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主角早就看穿了一切》 第1章 醒·零零一 吴归觉得能写出《炼金之途》的人,不是一天才就是一傻逼。 他只是在文学站主页上随手点开了这篇文,根本不会想到,就如同铁遇到的磁一般黏到上面怎么也拔不下来了。 于是一口气熬夜追完了,小说还没完结,以作者风林火山一贯的大长篇来看,《炼金之途》只不过开了个头。行,吴归就这么被一篇只开了头的小说灌了迷魂药似的一头栽了进去。 和直白的一眼看透的标题一样,《炼金之途》世界背景是完全禁不起考据的充斥着魔法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炼金术和被普及了的魔法不同,是一种神秘不为所知的力量。有关于它的信息藏在绘画和晦涩的文字暗号中,以一种秘传的手段在极少数魔法师中传播。如果说在那个世界中魔法是天赋者通过学习便可以拥有的工具和无理,炼金术则是难以让人寻索到入口的秘术。魔法是汲取和破坏,而炼金术,却是“创造”,它是足以可以让人类与神明成为同等存在的神圣。 而同时,炼金术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主角的金手指。 他喜欢那个世界。那个似乎更加广阔无垠,连生死都被放轻了脚步的世界。尽管可能对于一部分读者和作者风林火山来说,《炼金之途》只是一部挂着奇幻背景的升级流网文。异界大陆,中文名和英文名共存的世界观,尊贵高傲的魔法师和瑰丽的魔法,和现实中完全不同的架空炼金术—— 但吴归必须承认,他追这篇小说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是因为主角。 主角的名字是地地道道的中文名,叫殷绝。 殷绝的父亲是一个只存在于暧昧不清只言片语的复述里的恶魔,在强迫了人生路上本该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女后,他消弭在这个世间的传闻中。那位可怜的、因为一场令人作呕的性事而从云端堕落的女人在发现怀孕之后,宁愿违背她所信仰的教义还是想法设法的想要流掉这个恶魔之子。然而她试过无数种方法也未能将肚子里的胚胎拿下来。在诅咒,憎恨和绝望中,殷绝诞生了。 主角没有一个好的身世,这似乎导致了主角天性上的多疑。他再多疑也抵不住一次又一次的被背叛,被背叛的次数多了主角也愈加多疑敏感。可以说主角三观不正的黑化了,但吴归总觉得这家伙天生就是漆黑漆黑的,就算放漂白剂里漂个几天几夜都白不了。 他是半恶魔,没人认同主角,于是主角一闷头就走上了一条“并不需要认同”“我一个人也无所谓”“不被我需要的世界就灭亡吧”的中二灭世之路。 ……完全把反派的戏份抢了个彻彻底底。 但吴归还是被吸引了。或许,吴归从主角和自己出奇相似的身世中找到了某种联系,尽管主角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虚构,但吴归还是如同窥见镜中相似的自己一般将注意力投注了上去。从那首篇中些许的共鸣中,他内心深藏难以言明的蛾子破茧了。他认为那个由文字所构成的人在混沌的胚胎时期就已背负上的罪孽和他是一致的,然而除却身世,他们截然不同,要认真判别的话,殷绝是个变态,而吴归还是个正常人。 · 火车在清晨六点十分到达了站台,晚点了十分钟。 等到他在田埂后的墓地中找到他父亲的墓已经是十一点半。吴归在坟前烧了几沓在村口小卖部买的纸钱,清明节早过去许久,能买到纸钱已算是幸运。 但跟在吴归身后的老太太却不依,她面似靴皮,眯着一双混沌的眼睛,站在窜动的火苗后,不满道:“见你爹就这个仗势?!跪下去磕头!” 吴归不吭声。火苗舔舐着纸钱,热度要窜上手指。吴归收了手,干脆的将塑料袋里几叠黄溜溜的纸钱全倒进火里,火噬掉一切,这次胃口倒像是小了许多。吴归从旁翻捡了一根树枝,有一搭没一撘的挑着没烧干净的冥币,最后把塑料袋也扔进火里烧了。灰烬顺着山风飘出些许,呛人的厉害。吴归站起身,从背包里翻出一瓶火车上没喝完的矿泉水,将火浇灭了,再踩了两脚确认没有遗漏掉的火星子。 老太太在他身后:“没心没肺的!来一次老太婆我得给你跪下了是不是?” 吴归确实不情愿来。他擦了把被烧纸的火熏出来的汗:“没有。我送您回去?” “急什么急就赶着走?你才站几分钟?还没给人瞅仔细了,谁知道你是我老肖家的种?” 她急于向街坊证明自己并非孤寡,见谁都抬起满是皱纹的下巴咧开急迫傲慢的笑容介绍:“这我孙子,在大学念书。对,孝顺着呢。” 吴归父亲的忌日,在外走时吴归和她都闭口不提那个男人。绕了大半个村子的路,肖老婆子才颤巍巍的开了木门上挂着的大铁锁。房间中荡过来一层淡淡的灰尘味,塑料瓶和纸壳子占据了一半个屋子。吴归父亲的遗像摆在侧面橱柜的边角上,就像肖老婆子也知道他见不得人一样。吴归站在他父亲的黑白遗像前俯视着那张低位的相片,相片上的人很年轻,平头,咧嘴,站的笔直;是他父亲入狱之前的生活照,肖老婆子没拿她儿子临终前的相片当遗照,毕竟在监狱中临刑前的照片,肖老婆子嫌太寒碜了。 大门一关,边上没外人了。肖老婆子一转头就看到吴归在打量她逝去多年的儿子,她走过去把遗像前盆里的香点着了:“你死的早哦,没看到你的崽也长这么大了哇——” 吴归从高中起,来给他从来没见过面的爹上坟有过三次;每次肖老婆子要开始咒骂他母亲时,用的都是这个开场白。 这次吴归不想听了。他拿了早就准备好的一沓放信封里的钱放在桌子上:“我先走了。钱还是老时间会寄过来,您保重好身体。” 被打断的肖老婆子横眉竖眼:“你说说,统共你来过几回!次次没几分钟提腿就走!应付应付老天爷是不是!你是我孙子!那婊丨子害死了我儿子,还要接着害我孙子!没良心的,你硬生生要跟着那□□一条心是不是!” “您别说了。那是我妈。” “我是你奶奶!地里躺着的那个是你爹!你身体里流的是我们肖家人的血!” “您消消气,别说了。” “我呸!没见过跟女人过活丢掉祖宗的!当年你娘如果不穿的那么婊丨子走夜路会引得我儿子头脑发昏?!我老肖家世代清清白白,愿娶那狐媚子是那女人的福气。儿子都生了还想着逃出去告官?冒的那本事还对着牌坊流哈喇?……” 吴归掉头转身就走,将咒骂声隔绝在门内。肖老婆子骂的狠,但毕竟不会追出来;四周街坊都识得她,肖老婆子要脸面,在屋内吵翻天都不愿出来骂街。他背着包沿着小路一路走出来,在班车等候点摸了一只香烟燃起来。 十多年前公路还没修过来。吴归挺难想象自己母亲是怎么逃出这个村子的;他父亲死刑的罪名是强丨奸杀人,他母亲被拐卖了过来,随后告发了那个已经犯罪的男人;在他母亲之前,那个男人已经杀人了,或许是觉得要带个媳妇回家,吴归就诞生了。吴归记事起就没见过他父亲,肖老婆子在他念高中的时候找上来,给他看了那个男人年轻时的照片。 吴归在拿起照片的那一刻,理解了为什么母亲对他不冷不热,也理解了母亲偶尔斜过来憎恨的视线。 他们长得有六七分相像。眉毛,嘴巴和下巴棱角,活生生的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 在摇摇晃晃的大巴上,吴归接到了友人b打来的电话。在一车昏昏欲睡的氛围中,吴归不由的将声调往下压了几个档,就差直接用气音说话了。 友人b那边听着倒很嘈杂,像在一个群情激奋的议会场。友人b高提着嗓子,用生怕吴归听不见的嗓门嚷道,[你还多久才能到校!] “也得等到后天才能到。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不得了的大事。]友人b激愤的喊道,[杀出匹黑马!谭永言!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吴归摇摇头,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手中拿着的是手机。这才补充道:“没。谁啊?” [鬼知道是谁!赢家a这次彻彻底底的被一击ko了!]友人b道,[他的研究报告被教授看中了,赢家a拿奖无望了,我们的大餐完全泡汤了。] 友人b的口气倒是没有多少悲愤失望在里面。听起来友人b开心的很,吴归猜测就在下一秒,友人b就要开开心心的搬石头给赢家a落井下石了。 赢家a是地地道道的和绰号完全一致的人生赢家。在全寝单身的背景下只有赢家a一个人挽着貌美如花的女朋友,课业难教授坑全寝挂科的情况下也得排除掉赢家a,不提家庭背景和相貌,赢家a在任何方面都是一帆风顺到能俯瞰友人b和大部分人的存在。 也难怪赢家a吃瘪一次,被镇压已久的友人b会欢呼雀跃起来了。 [对了,说起赢家a来,他女朋友栾依依你不是熟着吗?] “嗯,分手了?” [没呢,怎么可能。她这次参赛的研究可好玩,天马行空到把我们吓一跳。你猜猜是什么?] “什么?” [梦。你说这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研究出来了也不知真假啊。] 吴归眼皮一跳,下意识的就伸手去摸侧腰。并不疼痛,没有创口,覆在衣服下的皮肤光滑的完好无损。 “梦啊……” 吴归梦到过他父亲。屡次,他同那个和他相貌无甚区别的杀人犯站在一起,那男人问他抽不抽烟,吴归嗓子痒的厉害,却还是拒绝了。男人点燃一支烟含嘴里,含糊的佝偻着身子。他们一起在街角的面馆吃了面,男人替他将行李搬到寝室,赤着胳膊横着眼睛和堵路的小混混打架。梦的最后是由吴归和男人的争执结束的,吴归抽出一把刀将男人捅了,血溅到他脸上的时候,吴归笑的非常开心。 梦是可以解析的。否则赢家a女朋友的研究将难以着手。说到底吴归也觉得,他梦到他那个早就死去的父亲,想着的却是他母亲。他确确实实是想杀死他父亲的,就好像他替他母亲出那一口恶气,亲手将所谓父子之间的联系干干脆脆利利落落的给斩断后,他自己就可以免责的毫无罪孽了。 不过这种怪诞的梦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吴归从这种隐秘的期盼中解放出来,倒是也乐得轻松。除去给肖老婆子汇钱和给他素未谋面的爹上坟时他会短暂的被拉入那段令人心底泛堵的过去,其他时间他照样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在校生。打游戏,逃课,缩被窝里看小说,临到考试了慌慌张张的抱佛脚;和同龄人倒是也没什么区别。 只有一点……他似乎遗忘了自己的一部分梦境。 他趴在车窗口向外张望,玻璃外面是农田,马路修的破破烂烂,大艳阳天,路上没有一个人。巴士扬起一片尘土,道旁树像是一晃就过去了。 马路牙子边站了个人。 黑色长袍,斗篷,看起来像哪个次元里穿越过来的巫师一般。吴归被吓了一跳,复而拉开窗户不顾一切的探出头向那个方向看过去。 灰尘飞扬的乱七八糟,马路边上并没有人。 坐在车内根本不可能看到对方的脸。但吴归确定他看到了一双眼睛,漆黑的,里面全是暗沉晦暗的情绪。那是个拥有苍白面容的成年男人。 吴归揉了揉眼,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 第2章 梦·零零二 吴归从堵滞的人流中挤出来,对照了一下火车票和床位前铁皮上的数字,伸手将双肩包扔至上铺,踢掉脚上的鞋子,三下两下就利落的爬上了上铺。冷气从火车车厢内的天花板处灌入,吴归深吸了上层洁净的空气后,被冷的打了个寒颤。 他到的比较早,行李架上大部分位置还是空的;中铺的乘客还没有来,下铺的床位晕沉沉的靠着一个抱小孩的中年女人。 但这几分钟的优势很快被消磨掉。中铺很快就有了乘客,走道上的旅客也消散了个干净,吴归昏昏沉沉的平躺着玩手机,火车嘎登的震了一震,看样子是要出发了。 “对不起,让一下可以吗?这边是我的位置。” “你看我带个小孩的多不方便,小姑娘我们换一下哟。我的铺位是2号上铺,你们年轻人辛苦一下,成么?” 吴归偏了脑袋移了视线往下瞥了眼,两个女学生拖着行李箱站在走道上,满脸为难。 “不好意思阿姨,我们两个是一起的。分开来互相照应不方便。” “哎哟,我带着小孩也不方便啊!何况我现在烧的厉害,通融一下子哟。” 小孩适时的大哭起来,吵得吴归头疼,他从上铺探出身子,两个女孩子满脸尴尬面面相视着,中年女人像是赖定了这个位置哄着孩子动也不动,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挪窝了。 吴归收了手机拎起双肩包爬下床,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女生道:“你去我那个上铺。我睡这位阿姨在那边的铺位。我不喜欢小孩子。” 女生手忙脚乱的向吴归道谢。吴归和女生交换了车票就伸手向中年女人要,女人倒是也没说什么,给了。接车票的那一刻,女人的体温蹭过来,烫人的厉害。看来她说的那句“烧的厉害”没有作假,吴归多看了她两眼,这个女人烧的脸颊不正常的绯红,嘴唇倒是蜡黄色,脖颈上的淋巴结肿起,四肢也似乎有些水肿。 他收了视线,背起双肩包趿着鞋子往和这里几乎距离了整个车厢的2号铺位走去。 火车缓缓的开动了。 ※ 他睁开眼来。有一瞬间不确定自己是谁。 星子璀璨在触手可及处,轻渺的光如同在安静的呼吸。但一个男孩子很快的将头移过来,将星空给遮挡住了。 “醒了吗?” “流星雨来过了吗?”他自然而然的接口问道,觉得自己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 男孩子摇了摇头:“占星师说谎了。没有流星雨。趁着还没到黎明,我们回去吧。”男孩伸手覆上他的额头,“你身体弱,外面凉。” “我要等。再等等。” “不行,计划中的流星雨时间早就过了。还有几个小时太阳就会出来。被妈妈发现了会挨骂的。”男孩站直身子,星光黏连在他周身漆黑的轮廓上。男孩伸出手,一个火球腾的在他的手掌心内安静的炸开,男孩手执着悬浮的火球看过来;周围亮堂了不少,他撑起身子,能够看清男孩的相貌了,黑色的头发,发尾有些鬈曲的贴在脸颊,纯黑色的眼球很漂亮,火光在里面蕴着一团暖光。他有些看的发愣,直到男孩伸手将他一把拉了起来。 他的身高还要矮男孩半个头,视线正好对上男孩的眉骨处。男孩眼角眉骨处裂开几道不明显的纹路,银灰色,像是裂开的几道蝴蝶的翅翼。 主角啊……他模模糊糊的想,《炼金之途》里的主角,在血脉觉醒后使大招的时候,侧眼尾处就会裂开这种纹路,说是魔纹来着。 对了。我是主角的弟弟。他想。记忆模模糊糊的堆在脑海中,像是一滩浆糊。他又觉得主角眼熟极了,文字本该不会传达出立体的影像,可他总觉得主角在哪里见过。 我现在是个小孩子。他告诉自己。 他伸手想去触碰男孩的眼角。男孩抬起眼来轻描淡写的扫了他一眼,他就被冻在原地。男孩收回视线,半蹲了下来,没事人一般的开口:“上来,我背你。” 男孩背着他,一手托住他,另一只手伸在前方用手心里悬浮的火球照亮回家的道路。他将头贴在男孩脊背上,男孩子其实挺瘦,脊梁骨和蝴蝶骨凸出来,勒得他有些发疼。 “真厉害……”他喃喃。 “嗯?” “哥哥好瘦,但是居然可以背我走那么远的路。” “我力气大。你别乱动。” “好。”他听话了,乖乖的趴着一动也不动。从男孩的肩翼处却依旧可以看到透过来暖色调的火光,他看了这火光一路,忍不住开口,“……我连个火苗都召唤不出来。哥哥维持这个火球已经很久了吧?” 男孩这次倒没答话,像是嘲讽的嗤笑了一声。 他的意识模模糊糊的飘离了出来,远远的俯瞰着高坡上的一对兄弟。他们从高坡顺着石头台阶绕进城中的小巷,尖屋顶的石房子和浸在黑暗里的街道都沉没了下去,星空被甩在遥远的高处。穿着黑袍的削瘦男孩握着手里的火光,在这里被照亮的方寸之地中快速但沉稳的向前掠步而去。这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奇特视角,他就像飘在旁侧的局外人,又像能够俯瞰观察一切的神;但这本该不可思议的一切他又觉得挺理所当然。 被男孩子背着的小孩面容模糊,他朦朦胧胧的想这是我吗——却始终无法在迷茫一片的混沌中得到答案。但是在他进入那个孩子的视角时,说话的动作的操控的确实是他自己。 可是思维依然混沌,犹如漆黑的黏连在一起的城镇和天空。 男孩绕进城郊,在四周空旷的漆黑和树影鬼魅一样的婆娑间他们抵达到了一个庭院门口。男孩将背上的弟弟放下来,叮嘱道:“我先翻过去,你站在正门这边等我。就像我们出来的时候一样,别乱跑。” 他咻的一下就被拉入到弟弟的视角中去了。点头答应了以后,男孩子将拳头攥紧,火球噗的一声就熄灭了。周围顷刻间就暗了下来,他在突然降临的黑暗中别过头去看向天空。无数的星星安静的缀在空中,城郊地势要较城镇中低许多,房屋的轮廓印在天穹的下方。他注视着暗蓝色寂静而神秘的天空,就像预料到了有什么会发生一般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个方向。 从第一道光划过天幕开始,在将要散去的夜色中开始了一幕沉默恢弘的盛宴。 “哥!看!” 璀璨而寂静,他一时间动也不敢动,就像一时之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但他那同样年幼的兄长看都未看一眼,借着朦胧的天光,男孩子轻盈灵巧的翻到栏杆的内侧。落地后他从内将锁着的大门内套着的给狗通行的小门拉栓抽开,伏在地上低声喊:“别看了,快进来。” 他听见了,念念不舍的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趴在地上,小心翼翼的从狭小的门洞中爬了过去。他的兄长一言不发的将他拉起来,飞快的栓上门,拉着他的手往房屋的侧方,他们出去时垂下的绳索处跑去。 但是绳索消失了。窗户还开着,被风吹着摇摇晃晃的拍向一边。 男孩猛然转过身来将他拉向身后,这个动作也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小心翼翼的错过兄长的身躯向外看去。 在瞅见女人模糊的,在黑暗中不太清晰的那个轮廓的时候,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期冀,惶恐,畏惧和失望是同时抵达灵魂的。他们的母亲快步走过来,扯了挡在他前面的男孩就两个耳光扇了过去。男孩狼狈的撇过头去,半低下头伸手擦了擦鼻翼。母亲看都没看男孩一眼,就好像打过去的动作只是踹开挡路的石头或者是一只狗,她径直站在他面前,冰冷的俯视着他。 他颤抖了一下。 这是他太过于熟悉的面容,太过于熟悉的视线;但相较他熟悉的那种,这个女人的注意里好歹有点微薄的关切。 “那么急着想找死?”她冷冰冰的开口,语气硬的像一块石头。 “没有……”他挺想辩解的,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垂下头去,“对不起。” 他的母亲没再搭理他。但对他的态度总是要比对待他兄长要好的,她给了这个小孩一个意味深长转逝即逝的眼神后挽起了裙摆——他才注意到他的母亲身上穿的是睡袍。她走向庭院边缘的铁质栅栏边抬头瞥了一眼,星坠还在继续;她回过头来:“你以为这是好现象?星盘絮乱,神陨之时;灾难要到了。” 就如同在应召她所说的预言,从铁质栅栏外开始飞快的生长起灰黑霉变的蘑菇,这些色泽暗沉颜色诡异的菌类快速的分裂孢子再快速的生长,它们密密麻麻的顺着栏栅长上来;甚至还有从地底的缝隙中零星越过界从土壤里钻出来的。他的母亲挽起袖子快速的做了几个手势,她指尖燃起星星点点的荧光,遥遥的向这些令人恶心的奇怪菌类一划,这些勃勃生长的东西就在瞬间化成了灰尘消失了。 “回去。滚到地下室去,把你的好奇心和算计统统都掐死,变成尸体前别给我出来捣乱。” 她向后一挥手,就如同被一股劲力推着一般,他狠狠的摔在了大门前。他爬起来的时候他的兄长站在一边,冷风灌了过来,他打了个寒颤,伸手攥住了一边兄长的手腕。 “我们走。”他低声说,推开房门就窜了进去。男孩子像是露出了一个很快消失的奇怪神色,然而他并没有看清。 他和男孩子一路熟练快速的穿过燃着烛光的甬道,他们扳开暗门钻进通往地下室的通道。然而他看见的却并非是屋内昏暗老旧但华贵依存的装潢;他们所在的房屋被拉远了,无数的黑雾从四面八方的黑暗深渊中涌入庭院四周,在栅栏外狂风大作,却一丝一毫也再也没涌入庭院;而远处正在打雷,闪电划破了堕下辰星的黯淡天际。 第3章 梦·零零三 他们潜入埋入地底的石梯通道,男孩将绘有魔法阵的挡板放下后,通道内就沉入了一片深寂的黑暗中。这次男孩没有再在手心中点燃光源,他打了一个响指,通道两侧墙壁上的烛火一盏一盏的接连亮起,火光连绵通往幽深的地底。 男孩径直向下走去,他跟随在身后。 地下室是一个开阔广大的空间。他猜测这几个互相联通的石室包揽了他们房屋和庭院下方的全部面积。自动点燃的煤油灯,蹲在壁橱上的猫头鹰雕像,和浩如烟海积案叠箱的书籍;各种型号的试管和装满奇怪颜色液体的瓶瓶罐罐堆在一边,靠墙的一侧则放了一张大桌子,上面全都是翻开的书和一页页写满符文的牛皮纸,羽毛笔歪歪斜斜的倒在墨水瓶里——这里的主人要么是不爱收捡,要么是大部分时间都和这个阴暗的地下房间共处。 房间的入口处则是一面造型诡异的镜子,镜面上由红色的墨水——或者是别的什么红色的液体涂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六芒星。在上次来到地下室的时候这个图案还是不存在的,他如同被吸引了一样盯住了这个描涂的并不标准的六芒星。与此同时,他也清楚的看清了自己的相貌。白皙到毫无血色的苍白肤色,蜡一般的死人一样的唇,纯黑色的眼瞳和浓密纤长的睫毛,发尾有些鬈曲的黑色短发;他确实是孩子,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完全不对劲的阴郁低沉,眼下还有些发青,眼窝凹陷进去,看向镜子的视线神经质而敏感。 但重点并不是这个,他转头看向他年幼的兄长;除去身高和男孩眼角处蝴蝶翅翼一般的纹痕,他们两个人的相貌一模一样。 男孩正踮起脚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硬壳厚书,靠在书架上翻阅。 “……殷绝?” 没有被搭理,他提高了声音,再次喊了一遍。 男孩头也没抬:“发什么傻,叫你自己名字做什么。” “咦……?” 你难道不是主角么?你难道不该是殷绝么? 他模模糊糊的愣了愣,觉得惊诧且不可置信。那么魔纹呢,小说中描述的只有主角才拥有的那道魔纹为什么会在你脸上? “殷绝是我的名字?” “嗯。装傻游戏玩够了没,别再打扰我。” 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男孩正低垂下眼睑专心专一的看书,说是看也并不恰当,男孩翻阅书页的速度太快了。灯光昏暗,他的兄长和他如出一辙的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下来,被暖黄色的光晕染的一塌糊涂。在这个男孩的身上,丝毫找不到他在镜中看见自己时所察觉到的那种低郁的气质;这个看上去只是个稚龄孩童的身上应该是有另外一种气场的,但是它们被很好的收敛了,他分辨不出来。 他盯住男孩眼角的纹痕。 从眉尾开始,扩散延伸到耳骨处,它们像一道斑驳的伤疤,但比伤疤好看也神秘多了。他确定这是属于主角的魔纹。 “你叫什么名字?”他询问道。 男孩抬起了头,合上了书本看向他。 “你打扰到我读书了,阿绝。”他语气温和的说,“占星师所说的‘流星雨’和地面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这代表着什么。隔壁有元素聚集阵,现在不是玩耍的时间。” 他抿了抿唇:“好吧。”说着他转身向相连通的隔壁房间走去。 在玄关处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男孩将那本翻阅过的书放回书柜,抽出了另外一本青蓝色封皮的书籍;那孩子以正常人根本来不及阅读文字的速度飞快的翻动书页,神态认真专注如饥似渴。他有一个清晰的念头,他能够自由出入地下室,但他的兄长被局限了来这的次数和时间,也根本不被允许阅读书架上的书籍;但是现在机会到了,他已经迫切到懒于再遮掩什么了。 他望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对着那个巨大诡异的六芒星摸了摸自己的眼尾处,转身迈进了隔壁的练习室内。 · 这个房间铺着暗红色的羊毛地毯,瓶瓶罐罐和奇形怪状的物体堆满了架子和大部分角落。他游离出来悬浮在房间上空,以一种诡异的视角观察着之前还是自己的名字为“殷绝”的小孩。他混混沌沌昏昏沉沉,但殷绝的动作却无比的轻车熟路。殷绝拉开一个个柜子,在翻找着什么;他的视线则时而移向对面屋室中飞快翻书的男孩,时而停在这个房间内翻找东西的殷绝身上。 他迷迷糊糊的思索,到底哪个才是主角呢? 殷绝碰翻了东西。两个木质的相框无声的掉落到地毯上,殷绝俯身将它们捡起来。在看向照片的时候,殷绝嘴角勾起了一丝奇怪的弧度,却很快将相框扔在一旁不做理会了。 第一幅相框里的照片是一对一模一样的稚童,黑色的贴在脸侧的鬈发,黑曜石一般的瞳孔;两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孩子一致的朝向镜头的方向,两个孩子没有笑容,像是两个制作考究用料珍贵却稍嫌空洞的人偶娃娃。他们容貌是一致的精致,甚至身高也并未因为成长的原因而拉开差别,唯一的区别就是右侧的那个孩童眼角银灰色蝴蝶骨架一般的疤痕。 而另一幅相片则明显是在阳光下拍摄的,一位金色长波浪卷发的美人站在秋千边温和的微笑着,而秋千上则坐着一个同样笑容灿烂的男孩儿。这孩子是前张照片中双生子中的一个,眼侧没有纹痕的那一个;而另一个却不知所踪。整张照片的气氛和熙温暖,完整的像一幅美好的油画。 殷绝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那是一叠在羊皮纸上书写的古籍残页,他一声不吭的翻阅了它一遍,并将它贴身的藏放好。随即盘腿往地毯上一坐,开始一遍遍的伸手、念咒语,练习起魔法来。 是在高坡上殷绝的哥哥曾经用来照明的火球术。他当时看男孩子用的轻松随意,却不想殷绝试了一次又一次掌心却还是黯淡如常,最后殷绝像是发了狠一般,咬牙切齿的再试了一次,指尖才蹦出一朵脆弱的火花,它摇曳了两下,噗的一声熄灭了。 殷绝力竭一般的躺倒了下去,双手覆盖在眼睛上。半晌后,这个面无表情苍白阴郁的小孩嘴角缓缓的咧开了一个可怖狰狞的笑容。 这个密闭的地下空间太过安静,通道尽头挪移挡板和猛然闭合的声音传过来就格外清晰。殷绝噔的一下跳起来,在他站稳的那一瞬间,他们母亲刻意提高的,传递来还隐隐约约带了些回声的声音就响起了。 “还喘气的话就给我滚过来!” 窜出去的一瞬间他又被拉进了殷绝的视角中。风声和呼啸即使隔着距离也近在耳畔了,他伸手抓住同样撞过来的兄长的手,顺着阶梯往上跑去。 他的视角变了,自然也就看不到被拉在身后的那个男孩子注视向他们相握的手时,眼中一瞬间闪过的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们的母亲站在入口处,白色的睡袍上还是一尘不染,发髻盘在脑后,只是碎发被汗水沾在额上。她冷冷的俯视着他们,像是在衡量着什么。她身边的挡板闭合着,绘在上面的魔法阵已经启动,微微散发出浅蓝色澄澈的光,偶尔有黑气从缝隙中窜流进来,却很快被魔法阵的光给净化成飘逝的白烟。 母亲看向他们的视线就像在看待一个棘手的麻烦。他凭自己的经验推测可以的话她早就把他们一齐给扔出去喂狗了,没准她正在这么思量着。她对他们两兄弟的态度都不好,但偏心还是无需天平就可以看见的明显。她对他不耐烦,但对他的兄长犹甚,她根本就没有把那个男孩子当做一个人来看。 “那些东西。”她说,“是冲着你们来的。” 他和他的兄长都没说话。 “在这个时候偷偷跑出去,是真以为没人看的清你在想什么对么,阿绝。”她冷漠的教训道,“你还算是个人类,那些东西想要的是‘恶魔’的血肉和力量。”她看向他身边的男孩,“你出去,别再给我添麻烦。还有半个时辰太阳就出来了,万魇退散,能不能活下去,活的怎么样都是你自己的事。从此之后,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诞生以来,这个作为母亲的女人给这个作为兄长的男孩的第一句完完整整的话。 “你要哥哥走的话我就和他一起走!” “闭嘴,别插话!” “……我和哥哥一起出去。” 他看向他身侧的男孩子。 高半个头,同样的面容,但也格外的削瘦。他忽然想这个男孩背起他的时候勒的人生疼的凸起的骨架,莫名其妙的,他可怜他,就像可怜他自己。他从殷绝的身体中脱离出来,在空中温和的贴了贴男孩子的脸。 殷绝说:“就半个小时,天亮后我就回来。”殷绝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妈妈,拜托了。” 女人理都未理,径直在魔法阵上染上一个缺口;狂风在那一刻倾轧而入,黑气涌入的那一刻他被再次冲入殷绝的身体中,他只来得及看到被黑气包围的男孩子的模糊的背影,脚步就跟随着迈了出去。 星盘絮乱,神陨之时;在这个黑暗生物和妖魔滋生的夜晚,同时也是魔法师和结界中所能掌控的元素之力最为衰竭的时刻。 在顷刻之间,浓重的黑雾就灌进了这个房屋的每一个角落。 第4章 梦·零零四 走廊上一片漆黑。凝聚的黑色雾气犹如实质的盘桓在角落边缘,风和不知来源何处的窃窃私语不断的灌入他的耳际。那些黑气以及可能藏在黑气中的魔物确确实实的如母亲所言,是冲着他哥哥来的。在跌跌撞撞的前往大厅时,雾气已经零零散散的散去了许多,门和窗都是敞开的,黎明将要到来时的天光从外渗了进来,朦胧而混沌。 壁炉里燃烧的火已奄奄一息。原本悬挂在壁炉边的短剑已经被取走,他的脚步停了一停,踮起脚将放在壁炉上的油灯和搁在一边的小油桶一并取下来,在壁炉中借了火点着绳头,将玻璃罩盖上旋紧,就拎着这一轮火光跑了出去。 他迟了许多,如果换在平常时期是绝对追不上人的。庭院的铁质大门不知被什么物质腐蚀撞击成一团软绵绵的废铁,倒在地上,他跨过这扇形同虚设的门,一眼就望见了不远处郁积着要比周围的夜色更浓重的一片黑雾。 他向那个方向跑去。那些黑雾绝非自然气象形成的,而更像是有独立的意识。他下意识的掩住口鼻冲进雾气中,他年幼的兄长右手持短剑,左手手掌上跳跃着一团缠绕着电流的火球;几只体型庞大带着一股腥臭味的狼环伺着腹背受敌的男孩,爪牙抓挠着,仿佛忌惮着什么,但只需寻索到一个破绽便可一拥而上将猎物撕的粉碎。他看见男孩的一瞬间,那些狼也察觉到他了,它们别过巨大丑陋的头颅,对着他的方向龇牙咧嘴的低低咆哮起来。 他看清那些怪物的一瞬间——它们根本就难以再被称为“狼”!除了身体的巨大化,那些怪物身躯和头颅早已腐烂,皮毛也血迹斑驳肮脏不堪,几处即将脱落露出猩红的皮肤,其中一只的眼球已经不见,只剩下漆黑空洞的眼窝。他还未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男孩子就已经撑着这些怪物注意力被转移的瞬间暴起。短剑在伏下从巨狼的腹下滑过的瞬间将它的腹部给割开,男孩将火球向后一掷,牵起他的手就朝外冲去。 他一个回头,恰巧看到那只被击杀的巨狼轰然倒塌,另一只狼的皮毛上已经烧起火来,但即使如此,它们还是同黑雾在后紧追不舍。他将手上的油灯的铁丝柄叼在嘴上,摸出那个小油桶向身后砸去;男孩子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动作,在油桶扔向身后的瞬间点燃了一个小火星,爆炸声在顷刻间轰鸣了他的耳际。 丛生的菌类一路上追寻着他们的脚步越过火焰向他们追来。 他们躲进原野上的一座像是已经废弃许久的木屋时天色还未亮。男孩将门反手关上抵在上面喘了两口气后将胳膊划了一道口子,招呼他在木屋中推来可以挡门的重物,自己则一边抵着门一边沾着血在门上快速的绘出魔法阵。撞击、低吼和嘶鸣的风声在魔法阵绘成开始发出淡淡荧光的那一刻被彻底挡在了屋外,他的兄长这才松下绷紧的身体,盘腿坐在地上靠着墙壁喘气。 他将视线从窗缝中挪开,将成为屋内唯一光源的油灯放地上,面对面的同男孩子坐在地上,开口询问:“……那是什么?” 男孩子疲倦的按了按太阳穴:“比较难说,你就把它理解成‘瘴气’吧。可以控制改造已经死亡的生物,喏,就是那几头大的不像话的狼。” “书上说星陨夜是元素之力最薄弱的时候。” “对,就算是用血绘出的魔法阵也不会坚持太久。不过足够了。”男孩道,“太阳就要出来了。” “你手上的伤怎么办?我找东西给你包扎。” “不用。你老老实实的坐着别乱动。” “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不会,没准还用的到血。别管它了。” 他停了停,还是没能忽略像是来自灵魂方向的难过。他一点点的挪向他的哥哥,小声的,试探性的问:“妈妈不会让你回去了,你难过吗?” 男孩子的脸沉在阴影中,一时之间难以被看见表情。他虽然说靠着墙壁呈现出放松的姿态,但脊背还是挺的直直的。片刻之后,男孩子道:“这毫无意义。你从来不会关注这种问题的,阿绝。”那双漆黑的眼睛现在正盯着他,“和之前有关姓名的玩笑一样——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跑出来?” 这个孩子将要出口的话锋转了一个方向。有某些重要的东西就要说出口了,但是却被生生的咽了下来。他下意识的看向男孩子,对方面容沉静的也在注视着他。他们之间的油灯安静的燃烧着,地上投影着一小圈透过玻璃罩水漾一般的暖色光辉,这种光辉同样倾洒在他们两个相同的面容上。 他说:“我担心你。” 男孩子注视着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嘲笑。这种神色在晃过间被收敛的很好,男孩将头抵在墙上,慢悠悠的说:“我现在累了。让我休息会儿。”说完,他果真阖上了双眼,一动也不再动的靠在那。 男孩子一动也不动就像一闭眼就立刻睡去一般,他也一动也不敢动的瞧着他哥哥。从覆盖下来的眼睫到搁在膝盖上的手腕,再到躺在手下的那柄短剑。男孩子腕关节放松,五指软绵绵的低垂着,但他毫不怀疑若有意外那只手将会迅捷的抓起放在地上的短剑发起攻击。剑没有入鞘,钢制的刀身流淌着锋利的光,他盯的眼睛有些花,脑袋耷拉下来,靠着自己胳膊肘闭上了眼。 但他依然可以看到光亮,就如同意识飘离了身躯一样。他穿过木屋的墙壁悬在原野上空,远处的密林和山峦尽头,一轮红日正在缓缓攀升。金色的光芒洒在灰绿色的针叶林上,黑漆漆的草地像是一瞬间就被染上了青翠的颜色。他看见被烧成灰黑的怪物尸体,和接触到阳光后刹那蒸腾消失的黑色雾气。 太阳出来了。血绘出的魔法阵逐渐黯淡了光芒,他回到木屋中,再去看那个男孩子。 · 殷绝突然睁开了眼,悄无声息的摸向地上的那柄短剑。 “你该回家了。”男孩子在这一刻开口,他依然保持着靠在墙壁闭合着眼的姿势,“天亮了。” “星陨夜也过去了。”殷绝迅速的将短剑提起,站起来握住另一只拳头,再次伸开手掌的时候里面燃烧起了一团摇曳的火苗,尽管很快火苗就熄灭了,殷绝还是笑了起来。他悬在空中不远不近的注视着这两个面容相似的孩童,从旁观的角度看殷绝本就阴郁苍白的面容上突然浮现的笑容显得有些诡异,但地上坐着的那个男孩子却像是浑然未觉。殷绝俯视着自己的兄长,慢悠悠的道,“我稍微比较好奇一点,你明知道星陨象是什么,却为什么在街角的占星师占出这个星象后,同意了我想去看流星雨的任性请求呢?” 男孩子睁开眼皮,半撑着脑袋看向他。片刻之后咋舌道:“和之前的阿绝还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模样,了不起。” “谁知道你在说什么。”殷绝道,“嘛,反正你也不在乎,毕竟即使是神陨之夜你也可以很好的应付,没错吧,我亲爱的哥哥,你一直都强到不可思议。天赋、学习速度,汇聚的元素之力……明明妈妈明明从未教导你,明明已经限制了你的学习资源,但是我竭尽全力都不能做到的,凭什么你轻而易举的就能够完成?我们明明是双生子,凭什么你却永远都强我那么一大截!?” “这就是你的理由吗。” 殷绝恶心透了他双生哥哥风淡云轻的表情。就算是在如今,在殷绝早已将计划好的网铺开的如今,这家伙还是一脸的平淡寡然。殷绝一手提着短剑,一手从衣襟中拿出早已贴身藏好的古籍残页,他单手快速的挽了个手势,抖开的羊皮纸上涂绘着的魔法阵闪烁着暗紫色的光投现在了小木屋的地板上。殷绝站在魔法阵的中心,咬着牙在手臂上割了个小口子,鲜血一滴一滴的蜿蜒留下来,淌在地板上,再被魔法阵完全吸收。 紫色的光芒逐渐盛大起来,甚至盖过了从窗户缝隙中透过来的阳光,铺天盖地的充斥满了整间房屋。他悬浮在半空中,惊诧的不能自已;男孩子站了起来,面上却依然无甚表情,他之前为了涂绘魔法阵时割开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血液顺着手臂蜿蜒而下,一滴滴的淌入法阵中。 “你活该!” 绚烂的紫光淹没了所有的景致,他只能听到殷绝扭曲了的童音所发出的尖笑,“谁叫你身体里流着所有魔物的血?谁叫你在胚胎时期就夺取我所有的天赋?你根本不配称为‘哥哥’,你不过就是个掠夺者!你夺去了母亲的幸福所以你活该一世畸零!你连享受众叛亲离的资格都没有!无处可归的你能在外界活多久?不如生生把你那令人作呕的天赋给我!我替你收着捡着,总好比归你那一副非人的身躯好的多!你该感谢我才是啊哥哥,你从出生起就没有名字,如今也不要带任何痕迹的消失好了!” 炽烈起来的光将所有屋内的景致都给淹没了,他只能看到一片白芒,无论是那个男孩子,还是殷绝,他们的身影都像是融化在了光芒中难以找寻。 第5章 梦·零零五 光芒炽盛了那么几刻,就逐渐黯淡下来。他被隔绝在殷绝的意识之外,处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个荒野中心的木屋中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电影。他注视着光芒退潮一般的消退,注视着靠墙站立着的依旧面色淡然无甚表情的男孩子,以及不知何时倒在魔法阵中心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来的殷绝。 那应该是被叫做“殷绝”的其中那个弟弟。但是就在魔法阵启动光芒亮起再到熄灭,在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个原本清秀干净的孩童就变成了一个怪物。如同被一场烈火焚烧过一样,身躯已成焦黑的碳化,从手臂上生长出墨绿的鳞片覆盖了整只手臂,殷绝膛目结舌的用已经失去五官的面容朝向化为龙爪的右肢,在片刻的死寂后,这个被魔法阵变化成怪物的孩童声嘶力竭的尖叫了起来。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你,绝对是你,你做了什么!?” 站立在一旁的男孩子走来在殷绝身旁蹲下,他身上没有变化,只有眼侧纵横在侧脸如同干枯的树枝一如同蝴蝶翅翼的银灰色纹痕消失无踪了,那块皮肤干干净净,像是一开始就没有这个胎痕一般。殷绝也发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他颤抖着指向那块区域,凸出来的眼珠里面全部都是血脉贲张的仇恨。 “不是我,是你。”男孩子微笑着说,他压下弟弟抬起的形状狰狞的手掌就如同压下挡车的螳臂,动作轻柔,语气温和,“从发现残页再到实行,一手操控的可全都是你啊,我可爱的弟弟。” “不可能!那个魔法阵明明就是……!” “你真的看懂了残页上魔法阵的每一个咒符和解说吗?那绝对不是汲取他人力量为己用的阵法,而是置换。我猜它的真正用意是用来置换两个人的灵魂,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残页就是残页。这个魔法阵不过是未完全的残次品。它做到的仅仅是置换我们身体中的血液。” “你撒谎……你撒谎!那上面用拉丁文写的确实是汲取天赋和力量;一定是你动了手脚,你就是一个恶魔!一切都是你的错,全部都是因为你动了手脚!” “如果你一直都像这个夜晚时的你一样,就算是伪装,我也还是会好好的担负起哥哥的责任,教会你魔法阵的不完整。”男孩子说,他亲切的将已经无法站立起来的弟弟焦黑的额发扫到一边,“正是久违呢,就像你的另一个人格一样。真是可惜。你从来就乖巧可爱的时间太短,一下就暴露了本性。” “乖巧可爱?”殷绝咬牙切齿,他的嗓音和他的躯体、容貌一起被腐蚀了,出口的音色中听不出一点童稚,而全都是老化的沙哑,“如果我不是一直处在意识不太清醒的混沌中……你早就死了!” “意识不清醒?”男孩子半低垂下眼睫,似乎进入了短暂且安静的思考。片刻之后,他莞尔一笑,毫不在意的用手指有节奏的敲击起地板,“你自卑且傲慢,我亲爱的弟弟,我也该清楚你根本不屑在我面前伪装……不,你连这个都不会。但是你的任性和不切合实际的顽固可笑早已揭露出你预谋的一切了;很早以前,我就看到了你手上珍藏的魔法卷轴残页,它很高深,我并未能完全读懂,但这不影响我修改祭品和受益者的站位。尽管它残缺不全,可还是发挥了应有的效果,不是吗。” 殷绝的面容上裂开真真正正的绝望。他喃喃道:“魔鬼……妈妈说的没错,你就是魔鬼,你只会把身边的人拉入深渊,妈妈为什么不在你出生时把你掐死?!” 男孩子脸上平平淡淡,就如同根本不会受伤害一样。半晌以后,他低垂着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阿绝,你说,如果我是夺走母亲幸福和希望的‘恶魔’,那么和我一同诞生的你又是什么呢?”他将掉在殷绝手腕边的短剑捡起来,平静的擦拭着剑刃上的血液和污垢,“你想要的天赋来源于恶魔之血,现在它已经在你身体里了。” 短剑已经被擦拭干净。男孩子打量着剑身,光滑的剑身上倒映出他的双瞳,纯黑色,黑的如同死亡降临的深渊;而眼际则干干净净,除却冰冷的视线之外,这确实是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男孩子满意的挑起嘴角,他单手执起剑柄,低笑着说:“只有你没有资格谴责我,亲爱的弟弟。现在你想要的归你了,我也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唯一的遗憾就是承受不了恶魔之血的你活不了太久了。” “我诅咒你——” 男孩子半跪下来,手起刀落将那个声音沙哑奄奄一息的怪物头颅给砍下,黑紫色的血液从动脉中汩汩流出,渗透进木屋的地板中。 “晚安,弟弟。现在你的名字和作为人类的身份,我一并接收了。” 男孩子站起身来,收剑入鞘,提起放在地上的那盏依旧燃烧着微弱火光的油灯,背朝着那已经辨不出人形的尸体向外走去。 屋外天气晴好,原野一望无际的向前延伸。男孩在阳光下眯了眯眼,朝着木屋里扔了个火球。干燥的木头顺势开始燃烧起来,男孩就站在一旁注目着火势越来越大,最后吞噬了整所木屋,侧脸没有表情,被背景中弥漫的火和烟衬托的有种超出年龄的坚硬,看不出是否有过难过。在扑面而来的热气和黑烟旁,男孩子转身离开前,向身旁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 视线正好朝向在空中悬浮着的他。 ※ 吴归睁开眼来,恰巧听到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的广播。 他一个鱼跃坐起来,又险些磕着头。将双肩包从行李架上拿下来,他就从上铺上爬了下去。在火车上他从来未曾睡的那么死过,一直持续到下火车,他的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 友人b又打来电话了。吴归正跟着人流走在地下通道中,他这边嘈杂,友人b那边更嘈杂,一接通对面就直接呼天抢地鬼哭狼嚎了,分辨了半天都无法分辨出来友人b嚎叫的是那个词。 “说人话。” [炮灰c啊救命啊快来救命!] 好半天听清这一句。吴归对炮灰c这个绰号持中立态度,听到了也懒得再皱眉反驳了。他将手机音量调大,道:“说吧,怎么了?” [栾依依啊!赢家a女朋友栾依依杀到我们寝室来了!] “……赢家a出轨了?你和老大两个人按住他打一顿吧。” [哪有——不我说你这是什么心态啊?头天给你打电话你质疑人家分手了,今天你怀疑赢家a出轨了,栾依依和赢家a就在我旁边呢,小心妹子多想两句赢家a揍你。] 吴归一乐:“你也就赢家a在边上时才这么为他着想。说吧,栾依依怎么了?” 友人b的声音陡然一低。 [她在一个一个问我们做的梦,你说这玩意儿醒了基本就忘干净了,好不容易想起来还非得告诉她做梦的当天晚上和前一个晚上干了啥,和谁说了话,就差写一个分析调查报告上交了。这生活琐事谁能记得啊?我还宁愿她问我家里几亩田田养几口人呢。]那头周边的嘈杂声逐渐消退,听起来像是友人b出了门避开了栾依依开始认认真真的诉起苦来,[我的脑细胞都要被榨干了小姑奶奶还不放过我。炮灰c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救我可怜的记忆力和脑细胞啊,你快回来代替我接受盘查吧。] “她问这个做什么?” [不就是参赛用的研究报告吗,栾妹子说要丰富研究素材,还咬定了不准胡编。邪门的是胡编的梦境她还真分辨得出来。] “我现在在火车站,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好的诶,小的就在寝室大楼下面准备着给您接驾——] “得了,别贫了。” 通话挂断,吴归咧咧嘴,将手机握在手里,翻出火车票刷票出站。外面阳光很盛,大楼和街道都浸在发白的阳光中;火车站附近绿化并不好,一辆车驰过去就扬起一阵雾蒙蒙的薄灰。他往公交站台方向走的时候,又看到了在火车上带着小孩的那个中年女人。 她正怏怏的坐在路肩上,一手扯着小孩,一手撑着脑袋。裸丨露出来的手臂上新长了一些青黑色的疱疹。吴归看向她的时候她恰巧开始捂着嘴呕吐,吴归皱了皱眉,收回视线,前往学习方向的公交恰巧发车,他跳上车,这个女人随着街景以及隐约的不安一起被抛在了脑后。 正是学期末端,课基本都停了,但校园中却是最热闹的时候。三年一度的赛事是覆盖向所有的专业的,拿到了奖项基本上就不需要担心毕业后了。吴归报了名,但就像他的绰号一样,在调查方向简介的海选中就被炮灰了。在大部分人都忙的头昏眼花的期间,他倒是那个例外的闲人。 虽然有过失落,不过现在想想,闲着倒也不错。 寝室楼下长着棵多年的香樟,树荫底下安了石桌石凳,友人b就躲到这里翘着腿乘着凉,脊背舒舒服服的靠在桌子边,抓着手机玩的上瘾。吴归都站到他面前了,他过了半天才发现的那一刻还遭受了巨大的惊吓,在条件反射往后躲的那一刻,手机险些给摔地上。 “哥啊您咋出现的连个声都没有啊?”友人b愁眉苦脸的捂着退的太急而撞向石桌角的腰,“我这一个可磕磕碰碰的有个万一后半生的幸福可咋办啊?” “……你的幸福和腰有什么关系?” “哎这你就不懂了,不可说,不可说~” 又贫,吴归挑了挑眉扫了一眼。友人a他们两人沿着楼梯往上走。他们所住的男生宿舍本就不大搭理进入宿舍的女生,再加上这两天舍管大爷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没来岗位上守着,栾依依才轻而易举的踏进了他们的领土。 女生可以进出男宿这一特权,吴归确实觉得有点不太自在。他设想了一下,不说夏天光着膀子的情况,光是走在走廊上一抬头就突如其然的撞见长发飘飘的妹子就让他背后一凉。桃花运也不是在男宿偶遇出来的呀,他默默的想。 而友人b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我上个星期的袜子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他一脸愤慨,吴归给他做了个点蜡的手势。爬了四楼,一个转弯,就看到赢家a叼着根烟靠在墙边,宿舍门关着,赢家a将香烟夹指间,淡淡的瞥了他们一眼。 第6章 醒·零零六 赢家a一直被称作赢家a是有理由的。作为人生赢家,赢家a的颜值也完完全全的辗压了他们学校的男子平均值。他身高腿长的靠在那里,袖子挽起,露出在健身房锻炼良好分明的肌肉线条,扫向他们的神色很淡,就算是眉宇间来不及收敛的烦躁和疲色也并未影响赢家a剑眉星目式的英俊。他抖了抖烟灰,不冷不热的开口:“回来的还蛮早啊。” 这种处处都散发着俯视众生的不屑气场吴归早就习惯了,也就权当他只是在打招呼,“嗯”了声就越过他去准备推门放行李。赢家a伸手拦了一拦,道:“依依和老大在,你等会进去。” 宿舍内隐约传来谈话声。友人b探过头来:“诶怎么了?老大正在被小姑奶奶抓着盘问啊,还真可怜。” “也就你记性差要死要活了半天,屁都放不出来。” 门关的挺严实,没准老大正在描绘着梦中情人呢。索性行李不重,吴归就让了两步站在一边。友人b整个人都贴在门上,摆出一副偷听的样子还不算,偏偏太投入,撅着个腚整个人都趴门上了;和左右站着的一巅峰颜值一清秀小生的门神一对比,怎么看怎么猥琐。从他们宿舍门口路过的同走廊同学走过了还要频频回首,友人b完全隔绝了他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偷听的津津有味。 吴归看不下去,道:“你收敛点吧,不让我们进去就说明有不想被听见的东西。” “不能被听见的东西才有听的价值嘛。”友人b神采飞扬,“嘘你别说话,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 还没等他嘚瑟完门就被拉开。扑在门上的友人b首当其冲就要跌倒。站在门前的老大下意识搀了他一把,等到看清拉开的门及赢家a和吴归的表情,老大顿悟,立刻松手后退。在瞬间失去了支撑,还没掌握平衡的友人b就直直的摔了个狗□□。 “偷听的爽吧?”老大笑眯眯的说。 倒在地上的友人b哭丧着脸竖了个中指。 吴归哭笑不得的将友人b拉了起来:“别这德行了小心老大踹你。” 老大呸了一声:“死小子就是欠教训!”说着他伸手要过吴归的双肩包随手扔在旁边的桌上,友人b站起来还不忘嘟囔着:“老大你难道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的秘密不成?”结果被一个瞪眼,整个人都被扔出了门。 赢家a跨过友人b的尸身走了进来。他往一直坐在桌子边笑眯眯看向他们的女生旁边一坐,双手撑在桌上:“该我了吧。” 栾依依一呆:“啊,啊,你不介意的话。” “我介意什么?” 栾依依将笔记翻过一页,翘着椅子给站在门边的几人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出去。结果被赢家a打断了,赢家a说:“没必要,没什么见不得人。就让他们待这听着。” 友人b插嘴:“春梦也可以说出来?”于是顺顺当当的被赢家a一个眼刀塞住了嘴巴。 梦境是隐私吗?如果你愿意说出来的话它就不是,但在不被记起的,不愿想起的,永远不会被说出口的地方,它是抛弃所有伦常的荒诞的黑泥,在这漆黑的世界中,往往站了一个赤身裸体的自己。 可赢家a和栾依依之间的气氛不对。无论是赢家a看向栾依依的神态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像是梗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在中间;栾依依自己也像是早已察觉,她的笑容和动作都比往常来的迟钝的多。吴归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们,犹豫的想总该不可能是自己和友人b电话里随口而出的玩笑成真了吧。 那样罪过就大了。栾依依和吴归相识的久,他们曾经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邻居,直到吴归高中搬家之前,他们彼此都是挺好的玩伴。考上同一个大学学院是偶然,三四年不见,栾妹子出落的比黄毛丫头时期漂亮多了,但是性格倒是一点也没变,依旧开开朗朗大大咧咧。她和赢家a成为情侣,有来找吴归时逐渐和赢家a看对了眼的原因。在这一点上,友人b有种吃不着葡萄背地吐槽“竹马战不过天降”的酸气,但被称为竹马的吴归却没有多大意外。更何况赢家a在面对大多数人时高冷傲慢的连正眼都不会给,但唯一对待他的小女朋友温柔写意的很——起码,不是今天的态度。 赢家a已经将双手撑住下颚开始诉说他的梦境。 “是赛事后的宴会,获奖者、提名者、入围者全部欢聚一堂的宴会。最终的赢家是谭永言,令人遗憾的是他出了丑。这个愚蠢的家伙穿着运动鞋和花花绿绿的短袖t恤走上领奖台,你们清楚的,‘收获之宴’是多么正式光荣的场合。教授决定原谅他的愚蠢,毕竟所有人都相信谭永言是个天才。接下来他开始发表获奖感言了,他将硝酸铵说成了硝酸钾,并且强调课题上那位皮肤红疹胃酸过多头痛失眠的女性只是患了精神性疾病,‘睡眠和水是拯救一切疾病的利器’,瞧瞧这种可笑的语气!我准备站起来呵斥他,但是依依你拉住了我,并且叮嘱我不要在这种场合出风头。但是谭永言还是被起哄赶下了台去。接下来是我。我上去准备协助教授完成一件简单的小实验,但是酒精灯无论如何都无法被点燃,我尝试了许多方法,依依跑上台来帮忙,但是酒精灯始终无法燃着火。这局面实在太可笑,于是我难以自已的大笑起来——紧接着,梦醒了。” 栾依依注视着他。赢家a摊开双手做了个放松的手势:“至于白天?全校都知道白天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对我带领的小组颇有信心的教授把我给放弃了,选择了谭永言那只蠢猪。他会后悔的,你等着瞧。” “……你把你的难堪投诸在他身上了。”栾依依低声说,“你的心态不对,a,你从未经历过失败。但这并不是不可面对的。” 赢家a扯出一个笑容,不置可否:“我会赢的,你等着瞧。”他斩钉截铁的昂了昂下巴,扬起轻蔑的下巴,“昨天中午你和谭永言在第二试验大楼说话的事我就当做没看见。出轨也别找公共场合啊,依依。给我带绿帽子,你倒是挺厉害。不就是一个高级点的赛事么?行啊,入围的你刚好配被所有教授一直夸奖的他,你是不是没见过优秀的男人,见到一个就立刻贴上去是吧。啊?” 栾依依腾的站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赢家a,气的嘴唇发颤,但却始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友人b和老大全呆了。赢家a嘴角的笑容里满是恶意,张张嘴又要说话,吴归打断了他。 “你够了,赢家a。你这样张口乱来随意指责,还算是个男人?” 赢家a目光转移到了吴归身上。他咧了咧嘴。 “那么你算是?开学到现在从没拿过一个奖的是谁?名字连带班教授都不知道,你好意思跟我说话?” “那管你什么事?你天之骄子你骄傲你当着兄弟的面去为难诋毁自己的女朋友?” “行啊炮灰c,为依依出头来的是吧。你这么维护她当初跟她在一起的怎么不是你啊?!怎么她开学时来找的是你结果变成了我女朋友啊?” 吴归刚攥紧拳头,栾依依一个巴掌就甩到了赢家a脸上。赢家a满面青筋俯视着栾依依,老大和友人b已经拽住了他的胳膊生怕他真的打起来。 “我来你们寝室,不是为了听你无中生有的。”栾依依眼眶通红脸色平静,“没有事的话,不要干扰我的采集工作。” 赢家a咬牙切齿,挣了开头就转头朝寝室外走去。 “行啊,工作,突围进比赛真了不起。炮灰c,该你把你的梦摊开在空气里了——啊,我忘了,你是个疑心疑鬼的受害妄想症患者,你肯定不会让我们听到你的‘隐私’的。走啊,老大,友人b。” 老大和友人b担忧的看向赢家a,跟随着他出去了。友人b在走之前对吴归低声说:“你劝劝栾妹子比较好。”房门在吴归面前关上了。 吴归站在瞬间安静的寝室内,深吸了一口气来平复内心。赢家a从未有过这种不通情理的蛮狠样子,他既觉得难以置信,又觉得愤怒。这口怒气梗在喉咙中,他有些后悔没将拳头砸在赢家a那不可一世的脸上了。 栾依依瘫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双手撑着脸,长发遮掩下来盖住了她的面庞。她像是捂着嘴,因为她的嗓音像从隔了什么的地方嗡嗡的跑出来:“对不起。让我先安静一会儿。” 吴归没有打扰,也没说说话,在栾依依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这一幕似曾相识。他想,许久以前,他还和栾依依是邻居时就常常发生了。只不过被人理所应当恶意猜测和诋毁的是他而已,反正总可以从细枝末节中找到夸大谴责的理由。 他很想安慰栾依依,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时间滴滴答答的在沉默中过去,栾依依才抬起头来露出她那双红通通的眼睛对着吴归嬉笑着比了个v的手势:“调整结束!来,该让我窥视你的内心啦!” “……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不就是被神经质的男朋友迁怒怀疑了吗,姑娘我可是要好好完成课题的!”她旋开笔,“要帮我的话就好好的认真给我丰富研究素材,我可是要拿奖的人,来来来说吧,你的梦是关于什么的?” 短短一刻钟后,对方的脸上已经找不到哀伤和委屈了。这样挺好,吴归也不再追问什么,而是开始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起可以作为研究案例的梦境。 他的心境逐渐平静下来时,脑海中突然撞进一张脸。 一张注视向他的脸,应该是一张属于小孩但是却丝毫感觉不出稚气的容颜,蒙在雾里,难以被看清五官。但吴归却能感应到投射而来的视线,带有温和的探究意味,这种视线即使到了如今的现实中也宛如实质,吴归能够轻易的辨别心底温良而恍惚的感情。 但是,他下意识的避开了有关这份梦境的回忆,开始寻找起其他。然而其他的梦境要么因为过于琐碎遗失了,要么就是印象深刻到深知绝对不能说出口——有关于母亲和埋在黄土中的生理上的“父亲”永远是他讳莫如深的话题,尽管他清楚栾依依可能清楚他的家庭环境。他们毕竟曾经是邻居,邻居之间的八卦和传闻永远比真相抵达的层次还深,吴归不确定栾依依是否听闻过什么。 尽管那确实是一份不错的案例。从犯罪者儿子的梦境看父母对孩子的影响?从梦境中看家庭冷暴力可能导致的心理疾病?别开玩笑了,即使对方是幼时好友,吴归也一点都不想变成小白鼠来剖析内心。 能够完全忘掉就好了。这么思索的他最后还是探寻向新鲜的,在火车上有过的那个梦境。 随后他记起了一点点的些微。 “……和现实中的‘我’无关的,能说吗?” “就像你不是‘你’,而代入到‘他人’的身份上?” “是的。”吴归回答,“并且那个世界也并非我们所处的世界。如果我记起来的梦没有错的话,是一本小说里的世界,睡眠之前我正好在看它。但是情节却并不是小说里面所写过的。” 栾依依的眼睛亮了一亮,这让她红通通的眼眶看起来不那么脆弱了。她握着笔,欢快的回答:“当然可以!没准可以加深一直以来的梦境心理学论证呢。这种梦境我也有过,但是忘的也超快,目前调查的人中可都没有说出这种案例。但是这种梦是很广泛的存在的,没准你完全记起后可以写一本书呢——就像斯蒂芬妮·梅尔那样,当然啦,玩笑。” “我梦到的本来就是书中啊。”吴归温和的笑笑。他低垂下头,注视着桌子上痕迹清晰的木头纹路,在大脑中探寻在清醒后瞬间被遗忘的却又确确实实的发生了的故事。从记忆里翻找出来的东西让他浑身一悸,就像重新被拉入了那个虚幻的世界一般,所经历的感情再次清清楚楚的涨潮了。 从一个男孩子最后看向他的一个眼神开始。 第7章 醒·零零七 梦境碎片一点点被翻找出来,从璀璨的星河,再到划过天际的流星。最开始回想的艰涩,总觉得蒙在一层混沌中,记起两三个片段画面倒还觉得挺新奇。但是随着回想出来的越多,如同一个堵塞已久的水龙头重新通了水,哗啦啦的开始流的同时,本来随着遗忘一起沉睡的铁锈也跟着一起流出来了。吴归撑着肘关节难以自制的垂下了脑袋,耻度太高了,他默默的想,还来的毫无防备,已经完全超过了他预先准备的心理承受能力。 无论是对着一个怎么看都是一个十来岁的小鬼喊“哥哥”,还是遵从了梦境中扯淡的人设甚至入戏的厉害来看……不,单单是对着一个小孩子满怀尊崇和敬意的喊“哥哥”这一点,耻度就已经爆表了。 栾依依看着对方从鬓角的碎发间露出来逐渐泛红的耳根,好奇的拿着笔头戳了戳吴归的胳膊:“不会吧?真被友人b给说中了?你做了一个以异世界为背景的春梦?那也太迟钝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呀。” “……并不是春梦。” “唔?” 吴归揉了把脸,深吸了口气十指交握将刘海压上去撑住额头,神情严肃:“我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小鬼头。做梦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想起来幼稚的想掐死自己。” “完全入戏的那种?” “完全入戏。一点儿也没怀疑自己是谁,死心塌地的认为就是那么回事,甚至连忽然变成上帝视角了都觉得蛮理所当然。” 栾依依手一转笔在她手指间转了一个圆润的圈,她歪了歪头,道:“癔病中的仿同作用。” “嗯?” “在精神刺激和不良暗示后发病,伴随着遗忘症和身份障碍,在同理心和心理感染的作用下,会选择其他人的身份进行模仿。”栾依依道,“当然我只是举个类比啦。梦境和癔病相似的一点就是,自我的认知会减弱,毕竟它们都同样是由心理原因导致的。在梦中成为其他人,改变年龄甚至性别,按照虚假身份为人处世,都是‘移情’的一种。你现在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的梦比较重要哦,认为自己是一个小孩子应该没有那么见不得人吧?” 吴归噗的一声笑出了声,栾依依歪了歪头询问的看向他。 吴归做了一个没事的手势,说:“啊,我只是觉得,讲述专业知识的你一本正经的样子一点也不比赢家a差。” “那当然。”栾依依得意的扬了扬眉角,她眼眶周围的红已经开始逐渐的消退,“谁说我比他差一定要依附他了?行了行了,你快点组织语言交代清楚。” 打脸赢家a那个混蛋最有效的就是要做到比赢家a强,这一点栾依依很清楚。吴归也敛下了笑容开始回忆。具体的对话内容依旧零零散散的处于半遗忘状态,不过梦见的情节已经大致完整了。吴归整理了一下措辞和逻辑顺序,语速低缓简洁明了的向栾依依叙述了他的脑内世界。栾依依听的挺认真,偶尔还会记下笔记,在她最开始记笔记的时候,吴归会一时语塞的停顿下来,不过好在随着回忆的深入这种被审问式的错觉就消散了。他描述到在地下室的镜子中看到六芒星的时候——奇怪的是唯一清晰的图案就是六芒星,他甚至还记得涂成它的红色颜料在边角上有流淌下来的痕迹,这显得那个六芒星诡谲且不详;但是同样在镜中,“他”的面容却完全模糊成一团,怎么努力看都无法看清。栾依依拿着红笔在纸上画了一个中空的图形,指给他:“是这样?” 吴归接过笔,沿着图案凸出的棱角往内衍生,看上去就像两个相交的三角形。 栾依依问:“你对宗教有了解?” “一点点。” “我就知道——你的表述是‘六芒星’而并非‘六角星’。一般来说这个图案发扬于古印度的一个女阴崇拜的宗教派别,代表着男女交合。但是魔法阵的组成一般而言是由五芒星和圆圈组成,一般来说,你不应该在一个流行魔法的梦中对一个六芒星印象深刻。”栾依依摊摊手,笑起来,“我忍不住插话了,对不起,请你继续说下去。” 吴归继续说了,只是他下意识隐去了最后男孩子看向他的那个细节。他在梦境中的意识是模糊的,尽管他清楚在“弟弟”的身体里时候,操控者是他自己。作为哥哥的那个男孩明显发现了人格之间的区别,但是他却不动声色——直到最后。可偏偏吴归在使用“弟弟”身份的时候,是下意识的贴合了那个世界的世界观和身份,尽管他并没有接受到“弟弟”的记忆。当然,对于本身就应该逻辑絮乱的梦境来说,这些分析本来就是架在虚空之上的楼阁。 可是吴归不太想把他视为一个单纯的梦境。他在梦里拥有过的感情太真实了,无论是作为“弟弟”和主角对话时细微的踏实和温暖,还是目睹到结局的不可置信和恐慌。梦是假的,但在虚幻中,这份感情却是唯一的真实。 栾依依没再打断他,最后在吴归表示说完后才笑着说道:“挺流畅的嘛,所以你并不是一直是‘弟弟’的身份哦?” “嗯,中间和最后都像是在看电视,成了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现在回想起来,吴归还记得魔法阵的光芒淹没上来掩盖一切的时候,梦中自己于事无补的担忧。 “白天呢?有发生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吗?” 吴归迟疑了。栾依依睁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去给……我爸上坟了,顺便把这个月的养老费给我奶奶。睡前在看那部网络小说。” 栾依依“哦”了一声:“难怪你不在校呢。”过了片刻又问,“小说内容是什么?” 吴归掂量了一下梦中男孩子和他弟弟的身份,想了想说:“我梦到的男孩子应该是主角。不过书中倒是也没有提到他有双生弟弟,不过如果是在剧情开始前被杀了也说的通。” “什么剧情开始前啊,你的脑回路能跟作者一样不成?”栾依依白了他一样,继续问,“主角的具体身份呢?网络小说的话,身份方面十有八九会开个挂吧?” 吴归道:“恶魔之子。”他笑了一笑,低垂下头,漫不经心的扯了扯鬓角的碎发,“从人类伦理和道德规范的角度来说,身世倒跟我挺像。” 栾依依不说话了。在片刻的诡异安静后,吴归似乎听到了对方叹了一声气。 “我一直想问。”栾依依开口,“你不喜欢你奶奶。阿姨更不可能喜欢她……你为什么还要给她汇赡养费过去?” 吴归脸上没有表情。他靠在椅背上,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总要有人要给她养老。她有脸来找我,就有脸去找我妈。我妈凭什么隔了那么年还要被他们家人找上门来折腾?” 栾依依注视着他。吴归的表情和语气像是在一瞬间僵硬起来的;他半点都不愿意对他人提及那些“亲人”,栾依依是知道的。她轻声的转移了话题。 “想听分析吗?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分析也是基于前人的研究成果,梦境和心理,梦境和身体疾病;我想从中研究出属于自己的东西,但这并不影响我用他们的理论给你做分析。” 吴归没说话。 他知道栾依依想说什么。大多数梦境是为了满足自我愿望而开始的,本身就是逃避了自省和自我谴责以及社会规则的枷锁而诞生的;就像他在现实中绝对不会杀人,但是在梦中却乐衷于将他早就死去的父亲分尸一样;就像他在现实中心底对着教授无比的尊敬,在梦里却敢直接和教授叫板一样。深夜中那是一个野性的,干干净净没有负担,也没有被任何锁链禁锢的,却也从未被认真了解过的自己。 所以他不想讲述那些和现实挂钩的梦境。 再仔细想想,按照梦境心理学来看,这个梦的含义也挺清楚。 “你把自己割裂了。”栾依依说,“你把被无视,被责骂的自己迁移到那个男孩子身上去了,梦境中的那个母亲就代表着伯母,你渴求母爱所以你在梦境里是被偏爱的一方。但是你潜意识里清楚这种诉求是不会得到回应的,所以被偏爱的弟弟负担了罪恶死了……这是你对你自己的安慰。” 安慰?他想起那个被毫不犹豫割下来的头颅,倒是觉得荒唐的很。吴归呼了一口气,笑起来:“行了行了,分析解释就写在你自己的调查报告上好了。我不需要解释。我宁愿把它当成一个经历……我宁愿把它当成真的。” 栾依依点了点头,如同吴归猜想到的那样,这个分享过他一段成长的邻居家伙伴知道他的家庭。她站了起来,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赢家a的那个梦,‘无法被点燃的酒精灯’是他对失败的迁移。他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且还在满心欢喜的期待我课题的失败。所以我绝度不能输——所以谢谢你,你所说的对我帮助很大。” 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吴归叫住了她。 “你知道怎么在梦境中保持清醒吗?” “梦境和清醒本来就是矛盾的呀。不过,谁知道呢?”栾依依弯起眉眼粲然一笑,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知道‘太一’吗?也有个观点,你梦见了三千世界,但最终醒来,可梦中的世界却是真正的存在着的。这个时候,你就是那个世界的‘太一’。” · 栾依依走后没多久友人b就和老大回来了。至于赢家a,是快到寝室门禁的时候醉醺醺的回来的。他砰地一声将门摔的轰然作响,连洗漱都未洗就爬上床躺着了,吴归听见他似乎还在神神叨叨的自言自语着什么。老大和友人b面面相觑,也没办法看下书,拿着脸盆就去洗漱了。吴归合上书,靠在椅子上发了会呆,洗漱过后熄灯上床,拿着手机追了会儿更新,但却依然觉得恍惚。 他对梦境中那个削瘦的男孩子的印象,竟要比追了那么久的小说中的殷绝要深的多。 如果那孩子是主角的话,大概就如他所言拿了弟弟的名字生活。所以“殷绝”才真正的成为了“殷绝”。他从一出生并未有名字,就连存在的证明,都需要通过夺取才能够拥有,想到这一点,吴归不由有些难过。 但想想的话这份经历确确实实是自己通过梦脑补出来的。《炼金之途》中从未说明主角有兄弟,读者也从未觉得主角需要同情。那个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心狠手辣的男人正随着剧情的发展逐渐向世界之巅攀爬,他所经受的磨难和崛起之后的报复只让书评区的读者觉得爽快,反正让所有人感同身受的,从来都不是主角遭受的创伤。 在看完今天的更新之后,吴归将手机随手塞入枕头底下,在一片漆黑中闭上了眼睛。 第8章 梦·零零八 ※ 在察觉到被缚住手臂的那一刻他恍惚间意识到这应该是梦。膝盖是蜷起的,脚光着,紧紧的抵在木板上,天灵盖则同样被压迫顶在木板上,嘴里则被塞了团布条。他试着向下用了用力,但在反作用力下却挤的脑袋疼。将视线往下撇,果不其然看到了合绑在胸前的双手。他猜测他是被困在一个狭窄的木头箱子中了,上面的木条间浅浅的露出了一道缝隙,些许的光就从那个缝隙中钻进来。他努力支起脖子往缝隙方向凑,粗糙的木头蹭的他头皮疼,好歹疼归疼,转转眼球还是透过缝隙看到了外界。 空间简陋,天花板呈一个弧形,可能是在地窖中。一边是简陋的木桌子,光源就是从桌上放着的蜡烛火光,一个男人正趴在桌上打鼾,男人的身边架着柄长斧。 他将脑袋搁回去,躺好了专心专意的琢磨手上的那个绳结。绳扣的极紧,拉一下就勒的手腕生疼。他将肘关节往前抬抬,将绳扣小心翼翼的凑到嘴边准备上牙齿咬的时候,外边有动静了。门啪的一声撞开,他收了动作凑到缝隙边看过去。 一个穿着厚实披着长斗篷的络腮胡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头发和胡须上尚还残留有些许的雪花。络腮胡将门带上,把肩上扛着的蒙着布条的东西扔到地上,去推搡还在呼呼大睡的男人。 “看你娘的门!睡成猪,把你剁成肉泥了你还不知道!” 打鼾的男人这才惺忪的直起了身子。那是个头发散乱不修边幅的中年人,嘴里嘟囔了几句,才开口询问道。 “怎么样?”他将地上的东西拆了布条提起来。那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余岁的少年,衣服单薄,头发在蜡烛的火光下呈现出一团浅淡的暖金色;手和脚都用绳子绑住了,被粗暴的提着领子拎起来也一动也不动,像是已经晕死过去。男人嫌弃的松开手将他扔在一边,“太瘦了,头发颜色也不对。” “这门生意不好做。”络腮胡靠在一边,面色烦躁,“整个南群恩帝国就找不到多少个银发的,得让罂合欢加价才行。” “二十个奈金。五个小鬼就值二十个奈金,那个女人还能加价到什么程度?” 络腮胡骂了句脏且下流的粗话,将破旧的斗篷脱下来挂在墙上凸起的钉子上,大大咧咧的往桌前一坐,拿了酒瓶就往嘴里灌。灌完后他一抹嘴,接着骂道:“你还真死在罂合欢的肚皮上了?睡她一次心就往她方向偏了不成?银发的小鬼,养几天再一字排开送去伺候哪个贵族给的都不止这个价!” 打鼾男用脚挑了挑地上昏死过去少年的脸:“就这种货色?和箱子里那几个小鬼一样,瘦的皮包骨,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下面水都不会出,跟女人怎么比?” “贵族老爷们好的口味,你要懂还不是要造反了?”络腮胡嘲讽道,“这个加上另一个是浅金色头发,凑合凑合的挣吧。塞进箱子里,明天给罂合欢送去。给箱子里的几个喂点东西,捆严实点,要被里城区的看门犬发现了你跟我都没好果子吃。” 打鼾男嘟囔两句,拖着小少年就往他的方向走过来。他慌张将脑袋放下去,用力过大撞出了一声闷响。外界的脚步声停了一停,片刻后传来打鼾男的声音:“哎呀,看样子有小鬼醒过来了。” “迷药的作用也差不多了。甭管他,干你的活。”络腮胡道,“听到了自己的命运好歹有个心理准备,别等着面对上老爷们下身的物什还傻着什么也不知道。” 打鼾男猥琐的笑起来。脚步声逐渐的近了,一边的箱子被拖开再被盖上盖子,紧接着他就觉得自己周身一轻,像是装着自己的箱子被放到了地上,大致是捆着箱子的麻绳被解开,箱子的顶盖被抽开,他眨了眨眼,在视野顿时开阔的时候一张暗黄肮脏的中年男人脸也凑了过来。 “这个小鬼醒了——长得还真丑,嘿贵族老爷们会喜欢这样的?”打鼾男用淫秽的视线打量货物一般打量着他,他无法说话。打鼾男打量够了就撕下蒙在他嘴上的胶布拿出布团,掰下半个面包粗暴的塞进他嘴里,一股霉涩味顿时充满了他的口腔,还没等咀嚼咽下去;甚至他还来不及对嘴里的味道有所反应,打鼾男直接提着水壶就灌了下去,根本来不及咽下的水和面包残渣一起流出来,洇湿了他的衣服。而在他费力的处理着这一切,顺带看清周围环境的时候,打鼾男一直饶有兴致的观察着他。大概是他的反应太有趣,打鼾男没有发现这个小鬼的腿没有被捆住。 这里看样子应该是个地窖,一边堆满了箱子;络腮胡在桌边喝酒,长斧在络腮胡对面的桌边靠着;地窖的门则在络腮胡身后。 打鼾男又给他灌了一口水,这次没有流出来,但他险些呛着。打鼾男回过头去,对络腮胡笑道:“还真有趣,这小鬼的眼睛倒挺漂亮——” 他猛的跨步站起就往桌边以被手腕被绑着的姿势去提那把长斧,大概是因为拼着命腺上激素到达一个峰值,他居然在打鼾男在抓住他之前提起了斧头,他抡起斧头就往打鼾男的方向砍,打鼾男伸出来的一条手臂就被直直的削断掉在地上,打鼾男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络腮胡从身后操着凳子砸过来,他一个回身,斧子再将凳子砍了个粉碎后收力不支砍上了桌子,斧刃陷在了桌上,他立刻松手转身跑去拉门,但络腮胡没让他跑出去,他只来得回头鼓着腮帮喷络腮胡一口含着的水,就被劈下来的手刀砸晕了。 但诡异的是,他还看得见。 并非出窍,也并非切换视角,就像在晕厥之后地窖中的景象直接透射进了脑海一般。他晕晕沉沉的看着自己被络腮胡拖进箱子,打鼾男还算英勇,没有直接被疼晕,他只是挥着不断淌血的断肢,血已经粘稠的淌了一小潭了,他的残肢躺在血泊中,端口切面齐整。 “我的手!!大哥!”他疼的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拿斧头给我!我要亲手砍了这个小畜生!” “砍?”络腮胡转过头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扭曲表情,“明天就可以到手的二十个奈金,杀了这个银发的畜生再到哪里找一个来?” “……就这么饶过他?!就这么放过他?!他砍掉了我的胳膊啊!!” “那也是你的错,你之前怎么没捆住他的腿就将他扔进了箱子?他手上的绳结怎么这么轻易就松了?丢条胳膊当教训吧——更何况,你没了胳膊,我们到罂合欢处刚好可以讨价还价,多要几个金币甚至是奈金。一条胳膊几个奈金,你值了。” 打鼾男还想不满,络腮胡阴沉沉的瞥他一样,打鼾男咬牙了半刻,捡了自己的断肢,萎在一边给自己包扎伤口。络腮胡将银发少年的手和腿重新捆好,塞进狭小的箱中,牢牢的将箱子捆了好几道麻绳,还不放心的拿出钉子给箱子加固了一遍。至于其他箱子中的少年,络腮胡理都没理,只检查加固了一遍箱子,就坐一边喝酒去了。 · 他是被寒冷和颠簸给冻清醒的。 应该是在马车上,听得到马匹的嘶叫;街上要比地窖中寒冷和嘈杂的多,他挪挪眼珠去寻找之前透光的那道缝隙,但遗憾的是,在他所在的箱子上又垒了箱子,那道缝隙已经被堵住了。 他将自己蜷缩回去,不太丨安稳的继续寻找头附近的漏光源。片刻后,他似乎听到右耳边有节奏的轻声敲击声,他听了片刻验证并不是幻听或错觉后,用肘关节对应的敲了敲箱壁。 敲击声停了下来。他不太死心,继续往木板处轻敲着,对方也以同样的频率回复他。可单调的敲击是无法传递任何话语的,他开始回想夜晚从络腮胡处听来的消息,他们进的是内城区,而从外城进内城是有“看门犬”检查的,如果“看门犬”指代的是门卫或是骑士之类的人物,那么只要将堵住嘴巴的布团想方法吐掉就大可以发出喊叫引起注意。 但是箱子太狭小了,绑住手腕的绳结不比夜晚随便,反手束缚的非常紧,能稍微活动的只有手肘。咬了半天绳结无果,他寻思能不能撞击箱子发出比较大的声音。可不管是头还是肘关节,无论如何撞击箱壁发出的声音都是轻而钝的,根本不可能被外界察觉。 马车正在从闹市区穿行而过,能够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呦呵;马车停了几次,似乎在让行更尊贵的车辆,在此期间他把想到的引起注意力的方法一一试了一遍,可是得到的只是右边少年的回应;甚至连运送他们的络腮胡都没有发觉一点点不对。 车还是载着他们一如往常的缓缓的向前行驶,闹市区的声响逐渐消退;周围逐渐安静下来,他够听到只有车厢内的震动和滚动的车轱辘声。 第9章 梦·零零九 从忽然响起的一声哨声开始—— 如同鸟雀鸣叫一般的哨声,但现在是冬季,寒冷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这片土地上的鸟早已死去或已南飞。右侧少年如同呼吸一样坚持着的敲击停了下来,车轱辘像是卡上了什么东西,车体震了一震停下来。他在声音都暂停了的下一刻听见了络腮胡的声音,那个男人骂骂咧咧的指示打鼾男下车查看,打鼾男嘟囔着,不满归不满还是跳下了车。 “轮轴断了!车身都歪了一大半!没办法动了啊!” “什么他娘的晦气东西!”络腮胡骂了一句,也跳下了车去。空气凝了一凝,马忽然长嘶起来,他被困在箱中,只感觉天翻地覆般的一阵颠簸,不知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车中的货物大约是箱子垒箱子叠在一起,藏有人的箱子不会放在底层承重也不会扔在最外层,在忽如其然的晃动下,他隐约听到了上层的箱子摔落在地上的声音,他没跟着箱子摔下去,但也被晃动磕的膝盖手肘发青。马匹安稳下来车身也不再震荡时,他才察觉到不对。 太安静了。无论是络腮胡还是打鼾男,都没再说一句话出一声。周围仿若在一瞬间堕入极静的冰窟。 有人跳上了车。上来的人动作轻巧,车只轻微的晃了一晃。那人似乎在一一将箱子提起来掂量。右边箱子中的少年又开始撞箱子了,声音不大,但还是被发现。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后,一个清脆的少年声色舒了一口气:“憋死爷爷了,真没想到吃了这帮畜生的亏。” 另一个较低沉的声音道:“快走。” “等等,借我把刀,我得把这边的家伙放出来。” “怎么?” “你别不理啊,看到那个缺了条胳膊的家伙么,那条手臂就是被他砍掉的。” 片刻的安静。他所在的箱子盖被人撬了开来,那人的脸逆光,看不大清晰。匕首灵巧的挑开手腕和脚踝上的绳结,他揉了揉手腕,将贴在嘴上的胶布和布团撕下来。他站起来的时候脚步还有些不稳,天气太冷了,他几乎要冻僵。 这里是一个拐道的街区,人际稀少,覆盖在道路两旁雪上平滑无脚印;街道上的雪已经被扫去,两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倒在车轮边,猩红色的血铺在石砖地上,车轮和几个箱子上都留有溅开的血迹。是一击毙命,在两个壮硕的大汉都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刻头颅就已经落了下来。他从马车上跳下来,避开尸体和血迹,看向在场其他的两个人。 拿着把小刀正在割地上尸体衣服布料的是一个白银发色的少年,身材纤细,光着踩在地上的脚被冻成青紫,他粗略的将络腮胡破旧的羊毛披风裁成两块布包脚上当做暂时的鞋子。而另外一个——他看向那人的时候,那人也正在打量着他。 这个人的年龄不会比银发少年更大,他在对上对方比天气还要冷冽的黑曜石一般的瞳孔和手上提着的匕首就明白,悄无声息的杀死人贩子的就是这个人。那把匕首在迅捷的要去了两条生命后又将束缚他的绳结给切断了。但奇怪的是,他觉得这个人出奇的熟悉,甚至在对上他的第一眼就险些将一个称呼脱口而出。 ……是什么呢? “喂,接着。”银发少年已经将络腮胡的披风解下来扔给他,他手忙脚乱的抱住了这团被切割掉一部分,并不柔软甚至有些刺的布料。少年咧着嘴,“我是银六,你有名字没?” 他将披风裹在身上,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只隐约觉得这应该是梦,可这是否真的是梦境呢?他有些迷茫,只如同盯着黑发少年可以寻求答案般的看着他。 银六说:“果然没有名字。”他指指黑发少年,“他叫殷绝,我们当中唯一有名字的。喂,十一,等他入伙了你就有十二了。” “十一”这个称呼叫的是殷绝。他还来不及深思“殷绝”这个名字底下的熟悉感及其莫名而来的轻微抵触感,殷绝就开口了:“再不走的话,巡逻卫兵就要到这片区域来了。” 银六利落的应了一声。 他跟在殷绝和银六身后,回头望了望马车和上面的箱子:“还有人在里面。” 银六说:“哎,没关系,把你一个扯回来就够呛,我可养不活所有的同族小鬼。再说了,卫兵发现尸体会检查货物的。” 他说:“他们听的见。你刚才说了你们的称呼。” 银六愣了愣,道:“没事,知道爷爷我名号的人多了去了,奔原城可不是光凭一个名字就能逮到人的地方。更何况我们都是‘贫贱者’,下水道中的老鼠尚且成群结队,他们也不可能想不屑调查这类龌蹉案件的卫兵交代间接救了他们的凶手吧。”他转过头对着马车喊道,“坚持到卫兵来时你们就自由啦,对吧,兄弟?” 银六自然不可能得到回应。只走在最前面的殷绝向后淡淡的瞥了一眼,凉薄的勾了勾嘴角。 他们穿过横跨了两边尖顶房屋的桥道,这条大道一向人迹稀少,它位于外城和内城交界处,外城的居民不会到这处来,内城的贵族更不会在雪天出行。只有巡逻的卫兵和扫雪工会造访这里,不过现在明显不是他们经过的时辰。银六自诩自己将整座奔原城掌握的清清楚楚,他促狭的介绍道,贵族们乐衷于在这条安静的街道边的房屋中度过夏天的假期,因为那安静且无人打扰,适合极了偷奸,外城区粗蛮但娇俏的姑娘一向很对内城贵族老爷想要尝鲜的胃口。 小巷中是无人扫雪的,但因为白天穿行的人过多,雪被踩的泥泞万分。他光着脚,又冻又脏,但是毫无办法。他们走捷径绕过外城区,一条河从外至内贯穿过奔原城,他们前往的就是河边。冬季河上已经结冰了,几艘破烂的渔船停靠在岸边,隐隐约约能看到坐在渔船上抽烟的渔夫。银六说现在冰还很薄,到隆冬时候才能放心的踩上去。沿着河走到桥洞口,里面有人在,正守着一堆燃烧的篝火。 银六喊他:“胖七!” 里面的人抬了抬眼皮:“被十一救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开始卖屁股了呢。” 银六道:“滚吧你,三哥呢?” 胖七懒懒的指了指桥洞的另一侧。有三个人影提着几条鱼走过来,一个高壮的棕发少年,穿着羊毛袄子,踏着一双皮里高筒靴,看上去并不像银六所说的“贫贱者”;另外两个小少年一左一右的跟在他身边,都矮他一个头,一个扎着麻花辫穿着小斗篷的金发姑娘,另一个更加瘦小,皮肤黄的如同得了黄疸病,鼻翼和眼下全都是雀斑。小姑娘远远的看到了殷绝,喊着“十一”就眉飞色舞的跑了过来,殷绝侧了侧身,没搭理。 银六咳了两声,道:“我捡了个新成员过来,威猛的不行。手被绑着就把一个壮汉的胳膊给砍了,那血滴的忒可怕,这家伙面色变都没变。” 女孩子扯着殷绝的胳膊好奇的打量了他几眼,插嘴道:“那算什么,有十一匕首用的好吗?十一说要把你救出来,应该把绑你的家伙给干掉了吧?” 银六干笑两声。胖七靠在墙边烤着火,懒洋洋的说:“杀人算什么本事,我们可是小偷。收人就收呗,反正老十死后我们人手也不够了。三哥,你看呢?” 被叫到的高大少年将手中的鱼递给雀斑,转过身问他:“你有父母有住所吗?” 银六道:“别问了,银头发,没姓没名,肯定是流民。” 胖七阴阳怪气:“哟我说你今天怎么突然带人入伙了,果然是看在是银发遗族的分上啊。” 三哥道:“我们是盗贼团伙,偷东西的,你愿意加入吗?” 他转头看看殷绝,殷绝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他点了点头,说好。 三哥于是说:“行。我们这按入团顺序为名,不按年龄。你排十二,银字有小六了,你就叫白十二吧。” 烤鱼的时候,银六凑过来给白十二指认人。唯一的女孩子称呼是妹九,雀斑的那个称呼是雀四;年龄最大的是三哥,有十六了。其他人年龄都相差不大,在十二三岁上下徘徊。占着其他数字为名却未出现的人大多已经死了。 银六说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看向殷绝,银六发现后一乐:“你总看十一做什么?” 白十二眨眨眼,他自己说不太清。只模模糊糊的觉得自己在一片混沌中,但偏偏周围的事物都很真实,火会烫,雪是冷的,气温也低,咬在嘴里的鱼撒了盐和孜然,还蛮好吃;这一切都并不像梦境。 银六说:“哦,你是看他杀了那两个人,挺威风的是吧?你不知道,他加入我们是半年前,妹九在巷口捡来的,那时候他一身都是血,可吓人了,当初还是我给他找的医师。三哥说他是从地下武斗场逃出来的,那个地方打的好得了贵族老爷欢心就会赏赐姓氏,可单单是武力高还不是危险,还有敌人;要我说,最了不起的还是魔法师,那才是凌驾在贵族之上的强大呢。” 听到魔法,白十二心里微微一动。 说了一大堆还没得到回应的银六瘪了瘪嘴,从胖七手里接过了烤好的鱼。他说:“你话比十一还少,真不好玩。” 白十二埋下头去专心啃鱼,他穿的是银六的鞋子,衣服是殷绝的,靠近了篝火身体被烘的暖洋洋,一派舒适;当小偷大概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加入团队的同伴们穿的都还整洁得体,食物也不错。他只顾着盯鱼了,没看到之前一直在注视着的殷绝抬起了头,黑的发亮的眼睛紧盯住了他。 第10章 梦·零零十 投注在身上的视线太过明显,白十二勉强把自己黏在烤鱼上的视线抬起。篝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火光在所有人身上笼了层橘色。胖七在专心致志的烤着鱼,他的动作熟练,看上去是团队里的厨师担当;殷绝架着腿靠在在角落里,视线偏向桥洞外寒冷冰冷的夜空,篝火的暖色火光烘的他侧脸轮廓分明,但偏偏看上去像一具难以被融化的冰雕。白十二鼓着腮帮将嘴里的鱼肉慢吞吞的咀嚼着,视线刚偏上另一边,就恰巧撞上了老三朝向他看来的笑意。 被喊做“三哥”的高大少年明显是这个小团队的头头。和其他人都不同,他已经完全发育了,无论是身高、凸起的喉结,还是冒出的胡茬都和其他还算孩子的少年完全不同。现在这只成年鹌鹑走了过来,代替银六的位置和他说了些话;大致是问如何被人贩子绑架的,之前做什么营生来养活自己,有没有同伴之类的。白十二低着头盯着保暖的小皮靴一言不发,他根本就没有之前的记忆,老实说,他缺乏现状真实性的感悟。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老三面上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不满。他和蔼的吩咐道:“你和十一住一起,以后也和十一组队行动。该教的十一也会教给你。” 银六不满了:“为什么他不是跟我一起?我可以教他。” 老三:“因为他的银头发?” 银六说:“我在奔原城长这么大,还没遇到一个发色跟我一样的人。要不是这次中了招,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另外的同族。” 烤完最后两条归属自己的鱼的胖七抬了抬眼,尖酸的说:“得了吧,谁不知道银发是只能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两条肮脏的老鼠混在一起只会被猫叼了去的。” 银六瞪他,胖七嘻嘻的笑起来。 老三将手按在银六肩上,制止了他要冲上去的行为,他声调平稳的说:“老十死后十一就没搭档了,你照例和雀四一队。” 银六皱皱眉:“我不想和那个胆小鬼一起。上次他害我差点被别人发现。” 雀四蜷缩在阴影里背对着他们,即使遭到同伴的谴责也一声不吭。白十二注意到他的脚边放了一副吃的干干净净连接完整的鱼骨。 胖七嘿嘿一笑:“别什么都推脱到雀四身上。我看是你自己没啥用。” 老三说:“那就和胖七。你单独行动再出这次的漏子怎么办?” 银六不吭声了。篝火旁小心翼翼的挑拣着骨头,竭力保持学来淑女姿态的妹九忍不住开口了:“我可以和十一一起呀。” 银六的眼神亮了亮企盼的看向老三,结果依旧被一口回绝了:“不行。”这次老三连理由都没给。妹九瘪瘪嘴,眼睛扑闪两下就要哭,泪水都氤氲到眼眶中了,但是她抬头一看,老三半个眼神都没给她,只得默默把眼泪憋回去,继续一小口一小口的抿鱼肉。 这帮少年偷盗团的住所并不是桥洞。想来也是,银六话唠归话唠,倒是也不至于见面没多久就把人往真正的老巢领。在把吃完鱼的残渣往火里一扔,叉鱼的木棍收拾起来扔桥洞角落,再将水扑灭篝火,他们一队人踩着星光往回走。 现在还未到宵禁的时辰,街上人迹稀少,但零零落落的还是有晚归者。他们行至一处偏僻的岔路口,老三扬扬下巴示意白十二跟着殷绝,分道时银六小声叮嘱:“明天是时光领主的安息日,教会会给平民开放。早上教会见,一定要来。” 白十二跟在殷绝身后,夜色寂静。砖墙和雪地在月色下反射出一种安静的银白色,路上并无灯火,白十二只跟着殷绝黑色的背影在静谧的巷道中行走,只觉得心底一片宁和的熟悉和踏实;就像他曾经和同样的人穿行过夜色一般。 沿外城区边界的一片就是由木板和油毡布搭成的贫民区,即使在寒冷的冬季,这里也并未点燃一点火星,成片的浸在黑暗中。窝棚间的空隙很窄,积雪早就化成水和泥土混成烂泥地了。他们从小道穿行过的时候甚至还能够听到窝棚内不加掩饰的肉体碰撞声和□□。殷绝领着他拐进一间位置偏僻的窄小隔间,屋顶上积了雪,难以称得上是房屋的居所看起来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殷绝让白十二在屋里坐着,自己出去轻巧的跃到屋顶上扫雪去了。 但窄小的房间难以找到能够称得上的是座椅的地方,角落铺了稻草,一层亚麻布铺在上面,大概那就是所谓的床。雪天稻草和布料都发潮了,被褥摸上去也是湿冷无比。白十二在角落中发现了一盏油灯,但油已经用尽了。 殷绝很快就回来了。他看似漫不经心的往床榻上一坐,双腿交叠,撑着下巴看向白十二;在白天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沉默和低存在感荡然无存,就像一条盘踞在自己领土上的毒蛇。白十二惊觉在白昼时关注了他甚久,竟一点也未发现这个少年人周身危险气息。 他不由后退了一步。殷绝微微一笑,问道:“你从哪里来?” 白十二不知如何回答,但这次不能沉默下去了。他谨慎的摇摇头,回答:“我不知道。” 就像早已知晓白十二的一无所知,殷绝没有讶异,继续说道:“奔流城镇中只有银六一个冰龙遗族,你大抵是从下面的村庄中被找出来的。他们为什么向人贩子要求五个银发少年?” 白十二问:“你怎么知道是五个?” “我是怎么知道的啊——”他面前的少年挑了挑眉,面容在一片漆黑中模糊不清。白十二没由来的觉得他就像一根生在黑暗中的刺,殷绝忽然站起来,他来不及后退,就被对面黑色的少年按住了侧颈。他的呼吸一滞,就听到对方含着笑意,似是威胁又带着一丝慵懒的调子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从何处来?” 他问的不是白十二的来处。 他僵在原处,对方的手已经撤开。温热的气流亲密的呼在敏感的脖颈上,但只此一息,殷绝黑色的头就远了开来。他重新靠在了稻草床上,道:“冰龙遗族——前任王族后裔,改朝换代后快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当初多尊贵现在就多卑贱。行了,不早了,睡吧。” 白十二没有动。 “怎么,嫌挤?”殷绝道,“也就是这个晚上,明天就不用回来了。” 明天就不用回来了? 他满腹疑虑,但却缄口不言,老老实实的弯身爬上床。睡姿好的话这处简陋的地方还是可以安睡两个人的。身旁就是他人的温度,在冬季这无疑是个避免过于寒冷的好选择。随着温暖游离而来的还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他停了一停,问道:“为什么我们和其他人是分开来住的?” 殷绝道:“你知道老十是怎么死的吗?” 白十二没说话。他和新同伴相识未有多久,这个人的死就已经反复被提及了几遍。 “贫民区嘛,底层人住的地方。那次活动,被自佣兵发现了;他们理所当然追往的是贫民区,然后——”殷绝在黑暗里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如果不是分开居住的话,死的就不止老十一个人了。” 白十二想起岔路口刚熟识的同伴分开而行的方向,只有他们两个是往贫民区的方向而去的。消化完这个事实,他低声说:“你和我会是他们当中最先死的。” 在呼吸都要被冻住的漆黑中,殷绝低声的笑了笑。他半撑起身子,按住了白十二的心脏处,道:“不,只会是你。” 老三的心思明摆在那,大概是觉得狡兔尚且三窟,他们这些鸡蛋当然不能放到一个篮子里。最晚加入这个少年偷盗团的新人自然被当做了挡枪消难的炮灰,毕竟小偷绝对不是什么干净的正当职业,做坏事也迟早得到惩罚。夜色逐渐安静下来,连续两个命门被扣住,虽然接触时间短暂但白十二还是有些愤恼。他偏过头,注视着身旁呼吸渐缓少年的侧脸轮廓,伸手就去要扣他的脖颈,但手只来得及伸到对方面前,就被尚还闭着眼的殷绝势如闪电的擒住了。 “速度太慢。”殷绝懒洋洋的阖着眼,“拿这种速度去做贼,会被人剁了手。” 握住腕关节的手掌温热。白十二挣了挣,没挣脱。他忍住一口咬过去的想法,道:“你放开。” 殷绝睁开眼来。他们靠的本来就近,殷绝忽然的睁眼吓了他一跳,在黑夜中对方黑色的瞳仁被该融在环境中的,但偏生白十二将那双璨如星子却又暗如夜空的眸子看的一清二楚。殷绝看向的并非是白十二的脸,而是方才他触过的那一块侧颈。几个呼吸后,殷绝失去兴趣般的松了手,道:“真厌恶白十二这个名字。” 白十二首次没有将自己关在沉默里。他在心底预备好了一场战役,于是他没好气的将话语如同劈下来的刀剑一般吐出:“我对你的名字也没好感,什么‘殷绝’,难怪他们全都只喊你十一呢。” 殷绝倒不像预料中的那样被惹怒了。半天没得到反击的白十二悄悄探起了身,对方像是已经睡去。预备着战一场的白十二觉得自己又吃了一个暗亏,却只得暗暗的吞回去。他根本就摸不太透殷绝,最开始觉得该冷淡不近人情,但私下里也倒说了话;乍一眼看上去觉得危险,但熟悉感却并未消弭。他刚合上眼,脑袋里却冒出了一个莫名的念头,梦里原来是可以睡眠的吗? 在漆黑中时间逐渐流逝去了,白十二的呼吸趋于和缓。殷绝悄无声息的翻身坐起,探了探白十二的脉搏,指尖咻的燃起一团细小的火光,光照下白银发色的少年面容清晰柔和。殷绝安静的看了会儿,并指凝出薄薄的冰刃,俯身贴近少年人陷在被褥中白皙纤弱的脖颈,他的呼吸和锐利的刃锋一起贴近动脉,停了片刻。半晌之后,殷绝无声的碾碎了抵在动脉上只消前进一刻就可以染上鲜血的冰刃,融化的水滴自指尖滴上熟睡的少年脖颈。 白十二不安的皱了皱眉。 殷绝直起身,闲适的将手上冰冷的水抖去。灭了火光,挑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侧身躺下了。 第11章 梦·零十一 夜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直到清晨还没有停。白十二醒得早,他们从贫民区出来,重新踏上石砖地的时候天色尚且熹微。但没过多久教堂的钟声就响了,天空和雪一样是苍白色,到达礼拜堂的时候雪还在下,但陆陆续续的,衣着朴素整洁的平民从四面八方涌来进入教堂。银六正站在门口,看到白十二的那刻他冻得有些发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 “这边!”他跑过去拉起白十二的胳膊就将他往教堂内带。殷绝沉默的跟在他们身后,他又变回了一言不发存在感薄弱的十一。白十二抬头看了看教堂高耸的屋檐,那上面已经覆了一层厚厚的白色。他们穿行过大门口宽大的拱廊,两侧高立着夹有壁龛的石柱和放有雕像的门道;冷天泛白的光透过彩窗玻璃倾入,和厅堂中长明不灭的烛火一起交映在厅内橡木漆椅上坐满了的平民身上。来晚了的平民秩序井然的挤在厅堂后,他们穿梭过密集的人群,在角落不明显处妹九探出头来冲他们挥了挥手,他们在被同伴占据了的位置处坐下,白十二才注意到整个团队的少年们大都聚齐了。 白十二有些惊讶。银六笑嘻嘻的贴近他,道:“平时安息日睡懒觉都不够,我们肯定是不会起大早来的。但是这次不同,加伊德修士会前来,教导未举行成人礼的平民识字。更重要的是,”银六压低了声音,但却克制不了话语中雀跃的兴奋和期待,他就像在吐出一段禁忌但美妙的咒语,“他是个初级魔法师。” 魔法师——对于他们这群看起来还较为体面的小偷来说,身份相差又岂止是云泥之别。就算对于行业正当的平民来说,也难以有与刚入门的见习魔法师攀谈的机会。商贩敢于在背地里斥责城主定的税收,调侃贵族们的八卦和情妇,但对魔法师却唯有崇敬。 此时序乐已经奏起,些许的窃窃私语顿时齐喑。白十二一一扫视过穿着黑袍的神父和衣着蓬袖白色长裙的唱诗班,停在最中心高大宏伟的神像上。 他本该在踏进穹隆的那一刻就为之叹止的。毕竟神只的雕像在环绕的烛火和穹顶之上透进来的一束天光中尤加震撼;但是人太多了,尤其是在进来的那一刻,本来跟随在身后的殷绝一个错身就挡在了他的面前。 而在随意一瞥后延迟性的直面,神像依旧庄重宏伟,然而白十二却并未被震撼住。他好奇的打量那尊雕刻精细的神像,神像神情冷漠俯视众生;他的身后同飞鸟一样,展开着一对巨大的翅翼,神只头上戴着柳条、枯枝和果实编织的桂冠,他一手高举者由两条蛇交缠而上,顶端停着一只展开双翅的飞鸟构成的法杖;脚边则放了一只倾倒的水壶,水流正从其中汩汩而出。 “时光领主,流动之神。”坐在身侧的殷绝说,他的嗓音在唱诗声中低不可闻。他就像是知晓白十二不了解、并且需要这些常识一般,慢条斯理的说,“大部分流动的事物都归他主掌,例如航运,商旅和时间。奔原城信奉他,并期待从这位神只中得到庇护。” 唱诗声温暖低缓的环绕着全场。但白十二却莫名的感觉肢体发冷,他将殷绝的话听进了脑海,却丝毫不敢偏头看他。殷绝的语气轻松的像在随意的讲述一个故事,但是白十二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是随意。 毕竟白十二不知道的这一点是常识。而很少有人会将常识当成谈资,尤其是在众人皆肃静绝非是聊天的场合。殷绝的语气,又确确实实是在讲解。 他身侧的人微笑着将手掌覆在了白十二的手背上。白十二克制住自己缩回手的动作,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的手真凉。”殷绝压低了的嗓音里带有少年人特有的明晰,在唱诗声的应和中让白十二想起阴暗丛生青苔的石缝间流淌出来冰冷的泉水。但这份清澈下隐隐的带着些调笑,殷绝的指尖若有若无的轻挠过白十二手背时,白十二直视着前方,反手狠掐了一把殷绝的手腕,将之狠狠扇开。 殷绝收回了手,没再说话也没再做什么。唱诗班的歌曲已经停息,奏乐也安静下来,神父开始祷告。神父威严磁性而饱含感情的祷告声回荡在教堂内,白十二却一句都未能听进去。他悄悄的侧目用视线余光瞥视殷绝,少年嘴角没有笑意,侧脸表情冰冷僵硬,如同之前话语里的调笑是白十二一时的错觉。 祷告结束便是拜礼,大厅内足有整个街区的平民起立,在一片窸窣声中,殷绝低声道:“抬头。” 白十二下意识遵从了殷绝的指令。 头顶光影迷幻颜色绚烂的穹顶壁画就这样直接突兀的撞入白十二的脑海。 穹顶以大面积的白色和金色为底色,边角则绘有小片的深紫和黑色。白金的底色上绘画着云朵和立于云朵之上的诸神,他们姿态各异,一部份举起法杖指向黑暗那段。深紫和黑的底色上则涂绘着亡灵和雾状的黑暗生物;而在穹顶扇形垂落的穹隆处,绘着彩色的人形。图案太小人形太多,白十二抬首的时间又过于短暂,根本不足以看清细节处的人形动作。 厅堂中的群众已经完成了拜礼。白十二跟随着他们坐下,神父开始宣信和读经。 殷绝道:“那是创丨世图。” 随后他缄默不言。白十二脑袋中空茫一切,虽然好奇但不敢询问。他将双手握拳置于膝上,试图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听神父读经。对于不识字的所有平民而言,宗教经书是他们熟悉到可以背诵的唯一书籍;而信奉的神明流动之神的传说,是他们自小长大以来最熟悉的故事。 但白十二却没有丁点关于这些常识的记忆。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竭力将神父的讲经内容记入脑海。非常幸运,今天神父所讲就是自创丨世开始的诸神旧经。 天地间最开始只有混沌。但在无限的混沌中,秩序诞生了。秩序即是光明,秩序亦是世界,世界内生灵繁衍,最初的那批生灵即是衍生出各个种族的神明。于是人类,精灵,矮人和侏儒诞生了。但世间有光即有影,有归于秩序的神明便亦有企盼混乱的神明。四大种族和神明同在之时被后世称为第一纪元中的“乐土”,然而在第一纪元末期,神明征战,世间接近末日。战火尚熄之时,未堕亡的神只皆离开此方世界,从此人世间只遗留下了神迹和传说,无神的第二纪元开始。诸神的堕亡和撤离导致世间秩序紊乱,被神抛弃的各族信仰崩坏,那段冰冷漫长的时期被后世称为“荒芜期”。 秩序不稳,混沌亦滋生出了被称作是“魇”的众多黑暗生物。魇因混乱而生,以恶与绝望为食。荒芜期时意志凋败的大陆无疑是魇们最好的温床,它们寄居在阴暗处,悄无声息的腐蚀本就孑孓而行的灵魂。族群和族群之间,同族和同族之间疑窦同邪念泛生,最开始是内战,接踵而至的是族群之间的战争,再接下来,就是黑暗生物的直接入侵。 如果说诸神的抛弃对大陆的子民而言是黄昏,那么在混战之中,黑夜降临了。这段最黑暗的时刻被划分为第三纪元。无论是人类还是精灵,矮人亦或侏儒,都只能面临挣扎着应付突然出现的新的、未知的敌人。这是真正的末日,内战和族群之间的战争有利益,有欲望,所以再激烈也能够揣摩;但魇不同,它们生于混沌,喜爱混乱,它们的存在原因便是混乱和破坏。直至最后的生灵在绝望中向诸神祈祷,转机才在最后和希望一起来到。 神父将旧经合上,虔诚且悲悯的垂下眼在空中划出斜线向下再绕回原地的圆圈。 “时光领主啊,愿您的旨意成全,我们依然在灾难之中,请您赐我们时间和四季。但愿如此。” 群众以同样的动作在半空中绕了一个圆,低念道:“但愿如此。” 白十二跟着他们的手势慢了两拍,好在也没有人关注他。随后就是较为自由的解疑,忏悔,奉献和诉讼,他一句也未听清,他恍若沉进海中,流淌过耳际的只有空旷滞缓的水声。他抬起了头直视穹顶,光从天眼处洒进,平滑的铺在诸神之间与黑白之间。 白和金即是衍生出诸神万物的秩序,那么紫和黑大约就是混沌。在旧经上语句晦涩不明的交代中,是神明先抛弃生灵才有全大陆与“魇”的“暝夜之战”;但留存下来的人类史书中依旧信奉赞美最后才出手帮助的神明,甚至在绘画中,所谓的创丨世图描绘的也是神与魇的斗争。 或许对于人类而言,磨难也是创丨世的一部分;也或许这份历史已经遥远到成为神话了。 “十二,十二。” 银六用手肘捅了捅白十二,放低的声音里全是压制不住的兴奋,“你看,加伊德修士来了!” 白十二慌张的平了视线,顺着银六的指示往布道台看过去。 一个青年正在和神父谈话,他披着一头干枯的金发,脸上没有笑容,颧骨凹陷,看起来削瘦而严肃;但很年轻,绝对不超过三十岁。他穿着深靛色的外衣,并非是会衣,也绝非是法袍;白十二注意到他的肩侧绣了一只立于枯木上的秃鹫。他和神父说了几句,神父转过身示意群众中的未成年人跟随着修士前往偏厅。 人群中的孩童和少年们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 妹九“啊”了一声,停在雀跃的潮流中回过身来就想要扯殷绝,后排陆续有小孩子推推搡搡的挤过来,殷绝让了一让就顺势避开了妹九。妹九有些失望的瘪瘪嘴,顺手就扯住了贴着墙壁站在一边想要等白十二的银六。 银六“咦”了一声,妹九为了掩饰尴尬一般的快速道:“走啦走啦,快一点。”银六被她扯着顺着孩童和少年们的人流往偏厅的方向小跑过去,还没忘回头看两眼白十二。 殷绝靠在教堂的墙壁边,隔着几个匆匆跑过去的小孩对着白十二扬了扬嘴角。 老三被拦在了偏厅门口。 加伊德修士面容冷硬的盯着他。老三和他身后站着的雀四一动也不敢动;他只比加伊得修士矮了半个头,可修士依旧俯视着他。修士冷冰冰的道:“我记得神父宣召过是让未举行成人礼的孩童随我来,你敢违瞒时光领主吗?” “我才十六岁,两年后才是成人礼。” “十六?”加伊得修士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唐特将军十六的时候已经将整个西瘟疫森林的魇屠戮了个干净。而你,就算把贵族的礼仪文化全部灌注给你,你也依旧只能是个粗鲁野蛮的下等人了。滚吧,别来玷污我将要教授的文字。” 老三垂在衣襟间的拳头紧握,他将愤怒很好的藏掩在拳头里了。他对着加伊德修士尊敬的行了个‘下等人’的礼仪,转身就离开了。雀四手足无措的暴露了出来,不过加伊德修士倒是没有为难这个过于瘦小的男孩子,他面无表情的站立着,雀四如同一只老鼠般蹑手蹑脚且安静迅速的窜了进去。 白十二同殷绝进去的时候,似乎察觉到了加伊德的目光。 他往修士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发现修士背挺得笔直,胸口别着两枚徽章,根本没有在看他。白十二挠了挠头发,追上殷绝的步伐跑进了偏厅。 第12章 梦·零十二 很少是有平民识字的。 文字能够记载历史,能够传递信息承载文化;经过晦涩的加工后能够附带上魔力,一直以来是作为一种尊崇的象征被牢牢掌握在贵族们的手中。如果不是赏赐,平民不被允许拥有姓氏;再下层的底层人甚至没有名字。但大部分平民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的笔画是如何书写的。 但也有意外,来源于教廷。 偶尔有好心的神职人员会开面向未成年人的课堂,教授他们文字。就像这一次,但遗憾的是机会太少,时间太短,孩童和少年人能够勉勉强强的学会自己名字的拼写就算不错;这无疑会成为他们一生之中能够为之骄傲的资本和谈资。 这一次要更加特殊,教授者是一位初级魔法师。就算他始终冷着一张脸,就算他的限制更广,就算他赶走了所有十五岁以上的少年,留下来的还是满脸欢欣。 修士对这份工作却表现的兴致缺缺。他一个个问了少年们的名字,然后在桌上随意的写下来让他们临摹。银六拉着白十二就往他的名字处凑:“十二你看,我的名字这么写诶,好奇怪。” 白十二认得,是一个“银”字。 “我告诉加伊德修士我的名字是银。后面跟着数字怎么看不像名字,要是被他知道我们是底层人就惨了。”银六小声的对着白十二的耳边道,“对了,十一呢?” 殷绝不在。白十二四处张望也未找到刚才分明还在这里的少年,偏厅的石头墙壁在冷光下反射出粗糙的光,窗户半掩着,冷风从外灌进,外界还在下雪。白十二摇了摇头:“不知道,刚才还在的。” 银六还想说些什么,却退了一步。白十二转回头来,正对上深靛色的衣襟和两个银晃晃的别在胸口的徽章,其中一枚徽章上镌刻着水流和花果,另一枚则是拥有翅翼的五芒星。白十二抬起头,正对上加伊德修士冷硬如刀的下颚。 加伊德低下头俯视着他,从喉咙里挤出轻蔑的一哼,意有所指道:“奔原城还真是宽容。” 白十二抿着下唇没说话。 “你的名字?” 不是白十二。所以他迟疑了那么一瞬间,银六已经抢先开口了:“白。他的名字是白。” “我没有问你。”修士的视线凉凉的在银六和白十二身上转了转,银六立刻低垂下头认错。或许是因为俯视的原因,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这两个少年银白色的发顶上。他运指为笔,些许的魔力至指尖流淌而出镌在桌面上,留下一个弧度圆润连接着的字符。 白十二认得这个字。但是在修士眼里,他和其他不识字的少年完全一致。修士掩在垂下的长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他的目光失望的从白十二身上移向别的少年身上。一部分孩童不敢直视他,另一部分孩子注视他的眼瞳里充满了兴奋的光;所有人都不敢逾距,任何人从踏进教廷所属土地的那刻都必须满心尊崇小心翼翼。但修士却始终失望。他步调缓慢的从偏厅中走过,巡视着窜进室内的冷风,倒影在灰白色的石壁上摇曳的烛光和淡的几乎看不清的影子。 但他那和墙壁成一样色泽的一缕薄影在灰橡木书柜前停下了。 偏厅并不大,大多数时候神职人员在这里处理琐事,偶尔会像今天一样开放作为平民的识字教室。在厅堂的尾端放有几排书架,这里并不是藏书的地方,它们也始终沉默的浸在无人问津的阴影中。总有贵族喜欢向神捐献除了金钱之外的东西,比如家中多余且没有什么的太大作用的书籍。 贵族们认为这是“学识”和“文化”。加伊德修士对此嗤之以鼻,他打赌,老爷们一定看都没看一眼就将这些内容可笑的手抄本捐给了教廷。可即使他瞧不上那些无趣的书籍,也并不代表属于神的财产能被轻易碰触和亵渎。 但现在在那鲜少有人涉足的书柜后,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 修士皱住眉头。他的脸本就冷的像外面结冻的河流,沉下来就更加硬邦邦的。白十二咬住下唇,银六挽着他胳膊的手指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 “不好。”银六喃喃,“只有十一不见了。那绝对是十一,不守规矩乱动教廷的东西就是渎神……加伊德修士要发怒了。” 修士阴沉着向书架处走去。 书架之后的确实是殷绝。在修士危险的目光下,黑色的影子从书柜和书柜灰色的阴影后走了出来。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修士动动手指,就可以将这个不知好歹的贫民小鬼压成粉末。然而他们只彼此对视着,白十二这才发觉加伊德修士的身高比他们这些十余岁的少年人高不了多少,只需稍稍昂着头就能够直视这位尊贵的魔法师。银六紧紧勒在白十二胳膊上的手悄然的松开,他无声的后退了几步,似乎想在修士还来不及迁怒时逃跑。 有椅子倒地的钝声。妹九正慌张的站起来,她甚至无暇顾及自己起身后凌乱的裙摆,目光已经向殷绝奔了过去。不过她自己本身被钉在了原地,只能木然的半张着嘴,朝角落里的雀四和白十二投去焦急、催促的求救目光。 加伊德修士紧绷的肩膀在某一刻却忽然放松了。他伸手去拿面前少年手中的书,那是一本很薄但却很大的书,封面是由黄铜做成,还带有精致的镶边;修士知道贵族所捐献的书籍往往都是如此虚有其表。他没有直接与少年对话,而是翻了翻这本书,书内纸张很柔嫩,不像是平常贵族们所使用的纸;书页内大部分均是涂绘清晰还上了颜色的图画。加伊德将视线从书上转移到少年身上,少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像是未有害怕后果,也未有对自己的敬畏。 修士很满意,他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他随手将这本书搁在书柜一边,想要按上少年的肩膀,但是却被躲过。这个十余岁少年本该稚气未脱的脸上却已经有作为男人的影子了,加伊德能够看到压在他肩上持久未散的严冬。 “你的名字?” 修士努力想表现出慈祥的样子,可是他的脸却依旧又冷又臭。少年平淡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加伊德说:“我在你身上能够看到流窜的魔力波动,尽管非常微薄,可你擅长吸取它们就亲近像传说中的德鲁伊亲近自然一样。贵族太狭隘了,时光领主保佑,我在平民中未满十五岁尚还可修习魔法的孩子中搜寻太久,从未看过如此有魔法亲和力的天赋者……!时光领主在上,你叫什么名字——不不不,名字不重要,你会有新的姓氏,新的名字……你愿意跟着我修习魔法吗?” 这位如同神像一样高傲却冰冷的魔法师难得所说的一大段话,和话语中急迫欣慰的语气,在场所有长耳朵的人都听懂了。银六半晌也不敢喘气,片刻后才不可置信的低声询问白十二:“我听错了什么吗?” 白十二说:“本该如此的啊。”然而他理所当然的出口后,还未等银六质疑,自己已然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表现的最激动的却是之前如同木头人一般的妹九。女孩子慌乱飞快的理了理衣领和金色的头发,拎起裙摆,俏俏伶伶的在欲破未破的冰一般的气氛中大声开口。 “加伊德大人,他的名字是绝。我们……不,他一定很乐意向您效劳的!” 修士的视线不悦的剜了过来。可妹九浑然未觉,她的脸蛋经过一吓一喜情绪的大幅度升降后被染的红扑扑的,甚至连额间都涔出了几滴汗珠。她只顾着期盼的看向殷绝,目光中全然是喜悦和殷切。 殷绝侧了侧头。 无由来的,白十二觉得自己被锁定了。少年漆黑的眼瞳里没有感情,可白十二总觉得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像在冰湖里过了一遍的针一般刺进了他的皮肤。但很短暂的,他又把视线移开了 。 “您很突然,加伊德大人。”殷绝有礼貌的回复道,“我很感激您不追究我乱碰教会书籍的事,那些图本实在是太吸引人了。……但是,您太突然了,加伊德大人。” “如果你答应的话,我有权赐给你姓氏。我鹊尔威伦家族的藏书室也仅供你翻看。” 殷绝笑了一笑,低垂下头:“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您为好。但是,请容许我考虑一段时间,加伊德大人。” 白十二想在鸦雀无声的现场中,大概只有自己看穿了殷绝毫无瑕疵的笑容背后的隐藏着的不屑。或许是因为在短短的时间内,他就将殷绝的几张脸皮给看了个遍的缘故;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和匕首一样的少年对他不大一样。 修士察觉到了自己的太过迫切,他语气里的急促已经无法被那张冷硬的像石头似的面容遮掩了。修士同意了殷绝这个合理的请求,但在教廷的公益教授课堂结束以前,他都硬邦邦的直着脊梁,以盯着即将到手的宝物般的眼神盯着殷绝,仿佛只要一移开视线,一切就成为竹篮里的水。甚至在课堂结束之后,修士甚至还是再用着那张削瘦僵硬的脸和语速略快的语气交给殷绝一枚魔法印章,嘱咐他凭此来鹊尔威伦家族找他。 他们一走出教堂的范围,妹九踮着脚就将殷绝手中抛着的印章抢去玩了。她小心翼翼的握住那枚黄檀制的古朴精致的印章就像捧着一枚珍贵鲜见的宝石,银六凑过头去看,妹九立刻合掌将印章藏了个严严实实的,还瞪了讪笑起来的银六一眼。 殷绝倒是毫不在意,背着手穿行在散会后的人流中间,从身后来看就像涂在灰白街景中的一抹随时都将消散的影子。白十二追了上去,和他并行却始终不知道开口说什么,殷绝瞥了他一眼,顺手将手搭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别摸我头。”白十二被并不温柔的力度推的头往后仰,慌乱的退了一小步,在殷绝收了手后才低声抱怨道。殷绝没回话,他瞅了瞅殷绝的侧脸,问,“你会去吗?跟着加伊德修士?” “谁知道呢。”殷绝双手枕在脑后,“或许当个被称为‘魔法师’的人类也不错?” “……感觉你倒是很嫌弃似的。魔法师可比小偷出息太多了。” “盗贼公会,听过没?” 白十二愣了愣。殷绝挑了挑嘴角:“你不知道。奔原城也没有这个公会的存在——不过,盗贼和小偷也不是一回事,小偷可以称为盗贼,但是毕竟和真正的盗贼不同。盗贼在大陆上游荡,可以说是个冒险者,是位刺客。而小偷不过被锁在这个狭小城镇中的盲眼老鼠罢了。” 他用眼神指示向前方。 胖七在前方的人群中,他没有参加修士举行的识字课堂。胖七穿的厚重,加上身上的脂肪整个人看起来都圆滚滚的,他长着一张憨厚可亲的脸,再加上本身还是个孩子,在人群中步伐缓慢,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白十二盯住他的下一刻,胖七的手就动了。他手伸出缩回的速度太快,快到根本看不清那只手是探向谁的荷包。像是注意到了看过来的视线,胖七回头张望了一眼。 然后他眯起了眼睛,脸上的肉挤成一团,颠颠的向他们走来。他先远远的和跟在最后的雀四打了个招呼,然后看向银六的方向。 “怎么样?那个干巴巴的魔法师修士的教学指导?有没有一瞬间就融会贯通变成上等人了?”胖七朝着银六和妹九的方向道,他左顾右盼一会儿,从兜里摸出一个破旧的钱袋抖了抖,里面沉甸甸的传来钱币碰撞声,“你看我就懒得跟你们这帮小屁孩一起凑这个没什么用的热闹。挣钱才是正经事。” 银六瞪大了眼睛,一把夺过了钱袋。胖七避闪不及,反应过来时银六已经扒开钱袋数里面的铜币了。胖七跺着脚就要抢回来,可这回他的手速就完全比不上敏捷的银六了。 “真不赖嘛。”银六笑嘻嘻的将钱袋扎好扔给胖七,“起码得手了十多个人吧?安息日真是个好时候,大冬天的谁都不愿意出门,很少能碰到这么人群密集的场合了。不过嘛,你就算得手了十个银币都没用。” 胖七将钱手忙脚乱的谨慎藏好,阴阳怪气的瞪他:“哟,还真能说,十个银币可够我们这一大帮人舒舒服服的过到明年了。怎么,胃口变大了和魔法师大人一接触就长本事了?” 银六说:“还真长本事了。不过不是我,是十一。” 胖七小小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向殷绝的位置。 胖七脸长的憨厚,但偏偏眼神总令人不太舒服。大约是相可以不由心生,而眼睛总是要直白的多。他的目光像把从污水沟中拖出来的钩子,尖锐且还锈迹斑斑。 妹九有娇嗔的特权,就不太客气的顶回去了:“别看了,你哪里看的出来。十一他被加伊德大人看中了,往后他也是魔法师啦。” 胖七被这个信息量砸中,难以相信的指了指殷绝:“就十一这永远吃不饱的穷酸样?” 银六说:“怎么,我说要比你的十个银币值的多吧?三哥呢?这个消息得告诉他才对。” 胖七目瞪口呆的消化了半天,酸气十足的翻了个白眼,先怪里怪气的对殷绝说:“十一以后出息了别忘了我们啊。”这才回答银六,“三哥出来后阴沉着脸先走了,大约在酒馆里收集信息吧,他和我说要做一票大的。” 银六:“冬天不管是谁都老老实实的守在家里,怎么做一票大的?” 胖七:“谁知道,听三哥的就是了。走啊,去和三哥汇合去。” 白十二跟着他们的脚步往城镇中繁华的地方走去。妹九将印章还给殷绝后就一路上缠着他说说闹闹,白十二不再好挤开他们,只能跟在殷绝身旁。 只是身后隐隐约约有道视线,如同沼泽中觅光而来的虫子一般如刺锋芒。只不过那个眼神是黏着殷绝的,白十二在转弯的时候悄然往后瞧了一瞧。 视线的主人没找到。只是一直沉默寡言的雀四,如同一条幽灵般的跟在身后。 第13章 梦·零十三 即使是白天,酒馆中依然人声鼎沸。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场合,南来北往的过路人,商运者以及流浪汉和背着老婆丢下摊子来喝两杯的商贩全都聚集在此处。烧的旺盛的壁炉将整个室内渲的一派热烈。空气中温度太高,白十二刚跟着他们掀开羊毛毡钻进酒馆内,就被滞缓的气息呛得脑袋发晕。 马臊味,啤酒花和小麦发酵后的香气,火焰燃烧的气味,棉布和稻草湿漉漉的沤味,大汉们的体味,狐臭,以及火椒的熏香;全都乱七八糟的混杂在浓稠的空气中。白十二站在门口寸步都不想挪动,只踮起脚来在人群中寻找老三的影子。 “我们乘船过来——是的,乘船。冬天这里的河水被冻住了,可南方的水还能载船。你们没见过南方的河流,那才叫河流,行驶在上面的船艘艘可以入海,我见过最快的船有一百条桨,两根桅杆,不是最大,但是又快又稳。搭乘这样的船,就算从厄运海湾过也可以放下心来,它绝对不会被怒号的风和巨浪打翻——” “厄运海湾?呃,传说厄运海湾中的逆风岛上有龙?” “龙?有没有龙我不知道,自第四纪元开始已经过去太久了,没有人能实实在在的见到一条龙。我怀疑它们早就已经死干净了。可我敢发誓,你如果想去逆风岛上找龙,只会找到满岛的魇,那些深渊生物会瞬间将你吃的骨头也不剩。” “人类或许找不到龙,可是非人类呢?那些见鬼的精灵、矮人和侏儒呢?他们不是寿命要长的多?” “老兄,你在开玩笑吧?你居然在说和大陆已经脱轨了的非人类?精灵在精灵之森,矮人在地下洞穴,侏儒?鬼知道那些矮个子移民到了哪里,如果不是我行商之时亲眼见到过一位旅行中的矮人,我都快以为他们也变成传说了。来来来,诸位,为我们这位天真活在上个纪元的可爱兄弟干杯!” 众人哄堂大笑。白十二的注意力被他们吸引过去,他靠在墙边,一只腿稳稳的站着,另一只划桨似的晃荡着,朝他们的方向看过去。 说话的是一队商旅和当地的商贩。白十二的视线从他们身上掠过,停在角落上一个带着兜帽的男人身上,他周身的气质和那些正在高谈阔论的大汉完全不同。像是注意到了白十二的视线,男人抬起眼来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那是一双……浅紫色的,却又太过于奇怪的眼睛。 银六窜了出来,恰巧挡住了他们之间的视线。他挠了挠头发,说:“奇怪了,三哥不在这里。” “没找到吗?”白十二问。 银六摇了摇头。胖七撑在柜台上探头问老板娘:“嘿,有看到我三哥吗?就是经常来带我们来蹭酒喝的。” 老板娘眯着眼仔细的打量了胖七和银六一会,叉着腰回想说他似乎跟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出去了。“总之不在我的酒馆。你们哥也到了会去妓院主动找乐子的年纪啦。” 她嘻嘻笑着就扭回了腰做事去了。胖七和银六古怪的对视了一眼,领着白十二出了酒馆。妹九正在门口小步的蹦跶着,天气太冷,她的脸冻得通红通红的,见了他们出来还伸着脖子绕到身后找老三。 胖七道:“别找了,三哥不在这。” 妹九说:“那他去哪了?你不是说他会在这里?” 胖七说:“我哪知道他会跟着一个女人先跑去快活了?得得得,三哥不在也没什么事,自己去街上玩着吧。” 妹九眨巴眨巴眼睛,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解。银六咳嗽一声扭过头去,也不解释。妹九盯着他们的神色,好像懂了,背着手扭过头去,耳根子攀上了一抹红色,也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不说话了。 于是他们一行半大小子就上街了。天冷,雪不再飘了,不过欲下不下的垂在灰白色的天口,缀了几丝冻成冰块似的云,仿佛随时就会再次下起雪来。银六一路上都在挤兑着胖七的,结果胖七冷笑一声,眼睛促狭的眯起:“小屁孩儿只会靠嘴来损你爷爷,有本事自己去挣些外快,少在这没用娘们似的碎嘴。” 银六一瞪眼:“今天可是安息日!” “安息日的规矩算个什么?节日就是疯狂的好时候。别忘了去年庆典,三名贵族死于决斗,城东城南全都是械斗留下的尸体。还有女人被淹死在河中——这才叫庆典!” “可是安息日和比斗大会不同……” “胆小鬼就陪着胆小鬼做乖小孩。我说的没错?自称为冰龙的狗?” 银六跳起来去抓胖七的脸。胖七在这一刻灵活的像一只泥鳅,又如同一滴水飞快的消融于人群的海水中。银六跳脚了半天,只能小跑过来挽白十二的胳膊,白十二觉得变扭,更何况他有想问的要问殷绝。银六缠着他说话,他就更加不方面见缝插针的找殷绝说话。 他们默默走了一段路,银六还没完全小气,就开始瞟前方殷绝的不顺眼了。 “小九喜欢十一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银六窃窃私语,“长着眼睛都能看出来,不过我看十一倒明摆着不上心,你看看他现在都不冷不热的。我说妹九又不难看,不过也是,他现在可是妥妥的预备魔法师,当然有资本摆冷脸了。” 白十二没吭声。在不熟悉的环境中,他向来沉默;这似乎是某种深植的习性。就算是面对首次对他表示善意的银六,他还是习惯于将舌尖下的话语给吞下肚。 银六将这种沉默会错了意。他说:“你可别向小九一样偏袒十一。他那种阴冷孤僻的性子,跟我们半年下来都不熟,你才认识他多久啊,就算成为了魔法师也不会帮你。”他强调,“患难与共的是我们,当时也是我开口才能收留下你的。随时都可能饿死冻死的流民可比当小偷惨多了,这个城里的小偷多的密密麻麻,但是我们可是混到中上层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得站在我这边。听到没?” 银六紧紧的抓着白十二的手。白十二偏了偏头看向前方的殷绝和妹九,轻微的点了点头。银六松出一口气,松开手也看向前方。白十二不确定他看的是不是殷绝,但是首次,他在银六和发色相称的浅灰色瞳眸中看到了紧张和嫉妒。 “……什么好事都偏偏给他挣了。他算个什么东西啊。这种没由头就捡到馅饼的人,别被吃到口的馅饼给毒死才好。” 非常轻的抱怨,但是前方的少年听到了一般的回过头来。银六立刻闭嘴,按着白十二的肩膀就半遮半掩的躲到他身后。殷绝的目光就落到了白十二身上,他们对视一眼,殷绝弯了弯唇角,将头转了回去。 拐过一条弯穿过拱洞,应该就是闹市区。街道上的雪被扫的干干净净,堆积在两边。沿着砖石墙壁,搭着白色亦或灰色油毡布顶棚的摊贩推车零零散散的分部在街道两端。一处店铺敞着大门,锅炉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一个大汉□□着上半身,正在打铁。即使是寒冬,他身上的汗水依旧被火焰熏得一滴一滴的从凸起的肌肉上流淌下来。淡淡的硫磺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白十二多看了他几眼,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叫卖声有些耳熟,白十二推测这条街道就是被关在狭小的箱中时,被运载着路过的闹市区。 这里什么都卖。卖的多的还是廉价的珠宝,劣质的蕾丝和缎带。也有人在这卖馅饼和熏肉肠,当然还有印章的手作坊和为人代写书信和读信的小铺。妹九脚尖落地,轻盈的穿行在摊位和人群间,像是在舞蹈。她的目光偶尔落在摊位上,更多的时候停留在殷绝身上。银六这句话说的没错,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够看见少女眼里的喜欢。但偏偏殷绝无动于衷,平淡的像一滩鸿雁飞过也无法留影还被冰给冻住了的淤泥地。 但妹九舞蹈般的脚步却难得的在一个摊位前停下了。 她一手拉着殷绝的衣摆,目光被捆绑在了摊位上。直到白十二和银六追上他们,她都没从恍然的梦中醒来。摊主带着一顶熊皮毡帽,灰毛皮草的帽檐低垂下来遮住眼睛,围巾一层层的从脖颈包裹到耳朵,他的面上只露出鼻侧附近白皙的皮肤;和白十二在酒馆中看到的那群身材强壮满面络腮胡的行脚商和其他的商贩不同,他身材纤细修长,看起来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 吸引住妹九目光的是一只银饰和缎带编织成的蝴蝶发卡,那上面嵌着数枚五颜六色亮闪闪的水晶玻璃。她犹豫的将它拿起,视线渴求一般的瞟向殷绝。殷绝没做声。 银六哼了一声:“你等两个星转再向现在这位身份分文的家伙索要礼物吧。这枚发卡卖多少钱?” 摊主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个铜币?我自己也买的起呀。”妹九踮了踮脚,语气欢快的就开始摸钱袋。 “银币。”摊主说,“两个银币。” 妹九的动作愕然的停住了。银六已经惊呼出来:“好贵!你这绝对是讹诈!” 摊主没有理他,懒洋洋的靠在墙边,一副爱买买不买滚的大爷模样。 妹九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的将蝴蝶发卡放下,拉着殷绝转身就走。银六更是恼火,拉住白十二的胳膊就要走;但白十二却不动了。他被锁住了。在蝴蝶发卡的另一头,最角落的阴影位置,放着一颗兽类的牙齿。但是这枚牙齿太大了,只一颗就霸占了大半个摊面的宽度,白十二目测它有自己的小臂长。这种长度使得它沉浸在阴影里也异常显眼,白十二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它。他想试着摸摸它,可是银六的指尖已经不耐烦的掐进他的肉里了。 “走啊!” 白十二把视线拔开,拖着灌了铅般的腿,一步步跟上了银六的脚步。妹九和殷绝还是走在最前方,只是妹九像是对所有摊位失去兴趣了一般兴致缺缺,殷绝还是冷淡的刻意隔开和妹九之间的距离。白十二回了回头,有着奇怪摊主和奇怪牙齿的摊位还在后面,但是一直如同影子般跟随着的雀四不见了。 “雀四不见了。”白十二提醒银六。 银六烦躁的回答:“谁管他啊,他在也和不在没两样。消失了才最好。” 这条街道没能安安稳稳的逛完。他们被吵闹和突如其来的喧嚣堵住了去路。先是一队骑马的卫兵叫嚷着快速的奔过街中心,再是开始议论纷纷起来的行人。从各种街道拥来的人们看热闹似的往同一个方向挤去,妹九被挤的一个趔趄,殷绝已经拦住了一个小个子询问了。 “尤金爵士抓到了一个小偷。卫兵长准备借着安息日,将那小子公示在内城的城门上,进行可供群众围观的判决和处刑。” 话语飘荡过来。妹九停下脚步,局促不安的转回身子,她的脸看起来有些煞白。她喃喃的说:“不会是……” “别乱说。”银六呵斥她,“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第14章 梦·零十四 外城同内城的过渡地带摆脱了僻静无人的境况,无所事事的人流如同潮水般向这个方向涌来。扫在街道两边的雪地被踩的融化,和鞋底上的泥蹭在一起,污浊不堪。街道中心挤满了外城的平民,所有的人都昂着头往内城门的方向看过去。 卫兵的银盔甲银光闪闪的缀在城墙之上。内城的城墙要比外城墙低矮太多,人们可以轻易的看清白石砌成的城墙上卫兵们的脸,包括站在最前方系着披风的骑士卫兵长,和穿着墨蓝色天鹅绒外袍和暗金半披风的爵士。如果人们安静下来,不再挤成一团的吵闹,或者紧贴墙根,他们甚至能够听到卫兵长和爵士之间的对话。 这两位贵族正在争执。尽管从下往上看,他们各自都彬彬有礼,且心平气和。 “这不符合规矩,尤金大人。”卫兵长说道,“偷窃是犯罪,但犯罪必须要通过审判者审判才能进行处刑。你以我的名义将处刑宣告出去,这是在侮辱我身为骑士的荣誉。” “骑士的荣誉并不会因为他斩杀了一只小偷而受到损毁,就像魔法师用烈焰术烤一只鸭子也无碍他的尊贵。”爵士耸了耸肩。 “可这不符合规矩。我们应当先将小偷关押审判……” “民众的意志同样也是审判。”爵士道,“亵渎安息日这一理由已经足够让他去见九阶之魇了。除了维护城主,我们还必须维护我们的神灵不被亵渎。骑士大人,您说呢?” 卫兵长叹一口气,像是动摇了。可他们还在继续交谈,至少白十二还能够看见他们两人开合的嘴。但是周围越来越嘈杂了,城墙上的声音传递下来就像一滴迅速被海绵吸收的水。白十二知晓在上面的人叫肃静之前周围是不可能安静下来了,他将视线收回,一只手却按在了他的右肩上。 是殷绝。 他悄无声息的转移到了白十二身边。妹九和银六被人流冲在相隔甚远的地方。殷绝低下头来对他笑笑,但这份笑容间没有多少感情。 这不是询问的最好时机。白十二只能对他说:“你一直在妹九身边。” “是她一直在我身边。”殷绝漫不经心的回答道,“银六跟你说过我的来历?” 白十二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被她救了——银六找的医生。总得还清才行,对吧?” “妹九不会希望你用这种方式。更何况你做的一点都不好。” “我也不希望。”殷绝笑起来,露出了一点牙齿。这个笑容本该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孩子,但是最重要的味道被抽离走了,“拒绝淑女得讲究技巧。更何况她太活泼了,呆在身边能让我省心很多——尽管也添了不少困扰。” 倒还蛮尽心尽力。白十二猜测他来救被人贩子拐走的银六就是因为这种理由。这让他不由自主的问出了口。 “如果,嗯我是说如果,我不小心救了你一次,你岂不是也得跟在我身边等着还我这次人情?” 殷绝看向他。 他的视线宛若实质,沉甸甸的。如果直视的是人的眼睛,大概会有种异常专注的味道。可他很少直视白十二的瞳眸,甚至他也很少看向他的脸。他看白十二时目光总要向下沉几分。那个位置……就如同晚上的温度再次覆过来,白十二挠了挠自己的侧颈。 “不太可能有这种时候。你得找好机会才行。” 殷绝道。 白十二觉得自己果然不该问这话。他将目光移开,看向城墙上。爵士和卫兵长的对话还未停止,人群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觉得可能是我们团队的人吗?老三、胖七和雀四都不在。” 殷绝眯了眯眼:“谁知道呢。这个城里的小偷可是多到数都数不清。” 这家伙的态度和语气都暧昧不清,不安在白十二的心头一闪而过。如果被抓的小偷是他们团队中的……可是银六还在,殷绝也在身边,无论高高在上的卫兵长和爵士下了怎样严厉的判决,这两个人都不会有事。他抬起头看向城墙上,苍白色的天际和苍白色的石壁绵连在一起,其上是猎猎的旗帜和盔甲上冰冷的光。他没能找到那个所谓被抓住的小偷的影子。 “倒是你,一直也跟着我。是想要问些什么?” 殷绝突如其然的出声。白十二看向他,却依然未能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什么。白十二谨慎的回答:“只是因为老三把我们分在一队。” “你本身是自由的。”殷绝道,“你并不敬重老三,除去必要的场合,也无须遵从他的决定。” 白十二闭上了嘴,不说话。 殷绝说:“你一无所知,包括常识。你想询问这个。” 白十二的声音碎冰一般阻塞在了河道中,随即他反应过来,立刻道:“我当然知道,除了婴儿和疯子,谁会不知道那些常识?” 殷绝笑了笑,也没反驳他。白十二这次迟疑的时间很短,他的声音略略轻了一轻,说:“……我比较在意的是你。从你身上总有种奇怪的熟悉感。曾经是梦,还是现在?” 殷绝注视着他。 “人生皆梦境。”他收回若有所思的视线,这么回答道。说罢他朝着城楼的方向抬抬下巴,道,“看,决断出来了。” 卫兵击锣示意众人肃静。铁器的鸣叫如同雷电响彻天空,群众们的视线一致的聚集在了城楼之上。爵士斜睨了卫兵长一眼,他暗金色的半披风被冰冷的寒风吹拂起来,白十二瞄到上面用浅金色丝线绣出的闪闪发光的秃鹫。金色的秃鹫扬翅飞起,风停又倏忽消失在爵士的肩背。卫兵长背过身去,对着卫兵们发了几个简单的指令。 寒冷灌入鼻腔,白十二捂住鼻翼打了个喷嚏。直到手掌的温度覆盖上去,白十二才发觉自己的脸被冻的冰冷。 两个卫兵拖拽着某样物体。白十二控制自己不往人类的方向去想——但那就是被捕的小偷。卫兵拽着那家伙的衣领并粗暴的将套在他头上的头套扯下来的那刻,白十二清晰的听见人群彼端的女孩子惊叫的声音。 他不用循声追寻就知道首先叫出声的一定是妹九。 城楼之上被卫兵擒住的是胖七。他嘴中被塞了一团布团,被展示给众人的,吊在卫兵手上扭曲而肥胖的身体就像一只被叼在鸟嘴中的大白肉虫。白十二似乎听见了那一刻间胖七喉咙里挤出来的痛苦的□□,但或许没有,因为在妹九的惊叫声之后,周围填满了指指点点和诧异的嘈杂。 胖七灰头土脸伤痕累累,被雪濡湿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泥土和灰尘。白十二相信他在被捉住后经历了一番虐打。 他昂头看向靠在城墙边的爵士。爵士半倚在低矮的城墙边,俯视着所有人的脸上露出一种嘲弄的不屑笑容。他轻蔑的注视着胖七,轻蔑的注视着所有人。 “这个卑劣无耻,目无法纪的混混、小偷,肮脏的下水道蛆虫——诸位!看看他那为勤劳的工作者辛苦挣来的血汗所填充的身躯!在平日他靠窃取诸位的金钱逍遥自在,而今日他却窃取了神明的荣耀!”爵士伸展开手臂指向卫兵手中的胖七。胖七或许想要蜷缩起身子,可他摊平在空中的身躯就像一张任人摆布的大饼。爵士带着轻蔑朗声指控道,“诸位!今日可是时光领主给予信徒的安息日!我行走在属于神明的街道上,沐浴着神恩之时,罪恶的手掌却伸向了我的荷包——而它也时时刻刻将要伸向的是你们的荷包。今日我们不需要审判者,在场的诸位将亲自审判这个窃贼和渎神者的生死!” 最开始是在人群中某一声含糊不清的“杀”,最后居然延展为铺天盖地属于死亡的人潮。白十二身边的人们莫名的兴奋,莫名的喊着“杀了他”,莫名且轻易的决定一个罪人的生死。人群怂恿着即刻的正义,挤挤攘攘的互相碰撞着。 殷绝被撞了过来。白十二被挤的脚步不稳,下意识扯住了他的胳膊;在下一刻却又不安的松开了手。殷绝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将白十二扯了过来,懒洋洋的说:“尤金爵士还真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他的声音在群情激奋中低不可闻。白十二不由贴近了他。 “南群恩国王坐上王座有盗贼的功劳,南群恩帝国法律对盗窃罪的刑法也是全大陆最低的,不是死亡而是流放。将胖七交给审判者,也会因为未成年的缘故被安置给教廷或是直接释放。”殷绝道,“只可惜胖七将手伸向了尤金爵士的钱袋。” 盗贼和小偷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小偷却因盗贼的关系得到赦免。白十二忽然能够理解了四周汹涌的愤怒。奔原城小偷泛滥,无论是哪位平民都失窃过。也因此,他们的愤怒异常容易□□控。 白十二的嗓子有些发紧:“……他会怎样?” 殷绝说:“如果逃掉的话,可能断一两只手脚,但能活下来。” 有人挤到白十二的身边,猛然间抓住白十二的手。白十二一转头,愕然的看着从人群中挤过来的银六。银六紧张的抓住他,脊梁弯起犹如一只惊弓的鸟雀。可他的视线却是紧紧的盯住城楼之上。 胖七嘴上依然塞着布团,不会有谁给他自我争辩的时间。卫兵们擒住他就如同擒住一只家禽,爵士昂着下巴,从身侧卫兵的手上抽出一把长剑。胖七残败的身躯剧烈挣扎起来,随后,他的动作僵停住了。 这个前半刻还在嬉笑嘲讽的孩童头颅从城楼上坠落下来,和溅起的血液一起滚落到雪地上。 第15章 梦·零十五 头颅落下的瞬间,拥挤在城墙最前方的人群从城墙下潮水般的退开一个圈。一起退潮的还有声音,白十二被阻隔在人和人组成的城墙之后,无论是叫骂,还是含糊不清的嘶喊全部截然而止。银六的胳膊绷的如同一段枯木头,白十二隐约听见了女孩子拼命压抑住的呜咽。那是妹九,妹九跟随着银六穿越人群找到了他们。现在她找到了殷绝。 寂静只在人群中停留了短暂的时间。 高台上的尤金爵士懒洋洋的将长剑插入剑鞘,并闲适的拍了拍手,如同在掸去手上沾染着的灰尘。爵士脸上依旧带着轻视一切的笑意,他瞄都没有瞄一眼倒下去无头的躯体,甚至也懒得再做些什么鼓舞人心——或是安抚人心的演讲。他兴致缺缺的掉头走人,只给予了一旁侧过头去的卫兵长一个礼节性的致意。 卫兵长作为一名绝对服从秩序的骑士,依旧有些不忍:“……当众处刑侮辱一位未成年的轻罪犯是不合法度的。” 爵士耸耸肩:“我已经处置了他。”他说,“神可不会遵循人类的法度,更何况这小偷已经惹了众怒。那么,善后就交给您了。” 卫兵将那具还在淌血的尸体拖了下去。据说割断大动脉,血可以如同喷泉一般飚溅出数米。头颅猛然斩断下后,血液顺着惨白的石墙向下蜿蜒流下。白十二看不到被人群层层挡住的地上的头颅,只能看到那道流下来的血迹。他感觉不到恐惧、悲伤,或是畏惧之类相关的情绪,只是一片茫然。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那道唯一能进入视线的血流像是成了活生生的人死去的唯一证明。 人们重新嘈杂起来。银六拽住白十二的胳膊,低声说:“我们快离开这里。” “胖七……?” “走。”银六说,“热闹看完了,我们不知道那是谁——快走。” 他们像是已经习惯面对同伴的死亡了。不管是银六,还是已经飞快将眼泪擦干,将惊恐压下的妹九。同伴的死亡对于他们而言像是一个危险尚未散去的信号,比如说,银六无法判定卫兵会不会搜寻抓捕和胖七有关的小偷,也弄不明白尤金爵士的态度和行为是来自他个人的意志还是昭示城中新的法度。不管怎么样,少年小偷团队的最好选择就是远远逃开。 他们跟着部分看完热闹返回外城的人流一路折返。回程的路途寂静无声,甚至妹九也只事浑浑噩噩的走在殷绝的另一边。白十二不知道他们要往什么方向走,奔原城的街道和覆盖在其上的雪一如既往的冰冷。 他们在一条小巷子中遇见了雀四。 这个小个子急急忙忙走顾右盼的小跑过来,看到他们时黯淡无光的瞳眸中亮了些许。雀四跌跌撞撞的向他们奔跑过来,他跑步的时候身子有些不稳的颠簸,看上去像是扭到了脚;或是他平时的跑步就是这样,白十二不清楚,他没有将为数不多的注意力分给这位沉默寡言的矮个子过。 银六也不理他。按道理来说他们是一小队的,可见到雀四后银六却下意识的向后退了退,并别过了头。他嫌弃雀四,无论是招呼还是视线,银六都吝啬的不想给他。但是雀四看上去也并不在意,他停下尚还一瘸一拐的步伐,犹豫的走向站在银六身后的妹九。 雀四抿着嘴,长着雀斑的脸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跑步的关系,红彤彤的。一直以来,白十二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跟在团队边缘的幽灵,但现在这个幽灵首次的走进了人群中。 雀四飞快的塞给了妹九什么。妹九尚还浑浑噩噩,根本没反应过来也没有伸手去接。雀四囫囵着塞向她手中的东西就掉落在了地上。是一只银饰和缎带编织成,还镶嵌着五颜六色水晶玻璃的蝴蝶发卡。就是不久前吸引住妹九,价值两个银币的那枚。 妹九愣愣的低下头。她注视着那枚蝴蝶发卡,却没有动作,脸上表情也是呆呆的。雀四见她不要,飞快的俯身捡起来重新往妹九手上塞。 妹九下意识的推拒了。 雀四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将要哭出来的神色。他瘪着嘴,喃喃道:“给你。给你,你喜欢它。好看。” 妹九摇摇头,退了一步。 雀四木讷的拿着发卡站着,一转头就死死的盯住了殷绝。白十二站在殷绝身边,自然将雀四瞳眸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阴暗和仇恨看的一清二楚。白十二打了个哆嗦,雀四又飞快的移开了视线。 殷绝倒是毫不在意。可白十二被雀四的目光弄的浑身不舒服,他见殷绝不说话,银六懒得吭声,妹九还在神游天外,只好轻声的对雀四道:“……妹九还没反应过来呢。” 雀四听见声音,如同一只射向猎物的蛇,视线咻的一下转了过来。白十二只感觉像是被软体虫类分泌的黏液爬上身,硬着头皮继续低声解释道。 “胖七死了。妹九看到了。” 雀四手中的发卡掉到了地上。雀四俯身将它再次捡起来,盯着白十二,再转头看看银六。 “看我做什么。你以为我想胖七死?”银六说。 雀四捏住蝴蝶发卡,低垂下头,哑着嗓子问:“胖七,在哪里?” 银六说:“你问这个做什么?人都已经死了,被当着外城一干人的面把头给斩下来的。再去也没用。” 雀四不吭声,低着头斜着眼睛瞄白十二。 “在内城城门口。”殷绝开口道。 雀四一声不吭的将蝴蝶发卡握进手掌中,一瘸一拐的顺着巷道往内城的方向走去。白十二觉得有些不安,喊了他一声。 “老十死的时候。”雀四磕磕绊绊的说,“着火了。逃过来,你们逃开他。老十尸体都没了,成灰了。胖七和我说话,我去给他收个尸。” 这个瘦小男孩的背影消失在巷道口。银六啐了一口痰,狠狠的拿鞋底磨了磨:“说的好像我们没情没意见死不救一样。胖七都被绑在那么多人眼皮底下,还有卫兵,真去救也是送死……就算是收尸,那也得看看是什么时候,雀四也不怕被认出是同伙绑起来,下一个死的可就是他了——对吧?” 银六转过头去寻求认同,但没有人理他。他恨恨的跺了跺脚:“不管了,现在得找到三哥才行。十二你跟我一起行动,十一你照顾着小九,我们分头去妓院找找三哥。” “我和十二一组。”殷绝一伸手,轻巧的将白十二扯到了身边。他挑了挑眉,对愕然的银六说,“这一点,不会有问题吧?” 还不等银六回答,他拉住白十二的手腕掉头就走。白十二踉踉跄跄的跟上他,走出巷口的时候回头看了银六一眼。 “银六生气了。”他笃定的告诉殷绝。 “我和你是一组的,教会你你奔原城赌场、妓院、铁匠街位置是我的责任。”殷绝道,“他否认不了这一点。” 白十二问:“你很清楚妓院的位置?” “连国王都该清楚。”殷绝微笑道,他伸手摸了摸白十二的侧颈。他的手很凉,刺的白十二猛地缩了缩脖子。但这个动作像是取悦到了少年,他轻快的缩回手去,捻了捻手指,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没有被血吓到?” 白十二歪了歪头:“为什么要被吓到?” 殷绝笑了笑,没说话。最开始见面的时候白十二以为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直到他们在贫民窟共处时他依然这么认为。但那个时候所看见的危险感已经逐渐消退,大概是因为梦境本就跳跃无常的关系。白十二歪了歪头,殷绝转回头来看着他。 “你说‘就这个晚上,明天不用回贫民窟’……你是预料到了会发生这种事吗?” 殷绝站在逆光处,停顿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们不再说话的继续向前走去。可道路像是无尽的向前延长,雪地,白色,和两侧的砖石墙。逐渐的白十二只能看见殷绝的背影,他竭尽全力向他走去,但依旧感觉自己是在原地踏步。 在前方无法追上的殷绝却停了脚步,站在远处回过头来看向他。 这是梦。白十二相信。这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境,在许久以前,他就已经有过这种陆陆续续的梦境了。 现在梦要消失了。他有些舍不得,因为梦总是消退仓促且太快,醒来后他连尾巴都握不着。他不想这样。潜意识中他察觉到他已经遗失过太多了。 “我还见得到你吗?”他询问道。 然而声音彻底消融在雪地中。 他听见那个少年的叹息乘着风般,如同一片羽毛一样轻柔的擦过耳际。 “光灭了。”殷绝低声道。 ※ 吴归撑着额头坐起来。他靠着墙呆呆的坐了一会。天已经完全亮了,从他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对铺下的桌子书乱七八糟的堆上上面。可惜不是牛皮纸,没有羽毛笔,这里也不是地下室。 老大和友人b都不在。赢家a还在床位上打鼾,被子拱起一个一点也不搭他人生赢家身份的大包。 吴归将头抵在床头,搂着被子想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些过度到现实中来。这个梦对他而言结束的有些仓促,反正没有课——吴归想着宁愿睡到天荒地老。这不是个好梦,毕竟在梦境中死人了。可吴归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和他告诉栾依依的梦境不同,这个梦无比清晰的灌进了他的脑海。就如同现实中有过的经历,他大致想一想信息就真切的呈现在脑海中。如果不是世界背景差异过大,吴归大概会认为他真的经历过那一切。 他揉着太阳穴爬下床。 想想也是挺好玩的,居然连续两个晚上都梦到了同一部小说。就算他入眠前都在追更新,也太加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比例了。并且这个梦境回想起来已经是进入了小说开头的剧情吧?最开始的那个短暂的主角在偷盗团混日子的剧情? 妹九是第一个喜欢上主角的女孩子,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作者风林火山强调《炼金之途》不是种马文,不过倒是出场的女性角色大多七七八八的对主角有好感罢了。 吴归坐在床下的椅子上摸出手机刷了一下小说,显而易见一大早不可能有更新。不过说起来,原着中是根本没有白十二这个角色的。人设和银六完全重叠了嘛,吴归挑着嘴角这么想。 还有一点……他想起了在作为“白十二”熟睡后,殷绝翻身坐起对他露出杀意的那个夜晚。按照一般清理来讲,“白十二”是不会知道这一幕的,但是吴归不同。就算他昏迷、熟睡后,还是诡异的能够知道附近所发生的事。吴归弯着嘴角想,果然是梦境,就是应该有上帝视角存在的。 作为主角的殷绝对他有过杀意却又奇怪的亲近,而他对主角一边小心翼翼的防备一边却又全心的信任。这种有趣的矛盾感让回想着一切的吴归靠在椅子上,昂着头,在清晨窗口洒下的阳光底下露出了一个不自知的笑容。 第16章 醒·零十六 手机短信提示音打断了他。吴归将放在桌上随着短暂的震动挪移了位置的手机拿起,瞥见亮起的屏幕中呈现的文字的下一刻,他就彻底的愣住了。 妈妈: 今天或者明天过来一趟。 吴归双手握住手机,滑动信息并迅速的解锁,反反复复的盯着屏幕确定这条信息的真实性。随后他将“好”的回复发送了过去,但在此之后,理所当然的如同沉湖的石子一般没有回音。 斜对铺的床发出了嘎吱一声。赢家a翻了个身子,吴归迅速的按灭了屏幕转头看过去。那家伙一手捂着头另一只手撑起身子,左右张望了一眼,斜下视线盯住了吴归。吴归觉得这种视线似曾相似,冰冷且滑腻,充满了冷漠的不信任感——对了,就像雀四看他的视线一样。 这个想法刚蹦出脑海,吴归就愣了一下。他自己也根本未想到会对一个晚上的梦境印象如此深刻。 虽然只是一个晚上……但是却跟时间过去了很久一样。 赢家a冷声问:“几点了?” 吴归不想理他,将头低下去玩手机:“自己不会看吗。” 赢家a说:“我手机一向放在床下。” 吴归:“哦。那你下来呗。” 赢家a说:“头痛的厉害。” 这是一个少有的示弱信号。被赢家a说出口也太稀奇了,吴归昂起头看了他两眼。赢家a已经完全的坐起来,低着头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看这家伙成了什么样子,吴归想,这还是往日那个嚣张的厉害的赢家a吗。那家伙低垂着脑袋,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堆在脑袋上,他揉太阳穴的时候以吴归的角度还能够看到他的脸。眼睛下一片青黑,睡眠压根就没有治愈他。他昨夜爬上床时没有洗漱,没有换下外衣,现在那些衣服如同腌菜干一样挂在赢家a身上。 该叫丧家之犬a了。吴归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小人在冷冷的嘲笑。他实在是不想对昨天还争执——甚至还以特有的高傲姿态侮辱了他一番的赢家a有什么好态度,但是他还是站了起来,以尽可能柔和的语调问:“宿醉?你昨晚喝了多少酒?” “鬼知道。”赢家a含糊道,“好歹我没忘记付账。” 吴归拿了赢家a的水杯走到饮水机前倒了杯热水,冲调了些蜂蜜给赢家a送过去。赢家a盘腿坐在床上,接了水就咕隆咕隆的灌了下去。递还吴归杯子时,赢家a低声道:“……帮我跟依依说点好话吧。你和她不是一起长大的吗?” 哦,现在就不说“当初跟她在一起的怎么不是你”了? 自己惹女朋友生气了,还要别人去安慰去做和事老? 吴归握住还带点温度的杯柄,冷冷淡淡的说:“你自己跟她道歉吧。” 赢家a道:“我当然会道歉。但是她得先退出比赛。” 吴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奇怪的看向赢家a。赢家a坐在床上,视线不在吴归身上,也自然没注意到吴归的表情。他自顾自的说下去:“她进入了入围赛是很了不起,可我不觉得她的课题有研究的必要。就算梦境能和心理学甚至生理学搭上关系,也完全是童话性质的小儿科。精神力的范畴不可能是询问几个人的梦境就能得到突破,她的课题不会拿奖的,教授们一时觉得新奇,最后也不可能看得上——” “你怎么知道教授看不上?”吴归问。 赢家a没说话,只轻蔑的笑了一下。 吴归说:“弗洛伊德还出版过《梦的解析》。那是精神分析心理学的正式形成。” 赢家a敷衍的“哦”了一声:“你也说了,已经有弗洛伊德了。还是过去式。” 吴归:“神经科学也不可能放过人类的这种精神活动。” 赢家a挥了挥手,就如同在驱赶一只苍蝇:“依依的研究课题,你为她据理力争这个研究的价值做什么?” 吴归深吸了一口气:“你也说过了,我同她一起长大的。” 赢家a露出了厌倦的神色:“我知道。可是我现在需要她退出比赛,退出她研究的这个课题。之后我会向她道歉,请客吃饭或者是送东西都没问题。就算她获了奖,她也是我的女朋友。她继续比赛就是在当着全校在打我的脸,依依是个好女孩,她会考虑我的感受的。” 这次吴归听懂了。因为赢家a失利了,所以赢家a的女朋友绝对不能成功。就像他叙述过的那个梦境一样,他无法点燃酒精灯,所以谁点燃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栾依依。他将“女朋友”看做是什么?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人?还是仅仅一个衬托自己优秀不可缺少的附属品? 吴归站在原地,将手中的杯子放回赢家a的桌子上。随后他从冰窟中捞出了自己的声音。 “赢家a,你连男人都算不上。你就是个畜生。” 他扔下这句话,拿起手机就走出了寝室门。这个时候他才觉得《炼金之途》里的主角是那么可爱,尽管大部分出场的女性角色都喜欢他,甚至吴归还因为这个设定抱怨过作者。要谈恋爱就好好的选一个妹子谈,比如说最早出场的萝莉妹九,比如说后面出场人气甚高的冰山女神;不谈恋爱就别写妹子们对主角有好感的设定,就算这样主角会间接缺少一部分隐性帮助。但是吴归相信以殷绝的本领,不需要帮忙也能够将那些陆陆续续的麻烦解决。 但是,有了赢家a的对比后,主角就真的不再算渣了。 起码他没给任何一个喜欢接近他的人以希望。 吴归走出寝室楼吹了吹风。外界清凉的空气和满眼的绿意好歹让恶心住他的东西消散了。这个时候他无比的怀念起梦境中,尽管里面又冷又脏,治安混乱,还经常死人;尽管他在梦境中只是个十二三岁还缺乏常识的小鬼。 不过现实也不是那么糟糕。吴归想着伸手入口袋摩挲了一下手机,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自成年后厌恶他如厌恶蛇蝎的母亲发来的短信,这不由让他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嘿!炮灰c!” 吴归一转头,看到了老大。高大的宿舍长扬着一脸太阳似的笑容走过来,大大咧咧的搂住了他的脖颈。老大是东北人,身高优势就在那里,搂着他就像一头热情的熊压过来。 吴归咳嗽了两声,从老大胳膊弯下钻出来。 “怎么了?这个时间点你应该在实验室里。” “小组缺人了。”老大说,“就是黑马谭永言的队伍,他们队伍中有个负责基础药物调剂的人病倒了。是完完全全的病倒,校方给他开具了证明,让他回家休养去了。” 吴归愣了愣:“你想让我加入谭永言?” 老大果断的点了点头:“谭永言帮过我一次。他这个人不错。” “我不行,我过去也只是拖他们队的后退。我连海选赛都没有过,并且我功课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合格——” 老大打断了他:“谭永言都不会质疑我看人的眼光,小c呀,你更不能质疑我。” 吴归没吭声。 他并不想否认自己。在许久之前他对自己的能力还颇有自信,在练习提炼和辨识基础药物的时候,他总是提炼的最精密,辨识的药物种类也最多。吴归不缺勤奋,甚至也不缺天分,但是一旦到了重要的考试阶段,就如同被诅咒了一般,他总是屡屡失手。最初有过愈战愈勇的不甘,但太多次的一败涂地后,吴归心中就只剩下心灰意冷了。 但现在老大吹燃了灰烬下面零星的火星。或许……这次可以试试? 他注视着老大黑褐色的瞳眸。那双眼睛里就像燃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老大咧了咧嘴:“你要是答应下来,我就带你去谭永言小组的实验室。”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尽快,最好是今天。但是一旦开始,就是说,你今天一整天,明天一整天,甚至直到赛事结束,你不可能拥有现在一般空闲和睡懒觉的时间了。” 吴归攥住了手机。 也就是说,他不能如同听从母亲的要求回家一趟。 远远的有人在呼唤老大的名字,老大回过身子大声的应了一句。他对着吴归匆匆忙忙的说:“我得走了。你决定后就自行去a栋实验楼顶层,我提前和谭永言和他们队伍的人打过招呼。” 甚至他还没等吴归的回复,就如同一团着火的箭一般跑了出去。吴归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了比宿醉更过分的头疼。 他磨磨蹭蹭的从口袋里逃出一盒烟,点燃了叼在嘴里。靠在树边思索了一番,他舍不得和妈妈的这个或许是关系好转的机会,也舍不得放在他面前努力一把就可以拿到的糖果。 ……或许,他可以找个公共实验室练习一下提炼。拒绝老大和谭永言还来得及,但是首先他得测试一下自己的是否真的如同老大觉得的那样,有加入谭永言那个校内顶级小队的资格。 他们所在的医学院所要参加的三年一度的赛事是全国性的。但这场赛事不仅仅只涉及“医学”,除了他们学校所有的制药和临床,治愈法和人体优化这些涉及身体的医疗学,还有栾依依所在专业的精神力心理学,神经科学;也包揽了其他学院的文学、神学和玄学等多种学科。 这是一场太过于重要的赛事了。它一度被称为“学术的盛宴”——但这场盛宴却又不仅仅局限于学术范围,对于所有获奖者来说,这都是一场回报丰盛的狂欢。 这么想着,吴归将还没完全抽尽的烟熄了,并朝着公共实验室的方向走去。 第17章 醒·零十七 吴归在实验楼区绕了一圈,实验楼一共有四栋,两栋互相连接在一起的回字形,两栋独立且高耸的标志性建筑。它们之间是葱郁的树木和被木头栅栏围起来的自主药材培育区,清晨的太阳并不强烈,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可吴归总是觉得不习惯。周围如果是冰天雪地才对,天甚至也过于湛蓝了。 两栋标志性的高大实验楼中的实验教室已经被校方瓜分给了进入入围赛的队伍。开放的公共实验室只有回廊的两栋。吴归在大楼中一楼一楼一层层的穿行了一遍,最后他站在顶楼的玻璃落地窗前,面对着一片草木葱郁的校园陷入了深思。就算在临近期末时全校学生出动抢实验室和模拟自习室时……座位都没有这么满过。 放弃的念头如同阴云在他的心脏上空一晃而过。 他手掌贴着落地窗,俯视向整个校园。枫香树和辣木树正是树叶最为茂盛的时刻,青石板路的小道和水泥大路都被铺盖着的绿色给笼住。不远处越过人工湖就是教学区,再其后就是视线之外的生活区。 吴归对着玻璃哈了一口气,水雾短暂的蒙上玻璃又很快的消退去。初中高中的时候他很喜欢这个游戏,尤其是在冬天,屋外天寒地冻,教室里虽然算不上温暖但是也足够让人刷题刷到面色通红。吴归以为是脑充血热的,后面想想也觉得应该只是空气蔽塞到短暂缺氧。温差让四面八方的窗玻璃都蒙着一层磨砂似的雾。吴归靠窗的时候刷卷子刷到无聊时,特喜欢支起身子在上面画画。一根草,两只鸭,三个拿剑的火柴人和一只奇形怪状的山背怪兽。夜晚的时候教室里的光从粗糙的简笔画中流到外面的黑夜里,是被最初看见并认识到的“流光溢彩”。 现在回想起来,他花费大半个青春的努力的成果有点像个逐渐扭曲的荒诞笑话。制药师是份不错的职业,但首先吴归得先披荆斩棘越过大部分同专业学习者跑到那个位置上才行。在一层层一间间公共实验室和自习室的满员给了步履蹒跚的吴归一个棒头重击。他几乎可以看到自己被人远远落在后面的惨状了。 “……炮灰c?” 后面有人在喊他的绰号。吴归愣了一下,转回过头。是友人b,那家伙举起沾满了青绿色粉尘和黏液的手掌,叫他的时候有些迟疑。见到吴归的正脸时,友人b才咧开一个一如往常痞气十足的笑容,“我就在想这个跟炮灰c一样傻逼的对着落地窗照镜子的人是谁,结果这样傻逼的人果然还是只有你的味道才正宗。” 吴归给他扔了个白眼:“别叫我炮灰c,再喊下去真成炮灰了。” 友人b嘻嘻笑笑的走过来:“不叫你炮灰c叫你啥,你还有什么别的名字不成?”他伸出翠绿翠绿的爪子往吴归脸上抓,吴归一个闪身晃过了,友人b的绿爪子就啪叽一声的沾到了落地玻璃上。 吴归嫌弃的退了两步:“你手上绿油油的东西是什么?” “大荔绿叶的汁液和磺青素粉末,刚试着把他们混在一起来着。但并没有什么鬼用,你知道我一向对温度和压力还有时间掌握的不大好,就算他们成功的混杂了也只能变成纯度为负数的废料。” “伤寒c-978型的试剂?” 友人b眨了眨眼:“诶,你怎么知道?莫非你偷看了我的笔记?!” “也就是这一型的试剂对大荔绿叶汁液和磺青素粉末混合纯度有高要求了。难点不仅仅是温度、压力和时间,大部分刊目将它纯度的要求归在运气和偶然上。不过我不想这么解释……”吴归瞥到友人b愈加迷茫的表情,止住了话头。他看了眼友人b,再看一眼一侧满员的实验室,“你出来做什么?就不怕位置被抢掉?” “我们那个组当初不是跟着赢家a混的嘛。赢家a提出的是个高难度的创新药方,我们都觉得有戏,真没想到被谭永言一招给pass了。”友人b耸耸肩。自始至终他脸上都没有对被淘汰的沮丧,“当初看好赢家a跟着赢家a给他打下手的组员可是超级多,当初叫你加入的时候就差不多满员了,结果你自己硬着脑袋要另辟途径——不过懒得再说,反正我们都被淘汰了。我和其他部分组员打算自己把这个不完全的药方试验下去,没准可以当毕业作品或者再参加什么小型的比赛挣点毕业资本。” 他指了指身后的教室:“半个实验室都是我们的人。我出去一趟也有人帮忙占位置的。” 吴归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出来。” 友人b说:“负责辅导我们的助教病了。被送到医院去了,我作为代表得去探望下。” 吴归:“病?” 友人b:“轮值生那边说是突然在办公室晕倒,发烧,可能是近期全校大繁忙倒下了。估摸着也不可能是什么大事。你过来实验区这边是想练习?” 吴归:“对。但是这边教室都满了。” 友人b:“你先用我的位置吧。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安心吧,实验区这么大,绝对不可能真正满员的。” 他对着教室内打了声招呼,去洗漱间倒了洗手液将手上绿油油的黏液和粉末冲洗干净就下楼离开了。吴归接替了友人b的位置,他的桌子上还放着剩余的大荔绿叶和磺青素粉末。吴归暂且决定就用这两项基础药材练习提炼,首先是从大荔绿叶手工提炼出汁液,这一步骤的纯度简介影响了最终效果的纯度,紧接着就是融合了。 在科技高速发展的现在,炼药术还是只能依赖于炼药师之手。用机械调配和融合出的药液虽然最高的接近炼药需求,但始终无法达到炼药师制作出的药效。据说只有通过人类高度集中的精神力,才能最大程度的激活药材的药性。可“精神力”这个概念自炼药发展出来就存在,但却并未有多大的发展。人类懵懂下意识的运用它,可从未透彻的了解和针对练习过。故此心理和精神学科才会衍生出研究精神力作用的范畴。 吴归低下头,聚精会神的将两者的混合物按照一定的比例放入三重炉的浅皿中,隔着沙浴器和冷却液开始缓慢的加热。在这一途径中温度最为重要,火和冷却液要处于绝对缓慢的相对和平衡中。他隔着玻璃罩观察浅绿和深绿两种元素融合的速度,一旦到了看不清粉末颗粒物的时候,就是向浅皿加压的时候了。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粉末和液体之间的比例是随时在变换的。也就是说,吴归得时刻关注着药材融合的进度,以添加或者取用药材。友人b理所当然的会将两只手弄的全都是绿色,那家伙太心急了。 他将手隔着玻璃放在三重炉上察觉温度时,吴归突然感觉有奇怪的能量如流水一般从手掌中流淌向三重炉中的药材中。他动也不动,就如同春暖破冰,夏雨奔腾;水到渠成和“本该如此”的感觉充盈在每一个神经末梢上。甚至他也能够感觉到,从药材中流动而出的青翠的颜色和炉子本省的温度一起从指间流淌到五脏六腑。 这个过程太过缥缈和虚幻,吴归反应过来时,炉火已经熄灭了,冷却液也消耗殆尽。玻璃罩子上尚还带着余温,他如同做了一场睁着眼睛却飘在云端的梦境。 浅皿中躺着一小潭圆润的碧玉。它是温婉的翡翠绿色,吴归用夹子将浅皿托出来,那小碟盈盈的反射着温润的光,如同固体一般的液体终于让吴归确定一件事——不需要仪器检测,他就知道这两种药材的融合纯度或许已经接近完美了。 那种流水般的力量并非是熟悉的精神力,炼药师下意识的运用精神力就如同刻在基因中的条件反射,但精神力的运用从未有今天的如此水到渠成。 吴归的心底有些雀跃,他四处看了看,大部分人都正在专注的埋首做自己的事。吴归伸出手指摁住唇角往下拉,不让不由自主扬起的弧度太过于明显。他正准备继续试验的时候,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 栾依依: 有空吗?我家里人来学校看望我来了qaq 最开始邀请一起整理资料的学姐在医院实习忙的脱不开身,我这边又必须离开,求帮忙整理下调查资料。拜托!三百六十五度托马斯翻滚式落地请求! 吴归的心情好到不行。干脆利落的回复道[行,你在哪儿?] 那一皿纯度接近完美的融合液被完好的重新保存在三重炉中,在简单讲实验器材摆放整齐后,吴归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实验楼的。 就算是曾经可以称得上是班级上游的提炼练习,他也从来没有得出过那么棒的融合液。就算是立刻绕着操场跑十圈都没关系,天气在落雪也没有关系。如果他能够在运气值为负数的考试中保持,那么没准真的一切都在变好。 ……运气值为负数的。考试。 想到这一点,吴归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滞缓了。飞在半空中的心脏也立刻落地,吴归老实了起来,步伐沉重的走向和栾依依约定的图书馆资料室。 栾依依正站在门口等,她的身边站了一位颤颤巍巍发丝已白满面皱纹的老太太。见到吴归的时候栾依依踮起脚笑容灿烂的像吴归挥起手来:“嗨嗨嗨!在这!” 吴归将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并向她们走去。栾依依压低了声音,露出一个笑容:“反正这一层一个人也没有,就算是图书馆也稍微让我适度的喧哗一下吧?”说着她向吴归介绍道,“这是我奶奶,从老远的地方坐车来我们学校看我。我得带她逛逛学校,资料就交给你咯?都放在桌上,注意事项也写在笔记本上了。” 吴归对着老太太问了声好。老人家鹤发鸡皮,但看上去精神矍铄。她没有笑容,面色严肃的瞥了吴归一眼,点了点头。 第18章 醒·零十八 老太太是带了行李过来的。手提袋、蛇皮袋、行李箱堆垒整齐的靠在资料室的墙边。大约是一到学校就直接摸索着径直到了图书馆找忙昏过头的孙女。吴归和这位老人对视了两眼,她和肖老婆子完全不同,这位老人家盘着整齐的发髻,白发梳的一丝不苟,衣着朴素且得体。但那双打量着吴归的眼睛中却透着莫名的沉思和冷漠,吴归觉得眼熟,可又实实在在的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她。 栾依依将资料室的钥匙递给吴归,并且扯着他的袖子将他拉进资料室。书室内充斥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和冰片的味道。长桌上则放满了手抄本和堆的高高的专业书籍。 栾依依吐了下舌头:“就交给你啦。这项工作就算是外行人也能完全的胜任的,为我即将省下的大幅度时间诚挚的感谢你!” “行了,就一个上午的话还是没问题的。你快去陪你奶奶吧。” 栾奶奶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外界的阳光将她剪成一个灰色的影子,栾依依双手合十对着吴归鞠了个小躬,就欢快的小跑出来挽住栾奶奶的手走到走廊中去了。吴归在房间内,在开始尚还可以听到她们在走廊上说笑和搬动行李的窸窣声,其后就是轻缓的脚步。吴归从窗口向外探了一眼,恰好看到这对祖孙俩挽着手往走廊尽头走去的背影。栾依依一手将蛇皮袋和手提袋提起,栾奶奶拖着行李箱,栾依依歪着头,亲密的靠在她身边已经比她要矮小的多的亲人身边。 吴归收回视线,将椅子拖开靠了上去。他对着桌上那一垒垒的书发了一会儿小呆——直到脚步声和小声的谈笑声彻底消失在听力范围内。安静如同一场赤身裸体中却骤然面临上的大雪一般降临下来。无人的资料室寂静的令人不安。 吴归拖开椅子,木椅脚在地板上发出了尖锐的挪动声。但又很快的被寂静吞噬。吴归翻阅了一会栾依依留下的笔记本,简单扫过了她记录的内容和接下来大致的流程,很快就明白了栾依依需要整理的重点。他开始翻阅书籍,从检索页和目录开始,最开始是在另一本稿纸上简单的记录,书页的翻动声和书写的沙沙声响起又落下。 人类总是在渴求自己所没有的东西。这一天性埋在促使种族不断进化的基因中,同时也是作为个体名为“欲望”的痛苦的来源。 但总有虚无缥缈无可琢磨,竭尽全力都难以拿到的东西。比如说感情。有人一出生就都收获父母全部的爱,轻而易举的摘取到亲情;然而另外一部分人,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明白自小教科书和儿歌中歌颂的无私。 吴归压下对栾依依一闪而过的艳羡,面无表情的开始整理起桌上跨专业的书籍来。最开始他读的晦涩,整理的也就异常艰难;但之后很快他就读懂了。老实说,只要克服那些弯弯绕绕的专业词汇和文献中奇怪的翻译腔,大部分书籍中论谈的东西都只围绕着一点,那就是梦境。 人类从自古以来皆有梦,人们接受它就像接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人类从未完整的捕捉控制过它,古代人们将它视为神昭;近代解剖学发展人们才说它是大脑皮层和细胞活动的衍生产物。从周庄梦蝶到南柯一梦,从心理学到神经发展。古往今来已经有太多人提到过它了,它像是某种容易遗失的雾气和光点,迷幻的犹如一支深沼之歌。 现在心理学家认为梦境可以反映人的精神面貌,他们认为那是藏在做梦者心中的渴求和愿望。每一个梦都有原因,可能是当日,也可能是经期多日现实的刺激。而另一部分研究者认为梦境可以反映人身体隐在的健康状态,他们坚持在医学仪器或审疾者监测出脏器的问题之前,梦境中就有过提醒。市场上至今上流传着有关解梦的书籍,神学家依旧坚持梦是通神的观点,而玄学家则认为,梦中是过去、未来和现在的某个可能性,亦或是灵魂在异世界的一游。 甚至有小部分研究者乐衷于研究刺激大脑皮层,以控制人类的梦;这一行为备受争议,因为它太过于毛骨悚然——甚至令吴归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缸中之脑”。 有关梦境的书籍和研究其实并不多,却已经涉及到方方面面极尽想象。因为这是每个人都拥有却又难以掌握;既亲民又玄妙如宇宙的未知领域。吴归快速简略的翻完一本书,想赢家a最开始的托词也没错。这是个入围容易,但是极难有新的创新和突破的课题。 他一抬手,一个边角还佩着一小串钥匙的小钱包忽然被撞落地。吴归俯身将钱包捡起来,拿在手里掂了掂。不用猜想他就知道这是栾依依遗落在这里的包,并且大概校园卡和饭卡都在其中。忘了这玩意的栾依依差不多会寸步难行。 吴归打了栾依依手机,但是并没有接通。他叹一口气,将小钱包揣口袋里,站起身准备追出资料室找到那对祖孙俩。找她们其实并不难,校园里差不多已经进入全线戒严和两极分化的状态了。忙的人差不多已经变成了陀螺忙昏了头,闲的人虽然少但还是无所事事。这也导致路上学生大幅度减少的情况,吴归简单向保安咨询了栾依依的走向,果不其然,栾依依将栾奶奶带向的首站就是女生宿舍。 吴归向生活区方向走去。 女生宿舍区建筑是个回字型,其中灌木和乔木覆盖如荫。小歇亭和石头雕像树立在绿化带中,道路自带石子的弯弯绕绕。美化程度大约是男生宿舍的两倍,围绕着中心的小亭子,绿化带则设计成了出口为寝室单元门迷宫式的齐人高的高茶灌木,在其中能够听到各处的声音,但是却完全被树木及茂盛的灌木丛挡住了视野。园林式的绿化带平时傍晚有非常多的女生在其中散步,而直接通往大马路的却又是另外一条路。 吴归来女生宿舍次数少的不可略计,他一时间分神就从绕进了高茶灌木石子道中。 没走两步,远远的他就听见了栾依依和声音:“诶我把校园卡扔哪去了——奶奶你确定不在你的手提袋里吗?我记得我把我手机扔你那了来着……” “手提袋都要被你翻了个遍哟。” “不行我得打电话问问炮灰c!没准会落在资料室——啊可恶,手机居然没电了……” 吴归差点笑出来,他刚想隔着高大的灌木喊声栾依依,却正巧听到栾奶奶缓慢但严肃的声音。 “依依呀,你说的那个炮什么来着的,是你叫来的那个后生吧?” “是的。他和我以前是邻居来着。” “那就没错了。”栾奶奶语重心长道,“我看着他眼熟,想了很久才想到是住在我们家隔壁的那户人家的儿子。依依呀,你以后少跟他来往。” “……呃?” 栾奶奶的声音不轻不重的从树叶和枝条的缝隙中飘过来:“真是作孽哟。吴家的女儿本来是个好孩子的,以前还和你妈妈是同学。但是突然有一天她消失了,吴家上下找疯了她,当妈的那个过于焦心病倒在了医院,当爹的在后来也出了意外。差不多整了个家破人亡之后,吴家的那个女儿在两年后抱着孩子回来了,有邻居说她是跟男人跑了,也有人说是被死刑犯□□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吴家那后生在单亲家庭长大,亲妈还是那种有污点的人,家教不会好。如果他父亲是死刑犯就更可怕了,血液里都透着脏。依依呀,你绝对不要再接近那种人。” 栾依依没了声音。 吴归挪动脚步时,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剩下的路径走完,越走一步他的面容上就越加面无表情一分,直到走到站在宿舍门口门禁之外的栾依依祖孙俩之前。 栾依依看到他,一脸惊愕和慌张。栾奶奶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却又很快归于平静,她移开视线,不看吴归,也不说话。 “你的钱包忘在资料室了。”吴归面色平静的说,他伸手将钱包递给栾依依,转头就走。 他听到栾依依在身后跺了跺脚,责怪似的对老太太喊了声:“奶奶!”但身后的对白很快消逝在风中,吴归没感觉到生气,甚至也没察觉到难过。他返回资料室,将只开了一个头的工作继续做下去。大概是因为心无杂念精神高度集中的关系,原本是一个上午的工作量在两个小时中被他解决了。 他将资料室的钥匙递还给图书馆管理员,下楼。中午的时候阳光很盛,树荫下全是一个一个眼睛似的光圈。吴归有些目眩神离,他还曾天真的以为来自于“父辈”的、过去很久已经泛起霉迹的污点记住的只有他自己。 然而邻居牢牢的记住了。社会牢牢的记住了。这些过去的事,根本不是自己不提,别人不提就能够轻易过去的。 吴归叹出一口气,往前方实验区走去。 这时,远远的,他似乎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向他的方向走来。 第19章 醒·零十九 那几个中有些比较面熟。吴归瞅着他们却叫不出名字,他们应该见过没多久,或许是在实验室中?在吴归打量他们的同时,那三四个人也在打量着吴归。 “喂,你就是上午在友人b位置上他室友吧?” 发问的是一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衣的胡子拉渣的男生,他半阖着眼皮没精打采,连询问都问都的恹声恹气。他身边穿着蓝t恤的男生不满的拱了拱他,结果不修边幅的男生也只是努力将眼睛睁大了些。 哦,是他。吴归认出来了。友人b当初将他拉进赢家a的淘汰小组所霸占的公共实验室时,就是向这家伙打招呼的。当时他就在自己隔壁的座位上练提炼,不过那时候这家伙聚精会神,一丝疲怠的样子都没有。 这么想着吴归点了点头。邋遢男生耸耸肩,转过头对身后说:“行了,找到了。我回去做我的实验去了。” “希望你的位置不要被人抢走。”蓝t恤挤了挤眼。 邋遢男生说:“几乎没人愿用一团糟的实验台,就像没有文明人喜欢用粪便都溢出来的茅坑一样。” 蓝t恤做出了一个干呕的表情。两个人退开一步,邋遢男对着身后的人点头示意就回身离开了。站在最前面的他们一让开,身后阴影处的年轻男人就完整的进入了吴归的视线里。 这个人黑发修剪的整齐,额上的刘海被平梳到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双手闲适的插在白色制服大衣的宽大口袋中,看向吴归的深棕色瞳眸中溢着和嘴角弧度一样亲和的笑意。他的气质并不比赢家a锐利,五官也未有赢家a夺目,但偏偏犹如一个巨大的发光体。现在这个发光体朝着吴归前进了两步,并将左手从口袋中抽出,在衣摆上擦了擦向吴归伸去,做了一个友好的示意:“你好,我是谭永言。你的名字是?” 谭永言。这个名字再最近几天总是屡屡被提起的程度,已经足够让一个从未见过他的人耳朵起茧子了。击败了赢家a的人生赢家、黑马、天才和具有绝对优势的优等生。切换到小说里面差不多他就是潜力甚大做一个决定就激起风起云涌的主角。 吴归注视向他脸的视线转移到他手上,并向着谭永言伸出了手。对方握住他手掌的力度过大,这种力度像一个执法者而不是炼药师学生。但谭永言的手确确实实是属于炼药师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结精致,手指上还带着薄薄的茧子。 “吴归。”他告诉这个几乎要算的上是天运之子的家伙。 “乌龟?”谭永言眨眨眼,露出一个温和但隐隐带着些促狭的笑容。 “是吴归。”吴归矫正。一个炮灰c的称呼就够烦了,他可不想再多出一个不怎么样的绰号。 就算它们之间的读音真的很相像。 谭永言表情中的促狭消失,笑容如同融雪一般的温和起来。他松开手,单刀直入的询问道:“提炼出它们的就是你吧?”他的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密闭性完好的玻璃皿,里面淌着一滩翡翠绿的水银般圆润完整的液体。它们轻滑的顺着倾泻的皿壁流滚而下,完整的没有遗失一滴残余。谭永言微笑道,“这是在公共实验室顶楼,原本属于友人b位置上留下的。发现它时,它还在三重炉中。” 吴归认出这就是自己提炼出的融合液。他探寻的直视向谭永言,想得知备受学院重视的这匹黑马的用意。 “申浑也向我推介过你。”谭永言道,“想必他也对你说过,我的一位重要的队员病倒了。现在你的能力已经得到确证,我很庆幸能够遇到你,吴归,请容我郑重的邀请你加入我的参赛团队。” 谭永言清晰的喊出了吴归的名字。这使吴归有些怔忪,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有人认认真真的直呼他的名字过了。 申浑就是老大,之前老大的语气很肯定,吴归猜测过谭永言队伍中缺少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否则老大不可能担保只要吴归一旦前往谭永言的实验室就能够加入。按道理来说,这种事情并不需要作为团队领袖和灵魂人物的谭永言出现,但现在这位团队的领袖就亲自站在他的面前,并发出邀请。这其中的差距让吴归有些忐忑,但很快他明白了原因。 练习研制伤寒c-978型的试剂时所需要的融合液。现在正握在谭永言手中玻璃皿中的翡翠绿。 ……这种纯度已经达到让谭永言重视并亲自赶来找人的程度了吗? 吴归指背探向自己的咽喉,以免喉结因吞咽的动作而滚动的太明显。 “我也很荣幸……加入你们也是我的荣幸。” 谭永言眯起眼笑起来,将玻璃皿放入吴归的手心:“你的成果。”随后他说,“时间不等人,我带领你去往实验室吧。” 他跟随在谭永言一行人身后,期间谭永言多次放慢速度与他并行,并微笑着侧过头同吴归谈了一些话。大致是药物的辨别,药剂的研制方法和捷径;当然他也说别的,例如学校中的女孩子,未来的规划,和抱怨教授布置过重的任务负担。这些言论无形中使得谭永言亲切了很多,但吴归还是能够轻易感觉到这个正侧耳认真听着他说话的人,和他自己之间的隔阂。 随后谭永言提到了栾依依。 “那是个不错的女孩子,有想法也有能力。”他微笑道,“可惜和我不是一个专业类别。真可惜。” 他轻描淡写的一晃而过,丝毫没有提及将他视为死敌的赢家a。 吴归踏入属于谭永言小组的专属实验室,确确实实是被震惊了一下。他从未想到过学院……不,学校这么重视谭永言的课题和参赛小组,就算是赢家a参加比赛时,也从未拥有过这么设施齐全的实验室。他看着那一排昂贵且专业的仪器和高性能的手作仪,以及服饰统一穿着防护白服的学生,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了社会中专业的炼药公司。 他没花费多久时间就进入了角色。团队最开始交给他的是最简单基础的药物提炼,最初吴归尚还小心翼翼生怕出现考试中屡次出现的试剂融合失败的悲剧,但不知道是诅咒之神被谭永言吓走了,还是幸运负数e怪兽不再缠着他了,吴归的药物提炼一次比一次顺利。随后他接受了中难度的药物提炼,一切都很顺利,一个下午和半个晚上就这么轻巧的在吴归极度的聚精会神中轻飘飘的过去了。 走出实验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高度的精神集中和精神力输出让吴归头有些隐隐发痛,但是在一直没吃东西的情况下,肚子居然丝毫也没感觉到饿意。他揉着太阳穴往生活区的寝室楼方向走去,隐隐约约的,在宿舍楼门口看到一个人影。 是栾依依。她正站在宿舍大门口左右张望,看到吴归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然而这个笑容很快被尴尬取代了。 吴归走过去,淡淡的打了声招呼。 “你没吃饭对不对?”栾依依说,“给你带了蒸包子,我奶奶包的,我拜托食堂大叔蒸熟了。” 她将手中的塑料袋和快餐盒递给吴归,吴归抬眼看她一眼,栾依依露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笑容:“还热着呢。” 吴归接了过来,说:“谢谢。没别的事的话,你也快回宿舍吧。” 栾依依左顾右盼,看起来有些局促,但还是下了决心:“对不起。”她说,“我奶奶说那个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没有多大恶意的,我知道——总之你不要放在心上。” 吴归觉得自己笑了下:“没事,老人家为孙女多想也很正常。你快回去吧,等了那么久脚麻了吧?” 栾依依看上去还是不太放心。但终究不知道说什么,支吾两句就和吴归告别了。吴归捧着还带着温热的包子上楼,赢家a不在寝室里,不知道去哪儿。友人b也不在,大概是还在医院里陪护助教;老大倒是在,见了吴归上来问了他两句在谭永言那里感觉怎么样。 吴归和老大聊了两句,发短信问友人b晚上回不回寝,友人b没回复。他倒是盯着手机短信界面,看着那唯一一条母亲发过来的短信。 大概是真的不能回去了。他想,如果作为炼药师有那么点不错的成就的话—— 吴归咬了几口包子,忍不住,走到露台上心情忐忑的给母亲打了电话。 被接通了。尽管对面还是一如既往冷漠的声线和不想搭理的语气说[喂,什么事。] 吴归说:“嗯、啊,妈妈,我学校有重要的赛事,不能回去了。 母亲冷冷的[哦]了一声,在片刻的沉默后,道:[你没必要回来,也没必要打电话跟我通知。] “可是那条短信……” [是你许叔叔让我发的。] 吴归愣了愣:“许叔叔?” [哦。我要结婚了。] 吴归呆了半天,不知道心底涌上来的是喜悦还是酸涩,他干巴巴说了声:“恭喜。”就在大脑的一片空白中听对方挂了电话。 吴归站在初秋温暖的露台中站了片刻,回寝室的时候包子已经完全凉透了。他一边啃冰凉冰凉的包子一边打开手机追更新,不过更为凄惨的是作者还没更新,文下评论区哀鸿一片,吴归翻着一片惨状的评论也觉得心里乱七八糟的全是碎成渣的冰块。 他妈妈要结婚了,这是一个好消息。作为单亲母亲,一个人将吴归拉扯大也并不是没有压力的。吴归隐约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也是偶尔有人好心的向妈妈介绍对象的,但全部被拒绝了。包括吴归小学和初中,她从未接近过任何一个男人。 吴归有自知之明,他的母亲不结婚的原因并非是“为了照顾孩子心情”的母爱,尽管这个理由确确实实作为幌子出现过。她曾经在心理和生理上都遏制不住对男人的恶心,为此她在事业的上升期选择了独身。吴归觉得母亲过得自在就好,无论是她在过去选择的独身主义,还是现在找一个陪伴。她早已甩掉吴归这个包袱,也逐渐跨越了心理阴影,迈步走向属于她自己无人可置喙的崭新生活了。 那么就剩下他了。吴归一边刷评论区一边想,他也得尽快的真正甩开那些肮脏的阴影,走向属于他作为人的未来才对。 将包子吞下肚,并且洗漱完毕爬上床后,吴归脑子里想起了《炼金之途》的主角,想起了殷绝。 或许那个家伙在文章的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在文章剧情的开始,风林火山明明确确的提到过,“殷绝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作为少年小偷团的一队没有什么好前程,但比在地下武斗场伤痕累累的给人取乐子好太多。作为小偷,起码还可以加入盗贼协会当一名刺客。殷绝无所谓,只要让他不要接触魔法——哦,不,或许作为一名人类的魔法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殷绝无所谓,因为他对未来的所有规划和期待,都扣死在‘作为人类’之上。” 吴归翻了翻文,作者还是没有更新。他将文往前方,回到主角一无所有但偏偏又拥有所有的最开始。 你如果真的成为了人类的魔法师就好了。吴归想,这样你成不了主角,也站不到世界的顶端。不过这样你就不会经历那么多悲惨……如果是我是你,谁要当什么苦痛不过一句话,爽给别人看的主角。 他的神情在黑暗中显得有些低郁。连续两天梦到有关主角的梦了,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梦到他。如果能够梦到的话,能够记起书中的情节就好了。 吴归怀着昏昏沉沉的愿望,堕进了漆黑的睡眠之中。 第20章 梦·零二十 ※ 他撑坐而起,四周一片黑暗。还没等到眼睛习惯周遭的漆黑,腿部传来尖锐的刺痛就险些让他躺摔回去。他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腿部,骨折了,手探过去还出了血,粗麻布裤子被几乎要被冻成冰渣的血液浸的硬邦邦,黏黏的粘在腿上。 他动了动,半个身体都是麻木的。但疼痛始终无视了严寒和麻木矢志不渝的刺激着神经。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往眼前隐约能看到光的地方爬去。 这里是一个低矮狭小的马厩——或许是牛棚。尽管这里已经没有动物,可骚臭味还是无处不散。四周在黑暗中显得空空落落。不远处传来隐约的火光,似乎是绑在檐栏下招客的油灯。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沾满了血迹和潮湿的泥巴。这是一双已经经历过风雨,干过活计,却仍显稚嫩的手。现在他是白十二,对了,白十二。那么现在应该是梦境中,既然他是白十二……那么主角呢?殷绝呢? 白十二忍着腿部的剧痛四处搜寻。但是他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仿佛会持续到永恒的冰冷黑暗和沉重的落雨声。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梦里会有这么真切且难以忍受的疼痛?为什么他现在是一个人?……为什么外面在下雨? 他紧紧的盯着唯一能够看到的火光,艰难的挪移着自己的身躯。但是隐隐约约飘零在风雨中的灯闪了闪,几乎要熄灭。白十二忽的紧张的屏住了呼吸,一个人影掠了进来,黑色的影子挡住了外界唯一的灯火。 白十二脊背僵硬的弓起,他双手按着身下潮湿的稻草上,完好的左腿紧绷着抵住地面。但就在他蓄势待发的那一刻,人影开口了:“十二?你醒了?” 是银六。 白十二的身子软回去。但他的视线依旧紧紧的盯住面前的人,打火石在黑夜中撞出明亮的火花,火花点着在火绒上,银六点亮了藏在空食槽下的油灯,提起它打量白十二的情况。银六的情况也并不好,他浑身湿透,冷的不由的在哆嗦,但是好歹没有外伤。银六大致的扫过白十二的伤势,皱住了眉头;他将油灯搁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往稻草上坐下。 “我把那个追出来的商贩和卫兵都甩开了。你的情况比我想的差太多,你的腿是他们打的?你怎么逃出来的?” 银六最开始的语气如同早就知道白十二早就在这,但现在又发出了宛若毫不知晓的询问。白十二盯住银六湿漉漉黏在脸颊上如同融银般的白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咬住牙忍着疼询问道:“殷绝呢?” “殷绝?”白十二思索了下,“你说十一?” 白十二艰难的点了点头。 银六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皱住了眉,似乎很失望。“之前你明明已经很讨厌他了。”银六说,“为什么现在又提到了他?救出你的是我!一直都是我!你只能站在我这边才对!” 他毫不在意白十二的断腿,指尖狠狠的抠着十二的肩膀。白十二吃痛,忍不住向后躲了躲。银六干脆按住了白十二的伤腿,对着十二怒目而视:“你躲什么?你对作为你同族的我躲什么?” 白十二差点就把疼痛叫出来。他低下头,低声说:“我没躲你。” 银六松了手。白十二的腿快疼的失去知觉了,更何况天气冷到了骨子里。他呼吸了口冻成青紫色的空气,说:“我以为殷……十一和我们是一个团队,惦记他就是惦记你。” “我们截然不同。”银六毫不客气的嘲笑道,“一个团队?别开玩笑了。那家伙是外来人,加入时候就和我们完全不同。他有姓有名,你有什么?他被鹊尔威伦家族的魔法师看中了,你呢?你不过是被我捡来的流民而已。更何况他已经不是我们队伍中的一员了,那混蛋在胖七死的那个晚上就拿着印章去找加伊德修士了。人家现在可是正正经经的魔法师学徒,怎么会和我们这些小偷渣滓扯上关系。” 银六现在脸上的嫉恨已经明显到毫不掩饰了。他的脸在烛火下扭曲到狰狞,白十二忽然觉得这个银六和当初与他共患难的银六截然不同。确实是银六开口,殷绝才为他打开了狭小黑暗的箱子。但是救出银六的还是殷绝,在那场拐卖中,老三无动于衷,胖七毫不在意,出发救人的只有作为十一的殷绝。 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白十二捉住银六话语里的信息,他低头沉默了片刻,从腿部依旧陆续有迟钝的剧痛传来,痛觉干扰了他的思考。 白十二问:“……胖七,胖七死去多久了?” “两个星转。”银六哼了声,“你居然废到了这种程度,时间都记不清了吗。我还以为你跟在我身边,再懦弱再废材好歹也学到了点东西;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要让你加入我们?就是看你居然砍的断成人的手骨,但你岂止连砍人的力气,你连挣钱的勇气都没有!只会给我拖累!当初抢斧头将别人一个胳膊砍掉的究竟是不是你这个废物?” 两个星转。白十二将银六的话听进昏痛一片的脑海,并转头看向漆黑一片的外界。外面还在下雨……确实是雨。他隐约记得之前这里是被鹅毛大雪覆盖的城市,但现在冰寒的雨水已经替代了无声的大雪吗? 银六不满白十二在他说话的时候还向别处张望。他恶狠狠的就要掐白十二的伤腿,这时大雨倾盆的厩棚门口传来了一个阴沉如寒夜的声音。 “别动他。” 银六下意识的住了手回头张望。 油灯昏黄的光晕将门口的人染成一副油画似的剪影。那是个身披斗篷的少年人,他身材颀长,面容沉在斗篷笼下的阴影中。白十二听到他说话,蓦的睁大了眼睛。 少年白皙修长的双手扯住斗篷边缘,将兜帽放下。那是一张被雨水淋湿的容貌,在光与影的衬托下立体如大理石雕像。少年有着漆黑似长夜的头发,发被淋湿,发尾有些鬈曲的贴在脸颊。水滴从发尾流淌下来,顺着他的面容和脖颈一路蜿蜒滴下。 白十二张了张嘴,却没将那个缠绕在唇舌间的名字吐出。 少年俯视着目瞪口呆的银六,微微侧了侧头:“出去。” 银六站起来,昂着下巴:“你有什么权利让我走?十二是我的族人!这里没你的事!魔法师学徒半夜来外城做什么,该滚的是你才对!” 少年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动作,火星窜上了银六的衣摆,从他的外衣上开始燃烧。银六惊叫一声,飞快的窜了出去,刚点着的火星很快被雨水浇灭,银六狠狠的开始诅咒起来。 “你想让你的族人腿一直断着?”少年冷声道,“出去,别打扰我。老三可在等着你。” 银六似乎还想要跳脚,但“三哥在等他”这一理由给了他很好的下台借口。他咒骂了两声,声音很快的消失在黑夜中。 白十二注视着他。 “殷绝。” 殷绝这才微微笑了笑。他走进无墙只有木柱撑起的厩棚中,并将斗篷结下抖去身上的水,走至他身前。 “疼吗?”殷绝俯身问。 白十二没说话,只盯着殷绝看。他依然从这个人脸上得到了熟悉之感,但这份熟悉却并非来源于书中。 “是我的错。”殷绝道,“我该委托人看着你的……不该让银六他们胡来。” 白十二说:“你去找加伊德了?” 殷绝没回话,只俯下身子将手悬在白十二伤腿上方,从他的手掌处渗出璀璨明亮的白光,星星点点的白光一点一滴的涔进白十二腿部的伤处。疼痛和冰冷被温暖覆盖,白十二的伤口处开始泛痒,几个呼吸间他就感觉自己的断骨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拼接好了。再伸手探去的时候,只剩下裤子上残留的血迹——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 “并未完全愈合。”殷绝道,“我的力量还不足以让你瞬间愈合。但是已经可以走路了——不能跑,做什么事的时候关注下你自己的右腿。” 才两个星转而已。白十二想,他昂起头,说:“你进步的真快。我没想过你会治愈术。” “这不难。”殷绝笑了笑,伸手将白十二拉起来。 白十二站起来,和殷绝平视;其实他已经不足以和这个人平视了。这个目前还是少年的家伙如同见风就长的树,无论是身高还是能力,全都是只要一触碰到机会就疯般的增长。但是太快的成长对他没有好处,长得太快的树不是倒塌的快,就是因土壤贫瘠而枯死。 白十二说:“你别当魔法师。离开鹊尔威伦,离开加伊德。” 殷绝:“作为魔法师不好吗?” 白十二说:“不好。” 殷绝道:“这可是这片大陆上通往最强的途径……变强没有什么不好的。” 白十二没法反驳,但他难过。他仿佛想要竭力的避免殷绝做些什么,但或许可以不用通过这个途径。他咬了咬下唇,再次望向外界瓢泼似的大雨。 “……外城那么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看到光了。” 殷绝模糊不清的说,白十二困惑的看向他。殷绝温和的笑起来,他抬起手靠上白十二的侧颈,这一会白十二没有躲,尽管那是一个致命点,尽管殷绝的手指寒冷如冰。 殷绝轻到仿若惊动到什么的语气说:“黑夜中唯一的光。找到通往这个方向的路并不困难。” 第21章 梦·二十一 殷绝的答复暧昧且晦涩。白十二注视着他,少年的瞳眸在温暖的火光和冰冷的暗夜下呈现出一种平和却诡谲的光泽。白十二踏在因降雨和融雪而显得潮湿泥泞的土地上,泥土黏住他的鞋;无论是寒冷的气温,还是逐渐消退的痛觉和从殷绝身上感知到的活人的温暖,全都比以往更加真实明确。 白十二试着走了两步,殷绝似乎害怕他的腿因未完全恢复而摔倒,迅速的搀住了他。 这真的是梦境吗?这个概念就如同被人以粗暴的手段硬生生植入他脑海,可他却没有对之完整确切的掌握。比起梦境这里的一切确实更像是现实。如果这是梦的话,他不是白十二,那么他是谁?如果这不是梦,那么白十二所在的现实就不可能是一本书,那么他又是如何模糊的察觉到之后可能会发生的诸事的未来呢?并且,作为白十二的他,为什么没有已经过去两个星转的概念和记忆? 殷绝站在他身侧,他的手轻握住白十二手腕处的骨结。融雪又降雨的天气冷的可怕,对方整个人都被淋的湿漉漉的,可从肌肤相连的地方却传达来温和却不容质疑的温度。 白十二用了用力,却没能把手抽走。 “……两个星转,你身上,发生了些什么?” “不止两个星转。”殷绝道。 咦?什么意思? 白十二愣愣的看向殷绝。那个人眼里有似曾相识的混沌未开时的黑夜。但现在黑夜中起了星光,或许是因为切实的掌握到力量,又或许是对未来有了期许,殷绝身上阴沉危险的气质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准确的说,最初他印象中的这家伙是一只只能龇牙咧嘴扎满危险的刺来防备外界的小兽,而再之后就是一条习惯生活在野外对每一个外人都抱有戒心的毒蛇,那么现在的他已经从山洞中回到了人群当中。 或许成为一名被认证了的,具有传承的魔法师学徒对殷绝来说是一件好事? 白十二歪了歪头,但他在几乎在下一刻反应过来。等等,殷绝根本没有“龇牙咧嘴小兽”时期的状态,那么他对殷绝这一认知的印象又是从何而来? 见白十二半刻没说话,殷绝松了扣在他腕骨上的手,指尖在他侧颈上滑过,最后只是捻住了白十二银白的发尾。 “两个星转……奔原城迎来过足以让河水结冻的寒冬,但这个冬天消逝的特别早。我昨天就已经听到春雷声,雪在河水刚刚冻上后就迅速的融化。这个冬天太短促了,不过是个不错的预兆。春天就要来临了。” “……真快。” “对。有的时候恨不得它过去的再快一点,最好一眨眼我就能成为成年人类;但是偶尔也希望它慢到停止,比如练习魔法时,比如现在。” 白十二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殷绝并没有为自己的话付出解释。 白十二:“对了,妹九呢?还有雀四?” 殷绝斜斜的睨他一眼,仿若一眼就看透了他想询问的东西:“在胖七死去的隔天银六他们就找到了老三,现在妹九和雀四都跟着他;银六如愿以偿的和你一个小队。” 但银六的态度已经完全变了。不久前银六尚还喜欢拉着白十二,他像是确实的从白十二同样的发色和相似的血之间找到了亲和;可现在银六已经对这种关系已经腻味了,他厌烦会拖他后退的白十二如同厌烦当初的雀四。 可白十二和雀四对于银六来说毕竟不同,雀四只是队友,银六讨厌他也只是讨厌。可白十二对银六来说是他救下的同族,从银六的话中白十二得知,在这两个星转的相处中银六未能从他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对于银六来说,无能的白十二就好比一块鸡肋,他既想放弃他,又还是想要完全的掌控他。 白十二那条骨折了的腿是被打断的,而银六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如果他们是因偷盗而被逮着,从而分头逃散的话,很有可能银六是把白十二当做了引开卫兵的饵料。按排号来看,少年小偷团曾有过十二个人,但现在只剩下六个活着了;其中的殷绝早已退出,单从这一点看,当小偷就算侥幸有过衣食无忧的日子,也不过只是在刀尖和钢丝弦上跳舞。 “你跟着我去内城吧。”殷绝语气轻软的开口,他软绵绵的将下巴抵放在白十二的肩上。从他头发上渗下来的水珠顷刻间就将白十二肩上的厚麻布染湿了。 白十二推了他一下,虽然就是颗脑袋,结果倒像是在十二肩上生根了一样。 这种态度这样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毫无防备靠过来的殷绝,让白十二恍惚想起养过的一只猫。那只猫是捡来的,对谁都防备的厉害,接近了就一爪子挠过去,就算小心翼翼的吃饱喝足后也跳到柜子上高冷的要命。后来,好像是他离开了一段时间才回来,那只向来警惕心十足谁也不信任的猫从柜子上跳下来,软绵绵的喵喵叫着蹭他的裤腿。 殷绝懒洋洋的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半眯着眼,像极了那只猫趴在阳台晒太阳的神情。尽管这时根本没有阳光,屋外冷雨连绵。 ……不过,这家伙怎么当个魔法师学徒就从蛇类生物直接变成小绵羊了? “我刚认识你的那天晚上。”白十二板着脸说,“你可是想要杀我的,没错吧?” 殷绝半抬起头来,眼睫缓慢的眨了眨,似乎是在回想。 白十二往后退了两步。 “啊,那一天。”殷绝语速缓慢,“原来你知道。当时我确证你睡着了。” 白十二谨慎的注视着他,没说是也没说否。 殷绝咧起嘴角扬起一个笑容:“我有过杀心,因为我无法确定你是什么。” “你现在知道了?”知道了就说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不,我现在仍未知道。不过这并非是什么关键的问题,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能慢慢找到答案。更何况……你没那么容易死去。” 白十二撇了撇嘴。他总是很轻易的从殷绝身上收获熟悉感,但那份克制不住接近的熟悉不足以完全消除他理性上对殷绝的警惕。他告诉自己不要全身心的信任那个人,这其实挺难,得克制处处和他理性作对的感情和潜意识。毕竟没有人会信任一个曾想要杀死过自己的人,就算那个人最后放弃了杀意,就算白十二对殷绝的无礼行为也奇怪的没有多少愤怒和敌意。 殷绝忽然直起身子,看向雨声回响的黑暗街道上。老三披着风兜穿过雨幕中,高大的年轻人走进厩棚中就活活把一半的空间给挤没了,他的视线从殷绝和白十二身上扫过,他看着殷绝时候眉毛上挑,表情中藏匿着的不屑和憎恶无意间在黑夜中的火光下遗漏了两三分。 “内城和外城之间通行可是需要证明,更何况外城还有宵禁。作为加伊德·鹊尔威伦大人亲传的学徒,您最好早日回您该待的地方为好。” 殷绝挑了挑眉:“‘您’?你倒是保持着良好的礼貌呢。” 老三不动神色的让了一步,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明摆着就是在催促殷绝离开。 “先是银六,再是你。你们也将宵禁违反的很彻底?” 老三皱了皱眉,将之当成是威胁:“我的出行是得到了某位大人的准许。行了,我带走我的人,也请您早日离开外城。毕竟您现在身份可是大不同以往。” 老三白十二做了示意,白十二看清了他那张无动于衷的脸上不耐烦。他回头看了看殷绝,那个人脸上冰冰冷冷,那条毒蛇又无声的替代了小绵羊回来了。队伍的头领亲自来接他,不比银六,白十二如果还想混下去,就得给老三面子。他走向老三,老三瞥一眼殷绝,冷冷的转过身子走进漆黑的雨里。白十二跟着他,刚踏出了油灯照耀的范围,冰凉的雨水就浇了下来。 白十二将黏在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顺到一边,努力在黑暗中辨识出老三的身影。他们行走在黑暗的街道上如同彻底融入的一道影子。那盏挂在店面前的灯在几分钟后就到了面前,那是一盏被链子拴住放下来的油灯,盖着红色的雕花灯罩。白十二辨认出这是一家妓院。 他回头去看了眼身后藏在街道中藏身的小厩棚。那确实是个适合躲避的小地方,杂物斜斜的挡在它之前,它里面则全是稻草和泥巴。现在从这里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油灯被熄灭了,这说明殷绝也已经离开。 “银六同我说你的腿断了。”老三突然说,“它现在完好无损,对吧?” 白十二低下头。 “是不是那只小畜生施了什么魔法?”老三问道。白十二仍然没有回复他,老三确实也不气不恼,只是恶意的笑起来并诅咒道,“我听说皆有魔法恢复伤势的人都被收取了灵魂。老人都说,那是在第三纪元大陆混乱时人类过度使用魔法所支付的报酬——不过呢,魔法如果真是个坏东西,那么魔法师的地位也不至于这么高。” 这并非是询问。白十二只需要沉默不语就可以了。雨水劈头盖脸的打下来,有几滴从他的唇上而过。白十二舔了舔嘴唇,将冰冷的水分扫进嘴里。 再走了一段路,白十二问道:“是银六告诉三哥你我在这里的吗?” “不然呢?” 因为不像。银六可能表现恶劣但实际上还在关心作为同族的白十二,所以他有可能向老三发出了请求。但就算银六请求的再诚恳,老三也不可能为了白十二而顶着宵禁被卫兵发现的风险出来一趟。更何况,银六真的可能为了现在的白十二而请求老三吗?这个小偷团队死去的成员太多,他们有芥蒂也有隔阂,即是同伴也互相之间冷漠到能够漠视生死的地步。老三是头领,但并非是个好的头领。 白十二说:“……是有什么急事吗?” 老三低哼了一声:“你别问。带你们过去你就知道了。” 果然。 白十二背住手,眼皮突的一跳,内心中升起几分警惕。 第22章 梦·二十二 在此之前,白十二的印象中都没有过如此艳丽到淫靡的女人。 分明是寒冬,她却穿着一身艳红色的长摆丝绒薄低胸裙,白皙的皮肤大片的□□在燃烧成橘色的空气中。她懒洋洋的靠在穿上,手臂和精致的肩上缠着条厚且软的天鹅绒外披。 老三进来后顺手将门带上。壁炉中的柴火烧的旺盛,这也是唯一的光源。房内被火光烘成一片暖色调,白十二跟进去,门一关就能明显的感到室内明显拔高的温度。 女人轻翘起白皙纤长的腿,胳膊漫不经心的支在膝盖上,撑着小巧的下巴,目光如同意一片勾人的羽毛轻飘飘的挠过。女人的目光慵懒的从白十二面上停顿了片刻,再调笑般的移到了老三身上。 “真是了不起,这就是你说过的另一位冰龙遗族?”她语速缓慢,声色略带沙哑。听起来充满了女性的诱惑,宛若一朵鲜红的大丽花悄然盛开。 老三的目光和脊梁明显的软下了两三分。这位已经早知人事的少年人目光黏在红色女人胸口美好且圆润的弧度上,女人璨然一笑,勾了勾手指,老三服服帖帖的黏上来。女人如同逗猫似的挠了挠老三的下巴,道:“干的不错。另外的那个呢?嗯……应该是叫做银六?” “我让他在别处待着了。你不是说要见另一个吗?”老三的嗓音嘶哑,“我带来了。” “我可没有说只要一个哦。这一个和那一个,两个银头发的小鬼,都送给我好不好?” 老三已经无法顺利的任何一个字了。女人妩媚的笑着,扯着老三的领口将他的头拉低,奖励般的给了他一个漫长的吻。老三垂在身侧的手指痉挛般的抖动了一下,搂住女人的脖子激烈的回吻回去。 暖色的火光清晰的将他们唇齿间拉长的银丝映照出来。 有些不妙。白十二听清了他们的对话,试图趁着这个时机躲出门去。尽管室内温暖如春,隔着一扇门的外界犹如漆黑的冰窟。但再怎样的冰窟,都要比这个食人花巢穴好的多。 他悄悄将手扣在门把上。老三抵住了女人的肩膀,两个人都专注在吻上。白十二猛的一拉门——但是那扇只是被老三随手关上的木门扉却纹丝不动。 “别想逃哦,小家伙。”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老三。老三年少粗暴,一个吻就将女人弄的发丝和衣襟凌乱。他被推开时尚还脸色通红喘着粗气,但女人面色却一如往常,她一手揽着老三的肩,一边戏谑的看向怎么拉门或是推门都无法将那扇没有落锁的门打开的白十二。 白十二听到她的笑声,转过身子,将背抵住门板看向她。 “你知道房间里为什么这么暖和吗?”女人意味不明的询问道。白十二没有回话。女人将食指轻轻点住老三的胸膛,将他从身侧推开。她半支起身子遥遥指了指放在壁炉之上,摆放的一块透彻的红色石头,“喏,火原石。这块小家伙比满屋子的木柴都有用,送我的那个人是内城的魔法师。有了适宜的温度,更能够方便男人们的动作,你说对吧?” 白十二低垂下头,一声不吭。 “就算是内城……也有大批男人想爬上我的床。我拥有火原石,也自然能够有让你出不去的方法。既然你怎么都出不去,小弟弟,不如留下来陪我玩吧?” 女人轻声诱哄道。如烟般的嗓音一向是最好的催情药,只白十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老三不满道:“这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你喜欢这种?” 女人笑:“一个当然不够。快去把另一个银发的带过来吧,会给你奖励的哟。” 老三直起身子。白十二瞧见他凸起的喉结欲求不满的吞咽了一下,他走至门前,白十二还在想着要不要趁着老三出门时逃窜出这个让他倍感不安的地方。但很明显,无论是老三还是那个红裙女人,都看出了他的想法。 老三拎着他的衣领就如同拎着一只不听话的犬崽子。将白十二扔至女人身边后,老三说:“你承诺我的要求,可别忘了。我们团队再失去两个队员,就差不多没人了。” 女人嘻嘻笑起来:“那当然。就算你早就过了最佳的魔法修习年龄,那些迂腐老套的魔法师也不喜欢收作为平民的学徒。但是既然有我在,又有什么办不到的呢?” 老三看似放心了些,但他随刻强调道:“我的老师不能比鹊尔威伦家族的加伊德差。” 女人笑:“知道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奇怪的叛逆分子。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会后悔,你安心就好。” 老三满意的出门了。那瞬间女人柔弱无骨的肩膀缠上了白十二的脖颈,待到白十二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后,门重新牢牢的锁上了。 白十二很想将自己缩到房间角落里去。 他也真这么做了。不过倒不是因为羞耻,因为女人在老三走后根本懒得理他。白十二是在目光飘忽着寻求脱离办法的时候看到墙角和门玄上颜色黯淡,犹如用黑炭笔绘画出的花纹。 如同从地板上生长出来一样,这些暗色的花纹如常青藤一般攀岩到墙上。其中藤蔓间有许多隐晦的、白十二根本看不懂的单词。唯一一个暗色如用已经氧化发黑的血描绘出来的,是一个六芒星。 白十二忽然想起了一面镜子。那面镜子上用红色的液体涂着一个乱七八糟的六芒星,隔着六芒星他看到了一个男孩;并非是银发,也并非是白十二的相貌。男孩眼神阴郁,但漆黑的瞳眸中却是明亮的。 这个样子……殷绝? 不,不对,不是殷绝。至少不是现在作为主角的殷绝,白十二试图想起来,然而他脑海中残留的却只有不多的线索;对了,既然是面对镜子的话,那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白十二有些恍惚,他像是抓住了某个飘忽不定的光点。或许这可以解释他对殷绝莫名其妙的熟悉,对可能是一本书中的主角的共情,也或许能够解释殷绝对待他奇怪但明显亲近的态度。但那个被他握在手中的光点闪烁且不稳,很快就消逝在指尖上。 · 银六很快被领了过来。作为头头,老三自然也获得了他的信任。银六进门的时候还在抱怨,但他的抱怨声被惊讶堵在了嗓子中。银六盯着房间内的女人,古怪的转头看向老三。 “这就是你的姘头?”银六质问道,“这就是三哥你屡次失踪不见的原因?” 老三还未回答,女人就笑起来。她轻笑道:“来,来我这边。” 又是这种像是诱哄小孩子又像是在诱哄男人的语气。在角落里的白十二没有错过银六炸红的脸色,女人问一句,银六就老老实实的答一句,他的目光飘忽,既不想停在女人妩媚成熟的脸上,也不想太久停留在女人饱满的胸脯上。 这是一段奇怪的年龄。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知晓人事,有贵族的少爷或许早已尝到了女人的味道;但他们仍然青涩,他们容易被成熟的异性吸引,但是又不愿意承认这种吸引——特别是在其他人面前。 白十二确信自己不具备这个年龄段少年的特征。他在感觉到浓郁的女人味之前,首先察觉到的是温暖的危险气息。 老三离开前再次向女人确认了他的前途,得到再次的保证后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这间温暖到让人想脱去衣服的房间。他似乎想留宿,但是被推拒了。 白十二依旧没有找到逃离的机会。门被不知名的魔法力量锁着,除非女人愿意它才会打开;或许这和门扉上涂绘的花纹有关,但白十二暂时没有毁坏那些花纹的想法。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如果这真是魔法阵,那么一无所知的破坏它绝对会遭到元素的反噬。房间内没有武器,他暂时还做不到在安全的情况下赤手空拳的和女人鱼死网破,那实在太蠢,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危险的预感亲自走了更为危险的境况中。 银六在老三走后没多久才注意到了角落中长蘑菇的白十二。他看到白十二的那一刻,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又或者是为了掩饰自己涨红的脸色,当即大叫了起来:“你居然不声不响的在这!” 白十二瞥了他一眼。 银六指着白十二:“你的腿居然好了?嘿,看来和十一搞好关系还是有那么点用的?不过如果不是三哥的话,你现在还在又冷又脏的废弃马厩里吧?脚踏两只船有两重保障的的感觉真不错,对吧?” 女人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的询问道:“十一?你们的伙伴吗?” 银六的声音顿时小了:“曾经是。”他扭捏的回答,“现在不是了。” 女人问:“哦?那他现在在哪?他治好了这位小弟弟的腿?” 银六老老实实的全部交代了:“十一攀上鹊尔威伦家族那棵大树了。明明魔法师从来不收平民学徒,成为魔法师一向是贵族的待遇……对了,角落里那个我的同族叫做白十二,他不可信,也不可爱,你不要叫他来。” 女人半捂住嘴笑起来。 白十二听着只想冲上去蒙住银六说个不停的嘴。 这个女人的目的还蒙在雾里。如果她半夜让老三将自己和银六带来,只是为了满足新奇的欲望的话,那么她不至于迟迟不动手。她守着白十二和银六就像守着待宰的羔羊,而现在,只缺一个行刑的屠夫。 他低声发出了进门以来的第一个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停住了笑声,带钩子似的目光看向他。 “我可没有名字。”女人道,“不是所有人都有名字。你如果只是想要一个代号,那么,小弟弟,我叫罂合欢。” 第23章 梦·二十三 罂合欢。罂粟与合欢花,灿烂、热烈、淫靡,致人上瘾。 白十二听到过这个名字。 在漆黑的箱中,那两个现在早已死去的人贩子曾经提过她。那是他们的上家,对他们提出要求五个银发少年的女人。 白十二浑身肌肉紧绷。他不想再回到箱子里,就算是成为只能活在地下的老鼠,也要比作为商品关在笼中,未来全部交予他人的金丝雀好太多! 银六迟钝了两秒,他的表情先是一片空白,然后一眨眼,也像是想起来了。 但他的想法明显和白十二不同。白十二竭尽全力想逃,老三卖了他们,白十二从人贩子手中逃脱,争到了廉价的自由;但现在当初收留他的人转手将他们卖了。白十二对未来那种时刻被人掌握的命运充满了恐惧和憎恶,就算这只可能是个梦,他也并不想在自己的梦中被恶心个半死。 银六倒是很坦然,他带着一种少有的天真问道:“罂合欢?当初是你叫人绑一批银发的少年?” 罂合欢挑挑纤长的眉毛:“哦?那两个蠢货当着你们的面提到了我?” 银六乖巧的回答道:“是的,他们提到了不止一次。” “我还真是备受喜爱呢。”罂合欢笑起来,她手指点了点下巴,“你不怕被卖吗?” 银六说:“如果是跟着你的话……我真后悔逃出来。这里温暖,不会冻死,更不用担着被人发现被人打死的风险。就算是进内城也无所谓,内城不可能比外城更差,反正我现在也只是个流民,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不是吗?就算是伺候那些贵族,那也毫无关系。” 罂合欢听了,笑的更开心了。她抿着唇,乐不开支的拍了拍手:“真乖。也亏得那两个蠢货死了,给我省下了十个奈金。想不想要零花钱?我可以给你一个金币。” 银六的顺从对白十二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他分明还记得在黑箱子中时对方持续且坚定的敲击。白十二偷偷瞅向银六,银六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简单单纯。这家伙从来没有单纯过,从要求殷绝救出他,再到因为他是同族的原因亲近和信任,再到两个星转后对作为废柴的同族的厌烦和矛盾的掌控欲;银六脸上有过活泼和狡猾,也有过自私,只不可能是真的愚蠢单纯。 甚至他表情中的单纯太刻意了。 银六有自己的计算。少年偷盗团现在除去殷绝只剩下五个人。白十二不顶用,雀四和妹九也从来不是挣钱的主力军;唯一可以依靠的老三已经开始在寻找新的出路。老三已经不可信,银六还不能完全掌控白十二,和他交好的只有妹九。与其再回到可能生活状况大不如从前,凝聚力也消散的差不多的团队,还不如在内城另谋一条出路。 偷盗也好,出卖肉体也好,只要能够活着,时刻走在钢丝上的流浪儿从来没什么节操。 银六露出了欢欣雀跃的表情,从罂合欢手中接过了金币。 白十二让脸部肌肉放松,好在他紧张的那一刻罂合欢并未注意到他。沉默寡言的人总是不太容易受到别人的瞩目,这是白十二在梦境之外长久以来习惯导致的身体记忆,现在这份记忆早已导入进梦中。 他眨眨眼睛,放软声线,问道:“三哥是不是好早就认识你了?” 罂合欢撑着下巴回答:“没错呢,我可是叮嘱了你们三哥得好好的看着你们,不要让你们出任何问题。今天可真是幸运,你的断腿被医好了,不然还得废我一番功夫。” 白十二得到了确认,眨了眨眼低垂下眼帘。他演技不好,如果在这个时候露出隐隐的不安和嫉妒表情更容易不被提防;不过或许对于罂合欢来说,这两个尚还青稚的少年她还懒得放在眼里。 在胖七出事的那天,酒馆中的老板娘以促狭的笑意指示“你们的三哥去妓院了”——罂合欢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就结交到了老三。在老三认识罂合欢之前,离开教堂时曾对胖七表露出他想干票大的。然而这个本该很关键的“工作”再也没有出现过,罂合欢的出现改变了老三的心思。 他们相交的关键绝非仅仅是情爱。 倘若罂合欢想要银六和白十二两个少年,那么她大可以在当时就将这两个毫无防备的少年取走。交接之所以拖到现在,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老三一直在犹豫,但是按罂合欢说的“叮嘱了你们三哥得好好的看着你们”,这样想来这一点就不太可能;那么只可能是二,罂合欢在等待某个时机。 什么时机呢?白十二低垂着头,他的耳边是银六和罂合欢的说话声,银六很会讨人欢心,罂合欢被逗的咯咯直笑。他静下心来,壁炉中火焰舔舐木柴发出了轻微的噼里啪啦声。他们的影子被火光拉长投影在墙上,晃动着隐隐绰绰。 五个……对了,他们想要的,是五个冰龙后裔的银发少年。 为什么是五个?当初殷绝一开口也说的是五个。罂合欢找上老三时是他们逃出木箱子的隔天,为什么那么快?她是怎么知道他和银六都是属于小偷团队的人? 当初被落下的箱子中还有三个少年,其中有两个是人贩子拿来凑数的淡金发色。如果他们咬死了需要五个银发少年,在银六和白十二逃走后还缺两个。银发是冰龙族的标志,那些人要数量固定的被屠戮的差不多了的过往王族后裔,真的是仅仅想要拿来做鱼水之欢的乐子? 白十二半低着头,视线藏在垂下的额前发丝后。他早已用视线将这间不大且足够温暖的房间的探索了一个遍,甚至一闭眼就能够回想起房内的构造和器具。火原石放在壁炉之上,壁炉边搭着一些柴火。罂合欢身后的墙上开了个密闭的小方窗,另一侧则是一个橱柜;橱柜边挂满不知名画家涂绘的画,其中一部分是罂合欢裸身的画像。罂合欢的床在中间,一侧的矮柜上,放着一盏精致颜色绚烂缠着五颜六色铁丝细条的花瓶,几条枯枝插在花瓶中。房内没有油灯,也没有油桶,更没有任何可以用来伤人的器具。 罂合欢道:“那边的弟弟,不如也来陪我说说话?” 她至始至终都是一副柔弱无骨的模样卧在床上,现在摆了摆手,招呼白十二。 白十二说:“你叫我们来也不是为了说话。” 罂合欢笑:“我讨厌光秃秃的等待。如果不说话,弟弟,你想要姐姐陪你做什么?想对你们三哥那样吗?我可以给你比吻更多的东西。” 白十二受到惊吓,蓦的后退了两步。 这个一直安静的小少年脸上骤然泛起了红色,罂合欢明显被取悦到,咯咯的笑着向他招手。他还是往罂合欢那侧走过去。罂合欢也就是说说,她毕竟对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只有言语挑逗的兴趣。 白十二靠在矮柜边,用身子挡住自己放在身后手部的动作。罂合欢看着他身形局促低垂着头,还带着一些忸怩,只会当他害羞。他偷偷将缠在花瓶上的铁丝条扭了一根下来,缠起藏在袖子内。 门突然开了。 这次它不是遵循着罂合欢的意愿打开的。因为刚才还在言笑晏晏的女人惊愕的抬起了头来,门外走进一个带着外界寒气的男人。男人将斗篷放下,瞥了一眼屋内的两个少年。 “就是他们?”他问道。 罂合欢认出他,笑起来:“来的真快。我还以为要等到明天早上。” “罗森魔导师大人已经无法忍受等待了,他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比上纪元的龙骨还要珍贵。”男人道,“星象显示明夜是最好的时机。” 罂合欢抬抬下巴:“就这两个,当初从我手下逃走的那两个。你们找齐了缺失的元素?” “只差他们了。”男人回答道。他走近银六和白十二,以一种审视货物的眼神审视着他们。他的眼神让人太不舒服,白十二向一边悄悄挪了两步。 片刻后,男人用遗憾的口吻说:“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取一点他们的血验一验。血统越纯正对罗森大人的助益就越大。这两个小鬼说不定是冰龙杂交后多少代的杂种,九阶之魇,我真是恨透了当初下令将冰龙族屠戮的那位大人。” 罂合欢笑:“您说的这话,可不要让王听到。” 男人道:“除非他长了能听到千里之外声音的耳朵。来,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身体。” 他指向的是银六,银六有些胆怯的走过去。男人的手掌从银六的胸脯上摸索而下,他面色严肃,但是逐渐向下摸索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像轻浮的猥亵。 白十二再次像害怕一样的挪移了一步,男人和罂合欢都没有在意。 男人进来时没有关门。那涂绘着奇怪暗纹的门半开着,冷风从外淋来。白十二深吸了一口气。一,二,三——他冲刺一般的向那个方向冲了出去。 那扇门晃晃的在面前,门口是漆黑的雨夜。他甚至能够闻到雨水的味道。 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声被甩在身后。 “这小杂种跑了!” “见鬼去吧!你没安抚好他?!” 白十二跑出了门,他将门甩上,冲进雨水中。积水溅起来,大雨将他在室内被烘干的衣服重新浇湿。 两个执矛的卫兵从拐角的街道处走过。他们看到了他。 “宵禁!逮捕这个违法的小鬼!” 白十二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撵的兔子。他受惊的调转了方向,飞快的在大雨中奔跑。 男人的声音出现在脑后:“卫兵!抓住那个小鬼!以鹊尔威伦的名义!” 该死,又是鹊尔威伦。 白十二擅长逃跑,他的身影在黑夜的雨水中像一只灵活的游鱼。他那么瘦,雨那么大,更何况街道上空空如也,他本该不会被逮住。但是白十二的眼前忽然一黑,身子歪了一歪,有如精神触角似的无形东西袭击了他的思维,少年骤然倒在满是积水的路面上。 大雨倾盆。 一个穿着暗金色长斗篷的男人在阴影里,夜色和阴影根本不能遮掩他华丽的服饰。男人和赶上来的卫兵都见到了他的脸,毕恭毕敬的行礼。 “罗森大人会感谢您的,尤金爵士。” “真是没用。”暗金斗篷的男人抬起下巴,卫兵手中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带着轻蔑和傲慢表情的面孔,只要看上一眼就不会被忘记,“见鬼,为了帮助你捉住一个小鬼,白白浪费我的一个昏眠术。但愿你们的罗森大人会记得我的功劳。” 第24章 梦·二十四 殷绝行走在彻夜通明的长廊中,玄柱上暗银雕刻的烛台上火焰长燃不败,暗金色和墨绿色的长幡垂在穹隆中的阴影中,如同一群等待吞噬死亡的秃鹫幽灵。这是属于鹊尔威伦的侧屋,但依然庄重。女仆皆已经入眠,偶尔有族兵安静的穿行过长廊道口,负责今夜守夜的卫兵倒霉的蜷在门口,在冷风急雨中检查了殷绝手中的印章就放人进来了。整所高堡都在入眠后的寂静中,只有灯和巨大的影子在无声的摇曳。 他顺着绕上高阁的旋梯在寂静跳动中烛光中一路向上。斗篷上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淌下来,在暗红色的羊毛地毯上留下了深色的印记。 他将大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松松的在空中一划。螺旋向上的木梯尽头的黑暗处被割裂开一方空间,殷绝没身进入前方水波一般漾开的黑暗中。被割裂开的空间重新合上口子,水的波纹也重新归于平静。 殷绝踏进那个绝对黑暗的空间的下一刻,温和的白光就忽的亮起。这处屋室是间四四方方天花板和四面墙壁皆为白色的密闭空间,地板上用暗蓝色的魔法涂料绘了一个元素聚集阵,几块透澈的元魔石压在五芒星的支点,并为整个魔法阵功能。初此之外,枯檀木书架上满是羊皮纸记载的手抄古书,另一侧的实验台上摆满了试管和烧杯,其中几个密闭的玻璃瓶中盛放着颜色诡异的液体。 殷绝步入元素汇聚阵中,他随意的往地上一坐,单指向书架上某一处一指,一本书哗啦啦的从书架上腾空飞起,书页在空中快速的翻动,最后翻到既定的书页落进殷绝半伸开的手中。 他扫了一眼书页上的内容,阖上了眼睛。 暗蓝色的魔法阵中隐约有白色的萤火一点一滴的从外界渗入,缠绕在魔法阵周侧。白色的光芒慢慢的一点点消弱,最后重归于黑暗之中。 殷绝睁开眼来时仿若是在一瞬之后,随着他眼睫睁开空间内又忽的再次亮起。白色的天花板处破开一个空间,一个削瘦的青年男人出现在室内,殷绝将手侧的书页随意的合上,盘着腿架着头坐在魔法阵内,懒洋洋的看向突然进来的加伊德。 加伊德扫了一眼殷绝和周边正逐渐黯淡下来的白色光点:“你倒是彻彻底底的掌握了我这处空间。” 殷绝道:“多亏了老师您的指点。” 加伊德哼了一声:“别嘴上殷勤了。你要是真尊敬我就不会现在还这幅样子坐在魔法阵内。” 殷绝抬起眼睑看了眼他,单手支身子利落的翻身而起,躬身行了个礼。他的兜帽已经放了下来,只是身上还穿着尚未干透的斗篷。 加伊德并未再多在意殷绝对他的态度。这名作为初级魔法师的修士面上依旧冷的没有多少表情,他道:“你偷偷前去外城了?尤金派系的那帮人没有拦你?” “尤金爵士固然高傲,但也非常仁慈。” “油嘴滑舌。”加伊德冷声道,“你是去找人了吧。让我想想该是哪个小鬼——当初你对你曾经的同伴置之不理,现在又回去看望他们?啧,倒是真和我一样不会做人。” 殷绝眸色漆黑,半抬眼轻瞥了眼加伊德。 加伊德忽然一皱眉,定睛看向殷绝。他在空气中绘出几个纹路,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放在鼻下嗅了嗅。 “你对谁使用了灵魂刻印?!” 殷绝道:“这和您无关。它不会干扰我们之间的交易内容。” “真重的血腥味,你跟那个人有深仇之恨?啧啧啧,真是想不到,你这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小鬼竟会歹毒到这种程度。”加伊德半眯着眼,手指一捻,几点猩红色的粉末飘落下来消失在空气中,“看来你这次离开也是为了这个人。……它的味道能够让我闻出来,你是在进入鹊尔威伦之前刻下的?” 殷绝冷冰冰的注视向加伊德。 加伊德就像想明白什么似的,合掌大笑起来:“难怪!难怪!为何我说当初从你这平民身上就能感知到魔力流动,我说你的进步怎么在两个星转之中就远远的超越过我!原来你早就通识魔法,我还认为结识了一位天才!……不不不,你仍然是久未逢世的天才,从未有魔法师将魔法融会贯通的如同你一样!难怪你不愿换上鹊尔威伦的尊贵姓氏。‘殷绝’是你的本名?我为何从未听过‘殷’这个姓?你是从哪个国家哪个贵族家庭流亡出来的?要知道,平民是根本不被允许接触魔法!……只有贵族,只有贵族,只有见鬼的去他娘的贵族!” “老师,您的好奇心过重了。” 这个少年的语气如同淬了冰,但加伊德却宛若根本没有感知到殷绝话语内的寒意。他激动万分的笑起来,这个笑容在他肌肉僵硬难有表情的脸上显得诡谲且丑陋,他脸上干巴巴的皮肉挤在一起,笑起来更犹如从地窟里爬出的僵尸。 “我只说亲手调丨教出一个徒弟,不用多厉害,在我死后能替我报了尤金那个渣滓的仇便不辜负我煞费苦心倾力传授。可恨没有贵族愿意将子弟交到我手上,若不是我寿命越来越短,怎么会着急到去平民堆里找资质上佳的弟子?时光领主恩赐,诸神恩赐,我不管你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加伊德骤然止住大笑,低头用双目赤红的双眼盯住殷绝,“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也无需你相信。人们总是不容易相信莫名其妙殷勤的陌生人。——我只需要你杀死尤金。” “我们的交易早已达成。”殷绝的表情漠然,“我会遵守我们初步达成的交易,找尤金的麻烦也是其中一项。现在,老师您的问题已经越线了。太过好奇对我和您的交易都不好。我还需要借用您的元魔独立空间,还请您给我这个权限。” 加伊德注视着殷绝,他的面色紧绷着,脸色阴沉的可怕。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出手使用出攻击性魔法一般。殷绝面色如常的注视着他,少年人的个子见风就长,他的身高已经要到加伊德的脖颈处了。他眸色漆黑,永夜般的瞳眸中宛若是永恒的深渊。 加伊德根本就觉得,这个少年人的身躯中藏的是一个浮世已久的幽魂。如果不是因为第三纪元过去太久,数百年都未再出现魇侵占人类身躯控制人类神志的事,加伊德都会认为,面前的并非是人类的少年,而是高阶魇魔。 他将握起的拳和紧绷的神经肌肉放松,完全的将杀意收敛。 也罢,他活不了多久。走上这一步完全是唯一的末路之途,更差的境况加伊德都已经经历,不过一个放肆无状的毛头小鬼,作为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杀手锏,殷绝越强他也将越快达到目标。 还有一点,是作为初级魔法师的加伊德不愿意承认的。 如果说两个星转前,殷绝只不过是一个加伊德自信可以控制住的意外之喜,那么如今境况已经完全变了。如果给予殷绝魔法师协会的测试,他不仅仅是初级魔法师,甚至不仅仅是中级魔法师。 十三四岁的中级魔法师……那是只在王城中血脉浓郁的王族中才会出现的天才。 加伊德已经无法敌过他。或许从加伊德发现这个少年并交给他附魔的印章开始,就没有能控制他的时候。 “你不是已经能够很熟练的运用这个低等空间吗。”加伊德冷声说,“这种没有认主功能的元魔空间,谁能找到并契合它的魔法波段谁就能使用它。去吧,尤金藏着的眼线即使在黑夜里也永远烦人的注视着我,我也该离开了。” 殷绝沉默着注视着加伊德退进水纹似的空间波纹中。他称之为老师的魔法师也不曾信任过他,加伊德从进入空间到退出空间都不曾将身躯的破绽露出毫末。 他们以师生之名所达成的交易,到底有多牢固,想必也只有两个当事人才心知肚明。 殷绝坐下合上眼。元魔石和魔法阵能最大程度的调动无限空间之中的魔法元素,魔法的修习一是通过攥取空中游离的魔法元素,二是通过自身精神的强化来加强身体内部的魔升数。但魔法的修习不仅仅通过增加身体中能调动使用的魔升值。魔法亲和力,以及知识——书籍也往往是必不可少的。一场战斗的输赢绝非是从积累的魔升量值来决定。几乎是所有的魔法师,都在探寻着不同的更进一步的道路。 这也使得不同家族不同师承的魔法师所会的魔法招式和技巧都不同。同一个初级魔法师,可能一个擅长操纵土,而另一个则精通防御和放弃,却对元素操控一窍不通。甚至对于不同的魔法师来说,使用同样一个空间咒法,步骤和口诀都完全不同;机智些的法师能够在同一阶内通过研习自行缩短使用咒法的时间,或是增强些威力,又或者是往元素攻击中增加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这些细节的变化,都将拉开魔法师与魔法师之间的距离。一旦接触就知道,这个领域太过广阔,或许就连魔法师协会认定的高阶魔导师,也始终在不断的摸索。 第25章 梦·二十五 无数细微的光点在重新逐渐暗下的室内漂浮游荡,最后如同找到了归属一般疯狂的涌入殷绝身体。 光点逐渐形成环绕的旋风,漫天流转涌动的星河。滂湃而巨大的量从各地汇入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几欲形成一个巨大恐怖的漩涡。 漩涡的终点是殷绝。他漆黑的发和斗篷几乎融化进黑暗中,像是完完全全被暗色吞噬。 魔法阵支点的元魔石咔擦一声碎裂了。 殷绝骤然睁开眼。随着他的睁眼,已成队列的光点涣散了开来,有数群不愿散去的光点依恋的蹭过殷绝的脖颈和脸颊,全被殷绝挥手赶开。 他摸向自己的眼尾。 那处光滑且平坦。孩童末期和少年时期的颠沛流离并没在他脸上留下疤痕。他数次受伤过,也有伤在脸上的情况,但身体里带有的惊人治愈力抹去了这一切。 殷绝完完整整的在这里。 室内重新亮起,殷绝将碎裂的元魔石抛扔向空间裂缝中,懒懒的靠向一侧的书架尾。他右手在空中浮空绘了一个圆圈,桌上一瓶盛放着淡银色液体的密封玻璃瓶飞到他伸出的手掌中。他单指将玻璃瓶颈敲碎,指节一勾,银色剔透的液体就从玻璃瓶中倒流进空气中,汇聚成一面悬浮在空中剔透可映照出影像的镜子。 殷绝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 眼尾已经有隐隐约约的纹路浮现,漆黑的瞳眸中也可以看到一双暗色如毒蛇般的竖瞳。 殷绝将舌尖咬破,将血吐出。那并非是人类常有的鲜红色血液,暗红偏紫的液体如同淬了毒素,将一小块地毯腐蚀后在白烟中消融进了空气。 他太急了。当初置换掉的仅仅是血液,他的躯体还是属于半恶魔。本来不应该这么急的,他自小就拥有令母亲忌惮令弟弟妒忌的魔法亲和力,但吸收那些活泼的魔法元素也并非不可控制,他大可像个人类一样慢慢的吸收同化那些能量。毕竟,太快的接纳魔法元素只会让他的身体加速同化属于人类的血液,也加速恶魔化的进程。 ……本来不应该这样。 但是他一天比一天的更加想要力量。那个“人”究竟是谁?来自何方?他缥缈的就像一个随时就将醒来的美梦,他的来和去皆无法控制也无法追寻。殷绝已经失去过他太多次,如果最初他还不确定他是否是个独立的灵魂,那么现在,至少现在,他无比的渴望捉住那个随时都可能逝去的光点。 所以他需要力量。越快越好,越强大越好。灵魂印刻根本不够,他需要能够确切触摸那个灵魂温度的力量。 殷绝呼出一口气,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瞳仁已经恢复正常,眼尾处隐约不清晰的纹路也彻底消失不见。 他手指轻微一动,镜子重新变成液体灌入玻璃瓶中。殷绝起身给它套了个木塞,将之放在桌上。他迈步踏出这方空间,地面扭曲变形化为虚质,下一刻殷绝就进入了阁楼上属于鹊尔威伦附庸佣兵和吟游诗人暂住的走廊,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同住的是一个总会弹竖琴弹到很晚的诗人,和一个总是醉醺醺的佣兵壮汉。 加伊德自身难保,鹊尔威伦家族也没把作为平民的殷绝当做魔法师学徒看待。 他旋门而入。室内传来熟睡后的呼噜声,小窗处透出一方鸽灰色的天空。已经黎明了。殷绝坐到自己床铺上,他毫无睡意,只是用双手交握撑住下颚,视线低垂注视向昏暗的墙角。 吟游诗人和佣兵都已经睡熟。天亮前的那段黎明,是人睡的最死却也是最容易醒来的时刻。 殷绝心里猫抓似的痒的厉害,他安静的抬起手,轻按上自己的眉心。 灵魂刻印,是传说中第三纪元一位圣魔导师研究出来的死灵系诅咒。之所以将之划分为死灵系,是因为这个诅咒契约的恶毒。那位圣魔导师在创造出这个诅咒后,第一时间用在了他的宿敌——当时的精灵圣子身上。诅咒能逐渐腐蚀控制任何生物的灵魂,传闻中,那位精灵圣子在清醒的状态下日日忍受来自逐渐凋零灵魂的巨大痛楚,甚至在意识清醒之下眼睁睁的□□控伤害了重要的族人。这任精灵圣子最后消弭无踪,据说他是在灵魂碎裂下投身炽火之中,尸骨无存。 这也是精灵族衰败的开始。 圣魔导师陨落之前在羊皮卷上记录下了灵魂刻印,并将之当作是一生中最巅峰的杰作。在光阴流逝中,最初的羊皮卷已不知踪迹,而记载咒术的元魔复印手抄本依然被部分的家族所持有。 但这个咒术并非是任何魔法师看到后都能学会的。作用于灵感之上的攻击,首先施咒人得能穿过人的肉体看到并且能触碰到灵魂。 大部分使用灵魂刻印的魔法师是将这种咒术直接用在敌人的肉体上。它也同样有效,中了咒术的人往往会皮肤同血肉一起脱落凋零,在极致的痛苦中走向死亡。而灵魂刻印的凶名,也是从这刻才真正的流传开来。 殷绝低吟法诀,他的声音在混沌未明的黎明中和阴云一般暗沌。他以自己的眉心为□□,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虚勾勒出一个繁杂的图案。最后他伸手掩住自己的左眼,右眼合上再重新睁开。 暗紫色的魔印浮现在他的瞳膜之上。 灵魂刻印何时破坏宿主的灵魂,究竟要不要毁坏,是看施咒人的意识来的。灵魂刻印只不过是将对方的灵魂上系了一根线,这根线的彼端握在施咒人手上。殷绝使用它,是因为这个咒术的另一个作用,那就是随时都能找到被标记的灵魂。 我终于有方法找到你了。 穿过无垠的空无和黑暗,空间和时间都缩减为一枚沙砾。而唯一的微光,闪烁在黑暗中,耀若明星。 殷绝猛然站起来。 那道光……近在咫尺。就在殷绝所处的长廊和楼宇之下。 . 白十二的意识回归。他睁开眼,手指下传来潮湿的稻草质感。他不知道他的意识昏睡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者是更长的时间。会有昏迷的梦吗?白十二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梦中梦都存在过,那么在梦境里面昏迷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记得在意识沉落之前看见了许多暗绿色的触角,它们一拥而上封闭了他所有的感知。白十二确定,那些诡异的精神触手就是致他昏睡过去的罪魁祸首。 他撑住潮湿的地面坐起。稻草上的碎屑和砂砾湿漉漉的沾了他满手,隐约还可以看见室内地面上淤积的暗红色斑斑点点的结块,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淡淡的血腥味,大概因为是冬天的原因,蝇虫并不多。这处像是一处地牢,栅栏外粗石上柳钉铁圈内扎着一只火把,晃动闪烁的火光在石室内拖长了影子。白十二的手脚皆自由,他站起来,抬头往上看,上顶的也是粗略磨平整了的粗石。银六并不在此处,白十二的左右栅栏间里皆没有人。但隐隐约约,他能听到回荡在密闭石室内的野兽低吼声和撞击声,但他的视线尽头是一处弯道,截然而至的石头阻挡了他探寻的目光。 白十二当然没有大声的将昭示自己存在的“有人吗”喊出来。他宁愿这间石牢里没有一个人,他放轻脚步走到锁前,手从栅栏中伸出去摆动扣上门栏的锁。锁锈的厉害,白十二手上沾了一大片的红色锈渍。他挺怀疑就算拿着钥匙来也不一定能够打开这只锁。 袖子里有什么动力刺了他一下。白十二想起自己顺手摸来的铁丝了。他第一次真心真意的向时光领主祈祷,还好那些人没有搜他身。 他将铁丝摸出来挑进锁眼。摆弄这锈的厉害的家伙的时候,一滴水滴从上方落下,打在他额头上。白十二被吓了一跳,铁丝误打误撞,咔哒一声锁开了。 好了,现在,白十二真心祝愿这个地牢迟迟不换锁的管理人长命百岁。 他蹑手蹑脚的将门推开,但它还是发出了如同关节断裂般刺耳的声音。白十二停住动作,木头一般的立在那里专心听。他其实并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人听到这边动静过来的话该怎么办,没准应该把之前的祝愿换成诅咒。但好在过了许久,也没有人类的脚步声传来,拐角处野兽倒是吼叫的更大声了。 白十二从门半推开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他贴着石墙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地牢中确实没有人,火把有气无力的燃烧着。不知从哪渗进的水滴在地上汇成了一个小水潭。 然后他拐过了那个转弯处。 白十二的整个身子僵住了,他的背紧紧的贴紧了石壁,一动也不敢动。冰冷的水滴将他的衣襟打湿,然而他浑然不觉。 铁质栅栏内围困的并非是囚徒,也并非是猛兽。 那是一个……人类和兽类的杂交体。人类的脖子被缝合在狮身上,狮身上长着两对歪歪斜斜鲜血淋漓的翅膀。狮子没有尾巴,下丨体是两只山羊蹄。这只怪物周身淋巴结肿大一般生满肉瘤。它注意到白十二,人类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露出一嘴锯齿般的牙齿。 怪物猛然撞击在铁栏上。铁栏一阵震动,看起来竟摇摇欲坠。 白十二一声不吭,屏息凝气的转身就跑! 他或许路过了更多更可怕的监牢,但他一点都不想往那里面看上一眼。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气味,尸体腐烂的气味充斥在鼻间,他看到一处旋梯,就沿着那处旋梯快速的向上攀爬而去。 第26章 梦·二十六 随着楼梯的逐渐弯绕向上,最开始的黑暗尚还能隐约视物,可白十二在楼梯上段就停住了脚步。 前方一片浓郁的漆黑,宛若一只巨兽的口,将任何光线都吞噬的丝毫不剩。在现在这个位置,黑暗归黑暗,但白十二好歹看到旋梯扶手的轮廓和台阶的阴影;但是前方逐渐的什么都消失了。 这种纯粹的漆黑在宣告一件事实。这里确实如白十二所猜想的那样,是处于地下。而往这唯一的道路往上走,可能也无法找到作为出口的门和窗。 好消息是,上面没有光,也就意味着没有人。 或许有怪物。白十二想,能在纯粹的黑暗里活动的怪物——或是其他什么更浓重的未知危险。 只要是人,总会对黑暗抱有恐惧感的。那是铭刻在基因中对未知的恐惧。 我可以返回。白十二告诉自己,下面虽然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怪物,但它们好歹不会轻易撞破铁栏冲出来,下面有一个火把的光亮,就算气味难闻了一点,但总比面前的未知好的多。 可他必须逃走。无论是罂合欢,还是之后来收货的男人,或者是那些莫名攻击他的精神触手,都给白十二带来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不清楚为什么那些人需要的是五个银发少年,却单单把他关在这样一个地牢中。地牢中只有一条路,两侧都是或装载了怪物或空着的牢笼,如果他回去,一旦有任何不妙的可能性出现,或者是那些家伙前来,他都将逃无可逃。 前面是未知……或许,他能够逃出去。或者是一直躲藏着和那些家伙玩玩躲猫猫,没准,他能够拖延过那个男人所说的作为“最好的时机”的“明夜”。 白十二硬着头皮摸索着栏杆往上走。逐渐的,地牢中怪物的咆哮离他越来越远,他彻底的没入黑暗之中。这是眼球再怎么调整都无法适应的黑暗,栏杆似乎走到了尽头,白十二缓慢的向前一点一点摸索过去。手感粗砾的墙壁,然后是转弯—— 他如同一个盲人,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一点点试探着前进的方向。寂静,对,这个该死的地下除了黑之外还一片死寂。白十二放缓呼吸,但他仍然能听到自己胸膛中狂跳不止的心跳声。 停住,停住,慢一点。像一个死人一样在这里行走,想象你只是一具尸体,一具存在与地底的尸体。既然是尸体,那么就不必要害怕传说中的鬼怪和幽灵。 白十二悄声的吸了一口空气。湿润且冰冷的空气险些呛住他的喉咙。 心跳声放缓了一些。白十二在原地停了停,努力让自己不要想象走着走着就摸到一具骷髅或者是某个生物的胸膛。等状态调整完成之后,他继续屏气凝神的继续盲人摸象。 他摸索到铁质冰冷的雕花,大概是门廊一类的设置。但是并没有门,穿过这个玄廊,他发现墙面的质感要变好了不少。之前只是将粗岩磨平,现在墙壁上光滑平整的如同砌了涂料。但白十二还未走两步就险些被地板上躺着的某个凸起物绊倒,他趔趄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就去往身边抓去寻找能稳住身体的支撑。 他抓到了某个冰凉圆润的树枝状长条。白十二刚稳住的身躯再一次僵住了。他的手刚好能够圈握住那根东西,但它不像是树枝,它扁平且圆润,稍扁的两端也毫无棱角。白十二大脑一片空白,有什么飞快的从他脑海中闪过。 枝干到下面分了岔,五根,细长且鼓起转折的分明。 白十二有了个可怖的猜想。他后退一步,却生生的装上了另一块硬且冷的硬质面,触碰的感觉有些像一个巨大的乌龟壳。 在绝对的黑暗中,四处都是障碍,白十二无法再摸索着走下去了。他或许可以再重新摸索着折返回去去借火把上的光源,但是要知道,在存粹的黑暗中的些微火光,要比噼里啪啦的撞掉一大堆障碍所发出来的声响更容易召来危险。 不能有火,不能出声,他不知道危险的时限什么时候降临,所以还得快一点。黑暗完完全全迷住了白十二的眼睛,他忽然想起再次之前多次玄之又玄的状态,例如在睡眠中,或者在昏迷中,他的大脑里依然清晰的映照出了周围景象。那要比用眼睛视物所能够看到的清晰太多。 有可能是因为这是个梦,而他在那时使用的是上帝视角。但毫无疑问,他能够用这种视角看到更多,或许,它也能帮助他穿透黑暗看清一切。 白十二闭上了眼。气流是停滞的,空气中夹带着潮湿,他的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他数了七十下心跳,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视线飘离,没有视角脱离开现在的身体。白十二恹恹的睁开眼,尽管闭上眼和睁开眼,眼前的精致都是一致的。就算将眼睫睁开,他也什么都看不到。 不行吗?果然就算大脑中有这是个梦的概念,可概念只是概念,梦境是不会在一片漆黑中还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身边物体的触感的。 他这么想着,却不自觉的用手掌挡住了左眼。他眯起眼定睛去看的时候,室内忽然一点点的亮堂起来。并非是有光反射到物体上,并在视网膜之上呈现了图像,而是他能够直接感知到物体的存在了。就好比,是那些根本不会发光的物体发出了光芒,并清晰在黑暗中勾勒出了自身的存在。 白十二往身侧看的时候,吓了一跳。 那是一具完整且被磨洗光滑的人类骨骸。骷髅的一只胳膊微微向前伸,指向他的身侧。白十二背部顿时一凉,刚才他握住的,果然是这具骷髅失去皮肉和静脉的手臂。 人类骨骸身边则卧着一只巨兽的骸骨,白十二没法辨别出这是属于什么兽类。在最开始,就是这只卧地上的骨头绊了他一脚。 另一个方向,拦住他去路的,是一具更为巨大的骸骨。骸骨头颅骨低垂,苍白冰冷无质感的兽颅上,凹陷下去的眼部空洞漆黑。 白十二并不想探寻为什么这些失去生命的尸骨异常牢固,以至于他在黑暗中碰了几次都没有把它们碰散架的问题。他的视线上移,他能感觉到另一半的自己悬浮而起,但他也同时能感觉到自己确实是脚踏在地面上的。他从上空鸟瞰,这个室内也是由石头装潢而成,但部分墙壁上漆了银面雕了诡谲的花纹。白十二对这些莫名其妙出现在室内装潢中的花纹没有一点好感,他感知到它们存在的意义远远大于装饰,谁知道这些静默无声的花纹会不会成为某种攻击魔法或是禁锢魔法中的一部分。 更何况,这个宽敞静谧的地下石室内,密密麻麻装载满的全是骨骸。 不同生物,不同体型的骨骸以一种死寂的白色存在与这个黑暗之中。白十二迈开了脚步,他遵循着自己“看到”的景象,在骸骨之间寻觅出一条路来。 他行走的时候,早已死去的骷髅们睁着空无一物的眼眶静默的注视着他。 有旋梯自边缘绕上,白十二走上楼梯。他猜测上面也是个无光的平台。 如果,他能看透黑暗,那么他能看透墙壁吗?白十二试想着,一点点的操控着自己的“视力”向上漂浮。 他的视觉穿透了上层的墙壁,楼梯尽头确实也是同样的平台,但是合着一扇门,门没锁,边上有一个通风口。穿过那扇门,拐个弯就是一路向上的甬道和石阶,通风口则一路沿在通道上方。石阶的尽头是块闭合的石板,他的视线从石板中穿过,猛然间就如同隔世般,剧烈的光芒潮水一般冲刷进了他的脑海。 就如同一个在黑暗的洞穴中待久了的人不能很快的适应外界的阳光一样。尽管白十二的“看”用的并非是眼睛,看清点着火光的石板外花了他一段时间。 那是一间空无一人的空旷展厅一般的屋室。但是没有书,没有试管和烧杯,在绑有蜡烛的金属质吊灯下,以四周圆形看台和座位为中心,是绘有巨大五芒星魔法阵的地面,在魔法阵之上是一座白色的圣坛,圣坛两侧的烛台之上有光源扩散开来。 圣坛和看台旁侧则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子。白十二惊讶的发现,银六和另外三名银发少年都被麻绳捆着,麻布塞住了他们的嘴巴。他们的境况不会比被关在地牢中的白十二更好。 通风口在上方接近天花板的墙壁上开了一个通气的口子,然后沿着天花板之下以环形的方式向前修去。 白十二试图看的更远一点。但是似乎在这里就是尽头了,再远一些他就看的头昏脑涨身子摇摇欲坠。他深吸一口气,将视线收回。 通风口。对了,往通风口绝对可以出去,并且通风口最为隐蔽。 他踮了踮脚,扶着墙壁颤颤巍巍的站在旋梯的扶手之上。他的另一侧是如同万丈深渊一般的黑暗,只要一个不妙就将堕下去和那群骷髅为伴。白十二深吸一口气,攀住通风口的台面,双手一撑,还算敏捷钻了进去。 他双肘撑着狭长道口,一点一点的拖着自己的身躯向前挪移爬去。 第27章 梦·二十七 向上的通道狭隘且黑暗。 通风道中自然不可能有人打扫。湿润的粗石磨砺着白十二□□出来的皮肤,他能够很轻易的闻到灰尘的味道。好几次,他都感觉有虫子从他耳边爬过。或许是人对于黑暗和狭小空间中的幻觉,现在毕竟是冬季,就算地下较为温暖,也不足让昆虫生存。 白十二向前看去。 他的视线随着他的前进一点一点的向前推移。在最开始使用这种能力时,他还必须用手遮住视物的一只眼睛,但现在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使用远视能力的方法。他隔着黑暗,隔着石板和墙壁的障碍,直接看到远方;就如同使用呼吸和原本的视力一样自然。 还是那个地板上涂绘着魔法阵的空旷展厅,他的视线从铁笼中银六和其他三个少年的身侧穿过,随着自身的前进,越过原先那道越过原先那道红杉木紧闭的大门,继续攀上一断台阶,到达一间灯光昏暗的图书室。 藏书密密麻麻垒在高大的书架上,书架和书架间有了窗户,暗红绣着金色丝线的厚窗帘闭合着。白十二透过窗帘看了两眼,正是黎明时刻,微光溢满了天际。窗户的拉销上落着一把精致的小锁,看来除非打破玻璃,从窗户中翻越过去不是个好的决定。 图书室的隔层是一间整洁的实验室,纤尘不染光洁如新的玻璃器皿整齐的放在各色白十二看不太懂的实验器材边。实验室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白十二的身体和大脑在黑暗的通风道中想,但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又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宽敞的图书室有轻盈的旋梯沿着书架边缘自下而上的环绕而上。这并非是个分楼层的建筑,它直上直下直通穹顶,每隔一段距离均有环绕式的悬阁。 白十二的身体缓慢匀速的向前攀爬,通风道修建的并不规整,好几次白十二都险些被猛然压低的石头给磕到头。在视线近视和远视交替的某一瞬间,白十二僵住了。 有两个男人正沿着旋梯一前一后的迈步而下,走在前方的男人体格肥胖,提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跟在后面的那个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胡须,神态傲慢。白十二认得他,他就是当初在内城城楼上亲手斩了胖七头颅的尤金爵士。 白十二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他们之前相距一段楼梯和数十米的土壤,但白十二在看到他们的同时,却也清晰的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跟在肥胖男人身后的尤金神情有些不屑和厌倦。但在胖男人手持油灯转过来时,尤金的表情瞬间改变了。 “冰蜥蜴的小鬼们是你带回来的?” “这是我和罗森大人派出的赴任者协商后的结果。以防万一,他们还是归我管辖。”尤金懒洋洋的抬了下眼皮,道,“请您放心,他们在这里要比在任何地方都万无一失。” 胖男人哼了一声。他面白无须,说话声线也要比普通男人婉转许多。 “这儿就是罗森大人的地盘。” “整个鹊尔威伦都是罗森大人的地盘。”尤金从善如流,“我只是将那些孩子在这代而看管。罗森大人指定的是这个地点。我一直和罗森大人在同一立场……大人他信任我,将那些冰龙遗族放在仪式举行之地……更何况,日落月升之时就是举行仪式的时间。时间已经紧的皱巴巴了,我们为什么不对自己也对那些小鬼好点呢?” “您一向很会算计,我在这一点上信任您。”胖男人似笑非笑,“从加伊德那小子身上学到的教训,所有人都会尊重您,我也一样。我很庆幸您是和罗森大人一起,也希望您不要在同伴的我们身上算计什么。” 尤金微微一笑,将对方的冒犯当成是赞赏。他道:“罗森大人在血缘上是我祖父,他一向慈爱且强大,我只希望他在达成所愿之后,能多照拂我一刻。” 胖男人说:“这会是你最英明的决定。”他执着那盏晃悠悠的灯继续往下走,尤金的神情就沉浸在了逆光的阴影中。 “这里灯光真暗。”尤金道,“一直以来这里的灯光就暗的可怕。这不是对外开放的藏书阁,对吧?” 走在前面的胖男人的眼睛被挤在一脸横肉内,半眯着,用提起来的尖嗓子道:“这是属于罗森大人的意愿。你既然知道原因,又何必多言呢?” 他们沿着旋梯一路向下,踏上藏书室地上铺着的松软暗红色羊毛地毯。他们的脚步踩在地毯上安静无声。白十二在地下通风管内以同样的安静爬行着,粗石壁磨蹭着他的衣服。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胖男人举着油灯,仔仔细细的瞧遍了宽敞藏书室中的每一个阴影。眉头一皱质问道:“人呢?” “他们不在这里。” “罗森大人吩咐下来的是将他们安放在藏书室内——如果他们不在你领我来这里干什么?尤金,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你岂敢戏弄我?!”胖男人尖叫道。 尤金一向傲慢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亲和笑容。他无辜的摊了摊手:“您是罗森祖父面前的红人,我怎么敢戏弄您。他们当然在这里,也不在这儿。还请您等等。” 他走至一橱高大书柜前,伸手取出一册硫磺色镶嵌着金属边框的厚古书,将它调转了一个方向往空槽中按了下去。书柜处发出一阵轰鸣,尤金退后几步,朝胖男人的方向转过身来。他的身后书架的一部分缓缓向后退移开,露出黑黝黝向下的台阶。 地下的白十二也被吓了一跳。他的远视能力只负责穿过障碍,在穿过后,却没有注意到那是什么。 胖男人狐疑的眯起眼睛看向尤金。 “我为了避免那些男孩子被别人发现,将他们放在了需要他们在的地方。”尤金道,“您要知道,五个银发的小鬼同时出现,还是会引起骚乱和王都的注意的。他们毕竟是前朝王族后裔。” 胖男人盯着移开的书架后出现的阶梯,面有不快。他哼一声,冷声说:“你带路。” “自然是我带路。” 尤金接过了胖男人手中的油灯,一个弯腰钻进了黑暗的暗道中。胖男人面色阴晴不定,踟蹰了片刻,也挪动着肥胖的身躯钻进了暗道中。尤金爵士正提着油灯在黑暗中等他,油灯的光芒自下而上照耀着尤金的面庞,将他的肤色照应的惨白和鬼气森森。 胖男人面色不好。交换油灯犹如某种交替的仪式。他以罗森大人面前的红人自居,自恃的厉害,却万万未想到,他跟着罗森那么久都不知道的地道,不被罗森亲近的尤金却那么快就得知了。 他们一路无话的通过阶梯,推开红衫木的大门时,白十二已经通过开在展厅天花板上的通风口,往环形方向的外围爬去。这条通风道直接通往外界,白十二已经能够感受到黎明时的凉风吹拂而来。他分了一部分视力继续关注尤金和胖男人,一边继续快速的向前匍匐。 展厅要比藏书室明亮的多,它宽敞且寂寥,胖男人一眼就看到了关在铁笼中的四个少年。少年们被捆着手和脚,头发抵在铁笼的铁杆上,烛台上燃烧的火光打在那些交织的银色上,光华流转,和漆黑的铁栅栏形成鲜明的对比色。 胖男人阴恻恻的转过头:“只有四个?尤金,你该不会真的有那么大的胆子吧?” “怎么会。还有一个不听话的小畜生,我顺便给了他一点小教训。”尤金眯起眼,跺了跺脚问道,“您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吗?” 胖男人面带不悦的看向尤金。 大门微掩,风通进来,蜡烛晃动着燃烧。光和影跳跃交织在尤金的脸上,鬼魅如魔。 “罗森大人早年就开始研究炼金术。”尤金慢吞吞道,“我出生时,唯一知道这件事的我父亲为了吸引祖父的注意力,将我取名为‘尤金’。他因为知道太多而死,但是我也因为名字的象征得到了祖父的教导和任用……当然,这件事没有人知道。您也不知道吧?” 胖男人皱起眉头。 白十二面前的通风道忽然缩减,他无法再跻身过去了。他往前尝试着伸出一只手,前方越来越窄,白十二“看”一眼站在魔法阵和圣坛边对峙的尤金和胖男人,咬了咬牙,准备返回。 通道狭窄,他无法转身,只能一点点的往后挪动。他尽力放缓动作,避免布料磨蹭在粗石上发出声响。 而距离白十二目前仅仅一墙之隔的展厅内,气氛几乎凝结成固体。 “炼金术又被称为神之术,传闻中,习得它的人能力将无限的接近于神。但是很遗憾,世上尚未有任何人任何魔法师懂得它;我成为罗森祖父的助手已经许久,久到我都来不及好好的研习魔法。但是,我们对它依旧是一知半解。”尤金语速缓慢,“但现在,是时候了。” 胖男人道:“闭嘴!我不需要知道,我只是接到大人的指令,来检查那五个少年的!” “因为罗森大人谁都不信任,他才会派出您,您知道吗?” “和我无关。”胖男人愤愤转身欲走,“我现在只能看到四个冰龙遗族,我会如实的将这一切通报给罗森大人。” 尤金昂了昂下巴,叫住他:“您暂且等等。我说的那一切只是为了给您心理准备。我为了给那个桀骜不驯的小鬼一点点教训,将他关押在了地牢中。” 胖男人转头看向他。 尤金微笑起来:“炼金术是灵魂提炼和交换的法术。地牢中关着的,全都是罗森大人多年以来的试验品。全都是‘炼金怪物’。” 第28章 梦·二十八 尤金俯身将角落中的石板掀起来,笑吟吟的注视向胖男人。胖男人已经面色青白,但他必须往那处挪动脚步。 “这下面非常黑。”尤金提着油灯道,“非常黑。到时候无论您看到了什么,都请不要惊慌失措。” 他们没入了黑暗中。这一次,尤金将石板盖上了。 白十二匍匐在通风道内,他的远视注视了一会儿尤金和胖男人的背影,确定他们在短时间内不会折返,便从那个接近天花板并不显眼的通风口中跳了下来。 他在跳下之前都还在担忧是否会摔断腿——因为这里实在太高了。他小心翼翼的扶着石板挪动。但落地时却是完全和预想中不一致的轻盈。 他像一片羽毛一样落到地上,无伤无痛。 白十二心口崩在喉咙上。他知道尤金和胖男人从地道下去是来找寻他的。从旋梯而下,通过那个满是骸骨的绝对黑暗之处或许会花费较多的时间,但他们有一盏油灯。一旦发现地牢中空空无人,他们是绝对会重新追上来的。 留给白十二逃跑的时间并不多。 红衫木的大门是微掩着的,书橱的暗门也未关闭。白十二只需要一鼓作气的冲出去就可以。他看向通往更深地下的石板,但周围并没有可以用来挡住它的重物;更何况,白十二害怕在石板上发出声响,回音传达到地下旋梯引得尤金更快的折返。 他瞅了一眼被关在铁笼中的银六和其他三个少年。 他们意识是清醒的。但他们无法说话,无法大幅度的动弹。白十二握了握一直藏在袖子中的铁丝,他不确定能否快速的打开笼子救出他们。他闭了闭眼,蹑手蹑脚的从看台边缘轻声且飞快的挪移过去。 但银六的眼睛太尖了。 他开始用头撞笼子,铁器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中听起来格外清晰。这还不够,银六的嘴被堵着了,但这不妨碍他发出呜咽声。当初,被关在黑箱子里时,经过白天的闹市它难以被别人听到,但在夜晚的寂静中完全不同。 其他的三个少年一开始像是被他吓到,但在银六呜呜的示意下,也发现了正准备绕行过他们的白十二。 糟糕。 银六在笼中半昂起头。白十二清晰的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烛火中格外明亮。他的神情——还有眼底,清清楚楚的写着挑衅。 你走啊,你敢吗?我就算进地狱也要拖你一起下去,你可是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站在我这一边。 银六没有说话,银六无法说话。但白十二还是从银六湛蓝色犹如天空的瞳孔中读出了这道信息。 他叹息一声,翻身向位于厅堂中心点的铁笼处跑去,他伸手止住了另外三个少年准备效仿银六发出的碰撞。他在笼子边蹲下,压低了声音道:“停,停!你们会把他们引上来的。” 另外三个少年止住了动作。银六昂着脸,扭了扭脖子示意。白十二将胳膊伸入栏杆之间,将贴在银六脸上的胶带撕了下来。银六将麻布恶狠狠的吐出,瞪了白十二一眼。 “你之前打算一个人逃出去?” 白十二没说话。 银六压低了声音,可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像是在喊叫:“当初是我救你出来的!要不然你早就死这里了!” 你救我,我还你,别把这当一次又一次的要挟。 白十二说:“我知道。我会帮你们。”他看着另外三个少年的眼睛,将食指放在嘴唇前,“我先取下你们嘴上的胶带,你们不要说话——小声些,越小越好。” 少年们点了点头,白十二扶住栅栏探过身子,一个个的将他们嘴上的束缚撕下来。然后他取出铁丝开始琢磨锁头,这个小锁和在地牢中锈的不成样的锁完全不同,这一回他的运气也不怎么好,更何况他想着流逝的时间越发着急起来。 银六盯了他一会,突然慢慢道:“你把绑住我的绳子解开。我会开锁。” 白十二隔着栅栏去解银六的绳子。是粗麻绳,绑了死结,紧紧的勒住银六的胳膊和腿。 “如果有刀就好了……” “刀?”一边的少年突然轻声开口,“刀。圣坛下面有把刀。” 白十二往一边的圣坛看去,白色的台面上空空如也,他矮下身子,那把刀卡在圣坛下,架在涂成银色的凹槽上。它的刀鞘是银白色,和圣坛的花纹交织成极其不显眼的一体。白十二将它取下,从鞘中抽出。这把短刀开了刃,并非是纯粹的装饰品。 白十二将困住银六的绳索割开,银六挪了两下手腕麻绳便散落一地。他从白十二手里抢过铁丝开始琢磨铁笼的锁,白十二则一个个的给其他少年松绑。 “去他妈的。”银六一边开锁,一边低声的骂了句,“我才说服自己去做□□的工作,这头来那娘们倒完完全全的把我骗的厉害。现在这种场面,看来是被贵族老爷们当成是祭品,说什么暖床吃饱穿暖,放他娘的狗屁。” 白十二扯开其中一个少年身上的绳索,轻瞥了银六一眼。 “看什么看,没听过我骂人?” 就算准备逃跑的时候银六也对白十二没有什么好声气。不过对比他之前的态度和咒骂的姿态,现在银六的语气要好太多。或许是因为知道必须压低声音,或许是因为面前的白十二不大一样了。 在白十二割开最后一个同族少年的绳索时,他恰巧听到银六那边咔嗒了一声。银六开了锁,眯着眼举着铁丝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就说开锁,没有人能比上爷爷我。——说起来,罂合欢是怎么知道我们还勾搭上三……老三的?” “你说出了我们的名字。”白十二低声道。 “什么?” 这回接话的不是白十二了。他们将铁笼门给费力打开后——当然,它也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四个少年飞快的钻出了铁笼。这个时候,一边最为瘦小的少年开口了。 “……箱子里,我听到了你们说的名字。” 告密者并非这个银发的小少年。卫兵发现尸体后自然也救出了箱子中剩下的三个少年,但他们却未能获得自由。贵族从卫兵手里要过了他们,并承诺说出逃跑的两个银发少年下落的,赏赐十个银币。被人贩子绑来凑数的两个淡金发色少年恨极牵连他们的冰龙遗族,忙不迭的交代了他们的称号和各类其他下等人才知道的杂乱信息。随后,剩下的这个唯一的银发被带到内城中,并且再未看到那两个淡金发色少年。 白十二沉默的听完瘦小少年断断续续简单的叙述,顺手搀扶了一下最后一个从笼子中出来,因为长时间的跪坐而脚麻的差点摔倒的少年。他想起在银六执意放弃箱中其他少年时,殷绝嘴角露出的一抹淡到不行的薄凉笑容。 那两个淡金发色被牵连进来的少年,可能拿到了赏金回家;但更大的可能是已经死去。按尤金和另外一个胖男人的态度来看,一座城里出现一个冰龙遗族不稀奇,两个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若有贵族收集冰龙遗族,单单在政治上,被王城得知就会被认定是反叛的信号。所以鹊尔威伦绝对不可能让其他人将消息传达出去。 他也总算看懂银六。他最开始对白十二的示好,并非是因为同族,也并非是仅仅是因为白十二拿得动斧子。银六想要的是一个能绝对服从他的帮手,他甚至无法完全信任相处数年的同伴,也无法信任足够强却无法被掌控的殷绝,但他却依赖于血缘所维持的同族关系;这或许是冰龙遗族的特性。白十二对银六来说勉强算是听话,如果不是殷绝的存在,银六自信白十二最重视的会是自己;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白十二“有用”。 在白十二没有存在概念的两个星转中,想必银六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对毫无作用且懦弱无能的“白十二”失望。但是现在,在银六随时都想将白十二牺牲换取更大利益时,他却突然的“有用了”。 白十二回头看了看,封口的石板在烛光山洞下寂寂无声。 “快跑。”他低声说,并朝红衫木大门处迈开了脚步,“上面是一段昏暗的阶梯,然后是藏书室,我们只要跑到地面上就容易逃出去了——” 身后的石板被轰然掀开,摔在地板上时发出了轰鸣般的声响。 白十二暗道一声不好,他们一行人恰好跑过红衫木的大门。 “真他娘的见鬼!那个小鬼不仅逃了出来,还怎么把锁给开了!” “该死,我忘了那两个小畜生是小偷。” “他们逃不出去的!——” 白十二回过头来,只看到尤金面色阴暗的从地底出来,烛光无辜的晃动着,他的影子被交错的光线投影在四周的墙壁上,晃动而阴森。 白十二单手扶住门柄,用力一甩将门甩合。在门关上的那个瞬间,他的视线清楚的穿过闭合的门,清晰的看见尤金手中一团模糊的光晕朝他们疾驰而来。 光晕穿透门扉,减弱了些许。它的速度太快,快到在它的速度下,所有人的奔跑都只不过被拉伸成慢动作。白十二的目光捕捉到它,他艰涩的挪开了头颅,无法被肉眼所见的光团从他的耳边错过,直直击中了跑在他前方的那个腿麻了的银发少年。 少年身子歪了歪。白十二看见无数半透明的荧光绿精神触手埋入了少年的大脑,少年轰然摔倒时,白十二意识到这就是上次攻击封闭他意识的法术。 他另一个少年下意识的就要搀扶晕死倒去的同伴。 白十二道:“快走!——他醒不过来的!” 尤金已经追了上来,胖男人跟在身后。 他们快速的通过狭长的台阶,一个一个的穿过书柜处的暗道。白十二踮起脚,抽出那本硫磺色的书籍,它重的简直像是全金属制成的。白十二举着它,反向调转了方向,往空槽出插去。高大的书橱的内侧发出一阵轰隆,就将缓缓合上。 在还剩下一个缝隙的时候,一双成年男人的手撑住了逐渐闭合的暗道门。门一时间居然被抵住了,不再闭合。白十二抽出匕首,往那双手抠在门外青筋暴起的指节砍刺去,手敏锐的缩了回来,白十二的匕首刺在了完全合上的书橱上。 他将匕首拔丨出来重新插入鞘中往前跑去。 但一点微芒似的光点在暗门闭合的瞬间从地道中飘了出来,闪烁着一路上移,消失在外界的空气中。 第29章 梦·二十九 跑在最前方的银六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转头看了眼。他见暗门已闭合,松了一口气般的慢下脚步。目光盯着白十二手中的匕首,道:“这个,你给我。” 白十二愣了一瞬。手中银色的匕首已经被银六抢走。银六掂了掂匕首,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这个归我了。” 白十二不理他,往藏书室四周打量。 尽管之前已经通过远视观察过,但直到站在这里他才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这个藏书室的宽广和高大。窗户只有两扇,对称的分布在墙壁的两端,书橱和书橱之间,它们距离地面较高,大致需要三四个白十二垒人梯才勉强能够着窗台。更何况窗户上落着锁,白十二放弃了窗户,开始寻找门。这个藏书室像是一小截在土里,剩下的在地面上,所以能从窗户处看到外界,整个藏书室面积极大,却没有门。只有雕金的旋梯蜿蜒向上。 藏书室内只剩下了白十二和银六,剩下的两个少年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慌乱,直接一路从旋梯逃了上去。白十二也仅仅观察了数秒,他的目光还能追上那两个少年的背影。 得快些走。尤金虽然被搁在暗门内,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能打开——白十二推测暗门是无法向内打开的,因为尤金爵士有随手关门的好习惯,却偏偏没有搭理这间暗门,极大的可能性是它没有设立在内的机关;否则尤金他们也不用用手抵门阻止它关上。尤金是会些许魔法的,可能他因为一直在帮忙研究炼金术,没时间学习深层次魔法;但这并不妨碍他用一个昏眠术或者是用一个传递消息的法术。 白十二看向那道旋梯。 在仅此唯一的道路逃跑,节奏要比幻想诗还癫狂。运气只要一个闭眼,他们面前的不会是出口,而是敌人。 但是只有那条路。 白十二奔跑的太过急促,由远视能力传达到大脑中的画面有些颠簸不稳。回廊盘旋着只升到最上方,有几处或许和外界的楼宇相连接,白十二的视觉能够穿过障碍知道看到隔壁楼宇走道中,起早的女佣正在打着哈欠做晨间的清扫。最接近他们这处的是一间元魔练习室,里面空无一人。 · 殷绝藏匿在阴影里。他气息全敛,呼吸比路过鼻翼间的空气还轻。有这么几个瞬间灰尘轻飘飘的从被风吹起的幡帘上卷落,殷绝的影响在空间中闪了闪,灰尘安然无恙不受阻碍的落到地毯上。 这是一个偏门且被殷绝改装过的空间藏匿魔法,并不怎么高端,但已经足够瞒过不怎么细致的探测和检查。方便偷听,方便探查,是个挺适合盗贼身份的辅助型法术,最为麻烦的是或许连高级魔法师也不能完全掌控的对元魔力的微控能力,以及大幅度的元魔消耗。 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步伐缓慢的走在走道上。 他发丝尽白,但拄着拐杖的右手却光滑如年轻人。老人走路极慢,但每踏出一步,踩住的气流都往疯狂的往四周逃窜,他毫不遮掩的气势全开,无形中几乎炸的空气扭曲。 这个强者在愤怒。 殷绝嗅见他灵魂的味道 。这个灵魂强大但已经开始腐朽,它太老了,爆怒起来的力量折磨的苍老的躯体吱呀作响,几乎要崩塌。这是高阶魔法师的通病,高阶意味着高龄,意味着强大的灵魂和老化的躯体。纵使足够强的灵魂能够滋补身体提升寿命,但也仅此而已。没有魔法师能够永生,更何况这位只是魔导师的老者。 强大的灵魂……殷绝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唇。 在下一秒他就压抑下来自自己血脉里的欲望,警惕的同老者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对自己改写过的空间藏匿魔法很有自信,但他同样无法轻视魔导师的能力。无须眼睛,单凭老者周身沸腾的愤怒气流上,殷绝就得知了老者的身份。 罗森·鹊伦威尔,鹊伦威尔家族的掌权者,奔流城唯二的魔导师之一。 他在寻找在白十二体内的另外一个灵魂的路上瞄见了这位怒气冲冲但偏缓步而行的强者。还好他们当时相隔甚远。他打在白十二体内另一个灵魂上的标记一直在移动,但他却始终没有找到鹊伦威尔领地内通往地下的通道。 于是这个不被承认的魔法师学徒,如同黑暗中跟踪猎物的独狼,看似不自量力的跟随上了奔流城内的顶级存在。 罗森距离他的目的还有一定距离,强者带来的威压早早的就逼进了任何一个角落。殷绝认出这条道通往的是鹊伦威尔家主的卧室——当然,有了罗森的存在,鹊伦威尔家主之名不过是一个袭爵的名头罢了。 一个金发的中年男人光丨裸着上身慌张的从门内而出,见了罗森不顾衣衫不整立刻行礼。他的脊背被罗森的威压压的直不起来,只能紧紧的贴在地上。 “尊父大人!什么事惊动了您让您亲自出门?……” 罗森面色阴沉:“我有过命令,让你今日一天全族内戒严。现在已经清晨,巡逻的族兵呢?!” “太阳还未起……” “太阳还未起?”罗森冷哼一声,和右手截然不同的苍老面容上不见怒意,但语气中的森冷已经可以杀人,“雷欧弗,你当年耍的伎俩我一清二楚的看在眼里,尤金很好用,我就懒得追究你设计谋害兄弟的事。这个家主当的可还顺心?被窝里的女人味道很好?唯一能压住你的我痴迷秘术懒得管族事,你便真以为自己算是有本事?” “尊父!我绝对不敢!我立刻按您的吩咐下令全族戒严!不过尤金……尤金没有出问题吧?” 罗森白花的眉挑了挑:“我让他看着的祭品们全逃了。雷欧弗,过几日后你找个理由,将那小子处置了。别说是我的意思。” 趴在地上的家主眼皮一跳:“尊父,如果是藏书室禁地,再怎么逃他们都无法逃出去的。尤金他——” “让尤金辅助我研习秘术,当初你话里语里不就是这个意思?蠢货,真当你自己不想让你侄子修习魔法的念头藏的天衣无缝?他如果死了,你岂不是更加安心?” 雷欧弗扑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老狐狸且毫无人情味的父亲当然无所谓家族子弟血脉的争斗和死亡。雷欧弗也是踩着他各种同父异母的亲兄弟的鲜血上才爬到了这个提线傀儡的位置,鹊伦威尔血脉旺盛,不缺子孙,但雷欧弗成为家主后就看透了,罗森眼里只有他自己,但家族是需要发展的,再怎样兴盛的家族都禁不起一代又一代的内斗折腾。更何况奔流城不止鹊尔威伦一家贵族,单单是同样有一位魔导师的城主一脉,就多次针对鹊尔威伦。更何况除了奔流城,还有一整个大陆。 但罗森毫无变化,他还是将这些他的子嗣视如草芥,还一次一次的让雷欧弗扮黑脸。雷欧弗纵使不想再容忍这个踩着他权位的父亲,但迫于实力差距却毫无办法。 罗森已经收了威压,慢条斯理道:“起来吧,穿好你的衣服,去办正事吧。” 雷欧弗低着头,喏喏的站起。 罗森又问:“加伊德呢?” “加伊德?” 罗森说:“被尤金那小子废掉的小辈,按辈分来说……我想想,应该是你那早夭的姐姐的孩子?” 是那个嫁人生子后又跟着男人私奔却被逮回来,被活活烧死的妹妹的。雷欧弗在心底矫正,面色不显,也没有说出口。罗森私生子众多,且都不和礼仪的养在家族内。不过罗森从未娶妻,他所有的孩子都是私生子。 罗森说:“听说他最近收了个学生?” 雷欧弗称是——罗森老头子表面上看着天天闷在房间中,不管事,不理事,只时不时扔下几个吩咐。他甚至可能根本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子孙,但偏偏对鹊尔威伦族内的近况了如指掌。 “我去见见加伊德。”罗森眯起眼。雷欧弗惊讶的张了张口型,罗森已消失在他眼前。 他平日里走的慢,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位魔导师不能使用瞬移。 恰巧站在魔导师魔法感知范围之外的殷绝只察觉到瞬间喉边空气一凉。他的影像几乎在瞬间消失在原地。罗森出现在殷绝原先站着的地方,如枯木鹰隼般皱巴巴的手握成爪停在空中,一团乌紫色的光团找不到目标,逐渐在他手里淡去消逝了。 罗森打开手掌,但是没有气味和魔法元素,没有他自信能够一击必中的血腥味。什么都没有。 只有属于魔导师的经验告诉他这里有人存在过。 “居然被逃掉了。”罗森啧了一声,“真是有本事。” 罗森手掌一握,不远处,走廊上的一幅装饰画轰然碎裂,散成齑粉。 第30章 梦·零三十 空间断裂一般的扭曲片刻,终于被击碎吐出个人来。殷绝从黑洞一般的裂缝爬出来,扶住一边苍白的墙壁喘了会气,低着头露出一个可以称得上的扭曲的笑容。 ……魔导师。真强啊,属于魔导师的力量,来自于灵魂的强大力量。 那浓郁的腐烂气息几乎要把他血脉中的馋虫全部给引出来。 传说恶魔是以人类灵魂为食的,但大陆上只有魇,从来没有人见过比九阶之魇更高级的混沌生物,更何况是只存在于第一纪元和传说中的恶魔。 即使是殷绝幼年时,他也没有真的以为自己是恶魔之子。他那时候只以为那不过是来自于母亲和弟弟的咒骂,而不可能是事实。 但是天性和食欲是无法骗人的。 他弟弟的最后一次任性启动了记载在羊皮纸上不知名的魔法阵,也彻底置换了他体内的血液。他身体里的恶魔之血变成人类,而那家伙却因为身体容器承载不了恶魔之血,被腐蚀同化而死。他这个没有名字的怪物,于是捡起了他弟弟的名字使用。 不,殷绝并不想承认这是他那个蠢货弟弟的名字。 殷绝无比的想成为真正的人类。他深知仅仅是置换血液根本不足以改变他半恶魔的身份,而只能将他隐匿在人类之中。 他离家之后有关很长一段时间的流亡。那段时间,因为过于衰弱,身体自主意识觉醒,等他醒来之时,身边都是已成尸体的人类躯壳。 这是殷绝第一次食用灵魂。属于恶魔的那部分在身体内沸腾叫嚣,他死死的按住脑袋,将自己的身躯藏在死寂村庄中的草垛之下。一个极度寒冷的夜晚和并不会带来温暖的清晨来临,殷绝脑海内全部都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和凌乱不清的絮语。 他听见自己尚还稚嫩时的声音对着已经无法看清的影像一遍一遍的在询问。一遍一遍,直到月落日升,他浑身冰冷双目赤红摇摇晃晃的走向远方。 没有回答。无论是询问“你会陪我长大吗?”还是“你不会忘记我吧?”,都没有回答。 他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守着“成为人类”的执念走到现在。然后,这份执念悄然瓦解了。 恶魔也罢,堕化也罢……全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殷绝守着一个幻影和一个得不到回复的承诺度过的实在太久了。既然那垂向地狱的蜘蛛丝已经无法再承载下他的执念的话,不如就把那个放下蛛丝的人拖进地狱吧。 他将脸上只会出现在阴暗里的扭曲偏执的笑容隐去。瞳膜上浮现出暗紫色的魔印,指向的方向确确实实是鹊尔威伦的藏书室。 那里是一个闭合的禁地,没有对外的门,仅仅有设立了魔法防御阵的窗户。它的最上方有一处天窗,阳光会从天窗处洒入,然而那个天窗并不是出入口。 藏书室叫做藏书室,但却完全可以看做是密闭的牢笼。通往那里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专设的权限魔法阵,二是设立在罗森元魔室的暗门。 · 白十二的手覆上第七层回廊一处勾金的画像。 像这种画像和在玄柱上的壁龛、半雕塑越往上层也就越加设计繁琐,从单纯的雕刻到描彩,从纯粹的暗色再到光明。设计这个旋梯回廊的人似乎是像做出从地狱走到天堂的效果,他确实成功了一半,尤其是现在天色渐亮,阳光也从最上方穹顶的天窗洒下来,他们几乎真的以为就要沿着旋梯顺利逃出。 可是现在,经历过希望沉堕到失望的白十二只觉得,这个设计就像是一个盖上的玻璃瓶子,而他们则是被罩在瓶内被戏弄的嗡嗡乱叫的无头苍蝇。 现在他站在的这个方向,或许是出去的唯一道路。 他在之前使用远视时,就是这处和隔壁的建筑走道紧密相连。但挺遗憾,远视这个能力不能长时间使用。也是,如果把远视看为是通过分裂一部分灵魂用来来试听,人也不可能保持长时间的灵魂离体。 他试图将画像掀开,但是画像固定在墙壁上一般纹丝不动。其他的画像是可以拿下的,银六在旋梯的下侧,不耐烦的回过头来对他喊了声:“你在看什么!别木在这里不动,不上不下的,真憋屈死人——下来!跟我一起看看能从窗户出去吗!” 他的声音在圆筒形的建筑内回荡,被回声放大了无数倍。 白十二无奈的撑了撑额头。 尤金和胖男人还在地道内,而他们的处境并不比在地下祭场更差。他们还是笼中待宰的猪羊,只不过是换了一个较大的畜牧圈罢了。银六和另两个少年也清楚,奔跑时的紧张慌乱在现在几乎要憋成一团火。银六大声嚷嚷,倒也真心急到不害怕地道内的尤金他们听见。 瘦小的那个少年已经瘪着嘴巴欲哭不哭了:“我们……我们逃不出去的。这可是内城,就算出了鹊伦威尔也活不下去。浓眉毛被打中了,不知道会不会死……” “你闭嘴!哭哭啼啼的烦死了!”银六直接吼了过去。 高个子的另个银发少年也开始埋怨:“要不是你们当初逃掉,怎么会牵连到我和浓眉毛。最开始贵族可没盯上我,我家离奔流城可远着呢。说来说去,你们当初为什么要跑?现在还不是一样被抓进来了。真没用。” 银六:“怪我?活该的是你头上头发的颜色。你不想逃,行啊,当初怎么不乖乖的带在笼子里别出来?” 小个子已经开始呜咽了:“都是他的错,他不让我救浓眉毛……如果我之前扶浓眉毛一下,没准他就不会死了。” 白十二忍不住,高声道:“他没死。” 但是没人听的到。白十二站在第七层回廊上,其他人都已经重新走到了藏书室底层。他们的声音从下层乱糟糟的挤上来,如同开在耳边的一个扩声器。 下面听起来已经完全乱了。白十二加快了手头上查看这面墙的工作,下面要是真乱的厉害,第一个不会放白十二优哉游哉的上面查看暗门的就是银六。白十二对银六他们说了暗门的事,但很明显,银六和所有的少年都不相信,他们甚至无法理解“暗门”是什么概念。对一直生存在外城,就连在小偷小摸也对新事物接触面有限的少年来说,极难理解为什么高处的画后面会有通道。下面的书橱是可以移开的,并且连接着地面;但画像被固定住了不能动,更何况七层那么高,通道开在哪?空气中? 但在铮的一声刀刃刺入木头的声音过后,小个子的哭声和大个子逐渐高声起来的怒骂顿时停息。 银六将匕首从书柜边框上拔了下来,小个子和高个子冰龙少年皆被出鞘的锋利匕首吓的噤声。银六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个疯子。 银六手里握着匕首。锐利的武器让他踏实了不少。他一脸凶相,心里也暴躁的想要捅人。他抬起头喊了一声白十二,旋梯之上却没有人回应。银六在心底骂了一声,盯着离地极高的窗户和窗帘心里有了主意。既然白十二脑袋里只是捆着些没用的稻草,不听话还没那么聪明,那么银六管他去死。 他吩咐小个子在藏书室找找有没有绳子,让大个子陪他将窗帘捆成一扎。少年人体重不重,窗帘结实的话他大可直接沿着窗帘爬上去;就算它因不结实而被扯落下来,银六也可以利用掉下的布条和匕首做一个简单的绳索。如果小个子能找到绳子,那就再好不过。 小偷只是下水道见不得光的老鼠,但至少他身手比同龄人敏捷。至于小个子和高个子能不能顺着绳索砸开玻璃逃出去,又和银六有什么关联? 白十二触摸到一处凸起的雕刻。 画像上绘着的是神使的侧颜,背景是一片金色的羽翼。画像极大,周围抹了金粉的石雕隐约也有羽翼的轮廓。但它们是完全固定无法挪动,白十二盯着画像和雕刻,模模糊糊的思考是否要使用魔法。 对了,这本书……《炼金之途》,如果这真的是一本书,它确实应该是以魔法和炼金术为中心的。 白十二的精神力有些骚动。如同被微风吹拂过的海面,他尝试着汲取空气中的风和雨还有一切能汲取的元素来掀动海面——他潜意识里是懂得如何调动魔法元素和自身的元魔力的,尽管他确定他从未学习过这一切,但白十二应该知道。 他将手按在雕刻上,缓缓的调整呼吸。 旋梯之下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但本该响起的欢呼骤然被突然迸裂出的暗青色光辉所吞噬殆尽。 银六用金属封皮的书壳打破了玻璃。他还不及高兴,就被激发的防御魔法阵给完完全全的吞噬了。 白十二趴向旋梯栏杆向下看时,只来得及看到魔法阵光线的收敛。小个子和高个子目瞪口呆的站在地面上,离窗户退到了一定距离外。他们还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附近的空间扭曲起来,暗红色的地板上淬血一般的浮现出魔文和五芒星,一个苍老的老人突兀的就这个出现在了五芒星中央。 老人眯起眼,愉悦的笑出声。 “逃亡游戏结束了,小不点们。” 第31章 梦·三十一 对了,这里是鹊伦威尔。 《炼金之途》小说中是怎么描述的呢?表面上金碧辉煌满载荣誉,是在奔流城中唯一能和城主制衡的贵族家族。但它已经烂到最内里了,就算是成为魔法师拿到了魔法师协会认可的鹊尔威伦家族,只要不外出游历,就躲不过同家族亲人间的勾心斗角,运气不好的,甚至会被家主拿去开刀。 用游戏作比喻的话,鹊伦威尔是给主角刷的第一个副本。虽然在主角刷副本前,已经获取到了鹊伦威尔给予的大量经验值,但无奈副本等级太高,主角还自带魔化debuff(减益魔法),这个副本主角刷的异常艰难,最后刷本失败,顺便还拿到了“全大陆敌视”成就。 ……简直凄惨。 “怎么了?” 大概是白十二的视线太过明显,盘腿靠在魔法阵内殷绝睁开了眼睛。 真好看。白十二想。空间内不知来源何处充盈着白色的光,映在殷绝脸上,更衬的这个少年发色眼眸如墨。殷绝靠在那里,半垂着眼睑,光停在他的睫毛上,不轻易的挠了挠白十二的心脏。 而现在,殷绝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交织如蝴蝶枯骨的纹路,银灰色,颜色并不重,但偏偏给这个少年冰冷的气质上添了几分诡谲的邪气。 白十二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了很多东西。” “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一本小说的情节。他们就在这本小说所描绘的世界中,殷绝你就是主角。 白十二眨了眨眼,什么都没说。 之前他隐约有这是一个梦的概念,然而直到现在概念依然只是概念。白十二没法全心全意的认为这是梦,更何况他也还不想醒来。他就像一枚蒲公英种子,借着梦被吹到这个世界来了。他也隐约的记起这个世界存在于书中,但直到刚才,在看到殷绝眼尾纹路的那刻,小说情节才真真切切的被记起来。 本来殷绝的魔纹现在还不会出现。魔纹的出现,代表着殷绝身体已经堕化到了危险值。本来,不该是现在的。 初级魔法师对于普通人来说就犹如隔着一道天壑的神只,更何况是作为魔导师的罗森。罗森借由传送阵突然出现在藏书内时,整个藏书室内的元素都为他所用。他控制住跌落魔法防御阵内的银六,无措的两个银发少年就如同呼吸一般简单——无须眼睛,白十二在感受到强者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被罗森锁定了。 他只来得及回身触摸到画像上神使的侧颜。 精神力被猛然加大的强者威压逼出,就在那一个刹那,墙壁和雕像水溶一般的融化成一片金色的羽毛。他触碰本该硬邦邦的雕像如同触碰温暖的羽翼,在罗森的元魔精神力向他袭来的那一瞬间,他被一只手拉进羽翼之中。 再次睁开眼来时,他就在这个四四方方通彻皆白的空间中了。殷绝松开他的手腕,脊背抵在空白一片的墙边,面色苍白。白十二确信自己有一瞬间是看到了殷绝转化成紫色的瞳眸,然而这个少年很快阖上了眼帘,转过身轻车熟路的将桌上几个玻璃瓶内的液体混在一起喝了下去。 白十二无须细想就知道那一瞬间是殷绝救了自己。殷绝一个魔法师学徒,就算是他是主角,在还不够强大的时候间接对上魔导师都够呛。更何况殷绝还在破开罗森元魔室暗门屏障的下一刻,连接使用了极速的空间转移魔法;两个法术元魔消耗足以抽空殷绝身体内能力。 也正因为此,才会加剧殷绝的魔化程度吧。 现在殷绝也像是根本未恢复。他的瞳色恢复了正常的漆黑,只面色苍白,更衬的眼尾的纹路魔魅诡异。 他见白十二久久不回答,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不想说?” 白十二想了想,点了点头。他的世界不过是一本书,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主角为好。 殷绝垂下头思考了片刻,问:“不信任我?” 白十二慌张摇头。 他还不至于这么小气,排除直到现在还没消散的对殷绝的熟悉感和亲近,光凭着这一次殷绝竭力将他从藏书室拉出来,就足够白十二真正的亲近起殷绝。现在的主角还不过是文章开始那个心心念念只想做人类的少年,远还没到中期的变态那么吓人,但也已经很了不起,好不容易,白十二才垂下一直黏在殷绝身上视线。 如果这是梦的话。他绝对是因为主角才有这个梦的。 对了,主角。殷绝想要成为人类的话,那脸上象征着堕化危险期的魔纹怎么办?想到这一点,白十二慌张向殷绝伸出手去。 殷绝嘴角一挑,单手握住白十二伸开的手,向下一扯就将目前白十二目前瘦瘦小小的身躯拉扯到身边。 白十二干脆顺了殷绝的意思,并肩坐在他身边,转过头问:“你脸上的纹路怎么办?” “没关系。”殷绝说,又一眯眼,问,“你介意吗?” 白十二摇头:“又不丑。但是你这样一出去,别人会利用不好的理由加害你。能消掉吗?” 殷绝听了,反手将他的手握住,半低下头,吹了吹白十二的脖颈。 ……什么乱七八糟的习惯?! 白十二痒的偏了偏头,躲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殷绝和他接触的时间越多,变得就越来越奇怪。说是人设崩了也不太像,毕竟殷绝现在再怎么像个成年人,也毕竟是个少年。与其对着一块还不定性的璞玉说人设崩坏,倒不如说更像是……嗯,一点一点的脱去防备心的盔甲露出最独一无二的一面? 但是偏偏殷绝软化到变成小绵羊的态度里,还是揣了一份小心翼翼。就像在对待已经碎过一次好不容易才被修好的瓷器一样。 白十二也不绕弯子,他循着突然清晰起来的书中情节问道:“嗯……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成为一个人、普通人吗?” 殷绝看向白十二的瞳眸黑的发亮。 他说:“你是指,想成为一个人类吗。” 白十二不敢点头。直到殷绝最终魔化之前,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是半恶魔。现在殷绝对着他轻飘飘的说出他在小说中从未对人说出的心思,这本该会让白十二心惊肉跳的以为这家伙要杀人灭口了——但是并没有。白十二的心脏依然踏实平缓的跳动,就好像殷绝的直接点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殷绝一笑,垂下眼帘。 睫毛真长,白十二腹诽。 “我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一个承诺。”殷绝低声说,光透过他的睫毛在他脸上打下一片浓密的阴影,“是人或者不是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但我既然给过承诺,就该好好遵守。” 白十二看看向他。 “我遵守到了现在。”殷绝说,“但是我现在想违背诺言了。” 白十二不吭声。 殷绝微微一笑:“一个诺言而已……一句话怎么会比一个人重要呢?你说是不是?” 白十二迟疑的张了张嘴,却寻找不到恰当的措辞:“那个人是谁?” 殷绝说:“我曾经有个弟弟。” 白十二讷讷的等待后文。 殷绝却又笑了。他伸出手,手指轻柔的从白十二的眉眼划过,最后从他的脖颈而下,停在他的肩上。 “你记不起来了。” 白十二注视着他。 “让我直接说出来,太不公平了。”殷绝站起来,俯下身子,他的鼻尖距离白十二的鼻尖只极短的距离,只要他再低一点两个人就碰上了。他说,“要么你自己想起来,要么拿你的名字来交换。不是白十二,是你的名字。” 白十二愣住了。他大脑中就如同淋了浆糊一般,所有的思绪乱七八糟的黏糊在了一起。他知道这是小说,殷绝是主角,那么他是谁?他不是白十二,他是谁? 殷绝已直起身子往前走了两步,挡在了魔法阵和白十二之前。他眉骨尾处的纹路还未全部消退,但颜色已经淡了很多。 “这不是你的元魔空间吗,老师。”殷绝冷声道,“如今被我鸠占鹊巢也不敢吱一声了?” 空间扭曲的裂开,面容僵硬,浑身裹着黑袍如同一段死尸的加伊德从黑暗中走出。他扫一眼白十二,道:“我可不知道,你已经大方到让普通人进元魔空间的程度了。” 殷绝面上没有表情。 加伊德说:“招惹冰龙遗族的麻烦你自己承担。现在,家族有任务指派给你我,如果能完成,你可以领取魔法师徽章,城主也可以赐你个爵位。如果想进教廷,也有足够的好位置等着你。” 白十二下意识的喊出了口:“别去!” 殷绝回过头来看向他。 加伊德脸上扭曲且阴冷,他右手执起,在空中划出一条银白色的线。殷绝反手一点,一小刺就将那条白色的线给彻底破坏。 “别想着对他使用什么禁言魔法。”殷绝道,“我不用魔法师徽章,也不需要爵位。我不会去的。” 白十二松了一口气。加伊德确实没安什么好心,准确的说,没安好心的是罗森。在《炼金之途》中,他是作者风林火山描写首个研习炼金术的人。这个鹊尔威伦的真正掌权者对炼金术痴迷到如痴如醉,这种被形容为神之术且无人能掌握的秘术有创造转移一切的能力。简单来说,它能够提炼贱金属的属性使之变成黄金,而更深层次的炼金术,能转移提炼人的灵魂。又有人言,用炼金术能创造出一切。 加伊德在来找殷绝,是受了罗森的授意。加伊德其实跟这位祖父根本不熟悉,他深刻仇恨的只是废了他发展能力又让他命不久矣的尤金。在罗森老狐狸的三言两语的诱惑下,加伊德选择做了罗森的试验品。 罗森需要试验应用在人体上的炼金术。即交换两者之间的灵魂。如果成功,加伊德身体上的缺陷自然不复存在,他将使用的是更年轻更有魔法潜力的殷绝的身体,自然有时间慢慢向尤金复仇;如果失败呢?加伊德本来就没有多少时日好活,而罗森也同意了替他杀了尤金。而殷绝?那又是什么?只不过是一场迫不得已交易下的一个没用了的棋子罢了,他叫加伊德一声老师,加伊德可没有真得把他当学生。 在《炼金之途》中,殷绝就是因为这场阴谋在魔法元素和炼金元素的冲刷中几经死亡,自然也无法遏制住恶魔的本能。他属于人类的那部□□体彻底堕化,最后完完全全的觉醒了恶魔的身份。 白十二既然记起了情节,自然想要阻止殷绝走向那个被视为异端,走到哪逃到哪不得安定的宿命。 加伊德站在苍白一色的地面上,整个空间散发出的白光令他看起来阴森如亡灵。加伊德表情木然:“你不跟我去,你也无别处可去。这个元魔空间,可是我的所有物。“ 随着这句话尾音的落下,空间中用来照明的白光晃晃欲坠的颤动起来,在明灭的白光中,地面和墙壁都开始抖动,书柜上的书册和桌上的玻璃器皿全部摇摇晃晃,最靠边的一个空瓶子啪叽一声落在地面上摔碎了。甚至静止的气流都已在不大的空间内席卷成风。 白十二扶着墙壁站起来。天旋地转,他觉得自己就像滚筒洗衣机里的一件衣服,被颠的头都有些发晕。 殷绝稳稳的站在他的面前。 那确实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年人。白十二模糊的看着殷绝的背影,再想了想银六、胖七甚至是老三,轻声的叹了一口气,不由自主的在颠簸中站直了脊背。 “这个空间老师您可是说过是无主的。”殷绝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加伊德。 加伊德咧了咧嘴,这个挤压肌肉的表情被他做的异常可怖:“我说是无主的,你就真放心使用了?小鬼就是小鬼,真以为元魔力比我强就真的比我强?教会你最后一课吧,不要轻视贵族,贵族总有你花费不起的手段;也不要轻视年长者,蠢货,你真当魔法师仅仅是靠元魔力定胜负的?” 白芒的墙壁上已逐渐龟裂,裂缝如丛生的荆棘一般自下而上蜿蜒了整面墙壁。黑气从裂缝中侵入,将空间中的光亮吞噬了大半。 光线昏暗下来。 加伊德打算直接撕裂被他掌握的这方空间,直接将殷绝和白十二传达到罗森老头子的试验场。这是鱼死网破的抉择,这方空间是在鹊尔威伦再无基底的加伊德最后的屏障,最初他为了向尤金报仇,宁愿将私人空间与殷绝共享让他快速提升;如今他也为了改命复仇,宁愿将空间撕毁也要拉上殷绝。 加伊德是真的恨尤金。 殷绝身侧飘飘渺渺的全是黑雾,光黯淡下来,白十二只能看到他沉在黑暗里的背影。白十二在天地颠倒间踉跄两步想抓住他,但他的手伸出去,什么都没抓到。 殷绝声线平淡的“哦”了一声,随后他说:“光是这一点是假的吗,老师?” 加伊德:“你这是打算死的明白点,喏?” 殷绝干净利落:“对。” 加伊德道:“啧啧,还是这幅什么都不在意的面皮。你是真无所畏惧,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子,你真当我怕过你?定下契约的条款是我定下的,现在再也用不着,告诉你也行。魔法契约将会限制你以后的成就。我死后,你如果不杀尤金,元魔力将会一天天的消退;就算你干掉了那个王八羔子,契约完成,你也会来给我陪葬。小子,你真当我会为了复仇不顾一切的倾心教导一个白眼狼?” 殷绝了然,一点头,道:“原来是这样。你只不过是在契约上下了套。” 加伊德的眼皮猛然一颤。 殷绝说:“难怪我觉得契文不对劲——”他双手一合,整个颠沛的空间忽然就稳定下来;黑气被白光驱逐,裂缝一点点的补全,天地颠倒的翻转突然的被按下了停止键。 加伊德一皱眉,暗道一声不好,在唇间念出一段防御的咒法。 殷绝站在他对面,神态平淡:“签订契约时,你没把我当拥有元魔的人看。我看的懂契文,也自然能篡改它。至于一个元魔空间有主无主——就算它有主,连接并不紧密,我自然也能够覆盖它的认主标印。”他停了停,嘴角像是露出一个笑容。 “既然知道你没打算让我好过,我也放心了。” 他这句话刚刚落地,加伊德身下的空间就破开一个黑洞,加伊德甚至还来不及反应,空间就已经在骤然将人吞噬后又悄然合上。 殷绝转头去看白十二。 白十二脸上没有惊恐没有慌张,只是被扭曲的空间晕的脸色有些青白。他脖颈处的灵魂光点也未有消淡一点的趋势,殷绝有些放心,向他走过去。 “能逃出去吗?”白十二问他。 殷绝摇了摇头:“转移魔法需要事先标记。更何况,罗森是魔导师。” 白十二懂得他的意思。就算他们呆在元魔空间内,也不过是暂时阻隔了罗森的探查;一旦出去,几乎瞬间会被罗森捕捉到。 白十二想了想,问:“你知道……炼金怪物,是什么吗?” 殷绝的眼神即刻晦暗下来。 那是炼金术的失败品。 殷绝听说过炼金术,少部分掌握魔法拥有元魔之力的人类,甚至是矮人和精灵知道炼金术,但所有的魔法师和精灵术士、矮人大师都有炼金术的概念。但大陆繁衍至今,自从第一纪元结束,似乎从未有生灵掌握这个法术,就算有人掌握过,也无人知晓,了解它的人就像是彻底消失在云烟中一样。它是被当做神之秘术在少数的魔法师之间流传的。只言片语,隐晦的符号和图画,这个秘法流传的就像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神话。 也有魔法师质疑过,称这个秘术是诸神的惩罚,是一个子虚乌有吊在大陆生灵前的幻梦。但在漫长的世代变迁中,确实有人通过些微的指引研习出了炼金术的一部分,比如第三纪元传闻有精灵将普通的铁石变成了金,从而打造了更为精妙的武器;也有传闻说矮人一族正是因为掌握部分的炼金术才变成了锻造大师。 但最确切的证据,则是炼金怪物。 那是几近人体试验的产物。产自想用炼金术将人类灵魂置换到猛兽身上的魔法师。他成功了一部分,因为他置换的不是灵魂,而是躯体的一部分。比如说将人的手和鹰的爪置换,将人的头颅和狮子的头颅置换——可是置换来的躯体往往容易脱落,在后期,魔法师们学会将缝纫魔法用在这些置换来的躯体的关节处,用以起到加固作用。 这些炼金怪物伤害力强,更重要的是还保持了些许人类的神志。可在魔法师们找到彻底控制它们的方法之前,是没有人敢把炼金怪物当做是士兵和武器的。 这些都是《炼金之途》上的内容,白十二记起来了,自然也就立刻想到在地牢中所看到的那些个血腥可怖的怪物。 但白十二不知道殷绝在这一刻想到了什么。 殷绝记起了他的弟弟。知道的知识和以往的记忆一对比一融合,殷绝本来悟性就极高,立刻明白。当初他弟弟找到的魔法卷轴并非是简单的魔法阵,魔法阵根本就没有置换人类灵魂的功效。那是未完成的炼金卷轴——它成功置换了他和他弟弟身上的血液,弟弟沦为的是炼金怪物,而他,则被拖延了魔化的时限。 白十二目光澄澈的看着他,只有注视到白十二的眼睛,殷绝才会相信白十二突然提起炼金怪物并不是为了指那段过往。 于是他缓缓的点了点头。 “藏书室的地下就是罗森的实验场。”白十二回忆着《炼金之途》中的剧情。励志将剧情完全打散的白十二根本不介意剧透带来的蝴蝶效应,“那里还有鹊尔威伦祖上的家族禁地……埋骨之场。” 《炼金之途》中,鹊伦威尔是初期副本,也是中期主角的二刷副本。初期主角在埋骨之场得到了炼金术金手指,中期开启了死灵系技能时,将埋骨之地的骨骸全部收服成亡灵大军中。那些保存良好且制作精良的骨骸本就是鹊伦威尔历代制作的骨傀儡,一经易手顺顺利利的变成了主角的又一副金手指。 白十二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殷绝一番。嗯,现在等级不够,贸然越级开启金手指很容易遭到反噬,跳过。 殷绝看出了白十二眼底的衡量。他舔了舔唇,放任了。 白十二继续说:“罗森那么多年创造了异常多只炼金怪物。被他关在地底的,全都是顽强不会轻易死去,又足够强大不忍心随手扔掉的一批。罗森作为魔导师,或许能够干掉一只两只的炼金怪物,但如果是所有的炼金怪物呢?” 就算他是魔导师,也得手忙脚乱,一个运气不好,没准就被啃断了脖子。 殷绝深思:“你是说……让我们把那批炼金怪物给放出来?” “地牢在埋骨之场下面,直接把炼金怪物放出来很容易破坏掉骸骨,并且我们无法确保那些怪物会不会攻击我们。”白十二话多了起来。他开始在脑海里搜刮有没有控制炼金怪物的方法,或者是移出一条路。但是《炼金之途》中没有交代的内容,白十二不敢确认。 殷绝只是微微一笑,顺手将手臂搭上对方的肩膀,手肘摆过来,捏了捏白十二的耳垂。 白十二瞪他一眼。 “我知道了。”殷绝慢条斯理,“炼金怪物是由人类所炼化,那就还有人类的灵魂……我离开空间一趟。你待这,你没有手段瞒过罗森的探知术。” 白十二叫了声殷绝的名字。 殷绝身前的空间水一般的波动起来,他站在破碎的空间前回过头来看向白十二。白十二莫名觉得他们之间像是发生过多次这种场景。他一时呆愣住忘了挂在嘴边即将出口的话。 殷绝注视着他。一时之间白十二隐约看到了这个少年漆黑瞳眸里一晃而过的偏执,但那种犹如近乎决绝的偏执,又近乎孩子气的蛮横在一瞬之间就被隐去了。 “你,哪都别去。”殷绝露出一个让白十二心里一个咯噔的笑容,用近乎孩子气残忍的语调说,“找到你已经不麻烦了,但我不想等。你再走,这具身体我就不管了。” 什么意思?白十二捂住胸口突然扑通跳的厉害的心跳,迷茫的眨了眨眼。 殷绝已然从空间裂缝中踏步出去。只留下白十二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冷清下来全白的空间内。 殷绝的那个表情太熟悉了。和他一向的面无表情或者是对他时的笑容不同,和偶尔小心翼翼的冷淡也不同,这个属于无知稚童的残忍表情配上他的黑发黑瞳和白皙的肤色,让白十二有了一瞬间失神。白十二确定曾见过殷绝,但绝对不是在小说中,绝对不是通过纸上的文字——他在哪里见过他,确确实实面对面的见过这个现在叫殷绝的少年! 但是没法记起。在记忆阁楼中再怎么翻箱倒柜折腾出的还是关于《炼金之途》的剧情,他正颓丧着,顺便想根据小说中对情节的描述整理出逃出鹊伦威尔的方法——金手指没了还可以自己脚踏实地的练魔法,但真要闹到主角半恶魔身份全大陆皆知,就必须走上原着中那条道路才能安然过日子了。 是,变成大陆最强没什么不好,君临全大陆,打脸啪啪啪也让人全身苏爽。但主角位列巅峰,走的不是救世而是灭世的道路。虽然现在的情节还在主角征途的上升期,离大结局远着呢,但按风林火山的三观,白十二生怕他学其他的坑爹作者弄出一个全大陆不服主角,所以全大陆都灭亡了啊,主角挂了啊或是怎样的坑死人不偿命结局。 原文小说中没有白十二的存在,甚至也只是将罗森的其他计划轻描带写而过。风林火山着重描绘的是罗森和加伊德设在殷绝身上的阴谋,而关于银六、冰龙遗族的作用却只是轻描带写而过。可以肯定的是银六再也没有出现在之后的章节中,可这些记忆,对白十二的现今一点助益都没有。 他正苦恼的抓耳挠腮,视线的余光恰好瞥到又开始如同水纹般晃动起来的空间。白十二将揉搓头发耳朵的手慢慢的放下来,往后退了两步。 不可能是殷绝,殷绝厉害不到的分分钟穿梭过半个鹊伦威尔再回来的程度。 白十二盯着那处空间动荡,后退时脊背恰巧碰到桌角。他侧头一看,桌子上整整齐齐的放慢了晶莹剔透的玻璃瓶,里面盛的是五颜六色各种各样或浓稠或清淡的液体。白十二是普通人,他的人设除了冰龙遗族是亮点之外,就是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普通小鬼,自然不可能接触过魔法,也绝对辨识不了桌上那种类繁多的魔法药剂。 但就是这么一瞬,福至心灵一般,白十二飞快的将一个盛放着暗紫色液体的细口瓶握在手中。 下个瞬间,方才还在轻微晃荡的空间水纹猛地裂开一个漆黑的口子,一大团乌黑的气体涌入。白十二被呛得捂住嘴连连咳嗽起来,气体汇成手掌的形状,顷刻之间就缠上了白十二。 空间内的白光闪了一闪,彻底熄灭了。 铁栅栏,一层层排垒向上的看台,以及近在咫尺的白色圣坛。 白十二默默的啧了一声,有种努力奋斗拼搏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回到原点的憋屈感。 这里就是埋骨之场上方白十二路过的展厅,不过现在看来,这确确实实更像是一个举行魔法仪式的祭场。白十二一转头,恰巧看到身侧昏死过去横七竖八歪在笼内的银发少年们,加上银六,一个不少全在这了。 从元魔空间中顺来的玻璃瓶还好好的拿在手上,整个祭场空无一人。大约是罗森在找到那处元魔空间后,觉得他只是个不大重要的小角色,就顺手将他从元魔空间中扯出来扔了过来,但到底没有多大重视。 白十二和殷绝都猜到魔导师能勘破独立空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其他人都昏睡着,就他一个清醒。不知道是因为罗森心大,还是因为……黑雾本来就有使人昏迷的功效,只是他的精神抵御住了? 白十二轻叹一口气,探了一下同族少年们的呼吸和脉搏,全都完好无伤。果然直到“明夜”之前,作为祭品的他们都不会有任何损伤。白十二试图站起来,但笼子够宽够大却不够高,他只能矮着身子,将胳膊伸出栅栏缝中一点点的摸索。 之前,他将铁丝交给银六,开了锁之后,按照银六的性格绝对会将铁丝顺手扔了。地点没有变,他能逃第一次就能逃第二次……还有殷绝,殷绝现在绝对已经在下层的埋骨之场或是地牢中了。 铁丝果不其然,不显眼的躺在笼子边缘。白十二够着它,却不防锁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魔法屏障。白十二想了想,扭开细口瓶的盖子,倒了一点液体在锁上。 银质附魔的锁在顷刻间就被腐蚀了。 白十二小心翼翼的将盖子盖上,用铁丝将腐蚀的差不多的锁给拨开,推开铁笼的门走了出去。 罗森不在,尤金不在,男胖子也不在。经过一次祭品逃走的事件,鹊伦威尔还是没有下派守卫。白十二觉得奇怪,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不管不顾走一步算一步。 他试图使用远视来寻觅殷绝,但这个想法一经脑海,大脑就翻天覆地般的疼起来。 白十二只能钻进石板下的石道中,摸索着在黑暗中一点点前进。 第一次,他在黑暗中前行是为了逃离和自由;第二次,他逆向而行,试图找到殷绝。 埋骨之场没有那么黑暗了。淡淡的嫩绿色光芒从最中央的骨骸中散发而出,这点些许的光芒如同萤火虫的尾灯,照耀出了整个埋骨场的轮廓。 已经通行过一次,白十二尽管不能使用远视,但还是凭着埋骨场中间的熹微光点轻车熟路的从骸骨和骸骨之间穿行了过去。 中间是一具巨大的骨架。白十二辨认出那就是之前挡住他去路的那句不明巨兽的骸骨。如今那副骸骨已经换了姿势,就如同将背部完整的巨壳打开一般,骸骨中显露出的是一块高大的,散发着星辰一样光泽的祖母绿石板。 殷绝站在石板之下,停滞在抬头向上看的动作中。 无数浅绿色的光点萤火一般的围绕在他身侧,星星点点织出一副梦幻斑斓的场景。 白十二没有喊殷绝的名字,只是放轻了脚步向殷绝走去。 殷绝所看见的是翠玉录。这是《炼金之途》中殷绝得到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金手指。白十二隐约记得翠玉录在另一个世界中,就是传说中赫尔墨斯所记载下炼金术知识的石板。 殷绝现在已明显进入了神授的境界中。 白十二站在他身后,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将这或许横穿了几个世界的条录辨识默念。 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他的视线停在中间的段落—— 下如同上,上如同下,依次成全太一的奇迹;万物本是太一,藉此分化从太一创造出来。 隐隐约约的,白十二耳侧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知道‘太一’吗?也有个观点,你梦见了三千世界,但最终醒来,可梦中的世界却是真正的存在着的。这个时候,你就是那个世界的‘太一’。” 第32章 梦·三十二 白十二极缓慢了的眨了眨眼。那些浅绿色的萤火停留在他的眼睫,他一眨眼落在眉宇上的光屑又如同受了惊般慢悠悠的飘移开了。他不知道殷绝在这里站了多久,四处皆是白骨,空间中散发着虽然柔和但依然怪异的绿光。时间宛若停滞。 白十二小心翼翼的朝殷绝走去。 他是闭着眼的。神情平和,如同正在聆听什么。光点散落在他的发间和眉睫处,轻缓的犹如一个幻境。白十二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殷绝没有反应。 白十二的身高要比殷绝矮上些许,殷绝又是抬着头。白十二的视线恰好对上殷绝属于少年的一段天鹅折颈般的脖颈,少年的喉结微微凸起,下颚光洁弧度美好的犹如天边的一轮弯月。白十二盯了会儿殷绝的下颚和唇,但就算踮起脚来无法看到殷绝的神情。 他一时之间,像是被迷惑了。 白十二小心翼翼的扶着一侧的骸骨,骨头没有灵魂但还坚定屹立着,银发少年踮着脚踩在巨兽的脚骨上,去瞧殷绝的脸。黑发少年如同沉在安睡之中,细密的眼睫覆盖下来。他眼瞳中曾经过的偏执,冷漠,平淡和些许的孩子气全都沉浸了下来。只有眼尾处纠缠的纹痕像是久散不退的徽章。 白十二想,他光看文字就被主角迷惑到一口气通宵追上了更新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看现在,虽然他还不清楚自己是谁,还不记得究竟遗漏了和殷绝的哪段过往,但光是少年阖眼的一张属于同性的容颜,还是照样将白十二迷惑了个完全。 白十二探出手,面上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认真和出神,怯怯的向殷绝伸出了手。 当然没有成功摸到。 他脚步一滑就往下面摔去,手乱脚乱下居然还记得不要打扰到神授中的殷绝。结果他硬是没有摔倒地上,有温凉的力度搀住了他的腰。白十二下意识的抓住扶住他的手臂,正好对上了殷绝带着笑意的眼眸。 白十二:“……” 殷绝:“看出神了?嗯?” 白十二别过头去,不理他。 殷绝捏了捏白十二的鼻子。白十二站稳了后,左顾右盼,石板上的绿光正在盈盈的消退,骨骸轰隆作响逐渐合上。殷绝扯了白十二一把,将他从巨兽骨的合拢范围处拉开。响声结束后,白十二惊诧的看着那副巨大的兽骨合回原样,绿光渐渐消退,白十二轻声问殷绝:“你刚才,嗯,学到了什么?” 殷绝说:“挺多。以后不用怕没钱,多养你一个也没有问题了。” 白十二:“咦?”就算是《炼金之途》主角最困苦的开始,也没有提主角缺钱的事啊。 逐渐黯淡下来的绿光中殷绝神情认真,一点都不想在揶揄。白十二在一片黑暗中不自觉的握紧了殷绝的手,心里却在暗戳戳的想,最开始主角在偷盗团的黑历史,该不会真是因为没钱才去当小偷的吧? 白十二已选择性遗忘他自己就是小偷的事了。 绿色的光点彻底消退,白十二和殷绝彻底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中。除了四周的黑暗,白十二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殷绝的手交握住他的力度。 “你有办法走出去么?”白十二问。 对方像是摇了摇头,白十二看不见。但交握住他手掌的力度重了一重,白十二有点得意——他完全忘了主角能召唤出火球照明,并且多次用于实践的事例了。 白十二说:“那你跟着我走。我能看见。” 话语里还真是满满的得意,完全忘了之前白十二刚刚还想用用灵魂之力,结果脑袋生疼的要裂开的悲惨经历。殷绝挑了挑眉,只觉得他有尾巴的话,一定是在身后得意的摇着的。只是想到那副场景,殷绝就不自觉的翘起了唇角。 他说:“好,我跟着你。” 白十二用了远视,他的脑袋依旧有一些疼,但已经能够足够看的清晰。白十二牵着殷绝向前走去,路途漆黑,他一边脑袋胀胀的看一边往前走。 殷绝在小说中,是一个多疑到总是带着面具,谁都无法接近的男人。他不信感情,只认利益。可偏偏靠利益维持的关系,更加不能令人信任。白十二似乎记得自己吐槽过主角活的太小心翼翼也活的太累,但现在,那个连一个动作都要深思熟虑的家伙真乖乖巧巧的跟着自己选择的路,还是在无法视物的漆黑中,白十二这么想着,有些小得意。 看来只要突破一开始的警戒期,少年期的主角还是很乖很好拐的嘛。 白十二的远视是向前看的。他完全没有注意身后殷绝的神情。 如一条在黑暗中蛰伏过冬眠,有些懒洋洋但依然剧毒的蛇。这条蛇如同盯着唯一的美味,聚精会神的盯着面前少年的脖颈。 那里有一处极其光亮也极其美味的光。只是那一点,就已经不足以令人迷路。 他们穿行过旋梯从石板而过,祭场依旧灯火通明。笼中的少年们还未醒。白十二收起远视,他有些头昏脑涨,装酷可以,但装酷装成了逞强就有点过度,白十二现在就踩在这个过度的线上,他脑袋疼的厉害,灵魂感觉时刻要离体而出——可以说,他想在主角面前露一手时,压根没想到会有这么痛。 白十二转过头想对殷绝说什么。 “原来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小子,你还真是足够狡猾。加伊德是怎么用他愚蠢的傲慢招揽到你的?不如告诉我,你是怎样做到伪造魔法元素波动和气息还让一具尸体活动的?瞒过了一个魔导师,将他当作一条猎狗般逗着耍——桀桀,既然令我给找到了,不如让我们清算清算总账如何——?” 白十二的话还未出口,殷绝踏出一步将他挡在身后。 罗森从红杉木门口处缓步踏来,他就像一个普通的贵族老人,服饰庄重奢华,白发苍苍,步伐缓慢。只那只本该拄着拐杖的手上,拖着一具尸体。 白十二瞳眸一缩,那落入时空裂缝中的加伊德。或者说,落入时空裂缝中的加伊德是活着的人,但这个早已死去。 罗森随意的将加伊德的尸首如同抛扔一只飞虫的尸体一样吹飞在一边。白十二感觉到那具躯壳上已全无气息,但乍一眼看过去,加伊德还是活着的模样。没有外伤,没有中毒痕迹,他的身躯和活着时一模一样。 殷绝一个侧身,状似不经意的挡住了白十二的视线。 他没有回话没有表情,屹立在如潮涌般奔腾而来的高阶威压中。白十二似乎看到殷绝的肩膀颤了颤,但是很快停下,就像只不过是一阵风鼓噪起他的衣襟。然而罗森的威压白十二一丝都没察觉到,他向前想替殷绝挡住些,然而打斗即刻就开始了。 这是一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几乎是背水一战的战斗。在《炼金之途》中,这也是第一场着墨浓重的打斗。风林火山用了整整三章几乎一万字去描写打斗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主角内心闪过的情绪。但在原着中,加伊德还活着,罗森作为魔导师自然也带了族兵和随从,还有鹊尔威伦族内最骄纵最有前途的魔法师妹子。每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分变数。但现在,唯一的观众只有白十二,魔法师妹子连个人影都没有出现;如果能够呼吸也算的上的话,还有陷入昏厥之中的银六等四个银发少年。 罗森的是元素系魔法,为了加快修习速度,他选择了单系魔法。这固然能提升速度和元素精纯度,但在元素薄弱的地下,他就无法调动转化空气中的元素。殷绝学的比较杂,他的血统和体质本就在魔法修习中是开挂的存在。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竟诡异的呈现出平衡下来。 白十二被殷绝提起扔在圣坛之下。地面上全是烛光晃动的影子,烛台被一道凛风生生的削断,银质的烛台摔到地上却一声声响都未发出,全被呼啸无风自起的厉嚎给遮掩。已经没有光了,烛台早就熄灭,但是火却自燃而起,所有带光元素的攻击防护成为了这处的唯一光源。 ——罗森留了两手,他怕伤到祭品。 但铁笼的上半部分还是在魔法元素暴击中化成齑粉。银六似乎动了动,白十二没看清楚。 罗森到底活的较久,殷绝面色苍白,一串风元素被罗森使着撞上殷绝的肋骨,殷绝只来得及在空中支起半个圈。 白十二咬着牙,瞄准机会将尚还握在手中的玻璃瓶往罗森处投掷。 罗森当然防着白十二,他阴鸷如秃鹫的瞳眸紧紧的盯着殷绝,随手一挥玻璃瓶就在他上方炸开。暗紫色的液体在半空中停滞了半秒,水滴四下炸开! 殷绝眼疾手快,他脊背抵在圣坛边面色苍白的呼了口气,指节在身后打了个响指。罗森身上关节处的衣襟顿时开裂,他一时间像是被看不见的铁丝束住了手脚,细小的火焰从罗森身上窜出,暗紫色的液体被吸引般的全部洒在了罗森身上! 罗森身上的魔法长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这个阴鸷的老人痛苦万分的发出刺耳的叫喊。 一滴液体溅到了白十二的手腕上,他还来不及感到痛,就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块皮肉瞬间消退萎缩,连一滴血都没有流,手腕骨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 他没感觉到疼,只愣愣的低下头看着皮肉外翻处已成焦黑的骨头。 殷绝一手拉住了他。 并不明亮的灯光下白十二一时间看不清殷绝的瞳眸中晦暗翻滚的究竟是什么。他愣愣的对着殷绝咧了咧嘴,这一幕也熟悉的要命。最早之前,他砸油,当时还不叫殷绝的男孩子砸火球,配合的天衣无缝浑然天成,默契值一下子就上去了。 殷绝说:“还没结束,你别走。” 走个头啊。白十二想,就算我想走,我能走去哪?地底都快被搞塌了。 于是他点了点头,将伤口藏在身后。 这瓶魔法药剂叫什么来着?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当时还是一个还没桌子高的小鬼一本正经提出来的构想。“把一切都腐蚀掉的药剂。”小豆丁一本正经,“加上火,不管是什么都会被烧成渣渣。” 可是罗森并没有被烧成渣。 殷绝的背后,犹如黑炭的人影手心处团着一盘暗青色的风,他猛地向殷绝扑来! 第33章 梦·三十三 主角是不会死的。 无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中,就算剧情紧张的将观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家都还暂且算是踏实。因为剧情还未结束,不管怎么样主角必须活着。 可是如果是在没有观众的世界呢?谁又是主角? 如果是在梦境里呢?代表“自己”的那个会是主角吗?如果是在一个完整的世界呢?浮生百万,每一个个体都会有他独自完整的历程和一生。平淡无趣和波澜壮阔都是一个对比性的概念,就像所谓的happy end也不过是在合适的地方划下重点线拉上帷幕而已。 “主角”是因为“观众”的存在而存在的。 白十二艰难的睁开一只眼,他觉得自己一定被揍的很惨。眼前的景物模糊了几刻,焦距溃散了几秒后才重新聚拢,他像是斜斜的倒在地上,房间内的景物全部呈现着九十度倾斜的颠倒。烛光昏暗,一半的看台都被燃烧成了焦炭,空间中像是裂开了几个缝。被腐蚀和大火烧的皮肉俱碳化的人形生物反反复复的在看台处来回行走,嘴里念念有词。白十二认出那是罗森。 毕竟是魔导师……被烧成这样,居然没有死,还反扑成功了。 白十二试图抬一下手指,可所有的关节都锈住了,根本无法动弹。他不知道自己晕厥了多久,但是在失去意识后没有能在大脑中感知到周围的动态发展,这是首次。 白十二有些不安。 殷绝呢?他想。竭力转动脖子,视觉微微一转,然后他看到了被掀翻在一边裂开的圣坛,和地上最开始涂绘着却已经开始散发出微光的魔法阵,随后,他对上了银六的眼瞳。 银六身上已经没有束缚,没被捆着,也清醒了过来。但是白十二能肯定罗森给他们下了什么类似定身术之类的束缚咒法。银六表情上的惊恐已经消失,一时之间白十二不能从他的表情上读出什么,他们对视了一眼,白十二转开了视线。 嗯,反正大家都是砧板上的肉了,没啥区别。做个临死前最后的视线诀别吧。 但是他找不到殷绝。 地下祭场原本很大,类似一个地下的广场,但是现在已经塌陷了一半,只有沟通上下的通道还存在着。但因为本就比较空旷,白十二几个艰难的视线转移还是可以将整个祭场大致的扫一遍——但是,殷绝不在。 白十二开始不安。 他竭力想要动弹,但身体持续在和意志造反。 罗森在他视线的尽头焦躁或兴奋的来回行走,他现在看上去已经完全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一个会动的焦炭形怪物。他一边走,身上一边窸窣的掉落烧成灰烬的血肉,以正常人的观点来看,他活不了很久了。 白十二注视了他片刻,将视线移开,他大概已经不能很好的控制身体了,手上腐烂露出骨头的创伤还没好,或许他身上还有其他性质的伤口,但是丝毫不痛,除了脑袋,全身的神经系统都像是在瞬间报废了。甚至他连控制表情都有些困难。 他无法找到殷绝。 白十二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不到某种可能性。他的思维在一部分上完全停滞了,就像在看一道高难度的数学题,每一个字都看的懂,但是根本没法读懂题目意思。 这是个梦……对了,他只要醒过来,就能摆脱掉噩梦,继续入睡的话,殷绝就能出来了。 可是白十二醒不来。 焦炭状罗森癫狂般的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啸,他的喉咙明显被烧坏了,发出的声音如同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炭一样,随后他又开始笑。白十二在如今的状态下冷静的翻了个白眼,坚信殷绝不会被一个疯子打败的。 况且现在影子都没了。之前还在说“你别走”,但现在他自己却已经走到不知哪里了。 罗森念了什么,白十二没有听清。他在魔法阵旁点燃了几只蜡烛,蜡烛直接被放在地上,烛泪沿着烛身淌下来,蜡烛像是燃烧了很久了,烛泪几乎将蜡烛凝成一根老怪物。罗森背对着白十二,白十二混混沌沌的看向罗森,罗森不知道做了什么,但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魔法阵的地面如同融化液体,像是一滩暗黑色的沼泽。 五芒星和圆圈以及无法看懂的魔文浮在沼泽之上,呈现出一种莹润但却异常的诡谲的蓝光。 白十二缓慢的眨了眨眼,没有惊讶也没有愕然,他依然在四处张望;然而四下空空洞洞,除了罗森外,连疑似尸体的东西都没有。 他心脏内涌来一种极度的倦怠感,这种倦怠让他连移动手肘的挣扎都放弃了。 但罗森接下来的举动几乎让白十二呼吸停滞了。 罗森喃喃着什么,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念咒文。随后他一把扯过身边的少年,那是当初在藏书室内险些哭出声来的小个子,小个子还未醒来,罗森蹒跚的拖过他,如同拖过一直待宰的猪羊,随后他径直将元魔力聚集在手部,径直一扯—— 小个子的胳膊被生生的扯了下来,白十二看到小个子如同死鱼一般扭曲了一下身子,但随刻又昏厥过去。血泉涌般的从断裂口滴下,一滴流入到魔法阵内,那一滩黑色的液体突然就沸腾起来,扑通扑通的向外冒着泡。 罗森如同投喂圈养的狼群一般随手将少年支离的胳膊投入魔法阵内的泥泞中。 魔法阵中窜出的气泡愈发的多了,噗通的炸开再破裂,黑色的泥浆在晃动中带了丝红色。 罗森大笑起来,继续开始徒手肢解小个子的其他身体部位。白十二的瞳孔缩小,眼睁睁的看着黑红色的泥浆吞噬掉小个子的所有部位,转变成扑通扑通不停冒泡的岩浆状物质。 罗森已经扯过另外的少年继续这种野蛮的不像祭祀行为的祭祀了。 白十二胃里一阵翻腾,他死死的咬住牙齿,原本一片空白的大脑中被“卧槽”刷满了屏。罗森的行为要比杀戮可怕的多——然而随着阵内岩浆吞噬掉的血肉愈多,罗森原本已碳化的皮肉正一点一点的生长出来,甚至丝毫不见苍老和皱纹,它完整平滑的如同年轻人的肌肤一样。 ……这是什么见鬼的黑魔法?! 白十二心中大骇,挣扎着想站起来。他无法肯定轮到他的时候会不会痛,但是他一点也不想这么死!就算可能是在梦中,他也一点都不想这么死! 转逝之间罗森已经将三个少年尽数投入法阵中,白十二下意识的看向银六,正好对上银六死死的盯住他的视线。 半边身子已经恢复正常,甚至比正常还要更为年轻的罗森拖着另半边血肉模糊的身体,一瘸一拐的走向白十二和银六。 他半张完好的脸露出半个狰狞的笑容,另半张脸连眼珠子都烂在了眼眶中。他径直从破碎的铁笼中拖出了银六,拎着只鸡仔一般拖着他往魔法师边凑。 银六的仇恨目光如同化为实质,如果目光是一种力量的话,首先被凌迟的不会是罗森,而是白十二。 罗森将银六的胳膊生生扯下来的那瞬间,银六几乎将嘴唇咬破,他脸部完全扭曲,死死的盯着白十二——白十二无法想象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被生扯下手臂会有多痛,他盯着从银六断肢上流出来的血,意识有些恍惚。 但就在罗森的手接触到银六的另一只胳膊时,变故发生了。本就塌陷的差不多祭场的地道口轰的一声,顺着一阵狂风的突入,数只巨兽如同幽灵一般从地下冲了出来。 白十二艰涩的抬了一下眼。 人类的头颅,锯齿般狰狞的笑容,狮子的身体,还长着两对歪歪斜斜的畸形翅膀,站立着的山羊蹄;这个为首的炼金怪物,发出低沉可怖的吼叫,冲向了罗森。 一同涌入的还有其他模样狰狞可怖的怪物,它们看都未看更近一点的白十二,径直的扑向半人形的罪魁祸首。 银六被罗森扔至了一边。一眼看过去,隔着一个魔法阵的彼端就像是一个肉沫横飞的属于怪物的修罗场。 被炭火烧过的叫喊和猛兽的吼叫充盈了白十二的耳朵。 白十二并未觉得放松。他扭过头艰难的朝向怪物供出的那个出口,竭力的向期盼什么。 那些炼金怪物被关在笼中,不可能直接出来,就算出来,也必然会破坏埋骨之场。埋骨之场设了法阵,很难被人轻易破坏——那些怪物能够出来并作为攻击罗森的武器,必然有什么东西在引导它们。 当初在元魔空间的时候,殷绝的离开就是为了解决怪物的问题。 白十二艰涩的,困难的看向烛火照耀不到的黑暗。 他在等一个人出来。殷绝他……绝对活着。 第34章 梦·三十四 黑暗依旧是黑暗。白十二执拗的往黑暗中瞧,他倒在地上,头直接挨着地面,细小的沙砾和被打斗震的发颤的地面一起在白十二眼皮底下颤动。 他依旧不能动弹,但这不影响他用视线寻找殷绝。 但是黑暗处依然只是黑暗处。白十二所想象的如同电影中王者归来的场景根本没有发生。 他的胳膊能动了。白十二听着怪物嘶吼下逐渐低落的怒嚎和无法听懂最后再也听不见的念咒声,猜到罗森要死了,随着他能力的减弱,设在祭品身上的束缚魔法也在逐渐衰弱。 白十二半将自己的身体翻过来,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腐蚀的露出手骨的腕部,挑了挑快要硬成石头的脸部肌肉。还好不痛,一点也不痛,殷绝手掌握住他的温度和气息还缠绕在上面,只可惜下一刻他就失去了意识。不过没问题,殷绝是不会死的;他就算只能靠两手肘爬行,只要能动,他就能找到殷绝。 ……那家伙还没告诉他,他到底遗忘了什么。 但就在白十二往前挪动的第一步,有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白十二的小腿。 银六半边身子都是血,就连银白如融银的头发上都沾满了灰尘和血际。蜿蜒爬过来的一路上全都是鲜红的痕迹。他完好的那只胳膊紧紧的握上白十二的脚踝,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抬起头,对着白十二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笑容。 白十二下意识的做了一个吞咽动作。 “你……血流那么多,会死的。”白十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别动了,会死的。” 银六完好的那只手上的血迹沾上了白十二的裤子。白十二试图拉住他,对方身上都是血,粘稠的全是血。白十二突然之间无法理解银六,一般人,更何况银六现在也不过是个不大的前面,被生生扯去了一个胳膊足以让人疼晕过去。但银六明明已经失血过多了,却居然还顶着巨大的疼痛爬了这么远。 再配上他的表情……就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 “死”这个词像是刺激到了银六,他一把抓住白十二伸过来的手掌,如同呓语般的询问道。 “……为什么,你的手还在身上呢?” “……?” “你在找十一吧?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呢?”银六轻声道。他除了嗓音有些失去力气的轻飘和颤抖外,语气和神态居然出奇的平和。白十二觉得这样的银六诡异到不对劲,但却不知道以什么态度面对他。 “你……你别说话了。” “他死了。”银六神态平静,白十二愣了愣,银六用平时的语气道,“我亲眼看到的。那时候你被波及到晕过去了。” 他说话的时候,始终在掐着白十二手腕处失去血肉的那一截。银六的手指直接掐到骨头上,一点点研磨白十二黏连在骨头上的血肉和腐化的没有完全脱落的那部分。白十二失去了身体的痛觉,可他的脑袋胀的越发厉害了。白十二摇摇头,像是在拒绝接受什么。 银六问:“很痛吧?我也很痛呀。我有多痛你就应该有多痛……我们是同族嘛,不过你一直拒绝承认这一点。”他把脑袋自下而上如同游泳一般的潜上来,“那么,十一死了,你也跟着死掉好了。” ……白十二无法明白银六的逻辑! 先不说殷绝,白十二不知为何已经失去身体的痛觉,所以才还能和银六对话和移动。但银六并不擅长忍耐疼痛,或者说,这种几乎变成抗战剧手撕鬼子的疼痛根本就不是人类能够忍受的。除非他也像白十二一样失去了痛觉。 白十二可能是因为是是而非的梦境,单单是他的远视能力和之前晕厥后还能视物的能力就够玄幻了。但是银六呢……? 白十二直视着银六那半张全是粘着血迹和灰尘的脸,无由来的打了个寒颤。 罗森和炼金怪物的争斗处已经没有声响了,白十二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爬起来行走。但银六完好的那只手紧紧的按住了他,白十二从未发现银六有如此大的力气。他的视线余光注意到那个魔法阵,以他的视线来看,里面鲜红的液体还在蒸腾的冒着气泡,浑然像是里面藏了个正在呼吸的活物。 罗森的祭祀像是一种交换,或者是炼金术,但这种邪恶的模式却只能让白十二想到向魔鬼祭祀的黑魔法。不管是炼金术还是黑魔法,在罗森失去声息的那一刻就应该逐渐停止,但现在法阵内的声息越来越大,像是里面那个用于交换的活物已经不耐烦就要直接破开鲜红的液体之间出来一样。 白十二感觉到自己抓住了什么。但是他来不及继续思考了,银六已经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白十二陡然一惊,银六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完好的那只手依然拽着白十二的脚踝,白十二被拖拽两步,下意识的挣扎起来。 “你干什么!” 银六没有回话,木讷呆板如同牵引般的扯着白十二往魔法阵处走去。他一直在流血,白十二根本没法想象一个人身体内会有那么多血液;他们本来就距离中心的魔法阵并不远,白十二从银六手底下挣扎开并跌跌撞撞的站起来的时候,恰好到了魔法阵边缘。 银六被推搡踹的往旁边跌去。 罗森已经死了。白十二确定。魔法阵对面只剩下炼金怪物的尸体和大片的血泊。他不知道他们经过了怎样剧烈的争斗,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银六跌倒在一边,在一片血泊中没有了动静,白十二不敢接近他,更何况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四处张望,想去寻找殷绝。 魔法阵内的鲜红色液体依旧扑腾扑腾的冒着泡。 血腥味浓的令白十二什么都闻不到,他将地上的蜡烛拔起来,用作照明去找阴暗处。空无一人,没有尸体,没有碎肉,连衣服碎裂的布料都没有。 白十二回到魔法阵边的时候,猛然被银六扑倒了。 这个头发身体已经被血污成不成样子的少年用惊人的力气压着白十二,吼叫道:“你可是答应过我!不管发什么你都得站到我这边!你点头了的!” “我要找人!你冷静一点!你只是断了一只手!” “只是断了一只手?!反正你好的不能再好对不对?很痛啊!为什么不是你?!罗森选择的为什么不是你?!” “银六!” “别叫我!”银六面色狰狞,“一向只有你能活着出去,完好无缺的出去我就恶心!还不如一起下地狱,对了!一起下地狱啊十二!你得站到我这一边啊十二!” 他们在地上扑打撕滚起来。好几次白十二都差点被银六推进魔法阵下方的池中,那些涌动的红色液体闻到新鲜的血味,如同一个雀跃贪婪的孩子一般的跳跃起来。好几滴液体滴溅到了银六和白十二身上,白十二浑身一激灵,一瞬间感觉到了迟来的剧痛。他的身子木了几步,就被银六压着脖颈逼向了魔法池中。 红色的液体在白十二脖颈上噗通噗通的欢笑,白十二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垂下的头发被它们贪婪舔舐时的触觉。他在猛烈挣扎,银六的力气从未有如此大过,大到他的身体里像是寄居了一只怪物。 但是白十二向上的视线猛然一僵,瞳孔猛的收缩起来。 蜡烛已经被白十二拔掉一只,银六扑过来时候蜡烛倒在一边熄灭了。现在祭场内半边陷入了黑暗半边陷入了昏暗中,但在上空的暗色中,有点点滴滴的白色火光开始聚集。 它们逐渐的,聚集处一个完整的人形。 从四肢再到腰腹再到五官,甚至到每一寸头发丝。拼聚成一个站在空中的少年。 白十二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顿时之间就有了莫大的勇气。他一咬牙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将压在身上银六推抵开,连形象都不顾的翻坐起来,急迫的看向那个逐渐成形的人形。 他没想到……这个几乎是在《炼金之途》最近更新才出现的金手指,居然在现在就出现了。 世界万物在主角手里不过是元素,人也是,物体也是,灵魂也是。他操纵它们就像操纵积木那么顺利,于是他能够轻易的破坏也能够轻易的聚集。包括他自己。 于是主角做到了真正的“不死”——在真正的死亡一次之后,悟出了从翠玉录石板处神授习得的炼金术的真正能被称之为“神术”的地方。 白十二觉得心酸又难过。殷绝确实死了,银六没有骗他。 殷绝浑身赤丨裸的站立到地上,睁开了眼睛。他眼角的魔纹已经浓重到无法无视,甚至身后都覆盖上一层带着血腥味的黑气。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他双眸中流转着暗红的流光,松软的黑色发间支起两个缠绕着黑气的犄角。殷绝一步一步的向白十二走去,然后他单脚前立,半蹲了下来。 血红色的魔法池寂静了。 “你要走了吗?”殷绝淡淡的询问道。 白十二摇摇头:“我不走。” “很久以前你也是这么说的。”殷绝说,“别骗我,你已经无法欺骗我。”他伸出手,垂下头颅,抚向白十二的侧颈,“好多血。光已经要消失了。” 白十二呼吸一滞,反手握住殷绝的手腕。 如同冰块一样凉的令人心惊胆战。 殷绝轻柔却决绝的将白十二的手指一根根的掰开,他语气温和,可缠绕在周身的黑气却浓郁的无法消散。 “你走吧。我会找到你。” 白十二抿抿唇,难过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银六被魇俯身了。”殷绝说,平淡的像是在交代某件必须交代的事,“炼金怪物是我控制住了。没能护住这具身体,你又要寻找多少年?”他还想再说什么,最后止住了话头,“算了,你每次换身体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我不想忘了你。白十二想,不想只记得你是《炼金之途》的主角。 “你怎么办?你这样出去,会被看做是恶魔的。” “我本来就不是人。”殷绝低声说,“迟早要走到这一步的。”说着,他忽然埋下头颅,冰凉的唇在白十二侧颈处轻轻点了上来。殷绝浑身如同从每一寸毛孔中透出来的黑气将白十二身躯缠绕住,白十二听见了他的低吟。 “早点回来,我怕我……克制不住。” 他的灵魂像是直接被冰凉的吻住了。下一刻他彻底脱离身体飘荡上了空气中。殷绝一直抬起头,他视线昏沉,如同失去了焦距,只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直在看向他的方向。 白十二的身躯还停留在魔法池边,殷绝看都未看一眼直接走出去。随着殷绝的离开,魔法池失去压制一般的愈加沸腾起来。银六被魔法池涌出的红液裹进赤水中,只来的极握住白十二身体的脚踝,随后,他和白十二一起被魔法池淹没了。 红色的液体不再不满的奔腾,逐渐的平息下来。地面缓缓的合上,魔法阵也失去了最后一丝的光泽。 被甩上的门带来一丝风,最后一根蜡烛熄灭了。 第35章 醒·三十五 他陷入一片黑暗中,但是却未能醒来。 梦境总是会带走一些东西,人所拥有的记忆只有白天。从梦境中醒来的那一刻往往意味着属于夜晚的经历与你的一个彻底脱离,据说在醒来后继续睡眠偶尔能延续住梦境的尾巴。但无法捕捉,就如同延续中人类只能抓住历史的吉光片羽。 他并不愿意醒来。 少年的唇上冰凉的温度还停留在灵魂之中。沉重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殷绝穿过一片狼藉的祭场,轻易的穿过藏书室的魔法阵来到外界。鹊尔威伦灯火通明,无所的族兵举着火把穿行在堡楼和堡楼之间,甚至整个内城都轰动了。 魔法师之间,高阶魔法师和魔法师庇护的家族之间是有感应的。罗森一毙命,惊动的不仅仅是鹊伦威尔。城主当即分派出卫兵,所有的内城贵族纷纷都从床上和女人身边爬起。附庸鹊尔威伦家的惊慌失措;和鹊尔威伦为敌的也并不如何开心——奔流城拥有的两个魔导师是奔流城在南群恩帝国地位保障的基础,失去一个魔导师之后,城与城之间的势力势必要进行又一轮的洗牌。 殷绝站在藏书室的屋顶,下方内城的街道一览无余。几乎所有的窗口都亮起了灯火,卫兵和族兵叫嚷着一间间搜索着屋子。穿着黑袍紫袍绿袍的魔法师匆匆穿梭在小巷口,根据占星师的指引逐渐向殷绝处汇聚。 “灾厄星!灾厄星现世!灾厄一出所有的星象都被阴云笼罩……大陆即将迎来第四纪元以来最大的灾难!” 距离奔流城数千里远的王都皇宫的观星室内,一位黑发紫眼的女人陡然睁开了眼眸,她努力克制住脸上的惊骇,一边的神官不可置信的呆滞住。占星师长长的指甲在呈现出星图的水晶球上划过,她念念有词,几乎在下一刻,那个巨大的水晶球碎裂了。 “大陆中部的奔流城——那里发生什么了!神官!速速去请诸神教皇、帝王和魔法师协会会长!” 奔流城也不平静。第一个发现殷绝的魔法师面色大骇,随后身躯在下一刻迅速的分解化成齑粉。殷绝穿梭在小巷口,他已经能够闻到奔流城另一位魔导师极速向他而来的浓郁灵魂气息。 “是高阶之魇……?不,不,天啊,恶魔!传说中的‘恶魔’现世了!” 恶魔是能够吞噬灵魂的,然而殷绝才刚刚觉醒。他尚未完全堕化之时,就尝试着使用能力操控炼金怪物的人类灵魂,但炼金怪物即使还拥有灵魂,也比纯人类的要狂暴太多。殷绝镇压驯化它们花了太多时间,外泄了太多力量,一部分力量阴差阳错的激活了埋骨之场的骨骸,引出了翠玉录,歪打歪着的接受了被鹊尔威伦保存已久却从未发现的炼金术神授。 随后“白十二”出现,殷绝放弃了继续驯化炼金怪物,留了一部分精神力在炼金怪物身体内——万万未想到正是这些诸中机缘巧合救了他的命。 最先堕化的是殷绝自己的灵魂,在他的躯壳被罗森的反扑彻底摧毁后,死亡却没有如期而至。他的潜意识急迫的回到了炼金怪物躯壳内,在些许的苟延残喘后,殷绝本该持续处于混沌的意识中却突然想起了“白十二”。 他凭着那抹残留在炼金怪物脑袋中的意识将炼金怪物狂暴的灵魂给吸收进了精神力量。随后,殷绝一点一点利用刚习得的炼金术开始吸纳空中的元素重塑自己的躯体。 ……但是还是来不及。他抓不到那个消逝如萤的光点。 殷绝在离开之前顺手将罗森残存的灵魂之力给吸收了。虽然它的味道就像一块只有秃鹫喜欢的腐肉,但好歹能补充一下殷绝暂缺的力量。他不折手段的想要变强……太快了,快到就像一棵来不及扎好根基只顾着拼命往上涨的树。 不快不行。这棵树生长在暗无天日的黑森林中,如果长得不比其他的树木快一点,再快一点,就永远接触不到阳光。 殷绝咬着牙,拼着一口气冲出了奔流城所有魔法师——包括奔流城仅剩那位伟大的魔导师组成的包围圈。 他毕竟还未成长到足够抗衡一座城市的地步,更何况这次围追堵截要比所谓小说中所描写的更为厉害。殷绝逃脱的时候,刚重塑好的躯壳上再次伤痕累累。他全敛了自己的气息,但占星师依旧在一次又一次的占卜他的位置。殷绝在漆黑的夜色中逃行;自小到大夜晚和逃跑似乎永远是横穿他成长的主线。 吸取灵魂,缓慢的修补伤口,计划对策—— 殷绝的脚步在巷口停住了,在月光照亮出对面那个人的影子的时候,他将攻击都收敛住了。 雀四站在那里。 “妹九有危险。”雀四用一贯沙哑的语调说,“她救过你一命。” 殷绝只短暂的沉思了一秒。 雀四继续说:“三哥,想要,……她。” “……嗯?” “罂合欢,罂合欢很喜欢她,打算,将她要过来。她,没有同意三哥。”雀四说,“三哥要,一起——”雀四磕磕绊绊的,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殷绝听懂了雀四的意思。曾经的矮个子同伴扬起满是雀斑的脸上,空荡荡的没有表情。 他只想了短暂的一瞬间。 “你领我去。” ※ 吴归起晚了。 是老大发现的。他们这批要应对比赛的人,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抢来的,起得一个比一个早。老大五点钟起床,去实验室;八点的时候谭永言团队负责人员管理的妹子给老大打电话,问吴归的情况。 “有一部分人没有来,小组里面有点乱。我们组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妹子说,“结果是发现很多人病了……你室友呢?他昨天才来,队长很看好他,并且现在真的是严重的人手不足。” 老大的队伍里也是这种情况,因为才八点,他们的团队毕竟不像谭永言的队伍那么拼。偶尔也会有人因为各种事情迟到,所以人没来齐他也没在意。直到这个电话打过来。 老大匆匆忙忙赶到寝室,喊了一声吴归,吴归没有应声。他爬上去探了一下吴归的额头,滚烫。 老大将吴归摇了起来。 吴归坐起来的时候脸色被烧的通红,他坐起来迷茫的四处张望了几眼,看到老大后视线才重新焦距。 “现在不是流感高发季节啊……” 吴归换衣服起床洗漱,泡了杯药喝。但整个人动作都很迟钝,老大本来想陪他去医疗室,但是却很快被电话叫走了。走之前抱歉的对吴归说了几句,吴归总觉得自己没听清,勉强的笑着对老大点了点头说没事。 医疗室里人满为患。 吴归看到了好几个学生靠在等候排队的椅子上,他们一致的脸色绯红,嘴唇蜡黄,四肢水肿。吴归的思维再不在状态,也忽然想到了当天在火车上看到的女人。 他晕晕沉沉的拿出手机,下意识的刷了一下《炼金之途》。 没有更新。这对于一向勤劳的风林火山来说,断更是个奇迹。更何况是将近两天没有更新了。 下面读者最开始还在哀嚎和咒骂,但数量比昨天少了不少。到了最近的留言开始,风向却陡然一变。 ninihoho:生病了去医院,发现医院全都是人。最近又是新型流感?作者是不是也生病了? with丁丁:就算生病了也会发请假条。ls是傻逼吗,风林火山不就是被捧惯了就贱呗。 七分熟:这个作者一向没有断更史的。不过真有那么多人生病?我去看看门户网站。 白鼻子大熊:别查了,没有相关信息和任何新闻报道。完全可以阴谋论。上班的时候有三分之二同事请假,剩下来的有三分之一带口罩的。 不收妹子天理难容:……可怕。忍不住阴谋论。 dkjffadf:女朋友在医院上班,据说这两天全都是人。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新型流感病,大家出门记得带口罩。不知道作者是不是中枪了。 歪歪歪提:生病了也不请假,差评。 松子树上的猫:如果医院都是人的话还是不要随便去医院的好,没准没病的过去传染了呢。 吴归手一抖,突然想到了友人b。 友人b去医院看助教后一直就没有回来,他发过去的短信也没有回复。吴归试着打了友人b的电话,没有人接。 他四处张望昏昏沉沉全是高烧者的医疗室大厅,内心突然涌现出巨大的不安。 吴归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准备去挂号窗处问问情况。一抬头,正好看到正带着口罩的谭永言从走廊拐道口走出来。 他们视线相对了短暂一秒,谭永言直接向他走来。 第36章 醒·三十六 谭永言友好的和吴归分享了一个口罩。 吴归道了声谢。戴上去后一股酒精和药水味直冲鼻翼,吴归辨认出几种常见的药物,它们混杂在并不剧烈的气味中。这批口罩泡过专门的药物并且在阳光下暴晒过,明显经过特制。如果是专门研发出来对付目前没有任何新闻报道的新型流感的话…… “一位老师制作的。”谭永言温和的微笑道,“浸泡用的药水很难融合,所以这样的口罩只有几个。”他略微四下一扫,“这里人太多。我们到别处说话。” 他们出了校医院,谭永言领着他径直上了医院旁的一栋小楼。吴归没再提看病的事——这种流感的传播范围超过了他的想象,现在没有报道也没有有效的进行遏制,只可能是国家制药师也未能制出应对的药物。 小楼的只有两层,平时坐落在校医院旁却异常的不显眼。第二层是木地板,光洁无灰尘。 谭永言用钥匙将门打开,里面屹然呈现出一间设施完善的实验室。他从一旁的高精度储存柜中取出骞石粉,山鼠草,黄金参和卷丹。他一一将这些价格高昂的只可能出现在教科书中的药物原材料一一放在摆放在桌上,抬起头微笑的看着吴归。 吴归只觉得自己的体温烫的更厉害了。 他只在模拟教室见过这种药材,以3d投影的模式练习过。这种原材料一向是提供给国家级别的炼药师,而不是学院。倒不是因为珍稀,而是因为这些药材极难被提炼和融合。 它的药材性质非常好,跟大多数药物都兼容,并且总是能发挥出令人意料之外的惊喜。只可惜融合它们的难度也出奇的大,教授级的炼药师都常常有融合失败的情况,更不用说是学生。 在大学学习过程中,学校也只是将它们的药物性教导给学生,并不要求学生学会提炼融制。 “要不要试试提炼它们?” 吴归惊愕的抬起了头。 谭永言的表情认真的并不像开玩笑。他面容上带着习惯性温文尔雅的微笑,道:“在你生病的时候这么要求很突兀。但是我查看了你昨天提炼的药材。我想到了一个新的药方,需要进行测试,思来想去,队伍里也只有你最适合炼制它们。” 这对于吴归来说,几乎是大学学年以来最高的赞赏了。 他的思维因为高烧而有些晕晕乎乎,但他的意识还是冷静的。谭永言看似温和并对吴归表示了歉意,还顺带给吴归带了一顶高帽子;但他的语气和态度都全部写满了不容拒绝。谭永言脊背停止的站在吴归对面,白色的口罩上是深棕色令人感觉异常温暖的瞳眸,他伸过手想以肢体语言给予吴归另外一种名为鼓励的压迫,但吴归迟钝归迟钝,还是身子一闪躲过了。 谭永言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他微敛下神情,不是如何在意般的将手重新插入白大褂的口袋中。 吴归点了点头:“好。” 他提炼药品的时候谭永言一直安静站在一边观看。吴归的头烧的昏昏沉沉,但还是竭力保持流畅的手感和思维。谭永言很安静,但是他的存在感太强了,这个一向显得温文尔雅的青年站在吴归身边,几乎相当于一大块石头压在吴归的肩上。 在将温度调高的那一刻,吴归的精神力颤动了一下,火焰扑的烧上来,几乎瞬间就将未提炼完全的碧黄色粉末给吞没了。 吴归立刻熄火将残留的原材料给取出来,并且将黑色的废渣给倒入废渣池里。干完最初的扫尾工作后,他下意识的看向谭永言。 谭永言表情是不变的温和。他微笑着对吴归点点头:“不要紧张,再来一次。” 吴归深吸了一口气,有种在导师面前经历资格考试的错觉。 他继续将材料分类摆放,将器皿冲洗干净抹干净水滴,继续第二次提炼和融合。 这次他是在真正的聚精会神。注意力高度集中,集中到脸上的温度都升腾了起来。逐渐的他的动作愈加的行云流水,在思维给手部传达指令之前,他调节温度和压力,传送精神力的行为都像是直接成了本能。 这种不带大脑的高精度动作其实是很容易给做这件事的人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就好像人在九天之上,而你手中的东西是能被自己完完全全的控制着的。这是极度的熟练馈赠给人的礼物,在这种被肌肉和神经衍变为潜意识的动作里,大脑确实完全的放松的。 这种时候,人很容易想起潜意识中最深刻的记忆。 就像是一个正在进行罚抄作业的学生,他抄着抄着,字依然工整整洁,但是字的内容却没有被记入心里来。他的心里想到的或许是念念不忘的动画片内容,或许有学校对面小摊上卖的零食。 吴归想到的是殷绝。他的梦境逐渐越来越清晰,清晰的就像是一个半身在另一个世界的真实过往。 最开始他身在梦中而不自知,醒来之后,他期待他知道那是梦。 然后他知道那是梦了,于是他期望能在梦中找到关于那个少年的记忆。 随后他拿到了那份记忆,也从未有一刻清醒的认识到自己身在一本书中,也从未有一刻期待那并不仅仅是梦。 因为太真实了。少年冰凉的唇似乎还铭刻在灵魂当中,让他心底发热,身体冰冷。 我遗忘了什么了?遗忘的仅仅只是梦境吗?吴归混混沌沌的想,今天晚上还能看到殷绝吗? 他的手流畅的将密封的三重炉打开,从中的玻璃器皿中倒出融制完毕的液体。直到这一刻,他的身体动作才像将一套将程序运行完毕的机器一般停住了动作。吴归的思维也才从高热的云游天外中清醒出来。 吴归看向谭永言。 谭永言一直在注视吴归的手。 实验台后恰好是窗户,现在是阳光茂盛的时刻。谭永言挡住了一部分光,但依然有一束光堪堪从窗口直射到吴归手边。吴归提炼药品时并未多加注意这缕光芒,他径直的低着头,黑色的碎发被光线勾勒出跳跃的金边。而那双运转操控行云流水的手恰好在光芒的笼罩之下,玻璃器皿和翠色的药材原液衬的那双手愈加修长温润,精致的骨结在阳光下如同玉石雕琢一般—— 直到吴归停下了动作。 谭永言微微发愣,带着未曾消退的微笑同他直视过去。 吴归戴着口罩,他脸较小,只露出一部分鼻梁和一双漆黑的眼睛。眼底因为高温而有些泛红,或许是高度集中注意力,未曾眨眼,那双眼睛看起来淋过水一般的泛着湖光。 谭永言双手合拍,鼓起掌来:“真了不起。第二次就成功了……我见过我导师的第五次失败。” 真是毫不留情的揭短,也亏得谭永言导师和他关系好。 吴归闷在口罩内笑了笑,随后他询问道:“你……你给的这个药方,并不是为了我们组的参赛写的吧?” 谭永言对吴归“我们组”的措辞很满意。他并未直面回答吴归的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 “你感染上的这种流感……寒颤,高热,头痛,乏力,偶有呕吐,烦躁不安,淋巴结肿痛,偶可化脓,无出血。这只是初期,我在医院中已经见过中后期的病人,他们全身中毒现象明显,胸部剧痛,咳嗽,咳出大量鲜红色血痰,呼吸困难,然后全身发绀。当然也有出现败血症症状,起浑身性疱疹和化脓性结膜炎的。在两至三天后,他们会陷入昏睡。怎么样,绝不觉得这个病症非常熟悉?” 吴归缓慢的眨了眨眼:“黑死病……?” “没错,就是黑死病。这种大规模流行于欧洲中世纪的鼠疫在现在已经几乎不可见。不过唯一的一点,是患病者在晚期不会失去生命特征,而是陷入沉睡。当然,也有制药师判定,患者会在沉睡中逐渐的陷入脑死亡。”谭永言道,“只是现在还未出现死者。这种感染病病原体还未探明,传播途径是通过空气传播,并且在人体内有一定的休眠期。可是它太突然了,你不觉得吗?” “它不是黑死病。” “它当然不是。”谭永言说,“这是个难得的机遇。我需要你的帮助。” 吴归睁大了眼睛。 谭永言用一贯的温和,却又充满了引诱意味的语调说:“炼制出对付它的药物要比取得奖项更要吸引人,我们和国家级甚至世界级的制药师一起研发……这场比赛要有意思的多了,不是吗?” 谭永言走近吴归几步,吴归来来不及后退,他身侧桌子上刚刚炼制好的药品就被谭永言拿到了手上。 “我甚至不需要小组。我只需要两三个同伴,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你感染了这种病症,我能救你,你也能救你自己。” 不知道是否是吴归的精神力敏锐了起来,他察觉到了谭永言身上的欣喜和野心。 谭永言:“你能够是最好的试验品,我为你写药方,你为我炼制出药物。怎么样?” ……又是试验品。 在梦中是祭品,在现实里是试验品?就算是取得国家资格的炼药师对人类临床时都需要一系列繁杂的守序,谭永言倒好,野心大到直接想在吴归身上实现。 对不起,吴归想做的是站在试验台前的人,他对躺在试验台或者魔法阵内当小白鼠没啥兴趣。 但是他眨了眨眼,并未拒绝。谭永言大脑中浓郁的精神力让吴归察觉到了危险。 “……让我考虑一下。或许,嗯,你可以多叫上几个组员。” 谭永言微笑:“我会的。” 吴归几乎是逃窜似的离开了谭永言身边。只要是野心大的人,不管是谁都会变得很恐怖。就像老三……对,少年偷盗团的头头老三,在小说中,也正是因为他不恰当的野心,间接的导致了整个偷盗团的覆灭。 吴归记得,在小说中罂合欢一直很喜欢偷盗团中唯一的女孩子妹九,当时还有以为《炼金之途》是种马文的读者在下面嗷嗷大叫,指出这是主角要既收萝莉又收御姐。根本没想到罂合欢对主角一点兴趣都没有,准确的说,她虽然是妓丨女,却对女孩子的兴趣,要比男孩子大的多。 第37章 醒·三十七 吴归追《炼金之途》是空降的,他订阅的时候作者都写了一小半,章节目录用鼠标拖啊拖都要拖好一会儿才到最底。所以他没能经历早期评论区的风风雨雨,在风林火山开文的时候河蟹之风还只是一个苗头,种马的热度也尚未退散。读者习惯性的将所有出场较多着墨较多的女性角色都下意识的视为了主角的后宫,甚至完全无视了主角的年龄问题。 于是书评区一半人在嗷嗷嗷的叫好,一半直男癌在吐槽罂合欢的妓丨女身份。 随后风林火山写到罂合欢对妹九不同寻常的照顾和调戏时,嗅到百合气息的书评区愈加沸腾了。大部分沸腾的读者都自豪敏锐的抓住了这个萌点,成熟的御姐和稚嫩的萝莉,先亲亲密密友友好好的相爱再一致和和气气的被主角收入后宫。这是萌点啊!双重萌点啊! 于是最开始评论区沸腾的多厉害,情节正常发展后被自认为打脸后的弃文和差评声就刷的多壮观。 御姐有,萝莉有,百合甚至也可能有,但是只有后宫没有。 罂合欢喜欢妹九的原因不可考,最开始她是在见老三的时候遇见的妹九。妹九无论在哪里都非常重视礼仪,她刚好是爱美的年纪,佩戴廉价的发网,学着街头巷尾传闻过的礼仪,带着喷着廉价香水的手帕;罂合欢百无聊赖中调戏了她两句,小姑娘呆愣愣的扑腾着眼,知道该脸红的时候还忍不住一本正经的反驳罂合欢的调戏。 罂合欢懒洋洋的将老三扔在一边,只逗小女孩:“你的性格本身不是这样的哦。让我猜猜你是什么时候才开始穿裙子的?让我猜猜,你有喜欢的男人?” 妹九硬声硬气的撒谎:“我一直是穿裙子的。” 罂合欢笑:“贵族小姐们学礼仪总是要请礼仪教师。你未来想要做什么?嫁给贵族?或者嫁给某位未来的魔法师专心专一的做贵妇人?你告诉我,我没准心情好,就顺手帮你请了个内城的老师。” 妹九犹豫了一下:“你不许笑我幼稚。” 罂合欢笑嘻嘻的摸了把女孩子的脸:“你看,你现在就觉得幼稚。等你见识多了那些男人的脸就知道他们到底有多不靠谱,不管是高高在上的城主大人,亦或是荣誉加身的贵族老爷,或者那些老古板的魔法师,不管是在床上或是床下都跟外城的屠夫没有任何区别。乖,你每天定时来找我,我为你请老师。” 罂合欢给妹九请的究竟是不是礼仪老师,风林火山并没有写到。只是在两个星转之中——吴归梦境里并不存在的两个星转中,日日风雨无阻的前去找罂合欢。老三并不笨,甚至远远没有他表现出的那样精丨虫上脑,他和罂合欢相处的时间较久,多在意两眼就能看出罂合欢对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对哪个男人都是假意,只有对这个小女孩上心了。 老三无所谓,只是记在心底。直到他卖出银六(原文小说中并没有白十二)酬劳迟迟得不到手,甚至鹊伦威尔自身也出事后,这条信息被派上了用场。 老三接触不到内城的人,能联系到的只有罂合欢。他想被魔法师收为学徒想疯了,疯到失去理智不择手段。不择手段的人是异常可怕的,他能够贩卖自己队伍中的队员牟取利益,也自然能够做出第二次。 妹九成为了老三的筹码。雀四敌不过老三,拿了这件事找殷绝求援。主角自然去了,雀四确实想救妹九,但他同时也想要主角死。 雀四在小说中也闷声不响,存在感低到连读者都会一致的无视他。但偏偏就是这种沉默寡言的人积小成多的怨恨最为可怕。或许是嫉妒,或许是因为妹九,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他将原文中刚从加伊德和罗森的算计中逃出来的主角兜兜转转带到了鹊伦威尔的魔法阵的包围圈内。 原文中,主角就在这一次被逼至了完全堕化,异于常人的异象惊动了整个内城。大陆中本来就有过第三纪元被魇控制过的可怖经历,对这种类似混沌暗生物的现象集体警惕。更何况主角本身就是恶魔,他被重伤,一路逃出奔流城,但事情却并未结束。曾经笼罩在魇这种混沌生物阴影中的大陆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如履薄冰,他们憎恶魇,憎恶混沌,憎恶混乱,也憎恶会带来这一切的传说生物。 主角遭受到持续了小半本书的围剿和追杀就在曾经同伴的叛离中,由此开始。 · 吴归边走边理了理剧情。在他的梦境中,他的存在,或者说是白十二的存在是完全的将剧情打乱了的。连续三个晚上愈加真实的梦让他开始再次想起栾依依的话来。如果……梦境的彼端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呢? 灵魂和大脑的研究现在尚还是一片空白,没有人可确证没有灵魂,也没有人能证明有灵魂。常有人在梦中飞行,也有人在梦中经历瑰丽。那么可不可能就像栾依依所说,梦见的大千世界确确实实的存在过的呢? ……也不知道殷绝现在怎样。 还有现在突然泛滥开的疾病,和黑死病极其相似的病状诡异的就像一个盘桓已久的疙瘩。吴归想打电话问问栾依依,刚一摸出手机,友人b的短信发过来了,大致说他现在在医院,活的很好,只是被传染到疾病了,正在疾控预防中心。 这种几乎全民性流感的情况,确实极大可能引发恐慌。但吴归的头本来就昏昏沉沉,分不出恐慌和担忧的脑细胞,他现在在现实中,却要比踩在梦中还缺乏真实感。 谭永言的判断是疾病会进一步的扩大,比赛举办不起来——他已经有放弃小组的意思了,吴归也不想继续带病去小组里耗费精神。更何况虽然他现在带着口罩,但还是个传染源,在学校和疾控中心还未实行隔离手段的时候,他还是赶快将自己隔离开为好。 这么想着他已经准备绕过商业街回寝室,但是一抬头,蓦然路过一家偏僻且吴归从未发现过的店铺,从玻璃橱窗看过去,似乎是家工艺品店,文艺丰富的玩偶和木盒子石像和雕刻之中似乎站了一个人,成年男子的体型,穿着黑色的斗篷,似乎正在面对着柜台和店主说什么。 吴归只看了一眼,猛的收回已经走过那家店铺的脚步,推开了店门。 悬挂在门口的迎客铃发出清脆的一声声响。 店主人坐在柜台后,抬起头来对吴归微笑。除此之外,店内空无一人。 他穿着一件复古风的外衫,戴着兜帽,和店内奇幻复古的画风倒是非常搭。吴归注意到他的那双浅紫色的眼眸,那双眼睛……太过奇怪,像是佩戴了美瞳,总让吴归感觉到一种不切时宜的熟悉。 “您好,需要点什么吗?” 吴归不太自在的挠了挠侧脖。 “那个……我想问一下,刚才我从你们店门口走过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人……” “我家店太偏僻,并且价格昂贵,一直不收女生们的欢迎。所以除您之外,今天没有一个人踏入我家的店铺。” 可是吴归确信他看到了。和他在返回学校的巴士上一晃而过的那个穿着黑色长斗篷一样,极其相似的男人。 他还想说什么,但在凝视男人浅紫色眼眸的时候忘了话语。 “您需要点什么吗?”男人语气轻柔。 吴归迷惑的歪了歪头,听话的四处打量店内的贩卖品。和别的工艺品店不同,这家店贩卖的东西始终带着一种魔魅奇幻的味道,吴归的视线从一处又一处的石头和木雕,玩偶上移过,停在架子上悬挂着的,以柳树木为圆形框架,中间用麻绳编织着网,下方垂着黑白双色的羽毛和挂珠的手工艺品。 他被迷惑了一般走上前去。 拥有浅紫色眼眸的男人声音从后面传来:“您需要它,对吧?” “这是什么?” “捕梦网,海对面的一种奇特的东西。您一定需要它,它能够捕捉您的梦境,或者是捕捉您梦中的人。” 吴归取下它。“这个多少?” 店主人成功的完成了这一天的第一笔交易,目送着吴归走出门。随后他撑着头,看向一边的空气,嘴角噙着笑意问道:“怎么样?要捉住的人自己撞进怀里的感觉如何?” 空气如同波纹一般的荡开,随后如同破碎开一般,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出现在原本空无一物的空气中。他相貌是偏颓废阴暗式的英俊,就如同在地下埋了多年的一具绝美的骨骸。 男人冷声的垂下眼睫,埋在黑袍中的手轻微一动,店主人面前的柜台瞬时就化为粉末。店主人吓了一跳。 “行了行了,下次不会用瞳术诱惑你的人了,真是的,还没到手控制欲就这么强,真到手了那还得了。”店主人说,“好歹也陪你找人找了那么久,就算只是交易我也有苦劳啊。对了,他身上还有同你时间线絮乱的联系,要切断吗?” 黑色苍白的男人淡淡的开口:“到时候我会动手。” 他沉默着看向店外处,外界阳光炽热,而疾病即将和混沌一起盛行。这是被安排好的灾难,亦是无人安排的既定。男人一言不发,只瞳眸中晦暗的情绪愈加明显的燃烧起来,如同能噬去一切的风暴。 马上…… 第38章 醒·三十八 吴归一无所知。如果他在拐弯的时候回过头去,就能发现那家原本开在街角的店如同淡化的光影一般消失在空气里。 他脚步虚浮,踩在石砖路上如同踩在海绵上。提着捕梦网的手如同执着一根蜘丝,他踏上楼的时候觉得手背忽然一凉,就像有一片冰凉的锦缎覆了上来。吴归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两旁的没有行人,手上也没沾着什么可疑的东西。 吴归本就烧的昏昏沉沉,头晕目眩下只当是幻觉。 但是发烫的脸颊也像是被什么冰凉的东西黏连上了。温差过大,让吴归没办法无视。他用手背蹭了蹭脸颊,但只能触摸到口罩的粗糙质感。冰凉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但是像是有人在他脖颈处吹了一口气。吴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下一刻就有指尖轻柔划过脖颈的触感传来。 四周空空荡荡,只有盛在夏末空气里温暖干脆的阳光。 总不会是幽灵吧?他没有听到过学校有闹鬼的传闻啊?! ——除去一部分植物和人造毒品之外,疾病也往往会带给人类幻觉作用。作用于神经和大脑精神力的研究一直是学术上的空白。所以偶有高烧时的人简称自己的灵魂离体,并看到了窗户外的景象。虽然有刑侦人员称是病人从镜子中看到了窗外到倒影,并模糊的感觉于灵魂,但我们并不能真正的诊断为“非幻觉”。 吴归抬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 额上烧的厉害,温度有些烫手,他混混沌沌的上楼,开锁,进入空无一人的寝室。 老大在实验室,友人b还在医院,赢家a不知道去哪现在连影子都没有。吴归将手上的捕梦网往床头一挂,随手在书桌上抽了本教材,摊开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干脆双手一枕趴在桌上对着那串垂下来的捕梦网发呆。 阳光恰恰好好从阳台透进,被捕梦网的网给滤过,淋在垂下的羽毛处,温暖妥帖的泛滥开来。 吴归注视着它,在温和的阳光中打了个哈欠,眼睛眨了眨,还是抵不过病后疲倦的困意,陷入了沉睡之中。 他进门的时候顺手锁了门。但一个人影偏生直接的从闭合的门处穿过,就好像直接从空气处走进。人影的身形晃了晃,像是一个漆黑的幻影。一抹黑气不知从何处飘窜而入,钻进吴归带些热气的呼吸中。 吴归不安的皱了皱眉头。他趴在桌上的神情和姿态本来就乖,更何况因为高烧脸眼下都温热的红了一片。空气晃荡了两刻,人影彻底完全的现身出来。 是那个吴归在巴士上看到的,亦在店门口看错过的黑色斗篷男人。 男人一眼不发,视线藏在斗篷下方。他像一具寒气淋身却逐渐在阳光下一点一点融化的冰雕,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是视线带着极度的贪婪一点一点的侵丨犯向趴着的少年人浑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将外在的衬衫,米色休闲裤全部去除,直接看到对方光丨裸的躯体;再直接贯穿过肉身,亲吻上灵魂。 男人将斗篷的兜帽放下。 他做这个姿势一向做的闲散却优雅,被深夜所染黑的头发柔和的贴在耳际,露出来的皮肤苍白,一双漆黑的眼瞳如同从深渊中捞上来一样。他停了两步,步伐极轻的走向吴归。 那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危险阴郁气质都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的消退了。 他像趴睡着的年轻男人走去。 吴归陷入沉眠。他的脊背完成一个新月的形状,宽松的衬衣向下垂去,布料的线条勾勒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人干净削瘦的身形弧度。 男人用那双辨不出神色的双瞳注视着他,眼内涌动着暗无天日的深沉漩涡。 但是无论是怎样的疯狂和欲念,全都被男人不动声色的强压下去。 他缓慢的像吴归伸出手去,就像距离着数个纪元。然而他们本身,就隔着比时间还遥远得多的次元。 那双苍白如石刻偏又修长的手指在触摸到吴归的眼睫时停下了。 吴归相貌干净,带着一种斯文和在被以玻璃瓶的阳光浸泡过的温和。睡过去后,他眼睫覆盖下来,面色因为高热而发红,像是一触碰就被彻彻底底如同泡沫般碎裂了。 天知道男人在强忍着多么巨大的欲望。 他想扯下这个人的口罩,撕咬上去,以最原始的属于野兽的手段;然后呢,将这个人吞吃入腹,完完全全的化为一体。 似乎这样一来就不会被离开。 不仅是次元,他们之间的时间线也是完全不同的。如果两个不同次元世界的时间就像两条毫无关系各自奔腾向前的河流,那么一条河中的水滴要前往另一条河,只能先蒸发自己,融入云里,等待一场大雨和在坏运气后千辛万苦的跋涉。但他赶到时,是处于另一条河中的哪一个阶段,哪一出过往,亦或是未来,是完全混乱的。 幸运的是,无论是哪个时间段的吴归,他都认识。 而这个吴归要更好找一点。他少年时候曾在对方灵魂上刻下印记,而这个印记在现在还如同黑暗中的明灯,湛湛生辉。 但这时候,吴归还没有记起和他之间最初的过往,还没有经历过最后一段他们最为亲密的时间。他就像一张随时可被自己篡写的白纸,但男人突然不想提速了,他已经艰难跋涉了那么久,猎物已经在猎网边打转了。稍微歇一歇,亲眼看着猎物自己一头晕的撞进网中,无疑比自己再动手捕捉,要令人开心的多。 他迟早是他的。 男人知晓他坠入梦境中去了。一部分灵魂停留在吴归的体内,而另一部已经离开。这让他有些嫉妒过去的自己——尽管“无论是哪一部分的灵魂,都归我所有”的这个认知,实在是很符合恶魔的美学。 他以触碰玻璃瓷器的力度,小心翼翼的在吴归的耳背后刻下一个吻。 “我抓到你了。” 一个如食梦貘般的呓语。 ※ 吴归确实在梦里。 他跟着羽毛般的阳光行走,然后忽然阳光消退,他直直的向下坠入一个枝桠如魔,弥漫着暗黑色雾气的森林之中。 嗯……这会更加不像梦境了。除了无实体轻飘飘的魂状身体除外,他完整的记忆着一切。包括记得自己是谁,记得《炼金之途》的剧情,也记得之前有过的两个关于主角的梦境。 可能是因为这次没有代入其他人的身份,也可能是…… 可能是什么呢? 最开始他的梦境确实是像梦境的,混沌,模糊,无逻辑,再次复述一遍都让人昏昏沉沉;但是逐渐的,他的梦境越来越像真实,他甚至能够在梦境拥有理性的思考。除了他只知道自己是白十二,而不记得自己是吴归之外,他的思维方式和逻辑方式都是彻彻底底的为自己所有。 包括对主角殷绝的那种莫名熟悉感。 吴归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是否最初他拥有的确实是梦境,只是一点一点,被人拉进了那个世界?或是跟《炼金之途》的世界融合的越来越好? 而现在,他已经不用代入到其他人的身份上了。尽管现在的他就像一个幽灵,飘荡在枝桠和枝桠之间,但他能够感觉到树叶和树枝的质感。是的,感觉,不是摸,他的感觉——或者说是四下潜意识中探出的精神力给予了他极其真实的反应。 他试探着用精神力摘取挂在枝头的一枚红色鲜艳的果子,果子晃了晃,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一般脱落枝头。吴归没想到会有这么顺利,吓了一跳,忘了去接,结果这枚果子就直直的掉在地上,摔进一片腐烂的落叶之中。 一只血迹斑驳的手猛的抓取住了那枚果子。 吴归腾的飘离的更远了。 树下藏着一个手执匕首的人,他拾起果子飞快的扔进了嘴里,但神色上的警惕依然没有消散。他半个身子都浸泡在血水里,但是神态如常,甚至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吴归没有感知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出来。”他低声喝道。 吴归慢吞吞的向他飘去。 那个人看不见吴归。吴归只是一眼就辨认出了对面那个人——是殷绝。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他已经成长的很高了,原本尚还圆形的眼睛被拉长,上挑,形成一个阴冷凶恶的形状。喉结外凸,面色苍白。吴归猜测他现在十七八岁,大致比自己只小个一两岁了。 ……那么现在,就是殷绝奔逃到罪魇之森的剧情了? 殷绝左右见不到人,只闻见一股腥气。 他敏捷的缓步后退了两步隐住身形,吴归见他动作,回头去看了眼。 一只巨大的三眼暗红色巨蛇,悄然从粗壮的树干上游离而下,嘶嘶的吐着冰凉的蛇信子。 对了。这个剧情。殷绝来罪魇之森寻找阿含魄果,却跟护宝的蚀肉红焰蛇撞上了。风林火山靠这个情节,又水了四天的一万二千字剧情,写的一个惊心动魄——因为殷绝想要采到果子,就势必要将守护魔兽给干掉。 吴归面无表情的飘荡在边上,认真的思索自己随便一晃就让一万二千字给缩完了水。风林火山挣不到订阅钱,大概要来他梦里掐他。 巨蛇见丢了果子,也找不到偷果的人——殷绝一向很擅长藏匿自己的气息,就算他浑身是血液同样。在鹊尔威伦他就能瞒过作为魔导师的罗森,更何况是现在。 巨蛇发狂了,甩着尾巴搞了一通破坏,然后远去在密林中。 第39章 梦·三十九 吴归现在只是个魂魄,只要是生灵就不可能看见他。可那条巨蛇扑腾着尾巴四处卷扫树木的时候,吴归还是远远的飘到蚀肉红焰蛇绝对不可能接触到的高空,直到注视着那条蛇一路破坏消失在密林尽头的黑雾里,他才小心翼翼的飘下来,左顾右盼的寻找不知道藏匿到哪个空间罅隙中的殷绝。 他正静止的悬浮在半空中,忽然就感觉到一股奇怪的吸力。自觉现在是个透明体的吴归踉踉跄跄的在空中歪了几步,准确的说,是如同被风掌握住的落叶一般不可自控的随着空气流动的方向飘过去。期间,吴归还目瞠口呆的看到自己的半个“身躯”径直的穿过了张牙舞爪的树枝和黑黝黝的叶子。 ……简直可怕。 他扑腾了两下也没能在吸力的控制下掌握住自己的灵体。控制住他的力量异常强大坚固,但是却又带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悠闲,就像是一只少年老成的小孩对待即将到手的糖果,动作不急不缓却又小心翼翼。 这也给了吴归缓冲的余地,他没有从控制他的力量中嗅到危险,但□□控着还是让人非常不舒服。灵体接触不到实体,吴归下意识的攀附树枝和树木无果,就学会了使用精神力。他的精神力斜斜的往树干上一兜,一晃将自己漂浮着的灵体给扭过来看向力量的来源。 原本藏匿起来的殷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树底下。从容不迫的看向他。 他一身方便却和魔法师身份极其不搭的劲装,半身血淋漓,半身是沾着经过剧烈战斗下的灰尘和凌乱。吴归一眼就看出他受伤了,尽管殷绝隐藏的很好,连一丝一毫受伤的血腥味都隐匿的完全。 他半眯着眼,面朝吴归的方向,漆黑的眼眸中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吴归没有错过隐居手中正在逐渐汇聚着的一枚暗紫色的球状漩涡。 但也只是一眼。他缠住一边树干的精神力没有坚持多久,树干一歪,他一个踉跄就继续跌到无依无着的空气中,吸引力紧了点,吴归再一个回头。 殷绝稳稳的,虚扣住他的手腕。 分明是虚扣住,分明灵体难以被实体操控,分明只是个一抽就能脱离的手腕,但吴归半晌都挣不开殷绝握住他的力度。 他现在就学会了死灵系的魔法了?吴归愕然的想着。 面前身形已经拔高,已经完全蜕化成男性的殷绝面对虚空,忽然弯出一个令吴归心神一紧的笑容。 “抓到你了。让我找了那么久,该给你什么惩罚好呢?” 吴归没办法从殷绝手中抽离手去,一时间又百感交集。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白昼,但这一次殷绝却已经度过了那么多年。他低下头去注视这个最初只是个少年的主角。 他一身血腥和泥泞,眼尾狭长勾起,显得阴狠而残忍。但眼尾处的魔纹已经隐去不见,半长的黑色头发如深夜一般落在殷绝的肩头,只更加衬出他苍白的犹如大理石雕成的面庞。 年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太过明显的痕迹。殷绝少年时竭力想要长大,埋头掠夺和变强的过程里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思考一个魂魄和一道光。现在他真的在属于一个人的血腥和背离中成为一个可怕的男人了。 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吴归咬了咬唇。 明明是个主角……长的真像反派啊。 他想说什么。如果殷绝已经学会死灵系魔法的话,没准也听得到他的声音。 然而吴归才刚刚开口,殷绝的身子就微微一晃,彻底倒在地上昏厥了过去。 控制住吴归行动的元魔力也消散无踪。吴归身子一飘就荡出了殷绝的控制,殷绝失去意识的那瞬间,右手猛然的死死握紧,结果只抓紧了地上的一对腐叶和枯枝。 他就这么紧紧握住一团枯败的植物失去了意识。 吴归的思维陷入了一瞬间的空白。他茫然的在殷绝上空的空气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飘低灵体去检查殷绝的呼吸和脉搏。 ……他的手直直的穿过了殷绝的身躯。 吴归保持着这个姿势片刻,反应过来似的抽回了手。透明体的灵魂歪着头想了一想,认认真真的试探性的一点点的放出精神力去触探殷绝的身体。 在吴归的世界中,制药师具有奇怪的独特性,在科技发展的现在也无人可代替。进入现代化后,第一个世界级制药师提出了“精神力”这个模糊虚幻的概念。制药师自古就有,他们都是由上一代制药师的教授和传导学会技艺,他们确实在使用精神力,但是却是在混沌和一无所知的状态下使用。就像人类一直在使用心脏,使用大脑,使用眼睛看使用鼻子闻,但只在解剖学出现后才逐渐懵懂的开始认识自己的躯体——甚至直到至今,人们使用大脑,却还不能掌握正确激发脑部潜能的方法;人们使用眼睛,却找不到让视力突破的方法;人们做梦,但却从未了解过梦境。 从制药师开始,人类对精神力的研究终于像一个开始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样迈出了一步。但是,大部分人只知道精神力的磨炼靠“使用”,就像“大脑越用越灵光”的俗语一样,这也导致世界级甚至国家级制药师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而制药师也成为一门越老越吃香的职业。如何提升精神力呢?精神力除了用于制药,还能否用于其他方面?在十年前,世界制药最为发达的国家提出全民推广精神力的观点后,也有制药师尝试用精神力检测疾病。 理论是存在的。甚至吴归学科方面还详细研讨过这个理论,但是从来没有人的精神力能强到持续的检测一个人的身体。 吴归现在只能操控精神力,他有手有脚可惜跟殷绝不在一个次元。殷绝倒在地上,加上苍白的脸色和半身的血迹,看上去就跟一具尸体一样。……更严峻的是,吴归现在已经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浓重的血腥味。 看来随着意识的昏迷,不管是什么元魔术都失去了效用。 吴归对殷绝的昏厥毫不意外。 《炼金之途》更出来的一大半内容中,主角都是在逆境中求生。跨级挑战,在悬崖的钢丝弦上行走几乎是家常便饭。而他面前的实实在在的殷绝……对自己比小说中心狠的多。 起码小说中,和蚀肉红焰巨蛇搏斗已经是跨阶了,风林火山没有变态到让主角再伤痕累累的上场。但是在这个梦境中,殷绝之前绝对还跟什么魔兽跨阶搏斗过,吴归不敢想象如果不是自己的出现,殷绝顶着一身的伤要怎么再和巨蛇打斗。 他真的是在搏命。 毫不意外不代表吴归不心疼。他挺想揍这不要命的家伙一顿——尽管他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遗憾的是,吴归只有精神力,而殷绝还浑身是伤。 对……这或许是梦。但是就算是梦境又怎么样?更何况如果不是呢……? 吴归的精神力一点一点的探向殷绝的身躯。他老老实实的按照课本上的纯理念在使用。精神体探入殷绝的身躯,吴归恼火的发现这具身躯上的伤不仅仅是被血遮掩住的那些,准确的说,殷绝差不多又要将自己弄死一遍了。 这家伙是不是以为有了无限复活的炼金术金手指就可以随便的死一死了啊?! 手断裂过,被殷绝马马虎虎的拼凑回去了,骨骼都还没有愈合完全;大腿骨完全折断过,肋骨断了两根。内脏收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内出血严重。全身的力量都在衰竭。 吴归检测用的精神力一试探过去,殷绝全身上下由里到外都像是久旱干裂的土地遇到了大雨,贪婪的一口一口的啜饮着。精神力被吸收吞噬的感觉并不好受,就像有人在生吞自己的血肉一般,但吴归还是咬咬牙忍住了。 彻底的检查一遍后,吴归的精神力消了大半。他废了老大的力气将精神力抽离,飘坐在空中喘息。 殷绝的自我愈合能力非常好。但即使如此,吴归还是决定去搜集一些药草。虽然这里的药草可能和吴归的世界中不同,不过只要用精神力探寻的话,寻找药性一致的就不会出错。 他的精神力回复了一点。随后吴归飘了几步,猛然僵在半空中。 一只赤古虎正从黑雾的尽头慢条斯理的踏步出来。 它碧绿如玉石的虎瞳,正一点也不友好的盯着不远处躺着的殷绝。 吴归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背后渗出的冷汗——尽管他没有实体,但冰冷的危险气息还是令浑身僵住了。 赤古虎步伐轻且优雅缓慢。这是一只已经吃饱喝足的魔兽,但却一点也不能让人安心。吴归记得《炼金之途》中的描写,这种虎类魔兽是最古老的魔兽之一,即使是刚刚出生的赤古虎幼崽也有四阶,而吴归面前的这一只,身上有七道赤色的纹路;它已经七阶了。 赤古虎好奇心和领地意识都极强,它们爱好在吃饱喝足后趴着睡一觉。这只虎浑身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感觉,并非是为了捕猎,看样子似乎只是嗅到了血腥味,出来打个转看看是什么东西——它悠闲的就像是在自家庭院中散步,也确实,七阶的魔兽身上的威压已经足够驱逐罪魇之森大半的活物了。 如果殷绝还醒着的话,或许不会有什么危险—— 赤古虎懒洋洋的走向已昏死过去,浑身是创伤的殷绝。 吴归神经紧绷,精神力蓄势待发;这只虎已经距离殷绝极近了,它没有攻击意图,只好奇的拱了拱殷绝毫无动静的身体,然后昂起头,咧开满是利齿的嘴—— 吴归如一道风般掠了过去。 第40章 梦·零四十 他的精神力还不足以束缚住七阶的赤古虎,作为灵体而言他也自然没法激发替身伤害技能。掠过去的那一刻吴归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比起谋定而后动的决绝更像是一种单纯的潜意识。在他什么都还来不及想到的时候,赤古虎的利齿转逝就在眼前。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吴归看到的还是殷绝。 只是他有了种脚踏实地的实感,而非仅仅作为一阵飘在空气中的风。他茫然呆滞的四下寻找那只方才还在龇牙咧嘴满脸懒散的凶相的魔兽虎,然而四周空空荡荡,只有安静弥漫的黑色雾气和浓郁到极其诱人的血腥味。 ……等等,诱人……? 吴归吸了鼻子,他能够分辨出是血腥味,但是似乎另一部分思维被莫名的元素影响,将这种血腥味给判断成极其美味和营养的食物香气。他实在忍不住,下意识的舔了舔唇。 然后,吴归呆滞住了。 他舔到了一嘴的毛。 毛。 毛。 触感细腻的绒毛。 吴归呆滞的低头一看,是属于赤古虎白底带红色暗纹的爪子,然后他木讷生硬的举起爪子,顺利的依靠身体记忆眯着眼舔了舔粉红色的肉垫。带有倒勾的舌头从肉垫上舔舐过,舒爽的让吴归眯起眼,整个身躯柔软的拉伸,懒洋洋的凭着本能升了个懒腰。 但这个懒腰最终还是僵在半路上了。 什么鬼啊?!这一会直接穿越了人类钻到魔兽身体里来了?!赤古兽你不是本身就已经七阶有了智慧意识么?!被人夺舍身体都不知道挣扎一下的?! 人类的灵魂还能和魔兽相性那么好?! 崩溃归崩溃,作为大猫的吴归不安的绕着殷绝转起了圈。 最开始他并不习惯四肢走路,不过现在的重点倒也不是转了多少圈后逐渐将大猫的运动本能掌握到得心应手的。抛除因为崩溃而差不多发散性陡然变活跃的思维,吴归强行的将关注重点放在了殷绝身上。 很好,现在来自七阶魔兽的危险已经解除了。那么接下来就应该去想办法找点药草了。 吴归型大猫小心翼翼低下头,用鼻子拱了拱如同死过去一般的殷绝。他沾了一鼻子血,也因此感受到了殷绝身上属于活人的温度。 他紧闭着眼,神情沉在浓重的不安中,眉头紧紧的蹙起,呼吸缓慢。吴归将额头小心翼翼的抵到殷绝胸膛处,检查一下他平稳的心跳。殷绝的身躯开始发烫了,吴归记起他吃下的那枚阿含魄果。 这种果子是个好东西。能快速的强化体魄,如果是魔法师服下了它,能提升对火元素的亲和力。但在《炼金之途》中,并非仅仅有这种好东西。 刚好,在赤古虎领地中,就有一种用于医治的天灵草。 吴归之前没有采摘这种草的想法,一是因为他不知道赤古虎领地在何处,二是他不敢走太远。但现在人都变成大猫了,一路上不按身体本能嗅着自己的气味都能对领地了如指掌。至于殷绝……吴归刚才拖着尾巴绕着他转了那么多圈,七阶魔兽留下的气味在这里,没有别的猛兽和动物敢踏进一步的。 可他根本没有算到殷绝会自己醒来。 当吴归小心翼翼的叼着天灵草往殷绝的方向跑过来的时候,却呆愣愣的远远看到刚才还犹如尸体的殷绝步伐缓慢的扶着一边的树木往他的方向走过来。 想起自己现在的样子是只大猫的吴归吓了一跳,嘴里叼着的天灵草被他一咧嘴掉到了地上。赤古虎弓着背,炸着毛就准备溜走,不远处的殷绝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 “走什么。”他说,“森林这么大,我可不能保证在捉迷藏的时限内找到你。” 吴归的身子一僵,歪着头,低低的嗷了一声。 认出我了? 殷绝的动作很慢,但是却并未停止。他走至吴归的面前,俯身将天灵草捡了,伸手去挠吴归毛茸茸的脖颈。他距离吴归非常近,吴归能够闻到他身上好闻的血腥气。他甚至一点防护也没带,只要现在作为赤古虎的吴归一偏头,就能轻而易举的咬断殷绝的脖子。 吴归没敢动——他忘了他们距离太近了,纵使他能够咬断殷绝的脖子,但在此之前,殷绝的手已经在他侧颈上轻挠了。 毛被梳顺的感觉非常好。吴归带着犹豫的紧绷的身躯一点点的放松,忍不住的半眯起眼,露出毫无防备的放松神情。好歹他还记得自己是吴归而不是完全的赤古兽,忍住了喉咙里因为舒服而窜出的咕噜声。 殷绝半个身上靠在吴归身上,未干涸的血迹也染到了赤古兽的皮毛上。他动作轻缓,手劲一下一下的挠的吴归舒服极了。吴归低下头颅,轻轻拱了拱殷绝,将他拱开一点,舔了舔粘到自己皮毛上的血迹。 ……好吃。 殷绝轻笑一声:“也就是赤古虎能直接接触我的血了。” 吴归型大猫迷茫的眨了眨眼,低声的嗷了一声。 你怎么认出我的? 殷绝轻挠他侧颈的动作一顿,顺着皮毛的纹路直接划到大猫的下颚有一下没一下的挠着。 ……原来猫科动物被顺毛是那么舒爽的事_(:3」∠)_ 吴归型赤古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又被飞快意识过来的吴归给咽了下去。吴归昂着头,只差将大脑袋往殷绝身上蹭了;甚至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太多猫科动物本能动作,例如蹭啊,滚地上露出柔软的腹部哇——开什么玩笑!就算抛弃作为人类的尊严,但是吴归现在起码也是一直赤古虎!七阶魔兽呢!威压还要不要了! 他翘着尾巴,前肢开合,眯着眼,时不时从喉咙里窜出一窜咕噜咕噜的声音。 太舒服了,舒服到忘了自己刚才问了什么;也舒服到忘了想殷绝能不能听懂他作为一只赤古虎时说的话。 殷绝一边给大型猫科动物顺毛,一边低声询问:“你是怎么到了赤古虎身体里?” 嗷呜。 我哪知道。 吴归翻了个白眼,尾巴一甩——突然想起了天灵草,被迫转移了主意力的大猫闷声不响的一轻顶殷绝,努力摆脱了殷绝的手指留在身上的触感,退了几步,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盯着殷绝。 “嗷。” 吃药。 “嗷。” 不吃药就不跟你玩。 殷绝的眼眯了眯,吴归有些纳闷,明明他只是不客气的吼了两声,但是殷绝的表情怎么也像一只被顺了毛的大猫。 他语气温和道:“好。”随后又说,“你离开太久……不知道我现在不需要这些外用药了。” 吴归低下头靠在殷绝身上嗅了嗅。 确实,只是淡淡的血腥味而已。并且血的味道并不新鲜,闻起来伤口已经愈合了,只留下些许的血在身上。在吴归刚看到他时,半身血吓人归吓人,但更恐怖的伤口已经在逐渐愈合了;只剩下吴归检测时发现的那些可怕的内伤。 即使如此。吴归依旧一丝不苟的盯住了殷绝。 被发现时就这么可怕,那么没有愈合前呢?殷绝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就晕了,是因为找到了想要找到的东西所以一时安心不再警惕了吗? 殷绝拍了拍大猫的头颅,说:“好。一会我将这些东西都吸收了,你帮我守着?” 大猫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吴归凭着气息领着殷绝来到一处不远的山洞口。他先了殷绝一步,对着山洞内大吼了一声,扑腾扑腾的吓出好多二三阶的鬼翅蝠。那些蝙蝠见光就四处逃窜,好几只慌不择路的还扑腾到了吴归脸上。吴归呸呸呸的甩着脸,好不容易捕蝴蝶般的把蝙蝠都赶走了,屁颠颠的跑到殷绝前邀功。 “嗷呜!” 我有没有超厉害! ……反正是赤古虎,就勉为其难的给伤员卖个萌好了。 结果伤员殷绝根本不给面子,拍了拍大猫吴归的头颅,嘴角上还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吴归被他的笑容电了一下,整个人……整只虎呆在原地任殷绝上下其手摸头挠下巴。 殷绝说:“你还不会赤古虎的种族技能?” “嗷?” 那是什么? 殷绝笑,轻缓的揉了揉大猫的耳朵:“看来你不管到哪个身躯里面,都只有原身躯的本能,而没有原身的记忆……难怪。” “嗷?” 殷绝说:“赤古虎有火焰吐息。这也是鬼翅蝠那么怕你的原因。不过,它们也没想到你会直接扑吧。” ……废了老大劲,好不容易有了武力值想顺便保护一下小伙伴的吴归抑郁了。他闷闷的扫一眼殷绝,尾巴耷拉下来,哼哧了一声,用脑袋将殷绝推进洞穴里,自己屁股一扭,闷声不响的站外面守门去了。 殷绝站在黑暗的洞穴里,目光在洞口的赤古虎身上停留了很久。 或许是因为变成了动物,或许是他的记忆这次没有消失。现在的这个人的面具和防护衣全都卸下来了,这个最真实的“他”—— 殷绝缓慢的舔了舔唇。这个人的灵魂,愈加美味到不可方物。 第41章 梦·四十一 吴归很快迎来了罪魇之森的第一场入夜。 《炼金之途》中,殷绝在漫长的被全大陆追杀时期,去的都是这种完全是秩序生物禁地的区域。例如炙热沙漠,病木之穴,哈尔锤荒野和死亡峡谷。这些区域和罪魇之森一样,充斥着混乱阵营对彼此都极不友好的生物。主角在这些被称为秩序墓地的场所刷了大量的苦难值和成倍的经验值。而罪魇之森,则是最后一个凶残禁地属性的副本。 他趴在洞口往上空瞅。无论有无阳光都照耀到不到森林当中,带有致幻物质和轻微毒素的浓雾始终不散的缭绕在空气中层。潮湿的空气刺激的他鼻子有点痒,吴归吸了吸鼻子,小小的打了个喷嚏。 赤古虎的夜视能力很好,但是传导到大脑中的图像颜色和方式就有点不对。树木是黯淡的墨绿色,新生的嫩芽和果实是青绿色,所有的景致轮廓线不明显的混杂在一起,像一盘被打翻了的颜料。吴归能越过这些层层叠叠的冷色调看到很远的地方的黄色,他知道这是生物体的活动特质,看形状像是那只守丢了果子不开心搞了一通破坏的红焰蛇。 赤古虎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将脑袋搁在毛绒绒的爪子上,无聊的辨认视线前唯一的暖色调的巨蛇的动作。蛇远远的盘桓在树木上,像是感知到了某种窥伺的视线,身子一游,消失到赤古虎也看不到的地方了。 没了观测对象的吴归更加无聊,将头回过去梳理自己的毛发。……嗯,随着成为大猫的时间越长,吴归也就越习惯自己的新身体。这具身体被包裹在厚厚的皮毛里面,时时刻刻都很暖和;并且很强,行走的时候都能感受到燃烧在每一个细胞间的力量。唯一的缺陷就是,赤古虎的皮毛是白色的。 这对于野生攻击性强的魔兽来说极不科学。白色的皮毛就像是捕猎场上一个明显的靶子,要么是捕不到猎物饿死,要么是很快被天敌给叼走吃掉。就论颜值方便,没有两脚兽饲养的白色动物很快会变得脏兮兮,皮毛变成奇怪难看的黄色也是常事。 赤古虎很好看,白色的毛,红色的斑痕,摆着就是祥瑞之兽的样子。站在罪魇之森食物链上层的它大概不愁捕不到猎物,也当然不愁会被其他生物给吃掉;吴归还是灵魂的时候,它过来的姿态优雅好看极了,结果吴归一借用它的身躯,作为人类当然不习惯舔毛,还跟着殷绝到处扑到处滚……浑身变得脏死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用爪子扒拉中自己的毛,毕竟还是不敢下嘴。 等殷绝醒来后让他帮自己刷毛好了。铲屎官不铲屎,唯一的作用也就是刷毛和按摩了。 洞穴内燃着了篝火,树枝是吴归一根一根的叼回来的,至于生火,那是殷绝一个魔法的事。篝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着,暖色的火光映衬在靠在石壁旁合眼运气的殷绝身上。 吴归再次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夜晚很冷,至少是《炼金之途》中风林火山一本正经的告诉读者的。但是吴归很暖和,再加上火光,还有殷绝,本来打算守夜的吴归却觉得自己要被困意给打败了。 最开始他看殷绝时,那只是个红色的人形。但是眼睛适应火光后,他看到的就和白天别无一二了。大猫站起身来,拉伸身躯伸了个懒腰,然后绕着洞口来来回回的走,这是他现在清楚最方便的留下自己气味的方式。 当然还有更便捷的。比如说在洞口的某棵树下撒一泡尿,但这是汪星人的不良爱好,高傲的大猫才懒得做。——当然,作为人类的吴归一想就觉得太耻。 留下明显气味,甚至还落了几根毛下来的吴归停下脚步,慢悠悠的往殷绝的方向走去。 男人闭着眼睛,面色在火光的映衬下也显得不是那么苍白了。他的睫毛依然长,明明是阴冷的反派长相,但吴归总觉得他的整张脸看上去说不出的舒服。 他轻手轻脚的挨着殷绝趴下,将脑袋搁在殷绝的大腿上,还忍不住拱了拱。他的身体温度偏凉,带偏偏挨着又像挨着快凉玉一般,极其舒服。大猫蹭了蹭,嗷呜一口叼住殷绝身上的衣服轻轻的用牙齿磨了磨。抬眼看一眼,嗯,没有打扰到殷绝,他还没醒。 然后吴归就注意到了殷绝线条流畅分明的下颚,和形状线条明明很简单,在世俗的眼光中看上去还偏薄,但偏偏完美的不行的嘴唇。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种阴沉的长相很好看,好看到他看一眼就满心欢喜,一时之间都忘记了性别和其他。 有些被诱惑了。 吴归恍惚间撑起前肢,在殷绝脸颊上小心翼翼的舔了一口。然而他迅速的醒悟过来,匆匆忙忙将脸靠过去把男人脸上残留的水渍给蹭干净,期间他的心脏都快提到了喉咙口,殷绝只要有一个动静,睫毛一个闪动,他就准备瞬间飙到洞门口当没事虎一样守夜。 好在殷绝依旧闭着眼,还在消化体内的药性。直到吴归将罪证给蹭干净,殷绝的眼皮动都没有动。 吴归放心了,老老实实的一趴,这回他动都不敢动。逐渐的,在篝火的轻微燃烧声和殷绝就在身侧的脉动声中,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被他拿来当枕头的男人缓慢的睁开眼来。 殷绝垂下视线,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枕在大腿上的赤古虎。他将被肉垫压住的手轻轻的抽离,放在大猫的侧颈上轻轻的挠了挠。 大猫在睡梦中发出了模糊的咕噜声。 他微微一笑,抚向自己的侧脸。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是来自完完全全的这个人的舔舐。不过……现在也很好,现在也不错。 头一次的,他不由的期待起新的一天的来临了。 新一天的来临当然是从吴归睁开眼开始的。 篝火还在燃烧,殷绝尚还闭着眼。吴归腾的一下站起来窜到洞口,白天的罪魇之森和夜晚没有什么差距,如果夜晚是完全的漆黑,那么白天就是灰色。吴归兴致不错,对着洞外长吼了一声。 瞬间丛林一阵骚乱,鸟雀从枝头纷纷飞离。 吴归得意的甩了甩尾巴。 “睡醒了?” 他一回头,就对上殷绝黑漆漆的眼瞳。吴归下意识点点头,但突然又想到昨晚的事,一阵心虚,只能将头别过去装高冷把殷绝扔一边置之不理。 大概是变成了赤古虎的原因……他总觉得明明应该威风八面的主角越来越像一块糕点,只要他一动就香味扑鼻,一对视吴归就不由的想把主角给吃掉。 他没对谁有过同样的感觉,也没在谁面前有过那么活泼的心情。 现实对于吴归而言更像是一个明亮的冰窟窿,但是这里就像昨晚的洞穴,虽然罪魇之森一片漆黑,还弥漫着毒雾,殷绝的体温也并不高,但篝火燃烧着,他蹭过去既可以温暖殷绝,也能够温暖自己。 殷绝站起来,拍了拍大猫的头;大猫高冷的别过头去。殷绝现在身上血迹都已经干了,外表的伤口在一夜之间就已经完全恢复,他似乎没有发觉吴归游离的心思,说:“我准备去河边洗个澡,再将衣服换掉。一起?” 吴归:“嗷。” 记得帮我刷毛。 罪魇之森的河流从森林外开始穿梭了整个森林,水系发达,分支甚多。他们随意跳了最近的一条溪流,遮天蔽日的树木稍微稀疏了一点,些许的阳光从叶间漏进来。萦绕在溪水旁的雾气是浅紫色,不过赤古虎不会被罪魇之森的雾气影响,殷绝也不会。 水源地一向是各类动物的聚集处,在罪魇之森,近水的浅滩处也是最佳的狩猎场。他们抵达的时候,一匹一阶的梵风鹿残骸倒在浅滩上,血迹都被猎食者干干净净的舔舐干净,露出白森森的骨骸。二阶的伍裂状鼠环伺在身后啃噬着被大型猎食者吃剩下的腐肉。 溪水中也不安全。风林火山为了塑造一个残酷的丛林,将什么动物都糅杂着往罪魇之森中丢,溪水中没准有食肉性鱼,没准有鳄鱼,没准有水蛭和其他的吸血虫。 吴归站到岩石上方继续吼了一声——他还不太习惯放威压。中高阶猎食者远远的闻到他的味道就会逃跑,只剩下低阶猎食者需要驱赶。将这些大大小小的凶残生物驱赶光之后,吴归回过头来看殷绝。 你真要在这危险丛丛的溪水中洗澡吗? 洗着洗着没准肉就没了哦? 但其实,在这个强弱等级明显的世界,强者对付弱者总是更有手段的。殷绝单臂半抬,在溪水上游圈出一个范围,空间魔法截断了这段水域的同时,也自带净化效果。 浅紫色的雾气一时间进不来,连空气间都澄澈了许多。吴归懒洋洋的往草地上一趴,就眨巴着眼等着殷绝脱衣服了。 第42章 梦·四十二 殷绝背过身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吴归刻意装作不太在意的模样瞄向了旁边。在殷绝回过头去后又眨着那双圆溜溜的虎瞳慢悠悠的移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这种心理——在自我安慰向的告诉自己“就顺便看看一本书的主角身材如何,其他人也不见得会有那么好的机会”之前,他就已经不由自主的带上了几分奇怪的期待。 殷绝的手握住了衣襟的下端。 吴归眼巴巴的瞅着他。 扯住衣摆向上一扯就可以了。只要一眼,吴归就可以很快的移开视线。 但是殷绝的动作却停住了。他松开拽住衣衫下摆的手,折返过身子向吴归走来。 来不及了。注视殷绝的视线很快在短暂的对视中被捕捉到,吴归迅速的将头颅垂下,耳朵抖了一抖。 殷绝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了。 “怎么?刚才不是看的很开心吗?” 吴归镇定的和殷绝对视了两秒,沉稳冷静的将头扭了开来。 所以他完全错过了殷绝嘴角一瞬间的温柔笑容。这种一晃即逝的笑容出现在阴郁的人身上,诡异归诡异,但竟然异常和谐。 殷绝慢悠悠的轻扯了扯大猫的耳朵,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绒毛的耳朵摸起来手感异常不错。他的手指从大猫的耳朵尖上挠到耳背,吴归觉得痒,抖了抖耳朵,不满的瞪视过去。 殷绝挑了挑眉:“刷毛,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的眉毛上挑,就像是一副原本充斥着暗色调的油画肖像忽然生动起来。吴归注视他的时候不由得又有点看呆。只是这一次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太对劲,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他站起来老老实实沉默不语的把殷绝落在一边,不搭不理的自己慢悠悠的走的溪水边了。 为什么会觉得殷绝好看?嗯……他长得确实很棒,明明他所经历的都是颠沛流离,可偏偏吴归看着殷绝的每一次举手抬足,都觉得他优雅的要命。 他心里想着事,走的路线就变歪了,一晃神之间撞到什么东西。吴归愣了愣,收回在脑袋里乱窜的意识,有些来不及反应迷茫的看向面前。没有什么障碍物,没有石头,但就像是被什么拦住了一样。 他伸出爪子试探性的戳了戳面前的空气。 一层凭空拦截住的障碍,刚戳上去是有些硬邦邦的,但是几乎在按下去的下一刻,空中看不见的障碍顿时变得像一张具有弹力的柔韧网,吴归一戳,明显就可以感到阻力软绵绵的塌陷了下去。 这个就是殷绝设的空间魔法障碍?长这个样子吗?就像透明的塑料薄膜一样。 他转过头看殷绝。结果一扭头,就正好正对上站在身后殷绝领口露出来一小截苍白的脖颈。 “你走错了。”殷绝好心的指出,“快要偏到另一端水域去了。” 呲。 只是多走两步看看你空间魔法的坚固程度而已。 大猫高冷的一扭头,尾巴险些直接甩殷绝脸上。吴归正踏着步准备走回去,不料身后一紧,尾巴被殷绝直接的握在手中,还掂了掂。 老虎屁股摸不得没听过吗!你倒还直接扯尾巴了?! 吴归凶神恶煞的对殷绝一呲牙。殷绝说:“你用的这具身体很健康,尾巴成色也不错,手感很好。” 吴归一爪子就要冲殷绝拍下去,结果殷绝轻轻松松一伸手就把吴归看似气势汹汹的攻击给拦下了。他一手抓着大猫的尾巴,一手握着爪腕,还恶趣味用大拇指戳了戳肉球。 ……这个禽兽居然对着兽类耍流氓! 吴归这回真有点生气,他本来就有些烦心为什么会对一个男人怎么看都看不够看总是看出神的。变成动物——就算是各种意义上的百兽之王,他的心情其实也不是怎么愉快的。再怎么样四条腿都没有两条腿走路舒服;并且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乱糟糟交杂在一起难以理清的思绪了。 这些乱七八糟还没办法理清楚的思维被殷绝的行为一激,他一扭头,也不管什么主角不主角,龇牙咧嘴的就要往殷绝身上咬去。赤古虎本来就是七阶魔兽,吴归就算用不习惯这具身体也能够发挥出半成的力量,他大脑一团乱,下口更是没轻没重;再加上殷绝本身就对他不设防,赤古虎这一口,起码能够啃掉殷绝半个肩膀。 “这次总不会那么轻易死了吧?” 殷绝说道,语气里没有多少情绪。随后他松手放开了大猫的尾巴和四肢,还顺便挠了挠大猫凶神恶煞凑过来的下巴:“魔兽也不错。再在这里多待一会。” 吴归顿时软了下来。他合上嘴,拿脸蹭了蹭殷绝的手掌。 刷毛还是顺利的进行了。赤古虎趴在浅浅的溪水中,安安静静老老实实。主角就被当成了专属的搓澡工,殷绝偶尔会俯下身戳到大猫柔软的腹部,大猫只懒洋洋的将爪子轻轻的搭在殷绝的肩膀上,半眯着眼,偶尔再舒服的伸个懒腰。 居住在赤古虎身体内的人类灵魂已经完全堕落在恶魔的诱惑下了。 大猫尾巴有一搭没一撘的轻拍着水面,激起的水花全部浇殷绝身上了。殷绝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吴归偷瞄了一眼,又一本正经的移开视线,盯着远放一出隐约冒着紫黑色烟雾的山头发呆。 隐隐约约,还是能够看到隔着一层湿透布料下的腹肌的。 咬起来口感一定很硬。大猫面无表情的这么想。 打理好这只尊贵的虎大爷,殷绝就干脆利落的将湿透的衣服脱了扔一边,走至溪水中较深处慢悠悠的开始清洗自己。吴归的余光瞅到殷绝宽肩窄腰□□出来的身躯,慌慌张张的将视线移的更远了。 他想,自己越来越奇怪了。 那边一定是一块大盆的还冒热气的红烧肉,所以才格外的诱惑现在是只老虎的自己。如果返回到作为人类的身躯中,绝对不可能再对同性的身躯感兴趣。 大脑冷静的这么分析着。随后,为了证实自己现在只是把殷绝当食物来看,吴归冷静的做好心理建设,提醒自己是个人,人是不吃同类的;他心底清晰的想起摇旗呐喊的倒数声音,随后,吴归拿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像着殷绝的方向一扭头。 漆黑的头发沾了水,柔顺的沾在脖颈上。水珠从发丝上流淌下来,顺着线条优美的肌肉互相往下流淌。殷绝的肤色苍白,但是……一个魔法师拥有这样的身躯明明是非常不科学的事,更何况是这种明显的穿衣显瘦脱衣显肉的身材。 就像一只充满了力量的兽类。殷绝单手将垂下的额发往上一抹,水滴顺着他犹如大理石雕刻般的手臂向下淌去,流过腰腹,流过形状完美的腹肌,顺着人鱼线的弧度往下流淌—— 殷绝嘴角若有若无的挑起一抹弧度。 他转过身,毫不遮掩的向吴归走来。 吴归迅速的站起,再也没办法保持赤古虎的优雅,一颠一颠的爬上岸。水将他弄成了一只落汤白虎,他的心脏更是直接被浇了个透湿。 好、好大——! 明明《炼金之途》不是种马文啊?!不是种马文的法师主角,不是应该都是弱鸡吗?!白斩鸡多可爱啊!只有白斩鸡才能衬托出法师的优越性啊! 殷绝走至及膝的溪水中,注视着几乎是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赤古虎,慢悠悠的赤脚走上岸,从储物空间中拿出一套新的劲装穿身上。 逗人逗够了,该办正事了。 吴归抖了抖耳朵,布料的窸窣声异常清晰的响彻在耳际,吴归甚至都能凭借着这点声音想象出殷绝的动作。手从布料中穿过,然后是头,白色的底衫由脖颈和锁骨处往下滑,最后穿戴完全。然后是脚步声,殷绝正在向他的方向走来—— 他湿漉漉的脑袋被人摁住了。 吴归吸气,低下头利落的开始甩水。身上的水都零零落落的抖干净了,对,继续淋了殷绝一身。 “别闹了。”殷绝淡淡的说道,“现在,可以告诉我的你的名字了。” 吴归诧异的看向他。 “你的名字。”殷绝重复。 他的神情看上去非常认真。 吴归:“嗷……”你听得懂吗? 殷绝没说话,压住他头顶的力道却重了两分。 吴归想告诉殷绝他的名字。从能够记起的那个男孩子开始,再到白十二,他用的都是别人的身体别人的代号。就连现在用的也是一具魔兽的皮囊,他能告诉殷绝他的名字,但他更想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声音,面对面的告诉殷绝。 ……可是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吗? 他们相隔不是时间也不是空间,而是不同的世界;一个次元。 吴归低下头,亮出爪子,在沙地上连贯的开始比划。 他本来应该不会这个世界的文字才对。 但是动作却丝毫没有停顿的标出了他名字的音译,以及在这个世界文字的写法,最后还写下了汉字。赤古虎认认真真的写,殷绝认认真真的看。 写完了,吴归一扭头,看向殷绝。 那个人盯着沙地上的文字,漆黑如深夜的海面的双瞳中没有情绪,他抬起头,直直的盯上赤古虎的博更高,吴归一时之间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捕捉住了。无法挣脱,不能挣脱,那个人的手紧紧的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甚至有一瞬间产生了些微的幻觉。 如果殷绝想要他,他会毫不犹豫的把灵魂献祭给…… 献祭给谁? 一瞬间的迷乱顿时暂停。吴归所看见的殷绝依然是面前的这幅样子,没有眼角凸显的魔纹,没有忽然而生如乌鸦之羽般扬落的黑气,双瞳不是暗紫色,身后没有黑色的骨翼,额上也没有尖角。 殷绝忽然的微笑了一下。吴归刹那间就完全忘却了在刚才所看到的如幻觉般闪烁过的景象。 “五鬼。” 不对。 “无归。” ……咦? “吴归。” 赤古兽脖颈处的光芒亮了些许,然后白毛红纹路的大猫就欢喜的低着头轻蹭殷绝伸过去的手掌。绒毛和动物温暖的体温摩挲着手心,殷绝忽然感受到了巨大的满足。 “吴归。” “嗷。” “吴归。” “嗷。” 就在这里哦。 · 罪魇之森除了魔兽之外,还有魇的存在。 魇与其说是生灵,不如说是一种雾状体。森林间一直萦绕不散的黑灰色雾气就是它们所分泌出来的物质。这种雾状体没有形态,可偏偏又能拥有世间一切的形态;低级的魇是完全无意识只会听指示的迷雾,中级的魇就能够寄生到生物的身体内,并能以宿主的方式活动;而高级的魇则拥有独立的躯体,能够直接操控生物的意识。 第三纪元时,魇是全大陆秩序生物最大的敌人。而直到现在,魇也未被完全消除,它们退居在秩序禁地之中,静静的蛰伏着。 但人类现在有了魔法师,魔法师获得崇高地位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能够识别出被魇控制和寄居的人类,并从而消灭他们。 “秩序生物为人类,精灵,矮人和侏儒。”殷绝道,“他们已经在诸神的指引下发展出了文明,并按照秩序所生活。而混乱生物则是魔兽,兽人,和龙族——尽管他们已经消失了;以及魇。它们无视社会规则,没有喜好和逻辑,大部分按照最原始的丛林法则生存。魇被秩序生物划分为混乱生物,不过我更乐意称呼它们为混沌生物。” 《炼金之途》有提过,吴归知道,不过他一点都不介意再听殷绝介绍一遍。从手机显示屏上读出的字符和有人专门在耳边讲解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更何况殷绝的声音就像一泉清凉的水,温温和和的从耳边流淌过。他说话时声音低沉且磁性,催的大猫敏感的耳朵都快酥了。 赤古虎忍不住,舔了舔殷绝的手指。 他成为大型猫科动物,并在这片森林里陪殷绝一起升级已经有七八个昼夜了。殷绝每次跟他梳理毛发的时候,吴归总是能感觉到他平静轻柔的指腹下隐藏逐渐汹涌的力度。似乎只要一个不对,温柔的抚摸就会变成夺去性命的杀戮。 吴归想起了他作为白十二和殷绝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的身躯沉睡过去,但是殷绝醒过来,化为利刃的刀锋就抵在白十二的脖颈上,只要前进了一点点,他们或许就不会经历过接下来的种种。 那个时候殷绝是真的想要杀死他,现在他也依然在强忍着杀死他的欲望。 可是……吴归能逐渐的理解了。 他自己并不能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厉害,已经几乎一个星转,按照以前的经历,他的梦迟早要醒过来。未来的相逢是个未知数,或许吴归在现实中再次入梦时,《炼金之途》的故事也已经结束了。 所以他也偶然会以野兽的直觉在深夜醒来,注视着在黑暗中呈现唯一暖红色的人形。那是来自殷绝的体温和呼吸,作为赤古虎的吴归会想,干脆……在离开之前,把这个据说是主角的男人当成点心吃下去好了。 不知道传说中的主角光环会不会阻止这一切。 但是一人一兽彼此心知肚明,却都没有下手。 吴归越来越习惯作为赤古虎的生活,他学会了赤古虎的火焰吐息和七阶魔兽应该会的技能,不过对于需要直接上利齿咬的过程他是坚决拒绝的。……开玩笑!他又不是真的老虎,才不吃生肉! 殷绝作为生火小能手,烹饪技能也已经升到了顶级。吴归作为一只成年的健康虎,身体所需的能量是非常多的,于是他们的日常除了给殷绝找各种升级利器金手指,就是捕杀各种肉质鲜美的魔兽。随后吴归趴一边,看殷绝开膛破肚上火做烧烤。他的口味也被越养越叼,越养越叼…… 某一天,殷绝靠在盘起的吴归身旁,将赤古虎当成一个巨大的抱枕。赤古虎想到未来,忧郁的“嗷”了一声。 ……我回去后一定会吃不下食堂的肉。 殷绝闭合的眼刷睁开了。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吴归,开口:“回去?” 吴归心虚,撒娇般的蹭殷绝的脖子。 “嗷……” 我舍不得回去啦,你做的烤肉那么好吃。 殷绝依旧盯着吴归,半晌后,才闭上眼,重新枕在吴归身上。 “那我应该再努力喂你才行。” 他面色如常,但是一直手已经紧紧的揽住了吴归的脖颈。吴归低下头,一点一点舔舐按上自己侧颈血管处的手腕。 第43章 梦·四十三 在罪魇之森的第九个昼夜,吴归还没有回到现实。 赤古虎一个猛扑,利爪猛的刺穿巨翅豹的喉咙,结束了这场战斗。魔兽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大猫敏捷的跳至一旁,躲开溅起的泥尘,并不满的抖了抖爪子上的血迹。 殷绝以手为刃,干净利落的刺穿魔兽的头颅,挖出一枚半透明的结晶。 “嗷?” 传说中的高阶魔晶? 吴归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能量结晶了,但依然对这颗魔晶的颜色和纯度保持极高的好奇。他磨蹭过脑袋去,却还是嫌弃魔晶上粘着的血沫和脑浆。赤古虎的鼻子灵敏,可吴归作为人类灵魂还是对脑浆的气味不保什么好感。 殷绝慢条斯理的将魔晶擦拭干净,半晌后才递给吴归看。 带有絮状雾气在内的淡青色半透明。风属性,吴归所使用的身体下意识感受到对能量的渴求,但他仍不感兴趣的一扭身,跃至一侧的大石头上。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只要是好东西,还是交给殷绝,这样他就算无法再看到殷绝,也能稍微放点心。 “这具身体使用的怎么样?” “嗷。”我适应性还是很强的。 殷绝略略的停顿了一瞬:“你能够从身体中将灵魂完全分割出来吗?这几天,或许我能为你找到一具不错的人类躯体。” 吴归吓了一跳,立刻转头去看殷绝。殷绝神情平静,并没有在看他。他的目光朝向远方,在雾气给模糊了的光影下,侧脸异常静谧。 在说笑吗?吴归迟疑的想。罪魇之森不可能有人类。 “魔兽的身体对你而言还是太困难了吧。” “嗷。”我能很好的操控它。 “不能说话,表情缺乏,动作协调得靠四肢,牙齿也是常用的攻击方式。”殷绝微微的侧过脸来,“人类方便。并且,作为人类,你就可以长久的停留在这边的世界。” 但是他现在所使用的这具魔兽身躯异常强大。七阶的力量,或许现在的殷绝也难以比肩。吴归非常享受保护并且能和殷绝并肩作战的过程。他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甚至在现在,他们共同战斗也有了一定的默契。 并且……“嗷。” 好像不能自由的控制灵魂力量。吴归老老实实的告诉殷绝,最开始他还能够使用在白十二时期发掘出的远视能力,但远视并不代表能让灵魂完全离体。可是逐渐的,他连远视能力都无法使用了,就像是有什么特别的力量蛮横的将他的灵魂束缚禁锢在了赤古虎身体内。 殷绝没有回话,只是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揉了揉吴归的头。 “没关系。”过了好一会他才说,“你不会的我都能试着做到。” 吴归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只是迷茫的眨了眨眼睛。 · 当天下午他们就偶遇到了魇。 这是吴归第一次在罪魇之森中发现魇。尽管《炼金之途》中交代罪魇之森中,混沌生物魇是很广泛分布着的,魔兽给它们提供了良好的寄生环境,罪魇之森中终年不散的雾气也适合魇的生存。甚至在小说中一笔带过的危难多次都是由魇带来的。 是的,一笔带过。风铃火山在写完主角和巨蛇因果子的战斗,抢到果子这个金手指,告知读者罪魇之森的危险程度后就使用了跨时间大法,这也是吴归笃定罪魇之森中不会出现人类的原因。因为没有人剧情就没法喜闻乐见的发展嘛,肯定得跳过。 不过,吴归在成为赤古虎陪伴在殷绝身边以来,就没有见过一次原着中“分布广泛,给主角带来大量困难”的魇。他对魇的认知都是从殷绝的告知中得来。 所以他在第一次感知到危险的时刻,第一反映是惊讶。 而现在,这只赤古虎躲藏在灌木丛之后,伏低身躯,背部毛发炸起。殷绝以空间藏匿术隐在他身边,手搭在大猫脖颈炸起的毛处轻揉着安抚——吴归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他幽绿色的瞳仁缩小,紧紧的盯住了前方的怪物。 那就像是一堆各式各样的肉块所聚集在一起庞大恶心的肉球,它们之间的黏合间分泌着粘稠的液体,挪动起来一颤一颤,还带有轻微的搏动。它身躯的一半浸泡在黑雾中,正缓慢的像前爬行着。所过之处,草木腐败凋零,土壤留下严重的腐蚀痕迹。 腥丑扑鼻。 野兽对外界的危险告知异常敏感。吴归远远的就藏匿住了自己的气息,作为在森林食物链上层的捕食者,赤古虎几乎从未感知过几乎是埋在继承记忆中的危险;即使对方只是一团行动迟缓的肉块。 他弓着脊背,消匿掉全身的气息,瞩目着被黑雾缠绕的大肉球缓慢的爬行过视线尽头。赤古虎领着殷绝,从旁兜了个大圈子,避开这只魇绕了过去。 “那就是魇。八阶中段。”半晌后,殷绝垂下视线,淡淡的道。 吴归一时表述不出身体在那瞬间的紧绷感。不过让他更为差异的是殷绝,这只魇为八阶中段,殷绝目前的实力和魔兽一对比,连六阶上都没达到,勉勉强强能称上是六阶中段,但他反应沉静冷淡,就连绕路的行为也更像只是战略性退避。 等级之间的威压是不可避免的。抵抗住和无视,毕竟是两种概念。 吴归想询问,但是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们所前往的方向是罪魇之森边缘。殷绝需要采摘一种会跑动非动物非植物的奇特草木。好像说是在准备某个炼金术的必备品。很多东西殷绝不主动说,吴归也不太想询问他。 他总感觉自己只不过是偶尔经过这个世界中的游荡者。他希望过殷绝身边是他的归处,但他仍知自己只不过是随时可能离开的过路人。 忽然的,吴归嗅到了一股陌生的生灵气息。 殷绝的手覆盖上他的脖颈,穿过厚实的皮毛中,轻按了一记。 “去那边。” 他指的是那些人的方向。 罪魇之森的秩序种族?吴归惊疑不定,将《炼金之途》抛开不谈,罪魇之森和外界相隔一座巨大高耸的山脉,再加上终年不散的毒物,完全可以阻挡大部分佣兵和冒险者的脚步。 赤古虎一个纵身,飞跃而过。 那是一支人数不多不少的小队,约有二十余人。 在吴归发现但到那一支小队后未有多久,小队的斥候也已经发现了这只未完全收敛气息的高阶魔兽。那是一个身手敏捷的盗贼,他飞速的在树梢间跳跃而下。 “有一只魔兽!已经发现我们了!”慌张过后,这位瘦小的盗贼语气很快镇定了下来,他语速极快的告知队友,“是只白色红纹的虎形魔兽,它的背上坐着一个奇怪的人类……我看的不仔细,他们太强了。” 为首铂金发色的男人只沉思了简单一秒。 “白色红纹……赤古虎?不,这种魔兽人类不是那么友好。你看到的是一只成年赤古虎还是只是一只幼崽?” 盗贼迟疑了:“我不能确定……他们速度很快,团首,我们躲上一躲?” 听到赤古虎的那一刻,全队人员有了一瞬间的紧绷。作为首领的男人下令:“赤古虎嗅觉很厉害,盯上的猎物逃跑反而会激起的好奇心。来不及躲避了。列阵,准备。” 队伍中一阵杂乱,但依旧井然有序的迅速退散开形成了队形。只队伍中,被众人围在中间处,传来了一个少年惊恐愤怒的怒斥。 “池笃!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父亲给你提供来这里的资金,不是为了让你领我送死的!” 被喊作池笃的首领无动于衷:“列阵。” “……你!” 少年还想怒骂些什么,还未进入到罪魇之森深处,整个五百人的团队就死的只剩下现在这二十余人,少年早就已经后悔了。他躲藏在保护住他的侍卫身后,准备看着时机拿这些蠢货当肉盾逃跑。 而就在那一刻,赤古虎已经身姿轻盈的从树木间落下,站在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半歪着脑袋,干净的幽绿色瞳眸直直的盯着他们瞧。池笃看出这只高阶魔兽并没有攻击意图,他略略的松了一口气,看向从魔兽身上跳跃下来,站在一侧的男人。 正是因为负责侦查的盗贼口中出现了一个人类,池笃的第一选择才并非是躲避。——他们未必能躲藏过高阶魔兽。魔兽身边出现有人类,说明这只赤古虎并非对人或秩序生物有必杀的厌恶。为了避免一上来就是短兵相接,池笃决定赌一把。 希望他赌对了。 赤古虎与这位男性人类的关系,池笃一眼就从人类持续抚在赤古虎脖颈上的手掌看出来了。秩序生物都不喜有他人掌握着自己的命脉,何况作为混乱生物的魔兽。当然,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个人类有控制魔兽的方法,而赤古虎并非自愿跟随。 池笃在审视他面前的男性。 黑发黑瞳,是东大陆人类的特征;可他偏偏又如同北地人类一般肤色苍白,这让池笃一时难以分辨。他身上没有元魔波动,应该是武者——还是一个并不强大的武者。 他会通用语吗?池笃不动声色的收起武器,行了一个大陆通用的武者礼仪。 “您的出现吓了我们一跳。我们没有想过罪魇之森会有人类,请您原谅我们的冒犯。”池笃用语速缓慢的通用语道,“您在罪魇之森……?” “我也没想过罪魇之森会有人类。”殷绝打断了他,“你们从何而来?” 第44章 梦·四十四 这句话的表述本该没有任何问题。 但听上去,池笃的背后却难以自制的起了一背的冷汗。他不知这种瞬间如履薄冰的感觉成因。冷漠,漫不经心,和话语内难以被察觉的危险,就像隔着一层迷雾踩下去就瞬间溺亡的冰层——池笃一向以自己对周围环境的感知能力为豪,极高的环境判断力和决策领导力也是他成为这个这个团队首领的原因之一。 但是这次,他没有从那只高阶魔兽身上感觉到的危险,在这个并不十分显眼的人类身上感觉到了。 或许他并不是人类。池笃纠正了自己的思维。世间一向有高阶魔兽能化成人形的认知,这个男人的气息又和传言中的魔兽化形却很不一致。 池笃的思考只发生在瞬间,他神态如常的注视着面前的一人一兽,甚至还有空隙在高速的观察和分析下回答男人的问话,可他在张开嘴刚欲说话的那一个刹那,所感知到的危险就如同退潮一般飞快的消弭无踪了。 那个男人面色如常,除去过于吸引视线的相貌外,和普通武者无异。 生生的被人从冰窟捞出,就连冰窟都不知所踪的池笃将到口的说辞拐了个弯。 他刨去伪装和掩饰,再匿去一部分信息,回答道:“我们来自沙诺曼帝国王都,一路沿国王大道,从守望壁垒过再穿过多巴亚叶山脉。这是条异常漫长的旅途,我并不知道能否达成使命成功回去。” 池笃偷偷的卖了个惨,以路途的辛酸和困苦向对方隐晦的示弱。殷绝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微微垂下头来抚摸身边魔兽的头颅;魔兽在他手底下乖巧的就像驯养优良的家犬。池笃不敢将倏忽之间从这个黑发黑瞳的男人身上感知到的寒冷无视,尽管那种感觉就如同一个易逝的幻觉。 殷绝淡淡询问道:“你曾当过吟游诗人?” 池笃僵了一两秒。 殷绝抬起头来:“或许互相自我介绍一下比较好。这是我因偶然所饲养的赤古虎幼兽。至于我的名字——”他停顿了短短一瞬,聚精会神的池笃没有错过这位男子脸上一晃即逝的笑容。这个笑容暧昧,平和,就如同一瞬间落在光滑如镜水面上的羽毛;又如同一个侥幸得了糖果的小孩。 这个男人道:“我叫做吴归。” 赤古虎顿时炸了。 听听听听,有见过这么睁眼说瞎话的吗!胡诌着将自己这头成年兽说成幼兽就罢了,暗示自己把实力压抑到四阶就算了,毕竟面前的这群来自繁荣帝国都市的可能根本从来没见过真的赤古虎,瞒一瞒倒还说的过去。但是冒名顶替是怎么回事!仗着自己不能说话吗!真·吴归就在你旁边你这么说羞不羞啊?! 本来浑身都写满了警惕的池笃一队,目瞪口呆的直面了传说中的赤古虎“幼崽”炸毛的全过程。包括那个黑发黑瞳的男人态度甚好的安慰和顺毛。赤古虎当着外人的面没闹的太厉害,但也只差把人彻底扑在地上了。 不过,在自称为“吴归”的男人好不容易顺好幼崽的毛,赤古虎气鼓鼓的将脑袋扭一边,他将被扑腾乱的衣服慢条斯理的扯好再看向池笃一队的时候,池笃已经不由自主的对他降下防备心了。 怕就怕这个男人真正的控制住了赤古虎。但是看魔兽幼崽闹腾他,和他应对的态度来看,这一人一兽明显是合作关系。而这个男人所表现出来的人性化、柔软和缺陷,更是让池笃安了一大半的心。 很少有人会在陌生人面前露出窘态。不管缘由是什么,这个男人远远不到让池笃全身心警惕的份上。 殊不知,他这样的想法,正是殷绝所需要的。 冷冷的注视着悄然松了一口气的池笃,殷绝露出一个为难的神色,提出了要求。 “我被迫进入罪魇之森已经很久了。只要不到森林中间,对这里的大致环境我还是了解的,不如让我和小赤加入你们队伍如何?我能给你们当向导,只要你们折返时带上我。” 池笃只迟疑了短暂的时间,在和身边的队友当着殷绝的面进行简短的表决后,就欣然同意了。 傍晚时分,池笃一队找了块略微平坦的地方,开始扎营,队伍中的盗贼在扎营地附近洒下附魔加成的药粉。篝火很快燃起来,佣兵们三三两两的拎着捕捉到的低阶魔兽扔给队里的厨师担当开膛破肚。和佣兵没几句话就混熟了的殷绝被他们喊去当帮手,只是没人敢使唤作为赤古虎的吴归,尽管最开始,好几句呼喊殷绝的“吴归”让赤古虎条件反射的看了过去。 他懒洋洋的趴在距离篝火不远不近的地面上——这是对于人类和他都好的安全距离。惺忪着眼看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人们。殷绝现在扮演的是一个笑容满面的好好先生,不过由于刚见面的威慑还在,他完好的融入了小队中,不至于让人排斥,也不至于让人轻视。 吴归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主角的伪装加成。 在《炼金之途》中已经更新的部分,主角从人迹罕至处前往城镇之中,才是他真正人格魅力和一路往上爬的真正开始。只要有必要,他在社交场上混迹的如同入水的游鱼。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作者真正的将他描写成为了一个挑拨人心,引起争端却在后左手渔翁之利的恶魔。 恶魔不就是这样的吗?扬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接近你,直到你被诱哄着献祭了灵魂都还心甘情愿。 而现在殷绝才像是刚刚初露锋芒——在明白他本性的吴归看来。但倘若他也一无所知,没准他也会被殷绝的假面所蒙蔽,以为他真的是个笑容满面的阳光青年。 ……笑容满面有的时候也没错,不过比起阳光青年来看,更像是一只大尾巴狼。 他低下头舔了舔自己爪子上的毛。心中有些忧心忡忡。 在《炼金之途》中,同样,是没有这一段剧情的。主角是孤生一人离开罪魇之森,穿过多巴亚叶山脉,并在山脉脚下的一个小镇中短暂的落了落脚。在那里,他依靠炼金术救治了一位孤僻的老头,并凭此获得了进入魔法师协会上层的入门钥匙。 但现在,殷绝似乎想直接借着这支队伍前往大陆上最大也最富饶强盛的国家沙诺曼帝国。 夜色很快如同一块幕帘般笼罩了下来。天色漆黑,队伍中的最开始绕着营地撒粉末的盗贼开始分发药丸和新的药剂——据说吞下那枚药丸能抵御罪魇之森的有毒雾气,而药剂则是用来洒在面罩或者衣摆上的,避免死灵和魇的侵袭。 不过盗贼并没有把药物递给殷绝,他径直错过殷绝,交递给了殷绝身边的另一个佣兵。 殷绝的笑容不带瑕疵,没有任何变化。 队伍很快围着篝火坐了一圈,厨师担当开始分派煮好的汤和烤肉。殷绝坐在一边,转过头来示意吴归过来。 赤古虎慢悠悠的走过来。枕在殷绝腿上的时候他没有错过原本坐在殷绝身侧,正准备和殷绝勾肩搭背的佣兵僵直的身躯。他舒舒服服的在殷绝腿上伸了个懒腰,眯起眼来打了个哈欠,一睁眼,果不其然,原本挨着殷绝准备交流感情的两个汉子全部退避三舍。 殷绝身边顿时空了一圈。吴归低低的“嗷呜”了一声,用牙齿轻轻的去咬殷绝的衣摆。 现在满意了吧?让你明明讨厌和人接触还要跟他们打好关系。 殷绝揉了揉大猫的脑袋,还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露出一脸无辜且温柔的表情:“怎么了?坐呀,我家小赤不咬人的。” 一边的战士佣兵露出一脸牙疼的表情,磕磕巴巴的表示:“不用了,我去和团首说说话,哈哈哈。” ——放屁!那可是魔兽!就算是幼崽,哎哟还真有体型那么大的幼崽……你说他不咬人就真不咬人了? 殷绝表面惋惜,内心却更加满意了。优哉游哉的蹭着热腾腾新鲜的食物,喝一口汤,给赤古兽喂一口烤肉。 大猫咬了两口就兴致缺缺的不再理会,趴在殷绝腿上,轻嗅这个男人身上传来的奇特的冷冽气息,懒洋洋的一动也不动。 殷绝低下头来,轻问道:“胃口不好?” 赤古虎懒懒的“嗷”了一声。 没你烤的好吃。 殷绝嘴角的笑意意味深长的温和起来。他垂下眼睑,挠赤古虎下颌的绒毛:“还真是养叼了你的口味。” 赤古虎不理他。坐在篝火对面的池笃却开口了。 “以后既然要相处这么久,不如互相了解一下,也好做战术配合,你说如何呢,吴归?” 被忽然叫到自己名字,大猫愣了愣。殷绝不动声色的按下赤古虎抬起的头颅,嘴角噙着一抹笑,回答道:“我多的只是几年的经验而已。” 池笃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是池笃,自由战士;如你所言,曾经是一名吟游诗人。”他以眼神示意其他人,负责侦查作为斥候的瘦小盗贼第一个唯唯诺诺的开口了。 “我是佩特,是一名盗贼……比较擅长速度和躲避。” “狄尔加。”另一名分发药丸的盗贼冷冷的开口,“制毒和偷袭。” 第45章 梦·四十五 队伍中一共有二十余人,一部分在扎营地附近巡逻值守,在篝火旁的只有十二名。在这十二名人当中,只有作为首领的池笃,两位盗贼和在此之前已和殷绝建立不错关系的佣兵,一共六名。络腮胡的韦伯斯特和棕头发高个子基普尔是一名战士型武者,而红发的小个子戈安则是一名擅长捕猎和使用弓箭的游侠。 除此之外无人吭声。他们肩并肩小声述说些什么,既不看殷绝,也不搭理池笃。这种情况可能有两种可能,一是池笃在队伍中的威信值不够,但是在看他们对敌的严谨性和服从度来看,池笃确确实实是团队的中心和领袖。那么这种情况只可能在池笃的认可范围内,他们认为只需要这些不得不告知到信息就足以在礼仪上交换殷绝的告知了。 说到底,这还是一个并不信任的试探过程。 吴归懒得关注这个团队间的交锋,他抖了抖耳朵,享受殷绝手掌覆盖下来的温度。对于赤古虎这种魔兽而言,殷绝的体温偏冷,但蹭上去又异常舒服,对方手掌安抚下来的凉度就像盛夏钻到清泉里游泳一般令人上瘾。他正半眯着,突然就感知到了一道视线。 赤古虎睁开眼,扭了扭头。 树木下站了位黑袍魔法师,他看上去有些年纪,正用一股让人不太舒服的探究怀疑的目光盯着赤古虎看。 大猫冲着他咧了咧獠牙,目光凶狠的将法师吓的别过了头。 殷绝已经找好了措辞,他神情真诚的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在流落到罪魇之森之前是个武者,希望成为一名骑士……我现在算是一名魔法师学徒。” 他的话音刚落,篝火对面就传来一声嗤笑。 那是一个有着金灿灿如阳光发色的少年,他身姿是独属于未成年贵族的纤细,这让他在一群身形各异但都同样强壮的佣兵中格格不入。本来,他一直安静的站在身侧护卫的阴影中,直到这声明显的嘲笑,才将所有人的目光汇聚了过去。 池笃阴沉了脸:“希尔。” “看我做什么?”被称为希尔的少年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是笑非笑的笑容,“不过是个领着只魔兽幼崽的流浪者,池笃,你拿出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是想捧着谁?听听他是怎么说魔法师的,真当魔法师是在森林里捡只魔兽颠沛流离就能挂名的了?他是魔法师,那拿我伊蒙斯特尔家族的荣光算什么?” 池笃最先得知殷绝话后内心的质疑却在听到希尔的嗤笑后中止了,他看眼满面嘲笑的希尔,再看一眼表情波澜不动的殷绝;那个男人没有反应,气场平和,但是初见时令人脊椎骨发凉的危险感又顺着记忆爬了上来。 在场所有人都顺着希尔的话看向他。 这扫的不仅仅是殷绝的面子。来罪魇之森的一路上,这个贵族少年都没改掉颐指气使指手画脚的习惯。他们出城时是两百余人的大队伍,现在只剩二十余人,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希尔的一句话再次挑起个头,或许在下一刻弦就崩断了。 池笃沉下脸来,手中开始抛接着一枚小石子,他的手指灵活,掌握石子时手指快的几乎在篝火的火光下织出光影。基普尔暗骂了声这个自从出行以来就没给他们少找麻烦的贵族少年,他带来的麻烦不少,现在终于到了压下的最后一根稻草。 池笃曾经当过一名吟游诗人,吟游诗人一向被认为纤弱敏感的神经和池笃现在强悍的体质毫不相同,如果不是这个在罪魇之森加入的男人点出和池笃的承认,团队中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道。 基普尔和池笃是老搭档。吟游诗人的经历留给池笃的就是对周围环境的敏锐,以及这个动了杀心的小习惯;吟游诗人靠吟唱和波动竖琴来调动灵魂力量杀人,而池笃动了杀意就拨弄琴弦的习惯,在离开了竖琴的时候还依然保留。 篝火边一片寂静,只剩下火焰舔舐木炭的噼啪声。池笃慢悠悠的将石子收起,正欲告诫些什么,殷绝却开口了。 他像是丝毫都没有感受到希尔的冒犯和轻视,语气平常轻和:“你是贵族?” 希尔扬了扬眉,道:“怎么,觉得惊讶的话就乖乖闭上你吹牛吹到冒犯的嘴巴。” 殷绝从容的笑起来。他笑起来一贯难以给人以和熙之感,但是无疑,笑容是最好的面对他人的表情,这会使得这个原本气质有些冷的男人变得格外真诚。 他说:“真是令人惊讶,贵族竟然会加入要进入罪魇之森的佣兵团中。很了不起。“ 他使用的确实是夸奖的口吻,但希尔的面色却骤然黑了下来。希尔咬住唇,半晌后才僵硬的开口:“管太多可活不长久,流浪汉先生。” 殷绝笑:“我没有冒犯之意。你应该是一名获得了魔法师协会认可的魔法师?” 希尔昂了昂下巴。他毕竟年轻,遮掩不住情绪,话语里的僵硬中也流露了出些许骄傲自得:“中级魔法师。等我回去,或许能通过中级魔法师的上阶认证,再努力一把,或许就会成为高级魔法师。” 殷绝顺着他翘起的尾巴从善如流的接下去:“哦?看上去你不过十七八岁。” “十八岁。” 吴归半眯着眼,正好看见殷绝恰如其分露出的惊讶同敬畏交织的表情;他默默的将尾巴从一边甩到另外一边,难怪《炼金之途》评论区中一度将主角称为演技帝——包括现在他明明和少年同龄,却看上去硬是成熟得多的长相……还有腹肌。 赤古虎在这边腹诽,殷绝在那边脸不红心不跳的唱赞美诗,等到将本就高傲的少年捧到飘飘欲仙,殷绝才说道:“你所提到的伊蒙斯特尔家族,在王都内应该是个大家族?” 被提到家族,希尔的表情却突然沉了沉。他看不起殷绝,但没有人不喜欢被夸赞。更何况希尔尽管身在贵族中,却极少享受到这东西。被看不起的人夸赞,希尔觉得恶心,但面前的这个流浪于丛林中的男人声音好听,礼仪得体,不仔细分辨甚至听不出他在夸人。希尔忍下来被提到家族的不悦,道:“我的成就可不是靠家族得到的。” 殷绝微笑。池笃扔给身旁的基普尔一壶酒,这像是一个气氛松缓的信号,佣兵们开始挪动碗筷,喝汤吃肉,再沾一点点足够热身但不会醉人的酒。半刻后希尔带着他的两个侍卫回帐篷歇息,气氛彻底的热闹起来。 殷绝陪韦伯斯特喝了点酒,应付了戈安好奇的对于魔法的询问,顺便用了个不是那么突兀的法术,例如将不远处的一枚小石子转移到自己手掌上。最开始还有佣兵起哄说这只是个街头戏法,殷绝双手环在胸前但笑不言。作为斥候的佩特敏捷的将殷绝手中的石子抢了过来,用草木的汁液将它染成脏不溜秋的黄绿色,再远远的抛扔到一边。 基普尔大笑起来:“来来,证明你不是戏班子的机会到了。我们都知道,街头戏法是拿来骗钱的勾搭,只有魔法才是最奥妙的神赐之术!” 殷绝手掌平摊,围着他看热闹的佣兵们十多只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的手掌;另外一些自觉机灵的佣兵,将视线移向别的地方,袖管,或者是殷绝脚下的土地,或是佩特扔石子的方向。 在一边趴着的吴归有点不开心,他伸长了脖子也没能看到殷绝的动作。只是在片刻寂静中,人群中突然集体发出了一句拖得老长的喊声。 韦伯斯特嘹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得得得,真是魔法师。管他学徒不学徒,弟兄们看满意了没?这可是第一回看见魔法师不使用魔法攻击而给你耍戏法玩啊!” 有人酸:“这个技能白耗元魔,说真的也和街头耍的戏法没什么区别,顶多从假的变成真的。” 佩特嘻嘻笑:“怎么没区别,戏法能骗到无知的平头百姓手中的铜币,这个用的好的话或许可以偷钱哟。啧啧,还好魔法师协会的大人们都高贵的不可一世,魔法真推行开来,不得和小偷抢生意。” “说的是跟你抢生意吧,哈哈!” “也真厉害,这魔法是自学的?我闯荡那么多年,可没听过有谁能自学魔法。先不提贵族们将魔法书籍和研习方法掌握的严严实实,也有出去找平民弟子的魔法师,可哪一个不是找的唉声叹气?说是贵族元魔力量纯度高的血脉都指不定适合修习魔法,更何况血脉一般的平民。” “谁说人家是自学?没准就是在流浪过程中遇到了一位古怪的隐士魔法师的指点呢?” “嘿,想的够美。” 戈安突然问:“对了,你既然能够将远处的物体抓取过来,那能不能将手中的物体转移到远处?我这里有几枚会爆炸的火丸子,没准你能靠它进行杀伤和攻击。” 人群寂静了一阵子。殷绝像是说了什么,戈安的声音顿时失落了下来。不过佣兵们很快又吵闹了起来,拍着戈安肩膀说:“看不出你小子还真有主意嘛。” 他们的话题乱糟糟的堆在一起。人影晃动人声嘈杂间,趴在地上恹恹的压着尾巴玩的吴归忽然看见殷绝穿过人群,从亮着暖色的火光和人影晃动间穿过,向着吴归走来。 大猫一时忘了拽着的尾巴,爪子一紧,掐的他自己疼的差点跳起来。 殷绝弯下腰将赤古虎的尾巴抽出来,手掌覆盖下去,大猫眼尖,发现他手掌下渗出不显眼的白光。几乎在转逝,大猫就将被误伤又很快完好无损的尾巴就完好无损从殷绝手中抽出来,晃在空中摇了摇。 殷绝拍拍他的脑袋,在他身边尚带水汽的草地上坐下,撑着头注视着不远处渐散的佣兵和篝火。 吴归磨磨蹭蹭的将沉重的脑袋搁在坐着的殷绝肩上,他脑袋大,还嫌殷绝肩膀不够宽厚,低声呜咽了两声。 殷绝突然问道:“你觉得那个叫做希尔的贵族少年怎么样?” 吴归疑惑的眨了眨眼。 希尔在《炼金之途》中同样没有出场,但是伊蒙斯特尔家族却是主角在沙诺曼帝国王都所经历的一个重要副本。这个家族所传承的魔法并非是大陆魔法师所广泛修习的塑能系魔法,而是略为偏门的预言系。 虽然书中没有希尔·伊蒙斯特尔——但是伊蒙斯特尔家族中和主角关系甚好的一位妹子曾在给主角解释他们家族子弟分支和规矩时提到过,她有一位兄弟,高傲且蛮狠,能力不是家族年轻一代中最为出众的,但偏偏喜欢挑衅其他人;自负骄傲,又得罪多了人,被挑拨的认为自己离开了家族庇护会更加出众,于是在算计下加入了家族支持的一支佣兵团,再也没有回来。 或许那就是希尔。 但是因为问他对希尔的看法是怎么回事?就像在随意询问一件在市场上分门摆放的商品,又像是寝室中赢家a和友人b一起对学校妹子们的评头论足。吴归不知不觉就稍微多想了,他认认真真的想,主角该不会男女不忌吧……? 好雷。大猫顿时将脑袋摆了摆,结果刚好磕着了殷绝凑过来的额头。 殷绝一笑,双手按上赤古虎的大脸就是一阵揉搓。吴归被揉的七荤八素,趴在殷绝腿上老老实实的听他说话。 “希尔身体健康,没什么毛病,年龄刚刚好,元魔亲近力也不错。除了惹下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仇恨,背后的家族能提供的资源也多。挂着一个贵族的名号,在大陆上行走会非常方便……” 越来越像友人b在挑女朋友时的口气了。 吴归听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就像是心脏通血的地方被什么给堵着了一样。他一边想是不是这具魔兽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大概软件和硬件兼容终于出现了问题;一边拿着爪子扯殷绝的衣服,一道一道的在上面留下抓痕。 殷绝一项项的说着,最后把优缺点都给数完了,倾下身子,慢慢的在大猫耳边询问。 他语调很慢,呼上吴归耳际的气息很冷。 “你觉得,这具身体拿给你用怎么样?” · 池笃在搭建的简易帐篷中,基普尔站在他身边。池笃低着头,手缓慢的在一匹魔兽皮子上移动,像是在轻抚皮绒,但他的手指轻微并快速的颤动,就像是在拨弄一副看不见的竖琴。 池笃问:“看清楚了吗?” 基普尔说:“他将远处地面上的石子瞬间转移到手中了。不是作伪,是真真正正的魔法。” “这是咒法系的一个传送魔法。……不是转移到手中,传送魔法是将手中能接触的物体或人转移到其他地方,而并非是将远处摸不着的东西转移到手上。” 基普尔迟疑了一下:“戈安问过,他说他不能将手中的物体转移到别处。” 池笃轻蔑的笑了:“他在骗你们。不对,不是骗,他在试探你们。传送魔法需要对物体直接施加咒法,才能够驱使物体。不管是传过来还是传过去,他得摸到石子才行。不过大部分魔法师都是直接将身边的东西传递向远方,谁愿意传来传去的浪费元魔力呢?” “那……?” “可能是他事先就对这颗石子刻下咒法。可是你们起哄让他证明自己是个魔法实习生,你有我的授意,可是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的发生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突然的,他也不会知道。那么,他将石子转移过来的法术就是一个街边戏法。” “他在时候证实了这是魔法啊?!” “你还是一样的蠢。他告诉你们他要将远处的石子空间转移到手上,其实只不过是在身边捡了个石子罢了。反正都是石头,你们没办法分清那是身边的还是远处的;但是在接触到石头后,总会有人不信,佩特涂上标记再扔掉,魔法师还是能够控制的了它。这才是魔法。他试探的就是我们这帮对魔法一窍不通的佣兵,我们的魔法师只有希尔和拉斐尔,拉斐尔和希尔都不在场——术业有专精,他们也不见得真能注意看穿咒法系的小窍门。” “他试探我们……?” “基普尔。”池笃喊了一声老搭档的名字,他面容严肃没有表情,但基普尔还是从他的眼眸中读出了欣喜,“我赌对了。这家伙很强,绝对不止是魔法师学徒。咒法系不像塑能系,塑能系攻击力强,招式明显且轻易就能分辨出强弱;而咒法系难的多……高级魔法师,不,他或许是大魔法师。” 基普尔觉得池笃疯了。 “他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不到二十五的大魔法师?!” “相信我,基普尔。吟游诗人比你想象的还见识的多。我们有活着出去找‘铁狼’算账的命了,你对他亲近点,如果希尔惹恼了他,我们可以不带任何压力的让希尔丧生魔兽嘴里;如果他对希尔感兴趣,那么,希尔说什么,我们都别管。” 活着出去这句话,牢牢的攥住了基普尔的喉咙,让他只能压下心底的质疑,称了声“是”。 他们两百余人,从沙诺曼帝国王都出发,除了半路□□来不要命的贵族少爷希尔,人人都在教会神官和魔法师协会的主导下立了字誓。面对诸神发下的誓言——如果有人不信神,那么记下的魔法血誓也足够束缚他们的行动。他们沿着流匪较少的国王大道,从守望壁垒旁过,穿过有着峰顶有着终年不化皑皑雪原的多巴亚叶山脉,最后抵达罪魇之森。 只是外围,两百人就只剩下二十余人。 没有逃兵,因为逃亡意味着血誓发作后在生不如死的七天后最终迎来的死亡。 为的是罪魇之森中可笑的魔晶,可笑的珍禽异宝——甚至雇佣他们的人,都不能说出要求他们从罪魇之森中带出什么。 没有人认为他们能活着回来,包括他们自己。这是一趟必死的旅程,一个标着好听名号的断头台。 这两百人中,有一百余人是归属池笃属下鸦巢佣兵团下忠心耿耿的骨干;另外一百人是各地监狱中的死刑犯。或许有些许几个蠢货是冲着伊蒙斯特尔家族口头承诺的资金来的,但是大部分人都不是心甘情愿加入这支赴死的佣兵团。 被算计,被哄骗,被逼迫。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但走到现在,活下来的人更想活下去。池笃之所以忍耐希尔,并非因为这个无知少年自以为是的“家族资金”,而是他得加重能够从罪魇之森活着出去的筹码。希尔是中级魔法师,这对于只有一个魔法师的他们来说几乎能够救命——如果这个少年真材实料的有能力,且能够提供助益。 但是现在,池笃知道自己赌对了。他庆幸能在罪魇之森中遇到“吴归”,不管那是人还是非人类,就算那是恶魔,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们只要按照血誓在罪魇之森停留规定的时间,然后就可以走上返程之路。原本池笃只是想活下去,但是在猜测到那个男人的能力后,他忽然有了更大的野心。 罪魇之森是墓地没错,可是它同时也是一块藏宝地和训练场。池笃有信心在血誓规定的时间中进阶,然后拿着大堆的天材异宝向贵族们交差,同时换取大笔的佣金;最后,复仇。 他将手下那张魔兽的皮毛给卷好,递给基普尔。 “把他交给希尔少爷。既然是预言系的魔法师,总该发挥出一点作用。拜托他,使用预言绘出罪魇之森的地图。” 希尔听了这个几乎是刁难的要求怎么发脾气,池笃没有管。他走出帐篷,缓缓的看着罪魇之森的漆黑一点点的亮堂起来。阳光穿不过罪魇之森的树木,但是他知道,白天来临了。 第46章 梦·四十六 如果在跟宠内打个评分的话,作为赤古虎的吴归没准能排前几名。最开始几天,团队中的佣兵都躲着它。殷绝告诉他们这只魔兽只不过是四阶的幼崽,魔兽的等级划分和人类不同,大多数魔兽天生就注定了阶级,只有高阶魔兽才能在一定的阶级范围内进阶。 不过,魔兽的阶级和人类是不一样的。 一到三阶的魔兽为低阶魔兽,这类魔兽分布范围最为广泛,也是秩序生物的主要捕猎目标。往往一小支由个高级武者领队,初级和中级武者组成的小队就足以捕猎低阶魔兽——尽管他们可能在遇上三阶魔兽时受点伤。但是一旦面对拥有低智的中阶魔兽,即使只是四阶低段,这支小队迎来的只会是团灭的结局。 殷绝加入的这支团队明显已经经过鲜血的洗礼,留下的佣兵武者都是在中级武师以上的水准。再加上一直沉默寡言鲜少出手的初级魔法师拉斐尔,就算将希尔排除在外,他们也足够俯视秩序之地上大部分的佣兵团队。 可惜,这里是罪魇之森。 这些武师们甚至要刻意的躲避这只赤古虎。如果殷绝当初没有撒这个谎,隐瞒吴归的品阶,这些对混乱生物抱有高度警惕的佣兵是绝对不敢让吴归跟随在他们团队之中。 不仅仅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混乱生物和秩序生物本身就位于天平的两端。对于秩序生物而言,混乱生物的危险程度在于他们的行为毫无缘由和逻辑。曾有一位大武师试图驯养一匹四阶魔兽,他也确实算成功,那只魔兽看似被驯养的极好,但是在某一天夜晚却忽然屠戮了大武师一个家族的人,大武师在一场竭力战斗后负伤而亡。 他平日对那只魔兽极好,魔兽在当晚也处于吃饱喝足的安逸期。没有人清楚这只魔兽为何忽然暴起,再加上平日混乱生物留下的负面印象,再无人试图驯养魔兽。毕竟,这种生物的杀戮有时并非因为捕猎,也很难说拥有感情。 所以直到一个星转之后,团队中的佣兵都还是对赤古虎充满了警惕。行动时吴归远远的跟在团队后方,露营时也会在距离他们营地一段距离的地方入眠。殷绝总是时不时的跟在他身边,尽管他没有表现出来,吴归还是从这家伙漆如深夜的瞳眸中看见了安全感缺失。殷绝每次轻抚上吴归的侧颈时候,力度都像是害怕一转眼吴归就不见了。 “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殷绝低声喃喃。吴归有些不安,摇了摇尾巴,退了两步。 殷绝轻抚在吴归脖颈上的手就空落落的悬在半空中。他注视着吴归,半晌后轻笑一声,将手臂垂下。 殷绝的那个提议,曾把吴归惊到脊背发凉。他当然一口否决了,当然殷绝却并没有给他回复,只是微笑着转移了话题。吴归无法从殷绝纯黑的瞳眸和波澜不惊的神情中分辨出什么,他就像一座属于深渊的雕刻,可以成为任何模样,甚至将什么藏匿住都轻而易举。 他忽然想到了殷绝那天突然询问他的话。 “这几天,或许我能为你找到一具不错的人类躯体。” 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是……在那时,殷绝就知道会遇到这支佣兵队吗? · 由于赤古虎跟随在佣兵队之后,他们在罪魇之森前行的路上鲜少遇到魔兽。 人类会被品阶所影响,但是魔兽判断强弱的依据却是气味。遭遇不到魔兽对于误入的旅人来说是间好事,但是佣兵队本身就是前往罪魇之森捕猎的。在空转了两天之后,池笃猜想到了缘由。 他同殷绝商谈了什么,吴归不太清楚。他那时正好奇高地上生长的一朵伴生巨鬼花。高地上的树林并没有覆盖的那么密集,阳光好歹能够穿透进来。铺满开的阳光让吴归首次有了这个森林中的草木是绿色的概念。 伴生巨鬼花就开放在高地的最高处,一小缕阳光恰好照耀在巨鬼花之上。轻柔温和流水般流淌下的光华中,星星点点漫射着绚烂流光的鳞粉漂浮在其中。巨鬼花花冠巨大,一半是盛开的异常烂漫的重瓣红白相间的半萼莲花般的花型,一半是一只生长在花冠上正缓慢优雅的挥舞着黑红交织翅翼的蝴蝶。 吴归拿爪子轻轻的碰了碰蝴蝶,蝴蝶翅膀动作一停,触角一颤,大量的鳞粉从它翅翼上飘散开来。 大猫打了几个喷嚏,提起爪子揉了揉鼻翼。 这朵巨鬼花明显非植物也非魔兽,在阳光下透着一股瘆人的诡异美感。他正要转头问问殷绝,就看到站在一旁的殷绝往下注视着什么,随即俯身从高低上跳跃而下。 赤古虎张望着脑袋。 殷绝正向站在下方的池笃走去。像是注意到吴归的视线,殷绝回过头来,视线在吴归身上停了一瞬。 在以后的很多次,捕猎队伍前行时,殷绝都不会让赤古虎跟随。他和池笃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大猫恰好也懒得跟随行踪匆匆的队伍,他宁愿就独自一只兽在罪魇之森闲逛。这所森林中有趣的魔兽异常多,例如半人半蛇的“美杜莎”,长有人面且可解答疑问的一块人面石;像巨鬼花一样拥有诡异美丽到惊心动魄的暗夜生物也多的不可胜数。 第一天没有跟随愚蠢的人类队伍时,吴归正准备自己的罪魇之森一日游。他目送着殷绝消失在视线内,然后赤古虎就开心的准备往所闻到的气味方向跑去,可他却被一面看不见的屏障给挡着了。 按上去软软的一层薄膜,可任吴归使了多大的力气,空间限制都没能打开。 殷绝不知道什么时候设下了空间魔法。 被整个圈起来的赤古虎在等到殷绝回来时,足足有两个时辰没有搭理他。 之后所有佣兵队的行动吴归都没能参与。队伍中经常有负伤回来的人,香浓的血腥味隔了很远都能被吴归闻到;二十余人的团队数量也在一天比一天的减少。问殷绝发生什么时,这家伙还是那张不变的,让猫想要挠花的高深莫测脸。 就在赤古虎的自娱自乐和佣兵队伍一天天带着血腥味的行程中,一个星转飞快的过去了。 罪魇之森下雨了。 雷暴,只能听见如同响彻在耳际的轰鸣声;雨水顺着树叶和枝条的脉络滴下,瞬间就把在外打滚的赤古虎淋成了落汤虎。 他就近缩到一棵青宽树的大叶子下,一边听着雨点噼啪噼啪的往下砸,一边冷静的观望同样变成湿漉漉的殷绝和其他人类。 第47章 梦·四十七 罪魇之森下雨了。 雷暴,只能听见如同响彻在耳际的轰鸣声;雨水顺着树叶和枝条的脉络滴下,瞬间就把在外打滚的赤古虎淋成了落汤虎。 他就近缩到一棵青宽树的大叶子下,一边听着雨点噼啪噼啪的往下砸,一边冷静的观望同样变成湿漉漉的殷绝和其他人类。雨声淅沥,他们的对话声一时被雨声模糊阻隔。 青宽树的叶子极大,但还是不能完全的遮住赤古虎的身躯。他蜷着身子,但滴滴答答的雨滴还是敲落在赤古虎的尾巴上,有几滴雨水从青宽叶的边缘砸下来,滴到赤古虎耳畔,赤古虎抖抖耳朵,慌慌张张的将水甩掉。 只要是长着毛的生物,大概都不会太喜欢雨水。水会将身体变重,将敏捷度变低。单单毛发变得湿漉漉粘在身在的感觉就不会太好,他一边甩尾巴,一边沉浸在下雨的糟糕天气中。雨水打在青宽叶上的声响很大,咚咚咚的,都要盖过了不远处那些人类隐隐约约传过来的话。 吴归看到殷绝向他走来。 殷绝也湿透了,衣服贴合在身上,勾勒出并不清晰的肌肉线条。他散漫的吴归身边蹲下,手慢悠悠的顺着吴归湿淋淋的皮毛。 “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吗?”殷绝问。 吴归就静下心来听了一听,隔着雨声,池笃像是在和希尔争吵,还有谁也发话了,人类的声音乱糟糟的重叠在一起。 殷绝说:“来,我们过去。” 大猫懒洋洋的“嗷”了一声。 不喜欢淋雨。不想搭理他们。 殷绝放在吴归身上的手停了一停,须臾时间后,吴归惊讶的发现身上的水分像是被蒸发殆尽了。他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卷着头转回过头看自己。 雨水砸在身上前的那一刻像是被什么阻隔住一样,朦朦胧胧的在沾到身上前变成蒙蒙的雾气。这让赤古虎如同笼罩在一层白光中。 这像是某个避雨魔法——吴归一天比一天的更加深刻的认识到,所有攻击力强盛久负盛誉的魔法在殷绝手中都会变成居家旅行小助手。火球术用来照明,冰冻术用来做冰镇果汁,风刃术用来夏季乘凉;攻击力最明显也最强悍的塑能系都被这么浪费了,更何况其他类型的魔法。吴归相信,迟早幻术系魔法在殷绝手中会变成这个世界的电影,变化系魔法会被殷绝拿来捏玩偶玩。 ……好没出息。 殷绝却还暴露在雨水中。赤古虎舔了舔殷绝的手背,询问为什么他不把避雨的法术用在自己身上,殷绝低下头来笑了笑,没有说话。 是因为用佣兵团的那些人在?还是因为不在意? 大猫歪了歪头,往殷绝腿边蹭挨了过去。 佣兵团中确实发生了争吵。池笃半眯着眼,神色威严的半低着头,铂金色的发贴在耳际。雨水很凉,但丝毫都未能浇灭他心中暗压的怒火。 希尔就像一只炸了毛却又异常狼狈的小狼崽子。他将淋着水的刘海全部往上一抹,露出被雨水淋湿的五官。吴归恍然觉得希尔长相特别眼熟,但又一时之间记不起来是在哪里见到过。 “血誓的时间已经过了!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池笃,你当我们之中死的人还不够多吗?!说吧,你还想要谁死?!” 池笃面色阴沉,冷冷的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死了多少人?一直在挑三拣四的小少爷你也会注意这一点?” 希尔深吸了一口气:“你完全就是容不下异议的领队,优秀的领队不会是你这个样子。在多巴亚叶山脉,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失误,不会引来雪崩,也不会死那么多的人。” “现在来跟我算总账对不对?小少爷,您可别忘了您的指手画脚耽误了多少人的性命,多少人在路上逃跑结果因为血誓发作折磨致死。我不想听您说这些没用的见地,您还当您是王都伊蒙斯特尔家族的少爷?” “别提伊蒙斯特尔!你口口声声只认为我是王都的贵族,但一直以来为你们提供预言并指路的中级魔法师是谁!” 池笃一摊手,露出一个怜悯的表情:“中级预言系魔法师?恕我直言,您为我们预言过几回?又有一次是准确无误的预言吗?” 少年脸色因为愤怒而涨的通红。他双手垂下,死死的攥成拳,扭过头,眼底通红。 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完全的冷静了下来。 “那么现在,血誓中誓言在罪魇之森中的时间已经过了,你为什么不带我们离开?” 池笃能感觉到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全部汇聚到了他身上。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的攥了一攥,雨水从发丝上流淌下来,渗进身体每一寸皮肤。他却能够分辨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涔出的冷汗。 池笃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对,没错,我们已经死了太多人才来到罪魇之森。我们都是被逼迫的才踏上这一条不归路。但现在不归路已经不再是不归路,我们为什么不对得起死去的那些弟兄,在罪魇之森获取更多的东西然后回去复仇?” “获取更多的东西?”希尔步步紧逼,“对得起死去的人?罗宾和伯尼呢?他们就这么一个喂了魔兽一个被活活烧死?” 罗宾和伯尼是一直站在希尔身边的护卫。吴归注意到,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听希尔的语气,他们也是佣兵队中死去的牺牲者。 池笃回答道:“在冒险的旅途上,死者必不可少。活着的人应该节哀顺变。” 希尔道:“说的好听!池笃,死去的那些人中也有本就是你原来佣兵队的骨干吧?你真是一点都不为他们可怜?就算死者只是死者,你好歹也要为你身边活着的那些人想想?” “希尔!闭嘴!” “现在的人不多不少,让他们自己表决如何?不会有人自愿赴死的,池笃。” 池笃的脸色比雷暴天的阴云更为恐怖,他冷冷的目光环顾了一圈身侧,冷冰冰的说:“行,那就自由表决。想要离开的人站到希尔那边去。” 暴雨倾盆。冰冷的大雨自上而下淋下,所有人都像是被扔进了漆黑湿冷的水底。 没有人动。 希尔高声重复:“想要活下去的来我这边!血誓的禁锢已经消除大半,只要能活着回到王都我们就自由了!” 一个佣兵低着头,走了过去。 随着这个人的动作,其他人也纷纷有了行动。雨点的几个落下间,希尔的身后就已经站了三个人。名为狄尔加的制毒盗贼也迈步走向希尔。 池笃冷声道:“狄尔加。” 狄尔加转过头,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雨水淋湿了他身上的皮革和绑带。他语气平直无波动:“抱歉,团首,比起那些东西而言,我的命更重要。” 斥候型盗贼佩特见狄尔加面无表情的站在了希尔身后,也有些动摇。他迟疑的刚迈出了一步,池笃阴冷的话就如同秤砣一般沉重的压了上来。 “佩特。”池笃道,“龙魂鸟的魔晶和寒裂样鸟的羽毛真是好东西,你的速度要比原来快了不止一倍吧。如果去盗贼工会的话,没准你的称号能变成潜行者吧?” 佩特迈出去的步伐讪讪的收了回来。他摸了摸头,尴尬的一笑:“我肯定是跟着你啊,团首。” 池笃一条一条慢悠悠的列道:“戈安找到的晶石出去后能卖上一大笔钱,足够买一座庄园再养几个女人。韦伯斯特你找到的龙鳞和九水狼皮革,骨头绝对能打造出惊世之剑。基普尔……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们一向是出生入死的好搭档,不是吗?” 他点到的那些人没有动作,站在池笃的身后没有离开。 站在希尔身后的佣兵是四个,站在池笃身后的佣兵同样是四个。池笃微微一笑,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殷绝,语气不由自主的恭敬了几分。 “你呢?是想现在就离开罪魇之森,还是再多等一会儿?毕竟都那么久了,如果还要带着魔兽的话,还是要多停留一会吧?” 殷绝低下头,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摸着赤古虎的脊背。 他的手从赤古虎雨中依然干燥蓬松的头颅处一路往下,顺着脊背直到尾巴。 “你打算再停留久一定吗?”他用询问的语气问向赤古虎。 池笃一僵。这位魔法师还能够和魔兽对话?! 吴归只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他卷起尾巴缠起殷绝的手腕,将那只几乎要黏到自己身上的手给拿开。心思却并不在殷绝问的话题上。 已经一个星转,再加上他和殷绝独处的一个星转,他来到这个世界使用赤古虎的身体,已经有两个星转了。 两个星转……如果这是梦的话,也太长了。 长到令人不安。 每一个和殷绝相处的细节都像刻在脑海中一样能随意回想起来,甚至连等待的时间也是确确实实的经历过的。 如果这是梦,那么现实过了有多久?蔓延开来的疾病呢?要求他协助制药的谭永言呢? 殷绝没在吴归处得到回复,只是抬起头,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再在罪魇之森逗留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您说是吧,池笃阁下?” 希尔只想笑,看吧,这个男人也站在他的这边。不过即使支持他的人数占多数,他也不敢放下心来。池笃是铁了心想再在罪魇之森搜刮资源的,可分头行动对任何人都不好,毕竟回去的道路也并非能够一帆风顺。 或许他们要面临最重要的一次内讧。 池笃一僵,希尔紧紧的盯住池笃,却听到这个男人道:“说的是。那么我们等雨停就即刻启程回王都吧。” 希尔一愣,手指甲不可置信的陷进手掌内。 他以炙热的视线看向面色平淡,径自逗弄着魔兽的黑发男人。 ……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希尔暗暗下了决心。 第48章 梦·四十八 暴雨持续在下,队伍内部的争执彻底被雨水给浇灭,只剩下十一个人的队伍匆匆忙忙的找了一处洞穴避雨。没有了护卫,许多事情希尔都必须亲力亲为的去做;不管是在家族中还是在外的佣兵队里,所有看他不顺眼的人都乐衷放大希尔的娇蛮跋扈和少爷脾气。 希尔承认这一点。但并不代表他真的如同那些人抹黑的一样无能;池笃嘴里一无是处的小少爷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这一点所有的佣兵都心知肚明。 希尔正俯身将洞穴内杂乱的木条和石块捡拾到一边。几处底部湿润的碎石被搬移开,软体虫类纷纷往四处逃散。希尔瞥到了在木石旁边新鲜留下的野兽爪印,他不动声色的将石块放回原位。 这个山洞是某只魔兽的巢穴。希尔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个发现说出来,但他的视线余光瞥到了正站在洞口的赤古虎。 赤古虎身形线条整洁流畅,雪白的皮毛丝毫没有因为大雨而沾染到一丝一毫的污垢。覆盖在白色皮毛红色底纹皮毛之下的肌肉紧绷,希尔毫不质疑其中藏匿即刻爆发的力量。现在这只魔兽正在洞口,面朝倾盆密集浇下的大雨,伸展着自己有力的身躯。希尔甚至觉得它会在下一秒冲出这个狭小的洞穴,消失在罪魇之森倾盆的大雨和令秩序生物绝望的阴暗中。 这是一只野兽,希尔时时刻刻都在警惕这一点。队伍中的佣兵也同样,他们不能确定这只魔兽什么时候会撕裂他们的喉咙。尽管这只魔兽一直在那个自称为“吴归”的男人面前无比驯服。 但现在,也因为这只魔兽,希尔将冲到嘴边的话语给咽了下去。他知道这个巢穴本身的主人不会回来了。 希尔沉默不语的回到洞穴中燃烧的篝火边,刻意的挨坐到那个男人身边。 黑发黑瞳的男人的视线短暂的在他身上停了一瞬。那一刻希尔感觉被人扔进了冰窟,他喉咙一紧,但是很快,男人的视线又梭移了回去。 希尔如释重负。双拳捏紧膝盖上的布料,一动也不敢动。 池笃正靠在石壁边,半低着头,面容沉在阴影中。希尔隐隐约约的觉得这个一路上最为厌恶的死对头有点不对劲,但这份不对一时之前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希尔最初确实是单纯的以为这支队伍是王都派出征服罪魇之森的先锋队。 王都确实是将这支队伍当做先锋队。但前往混沌之地的先锋队一向是被牺牲的,他们人手不够,所以欣然应允了将仇家送来的“铁狼”佣兵队;也干脆利落的使用了囚徒。他们需要贵族的代表,需要一个监视者,所以欣然将被算计进来傻愣愣的魔法师少年和其护卫加入了队伍。 但是现在,他深知所有人的目标都是活下来,然而这个目标却并未有多少人能够实现。最初想要获取混沌之地的更多资源和情报的是希尔,那个时候他或间接或直接的与只想活着离开的池笃产生了矛盾。希尔时时刻刻都在挑池笃的刺,池笃的决意是向左,那他必定要说向右才是正确的。 也难怪池笃对他一天不一天的看不顺眼。 但是现在的境况完全反了。 他们这批人,在魔法师协会和教会的见证下立下了血誓,因有贵族担心他们刚到罪魇之森就折返,所以硬是在血誓中添上了在罪魇之森所处的时间不少于一个星转——但这也并非无法通融,真的只想活命的话,大可以消极的停留躲避在安全的场所。 那个时候,希尔是想要探索罪魇之森的一切资源。他所习的预言系魔法并非能够真的做出对未来的预言,但用魔法形成的眼睛为自己在前方探路还是没有问题的,更何况他还有极其强悍的武者护卫伴随。他自信能够带上足够让整个家族对自己刮目相看的珍宝。 但在那两个护卫先后而死之后,希尔后悔了。 罪魇之森太可怕了……比多巴亚叶山脉的雪崩和雪地熊追击还要可怕上万倍。它在一个星转内只让他们队伍中的十余人陨命,但带给希尔的恐惧却要比成为数百人坟场的国王大道和多巴亚叶山脉深刻太多。 血誓中规定的时间一到,希尔就急切的想要离开这个可怖的鬼地方。 他本以为离开是顺理成章的事,血誓的时间已到,团队中已经死去了将近一半的人。如果他们再不离开,或许就再也走不出罪魇之森了。 但是这一次,希尔的角色像是和池笃颠倒了。池笃执意的要留下继续探索,并且几乎是威逼利诱的留下了另外四个人。 罪魇之森的好东西确实多,希尔毫不怀疑,如果他能够对罪魇之森任意索求的话,去除元魔暴增所带来的负面效果,他最快能在五年时间内到达魔导士的能力层。 可想到那些惨死的尸体,希尔内心中刚刚涨上来的野心又悄无声息的湮灭了。 少年偷偷的再次看了一眼池笃。不知怎么的,他越看,越觉得池笃不太对劲;如果是被罪魇之森什么植物给迷惑,但被迷惑控制的人根本会有拥有清醒的逻辑思维啊。 池笃骤然抬起头。 希尔慌乱的将视线收回。他视线的余光瞥见身侧男人轻微动弹了一下的小指。但不知从何而来的刺骨视线如鲠在喉,逼得他一动也不敢动。希尔听见自己疯狂跳动起来的心跳声,他偷瞄了眼身旁的男人,只见那个男人修长的手指正握着一根树枝正在慢条斯理极有耐心的烤肉。 香味滋滋的冒出来。希尔因为紧张而发干的唇顿时被液体给润湿了。 他正惊疑不定。男人拍了拍手,还在洞口张望着的魔兽离弦的箭一般的归来,拱了拱男人的手臂。 希尔清晰的听见男人如同近在灵魂侧畔的轻笑声。分明温和的如同难得一见的阳光,可却莫名的让希尔脊背生寒。 · 这支人类队伍不知不觉的已经深入到罪魇之森一定深度的位置。他们离开的时候经过了一番跋涉和战斗,赤古虎的气息像是忽然之间就失去了效用。可能是因为这场突如其然浇灭一切的大雨,也可能是因为其他要素。 赤古虎一直恹恹的远远跟在队伍后方,而自称为“吴归”的男人的行动重心还是要照顾它。这也导致了这支本就人员不多的队伍频频遭遇各类魔兽,一场接一场猝不及防的战斗令他们疲于奔命,等到看到洒入的阳光和多巴亚叶山脉高耸的峰顶时,他们也终于走出了罪魇之森。 这时,他们已经折损了两个人。还偏偏都是做出抉择时惜命站到希尔这边的佣兵,甚至连初级魔法师拉斐尔都受了重伤,勉强捡回一条性命。希尔怀疑是池笃故意的指挥失误,但他无暇再和池笃争辩那么多了。 漆黑诡异的树木已经甩在了脑后,萦绕不散让人喉咙中满是血腥味的雾气也已经消散。翠绿的草地带着勃勃生机的扑在脚下,阳光柔和的平洒开。不远处就是高耸绵延向前的多巴亚叶山。 只剩下九人的队伍向前行走了一段路程,在夜晚来临之前选择了恰当的地点扎营。负责托运物资的最后一匹驯化马也在离开森林时丧生于魔兽嘴中,他们舍弃了行李——好在从罪魇之森获取到的资源都是随身妥帖的安放在王都贵族提供的储物袋中。 隔日后,行程又将继续。不多时,这支队伍已经深入群山峻岭之中。 攀山越岭并非易事,尽管这支小队轻装简行,且就连重伤的拉斐尔在内,速度都异常的快。但山野之中只有被野兽踩出的山道,有些压低的草是刚奔过去的野羚羊群,跟着这条路径,他们往往会绕到绝壁之中。 殷绝忽然问道:“你们当时穿过这座山脉,用了多久的时间?” 走在最前方的韦伯斯特脊背忽然一直,他也不回头,道:“两个月转,或者两个半月转。在那种情况下没人能记得时间。” “走过的路也没人记?” “当时有向导,可是向导早死了。” 殷绝沉默了。池笃却突然微笑了起来:“佩特,你的脚程最快,你毕竟是斥候盗贼,现在只能依靠你了。” 佩特还没开口,药物盗贼狄尔加道:“佩特手伤了。这种情况下,最值得依赖的应该是魔法师。可我们的魔法师拉斐尔重伤,能不能调动元魔力都是个问题。” 佩特一咧嘴,将完好的半边胳膊搭在狄尔加肩膀上:“嗨,还是你对我好啊兄弟,现在连团首都变了,只有你舍不得我死,来,亲一个。” 狄尔加:“滚。” 池笃喝道:“佩特!” 佩特白一眼池笃,不说话。 这个时候,被基普尔搀扶着的拉斐尔气息微弱的开口了:“或许希尔可以帮忙。预言系魔法能够探清前方的道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希尔额角一跳。 “不,不,谁都知道,预言系魔法能做的只是预言——我可以试着预言我们能走哪条路出去。” 池笃冷笑:“够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能让我们出去就行。” 拉斐尔道:“别信他。伊蒙斯特尔家族瞒了那么久的弥天大谎,真当所有魔法师都没见识过预言系的魔法?我不管你需要什么媒介,好歹你是中级魔法师,也得发挥一点用处了。” 希尔咬牙。他的视线往在场所有人身上一转,心不甘情不愿的伸出了右手。这时,他视线的余光瞅到了站在人群后的殷绝。 这个叫做“吴归”的男人才是提出这个话题的人——并且,为什么所有人都一致遗忘了他也是个魔法师的事实?! 第49章 梦·四十九 希尔没能将这句质疑问出口。所有人的视线都沉沉的负在他肩上,令他惊慌失措的甚至不是点破他们家族藏匿已久秘密的拉斐尔。他忽然之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自己逐渐破裂的灵魂,他的躯壳就如同一个被丝线操控的傀儡。那句质疑被牢牢的封在了他的喉咙内。 他扯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管是找到媒介还是完成魔法,我都需要一定时间……并且我不能仅仅待在这儿!既然你们需要我的能力来找出便捷的道路走出去……吴归,吴归,这是您的名字对吧,你一定要护卫我完成完成媒介并完成预言魔法。不然我们谁都别想出去!” 这个少年略带惊惶,但还未失去冷静的向站在一边的黑发男人求助。对希尔而言,在场的所有佣兵都靠不住,那不如铤而走险寻求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的帮助。 男人正低着头轻声在和赤古虎说话。魔兽慢慢的趴在男人的腿边,头挨在他的鞋子上。和罪魇之森生气勃勃的它一对比,现在的赤古虎气势恹恹,神态困倦,甚至被喊到时都要很久才能反应过来。 听到希尔的要求,男人抬起脸来。他直视了希尔一瞬的时间,薄凉的勾了勾唇角,回答道:“好。” 韦伯斯特将拉斐尔扶着靠在一块巨石边。再往上攀登就要将过雪线。多巴亚叶山脉群山一座与一座相连,他们所在之处视野开阔,是一处裸露在外的山崖。拉斐尔靠着石头喘了一会气,韦伯斯特一时间没有看清他的动作。拉斐尔伸出手指,像是对着地面点了几点;又像是有一炫目间流淌而过的光。仿佛在突然之间,地面上散落的碎石和泥土窸窸窣窣的开始动,然后韦伯斯特就在目瞪口呆间,注视着这些细小的泥土和碎石如同活物般站起滚动起来,一个个四散开奔跑往远方。 这幅场景实在既滑稽又震撼。每一次亲眼目睹魔法师施法,韦伯斯特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拉斐尔面色苍白的修习一会儿,睁开了眼。他神情平静的道:“你只见过我这个变化系魔法师?” 韦伯斯特说:“……我们这些普通人,就算是武者,对魔法了解的并不多。” 拉斐尔闭了闭眼,说:“是。我遗忘了这一点。也难怪伊蒙斯特尔靠着鼓吹预言系魔法,爬到了沙诺曼最好的位置。现在,魔法师和普通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就像是诸神的惩罚一样。” 韦伯斯特站了一会儿,问:“那么您看……那位是什么系的魔法师?” 他指的是那位在罪魇之森突然出现的男人。如果说初见时他们还仅仅只是警惕,在认识后险些将那个男人视为同伴,那么现在,这个男人带给他的都是沉重的毛骨悚然。对,就如同直视着深渊,也被深渊所直视着一样。 拉斐尔沉默了会儿,道:“我看不出来。他并非是以人类系统的模式在修习魔法。” 韦伯斯特重复:“并非是以人类系统的模式在修习魔法?” 拉斐尔眯了眯眼:“第三纪元刚有魔法师这个身份时……是和武者一样的。一个武者不能修习全部的武艺,魔法师也不能修习所有系能的魔法。但现在魔法师太少了,少到塑能系去学咒法系的也不是什么难见的事。但既然是跟着老师修习,那么无论怎么胡来都有一个体系。但是……那个人没有。” 韦伯斯特没有露出困惑的表情。 拉斐尔嘲讽的笑道:“他不需要媒介。每个法术的限制对他来说也都狗屁都不是。你看过他屠戮罪魇之森的那些魔兽吗?他的手段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恶魔……哦,抱歉,我忘了你对一丁点魔法也不了解。” 韦伯斯特只听懂了一小半。他一知半解的喃喃道:“幸好他是我们的同伴……” “我们的同伴?”拉斐尔挑了挑眉,可尽管做着这个表情,他却神态平静。那是一种极其疲倦后的平静,“那就等着瞧吧。希望如你所言。你看到那只赤古虎了吗?” 韦伯斯特的视线在他们人数不多的佣兵中寻找了片刻。但是那只魔兽却像失去了踪影一般无处可寻,应该是跟随他们所谈论的男人一起,去做希尔的“护卫”了。 “那只魔兽越来越虚弱了。”拉斐尔喃喃自语,他甚至不是在和韦伯斯特对话,“非本体的灵魂本来就不能坚持多久。再用防护系魔法将它禁锢在那具魔兽身体里面的话,灵魂迟早要不行。笑话……若这个法子真能有用,那第三纪元的魔兽早就被魔法师驯服了。” 韦伯斯特惊愕的张开嘴巴:“非本体的灵魂?!你是指,那只魔兽身体里的……” “嘘。”拉斐尔将食指放在唇上,“知道太多,可是会和我一样短命的。” 韦伯斯特将迈出的脚步收回。他四下观望,确定同伴都没有关注这边。待他视线再回到拉斐尔身上时,却只见这位魔法师闭上了眼。韦伯斯特浑身一凛,就要上前确定拉斐尔的呼吸。魔法师闭着眼,单指却在空中圈出一个印记,淡白色的光环几乎在转逝之间消逝在了空气中。 确定魔法师并未死去的韦伯斯特悄然松了一口气,往蹲在乱石边的戈安和佩特走去。 他愈加的觉得魔法师深不可测。单单是这位初级魔法师透露出来的一丁点内容,都让他浑身战栗。武者已经是组成冒险者之中重要的一部分,可这个世界对他们而言却依旧陌生。韦伯斯特忽然之间被一个莫名的想法击中,就算再享有再多金钱和荣耀,将自己的足迹刻满大陆所有地域的传说级武者,都尚未了解到世界的真相。 · 魔法的媒介各不相同,有的媒介是祭品,而有的媒介却只是一个途径。希尔所寻找的是一个偶然,一道天地间乍生和生灵相协和的灵光。他忧心忡忡满心惊疑,在山崖间的乱石滩中胡乱的走来走去。 他不想使用能够探路的预言系魔法。 不仅仅这种魔法对元魔力消耗极大。虽然只是看向远方的眼睛,但每次迫不得已使用,希尔都会感觉到几乎是来自灵魂内的切割疼痛。伊蒙斯特尔也不主张其魔导师能力级别以下的血脉使用这种魔法,这如同来自于对神的献祭,在元魔能力不足时使用,被抽取的往往是灵魂的力量。 然而希尔之所以这么抗拒使用预言系魔法,还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中叫嚣着的危险感。 “还没找到么?” “再等等……再等等。”他近似自言自语的喃喃道。 “我的时间并不多。” 男人就跟在他后侧。希尔从他身上察觉过危险感,但也诡异的从他身上获取过安全感。他宁可把所有的缘由都归咎在男人强大的能力上也刻意避免再多想一点。希尔感觉他被劈成了两部分,他的一半在叫嚣着快点转移话题,另一半却冷漠的注视着他转过身烦躁的跺脚叫嚣道:“我找不到!!!我太害怕了,根本没法使用魔法!我找不到媒介!我必须冷静下来才能够看到!” 男人站在他身后,他们相距极近。男人漆黑的瞳眸就像是一个噩梦。 他缥缈的,用只存在于梦境和传说中轻不可闻的低沉且磁性如深渊回想的声线询问。 “你的预言,是能越过阻碍,看到远方?” “……能看到远方,也能看到某个人所在的位置。” “是从家族中学到的?” “……是的。” “真巧,我在遇见你之前,已经见识过这种魔法了。” “不可能!预言系的魔法没有多大攻击能力,所有的预言系魔法师都会藏匿自己的施法;更何况,现在的预言魔法,只存在于伊蒙斯特尔家族。只是伊蒙斯特尔独一无二的荣光!” 男人轻笑起来。他的笑声就像一片轻划过骨髓的羽毛。 “我对它越来越好奇了。希尔·伊蒙斯特尔,施术吧。” 他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按上了希尔的肩膀。希尔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具从寒冰洞窟中冰封的死尸,亦或是亡灵触碰了。他已经完全听不到自己身体内来自另一半自己的尖叫和警惕了。 希尔如同一只鸟雀,在俯瞰了多巴亚叶山脉的全貌之后,就猝死般的直坠了。 殷绝一把搀住如失去牵引般倒去的木偶一般的希尔。他的手在少年侧颈上停了停,直到在他的视线里那里升起火星,才一手枕在少年脖颈下,一手搂在少年的腿弯处,将人打横抱起,找了处树荫底下坐下。 赤古虎摇摇晃晃的倒在乱石滩上。 希尔的睫羽轻微扇动着。殷绝专注的注视着他,在这个阴冷男人和外表毫不相配的炽热目光中,少年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男人一会儿,视线迷茫的如同在注视陌生人。 半晌后,少年回搂住殷绝的脖颈,将头靠过去,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别这样。让我回去吧。” 第50章 梦·零五十 殷绝没有动,宛若他没有听到少年的话一样。但是吴归知道他听见了,殷绝用了很重的力气,就像是要把怀里搂着的人牢牢的揉进身体血肉中一般。吴归熟悉这种力度,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他能够听到自己骨头吱呀吱呀的响声,吴归没有躲,痛觉从这具不属于他的肉体上传达到灵魂。但是他没有躲开,没有吭声,只是将头埋在殷绝脖颈间,光洁的额头抵上了殷绝削瘦的锁骨。 吴归同样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大力度圈住殷绝的肩膀。 疼痛多好啊。他想,梦里面是没有疼痛的,可他现在疼的厉害——就像存在的证明一般。 吴归再次重复:“让我走吧。” 他听见殷绝的呼吸声,随后紧紧钳在他双臂上的力量消失。殷绝的手不再挟持他的双臂,而是慢慢的从少年的肋骨处一点点滑向脊椎,随后,吴归被拥抱住。 他在这个男人气息冷清异常冰冷的怀里,轻声说:“你也猜出我只是一个灵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殷绝道:“我能让你属于这个世界。” 吴归笑起来:“以这种模式吗?偷盗别人身体的模式?这不是我的身体,阿绝,这不是我的身体。” 殷绝说:“我知道。” “希尔的灵魂还在这具身体里。迟早他会想赤古虎的灵魂一样反抗的。我是外来者,待不长久。” 殷绝说:“我知道。”他说,“我已经能置换灵魂了。到时候,给你找别的身体。比这具身体更好,更有天赋,更有权势的身体。” “偷盗别人的东西,有意思吗?” “我本来就是小偷。偷过金钱,也偷过生命,现在为什么不能偷别人的身体给你?” “……这不对。” “谁来判定对与错?乖,这具身体比你想象的要好很多,你能在它里面待更长更久的时间。反正你也无法离开,就好好的,听话的用它。” 吴归定定的看着殷绝。殷绝的瞳眸黑白分明,黑的如同看不到前方的深夜。他在殷绝的瞳仁中找到了希尔的脸。 这是张属于成年男性的脸。殷绝现在多大岁数了?十七,或者是十八?吴归大致的猜测,但是他却不敢肯定。他难以从对面这副过分冷峻的容颜中看出任何东西,甚至从眼睛中都无法辨识出殷绝的真实年龄。这个人就像是一个重返人间位于夹缝中的亡灵,时间对他来说,只像一个毫无价值的刻量度。 他绝对没有道德观。 主角的成长期一直在追杀和逃亡中度过,少年期本该是塑造人格最重要的时刻,但是他却在混乱之地以血腥的弱肉强食的法则生活。 现在想起《炼金之途》中的情节,吴归有些恍然。甚至在之后在他进入真正的秩序社会时,他其实都在以野兽的方式存活。他以野兽的方式伪装,以野兽的方式狩猎。 吴归说:“可是我不想这样。你不奇怪吗?你现在看到的究竟是我还是希尔?之前你究竟是在饲养一只赤古虎,还是在接受我的帮助?你真的知道我是什么吗?” 你知道你在我的世界不过是一本小说中的主角吗? 殷绝沉默了一会。他收紧了胳膊,吴归被勒住他怀里。殷绝忽然低下头,吴归感觉到他沉沉的头颅压在了自己发顶上。 殷绝:“我会知道你是谁的。如果你不想用别人的身体……再等我一会儿,我能造出一具人类躯体给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类躯体?年轻的?还是跟我一样的?你……你真实的相貌是什么样子?” 吴归一时间愕然。 “炼金术能做的,那本来就是可以创造出一切的神之术。我能给你做一个完美无缺的身体。” 吴归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不愿意留下来?” 殷绝的语气没有变化。但吴归嗅到了他话语内的血腥。吴归扯了扯殷绝的袖口:“没有。”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殷绝说,“我不信你,你一直在说谎。” 吴归一用力,将自己从殷绝怀里扯了出来。他成功了。殷绝神情平静的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怀抱,一伸手就扼住了吴归的喉咙。他的手掐在吴归的脖颈上,没有用力,只牢固的难以挣脱。吴归能感觉到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皮肤纹理的触感。 “我杀不死你。”殷绝平静的说,“否则我早就这么做了。我如果杀死你,你就赢了。” “我不会赢。你和我不是对立的,阿绝。” 殷绝自顾自说下去:“所以我只有那一次动了真的杀死你的念头。如果你死了你能不能留下来?可是那时白十二死了,你还是会走。我就也就看不到你。幸好那时我没动手。现在我有把你留在这个世界的能力了。” 白十二。这是吴归印象中第一次在梦中,或者说,皆由梦境这个媒介真正的认识殷绝。殷绝试图杀死白十二只在那个贫民窟内几尺见方的寒夜,可那个时候,白十二分明才刚刚认识殷绝。 他和殷绝没有约定……那么殷绝的执念从何而来? 对了,吴归到底遗忘了什么?在现世中存在的无数个夜晚,他到底遗忘了怎样的梦境? 在火车上的那么梦境对殷绝来说是真实的吗?那个梦里,殷绝的名字还不是殷绝,甚至他或许还没认出他是独立的个体。但男孩子看过来的视线却陡然令吴归心惊胆战,他猛地一把握住殷绝掐住他脖颈的手腕。 “我忘记了什么?!你说过你曾有过一个弟弟……我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来过这个世界了?” 殷绝静止的瞳仁陡然一缩。他松开手,用几乎算的上是严厉的语气异常认真的道:“你想起来了?!” “……我,是不是‘我’曾经的名字,才是殷绝?” 吴归是试探着的说出这句话的。然而这句话出口之后,时间就像是被停滞住。殷绝脸上没有表情,他以一片空白的平静死死的注视着吴归,随后,吴归看见殷绝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残破的,却第一次让吴归能感到他在开心的笑容。 “啊,对,这曾经是我弟弟的名字。”殷绝说,“我曾经有一个孪生兄弟,就叫‘殷绝’。” ——那个梦。 他作为完全的旁观者漂浮在木屋上方。他是空气的一部分,他就是世界,他也什么都不是,梦中的世界和他毫无关系,但是他却同这个世界共感。他从魔法阵的白光中感到极度的悲伤和压抑,惊惶扼住了他没有形态的躯体。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将去何处,不知道自己的名姓和年纪。他连眼睛都没有的视线,全部牵绕在一个男孩子身上。 背面是璀璨的辰星,他扫掉睫毛上的星光,第一眼就在静谧的深夜中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庞。 黑发,发尾鬈曲,纯黑色的眼球中有一团火光,眼尾骨处裂开几道蝴蝶翅翼般的银灰色痕迹。 包括那两幅掉在地上的相片。两个一模一样宛若人偶的孩童;一个美人领着孩童中的其中一个在阳光下荡着秋千。 最后魔法阵的紫光湮没了一切,包括男孩子最后看向他所在方向的那一眼。 吴归想喊对面那个人的名字,但是他却什么都喊不出来。他维持着启唇欲语的动作,却只能僵在原地。 他对面那个已经长成的男人微微笑了。 男孩的眉眼在这个人脸上拉长,眼尾刀刃一般的上挑,圆润的脸被刻成成年人的棱角分明。稚嫩荡然无存,只那份从深渊中生出的独特气息还萦绕在他身侧。吴归注视着他还似在梦境中的璀璨星空下,恍然睁开眼看到被神遗落的星光。 男人将手在眉骨后覆了片刻后拿开,那处如同草木生长一般,被隐藏的魔纹乍然出现。 他说:“对,我不叫殷绝。我盗用了我弟弟的名字;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过自己的名字。” 他的母亲,曾经的天之骄女,诞下了一对被诅咒的新生儿。没有一个人希望这对孩子活着,但偏偏他们在母亲的刻意冷落和嫌弃下依然存活了下来。 那是传说中的“恶魔之子”。可其中一个却是完完全全的人类身躯,只有另外一个做兄长的,才继承了恶魔的血脉。 不知怀有什么目的,为人母的女人将在冷水浸泡过几天几夜却依然奄奄哭泣的新生儿重新抱起,她给作为人的弟弟取了“绝”这个意义不详的名字,对有恶魔血脉的哥哥置之不理——对她而言,对这个世界而言,这真正的“恶魔之子”不过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 为什么要有名字呢?反正是一个怪物,反正迟早要被扼杀。 在来自母亲的敌意中,这对双生儿懵懵懂懂的成长了。 第51章 梦·五十一 吴归瞄见了赤古虎的影子。 那具魔兽的身体本是昏迷在乱石滩上,具体他们所在的距离并不远。这处石滩裸露的岩石堆积,像是一处干涸的山间溪道。他的视线余光瞥见白底红纹的猛兽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像是难以分辨东南西北一般迷茫的四处张望。 他慌忙一把拽住了殷绝的手腕。 殷绝的眼神在他们皮肤接触处定了一定,方才顺着吴归的指示侧头看向赤古虎。 赤古虎很快也看到了他们。猛兽漆黑澄澈的瞳仁往这边扫的时候,瞧的吴归有些心惊胆战。吴归灵魂占据这具身体时压抑成四阶的魔兽气息瞬间外放成铺天盖地的威压,希尔只是中级魔法师,外放的七阶威压对于他而言就如同淬着毒附了魔的匕首。匕首无处不在,渗入他的每一个呼吸之中,吴归毫无防范,被镇的脚步一抖,险些跪倒。 他刚刚将喉咙里涌出的血腥味咽下去,距离他们不远的赤古虎昂首长啸起来。 高阶魔兽的虎啸声贯穿了整座山峦,直达山的彼端。 吴归猝然一惊,转头看向后方。隔着灰霾的天际,深黛色的群山黑漆漆的压在天际,峰顶一片苍茫的雪白。相隔甚远,吴归只能看到茫茫岿然不动的雪原,倘若相隔再近些,往雪峰深入,赤古虎的长啸可能又会引起一场雪崩。 殷绝一把搀住吴归。他稳稳的站着,声音平静的呵斥道:“回去。” 赤古虎以捕猎者的姿态盯着殷绝。 殷绝手臂上抬往空中一点。赤古虎后退了两步,一转身就倏忽间消匿在石崖和杂乱稀疏的灌木和杂草之后。强悍沉重的威压逐渐远去,吴归浑身一松,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涌上喉间的血腥气。 殷绝平转过身,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指腹的温度很快的贴上了吴归的侧颈。治愈系魔法的白光流溢出来,吴归一把握住了殷绝的手腕。 殷绝没有停下动作,只抬眼看向吴归。 吴归喉咙处的血腥味逐渐转淡。他将对方轻搁在自己侧颈上的手拿开,治愈系魔法的白光一闪而过瞬间收敛在殷绝的指尖。 “魔法师所能使用的魔法,也是能分派系的?” 他曾在殷绝处见到过的大部分时间是将魔法元素汇成火球的塑能系魔法。这类魔法是直接操控各类物质能量元素,也是现在魔法师最广泛使用的魔法系。毕竟,从实用性来看,塑能系魔法是最容易达成魔法师们所需要的目标。对于现今的魔法师而言,塑能系魔法是最容易掌控的魔法类型,毕竟,无论是火球术,魔法飞弹,风刃术和闪电束,都能最明显的给普通人畏惧,最有效的直接物理摧毁敌人肉体。 除此之外,最为广泛使用的就是治愈术。治愈术大部分掌握在牧师手中,是牧师骄傲的“诸神恩赐”。尽管一部分魔法师也同样使用着治愈术,可他们发出的治愈术类似于塑能系魔法,效用通常没有牧师的治愈术好。 吴归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处在一片混沌的懵懂之中,即使有《炼金之途》的记忆,可那本书剧情尚未完全展开,大部分描写的还是塑能系魔法——被作者大书特书的是主角独有的炼金术。直到吴归亲眼所见希尔所使用的预言系魔法。 比起书中被用类似于游戏升级模式描写出的魔法而言,吴归所见到的魔法体系更像是一个难以描述掌控的体系。他却只见到了这个体系的冰山一角。 殷绝颔首:“第三纪元时魔法是系统的分成八个体系的,除去治愈系。但现在流传的只有塑能系,预言系在魔法师协会中只有伊蒙斯特尔家族在流传。除此之外,还有小部分魔法师所修习的是变化系和咒法系,以及被魔法师协会和大陆生灵所排斥的死灵系。” 吴归知道。第四纪元的魔法早就不如第三纪元流传的广泛了,许多被视为“无效”“难以修习”“没什么实用性”的魔法系被排斥在主流之外。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为了最有效的提高,许多魔法师都只会专精的选择一门魔法派系修习。与其他派系而言,塑能系容易入门容易提升也容易达成时效,在塑能系的推广下,其他系能的魔法流传逐渐凋零。 但塑能系的“容易”也是在同其他派系的比较中的。 魔法从来就不简单,它的准入门槛要求高到足以让全大陆的大部分人仰望。单单是研习塑能系魔法,每一阶层的突破都需耗费全部精力。学杂则不精,而在塑能系魔法广泛流传的现今,单单是使用别的派系魔法,就足够的令人瞩目了。 可吴归清楚的很,作为主角的殷绝掌握的不仅仅是塑能系魔法及治愈系魔法。 金手指嘛,总是不知不觉就随着副本难度越开越大。 他道:“单是治愈系……魔法师就很难将治愈系魔法修习到这个程度。”他想了一想,又换了话题。 “……在最后的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你的弟弟在说什么。”吴归说,“我……我在他的身体里时,他还是有模糊的意识的。” 殷绝安静的注视着他。 吴归:“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不清楚为什么只能仰赖着别人的身份。这里和我的世界完全不同……也并非是我所能控制的。我就像一直在梦里。” 殷绝忽然微微一笑:“我猜到了。” 吴归继续说:“我不会长留,这具身体还是得物归原主。倘若你不想暴露什么,就不要让我也知道太多。” 殷绝懒洋洋的矮下身,将下颚搁在吴归肩上。他和吴归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吴归稍稍一侧脸唇就能扫过殷绝的额头。他的呼吸气息缓缓的洒在吴归的脖颈上,吴归僵的一动也不敢动,但还是能从视线的余光里瞄见殷绝慵懒如猫般轻阖的眼睫。 那一瞬确确实实的,吴归感到了灵魂如同骤停的呼吸般凝固了。 “没什么值得在意的。”殷绝道,“在这里的只有你。” 他说的轻描淡写,这个语气和态度却是已将这具身体本身的主人视为死物。 吴归对他而言就像是太过珍惜却无处安放的流水,没有容器就会从指间流逝消泯无踪。那么既然如此世间所有的生灵对殷绝而言都是容器,他不在意那些容器中是否有水,那些水是否对其他人极其重要。 吴归叹一口气,毕竟使用了别人身体的是他自己。刚想说些什么,枯树丛对面就传来呼声。吴归一抬头,就看到乱石对面乱林中无声无息的攀下个人来。 是盗贼佩特。 佩特见着他们,却没吭声,四下张望了一遍,才踩着乱石敏捷的跳过来。 “嘿,没出什么乱子吧?刚才我们听着虎啸,可活生生的吓了一大跳!” 殷绝道:“无事。” 佩特眼珠子滴溜溜的往四处转了几圈,他性格跳脱,也没注意神情冷淡的殷绝,心直口快的问道:“你饲养的那只赤古虎呢?” 殷绝神情淡淡:“跑了。” “啊?”佩特一拍大腿,被殷绝眼神一扫换了嘴里要吐出的说辞,“先回去吧。”说罢后,又神情古怪的扫了一眼吴归。 拉斐尔坐在原地,气色看似好了许多。池笃沉默寡言的靠树而立,以他的性格,本来是要在看到希尔时就阴阳怪气的嘲讽两句,问句“预言系魔法师大人,找着路没”的。甚至吴归已经在归程的路上时就代入到希尔的身份中想好应答了,可他只是站在原地,低垂着脸,像一具封闭了感官无人操控闲置在一边的傀儡,一句话都不说。 吴归好奇,多看了他两眼。视线明显,池笃却也没有挑衅。 拉斐尔掀开了眼帘。 “我找到捷径了,无须翻过峰顶,可直接穿过多巴亚叶山脉到达守望壁垒。”拉斐尔道,随即他看向吴归,问,“你呢?” 吴归脑海中浮现出那曾一闪而过的鸟瞰图,由远及近,宛若他就是那只翱翔在多巴亚叶山脉之上的鸟雀,但随着全景的清楚,他的大脑剧烈一痛。 还给我! 他强压下不知何处而来重击般的剧痛,对拉斐尔道:“我也有了眉目。” 他脸色苍白,殷绝伸手一牵紧握住了他的手。 拉斐尔视而不见:“哦?那我们可以商议一番。” 他们按照已知的信息对照了一番,选出一条最为靠谱的路径。多巴亚叶山脉的全景清晰的铭刻在吴归——亦或说是希尔的脑海中,就宛若一个已经下载在大脑中的电子地图。不仅全景细致,还可拉近拉远。 他们一队人歇息了一晚后,就按照拉斐尔和吴归指出的路径行走。一路上有惊无险,单单是两个星转,就已经能够看到守望壁垒了。 那是一处古旧的城墙,将国王大道和多巴亚叶山脉彻底切割。远远着还能见在灰色城墙间哨塔上巡逻的士兵,就算是吴归,也隐隐的松下了一口气。 第52章 梦·五十二 守望壁垒是在第三纪元时作为抵御魇和魔兽的屏障建立的。在全大陆混战时期,士兵——魔法师和武者来回巡荡在这里,吟游诗人为淋在这处壁垒的血和汗谱写了大篇脍炙人口的诗歌。这里曾经是秩序种族最坚固的边关,但现在它已被风吹雨蚀,只剩下零星的人类士兵驻守在哨岗上。 士兵远远的看到来人,他询问同伴道:“是那批人吧?” 同伴趴在哨岗上,身躯软绵绵的如同一滩被热水泡烂的面条。“啊?”他抬了抬眼,含糊不清的回答道,“如果是人类的话就只有那一批。” “你去通知大人,我去把吊门拉开。” “别废那么大力气,吊门的铁链可锈的厉害。反正门不开也无所谓,你去通知大人,我验证一下他们的身份。” 同伴撑起自己的身体,士兵无声的注视他一眼,从哨岗上快速的爬下去。留在哨岗上的人则朝已将到达守望壁垒之下的一行人喝道:“你们是何人!” “沙诺曼禁地佣兵队!——还望开哨口让我们通过!” 士兵扫视他们一眼:“我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被罪魇之森的魇附身啊?等着吧。”他的身子往后一缩,也不去搭理。直到他注意到离开的伙伴重新回来。 他们对视一眼,一言不发的登上悬空的露台开始拽动锈迹斑斑的转轮。沉重的铁木门被铁链一寸寸的往上拉动,发出沉重钝涩的巨大声响。 翻山越岭的赶路已经将这支仅剩数人的佣兵队折磨的身心俱疲。他们在缓慢上升的哨口之前,吴归转头看向在刺木林后的山峦。他首次将映在碧蓝无云天际的山峦看的一清二楚,黛色的山脊和顶峰皑皑的白雪,他呼出的一口气瞬间就消融在空气中。 他们穿行过守望壁垒,在壁垒内穿着皮甲的巡逻士兵看过来的视线令吴归浑身不舒服。韦伯斯特,基普尔,戈安,佩特和狄尔加依次穿过了灰蒙蒙的哨口。吴归刚迈进哨口的一瞬,走在他前方的拉斐尔忽然停下了脚步。 “希尔。” 吴归愣了一愣才意识到拉斐尔在喊自己的名字。 这位魔法师在光线昏暗的哨口内回过头,吴归注意到了他脸上一个模糊的笑容。 “穿过守望壁垒沿着国王大道就可以顺利的回到王都——你想好怎么面对背弃你的族人了吗?……或者说,你还在计划,这也导致你在归途的路上沉默不言?” 拉斐尔的语气太过于奇怪,这令吴归不自主的皱了皱眉,用属于希尔的刁蛮语气顶撞道:“管你什么事。” “或者是你做好了依附他人的准备?啧啧,所以你才和‘那位’忽然变得如此亲近?”拉斐尔皮笑肉不笑的后退了一步,“或者——你不如干脆利落的承认,你就是最初跟随着那家伙的赤古虎体内的灵魂,来的更加简便?” 吴归陡然一惊! 壁垒上拽住铁链的两位士兵同时松手。锈迹斑驳的铁链顺着滚轮往下飞快的滑下,吊起的铁木栅门自上而下的从吴归头顶轰然落下,与此同时,吴归大脑内忽然迸裂一般的发出嗡鸣的剧痛。 还给我! 还给我! 盗贼!黑魔法!盗贼!侵占别人身体的小偷! 你是谁?!滚出去!从不属于你的身体中滚出去! 他下意识紧紧的捂住耳朵。 有人在他身后拽了他一把,可吴归浑然不知。大门轰然擦着吴归鼻尖的位置轰然沉重的插入泥地中,拉斐尔的笑容在昏暗中一闪而过。 在空茫一切的剧痛中,希尔站在吴归对面,清秀的少年面容狰狞的扭曲成一团,他死死的盯着吴归。吴归死死的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地面塌陷成泥沼,从泥浆中伸出一只只泣血之鬼的手,胡乱挥舞着,只待握住吴归脚踝的那一刻将他拖往泥沼之中。 少年的身躯在殷绝脚下蜷缩成一团。殷绝神情凝重,俯身将手按在少年的肩膀上,纯粹黑暗的元魔之力从他的掌心抽出细丝牢牢的缠绕在少年身上,将格格不入的灵魂和躯体密不可分的捆绑在一起。 “你这么做有意义吗?” 殷绝一抬眼,瞥见不知何时站在守望壁垒之上的白袍圣魔导士。他嗤笑了一声,继续将注意力汇聚在少年身上。 白袍圣魔导士状似悲悯的扫了一眼被殷绝力量上挟持禁锢的少年,低哼了一声:“这个灵魂体有什么特别的?低劣,脆弱,不堪一击——啧,也正是多亏了它,多亏你明目张胆进行灵魂转换的禁术,才能让我的弟子锁定你的身份。藏匿到现在,终于让吾等找到你了,传说中的恶魔之子。” “真吵。” 白袍圣魔导士危险的眯起眼来:“难得见到早年好友曾经的学生……”他握住法杖,遥遥的一指,早就绘制在大地上的魔法阵被唤醒,元魔力散出刀刃般明晰的的巨大光芒。魔法师协会的数位魔法师皆登上守望壁垒,全大陆的至强者全都站着这处曾经抵御了更大灾难的壁垒,抹杀预言中即将为大陆带来祸端的恶魔之子。 为首的白袍圣魔导士自信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狩猎。他对自己的能力,和他并肩站在守望壁垒上的魔法师皆是共同站在大陆强者顶端的魔法师。他视线冷冷淡淡的停在亮如昼日的巨大光芒中。等光芒落下,魔法师协会就能前去收敛残留的恶魔之子尸骨,即使是恶魔,也不足以在蓄势以待的魔法阵和高强度的元魔力中存活下来。不过也不至于灰飞烟灭,不管是它的鲜血,还是骨架,全都是绝佳的魔法制材。白袍圣魔导士悄悄的攥紧垂在身侧的手掌,以他在协会的地位,他足以最先挑选难得一见的恶魔之子身上的材料。究竟是要眼珠还是心肺呢?圣魔导士犹豫不决,不管是哪一类,都弥足珍惜。他是绝对不会将这即将到手的材料用于魔法的,毕竟,他正在研习的可是传说中的神术炼金术。 尽管目前尚且无太大收获,但白袍者相信,只要得到同样是传说的恶魔躯体,他研习的炼金术迟早有一天将大成。 在明亮的令人睁不开眼的魔法阵光辉中,殷绝的手掌始终平放在吴归的脖颈上。 他凝神静气,宛若感不到四面八方凝聚而来的巨大压力。 站在壁垒之上的魔法师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黑影从魔法阵边缘无声无息的闪过。 拉斐尔是无缘见到发生在守望壁垒之上的这场毫无悬念的狩猎。他们一行人穿过哨口的一瞬间,只忽然感到随着巨大的魔法威压倾轧而来的光芒。佩特好奇,顶着压力回头。刺目的白色光辉从高接天际的守望壁垒上漫出,他只看了一眼,双目旋即一阵刺痛,眼中的景物立刻崩塌一般的熄灭了。 “闭眼!” 狄尔加立刻捂住佩特的眼睛,厉声呵斥道,“你不要命了!” 佩特傻兮兮的嘿嘿了两声:“狄尔你手掌里是不是涂了药粉,我本来眼睛火辣辣的,现在完全凉下来了。” 狄尔加凉凉的道:“蠢。” 韦伯斯特愣愣的,这个大个子既不敢回头,也不敢动,只僵在原地注视着正往前走的拉斐尔,喃喃自语般的问道:“魔法师大人们是怎么知道他是通缉中的恶魔的……” “没有元魔力的普通人就是普通人,就算拥有武力眼睛还是瞎了一部分。”拉斐尔冷冰冰的道。他的语气中没有轻蔑,从他踏进守望壁垒的那一刻起,这位魔法师周身的气息浑然一变,变得高高在上起来,“你一直守在我身边,听着我给你解释那么多却还是没有看出来吗。从不可能有秩序种族存在的混乱之地罪魇之森走出的人类,身边还跟随着一只听话驯服的赤古虎——如果光凭这个,还不足以让你们提高警惕,真是白费我辛辛苦苦的领你们出来。” “最开始头儿是有警惕的……!” “头儿?”拉斐尔悲悯般的看了韦伯斯特一眼,“看在我受伤时你尽心尽力的帮过我,呵。罪魇之森是什么地方?那里全都是魇,从中走一趟,出去的就不一定是你这个人了!跟在那家伙身边的赤古虎逃脱的同时,希尔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仅是这一点,你还记得我调动分派出去的小石子吗?对,我告诉你这是用来寻路的,但是除了寻路,它们还可以是我用来侦查的眼睛。” 拉斐尔道:“那家伙可以控制灵魂……只有九阶之魇能够控制人类的灵魂。但我从这个男人的身上探测不到魇的气息,那么只有教会和魔法师协会共同通缉的恶魔之子了。” 韦伯斯特喃喃:“那么,你是用什么方法把消息放出去的……更何况,来的人全都是了不起的——” “魔法师之间自有联络手段,这不会是的你的关注点。” 韦伯斯特问:“既然他可以操控人类灵魂,那么头儿,池笃没有进来,是不是被他操控了?” 拉斐尔神情一凛:“糟了——!”他反身就要往守望壁垒的方向去,却只见耀眼的白光下,一道剪影飞快掠过。是如同幽灵一般使他们不知不觉无视了的池笃,他像一个被操纵的傀儡,迅速的扭断在下首的一位能力最弱的魔法师的脖子。 是伊蒙斯特尔家族的人。这个家族专攻预言系魔法,元魔力最为薄弱,在全力的元魔汇聚下,周身薄薄的一层元魔保护层轻易的被穿透了。 随着他的死去,魔法阵的白光一晃间有了轻微的衰弱。 拉斐尔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一柄剑猛然穿透了他的胸膛。 韦伯斯特站在他身后。握着剑柄。 剑刃上反射着淡蓝色的光芒,拉斐尔认出这是附过魔的剑。被控制的池笃杀死那位魔法师用的同样是一具附魔武器;所以这才一击致命,轻而易举般的穿透了魔法师疏忽时的自我保护。 “您怎么不仔细想想呢?他既然可以操控人类灵魂,那么,为什么只要操控一个呢?”韦伯斯特嘴角露出一个不符合他气质的诡谲笑容,“是吧,我们伟大的魔法师协会会长的□□?” 附魔武器穿透的胸膛中没有一滴血流出来。拉斐尔一言不发的消泯成碎光消失在空气中。站在守望壁垒上的白袍者嘴角忽然咳出一口血,这一个晃神的失神,他就已经失去了对魔法阵的把握。 “糟糕!恶魔之子逃了!” 耀目的白光之下,空无一人。 · 吴归看到了两张相片。 两个一模一样宛若人偶的孩童;一个美人领着孩童的其中一个在阳光下荡着秋千。 阳光一点点的衰败,秋千被大火烧灭成灰烬。两个毫无生机一模一样的人偶在一地颓败中同时转头看向吴归。 然而吴归正在下落。 他被无数只手拉入泥浆,却在继续下落。 落下漆黑无底的深渊。 空间缝隙中,殷绝神情冷淡的将手从一只紧紧拥着的少年躯体侧颈上拿开。 那里面还有灵魂。但是却已经彻彻底底的空了。 第53章 曾·五十三 屋外电闪雷鸣,丑陋如亮色蜈蚣的闪电狰狞的从漆黑的夜幕上爬过又消失。雷声宛若响在耳际,但昏暗烛光下的两人宛若充耳不闻。客人赶雨而来,脱下的斗篷上还沾着湿漉漉的寒气。他在壁炉的火光边坐着,一动不动的任火焰烘干他湿透了的衣服。女主人神情冷漠的站在窗前,视线不知道在看望何方。 “克丽丝亭缇娜·维安斯。万万没想到失踪多年的您会在这里。” 女主人冷漠的道:“别喊我克丽丝汀。我现在用的名字是殷椴,莉迪亚应该跟你提过。” 客人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你用第一二纪元的古文字当名字?还是和我教导您时一样有趣。请说吧,您费神让我来摆放的理由。我的身子已经烤的足够暖和,也很有兴趣和多年不见的您进行一番长谈。” 克丽丝汀不经意的抿了抿唇。她的脸冷冰冰的如同一具艺术家精心雕刻的女神像,只这个小动作暴露了她作为人时的习惯。 “老师,我想请您教导……”她停顿了一瞬,用古怪的语气继续说,“教导我的孩子。” 客人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您已经有了孩子?是想让我教导他魔法,还是想要教导他剑术?” 克丽丝汀道:“是其他。” 客人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但女主人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您一直在大陆上游历吗?还是在教导我之后,又去教导了别人?” “我没那么多心思教导天赋不足的孩童。养成一个孩童的人格很有趣,可惜令我满意的孩童父母们并不会完全的将他交给我。与此对比,游历大陆也不失是一项不错的乐趣。” “应该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吧?比如说,其他的秩序种族?” 客人似笑非笑:“克丽丝汀,你既然已经不是充满好奇心的小女孩了,就不用装出感兴趣的模样。你对我的旅程毫不关心,又想从中套出什么信息来?” “我只是在寒暄,老师。” “那么请把你的表情放松。如果你的表情不再死板僵硬,我不介意花上一个晚上的时间给你介绍我偶然遇到的精灵,穿过哈尔锤荒野遇到的矮人集聚地,和住在巨锤高地之上的侏儒。你说为什么侏儒们要住的那么高呢?他们明明是一群好奇心旺盛的小个子,却不愿意和人类来往——克丽丝,你心底的不耐烦要全部堆上你的脸庞了。” “是殷椴。”克丽丝汀矫正,不过客人并无修改称呼的意图。她轻叹一口气,询问道,“您有遇见过混乱生物吗?” “那些东西无处不在。例如魇,或者是魔兽。我想我或许还会对魔兽提□□兴趣,至于魇……那种丑陋的分泌物,实在不适合在雨夜提及。” 克丽丝汀问:“恶魔呢?” 客人注视了克丽丝汀片刻。克丽丝汀平静的和客人对视。窗外闪电骤起,白光一瞬间将屋内照的亮如白昼,随后一道惊雷炸开,就如同响在他们耳侧。 客人慢条斯理的抖了抖晾在一旁椅子上潮湿的外套,将之翻了个面。 “这是个有趣的话题。传说第一纪元神魔同体,诸神之战以及之后秩序生物的灾难都是恶魔挑起的。也有学者分析,魇不过是恶魔的末梢。”他细不可闻的厌恶的皱了皱眉,“比魇还惹人恶心反胃,就算它只是传说……一旦有恶魔的影子出现,那么全大陆的灾难就到了,第一次是诸神之战,第二次是魇。第三次是什么呢?不过,这也足够有趣。” 克丽丝汀注视着他。她一直一动不动的站在窗前,现在她双手不自觉的交握住了。雷电将她的身影剪成一道黑色的影子。克里斯汀在分辨壁炉前客人的表情,然后她轻松了一口气,走向客人,动作优雅的拎起裙摆,在男人面前蹲下来。 “老师,我能像儿时一般信任您吗?” 客人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的六芒星呢?” 克丽丝汀回答:“它无时不在。” “那么,你可以信任我。” 克丽丝汀轻松一口气,冰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微的松动。她低垂下头颅,客人将手掌放在她的额顶。 “需要您教导的孩童,他在二楼走廊深处的房间之中。您如果亲眼看到他,就会明白我需要您做的一切。” 克丽丝汀抬起头,“我需要您塑造他的‘人格’。他们是一对兄弟,我只希望您教导弟弟,准确的说……我希望他能杀死他的兄长。只有他能够做到。” · 客人径直沿着昏暗的烛火光芒往前走。铁门上雕刻着简单的魔法阵,他随手将魔法阵给破解了,双手撑住铁门花纹繁杂的外表将门推开。 室内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一个稚龄的孩童坐在油灯的光芒中专心致志的低着头,听到门退开的声响,孩童回过头来漆黑的双瞳直直的盯向客人。 即使他在油灯的光芒当中,他的瞳仁和发色也是处于深夜的漆黑——无机质且空无一物的漆黑。 只有一个孩子。客人骤然回过头,一条细弱的影子拖在他的脚下。一个孩童无声无息的出现并站在他身后的阴影之中。 “你是谁?”在油灯光芒中的孩童问道。 “那是什么?”他低声自语般的询问。 孩童回答:“那是我哥哥。他是我的影子。” “影子?” 孩童咯咯咯咯的笑起来:“这是我在玩的游戏。”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绝。” “好的,乖孩子,你能喊你哥哥过来吗?” 孩童沉默了片刻,然后又咯咯的笑起来:“不能。我的影子是个听不懂人说话的怪物。” 在阴影中小小的身影很快印证了孩童的话。那条影子在原地探寻的注视了男人片刻,像是揣度又像是在嗅探着什么。男人在这个瘦小的孩童影子身上感知到了在野兽处特有的气味。 他往前踏了一步。 这条影子宛若深海中的游鱼悄然且迅速的超门外滑去! 被称作“阿绝”的孩童尖叫:“快抓住他!!” 男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残影再次汇聚之时,他手上正提着小孩的后颈。他将之拎油灯下的光芒中,期间那孩子一直在宛若被逮到的小兽一般挣扎。男人低下头,扳起这个小孩的脖颈,小孩冲他龇牙,露出两枚小且尖锐的的獠牙。 “去他妈的九阶之魇!” 男人低骂了一声,嫌弃的一甩手将小孩扔在一边。小孩的后背沉重的撞上了墙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男人半回头,对着铁门勾了勾手指。门自动合上,其上的魔法阵的光芒亮了又灭。冲出去的孩子扑的一声重重的撞上了闭合的大门。 “克丽丝汀——他妈的,我的乖女孩真是惹出了天大的麻烦啊。”他厌烦的摘下手套,嫌恶的将手套燃成一团炽热的火光,然后熄灭成零星的灰烬。 阿绝昂着头,好奇的看着他。 “你叫什么?” “霍华德。被你的母亲请来教导你……你可以喊我老师。” 孩童困惑的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瞳眸:“我的母亲?” “或者说,你饿的时候喊的‘妈妈’。” 阿绝肯定的告诉霍华德:“没有这个人。我饿的时候从来不喊谁。我没有妈妈。” 霍华德耸了耸肩:“好吧,那么除了你和那个小怪物除外,这个屋子里还有谁?” 孩童畏惧的缩了缩身子,嘴里喊出一个模糊且不清楚的音节。 “她告诉你这么喊她?” 孩童摇了摇头,缓缓的说:“这是我的游戏。我觉得应该这么喊她。” “那么,那个人就是‘妈妈’。” 阿绝畏缩的张了张嘴,虚虚的喊出一个气音。霍华德半侧过身,看向黑暗中的另一个男孩:“现在,你可以跟我谈谈你的‘哥哥’了。诸神在上,尽管我是无神主义者——那可真是一个稀奇的怪物。” 那当然是怪物。霍华德这么称呼他,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孩童的獠牙,半边毁坏的如同被火焚烧过——却更像是一面空洞的面庞,以及另一边眼尾处上勾且繁杂如伤疤一般的痕迹,额顶凸起的两个小小的肉角。他见过的非人生物如此之多,多到他根本就不可能给一个狰狞的人形一个侧目。 他这么喊他,是因为接触到那个生物体时一瞬间的毛骨悚然,以及霍华德嗅到的味道。 浓郁的混乱生物的味道,甚至还比高阶之魇的气味更加容易致人堕落。 霍华德从来未真正见过恶魔,但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的就是恶魔的影子。 孩童眨了眨眼。 “他不会说话,也听不懂我说话。他是一个笨蛋,因为‘mama’拿刀子砍他把他扔到水里他都不会跑。他流的血是黑色的。‘mama’说他不会死。” “不死之体?” 孩童困惑的歪了歪头。 然后他纯黑色的眼瞳里就映照出霍华德唇角诡谲的笑容。霍华德弹了个手指,距离他们远远的蜷在墙角的生物哀嚎一声后开始分解。阿绝瞪大了瞳仁,注视着他的哥哥一点一点的分解成粉末。所有的粉末如同烧尽后的灰烬落在地上,风还未来时,又重新一点一点的汇聚聚沙成塔般汇成完整的人形。 重新‘复活’的小怪物紧紧的贴着墙壁,对着霍华德凶狠的一呲牙。 不知道是血液还是唾液的黑色液体从他的獠牙上一滴滴的渗下,滴在地毯上,地毯被烧出一小窜白烟。 霍华德却大笑了起来。 “有趣,有趣!不愧是我可爱的学生送给我的礼物!就算我的新学生令人失望,这个半恶魔体也不会让我无聊了!” 第54章 曾·五十四 霍华德从此在这幢空如夜影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经过几个小时的相处,他弄明白了浮在这栋房屋表层的一切。克丽丝汀对从她腹部诞生两个生命体抱有极其复杂的感情,在血缘和生物层上,她是这两个婴儿的母亲;但作为一个人类,一个有思想的秩序种族,她却仇恨这两个看似无辜的孩童。 母性来自本能,仇恨亦成为了本能。克丽丝汀矛盾的将两个幼童饲养了数年,她并未虐待他们,可也没有告诉他们“母亲”是什么概念。她辨别出这一对双生子中,只有一个继承了异类的血脉,而另外一个作为弟弟的,则是完完全全的人类。 这实在太好辨认。半恶魔体的孩童很难控制住体内汹涌的血脉力量。他有獠牙,额上长有不太明显的小小的角,眼角有诡谲邪恶的花纹,血脉的力量总是将他的半张脸毁坏的一塌糊涂——尽管他极其强大的自愈能力总能在数天的时间内将毁坏的一片狰狞的面庞修复。在他能收拢自己的力量时,他会变得稍微像一个人类孩童,可这种时间并不多。 克丽丝汀最恨他。 这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可这并不能减弱克丽丝汀的仇恨,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克丽丝汀杀死过无数人,可连杀死他都做不到——并非什么来源于母性的心慈手软,这个半恶魔体的怪物有着惊人的自愈能力。 就算是用纯正火元素的元魔力将襁褓中的婴孩烧成灰烬,灰烬也能重新快速的拼成尚切茫然无知的幼童。 克丽丝汀对这份自愈能力忌惮而厌恶。在对比下,作为人类的弟弟则稍稍给了克丽丝汀浅薄的一丝慰藉,她给他取名字,教会他说话;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她托付少女时期的好友莉迪亚找来儿时老师霍华德,委托他进行幼子的教学。 老实的说,被取了“绝”这个名字的孩童天资在这块元魔力逐渐干涸,魔法师能力越来越减弱的大陆上已经算得上是中上。可对于霍华德而言,却太为孱弱。在母体中,强悍的血脉能力就像全部被他的兄长所吸收,遗留给他的只有普通的身体。可他还是留了下来,以往学生委托的给他不仅仅是令所有秩序种族厌恶的麻烦,还有和麻烦等值的价值。 霍华德对未知的一切都抱有极大的兴趣。从未见过的半恶魔体是最好的研究对象,就算是作为他的学生,完全的人类体,他也坚信这这幅身躯内一定藏了些什么奥秘——更何况塑造人格是本就是霍华德乐衷的爱好,比在一片空白上绘画,将顽石雕随意雕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更要让霍华德兴致盎然。 于是他称呼他的新学生的名字阿绝,作为研究对象的哥哥则被唤为怪物。 · 黑色头发的孩童坐在高架椅上,小心翼翼的艰难辨识着一本厚壳书上繁杂的魔法文字。他的双手紧紧的在书后交握,眼睛不住的往外瞟。数到一定时间,他撤开手,从高脚椅上滑落跳下,悄声无息的滑向屋外。 房门却很快被推开。霍华德走进来,阿绝瞬间僵在原地,紧张的低垂下头,害怕的抿唇轻声叫了一声:“老师。” 霍华德道:“抬起头来。” 阿绝于是将头抬起。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沾在霍华德衣襟的血,他没能完全压下眼底的好奇和探究。霍华德在阿绝的注视下慢条斯理的脱下手套,将手套用元魔召出的火焰烧干净,再问道:“你准备去哪?” “我猜到老师已经完成了,所以想去看看怪物。” 在霍华德的影响下,阿绝也开始跟着称呼他的兄长为怪物。他尚且年幼,从未被教导明白亲人的含义,更加不明白“哥哥”这个称呼。但就算他不能完全明白怪物这个称呼里的含义,却也能听出里面的厌恶情绪。 但阿绝还是跟着这么称呼。霍华德和克丽丝汀的情感和态度很容易就影响到了他,他逐渐的跟着大人,用独属于孩童懵懂却残忍的方式对待怪物。 霍华德没有阻拦——因为那本来就是他的目的所在。 或许还是因为阿绝依然继承到了部分隐性的能力,或许是因为两个孩童同源同血脉,霍华德在怪物身上割裂开却会迅速愈合的伤口,阿绝导致的创伤愈合的时间则延长了很多。霍华德顿时明白了克丽丝汀所说“只有他能做到”的含义,他甚至猜测,如果说恶魔之子诞生是这块大陆再一次的灾难,同根同源的阿绝就是为了扼杀这场灾难而诞生。 他想,达成克丽丝汀的要求并不困难,一年,两年,阿绝迟早能够亲手将他的哥哥给杀死。 可是并不是现在。 霍华德扫一眼摊开了魔法厚壳书,问:“交给你的任务你都看完了?” 阿绝顿时恹了,他低声回答:“没有。太难了……” “这只是开始。你连起步都学不会,你的母亲会为此感到失望的。” “……因为我做不好,妈妈才不喜欢我?” “只有你能够达成她的目标。” 阿绝踟蹰一会儿,问:“我能不能先去看看怪物再来看书?我会乖乖看书,老师要我学的我都能学好。” 霍华德耸耸肩,让开了脚步。阿绝明白老师应允了,他飞快的从门旁钻出去。霍华德将沾满血迹的外套脱去,没有温度的目光扫过幼童钻出去的身影,单指从衣领处支起外套,啧了一声,嘴角露出一丝冷漠的笑容。 “就算那个小怪物身体里的恶魔之血无穷无尽……” 覆在血迹上的元魔力一撤去,沾染在衣襟上的数滴血液就像是撤开铁笼的猛兽,转逝间贪婪的从衣襟出开始迅速的吞噬腐蚀起整件大衣。 · 阿绝轻车熟路到的穿过长廊,走下楼梯往偏房走去。 悬挂着的镜子照出他的影子。贴着古典黄色的壁纸映照在镜中,大厅和走廊全都空空荡荡。阿绝尚还没有一侧的柜子高,他够不着门把手,就双手握紧栅栏门往一侧拉。铁条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房间昏暗,窗帘拉的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日光。地毯上斑斑驳驳全是焦黑色的被腐蚀开的痕迹。 怪物蜷在角落中,借着阴影和垂下的窗帘做遮挡,只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阿绝看。 阿绝并不畏惧这种犹如猛兽的视线,小脸绷的紧紧的和怪物对视。 在阿绝拥有了老师之前,克丽丝汀始终是将他和他的哥哥关在一处。从懵懂记事时开始,阿绝一直是和同胞兄长朝夕相处,逐渐的他被教会说话和作为人的其他,可在一起的却依然是一个如同野兽般的怪物。在彼此独处的时间里,阿绝会找些属于孩童的游戏——类似将无法交流的哥哥当做自己的影子。 可从诞生起以来就一直存在的共同度过的时间并没有给阿绝带来什么“兄弟之情”。随后和怪物严格区分开的生活给了这个孩子一种隐藏的骄傲和快乐。他小小的心里有一种偏向母亲和老师,对于怪物的厌恶和蔑视。 哪怕他并不知道这种情绪来源于何又代表着什么,但这并不影响阿绝对以往朝夕相处兄弟的恶意。 阿绝觉得自己是在俯视着怪物。他好奇的眨着眼睛,说:“诶,你好丑啊。” 怪物对阿绝呲了呲牙。 他其实看上去要比之前好多了,虽然全身又脏又狼狈,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但却比之前好太多。怪物的脸看上去已经很像一个人类了,除了眼尾处的痕迹,就连额头上的尖角都消失了。 阿绝说:“好脏。老师都不让你冲一冲吗?” 怪物纯黑色的眼眸定定的盯着自己血缘上的弟弟。 阿绝恐吓道:“会长虱子哦。它们会把你的血都吸干。”他低头看了看怪物四周被腐蚀的厉害的地毯,改了口,“或许它们不敢吸你的血。但是你好脏。” 全都是干涸的,丧失腐蚀能力和毒性的血污。曾经魔法师怎么研究魇,霍华德就用比那还可怕的方式研究这个难得的恶魔之子。怪物的自愈能力很强,但残留下的一片凌乱的现场足以展示出他在不久前遭受到了霍华德怎样的对待。如果怪物实在脏的不行,霍华德也会给他进行简单的冲洗,大多时候是一盆冷水直接浇过去,也不管天气是否严寒,更不管这个被叫做怪物的幼童是否会生病。 阿绝嫌弃了怪物一会儿。这种嫌弃同时让他非常自得。 妈妈虽然依旧对他冷淡,但是至少和他说话;更何况他有一个教他东西的老师。怪物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还得频繁被剥夺走能被剥夺的一切。 阿绝每次看到怪物,都很开心。 怪物依旧安静的注视着他,漆黑的瞳眸中像是藏了无底的深渊。阿绝走近怪物一步,怪物察觉到不安,半弓起背部,喉咙中挤出与兽类相似的恐吓声。 阿绝半歪着头,一拍手,用欣喜的语气道:“对了!你知道我今天学到了什么吗?一种非常厉害的魔法药剂!这里一定有吧?你等等哦,我找给你看。” 他将放在一侧的椅子拖到柜子边,双手撑住椅面攀爬上来,踩在椅子上去开柜子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片刻后,阿绝双手紧握着一把匕首从椅子上跳下来。一个个的将桌子上的玻璃器皿移下来放在地板上。 他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透明的小盒子,用针从中挑出一只蠕动的虫,快乐的对怪物说道。 “喂,怪物,你知道吗,这是我向老师要来的虫。据说磨成粉洒在肉上,可以让人非常非常的难受——”阿绝一歪头,说,“我给你试试吧?让我看看非常非常的难受是什么样子吧?” 第55章 曾·五十五 怪物的胳膊纤细且冰冷。阿绝觉得握在手里的就只是像一根覆着皮的骨头。 怪物凶狠的龇开獠牙,阿绝速度很快,他快速的拿匕首往怪物的胳膊上一划——小孩子的动作没轻没重。因为并不了解血腥和疼痛,所以阿绝的行为理所当然的像拆开一只绒毛玩具熊。 随着刀刃触碰到骨头,和骨质划在一起发出的令人浑身发麻的声音,怪物猛的向阿绝的喉咙咬来。 霍华德研究过他。 如果说怪物的外表是一个幼龄孩童,那么他的咬合力却褪去了人类幼童的外壳,露出了怪物的本质。 他能够直接咬碎阿绝的喉骨,就像一只野兽、一只魔兽在捕猎时会做的那样。阿绝本来应该活不过接下来的数秒。 但是,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怪物体力完好的情况下。霍华德刚刚离开,他的身体刚支付了大量的能量去填补身体上的各类伤口。怪物本来正虚弱的缩在墙角一点一点的等待体内的恢复,在阿绝进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力气去管对方说了什么。 阿绝手一扬,蠕虫和其他从柜子里胡乱搜刮出来的碾压成的黏质粉末就全部倒进了怪物血肉翻开,露出骨头还来不及愈合的创口中。怪物剧痛的“啊”了一声,全身一痉挛,阿绝往后一倒,双手撑在地上,向后耸着退了几步。 他用一种无知、残忍的平静睁着眼睛,注视着如同受刺激的植物一样蜷成一团,表情疼痛到扭曲的同胞兄弟。 那张和阿绝没有多大差别,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挤成一团。怪物死死的咬住牙,阿绝眼尖的发现他把自己的嘴唇给咬破了。怪物背抵住身后的墙壁,退无可退,歇斯底里的用完好的手紧紧的抓住自己另只手的手腕。 阿绝眨眨眼睛,恍然大悟的说:“原来这么痛的啊。看来很有用呢,连你都觉得痛。” 怪物猛然向阿绝伸出手去,迅速的扼住了阿绝的喉咙。他的速度太快,行动太突然,连一丝预兆都没有。阿绝根本就想不到尚还疼的不能自已的怪物还会突然的对自己发起攻击。 太困难了。怪物处在肉眼可见的剧痛中,本来就不多的体力又开始快速的消耗。他做不到一击必杀,只能竭尽全力般紧紧的锁住阿绝的咽喉,阿绝脸色涨的通红,喘着气,他断断续续的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怪物张了张嘴,沙哑的,一字一顿,像刚学话的幼儿般说道:“走、开。” “唔!” “走、开。” 阿绝扑腾着,双手抠在怪物的手臂上。呜呜个不停。 “你们在做什么!” 猛然间,房间栅栏门外响起一道严厉的女声。与此同时,一点光点飞快的窜进怪物的额心,怪物挣扎了一下,阿绝掰开怪物无力的手指,受惊的窜出来跑到拉开门走进来克丽丝汀身边。 “妈妈——” “闭嘴!”克丽丝汀喝道,“谁允许你这么叫我!” 阿绝捂着脖子,委屈的瘪瘪嘴。他喉咙生疼,声音都哑了:“老师说可以这么叫你。” “我没有允许。”克丽丝汀道,她也理也不理在墙角刚刚受了她一击攻击的怪物,只是对阿绝厉声道,“谁准你现在来这里的,老师?” 阿绝乖顺的点了点头。 “出去。”克丽丝汀说,“干你该干的事情,我去找他谈谈。” 阿绝吸了吸鼻子。克丽丝汀径直出门,淡漠的眼神始终没有在怪物身上停留一刻,就好像另一个孩子从来都不存在。 阿绝亦步亦趋的跟在母亲垂下的裙摆后。孩童敏感的察觉到身后忽凉且悚然的温度,他出门时往后望了一眼,房屋的角落埋在一片阴影中,怪物的身影是颜色更深的黑暗。他低伏在角落中,动作如野兽发出攻击之前。 阿绝隐约觉得怪物的双瞳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红光。 他从未害怕过这个同胞兄弟,只是在那一刻,阿绝打了个冷颤。 · 霍华德已经等在了书房中。 克丽丝汀将门关上——尽管这幢空洞如深渊之眼的住宅内再无外人。她的脊背笔直,下颚高昂,裙子的领口完美的衬托出她优美白皙的修长脖颈。 “让现在的阿绝一个人去见那个怪物,您是什么意思?他很容易就会被害死!” 霍华德将正随手放开的一本书放下,抬起了眼,轻描淡写的问道:“你是在对我发表不满吗,我可爱的克丽丝?” 克丽丝汀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为您让步太多了。至少在称呼这方面——您每一次喊我少女时的昵称,都是在往我的伤口上添刀伤。” “我不知道你如此痛苦。”霍华德说,“在我眼里你永远都和少女时期一个模样。” 克丽丝汀露出一丝转逝即逝的苦笑:“您还是喜欢这种哄小女孩的说辞。别想转移话题。” “好,那让我们顺从你的意思谈谈阿绝。你如果真的担心他的安危,在我到来之前,为什么始终让他和怪物共处一室?如果因为他是人类,你就对他动了母亲的慈爱,那么为什么你不允许他喊你妈妈?” 克丽丝汀抿住了唇。 霍华德一摊手:“这很滑稽,克丽丝。相信我,只有在死亡的折磨中,人类才能最快的杀死恶魔——我们甚至不需要周详的计划和长久的等待,孩子总是最残忍的。你会如愿所偿。” 克丽丝汀没有说话。她的侧脸在透进的阳光下显得坚毅却柔和,这种矛盾让她的映在书架上的影子就像是一把被层层皮革细心包裹住的利刃。 霍华德嘴角的诡谲笑容一闪而过。 “除非……除非你对我撒了谎。你不是真心想让弟弟杀了哥哥,至少不是在这时候。你是不是隐瞒了一部分呢?让我猜猜你的目的吧,六芒星,维安斯家族,混乱和秩序种族,恶魔,啧啧,亲爱的,你的野心真大。” 克丽丝汀厉声反驳道:“你知道什么!” “我当然知道。”霍华德微微一笑,“因为你和我的目的基本一致。” 克丽丝汀定定的注视着霍华德。 霍华德放轻了声音,犹如在说一桩隐秘。 “只出现在传说里,第一纪元和神同在的恶魔……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过可惜。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站在他对面的女人没有表情,没有说话。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小女孩,生在浮巅的遥遥云端之家,身高还不及他的大腿,高傲的昂着头,气势嚣张的拎着玩偶大兔子,就像拎着一柄矮人的巨斧。霍华德培养这个天之骄女从女孩到少女,随后变故突生,克丽丝汀连姓名都不得不舍弃,从云端跌落泥沼,沉稳内敛的就像个普通的普通的女人。 但是有东西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霍华德道:“维安斯家族,魔法师协会和教廷——你恨那两个孩子,可是,我教出来的学生,不会为了向两个稚童复仇而在泥巴里蜗居一生。” 他没再观察克丽丝汀的表情,道:“恶魔之子会颠覆大陆带来浩劫,但那与我等何干?他注定会成为一把没有刀鞘刀柄,面向所有人的刀。克丽丝,你同我一样,不是想让弟弟杀了哥哥,而是想操控弟弟挟持控制哥哥——这才能带来你想要的复仇。” 克丽丝汀忽然笑了:“老师,您知道我父亲当年为什么提前辞退你吗?” “难道不是他尊贵的女儿迎来了思春期?” “您让这个老笑话了取悦了自己多少年?” 霍华德和善的一笑:“我总要给大陆最尊贵的人一点点面子。” “您太聪明了。能看穿一切的您聪明到可怕。”克丽丝汀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您看,我想在都有了想要辞退您的念头。” “你做不到。克丽丝,你压不下你心头的仇恨。你恨怪物,也恨阿绝。所以你的心一直在违背理性诱哄你,何必控制他们呢?你无时无刻想要杀死他们。” 克丽丝汀注视了霍华德片刻,说:“联系莉迪亚找到你或许是我做的最冒险的决定。” 她不再使用“您”。 霍华德只是微笑:“你以后一定会觉得,这是最正确的决定。” · 这场对话捅破了最后一层薄薄的纸。霍华德很满意,所有事物的发展均在他的掌握之中。怪物不能死,他们需要他永远是个能为人所用的怪物;阿绝是最好的傀儡线,所以霍华德得细心雕刻阿绝的人格和思想,这个孩子必须每一个行为每一次情绪都为符合霍华德的蓝本——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展着。 直到有一天,霍华德发觉,阿绝出现了一丝不对劲。 在和克丽丝汀的谈话后,霍华德限制了阿绝和怪物的单独会面次数。这对怪物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毕竟阿绝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熊孩子。将近一年的时间按照霍华德刻下的轨迹过去,可在某一天,阿绝同霍华德问好,并溜去找怪物那一刻。 霍华德盯着孩童消失在门外到的背影,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餐桌上的餐盘。 淋着蜂蜜的小面包少了一个。 回想着阿绝绝无太大差错,可总是偶尔透出一种诡异的言行举止,霍华德瞳孔一缩。 第56章 曾·五十六 霍华德一边往前走,一边回想一年以来的阿绝。那些细小的差异在回忆里逐步放大,霍华德面无表情,但双眸却阴沉的要凝成足够滴出水来的雾霭。 三个月前……不,半年前,甚至更久以前。阿绝就有细微的不对劲了。而这份性格的差异却并未一直持续,就像一条本正爬行的虫子忽然从固定轨道中脱离了,但却又很快的回到既定的轨迹中。时断时续……所以,霍华德才会直到那么久后才发现不对。 他阴沉的回想着所有在阿绝身上发生的可能性——然后他走向阿绝房间和练习室的步伐一停,转折向地下室中寻找克丽丝汀。 他们毕竟培育着同一个怪物。 ----- 那个被称为“怪物”的孩童有着“性格”吗? 他并不唯唯诺诺,也从来不顺从。霍华德最初尚能从他漆黑的瞳眸中看出类似野兽恶毒的记住对象的神情,但后来连那种眼神也消失了。霍华德不认为他被驯服了,怪物是不会被驯服的。 他等待着怪物终将到来的反击。怪物迟早有一天将会动手,等待的时间越长,霍华德越满意——会忍耐并积蓄力量的野兽终将变成一柄好用的工具,而霍华德等待的就是怪物全力一击的时候。把毒蛇的蓄力一击挡下并给予“□□”,会是最好的驯兽手法。 这是霍华德最得意的手段,他甚至用此驯服了一匹高阶魔兽。 但他未曾料到,怪物的报复从半年前就发生过了。 他只想到了怪物对自己,却忽视了阿绝。霍华德足够强大,对付他必须要怪物长时间的蓄力;但是阿绝只是他的同胞兄弟,也尚是一个孩童。 他对付他,只需要学会逃脱出母亲和霍华德铸造的牢笼,避开霍华德的元魔屏障,在夜晚悄无声息的潜行进阿绝的房间,就可以直接咬断熟睡着的弟弟的喉咙。 怪物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熟悉模仿破开牢笼桎梏的元魔波动的钥匙。霍华德或许知道他能够感应到元魔的力量,但却不会清楚,即使在这孩子无人教导犹如野兽般长大的现在,也能够依靠本能依靠模仿偷偷的调动出元魔波动。 这是会让所有的魔法师艳羡并憎恶的,来自恶魔的天赋。 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怪物从漆黑的房间忽然睁开眼睛。他呼吸均匀,毫无变化。他安静的将元魔波动调动到指间与束缚在脚上的锁链共鸣,轻微的咔哒一声,锁开了。怪物寂静的站起来,走到门前以同样的方式打开元魔锁——但是他却并没有出门。 走廊上遗留着淡淡的光。如同爬虫爬过流过的一条条痕迹。 这是魔法师遗留下来的行动轨迹和时间。怪物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他在本能的作用下重新关上门,将元魔锁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蜷缩回房间角落。 白昼时霍华德依旧会花费短暂的时间研究他。但霍华德从未发现元魔镣铐和门锁曾在夜晚被开启过。怪物用孩童的姿态蜷在角落里仰视着霍华德,他的瞳孔一片漆黑,清楚的倒影出霍华德的轮廓。怪物发觉,这个屡次扭断他胳膊,砍断他的腿并观察骨头和肌肉如何生长出来,施加给他无比清醒的魔法师并未如同想象中可怕。 于是,终于在一天晚上,怪物看到走廊上一条条蔓延的光的痕迹变的极淡。他从房间中走出去,就像黑暗本身,静悄悄的向着同胞兄弟的气息而去。 怪物这个称呼并不委屈他。 比起人类孩童,甚至和他的同胞兄弟比起来,他确实更像个单纯的怪物。 他像一尾属于夜的游鱼,像一条游曳在元魔草丛中的蛇。门扉悄无声息的被推开,怪物的视线紧紧的盯住了床上陷入熟睡的一团静谧的黑影。 怪物屏住呼吸,随后就如同猛然爆发的蛇狠狠的往从被子中露出来的那一小截脖颈咬去。 他扑在被褥上的一瞬间,忽然硬生生的止住了动作。 怪物的牙齿僵在脖颈幼嫩的皮肤上极短的距离。他没有动,迷茫困惑的眨了眨眼睛。 ……气味变了。 陷在天鹅绒被褥中的孩童轻哼了一声,眼睫毛动了动。 怪物全身肌肉一紧,就要缩回动作飞快的蜷进角落! 孩童的胳膊从被褥中抽出来,软绵绵的搭在怪物的脖颈上。尚还带着被窝中的热气。 “……大黄?” 孩童砸了咂嘴,眼睫困倦的睁开。 怪物的后颈猛地一根根的炸了起来。 他极其威胁性的龇开牙齿。一脸凶恶的表情却不能掩盖住他的困惑。阿绝的气味不太一样了……并非是外表的气味,他里面的……像是完全换了。怪物不能理解这是什么,这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他感知到的是来自灵魂的气息。这种改变并没有给怪物带来威胁感,困惑制住了他的计划。他趁着孩童揉眼睛,往后谨慎退了一退。 孩童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脸上同样迷茫。 “不是大黄……你是谁?” 怪物没说话,歪着头谨慎的盯着他。 孩子像是思索了一会,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但却露出了了然的神情。他像是在按照身体的本能行动。 “哥哥?”他这么问。 怪物的身子僵住了。 他们确实是兄弟。但是自从诞生以来,自从看见这个世界以来,没有人告诉他们“兄弟”是什么概念。他们被关在同一间冰冷的房间里软禁着长大,却鲜少有对话。阿绝不喜欢他,怪物也不在乎这个和他自己有着相近血腥味的弟弟。 阿绝没有喊过他哥哥。 怪物紧紧的盯着孩童,没有错过他藏在阴影里的任何一丝神情。 孩童眨了眨眼,将被子搂成一团抱在怀里,问:“你不去睡觉吗?” 怪物不说话。孩童就又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你还不会说话吗?” 怪物半是警惕半是困惑的注视着孩童。 孩童说:“你不用担心。我偷听到霍华德老师和……妈妈说话。他今天离开了,明天和明天的明天都不会回来。妈妈不喜欢理我们。你和我一起睡吧?” 怪物没有在弟弟身上闻到魇的气味。 他似乎根本没有变化,面容还是和怪物一模一样,精致的如同一个玩偶娃娃。但是完全不对。阿绝在不久前,每次见到他露出都是与年龄不符的嘲讽、厌恶、好奇和跃跃欲试的探究。 怪物并没有回答。他敏捷的跳下去安静的往外走,阿绝坐在被子里,在身后小声的喊了他几声“哥哥”。 怪物的计划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夭折了。他并没有多颓丧,比起来,他的困惑始终更多一些。这种困惑持续的缠绕着他,直到天亮。 白天到来的时候,他一抬头,看到阿绝站在他的牢笼外。 阿绝每次见怪物总不会是带着善意的。怪物讨厌他和霍华德,因为每次只要这两个到来,他本来就不是怎样顺畅的生活就会过得更加痛苦。他需要调动本就不多的情绪来忍耐反击的本能。 后来,霍华德限制了阿绝跑来和怪物“玩耍”的次数——只是限制,更何况现在霍华德不在,阿绝来找怪物或者做其他的事情,他们的母亲从来都懒得搭理。 可是今天的阿绝不太一样。 他站在牢笼外,隔着覆盖着元魔力的元铁栅栏。歪着头看着怪物,伸手叫他过来。 怪物没理他。 阿绝看上去有些着急,他小声的说:“过来呀。我可以教你说话。你想说话的吧?” 莫名其妙。怪物想。 但他还是从房间角落里站了起来,稍微靠近了点孩童。但还是远远的,警惕全部都堆到脸上了。 阿绝突然有些想到大黄——他的印象有些模糊,但还是朦朦胧胧的记着那条被他捡回来的狗。也是这样,一身的伤,充满警惕。可是他拿着火腿肠靠近它的时候,大黄再凶却还是没有咬他。 阿绝有点小自信。毕竟他有过大黄。大黄那时候看起来比哥哥凶多了。 阿绝说:“哥哥。”他招了招手。 怪物目光沉沉的注视了他片刻。眼神就像是在掂量对面孩子的斤两。随后他张了张嘴,声音暗哑生涩。 “……我,会,说,话。” 怪物一字一顿。说出一个音节的时候还要目光凶凶的认真想一会儿。 孩童眨眨眼,说:“那我可以陪你说话。” 怪物皱了皱眉,拒绝了。 阿绝的脸上顿时就被沮丧淹没了。 怪物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毕竟阿绝无论是看上去,还是闻上去,都感觉完全不一样。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你,教,我。元魔力。”怪物半眯起眼,“……偷偷地。” 如果是真正的他的同胞弟弟,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但是他面前的阿绝只在短暂的思索后,果断的点了点头。 怪物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像是在威胁的笑容。他古怪的想着,现在的阿绝究竟是谁?……无论是谁,这样一直保持下去,他总有一天能够杀死霍华德。 第57章 曾·五十七 怪物的学习能力特别快。 他一开始说话尚且有些磕磕绊绊,但只过了数时,和阿绝交谈了几句,说话就开始越加流畅了起来。他本来就一直在暗暗的偷记下如何说话,过了那么些年,缺少的也只是练习。 与他隔着一道栅栏门坐着的小孩也很开心。他像是一点都不畏惧怪物阴沉沉的瞳眸和表情。说道魔法时才好不容易卡了壳,像一辆依靠惯性前行的车突然被什么给挡着的一样。 小孩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跳了起来:“我去拿书!” 他一溜儿的窜走了。怪物皱了皱眉,但还没等他心底的疑虑真正蔓延上来,小孩儿又一溜烟的捧着一本厚壳大书给窜了进来。眼睛还滴溜溜亮着同怪物对视:“我在路上瞅见了镜子——你和我长一样诶!” 怪物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他们本来就是双生子,只有怪物在无法控制自己力量的时候,才会特别不一样。 小孩儿跪坐在地上,将厚厚大大的魔法书摊开在面前。他扫一眼说一句,磕磕绊绊颠三倒四,奇特的是怪物偏偏还给听懂了。 这一个共处下来,就是一天。 日暮的时候,小孩子将书本一合,话头一收,就笑嘻嘻的和怪物说声再见跑房间去了。他特意说了:“如果明天老师不回来的话我再来找你!”怪物看着小孩子活泼却安静伶俐消失在走廊中的背影,他探着头,直到完完全全看不见了才从门口返回平日里蜷着的角落。 只是一刹那,怪物心底忽然隐隐的明了“同胞弟弟”的概念了。 有个弟弟或许不错。头一次的,怪物心底如嫩芽破土般的诞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这个夜晚怪物睡的分外的熟。或许是因为最大的威胁霍华德离开了这栋宅邸,亦或是其他原因。他没有在深重的睡眠中骤然被湿淋淋的捞起惊醒,也没有再觉得熟睡后的世界是一望无际的漆黑。隔日阳光从厚重窗帘缝隙中漏进来的第一刻,怪物就清醒的睁开了眼睛。他盘腿坐在地上,开始试探着从昨日小孩儿嘴中的理论中归纳出可以实践的东西。 同时他也在等待着什么——虽然怪物并不想承认。 但这一日小孩儿并没有出现。 傍晚的时候霍华德回来了。他回来后先见了克丽丝汀,然后去检查了一下阿绝的功课,再之后,他走到了关着怪物的巨大牢笼面前。 霍华德伸手直接破开用作禁锢的元魔锁。怪物脊背绷的紧紧的,生怕霍华德发生什么。霍华德径直走到他面前,怪物冲他咧咧牙,霍华德嘴角挑起一个诡谲的微笑。 “我需要你的一小段骨头。肋骨最好——” 怪物寒毛倒立!顷刻间就躲闪到房间的另一侧,电光火石间他甚至还没来得想到什么,肩胛骨就被生生的捏碎,霍华德满意的俯视着疼的面目狰狞的怪物,微笑着说:“何必这么躲着我呢?只是一小段骨头,我还没想要你的命……人类断了骨头没办法愈合,但你不是人类。之前我们不是尝试过么?你断肢尚可重生,更何况只是一小截骨头。” 怪物的血液有腐蚀作用。霍华德用元魔力制住怪物的手足,就转头向门口道:“阿绝,进来吧。” 怪物死死的盯住从门口一点点挪过来的小孩子。 他弟弟的面容无论是今日还是昨日自然不可能有一丝变化的。还是那一张他看着已经都厌烦了脸,眉眼精致,眼瞳漆黑,黑色的头发乖巧的沿着白皙小巧的脸颊鬈曲着贴合。这个小孩儿无论是昨天偷偷来找他,还是今天听从着霍华德的指令走进来,都乖顺的像个娃娃。 霍华德说:“来吧,我教过你的。无论用什么办法,从这怪物的胸膛中取出一小段肋骨——放心,现在的你弄不死他。” 阿绝的神情很奇怪。乖乖称“是”的面皮子下面隐约燃烧着兴奋的疯狂,他看向怪物的时候,厌恶和好奇交织着的神情中又会明显的出现一丝畏惧。阿绝说了“好”,但却一直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霍华德淡漠的笑了:“你害怕了?” 阿绝说:“不……我才没有!只是……老师,怎么做?” “我有教过你。” “……可是……?” “他不是人类,阿绝。只有你能触摸这个怪物令人作呕的鲜血,你活着就是为了制约这个怪物。你出生就是为了这个。” 霍华德面色平淡。话语里隐隐有几分诱哄。 这话他说过很多次了。怪物不理解为什么霍华德能在能轻易杀死他的现在却不动手。怪物还不明白什么叫榨取所有的价值。 阿绝也不是第一次听霍华德这么说。第一次听的时候他懵懂不知,想了半晌也不知道老师是什么意思;现在再次听霍华德这么说,他还是不能理解,但他将这句话当成老师的期望和鼓励——甚至可能还包括克丽丝汀的鼓励。阿绝一瞬间就觉得那些怯弱和担忧全部消退了。 他感觉体内充满了破坏的力量,跃跃欲试的向前走了一步。霍华德再次叫住了他。 “你拿着这个。” 阿绝接了过去。迷惑的低下头一看,一柄特别精巧的刀具。他学习了一段时间的魔法,能够感觉到元魔力缠绕在上面的波动。 阿绝低头看看它,再转头看看霍华德,最后定定的看向怪物。 怪物看到这个孩子露出了一个扭曲的,成人式的笑容。 这不是怪物所感知到的最疼痛的一次折腾。但只有这次,怪物闭上了眼睛。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情波动,只是单纯不想看到阿绝孩子气的脸。 怪物确实是怪物。霍华德领着新奇躁动又雀跃着的阿绝离开的时候,怪物背部被剖开的洞已经开始了愈合的过程,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再次被血液腐蚀的一团糟的地毯甚至地毯下的地板,感觉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活着的。 四下无人,怪物再次尝试着一点点试探激发出元魔力。 那一天晚上本来就应该直接杀死阿绝。既然霍华德希望用阿绝制约挟持他,怪物也非常期待霍华德在看到阿绝死后的表情。可那个机会怪物错过了,那一个白昼,捧着书蹦蹦跳跳叫“哥哥”的小孩子就仿佛是一个错觉。 怪物不在意,他们年纪都小,年龄还小就说明他们总有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和时间。 三天后的夜晚,怪物还在调息因为骨骼生长而变得格外痒的身体,忽然听到有噼里啪啦踩的特别凌乱的脚步声在门外想起。他一歪头,看到了从走廊的黑暗中窜出的一张熟悉的,笑容灿烂的脸。 阿绝坐在门口,和怪物隔着一道栅栏门和大半的空间对视。 阿绝小声的喊了一声:“哥哥。” 怪物听见了。他低下头,伸手去摸身后愈合了大半的伤口。一触碰就又痛又痒。怪物从自身大脑为数不多的情绪中感知到了汹涌淹上来的可笑。 小孩儿有点急,笑容一点一点的褪却,怔了半天,又喊了一声“哥哥”。 怪物半扭过头,用生硬的语调问:“你,还能,偷偷的,把魔法书弄出来?” 小孩儿见怪物理他,顿时开心了起来,说:“可以的!你还想要那天的那本吗?” 怪物说:“霍华德,在。” 小孩儿信心满满:“没问题,我会偷偷的,他发现不了。他很放心我。” 怪物的困惑并没有维持多久。 这个会叫他“哥哥”的阿绝和那个只会喊他“怪物”的阿绝截然不同。但偏偏他们之间又不是那么界限分明,怪物试图猜测阿绝的用意,但他只猜测到了一半,见到小孩子抱着一小沓羊皮纸笔记跑过来的那一刻,怪物放弃了。 他觉得分辨阿绝是谁,分辨阿绝的性格毫无作用。因为怪物并不是那么在意他所谓的弟弟,阿绝如何看他,是听从霍华德的针对他还是对他好都没有任何关系。毕竟阿绝也只不过是霍华德操控怪物的一柄傀儡线。 就算阿绝这忽而转变的气息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也没有关系。 怪物需要力量,只有学会元魔力才能让他从霍华德手中夺回自己。 而对他好的阿绝能够提供给怪物这个渠道。 怪物告诉捧着羊皮卷摊开来压低声解释的小孩儿:“你不用,叫我哥哥。” 小孩儿歪了歪头:“为什么?” 怪物没说话。 小孩儿嘟哝道:“可是我一直都很想要个哥哥啊。或者弟弟妹妹姐姐也可以。但是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哥哥……” 怪物看向他。小孩儿隔着栅栏撒娇道:“答应我嘛。” 怪物没来得及捕捉到语言中透露出来的这一点点信息。他也不是很在乎称呼,就说:“在霍华德面前,不许叫,这个。” 小孩儿喜滋滋道:“好的。” 他神情单纯无忧,应承的又快又准,就好像根本没有认识到霍华德是谁。 第58章 曾·五十八 但是霍华德出现在阿绝面前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准确的说,他出现在这间别墅里的时间越来越少。阿绝曾无意间听见过克丽丝汀和霍华德的争执,那是藏在阿绝体内尚且懵懂的灵魂第一次见到元魔力真正的威力,房屋连着四周的草原和阴郁的树林都在剧烈的震动,克丽丝汀声嘶力竭的怒喝道:“别还再想让我听从我父亲!什么维安斯,魔法师协会,就算是教廷也让他们见鬼去吧——!” 霍华德语调平稳:“但是‘六芒星’需要你这么做。它的光辉不足以——”随后他看到了阿绝,这位文质彬彬的男人停顿了一瞬,“阿绝,回你的房间去。” 阿绝看了他们一眼,顺从的跑开。远远的他听见霍华德平淡的声线,“你看,光凭你我是不足以掌握这对孪生兄弟间的联系的……教廷会找上门来……魔法师也无法抵御……诱惑……” 阿绝听不懂霍华德在说些什么,但他找了个机会在某天晚上偷偷和哥哥说了。怪物安静的坐在阴影里,神情安静且晦涩不清。 他并不能总是见到怪物,每次见到都像是隔了一个世界那么久。阿绝心底总有个混沌的想法,那就是他是跋山涉水横跨了很久远的距离才找到了这一个“哥哥”的。他隐约记得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想要一个兄弟,一个玩伴,如今好不容易如愿以偿,就算有那么一丝违和感,他也能压下去然后尽力的对他难得的哥哥好。 比如抄写魔法书籍;霍华德虽然自那次和克丽丝汀的争执过去后,常常外出,但还是有被发现的意外。阿绝就在清醒的时候抄写魔法书籍——也会遇到奇怪的事,比如他明明抄写了一大半,再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那些纸张全部不翼而飞了。这种怪事发生过几回,甚至有一次阿绝还发现壁炉里有未烧尽的纸灰。阿绝挑开一看,上面还密布着他的笔记。 有谁看到了他抄的笔记,并且全部扔了烧了个干净。 阿绝和怪物说了。告诉怪物的时候小孩儿还特别的迷茫,扳着手指一个个想过去:“不可能是妈妈啊,她一直在地下室也从来没出来过。也不可能是老师,他都没有回来……我好久没有看到他了。” 怪物定定的看着他。漆黑的瞳眸看的小孩儿更迷茫了。小孩儿挺直脊背,挪了挪地,歪着头,困惑的眨了眨眼。 怪物迟疑了一下,缓缓的将手放在了小孩儿头上。 小孩儿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似的嘻嘻的笑了起来,就着怪物抚上他头发的动作自然的蹭了蹭怪物的手。他做这动作纯粹是向养着的大黄狗学的,只是怪物没养过大黄狗,也没有有过这种程度的亲昵,就一时间僵在了那儿,直到看到小孩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信赖的往上瞧过来才醒悟过来似的。 怪物说:“你下次睡前……不,来得及的话,抄到哪里就直接拿给我。” 小孩儿不解其意,但还是点头说了声好。 他噔噔的从一旁顺出一盘小饼干,往怪物面前一放,乐滋滋的说:“你尝尝这个。” 怪物看向他。 小孩儿和他对视。他们相处有一段时间了,怪物总能一眼辨别出这个躯体内的是他的哪一个弟弟。他们的眼神是全然不同的,小孩儿那全然信赖,喜爱的眼眸注视着怪物的时间久了,怪物就恍然的从这异类的驱壳中诞生出了一个逐渐有了人性的心。 他从出生以来,遭受到的全都是厌恶和漠视。将他视为怪物,他也丝毫不冤枉,这幅非人的,可怖的躯体内藏着的意志全然是负面的。世界给他也恶意,他也将馈世界以恶意;可说起来恶俗,一时间不觉,小孩儿注视着他的双眸却逐渐的给着漆黑中注入了些许的光。 小孩儿缠他:“尝一个嘛,尝一个嘛。哥哥很久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怪物干脆握住了小孩子高举在眼前晃的手,问:“哪来的?” 小孩献宝似的说:“我做的!” “你会?” 小孩说:“我会啊!我跟着妈妈学的——” “妈妈?”怪物眯了眯眼,小孩儿脱口而出的下一刻却露出了一个怔忪的表情。 怪物说:“克丽丝汀……她不会教导你这个。” 克丽丝汀当然不会。她能够教导阿绝魔法都算是极其幸运的事了,更何况,这个女性本身对烹饪就极其的不擅长。厨房里的一切事物,都是由元魔塑就的仆人来完成,但他们所使用的,也大多数是采办来的面包和黄油,刚刚煮熟的土豆,勉强可以入口的小羊排。 他回想了一会儿告诉怪物:“不是这个妈妈……是……” 再后来,他却怎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焦急的挠了挠鬓角,迫切的看向怪物。怪物知道他没撒谎,可是这对于怪物来说比他撒谎了都还要糟糕。 “行了。”怪物打断了小孩的思考。他侧着脸就着小孩举起的手叼走那块饼干,小孩看起来更加呆怔了。怪物咀嚼饼干的第一瞬间,本能就告诉他了分析结果:无毒。 当然无毒,也没有任何有害的元魔力波动,怪物想,不出所料。 于是他告诉小孩:“味道不错。” 这个喜欢喊他“哥哥”的弟弟,听着就像是自己吃到了一块淋着蜜糖的饼干一样,开心的笑起来。 · 就算怪物不想承认,可是他和阿绝的另外一面也越来越亲近了。当他还不知道怎么叫做纵容的时候,他就在对着那个孩子这么做了。 比如,最开始怪物只是想利用突然转了性格的阿绝来学习魔法,到了现在,他甚至还会一点一点教导小孩儿他所不懂的部分。小孩儿想要能够用来画魔法阵的初始药水材料,怪物甚至也耐心的一点一点调配。 他的体质导致他对元魔力的亲和力极高,元魔元素接触他,就如同水滴入河川——他天生就是和魔法为一体的。 这一点也导致了他配元魔药剂时的高成功率。涂绘魔法阵的红鼠尾药剂尽管是初级魔法药剂,但调配它的失误率极高,可以说是学习了寥寥一年多的阿绝最困难达成的目标。但是怪物就算在偷偷摸摸,设备极差的状况下,却还是能达成极高的成功率。 变故就在怪物准备将调配好的红鼠尾药剂递给一直趴在一边看的小孩儿的那一瞬间。 小孩的眼神在怪物伸过手去的一瞬间突然空茫了。 怪物快速的收回了手,刚想退避开又有些担心。这一迟疑间,小孩儿的眼神又转逝间清明起来。怪物将这一变化看的清清楚楚,不由的皱了皱眉头。 阿绝看清怪物的脸后尚且愣了一愣。但他瞬时反应过来,忙不迭的退了几步,声厉色茬的喝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想做什么?!就这么过来,小心我告诉妈妈……老师去!” 怪物不说话,只定定的看着他。 阿绝被怪物的眼神盯到发憷,他只觉得这家伙的眼睛就像一潭引人堕命的深渊。阿绝又记起霍华德不在的事情了,他还记得老师走之前叮嘱他让他乖乖的研习魔法,甚至布置了一大堆任务下来,让他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去地下室找克丽丝汀,就是不要来逗弄怪物。阿绝不太记得霍华德离开几天了,但这些话他确实是乖乖遵从了的。 他窘迫的一边回想一边四处去看。这边分明就是关着怪物的房间,他记着房间四周都给下了元魔禁锢。不止是防着怪物,也是为了护着阿绝。他不可能突破禁制进到房间中来——但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进来前后发生了什么,阿绝偏生什么都记不得了。他的记忆中就像蒙了雾层,轻轻薄薄的罩在上面,其中都是一大段一大段的模糊和空白。 阿绝越发的慌了。他的视线一转,落到了怪物之前顺手放到一侧台面上的红鼠尾药剂。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种药剂,阿绝心中一震,指着药剂就厉声起来:“这是哪儿来的?!这种药剂材料那么难做——怎么会出现在你这里?!” 怪物没说话,阿绝就愈发的恼了,冷笑道:“对了我忘了,你根本就不会说话……还说什么兄弟,也就是茹毛饮血的怪物——” 怪物突然对着阿绝龇开了牙。 阿绝本就警惕着怪物,见了这个小动作吓的用最快的速度尽力张开了一个元魔屏障。但这个屏障几乎在顺势间就碎裂了。阿绝逃到了房门口,听见元魔碎裂的细微声音回过头来看,正看到怪物周身蔓延的黑气。他只觉得胸口一窒,看也不看看个透彻清晰,也忘了注意门口是否还设立着禁制,逃也似的奔走了。 怪物站在原地,注视着走廊尽头阿绝张皇逃窜如鼠的背影,动都没动一分。他懒极了似的,直到看到阿绝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慢悠悠的回去,将红鼠尾药剂收起来。 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或者是否像正经的人类一样有着难过。 第59章 曾·五十九 下一次小孩子再来找怪物,就发现怪物并不再和他说话了。小孩子和怪物说话,怪物的神色也很冷漠,不搭不理的,偶尔瞥过来的一个眼神,不至于冷的像冰渣子,也混着些其他东西。小孩儿摸不清他的态度,他隐约记着妈妈对他也常常是这种冷淡的态度,但是怪物的不太一样,像是在避开些着什么。 他努力想了想自己之前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惹哥哥不开心了;但无论怎么回忆,都想不到。他只记得自己向哥哥要红鼠尾药剂,打算联系绘制魔法阵,但是之后就没有后文了。他不记得之后的事情。 这让他有些忐忑。他年纪不大,也没什么人教导他,从记事起妈妈就对他不冷不热时好时坏,他长到现在也没什么玩伴。小孩儿有些寂寞,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个差不多年龄的小哥哥,他想亲近他,也逐渐成功了。可是往这方向去的路也不知怎么回事,像是被堵死了。 他想和哥哥搭话,又怕惹对方更加不开心,只能趴在一边看怪物练习元魔力。 半晌后,怪物像是看了他一眼。得到视线的小孩儿噔的立刻直起腰来,只见怪物淡淡的说:“你以后不要来找我。我不会解开元魔屏障,你进不来的。” 小孩听言,瞪大了眼睛,张皇无措般的试探着伸手扯了扯怪物的衣摆。 怪物转过头看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面冰凉冰凉的。 小孩儿就怕哥哥不理他,见怪物转过头来,小脸皱巴巴的挤在一起,要哭不哭:“你,哥哥你不要不理我……” 怪物很冷静:“你现在就走开吧,去你自己房间。” 小孩不说话,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眼眶里面泪水转悠着,还就是不滴下来。 他和怪物长的一样,又和色厉内荏从来也不把怪物当哥哥,当人看的阿绝是一个人。怪物看着这同样的脸做出的完全迥异的表情,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想,人——完全的人类,都是这样有两幅面孔吗。 之前当然阿绝也切换过性格,只那时怪物本来就没把他当回事。更何况他见阿绝见的不多。只是这个小孩子天天缠着,怪物不自觉的就许他越缠越紧了。直到后来,他亲眼看着阿绝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无论阿绝身上出现了什么原因……都不该这么下去了。怪物潜意识里来源于野兽来源于恶魔的本能悄无声息的告诉他,他不该亲近一个这样的人。 太危险了,就像定时被激活的元魔杀。 怪物低下头,慢条斯理又异常冷静的将小孩儿抓着他衣摆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小孩儿眼眶里的泪水越来越多了,眼看就要夺眶而出。 怪物说:“乖。别让我用新学的转移术,那不稳定,也太危险。” 小孩子离开了。 只是后来他也会来,怪物懒得辩识他是阿绝的哪一副面孔,缩在角落里做自己的事。小孩儿也不说话,也不进来,只是靠在门口看怪物,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动也不动。 久而久之,怪物也习惯了,就是懒得理他。 · 霍华德回来了。他带着两个穿着深黑色长袍的魔法师回来,门口设的禁制瞬时被触发,克丽丝汀挡在门口,神色异常的冷,她扫了一眼霍华德身旁的两个魔法师胸前的魔法师协会的徽章,眼神冰凉的落在霍华德身上。“老师。”她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还带着尊称说话。只是语气里已经毫无尊敬之意了。 霍华德微笑:“单我一个人教导阿绝,有些力不从心。毕竟你我都对他有极大的期望。” 这期望来自哪些方面也不用多说。 克丽丝汀的眼神更冷了:“您不用连我都蒙骗。” 霍华德摊开手,用纵容的语气道:“我何时蒙骗过你?不如你告诉我,阿绝和那只小怪物有多大了?他们诞生几年了?你还可以容忍几年?克丽丝,我是为你好。” 克丽丝汀用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霍华德的眼神打量着他,半晌后她才冷哼一声:“他们两个是魔法师协会的人?” 左边的黑袍魔法师的声音压在垂下的黑色兜帽里,显得有些阴暗低沉。他对克丽丝汀说:“维安斯夫人,要知道,所有能够使用元魔力的‘元魔者’,都是魔法师协会的人。” 克丽丝汀将这可笑的观点置之不理,她只盯着霍华德:“维安斯夫人?呵……说吧,直接带他们过来,你想什么?” “光凭你的计划太慢也太无效了。你想操控怪物,光凭一个阿绝,太慢了不是吗。更何况,你自己都做不到静下心来亲近培育阿绝。他对你是有孺慕之情,可这个孩子真的值得信任吗?” “闭嘴,我没问你这个。” “安心吧,克丽丝。我信任着两个来自魔法师协会的故人——单凭我一个人不够,我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直接控制那个小怪物。你会希望我这么做的,克丽丝。” 克丽丝汀静静的注视了他一会儿,道:“我不管你是不是研究欲上来了还是寿命将要用尽……进去吧。”她撤开了身子,解开了门口的禁制。 霍华德对她微笑:“你会知道我是正确的。” 克丽丝汀看了他一眼,不搭不理的转身回去了。 小孩儿来寻怪物的时候,霍华德和那两个魔法师正好从那件牢笼般的房间中出来。他远远着就停住了脚步,他不想直面霍华德,就想着藏起来。那三个大人正边走边说些什么,小孩子把自己贴在墙壁上小心翼翼的朝他们看,见他们像是提到了什么,停下来互相间在争论着什么。 小孩儿蹑手蹑脚想绕开这三人从另一边上来,霍华德却看见了了他,直接喊:“阿绝。” 小孩儿站直,乖乖的低下头说:“老师。” 霍华德招手让他过来,对那两个魔协的人说道:“这就是那个怪物的弟弟。” 左边的魔法师摘下兜帽眯着眼打量着他。阿绝被这种掂量着什么的眼神弄的全身不舒服,半晌后这个魔法师才说:“人类?” 霍华德点头:“完全的人类。”他笑道,“稀奇不稀奇?可惜的是,他的天赋只能勉强称的上是上等。” 右边的说:“跟那个半恶魔完全不能比?真是可惜。” 霍华德点头:“可惜。” 左边的那个又说:“不过也差不了多少,半恶魔在我们手上。” 霍华德说:“那可是一块人人惦记的肥肉……”但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就像是突然恍然间明白自己在阿绝面前说太多了,低下头,慈和的摸了摸阿绝的头,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孩儿低着头,没吭声。 阿绝向来敬畏听从他,霍华德也没多想,道:“过去吧,那个怪物现在不会把你怎么样,总之……只有你能轻易伤害到他。” 霍华德说的是字面意思,可小孩儿听着却很难过。他站在原地注视着霍华德和那两个魔法师离开的背影,粗略的试探了下有没有远距离监控魔法——然后快速的跑向怪物的牢笼中。 他的不安应验了。 一个影子蜷在角落,就像一只受惊了的兽。怪物毕竟尚且年幼,如果他们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个年龄也不过在咿咿呀呀的大街小巷乱窜,这本来就是孩童最熊最任意妄为的年纪。 小孩儿蹑手蹑脚的走过去。 影子听到了脚步声,小孩子接近他,却不知道怎么做,正迟疑着,眼前就像掠过一道黑影,他的肩膀一疼,世界颠倒,他顷刻间被影子扑倒在了地上。 小孩儿这才定睛看清了影子的脸。 那已经不是一张正常孩子的脸了,这个孩子咧着嘴正在粗重的喘着气,獠牙从嘴唇中翻出来,整张脸都像是从内而外碎裂了,眼尾勾勒出一道银灰色碎裂如蝴蝶翅翼的痕迹,眼瞳已经完全赤红一片,就像被血浸染过,额上凸起两个小小的肉角。他粗暴的按住小孩儿的肩,一面喘气,一面用凶狠的眼神死死的盯着小孩儿。 这确确实实,是一个随时都可以杀人的怪物。 缠绕在怪物身上的黑气逐渐的侵染过来,像要将小孩儿一点点吞噬包围。 这副样子异常可怖,小孩子胆子并不太,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丝毫不感到害怕。 他嗫嚅了一下,想在这个怪物面目全非的脸上找到之前的痕迹。随即他看到了怪物另外一只手,那只手从臂膀处就像生生消失了一样,黑气缠绕在上面,连伤口切面也看的并不完全。只是红到发黑的血还在往下滴,滴到地毯上,发出一串丝丝的细微声音。 小孩儿瞪了眼睛。 怪物也在辨别他,从对方神情的细微变换中分辨出现在的阿绝是亲近自己的那个。但他没有松手,反而残忍的咧了咧嘴,声音低哑虚弱:“我让你不要再来了……怎么,不是第一次见到,吓到了?” “不是第一次看到,每次看到,都觉得恶心吧?” 他本来就是怪物,不是什么“哥哥”,体内流动着的另一半的血,导致他根本就是这个大陆的异类。 小孩儿听了这话,眼瞳大大的缩小,像是收到了极度的惊吓。 怪物觉得异常好笑。 他不知道阿绝究竟怎么了……不过看情况,霍华德和克丽丝汀也不知道。毕竟是和异类从同一个肚皮里爬出来,再怎么像人类也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个人有两个性格,活生生的就像是两个毫无关系到的人一般。 但是怪物很好笑,比最开始母亲弟弟仇视他,比最开始霍华德研究肢解他都好笑。 说到底,再怎么装的不同,也都是“殷绝”,都是他“弟弟”,都是用来操控他的利器。 怪物喘着气,杀意越来越浓。 小孩儿却猛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断臂,神情紧张,怪物躲闪不急,血液面和怪物直接接触了上来。 “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老师他们做了什么?!要不要紧?!你在流血——” 怪物愣了一愣,差点僵住。 算了。他想,然后他也不再强撑着,眼睛一闭,身躯就瘫了下来,直挺挺的压在了小孩儿身上。 他想着,算了。 小孩儿伸手摇他,只见怪物已经彻底晕了过去,嘴角似乎还留了一点残余的弧度。 第60章 曾·零六十 小孩儿小心翼翼的把怪物从身上推开,想了想踉踉跄跄的半拖半抱着怪物想将他移到比较干净的地方躺着。地毯又被腐蚀了一大块,怪物消失的臂膀处在不断的流血。小孩子怕拉伤怪物本来就狰狞的伤口,又何况怪物小小的身躯抱起来又异常的重。他就让怪物躺在原地,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顿然醒悟一般翻箱倒柜的找治愈药剂和治愈绷带。 这个房间的氛围一直就阴郁低沉的厉害,阳光透不进来,阴阴沉沉的。墙角又是霉斑又是血渍,没人清扫这个房间,小孩也还不会用元魔设立傀儡,清洁术也不太会。再加上不久前这间房又被血和腐蚀弄脏了,挣扎和打斗让房间的柜子瓶瓶罐罐碎裂了一地,看上去格外的凋敝凄惨。 小孩儿又摸了摸怪物的额头。他无措的很,只能对着昏迷过去的怪物小声的说话:“你快点好起来……不然,不然……我就再也不来了。” 怪物的眉头动了动,特别不安似的。 一只老鼠钻进来飞快的攀着小孩儿的裤腿往上爬,小孩子还在怔忪无措中,被吓了一跳。老鼠很快爬到小孩儿的肩头,吱吱吱的抓着领口往小孩儿的脸颊上撞。他愣了愣,知道是霍华德在叫他,不安的看了一眼怪物,还是跟着老鼠走了出去,并跟着他上楼梯,推门的时候他的脑袋有些晕厥,难过的想着“不如不来了”,不安和难过满天改地的涌上来,他知道不能往前走了,又觉得有谁在他耳边叫他的名字,语气很不耐烦,叫的不是“阿绝”,像是什么“无归”“无归”,他头晕目眩,扶着墙站了半晌才睁开了眼睛。 阿绝又回来了。他四处张望了几眼,门内传来霍华德的声音。 “来了?进来吧?” 阿绝低着头,进来后喊了一声:“老师。”才抬头看,只见到霍华德身边的两个魔法师,他眉头一皱,又很快展开,用疑惑的视线看向霍华德。 霍华德视若无睹,问:“你看到了那个小怪物?” 阿绝“啧”了一声,也没有说否也没有应承,只是厌烦的转过头去。霍华德心中暗暗点头,知道这孩子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 霍华德问了他点话,又指导了他些魔法修习时候的问题。他在当老师时,从来尽心尽力也还带着点责任。最后简单指点了他接下来要修习的地方,才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阿绝问:“老师……你又要走吗?” 霍华德微笑,说:“走吧。” 阿绝的眼神看起来格外不甘。他踟蹰了一会儿,还是顺从的走开了。 在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左侧的魔法师说:“他的灵魂没有问题。” 霍华德的视线远了一会,慢悠悠的道:“他和那个半恶魔之间的联系越来越重的……我担忧怪物会侵蚀他的灵魂。他是我们最后的那张牌,就算现在不打算继续使用,也必须保证这是‘我们的’。” 左右两边的魔法师对视一眼,左侧的说:“看来,这联系就是这孩子眼底的执拗和仇恨了。” 霍华德笑:“这很好。他越仇视那个小怪物,我就越安心。我们走吧。” “我们要去找的……” “都在这了。”霍华德说,“神之术……炼金术,必要的材料居然是恶魔之骨,你们不觉得格外有趣吗?走吧,别让我可爱的克丽丝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他嘴角露出一个真正的,犹如恶魔一般的微笑。 · 怪物醒来的时候,是以为周边没有别的人的。 没有别人的气息,他躺了一会才伸手摸自己的脸,皮肤重新变的光滑起来,只是眼角处有些磕磕绊绊。缺失的臂膀处痛的厉害,还是没有知觉,但是摸过去却已经能够摸到肢体的触觉了。 他坐了起来。这才看到不远处无声无息藏在本就黑暗的室内的一团黑影,隐隐约约,怪物却能看到缀在黑影间的一点光芒,很微弱,就像是来自萤火虫的微光,光芒略略晃动了一下,幻觉一般的破灭了。 只那点些微的光却给了怪物莫大的温暖。以至于他看到那个黑影站起来向他走来,都镇定自若的没有做出任何防备的动作。 小孩儿细细小小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哥哥……你醒了?” 怪物眨了眨眼。小孩儿又说:“我又时候来又时候没来,没让任何人发现……包括我……霍华德又离开了,妈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怪物注视着小孩儿走近后的面庞,明白对方也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问题。 毕竟身在局中不自知……倒也不算太迟钝。 小孩儿安静的在怪物对面坐了一会。怪物想了想,在黑暗中点出火花,细小的火光燃烧在他的指尖,将他的白皙到苍白的皮肤衬出温暖的色调。这朵火花同样在小孩儿黑白分明的瞳孔中跳跃,一簇一簇的,怪物将眼瞳流转的光华理解成好奇,说道:“火球术,最基础的塑能系魔法,就是把体内的元魔能量具现化成世界上的元素。等到以后,还可以借用外界的元素来组成自己的力量……我现在还只能聚出一点火花,以后,我就能天天给你召出个火球,捧在手心给你照明。” 这是怪物第一次说那么多的话,也并没有白说,对面安安静静没什么表情的小孩儿一下就被逗笑了。怪物瞬时就感到了巨大的满足感 随即他变扭的将这涌上的满足感摁灭,两个有着如出一辙相貌的双胞兄弟互相对视着,火光和对方的影子映在他们彼此的瞳眸中。小孩儿从怪物的眼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他比照了比照,果真自己和怪物长的非常相似。 只是怪物眼角的银灰色痕迹破土般的生长了开来。 小孩问:“那是什么?” 怪物摸了摸眼角,说:“不知道。大概是身体还没能自我修复留下来的疤痕吧。或者是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 “我不了解自己的身体。”怪物说,“至少没有霍华德了解。他回来后你可以问他。” 小孩沉默了会儿,说:“我不想问他。” 怪物耸了耸肩。 小孩说:“我不太喜欢他……” “嗯。” “但是我觉得,嗯,‘另一个我’一定很崇拜他。或许,‘我’不在的时候,他会去问。” “他不会问。”怪物说,“他很讨厌我。” 小孩儿眨了眨眼:“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就是有什么原因的意思。你是我哥哥呀,我可喜欢你了,他为什么讨厌你?” 怪物听着小孩说喜欢,眼神不受控制的温柔了一点点,他觉得耳根有点热,但还是装作很冷酷的样子说道:“哪有那么多原因。很多东西都没有原因。” “……我不清楚。” “比如,他们叫我‘怪物’,就没有原因。” 两个幼龄孩童面对着面,他们的距离有点近,怪物指尖跳动的火星夹带的暖意漫漫的晕开来。火光跳动了一动,噗的一声熄灭了。 视线刹时间灭下来。 小孩愣了半晌,有些无措的眨了眨眼。黑暗中他问道:“那,我是谁呢?” 在一片黑暗中他看不到怪物的表情。 “我现在是叫‘阿绝’,可是我到底是不是他?我好像有别的名字,属于我的名字,但是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了?” “嗯,可是我应该是‘我自己’才对。如果我不叫‘阿绝’,那我是谁?” 怪物在黑暗中说:“霍华德可能知道。” “可我不敢告诉他。” “那么记住你就是殷绝。”怪物说,“不管是什么原因,这是现在唯一的可能性。” 小孩子模模糊糊的嗯了一声,怪物像是摸了摸他的头,小孩茫然的抬起头来,他的眼睛还是没能习惯黑暗,也看不到怪物的脸,只听到了怪物的笑声。 一会就消失了。 “你……是我弟弟。”怪物一字一顿的说,自从他和小孩聊天多说话流畅后,再也没有过像这样生涩的说过话。只是这一次,他说的有些艰难,“所以,我们是有相同的地方。” “相同的地方?” “异类。”怪物说,“我的身体有问题,你的内在和其他人类也不同。不过你很好,你有名字。” “殷绝?他们只叫过我阿绝。” “妈妈给自己的姓是殷。” 小孩子迷茫了一会儿,想不通就很快的转移了注意点:“哥哥没有名字?” 对方没有回复。 他回想起来,记着哥哥确确实实没有名字的,他有的只是一个堪称蔑称的代号。 没有名字的怪物。 殷绝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怪物的手,他对着一片朦朦胧胧的混沌粲然一笑,也没有管对方看不看得到。 “那我把我的名字给你。我……我想不起我的名字了。也有可能我就是殷绝,没有别的名字,我想不起来,我不知道。我也可能不是完整的殷绝,但现在的我至少是一半的殷绝,我把这一半的名字给你。” 怪物准确的用手指头戳中了小孩的额头。 “……蠢死了。” 小孩儿嘿嘿嘿的笑了起来。 第61章 曾·六十一 霍华德推开地下室的暗门,顺着长长的阶梯往下走。他往下走,两侧墙壁上的火光就一簇接着一簇的亮起。他随着亮起的光走到底层,克丽丝汀站着,她的背后是点燃的煤油灯,大肆泛滥的姜黄色光晕,和堆满写着魔法文符的羊皮卷的书桌。 霍华德将心中的焦灼感情收拾了一下,堆起克丽丝汀熟悉的笑容。 “看到点起的火光,我认为你在欢迎我,克丽丝。” 克丽丝汀面无表情的看向他。 霍华德扫了一眼克丽丝汀背后的魔法书籍,装腔作势的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你还是那么刻苦,我心疼你,我亲爱的。你再努力,也无法做到魔法上的进益了。我们这种天资卓绝的魔法师,总是会很轻易的达到那些平庸人士以为的‘顶点’。哪怕你我都知道这并不是顶点,又有何助益呢?毕竟到了这一步,我们很难进步。这不是你和我的问题,这是诸神设下的局限。” 他曾经的学生没有给他任何配合的回复。 霍华德微笑一下,自顾自的说下去:“第三纪元的灾难究竟是恶魔导致的还是诸神的惩罚呢?魔法师的诞生究竟是诸神的恩赐还是恶魔的馈赠?克丽丝,你难道从来就不曾好奇过吗?我们一直有恶魔的传说,但是教会和国家的记录中却从未出现过他们。克丽丝,你拥有有史以来最大的珍宝。” “你是在指那个小怪物?”克丽丝汀嗤笑了一声,终于开口,“霍华德,我解雇你。你从此不要再以‘老师’的身份踏进这里的大门。” 她开口的突然,但霍华德依然镇定自若的微笑。 “这一点,你倒是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 “因为你变了,老师。” “瞧瞧这语气,当初如同迷途的羊羔一样跪在我膝边的女孩儿是谁?你的翅膀和你的心肠一起变硬了吗,我亲爱的克丽丝?” 克丽丝汀说:“老师,你被那个小怪物迷住了。走在危险的钢丝弦上的是你!因为半恶魔的出现,你就可以去接触神之禁术了吗?我知道你离开这里是去哪里,我也知道你每次回来是为了什么。你把小怪物当成炼金材料,它迟早有一天会和炼金术一样反噬你。” 霍华德摊开手。克丽丝汀见他的神情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劝的动他,只能无奈的叹一口气,道:“你不要来了。” “我会来,克丽丝,现在的你是将宝藏视为仇人的无知孩童,只有我能开发它的最大价值——当然,我来这里,并非是为了和你争执这个的。”霍华德面色一正,“你有关注过阿绝吗?” 克丽丝汀愣了愣。 “他和怪物开始亲近了。” “不可能。”克丽丝汀断然否认,“他们虽然是兄弟,但是阿绝恨怪物。这是星轨上的既定命运,他的出生和活着就是为了制约怪物,只有阿绝能够做到这点。” “所以那孩子的仇恨必不可少。”霍华德接话,“他越恨,越狭隘,越歇斯底里,那么那个半恶魔的气场就会越弱,我们就更容易通过阿绝控制他……这是你和我最初的计划。” 克丽丝汀默然点头。 “我回来后阿绝来和我问好了,他走的时候餐桌上的小面包少了几个。”霍华德道,“不,不是偷吃的问题,他周身的氛围改变了……就像是换了个人。” 克丽丝汀猛的一抬眼:“魇?!他是不是被魇寄生了?” “有可能。”霍华德道,“还有一种可能性,他和怪物是兄弟,那个小怪物继承了恶魔的血脉,那么是否……阿绝继承了恶魔的灵魂?” 克丽丝汀被这个猜想激的双目赤红,她猛然的抬起头,将牙齿一咬:“我就应该直接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该放过!” “冷静,克丽丝。这毕竟只是个猜想。”霍华德道,“恶魔或许根本就没有灵魂……你得留着他们,才能发挥出他们存在的最大价值。冷静,想一想,你要复仇的,根本就不止这两个幼童。” 克丽丝汀像是用了全身的气力才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神态这才恢复了正常,她道:“我们过去看看。” · 克丽丝汀和霍华德前往怪物所在牢笼时,阿绝正巧从房间内出来。克丽丝汀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阿绝的不同之处,这孩子脸上带着笑,还在频频往怪物的房间中看去。他的眼神是澄澈的,以往所有被霍华德和克丽丝汀刻意影响所带来的偏执,阴郁,极端全都一扫而空。就连阿绝在看到母亲和老师时,应该表露出来的孺慕,敬畏,顺从,驯服全都不见了,克丽丝汀从阿绝那纯黑色且尚且懵懂的眼瞳中看见的只有惊讶和不知所措。 全完了。克丽丝汀脑海中闪过这样一句话。 她略通一些占星之术,也曾给阿绝和她憎恶的半恶魔怪物占过星,这两个孩子分别在星轨的两端,就像一个秤,阿绝的气场越强,那么小怪物的气场运势将越弱。而对于世界观都未形成的稚龄孩童来说,越负面的能量将给予他越强的气场。这是最迅捷也最快速的方法了,更何况阿绝本性就容易偏执,走入死胡同中去。 但是现在,全完了。克丽丝汀向来懒得理会这两个孩童,霍华德又迷恋上了炼金术,大段时间都不在场。……这都是他们的纰漏,他们太过自大,认为操纵一个孩童太过简单,才会造成这样的纰漏。 克丽丝汀还在惊愕里,霍华德却飞快的做出了行动。 他食指捻诀手掌平托快速的下了个咒术,阿绝脚下瞬间绽开极其刺目的金光!金色的光黄满溢而开,照耀清楚了整条走廊。 “不是魇。”霍华德低声下了定论,随后快步走上去,就要单指点上阿绝的额头。 怪物注意到了门口暴动的元魔力,他冲了出来,几乎是一瞬之间,从怪物体内暴起的黑紫色光晕就冲抵在霍华德操控的金色光华上,霍华德一时不察,竟活生生的后退了一步。 “是谁让这个半恶魔怪物接触魔法的!” 克丽丝汀厉声大喝。 怪物咬着牙一声不吭,径直调动元魔力对抗面前的两个人。他元魔力哪里敌的过克丽丝汀和霍华德,霍华德率先一个咒符就将怪物死死的锁在原地,他瞥一眼克丽丝汀,厉声道:“住手!” “你怕我下手不轻不重杀了他?” “你的杀意都满溢出来了。他不能动,你也杀不死他!” 克丽丝汀叹息一口,收了即将吟唱出口的杀诀,眼神冷漠:“对,我杀不死他。我都忘了这一点,可是既然不杀不死他,你怎么不许我动手?” 霍华德按住了阿绝的肩膀,单手上抵抬起阿绝的下巴,盯着这孩子的瞳仁看。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小孩儿都尚未反应过来,霍华德掐住小孩脖颈的力度太大,小孩儿面容很快就涨的通红,他的四肢挣扎着,霍华德轻轻松松的将他提了起来,度量了一会儿才松手,小孩儿软软的瘫倒在地上,捂着自己喉咙小声的咳嗽。 一边咳嗽,他还一边往被元魔力制住了的怪物那边看,摇了摇头。 怪物漆黑的眼里像是燃起了一团噬灭的火光。 “也不是恶魔的灵魂。”霍华德道,“他的灵魂很干净……” 克丽丝汀冷冷的道:“阿绝原本的灵魂可不干净。现在,是怎么回事?” “还有一种可能。”霍华德道,“我周游世界的时候,曾在精灵王国见过这种情况。一个精灵体内,有着两个灵魂。” “一体双魂?” 霍华德颔首。 克丽丝汀道:“那就简单了,把这个灵魂打散,驱逐,让原来的阿绝回来。” 他们需要的是容易偏执,仇恨怪物的阿绝,而并非是一个兄弟和睦相爱的阿绝。 霍华德微笑:“还是驱逐吧,或许被驱逐出来的这个灵魂,还能够在炼金术上有什么用处也说不定。” 他半蹲下来,再次扼住小孩脆弱的脖颈,迫使小孩儿抬起头来:“真干净的眼神,可惜你妈妈不需要它。不过,我会需要的,诸神也会需要它以做祭品。”他道,“你想说些什么?” 小孩儿一声不吭,扭头看向怪物。 怪物的肌肤正在融化,他无法动作,但黑气像是从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中散发出来,力量充斥着他,外界的元魔力束缚着他。他的皮肤开始融化,眼角的斑纹如同蝴蝶的翅翼一般伸展,他的血管一根根的在融化的皮肤上凸起,就像地底植物的静脉。有一把无形的火正在燃烧他,怪物声嘶力竭的张开嘴想要咆哮,但却无法呐喊出声。 很痛苦吧,一定很痛苦吧。 怪物死死的盯着小孩儿,他漆黑的眼球像是被火焰炙烤,像是被血液充斥,一点点的变成了血红色。 小孩儿想,可是我叫你哥哥,不是为了你这么痛苦的。 “哦?看来没什么想对我们说的嘛。” 霍华德的指尖点住的他的额心,元魔力汩汩的流进大脑,小孩儿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爆炸了,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迫着,一点点的离开。 他始终在看向怪物的方向,怪物也始终盯着他。 小孩儿感到自己要离开了。或许这一次离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并且,离开的话,是去哪里呢? 他艰难的,用最后的念头,对着怪物笑了笑。 一声巨大的轰鸣,世界忽然变得漆黑。 像极了怪物的眼眸。 第62章 醒·六十二 吴归正在坠落。 他被无数只手拉入泥浆,却在继续下落。 他的身侧四周都是铺天盖地的黑色,他的四肢,眼球,肌肤,头发,全都一点点融化进黑暗当中。黑暗无比存粹,像是存粹的恶,存粹的欲念,存粹的怪物的眼眸。 怪物的眼眸。 有什么东西重重的击打上他的胸膛,他觉得自己呕出一口了血来,但这口血堵塞在了喉咙中。 吴归坠落落地,重击得醒。 他猛然的睁开眼睛。 四周是干干净净的纯白色,声音沿着退潮的痕迹再次涨潮,他的身边熙熙攘攘,像是有无数个人同时的张口叫嚷,可是他却无法听清他们在诉说些什么。 这里像是医院。但医院中的病房从来不会同时停放着那么多人,吴归坐起,撑着身子左右张望。他的左侧是一排白床单白被褥一排闭上眼睛毫无动静的人,他的右侧同样是一排白床单白被褥一排闭上眼睛毫无动静的人,尽头则是一扇门,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 门内是死寂,吴归像是从停尸间中醒过来。 他茫然四顾,掀开被褥,找寻了半天鞋子,但床铺的四周空空如也,就像是医护人员认定了他们不会醒过来。吴归干脆赤脚站在了地上。 凉意从脚底板涌入心脏。 他往门口走去,手按上了门把手,但是门却没能随着按下的门把手打开。吴归试着拉门推门,可门却纹丝不动,明显是被锁住了。 “你们来e区做什么?!” 门外传来一声厉喝,吴归慌忙停住推拉门的动作,将耳朵贴上门扉。 “不好意思,我们是来找国立医科学院983班的吴归,请问他在e区的哪间房间?” “谁知道,停放在e区的都是重度感染者,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只是来找人。” “行行行,你们快点离开,离开时去检验室检验一下是否感染……” “没找到人前我是不会走的!” “行了!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们不可能找到人!昏睡过去的那么多,e区是建设最仓促的一个,换了其他的隔离所你们都不会这么轻易的进来!这里停放的病人没有登记!听清楚了没有?你们在这里找不到人!” 辨认出一方是熟悉的女性嗓音后,吴归猛的敲击了门。门外像是愣了一愣,半天都没有声响,吴归喊出声来:“我在这里!” 接下来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全副武装带着口罩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开了门,将他拉出去,塞进各种医疗设施中检验了一番,那些带着口罩无法看清脸的医生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专业名字跳动的让吴归这个炼药学生都有些听不清楚。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眼栾依依妹子焦急的侧脸,然而栾依依和另外一个男生很快也被医护人员拉走了。他们口里的“e区”似乎是传染病高危隔离区,吴归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醒来,为什么栾依依会毫无防护设施的进入这里找一个正在昏睡的人。 他的脑子一片乱,梦境和现实交杂在一起,回忆和现在乱七八糟的铺了满地,认真的思考事情让他的外界反应特别乖巧。医生让他抬手他就抬手,让他服用药物他就服用药物,最后从指间抽血的疼痛唤醒了他。 吴归抬头问道:“这是哪?” “医科学院,不过被征用了。”断医师将血液注入仪器中,边头也不回的回答道,“医院大楼不够用,再加上昏睡的人太多,必须找地方停放隔离。” 吴归迟缓的眨了眨眼。 他只记得他发了高烧,然后在回寝室的路上经过了一家店还买了什么东西,最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然后就是……漫长的,却无比清晰的梦境。像是真实一样的梦境,从未有过的真实。 “发生什么了?”他问。 “疫病,寒颤,高热,头痛,乏力,呕吐,烦躁不安,淋巴结肿痛,随后胸部剧痛,咳出血痰,呼吸困难,浑身发绀;当然还有败血症和疱疹——” 似曾相识,就像是在不久前还从谁的嘴里听说过。巨大的熟悉感让吴归怔怔的开口了:“……黑死病?” 断医师侧目看了他一眼:“对了。我忘了你也是医科院的学生。没错,就是黑死病,和黑死病的症状无比相似,只是有区别,有人死亡,也有人陷入昏睡。” 另外一个医师道:“停放在这里的患者都是初期感染的,所以症状较轻,也都是陷入昏睡中……不过他们即使在昏睡中还是具有传染性的。” “对了,你应该是第一批感染的吧?” “真是难得,你是全国唯一一个自己醒来的。” 医师们又互相压低声音讨论起来。 对,谭永言提到过它。 从吴归从老家见过肖老婆子的火车上,这种疾病就在以流感的方式开始悄无声息的传播了。或许还要更早,比吴归所注意到的在火车上的女人更早。然后它感染上了吴归的室友,同学,再到它自己。 谭永言发现了这件事。他甚至还因为吴归的熔炼概率找上了他,只可惜吴归没能撑到炼药的那一刻。 ……他一直在清晰的梦里游荡,犹如一个空茫无知的游魂。 不过既然谭永言和他的导师都提前发觉了这场流感,那么他们一定也开始研制对抗疫病的药物了。吴归正思索着,诊断室的门被敲响了。 谭永言正站在门口。 他只带了一个口罩,额发下露出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最后懒洋洋的落在了吴归身上。 吴归似乎看到他的眼眸弯了一弯。 “抱歉抱歉,我的导师让我来提人。那家伙是我们学校的吴归是吧?听说他醒过来了,所以制药师小组需要看看能不能从他身上发现什么来制药。” “他是先到我们这边的。”正在验血的医师转过头来,语气有些不好,“有了结果我们会送至你们那边。” “这可不行。”谭永言微笑着道,“且不说你们的仪器根本探查不对制药师派系的精神力……吴归的专业可是制药师,没准正是因为他的精神力才使他醒过来。” “目前没有任何仪器可以探知到精神力。” 谭永言彬彬有礼的耸了耸肩,这个动作莫名的被他做的无比的绅士有礼:“哦,可是那也没有办法,可我们这边的申请已经批复下来了。”他从胸口白色大衣的口袋内夹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谭永言的食指和中指修长,夹着纸条优雅且极其有气势的递给来接的一位医师,待对方展开看完后才微笑了起来,“我现在可以带他走了吗?” 走出诊断室的时候谭永言递给了吴归一副口罩,吴归注视着他的眼睛,想为突如其来的违和感找寻原因,对方见吴归不接,轻笑了一声,拿着口罩为吴归戴上,微凉的指尖从耳际触碰到后颈的时候,带来一阵熟悉的战栗感。 吴归猛然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顿的询问道:“你是谁?” 谭永言微微低下头,眼睫柔顺的下垂,他没有表情的将手腕从吴归手中抽离:“你跟着我来。我已经试验出了最后一个药方,但是还差最后一步……” 吴归死死的盯着他。 谭永言重复了一遍:“你跟我来。” 他转头就走。 “你们和刚才那些医师不和?”排除掉奇怪的违和感,吴归询问道。 “新派和古派。”谭永言头也不回,“科技发展……出现一个重视用仪器来探测治疗疾病的医疗派别也是正常的。但很不辛,你在选择我们这个专业的时候,就注定是属于古派的人了。” 栾依依和一个男生正等在大楼门口。栾依依见了吴归开心大笑起来:“出来了!我就知道你会醒过来!” “你们还好?”谭永言微微侧头,问道。 “好的很,我一向身强体壮。更何况我们有分寸,去e区找人的时候服用了老师的新药,也带了口罩。” 谭永言一点头:“行。那我们快一些,时间不等人,疫病再流传下去,真的封城了我们就很难弄到药材了。” 栾依依点头。吴归和她跟在后面,想了想,他压低声音对栾依依说:“……你还在研究你的课题吗?” “那个?”栾依依诧异了一下,随即苦笑道,“后来,一夜之间爆发了疫病,我就没继续下去了。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梦了。” “咦?” “本来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可是突然记了起来,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不对,就好像刚刚发生一样。” 栾依依皱着眉,没有说话。 吴归微笑了一下:“现在我相信了。” 他的话没头没脑,栾依依愣了愣,下意识的想追问什么,但吴归加快了脚步,追上了走在前方的谭永言。 谭永言没有看他,他也没有搭理谭永言。只是安静的摸向了自己的后颈,短暂的弯了弯嘴角。 反正……你总会找过来的,对吧? 第63章 醒·六十三 原本因为准备赛事而人满为患的实验室现在已经彻底的空旷下来,偶尔有人路过,但不管是谁,学生或者是导师,疑惑是已经入职的制药师都会停下匆匆的步伐向谭永言问好。谭永言只微微点头,步伐也不放缓的径直往前走。 吴归有些奇怪。 他虽然还未正式入职,但是制药师的初级资格证已经考到了。进专业的时候他就发现制药师职业的阶级感要比其他职业的浓重的多,可能是因为制药师是从古早起就开始传承,即使进入现代,尊师重道的概念也要更重一些。再加上制药师需要不断的创造新的药方,而一张新的,有效的药方同时也会给制药师带来巨大的荣誉和地位。 按照一般情况来说,谭永言再如何优秀,也是一个学生,而一个没有毕业的学生是不可能在行业内获得这样的尊重的。 就好像地位突然颠倒了一样。 他将询问的视线投向栾依依,栾依依点了点头,压低了嗓音:“你昏睡过去了这么久所以不知道……疫病刚流行起来的时候,就有很多重量级的制药师昏迷过去了。到现在,几乎所有的预防口罩和药方都是谭永言的导师研发出来的,谭永言因为一直参与了他老师的研发工作,所以……现在医科大学是全国制药的中心,而他导师是其中的领军人物。对抗这场疫病的药方的研制工作,只能靠他的导师。” 吴归点了点头,明白了。 谭永言的导师陈教授本来就是全国制药师中的领军人物,学术地位很高,再加上这次严重到可以称得上是灾难的疫病,在他身上积累的经验几乎能让他成为魁首人物。 他注视向谭永言,这个人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他愈向前,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违和感和熟悉感也就越薄弱。吴归咬了咬下唇,叹了口气,毕竟殷绝和谭永言相似点的,他们的野心同样的大,并且甚至吴归觉得,只要能让谭永言抓住机遇……他也会像殷绝一样不折手段的往想要的方向走。 “就是这里了。”谭永言回过头对吴归说。他正准备推门,里面的门却被猛然拉开了。 出来的男生吓了一大跳,看定来人后才慌张的拉住了谭永言的衣领:“不好了队长,陈教授,陈教授他——!” “老师他怎么了?” “陈教授他今天早上量体温时就有点发热,然后他就去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实验了……可是刚才协会里有制药师前辈来找他,一拉开门就发现教授昏睡过去了——” 谭永言露出了慌张的神色。 “现在那个前辈已经回协会了。我们怎么办?” “冷静下来。你们继续做陈教授吩咐下来的工作,我去看一看陈教授……不,吴归你跟我来。” 吴归皱了皱眉:“我?” 谭永言点了点头,道:“之前老师同我讨论药方的时候,跟我说过他新创的一个药方。按这样融制按理来说是有效的,但是……” “但是?” “你跟我来试试就知道了。” 吴归随谭永言进了实验室,这个实验室是医科院设备最完善同时也是最大的一个,现在有几个戴着一级制药师徽章的人在角落的实验台上检测着什么,见有人推门进来纷纷抬起头。 “怎么?我记得老师跟你们分派过任务。” 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但现在陈教授也染病了……” “老师晕过去了我还在。”谭永言淡淡道,“你们继续就行。大方向我会把控好。” “可是你只是一个学生……就算你是陈教授的关门子弟……” 谭永言的视线冷冷的瞥了过去:“现在只有我能做。” 说话的人瞬间闭嘴,带着不信任的眼神看了谭永言一眼。他们分散到不同的实验台,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工作。但即使是吴归也看得出来,所有人都人心惶惶,即使在做着手里的工作,但他们明显心思不在上面,屡屡出错,效率并不高。 谭永言的眼神像是更冷了,他紧紧的攥着拳,但是随即便松开,转过头微笑着对吴归说:“你看,就是这些药材——”他将数味珍贵的药材从专门的储存柜里取出,仔细的放在桌上,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药方,“这是老师留下的。” 吴归看一眼,就略略明白了谭永言特地要来他的原因。 这里的数几味药材是互相排斥的,根本不可能将其的药性融合在一起。这是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张药方上的药材。 吴归将视线转向谭永言身上,谭永言低垂着头,轻声说:“只有老师才会有这种创造性的思维。” 吴归定定的注视了谭永言一会,说:“好,我试试。” 他开始按照程序清理三重炉,摆放药材并开始逐一摆放提炼。三重炉的火光一点点的提高,橘黄的暖光映在他的脸上,吴归低垂着眼睑,细长的睫毛被染出一圈暖橘色的光芒。 谭永言站在他身边,就像上一次注视着吴归提炼融合药材一样注视着他。 但这一次吴归的精神力流转的要比上一次流畅的多。他感觉自己脑内就像是流动着一片大海,他从中抽取水滴并凝聚在三重炉中央。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过去,三重炉的火光熄灭的时候,吴归听见拍掌的声音。 “太厉害了。”谭永言道,“这次你居然一次成功了。” 水色的要进浓稠的卧在玻璃器皿中,颜色色泽精致的就像是一块存粹的玉。 吴归将它从三重炉中取出握在手心的时候,甚至听见了旁边一级制药师啧啧称奇的声音。 “太了不起了……” “现在的学生都是怪物吗,这种手法和融合率根本不可能吧……” “这个学生是谁?” “没听过,没有印象。应该没有参加过任何比赛。” “那还真是……” 吴归注意到随着这些窃窃私语,谭永言平静的表情有了细微的扭曲,不过很快那细微的扭曲就荡然无存的平复了下来。 “太好了。”谭永言说,“把这份药剂给我吧。” 吴归没有动作,只平静的看向他。 “给我。”谭永言重复了一遍。 吴归微微一笑,将药剂握进手心:“你是准备把它给陈教授服用?” 旁边所有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谭永言皱了皱眉,他的表情仍然是不动声色的镇定:“对。有什么问题吗?老师在昏迷……这份药方是老师亲自写的,我相信老师,也相信炼药的你。或者说……你不相信你自己的制药技巧?” “我不相信你。” “你不信我?”谭永言像是听见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的是你,吴归,你以为我们为这场疫病斗争了多久?” 其他人……不管是医科院的学生还是已经进入制药师协会的社会人都露出了认同的神情,甚至有谭永言的拥趸指责起来:“对啊!队长可是一直在协助教授完成各种研究的……现在已经到了研究的后期,教授倒下了,你还想给队长泼什么脏水!” “我看这家伙就是不想让教授醒过来吧……” “就是,这可是教授写的药方。” 吴归抬起眼,皱着眉环视了周围一圈:“你们……都没想过要临床吗?” 周围的议论纷纷和指责瞬间停歇。学生们面面相觑,制药师则露出了嘲讽的目光——但是确实,在此之前,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得谭永言的提议有什么不妥。吴归一直在梦中,所以也未曾想到陈教授在这段疫病流行的期间,已经被所有的制药师,被所有还清醒的人视为了神,视为了救世主般的存在,听到谭永言说这是陈教授所写下的药方,第一反应就是绝对的相信。 吴归看向谭永言:“我说我不信你。陈教授或许真的写出了药方,但是绝对不是你给我的这一份。” 众人哗然。 “你修改了药方中的其中一两味药材。”吴归笃定的说。 谭永言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他看向吴归的眼神很冷,半晌后,他才冷笑了一声,道:“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这份药方,你可以拿给在场的任何一个制药师看,让他们看看是不是陈教授的笔迹,让他们看看这份药方有什么问题!” 因为吴归在用精神力调和炼药时,发现了不妥。用精神力来“看”药材的时候,再怎么难以融合相排斥的药材,只要在融合中趋向统一的药性,那么它们将会发出一致的光芒。但吴归炼制的时候,有几味药材极快的融合了进去,但却散发着暗黑色的光。 它们的药性甚至紧紧的啃咬着吴归探出的精神触角。这不是治病的药。 但是吴归却没办法这么解释——即使精神力在制药师炼药时广泛的被运用,但是人类对这种力量根本没有完善的了解和探究。它们就像梦境和第六感,存在过,发生过,但对人类来说就是不科学的虚假。 吴归在众人的一片哗然中微微一笑:“好了,即使不是你的问题,你要把这份药给陈教授服用吗?” 他对着谭永言平伸开手,存放着药剂的器皿就放在他的手心。 即使他无法揭露谭永言,但他只有这个方法阻止他。吴归这么一开口,表面上看是给无辜的谭永言泼了一滩脏水,但是却也阻止了谭永言的计划。起码,谭永言无法将这份药剂给陈教授服用,不然,陈教授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吴归的话就会变成一根刺梗在所有人的心中,谭永言就怎么也说不清了。 吴归轻笑起来。他平静的注视着谭永言晦暗莫名的神色,有些可惜。毕竟在之前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他是殷绝。 不过想想也不可能,一个书中的人物,怎么可能来到现实中。 应该只是幻觉,一场大梦后的后遗症。 可谭永言的计划毕竟很漂亮,陈教授出事,就算有责任也在炼药的吴归身上和写出药方的陈教授自己身上,而谭永言却可漂亮的脱身,再拿出正确的药方……对了,这就是他的目的,他不想有一个老师压在他的头上。 第64章 醒·六十四 谭永言死死的盯住吴归。实验室拉着窗帘,只有冰凉的日光灯泛着空茫的冷光映照在干干净净的瓷砖地板上,谭永言半低着眼睑,视线死死的盯着吴归身上。倘若那是刀,吴归早就鲜血淋漓了。 他的面容沉在并不纯粹的阴影里,他的眼眸原本是棕褐色,但因为背光的原因,看起来就宛若纯黑色。吴归嘴角的笑容没有散去,径直的伸出手,那几乎可以称的上是制药师行业奇迹的药剂就安安稳稳的盛放在他手心中的玻璃浅口密封器皿中。 四周一派寂静,谭永言的表情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挑了挑嘴角,做出他熟练无比的优雅笑容,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怎么有些变味。 “是因为我太急迫想要让老师醒来了。”谭永言从容不迫道,“虽然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但既然你提醒了我,我自然不可能再将它给老师服用。制药的是你,我又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在制药时做了什么手脚,最后诬赖到我身上?”他扯了扯嘴角,“不过现在,老师无法醒来,没有老师,没有正确的治疗疫病的药方……吴归,我从来不知道你拥有反社会人格。” 谭永言很擅长使用语言。将自己推卸干净的同时还顺口将吴归给构陷了。他的优势依然存在,他是优等生,在吴归昏睡的灾难里是另众人信任的对象,他们共事过许久,再如何不济人们总归是要相信着熟悉的人。 旁人看向吴归眼神中的不善几欲化成实质。 如果是一般的时候,突然遭受到了这样的构陷,吴归是肯定忍不住要辩解两句的。 谭永言静静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 吴归笑了一笑,没有搭理他。只是将手中炼制好的药剂交给制药师协会的制药师:“交给你们了。”他扭头就要走,只剩下那几个制药师面面相觑。分析药剂中的药物成分无论对制药师来说还是对新派医师来说都不是难事,再加上这些制药师已经进了协会,并被分派来协助陈教授,能力不可能差。他们从中推算出正确的药方也就是时间的问题。 谭永言的野心使得他连教导自己的老师都容不下,怎么可能容得下堪称“制药奇迹”的吴归?一旦陈教授出了问题,那么谭永言自然会用刚才说过的一番话来构陷吴归。到那时,陷入麻烦中的只会是吴归,而谭永言只要拿出正确的药方,又没了挡在他前面的老师,还铲除了可能对自己前进造成威胁的吴归,制药师中自然也无人能挡住他的光辉和即得的荣耀。 怎么说陈教授倒下的时机也太巧了。他刚昏睡过去,谭永言就能拿出他刚刚写出的药方 但现在,就像吴归揭露谭永言的话没有证据一样,谭永言构陷吴归的话也同样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虚假就永远会是虚假,就算它发展成流言,被人说的几欲成真实,也只不过是给吴归成为制药师的路上添上几分坎坷罢了。 吴归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谭永言想成为最优秀最顶端的制药师,但吴归的理想早就静悄悄的转了个弯。就算全世界都陷入昏睡又怎样,全世界和吴归毫无关系,他宁愿陷入永不醒来的昏睡之中去寻找一个人。 他扶上门把准备开门离开的时候,有人在身后拍了他一下。 两个学生站在他身后,越过这两个学生,吴归看到谭永言背对着他们对着他飞快的扭曲着笑了一下。 吴归猛的拉开门就要离开,但这两个学生中的一个却手一撘,紧紧的缠上了他的脖子,另外一个笑眯眯的按住了吴归按在门把上的手。 “别这么急着走嘛。”其中一个说,“那份药剂你真的确认没问题吗?” “陈教授写的可是极难融炼的药剂,单单这一点教授就无法炼制。教授无法炼制的东西,为什么你就这么轻易的炼制出来了?” 吴归说:“现在药剂可不在我手里。” 他的同学嘻嘻的笑起来:“好难说啊好难说,你看过药方,再加上这里不止我们这一间实验室吧?” 吴归扫了一眼室内,他们学校用来配合研究的学生和专业的制药师。他们学校的学生不用说也早就七七八八的被谭永言给收服了,现在他们正或一声不吭或幸灾乐祸的看着吴归巧——他们肯定是不相信吴归所说的话,而更乐衷相信于是吴归陷害了他们的谭队长。现在谭永言是不敢再对昏睡中的陈教授做些什么手脚,但是这些人却一定会来找吴归的麻烦。 制药师是来干正事的,拿到了那份药剂他们顿时忙碌起来——毕竟这可能是最后的希望了,无论这份药剂正确与否,他们都需要经过漫长的试验和研究。他们现在头也不抬,全身心的沉浸在工作上了,之前陈教授倒下导致涣散的军心重新凝聚,他们自然也无暇来管学生们的争端。 “怎么样?不如我们出去谈一谈,现在学院里没有多少人,谈的再大声没准都不会有人听见哦。” 揽住他胳膊的学生手一收,将吴归带的踉踉跄跄的后退了几步;另一个则拉开门来,满眼不带好意的请吴归出去。 吴归扫了一眼这两个学生的体格,叹了一口气,想这场麻烦大约是躲不掉了。 他略正了正神,神态自若的就迈步往前走。 可惜因为栾依依不是这个专业的原因,在将吴归送到实验室门口后就离开了……不,该说的是,幸好她没有来。 吴归正想着,视线的余光却看到站在角落试验台边的一个少年扶着试验台筋疲力尽般的晃了晃身子,他正站定,眼睛直直的朝吴归望过来。 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了短短一瞬间。 吴归认出这是跟着栾依依一起前去找他的那个男生,可因为他刚醒来,事态进展又太过混乱,他根本就没有多加注意这个男生一眼。 但现在却不太一样,就像原本黑白色的人物突然着了色一般。 那少年微微挑起嘴角,对着吴归微笑了一下。 不带恶意没有情绪,可吴归却生生感觉原本尚有些躁动的情绪突然被安抚了下来。他也对着少年的方向回以笑容。 随后少年就踏出了脚步,他说:“我说——你们不是要证据吗?” 谭永言瞥了他一眼,认出是他自己收的小弟,于是他脸上的笑容变的善意灿烂起来,并故作惊诧道:“咦,是窦佐啊。来来来你说说是什么证据?可别平白无故的冤枉了好人,没准……并不是如同我说的那样,只是他炼药时一时手抖造成的药剂失误。我刚才也是……见到老师没醒过来,就太过于心急了。吴归才刚醒来,你说他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 挟持在吴归身边的两位人高马壮的男生见队长这么说,就一左一右的松开了手,纳闷的互相瞧了瞧。 窦佐瞧着吴归的笑容更加柔和灿烂了,他慢悠悠的道:“嗯,放心吧队长,我不会平白无故的冤枉好人的。” 谭永言满意,问:“那你说说是什么?” 窦佐说:“我有正确的药方。”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听在在场谁耳里都觉得如雷贯耳。实验室另一头一直没有搭理学生之间矛盾,径直忙着手里工作的制药师们也头一抬,手里动作没听,却往这边瞥了一眼。 谭永言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你说什么?”他声调柔和。 “我说,我有正确的药方。”窦佐嘻嘻笑笑的,“队长是不是没有想到?教授那么信赖你,却会把写下的药方交给除了你之外的另外一个人。可能是教授看出来了吧,你不仅仅是在窥觊着可以‘拯救人类’的药方。他把药方交给你,就等于给自己判了死刑——你看,果不其然。” 谭永言厉声道:“教授只把药方交给了我!窦佐!你别胡说八道!” 窦佐耸了耸肩。 谭永言道:“那正确的药方呢?你放在了哪?”他说着就示意站在窦佐身旁的两个学生制住窦佐,但在场所有的学生都被这个消息震的目瞪口呆。如果说谭永言和吴归之间的指摘争端,他们更容易无条件的相信更熟悉的谭永言的话,那么一个是尖子生,值得敬佩的队长,一个是朝夕相处,并肩熬夜研究了的队友呢? 谭永言怒极,上前一步就要按住窦佐的肩膀。 窦佐灵敏的闪开了。 “你口说无凭。”谭永言呼出了一口气,“你怎么证明你手上的是正确的药方?” “我把药方背过了。”窦佐道,“我把药方说出来,你们所有人可以尝试炼药。当然,成功后的那一份……” “试验太慢了。”谭永言道。 “不不不我们不试验,我弟弟也感染了这场疫病,现在正在我们学校e区昏睡。”窦佐说,“我的弟弟,不是重要的陈教授,我拿给他服用。” 谭永言盯住窦佐,目光阴沉没有出声。 窦佐却对吴归笑:“再炼制一次药,对你来说不是很困难吧?” 吴归藏不住眼里的笑意,点了点头。 窦佐开始报药方中的药材和剂量了,每一条都清晰无误。制药师竖起耳朵来听着,其中一小部分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也开始准备药材炼制药物。实验室里准备的药材行行类类全部都有,种类丰富到没有缺乏。 窦佐报完了,站在原地看吴归垂着头制药的侧脸。他半眯着眼,神情认真专注到极其的温柔。 谭永言咬牙切齿的低声说:“……你背叛我。” 窦佐脸上的温柔像是被截断一样瞬间消失。他冷冷的瞥了谭永言一眼,轻描淡写道:“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提背叛?” 第65章 醒·六十五 谭永言像是被击中了。 他的冷静自持来自他一贯的骄傲,然而他现在宛若就能看见他所秉持的一切都在逐渐消散。谭永言攥住拳,窦佐瞧着他通红的眼睛,悄无声息的按住了他的手。 窦佐的身材并不高大,甚至可以称的上是瘦小。他在谭永言所组织的团队中一直是不声不响,沉默多于贡献的形象。谭永言在心底里很看轻他,准确的说,谭永言再如何记住团队中每一个人的名字和爱好,他的心底里也看不起任何一个人。 但就是这个人,看似随意的按住他的手的动作,竟逼得他动弹不得。 谭永言惊诧的看过去,可窦佐却没有看他。窦佐的视线在吴归身上。 吴归已经熄灭了三重炉,他炼药的动作比上一次愈加熟练了,每一个动作都精准的像是手部的舞蹈。火焰熄灭后他才从炼药的幻境中走出来,他深呼出一口气,一转头就看到窦佐的眼睛。 他将药剂取出,放在窦佐的手心,说:“交给你了。” 三重炉火焰熄灭并开炉的声音吸引了实验室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制药师团体中为首的一个示意两个制药师跟着窦佐他们。 “毕竟还是学生……都还没毕业,也还没拿到注册上岗资格证,你们两个跟着他们。” 被点名的制药师中的一个皱了皱眉:“直接将未测试的新药给人体使用?” “都现在了,也用不着你操心。”为首的制药师讽刺道,“毕竟以后可是这帮学生的天下。胆子可野着呢。真出了事,责任也不在你和我头上” 从他的语气中,吴归也大致的能够窥见现在笼罩在疫病阴影下这个社会的样貌。医学院的状况还算整洁,毕竟这和制药师协会总部都是这个暮气沉沉的城市竭力维持秩序的地方。但医学院毕竟比不上制药师协会,它是所学校,秩序并不严正,规矩也很容易被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给打破。 倘若吴归走出这所尚还被清醒的人所维持着的学院,就会发现看似没有多大改变的世界真正的凋敝。 时间太紧了,再加上医学院内唯一能制住这群学生的陈教授的染病和因为并不严谨的防护措施可能随时会被感染的疫病,制药师们也干脆想要借着这股风孤注一掷的赌一把。 于是制药师们也选择了纵容。 吴归跟随在这群前去e区的人中间,他一直带着口罩,窦佐拿着不知上哪来的通行证进入e区前咨询的看向了吴归,吴归点了点头。 最后进入e区的只有吴归,窦佐,和两位制药师中的一位。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寥寥几个医护人员给他们放行,吴归从这里出来并再次进去,只感觉里面的空气冷的倘若不属于尘世。 他问窦佐:“e区不是都没有登记吗?” 窦佐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你弟弟在哪间房间?” 窦佐的视线转了过来,他带着口罩,穿着隔离服,只露出两只漆黑的眼睛。窦佐的身高要比吴归矮上半个头,吴归从上往下能看见他柔顺纤长的眼睫眨了一眨,像是眼部突然绽开了一朵蝴蝶的残骸。 透过防护服,窦佐的声音有些不清晰,听起来懒洋洋的,还透着模糊的笑意:“我当然知道他在哪。” 他这么说着,用医护人员给的钥匙随手开了一扇门。 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冷风平地而起,亲吻过吴归包裹在严严实实的隔离服内的耳际和后颈。 这是一间和吴归醒来时所看到的相似的房间。白色床单,白色被褥盖过所有人的口鼻,这不是个沉睡的好地方,反倒像是停尸间。 窦佐走在前方,脚步悠闲的就像是在自家的花园里散步。吴归听见跟在身后的制药师打了个寒颤,窦佐停下脚步,随意的指了指一个床位:“就这个吧。需要你亲自把药剂给他服下吗?” 他这话是对制药师说的,制药师赶快的摇了摇头,看样子恨不得在下一秒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就我来咯?”窦佐道,他将盖在那人身上的白色被褥掀开。那是个正在昏睡中的男人,甚至还长了一小圈的胡茬。制药师目瞪口呆:“这是你弟弟?” 窦佐笑:“我弟弟当然不是他。” 制药师睁大了眼睛:“……不行!” “不行什么?药剂失败了就死一个人,成功了就大家一起醒过来。有什么不行的?”窦佐挑了挑眉,“死的到底是陌生人,还是陈教授,或者是我弟弟,有什么区别吗?” 制药师还想说些什么,窦佐不耐烦的斜睨了他一眼,制药师瞬时被那个眼神间传达来的冷意惊的忘记自己想要说的话了。 窦佐于是问吴归:“这个药剂,是直接给他喂着喝下去?” 吴归道:“你连药方都知道,会不知道怎么用吗?” 窦佐笑:“我不知道。” “注射到静脉中就可以了。” 窦佐说:“好复杂。”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出去找医护人员找了个干净的医疗包,可他注射的手法粗略到不行,吴归看不下去,干脆帮了他一把。 沉睡的男人还在沉睡,被注入药剂后甚至连一丝动静也没有。窦佐后退了一步,转头看吴归,笑道:“怎么办?看上去药剂失效了。” 吴归说:“不要问我,药方可是你给的。” 窦佐耸了耸肩:“哎呀,我可算是把你从危机中救了出来,不要这么急着推卸责任嘛。” 吴归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窦佐走到吴归身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踮起脚,慢悠悠的单指摁了摁吴归的后颈:“就算真的失效……你猜会发生什么?人类会全部陷入昏睡中吗?在长久的昏睡中……人类会死亡吗?” 吴归道:“和我没有关系,也和你没有关系,对吧?” 窦佐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那我就可以带你离开了。” 制药师皱紧了眉:“你知道你们两个干了些什么吗!现在我们已经禁不起折腾了!学生胆大包天,就自己走出学院去看看外面成了什么样子啊!” 窦佐懒洋洋的瞥了他一眼:“反正不管我们做了什么,能写出正确药方的人已经沉睡了。而谭永言提供的药方,你们不是正在试验推算吗。” 制药师被这奇葩的逻辑气的就要拂袖而去,然而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却僵住了。他的视线余光正瞥到床上的那个被窦佐强说成是“弟弟”的中年男人手动了一动,在下一刻,怒极欲走的制药师瞬间扑到了那个男人床边。 男人低哼了一声,对于制药师来说毫不亚于嘤咛一声的天籁。他注视着这个男人睁开眼来,脸上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天啊……居然真的醒过来了!” 制药师踉踉跄跄的跑出去通报情况了,吴归低下头翻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刚好十五分钟,比我想象中还要快。” 窦佐半眯起眼,道:“你确定这个药方有效?” 吴归没回答他,只淡淡的瞥了眼那个正捂着额头坐起来迷茫的四处看的中年男人,低声说:“我们出去,等会这儿就全都是人了。” 窦佐会意。 中年男人愣了愣:“诶,你们别走啊!这是什么情况?诶,诶!” 窦佐头也不回,倒是吴归转头看了他一眼:“等会有人会来跟你解释的。” 他们离开了e区,似乎e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被调动走了,他们进入隔离室时,隔离室空无一人。窦佐粗暴的将隔离防护服给扯了下来,一扭头发现吴归还在慢吞吞的解扣子拉拉链。窦佐眼一挑,嘴角一扬,半眯着眼就上前问:“我帮你脱?” 吴归粗暴的将他伸过来的手给甩到一边。 窦佐被甩了,也不生气,只捂着被拍红的手,委委屈屈的退到一边去了。 医学院人确实空了一大半,从e区出来一路都不见一个行人。吴归将窦佐扯到更僻静的地方,这里原来是校园十大圣地之一的情侣常聚场合小树林,原来就较为僻静,现在更是要成荒无人烟的状态。 窦佐乖乖的扔他扯。 吴归松手,低着头问:“正确的药方你哪来的?” 窦佐眼神一闪,笑道:“你不是相信我说的药方是正确的吗?它也确实是正确的,毫无副作用。” 吴归说:“我不是问这个。陈教授不可能把药方给你。” 窦佐说:“特意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我还以为你要问些什么重要的事再杀人灭口呢,居然只是问药方吗?” 吴归差点被气笑:“药方的事情还不重要吗?” 窦佐说:“当然不重要。” 吴归说:“好,那你说重要的事是什么?” 窦佐沉默了一下,他再开口时声音忽然变得极其低沉起来,无论是语气还是语调,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你根本就和我没什么接触吧。” “装够了没有。”吴归皱了皱眉,“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他半低着头,一时间突然怎么也说不出口,吴归叹了一口气,“你就当我在说梦话吧,我先走了。突然问你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对不起。” 他的语气瞬间变的生疏起来。窦佐只觉得心口一窒,所有的玩闹试探惩罚的恶劣心思全都不翼而飞,他上前一步,像极其害怕被抛弃的大型犬一样紧紧的抓住了吴归的袖口。 “我找到你了。”他说,“阿绝,白十二……吴归,我找到你了。” 第66章 醒·六十六 吴归背对着他,吸了吸鼻子,忍了半天还是失败了,只能低下头用手背狠狠的摁住了眼角。 他想过或许怪物——殷绝是存在的,但是谁能证明?他从童年就开始梦见他,但是梦境只是梦境,虚无缥缈,到了最后甚至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活了将近二十年,有过许多的梦,但能记住的不多,就算艰难记住一两个,细节也早就模糊不清了。 后来在梦里活的越来越真实,到了现实中他却恍惚了。 他该怎么分辨哪一出是真实哪一处是梦境?对,梦境的逻辑是混乱的,那倘若他现在所处的“现实”也同样逻辑混乱,制药师不存在,疫病不存在,只是他自己身在局中不自知,就如同身在梦中一般……那就如何? 吴归从醒来起状态就并不是很好,他一边不停的告诉自己这里才是现实,却又一边的忍不住回想殷绝。他似乎昏睡了许久,连《炼金之途》中的剧情都不大记得了;可殷绝的相貌,性格,说过的话,冰凉指尖触碰他肌肤的温度,却被吴归死死的刻进了心底。 他告诉自己这里才是现实,可是突如其然被输入进大脑中的疫病概念让他更觉得虚妄。在这种状态下,吴归下意识的开始在周围人的一举一动中索取能让他脚踏实地的东西。 比如他熟悉的人,栾依依,友人b,老大,就算是赢家a也好,但是除了栾依依外其他人都不在;然后……他下意识的,近似疯狂的思念起了殷绝。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想念是为什么又来自何方。 但他见谭永言的几个举动像殷绝,就觉得他是殷绝;后来又觉得窦佐是殷绝,并眼巴巴的扯着窦佐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要验证这个堪称不可思议的妄想。 ……谁能想到妄想居然成真了。 谁能想到书中的人,梦中的人,会用着别人的身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说“我找到你了”。 天方奇谭,天方奇谭,要不,就是世界陪他一起疯了。 吴归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张口时他的嗓音都有些哑:“……是,你找到我了。” 窦佐——或者说殷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见不得他难过。听着吴归哑了声线他轻叹了一口气,将对方的身子扳过来对着自己,他对自己的身高不太满意,半踮起脚强势又不适温柔的将吴归的手从他眼瞳处挪开:“你眼睛红了。” 吴归不吭声,抽出手揉了揉眼睛。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殷绝想,就算是换到了这个世界,灵魂底子里也还是他弟弟。就是这丝熟悉让他的态度缓了一缓,他叹口气:“我还没做些什么呢,你就委屈成这样。” 吴归皱了皱鼻子:“你还想做些什么?” 殷绝没回答,只是神态温柔的伸出手摸了摸吴归的额发。窦佐的身高矮,所以殷绝做起这个动作还需要踮着脚,显得有些可笑,可偏偏殷绝的态度异常自然,自然的就像是毫不在意一样。 吴归不依不饶的攥着殷绝的袖子:“我记起了以前的事……但我总觉得我记起的不是全部。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忘记了?你怎么来这边的?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找我吗?还是有其他目的?” 殷绝沉沉的注视着吴归的眼睛,轻声说:“你长这样。让我看仔细些。” 吴归松了拽着袖子的手,反握到殷绝手腕上。 殷绝说:“我来这里,不仅仅是想找你。……我想报复你。” 吴归蓦的睁大了眼睛。 殷绝耐心的说:“我不是什么好人,穿越世界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或者说它太难了。能支撑我达成这个目的的,除了仇恨,你说还有什么呢?”他半眯起眼,说的一字一顿,“现在只有你能炼制出那个正确的药方,只有你一个人,你想一想,那么多人都需要你拯救,你的精神力能供应那么多人的需求吗?” 吴归静静的注视着他。 殷绝做出的确实是反派的表情,只是窦佐的模样和这个表情太不搭了。殷绝他半眯着眼,似乎是想看穿吴归的每一个表情细节,甚至只等他后退的那一步。 吴归却弯了弯嘴角笑起来:“然后呢?” 陷入茫然困惑中的于是变成了殷绝。 “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个……你不用在谭永言他们为难我的时候站出来,也不用直接暴露你是殷绝的事实。只要你不说,我不敢赌窦佐就是殷绝。” 殷绝顺着吴归的笑容勾了勾嘴唇,先前还在扮演邪魅狂狷反派的神情顿时柔和下来:“这么信任我?” 按《炼金之途》剧情中的殷绝,吴归是不敢信任他的。《炼金之途》里的主角说是主角,自始至终却一直在担任着反派的角色。所以吴归知道谭永言和殷绝是相似的,他们都能够为了一个目的不择手段,区别是殷绝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他的手段更加高明;而谭永言却一开始就站在了高处,却还在凭着高处的优势继续往顶端攀登。 吴归是害怕,他害怕殷绝知道他所在的世界中,殷绝的世界只是一本书,来自怪物的所有不幸所有幸运所有的不折手段所有的积累只不过这个世界的人茶前饭后的一个消遣。倘若殷绝知道自己是这样一个提线木偶,以他的性格,来到现实世界会做些什么很难说。 殷绝体内本来就有反社会人格的阴影,就算吴归再如何不喜欢他出生成长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依然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依然有他对他至关重要的人和回忆存在。 所以吴归也不是全无畏惧的。可偏偏殷绝说他是来报复他…… 吴归轻声说:“嗯,因为没关系。” 殷绝伸手,食指顺着吴归的眉心一直滑到眉骨,他低低的笑出声来,笑的再也忍不住,就靠上了吴归的肩,伸手按住了吴归的喉结,愉快的说:“杀死你这么容易,我怎么舍得下手。我找你……找了太久了。” 吴归低下头,眼睫覆盖下来,阳光滤出一层薄薄的阴影,恰好漏在殷绝脸颊上。 “我刻下的灵魂印记成为唯一能确认你真的存在的标志。很多次我都觉得我要疯了,你出现,然后消失,全无踪迹。上至九天,下至魂渊,生界和死界都没有你的影子。我就在想……”殷绝半抬起头,露出一双戾气十足的眼瞳,“迟早找到你,然后将你撕碎,身体,魂魄,全都撕裂然后血淋淋的吞下去。” 吴归听得出殷绝话里的寒意,他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低声说:“对不起。” 殷绝置若寡闻,手牢牢的扣上吴归细瘦的脖颈,吴归不动不躲,殷绝满意了,松手,慢悠悠的从吴归的下颚舔舐到锁骨,再轻轻噬咬上吴归微凸的喉结。 他说道:“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也没差,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吴归微微低了头,笑着说:“好。” · 栾依依在找吴归。 她听制药专业的学生说了,大家都陷入一种疯狂状态的狂欢中。本来人际寥寥清冷的校园也给这些残存的学生们点燃了一丝喜意,栾依依刚听到的时候抱着自己闺蜜“啊啊啊啊”的叫了半天,又兴奋的说“我就知道吴归一定行的!”这种兴奋和接下来的事情让她觉得必须要找到吴归。她打了吴归电话,吴归没有接,她于是去e区找,冷清到平时都没有鸟雀敢飞过到的e区第一次充斥了打量的医护人员,不过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她干脆就自己去调动了监控——开玩笑,人手根本不足,谁来搭理保安值班那里的监控室。 于是她就顺着吴归和叫窦佐的男生离开的方向找过去了,一找就是小树林,没办法,这个情侣圣地在整个医学院都是知名的。 果不其然她看到了吴归—— 吴归被一个稍微矮一点的男生按在树前,那个男生正低头啃噬着吴归的脖颈和锁骨,整个头看上去都要紧紧的贴上吴归的胸膛。 栾依依僵在了原地。 她感觉自己脑内一大朵一大朵的烟火窜天猴满天飞满天炸,还biubiubiu的一直响。圣乐奏起,两排挥舞着翅膀光着屁股的小天使吹着号角一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觉得自己被亮瞎了狗眼。 吴归发现了栾依依,他退了一下埋在自己胸前的男生,那个男生皱着眉不悦的转过脸来,凶狠如狼的盯住了栾依依。 栾依依吓的后退了一步,她以前不觉得窦佐有这么凶残的啊?! “你们,你们继续……我先走了。”这么说着栾依依就要抱头鼠窜,想一想又觉得不说出来不太好,就回头仓促的大声道,“那个,炮灰c啊,谭永言也能炼制那个史上最难的药方了。制药师团体开了个会议,你要不要去参加?……算了你不参加也没什么,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 吴归面无表情的把还要缠在他身上的殷绝推开,低声说:“我还是过去吧。” 殷绝“啧”了一声,不悦的整了整衣领。 吴归咳了两声:“等你身高超过我——” “这不是我的身体!”殷绝低喝道,“这个身体最弱……最好控制……行了,我跟你去。” 第67章 曾·六十七 连接下了两天的雨后,出太阳了。小孩蹑手蹑脚过来的时候,怪物正在看书。室内阴暗的不行,小孩穿过已经破损了的禁制,踮着脚绕过靠在床脚坐在地板上的怪物,眉飞色舞的跳出来大叫了一声:“哈!” 怪物正好翻开一页书,淡淡的抬头瞥了一眼在怪物头上张牙舞爪做怪兽状的小孩子,又低下头继续读自己手上的书:“进来的脚步声太大了。” “诶……还是被听到了嘛……”小孩子有点丧气,他盘腿往怪物边上一坐,扭着手指说,“可是我自己都没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你从走廊过来的时候是跑的,震天响。” 小孩子尴尬起来,卖萌般的笑了笑:“因为我着急嘛。”他这么说着,边探头想要看怪物正在看的书,“你看到哪里啦?” 怪物侧了侧身子,光明正大的给小孩看。 “黑黑的……房间里这么暗,都要看不清字啦。”小孩嘟囔道,“再说魔法字符长得和蝌蚪一样——哇,你看的好快!” “距离你上次来已经过了半个星转了。”怪物淡淡的说。 小孩嘿嘿的傻笑,怪物头也不抬,视线还在看书,却伸手捏了一把小孩笑的肉呼呼的脸蛋。 小孩说:“对啦!外面出太阳了!” 他跳起来,蹬蹬蹬的跑到窗户边想把落地遮光厚窗帘给拉开。窗帘一直垂着,从没人动它,偶尔血渍滴溅到窗帘上面也没有人清理,拉杆像是生锈了,小孩扯了半天没扯动,干脆就想直接撩开,结果被灰尘扑了一脸。他低下头咳了两声,又蹬蹬蹬的跑开翻箱倒柜了一阵子又跑过来继续跟厚重的窗帘做斗争。 怪物看着书,也不理他。只听着小孩的脚步从屋的这边窜到屋的那边,活泼到不行。他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嘴角。 这个短暂的笑容很快埋没在阴影里,下一刻,伴随着“刷”的一声,窗帘被拉开,大块大块的阳光瞬间突破了禁锢流窜了下来。明亮到让怪物下意识眯起眼来的金色暖光哗啦啦的流了一地,漫上怪物正在读的书,书页上暗沉怪异如同蝌蚪般的魔法字符顿时被抛进了光的河流里,像是顿时鲜活到连原本的生涩晦暗都褪去了。 “你看!外面出太阳了!” 小孩子的影子投下来,影影绰绰的在怪物的书本上晃。怪物半眯着眼往他的方向看,因为逆光,小孩整个人都显得黑乎乎的,看不清表情,但他夸张到的声音和欢快的身体动作和过剩的阳光,全都宣告了他定着的一张大大的笑脸。 金色的光点将小孩瘦瘦小小的轮廓给勾勒了一圈。 怪物眯着眼,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习惯过于泛滥的阳光。他单指虚虚的在书页上画了个魔法标记,标记很快融合进书页中,他将书本合上放在一边,揉了揉脚站起来。 “你眉心上,像是有什么在发光。” “咦?” 小孩子探究的捂上眉心,一脸呆呆的表情。怪物走近他,握住他的手腕移开:“没了。” 小孩子笑:“我眉心是不会有光的啦!一定是太阳太大了你看岔了!” 怪物不置可否。小孩又拉他到窗户旁,窗户的位置比较高,两个人的身高都不够越过窗户看到外面。小孩又跑去把椅子拖过来,两个人肩并着肩,挤在一张椅子上往窗户外面看。 窗玻璃不知道多久没清理过了,小孩直接用手擦了擦,还是不太干净,但看清楚外界已经不成问题了。 “外面是好大一片草地!然后左边是树林,春天的话不知道有没有花开呢。”小孩歪着头说,“哥哥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出去过呀?” 怪物轻声“嗯”了一声。 “我也没有。”小孩说,“最多就是跟着老师到庭院里面去。但是他们都不准我出院子。好想出去喔。” 怪物转过头看小孩子。小孩两只手都趴在窗玻璃上,也不管玻璃上脏不脏,脸都要贴上去。阳光把他的脸照的金灿灿的,明亮的就像是一团小太阳。 小孩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看,怪物目不转睛的盯着小孩看。 “很想出去吗?”怪物问。 小孩狠狠的点头:“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有没有像大黄一样的狗狗?这里人好少好少,外面应该有很多很多人吧?” 怪物闭了闭眼:“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出去。” “真的吗!”还在聚精会神看着窗外的小孩顿时转过头来,不知道是不是阳光的问题,他的眼瞳亮的不行。 “不骗你。”怪物低声说。小孩子觉得他像是看到了怪物的笑容,但是又像是没有,阳光的光晕模糊了怪物的表情,只露出白皙到像是透明的肤色和纤细好看的脖颈。小孩一时间有些看呆,觉得自己明明和哥哥长得一样,但是为什么哥哥总是要高一些,好看一些——小孩思维来的快也去的快,又转念一想,因为是哥哥的关系就很快释然了,就觉得,好像哥哥更加高更加帅气一些是应该的——尽管这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帅气的含义。 怪物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发,等怪物拿开手,小孩又笨笨的摸了摸怪物刚才摸过的自己的额发,就像是能从中感知到怪物的温度一样。 “不过也得确定是你才行。” 怪物说的声音太小,小孩没听清,疑惑的“咦”了一声。 怪物从椅子上跳下来,问:“我最近从书上看到了一个魔法。” “咦咦咦?什么魔法?” “‘灵魂刻印’,似乎是这个名字。” 怪物翻书去了,小孩站在椅子上探头探脑的想偷看。怪物翻到那一章,指给小孩看。小孩读了两遍,皱着眉头说:“我看不懂。” “看不懂很正常……不是什么正常的魔法。”怪物说,“涉及到黑魔法区域的,是会写很晦涩。” “黑魔法?” “嗯,在灵魂下打一个即使死亡也会消散的印记,无论对方在哪里都能找到他,并且可以直接操控对方的灵魂,对方死亡后也能把他的灵魂据为己有。所以是黑魔法。” 小孩好奇的往书上看,他的手扶在椅背上往怪物的方向支着头张望。怪物的手安静的放在他的后颈上,冰凉的手指触的小孩一个激灵。 怪物对小孩勾了勾手:“你过来。” 小孩很听怪物的话,怪物让他趴在自己腿上他就老老实实的趴下去了,露出一节洁白的脖颈,阳光滑到上面流动着一种像是瓷器的光芒。怪物不喜欢这种光芒,他喜欢更真实的,更容易掌控的…… 他咬破指心,忍着剧痛——这是从心口逼出来的血,一点点的在小孩白皙的脖颈上虚虚的勾画着繁琐到难以辨识的图案。趴在他大腿上的小孩“唔!”的哼出声,猛的拽住了怪物的衣服:“好疼……!” 疼就正常了,怪物淡淡的想,毕竟我拽住的是你的灵魂。 黑魔法不是什么善意的也不是什么好掌控的魔法,要真反噬了大概不仅仅是魂飞魄散的结局。传言黑魔法本就是为了向恶魔奉献所换取的魔法,只怪物看着它,却觉得无比的亲近。 他漆黑的瞳眸死死的盯在小孩身上。 蜷缩在他弟弟躯体内的是一个小孩的魂魄,瘦弱纤细,或许是因为被拽住的战栗和疼痛紧紧的蜷着,他看不清这个孩子的相貌,只能看见这个魂魄发出的一点烛火般的微光。 不是很明亮,但是对于他已经足够了。 他的血穿透小孩的后颈直接流淌到那个有着微光的灵魂上,他知道他的血液具有腐蚀作用,而对方的灵魂显然不像他弟弟的身体一样对他的血液有抗性,顺着他绘画的魔法阵,对方的灵魂上也出现了被灼烧成黑色的刻印。小孩儿的魂魄被疼到痉挛,无声的发出痛苦的呐喊。 “别动。”怪物低声说,试图安抚孩子疼痛到完全扭曲的身体。 但是毫无作用。怪物紧紧的咬着下唇,嘴唇被咬的开裂涔血,他一手死死的摁住小孩的身体,克制它的挣扎,一手加快了涂绘印刻的速度。怪物的额头上一滴一滴的汗水往下涔,他从来没有如此累过:“忍一忍。”怪物低声说,“忍一忍,乖,马上就好。” 最后一滴血落定,怪物松开手,力竭似的瘫软在地上;但在下一刻,他马上俯身捞起哭的奄奄一息的小孩,青涩的在对方眉心处吻了吻。 “好了,好了,结束了,结束了。” 小孩像才反应过来似的,眼睛里还包着眼泪,就这么愣愣的看着怪物。怪物握着小孩的手,抿着唇,像是生怕对方害怕退缩到跑开。 随后小孩“哇”的一身,抱着怪物的脖颈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全部蹭了怪物一脖颈。怪物怕再吓到小孩,生疏的拍着小孩的背慢慢的安慰他。 “是我太突然了……对不起。” 虽然说着“对不起”,但是从大胆的刻下灵魂刻印的那一刻,到后来怪物捡着了“殷绝”的名字,再到殷绝四处流浪一路从血海厮杀里长大,他都从来没有后悔过,甚至说,他没有一天不在庆幸,这个决绝到残酷的决定。 因为他的小孩儿消失了。 把名字分给他一半的小孩儿消失了。 他们在之前还有过约定,小孩儿见过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而退化成恶魔的样子,然后悄悄的问过他。 小孩说:“哥哥你想当人类吗?” 怪物古怪的瞥了小孩一眼,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想当人类?” “你看,我是人类……嗯,至少我外表是人类,虽然有两个我存在,所以我才会有老师,老师不会对你那么坏,等我长大了我就可以想办法离开。如果你是人类……会不会,也不用遭遇这么可怕的事情?” 怪物无法回答,他不知道自己如果不是怪物会发生什么,因为他从一出生起就是怪物了。 “如果你有办法做人类的时候,如果我陪在你身边,我们就开开心心的找个地方住,谁也不用来打扰。如果那个时候我也不在了的话……” 怪物皱了皱眉:“胡说八道。” 小孩子露出一个缺了牙的笑脸来:“那哥哥也要好好的。成为一个人类可以让哥哥好好的,哥哥就好好的做一个人类吧?” 怪物看着小孩的笑脸,狠不下心拒绝,只能说:“好。” 小孩固执着缠着他拉勾。他很少这么固执,后来想想,可能是真的有“天意”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存在,这孩子知道自己不可能长久的留在这里。 所以他消失了,了无踪影,只留下一具仇视他的躯体,一个不会喊他“哥哥”的阿绝。 怪物觉得自己可以等,等他刻下灵魂刻印的小孩重新出现。他觉得时间还很长,但是又恨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他的母亲,霍华德,他的弟弟,他自诞生以来为数寥寥的几个认识他的人,都迫切的想要利用他,想要他的命。 霍华德定期会采取他的血液和肢体去炼金——反正怪物不会死,他死不了,他总是能很快的重新长出新的肢体,但是这一次,他在霍华德采集他的肢体之前,往自己的身体里注入了剧毒。 难受是很难受,血液和肢体被采集走后他花费了很长时间去恢复,只能气息奄奄的趴在地上,像是一条涸辙的鱼。不能掌控的力量让他的躯体再次魔化,他亲爱的弟弟路过这里,看见了虚弱的他,笑嘻嘻的隔着房门用他试新学的魔法。魔化的躯体收到魔法的刺激,他的意志几乎要涣散到消失。 但是他还是没有死。 死的是炼金失败的霍华德。 霍华德死后,魔法师协会的人似乎找上门过几次,但是在没有见到他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出现。再过了一段时间,他被克丽丝汀放了出来。 他的母亲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令他和他的弟弟一同学习魔法。那时候阿绝看向他的眼神令怪物克制不住的想大笑出来。他确实得到了一部分虚伪的自由,而他的母亲每次注视他的时候,用的都是一种掂量和仇恨的目光。 怪物能猜到他的母亲想要些什么。当初霍华德想要什么,现在她就想要什么。只是她比霍华德更委婉,更聪明,她饲养着她,只等着他长大,就用炼金术将他的元魔力,他的灵魂力量全部汲取。 ……就像他自以为聪明的弟弟在母亲地下室书橱里发现的那个残缺的魔法手札一样。 怪物一直在等待,一直在等待一个灵魂的归来。他克制住自己,让自己全身心的做一个照顾弟弟的好哥哥,一个听从母亲安排的孩子——尽管他的母亲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随着他的成长,他魔化的特质越来越少,只在眉尾处生出银灰色的魔纹。 这是除了身高和气质外,他和弟弟全然一样长相的另一处差异。 后来他实在等的太累了。累到甚至觉得那个小孩儿是他魔化到意志不清时期的一个幻觉。那个同样叫做阿绝的小孩儿真的存在吗?那个灵魂真的存在吗?是已经死了,还是彻底消失在霍华德的一击之下?又或者是根本没有存在过? 怪物等的筋疲力尽,但还是想再等等,再等等。可是他的弟弟等不下去了,嫉妒要逼疯他了。 怪物干脆顺其自然,让他的弟弟用残缺的炼金阵换取了他们体内的血液,让自己伪装成一个人类。然后去哪里?怪物不知道,怪物也懒得去想。 只是最后一刻,成为殷绝的第一刻,怪物隐约感觉到了一个熟悉的目光。他下意识的用灵魂去看,可是却一片空茫——灵魂刻印失败的原因他并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因为他换了血液,可能是因为力量不足,也有可能是刻印的时候他还太小,刻印的印记并不稳定。感知到那一缕稍纵即逝的熟悉感,殷绝站在原地,浑身冰冷,烈火在身后焚烧,可他的四肢都冻的不能动弹。 他的弟弟已经死了。 他的小孩儿也回不来了。 · “窦佐……?”有人推他,他皱了皱眉,那个人像是俯下身子来,轻声叫他,“殷绝?阿绝?” 殷绝抬起眼来,首先辨认到的是一团熟悉的刻印光点,随后才是吴归的脸。殷绝半眯起眼,伸手出触碰吴归的后颈。 “咳咳。”栾依依捂住嘴剧烈的咳嗽出来,在场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她。栾依依立刻抬起手挥了挥,“没事没事,最近有点冷到,大概是普通感冒……我进来的时候可是通过了体检的!我可没感染那种糟心的病!” 吴归低声问:“你是不是太累了?” 一个嘲讽的声音淡淡的说:“还真行呢,在这样的会议上都能睡着。知道自己不行,就别来啊,窦佐。你是怕了吧?” 吴归冷眼瞥过去:“闲着的是你吧,谭永言。有这个闲心,多炼点药拯救下社会。哦,对了,陈教授醒了吗?” 谭永言顿时闭嘴了。吴归和谭永言之间的矛盾并未闹大,当时不在场的人都不太懂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栾依依也处于一脸茫然中,只能看一眼吴归,再看一眼谭永言。 吴归微笑着对栾依依摆了摆手表示没事,然后站起身来:“等陈教授醒了再喊我。药方的改进我不是很懂,现在谭永言懂药方又能炼药,大家一切找他就可以了。”他拉着殷绝就往外走,殷绝跟着他,像是乏力,全身都靠在吴归身上。幸好窦佐体重轻,吴归搀着他也没觉得累。 出去后吴归说:“对不起,不该拉你来这里的。” 微风吹过来,殷绝撑在护栏上呼了一口气,转过头对吴归道:“这就是你平常的生活?” “应该是吧?”吴归有些踟蹰,“平时也不总是开会……唔,和开会差不对,上课上课上课,然后就是实验实验实验。” 殷绝挑了挑眉:“怎么过的那么像魔法协会的苦修者。” 吴归愁眉苦脸:“毕竟是学生嘛,嗯……就是学徒?” “魔法师学徒?协会也会给工钱和生活费的。” 吴归瞬间就萎了:“这个要我们自己交钱……对了,你刚才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现在好点了吗?” 吴归看过来的眼神让殷绝挑了挑唇,他将脑袋靠在吴归身上,借用着比吴归矮一点的身高做着本体的自己根本不会去做的事情。 “我大概……不能在这边停留多久。” 吴归愣了愣,抿着唇没说话。 殷绝得不到回答,警惕的抬起眼来,声音低沉的问:“我不能在这边久留,你倒是松了一口气?” “我在想该怎么去那边找你。” 殷绝满意了,语气也温和起来:“你之前是怎么过来的?” 吴归愁眉苦脸的一阵子,最后还是选择了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不知道……我……其实是做梦。” 殷绝挑了挑眉。 “所以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吴归一咬牙就坦陈了,“像是偶然。” “同一背景的梦,连接着梦上两遍就不是偶然了。更何况你从小梦到长大。”殷绝淡淡道,“占星师有个说法,梦是因为灵魂脱离了。你的灵魂来了我身边。” “那……你是怎么来的?” “和你差不多的方式。”殷绝简单道,“但是我不能久留。或许什么时候,这具身体就不是我在使用了。” “啊……” 殷绝眯了眯眼:“那时候,别让我知道你还敢亲近这具身体。” 吴归又羞又燥:“我当然不会莫名其妙就跟一个不熟的人……!”他想到被栾依依看见的,当时他虽然淡定,可回过头来一想怎么想怎么不对,“那我怎么找你……?” “你在杂货店买过一个捕梦网吧?” 吴归想了想,终于想到了。那时候他高烧烧的厉害,也不记得被精品店的老板坑了多少钱,逛这个店铺看到的其他东西印象也不是很深了,单单指记得这个捕梦网。不知道为什么殷绝突然问起它来,吴归点了点头。 “随身带着。”殷绝道,“只要你入梦,它会把你带到我身边去。” 第68章 醒·六十八 殷绝的语气很郑重,郑重到就像下一刻就要消失一般。吴归心一紧,不安伸手想要抓紧殷绝的手腕,但他的动作一滞,最终只是扯住了殷绝的袖口。殷绝怔忪了一下,反手握住吴归的手。 “还早着呢。”殷绝的语气里全都是笑意,“我还不至于虚弱到这个层次。” 吴归注视他了一会儿,像是在确定殷绝话语的真实性才转移开视线,松了手,小声的“嗯”了一声,去想买回来捕梦网被自己放到了什么地方。似乎是挂在宿舍的床头,又像是被收到柜子里的。这个记忆像是隔了很久,变得同样模糊不清起来。吴归有些不安,想着干脆飞奔到宿舍看看它是否还在那个位置。 ……他或许可以理解殷绝了。 无论是在《炼金之途》中,亦或是吴归所认识到的殷绝,都是控制欲极强,目标感极强的人。吴归只是个普通人,在莫名的对殷绝有了依恋之情后,尚且还会为殷绝的离开和消失感到不安,不安到殷绝就在他身边,他还是迫切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哪怕他一伸手就能握住殷绝的手,可是他的不安还是沉甸甸的压在他身上,紧紧的扼住他的喉咙。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谁也无法证明。如果殷绝消失了,他也无法再找到殷绝,那么可能会发生什么? 殷绝就真的只是变成了一个梦境。彼时的吴归再如何揭斯底里,都无法换取一个答案。 他们会说:“一部小说而已,你疯了吧?” 那么殷绝呢?在他看着他弟弟死亡,吴归消失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他一次又一次的注视着白十二死亡,注视着希尔掉入深渊,注视着吴归茫然无知的消失,注视着熟悉的灵魂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在想些什么? 吴归的情绪低落了一瞬间,随即他赶快收捡好心思,抬起头来对着殷绝笑起来:“那你能呆几天?” “不知道。在离开之前,我有要完成的事。” “……咦?” 殷绝没回话,看向走廊尽头。 有个少年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他跑的太急太专心,导致看到吴归他们的时候还被吓到了差点摔跤。吴归下意识的向搀住他,谁知道殷绝面无表情的往他面前一站,少年抓不到吴归这个支撑物,就啪的一声的摔到地上去了。 吴归:…… 殷绝无声的挑了挑眉。 少年爬起来,倒是来不及跟吴归他们说话,刷的一声就把制药师聚集的房门给打开,叫谭永言:“队长!陈教授醒了!” 透过少年的遮挡,吴归看见谭永言站起的姿势像是踉跄了一下,就宛如听到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脸上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惊诧。 “老师醒了……?” “对!看来药方果然没有错!队长你的炼药技术也没有问题!一点也不比那个自以为厉害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差,不不不,简直是比他好太多了!”——一点都不忌讳他所说的人就在身后。 谭永言露出一个笑容:“老师醒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的说,“快带我去看看。” 比起被隔离在e区如同停尸间般的地方的其他人来说,陈教授是被独自隔离在无菌室中,有专门的医护人员看守他,各种仪器全都密切的监控着教授的身体状态。但现在连接着教授身体的仪器大多数关停了,陈教授坐在床上,耐心的回答着负责他身体状况的医师的问题。 医师只准许了谭永言,吴归和窦佐三个人进来,他们进屋的时候再次经过了一系列抽血验血等的密切检测,其他人只准在玻璃防护外探病,吴归总觉得,他们围在外面怎么看怎么像在围观保护动物。 “没有不舒服,一起状态都很好。是的,血压也很好,看来只是睡了漫长的一觉……”陈教授慢悠悠的回答着医师的问题,医师登记了一些数据,随即对着进来的吴归他们点了点头,就走了出去。陈教授这才转过头,打量着吴归和窦佐。 他和吴归上次讲座时见到的模样差距并不很大,只是讲座时吴归在下面听着,陈教授站在聚光灯之下,显得极有气势和权威。他已经不年轻了,两鬓斑白,穿着得体的盘扣棉麻唐装,带着一副金框眼睛。而现在他才刚醒,未带眼镜,穿着的也是蓝白浅色条纹的无菌服,显得要慈祥许多。 “永言,我的老花镜你们放哪去了?” 被喊道的谭永言愣了一愣,但在下一刻就既尊敬又亲昵的语气回答道:“一向是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的。我帮您取出来。” “不用了,我自己能动。” 陈教授俯身拉开抽屉,手极稳的打开眼镜盒取出眼镜,带上去后又认真的端详了吴归和窦佐片刻,问道:“我既然已经醒了,那么治疗疫病的药方是不是已经被写出来了?” 谭永言回答:“是的,是您在那天晚上猜测着写的药方。您也给了窦佐?” 陈教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看了会儿窦佐,慢慢的说:“我记得你……小伙子,是跟着永言队伍里的学生吧?” 谭永言听着陈教授的话,心中一松。他这份放松不自觉的也给代入到了脸上。吴归瞥见了他的神情,心中咯噔了一下。他本就怀疑殷绝拿出的那份药方的来处,见着起了作用这才没有多想……现在陈教授这样说,看来窦佐手中的这份药方,真的不是陈教授给的。 那么说法就多了。以吴归的脑子,也能代替谭永言想出各种脱困的方法。陈教授信任的是谭永言,他既然无法利用这次疫病称为制药师界的第一人,那么按照原来的路子走,在陈教授的照拂下,前途也是一片光明的。至于这次的事,他随随便便就可以说是窦佐偷了他的药方,然后还修改了他的药方陷害他……只是这么简单,谭永言就可以脱困,还可以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窦佐和吴归身上来。 不能这样下去。吴归的思维转的飞快,努力想要从中找出不踏进谭永言设下的陷阱的方法。 他正慌着,殷绝却悄悄的捏了捏他的手。吴归一转头,就看到了殷绝脸上的笑容。 一瞬间,吴归就放下心来。 殷绝不等谭永言开口,踏出一步。窦佐的相貌本就偏青涩,他在队伍里混的像透明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看到他的相貌,会下意识的觉得他嫩头青,阅历不够,难以信赖。但现在殷绝顶着这幅很容易让人觉得年少轻狂无知的皮子,突的摆出的却是一副极其敬佩长辈,全身心尊敬信赖陈教授的样子来,尽管他动作和举动都有些怯意和生涩,微微低着头,偶尔露出的眼神却很坚定和正直。 “是、是我。”顶着窦佐外壳的殷绝说,“对不起陈教授,我借用了你的名义……那份药方,是我看了谭队长给出的药方后,觉得有点错漏自行改的。” 吴归怔怔的看着宛若换了个人般的殷绝,只觉得《炼金之途》中读者给他封的影帝称号倒是真的挺适合他。 谭永言像是没想到窦佐会直接承认,只当他是见陈教授醒了就害怕了。这种态度和陈教授对他话语里依然满满的爱护之情给了他一种自己稳赢的错觉,他的性格本来就贪婪,于是在转逝之间推翻了原有的计划,以队长的身份指责道:“你倒也太大胆了,窦佐。我不在乎你借用老师的名义和之前一系列嚣张的态度……也不在意你和吴归肆意污蔑我。可是你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陈教授听着谭永言的话,不由得皱了皱眉。 殷绝也不反驳,递给陈教授两张纸:“教授,这是涉及这场疫病的三个药方。” 陈教授问:“三个药方?如何会是三个?” “其中一个是谭队长交给吴归的药方,吴归炼药出来,自然记得;另外一个是我说出的药方,吴归也是按这个药方炼制的药。还有一个,就是谭队长自己私藏的药方。” 谭永言蓦的睁大了眼睛。 陈教授扫一眼就知道大概了,他转头看向谭永言,语气严厉了不少:“永言,这是怎么回事?你交出去的药方,和我写的药方,怎么有几味合成为剧毒性的药材在里面?” “这不是我给的药方……”谭永言喃喃道,“窦佐他想污蔑我……”话一落地,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不管有什么误会,你稍后再跟我解释。”陈教授道,他扶了扶老花镜,专注的看起窦佐给的第三份药方。陈教授文人心性,最不耐听到什么人际纠纷阴谋诡计,一听可能有什么曲折陷害污蔑,他就没什么判断的精力和热情。相比起这个,他更认为一个人的才学说出的才是真正的真相。 也就是说,如果窦佐拿出的只是两份药方,他说出的也只不过是陈教授自身所写的药方的话,就算殷绝的口才能颠倒黑白说出个花来,就算谭永言真的对着陈教授拿出了刀子,陈教授还是会信任谭永言。但知道现在,谭永言才发现,窦佐说的这第三份药方,和陈教授给的正确药方完全不一致;或者说,他的这份药方,是正确药方的进化版。 第69章 醒·六十九 谭永言做了陈教授那么久的学生,也自然知道教授的性格。他说错了一句话,只默不作声的低着头,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陈教授认真的读了三遍窦佐的药方,他沉吟了很久,慈眉善目的问窦佐:“这是你写出来的药方?” 窦佐低着头,小声的说:“不全是。” “不全是?” “教授您写的药方只给了谭队长一个人,队长也没告诉别人。”窦佐轻声细语的说,“在之前。只是我们都在忙,队长也在忙,他无意中将这份药方夹在了实验室中的一本书中,就离开了。那天是我负责收捡,所以我看到了。” 谭永言猛的抬起来:“不……没有!这张纸条我从不离手……!” “是《苔生物的药物指研究》。”窦佐说,“我不知道这份药方是针对什么病症,但因为是很新奇……也是从未有过的,在现今的制药师基础上绝无可能的配药手法,所以记住了。” 谭永言说:“你在说谎。” 陈教授皱了皱眉,他想听的不是这个,窦佐的语气很平静,并未针对谁,这一点陈教授还是听的出来的。窦佐只是在叙述,而他的得意门生却在将这种类似创作灵感的叙述变为一场无谓的,低劣的争论。 窦佐平静的抬了抬眼,说:“谭队长,我没有说谎。我只是在说我写下……不,完成这个药方的途径。我回家后反复的琢磨,然后才想到这次的传染病,然后……我想通了,并在教授的基础上做下了这样的修改。至于之后,队长你告诉吴归的药方并不是教授写下的这份,我感觉不对,但是却不敢多想也不敢多说,直到有人想找吴归的麻烦,我才站出来。至于我说出的为什么不是教授的药方……” 窦佐羞涩一笑:“我忘记了。反倒是我自己做出修改的这份药方,一直缭绕在我记忆里……” 吴归只觉得殷绝的说辞聪明极了! 陈教授不喜欢玩弄心计的争论,但殷绝用窦佐的语气和态度说的却是一种创作的叙述,这一点是陈教授乐于听到的。而在这场叙述中,殷绝先入为主的给教授植入了一种无辜的观念,还彻底阻断了谭永言可能有的辩护的路。 谭永言想把自己摘出来,无非就是说明自己遭到了陷害。教授没醒还好说,教授现在醒了,他把错误的药方给吴归并且想直接把刚练好的药给自己老师服用的行为就难以辩解。再加上窦佐的这次先入为主,就算是他想说是窦佐偷走了药方,陈教授也不会再相信。 谭永言知道他的处境,他为难的张了张嘴,迫切的想要向教授阐述他的无辜:“老师,我一刻也没有让你的药方离身,也没有什么《苔生物的药物指研究》……” “永言。”陈教授打断了他,“我给你药方,就是怕我有一个万一,也是示意你可以试着带领你的团体制药。为什么你不即刻将药方拿出来,偏偏是在我患病昏睡后拿出?” “老师,我很担心……” “行了,之后你单独和我说吧。我现在老了,身体不好,不想听这些。”陈教授转头,将谭永言晾在一边,反而细细的向窦佐询问这个药方之间的关键,药材和药材之间的作用和联系,以及各类药性的良性激活关系。还因为吴归是按照这份药方炼制出来的人,陈教授也多和他说了一句。 吴归原本还担心殷绝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难以将他都觉得晦涩的药材知识给叙述完全,结果反倒让吴归大吃一惊。殷绝对药材和药性的了解,毫不逊于陈教授。期间吴归也将炼制药材的关键——也就是操作精神力的关键用简单的语句叙述了一遍。陈教授恍然大悟,他和窦佐这一老一少从药方出发,愈聊愈欢,愈聊愈深入,陈教授看窦佐的目光也越来越亲切满意。 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候,陈教授拍着窦佐的肩膀,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唉,我是老了,以后制药师的担子,治疗人们疾病的重任,还是要交给你们年轻人了。” 窦佐说:“陈教授不显老,我们还需要陈教授的教导。” 陈教授慈祥一笑:“我是老了,看学生也看的不太准了。你看,这不这才揪着你?当初遇到永言的时候,我还以为找到了好的学生……毕竟他当时谦虚有礼,有才,又毫不自傲……唉。”他摆了摆手,让窦佐和吴归离开,谭永言还想离开,但未曾想过陈教授根本就没有让他留下“单独说说”的机会了。 谭永言不干不脆的跟在窦佐和吴归身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到最后他尚且不甘,而且心事重重,竟再没有向窦佐吴归挑衅的心思了。 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谭永言已经再无可能受到陈教授的庇护,安安稳稳的做他的天之骄子了。 · 回到宿舍后,吴归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找那个捕梦网。他没有记错,捕梦网就挂在床头。他将它摘下来攥到手上,紧紧的握着。再一看,桌子上竟然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吴归有些怔忪,他知道他们城市灰尘极重,可他只不过是做了场大梦——不,只不过在另一个世界游走了一圈,他总觉得还未过多久,恍恍惚惚的觉得疫病也不真实,看来真的已经过了许久了。 宿舍中其他人也不在,吴归想起友人b和赢家a都一直没回来,在队伍中他也没看到老大的影子。想来他们寝室也蛮不幸的,全宿舍的人都感染了这种病。还好药方已经写出,不知道舍友们是隔离到了哪个地方,友人b应该是在市立医院,赢家a或许也是,老大应该就在学校……不过顺利的话,药剂普及下去,他们很快就会醒过来了。 这场疫病就像是全校,全市,甚至全国全世界的一场浑浑噩噩的大梦。 窦佐站在友人b的座位前,像是在翻看放在桌子上的教科书。吴归心中恍惚且难过,不由得回头看了他一眼。 “殷绝?” “嗯。我在。” 吴归呼出口气,走过去问:“你在看什么?” 殷绝已经将书合上了,并且把它插回书架中。回过头问吴归:“这是你的室友?” 吴归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不知道殷绝想要知道些什么。 殷绝问:“他叫什么名字?” “友人b啊……还有这个,睡这个床位的是赢家a,这边的是老大。” “我没有问你他们的称呼,或者说绰号,他们的名字是什么?” “老大的名字……老大的名字是叫申浑,他和谭永言认识,当初还是他推荐我去谭永言额小组……” 殷绝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其他两个呢? 也很简单啊。吴归这么想着,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脱口而出,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吴归呆立在原地,为一个被忽视了许久的问题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不知道这些朝夕相处的室友的名字。这种对周围熟悉世界突如其来的陌生感扼住了吴归的喉咙,让吴归不安的,拼命思索起来。 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记忆中一片空白。不是因为喊多了绰号而忘记了,而是因为根本没有这份记忆。 吴归伸手想去翻友人b的教科书,但是他伸出的手却被殷绝按住了。 殷绝对着他摇了摇头:“你不要看比较好。” “……?” “他在扉页上写的是友人b。我想你翻翻你的教科书,也会发现你写的是炮灰c。” 吴归转头去翻自己的课本,两个汉字,一个字母,赫然出现在眼前。可是吴归全无印象,在殷绝点破之前,他一直记得自己写着的是自己的名字。开玩笑,谁会把别人喊自己的绰号当做名字来使用? 吴归转头看向殷绝,他害怕极了,害怕殷绝突然消失。还好殷绝站在原地,没有吴归认为的那样会逐渐变透明。 他深吸了口气,让莫名其妙就被殷绝调动起不安的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他想到了另外个问题。 “你说你还不能走……因为在离开之前,还有重要的事没完成。你说的事情,是什么?” 殷绝微微一笑:“已经完成了一半了。” “你指的是……对付谭永言?!” 殷绝没回答,他只是维持着他的笑脸,没承认,也没否决。但吴归知道猜对了。 “你为什么要对付他……?你说的对付……” “是,是你所想的意思。”殷绝回答,“你所在的这个世界,任何人都可以成功,但只有他不可以……当然,现在还包括你。我不会让你在这个世界成功的。听我这么说,你后悔吗?跟我牵扯上关系?” 吴归注视着殷绝,缓缓的摇了摇头:“不,我不重要。谭永言的话,他身上有什么关键之处吗……?” 殷绝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温柔的摸了摸吴归的额发。 “时间不早了,好好睡一觉,醒来后,一切都会结束的。” 第70章 醒·零七十 吴归已经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他沉坠向深海,而海洋温柔的将他所包裹。没有梦境,没有意识,没有过往,没有小说中的故事,也没有殷绝。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茫了很久,等目光注视到震动着的屏幕亮起的手机他才撑着床飞快的坐了起来。 吴归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拿手机,而是飞快的环顾了四周一圈。窗帘拉上了,宿舍内一片闪烁在光影间的昏暗。宿舍地方不大,床上床下一眼就望尽。吴归反反复复的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出另外的一个人来。 殷绝不在。 他一慌,急急忙忙就跳下床去,赤脚踩在了地板上才停住了。吴归愣了半晌,才想起踩上鞋子,可穿好鞋子他又茫然了起来,只站在宿舍中间,一动也不动。 放在床上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吴归呆愣愣的抬头看了看,手机震的厉害,他倒是发了会呆,好像根本就没想起来手机震动是什么意思。半晌后他动了一下,又飞快的脱了鞋子爬上床抢起手机:“阿绝?!” [诶,诶?] 一个陌生的声音,吴归听见了却好像泄了气般的瘫在了床上,拿着手机软绵绵的,只觉得嗓子里堵的慌,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过对方似乎也没想得到他的回复。 [是吴归吗?窦佐出事了……谭永言也被拘禁了……现在医学院需要一个领导核心,制药师们也需要你的协助……] 对方还像是说了什么,吴归一句都没听清。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找到自己本该有的反应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实验楼中了。 · 窦佐死了。 死因是药物复杂性交叉中毒,在清晨六点半被通宵研究药剂简化普及的制药师在厕所中发现。七点的时候就有在谭永言队伍中的学生顶着黑眼圈来举证,说当时他在厕所隔层听到了谭永言和窦佐的争执。谭永言在七点十五分照常进入实验楼,制药师们在他的大衣口袋内侧发现了几种夹带的药材,后经检测确认这几种药材就是导致窦佐死亡的因素。 并且他们很快发现,导致窦佐死亡的几种药材恰好是谭永言将陈教授所写的第一版药方修改后,其中所含有的。没过多久,又有人在垃圾箱内发现了一个玻璃器皿,制药师们辨别出来那是三重炉中炼药所用的储存器皿,其中的残渣和谭永言修改后药方的药剂完全一致。 一切于是都变得不能再清晰——窦佐写出了改进版药方,谭永言对窦佐怀恨在心,于是他们在夜晚的实验楼内起了争执,谭永言一时急怒攻心,对窦佐下了毒。制药师联系不到警方,只能自作主张的将谭永言拘禁了。 制药师暂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陈教授。就算是坚定的想要拥护谭永言的学生回想起之前,都有些背后发凉的毛骨悚然。谭永言给的是错误的药方,吴归成功的按照这个药方炼制出了药剂,可在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可以救命的药剂却偏偏含有致死的剧毒;而在当时,他们崇拜尊敬的谭队长却当机立断的想要把它送去给陈教授服用。 要知道,陈教授虽然严格,对医学院大部分学生都不假辞色,但对谭永言是真的当成关门弟子来细心培养的。被篡改药方的检测报告还没出来,但是窦佐的死明摆着彰显谭永言是知道这份药剂的毒性的,他想把这种剧毒用在陈教授身上,天知道笑面迎人的背后埋着是怎样的狼子野心! 吴归赶到实验楼的时候也才八点,实验楼被制药系的学生和制药师们所占据,这个时间点来来往往的也没有别的专业和其他医师。这件事还没宣传出去,制药师那边也不建议将之宣传出去——陈教授的两个学生,两个才华横溢极有天赋的制药系学生的相斗相争,还造成了死亡局面,太影响士气了。 制药师人手缺乏工作繁重,窦佐死亡,谭永言被拘押,学生这边都乱了套。所以制药师那边几乎没做什么考虑,就选定了和窦佐一起出头的吴归。 简单来说,吴归被喊来,不是来处理窦佐死亡事件的,甚至他们也无意让吴归缅怀。他只是被拉来充壮丁。 吴归听完对他的安排和对整个事件简明扼要的叙述,低着头想了一会,道:“我去看看窦佐。” 来人说:“可以,但是请你尽快。”他指示向了一个空出来暂做停尸间的教室。 吴归没有进去,他只打开了教室的门往里面看了一眼。窦佐瘦瘦小小的躯体躺在由课桌拼接成的床上,大概是没有找到白布,他的脸只示意性的被一张a4打印纸给盖着。吴归难以形容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感知神经像是被切断了,他麻木的关上门,面无表情问负责带领他的来人:“接下来安排我去哪?” 那个人没见着可能的痛哭流涕,像是松了一口气:“你跟我来。” 吴归很快融入了被临时安排的岗位。 下午的时候,陈教授知道了这件事。教授亲自来找了吴归一趟,拍了拍吴归的肩膀,干涩低沉的说了一声:“好好干。”就佝偻着身子离开了。吴归对着教授点了点头,陈教授看起来老了许多,像是被比这场疫病还厉害的疾病掠夺走了生气,他两鬓苍白的发色比昨天吴归看见他时明显了许多。吴归的全部注意力在无情绪移交视线的下一刻,就投入进了手上的任务中。 这一忙就是将近两个星期。 吴归不自不觉的替代了谭永言成为了学生团队的中心。代价是极度减少的睡眠时间,他需要不停的炼药再炼药,分析再分析,简化再简化。他的精神力再浩瀚,也因为无休止的抽取给变得干瘪枯萎起来。到了最后,只是随意的想一件事情,吴归脑袋就会疼的像是要裂开。 两个星期后,彻夜灯火通明的实验室终于爆发出一声欢呼。吴归将近不眠不休所炼制的药剂首先唤醒的是制药方面的高精人才和医学院e区的昏眠者,然后到了现在,最初依靠吴归精神力才能炼制成功的药剂终于投入了量产。 吴归揉了揉眼睛,想直接从欢呼雀跃着准备开庆功聚会的学生和制药师团体中悄无声息的离开。但现在他已经和两个星期前不同了,准备撤退的行动很快被发现了。 “啊!吴归你想去哪?这次可别又直接想逃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吴归你可是功臣呀,别这么急着走嘛。” “对对,对呀,好歹一起喝个两杯。” “饶了我吧。”吴归感觉到自己脸上出现着苦笑的表情,他的手摆了摆,做出求饶的姿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困的要死,让我回去睡一觉再跟你出去。拜托了。” “对哦,吴队长似乎这两个星期都没怎么睡,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哈哈哈哈你喊吴归什么?” “吴队长啊?怎么了?吴归这样还不能当队长?现在陈教授没准可是打算收吴归为学生呢。” “是的是的,是这个理……” …… 吴归做出微笑的表情,走出一片欢腾的实验楼后,揉了揉眼睛。他脸上的笑容被生生截断一般的消失。回宿舍后宿舍依旧没人,吴归翻了一下手机,栾依依又打来了电话,吴归和她简单的聊了会儿就挂了电话;下一刻,在e区且因为是制药系学生,所以早就就被唤醒的老大发短信来说找到了友人b和赢家a的消息。吴归看了两遍这条短信,视线盯在友人b和赢家a的称呼上,然后给老大回短信。 吴归:我知道了。老大,对了,问一下,友人b和赢家a的名字是什么? 老大:还真行,你这个问题不就是等于在问我“申浑的名字是什么”一样。 吴归:那老大知道我叫什么吧? 老大:吴归你是不是太累了?快去睡一觉,我这边也要派发药剂。回聊。 吴归又看了三四遍聊天记录。他脑袋疼的厉害,疼的把他想要思考些什么给全忘了。他关机,将手机扔到一边,躺下盯着天花板,却没有感受到多少困意。 “你不是说不会允许我成功吗?现在他们叫我队长了。” 他一字一顿的低声说,然后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 吴归睡了两天一夜。 手机上的日历忠实着记录着时间,他起来的时候因为过度使用精神力而导致的脑袋疼痛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吴归可以想一些事情了。可是吴归醒来的时候,却宁愿脑袋还是痛着。 现在他已经找不到投入的事情做了,可是殷绝还是没有出现。 吴归知道殷绝隐藏了很多东西。比如说他所拿出来的进化版药方,因为这份药方,制药师们节省了很多时间,不然他们和制药师协会繁忙的问题就不可能直接跳到药剂炼制的简化和普及上。还有就是殷绝透露出来的,让吴归无法忽视的名字/称呼问题。最后,就是窦佐的死亡。 吴归不相信真的是谭永言杀的窦佐。如果窦佐身躯里面的不是殷绝,这种事还有可能发生。尽管这和吴归认知的谭永言有差异,吴归不太相信谭永言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可也难说,毕竟当时殷绝确实是把谭永言给逼到了尽头。 那么究竟是谭永言杀了窦佐,还是……殷绝设计谭永言杀了窦佐? 吴归不愿再想下去。 他也没有再梦见《炼金之途》中的世界。就算他睡得再久,睡的再沉,也终究是没有梦境了。那扇大门向他关闭了,这个认知让吴归一触及,就感到风就从心脏中间的那个空洞呼啦啦的吹过一样难受。 殷绝说的那句话…… “时间不早了,好好睡一觉,醒来后,一切都会结束的。”——这会是诀别吗? ……他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来到这个世界触摸到真实的吴归,不就之前还咬牙切齿的说不会让吴归好过的那个人,怎么可能言而无信,直接告别了? 对了,《炼金之途》……!那本小说还在连载中! 吴归一个哆嗦,手机都要拿不稳。他开机,嫌开机画面过度的太慢;登录浏览器的时候又嫌弃4g网太慢,好不容易翻山越岭来到风林火山的《炼金之途》文下,吴归懵了。 《炼金之途》没有更新,依旧停在上次吴归刷新的那个章节。 主角殷绝他一路被魔法师协会和教会的强者追杀,已经逐渐成为了魔法师中的强者,神之创造“炼金术”的金手指得到磨炼的越来越闪闪发光。他因为长久被追杀的恼怒屠戮了所有的追杀者,以大陆至强者的血为祭,进入神堕之地。可就是那一刻,血的味道让主角被神堕之地中心,失落之城的领主盯上了。 剧情就断在了这里,再无更新。吴归浏览着《炼金之途》的文案和章节,甚至是时间停止在某个时间段不再往前刷新的读者评论,心中突然升起一种难以言明的诡异感觉。 是的,不可能有更新。整个文学网站的连载小说都不可能有更新,突然爆发的疫病打断了全社会的生活节奏。 他想了一想,怀着复杂心情扔了个雷发了一个“求更新”的评论后,吴归决定去找谭永言。 他问了拘押谭永言的地方。有学生告诉他是在e区,吴归想了想也觉得e区确实挺适合拿来拘禁人。e区就在医学院,所以那里的昏眠者醒的要比简化普遍药剂的研发早许多。那里早就空了,从e区出来后,不管是谁都不太想重新回到那个地方。 但是还是有学生轮值负责那块区域的。 吴归到门口轮值处问了,轮值的学生本来靠在椅子上嚼着口香糖玩手机,见到来人还有点不耐烦,结果一抬头,眼睛腾的一下就亮了。他把手机一扔,趴到窗前探着个头:“你是吴归吧?!嘿!我就猜是你!除了你没谁会来e区了!唉我还说,被安排到这边轮值简直倒了大霉,看来根本不是,老天存粹让我转运啊!” 吴归认了下他的胸牌,是医学院医学文秘专业的。 对方看到了他的动作,挠了挠头发:“哈哈别看了,我这种人当然不是制药系的。” 吴归问:“你知道我?” “当然知道,这疫苗啊药剂啊什么都还没普及,就是医学院的人先醒了,大家都不敢出学校,又停课了憋着没事做,不就是传传八卦啊什么的。嘿嘿,你肯定不算八卦方面,都说你厉害着呢,比之前陈教授的学生谭什么的还厉害。我们这群人不还都算是你救的呀?”对方说,“听说国家制药师协会不等你毕业就想把你要过去,直接发一级证书给工作,是不是真的?” 吴归说:“我不知道这事。你知不知道……” 对方没听他说完,一拍大腿:“哎呀居然不是真的,我说药协也瞎了眼。你可出了多少力啊,你看看这个,bbs上传遍了——”他拿着手机就示意吴归看过来,吴归没什么兴致的瞥了一眼,打算见缝插针问谭永言的事,结果就生生的僵在原地。 对方是同时开着两个页面在浏览着的,他没看手机就把屏幕凑过去了,手在触屏上一划页面就换了后台执行的页面。那是一本小说在原创文学网站更新的后台界面,而在刚刚,吴归还刷过这本小说。 “啊抱歉,我弄错了。”那个男生说,看上去他有点尴尬,立刻就拿着手机往回缩,“对不起,不是这个。” 吴归猛的抓住了他正在往回缩的手,问:“这本小说,是你写的?” “不是不是,我就是随便看看……” “《炼金之途》。”吴归盯着他的眼睛,说,“风林火山,我是你的读者。” 男生愣在原地,半晌后才咧了咧嘴角:“哈,哈哈,我没想到这本书会这么火……连你都看过啊,哈哈,好巧。” 他不想往下谈了。吴归看的出来,但他还是没管,甚至也没管男生脸上的尴尬和一闪而过的颓丧,他直直的盯着这个男生的眼睛,问:“你什么时候更新?” 他或许应该更委婉一点,比如称赞小说写得不错,讨论里面的某段情节来增加共同话题,但吴归心情复杂,根本不想说出口。 男生低下了头,一屁股坐了下去。什么见着吴归的兴奋和讨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双手撑着额头,半晌后才郁郁的说道:“……我没法更新了。” “为什么?因为这场病?” 男生没说话,揉着太阳穴。吴归也不管谭永言了,就站在门口等他开口。半晌后,对方才低低的说:“我是在感染之前断更的。用通俗的话说,我没灵感了。” “风林火山是个老作者了。你没有大纲?” “我有。”他说,“但是早就失去控制了。这篇文的发展不是我在控制的……你没法理解我的感受我的痛苦!你咄咄逼人什么!这篇文从开头就不是这么发展的!不应该这样……我觉得我只是一个记录者,或者连记录者都算不上,某一天一种感觉击中我,我的情节我的剧情全部都是靠这种感觉,我认为我创造了他们。”风林火山露出一个古怪的,阴郁的表情,他抓住头发,像是找到发泄口的火山,语序颠倒凌乱,“根本不是。谁都没创造他们,是他自己找上我的。不是我也会是别的人。” 吴归不明白,可是他却诡异的听懂了。 你看,如果他记忆力稍微好一点的话,如果他也写东西的话,那么他可不可以把他的梦境写成故事?毕竟这个梦境从他的童年一直在他身边。 吴归问:“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结局是什么?” 风林火山惨然一笑:“我不知道。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是,最初主角不是殷绝。” “……?” “他是地地道道,彻彻底底的反派。我需要一个这样的反派来塑造我的故事,他是……神殿中的一个骑士,那才是我的主角。” 吴归说:“最后一个问题,谭永言还在e区吗?” 风林火山怔怔的注视着吴归,像是没有适应从小说跳跃到现实的跨度,过了片刻才说:“我不知道。e区现在一个人也没有。” 吴归点了点头,说:“谢谢。殷绝很好,就算他不是《炼金之途》的主角,他也很好。” 吴归转头走了。现在见不见谭永言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他知道了比谭永言可能说出的更重要的事情。哪怕听到耳朵里的时候他有再多难以解答的疑问,再多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现在只知道一件事,没有结局。 他可以亲自和殷绝来写这个结局。 会写成怎样都没关系,但是现在,是轮到吴归写的时候了。 第71章 醒·七十一 吴归的脑袋里被堵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风林火山聊的东西带给了他一种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感觉。他一边走,一边单手按着太阳穴揉着似乎理清所有的事情。真相就像一个萤火虫,带着清楚的光点围绕着行走在黑暗中的吴归飞呀飞,可是吴归却抓不住它。 他一头在意着殷绝点破的问题,一头想着殷绝。这种对身边世界的不踏实感牢牢的拽住了他,吴归有大胆的猜想,但奇怪的是他感觉到不安,感觉到不踏实,也感觉到愈来愈重的违和感,可他偏偏不想主动的却做些探究。有什么扯住了他本该做出的行动,他要验证些什么呢?如果他所在的这个世界是不真实,以至于他室友的名字都不完整(而他们自己却不自知)的话,那肯定有更多什么他们难以发现的bug;如果想要验证,吴归只需要将这些bug揪出来就可以。 他自己倒是一点也不挣扎就接受了这种可能性。也许是记忆的一半都在梦中,基本算的上是童年唯一玩伴的殷绝又是一本爽文中的主角,潜移默化的,等回想起来时他早就已经习惯这种设定了。 吴归或许只是活在楚门的世界中,但他的注意力却偏偏不知被谁引偏了方向。他在想殷绝。他的不安和浑身发冷,可能是来自于对自己身处世界可怕的猜测,但偏偏更多的来源于殷绝的消失。 吴归边走着边确定,他想见他。 这个想法冲破了所有浮在表面的繁杂东西,冲破了所有的忐忑和无措,所有的迷茫和困惑,鲜活的张牙舞爪的冲到吴归面前来。吴归愈不安,愈想见他。梦中也好,现实也行,一句话或者是一阵风,或者干干脆脆的给他一个抚上后颈的温度;可这些东西全都消散了。 捕梦网——吴归探向自己衣兜里。他倒是没有忘记把这个带上,就算在连眼皮也鲜少合上的那两个星期,他也没忘记随身带着这个捕梦网,睡觉的时候,他也确确实实的将它挂在床边。 但是他没能见到殷绝。他不相信殷绝会骗他,所以……是捕梦网出了问题吗? 吴归是在学校一家蛮偏僻的地方买到捕梦网的。他现在还隐约记得是在什么方向,这么想着,他就不自觉往那个地方走。 商业街开了一小半,虽然还显得很凋敝,但已经逐渐开始热闹了。也有来来往往的学生在街道上面一边逛一边聊天。昏睡过去的人感受不到灾难,只有自始至终醒着的人才深刻明白发生过什么。所以街道上大部分学生都欢声笑语的,显得很热闹,还有些人在抱怨,而另外一下神情抑郁不安的,反倒像是被排挤了。 其实他还是有点在意——他有好几次都像是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他没看到对方的脸,但直觉总感到熟悉。他记得他也是因为看到了对方的影子,才追去杂货店的。 吴归沿着商业街,和商业街外围偏僻的地方来来回回的找了三四遍,甚至还绕了几圈学校开门的精品店,精品店老板看着他进进出出,从柜台后伸出个脑袋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吴归摇摇头,又多看了老板两眼。老板注意到他探究的视线,倒也没有不快,说:“我是染病了被救醒的,也没有什么事做,医学院很安全的嘛,就干脆把店给开了。” 吴归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收回视线:“店没有开多少。” “肯定的,醒来的人要处理的事可是很多。现在区委会都在一家一家的发疫苗,染病时住到城里医院的估计都醒了——除了不幸脑死亡了的。效率还是蛮高的。” 老板阐述的时候没有什么感情,就算他说到死了人的时候语气还是一成不变。吴归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多和老板聊了两句,老板得知吴归是制药系的很高兴,拉着吴归的手说:“制药系的啊,得好好学习,以后当了制药师肯定很了不起!出息!” 吴归知道违和感是哪了。 俯视整个社会的行业,制药师只是社会职业中的一部分,更何况与之平分秋色的还有现代化的医师。根本不至于让老板得知他是制药系,就瞬间换了个热情的态度一样。就好像……“制药师”这个词,不是一项职业,而是等同了《炼金之途》中的“魔法师”一样。 他对着老板笑着点了点头,说“好的”,又问:“这家店开的比较久了吧?您知道商业街边上,比较偏僻的那块地方,有开一家比较复古的杂货店吗?” 老板茫然的摇了摇头:“我们这里没有杂货店,就算是精品店,也就是我一家。更何况你指的那个方向……连店面都没有啊。” 吴归只能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谢,他再绕了商业圈一圈,到记忆中的那个方位看了看,那里确实连店面都没有,只是一堵空白的墙。树影斑驳的漏在上面,斑斑点点的。 吴归站在边上,左右看了一会儿,绕开了。 他不厌其烦的再次绕了商业街一圈。这会儿有学生注意到他了。吴归还没有替代了谭永言地位的自觉,就算他有,也不认为自己能和谭永言比——尽管现在的谭永言已经犯了罪,怎么样都很难再爬起来了。但在当时,全校都关注着学科性的比赛,谭永言是作为黑马冲出在人们的视线前的,再加上他的相貌,一时间几乎是还留校关注着竞赛的学生都认识他。而吴归就比较凄惨,再加上他一直都是按部就班的完成制药师排下来的繁重任务,也就是他带领的那帮谭永言的旧部认识他。 刚好认出他的就是当初一起跟着制药师攻克的学生之一。对方现在跟着一群同伴在一起,看到了吴归他顿时就激动了:“啊!吴队长!你怎么也在这里!” 吴归看过去,并不认识他。 边上他的同学则好奇了。 “这是谁啊?” “你不是在谭永言的队伍里吗?换队伍了吗?” “吴队长?这就是你说过的吴归?” 那学生被一堆人缠着问问问题,吴归远远的对他笑了一下,头也不回的溜走了。隐约那学生还在叫他“吴队长!”“陈教授说让我们休息两天,之后还会有任务分派下来的!”“之后我们就可以直接进制药师协会啦!”他喊的声音很大,再加上一边旁人羡慕的“啧啧”,吴归只能回过头,远远的对着他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听见了。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形象被说成什么样子了,毕竟他带过的这些人,原来都是喊谭永言“队长”的,不服他也是正常——所以吴归也没多加在意过。谁料到他只顾着做自己的事,需要分配的工作才简洁扼要的吩咐下去的这种冷冷淡淡的姿态,直接被倒戈的学生捧成了男神。 所以那学生也特激动,在背后垂首顿足的捂着头想“吴队长对着我挥手啦!” 吴归沿着商业街偏僻人少的地方再走了一遍,再次到那个原本是一堵白墙的方位时,呆愣的看着像是原原本本就在那里的杂货店。 落地玻璃橱窗,木质招牌,招牌上的名字模糊了一大半,看不大请。吴归在门口停了停,推门而入。 悬挂在门上的迎客铃发出清脆一声声响。 被可以模糊了的记忆又清晰了起来。店主人这会儿把兜帽给摘下了,露出一头浅灰色的头发。一双浅紫色的眼睛定定的注视着吴归,他身上的气质太奇特,奇特到一看到他就忘了他的长相,偏只记得他那双眼睛。 “哎呀哎呀。”对方开口,“欢迎光临,又见面了,您还需要点什么吗?” 我记得这里是没有店铺的。 这次我没有高烧,记得清清楚楚。这里应该是一面白墙,这个店是怎么出现的? 问题就在吴归舌尖了,但是吴归咽了下去。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仔细收好的捕梦网,说:“它是不是坏了?” 店主人没有接,只看了它一眼,微笑着回答:“它完好无缺。” “但是……” “是的,它能够捕捉您的梦境,也能够捕捉您梦里的人。”店主人说,“它没有坏,只是遗憾的是您想捕捉的人比它还要厉害一些。” “所以失效了吗?”吴归很平静。 店主人将食指放在唇上摇了摇头:“不不不,只是他不想被捕梦网给捕捉到而已。哎呀,这个问题我没办法为您解决呢。” 吴归将捕梦网收入怀中,轻声道了一声谢就要离开。背后店主人在问:“进入我的店可是很困难的,您不想再买点什么吗?” 吴归说:“我想这里已经没有我需要的东西了。” 店主人耸了耸肩:“那还真遗憾。” 吴归准备推门而出时,回头看了店主人一眼。店主人依然在微笑,他浅紫色的瞳眸散发出一种很奇异的光。 “您一定认识我要找的人。”吴归轻声说。 “哎呀……?” 吴归却没等回答,直接推门而出,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我们还会再见的,欢迎下次光临”,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那处只剩下正在涣散的光点,几乎是即刻,这些光点全部消散在树木漏下的阴影间了。 有一阵风温柔的从吴归身后拂过。 吴归的指尖触及捕梦网,露出了这些天以来最真实的一个微笑。 第72章 实·七十二 又过去了两天,这两三天少有的空暇时间确实是陈教授刻意留给他们的。在这两天中吴归的心情就像是过了沸点扑灭了火苗的水,总算平静了下来。他不再烦躁的刻意掐断不重要的电话,也不再无所事事的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反之,照常打电话过来的栾依依被他恢复正常的语气吓了一跳,直问:[吴归你怎么了?] 吴归懒洋洋的回答:“没什么啊……倒是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没没,现在就很好了。毕竟现在你们寝室就你一个人吧?如果我都不打电话关心关心你,真怕你恢复不过来。] “恢复?” [哈哈哈哈没什么,现在就很好啦。我也放心啦。] 吴归想了想,想到了窦佐。他问道:“你是说窦佐……?他现在……下葬了吗?” 栾依依果然在那边没再说话,过来片刻才说:[嗯,学院已经处理好了。你……不要紧?] 对了,那时候窦佐还是殷绝的时候,栾依依刚好过来的时候也看到了他们。那时候的殷绝和大黄很像——久别重逢的时候,大黄总是喜欢扑上来舔舐童年时期小吴归的脸。可是殷绝的亲近和大黄并不相同,吴归下意识的允许了,也没觉得有丝毫不对。可是栾依依见了,大概会有误会的。 吴归这才恍然想明白栾依依一直定时给他打电话胡乱着说些不重要话的原因。 他木木的回答:“……我和窦佐不是……我和窦佐并不熟悉。” 这是真话。但栾依依并不信,反而一转头更心疼他了:[好啦我没有跟别人说。像我和赢家a分手的时候,也难过到不行。] 吴归目瞪口呆:“你和赢家a分手了?” [诶……?] 他们鸡同鸭讲了半天。到了最后两个人都没有理清,好不容易挂了电话,吴归揉着眼角,不自觉的笑出来。 栾依依是误会他是同性恋了,但这个误会却没令吴归有多难堪有多不知所措,甚至说,因为给了栾依依这个印象的是殷绝,吴归甚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长到那么大,没有喜欢过谁,没有喜欢过女孩子,也没有喜欢过别的什么男孩子。平平淡淡,毫无波澜也毫无优点的生活着,然后突然有一天才注意到,行走的道路两边早就长满了繁星。 他曾经在童年的梦里亲近殷绝,有挺多原因。吴归小时候一直过得挺寂寞,没有玩伴更没有兄弟,那个时候他妈妈并未有那么仇视他,但是也不是很重视,再加上她在事业的上升期,在家的时间寥寥无几。她一出门上班,就将小吴归锁在房内,小吴归画画故事书看腻味了,就趴在窗口往外看。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如果有个哥哥,或者有个弟弟该多好。 他独自出门过一次,是在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外头下暴风雨,天气黑沉沉的压在脑门上,所有的小朋友都被家长接走了,就剩下他和幼儿园老师大眼瞪小眼在足以可以演恐怖片的教室里。他知道妈妈不会来接了,就想一个人回家,到底是没有得逞,老师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回去了。只是在楼道口,他看到了一只蜷在墙角被淋成落汤鸡一样的幼犬。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只是土狗,只是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睛亮的厉害。小吴归硬着脖子把幼犬抱回了家,期间被妈妈骂了再多遍都没放手。 后来那就是陪伴他童年中唯一的玩伴大黄了。 只是现在想起来,吴归才记起自己的玩伴不止是大黄的——当时他年纪小,记得不是很深,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也无法确切的分辨出来。只顾着把记着的,潜意识里有的最好的一切都给梦里的哥哥了。一头觉得他是哥哥,一头又觉得他像极了大黄。 到现在终于记起来了,吴归知道怎么也不能再忘了。 可如果是“朋友”,再加上殷绝是“主角”,就算现在他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可人的女朋友的。所以如果被误会,第一个不高兴的肯定是主角殷绝。 吴归慢慢的咽下唇角的笑意,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就算不是“兄弟”,也应该是“朋友”。 也只能是这样。 · 两天后陈教授亲自给吴归打了电话来,接电话的时候吴归整个人都懵了。陈教授耐心慈祥的同吴归说:[……现在城市里药剂已经发放下去了,秩序也在回复……但是我们下派到乡镇注射发放药剂的人手还是不足,学校和制药师协会都准备调动起学生……你是这支学生队伍的优良领导和骨干,只能由你带领他们去,我知道这个任务派遣你去是大材小用,你就当是历练,磨一点接地气的履历上来,到时候毕业,也好直接把你们调去制药师国协。……我看了一下任务地点,有个地方是你老家,你毕竟熟,就选那里了……] 陈教授说了许多。他说话的时候还带有老派学者的腔调,吴归都一一仔细的听了应了。到了时间,他带着联系组织到的人手到实验室去搬了一箱一箱的药剂,这次他照样是“吴队长”,假想中的那些不服他,起内讧的状况全没出现;吴归还是板着脸极其冷淡,但他的队员们看着他那张冰块脸反而跟打了鸡血似的积极。 一路顺风顺水,直到大巴车开到了熟悉的地方,吴归才发现了不对。 他没想到会再次见到肖老婆子。 原本还算热闹的村庄在疫病的雾气笼罩下已经彻底死寂,村庄就像山上的坟头一般静静的卧在阴霾的天色里。肖老婆子趴在桌子上,吴归去探了探她的呼吸,还活着,呼吸微弱。看到她的时候吴归突然嗓子干的厉害,极其的想抽烟。 他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 边上队员问他:“吴队长?” 吴归摇了摇头:“昏眠中,我来注射。” “吴队长你认识她……?” 吴归抿着嘴没说话,脑袋里记忆翻江倒海的乱转,却始终理不清头绪。他突然想知道母亲怎么样了,有没有在这场疫病中倒下,醒来后一直没有打她电话,一直没有回家看看,他已经蛮不孝了;但又害怕真回去,母亲还好好的,反而没什么好声气的见着他,不耐烦他回家,于是又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回去。 直到把药剂注射进肖老婆子的血管,检验到没有排异反应,吴归才回答道:“……嗯,我奶奶。” 他们上午赶到的这个村庄,鉴于这个村子没有医务所——或许有,但是他们找不到医生护士,也找不到具体的地点,就干脆亲自上阵一家一户的注射了疫苗。药剂起作用是在下午,第一个人是在下午两点多钟醒来,随后整个村子都有了生气。肖老婆子醒来的时候,她孙子正靠在窗前抽烟,一张侧脸没有表情,年轻俊朗,如果不是将胡子刮的干干净净,肖老婆子还以为自己死了,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儿子。 “——归崽子?!” 吴归转过头来,对着她冷淡的点了点头。 晚饭吃的很热闹,村里面摆了席子邀这些学生们一起吃。村长是最后倒的下的,摸着心口庆幸村里没死人。但最高兴的要数肖老婆子,她热情的拉着吴归,用一口吴归听不懂的方言飞快的,一遍一遍的介绍着吴归。 “出息了啊,不愧是我的崽子——” “真是过来救命的呦!” 肖老婆子没做的太过分,吴归也就任她拉着,还会配合的点点头问好。 但村里面的长辈有一大半是知道肖家的那段过往的。席间就有人窃窃私语说起吴归那个见不得人的爹和被拐卖来又逃走了不见人的娘,吴归听着将唇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不说话也不动。他的同学们好奇又局促的左看右看,想讨论又不敢讨论。 肖老婆子的脸色也不太好了。 这时候,隔壁座位上,被肖老婆子介绍为刘三家婶婶的人开口了:“他娘不是把他带出了么?他还认你们这家啊?” “要说出息,也是外头那个女人的功劳。” “唉唉,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威风也别给别人涨了,这娃子长的不就和小肖年轻时候一个样!”小肖——说的那是吴归早就被枪毙了的父亲。 谈论声大了起来,坐在吴归边上的队员察觉到不对悄悄拉了拉吴归的衣摆。肖老婆子最要面子,一拍桌子就站起来了:“这是我孙子!认的也是我家的根!迟早要过来认祖归宗的!他那个娘,就是一个狐媚子,勾的我儿子丧了命还想勾走我孙子!我不肯,我孙子不就乖乖的回来了吗!” 坐在边角上的一个邋遢汉子懒洋洋的说:“是这个理,当初如花似玉取回来,没准就偷了汉子倒打一耙说小肖强丨奸呢。再说强了,谁信啊,儿子都有了。” “儿子都有了就该老老实实守一辈子嘛,现在这样,还算是出息了,可没父亲,真耽误。”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最毒妇人心。” 肖老婆子得意的咧了咧嘴:“是是,这不我乖孙回来了嘛。啊,可孝顺呢,每个月都寄钱过来——” 吴归听不得他们这么说,一推碗站了起来,冷冷淡淡道:“我要不寄,你就找到我妈公司门口了。” 讨论声瞬间熄了。肖老婆子皱着眉骂道:“怎么说话呢!” “还有。”吴归淡淡的说,“我姓吴,不姓肖。” 肖老婆子恼火:“我告诉你,你就是我肖家的人,就算你不认,等你结婚生子了,生的儿子也流着我肖家的血!” 吴归脑袋里忽然闪过殷绝的脸来。 栾依依在电话里迟疑的问:你们……不是一对吗? 他说:“不会结婚生子了。” “什么?” 吴归微笑了一下,一字一顿,温和的告诉他名义上的奶奶:“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的。不会结婚生子了。” 第73章 实·七十三 这句话脱口而出,就像一个魔咒,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将吴归和在场所有的人一样都定住了。 这句话没有经过大脑——在他想到之前他就已经说了出口,声音不小,语态自然,甚至嘴角都还残余着他自己未曾发现零星难得温和的笑意。吴归怔忪在原地,他所受到的冲击一点都不比满心想着传宗接代的肖老婆子,也不比保守的乡人们少。 肖老婆子最先反应过来,颤颤巍巍的指向吴归:“小兔崽子你什么意思!” 吴归没有回答。他还恍惚在自己说的话中,他惊讶,但却不惊愕也未曾有话出口难收回的悔意;他就像是猛然间被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一般,慢慢的将手抚上身后白衬衣领口露出的一小段后颈。 就像是还有什么温凉的触感留在上面一样。 不是皮肤上,大概每一次,殷绝触向这个位置时,是直接碰到了吴归的灵魂的。以至于到了现在,吴归还能找到细微战栗的感觉。殷绝的情绪像是被借由触碰直接植入了吴归的灵魂中,翻腾起来时吴归的想念,悲怆,浑噩,恨和爱,所有的情绪都被做引子调动起来了,一时间他心底酸甜苦辣复复杂杂的全倒了一地。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在心底反复的念着,察觉到自己在笑的时候又觉得眼睛里面开始湿润起来。所以殷绝不在,他就坐立不安到这种程度;所以他才那么迫切见到他,所以即使跨越了一个世界不辨认真伪不认虚实不知醒梦,他还是想见他。所以……殷绝才来到了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上,只亲口和吴归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吴归喜欢他。 不管那是不是“主角”,不管他叫不叫殷绝,甚至不管他是不是当年那个无法控制魔化,被魔气侵染的面目全非的怪物,吴归都好喜欢他。 他真心真意的笑了起来,却不想再回答肖老婆子的话了。他当然看见了村里的人们异样的,如同在看待异类、怪物或者是病人的目光,也注意到了一起来的同学惊诧的表情。可偏偏吴归快意的很,他甚至想要大笑出声了。 肖老婆子骂他:“畜生!你是不想认祖归宗了!你这是连你亲爹都不如!”她气的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指着吴归,面对着一大村的三姑六婆左邻右舍,连骂人都骂的利索不了,最后只能恶狠狠的上前,挥起手臂来就恶狠狠的扇了吴归一个巴掌,“赶快跪下认错!话是能乱说的吗!” 只有这种时候,肖老婆子才会拿出长辈的架子。 无论是吴归高中时候,肖老婆子找上门来,还是他返乡却因为还是学生没有给出充足的赡养费的时候,亦或是辱骂吴归妈妈的时候,或者是直接找上他妈家门的时候——肖老婆子都是极其泼辣的面对仇人的姿态。 直到高中被她堵上校门口,被窘迫的戳穿亲生父亲事情时,吴归才逐渐想明白,为什么在小时候他和母亲总是搬家,他的母亲总是换工作。也才明白在读幼儿园时,母亲去上班,他被关在门内,隔着防盗门听到的响彻邻里,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极其难听污秽的侮辱是谁说骂出的。 吴归没有退,只是低下头冷淡的揉了揉被打的涨红发烫的脸。 肖老婆子见吴归这幅死不悔改的模样,一恼火上来一弯腰搬起一旁的实木板凳就要往吴归身上砸。吴归不避不躲,只旁人见了肖老婆子这幅样子忙冲过来拉住她,一边说“哎这个治治就好了你也别太难过”一边又在说“别打坏了!这个会打死人的!”的劝架,肖老婆子被拉住了又去摸桌上的水果刀,吴归的同学看到这幅场景慌了,生怕她直接架着刀子就要上来砍人,拉过吴归小声让他快走。 “刀子不长眼的!” “等你奶奶冷静了再跟她解释!” “你也真是的,出柜出的这么突然……队长你提前说一声我们还好给你打掩护啊!” 村子那边也慌了,生怕拉不住肖老婆子出个命案——疫病才不算彻底解决呢,村长还没来得及庆幸这次疫病他所管辖的这块地方没有死人。劝架的拉架的,肖老婆子刚上手的刀很快被夺了下来,远远近近的利器全都被小心翼翼的给拿远了。肖老婆子刚站定,眼一瞧就看到吴归站在不远处冷冷的看着她,眼神冷淡的就像是在看什么无趣的猴戏。她还没来得及熄灭的羞恼和愤怒又被腾的一把火给燃起来了。 这回远远近近可以用来打人的东西都被挪走了或是被几个人防护着,肖老婆子面色一滞,往地上一躺就开始哭嚎。 “老天不开眼啊!我一个孤寡犯了哪路神仙啊!儿子被婊丨子害死了,好不容易找的孙子又在作孽!不如带走我一条老命好了也省的我孙子病一生!” 她还在干嚎,边上村里人看不下去,隔壁嫂子跟吴归低声说:“你跟你奶奶认个错,服个软。这事是你不对,你奶奶也没绑着你去治病。” 吴归的同学扯了扯嘴角,低声说:“吴队长你要出柜也不是向这边啊……你看这边还把这当病呢。” “你先服个软,等回去了怎么过还不是你自己决定,顶多别回来了。” 肖老婆子耳朵尖,听见了,身子一扭,也不嚎了,直直的坐起来盯着吴归那出主意的同学:“你教唆我孙子什么呢?该不会染着他病成这样的就是你吧?” 吴归慢悠悠的蹲下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衣衫不整坐在地上的肖老婆子对视。 肖老婆子一时间被吴归眼里陌生的情绪和寒意给呛住了,一时间居然冻在原地,哑口无言,什么哭嚎以长辈压人的气势都被堵在喉咙里出不来。 吴归说的很慢,一字一顿,异常清晰:“您先听我说,我爸死的早,但我还是认得他的。我把您当成亲奶奶一样赡养,可是您也别管太宽。”他站起来,对着他带来的那些队员抱歉的笑笑,“这饭也别吃了,让你们看笑话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他的同学们配合的说:“行,听队长的。”他在制药系这群学生的眼里,威望仅仅次于陈教授;更何况这群年轻人也不可能同这个十多年前才修进公路的山村里一样,看了这场闹剧,正为吴归憋屈的不行呢,异口同声的就应了。 肖老婆子有些慌。她敢对着孙子骂人教训是因为吴归一直在她面前都极温顺,久而久之她将吴归的忍让视为了本性,一时间见吴归翻脸,看架势还打算直接断绝联系,顿时慌了起来——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传宗接代,所以听吴归说不会有下一代的时候才愤怒焦急到极点。可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还是吴归啊! 肖老婆子一慌,直接拽住了站起来吴归的衣角。 吴归瞥了她一眼,蹲下身,细声细语的在她耳畔悄声说了一句话,肖老婆子如受雷击僵在原地。吴归站起身来的时候还对着她微微笑了笑,温和的将衣角从呆滞的肖老婆子手中抽走。 · 吴归并没有跟着回程的车一起回校。 他找了理由告别了队员,一个人背着双肩包慢悠悠的沿着小道往山野的深处走。左右四下全都无人,天地苍茫寥落的就像是一个任人跋涉的单机游戏。走到后头,连杂草萋萋的小路都消失了,丛生的灌木和遮掩的树枝彻底封住了前方的道路,吴归继续将挡路的枝条给拨开,扯着藤条开始攀登。 他或许真的走到了深山的极深处。 丛林一拨开就是一处难得的平坦之处,头顶的树木也生的不是很茂盛,正好容阳光缓缓的流进来。阳光洒在平整的草地上,正是暖和的时候,草地上杂七杂八的还生了些蓝蓝紫紫的小野花。 吴归将双肩包解开往草地上一扔,闲散的靠在一处树旁,慢条斯理的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了却不吸,只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燃烧的白烟袅袅娜娜的往上飘。 他左手伸进口袋里,一下又一下的顺着口袋中捕梦网柔顺的羽毛。 他深吸一口气,以烟为笔在空中绘写。 白烟袅袅的飘升,却始终没有散去,一圈又一圈的缠绕上吴归。吴归画的很慢,可又极坚定毫无停顿,白烟一点一点的攀升流动,最后在空地的上方形成一个繁杂的魔法阵图案。 香烟恰好燃烧到最尾端,吴归咬着下唇,恋恋不舍的将左手从捕梦网上移开,虚虚一点。 烟雾像有重量一般的落到了地上。 吴归不安似的,重新握住了口袋里的捕梦网。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来找你了。” ——他在梦里也是学习过魔法的。现在记忆回来,他自然也记起了几个学过的魔法阵。这个是最简单的传送魔法阵,目的地不定,可以将人传送到任意的地方。 可吴归信赖的不是魔法阵。 他握紧了手中的捕梦网,不安的又顺了顺网下手感温和的羽毛。 ……无所谓啊。 别人怎么看他,前途是否有坎坷,他人再怎样的辱骂偏见都无所谓啊。 他不会像幼时那样,一个人蜷在防盗门口,一边忍受着防盗门挡不住的侮辱,一边埋头低低的哭了。 他现在有真正需要重视的东西。除了他所重视的,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啊。 吴归踏出一步走入法阵中,落在地上的白烟瞬间如同滴入沸水的油一般的炸开,沸腾起来牢牢的将吴归的身影给遮掩在烟雾里。烟雾缭绕了许久才散,散去之后,草地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被扔下的双肩包被漏下的阳光浸泡着。 第74章 虚·七十四 浓雾将光遮盖的严严实实,天地颜色一致的连接在一起。这是一个地面像是一面光滑的镜子一般的空间,隔着浓厚的雾气,悬在天边被晕染成浅紫色的太阳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与之对称,地底下同等方位也拥有一个模糊的发光体。 殷绝在色泽诡异的雾气中快速的穿行。 他的速度极快,就像是在下一刻就要融入进雾气中。可仔细一看却能发现周围并不止一个“殷绝”,无数个他以同样的姿势远远近近四处分布在四周,向着同一个方向穿行。雾气折射出他虚幻的影像,空气一晃动就微颤着消失殆尽了。 雾气中隐隐约约传来铁器和骨头敲击碰撞的声音。 雾气中的无数个殷绝头也不回,单指指向某个方向虚虚一点,一串银蛇般的电流咝咝的窜了出去,顺着雾气中蒸腾的水气快速的分裂成细小的丝线飞快散开。 数个被漆黑铁器捆绑住脖颈和关节的骷髅在追逐着殷绝。由于雾气能够产生折射一般的幻觉,这些骷髅像是来自四面八方无处不在。他们身形巨大,不似人类,一步步踏的又重又快。 在这片雾气和无数四面八方安满镜子的空间中,方向极难辨识。前后左右都被虚幻给围困住,极难辨出自己要去的方向在何处。 殷绝放出的电流窜入空中,击碎了几团雾气造就的骷髅幻象。另有几丝击中了真正的骷髅的关节,那骷髅架子极其坚固,只是晃了一晃就继续追逐,只它们追着追着,就像是被风吹倒的沙塔一样倾塌化成粉末。 粉末无风自动,前前后后的四处汇聚,水流般的流动起来。所有的骷髅和浓雾一起汇聚起来,竟形成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形,雾气翅翼般的漂浮在骨沙形成的人像周围,将这个本该邪肆诡谲的高大人形烘托的更加更外阴森可怖。 人形手臂像上一托,浓雾开始飞快的流动起来。殷绝本就身处浓雾之中,一时间竟被雾气黏住了脚步。 “失落之城本就被吾君掌控着,汝还想逃向何处?” 这声音顿时响彻此方之间,这音调非男非女,且并非出自骨沙人形口中。它来自四面八方,就像是所有无生命的雾气同时□□纵着发声,无处不在且异常威严。 殷绝凝视着那具骨沙人形,倒是对四周能产生折射幻象亦能封住人脚步,且能发声的雾气置若寡闻。半晌之后,他从斗篷下露出的一小截棱角分明,苍白如石像的下颚微微一抬,唇角也扯出一个微笑出来。 “神堕之地的中心可是个好地方,我哪也不去。” “甚好,就乖乖的成为此方之间的肥料吧。” 殷绝低低的笑了起来:“你们费尽心机,就是为了将我流放到这里?” 雾气缠绕在殷绝身侧,却并不敢近他的身。殷绝一伸出手去,这些雾气还畏惧一般的躲避了开来。殷绝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你们当然杀不了我。杀不了,就认为可以困住我?” “汝依赖的不过是炼金术——” “死而复活,分崩离析一切再塑造一切,当然是炼金术。”殷绝道,他漫不经心的点了点面前的空气,四周的雾气畏惧的向后退去,他戏耍够了,话锋一转,换了话题,“你等主君吩咐你来,自然也是因为你也是他麾下一名大将——他能用的人不多了吧?” 骨沙人形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时间竟未回话。 神堕之地是大陆表层下颚真正真相,魇是从中泄露到表层的,神也是在此堕落。神死亡堕落造成的“念”形成了这一方位于大陆里层的世界,也形成了这处生灵凋敝魔气肆虐的神堕之地。而失落之城是神堕之地的中心,也是神堕之地唯一有生灵居住的地方。 这处生灵是第一纪元时,随着深堕之地的形成而被封困在此处中的居民。他们无法出去,也无法感知到表层世界的动荡,他们距离神更近,尤其是失落之城的领主,领主的生命和他的能力一样强大漫长,他自知,只有完全掌握神之术,就能突破神堕之地的屏障,从而真正的君临统一整块大陆的表里两层。 只是神堕时候的翠玉录被一分为二,更重要的一块落在了大陆表层,纵是领主再如何本领通天,也无法通过一小部分的翠玉录参透炼金术的真相。 领主一代又一代的研习着无果着,直到这一代—— 殷绝用大陆强者的血为祭,穿透了神堕之地来临了。 这一代的领主远远的就读出了血液里的信息。来临的是一个半恶魔;四个纪元以来唯一的半恶魔,他的血和他的肉他的骨能培养出最强的战士,制作出最美的□□。最重要的是,他的身躯和灵魂都能够成为通往神之术最棒的基石和材料。 领主于是对殷绝下手了——可他并未想到这个半恶魔男人动手的速度更快,他屠戮了所有领主派出的人,独身一人直接攻进了失落之城,倘若不是这代领主在一地血腥中想起使用供奉着的“神佑石”,他根本就无法将殷绝困进此方之间。 只可惜的是领主对此方之间根本不熟稔,以至于直到现在,才派出人来妄想斩草除根。 ——殷绝早就摸透了此方之间了。 骨沙人形只沉默了一瞬间,猛然笑了起来,它笑的又凶又急,活似在掩饰什么焦躁的情绪一般。殷绝好整以暇的看着这被汇聚起来的模糊人形笑捧腹,细碎惨白的沙子从它的指间蹦跳到地上。 骨沙人形笑了半晌,见殷绝神色冷淡,也颇为无趣的直起身来。 “你被困住了。”声音颇为怜悯的对殷绝说道,“别说从此方之间出去,你连摆脱雾气的禁锢都做不到吧?” 殷绝没再说话。声音默认为他无能了,不由更为得逞的狂笑起来。 殷绝在他笑的时,静默无声的将斗篷摘了。他头发已经长许多,沿着苍白的脸庞轻微鬈曲着,他眼窝深邃,一双黑色的眼睛中静默无甚感情。他只看了骨沙人形一眼。 雾气飞快的褪去,也不知褪去什么方向。此方之间顿时一片晴朗,日光高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蓝天浮现,白云在殷绝的脚下游动。 “控制它的当然不是你。”殷绝道,“作为认证,你等主君对大将待遇还算优良,其中包括这个。”他平摊出手,手中静卧着一小只形状标准的木符,他注视着这块木符叹了一口气,“真是暴遣天物。” 骨沙人形如同失去控制的人偶僵立在原地,在殷绝收手将木符收起的那一瞬间,再次散成一地骨沙,微风轻轻吹拂而来,骨沙无声的渗入镜子一般的地底,再也找不见。 殷绝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此方之间光芒大作。转逝之间,殷绝已经到了一处有着昏黄灯光的地底屋室,这间房屋内无窗无门,货架一栏栏的堆的杂乱,一个浅灰色头发的男人正蹲在一边翻找着一处箱子。 感知到气息,他回过头来,露出一双奇特的浅紫色眼眸,见了殷绝,男人慢悠悠动作优雅的站起来:“回来的真快,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还差最后一个——快了。”殷绝挑挑唇,看上去心情不差,“他是怕了我了,竟然把最后一个人给我直接送来了。” “最谨慎的那个?费了很大力气才让他现身吧?” 殷绝皱了皱眉,看向浅紫色瞳眸男人:“斯摩莱特——你很感兴趣?” 斯摩莱特挥了挥手:“不,我只是有件好东西要给你。” 殷绝现在还算耐心,只是朝他看过去,斯摩莱特往一边的货架上翻出一个小玻璃瓶,旋开瓶盖往地上一倾,白银色的液体一触地就开始蒸腾,在白烟里,殷绝看到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她剪着金色的短发,穿着紧身的绑带便装,身材凹凸有致,大腿上,胳膊上都绑着不止一把的匕首,而她的眼睛要比匕首锐利的多。 殷绝挑了挑眉:“这是谁?” “哎呀哎呀,你不认识了吗?”斯摩莱特故作惊诧,“这可是难得的故人啊!” 殷绝淡淡的说:“我对这没兴趣。” 他掉头就要去货架的另一边翻找点东西,那女人在背后喊了他一声。她很不客气的叫道:“殷十一!十一!你给我站住!” 殷绝就站住了,他回过头,没有表情,斯摩莱特却看出他的面容上正沉淀着一场阴雨。他刚要说点什么,绘画在墙的另一边,被货架挡了一般的魔法阵却突然的发出光来。 斯摩莱特真的诧异了:“那个魔法阵已经废弃了啊!”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货架倒落了下来,上面放着的货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和女人出现时一样的白烟飘散出来,殷绝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斯摩莱特错过殷绝身躯的阻拦,看到一个少年从中走了出来。 殷绝的身体在顷刻间绷紧了。 第75章 虚·七十五 吴归从飘散的白烟中和废弃的魔法阵,跨过零散掉了一地的货物和碎裂的玻璃残渣中走了出来。他似乎有些呆愣,只是一双眼落定在殷绝身上时候,却腾地亮了起来。 殷绝和他隔着些距离白烟,显得模糊如梦境般。吴归下意识就朝他的方向走去。木制货架和杂物箱乱七八糟的摔在地上,他穿行过来时,走的有些跌跌撞撞。殷绝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吴归踉踉跄跄的走到他身边,最后险些被货架上摔下的一根长枯木枝绊倒。他稳住身体,一把拽住殷绝的领口。 殷绝低下头去。 吴归抬着头,殷绝恰好能从吴归亮的如同落进星子的眼瞳中看见自己。 那双眼瞳中只有他一个人。 吴归拽着殷绝衣襟处的衣服,他用的力有些大,殷绝没说话,顺从的跟着吴归的力度俯下身来。吴归牙齿有些轻颤,冷极了一般,殷绝甚至能听见牙齿轻轻碰撞的声音。他从喉咙里挤出低的如同叹息的一声:“殷绝……” “嗯,是我。” 吴归紧紧的拽住他的领口,殷绝顺着他的力度低下头去。他们挨的极近,吴归盯着殷绝漆黑如深渊的眼瞳,脑袋里天翻地覆烧着大火,大太阳明晃晃的挂在他的思维中,明亮的让他什么都看不清,烧的他头昏脑涨,用另一只手狠狠的压下了殷绝的头,因为力度太大太突然,甚至殷绝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他们的唇齿重重的撞到了一起。 吴归被硌到了唇,他疼的倒吸了口凉气,猛的就吸进一丝凉凉的铁锈味。被硌出血了,他模糊的想,疼痛像一盆水一般直接浇到了他脑门上,他下意识一抬眼,就看到殷绝低垂的眼睫和漆黑的眼瞳。 像是幻觉,他的神情瞄上去,又惊诧又温柔。 可吴归还是被自己不经大脑的行为给吓到了,他手一松,猛然间后退了两步,恰好撞上脚后跟的箱子,身子一个踉跄就要摔倒。他都已经做好摔进玻璃渣里被扎个头破血流的准备了,毕竟他有贼心也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贼胆,可偏偏太过胆大妄为,想偷腥却又太明目张胆,被逮了个正着—— 吴归自暴自弃的闭上眼。几乎是念头闪过的同一秒,他的手腕一紧。殷绝把他捞了个正着,他不但没有摔倒地上,反而距离殷绝的距离更近了。 殷绝面无表情,只一双盯住他的眼睛就像是扼住猎物喉咙的猛兽,亮的吓人。 他注视着吴归,缓缓的舔了舔嘴唇。 吴归的心跳已经开始击打耳膜了。他脸烫的厉害,被疼痛浇熄的太阳又噗的升了起来,温度骤然上升,大地一片干旱,烧的他情不自禁的吞咽了一下。 “殷十一。”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凉——她说话的音色本身就带着凉意。吴归这才注意到这里还有其他人,他的大脑轰的一声彻底爆炸了,他慌忙挣开殷绝抓住他手腕的手,这一回他脱身的顺利,也并未再被搁在身后堆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绊的跌倒。 他看殷绝的时候,殷绝的视线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殷绝的神色极其冷,但那个女性却并未退后,她昂着着头,神情算不上好但也算不上差,只淡淡的瞥了一眼吴归,那一眼眼神复杂,可转眼就又像是在看着一团并不存在的空气了。 殷绝没有回复她,只对另一人道:“你同我说要给我的‘好东西’——是指哪一个?” 吴归这才发现另外一人。 他站的不远不近,可偏偏气质独特。吴归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像这里根本没有这个人一般;一旦注意到了,就只能注意到他那双浅紫色的瞳眸。 吴归低低的“啊”了一声。 这是他不久前才见到的,且从他手上买下了捕梦网的杂货店店主人。 “哎呀哎呀。”被殷绝称呼为斯摩莱特的紫眸男人笑起来,“买一送一,这比买卖很划算吧?” 殷绝语音很冷:“我没让他过来。” “我当然知道,你可是刻意阻断了他来找你的路。”斯摩莱特无辜道,“但是我可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找上来的。” 殷绝看向他,斯摩莱特无谓的和他对视。片刻之后,殷绝说:“他没有办法到这边世界来。” “谁知道呢。”斯摩莱特摊了摊手,“你都能到那边去,又怎么非要断定他无法到这边来?” 他们的对话并非晦涩不清,吴归听懂了。他记得斯摩莱特确实说过捕梦网没有坏,想来也是殷绝阻拦了它的作用——所以他才频繁几夜无梦,灵魂就像在黑夜中丧失道路的孩童。 他有些失落,又偏偏有些“果然如此”的如释重负。 想来也不可能太顺利。吴归转头对殷绝问道:“你……不希望我来?” 殷绝欲言又止,最后像是叹了一口气,别过了头。 ——这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吴归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这也正常。这太正常了,单单是异地恋就难以经营,更何况他们之间又是同样的性别,又是隔着不同的世界——而吴归还没法弄清这两个世界,他所在的现世世界和书中直接之所以联系在一起且对他开放的原因;所以他倒不至于太过于难过。只是觉得刚刚觉醒的一腔热情被冷水浇了个透。殷绝的种种接近和亲昵现在想起来都隔着一层雾气,竟比梦境还更难以琢磨。 “我说,能别再把我扔一边聊你们的可以吗?”旁边的女性双手环胸,声色冷冽的开口,“好歹是故人,辛辛苦苦的来到神堕之地,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斯摩莱特,你带来的人?” “这个确实我是带来的没错,因为她出价颇丰。”斯摩莱特笑眯眯道,“就算和你一伙——但我也是个商人。当然,你可以完全相信我作为商人的信誉,我是不会带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来见你的。她说的没错,她的确是你的故人。” 殷绝的眼神终于在这位在场唯一的女性脸上停留了下来。 他还没说话,反倒是吴归,越看越觉得她面熟,细细一想,他忽然道:“……妹九?!” 所有人都看向他。女性皱了皱眉,手下意识的放在腰侧的短匕首上,迈步走向吴归,被殷绝一个眼神拦住后,她语气不善的问道:“你是谁?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 确实是妹九没错。 吴归有些恍惚和惊诧。虽然从眉目的相似中他这么辨认出来,自己心底的不可思议反倒更多。因为是梦境,所以对于殷绝而言是许多年前的事对吴归来说才像是刚刚发生。在他的印象里,妹九还是那个将金发细心的梳着麻花辫,穿着蓬蓬裙和小斗篷,说话细声细语讲究不太熟悉的礼仪,眼底里却闪闪发光的小姑娘。 但是一转眼,梦一结束,她就变了样子。 “我——” 我当初是白十二。 话语被吴归咽了下去,他对着妹九笑了笑。妹九眼底中的寒冰和警惕还没有消除,只是松了扶住短匕首的手,后退了两步。 “妹九?”殷绝开口。 “对。我已经不用这个名字很久了。”妹九淡淡说,“不过我想你也不在意我现在的名字。所以我直接说了——我有求于你。” 她将右手咬破,在一侧光滑的墙面上快速的涂画了一个六芒星的图案:“你认识它吗?……你不可能不认识。” 殷绝没有说话。 吴归认得它。同样是梦里,当他懵懂且无知的在殷绝弟弟的梦境里时,走过地下魔法室,看到的镜子上涂绘的就是同样的六芒星。镜子上的是用红色燃料涂的,和妹九涂画出来的一模一样。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这是一个——” “一个崇拜恶魔的组织?”殷绝挑了挑嘴角,他没有笑意,“行,都找到这里来了,也是摸清楚我是什么了?不,我想,表层早就已经全都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了吧?一个拜恶魔的组织来找寻一个半恶魔,你们想要什么?” “你快要毁灭一切了。”妹九平静的说,“如果我没猜错,你来神堕之地,是来寻找‘基石’的。” 殷绝冷淡的挑了挑眉。 “‘六芒星’也并非是拜恶魔的组织。”妹九说,“我查过档案,当初,你的母亲和老师,也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你知道这件事吗?还是说,你情愿不知道?” 殷绝说:“等等,让我猜猜你来神堕之地的目的——大陆表层已经全都是魇了吧?” 这回是妹九沉默了。 “你们费尽心机的把我的过往翻出来,就是想一步步的逼我去表层将魇解决掉?”殷绝到,“直接说啊。或许我还能考虑考虑,就是魇而已,居然把你们逼成这样。” 妹九喃喃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魇多么可怕。” 殷绝微微一笑:“我当然知道。妹九,你这些年没有白过,我也没有。你们能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 第76章 虚·七十六 妹九来神堕之地,带着的筹码并不多。 只是她没想到会那么快将筹码给输的一败涂地。殷绝的神色很淡,从她出现到说话,这个男人神色都没有太过变动。不……还是有过变动的,妹九看向站在一侧的吴归。 黑色短发,穿着的服饰也很奇怪。不像是盗贼,更不像魔法师,普通人也没有这么穿着的。让妹九更为在意的是,是这个人认出了她是谁。 并且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殷绝周身的气场动荡了那么一瞬。 作为一只曾被表世界大陆高阶魔法师所联合截杀的半恶魔,无论何时,殷绝周身的气场都是绝无破绽的。自从妹九看到殷绝的那一刻,她就确信,这确实就是那个屠戮了大陆表层的高阶魔法师,间接导致魇的泛滥。 这是属于强者的压迫感,从第一眼的感受开始,妹九就明白,就算是凭“六芒星”的所有人,都可能没有办法对付殷绝。尤其是现在,“六芒星”陷入分裂和斗争,彼此理念不同的两个派别,在魇再一次成为秩序种族噩梦的这个时期,连什么决断都无法做下。 需要寻找别的突破口。 妹九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吴归,心中闪过数种算计——她当然知道不能随意出手,她必须有个精整完好的计划,否则既不能达成需要,反而还会激怒殷绝。首先,首先她得明白对方是谁。 “好吧——”妹九这么想着就开口,她声线是和儿时的甜腻截然不同的冷冽,“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说,但是我必须明白这个人是谁。” 她指向吴归。 殷绝说:“这和你无关。” “他喊出了我以前的名字。”妹九道,“他是谁我不在乎。” 殷绝看向妹九的那一眼,神态没有变化,但足以让妹九胆战心惊。他像是微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笑,只转头问紫眼睛的男人:“你的这处空间里,还有另外的休息室吗?” “哦~特殊要求?我可是要加价的哟。” 斯摩莱特半眯起眼,殷绝淡淡的瞥了眼他,指向吴归说:“带他——”说到一半他犹豫了一下,侧头看向吴归。他们的视线交汇了一瞬间,殷绝很快的收回了视线。他冷冷淡淡的说,“带他过去。”斯摩莱特应了,殷绝又补了一句,“我很快就过去,别耍什么花样。” 也不知道是对吴归说的还是对斯摩莱特说的。 吴归的脊背僵了一僵,斯摩莱特倒是神态自若的转过头对着殷绝比了个手势:“你该信赖我的哟?” 殷绝点了点头。等到吴归和斯摩莱特的身影晃了晃淡逝在空气里,殷绝才转过头来对对妹九说:“好了,现在我们可以交谈了。” · “到了。” 吴归听到这句话的同时下意识四处环顾了一圈,这里也是一处无门无窗的的屋室,像是在地下,不过要比他来的那处宽敞整洁一些,有一张床,另一边放了桌椅。一说是简洁,可也算是简陋了。 吴归一转头就看到斯摩莱特紫色的眸子。斯摩莱特让了两步:“行了,我可是把你给带来了,你就到这里等着那个麻烦的家伙吧。” 麻烦的家伙自然指的是殷绝。吴归看着斯摩莱特身影虚虚幻幻的一晃,慌忙开口拦住了他:“——这是哪?” 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一开口竟然选了一个最简单的。 斯摩莱特听到问题,正虚幻的身形晃了晃就凝实下来。斯摩莱特转头看他,明明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吴归却感觉他在笑。斯摩莱特的笑意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他往墙壁上一靠抬了抬下巴:“这里?神堕之地——就算我告诉你,你知道这个地名的概念吗?” 是风林火山断更的地方最后写到的地名,看起来像是主角即将要开的副本。 吴归只知道个大概,具体的体会自然完全没有,只能老老实实的摇摇头。他说:“我不是想知道这个……这个地方是哪里?没有门没有窗。” 斯摩莱特说:“自然是魔法师独属的元魔空间。概念你清楚吗?就是独立于大陆中任何地方的空间。” 一副非常耐心的样子。这是完全的把吴归当做异世界的人来看了,不过在这个地方,斯摩莱特倒是抛掉了作为店主人语态玄妙就是不说及真相的神秘感,摆出知无不言的面孔来。但是说起元魔空间,吴归在梦里看过,现在设身处地的站在这里却又觉得不太像,他左瞧瞧右看看,斯摩莱特像是觉得他的表情有趣,也不止在眼底笑,直接噗的笑出声来。 “你很好骗啊。”斯摩莱特笑眯眯的说,“或者说不好骗……?但是反应很有趣。当然不是元魔空间,元魔空间哪是那么容易开辟和维持的。只是曾经矮人在神堕之地挖的洞穴罢了,我做了稍稍的调整。” “魔法阵?”吴归说,“没有看到魔法阵……” “一种特殊的溶液。”斯摩莱特说,“绘画出来的魔法阵是完全隐去的。好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殷绝——” “停,别问有关他的问题。我可不敢回答,等他来了你自己亲自去问他。” 吴归想了想,把脑袋里一大堆乱七八糟有关殷绝的问题一一删掉,然后他问:“你是谁?……不,我是指,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我在哪的?” 斯摩莱特竖起食指晃了晃,道:“我是一个商人,你知道的诚实守信童叟无欺的那一种。稍微对空间系魔法比较擅长——我是指,存粹的空间系魔法。现在的大陆会空间系魔法的魔法师一个手掌都能够数出来,殷绝又很不幸的得罪了其中的一大半,他自己涉猎甚多但因为魔气的关系掌握的并不存粹……我只是一个中介,小朋友,老实告诉你,那家伙很有趣。找到你在哪的是他。” 吴归一点也不意外。从他开始清楚的记得做的梦开始,他就偶尔会看到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最初他以为是幻觉,现在却能确信那是殷绝了。 再加上……他是从小到大一直都有梦境的,为什么偏偏在看到黑色斗篷男的时候,却记得越来越清楚? 想来是殷绝早就动了手。只是被找寻到的时间轴却错乱了,殷绝只好耐心的等。这么一想,两个世界的时间轴本身就不平行。 他脑袋里昏昏沉沉,情绪怎么都无法调动起来。斯摩莱特看他恹恹的不想再问,短促的吹了一声口哨:“这个房间可是殷绝战斗空隙的休息所,总之,欢迎光临——请恕我先离开。” 斯摩莱特的身影消逝的很快,吴归迟钝的朝虚影伸了伸手,只能触到空气。他没头没尾的想,要真是没门没窗还行,可偏偏有魔法阵;魔法阵给人的安全感可不怎么好,也亏得殷绝能在这里歇息。 现在这个房间只剩下他一人了。吴归站了一会,被其他人在场引起的羞怯感消退了个彻彻底底,被压制住的小心思很快涨潮一样的涨了上来。四顾无人,吴归确认短时间内殷绝和斯摩莱特都不会出现,也放开了胆子四处走走摸摸了起来。 小圆高脚桌,高脚椅,立柜和床铺。是当真简洁到不行,只桌上还放了茶盏,碟子中还残留了点饼干的残渣,吴归偷偷摸摸的沾了一点闻了闻,还很新鲜,点心的香气都被完好的保留着。茶杯里还残留了一点喝剩的红茶。 殷绝之前还在这里歇息过—— 这个认知给了吴归一种奇特新颖的感觉,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的吴归心底噗的又燃起一朵小火花。 他满腹疑问,但疑虑根本不影响他在房间里打转。吴归坐坐椅子玩玩茶杯,想象殷绝用这个是什么模样什么表情,又跳起来看床铺。 床铺没有被褥,但被单处已有皱褶了。 应该是和衣而睡,吴归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床铺,不由自主的咧开嘴笑起来。 虽然只是个暂住所,连房屋也算不上,但是这种脚踏实地的接触感——殷绝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战斗,在这个世界长大,顺便还在这里越变越中二,甚至在之前,还在这么个简单无窗无门的地方如同钻到洞穴里过冬的鼹鼠一样睡了一觉, 他用的比喻很不恰当,但整个人确确实实的陷入了一种傻乐状态中。反正四下无人,吴归干脆跪坐在地板上,把脑袋搁在床铺上乐呵呵的傻笑。 再怎么糟糕的状况……他这不是都过来了吗!用自己的身体过来了! 这样一乐,吴归跪坐下来的脚就好像磕到了什么。 他下意识的去找看磕到自己的是什么——地砖并不平,有一块棱棱角角的翘了起来。吴归心念一动,想起斯摩莱特说的绘画出事无色的魔法阵,伸手就去摸那一块地砖。 光点猛然间从他的指尖窜出,等吴归再次站起身来时,已经被传送到了另一处屋室了。 这件屋室,瓶瓶罐罐和书册一起扔在地上,另外一边叠的高高的涂绘着各种各样魔法阵的羊皮纸,角落里堆了很多锁住的箱盒。但吸引住吴归视线的却是放在书案上的一本书。 手写书,书封很简洁,吴归看到它的那一刻视线就挪移不开了。他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心脏在疯狂的跳动中——就仿佛他和这本书之间有什么联系一般。吴归拿起它的时候,心脏在他的耳膜边疯狂的震动,放下它,吴归告诉自己。 他翻开了这本书,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名字—— “谭永言”。 第77章 虚·七十七 书上的字不是中文。 当然不是中文。它们弯弯绕绕变扭的很,但是吴归丝毫不觉。他已经多次在梦境中看到过这种文字了,在童年的梦里,他给怪物持续偷偷摸摸搬运着的魔法书上也是这种文字。他认得它们,就像认得一个久别重逢的友人。 吴归咬着下唇一行字一行字的读,阅读的速度甚至要比读《炼金之途》那本小说要快。 这本书内描述了一个世界,讲述了一个故事—— 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有学习文字的机会,作者用期盼且梦幻的语调描述了这样一个“实在令人魂牵梦绕”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魔法已经不再是魔法师的专利,贵族们魔法师们用来照亮夜晚的“光之魔法”成为了所有人的必备品,甚至装点了街道和城市,让“世界再也没有夜晚”。法师塔和教会才能建造的高层建造遍地都是,人们出行不需要马车也不需要使用双腿,“魔法”召唤来的器械能让人们缩地成寸,极快的到达目的地。 在这个人人都可以习字的乌托邦,有一位天赋卓绝的少年,叫做谭永言。 吴归死死的咬住下唇,他甚至感知不到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他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只是飞快的翻阅着纸张,连嘴唇被他咬出了血腥味都浑然未觉。 就在这个“乌托邦”中,某一日,突然爆发了疫病。 这种疫病极易感染,感染者寒颤,高热,头痛,呕吐,甚至会达到呼吸困难,浑身起疱疹和化脓性结膜炎,严重者两到三天后就会成为活死人。其感染状况和黑色病一模一样,作者称为“笼罩着整个世界的死亡乌鸦”。 主角谭永言恰好是炼药师学院突然被发觉的佼佼者,半本书就在描写主角奔波在这个逐渐绝望、人性凋敝的城市,并努力配药唤醒麻木绝望的人性的故事。 作者的笔调老道且冷触,足以描写出笼罩在黑色阴影下芸芸众生的百态。吴归看的很快,看到最后甚至是恍惚着一目十行,他一边看着,一边只觉得将要窒息,连呼吸都冰凉了。 翻到中间的时候,吴归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谭永言露出厌倦的表情,他说:“如果我的队员中不是他而是吴归——” 他的老师听到了这个名字:“吴归是谁?” “申浑的室友。他炼药很不错。”谭永言回答道,很快又转移了话题,“可是老师,他是我们学校第一批倒下的。现在说这个没有用……我昨天见了电视台的记者……” 吴归盯着这本书上自己的名字,怔忪的伸手去摸。纸张触摸上去是一种极其脆弱的质感,他头晕目眩,觉得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命运要比这种莎草制成的珍惜纸张还要脆弱。 阴影投下来,一只手按在了吴归正触摸的书上,挡住了书上的字。 吴归转过头去。 殷绝站在他身后,他们对视了一眼,吴归缓缓的放了手,殷绝将书本合上,若无其事的将之放入一侧的书架,吴归看着他的动作,动了动嘴唇,低声说:“对不起。” 殷绝扭过头,安静的看向他。 吴归说:“店主人……斯摩莱特,他带我来的不是这里。我自己闯进来的。” 殷绝像是叹了一口气,吴归紧张兮兮的继续说:“还有来到这里也是,是我自己来的。我自己想办法试着来的。”谁叫你不见我。这句话被吴归忐忑的咽了下去,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站在什么立场上和殷绝说话。 殷绝却忽然对他伸出了手。 吴归愣愣的看着这只手,再愣愣的抬起头看向殷绝。 殷绝脸上没有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双漆黑的眼瞳中涌动着令人看不懂的的光,吴归一眨眼,竟觉得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显得异常温柔。 “手。”殷绝言简意赅。 吴归呆愣愣的将手伸了出去。殷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吴归甚至被带的往前走了两步——可是相比他拽的力度,殷绝抓他手腕的动作却轻柔到不行。 片刻后,殷绝说:“你已经掌握元魔力了。” 殷绝握着他手腕低着头检查的时候,吴归正盯着殷绝发呆。殷绝低着头,低垂下的眼睫遮挡住了他锐意和寒意都太过深邃的眼瞳,就连唇角的弧度也像是被柔化了。 “……我?” “你体内已经有元魔力了,并且你能使用它。这也是你为什么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这个房间的原因。你启动了魔法阵,它们认识你。” 吴归声音低了低:“……对不起。” 殷绝转过视线,没再看吴归。吴归注意到他正盯着那册被他放入书架中的书。 片刻后,殷绝叹了口气,说:“……别道歉。”他话语难得的软和,殷绝不擅长安慰人,这么说的时候都有些僵硬着,“你……你想问什么?” 吴归想问的太多了。 那本书是怎么回事?里面为什么写的是他所在世界的事?为什么是谭永言?他的名字为什么在上面?是小说吗? ……如果是小说。 如果是小说,那么他所在的世界是什么……? 他是什么……? ……殷绝又是什么? 吴归不敢多想,他甚至不敢问。他不敢深思这一本简简单单的书下面有关世界的真相;这根本就不可能是个偶然。 他露出一个笑容:“为什么我做梦时找不到你?你不想见我?” 他从大脑里囫囵找了个问题就问出口了。问出口后才发现自己问了什么。 这语气太像闹别扭了。 殷绝愣了愣,像是没想到吴归一开口问的会是一个。但他转逝间就在下一刻笑起来,眼睛眯起,格外舒心似的回答道:“我一直在神堕之地,这里和大陆表层不一样。在还没彻底掌握这里之前,我不敢让你来。” 吴归说:“那我……我是不应该突然就这么过来了的。我也没想到我真的能够见到你。”他脑袋里嗡嗡的乱成一片,“对不起。” 殷绝盯着他:“你已经说了三次对不起。”他伸手想去扶吴归的肩膀,他说,“别再说这个。”但他的手掌来不及接触到吴归就猝然松开,吴归只看到了一道光。这道比任何光亮都要冷冽寒彻的亮度猝然在空中迸裂炸开,元魔力形成的流窜出四散的荧荧白光,光组成的薄膜横亘在吴归面前。巨大的轰鸣贴着耳膜而至,吴归踉跄着退了一步,再抬眼时殷绝已落地了——这个地下屋室崩塌了一部分,殷绝和来袭者已在仓促之间交手了一回合;斯摩莱特和妹九的身影同时一晃眼间闪现在殷绝身侧。 “哎呀哎呀,被发现了。”斯摩莱特笑眯眯道,“反应很迟钝嘛失落之都的君主阁下,我还以为以你的本事应该在一个星转就能发现我们‘躲藏’在哪——毕竟这可是您寝宫的地下。” 地下空间迸裂塌陷,一道迥异于魔法支撑起的光线倾漏进来。一个背负双翼,身着白色长袍的金发人悬浮在漏进来的光芒中,吴归看不清他的脸,失落之城的君主浸泡在刺目的金色炫光中,光芒牢牢的掩盖住了他的模样。只他悬浮着,从光华奢洁的长袍下露出来的一只腿,却是生生的骨架。 殷绝后退几步,挡住了吴归看向君主的视线。他转头瞥了眼妹九,妹九心领神会,一手扯住吴归低声道:“别看。这位大人以太阳自居——看久了眼睛会瞎掉。” “发现的早倒不如发现的巧,您说是吧?”君主朗声笑道,“让吾瞧瞧,这位贵客来自何方?” 随着他话语落地,金色的长矛从一点四散而至刺向吴归,殷绝挡在吴归前方,一扬手,紫黑色烟雾将金光吞噬殆尽。他沉默不语,点地掠身,转眼就和君主缠斗上。 斯摩莱特转头对妹九道:“走,我不管他付出了什么酬劳,总归这小子他会托付。他们这里迟早会斗塌,我给你们开路,回大陆表层去!” “你们还真当吾失落之城是好来好走的观光地?吾还得送你们一份临别礼——” 殷绝冷冷道:“管管你自己吧。” 君主毕竟是失落之城的君主,不用他出言威胁,早就有细小的光兵涌入进来,它们密密麻麻的涌向吴归妹九一行人,殷绝和君主缠斗间还要分心除去一些;斯摩莱特不知道在倾倒些什么,那些墨绿色的粉末一触及细小的光士兵,那些闪闪发光极具威胁的小人就顷刻间化为暗绿色的烟雾消失了。 “哎呀呀,君主还真是把神堕之地的所有好东西给请过来了。” 举着战斧的金甲人持着斧头就往下砍,妹九动作极快,她手腕一扭就硬生生的用匕首挡下了斩下来的巨斧。金甲人力气极大,妹九被压的身躯下弯,她猛一蓄力,敏捷的从金甲人巨斧下滚出,金甲人收力不及动作笨重,巨斧直直的砍进了地板中。妹九一回首,如同一只黑色的燕子一般踏上金甲人的躯体,猛的刺向金甲人的关节。 吴归后退了几步,正好撞上书架。 白色的烟雾聚集成的人形一部分被殷绝挡去,一部分被斯摩莱特给消除了,但仍有一些消无声息的汇聚到了他脚前。白烟张牙舞爪,吴归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元魔力流畅的倾入书中,在白烟扑上的一瞬间,魔法阵从书中具现,竟形成了一个网,牢牢的将白烟人形给束缚住了,白烟在网中挣扎着发出桀桀的挣扎声。 斯摩莱特已在前方支开一个时空光幕。 “走!”他厉声道。 吴归来不及看殷绝一眼,他心跳跳的很快,妹九从空中翻落握住他的肩膀,最后一瞬间,他从书架上牢记着的位置中抽出那本小说,就坠入了时空光幕中。 坠落的一瞬间,吴归听见了外面的世界惊天动地的崩塌声。 第78章 虚·七十八 妹九转过头对吴归冷冷的说:“跟紧些。” 她步伐轻巧的走在前面,身姿轻盈的就向一只在围墙上前行的猫。大陆表层是傍晚,暖橘色的夕色散漫的覆盖了整座灰色的城镇。街道尘土飞扬,但是没有一个人。 妹九走在阴影里,吴归跟在她身后。穿行过两栋楼宇之间时,妹九细瘦却又婀娜的影子如同燕雀一般飞过去了。吴归的动作缓了一缓,他的影子被夕色拉长的一瞬间,几簇黑色的烟雾就从影子中蒸腾出来。 “闪开。” 和妹九声音同时到达的是她手中的匕首。然后在那几簇烟雾在被匕首洞穿的瞬间,妹九投在地上的影子中就同时生出几簇同样的雾气。她啧了一声,“你能用魔法吗?那些东西是最低级的魇。” 一小支火光击中了一团魇,游鱼般的窜向了另团。妹九敏捷的闪回楼宇夹层中的阴影中时,那几簇初生的魇已经破碎消散了。 吴归挠了挠后脑勺:“……我只能记起火球术。” 妹九低低“啧”了一声,什么都不说,只是往前走的步伐稍稍慢了一点。巷角阴影多,偶尔也遇见几次魇——偶尔是从影子中初生出来的,这种比较好解决;偶尔也是从其他地方,街角或者是巷尾处多次没人打理过的垃圾堆处,遇见的已经“进食”过的魇。那种成熟形态且已经拥有了肉体的魇比较难对付,但好歹一路倒也顺利的到了目的地。 最后他们来了一处教堂。 尖顶教堂,外墙已经斑驳破损,正门紧紧关,他们是从侧窗翻进去的。侧窗在一条阴暗的小巷中,妹九敲了窗,和里面看守的人对了暗号。窗户缓缓的打开,吴归看见一个年轻魔法师警惕的脸。 一进室内,蓬勃的光明之力汹涌而来。 教堂空空大大,但里面坐满了沉默的衣衫褴褛的民众,他们拥有同样疲倦且麻木的表情,青白的嘴唇和脏乱的头发。有穿着白色和黑色外袍的人穿梭其中,那是负责护卫的神职人员和魔法师。 即使是白天,教堂里面还是将漏光的彩窗和穹顶给牢牢的封上了。室内光源只剩神像台前一层又一层的蜡烛,和四处柱台上的烛台。吴归注意到,这些蜡烛上都雕着繁杂的魔法咒纹,烛台是金色的,这些光芒中都充斥着浓郁的,和教廷神圣之力揉杂在一起的元魔力。它们密密麻麻滴水不漏的将整个教堂笼罩的完完全全。 吴归跟随着妹九穿行在教堂中,发现无处不在四面八方而来的灯火将他们所有人照耀到没有影子。在穿行到回旋向上的阶梯口时,一位穿着黑袍,头发和胡须都乱糟糟的堆在脸上,形容枯瘦的长者恰巧正从阶梯口下来。 妹九的脚步停住了。 长者同样也看到了妹九,他嘴唇翻动快速吐出一个名字,吴归尚还在观察教堂四周的元魔设置和波动,并未听清。但下一刻长者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观察。 “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对了,你还勾搭上了罗门,他协助你去了大陆另一侧?——真是幸运,你还能活着回来。” “……会长。”妹九退了两步,神情是一贯的冷淡,“罂合欢呢?” 长者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她的身体还活着。我带你去。”他准备走时才像刚刚看到吴归,他皱了皱眉,“这个小朋友是谁?” 妹九说:“一个朋友。” 他们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吴归只是攥紧了手中的书——他来这处时把双肩包给抛下了,导致现在只能用手拿着它。皮革的封皮磨蹭在指尖上有一种诡异的触感,就像在触摸一具尸体的皮肤。 地下室同样充斥着浓郁的元魔力,只是烛台的火光要黯淡一下。吴归头晕目眩,自从踏入这个阴暗的空间开始,他又感到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就像是无数的针头从大脑内部挣扎着想穿破表皮穿透出去。 隔着黑岩铁制的栅栏,吴归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 她的身姿甚至还是一样的婀娜,岁月将妹九的懵懂稚嫩给完全洗去,却未曾褪去这个女人一丝一毫的魅力。她四肢被铁链牢牢的牵锁在两边,衣衫已经被磨破露出白皙如羊脂膏一般的皮肤。女人低垂着头,黑色的长发完全挡住了她的脸庞。 妹九扑向她,紧紧的握住铁栏,喊道:“罂合欢!” 铁链被拉扯着发出金属的碰撞声。 “罂合欢!你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慌了。 没有反应。妹九喊了几遍,喊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她转过头,对长者说道:“你同我说了,她是活着的。” 长者说:“她当然还活着——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处刑她。” “那她怎么听不到我说话!”妹九说,“把钥匙给我!把栏杆打开!我怎么能确定你们没有杀了她,立刻处置被魇俯身的人不是你们一贯的作风吗!” “够了,你也知道她被魇俯身了,我们放置她到现在已经是为你极力通融的结果了。”长者的眉头皱的很深,“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整个城市最后的幸存地,所有的民众都聚集在这里——然而在教堂的地下,我们却偷偷藏匿了一个被魇俯身的人类。” 妹九紧紧的咬着下唇,半刻之后,她说道:“让我进去,我得看看她。……只有我不能放弃她。”她又立刻说,“你放心,她如果稍有什么,我会亲手杀了罂合欢。”她看了一眼吴归,吴归清楚的看见她眼底不加遮掩的挣扎和求援,就如同吴归是她的最后一个砝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然而吴归知道,她在透过他看殷绝给的那个承诺。 她说:“一切都会结束的,老师。我保证,我在大陆另一侧,找到了‘恶魔’。” 长者说:“……什么?” “我在大陆另一侧找到了‘恶魔’,我找到了‘神’。” 长者顿时看向吴归! “这个人——这个小朋友……?” “是筹码。”妹九笃定的说,“所以请您一定得保证他的安全。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有救。” 长者眼神复杂,他注视了吴归片刻,叹了气,从袖口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妹九:“你身上有元魔和圣力的加持……稍有万一,记得杀了她。” 妹九点了点头。 她开锁推门而入,走近小声的同似乎昏迷着的罂合欢说话。但是罂合欢没有反应,她又检查罂合欢的伤口,为她包扎;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什么变动都没有发生。长者不再紧盯着罂合欢——毕竟那么长的时间,除了暴露出魇俯身在她身上的那一天,其余时间都未曾出什么意外。罂合欢的意志力极为坚韧,长者与她同事多年,私心里还是信任着她。 他打量了一下吴归,语气和蔼的说道:“我没见过你这样的衣着,神堕之地的民众都是如此穿着的吗?” 吴归愣了一愣,回答道:“我不是神堕之地的人。” “哦?——对了,我见你手中一只拿着一本书——” 万千思量迅速的从吴归脑海中闪过,到最后他只是点了点头:“对。”吴归状态平常的将书递过去,“您见过它?” 长者接了,神态犹豫的翻了开了。但在翻开的那一瞬,他的表情却瞬间变了。 “哎呀哎呀,真是没有想到。”将书本归还后,长者感慨道,“万万没想到我还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它。” 吴归说:“您见过它。” “对。我没想到你会拿着这本书,看来或许——”长者说道,“原先我只以为,被你小心翼翼拿在手上的,会是什么珍贵的魔法手札。没想到是它,唉。” 吴归说:“它是……?” “你不知道吗?”长者说,“只是一本普通的小说而已。只是在多年之前,由我恩师的朋友着作的,他曾邀我恩师为这本书册纠正一些炼金术上的问题,只炼金一术流传甚久,也几乎未有人能得到正确的研习方法。写在里面的,更是连炼金术都算不上了。” 吴归说:“我不知晓。我只是偶然得到它……拿在手里也只是因为它挺好看的。您能为我讲讲吗?” “无妨。”长者瞥了一眼妹九。她正蹲下为罂合欢专心的包扎腿上一道已经快要腐烂的伤口,罂合欢仍然没有什么动静,他放下心,对吴归说道,“我老师的那个朋友,只是一个普通的医师,不会魔法,如同一切普通人一般到教堂礼拜,而不是学习快要凋败的圣术。在他年轻的时候,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疫病。就算我们,就算少部分人是会魔法的,但魔法无法抵御疫病,也无法拯救患病的人。啊,是的,就是一钞黑死病’。” “我老师的朋友侥幸存活,但是他的爱人丧生于疫病之中。他悲痛了许久,并开始着手写这本幻想小说。我老师曾对我说话,他同这个朋友相交,正是因为他的想法稀奇古怪,独辟蹊径——哈,既然你已经看过了,那么也一定这样认为吧?元魔力是极为稀少的,就算是简单的火球术,长久的燃一个晚上就足以耗费大部分元魔力了,偏偏他还妄想着所有的城镇中都能够亮如白昼,且平民百姓都能够拥有明亮的夜晚——开什么玩笑,这是这样庞大的元魔力才能支撑。更何况全民学习,他还真认为愚钝如贫民能够习字?”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的奇思妙想,我的老师才与他相交。他们在一起探讨过炼金术,他试图在小说中将炼金术和制药结合起来,并试图在理论上,试图在虚妄的假想之中,让黑死成为可以被治愈的疾病——但是现在,我才了解到,昔日肆虐诸国,毁灭多个繁华城镇的'黑死',其实是魇的杰作。” 谈到了故人故事,长者语气有些感慨,话也变多了。吴归听着,手指不自觉的磨蹭上古旧小说读本的封皮。长者接着往下说,他一边注视着罂合欢和妹九的动作,一边谈。他说起魇和魇所带来的黑死,说起在以往死气沉沉的城市,说起炼金术和他老师和故友所根据炼金术的假想所编篡出的炼药术,他还谈小说故事中的内容,谈模模糊糊他所记起的主角谭永言和那场虚假的灾难。 可是吴归都不想听。 他以为这个世界才是虚假,以为这个世界才是小说中的,以为殷绝才是被创造出来的,存在和故事都是人为编篡,只能按既定命轨走下去的主角。 可是现在……吴归恍惚的想,谁才是假的? 第79章 虚·七十九 长者低声说话的声音瞬间停了。 吴归下意识看过去,妹九仍然半跪在地上,见罂合欢动了,原地不动,怔怔的抬着脸,脸上神情像是期待又像是畏惧。蜡烛光晃了一晃,一室陡然寂静下来。 吴归忽然看见罂合欢背后的墙壁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影子。他几乎是同时就扭头去看,地下室内除了他们四个人外空空如也,也没有什么能够在墙上投影出如此巨大的影子。吴归眼睛盯着那攀在墙壁上晃动的影子,它狰狞可怖,甚至完全覆盖了罂合欢身后的整面墙。罂合欢的影子被这个巨大的影子吞噬了。 吴归大脑中撞入一份巨大的心悸! 几乎是同时,妹九动了。她动作矫捷的跃离了罂合欢,豹猫一般弓身伏着。罂合欢骤然睁开眼睛——只那双眼睛已看不见眼白,完全是一片鲜红色。血色的鲜红甚至侵染过罂合欢的眼眶,她眼周的皮肤被爆起的红血丝充满了,这令她看起来眼睛大了一圈,格外诡异恐怖。 “——出来!你不是它的对手!” 长者厉声喝道。于此同时,一道精纯的元魔力急击向罂合欢。妹九没有迟疑,贴着逆行而来的攻击快速的奔跑出牢笼外狠狠的将铁牢摔上。元魔力穿过罂合欢的躯体就猝然消失,就如同融入大海的一滴水滴。妹九死死的咬住下唇,脸色煞白。罂合欢却咯咯的笑了起来,她开口时,声音扭曲得已经不似女声,就像是被磨砂打磨过,被哑杜树树汁浸泡过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咯,咯咯,死不了呢,死不了呢——” 她身后的影子猛然汇入罂合欢的身躯。罂合欢四肢被禁锢力强大的铁链禁锢着,影子汇入罂合欢身体的一瞬间,罂合欢纤细而丰满的身体陡然一颤,铁链发出互相碰撞的声响。他们听见了笑声,并非人类的笑声,而像是世界万物,也更像是阴沟里蠕动的爬虫的笑声。这些笑声如上涨的海水,欢呼雀跃着昭告着一个信息。 “吾主归来,吾主归来——” “吾主在往这边来——” “死不了,死不了——” “战斗、战斗,人,血,血,献祭给吾主的力量——” 吴归头脑胀痛。每一个细胞都成了虫卵,而无数的虫正在他大脑中孵化。软体类,节肢类,它们噬咬吴归的大脑。吴归头疼欲裂,只能蹲下来死死的捂住脑袋。 然后他看见了。 他的视线穿过地下牢房的墙壁,穿过螺旋上升的石头阶梯,穿过教堂大厅杂乱喧闹拥簇的人群,穿梭过城镇空无一人的街道,穿过城墙外的森林,穿过魔兽肆虐的山岭,穿过河流和山川,穿过已经被暗黑植物藤蔓爬满即将倒塌的哨塔,穿过沙漠和传说侏儒和矮人居住的高原,穿过笼罩在一片结界下的精灵之森,穿过死亡沙漠—— 吴归头疼欲裂! 他所能看到的所有的火山都在喷发,精灵之森充斥着黑色的雾气,横亘了几乎整片大陆领域的河流已经干涸,从数个国家王都蜿蜒的只剩下一条巨大的沟壑,北方的树木全部枯死,南方的树木则长成了茂密至极的雨林。魔兽在里面茂密的树林间穿行捕猎,一瞬间就有无数个生命逝去。然而最恐怖的,是无处不在,笼罩在整片大陆之上的阴影黑雾。 那些黑雾就像是妹九一路带吴归来时,从阳光下他们的影子中生出的影子。 然而这些不仅仅是影子状态的魇。 魇可以附在活物身上,并且影响他们的思维和行动;可魇也可以直接吞噬血肉。直接吞噬了血肉了魇会具有实体,而他们所具备的实体,像极了炼金失败的怪物——一团巨大的,如同被嚼碎了再吐出来,消化了一般湿淋淋的缝合粘接在一起的肉块是初级的存在,更甚还有无数具肉体——人类,鸟雀,魔兽,虫类,鲜见的精灵和矮人累积在一起形成的巨大的巨人;甚至还有半人半马,手臂从眼眶中直接捅出来的怪物形态。大陆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杀戮和血腥,甚至因为魇可以控制活人,战争不仅仅发生在秩序生物和混乱生物之间,还发生在种族和种族之间,发生在战友和战友之间。 大陆上仅有的没有被黑雾染上,甚至还发着微光的地方只剩下各个国家几处的教会和神殿,还有魔法师协会了。魔法师看似曾经战胜了魇,并在和平时期是凌驾于教会之上的尊崇地位,现在也依然是成为抵御梦魇的防线之一——然而对抗魇最强的似乎还是教会。 这似乎对于一直自诩为高贵的救世主的魔法师来说是极为讽刺的事。但如今所有人都无暇去为这种讽刺付出精力了。 吴归看到了他所在的这座城镇,黑色的雾气如同淤积不散的阴云笼罩在这座城镇之上,只有教堂散发着穿透雾气的光亮。可糟糕的是,那些雾气在从四面八方向着唯一的光源涌来。 这是一个世界。 殷绝活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世界上诞生,并在这个世界上成长。他的足迹遍布整片大陆,他从枝密繁茂永无阳光的森林穿行至炽热荒芜的沙漠,再从幽暗瘴阴的深渊行走至遗迹诡谲的高原。他曾遇过诸多奇迹,他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而这些吴归都知道——尽管他不在故事中,故事也早已脱离了应该存在的范畴。 对,他知道。他所看到的所有地点在他脑海中的记忆都和殷绝有关联。而今他满腹惊疑;他的世界观一次再一次被撞击着。整个世界天崩地裂——不,这个世界确实在天崩地裂着。他所感觉到的眩晕不仅仅是来自于他的大脑——随着黑色的雾气而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怪物。它们被黑雾包裹着,身形庞大,蜿蜒过过窄街道的时候甚至碾碎了一边的房屋。阳光似乎已经对它们失效。 吴归来时以为已经无人的,寂静凋敝的角落中却依旧有瘦弱但敏捷的孩子或是看似奄奄一息的女人慌张的从房屋中跑出来,然而他们很快被黑雾包裹,就连血迹都没有遗留下来。巨大、模糊的怪物包裹住了他们,包裹住惊慌失措从天际飞过的鸟儿,然后继续向前移动而去。 地面像是强烈的晃动了一下。 吴归的视角骤然间堕进昏暗的地下牢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摔了一跤,膝盖磕在了石阶上。但疼痛更多的来自于背后和手肘,他下意识了的摸了一把,触手是湿热的粘腥。妹九站在他身后台阶更高处,眼神冰冷的拉起一只弓——在此之前她从未用来战斗的弓,箭发着微光的,吴归能从那光芒中嗅出魔法和教会加持的力量。 但妹九投下的影子正在颤抖。 或许是墙上的火光正在颤动,又或许是地面。阶梯一路向下通往昏暗中。长者和罂合欢正在战斗。元魔力精纯的光芒和宛若能吞噬去一切的黑色雾气激烈的碰撞在一起,空气在操纵下扭曲,每一丝氧气都似乎在已最快的速度被抽离而去。 妹九拉开弓,闪着金色光辉的弓箭犹疑不定的在光与雾气中晃动。吴归朝黑暗中看去,清清楚楚的看见了飞快移动的长者和站在原地,头发飞舞起来,姿态已经完全不似人类的罂合欢。 ……但很明显,这些对吴归而言能轻而易举看到的,妹九看不见。 他扶住妹九犹疑不觉的手肘,示意性的将她的箭尖移向了正确的方向,然后对着她点了点头。 妹九仿若感知到了什么,她紧紧的咬着下唇,将弦拉到底线,猛然一松手! 充溢满整个台阶下空间的黑色雾气颤动着响彻出一声扭曲刺耳的尖啸。于此同时,不止地面,整个地下牢的墙壁都剧烈的颤抖起来。细碎的石子从台阶上向下滚来,冰冷的石壁上青苔被涌来的瘴气污染的瞬间死灰,随着石渣一起扑飕飕的掉落下来。 吴归咳嗽了两声,就听见长者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糟糕——!结界不稳!你们快上去——!” 妹九看了吴归一眼:“你上去。快。”她说,然后她身形敏捷的从旋转楼梯上一跃而下,纵身投进宛若沸腾的雾气中。 “老师!”她叫道,“这边让我来!让我来结束!” 吴归只站了短暂的一两瞬间就开始顺着颤动到似乎要崩塌的阶梯往上跑。从他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破声,像是无数烟火在冬季的寒冷中被点燃。他的手臂在颤抖,他甚至没办法从身后的声线中分辨出是否存在着猝然而临的死亡。与此同时爆炸声中有许多东西在笑,它们雀跃着,雀跃着就像是冲破了牢笼,嬉笑着蜂拥着从狭窄的通道内往上涌。 将要钻出地下通道的吴归猛然止住步伐回过身来。有什么在他的心中躁动,吴归拔出匕首,划破手腕,血滴一滴两滴的滴下来。 匕首上沾了血。吴归狠狠的将匕首往幽黯的通道处甩去。 血滴在雾气中炸裂开来。 追随他而来的黑雾密密麻麻的止步在距他一步之远的通道内。 ——所以为什么他们认为这一对孪生兄弟中,弟弟会是唯一能束缚哥哥的绳索,唯一能杀死恶魔的刀。 如果说殷绝作为恶魔,血液天生具有极强的腐蚀性,那么为什么弟弟的血液不会有别的功效? 这一切都顺其自然,唯一的困惑就是—— 吴归蘸着血飞快的在墙壁和地面上涂绘出一个又一个他自己都不曾记得自己会的魔法图纹,他的手飞快的绘画出存在于他身体本能内的东西。 唯一的问题是,吴归现在既不是银十二,也不是殷绝那个早已死去,被剥夺走姓名和存在的弟弟。 他本应该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 他使用的是他自己的身体。那么为什么本该早已经消逝在这个世界上的,不应该存在于他体内的血液——他为什么会具有这样的血液? 最后一个符文画完,把巨大的魇拦在地下的吴归转身奔进大厅。 犹若从一个噩梦中奔跑进一个地狱。 第80章 虚·零八十 教堂的彩色琉璃玻璃碎裂了。旁侧的房屋倒塌了, 房梁穿过窗户重重的击在地上。所幸秩序还没乱,进教堂避难的群众一大部分退至了二三楼。但人实在是太多了,除了穿行在大厅中脚步慌乱的法师和神职人员外, 大厅中依旧聚集了非常多神色慌张的平民。压抑沉重到令人绝望的气氛几乎凝成实体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众人头上。吴归从侧暗道跑出来时, 几乎大厅内所有的平民都极其敏感的转头看向他。 只是慌乱瞥过的一眼。太多的人自顾不暇。教堂平整的瓷砖面上溅着一些氧化成黑色的血迹。 吴归往窗户外看去。 窗外已经彻底的暗下来, 天空被黑色的雾气给包裹着;看不清是魇还是忽起的乌云。不远处像是传来雷电,闪电割裂苍穹再直直的劈下来。吴归浑然不觉。他有些呆愣, 就像是身上还沾染着逝者遗留下来的骨灰。千百个梦境同骤起的雷声轰然响起。他茫然四顾, 想要求援, 想要说老者和妹九还没在地下牢房——同噬人的魇一起。它们吞噬去一切。它们将所有的喉舌都牢牢的给紧锁住。吴归茫然四顾,但是周围谁也没有——往魔法阵中注入的亮光, 匆匆跑来的士兵,神情惶恐到麻木的民众,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褪色。教堂内什么也没有, 什么声音也传达不出来,只有窗户外有些许的光芒, 那些光芒熹微。又一道闪电,世界在一霎间被点亮。所有的一切都被撕扯开来。吴归像一个被牵扯住四肢的傀儡, 一步又一步的, 抱着手中那本写着自己世界故事的书,向着唯一的亮光——从地面至齐顶的、彩色窗玻璃处走去。 它碎裂了。破碎的彩绘玻璃反射出点滴的璀璨光芒,一如吴归曾梦见过的千万个梦境。 他踏上台阶,超碎去一半的彩绘玻璃外向外看。 黑雾被挡在元魔的屏障之外。天空和地面——以及那些矮小的房屋像是被黑色的雾气连成了一体,它们并不像夜晚,乌云、或者烟雾还在翻滚着。就像是整个世界要被完完整整的被一只巨手捏碎成混沌随后再进行重塑。 吴归看向远方,竭力的看向远方。 他有过千千万万个梦境。还记得的,被忘却的,只留下一丁点残影的。它们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如此真实,有多少次在梦境里,以为自己是白十二,以为他是任何人。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他的现实被割裂开来。他行走在无数个不同的世界。 他死过无数次。他也同样杀过人。他无缘无故的被追杀。无缘无故的陷入爱恋。无缘无故的仇恨,疯癫。 他在梦里见到过逝者,看见过自己没有的亲人。 他的梦。他的情绪。他的执念。他的世界。 闪电划过天际如同直直的穿梭过他的视网膜。 他看见这世界变为一片无边的白昼。本应该抵达的响雷却寂静无声。 “汝疯了!汝要将这个世界的核心带至何处!这个世界崩毁了,汝也活不了!” “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来神堕之地是为了什么。” “殷绝!汝将大陆表层搅得天翻地覆几欲毁灭,又来这神堕之地,汝说汝不是为了成神——?!” “谁要成神。”薄凉的声音笑起来。声线凉的像飘落至鼻翼的雪花,但是语气却又如此的平和柔软,就像是在回忆最后一朵盛开的木槿花,他低声说,“我夺取力量,我修习炼金,我被千万人指谪追杀,又覆毁表层世界的一切……我一开始,可不是为了成神的。” “——汝要毁灭一切。” 远方传来一声轻笑。就像一声叹息错落过吴归的耳际。 “我只是要看清楚,这世界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空茫一切的白亮光芒中,吴归坠落了下去。 他像是在迷茫中被背后的人推搡了一下。那一刻他记不太清自己在何处了。是在一个梦境里,一个书本中的世界,一个千辛万苦到达的彼端,一个本来不会记得的人抓得牢牢扯进的沼泽;还是在一处站台上,行人熙熙攘攘,他站在铁轨边等车,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还是他刚刚站在悬崖上,六月的海潮从万里之外奔腾而来,扑打着岩石,它们一浪高过一浪,不知道是否从天上而来,它们扑过来,卷他入海。 吴归坠落、坠落、坠落。 电车的播报声,火车车轮撞击着铁轨,风和水的呼啸,行人的嘈杂声—— “你在看哪里?” “啊……” 前方的男孩子回过头来亲昵的揉了揉他的鼻子:“阿绝?在想事情?” 他懵懵懂懂的回答道:“我好想做了一个梦。” “有趣的梦?” “……不记得了。好像梦见了哥哥。” 男孩子笑了一笑,扶住他的后脑,将额头抵过去。他们额头蹭着额头,鼻翼低着鼻翼,他看见男孩子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呢?——他努力的去看,但是却什么也看不清。他们有别无一致的容貌,有同样的声线和同样的瞳仁。他们亲如一体。他们本该在母体内互相吞噬。 男孩子温和的对他说道:“看来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我都陪着你呀。” 他囫囵的“嗯”了一声,然后突然睁大眼睛:“我好像梦见……梦见我死了。” 他的哥哥歪了歪头,对着他笑了一笑。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却可以在脑海中重现那一道笑容。然后他感觉胸腹一痛,便茫然的低下头去。哥哥的手像是在温和的抚摸着他的背,但是分明他的手臂没有绕到身后去。他看见自己的衣服逐渐的被染成了红色。怎么回事呀?他在想。 男孩子贴着他的额头,温温和和的说道:“我从来不知道,阿绝竟然会预知梦呀。” 他抽出穿透过他胸腔的手臂。 “——啊!你扮演的怪物死了!你应该后仰摔过去才行!” 高大的孩子王挥舞着树枝指挥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树枝方才刚刚被当成一把屠魔的宝剑,现在却成了一副教鞭。树枝的尖端挥回来,他来不及后退,树梢抽过他的眼角,他低下头捂住眼睛,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可是后面有石头诶。”有小姑娘细细弱弱的说道。 孩子王向后瞪了一眼,小姑娘捂住嘴不再说话了。孩子王插着腰说:“既然怪物还没死!那我们就再打一次!上啊!” 他害怕的捂住头蹲下来。 但是料想之中的欺负和疼痛并没有到来。他胆怯的从指缝中瞧过去。一只黑猫跳到孩子王肩膀上,恶狠狠的对着他的脸挠去——孩子王顿时疼的大哭,怎么摆脱都摆脱不掉它,抓也抓不到。整个场上乱糟糟的闹成一团。后面像是有大人听到声音过来,骂了两声——黑猫矫捷的藏到不知道在哪儿、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大人就只能怒骂着孩子,拎着孩子王的耳朵要带他去医院。 “嘿,这是谁家的小孩啊?” “那个女人家里的,不要管,折腾人,又晦气。” “也真是可怜。” “毕竟是婊丨子家的小孩,可惜了。” 孩童们的游乐场很快安静了下来,他这才从角落里悄悄的站起拍掉了裤子上的灰准备回家。黑猫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猫爪子扒着他的裤子。 他蹲下来。揉了揉黑猫的头,小小声的对它说:“谢谢你呀。你以前一定是一个英雄。” 黑猫任他挠着自己的脖颈,伸出舌头来舔舐着他的手指。他被带有倒刺的舌头舔的咯咯直笑,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像是直直的穿透进他的大脑。 “之前还胆子大到野的不行,现在怎么变成了一个胆小鬼了。喂,胆小鬼,以后可得你自己努力啊。” 他茫然的抬起头超四处望,但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黑猫柔软温暖的舌头,轻轻的舔过他的掌心。 “不要舔我了。你怎么和阿布一样。” 他被一条光裸的、锻炼有度的胳膊环绕着,男人的呼吸从耳后吹过来。那家伙轻笑了一声,轻咬了一口他的后颈,舌头再舔舐了一会儿,然后男人下颚低着他的肩膀,轻笑着对他说道:“不要把我和那条愚蠢的金毛比。” 他哼了一声。 “怕痒?”男人轻笑着问道。 他注意到窗边的晨光,白色的薄纱窗帘被微风吹起,再温和的落下来。他知道屋外是怎样的风景。有一处秋千,秋千边上种了大片的鸢尾花,紫色的颜色几乎酿成一坛葡萄好酒。他微微一笑,心底无比的安心和踏实。男人的温度环绕着他,就像再踏实不过的温和暖阳将他包围。他抵着男人的胸膛,头稍稍往后一仰,想要看清楚男人的脸。然而他只看见了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颚。对方抱住他,低低道:“真是,想将你关起来。” 他模模糊糊的回答道。 “好啊。我真是喜欢你。” 第81章 终·最终章 “好啊。我真是喜欢你。” 没有回音。 他揉揉眼睛,伸手从床头柜一侧摸了手机。屏幕亮起, 他瞥了一眼时间。七点二十五。房间内什么声音都没有。他从自己的单人床上坐起来, 将在睡眠中蹭的乱糟糟的头发挠的更乱了。然后他爬起来, 趿上拖鞋,走到窗户边将遮光窗帘拉开。清晨的阳光漏进来。透过落地窗看过去,这个城市已经苏醒了。小区中有晨练的老人。他打了个哈欠,去洗手间洗漱,镜子里映出他的面容——这张面容从他出生起就陪伴着他。同类用皮囊借此区分不同的人, 甚至于用皮囊匹配美与丑的等级。吴归一如既往的拎出牙刷填上牙膏,倒水,刷牙。他漫不经心的盯着镜子,刚睡醒的脑袋浑浑噩噩。 他视线中的余光里, 隐隐约约透过镜子的反射瞥见一个黑色的人影。 吴归的头皮瞬间一麻,他含着牙刷骤然转头。但是身后空空荡荡,是狭小的单身居室——身后谁都没有。 他尽快的漱好口。走进卧室的时候整个人却僵了一下。只是一个回身的功夫,方才窗外还初阳升起的天空就黑了, 乌云毫无预兆的压下来, 沉沉的在天际扑了一层又一层。吴归脚步无由的有些颠簸, 他扶着墙壁, 几步的路犹自跑的跌跌撞撞。 他猛的推开窗户,狂风灌了进来。它们穿梭过楼道和楼道,窗户和窗户之间狭长的缝隙时发出悲鸣一般的长啸。现在它们毫无顾忌的灌进来,如同泻堤的河流一般扑进来。厚重的遮光窗帘被拉扯的长长的鼓起,吴归被灌了一嘴的冷风。他扶住窗槛,风灌进他身体中的每一个角落。远方开始闪电,银蛇一般的光一道一道的劈下来。但是没有雨。 殷绝呢? 一个名字如同被雷击一般敲打进吴归的脑海。 那本书呢——?! 他慌慌张张的折返回头,翻书柜,掀开被子。窗户没关,风将房内的摆件和挂画吹得一团糟。一无所获的吴归茫然的站在扫荡了一番的房间内。 这不对。他想,他不应该在这里。 已经有人死了。而有另外的人正在死去。 还有他不能遗忘的,他不能失去的重要的东西——! 他应该在另一个地方。任何地方都可以。那里盛行的是魔法,有穿黑色兜帽的法师,下雨的时候街道异常泥泞,异国的旅人会在酒馆里谈论早已销声匿迹的其他种族,那个世界有诡谲阴森的森林和魔兽。他并未大多涉足这个世界的角落,也并非知道这个世界所有的故事。他只知道一个人,知道围绕着这个人发生的、屈指可数的、从某个刻意展示的角度上描述的故事。 但是那些记忆越来越薄弱了。就像是一副墨迹开始逐渐淡去的字。 他不应该站在这里。 他应该在教堂中。他面前应当有大块、碎裂的彩绘玻璃。覆盖了教堂整整一面墙的彩绘玻璃,在阳光穿透过它的时候,它应当会发出璀璨到绚烂的的光芒。然而他看到它时没有太阳。闪电和雷鸣一如吴归现在所面对的窗外。但是他身后是有人的。那些避难的,瑟瑟着的,为最后的生存背水一战的沉默的人们。 他还得将地下室魇的事情告诉他们—— 巨大的雷声轰隆作响。整个清晨的城市都笼罩在灰色阴影里。 吴归听见声音。这些声音就像是直接的从他大脑中响起似的。谁也没有说话,他依然能听见声音。 “你还会回来吗?” 吴归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回答道:“当然。”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不离开吗?” “当然。” “不会忘了我?” “不会忘了你。” 男孩的清脆声音在些许的沉默后蜕变成男人的声线,低沉,像从窗外灌来的灰色的风。 “骗子。” 吴归痛苦的扶住脑袋。 他在窗棂边站了一会儿,一手撑住窗框,捂住眼睛,低着头。风像是在从各个角落刮来,他不像是踩在地面,而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他摇了摇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就在这一刻,他看见极恐怖的画面。 对面的城市正在风中无声的崩塌。 建筑物,马路,绿化带,甚至是天边苍灰色的乌云。它们就像是游戏里崩解的信息流,在风中被吹散成一个个消散在空气中的像素。这些有颜色的像素消散在白色的背景里——白茫茫空无一物的背景里。 吴归茫然的低下头。他看见自己脚下站着的地板也开始粉碎。书柜,书本,床,墙壁,全部被吹散成尘埃一般的像素。他也开始消失。他的脚开始不见,一点一点的化成粉尘。 惊悚倒是在其次。更多的是茫然,他转头看向窗外,整个世界正在崩毁,没有灾难,没有疾病,没有丧尸也没有洪水和地壳转动。他在此长大的世界,轻率的像是一个轻易能够被删除的程序和笑话。 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殷绝坐在窗户上,靠着尚还没分解的窗边框。他穿着黑色的斗篷——太眼熟了。长长的长袍下摆披下来,斗篷兜帽放了下来,露出他黑色的微卷的发。殷绝的神情似乎从未如此放松过,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对他笑。 “吴归。”他微笑着喊他的这个正确的名字,“走吧。” 他漆黑的瞳眸里清晰的映照出吴归的模样。 所有的一切都在粉碎。颜色如同粉尘般被剥落。世界一点一点的变成空白,殷绝从窗台上跳下,悬浮着的窗户在下一刻缓缓变成齑粉。 雷声如同夏日的烟火一般绽放。彩色的像素轻缓的飘散开,再无比缓慢的落下。 吴归发觉自己站在一个空茫的白色世界中。 他低下头想看看自己,却被蒙住了眼睛。温热的呼吸错落过他的脖颈。殷绝的手掌覆着他的时候,分明是微凉的温度,可是却异常的舒适。 殷绝语气轻柔的问他:“想要什么模样?和我一样?还是白十二——或者是其他的?你习惯哪一个?” “我……” “我知道了。”殷绝的语气里满是浅淡的笑意,“你一定是喜欢‘吴归’——毕竟你只有记得‘现实’更多一些。” 他松开手来。吴归伸出手;他和身体是他一直使用的这一副。只是身上的衣服变换了。他记得方才他还是穿着睡衣,但现在却套着和殷绝衬衫颜色一致的马甲。 他环顾四周——四周是彻底的空白。他们踩在空白之上。他们就是这一处空白间唯一的色彩。 “这是怎么回事。”吴归问他,“我一直没问你,那本书——” “嘘。”殷绝将食指按在他嘴唇上,“不用问。我会全部都告诉你的。” 他打了一个响指,空白中无中生有了一张松软的沙发。殷绝拉着吴归懒洋洋的靠过去。他摊开手掌,绚烂的光流转在他指间,一个挺大的果子出现在他手上。殷绝熟练的剖开它,往里插了一根吸管,塞到吴归手中,就好像他做这个动作做过千百次。 吴归瞪大眼睛:“这个好好喝!” 殷绝说:“我知道你喜欢。你最喜欢喝这个。一天能解决掉一棵树。” 吴归投之以被吓住的眼神。 殷绝笑道:“‘解决掉一棵树’——是逗你玩的。好了。让我们从你最后记得的部分开始。” “妹九——” “她还能活着。”殷绝淡淡道,“虽然她死过一次。但是魇捕捉到了她的灵魂。她还能活着。” 吴归停了停。他低下头看捧在手中的那个青色的硬皮果子,笃定的说道:“你把我们的世界都毁了。” 殷绝摇了摇头:“并没有完全毁灭——你所记得的最后的……那是最后一步了。我没想到你会来,所以延误了一点时间。”他又笑起来,那双眼睛里像是落了大片的星子一般的明亮,“阿归,你真的很了不起。” 吴归没说话。 殷绝也没有。他安静的注视了吴归片刻,然后摊开了手,头颅后仰,让自己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他低声说,“找一个人和找一个真相,于是现在我找到了。当你到达终点的时候,你也会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你的世界不是只有一个故事,并非仅仅只是一本书。” 啊。吴归想,他说出来了。 殷绝看上去有些懒洋洋的。他轻微抬了抬手指,在空白一片的世界中,姑且能算地板的白色里聚沙成塔一般的形成一座小型的城市。吴归无法形容它来自哪个世界,它并非像殷绝的世界,也不像吴归的世界。它是一座建筑构成的巨大城市,三角体,关节是圆形,无数的甬道和马路充斥其中。透明的玻璃房间里种植着绿化,人们从传送谁带的一侧到达令一侧。殷绝再次抬了抬手指,然后他们一切全部的消失了,地面上只剩下一个光亮的球体。 吴归看着它,球体悬浮起来,飞往吴归的手心。 “当‘世界’还在的时候,我们总是难以看清本质。”殷绝说,“表象消失后一切都清晰明了了。碰触到规则后,我开始弄明白一件事,他们并非是毁灭——从未有过毁灭。我们在一分钟内死亡千万次再重生千万次。这儿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吴归说:“你像是在说一场梦。” 殷绝耸了耸肩:“谁说不是呢——不过有一件事是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的。我是在‘掌控’了我的世界的核心,才能够到达你的故事来的。最开始我认为你才是从书中钻出的幽灵。这个幽灵傻乎乎的,喜欢和我玩捉迷藏,有时候还不知道是谁。但是你总是存在。”他注视吴归的眼神异常温柔,“你总是存在。比你记起的要多得多——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吴归。” “我……” “对。你从儿时会做梦的时候就遇见我了。每天夜晚。”殷绝说道,“我找到你后,发现你忘了。人类总是记不住梦境,对吧?于是我开始让你重新做梦。梦见过去的梦。可以被稍微记住的梦。” 吴归抿住了唇:“你一直都在。” “我一直都在。并且在影响你的记忆。”殷绝对他眨了眨眼睛。这个表情看起来出奇的俏皮。吴归皱住眉头深思,随后殷绝凑过来,迅速的轻巧吻了吻吴归的唇。 吴归整个人都愣住了。 殷绝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偷到了糖果的小孩。他笑嘻嘻的舔了舔唇,半撑着下巴,笑:“惊讶什么。你没记起来吗,你爱上我十余次的事情。” 吴归看过来的眼神已经不足以用惊讶来形容了。 “用你熟知的年来计算的话,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八百,或者是九百?” 吴归这次脱口而出:“九百二十九……那本小说中有总结。” 殷绝摊了摊手:“好吧,九百二十九,好数字,我现在站在这里,没准比这更多。你的时间线和我是不对等的,你的一个梦境可以陪伴我数十天,数个月……你才二十岁。” 你所遗忘的、不为人知的,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的岁月里。 我们分别再重逢无数次。 相恋过那么多次。 “……但是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故事。后来我以为我也只是一个故事中虚假的人。”吴归轻声说道。 “我们本来就没办法分辨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殷绝告诉他,“不过现在,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不是。” “那么两部小说——” “谁知道这些‘创作者’是如何偶遇故事的。或许是梦境,或许是冲入大脑中的一个想法。到底是他们创造了故事还是他们只是窥见了世界的某一部分非?……好吧,或许这个讲故事的人也不是如何聪明,他看见了某一部分,阐述的磕磕巴巴尚且还不如何完整。不过这些都影响不了我们;我们还站在这儿。吴归,你还站在这里。” 吴归说:“好吧,我还在这里没有被粉碎成尘埃。你应该也挺自信……因为你觉得我会爱上你n+1次?” 殷绝说:“难道你现在没有吗?”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吴归说:“我知道你挺无所不能的。那么现在,让我回我的世界看看?” 殷绝微笑起来,他伸手反握住吴归的手腕。从他手掌中传来的温度和梦境中的别无一二。吴归被他牵引着站起来,殷绝问他道:“准备好了吗?” 颜色如同涂燃上的颜料一般的重新铺展开。像是一副逐渐被上色的颜料画。是吴归大学城的人工河,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碎金一般的光芒。 吴归走向阳光一般逐渐铺洒开来的光照中。 殷绝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以禁锢的姿势,另一手插入口袋中。吴归回过头和他说:“我要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认识!” 殷绝略略点了点头,笑道:“好。” “殷绝?” “嗯?” “一切都结束了吧?” “算是结束了。以一个故事的形态而言。不管这个故事怎么糟糕,我们还是得继续下去,对吧?” “那以后——” “以后生活在你的世界,也随时可以去我的世界看一看。然后我们还可以继续很多事情。” “……好。我一直会在你身边的。” “我知道。” 他们往前方走去。 忽然间,殷绝仿若感知到什么一般,他向后回过头。 他实在是个好看的男人。当你注视他的时候,你往往形容不出他的样貌。他平日里阴郁而邪肆,大部分时候都是漫不经心的。但现在他回过头,阳光在他过于苍白的面容上刻下些许明亮的痕迹。这些轻快的痕迹在他的一个眨眼间消散无踪。他同童年时期一致的睫毛眨下来,再睁眼时,那双眼睛里已经换了一种深沉的质地。 他看向你,嘴角一挑,手指放在唇上,低声说道。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