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杀》 第1章 血色丝巾 清源桥笼在苍灰的浓雾里,晨光稀薄晦暗,沉沉压在绥城上空。 桥头边,步行楼梯侧首,有一抹诡异的红色,在挂满雾凇的树下若隐若现。冰封的河面骤起惊风,一掠而至,吹得浓雾徐徐飘散,露出那抹悬垂的猩红。 两个大爷在远处晨练,其中一位正觑着老花眼朝桥头张望:“哎老孙头儿,你快瞅瞅,桥栏杆上挂了个啥东西?通红的,瞅着咋那么瘆得慌。” “嘶,老王你寒碜我呢吧?我老花眼比你度数还大,你都看不真切,我能瞅着个啥。”老孙头儿甩了甩膀子,顺他目光看去,“走,咱俩去跟前儿瞅瞅。” 人在其间,雾色渐淡。两位大爷嘀咕着往前走,说话间已到步行楼梯近前。 “哎呀!那、那是吊着个人呐!”惊呼中,老王吓得一缩脖子,下意识躲到了同伴身后。 “怪不得你说通红的,瞅着瘆得慌,红丝巾吊个死人!这不是一般的瘆人啊!”老孙头儿强自镇定,哆哆嗦嗦从羽绒服兜里掏出手机,“不行,得赶紧报警!” 两位老人不敢向前挪动,慌急中拨通报警电话。 腊月的绥城,天寒地冻。 河面早已被厚厚的冰封锁,银白一片,寒风呼啸,卷起冰面上细碎的雪粒,吹过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偶尔传来冰层开裂的声音,像是凛冬下的东北大地在低吟。 红丝巾下端,直挺挺悬吊着一个女人,头被丝巾勒拧了,歪向一侧,凌乱的黑发遮住半张脸,仅露出半张的紫黑色嘴唇,舌头堆堵在齿关,血色尽失。 两位老人无暇顾忌这番令人悚惧的惨状,正忙着在电话中向警察报告位置信息。 苍穹之下,城市在冬日清晨中开始新一天的运转。 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在公路上高速行驶。正副驾驶位上,分别坐着一位中年和老年警察。 人上了年纪,易生感慨。老警察陈文明,又点上一支烟,默不作声继续抽。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警察,寸头花白,脸庞瘦削,胡子拉碴,因为瘦,眼睑有些松弛,半遮着浑浊的目光,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像笼罩在沉郁里无从脱身。 他面带病倦,却掩盖不住目光中一丝残存的倔强。如果没有这所剩无几的一丝倔强目光,他看上去有点像小区门口混沌度日的保安大爷。 不修边幅的陈文明,看车窗外掠过的雾色清晨,想到又将面对一位死者,心口憋闷得厉害。千千万万人开始新一天之际,这位死者的人生却戛然而止。 “老陈,你先别抽了,等咱出完现场您再呛死我也不迟。”韩涛单手握方向盘,呛得咳嗽两声,不得不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再这么抽,我早晚因为你的二手烟英年早逝。” 他虽是玩笑口吻,这话听着却让人莫名不痛快。 陈文明把夹在指间的半截烟狠嘬两口,掐灭烟头,没好气地斜他一眼,没吭声,将不痛快的情绪暗自压了压。 寒冷的空气顺车窗缝隙卷进一团凉飕飕的白雾,吹得陈文明一激灵。他缩起脖子,把棉服往身上裹紧一些,眼看那团白雾扑打在车窗玻璃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汽。 轻雾寒凉,牵引思绪,陈文明无端忆起旧事。 二十年前,他是警队里数一数二的破案好手,人送外号“陈狐狸”。新加入警队的年轻人,有好几个想拜他为师。老带新是警队的传统,他在一帮跃跃欲试的小伙子当中,挑了韩涛收做徒弟。 那时,陈文明很喜欢这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这小子天生一张标准的警察脸,眉目深邃冷峻,透着凛然的英武之气。唯一的毛病是爱唠叨他,总说“师父你少抽点烟,那玩意伤身体。”偶尔还老气横秋地埋怨“师父,您可比我亲爹让我操心多了。” 山长水远的二十年过去,徒弟如今仍会念叨他“少抽烟吧”,但是那份温情已不复当年。他们二人的师徒情分,早在七八年前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所以现在他听到的是“老陈,你少抽几根烟”。 思及此,陈文明内心深处不免感伤,他顺嘴嘟囔一句:“屁大点儿个绥城又发生命案,我心里堵得慌,抽两口烟缓缓.......” 老警察说不清自己为何多此一举的解释,韩涛也同样无法感知他心中伤怀,以为他是因为发生命案心里难受:“刑警共情被害人和医生共情患者一样,都是大忌。这话是你当年教我的,现在还给你。” 韩涛说完话,半天没等来一句回应,他偏头扫一眼小老头儿,转过头继续开车。窄仄的车内,又一次陷入沉默,只有空调吹出热气的低低嗡鸣。 韩涛心中无奈又怅然。曾经的师父,如今的老陈,同样占据着他情感上的一块空间,只是亲厚的程度不复当初罢了。 韩涛前半辈子最闪亮的日子,便是警校毕业进了刑侦队,以及拜警队出名的“陈狐狸”为师那段时光。 当年那份“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意气,他永远不会忘。天真的傻小子以为跟了一个最牛的师父,前途无量是理所当然的事。 未曾想,短短两三年的工夫,师父因为家里出了一件大事,从此一蹶不振。“陈狐狸”变成“病狐狸”,办案效率一落千丈。 韩涛闪亮的日子也随之黯淡下去,这一黯淡就是近二十年的漫长光阴。一个男人、一名刑警最好的时光,就这样白白荒废了。 这份发生变故的师徒情,变成一场令人无奈的罗生门。 韩涛当年跟对了师父,在师父家里遭受那场致命变故以前,他无比自豪能做“陈狐狸”的徒弟,幻想能与师父并肩战斗,在警察事业上大展拳脚。 这一切令人向往的愿景皆毁于师父家那场变故,它几乎毁了师父的刑侦生涯,也顺带绊住徒弟的大好前途。然而,韩涛却不能为此怨恨,于情于理都不能。 因为当年,陈文明年仅四岁的儿子陈铮失踪了....... 四岁的儿子因自己一时疏忽失踪,陈文明一夜白头。经过半年不顾一切地寻找,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任何一位父亲都无法接受的结果。 那时的韩涛才二十出头,他隐约明白师父的失孤之痛,却无法理解师父的日渐消沉。如今,他已不惑之年,也有了自己的儿子,方知老陈那时的万念俱灰实在是情有可原。 对,就是老陈,不再是师父。仿佛换个称呼,纠缠多年的委屈感会稀释一点。 这位遭遇不幸的老刑警,变相拖累了韩涛的人生,他却偏偏怨恨不得。是道义上的不能怨恨,更是情感上的不忍苛责。然而他的前途,的确被老陈的不幸遭遇实实在在耽误了。 一段师徒之缘,让他蹉跎哑巴吃黄连般的二十来年,险些熬干他奋进努力的心气儿。 韩涛从邈远的思绪中回神,车窗外,清源桥青灰的轮廓已清晰可见。晨雾涣散,桥下警戒线外围,聚集不少来江边晨练的大爷大妈。 辖区派出所民警守在警戒线内,维持秩序,保护案发现场。刑侦一队的两辆车在警戒线外停下,围观群众自动让开路。 陈文明和法医老陆跟着韩涛,径直走向桥头案发现场。 第2章 吊诡 大雾方散,桥栏下,绷得笔直的猩红色丝巾格外扎眼。 韩涛停在半路,听民警汇报案发现场的基本情况,以及对两位报案人进行问询。 陈文明越过他,走向悬吊在桥栏杆上的死者,老陆手提勘验箱,紧随其后。 走到近前,陈文明接过老陆递来的手套和鞋套,边穿戴边抬头观察死者,方才在车上消沉萎靡的状态顿时消散许多。 这名年轻的女性死者,身材修长纤瘦,四肢朝下呈僵直状态,衣物没有破损。红丝巾单股悬垂,上端系在栏杆上,打了几枚死扣,下端盘系在死者颈部。 从警三十年的老伙计,一打眼,心里基本就有谱了。 陈文明初步判断,这名死者死于他杀,而非自缢。趁法医老陆标记拍照的工夫,他贴边踏上步行楼梯,停在系住红丝巾的栏杆处,楼梯上没有异常痕迹,甚至过分干净。 这说明,死者很可能是在昏迷或完全失去生命体征后,被人吊上桥栏的。但这还不足以作为生前缢死或死后悬尸的依据,只是老警察的经验判断。 “好家伙,楼梯都扫过了,真是自作聪明的犊子!”老陆也走上楼梯,进行痕迹取证。 “大概是懂点儿反侦察皮毛的凶手。”陈文明侧身走下楼梯,避开已经做好的标记,站回死者旁边,“老陆,该放下来了吧?” “等韩队过来,咱仨一起放。”老陆在栏杆上寻找可留取存证的痕迹和指纹,“就咱俩老东西,万一接不稳当,碰着标记牌破坏现场还了得。” 陈文明扭头朝韩涛喊一嗓子:“完事儿没?碰个头儿咋说这么老半天?” 韩涛闻声朝这边扬手一挥,示意他稍安勿躁。听民警汇报完情况,韩涛跑过来,三人配合,将死者从栏杆上放下来。 死者颈部索沟呈水平环绕状,绞痕闭锁均匀,没有“提空”现象。 老陆和韩涛记录尸体特征时,陈文明一直在观察那条红丝巾。这东西材质粗劣,并非真丝,属于化纤织物。 他一只手托着红丝巾,另一只手一寸一寸将它向下拉,心中徒然伤感。 这本是女孩子用来装扮自己的东西,竟成了断送性命的绞索。 近两米长的红丝巾,查看至末端,陈文明正要将它叠好交给老陆,忽然被红丝巾边角处的一点细碎反光牵住目光。 他抻平那处边角,定睛细看,是褐色珠光笔写的字——崔玲。 “崔玲?是谁?死者么?”陈文明思忖着名字的归属。 目前无法判断,这条红丝巾是死者被害前佩戴的私人物品,还是凶手准备的凶器。只是这丝巾上的名字,让陈文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法医老陆从他手里拿过红丝巾叠好,装进证物袋。他在韩副队和老陈之间来回看了两眼:“从颈间压痕来看,死因是机械性窒息,根据尸僵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大约在十个小时,其他情况要等我做完尸检再下定论。” 现场勘验开始收尾,韩涛摘下乳胶手套,凝眉道:“老陆,辛苦你加个班,尽快出尸检报告,这眼瞅过年了,咱尽可能提高效率,争取尽早破案。” 老陆点了点头,继续收拾勘验箱。 这是一次并无特别之处的现场勘验,相比以往一些到处血迹斑斑的凶案现场,它显得挺不起眼。除了那条红丝巾,有些扎眼。 陈文明给老陆让出地方,退站一旁,一手拄腰,一手按在心口上,咧嘴轻嘶两声。 韩涛见状,猜他是心脏又不舒服了,便上前来扶。 陈文明一闪胳膊,倔强地掉头准备走:“我才五十七,离用你扶着走还得些年头儿。” 说完,他先一步往警车走去,韩涛嘿然轻叹:“这个倔老头儿……” 绥城市局刑侦一队副队长韩涛,成为警察二十年来,唯一生出的一点私心,就是希望陈文明的退休手续快点下来。 抛开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师徒关系不谈,陈文明中年失孤离异,孤零零过了二十来年苦巴巴的日子,作为晚辈,韩涛无法视若无睹。 久而久之,惦念陈文明这个小老头,成了他的习惯。虽然情分不再亲厚,但是一点善意的关怀始终没断。 上个月,陈文明心脏病刚出院不久,医生让在家里继续静养俩月,他出院第三天就骑着小电驴回了队里。 结果出现场途中,再次心脏病发,直接二进宫又住一回院。 这一次,医生的建议已经不是静养俩月,是长期静养,所以直接要求他尽快办理退休。 陈文明觉着五十七岁退休纯扯淡,且得再干个十年八年才够本,否则白瞎了三十年累积下来的刑侦经验。 为了不提前退休,他对局里各级领导软磨硬泡,结果却是枉然。 陈文明没想到,平常不冷不热的前徒弟在这事儿上,比老局长更铁面无私,咬死了逼他退休回家待着。 就为这,犟脾气的老警察最近没少跟他犯倔。 韩涛铁了心让老头退休养病,但该哄还得哄,谁让这老人家得的是心脏病呢。 车开上主路,他打开储物盒摸出一包烟,转手掖在老头怀里:“尝尝,一回抽一根,不准多抽。” “呦吼,软包大重九呢,我一个野猪,哪品得了这细糠。”陈文明把烟拿在手上,稀罕物似的,翻来覆去细看,“抽出馋虫来就麻烦了,退休金那俩钱儿,可供不起这好烟。” “老陈头儿,拿话刺我也没用,退休这事儿没商量。”韩涛轻点刹车,在红绿灯前停下。 陈文明佯装嫌弃地瞅瞅他,拉开棉服,把烟揣进里兜。 两人一路无话,各自沉思。 绥城不大,极少发生恶性凶杀案件,尤其像今天这起表面平常实则诡异的案件,更是罕见。 这座东北小城,没有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将视线中的天空切割成碎块。小城视野开阔的天空,阴沉沉的,飘着轻雪。 陈文明看一眼让人压抑的天空,低下头跟上韩涛,一起往刑侦队办公楼走去。 这栋七层高的铅灰色建筑,方正规矩,虽不巍峨却透着冷肃。 陈文明大半辈子时光,都留在了这里。如今要退休,他总觉得,自己像一片眼看要离枝坠落的枯叶。 离开刑侦队这院子、这楼,他将迅速丧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在日复一日中,安静等待行将就木那天来临。 陈文明除了偶尔琢磨案子,生活里几乎没别的内容。 他与前妻离婚二十年,没续弦,膝下也无儿女相伴,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绝户。 陈文明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韩涛,那么年轻,挺拔的背影,步履铿锵。 老警察心头沧桑的感慨,被一声急切的招呼打断。 一位年轻的刑警,迎面朝楼门口跑来:“韩队!新丰街发现一名男性死者,抵达现场的辖区民警初步判断是他杀!转警电话是刚打过来的!” “薛砚你去找一下林队,把休假的人都给我叫回来!我去找宋局!”闻言,韩涛脚步未停,眉目间顿生凛光,“完事儿下楼来集合!” 年轻的薛砚得令即走,大步跑上楼梯。 韩涛虽然只是个副队长,但是近些年的工作成绩还算出彩。 凭借自身努力,他从有师父也没人带的“野孩子”,熬到二级警督、副队长。企图靠自己最后一点心气,扭转十几年的人生颓势,所以他带的年轻刑警在称呼他时,从来不加那个“副”字,以示对他工作能力和责任心的认可。 陈文明扫一眼韩涛拐向局长办公室的背影,从兜里摸出丹参滴丸,倒在手心往嘴里一捂,目光随之沉冷下去。 出大事了。 不到一个上午时间,连续两起命案,这在小小的绥城市前所未有。 他就地坐在楼梯台阶上,意志消沉的感觉荡然无存,他打定主意,这一趟,必须跟年轻人们一起去现场。 陈文明以为这第二趟现场,韩涛不会同意他再去。意外的是,韩涛没拦他,只匆忙问一句:“老陈,药在兜里没?” 得到陈文明肯定的回答,二人带上年轻的薛砚,在呼啸的警笛声中,向新丰街疾驰而去。 第3章 命案三连环 从清源桥出现场归来的法医老陆,也已在中途接到通知,抄近路赶往第二起命案现场。 新丰街位于小城边缘,再往前一小段路,就出城界了。 这些年,绥城的年轻人陆续奔南方讨生活,留下老人孤守家园。尤其新丰街这一带城乡结合部,看上去格外萧索冷清。 不过,这里在几十年前也有过辉煌。因为地理位置靠近产煤区,所以绥城曾经是有名的煤城和钢城。人口最多的时候,全市有一百万人口。但是随着煤炭资源枯竭,以及90年代国企改制,煤矿关闭了,钢厂也黄了,人口迅速流失,绥城失去了往日工业城市的风采。 在新丰街一带,最显眼的建筑便是国营钢厂的旧址,已经闲置了将近二十年,院子里荒草丛生,破裂的墙体上还能依稀看见当年的生产口号。经过二十年的风风雨雨,这里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拾荒者的天堂。唯一见证昔日辉煌的,当属那坚挺高耸的大烟囱。 警笛声划破这片区域年深日久的寂静,警戒线围着残垣断壁的钢厂厂院,稀稀拉拉的人群围着警戒线,多数是老头儿老太太,抄着手,被腊月寒风吹得直缩脖子。 吃了药,陈文明心口松快些,他率先进入警戒线,直奔先一步抵达的老陆:“老陆,给个三件套。” “老陈呐,你那破烂糟唧的心脏,可悠着点儿祸害。”法医老陆拿出四副“三件套”,“咱这个年,看来甭想过消停喽。” “过不消停也是你们难受,我一个绝户老头儿,过不过年能咋地。”陈文明穿戴好勘验三件套,往不远处那间低矮的厂房走去。 年久失修的厂房,窗扇早已不知所踪,窗口横七竖八钉着几块破板条,压着千疮百孔的塑料布。蓝漆斑驳的木门,歪在门框上,风一吹,吱呀瑟响。冬天的清寒之气,掩不住屋子里发霉的土腥味。 陈文明拉下口罩,小心翼翼顺着墙边往屋走。他身后,韩涛带老陆和薛砚已跟上来。 没走几步,一行人脚步猛地刹住。 陈文明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皱紧眉头。 “咋停了?不过去吗?”薛砚早上没跟着去清源桥出现场,此时他问得茫然,目光亦是茫然,看向悬吊在粗木屋梁上的死者。 一时间,没人应他,也没人做出下一步动作。 薛砚从死者身上收回目光,瞅瞅韩涛,又看看陈文明,最后用求助的眼神瞟向老陆。老陆却无暇为他解惑,半张着嘴,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圆了,紧盯吊在屋梁上的死者。 一向处变不惊的陈文明,也同样惊在当场。 这是一位男性死者,准确说是位身量矮小的老头儿。死者头部微微低垂,猩红的丝巾一端环锁在他颈间,另一端系在木梁上。这抹猩红,与破旧厂房中灰败的色调格格不入,异常刺眼。它不仅刺眼,更刺激着三位刑警的传感神经。 第二条红丝巾的出现,预示这两起案件,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平平无奇。 陈文明是在老山前线蹲过猫耳洞的老侦察兵,复原后一脚迈入刑侦这行当。从追踪敌人的烽火战场,到没有硝烟的缉凶战场,能让他为之色变的场面,并不常见。 即便遭受家变二十年的情感折磨,这位老兵骨子里的沉稳仍未改变。他被刺眼的红丝巾攫住心神片刻,强忍心间隐约泛起的怒气,低头看向地面。 他的目光徐缓平稳,从死者悬垂的脚下,向四周慢慢延展。 荒废的厂房里,积尘厚重,死者悬离地面的脚下,被刻意扫出一块直径约一米五的圆形。这块圆形,衔接出一道狭长的扫痕,通向门外。被扫起的积尘,规整地堆在扫痕两侧。 陈文明弯腰细看,边看边在脑海中模拟凶手清扫地面的动作。 这个人和那些激情杀人的凶手不同,他不慌乱,从匀称的扫痕可以看出,他很从容。 陈文明直起腰,又看向那条红丝巾,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此时他已断定,红丝巾不是死者的物品,它属于凶手。 凭借敏锐的刑侦嗅觉,他认为,眼前这条红丝巾上,八成也有一个名字。如果有,那么凶手此番操作,恐怕就不止反侦察那么简单。 这位沧桑的老刑警,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嘲弄。 早晨在清源桥铁楼梯上看到清扫痕迹时,他对凶手卖弄反侦察的小伎俩嗤之以鼻。此时再次面对相似的扫痕和红丝巾,一股清晰可辨的怒气在他胸肋间节节攀升。 韩涛觉察到他情绪有变化,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抚,转而对大家道:“都别愣着了,干活儿。” 薛砚看三位老将凝重的状态,心里仍是一头雾水,韩涛没作出说明,他也不敢多嘴问,拎过勘验箱,开始做准备工作。 韩涛见老陆还愣在那儿,便沉声问:“老陆,这下还惦记过年么?” 老陆豆大的眼睛一立,愤然道:“不过了!必须逮到跟咱玩儿这套邪门歪道的犊子!还整红丝巾做标志物,这架势,这把他嚣张的!” 众人无话,相互配合,埋头勘验现场。大家心里都不由得像噎住一口气,源自对凶手的愤怒。 这些年,刑侦队出过不少恶性杀人案件现场,让人憋闷的压不住火气,今天是头一回。两条红丝巾,高度相似的案发现场,这无异于是在对警方公然挑衅。尤其在发现第二条红丝巾边角处,也写着一个名字时。 这挑衅,已确凿无疑。 各项勘验一步一步推进,临近收尾时,韩涛接到队长林浩的电话。距新丰街三公里的牛马行,又发现一位死者。林队已经带人抵达现场,正在勘验。 那位死者,也是被红丝巾悬吊在高处。 接到这个消息,以性格和善着称的韩涛,险些当场摔手机。 陈文明听完他的转述,眉头舒展,反而冷静下来,第一反应是碰上茬子了。 一个上午连发三起命案,这在绥城已是前所未有的重大恶性案件。更何况,这还是带有挑衅意味的连环杀人案。 那三条红丝巾,拼合成猩红的阴霾,朝刑侦一队围拢过来。 两小时后,刑侦一队全员紧急集合,会议室里座无虚席。 “红丝巾杀人案”首次案侦工作会开始。 第4章 案情分析 三名死者的现场取证照片,依次呈现在大屏幕上。 “这是新丰街案发现场死者刘万才,也是今天第二起案件的被害人。”韩涛侧身站在大屏幕前,点着第二张照片,“他被害前应该是没少喝酒,我们出现场时闻到浓重的酒气,而且我们刚到现场那会儿,他还没形成明显尸斑,也没出现尸僵,这说明什么呢——” 他的话刚说一半,耿直的薛砚顺口接话:“说明他刚遇害不久,最多不超过三个小时。” 早期尸体现象,只能提供一部分初步判断,这不是韩涛关注的重点。 “没空夸你基础知识扎实,别打岔。”他睨着薛砚,续上前面的话,“这说明我们出清源桥现场时,有极大可能,凶手正在新丰街作案。说一下我个人的感受吧,我觉得凶手有故意耍咱们的意思。” 几乎是和凶手擦肩而过,没有哪位刑侦警察会对此无动于衷。 韩涛话音未落,会议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几位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更是按捺不住满腔义愤,七嘴八舌急着请战。 “林队!韩队!还开啥会!赶紧派任务啊!这凶手是个畜生,连害三条人命!” “就是!韩队,下命令吧!听你这一说,我更是一分钟都等不了了!” “别的都好说,咱的警徽可受不了这委屈!” 薛砚在这帮年轻民警里,算最不让老将们操心的一位“优等生”,今天也跟着小兄弟们原形毕露了。 这小子几近怒目圆睁,冲韩涛大声道:“附议!韩队,赶快把我们撒出去逮那孙子吧!我腰上的手铐已经蠢蠢欲动了!” “你怎么不说你的四十米大刀蠢蠢欲动呢?”韩涛瞪他一眼,又把起刺儿的几个年轻警察挨个扫视一遍,“都给我消停点儿,你们是人民警察,不是山里的胡子。” 年轻的刑警们不敢对老资格刑警造次,立时各自耷拉下脑袋,表示会乖乖听案情概述。 韩涛理解他们,但身为副队长他不能纵容这群小子。 自打带这几个新进队的小年轻,他常有一家之长那般含辛茹苦的感觉,跟这一代年轻人,总像有操不完的心。他们对凶手的挑衅感到恼火,韩涛又何尝不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面对案件,最忌讳意气用事。 这时,溜边儿靠坐在窗口的陈文明,冷不丁敞开老烟嗓呵斥一句:“一帮猴崽子,就知道瞎着急!林队还没做案情概述,把你们撒出去来一场虎头蛇尾的排查?” 他口气严厉,眼底却并无厉色。 年轻气盛的小警察们还算敬重他,宁愿跟队长顶嘴,都不跟他顶嘴。全队上下,都知道这老头儿私生活很不幸。 会议室里低回的议论声,止于老烟枪假模假式的训斥。 “把这股劲头憋足了,都给我用在后续侦察上!”韩涛抬手点了点莽撞的后生们,继续做案情概述。 清源桥的死者崔玲,和新丰街的死者刘万才,二人尸体情况有几点相似之处。 韩涛将两位死者的情况做了一番对比说明,他带队勘验的两起案件,概况就介绍完了。 两处案发现场,几乎都没留下明显线索,想拿到有价值的线索,目前只能等技侦那边的尸检结果。 韩涛讲完话让开位置,队长林浩站到大屏幕前,指向新增加的一系列现场照片,开始对第三起案件做概况陈述。 “死者叫钱桂芝,年龄在六十岁左右,尸体被红丝巾缠住颈部,吊在大树上。”林浩声音四平八稳,情绪并无起伏,“死者颈部皮下出血,颜面青紫,眼球结膜点状出血,全身无血迹黏附,初步判断是机械性窒息导致死亡,双下肢多处片状尸斑,尸僵扩散至全身,死亡时间约六小时。” 林浩其人文质彬彬,属于谁都不得罪的类型。而且,他是一个极务实的人,刑警对他来说只是一份工作,没有那么多人为附会的意义。 他是一级警司,比韩涛晚进刑警队三年,如今的位置却高出韩涛一截。他知道韩涛心里从未服过他这个正队长,但是他认为升职是各凭本事的事,所以对韩涛态度一直保持面儿上过得去,不深交。 陈文明一边听林队作案情陈述,一边用夹烟的手摩挲下巴上的胡茬子,眯眼思索着念叨:“嘶,我没记岔的话,牛马行那棵老树前头是早市,商贩凌晨三四点钟就得去占地方,凶手在这个时间段下手,可够冒险的啊。” 这话引起一众老刑警陆续讨论起来,凶手的作案动机到底是什么? 如果是报复性杀人,行凶手法显得过于平和了。一般情况下,仇杀普遍具有血腥暴力等特点,而今天三处案发现场,恰恰有一个与血腥暴力相悖的特点——安宁诡异。 陈文明搓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子,听一帮老家伙各抒己见,无形中拓宽了他的思路。他刚从犯罪心理学角度延展一下思路,琢磨凶手是否具有变态型反社会人格,韩涛一说话,把思路给打断了。 “三处案发现场大致情况都了解了吧?来,领任务吧,我的老将和新兵蛋子们。”韩涛拍了拍手,拢住大家的注意力,开始布置任务,“林队,我带一组人负责调取三名死者身份信息,你看这样行吗?” 林浩未及开口,几个小年轻再次七嘴八舌起来,纷纷吐槽:“韩队,调个户籍信息还用你亲自出马,杀鸡用牛刀,这不是你风格啊。” 此时的气氛并不沉重,刑侦一队的干警们都铆足劲,想尽快着手侦察,逮住凶手。 “磨叽活还是我来吧,你带人跑外线比较合适。”林浩否定了韩涛的提议,他的原则一向是能者多劳,既然韩副队有工作激情,让他干就是了。 韩涛对他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少跟我臭贫,你们几个负责排查三名死者的社会关系,和红丝巾的购买渠道,腿不跑细甭惦记回来。”韩涛顺手搓个小纸团,砸向那帮跃跃欲试的年轻警察,“你们这组由薛砚负责带队。” “得令!”几个年轻人领到任务,跟着薛砚呼呼啦啦出了会议室,去做排查的准备工作。 韩涛将其余三四位老将派往案发地点,对附近居民进行深入走访,寻找潜在的目击者。 对刑侦一队来说,今天的案子在绥城称得上骇人听闻,但案情不算错综复杂。 领到任务的干警们各自离开,会议室里逐渐安静下来。 韩涛收拾好桌上的一堆案情资料,往窗边那团云雾缭绕的烟气看去:“还不走?” 林浩也瞥了一眼陈文明,又看了看韩涛,没有说什么。 陈文明从俩鼻孔喷出烟来,撩起松垮垮的眼皮瞅韩涛:“小子,你不派任务让我往哪走?啊?你给说说,我应该往哪走?” 老陈这摆明是强行要任务呢,韩涛继续整理资料,头也不抬:“林队在呢。” “韩队,你们师徒的事儿,我可不掺和。”林浩耸了耸肩,收拾完资料,转身要走,“你们师徒俩研究着,我去调死者的户籍信息。” 林浩出门后,韩涛打量了一下陈文明。少顷,他紧不慢走上前,拿手里那叠资料挥散老爷子头顶一圈儿烟气:“往技侦科走,去蹲老陆的尸检报告,您老人家满意没?” “好小子,识相。”陈文明起身,冲他竖起大拇指,慢悠悠出了会议室。 出去走访排查,他心脏吃不消,陈文明心里有数,而且他需要尸检报告指引正确的判断方向。 韩涛去找宋局汇报情况,陈文明前往四楼技侦科。 老陆领着爱徒在里间检验室忙活,检查第一位死者崔玲的胃内容物。 陈文明在外间陈列室找张椅子坐下,歪头朝里间喊:“老陆,咋样?” “不咋样!”老陆的声音隔门传来,“检出大量药物残留,咪达唑仑!” 陈文明小声嘀咕:“啊,果然是先下了药……” 由此不难推断,第一位死者是在药物导致昏迷的状态下,被勒颈致死。 进而,陈文明想到第二位死者身上浓重的酒气,想必是醉酒失去意识后才被凶手勒死。 这两位死者的被害过程相似,所以尸体没有留下打斗挣扎的痕迹。 陈文明拿着烟,没点,陷入静谧的思索。 他将上午两处现场勘验亲眼所见的线索,结合此时的分析,得出一个可能性极大的结论——熟人作案。 换言之,凶手和三名死者,是相互认识的人。 陈文明像在暗河中捕到一尾白光,心头不禁亮了一下。既然凶手和死者认识,很难逃过死者社会关系排查这一环节。 “如果是这样的话,捕他兴许不难。”陈文明嘀咕着,就势趴在身前桌子上,自打得了心脏病,他总是容易疲乏。 他又把凶手和三名死者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进行深入推理假设。这样细究起来,能盘出很多种可能性,也能为案件侦查提供更多思路。 陈文明想着想着,不觉间疲乏感愈发浓重,渐渐恍惚,睡着了。 陌生的梦境,意外唤醒心中早已沉寂的蓬勃生机。 第5章 噩梦二十年 梦中的中年男人,是二十年前的陈文明,在他面前带着小男孩儿嬉戏的女人,是他的前妻徐丽。那小男孩儿,是他刚满四岁的儿子陈铮。 初春的江边公园,草木新绿。 妻子捏住丝巾两个对角,扬起双臂,让它随江风柔曼轻舞,儿子张着两只小手,笑着去抓那长丝巾的尾端。 它在梦境中,红得眩目,像一抹朝霞萦绕着小小的男孩儿。 老警察陈文明,仿佛隔着一层琉璃镜,看着年轻的自己,向儿子张开双臂,笑着说:“小铮,来,爸抱你抓。” “小铮……小铮?” 那层幻妙的琉璃镜,在梦里轰然崩裂! “小铮!”随着梦中一声呼喊,陈文明猛地惊醒过来,呼哧呼哧地大口粗喘,胸膛里如万箭穿心,凌厉的痛感从心脏传来。他立即抬手按住心口,冷汗顺着眉毛滴下来,洇入眼中。 “小……铮……”他用力眨掉刺痛眼睛的汗珠,说出后面那个字时,声音几乎隐没无迹。 陈文明此生不可磨灭的隐痛,就是儿子陈铮。二十年来,他从未忘记,又逼迫自己去忘记,不敢触及回忆。 逃避残酷的回忆,是人的本能。 只可惜,这种逃避往往徒劳无功。陈文明越是怕想起儿子失踪那天的情形,脑海中越是浮现当时的画面。 经过二十年漫长岁月的磨砺,那些画面不仅没有磨损,反而愈加清晰。 他像个落荒而逃的懦夫,被惨烈的回忆围追堵截,在激烈的痛苦中渐渐乏力,耗干奔逃的力气。 “我才五十七呀,咋就老成这副德行了……”陈文明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臂上,闷头自语,“让个噩梦吓瘫了。” 他把额头的热汗往棉服袖子上蹭了蹭,渐渐挣脱梦魇的恐慌。片刻之后,待情绪恢复平静,他想起刚才梦里那抹刺眼的红色。 梦中一家三口在江边游玩的画面并非源自臆想,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而那条艳丽的红丝巾也同样真实存在过。 二十年前,那条红丝巾是陈文明买给妻子的生日礼物,很便宜。他一个大男人不懂女人的东西,是女售货员帮他挑的,说是那条红丝巾时下很流行。 今天的三起案件,红丝巾是凶手留下的标志物,也算作案工具。 陈文明努力回想二十年前买给妻子的红丝巾,和今天案发现场的三条红丝巾有何区别。 他闭着眼睛在脑海中仔细比对,发现相隔二十年的四条红丝巾没有区别。不管是做工质量还是粗糙的面料手感,都是如出一辙,这足以断定它们属于同样的时代。 他睁开眼睛,感觉原本清晰的判断思路有些乱了。 便宜的红丝巾流行于二十年前,是早该被淘汰出市场的过时货。 这些年,老百姓生活水平可以说日新月异,变化巨大,尤其女人和孩子用的东西,不仅质量越来越讲究,而且花样翻新的速度快到让人眼花缭乱。 如果说,十年为一个时代,红丝巾属于过时两个时代的普通针织品,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二十年后的凶案现场?而且市面上应该是买不到了才对,那么凶手是从哪里淘换到的呢? 陈文明努力回忆近两年出去走访商店和批发市场时的情形,确认没见到这类过时的红丝巾。 “嘶,凶手不会是上了点儿年纪的老家伙吧?小年轻怎么也不至于特地找来二十年前的丝巾当作案工具呀.......”他用手掌揉着闷胀的心口,越琢磨越蹊跷,脑子里的思绪也跟着乱成一堆没章法的线头。 一场短暂的梦魇,引出陈文明对红丝巾前世今生的深入思索,可惜适得其反,扰乱了他原本的思路。 对凶手的年龄他忽然感到无从判断,年纪稍大一点的,连害三人,单从体力上来说恐怕都难以实现,除非有同伙。但是,三起案件现场被刻意营造出安宁诡异的感觉,明显是凶手这彰显个人风格。 以陈文明的经验判断,这类追求某种仪式感的作案手法,通常不会有同伙。好这一口的凶手往往非常自恋,找人帮凶会降低他的满足感。 每一次侦查案件,都像这打一场消耗战。精神高度集中的思索会大量消耗人体能量,陈文明感觉心脏跳得十分乏力,得赶紧找地方躺一会儿缓缓。 他撑住老陆的办公桌起身,慢慢往外走,尽量提高声音朝检验室喊:“老陆!我先下楼啦!有进展给我打个电话!” “行!”老陆的声音从里间传来,“一时半会儿出不了结果,你甭在这等了!” 离开技侦科,陈文明双手搂着楼梯扶手小心翼翼往下走,心里盘算去哪间办公室混个沙发躺一躺。 走到二楼,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宋局从走廊那边过来。 宋局走到他面前,伸手扶住他:“老陈,你是不是心脏又不舒服了?” “啊,是有点儿不舒服,不过不打紧,我找个地方躺一会儿就能缓过来。”陈文明赧颜,笑得甚是尴尬,宋局比他还年长一岁呢,身体却啥毛病没有,哪像他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的窘相。 宋局见他又想逞强,顿时脸色一沉:“我说你多少次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赶紧打个车回家歇着,我特批你几天病假。” 陈文明支支吾吾想拒绝,宋局搀着他硬往电梯方向带。 “哎呀宋局,我没那么娇贵,找地方趴一会儿就缓过来了,真用不着休病假。”陈文明感觉哭笑不得,“再说从二楼下一楼咋也用不着坐电梯吧……” “这是命令,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家歇一个礼拜!不在家躺够七天别回来!”宋局无视他的争辩,将人送进电梯。 就这样,陈文明被宋国章局长强制休起了病假。 陈文明回到家,冲了一包稳心颗粒,喝完之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心脏病人身体比常人容易疲劳,而睡眠是恢复肌体的最佳途径,他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感觉心脏好受多了。 事实证明,宋局的决定非常英明。 人这一辈子,只有年轻的时候敢向老天爷叫板,岁数一大可就没那个本钱了。屈从于现实,有时是不得已的明智之举。 陈文明在家老老实实躺了两天,感觉心脏的不适大有缓解,便琢磨归队,转念想到宋局的命令,又打了退堂鼓。 腊月的东北,冰封大地。晨曦迟迟而夜幕早来,黑夜仿佛被无限拉长。独居的生活本就孤寂,在孤寂中,长夜又显得格外漫长。 下午四点多钟,陈文明煮一碗挂面草草对付了晚饭。洗碗时,他一抬头,发现天又快黑透了,厨房窗外,昏黄的路灯下簌簌落着轻雪,老警察的世界寂寂无声。 他攥着洗碗布,看窗外的萧索夜幕,静静发呆。 儿子出生那天,他也曾目睹这样的深冬夜色。那时他不觉得冬夜枯寒萧败,全然陶醉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之中,感受着人生的欣欣向荣,襁褓中熟睡的婴儿仿佛带着一身柔柔的光辉,将他和妻子的人生同时照亮。 那时,他觉得儿子是一盏小小的烛火,每一次啼哭和咯咯欢笑,都是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充满无限生命力。 回忆斑驳陈旧,于心底深处卷起尘沙,一簇鲜活蓬勃的小小烛火,隐入回忆的尘烟,陈文明的人生就此坠入一片旷日持久的昏暗。 “儿子.......如果你还活着,得比爸高一头了吧?”陈文明一手拿着洗了一半的大瓷碗,另一只手里仍攥着洗碗布,讷讷地小声嘟囔。 他的脑海中,只留下儿子四岁以前的音容,能形成图像记忆的画面在陈铮四岁那年夏天傍晚,戛然而止。 陈文明二十多年的噩梦,也在那个夏夜拉开了帷幕。 那天妻子徐丽要值夜班,叮嘱陈文明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后好好照顾。可是刚吃完晚饭局里就来了案子,陈文明情急之下将儿子反锁在了家中。本想着一个小时处理完就回来,没想到竟然一直忙到了深夜。当他匆忙回到家的时候傻眼了,陈铮根本就不在家中。 陈文明四处寻找的同时,给值夜班的妻子徐丽打电话说明情况,徐丽骂骂咧咧回家一起寻找。通过监控发现,儿子陈铮一个人顺着马路走着,最终拐进了一个胡同里,永远地从监控画面消失了,也从陈文明和徐丽夫妻俩的世界消失了。 后来夫妻俩虽然也报警了,但是警方也一无所获,只是怀疑和近期几起儿童拐卖案有关,做了并案处理。失孤的徐丽终日以泪洗面,她痛恨丈夫陈文明弄丢了儿子,不久之后和陈文明离了婚,选择搬回了娘家。 二十年来,陈文明自责之余,也无数次在心里偷偷揣摩儿子少年时的神采飞扬,青年时的健壮俊朗,假如儿子还活着。 可惜,无论脑海中描摹出的朦胧虚影多生动,他永远看不清儿子长大之后的容貌细节。 天长地久的思念,是一场没有归期的徒刑,来煎人寿。 “啪嗒”水龙头落下一滴水,打破满室寂静。 陈文明抬起手背,擦掉蓄在眼尾的泪水,低头默默洗碗。 有一点年岁的人独居,房子再小也难免觉得空旷。他不敢让自己沉溺于回忆,从厨房回到卧室,干脆翻出手机给韩涛打电话。 “涛子,明天任务咋安排的?我想出去踅摸一下红丝巾的线索——”陈文明以为,抵御孤独的良药唯有工作,窝在家里总是控制不住脑子,想以前的事。 “你少来给我添乱!消停儿在家病休!”未曾想,他的话没说完被韩涛打断了,“不说了,我刚堵着刘万才的邻居,挂了。” 电话中传来忙音,陈文明把手机放在枕头边,默默坐在床沿,一声叹息。 他心里说不出的憋屈,但是不能怨韩涛。 陈文明知道蹲守到关键人证往往需要消耗大量精力,很多普通百姓不愿牵扯进命案里,躲着警察询问是常有的事。 第6章 走访 刘万才是“红丝巾连环案”的第二位死者,韩涛在案发当晚把他楼上楼下和对门的邻居询问个遍,唯独住他隔壁的老嫂子不肯开门。 公民有配合刑侦警察办案的义务,但人家也有自己的想法,拒绝配合走访调查,情节不恶劣的话,警察还真没啥硬辙。 韩涛向住户们了解到,刘万才为人古怪性格暴躁,稍有不对心思便对邻居们破口大骂。久而久之,大家都离他远远的,见到他绕着走。 通过细致走访,韩涛基本掌握了刘万才遇害前的生活状态。 前年秋天,刘万才死了老婆,唯一的女儿自打在南方落户很多年没回来过,差不多是音信全无的状态。 韩涛听楼上的大爷说,刘万才是个酒蒙子,早年间喝了酒必打老婆孩子,而且是下死手打。后来他女儿离家再不肯回来,也算逃出家暴的魔窟了。死了老婆之后,那老不修性子更加阴沉了,也没人搭理他,便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第二名死者的社会关系调查,线索到这里几乎断了。韩涛不甘心,所以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住刘万才隔壁的老嫂子身上。 “配合刑侦工作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不进屋,就在门口问你几句话,你不要有心理负担。”韩涛用一只脚卡住门,不让老嫂子关门,“大嫂,一月十二号夜里,你听到隔壁有啥不寻常的动静没?” 中年妇女用手虚推着门,十分不情愿地回答:“我睡觉早,咋可能听见他家的动静,再说了,隔着墙能听见个啥。” “大嫂,对警察知情不报可不算小事。”韩涛差点被这老嫂子气乐了,他拿出全部的耐心好言相劝,“这栋老楼的墙基本不隔音,我在楼下挨着那两家试过了,用正常音量说话,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中年妇女面露窘色,小声嗫嚅道:“反正我啥都没听见,警察也不能生拉硬拽拖人蹚命案的浑水吧……” 韩涛重重叹气,又问:“那十三号早晨你听到啥响动没?比如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那个老酒蒙子谁会找他呀。”中年妇女先是鄙夷,然后一拍脑门,“啊!我想起来了!那天早上天都没亮呢,他那屋就嗡嗡地有说话声,应该是他在接电话,因为他的手机铃声是二人转,特别吵,我被吵醒之后再也没睡着。后来他打完电话就出门了,我听见他家那门关得哐当一声,气得我还小声骂了好半天呢。” “行,感谢你配合我的工作。”韩涛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如果还能想起什么线索请随时打电话告诉我。” “没了没了,我真想不起别的事了。”那女人没接名片,说话间急着关门,韩涛只好收回卡着门的脚。 他没急着离开,转身站到刘万才家门口,静静看着紧闭的破旧铁门。 老嫂子提供这条线索,多少有些鸡肋。按照案件侦查流程,走访之后是深入调查死者社会关系,自然要调查其遇害之前的通话记录。所以,一月十三日早上这通电话,她不说,警方也会查到。 韩涛对刘万才遇害前这通电话,不抱太大希望。凶手既然敢挑衅警方,不可能是没长脑子的蠢货,留下行凶前与被害人通话这样的纰漏。 每一次展开案件侦查,都像走进一处新的迷宫,而走迷宫很累。 韩涛回到家时,妻子已经睡下了,儿子在客厅餐桌上写作业。他知道,儿子不在自己房而是来客厅做作业,是为等他。 “小骏,回你屋写作业吧,客厅凉飕飕的多冻脚啊。”韩涛脱下棉服,直接往沙发上一歪,累得不想动弹。 韩骏十三岁,快赶上他爸高了,这孩子性格随妈,话少,但事事心里有数,从不让韩涛操心。 “我没觉得客厅凉。”韩骏推开作业本起身,“爸,你又没吃晚饭吧?我去给你热。” “谢啦,大儿子。”韩涛的目光始终追着儿子,多看他两眼,身上的疲倦像是能自行消散一样。 他的情感获得莫大的满足,于是收回目光闭上眼睛,厨房偶尔传来轻微响动,那是儿子翻动锅铲的声音。 韩涛心满意足,案件进展不顺的烦闷得以缓解。他不由回忆起儿子小时候的样子,感慨中,一抹笑意攀上嘴角。才十来年工夫,当年的小淘气包现在竟然这么会照顾人。 父子之间的感情很微妙,韩涛有种不可言传的幸福感,它很充盈,有些内敛,不热烈但很熨贴。 他在舒畅的情感满足中沉浸片刻,不知怎么,猛地想到了老陈....... 那个孤独的小老头儿,原本也能拥有父子间的天伦之乐。 “爸,洗洗手,过来吃饭。”韩骏把饭菜端上餐桌,开始整理作业本和文具。 “嗯。”韩涛去洗手,但脑子里还在想陈文明的事。 他有些后悔,今天通电话时他的语气太重了,也不知道会不会伤了老头儿的心。 可是这小老头儿有时真挺烦人,明明心脏病吃不消却总是死犟,瞎逞强。 三十多年警龄的老伙计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偏就想不通。带病坚持查案并不伟大,效率低不说,其他人忙着工作的同时还得分出精力看顾他,毕竟心脏病不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韩涛越想越烦躁起来,坐在餐桌前大口扒了几口饭:“小骏,把你姥爷给的那瓶五粮液帮爸找出来。” 韩骏点了点头,转身从没几瓶酒的酒柜里,拿出他爸珍藏两年的五粮液放在餐桌上,笑问:“爸,是不是陈爷爷生日又到了?” “嗯,明天就是了,我差点给忙活忘了。”韩涛点头称是,抬眼看看儿子,“回屋写作业吧,早点睡,这都快十一点了。” “陈爷爷挺可怜的,爸,你对他好点儿。”说话间,韩骏抱着文具和作业本回了房间。 韩涛让这小大人儿的话给逗乐了,心说这臭小子整得好像他爹多差劲似的。 不过,他觉得儿子说得在理,陈文明活得不易,他是该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对老头好点儿,生活上或情感上都是如此。 陈文明这辈子唯一能记住的生日,只有独一份,是儿子陈铮的生日。他自己的生日,根本记不住,也不在意。 敲门声响起时,他正举着红蓝铅笔,在墙上的线索图上勾勾画画。在家休病假他也没消停,把自己掌握的红丝巾案线索全写在一张大白纸上,做出一份思维导图。 这样,既不耽误工作,又能抵御漫无边际的孤独。 而韩涛之所以猛然想起他的生日,正是因为他的生活与刘万才很相似,孤身一人,关起家门几乎就是与世隔绝,没人会想起他的存在。 “别敲啦!来了来了!催命呢!”陈文明让越发密集的敲门声弄得好不烦躁,待门一打开,他的烦躁不攻自破了。 韩涛不见外,把手上拎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堆,低头换拖鞋。 陈文明把东西提起来闻了闻,酱肘子、猪头肉、秋林红肠,还有香气浓郁的骨汤豆腐丝。 他知道,这是韩涛来给他过生日了。 每年如此,即便他自己不记得生日,即便自己在徒弟心里已经变成了“老陈”。 第7章 全在酒里了 陈文明把熟食拎到厨房,随便切了切,小白钢盆装了冒尖的一盆。 “涛子,拿俩酒盅。”他把熟食放在饭桌上,摆好筷子坐下,“这两天走访调查咋样?找出新线索没有?” 韩涛从墙边的老旧柜橱上拿过酒盅,在他对面坐下,一边开酒瓶一边道:“我是来给你过生日的,不唠案情,再说你还没休完病假呢,瞎打听啥呀。” 陈文明嫌弃地翻他一眼,看着他往酒盅里倒酒。 “老陈,祝你……算了,咱还是直接喝吧。”韩涛把酒盅往陈文明手里的酒盅上一磕,仰头干了一盅。 陈文明一点一点小口抿着酒,难得喝上一回五粮液,他可舍不得仰头就干。 喝一点,夹一块猪头肉扔嘴里慢慢嚼,他沉郁的样子不像在过生日。 人的心里压着陈年旧事时,很容易出现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情况。 几盅五粮液入喉,二十年前儿子那稚弱的背影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陈文明不想对韩涛絮叨,然而终究没忍住:“小铮命真是不好啊,怎么就摊上我这个废物爹了,好好的孩子让我弄丢了。” 这老头儿又要重复那些车轱辘话了…… 韩涛挑起目光瞅他一眼,拿起酒瓶给他倒酒,却就是不愿意开口接他的话。 在韩涛心里,他们虽然不再以师徒相称,但是那点情分恐怕这辈子都断不了。 他很想开口劝老头儿,你就算悔恨而死,陈铮也回不来。 话到嘴边,他又不忍心说。 “唉,不说了,都在酒里呢。”陈文明有些尴尬地嘟囔,像是在自我解嘲。 他满心苦闷无处宣泄,终于舍得一口干了酒盅里的五粮液。 然后抬头看着韩涛,笑问,“小骏最近咋样?我有小半年没见着孩子了,又长高不少吧?” 陈文明心想,既然说自己儿子的事他不爱听,那就聊聊他儿子吧。人嘛,说到底都是只对自己的事才能提起兴趣。 就像他此刻问韩骏是不是长高了,心里却不自觉在猜度,陈铮如果还活着现在能有多高了。 “那小子长得太快了,现在和我差不多高。”韩涛的话音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愉快,用筷子在自己额头前比划一下,“都过我眉毛了。” 陈文明看他笑得那样自豪而愉悦,心里也为这对年轻的父子感到高兴,却毫无预兆地鼻子猛一下酸疼起来。 他赶紧夹块红肠送进嘴里大口地嚼起来,想把猛然袭来的情绪压住。 韩涛发现他眼圈泛红,心里顿时后悔跟老头儿聊儿子的事。 他故意咋舌,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开解道:“老陈,都过去二十年了,你别没完没了折磨自己行不行,不幸已经发生了,咱既然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那就往好处多想想,也许小铮现在还活着,而且活得不错呢?你说是不是?” “你小子是真会哄人。”陈文明笑着叹了口气,端起酒盅,“来,走一个。”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又喝了一阵,韩涛有些微醺。 他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老头儿,心里一阵憋闷。 韩涛对这老头儿的感情很复杂,埋怨中搅缠着同情和担心。 这些年,他每听到陈文明提起儿子失踪一次,就会不自觉想到自己被这件事殃及的委屈。 自从丢了儿子,陈文明无比消沉,把仅有的精力和时间全部倾注在四处寻找儿子上,几乎再没为徒弟花过什么心思。 韩涛就此成了警局里没人管的“野孩子”,没有师父花心思教本事,他只能靠自己。 苦熬二十年,才从二级警督混上一个副队长。 而人家林浩不仅比他晚进警队三年,还是一级警司,如今却当上了正队长。 韩涛对警司领导警督的处境感到尴尬,但是没辙。 人到中年,事业原地踏步的窘境,也让他成了局里人私下议论的话题。 这样的窘境,韩涛不甘心。 想到这些,他从陈文明脸上别开目光,在心里做了一次徒劳的假设。 如果当年没有这个不靠谱的师父,他的前途会不会比现在好得多? 转念一想,他闷头讪讪地一笑,心道,埋怨改变不了窘迫的现状,不如抓住“红丝巾案”的机会,尽快破案,为停滞不前的事业打开突破口。 一想到案子,韩涛心里的憋闷劲儿散去大半,借着酒劲说:“老陈,你老老实实在家休息几天,案子的事别跟着瞎操心。” 陈文明吁出一口酒气,用力舒展花白的眉毛:“我还真没法不跟着操心,案发现场那三条红丝巾我曾经见过一样的。” “你见过?”韩涛一怔,瞬间醒酒。 “嗯,二十年前我给老婆买过一条同款的红丝巾。”陈文明微微点头,“这两天我反反复复回忆细节,确定勒死三个死者的红丝巾,和当年我买给老婆的一模一样。” 他稍稍停顿,问道,“你们这两天去查红丝巾的线索了吧?怎么样?” “别说市里,薛砚他们连郊区的小商铺都去查了,满绥城就没有商家卖这种款式老掉牙的红丝巾。”韩涛思索着摇头,疑虑重重地小声嘟囔,“原来是二十年前的老东西,怪不得一点线索都查不到。” 陈文明沿着他的思路分析:“既然绥城查不到红丝巾的线索,那就说明凶手是刻意做了准备,依我看,他很可能是在用这玩意儿暗示什么,至于到底暗示点儿啥,我现在也是一脑袋浆糊,还没琢磨出来。” “这种情况的确不好判断,”韩涛心中的压力又加重几分,他用力搓了两把脸,叹道,“明天开碰头会,先把崔琳和钱桂芝社会关系的调查结果理出头绪再说吧。” “行。”陈文明抬头看一眼墙上的老挂钟,“咱俩这顿酒喝的时间可不短,都快十点了,你回吧,明天碰头会见。” 韩涛眼睛微微一瞪:“什么就明天碰头会见,宋局都说了让你在家歇够一周。” “你少拿鸡毛当令箭。”陈文明回手从衣架上拽下他的棉警服,往他怀里一扔,笑得眼角堆满皱纹,“快走,别在这气我。” 韩涛寸步不让,边穿棉服边说:“不行,你必须再歇几天,别赶在我最忙的时候瞎添乱。” 说完,他怄气似的走了。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陈文明拿起桌上的半瓶五粮液,在手里慢慢转动,慢慢端详。 他想谢谢韩涛,但是没脸开这个口。 有一份愧疚,和失孤之痛一起,在陈文明心里埋了很多年。 他知道是自己耽误了徒弟的前途,时光荏苒,二十年弹指而过,他想过为徒弟去弥补,却早已来不及。 第8章 蹭会 次日,陈文明还是出现在了案侦工作会上。 即使韩涛不让他暂时参与调查,但是不妨碍他来蹭会。 韩涛一进会议室,远远看见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老脸,心里感到非常无奈。 索性由倔老头去吧。 作为被他耽误大好前程的前任徒弟,韩涛认为自己为他操心到这个份上,也算仁至义尽了。 会议室里座无虚席,刑侦一队的人悉数到齐。 韩涛表情严肃,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警员,率先开口:“各位,目前的‘红丝巾案’形势严峻,咱们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先来说说第一位死者崔玲和第三位死者钱桂芝的社会关系调查结果吧。” 随后,他对坐在身旁的林浩点了点头,“林队,你先来。” 今天的碰头会由队长林浩主持,所以调查结果讨论也由他负责的第三位死者开始。 “我来汇总一下我们组的调查结果,”林浩手里拿着工作笔记本,目光时不时看向大家,“钱桂芝,现年六十四岁,无业,案发前住在绥城郊区榆树屯一处位置偏僻的小院,房子是租的。据村民提供线索,她有赌博的恶习,几年前把自己的房子输掉之后离开榆树屯,去年才回来。村民们说,钱桂芝这些年一直靠不同的姘头养活。去年她独自回到村里后,几乎每天泡在小卖部打麻将。因为她经常吹嘘这几年在大城市混得很风光,也因此瞧不起村里人,所以除了一起打麻将,村里人都不搭理她,平时没人愿意跟她来往,因此,死者钱桂芝基本属于独居状态,遇害前的社会关系呈空白状态。” 他放下笔记本继续道,“目前掌握的情况就这么多,想彻底调查钱桂芝回到榆树屯之前的社会关系,还需要大量时间去走访调查。” “203案真够邪门的。”韩涛接过话头,举了举手中的调查汇总资料,“第一位受害者崔玲,也是独居,而且社会关系比钱桂芝还简单,排查结果显示,她的生活很有规律,上班下班三点一线,除了偶尔去住所附近商超购买生活用品,业余时间基本不出门。综上所述,死者崔玲生活孤僻不与人交往,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私人的社会关系。” 这时,薛砚疑惑不解地小声嘀咕:“第二位死者刘万才的走访结果也差不多,独居、不怎么和人来往,这三位死者的生活状态高度相似,彼此之间却互不相识,生活区域也不一样,但是又被同一个凶手杀害,这也太奇怪了。” “是啊,听林队和韩队说完,再听你这一说,我脑子都快搅和成糨糊了。”坐在他身旁的小高也跟着小时嘟囔。 “你俩先别小声嘀咕,有什么想法等一下到讨论环节再说。”韩涛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老陆,分析一下尸检结果。” 随着他的话音,会议室中立即响起翻动纸张的“唰唰”声。 转眼间,刑警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份尸检报告。 法医老陆分析道:“三名死者的被害过程并不复杂,通过胃内容物检测,除了刘万才,两名女性死者遇害前没有喝酒的迹象,但是三人都是先服用了相对大剂量的咪达唑仑,陷入深度昏迷状态,然后被红丝巾勒住颈部,产生机械性窒息,导致其死亡。” 林浩皱眉着眉,仔细看手里的尸检报告:“结合薛砚和小高的思路来分析,目前可以捋出一个大概轮廓,三名死者可能互不相识,更没有共同的熟人,但是却成为同一个凶手的作案目标,那么凶手的目的就很值得推敲了。像这种充满仪式感的作案手法,仇杀的可能性极大。” “不管凶手的作案动机是啥,我这有个线索,得尽快排查。”老陆举着尸检报告,手指点着上面的一行小字,“林队,韩队,你们得挤出人手先帮我查清楚咪达唑仑的来源,这药在医院里属于一类管控麻醉药,可不是一般选手能搞到的,所以我建议先揪住这条线索排查。” “行,我先记下来。”韩涛扬了扬手中的笔,然后对大家说,“来吧,都说说自己的看法。” 林浩放下手中的尸检报告,思索着说:“这案子从表面看似乎只是一起普通的连环杀人案,但是暗藏着不小的玄机啊。凶手够狡猾的,一点破绽都没留下。” 韩涛认同地点着头:“目前除了三条红丝巾,确实还没找到破案的关键线索,这案子真够棘手的。” 韩队说得委婉,其实干警们都心里有数,“2.13红丝巾案”的侦查工作已经陷入困局。 大家纷纷低下头,会议室里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重。 这时,薛砚提出自己的思路:“韩队,我觉得除了查麻醉药的来源,红丝巾的线索也不能放下,既然这东西在市面销售,总能找到出处,绥城没有不代表周边城市也没有。” “唉,我看未必。”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文明突然说道,“林队,关于红丝巾,有个挺巧合的事,二十年前我给老婆也买过一条红丝巾,和这案子里的作案工具一模一样。材质、款式,我都反复回忆过,丝毫不差,因为这款丝巾算是老物件,所以咱们排查不到一点不奇怪。” 众人惊讶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窗边位置,聚焦在陈文明身上。 林浩微微惊讶之后,对他一点头:“老陈,你有什么思路尽管说。” “我的思路是,先找到红丝巾的生产厂家。”陈文明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拧了拧,“排查一下是厂家,有没有积压十年以上的库存在最近几年甩卖过,兴许能找出点线索来。” “可是这都过去二十来年了,厂家会不会早就黄了呀?”一位刚分到一队不久的小年轻提出疑问,“二十多年前的老厂子,还能找到吗?找起来得老费劲了吧?” “啪嗒!” 陈文明一按打火机,又点了一根烟,斜眼看小年轻:“试试呗,警察破案嫌麻烦哪行。” 林浩拍了拍手,拉回大家的注意力:“不管怎么样,这是个值得深挖的线索,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别松懈,不要放过任何细微线索。” “林队说得没错。”韩涛作为案件负责人,开始做出下一步侦察工作的部署,“薛砚,你还跟着我,到周边城市走访老针织厂。老陆再仔细研究一下尸检报告,看看能不能有新的发现。林队,你那组人就排查咪达唑仑来源吧,你看这么安排行不行?” “没问题,那就散会吧。”林浩点点头,开始收拾桌面上的东西,并没有为韩涛把相对轻松的任务留给他表示感谢。 陈文明一听散会,急了,站起来问:“韩队,那我呢?” “你去跟老陆蹲技侦科。”韩涛对他一扬手,转身走了。 陈文明看着大家跟在韩涛身后,呼呼啦啦往会议室外走,狠嘬一口烟。 心里开始盘算,怎么才能让韩涛答应,带他一起去寻找生产红丝巾的老针织厂。 第9章 目击者 刑侦一队的各组人马分头行动,大家没日没夜忙活一个多星期,“203红丝巾案”却仍原地踏步,没有新进展。 林浩带人把绥城各大医院都筛了一遍,每家医院两年内咪达唑仑的使用记录全部详查。 每一支咪达唑仑的使用都被记录在案,并且也有对应的用药患者姓名。 原本寄予厚望的线索就这么断了,林浩简直一筹莫展。 另一条线索也迟迟没有新进展。 韩涛到底没让陈文明跟着,只带着薛砚,每天开车往返在绥城和周边城镇,这一忙就到了年关。 早年的东北以重工业为主,纺织类的轻工业本就不多,更何况是二十年前的老针织厂。 他们找了七八天,连新带旧的针织厂只找到三四家,而且其中两家新厂的规模和作坊差不多,跟红丝巾扯不上一点关系。 另外两家,一新一旧。 五年前成立的这一家针织厂,主打产品是保暖内衣,压根没有丝巾的生产线。 今天是年三十,韩涛让薛砚回家陪父母过年,一大早独自开车前往最后一家针织厂走访。 可惜,他这一趟还是无功而返的结果。 这家纺织厂十年前就倒闭了,因为一些遗留问题无法解决,所以在企业登记一直没注销。 韩涛在破败的厂房中走了一圈,听留在这里驻守看院子的大爷絮叨这厂子曾经的模样。 这是一家专门生产床单被套类家具针织品的工厂,从来没生产过什么丝巾。 深夜,韩涛开车回绥城,省道路面上一层薄冰,像镜子一样滑。 他忍着疲惫的哈欠,不敢有丝毫大意。 车外面,偶尔传来沿途村屯的鞭炮声,他叹着气一拍方向盘,自言自语道:“唉,到底没赶上陪儿子守岁。” 开过危险难行的冰雪路面,他的车驶进绥城市区。 夜空中,绚丽的烟花此起彼伏地绽放,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烟花很快就连成了一片,照亮整座绥城。 灿烂热烈的烟花在城市上空盛放,为除夕的到来增添了无限喜气。 远在距绥城七十五公里的一座深山中,夜空中只有偶尔明灭的星光,大山寂静得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也没有除夕守岁的热闹喜庆。 只有无边无际的压抑和寂静。 层峦起伏的大山深处,隐匿着一座黑矿场。 这黑矿场规模不大,简陋的工棚里窝着几十个矿工,都是被骗进来的农民工。 工棚里弥漫着浑浊难闻的味道,没什么人说话,一片死气沉沉。 靠墙围着一圈二层铁架子床,就是这些人的栖身之地。 矿工们横七竖八各自窝在木板床上,身上裹着板结脏污的破棉被,抵御墙缝里钻进来的冷风。 靠墙角的铁架床上铺,蜷缩着一个块头不小的年轻人,左侧眼眶乌青,颧骨上的伤口还没完全结痂,嘴角也残存着没擦干净的血渍。 他叫周知,住在绥城永吉镇,一直在家跟着父母务农,二月上旬才来城里找活干,却被骗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黑矿场里。 周知用手背蹭了蹭嘴角咸腥的血渍,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战战兢兢地盯着工棚漏风的破木门,怕那个叫杨栋梁的工头又来找茬打他。 他被骗到黑矿近半个月,因为逃跑过一次,几乎每天都在挨打。 有时候,杨栋梁是照着一天三顿饭那样打他,拽到工棚外头找个犄角旮旯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没人会帮他,也没人敢劝阻杨栋梁,在这座黑矿里姓杨的就是王法。 别的矿工偶尔也挨打,干活不够麻利或者杨栋梁气不顺时,都会招来一顿拳脚。 但是,没有人像周知这样挨打成了家常便饭的,让他感觉自己现在活得还不如一只狗。 矿工里有个小山东十分同情周知,私下劝过他,别总惦记逃跑招惹姓杨的,见那畜生躲着些。 周知无言以对,因为他想逃走的原因,根本没小山东想得那么简单。 可是,那个原因他不敢对任何人提及哪怕一个字。 也是为了那个原因,他一直不敢断了逃离黑矿的念头。 因为,姓杨的一旦发现那个原因,他必死无疑。 “吱嘎”,周知在二层铺上慢慢翻了个身,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今天该是大年三十了吧? 他想到家里的爹妈,会不会因为担心他而过不好年,鼻子眼眶一起酸疼起来,不由得闭起布满血丝的双眼。 回想起负气离家的过程,他万分后悔,早知道会落得这么悲惨的下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跟父母赌气,出来打工。 周知憨厚老实,从小就是听爹妈话的好孩子,村里没有不夸他的。 一家三口勤勤恳恳,日子不富裕但是安稳踏实。 直到入秋时,他和女友乔慧张罗结婚,彻底打破了周家原本平静的生活。 男女双方家长见面唠两个孩子结婚的事,乔慧那牙尖嘴利的妈,张嘴就要二十万彩礼,少一分这婚都不能结。 周知的爹妈祖上几代都是靠天吃饭的农民,节衣缩食把他养大,家里压根就没攒下多少钱,更何况二十万的巨款,于是当场拒绝了乔家的要求。 两家人就此不欢而散。 后来,周知的父亲听说村里有人花五万块钱买了个媳妇,还是城里姑娘。 这一比较,二十万彩礼就显得更不值得了。 没过多久,周家父母瞒着儿子,也买回来一个媳妇,细皮嫩肉戴着副眼镜,是个女大学生。 一开始,周知没见着这女孩的面,更不知道她的身份, 爹妈严厉地下令,要他必须和买来的媳妇结婚,早点给周家添丁入口生个大胖孙子。 周知二十几年来习惯了对父母顺从,加上心里对乔慧负气,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父母的要求。 但是,当周知第一眼见到这买来的媳妇,心里一下就慌了。 女孩青春靓丽,戴着黑框眼镜的样子文文静静,一看到他,吓得捂着嘴哭,可怜巴巴的。 周知安抚她几句,又问清楚她的来历。 这女孩是大二学生,被人贩子从南方拐卖过来。 他没说什么,回自己屋之后,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宿。 最终在五万块钱和良心之间,选择了后者。 天亮前,周知趁父母还没醒,偷偷把女大学生放走了,还给了她三百块钱当路费。 第二天,父母勃然大怒,但是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能一遍又一遍骂他败家子,瞎了整整五万块钱。 周知头一回跟父母争吵,话赶话说出了真实想法。 他对乔慧没死心,还想跟她结婚。 父母轮番骂他猪油蒙了心,家里哪来二十万给乔慧彩礼钱。 周知赌气收拾行李准备外出打工,临走前告诉父母,他会把二十万彩礼和买媳妇损失的五万块钱都挣回来。 就这样,他扛着一卷行李,负气离开了永吉镇。 想找活儿,必须得到绥城的劳务市场。 周知在劳务市场蹲了两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心里琢磨着,既然本地的活不好找,要不干脆到外地去闯一闯。 他想在临走前见乔慧一面,于是约她在绥城滨江公园相见。 乔慧从家坐客车赶过来,两人见面时天已经擦黑了。 周知把外出打工挣彩礼钱的打算告诉她,简单说了几句,就想送她去赶末班客车。 结果就在这时,发生了那件足以改变他一生走向的事。 夜幕初降,周知隐约看到有个男人肩上扛着一麻袋东西,在公园小树林往江边走。 那男人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引起周知的好奇,他让乔慧等在原地别动,独自跟了上去。 跟到江边的铁桥下,他不敢跟上去,就拿出手机对准那男人把镜头拉近。 只见那男人放下麻袋,从里面扒出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女人,瘫软如泥看不出死活。 周知本能地触碰了一下录制键,手机开始录像。 录下了那个女人被勒住脖子吊上步行楼梯扶手的全过程。 当时,周知没敢多作停留,收起手机匆匆离开了江边铁桥。 送走乔慧,他回了小旅店,那一夜翻来覆去没睡着。 他下了好几次决心,天一亮就到附近找个派出所报案。 但是又屡次退却,因为他的父母从人贩子手里买女大学生,那是犯法的事。 他心虚,怕一不小心在警察面前暴露这件事,害了父母。 最终,周知昧着良心,没有报警。 乔慧临走时说,不愿意让他去外地打工。 次日,他又去了绥城劳务市场蹲活儿。 这次蹲活儿,周知认为很幸运,碰上城郊木器厂招力工,给的工资也高。 他想都没想就跟着叫杨栋梁的工头上了面包车。 但是,车刚开出城区时,周知从倒后镜里看着杨栋梁,越看越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他盯着杨栋梁看了片刻,猛地想起,这人就是昨晚在江边铁桥吊起那个女人的凶手。 周知吓得三魂出窍,赶紧偷偷删掉了手机里那段要命的视频,并要求下车,说想提前回家过年。 杨栋梁连话都没说,从副驾驶爬到后座,朝他脸上狠狠砸了几拳,然后用一把刀顶在他腰上。 面包车没有为他停下,一路开过绥城郊区,来到了这座大山深处的黑矿场。 周知半路被蒙了眼睛,被带到矿场之后每天活在惶恐之中。 生怕杨栋梁发现,他是那夜江边铁桥凶杀现场的目击者。 手机早被杨栋梁抢走了,他在这暗无天日的黑矿场中,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第10章 第四条丝巾 那座寂静幽深的大山,远离人间烟火。 七十五公里外的绥城,正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中。 大年初二,韩涛一家三口去丈母娘家。 从进屋他就站在阳台上抱臂远望,满脑子全是与“红丝巾案”相关的事,根本没心思过年。 他对案件陷入僵局不甘心,思来想去,决定再去一趟榆树屯。 已经掌握的线索显示,“红丝巾案”的第三位死者钱桂芝,多年来依靠不同的男人生活。 但是线索就断在无从查找那些男人上,目前既没人能提供他们的信息,也没人知道钱桂芝回村前居住在哪个城市。 韩涛查过她一年前是否在铁路或公路有过购票记录,结果是没有。 像绥城这种五线小城市,半路上客车的现象司空见惯,所以这条线索也断了。 今天韩涛前往榆树屯,纯属想去碰碰运气。 他不甘心侦破大案然后晋升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溜走。 车开进榆树屯,到处是张灯结彩的喜庆气氛。 韩涛直奔村长家,一进门,满屋子人闹哄哄地说笑着。 有人在嗑瓜子拉家常,有人在打麻将。 韩涛简单对村长简单说了句拜年话,直接问:“咱屯子这几天有没有外地务工人员回来过年?上回我让你帮着打听一下,出去打工的人有没有在外头碰见过钱桂芝的,你帮我问没?” 村长压根就没问,正不知道怎么敷衍过去,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嫂子从炕头站起来:“哎呦,警察同志,这事儿你问我呀,去年刚开春我在冰城碰见过她。” 韩涛心头倏地一亮:“那咱找个地方详细说说。” 他和这位姓张的大嫂来到村长家西屋,并仔细询问了关于钱桂芝在冰城的事。 据张大嫂说,钱桂芝名义上和她一样,是在冰城当保姆,实际早就和男雇主睡在一张床上了。 钱桂芝向她炫耀,雇主孙老师家住冰城翠湖天地小区,可不是一般人。 掌握这些信息,韩涛马不停蹄开车前往冰城。 但是,在见到孙老师之后,他的心一下凉了半截。 这位姓孙的退休教师,年近八十,走路颤颤巍巍,还有轻度老年痴呆。 一是不具备作案能力,二是没有杀害钱桂芝的动机。 而且,韩涛向他询问钱桂芝其他社会关系时,老头总是答非所问,无法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从冰城开车往回走时,韩涛感受着又一次挫败。 这一次,“红丝巾案”对他来说,几乎是陷入了死局。 他明白,警察不是万能的,有很多案子由于各种不可抗的因素无法侦破。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他就是无法摆脱那种心有不甘的纠缠。 转眼到了大年初六,对于需要为工作继续奋斗的人来说,年就算过完了。 韩涛满心疲惫地回队里,发现大办公室的气氛沉重压抑,完全没有过年的喜气。 大家没精打采对他草草打个招呼,显然都在为“红丝巾连环杀人案”陷入僵局愁眉不展。 韩涛走到办公桌前坐下,薛砚过来,站在他旁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韩队,你有什么新思路吗?” “目前是没什么新思路了。”韩涛泄气地摇头,“别急,有些案子好几年才侦破,咱们还是相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吧。” 就在这时,女接警员小裴推门跑进来,直奔位于最里面的林队办公室。 片刻之后,林浩和小裴一起出来。 他面色有些焦虑地说:“各位,有新警情,接到群众报案,江边一名年轻女性落水之后失踪,救援队已经就位,正在组织沿江搜救,咱们的人得赶紧过去。” “我带薛砚去吧。”韩涛抓起车钥匙,拔腿就往外走,薛砚赶紧跟上。 警笛声划破冬日街道上的安静,他们风驰电掣赶往江边案发现场。 江边寒风漫卷,侵骨的冷直往人身上扑。 韩涛先下车往岸边的警戒线走去,薛砚提着勘验箱跟在他身后,冻得直打哆嗦。 救援队的人已经基本准备就绪,正要开始进行搜救打捞。 韩涛向辖区派出所民警询问一些基本情况,边听边环顾四周,觉得这案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 突然间,他的目光被江岸上游一抹隐约的红色吸引住。 那是个塑料袋?还是过年期间有人在那里放过鞭炮? 一阵异样的感觉迎面扑来,韩涛对民警竖起手掌,示意他先暂停。 “薛砚,跟我过去看看。”他大步流星朝那隐约的红色跑去。 两人跑到近前,同时猛地停住,震惊地对视一眼。 “这……怎么又出现了红丝巾?”薛砚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静静横陈的红丝巾。 韩涛蹲下,迅速打开勘验箱,戴上乳胶手套,开始标记拍照。 一切记录现场的步骤完成,他慢慢拎起红丝巾。 不需要仔细分辨,一眼便可以看出这红丝巾和前三起案件的红丝巾如出一辙。 他像当初陈文明那样,将红丝巾托在两只手上尽量展平,由上往下细看。 这一次,红丝巾上没有写死者的名字,而是写着一行黑字:曾经你以为的坚不可摧,有朝一日必将化为乌有。 韩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凶手到底是谁?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要表达什么?” 薛砚不屑地怒极反笑:“凶手是谁我不知道,但绝对是个狂徒,总有一天我要会会他!” 韩涛看他一眼,没说话。 这种少年意气的话,二十年前他也会说。 但是现在已经不会了,他把红丝巾叠好收进证物袋,带着薛砚紧急赶回局里。 韩涛在路上边开车边捋出思路,既然目前一切都无从判断,那就先落水失踪女死者的身份作为切入点。 红丝巾出现在她落水的岸边绝非偶然。 即便暂时没有证据证明,她和红丝巾有直接关系,但是韩涛已经在心里将她拟定为连环杀人案的第四位受害者。 虽然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了,但是新线索的出现或许能成为突破口。 回到队里,韩涛把本周之内报到刑警队的失踪人口记录调取出来。 以绥城的规模,失踪案并不多,赶在过年的时候,本周内的失踪报案更是没几个。 午休时间,刑侦一队大办公室里空荡荡的。 薛砚去技侦科给老陆送第四条证物红丝巾,韩涛一个人在办公桌前看失踪报案记录。 本周共四起失踪报案。 第一起是一个六岁女童走失,已经找到了。 第二起是一位老年痴呆患者,被环卫工人打120送医,目前家属已到医院。 这两起失踪报案是同一天,第三起是一个初中生和父母闹矛盾离家出走,结果是去了临市的奶奶家。 最后一起,是今天上午十点半刚接到的报案。 失踪的是一位聋哑人,姓名林琳,女,32岁,报案家属是她的二姨。 上午十点半,韩涛带薛砚正在赶往江边案发现场的路上。 此时细想,他有一种别人在暗中下套,他蒙着眼睛往里钻的感觉。 这个叫林琳的聋哑人,年龄和报案时间与今天江边落水失踪的年轻女性都对得上。 韩涛给辖区派出所打了一个电话,调取林琳的户籍信息。 大约五分钟之后,有一个重磅信息在激起他身为刑警的警觉性。 电话那端的派出所户籍女民警,语调轻缓地读出电脑屏幕上显示出的信息:“父亲……是叫林振海,韩副队,这个林惊海的状态显示是在逃啊。” 韩涛不由握紧听筒:“嗯,知道了,谢谢。” 他挂断电话,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直觉将他团团围住。 这直觉让他既兴奋又紧张。 他感觉聋哑人林琳,或许就是“红丝巾连环杀人案”的第四位受害者。 韩涛在电脑上输入林振海的名字,很快查出了此人的详细信息。 林振海,外号“鬼叔”,是二十年前绥城儿童拐卖案的头目,一直没有归案。 第11章 专案组 午休结束,队里的人陆续回到大办公室。 韩涛还在埋头比对“红丝巾案”三起案件的卷宗,把吃午饭这茬儿忘得一干二净。 陷入死局的案子突然迎来转机,他不能再错失这个破案机会。 这时,薛砚推门进来,几步跑到办公桌旁递给他一张A4纸:“新鲜出炉的纤维比对报告,老陆连午饭都没吃,加急做的。” “说得好像你吃午饭了一样。”韩涛接过报告一边看一边轻轻嗤笑,“小伙子,我看你好像有点兴奋啊。” 薛砚撅着屁股趴在他办公桌空着的一角上,嘿嘿一笑:“是有点小兴奋,我以为这案子没指望破了,现在凶手又出来挑衅,上午出现场的时候我是火大,这会儿心里扭过那个弯来了,他狂妄自大才容易留下破绽,他的破绽就是咱们追踪的线索。” 韩涛微笑着瞅他一眼:“小样儿,分析起来一套一套的。” 林浩最后一个推门进来,对韩涛扬了扬下巴:“韩涛,救援队那边来消息了,目前打捞还没有结果,已经超过最佳营救时间,估计目前的结果不会有什么变化了,等下午救援队收队之后就通知报案家属吧。” “先别急着通知家属。”韩涛站起来,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他,“林队,先看看这个。” 这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和连接线,乍一看像鬼画符。 林浩却很快就看懂了,这是一份案件分析的思维导图,就是画得过于粗糙凌乱。 “把手里的事先放下,咱们得开个会。”他把那张纸还给韩涛,“让韩副队先给大家说明一下情况。” 众人放下手里的事,纷纷抬头看向两位队长。 林浩抱臂靠着韩涛的办公桌挪了挪,给他让出地方。 韩涛举着那张鬼画符思维导图,环视大家:“各位,好消息,‘红丝巾案’有新发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大办公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但是转瞬就安静下来。 “首先,我说一下今天上午江边落水失踪的案子。”韩涛继续道,“现场发现一条红丝巾,老陆做了纤维和字迹比对,结果显示,这条红丝巾和年前三起案件中的红丝巾是一样的,初步判断四条丝巾上的字迹应该属于同一个人,最终结果要等笔迹鉴定那边的消息。” 这对案件调查陷入僵局的刑警们来说,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大家七嘴八舌叫了几声好,林浩笑着压了压手,示意韩涛继续说。 “都别急,我一样一样细说。”韩涛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下一点,“前三起案件的作案手法有几个共同点,第一,利用药物使被害人陷入昏迷状态。第二,用红丝巾勒住被害人颈部造成机械性窒息死亡。第三,三条红丝巾上都写了被害人的姓名。所以三名死者身上都没有防御伤,指甲缝里没找到任何皮肤组织,这就导致根本提取不到凶手的DNA。”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现在关键是第四位被害人林琳,因为人还没捞上来,所以暂时不能草率地确认她已经遇害身亡。” 薛砚突然插了一句话:“这大冬天的,在江水里泡一上午,我看是凶多吉少了。” 林浩从韩涛手里抽出那张思维导图,皱眉看着:“同样是红丝巾案的被害人,她和前三位死者被害的方式基本没有共同点,现在人没找到,实在不好判断。但是,既然凶手追求作案手法的仪式感,我想不通为什么会对她区别对待。” “嗯,她和前三位死者唯二的共同点,是被害现场都有红丝巾,以及红丝巾上写了字。”韩涛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现在我要说一个很关键的新线索,她的父亲林振海是在逃人员,也是二十年前轰动绥城的拐卖儿童案主犯。” 这时,有位老刑警接话道:“也就是说,红丝巾案很可能和二十年前的拐卖儿童案有关?” 林浩点了点头,做出这次临时案情分析会的总结:“韩副队已经把这四起案件串联起来做了透彻的分析,所以,目前可以做出红丝巾系列案件可能和二十年前拐卖儿童案有关的推断。” 说完,他给各组重新布置了任务。 散会后,韩涛把办公桌上的卷宗整理一下,接住薛砚扔过来的面包,一边吃一边拨通陈文明的电话。 陈文明被宋局勒令在家养病,接起电话开口就问:“我能回队里上班了吧?” “这事儿你得给宋局打电话,不归我管。”韩涛大嚼着面包,腮帮子鼓鼓囊囊口齿有些不清,“老陈,我要跟你说件大事,今天上午红丝巾案出现了第四位被害人,查这位被害人家庭成员信息的时候,发现她父亲是二十年前拐卖儿童案的主犯,目前在逃。林队的意思是,基本可以认定红丝巾案和二十年前的案子有关联。” 陈文明在听到“二十年前拐卖儿童案”这几个字,整个人猛地一僵。 韩涛后面说的话,他没太听清。 胸膛里那颗病弱不堪的心脏怦怦地加快了跳动,他身体里冲出一股兴奋的力量。 因为当年那件拐卖儿童案的被害人里,就包括他的儿子陈铮。 最近几年,陈文明逐渐接受已经失去儿子的现实。 但是,他从未放下抓到拐卖儿童案主犯的执念。 将罪犯绳之以法是警察的职责所在,而且他也想问那个可恨的人贩子,儿子陈铮到底是死是活。 陈文明激动的话音有些颤抖:“韩涛,谢谢你,有心了。” 电话那头的韩涛吃面包噎住了,正在喝水,含糊地说了句:“不用。” “我明天就要回队里上班,这回你们谁都拦不住我。”陈文明忍着心脏剧烈跳动带来的不适感,兴奋地说,“这个机会我等了二十年,说什么都得抓住了,绝不撒手!” “老陈,你能不能先别瞎激动。”韩涛的语气并不冷硬,有几分温和的无奈,“现在仅仅是初步判断,那俩案子可能有关联,万一调查之后发现不是呢?那你的心脏还不得立马停跳啊。都那么大岁数了,这点道理还得让人嘱咐。” 该说的事说完了,韩涛挂断电话就和林浩一起去了宋局办公室。 两人把红丝巾案的新进展如实汇报,又谈了各自对案件调查方向的新思路,在局长办公室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走。 各抒己见的两位刑警队长前脚刚走,宋国章就召集副局长和其他几位领导研究方案。 经过一番讨论,很快决定成立“203专案组”。 但是,现在局里人人都知道“红丝巾连环杀人案”非常棘手,所以都不太愿意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 宋局单独找林浩谈话,希望他能迎难而上。 但是,林浩非常有技巧地拒绝了这个任务。 宋局不好过于勉强他,便只能让他去忙手上那摊子事了。 第12章 黑矿场 林浩离开不久,韩涛敲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他还算了解林队的行事风格,分内事精益求精,对于存在费力不讨好概率的事尽量回避。 从目前“红丝巾连环杀人案”的棘手程度来看,这个案子最终的结局很可能难以尽如人意。 但是,韩涛太需要这个改变窘迫现状的机会。 进了局长办公室,面对宋局疑惑的目光,他严肃地敬礼,沉声道:“宋局,我想负责‘红丝巾连环杀人案’。” 宋国章坐在办公桌后,神色凝重地看着他:“韩涛,这案子发展到现在并案的程度,侦破难度大幅提升,说它是个烫手的山芋都不为过,你考虑清楚了?” 韩涛点了点头:“宋局,我想清楚了,我有信心能破这个案子!” “啧,少跟我来这套,”宋局紧锁的眉头皱出深深的川字纹,“我是要听你说这些套话的吗?” “您又何必明知故问呢?”韩涛不尴不尬地一笑,“我这人到中年的困境早都成局里的笑话了,您又不是不知道。” 宋国章叹了口气,沉默地瞥他两眼,眼神中隐藏着些许惋惜。 韩涛不是没有才干的平庸之辈,落到今天不上不下的处境,原因不在他身上。 这事宋国章心里有数,也知道韩涛需要事业上升的机会,考虑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行,这案子就交给你,203专案组由你全权负责。” 韩涛一句“谢谢宋局”没来得及说,桌上的手机响了。 宋国章接起电话:“老陈,休养这段时间,心脏感觉怎么样?” 韩涛警觉地想,那倔老头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宋局,绝对不简单。 他正琢磨,只听宋局对着电话说:“你心脏病那么重,还惦记进专案组,老陈,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不批。” 韩涛心想,果然猜对了,老头儿想归队查案。 他脑海里浮现出画面,陈文明此时正在电话那头急得直跺脚。 “这事没商量,我在跟韩涛研究专案组的事,挂了。”宋局态度坚决地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在办公桌上,“我要不是局长都压不住这犟老头儿,真是油盐不进。” 他刚抬起头,要嘱咐几句专案组的事,韩涛兜里的手机也响了。 韩涛摸出手机一看,笑着把屏幕往宋局跟前凑了凑,然后接起电话:“老陈,身为心脏病患者,你真没必要这么锲而不舍。” 陈文明跟他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大嗓门从手机里漏出来,宋局都能听见:“韩涛,你别扯那些没用的,赶紧帮我在宋局那说几句话,让我参与案子调查!” 韩涛对宋局指了指门外,转身出了局长办公室。 走廊没人,他笑着问:“老陈,你在家养病消息还这么灵通,说吧,队里哪个小兔崽子是你的卧底?今天局里在讨论专案组的事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都混成这副德性了,谁能乐意给我当卧底。”陈文明也不瞒他,“老陆来电话问我病好些没,我顺口问的,他顺口说的。” 韩涛以为是薛砚,没想到是老陆。 但是,谁透露消息给陈文明其实都不打紧,因为他不能答应老头儿的要求。 韩涛用认真的口吻劝道:“老陈,你退休手续这几天就能批下来,听我句劝,安心退休,好好在家养身体吧,我得挂了,你在家等着退休欢送仪式吧。” 就这样,陈文明想进专案组的愿望泡汤了,只能在家等着退休手续。 在等待退休这些日子里,老陈一天比一天煎熬。 当然,比老陈更加煎熬的,还有处于绥城深山老林黑矿场中的农村小伙周知。 周知被偏进黑矿场的那一天起,命运便被无情地抛入了万丈深渊。 白天,周知与其他矿工一样,如同行尸走肉般被赶下矿。 甚至有时候,晚上也不得休息。 虽然之前经常被杨栋梁暴打,但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逃跑的念头,因为他还有年迈的父母,还有要偿还的外债。 他是个孝子,他不能把这些沉重的外债包袱都压在可怜的父母身上。 父母为了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 不能死,他要逃出去,逃出去赚钱还债,还要娶心爱的女友乔慧。 从此,他每日都小心翼翼地留意着黑矿场内的看守情况。 当那些凶神恶煞的马仔走过时,他会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仔细地记住每一个巡逻的时间点,每一处可能的漏洞。 在心中,他默默地规划着逃跑的路线。 为了不让自己遗忘,周知找来一张破旧的纸张,用一块小小的破圆珠笔,仔细地画出了他心中的路线图。 画好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纸张藏起来,如同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然而,命运总是充满了波折。 有一天睡觉前,黑矿场里的“活阎王”杨栋梁,在工棚里偶然发现了周知藏路线图的举动。 杨栋梁穿着一件蓝色羽绒服,腰间别着一根粗粗的木棍。 当时,周知正坐在工棚的角落里,趁人不备的时候正画着逃跑路线,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由于其他矿工都已经筋疲力尽,忙着洗漱睡觉,谁也没留意角落里的周知。 杨栋梁冷着脸,大摇大摆地走进工棚,目光在工棚内四处扫视,目光突然落在了角落里的周知身上。 随后,他朝其他矿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悄然向背对着自己的周知走去。 一旦周知绘制逃跑路线图的事情被发现,必然免不了一顿毒打。 所幸,周知用余光透过墙壁上的镜子,看到了朝自己后背悄然走来的杨栋梁。 于是他急忙将手里的路线图,塞进了破被子里。 “小子,你鬼鬼祟祟的干啥呢?”杨栋梁停在周知身后,恶狠狠地质问。 周知装作没看见杨栋梁来,用力打了个激灵,急忙转过身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没干啥,抠抠脚指头里的泥。” 杨栋梁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皱起眉头,向前走了一步:“鬼鬼祟祟的,是不是藏啥东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在周知的床铺上翻找起来。 此时,周知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地看着杨栋梁的一举一动。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思考着应对之策。 杨栋梁粗暴地掀开一个又一个破旧的被褥,发出阵阵难听的声响。 他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他妈的,东西藏哪儿了呢?” 突然,被叠的四四方方的路线图被抖出来了。 只不过,杨栋梁并没有立即发现。 可是,路线图就在眼前,杨栋梁迟早会发现的。 此刻的周知满头是汗,焦灼不已,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就在杨栋梁发现路线图的时候,周知灵机趁着杨栋梁不注意,一把将路线图摁在了手下,然后缓缓攥在了手心里。 随后,他调整方位,离开杨栋梁的视线,一把将路线图塞进了嘴里。 纸张的味道苦涩而粗糙,但周知还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但是难闻的味道,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两下。 杨栋梁转过身,发现周知的动作有些异常,一把抓住周知的衣领:“你吃啥呢!” 周知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他依然坚定地看着杨栋梁:“没吃啥,吃灰太多了,气管子不得劲儿。” 杨栋梁不相信他的话,用力摇晃着周知的身体:“你肯定在藏什么东西,快交出来!” 周知咬紧牙关,反复摇头:“呃,真,真没有!” 杨栋梁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周知,终于松开了周知,转身离开了。 走到门口,他朝所有矿工高声警告:“都听好了,谁要是不老实,想要逃跑,我就整死谁!” 等杨栋梁离开后,周知松了一口气,靠在墙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心中充满了疲惫和恐惧,但同时也更加坚定了逃跑的决心。 只要不断地完善逃跑路线,同时等待时机。 第13章 退休 一周之后,局里为陈文明举行了欢送仪式。 而陈文明心里十分排斥的退休手续,也正式交到他手里,同时也上交了警官证。 一场让陈文明感慨万千的欢送仪式,结束了他的警察生涯。 他看着那些举杯祝贺他退休的年轻警员,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 羡慕他们正当盛年,警察生涯还有漫长的十几二十年。 带着满心遗憾和不甘,陈文明在欢送仪式结束之后,走出市局大楼,上了韩涛的车,始终没回头看一眼他奋斗了一生的地方。 车开出市局大院,拐上主路,陈文明怔怔地看着车窗外熟悉的街景,一句话都没说。 就这样沉默了一路。 快进他家小区,他忽然瞟正在开车的韩涛一眼:“哼,你小子现在真是翅膀硬了,唉。” 韩涛知道这老头儿近几天一直为他不肯帮忙说情的事,心里不痛快。 他伸手拉开副驾驶那边的储物格,拿出一条烟,塞进陈文明怀里:“差不多得了,生闷气伤身体,你看我多惯着你,医生都下令让你戒烟,我还老给你买烟,行了,别生气了。” 陈文明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撕开那条烟的包装抠出一盒就开始抽,像故意赌气似的。 韩涛一边打舵往小区里拐,一边无奈地扫他一眼:“老陈。我不是打击你,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逞强跟着专案组去办案,说不定哪天就倒在办案路上去见马克思了。” “退了休,我就没机会了。”陈文明抽一口烟,目光黯淡忧伤地看着车窗外,像在自言自语。 韩涛每次看他流露出伤感,都会有些不忍心:“你先安心养好身体,这比什么都重要,至于陈铮二十年前被拐的事,只要有新发现或进展,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陈文明低下头,低声嘟囔:“你少拿这些话敷衍我。” 韩涛想不出还能怎么再劝他,只好闭了嘴,车内的气氛愈发压抑起来。 到家后,陈文明没再和韩涛掰扯案情,而是走进厨房,泡了一壶茶。 师徒二人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 喝了一会儿茶,韩涛犹豫一下,还是选择打破沉默:“老陈,退休之后打算做点什么?哪怕打发打发时间呢。” 陈文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还能做什么,闲着呗。” 韩涛知道这老头儿还在赌气,无奈地笑着叹气:“你退休金也不算低,报个夕阳红旅行团,出去走走,散散心,多好。” 陈文明放下茶杯,看他一眼:“你别操心我的事了,好好破你的案子吧。” 韩涛点点头,这回真没什么话可说了。 他心里明白,以老陈的性格,肯定不会对陈铮失踪的事善罢甘休。 而陈文明心里也清楚,韩涛自告奋勇接手这个案子,是为了前途搏一把。 但他也知道,韩涛是个有能力有担当的好刑警。 二十多年的漫长时光,让他们对彼此有着比父子更深的了解,但两人谁也没有点破对方的心思。 韩涛干巴巴坐了一阵子就走了,陈文明起身看看这个空荡孤寂的家,转身去了书房。 他从抽屉里翻出了二十年前调查拐卖案时的笔记,犹豫一阵,最终还是轻轻翻开了。 泛黄的横格纸上,是他当年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线索和拐卖案线索分析。 陈文明戴上老花镜,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仔细地翻阅起来,重新梳理着二十年前案件中的每一个细节。 那些陈旧的笔记,记录着他曾经的不顾一切和执着。 每一页、每一行字,都仿佛带着记忆中的痛苦。 陈文明一页一页地翻着,突然,从笔记本里掉出一张照片。 他弯腰捡起来凑到台灯下细看,是一张清源桥案发现场的照片。 看了片刻,他发现照片上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棵矮树,干枯的树枝上有一丝极细小的绿色。 “大冬天干树杈子上哪来的绿色?”他以为照片上沾了污渍,用指甲抠了抠。 再仔细看,那丝绿色还在照片上。 “这是什么玩意儿?”陈文明觉出异样,皱起眉头,迅速从抽屉翻出放大镜。 当他看清放大镜下面呈现出的东西,心里不由一惊。 照片上那一丝绿色,是一块绿色布条刮在树杈上。 依他的经验,很快辨认出那绿布条应该是从军大衣上刮掉的。 陈文明捏着那张现场照片的一角,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直冲头顶,简直对这张照片如获至宝。 “嘿!说不定你就是案件起死回生的关键线索啊!”陈文明举着照片一遍又一遍细看,兴奋地自言自语。 凭借半生的刑侦经验,“陈狐狸”从照片上那一丝绿布条上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 在案件侦查陷入困局时,因为一个极不起眼的小线索使侦察绝处逢生,这种事他亲身经历过。 所以,此时老刑警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照片上的军大衣布条或许真能为“红丝巾连环杀人案”带来转机。 尤其在此案与二十年前的拐卖儿童合并之后,他想侦破这个棘手案子的心情更加迫切了。 “我得赶紧把这个新发现告诉韩涛。”他赶忙拿起手机,边念叨边按下韩涛的手机号。 但是只按了几个数字,他的手指停下了。 陈文明犹豫了。 他想把这个突破性的线索马上告诉韩涛,转念一想,自己已经离休了,那小子肯定不会同样带他一起去调查。 “拉倒吧,我还是先鸟悄儿的自己去清源桥现场瞅瞅,再告诉他也不迟,又不差那一天半天的。”他把手机揣进裤兜,没给韩涛打电话,把笔记本收进抽屉,拿上那张照片回了卧室。 他把照片宝贝似的压在枕头下面,好像生怕它长出四条腿跑了,唯恐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 次日清早,陈文明蹬上他的二八大扛,顶着倒春寒时节小刀似的冷风一路直奔清源桥。 清源桥附近基本属于绥河公园范围,江岸向阳的地方积雪已经开始逐渐融化。 陈文明沿着木栈道下到江边,点根烟叼在嘴上,在绥河公园慢慢四下观察。 公园中树木并不繁茂,稀稀拉拉那么几处树丛点缀在通向江岸的小路边。 小路尽头就是第一起红丝巾案的案发现场清源桥,从陈文明所在居高临下的位置看过去几乎能一目了然。 他拿出那张照片,仔细寻找绿布条所在的矮树丛。 看了一阵,估摸出大概位置,他直接去了绥河公园管理处。 第14章 一号嫌疑人 到了管理处,陈文明硬着头皮请工作人员帮忙调出二月二日傍晚,至次日凌晨案发前后的监控视频。 工作人员是位热心肠的大姐,对陈文明还算熟悉,二话不说带着他去了监控室。 陈文明暗自松了一口气,心说,得亏自己在绥城地界还算脸熟,否则他这个离休的警察想查案真是寸步难行。 说是监控室,其实只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靠窗有一张老旧的书桌,上头摆着一个款式过时的显示器,旁边连着监控主机。 大姐找出那天的监控视频存档,陈文明拉过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我自己在这看就行了,你去忙吧。” “那行,陈警官你慢慢看,有啥事去办公室叫我。”大姐客气两句,转身离开了监控室。 陈文明点上一支烟,轻点鼠标按下视频播放键。 静默无声的监控画面开始播放,从冬日斜阳中遛弯的人陆陆续续散尽,到夜幕徐徐降临,视频画面进入无人的静谧状态,像电影中刻意留白的空镜。 陈文明猎鹰般的眼睛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静默的画面一帧一帧播放,不肯放过监控画面中任何风吹草动。 他一直在画面中找那片刮到绿布条的矮树丛,却始终找不准,夜间的监控画面与他刚才看到的真实场景有很大差别。 他盯着树丛大概位置,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像蹲守在兽夹附近的老猎人,不急不躁有足够的耐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文明的老花眼有些吃不消,看着显示器屏幕渐渐出现虚影。 他掐了烟,用力揉了揉眼睛。 就在他放下手的瞬间,屏幕上有个暗绿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他赶忙用鼠标点了暂停,将视频画面往回退两帧,那暗绿色的影子被定格,正是一个穿绿色军大衣的男人。 他反复看了几遍这只有短短三四秒的一段画面,那个穿军大衣的男人鬼鬼祟祟,似乎在躲避什么。 陈文明立马来了精神,小心翼翼把画面放大,心里庆幸现在科技发达了,监控都是超清画质。 画面中的男人应该是急着往公园门口方向跑,他在跑动中恰巧把脸转向了监控摄像头方向。 陈文明看着屏幕上陌生的面孔片刻,嘀咕道:“这小子看来很可疑啊。” 他又在这间简陋的监控室里急急看了一圈,根本没有打印机,没法将截取的监控画面打印出来。 他急中生智,掏出手机对着显示器屏幕找好角度,拍下了画面中身穿军大衣男子的脸部特写。 陈文明按捺着心里的激动,再次蹬上二八大杠,悄悄来到公安局找户籍科的老朱。 怕局里人认出来,他还特地戴上了口罩。 老朱看到陈文明来了,打趣道:“老陈啊,退休闲不住了是吧?我现在正忙,可没时间陪你下象棋。要下,得中午吃完饭的。” “谁找你下棋,有正事儿。”陈文明笑着白了眼老朱,旋即掏出手机点开那张人脸特写照片,“老朱,求你帮个小忙,快帮我搜一下这个人。” “好家伙,你是真闲不住啊,退休了还私下查案。”老朱笑着接过手机,连好数据线,将照片导入电脑,开始在数据库中进行识别比对。 陈文明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不是,你小点儿声,就怕别人不知道我回来查案是吧?” 老朱笑着摇头指了指陈文明,没有再说什么,转头看向显示器,盯着系统比对的过程。 经过近半个小时的比对,那个陌生男人的信息出现在屏幕上。 周知,男,二十三岁,家住绥城永吉镇西河村。 陈文明看着照片中的年轻人,那一副老实巴交的怂样,实在不像敢连杀四人的穷凶极恶之徒。 然而他深知,杀人凶手从来是不可貌相。 这个周知究竟是不是“红丝巾连环杀人案”的真凶,还要等找到证据之后才能判断。 他谢过老同事,悄悄离开了户籍科,马不停蹄赶往绥城外三十里地的永吉县。 陈文明骑车赶到西河村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说不好是昨晚过于兴奋没睡好,还是远距离骑车累着了,他感觉心脏有些吃不消,于是直接去了村里唯一的小超市。 今天陈文明没穿警服,进了小超市买包蛋糕,边吃边和超市老板搭话。 作为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他不可能冒然前往周知家,只能先暗访,打听一下此人的大概情况。 尤其这个线索还没上报给队里,他一个离休的人本不该擅自行动。 陈文明跟老板东拉西扯,话题绕来绕去,最终不着痕迹地绕到那个叫周知的青年身上。 对于心脏病人来说,闲聊也是极消耗体力的事。 据超市老板说,周知因为和爹妈闹矛盾,赌气离家外出打工了,村里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连他爹妈都不知道。 他不甘心地想,难道刚抓住的一丝线索又要断了么? 与此同时,在队里忙了一上午的韩涛,正收拾办公桌上的一堆案件材料,准备去食堂吃午饭。 薛砚推门进来,顶着通红的两只眼睛,兴奋地跑到他跟前:“韩队,有新发现!你让我重查绥河公园案发前后两天监控,真没白查。” 他抖了抖手里拿的A4纸,“治安监控视频里确实出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不错,连比对结果都直接弄出来了。”韩涛一把扯过来,迅速看了一遍,“走,赶紧去吃口饭,吃完直接去西河村走访调查。” 这张A4纸上打印的正是周知的个人信息。 203红丝巾连环杀人案陷入僵局这么久,似乎终于迎来了转机。 然而,当韩涛带着薛砚赶到西河村之后,陈文明刚好从小超市里走出来,正准备去周家看看。 他看见警车朝周家方向行去,不想让韩涛知道自己在查案,只好骑着二八大杠离开了。 因为,如果警方调查到了什么线索,陈文明会从别的途径知道。 作为一个老刑警,队里又不止韩涛一个徒弟。 三年前,他也收了一个关门弟子,名字叫宋磊,是个十分憨厚的小青年。 因此,宋磊便成了老陈的耳目。 韩涛来到周家之后,得到的结果,与老陈一样在小超市打探到的一样。 周知失踪了。 周家父母说自从儿子赌气离开家到绥城打工,一个电话都没打回来过。 后来他们惦记孩子,打电话过去发现儿子连手机也关了,可能是心里委屈,还在怄气。 案件刚露出一丝曙光转眼就被掐灭了,韩涛气得直捶方向盘。 身为“203专案组”负责人,他不可能轻易放弃这条线索。 回到队里跟林队碰了个头,韩涛立即带人对失踪的周知展开全面搜索。 目前无法判断此人是犯罪嫌疑人还是目击者,所以先找到他的下落至关重要。 韩涛和林浩各自带着人,分别在绥城的劳务市场及周边小旅店,和客运站、火车站进行走访排查。 几天下来,依然没有发现周知的任何行踪。 由此,警方初步判断周知很可能是“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所以才会畏罪潜逃。 就在警方四处寻找周知下落时,远在黑矿场中的他,正经历着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 第15章 误杀女友 经过一周的重新周密策划,周知终于等来了逃跑的机会。 夜幕黑沉沉笼罩着群山,山林间的积雪还没开始融化,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在寂静的暗夜里这响声被扩大数倍,周知却不敢停下狂奔的脚步,忍着恐惧拼命往前跑。 身后的远处,隐约能听见杨栋梁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周知一步都不敢停,怕被姓杨的和那个打手追上。 自从被骗进这黑矿场,他不仅要忍受无休无止的打骂,还要承受忍饥挨饿的痛苦。 今晚终于找到逃离魔窟的机会,他咬紧牙,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跑出这大山,结束这场可怕的噩梦。 周知跑得气喘吁吁,喉咙里又干又疼。他感觉自己快跑不动了,心里的恐惧迅速呈几何倍数暴涨,越是恐惧跑得越慢,他胆战心惊地不时回头张望,生怕杨栋梁突然出现在身后,恐惧像一张看不见的捕网,将他困在网中央难以挣脱。 不知过了多久,他最后一次回头张望时,突然发现听不见杨栋梁的叫骂声了。 他不跑了,蹚着林子里的雪往山外走,边走边琢磨,姓杨的可能以为他这一宿都跑不出大山,不如天亮再来抓他。 但是,杨栋梁没体会过恐惧的巨大驱动力,周知因为害怕被抓回黑矿场,真的靠两条腿跑出了大山。 回到绥城时,周知简直像个乞丐。 身上的军大衣早在山里就被树枝刮得漏了棉花,他自从进了黑矿场几乎没洗过脸,脏得快看不出人样儿了。 周知留了个心眼儿,担心姓杨的穷追不舍,他没敢直接回家,在绥城四处躲藏,暂时当起了流浪汉。 东躲西藏三四天之后,他偶然看到一处警务公示栏上的通告,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他的名字。 周知文化不高,看了两三遍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通缉了,而且还是因为什么红丝巾杀人案。 他吓得掉头就跑,一路跑到暂时落脚的小公园里躲了起来。 他像一只惊弓之鸟,在恐慌中猛然想起曾拍到杨栋梁干的那可怕勾当。 姓杨的才是杀人犯,周知觉得只要去警察局举报他,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周知没犹豫,急匆匆出了小公园到附近找派出所。 走到半路他才突然想起来,手机虽然从杨栋梁手里偷回来了,但是那段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视频早就删了。 他把手伸进破军大衣兜里,紧紧攥着手机,简直欲哭无泪。 想报警证据没了,想回家又怕杨栋梁按身份证上的地方找上门,周知感觉此刻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彻底陷入了绝境。 他无处可去,站在街边彷徨很久,最后决定去找未婚妻乔慧商量这事该怎么办。 周知饿着肚子步行二十多公里,天黑透才走到乔慧的住处。 他腰上挂的那串钥匙一直还在,其中就有乔慧住处的一把门钥匙。 他小心翼翼打开门,心里激动又不安,在黑矿场当了那么多天奴工,总算要看到至亲的人了。 门一开,乔慧看到他的瞬间脸上并没有惊喜,反而皱眉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周知的心猛地一沉,他多希望未婚妻看到他落魄的样子,能先问一句“你怎么了”。 可是她偏偏多问了一个“来”字。 “家里有啥吃的没?给我整一口,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我快饿死了。”周知很不痛快地顺嘴说了一句,径直进了屋。 走了没几步,他突然停了,指着挂在床边衣架上的银灰色西装问,“这谁的西服?” 乔慧赶忙推开他,上前摘下那件西装卷成一个团塞进旁边的衣柜,反问道:“家里只有方便面,你吃不吃?吃我给你煮去。” “问你话呢,那是谁的西服?你着急忙慌藏起来干啥?”周知觉察出她在刻意回避,于是不依不饶追问,“我一件西服都没有,你爸也从来不穿这玩意儿,你屋里为啥挂着男人的衣服?到底是谁的?!” 乔慧哪里受得了被他这个窝囊废质问,顿时不屑地瞟他一眼:“你管是谁的呢,反正不是你的,这可是名牌西服,你倒是想有,你买得起吗你!”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接刺穿了周知的心脏。 回想在黑矿场受的那些罪,他感觉自己是天底下头一号蠢货,为娶这样一个女人,和父母闹翻离开家。 他忍耐着喷薄上涌的怒气,指着乔慧又问:“你别说那么些没用的,我问你,这件西服到底是谁的?!是谁的,说!” “我男朋友的!怎么了!不行吗!你喊什么喊!”乔慧顺手抄起一个塑料衣挂抽开他的手,“这几天我还犯愁咋跟你说,现在你发现了,正好!” 周知感觉自己的天瞬间塌了,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小慧,我为了给你挣二十万彩礼钱,让坏人骗到黑矿场里差点把我打死,现在你告诉我你找别的男人了,你还是不是人啊!” 乔慧烦躁地转开脸,一副懒得看他的样子:“又不是我逼你出去打工的,你家拿不出彩礼钱还有脸往我身上赖,再说了,你这不是回来了吗,也没见你缺胳膊少腿的,瞎咋呼什么呀,真是的,一点都没个男人样儿。” 周知脑子最后一丝清明的理智,彻底被愤怒和委屈吞噬殆尽。 他“噌”的一步冲上前,猛地抬手掐住乔慧的脖子:“你告诉我啥样才是男人样儿!我他妈为了你跟爹妈闹翻!差点死在黑矿场里,现在你嫌我穷、嫌我没男人样儿!” “你……你撒手……撒手……”乔慧被他扼住喉咙,转眼憋得满脸涨红,拼命地捶打他,掰他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周知什么都听不见,所有的愤怒都化作戾气冲到手上,五根粗糙的手指在乔慧脖子上越掐越紧。 渐渐地,乔慧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直到双手垂落身体向下坠去。 周知猛地惊醒,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小慧?你醒醒,你别吓我行不行?”周知慢慢蹲下,伸手在乔慧鼻子底下试了试。 乔慧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他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完了,我真成杀人犯了,这下彻底完了……” 就在他为失手杀害未婚妻感到惊恐悔恨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心里一紧,慌张地爬起来跑到门口侧耳听。 直到脚步声渐渐从楼梯间消失,周知在不知所措中本能地拉开门就往外冲。 可是,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周知心头一凛,意识到不妙,猛地转身要返回屋里。 可却被那人“咣”的一脚,重重踹了进去! 第16章 报案 这一记窝心脚,踹得周知差点当场呕出来。 他踉跄着摔倒,蜷缩在地上感觉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饥寒交迫了好几天,又挨了这一脚,他眼前发黑,飘满密密麻麻的金星。 “这下我看你还怎么跑!” 这时,一道狠厉的阴笑从门口迎面灌来。 周知喘息着扭头向上看去,不用看清这个人的相貌,只听声音就知道,那是杨栋梁。 出租屋里的白炽灯泡,挡在杨栋梁脑后。 逆光中,周知看着他,像见到恶鬼一样吓得浑身哆嗦:“杨哥,我、我不跑了,再也不敢了,你饶我这一回吧?” 杨栋梁没接他这话茬,随手关上了门,几个手下站在了两侧。 他抬手指着横尸两米外的女人,戏弄地向周知明知故问:“以前是我小瞧你了,没想到你还是个狠茬子,敢下死手杀人。这女的谁啊?你女朋友?” 周知艰难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力摇头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杨栋梁“噗嗤”一乐:“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杀了自己女朋友,周知,你小子挺有一套啊。” 周知晃了晃发晕的脑袋,侧过脸看向躺在不远处的乔慧,如梦方醒。 看着她那张血色褪去的脸,周知心里充斥着悔恨和恐惧。 和她争吵时的狂怒现在已经吓没了,他已经明白,就算戴了绿帽子当了活王八,也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 “看看你干的好事,多好的姑娘就这么被你活活掐死了。”杨栋梁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知,眼神中满是冷酷的威吓,“等着挨枪子儿给人家姑娘偿命吧。” 周知一听这话,顿时吓得哭了出来,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是她!她太欺负老实人了!” “人已经被你弄死了,警察是不会听你说这些屁话的。”杨栋梁抬腿在他肋骨上踢了一脚,冷笑道,“不过,你要不想被警察抓去一枪崩了,我倒是能给你指条明路。” 周知吃力地爬起来,怯懦地小声问道:“啥、啥明路?” 杨栋梁弯下腰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拎起来:“反正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给你个机会,跟我干,到劳务市场招矿工。” “那不就是往矿场里骗奴工吗……”周知小声嘀咕一句,感觉这话说得容易招来毒打,又闭了嘴。 “少他妈废话,一句话,你跟不跟我干就完了。”说着,杨栋梁故意往死去的女人那边看了一眼,“只要你跟着我干,你掐死女朋友的事,我替你保密。而且,你还能挣钱,挣大钱!” 周知在茫然中心头一亮:“真的?你不会诓我吧?” “我正缺人手,诓你干啥。”杨栋梁笑了笑,“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不管是你误杀女朋友的事,还是你被通缉的事,我都能帮你摆平。” 周知木然地仰头看着让他无比憎恨厌恶的杨栋梁,心中充满绝望的无助。 他知道,一旦答应杨栋梁的要求,这辈子都没有回头路了。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如果不答应,等着他的无疑只有被法律制裁。 他闷头想了半天,终究在对法律制裁的恐惧之下,选择答应了黑矿场的马仔头目杨栋梁。 次日上午,周知按照杨栋梁教的,跑到了公安局报案。 看到警察他就害怕得厉害,心跳急剧加速,像要快跳出嗓子眼一样。 他尽力克制着心里的紧张恐惧,让自己看上去很悲伤的样子。 接待他的警察按照程序先询问了一些基础信息,周知一一回答。 接下来,警察问道:“周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女朋友乔慧被害的?” 周知按照杨栋梁教他的话,答道:“今天早上,我去乔慧的住处看她,打开门就见她躺在地上,我以为她又低血糖晕倒了,赶忙跑过去看,结果、她……” 他捂住脸哽咽起来,从指缝里偷偷瞄着警察,还好警察在低头记笔录,没看他。 警察又问了一些现场情况,他如实回答完毕,心里忍不住担忧,会不会当成投案自首的通缉犯被直接扣留。 果然,警察记完他说的话,抬头看着他:“周知,虽然你是来报案的,但是你的名字在通缉名单上,这……” “警察同志!我不是什么‘红丝巾案’的凶手啊!”周知老实巴交地哭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说呢!我女朋友尸体旁边也放了一条红丝巾!” 他狠狠吸了吸鼻子,补充道,“如果我真是‘红丝巾案’的凶手,咋会跑公安局来呀?而且,我怀疑我女朋友也是被那个真正的凶手杀死的。” 警察看了他片刻,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清者自清,我们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你先喝杯水平复一下情绪。” 说完,警察起身出去了,询问室里剩下周知和另一位年轻的小警员。 大约十来分钟之后,那位警察回到询问室,告诉周知他得留下配合调查,其实就是按程序拘留。 周知心里发慌,但是也不敢多辩白,怕话说多露了底。 不过,他毕竟不是“红丝巾案”的真凶,只要杨栋梁的安排靠谱,他相信能蒙混过关。 那位警察刚才离开询问室,正是上楼到刑侦大队向“203专案组”负责人韩副队报告情况。 韩涛和林浩得知这个情况之后商量了一下,由韩涛亲自带队,决定前往死者乔慧的出租屋勘验取证。 出发之前,韩涛得亲自审问一下“犯罪嫌疑人”周知。 到了询问室后,韩涛打量着精神萎靡的周知,面无表情地问:“通过监控,看过你二月二日晚上在红丝巾案的案发现场出现过。然后,你就和家里失去了联系。你说说吧,这段时间你都去哪儿了,过年都没和家里联系。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你去那里干什么?另外,你父母给你打电话,为啥联系不上你?” 既然已经同意和杨栋梁合作了,就必然不能把被骗去黑矿场的事实说出来。 在来报案之前,杨栋梁早就把警方要问的话,以及周知该怎么回答,都已经排演过了。 因此,周知稍微顿了顿,回答道:“我刚刚已经和民警同志解释过了,我是和家里赌气出去打工的,所以过年就没有回去。至于为啥联系不上,是因为我的手机被偷了。还有,出现在案发现场,是因为当晚我要和女朋友乔慧在绥河公园见面,” “见过面之后你去哪儿了?”韩涛注视着周知的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周知解释道:“见过面之后,我就去客运站附近的小旅馆睡觉了,然后第二天去了劳务市场蹲活儿。” “谁能证明?”韩涛又问。 周知一时犯难:“四季旅馆的老板娘知道,那晚是她晚上值班……警察同志,我说的都是真的!蹲了几天劳务市场,没有合适的活儿,就去沈城打散工了。” “既然你和家里闹矛盾出去的,过年也没有回来,那为啥现在回来了?”韩涛还是觉得可疑。 周知一声叹息,眼泪掉了下来:“因为我想乔慧,他也想我,她说给我介绍活,她不想再两地分开了。可是谁成想,她竟然被人害死了!” “行了,把眼泪擦擦。”韩涛递给周知两张纸巾,夹着笔录离开了询问室。 第17章 无罪释放 二十分钟后,韩涛带队来到了案发现场。 乔慧生前所住的出租屋,位于绥城一处破败的老旧小区。 韩涛带法医老陆过来勘验现场,一打开门,只见出租屋里整洁安静,和前四起“红丝巾案”现场的氛围十分相似。 两人穿戴好三件套,来到死者跟前,目光一下被尸体旁边的红丝巾吸引住。 韩涛拿起那条红丝巾,直接托住边角查看。 果不其然,一行有些眼熟的字迹赫然入目。 他把红丝巾往老陆面前挪:“老陆你给看一眼,这个字迹和之前四条红丝巾上的字迹,是不是同一个人所写?” 老陆皱眉端详片刻:“这明显就是一个人写的,但是你得等我拿回去做完笔迹鉴定再听准信儿。” “行了,这我心里基本就有谱儿了,你赶紧标记取证,我去那边看看。”韩涛指了指床后面那扇呼呼漏风的窗户,“我想知道凶手是怎么进入案发现场的。” 老陆摆了摆手,低头开始检查死者尸体。 韩涛走到窗边,看到老式铝合金窗的卡扣锁上积满灰尘,明显是很久没人掀动过了。 在东北,供暖很差的老旧楼房,住户整个冬天不打开窗户是很常见的事。 “看来凶手不是从窗户爬进来的。”他小声嘀咕一句,转身离开窗口向入户门走去。 韩涛又对门锁进行了细致检查,结果并未发现有撬动或卡片开锁的轻微划痕,门锁完好无损。 他轻轻关上门,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间面积很小的出租屋,脑海中各种线索此消彼长。 现场这名死者也是死于机械性窒息,和“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前三位死者死因相同。 唯一的区别是,这名死者颈部有明显的指压痕,而其他三位死者都是被红丝巾勒死的。 目前还无法判断她生前是否也被下了药,要等老陆做完尸检才能有准确结果。 韩涛想到这里,不解地琢磨,难道这名死者也跟二十年前拐卖儿童的案子有关联? 可是,乔慧这么年轻,也不像参与过二十年前的拐卖案。 另外,凶手在没有破坏门窗的情况下顺利进入出租屋行凶,是否和死者认识? 屋子里并无打斗痕迹,说明死者没有防备凶手,以此可以推断,他们很有可能互相认识。 “认识……”韩涛猛地想到一个关键线索。 周知在第一起“红丝巾案”的案发现场出现过,而此时第五位死者又是他的女朋友。 即便现在没有确凿证据指向他就是本案凶手,但是他身上的疑点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 勘验现场结束之后,韩涛带着这些疑问,对周知的社会关系进行了详细走访排查。 但是,结果却与他的初步推断有很大出入。 经过走访,有多方面证据证明,周知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普通农村青年,村民对他的孝顺懂事都是交口称赞。 而且,也说了他的性格特点,那就是胆小怕事。 他平时和女友乔慧关系也很融洽,甚至为了两人的婚事,不顾辛苦外出打工挣彩礼钱。 这说明周知并没有作案动机,而且在乔慧被害的时间段里,他也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就这样,在拘留所里被当场通缉犯关押十来天的周知,被警方排除了作案嫌疑,重获自由。 但是对他来说,这自由极为短暂,因为杨栋梁还在等着他入伙。 当天晚上,杨栋梁找到了周知。 周知询问杨栋梁,接下来该怎么办,是不是要回黑矿场。 杨栋梁拍了一下周知的脑袋,笑骂道:“哪有什么黑矿场,做的都是合法买卖”。 听了杨栋梁的话,周知明白对方的意思,连连点头称是。 “怂样儿!”杨栋梁掐灭手里的香烟,笑着拍了拍周知的肩膀,“不着急,你刚放出来,都是自己人了,老哥给你接接风!” 随后,杨栋梁带着几个马仔和周知,来到了绥城最大的娱乐会所——钻石人间KTV。 KTV包厢内,杨栋梁要了好几个果盘,以及两三打小啤酒。 砰砰砰! 一个马仔连续开了好几瓶,杨栋梁递给周知一瓶,然后自己也拿起来一瓶。 他举起啤酒瓶,高声说道:“来,兄弟们!欢迎周知入伙咱黑矿场!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说着,他用力一扬手,啤酒洒出了少许。 周围的马仔们也纷纷举起酒瓶,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齐声喊道:“欢迎周兄弟!” 周知坐在沙发上,神色有些紧张,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以后希望杨哥能多多照应兄弟,过去的一切不愉快,一笔勾销。大家多赚钱!” “说得好,大家多赚钱,赚大钱!”杨栋梁大笑着,将瓶中酒一饮而尽。 随后,其他马仔也纷纷效仿,很快清空的瓶中酒。 周知平时不饮酒,但是在这种场合如果不喝,必然会引起杨栋梁的不悦。 没办法,他也只好艰难地将瓶酒往下灌。 还剩下一点,实在忍不住了,呛得直咳嗽,缓了一会儿,继续将剩下的一部分喝了下去。 “好!”杨栋梁朝周知竖了竖大拇指,嘴角闪过一丝坏笑。 杨栋梁放下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到点歌台前,点了一首《我的好兄弟》。 渐渐地,音乐响起。 杨栋梁拿着话筒,扯着嗓子唱了起来,身体还随着节奏左右摇摆。 “朋友的情谊呀比天还高比地还辽阔,那些岁月我们一定会记得……”他闭着眼睛,满脸陶醉,仿佛自己真的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大哥。 周知默默坐在沙发上,神色复杂地看着 KTV显示屏。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茫和无奈,不知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将怎么度过。 助纣为虐,同流合污,为虎作伥…… 周知所知道的这类成语,几乎都在自己脑子里过了一遍。 没错,他就是这伙犯罪团伙的帮凶! 周知深吸了一口气,满眼绝望和不甘,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把柄在对方手里。 少顷,杨栋梁一曲唱罢,此时已经喝完了三瓶啤酒。 他喝得满脸通红,突然一把拉起周知,醉眼朦胧道:“小周,你也来一首!跟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周知连忙摆手,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杨哥,我不会唱歌。” “瞎说,哪有不会唱歌的。”杨栋梁显然不信。 周知一脸认真道:“我真不会。” 杨栋梁却不依不饶,拉着周知的胳膊说道:“谁是专业唱歌的啊,不都是瞎哼哼么?要敢唱,唱多了就好了。” 周知一脸为难:“可是……这……” “别怕,随便点一首。”杨栋梁将周知推到了点歌台跟前,旋即点燃了一根香烟。 周知没办法,只好挑起了歌单。 挑选了半天,最后竟然点了一首初中时音乐老师教的《萍聚》。 杨栋梁等人看到周知点的歌,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马仔指着周知说道:“兄弟,你这也太老土了吧!这样吧,咱不如唱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吧,哈哈。” 杨栋梁笑着,也补了一刀:“要不唱《两只老虎》吧。” 周知的脸微微一红,没有说话。 音乐响起,他拿起话筒,有些紧张地开始唱歌。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周知的声音有些颤抖,五音不全。 唱到一半,杨栋梁一脸无语地走过来。 他一把夺过周知手中的话筒,笑着说道:“兄弟啊,你确实唱得不咋地啊。别人唱歌要钱,你唱歌他妈的要命啊!哈哈!” “都说了,真不会唱。”周知尴尬地笑了笑,坐回沙发上。 他看着杨栋梁和马仔们继续唱歌、喝酒、打闹,心里却越来越沉重。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场聚会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 杨栋梁已经醉意阑珊,其中一个马仔没有喝酒,开车拉着众人离开了“钻石人间”。 但是,车并没有回黑矿场,而是开车驶进了一家木材加工厂。 “杨哥,怎么来这儿?”周知环视四周,有点懵。 “三哥,人给你带来了。”杨栋梁并没有回应周知,而是朝不远处招了招手。 周知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在近前才发现,这人瘦巴巴,个子挺高,四十多岁,穿着一件黑风衣。 “周知,剩下的事儿,三哥会交代。”杨栋梁看着眼前的瘦高个,对周知吩咐道。 周知点点头,朝瘦高个道:“三哥好。” “我叫张海生,他们都叫我三哥,跟我来吧。”那位叫张海生的瘦高个,与周知握了握手。 随后,他领着周知消失在了夜色中。 杨栋梁望着周知背影,点燃一根香烟:“呵,小逼崽子……” 第18章 不甘心 东北大地的凛冬,在清明节前后才算彻底过去。 春回大地,绥城到处洋溢着勃勃生机,嫩绿的枝芽在春风中缀满树梢,开启又一轮崭新的生命旅程。 韩涛趁着难得的休息日,去看望退休在家的陈文明。 每年这个时节,不管多忙他都会挤出一天时间,过来帮老陈给小菜园翻翻地松松土。 他赶到时,陈文明已经在小菜园里忙活上了。 “怎么不等我?”他从墙边拎起一把锄头,走到陈文明跟前,“今年还抡得动锄头么?心脏能行?” 陈文明闷头铲地,没抬头只“哼”了一声道:“瞧不起谁呢,你不来我也照样能侍弄好菜园子。” 韩涛无声地笑了笑,看着老头倔强的样子,忽然生出恍如隔世的感慨。 一转眼,老陈真的已经老了。 此时有阳光落满肩头,暖融融的,体感无比舒适,却让他的心情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 这老头心脏病很重,韩涛不知道还能有几个春天来陪他一起翻地。 “又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韩涛有感而发,随口念叨一句。 陈文明扭头瞅瞅他,没搭茬。 韩涛也不在意,挥动锄头开始翻地。 泥土在他的锄头下翻动,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师徒俩一时沉默,只有锄头翻动土地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韩涛打破了沉默,说起了最近的案子:“老陈,之前你跟我说的那个周知,他不是‘红丝巾连环案’的嫌疑人。我带人仔细调查过了,确实没找到证据能证明他是凶手。” 陈文明停下手里的活儿,拄着锄头微微皱眉看他:“目前只是没有找到证据,但不能完全排除周知的嫌疑。这个案子太复杂了,牵扯到二十年前的拐卖儿童案,所以任何一点可能性都不能放过。” 韩涛也停了锄头,直起身子,有些无奈地说:“我知道你在侦察方面很谨慎,可是我和队里的调查也不含糊啊,咱总不能对查完的案子还疑神疑鬼吧?” 陈文明一扭头,不答他的话。 韩涛往老头跟前挪了两步,接着说道:“周知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而且根据走访调查的结果也足以说明,他的性格和生活轨迹根本不是敢行凶杀人的类型。咱就是说,周知是西河村出了名的老实巴交胆小怕事,常年跟着爹妈兢兢业业务农,而且和周围亲戚邻里关系都处得不错,他要是‘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的凶手,那得隐藏的多深?他才二十三,哪来那么深的城府,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都让你说了,我哪知道。”陈文明上来倔劲儿了,脖子一梗,“反正我还是这个态度,你年轻,有些事没经历过,就别急着把话说死。在没有彻底结案之前,对任何有嫌疑的人都不能掉以轻心,哪怕表面证据能暂时证明他好像与案子无关。这是我干了三十年刑警积累的经验,你爱信不信。” “你看你这老头儿,又犯上倔了。”韩涛也有些急了,不由得说话声音跟着高了几分,“咱是警察,跟福尔摩斯是两码事,人家小说里的大侦探主要靠推理,咱警察得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才能判定嫌疑人是不是凶手。现在所有证据都说明周知一无作案动机二无作案时间,我怎么继续调查他?” “那你给我说说,周知出现在‘红丝巾案’第一起案发现场,到底为啥?”陈文明撴了两下手里的锄头,针尖对麦芒地问道,“你就相信那真是巧合?” “哎呦,老陈头儿!”韩涛让这老头的诡辩之才问得满心无奈,“我记得查完这事儿就打电话跟你说了吧,周知在案发当晚和女朋友乔慧在绥河公园见面,只待了很短的时间,我连当时他住的四季旅店什么的都查过了,他离开和返回四季旅店的时间都与笔录吻合,确实不具备作案时间。这事儿的的确确它就是个百年一遇的巧合呀。” “你爱巧合不巧合,反正我从来不相信巧合,哼!”陈文明一转身,甩给他一个后脑勺,拒绝再争辩下去,“退一万步说,周知虽然现在看起来没有嫌疑了,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发现新证据。” 师徒俩的观点显然是相悖且难以调和的,两人就此陷入了沉默。 谁都不去看谁,各自抡着锄头继续翻地。 对于此时的状况,韩涛心里多少有些矛盾。 他深知陈文明会对周知死揪着不肯放,无非是因为现在“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已经和二十年前的拐卖儿童案合并。 老头儿的心思其实还是在拐卖儿童案上,韩涛理解他,找儿子找了二十年,只要跟拐卖案沾上边的嫌疑人,对他来说都是一线希望。 沉默良久,韩涛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老陈,我也是当爹的人了,能明白你想找到失踪二十年的儿子,那种心情有多迫切,所以你现在看谁都像拐走陈铮的嫌疑人。但是我得提醒你一句,你这已经属于‘久病乱投医’的范畴了,实在要不得。” 陈文明停下翻地的动作,听他把话说完,却也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他知道韩涛说得有道理,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二十年苦寻无果,已经让他变得既敏感又固执。 这些陈文明自己都知道,却已经是痼疾难医,很难再改变。 韩涛见他又不吭声,索性也不唠叨了,继续翻地。 他知道自己的话可能说得有些重了,或许触动了陈文明心中隐痛。 但是,他真的不愿意看老头继续执迷下去,用虚幻的希望慰藉自己孤苦的心,最后面对残酷的现实时,除了更深的痛苦,一无所获。 在韩涛无奈的思量中,不大的小菜园很快就翻完了。 他和陈文明一起坐在菜园边的小板凳上,边休息边晒晒太阳,僵持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陈文明一直看着翻好的土地,眼中露出一丝极淡的生机。 他执拗地相信,这片小菜园会在春天孕育出希望,就像他不肯放弃寻找儿子下落的希望。 师徒俩各自晒着太阳发呆、沉思,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中午。 陈文明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走,进屋吧,今天你翻地有和气我都有功,给你包顿饺子犒劳一下。” “见一回面你准得跟我拌几句嘴,真是服了。”韩涛笑着埋怨一句,跟着他往屋走。 回到屋里,陈文明开始忙活包饺子。 和面、剁馅,动作娴熟行云流水。 韩涛站在一旁剥蒜,心里却依然想着刚才在菜园发生的争执。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给老头赔个不是:“老陈,今天我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过来,帮我擀饺子皮。”陈文明端着一盆肉馅猛搅,话音却轻缓温情,“涛子,我不是不听劝,二十年过去了,我总要给自己和老伴,还有生死未卜的儿子一个交代,不然我死不瞑目。” 这突如其来的温情剖白,听得韩涛微微一愣,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他不善于把这种感动宣之于口,点了点头,开始默默地擀饺子皮。 第19章 蹲守目标 师徒俩默默吃完饺子,陈文明送韩涛到楼门口,目送徒弟开车离去。 不由得,他又想起翻地时关于周知的争论。 陈文明回想着韩涛那些苦口婆心的话,却发现,那些话仍无法动摇他的想法。 他说服不了自己,就此放弃对周知的暗查。 之前断掉的线索现在意外地有了下文,他认为无论如何不能浪费这失而复得的机会。 陈文明重新开始暗自调查周知。 如今退休孤身一人,大把的时间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一连半个多月过去,他每天早出晚归,从周知老家永吉镇西河村入手,一点一点追查。 终于,他打听到周知在绥城打工,并且一并问出其落脚的地方。 那是一处离劳务市场很近的小区,名字叫蓝天家园,周知租住的房子在六号楼二单元。 陈文明赶到蓝天家园时已经下午一点多了,他把自行车扔在小区外面,往里走。 兜了一大圈,他终于找到六号楼的位置,远远看到楼门口有几个老头儿,好像在扎堆儿下棋。 四月末的天气温暖舒适,数九寒天在家猫冬不怎么下楼的老人,在这个季节基本会出来晒太阳。 陈文明走到跟前,背着手叼着烟,把自己融入观战棋局的老头儿之中,等着周知现身。 观棋不语真君子,但是小区里围观下棋的老头儿没有几个不多嘴多舌瞎支招的。 陈文明抽了两根烟的工夫,下棋和观棋的老头儿已经脖子粗脸红拌了好几回嘴。 他抱臂听着老头们吵嘴,眼睛余光一直瞄着旁边的二单元楼门口,每进出一个人,都会引起他一阵警觉。 可惜,工作日的午后时分,进出单元楼的基本是老年人,年轻人并不多。 陈文明是极有耐心的老猎人,像这样的蹲守对他来说早就习以为常。 话虽如此,但是长时间蹲守对于心脏病人来说,身体还是有一定压力的。 好在下棋的老头儿大多是不到天黑不散局,陈文明时不时能蹭个小马扎坐下歇歇,在他们的掩护下也不易被发现老刑警的身份。 老头们的棋局一盘接一盘,眼看着天就要黑了。 下班回来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多起来,陈文明忍耐着心脏的疲劳感,打起精神紧盯着进入六号楼二单元的每一副陌生面孔。 但是,他始终没发现周知那张圆形的娃娃脸。 天快黑透时,下棋的老头们收拾好棋盘,纷纷散去各自回家。 陈文明也跟着他们一边随口闲聊一边慢慢走,眼看要走出六号楼的范围,他心想,看来今天是扑空了。 他并不觉得怎么灰心,只是身体有些吃不消,相当疲倦。 毕竟今天扑空,还有明天。 陈文明低着头往小区大门口走,刚过六号楼,只觉面前的光线陡然一暗。 他下意识抬头,心里一震,暗道“周知!” 块头不小的年轻人与他擦肩而过,并未留意这个干巴瘦的小老头儿。 陈文明没有回头去看他,心情愉快地背起手,抿着嘴暗笑,一路往小区外走去。 他今天给自己下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确认周知住在这里,接下来就该摸清这小子的行踪了。 次日,陈文明早早来到蓝天家园小区。 他到小区大门外时才五点四十,不管周知打什么工,也不可能这么早出门。 今天,陈文明抱了势在必得的决心,一定要找到周知打工的地方。 他拿着在附近早市买的包子,一边吃一边耐心地等上班的人流从小区里出来。 七点刚过,上学的娃娃,上班的年轻人,开始络绎不绝地走出小区大门。 陈文明很快在人群中发现了周知步履匆匆的身影,他赶忙跨上自行车,远远地跟了上去。 周知一路七拐八弯,最后进了劳务市场。 陈文明隔着一点距离观察他,发现他腋下夹着手包,手里握着手机,抻长脖子四处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 没过多久,一辆面包车在他旁边停下,陈文明看到他趴在车窗跟司机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走到劳务市场门口一排蹲活儿的人跟前扬着手吆喝起来。 陈文明听不清他吆喝什么,但是那些蹲活儿的人很快把他围在中间,似乎在向他打听着什么。 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是对一份工作的期待和少许对未知的迷茫,而周知好像一直在说服他们。 “他到底是打工的,还是招工的?”陈文明纳闷地嘟囔一句,机警地先把自行车送到旁边的角落锁好,眼睛始终紧盯着周知的动向。 周知在人群中笑呵呵地说了一通,有三四个找活儿的男人跟着他上了面包车。 陈文明眼看那辆白色面包车要驶离劳务市场,赶紧跑到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在白面包车驶上主路时,堪堪跟了上去。 绥城不大,但是早高峰也堵车。 出租车师傅是个急脾气,一直不停按喇叭,嘴里骂骂咧咧埋怨前车的司机技术差,有空子都不知道往前挤。 堵住的车流在缓慢前移,这是堵车即将结束的预兆。 陈文明原本不错目光地紧盯隔着三四个车位的白面包车,被司机吵得烦躁不堪便下意识侧头瞅了他一眼。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等陈文明再转过脸看向前方已经顺畅的车流,只见那辆白色面包车拐进了岔路口。 他急道:“师傅,快进岔路口!” “急啥啊,跟不丢,你放心就得了。”司机给上油门,到路口一把舵急拐进岔路,“这是干啥?跟踪谁呢?” 白色面包车再次出现在视野中,陈文明暗暗松了口气,随口敷衍道:“孙子不争气,闹离家出走呢,今早我好不容易才搭着他的影儿,你可别给我跟丢喽。” “领家去骂一顿得了,别打孩子。”司机话不多说,谨慎地跟在白面包车后面。 那白面包车一路驶出绥城,最后在远郊下了一条砂石小路。 “停车停车,到这就行了,让那小子发现又得跑没影。”陈文明在主路上叫司机停下,给了车钱推门下车。 身后留下司机的好心嘱咐:“老爷子,别打孩子啊!” 陈文明顾不上理会他的好心,紧盯着在砂石路上向山根儿底下行驶的白面包车,一路小跑跟到主路和砂石路相接的丁字路口。 他没急着往里进,躲在行道树后面盯着白面包车的动向。 砂石路大约有千八百米长,一直通向远处的驼子山,路尽头看上去是一间规模不大的工厂。 旁边连住户都没有,显得孤零零的。 他正琢磨间,看到白色面包车开进了那间工厂的大门。 也就三五分钟的工夫,那辆面包车就出来了。 陈文明看到后,赶紧在马路牙子上坐下,装作行人在路边歇脚的样子。 等白面包车从砂石路拐上主路经过他面前,他迅疾往车里看去。 他看到周知坐在副驾驶上,但是,从劳务市场出来时坐满民工的后座已经空了。 “看来,这个周知还真是负责招工的?”陈文明纳闷地琢磨着。 既然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孩子,刚进城打工没几天就当了负责招工的小头头儿?这怎么想都不太现实。 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转身往砂石路走去。 周知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小青年,为什么能在短时间内当上工厂里的小头目? 此刻,陈文明不想盲目臆断,他决定先到那家工厂看看情况。 第20章 招黑工 大约十多分钟之后,陈文明来到了工厂门前。 两扇铁栅栏门紧锁着,门旁的墙垛上挂着一块长条牌匾,上面写着“长丰木材厂”。 他走累了,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但是没点燃,隔着铁栅栏门往木材厂院子里看了看。 院子面积不大,里面的情况差不多一目了然。靠西边有三四间小平房,房山头堆满木头,再往院门这边看,是零零散散几堆还没加工完的木材垛,旁边摆着四五台破木料的设备。设备后面是一座彩钢房的大车间。 此时正赶上午休,院子里没看见有工人干活。 陈文明看了一圈,发现这是一家很普通的木材厂,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觉得不能一直杵在大门口往里看,万一被木材厂的人撞见容易引起怀疑,便转身准备离开。 “哎!你站住!” 就在陈文明转身的时候,从他身后传来一声喝止。 他不得不停下,扭头看过去:“喊我站住有啥事?” “吱呀”一声,角门开了,从里头出来一个豁牙子老头儿。 陈文明上下打量他两眼,看他走到自己面前,心里琢磨着如何糊弄过这老头儿的盘问。 他猜测,这老头儿可能是看大门的。 “大哥,给我根烟呗?”豁牙子老头没盘问他,反而笑得很是自来熟,“厂子院儿里不让抽烟,我都快憋死了。” 陈文明这才想起自己嘴上还叼着没点燃的烟,赶忙又从兜里摸出一根烟递给豁牙老头:“原来你喊我站住是因为这事儿啊。” 豁牙老头往远处指了指,示意离厂门口远些才敢抽。 俩老头走出去五六十米远,在路边蹲下,终于点燃了叼着的烟。 陈文明心思一动,借机笑问道:“你们这木材厂都整点啥呀?板材?型材?还是生产成品木器制品?” 豁牙老头吐了口烟:“说不准,头头儿让干啥就干啥,多数时候干粗料,偶尔能整点板材啥的。” “头头儿?就刚才带面包车回来那小子?才多大呀,瞅着也就二十啷当岁,都混上领导了?现在的年轻人真了不得。”陈文明说完这一句,算准老头会有话问他。 果然,豁牙老头摆了摆手,笑道:“哦,你说的是小周啊,他是啥头头,就是个张老三手下招人的。哎老哥,你哪儿的呀?跑这鸟不拉屎的山沟子里来干啥?” “我绥城的,退休闲得慌,就到城郊附近瞎溜达,爬爬山,享受一下郊区的新鲜空气。”陈文明表现得很自然,笑得也并不刻意,因此并没有引起老头的怀疑。 两人又闲聊几句,抽完烟,各走各的。 陈文明往主路走,打算找公交站坐车回绥城。 他边走边想,看来这家普普通通的木材厂没什么问题,而周知也确实是个打工的小角色。 只不过,他负责的工作是到劳务市场招人而已。 砂石路即将走到尽头,该上主路了,陈文明回头远望山脚下的木材厂,心中感到一阵迷茫。 他有些想不通,难道韩涛说得是对的,周知真的没有任何问题? 陈文明的执拗固执,并没有因为一时迷茫的自我怀疑而消退。 接下来的日子,他照旧不顾辛苦地往郊区跑,对长丰木材厂进行蹲守。 经过二十多天的蹲守,陈文明发现这家木材厂的生产规模很有限。 二十天的时间里,拉进木材厂的原木仅仅十几车,他估算大约有二百多吨。 这个原材料购进量,如果是生产规模正常的木材厂,一两天就能消耗掉。 而且,陈文明还发现,长丰木材厂的成品出货量也少得可怜。 他总结了一下,这家木材厂就是半死不活勉强维持的状态。 这期间,他还有另外一个重大发现,周知隔三差五就会用面包车拉回几个民工。 但是,生产规模如此有限的长丰木材厂,似乎根本没必要招那么多工人。 既然以工厂的生产规模根本就不用招那么多工人,可是周知为什么却源源不断地将人带进来呢? 这个疑问,陈文明百思不得其解。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琢磨了两天,最终决定夜里再去长丰木材厂一趟,看看这家普通的木材厂到底有什么猫腻。 陈文明找了一位熟人,雇他的车连夜前往城郊。 按照蹲守这段时间掌握的规律,陈文明掐算出今天又是周知往木材厂送人的日子。 深夜的郊区万籁俱寂,他和那位熟人刚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就远远看到砂石路上有一辆车亮着大灯,正往主路开过来。 陈文明赶忙拿出望远镜,对准那辆车。 那是一辆老款通勤车,大概十二座,并不是白色小面包车。 他从望远镜里能清楚地看到通勤车侧面的窗户,车里坐着不少人,起码有八九个。 从那些人的容貌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是周知招回来的工人。 通勤车很快从砂石路开上来,陈文明让他那位熟人赶快启动车,然后远远地跟了上去。 随着通勤车在黑夜疾驰,他发现离绥城越来越远,周围的环境也越来越偏僻。 大概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跟踪通勤车进入了一片大山。 当通勤车远远停下时,陈文明愕然地发现,这里竟然是一座隐蔽的深山矿场。 他用望远镜看到,周知带着工人们陆陆续续下了通勤车,把他们交给一个瘦高的男人,转身又匆匆上了车。 陈文明所乘的黑色轿车,隐蔽在初夏茂盛的蒿草堆里,所以通勤车经过时并没有发现他们。 那车开了过去,陈文明心里的惊诧更加浓重起来。 因为他看到那辆通勤车上除了周知和司机,没有第三个人,空空荡荡地开走了。 这时,他已经想明白长丰木材厂到底藏着什么猫腻了。 周知是在用木材厂做幌子,到劳务市场大量招工,真实目的其实是把工人送到这座深山矿场。 陈文明连夜折返绥城,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 他连忙翻箱倒柜,找出一个老旧的旅行袋,塞了几件没倒出空扔的旧衣服。 他换上一套洗得发白掉色的旧迷彩服,然后拎起旅行袋冲出家门,打车赶往劳务市场。 借着一宿没睡的憔悴样子,陈文明把自己伪装成找活儿干的老民工,一到劳务市场就挤进蹲活儿的人群里,等着周知出现。 今天周知来得稍晚,九点多才在劳务市场门前现身。 他一吆喝“有活儿,来几个人!”,陈文明立即跟着一帮民工拥上前。 周知先挑了两个年轻的民工,然后目光才扫到他身上,打量他两眼,笑道:“大爷,我这活儿你可能干不了,给别人让让地方呗。” 陈文明急中生智,一把撸起迷彩服袖子,把肌肉还算结实的手臂举了起来:“咋干不了,你看我这身腱子肉,啥都能干!” “这老头儿咋这么犟呢。”周知用手里的笔搔了搔脑袋,为难地直咧嘴,他不想让这干巴老头到矿里送死,“谁招人都得挑年轻力壮的啊,我这活儿年轻人干还行,你真不合适,快让让吧。” “我先前在炼钢厂抬铁水包浇铸,你这活儿还能比钢厂累?”陈文明装出一副可怜的苦瓜相,“小伙子,我得挣钱供孙子上大学,你就当行行好带上我吧?” 周知明显犹豫了一下,叹气摇头,把笔在小本子上点了点:“那行吧,你叫啥名?我登记一下。” “陈守才。”陈文明满面喜色,这次不是装的,是真打心里高兴。 因为,这算迈出了混入深山矿场的重要一步。 周知登记了“陈守才”的名字,又忙活着挑了两三个中年民工。 然后,按照陈文明的预料,将招到的工人用白色面包车拉到了长丰木材厂。 第21章 二号嫌疑人 到了木材厂后,周知又和一个穿黑风衣的中年人交接。 这个风衣男人,正是负责在木材厂中转的张海生,周知的招工任务和租住的小区,也都是他安排的。 就这样,陈文明与其他民工一起被安排在了一个屋子里,张海生让他们暂时先休息休息,等晚一点儿再去工作的地方。 虽然有的民工产生了质疑,但是张海生的解释是,白天进山有查超载的,晚上比较安全。 民工多数文化不高,也就被张海生忽悠过去了。 傍晚一顿好吃好喝的饭菜,甚至还安排了啤酒,民工们也就卸下了警觉。 转眼挨到了晚上,陈文明和几个民工,被通勤车送入了深山矿场。 下了车,一种压抑沉闷的气氛扑面而来。 陈文明看到不远处,有一群刚出矿井的夜班工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疲惫地往远处走。 他看着那些疲惫不堪的背影,不难想象他们承受着怎样高强度的重体力劳动。 这时,一阵话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站在同来的几个民工后面,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暗暗观察周知的一举一动。 周知在和一个膀大腰圆男人小声说话,那男人个头儿比周知稍高一些,眼神里透着一股藏不住的凶狠。 这人,正是杨栋梁。 “这批人咋样?”杨栋梁扫视着新带来的民工问道。 周知显然很畏惧那个男人,连忙答道:“杨哥,还行,今天岁数小得多,而且瞅着都挺老实的。” 杨栋梁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让周知带着通勤车马上离开。 然后,他对跟在旁边的马仔低声道:“把人带工棚去,新来的得看紧了,要是有人不听摆弄,就给我往死里揍一顿。” 新来的几个民工意识到不对劲,嚷嚷着不干了。 这时,几个个马仔抄起棍棒,就对着那几个要走的民工暴打起来。 啊! 啊! 啊! 那几个民工被打得哭爹喊娘,很快便头破血流。 站在一旁的周知,被这一幕吓得激灵了几下,想起了自己被打的日子,两腿逗得不行。 杨栋梁瞥了一眼发抖的周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怂样儿!至于么?以后你得练练胆儿,这样可不行。” “是是是,杨哥。”周知咽了口唾沫,连连点头。 此刻,其他民工吓得惊恐万分,闭嘴噤声,不得不跟着马仔往工棚走。 陈文明瞥一眼周知的背影,闷声不吭跟着民工们走。 他心里暗自思索,如果周知就是个跑腿的小角色,真的能连杀四人制造出震惊绥城的“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吗? 今天他暗中观察周知一整天,表面看来的确如韩涛所说,这是个胆小怕事的农村青年。 这让他感到十分困惑,原本清晰的判断思路也跟着乱了。 琢磨片刻,陈文明暗暗宽慰自己。 既然已经混进这座黑矿场,那就找机会调查清楚周知的底细。 同时,也要为将来端掉黑矿场收集证据。 陈文明和民工们被那马仔带到工棚,门一开,污浊酸臭的气味猛地从屋里冲出来,差点把他呛得当场吐出来。 他用力吞了口唾沫勉强忍住,等马仔比比划划不耐烦地往里走了两步,才实在憋不住干呕了两下。 “你们几个新来的,哪有空铺就在哪做窝,别他妈让我操这些闲心。”马仔骂骂咧咧随便指了指空着的木板床,说完话立即转身快步离开,“真他妈臭!” 马仔走后,陈文明走到靠墙角的空床位,把行李袋放在下,坐在一整张黑心棉似的薄褥子上,抬手在心口摩挲着。 这时,旁边铺位的老头往他这边凑了凑,靠着锈迹斑驳的铁床架,打量他:“待几天你就闻不着屋里的臭味儿了,习惯就好了。” 这老头是山东口音,陈文明应声扭头看他,对他语气中流露出的善意安抚感到挺意外:“我不嫌臭,是心脏病,颠簸一路胸口有憋得慌。” 他边说边掏出烟递过去一根,上眼一打量,觉得这老头得有六十多岁了,便小声问,“老哥,你在这干多长时间了?” “别闹,叫啥老哥。”那老头接过烟点上,叹了一口气,“我今年才三十七,进矿一年了,叫我小山东就行。” 好家伙,进来一年就造这样了,才三十多岁的人,活成了六十多岁的模样。 可见,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陈文明看了看围着墙一圈床铺上七倒八歪的工人,岁数都不算大,只有他一个老头子。 他想再问两句这些矿工的事,刚张开嘴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小山东一抬手,靠近他低声道:“老哥,想活命就别瞎打听。” 陈文明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沉默下来。 小东山也不再多话,挪了挪屁股倒头一歪,斜倚着破被子抽烟。 陈文明看看自己的铺位,除了一张薄褥子什么都没有。 他枕着旅行袋躺下,闭起眼睛开始盘算,要尽快跟小山东混熟,或许可以作为暗中调查周知的突破口。 在沉入熟睡之际他暗自祈祷,能在这次暗查中确定红丝巾案的凶手到底是不是周知。 就在陈文明在黑矿中的暗查即将开始时,“203专案组”的调查有了重大突破。 次日上午,警方接到匿名电话举报,称海兰装饰公司的工人胡大海,在“红丝巾系列凶杀案”上有重大嫌疑。 经过一番打探,得知胡大海正与工友在祥和小区装修,于是警方便在单元门口做好了布控。 中午时分,几个脏兮兮的装修工拎着装修工具,疲惫地从A栋四单元里走出来。 其中有一个个子不高,走路稍微有点驼背的中年男人,正是胡大海。 然而,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 躲在拐角处的韩涛等人就看到了胡大海的背影,他们迅速跟了上去,准备一拥而上。 可是,胡大海似乎警觉到了,他突然撒腿就跑。 “站住!别跑!” 韩涛大声呼喊着,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臂,示意其他警察紧紧跟上。 胡大海很快跑出了小区,横穿过马路,头也不回地冲进一条小巷,瞬间不见了踪影。 韩涛等警察追到巷子口,停下了脚步。 他微微喘着粗气,眉头紧锁。 少顷,他迅速示意其他警察同时去别的巷子,绕过去包抄围堵胡大海。 其他警察点了点头,随后分别钻进了不同的巷子。 韩涛看着同事们离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也钻进了胡大海逃入的巷子中。 很快,几路警察将胡大海逼到了一个死胡同。 胡大海绝望地看着四周高耸的墙壁,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咬咬牙,决定翻墙逃跑。 胡大海手脚并用,奋力地爬上墙壁。 就在他即将翻过去的时候,韩涛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拽住了胡大海的脚脖子。 胡大海惊恐地挣扎着,想要摆脱掉韩涛。 “下来!你跑不掉的!”韩涛大声喝道,手上的力气丝毫不减。 啪嚓! 胡大海无奈地被韩涛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其他警察一拥而上,将他紧紧地按在地上,并迅速给他戴上了手铐。 胡大海躺在地上,眼神空洞,满脸绝望。 韩涛气喘吁吁地站在一旁,看着胡大海问道:“是不是叫胡大海?” 胡大海无力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韩涛又问:“知不知道为啥抓你?” 胡大海沉默片刻,缓缓地闭上眼睛,一脸绝望:“知道,红丝巾。” “带走!” 韩涛一挥手,几个警察押着胡大海离开了巷子。 第22章 认罪 胡大海归案后,韩涛带上师弟宋磊一起对其展开审问。 询问室的密闭空间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相貌平凡无奇的胡大海坐在讯问椅中,表情麻木而冰冷。 这个看似普通的男人,此刻却成了整个“203专案组”的关注焦点。 韩涛坐在审讯桌前眼神锐利地盯着他,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他很振奋,但同时又格外警惕,“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困扰专案组太久了,现在面临重大突破,必须保证审讯的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差池。 审讯开始,首先是依次核实五起案件基本信息。 胡大海交代五起红丝巾案的作案时间、地点、过程,基本是对答如流。 韩涛等着笔录员记完,又沉声问道:“胡大海,现在说一下你的作案动机,为什么杀害这五位受害人?” 胡大海微微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抵抗戒备,平静地答道:“日子过得不顺心,恨社会,他们几个倒霉就被我整死了呗。” “你最好端正态度,别来愤世嫉俗那一套。”韩涛沉声警告,继续问道,“按照你这个说法,应该是属于随机行凶杀人,那你给我解释一下,三条红丝巾上都写了被害人的姓名,这是为啥?你不是随机行凶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姓名?” 胡大海垂下头沉默了一阵,瓮声瓮气地答:“随机杀人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杀他们是因为有过节,但是都不是啥大仇,就是闹过不痛快。至于在丝巾上写名字,是跟外国电影学的,这样警察会以为是个了不得的变态杀人狂,不会怀疑到我这个屁民身上。” 他依次说出了与五位受害人曾发生的过节。 韩涛一路听下来,确实与他的作案动机相符。 连胡大海和第四位死者林琳的父亲林振海的过节,也十分合理,没有逻辑上的漏洞。 他目光冷肃地直视胡大海又问:“那为啥前三条丝巾上你写了被害人姓名,后两条丝巾写的是短句?” 胡大海破罐子破摔地嗤笑一声:“我不知道那俩女的叫啥名字,咋写?所以就随便瞎写两句话呗。” 韩涛暂停了提问,让笔录员给他送去纸笔:“胡大海,把你在五条红丝巾上写过的字,都写在纸上。” 胡大海没犹豫,直接照做。 韩涛等笔录员回到座位,接着问道:“说说吧,用红丝巾作案有什么特殊含义?或者你想用这种行为表达什么?” 胡大海面无表情地回答:“啥意义也没有,在网络小说里看到过用丝巾勒死人,正好我也想迷惑警察的判断,算是用这东西放烟雾弹吧。” “再说说五条红丝巾的来源。”韩涛始终在观察他的微表情,不肯错过一丝细节。 胡大海忽然重重叹了口气,颓丧地说:“当装修工人之前,我靠赶农村的大集卖点儿小百货维生,这些红丝巾是以前卖剩下的,我家里还有几条,你们一搜就能找到。” 韩涛停顿片刻,又问:“咪达唑仑是医院管制类麻醉药,你从哪弄来的?” “网上买的。”胡大海回答得很干脆。 韩涛没再提问,拿过笔录仔细看了一遍。 目前的审讯结果显示,所有证据都与胡大海的供认相吻合,每个案子的细节及手法都能对得上,没有出入。 这些都可以证明,胡大海是“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 韩涛看了看这个对犯罪过程供认不讳的犯罪嫌疑人,拿起审讯笔录离开了询问室。 他往楼上办公室走,心里有些感慨,林振海是二十年前拐卖儿童案的主犯,因此才有了这次并案侦查。 但是,通过审讯胡大海的结果显示,红丝巾案与拐卖儿童案的关联,竟然仅仅是个巧合。 他想到陈文明,不知道倔老头面对这个结果能不能受得了。 回到办公室,韩涛向大家说了一下胡大海的审讯结果。 “203专案组”的刑警们,无不为之振奋。 近半年的辛苦侦察,今天“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终于有了质的突破。 韩涛看着大家兴奋讨论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 今天,不仅案子有了质的突破,对他的事业来说或许也是个巨大转机。 他已经在副队长的位置停滞不前十几年,终于等来这个破大案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暗暗松了口气。 一直以为想获得这个机会难如登天,没想到,竟然比想象中顺利得多。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刑警也不例外。 下班时,韩涛感觉步子都轻快了很多。 出了楼门往停车场走,他甚至久违的小声吹起了口哨。 “韩涛!” 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叫他,韩涛转身一看,是陈文明的前妻徐丽。 他赶忙迎过去:“徐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要把老房子卖掉,想让陈文明尽快把房子倒出来,打了十多遍电话就是联系不上他。”徐丽面色焦急地说,“我只好来找你了。” 韩涛马上掏出手机,拨通陈文明的号码,从响铃到自动挂断,确实没有人接听。 因为刑警的职业特殊性,手机是不能随便设置静音的,除非在缉捕犯罪嫌疑人的特殊场合才偶尔静音。 韩涛知道,老陈这个习惯并没有随着退休而改变。 “徐老师,我打他电话也没接。”他对徐丽说道,“你先别急,我来想办法联系他。走,我先送你回去吧。” 徐丽絮絮叨叨埋怨着前夫去哪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跟着韩涛上了车。 而韩涛和她的想法完全不同。 他感觉老陈可能出什么事了,否则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联。 由于“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到案,专案组不舍昼夜的忙碌也暂时告一段落。 第二天,韩涛请了一上午假,开车到处找陈文明。 自从儿子失踪,陈文明变得异常孤僻,工作之余基本不与人交往。 大部分老战友旧朋友都断了联系,只留下一两个特别要好的,还偶尔联络问候。 当年韩涛曾跟着师父去过这两位要好的老朋友家,所以他开车兜了大半座绥城,登门寻人。 连同陈文明唯一的妹妹家他都去了,但是结果都一样,所有人都说很久没跟陈文明联系了。 韩涛心急如焚,边开车回局里边冥思苦想,老陈到底能去哪儿? 开车经过清源桥时,他心里猛地一震,脱口惊道:“那个倔老头不会还在偷偷调查周知吧!会不会是暗查的时候遇险了?” 第23章 失踪的师父 五月底,东北大地到处春红柳绿,就算是黑矿场所在的大山也不例外。 只是再怡人的风景,这里的人也没闲心观赏。 陈文明下夜班,和小山东搭伴上厕所,趁没人聊起昨晚周知又送人来黑矿的事。 他和小山东混熟了,而且这小山东对他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私下里愿意跟他唠几句闲话,以此排遣困在黑矿无法脱身的苦闷。 这些天,陈文明小心谨慎,只和小山东扯些闲话,没敢冒然打听周知的事。 他在等机会,一个能在闲聊中自然而然提及周知,但不会显得突兀可疑的机会。 这个机会现在几乎是唾手可得。 小山东抽着烟,叹息道:“我瞅着,昨晚周知带来那俩新人保不齐得挨不少揍,看着那俩小子就是犟种。” “可不是嘛,瞅那俩小子昨晚跟打手支巴那几下,肯定得挨打没跑了。”陈文明夹着烟,嘴里附和着,也叹了几口气,“孩子被骗到这暗无天日的黑矿里,也怪可怜的。” “谁说不是呢,唉。”小山东悲叹一声,又抽了两口烟。 陈文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顺势感慨道:“我瞅姓周那小子长得老实巴交,好像挺憨厚,没想到是干这缺德营生的,我当时在劳务市场,就是被他那副厚道面相给骗了。” 小山东忽然贼溜溜往四下看了看,然后脑袋靠近他,小声说:“老哥,我告诉你个秘密,那个周知以前也是被骗进来的工人!” “啥?!”陈文明震惊地瞪圆眼睛看他,手里的半截烟差点吓掉了,“咋回事?你快给说说?” 小山东悄声解释:“这事儿我也觉着纳闷,快开春那会儿,有天夜里周知跑了,从矿山逃出去了。但是不知道为啥,没过多久他又和姓杨的一起回来了,打那之后他就负责往黑矿里送奴工,你说这事多邪乎。” 陈文明连连咋舌:“邪乎,这真够邪乎的。” 这个线索,是陈文明卧底黑矿场以来首个重大收获。 同时,这个线索也让他陷入困惑的深思。 周知既然原本是被害者,为什么时隔不久却转变成了加害者? 陈文明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周知有如此巨大的转变。 思来想去好几天,他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得尽快查清楚周知身上隐藏的秘密才行。 在黑矿场卧底这些天,陈文明仔细留意着这里的一切,包括监工杨栋梁和马仔们的作息和一些日常习惯。 他发现这些凶神恶煞的亡命徒,都有相同的习惯,那就是睡午觉。 黑矿里除了盯着奴工们卖命干活,杨栋梁他们平常没有太多正经事可做。 陈文明暗中踩点,观察了两天地形,决定趁他们午睡时,去办公室碰碰运气,找一找和周知相关的书面资料。 吃过午饭,他趴在工棚满是沙土的窗台上抽烟,眼睛一直盯着远处的二层小黄楼。 小黄楼就是黑矿的办公区域,那里是奴工们的禁区,据小山东他们说,至今没有奴工敢违禁往那边去。 而且,楼门和里面办公室的门会不会上锁陈文明一概不知道,所以今天只能撞大运了。 等了十来分钟,他看到杨栋梁带着那帮马仔,一个不落出了小黄楼,往宿舍那边去了。 他回头看看工棚里今晚和他一样上夜班的矿工都已经睡了,便悄悄走到门口,但没急着出去。 他躲在门旁继续往外看,一直等到杨栋梁那帮人进了宿舍再也没出来,才推门出去。 陈文明小心翼翼疾步走向小黄楼,心里紧张地念叨“楼门和办公室千万别上锁”。 初夏正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恰是午睡的好时候。 陈文明希望那群人沉沉地睡去,多给他留出一点时间。 片刻后,他来到小黄楼的两扇老式木框玻璃门前,低头一看,门没锁! 他顺利进入楼里,迅速找到位于二楼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他握住球型门锁拧着往里推,门锁“咔哒”两声并没有打开。 办公室的门锁了。 陈文明掏出烟盒,在掌心轻轻一磕,从烟盒里掉出两枚曲别针。 他三两下把曲别针捋直,蹲下来,两只手配合把别针往锁孔里探去。 这个开锁的技巧,是当年被他教育改邪归正的一个小偷教的。 但是,隔了这么多年,他当时学那两下子早已生疏。 别针在锁芯里来回试探,却迟迟碰不到锁簧。 渐渐地,陈文明紧张的额头冒出一层密汗。 他聚精会神地感受着细别针传到指尖的手感,想快点探到锁簧。 却不知,此生身后有一个如同幽灵般的男人,正低头看着他。 不多时,迟迟打不开锁的陈文明,手上也开始冒汗了。 他的指尖渗出汗,转动别针时一打滑脱了手。 别针“叮”一声掉在脚边的地上,他赶忙扭身去捡,却看到一双男人的赤脚。 他慢慢抬起头,只见杨栋梁正冷冷地盯着他,手里拎着一双皮鞋。 那眼神,让他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刑警都感到后背发凉。 “干啥呢?”杨栋梁把鞋一扔,穿在脚上,“我看你他妈是在找死呢!” 陈文明根本来不及解释,也甚至解释毫无意义。 他被杨栋梁揪着衣领,连拖带拽弄进了小黄楼的地下室,铁门落锁,关了起来。 陈文明没有当即挨打,因为杨栋梁把他锁进地下室就走了。 临走时,杨栋梁一脸狠相地留下一句威胁:“老不死的,来了还想跑,你给我等着。” 杨栋梁能使出怎样狠厉的手段,陈文明猜不出来。 但是他知道,如果多在这里关几天,他的老命很可能就没了。 因为,他的心脏病药在工棚里,没带在身上。 陈文明环视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不由想起韩涛来。 而韩涛也确实在四处寻找他,并且急得一嘴火泡。 韩涛冥思苦想好几天,最终认得老陈肯定是不听劝,独自暗查周知去了。 经过一番暗中打听,他得知周知现在混得不错,在一家木材厂负责到劳务市场招工。 以韩涛对师父的深刻了解,他推断老头极有可能为了暗查周知,去劳务市场装老民工。 这天傍晚,他根据上次报案留下的电话号找到了周知,并把人约了出来。 他赶到时,周知正坐在马路牙子上吃烤肠。 “别吃了,问你几句话。”韩涛走到周知面前站定,皱着眉低头看周知。 周知一看是韩涛,吓得烤肠都掉到了地上:“啊,韩警官。” 韩涛眉头紧锁,一脸认真地问:“我听说你现在负责到劳务市场招工?有没有碰见过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挺瘦,大概一米七多点儿,眉毛花白,很浓,眼袋挺大,搭眼一看脾气就倔。你在劳务市场见过没?” 周知吓得赶紧把嘴里的烤肠咽了,心想,这说的不就是陈守才吗! 他克制着心里的紧张害怕,挠着脑袋装糊涂:“嘶,韩警官,你光这么说我脑子里也没谱啊,这老头谁呀?还让你亲自出来找?” “一个亲戚,跟家里儿女吵架离家出走,听说出去找活儿干了。”韩涛不可能给他看手机里老陈的照片,因为那唯一的照片是张警服照,“我没他照片,你就按我说的体貌特征,赶紧给我想。” 周知只想蒙混几句赶紧溜,他表面笑呵呵像没事人一样,心里却已经怕极了。 “韩队长,你说我一天在劳务市场看那么多生人,哪能记住一个老头长啥样啊。”他越是逗留越不敢和韩涛对视,不自觉的目光闪躲起来,他犹豫一下,又补上一句,“我没见过你家亲戚大爷,绝对是没见过,但凡见过我咋敢不告诉你呀。” 如果他没补上后面这句话,韩涛大概真被糊弄过去了。 很可惜,周知此地无银的补充,引起了韩涛的警觉。 韩涛认为,周知前面那句话解释的没什么问题,任何一个普通人,每天在劳务市场见数十,甚至上百个陌生人,不可能对每一个人都有印象。 但是,周知偏偏用后半句否定了这个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他说绝对没见过这位亲戚,韩涛很想问问他,如果对一个人的容貌并没有准确深刻的印象,你依据什么判断是否见过他? 但是韩涛没问,也没再多说什么就让周知走了。 回到车上,他立即给薛砚打电话,商量挤出人手暗中对周知展开跟踪调查。 第24章 暴露身份 黑矿场小黄楼的地下室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浓重刺鼻。 石头墙壁是不是淌下一串水珠,落在水泥地面上“哒”的一声脆响。 陈文明靠坐在潮乎乎漏着海绵的破沙发上,饿得两眼冒金星。 他算不清被关进地下室得有几天了,只记得马仔来送过四回饭。 他估摸着,杨栋梁肯定是以饿不死他的标准让手下送饭,一天顶多一顿。 照这么算,他已经被关在地下室四天了。 这点苦对蹲过猫耳洞的陈文明来说尚且能忍耐,他不轻易起来走动,以保存体力找机会逃出去。 地下室铁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陈文明警惕地坐直身体仔细听,心里猜测着,难道杨栋梁是带人过来要动手处理他了? 一阵“哗啦哗啦”开链锁的声音响起,铁门很快被打开。 杨栋梁带着两个马仔,而那两个身材魁梧的马仔架着一个人,进了门往地上一扔。 陈文明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地上的人正是那天小山东担心会挨揍的新奴工。 最后走进来的,正是杨栋梁。 他靠坐在墙边的破木桌边缘,双手插在裤兜里,龇牙坏笑:“老陈,今天我让你先开开眼,你瞪好老花眼给我看清楚了。” 说着,他对马仔一挥手,“兄弟们招呼上。” “妥嘞杨哥!” 两个马仔几乎同时抬脚,抡起粗壮有力的小腿,狠狠踢向地上那名奴工。 那小子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身材不够高大,但也算壮实,此时却毫无还击之力,因为他已经是遍体鳞伤的虚弱状态。 这两脚下去,一脚落在他腮帮子上,一脚狠踢在他的肋骨上。 陈文明眼睁睁看着这孩子腮边的肉翻开一道口子,先是白花花的肉,紧接着被溢出的血染成鲜红色。 血顺着他腮边往脖子下面流,这孩子疼得全身打着抖,却虚弱地喊不出声音。 陈文明不忍再看,抬头直视杨栋梁:“这啥意思?吓唬老头儿也用不着拿个半大孩子开刀吧?” 杨栋梁并不理会他,拿出一根烟点上,享受地抽了几口,对两个正在拳打脚踢的手下说:“来,上点花活儿,让老不死的长长见识。” 两个马仔会心一乐,一起把满脸是血的奴工拎起来拖到旁边的破椅子上按住。 一个马仔站到椅子后面搂住奴工的头,并捂住他的嘴。 另一个马仔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串特制钢针,放在手心里颠了颠,挑中一根钢针捏住,屈膝蹲在奴工面前。 陈文明看到他抓起那孩子一只手,掰开手指攥紧,心脏猛地紧缩起来:“你干啥?!快放开他!” 一声被死死闷住的哀嚎,与他的话音衔接,从那奴工嘴里泄出来。 马仔手中的钢针,直直刺入奴工的指甲缝里,疼得那孩子痉挛般浑身抽搐着挣扎。 “快住手啊!” 陈文明不知哪来的力气,“噌”地从破沙发上站起来,本能地直扑过去。 他刚扑过去,站在椅子后控制奴工那个马仔抬起腿就是一脚,直接踹在他小腹上。 陈文明不是老当益壮的退休刑警,他有心脏病,又饿了这么多天,这一脚直接将他踹翻在地。 他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对杨栋梁喊话:“撬办公室门的人是我,你想弄死我直接动手!不用拿这孩子整杀鸡儆猴那套!” 关于杨栋梁迟迟没对他动手,陈文明这些天一直想不明白原因。 按说,在这样封闭隔绝的黑矿场里,杀个手无寸铁的老头往大山里一埋并不难,可是杨栋梁只是把他囚禁在地下室,似乎没有杀他的打算。 这让陈文明想不通,而此时当着他的面虐待一个奴工,更让他猜不出因由。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门被敲响:“杨哥,出来一下,我有急事要说!” 是周知的声音。 陈文明和杨栋梁同时看向门口。 “来了。”杨栋梁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铁门,放周知进来。 周知一进门迅速扫了地上的陈文明一眼,然后贴着杨栋梁耳语道:“杨哥,我刚查出来,陈守才根本不是韩队在家亲戚,他是个退休刑警。” “操!”杨栋梁一把推开他,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你他妈早干啥去了?现在才告诉我!多悬给我惹出大祸!还不滚!杵在这等我夸你呢!” 周知捂着一边脸,不敢多作停留,讪讪地转身走了。 “杨哥,咋了?啥事儿啊发这么大火?”用钢针刺奴工指甲的马仔扭头问道,“小周说啥了?” 他的问题,也是陈文明此刻心中的疑问。 这个马仔是杨栋梁心腹,所以多嘴一问也没招来叱骂。 杨栋梁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别瞎打听,转身走到陈文明面前蹲下来:“你刚才嚷嚷啥?让我直接弄死你?” 陈文明怒视着他,呵斥道:“我让你别折磨那个孩子!要打要杀都冲我来!” 杨栋梁走用手背在他脸颊轻轻抽了一下,阴鸷地笑道:“弄死你太容易了,没啥挑战性,像你这样的人,就得从心理上折磨你才带劲儿,毕竟,你们干警察的,都贼他妈有正义感,哈哈哈哈!” 身份被他识破了! 陈文明心里猛地一慌,但转瞬就冷静下来。 既然对方已经识破他的身份,那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对,没有正义感当不了警察。” “既然你知道我是警察,我就不用藏着掖着了。”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直问道,“杨栋梁,你和‘红丝巾连环杀人案’还有二十年前的拐卖儿童案到底有啥关联?敞亮点,直接说吧。” 杨栋梁点燃一支烟,塞到他干裂的嘴唇间,然后站起身:“你猜啊。” 说完这句嘲弄的话,杨栋梁一挥手,转身带着两个马仔和那名奄奄一息的奴工走了。 陈文明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朝他的背影大喊道:“你以为你不说警方就查不到吗!迟早有一天你会被绳之以法,受到法律的制裁!” 杨栋梁扭头哂笑,不屑地丢下一句:“脑子有病。” 铁门重新落锁,地下室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陈文明瘫坐在湿凉的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心中的疑团在渐渐解开,杨栋梁在他面前折磨那个半大孩子,不仅仅是为了从心理上折磨他,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在泄愤。 陈文明知道自己退休刑警的身份,让杨栋梁不敢轻举妄动。 杀警察会带来无穷的隐患,很可能导致黑矿场暴露。 但是放了他,那更是在自掘坟墓,所以杨栋梁虽然表面笑呵呵,实则内心很可能已经焦头烂额。 陈文明爬到破沙发上,盯着那道铁门开始盘算。 既然杨栋梁轻易不敢对他下黑手,那就等于留下了一丝逃生的机会。 他暗下决心,必须尽快逃出黑矿场,将这里的一切上报到局里。 第25章 亲爱的小孩 正如陈文明的判断,杨栋梁确实有些焦头烂额。 这个来矿场卧底的老警察,对他来说像个烫手的山芋,不敢扔出去,也不敢就地处理,搞得他好生焦躁。 离开地下室以后,杨栋梁去了二楼的办公室,给他的老板沈复生打电话。 这位神秘的沈老板,时常让杨栋梁有些无奈。 因为年轻的沈老板性情极古怪,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好在对他们这帮手下相当不错。 所以,杨栋梁愿意为他马首是瞻。 电话很快接通,杨栋梁开门见山地说:“老板,老陈头儿不能留了,我刚查出来,他是个退休刑警,得赶紧弄死他以绝后患。” 电话那头静默片刻,传来一道微微沙哑的声音:“不行。” 杨栋梁急劝道:“现在可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啊,老板!” 沈复生的轻笑声传来,淡淡说道:“死亡其实很容易,好好活着才是最难的。” 杨栋梁正想再劝两句,但是电话已经挂断了。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自言自语嘟囔:“我这老板哪哪都好,就这个阴森森的性格太愁人,一点都不痛快。” 与此同时,在绥城市中心一栋写字楼里,这位神秘的沈老板正拄着拐杖伫立落地窗前,给另一个人打电话。 “坤爹,事情都安排好了,您就放心吧。”沈复生夹着香烟,往窗台上的烟灰缸掸了掸烟灰。 电话中,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声:“不用凡事都汇报,你自己的事情,你大可去做。” “嗯,知道了,坤爹。”沈复生微微点头,挂断了手机。 沈复生很年轻,今年刚满二十五岁,身量不算高大,虽然少了一条腿但双臂肌肉健硕。 只不过,单从容貌上来看,他有些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 修剪齐整的寸头,肤色偏暗,才二十五岁的年纪却早早生出皱纹,每道皱纹里都刻满不为人知的风霜。 他攥着手机,静静望着窗外尽收眼底的初夏胜景,面无表情,手上的烟灰已经很长。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走进来,笑着问:“复生,前天你答应陪我去孤儿院,还去吗?” 这世上能与他说话如此亲昵的人,只有这个可爱的姑娘。 这姑娘叫余梦,梳着一梳干练的马尾,穿着一件加厚的碎花裙,无框眼镜戴在那张清纯的脸上,更是显得非常知性。 她是沈复生的女朋友,绥城大学在校生,今年正在读大四。 沈复生转过身,拄着拐杖往她面前走:“嗯,去。” 他的断腿上有假肢,但走起路来还是有些跛脚。 余梦习惯性地挽住他的臂弯,扶着他去停车场。 半个多小时之后,他们的SUV车开进城南孤儿院大门。 从一年前开始,余梦每三个月都要拉着沈复生去一趟孤儿院,探望那里他们资助的孩子。 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一看到这辆熟悉的车,呼啦啦往这边跑。 这些可爱的孩子,早就把他们俩当成了亲人。 沈复生把车停下,余梦推开车门下车,还没站稳就被孩子们围住。 “余姐姐!我们好想你呀!” “姐姐,你上个礼拜咋没来看我们呀?” “咦?沈哥哥今天不下车跟我们玩吗?” 孩子们七嘴八舌,连珠炮似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余梦笑着搂住往她怀里扑的两个小孩:“每次我一来你们就挤成一堆,快散开,让沈哥哥去把车停好,等下我们俩一起给你们发玩具和好吃的!” 孩子们很听她的话,嬉闹着散开。 余梦从后备箱卸下几大袋慰问礼品,沈复生开车去了停车场。 她让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帮忙拿礼品,带着孩子们一起往树荫下的长椅走去。 有两位老师闻声从教室里出来,对她表示一番感谢,又各自去忙了,也不过分客气,显然是很熟悉她了。 没多久,沈复生从停车场走过来,却远远地就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余梦给孩子们分发零食和玩具,初夏晴暖的阳光从树冠缝隙中洒下了,星星点点落在她身上,像有无数金色的星星在跃动。 孩子们天真地围绕在她身旁,被她身上柔柔的光辉温暖着。 沈复生看着这动人又平凡的一幕,不知不觉中,心头也跟着生出几分淡淡的暖热。 这感觉对他来说极为陌生,只有在余梦身上能偶尔体会到。 慰问完孤儿院,沈复生和余梦坐上了车,但是并没有马上驶离,而是静静地望着院子里嬉戏的孩子。 少顷,余梦突然问沈复生:“为啥每次都要亲自来送我?” 沈复生拿出香烟,叼上了一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玩笑道:“怕你被坏人拐走。” 余梦一把夺过了沈复生嘴上的香烟,在手心里折断:“你答应过的,一天只抽三支烟,你已经超量了。” 沈复生无奈地将烟盒放回扶手箱,思忖片刻,注视着余梦的双眸,问道:“你想听实话么?” 余梦与沈复生四目相对,点了点头:“当然。” 沈复生深吸了口气,缓缓揉着那上半截断腿,开口说道:“因为我喜欢看见你和孩子在一起的样子,我觉得那是这世上最美的场景,很阳光,很温暖,很舒服。” “深居暗处的人,才极度渴望阳光。”余梦注视着沈复生,闪着水汪汪的眼睛,“心里阴寒的人,才更加向往温暖。” 沈复生就这样与余梦四目相对,他知道余梦在暗示自己。 是的,她什么都知道了。 自从与余梦相处以来,沈复生就时刻小心翼翼,生怕余梦发现自己做的那些不光彩的事。 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夕相处的女友还是发现了沈复生的另一面。 只不过,余梦是个聪明女孩儿,她并没有硬生生地戳破。 二人心照不宣,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良久,沈复生挤出一丝微笑,攥住了副驾驶上余梦的手:“梦,不要去想别的,你只需要知道我爱你就够了。” 余梦挣脱开沈复生的手,微微摇头,眼中泛着泪光:“但是,我不想失去你。” “放心,除了你,没有人能让你失去我。”沈复生轻轻拍了拍余梦的肩膀,旋即启动了汽车。 在一首《亲爱的小孩》的音乐中,汽车缓缓驶离了孤儿院大门口。 余梦望着窗外快速掠过的街景,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他知道男友正在做一些错事,但是热恋中的她又不希望破坏这种氛围。 爱他,可以包容他的一切。 第26章 夜逃 同一片晴空,照耀着绥城的每个角落。 今天,韩涛为寻找师父陈文明的下落,亲自到劳务市场附近的派出所查看治安监控录像。 由于劳务市场招工的高峰时间集中在早晨七点至上午十点左右,所以他查看监控画面的速度也相对较快。 天黑前,他终于在监控画面中看到了陈文明的身影。 而且他清楚地看到,陈文明在和周知说了一阵话之后,和其他几个民工一起被带上一辆白色面包车。 韩涛立即打电话向宋局请示,将对周知的跟踪扩展到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跟踪。 就这样,绥城刑侦大队派出两队人马,日夜轮流监视周知,以求尽快追踪到突破性的线索。 这一跟就是十来天,只可惜,刑侦队毫无收获。 周知的行动轨迹照旧,从劳务市场招到民工,用白面包车把他们送到长丰木材厂,然后就回家,没有任何异常。 一时间,韩涛急得焦头烂额却无计可施,像硬拳头砸在棉花上,无可奈何。 韩队无从知道,这是有人在暗中跟他较量的结果。 自从那天杨栋梁打来电话,告知陈守才是警察,沈复生便下令暂停从木材厂往矿场送奴工。 这样一来,周知就像个普通的打工仔那样,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谁都无法从他身上查出异常。 在暂停往矿场输送奴工的第十四天,让沈复生措手不及的意外情况发生了。 矿里有十多个奴工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力低下,被一盆发馊的面条全部撂倒,上吐下泻根本不能下矿。 接到杨栋梁请示的电话,沈复生思考再三,决定冒险送一批奴工过去救急。 这个机会,成功被一直没放弃蹲守的韩涛抓住。 当看到周知带着一车人,在深夜驶离长丰木材厂,他带着组里的人立即开车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困在黑矿场地下室里的陈文明,依然在苦苦寻找逃走的机会。 他躺在破沙发上,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四处探看。 可是这地下室就像一座被焊死的铁笼,他找了很久始终没有发现这座牢笼的破绽之处。 门外的连锁哗啦哗啦响动,又到了新一天马仔送饭的时间。 这地下室的电灯开关在门外,马仔嘴里骂骂咧咧嘀咕“里头乌漆嘛黑,上次差点把我摔死”,“啪”一下按了大灯的开关。 地下室里瞬间通亮,陈文明一眼就看到对面墙壁上有个通风口! 他在黝暗的环境里关了太久,眼睛实在受不了这突然乍现的强光,只好用手遮住眼睛。 马仔进来,把饭盆往破木桌上一撂,转身就走,多一分钟都不愿意停留。 在地下室关久了,陈文明摸索出一个办法辨认白天黑夜。 他趁送饭马仔开关门的短暂瞬间,刚好能看到地下室对面墙上的半扇窗户。 此时那扇窗外漆黑一片,而地下室门外走廊亮着灯光。 陈文明心头一震,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铁门重新上锁,而且马仔临走时在外面关掉了地下室里的大灯,熟悉的黑暗再次降临。 陈文明赶忙从破沙发上爬起来,端过那盆饭,狼吞虎咽地吃。 吃完饭,他把饭盆一扔,站起来试试腿脚上的力量,十多天来第一次笑了:“还行,果然吃饱饭就能有些力气。” 事不宜迟,他搬起桌边的椅子直奔墙边,打算看看那个通风口有没有锈死。 他站到椅子上,抬起手在通风口四边摸索着,果然已经锈死了。 但是他并没有灰心,一般这种老式通风口都是用铁边框中间镶着一层细铁丝网。 他琢磨,既然铁框已经锈死,说明这个通风口锈蚀程度很严重,而细铁丝网耐锈蚀的程度极低。 他试着把手掌按在铁丝网上,往前一推,手顺利穿了过去。 逃出地下室的机会,真的近在眼前了。 陈文明忍耐着激动,快速把锈蚀腐烂的细铁丝往扒掉,然后抓住锈死的铁框,脚蹬上椅子靠背横梁,拼尽全力向上用力。 这十多天的半饥半饱,让他因祸得福,消瘦的身体顺利进入狭窄的通风管道。 他吃力地沿着管道往前爬,顾不上这通风管道的尽头通向什么地方。 管道里经年累月的厚重灰尘,呛得他不敢用力呼吸。 就在他被呛得憋不住要咳嗽出声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丝亮光。 有亮光就说明是矿场院中大射灯能覆盖到的地方,也是极可能有人走动的地方。 陈文明犹豫片刻,索性把心一横,反正杨栋梁不敢轻易对自己下黑手,出去被逮住大不了再关进地下室。 他抱定这样的决心,迅速朝着那光亮爬去。 一路平安。 陈文明爬出通风管道,一直贴墙根往矿场大门跑,竟然一个人都没遇到。 经过监工宿舍窗下时,他听到里面吵吵嚷嚷划拳的喊声。 怪不得没遇到人,原来杨栋梁他们在宿舍里喝酒。 当年做侦察兵的童子功还在,陈文明悄无声息迅速通过监工宿舍,离矿场大门越跑越近。 猛然间,他看到那辆通勤车空荡荡地停在大门口,心想,这是周知又往矿场里送奴工了。 他来不及深思太多,猫着腰避开射灯的光,一路直奔大门口。 然而,当陈文明眼看就要冲出这座巨大樊笼的刹那间,突然听到从侧面传来一声喝问:“谁?!” 这声音不大,有点怯生生地发颤。 陈文明心跳怦怦加速,停下了脚步,但是没吭声。 他扭头往侧面看去,大门墙垛上的球灯落下幽幽白光,照在墙垛下正慌张系裤腰带的人。 那个人正是胆小怕事的周知。 陈文明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此时,只要周知大喊一声,他的逃跑计划将功亏一篑。 他迅速且冷静地思考一下,提步朝周知走过去。 “陈……” 他到了跟前,周知刚要惊呼,被他一把捂住嘴,搂住脖子拖拽到门垛外面。 周知吓得不轻,没再喊叫,背靠墙垛,颤声问:“你、你以为这座大山那么容易跑出去吗?要不你还是回地下室去吧?别连累我呀。” 陈文明看他这样,心缓缓放下来:“周知,陈叔知道你和杨栋梁他们不是一路人,我看得出你的品性,你不是坏孩子,我更知道你之前也是黑矿的奴工,那时候你没少挨打吧?” 周知没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眼圈红了,甚至能看到点点泪光。 这座黑矿,他何尝不想跟这个老刑警一样逃离? 可是他不敢。 攻心战是刑警的必修课,陈文明短短两句话便击中周知的心理要害。 他握住周知的手,像一位语重心长的长辈,轻声问:“事到如今咱俩谁都不用藏着掖着了,你跟陈叔交个实底,把‘红丝巾案’的真相说出来,我保证能让局里给你按立功表现算。二月二号那天晚上,你到底去清源桥干啥?还有,你这样老实巴交的孩子,咋就从奴工变成他们同伙了?” 周知恨不得把压在心中的秘密对这位老刑警一吐为快,直接说出看到杨栋梁行凶杀人的实情,可是他万万不敢。 一旦他撂出杨栋梁,那乔慧的死,就得他来偿命。 他支吾着对陈文明摇头,刚想开口劝老头悄悄回地下室,他可以当什么都没看见。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传来杨栋梁的叫骂声:“赶紧他妈去追!那老不死的跑不远!” 听到这声音,周知吓得全身抖如筛糠,猛推陈文明一把,咬着牙低吼一声:“还愣着干啥!快跑!” 陈文明惊骇地看他一眼,迅疾反应过来,掉头就窜进了大路旁的荒草丛里。 他不敢停下的脚步,在狂奔中回头,隔着晃动的荒草感激地看了周知一眼。 周知也看到他了,正拼命朝他摆手,让他快走别回头。 陈文明不敢耽搁,在百感交集中转回头,一路奔向前方的漫漫黑夜。 第27章 黑矿场覆灭 荒草丛生的深山里没有路,陈文明拼尽全力跑了一阵,体力迅速从虚弱的身体中流失,他跑得越来越慢。 在他身后,杨栋梁的叫骂声也随之越来越近。 陈文明把所剩无几的力气全使在两条腿上,却无济于事。 几束手电的强光在他周遭的草木上乱晃,他清晰地听到了杨栋梁的喊声:“老东西,你他妈赶紧给我停下!再跑腿给你踹折!” 陈文明没回头,也没停下踉跄前行的步伐。 他知道,杨栋梁这话不是威吓。 激怒之下,杨栋梁不但能踹折他的两条腿,就连杀了他也没啥不可能的。 可是,曾经的战场厮杀,早已在陈文明这身硬骨头里刻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那就是军人不战斗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老兵军魂犹在,只可惜相隔三十年的漫长时光,他这副身体早已不复当年。 脚下的草一绊,陈文明就势摔了个大马趴。 完犊子了,他想。 杨栋梁和马仔们的叫喊声步步逼近,但是很快被另一种压迫感的声音盖过了。 陈文明皱眉细听,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警笛! “妈的!雷子来了!兄弟们,先撤!”杨栋梁惊怒的声音在他身后几米远处响起,“别管那个老不死了!” 马仔们反应很快,掉头跟上他,往大山深处逃去。 陈文明爬在宣软的草里,狠狠松了一口气。 那威慑力十足的警笛声响彻夜空,击碎了大山里阴森的寂静,嘹亮地挺进了矿场大院。 韩涛一脚急刹,迅速跳下车,其他车跟着他陆续停下。 如果不是等支援的这几辆警车赶上来,他能更早一点抵达矿场。 四五辆警车,两台防暴车,就地将黑矿场大院封锁。 所有刑警都下了车,韩涛下令各组人跟随组长分头行动,对黑矿场中的犯罪分子进行全面围捕。 他带着薛砚往矿场里面那排破平房跑去,如果没判断错,那里就是工棚。 矿场大院一共有六处强光射灯,其中之一,直照着那排破平房。 韩涛飞奔至门前,先贴在墙边从窗户往里观察一番,悄声对薛砚说:“这里就是工棚,但是怎么没看见老陈呢?” “走,进去找。”薛砚这个愣头青,一闪身到门口,直接推门而入。 韩涛已经看清楚里面那些矿工的状态。 他们都是一副疲惫木讷的样子,可能是被警笛声惊醒,蓬头垢面的男人们或站或坐,都在呆愣地往门口看。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擅自出来,有两三个人身上瘀青的伤清晰可见,显然才遭受过毒打不久。 他赶忙跟了进去,听到薛砚清朗的声音正在问:“大家别怕,我是警察,来救你们的。你们认识一个姓陈的老头吗?挺瘦的,大概这么高。” 说的同时,薛砚往自己下巴处比划一下。 矿工们就那么呆呆看着英武不凡的年轻刑警,没有任何回应,连即将被解救的欢呼都没有。 长期的虐打和囚困,已将他们折磨得麻木而卑怯。 韩涛推开薛砚,直接穿过间距仅一米多宽的铁架床,往墙角的一张空铺走去。 因为,他看到老陈的旧旅行袋了。 “你们找的是陈守才吧?”小山东贴自己铺位边站着,犹豫着先开了口,“大概半个月前,有天晌午他突然没影儿了,再也没回来,监工不让俺们这些人随便出工棚,我偷摸出去找过他几回,可是没找着。警察同志,你们快出去找找他吧,我真怕他让姓杨的那帮犊子给打死呀,老陈是个好人。” 韩涛在他面前顿住脚步,点头道:“嗯,谢谢你还惦记他。” 说着,他大步流星往工棚外跑,“薛砚,找俩人过来,先给工人做登记,明天派几辆大客车过来全部接走。” 这句话像一道惊蛰日的春雷,唤醒了奴工们麻木的心。 韩涛人已经出了这间工棚的屋门,身后一串欢呼和哭声追着他,夹杂着感谢的话。 他朝工棚对面的小黄楼跑,迎面碰上林浩带人从楼里出来。 “扑空了,你不用进去了。”林浩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个证物袋,“地下室发现的,你看看是不是陈文明抽的那个牌子,我不吸烟,对这个不了解。” 韩涛接过证物袋,就着射灯雪亮的光一看,里面的烟头没有过滤嘴。老陈有个习惯,抽烟前把过滤嘴揪下去,这样劲儿大。 “地下室有动过私刑的痕迹没?”他低着头问,生怕林队给出肯定的答案。 还好,林浩给出否定的答案:“没有。” 韩涛把证物袋还给他,转身往强光射灯没有覆盖到的暗处跑去。 他绕着矿场大院边跑边喊,但是并没有听到陈文明的回应。 他心急如焚,一路绕回院子中央,茫然地看向矿场外黑沉沉的大山:“老陈不会是被那帮王八蛋当人质劫走了吧……” 这时,各路围捕的刑警们陆续归来,围拢在他周围。 各组长报告了搜捕情况,遗憾的是,这座规模不小的黑矿场中,此时除了那些奴工没发现有别的人。 办公区域和监工宿舍,都已人去屋空。 韩涛紧紧皱着眉头,把枪插回枪套里,心里焦灼又茫然。 陈文明心脏很重,被关在地下室半个来月,会不会没撑下来? 他不敢沿着这个思路深想,几乎是叹息着说:“大家准备收队吧。” 这趟尾随周知来黑矿场走得急,他们没带警犬,深夜进山搜救不会有什么效果。 只能等天亮后,调人手和警犬过来再去山里寻找陈文明。 收队的刑警们各自上了车,最后,韩涛看了看重新落入空旷的大院,也往自己的车走去。 没走几步,他看到大门口那有个人,摇摇晃晃地正往里走。 他定睛一看,是师父! “老陈!你跑哪去啦!”韩涛拔腿就冲了过去。 颠簸的视线中,他看到的陈文明已经虚弱不堪,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布条耷拉着,明显是被硬树枝刮开的。 他很快跑到大门口,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正要开口说话,陈文明踉跄着迎过来,虚虚地在他手臂上搭了一把,身体一软坠了下去。 韩涛反应敏捷一下捞住他,单膝跪地将人半抱在怀里。 此时他才看清楚,这幅步入老年的躯体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血口子,这张脸胡子拉碴,从眉弓处淌下来的血痕,已经干涸在花白的胡子里。 “师父。” 韩涛眼眶一热,久违的称呼脱口而出。 第28章 搬家 韩涛抹一把眼睛,架起陈文明将人背起来,小跑着送回车上。 把人安顿在副驾驶座上,他赶忙从座位旁边掏出一瓶能量饮料,拧开瓶盖送到陈文明干裂起皮的嘴唇边:“醒醒,能喝一小口吗?” 陈文明吃力地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哆哆嗦嗦抬起手,扶住瓶底咕咚咕咚灌了一通。 松开饮料瓶,他长长地“呵”了一声,嘀咕道:“这回老命好悬没了。” “哼,你也知道差点没命啊。”韩涛看着他虚弱的惨相,埋怨道:“来黑矿场卧底为啥不提前告诉我一声?你这么干不仅让大家担心,更容易出危险把命搭进去。跟你真是操不完的心。” “咋的?你这是嫌我耽误你立功了?”陈文明闭上眼睛,说话时牵动脸上的伤口,疼得嘴里“咝咝”直抽凉气。 韩涛一听,差点让他气乐了,懒得跟他掰扯。 他扶着车门,把目光投向远处旷远的大山,暗自庆幸,人没事就好。 然后上了车,带队驶离这座即将被查封的黑矿场。 警车闪着警灯,朝绥城方向驶去,韩涛的车在队尾殿后。 陈文明慢慢恢复过来一些,接茬儿拿话气他。 韩涛瞥他几眼,忽然想起一件正经事:“差不多得了,有个事跟你说,前阵子徐老师来局里找我,让我转告你,她要把你家那套房卖了。” 陈文明扭头瞅瞅他,没吭声。 对前妻和儿子的亏欠,是陈文明心里一道隐形的疤痕,他感觉这辈子都无法偿还。 所以对于前妻要卖房子,他不敢有意见。 大不了搬家就是,孤身一人漂到哪算哪,反正心脏病这么重,也活不了多少年。 关于搬家的事,韩涛也想到了:“我那边商住两用的车库能给你腾出来,别嫌弃,暂时先住着,容我点儿空帮你找套合适的房子再租。” “你可拉倒吧。”陈文明低头苦笑着拒绝了徒弟的好意,“我还没老到得麻烦你来养活的地步。” 韩涛知道这老头脾气的倔邪乎,也没勉强。 他换了个话题,把“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凶手胡大海已经抓捕归案的事,详细讲了一遍。 陈文明听完没发表意见,只是点了点头,在沉思中缓缓睡了过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车开进陈文明家小区时,韩涛把他推醒:“自己去趟医院能不能行?不行我请半天假。” 开车这一路,韩涛趁老头熟睡,仔细查看了他的伤,基本是皮外伤,问题不大。 “请个屁假,赶紧去捕那帮黑监工,我没大事儿。”陈文明推开车门下了车,关门前忽然正色叮嘱道,“那个胡大海不太可能是‘红丝巾连环案’的真凶,结案的事最好再等等,你要能等到黑矿场这事查清楚,那就最稳妥了。” 韩涛疲倦又无奈的“唉”了一声:“老陈呐,你是不是敏感过头了,‘红丝巾连环案’和‘黑矿场奴工案’能扯上啥关系,你惦记二十年前的拐卖儿童案,我这边一旦有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就告诉你,别瞎琢磨了哈,赶紧回家洗洗,吃口饭上医院。” “我再和你说一遍,那个监工杨栋梁,极有可能就是红丝巾案的嫌犯!”陈文明怒目圆睁,一字一句道,“一开始周知是红丝巾的嫌犯,排除嫌疑之后,老实巴交的周知又成了帮杨栋梁招黑工的。而且,公园管理处的监控里,有个人的背影和杨栋梁非常像!” 韩涛撇了撇嘴,实在不知该怎么安慰师父:“老陈,你说的这些代表不了什么。另外,公园管理处的监控,专案组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有问题的都已经调查过。一个背影很像,就不能武断地说和红丝巾案有联系。办案讲究证据,万万不能想当然,这是您当年告诫我的话。” “嘭!” 陈文明猛关上车门,歪着脖子斜楞韩涛一眼,扭头便走。 虽然他甩给徒弟一个倔强赌气似的背影,但心里满满的都是对那小子的感激。 如果没有韩涛及时赶到,此时此刻,他的老命早就休矣。 回到家,陈文明下了一盆鸡蛋挂面,饱饱吃了一顿,洗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去了附近的医院。 经过一番检查,他心脏状况有些糟糕,其他无大碍。 医生处理好他的外伤,要求他静养一段日子,给心脏修复功能的时间。 可是陈文明没时间静养,因为他得张罗搬家了。 三天之后,他打电话让前妻徐丽来家里见一面,把房子的事说一说。 徐丽来了,但是连门都没进。 曾经的两夫妻,就这样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中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徐丽避开陈文明的目光,面无表情道:“离婚时房子判给我的,当时也说暂时给你住,这一住就是十几二十年。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想把房子卖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多一个字都不想说,更不愿意多看陈文明一眼。 就连陈文明脸上、手上缠着纱布,徐丽也是微微错愕后,抿住嘴唇,愣是忍住了一个字没问。 她的冷漠,陈文明理解。 儿子被拐二十年了,当妈的就承受了二十年悲伤的煎熬。 所以妻子不肯原谅,陈文明这个罪魁祸首根本就没权力有怨言。 陈文明望着徐丽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开口高声道:“给我一个礼拜,我得收拾收拾!” 徐丽显然是听见了,但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陈文明一声叹息,望着长满荒草的小菜园子,又满脸苦笑。 接下来的两天,陈文明开始四处找房子。 韩涛案件缠身,他不可能,也不想在这时候给徒弟添麻烦。 他在市区找了三四天房,租金就没有便宜的。 最后经人介绍,在一个城中村找到个小院,租金便宜不说,还有一方小菜园。 小院东西两间房,他和房东算是合住,但是各走各的门两不耽误。 房东叫赵怀礼,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身材不高大,但是黝黑结实,比陈文明小几岁,却远没有他这般显老。 两个老光棍儿住在一个小院里,相处起来倒也容易。 搬家当天,这位房东忙里忙外帮着卸车、往屋里搬东西,又跟着一起归置,陈文明心里感到一丝朴素的暖意。 就这样,陈文明开始了陌生的租客生活。 第29章 夜捕行动 住了几天,陈文明和赵怀礼就混熟了。 盛夏已至,世间万物生机勃勃,连他一直沉闷的心都跟着松弛几分。 晚上没啥事儿的时候,两个老光棍儿就坐在院子里,端盘花生米放在砖头垒的小桌子上,相对而坐,喝点小酒。 偶尔掰扯两句国际局势,大多数时间默默嚼着花生米下酒,仰头看着夏日清澈的夜空。 陈文明只能小酌,否则心脏受不了,但是他很喜欢这种陌生淡然的生活。 干刑警忙活三十来年,正经休节日都是奢侈,更别说享受这种随性散淡的惬意。 为了胸膛里这颗病弱的心脏,能坚持到拐卖儿童案主犯归案那一天,陈文明这次对医生的叮嘱不敢再抗拒。 他打算好好在这小院里静养些日子,把卧底黑矿场对身体的损耗往回找补找补。 无事可忙的夏日仿佛被无限拉长,小院里有棵大榆树,这季节枝繁叶茂,刚好能在午后纳凉。 陈文明坐在树下的旧摇椅上,眯缝着眼睛,让悠悠清风一阵阵吹在身上。 竹椅轻轻摇,使他仍有些虚弱的身体无比惬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房东赵怀礼在菜园里浇完水,顺手摘了两根黄瓜,哼着二人转走到竹椅前把他叫醒:“陈大哥,咋样,我这小院子呆着得劲儿吧?” 陈文明睁开眼睛,接过他递来的黄瓜:“得劲儿,搬过来之前我没想到城中村能这么清静,以为闹哄哄的呢。” “快尝尝这小嫩黄瓜,自家园子长的,比你们市里买的好吃多了。”赵怀礼拿过小马扎在他旁边坐下,一起乘凉。 陈文明笑了笑,轻轻搓了搓新鲜黄瓜上的小刺。 他想起自己那方小菜园,因为卧底黑矿场耽误了下苗的时节,就那么荒了。 开春才跟韩涛翻过地,却白费了工夫,他黯然地想,人这辈子就是蒙着眼睛往前过,没人能知道意外什么时候从天而降。 就像二十年前,他不过是因为紧急任务回队里一趟,两个来小时的工夫,却永远失去了心爱的幼子。 又像二十年后,他意外发现了黑矿场,错过菜园的耕种,紧接着妻子突然要卖掉房子,他连家都没了。 他想得入神,赵怀礼叫他好几声都没听见。 赵怀礼笑着拿黄瓜戳他胳膊一下:“老陈大哥,你挺深沉呐,这些天我看你老走神,有心事儿啊?” 陈文明“咔嚓”咬了一口鲜嫩的黄瓜,清甜的味道迅速占据味蕾,连心情都跟着轻松许多。 他笑着自嘲道:“深沉啥呀,都退休了,日子可不就是在走神里往前混着过嘛。” “知足吧,退休有啥不好,拿着退休金过滋润的小日子,哪像我,拿租你房这几百块钱都得当回事。”赵怀礼也啃了一口黄瓜,边嚼边问,“哎,陈大哥,你啥单位退休的呀?” “公安局。”陈文明无声叹息,仰头看向树冠里错落的细碎光影,“干了三十年刑警。” 赵怀礼嚼黄瓜的脆响声停了片刻,而后干笑两声才开口说话:“能人呐,刑警可是有大能耐的人物,你住进我这小院,真是太给我添面儿了。” “狗屁,一个退休的病老头子,添啥面儿。”陈文明笑骂一句,小口吃着黄瓜,没再说话。 赵怀礼也跟着沉默下来,两个老头各自发呆,吹着舒适的风。 陈文明很喜欢这感觉,有个年龄相仿的人偶尔说几句话,不过分窥探彼此,又排遣了吞噬人心的孤独。 这种相处模式,正是他需要的。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相处得越发不错。 陈文明帮赵怀礼修理老古董收音机,而赵怀礼也会在阴雨后,提醒他别忘了晒晒被褥。 绥城地处祖国最北端的省份,就算夏有时夜里也会感觉冷。 赵怀礼看到晾衣绳上的薄被,回想起老陈搬进来那天,帮他归置东西没有厚行李,便在自己屋里找了厚被褥送过去。 因为这几天降温,夜里只有十来度,老陈身子还有些虚弱,不禁冻。 陈文明虽然连句郑重感谢的话都没说,但心里温暖得一塌糊涂,自从儿子失踪,连妻子都没对他这样细致入微地关怀过。 他不善于用煽情的话表达谢意,晚上特意为赵怀礼包了顿饺子,老哥俩就着饺子和凉拌菜,又在院子里小酌了几杯。 在这个盛夏里,陈文明多了房东赵怀礼这位朋友。 一起拾掇菜园子,偶尔杀两盘象棋,或各自沉默一起纳凉,听着夏夜蝉鸣。 陈文明住进城中村小院安心静养,让韩涛少操了一份心。 黑矿场非法拘禁奴工的事已经立案有一段时间了,他全身心投入到追查线索中。 但是黑矿场负责人杨栋梁和那帮马仔,好像会遁地术一样,个个杳无踪迹。 其中,还包括长丰木材厂的老板张海生。 只不过,根据木材厂里的工人说,张厂长出国考察了,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很显然,张海生跑路到国外了。 随后经过调查张海生的登机信息,张海生确实在三天前乘坐飞机去了加拿大温哥华。 同时,警方也顺便查了杨栋梁等人的登机信息和乘车信息,并没有查到。 这就说明,杨栋梁并没有出国,也没有乘坐火车等交通工具,极有可能是开车逃窜到了外省。 中国何其大,虽然已经全国联网通缉,但一时也很难找到。 思来想去,韩涛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 对,周知! 于是,他紧急在队里开了个会。 最后大家统一了意见,一致同意先从蹲守周知作为“黑矿场奴工案”的突破口。 韩涛在之前到西河村走访调查时,已了解到周知是个孝子,所以由此推断,他在逃往外地之前一定会回家看看父母。 数日带人在西河村夜间蹲守,韩涛的双眼已布满血丝,好几天连轴转让他疲惫不堪。 队员们也是一样,都盼着周知那个大孝子快点回来看望父母。 又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夏夜,西河村里偶尔响起几声犬吠,显得这夜晚更加寂静了。 通往周家的路上,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潜伏在暗处的韩涛心里一振,所有疲倦顷刻消散。 他悄声提醒身旁的薛砚:“目标出现,准备抓捕。” 薛砚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个朝周家院子躬着腰小跑的人,也立马来了精神,扭头对身后的队员们比划:“周知,准备动手了。” 韩涛目光如炬,看准时机,做了一个前冲的手势,率先跃出埋伏点,队员们紧随其后。 周知想到警察会蹲他,但没想到这么寸,那帮警察会在他离家门口不足百米的时候从天而降。 第30章 隐瞒 “周知!站那别动!” 韩涛威严的喝止声从背后传来。 周知胆小,确实脚步一顿,但是他脑子里嗡地一震,猛地想起乔慧那档子事。 他的两条腿反应速度比脑子快,短短几秒的工夫就进入了夺路狂奔的状态。 顿时,把韩涛气得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妈的!我看你还能飞咋地!” 他指挥刑警队员们分路包抄,转眼就追了上去。 西河村通村的主路和几条支线沙土路,他们已经提前摸清。 然而,周知在这个村子土生土长二十多年,对村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他一闪身,没命往犄角旮旯的荒僻小毛道里逃窜。 他不敢停,只能从小道往村外跑。 这次再落在警察手里,他深信,失手掐死女友乔慧的事极有可能被揪出来。 那他这一辈子就彻底毁了,所以绝对不能被警察逮住。 就这样,周知在黑夜里沿着小路疯狂向村外逃窜。 韩涛带着刑警们在后面紧追不舍,为了不惊扰村民,他没有再向周知喊话。 “快,去路口截他,不能让这小子跑出村子。”他沉声下令,囫囵抹一把脸上的汗,跨步向前方的路口跑去。 西河村这一侧的出口,挨着一座山坨子,所以除了从这出去没别的办法。 这山坨子不高,但是跳下去也很有可能摔断腿。 就周知那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胆量,韩涛在追逐的半路上,料定他不敢从山坨子往下跳,必会绕回村子出口。 他率队火速赶到村口,刑警们迅速散开,对此处形成合围之势。 大家刚刚各自就位,只见周知慌不择路地从驼子山上冲了下来,猛地看到村口的大牌坊门,已经被警察团团围住。 他掉头就往回跑,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站住!别逼我开枪!” 这一个“枪”字,吓得周知当场两股战战,但是他还是跑了。 这时韩涛已经率队冲上矮山坡,刑警们一拥而上,直接将周知就地按倒。 周知满眼恐惧,心里充斥着对有可能挨枪子的绝望。 三辆警车在暗夜中飞驰,直奔绥城公安局,韩涛决定连夜审讯周知。 警车中,终究没能逃脱追捕的周知双手被铐在背后,坐在两名刑警中间耷拉着脑袋,哭哭啼啼一路。 直到进了审讯室,才在韩涛的呵斥声中停止哭泣。 审讯室里灯光雪亮,周知坐在审讯椅上不敢抬头,还是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韩涛“啪”一拍桌子:“你抽搭什么呀!给你投案自首的机会不知道珍惜,现在才知道怕,晚了!” “抬头,开始审讯。”他捏了捏眉心,用力眨眨疲惫的眼睛,“说吧,你见到我们跑什么?” 周知不敢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对视,目光躲闪:“我……我胆儿小,警察找上门来咋可能不害怕,一害怕就、就只顾着跑了。韩队,我啥也没干呀。” “你啥也没干?半夜往黑矿场里送奴工的人不是你?!”韩涛眼神一凛,冷喝道,“按照一般逻辑,你心里没鬼为什么要跟杨栋梁他们一起逃走?” 周知吭吭哧哧狡辩道:“我只是一个打工的呀,管事的都跑了,我留下不得背黑锅呀,所以看到你们的警车冲进来,我害怕被牵连,就从宿舍跳窗户往后山跑了。” “打工?你打的那是什么工?你这话没有任何可信度,实话告诉你吧周知,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你最好老实交代,珍惜最后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韩涛锐利的目光紧盯着他,步步紧逼,“我问你,你是怎么从一个被害的奴工变成黑矿场帮凶的?” 周知心里咯噔一下,吞了口唾沫,瞬间被剧烈的恐惧感没顶。 他心思急转,装出一副无比委屈的样子又哭起来:“韩队,都是杨栋梁逼我的呀,我从黑矿场里逃出去了,他追到绥城把我逮住,因为他怕我报警毁了黑矿场的生意,就威胁我说,敢不跟他回去就拿我爹妈开刀,让我到劳务市场给他们骗民工,这就是逼我入伙,我这怂包样,就算知道是犯法也不敢反抗啊。” 这段剖白有理有据,也合乎人之常情。 韩涛眉头微微一动,停顿片刻,让负责做笔录的薛砚给他拿去纸巾。 周知虽然懦弱无能,但的确是个孝子,所以这番话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现在我给你一个立功补过的机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当回事。”韩涛冷肃的声音稍有缓和,“把你知道的黑矿场内幕,详细交代出来,越细致越好。” “韩队,我除了给他们往回骗民工,其他啥事都沾不上边儿啊。”周知苦着脸,胆怯地解释,“所以我、我真不知道他们生意上的内幕。” 他在赌杨栋梁不会轻易落网。 只要杨栋梁不被警方抓住,他把被迫入伙犯罪的原因都推到杨栋梁身上,也是死无对证。 如此一来,就能把他误杀乔慧的事遮掩过去。 他迅速偷瞄韩涛的一眼,赶忙作恍然大悟状,补充道,“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从办公室门口路过,听到杨栋梁在打电话,他那人平常贼横,那天打电话时却恭恭敬敬的,我好奇,就在门边偷听了一下,听到他一口一个‘沈老板’地叫着,那时候我才知道,杨栋梁背后还有个大老板。” 韩涛眉头紧锁,沉吟道:“姓沈的背后老板……” 这是一个打开“黑矿场奴工案”突破口非常重要的线索,他立即警觉起来,“关于这个沈老板,你还有什么了解?杨栋梁和其他手下聊起过这个人没有?” 周知摇头:“我就偷听杨栋梁打电话这一次,才知道他背后有个沈老板,从来没见他跟谁聊过这个人,其他的事我真不知道了,我就是个跑腿的,他们有啥重要的话从来不当着我面说。” 韩涛沉默着思索片刻,又试探着问了些别的事,发现周知的确不知情,从他回答问题时的神情判断,他确实没说谎。 审讯只能先告一段落,值班的同事把周知带往羁押室,韩涛和薛砚回到楼上办公室找林队他们开会。 “怎么样?审出有价值的线索没有?”韩涛刚推开办公室的门,林浩就迎上来急问。 韩涛点头,就近走到一张办公桌旁边,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杨栋梁有个背后老板姓沈,周知没见过这位神秘的幕后老板,所以没问出更深的东西。” 说话间,他疲倦地往办公室各处扫视一眼,几个年轻的同事,都趴在角落的办公桌上睡着了。 连日来没日没夜地追查、蹲守,把这帮小伙子累坏了。 林浩队长也同样是一脸疲惫,但是仍在梳理案子的线索:“从目前的证据来看,奴工是由长丰木材厂转运至黑矿场的,木材厂的老板我记得是叫张海生,对吧?” “啧!我脑子累麻了,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忽略了!”韩涛一拍脑门,“没错,长丰木材厂的老板是叫张海生,可是黑矿场幕后老板姓沈,对不上啊!” 林浩看着韩涛思忖片刻,凝眉说道:“那就先查查张海生,以及他的社会关系,看看有没有姓沈的。” “明白。”韩涛点了点头。 随后,林浩拍了两下手,叫醒角落里那几个年轻刑警,“都醒醒,回家睡吧,散会。” 几个人醒过来,陆陆续续起身,明显还迷糊着。 累得一直打蔫儿的薛砚“扑哧”乐了,跟着韩涛往办公室外走,小声嘀咕:“这会就你们两位队长在开,还喊一声散会,林队可真逗。” 韩涛扭头训他一句:“小点儿声,不怕林队听见踹你。” 熬人的夜审结束了,刑警们带着满身疲惫各自回家。 明天,又将是为追查“黑矿场奴工案”线索忙碌的新一天。 第31章 棋逢对手 经过三天的暗中调查,韩涛查出了张海生有股份在福星商贸,而福星商贸的最大股东叫沈复生。 韩涛很快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林浩,林浩十分兴奋。 杨栋梁打电话的幕后老板姓沈,黑矿场的奴工又是从长丰木材厂转运的,而木材厂老板张海生又是福星商贸的股东。 这一系列串联起来,很难不让人怀疑那个幕后老板是沈复生。 次日,韩涛立刻前往福星商贸所在的写字楼。 这座写字楼名为财富大厦,位于绥城市中心黄金地段,租金比其他地段的写字楼贵得多。 韩涛不禁好奇,沈复生如果真是黑矿场幕后老板,他到底盘剥了多少奴工,才把事业做到这个规模。 九点刚过,他带着薛砚走进财富大厦。 沈复生的公司在九楼,排场不小,两扇巨大的玻璃门纤尘不染。 进门就是接待的前台,打扮时髦的前台小姐拦住了身着便衣的韩涛两人:“你们有预约吗?” 韩涛抬了抬手指头,薛砚掏出证件一亮:“我们是警察,找你们沈老板了解一些情况,他人在公司吧?” “哦哦,在呢在呢,这个时间沈总可能在开会呢,我马上打电话,二位警官稍等。”前台小姐赶忙打了一通电话。 挂断电话,她将两位不速之客请到小会客厅。 门一开,韩涛看到背对门口站在窗前的人,不禁微微一愣。 这人必然是沈复生,但完全没有老板的架势。 中等身材,肩背微驼,从侧脸看能有三十来岁,皮肤黄里带黑,还有若隐若现的皱纹。 总之,这人没什么老板气质,但是给人一种难言的沧桑之感。 沈复生听到有人进来,不疾不徐地转过身,从容淡笑:“两位警察同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一定配合人民守护神的工作。” “沈老板真是年轻有为。”韩涛打量一番沈复生,旋即指了指沙发,“坐下聊几句,方便吗?” 沈复生做了个请的手势,往沙发跟前走。 已经落座的韩涛和薛砚同时一惊,这位沈老板居然是跛脚。 沈复生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中间隔一张玻璃茶几,上头摆着精致的茶具。 他倒了两杯茶,往前推了推,脸上笑得礼数周全:“当然方便,聊什么?” “哦对了,我叫韩涛,市刑警大队副队长。”突然,韩涛想起没自报家门。 沈复生微微点头,和善回应:“韩警官好,久闻大名。” 韩涛双手交握,身体微微前倾,询问道:“沈老板,张海生你应该认识吧?” “认识,福星商贸的股东,长丰木材厂的厂长。”沈复生点燃一根香烟,很淡然地说,“怎么了,他出事儿了?” “他人已经跑到加拿大了。”韩涛深吸了口气。 沈复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脸恨怒:“这个张老三,真是不靠谱。警察同志,他犯了什么事儿?” 这句话,直接把一旁的薛砚逗笑了,无语地嘀咕了一句:“真能演啊。” 沈复生眉头微蹙,有些发懵地看了眼薛砚。 韩涛锐利的目光直视沈复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和矿场有关。” “对,我在大孤山里是有一家小矿场,张海生一直帮我办理矿场手续,难道是因为这事儿?”沈复生与他目光对视,面色平淡而冷静,“这个请容我解释一下,矿场手续办理起来有多难,我想韩副队一定也听说过,我那座矿场的手续卡在环评上了,正在积极处理,所以,我真不算非法经营。” “矿场有没有手续不归我们刑警管。”韩涛的声音微微一顿,话锋陡转,“但是,非法拘禁矿工归我们管。” 沈复生惊讶地坐直身体:“韩副队,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那座矿场里有非法拘禁矿工的情况?” 薛砚接话道:“对,我们警方已经把大孤山矿场的事立案了,你那座黑矿场里的奴工是我们亲手解救出来的,这事儿你抵赖不了,趁早配合调查才是正路。” “抵赖?这怎么可能。”沈复生轻轻一笑,抽了一口香烟,另一只手搭在那条断腿上轻轻摩挲,“我做生意向来讲究坦坦荡荡,与法律相悖的事从来不做,所以我从来不拖欠工人工资,更何况非法拘禁矿工了,那种事我怎么可能会做。” “你做没做,我们姑且存疑,”韩涛寸步不让地问道,“杨栋梁肯定是做了,而且张海生也深度参与,这个我们已经掌握了充足证据。他俩一个是你手底下的管理人员,一个是福星商贸的小股东,没有你的授意,他俩为什么要非法拘禁奴役那些矿工?沈老板,你给解释解释?” “这两个王八蛋!竟然背着我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沈复生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而且恼怒地握了握拳头,“韩队长,我是个正经生意人,不说多精明,起码的生意经我还懂,干违法的生意根本不可能长久,但是杨栋梁和张海生勾结起来做出这种事儿,确实是我的疏忽。对此,真的很抱歉。” “一个副矿长,一个股东,在矿场干了件这么大的事,你毫不知情?”韩涛审视地打量他,“沈老板,你觉得这话从逻辑上说得通么?” 沈复生叹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韩副队,我是个瘸子,你们正常人无法理解残疾人的生活有多不方便,我一直很信任杨栋梁,以为他憨厚忠诚,所以把矿场都交给他打理。至于张海生,他是杨栋梁的朋友,我是出于对杨栋梁的信任,才让他入股的福星商贸。” 他用一种极沧桑的口吻倾诉般说道,“两个厂都在山里,我一年都未必去得上两趟,杨栋梁勾结谁干什么违法的事我都发现不了,都怪我太信任他了,真没想到他会利用我的企业拘禁奴役民工获利,人心真是隔肚皮呀。韩队长,你放心,我一定配合你们调查,随便查!” 韩涛沉默下来,不错目光地紧盯他的眼睛。 这时,薛砚眯缝着眼睛,又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往矿场里骗民工都是杨栋梁勾结张海生所做的私人行为?” 沈复生笃定地回答:“当然是他俩的私人行为,而且我作为企业老板,从某种角度说也是受害者。” 韩涛的直觉告诉他,这位沈老板似乎不对劲,但是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沈复生脸面部微表情都没有什么破绽,随着问题深入,变化得很自然。 这就堵死了韩涛询问的思路。 他不能在没有任何实际依据的条件下,做出带有诱导意味的假设性提问,那是违反纪律的事,不能做。 无奈之下,韩涛只好结束询问,起身告辞:“沈老板,感谢你的配合。” 他不死心,还是想从沈复生的表情中寻出破绽,“不过,我希望你说的都是实话,因为这案子我们警方会继续调查,直到水落石出为止。” 沈复生从沙发旁边的缝隙里摸出拐走,起身相送:“还是那句话,我会全力配合警方的调查。虽然违法的事不是我亲自做的,但毕竟是发生在我的企业里,不管怎么说,我都有管理不到位的责任。在这里,我再说一次,真的很抱歉,给你们警方添麻烦了,对不起。” 这话听上去很实在,韩涛不好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带薛砚离开了这家装修豪华的公司。 走出财富大厦,薛砚跟在韩涛身后嘟囔:“这个沈复生肯定有问题,可惜咱们现在没有证据,拿他没办法。” “你是警察,办案不能靠张口就来。”韩涛训他一句,但是心里是认同他的感觉的。 沈复生给人一种很强烈的违和感,但是一时间他有些理不清头绪。 第32章 疑点 经过一个星期走访调查,“黑矿场奴工案”没有进展,任何有价值的新线索都没挖掘出来。 这个从表面上看并不棘手的案子,就此陷入调查困难期。 正在韩涛一筹莫展的时候,局长宋国章把他叫到办公室去,对他好一番赞赏表扬。 因为局里决定“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可以进入结案期了。 宋局对韩涛这次主动请缨负责“203专案组”,以及如此迅速的办案速度,都表示很满意。 然而,走出局长办公室的韩涛却还是高兴不起来。 他边下楼边琢磨,宋局的褒奖在局里相当有分量,不常有,这绝对称得上是一份荣誉。 都说荣誉是男人的强心剂,可是他怎么就振奋不起来呢? 一路琢磨到停车场,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是刑警的职业病压,抑制了他对荣誉的感受力。 作为刑侦警察,手里的案子进入调查困难期,精神压力会在不知不觉中无限放大。 除了尽快突破侦察瓶颈,其他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包括个人荣誉。 韩涛在车上静静坐了一阵,疲惫稍有缓解,他决定趁今天不用加班,去城中村看看师父陈文明。 不知从哪天起,他心里对陈文明的情感,由“老陈”又逐渐开始向“师父”转变回去了。 但是,东北男人面子薄、嘴硬,见了面,韩涛还是喊了一声“老陈”。 他在路上买了不少菜带过来,一路随陈文明进屋,三下五除二把菜往小冰箱里塞。 韩涛塞进冰箱的东西,转头又被陈文明掏出来了。 老陈笑着“哼”一声:“最近查案子是不是把你脑袋累傻了,这么丁点儿大的冰箱,塞太满能把压缩机累烧喽。” “您还真说对了。”韩涛四下看看这间不大的小平房,苦笑道,“黑矿场那件案子线索断了,这一个星期我只回过两次家,还是换衣服,脑袋能不累傻么。” “怪不得你胡子拉碴的,原来是线索断了。”陈文明收拾好冰箱,顺手拿出俩西红柿擦了擦递给他,“下午房东刚给在园子摘回来,沙瓤的,吃吧。” 说着,他拎起放在冰箱旁边的鱼拐进小厨房,拿过围裙系上,“晚饭在这吃,给你做糖醋鱼。我都怀疑,这条鱼就是你给自己买的。” “谁让你做糖醋鱼比我媳妇儿好吃呢,这可不能怪我。”韩涛咬一大口酸甜的西红柿,跟着过来,肩头靠在厨房门框,看老头把鱼摁在水池里拾掇,心里莫名感到放松,甚至比在家里更松弛一些。 西红柿的舒爽口感缓解些许疲惫,他咂了咂嘴说道,“对了,有个事儿跟你说一声,宋局今天找我谈话了,张罗给‘红丝巾案’结案呢。” 陈文明抹去手背上的鱼鳞,抬头看他一眼:“啊,知道了。” 韩涛舒展着双臂,顺势说道:“‘红丝巾案’是要结了,‘黑矿场案’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有进展。” “二十年前我就教你,调查案子最忌讳一个‘急’字,我看你早就着饭吃了。”陈文明继续低头拾掇鱼,话虽硬,语气里却藏着一份慈暖。 “我不是急,是暂时捋不清头绪,这案子明明疑点很多但是眼下偏就无从入手。”韩涛往他身旁一蹲,双手插在头发里抓了抓,“前两天打电话我跟你提过的黑矿幕后老板沈复生,那个人太精明了,说话那是滴水不漏,把自己从案子里摘得一干二净,在他名下企业里发生违法的事,身为老板丝毫不知情,这不纯粹扯淡么。” “那你倒是拿出证据,证明人家知情啊。”陈文明拧开水龙头,边洗鱼边笑道,“你心里有啥疑点,说来听听。” 韩涛抬起头,伸出一根食指:“第一个疑点,沈复生面对其名下企业里出这么大事,表现得过于镇定,这就让我怀疑,他好像早就知道杨栋梁和张海生勾结干违法的勾当。当然了,这也可以说是直觉。” 说着,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疑点,这位沈老板好像是突然空降到绥城的,而且年纪轻轻拥有如此规模的产业,这本身就很可疑,除此之外,他的个人资料也很少,基本查不出什么来,既然是企业家有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神秘吗?” 陈文明被他的话吸引,手里洗鱼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来:“除了这两个疑点,还有啥不对劲?” 韩涛把头重重一点:“第三个疑点,也是我目前唯一比较有把握的一点,如果周知提供的线索属实,杨栋梁给沈复生打过电话,那沈复生就是在说谎。” 陈文明把鱼拎出了水池:“你琢磨出来的疑点都说完了?” “啊,说完了,要不你帮我分析分析?”韩涛站起来,抱臂又靠在门框上。 “疑点你一条一条捋清楚了,剩下的就是去查,还有啥好分析的。”陈文明开始准备做菜的辅料,“说完了就出去,那么大个子,别在厨房挡着我做菜。去院里摇椅上坐着歇歇,饭做好我叫你。” 韩涛分析案情的兴头被老头无情掐灭,讪讪地搂了两把短发,转身出去了。 陈文明三两下调好一碗糖醋汁,摆在灶台旁边。 起火、倒油,拎着鱼尾往油锅里一滑,“滋喇”一阵油花爆响,引动了他的思绪。 韩涛刚才说的那些疑点,开始在他心里交织盘旋。 最后,逐一收入他脑子里的案件线索储存库。 同时也将他的思绪牵引进案情里,越思考越深入。 渐渐的,略显昏暗的小厨房里,弥漫出糖醋鱼收汁的香气。 陈文明从思索中回神,铲鱼出锅装盘,捏一把香菜撒在上面。 香菜厚重的味道扶摇直上,顺着窄窄的走廊飘到院子里。 韩涛被这浓郁的香气唤醒,从摇椅上站起来狠狠伸个懒腰,进屋帮老陈盛饭。 今晚房东不在家,师徒俩直接在院子里摆上小方桌,趁着夕阳归山的漫天霞光和徐徐晚风,惬意地吃一顿家常饭。 陈文明夹了一大块鱼肉放进韩涛碗里:“泡鱼汤不?要泡自己去厨房拿勺子,别让老头子给你跑腿。” “最近你心脏咋样?比进黑矿场那时候恢复一些没有?”韩涛原本吃得正香,也很想泡糖醋味的鱼汤吃米饭,但是看着老陈瘦削的脸颊,忽然什么心思都没了。 陈文明夹了一片红肠,平静地答:“还行。” 韩涛没再开口,师徒俩各种沉默地吃着饭。 直到最后,韩涛吃完饭差不多该走了,才在上车前说:“老陈,不行把师娘接回来一起过吧,师娘的工作我来做。那事儿毕竟过去二十年了,啥心结也该解开了,主要是你这心脏病,身边没人照顾真不行。” 陈文明看着他沉默片刻,最终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落到这步田地纯属咎由自取,别瞎操心了,路上开车当心点,城中村路窄。” 韩涛欲言又止,想再劝两句,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二十年的心结,中间横亘着亲生儿子失踪的事,想解开谈何容易。 第33章 替罪羊 在“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即将结案,只待提起公诉的日子里,绥城盛夏的喧嚣依旧在逐渐攀升的气温中持续。 “黑矿场奴工案”的侦察停滞期仍然没有突破,目前此案唯一的收获是周知已被收押在看守所。 韩涛依然带人奔波在四处查找杨栋梁的路上,忙得不可开交。 这世界的忙碌似乎多属于年轻人,退休养病的陈文明赋闲在家,总忍不住琢磨案子的事。 几经推敲,他总觉得“红丝巾案”没那么简单,局里不该急着结案。 他认为已经逮捕归案的凶手胡大海,仍有疑点值得深挖。 他躺在床上又琢磨半宿,最终下定决心,要对这个胡大海再暗中查一查。 陈文明说干就干,第二天清早就出了城中村,坐公交车前往绥城市里的森鼎建材家具城。 胡大海被捕前,在家具城里的海兰装饰公司上班,据说木工活干得不错。 家具城面积很大,陈文明绕了个把小时才找到那家装修公司。 他没急着过去,先是站在远处观察一阵。 海兰装饰公司门脸很小,显然规模很一般。 门口的阴凉处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扯着脖子上的毛巾擦汗。 陈文明看他裤子和鞋上的白色结痂和灰尘,猜这人应该是装修公司的泥水工。 他走上前,在男人身边坐下搭话:“这天真热,你们干装修的也挺遭罪呀。” “挣钱不就得遭罪嘛,习惯了也没啥。”男人朴实憨笑,扭头看了看他,“大叔是来找装修队的?” 陈文明点点头:“听朋友介绍有个叫胡大海的木工,活儿好,想找他打一组壁柜,我那个老哥们儿把他电话整没了,这不,我就找过来了。” “胡大海干不成了。”男人善意提醒,眼中满是惋惜。 陈文明装作很吃惊的样子:“咋不干了呢?好木工挣得可不少啊。” “进去吃牢饭了,咱也不知道就他那老实巴交样能犯啥事儿。”男人摇了摇头,有些遗憾,“白瞎他那一手好木工活了。” 陈文明怕话题断了,顺着他的话感慨:“就是啊,现在好木工多吃香,手艺人干的年头越长越值钱,真白瞎了,咋还犯罪了呢,唉。” 中年男人抹着脖子上的热汗,摇头道:“老胡木工手艺好纯是因为脑瓜子够灵,学得快,他是半路出家学的木工,以前在那个长啥木材厂干,具体名字我没记住,而且他还是车间主任呢,后来不知道为啥跑来干装修木工了。” 陈文明在听到“木材厂”三个字时,几乎是下意识想起长丰木材厂。 太巧了。 “红丝巾案”的真凶,竟然也跟那家山脚下不起眼的木材厂有关联。 激动之下,他的心跳突然加速,不由的手按住胸口,也以心脏不舒服为由,迅速结束了和装修工的闲聊,步履蹒跚往家居城外走去。 离开森鼎家居城之后,陈文明并没有回家。 他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面馆,边解决午饭边思索接下来的行动方向。 原本,他打算再去一趟长丰木材厂,找机会打听胡大海以前的情况。 转念一想,这么做不仅没有太大意义,还容易打草惊蛇。 从今天掌握这情况来看,他觉得“红丝巾案”和“黑矿场奴工案”的线索指向同一家木材厂,这背后的牵连绝对不简单。 吃完午饭,他在小面馆的桌子上趴着歇了一阵。 然后给听话的小徒弟宋磊打电话,要到了胡大海的家庭住址。 胡大海家在绥城边上一处老旧小区,门口没有保安和刷卡门禁,随便出入。 陈文明找到胡大海家楼下,站在树荫下足有一个半小时。 他不能直接登门找胡大海的妻子询问,于是把希望寄托在热衷东家长西家短的老人身上。 最后,他终于等来一个午睡结束带孩子下楼玩耍的老太太。 老太太见他面生,主动过来搭话,明显是想一边看孙子一边用闲聊打发时间。 “你是找人呐?还是闲溜达?”老太太笑呵呵地问。 陈文明瞅着老太太得有七十多岁的样子,就笑道:“不找人,但是想打听点事儿,老姐姐,住六楼的胡大海你认得吧?” 老太太一听是问这个人,立即脸色一变,撇嘴道:“那咋能不认得,我在这小区住了几十年,就这么一个蹲笆篱子的。” 陈文明以为老人对锒铛入狱的胡大海厌恶反感,接近着却听她感慨,“大海那孩子本分厚道,说他抓进去了一开始我都不信,公安局也真是的,他都肝癌晚期了,还抓进去干啥呢,总归活不了几天的人了。” “你是说……胡大海得癌症了?!”陈文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线索轰得心头震颤。 老太太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玩耍的小孙子身上:“大海命苦哇,拼死拼活地干,累了一身病不说,离死不远了还给关监狱里去了。” 陈文明心中的震惊尚未平复,顺口接道:“犯了法嘛,就得接受法律的制裁。” 他有些担忧,怕老太太糊涂劲儿过了,突然想起问他打听胡大海干什么,便急问道,“老姐姐,胡大海蹲监狱了,那他老婆孩子现在咋样了?” “能咋样,人家娘俩过得好着呢!”老太太忿忿然,往他身旁挪了挪,抬头斜六楼胡家窗口一眼,小声道,“大海前脚刚抓进去,他媳妇儿后脚就在市里买了新楼!听说下个月装修好就搬过去了。那小媳妇儿去年还跟我念叨没钱给大海治病,你瞅瞅,这是没钱?这不就是把钱掐手里不往出掏吗!要我看,她压根儿就没安好心!” 此时的陈文明,听着老太太自以为是的义愤填膺,好像看到遮挡住案件真相的浓重迷雾在慢慢向两边散去。 他不动声色地附和道:“有钱买新房,没钱给孩子的爸治病,这女人心也是够狠的。” 说罢,他摸了摸老太太小孙子的圆脑袋,背着手,以散步的姿态走了。 老人闲聊,总是这样散淡地开始,再自然而然地结束,连招呼都不用打。 陈文明往这老旧的小区大门外慢慢走,心里的震惊不仅没有平复,反而节节攀升。 “红丝巾案”归案的凶手胡大海,不仅是位肝癌晚期患者,而且在他入狱的节点上,他的妻子竟然购买一套新房。 仅凭这两个线索,陈文明认为足以推断,即将结案的“红丝巾系列杀人案”背后仍有隐情。 他走到公交站,坐在长条木凳上等车,脑海中回溯着关于胡大海的线索。 根据走访结果来看,胡大海为人老实肯干,是个踏实的普通男人。 抛开他有没有激情犯罪的可能暂且不谈,陈文明想到的是身为男人和父亲的责任。 他怀疑胡大海在给真正的幕后真凶做替罪羊,肝癌晚期难逃一死,如果能用自己的死为家人换来一笔钱,足以改善和保障妻儿的后半生,大部分男人都会这么做。 想到这些,陈文明抬头看了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阳,却觉得心里阵阵发寒。 为一个素昧平生的肝癌晚期患者,也为藏在案件背后的冷酷真凶。 第34章 一则新线索 下午陈文明刚到家不久,宋磊来了,两只手拎满水果和营养品。 “瞎花钱,买这些干啥,你那俩工资得省着点用。”陈文明嘴里责备小徒弟浪费,眼角眉梢却藏不住笑意,接过他手里的西瓜,“你先到屋里吹吹风扇,我去厨房切瓜。” “哎!知道了,师父。”宋磊拎着大包小包进屋,放下东西,在书桌旁边坐下,拧开桌上的电风扇。 风扇呼呼转动,吹乱桌面上的一沓草稿纸。 宋磊赶忙按住,拢了拢,打算整理一下放在桌角风扇吹不到地方。 无意间,他被草稿纸上的字迹吸引住目光。 看似杂乱无章的字句,串联起来,都和最近那两起案子有关。 这时,陈文明端着西瓜进来:“小子,瓜挑得不错,瞅着又沙又甜,快吃吧。” 宋磊接过一大盘西瓜放在桌上,但是没急着吃:“师父,我有个事想跟你说说,是关‘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的。” “那案子局里不是决定结了吗?小磊,你想说啥?”陈文明走到书桌旁的单人床边坐下,等着他开口。 “就因为局里决定进入结案程序了,我才只敢跟你说说。”宋磊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疑虑,“师父,前几天我整理之前案件卷宗的时候,发现几个小疑点。” 陈文明不解地问:“啥疑点?‘红丝巾案’的疑点?” “对。”宋磊随手从书桌上拿起一支笔,在刚整理好的草稿纸空白处边写写画画整理思路,边答道,“我在卷宗里发现,‘红丝巾案’第一位死者崔玲的父亲,是一起拐卖案中负责转运被拐儿童的司机,而另一位死者刘万才,曾经偷偷把厂里一间废弃的小仓库借给人贩子使用过,这些是不是太巧合了?” 陈文明眼前一亮,激动地追问道:“小磊!你说的这起拐卖案,是不是二十年前那起?” 宋磊放下笔,摇了摇头:“这个我没注意看。” 陈文明不再追问,低下头,手紧握住桌沿,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真是二十年前那起案子,那‘红丝巾案’和当年的拐卖儿童案就是有联系的!” 他激动地握住拳头,转念一想,又疑惑道,“可是,‘红丝巾案’的真凶为什么要杀和拐卖案有关的人呢?” 其中的关联,此时他需要好好推敲,“小磊,你有没有把这几个疑点告诉韩涛和林浩他们?” “我倒是想,可是我没敢。”宋磊如实回答,“案子已经进入结案期了,而且我也没找到确凿证据,能证明‘红丝巾案’和拐卖案绝对有关联,所以就没敢瞎说。” 闻言,陈文明不由得沉默下来,在心里权衡片刻之后,叮嘱道:“这件事你先不要声张。” 宋磊乖乖点了点头,也不见外,拿起一块西瓜吃了起来。 近傍晚时,陈文明送小徒弟到胡同口,看着孩子开车渐渐走远他才转身往回走。 他一边慢走一边平复着激动的心绪,太激动心脏病吃不消。 然而这种喜出望外的感觉,又哪是强行控制能压得下去的呢。 他一直觉得“红丝巾系列杀人案”仍有尚未挖掘出的线索,宋磊的发现,竟意外地佐证了这个想法。 不过,他在为新线索出现感到喜悦的同时,心头也随之蒙上一层更深重的疑惑。 前后相隔二十年之久的两起案子,从表面看完全扯不上关系,可内里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与二十年前拐卖案相关的被害人,二十年后扑朔迷离的“红丝巾案”,其中搅缠着周知、杨栋梁、胡大海等线索。 这些线索错综复杂地交织,让陈文明一时理不出头绪。 最后,他决定暂时搁置那些理不清的头绪,从周知、杨栋梁等人的背后老板沈复生查起。 有当年侦察兵的老底子在,陈文明没费多大力气便顺利展开对沈复生的跟踪。 然而,跟了几天之后,他发现这位年轻的沈老板生活十分有规律,没有想象中的昼伏夜出各种灯红酒绿。 从表面看,的确是一个年轻有为又比较自律的企业家。 直到一周后,这个印象才被打破。 这天,下班时间刚过,陈文明在街对面看到沈复生的车,出了财富大厦门前停车场,开始回家那条主路。 他照常打车跟了上去,走了一段路,发现沈复生的车拐到另一条路上,他赶忙让司机跟住。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沈复生在一家高级洗浴会所门前下了车,陈文明坐在停靠于角落的出租车里按兵不动。 他看着拄着拐杖的沈老板跛脚走进洗浴会所,又耐心等了片刻,确认对方短时间内不会出来,才付了钱下车。 陈文明进入洗浴会所,被门口一排迎宾员机械的欢迎声吓了一跳。 他穿着普通的短袖衬衫,软底布鞋,这一身朴素的退休老头打扮,与会所大厅金碧辉煌的耀眼奢华相当违和。 一位迎宾员上前拦他一把,善意地询问道:“大爷,您要是搓澡就去后街的大众浴池吧,我们会所都是套票消费,不划算。” 陈文明随便往大堂里面的金色拱门一指:“我不搓澡,找人。” “这样啊,那您把客人姓名告诉我,会所有规定,非本店消费客人不能随便进去,我去帮您找。”迎宾员解释完,等着他说出要找的人名。 “不用麻烦你,我自己找,在哪买套票?”陈文明节俭一辈子,眼下也只能花这笔钱。 迎宾员指着大堂里侧的柜台,他顺势看过去。 正看到沈复生的身影,慢慢走进离柜台不远的金色拱门。 陈文明赶忙小跑过去,还好这个时间段客人不多,没用排队顺利买到套票。 他追进那座金色四溢的大拱门,一路远远缀在沈复生后面。 到了更衣区,沈复生似乎有所察觉,回头扫视一眼。 陈文明闪身躲到大理石柱子后面,没敢冒然露头。 他等了片刻,谨慎地从巨大石柱后探出一点视线,看到沈复生站在不足十米远的银色浮雕储物柜前,正在吃力地穿浴服短裤。 陈文明的目光落在他腿上。 那条腿只有上半截,膝盖以下是铁棍子一样的金属假肢。 半截残肢肌肉还算发达,高高地抬着,陈文明从那残肢上看到明显的肌肉线条。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猝然一顿! 随之而来的是心跳剧烈加速。 他死死盯着沈复生那截残肢侧面一小块皮肤,脑海中“咔哒”一声脆响。 好像有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他尘封多年的痛苦回忆。 第35章 你还活着 沈复生的肤色暗淡偏黄,青黑色胎记在他的残肢上格外显眼。 这梭形胎记像一颗摄魂钉,陈文明盯着它,像被摄走了魂魄,浑身颤栗。 他在震惊错愕中,看着储物柜前那个年轻男人从容地穿好浴服,锁好柜门,把伸缩钥匙圈套在手腕上,然后转身。 这一个转身的动作,彻底惊醒了怔愣的陈文明。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查案、跟踪、退休刑警的身份,所有一切通通在此刻化为乌有。 唯一仅存的两个字从心海深处喷薄而出:“小铮?!” 他踉跄着,不顾一切猛冲上前,一把抓住沈复生的胳膊,“你……你是不是陈铮啊?” 泪水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老人的视线,就像他脱口而出的疑问一般,他已看不清晰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的容貌。 隔着一层热泪,也隔着二十年漫长煎熬的岁月。 沈复生先是微微一惊,目光在陈文明脸上顿了顿,然后垂落到握住自己胳膊的手上:“大爷,你认错人了。” 他抬头再次看向陈文明的脸时,已恢复平静从容地浅笑,轻轻推开握在胳膊上的手。 陈文明的眼中满是泪水,噙满二十年来的懊悔和思念。 他自顾自地喃喃道:“小铮,是爸对不起你,爸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去执行任务,都是爸粗心大意才把你弄丢了,因为一时疏忽没照顾好你,我恨了自己二十年,小铮,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面对老人的泣不成声,沈复生体贴地陪着叹息一声,而后轻声宽慰道:“老人家,看来你是遭遇了非常不幸的事,虽然我还没有成为一位父亲,但是对你的失子之痛完全能理解。不过,你真的认错人了,我姓沈,根本不姓陈。” “可是你腿上的胎记和我儿子那块胎记一模一样啊!”陈文明再次抓住他的胳膊,铁钳般用力攥紧,怕一松手,儿子会再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他哀苦地喃喃解释,“你那块胎记,不管是位置还是形状、颜色深浅,都跟小铮那块完全一样,我绝对不会看错的。” 沈复生没有对这纠缠不耐烦,反而淡笑着叹了口气。 他轻轻地拍了拍陈文明的手,这次没急着推开:“你的心情我明白,这种巧合的确容易让一位想念儿子二十年的老父亲误会,但是这很可能只是你的错觉,因为过于思念儿子,只要看到腿上长胎记的人,就会产生对胎记特征的误判,这是人之常情,我理解你。” 他微哑的声音,在此刻轻徐话语中显出几分同情的温柔,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抚力。 陈文明慢慢松开手,依依不舍地从他手臂上挪开。 沈复生对他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他望着那并不算坚挺的背影,心中满是痛苦不堪的疑惑。 他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巧合。 因为沈复生腿上那块胎记,和陈铮腿上那块真的分毫不差。 就算二十年的时间过去,那块胎记的梭形依然如故,还是像一颗小小的子弹。 如果不是因为这块胎记像一颗子弹,儿子小的时候就不会总是追着他问“爸爸,我这颗小子弹装进你的手枪里能发射吗?” 这段父子间的亲昵往事,入骨入髓,深深镌刻在陈文明的生命里。 所以,他怎么可能出现错觉呢? 沈复生或许就是自己失散二十年的亲生儿子,这震颤击穿了陈文明的心。 他看着通往浴区的长长走廊,那里像隔着一层目光无法穿透的迷雾,让他既欣喜若狂又茫然无措。 可是,无论心中如何悲辛交集,陈文明都默默感谢着上苍垂怜。 却不知,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上苍不会垂怜众生,静静俯视人间。 夜幕如常落下,沈复生回到家,卸下假肢,没开灯,靠坐在松软舒适的沙发里,借着窗外暗淡的光线看着自己那条残肢。 它是如此丑陋,令人厌恶。 这厌恶中又夹杂着他对自己的怜悯。 每次看到自己的残肢,沈复生的目光都不会久留。 他移开目光,拿过茶几上的水晶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酒精催化着脑海中的画面起伏,其中就有在洗浴会所中的场景。 他感到一阵躁怒,又连喝了两杯酒,头仰在沙发靠背上,慢慢闭起眼睛。 不知不觉中,沈复生好像睡了过去,又好像卡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眼前像蒙着一层黑色的薄纱,看着二十年前那个哭闹的自己。 那孩子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弱小无助,在惊恐中哭喊着要找爸爸。 他企图吓退想给他灌药的女人,便哭着喊“我爸爸是警察!你敢欺负我,他会抓你的!” 可是那女人根本不怕,不仅扇他耳光,还转身从抽屉里翻出缝衣针,把他小小的身躯夹在腋下,紧接着,钢针刺进幼嫩的皮肤,锐利的疼痛由点迅疾连成片,在他腿上开始扩散。 梦魇中的画面倏忽一转,沈复生又看到那只满身脏污的黑狗了。 他的手在狗食盆里,正抓着一把湿乎乎的馊饭,黑狗盯着他,龇着牙,锋利得像两把骨刀。 他被那只黑狗咬过不止一次,仇结得极深。 但是这次在梦里,沈复生告诉自己,让它一次吧,其实它和你一样可怜。 他想从梦里抽身撤退,可是才一转身想跑,却直接狠狠摔在地上。 他对自己说“完了,又梦到腿被砍断这一天。” 这一幕在梦魇中重复多年,每一次的鲜血淋漓和钻心剧痛却只增不减。 沈复生迷迷糊糊听到自己哭着哀求“别砍我的腿呀。” 有个男人回答他“已经快烂掉了,不如早点锯下来。” 他清楚地记得,那男人在锯断他的半截溃烂小腿之后说“等伤口长好你就去步行街乞讨,甭想多在我这吃一天闲饭。” 南方大都市的冬季步行街,总是阴雨绵绵。 那雨水,也总是带着寒入骨髓的冰冷渗进长满冻疮的手背。 漫长的梦魇囚禁着沈复生,整整二十年。 没错,这个饱经摧残的年轻男人,正是陈文明日思夜想的儿子陈铮。 月色东升,沈复生在沙发上动了动,太阳穴传来的痛感越来越强烈。 “又来了……”他双手捂住头两侧,从沙发靠背往下滑,疼得弓起身体。 这难以忍受的疼痛,无数次将他从梦魇中救起,也无数次在他疼醒之后百般折磨。 渐渐地,他感觉疼的意识有些模糊,想爬起来去找止疼药,试了两次没撑起来。 这时,门开了,泻入一道暖黄色的灯光。 “复生,怎么不开灯?”余梦进来,打开落地灯,一看他双手捂着头,立即跑到沙发跟前,“又头疼了是吗?你别急,我马上去拿药。” 由于沈复生长期受头疼困扰,他的药就放在墙边柜抽屉里,以备不时之需。 余梦很快喂他吃下止疼药,抱着他躺在自己腿上,轻轻按摩他两侧太阳穴,不敢出声打扰他。 直到近半小时后,药效压制住难忍的疼痛,沈复生轻轻握住她的手,疲倦地说:“好了,手都揉酸了。” 余梦温柔地搂着他,摩挲他扎手的寸头,轻声说:“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复生,听我一句劝吧,只有忘记过去的一切,这种痛苦才能结束呀。” “忘记?没用的。”沈复生苦笑一声,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凉淡地接了一句,“能让我结束痛苦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看着某些人痛不欲生。” 余梦想再劝几句,却欲言又止。 终究只是低下头,在他皱纹深刻的额前轻轻一吻。 第36章 儿子回来了 灯火辉煌璀璨的夜色只属于市中心,陈文明回到光线灰暗的城中村,深一脚浅一脚往租住的小院走。 离开洗浴会所之后,他在路边找个家常菜馆,放纵地喝了一顿酒。 他想用烧喉的烈酒,洗尽蒙在心头二十年的厚重积尘。 他东倒西歪回到出租屋,一头栽到窄窄的单人床上,闭上眼睛,享受酩酊大醉带来的强烈眩晕感。 天旋地转中,那些错过儿子成长的漫长时光,像被吸入一个黑洞,尽头有一丝微光明灭不定。 陈文明想抓住那一丝光亮,此刻在他心里,沈复生就是道光。 “小铮啊,爸终于可以补偿你了……”他在黑夜中满怀喜悦地喃喃低语,琐碎地嘟囔了很多醉话,都是关于如何补偿儿子的迫切愿望。 他几乎认定,沈复生就是儿子陈铮,苦熬二十载思念剥蚀心头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他幻想着一家团圆之后的场景,和妻子复婚,时常给陈铮做些好吃的送过去。 等儿子过两年结婚成家了,他就和老伴儿一起照顾小孙子。 不知不觉,这位年近花甲的父亲,在儿子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中越陷越深,对未来的憧憬简直让人思之如狂。 然而令他措手不及的是,喜悦的深处是诚惶诚恐。 不知怎么,陈文明突然想到“红丝巾案”,吓得醉酒醒了大半,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不对!沈复生也许……” 他不敢脱口而出,只能在心里惶惑地思索。 沈复生也许是系列杀人案的幕后真凶,而他正在追查线索。 一旦有证据佐证他的怀疑,沈复生将难逃法律的制裁,涉及五条无辜人命的大案,审判结果必然是难逃一死。 陈文明痛苦地弓着背,双手抱住脑袋。 心中的喜悦和不安苦苦搅缠,如同疯狂滋长的藤蔓一般将他的身心越捆越紧。 他忽然明白,二十年骨肉分离之苦,想从中解脱谈何容易。 陈文明在举棋不定中,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 第二天,他顾不上吃早饭,顶着一头花白凌乱的短发,蹬上自行车去了前妻徐丽的住处。 商品住宅小区都有门禁,陈文明骑车大老远从城中村过来,却被拦在小区外进不去。 他掏出手机要给徐丽打电话,一抬头,看到她拎着一布兜新买的果蔬正往这边走。 徐丽住在市区比较好的地段,虽说也是独居,但生活质量和他流浪汉似的日子大相径庭。 “去早市啦?”陈文明打声招呼,把自行车往小区旁边推了推,“耽误几分钟,有大事跟你说。” 徐丽在大门口停步,没往他跟前走:“啥事?就这说吧。” 陈文明看着她那张冷了二十年的脸,从容颜姣好到此刻的皱纹满布,感慨地叹息道:“儿子有可能要回来了。” 徐丽的手臂忽地一垂,布兜脱手掉在地上,瞬间红了眼眶。 陈文明支稳自行车走上前,把掉在地上的苹果捡回布兜,一手拎着布兜一手牵住她衣角走到旁边没人的地方。 “撒开我!”徐丽一把扯开陈文明的手,眼睛一翻,“陈文明,这样的谎话,你已经说了二十年了,我每次都信你的。可是,现在我不信了。” “小丽,你不信我,我理解。”陈文明一脸认真,注视着徐丽的双眼,“但是,这次是真的,我看见他了!” 徐丽打量着陈文明,半信半疑起来:“真的?在哪儿看见的?” 他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解释道,“嗯,在蓝山湾洗浴会所。不过,我现在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个年轻人是咱家小铮,但是直觉告诉我,他就是儿子。” 徐丽擦了一把眼泪,几乎是破涕为笑,眼中跃动着喜悦的光:“是个啥样的年轻人?有多高啊?是胖是瘦?你瞅着,他日子过得好不好?” 这是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全部挂念,陈文明了然。 “他叫沈复生,开公司的,日子过得差不了。”他简单回答一句,又把这个年轻人的其他情况对前妻描述一遍。 以及,那块至关重要的胎记。 徐丽听完这些话,激动得差点当场哭出声来,捂住嘴蹲坐在花坛边,肩膀微微颤抖着。 陈文明在她身边坐下,安抚地拍着她的背:“你先别激动,我还有几个疑点没想明白,眼下也不敢找孩子正式相认。” 徐丽抬头看他,等他往下说。 “冬天死了好几个人那案子,我怀疑幕后真凶就是沈复生。”他艰难地说,“也是因为查这个案子,我才意外看到他腿上的胎记,当时的直觉告诉我那就是咱儿子小铮,可是昨晚我想了半宿,又感觉不太敢确定了。反正我现在也懵圈了,这不,只好一大早就跑来找你商量。” 徐丽沉默地重新低下头,手臂拢住膝头,陷入纠结地思索。 “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在隆冬时轰动整座绥城,徐丽当然知道,这个案子的凶手归案即死刑,法律面前不会有任何转圜余地。 等了半辈子,好不容易赶在人生散场前等来儿子的消息,她却无法为此释放欣喜。 因为那个叫沈复生的年轻人,不仅有可能是她的儿子,也有可能杀人凶手。 她身陷痛苦不堪的两难之中,但是没像前夫那样脑子发懵。 沉默一阵,她抬起头,对陈文明低声说:“我宁愿一辈子不和那孩子相认,也不愿意他死。老陈,你别再往下查那案子了行不行?” “你胡说啥呢!”陈文明非常震惊,对这话有一种身为刑警本能的抗拒,“案子有疑点不往下追查,你知道那叫什么?那叫玩忽职守!” 话说完,他心里马上后悔了,一位失去儿子二十年的母亲说出这番话,实在是情有可原,所以他没有立场对人家发火。 徐眼中含泪,瞪着他:“陈文明,首先,我是一位退休的人民教师,不是胡搅蛮缠的家庭妇女!其次,如果你说的那个沈复生真是我儿子小铮,我不愿意看他挨枪子儿不行吗!再说了,你欠我们娘俩的二十年,你能拿啥还!” 她气极了,嘴唇都在哆嗦,“二十年前你把儿子丢了,二十年后还要亲手把他送上刑场是吗!” 陈文明说不出话,这些质问他没有一个能反驳。 一对年过半百的离散夫妻,看着彼此,在沉默中对峙。 许久,陈文明低叹一声,语气沉重地说:“陈铮不是你一个人的儿子,那也是我儿子啊。咱俩先别争那些没用的了,我找机会去和沈复生谈一谈,先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咱儿子,再考虑别的事。” 他起身,五味杂陈地看了看徐丽,“行了,生气伤心脏,回吧。” 他往自行车跟前走,对于这段曾经美满的婚姻,此时也只能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37章 人贩子 陈文明推着自行车漫无目的走了一段,最终停在一处十字路口。 往东走是去财富大厦的方向,往南走,是他回家的方向。 他想直接去公司找沈复生唠唠,又怕像昨晚在洗浴会所那样被礼貌地拒之千里。 他倚着自行车茫然地看着往来穿梭的早高峰车流,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还是不要急于求成,这事得慢慢来。 直到下午,陈文明坐立不安等了一天,总算到了快下班的时间,可以给沈复生打电话了。 他没有沈复生手机号,这通电话打到办公室。 电话接通,他自报家门后,手机里却没传来回应的话音,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平顺,冷淡。 良久,陈文明问:“沈老板,我想找你见个面,你看方便吗?” 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沈复生温和有礼地回答:“真是不好意思,我最近生意应酬特别多,时间安排满了,不方便。” 陈文明不死心,又追问道:“那过几天也行,等你预约的应酬都忙完,我……” “陈警官,我还是直说吧。”沈复生的声音仍带着淡淡笑意,“我明白你因为那个误会心里刺激很大,但那只是个巧合的误会,我不是你的儿子,无论你怎么思念儿子,那是你的私事,我没有义务为你的私事耗费时间,我是商人,不是情感顾问,没办法为素不相识的老人排遣苦闷,抱歉,希望你能理解。” 陈文明不说话了,心里绵密的刺痛清晰可辨。 “我要下班离开办公室了,陈警官,以后如果有生意想找我谈,欢迎你随时打电话,如果是别的杂事就不要打了,再见。” 城市另一边的沈复生挂断了电话,陈文明心里对儿子的思念不仅没被就此割断,反而愈加浓烈。 他忍了两天,又打电话到公司,沈复生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即挂断了。 陈文明像被这种冷冷的拒绝激出一股悲怒,他本身脾气又倔,所以第二天又打电话。 这一次,沈复生干脆不接电话了。 当天傍晚,陈文明骑着自行车赶了十多里路,在下班前堵在财富大厦楼下。 但是一直等到天黑透,也没堵着沈复生。 他坐在马路牙子上,边抽烟边想:沈复生为什么死活不愿意再见我? 按照他此刻并不准确的判断,沈复生躲着他显得很不合常理。 要么他心里有鬼,要么,他真的是陈铮。 陈文明陷入一厢情愿的执拗,断定沈复生越避之不见越是可疑。 往家骑的路上,他思来想去,决定先想办法验证沈复生到底是不是被拐二十年的儿子,等有了确凿的证据,所有的疑问自会水落石出。 找到父子相认的证据只是他的心愿之一。 与此同时,他也想更深入地了解二十年前儿子失踪、被拐、转卖的整个过程。 当年局领导因为他精神状态颓靡,理解他丢失儿子的痛苦,所以把这个案子交给其他人调查,没让他深度参与,担心他受刺激扛不住。 决心一定,陈文明到家便翻出那个旧笔记本,很快找到记录着当年拐卖案人贩子的那一页。 他逐行往下看,最后目光停在一个叫郝凤琴的名字上。 “估摸一下时间,这个郝凤琴出狱应该有小半年了吧……”他嘀咕着,记下了郝凤琴的家庭住址。 次日清晨,陈文明赶往远郊一个叫下洼村的小屯子,刑满释放的人贩子郝凤琴就住在那里。 当陈文明被村里一帮疯玩儿的孩子带进郝凤琴家院子,不由得愣了一下。 大夏天的暑热时节,她家的房门却关得严严实实。 孩子们一哄而散,陈文明走到屋门口,敲了敲门。 等了有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陈文明:“你找谁呀?” “你是郝凤琴吧?我就找你。”陈文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一些,“我想问些二十年前的事。” “大狱我也蹲了,还想咋地啊!”郝凤琴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吓得赶忙要关门。 陈文明眼疾手快,一下把手肘卡在门缝上:“你放心,我不是警察,就跟你唠几句,不会给你惹上啥麻烦的。” 郝凤琴很抗拒,急躁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又不认识你,没啥好唠的,赶紧走!” 当年郝凤琴在陈铮被拐五年后落网归案,庭审的时候,陈文明在外地出任务,所以不认识他。 他的面色冷肃下来:“当年你拐卖的孩子里,有我儿子陈铮!” 他不由分说一把拽开门,跨步进门。 郝凤琴懵了,那个叫陈铮的孩子,他爹可是警察! 她赶忙换一副嘴脸,赔着笑跟在陈文明身后,结结巴巴道:“快、那快屋里坐。” 陈文明没跟她客气,进屋直接坐在炕沿上:“郝凤琴,你把当年拐卖我儿子的事,老老实实都说一遍,你知道的都得说,开始吧。” 郝凤琴踌躇着推了推炕边堆积如山的杂物,也搭着炕沿坐下:“孩子拐到手之后,我听说被卖河北那边去了,后来又听说那户人家转手把孩子卖山东去了,最后一次听说这孩子的事,大概是在我被抓到前半年吧,孩子被卖到南方,还被砍了一条腿,好像是逼着孩子要饭那帮人干的,要饭没多久这孩子就跑了,那帮人也没找着,时间一长也就没人提他了。” 她低着头,不敢与陈文明对视。 陈文明却在盯着她,大热天里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他的眼眶通红,不是因为得到了渴望的佐证,而是因为恨怒和心疼。 前些年,他曾听说过南方有砍断被拐儿童手脚逼孩子乞讨的犯罪形式。 万万没想到,他的儿子就遭受了这样的厄运。 “就这些?”陈文明强忍着心中翻搅的悲怒,冷声质问。 郝凤琴听出他有要动怒的意思,赶忙点了点头,辩解道:“我、我就管拐孩子,把你家儿子拐走之后,我把他送鬼叔那去了,旁的事我啥都不知道。再说了,我蹲十五年大狱也算还了这笔孽债,你要发火,也、也找不上我吧……” 鬼叔是二十年前拐卖儿童案主犯,至今没有归案。 陈文明一辈子没打过女人,这一刻,堪堪克制住抽她一耳光的冲动:“别说那些没用的,你赶紧再想想,还听说过啥?比如我儿子刚被你拐走的时候,有没有挨打啥的。” “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郝凤琴抬起头,“孩子送到鬼叔那以后,有一天我俩见面,他跟我抱怨孩子哭闹得厉害,他让姘头给孩子灌药,死活灌不进去,最后他姘头拿缝衣针扎了孩子一顿才灌下去,他还说那小孩儿脾气真犟。” “他的姘头姓啥叫啥?你知不知道?”陈文明已经不想继续问下去,心脏快受不了了。 郝凤琴回忆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那老娘们儿叫啥,只知道她好像姓钱。” 陈文明没再问什么,想拔腿就走,心脏又难受得动不了。 在之间空气污浊的屋子里,面对当年拐走儿子的女人,他感到一阵阵窒息。 他稍稍缓了缓,捂着心口,沉默地离开了郝凤琴的家。 满心不知是凄苦还是喜悦的情绪,堵得胸口又胀又疼。 他几乎是步履蹒跚地朝村外走,一边走一边轻声念叨:“沈复生的腿也有残疾,现在我基本能断定了,他就是我的儿子小铮啊……” 第38章 失魂落魄 陈文明几乎是在灵魂出窍的状态中回到了绥城家里。 他拖着两条绑着沙袋一般的腿,走到小院中的树下说什么也走不动了。 他扶着旧摇椅坐下,心里的痛苦翻江倒海,怎么劝自己都抑制不住。 郝凤琴轻描淡写的几句描述,是儿子陈铮不幸又黑暗的人生开始。 陈文明仰望着晴朗无云的天空,脑海中浮现沈复生的容貌,不知不觉间已是老泪纵横。 他想象不出,年幼的儿子是怎么熬过那些摧残虐打,又是怎么逃出魔窟的。 温热的眼泪静静地流着,不知过了多久,在他的一道道皱纹里干涸。 这时,赵怀礼从外院进来,手里拎着一只白条鸡:“陈大哥回来啦?晌饭没吃呢吧?我去把这小笨鸡儿炖上,咱俩喝两盅。” 陈文明实在笑不出来,只疲惫地对他抬了抬手。 赵怀礼也不多话,拎着鸡笑呵呵进了屋。 陈文明心中浓重的悲伤,像被这句简短的招呼按下休止符。 他感觉平静一些了,至少那无法缓解的揪心之痛没那么要命了。 然而脑海中依旧有个名字在盘旋,是“沈复生”,而不是“陈铮”。 陈文明此刻已基本认定,沈复生就是他的儿子陈铮。 但是同时,也极有可能是隐藏在“红丝巾系列杀人案”背后的真正行凶者。 他仔细回想前些日子宋磊提出的那几个疑点,越想越向无底深渊里下沉。 当时宋磊提出“红丝巾案”的两位死者,都与二十年的拐卖儿童案有直接或间接关系。 此时此刻,陈文明深知小徒弟提出的疑点得到了印证。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的另一位死者钱桂芝。 他猛地从竹椅上坐起来,郝凤琴的话仿佛重新在耳边响起。 拐卖主犯鬼叔的姘头姓钱,而且曾经狠毒地用缝衣针虐待年幼的陈铮。 直到这一刻,陈文明脑海中所有的线索触电般连结起来。 怀疑沈复生是“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幕后真凶的逻辑性通了, 这位年轻的成功企业家空降绥城,很可能是回来复仇。 陈文明从情感上不愿意面对,但事实摆在眼前。 这个对他来说无比残酷的现实,像一把锋利的刀刃直刺心脏。 心口传来强烈的绞痛感,陈文明大口喘着粗气,手掌死死按住心脏的位置,向房东呼救的声音冲出喉咙时却变成“嗬嗬”的无助喘息。 “老、老赵……”他拼尽全力,终于喊出一声,随后“噗通”一下摔在了地上。 “咋了咋了?!”赵怀礼手握锅铲从屋里跑出来,见他趴在地上,立即扔掉锅铲箭步冲到跟前,“老陈你这是咋地啦?!抓住我手,我扶你起来!” 陈文明痛苦地缓缓摇头:“别动我,药……快拿药……” “唉!我咋忘了你有心脏病!”赵怀礼一拍大腿,掉头就冲进陈文明屋里找药。 吃下速效救心丸之后没多久,陈文明感觉好些。 赵怀礼把他扶回屋里,又连忙往自己那屋跑,锅里还炖着鸡一直没关火。 陈文明浑身虚脱似的,想爬起来倒杯水都做不到,只能静静地躺着。 身体虚弱却不影响大脑如常运转,他很快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 但是,这危险并不是向他逼近,而是远在下洼村的郝凤琴。 那个女人是曾经的人贩子,虽然已经接受过法律严惩,但在她拐卖的孩子心里,这个人的罪恶将永远无法洗清。 她是毁掉孩子一生的始作俑者,受害者不可能宽恕她。 陈文明推断,既然沈复生很可能在报复当年拐卖他的人贩子,那郝凤琴也逃脱不了这种法律之外的制裁。 他摸索着想找手机,急着给韩涛打个电话,想建议队里最好能派人去下洼村盯住郝凤琴。 这样一来,不仅能保住郝凤琴的命,更有可能与凶手正面交锋。 可惜他哆哆嗦嗦在身旁摸索半天也没找到手机,这才想起,手机可能刚才摔倒时掉在院子里了。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风声鹤唳了。 “哪就赶那么巧了,我前脚去找过郝凤琴,凶手后脚就想起去弄死她?不太可能。”陈文明虚弱地嘟囔着安抚自己的急躁。 这心脏病犯一回,没几天他根本缓不过来,医生嘱咐过很多次,犯病之后避免思考,让大脑放空,全身才能获得放松,心脏也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他试着翻身,还是没力气,索性还是平躺着算了:“郝凤琴出狱都半年多了,要被杀估计早没了,咋也不至于就赶在现在这个寸劲儿上,先别瞎操心,过两天说话不吃力我再给韩涛打电话。” 他心里其实是忐忑的,所以才一再嘟嘟囔囔宽自己的心。 虚弱的状态持续三四天,陈文明感觉身体好些,说话也有了点力气,打算吃过早饭赶紧给韩涛打电话。 他坐在书桌旁,端着碗一边喝粥一边看电视里的本地新闻。 荧光屏幕中忽然出现一幅他极为熟悉的画面,警车的灯闪着红蓝色的光,不远处拉着警戒线。 陈文明喝粥的动作顿住了,眼睛直盯着新闻画面。 一位年轻的警察正在向记者介绍案情,死者年龄约五十岁,女性,死于机械性窒息。 看到这里,陈文明放下碗筷从书桌旁起身,往电视跟前凑了凑。 他仔细一看,电视画面中警察身后的勘验现场中,有一抹长长的、刺眼的红色。 看着新闻里又一起“红丝巾”杀人案,陈文明心里五味杂陈。 不难猜出,死者正是当年拐卖案的人贩子郝凤琴无疑。 他对这位死者生不出丝毫惋惜同情,甚至心深处有一丝狰狞的快意电光般闪过。 郝凤琴被杀害已成事实,他也不觉得该为没有及时通知韩涛去下洼村感到自责。 这一刻,他想到的是郝凤琴死后,还会不会有其他与当年拐卖案相关的人被害。 他坐回桌边,思来想去发现到目前为止,二十年前那起拐卖案的几名从犯已经悉数遇害,唯独剩下主犯“鬼叔”,人间蒸发般杳无消息,生死不明。 “如果真的是那孩子在进行系统化的复仇,他最想杀的人贩子正应该是‘鬼叔’才对,”陈文明不禁深思起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动手?是找不到‘鬼叔’?还是想把最痛恨的仇人留在最后动手?” 他在百思不得其解中,渐渐感到心脏开始疲劳,只好先暂停思考。 这番思考并非徒劳无功,他由此想出一个逼“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真凶自动现身的计策。 他相信这个计策,将最终验证真凶到底是不是沈复生。 第39章 父子局 又经过几天的静养恢复,陈文明感觉体力有所恢复。 实行那个酝酿多日的计划,就在今天。 他先是把昨晚让宋磊给买的新电话卡换到手机里,然后走到窗前往院里看了看,房东赵怀礼正在小菜园里撅着屁股除草。 “老赵兄弟,来,帮我一个小忙。”他朝菜园招了招手,赵怀礼回头瞅瞅他,撂下手里的活儿往屋里来。 赵怀礼一进屋便笑呵呵问:“是让我帮你买药去吧?” “药还够,不用急着买。”陈文明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我是想让你帮我打个重要的电话,很短,也就半句话的事儿。” 赵怀礼随口玩笑道:“老哥哥这是要给哪个小娘们儿打电话咋地?怕心脏受不了啊?” 如果换作往常,陈文明会迁就着附和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 但是此时他心里那份无可倾诉的沉重,让他笑不出来。 “我这个电话是正经事,你别老没正经给我搞砸了,那可就坏菜了。”他拿过书桌上的纸笔,写了一行字,然后递了过去。 “行行行,我不扯犊子了,保准坏不了你的正经事。”赵怀礼接到手上,边看边顺口一念,“‘我是鬼叔’……” 他卡壳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扭头看着陈文明,“‘鬼叔’?这什么缺德外号儿啊,真够难听的。” 他又哈哈地笑了起来,后面的话没念,“陈大哥,你这是要给谁打电话?咋像小孩儿恶作剧似的?要不你还是自己打吧,我都奔六十岁的人了,干这事挺寒碜的。” “不是恶作剧,具体咋回事我真不方便告诉你,一句话的事儿,你就当帮帮老大哥。”陈文明简单解释,又叮嘱道,“等一下电话接通,我一点头,你就照这句话念,半个字都不要多说。” 赵怀礼很犹豫的样子,按住他拿着电话的手,低头想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陈文明深深吸足一口气,打开免提,拨通了沈复生办公室的电话。 旋即,手机中传来一声“喂?”是沈复生的声音。 陈文明赶忙一点头。 赵怀礼立即按照纸上写的,迅速说完那句简短的话。 陈文明毫不迟疑,马上挂断电话。 “哎呀!炉子上还咕嘟着汆酸菜呢!我光顾忙着拔草给往后脑勺去了!”赵怀礼突然一拍脑门,起身就往外走,“我得赶紧回去瞅一眼。” 陈文明目送房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在椅子上静坐一阵,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也出了门。 他的脚步似千钧重,走在城中村的窄巷里,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任由心中万般哀苦,他终究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 走出小巷,他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江边烂尾楼。 绥城江边这栋烂尾楼,离江桥和休闲公园有些距离,称得上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陈文明抵达烂尾楼附近时,远远地就看到一辆SUV,那正是沈复生的车。 他心里多希望,此时看到的不是这辆车,而那满心仇恨的孩子也没有来。 出租车掉头开走,陈文明重重吁了口气,朝烂尾楼走去。 他轻手轻脚攀上满是碎石灰尘的楼梯,贴着墙边一路上到三楼时便看到不远处的沈复生。 他迅速停步,后背紧紧贴在墙上,卡在沈复生视线盲区,暗暗观察。 沈复生一直望着烂尾楼外面的天空,是不是低头看一眼腕表,然后来回慢慢踱步,虽然西装笔挺却一瘸一拐样子令人心酸。 陈文明有些不忍心看,又被他脸上那股狠厉又亢奋的神情抓住了目光。 那是即将释放二十年仇恨的亢奋,看上去如此势不可挡,一双眼睛里像燃烧着两团烈火,熠熠生光。 此刻,陈文明心里复杂的痛苦无人能懂。 他从墙壁的掩护中缓缓走出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他思念二十年的儿子。 沈复生听到身后响动,猛地转过身:“鬼叔,真是好久不见啊!” 父子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二十年无可挽回的光阴,静静看着彼此。 “原来是你。”沈复生眼中那两团含光的火焰在渐渐熄灭,脸上亢奋的神色也黯然下去。 “小铮……”陈文明凄苦干涩的声音,划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复生轻嗤一声,把目光转向别处:“不要这么叫我,不合适,我说过,你认错人了,陈警官。” 他脸上的失望那么浓重,陈文明看得揪心,涌动的情绪哽住了话音,一时间竟不知该说点什么。 沈复生拄着拐杖走到他面前,毫不客气地开始搜身。 仔仔细细搜查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他把陈文明的手机直接砸在地上摔个粉身碎骨,然后又退开了,“还行,算你有点儿良心,身上没藏着录音的东西。” 陈文明叹息道:“你咋能这么想呢,我带那东西干啥。” “行了,别猫哭耗子了。”沈复生拿出烟,点了一根,“抽么?” 陈文明点点头,二十年了,他不知梦到过多少回,长大成人的儿子笑着问“爸,抽么?” 梦里的画面,却不是此刻这般压抑痛苦。 沈复生递给他一根烟,又帮他点上,用一种怅然若失的口吻说:“你不用解释什么,因为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你的解释只会加深我的憎恨,没有其他用处。” 陈文明用力吸一口烟,再重重吐出来,罪人般低垂着目光:“嗯,不解释。” “上道。”沈复生指间夹着烟,轻轻鼓掌,“其实你不解释我也猜得出来,你心里很矛盾,恪守一生的职业操守让你想将‘红丝巾案’背后的真凶绳之以法,但是又不忍心亲手把自己儿子送上法庭,所以你今天以这种形式把我钓出来,也没带取证设备,无非是想解开自己的心结,你在缉拿凶手和父子相认的天平上倾向了后者,我猜得对么?” 陈文明无言以对,心中不知道该感到惊喜还是悲哀。 如果不是以这样的身份重逢,沈复生这番缜密的分析足以令父亲惊艳。 可是他们现在偏偏是血脉相连却不能相认的关系。 沈复生抽了两口烟,仰头吐出烟圈,声音凉淡地说,“别惦记什么父子相认了,我是陈铮,但是他早就死了,死在了二十年前那个傍晚,现在我是沈复生。” “行。”陈文明忍耐着作为父亲的沉沉悲伤,扔掉烟头,从兜里拿出自己的烟又续上一根,“沈老板,那就说说‘红丝巾案’吧。” “这有什么可说的,你不是已经都查到我头上了么。没错,那几个人都是我弄死的。”沈复生耸了耸肩,不甚在意地说,“第一个女的,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叫崔玲,她爸是当年转运我到河北的司机,当年经过清源桥的时候,因为我哭闹,他听着心烦,把车开到桥下,从郝凤琴怀里把我揪下来,用皮带把我吊在桥栏下好一顿打,我才四岁呀,你说他怎么下得去手呢?” 陈文明张了张嘴,终究是回答不出一个字。 是啊,怎么会有人对一个弱小无助的孩子下那么重的手呢? 他解释不了,只能躲开沈复生的目光。 这详尽的描述,像一种不会皮开肉绽的酷刑,所有的伤都闷在他心里。 沈复生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所以,陈警官,你给评评理,我把他女儿吊在他虐待我的地方,不过分吧?” “如果你没杀了她,确实不算过分。”陈文明不得不开口回应一句。 沈复生笑了笑,抬起手把烟头弹得很远:“至于其他四个人,也同样没有一个是冤死的鬼。刘万才为了让我在那个破仓库里安静点儿,就往死里给我灌白酒,我到现在都闻不了白酒的味儿,所以只偶尔喝几口红酒,那是噩梦,吐出来的胆汁灌进鼻腔里,换成大人也受不了。至于那两个女人对我做的事,懒得跟你细说了,现在只差一个‘鬼叔’,这事就翻篇了。” 他走到陈文明面前,上下打量几眼,“你不愧是‘陈狐狸’,竟然能用‘鬼叔’把我引出来。狡猾。” 陈文明沉默地看着他,看他眼中的快意越来越寡淡,那浑浊的眼底分明藏着恨苦。 第40章 摊牌 沈复生脸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是那笑容没有一丝温度。 他转过身看着烂尾楼外远处的一片茂盛草木,留给陈文明一个背影,用一种松弛而沧桑的语气缓缓说道:“有时我也挺感激你的,给了我这么好的基因。如果没有你的遗传因素,我再怎么潜心研究犯罪手法和练习反侦察能力,估计也白搭。” 他倏地转身,远远地对陈文明一笑,“还好,我的功夫没有白费,几年下来,把完美犯罪研究得很透彻,又在当年那几个拐卖我的人贩子身上验收了成果,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你呢?作为在公安战线上奋斗三十年的老刑警,不点评一下么?” 陈文明极轻地叹息,苦笑着反问:“你报复人贩子的同时,也在报复我和你妈对吧?” “怎么?我没有权利这么做?你觉得我不该报复吗!”沈复生陡然激怒,整个人都在愤怒中颤栗,“二十年前,如果你肯转文职我妈就不会跟你闹离婚,没有闹离婚的事,她怎么会赌气直接去给学生补晚课把我扔给你!可是你呢,你眼里除了你的案子,其他都不重要!我才多大啊,还是怕黑的小孩儿呢,你接到刑警队电话,把我锁在家里就往局里赶。你不丢下我,郝凤琴怎么可能有机会拐走我?” 他嘲弄地摊了摊手,“所以你看,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不是你呀?嗯?” 陈文明深深低下头,不敢去看儿子喜怒无常的癫狂样子,也不敢去接他的话。 像个在思念里逃亡二十年的罪人,在面临爱的审判。 “实不相瞒,我对你们俩的恨不亚于恨人贩子。”沈复生仰着头,像是在逼着自己强吞苦涩的情绪。“我恨所有让我遭受二十年非人经历的人,现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等找出‘鬼叔’解决掉他,我的自我救赎就完成了,这二十年的噩梦只有在‘鬼叔’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才会彻底完结。” “既然你恨到这个地步,怎么不连我也一起杀了?”陈文明低着头问,“当时我在黑矿场你肯定知道,只要你一个电话杨栋梁就能轻松整死我。” 沈复生傲然地双手拄在拐杖上,话音中满是不屑:“在卧底查案时牺牲,对于警察来说那叫荣誉,我怎么可能给你创造获得烈士殊荣的机会,简直是笑话。” 他用拐杖指了指陈文明,“我要用一个接一个能使你感到无比悲痛的现实,一次又一次敲碎你心中的信仰,直到你那些狗屁信仰彻底土崩瓦解为止。因为,站在我的立场来看,就是你那些所谓警察的信仰,才是导致我被拐走进而遭受摧残的根源!” “别在我面前装父爱如山,我根本不信那套虚伪的东西。”他的话音冰冷无波,“说到本质,其实你很只是,为你的事业、信仰、人生价值,你放弃了对家庭和儿子的责任,还美其名曰顾大家就顾不上小家,这种狡辩可笑至极。” 沈复生疯狂宣泄着二十年来的委屈和恨怒,但是宣泄之后并没给他带来多少快感,反而有些凄凉的空虚。 他的话音落下,空旷的烂尾楼里寂静下来,只有窗框闯进来的风,“呼”地打一阵旋子,又从另一个窗口刮出去。 明明是伏暑盛夏的大热天,这里的沉默寂静却像倒春寒时落了一场细雨,滴水成冰,一直寒到人心底。 良久的沉默,终于被陈文明微哑的话音轻轻划破。 他看着沈复生,眼中几乎是哀求的目光:“小铮啊,哦不,沈老板,悬崖勒马吧,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尽快投案自首,是可以……” “停,别来这套。”沈复生抬起手冷硬地打断他的话,低头踱步片刻。 再抬头时,他笑了笑,语气有所缓和,“说到投案自首,对于我来说或许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也愿意成全你为正义执法大义灭亲这点心思,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答应。如果你能找出鬼叔,我承诺不再行凶,而且还会去警察局自首。” 他脸色一沉,又道,“但是,如果你不能帮我把鬼叔揪出来,那和当年拐卖案有关联的人还得给我继续死。” 这个要求,陈文明没办法答应下来。 “孩子,我对不起你,就像你刚才说的,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你的不幸是我一手造成的,所以我郑重向你道歉。”他垂着两只手,肩膀微微塌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听爸一句劝,回头是岸。” 沈复生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用力在自己的断腿上拍了两下,咬牙切齿地说:“听谁爸一句劝?我和你的父子关系早就像这条腿一样断了!” 陈文明就那么看着他,表情木讷,甚至有几分逆来顺受的呆滞。 儿子这决绝的狠话,似乎触发了他内心情感的自我保护机制,不敢坦然接下迎面砸来的剧烈伤痛。 话不投机半句多,眼下再怎么苦口婆心地规劝也不会起作用,所以他一句话都没说,转过身,低着头默默走了。 这一次,陈文明渴望能带儿子回家,却不得不把他丢下。 相隔二十年,又一次把儿子丢下。 年近花甲的老刑警,把落寞的背影留给儿子,独自走上回家的路。 陈文明回到家已是傍晚,他热了点剩饭对付一口,又吃了药,然后坐在院子里抽烟。 一根接一根的香烟燃尽,涌动的思绪也在起起伏伏中逐渐平稳一些,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大徒弟韩涛。 烟抽多了嘴里发苦,却远不及他的心苦,但是再痛苦,有些事也容不得他犯糊涂。 这个时间正赶上下班,韩涛接到师父的电话,从回家的路上一把舵转向城中村方向。 一进院子,他大步跑向陈文明,压低声音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进屋说。”陈文明往房东那屋扬了扬下巴,起身往屋走。 师徒二人进屋关好门,韩涛有些生气地质问:“你咋又擅自暗中搞调查?尤其这么大的事,你自己去见沈复生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没啥危险的,沈复生是我儿子。”陈文明坐在床边,指了指书桌旁的椅子,“坐下说吧。” 韩涛震惊地怔住了,扶着桌沿慢慢坐下:“你……儿子?你是说福星商贸公司的沈老板是你儿子陈铮?” 陈文明垂着头:“嗯,沈复生就是二十年前被拐卖的陈铮。” “天呐,这个巧合也太让人不敢相信了。”韩涛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怪不得你在电话里说,是能让我惊掉下巴的大事。” “不是巧合。”陈文明抬起头,眼中泛着浑浊的泪光,“他空降绥城是回来复仇的,‘红丝巾案’就是他复仇的成果。今天在江边烂尾楼,他把一切都和我摊牌了。” 韩涛半张着嘴,惊得说不出话,直直地看着师父。 陈文明沉重地叹息道,“‘红丝巾案’到目前已经有五名死者,这五个人都和二十年前的拐卖案有关联。” 他几乎是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韩涛,“所以,涛子,我希望这个案子能暂停结案流程,你跟局里商量一下行不行?” 韩涛避开他的目光,扭头看向窗外渐暗的天光,没说话。 他有些抵触师父这话,又不忍心当场拒绝。 想了一阵,他转回头看着师父道:“‘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实际已经结案了,都进入公诉流程了你让我咋跟局里商量?再说下个月的表彰大会也开始筹备了,我现在去找领导合适吗?” 陈文明不说话,就那么满眼哀伤地看着他。 良久,陈文明用一种很郑重的语气说:“沈复生说了,如果我不帮他找出拐卖案主犯‘鬼叔’,‘红丝巾案’就不会结束,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和拐卖案相关的其他人被害。” 韩涛哑口无言,却也无法立即给师父一个承诺。 “你容我再想想吧,明天起早出任务,我先回去了。”他起身要往外走,临走时又道,“你这一说我忽然想起来,曾经听一个出狱的人贩子说过,那个主犯‘鬼叔’当年在外地整了容,后来偷偷潜回绥城,至于现在还在不在绥城不好说。” 说完,他推门走了。 陈文明没有像往常那样跟着出去,再一路送到院门外,嘱咐两句“慢点开车”,最后目送徒弟离开。 今天,他连韩涛的背影都没多看两眼,顾不上,因为韩涛留下了一个重磅消息“鬼叔”很可能就在绥城。 第41章 案件重启 陈文明苦思冥想半个来月,还是没琢磨出查到“鬼叔”踪迹的可行思路。 即便没什么思路,也没耽误他行动,暗中调查多日可惜迟迟没有“鬼叔”的蛛丝马迹。 一天不找出“鬼叔”,一天就有继续增加“红丝巾系列杀人案”死者的可能。 陈文明干着急,眼下却也无能为力,每天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新闻里看到红丝巾杀人的消息。 秋风乍起,窗外吹来干燥舒适的凉意。 韩涛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窗外初显的秋色,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他刚接到消息,“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的凶手胡大海在看守所病死了,而周知的审判结果也出来了,最终判决是有期徒刑四个月。 只不过,他已经服刑了两个多月,还有一个多月就可以出来了。 至此,“203专案组”圆满完成任务。 他只需要安心等待表彰大会召开就行了,人生的新台阶好像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他迈上去。 中秋佳节将近,今年总算能陪家人过个消停喜庆的团圆节了。 他心中泛起小小的喜悦,转身出了办公室,琢磨着抽时间出去买些中秋礼。 只可惜,韩涛这份喜悦的心情在中秋节前三天时,戛然而止。 当天早晨接到报警,绥城郊区白马岭有人坠亡,死者脖子上系着一条红丝巾。 接到警情之后,韩涛立即带队前往白马岭进行现场勘察。 白马岭是绥城周边海拔最高的地方,地势陡峭,山石险峻。 山里没修路,只有驴友们蹚出来的一条山间小道。 韩涛带着宋磊和法医老陆赶到案发现场时,除了几位看守现场的辖区派出所民警,只有一位报案人,没有围观群众。 “老陆,你带小磊勘查现场,我向报案人了解一下情况。”他在民警和报案人旁边停步,老陆点点头,带着宋磊往死者那边去了。 报案人是位年轻小伙子,背着登山包,脖子挂着单反相机,看样子可能是来白马岭拍日出的摄影师。 “你是在死者坠崖后发现的,还是目睹了她坠崖的过程?”韩涛皱着眉,目光落在几米外那滩刺眼的血迹上,死者是一名女性,静静躺在骇人的血泊中,呈脸部朝上的姿势。 摄影师赶忙道:“我没看见她坠崖的过程,但是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有人哭喊,声音从悬崖上面传下来所以非常小,也只有一两声就停了,我原本是从小树林那边下山的,听到后就往这边跑,结果到悬崖下面这里就看到死者躺在那块大石头上了。” 韩涛思索着他提供的线索,忽然听到老陆喊道:“韩队,来一下。” 他只好暂停对报案人的询问,跑到老陆跟前。 “死者的钱包掉出来了,正好露出了身份证,你看看这个地址吧,包你吓一跳。”老陆把装在证物袋里的身份证递过来。 韩涛拿在手上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下洼村?!那不是上一位死者郝凤琴的住址吗?” 老陆点了点头,没吭声,扭头继续领着宋磊勘验现场。 这一下,韩涛也不必继续对报案人进行询问了。 坠亡的死者,是“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的第六名被害人。 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心惊肉跳,暗想道,沈复生的杀戮复仇竟然还在继续。 原来,“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真的远没到结案的时候。 挫败感袭上心头,韩涛静静站在警戒线旁边,心情复杂地看着老陆和宋磊忙活。 这个死亡现场并不复杂,勘验工作大约一个来小时就完成了。 一行人回到局里,迅速组织开案侦会。 经过现场勘查时发现,死者李慧娟衣服前胸位置有破损,系利器所致。 尸体呈仰卧状态,四肢有不自然的扭曲,坠崖落点离悬崖底部山体较近。 由此可以判断,死者是被人推下悬崖,坠落后当即死亡。 简短的案件碰头会结束,林浩亲自带人对死者李慧娟的社会关系展开调查。 韩涛则去了局长办公室,将此事向宋局做汇报。 林浩那边,死者社会关系调查第二天就有了明确结果。 死者李慧娟是人贩子郝凤琴的表妹,由于户口一直在娘家没迁出下洼村,所以身份证上的家庭住址也没变更。 这无异于给警方确认死者身份提供了有利条件,后续侦察工作也因此有了明确方向。 韩涛带人到李慧娟婆家进行走访调查后,获得一个重要线索。 经过细致询问,李慧娟的婆婆说,二十年前,李慧娟的表姐曾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儿来暂住过。 听到这个线索时,韩涛心里已经认定,那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儿就是陈铮,也就是现在的沈复生。 所有证据都摆在眼前,证明了“红丝巾案”的再现。 很快,局里下了通知,即将举行的表彰大会暂停,并重启“203专案组”。 这个消息给韩涛心理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一直到下班都显得很没精神。 累死累活忙了半年多,案子眼看要结了,表彰大会也即将召开,这是他带领大家奋战出来的成绩。 但漂亮的成绩单却被撕了,因为这案子根本没有真正结束,他感觉自己目前在局里的处境,比从前更可笑了几分。 迈向人生新台阶的腿已经抬起来了,现在却要他生生地退回原位,这分不可言说的难堪,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算得上是沉重的打击。 开完重启“203专案组”的碰头会,天已经黑了,韩涛带着心里不可言说的沉重,开车回家。 刚打开家门,儿子韩骏跑过来,接过他的大檐帽,雀跃地笑道:“爸爸,你看谁来啦!” “谁来了?把你高兴成这样。”韩涛换了拖鞋,绕过玄关,看到沙发上坐的老人,一下愣住了。 回过神,他不觉间紧皱起眉头,把警服外套往儿子怀里一扔,低声道,“啥事啊?还特意跑一趟,打个电话不就得了。” 陈文明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态度,当着孙子辈的面,一时间非常尴尬。 他脾气又倔,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和这小子呛起来,便低下头,暂时没吭声。 韩涛多年来仕途被师父拖累的委屈,时隔多日又卷土重来。 他觉察到自己的态度惹得师父有些不痛快,但是并不想就此道歉,挽起衬衫袖子径直去卫生间洗手了。 陈文明扭头看了看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一兜子月饼,心想,自己这一趟或许多余来。 第42章 套话 韩涛在卫生间里半天没出去,用冷水扑了几把脸,然后双手撑在洗脸池边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张脸上已开始长皱纹了,不再年轻英气,而眼看要迈上新台阶的事业却生出枝节,陷入停滞,所以他很难克制住心中的怨气。 不过,这股怨气他不得不压下去,因为师父心脏病很重,受不了情绪上的刺激。 他拽过毛巾用力在脸上捂了片刻,无声叹息一声,扔下毛巾转身走出卫生间。 他勉强挤出一副疲倦的笑容,对坐在沙发上的师父解释道:“累了,不是跟你甩脸色。” 陈文明回以淡淡的苦笑:“咱俩之间不用解释,懂。” 韩涛走到沙发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不好好在家养病,大老远过来一趟是有啥大事吗?” 陈文明指了指沙发扶手上那兜月饼:“中秋节我做了几斤月饼,送过来给小骏尝尝,没别的事。” 韩涛点着头,没能像往常一样跟老头儿开两句玩笑,有一股尴尬的气氛在师徒两人之间徘徊。 陈文明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抬起头看着他问道:“我听说,这几天又出现一名‘红丝巾案’被害人,局里咋定的?” 这话像一根极短的引信,迅速点燃韩涛勉强克制住的怨气和恼怒。 他腾一下站起来,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疲惫瞬间冲破理智的防线:“咋定的?当然是让你如愿以偿了!‘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停止结案程序,并且局里决定重启‘203专案组’!” 陈文明垂下头,默不作声地轻轻搓着双手,选择在徒弟委屈爆发的难堪时刻暂时退让。 韩涛用力将双手插进裤兜里,在气愤中把目光投向阳台窗外:“老陈,我觉得白马岭这起‘红丝巾案’纯粹是你造成的。” “韩涛,你胡说啥呢?咋能是我造成的?”陈文明抬起头,皱眉看着他的侧脸,目光中满是不解。 韩涛不客气地解释道:“如果不是你激怒沈复生,这起案件也许是可以避免的。” 他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你是不是因为不想让‘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结案,才故意这么做?” 陈文明没有辩驳解释,只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撑着膝盖从沙发上站起来,与他擦肩而过走到玄关,换好鞋默默推门离开了。 韩涛的目光一直追着师父有些佝偻的落寞背影,原地没动。 妻子从书房出来,数落道:“师父心脏病那么重,你说这些话他心里得多难受,韩涛,你真不该这么对待师父,也不该把升职看得那么重。” 韩涛颓然坐在沙发上,头仰在靠背上:“我有多焦虑你根本不懂,而且你也理解不了男人到了中年的困境。” “不管咋说吧,你那么跟师父说话就是不应该。”妻子固执己见,没好眼色瞪他一下,转身去厨房做晚饭。 韩涛不想做无谓的解释,这份人到中年的沉重感跟谁都说不清楚,只能憋在心里任由它发酵。 不过既然局里已经决定重启“203专案组”,他还是要尽力追查案件线索,并暗下决心,这一次必须彻底侦破“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的幕后真凶就是沈复生,这一点几乎已经不存在异议。 接下来的日子,韩涛的调查重点差不多都集中在沈复生身上,与此同时,也在全力追查“鬼叔”的下落。 是日上午,韩涛驱车前往财富大厦,这一次他谁都没带,打算单独会会沈复生。 中秋节刚过没几天,节日的气氛在秋风中消散。 天空阴沉沉的,韩涛刚下车就被一阵夹杂着雨丝的凉风吹了个寒颤。 他立起风衣领子,准备往财富大厦门前走,抬头间竟然看到沈复生正往停车场这边走。 他站在车旁边没急着动,胳膊搭在后视镜上,注视着那个一瘸一拐的男人。 沈复生是个极敏锐的人,少年时的流浪生活造就了他警觉多疑的习惯。 他很快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抬头一看,又是那个姓韩的警察。 他随意地对韩涛一挥手,笑容可掬地微微点头,然后从容地走上前。 韩涛直奔主题:“既然在这碰上就不去你办公室了,上车聊几句?” 沈复生仍是礼貌地点点头,跟着他上了车。 “打算什么时候收手啊?沈老板?”韩涛侧身坐着,目光直视,整个人呈现一种锋芒毕露的状态。 “韩队长,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沈复生始终笑意淡淡,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如果是因为案子调查不顺利,跑来找我撒气,这可不应该呀,韩队。” 韩涛对他的讥讽无动于衷,轻轻一哂:“兜这种圈子没意思,咱俩都不是什么闲人,忙得很,不如痛快点,有啥说啥。” 沈复生拿出一支烟,举了举,意思是问车里可以抽烟么。 “随便抽,你爸那杆老烟枪熏我二十年了,他退休前几乎天天在我车上抽烟。”韩涛唇边泛起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意,说这话时紧紧盯住沈复生的眼睛,企图捕捉到他情绪的微澜。 然而,沈复生面色沉静,点燃香烟抽了一口:“韩队长,你也说咱俩都挺忙的,那我就不说客套话了。” 他不疾不徐地继续道,“警方要求我配合调查,每一次我都是报以积极的态度,全力为你们的调查创造条件,你们找我谈话了解情况,我就推掉约好的客户空出时间,要查我公司的账目,我让会计和出纳一起协助警方,给你们的调查工作创造便利条件,作为普通市民,我做得是不是挺到位了?” “感谢你配合我们工作。”韩涛点点头,坐正身体看向车外,“不过沈老板,你为什么回避我说‘你爸’那个话题?有点刻意了吧?” 他从后视镜里观察着沈复生,看他如何应对这个刁钻的问题。 沈复生也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哀伤:“我支持警方的工作,积极配合调查,这是作为公民的义务。但是关于父亲的话题是个人隐私,我有权力不谈。不过,既然话说到这了,就多说一句吧,我父亲很多年前就病死了,这是我最伤心的事,所以不愿意提。” “哦?照你这话,倒是我的不对了。”韩涛轻轻一笑,压根不把这深情的谎话当回事。 今天他只身前来就没打算客气,更不担心会让沈复生打草惊蛇。 专案组已经做了周密布控,沈复生无法逃出绥城,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找到犯罪证据然后实施抓捕。 他步步紧逼地追问,“沈复生,再继续装下去只是在浪费大家时间,实在没意思。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一个准确答复,去江边烂尾楼赴约的人,你敢说不是你?” “证据呢?”沈复生镇定地与他对视,“哦,是我疏忽了,如果有证据韩队也不用来套我的话了。” 韩涛被噎了一下,一时间接不上话。 沈复生脸色微微一变,满是无奈和同情,“韩队长,你破案心切,这个我非常能理解。干你们这行是真不容易,付出的精力和收入根本不成正比,但是你们依然对刑侦工作兢兢业业,绞尽脑汁寻找证据,其实我很佩服你们。” 他目光真诚地看向韩涛,“不过韩队长,也请你理解理解我,莫名其妙卷进这么不吉利的案子,已经给我造成非常大的影响,希望你们警方早日抓到真凶还我清白。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客户,就先走了。” 说着,他握着拐杖推门下了车,虽然跛着脚却步态从容地往停车场另一边走去。 韩涛望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狠狠一拳捶在方向盘上,有一种哑巴吃黄连的憋屈和恼火。 到目前为止,“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六起案件中,没有任何一条实证是指向沈复生的。 这六起案件发生时,沈复生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甚至跟他压根儿挨不上边。 但是韩涛心里知道,他就是藏在这一系列案件背后的始作俑者。 可惜,就像沈复生说的,“证据呢?” 韩涛想了很久,决定暂时调整案件侦查的方向,对沈复生的调查先缓两天。 重新整理一下思路,转而集中精力追查“鬼叔”的下落。 第43章 狡猾的鬼叔 仲秋阴雨绵绵,又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上午,警方获得一条惊人的突破性线索。 老陆举着DNA比对报告,从技侦科“噔噔”地往楼下刑侦大队办公室跑。 一辈子四平八稳的老法医霍地推开玻璃门,激动地喊:“林队!韩副队!快看我比对出啥结果了!” 正在给大家开会的林浩循声看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韩涛说道:“别卖关子,是不是‘鬼叔’的DNA比对出来了?” 韩涛最近状态欠佳,所以说话老皱着眉,态度不算和善。 老陆仍是一脸兴奋,疾步上前,把报告书往他办公桌上一拍,得意道:“要是光比对出‘鬼叔’,我这老家伙哪至于这么乐癫儿的。” 他不再卖关子,解释道,“通过DNA比对显示‘鬼叔’现在的真实姓名叫赵怀礼,前一阵我跟老陈见面的时候,闲聊时提起他的房东,我记得就叫赵怀礼,而且年龄啥的都对得上!” 韩涛噌地站起来,抓起DNA比对报告书详细看:“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结果犯罪嫌疑人就在眼前晃悠啊!” “韩队,什么情况?”林浩不了解陈文明目前在外租房的生活状态,也无从得知房东之类的内情。 “林队,在逃二十年的拐卖案主犯‘鬼叔’锁定了!就藏匿在城中村,而且巧的是,他是老陈的房东!”韩涛的情绪被点燃了,颓然多日的心振奋起来。 他“啪啪”拍了两下巴掌,对满屋的刑警们下令道,“二组、三组,立即跟我去城中村抓捕!其他组留下等我消息,如果需要支援,由林队带队赶往城中村!” “203”专案组重启,他还是担任专案组负责人一职,所以林浩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 就这样,韩涛带人火速赶往城中村实施抓捕“鬼叔”的紧急行动。 四辆警车警笛长鸣一路风驰电掣,直到进入城中村地界,韩涛才下令关掉警笛。 他着两队人在巷口下车,徒步疾行直奔巷子深处那座熟悉的小院。 不多时,两队刑警在韩涛的指挥下,悄悄将院子围住,先在暗处观察清楚院中的情况。 小院中一派安静萧瑟的秋景,空无一人,东西两间房都关着门,但是院门没关。 观察片刻,韩涛带着薛砚和宋磊猫着腰潜入院中,以菜园的矮围墙做掩护,轻步向前,奔着赵怀礼的东屋去。 十几米的菜园矮墙很快走到尽头,韩涛还没来得及往东屋的方向转弯,西屋的房门忽然开了。 陈文明端着一盆衣服,看到他带着俩小子猫着腰,当场吓得一愣:“你们仨这是干啥呢?” 韩涛嗖一步蹿到他身旁,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道:“你房东赵怀礼就是‘鬼叔’,我过来抓捕,他人呢?” “嘭”的一声,陈文明手里的塑料盆应声脱手,扣在了地上。 “他没在家呀,前天晚上走的,临走跟我说去亲戚家参加婚礼。”他在石破天惊的震动中一时反应不过来,机械地回答徒弟的问题。 “唉!来晚一步!”韩涛重重向空气中挥了一拳,气得直跺脚,“怪不得二十年没落网,这个赵怀礼真够狡猾的!” 他叉着腰焦躁地转了两圈,往地上的一堆湿衣服指了指,薛砚和宋磊赶忙弯腰往盆里捡。 “师父,知道是哪个亲戚么?”宋磊随口问。 陈文明摇摇头:“没说。” “不是,你还真信啊。”韩涛瞥了眼宋磊,“肯定是听着风声,人撩杆子(逃跑)了。” 收拾完湿衣服,薛砚看向韩涛,急问:“韩队,那现在咋整?” “先回局里吧,调出赵怀礼的社会关系,然后展开全面搜捕。”韩涛说着便往院外走去,薛砚和宋磊紧随其后。 陈文明望着三人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终于如梦初醒。 原来,在逃二十年的拐卖案主犯“鬼叔”就潜藏在他身边,每天和他朝夕相处。 陈文明不禁回想和赵怀礼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心中升起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鬼叔”赵怀礼不仅一直在暗中窥伺警方的动向,而且也在一直盯着他。 从他需要搬出来住到城中村租房,赵怀礼一直都在抓住关键时机靠近他。 先建立房东和租客的关系,进而通过朝夕相处中的细致关怀成为朋友,这一切都是“鬼叔”的计划。 如此一来,就有机会探知到关于案情的风吹草动。 “这个人,心思得多么缜密狡猾啊,竟然能算计得这么深。”陈文明环顾熟悉的小院,这里曾让他倍感安稳舒适,此刻却充满荒诞之感。 他一拳砸在旁边的矮墙上,懊恼地恨骂道:“陈文明!你真是不中用了!那么重要的犯罪嫌疑人和你一个屋檐下住着,你竟然一点没觉察出不对劲!” 他重重地连续捶打矮墙,仍无法平复满腔的遗憾和不甘。 然而,无论他和韩涛师徒俩如何懊悔不甘,“鬼叔”赵怀礼又一次擦着法网边缘狡猾逃脱,这已经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 接下来能做的,只有全力搜捕“鬼叔”。 经过紧急排查三日内铁路公路交通购票记录,系统显示并没有赵怀礼的购买记录。 由此可以推断,“鬼叔”赵怀礼很可能还没来得及逃往外省,仍在绥城藏匿。 局里下发了全城搜捕赵怀礼的命令,韩涛和林浩各自带队,展开全面追查。 现在的局面是“鬼叔”赵怀礼已经暴露身份,想再神不知鬼不觉溜出绥城已经不可能。 警方的全城搜捕令,通过本地新闻向全体绥城市民发布。 这一招无解阳谋,立刻让赵怀礼成了无处藏身的丧家之犬。 绥城边缘一处平房区里,住着很多外来的小生意人,是一片鱼龙混杂的棚户区。 其中一间逼仄的小屋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正盯着电视中带警徽的新闻,惊讶地大张着嘴,手里的饭碗差点吓掉了。 “姓赵的,你是个通缉犯呐!”她瞪着眼睛质问,“赶紧走,我多一分钟都不能留你,以后咱俩就当不认识,我也不找警察举报你,你也别惦记在我这躲着,快走快走!” “艳玲,在一块儿半年多,我没少给你花钱,你可寻思好,掂量掂量撵我走是啥后果。”赵怀礼脸色阴沉,坐在饭桌旁,目光凶狠地盯着那叫艳玲的女人。 艳玲是个不好惹的女人,听他这番威胁的话,不仅没害怕反而立刻抓起手机,低声道:“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你走不走?不走我马上报110,有本事你就赶在警察来之前弄死我。” 她有九成把握自己是安全的,因为这间出租屋位置特殊,后窗临街,马路对面就是派出所,所以她只要从后窗跳出去就能轻易获救。 赵怀礼面对情妇的有恃无恐,满眼恨意看了她一阵,一下掀了桌子,饭菜散了满地。 他拿上自己的外套和旅行袋,又气恨又无奈地离开了艳玲的出租屋。 第44章 冤家路窄 此时此刻,赵怀礼不仅恨艳玲翻脸不认人,更恨自己因为好色耽误了逃出绥城的最后时机。 按照原本计划,他离开城中村那天,应该直接包一辆没有运营手续的黑车,一路穿过山海关。 他心里悔恨交织,但为时已晚,眼下只能躲在胡同里一间装杂物的小仓房里等天黑透。 外面的天没黑透,小仓房里却黑透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赵怀礼抱着旅行袋蹲在一堆破烂儿里,弄得满身满脸都是灰土,狼狈不堪。 他恶狠狠地无声咒骂:“这帮该死的警察,反应还挺快的,这么快就识破了我的身份。” 他一边把怨恨暗暗发泄在警察身上,一边从木门缝隙观察外面的天色,焦躁不安又只能忍耐。 秋天开始了昼短夜长的季节轮回,渐渐地,仓房外的夜幕沉了下来。 赵怀礼没冒然离开这个暂时的藏身之所,而是焦急地琢磨,现在这种情况小旅店都不能去住了,他能去投奔谁? 冥思苦想半天,他想起了曾经跟他干过一单拐卖女人生意的强子。 强子就跟他干了那一回,交情并不深,但好歹算一起犯过法,他认为对方有把柄抓在他手里。 他咬咬牙,把心一横决定去碰碰运气。 赵怀礼小跑到胡同口,叫了一辆三蹦子,直奔住在市区的强子家。 大约半小时后,赵怀礼鬼鬼祟祟敲响强子家的门。 门一开,强子看他灰头土脸的狼狈样,皱眉道:“你咋又想起找我了?我不是说了么,倒卖人的事我不干了。” 赵怀礼急忙道:“强子,你先让我进屋,这事儿我跟你细说。” 他厚着脸皮要抬腿进门,但是被拦住了。 “‘鬼叔’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了,想再拉我下水?没门儿。”强子毫不客气地说,“跟你干那一票,分的钱后来我偷偷给被卖那个姑娘送去了,而且半年之后我报警把那姑娘解救送回原籍了,你想拿这事威胁我没用,快走吧,这次我就不报警抓你了,不想跟小人结仇。” 话音未落,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赵怀礼简直恨得牙痒痒,怒不可遏地一脚踹在门上,低低叫骂一句:“忘了你当初在我面前点头哈腰那副讨好样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他虽然满心痛恨,但也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只好转身匆匆离开。 就这样,无处容身的赵怀礼,在绥城秋夜的冷风中东躲西藏,深刻体验了一把丧家之犬的滋味儿。 夜渐渐深了,秋风卷着落叶一阵接一阵地吹,躲在一处桥洞子下的赵怀礼,冷得直打哆嗦。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联系上一个黑车司机,也讲妥了价钱,约定半夜趁警察人困马乏的空当,从一条砂石小路绕出城。 只要出得了绥城,他自信地认为,逃往关里不成问题。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赵怀礼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妈的,都十一点四十了,咋还没到呢?” “二十年不见,脾气还那么急躁,这可不行啊,鬼叔。” 一道饱含笑意的话音从不远处响起,吓得赵怀礼“噌”地跳了起来:“谁!说话的是谁?!” 就在他惊问的瞬间,两道凌厉的身影猛扑进来,直接将他按倒在地。 那道令他胆寒的声音再度响起:“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咱们是老相识了,你化成灰我都记得。” 说话的人逆着昏暗的灯光,只有一个黑色的轮廓。 赵怀礼扭着脖子循声看去,那黑色的轮廓简直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不等他仔细看清楚那人到底是谁,按住他的两名打手已经把黑布袋套在他头上,并用胶带缠住了嘴巴的位置,让他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接下来是一阵拖拽推搡,他被塞进一个狭窄的空间里,随后就听到“砰”的一声。 把拐来的妇女或儿童捆住手脚封住嘴,然后塞进后备箱,这种事赵怀礼干了半辈子,再熟悉不过了。 所以,他即便看不见,也能马上辨别出自己是被塞进了轿车后备箱。 一路颠簸,这辆陌生的轿车不知道要将赵怀礼带去哪里,他越想心越紧紧缩起来。 那个男人的话音,像阴森的诅咒回荡在他耳边。 他蜷缩在后备箱里惶急地思索,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可是脑袋想得快炸开了,他仍是一点头绪都没抓住。 此时此刻,赵怀礼唯一能断定的事,就是那个男人来者不善,看样子是来寻仇的。 伤天害理的事干了半辈子,他猜不出来寻仇的人,究竟是某个被他卖的女人丈夫,还是哪个被拐孩子的父亲。 不过有一点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回落在寻仇的人手里,八成是要没命了,而且死法很可能比挨警察的枪子儿还惨。 赵怀礼干了二十多年人口拐卖的缺德营生,他深知,大部分被拐者家属不具备寻仇的能力,但是一旦有人来寻仇,那对方必然是不要命的主儿,找到他就是打算一命换一命的,不惧怕法律制裁。 他越往深想越是胆战心惊,轿车停下时,已经吓得两腿发软。 他被拽下车重重摔在地上,地面很硬,他趴在地上摸索,应该是水泥地,这就证明,他被人绑到车库或仓库一类避人的地方了。 面对性命不保的危急时刻,赵怀礼趴在地上,颤声乞求:“不管你是谁,以前跟我有啥过节,我都愿意赔偿你,而且只要你能饶我一命,砍手断脚随便整,你咋解气就咋来,我发誓绝对不报警,咱就此两清。你看这样行吗?” “当然不行。”那个阴森而咄咄逼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赵怀礼吞了一口唾沫,已经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来自救。 就在这时,“唰”的一下,他脑袋上的黑头套连着缠嘴的胶带,被一并扯掉。 他的眼睛被灯光刺得睁不开,便抬起手遮了一下。 却未曾想,这个动作竟为他招来毒打。 一根老藤的拐杖,狠狠朝他眼睛扎过来,他本能地一躲,那拐杖底部的短钢刺瞬间割开眉骨上的皮肤。 鲜血很快涌出来,顺着眉毛眼睛往下滴滴嗒嗒地落,他捂着半边脸,从指缝里去看那拄拐杖的男人:“小兄弟,冤有头债有主,你就算要整死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你到底是谁?我咋得罪你了?卖你老婆妹子了,还是卖你孩子了?” “都不是,你卖的是我。”沈复生点燃一根烟,慵懒地吐出一个烟圈,“二十年前,那个叫陈铮的小男孩儿,就是我,不过我现在叫沈复生,所以你记清楚了,以后到了阴曹地府,如果遇到我,别忘了绕着走。” 赵怀礼大惊失色:“你、你竟然活下来了?!我们都以为你早就在逃走那年冬天冻死了。” 沈复生怪叫般笑了起来,声音比森林中的夜枭还瘆人:“对呀,我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不错,有钱有势,所以处理掉你们这帮当年拐卖我的人贩子很轻松。” “怪不得你能赶在警察之前抓到我,砸钱买消息还真有效率。”赵怀礼稍稍冷静一些,心里有种死期将近的绝望。 他曾以为,人在死期将近时会无比恐慌,但真正经历时,这感受竟以为地平静。 沈复生不急不躁地抽了两口烟,淡淡笑道:“没错,我是花了点钱,在电视上意外看到全城搜捕你的新闻,我立刻猜到你会利用警方不熟悉的黑路子往城外逃。” “而黑路子里的事,只要钱砸到位,都好办得很。”说话间,他抬起双臂手心向上,对两个打手说,“来吧,替我把二十年的仇恨,都还给他!” 顿时,角铁的冷硬棱角不由分说砸在赵怀礼身上。 第45章 吹梦到西洲 两名打手似乎根本不在乎会打死他,抡圆了胳膊,用角铁和寸管往他身上猛砸。 疼得他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声音,抱着脑袋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闪躲。 沈复生站在几米外,边抽烟,边看着地上爬滚的半大老头子笑。 那笑声无比畅快,每一声都透着释放般的开怀。 只短短二十来分钟的工夫,赵怀礼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蜷缩在桌角,奄奄一息地喘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浊音,已经说不了话了。 两名打手累得直喘粗气,沈复生却意犹未尽。 他跺了跺拐杖,对两名打手道:“拖过来,摁住他的腿。” 两名打手应声而动,跨步到桌子前,一边扯住赵怀礼一条胳膊,把血葫芦似的他直接拎到老板面前,往地上一扔。 旋即,赵怀礼的上半身和双腿被两名打手分别按住。 沈复生迈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他目光中的恐惧感到十分满意。 缓缓向上高悬的拐杖,再次露出底部那枚隐藏的钢刺。 沈复生狰狞地笑着,将拐杖狠狠扎向赵怀礼的一条腿。 他选的位置很巧妙,正是膝盖上方的缝隙处。 拐杖的钢刺扎进去,赵怀礼疼得身体痉挛起来。 “这是二十年仇恨的利息。”沈复生说着,按住拐杖的龙头扶手,狠狠转动,然后找准膝盖骨缝,侧过拐杖向上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这块膝盖骨被他硬生生掀开了。 很可惜,赵怀礼疼得直接昏死过去,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 沈复生有些扫兴,拔出拐杖下的钢刺:“用防水的袋子装起来,送到我别墅车库里,别让他断气,明晚吧,抽空带出城找地方活埋。” 两名打手动作迅速,从车上拿来防水的油布袋子,把不省人事的赵怀礼装了进去,然后往门外的车上抬。 沈复生看着这一切,积压在心底二十年的仇恨和愤怒,好像于这一刻,在缓慢地向天际消散。 深夜时分,绥城一处高档小区的连排别墅中,有一座二层小楼还亮着幽幽的灯光。 今夜的沈复生,残缺的身体里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需要宣泄释放,缠着余梦好一通巫山云雨。 水乳交融的缠绵之后,余梦去洗澡了。 他趴在松软的枕头上,闭着眼睛惬意地享受贤者时间。 背上蒸腾的热汗,像在帮他挥发淤积体内二十年的阴寒恨意,让他渐渐感受到正常人那种舒适的平静。 他在这平静中缓慢地沉入梦乡,等待着明晚处理赵怀礼之后,彻底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秋夜静谧无声,凉意适中的风从窗口进来,带着“吹梦到西洲”的诗意。 他在这样淡静宜人的氛围中睡得沉而香甜,一向警觉的他竟丝毫没察觉,床边投来的暗淡目光。 一夜无梦,即将大仇得报的沈复生,在清亮的秋日晨光中醒来,习惯性地吻了吻余梦的脸颊,然后伸个懒腰翻身下床。 余梦迷迷糊糊地嗫嚅着问:“才几点呀,我还没睡饱呢,你再陪我睡一会儿嘛,那么早起来干嘛呀。” 沈复生套上运动卫衣,俯身又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乖,你睡你的,我去给你做早饭。” 余梦噘着嘴翻了个身,一副任性小女孩儿的样子。 他悉心地掖了掖被角,笑着离开了卧室。 这个晴好的早晨,对于别人来说再普通不过,但是对沈复生来说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他神清气爽地为女友做着早餐,蒙在心头多年的灰暗阴沉几乎一夜褪尽。 崭新的人生闪着柔光,就在前方不远处,他觉得简直触手可及了。 一顿丰盛的早餐准备完毕,沈复生拿起拐杖,打算去车库看一眼。 片刻之后,他吹着轻松愉快的口哨打开车库大门。 电动门缓缓上升,车库白色地砖上那长长一道殷红血迹,也随之映入他眼中。 沈复生脸上浅淡的笑意戛然而止,车库门上升完毕,他看到车库最里面那扇地下室的门被掀开了。 他绕开地上的血迹,慢慢走到地下室门口看了看,心中那片灰暗瞬间又笼罩上来。 他的仇人“鬼叔”赵怀礼,跑了。 不,准确说,是被人放走了。 沈复生任由怒火在心中疯狂滋长,脸色平静地拿出手机,拨通亲信打手的电话。 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一句急问:“咋了老板?这么早打电话,是不是出什么岔子了?” 沈复生说话的声音平实无波,冷静地答道:“嗯,车库地下室里的人逃走了,是我太大意,昨晚应该让你留下看守才对。” “老板,这哪能怪你呢,那人打得就剩一口气吊着,跟死了差不多,谁能想到这都能让他逃了。”打手想安慰几句,但是被他打断了。 “不用替我找借口,我做事只看结果。”他稍稍停顿一下,看着脚边殷红的血迹,“你马上开车过来一趟,把车库打扫干净。” 说完,他挂断电话走出车库,按下遥控锁。 车库洁白的折叠木门缓缓关上,也同时关上了沈复生为新生活即将到来而打开的心门。 他缓步走到小花园的遮阳伞下,在沙发上落坐,稍稍思考片刻,又打了几通电话,安排足够的人手暗中搜寻赵怀礼。 事到如今,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背着他放走赵怀礼,他暂且不想理会。 当下,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把仇人抓回来,一个满身是伤的人应该逃不出绥城。 斥重金雇佣的人手撒出去两三天,可惜并没有找到赵怀礼的下落。 但是国庆节当天,沈复生却意外地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每逢举国欢庆的节假日,他几乎都会陪余梦前往城南孤儿院,陪那些享受不到与家人团聚的孤儿过节。 今天也一样,余梦早早起来梳洗打扮,八点刚过两人就装好一后备箱礼物出了门。 车开出小区不远,余梦忽然想起有两个孤儿院小女孩要的发卡忘了买,便让沈复生在附近的商场把车停一下。 余梦下车跑进商场,沈复生放下车窗抽烟,紧锁眉头思索着赵怀礼到底能藏匿在哪里。 绥城不大,但是想找到一个刻意藏匿的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正想得入神,车窗外忽然过来一个人,压低声音问道:“沈老板,是吧?” 沈复生侧过脸看了一眼,是陌生面孔:“是,我们认识么?” 第46章 迁怒 这个陌生人,正是刚刚刑满释放的周知。 “我认识你就行了,我叫周知,在杨哥手下干过几个月招工的活儿。”周知经过近一年的巨大变故,已经不是当初刚进城找活干的朴实农村青年。 他也长了心眼儿,用这话一点,该明白的事沈老板自然都会明白。 出狱之后这两三天,他一直住在小旅店不敢回家。 “黑矿场奴工案”他跟着杨栋梁吃瓜落被判了刑,提心吊胆熬到出狱,每一天都害怕误杀乔慧的事东窗事发。 他为此放弃了回家的念头,决定尽快搞一大笔钱出国,从此再也不回来。 思来想去,他惦记上了财大气粗的沈老板,也认为这是尽早出国的唯一指望了。 周知有些焦急地看着豪华吉普车里的大老板,心里忽然感到没底。 对方听完他点明的一句话却迟迟没什么反应。 沈复生镇定地抽了两口烟,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哦,周知,听杨栋梁提过。你找我能有什么事呢?这一点我实在想不明白。” “沈老板,我长话短说吧。”周知平生没干过讹诈的事,一时间紧张得直冒汗,“我需要一笔钱,你就当是给点封口费,拿到这笔钱我这辈子都不再回绥城,今天来找你之前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生意做得挺大,花几个小钱破财消灾还是挺划算的,你说对吧沈老板?” “我说不对。”沈复生睨着他,目光中虽然没有嘲讽,却满是轻视,“你想从我手里讹一笔钱,实话告诉你,这不可能。” “这!”周知对他断然而不留情面的拒绝感到意外,焦急中不免来了火气,说话也硬气了几分,“沈老板,我劝你还是想清楚再拒绝为好,我听村儿里老人常说,人这辈子不管多风光,也得记住,话不能说死,事儿不要做绝,要不怎么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呢。” 沈复生被他这话逗乐了,笑了半晌才道:“看样子你也就比我小个两三岁,想法怎么会这么幼稚可笑呢。” 周知愣了愣,不解地问:“幼稚?我咋幼稚了?” “你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我和你是两不相欠的关系,你急需用钱就来讹我,这种行为既幼稚又可笑。”沈复生远远地往商场门口扫了一眼,估摸余梦差不多快出来了,便决然道,“周知,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如果你有能对我造成威胁的东西,完全可以去报警。” 说罢,他发动汽车往商场旁边的胡同开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周知,呆愣在路边。 满心怨气的周知,因为误杀乔慧那件事心虚,不敢在市区多逗留。 他憋着一肚子闷气往车站走,事到如今,除了回西河村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傍晚时分,在城里碰了一鼻子灰的周知在西河村石牌楼前下了车。 深秋的晚霞落满山巅,粉橘相交的颜色让人看了心里不由一暖。 周知感受着火烧云绚丽温暖的光,眯眼看了一阵,疲惫地喃喃道:“哪也没有家好呀。” 片刻之后,他回到阔别近一年的家,在推开院门的瞬间鼻子一酸,眼眶又烫又疼。 “妈,我回来了。”他看着正坐在屋门口择菜的母亲,心中百感交集,其中有归途游子的眷恋,也有无颜面对父母的忐忑。 服刑期间,家里从来没人去监狱看望他,所以他觉得父母可能到现在依然没原谅他。 听到他的说话声,周母反应平静,并不像电视剧里演得那么激动:“快进屋洗把脸,妈给你多炒俩菜去。” 她的反应和每次周知到地里干活回来时没什么两样,那么平常,并没有因为儿子蹲了监狱而哭天抢地去训斥或埋怨。 比起电视剧里演的那种久别重逢,周知更喜欢母亲这样平静如常的温暖。 这让他感觉,那段错路他并没走过,一切如常,生活安然无恙。 周知在院子里打水洗把脸,然后回自己屋躺了一阵,对沈复生的怨气依然困着他,没有消散的迹象。 天擦黑的时候,周母为儿子准备好一顿简单的接风宴,在地里掰苞米秋收的周父也回来了。 一家三口围坐在桌旁,边吃饭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随意聊着天。 周知从走出监狱大门,这几天一直不自觉地耷拉着脑袋,感觉在人前抬不起头。 儿子的变化,父母都看在眼里。 周母不停给儿子夹菜,想了一堆安慰孩子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儿子,这个你爱吃,多吃点儿。” 周父倒满两盅酒,推到儿子手边一盅:“老耷拉个脑袋干啥,抬起来。儿子,一晃儿快一年没见着你了,来,跟爸喝一盅。” 周知抬起头,端起酒盅跟父亲碰杯,然后仰头一口干了。 放下酒盅,他憋了半天,红着眼眶说道:“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跟自己爹妈说这话干啥,用不着。”周母夹一块鸡肉放进他碗里,“你能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回来,妈就老知足了,再说哪有不惹祸的孩子,知道错了以后咱改,快吃吧,凉了腻得慌。” 周知的眼泪不觉间静静流下来,哽咽着夹起那块鸡肉放进嘴里。 周父抬手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轻轻摩挲一把,叹道:“儿子,虽然是你在外头惹了祸,但是这不能全赖你,也怪爸没好好教你呀,你赌气上城里找活儿干,走之前爸应该跟你掏心窝子唠一唠,把该嘱咐的话也说一说,爸当时也是跟你怄气,啥都没管,要不你也不能闯这么大的祸。文化人咋说来着?哦,子不教父之过。” 周知在这个家生活二十多年,从来不知道父母还有这样体贴的一面。 父母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没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他的养育方式比较粗糙,但是这一刻,他深深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舐犊情深。 一阵心如刀绞的惭愧自责涌入胸口,周知一边流泪一边吃完那块香喷喷的鸡肉,不知道该拿什么回馈父母这份粗糙却厚重的深情。 家人围坐,灯火可亲,给了他暗自忏悔的力量。 吃过晚饭,周知回屋早早躺下了,躺下了却睡不着。 他闭着眼睛胡思乱想,觉得造成今天的局面,都是因为自己无能。 村里人都夸他孝顺,可是他违背父母的意愿,固执地要娶乔慧,结果不仅彩礼钱没赚回来,还惹下滔天大祸。 他不敢深想,假如父母知道他错手杀了乔慧,得吓成什么样。 回想当初,他已是追悔莫及。 现在回头想想,他恍然大悟,父母只是想让他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并不是要左右他的人生。 而这样朴实的父母却因为他锒铛入狱,成了全村的笑话。 想到这些,周知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淡黄色的秋月,小声嘀咕道:“你这块废物点心,进城一回,彩礼钱没挣回来不说,还稀里糊涂卷进那么复杂的案子里。” 在自责的胡思乱想中,他渐渐睡着了,带着对未来生活的茫然和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恐惧。 就这样,周知在家待了几天,越呆心里越慌。 他怕乔慧的事万一被警方发现,会害了父母。 所以这个家不管有多深的眷恋,他都要想办法弄到钱尽快离开。 一想到钱,他心里的烦闷更加浓重起来,甚至再度迁怒到沈复生身上。 第47章 富贵险中求 就在周知感到走投无路时,他突然接到一通陌生人的电话。 他正在地里帮家里秋收,接起电话气喘吁吁地问:“哪位?” 手机中传来的回答声有些虚弱:“你不认识我,但是你可以叫我‘鬼叔’。周知,我要搞一个人,你得给我搭把手,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周知心里先是咯噔一下,本能地想拒绝。 误杀女友的事已经像一块千钧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再惹上别的是非那一辈子就真的彻底毁了。 然而,他却没有立即挂断电话,跑到没人的地垄沟,小心翼翼地问:“鬼叔是吧,既然你不认识我是咋找上我的呀?” 他想直接问事成之后能得多少好处,话到嘴边才临时改口。 一笔钱,一笔足够他逃到国外的钱,这诱惑实在太大了。 “别瞎打听,我就问你干不干?”鬼叔,也就是赵怀礼,心性狡猾,只听这一问就猜出他的心思,“前些天我看到你找过沈复生,就在绥城秋林商场门口,看你当时那熊样儿,是被沈老板戏耍了吧?实话告诉你,我要搞的人就是他。” 周知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了,听到这番话没觉得鬼叔很可怕,反而有股莫名的期待从心底往上窜:“原来是他呀,你咋不早说。行,我答应给你搭把手。说吧,你想让我干啥?” 鬼叔恶狠狠地说:“很简单,你想办法把沈复生引出来,约到我给你的指定地点,后面的事不用你管。咱俩先加上微信,只要你把沈复生带到我说的地方,我一看到他,立马给你转账。” “行,就这么定了。”周知一口应下,电话也随之被对方挂断。 他又回到垄里继续掰苞米,心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痛快。 他琢磨着,这下有能人收拾那位高高在上的沈老板了,他不仅能跟着出口窝囊气,还能拿到一笔钱。 不!不是一笔钱! 周知脑子一转,觉得可以趁这个机会,争取也从沈复生手里抠出一大笔钱来。 当天夜里,周知躺在热炕头上翻来覆去,兴奋得睡不着。 因为他暗暗下了一个决心,这一次,要想尽办法从沈复生手里撬出一百万。 只要这笔巨款到手,即便那位“鬼叔”是个骗子不给他报酬,他也能逃到国外安顿下来。 夜色渐深,他在美好的畅想中睡着了。 接下来的两天,周知为了能抓住获得一百万巨款的天赐良机开始忙活起来。 一切准备就绪,他坐车赶到绥城,下车后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按照“鬼叔”提供的号码给沈复生打电话。 手机中传来沈老板声音冷肃地问话:“喂,哪位?” 一听到这微微沙哑的烟嗓,周知本能地有些紧张:“沈、沈老板,我是周知,有件大事得跟你唠唠,出来见个面?” “大事?见面?”沈复生轻笑一声,打趣似的说,“那你说说吧,到底是多大的事,我斟酌一下有没有见面的必有。” 周知沉默下来,没敢轻易开口。 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回不了头了。 稍作犹豫,他清了清嗓子,用一只手挡在嘴边拢住手机:“我手里有你杀人的证据,不怕告诉你,是一段视频。” “哦?是么……”沈复生的话音有些迟疑似的,拖了一点尾音,“看来这还真不是件小事,我要不见你一面是不是会有灭顶之灾呀?” 周知谨记“鬼叔”的嘱咐,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把沈复生约出来,在指定地点见面。 沈复生这句意味不明的发问,让他看到一线希望,便赶忙说道:“那你见我一面不就得了嘛,咱俩当面把话唠开,你一手交钱我一手交视频,多简单的事儿啊,哪来的灭顶之灾。我图得是财,又不是想把你送进监狱。” 沈复生笑了笑,说道:“这话在理,行,那你说个地方吧,我过去找你。” “南山街最里头的那片烂尾楼,我在七号楼等你,就今天下午,你几点到都行,咱不见不散。”周知心跳在不知不觉中加速,一股紧张又窃喜的感觉顶在胸口,搞得他脑子有些乱,竟然忘了向沈老板开价。 倒是沈复生替他想着这件事,准备挂断电话之前慢条斯理地问:“周知,那段视频你打算什么价钱出手?说个合理的价钱。” 周知猛回过神来,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好悬把至关重要的事给忘了, 他急道:“一百万,少一块钱都不行,这、这挺合理的吧?” “嗯,合理,我的人生和事业怎么都值这个数儿。”沈复生说完挂断电话,往城市的东南方向眺望,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与此同时,身在客运站的周知却没有因为成功迈出第一步而兴奋,反之,他更紧张了。 一百万巨款在他脑海中闪着令人迷醉的金色光芒,当拥有它变成一种可能时,内心深处的贪婪已被彻底唤醒。 他像咬到一块五花三层的肥肉,死活不可能再松口。 所以,今天下午和沈复生见面,这场交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靠在无人的墙角平复一下紧张,拨通了“鬼叔”的电话,将成功约出沈复生的事汇报一番。 “鬼叔”表示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又叮嘱他一些和沈复生见面时需要当心的事之后结束了通话。 周知按照“鬼叔”的指示,没急着去南山烂尾楼,先在客运站附近找了一家小吃部解决午饭。 “鬼叔”的意思是,让沈复生先进入烂尾楼,周知稍迟一点到达,可以顺理成章地站在门口,需要逃跑的时候会比较方便。 其实,周知在听到“需要逃跑”时心里已经有些害怕,他不知道“鬼叔”要对沈复生做什么,也不知道双方会不会各自带打手,如果都带打手,那发生互殴的概率必然不小。 不过怕归怕,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坚定不移的念头,那就是“富贵险中求”。 抱着这个决心,吃饱喝足之后,周知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觉得差不多了,直接到路边拦一辆出租车,前往南山烂尾楼。 果不其然,他抵达烂尾楼时,看到沈老板那辆豪华的SUV已经停在七号楼外面了。 他下了出租车,两条腿开始不自觉地突突,眼看它掉头开走,带起一路扬尘。 “啧,万一干起来,我能跑得了吗……”他小声嘀咕,四下张望,寻找陌生的“鬼叔”。 他希望“鬼叔”再晚一些到,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与沈复生完成交易。 附近空旷无人,很安静,只有一幢幢没盖完就被荒弃的烂尾楼无声矗立。 还好,“鬼叔”应该是没到。 周知的心在胸膛里止不住地哆嗦,忍耐着恐惧感的侵袭朝七号楼走去。 他紧紧握着手机,走到楼门口没敢直接进去,躲在砖墙边上探头探脑往里面看去。 沈复生一个人来的,正站在窗口那边抽烟,和他的距离大概有二十来米。 他又打量一下烂尾楼内部结构,残缺不全的墙壁划分出基本格局,开阔的空间当中立着两根梁柱,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 看来,那个瘸子的确是一个人单刀赴会,没带打手。 第48章 烂尾楼的枪声 周知稍稍松一口气,远远打量沈老板并不高大的身材,觉得应该没什么危险,便亦步亦趋地迈进了门槛。 他步幅极小地从门口往前挪了挪:“来这么早啊,沈老板。” 沈复生缓缓转身,对他笑了笑:“手里攥着把柄的人就是不一样,敢让我傻等一个来小时。” 周知心里发慌,支支吾吾地解释:“我、我坐公交来的,想快也快不了啊。” “怎么?约我来,是为了让我看你这副怂样儿?杵门口不进来是什么意思?”沈复生仍是一脸散淡的笑意,对他招了招手,“过来,给我看看你手里的‘把柄’值不值一百万。” 周知想起鬼叔的话,谨慎地不想往里走,只想留在门口:“沈老板,门口亮堂,看视频清楚一些,要不你过来吧?” “你是在拿我当猴子耍么?”沈复生轻轻跺着拐杖,虽然笑着却明显面色不善,“我是个瘸子,你瞎?看不见?” 沈老板这副样子,是典型的笑面虎,周身散发着阴狠狡诈的气息。 见状,周知一个字的废话也不敢再多说,小跑着往沈复生跟前去。 短短二十来米的距离,他却觉得无比漫长。 他不自觉把手机搂在怀里,每靠近沈复生一米,忐忑慌张的心就往上提一分。 “别怕,一百万肯定能诓到手里!咬牙挺住,几分钟的事!”周知在心里给自己打鸡血,差不多是聚精会神地投入状态。 “哎!小周儿,想啥呢?” 一个身材结实的男人突然从梁柱后面闪出来拦路,熟悉的声音让周知瞬间头皮发麻。 他猛然抬头,一声惊呼脱口而出:“杨栋梁?!”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兜头砸过来,周知没来得及听到对方的回答,眼前一黑,倒向地面。 沈复生始终站在窗口前,岿然不动,冷冷扫了一眼昏倒在地的蠢货,转身看向窗外的南山秋色,多看一眼仿佛都脏了他的眼睛。 杨栋梁扔掉灰色水泥砖,双手插兜,在周知身上蹬了一脚,嗤笑道:“之前我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子胆儿挺大啊,谁的钱都敢惦记,真牛逼。” 沈复生仰望深秋午后如洗的晴空,不屑地说:“呵,就他这低下的智力水平,想从我手里讹诈一百万,想钱想疯了。” “可不是嘛,我活三十来年头一回遇见这么不长脑子的傻货。”杨栋梁嫌弃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周知,“沈老板,现在咋整?把这蠢玩意儿带回去?还是……” “砰!” 一声毫不拖泥带水的锐利巨响,凭空而起,将他的说话声拦腰截断。 沈复生霍然转身,只见杨栋梁应声倒地,额头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窟窿正涌出鲜红的血,一枪毙命。 他反应极其敏捷,握紧拐杖奋力向门口跑去。 既然有人暗中埋伏开黑枪,打死杨栋梁之后必然也不会放过他。 沈复生对自己这条残废的瘸腿,有着复杂的情感,怜惜和厌恶并存多年,却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它。 他拼尽全力,然而奔跑的速度也不及正常男人的一半。 费了很大力气,门口就在三四米之外,他却猛地停下脚步:“竟然是你!呵,那天晚上我就应该直接弄死你!” 赵怀礼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截断了他的去路:“现在还说这些有啥用,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沈复生没瞧得起周知,前来赴约连把刀都没带,可以用来防身的只有一根拐杖。 但是他心里并没觉得怎么慌张恐惧,反而有些扭曲的快意。 前些天侥幸逃脱的仇人现在主动现身,这次,他不能放过手刃仇人的机会。 他迅速思考对策,决定先尽量拖住对方,寻找夺枪的时机,再将其一击毙命。 此时的赵怀礼像块打满白色补丁的破布,浑身上下不是贴着纱布就是缠着纱布,尤其那条左腿,膝盖处打着石膏,看来伤得不轻。 “你错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根本没想过杀你。”沈复生打量他几眼,神色随之渐渐恢复平静,话音中透着淡淡的无奈。 赵怀礼微微一愣,很快重新怒视他:“你没想杀我,但是我可是一直惦记着整死你!” 沈复生拄着拐杖开始极缓慢地踱步,试探对方的反应:“鬼叔,你只不过是个人贩子,靠违法犯罪、欺凌弱小的女人和孩子混口饭吃,是社会最底层的渣滓,哪来这么霸道的脾气?我四岁被你拐卖,现在你又想杀我,还有没有天理和王法了?” “少放屁!”赵怀礼浑身是伤,能举着枪站稳已经不容易,没留意到他缓缓挪动的步伐,“我把你卖了,你就杀我大闺女?还舔脸跟我说天理王法!” 沈复生没接话,装作一副理亏的样子,但是眼睛始终紧盯着他握枪的手。 赵怀礼悲伤地吼道:“我这辈子最心疼的就是我家大闺女,她是个哑巴,你是咋下得去手的!畜生!” “是我一时被仇恨蒙蔽了理智,这样吧,我可以赔偿你。”沈复生暗暗向前挪了半步,“我的生意做得挺大,你说个数,只要别狮子大开口,我一定让你满意。赵怀礼,别装多情慈父了,咱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唯利是图才是你我这种人的天性,听我一句劝,别跟钱过不去。” 赵怀礼显然在思考他的提议,但嘴上还是保持强硬:“甭想忽悠我,你能有几个钱,几百万顶天了,你能都给我?再说几百万就想买我大闺女一条命,你认为可能吗?” “我也认为不可能!”沈复生突然发难,隔着六七米的距离奋力向他扑来。 “你敢耍我!”赵怀礼忍着左腿传来的剧痛,在怒斥声中连连后退,同时扣动了扳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背后的门口冲进来一个瘦弱的身影,不顾一切地扑到他身上,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并同时攥住他握枪那只手的手腕。 刚刚扑空的沈复生拄着拐杖爬起来,只顾着尽快站稳,没能对面前发生的突变立即做出反应。 他只听到一句发颤的急吼:“小铮快出去!上车!爸摁着他!走啊!” 没错,来者是陈文明。 沈复生只觉这话音震耳欲聋,比刚才那声近距离枪响更震彻灵魂。 他结结实实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文明。 这时,赵怀礼在厮打缠斗中扭转被动局面,占了上风。 但是陈文明用一根拇指死死卡住扳机,明明那么羸弱却紧咬着牙,抵死不肯松手。 “你这个老不死的病秧子!竟然敢坏我大事!”赵怀礼陷入疯狂状态,好像忘了自己左膝盖有伤,跪顶在陈文明心口,和这个老病秧子争夺着手里的枪。 陈文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去你妈的!老骗子!今天你敢动我儿子,我豁出老命,把这二十年的仇一次都报了!” 两人狂怒中的对话,几米外的沈复生都听到了。 他觉得耳朵里嗡嗡响,脑子也一阵阵发胀,有个声音在喊他“快走!上车!” 他想照做,于是抬起残废的瘸腿深一脚浅一脚挪动两步。 一切动作都是机械的本能,平常敏捷的思维此刻突然死机一般,陷入停滞。 他唯一剩下的知觉是心疼,心脏里针扎似的疼,绵密而锐利的疼。 陈文明的话音在耳朵里瓮声瓮气地响,忽远忽近,梦一样。 “砰!砰!” 骤然炸响的枪声,在刹那间惊醒沉入梦境般的沈复生。 那黑洞洞的枪口又一次对准了他,电光石火的一瞬,枪声再次炸响,他本能地侧身一躲,子弹擦着他的肩膀射了过去。 “嗡”的一阵风声,沈复生就势抡起拐杖,狠狠砸中赵怀礼拿枪那只手。 “啊!” 赵怀礼疼得一声惨叫,原本有伤的手,纱布迅速渗出鲜血。 沈复生飞身猛扑,转眼间抓住了掉在地上的枪,毫不犹豫,对准赵怀礼后脑勺就是一枪。 赵怀礼脸朝下摔向地面,“扑通”一下砸起一片灰尘,大量的鲜血迅速从后脑向外涌,再无生还的可能。 第49章 网盘罪证 灰白色的水泥地面,两滩嫣红刺眼的血像铺开的红绸缎。 陈文明和赵怀礼相隔不足一米远,各自倒在血泊中。 沈复生的目光,落在仰面躺在那滩鲜血里的老刑警,他看上去那么瘦弱,微微起伏的胸口说明这副身躯正在死亡线上挣扎。 正常人看到这样一位宝刀未老的刑警,必然会心生敬意,并且感到同情和心疼。 但是沈复生没有这种感受,他的心像是选择了自动避险,不让他对此产生过于激烈的反应,因为那样他很可能会全面失控。 二十年来对父母的仇恨会瞬间溃败,在悲惨经历中练就的铁石心肠也会土崩瓦解。 归根结底,他不想在失控中听到自己脱口而出,喊出那句“爸,你怎么了!” 沈复生就这样木然地看着父亲,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没必要心软,你对亲情没有一丝渴望,去做你该做的事,现在离开这里正是时候。 激烈的自我对抗结束时,他不仅没走,还摸出陈文明的手机打了报警电话。 这回,他可以坦然地离开了。 沈复生迅速撤离南山烂尾楼,并且带走了晕死过去的周知,以求尽快搞清楚,他手里到底有没有自己指使杀人的证据。 荒僻的南山烂尾楼片区,在沈复生开车离开不到十分钟后响起嘹亮的警笛声。 韩涛带队及时赶到,将陈文明紧急送往医院急救。 警车鸣笛向绥城市中心医院疾驰而去,与警察背道而驰的沈复生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正从副驾驶座上的周知兜里掏出手机。 手机拿到后,他放慢车速,点了点手机屏幕,发现没有设置密码。 顺利点进主屏之后,他找到相册,先打开视频选项一看,视频相册是空的。 他又迅速浏览一遍照片相册,发现里面也没有几张照片,而且都是些没用的生活照。 沈复生心里生出少许焦躁,边开车边滑动手机界面,一时间猜不出能要挟他的那段视频藏在哪个软件里。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视频? 他思索一阵,瞥一眼副驾驶上仍歪着脑袋昏迷的周知,觉得这个怂货不太可能有胆子做空手套白狼的事。 所以,他觉得那段视频不仅存在,还被这个又蠢又怂的货色藏起来了。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扫到手机屏幕上的网盘图标,顿时心头一亮。 此时的沈复生,无比感激自动登录这种体贴的软件功能设计。 他顺利点开手机网盘,打开唯一的文件夹,里面确实有一段视频和几张照片。 他将手机按键静音,开始播放那段至关重要的视频。 视频画面还算清晰,虽然是夜里,但是基本能看清杨栋梁的容貌,以及他正在做的事。 那是杨栋梁处理崔玲的现场画面,从他穿过江边小树林现身,到他用红丝巾把崔玲吊在铁桥楼梯栏杆上,整个过程持续时间不长,但是视频记录得很完整。 然而对于沈复生来说,这些都不是重点,他也不怎么在意。 他从国庆那天周知找上门,心中一直有个疑虑,周知敢来讹钱,手里掐的证据是不是真和他有直接关系? 此刻,这个疑虑被证实了。 在杨栋梁行凶的这段视频里,有很小的一段,是他在跟沈复生通电话,而且一口一个“沈老板”地叫着。 这视频一旦到警方手里,哪怕是个实习的小警察都能一眼看出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些,沈复生把手机息屏揣入西装里兜,默默地踩下油门提起车速,双眼浮现一抹阴沉沉的暗光。 大约半小时后,被推进手术室的陈文明依旧生死未卜,但是被带到郊区的周知已经醒了过来。 他迷迷糊糊睁眼一看,自己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沈复生不远处的沙发上坐着抽烟。 他茫然地看了看周围,四面灰色水泥墙,没有粉刷,墙上也没有窗户,只有其中一面墙上是卷闸门,关得严严实实。 看来,这里是一间空仓库。 “醒了?”沈复生看着他问,手腕一翻往地上弹了弹烟灰,“周知,我为之前轻视你道歉,没想到你这么谨慎,把那段视频藏到手机网盘里,手机相册里一点痕迹没留,害我翻了半天白费工夫。” 周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绑的绳子,又抬头看看似笑非笑的沈老板,脑子有些发懵:“你这是夸我还是砢碜我啊……” 他看上去呆呆傻傻一副讷然的样子,实则心里正为自己捏一把迟来的冷汗。 当初,他惧怕杨栋梁,为保命把在绥河公园拍到的犯罪证据紧急删除,视频和照片都没留。 却未曾想,现在的智能手机,已经有了他完全不了解的新功能,被他删掉的视频和照片自动上传到了网盘里。 这个秘密,是周知出狱那天重新拿到手机时意外发现的,所以他才起了找沈复生要一笔钱的念头。 此时看着沈复生,他心情很复杂,既害怕又为那笔钱感到心有不甘。 他的手机放在沈复生旁边,估摸网盘里的罪证视频已经被彻底删除,到嘴的肥鸭子就这么飞了。 他不死心,瞄着沈复生怯怯地问:“沈老板,视频和照片……你都删了吧?” 沈复生把烟头随手一扔,笑着反问道:“我不删掉那些东西,难道还给你留着要挟我么?” 其实他并没有完全删除网盘里的东西,不过是顺势吓唬这个胆小鬼而已。 周知当真了,心猛地一沉,垂下头长长叹了口气,脑子里琢磨着没有把柄攥在手里沈老板会怎么收拾他。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那句有些愚蠢的提问,竟意外触动沈老板的思绪。 沈复生眯起眼睛看了周知几眼,又把目光转向放在沙发扶手的手机。 他思忖片刻,决定充分利用藏在网盘里的视频和照片。 他复又看向周知,沉声说道:“周知,我给你一次逆风翻盘的机会,你最好机灵点,别浪费我的良苦用心。” 周知一愣,抬起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那你先说给我啥机会?” “刚才我说已经把视频删了,是在跟你逗闷子,其实我只删掉了视频而已。”沈复生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慢慢走到周知面前,“我要用那几张照片,跟你做一笔交易。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二百万作为酬劳,怎么样?干不干?” “干!肯定干呐!”周知要不是被绑在椅子上,能当场蹿起来,此时他激动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迫不及待地问,“沈老板,不对,沈哥!你就说吧,想让我干啥?” 沈复生没急着回答,对旁边的打手使个眼色,打手立即过来用匕首挑断周知身上的绳子。 “周知,拿着那几张照片,去公安局举报杨栋梁,除了案发时他打电话的事,其他照实说就行。”沈复生抬手拍了拍周知肩膀,笑道,“反正杨栋梁都死了,用他挡刀最合适不过。而且,你的事也不会再有人提了,懂么?” 周知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反应过来,他误杀乔慧的事,杨栋梁不可能不告诉沈复生。 他躲闪着沈复生直视的目光,支支吾吾的小声说:“懂了,放、放心吧,我肯定把你交代的事办好。” “办完这件事咱俩就两清了,以后就当作不认识。”沈复生把手机还给他,“你放心,我是商人,所以很守信用。” 周知接过手机,点了点头,心里竟忽然一阵轻松。 就像刚才打手用刀子挑开绑住他的绳子时,是一样的感觉,解脱了。 第50章 煎熬的决定 次日,周知按照沈老板的要求,拿着凶案现场的照片去市公安局报了案。 他的报案,为“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带来又一次重大转折,绥城公安局上下无不为之振奋。 同时,周知也把乔慧的死塞到了杨栋梁的身上。 由于韩涛在医院照顾刚手完术的陈文明,宋局把这次案子核实的工作交给了林浩。 经过对周知提供的新线索仔细核实和DNA比对,结果显示,杨栋梁的确是“红丝巾系列杀人案”的凶手。 一周之后核实材料整理完毕,林浩把这份材料提交到局里。 为了审慎起见,这一次局领导开会研究之后,决定暂缓结案程序,等一段时间,用事实来验证这一核实结果。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绥城的深秋在不知不觉的季节轮回中隐没,转眼又是一年冬来雪落。 转眼之间,红丝巾案即将一年了。 这段日子平静安稳,整个城市在忙碌中迎来又一个寒冷的冬天,而“红丝巾案”也确实没再发生过,好像随深秋销声匿迹一般。 而且,当年拐卖案的主犯“鬼叔”已经死了,这就预示着,“红丝巾系列杀人案”即将又一次面临结案。 这座东北小城似乎回归了往日的安宁,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埋入厚厚的冬雪。 陈文明出院后暂时还是住在城中村的小院,一个人静静地休养重伤后的身体。 与此同时,周知的婚礼也在西河村举行。 新媳妇儿是父母给安排的相亲对象,他说不上满不满意,总之能踏实过日子就行。 现在的周知终于想通了,只要父母高兴就算是愚孝他也心甘情愿。 而且,他还暗下决心,争取明年就让父母抱上大胖孙子,从此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周知对未来安稳的生活满怀憧憬,杨栋梁已经死了,就算沈老板有朝一日变卦拿乔慧的事威胁他也不用怕,因为死无对证。 其实他多虑了,现在的沈复生和他想法差不多,很享受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照常经营着公司,偶尔陪女朋友去南山孤儿院看看那些可怜的孩子。 当所有人都对“红丝巾系列杀人案”报以事过境迁的态度时,唯独陈文明仍然忐忑难安。 因为他知道,隐藏在案子背后的真凶并不是杨栋梁,而是福星商贸的老板沈复生,也就是他的儿子陈铮。 这位老刑警日以继夜地夹在亲情和法理公义之间,备受煎熬。 身上的伤已经基本痊愈,可是心里那道口子迟迟没有结痂的迹象。 陈文明难以抉择,儿子不肯相认,如果他继续追究与“红丝巾案”相关的事,会不会让儿子误以为这是一种报复? 可是如果就此装聋作哑,隐藏案件真相,他又极度担心会有其他尚未浮出水面的拐卖案关联人继续被害。 百般煎熬多日,最终经过强烈的思想斗争,陈文明决定用自己这条老命,来换取儿子停手,结束这一场又一场复仇的杀戮。 是的,只有这样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下定这个决心之后,陈文明慎重地思考了半宿,反复分析儿子目前的心理状态和对他的态度,以及该如何降低儿子的戒心,答应跟他见面。 等他的深思熟虑有了结果,窗外的天已经渐渐放亮。 年轻人不会这么早醒,就算早起,他也没有儿子的手机号,只有办公室座机号。 于是他起床到厨房熬粥,静静等着天光大亮。 九点整,陈文明坐在床边忐忑地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他本以为,沈复生一听到他的声音会立即挂断电话,并且已经做好紧接着再打的准备。 意外的是,电话没有被挂断,而且当他惴惴不安地提出见面喝两杯时,沈复生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答应了。 简短的通话很快结束,陈文明抬头看了看窗外簌簌而落的雪花,好像看到了与儿子见面之后的自己。 回归大地,无声无息地消融,将是他今夜即将面对的结局。 他静静坐了一阵,拿起手机给前妻打了一通电话。 自从得知沈复生是他们失散二十年的儿子,前妻徐丽对他的态度稍有缓和,说不上多好,但至少能正常聊几句天了。 电话接通,陈文明语气温和地说:“今晚我约儿子出来喝两盅,顺便看看他最近过得咋样,打个电话先跟你说一声。” 徐丽一直无法鼓起勇气去见一见儿子,微微叹息道:“行,多接触接触是好事。” 她的话音停了片刻,继而有些支吾地说,“那什么,他要是不抵触,你帮我拍张孩子照片吧,微信发给我。” “嗯,知道了。”陈文明感觉眼眶有些湿润,用指尖揩了两下,“小丽,有个事儿得跟你交个底,那个案子……我不查了,寻思挺长时间,我想通了,动手杀人的凶手既然已经死了,也算对被害人有了交代,其他的就……” “老陈,不用往下说了,我懂你的心思。”徐丽打断他的话,电话中陷入一阵静默。 陈文明眨掉眼中涌起的泪光,轻声问:“小丽呀,那现在你还怨恨我不?” “都老太太了,还‘小丽’呢。”徐丽苦笑一声,感慨道,“小铮虽然不愿意认咱们,但是至少他还活着,对于当妈的来说这比啥都重要,以你的倔脾气肯放弃对那个案子的追查,我知道有多难,你为儿子做到这步,我还有啥可怨恨你的。别瞎寻思了,晚上跟咱儿子好好喝顿酒吧。” “嗯呐,跟儿子好好喝上一顿。”陈文明一手举着手机,一手偷偷擦眼泪,点着头笑道,“二十年了,你总算有个笑模样了。” 这对因失孤之痛中年离散的夫妻,在此刻一笑泯恩仇。 挂断电话之后,陈文明感觉压在心头二十年的沉重卸去不少力道。 这些年,他对妻子和儿子的愧疚自责,早已化作两块罪己的石碑,上面刻着他说不出口的忏悔。 现在,这石碑只剩一块了,今晚见过儿子之后,也将从他心头卸去。 想到这些,陈文明安然一笑,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药瓶。 然后看着窗外,静静等待天黑,去赴一场生死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