙济世的功勋不比任何人差,他虽没有带兵打仗,但是在后勤方面如鱼得水。 “怎么,你受伤没?”胖子憨厚的面容难得消瘦了几分,而云渊的脸色比他这个几日未眠的人还差。 “伤倒是没有,只是失眠。”云渊本来想直接否认,随后想起不久前陆危楼和自己迥异的做派,顿时口风一转。 “失眠吗?”孙济世苦笑一声,当年他上战场岂止是失眠,每次一闭眼就觉得被鲜血笼罩,仿佛听到号角绵延之声。 “这东西是眠草磨成的,一小撮能让你昏睡整日。你只需用手招着清风,闻上些许便能安神定气。” “我事先可说清了,这东西战场上慎用,切勿直接服食。”孙济世犹豫了半响,还是递予了云渊。要是对方直接灌下这瓶药,又逢上敌军突袭,友军叫不醒他才真可怕。不过看云渊那般深不可测的模样,应该做不出这种傻事。 “我都懒得去找陆危楼,反正他肯定不用我治疗。”孙济世抓了抓散乱的发,没有告别直接离去。他能排在国试中排到第二并非没有原因,这个懒懒散散的胖子对战事比谁都要上心。 云渊目送着他的背影,那一刻他觉得孙济世成为医家少子真是再合适不过。纵使对方没有出色的容恣,没有高强的武力,亦没有绝世的智慧,可光是那普救众生之心,足以让他跃入人族巅峰。 在人族诸位天骄着手为国试拼搏之时,书院的白玉璧再度发生变化。为首的百名天骄除了排位姓名,又多了一项功勋值。功勋值十五天刷新一次,率兵作战是增长功勋最快的方式。云渊功勋是278100,说明他几场战役下来,约莫救了28万人。 孙济世救的是重伤的将领,他所救之人的功勋便会有一部分匀到他的身上。他的功勋为127814,与云渊相差甚远。 排名第三的陆危楼正和云渊一起领兵,到了中央战场唯一一座山上。 此山名为“落星山”,荒无人烟,山腰山脚树木茂盛,杂草丛生。山顶又格外陡峭,若将岩石推下,就算是身强体壮的妖族也上不来。当真可以称得上易守难攻,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之前秦安来报说,我们斥候发现有妖族斥候在此出没,仿佛在勘察地形。陆危楼转念便想到妖族打算在这里埋伏,决定率先占领此山,来一场反杀。他们连夜行军,云渊果断提议禁止生灶,让士兵边走边吃干粮,所以他们到达落星山的时间比预计的还要少上一天。 陆危楼刚踏入此山,便停住了脚步,侧头和云渊默契地对视一眼。 秦安毫无所觉,在后面说:“此山甚为安静,我们又来得如此迅速,埋伏好后定会大捷!” 陆危楼看着飞在他们前方的惊鸟,不发一言地继续向前走。埋伏?他们身后再也没有己方的士兵,这飞鸟又是如何被惊起的?只有可能是妖族在后方行军。这里是对方故意布的局,真不知道是谁埋伏谁。 他早该想到的,自己和云渊在中央战场这般锋芒毕露,总有一天会被盯上。 “多年前,山顶因雷劫起火过,之后那里寸草不生。”云渊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陆危楼点头,直接下令让大部队疾行登顶,同时让秦安尝试带一小列士兵探寻其他方向的出路。 还好他们来得快,不然走到一半等待他们的便是熊熊烈火吧? “秦安情报失误。”云渊毫不留情地点出这个问题。陆危楼相信秦安,然而秦安身为副将,听过斥候汇报后没有思考直接肯定地来告诉他,实在太过大意。这两月的完胜大概是冲昏了这个老将的头脑。 “此战过后,自有处罚。”陆危楼思量着翻盘的策略,现在士兵还不清楚危情,要是真的知道自己被埋伏,自己又处置了副将,军心不稳怕是要出事。 陆危楼打了十年的仗,比云渊考虑的要全面。他单枪匹马凶戾地不输于任何人,但提到为他出生入死的士兵,多少缺了那份狠绝之气。 “是吗?”云渊垂下眼,拿布擦了擦扇子锋锐的边缘,没有提出质疑反对,而一张纸作的飞鸽从他指间悄悄飞了出去。 “妖族怕是故布疑阵,恰好我方离此最近,入了套。我方没有别的兵力能够调动,只能凭借山顶的地利拖延,等待对方露出破绽之时冲出重围。”陆危楼理清了思路,在山顶的石块上铺出地图。 “趁妖族没有完全布好局,派士兵准备巨石……”男人布下主营,粗糙的指腹划过地图,有条不紊地对身侧另一位老将指挥道。陆危楼不知道遇到过多少次生死危机,早已习以为常。 一个时辰后,秦安满身血迹地冲进营帐。 “将军,妖族包围了山脚,我等强行突围失败。我们过去时,他们手里皆是火把,而鹰隼在山顶盘旋,应该是知道我方到达了山顶。他们虽放弃了烧山的打算,却并未退去。其余士兵为了掩护我,都……” 秦安声音颤抖,语带悲怆之意。鲜血从眼角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秦安,你独自逃出来?”陆危楼打断了他的话语,深不见底的眼扫过去,惊得对方一身冷汗。 谁都知道这话语里的水分,妖族包围是真,士兵掩护是假。中央战场的士兵只要能活下去,就不会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大抵是秦安文位最高,速度最快,率先撤出来罢了。 “第二次了。”陆危楼移开了视线,疲惫的面容难掩失望之色。秦安算是跟了他很久的人,之前就犯过错自罚来中央战场,没想到这次又犯了老毛病。怕死是人之常情,可身为将领,唯独不能怕死。 “七国律法第十一条提及,战场上首次临阵脱逃,罚其去中央战场三年;第二次,允许就地格杀。” 云渊的话语让秦安露出骇色,对方急忙开口: “在下愿再次率兵突破,不破不归,以求将功赎罪。” 陆危楼没有应声,他沉着脸似乎在思量什么。如今局势危机,若是再少一位将领,怕是更加艰难。而这时妖族的声音传遍了整个落星山。 “——曾听闻陆危楼一袭白骨笑苍生,又听闻云渊一计良谋定鬼神,没想到这等天才也有被反算计的一天。若是你们束手就擒,发誓转投妖族,在下愿放汝等麾下士兵一条生路!” 说话的人字字诛心,将蒙在鼓里的士兵惊醒,又挑拨了将士之间的关系。 此话一出,云渊便抬起了陆危楼搁在身侧的长/枪,手腕一翻之间斩下秦安的头颅,飞溅而出的血液没有半滴沾到他的衣袍。 “云渊!”陆危楼抬头的瞬间,一切已成定局。 “只是按律办事,况且如今需要震慑士卒。”云渊没有表露出第一次杀害同袍的恶心感,强自冷静地说出自己的打算。 “将他的首级示众,再无人敢临阵脱逃。你若下令……”云渊话语未尽,陆危楼便猛地起身走到营帐门口。 “我是主将,一切由我来决定。这场战役你便呆在这里。”陆危楼不想再与云渊纠缠,他知道对方理智的几近残忍,云渊考虑着大部分人的命,却从未考虑到身为战士的尊严。 “若我非要出去呢?”云渊抬起扇子,面无表情。 “你应该知道,私自越过主将行事该定何罪。我纵是就地斩杀你,也无人置喙。”陆危楼背身逆着光,满溢的杀气拒人于千里之外。云渊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陆危楼也处在爆发边缘。 “呵,我不知道。” 云渊慢慢走到他的身后,像是拥抱一般贴上了宽厚健硕的背脊。那修长的手指握着精巧的扇子骤然发力,刺入的正是男人紧致的腰腹。 “你……”陆危楼刚想转身制住对方,就觉得大脑一片混沌晕眩,完全使不上力,而对方喷吐在耳边的气息也灼热过头。 云渊那张俊美的脸仿佛笼在白雾之中,姣好的薄唇张张合合,说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话语。 “我最后一次说这句话,自古……慈不掌兵。” “你调动不了军队。”陆危楼强撑着意识说道,云渊扇子边缘抹满了孙济世给的眠草粉末,药性十足。 怪只怪他那一扇刺的太温柔,温柔到毫无杀意,连在刀尖游走的陆危楼都没有觉察。 “不,我可以。”两个月来,士兵早已熟悉了云渊的指令,而这种生死危局,只要有主心骨站出来,没人会置疑他有无虎符。 “陆危楼,战场上的确没有援兵。可是你忘了我这两个月在做什么吗?”云渊用两个月时间着手布局,将训练有素的死士分散打乱到四周的部落中,再让齐光用绝对的武力吞噬侵袭,整合了近二分之一的强盗。今日便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刚刚便是传书给齐光求援。 陆危楼已听不清云渊的话语,他迄今都确信着云渊虽做法偏激,但心怀人族。可青年这般举措,必会被百家阁判处重罪,今后云渊怕是要在中央战场呆上数年赎罪! 为什么?为什么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们这些参加国试之人的举动,每隔数日便会被传回百家阁。纵使陆危楼有心隐瞒,云渊伤害袍泽、违律领兵的事也注定会被发现。;陆危楼不信那般聪明的人会因为一言不合冲动至此。 难不成天底下当真有人随性至此?! 等到三日后陆危楼醒来,一切早已平定。 他昏睡后,山下突然涌出几万强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了妖族一路。在妖族他路分兵围剿时,云渊趁机带着士卒冲溃另一路,甚至乘胜追击,完全打破了包围圈。 恰巧这时百家阁圣人的声音传来,充斥着他所在的这片战场: “七子除云渊外,即日返回。” “贪狼星君云渊,心性暴戾,目无法纪。然其大败妖族,将功抵过,罚其在中央战场三年。” “未经召回,不得离开!” 第77章 笑叹此生苍天妒 “我不服。”陆危楼浑噩的大脑被一个男人的声音惊醒,那是云渊的声音? 陆危楼闻言起身,腹部深刻伤痕带来的痛楚让他扯了扯嘴角,却没有止住其走出营帐的脚步。 “有何不服?”下令的法家半圣语气严厉,甚至有些怒其不争。 “我是否毫无败绩?我是否逆转乾坤?我伤了何人,又救了何人?” 偏激的质问不住从云渊口中冒出,却无人看到他如今的眼神平静地过分。 “不知悔改,只争口舌之力!”半圣怕是气急了,咳嗽了起来。 “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注重结果,这天下迟早大乱!你眼里可有法纪?可有军规?!” “哈哈哈哈哈!若是胜利唾手可得,法纪、军规算得了什么?你们太过迂腐。放眼仙魔,力量便是一切。”云渊放肆地笑着,眉眼间皆是狂妄。 “这便是你们对待功臣的‘奖励’?人族何时这般腐朽了!” “你真是狂破了天!拿人族和魔族比,告诉我,你偏离本心了吗?”法家半圣不欲多言,没有把对方的气话放在心上。 “陆危楼,你说说看。”兵家半圣突然开口,话语转向了被伤的陆危楼,那个满身伤痕的男人如今也是满心的复杂。 陆危楼一直知道自己的问题,他对待敌人可如狂风骤雨般毫不仁慈,而面对袍泽,虽斥责怒骂并不少,实际上还未开口心便软了三分。云渊恰恰弥补了他这一点,只是青年残忍得令人胆寒。 “我不愿离去,亦未受重伤。”说到底,云渊最大的错就是冒犯主将,越权征伐。若那天云渊本就是军职最高的人,便毫无错处。陆危楼对犯军规的将士杀伐果断,可对眼前领着谋士头衔的青年实在毫无办法。 他也不得不承认,云渊的谋略超脱众人想象的极限。无论是出于大义,还是出于私心,他皆不愿这般鬼才身陨于此。 “我且问你,那日在落星山上,你为何再也没有出过军营?”陆危楼的话语虽然是变相地为青年辩驳,半圣却早已知晓当日对方暗算了他。 “我连日征伐太过疲惫,故而晕厥了。”陆危楼深深地看了一眼云渊,低头回道。 “胡扯!”兵家半圣忍不住斥责出声。他从小看着陆危楼长大,那个曾经十日不眠不休的宛如铁铸一般的男人,会在大战一触即发之时累得晕倒?陆危楼这是在逗谁? “难不成腹部的伤口是你睡梦中自己刺的?”半圣气极反笑,这天下到底怎么了?最正直的陆危楼也学会了说谎! “为了抵住倦意而刺。”陆危楼面不改色,深刻的面容认真沉凝。 “够了!即日返程。陆危楼,你来百家阁抄上一个月的《孙子兵法》!”半圣撤回了圣力,不容置疑地下了决定。 陆危楼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抬头凝望人族旗帜、满脸嘲讽的云渊,那狂躁地风沙席卷,显得青年的身姿格外单薄。他突然想起那日过于暧昧的拥抱,自己明明失去意识,却能感觉到与对方眉间凉意截然相反的炙热。陆危楼狠狠地闭了闭眼,稳步走回营帐。 他陆危楼生来便是活在秩序下的人,不知不觉已为云渊破格太多。如今半圣之令,他不得不受。 七子连日来将中央战场搅得天翻地覆,要是妖族孤注一掷前来围攻,结果真不好说。若他们皆身陨于此,人族未来百年必定青黄不接。 陆危楼不是轻言妥协的人,那般高处之人怎会轻言妥协。他和其余五子商量好,准备回到书院休整一月便再度归来,帮云渊扛过这三年。 然而回程的诸君无人能想到,半个月便已物是人非! 当陆危楼在百家阁内端坐着罚抄兵法之时,五子站在百家阁的门前,无声逼迫着诸位圣人。 而正是此时,一阵钟声仿佛穿越亘古而来,无风自响,凄厉地宛若哀鸣。 “谁人死去了?”墨天工低低地问出了声,沉静许久的半圣终于哑着声音给了他们答复。 “不是死去,是入了魔。” “怎么可能?若非叹惋气运无双的绝世天骄离开人族,古钟绝不会响起。而那般才华横溢之人,又怎会入……”魔。墨天工突然浑身僵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谁人会入魔?谁人可能入魔?第一个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竟是自己那平生唯一的知己! 早在众人离去之时,云渊便故意斥责处罚身侧的将士,直到无人再敢触他的霉头。随后他独自出现在那棵醉花树下,用生命之火熔铸了兵器,化成结实的铁链捆住自己。 “拜托你们了。”青年话音刚落,州试之时入他玉牌中的英魂一个个浮现。 韩信桀骜地抱臂而立,见此情景突然问道:“你当真不悔?” 云渊笑着看他们合力屏蔽了此处,不甚清晰的话语流露出来。 “千夫所指,我独受之。” “那为何要绑着自己?” “因为怕自己……退缩啊。”云渊猛然咽下了含在口中的魔玉,当初在仙族赌到这块玉石,他真的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成为纵横家少子之时,鬼谷子给了他无字天书。书上不仅记载了纵横家要义,更是介绍了远古的秘辛以及各式各样的珍奇。 比如他口中这宛若魔族犄角的石头,吞服下去能让人拥有魔的特征;比如说要解开仙族的契约,只有成为与他们永不相容的魔族。他算计仙族,让仙族和人族交往频繁,只不过布局的第一步。下一步他便要深入魔族,挑拨玩弄,终将要把各族摆在自己的棋盘之上。 若他入了魔,齐光不会被契约所扰,也不会步入上一世成魔的下场;若他入了魔,陆危楼亦不会直面各族联军,弄得精疲力尽而亡。所以他在中央战场上处处表露出魔的寡情绝性,与诸子划开界限。 什么时候他云渊也成了这般伟大之人?!自己想来都觉得好笑至极。 他一直表现的运筹帷幄,其实没有什么底气。若是没有这块玉,自己只能真正入魔,那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云渊拿出石头的那一刻起,漆黑的魔气便不断蔓延,苦于被英魂的圣力所挡,渐渐绕成了一个漩涡。而青年咽下去的瞬间,雷霆直直从九天上劈下,狂野暴躁,生生不息。 这再也不是诗词引来的那种劫数,而是无数缕银白的电流如狂风骤雨般落下,打在躯体上,劈入灵魂中。一个人想要生生地伪装成魔,这等逆天之事,天地不容! 云渊的半仙之体、身上的系统再也没有丝毫用处,凄厉的惨叫从青年的喉间疯狂溢出。 直受雷霆是怎样的感觉?那是一种痛到灵魂深处的麻木。身体、思维统统不受你控制,绝望到崩溃,甚至产生自残的倾向。 “啊啊啊啊啊!”痛苦的呐喊被生生隔绝,这种惨绝人寰的叫声回荡在英魂们的耳畔,连只剩灵魂的他们都不禁被此景怔住。一个人要有多大的胆气、要多狠厉,才能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 痛!比刀在身体上剜还痛,有多痛呢?云渊无法用辞藻来堆砌描绘,他的大脑根本无法思考,通身电流四溢,白皙的皮肤焦黑一片。云渊甚至荒谬地感觉到自己的细胞在破碎、重组,在狰狞咆哮。 他冷清的面孔不复平静,扭曲地看不清容颜,就算铁链紧紧禁锢着身体,青年都狠狠得弓起了腰。链条碰撞的声音像是野兽在嘶嚎,压抑苦闷,抑郁难言。 疯了疯了疯了!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啊,明明有着那样的傲骨啊……英魂们一步步看着云渊布局谋划,深知对方从不轻言疼痛。那要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叫成这样呢? 光是看着,连踏过千重白骨的铁血将军都不禁眼眶泛红。 “啊啊啊啊啊!”又是一道雷霆,炫目的白光宛若奔龙游荡徘徊,想要将云渊的意识、灵魂一同席卷。 死了就好了吧?死了就解脱了吧?我命是有多硬!为什么还不死呢?云渊在黑暗中问着自己,连呐喊的力气都不复存在。 “够了。”韩信移开了眼,他自负天下无人能如他这般能屈能伸,可眼前的青年对待自己的方式,比他都狠绝的多。 云渊听不见英魂的呼喊,他溢满血丝的眸子似乎直直盯着书院的方向,又好像什么都没看。那消瘦的身体开始暴动挣扎,想要崩裂链条,然而越挣扎越痛苦,宛若无用的困兽之斗。 “我不会死!我不能死!云渊,云渊……你不能死。”云渊空洞的惊人的眸子几欲炸裂,他不住地喃喃,谁也听不清青年在说什么。 真的有人能凭着毅力硬生生挺完毁天灭地的雷霆吗?要是以前韩信会嗤笑一声,然后说:“毅力不过是无能者的借口。” 可现在,他突然怀疑起自己的想法。 雷霆终于停息了,一场倾世的大雨同时在各族地界飘起。浅浅的雨水不疾不徐的滑落,不消片刻,便汹涌决绝、连绵不休,像是在奏响安定世界的镇魂歌。 云渊屹立着的躯体直直倒在泥水之中,终于失去了意识。躁动不息的雨水洗涤着世间一切的污秽,一个非人非仙非魔的存在,自此逆天而出! “入魔,入了魔……”抄写兵法的陆危楼生生捏断了笔杆,大片的墨迹蔓延在纸张之上,渲染晕开,无人问津。男人不断重复着这般话语,像是着魔一般。他这些天脑子里浑浑噩噩,永远徘徊着血腥的拥抱。乍闻这消息,陆危楼第一个想到的亦是云渊。 “这是那人留在营地中的词。” 他接过半圣递来的纸张,强迫自己一字一字地看了过去,慢慢念出了那首词。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兴荣?把酒东风共从容。携手游遍芳丛。1”前半段绮丽中透着年少轻狂,还有着世事无常的叹惋。短短几句,凝重深沉,像极了云渊多变的笔端。 “信着全无是处,问花我醉何如?2”后半段第一句蔑视了百家学说,讽刺众人只信书本的迂腐,未尝没有影射半圣们不知变通,只懂一味处罚他的意思。青年心灰意懒的模样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云渊在战场上越发狂妄傲慢,可那内里的光芒亦愈发耀眼,宛若朝阳初生,熠熠不可直视。 谁能如他,醒时鬼策狂谋,醉时吟诗作赋?半梦半醒询问繁花,这等被人当做疯子之事,当真只有他能干出来! 看到此处,陆危楼心中对其入魔已信了三分。这等嘲讽解愁之词,洒脱下皆是怨愤。 “狂歌痛饮英雄墓。笑叹此生天妒!1”我对着战场上林立的荒塚,痛饮狂歌而无人能懂。此生身为人族,却被天妒人怨,只有付诸一笑。 “谁给他的胆气,谁给他的狂妄!”半圣拍案而起,又咳嗽了起来。天都在嫉妒他?这般想的云渊早已步入歧途。看到此词再说他入魔,太有可能了。 “一念成佛?不如一念成魔!”而诗词背面用狂草而书就的十个字,明明白白地印证了这一点。 “云渊……”陆危楼闭上了眼,冰冷的唇角动了几下,低声吐出了一句话语。 “——我不信你入魔。”这般证据确凿,陆危楼却更愿相信自己的眼。他想起青年贵气瘦硬的字体,想起他狂妄鲜活的恣仪,想起他明珠大比的惊艳,想起他在战场的运筹帷幄,想起他在万箭下的冷静从容…… 他绝不会相信云渊入了魔! 七国书院同时被这场突然其来的大雨的席卷,呆在此处的齐光突然流下了泪水。他面色愣愣的,全然失去了曾经的灵动飘逸。仙人轻轻抚着自己沁凉的泪水,突然双臂环绕身前,笑得放肆而疯癫。 “怎么了?”云衣惊得退后半步,不禁问道。她心忧弟弟所受的处罚,齐光是受云渊之托来让她安心的。本来这个比自己身后的青琅还要俊美的仙人正打算回去,却突然间倚在檐柱上,毫无表情地泪流满面,接着不受控制地发狂。 钟声伴着倾盆大雨笼罩着人族,屋檐下滴落的雨水留下暧昧蜿蜒的痕迹,不久又被冲刷淹没,永消于世间。 “契约消失了……这便是你送我的大礼?”齐光温柔地低语,修长的手指抵在额间,像是在描绘着什么纹路。在他身侧的青琅突然拉过云衣,护在身后。 那个瞬间,齐光身上的气息太过危险。 “真是好样的,云渊。”仙人的声音温柔得仿佛凝聚了世间最甜美的蜜糖,却是满含杀意的缱绻。他一步步走出了阁楼,粉色的身影淹没在洪流之中,孤寂的,凄凉的,透彻心扉的。满楼的鲜花随着仙人的离去悉数枯萎,草木尽失生机。 挺过雷霆的云渊正卧在醉花树的枝干间,生死不知。他眉心的桃花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火红的纹路。三千黑发悉数披散,一袭白袍换成了比夜色还要深沉的浓黑,那精壮的胸膛大片大片的袒露,薄唇上皆是血色绵延。 云渊,终究是入了魔。 第78章 生而为王永为王 那场倾世之雨持续了三天三夜,连绵不断的雨水将春日的暖意浓浓尽数打散,空气中尽是薄凉。而骤雨初歇之后,最热情的盛夏席卷而来,酷烈的阳光恣意地在大地逡巡。 昆仑山上却终年白雪,丝毫不被暑气所扰。就是这安宁孤傲的山峰上,突然想起了“噔噔”的清脆声响,不疾不徐,宛如泉水撞击着岩石。 一个男人脚踩木屐,踏过了满山的白雪皑皑,在古老沉寂的深谷中如履平地。 “地狱之门。”男人低沉的声音像是丝绸一般悠然划过,阴森恐怖的四字在云渊口中缱绻的有如情人呢喃。他一袭松松垮垮的黑色单衣,精壮的胸膛半露,结实的肌理流露出狂放不羁的意味。 昔年他来昆仑山,飞到九重天阙之上;今日他来昆仑山,却是要坠入深渊之下。当真是世事无常。 男人撇开思绪说完四字之后,漆黑的深谷突然变成了另一种景象。火红的烈焰透过坚硬的岩石,染出血色的灼热。凹陷下去的土地烫的惊人,流溢的火焰渐渐勾勒出一个门的形状。 这里虽是魔族入口,却没有半丝半毫的魔气,反而金色与深红的光晕营造出了不属于人间的震撼。整个地面就像是饕餮在缓缓张开巨口,呼唤引诱着无知者跃下。 “瞧瞧这是谁?” 云渊满头青丝不再正正经经地挽起,而是悉数披散。青年修长的手指插入发间,让零落的碎发顺从地伏到耳后。就在他做好一切,双手大张模仿着从天空坠下的孤鸟,准备以完美的姿态一跃而下时,突然被熟悉的声音叫住。 那个开口叫住他的,正是魔君玄德。 云渊闻言侧过了脸,瞥了眼玄德便直直坠下,那副入魔后的容颜第一次暴露在他人面前。纵使早就听闻过云渊入魔的玄德,都不禁被骇住了片刻。 还是一样的面容。但那双原本清冽的桃花眼被魔气勾勒地深沉晦暗,不过是幽幽地暼过一眼,便让他这个魔君都有种亲临地狱的错觉。对方原本还算柔和的眉目变得凌厉锋锐,眉间的纹路像是终年不散的鲜血染成,他仿佛从干净的青年变成了完完全全成熟的男人。 一个人不过刚刚入魔,看上去却比为魔千年的他都要富有魔性。真的有人生而为魔吗? “当日便觉得,你合该是我魔族之人。”魔君留在原地叹道。他本是不信对方入了魔的,而今日见到云渊这般模样,打消了怀疑。玄德第一眼就认定云渊心思太过复杂,为人时还有道德礼仪约束着他,一旦挣脱了枷锁,便邪肆到无法无天。 这个人或许天生适合这般肆无忌惮的活着,连永无生路的地狱之门都沦为了青年陪衬。 玄德跟着对方跃入,直接将其带到了魔族的宫宇之前。 魔族最核心的建筑伫立在悬崖边,紫黑的迷雾笼罩着整个地界,浓烈的魔气下是无数毫无生机的行尸走肉,他们日复一日地做着最繁重的事物,没有自己的意识。 “总有凡人认为入魔便能永生,这便是他们的下场。”天赋不够、执念不足,最终不过是只剩长生的一副躯壳罢了,还不如幸福百年。 玄德嗤笑着衣袖一转,便将云渊移到了大殿之中。 此殿大气恢弘,一如人族的金銮殿,只不过将那富贵之色变成了黑暗寂寥。玄德随性地倚在王座之上,下方皆是半跪着的魔族高层。云渊看着这般场景,便猜到了玄德的用意。 这是要先来个下马威,再招揽自己? “为何不跪?”玄德身侧斟着美酒的女人娇声询问,不知是好奇还是受了玄德的指示。 “为何不说话?你是个哑巴吗?”女人又问了一句。 云渊知道她的信息,女人名为无欢,看着年轻妖艳,其实早已活了三千年,是上一任魔君的心腹之臣。后来她转投了玄德,也混得如鱼得水,实在是不好相与之辈。 “他不会回你的。”玄德手指点在王座上,顿时明白了云渊不说话的原因。云渊他永远不会回应自己“臣子”的问话。 “为何不跪?”张扬地红发衬得魔君戾气十足,他亲自问出了口。 “我一念成魔,可不是为了从一个牢笼走到另一个牢笼。” 这次云渊终于吝啬地吐出一句话,随后甩出的八个字让下方众魔猛然抬头,面露惊色。 他说:“——生而为王,为何要跪?” 玄德沉默地盯了他半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是了。天之骄子永远是天之骄子。在人族他列入七国七子,在魔族,他一样有资格问鼎王座! “好好好!果然是能想出那般鬼策狂谋之人该有的气度!”云渊的生平和他太像,同样是百家的少子,同样怨恨着圣人们所谓的仁慈秩序。他谋略不足,需要这般鬼才的帮衬,要是能推翻人族那恶心腐朽的百家阁,就是把王位让出去,又有何妨? “云渊,辅佐于我。我魔族……任你纵横!”云渊在中央战场的事迹在座之人皆有耳闻,人族接受不了对方的心狠手辣,可他魔族最不忌讳的就是这个。在人族,云渊的话语是大逆不道;但在魔族,强者至上,能者居之,有实力合该狂妄。 “自当如此。”云渊没有弯腰作揖,抬起看着玄德,生生给人种平视对方的感觉。 “我魔族的军师之位终于有着落了。诸位可有想问的?不必忌讳。”玄德站起了身,似乎在帮着云渊铺路,让他拉近与其他魔族的关系。说到底玄德也看不上下面那群乌合之众,只不过又不得不用。如今难得来了一个可造之才,当真是如逢甘霖。 “少年郎,当年姐姐去人族玩的时候就听说过你,你在人族女子间很有名咧。姐姐我很感兴趣,说说看嘛~”无欢接过玄德的话语,打开了局面。她圆于事故,看透人心,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活了三千年,却自称姐姐。云渊面上没有露出半丝异样,心里不免有些好笑。果然年龄是所有女人的禁忌吗?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1”青年短短的几句词勾勒出曾经的恣意轻狂,然而又有着魔族特有的寡情薄幸,实在是令女子又爱又恨。 “素闻你诗才,当真不错。”无欢笑得越发艳丽,眼底却无半丝感情。 有了她的开场,渐渐询问者增多了。云渊慢慢地应付起了各个好奇的魔将魔士,这时候不知哪个笑着说出了一句话: “人族现今都有为你辩驳者,当真是瞎了眼。”全场顿时静寂了下来。 云渊闻言控制着自己不看向魔君玄德,他知道这是对方的第二次试探。 果然,玄德按了一下墙面,竟然映出了不知从哪里偷拍到的七国书院的情景! “很奇怪?人族能渡魔,魔族自然也能诱人。”他是少子出生,自然清楚七国书院是怎样的情景。他成了魔君,在书院里何尝没有自己的眼线?魔族可不都是只知蛮力的愚者。 画面有些远,但还是能看清六子聚在云衣的阁楼前,挡住百家阁半圣们的去路。 “让开。”法家半圣的叱令没有让他们动弹分毫。 “你们皆知,入魔者该当何罪。”法家半圣一生与规章为伴,最狠有人判出人族。 “云衣无大罪,吾等要问清一些事情。”儒家半圣的承诺般的话语终于让六子退开半步。当年秦国桑河之父入魔,他也被免了罪,而云衣亦罪不至死。 “衣儿,我问你,云渊可有留下什么东西?”云衣的琴道老师放柔语气问道,自家的弟子他总是要护着的。 “东西?你指玉盒?渊儿他怎么了?”云衣突然回想起云渊那日离去时神情,隐约觉得不妙。 “取出来可好?”云衣的阁楼早已被隔离,她迄今都不知道自家弟弟入魔之事。而青琅紧紧跟在她的身旁,支撑着她。 云衣不明所以,递出了盒子。 “不过是他平日写了玩的文章罢了。”当日弟弟便是这么说的。 半圣们没有出声,慎重地打开玉盒,顿时手一抖差点扔了出去。满室华光,纸张上皆是彩霞之色,这可是锦绣文章啊! 半圣看着那厚厚的一叠,匆匆扫了一眼便皱起苍老的脸,沉默地将文章收了起来。他们直接走了出去,没有提到任何对云衣的处置。 那些文章,足以换得云衣的无罪。 “写了玩的作品,却张张惊世。人族怕是要疯了。”玄德拍拍手,像是在赞叹,表情却未动容。 “之后,六子又站在白玉璧前,制止了半圣将你名字抹去的动作。” “那个陆危楼甚至说:‘他会回来的。’” “云渊,我也来问你一个问题。” “你当真舍得报复人族吗?”魔君话语轻巧,却字字诛心! 第79章 魔宫之内说天下 “你舍得吗,云渊?”魔君看着面无表情的青年,再度追问。自古身居高位者容易多疑,玄德也不例外。 “我只做我想做之事。”云渊和玄德四目相对,同样漆黑的眼焦灼着互不相让。 最终,魔君先移开了视线。 “天底下敢说出这般言论的不知凡几,却无一人能做到。”魔君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但也没有到恼怒的地步。 “你忘了吗?我已是魔。”青年淡淡地话语让玄德一愣,随即忘了刚刚的不愉快而大笑出声。文人就是会扣字眼,天下无人做到随心所欲,不代表没有魔能做到! “除云渊外,皆退下吧。”玄德背过身慢慢走回自己的王座上,当他再度转身之时,原本热闹的宫殿已变得空空荡荡。 云渊暗自思量,世人皆道魔族肆意妄为,内里混乱不堪,今日一见,这里远比外界想象的要有纪律的多,甚至……有纪律到令人心惊。 “昔日刘备三顾茅庐,来了一场名传千古的隆中对。”玄德自饮自酌,漫不经心地提到正事。 “吾虽名为玄德,却不是那个仁慈的刘玄德。” “小子,我向来只容忍有才之士。我且问你,这天下大势,你怎么看?” “若是说准了,任你优柔寡断也好,心狠手辣也罢,为王为将随你心意,我概不过问。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你就安安稳稳做一个魔族的军师,别再想着什么旧友亲人。” “魔界,绝不是什么良善的地方。” 玄德的手撑着坚硬的下巴,目光凌厉地扫过下座的黑衣男人,轻佻说出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云渊定定看了他半响,突然笑了起来,手中精巧的折扇“唰”的一声骤然张开。他的薄唇开开合合,平稳的声音在玄德耳中却宛若惊雷。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1。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云渊化用了《三国演义》开篇的一句话,此句不仅适用于地球古代的朝代更迭,亦适合于如今的局势。 “近百年间,人族天骄并出,翰林大儒者不可胜数。更有七国七子,以龙凤之恣征伐天下,他年定能成圣。” “人族气运鼎盛,乃大势所趋。”一提到谋略大局,云渊口若悬河,妙语连珠,三言两语间指点江山。读了那么多的惊世之文,他的心中亦有丘壑。 玄德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间身躯前倾,唯恐漏掉一字。 “然天时地利人谋,他们占据天时地利,唯缺人谋。” “善谋划者才能搅动大局,颠覆风云。”青年明明在挥斥方遒,眉目间却一派从容。 “且看妖族,拥雄兵千百万,生而勇猛强悍,他族正面难以争锋,但其谋略稍欠一筹,不足为患;再说鬼族,聚阴魂千百里,动而诡异飘忽,进退自如踪迹难寻,而其喜好阴森之地,野心不足,亦不足为惧……” “然后便是仙族。”云渊简洁明了地分析着各族的优劣,说到仙族却停顿了下来。 “先说魔族吧。”他故意跳过了这个种族,惹得玄德直皱眉头。听到兴奋激动之处时被人生生掐断,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魔君被云渊之前的话语震住。他虽心里不舒服,却爱惜人才,所以一时间也没舍得打断云渊,任由对方继续。 “魔族在各族口中是哪般模样?随心所欲、目无法纪、骄傲自满、混乱不堪,魔族虽能以一敌百,然数量稀少做不出大事。”云渊敛下眼中的嘲讽,自己曾经也走了眼啊。 “难道不是这样吗?”玄德暂时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不动声色地询问。 “在我看来,魔族是另一番模样。”云渊合起了扇子,随口说出的话语像是鬼魅的呢喃。 “等级分明、训练有序,又能故作张狂。当真会藏拙。”有些东西是他进了魔族亲眼见到才确信的,魔族实在藏得太深。 “听闻最近魔族和鬼族打了起来?还是那句话,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无论是分是合,皆是利字而已。”云渊的话语意有所指,他只是大胆地试探一番,等看到玄德陡然阴沉的面容,云渊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玄德为何要用千年时间营造出魔族不强不弱的形象?为何要藏拙?这般隐忍必有野心。也许一开始魔族和鬼族的确闹起了矛盾,甚至差点开战,但后来不过是做做样子。 玄德将自己和鬼族隐于幕后,任由人族妖族大战,准备最后坐收渔翁之利。魔族与鬼族大概早已绑在了一条船上。 “啪啪啪。”拍掌的声音从殿后响起,仿佛在肯定云渊的猜测。一个人影浮现出来,云渊发誓,他绝没有听到半点脚步声。 “善。我亦有一个问题。” “你当真未及弱冠?”来者的声音像是蛇类的嘶鸣,沙哑惑人,不断撩拨着心弦,那低低的音色携有让人脊背发颤的魅力。 云渊瞥了眼身前的男子,对方黑色的发全无生机,宛若星藏月埋的暗沉夜色,俊秀的面容上浮现惨白之色,唇却比血还红艳,气质妖异而阴冷。 男子感觉到了云渊的打量,勾唇作揖:“在下鬼君,归土。” 他与云渊自有因果。无论是青年毁了他栖息千百年的寒潭,亦或是打着他和魔君的名号吓退十万妖蛮,都让鬼君兴趣十足。 那天云渊和玄德遥遥对峙,绚烂的火光与暴动的雷霆唤醒了沉眠的他。归土就在暗处看着青年和魔君针锋相对,和仙君以词诀别,活脱脱见证了几场好戏。 而那之后他听说对方以魔君鬼君密谈的消息吓退妖蛮时,更是觉得可笑。因为他当真想和魔君商量过合作之事,鬼君野心不大,只求漫天冤魂有个栖息之处罢了,和魔族合作是个好选择。 他与玄德一拍即合,派足炮灰佯打了几场,营造起大战一触即发的局势。没想到这般隐秘的谋划又被云渊一语点破。 这样一个小娃娃,为什么将天下局势看的这般透彻?是巧合?还是他真的腹有乾坤? “说说仙族。”玄德看着自己飞出来的归土,不好斥责什么。他不知道云渊是猜的还是真的看穿一切,既然鬼君已经现身了,那么他也不纠结这个问题了。 玄德如今最敢兴趣的,反而是云渊之前刻意跳过的仙族。 “既然魔君鬼君皆在场,在下想问一句,你们当真觉得人族是唯一大敌?” 云渊轻飘飘的话语惑住了天下最尊贵的两位存在。 “不是你说的,人族是大势所趋吗?”玄德不解其意,云渊之前的分析早已让他信服,他不自觉地顺着对方的思路想了下去。 “人族就算再兴盛,同时被妖魔鬼三族虎视眈眈,怎么也翻不了天。” “游离在各族之外的仙族,才是一切的转折点。” “若仙投人,人族胜;若仙投妖,妖族胜。”云渊说得有些夸张,但事实也差不了多远。仙族虽人数稀少,却个个天赋异禀,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至于鬼族,被仙族完克。”仙族雷霆不侵,火焰不染,偏偏鬼族最怕的便是这两样。 “仙魔更是死敌。”同样永生的两个种族,一个是天道的宠儿,一个背离了天道,互相看不顺眼,不死不休。玄德和齐光的关系,是例外中的例外。 “棋局上,越是微小的棋子,越是翻盘的关键。”云渊垂下眼说出这句话,眼底是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深意。他站在魔族的土地上,非仙非魔非人,用三言两语挑拨着各族关系。这感觉当真古怪难言。 “你可关注过最近仙族的动向?无数仙人出入人族繁华地界,与人族交易仙玉之物……”云渊点到即止,一切让玄德和归土自己脑补。 “你是说,人族和仙族已经暗中合作了?”人族是最富裕的种族,如果是为了修炼用的玉石,仙人与他们合作并非没有可能。 “我怎么偏偏忽略了他们!”玄德的脸色阴沉的可怕,险些捏碎了手下的座椅。仙族向来被各族忽略,很少有族群把主意打到那群永生不灭的疯子身上。 玄德已经布局了近千年,就是为了一朝颠覆那个可笑的百家阁。他要将百家阁的碎砖残瓦摞到中央战场之上,告诉武清他究竟造就了什么、又毁了什么!如今只差一步,绝不能出错! “仙族……仙族……”玄德呢喃着这两个字,神色狰狞。 “若是得不到,便毁掉吧。”归土残忍地吐出这句话,仙族对他这个鬼君而言,才是真真正正的心腹大患。 “你说,毁掉谁?”陌生的温柔声音突然插入三者之间,那个一袭粉衣的男人出现在云渊的视野中,云渊瞳孔骤然紧缩。 男人未着鞋袜,因为脚底皆是鲜花绵延。宫殿里满溢的魔气皆被他的花香冲破,化作草木葱茏。 仙君齐光,如入无人之境的走了进来。 第80章 仙魔一吻天道惊 “毁了谁,嗯?”齐光看着寂静下来的众人,状似不解其意地又轻轻问了一句。 明明还是那样无关风月的模样,明明还是那温柔缱绻的笑容,但仙人周身桃花香仿佛凝滞了一般,冻结了整片空气。 之前还放着狠话的鬼君第一次流下了冷汗,那张阴柔俊秀的面容上满是郑重。鬼族天生被仙族完克,其实归土初为鬼君时,便已知晓了桃花仙的存在。 曾有艳鬼爱慕齐光容颜,一心追逐对方,为了他简直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毁了一片又一片桃花林逼齐光出来相见。现实自然不会是什么鬼仙相恋的小说话本,阴雨绵延之时齐光的确是现身了,却不是为了圆艳鬼的美梦。 仙人步履从容,挥手间桃林遍地,飘然恣意到令艳鬼满眼痴迷,沉沦在其风骨之下。齐光至始至终未发一言,那过高的花树不知不觉吸引了无数雷霆,闪烁的电光直直劈下,溅起无数火星。雷霆每劈毁一棵,仙人便又催生一棵,生生用四溢的电流把困在林中的艳鬼劈到魂飞魄散! 对爱慕者都能绝情至此,实在令人胆寒! 鬼君听闻这件事,本想讨个公道,顺便安抚人心,巩固地位。然而他不过在暗处悄悄瞧了桃花仙一眼,便苦笑着离去。那个仙人的眼底尽是冷漠淡然,自己还未接近对方,他就瞥了眼自己的藏身之处,毫无波动的眉目间流露出转瞬即逝的森然杀意。 齐光将最残酷的秉性藏在漫天飞卷的桃花之下,那是鬼君死了无数年后,再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觉到消亡的恐怖。各族真是瞎了眼,把这么一个大杀器看做了烂漫温柔的浪子。这个仙人的眼中心中,皆是空空如也。 鬼君沉默着没有回答齐光的问话,反而侧过身将云渊暴露在对方眼前。是了,当日自己被烈火雷霆惊醒,便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个不把任何存在放在眼里的齐光,竟爱上一个凡人,爱到痴缠不休,爱到骄傲尽毁。 而今日最先提出灭仙的,正是齐光求而不得的云渊啊! “齐光,纵然你我相熟,可魔族的地界,也不是你想踏……”就踏的。魔君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齐光过于柔和的眼神给打断,玄德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上次见到对方这般表情是什么时候?是七百年前,齐光眼睁睁的看着友人死去之时。听说那位仙人和他认识了上千年,后来觉得长生太过寂寥,便自我消亡,绝了生机。 齐光薄唇勾着笑,从头到尾地目睹了对方的消散,没有半句劝阻。从那一刻起,这个仙人便是玄德最不愿为敌的存在。玄德知道齐光的冷情寡性,就算自己举兵欲灭仙族,仙君都不一定会站出来,但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仙族,魔族……”齐光没有理会所谓的魔君、鬼君,他的视线再也没离开过云渊。男人浅淡的声音宛若漂浮在九天的流云回荡在宫殿内,捉摸不定而又深沉透骨。 “仙地,魔地……”桃花仙的手指抚上了云渊的额间,灼热的印记抵触着仙人,让他渐渐被烫伤。 “又与我何干?”齐光忍住仙魔自古相斥的气场,执着地一遍遍描绘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火红纹路。 “入了魔……哈哈哈哈……”他突然停下了指尖的动作,低低的笑了起来,压抑的笑声在空旷的殿内越发放肆。齐光第一次笑得这般明显,却让听者有种撕心裂肺的错觉。 “哈哈哈哈哈哈,你入了魔。”这好像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笑话,让仙人都慢慢俯下了身,笑得停不下来。 玄德感受着诡异的氛围,渐渐和归土走了出去。罢了,就让齐光待上片刻,也算是了结他们这么多年的交情。 “是为了摆脱我?还是为了别的?”他蜜色的手下移,按在了云渊的肩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蔓延开了血色。 “怎么,这也不能告诉我?嗯?”支开他,无视他,然后独自一人入了魔,将天下骗得团团转。当真是聪明至极啊! “……”云渊感受着对方仿佛要捏断他肩骨的力度,索性靠着身后的檐柱静静和齐光对视,不发一言。 “云渊……”齐光如雪的发垂落在身前,他慢慢闭上了那双勾人的丹凤眼。 “我是不是对你,太温柔了?”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齐光过于灼热的体温透过布料传了过来,他将自己的额头和云渊相触,一如最初订立契约一般。可如今齐光感觉到的不是当日的怦然心动,而是一阵将灵魂都要灼烧殆尽的痛楚。 不过是触碰想要触碰的人,齐光便觉得烈火在身体里绵延冲撞。 仙与魔,长生路上的两种极端,自古便不相容。想与魔族再次订契,天道绝不会允许! “温柔是错,懦弱也是错。当年最不屑一顾的字眼,今日我却当真抵不过了。” “当年若是不遇到你……啧,好像做不到。” 齐光终是睁开了眼,昔年仿佛盈满了日月光华的眸子里一片暗沉,他突然抬起了云渊的下巴,平静的面容下满是疯狂决绝。 仙与魔是吗?他齐光最不信的便是命运。 云渊透过对方的表情,仿佛看透了仙人波动的心绪。青年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抬起折扇想要逼退对方。然而齐光只是任由扇尖划破手臂,纵使满溢的鲜血染红了粉色的衣袖,也触不动他分毫。 那个仙人突然勾起薄唇,紧接着俯身狠狠吻了下去。与其说是吻,反而更近乎于想要吞吃入腹的咬噬。 “轰!”仙与魔的吻?永远暗沉的天空突然炸响了雷霆之声,一阵接过一阵的轰鸣惊动无数魔族。天地不能容忍之事,终究是发生了! 云渊看着满脸平静的齐光,看着对方从根处渐渐蔓延变黑的发,终究移开眼,不顾一切地爆发圣力推开对方。 齐光在干什么?齐光想干什么?他欲入魔! 云渊是人,人族伪装入魔便已足够辛苦;而仙呢?自古从未有之,或者说有这般念头的无一人活下!这副皮囊,这副躯体,云渊统统都不在乎,他云渊唯独受不了欠别人的。 “你……”你还能用纵横家的圣力,你并未成魔?齐光将疑问的话语悉数咽回喉咙,刚刚对方推开他的那份力量甚至远胜一般大儒。 仙人难得不知所措,眼底的戾气还未尽数褪去。齐光吻下去的瞬间心里便涌起了无数情绪,他想借由那份叫嚣着的执念一念成魔。可如今眼前的这一切似乎不如他想的那般简单。 “你记得当日我在桃花林中,我与你说的话吗?”云渊用手背擦去了唇角的血渍,精壮的胸膛上也沾染了仙人的血液。 “我说,天为棋盘星为子。”他的声音很低,唯独齐光能够听见。 “而现在便是博弈之时。我需要一位仙君,那个仙君只能是你。” “懂吗,齐光?”云渊将折扇上的机关收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直白的利用之言从他口中吐出,伤心刺骨。 “齐光,我是人也好,是魔也罢,终究不会成仙。” “根本不值得……”云渊话语未尽,齐光便敛下了所有表情,一步一步地走出殿外。 青年不由苦笑,齐光又应下了他过格的请求,任性地选择他想要听的话语。这个仙人认定了什么便不会被任何事物改变。 罢了罢了,无论如何桃花仙都不能入魔。云烟口中的未来,他绝不会让其上演。天道定了所有人的命运,他云渊便要试试逆天改命。与人与魔博弈,不如去和这虚无缥缈的天道来上一局。 “谈得如何?”过了许久,玄德走了进来。魔君是目送桃花仙离去的,自然也看到了对方蜿蜒的鲜血。 “如你所见,谈崩了。”玄德闻言瞬间脑补了很多,云渊和齐光终究是翻了脸,甚至刀刃相向? 仙君自此会插手战事吗?如果开始插手,那么仙族当真是心腹大患! “仙族啊……”魔君沉吟一会儿,他的声音突然响彻了整个魔族地界: “即日起,任云渊为我魔族第一军师,号令兵士,督管诸将。” “如今我把权柄交予你手,所以啊……” “掀翻这片天吧,云渊!” 玄德也开始了一场豪赌,他在赌所谓的“鬼才”能惊才绝艳到何等地步。若是输了,不过是将计划延后百年,若是赢了,不消十年他便能颠覆他族! 而事实证明,那场豪赌让玄德大赚特赚。 第81章 七夕一见语难言 “圣历三千二百三十年,夏,魔族鬼族于中央战场大战。鬼面者初次出现,以狂谋险策大败鬼族。” “三日之后,仙族栖息之地被魔族大军踏破,据说领头者黑衣鬼面……” “同年冬,仙君齐光率仙人破鬼族据点,鬼君身陨,怨气遮天,七日不绝。自此魔鬼仙三族混战。斥候亲眼所见,鬼面者出没在鬼君身陨之地。” “次年春,鬼面者率兵出现在人族北部战场,势如破竹,我军败退……” 陆危楼翻着一份份的军情,眉间因为长久皱起而留下了深刻的纹路。他粗糙的手掌间握着一个精致诡异的面具,面具半边白色半边黑色,界限分明,而面具正中心是宛若鲜血浇注而成的火红纹路。这是墨家之人根据斥候的描述,凭着映像造出来的仿制品,据说和鬼面者所戴的别无二致。 细数军情不难发现,每场大战的背后都站着这个神秘的身影。自此鬼面者出现,各族局势便乱得不成样子,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如今鬼族鬼君已亡,残留下来的小鬼不过是憋着一口气和仙族死磕,完全不成气候。而魔族忙着和仙族开战,早已从战场撤兵,基本没时间理会他们人族。 妖族和人族倒是零零散散打了几场,只不过双方都觉得局面太过微妙,反而打得不太激烈,更像是试探性地交锋。短短一年间,魔族仙族皆是元气大伤。若不是鬼面者今年带着魔族来进攻人族,陆危楼甚至以为对方是人族派去的奸细,特意用来消耗他族的。 而就算对方来进攻人族,陆危楼心中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别人不知道,在各个战场待过的陆危楼却最清楚,北面战场已然腐朽。将军动不动斥责打骂士兵,士兵对军令左耳进右耳出,私下偷喝酒水,他们早已不是能打胜仗的模样。 陆危楼起过对方是特意挑着人族毒瘤打的荒唐念头。 他还隐隐猜测过,也许那个鬼面者,正是失踪一年多的云渊。 云渊虽已入魔,他的名字却并未被从白玉璧上抹去,如今堪堪停在了国试榜第九十七名上。离国试结束只有半年,若半年后他还未归来……人族怕是真的要抹去他存在的痕迹了。 “陆兄,还在看这个?”墨天工从门外进来,其他三族闹的那般凶,人族和妖族倒是闲了下来。不少大儒从接替着战场上回来休整片刻。 “今日是魁星节,大家一起出去走走?”五子在陆危楼的府邸做客,他们说服了半圣,几日后再入中央战场。 “你不是和孔文他们在晒书吗?”陆危楼放好手上的纸张,慢慢站了起来。 魁星节,就是七夕。文人习惯在这一天将藏书拿出来晒,一来显示自己饱读诗书,二来是遵循习俗罢了。 “晒书?”墨天工满脸荒唐之色,语带惊讶,“你可知现在是何时辰?看看外面,那是什么?月亮!” “不走?”陆危楼淡淡瞥了眼窗台上洒落的皎洁月光,径直走到门外,理所当然地回问墨天工,面上没有半分尴尬。他分析军情稍微忘了时辰,这是常有的事,实在不足为奇。 “走走走。”墨天工懒得和这般无趣之人辩驳,邀上夜孤城等人走向了繁华的街道。要不是这一年陆危楼变得太多,他们也不会担心地赶来看看他。 曾经没有斩过将士、最多贬谪放逐他们的陆危楼,在战场上开始杀伐果断,对内对外毫不留情。硬生生三个月里立下赫赫军功,爬上了国试榜第一位,如今仍是高悬榜首。 当时夜孤城询问他为何改变至此时,陆危楼好像回了句什么,墨天工记不清了。他却深深记住对方自嘲讽刺的眼神,那是墨天工第一次见到顶天立地的陆危楼流露出此等苦涩之情。 晕黄的灯火点亮了楚国国都,熙熙攘攘的人群充斥着街道,月光、灯光交相映照着,映出的面容皆透着幸福喜悦的笑意。这番和平的场景,光是看着便温暖醉人。 “当真热闹。”墨天工放松地摇着扇子,随手把玩起身侧摊位上的面具,直接拿了一个憨厚的猪型面具戴到了自己脸上。 “小玩意儿,便宜划算咧!买多了我再送你一个。”摊主高兴地吆喝道,竭力推荐着各式各样悬挂着的面具。而驻足的墨天工不知道是当真觉得这面具颇有趣味,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反正果断地给其余四子一人塞了一个。 陆危楼沉着脸接过对方递来的花哨过头的面具,想也不想便放回摊位,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纯白笑脸模样的。 今日是难得的佳节,街上人流如潮。不过是带上面具的功夫,他们六人便已被冲得分散开来。陆危楼透过面具,看到孙济世直直走进一家酒楼,也懒得叫住对方,干脆自己随性漫步起来。 陆危楼不是不知道友人对自己的担忧,可他身为人族的将领,总要迈出那一步。或许真的如那个人所说,自古慈不掌兵,掌兵便不能太过仁慈。 “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颜容; 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1” 孩童吟唱歌谣的轻灵声音穿透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知不觉让陆危楼疲倦的表情缓和下来。这般悠远安详的氛围,毫不费力地便能触到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面具下陆危楼那几乎没有表情的脸终于有了变化,男人几乎是笑着走在街道上的。 “啊!好疼呀……”稚嫩的声音有些模糊,软绵绵的呼着疼痛,语气中还带着哭腔。 “真是不好意思,没撞伤你吧?小孩子胡冲乱撞惯了……”妇女道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听起来是她家孩子撞到了哪个游人。 “这个给你。”就在陆危楼休息够了准备离去时,一个男人低缓的声音让他硬生生地僵在原地,陆危楼感觉自己挺直的背脊似乎一瞬间被电流划过,连带着心都被刺得酥麻疼痛。他不禁握紧了拳,驻足下来。 带着黑色面具的青年抚了抚衣角,没有理会道歉的妇女,而是无所谓地将手中刚买的巧果递予哭泣的孩童。说他心胸宽广,他偏偏不搭妇女的腔;说他睚眦必报,他的举止又不失温柔。那个人似乎永远是这般矛盾的模样。 青年黑色的衣襟大开,白皙的胸膛在月光下散发着干净透明的光泽。从面具下溢出语调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恍若昨日才听闻过一般。 陆危楼永远忘不了那日在中央战场,青年贴着他耳畔的低语,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嗅到随着记忆而来的血腥气息。 云渊……纵使对方拔高了身形,纵使对方掩住了面容,纵使对方压低了声音,陆危楼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自己又怎么可能认不出他! 他究竟有多大的胆量,敢孤身一人来到人族国都,肆无忌惮地游荡在街道上? 陆危楼闭了闭眼,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迈开步子跟上了青年消瘦孤寂的背影。 云渊在往望月湖走去,如今的望月湖边早已围满了人群。陆危楼在楚国多年,自然知晓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富商在此组织“斗巧”的游戏,说白了不过是些女子比拼手艺、穿针引线罢了。他不觉得云渊来此是为了沾沾乞巧节的喜气。 而湖心还有一处酒楼,不少文人骚客在那里赏月饮酒,舞文弄墨。陆危楼亦不觉得对方有雅兴到来此吟诗作赋的。 那个名震天下的白骨君永远摸不透前方青年的心思。 “找我?”陆危楼止住了迈向湖边的脚步,他所跟着的人不知何时停在了自己的身旁。 “人族的节日,真有意思。”青年声音一如既往地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一句简单的言语便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撇出了人族。 “你也是人。”陆危楼不为所动,话语间有着斩钉截铁的意味,还流露出刻骨的深沉。 “我曾经是人。”云渊语带笑意,可漆黑面具下的神色,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我还以为你会第一时间唤来圣人。看来正直大义到被诸位文人尊称成‘人君’的陆危楼,也不过如此嘛。”青年的声音有着奚落和调侃,与其说是在激怒陆危楼,不如说是在与友人聊天。 当日六子挡在白玉璧前,拼命阻止圣人抹去自己姓名的景象,云渊之后终究是用了些手段亲眼见证了那一幕。曾经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今日只有戴着黑白面具的两位游者。这里没有陆危楼……” “亦没有云渊。”那个不会撒谎的男人一字一句吐出了破格的话语,在湖边人群的欢呼下听不分明。 云渊到底是听见了,却宁愿没有听见。 第82章 黑白鬼面诉衷肠 “听起来不错。” 云渊唇角勾出了笑容,却悉数被面具掩去。他明明是愉悦的,吐出的字句却平静到令人心惊。 云渊晃动着手中不知不觉空了的酒瓶,转身准备离去。他特意来到此地,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叙旧。 “嚯——”青年走了不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破空之声,他迅速地将手腕向后贴到颈边,接住了陆危楼扔来的东西。一个古朴沉重的瓶子在月色下发出幽暗的色泽,隔着塞紧的红色布帛隐隐能闻到苦涩清雅的酒香。见此,云渊的脚步不由顿住。 “用酒留住我,好主意。”黑色哭脸面具下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可是啊,我那天在战场上就想说……” “这么难喝的药酒,你留着自己喝吧。”青年眼带笑意,夜色下看不分明。 “尝尝这个。”云渊知道陆危楼大概是不想让他这么轻易走了,他便倚着湖边的栏杆,摆出一副要与那个寡言的男人一醉方休的架势。本来不想把这个人扯进来的,罢了…… “你看那个穿线的女子,是不是明珠榜第十七位,阮玉?” 两人一瓶接着一瓶,沉默地喝着各色各样的美酒,仿佛自成一个世界。而他们沉寂下来后,嘈杂人群中传来的声音便渐渐映入耳中。 “美则美矣,可惜喽。”打扮光鲜的贵族子弟摇了摇头,故作高深莫测地说道。 “我当初可是亲眼看过明珠大比的,这容颜在大比上根本不算什么。头名的云衣妆容琴音才是一绝。” “对了。大比中突然出现的男子、后来成了无双榜榜首的那个,啧,那份风姿平生仅见。” “你说的是云渊?我也听闻过。看来兄台阅尽美人啊,在下叹服。” 陆危楼听了不免觉得好笑,楚国国都是最繁华之地,亦是纨绔聚集之地,多荒唐的对话在这里都能听到。但这些纨扈子弟接下来的谈话,就让这个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男人慢慢沉下了脸。 “还是可惜喽。”纨绔重重叹了口气,吸引着周围人的注意。 “我堂兄在七国书院里,他传家书的时候写道,百家阁圣人要抹去那个人在白玉璧上的名字。” “听说啊……云渊入了魔!” “什么?!怎么会有这样吃里扒外的人?”有人粗俗地惊呼出声,顿时一脸鄙夷与唾弃。 “连人都不当了,将来岂不是会反过来残杀人族?真是我辈耻辱!亏我之前还崇拜他的文才。” “要是我遇见他,一定为民除害……”一句接着一句的讨伐声下,陆危楼捏紧的拳头不禁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和云渊一起经历了万妖侵袭,一起穿越了刀山火海,他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便是为了背负愚者的骂名吗?明明一切未成定论! 就在男人忍无可忍想要做什么时,云渊拿出一瓶新的酒,一边闻着酒香一边含糊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和他们讲道理,事实上我很擅长这一点。”陆危楼没有侧头,目光直直盯着大放厥词的人。 “讲道理……呵。”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云渊大概能猜到陆危楼是怎么做的了,和他讲道理之人都先被慑人的气势吓了个半死,未说话就腿软了三分。拿拳头讲道理,谁讲的过陆危楼呢? “他们说的是事实。”云渊不再纠缠于这一点,话锋一转,仿佛全然没有把谩骂放在心上。 “不是。”陆危楼闻言终于转过了身,漆黑的瞳孔和云渊对上,眉目间皆是认真之色。云渊这才看清了男人眼中抑制不住的愤怒,那沉郁的火焰几欲灼伤人。 他从不未自己所受的苦痛埋怨分毫,却会为了友人冲冠一怒。这样的男人,怕是世间少有。 “你很相信我。”云渊自己都觉得自己反复无常,做梦都没想过还有这般得人信任的一天。 “谁都知道,陆危楼是人族最恪守大义的人。”最后一个字云渊加重了咬音,他定定地看着这个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将军。 “信了便是信了。”纵使云渊如何巧舌如簧妙语连珠,陆危楼没有动摇分毫。 “啧。”陆危楼天生是纵横家的克星吗?云渊走上前去握住男人粗糙的手掌,快速地将那炙热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脏处。 陆危楼不由愣在了原地。指腹间按着的衣料的绵滑,更多的是青年裸露在外的冰凉细腻的胸膛。紧实的肌理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暗暗潜伏着无与伦比的爆发力。 “感受到了吗?”云渊的声音唤回了陆危楼的思绪,他这才明白青年让他感受的是什么。对方绵滑的布料掩住的心脏上,嵌着一块坚硬的白骨,那是入魔独有的标志。 “怎么又沉默了?这般无趣我便走了。”云渊不想在和友人玩什么我信任你要感化你的戏码,他惫懒地起身,这次是真的打算离开。自己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人族的圣人应该快来了吧?那便足够了。 “不是不回答。”许久,那个男人敛下锋锐桀骜的眉、闭上深沉幽暗的眼,自嘲般地说道。 “而是因为,我早已分不清大义和私情。” “哇!”湖边七夕“斗巧”比赛的胜者已经产生,陆危楼低哑的陈述再次在欢呼声淹没。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刻意去听,云渊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他自作多情,那么这个男人是在倾诉衷肠? 云渊理了理散乱的衣袍,沉默片刻突然唤道:“陆危楼。” 陆危楼宽阔的肩挡住了喧闹的人群,仿佛将楚国划分成了两个世界。云渊透过他的胸膛他的脸,勉勉强强看到对方身侧那无边无尽的朦胧月色。 “陆危楼,我终究是入了魔。”青年重复着这句话,白皙修长的手指慢慢按在了纯黑的面具之上。本来想潇潇洒洒离去,留下一封挑衅人族的信件,现在看来怕是不行了。 见到此景,陆危楼猝不及防间瞳孔骤然紧缩。他伸出手想要止住云渊的动作,仍是晚了一步。 “你说今日不分人族魔族,不过是自欺欺人。而面具这种脆弱的东西,也从来都隔不住人心。” 云渊“咔擦”一声捏碎了朴素的黑色面具,妖异深刻的容颜完完全全暴露在月光之下,那火红的额心孕育着天地间最艳丽残忍的纹路。 “发生了什么事?”“斗巧”刚刚结束,遍地人群将散未散,不自觉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视线。 “咦?那个人……那个魔,是不是云渊?!”之前讨论美人的几个纨绔瞥了过来,眯起眼辨认着青年的面孔,对方比明珠大比上还要张扬数倍的容颜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云渊甚至坦然移开几步,使他们看的更加清晰。 “真的是云渊!那个人族的叛徒!人族的耻辱啊!”原本赞叹的目光悉数化作厌恶,恨不得就地格杀此人。 “他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对了,我之前看到七子之一的孙济世去了湖心酒楼,谁叫他过来拖住这个魔头。” “他身边那个人是谁?也是魔吗……” 一句句充斥着怨气与恨意的话语交杂在一起,云渊孤身站在那里受着千夫所指,面色未变分毫。早在他入魔的那一刻起,就料到了此番场景。 没有人会记得你做了何等惊世的诗篇,没有人会记得你奏了何等天籁的琴曲,更没有人会记得你是否奋勇杀敌浴血沙场。他们只会有一个念头——你入了魔。这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青年笑着站在针刺般的目光之中,世间的月华仿佛独独偏爱他,让他愈发耀眼。他薄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几下,说着什么。云渊知道,那个男人能看见。 他说:“看,这便是你我之间的距离。” 愈来愈多的人群堵住了湖边,各自游玩的五子渐渐地也聚集到此处。别人认不出,可他们却知道站在云渊身侧的是陆危楼。 陆危楼辨认着云渊的话语,看完后突然低笑了起来,大手同时按在了自己的面具上。 “住手!”淡定的孔文忍不住斥责出声。陆危楼要是这样露出容颜,怕是少不得被人编排说和魔族勾结。 陆危楼动作未停,果断的揭开白色面具一步一步走到云渊身前,小心翼翼地将面具盖了上去。那一袭黑色衣袍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我慕你多年。”男人喉咙震动溢出的声响让云渊想起了自己随手撩拨的琴弦,从指尖开始颤动到心脏深处。 “他在做什么?”众人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却看见他靠近魔族的举止。就在喧哗声加大之时,孔文果断用魔族危险的旗号遣散旁观者。 陆危楼之于人族,是永恒不倒的标杆,绝不能染上任何骂名。 “陆兄,吾等当日在白玉璧前挡住圣人举动,不是因为信任你身后之……人。是信任你。”禾乐一脸沉重地说,除了云渊没人听见陆危楼说了什么。但禾乐完全想不到那般有原则的人怎么会做出如此轻率的、护住魔族的举动。 云渊看着昔日的战友如今争锋相对,推开了挡在身前的陆危楼缓步走了出来。 “入魔不好吗?无穷无尽的寿命,触手可及的力量,至高无上的权柄……没有礼教,没有法律,唯有弱肉强食。”诱人的声音像是染着蜜糖,数不尽的好处从唇间溢出,宛若魔鬼的呢喃。 “那么魔族的大人物怎么有功夫来我们人族的小地界,来看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吗?”孙济世懒懒地打断了云渊的话语,狭长的眼睛下皆是试探与复杂。 墨天工与夜孤城,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当然没那么闲。我是来送信的。”云渊手掌间握了一支毛笔,临空写了起来。 夜孤城垂下眼,不知何时起,眼前的青年已经不用紫毫了,写的也再是不够成熟的瘦金体。那个人似乎早已习惯了狂草的凌乱张扬,变得霸道肆意。 “中央战场,扫榻相迎。”落款是“鬼面”。 云渊一开始便是来下战书的,只想引出圣人,而不是友人,没想到偏偏遇到了陆危楼。 他瞥了眼身侧的男人,手掌拂过间,脸上白色面具变成了半黑半白的诡异模样,正是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鬼面者标志。 人魔之恋,爱恨纠缠,云渊统统没有兴趣。 他的棋局已然布成。而身为博弈者,自是落棋不悔。 第83章 大殿之外露锋芒 “两族交战,不斩来使。人族一向守信,我说的可对?”云渊对着姗姗来迟的圣人们说道,任谁听来都像是贪生怕死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偏偏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对。”苍老的声音凭空响起,轻飘飘的一个字,却比平静的湖水还要凝重三分。云渊握着折扇的手不禁顿住了一瞬,众人视线皆被说话者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微小的举动。 回答云渊的人,是他的老师,是纵横家的半圣吕不群。 吕不群瘦小的身体直直从高空跃下,落地之时溅起了几丝烟尘。他稳稳地停在青年的不远处,依然是初见时那副破破烂烂的打扮,依旧是随心所欲的古怪模样。 云渊看了他半响,半圣原本暗含精明的瞳孔不知何时起染上了些许浑浊,从不健壮的身形似乎又佝偻了几分。他说话难得说得简短有力,再也不像那般不顾身份地嬉笑怒骂。也许在他族面前,吕不群便是如此严肃正经的模样,竭力撑住人族的门面。 这个老人,到底是被云渊入魔一事伤了心。他从未想过,此生唯一一个弟子竟叛逆至此。吕不群不愿信,但他先是人族的半圣,随后才是云渊的老师。吕不群半截身子已入了土,不是年轻桀骜、敢怒敢言的陆危楼,所以除了默认这个事实,别无选择。 “小子……你究竟在谋划什么?不会要捅翻天吧。”老人像是玩笑般地问了一句,面容却绷得紧紧的,言语间是最后的试探。这还是云渊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认真的模样。若是以前他必不顾礼仪,没大没小地奚落吕不群一番,再与他一起放肆大笑。 可如今他只能隔着面带警惕的众人,笑着回应: “没谋划什么啊。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士卒,我受魔君之托前来传个话,真的仅此而已。” “我们魔君欲上中央战场游玩一番,人族总要有些拿得出手的人来迎战吧。不然岂不是太过无趣?” 云渊轻飘飘放出的消息让众人猛然一惊!千年以来,魔君从未亲自踏足战场,今次意欲何为? “看来这里不欢迎我,我还是回去吧。”云渊作了个揖告辞。他已是魔族,由魔族做出人族的礼节,不知为什么总是让在场的一些人觉得讽刺。 云渊没时间理会身后的人复杂的心思,他毫不留恋的飞出人族地界,飞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嗤笑一声将手伸入大敞的衣襟。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穿过精壮紧致的胸膛,危险暧昧地移到心脏处,随后手指紧紧扣住胸前嵌入的白骨,顺着边缘狠狠地将其揭开。皎洁的月色下,几滴血液随着化作齑粉的骨头一起消散在凉薄云雾之间。 这种在心脏前弄上个假骨头的把戏,也就只能骗骗单纯的陆危楼罢了。 除非如魔君玄德那般,让骨角毫无顾忌的长在额头侧部。其他魔族都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伴生骸骨,这对他们来说是极为隐秘的事,是比心脏还脆弱的地方。所以至今也无人知道云渊压根没有什么入魔的特征。 本就没有真的入魔,哪来的伴生骸骨?难不成自己敲断肋骨抽出一根来吗?云渊就带着这种荒唐的念头飞入地狱之门。 “人族还真是念旧情,你这般深入国都,他们竟让你完好归来。”玄德高坐在王座上摆弄酒液,垂下眼说话时,不自觉地带上了居高临下的气势。 “托您鸿福。”云渊迈过地狱之门的那一刻起,便将原本平淡的表情悉数化作自信与邪肆。魔族可不吃内敛的那一套,你只有表现的越狂妄,才会越被忌惮。这恰恰是云渊最擅长的表演。 玄德盯着下方的青年,心中愈发觉得对方深不可测。才过了一年多而已,他便习惯了魔族的生存法则。昔日挑衅青年的魔将士兵们,不知不觉死的死,伤的伤,现在内部只剩下一片片的推崇之声。因为云渊给魔族带来了无数场完胜,减少了大量伤亡。也就将士们不懂青年想出了怎样的鬼策狂谋,却不妨碍他们接受大败敌方的战果。 人族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任由这样的人入魔! 玄德需要云渊的才能,又不免怀疑对方的动机,当初说容忍有才者的一切不过是笑言。上位者说的话语,云渊亦没有当真。玄德总是将青年放入两难的抉择中,甚至派他去攻伐人族,以此试探一二。而今次派其去给人族下战书,便是希望云渊与过去真正划清界限。 显然青年也明白这一点,并未推托。 “三日后我便奔赴中央战场,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一千年,太久了……”玄德目光渐渐放空,一年前云渊在此地解说天下大势,他听从云渊的话语,竭力除去仙族这个变数,甚至故意卖了个破绽让盟友鬼君身亡。 鬼族因此群龙无首,一段时间内只能依附魔族。而人妖又永不会结盟,现今便是专心对付人族的最好时机。 他入魔毁道,摈弃人性,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若是在中央战场亲手杀了圣人,那个人在九泉之下,怕是也不得安宁吧?玄德低低地笑了起来。不得安宁才好。怎么能让他独自在痛苦中煎熬呢?作为昔日的战友,武清早该尝尝这般滋味了。 云渊瞥了眼强自忍住狰狞之色的魔君,低头移开视线,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 欲使其消亡,必使其疯狂!云渊视线落在宫殿内纵横交错的地板上,这一横一竖宛若天然的棋盘,而玄德的结局,从最初便已被写好。 “若是灭了百家阁……这魔君之位,予你又何妨?”玄德深吸了口气,平复着心情,按着王座的手却不由收紧。他谋划了一千年,终于到来了收网的这一刻。什么魔君,什么权势,自己统统不在乎。他只是咽不下一口气,他只是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 他说完后,下方的云渊还是没有半点反应,玄德都禁不住暗中赞叹这个青年。青年进退有度、不动如山,明明早已盯住无上的权柄,明明被自己逼迫无数次,竟如此沉得住气。自从对方入魔以来,一直在借由玄德的地位为自己铺路,玄德知道,却也默认了这一点。 其实玄德也觉得,下一任魔君,云渊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日振臂一呼,必当万族朝服。”云渊终是轻声附和了一句,不知道在捧玄德,还是意有所指。 “借你吉言。”王座上的魔君挥手让云渊退下,青年缓步离开魔宫,恰巧撞见了倚着檐柱的无欢。 或者说,那个妖娆的女人已在外面等了许久。 “不进去吗?”云渊客套地说了一句,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可不是来找玄德的。” “我就不能是在等你吗,少年郎?”无欢的尾音暧昧的上挑,沙沙哑哑地撩拨着心弦。她染着火红丹蔻的手柔弱无骨地抚上了云渊的肩膀,举止近乎挑逗。 “玄德?我们应该尊称他为魔君才对。”云渊奇异地任由女子动作,眼底罕见地带上笑意。 玄德逼他站定魔族,云渊那般睚眦必报的性格,又怎会不恼怒。云渊暗中做的,远比玄德知道的要多得多,说起来,眼前的女子倒是功不可没。 “啧,这份容颜,这份气度……掌权者生当如是。”无欢见到对方配合的举止,反而兴致寥寥了。她活了那般悠久的岁月,见过无数天之骄子,可眼前这个,绝对冠绝古今。 起码,他未及弱冠,便已要为魔君。玄德看不透,身为局外人的无欢却早有察觉。魔族暗中早已开始埋怨玄德近年来的大动作,那场仙魔之战战死的太多,永生的魔们第一次感觉离死亡这般近,免不得惊慌愤怒。相反的,所到之处伤亡最低的云渊,不知不觉呼声愈发高涨。 “他日,少年郎可要照拂我一二。”无欢是来投诚的,云渊能这般快的得到魔族的肯定,也少不了无欢的推波助澜。 “两个月后,我已然弱冠。”云渊听闻此言,乍然后退两步和女子拉开了距离,皱着眉拍打肩侧,不再忍耐身上沾染到的脂粉气。 他的话语听在无欢耳中便是——两个月后,我便荣登王座。若是要归顺,便尽早递出投名状吧。 “呵呵呵。”无欢看着青年变化如此之快的脸,轻轻笑了起来。这家伙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一确定自己要与他绑在一条船上,便立马转变神情,不再虚与委蛇。 还真是坏到可爱。 “我的眼光一向很准,这就是魔君之位更迭后,我还能活得如此滋润的原因。而我相信,纵是再换一任,无欢依旧是无欢。”无欢说完后便摇摇曳曳地离去。 玄德以为云渊只是想要魔君之位,也做好十来年后退位的准备。他从未想过,魔族这样的地方,君王之位的更迭岂会如此和平简单。 这样的魔啊,就算再强大,也不适合他们魔族。无欢回眸看了眼幽深高耸的大殿,摇了摇头。她仿佛已经看见崭新的王座立在绵延的白骨之上。谁人成王,又与她何干? 她永远是这暗无天日的世界中,最逍遥自在的魔。 第84章 醉生梦死终醒悟 魔君迈入中央战场的那一刻起,整个人陡然阴沉了下来,就连他张扬热烈的红发在漫天黑云的笼罩下都不免暗淡了几分。 “中央战场。”玄德看向帐外飞卷的风沙,喃喃出声,硬挺的面容上流露出似怀念似嘲讽的意味。 千年之前,他在这里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只为守卫身后的人族;而千年之后,他站在魔族顶端,率兵袭来,杀尽昔日保护的对象。多讽刺啊,不是吗? “近日战况如何?”玄德离开了营帐撩起的帘子边,不再凝望外面死寂的景象。他侧过身斜睨了一眼云渊,示意对方回答。 “大捷。”云渊没有详细汇报战果,魔君也没那功夫去了解每一个细节。 “一场大捷,还是?”听闻此言,玄德平静的面容不免流露出诧异之色。说实话,魔族和人族对战一直是五五开,而今那群狡猾的半圣又驻扎在此地,理当更难才对。一场大捷已经很不容易了。 “全胜!”未等云渊开口,帐内的一位魔族主将抢先回答,彪悍的身躯里传出响亮的声音,言语间皆是痛快之意。 魔族何时有过这般卓绝的战绩?将军们看向云渊的目光里唯有敬畏与叹服。他们从来不知道,军师三言两语,就能左右战局,左右几十万士卒的性命! 云渊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长长的册子,递予玄德。 “法家大儒,古易亡;兵家翰林,吴白亡……”在玄德浏览记录时,青年一字一句地背出了人族高位的伤亡情况。他每念一个名字,玄德眼底的笑意便多了一分。 云渊知道,玄德既然愿意站在了这个禁忌般的地方,便说明他已然处在疯狂边缘。 “很好。”魔君听完后愉悦地夸赞了一句,只字未提己方伤亡状况。在玄德眼里,魔族的命实在太贱太贱。而他这般毫无顾忌的凉薄做派让周侧魔族将领的脸色突然难看了几分。 “如今人族被逼急了,明日那场战役会有半圣亲临。”云渊稳稳地拿回了册子,掩在宽大的衣袖下的手青筋暴露。这用墨色书就的字迹,不只写了人名,更见证了他亲手葬送的皑皑白骨。也正是因此,魔族内部对云渊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之声,而是满满的忌惮与推崇。 “半圣吗?明日我便亲征。”玄德点头示意其余将领退下,独留云渊一人。 “是哪家半圣,你可调查清楚了?”近年来被云渊策反的人族不在少数,便是中央战场这样只有生死二字的地方,也在不知不觉间充斥着青年的眼线。这个家伙当真是把昔日纵横家的巧舌如簧的本事发挥到了极限。 “纵横家。纵横家半圣,吕不群。”玄德闻言猛然回头,过于急促的动作仿佛带了破空之声,他如鹰隼般的目光盯住了云渊,许久才勉强移开了视线。 “这世间竟真有生而为魔之人……好狠的心肠啊,云渊。”连为魔已久的自己,都对青年的表现出来的冷静狠辣觉得胆颤心惊。对人族来说,有时候恩师的情谊比父母还重上几分,而云渊纵是提及昔日的老师,也淡然自若至此。 这样的存在,要么就是寡情薄幸,要么就是……野心大到什么都可舍弃。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 鬼才要是不择手段起来,这世界又会如何呢?玄德脑海里闪过不甚清晰的念头,随即又一笑置之。无论云渊想做什么,他都无所谓。因为自己只要弑了半圣毁了百家阁,便再无留恋。之后青年就算是捅破了天,玄德也不在乎。 “对了,我在战场上发现了一种很有意思的树,叫醉花树。”云渊像是没有听出魔君话语里的嘲弄讥讽,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语带笑意地对玄德说道。 “树?”玄德不明所以,他搞不懂为什么话题会突然扯到这东西上面,所以他只能重复着云渊的话语。 “既能开花,又能醒酒的树。”云渊慢悠悠地向自己单薄的衣衫里摸了摸,那白皙的手中虚握着深色的花朵,玄德隐隐约约瞥到了对方指缝间溢出的紫黑花瓣。 “呵,可笑。”开花的树遍地皆是,醒酒的东西应有尽有,这难不成还是什么稀罕的物事?还值得青年特意提出来? “那棵是不同的。树上开的花与那妖族独有的醉生梦死一模一样。你不觉得很……” “奇妙吗?”青年灵活地翻转着手腕,萎靡的花朵被直直摆到了玄德身前,从轮廓上还勉强能辨认出此花盛放之时的诡艳。 “是吗?”玄德终是神色寥寥,丝毫不感兴趣,甚至说有些烦躁。 , “那可是屹立在战场东侧一千年的树啊,说来也够久远的。” “听说那里原来只是个荒地,不知道怎么突然恢复生机,孕育出这样的树来。”云渊声音不疾不徐,每句话泄露一丝半点的讯息,慢慢勾住了玄德的心神。 “东侧?”玄德心下不由一颤。当年他与武清在东侧荒地上,以天地为证结为兄弟。他们充满生命力的鲜血洒在荒芜的土壤上,三年后偶然发现那里竟已草木葱茏。 “醉生梦死?”玄德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荒唐的念头,一瞬间的冲击让他高大笔直的身躯几欲站立不稳。 玄德表面好酒,实则最厌恶的便是酒液。醉生梦死他听闻过,却从未碰过。魔君不由自主地从云渊掌心拿起了那朵枯萎的花,慢慢移到鼻间,闭上眼仔细嗅了嗅。 是他熟悉的香气,可年代太过久远,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许是错觉也说不定呢?这般想着,玄德的指尖骤然用力,花枝倒悬的尖刺伤不了他掌心分毫。自己早已不是脆弱的人族,早已不是天真的道家少子……他千年前,便已是魔了! 云渊盯着玄德蔓延着血色的眼眶,看着他的挣扎犹疑,自然而然地又递出一杯酒水。 “试一试?听闻你好酒,这可是妖族最有名的醉生梦死,我好不容易弄来的。” 玄德愣愣地盯着浅薄剔透的酒水,伸出去接过酒杯的手比他想象的还要沉稳。他的心突然静了下来,静的宛如一滩死水。 魔君豪迈的将酒水一饮而尽,酒未入喉他便已放肆地咳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饮的不是酒,而是什么穿肠的毒药。 “咳咳咳……哈哈哈哈……”玄德咳着咳着笑出了声,他以为忘记的味道竟早已在心底根深蒂固,潜伏着等他揭开醒悟。 “我做了些什么……醉生梦死,千年来我便在自己的世界里醉生梦死吗?”玄德的身躯渐渐介于虚实之间,情绪动荡到即将崩溃。营帐外那黑沉的天色愈发凝重,闪烁咆哮的雷霆像是在酝酿着一场风暴,等待为魔君的逝去悲鸣。 “武清。”云渊轻轻吐出两个字,一瞬间让玄德透明的身体再度坚实起来。那个魔君的眼眶已悉数化作猩红,散乱的黑发挡住了他晦涩的表情。 “他的埋骨之处……在哪?”玄德终是撑着身体踉跄地站了起来,沙哑的声音刮过云渊耳畔。他意识模糊,几乎是凭借本能地跟着青年来到醉花树下。 玄德沉默地看着盘虬的枝节,任由铺天盖地的凌散花瓣打落在身前。 啊,真奇怪,明明只是站在这里罢了,怎么会感受到那个男人的气息?真奇怪,明明他早就摒弃了人性,怎么会突然想起昔年的种种……一切的一切,清晰到不可思议。 “我武清……” “我玄德……” “在此立誓!” “吾等二人结为异姓兄弟!死生相托,吉凶相救;患难相扶,福祸相依……” “武清……”魔君抬手想移开沾染在脸上的细小花瓣,可不经意低头时,发现自己的指尖满是血色。原来不知不觉,他早已泪流满面。魔族没有泪,所以只能眼眶里流下的,只能是血了。 他将额头狠狠地抵在粗粝的树干上,近乎自虐般地将手指深深嵌了进去。 “这便是你选得埋骨之地。” “这便是你用了一千年,想要对我说的话吗?”玄德温柔地低语。你想说你并非嗜酒暴虐,想说你心怀愧疚。如今这份心情,我接收到了。 “妖族,醉、生、梦、死。”玄德呢喃般地咬出了六个字。他尝了酒水的那一刻,便想起这就是千年前在军营中盛传的美酒,那时候要比如今的还要浓上数倍。 最可笑的是,真相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花了一千年来醒悟。 妖族为了算计当年在战场上过于蛮横的他们,当真是下了不少苦功!他蠢啊,他实在太蠢了哈哈哈…… “你早已知晓。”许久许久,久到从天明到天黑,魔君听不出感情的质询声传了出来。他知道,今日一切的一切,或许都在身侧青年的算计之下。 “也不算早,两年而已。” 两年之前,国试之初! 第85章 棋盘已现万族休 “两年,哈哈,两年了。”玄德低低地笑出了声,随后笑声越来越大,震得花树都颤动起来。那个魔君笑得放肆而疯癫,再无半分胜券在握的样子。 “你看了我两年的笑话!”那沙哑的声音就像是粗粝枝干摩挲着发出的声响,魔君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云渊?”薄凉的夜风拂过,吹得玄德慢慢冷静了下来。他与其说是在问云渊,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既然云渊早已知晓自己入魔复仇的执念皆是笑话,那么他一开始便能点出事实使自己消散,让魔君之位空悬。为何偏偏又拖了两年? “昔年你挑唆我联合鬼族对付仙族,导致仙族几欲灭亡,鬼族亦是群龙无首……” “你却因此在魔族名声大振。是了,你在为自己铺路。” “但这充其量不过让你为王之路更顺些。”玄德沉思着,仍有些不解,若是云渊想更容易些登临魔君之位,大有其他办法,何必大费周章?想了想他继续说道: “况且毁了仙族鬼族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魔族因此元气大伤,你纵是接手也不过剩下个千疮百孔的宫殿罢了。” “这样下去,受益的只有……”玄德依靠在醉花树上,坚硬的树干抵着他单薄的背脊,支撑着他陡然不稳的身体。 这样下去,受益的只有人族和妖族啊!他不可能是妖族的人,那难不成这小子迄今仍站在人族这一边?他分明入了魔,双手又沾满了袍泽的鲜血,将来凭什么回人族!等待的不会是光辉与赞美,而是千夫所指,万年骂名!而同样获利的妖族又当如何处理? 玄德呼吸急促了几分,他隐隐觉得自己被对方当成了重要的棋子,早早被摆在棋盘之上。那个当年和他遥遥对峙的张狂小子,什么时候已恐怖至此?! “我啊……从未说过自己要成为魔君。”云渊目光放空地听着玄德的猜测,终于回了一句。魔君上辈子间接害了他阿姐,又一手促成人族的大难,光是凭这两点,云渊也不会让他如此轻易消散。留着玄德的性命不仅是为了之后的计划,亦有让他品味绝望痛苦的想法。 云渊从来都是这般的睚眦必报。 “你若死在妖族手上,魔族会如何?”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却使玄德瞳孔骤然紧缩。 如果他身亡,最有威望的云渊又直言无心王座,那么魔族绝对会和妖族死磕到底!他们不是为玄德报仇,而是以此为契机去争夺角逐魔君之位!魔族内部必然大乱,外部又不断和妖族互相消耗…… 唯有人族,唯剩人族,独立于外,坐收渔翁之利! 真是好算计!这哪里是阴谋,分明是阳谋啊!玄德几乎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孤高地站在月光之下的青年一脸平静,仿佛说了什么微不足道的话语。究竟是何等的心肠,究竟是何等的远见,能谋划出这样的布局来? “……你用几十万人族的性命来博得信任。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被妖族杀死?亦或是你认为我会甘愿被妖族杀死?”许久,玄德问了一句,面上却流露出苦涩的意味。知道真相后,他确实甘愿。他甘愿为人族尽最后一份力的。就当是为自己为魔千年的罪孽做出的微不足道的补偿。 云渊沉默地看着他表情的变化,没有半分动容。 “这是我在树下发现的。”他看着想明白了的玄德,从锦囊中递出当日武清消散时留下的古老盒子。 他不会傻到坦白说,是他说服武清自我消散、让他们见不到最后一面的。若是武清的鬼魂不散去,玄德怕是看到对方的一瞬间便失了执念,直接灰飞烟灭了。那时候还有什么契机能让妖魔反目、魔族内斗呢? 云渊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为了这盘棋局早已不择手段。 玄德凝视了盒子半响,许久没有动弹。他认得这东西,这正是当年他用来装道家文章的木盒。魔君终是缓缓接了过来,拂去上面的尘土,拨开小锁的指尖都不禁颤抖着。 盒子里装着一摞极旧的纸张,上面是用凝固的血液书就而成的零碎字迹。 “死前金戈铁马,死后醉卧花下。我武清的一生倒也还算逍遥。”那个人苍劲的字迹扑面而来,一如千年之前的浪漫奔放,又比那时多了几分沉重与哀愁。 “哈哈哈,一个醉字,怕是又要送了几十万性命。”这般话语传出去怕是会让世人愤怒,可在玄德看来却满是触目惊心。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用血代替泪水,将悉数苦痛化作自我嘲弄。 “每日都能听到熟悉的号角声,我早说过,没有比这更能穿透灵魂的声音了,那个人就是不信。” “千年,实在太久了。那个人何时才会回来呢?” “他怕是永远不会踏足这片土地了。我武清亦不知何日便消散在天地之间……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啊。” “听说最近人族出现了一种叫‘词’的东西?我也来做首词吧。可惜我不过是一介武夫,写了聊以自娱,要是那个人在,怕是能作出锦绣诗词。” “他终究不在,他还是不在。”玄德看到此处以为自己会伤感,会悲痛,可到最后他却是笑着念出武清写的词的。 “独坐闲愁。断魂在否?” “万里外、曾觅封侯。”当年他们远离国都奔赴此地,将生死置之度外,何等纵情恣意,一切历历在目。 “此生谁料,白发先秋。”我从雄姿英发到苦等千年,昔日故友尽数湮没在历史洪流之中,如今不过一介鬼魂,若是能变老,怕早已是两鬓斑白。如今这个世界上我相熟之人,唯剩玄德罢了。 玄德觉得武清就在他的耳畔低语,在嬉笑怒骂,放荡不羁。 “酒入豪肠苦咽喉,多烦忧;百岁之后,有泪难流,一回醉、身归何楼?”有些事经过再悠远的时间也不会淡却,反而愈发清晰浓重。再多的酒水不过是苦了咽喉,徒惹烦忧,如今连流泪的滋味都忘却了。不知我武清,是否还有回归人族故土的那一刻? “都将诸事,付与千舟。” “山盟虽在,人空瘦,莫得留……”玄德稳着声音念完了武清随手写的词,随后不自觉地轻斥了一句: “平仄不分,狗屁不通。武清你该多读书了。”语带温柔的说教让字句中满溢而出的悲壮更浓重了几分,可惜此地无人欣赏动容。 “哈哈哈哈,不写了,那个人看见一定要说我写得狗屁不通吧?老是摆出一副君子模样,实则比我还蛮横。”武清明明消散了,两人明明千年未见,他也将玄德的反应猜得一清二楚。 玄德甚至产生了隔了千年在和那个男人直接交谈的错觉。 “罢了罢了,若是有再见的一天,便是硬着头皮听他说完,又有何妨?” “此生无缘。若有来生,携手同游,共赴战场可好?” 写到此处,再无下文。玄德手中蔓延开的血迹与武清的字迹融为一体,他周身的魔气一度变得透明。一个模糊不清的“好”字淹没在唇齿间。 “武清说,在魔族和人族之间,他选道家的玄德。”云渊提醒着玄德,他只能死在妖族手上,而不是自我消亡。 “我会为人族尽最后一份力的。”玄德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个盒子,一副视若珍宝的模样。道家玄德吗?道家玄德心中唯有人族、武清二者而已。 “你这般活着,不累吗?”魔君侧头看着云渊,低低的声音里皆是讽刺。那个青年即将弱冠,却逼着自己将天下各族算计了个遍。活成这样,还不如死去。 “为了什么?青史留名?纵是留名也不过是毁誉参半的名声。人族鼎盛?让人族崛起大有其他方法,却偏偏将自己赔了进去。”云渊看似高高在上的玩弄一切,弄尽权谋,说到底自己什么也得不到,不知道图什么。 “我不过是选了最快的办法。”人族如何鼎盛?写诗写词,作各家名篇便可,圣道兴盛起来人族便不惧他族。可这要多少年?百年千年?而按云渊的做法,不过两年,人族便已立于不败之地,代价不过是他一人背负着不痛不痒的可笑骂名。 起码这一世,阿姐活着,友人继续做他的七国七子,神仙继续当着他永生的仙。 从此刻起,他云渊便不欠任何人的了,不好吗? “我听说当年殿试之时,秦国的君主问了你一个问题。”玄德语气里倒没有什么被算计的恨意,如今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并不糟。罪孽洗刷不掉,起码还在死前能为当年他与武清所守护的人尽最后一份力量。 “他问,百万人和百世安宁,你选哪个。你说……”玄德重用云渊之前几乎调查了他的一切,却没想到当初被自己忽略的回答今日成了真。 “再赔百万人,又有何妨?”云渊淡淡地接过了他的话语,转身欲走。 天色已晚,再不回营帐怕是魔将们要急了。 “你没有赔上百万人,不过是赔上自己……”玄德看着青年的背影,平复情绪也起身回营。 虽然只剩一日,他依然是端坐在王位上的魔君玄德。而明日之后……天下大乱。 第86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玄德死了,死在人魔交战之前,死在临空一箭之下。 上一秒他还意气风发大放狂言,下一秒凌厉的箭矢便没入他额角魔骨之内,几乎是穿颅而过。那飞溢起的血花溅到了魔君身侧的云渊和无欢两者的脸上,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懵住了。 将士们脑子里不约而同闪现的念头是:明明是两军对垒的浩大开局,明明是生死一线的悍勇侵袭,怎么还未开打,对面/己方魔君已亡? 云渊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或者说射箭的人本就是他安排好了。那人是当年在中央战场上剩下的死士之一,云渊暗中传信让其扮作妖族。射箭者乘着妖族特有的苍鹰,炫目的日光又模糊了他的容颜,下面的众人只能根据坐骑确认他是妖族。 云渊翻身跨坐到了魔君的马上,看似在撑着魔君的身体,实则是用自己不甚宽厚的背脊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他碰着箭矢的手不是小心翼翼地拔出,而是轻轻用力让其没入,玄德残余的意识也被青年这番举动带走。 最后的最后,玄德微微睁大的眼和云渊对上,那双昔日残暴疯狂的眼里悉数化作同情怜悯,然后归于平静。玄德中箭之时毫无防备,或者说他强迫自己毫无防备,将要害暴露在外,让空中之人一朝得手。 他千年前就该随着武清死去,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早已累了。就这样吧,今日起便会天下大乱,纷乱的战局终将结束。唯一可惜的是,他和武清不能亲眼见证人族今后的盛景! 玄德宽大的手似乎想触碰云渊,又像是想触碰云渊身后广阔的天空,然而终究是什么都未碰到,便已垂下。 云渊右手拖着玄德,左手猛然后伸,熟练地扯了根马侧篓子里的箭矢狠狠投掷到空中。他将圣力伪装成魔力,幽黑的火焰瞬间缠绕在普通的箭矢上,化作流光将空中盘旋的苍鹰一射而下。一切不过眨眼之间,鹰隼和鹰隼之上的伪妖族被灼烧的干干净净,唯余灰烬飘散在空中。 “魔君玄德……亡!” “妖族啊妖族,他们怎敢如此!!!”云渊满面悲痛猛然回头,泛着血丝的眼一个个扫过身后的将领,锐利哀绝的视线让众将士不敢直视。无欢是在场唯一看到云渊小动作的人,魔君虽说被箭矢射得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但最后却是终结在那个故作伤感的青年手里。 无欢选择了沉默,魔族互相残杀,本就是常事。她既已站在了青年那一头,便会死守此事。 看来新的魔君,即将诞生! “鸣金!收兵!”仗还未打,云渊便要率军先撤,人族那边倒是起了几丝喧哗之声,被圣人们悉数压下。现在局势不明,一切就像是一场大戏,虚假到不真实。魔君是生是死真不好说,要是魔族设下的圈套又该如何?刚刚那箭矢出自妖族手笔,魔族若是因此和妖族不死不休,对人族反而有利无害。 想了半响,圣人们终是任由魔族退去,准备先观望观望局势。 而之后的战况是人族永远想象不到的激烈,这次不是人与魔,而是魔与妖。 “圣历三千二百三十一年,夏初,魔族与妖族战于林野,死伤各半,魔妖主将同归于尽。” “圣历三千二百三十一年,夏末,魔族鬼族共同鏖战妖族,妖族多路聚集,苦苦支撑……” 两个月来,满是血腥气息的战报连连传到百家阁内,这些圣人看得是喜笑颜开。他们已经从前线撤回来了,当初还在紧急备战,没想到现在是这般的大好局势。细细想来,妖魔鬼仙都伤亡惨重,人族莫名其妙地坐收渔翁之利,当真妙哉。 “你们觉不觉得这事情有些诡异?”兵家半圣没有一味乐观,他放下了加急的战报,满是褶皱的眉心更深了几分。 “是有些诡异。” “我从未想过魔族和妖族能打得这么狠,简直像疯狗一般。为了什么?为魔君报仇?”墨家半圣虽不太懂军事,但仔细一想便发现不过两年,各族的兵力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恐怖!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要是人为推动的话……”棋道半圣还在摆弄着他棋盘上永远的残局,指间的黑子“啪”的一声落下,仿佛敲击在众圣的心底。 “你们发现了吗?所有事件的背后都有他的身影。他是……”吕不群慢慢站起了身,拢起了近年来的所有战报,像是想找出什么证据来。 “云渊!”不知何时归来的儒家亚圣接过了他的话语,亚圣苍老的声音和外面一个急促的声音重合了起来。 “何事这般慌忙?”亚圣轻斥了一句,和在座者一起看向门外之人。众圣难得见到大儒会如此失态的喊一个名字。 “谁让你进来的?”法家半圣面色微沉,圣人议事之时是禁止他人入内的,纵是大儒也不行。 “今日是国试榜公布之时吧?他来通知我们的。”吕不群比其他圣人更关注国试一事,自然记得清楚些。 “云渊?云渊怎么了?你说说看。”吕不群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有着什么样的期待,他只希望自己唯一一位弟子,不要背负永世骂名。 “国试榜……云渊他……” “唉,你们去看看吧!”大儒似乎被冲击得有些发懵,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直直看向道家半圣,希望他施展斗转星移将众人带过去。 等众圣悬浮在七国书院白玉璧的上空时,密密麻麻的人群骤然映入眼底。七国书院从未有哪一次人来得这么齐!关键是纵然人这么多,整个书院却一片死寂,连热风划过衣襟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圣人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将目光投到玉璧之上,只消一眼便明白了造成此景的原因。甚至有些半圣猛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国试榜第三名,夜孤城;国试榜第二名,陆危楼…… 国试榜第一名,云渊! 云渊啊!那个已经入魔的云渊! 云渊名字后面挂着的功勋是什么情况?一长串的9字几欲冲出了玉璧,九为极致,显然是玉璧无法衡量他的贡献。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得到如此多的功勋? 圣人不禁再三确认着最上方显眼的鎏金大字,人族至高无上的荣耀真的被一个入魔者给摘了?是玉璧出错了,还是另有隐情?可玉璧是百家争鸣之时墨家的亚圣所制,糅合了人族的气运和各家圣人的伟力,根本不可能出错啊! 他们视线稍稍下移,便发现所有文人的脸上都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像是在说: 这是在逗我呢?是梦吗?快点来个人来把我打醒! 恰巧已是午时,国试正式结束之时。古老悠远的钟声在七国同时响起,天地间磅礴的生命力化作绿色的光点,飘落在人族各地,赐予蓬勃生机。而一条威风凛凛的金龙从玉璧上呼啸而过,乍然溢出的高亢龙吟震颤着所有人的耳膜。 白玉璧上所有排位悉数褪去,玉璧最左侧唯留一列金光熠熠的楷书——国试榜榜首,云渊! 此句出现后还未结束,又是一列字迹映入众人眼中。 “飞龙在天,潜龙在渊!一朝出世,万族哗喧!” 还未等众人惊讶,连绵不绝地行书悄然浮现,细数着云渊两年来所做之事: “九重天上玉石仙,妖魔皆覆鬼面间。他人笑汝太疯癫,何日倚扇白云巅?”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白玉璧的评语从未出错过,六子和圣人们对云渊了解的更多,隐隐有了不敢置信的猜想。 此时玉璧右边还空了两列,那温润的留白处似有云雾忽聚忽散,像是在催促新出的榜首题字。榜首根本不在,或者说云渊自己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位列第一,又有谁来题字? 就在众人失神之际,狂草的字迹沾着化不开的血色,悄然映在了白玉璧上。云渊不知在何处执笔,萦绕着杀气的诗句一字一字猝不及防地砸到了所有人的脑海中,逼得人头晕目眩,悉数沉沦! 只见那十四字的草书写道:“凭君莫话封侯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1” 白骨皑皑,鲜血淋漓的场景就像是真正出现在眼前一般,这样悲壮沉凝的字句偏偏被那个男人写得潇洒不羁!究竟要怎样的心性才能写出这种诗来!究竟要怎样的存在才能写出这种诗来! 一袭黑色单衣的男人,稳稳地站在了圣洁的白玉璧上,笑得纵情恣意。 来人正是云渊! 第87章 白玉璧上士无双 “他……他怎么敢来!”下方的文人终于忍不住低呼出声,一脸荒谬之色。 什么时候魔族能堂而皇之的进到人族最神圣之地了?他又是怎么进来的?若有他族来到书院,圣人们第一时间便能感知到。除非……除非云渊仍然是人? “我挣扎着从深渊里爬了回来,看起来却不受欢迎?”云渊修长的手指上把玩着一支墨玉质地的毛笔,挑着眉梢说得缱绻暧昧,露出一副随心所欲的模样。 青年笔端的嫣红无声提醒着众人,刚刚之事不是他们的错觉,眼前之人真的荣登榜首,堂而皇之地题了两句悲壮的诗! “云渊。”亚圣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青年几眼,真的没有感受到半丝魔气。说实话,他活了几百年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事情! “云渊,上前来。”熟悉的声音骤然穿过人群,直直传入云渊耳底。云渊懒懒地朝声源看去,七国七子的石柱上站了六人,唯余首位空悬。而昔日自己的画像已被撤下,光秃秃的柱子似乎是在等着主人归来。 而呼唤云渊的正是陆危楼。几月未见,男人英俊的容颜又成熟沧桑了几分,当年锋芒毕露的戾气仿佛被光阴磨平,亦或是深深沉浸到了骨子里。男人处事不再优柔寡断,面上平淡的表情反而使人觉得更加危险。 陆危楼到底是蜕变了。云渊注意的却不是男人的成长,他看到陆危楼的第一眼,想起的是七夕时自己被他强行按上白色面具时的冰凉触感,想起的是对方那个挡住所有怀疑愤恨视线的宽厚背影。 或许他还想起一句……我慕你多年。 云渊和陆危楼遥遥对视,男人薄唇勾出些许弧度,长/枪抵了抵石柱顶端,云渊一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他高调地回到七国书院,大概愿意接受他的只有友人和恩师,其他人仍念着他入魔之事,被蒙在鼓里不知所措。 陆危楼是让他证明自己,也是让他向世人宣告王者归来。 榜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立在石柱顶端,任其演绎这两年的光辉事迹! 云渊从白玉壁上跃身而起,飞到了首位石柱之上。而其余六子在陆危楼的带头下竟离开了石柱,徒留云渊一人。 云渊落下的一瞬间,七根石柱爆炸一般的溢满了光晕,冲天的气运几欲破空而出。 当光芒褪去,昔日的景象开始一幕幕浮现,本要骚动的众人不由再度安静下来,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他们想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青年究竟是人是魔! 最先映在石柱上的,是九重山上的仙境。九岛间雾气缭绕,流光徘徊,狂暴的旋风衬得那里愈发冷寂。 “这是哪?”赞叹之声从众人口中溢出,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凡人们又哪里知道天路尽头是何般模样? “在下玉仙,空潭。”画面里自称空潭的仙声音和云渊一模一样,两者细看之下极为相似的轮廓让众人意识到,青年竟大胆地假冒仙族,上了传说中的九重仙阙。那哪里像是仙地,那根本就是真真正正的仙地啊! 云渊赌石之时,梵音异象遍布仙岛,无数高高在上的仙人为这个假冒的玉仙奔腾狂欢,完全被对方玩弄在鼓掌之中。 “原来这就是各国突然出现仙人的原因?原来这就是仙人愿意和人族交易的原因?”有人喃喃出声,神色茫然。 “可做这些有什么用啊……快看玉璧!”他们还在思索云渊的用意,突然瞥到了变化的玉璧,不由惊呼。 玉璧上所有字迹蜿蜒汇聚到正中央,然后流动着又生成新的内容。只见它从最左侧开始竖着写道: “圣历三千二百三十年,初夏,于昆仑山顶九重天宫内,伪装成仙,引仙人动贪欲。自此人仙交往,各族惊疑不定,颇为忌惮人族。此乃功一也!” “为君之道,须先存百姓……1”还未等众人对玉璧内容发表意见,石柱上画面一转。 青年的笔端宛若有鸾凤飞舞,每一字落下都是异象叠出,漫天闪烁的雷霆也掩不住那一瞬间云渊身上流溢的光芒。他就像是掩在夜幕下的弯月,乍一露出,群星退散。 “同年初夏,于七国书院森林内,挥毫作墨,三日成十七篇锦绣文章,人族气运大盛,此乃功二也!”白玉璧继续随着画面显现云渊的功绩,毫不吝惜褒美之词。 这次众人所有心神被那一重响过一重的雷霆摄住。这些惊世之作所带来的雷霆,青年是怎么一次撑下来的?光是想着就令他们胆寒!而且若是他们没记错,青年第四日就奔赴中央战场了吧?!要何等的韧性才能坚持至此? 又要怎样经天纬地之才,三日成十七篇千百年不遇的文章?想着想着,有人满身冷汗。 陆危楼盯着这番场景,拳头渐渐收紧。那日云渊背脊弯了,竟是因为身受重伤!怪不得他曾说要十日准备,那是想用十日写文章换他阿姐的自由,是在为云衣铺后路啊。难不成那时他就有了入魔的想法? “同年秋,于中央战场,使鬼策狂谋,收编周围势力以御敌人,虽自损三千、行刺主将,却杀妖数十万。此举功过皆有,功大于过,算功三也。”玉璧能客观的评价,下方从石柱中看到云渊所使手段的人却慌乱退后了几步,不敢置信。 他们看到了什么?让秦国死士引诱动摇士兵、从而射杀想逃之人,只是为了提升士气?接着又一扇斩了副将头颅,用以震慑士卒?主将陆危楼阻止他却被他刺得昏迷过去? 不少人眼底露出恐惧之色,忍不住斥责道: “这还是人吗?他把人命当成了什么?这样的人不配……”站在道德至高点的批判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又被轰然炸响的雷霆和凄惨的嚎叫给悉数淹没。 “啊啊啊啊啊!”画面上云渊咽下了一块宛若魔族犄角的石头,整个世界便被汹涌的白色雷霆淹没。狂风骤雨般落下的雷霆劈得云渊血色四溅,缠着青年身体的锁链因为剧烈挣扎而哗哗作响,每一次响声都引得众人战栗起来。 “啊啊啊啊啊!”野兽般的嘶嚎声甚至让大放厥词之人都不忍直视,青年狠狠弓起的腰更是让友人们红了眼眶。 “原来他装作入魔,会这般痛苦……”一向吊儿郎当的吕不群也移开了视线,自己的弟子这般挣扎,他却丝毫不知,还和那群圣人去为难云衣……而不知何时出现的云衣早已泪流满面。她直到今日,才知道自家弟弟假装入了魔。 陆危楼沉默地看着手中几欲碎裂的长枪,面露苦笑。他庆幸自己一直信任青年,若是对方承受那般痛楚再被怀疑,陆危楼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躺在高大树木上的齐光见此慢慢站了起来,原本葱茏的草木悉数枯萎,他转身便走,暴动的仙气诉说着他的狂躁愤怒。 他怕再待下去自己会发疯。那一日,他并不在。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1”云渊恣意狂放的声音在魔宫内响起,谁也没办法把这个风姿勃发、谈笑间说尽天下之人与刚刚凄惨嚎叫者联系在一起。青年张狂的表象下掩着的心思,让众人猜不透、摸不着。 “同年秋,于中央战场一念成魔,潜入魔族深处,得魔君赏识,成魔族军师。不断诱导魔君,引魔伐仙,使人族得以喘息。此乃功四!”云渊短短一年的经历,比别人的一生都要波澜壮阔。 “次年春,惹魔君暗中出卖鬼族,致使鬼君陨落。鬼族依附魔族,自此不成气候。此乃功五!” “次年夏,动魔君心神,使其自愿消亡。此乃功六!” “同时派人伪装妖族箭射魔君,毁尸灭迹,一手酿造魔妖大战。此乃功七!” “在魔宫自言无心魔君之位,使魔族内战,又将无欢作为傀儡推上魔君之位,此乃功八!” “妖魔鬼族皆兵力大衰,人族渔翁得利,获百世安宁,此乃功九!” 一排排骇人的功绩震得世人头晕目眩,甚至快忘记如何呼吸。什么情况!这真的是一个青年两年内达成的事迹吗?一个人耍了四族?!他……他早就超脱了鬼才的称号啊,便是亚圣也做不到这个地步吧! 而慢慢显现的第十条功绩,更是让一些心存不甘之人差点背过气去。 玉璧最末端写的东西,真的没逗他们吗? “汝活着荣归人族……此乃功十!” 功绩是由小到大书写的,这就说明圣人们认为,云渊活着就是人族最大的功绩!他一个人的命,便值人族百世安宁!这是何等崇高的评价!何人能担当得起? 所有字迹在写完的一瞬间散成金色的光点,再次在玉璧上化作四个华贵霸气的大字,几欲晃花人眼。那四字为: “国士无双!” 第88章 万族风云一人动 “国士无双……” 众人情不自禁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内心不知道是何感觉。 明明在场者皆是不世出的天才,皆是妙语连珠惊才绝艳之辈,这时候却脑子空空,万般茫然。 当年韩信被刘邦轻视,萧何力荐称其“国士无双”才使主公回心转意,但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赞叹罢了。如今白玉璧钦点的“国士无双”,意义完全不同!那是被百家圣人冠上的称号啊,等于是整个人族都承认了此荣称!古今从未有人能得之! 墨天工猛然想起了什么,迅速从怀里翻出一面简朴大气的镜子,镜子上排着人族的国士榜和无双榜,时刻更新跃动。而不知何时起,两者的头名再度变成了云渊! 国士无双,这就是国士无双吗? 如今正值夏末,空气却反常地灼热起来,仿佛是要在暑意退散之前再来一场盛世的火焰。连那流动的云层都被阳光晒薄了几分,沉闷得几欲让人窒息,远处碧绿色的树木间时不时传来的蝉鸣声更是徒添烦躁。 与外界截然相反的是,偌大的中央广场宛若被狂风冰雹席卷过似得,冷得死寂。洁白玉璧上闪烁的金色几欲盖过太阳的热烈,仍有不少人眯着眼执着地盯着玉璧看,仿佛要用视线灼穿它一般。 “……用你的扇子敲我一下。”许久,人群中一个身着青色衣袍的男子转过身,对着身侧友人说道。 友人似乎明白他的用意,只是沉默着狠狠敲了过去,毫不留情。乍然感受到疼痛的男子终于忍不住流露出苦笑,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却不敢相信罢了。怎么会有人做到这般地步?又怎么能有人做到这般地步!云渊…… 那个人不过刚及弱冠,却在两年间做了别人两百年做不完的事情,与他生于同一时代,究竟是他之幸,还是他之悲? 男子的目光慢慢扫过了另一侧聚在一起的其余六子,与这些天骄生于同一时代,又是幸是悲?自己这群人若是早生百年,说不得每一个都能力压同辈,可如今……连他们这些天骄的陪衬都算不上。 这或许是人族之幸,文人之悲! “现在……换你敲我一下!”男子身侧一向淡定的友人也开口了,他恨不得将眼睛嵌在玉璧上才好!友人的声音一瞬间传出的声音甚至是颤抖的,男子感觉到这一点后立马回头看向玉璧,果然又有了变化! 此璧虽没有再显现什么圣人的评语,没有增添云渊的什么光辉事迹,只是悠悠然然地转了个面,却让众人宛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哆嗦了一下。 男子甚至提心吊胆不敢细看,每一次玉璧有动作,都传出了云渊如何如何惊世的消息。他看着都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如战鼓一般,既激动又羞愧,羡慕嫉妒之情难以言表。 罢了罢了,我就最后瞧一眼,最后一眼,看看到底写了什么! 男子挣扎半响说服着自己,终于抬眼看去。玉璧翻面之后露出的是文人再熟悉不过三榜,狂草书就的“射日榜”、“沉月榜”、“摘星榜”映入众人眼底。 男子反射性地先看向了摘星榜,嗯?并无变化?他确认半响发现真的没有变化,想了想又略带犹疑地瞥向了中间的沉月榜,等他看到最前面的十个名字皆是云渊反而舒了一口气,随后为自己的举动感到难堪。 什么时候起,青年超脱众人已仿佛是常事一般了?他竟觉得本该如此! 沉月榜:一、笔落惊风雨,最新完成者:云渊;二、诗成泣鬼神,最新完成者:云渊;三…… 男子听闻过,据传这句诗是云渊和吕半圣对话时不经意流传出来的,没想到竟成了沉月榜上的任务名。可笑的是,完成者还是云渊自己!那个人当真是厉害到让旁人没有半分脾气。 男子摇摇头准备离去,他不想在这被青年冲击无数次,导致丧失求道的信心。可就在转身之时,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什么,手中的扇子“啪”得一声掉在了地上,周围却没有一人来责备他的失礼,因为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他身上! 几乎同时,全场倒吸气之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疯狂地咳嗽起来! 他看到了什么?!射日榜……射日榜被那个人屠版了啊! 古今难倒无数才子的射日榜,永远只有十个任务。而这些任务,几十年完不成一个,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此时那十个任务的后面,皆缀上了云渊的姓名。 “云渊”这两个字,今日之后怕是会成为所有文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射日榜:一、动万族风云,完成者:云渊! 二、定百世安宁,完成者:云渊! 三、安八方水土,完成者:云渊! 四、稳七国内政,完成者:云渊! 五、毁一族君王,完成者:云渊! 六、心怀天下人,完成者:云渊! 七、引古圣残灵,完成者:云渊……” 后面几个也就算了,但高悬榜首的“动万族风云”,已被世人忽略了无数年。当年有个接这个任务却失败了的人,成了半圣后仍然自嘲——“宁闯刀山火海,不见射日高悬。” 这句喟叹导致大部分人对这任务死心了。让半圣连尝试的念头都没有的,可见有多难! 云渊是古今唯一完成之人!而此任务之下的一串串“完成者:云渊”也逼得众人几欲晕厥。人和人的差距当真这么大吗? “我有异议!”众人在被震撼之后,一个满脸傲气鄙夷的文人大声喊道,质疑声突然此起彼伏地响起。 “云渊竟然把人族士兵当初诱饵,还让死士残杀同族之人。他甚至亲手把扮作妖族的死士给杀了灭口,就为了伪造妖族杀了魔君的假象……”文人说着说着,眼睛愈发蔑视着云渊,面露不齿之色。 “这样的人怎么能被称为‘国士无双’?一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还被称作是心怀天下?” “我不服!”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自己摆在道德的至高点上。 文人本就畅所欲言,云渊在道德上立不住脚,也懒得和这种人争口舌之利,根本当做耳边风不予理会。这就导致了一时竟没有人来打断对方,越来越多的文人被说动,看向云渊的目光再度流露出异色。 他们不是无脑之人,可说话者确有几分道理。云渊对人族有功是真,那份心性实在太过危险。要是哪天他谋划到他们头上怎么办?这样一个随心所欲布局的人,根本就是无法无天! “你们……”下方的云衣听到这些话气得快要发疯,被青琅拉住才未发作。她身为女子都知道自家弟弟对人族有多大功劳,这个平白无故躺在安宁土地上的人竟这般对待功臣?这就是文人吗?! “肃静!”有些圣人沉默不语,从战争结果看来云渊完胜,但过程他们也不敢苟同。圣人们看过太多的鲜血与罪恶,云渊这种情况是第一次遇见,所以只是试图止住愈发放肆的言论,而未直接辩驳。 “可笑!”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彻书院,领头者侧目过去,还想反嘲几句,却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间咽下了几欲脱口而出的话语。 天啊,那人和他家珍藏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他是韩信啊,那个被唤作“兵仙”、“战神”的韩信!原来古圣残灵指的是他? 石柱上演绎异象之时并未显现残魂,故而众人都不知道还有这般存在伴在云渊身侧。 “……原来还以为这家伙虽然残暴不仁,但多少懂些兵法。现在看来都是您的功劳啊。”领头者话锋一转,看似夸捧韩信,实则暗嘲云渊毫无真才实学。 韩信半点不吃这套。史书上将韩信写的能屈能伸、矜才自傲,他也确实如此。嘲讽者的做派他还当真看不上,唯独云渊的狂妄坚韧才勉强得自己青眼。不然韩信也不会多事地站出来为此子说话。 “哼。这小子的才华岂是呱噪的人能知晓的。有这功夫乱吠,不如多读点书。”领头者哪里见过这样放纵的圣人,面上一下子青白交加。 “他若不心怀天下,哪管如今人族式微的烂摊子?仙君、魔君、鬼君,哪怕是妖君,只要这小子愿意,没有做不成的。”韩信懒懒散散地说着大实话,他是欣赏云渊的。自从见过对方挺着雷霆挣扎活下去的场景后,他甚至有种说不出口的遗憾,遗憾未晚生千年,与此子一醉方休。 “至于他无才?怎么,你这么能说,一定做了什么治国安邦的大事?打了惊世什么胜仗?”圣人三两句地嘲讽弄得对方下不来台,偏偏对方又不敢反驳。韩信声名着实太盛,纵是只剩英魂也让人畏惧。 “而关于死人……”说到此处韩信微微皱起眉,“你上过战场吗?” “死这点人换来百世太平……莫说是读书人,就算是普通百姓大概也会愿意。”对此韩信不欲多言,有些事他不能说得太直白。 “片面之词罢了。”领头者许久憋出一句话,终是郁气难平。 “云渊,难不成你觉得你没错?”他聪明地选择绕过难惹的韩信,直接质问闭目养神、不动如山的青年。 “你倒是说话啊。”看到没人回应,那人反而有了底气。他被云渊的文名压的太久,今朝终于能扬眉吐气,也算快哉。 “若是你觉得淮阴侯不够,那么我呢?”白袍之人手持羽扇,轻飘飘地询问。诸葛亮! 又一个英魂的出现让领头者不由错愕。 “若卧龙都不够,我呢?”白起! “怎能少我?”卫青! 而最后一魂,吴起也静静地站了出来,一副认同的姿态。 史上五大神将一朝齐聚于此!这个世界怎么了! “吾等带兵多年。此子虽手段偏激,但每场战役皆能称作大捷,说是完胜也不为过。” “有此子在人族,汝等应喜悦才是。硬生生要将无双国士逼出人族,安得何心?”谁能质疑这些神将的判断?谁又敢质疑这些神将的判断? 下面鸦雀无声,全然蒙住。 第89章 神将已去风云定 “可是……”领头者闻言皱着眉,依旧不依不饶地想反驳什么,却被韩信投来的森然一眼给打断了。 那个男人的眼里满是蔑视与嘲弄,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让人无地自容。 领头者低下头颅郁气攻心。是了,自己是没有上过几次战场,他也承认自己是在不满嫉妒,但……平心而论,云渊的做法当真让他无法容忍,所以他才出言指责。 读书人不应该以人为本,仁义守信吗?为什么?那为什么会有云渊这种人出现?这个全然没有道德之人却超越了古今无数国士,干出了那等伟业。 到底是他迄今所学有误,还是这世界有误?! “他与你们不同。”卫青站出来淡淡地解释。云渊本是枭雄心性,偏偏又有谋士的才华,还兼具君王的运势与霸气,那是无数巧合无数灵感造就的结局,后人就算想复制,都做不到。国士无双四字,不是说着好听的。 “喂,小子!”韩信根本不想再看下面的一群庸人,懒懒散散地瞥向了已经盘膝坐在石柱上的云渊。 “我叫你你竟然不应声?”淮阴侯难得有吃瘪的时候,勉强忍住没有发怒。 “罢了罢了。我问你,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五人现身之时所说的话吗?” 云渊不知道淮阴侯忽然提到此事是何用意,还是点了点头。他确实没有忘记当初的相遇,湮没在历史中的神将一朝出世,那等场景自己又怎么可能忘记? “吾等魂魄流离数千年,见惯了鲜血尸体,受够了号角哀鸣。”韩信声音听不出喜怒,更像是感慨。 “吾等不甘心就此消亡,唯有一场盖世大捷才能安魂!”韩信说到此处紧紧盯着云渊俊美年轻的脸,他也没想到,这个小子真的做到了! “州试之时,吾等被你一篇策论惊醒。当日我在想,谁能把为将之道说得这般精辟透彻、别出心裁?”他的话语顿了一下,唇角流露出笑意。 “等我出来一看,简直可笑!那文章竟然是个纵横家的稚子写出来的,兵家之人是吃干饭的吗?” “更可笑的是……”男人低哑的叙述声摄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在场之人不知道原来英魂们和云渊间还有这段往事。 “更可笑的是,我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数千年来,唯一能创造奇迹的希望。” “事实也的确如此。”韩信终于嗤笑出声,他许是感觉到自己要消散了,所以坦言承认云渊大才,承认他对青年的认可。 “犹记得当日你问,何为战场奇迹?” “我说,或是不死一人,或是绝处逢生,或令天地哀鸣,或令神魔动容。但战役参与者,须过百万人。” “吾等的魂魄,值得浩大的送行。” 下面认真听着他们交谈的众人不由面露惊色,这四个条件每一个都非人力所能达成的啊!这种只在想象之中的事情谁人能做到?但从淮阴侯话语中透露的信息来看,难不成…… “你竟然统统达成了,哈哈哈哈!”韩信突然狂笑出声,证实了众人的猜想。他们五人本是孤注一掷,没想到幸运地遇到了一个活着的奇迹。 “不死一人?扮仙化魔,引各族大战,你口若悬河之时,根本没有出现军队,又哪来的伤亡?自然是不死一人!” “绝处逢生?无论是逆天而行伪装入魔,还是在被怀疑之际触到魔君痛点,哪一个不是绝处逢生?” “天地哀鸣?当年鬼君魔君接连身陨,黑云七日不绝,自是天地哀鸣。” “而神魔动容……” “神魔都快被你弄得灭族了,哪里会不动容,估计动容得要发疯了……”韩信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荒唐,他们亲眼见证了青年一步步走来,甚至在战事上还帮过青年排兵布局,如今却仍然有些不敢置信。 下方听着的众人也醒悟过来,韩信平稳诉说的话语却莫名得让他们觉得热血沸腾。 “百万人的战役?你的战役里牵扯的岂止是百万人?这个世界统统在棋局之上啊!” “我今日才知道,真的有人能用一副口舌,说动天下。” “自此我韩信再也不说纵横家无用,说文人无用了。” “云渊啊,吾等渴求战场的奇迹,如今才知道……” “你的存在,就是人族最大的奇迹!” “吾等心愿已了,多谢了……” 淮阴侯说完后,五个英魂突然一同对云渊作揖,随后他们挺着脊背转过身面对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姿态从容得仿佛仍是当年战场上的主将一般。 五人的目光淡淡扫过那些或自信或坚毅的年轻面容,面上皆是轻松欣慰之色。他们的眼神沧桑而悠远,没有多说一言,只是静静地看了眼蔚蓝的无尽天空,便安然地化作光点消散在空中。 人族啊,终于到了永别的时候。昔年的士兵们啊,这场大捷足以令你们安息吗?若你们安息,吾等便没什么不甘心的了。 如果有不知情的人瞥见此景,会知道这随风而去的光点里,曾经承载着人族厚重历史和崇高荣耀吗?已经不重要了。 “送英魂!”云渊的声音和百家阁圣人们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他们几乎同时地对着五人消失的地方深深作揖。 “送英魂!”所有人反应了过来,他们就算对云渊有再多不满,此时也敛去所有心思,唯余对英魂的恭谨与崇敬。众人跟着圣人们深深作揖。无论如何,这些死去的英魂为人族牺牲太多,当得起这一礼。 “国试榜榜首已定,乃是秦国大梁,云渊。”亚圣平复情绪之后,运转圣力,声若奔雷,传遍七国。他的话语奠定了云渊榜首的地位,无人再能质疑动摇。 “他人惊才绝艳,此子国士无双!”亚圣下一句评语算是明面上承认了玉璧显现的“国士无双”四字,不容辩驳。 然而除了这个评语,亚圣再未多说一字。 “散去吧。”老者白袖一挥,欲与众圣离去。 “我记得圣人们会为三甲作文,而榜首更会被作传立书,自此名扬天下,流传千古?”陆危楼深沉的声音划破长空而来,声音不大,却戳到了圣人最不愿提起的地方。 亚圣闻言先是深深看了眼石柱上放荡不羁的云渊,随后才和出声的陆危楼对视着。 “此句还不够吗?”亚圣平和地回了一句。 他们承认了云渊的国士无双,却不能为他多加宣扬,那一句评语已是极限。若是这等有争议的做派流传甚广,以至于人人都学云渊这般,礼、法、秩序便会成了空谈,人族怕是要大乱。 圣人话语未竟,其中隐含的意思让与云渊亲近之人苦笑。云渊的事迹连圣人都无法评判是对是错,只能一语带过。真不知今后的史官会如何评说。 “自然……”不够。下方之人怕是只有陆危楼才敢与亚圣如此争锋相对。但就在男人要再说什么之时,沉默的云渊从石柱上飘然而下,稳稳落在他的身侧。 “走。”青年的声音是一种成熟后暗哑,简短有力到不可思议。陆危楼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拒绝这个人。 云渊根本不在乎什么史书留名,亦不在乎什么万人朝拜。就连如今人族的这百世安宁,不过是顺手之劳。 陆危楼盯着青年毫无波动的桃花眼半响,终是不再多言。是了,云渊永远这般无拘无束,他人所看重的东西,怕是他全然不在乎吧。 与云渊有干系的众人默默跟着他们离开了中央广场,到了清幽的阁楼上小聚。 “怎么,两年不见,不认识我了?”云渊坐在椅子上把玩折扇,开口打破沉凝的氛围。 “墨天工,你一向话多,今日为何这般安静?”他点出了最反常之人的名字,慢慢走到对方跟前,像是没有发现尴尬的气氛,宛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问道。 “嘭!”下一秒,他完美的面容被男人的刚硬的拳头贴上,云渊没有闪躲,反而硬生生受下了那一拳。 一旁目睹全过程的云衣骤然蒙了,她不明白墨天工明明是自家弟弟的好友,为何会这样做?而齐光已经出现了墨天工的身后,眼神漠然,几欲发作。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墨天工又狠狠给了自己一拳。 “你我可是知己?”他尽量平静地询问云渊,那个青年正拭去唇角的血迹。墨天工知道,他本以为云渊会躲开,刚刚并未留手,云渊挨了一下怕是不好受。 “是。”云渊咽下了喉间的血腥气息,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们当然是,这些年的交情不是说说而已的。 “哈……”许久,对视的两人像是被戳到什么笑点一般,突然大笑起来,墨天工也软化了神色,大力拍着云渊的后背。 “你这小子啊……我们可是知己。”墨天工那一拳是气云渊的肆意妄为、气他一人背负了所有的担子;但他更气自己,气自己想相信云渊又无法诉诸于口,气自己明明身为墨家少子却什么都帮不了此生唯一的知己。 至交好友承受一切之时,他却在猜测忌惮,徘徊不定。当真可耻! 室内的气氛随着两人的举动渐渐松动了下来,云渊仍是挂着多年前恣意的笑,听着好友亲人冒出的一句句埋怨与感慨。连寡言少语的夜孤城都忍不住说了他几句。 这样便好。他无需世人膜拜,无需人族理解,那些人与他何干? 有友如此,有姐如此,已然足够。 第90章 死生契阔子成说 八年之后,玉宇琼楼。 水晶阁下仍然站满了百家少子,却早已不是旧人模样。 “听说上一届的明珠大比格外精彩?可惜位列第三的琼华公主已和韩半圣大婚,第二的云烟又香消玉殒,至于那个艳压群芳的云衣……”新一任少子们三三两两地闲谈,言语间纵情恣意。 “竟和石仙成了婚!”如今人族仙族结成同盟,少子们对这桩婚事惊奇大于反对。 “听说那日红云漫天,龙凤和鸣,无数圣人到场。简直是空前绝后。” “若是早生十年,是不是能赶上那般盛世……”墨家少子跃跃欲试,面上却从容自得,颇有墨天工的风范。 “早生十年,你连玉宇琼楼的门都进不了。”道家少子轻讽了一句,眼底毫无恶意。两人的关系是极好的。 “不知云衣有无姐妹。”墨家少子浑然不在意,语带轻狂风流。 “姐妹没有,弟弟倒是有一个。”兵家少子接过了话语,随后朝着一个方向恭谨作揖。 “怎么了?”众少子顺势望去,高空之上不知何时站满了斗转星移而来的圣人们。 玩闹的少子们顿时正色起来,露出各自的翩然风姿,低下头作揖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复杂。 如果说那些百岁千岁的圣人与他们距离太远,那么空中之人根本与他们同处一个时代! 兵家半圣陆危楼,墨家半圣墨天工,法家半圣韩夜,道家半圣夜孤城……十年之间,当日的青年们已然成圣! “咦?那个人好眼熟。” “这等风华绝世之人,我怎会没有立刻注意到?”有人疑惑出声,愈发仔细的打量起被众圣挡住些许的黑衣男子。 “你怎么了?”纵横家少子木寒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身侧之人见状不由发问。 “他……”木寒盯住站在最后的黑衣男子,深深吸了口气强自平复心情。 “他是我们纵横家的亚圣,云渊啊!”木寒极力抑制住因为兴奋而加大的声音,再无半分淡定,而是满眼的崇拜与疯狂。 他们纵横家从八年前一朝崛起,莫名其妙地人才济济。等他成了少子后才知是气运的功劳。那力压百家的气运,皆源于空中的云渊!可笑的是历史偏偏忌讳莫深,掩埋了这般伟大的存在! 那个人孑然独立,满脸云淡风轻,仿佛洗尽铅华、不惹尘埃一般。这就是他发自内心憧憬的人啊! “亚圣云渊?为什么我从未听闻过。”云渊最负盛名之时,他们仍是稚子,自然没什么印象。 “他似乎和陆半圣很熟?亚圣的话不应该是几百年的人物了吗?” 空中的云渊在后面说了句什么,前方的圣人侧头应和,一脸感慨。而最前方那个昔日杀气凛然的陆危楼,竟特意回身看了眼对方,冷漠的面容上皆是笑意。 “我是不是眼花了?”兵家少子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叔父,他曾被陆危楼教导过,自然知道那个男人对亲人也不苟言笑。什么时候他也会露出这种神情? 如果听闻一句普通的话语就忍不住溢出笑意,那该有多欢喜对方?究竟何人能与他感情这么好? “你说他是百年前的人物?开什么玩笑?”木寒满面荒唐,“亚圣如今……未及而立啊!” “什么?!”大部分人惊骇出声。怎么可能?如果真的有如此天骄,为什么他们闻所未闻? “我想起来了。上一届明珠大比时他出现过。他好像是云衣的弟弟,听说当年还拿过无双榜榜首。” “七国一度流传过‘鬼才’的名号,八年前渐渐销声匿迹,我还以为又是个昙花一现之人,没想到……”年长些的少子喃喃,也有些想不明白。 二十多岁的亚圣!究竟是因为什么,这样活着的奇迹会被诸圣掩埋?少子看着圣人们进入顶层的背影,顿时心神不宁。 “没想到我们能重聚于此。”墨天工感慨了一句。当年他还坐在下方的七子阁中,今日却成了撑着人族的那根柱子。 “那时候韩夜你还和云渊对呛,又为了琼华争风吃醋。”孙济世挤兑着韩夜,言语间满是轻松愉悦。 “旧事勿提,谁人不曾年少轻狂过?”韩夜低声回了一句,也有些窘迫。而他话音刚落,众圣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到了正在独酌的云渊身上。 “说到年少轻狂,谁能比得过我们的亚圣云渊?”夜孤城从云渊手中接过酒杯,说的毫不客气。 “你把道家的与世无争清静无为,学到哪里去了?”云渊无奈地回道。 “昔日的少年可不会轻易讨饶。他该挥毫作墨,以诗词惊得人说不出话来,或者用那张利口戏弄对方,使其下不来台。”陆危楼没有拿酒杯,直接提起了整坛酒水灌入喉中,也出言逗着云渊。 不知不觉,众人相识数十年。谈论起来当真毫无顾忌。 “陆危楼……”云渊烦躁地揉了揉额头,这些家伙端坐在百家阁上,哪有半点人族圣人的稳重? 云渊虽是亚圣,但因为做法问题,根本没被当做英雄宣扬出去,自然也没有坐镇百家阁。他也乐得做一个闲云野鹤。但这八年间,陆危楼像是开窍了一样,当真在设法追求自己,他想忽视都不行。 而齐光,纵是没了契约也跟着他,甚至堂而皇之地在自己隐居之地挥手弄了片桃花林,美其名曰帮他装饰装饰。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1。你们消停点。”云渊饮着酒,想到自己曾经的张狂任性,也不免笑出了声。他也有那般随心所欲、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啊,光阴这东西,实在奇妙。 若是让他现在再像十年前那般,怕是做不到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楼内终于安静了下来,众人想起了昔日的场景,难免惆怅。一代新人换旧人,他们的时代是不是也已过去了? “云渊,你何日成圣?”百家争鸣,唯有一家脱颖而出,扶摇直上。而这个时代力压群雄的,便是纵横家云渊! 只有他,有可能成就圣人。 “大比结束后。”云渊咽下一口酒水,将惊世之事说得不甚在意。 “这么快?!”所有人闻言一愣。他们知道云渊对纵横之道见解独特,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将此道用于天下各族上的人。但众人以为青年短短几年成就亚圣已是极限,没想到对方不知不觉间已触碰到了终极,唯有一步之遥。 “说不定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我。”云渊笑得坦然。谁也不知道成圣后是何光景,谁也不知道他能否挺过雷劫。听说上一世啊,他还身殒道消了来着。 “怎么?可有话对我说?”云渊慢慢扫过了众人的面孔,他怕是忘不掉这些友人了。来此走了一遭,遇上他们也是幸事。 “当年你初上战场之时,我念过诗经里的《无衣》。”第一个开口的竟是最沉得住气的陆危楼,十年前云渊初上战场,陆危楼手持长/枪,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为他演绎了何为战斗。 “我真正想念的不是那一首。”云渊和陆危楼直直对视着,他从对方的眼里渐渐看出些什么,淡漠的神情终于动容了。 “我想念的是《击鼓》里的一句。”众圣表情猛然僵住,他们或多或少听说过陆危楼心慕云渊,却是第一次亲耳听闻。 谁人会不知道诗经《击鼓》中最出名的句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云渊从未想过那个人真的敢明明白白地诉诸于口,在众人面前说出,他便再无回头之地。 “你觉得我该念出来吗?此时,此地,此刻。”谁说陆危楼一心扑向战场,毫无浪漫情怀?这般话语随便对哪位女子说出,必然让对方感动得无以复加。 云渊放下酒杯慢慢站起身,许久许久终是说道: “此生唯独向往‘死同穴’三字。” “若能寻到我的埋骨之地,许你一生又如何?” 若他成圣,世人会在家乡为他建衣冠冢,供后人瞻仰;若他灰飞烟灭,亦会留下衣冠冢,供后人叹惋。但那里不会是他的渡劫之地,不会是他真正的埋骨之地。 云渊自己都不确定渡劫后结果如何,但他却不得不给许下承诺,给陆危楼和那躺在琼楼屋檐上的仙人一个放弃的借口。 他相信,无人能寻到那处。寻不到,便死心了吧。 “你听到了吗?”云渊抬头问向上方,外面屋檐的砖瓦忽地滑落了几片,唯余桃花香随风而逝。 云渊大比后便消失了,无人知晓他去了何方,也无人知晓他是成圣还是灰飞烟灭。 众人那时才发现,这个青年看似冠绝天下,实则细细寻找着他留下的痕迹,除了惊世的文章外再无其他。 他喜好美酒却不嗜酒,他乐得张扬却不刻意,他醉心山水却不留恋……青年若是低调下来,就像是在世界蒸发了一般,与他亲近之人亦不过十指之数。 而云渊消失的一年内,倾世的桃花悉数开放,烂漫的香气萦绕在各族之间。齐光指尖捏着细嫩的花瓣,听着它们的喃喃低语,随后一挥手间粉色风暴聚集,再度席卷那无尽的土地。 明明世界皆在他的耳目之下,为什么偏偏寻不到那个人!究竟为什么?!齐光靠在桃花树上,低低笑出了声。 死同穴?他是仙人又怎会死?云渊从一开始就将他拒绝在外,可是他不甘心啊。若寻得青年的渡劫之处,无论是生是死,他绝不放手! 齐光找了十年,仍是没有寻到。云渊再未现身过,他的相貌非但没有随着时光而模糊退却,反而愈发清晰地恍若昨日。 桃花仙自嘲似得第无数次故地重游,从相遇的桃花林,到相伴的秦国书院,再到分离的寒林、喧嚣的战场。 他最喜欢的是秦国书院,因为那两年的时光比以往的五千年都要鲜活;他最不敢来的也是秦国书院,因为他在这里做了一个最可笑的决定。 云渊寿命太短,不能久伴?如今若是能再见青年一眼,这亘古的光阴又算得了什么呢?! 桃花仙第一次迈入当年他与云渊同醉的树林中,那是他极力回避之地。 苍郁的松树静静屹立着,云渊乐得躺在上面小憩。而不远处的桃花林…… 齐光脚步突然顿住,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慢慢收紧,吱嘎作响,指缝间血色绵延,一滴一滴落在湿润的土地上。 那里的桃花林……永!不!盛!开! “等到此地桃花开放,我便归来。”当年他是亲口对云渊说的话语,今日竟成了他的樊笼! 怪不得他找不到云渊,怪不得……因为这里是桃花永不出现之地啊!那是他以桃花仙的身份,下达的枯荣法则。 齐光踉跄着走到最高的花树下俯身,沾血的手掌插入泥土之中,一层层拨开。 埋在树下的两个玉牌渐渐露出了轮廓,两者紧紧靠在一起。 一块写着纵横家,一块写着……兵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骤然回荡在书院中,蓬勃的仙气疯狂涌动,几欲炸裂空气。 桃花已开,终究是人未归来! 第91章 齐光番外·只如初见 “所谓圣者,必处无为之事、教天下万民?必安国邦、平烽火、普度众生之苦?” “其然也?其不然也。” “有圣人者,一朝出世,八方来朝。动则天下惧,静则万族息……” 一个粉嫩的绿发小童收拾着树下散乱的书籍,忍不住悄悄瞥了几眼内容,随后歪了歪头,面露不解之色。 “师傅,为什么你总是看这些书呀?每次还只挑着其中的一段看。” “圣人?圣人与我们仙人何干?”小童是秦国书院里松树化成的仙,虽已化形千年,却总是长不大的模样。 “你听这句话,‘其形也,遥遥若高山独立,朗朗如日月入怀’,哪里有人能比得上日月光辉?人族口气也太大了吧!” “这些史书杂记上隐约地提到过一位圣人,可连名字都没有写出来。那个人当真存在过吗?”小童懵懵懂懂地询问,难免有些好奇。 微风乍起,漫天的桃花瓣透着些许凉意,落在花树下粉袍白发的仙人身上,飘零在琴弦之间。 “有的。你手中的第三本书,翻到四十九页,那里有他的姓名。” 小童没有疑惑为什么自家师傅记得那么清楚,任谁看几本书看了一千年,都会倒背如流吧。以前师傅都不让他碰这些书,今天不知为何竟反常地嘱咐他整理好。 “第四十九页?我看看……” “蓝颜饮酒醉花间,谁肯登临化飞仙?——云渊。”小童愣了愣,反射性地回头翻看书名,书名是《无双榜榜首集》。 “哈哈哈!真好笑,谁会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当去看一个男人的醉态啊。”他自己咯咯乐呵起来,过了几秒才迟钝地发现琴声乍停,自家师傅正定定看着他,眼神平静而柔和。 “这也是有的,有这般傻的仙人存在。”齐光说到此事,清冷的面容上难得流露出笑意,仿佛在自嘲。 在小童看来,那就是世间最极致的温柔。 “师傅……你又笑了啊。”小童化形了一千年,突然发现每次师傅的表情变化皆与书上那人有关。仔细瞧去,《榜首集》后面附着的画像早已被摩挲的模糊不清了。 师傅究竟是有多想念那个人呢?想念到一举一动,一笑一怒,都被那个人牵动着。 “既然他是圣人,为什么没有被人着书立传?为什么被世人传颂?他……他在哪儿呢?” 如果是圣人,过了一千年还活着吧? “在哪儿?”齐光闻言愣了愣,然后指着如今盛放的花树说,“在那下面。” 缱绻的声音让小童抱着的书全部洒落在地。 怪不得仙君常驻于此……他守着那人的骸骨,守了一千年?! 他一向把自家师傅的看作最完美的存在。他也一直弄不懂,师傅身为仙君,为什么放着偌大的仙宫不住,偏偏隐居在人族一个小小的书院里苦修千年。他是受仙君的恩泽,才有幸化形为仙,所以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师傅能开怀起来。 师傅虽然面容平静如水,可他知道,他从未喜悦过。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吗?只有那个人才能让师傅笑吗? “他或许并未死。”齐光看了眼徒弟,摇摇头不再多言。他苦修千年,终于等到了今日。 “师傅,我收拾好了……”小童感到一阵不安,齐光今日真的很反常。 “那便烧了吧。”齐光慢慢站起了身,饮尽身侧的桃花酿,半醉半醒间嘱咐着,“已经不需要了。” “烧了?”最宝贝的东西竟然要烧了?! “师傅问你,你千年来可有什么想要达成的愿望?”齐光的笑意再也未褪却过,他此时此刻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愿望?身为仙者,哪有达不成的事情……要说愿望,我唯愿师傅开怀。” “是吗?那今日便会达成了。”桃花仙点点头扔开酒瓶,澎湃的仙力开始鼓动,他盯着掌中陈旧的鱼尺镜,眼底再容不下其他。小童偷偷瞧了一眼,终于看清了镜中的景象,镜中是一个俊美无双的青年,身形和那副模糊的图画极为相像。 难不成那就是云渊?这般容貌气度,那句诗真的没有半分夸张。可师傅说得话又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今日便会开怀呢?他想做什么? 齐光没有功夫再去猜测徒弟的心思,他积蓄千年的力量一朝勃发后,风暴漩涡几欲接连天地! “师傅?”小童退后几步,满脸茫然不知所措。超尘脱俗的师傅如今神色竟有些疯狂!漫天的雷霆轰然咆哮,仿佛被桃花仙的举止惹得暴怒起来。仙人从来是最得天地钟爱的存在,雷霆不扰,可此刻的雷霆蓄势待发,即将落在齐光身上。 “哈哈哈哈!我定会回到千年之前,这副仙躯,纵是还你又如何?”和齐光的自语声同时响起的是两名文人的交谈声,小童一时间听不分明。 “你真的要踏进这里?可是大儒最初便警告过诸位学子,此地是禁地……”松仙猛地皱起小脸准备去赶人,虽然仙人结盟已然千年,但说实话不过是各取所需,谁也不想自己的领地被陌生者他族。他完全忘了这里本就是人族地界。 “听闻这里风景甚美,桃花千年常开不败,松树更是冲破云霄,我唯好美景,愿欣赏一番。说不定就诗兴大发,来个引雷之作呢?”两人说得轻松,到底是没什么敬畏之心。 “可大儒说,就算是经过此地,都要低头作揖……我们……” “得了。如今见半圣才需作揖,难不成这里还住着圣人吗?圣人躲在这犄角里不出来,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错事?这种圣人不要也罢。”那个人越说也不像话,这时松仙还未出手,一片花瓣破空而落,将远处之人掀翻在地。 锋锐的气流划破了出言不逊者的鬓角,几欲穿过喉咙。 “呱噪。”低斥之音让回过神的文人冷汗直流,这才注意到林子里的反常。黑云压境,雷霆缭绕,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难道是圣人渡劫?他们顿时不敢多想匆忙退去,自此再也无人敢来。 小童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齐光,他第一次见优雅从容的桃花仙发这么大火。又是因为那个人吗?是不愿任何人扰了那人的安宁吗? “我欲归去,你……出师了。”齐光长袖扬起,一瞬间漫天雷霆淹没了他修长的身影。 仙人本是受天地恩惠之人,却要一朝逆天,孰能忍之?可齐光早就不在乎了,躯壳也罢,永生也罢,都抵不过那个人的惊鸿一眼。他再也忍不下去了这无尽光阴带来的寂寥,灰飞烟灭都好过故作淡然。 “师傅?”小童的声音徘徊在空荡荡的桃花林间,整片桃花林没有因为仙人的离去而枯萎,反而突然热烈起来,纷扬的花瓣流露出烂漫缱绻之色。 而千年前的桃花林中,齐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手抵在花树上,怀中正是那个略显青涩的少年。 仙人愣了一瞬,突然意识到什么轻轻笑了起来,顿时天地为之失色。 “记住,吾名齐光。”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是灰飞烟灭前的浮生一梦也好,是光阴逆转后的重头再来也好,能再次见到那个人,已然足够。 第92章 陆危楼番外·上 很多人问过陆危楼,他怎会恋慕云渊? 陆危楼闻言饮着酒水,嗤笑一声懒得回答。 如果连爱慕一个人都要挖空心思去想理由,那不是太可悲了吗? 云渊之于陆危楼,根本不是众人猜测的什么战场上同生共死日久生情,他从一开始就是一见钟情。 总有人说云渊和他是两个极端。云渊枭雄心性,恣意妄为,宛若藏于云雾中的明月,不经意间就夺了群星的璀璨;而他呢,忠义勇猛,是人族第一君子,是被众圣一手捧到神坛上的人,就像是红日高悬,不偏不倚普照于世。 他纵横沙场爬过刀山血海,那人提笔挥墨写下风花雪月。他们就像是太极图上一黑一白的两个极端,永不交融。 明明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偏偏陆危楼从一开始就觉得他们太像。没有人生下来就一口一个心怀天下,他陆危楼也是个人,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十八岁那年他与好友夜孤城游遍楚国名楼,看惯了红粉佳人,嗅腻了香帕脂粉。 二十岁那年他初上战场,带着家族的私兵退了敌寇,却为此死了一起长大的堂弟。 二十二岁那年他率军杀妖蛮,又死了同行两年的袍泽。 二十三岁那年他位列七国七子,意气风发,大杀四方,落得个被妖族设计使大半个军队消亡的下场。他的命是被医家大儒生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的,陆危楼记得自己流着泪在战场上跪了三天三夜。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流泪,也是最后一次流泪。 而二十六岁那年,他终于孑然一身,看淡了生死。他背负了诸多故人的性命,不再张扬,亦不敢再张扬。他是人族的“白骨君”陆危楼,是那个对着白骨皑皑一笑付之的陆危楼。 他愿意把诸般担子摞在肩上,他愿意载着逝去之人的梦想徘徊在血土之间。号角的呜咽渐渐胜过了千般琴瑟,伴着他度过无数不眠不休的日夜。 陆危楼见到云渊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宛如少年时的自己。无关出身,无关容貌,而是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的坦然无愧。 陆危楼看着那个少年从籍籍无名到声震天下,看着他从青涩稚嫩到神魔沉沦,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亲手酿一瓶陈年美酒,捧在手上后又久久不敢咽入喉中,而暗沉的酒香已让他醉得熏熏然而不知所以。 那一夜,大梁转瞬即逝的花火狠狠刺痛了他的眼。在无穷无尽的赤焰下展现出的是陆危楼从未想过的生活,少年映着火光的眸子像是汇聚了世间所有的热烈,烧得人苦不堪言。 陆危楼本来天不怕地不怕,敢于提枪跨马千里之外取敌首级,然而他不过第一次见到云渊,就起了退避三舍的念头。 他自小活在人族的规则之下,平生惟愿纵横疆场守护人族。也曾想着他年若是力不从心,再也提不起长/枪上不了战马了,那便归隐。归隐后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平凡地结束这一生,偏偏在还未沉淀下来的年纪遇到了最耀眼的云渊。 世上怎会有这般纵情恣意的人,怎能有这般张狂潇洒的存在?陆危楼读了十来年的书,上了十来年的战场,而从那一天起,恋了十来年的云渊。 说是爱慕或许不恰当。他在云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没有诸多束缚的另一种可能。云渊自少年起便被吹捧容貌才华,可在陆危楼眼里,再倾世之容、再惊世之才,不过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只要云渊仍旧是那般自由,仍旧是那般潇洒的性子,纵使生得再平凡不过,他想自己也会动心。 起初他在云渊身上找寻着自己的影子,可目光停驻在少年身上许久之后,陆危楼终于发现了他们的不同。 他知道自己心悦于少年的气度,欣喜于他的野心。所以邀着少年前来战场,唯愿倾囊相授。 陆危楼倒是没想过那个人能这般心狠决绝。万千士卒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一个符号,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似乎也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云渊看似沉沦享受,实则在冷眼旁观,毫不动容。 陆危楼惋惜云渊,所以敕令他离开战场。他理解青年,这世上没有谁能要求谁伟大到把别人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纵是他陆危楼,不过是欠天下人、欠袍泽欠的太多,难以偿还便以命相抵罢了。 他曾想过放云渊回到那个他如鱼得水的文场之中,他陆危楼何必要拉着一个没沾过血的孩子来面对骸骨哀伤,又何必要拉着对方来担着人族这沉重不堪的担子呢? 但是青年终究是没有走,他以为自己是在激他,其实云渊若是想走,他陆危楼绝不阻拦。 然而他不否认听闻青年想要留下时,他是开怀的。他既想要将云渊引导到自己的道路上,又想要那个人活得随心所欲,以至于自己在矛盾中挣扎,终究是愈发放纵云渊。 而不知何时起,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在都城,陆危楼发现自己总是在看着云渊。甚至听到青年淡淡地说出些或嘲弄或嚣张的话语,他都忍不住溢出笑意。 那时他以为自己是爱惜这般惊才绝艳之人,可后来想想,世间天才不知凡几,自己为什么独独对云渊上了心。 对方那执拗的、浑身是刺的模样,在他眼里竟可爱的过分。 云渊一战成名,考场惊圣,“鬼才”、“国士”的吹捧声开始沸腾,将单薄的青年淹没席卷。世人皆知云渊潇洒不羁,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他就像是潜龙,骤然一飞冲天,空降七国七子之首。 所以他们约了他去中央战场。陆危楼看着青年鬼策狂谋,看着那个比自己小了十岁的人算计着整个战场。云渊总是以少胜多,连连大捷,可是当年那双白皙修长的双手,不知不觉间满是血色。 随着战功而来的是愈发响亮的声名,是国试榜暂列第一的荣耀,以及圣人们的传令。 陆危楼不知道云渊有没有想过,他所做的手段虽然隐秘,却瞒不过高高在上的圣人。引诱袍泽自相残杀去搏一个可用的军心,若是士卒发现定当哗变,他陆危楼甚至可以直接将云渊驱逐,败了青年所有的谋算。 到底陆危楼选择了沉默,他冷眼旁观着,竟不受控制得做出了自己以为永远不会做的事情——他暗中帮青年压下了圣人们的斥责之书,没有提及分毫。 他告诉自己青年亦是为了大义,只是磨砺的太少,他告诉自己是他将青年带上了战场这条不归路,他欠云渊的。而这般做的结果是,自己的腹部被刺了个对穿。 更可笑的是,当对方透着血腥气的嘲弄话语传来时,他甚至产生过拥上去堵住那喋喋不休的薄唇的冲动,晕倒前也不过是满心的无奈。 也许他陆危楼真的疯了吧,不知不觉模糊了大义与私情的界限,不知不觉对青年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所谓的袍泽所谓的一见钟情。他非但没有改变云渊的念头,反而被青年带的万劫不复。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深切地爱慕着云渊,或许今后不该再与对方出现在同一个战场。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底线会再低到何等地步。 然而许是盛极必衰,许是月满则亏。云渊竟在名满天下之时入了魔。他是七国七子,是无双榜榜首,是国士榜最年轻的存在,亦在国试中功勋卓绝,一骑绝尘。但入魔之后,往日的光辉只会悉数化作骂名,陆危楼听闻这则消息生生捏断了兵器。 他信任云渊,一如信任自己一般。他不觉得云渊脆弱到因为三年之罚怒火攻心。陆危楼很早以前就发现,云渊全然不在乎什么权势金钱,也不在乎什么声名荣耀,怎会为了那种东西入魔。 他气云渊所为,气的是青年怎么舍得离开人族,这里有他的友人,亲人,还有他的归路。 后来的后来,陆危楼明白一切时想到,那人根本不是在玩弄各族,而是在一步步逼着自己走向无边的孤寂。 明明只要他愿意,有无数种方法做得更加圆满,云渊偏偏选了最激进的一种。 也许云渊从来不是什么陈酿,而是一壶烈酒,还未入口便已灼得人遍体鳞伤。 他生得太过璀璨,活得太过耀眼,又最爱把自己埋入深渊之中。 云渊总是以自己的方式了结了一切。他就像是逼着自己在行走,全然不顾前方是悬崖绝壁还是万丈深渊。或许说,他知道前路坎坷,反而乐在其中。 陆危楼不知道云渊意没意识到,他是想自己毁了自己的。 青年一方面书就着惊世之文,做着古今独一无二之事,一方面又吝于解释,宁愿背负骂名,仿佛在赎罪,仿佛在自虐。他从来猜不透青年在想些什么。 陆危楼心慕云渊,毫无疑问,无可否认。 他也不是没想过埋在心里,一个终年漂泊战场、朝生夕死之人哪有时间管什么情爱?可连他最自豪的大义都已被模糊,他还能拿什么抵挡这叫嚣的渴望?所以当青年荣归人族之时,当人族已然安宁之时,理智终是向情感妥协。 他放手去追求云渊,这一追就追了八年。 第93章 陆危楼番外·中 陆危楼追云渊的第一年。 陆危楼自知自己琴棋书画不过尔尔,作不出什么《凤求凰》般的琴曲,也画不出什么温柔缱绻的画作;而诗词歌赋亦是寻常,他或许能悲叹山河的满目苍凉,却吟不出爱情的缠绵悱恻。 此生所有心思扑在了领兵作战上,乍一回想,他竟不知如何去追求心慕之人。 陆危楼盯着桌案沉默半响,渐渐放松神色笑出了声,身侧的友人不禁诧异地瞥了过来。 千里之外的云渊本站在泰山之巅,用指尖逗弄着徘徊的云雾,尝试着一览众山小的恣意。而一只雄劲的苍鹰猛地从高空俯冲而下,青年顿时毫不犹豫地躲开,手中的折扇抵住了苍鹰的咽喉。 苍鹰充满灵性,被这般对待却抖也不抖,而是高傲地抬起尖锐的爪子示意云渊看去。 云渊这才认出那是陆危楼养的鹰隼,他面无表情地取出对方带来的东西,刚一展开便挑起了眉梢。 并不是陆危楼写了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而是他根本什么都没写。那只是一张空白的尺素罢了。 别人或许猜不透陆危楼是何般意思,云渊偏偏读懂了。尺素是什么?是传递相思的物事。那个男人说不来什么浪漫的话语,写不来表达爱慕的词句,直接赤裸裸地用一绢尺素来倾吐衷肠。实在是……充满了个人风格。 云渊运转圣力鸿雁传书,提笔慢慢写了两个字: “何意?”随后青年又摇摇头悉数划去,读懂了却装作不懂实在太过矫情,不如干脆点拒绝。只见他重新写道: “于你无意。” 倚坐着的陆危楼看到那被划去的字迹,又看着后面四字冷酷劲瘦的笔锋,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放肆地笑了起来。 “陆危楼,你又发什么疯?”夜孤城被他惊到,手指一颤,身前纸张上满是晕开的墨迹。 自家友人三番两次发疯,什么时候起那个陆危楼也会笑得这般频繁了? 夜孤城在说什么陆危楼根本半个字都没听见,男人英俊的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愉悦之色。 他懂!他果然懂!陆危楼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云渊拒绝的话语在男人眼中毫无意义,他从未指望几句话就打动那个人凉薄的心肠。 爱情果真是穿肠的毒药,竟让自己的心情这般古怪。 陆危楼追云渊的第二年。 这次他送去的可不是什么空白的尺素,而是一册册其他的东西。 云渊闭着眼躺在淇海之滨,一阵尖锐高昂的啼叫之声越过波澜壮阔的海洋,独自在高空徘徊。青年懒懒得翻了个身,下拉的薄唇诉说着他的无奈之意。 又来了!他终是眯起了桃花眼向空中看去。苍鹰那宛若夜色的尾翼悠然划过,雪白的头颅像是在蔑视着什么一般,鹰爪一松落下一个册子砸在云渊身侧,溅起了半层沙砾。 云渊抹着脸,气得几乎笑了起来。小家伙,你这么拽你主人知道吗? 他修长的手指拨开了那个册子,上面用苍劲大气的字体记录着最枯燥无味的东西—— “圣历三千二百三十三年,春,于妖族腹地大败敌军……”云渊遨游四方不问战事,而陆危楼却仍拼搏在最前线。那个男人将自己近年来的战果记录在册,让心爱的鹰隼运来,就像是开屏求爱的孔雀。 云渊活了这么些年,从未见过有谁是这样追人的!当真是…… 青年敛下神色,憋回了脱口而出的脏话,又瞥了眼在高空中玩闹的苍鹰,终是叹了口气。 都是奇葩!陆危楼是!这苍鹰也是! 他忍了又忍,还是提笔回了陆危楼: “我对战事不感兴趣。”他费尽心思平定大局,为了避讳最终是赏风弄月,远离战场。而陆危楼不知道是为了弥补他的遗憾,还是单纯地展现自己的能力,尽送些战报过来。 “好的。”云渊刚收回笔就看到对方的回答。 他盯着那两个字,盯着那和册子上如出一辙的字迹,险些捏碎了手中的竹简。 好的……好什么好。那个家伙究竟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踪迹的? 陆危楼追云渊的第三年。 云渊躺在软榻,听着歌姬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听着清倌高雅地抚着琴弦,一派从容自得。 而那只烦人的苍鹰直接从支起的窗口掠入屋内,毫不客气地落在琴弦之上,带起串串杂音,还惊得美人低呼了一声。 云渊甚至已经习以为常了,他随手拨开从鹰隼嘴里落下的花草,挑着桃花眼示意美人们继续。云渊根本不想因为这东西扰了沉浸在温柔乡内的心情,可那蹙起的眉头却无声诉说着他早已乱了心绪。 原本轻柔写意的曲神渐渐离开了云渊的耳畔,他脑里充满了驳杂的思绪。原本他以为陆危楼那样的男人不会将这份情感诉诸于口,更不会死缠烂打。事实证明,他还是小瞧了那个男人。 陆危楼强势地插进了他的生活之中,无声地宣告着存在感。这还是那个只会打仗的陆危楼吗? 云渊看着落在身侧的花草,透过艳丽靡靡的表象,甚至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这是战场独有的东西,不仅美得惊心动魄,更是酿酒的绝佳原料。 云渊最近一直在尝试着自己酿酒。不得不说,陆危楼今年的做法渐渐对了他的胃口。 陆危楼追云渊的第四年。 “西北大雪,压没了松枝。想来你若是在,必会怕冷。” 云渊站在白雪皑皑的秦国边境,无声落下的雪掩埋了他身后的足迹。他肩上停着暖和的苍鹰,漫不经心地看着对方传来的消息,许久都没有出声。 谁说陆危楼不会写情书?有时候那个男人硬气做派下的温柔,简直超出想象。普通的字句在他写来竟比烂漫的情话还要动人。 “今日腹部又被刺穿,再次体会才发现你当日还算是手下留情。在此谢过。” 云渊不知道陆危楼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段话语,他走进岩洞中独自生起火来,目送着苍鹰消失在愈演愈烈的雪花之下。 而军营中的陆危楼,收到了一瓶精致的金疮药。 用羊脂玉作成的瓶子来装药粉,天下只有一个人干得出来。 陆危楼追云渊的第五年。 云渊几乎走遍了这片大陆,找了个四季如春的山林隐居。桃花仙随之出现,挥手间漫山遍野的桃花开放,远远望去像是骤然起了一团粉色的流火。 而这一年,陆危楼没了消息。 陆危楼追云渊的第六年。 那个男人送来的珍花异草终于被云渊酿成了美酒,青年对月独饮,逍遥自在。无边的夜幕之下却再也没有出现那只苍鹰。 陆危楼追云渊的第七年。 酿的美酒唯余最后一坛,云渊执着杯盏,醺醺然地卧倒在花树下。还好,那个男人终究是放弃了,他也少了个麻烦。 就在青年醉眼朦胧之际,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像是被什么凝滞住,募地沉重几分。 云渊没有发觉,而是用指尖摸索着酒坛所在,眼角眉梢间皆是风流之意。时光让他洗尽铅华,气度却更盛往昔。 他没有摸到酒坛,指尖莫名地碰到坚硬的东西,泛起一阵凉意,直抵心脏之间。 “唔?”青年侧了侧头,慵懒地瞥见了银色的铠甲,目光渐渐上移,终是停留在了来人的脸上。 对方刀切斧削般的面容透着些许疲色,但那双深沉的眼中是永远蕴含着桀骜与坚毅,他就像是远处的青松,浑身上下皆是勃勃生机。那伤痕累累的铠甲包裹着精壮的身躯,非但没有衬得他显得萎靡,反而愈发英武不凡。 而男人的肩上,稳稳地站着一只俊逸的苍鹰。 陆危楼?云渊轻轻一笑。 “你来做什么?”好不容易安稳了两年,这男人竟自己找上了门? “战事已平。”男人用低哑的声音说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语。七年,他稳下了纷杂的局势,自此人族百年内再无外患。而今,是他陆危楼该做自己之事的时候了。 “所以?”云渊看着男人递出一坛封存的很好的酒酿,挑眉不解其意。 “所以来找你饮酒。” “得了,你的药酒还是自己喝去吧。”云渊想到了往事,嗤笑出声。说实话,当年要不是心情烦躁,谁喝得下去那般苦涩的酒水? 陆危楼只是席地而坐,随手拨开了坛口的红布。 外溢的酒香渐渐让云渊坐直了身体。那酒酿的香气,和他自己所酿的几乎一模一样。 是了,酿酒的花草皆是对方所送,酿得相似也不足为奇。 “我也是好酒之人。此生酿得第一坛酒,不醉不归如何?” 陆危楼慢慢解下铠甲,笑得放纵不羁。战事已平,他放下了所有的担子,黑色瞳孔中流露的情感浓重得令人心惊。 追了云渊七年,他没有半分后退的打算。 陆危楼追云渊的第八年。 夜孤城这些年总说陆危楼太过古怪,无缘无故笑出声也就罢了,还拼了命一般地在战场发疯。十多年的事情他只用了七年就收拾得干干净净。 而成了半圣之后也不高坐在百家阁内,第一件事却是跑到山林里找人。 直到在玉宇琼楼中,他听到那个男人对云渊认真地倾诉衷肠,言语中流露的爱慕之意猛地震住了自己。 夜孤城和陆危楼相识近二十年,从未想过那个沉稳淡然的男人也会有这般炽烈的时候,从未想过他的一腔热血会洒到战场意外的地方。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第八年,陆危楼如是说道。 第94章 陆危楼番外·下 史官一向有最刻薄的笔锋,陆危楼不知道在后人的笔下那个人会是怎般模样。 他评述不了那人的事迹,猜不透那人的心思,唯独荣幸与他同生一世。 这世间何等波澜壮阔,这战争何等惊心动魄,这人何等国士无双。若是早生百年,亦或者晚生百年,他又怎能走入血与火的奇迹之中,看着那个人搅动风云呢? 爱慕也好、渴求也罢,从不执着什么的陆危楼,到底是去找云渊了。 他没什么犹豫地从大梁找起,风月楼、桃花林,他踏过那人走过的土地,脑海里是对方一步步走来的情景。 陆危楼从不觉得云渊会去荒芜的冰原,也不觉得他会去漆黑的深渊,那个人不但怕冷怕黑,更怕被世人遗忘。他总是做着矛盾的事情,有时候别扭的可爱。 旁人总说陆危楼面冷心热,其实云渊才是。青年表面冷得像万古的寒冰,实则一小撮火星就能让他灼烧得发烫。他不在乎芸芸众生的看法,偏偏亲友的话语能轻易触动到他最柔软的心肠。 陆危楼在秦国书院看见云渊时,觉得他明明算计了各族,有时候竟单纯的过分。 青年倚在枯树下,指尖晃动着杯盏,笑得洒脱淡然。那总是溢出惊世话语的薄唇被酒水染得嫣红,苍白的面容在夜色下格外朦胧,而无数错乱的酒瓶几欲淹没了对方瘦削的身体,那人却还在懒洋洋地打着呵欠。 这般艳丽的景象应该是摄人心魄的,可陆危楼僵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云渊安静地坐着,一袭黑衣的身后是深不见底的绵延夜色,没有半丝璀璨星光。本该屹立在众生之巅的身影第一次显得这般渺小,渺小到一触即碎。 浩荡的烟云在夜色下不过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剪影,偶尔流溢的电光根本引不起什么动静。然而此世万籁俱寂,听不到半点声响。这光阴像是为青年凝结了一般。 陆危楼知道,对方头顶上的根本不是什么空旷夜色,亦不是什么倾盆大雨汇聚的乌云,而是圣人要渡的劫。 青年的劫难和他那个人一般,飘然遗世,乍然看去引不起半分波澜,但细细一想,整个世界在为他沉寂。 万物仿佛字屏住呼吸为他祈祷,生怕惊了青年,惹了天道。 这大概也算是世间最奇特的异象了吧?那个人总会不知不觉牵动所有存在的心神,怕是连天道对他也是喜怒参半。 云渊感觉到了什么,慢慢放下酒盏挺直了脊背。他终于看了陆危楼一眼,凌厉的眉轻轻挑起,像是诧异他的到来。那个时候的云渊就像是陡然从静寂的水墨画里走出来一般,鲜活得过分。 而下一秒,一道普普通通的白色雷霆劈下,悄无声息,温柔至极。 然而就是这道普通的雷霆,带着沉重的威压使得草木伏倒,周围的土地顿时漆黑一片,永绝生机。 青年随着那道雷霆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的面容没有露出半分痛苦之色,陆危楼猜测他是成功飞升离开尘世了。 他找到了云渊,却发现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做不了任何事。陆危楼俯下身子将自己的玉佩与青年遗留的埋在一起,讽刺地笑了起来。这勉强也是算应了云渊那句“死同穴” 的话语了吧? 而就在陆危楼起身准备离去之际,又是一道雷霆劈落,他感觉自己在被漩涡牵扯,不知不觉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人族闹市,刚刚经历的一切宛如梦境。 陆危楼压下疑惑停驻在华丽的酒楼前,酒楼上挂着“品圣居”的招牌,龙飞凤舞的三字霸气难言。 世间谁人能评圣?谁人敢评圣?! 男人抿着唇走了进去,随意坐在一角想听听看这究竟是何处。他的目光停留在高台上,高台上的说书人年纪已老,此时清了清嗓子,念出了一段陆危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语。 “九重天上玉石仙,妖魔皆覆鬼面间。他人笑汝太疯癫,何日倚扇白云巅?” “今日,我们便说说那个圣人云渊!”说书者一拍醒木,下面一片鼓掌之声。 陆危楼盯着说书人片刻,垂下眼终究是没有动作。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品圣居当真在评论圣人?滑天下之大稽? “别看此子在凡世活得不久,但那经历啊,可比活得千百年的人的都要壮观。” “先说说他幼年吧,也算是书香门第,只是父母早逝,唯有一长姐。逆境出人才,他稚龄成了童生,十六岁之后活得更是叫一个惊心动魄。” “乡试的时候第一次惊圣,一句‘我花开后百花杀’震惊大梁,自那之后惊圣不断,简直是天选之子。” “府试之时一篇策论让纵横家跃入追逐圣道的舞台之上……” “明珠大比的头名是他一手捧出的,他本人的容貌风骨更胜历年明珠。” “而那之后他初登战场,渐渐展现枭雄心性,不顾士兵生死奏一曲《十面埋伏》。这是妖族初次听闻他的名字。” “州试之时唤回了千古英魂,也许那人惊天动地的计划便是从此开始的。”说书人不免摇了摇头,他将云渊的事迹诉说得格外详细。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知道的这般清楚?这里的听者竟也没有半分惊讶,毫不觉得对方有什么不对之处。 “直到这时候,他也不过是长得好些,文才高点而已。”云渊足以闻名于世的才华在说书者口中反而不值一提,陆危楼冷漠的脸不禁动容,心里有了些许猜想。 “但国试的时候,那小子才叫一个狠!翻手间几乎灭了其他四族,我们谁人能做到?”说书者又猛然拍了一次醒木,把战场布局之事说得绘声绘色,不差分毫,真的宛若亲眼见到一般。 “如果说四次成榜首让他名动人族,那么此一计若是曝光,必让他名动天下!” “可惜后人是很难知晓了。” “我们不说什么伤亡问题,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唯恨未与其同生一世,亲眼见证此景!” “他不是古今国士无双,他是古今圣人无双。吾等……甘拜下风。”那位说书者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带着叹气之声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酒楼。 陆危楼听到此处,才明白整个楼里估计全是圣人!他甚至直接抬头不礼貌地扫视了一圈,从那些人的面容上意图辨认出什么来。 最左侧断了小指的人莫不是他们兵家亚圣陆英?右侧不停翻转扇子的人莫不是儒家亚圣李然?走掉的说书人……是阴阳家亚圣莫语?都是些千百年前的人物……怎么还会活着?难不成只要成了亚圣,便有资格来到此处? 这里是飞升之地! 和几千年来惊才绝艳之人同处一地,上演着人族的百家争鸣……这真是…… 而那个人就算到了此处,也是最耀眼的星辰吗? “云渊飞升上来多久了?” 陆危楼不远处的一个人问道。 “嗯,十年左右吧,他家的门槛快被纵横家踏破了。对了,去年我还看到一个道家圣人去讨酒喝,被他儿子云生冷着小脸赶了出来。” “云生那小家伙真可爱。明明没有成圣,不知是怎么来到此处的。” “许是什么天地灵物化形而来。云渊迄今并未成婚,竟收养了个孩童。” “边境那边平定下来了,我听闻那人今日会从战场归来。” 陆危楼闻言放开了不自觉握紧的拳,慢慢走了出去。 十年?他和云渊来到此处相差不到一炷香时间,没想到这里竟过了十年。他刚刚差点以为那个人真的结婚生子,一瞬间涌起的念头驳杂到令他自己都不免心惊。 不知不觉,他对云渊已执着至此。 陆危楼再次走到街道上,这一眼看去才发现摊位上的皆不是凡人。许是仙物所化,许是昔日英灵,但喜怒哀乐和人间没有半分不同。这时候所有人放下手中物事带着期待盯紧前方,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一般。 陆危楼乍一抬头,便看到那个牵着骏马入城的青年。 他一身黑色轻铠,俊逸的面容上一派云淡风轻。明明那双白皙的手还染着深沉的血色,却没有任何人畏惧。满城男女见到他皆是憧憬爱慕之色,几欲疯狂。没了世俗的流言蜚语后,那人开始真真正正的绽放光芒。 云渊突然停在了路中央,桃花眼和陆危楼直直对上。 “听说你要许我一生,虽说迟了十年,可还算数?”陆危楼不受控制地询问对方,流溢出的声音沙哑得过分。开口的一瞬间,他竟感受到了久违的紧张。 “我云渊说话……”“从不食言。” 他的背后是高悬的明日,笑得灼灼其华。 第95章 云渊番外·此去经年 云渊从未觉得自己的两世有什么遗憾,就算是被世人纷纷责难,就算是被历史无情掩埋。 他自小生在富裕人家,虽说父母早逝,却也没什么极品亲戚,安安稳稳得长到十八岁念了大学。 想来在地球的那些年,还算顺遂。没有什么家长里短,也没有什么嬉笑怒骂,安宁得就像是湖水一般,干净而清澈。许是老天看不惯世间还存在他这样浪费生命的人,上大学第一天他就撞上了所谓的穿越。 也许这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对云渊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打发无聊的一生。他赶鸭子上架地帮前身完成了乡试后,未尝没有一走了之的打算。 是了,这个世界足够神奇,足够惊心动魄,还有无数人憧憬的长生,可那又怎么样呢? 活一千年活一万年,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不是这副躯体残余的执念,如果不是他有个要照料的阿姐,云渊说不定想的就去找个秀丽的山林隐居了。反正世间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没有谁离不开谁。 云渊漫不经心地继续扮演着前身的狂生角色,然而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做不来轻生之事,只要活着一天就绝不亏待自己,但如果是天灾人祸的话,他觉得自己下一秒消失也无所谓。本来就没有挂念没有执着,活了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许是一时兴起,他试着吟咏诗仙的名句,试着奏一曲地球的《十面埋伏》,结果是被天道反噬的吐血。也就是从那时候,云渊才找到一个可以让他追逐的存在。别人敬畏的天道,他毫不惧怕;别人憧憬的文才,他与身俱来。 还有什么比和天道争锋更有意思的呢? 云渊原本准备走这世界的人应该要走的轨迹,秀才状元进士一路升上去,顺势再将前身的姐姐安顿好,让其一生不虞匮乏。而当感觉到天道的存在后,他开始兴致勃勃地挑衅,开始想走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身为穿越者,犯二一下也情有可原吧? 渐渐地,他认识了墨天工,认识了夜孤城,认识了陆危楼,认识了齐光……七国七子,百家少子,天骄仙魔们接连登场,个个是惊才绝艳,百年难逢。 而他与桃花仙的相遇并不是偶然。云渊路过桃花林时他便隐约觉得会有神仙隐居于此,所以违背本心念出了唐寅的《桃花庵歌》,想引出仙人,给自己的棋局落下第一枚棋子。 可以说他是满怀恶意地引诱仙人入局的,但他猜过无数种开头,唯独没有料到结局。 “吾名齐光……”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桃花仙的风姿实非言语所能描绘的,没人能想象满林桃花在此人走来之时一朝盛开的情景。整个世界宛如在为他的存在争唱赞歌,只渴求丰神俊秀的仙人轻轻瞥来一眼。随风而逝的凉薄花瓣被他烂漫的粉衣悉数压下,那头皎洁的白发宛若世间最纯净的月光。 这是一个干净至极的仙人,一个比日月光华还要璀璨的仙人。 云渊看到对方的第一眼便起了这般念头,随之而来的想法是——他越是单纯高洁,自己的计划越好实施。 所以云渊任由齐光做着亲密过分的举止,任由他订下未知的契约。仙人离自己太过遥远,他一开始觉得对方就像是游戏里帮人升级的npc,他记得以前闲来无事看的穿越文里都有这种存在,唯一的区别就是齐光看着很年轻。 云渊没想过高高在上的仙人真的会有如友人般陪在自己身旁,抚琴焚香饮酒作乐,清冷的仙人似乎一朝醒了过来,鲜活得不可思议。 齐光曾说这是他第一次和人相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云渊记得自己那时摇摇头嗤笑了一声。 这叫不会与人相处?连自己这个怀着恶意之人都忍不住为其心折,不再利用对方踏入仙族,去和天道争锋之事。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1” 云渊听过仙人翻着书册,轻吟那首《上邪》,听着他将绕口的相思念得像是宣誓一般郑重。那时候他甚至觉得此景有些滑稽,且不提齐光懂不懂人族的诗词,光是那句长命无绝衰啊,对人来说就太难太难。 然而他们根本没有相处那般久,世间也并没有什么百年相依。连订立契约的仙人都会一朝食言,还有什么可信的? 云渊乘着仙鹤去闹了明珠大比,干干脆脆地放下风花雪月,他去登临战场,重拾野望。 之后想来他和齐光就是因为那十天而错过了吧。也许他对齐光心动过,也许他对齐光只是愧疚,也许他们间就差那么一点所谓的缘分。谁知道呢? 云渊欣赏的是温柔不失豪气的女子,敬仰的是顶天立地的男子。而平生最不愿做的是就是追忆曾经,过去就过去了,没有重头再来四字。 如果说桃花仙是天地灵气所化之仙,那陆危楼就是世间正气所造之人。 那个男人就算突然说他要为了天下人舍去生命乃至灵魂,一向多疑的云渊都觉得自己会毫无犹豫地相信。 和陆危楼相处的日子,不需要计较言语得失,不需要去自身压抑暴戾尖刻,那个男人永远会沉默地包容的一切。他或许是一把利剑,但却过刚不折。云渊其实理解为什么人族把那个人捧上神坛,他能引领诸位天骄走在最正确的道路上,所到之处,披荆斩棘无可睥睨。 然而比起陆危楼所在的官道,云渊偏偏喜欢走小路。 云渊真切感受到血液的炽热时,并不是吓退妖族的那一次,而是他被天和刁难后与士兵闲谈之时。一瞬间喷薄而出的鲜血溅满了他的容颜,生于和平年代的云渊,此生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什么叫做生命的沉重。 脆弱的,渺小的,一碰即碎的。战场上每日死的何止万人,他们这边打着残酷的战争,都城那边歌舞升平琴音靡靡,就像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云渊意识到,人族最会的便是粉饰太平! 之前埋在记忆深处的疯狂念头开始拼命叫嚣着,一朝勃发。陆危楼猜测他是在中央战场时才想到入魔布局,其实不然。早从遇见齐光起,自己的计划便已有了雏形,只是隐忍不发罢了。 惊圣也好,唤灵也罢,被世人赞叹之事云渊没有半分成就感。他不是生于此地长于此地的文人,他对于圣人们有敬仰,却绝无将万般希望付诸其上的念头。期待别人去完成所谓自己做不到的事,不是太可笑了吗? 从他闻名天下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将来要背负怎样的骂名。曾经的褒奖赞美会在片刻之间化作最恶毒的语言,不过没关系,谩骂而已,对自己来说实在无关痛痒。 他云渊哪管那些人的嬉笑怒骂,哪管自己带来的洪水滔天。 说到底他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入魔时的痛楚,他都不觉得自己能忍得了第二遍。不过是稍稍回想,就觉得连骨髓都在颤栗。 世人不会关心他经历,更不会关心他的苦痛,连他自己都不拿自己当回事,能要求天下人什么?他们坦然地享受了百世安宁,史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隐埋了云渊这个人存在的痕迹。 或许千百年后哪家杂谈上会记载着他的风花雪月,说一说他的年少轻狂。他名留史册之上的,说不定是无双榜榜首这种艳名。也好,他也不希望被世人铭记,也没那功夫去承载他们的期望信仰,费尽心思达成百姓觉得理所应当之事。 他不是神,他绝不会像陆危楼一样背负那种可笑的担子。 云渊好奇的是天道是如何想他的,许是毁也毁不掉他,灭也灭不了他,最后仿佛被他缠的烦了,奋力一劈,弄不死自己就干脆地送他飞升了。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法则是有意识的,不然怎么三天两头找自己的麻烦,三天两头找人族的麻烦。 人族当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种族。没有天赐长寿,也没有生来健壮,唯有一副聪明的脑子吧,还总是被劈。 要不是系统最后竭力帮他挡了些许,他怕真的是身殒道消,天地间留不下半分痕迹。 也就是那时候,云生终于蓄满了能量,乍一落地就化成了小童。自此他云渊平白无故多了个儿子。 罢了,就这样吧。反正自己孑然一身,多个儿子也没什么。 云渊平平淡淡过了十年,撇开谋士身份,真正体会到在战场上厮杀的乐趣。越是手染鲜血,他反而越佩服陆危楼。能在那种杀戮中坚守着自己本心的人,当真太少。 所以等到那个人找上来时,他鬼使神差的应下了对方的话语。 他云渊不轻易许诺,若是许诺,就绝不食言。 第96章 番外(全文完) 武清x玄德番外: 化作孤魂的千年间,武清每每想起自己和玄德的初遇,都有些哭笑不得。说起来他们的相识实在是算不上美好。 “吾乃道家少子玄德,你便是主将武清?”那个白袍男人面无表情地踏入营帐,脚下步伐的长度像是用尺仔细丈量了一般,精准得过头。 “是又如何?”武清懒散地倚着矮桌,举杯掩住自己的头疼之色。他这辈子最烦的就是少爷兵,眼前这个人一看就是世家出身的小古董,来此怕是想投入他麾下历练的。他可不想收这样的人。 “身为主将,这般做派简直胡闹!”帐子里一众将军闻言同时停下动作,惊愕地看向玄德。连吊儿郎当的武清都一口酒哽在喉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哪有人初来乍到就斥责主将仪态的,这家伙究竟是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 “咳咳咳……”武清被酒呛得咳嗽了几声,一向犀利的眸子不由愣愣地盯着玄德。 “议事时饮酒,帐中之人主次不分……”玄德冷静地细数武清的失当之处,说的有理有据,但每说一句下面将军的笑声就加重一分。 “我说的可有错?”玄德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纵是皱眉发问,也听不出什么疑惑的语气。 “少子呀,我们军营一向是这做派,照样横扫千军、百战百胜。”副将高声回道,还促狭地对自家主将武清挤眉弄眼。他们这些人倒是第一次见到豪放不羁的武清吃瘪的样子,竟然被人数落得一句话都回不了。 “散了散了,都散了。”武清挥手让诸将离去,一个跃身坐回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撑着下巴打量着玄德。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专门来挑我刺?”武清的声音含着饮酒后的沙哑,他就算是被莫名其妙地斥责,却仍是满面笑意,仿佛毫不放在心上。 玄德这才正视起那个名满天下的“武君”武清。 “我来从军,只欲入你麾下。”玄德一字一顿地说道,俊秀的面容渐渐透出认真的神色。 武清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他本来最讨厌指手画脚之人,但对眼前这人当真起不来半分脾气。这家伙甚至古板到了让人觉得可爱的地步。 “欲入我麾下?那你还把满帐之人得罪了个遍,还把你家主将说得一无是处?” “你们并未生气。”玄德轻轻回道,漆黑的眼里终于流露出些许笑意。 “好好好!好小子。”武清正了正神色,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被新兵出言试探的一天。 “入我麾下可不简单,你能做什么呢?在百万雄兵前吟诗作画,舞风弄月?”武清笑着的时候像是天上的烈阳,一旦沉下脸,宛若地狱修罗般满溢杀气。 “我能做的唯有一事。”玄德一步步走上前来,俯下修长的身子和武清直直对视。 “为你捧来胜利,唯此而已。”明明是最淡然的道家的少子,那一刻说出的话语比火还要灼热。 武清鬼使神差地留下了玄德。于是他们一同走过刀山血海,上过朝廷蔑视文官,下过世俗醉卧花间。他们是袍泽,是兄弟,是同生共死之人! 听说每个圣人都要有一段值得流传百世的事?那么武清觉得,他一生最值得铭记的,就是和玄德那场滑稽可笑的相遇了。 墨天工番外: 墨天工此生唯爱风花雪月,最愿老死美人间。 他不乐意被琼华纠缠,更不乐意被墨家圣人的头衔束缚在百家阁之中。他记得自己对云渊说过,若是有个人能让他甘愿在其身旁呆满一年,他一定是爱对方爱到不能自拔了。 那句话反过来说就是,他不爱琼华,亦不爱百家阁。 可惜的是,直到他成了亚圣,直到他飞升而去,都没遇到过让他心甘情愿停留的存在。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也不亏,和美人赏花弄月已然足够,浅尝辄止的感觉最是美妙。 “墨天工,真不知道天下间谁能绊住你!”当年琼华愤怒地说道,墨天工始终一笑置之的态度让她彻底死了心。 谁能绊住他?谁也不能。非要较真的话,他倒是在一个地方呆满了一年。 不是那个地方有世间最秀丽的风景,也不是那个地方有世间最妖娆的美人,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衣冠冢。 云渊的衣冠冢。 说到底,美人百年即逝,唯有知己长留。他墨天工厌烦爱情,唯独不吝啬友情。 吾友啊,飞升之后再共饮一樽可好? 夜孤城番外: 夜孤城此生有两位挚友,一是陆危楼,一是云渊。 如果说陆危楼是能同他分享喜怒之人,那么云渊就是能带动他喜怒之人。 “无欲无求,岂不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少年吐出这句话起,夜孤城便仔细思索着自己的道。他出身世家,金钱、权力、荣耀,皆是触手可得,他仿佛拥有了人世间一切被追逐的东西。 越是这样,他越无欲无求,反而因此在道家之路上一日千里,扶摇直上。简直就是一个死循环。 他想自己是感谢云渊的。那个少年让自己知道了世上还有另一种人生,还有另一种恣意鲜活的人生。倾世的花火灼伤的不是他的眼球,还有他最冷淡的灵魂。 陆危楼带着自己走向最宽广的正义之路,云渊让那条路上染上了鸟语花香。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云烟番外: 云烟出生在秦国北部,出生在妖族与人族的边界线上。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哪是生在什么边界线,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可笑的边界线。 她是人妖混血,人族厌恶妖族蔑视,只好永远在夹缝间徘徊。 云烟生来蛮横霸道,天道不公她还就偏偏憋着一口气活了下来。别人厌恶的战事对她来说反而是福音,她饿了就去翻战争下死人的尸身,渴了更是好办,一把白雪已然足够。 活着活着云烟终于腻了。且不提近年来战事几近于无,这个世上又没有人在乎她,她跟所谓的命运较什么真? 于是云渊特意找了自己认为的最干净雪地,仰躺下去等待被大雪淹没掩埋,静静消失于世。 就在她闭上眼的那一刻,她梦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亦或者是将军? 对方一袭黑袍,干净俊美。可云烟不用仔细闻都能感觉到对方的血腥气息,那是皑皑白骨、无数生命造就出缠绵杀气。就算对方长得再好,也绝非善类。 “你是谁?算了,管你是谁,反正我都要死了。”云烟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撇过头不想理会不请自来的家伙。 “如果我说我是圣人呢?” “圣人?哈哈哈哈!”云烟闻言愣了一下,突然放肆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天底下哪有什么圣人?”虽然她没念过书,常识还是有的。圣人眼中只有人族罢了。所以明明如今人族至上,明明妖魔已平,却还是出现了她这种可笑的存在。 “你有双漂亮的眼睛。”圣人盯着云烟深绿色的眼睛半响,低声说道。 小女孩的眼眶被笑出的泪水湿润后,比大海的沉凝之色还要浅上几分,在阳光下美得不可思议。 “那要我挖出来给你吗?”云烟毫不在意地反嘲。反正都要死了,谁还在乎什么眼睛。等她再度回头想说些什么时,那个自称圣人的家伙已然消失。 云烟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自己没有死去。 那之后每一晚的梦里,圣人都准时出现,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走。他开始教着一些她从未听闻过的东西。什么阴阳家,什么乱七八糟的学说……她甚至觉得对方是瞎教的,不过有一个人陪她打发无聊的岁月,云烟勉强就活了下去。 等到她长大后步入人族土地,竟凭着对方教导的东西破格成了阴阳家的少子。简直荒谬!难不成真是圣人垂怜?! 就在她想求证之时,梦里的人再也没出现过。 很多年后云烟想,幼年的岁月究竟是自己臆造的一场梦境?还是所谓的因果缘分? 那个圣人说他叫云渊,而她被他称作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