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夺春闺》 第一章 捉奸 “轻点……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隔着一层窗纱,晋宁侯府新房里的龙凤喜烛仍红得浓烈。 内室的黄花梨架子床上交缠着两道赤裸身影。 重生后的李持盈躲在窗后看着屋内那对奸夫淫夫只觉得恶心。 “大喜之日偷看夫君和别人演活春宫,李持盈,这是你的新癖好?” 男人熟悉的嗓音忽然响起,让李持盈不由得一怔。 这分明是…… 她那养兄李钰的声音。 可上一世自从她决定替新婚夜酒后乱性的夫君遮丑、两人不欢而散后,李钰就远走漠北,直到她死也没再见上一面。 李持盈转过身,颤抖着看向眼前的男人 。 她不禁眼眶一热,顾不得大体,扑到李钰怀里就痛哭起来。 前世秋猎惊马,她意外得晋宁侯世子贺致远相救,在众目睽睽下和贺致远有了肌肤之亲,被迫嫁入侯府。 谁知这彻头彻尾就是一场骗局。 她嫁入侯府后方知,贺致远早就暗地里将远房表妹纳为贵妾,连庶长子都即将降世。 而她,不过是贺母为两人精心挑选的傀儡正室。 婆母面甜心苦,夫君宠妾灭妻,没有退路的她只能强撑下去。 整整三年, 她侍奉婆母,照管后院,兢兢业业,只求能有一处容身之地。 可在李钰随燕王起兵的消息传来后,贺致远为表侯府忠心,竟纵使奴仆用藤鞭将她活活打死! 想到嫁进侯府后所受的欺瞒和磋磨,李持盈心底的恨意喷薄欲出。 她抹了抹眼泪,声音嘶哑:“大哥,我不嫁了。” 李钰闻言愣住,眼底飞快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嗤笑出声。 “终于想通了?倒也不枉费我这许多口舌。” 听到李钰的话,李持盈更加唾弃起前世的她。 放着一心向着她的李钰不顾,反而去信贺家和养父漏洞百出的谎话。 既然重活一世,她定让晋宁侯府这些人血债血偿! 李持盈略微思索片刻,很快便有了主意。 她微微扬眉,向不远处候着的贴身婢女招手。 “速去宴厅,告知众人吉时已至,请长辈们来闹洞房,增添喜庆。” 但光是捉奸还不够刺激。 时间紧迫,李持盈当即从耳房里取来灯油。 她半蹲着把灯油浇在窗纱上,下意识朝身后伸出手。 没等她开口,就有一双手递上了火折子,那上面还残留着男人特有的雪松香气,那是李钰的气息。 李持盈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紧紧握住火折子,久违的独处让她有些慌乱。 她刚想开口,远处已传来宾客的谈笑之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快躲起来!” 李持盈急切地低喝一声,顾不得深思,踢开耳房的门就把李钰推了进去。 少女掌心柔软温热的触感清晰地从腰间传来,李钰身子一僵,就这么任着李持盈把他藏到屏风之后,随后,她匆匆跑开,独留下李钰在黑暗中凝视着她的背影。 谈笑之声越来越近,李持盈迅速点燃窗纱。 火焰迅速蔓延,窗纱本就是易燃之物,此刻更是如狂风中的野草,熊熊燃烧起来。 她转身冲入正房,打翻烛台,扯乱发髻,一边抹花脸上的脂粉,一边高声呼喊。 “走水了!快来人救火!” 她刚踏出院门,就迎面撞见了领着宾客过来的侯夫人宋氏。 只一眼,宋氏便脸色大变。 “快来人,大郎还在里面!” “世子不是在敬酒吗?怎会在这个时候进新房!” 李持盈故意装作惊恐万分的样子,声音尖利而急促。 宋氏横睨李持盈一眼,语气阴森森地冷:“你给我进去救人!” 李持盈的身子 微微晃了两下,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您想让我冒着大火去救世子?” “丈夫为天,你是他的妻,你去救他不是天经地义?” 宋氏冷哼一声,她压根就瞧不上这个养女出身的儿媳。 若非贺老夫人看好,秋猎时宋氏也不会松口让贺致远给李持盈的马下药。 如果能趁机把人弄死,也省得她再费心思。 李持盈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府上这么多人,偏要我这弱女子去冒险?您这是想让喜事变丧事,让我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宾客中有人看不下去,纷纷站出来替李持盈说话,指责宋氏的不公。 宾客们七嘴八舌,把宋氏的脸色说得更难看了。 宋氏抬手就想去推李持盈,手却被屋里冲出来的两道身影生生遏在了半空。 浓烟中,贺致远衣衫不整地狂奔而出,怀里还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 若换作平常,这当属一桩英雄救美的趣谈。 可这是侯府的大喜之日。 宋氏更是在看清女子面容后,几乎要昏厥过去。她精心策划的让侄女名正言顺进府为妾的计策,就这么败露了! 宋氏来不及反应,抄起墙角的 门栓便向贺致远砸去,怒斥道:“你这个孽障!你是要毁了侯府吗!” 眼看门栓就要砸到头顶,贺致远终于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 此时,小院也早已被闻讯而来的宾客围得水泄不通。 他抱着女人挤过人群,崩溃地大喊道:“府医呢?快请府医!” 李持盈正分心观察宋氏的反应,冷不防被挤过来的贺致远一把推开。她一个踉跄,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多谢……”李持盈低声道谢,耳尖泛起一抹羞红,急忙站直了身子。 李钰冷冽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柔和,他抬起头,冷冷地盯着正将女人扶到石桌旁坐好的贺致远。 “你最好解释清楚,这个女人与你是什么关系。” 贺致远的脸色瞬间阴沉:“李钰,这与你无关。” 李钰冷笑一声:“与我无关?贺致远,你若是还有一点良知,就不会在我妹妹的新房里与别的女人苟且!” 有眼尖的宾客瞥见女人脖颈间暧昧的红痕,瞬间心知肚明。 世上哪个男子不偷腥? 但偷腥偷到新房里的,贺致远怕是开天辟地头一位! 议论声此起彼,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快看她……” 第二章 对峙 “她、她裙下染红了!” 趁着贺致远愣神的间隙,李持盈迅速靠近,紧紧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腕,开始细致地诊脉。她自幼在外祖母的悉心指导下学过医术,虽然时日尚短,但辨别简单的脉象对她来说并非难事。 她迫切地想要确认,那个不为人知的生命,是否真的藏匿在这个女人的腹中。 “她有喜了,不过胎像不稳,你们最好早点请人来保胎。” 人群瞬间哗然,看向贺致远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若贺致远先前所为还能用一句年少无知来掩饰,那未婚先有子嗣,就是实打实的败坏门风了。 勋贵之家,最看重的便是脸面。 “晋宁侯府真是好教养,娇妾幼子,把我李钰的妹妹当成什么了!” 李钰眸光冷硬似铁,一一扫过小院内神色各异的宾客,冷冷出声。 “这门亲事,我李家不认了!” “你休想!” 贺致远的脸气得胀紫,指着李钰的鼻子就骂道:“李钰,你在做什么白日梦?” “李氏是我三媒六聘娶回来的正室,便是想走,也只能横着出我贺家的大门!” 宋氏在一旁帮腔道:“大郎说得在理,我贺家已下了聘礼,岂能容你如此轻率地就将人带走?” 李钰未置一词,只是静静地走到李持 盈身边,低声说道:“站到我身后。” 李持盈刚刚站稳,便感到一阵疾风掠过,紧接着李钰便出现在了原本贺致远站定的位置。 砰! 李持盈忙循声望去。 只见贺致远像滩烂泥似的倒在了抄手游廊的角落里,额角被木茬划破,鲜血淋漓。 所有人都被李钰的突然暴起惊得愣在原地。 众人被李钰的雷霆手段惊得目瞪口呆,而李钰却似未觉一般,揽着李持盈便向外走去。 “我看何人敢拦!”他手持长剑,冷声喝道。 宋氏等人皆被他的气势所慑,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离去。 * “到了。” 李钰低沉微哑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将李持盈从沉思中唤醒。 她猛地回神,透过帘缝望向车窗外的街景。 不知何时,马车已经停在了李府门前。 李家的来历说来有些特殊。 家主李戈,原本是大盛朝传承百年的护国公府的嫡系子嗣,与当今护国公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年少时,他还曾陪伴当今圣驾读书。 然而奇怪的是,明明李老夫人尚在人世,李戈却早早被分出了护国公府。尽管与本家仍有往来,但与护国公之间的情分却远不及仍居于国公府的那两个庶弟。 这些年李戈仕途坎坷,好在李钰争气,未满 弱冠之年便一举成为大盛立朝以来最年轻的武状元,更被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燕王殿下看中,加入了龙吟卫,前途无量。 李持盈和李钰一前一后穿过垂花拱门,走到了养母秦氏所住的正房。 秦氏站在院门前,远远便看到李持盈的身影,未等开口,泪便潸然落了下来。 李持盈也鼻子一酸,红着眼圈唤道:“娘!” 秦氏紧紧把李持盈抱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我儿受委屈了……等你爹爹回来,就让他去侯府把亲事给退了,再好好给你挑个夫婿。” 提到养父李戈,李持盈心中不由一紧。她永远忘不了临死前贺致远对她说的那句话:“李持盈,即便我不杀你,你也会死在李戈手里!你到了地府不要恨我,要恨,就恨你身上没流着李家的血吧!” 如今细细想来,这句话中似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秦氏察觉到了李持盈的不安,柔声问她:“我的儿,可是被吓到了?” 李持盈沉默着摇了摇头,秦氏拉着她就往屋里走,李钰脚步一顿,抬腿跟着两人进了正房。 许久未见到秦氏,李持盈有许多话想对秦氏说,但还没开口,大丫鬟金缕便匆匆进来禀报。 “夫人、姑娘,老爷回来了!” 正房的 气氛瞬间凝滞住。 秦氏的神情变得异常紧张,结结巴巴道:“钰、钰儿,你带阿盈到前院去坐坐,我好跟老爷从长计议。” 话音刚落,一道壮硕的身影就从屋外大步走了进来,上来就甩了李持盈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这个逆女,竟敢当众忤逆贺世子!李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李持盈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周身却如坠冰窖。 她从未想过,自己敬重的养父,竟会如此对待她。 李戈常年带兵在外,李持盈几乎是被秦氏和李钰明珠般捧在掌心养大的,从未吃过半点苦头。 虽和李戈接触不多,但李持盈对这个养父仍有几分孺慕之情在。 可前世她出嫁后,李戈非但阻止她和秦氏见面,还放言说要和她断绝关系,永不再来往。 秦氏被暴跳如雷的李戈吓得不敢动弹。 她张开双臂想护在李持盈身前,却根本不敢抬头和李戈对视。 李戈瞪着眼问李持盈:“你竟敢自作主张,要与晋宁侯府退亲?!你可知道这是何等的荒谬!” 李持盈猛地抬起头,那双明眸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您当真不知道缘由吗?父亲。” 李戈被李持盈的话噎得一愣,心中的怒火更加旺盛:“我是你父亲,你怎敢用如此语气 跟我说话!” 他转过头,怒视着秦氏,声音中充满了责备:“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李戈被李持盈问得一愣,随即更是恼怒。 “我是你爹,你怎么能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他转头盯着秦氏:“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话音刚落,李戈猛地挥起手掌,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秦氏的脸上。 秦氏被打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就在此时,李钰突然从背后冲了出来,一个过肩摔将李戈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啊!”李戈的惨叫声在整个正房回荡。 李钰揉了揉因用力而微微发红的拳头,语气里满是鄙夷。 “自个没本事在外头撑起门第就回来打女人,你还真是越活越窝囊。” 他被逼得连连后退几步,倒吸一口凉气。 李持盈趁机将秦氏扶到一旁坐下,然后三两步走到李戈面前,声音更加冰冷,“父亲,您当真不清楚为何!” 李戈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后变得更加难看,他周身的嚣张气焰似乎被李持盈的坚定所压制,收敛了几分。 李持盈清楚地看到了李戈眼中的忌惮和不安,她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戈摸不清她的底细,她必须趁机给自己在李家搏出一处容身之地。 第三章 交易 理好思绪,李持盈缓缓开口:“还有不到半年,便又是三年一次的选秀了。” 她循循善诱道:“与其盼望贺家助您官运亨通,倒不如送我嫁入皇家搏一场富贵,您说是不是?” 话音未落,李戈便拔高声调打断了李持盈的话:“你休想!” 李戈的反应太过激烈,李持盈陡然升起了几分疑心。 难道李戈和皇帝之间还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不过,她也并非真的想改嫁,只是寻个由头引李戈同意退婚罢了。 李持盈抛砖引完玉,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向了自己真正的意图上。 “即便您不同意,晋宁侯府亦不会给您带来任何助力,反而会牵连到您。” 李戈砰地一拍桌案:“你区区一介女流之辈懂什么,休要在此胡言!” 李持盈暗自发笑。 前世她嫁入贺家没几日,宋氏私放印子钱的事就被人在宫宴上捅了出来,惹得太后大发雷霆。 当今陛下最是纯孝,太后厌弃之人,其同族子弟也会跟着前程尽毁。 李戈生性多疑,倒不如吊着他 的胃口,待东窗事发,还能让他更心生忌惮。 李持盈镇定答道:“不到七日,太后娘娘便会下旨申饬贺家,您只管安心等着便是。” 李戈却嗤笑一声。 “贺家何等门第,轮得到你在这儿大放厥词!” 他的眸光在李钰和李持盈身上逡巡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李钰道:“你妹妹已经嫁人,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岁了。” 李持盈立刻警惕起来,刚想开口,李钰就先她一步出声道。 “莫要打岔,如今在谈的是阿盈的事。” 李戈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瞬间又黑得宛如锅底一般。 李钰直直盯着李戈,忽然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这么关心我的婚事,该不会是养在外头的那几个孽种废了吧!” “闭嘴!” 李钰的话被不知何时走过来的秦氏粗暴地打断。 秦氏缓步走到李钰对面站定,神色晦暗不明。 “钰儿,跟老爷请罪。” 李持盈没料到秦氏会帮着李戈说话,眼底有震惊之色闪过。 她试图用眼神让秦氏打消这个念头,但秦 氏依旧不依不饶。 “听母亲的话,快跟老爷请罪。” 秦氏站在李钰身前,侧脸被日光垂射的阴影覆盖着,看不清她的神情。 但李持盈能听出来,秦氏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隐隐约约的哭腔。 李钰深深看了李持盈一眼,似是在用眼神征询她的意见。 李持盈冷声否决道:“大哥何罪之有?” “此事皆因我而起,若父亲执意要罚,不若先来罚我好了!” “阿盈!” 李钰眼底燃着的火也在这一刻烧至最烈。 看到这样的李钰,李持盈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暖意。 这便是李钰。 她的长兄,全天下唯一一个会将她小心护于羽翼之下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她能够毫不犹豫信任的人。 秦氏早就被李钰这副做派骇得挪不动步子。 她的眸光不停在李戈和李钰身上流转着,紧张地观察着两人的神色,全然将此刻最需她安抚的李持盈忘到了脑后。 就在此时,李戈忽然冷冷道:“那我便等上七日。” “若七日内,太后娘娘没有下旨申饬晋 宁侯府,你就老老实实滚回贺家,到贺世子和贺夫人面前磕头认罪!” 李持盈心底有数,丝毫不惧李戈的威胁,笑吟吟地回道。 “那也请父亲提前备好庚帖和嫁妆单子,七日后亲自上门,替女儿退亲!” * 李持盈没让金缕跟着,自己回了出阁前所住的清晖院。 当时走得急,她的嫁妆和陪房都还留在贺家。 虽说嫁妆里没什么贵重物件,但那些陪房里有她最信任大丫鬟彤云和雾岚。 她刚刚重生,复仇之事要从长计议,手边不能没有得用的人。 李持盈换了身家常衣裳,刚打水净完面,李钰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窗前。 李家人口简单,府里也只有李钰和李持盈这一双儿女,兄妹间未曾像其他官宦人家般有严苛的大防。 然而,李持盈此刻只穿着件半旧的中衣。 她的脸颊登时红得如同深秋枝头的林檎般,慌乱地背过身,用锦被把自己裹成了个圆滚滚的蚕茧。 “你怎么进来也不敲门!” 李钰的皂色长靴刚刚踩上门槛,就听到屋 内传来李持盈羞恼的喊声,唇角不自觉地浮起抹淡笑。 “躲得这么快,怕我?” 李持盈气得抓起手边的石青缀绣百蝶引枕就往李钰身上扔。 她一边扔,一边气鼓鼓地喊道:“出去!” 李钰来不及躲,被引枕兜头盖脑地砸了个正着。 偏偏他唇角还噙着笑,看得李持盈更恼了。 眼看着李持盈的耐性要被耗尽,李钰赶紧把准备嘱咐她的话扔了大半,直接问出那个盘桓在心头许久的疑问。 “你如何能笃定太后娘娘会下旨申饬晋宁侯府?” 李持盈一怔:“大哥问这个做甚。” 印象里,李钰不是这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 李钰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神色有些黯然。 李钰极少有过这样神志低落的模样。 不知为何,李持盈竟有些不忍心再欺瞒此刻的李钰。 但理智及时制止住了她唇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李持盈垂首掩住眼底的神色,轻声道:“我既然说了,便是有把握才会开口——” 话还没说完,李钰忽然躬下身看她。 第四章 问罪 两人贴得极近,李持盈的鼻尖几乎要贴上李钰棱角分明的下颌。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耳尖也不自觉地开始发热。 李钰眼角扫过李持盈耳尖那抹微红,喉结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直身拉开距离,低下头看向李持盈那双如水般清澈的杏眼。 “我特意寻人打听过,贺致远那个贵妾,早在半年前便有风言风语在传,只是侯府没认,所以……”他顿了顿,声音中透露出坚定,“但是阿盈,你放心,我必会让你如愿以偿。” 听到这里,李持盈的脊背仿佛被一股寒意侵袭,那寒意顺着她的脊骨一寸寸爬上头顶。 若按着李钰的说法,为何前世自己从未听闻过这些? 李持盈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李钰接下去的话,李持盈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的思绪已经飘远。 正当她愣神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了金缕焦急的喊声:“姑娘,贺家的人正在花厅闹着要见您呢,夫人走不开,您快去瞧瞧吧!” 李持盈的眼瞳猛地一缩,没想到贺家的人居然来得这么快! 她迅速调整情绪,定了定神,“别慌,我这就去。” 李持盈撑着床沿站起来,三两下披好外裳和绣鞋,迈步走出房门。 再次被李持盈无视的李钰无奈地摇了摇头,捡起 脚边的石青缀绣百蝶引枕扔回榻上,转身跟在了李持盈身后。 * 李持盈没闲心和金缕客套,开门见山道:“贺家来了哪位主子?” 金缕走在前面给李持盈引路,闻言忙道:“是贺家四姑奶奶,如今永昌伯谢家的二少夫人。” 李持盈轻嗤一声,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原来是她。” 金缕有些好奇:“姑娘与谢二夫人相熟?”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隔开正房和花厅的大漆彩绘花鸟图曲屏前。 李持盈停住脚步,对着屏风旁的铜镜抚平袖口和衣摆微不可察的褶皱,唇角微微勾起。 贺徽音啊,那个曾经教唆宋氏折磨儿媳、怂恿贺致远鞭杀发妻的仇敌,她该如何报复才好呢? 进入花厅,只见贺徽音身着月白竖领长衫,搭配着鸦青璎珞杂宝纹马面裙,正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用眼尾睨着给她奉茶的小丫鬟,神色倨傲至极。 “都撤下去吧,这般粗劣的茶水我可入不了口。”她不屑地说道。 站在贺徽音身后的大丫鬟长夏同样满脸傲气。 “我家夫人向来只喝用立夏那日的无根之水沏得的清风玉露,寻常的茶水她是不会入口的,可不是你们这种小门小户能伺候得起的!” 话音未落,一道明艳动人的身影便出 现在了花厅门前。 李持盈在金缕的搀扶下走近,她笑吟吟地向贺徽音行了半礼:“持盈见过四姐姐。” 贺徽音瞥了眼半俯着身的李持盈,本想先挫挫她的锐气,却发现这人的仪态举止无可挑剔,只得抬手示意:“弟妹免礼。” 李持盈依言起身,挑了张挨着贺徽音的圈椅坐下。 刚刚坐定,她便开口寒暄道。 “四姐姐怎么突然来了?也不着人提前通报一声,我也好预备着些。” 贺徽音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轻咳一声。 “我刚从侯府回来,恰巧路过这边,就想着来顺道看看你。” 李持盈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心的帕子。 贺徽音主动来看她? 李持盈眉尖蹙了蹙,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开了口。 “说起来,我倒不知谢家有这样的荣宠,能让四姐姐随心畅饮这唯有皇室能享用的清风玉露。” 贺徽音干笑两声。 “我哪儿能弄到什么清风玉露,不过是普通的恩施玉露罢了。” “长夏这丫头眼皮子浅,拿了清风玉露的名头出来吹嘘,倒让弟妹见笑了。” 言罢,贺徽音忽然话锋一转。 “我也不和弟妹卖关子了。母亲托我转告弟妹,回去赔个不是,咱们还能做成一家人,否则嘛……” 贺徽音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李持盈的神情,话里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若李持盈不按着宋氏的要求做,就别再妄想着能嫁进贺家! 李持盈差点被当场气笑了。 “分明是你们贺家管理无方,在我大婚之日任由一个婢妾嚣张跋扈,却反过来要我赔罪?天下之大,岂有这样的道理!” 贺徽音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皱起了眉。 “弟妹,你说话要三思!大郎的糊涂行为,你作为正室,难道就没有责任去引导他?” “虽说大郎做了糊涂事,但你也不该当众折辱他,不在宾客前给他面子。” “说到底,还是你没能尽到正室的责任,才叫大郎宁可和婢妾厮混,也不肯多看你一眼。” 李持盈原本还含了几分淡笑的眸底倏然变冷。 既然贺家想把黑锅都扣到她头上,那她也没必要在这儿跟贺徽音虚与委蛇了! 李持盈冷冷开口:“既然四姐姐没带着诚意来,就请回吧!金缕,送客!” 贺徽音被宋氏捧在手心娇惯坏了,怎能忍住李持盈这样落她的面子?当场便发起怒来。 “李持盈,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一个养女能嫁进我贺家已是高攀,竟还敢挑三拣四!” “没了大郎,你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商户家的续弦,简 直是把护国公府的脸面都丢尽了!” 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贺徽音这才觉得心里畅快了几分。 她起身想要走,却被一道颀长身影拦住了去路。 “说够了吗?” 天色已晚,不知何时走近的李钰正逆着光站在门廊的拐角处,冷冷开口。 李持盈有些惊讶地看向李钰,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她知道,李钰的出现,不仅仅是为了她,更是为了维护护国公府的尊严。 李钰给了李持盈一个安抚的眼神,走至李持盈身后,冷冷看向不停绞着帕子的贺徽音。 “我李家的女儿,不是你们可以随意侮辱的。今日之事,我会亲自与贺家交涉。” 贺徽音被李钰的气势所震慑,她原本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 她清楚地知道,李钰的身份和地位远非她所能比拟。 更何况,李钰与那位权势滔天的燕王殿下交好,更是有着御前新贵的身份。 李持盈看着贺徽音因惊恐而微微发白的脸色,心中不禁冷笑。 她斜眼睨着贺徽音,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听说永昌伯夫人最重规矩,从不许儿媳在外丢了伯府的脸面,时时对此耳提面命。若是四姐姐今日的话传进了伯夫人的耳朵里,想来,怕是少不了一顿磋磨吧。” 须臾间,贺徽音勃然变色! 第五章 无情 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颤着声音道:“李持盈,你、你怎么会知道!” 贺徽音的手腕剧烈地抖着,衣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厚厚脂粉下隐约的青紫痕迹。 李持盈无意间瞥见贺徽音的手腕,眼瞳一缩。 坊间传言果真不假。 永昌伯夫人管教儿媳严苛至极,甚至会时常动用家法。 三个月后,谢家大少夫人难以忍受婆母磋磨,在生辰当日自缢身亡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城,永昌伯夫人的毒辣手段也会大白于天下。 同样作为谢家儿媳, 贺徽音不可能不怕方才那番话传到永昌伯夫人耳朵里,让婆母能捏住她的把柄。 贺徽音自小被宋氏捧在掌心,眼珠子似的养大,一朝出嫁却掉进了这样的虎狼窝。 偏偏永昌伯又是如今朝中文臣里的领头人物之一,便是为了贺致远日后的仕途,宋氏也不可能许贺徽音和离归家。 为了补偿女儿,宋氏向来都对贺徽音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得贺徽音的脾性愈发刁钻古怪。 可凭什么贺徽音淋了雨,就要把她的伞也撕碎? 李持盈凝视着贺徽音眉尖眼尾掩不住的惊惧,忽然玩心大起。 “想要我替你保守秘密,也不 是不可。” 贺徽音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想要上前扯住李持盈的袖口,被她一把拂开,狠狠跌坐在地。 她哀声求道:“李持盈,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只求你不要把我说过的话告诉我婆母!她真的会逼死我的!” 李持盈冷眼看着贺徽音涕泗横流的模样,只觉痛快极了。 贺徽音本就知道被婆母磋磨的滋味生不如死,偏还教唆宋氏变着法地磋磨她。 前世宋氏磋磨她的那些毒辣手段,大半都是贺徽音在永昌伯夫人那儿受过一遍,回来给宋氏支的招。 贺徽音不是最喜欢挑唆吗? 她非要把这件事捅到永昌伯夫人面前,叫贺徽音多尝一尝那欲仙欲死的滋味! 李持盈装出一副被贺徽音触动的模样,长叹了声。 “同为人媳,我自是晓得四姐姐的难处。我也不用四姐姐帮我做什么,只需帮我给母亲带句话。” 贺徽音眼神瞬间发亮:“你说,我一定带到!” 李持盈扶了扶鬓边簪着的银红掐丝牡丹绒花,轻笑道:“劳烦母亲将我那些嫁妆和陪房都看顾好,七日后,我亲自到侯府退婚。” “什么?” 贺徽音几乎不敢相信李持盈说的话。 李持盈三两步走到贺徽音身前,捏住贺徽音的下颌。 “听懂,就照着我说的去做,否则……你该知道后果!” 下颌处传来的阵阵疼痛并不足以使贺徽音冷静下来。 怎么可能! 分明是李持盈上赶着要嫁进贺家,她又怎么甘心退婚! 一直等到李持盈和李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贺徽音眼底蕴着的震惊仍浓得化不开。 花厅外,金缕眸子亮晶晶的,凑到李持盈跟前道:“姑娘真厉害!” 李持盈笑了笑,金缕忽然想到了什么,长长叹了口气。 “只是晋宁侯府那样好的门第,您错过了,怕是没有第二家了。” 李持盈用指尖戳了下金缕的额头,笑道:“你还小,想这么远作甚?快回去送四姐姐出府,别被人在背后嚼舌根子,说咱们失礼。” 金缕忙领命去了。 目送着金缕消失在视线里,李持盈拨了拨腕上的八十一籽琉璃青金流珠,对着西府海棠旁的一抹玄色衣角扬声喊道:“这场戏怎么样?” “不错。” 李钰缓步从海棠花丛后走出来:“我再带阿盈去看场好戏,如何?” 李持盈弯唇浅笑:“却之不恭。” 李持盈跟在李钰身后,一路走 到了李府最偏僻的两间厢房。 此时业已时近向晚,厢房四周常年无人打理,断木遍地,杂草丛生,时不时还有过路的肥鼠两三只。 “你带我来这里做甚?” 李持盈心头虽有些发怵,但压不住不停翻涌着的好奇,躲在李钰身后压低了声线问他。 李钰突然背过身,指尖不小心和李持盈的侧脸相擦而过。 温热转瞬即逝,李持盈耳边却嗡得一声,脸颊蓦然一红。 李钰唇畔不自觉涌出来笑意,故意装作没看清李持盈此刻霞飞双颊的模样,轻呵道:“嘘,仔细听。” 李持盈尽力挥去心头的怪异之感,凝神去听厢房里的动静。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我差点真的被她那句话唬住了,找了人打听,才知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你放心,跟贺家的婚事不会再生变故了。” “哼,还算你识趣。” “事情我已经办妥,别忘了你家主子答应我的。五千两,一分也不能少!” “主子向来信守承诺,只等你摆平李钰在婚宴上闹出来的事,银钱马上到手。” 听到这里,李持盈几乎已经能断定其中那位男子的身份了。 正是她那好养父! 几乎是霎时 间,李持盈心底仅剩的几分柔软便烧得如旷野般荒芜。 即便很清楚李戈对她别有所图,可当亲耳听到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向火坑时,整颗心还是会疼得发闷。 李持盈很想冲出去问问李戈。 那些人究竟许给他多大的好处,才能让他对这整整十六年的父女情分弃若敝履! “阿盈,冷静。” 李钰的声音适时传来,将李持盈几乎要被愤怒烧垮的思绪拉回现实。 李持盈沾着水珠的眼睫轻颤了颤。 “李钰……你带我来这里,真的只是想让我听见这些吗?” 她实在太了解李钰了。 若此事真如表相这么简单,那李钰绝不会亲自劳心费神地带她走上一遭。 既然他带她来了,那他必然是想拿李戈和这个女人的话做引子,告诉她某些真相。 “你猜得没错。” 李钰瞥了眼李持盈鬓边象征新妇身份的银红掐丝牡丹绒花,指尖状似不经意地抚过,低声笑了起来。 “知我者,阿盈也。” 李钰不动声色地将那枚银红掐丝牡丹绒花捏在掌心,继续开口道:“老头子之所以要逼你嫁进晋宁侯府,是因为你的亲生父母。” 李持盈呼吸不由得一滞。 “我的亲生父母?” 第六章 身世 李钰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将绒花的花瓣一瓣瓣掰裂扔在地上,顺便又踩上两脚。 李持盈一时不知该如何去接李钰的话。 年幼时,她便清楚自己并非李戈和秦氏的亲生子嗣。 秦氏在得知自己小产伤身、难以再生育后,便从李家旁支抱养了当时尚在襁褓里的李持盈。 从李持盈记事起,她便养在李家,吃穿住行都和身为嫡子的李钰别无二致。 李持盈从未见过那对只活在他人言语里的亲生父母,秦氏也从未主动提起过她的身世。 可李钰自幼便和她朝夕相处,他又是从何而知的? 李钰似是对李持盈的愕然早有预料。 他把手指竖在唇边,抬手示意李持盈站到他身后:“掩好身形,别说话。” 吱呀—— 屋舍的门被轻推开,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来两道身影。 走在前头的那人正是李戈。 李持盈刚想开口追问,却被紧跟在李戈身后的另外一人惊得怔在原地。 那人一袭长衫,整个人都淹没进了夜色里,看不太清楚长相。 但李持盈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的身份。 贺老夫人的陪房,曾经晋宁侯身边最受重用的亲卫,如今的贺家总 管,解元正。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浮现在李持盈脑海里。 “他……是用我和贺老夫人做了一场交易,而贺家又和我的亲生父母有关联,对不对?” 父亲两个字,李持盈实在难以说出口。 李钰敛了敛眸色,没有说话。 但李持盈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借着砖瓦墙砾间倾泻而下的月色,她抬起头,正正对上李钰那双黝黑深邃的凤眼:“我知道了。” 李戈眉尾上挑,凤眼里透着些难以察觉的失落:“阿盈,你不信我。” 李持盈垂眸不语。 前世,她曾无数次痛恨当初轻信于贺家的自己。 也曾用性命起誓,如有来世,绝不再信任何人的花言巧语。 但李钰不一样。 她从幼时起曾有过的所有鲜活记忆里都有他的身影,前世是他无数次劝阻她嫁入贺家,今生也是他在如斯劣势里护她周全。 她不忍心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为难,也不想因为她的任何选择而伤害到他。 李钰刚刚抬到李持盈鬓边的手腕顿在半空,收敛起眼底的笑意。 某些不该有的阴鸷念头差点在这一瞬将他彻底压垮,让他顺着心意将眼前人占为己 有。 李钰咬破舌尖,浓郁的血腥味在齿缝间蔓开,将理智强行归于原位。 “阿盈,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尽了,至于该如何做,我尊重你的选择。” 言及此处,李钰只觉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自喉头蔓向舌尖,闷得他喘不上气来。 气氛倏然冷了下来。 李持盈察觉到了那一瞬李钰脸上来不及掩饰的异样,抿了抿唇。 她攥紧滑落到手心的牡丹锦帕,轻声道:“李钰,放手去做吧。” “我信你。” * 翌日,晋宁侯府正院。 宋氏斜斜倚在霞影窗纱边的贵妃榻上,左手闲闲翻着账本,右手则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 这时,宋氏身边最得用的林嬷嬷快步走了进来,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宋氏缓缓坐起身子,眉毛微拧。 “她当真这么说的?” 林嬷嬷点点头。 宋氏赏玩着小指指甲上新染的红蔻丹,眼底满是嘲讽。 “李家这个养女,人不大,心气儿倒是不低。” 林嬷嬷赔着笑道:“少夫人也是年纪轻,觉得被驳了面子,才会不给四姑娘台阶下,想来不是有心之失。” 宋氏嗤笑:“你觉得我是在意这个?” 林嬷嬷 自幼便跟在宋氏身边,对宋氏的性子称得上一声了如指掌。 一听这话,她便知宋氏这是动了真怒。 林嬷嬷赶忙俯身请罪。 “夫人息怒,莫要因着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 宋氏抬手示意林嬷嬷起来,语气微冷。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跟这种没脑子的人动气。不过,还是要让她吃些苦头,也好长长记性。” “明日你从库房里那些炮制过的老参里挑一支,不必要品相好的,差不多就成,给李家那边送去,再替我敲打敲打李氏,教她知道深浅。” 宋氏眼底划过一丝阴狠。 林嬷嬷听着宋氏的话,不禁为李持盈捏了一把冷汗。 夫人这是要动真格的啊! 林嬷嬷想着接亲那日大红盖头下少女含羞带怯的娇柔模样,心跟着凉了半截。 若真安排下去,这位温婉如水的少夫人怕不是要就此香消玉殒! 宋氏并不知晓林嬷嬷此刻的担忧,扶着林嬷嬷的手站起身。 “先陪我到长乐居瞧瞧羽流吧。白日她险些小产,想来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也不知远儿有没有安抚好。” “是,夫人。” 林嬷嬷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身子往低处弯了弯。 * “阿嚏!” 正在桌旁奋笔疾书的李持盈忽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皱着鼻子道:“谁念叨我?” 金缕捧着个双耳鲤跃龙门海碗进来,闻言打趣道:“该是姑娘的金龟婿在想您想得紧呢!” 李持盈瞪一眼金缕:“胆子愈发大了!” 金缕笑着求饶,顺手将海碗放在了炕桌上。 “夫人嘱咐奴婢给姑娘送碗安神汤来,但奴婢记得姑娘不喜欢安神汤的味道,便自作主张换成了桂圆莲子羹,效用都差不多,您快趁热喝了吧。” 李持盈停住动作,看向金缕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金缕有些不对劲。 那日金缕目睹了她和贺徽音之间的口角,便主动向秦氏请缨,来了清晖院照顾她的起居。 作为秦氏的大丫鬟,金缕在李家已经是顶顶体面的下人了。 加之年岁又轻,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金缕顶着这样的身份,这几日却频频向李持盈示好,这让她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李持盈趁机试探道:“金缕,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金缕闻言,双颊有些涨红。 她犹疑片刻,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持盈面前:“求姑娘救救奴婢!” 第七章 通房 李持盈赶紧绕过桌案走到金缕身前,伸手把人扶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跪着。” 她走到跟前才发觉,金缕的眼圈早就红得像个兔子似的,肿得快要盖掉半只眼。 李持盈刻意放轻了些语气。 “没事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出来,我替你想想法子。” 金缕啜喏着开了口:“前段时日,我不小心偷听到了老爷和夫人在商议姑娘的婚事……” * 半月前。 “你非要把阿盈嫁给贺致远那个浪荡子吗?” 秦氏难得拔高了声调,听得躲在屏风后的金缕有些胆颤心惊。 李戈不耐烦地撩起眼皮。 “嚷嚷什么,这不是早就定了的事吗?再说当时你也是点了头的,如今倒在这儿装起慈母来了,平白叫人恶心!” 秦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因着阿盈并非你的亲骨肉!” “若她身上流着李家的血,有母亲在,你怎么敢将她推到晋宁侯府那个火坑里去。” 李戈耐性耗尽,不想再和秦氏争吵此事,腾地站起身来。 “我意已决,莫要再提此事!” 秦氏眼睁睁看着人转身离去,手擎在半空,掌心虚虚抓握着 李戈转纵即逝的衣角。 她跌坐回圈椅里,泪珠霎时就滚了下来。 她自言自语道:“阿盈,是我无用,才叫谁都能来踩咱娘俩一脚。是我对不住你啊……” “可如今这幅光景,我也只能先拿你的婚事做筹码了。若来日你察觉了些什么,可莫要怪我,我也是没法子啊!” 金缕愈发胆寒,趁着秦氏用帕子拭泪的工夫忙不迭溜了出去,却在踏出房门时和来请安的李钰撞了个满怀。 “你慌什么?” 李钰拧着眉问道。 金缕当时几乎慌了神,含糊了几句,急急忙忙就跑回了下人房里。 * “奴婢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金缕抹了抹眼角的泪,抬头看着李持盈。 在听到李钰这两个字从金缕唇边滚落的刹那,李持盈原本还有些动荡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她软着腔调安抚金缕:“无妨。大哥那边我会替你圆过去的,你只管安心留在正院便好。” 李持盈特意咬重了正院这两个字。 这世上没有白得的午餐。 她替金缕遮掩了此事,自然也要金缕懂得回报她。 金缕能如此年轻便得秦氏看重,自也是洞察人心的一把好手。 她一下子便听出了 李持盈的弦外之音,欢欢喜喜地给李持盈行了一礼。 “多谢姑娘!奴婢明日便回正院去,再求夫人挑些知趣的人到您身边,保管将您伺候得比神仙都快活!” 说到这儿,金缕俏皮地眨了眨眼。 “日后要是奴婢得了什么趣事儿,定第一个告诉姑娘,让姑娘也跟着乐呵乐呵。” 李持盈报以一个同样温婉的笑。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 只需点到为止,金缕便接受了她递过去的橄榄枝。 秦氏对于这桩婚事的态度实在太过暧昧,李持盈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而贴身伺候秦氏的金缕,便是打探正院消息最好的人选。 * 三日后。 这几日李持盈忙着清点了嫁妆单子上的物件,又借了给各家回帖子的由头,将贺徽音的所作所为递到了永昌伯夫人耳朵里。 想必过几日宫宴再见时,贺徽音会很喜欢自己送给她的这份大礼。 李持盈唇角勾着笑,神思也不知何时飞到了天外去。 昨晚她做了整宿的噩梦,晌午又没得空小憩,眼皮早就开始打架了。 可惜还有厚厚一摞帖子等着她过目。 李戈如今身居四品禁军校尉之职,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京官 。 不少素日里和秦氏交好的夫人在听说了李持盈婚宴上的变故后,都递了帖子和节礼来,称要上门探望李钰和李持盈。 也不知秦氏在忙些什么,这些帖子和节礼全都落到了李持盈这儿。 李持盈大略扫了遍,把眼熟的几家挑出来放到旁边,又在纸面上誊抄了剩余人家的名单。 她阖眸捏一捏眉心,招手示意守在外间的二等丫鬟纤云进来。 “把这个送去正院,就说我不清楚该回多少礼,请夫人定个主意。” 纤云应了声是,接过纸条,却没有立刻领命离开。 李持盈有些诧异:“还愣着作甚?” 纤云支支吾吾着开了口:“没、没什么,奴婢这就去送。” 李持盈忽然起了疑心:“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并非李持盈多想。 纤云和金缕是同一批进府的丫鬟,向来胆大心细,便是在李戈面前也从不露怯。 可今日纤云却破天荒地在她面前紧张起来。 如今这个境况,李持盈几乎称得上一声风声鹤唳,便是一丁点端倪都会引起她的警觉。 听到李持盈的话,纤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姑娘明察……但夫人下了死令,奴婢是真的不能 说啊!” 秦氏? 李持盈的头顶不禁升起一个问号。 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才能让秦氏命府里的下人不告诉她实情? 纤云见李持盈的脸色变了又变,神色更是慌乱,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持盈缓了些神色,对着纤云笑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等下我跟你一起去正院。母亲不许你跟我说,又没下令禁足我,我自个儿去看不就是了。” 纤云颤着声抬起头。 “姑娘,您还是……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但纤云怎么可能拦得住下定了决心的李持盈。 在纤云百般阻挠无果下,李持盈还是跟着她到了正院。 刚进正房,李持盈便品出了一丝古怪的气氛。 往常这个时候,秦氏该是在用午饭了。 此刻秦氏左手捧着个绣绷子,右手捻着针,看起来像是在做绣活儿。 可细细看去,秦氏的眼里连点焦距也无,空落落地盯着窗牖边角雕花上一点深褐色的污渍愣神。 “给母亲请安。” 李持盈缓步走近,扬了声调,试图将秦氏从思绪里唤醒。 秦氏陡然回过神来,捻着针的右手下意识往前一送,正正扎进了左手食指的指尖。 第八章 主母 一抹殷红在晕开在雪白的缎面上。 “您怎么这样不小心。金缕,去拿金疮药来。” 李持盈皱着眉头道。 秦氏却摆摆手:“一点小伤罢了,无妨。阿盈,来寻为娘何事?” 李持盈故意避而不答,只装作不经意道:“无事便不能来给您请安了吗?” 秦氏将绣绷放到炕桌上,柔声道:“好好好,娘的阿盈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你用过午饭了吗?没用的话便在我这儿用些,咱娘俩好好说说话。” 李持盈已许久未曾听过秦氏这般温柔的语气,鼻尖不禁有些发酸。 前世直 到枉死,整整三年她都未曾见秦氏一面,说不曾思念过是假话。 但不知为何,李持盈总觉得她和秦氏间有层摸不着、看不到的隔膜在。 即便心生亲昵,却始终不敢过分接近。 “阿盈,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秦氏的声音陡然从耳边传来,李持盈眨了眨眼。 “您能再说一遍吗?我没大听清。” 秦氏无奈地摸了摸李持盈的头,重复道:“我是问你,过几日宫宴可要跟我一同去给太妃娘娘请安。” “说来你也算得上和她有几分亲缘在,合该去请这个安的。” 李持盈一愣。 漓 太妃便是前世李钰曾跟随起兵的那位燕王殿下的生母。 进宫为妃二十余载,一直盛宠不衰。 加之燕王天资绝顶,在诸位皇子里称得上一声出类拔萃。 以致当年所有人都认为,先帝会将九五至尊之位传给这个倍受他宠爱的幼子。 可出乎意料的是,当时年仅十四的燕王主动举荐了元后所出的嫡长兄为太子,退出夺嫡之争。 又在当今圣上登基后自请辞官游历四方,只每逢漓太妃生辰时回京为其祝寿。 事到如今,大半朝臣都不会再将燕王视为会动荡朝局的所在。 但李持盈很清楚, 燕王如今的种种淡泊名利都不过是他为了自己打造的伪装罢了。 当今圣上初初登基时尚能算是明君,这些年沉溺于富贵温柔乡,行事愈发昏庸无度,朝野和民间皆多有抱怨。 秦家累世官宦,祖上曾和漓太妃的母家世代通婚,逢年过节也时常走动,两家私交甚笃。 李钰更是燕王的至交好友,满京城无一人不知燕王曾亲到皇帝面前替这位好兄弟讨来如今的官职。 可李持盈不愿再趟进这趟浑水里。 什么权势滔天,什么富贵荣华,她通通都不想要。 李持盈想要的,只是大仇得报,然 后安稳顺遂地活下去。 好好度过这得上天垂怜才能重来的一世。 若还能有幸看到李钰功成名就,圆了他的志向…… 那便再好不过了。 李持盈旁敲侧击地劝了几句,见秦氏仍是执拗,便低声嘱咐纤云替她备些不那么惹眼的衣衫首饰,留着到宫宴时装扮。 两人闲闲说了几句,门外忽然传来阵阵喧闹之声,随即金缕便走了进来。 “夫人,晋宁侯夫人身旁的那位林嬷嬷说是托侯夫人之命,必要姑娘亲自过眼了才好,花厅那边的人——” “金缕!” 秦氏想要喝止住金缕的话,却为时已晚。 第九章 教训 金缕骤然慌了神,忙跪倒在秦氏面前道:“奴婢不知姑娘在此,求夫人恕罪!” 原来如此。 秦氏是不想让她再见到贺家的人。 李持盈瞥一眼秦氏骤然垮下来的唇角,轻轻叹了口气。 “母亲稍安勿躁,且等我先去探探他们的口风。” 李持盈刚要起身,秦氏便焦急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阿盈,你莫要去了!” “我去去就来,母亲莫要多加担忧。” 李持盈摇了摇头,轻轻推开秦氏抓在她衣角上的手,转身离去。 花厅。 林嬷嬷穿着一身针脚细密的深黛色暗纹衣裙,头顶 银簪,低眉顺眼地立在厅堂中央,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持托盘的婆子。 李持盈端坐在圈椅上,颇为好笑地打量着底下这乌泱泱的人头,含笑开口。 “嬷嬷不必多礼。” 林嬷嬷依言站直了身子,还没说话,李持盈复又问道。 “不知嬷嬷此次来所为何事?” 林嬷嬷淡笑着回道:“老奴是奉夫人之命专程来给少夫人您送补品的,还请您万万要收下。” 李持盈给纤云使了个眼色,纤云立刻会意,上前挨个查看了托盘里的东西,回来附在李持盈耳边道:“姑娘,托盘里都是些药材。 ” 李持盈不禁秀眉微拧。 宋氏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宋氏可不是什么会好心来给旁人送药材的人,林嬷嬷今日来,必定还备有后手未出。 果不其然,林嬷嬷静静等着纤云和李持盈说完话,福了福身道:“少夫人有心了。” “这些药材不光是给您送来补身子的,里头还有些是夫人亲自给您的奶嬷嬷备下的,特地嘱咐老奴拿来给您过目。” 李持盈骤然想起前几日漱石来时曾说过的陪房病了的事,心下瞬间明了。 宋氏这是准备拿她的陪房作要挟,想逼她先低头啊! 李持盈 心底思绪翻涌,面上神情仍然保持着世家贵女惯有的温婉神色,笑意柔顺得体。 “嬷嬷这话是何意?我竟听不大懂。” 李持盈明知故问,打的就是林嬷嬷不敢当众将宋氏的心思昭然若揭的主意。 林嬷嬷唇边笑意凝滞了一瞬,复而淡笑道:“少夫人聪颖,何必跟老奴打这个哑迷。” “夫人的用意您心里定是明镜儿似的,不必老奴多嘴,但老奴在夫人身边伺候多年,还是想多嘴提点少夫人几句。” “常言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这高门大户里,名声两个字,甚至比自个的 身家性命还重要。” 林嬷嬷说完福了福身,对李持盈绽开个颇有深意的笑。 “老奴言尽于此。这些药材就留给少夫人,老奴还得回去跟夫人复命,便先行告退了。” 李持盈微微颔首,挥手示意纤云送林嬷嬷一行人出府,自己则缓步上前,伸手拨弄着托盘里这些所谓的珍贵药材。 她的动作不快,举手投足时衣料勾勒出纤细柔软的身体线条,愈发显得腰身盈盈不堪一握。 李持盈在托盘里挑挑拣拣着,眸光忽然瞥见了角落里一支形状奇特的老参。 这支老参,她前世便在晋宁侯府见过。 第十章 出山 前世,李持盈被贺致远纵奴仆打得只剩一口气,彤云哭着跪着从宋氏处求来这支老参,妄图靠着这支老参吊住她的命。 只要李持盈能撑到李钰回京,所有事便可迎刃而解。 但人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谁都敢来踩上一脚。 贺家二房的主事早就觊觎上了彤云的美貌,碍着李家的威势才未曾动手。 李持盈一失势,那主事立刻拿起了乔,说什么都不肯将老参交给彤云,除非彤云答应做他的第三房小妾。 彤云选择用自己后半辈子的归宿替她换来了老参,她却终是没能如彤云所愿撑到李钰回京的那日—— 问题便出在这老参上。 李持盈用指节轻轻攥住老参的末梢,扯下来几根参须,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眉头微微皱起。 果然不出她所料。 这老参用不少伤人根底的药物炮制过,非但不能吊命,性命垂危之人用了还会急剧加速元气的流逝。 李持盈眸底有冷厉之色闪过。 前世彤云被一顶小轿抬进贺家二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捏紧掌心的帕子,眸光流转间已然有了考量。 彤云待她,可谓一声忠心耿耿。 既然宋氏敢光明 正大地拿她珍视之人来拿捏她,此事决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李持盈还盘算着该用什么法子将彤云和雾岚从晋宁侯府带出来,便被秦氏急急忙忙地唤到了正院。 在场的还有李钰。 自从婚宴之后,李钰就开始早出晚归,整日在府里也寻不到他的身影。 李持盈倒有些暗自庆幸。 只因她后知后觉,那日李钰和她之间的相处实在有些过于亲密。 虽说两人之间并非同胞兄妹,但这也与大防不符。 “母亲,大哥。” 李持盈俯身给秦氏和李钰见了礼,施施然走到秦氏身旁的绣墩上落座。 甫一坐稳,秦氏便拉住李持盈的手担忧道:“阿盈,退婚之事你当真有把握吗?” “母亲不必担忧,既然我能和父亲定下赌约,必然是有把握的。” 李持盈不动声色地推开秦氏,双手覆于膝上,唇边浮起惯常用的温婉假面。 说完,李持盈便转头望向正安静坐在对首的李钰。 李钰也挑着眉毛看回来,眼神坦荡极了,似是在等待李持盈的下文。 也不知为何,李持盈耳尖腾地就烫了起来。 她慌乱地挪开视线问秦氏:“宫宴的事母亲可都 安排妥当了?” 提到这茬,秦氏的注意力一下子便被岔开。 “早妥当了。不知到时候你和贺家能不能顺利退婚,若不能,你便跟着为娘去请娘娘来替你撑腰。” “你小时候娘娘还曾亲口赞过你玉雪可爱,有秦家和娘娘母家的情分在,娘娘定是肯出面替你求情的。” 李持盈一时不知该如何说秦氏好。 漓太妃母家和秦家早在几代之前就出了五服,如今的秦家族长、李持盈名义上的外祖父也是在漓太妃入宫得蒙圣后,才命家中女眷和漓太妃续上了这段亲缘。 只凭着这点香火情,秦氏就妄图让漓太妃掺和进晋宁侯府和李家的这点事里来,简直是痴人做梦。 李持盈尚未开口,李钰就先打断了秦氏的话。 “母亲有所不知,近日朝中弹劾燕王殿下的动静有所复起,如今这个局势,您还是莫要让太妃娘娘多忧心了。” 秦氏向来极听李钰的话,立刻喏喏着回道:“钰儿说得是,此事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到。” 李持盈刻意不去搭理李钰,李钰反而主动搭起了话。 “阿盈这几日身子如何?可还如同前阵子那般,总觉得胸闷心悸 。” 李持盈的眼睫轻颤了颤,含糊着答道:“劳大哥关怀,身子早就大好了。” 她敷衍得太过明显,就连秦氏都听出来了她话里的不耐,暗瞪了李持盈一眼。 李持盈无奈地吐了吐舌头。 谁叫李钰那日担忧她太过,毛手毛脚了些,惹得她每每想起都要忍不住红了耳尖,反而显得她过于轻浮。 几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金缕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跪倒在秦氏面前。 “老爷派人回来传话,说请夫人备好车马,待老爷回府便即刻前往贺家替姑娘退亲。” 什么? 花厅里安静了一瞬。 秦氏直愣愣地盯着李持盈,李钰眸色深了深,同样将眸光投到了李持盈身上。 被两人同时盯着,李持盈浑身很是不自在。 那晚李戈和贺家管事在后罩房里的对话还萦绕在耳畔,此番李戈绝不可能是真心要替她退婚。 李持盈缓缓攥紧了掌心的帕子。 若不出她所料,这实则是场为试探她而设的鸿门宴。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深仇大恨在身,前头便是有刀山火海,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趟过去,哪怕鲜血淋漓。 且好戏刚刚开演,她这个主 角若不登场,岂不是白瞎了贺家人和李戈费心劳神为她搭的戏台? 李持盈三两步走到秦氏面前,俯身行了一礼,沉声道:“母亲不必担忧,且看着女儿如何行事便好。” 秦氏不知道李持盈想做什么,眼睛瞪得溜圆,手指紧紧握在红木圈椅的把手上,身子将起未起。 李持盈装作未曾注意到秦氏的失态,嘱咐金缕道:“等下你让门房套好马车,再去母亲院里把当时贺家送来的聘礼单子和我的嫁妆单子拿来。” 金缕连忙点头应是。 秦氏旁观着李持盈有条不紊地命令着仆妇,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出嫁前的李持盈还是会靠在她怀里撒娇的小姑娘,虽说也懂些执掌中馈的手段,但绝未修炼到这般游刃有余。 她捧在手掌心养大的明珠,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 金缕手脚很是利落,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就打点好了一切,李持盈索性趁着这个空当回屋换了身衣裳。 她想了想,又私下嘱咐纤云记着将那支老参带着,说不得还能派上用场。 李戈似是急迫得很。 轿子刚行至半路,就派了随行的家丁回来传话。 第十一章 训斥 “老爷现今正在回府的路上,还请夫人、少爷和姑娘稍待片刻,等老爷回来自会定下章程。” 金缕朗声复述了遍家丁的话,随即快步退了出去。 李持盈下意识偏头去看李钰的神色。 李钰很快便察觉到了李持盈的动作,唇角微勾,手指在红木圈椅的把手上轻轻敲了两下,压低了声音问她。 “猜猜他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时值仲春,爬满矮墙的淡紫丁香的气息在小院里弥散开来,有几缕飘散进屋内,萦萦绕绕地缠上李持盈的鼻尖。 李持盈的思绪正沉浸在李钰方才的质疑里,并未注意到身旁之人早在话音刚落之时就站起了身,悄声走出房门。 前世宋氏私放印子钱惹怒太后,乃是宫宴当日有御史当众上奏弹劾晋宁侯府,在场官眷皆惊。 可据李持盈所知,宫宴事发前此事并无半点风声走漏。 距李持盈和李戈约定的期限尚有两日,李戈突然提出要前往贺家退亲,李持盈只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仿佛此事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不可为人所知的秘密。 所幸今日李钰休沐在府,会随她一同前往贺家。 思 及此处,李持盈整颗心也跟着软了几分。 只要李钰在她身旁,她便会没来由地心安。 翻涌着的思绪忽然被耳畔传来的衣料窸窣声打断。 李持盈抬起头,却发现李钰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站在她身侧,轻轻将一串开得极盛的淡紫丁香簪到她鬓边。 李钰替李持盈簪好丁香,退开几步观赏着自己的杰作,末了笑道:“这不比那朵掐丝牡丹适合你。” 不知为何,李持盈只觉得耳尖莫名又开始发烫。 她略带羞怯地瞪了李钰一眼,快步走出了院门。 * 晋宁侯府,仰止堂。 宋氏满身狼狈地跪在厅堂中央,向来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散乱开来,几缕碎发胡乱地垂在肩上。 正堂里,初代晋宁侯亲自题字的“仁者宅心”牌匾高高悬于房顶,下方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长眉细眼的慈严老妇。 她年岁约莫五旬左右,一袭深紫织金团花纹云锦褙子加身,下搭同纹墨白马面,抿得光滑的堕马髻上斜插一支累丝金凤,周身气度富态雍容。 老妇微微抬首,望着下首即便跪着也始终挺直着脊背的宋氏,不动声 色地拧起眉。 “你可知错?” 宋氏只无声地垂着眼角,半晌一言不发。 老妇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手上捻着的菩手钏狠狠砸上桌角,绳线迸裂,颗颗浑圆的佛珠散落一地。 有乱溅的佛珠崩到了宋氏怀里。 她好似被扰了清净的跪姿佛像,神情无悲无喜地发问:“敢问母亲,儿媳究竟何错之有?” 贺老夫人冷笑一声。 “事到如今,你竟还敢在此狡辩!你把那老参送去给李氏,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是以为我不知道吗?” 宋氏恍若古井般平淡无波的面色这才掀起几丝波澜,沉吟片刻,方淡声开口。 “儿媳只是想着李氏前几日受了惊吓,给她送些药材罢了,也算略尽一尽儿媳初为人婆母的责任。” “混账!” 贺老夫人一拍桌案,怒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清楚你从前对付后院里那些妾室通房的手段?那老参里究竟添了什么下作东西,你心里清楚得很!” 宋氏微红着眼圈辩解道:“母亲何尝知道我的苦楚?” “您觉得李氏是个好的,直接拍定了要远儿娶她做贺家宗妇,儿媳不敢有异议。但那 日的情形您都听府里仆妇和远儿说过了,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谁家新妇只因大喜之日夫君做了点混账事就嚷着要退婚,若儿媳不敲打敲打,来日进了门,岂不是要闹得府里翻天覆地?” 宋氏一口气说完,复而垂首等待贺老夫人的下文,却半晌也没听到贺老夫人的回复。 她一抬头便看到嬷嬷正附在贺老夫人耳边说些什么,贺老夫人陡然敛了笑意。 “此事当真?” 嬷嬷重重地点了点头。 贺老夫人缓缓站起身,施舍给规规矩矩跪在原地的宋氏半个眼神,沉声道:“李家来人了。” “我要先去前院候着李家那几个小辈拜见,你就在这儿好好跪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起身!” 宋氏还想争辩些什么,贺老夫人就已经被嬷嬷搀扶着走出了仰止堂,剩下她在原地气得直咬牙。 “这么大年岁,不静心在家庙礼佛,偏要回来掺和这摊子烂事,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宋氏低声咒骂着,见四周无人,干脆直接起身从仰止堂后的小路绕去前院。 宋氏并未注意到的是,在她转身离开的刹那,不远 处的灌木丛后有道淡青色的身影模糊闪过。 * 李持盈一行三人和李戈在府门前匆匆打了照面,就乘上马车往晋宁侯府的方向驶去。 晋宁侯府和李家相距不远,李持盈想趁机打探打探李戈的口风,李戈却屡屡岔开话题。 “阿盈,等下到了贺家,你绝不可再像前几日那般冲动行事。若再开罪了侯夫人和世子,可就不是赔个罪就能过去的了。” 临下马车前,秦氏特意走到李持盈身旁,压低了声音嘱咐道。 赔罪? 李持盈立刻警惕起来,故作疑惑地问道:“母亲这是何意?” 秦氏眼神有瞬间的慌乱,含糊着解释道:“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你在婚宴上闹得那般难堪,今日也合该给侯夫人和世子赔个不是。” “母亲放心,女儿晓得了。” 李持盈心底狐疑更甚。 她含糊着应了声是,随后刻意放慢了步子,和身后不远处的李钰并肩走到了一处。 秦氏本想再嘱咐李持盈些什么,被金缕极有眼色地拉开,只留下李持盈和李钰远远坠在了队伍末端。 李钰见状,压低了声音问道。 “想和我说什么?” 第十二章 对峙 越临近晋宁侯府的侧门,李钰浑身的气压便愈发低沉锋锐。 但和李持盈眸光相接的刹那,李钰如寒铁般紧绷着的神色瞬间融化开来,声音里也染上了些许关切。 侯府侧门近在眼前,时间紧迫,李持盈索性直言。 “我觉得这里有诈。” 她将刚刚秦氏的古怪反应转述了遍,又继续推测道:“父……那人突然说要来退婚,这本就过于蹊跷。” “加之先前大哥助我偷听到了他同旁人的对话,我更有理由如此怀疑。” 李持盈微微昂起头,直直对上李钰那双灿若星辰的黑漆眸子。 “大哥,你不觉得这其实是场冲着试探你我而来的鸿门宴吗?” 李钰握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抿着唇,浑身气场愈发冷冽。 “放心,凡事有我在。” 得到李钰颇为笃定的回复,李持盈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她快步走回秦氏身旁,巧笑着挽上秦氏的手臂,故意撒娇道:“母亲刚刚可吓坏我了。” “您让我赔不是,我还以为您是想和父亲趁机将我送回贺家呢。” 秦氏神色有些许僵硬,握住李持盈的手道:“怎么会呢?” “阿盈放心,你父亲定是在朝里 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才匆忙来贺家退亲。他行事素来有把握,你只安心等着日后母亲替你重择一名佳婿便好。” 李持盈压根不信秦氏说的任何话。 她凝望着门匾上金钩铁骨的“御赐钦建晋宁侯府”八个大字,抚平裙摆间微不可查的皱褶,迈步进了侧门。 * 再次走进这座前世曾断送了她性命的晋宁侯府,李持盈的心境早已不复从前。 为表郑重,贺老夫人特意派了身边最得用的总管解元正前来迎接李家一行人。 解元正曾跟随老侯爷征战沙场多年,皮肤黝黑,左腿也因有旧伤在身,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 “老奴给主子们见礼,还请诸位先在此间花厅稍待片刻,老夫人稍后便到。” 解元正躬身行礼,为首的李戈微微颔首,先一步坐到了主座右下首的第一张圈椅上。 秦氏推了推李钰,示意他挨着李戈坐下。 李钰摇了摇头:“我坐阿盈旁边便好。” 说完,便拉着李持盈坐到了后排的两张圈椅上,空留了李戈身旁的圈椅给秦氏。 从上了马车开始就甚少说话的李戈眉头微微蹙起,似是不认同李钰的做法。 李戈还想说些什么 ,被门外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打断,半张着的嘴不得不合了回去。 “有劳亲家久等。都快坐吧,自家人不必多礼。” 贺老夫人被嬷嬷搀扶着走到太师椅上坐好,眸光轻轻扫过正俯身向她行礼请安的几人,面上浮起淡淡的笑。 李持盈虽然低垂着眼眸,但注意力始终放在李戈和贺老夫人的脸上,试图找寻出两人神色的异样。 可惜暂时没有。 这两人都是惯常在名利场里摸爬滚打的好手,想找出他们的端倪不能急于这一时。 李戈听到贺老夫人的话,率先坐回圈椅里,语气颇带了些欣喜地道:“多谢老夫人关怀。” 李持盈也依次紧接着秦氏和李钰坐下。 有李戈和李钰同在的场合,秦氏从来都对夫君和继子言听计从,凡事都只作壁上观。 李持明白此刻不能是她最先开口,于是偷偷给李钰使了个眼色。 李钰即刻会意,轻轻点了点头。 “今日怎地不见贺世子?青天白日的不出来见客,总是耽于美色也不好吧。” 李钰环视四周,见贺家除了贺老夫人便再无第二人出面,语气玩味地开了口。 话音刚落,李钰就被李戈和秦氏分别瞪了 一眼。 李戈赔着笑道:“犬子年幼无礼,还请老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他转身怒气冲冲地斥道:“还不快给老夫人赔罪!世子何等身份,岂是你能随意编排的?” 贺老夫人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此事的确是我贺家有错在先,便是这孩子再多说上几句,也是情理之中。” 说完,贺老夫人将目光重新转向李持盈,温声道:“既然亲家今日携了持盈来访,有些话老身就不妨直说了。” “这门婚事,贺家并没有退掉的意愿。” “老身保证,日后必定待持盈如亲生孙女般疼爱,饶是远儿在此,也绝无可能越过她正室的地位。” 贺老夫人这番话虽是对着李戈和秦氏说的,眸光却一直流转在李钰和李持盈之间,似是等着两人表态。 没等李戈开口,李持盈就先清了清嗓子,端着腔调道:“老夫人此言差矣。” 李戈转过头瞪着李持盈,复而怒道:“长辈说话,岂有你在插嘴的份儿。” “无妨。持盈想说些什么便让她说罢,毕竟这是她和远儿的婚事,咱们做长辈的也得多听听孩子的意见。” 李持盈丝毫不惧李戈灼灼的视线从身后传 来,起身行了一礼。 “老夫人,您方才话里口口声声称贺世子与我为夫妻,可我并未与世子拜过天地,请问这夫妻二字又是从何说起呢?” 贺老夫人覆在桌案上的双手微微蜷起,笑着望向秦氏。 “的确是老身疏忽了,这于礼不合。持盈是个守礼的,可见被你教养得极好。” 秦氏忙起身自谦道:“老夫人过誉了,这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分内之事。” 李持盈敏锐地察觉到贺老夫人这是想要岔开话题。 于是故作欢喜地插言道:“能得老夫人的夸赞,是我的福气。只是持盈福薄,怕是无缘消受老夫人的这份厚爱。” 李持盈缓步走到正厅中间的空地上,撩开衣摆,盈盈拜倒在贺老夫人面前。 “我自知才疏学浅,配不得出身勋贵世家的世子爷。还请老夫人交还当初两家互换的庚帖,容许持盈退亲。” 最后几个字,李持盈故意咬得很重。 话音落地的刹那,她只感觉心头有大石应声落地,某些自前世背负而来的枷锁在此刻轰然卸开。 无论今日能否成功退亲,她终是迈出了这逃离重蹈前世覆辙的第一步。 贺老夫人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第十三章 伪装 坐在李持盈斜后方的秦氏也诚惶诚恐地望向李戈,双唇微颤,身子紧紧绷成一条线。 李戈没忍住用拳头重重砸了下腿弯,后槽牙磨得咯咯直响。 在场之人皆神色各异。 唯有李钰老神在在地双臂环胸,眸子微微眯起,似是此刻李持盈闹出来的动静全然与他无关。 李持盈仍保持着拜倒在地的姿势,静静等着贺老夫人的回应。 半晌,贺老夫人的声音才从头顶冷冷响起。 “李氏,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还是李家的意思?” 李持盈镇定应道:“这自是李家的意思。” “李持盈,你在胡沁些什么!” 李戈瞬间急了。 他腾地站起身,三两步走到李持盈身旁,抬手就揪住她的衣袖,硬是想把人往身后扯。 贺老夫人往守在门外的解元正方向斜睨了眼,解元正立刻走近,强行将李戈从李持盈身旁拉开。 “亲家公,便是持盈真的说错了什么,她也毕竟是个女儿家。” 贺老夫人很快便恢复了先前的慈和神情,含笑望着李持盈。 “你不必怕你父亲,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只要你一日未和远儿退亲,老身便能做主,替你撑这个腰。” 贺老夫人这番话听着像是向着李持盈,可细细想来,仍是在 循循善诱地为她展示着不退掉这门亲事的好处。 李持盈故作疑惑地转头问李戈:“父亲,女儿说错什么了吗?难不成您今日并非是带女儿来退亲的?” 秦氏也适时看向李戈,眼神里流露出几分疑惑。 似是没料到李持盈会以如此尖锐且直接的方式将她想要退亲的事捅破,李戈额间逐渐凝出几颗冷汗。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对贺老夫人拱了拱手。 “晚辈教女无方,让老夫人见笑了。” “此番前来侯府拜访,的的确确是为了给这个逆女退婚,她才貌皆非出众,实在担不起这晋宁侯府的宗妇之位,还望老夫人成全。” 李戈尾音发着颤,李持盈一时不知他这是过分激动,还是被愤怒裹挟了心智。 贺老夫人的笑容有些僵。 她事先派了解元正去和李戈商议好了安抚李持盈的法子。 可未隔几日,李戈便说他搞不定李持盈,贺老夫人只得亲自出面。 如今这个境况,显然是李戈私自做了什么决定,李持盈才会在贺老夫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出是李家容许她退亲的话。 贺老夫人心头有火,但没法当场发作出来,眉头快要打成了死结。 李持盈不清楚李戈和贺老夫人之间的眉眼官司,但直觉告 诉她,如今便是将计就计的最好时机。 她再次盈盈拜倒。 “还望老夫人成全。” 有微风从堂前穿过,轻轻卷起李持盈垂在鬓边的几缕发丝,掩住了她的视线。 她伸手将发丝掖到耳后,素手轻拢,露出一张足以惊艳四座的清丽面庞来。 李钰的眼神难以察觉地深了深。 贺老夫人久久没有开口。 方才一直安静坐在众人后方的李钰突然冷笑道:“传承百年的晋宁侯府就只有这点气度?” 未等贺老夫人发话,守在院门外的解元正就先一步跨了进来,正声道:“李大少爷此言差矣。” “我们贺家并非如同李家那般的小门小户,规矩在那里摆着,长辈说话的时候还请大少爷莫要插嘴。” 厅中众人的目光都一瞬间齐聚过来。 解元正被四五位主子同时盯着,也毫不怯场,微微弯着身子走进花厅,分别给李持盈几人和贺老夫人行了礼。 “贺老夫人,没想到你们贺家还有这样不懂规矩的下人。” 李钰缓步走到李持盈身旁,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到身后,抬头正正看向贺老夫人。 “不过是退个婚,何必搞得这样麻烦。老夫人您直接下令,命奴仆将阿盈的嫁妆和陪房都送来,再将庚帖一换,哪 儿来的那么多规矩。” 李钰这话说得很不客气,李戈听着气的鼻子都歪了。 但碍于贺老夫人还未发话,也不能当场越过长辈教训李钰。 犹豫半晌的秦氏也站起了身,躲在李戈背后偷偷去扯李钰的袖子,试图让他打消继续说下去的念头。 李钰说完,压根没再施舍给贺老夫人一个眼神,反而转过身去看李持盈。 “庚帖带了吗?” 李持盈眨了眨眼,有些弄不清楚李钰想做些什么。 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转身从纤云手里取过庚帖递给李钰。 “等着。” 李钰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贺老夫人面前,直接把庚帖拍到了她身旁的桌案上。 贺老夫人被唬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撤身子,眼角眉梢都拧成一团。 “李钰,你又在这儿发的什么疯?” 李戈终是没忍住厉声呵斥。 李钰回过头,眸光在李戈背在身后的右手上冷冷扫过,唇角勾起两分嘲讽的笑意。 “与你无关。” 贺老夫人此刻也反应过来,再也无法忍受李钰的频频挑衅,提高了声调问道:“你这又是何必?” 话音刚落,贺老夫人似乎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瞬间放柔了声音道:“老身知你是关心则乱,也不愿怪你。但退 婚之事——” “没得商量。” 李钰懒懒抬眼,丝毫不因贺老夫人的身份而有所顾忌,声音里满是嘲弄。 “你们晋宁侯府究竟是如何让阿盈成了贺致远的未婚妻,我想老夫人应当心中有数。” “有些话若说开了,就不仅仅是上门退亲这么简单了,想必老夫人也不想让贺世子平白无故遭受牢狱之灾吧。” “你放肆!” 贺老夫人终是动了怒,腾得站起身,手边乌枣木的拐杖在地面上狠狠一敲。 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李持盈察觉出了李钰话里的未尽之意,心头当即起了波澜。 她前世在晋宁侯府熬了整整三年,多少也能猜出些这桩婚事的蹊跷。 李钰想必也是瞧出了些端倪,才会有此一言。 她忽然庆幸刚刚让纤云将宋氏送来的那支老参带在了身上,此时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老夫人不必如此动怒。” 李持盈浅笑着推开李钰横在她身前的手臂,将目光投向了正怒气冲冲看向这边的李戈和贺老夫人。 “虽说方才父亲也提了要同贺家退亲之事,但老夫人有所不知。” “我之所以一定要退亲,可并非仅仅是为了世子那日闹出的荒唐事来。” 李持盈招手示意纤云将随身携带的老参递到她手里。 第十四章 翻脸 在众人狐疑不定的目光中,李持盈扯下几根参须,径直塞进嘴里。 李戈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训斥李持盈又在哗众取宠,就听到站在身后的秦氏惊呼一声。 “阿盈!” 秦氏飞扑到李持盈身前,手忙脚乱地用帕子去擦她鼻间缓慢流淌出的鲜血,却根本无济于事。 李钰也瞬间脸色大变,夺过李持盈手里的老参就远远往外一丢,正好砸中了站在门口的解元正的脑袋。 解元正哀嚎一声,但花厅里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突然流血不止的李持盈吸引了过去,根本没有人腾出手来管他。 贺老夫人也被吓了一跳,但多少还能保持着冷静,颤着声音吩咐解元正。 “快,快去请府医来!” 李持盈绝不能在晋宁侯府出了事! 贺老夫人脑海里此刻只有这一个想法。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乌酸木拐杖,嘴唇不断蠕动着,眸光一刻不肯从李持盈身上挪开。 此刻身处风暴中央的李持盈竟算得上是几人中最淡定的一个。 她轻轻推开秦氏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用手指胡乱擦了擦鼻血,抬头笑道:“我没事,只是这参须效力实在太过,一下子受不住而 已。” 贺老夫人哪里听不出李持盈这是在阴阳怪气。 若是这参须真像李持盈所说那般有效力,又怎会落到她手里。 贺老夫人即刻便想起了先前宋氏送到李家的那支老参,心底不禁有些惶惶。 她和宋氏婆媳相处近二十年,虽说向来对晋宁侯后院里那些纷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个出身太医世家的儿媳的手段,贺老夫人还是一清二楚的。 宋氏到底在那支老参里做了多少手脚! 贺老夫人忍不住暗骂一句。 解元正脚程极快,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他就带着府医急匆匆地赶回了院里。 “沈郎中,劳烦你速速给持盈把脉,她用了参须后便流了半晌鼻血,怎么也止不住。” 贺老夫人嘱咐了那个年轻的沈姓府医几句,便领着李持盈到了换衣的屏风后,只在屏风外留出一截冷白纤细的掌骨。 李持盈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略通医术的事实。 但既然贺老夫人请了府医来,她也不介意多个更能取信贺老夫人的人来替她作证。 沈府医轻轻将丝帕覆在李持盈腕上,小心翼翼地搭上手指。 随着指尖的缓缓下压与起伏,沈府医的眉头 也渐渐皱紧。 “麻烦这位姑娘将少夫人方才所服用的参须给我过目。” 沈府医从纤云手里接过参须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又用指甲在手心碾开一点,蘸着粉末送进口中。 半晌,沈府医起身收起丝帕,转身对坐在屏风外的贺老夫人行礼道:“属下医术不精,怕是医不好少夫人的病症。” 贺老夫人脸色蓦然沉了下来。 “沈郎中,你师承京城内最有名的医师,如何连这样的小病症都无法治愈?” 沈府医见和贺老夫人面色不善,身子弯得更低了,语气诚惶诚恐道:“属下不敢。” “老夫人有所不知,少夫人方才所服的参须里掺了几味极为寒凉的药材,虽说用量不大,但看这老参剩余的份量,想来少夫人已经服用许久。” “药性侵入身体内部,便会影响日后的生育及寿数——” “给我闭嘴!” 贺老夫人额间青筋爆出,手指将向来随身携带的乌酸木拐杖捏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头一次失态到当场打断了沈府医的话。 沈府医有些懵,但还是乖觉地闭了嘴,退至众人身后。 在秦氏极度担忧的眸光里,李持盈唇角微微 勾起,对贺老夫人一字一句道。 “老夫人可知晓这人参的来历?” 贺老夫人面色不愉,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全被李持盈接下来的一句话噎了回去。 “这老参正是前几日晋宁侯夫人派她贴身的林嬷嬷送到李家,说是给我补身用的补品。” 李持盈用帕子擦了擦鼻间再次流淌而下的血,淡笑道:“我本十分感激侯夫人的关切,恰巧那日头晕目眩得很,婢女就拿了几根参须来为我煮水喝。” “谁知刚一喝完就如同今日这般鼻间流血不止,流了快整整半日,直逼得我用了许多补气血的药材才缓过来。” 李持盈笑吟吟地望着贺老夫人,缓缓开口问道:“老夫人现在可知我为何一定要退婚了吧。” “且不说旁的,便是侯夫人想要置我于死地这一条,这贺家我也是一日都待不下去了。” 贺老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 她没想到李持盈这么快就发现了老参的端倪,还拿着端倪当做逼迫贺家答应退亲的把柄。 但事已至此,为了贺家的声明贺老夫人也只能选择尽力保下宋氏,想办法将责任都推到宋氏身旁的仆从身上。 贺老夫人眸 光微动,随即用极为惊惧的语气开口道:“竟有这样的事!” 她高声吩咐站在门前的解元正。 “你立刻去将侯夫人身旁的林嬷嬷唤来,让她来辨认这个老参是否便是侯夫人当日送到李家的那支。” 李持盈冷眼看着贺老夫人那副虽被吓到、但仍极力保持着平静的模样,心里只觉得可笑。 贺老夫人不可能不知晓宋氏的手段。 但同样为人婆母,贺老夫人选择了保住宋氏,宋氏却选择直接加害于甚至是素未谋面的她。 李持盈只觉得可笑。 她不过是晋宁侯府精心为贺致远挑选的傀儡正室,重活一世,想要跳脱牢笼,算计未遂的宋氏就直接对她痛下杀手。 这又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秦氏早在听到沈府医话语的那刻便全然慌了神,紧拉着李钰的衣摆才没当场昏厥过去。 现下又听了李持盈和贺老夫人的对话,整个人几乎六神无主起来。 她左顾右盼,似是想要找个主心骨,最终压低了声音问此刻唯一一个还保持着淡然的李钰。 “钰儿,你可知阿盈的身子到底要紧不要紧?还有这老参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竟从未听她提起过。” 第十五章 密谋 李钰头都未抬地回道:“我亦不知,母亲可回府后亲去阿盈处过问。” 自从出仕以后李钰便逐渐跟秦氏疏冷起来,秦氏也不恼,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诡异的是,堂内另一端的气氛远比李钰和秦氏之间平和。 贺老夫人和李戈虽各怀鬼胎,但两人很快都掩饰好了面上的不愉,默契地将话题岔到了别处。 李持盈噙着笑落座原处。 她并不急着看到贺老夫人会如何处置宋氏给她投毒的事。 因为她很清楚,此事最终的罪名并不会落到宋氏头上。 宋氏如今是晋宁侯府的当家主母。 虽说晋宁侯已经逝世多年,贺致远这个尚未袭爵的世子在同龄的勋贵子弟里也并非佼佼者。 但晋宁侯当年自万人之中单枪匹马取敌国将领性命的赫赫威名尚在,宋氏和晋宁侯素来又有琴瑟和鸣的美称在外。 为了保住晋宁侯府仅剩的几分威名,贺老夫人定会从宋氏身旁的奴仆里挑选出一位替罪羊来。 既平息了事端,又能替晋宁侯府搏得一个大公无私的美称。 李持盈偏不想让贺老夫人如愿。 既然宋氏做出了这般令人发指的选择,就莫要怪她不留情面了 。 外头传来阵阵行走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正厅的门被推开,李持盈闻声抬头,正对上林嬷嬷那双还带着懵的眼。 “老奴给各位主子请安。” 林嬷嬷很快便掩饰好了眼底的震惊,依次给座上五人见礼。 贺老夫人给解元正使了个眼色,解元正立刻使唤着小丫鬟将方才从李持盈处取来的老参递到林嬷嬷面前。 贺老夫人沉声开口道:“林嬷嬷,我且问你,这根老参是否乃当日你替侯夫人送往李家给持盈的补品?” 林嬷嬷面色有些发白,但还是依言上前,将眼睛凑到托盘旁细细辨认起来。 半晌,林嬷嬷方才犹豫着答道。 “老奴不敢妄言……但仔细回忆着,托盘里这支同当日老奴送到李家的老参,当有七八分相似。” 话音刚落,贺老夫人就用手里的乌酸木拐杖重重一捶地面,怒道:“说,是不是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在人参里添了那些下作的玩意儿!” 林嬷嬷面色大变,即刻跪倒在地道:“老夫人明鉴!老奴不懂药理,如何有这本事和胆量在少夫人的补品里动手脚?” 贺老夫人冷嗤一声。 “你乃是宋家的家生子,自幼 耳濡目染,多少也能从主子那听到些医术药理,这等手脚岂不是手到拈来。” 林嬷嬷还欲辩解些什么,李持盈趁机插言道:“老夫人何苦为难嬷嬷。” 李持盈心里自有她的盘算。 林嬷嬷是宋氏身旁第一得用之人,若是能得林嬷嬷相助,日后扳倒宋氏时手里也能多出几张明牌。 林嬷嬷看向李持盈的眼神里瞬间染上几分感激。 贺老夫人的面色稍沉了些,但同李持盈说话时还是放缓了语气。 “持盈你未曾掌过家,不知晓这些下人们欺上瞒下的本事,若让他们钻了空子,那便要难做了。” 李持盈轻笑道:“老夫人在此质问林嬷嬷又有何用?” “此事乃是侯夫人命林嬷嬷所为,老夫人便是要质问,也该叫了侯夫人来当面对质吧。” 未等贺老夫人表态,解元正便率先拔高了声调反驳道:“少夫人,不可对长辈无礼。” 方才一直出言维护李持盈的贺老夫人此次并没有发话,反而盯着李持盈的眼睛。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李持盈丝毫不惧地看了回去。 “老夫人,您心虚了。” 贺老夫人的胸口不停起伏着,似是被李持 盈气坏了,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 李持盈和贺老夫人这边对上,李戈却一反常态地保持了沉默。 他坐在秦氏身旁,装作没听到厅内的对话。 半晌,贺老夫人终是开了口。 “既然你如此笃定,那老身便将侯夫人唤到此处和你当面对质,如此你可满意?” 贺老夫人的语气实在说不上愉快。 李持盈也不想将人逼急了,现如今还不是能当场翻脸的时候。 她轻咳道:“夫人毕竟是长辈,又怎好劳动夫人为了此事亲自走上这趟。” “不如这般,我将陪房的齐嬷嬷留在侯府,帮着您将此事调查清楚后再回李家告知于我。至于退婚之事……” 李持盈故意留了个话口,接着道:“我意已决,还望老夫人能够成全。” 她知晓贺老夫人绝不可能轻易松口,并不对这一趟贺家之行抱了什么大希望。 更多的,李持盈是要然全晋宁侯府的人都清楚宋氏很可能在送给她的老参里面下了毒,差点要了她这个儿媳妇的性命。 加之过几日宫宴上即将被有心人捅出来宋氏私放印子钱的事,开罪了太后,宋氏绝无可能再翻身。 李持盈心下有了主意, 面上浮起的笑容也更和煦了些。 贺老夫人被李持盈骤然翻转的态度打了个措手不及,愣了一瞬,随即从善如流道:“也好。” 李持盈趁机提出要求。 “先前从侯府走得匆忙,尚未将我的嫁妆和陪房带回。恰巧此处上门拜访,还请老夫人准许我将这些人和物都带回李家。” 说到这里,李持盈眼底流露出一丝怀念。 “并非是我不信侯府能照管好那些金银财帛,而是我的两个贴身婢女和我一同长大,感情胜似姐妹。” “我只离了她们这几日便觉得极不适应,如今又被这老人伤了身子,更是需要他们回李家来照顾我。” 李持盈说的有理有据,贺老夫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她。 “这都是小事,何需亲家公和你亲自走动这一趟。” 贺老夫人拄着拐杖站起来,俨然是一副想要送客的架势。 李持盈也躬身行礼告退,丝毫不顾李戈越发深沉的脸色。 * 直到坐上了回李家的马车,李戈才对李持盈冷冷出声道:“回府后我再与你清算今日之事。” 李持盈冷声道:“父亲,您今日唤女儿前来贺家,不就是为了给女儿退亲的吗?” 第十六章 算计 李戈被李持盈的话噎住,又觉得不反驳是被李持盈落了面子,干脆扬起声音。 “便是今日你没说错话,那有我与你大哥在,贺老夫人面前也轮不到你来多嘴。” “我觉得此事合该阿盈来说。” 斜倚在马车壁上养神的李钰忽然开口反驳。 李戈被自己素来寄予厚望的嫡子怼了个正着,面上挂不住,嘴角阴沉沉地往下坠。 李钰轻飘飘地睨了李戈一眼,直起身子,小幅度地活动了下手腕。 李持盈觉得没趣,索性闭了眼,靠在另一边马车壁上就开始思考今日这略显荒唐的贺家之行。 若说最开始她开分辨不清李戈的目的,在见到贺老夫人之后,这一切便都水落石出了。 李戈先前和贺老夫人达成了协议,但不知为何,两人今日并未配合。 李持盈不愿去想贺家到底许给了李戈多大的好处,才能让他将自己视为棋子,说什么也要塞给贺致远为妻。 她只想逃离贺家那个魔窟。 但贺老夫人方才的态度也间接证明了,想要直接推掉这门亲事几乎是不可能。 因此…… 若是能借用身份能全然压制于晋宁侯府之人的力量来逼退贺老夫人 ,才是如今最稳妥的法子。 * 晋宁侯府,汐羽阁。 青纱床帐垂曳在地,织金缕花的戏水鸳鸯纹样随着雕花窗子吹进的风轻轻浮动,帐内影影绰绰透出来个美人的纤细身影来。 “来人,替我更衣。” 娇慵如莺啼的女声在明晃晃如雪洞般的内室里响起。 两个丫鬟闻声走近,配合着将青纱床帐挂到拔步床柱的挂钩上,又扶着美人起身,替她披上件薄粉色茜桃纹的披风。 此人正是贺致远的表妹,曾经寄居在晋宁侯府的表姑娘,如今的侯府贵妾,宋羽流。 宋羽流动作轻缓地站起身来,左手轻轻抚着小腹,柔声问道:“致远哥哥现今可在府里?” 丫鬟答:“世子爷刚回府便被老夫人唤到院里了,让奴婢们嘱咐表姑娘,记得按时用晚饭。” 宋羽流眉心微微蹙起,端得是一副西子捧心的可怜做派,轻叹了声。 “想来又是因着少夫人进府的事。” 丫鬟在宋羽流身边伺候久了,知晓她的脾性,也替她打抱不平起来。 “恕奴婢多嘴,新婚之日那位少夫人的兄长大闹侯府,这可不是体面人家能做出来的事。” “您性子善良单纯 ,若日后少夫人真进了府,切莫要信她的鬼话。” 宋羽流原本还有些惆怅的神情立刻挂上了笑。 她用指尖轻戳了下丫鬟的额头,笑道:“就你嘴贫。” “好啦,去小厨房将我的晚饭拿来罢,虽说没什么胃口,但不能委屈了肚子里的孩儿。” 天色逐渐转晚,院里挂上了几盏灯笼。 “羽流,我回来了。” 宋羽流正挑灯绣着锦帕,贺致远忽然从外面挑帘走了进来。 “致远哥哥!” 宋羽流欣喜地娇声唤道。 贺致远眼底染上几丝欲色,伸手想要将宋羽流整个人拉进怀里,宋羽流忽然往后一推。 她略带了几分羞涩地抚上小腹。 “孩子今天会动了呢。” 贺致远瞬间欢喜极了,毛手毛脚地就想去摸宋羽流的小腹,又想起什么,伸出来的手顿在了半空。 “羽流,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听到贺致远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宋羽流脸上的笑也收敛起来。 她轻声问道:“是有关少夫人吗?” 贺致远点了点头。 他伸出双臂将宋羽流拥进怀里,低声道:“李氏今日来退亲了。” 宋羽流背对着贺致远,眼底滑过一丝惊喜。 “那不是好事?致远哥哥本就不想娶李氏为妻,如今退亲,正好祝致远哥哥得偿所愿。” 贺致远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若事情真如此简单便好了。祖母并未同意,刚刚还特意找我过去,要我多关切李氏。” 提及此处,贺致远眼底晕开几丝愠怒。 “真不知那个李氏到底哪里好了,祖母非得逼着我娶她。” “费尽心思在秋猎时给她的马下了药不说,李家都提出退亲了,祖母还在那儿苦苦挽留,倒显得是咱们侯府求着她嫁过来。” 宋羽流侧过身将炕桌上的茶水取了过来,伸手递给贺致远。 “致远哥哥无需担忧太过。今日我已和母亲商议过了,虽说祖母不同意,但族老那边可是对新婚之日李氏闹出来的事意见极大。” 宋羽流笑得有些神秘,但眼底的阴狠尚未来得及散尽。 “实在不行……便如先前的打算,将人骗进来磋磨几年,报个病逝便是。” “还是我的羽娘懂我。” 贺致远眉间的忧愁这才缓缓消散开,在宋羽流唇边轻啄了下。 “都怪李氏,若非是她在你我间横插一脚,如今你便是我的正妻了。” 宋羽流笑着将 双唇送了上去,背在身后的左手悄无声息地攥紧了尚未绣完的锦帕。 针尖刺破手心,在雪白的锦帕上晕开几点血花。 李持盈算什么东西? 世子夫人的位置,迟早会是她的囊中之物。 * “阿嚏!” 李家后罩房里,刚用完晚饭不久的李持盈正伏在案边整理账册,突然打了个惊天的喷嚏。 “谁念叨我?” 李持盈皱了皱还在发痒的鼻子,把毛笔扔到了桌上。 方才晚饭时李戈动了大怒,把她和李钰从头到脚都挑剔了个遍。 又说今日在贺家时她行事太过莽撞,要她去小祠堂罚跪。 李钰如同往常那般出言维护她,却被秦氏拦住。 秦氏三言两语将几人争执的场面和成了稀泥,直到李戈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李持盈也没旁敲侧击着打探出些有用的消息来。 李持盈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拾起毛笔,想要重新将精力投入账册里,眼前忽然投射出片阴影来。 “阿盈。” 熟悉的低沉声线从头顶响起。 李持盈下意识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李钰那双如潭水般深沉无波的狭长凤眼。 “这么晚了,大哥寻我何事?” 李持盈略带疑惑地发问。 第十七章 情动 李钰自顾自地撩起袍摆踏步进房,边走边答道:“自是有事要与你相商。” 他回府后换了身靛青色的半旧家常长衫。 长发半绾,眉眼有些冷冽,周身还散着刚沐浴完不久的蒸腾水汽。 李持盈往后退了半步,用身子挡在李钰进房的必经之路上。 “大哥有事便在这里说罢,天色已晚,我也不方便让你进内室。” 李钰脚步微顿,眉间的冷冽瞬间融化了几分,复而淡笑道:“在哪里说都可以。” 男人投过来的眸光很是平和,却隐隐透出些灼热来。 李持盈垂着眼,刻意不去和那双凤眸里的流彩对视。 轻笑声从李钰唇边溢出,他倚着墙站定。 “这几日我早出晚归,实则是为了你和贺家退亲之事。” 李持盈猛地抬头。 她以为李钰这几日是在为政事忙碌,没想到竟是为了她。 李钰笑了笑,伸手揉乱了她垂在肩头的长发。 “我知道你怕贺家那边势力过大,咱们得罪不起,我这里倒有个好法子,只是不知你能否接受。” 温热的触感沿着发丝传至头顶,再顺着脖颈过电似的蔓延至尾骨末端。 李持盈尽力忽略掉耳尖 古怪的灼热,眨了眨眼。 “什么法子?先说来我听听。” “求助于护国公府。” 李钰沉声咬出了几个字。 竟是护国公府! 李持盈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忍不住失声问道:“你联系上了护国公?!” 李钰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轻轻点了点头。 实在怪不得李持盈惊讶。 虽说李戈出身护国公府嫡支,但自从李持盈有记忆开始,李家和护国公府就从未有过任何来往,甚至连年节时的贺礼也未曾见过。 李持盈不知晓其中的缘由,却也听说过不少坊间的风言风语。 传闻李戈在迎娶李钰的生母林氏时,就和老护国公闹得很不愉快。 后来林氏病逝,李戈又一次没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选了出身不显的秦氏做续弦,几乎活生生将老护国公气死。 于是李戈自请分家,带着新婚夫人和幼子另起府邸,再不和护国公府来往。 这些事乃是李家的禁忌。 李戈不许旁人提起,秦氏不肯说。 李持盈长到十六岁,也只从奶娘齐嬷嬷口中听说过当年的只言片语。 李钰敛了敛神色,长睫轻颤,清冽微哑的声线里染上 些许疲惫。 “虽说过程有些艰难,所幸最终结果是好的,护国公府的老夫人答应出面施压于晋宁侯府,帮你推掉这门亲事——” “但前提是,要我说服老头子回护国公府认错,并且认祖归宗。” 李持盈秀气的眉毛几乎拧成一团。 和日渐落魄的晋宁侯府不同,护国公府传承百年,族支庞大,不仅此代护国公在朝中担任重职,族人也不乏佼佼之辈。 若真能得护国公府相助,那贺老夫人自然也不再敢在李家面前拿乔,用她老侯夫人的身份压人。 李持盈的确很动心于护国公府的威势。 但李戈和护国公府间的僵硬关系近二十年也未曾缓解,李钰是如何能说动护国公府的老夫人出面帮忙的,她不敢深想下去。 李持盈不想让李钰为了自己而被迫为护国公府卖命。 她只想他自由。 李持盈脸色变了又变,李钰似乎是猜出了李持盈的想法,没忍住轻笑起来。 “放心,我还没答应他们。” 李持盈这才松了口气:“那便好。” 她抬起头,极为认真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大哥,我知晓你是为了能让我顺利退婚,但若有可 能,我还是希望大哥莫要冒这个险。” “我不懂朝政,也知如今太子之位空悬,护国公府定会想要扶持皇后娘娘所出的大皇子登基,此时……并不是认祖归宗的上佳时机。” “我答应你。” 李钰眸光微闪,喉结轻轻上下滚动着,手指不动声色地插进了李持盈浓密乌黑的发丝里,微微一用力便将人揽入怀中。 因着那日李钰有些过分亲密的举动,李持盈本有意和李钰保持些距离。 但此时此刻,夜半清风无声无息地穿过半开着的雕花窗扇,打在李持盈袖口露出的那截雪白皓腕上,散发着浅淡的凉意。 李持盈忽然就觉得,眼前人的怀抱虽然瘦削,但足够温暖而有力,能给予她无尽的期许。 她逐渐放松下来,将身子的全部重量压在李钰肩头,用气声唤他的名字。 “李钰。” “嗯?” 李钰喉舌间溢出一声疑问。 尾音微微上挑,透出几分声音主人此刻的好心情。 李持盈眉眼低垂,思绪瞬间从寂静如水的后罩房飞回了儿时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李钰自小便是个少言寡语的性子,不爱笑,也不爱跟着巷子里其他人 家的孩子玩闹。 经常李持盈跟着秦氏练完绣活,就能看到李钰因为不合群被李戈罚在院子里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李持盈看到,就偷偷给李钰送了颗松子糖,又拿帕子给他擦汗,挤出笑来安慰他说父亲这般也是为了他好。 那时候的李钰还不像如今这般,会柔着声音同李持盈说话。 他倔得很,吃了李持盈给的松子糖,却不肯夸她半个好字,抢过李持盈的帕子就胡乱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又粗暴地塞了回去。 李持盈儿时被秦氏娇养得厉害,哪里肯受这样的气,噔噔两步就跑去书房找李戈告状。 结果李钰又被李戈罚了半个时辰的马步,扎到夕阳落山才回了屋子。 如若回到从前,她还会向李戈告李钰的状吗? 李持盈胡思乱想着,李钰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香又萦萦绕绕地涌上鼻尖,引得她喉咙一阵发痒。 某一刻,李持盈很想让时间暂停。 这样静谧又安稳的时光,是她久久未曾拥有过的。 她想拥有的,也从来都只有这样如水般清淌的安稳日子。 李钰许久未等到李持盈的答复,抿了抿唇,稍稍抬高了声音唤道:“阿盈?” 第十八章 私心 李持盈猛地回过神来,脸上浮起一个歉然的笑。 “抱歉大哥,刚刚想起些从前的事来。” 李持盈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转头对李钰道:“时候不早了,大哥还是先回去歇息吧,护国公府的事我想再思量几日——” 她顿了顿,又道:“宫宴结束前,我定会给大哥答复。” 李钰点点头,临走前还不忘嘱咐李持盈早些歇下,又顺手关了窗子,这才绕回前院回了自己的住所去。 李钰走后,李持盈没有立即歇下,复又回到桌前翻看起李家积年的账册来。 烛火幽幽摇曳,李持盈纤瘦修长的身影倒映在窗子银杏色的霞影纱上,随着夜风轻轻浮动着。 * 翌日。 有了贺老夫人昨日的口信,李持盈一早便遣人去晋宁侯府接回了彤云和雾岚。 另还有出嫁时秦氏贴补的三十三抬嫁妆,抛却了里头晋宁侯府的聘礼,剩余的都一并带了回来。 她本想趁机将先前宋氏送来的几个下人塞回去,谁知贺老夫人特意令人吩咐了门房,另拿了二百两银票出来。 说是让他们好好伺候李持盈,这二百两便是几人在李家吃喝嚼用的钱。 “贺老夫人这不是打姑娘的脸吗?难不成咱们家连区区几个奴才都养不起了,还要晋宁侯府专门拨了银子来恶心人!” 刚下了车看到李持盈,雾岚就忍不住拉着李持盈 唾骂起贺老夫人的行为来。 走到雾岚身后的彤云面上浮起一丝无奈,轻扯了扯雾岚的袖子。 “姑娘好不容易将咱们从贺家弄了出来,先别说这些丧气话了,进去跟姑娘说道说道咱们这几日的见闻才是正经。” 李持盈看着雾岚和彤云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不禁眼眶微红。 前世她在晋宁侯府步履维艰,若非有彤云和雾岚相助,她的日子只会比当时再难过千倍百倍。 雾岚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为了替李持盈出气,平日里上上下下得罪了不少人。 她嫁进贺家的第二年,贺致远的庶长子诚哥儿闹了肺病,久久也不好转。 宋氏心疼孙儿,请了道士来做法,将整个侯府里里外外折腾了个遍,最后算出来雾岚是那个所谓的祸端,说什么都要将她赶出府去。 李持盈不答应,宋氏就变着法儿的磋磨李持盈,逼得雾岚自己提出离开。 雾岚离开侯府那天是个很晴朗的秋日,风和日丽。 李持盈被宋氏拘在正院抄佛经,没能去送她。 听彤云说,雾岚走的时候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闹,只可惜日后不能再继续服侍在主子身旁。 可雾岚是逃难时被人牙子买走的孤女,这样的世道,没有家人,离了侯府她又能到哪里去过活呢? 直到离世,李持盈也未曾听说过雾岚的下落。 彤云注意到 李持盈忽然就红了眼眶,赶忙上来安慰她。 “姑娘莫要伤心,奴婢和雾岚只是在侯府多耽搁了几日,侯夫人虽难相处了些,但也没真的为难奴婢和雾岚。” 说着,还伸胳膊伸腿给李持盈看。 “姑娘快看,奴婢和雾岚这双手双脚都还好好的,全乎着呢。” 李持盈被彤云这几句话逗笑了,擦了擦眼角的泪,索性领着两人回了后罩房。 等几人都收拾完毕,已经时近中午。 李持盈有许多话想要问雾岚和彤云,索性叫人把午饭送到了后罩房里,没去正房陪秦氏用饭。 “你们这几日在贺家如何?” 李持盈刚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问正给她布菜的彤云。 彤云悬在半空的手一顿,忍不住笑道:“姑娘您还真是和从前一般心急。” 李持盈也跟着笑。 “还不是侯夫人派人来说你们都病了,我怕贺家做了手脚,这才多嘴问这一句,也就你这个小妮子敢这么不领我的情。” 彤云和雾岚都是自小贴身陪伴李持盈长大的婢女,李持盈不愿摆架子,两人说起话来也都胆大得很。 雾岚调皮地眨了眨眼。 “奴婢知道姑娘是关心我们,可那些个不知内情的若是知道了,还以为是奴婢和彤云有什么手段,勾引了姑娘对咱们念念不忘呢!” 话音刚落,彤云就哭笑不得地在雾岚头顶捶了 下。 “胡说些什么呢?就不怕污了姑娘的耳朵。” 雾岚无奈地吐了吐舌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那日我听得真真儿的,喜雨阁负责洒扫的那几个小丫鬟——” 话说到一半,雾岚突然止住了话头,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李持盈有些好奇:“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彤云和雾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还请姑娘先答应奴婢,千万莫要生气。” 此话一出,李持盈就大约猜到两人想说些什么了,弯着眼睛道:“但说无妨。” 彤云见李持盈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卖关子,直接开口道:“奴婢那日在侯府见到了世子爷养在后院的那位宋姨娘。” 李持盈轻轻皱起了眉道:“你们和她说过话了?” 彤云摇了摇头。 “奴婢和雾岚想上去给宋姨娘请个安,被人拦住了,只能旁敲侧击从伺候她的丫鬟那儿打听到了些东西。” 雾岚紧接着抢白道:“您那日只和这位宋姨娘,啊不,侯府的人都尊称她一声表姑娘,打了个照面,不知这位可是个标志人物啊。” 雾岚说得眉毛差点飞上了天,李持盈忍不住笑出声。 她故意清了清嗓子,配合着问道:“如何标志?” 彤云也憋着笑答:“宋姨娘乃是侯夫人娘家兄长膝下的庶女,早在几年前就被送到侯府后院养 着了,据说很受侯夫人和世子的疼爱。” “半年前宋姨娘及笄,世子便迫不及待地将人纳进了房里,还暗地上了族谱。“ “当时您刚与世子定下婚约,若暴露出来,丢得不仅仅是晋宁侯府的面子,因此就瞒了下来。” 雾岚讽道:“晋宁侯府要面子,所以就一声不吭地纳了贵妾,婚前有了庶子,最后还想让咱们姑娘去给贺世子收拾这个烂摊子,真是恬不知耻!” 李持盈哭笑不得,软着声音安抚道:“好啦,知道你是替我打抱不平,但若为了这种人气坏了身子,那可就不值当了。” 雾岚这才稍稍平复了怒气,对李持盈道:“姑娘要好好惩治他们一顿才好!” “那日奴婢和彤云在侯府远远碰见她,她竟敢当面和侯夫人说姑娘您不配做晋宁侯府的主母,真是气煞我也!” 李持盈没再说什么,只是安抚似的笑了笑。 彤云和雾岚所说的这些,她心里都明镜似的。 宋羽流这个人,看着好相处,实则继承了宋家女惯有的柔弱容貌和狠辣手段,需得高度警惕才是。 思及此处,李持盈对刚布好菜、退到桌案另一端的彤云道:“等下你记得跟纤云交接下对牌,过几日便是太妃娘娘的寿宴了,我得跟着母亲去赴宴。” 彤云点一点头,转身拐去正院找纤云了。 时间很快便到了宫宴这日。 第十九章 请安 李戈只是四品的禁军校尉,秦氏和李持盈本没有资格亲去拜见太后、皇后和漓太妃。 但秦家和漓太妃娘家有亲,秦氏便带上李持盈,跟着秦家女眷一起进了内宫。 这并非李持盈头一次进宫。 前世她嫁进晋宁侯府以后,逢年过节都要跟着贺老夫人和宋氏进宫赴宴。 但那时的心态和此刻全然不同。 那时的她整日只想着如何能在晋宁侯府活下去,如何能替自己挣出一处容身之地,每时每刻都活得痛苦不堪。 如今的她虽然还未和贺致远和离,但有李钰相助,仿佛日子都有了盼头。 挂着大理寺卿秦府牌子的四轮马车上,秦氏接连看了好几眼坐在身旁的李持盈,发现她仍是走着神,故意清了清嗓子。 “阿盈,快到了。” 李持盈从沉思之中回神,歉然地笑了笑:“女儿晓得。” 马车缓缓行至隔开前朝后宫的朱红漆门前停下。 宫闱禁地,除太后与帝后外,任何人都不可骑马乘车入内。 从宫门到漓太妃所住的福康 宫约有小半个时辰的脚程,李持盈远远跟在秦家女眷身后,听着她们谈论现今京城里最流行的头面衣饰,竟觉得有些发困。 幸而福康宫的斗拱檐角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等下见到太妃娘娘,切记莫要主动提起和晋宁侯府退亲的事,记住你哥哥的话,不能给太妃娘娘多添烦心事。” 秦氏絮絮叨叨地在李持盈讲着,不知是提醒李持盈,还是在提醒她自己莫要多嘴。 李持盈含糊着应了声是,默默跟着领路的小黄门进了正殿。 福康宫乃是当今陛下登基后,特意下旨为漓太妃重新修缮的宫宇,用料、画饰皆为上乘。 燕王常年游历在外,皇帝身为兄长忧心漓太妃的身体,时常前往福康宫请安,满朝无人不知皇帝的孝心。 李持盈甫一走进正殿,便被眼前的景象晃得睁不开眼。 正殿内衣香鬓影闪动个不停,恭维声不绝于耳。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殿中央那株在艳阳下明晃晃闪着熠熠金光的红珊瑚树。 “今日娘娘生辰 ,不光陛下特意遣人来送了生辰礼,燕王殿下也千里迢迢从南海运了这一人高的红珊瑚树给娘娘赏玩,真是孝心可鉴啊。” 李持盈耳尖动了动,总觉得这声音耳熟得很。 她越过人群循声望去—— 果然是个熟人。 贺徽音正满脸堆笑地凑在上座的盛装贵妇面前,脸上的笑几乎能挤出褶子来。 她夸得很是卖力,可惜那贵妇不是很受用的模样,眉心微蹙,似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贺徽音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分不清场合。” 李持盈暗自吐槽着,脚下动作没停,悄无声息地坐到了最角落的绣墩上。 可惜她刚刚坐稳,秦氏的声音就从不远处传来。 “阿盈?快过来给娘娘请安!” 李持盈抬头一看,就看到秦氏正跟在秦家女眷身后走过来,看她已经躲到了角落里,还不忘避开人群瞪了她一眼。 想躲个清静怎么就这么难呢? 李持盈瘪了瘪嘴,亦步亦趋地跟着秦氏往盛装贵妇所在的方向走去。 “臣女给太妃娘娘请安, 娘娘万福金安。” 李持盈压根不想出风头,索性跪在了秦家那些个女眷的最末端,低声附和着众人。 可人生就是这般无常,越不想出风头时,偏偏越容易成为人群的焦点。 “站在最后面的那个姑娘是哪家的?瞧着倒是有些面生。” 上座的盛装贵妇微笑示意众人起身。 李持盈刚刚松了口气,就听到贵妇意有所指的这句话,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但尊者有命,李持盈只得顶着殿中众人瞬间聚焦过来的目光应声出列,盈盈拜倒在贵妇面前。 “臣女四品禁军校尉李戈之女李持盈,见过太妃娘娘。” 李持盈将左手放至右手上方,俯身行礼。 下拜时她偷偷抬眼,端详着面前这位和传闻中容貌不尽相同的先帝宠妃。 前世李持盈那几次跟随贺老夫人和宋氏进宫赴宴时,漓太妃都未曾出席。 这还是她两世为人,第一次亲眼见到漓太妃。 “原来是李家的姑娘。只是这个李是哪家的?可是护国公府李家?” 漓太妃眉心 仍轻轻蹙着,似是想不起京城里还有李戈这样一号人物。 贺徽音也注意到了李持盈的出现,轻嗤一声,幸灾乐祸地插言。 “娘娘有所不知,这位李夫人乃是我娘家弟媳,只是前些日子教唆兄长在自个的婚宴上大闹了一场,如今还避回在娘家呢!” 话音刚落,殿中宾客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她就是前几日大闹晋宁侯府的那个新妇?” “长得倒是清丽端庄,没想到能做出那样失体统的事情。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李持盈耳力极好,虽说大半宾客都刻意压低了声音讲话,但还是被她听了个七七八八。 站在李持盈身旁的秦氏也察觉到了此刻殿内诡异的气氛,脸色逐渐苍白。 贺徽音听着耳畔传来的、暗藏着轻慢和嘲笑的谈论声,故意对着李持盈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来。 李持盈差点被贺徽音这幼稚又低级的挑衅逗笑了。 那日她决定将贺致远和宋羽流的丑事当着众位宾客的面捅破时,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第二十章 贺礼 未听到漓太妃免礼的允许,李持盈仍旧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 但她挺直身子,循声望向了贺徽音和永昌伯府其他女眷所坐的方向,轻笑道:“三少夫人所言非虚,臣女的确与贺家世子有一桩婚约在身。” 闻言,贺徽音脸上的笑更加得意了。 李持盈忽然话锋一转:“可娘娘有所不知,我之所以婚宴当日就要避回娘家,是因为——” “你住嘴!” 贺徽音在听到李持盈开口的瞬间,便忍不住尖叫起来。 那日前往小院观礼的宾客大多都是晋宁侯府的旁支和姻亲,事后宋氏多加安抚,并未将贺致远婚前隐瞒贵妾和庶子存在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街头巷尾传着的,都是李持盈觉得侯府给出的聘礼太少,这才翻脸不认人。 彤云将谣传告知李持盈的时候,李持盈差点气笑了,还是顾及着秦氏在场才没破口大骂出来。 贺徽音自知母亲颠倒了黑白,根本不敢让李持盈在众人面前说出当日的真相来。 被打断发言的李持盈一点也没恼,仍旧笑得温婉。 “臣女向来听闻永昌伯府家风严正,女眷行走谈吐,个个皆 可为世间女子典范。” “可四姐姐在娘娘面前这般言语,可见是……唉。” 李持盈眉心微皱,摇着头长叹了口气。 永昌伯夫人当即沉了脸色。 前阵子她便听闻,贺徽音曾对着李家那个养女说过些极失体统的话。 当时晋宁侯府新妇大闹婚宴的消息传得京城里几乎人尽皆知,说什么的都有,永昌伯夫人只当这也是其中谣传的一部分。 谁知今日一见,贺徽音竟还真如那传话之人所说,对李持盈很是不客气。 永昌伯夫人心里那杆秤瞬间就偏向了李持盈。 她虽然最重规矩,治家苛刻,对几个儿媳更是严加管教。 但抛开礼数不谈,永昌伯夫人向来最欣赏李持盈这般敢做敢认之人。 未等贺徽音开口反驳,永昌伯夫人便先起身走到了殿中央,对着漓太妃躬身行礼。 “妾身教管儿媳不当,还请娘娘恕罪。” 贺徽音见永昌伯夫人出面认了李持盈口中的失礼,脸色当即惨白如纸。 她慌张张地起身跪倒在永昌伯夫人身后,边叩头边请罪道:“妾身失心疯了胡言乱语,望娘娘和母亲饶恕妾身这回!” 漓太 妃眼底染上些许倦色,抬了抬手,示意李持盈三人起身。 李持盈冷眼瞧着贺徽音狼别求饶的模样,心底暗自冷笑。 她可不会让贺徽音这般轻易就将此事饶过去。 今日宋氏未到福康宫来请安,母债女偿,能从贺徽音身上收些利息也不错。 李持盈知晓贺徽音欺软怕硬的性子,若是今日不将她制服,日后再相见时依旧会跳出来找自己的麻烦。 她心思微动,眸光在永昌侯府女眷所在的方向逡巡着,忽然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一位青衣女子。 女子年约廿七八岁,眉眼艳如春花,肌肤白若胎瓷,端坐在那处活似一幅工笔描绘的仕女图。 这般盛放的容貌与年纪,本该是极为放松恣意的姿态。 但这女子身形极是瘦削,手腕上空空荡荡地挂着条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眼角微微垂下,只让人觉得似是有千愁万绪加诸于身。 李持盈很快就辨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曾经晋王府千娇万宠的清妍郡主,如今的谢家大少夫人,林清妍。 李持盈只感觉喉舌被什么东西灼痛,咽不下,也吐不出,生生哽在喉咙里,毛刺似的磨出 些腥热的血味。 是同情吗? 还是悲哀于林清妍即将香消玉殒的下场,为此而感伤? 李持盈不清楚。 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任何一人比林清妍更适合助她对付贺徽音。 李持盈打定了主意,正正抬眼看向漓太妃。 “今日娘娘寿宴,京中有头有脸的官眷齐聚福康宫为您贺喜。” “臣女也为娘娘备了分别出心裁的贺礼,若娘娘欢喜,可否容许臣女托大,借娘娘的席面一用,洗清谢三少夫人方才泼在臣女身上的脏水。” 李持盈一拜到底,刚想起身,却被秦氏从身后扯住了衣襟。 “阿盈,莫要和她争高低了——” 秦氏用气声在李持盈耳畔劝着,李持盈只当没听到。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她自然不会放弃。 秦氏总是会在各式各样的好时机面前犹犹豫豫,若非嫁给了后院空置的李戈,怕是要被那些个姨娘通房欺负死。 漓太妃自晨起后一直蹙着的眉心缓和开几分,眼底涌上几分兴致。 “若你真能让本宫欢喜起来,本宫答应你也无妨。” “只是这些年自称贺礼别致的人不下双十之数,可惜,个个 最后呈上来时都落入俗套,反倒坏了本宫的兴致。” 漓太妃语气和煦,说出来的话却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 李持盈鼻尖凝出几滴汗珠来。 她调整了下呼吸,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如初。 “臣女这样的身份,有胆量说出这样的话,自是不会让娘娘失望。” 漓太妃微微颔首,又问:“既然如此,那你便将贺礼呈上来罢。如今殿里这么多人,也能给你做个见证。” 李持盈心下微动,再次俯身行礼道:“臣女这份贺礼有些特殊,还请娘娘和永昌伯夫人允准臣女借一人来相助。” “哦?你要请人相助便罢,这又与永昌伯夫人有何关联。” 李持盈不卑不亢地答道:“因为臣女要请的人,乃是永昌伯府谢家的大少夫人,自是要请伯夫人允准的。” 坐在角落里的林清妍忽然被李持盈提到名姓,人都懵了,眨着细长妩媚的桃花眼,怔怔地望向立于殿中的李持盈。 漓太妃眼底的兴致愈发浓厚,用小臂撑起身子道:“本宫允了。” 李持盈一拜到底:“多谢娘娘体恤。还请诸位稍待,臣女与大少夫人去去就来。” 第二十一章 桃李 摸不清情况的林清妍被李持盈强拉着走出了正殿的大门。 甫一踏出殿门,李持盈就听到林清妍略带几分疑惑和迷茫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贺少夫人——不,李姑娘。” 林清妍绕到李持盈前方站定,顾不上不远处洒扫宫女纷纷投过来的视线,压低了声音问道:“不知李姑娘想让我作甚?” “只是想寻少夫人帮个忙罢了。” 李持盈眼波微动,谈笑间已经主动挽上了林清妍的小臂,不动声色地将人拉到了一旁洒扫宫女注意不到的角落里。 林清妍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问李持盈。 “我与李姑娘素昧平生,姑娘如何知晓我能帮上你的忙?” 李持盈定定地看向眼底仍有惑色的林清妍,忽然收敛了笑意。 “若是我说,我曾在梦里见过大少夫人来日的经历,大少夫人可信?” 话虽如此,但李持盈心底还是有些忐忑。 她前世从未和林清妍接触过,并不确定能否说服林清妍配合她的计策。 但事已至此,万般皆备,李持盈无法容忍自己错过这个机会。 林清妍无奈地笑了笑,显然并未将李持盈所说的话当回事。 “李 姑娘还是莫要说笑了。” “如若只是将我喊出来逗趣,倒不如回殿内坐着,你我还能多在太妃娘娘跟前听听教诲。” 李持盈抬手用力扯住林清妍的衣袖,震声道:“大少夫人请听我一言!” 林清妍停住想要重新回到正殿内的脚步,歪着头看过来。 “李姑娘还想说些什么?” “我知大少夫人自幼便随名师修习琴棋书画,是京中有名的才女。” 李持盈说着从袖里取出张锦帕来,递到林清妍面前。 “等下还请大少夫人帮忙在锦帕上添上几笔,做成大鹏展翅的模样就好。” 林清妍看了看李持盈手心的素锦帕子,又看了看李持盈极为认真的神情,终是点了点头。 “好。” 虽然不知李持盈想做些什么,但林清妍向来是个温柔到了骨子里的脾性,轻易不会拒绝他人的请求。 李持盈听到林清妍松了口,堵在心头的郁气不由得一卸,复又绽出温婉的笑来。 “那我就提前谢过林姐姐了。” 宫人很快就将李持盈要的笔墨纸砚拿到了偏殿里。 李持盈之所以要林清妍在那张素锦帕子上画出大鹏展翅的图样,乃是因为刚刚在给 漓太妃行礼之时,陡然想起来日后坊间流传的一桩趣谈。 传闻漓太妃尚未出阁时,曾女扮男装在京城某次诗会上一举夺魁。 诗会上被评为魁首的那首词里,正是引用了大鹏自喻,志在扶摇更上九万里,揽星衔月逐日光。 漓太妃尚是漓贵嫔时,便曾以后妃之身向先帝谏言,请求对宫规进行整修,剔除某些前朝遗留下来的、过于严苛的条款。 虽说此事最终在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的阻止下不了了之,但漓太妃就此在朝野内外多了个贤良的好名声。 虽说漓太妃如今深居简出,堪称大盛朝后宫第一低调人物。 但李持盈私心觉着,如漓太妃这般,曾凭一双素手在前朝和后宫搅动起涓涓风云的人物,绝不会甘心就此蛰伏下去。 既然今日已经冒头,便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将风头出到极尽,兴许还能给漓太妃留下个好印象。 毕竟李钰日后…… 也会是燕王的左膀右臂。 李持盈还在思索着儿时外祖母曾教授过她的针法,林清妍这边已经停下了笔。 “李姑娘,你且看看画得可合你的心意。” 李持盈收回神思,眸光落到了眼前的素 色帕子上。 只见原本寡淡的锦帕上乍然多了些墨迹,寥寥几笔勾勒,大鹏展翅的英姿便跃然帕上,只差一笔画鹏点睛。 不愧是年少时名动京城的才女。 李持盈深深望着眼前笑得略显拘谨羞涩的林清妍,贝齿紧紧咬上了下唇。 重生而来近半月,这是她第一次做一个犹豫的决定。 要不要,帮眼前这个和前世的她同样遭受着婆母磋磨、夫家慢待的可怜人一把。 李持盈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同林清妍开口。 她很清楚,三个月后,面前这个如四月桃李般清艳卓绝的女子便会选择以最惨烈、最不体面的方式离开这个世间。 前世,林清妍用死换来了娘家迟到多年的愤怒。 一封和离书在灵前燃尽,自此她便不再是永昌伯谢家的大少夫人,而是做回了那个晋王府里无忧无虑的清妍郡主。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斯人已逝,一抔黄土,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李持盈再次抬眼时,心下已然有了决断。 她想要尽力救下林清妍。 哪怕只是旁敲侧击地提点几句,她也不想在悲剧真正发生时追悔莫及。 且林清妍出身晋王府, 其生母晋王妃和漓太妃之间亦是年少时便相识的手帕交。 若真能救下林清妍,也能拉近和晋王府之间的关联,同样有益于她日后的规划。 林清妍久久未等到李持盈的回复,误以为是画得不合李持盈的心思,忐忑地开了口。 “母亲不喜我舞文弄墨,自出嫁后,我已经许久未执笔作画了,许是生疏了些。” “若李姑娘觉着我画得不好,直说出来也无妨,我知晓秦家有位姐姐的画技也是上佳,等下可帮姑娘引见。” 李持盈猛地回过神,忍不住轻笑道:“林姐姐怎会这样想。” 心里有了决断,李持盈已经将林清妍划进了要保护的范围里。 她接着道:“许久未画尚有这样高的水平,再瞧瞧我那手,就跟鸡爪子没什么两样,真是自愧弗如啊。” 李持盈甚少有夸人夸得这样直白的时候。 林清妍被夸得耳尖有些发热,羞涩地侧过身,不肯再和李持盈对视。 李持盈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她将锦帕收好,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几枚银针攥在左手掌心,用右手拍了拍林清妍的肩。 “多谢林姐姐相助,等下还需姐姐再配合我一二。” 第二十二章 振翅 林清妍重重点了点头。 虽然今日是她和李持盈第一次相见,但不知为何,她对眼前这个如玉珠般散发着莹润光芒的姑娘,有着天然而生的信任。 李持盈身上仿佛有什么她一直以来都在追求的东西,让她一看到这个人,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意。 李持盈能感受到林清妍望向她的眼神里逐渐有了温度,心下也溢出几分暖意来。 这时,偏殿的门忽然被敲了三下,紧接着传来宫女语调平稳的呼唤声。 “两位贵人,太妃娘娘遣人来问是否准备好了,快要到宴席开场的时辰了。” “已经备好了,我等马上就到。” 李持盈扬声应道,随即转过头对林清妍道:“还请姐姐听从我的指令。” * 两人跟随着宫女穿过连接着正殿和偏殿的抄手游廊,走到了今日设下席面的后花园里。 当今陛下下旨修建福康宫时,曾将其后身御花园的一部分也围了进去,为的就是方便漓太妃不出宫门,便能欣赏到四时花景。 李持盈跟着宫女走在前面,林清妍略隔开了四五步的距离相随在后。 这本是常见极了的场面,落在永昌伯夫人和贺徽音两人眼里却有了全然不 同的意味。 “弟妹只离席了半盏茶的时分,辈分竟比大嫂还要高了。难道说李夫人从未教导过你尊者在前的礼数吗?真是丢我贺家的脸。” 未等李持盈和林清妍走到桌案围出的一片空地上,贺徽音冷嘲热讽的声音就先毫不意外地响了起来。 “住嘴!” 李持盈尚未开口,永昌伯夫人就先冷着脸呵斥了贺徽音一句。 贺徽音瑟缩了一下,但看向李持盈的眼神里仍是浓浓的挑衅。 她自幼被宋氏娇惯养大,虽说嫁进永昌伯府数年,被永昌伯夫人调教得不敢再入同儿时那般跋扈无礼。 但李持盈那日竟敢拿永昌伯夫人威胁于她,贺徽音每每想来,都会觉得怒火中烧。 李持盈根本没去理会跳脚的贺徽音,领着林清妍往漓太妃面前站定,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 “回禀娘娘,臣女和大少夫人已经备好了为您的贺礼,还请娘娘过目。” 漓太妃正和身旁几位官眷叙话,听到李持盈的声音,收回眸光,缓缓给了李持盈一个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眼神。 “那便呈上来罢。叫人将那些歌舞杂耍的都撤了,日日在宫里都看这些东西,本宫也早腻了。” 宫女 领命下去,不一会儿,后花园另一端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和喷火、抛绣球的伶人便都退了出去,给李持盈留出来一片极宽敞的空地。 这下真是把自己架到火上烤了。 李持盈心底失笑,该有的礼数仍旧一丝不苟,神情温婉恭顺。 “还得劳烦娘娘命人再抬一面琉璃屏风和一床锦衾上来,要厚些的,最好是捺长银针都插不透的那种。” 席上众人都听得迷迷瞪瞪,唯有秦氏似是想起了什么,一直紧紧锁着的眉心逐渐放松开来。 秦氏了解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女儿。 每当李持盈露出这般温婉恭顺的神情时,就代表她对此事必定胸有成竹。 漓太妃挥手示意宫人按照李持盈的要求准备。 不消一会儿,便有三四个小黄门抬了一扇双面彩绘花鸟纹的琉璃屏风上来,外加一床葡萄莲枝百子多福被面的锦衾。 “劳累几位公公将锦衾挂在屏风上,再站在后面按住,保证这锦衾能够稳稳当当地挡在屏风后面。” 李持盈指挥着小黄门将锦衾放到该放的位置上,又回头对不明所以的林清妍道:“林姐姐,可否借随身携带的琉璃镜一用?” 林清妍一双杏眼瞬间瞪得溜 圆,从袖里取出琉璃镜,放至李持盈向上摊开的右手掌心。 李持盈知道林清妍是想问她,为何知道自己随身带着铜镜。 前世的街头巷尾传遍了谢家大少夫人血书三千字,手握新婚那日永昌伯世子亲手送给她的琉璃镜,以最决绝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间。 李持盈垂眸,装作没有看到林清妍眼底的疑惑,转身走向空地中央。 她沉默地对着漓太妃躬身行礼,随即退开几步,手腕一抖,便将银针和素锦帕子穿到了一起。 李持盈仰起头瞧了瞧日头,将琉璃镜对着日光照射过来的方向倾斜了几分,正正投射在了锦帕上浓墨勾出的大鹏展翅图样上。 时值正午,刺眼的日光从福康宫华美的彩绘间倾泻而下,将锦帕上的图样映得格外栩栩如生。 随着李持盈手腕的不停抖动,素色锦帕上大鹏展翅的图样一点点映照在了十步外的琉璃屏风上。 虽然有些模糊,但那扇琉璃屏风晶莹剔透,已经足够在场之人辨认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图案。 贺徽音在看清屏风上映出图样的那一刻便忍不住出言嘲讽道:“我还以为你能闹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呢,没想到就是个大鹏展翅。” “若是我记得没错,这玩意儿前些年就有伶人在太后娘娘的寿宴上弄出来过,你如今这般,岂不是东施效颦了?” 李持盈只当做有人放了只疯狗在耳边狂吠,扬声对看得有些入神的漓太妃道:“娘娘可还满意臣女的贺礼?” 话音落地,在场宾客都等着漓太妃的答复,却半晌没有动静。 “太妃娘娘?” 大宫女在漓太妃耳边轻声唤了一句,漓太妃这才回过神,怔怔地望向屏风上寥寥几笔、却仍显传神的展翼鹏鸟。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漓太妃喃喃自语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下首永昌伯夫人愈发深沉的脸色。 “娘娘觉得如何?” 李持盈久久未等到漓太妃的答复,不得不拔高了声音又问了一次。 “……很好。” 漓太妃似是才听到李持盈的声音,从思绪中慢慢苏醒过来,声音有些发哑。 “你的这份生辰贺礼,是今日最得本宫心意的。来人,赏。” 在场宾客纷纷露出震惊不已的神色,贺徽音更是难以置信。 她腾地站起来,指着李持盈的鼻子就嚷道:“李氏这把戏在宫里早就屡见不鲜了,太妃娘娘何出此言?!” 第二十三章 训斥 永昌伯夫人腾地站起身,抬手就甩了贺徽音一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正殿里回荡着,方才还有宾客在窃窃私语的席间瞬间鸦雀无声。 贺徽音捂着脸看向永昌伯夫人,难以置信道:“母亲,难道儿媳说错什么了吗?” 永昌伯夫人胸口不停起伏着,几乎要气得当场昏倒过去。 她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严苛持家,让永昌伯府女眷都有了言行举止堪称当世女子典范的美名。 如今这一切都被贺徽音大庭广众之下的疯癫表现给毁了! 永昌伯夫人越想越气,干脆又抬手甩了贺徽音一耳光,厉声呵斥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太妃娘娘面前撒野!” 说完,永昌伯夫人立即转身跪倒在漓太妃面前,重重叩头。 “妾身管教儿媳不当,扰乱寿宴,还请太妃娘娘责罚。” 漓太妃显然还沉浸在方才李持盈设法映在琉璃屏风上的大鹏展翅图样里,久久未曾回神。 听到永昌伯夫人的话,漓太妃眉间刚刚融化开几分的愁绪又重新凝了起来,声音也带了些不耐。 “这与伯夫人无关,是你那儿媳自己不懂事,竟在本宫的席面上当面质疑本宫的意思。” “此等小事交由夫人自行处理 便罢,本宫只罚她抄写几卷《金刚经》,待过段时间本宫前往松山寺祈福时在佛前烧了,也算是让你的儿媳替自己赎赎罪。” 漓太妃冷着脸说完,又侧过头看向正端庄立于宴席中央的李持盈,神情逐渐柔和起来。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李持盈俯身一拜到底:“臣女名为持盈。” “持盈……保守成业,倒不似寻常女子名字那般小家子气,很不错。” 漓太妃轻声重复着,微微颔首。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这是《老子》里面的话,想来你父亲当是对你寄予了厚望。” 李持盈脸上的笑意有些僵住。 所幸理智还在,她仍是笑着点了点头。 “父亲的确对臣女关爱有加。” 站在不远处,正旁观着漓太妃和李持盈对话的秦氏忍不住唇角抽搐。 前些日子李持盈还和李戈吵得天翻地覆,如今让她当着漓太妃的面说李戈对她关爱有加,还真是为难了她。 漓太妃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个身量纤纤、眼神却极为明亮有神的少女,感觉透过她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胸有成竹。 难得有人能猜中她的心思,漓太妃越看李持盈越欢喜,索性站起身来,伸手将李持盈拉到面前。 “永昌伯府的三少夫人刚才说,你是晋宁侯贺家的新妇?” 听到漓太妃的话,李持盈脸上的笑瞬间黯然。 “回太妃娘娘的话,臣女的确是曾与晋宁侯世子有过婚约。但如今臣女的父亲已经和贺老夫人提了退婚之事,臣女并不认为自己仍是晋宁侯府的新妇。” 漓太妃眉头微微蹙起,问道:“那你为何要与晋宁侯府退婚?” “若是本宫猜得没错,你父亲应当是原先护国公府的二少爷,如今的禁军校尉李戈罢。” “按理说这样的家世,能嫁入晋宁侯府已是高攀,你肯主动提出退婚,倒真是有几分胆量。” 漓太妃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李持盈听着有些不习惯,但还是应道:“娘娘谬赞。” 漓太妃环视四周,发现席间宾客都好奇地将目光投向了这边,继续说道:“本宫方才答应,若是你的生辰贺礼真让本宫觉得欢喜了,就给你个洗刷污名的机会。” “如今机会来了,本宫且看你要如何开这个口。” 李持盈故作欢喜地谢了恩,又道:“娘娘无需担忧,臣女既然敢在娘娘 面前斗胆提出此事,心里定是有把握的。” 她三两步走到被永昌伯夫人死死按在椅子上的贺徽音面前,露出一个极为温婉得体的笑容。 “四姐姐可敢当着娘娘的面,保证自己方才所言绝无半句虚假?” 贺徽音闻言,眼神逐渐飘忽起来。 她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永昌伯夫人暗自瞪了回去。 “……自然是不敢。” 贺徽音回答地声音极小,若非李持盈和贺徽音只隔了半个桌案不到的距离,根本听不见贺徽音都嘟囔了些什么。 “四姐姐可是心虚了?这样小的声音,怕是除了我和伯夫人外谁也听不到吧。” 李持盈故意大声说给正时时刻刻关注着这边动静的漓太妃听。 她刚刚便察觉出,漓太妃竟似是对自己很有好感。 既然如此,那她便可趁机将贺徽音收拾个彻底。 贺徽音这边听着李持盈毫不客气的训斥,那边又被婆母永昌伯夫人用冰冷的眼神警告着,心下不禁悔恨不已。 自己方才为何要听从表妹宋羽流的话,出言挑衅李持盈? 若非回晋宁侯府和宋氏抱怨李持盈根本就不把贺家放在眼里时,被宋羽流听了个正着,她今日也不会有此下场! 贺徽音心底瞬 间对宋羽流多了几分忌恨。 当然,贺徽音很清楚,李持盈才是让她沦为如今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若是李持盈知晓贺徽音还因为自己顺带恨上了宋羽流,怕是要当场笑出声来。 贺徽音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面上根本不敢表露出来分毫。 她用一种极为委屈的声音对李持盈道:“弟妹,我方才的确是失心疯了,才对你说出这样的话。” “还请弟妹看在我弟弟的份上饶了我这回,日后我定谨言慎行,再也不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来。” 李持盈只是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四姐姐在说这话之前,不如先将侯夫人命你在外谣传的那些话解释清楚,若是由我开口,想来这效果应该不如四姐姐这个亲生女儿来得好。” 贺徽音脸色变了又变,贝齿死死咬在唇上,勒出一道清晰又深印的血痕。 半晌,贺徽音终是忍耐不住,放声大喝道:“李持盈,我已经肯低头跟你道歉了,你休要得寸进尺!” 听到贺徽音的话,李持盈眼前闪现回了前世贺徽音站在宋氏身旁看着她被罚跪、耀武扬威的模样,心底不禁泛起阵阵波澜。 她三两步走上前,抬手便紧紧扯住了贺徽音的袖子。 第二十四章 涂地 “四姐姐管这个叫道歉?” 李持盈差点就要被贺徽音给气笑了。 宋氏和贺徽音这对母女还真是如出一辙的厚脸皮。 都到了如今这个境况,贺徽音还能当着永昌伯夫人和漓太妃的面说出“你莫要得寸进尺”这样的话,李持盈都怀疑贺徽音到底是不是宋氏的亲生女儿了。 宋氏虽然狠辣,但后宅的阴私手段可要比贺徽音高明上不知几倍。 若非李持盈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光是那老参就足够她吃上狠狠一亏。 永昌伯夫人在听清贺徽音话语的一瞬间便捂着心口向后仰去,吓得一直在后面围观的林清妍赶紧上去扶人。 “母亲,母亲!您没事吧,要不要儿媳替您请太医来?” 林清妍焦急地呼唤着永昌伯夫人,漓太妃也赶紧命贴身宫女拿着腰牌到太医院请太医来。 贺徽音惊慌失措地看着乱作一团的席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持盈! 都怪李持盈! 若非李持盈今日非要出席漓太妃的寿宴,非要和她一争高低,她也不会沦为如今这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贺徽音逐渐开始失去理智,几步从桌案后绕出来,拔下金簪握在手里,冲上去就要撕扯李 持盈身上的裙衫。 “贺徽音,你疯了!” 李持盈也被贺徽音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疾步后退,随手抓起桌案上的茶盏就摔到了地上。 砰! 茶盏碎裂的清脆声乍然响起,满室皆惊。 贺徽音迷离的眼神也因此清醒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面目狰狞地扑向李持盈。 李持盈见这法子并不能让贺徽音清醒过来,立刻半蹲下身,眼疾手快地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捏在手心就正对着贺徽音的方向。 “你别过来!你要是敢过来,我就直接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李持盈的声音狠戾而尖锐,甚至把想要上来拉架的秦氏都吓了一跳。 宴席上侍奉的小黄门已经听从漓太妃的指令,围到了贺徽音和李持盈两个人身旁。 但这两个人的身份都极为贵重,不论伤到哪一个都难以收场,小黄门一时不敢下手。 就在这时,后花园围墙外忽然传来一阵阵杂乱喧哗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掌事太监尖细的通报声响起。 “皇上——驾到——” 掌事太监的声音层层递进,传进后花园时,尾音已经拖长了不知多少倍。 漓太妃从宴席开始以来一直镇定的神色也出 现了一丝慌乱。 她大步跨下台阶,在贵妇们和宫人们的惊呼声里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了贺徽音。 “娘娘莫要——” 李持盈想要阻止漓太妃的话刚刚出口,就听到耳边传来砰地一声,贺徽音烂泥似的瘫倒在了地面上,掌心还捏着刚刚从发髻上拔下来的金簪。 在场宾客瞬间目瞪口呆。 半晌,方有和漓太妃关系相近的官眷颤颤巍巍地开口道:“太妃娘娘好身手,妾身……妾身自愧不如。” “什么好身手?” 一道威严又不失亲和力的年轻男声从远处缓缓传来。 方才说话的官眷脸色微变,立刻跪倒在地。 “臣妇给陛下请安!” 在场宾客闻言皆齐刷刷跪倒在地,李持盈也跟着众人跪下,口中高呼万岁。 来人正是大圣朝如今的皇帝,先帝唯一的嫡出皇子。 皇帝扫视福康宫后花园内黑压压跪倒的众人,眸色有些深邃,抬了抬手。 “都平身吧。朕也只是顺路过来瞧瞧母妃,诸位不必紧张。” 后宫西南角的几处宫殿乃是各位太妃所住,按理来说,皇帝不应当踏足。 但今岁燕王不知为何,并未按时回京为漓太妃贺寿,皇帝便亲自前来,替 这个最受他重视的弟弟向漓太妃请安。 众人纷纷起身,皇帝这才注意到地面上尚未来得及收拾起的狼藉,疑惑道:“母妃这里发生什么了?竟是这样热闹。” 漓太妃早就恢复了往常那副平静如水的模样,抚了抚裙角的褶皱,微笑答道:“只是有人同这位姑娘开了个玩笑罢了,陛下无需担忧。” 皇帝循着漓太妃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到了正躲在人群里的李持盈。 “咦?这又是哪家的姑娘?朕竟觉得有些眼熟。” 皇帝盯着李持盈的脸,疑惑道。 李持盈只觉得又有无数道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投在自己的上,心里不禁暗暗叫苦。 她今日究竟是倒了什么霉? 怎么哪个身份尊贵无比的人看见了她,都要生出这样多的好奇来? 李持盈如芒刺在背,但又不得不缓步走出人群来回应皇帝的疑问。 “臣女禁军校尉李戈之女李持盈,见过陛下。” 皇帝在听清“禁军校尉”这几个字时便哦了一声,答道:“原来你是成宴那小子提过的李钰的妹妹,怪不得朕觉得眼熟。” 成宴便是燕王的名讳。 李持盈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没有出声,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 去,也好过被在场那些夫人贵女死死盯着。 好在漓太妃很快就开口替李持盈解了围,将皇帝引入上座。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个小插曲,寿宴接着举行下去,被漓太妃叫停的歌舞杂耍也重新继续起来。 觥筹交错间,李持盈忽然被坐在身旁的林清妍轻轻拍了拍肩,又听林清妍压低了声音对她道:“等下若有人引你到偏殿去,你且跟着去就是了,不必惊慌。” 李持盈眨了眨眼,想要问些什么,却被林清妍眼底的认真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盏茶时分不到,便有小黄门在添酒时给李持盈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跟着自己离席。 李持盈微微颔首,转身跟还在和秦家那些女眷叙话的秦氏打了声招呼,就以更衣的名头跟着小黄门往偏殿走去。 * 福康宫占地极广,从后花园走到方才李持盈和林清妍画画的偏殿都要近乎一盏茶的时间。 李持盈跟在引路的小黄门身后缓缓走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她看四周无人,于是加快了脚步,从香囊里取出一块银角递到小黄门面前。 “这位公公,你可知晓是哪位贵人想与我见这一面?” 第二十五章 燕王 那小黄门却兴致不高的模样,扫了眼李持盈掌心的银角子,低声道:“姑娘还是莫要为难奴才了。” “再走几步便要到偏殿,姑娘何不自己去看?” 小黄门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暗示,李持盈即将拜见的那人是个他开罪不起的人物。 可又会是谁,会选在这深宫里和她见这一面呢? 李持盈正苦思冥想着,走在前面的小黄门脚步忽然一顿。 “姑娘,咱们到了。” 李持盈闻声抬眼。 只见葱茏欲滴的松柏丛后掩藏着一弯新月形状的小池,池水碧绿微皱,满池或深粉、或浅粉的菡萏灿灿地盛放着,在李持盈眼底满映出柳绿花红。 小池岸旁停着一艘只容得下两三人的细窄乌蓬小舟,清风吹过水面,小舟也跟着轻轻浮动。 小黄门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乌蓬小舟,对李持盈道:“贵人已在船上静候姑娘许久,还请姑娘移步上船。奴才先行告退。” 临离开前,小黄门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竹哨递到李持盈面前。 “等下小舟若顺着水道行至太液池,姑娘便吹动这枚竹哨,自会有人到岸边接应姑娘。” 李持盈伸手接过竹哨,点了点头,迈步 径直走向掩藏在花叶深处的乌蓬小舟。 小池偏僻,周遭空无一人。 极度僻静的氛围里,李持盈甚至能听清乌篷小舟里有水正沸腾着,和茶壶碰撞杯盏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李姑娘在岸上站了那么久,不想进来坐坐吗?” 极为陌生的清冷男音透过乌篷小舟的竹帘传了出来,李持盈轻笑一声,扬起声音答道:“不知阁下身份,岂敢轻易上前叨扰。” “无妨。今日是本王请姑娘来的,自然不会觉得被叨扰。” 此话一出,李持盈心底瞬间咯噔一声。 乌蓬小舟里的男人居然自称本王! 如今在京城里的宗室男子并不多,李持盈一时竟猜不出此人的身份。 就在这时,另一道李持盈熟悉的几乎要刻进骨子里的男声响了起来。 “殿下若是还要逗弄舍妹,微臣便不答应明日再和殿下切磋剑法了。” 是李钰! 李持盈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她几乎没迟疑,快步上前掀开乌蓬小舟的油布船帘,紧接着轻声唤道:“大哥!” 李钰闻声抬起头。 李持盈那双如清泉般澄澈的杏眼就这么直直撞进了他眼里,整颗心仿佛都在瞬间融 化成了一滩水。 李钰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控制不住地砰砰跳了起来,胸腔里热血也在不停鼓动着。 他赶忙避开眼,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平和。 “你来了,阿盈。” “阿盈?这是你妹妹的小字吗?” 李持盈在听到那个清冷男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才意识到船舱内并只有李钰一人,还有一位她全然陌生的成年男子。 李持盈耳尖瞬间烫了起来。 她退开几步走到船舱门口,头低低埋着,半蹲下身行了个万福礼。 “臣女见过王爷。” 清冷男声的主人似乎是对李持盈突如其来的动作没有准备,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李钰,没想到你个离经叛道的小子居然能有这么乖巧懂礼的妹妹,再想想我家那个……啧啧,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李持盈也被男人忽然爆发的笑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李钰。 李钰额角的青筋跳个不停,拳头忍不住砸了下桌面,沉着声音道:“阿盈尚待字闺中,殿下还是莫要当着她的面开这样的玩笑了。” 和李钰关系好的可以随意玩笑的殿下…… 那此人的身份 便呼之欲出了。 李持盈理一理方才因匆匆赶路而,皱起来的裙摆,再次俯身行礼。 “原来是燕王殿下,请恕臣女方才有眼不识泰山之罪。” 李钰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对李持盈解释道:“阿盈,燕王殿下是我的至交好友,你不必如此多礼。” 燕王没忍住又笑了出来,指着正在喝茶的李钰就笑得弯了腰。 “哈哈哈!我总算是知道谁能让你吃瘪了!你等着,回去我定要跟龙吟卫的那些兄弟好好说道说道,让他们知道平常一幅冷面煞神模样的李——” “殿下。” 李钰把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扣。 “您是不是忘了微臣答应您今日唤阿盈来,是有正事相商?” 燕王的后半句话被淹没在李钰骤然拔高的声音里,李持盈并没有听清。 但李持盈想都不用想,李钰阻止燕王继续说下去的那些话,应当是不方便让她一个身处局外的闺阁女子知晓。 不知为何,李持盈心底有些失落。 她忽然感觉自己并没有如同想象的那般了解李钰,了解这个和她朝夕相处了十六年的养兄。 而燕王,这个并非李钰家人的至交好友,似是对李钰的另 外一面极为了解,这让李持盈莫名其妙地有些吃味。 未等李持盈深思下去,燕王脸上的神情已经变得正经起来,指了指李钰身旁的凳子,示意李持盈先行坐下。 “李钰跟我说过你想同晋宁侯世子退婚的事了。” 李持盈刚刚坐稳,就听到燕王重新提起了她和贺致远之间那桩如今看来,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声荒谬的婚约。 “其实此事办成也不难。据我所知,晋宁侯夫人一直都对贺致远娶你为正室这件事持反对意见,可惜,如今晋宁侯府真正做主的是贺老夫人。” 燕王闲闲敲着桌案上散放着的茶盏,继续道:“只要能说动贺老夫人,晋宁侯夫人和贺致远那边不会有任何问题。” 李持盈唇角微抽。 有着前世的记忆,这些事她自然是心里门清的。 可说动贺老夫人谈何容易? 若真是如此,她也不必绞尽脑汁想着能否用今日宫宴上有御史弹劾宋氏私放印子钱的事,来说动贺老夫人答应退回李家和贺家先前互换的庚帖了。 燕王注意到了李持盈神情微妙的变化,转头看向李钰,轻笑出声。 “李钰,你妹妹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能力呀?” 第二十六章 说服 李钰懒懒抬眼看向自顾自斟着茶水的燕王,转头安抚似的拍了拍李持盈的手背。 “不用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这人没规矩惯了,和谁说正事之前都得先开几句玩笑。” 李持盈谨慎地点了点头。 她前世今生都未曾和这位燕王殿下见上一面,对他可以说是没有半分了解。 但出于对李钰的信任,李持盈还是耐着性子准备听下去。 燕王也意识到了李持盈并非那种喜欢听人说俏皮话的性子,于是收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妹妹想来也对我方才所言心里有数,我便不卖关子了。” “想要解决此事,唯有求助于护国公府这一条路。” 船舱内静极了,只有从外头传来的阵阵细微风声和鸟鸣声。 李持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求助似的望向李钰。 并非是李持盈打不定主意。 毕竟是否求助于护国公府,对她这个和李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不论求助于谁,李持盈都会欠下对方一份天大的人情。 若是选择护国公府,说不得还要看在李戈的份上对她多加施以援手。 而对李钰不同。 李持盈很清楚,只需短短三年,李钰便会成为燕 王身边最得力的部将,陪着燕王从漠北起兵一路打到京城。 当今陛下昏庸无度,民间早已怨声载道许久。 前世李持盈虽没有亲眼看到李钰攻破宫门,但她相信民心所向。 李持盈并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让李钰被护国公捏住把柄,从而在危急关头驱使李钰,让她成为刺向李钰最尖锐的那一把刀。 李钰感受到了李持盈投过来的灼热目光,心尖忽地一颤。 他侧过脸,对着李持盈尽可能露出一个自认为最柔和的笑意。 “你不必担忧我。殿下早与我分析过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放心,我与护国公府之间不会有任何多余的瓜葛。” “只是为了你退婚的事,也只会为了此事。” 李钰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李持盈再不答应,就好像显得她过于矫情了。 李持盈只好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行谢过殿下了。殿下肯为我劳心此事,我不胜感激。” 李持盈强行将自称臣女的冲动压制了下去。 但面对燕王这种天潢贵胄,李持盈还是无法真正放松下来,脊背不自觉地绷直了。 李钰悄无声息地把手放在了李持盈的后背上,轻轻安抚着她。 燕王望着对面这两个都装 得极是淡定的人,忍不住眼露戏谑。 他和李钰相识多年,虽说素日里谈话的内容只停留在时局政事上,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多少也对李钰这个人有所了解。 李钰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子有如今这般温柔且小心翼翼的态度。 这已经不能用一句关心来解释了。 燕王自认对自家姐妹已是极好,但也做不到像李钰这般,宁可答应护国公府认祖归宗的过分要求,也要请满京城里唯一一个能说动贺老夫人的护国公府老夫人出面。 李戈和护国公府当年的恩恩怨怨,已经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了。 李钰此次瞒着李戈做出了个这样的决定,燕王也忍不住替他捏一把汗。 李持盈深呼吸了几次,力求将心态调整到最平和,这才抬起头来和燕王对视。 “既然如此,不知殿下可否与我仔细说说,有无办法能使护国公府不在此事上为难大哥与我?” 李持盈的想法很简单。 虽说李戈和李钰的名字如今还写在护国公府的族谱上,但毕竟早已分了家,父母这一辈还结了怨。 李钰前些日子贸然前往护国公府寻求帮助,气势上就已经先落人一等。 说句难听话,是他们李 家有求于人,护国公府不管答应还是不答应,都可以拿捏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尽情嬉笑于他们。 李持盈前世尝尽了这种人情冷暖的滋味,不想让李钰也遭受这种侮辱。 燕王偷偷拿余光去看李钰的表情。 果然,李钰眼底有微不可查的惊喜一闪而过,随即又黯淡了下来。 真是没出息! 燕王在心底暗自骂了这个好友一句,故意清了清嗓子。 “我这有两个法子,不过一个简单,一个难办一些。” 李持盈几乎要对燕王这种时不时就卖个关子的态度忍无可忍了。 她心里急得很,但面上又不便表露出来,只得道:“那殿下方便将两个法子都说来听听吗?” 燕王打了个响指。 “这第一个法子嘛,前几日李钰回复应当也跟你说过,那便是直接答应护国公府的条件,回去认祖归宗。” “我不可能答应的。” 李持盈下意识便否决了燕王的话。 燕王颇为意外地抬头看了李持盈一眼,似乎是对她胆敢当面否决他的提议有些意外。 “这第二个法子嘛,说来难办,但若是妹妹你肯亲自出马,那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燕王轻笑一声,从身旁的茶几上,变 戏法似的掏出来了一卷画轴,递到李持盈面前。 李持盈将画轴拉开,一张极为娇媚的美人面庞赫然出现在面前。 画上的美人她并未见过,但细细打量,眉眼间那点娇媚之色又极为眼熟。 “此人乃是此代护国公的嫡长女,你和李钰名义上的大堂姐,李绯月。” 燕王接着道:“我之所以说这个人能够帮上你的忙,是因为她曾在边境随同护国公征战沙场,并非寻常闺阁女子。” “换句话说,李绯月在护国公府的地位仅次于护国公,就连老夫人都几乎对她是言听计从。” 说完,燕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递给李持盈一个“你应该懂得”的眼神。 “只要我能说服这位李大姑娘,退亲的事就不必大哥出面了,我理解的可对?” 李持盈拿着卷轴的手微微有些发颤。 燕王又打了个响指:“没错。” “但你可别忘了,我方才说过,李家大姑娘可不是什么寻常女子,只是想结识她,你都要费上相当难的功夫,何况将她说服。” 真的是这样吗? 李持盈心底冷哼一声,敛了神色,似笑非笑道:“可是殿下如何知晓,我同这李家大姑娘从前有没有几分交情在呢?” 第二十七章 行刺 李持盈此话也并非空穴来风。 在刚拿到画轴的时候,她就觉得画中人极为眼熟,似乎是在何处见过。 在燕王提起李绯月这个名字后,李持盈更是即刻从回忆里筛选出了有关李绯月的所有过往。 她和李绯月儿时曾是见过的。 那时李戈尚未从前途大好的兵部调出,逢年过节时有许多来往的官宦人家。 李持盈年岁太小,秦氏怕冲撞了客人不许她见客,她就躲在花厅的屏风后面,透过屏风的缝隙偷偷望着花厅里进进出出的各家宾客。 而李绯月之所以能给当时的李持盈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是因为李绯月眼神极度敏锐,是第一个发现李持盈躲在屏风后的人。 李持盈轻轻抚摸着画轴,静静等着燕王的回复。 燕王显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若是你和李绯月有交情,那此事便再好不过了,李钰他也不必再去和护国公府那帮——” “殿下。” 李钰又一次出声打断了燕王的话。 燕王自知失言,侧过身去给李钰主动斟了一盏茶,又对李持盈道:“你大哥这脾气,一般人还真是受不了。” “妹妹你瞧瞧,当着你的面他都敢给我甩脸子,何况素日在官衙里。” 燕王嬉皮笑脸地开着玩笑,全然不复刚刚李持盈掀开帘子上船时的清冷端方。 李持盈只觉得有点幻灭。 乌篷小舟在水波上悠悠晃着,不知不觉间就顺着河道漂到了太液池附近。 李持盈又陪着李钰和燕王喝了两盏茶,就出言起身告辞。 “我出来太久了,母亲还在福康宫那边宴席上等着我,多谢殿下的款待。” 燕王摆摆手道:“去吧去吧,索性我还要与你大哥再手谈几局,你先回母妃那边也无妨。” 李持盈微微俯身,权当给燕王行了一礼,起身便想向外走去。 她刚刚伸手打起船帘,听到燕王和李钰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谈话,忽然想起来一个方才被她全然忽略的事实。 燕王此时不是应该还在南海吗?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福康宫后花园的莲花池里,还和李钰一同请她喝了盏茶? 李持盈顿觉古怪。 她想要转身回到船舱里,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便是甲胄碰撞的声响呼啸而过。 “有贼人闯进后宫行刺陛下!快来人抓刺客!” 宫廷侍卫的怒吼瞬间打破了水面上的寂静。 李持盈正往外走的脚步一顿。 “阿盈,回来。” 李钰低沉 磁性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李持盈最熟悉的镇定自若,她刚刚被吓得砰砰乱跳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燕王将手指竖到唇边,示意李钰和李持盈暂时不要说话。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船舱门口,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看去。 “刺客往西南角跑了!快追!” “今日是太妃娘娘的寿宴,方才仪仗经过御花园时便有随行宫女说,陛下要去给太妃娘娘请安,难道说——” “这些人的目标是陛下!” 太液池旁,几个身着深黑甲胄的进军正压低了声音交换着情报。 他们自以为旁人听不清楚,躲在船舱里的李持盈却听了个正着。 李持盈双手紧紧抓着裙摆上的刺绣,脑海里一片空白。 为何今日宫宴上会有刺客出现?! 这是前世未曾发生过的事情。 李持盈恍惚间甚至在怀疑是否是她的回忆存在纰漏。 正当她想要趁着这个空档重新梳理一遍脑海里的记忆时,掌心被一阵暖意包裹住。 “别怕,他们不会发现这里的。” 李钰温热的气息随着声音打在耳畔,李持盈只觉得轻呵呵地痒。 灼热不自觉地浮上脸颊,李持盈指尖轻轻动了动,却被李钰的大手用力包裹地更加严 实。 燕王从船舱门口回来时,便看到了李持盈和李钰双手交握的情景。 他仿佛被烫到了眼睛一般,立刻将脸别开,故意清了清嗓子。 “外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先在这里躲一阵再说吧,等我那两个暗卫回来。” 李钰无声地点一点头。 船舱内随即陷入了沉默。 不知又过了多久,远处的喧闹声和脚步声逐渐平息下来,燕王这才抬起了头,对李持盈说道:“现在可以走了。” 李持盈早就被船舱内粘腻压抑的气氛压得快喘不过气来。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李钰的指节间抽出,草草行了礼就转身出去,压根没注意到李钰骤然深邃的眸色。 * “没想到你李钰还是个痴情人呐。” 看李持盈的背影消失在了草木丛生的太液池深处,燕王这才收敛了笑容。 李钰用左手指节轻轻敲着黄花梨木桌案,再次开口时,嗓音里仿佛掺了冰。 “微臣也没想到殿下还有窥视属下私事的爱好。” 燕王轻嗤一声:“你对你妹妹抱了这样的心思,万一哪天被人传出去了,你们两个可都得身败名裂。你管这叫私事?” “此事与阿盈无关。” 李钰眼底仿佛有烈焰熊熊 燃起,滚烫的火苗几乎要满溢出来。 “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会一力承担所有的责任,不叫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燕王抚掌大笑起来。 “谅你还算是个男人!你放心,我又不是礼部那些浑身都泛着酸气儿的老头子,又不是亲妹妹,你心悦就心悦了,有什么的?我看好你!” 说完,燕王站起来在李钰肩头重重拍了一下。 “你只管去和你的阿盈心意相通,身份什么的,等你我事成后都不过是小菜一碟。” 李钰没有应声,只是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攥紧成拳。 * 李持盈很快就找到了回福康宫的方向。 乌篷小舟漂浮所到之处离方才小黄门领她上船的地方并不远,李持盈没有花费什么功夫就重新回了大殿。 宴席已经正式开场。 皇帝、太后、皇后和宫里的高位嫔妃全都到齐,连方才没有先行前往福康宫请安的宗室勋贵也齐刷刷出现在了空缺的席位上。 衣着靓丽的宫女手捧各色时蔬瓜果,穿行在各个坐席之间,殿内丝竹之声绕梁三日而不绝。 李持盈正想从隔开男女坐席的屏风后穿行回到座位上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第二十八章 绯月 李持盈下意识回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让她意想不到的脸。 “……怎么是你?真吓了我一跳。” 李持盈停住脚步,手掌不停在砰砰直跳的心口上抚着。 林清妍笑得有些羞涩,低声对李持盈道:“刚刚宫里说是进了刺客,你这乍然从外头回来,很容易惹人怀疑。” “不若先跟着我去那边说说话,掩人耳目些,只当作你一直在场。” 李持盈想了想,觉得林清妍说得有理,便抬起脚步跟着她往花园的另一侧走去。 后花园比刚刚李持盈离席时还要热闹百倍,言笑晏晏声不绝于耳。 李持盈跟在林清妍身后左绕右绕,终于在一处堆满了各色糕点的桌案前停下。 桌案的主人正背对着林清妍和李持盈坐着,红裙乌发,虽然只露出半个身子,但也能看得出她比寻常女子要出挑许多的个头。 林清妍三两步走上前,用手从身后捂住那个高挑女子的双眼,玩笑道:“李姐姐,猜猜我是谁?” 李姐姐? 没等李持盈辨认出眼前人的身份,高挑女子就先转过身来开了口。 “除了清妍你,还能有谁爱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眼前女子的声线并不 是寻常姑娘家那般如黄鹂鸣啼般温婉动听,而是泛着微微的沙哑,听起来仿佛是穿越亘古风沙,自金戈铁马的边塞远赴而至。 这样独特的声线,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李持盈半蹲下身行礼道:“持盈见过大堂姐。” 说来也巧,此人正是李绯月。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绯月这才注意到站在林清妍身后不远处的李持盈,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毛。 “这就是你颠颠跑过来说想要给我介绍的人?” 林清妍拉着李绯月的胳膊晃了晃,撒娇道:“李姐姐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了吗?不管长辈们做过什么事,你不为难阿盈的。” “那也得先看看她值不值得我这样做。” 李绯月声调即刻沉了下来,看向李持盈的目光里也充斥了些许警惕之色。 李持盈前世见多了这般情景,倒是对李绯月突然变化的眼神适应良好。 林清妍却被两个人之间倏然冷下来的气氛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一会儿看看李持盈,一会儿转头再看看李绯月,一时间不知该开口帮腔哪一个。 李持盈对林清妍笑了笑。 “没事,堂姐只是想考验考验我罢了,莫要担心。” “我还担不起你这一声堂姐。” 李绯月的反应极为冷淡。 若是换作旁人,恐怕早就被李绯月表面上这套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做派气得拂袖离开,再也不会来主动搭话。 可李绯月这次碰上的是李持盈。 前世在晋宁侯府,李持盈见多了那起子拜高踩低、见风使舵的人。 李绯月这样能将情绪表现在脸上的,在李持盈这儿甚至能称得上一声率性直爽,是能继续相交的人物。 李持盈笑得依旧无可挑剔。 “我知堂姐或许因着父亲的事,对我和大哥都有所误会,但这都不妨事。” “今日既然有幸由大少夫人引荐,和堂姐有了面对面说话的机会,这便是缘分。” 说到此处,李持盈故意对李绯月眨了眨眼,用那种热切且期待的神情望着李绯月。 “不如堂姐耐下性子听我多说几句,兴许我这个人的性子就能讨堂姐的喜欢呢?” 李持盈往前走了几步,一手亲亲热热地挽上林清妍的小臂,另一只手就想挽住李绯月。 李绯月猛地往后一缩,直直撞上了桌案上的那碟枣泥山药糕。 砰! 瓷盘应声落地,撒了一地的枣泥山药糕渣和碎瓷片。 李绯月被吓了一跳,有些懵懵地挠着圆髻上斜插着的玉钗,不好意思地望向李持盈和林清妍。 李持盈当即没忍住笑出声来。 没想到李绯月就是这般表里反差的性子! 凶起来的时候气势十足,真到了要处理人际关系的时候,却又变得可爱得紧。 有旁边随侍的宫女过来收拾地上的狼藉,看到李绯月懵懵的模样,好心出言提醒道:“李大姑娘,想来娘娘们等下还要唤您去舞剑,您可要到偏殿去换身衣裳?” 李绯月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裙摆已经染上了不少糕点的油渍,脸不禁红了红。 “你……你在这里给我等着,我等会再回来和你清算。” 李绯月慌不择路地离了席,剩下李持盈和林清妍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真的是李绯月? 船舱里燕王对李绯月的那几句描述还在耳畔回荡着,李持盈甚至有些不相信方才亲眼看到的那一幕。 “看来今天是没法让你和李姐姐认识了。” 林清妍叹了口气,神情里有明显的遗憾。 “倒也不必那么急,有缘自会结识。” 李持盈随口安慰了林清妍一句,目光状似随意地在后花园里寻找着贺家女眷的 身影。 今日宫宴给她的意外之喜不少,但真正的重头戏还没发生。 只消片刻功夫,李持盈便在皇后坐席的不远处发现了贺老夫人和宋氏的身影。 晋宁侯府在朝中的威势虽然日渐衰落,但军中威名尚在,有不少依傍军功起家的官宦人家依旧愿意同晋宁侯府来往。 宋氏被几个素日里相熟的夫人簇拥着夸赞今日的衣着打扮,唇角的笑几乎要飞到眉毛上去。 她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 宋氏这样想着,目光所及之处忽然多了道便是化成灰她也能一眼认出来的纤细倩影。 她心底升起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厌恶。 李持盈缓步走到宋氏身前不远处的一间小亭台里坐着,保证自己的身影能出现在宋氏的目光范围内。 她这样做,自是有自己的打算。 若她记得没错,那个斗胆到太后面前弹劾宋氏的宫女马上便会出现。 这个视角和距离,不光便于她观察席面上发生的一切,又不会引火上身,让贺老夫人或是宋氏有机会转移太后的怒火,让她无缘无故就沦为两人的替罪羊。 李持盈低头理了理身上稍显凌乱的裙摆,重新抬起头,将注意力放到了贺老夫人那边。 第二十九章 申饬 贺老夫人并未注意到李持盈正朝着这边看来。 她斜眼睨了不远处的宋氏一眼,眼底闪过不屑之色。 便是做了这些年侯府主母,宋氏也改不掉身上那妾室扶正的小家子气,旁人几句好话就能哄得眉开眼笑。 贺老夫人不愿多看,索性阖上眸,手里不断捻动惯常戴着的菩提手钏。 宴席进行到此刻,赴宴的宾客大多都已酒足饭饱。 伶人柔婉的昆曲唱腔在席间回荡着,满是宾主尽欢的和谐画面。 漓太妃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沾染的酒渍,执起杯盏,正想站起身说些什么。 “本宫尚未谢过诸位今日来——” “哪里跑!” 未等漓太妃说完,她的话就被正殿方向传来的一声厉喝打断。 漓太妃尚未离席,听到这声尖叫,眉头也瞬间紧紧蹙了起来,一个眼神扫向身旁的掌事太监。 “何人在此喧哗!” 掌事太监立刻拉长了声调斥道。 “属下奉命来此护卫鸾驾,方才在福康宫外捉拿到了贼人,还请娘娘处置!” 身着银色甲胄的年轻侍卫扭送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仆妇进来,利落地单膝跪地行礼。 女人一身脏乱到了极点的粗布衣裳, 鬓发散乱,发丝上粘着几片枯叶,浑身都散发着不可名状的污浊气味。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李持盈仔细打量着中年仆妇的模样,不禁眼露震惊。 那仆妇并非旁人,正是那日她前往晋宁侯府退亲后、贺老夫人声称已经将其扣在柴房审问的林嬷嬷! 李持盈的心猛地跳动起来。 目光所及之处,贺老夫人和宋氏显然也认出了中年仆妇的身份,纷纷都脸色大变。 漓太妃冷冽如铁的眸光在席间宾客脸上一一扫过,似是断定这些人里有林嬷嬷的同伙。 被周遭数百双眼睛盯着,林嬷嬷陷入了极度的惶恐不安里。 她拼命扭着肩膀,试图挣开年轻侍卫的束缚,却无济于事。 年轻侍卫冷笑道:“到了娘娘面前,你竟还不肯乖乖认罪,真是自寻死路!” 说完,年轻侍卫抬腿便要往林嬷嬷的肚子上踹! “慢着。” 漓太妃起身从高台上走下,缓步走到满眼惊恐的林嬷嬷身旁,居高临下的发问。 “你是谁家带来寿宴上的仆妇?” “娘娘!她便是那个刺客!” 年轻侍卫急了,下意识便出言反驳了漓太妃的话。 漓太妃连个眼神都未给年 轻侍卫,只伸手指了指林嬷嬷的手。 “此人双手细腻,虽然身上脏了些、乱了些,但能看得出来素日里不是干累活的人,衣裳料子也不是寻常百姓之家所能用起的。” “这样的人,你告诉本宫她是刺客?” 漓太妃声调淡淡,年轻侍卫额间的冷汗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着,身子也抖成了筛糠。 “是,是属下有眼无珠。” 漓太妃没有继续理会年轻侍卫,而是转向了林嬷嬷继续发问。 “你还没回答本宫的问题。” 听到漓太妃的话,林嬷嬷惊惶不安的眼底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她伸手将碎发胡乱掖至耳后,重重磕了个头。 “老奴乃是晋宁侯夫人的陪嫁丫鬟林华,求太妃娘娘救老奴一命!” “哦?此话怎讲。” 漓太妃眼底涌现出几分兴致。 宋氏心底暗叫不好,三两步从围观的人群里越众而出,站到林嬷嬷身前。 “娘娘有所不知,这奴才前些日子偷了库房里的百年人参想出去买,妾身念在这些年她劳苦功高的份儿上,还让她继续在身边伺候着。” “谁知今日她竟不知怎地混进了进宫的车队里,还在这儿冲撞了娘娘!还请 娘娘恕罪!” 宋氏赔着笑说完,回头狠狠剜了林嬷嬷一眼,骂道:“几日不紧你的皮,你就敢做出这般狗胆包天的事来!” “还不赶紧磕头赔罪,不然仔细你这条贱命!” 席间刚刚紧张起来的气氛被宋氏几句话缓和过来。 “我还真以为是刺客呢,没想到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 “好戏没了,真是无趣得紧。” 宾客们的窃窃私语隐约地传进李持盈耳里。 宋氏这般行事,是选择彻底放弃了林嬷嬷,使得晋宁侯府能从此件事端里全身而退。 常理而言,宋氏的选择无从指摘。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事态尚未明晰,那个年轻侍卫虽然指认林嬷嬷便是那个擅闯宫闱禁地的“刺客”,但显然,席间主事的漓太妃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林嬷嬷是否真的沾染上了嫌疑尚还有的商榷。 而宋氏在如今这个境况下迫不及待地将林嬷嬷推出去,不光无法撇清此事和晋宁侯府的关系,还会伤了林嬷嬷的心。 或许有人会不解,一个奴才的心而已,伤便伤了,又有什么的? 可林嬷嬷对于宋氏而言,不仅仅只是一个奴才那么简单。 李持 盈前世嫁入晋宁侯府三年,便和林嬷嬷朝夕相处了三年,对其了解颇深。 和其他陪嫁不同,林嬷嬷自幼便服侍在宋氏身边,主仆两人在晋宁侯府相互扶持了近三十年,宋氏才终于坐上了晋宁侯夫人的位子。 林嬷嬷是宋氏的左膀右臂,对宋氏忠心耿耿,几乎知晓宋氏从尚未出阁时到如今所经历的点点滴滴。 整整三十年,便是寻常养一只猫儿狗儿都能养出感情,宋氏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了林嬷嬷。 这如何不让人愕然。 虽然李持盈不清楚中间出了什么纰漏,才会让林嬷嬷以所谓刺客的身份出现在漓太妃的寿宴上。 但直觉告诉她,这是收服林嬷嬷的大好机会。 李持盈退后几步,将身形完全隐在了亭台附近葱郁浓密的海棠树间。 她还需要静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出面。 不远处,漓太妃同样听到了席间宾客的议论声,出言喝止道:“都给本宫住嘴。” “此人究竟是不是刺客还有待细细审问。事关陛下安危,岂是你我这等身份能随意置喙的。你们不想要命了,本宫还想要!” 宾客们赶紧噤了声,纷纷将目光投至刚才跳出来阻止漓太妃的宋氏身上。 第三十章 狡辩 宋氏脸一阵青一阵白,几乎想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 漓太妃这话相当于在宋氏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就差当面说出来,宋氏这般行事是别有目的。 李持盈明显能看到,宋氏的胸口已经开始轻微起伏着,垂着身侧的指尖也发着颤。 这是宋氏动了真怒的表现。 动了怒,思绪也会跟着乱掉,上头时更是会口不择言,说出来心里话。 李持盈低垂着眼去看手腕上那串八十一籽琉璃青金流珠,唇角轻轻勾起了笑。 漓太妃说完并未理会宋氏,而是接着柔声问林嬷嬷。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如今京里有头有脸的官眷都在,你若真有冤屈,这些宾客还能给你做个见证。” 林嬷嬷的身子微微颤了颤。 她抬头看向宋氏,似是想要从宋氏眼底看到一丝怜悯,却只得到了宋氏无情的背影。 林嬷嬷闭上眼,将左手覆于右手之上,高高举到头顶,郑而重之地拜倒在地。 “老奴林华在此,斗胆状告主家晋宁侯府二品诰命夫人宋氏私放印子钱,无视朝廷律法,罪不容诛!” 满室皆惊。 宋氏几乎当场便失了态,指着林嬷嬷的鼻子骂道:“林华,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何时放过印子钱!” 林嬷嬷似是忍耐了许久,终于一吐为快,竟一反常态地反驳。 “夫人竟是将自己做过的那些好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那你有何证据!” 宋氏气得眼眶通红,几颗晶莹的泪将坠未坠地挂在腮边,看向漓太妃道:“太妃娘娘明鉴!” “妾身真的没有私放过什么印子钱,都是这个奴才胡说八道的——” “一个一个说。” 漓太妃冷冷吐出几个字,重新坐回主座,连眼神都未曾给过宋氏一个。 先前围在宋氏身旁恭维的几个夫人见漓太妃并未发怒,便也大着胆子走出来,帮着宋氏说话。 “太妃娘娘,贺夫人是京城这些勋贵里出了名的菩萨心肠,每逢冬日都会施粥,布施捐银更是家常便饭,怎会做私放印子钱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 “就是,贺夫人这样好的心肠,定是那奴才怀恨在心,死到临头想要反咬主子一口。” 就是现在! 李持盈眼神一亮,立刻加快了脚步从海棠林间走出。 宋氏眼露感激地握住几个夫人的手,感动道:“多谢诸位肯出言替我辩解。” 那几个夫人将宋氏团团围住,执手相看泪眼,竟是一副抱团慰藉的可怜模样。 宋氏用锦帕拭了拭眼角 的泪,再次俯身向漓太妃行了一礼。 “还请娘娘好好审问这个贱婢,她为了洗脱嫌疑,竟连妾身这个主子都敢攀咬了,心里定然有鬼。” “侯夫人说这话前就没先问问自己,到底心不心虚吗?” 席间宾客的眸光瞬间都投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宋氏也循声望去,眉毛拧成一团。 “持盈,此事与你一个晚辈有何干系,快回去,别在这里添乱。” 李持盈并未理会宋氏,而是端着世家贵女最为端庄温婉的步伐走到漓太妃面前,深深行了一礼。 “臣女骤然插言,失了礼数,还请太妃娘娘莫怪。” “无妨。” 漓太妃挥了挥手,又问:“不过本宫倒有些好奇,你想说些什么。” “自然是和贺夫人有关。” 李持盈清一清嗓子,抬眼正视着漓太妃那双深邃地几乎望不到底的漆黑眸子。 “臣女有证据证明,林嬷嬷方才所言非虚。” 刚刚静下去不久的席间又因为李持盈的这句话喧闹起来。 宋氏不可思议地望过来,指尖在掌心用力一掐,再开口时便已经带上了哭腔。 “持盈,我知你因为婚宴那日的事对我心有怨怼,但你也不能这般污蔑于我。” 宋氏说着说着,便又 将锦帕放在了眼角拭泪。 “我自知做得不够周全,这段时日也在尽力弥补。这句话是出自真心,便是今生你都不会原谅我,我也愿认下你这个儿媳。” “可你再有怨气、再恨我,也不能跟着林嬷嬷污蔑我私放印子钱啊!那可是要抄家砍头的罪名,怎能随意盖这个帽子!” 李持盈冷眼看着宋氏一番唱念做打,几乎要将在场宾客全都说得信服了。 若非她还存着前世的记忆,若非她是宋氏那起子毒辣手段的亲历者。 怕也是要被宋氏的表象迷惑,真以为她是个一心弥补错误、疼爱儿媳的好婆母了。 宋氏哽咽着说完,偷偷从锦帕后面去瞧漓太妃的神色。 她行事很谨慎,这些年私放印子钱的事只有林嬷嬷和她两个人知道,账本所在之处更是只有她一人掌握。 宋氏算得很清楚,只要一口咬死了林嬷嬷所说的是假话,这件事就会不了了之。 还能顺便将前些日子不知为何暴露的老参一同推到林嬷嬷身上,一箭双雕。 李持盈同样耐着性子等漓太妃的回答,期间还不忘给林嬷嬷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林嬷嬷紧绷着的神色有瞬间的融化,对着李持盈无声地磕了个头。 李持盈将那串琉璃 青金流珠重新绕回腕上,翻开掌心向上,濡湿的汗滴渐渐蒸发在空气里。 既然宋氏自己要放弃林嬷嬷,那就别怪她趁机出手了。 来日想要扳倒晋宁侯府,林嬷嬷会是刺向宋氏,最锋锐的一把尖刀。 漓太妃沉吟了片刻,却将话头重新抛回给了李持盈。 “持盈,你觉得晋宁侯夫人说得可对?” 李持盈差点没憋住当场笑出来。 漓太妃这一抛,可谓是抛得极妙。 既没有说明自己是站在宋氏和李持盈哪一边的,端平了碗里的水; 却又不动声色地将主动权交回到了李持盈手里,让她有机会为自己和林嬷嬷辩白。 李持盈唇角绽开一个温婉得意的笑,声线轻柔,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给宋氏留面子。 “简直狗屁不通。” “李家姑娘,不是我说你,你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姑娘,怎地说话如此粗俗?” 宋氏身旁围着的几位夫人不忿起来,出言指责李持盈道。 李持盈依旧笑得温婉动人。 “诸位夫人闭着眼当久了贺夫人的传话筒,别真把自己当成瞎子聋子了。” 说着,李持盈飞速解下腰间的香囊,将其高高拎到半空。 “睁开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第三十一章 荒唐 众人目光皆被李持盈吸引而去。 被李持盈拎在掌心的香囊很是小巧,锦鲤戏水的纹样,透过针脚的缝隙能隐约窥清里面被切成片装的药材。 宋氏眯缝着眼睛瞧了半晌,没瞧出个所以然,忍不住嗤笑道:“持盈,你可别学着那贱婢说谎话啊。” “侯夫人是将自己做过的好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李持盈翻手将香囊里的老参切片倒到掌心,转头望向林嬷嬷。 “侯夫人不认得不要紧,林嬷嬷,想必你还是记得这支老参的吧!” 林嬷嬷眼底刚刚开始消散的风暴又倏地刮了起来。 她缓缓抬起头,对着瞬间如临大敌的宋氏震声道:“夫人,做了亏心事,可是要被鬼敲门的。” 说完,林嬷嬷又一次俯身拜倒。 “回禀太妃娘娘,少夫人刚刚所拿之物,正是侯夫人前段时日命老奴送到李家的补品之一。” “其余补品都不过寻常,唯有这老参里掺杂了几味极为寒凉的药材,虽说用量不大,但年轻女子服用多了便会影响生育和寿数。” 林嬷嬷说完,郑重地给漓太妃磕了两个头。 “老奴敢保方才所言句句为真,绝无半句虚假!” 宋氏的 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微微颤着,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李持盈见状秀眉微拧,主动挑起话题道:“侯夫人不想说些什么吗?” 宋氏眼角沁出两滴泪来,哽咽道:“持盈,竟连你也不信我了。” 李持盈瞥了眼宋氏,差点被恶心得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前世,宋氏和宋羽流便都是这副博可怜的做派,让人心生怜惜,使尽所有手段也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李持盈几乎厌恶透了宋氏这副做派,但不得不保持着面上的礼节,笑得客套又疏离:“侯夫人这话说得有些古怪。” “除却婚宴当日,我从未和侯夫人有过半句格外的交谈,又何来的信任。” “我只信任郎中的判断和脉案上笔墨清楚的判断。” 漓太妃耐着性子听完了李持盈三人之间的言语机锋,眼底那点兴致逐渐散开,懒懒地抬了抬手。 “来人,去太医院随意请位太医,看看这老参里到底有没有什么下作东西。” 掌事太监领了命,刚要转身,便被李持盈叫住了。 “还请公公莫要请两位宋太医,毕竟侯夫人母家也姓宋,若是沾染了亲缘反而不美。” 宋氏的 脸色逐渐由青转白。 自从她坐上晋宁侯夫人的位置,这还是头一次被一个晚辈当面怼到这种难以下台的地步。 这让宋氏极是窝火,看向李持盈的眸光也卸掉了伪装,逐渐转为不善。 掌事太监的动作很快,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将太医领了过来。 漓太妃招手示意掌事太监过来,指了指李持盈放到托盘上的香囊道:“劳烦太医查一查这香囊里的老参有没有问题。” 宋氏想说些什么,却被急匆匆赶到她身后的贺老夫人拦住了。 “李氏,此事不是前些日子便分明了吗?你又在此纠缠,到底是何居心!” 贺老夫人厉声质问道。 李持盈一点也不怵贺老夫人骤然把高的声调,轻笑一声道:“老夫人怎地不说,前些日子我到贺家退亲时,您口口声声答应要替我将此事查清楚。” “结果三日过去了连个信儿都没有,今日正好有此机会,我为何不能在太妃娘娘面前将此事查个分明!” “你放肆!” 贺老夫人将手中的酸枝木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敲。 “此事乃是晋宁侯府的家事,你身为贺家孙媳,未经长辈允许便将此事私自捅到太妃娘娘面前,简直 是忤逆不孝!” 说完,贺老夫人转身看向神情晦涩不明的漓太妃,微微俯身道:“还请太妃娘娘莫要相信李氏的胡言乱语。” “此事老身早已调查清楚,全都是这个奴才一人所为,和老身的儿媳、和晋宁侯府没有半分关系,晋宁侯府也从未有人想要害过李氏的性命。” 贺老夫人略带责备地对李持盈道:“看在你年轻不懂事的份上,老身也不跟你多计较此事。” “但该领的罚还是要罚,等过几日此间事了你和远儿完婚,你便到祠堂自领家法吧!” “贺老夫人,您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怎么大白天的跑这来做梦了!” 话说到这份上,李持盈也顾及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了,当场便撕了破脸。 贺老夫人想将责任全都推到林嬷嬷身上,她偏不让贺老夫人如这个愿! “究竟是谁教你的规矩?竟然敢跟长辈这样说话,老身从前是看错你了!” 贺老夫人气得面色铁青,举起拐杖就想往李持盈身上打。 李持盈退也不退,就那么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等着贺老夫人的拐杖打到身上来。 这并非她胆大。 而是李持盈料定了贺老夫人不敢当着这么多人 的面,尤其是漓太妃的面对她动粗。 果然,没等拐杖落下,贺老夫人便手劲一松,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母亲!母亲您别吓我!” 宋氏慌慌张张地就伸手去扶贺老夫人,被贺老夫人厉声喝止。 “不用扶老身,老身自己能动!” 贺老夫人眼底蹿着小火苗,直直地瞪向李持盈。 “老身今日若不好好替你父亲母亲管教你,就羞为晋宁侯府的老夫人了!” 李持盈冷笑一声。 “我有父有母,甚至祖父母和外租父母也尚且在世,哪儿轮到你一个外人来管教!” “都别吵了!” 李持盈和老夫人即将剑弩拔张之际,漓太妃骤然出声喝止。 漓太妃似是受够了两人的唇枪舌战,腾地站起身走到方才那个负责查验人生的太医旁边,扬声问道:“结果如何?” 太医一直等着漓太妃出面问询结果,闻言俯了俯身。 “回太妃娘娘的话,这些参片里的确有能够极为寒凉的药材,若是年轻女子服用,便会损伤身体,影响生育和寿数。” 漓太妃微微颔首,昂起头将目光投向仍是面色铁青的贺老夫人。 “贺老夫人,你还有何要辩解!” 第三十二章 噩耗 贺老夫人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太妃娘娘,这些只是李氏从香囊里掏出来的一些人参切片,如何能说明此事与晋宁侯府有关呢?” 漓太妃没有直接回答贺老夫人的话,而是用眼神示意李持盈拿出新的证据来。 李持盈立刻会意。 她大.大方方地任凭席间宾客打量着,又从怀里取出来一张卷成细条的帖子。 “这是那日林嬷嬷奉侯夫人之命,前往李家给我送药材时拿的单子。若是我记得没错,这上面的字迹还是侯夫人的亲笔。” 漓太妃对掌事太监道:“送去给那个奴才辨认辨认。” 李持盈伸手将单子递给漓太妃身旁的掌事太监,掌事太监领了命,快步送到林嬷嬷手里。 林嬷嬷双手接过单子,对着阳光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点头道:“这的确是夫人的亲笔。” “老夫人,您可别告诉我林嬷嬷没这个资格证明,这究竟是不是侯夫人的笔迹。” 李持盈微微抬起下巴。 “嬷嬷在侯夫人身边伺候近三十个年头,若说在场诸位里有谁最为了解侯夫人,林嬷嬷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贺老夫人压根没想到李持盈竟会将礼品单子也随身携带着,一时间 想不到应对的由头。 李持盈瞧出来了贺老夫人的窘迫,决定趁热打铁。 她再次转身看向漓太妃,郑重地跪倒在地。 “此事关系重大,不光涉及到侯夫人利用晋宁侯府爵位私放印子钱,还与方才闯金宫的刺客有关。” “臣女请求太妃娘娘将林嬷嬷送到太后娘娘处,请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亲自审问。” 李持盈如此向漓太妃进言,心里也有一套自己的成算。 李家如今并不由她全权掌控。 若是将林嬷嬷带在身旁,虽说方便了她旁敲侧击宋氏的过往,但同时也不能保证林嬷嬷的安危。 但是皇宫不同。 李持盈刚刚故意将此事拔高到了皇帝遇刺的高度,便是要太后重视此事,将林嬷嬷视为嫌疑人关押起来。 她很清楚所谓的刺客根本不可能是林嬷嬷,那么宫闱禁地,反而会成为保护林嬷嬷人身安危的最佳屏障。 漓太妃听完李持盈的谏言,没有直接表态,反而是好征以暇地问她。 “那你呢?晋宁侯夫人很有可能也妄图下毒害你,你就不想知道此事的真相?” ……这件事她早就清楚是谁做的。 李持盈忍不住暗自腹诽,但面上仍恭恭敬敬道:“ 多谢娘娘关怀。” “但和陛下的安危比起来,臣女的事毕竟是小事,若是在审问林嬷嬷时能顺带问一句此事到底是否由侯夫人指使,臣女便已心满意足了。” 李持盈将话说得妥帖又顺耳,漓太妃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一旁的贺老夫人和宋氏早就按耐不住,想要开口辩解,李持盈却根本不给她们这个机会,紧接着就补了刀。 “太妃娘娘,林嬷嬷乃是侯夫人身边最得用的下人,既然她身上有刺杀陛下的嫌疑,那晋宁侯府诸位女眷是否也该避嫌呢?” 漓太妃若有所思地答道:“的确如此。来人!” 数位身着素色衣裙的宫女从后花园外应声赶来,齐刷刷地给漓太妃行了礼。 “将贺老夫人和晋宁侯夫人先行带到偏殿安置,一应衣食不可缺,但除了偏殿内不得向外走动。” “是,娘娘。” 宫女领了命,直接强行将贺老夫人和宋氏带走,根本不顾她们口中仍旧嚷着“妾身是无辜的”的话术。 安置好席间受了惊的宾客,送走贺老夫人和宋氏,又派了人各去给太后处和皇帝处送了信,漓太妃这腾出空来,领着李持盈单独回了正殿。 两人依次落了座,李持盈 敏锐地察觉到漓太妃看向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生疏 ,多了几分探究。 “这样处置,持盈你可满意?” 李持盈有些惊愕于漓太妃竟会降尊纡贵来询问她的意见,斟酌着开口道:“太妃娘娘决断公允,臣女佩服不已。” “人都散了,你也不必跟本宫客套什么。” 漓太妃似是卸下了方才在宾客面前英姿飒飒的伪装,神情慵懒恣意。 “本宫知道你不是个拘泥于那些规矩的人,也知道你今日选择出这个风头,便是想要借着本宫的场子,让那些曾经欺辱过你的人狠狠跌个跟头。” 听到漓太妃的话,李持盈放在身侧的拳头忍不住攥紧了。 果然,在深宫里一路从贵人坐到妃位的漓太妃面前,她的这些心思早就遁然无踪。 漓太妃注意到了李持盈变得有些僵硬的身子,轻笑一声。 “你不必紧张,本宫单独寻你说话,并不是想和你清算什么,而是受了成宴那小子的嘱托,托本宫多照拂照拂你。” 李持盈呼吸微滞。 “娘娘知道燕王殿下已经回京了?” 漓太妃哈哈大笑起来。 “本宫早就知晓了!池子里那条小船还是本宫亲自教人给那小子和李钰准备的 ,你觉得如何?” 李持盈顿感汗颜,抹了抹额间的汗道:“那小舟的确做工精致。” “成宴刚托人回来传话时,本宫还以为他是看上了一个有婚约在身的女子,吓了一大跳。” “后来他专门写信解释说你是他至交好友的妹妹,本宫这才知道李戈竟然还有你和李钰这么一双出色的儿女。” 漓太妃招手示意李持盈走到她身旁,将一对翡翠手镯褪到了李持盈手腕上。 “说起来当年本宫和你母亲也算是有过一段交情,时间匆忙,本宫也没特意准备什么,这姑且算是给你的见面礼。” 李持盈打量着水头极好的两只镯子,连忙跪地谢恩,却被漓太妃一把拉了起来。 “私底下就不必多礼了,成宴和李钰交情甚好,今日本宫见了你也十分欢喜,以后你便当是自家子侄一般,随时都可进宫与本宫说说话。” “那臣女便谢过娘娘恩典了。” 李持盈坚持着给漓太妃行了礼,漓太妃阻挠不过,只得无奈地够了李持盈这一礼。 漓太妃还想和李持盈再说些什么,正殿外忽然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小宫女,附在漓太妃耳畔说了些什么。 漓太妃方才还溢着欣慰之色的眸底骤然一沉。 第三十三章 母女 李持盈也察觉到了正殿内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氛,低声问漓太妃道:“娘娘,可是发生何事了?” “陛下方才在假山处被歹人袭击,受了些皮肉伤。” 漓太妃面色深沉如水,沉吟片刻,嘱咐李持盈道:“本宫派人送你和你母亲出宫,你且回府安心等着。” “宫里,怕是还要有一场风波。” * 李持盈跟着漓太妃亲派的小黄门,沉默着往宫门方向走去。 她本想到临时安置宾客的宫室内寻秦氏一同出宫,却被宫女告知秦氏早早便跟着秦家女眷离开了,只留了句要她事后自行回府的口信。 李持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当听到宫女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但无论如何,秦氏怕是因着今日的事动了肝火,这才连和她一同回府都不想。 李持盈刻意将思绪沉浸在方才和漓太妃的对话里,并未注意到何时马车旁多了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我来接你回府。今日可是被吓到了?看着你的脸色有些不好。” 李钰低沉微哑的声线将李持盈的思绪唤回现实。 她敛了神色,笑道:“大哥放心,我没事。” 李持盈说完,又转而故意将话题岔开:“ 大哥过来接我,不会耽误和殿下商议要事吗?” “他能有什么要事和我商议,在你来之前就都说得差不多了,留我单独说话,也只不过是为了再多叮嘱几句。” 李钰并不想在李持盈面前多提及有关燕王的事,于是问道:“方才宴上我不在,贺家那些人可为难你了?” 即便是暂时不告诉李钰宫宴上的那些唇枪舌战,但人多眼杂,李钰早晚也会从他人嘴里听说这些。 李持盈索性也不瞒着李钰,挑挑拣拣着将今日之事全都说给了李钰听。 “我们阿盈做得极好。” 李钰伸手摸了摸李持盈头顶毛茸茸的碎发,眼底溢出几丝笑意。 李持盈的身子微有些僵住,僵硬地道:“咱们快点上马车吧,再不走,怕是回府时得天黑了,又平白无故挨一顿骂。” 李钰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拉着李持盈上了马车。 * 李府地段略微偏僻了些,马车行了许久,直到天边烧起橙黄色,才将将停在了李府正门前。 李持盈跟着李钰身后下了马车,一进门,便看到把脸板得紧紧的金缕正站在门前,似是专门等着两人回府。 “大少爷” 金缕给李持盈和李钰各自屈膝行了一礼, 沉声道:“夫人请您和大姑娘去趟正院,特意嘱咐了不必换衣裳,一回府便立刻到正院去。” 李持盈转头望向李钰,见他也一副不知所以的神情,喉头不自觉地紧了紧。 越临近正院,李持盈的心不知为何便跳得越厉害,仿佛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李钰察觉到了李持盈走着走着便要同手同脚起来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一声。 “你这么紧张做甚?母亲也不会真吃了你。” 李持盈耳尖唰地一下红了,转头瞪李钰一眼。 李钰拿李持盈这种恶狠狠里还不由自主带着些娇嗔的模样最没办法,只好摆着手求饶。 两人正玩闹着,李府正院在黑夜里影影绰绰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李持盈瞬间摆正了神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进了正房。 秦氏早早便在正房里等着了。 她换了身家常的天青色细棉衣裙,正坐在绣墩上绣着一件团花纹样的香囊,见李持盈两人进来,头也没抬地回道:“都坐吧。” 秦氏很少有这样过分冷淡的时候。 李持盈愣了愣,有些摸不清楚秦氏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但还是依言坐到了秦氏身旁的绣墩上。 秦氏抬头看了眼李钰,见他还没坐下 ,又冷着嗓音补了一句。 “钰儿,你也坐。” 李钰没动,同样冷着声音回道:“天色已晚,母亲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还要回前院去练武。” “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自个儿长大了,翅膀硬了,如今连我这个母亲的话也不听了!” 秦氏砰地一下将手里的撑子扣在桌案上,眉毛倒着竖起来。 李钰嘲弄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但,他那副神情明显是觉得秦氏说了句废话。 秦氏向来不敢对李钰发火,便是今日在气头上也同样如此。 她很快就将矛头转向了李持盈,冷笑道:“亏得我今日在太妃娘娘面前大着胆子去劝你,你却根本没听,果然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 这句话属实说得过分了些,听得李钰和守在门前的金缕都脸色微变。 可李持盈恍若没听到一般,仍旧笑得风淡云轻。 “该说的说了,该骂的也骂了,母亲可冷静下来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伤我的心?” 秦氏眼圈倏地红了,抬手直指向李持盈眼睛的指尖颤得厉害。 李持盈无所谓地摊开手。 “母亲若是觉得今日我没听从你的劝导,是忤逆了您,那您便这样以为吧。” 在秦氏 逐渐变得不可思议的眸光里,李持盈站起了身:“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盲目听从您的教导了。” “您教会我的那些,只会带给我无穷无尽的痛苦。” 说完,李持盈便扬长而去,丝毫不顾正房里已经开始掩面痛哭的秦氏。 李钰瞥了眼正用帕子不停擦拭着眼角的秦氏,丝毫不曾犹豫,转身便喊着李持盈的名字追了出去。 “阿盈!” 李持盈正快步往后罩房走着,就听到李钰喘着粗气从身后狂奔着追过来,当即有些发愣。 “大哥,你——” 李持盈停住脚步转身,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落入了一个散发着淡淡雪松香气的怀抱。 李持盈的身子瞬间僵成了块木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李钰将李持盈紧紧拥在怀里,左手按在她泛着馨香的发丝间,轻轻将人扣在肩头。 “阿盈,别怕……” 李钰不停用手抚着李持盈的后背,向来冷硬的语调此刻竟温柔得仿佛能沁出水般。 李持盈整个人都被李钰圈在怀里,能清楚地感受到男人快速却有力的心跳。 她僵硬地抬起头,嘴唇颤了颤,想要说些什么缓解此刻有些过分死寂的气氛,却直直撞上了李钰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第三十四章 相邀 李持盈在看清李钰眼神的一刹那,指尖忍不住猛地颤动起来。 “大哥……” 那是种怎样的眼神。 前世,李持盈曾有幸见过自边疆凯旋而来的将领与兵卒,眼底散发着煞气,盔甲上仿佛还残留着浓浓的血腥味。 李钰此刻的眼神,和那些兵卒比起来不惶多让。 李持盈几乎能够确定,李钰此刻是真的起了杀心。 ……可李钰又是对谁突然起了这样的想法? 李持盈不敢继续深思下去。 她扯了扯李钰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麦色肌肤的衣襟,用气声呼唤着李钰的名字。 “李钰,你冷静一点!” 李持盈又轻声唤了几句,李钰被血丝衬得猩红的眼底终于逐渐恢复清明。 他眨了眨眼,勉强对李持盈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阿盈,吓到你了吧?” “……没有。” 李持盈刻意避开和李钰的视线接触,压低了声音答道。 她的确是被吓到了。 方才李钰将她猝不及防地拥进怀里,还可以解释成是以为她被秦氏那番话刺激到了,想要安慰于她。 可李持盈再次抬头时清楚看到的那个眼神,就完全没有办法解释了。 李钰究竟在想些什么? 直到 李持盈浑浑噩噩地推开李钰的肩膀,独自回到了后罩房里,她也想不清楚这个问题。 彤云和雾岚早早准备好了热水,看到李持盈走进来,赶忙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问着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持盈疲惫地闭上眼睛,摆了摆手。 “我明日再跟你们说。替我梳洗吧,我累了,现在只想休息。” 雾岚和彤云对视一眼,默契地闭了嘴,合力帮李持盈卸了钗环和衣衫。 李持盈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前一日宫宴上发生了太多事,临了回府时又被秦氏喊去教训了一顿,李持盈简直身心俱疲。 彤云一大早从金缕处得知了昨晚的闹剧,心疼极了自家姑娘,干脆做主没喊李持盈去给秦氏请安,放任李持盈睡了个难得的懒觉。 李持盈渐渐睡醒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有些懵,晨起时喉咙干得几乎黏得张不开,哑着嗓子唤道:“……彤云?雾岚?” 却半晌也没人回应。 李持盈更迷惑了,用手臂支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探出半个头到床帐外去看窗外的天色。 “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日头已经升到了正空,李持盈被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砰! 李持盈的头直接撞上了架子床的床柱上,疼得当场没忍住叫了出声。 她喊得有些厉害,很快就惊动了正在院子里晾晒衣裳的雾岚。 “姑娘,您怎么了?” 雾岚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李持盈一手捂着头、一手在榻上胡乱摸着什么的场景。 “我没事……” 被自家丫鬟瞧见这副略显狼狈的模样,李持盈窘迫极了,极为生硬地试图转开话题。 “早饭送来了吗?昨日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我感觉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彤云也掀开帘子进了屋,笑着对李持盈道:“姑娘您还惦记着早饭呢,如今都晌午了,要吃也是吃午饭。” 李持盈的脸有些可疑地红了。 她快记不清上次睡到这个时候,到底是多少年前了。 从李持盈记事,秦氏就按着那些世家大族培养贵女的方式来严格教导她,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有规矩,何况是睡到日上三竿。 秦氏总是说,只要李持盈恪守妇道、知礼懂进退,做好一个正室应尽的责任,便不可能不跟夫君举案齐眉。 前世她也曾是这样以为的。 在李戈突然和她断绝关系、再无娘家可回之后,便是得知贺致远 婚前隐瞒了贵妾和庶子的存在,李持盈也强忍着咽下了这份苦楚,一心一意打理着晋宁侯府,只求能有一处容身之地。 可这些只换来了贺家人的变本加厉。 重活一世,李持盈不想再忍了。 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德言容功,都见鬼去吧。 李持盈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活得比所有人都自在。 李持盈飞快梳洗完,很快就注意到彤云提着食盒进了屋,手里还多了张形制有些陌生的帖子。 “这又是谁家的帖子?” 李持盈好奇地问道。 彤云将食盒放到桌上,先给雾岚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去布菜,这才双手将帖子递到李持盈面前。 “这是一大早上护国公府大姑娘派人送来的,说是请姑娘明日到护国公府去赏花。” “李绯月?” 李持盈这次是真的被惊到了。 她刚刚猜或许会是林清妍递来的帖子,毕竟昨日宫宴上她和林清妍或深或浅,也算有了交情。 可她匆匆和李绯月打的那个照面并不那么愉快,李绯月怎会……? 李持盈一边想着,一边从彤云手里接过帖子放到眼前。 帖子上的字迹金钩铁骨,每个笔画都潇洒有力得要从纸面上透出来,光是 通过字迹,便能知道字迹的主人定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家。 “这个大堂姐倒是比我想得要有趣许多。” 李持盈将帖子放到鼻尖轻嗅了嗅,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昨日口口声声说李戈如今和护国公府分了家,老一辈人闹得很是难看,她李绯月也不稀罕和李持盈这个养女来往。 今日便偷摸派人送了帖子来,还特意熏了西域特有、只有勋贵人家才享用得起的零陵香。 说不用心,那都是假的。 彤云和雾岚不知道李持盈心里的弯弯绕绕,只觉得自家姑娘笑得有些不明所以。 彤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持盈的脸色,大着胆子试探道:“姑娘可想去赴约?” “嗯?我当然要去。” 李持盈连饭都顾不上吃,站起身便想到书案前铺纸回帖,好不容易才被彤云劝住。 她抖了抖手里的帖子,对彤云解释道:“这个东西,可不仅仅意味着有人邀你家姑娘去赏花。” “若是真能和李绯月打好关系,说动护国公府老夫人出面为我退亲,便是易如反掌的事。” “放眼整个京城,除了护国公府的李老夫人,没人有这个资格、也没人更合适来替我出面,给晋宁侯府施压。” 第三十五章 赴约 熨帖着暗纹的薛涛笺静静躺在手心,李持盈垂着眼,没有理会身旁眼露惊喜的彤云和雾岚。 李持盈草草用了午饭,想着昨日虽和秦氏闹得很不愉快,但毕竟还顶着母女的名分。 若明日要出门,还是得去趟正院和秦氏打声招呼。 李持盈到内室换了身衣裳,便带着雾岚往正院走去。 和护国公府亦或是晋宁侯府相比,李家堪称一声袖珍,李持盈和雾岚从后罩房走到正院,只用了不到半刻钟。 两人刚走到正院门前,就被人急匆匆地拦住了脚步。 “夫人已经歇下了,还请姑娘过些时候再来。” 李持盈看着面前想要张开双臂拦住自己的二等丫鬟纤云,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是母亲要你在这儿拦住我的吧。” 李持盈不动声色地将眸光投向了纤云身后半遮半掩着的房门,压低了嗓音问道。 纤云毕竟年岁尚轻,面对着的又是主子,被李持盈这么一吓,脸色立刻变得苍白起来。 “姑娘……” “你别怕,我不会为难你。” 李持盈安抚似的笑了笑,又问道:“母亲先前是如何吩咐你的?” 纤云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来秦氏到底嘱咐了些什么 ,红着脸对李持盈道:“还请姑娘恕罪,实在是夫人特意嘱咐过,不许奴婢们告诉姑娘。” 李持盈刚刚还蕴着些笑意的眼渐渐冷淡了下来。 她对秦氏的感情,说来很复杂。 秦氏从小到大待她可谓是如珠似宝,虽说在礼数和琴棋书画这些事上管教严苛了些,但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也是秦氏待她的一片良苦用心。 但无论是那日为了退亲之事争吵时、秦氏下意识看向李戈的那一眼,还是昨晚因着李持盈未在宫宴上听秦氏的主意、被秦氏厉声呵斥,都让李持盈觉得喉头发涩。 秦氏真的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李持盈不这么觉得。 秦氏并非不爱她这个虽无血缘关系、但自襁褓之中便养在身边的女儿。 只是在秦氏心里,和她的丈夫、她的继子比起来,李持盈这个养女太无足轻重。 烈火烹油时,李持盈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若需要雪中送炭时,李持盈便成了可以被秦氏毫不犹豫地抛弃掉的累赘—— 譬如此刻这个境地。 李持盈敛了笑意,放缓了语气对纤云道:“既然母亲不愿见我,我便也不在这儿留着叨扰了。” “只是要你替我给母亲留个 口信。” 纤云原先还有些蔫嗒嗒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 “姑娘请说!” 李持盈不愿再耽搁时间,便直言道:“护国公府大姑娘、便是我需得喊一声大堂姐的那位,下了帖子邀我明日到国公府去赏花,特意来告知母亲一声。” 说完,李持盈便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 时间转眼就到了第二日。 李持盈出府前特意到正院走了一遭。 秦氏依旧不愿见她,李持盈也不愿多耽搁时间,直接出了李家大门。 初代护国公曾追随开国皇帝征战天下,定都京城后,开国皇帝便将临近宫城位置最近、地段最好的一片宅院划给了初代护国公。 如今护国公府已经传承近百年,族中子弟开枝散叶,分家后又在国公府附近买宅置地,几乎占去了半个乐阳坊。 李戈当年也做了同样的选择。 只消不到两炷香的时间,李持盈提前赁的马车便到了护国公府门前。 护国公府的门房早早便站在了路旁,看到李持盈扶着彤云的手出来,便俯身行礼道:“劳烦阁下报上门户和名姓,奴才好为您通传。” 彤云从怀里取出帖子递到门房面前,道:“我家姑 娘是来赴贵府大姑娘的赏花宴的,辛苦小兄弟通传一声。” 门房接过彤云手里的帖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眉头微皱,颇有些为难地道:“贵人,并非是小的不肯通传。” “实在是您这帖子上未写明我家大姑娘的名姓,也未曾盖大姑娘的私钤,小的也不能因为您一句话便去惊动主子啊。” “没有私钤和名姓,小的真没法儿将您二位放进去。” “这——” 彤云拿不定主意,转头看向正站在不远处欣赏着街景的李持盈。 李持盈闻声回头,听彤云简单转述了门房的话,有些不解地问道:“我怎不知护国公府何时有了这样的规矩?” 门房赔着笑答道:“从前的确是没有,是大姑娘回京后总有些宵小之辈妄图闯进国公府闹事,老夫人这才一怒之下定了这条规矩。” 李持盈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她料到了今日的护国公府之行不会一帆风顺,但没想到李绯月竟能在帖子上就给她摆了一道。 昨日递来的帖子,和前世李持盈曾见过的、寻常勋贵世家待客设宴所用的没有半分差别。 晋宁侯府和护国公府之间关系不甚融洽,来往也少得很,李持盈 便是长了两个脑子也猜不到护国公府还有这样古怪的规矩。 不过,这点事可难不倒她李持盈。 李持盈抬头看了看日头的高低,又环视四周,试图从进进出出的仆从里寻找李绯月身旁伺候的下人。 此时距离晌午还有两个时辰不到,按世家大族的规矩,每日在集市上采购的新鲜蔬菜瓜果,应当都会在这个时候送到主家的侧门。 而护国公府此代的嫡长女李绯月,便有个出了名的偏好—— 她喜欢生吃各类时鲜果子。 李绯月在护国公府地位尊崇,极受老夫人和护国公的宠爱。 因此,伺候李绯月的丫鬟每日都会单独到侧门取老夫人特意命人给李绯月定的时鲜果子,从树上摘下来到送到李绯月手边,时间甚至不会超过一日。 而这项任务,大部分时候都会交由贴身的大丫鬟来做。 李持盈也不用做别的,只需要等着李绯月身边得用的大丫鬟来取今日的果子,从人群里认出她,再将那个大丫鬟喊来辨认请帖上的字迹,便可顺理成章地进府。 果不其然。 彤云在门房处没等多久,便看到有一个比寻常丫鬟打扮得精致许多的粉衣少女,从侧门里快步走了出来。 第三十六章 拌嘴 彤云向来聪明灵透,眼神又尖,李持盈和她说完自己的打算不久,便感到后背忽然被人戳了戳。 “姑娘,这人可就是……” 李持盈缓缓睁开眼。 循着彤云所指的方向,一个身着粉衣、头梳双环的年轻少女正提着一个篮子从侧门里走出来,直奔街对面的载着蔬菜瓜果的牛车而去。 “应该是她。” 李持盈伸手捏了捏眉心,嘱咐彤云道:“等下你拿着请帖过去试探试探她。” “是,姑娘。” 彤云拿了请帖三两步走到街对面,刚想上去攀谈,却陡然被人从身后拽住了衣领,踉跄着往前扑去。 幸亏彤云早年跟着李钰身旁的小厮学过几手强身健体的招数,有点武学底子,这才凭着重心强行稳住了身子,转头便去看究竟是何人在身后偷袭—— 彤云一回头,视线范围里的人竟是那个粉衣少女。 “你为何突然袭击我?” 彤云小心翼翼地将请帖收回怀里,拧着眉抬头质问道。 粉衣少女提着满满当当一篮子的林檎果,理直气壮地回道:“因为我看你不顺眼。” “我刚出府就注意到你了,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趁机混进府里偷东西 ?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趁我还没发火,赶紧带着你的那个破纸片子走,别在这碍我的眼。” 被人平白无故冤枉成了贼,彤云也不是个吃素的。 她扑了扑裙衫蹭上的灰,冷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想偷东西了?日头还亮着呢,你就空口白牙地咬人,难不成你家主子没调教过你做狗的规矩么!” “哎呦,真是好利的一张嘴。” 粉衣少女顺手将篮子扔到牛车上,用帕子擦了擦手,一时间来了兴致。 “你是哪家的下人,刚刚跑到护国公府门前来招摇惹事,嘴又这么毒,就不怕回去被主子直接发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 彤云不甘示弱地回道:“满大街这样多的人,到底是谁先惹事,大家伙都长着眼睛、长着耳朵呢,这天底下可没有恶人先告状,反而赢了官司的道理。” 李持盈还在门房处等着彤云领人回来,久久不见彤云的身影,便走到街边去探看街对面的情况。 这不看不知道,看了差点把李持盈惊得当场怔住。 彤云竟和人当街吵起来了! 她也顾不得那么些了,赶忙走了过去,打算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边彤云 和粉衣少女吵得越发激烈起来,甚至吸引了不少过路人驻足看热闹。 彤云暗自觉得不妥,想要趁机抽身。 谁知粉衣少女越发不依不饶,三两步走上前,扯着彤云的袖子不让她离开,说什么也要跟彤云争个高低。 彤云心底焦急,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只得强行耐下性子和粉衣少女谈判。 “你若是再这么不依不饶,我便让我家主子去寻你家主子好好清算这笔账,看看咱俩到底是谁挨罚挨的厉害。” 彤云故意恶狠狠地附在粉衣少女耳边开口,想要用这种办法把她吓退。 只可惜那粉衣少女根本不吃这套,抱着胳膊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以为我会怕这个?笑话!我从小就见惯了这些个手段,便是拿鞭子打我,我也不带有半点犹豫的。” 彤云简直要拿这个胡搅蛮缠的粉衣少女没办法了。 就在这时,李持盈的声音忽然在彤云耳旁响起。 “彤云,怎地去了这么久?你这是……” 李持盈发觉彤云和粉衣少女吵起来的时候,心底便有了主意。 她躲在人群里偷听了一段两人的争吵。 那粉衣少女显然是觉着彤云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 后,不像是个好人,这才莽撞地上去动手抓彤云,结果发现是个误会。 可惜粉衣少女不愿做那个先低头的人,彤云也觉着不能平白无故地被人落了面子,两人就这么纠缠了起来。 李持盈故意装作刚刚到场的模样,用帕子半掩住神情,惊呼出声。 “你怎地这样没规矩,当街便和人吵了起来。我就是这样调教你的吗?” 李持盈说完,飞快地对着彤云眨了眨眼。 彤云立刻心领神会,抬起手便直指着还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的粉衣少女。 “姑娘明鉴啊,此事可不是奴婢一人所为!是这个家伙非要说奴婢是贼,奴婢气不过,才和她争辩了几句。” 粉衣少女眼底还有些发懵,但听到彤云的话,下意识地反驳道:“你鬼鬼祟祟地跟在我身后,我以为你是贼有错吗?” 粉衣少女又嘀咕了几句,李持盈没有听清。 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李持盈将粉衣少女的穿着近距离地打量一遍了。 李持盈虽然出身不高,但前世嫁进晋宁侯府三年,做了三年执掌侯府中馈的主母,她的眼界见识早已不是如今十六岁的她能比的。 粉衣少女这身衣衫,且不 提做工,光是用料便已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能够穿起的,官宦人家的仆妇也甚少有这般待遇。 也只有护国公府这样的勋贵人家,主子身旁最体面、最得用的大丫鬟才能用得起这个层次的料子。 更何况粉衣少女还在发髻间点缀了许多金饰,手腕上还戴着个水头上乘的玉镯,比寻常乡绅家里的小姐还要体面上几分。 如此这般推断,粉衣少女的身份呼之欲出。 正是李绯月身边伺候的大丫鬟。 李持盈回想起昨日宫宴上李绯月气势汹汹的质问,不得不感叹,谁调教出来的婢女便和谁有如出一辙的脾气。 眼前这个粉衣少女,虽然年纪不大,但能和彤云毫无顾忌地当街吵起来,这一身脾性也够人吃一壶的。 与此同时,粉衣少女也注意到了李持盈并未遮掩投过来的目光,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你便是这家伙的主子?” 她微微昂起下巴,扬声问道。 李持盈温婉一笑:“正是。” “也不知我这小奴是哪里开罪了姑娘,姑娘说出来听听,也好让我这个做主子的知晓该如何补偿。” 粉衣少女似是没料到李持盈会这般好说话,明显愣了一下。 第三十七章 正主 “我也不需要你什么补偿,罚这家伙一顿就好。” 粉衣少女梗着脖子,看向李持盈的眼神也由方才的全然警惕,逐渐变得冷淡起来。 李持盈笑意不改,略略思索片刻,当着粉衣少女和围观路人的面耍起了弯弯绕。 “姑娘说话爽快,我也不多耽搁姑娘的时间。” 李持盈荔枝核似的黑亮眼珠转了转,声线里溢出些快活来。 “我听姑娘方才话里之意,可是护国公府的下人?” 粉衣少女闻言呛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若姑娘是护国公府的下人,那我这小奴便没犯任何错。” 李持盈笑眯眯地回道:“我刚刚派她去寻的人,正是姑娘你。” 粉衣少女怔愣了一瞬,随即再次警惕起来。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李持盈没有直接回话,而是从彤云手里接过那张写满了苍劲字迹的薛涛笺,递到粉衣少女面前。 “姑娘只需辨认一番这请帖上的字迹,便知晓我是何人了。” 粉衣少女半信半疑地接过请帖,打略扫了一眼,神色便立即仓皇起来。 “这是我家姑娘的笔迹!请堂妹过府赏花……您是!” 粉衣少女腾地抬眼, 正正对上李持盈眼底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慌忙俯身行礼:“奴婢有眼无珠,还请五姑娘恕罪!” 这回反而轮到李持盈奇了。 “五姑娘?” 李持盈反复咀嚼着这个称呼,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想到李戈早早分了家,护国公府竟还将她和李钰算进了子侄辈的排行里。 真是稀奇。 粉衣少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持盈的脸色,看到她仍笑着,这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五姑娘,不知您为何没直接让门房送您到我们姑娘院里,而是在这儿逗留?” 粉衣少女虽脾性暴烈了些,但能坐稳李绯月身旁一等丫鬟的地位,自然也是个通透的。 她估量着李持盈的脸色,出声问道。 成了。 李持盈在心底对自己道。 “你是护国公府的下人,难道还不清楚你们家老夫人定下的新规矩?没有你家大姑娘的私钤,我如何能凭着区区一张请帖进府。” 李持盈说话时的语气尚且平和,但听在粉衣少女耳朵里,便是已经隐隐约约泛着怒气。 粉衣少女赶忙道:“还请五姑娘息怒!奴婢这就领着您进府,好好教训一顿那个不长眼的门房! ” 李持盈微微颔首,在粉衣少女的指引下重新往护国公府侧门的方向走去。 * 李持盈从门房嘴里得知了这个既脾气火爆、又足够伶俐的粉衣少女名为易欢,是李绯月院里一等一受用的大丫鬟。 李持盈从前便听说过护国公府占地极广。 可如今见识了,方知这“大盛第一世家”的威名之下,乃是实打实的富贵荣华。 她跟着易欢进了二门,又在分隔开前后院的垂花拱门前换乘了软轿。 软轿在花团锦簇的园子里穿行了约两盏茶的时间,才终于停在了一座隐匿在葱茏树木后的院落前。 “五姑娘,此处便是我家姑娘日常起居的蟾光院了。” 易欢抢在彤云之前扶着李持盈下了轿,极为热情地给她介绍着。 李持盈只当听个热闹,趁机旁敲侧击地问了些李绯月的饮食偏好和习惯。 易欢刚刚差点开罪了李持盈,此刻正紧张着,无论李持盈问什么都一一应答。 两人一问一答地说着,很快便走到了蟾光院的正房门前。 “易欢,姑娘不过是让你去取个林檎果,怎地去了这么久……” 略带了些埋怨的声音随着来人的脚步从正房里走出,却在 看清易欢和李持盈两人时戛然而止。 “易欢,这位是?” 易欢瞥了眼站在身后的李持盈,跟来人介绍道:“你傻了?连五姑娘的模样都不认得了!” “亏得姑娘昨日还特意叮嘱过,要咱们这些伺候的人将五姑娘的小像刻在脑袋里。” 来人听到易欢的话也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俯下身恭恭敬敬地给李持盈行了一礼。 “奴婢易宁,给五姑娘请安。” 李持盈坦然受了一礼,语气淡淡:“你们姑娘呢?” 李持盈的耐性有些耗尽了。 她刚用过早饭便出了李府,如今日头已经升到半空,却连李绯月的面都没见到。 易宁和易欢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姑娘早早就命奴婢们在东厢房的暖阁里备好了午饭,还请五姑娘移步暖阁。” 李持盈强行按捺住想要发怒的心情,跟着两人去了暖阁。 如今时值仲春,暖阁里却仍如同刚进了初春一般,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李绯月正坐在暖格靠窗的贵妃榻上,手边闲闲翻着一本《孙子兵法》,听到有人进屋,头也不抬地问道:“何事?” “姑娘,五姑娘到了。” 易宁伸手打了帘子,示意 李持盈跟着易欢进去。 李持盈却站在原地没有挪动,隔着一层纱帘问李绯月。 “大姑娘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李绯月顺手将书放到了炕桌上,一反那日两人初识时的张扬态度,笑着看了过来。 暖阁的几扇窗半开着,有温热黏腻的风自抄手游廊的方向吹拂而来,淡青色的纱帘在风中轻轻浮动着,将李持盈视线范围里的李绯月一层层剥离开。 李持盈实在猜不透李绯月这骤然反转的态度是有什么目的。 但终究是她有求于人,无论李绯月想要出多大的难题,她都要硬着头皮将这块骨头啃下来。 如今不是直接质问李绯月分明知道规矩、为何故意不在请帖上留私钤的时机。 李持盈略微沉吟片刻,略显生硬地将话题岔开。 “大姑娘今日唤我来,除了赏花之外,想来也是有什么事要同我商量吧。” 李绯月却压根没搭理李持盈,斜眼睨着易欢,拧着调子呵斥道:“没眼力见儿的,还不赶紧去给五妹妹上茶水和点心!” “五妹妹在外头折腾了一晌午,你把人请进来了,也不知先送些东西垫垫,没用的东西。” 第三十八章 试探 易欢连忙应是,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李持盈冷眼旁观着李绯月主仆二人的一唱一和,何尝不清楚李绯月这是故意在给自己脸色瞧。 她垂着眼眸,心思瞬间百转千回。 李戈早早便和护国公府间闹得颜面尽失。 今日李绯月故意邀她上门,不管究竟抱了什么目的,都绕不开“笑话”这两个字。 如若此时并未分家,李持盈便和李绯月同样都是护国公府的正经主子,地位一般无二。 可惜李戈和护国公府之间的关系早无转圜的余地,李持盈想求人办事,就只能暂且忍气吞声。 李持盈的眼睫轻颤了颤,不想主动出声,于是静静等着李绯月的下文。 暖阁里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李持盈才隐隐约约听到李绯月略带了些无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持盈,你的耐性还真是比我想象的要好。” “彼此彼此。” 李持盈故意抬头对着李绯月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大姑娘有事不妨直说,我知你也不是爱打弯弯绕的人。” “也好。” 李绯月击了下掌,狭长的凤眼眼尾轻轻抬起,看向李持盈的眼神里满 是探究。 “我知道你想要我帮忙给祖母递话,请她老人家出面替你退亲。” 李持盈心尖猛地一颤,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李绯月忽然受到唇边的手指拦住了。 “你先别急着惊讶,这件事如今在国公府里也算不上什么秘密。毕竟事关李钰认祖归宗的事,多一个人,日后其余人分到的家产便要少上一分。” “咱们那些个叔伯各怀心思,个个都对爵位虎视眈眈着呢,就盼着我那体弱多病的大哥早日归西。” 李绯月这话说得属实有些露骨了,李持盈动了动手指,斟酌着答道:“大姑娘的意思是?” “我同父亲,还有祖母,都是一样的想法。” 李绯月转过身,眸光灼灼地盯着李持盈。 “要么你和李钰想办法劝说二叔回来磕头认错,要么便让李钰认祖归宗。总之一句话,护国公府二房不能断了香火。” 李持盈唇角忍不住抽了抽。 什么断了香火? 不过是李老夫人和护国公怕胎里便有弱症的世子被人暗算,保不住大房的爵位。 这才想让李钰回来顶着护国公府二房的名头,替世子分担些来自于其他几房的火力罢了。 说到底,还是将李钰和她都当成了棋子。 李持盈没法替李钰做这个决定。 她不想让李钰因为自己的原因被迫卷进这场除非有人身死、否则根本看不到尽头的风波里。 但除了这条路,李持盈根本想不到还有什么万全的方法,能够彻底切断李家和晋宁侯府之间的婚约。 也不知贺老夫人到底着了什么魔,李持盈屡次派人上门要求退亲,尝试做出让步,又在宫宴上和宋氏当众撕破脸皮,贺老夫人也说什么都不肯退亲。 软的行不通,李持盈也只能来硬的了。 而李家和晋宁侯府之间地位悬殊,若不求助于护国公府,李持盈几乎连,说动贺老夫人的可能性都看不到。 李持盈一时间陷入了极度的纠结。 李绯月似乎是看出了李持盈复杂的情绪,忽然软了声音安抚她。 “你也不必如此内疚。贺致远那个人,名声早在勋贵圈子里面烂透了,也就二叔为了那点子利益,肯点头将你嫁过去。” “若是换了府里任何一个男丁这样做,祖母都要打断他的腿,李家的女儿可不是谁都能糟践的。” 李持盈索性抛开思绪,黑沉沉的眼里燃烧着 足够燎原整片青空的焰火。 “可我终究不是李家的女儿。” 这句话,李持盈早在前世便已尝尽了其背后隐含的滋味。 这是李绯月这种生下来便被整个护国公府的人众星捧月,又天赋异禀,即便是上过战场,活到这个年岁也是顺风顺水的人能够理解得了的。 李绯月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但下一瞬,又语气生硬地安慰起李持盈来。 “就算你是从旁枝抱回来的,当年也是请了族老见证、开了家谱正式过继的。无论怎么看,从礼法上都和我们这些姐妹是一般无二的,是李家的血脉。” 后面李绯月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李持盈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正和李绯月坐在暖阁窗前的贵妃榻上说话,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紧接着没了意识。 * 李持盈感觉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 “回禀将军,姑娘她……刚刚没了。” 银装素裹的高耸城墙外,明显沧桑了许多的李钰正背着手站在一面勾画了城防线的牛皮地图上,听身后的银甲亲卫汇报着什么。 李钰仿佛没听到一般,沉声反问。 “ 你说什么?” 银甲亲卫战战兢兢地答道:“回禀将军,刚刚城里探子传来消息,说咱们姑娘……没了。” “不可能!” 李钰额角乍然爆开青筋,左手握成拳头重重地砸在桌案上。 他这一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淌下,一滴滴无声没入了李钰脚下暗红色的泥土里。 “……还请将军您莫要太过伤心!您身后还有无数将士的性命,等进了城,在为姑娘报仇也不迟!” 银甲亲卫大着胆子上前抓住李钰的手拼命摇晃着,试图用怒吼唤醒李钰的理智。 李钰却根本没听到一般,仍旧用拳头一下下砸着面前的石头,仿佛可以用痛苦暂时麻痹自己的神经,欺骗自己没有听到刚刚的噩耗。 漂浮在半空中围观着这一切的李持盈心如刀绞一般。 她想要伸出手去抓住李钰的袖子,想要他停下如此自残的行为,伸出的手却直愣愣地穿过了李钰的身体,手心抓到一片空气。 李持盈愣住了。 难道这一切……是前世李钰得知她死讯后,在城外军营里全然崩溃的反应吗? 可她不是已经重活一世了吗?怎么又会梦到这样的场景? 第三十九章 大梦 李持盈一时竟辨别不清自己究竟身在梦里还是梦外。 若是梦里,她为何会梦到前世未曾亲历过的场景; 若是梦外,可她方才尝试去扯李钰衣袖时完全感受不到他指尖的温热。 仿佛她只是个看客,只能心生焦急地旁观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改变。 李持盈紧紧咬住下唇,淡粉唇瓣上赫然出现一道鲜红的血痕。 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李持盈眼前李钰和银甲亲卫的对话仍如滚滚车轮碾过劲草般,无情地向前进行着。 不知过了多久,李钰终于从状似疯癫的状态里逐渐醒转过来,从怀里取出一串八十一籽琉璃青金流珠,紧紧攥在手心。 “晋宁侯府,李家……阿盈,这些曾经害过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一个个的给你偿命!” 李钰轻声念着李持盈的名字,说出来的话却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说完,李钰便蹙着眉阖上了双眸。 李持盈从未见过李钰如此脆弱不堪的模样,整个人仿佛儿时秦氏曾亲手给两人烧制的、用来赏玩的虹色琉璃般易碎。 李持盈心尖猛地一颤。 她此刻忽然有了想要主动抱住眼前男人的冲动。 李持盈想要告诉李钰,她其 实并没有真的死去,而是得了上天垂怜重活一世,能够有机会将前世晋宁侯府曾加害于她的每个人都亲手送下地狱。 可当李持盈伸出双臂,从身后艰难地试图将身形高出她半个头的李钰拥进怀里时,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李钰的身体。 未等李持盈从迷惘中回过神来,她眼前的景象便如万花筒一般开始飞速旋转。 光线被四散的白雾扭曲得碎裂开来,最终化作一片猩红。 入眼是遍地残肢断臂,有四肢缠着白布的兵士抬着担架在倒塌的房屋断梁间艰难地走着,时不时弯下身来,从诗山血海里挖出一两个还有微弱呼吸的同伴。 李持盈的眼神几乎要凝滞住。 直到现在,她也无法确定自己此刻究竟是死后灵魂残存于世间。 还是神明托梦,让她能有幸梦到前世死后发生的一切,让她知晓,这世间还会有一人为了她的死而悲痛欲绝。 李持盈从前便从李戈和李钰的口中得知过沙场的无情与残酷。 但当真正目睹这一切的时候,即便此刻她无法呼吸到空气里的血腥味。 可浓重的死气和窒息感仍然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喉头,哽得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 李持盈下意识在那些四处游荡的士兵里寻找起李钰的身影。 下一瞬,便有再熟悉不过的冷硬男声从身后响起。 “可清点清楚了,这次攻城阵亡了多少弟兄?” 李持盈猛地回头,却在借着日光看清李钰模样的那一刻倏然红了眼圈。 她不清楚面前的李钰从得知她的死讯后,到底经历了什么。 李持盈根本不敢相信,此刻这个黑发里已然掺了银丝,胡子拉碴,两侧脸颊上的肉已经以一种极度病态的模样消减下去的男人,是她记忆里冷淡自持、如霭霭松柏般挺立沉稳的李钰。 跟随在李钰身后的亲卫闻言答道:“回将军的话……此次工程共有三千余兵士阵亡,受伤者八千余众。” “另有重伤者五百余名,身体或有残缺,或伤及肺腑,无法再继续跟随王爷和将军征战,属下已经命人发了抚恤和粮饷,遣人送他们回乡了。” 李钰远远眺望着城门所在的方向,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似乎并没有听清亲卫的话。 “将军?” 亲卫大着胆子唤了几句,李钰这才回过神,提高了声调应道:“我知晓了。” “你先下去吧,到李叔那里支些银子给剩下的 弟兄们吃些好的,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是,将军。” 亲卫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李钰此刻的神色,却没有瞧出什么端倪,只得拱了拱手便退了出去。 李钰站在原地,脚下是被血浸透的猩红泥土,身后是刚刚被士兵堆叠起来的尸山。 李持盈实在有些害怕,手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 她静静陪着李钰站在这片血红色的天地里,四周寂静极了,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滞住。 李钰忽然用手捂住脸,半蹲下身,将脸埋进自己的怀里,双肩轻微颤抖起来。 “阿盈……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每每闭上眼都是你成婚那日被簇拥进喜房的模样。” “我真的悔恨,当初明明知晓贺致远是个人品不端的渣滓,为何还要放任你给予那个渣滓信任,只托付了太妃娘娘对你多加照拂。” “纠根结底,还是我没有尽到自己作为长兄的责任,才让你在那个渣滓的手里香消玉殒,竟放任晋宁侯府成为你最后的魂断之地。” 距离隔得有些远,李持盈并没有完全听清李钰的哭腔里究竟说了些什么。 但夜风隐隐传来的那些话语已经足以让李持盈怦然心惊。 她前世缠绵 病榻,濒死之际并非没有怨过李钰,想问问他当初为何忍心抛下自己远走漠北,再也不管不问。 但李持盈心里也很清楚,她和李钰只是名义上的兄妹,并无真正的血缘关系。 感情再好,也抵不过她出嫁后天长日久不见的消磨。 即便是亲兄妹,出嫁之后娘家兄长愿意费心费力照拂的也并非多数。 那些年,李钰虽未曾在京城露面,但逢年过节的节里从未断过,也时常托人从漠北带些西域传来的时鲜玩意儿给她赏玩。 李钰距离京城千里万里之遥,有贺老夫人的阻拦,李持盈没有人脉将消息传到李钰耳里。 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李钰还能记挂着她这个妹妹,李持盈一直心怀感念。 可现在,李钰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将她惨死于晋宁侯府的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 李持盈恍然发觉,李钰对自己的关怀和爱,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浓重许多。 李持盈活了两世,没有一刻比现在还想要触碰到李钰的手。 她想抱住他,感受这世间唯有李钰才能带给她的、无条件的安全感,想跟他说,不要如此悔恨与自责,这不是他的责任。 她只愿他安稳自由。 第四十章 迷香 与此同时,护国公府,蟾光院。 彤云已经在暖阁外守了足足三个多时辰,却始终没等到李持盈出来,心里不免有些焦急。 李持盈和李绯月见上面时便已经过了午时,如今三个时辰过去,太阳已然从郑州挪到了西沉的方向,两人仍坐在暖阁里未曾出来过。 彤云蹑手蹑脚地走近,侧耳听了听暖格里的动静,问同样守在暖阁外的易欢道:“你可知主子们何时才能出来?” 易欢奇怪地瞥了彤云一眼,秀眉微拧。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过是谈得时间久了些,我家姑娘还能吃了五姑娘不成?你别忘了,这可是护国公府!” 彤云极力忍住想翻个白眼的冲动,耐着性子道:“府上有门禁,姑娘不便回去的太晚。” 易欢哦了一声:“那你等着,过会儿我进去催催。” 话音刚落,李绯月略带了些焦急的声音就从暖阁里传了出来。 “易欢,快去请府医来!五妹妹不知为何突然昏倒了。” “姑娘!” 彤云当即惊呼一声。 她听清李绯月的话,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尊卑了,推开暖阁的门就往内室闯。 易欢想伸手去拦彤云,但李绯月一声催得比一声急,气得跺了跺脚,转身小跑着往前院去请府医 。 彤云三两步闯进内室,一抬眼,便看到李持盈正软绵绵地倒在李绯月怀里,双眸紧闭,似是做了什么极悲伤的梦,眼角有些许水光闪烁。 “五妹妹刚刚人还好好的,说着说着,身子忽然就不受控地往后倒,若非我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额角怕是要撞出个窟窿来。” 李绯月将李持盈的身子往贵妃榻里侧推了推,招手示意彤云过来。 “你家姑娘可是用了什么不易克化的食物?观五妹妹的面色,也不像是身子羸弱的那类,怎会突发昏厥呢。” 彤云绕到贵妃榻的另一侧,伸臂将李持盈护至身后,不动声色地隔开了李绯月和李持盈之间的距离。 “我家主子向来身体康健,今日晨起时精神头尚好得很,用得也都是素日常吃的菜色。” “敢问大姑娘,为何我家主子在这暖阁里跟您独处了两个多时辰,再见时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彤云说得不卑不亢,壮起胆子直视着李绯月的眼睛。 李绯月正愣了一瞬,随即大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护主的!” “既然你怀疑是我对五妹妹动了手脚,那我辩解多少也无用。” “等易欢请了府医来,自会证实我的清白,府医的话你总该信了吧?” 彤云没有说 话,用身体将陷入昏迷的李持盈遮了个严严实实,眼底满是怀疑。 易欢脚程不算慢。 但护国公府占地太广,便是用了轿撵,府医出现在蟾光院院门前时,也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彤云和李绯月便也僵持了整整一炷香。 易欢领着府医走进暖阁,发觉彤云正凶巴巴地瞪着自家姑娘,立刻嚷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五姑娘没调教过你规矩吗?竟敢这么不尊敬姑娘!” “易欢。” 李绯月没有理会彤云略显失态的眼神,出声轻斥道。 易欢不服气地瘪了瘪嘴,迈步退到暖阁的角落里站定。 府医在护国公府里伺候了十余年,早就养成了一身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本事。 在听完李绯月的简短描述后,府医径直上前给李持盈把起了脉。 “这……” 鬓发花白的府医皱起眉,捋了捋胡须,谨而慎之地又把了次李持盈的脉。 半刻钟后,府医终是起身走到李绯月面前,俯身拱了拱手。 “大姑娘,若老夫断定的没错,这位姑娘当是中了一种名为‘三生梦’的迷香。” “竟是三生梦!” 李绯月的神情也逐渐凝重起来。 “据我所知,三生梦已经有数年未曾出现在京城,五妹妹久居深闺 ,怎么会沾染上这等腌臜玩意儿。” 说完,李绯月抬眼看向府医。 “这迷香可有解药?” 府医叹着气摇了摇头。 “三生梦据传源自西域,只需指甲大的香饵,便能使闻香者大梦三生。” “此物并无解药,只能凭着闻香者本身的意志苏醒过来,若是沉醉其中,便唯有生机耗尽这一条路。” 彤云始终紧盯着李绯月脸上的神情变化,却没能瞧出半点破绽。 她自幼被秦氏挑中伺候在李持盈身旁,能够坐稳大丫鬟的位置,靠得就是这一身观察入微的本事。 此次护国公府之行处处透着诡异,彤云下意识便将怀疑的对象放到了主动递来帖子的李绯月身上。 自从回到李家,彤云便察觉到自家姑娘较从前多了些恣意,少了些拘泥。 彤云自认极了解李持盈,知晓她并不是那种会沉溺于幻梦中的人。 但此时此刻,彤云还是忍不住担忧起这所谓“三生梦”的后果来。 “五妹妹自有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 李绯月安抚了彤云几句,接着又道:“五妹妹这副模样也不宜再挪动,不如就在蟾光院歇下,我派人到府上知会二叔母一声。” 李持盈还昏睡着,此处只有彤云能拿这个主意。 彤云 的思绪飞速转着,下一瞬便换上了副恭顺至极的神情。 “那奴婢便替姑娘谢过大姑娘了。” 她俯身行了半礼,状似不着痕迹地提议。 “夫人近日身子不适,大姑娘不若派人到龙吟卫的府衙知会我家少爷,也能有个人替姑娘做主。” 李绯月思索片刻,爽快地答应了彤云的请求。 “如此也好,正巧我也想见见三哥哥。” “劳大姑娘费心。” 彤云又郑而重之地俯身道谢,心里不停乞求着。 “大少爷,您可一定要来啊!只有您来,才能知道到底是不是护国公府的人给姑娘下了迷香……” * 李持盈睡得很不安稳,眉心紧锁,额上时不时便有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凝出。 彤云看得心焦,恨不得钻进梦里将李持盈拉出来,在榻边急得转圈。 最后只能向易宁讨了一铜盆的温水,打湿帕子,一遍遍替李持盈擦着脸颊和脖颈上的汗。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李绯月命人在院内点起油灯,将整个蟾光院映得恍若白昼。 彤云左等右等,始终没等到李钰到了护国公府的消息,整个人坐立不安。 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兵戈碰撞的沉闷响声。 彤云赶忙走到窗边去看,却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第四十一章 争执 满院映如白昼的烛火里,一身银白盔甲的李钰大步流星地从院门外走进,身后跟着一群紧追不舍的家丁。 李钰的脚步几乎迈出了残影,家丁连滚带爬也追不上,只能崩溃地大喊。 “三少爷、三少爷,那边是大姑娘的院子,您不能进啊!” 李钰却好似根本什么都没有听到,绷着一张脸,推开拦在暖阁门前的易宁就往内室闯。 “李钰,你疯了!” 坐在内室屏风后的李绯月腾地站起身,眼睁睁地看着李钰走到贵妃榻旁,从彤云怀里将昏迷不醒的李持盈打横抱起。 李钰抱着李持盈就往外走,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脸色难看的李绯月。 李绯月眼神微滞,紧接着跨步拦在李钰面前,冷冷发声。 “你不能带五妹妹走。” 彤云紧跟在李钰身后,听到李绯月的话,再也忍不住心头压抑许久的怒火,喝道:“大姑娘是否管得也太宽了些?” “大少爷还没认祖归宗呢,他想带姑娘去哪儿,是我们自家的事,跟李大姑娘您何干!” 易欢刚送走府医回来,闻言也立刻回怼道:“你个小门户出身的奴婢懂什么?” 彤云气得脑袋冒言,刚想怼回去,就听到不远处的李钰仿佛 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两个字。 “闭嘴。” 彤云立刻乖觉地噤了声。 易欢平日只从李绯月和府里其他下人口中偶尔听说过几句有关李钰的事,只知晓这是个向来我行我素的。 她瞪着眼睛端详了片刻李钰的脸色,随即轻嗤一声。 “怎么,这就不让人说话了?难不成心虚——” “我说闭嘴!” 话音未落,李钰就乍然咆哮起来,额角和小臂因为用力爆开根根青筋。 易欢被吓得当即缩回了李绯月身后,只露出半颗头来。 李绯月的脸色也同样难看得很。 她环视四周,瞥了眼院门外急得团团转的家丁,抿了抿唇,犹豫着开了口。 “三弟,有什么话咱们都可以好好商量,先把五妹妹放下来好不好?府医说了,她中了三生梦的迷香,经不起这样挪动。” “我知道。” 李钰眼底遍布血丝,浓重得仿佛下一瞬便要凝成实质的杀意在此刻迸发,唬得李绯月不得不后退几步。 李绯月今日数次重塑了对李钰和李持盈这对兄妹的印象。 她肯邀请李持盈来,便是抱了想要试探李家深浅的心思,这才故意在请帖上动了手脚,想看看李持盈究竟有几分聪慧。 李 持盈果然不出她的所料,认出了易欢的身份,顺利靠着那张缺了私钤的请帖进了府,也数次巧妙地避开了她话里的陷阱。 可此刻李钰的反应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李绯月从李家下人那里打探过,知晓李钰和李持盈自幼便同吃同住,兄妹间感情甚笃。 寻常人家的长兄得知自家妹妹中了迷香,虽然也会焦急,但绝不会像李钰这般明晃晃地将杀气外露出来。 李钰对李持盈是否也……太看重了些? 李绯月胡乱想着,依旧不避不让地拦在暖阁唯一一扇通往外间的门前。 “李绯月,我只说最后一遍。让开。” 李钰再度冷冷开口。 李钰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喉咙里刚刚吞了口滚水似的,把彤云吓了一跳。 “大少爷——” 彤云忍不住轻声唤道。 李绯月咬着唇,心底不禁涌上一股怒意来。 她自有记忆起便是护国公府里说一不二的存在,眼力过人,又天生过目不忘,老夫人和护国公都将她视做了天降福星。 后来逐渐长成,她又对骑射武艺生出了兴趣,昼夜苦练剑法,也在亲卫的保护下上过几次战场,自诩和寻常女子不同。 满京城谁人听说她李绯月不赞 一声巾帼英雄? 满护国公府除了老夫人和护国公,谁见了她李绯月不给三分薄面? 便是李持盈待她,也是周全有礼到了极点。 唯有李钰。 也只有李钰敢。 李绯月死死盯着被李钰紧紧护在怀里的李持盈,怒道:“不管你做什么,我今日都不会让你带她走的——啊!” 砰! 李绯月只觉身体被人大力一推,脊骨重重砸上门板,一瞬间钻心的疼从骨缝传至全身,直疼的她动弹不得。 她强忍着疼抬起头,李钰却早已径直抱着李持盈出了蟾光院,留给她一道冷漠的背影。 “姑娘!” 易欢惊呼着将李绯月扶起来,一边扶,一边不忘咒骂李钰不识好人心。 “够了。” 李绯月蹒跚着站起了身,冷冷道:“李持盈在国公府里被人动了手脚,李钰想讨个公道也正常。” “那些人还真是大手笔,为了不让李钰兄妹认祖归宗,连三生梦都用上了,也不枉我在蟾光院里给他们留了漏洞。” 李绯月在绣墩上稍稍平复了片刻情绪,转头吩咐易欢。 “派人去祖母处走一趟,就说我今晚想去和祖母一同用饭。” * 李钰整整一路都没有说一个字。 彤云皱 着眉,细细将李持盈从接到请帖开始、一直到突然昏倒在暖阁里的所有经过都和李钰说了一遍。 说完,彤云满面愁云地问道:“听那个府医说,这个三生梦似是个极厉害的物事,也不知姑娘她……” “阿盈不会有事。” 始终一言不发的李钰忽然开了口。 彤云一愣:“您有解药?” “没有,但我知晓谁有本事解了这三生梦的效果。” 李钰眼尾微垂,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李持盈皱起的眉尖,最终停留在她鬓边那一串淡紫丁香。 “你家姑娘最近都簪着丁香吗?” 彤云还在担忧着李持盈的身子,突然听到李钰说话,愣了一瞬,随即重重点了点头。 “姑娘近来的确偏爱簪丁香,奴婢也劝过姑娘簪些别的,但姑娘说她喜欢。” 李钰闻言,尚还残留着寒冰的眼底逐渐融化成了温软,静静望着李持盈并不算安稳的睡颜。 “只要阿盈喜欢,便什么都是最好的。” 马车缓缓穿行在被黑夜垂笼着的街巷间,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到车轮滚过石子路发出的细碎响动。 彤云见李持盈额间又凝出了些冷汗,想用帕子去擦,车厢突然一晃,紧接着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 第四十二章 惊马 彤云下意识扑到李持盈面前用身子护住主子,焦急地喊出声。 “大少爷,当是惊马了!” “护好阿盈!” 李钰说完当机立断掀开车帘,踩上车驾和车厢连接处的横梁翻了出去。 彤云将仍然昏迷不醒的李持盈紧紧揽在怀里,右手抓紧车窗边缘,试图在不停颠簸着的车厢内保持住基本的平衡。 李钰将车帘甩到车厢顶盖上,大声对车夫吼道:“还不快点拉缰绳!” 车夫却浑然没听到一般,半晌也没有动作,任凭马匹在宽阔的街巷上肆意狂奔。 李钰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妥,探出半个身子用力推了推车夫的胳膊。 砰! 车夫的身体瞬间顺着力道向后仰倒,正好撞在了车厢上,发出一声剧烈的闷响。 李钰一眼便看到正正扎在车夫心口处那枚尾羽漆黑的利箭,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按律法规定,这种尾羽漆黑的利箭只有龙吟卫的人能够使用,龙吟卫的人向来又只听从燕王调令。 难道说是燕王派手下的人下令刺杀了这个无名无姓的车夫? 李钰剑眉紧锁,心思瞬间千回百转。 不,不可能。 燕王不会无缘无故对他和阿盈动手。 李 钰顾不上细想,一脚将车夫的尸体踹了下去,自己坐到了刚刚车夫坐着的位置上开始驾车。 “驾!” 李钰将缰绳狠狠往后一拉,马匹长嘶一声,便开始猛烈地挣扎起来,似是想要挣脱辔头的束缚。 隔着车帘和浓重的夜色,彤云看不清马车外的状况。 她只觉得车厢的晃动霎时间上升了一个级别,于是扯着嗓子喊道:“大少爷再快些,奴婢的力气快要用尽了,怕护不住姑娘了!” 李钰闻言,剑眉拧得更紧。 他大约估摸了下马匹和车厢间那段横梁的宽窄,左手力道再加三分,右手则唰地一下抽出腰间佩剑,径直砍向了缰绳! 缰绳瞬间被砍断,车厢因为惯性向前继续滑行着,直到撞上了街旁一间绸缎装门前的石狮子才将将停下来。 “嘶呜——” 挣脱了束缚的马匹兴奋地嘶鸣一声,撂开四只蹄子,似是意图加快奔跑的速度。 李钰踩着车厢处断裂的横梁向前方尽全力一跃,正正踩在了马匹背部的鞍上。 马匹骤然感受到身上多出的重量,鼻孔喘着粗气,开始不安分地左右摇晃,试图将马背上的人甩下来。 李钰将身体和马背压到一个水平面上 ,右手紧紧握住剑柄,趁着马匹向反方向晃动时用力往下一刺! “嗷——” 马匹发出痛苦地哀嚎,李钰又眼疾手快地往深里刺了几剑。 滚烫的血顺着李钰手腕流到衣袖里,染红了半边衣裳。 他却根本顾不得查看马匹是否死透,利落地翻身下马,疾步走到绸缎庄门前去查验李持盈是否伤到了。 车厢因着猛烈的撞击有所开裂,彤云艰难地抱着李持盈靠在角落里,一双杏眼警惕地四处观望。 彤云远远便看到李钰提着剑往这边走,剑尖还在汩汩滴着血,以为是李钰被马匹伤到了身体,骤然大惊失色。 “大少爷!” 李钰头也没抬地回道:“没事,这是马身上的血。我背着阿盈先行回府,你紧随其后,她的毒耽误不得。” 彤云胡乱地点了点头,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李持盈送到李钰怀里,挺直背脊,随时准备跟在李钰身后狂奔回府。 * 李持盈感觉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 久到仿佛时间过去了一万年,久到再睁开眼时,她差点没认出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烟青色里略掺了些淡粉的床帐在眼前朦朦胧胧地摇晃着,李持盈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上 下都仿佛被什么重物碾过一般,酸痛地抬不起来。 “彤云,雾岚……” 李持盈艰难地唤着,声音嘶哑得太厉害,开口时甚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许是李持盈说话的声音太小,久久都未有人回应。 李持盈口渴得不行,艰难地用小臂撑起半边身子,想自己下床去倒茶水。 结果没等她从床上坐起来,小臂就一阵酸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砸到了床上。 脊骨和床板相撞的痛感贯穿全身,李持盈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真好啊。 原来她看到那一切真的都是梦。 她真的还活着,还有机会亲手将晋宁侯府的那些人送下地狱。 李持盈望着床帐上百蝶穿花的纹样发愣,直到耳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 “姑娘,您醒了!” 彤云刚捧了铜盆进来,准备给李持盈擦洗身子,就发现李持盈已经睁开眼睛望着床帐上的花纹。 她顺手把铜盆放到桌上,围着李持盈左看右看,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 “姑娘可感觉身子有哪里不适?您昏睡了快三日,大少爷请了神医来也只说要等您自个儿醒转。” “为着这事,大少爷这几日一直吃不香也睡不着,整个人 瘦了一圈,老爷和夫人都急个不行,商量着要去护国公府给您和大少爷讨个公道。” 李持盈尚未完全苏醒过来,听到彤云这一长串的叙述愣了愣,随后反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彤云眼圈微红,心疼地看着李持盈和李钰同样瘦得明显变尖了的下巴,慢慢给李持盈解释。 “那日您和李大姑娘在暖阁里谈了许久的话,奴婢心想着该到回府的时间了,便想着让国公府的人进去通传一声。” “谁知进了屋,李大姑娘说您不知为何突然昏倒过去了,叫下人去请府医,把完脉才断定您是中了一种名为三生梦的迷香。” “你说什么?三生梦?” 李持盈下意识抓紧了手边的被单,某底划过一丝异色。 这东西不是前世贺徽音从永昌伯夫人那儿弄回来,给宋氏想法子磋磨她用的东西吗? 怪不得她会做这样光怪陆离的梦。 三生梦效如其名,中毒者会在睡梦中梦见自己这一生最执念、最深刻的那段记忆,若是无法从中挣脱,那便只能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是坊间流传最普遍的说法。 但李持盈知晓,除此之外,三生梦还有一种不曾为众人所知的恐怖效用。 第四十三章 密语 被三生梦牵引入梦境之人,无一不会在梦里偶遇此生最想相见、却永远无法再相见的那个人。 中毒者昏迷不醒后,知晓三生梦真正功用的人便可以趁机询问中毒者在梦里的所见所闻。 而中毒者非但不会察觉自己身在梦中,还会将下毒者的问话误认为成是梦里正常发生的情景,醒来后也不会有所怀疑。 李持盈最担忧的,并非究竟是否有护国公府的人给她下了毒,而是李绯月知不知晓三生梦的这个特殊效用,有没有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趁机询问。 “彤云,你可知道那日我是何时昏迷的?” 李持盈伸手按了按太阳穴,闭上眼,轻声询问彤云。 彤云思考了片刻,摇一摇头。 “那日奴婢在暖阁外等了许久,有李大姑娘的那两个贴身丫鬟在,奴婢没能从外头听清您和李大姑娘的谈话究竟是何时停下的。” 彤云还想接着说下去,李持盈直接疲惫地摆了摆手。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有点累,想再闭上眼歇一会儿。” “姑娘好歹用些东西再睡,整整三日未进水米,要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更何况您的身子本身就比寻常那些姑娘家更羸弱些。 ” 彤云苦口婆心地劝着,李持盈拗不过她,只好点点头道:“我没什么胃口,你让厨娘做些清粥小菜送过来就好。” 彤云欢喜地应了声是,体贴入微地将李持盈扶着坐了起来,又往她身后塞了两个靠枕,这才出门往灶房的方向走。 后罩房里重新恢复了刚才的静谧。 李持盈斜斜椅在并排摞着的两个宝蓝色团花纹织锦引枕上,随手从床头的炕桌上抄起一柄铜制鎏金的如意把玩着,眸色逐渐深沉。 且不提梦里的事究竟是真是假。 光是这一趟前往护国公府,便能隐隐约约让她瞧出些暗藏在如今风平浪静的局面下的算计来。 无论是谁给她下了毒,邀她前往护国公府做客的李绯月都有推卸不清的责任。 李绯月出身国公府大房,如若能有机会,让好不容易才有冰释前嫌趋势的大房和李持盈所在的二房重新陷入纠葛之中,从中获取利益之人便瞬间水落石出。 唯有向来和大房极不对付的三房和四房。 “三生梦如此贵重难得,李家这些人还真是肯在我身上费工夫。” 李持盈忍不住冷笑。 前世贺徽音送到晋宁侯府给宋氏用的那些三生梦,还是 贺徽音从永昌伯夫人那里偷拿到的,寻常官宦人家根本无缘见得。 她李持盈不过是李家的养女,在外名声不显,如今又因着婚约和晋宁侯府纠葛不清。 三房和四房究竟是有多害怕李钰认祖归宗,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方式对她下手。 李持盈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阿盈。” 房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人轻轻推开,李钰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隔开外间和内室的双面彩绘花鸟山石屏风上。 李持盈有些讶异李钰此时会在府里。 “大哥今日没有去上值吗?” 李钰自顾自地绕过屏风,走到李持盈床前彤云这几日用来放铜盆的绣墩上坐下,眼露关切地望向李持盈。 “这几日你一直昏迷不醒,我心里担忧,就跟殿下说等你醒了我再回衙门去上值。” 李持盈心底蓦地划过一股暖流,但还是有些不赞同李钰的做法。 “三生梦的效用听着是唬人,但大哥这些年跟着燕王殿下走南闯北,应当也清楚大多中了这毒的人都会自个醒来。” “大哥为了我这点事耽搁处理政务,实在是有些因小失大了。” 李钰眉头轻皱,否认道:“跟你的安 危比起来,只是耽搁几日到龙吟卫上值而已,没什么要紧的。” 说完,李钰从锦被里将李持盈的手牵了出来,轻轻握在掌心。 “说到底,那些人给你下毒的缘由还是归结于我。” 不知为何,李持盈听着喉头微微有些发涩。 她用力将被李钰握在掌心的手抽了出来,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不知太妃娘娘那边可有关于贺老夫人和晋宁侯夫人的消息传来?” “的确是有,不过可能同阿盈你要想的不太一样。” 李钰没有直接回答李持盈的问话,而是先给李持盈打了个醒。 李持盈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紧接着追问。 “宫里的消息能这么快传出来,就已经足以出乎我的意料了,还能如何不一样?” 李钰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此事并非太妃娘娘出面处置。” “那日太后娘娘听说晋宁侯夫人有打着侯府名义私放印子钱的嫌疑,登时勃然大怒,直接下了令,命慎行司的宫人亲自审问林嬷嬷。” “林嬷嬷没等受刑就将自己所知晓的都吐了出来,太后又命人去晋宁侯府查问,果真在晋宁侯夫人的院子里查出了些蛛丝马迹。” “但因为缺少最关键的账册,太后也没法子给晋宁侯夫人定罪,只得下了道懿旨,明言申饬晋宁侯夫人德行有亏,将其禁足府邸,非太后亲诏不得出。” 李持盈眨了眨眼,心底盘算着该如何才能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 这些她前世便在街头巷尾听说过了。 如今对她来说最要紧的,是想法子将林嬷嬷从慎刑司里捞出来,再寻个地方安置,别白费了她那日顶着压力出言相助的辛劳。 李持盈正思索着,没注意到李钰又悄无声息掀开锦被的一角,将她的手轻轻拢在掌心。 “你一点都不惊讶。” 李钰的语气很是肯定。 李持盈回过神来,微微有些诧异。 “并没有。大哥还未跟我说娘娘是如何处置贺老夫人的呢,怎么还故意提起别的。” 整整十六年的朝夕相处,李钰实在太了解她。 甚至只要一个眼神,李钰便能清楚她李持盈究竟有没有说谎。 李持盈故意避开李钰投过来的灼热视线,低垂着眼,脑子里飞速思考着该如何才能打消李钰的怀疑。 她忽然感受到了指腹处传来的微凉触感,下意识反握住了李钰的手掌。 李钰的指尖瞬间僵硬起来。 第四十四章 烟雨 李持盈指尖稀薄的暖意顺着两人肌肤相贴的缝隙传递而来,瞬间在李钰的脑海里劈成一道闪电。 阿盈竟然…… 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从来自持冷静的李钰此刻只觉得脑海一片混沌,浓烈的欢喜和无措从心底自下而上涌到喉头,翻涌出如蝴蝶振翅般小心翼翼的试探。 “阿盈可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 李持盈的眼睫轻颤了颤。 “大哥心里清楚,何必我再多重复一遍。” 她的左手手指仍旧松松环着李钰明显僵住了的手腕,声音放得极轻。 李持盈只想让李钰不再继续这个有关晋宁侯府的话题。 李钰却是误会了李持盈话里的弦外之音,眼底有转瞬即逝的黯然。 “我晓得了。” 他其实早就清楚,这几日自己若有似无的肢体触碰终会有被李持盈直言婉拒的一日。 但李钰心底还是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钝刀子渐渐分割开一般,闷闷地发着痛。 没等李持盈想清楚为何李钰会突然情绪低落,彤云的脚步声就从门外急匆匆地响了起来。 “姑娘,门房那边传消息说,李大姑娘递了帖子来,正在府外等着进门探望您的身子……大少爷?” 彤云没料到李钰会趁着她不 在进了内室和李持盈独处。 她眉头轻皱了起来:“少爷您来姑娘这儿也未曾提前知会一声,奴婢只让厨房做了一人份的午饭。” 即便是感情甚笃的兄妹,到了如今这个年岁,也是时候该避嫌了。 彤云牢牢记着秦氏前几日私下唤她前去时的叮嘱,板着脸走到桌案前,将手里的食盒放到了桌上。 “姑娘用些吃食吧,李大姑娘那边我托了金缕先去招待着,您也不必急着过去。” 彤云故意忽视了还坐在床边的李钰,伸手掀开锦被,想要扶李持盈起身下床,李钰和李持盈依旧若即若离缠着的两只手就乍然出现在了眼前。 “啊!” 彤云没忍住,短促地叫了一声。 李持盈这才反应过来她仍然握着李钰的手腕不放,脸颊唰地一下变红,像是瞬间碰到了烫手山芋般将李钰的手甩了出去。 李钰瞬间吃痛,但原本沉甸甸坠下去的唇角又重新抬起了一丝弧度,眼神里透着些许释然。 李持盈红着脸解释道:“方才我起身时不小心杵了手腕,大哥帮我正了下骨。” 彤云的眼神狐疑地在李钰身上扫了一圈,不动声色地用身子挡在了李钰和李持盈之间。 被彤云撞破了和李钰的相 处,不知为何,李持盈只觉得后罩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她故作平常地坐到桌旁,看着雾岚进来帮她布好菜,又转头问李钰。 “大哥可感觉饿了,这些东西我一人也吃不完,不如坐下陪我一同用饭。” 李钰摇了摇头:“我来之前在前院陪父亲用过了,你自己吃便好。” 虽然这么说了,但李钰还是走到了桌旁坐下,沉默地陪着李持盈用了一顿简单的午饭。 李持盈心里记挂着李绯月亲自前来探望她的事,只草草扒拉了几口白粥和小菜,就起身想去屏风后换衣裳。 “再多吃些,我先去花厅帮你招待李绯月。” 李钰伸手按住了李持盈的小臂,声音里透着几分不容抗拒。 李持盈确实有些没吃饱,犹豫一瞬,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便多谢大哥了。” 李钰没再说什么,只是对着李持盈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转身出了房门。 * 李家前院,花厅。 “听闻五妹妹整整昏睡了三日,我心里不安,这才特意带了药材和郎中过府来探望于她,怎地连人见一面也不成?” 李绯月坐在上首的红木雕花圈椅上,指尖轻轻敲着扶手,语气里带了些上位者特有的威仪和 不耐。 李持盈昏倒这几日,金缕不知已经听了多少遍类似这般翻来覆去的质问,早就有了应对的法子。 她含着笑道:“大姑娘莫急,我家姑娘今早刚刚醒转,此时还在梳洗,想必等下就能来花厅和大姑娘见面了,还请大姑娘再耐心等待些。” 易欢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听到金缕的话,眉毛一竖,当场便发作起来。 “既然五姑娘已经醒转,病中不宜见风,那带我家姑娘去五姑娘院里探望不就成了?还省得五姑娘挪动。” “五姑娘非得过来见人,到时候要是病的更厉害了,这口锅别又扣到我家姑娘头上去。” “易欢。” 李绯月适时出言,阻止了易欢接着说下去。 但显然,李绯月这个做主子的,怎会不了解自己的贴身丫鬟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她是有意借着易欢的口来告诫金缕,别在这个档口想着耍花招。 和彤云还有雾岚比起来,金缕的养气功夫算得上是李家这些下人里的一流。 即便是心底气到不行,金缕面上依旧维持着得体到了极点的笑,略带歉意地俯了俯身。 “此事的确是奴婢考虑不周。” “但这是我家姑娘的意思,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只 能遵从主子的命令,若是这位姑娘有意见,还请等下亲自跟我家姑娘提。” 易欢被金缕的话噎住,眼睛瞪得溜圆,却碍于李绯月不动声色递过来的眼神不能发作,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就在金缕和易欢僵持之际,花厅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紧接着便走进来一道在场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阿盈还需些时间来梳洗,我先过来,免得护国公府觉着我们李家教养有亏。” 李钰神色极是冷淡。 他嘴里虽说着客套的话,但从进门到坐在了李绯月左侧下手同一套的红木圈椅上,都没有施舍给李绯月一个眼神。 李绯月原本还未觉得有多被怠慢,此时看到李钰这般态度,心底暗藏着的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 “三弟,我此次过府是为了探望五妹妹,没有闲心和你掰扯那些没用的。” 李绯月皱着眉,扬起声音警告着李钰。 李钰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冷笑道:“怎么?” “在你李大姑娘眼里,我替我自己昏睡了整整三日才苏醒的妹妹求一个公道,竟然成了没用的事?” 李钰说完抬起眼,故意忽视了李绯月瞬间沉下来的脸色,紧接着又说了句差点让李绯月当场失态的话。 第四十五章 卑微 李钰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抬眼正正看向李绯月。 “何况你今日前来,并非只是想探望阿盈吧?老夫人想要让你给阿盈带什么话,你直接说与我听便是。” “我为何要听你的?” 李绯月拧着眉,对李钰这种喧宾夺主的做法很是不喜。 “你虽是五妹妹礼法上的同胞兄长,但也不该越俎代庖到此等程度罢。” 李绯月话里挑拨离间的意味太过明显。 李钰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径直执起茶盏,用杯盖拂了拂茶汤上的雪白浮沫。 李绯月心思微动,很快便反应过来了李钰的行径为何这般古怪。 他是在替李持盈拖延时间! 李钰这般不想让她即刻见到李持盈,定然是李持盈的卧房里掩藏着什么秘密! 李绯月掩唇轻笑起来。 “五妹妹刚刚醒转,想必身子尚未大好,不若还是直接让人带我到后院去吧,也省得辛苦五妹妹挪动这一趟。” 说着李绯月便要站起身往外走,走之前还不忘给易欢递了个眼神。 易欢立刻会意,转身便跑到金缕面前命令道:“你过来带路,我家姑娘要去五姑娘的院子里。” 同为奴仆,此人竟敢在自己 面前如此耀武扬威,这位李大姑娘的教养可见一斑。 金缕暗自腹诽着。 易欢没立刻等到金缕的应答,心里有些不耐烦,情绪立刻表现在了脸上,耷拉着眼角道:“我跟你说话呢,你别跟先前五姑娘身边那个丫鬟似的也装聋作哑。” 金缕下意识怼道:“我倒觉得有些人这张嘴长了不如没长,不会说话可以将嘴送给需要的人,可别浪费了。” “够了。” 始终未开口表态的李钰忽然插言道。 李绯月此时人已经走到了小花厅门口,听到李钰的声音,当即便转过身来等着李钰的下文。 李钰却干脆利落的忽略了杵在门口那么大的一个李绯月,径直望向了李绯月身后,眼底绽开如春花般妍丽温软的神色。 “阿盈。” 李持盈刚一走进花厅,就感受到有极为灼热和极尽打量意味的两道视线同时落在自己身上。 她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果不其然,这两道视线的主人分别是李钰和李绯月。 李绯月面对李钰使紧绷的神色,在和李持盈目光相接的那一刻瞬间融化,眼底满满是长姐面对幼妹时该有的关切。 李持盈脸上也浮起惯用的温婉 假面,微俯身行礼。 “大姑娘怎么突然来了?也不事先知会我与大哥一声,倒显得我们怠慢了大姑娘。” 趁着李持盈说话的空隙,李绯月已经将李持盈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就差把人剖开,看看里头到底有没有什么还不对劲的地方。 李持盈被李绯月打量的有些不自在,把身子侧了过去,走到了李钰旁边的圈以上坐下。 李绯月也紧跟着回了座,开始对李持盈嘘寒问暖。 “五妹妹可觉得身子还有哪里不适?祖母特地从库房里寻了些好药材让我带上,说是给妹妹补补身子。” 李绯月说着示意易欢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用托盘送上来,却被李持盈用手势阻止了。 “多谢大姑娘和老夫人的好意,不过药材便不必了。” 李持盈虽然仍旧笑得温婉,但这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想来大姑娘也知晓先前晋宁侯夫人送来的那支老参里被掺了些下作东西,我用后差点伤了身子。” “近日来不论是谁,只要是外头收来的、和吃食沾了边的东西,我一概都不敢用,还望大姑娘见谅。” 李绯月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瞬,应和着点了点头。 “能理解 的。毕竟身子要紧,多注意些是好事。” 话虽如此,李绯月心底还是有些不快。 不管抱了什么目的,她好心好意带了药材来探望李持盈,却被李持盈当面驳了回去。 如此不将护国公府看在眼里,李持盈和李钰这副模样,完全不是要求人办事的态度。 但归根结底,主动权还是掌握在了他们护国公府这里。 只要李持盈一日没有想到别的法子和晋宁侯府解除婚约,那么她李绯月便可以借着护国公府的威势,在李钰和李持盈两人面前充当上位者的角色。 李持盈敏锐地察觉到,李绯月很快便调整好了略微有些失态的神情。 李绯月今日突然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持盈来不及细想,就听到李绯月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说起来前几日五妹妹在国公府里被人下了三生梦的毒,祖母听闻后深感愧疚,因此今日才特意托了我来,好给妹妹带句话。” 李持盈呼吸不自觉地微微滞住了。 这段时日她和李钰为之来回奔走的事,终于要有回音了吗? 可是下一瞬李绯月的回答将李持盈的心情再一次打入了低谷。 “祖母说,若是日 后有机会,她愿意看在五妹妹你的面子上请晋宁侯府中人前往国公府做客,还望妹妹到时能够赏脸光顾。” 李钰在听清这话的一瞬间,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他前阵子私底下前往护国公府时,李老夫人的态度还不是今日李绯月传递而来的这般坚定。 那时,护国公府的态度里透着凡事都能商量的意味。 这几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护国公府的态度在一夕之间骤然反转? 李钰一时想不清楚。 但能够确定的,是护国公府内部不同于李老夫人和护国公的另外一股势力,左右着护国公府如今的表现。 不同于李钰,李持盈却从李绯月的话里听出了另外一种可能。 护国公府极有可能也招惹不起晋宁侯府身后的靠山。 这是李老夫人的婉拒。 这样的假设让李持盈只觉得自己瞬间被淹没在海底般,整个人仿佛被水草紧紧缠裹住。 无法挣脱,也无法逃离。 难道即便重活一世,她也逃脱不掉在晋宁侯府了此残生的结局吗? 不,她绝不会就此放弃! 李持盈猛地抬起头,正对上李绯月眼底尚且残留着些许自矜与轻蔑的神色,冷冷开口。 第四十六章 风起 “听老夫人的意思,是想就此将我在护国公府里遭人暗算的事翻篇了么!” 李持盈甚少有这般锋芒毕露的模样。 她自幼仰承秦氏言传身教,行走坐卧都是世家贵女应有的温婉贤淑,几乎从不与人当面争执。 除却那日在宫宴上被贺老夫人和宋氏无端指责,这还是李钰头一次看到李持盈主动发难。 比起担忧李持盈是否能从李绯月手里讨到好处,李钰更多的是想弄清楚,李持盈为何会突然间转圜了态度。 难道是那日李绯月同李持盈说了什么他不知晓的事? 李钰的思绪开始发散,望向李绯月的眼神也逐渐凝重起来。 李持盈不清楚李钰此刻的弯弯绕,仍旧眼神冰冷地盯着李绯月。 李绯月被李持盈乍然发作弄得懵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堆起笑来。 “五妹妹这是想到哪里去了!祖母只不过是年岁大了,外头的消息传得慢,这才对你和晋宁侯府间的那些事。” 李绯月将滑落到臂弯上的披帛往上拎了拎,又道:“我瞧着五妹妹气色不错,看来身子当是无大碍了。” “我今日话也带到了,如若没旁的事我便先行告辞了,祖母那头还等我回去复命呢。” 李绯月说 着拱了拱手,起身便想往外走。 “还请大姑娘留步。” 李绯月脚步一顿,转身似笑非笑地看向李持盈。 “五妹妹还有什么事?” 李持盈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缓缓从圈椅里站起。 她清楚此时并不是和李绯月谈判的好时机。 护国公府仍旧把持着双方利益关系中的绝对话语权。 而她和李钰,除去燕王和漓太妃隐藏在暗影里的相助,手里根本没有一张能够和护国公府对打、且还不处于下风的牌。 一旦失败,便是满盘皆输。 但局势已经不容许李持盈再等待下一个好时机了。 贺老夫人并没有因着管教宋氏不严,受到太后亦或是皇后的指责。 而太后也并未立即将宋氏私放印子钱之事大白于天下,晋宁侯府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因此陷入舆论的漩涡。 姑娘家的好年华便只有那么短短几岁,拖得时间越久,李持盈的劣势就会越来越明显。 她必须寻找一个能够破局的机会。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三生梦的毒是大姑娘有意纵容国公府里的某位主子暗算我的吧。” 这只是李持盈的一个大胆猜测。 但她赌得就是自己前世对李绯月的格外了解,赌得就是李绯月 不会放弃,想要在护国公府内坐收两边都不得罪的渔翁之利。 李绯月那张素来满溢着英气与骄矜的芙蓉面上瞬间闪过不易察觉的错愕。 李持盈竟真的能猜出来! 李绯月没想到自己为了试探李钰设下的局,反而是李持盈这个局中人率先跳出了桎梏。 不过,这倒是也不错。 起码这对兄妹都用各自的方式证实了自己是个聪明人。 而只有聪明人,才能配得上做她李绯月棋局里的黑白子,让她肯劳动自己做这个中间人。 李持盈敏锐地察觉到了李绯月看向她眼神里的倨傲逐渐散去,化作了些许赞许之色。 没等李持盈开口,李绯月便率先俯身对李持盈行了一礼。 “我这个做姐姐的先在这儿给妹妹赔个不是。” 李持盈微微挑眉:“此话怎讲?” 李绯月既然敢用李持盈的安危做局去试探李钰,自然早在心里打好了腹稿。 “此事说来是我的疏忽。前阵子三叔从刑部那边得了些三生梦的原材料做药引,他知晓这迷香的厉害,便每日都教小厮从角门将药渣倒到外头去。” “正巧妹妹你来那日,平常伺候在三叔身边的小厮坏了肚子,换了个新进府不久的,不认得路。” “偏偏我那蟾光院就在往角门走的必经之路上,这就误把暖阁后头那个墙根当成了角门,开了门就把药渣泼出去了。” 李绯月满眼歉意道:“五妹妹放心,母亲早就命人将这个小厮打一顿赶出府去了,如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妹妹尽管跟我提。” “好啊。” 话音刚落,李持盈便紧接着开口提了要求。 “如若我说,我想让贵府老夫人出面替我推却和晋宁侯府的这桩婚事,便当成我在护国公府遭了人暗算的补偿,又该当何解?” 小花厅内霎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李绯月轻嗤一声:“五妹妹,做人可不能太贪心。” “我之前便同你说得很明白,想要我们大房替你出这个头,就必须做到父亲提出的那两个条件之一。” 李绯月说着便看向不远处始终默不作声的李钰,反问道:“还是说三弟弟为了我妹妹的终身大事,连这点牺牲也不愿意做——” “此事与大哥无关。我有些累了,还请李大姑娘自行出府吧。金缕,送客。” 李持盈垂着眼,斩钉截铁地将李绯月出口的后半句话堵了回去。 事已至此,李持盈也不再抱什么能从李绯月这端说动李老夫人的主意了。 他们护国公府大房早就拧成了一条绳,借着她暂时和晋宁侯府陷入了僵局的把柄,想要将她和李钰搓圆搓扁。 可她死了一回,早就不是个从前那个能逆来顺受的李持盈了。 她就不信除了护国公府老夫人外,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能出面将她和晋宁侯府这桩婚约退掉的人! 金缕赶忙应是,三两步走到李绯月面前,示意李绯月跟着自己往外走。 李绯月被李持盈强行送客,脸色有些难看。 但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再多留,草草应付了几句便跟着金缕出了小花厅。 “阿盈。” 李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持盈回过头,却发现李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身旁,正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无声地望着她发髻上的一串淡紫丁香。 李持盈抿了抿唇道:“大哥放心,若是护国公府这条路走不通,我和谢家大少夫人也有段交情,过段时日可以试着走走晋王妃的门路。” 她不会眼睁睁看着李钰为了退掉她的婚约,从而走上如同她前世一般被人捏住命运脖颈的道路。 永远也不会。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李钰却摇了摇头,忽然伸手摘下了李持盈鬓边的那串淡紫丁香。 第四十七章 转机 李钰小心翼翼地将那串淡紫丁香托在掌心,素来冷峻的眉眼间添了些许柔和。 “阿盈,我观你近日似是格外爱在发间簪这丁香。” 李持盈脸微微热了起来,啜喏着道:“不过是瞧着如今丁香正盛放着,随手拿来簪发罢了。” 李钰哪里会知晓,就连李持盈自己都不清楚,她这阵子为何会对着丁香情有独钟。 不过在李钰面前,每次开口李持盈都下意识为自己留有余地。 李钰唇角微勾,没有选择继续追问下去。 他变戏法似的从袖里取出一团用锦帕包好的物事,轻轻放到李持盈手心。 “打开看看?” 李持盈狐疑地瞥了李钰一眼,伸手将锦帕打开。 是一支通体由烟紫琉璃雕成,簪子下方坠着一串极透明的同色丁香花苞的步摇。 李持盈不禁眼前一亮。 “提前几日送你的乞巧贺礼,阿盈可喜欢?” 李钰将语气放得极轻,眼露期盼地等待着李持盈的反应。 李持盈用力点了点头:“自是喜欢的!多谢大哥。” 李钰复又露出个淡淡的笑来,拿起步摇,替李持盈簪到了方才插着淡紫丁香的发髻处。 “比起牡丹,还是这丁香 更衬你。” 李持盈想起来先前李钰似乎也说过类似这般的话,忍不住调笑了几句。 “若是大哥真如此喜欢,那我便日日都簪在头上给大哥看。” “好啊。不过——” 李钰眸色霎时深邃起来。 他微微低下头,正视着李持盈从来都盛满倔强与坚决的那双杏眼。 “你可不能食言而肥。” * 送走了李绯月,李持盈只觉心头莫名涌起一股烦躁至极的情绪,直逼得她想要胡乱发一场脾气。 从后厢房过来接她的彤云瞧见了李持盈变幻莫测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姑娘可是觉得心烦?” “若是心烦,姑娘不若到园子里走走。奴婢来时便看着那桃树和梨树都开花了,粉灿灿的可好看了。” 李持盈憋着一股气没处发作,胡乱点了点头,便跟着彤云往园子里去了。 李府虽然占地不大,但胜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官宦人家该有的园景一处不缺。 园子位于李府的西南角,是极小、却也极精致的一片景观。 秦氏常年命人用心打理着,还特意在园子最深处造了间只容两人对弈的八角小亭。 李持盈幼时常常在小亭里放纸鸢、做功课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几乎都刻进了她记忆深处。 彤云领着李持盈在八角小亭里安坐下来,又半路拦下个洒扫丫鬟,叫小丫鬟去厨房领些糕点茶水送来,这才回到李持盈身旁站定。 “姑娘若不介意,可将烦心的事说与奴婢听听。” 彤云力道适中地给李持盈捏着肩,轻声细语地问道。 李持盈心里却有些游移不定。 她的确因着近日发生的事烦心不已,脑子里一团乱麻。 但其中许多关窍实在不方便说与旁人听,只靠自己又很难捋清楚。 李持盈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就在李持盈犹豫之时,彤云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 “说起来,今日金缕突然同奴婢提起姑娘您进宫那日,她好似看到了晋宁侯府的那位解管家到前院去拜见了老爷。” “你说什么?” 李持盈的眉头立刻紧皱了起来。 从那次李戈亲自带她前往晋宁侯府退亲开始,李持盈便推测出李戈是和贺老夫人之间闹了矛盾,这才对她和李钰些日子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彤云的话让她瞬间警醒过来。 虽说李戈和贺老夫人之间因为某些未知的原 因,产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 但这种利益交换的行为,只要双方有一个人选择率先让步,那么就有将这桩交易重新持续下去的可能性。 李持盈缓缓攥紧了衣袖上的刺绣花纹,抬头对彤云道:“金缕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了吗?” “譬如她是否看清了解管家从父亲那里出来时是个什么神情?或者她当时有没有偷听到两人的对话内容?” 彤云凝神细细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 “金缕当时是避开府里其他下人同我说的,只模模糊糊提了几句,还说过几日想到姑娘屋里给您请安。” “那她便是还有话没有跟你说。” 李持盈斩钉截铁道。 比起彤云,她算是了解金缕的为人。 若是贺老夫人真的又派了解元正来拜见李钰,想要重新构建起两人的合作关系。 那么李持盈便可趁机利用自己熟知的、那些有关晋宁侯府的把柄在其中做手脚,使得两方彻底翻脸。 有了主意,李持盈心底的郁气消散了些。 她抬头看向正忙着将糕点和茶水放在石桌上的彤云,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算得上明媚的笑意。 “我有话想同你说,你听着便好,无需给我 意见或是感受。” 彤云一喜,连忙点头应是。 李持盈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轻轻敲着。 重生以来这段时日的经历仿佛走马灯般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个中联系也在这样片段式的放映中逐渐清晰。 她重生当日便同李钰大闹了婚宴,向李戈打赌,提出了要和贺致远退亲。 李戈大概率因着她和李钰两人明里暗里的暗示和威胁,派人调查了晋宁侯府的底细,最终在某些未知原因的影响下选择对李持盈的做法听之任之。 既不主动帮忙,也不出手阻拦。 而晋宁侯府那边,宋氏母子几人显然对于退婚一事持了保留态度,既欣喜于她能主动提出此事,却似乎又不愿意以和离的方式结束这段婚约。 秦氏虽然不满于晋宁侯府隐瞒贺致远婚前便有了庶子的事实,想要李持盈另觅佳婿。 但和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李持盈这边的李钰不同,秦氏的态度始终摇摆不定,时而不甘,时而退缩胆怯。 对于这些人,李持盈很快便在脑海里梳理清楚了之中每个人的立场和态度,该如何应对的法子也在心底逐渐成型。 但李持盈始终琢磨不透贺老夫人的想法。 第四十八章 寒心 李持盈最琢磨不透的,便是贺老夫人为何要执着于选定她作为贺致远的正妻。 贺致远并非是勋贵子弟中的出色之辈,从来都不是京里那些手握重权的官宦人家青睐的对象。 晋宁侯逝世多年,贺致远又是晋宁侯先后两位正妻所出子嗣中唯一的男丁,袭爵之事已是定局。 因此,贺致远虽顶着个风流成性的名声,但在众多人家眼里,仍旧不失为联姻嫁女的一位好人选。 和那些勋贵宗室出身的姑娘相比,她李持盈不过区区一介四品禁军校尉的养女,究竟是如何入了贺老夫人的法眼? 唯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贺老夫人对她有利可图。 但出身平凡如她,又有什么是值得早已贵为诰命的贺老夫人觊觎的呢? 李持盈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间便到了五月下旬。 距离宫宴和护国公府事发已经十日有余,李持盈的身子却仍有些虚。 燕王听说李持盈遭人暗算中了三生梦的毒,特意请了交好的太医来给李持盈把脉,得到的答复也同那日府医说过的一般无二,只能慢慢静养。 李持盈本想趁机试探一番李戈的反应。 可惜轮到李戈值守大营,李持盈一连几日都未曾在府里见过他。 这日,李持盈正斜倚在榻上翻看林清妍送来给她解闷的话本子,雾岚忽然从外头进来传话。 “姑娘,夫人来看您了。” “什么?” 李持盈颇感意外地将话本子反扣在炕桌上,作势便要起身下榻。 她先前和秦氏大闹了一场,关系几乎降至了冰点。 听彤云说,就连昏睡不醒那三日,秦氏都未曾亲自到李持盈房里看她一眼,只派了金缕过来搭手,也压根没提起过要去护国公府给李持盈讨个公道。 今日秦氏竟肯主动来后罩房看她,李持盈心底不禁提高了三分警惕。 “母亲。” 李持盈微微俯下身,正要拱手,秦氏便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嘴里嗔怪道:“你身子弱,还这般多礼做什么?快回去歇着吧。” 李持盈半推半就的被秦氏按回了贵妃榻上躺着。 秦氏既然不介意,她自然也乐得不必久站着跟秦氏说话。 李持盈刚刚躺好,秦氏便自顾自地坐在了彤云惯常帮李持盈梳洗时用的绣墩上,声音里带了些小心翼翼的关切。 “阿盈,这些日子你可觉得好些了? 头还晕吗?还有郎中开的那个方子,你喝着可有效果?” 秦氏拉着李持盈的手便开始嘘寒问暖。 许久未同秦氏这般亲近,李持盈一时还有些难以适应。 她耐着性子一一将秦氏的问题答了,这才找准时机插言问道:“母亲今日怎么来看女儿了?” “瞧你这话说的。” 秦氏似喜似嗔地瞪了李持盈一眼。 “我是你母亲,要来看你还需得找个理由么。不过前阵子清查府里的田产地铺忙昏了头,这才没腾出空来。” 李持盈静静凝望着秦氏满面慈爱的模样,整颗心却逐渐麻木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对秦氏似从前那般信任和依赖了。 许是婚宴那日李钰的话点醒了始终蒙蔽在李持盈心头的雾霭,让她能看清秦氏对她的这份爱,并非如同她曾经认为的那般无私与无畏。 秦氏并非不爱她。 只是这份爱太稀薄,甚至稀薄到了需要李持盈不停争取才能感受到一点点。 李持盈唇边浮起秦氏最喜欢看到的那副温婉笑意,含笑应道:“是女儿想得不大妥当,让母亲见笑了。” 秦氏笑弯了眼睛,抬手摸了摸李持盈散落在鬓 边的几缕发丝。 “不过,我的确也是有事想要同你商量。” 李持盈眸光微凝。 果然。 秦氏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寻她。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马上便要入夏,按理来说应当带着你和钰儿到庄子上避暑。” “只是你这段时日受了不少惊吓,如今身子又虚着,我便来问问你的意见。” 秦氏说着说着,语气便有些低落,看向李持盈的眸光里也多了几分怜爱。 李持盈垂着眼,心思瞬间百转千回。 从前,她和李钰也跟着秦氏到庄子上避过暑。 但那次的经历绝对算不上愉快。 李家不算富裕,若她记得没错,在京城郊外的庄子紧邻着的便是晋宁侯府修造的一处别院。 每逢六月入夏,宋氏便同样会带着府里女眷前往别院避暑玩乐。 秦氏掌家近二十年,不可能不清楚如若此时前往庄上避暑,定会和晋宁侯府众人碰面。 除非…… 李持盈的眸光不经意间瞥过炕桌上摆着的琉璃花樽,忽然灵光一闪。 除非,她能够借机和宋羽流见上一面。 李持盈心神渐渐安定下来,抬头对着秦氏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久在 京城也呆闷了,此间杂事颇多,女儿还是想着能出去散散心。” 秦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有些过分激动地点了点头。 “好!我这便回去准备。” * 三日后。 两辆青篷马车行驶在京城南门外尘土飞扬的官道上。 马蹄飞驰而过,卷起阵阵昏黄色的浓烟。 马车内,李持盈斜倚在车厢壁上昏昏欲睡,脑袋时不时地点一下,下一瞬又被颠簸不整的路面弄醒。 “姑娘再坚持一会儿,马上便到了。” 彤云伸手替李持盈理了理胸前散乱的衣襟,眼底划过一丝心疼。 今晨出门时李持盈的脸色还有些发白,她本想劝说自家姑娘几句,却被特意来接姑娘出府的大少爷阻止了。 “阿盈自有她的用意,你听命便好。” 李钰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彤云走神的功夫,马车已经拐弯驶出官道,开上了一条更为狭窄的青石砖小路。 李持盈半梦半醒着,一时没防备,整个人被震得差点飞起来,一下子清醒过来。 “是不是快到了?” 李持盈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伸手掀开帘子的一条缝,偷偷朝车外看去。 只一眼,李持盈便被惊得愣在了原地。 第四十九章 不速 “看来少夫人是识得妾的。” 女声纤柔如莺啼,饶是世间最迂腐古板的男子来了,都要为之心肝颤动。 李持盈敛起眸底刚刚浮起的些许厌恶,笑意温婉却疏离。 “虽只与表姑娘在婚宴那日有过一面之缘,可我终生难忘。” 李持盈将“终生难忘”这几个字咬得清脆,信手打起竹帘,望向宋羽流的眼神不闪不避。 宋羽流今日穿着身天水碧缠枝纹的百迭裙,唇上胭脂淡淡,更称得整个人弱质纤纤,只隐约能窥得衣衫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彤云眼底几乎要淬出火来。 碍着李持盈还未发话,她不便越俎代庖,只能恨恨地盯着宋羽流看。 宋羽流指尖捏着张鸳鸯戏水的锦帕,神情含羞带怯。 “少夫人能记得妾,妾真是欢喜地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李持盈不愿多和宋羽流浪费口舌。 她将头探出车窗往后方看了看,发现载着秦氏的另一辆马车已经拐到了巷口,便也不再耽搁,扶着彤云的手跳下了马车。 宋羽流却三两步拦到了李持盈身前,声音里掺了些不容商议。 “还请少夫人留步。” 李持盈秀眉微微拧起:“表姑娘有何要事?” 似有无尽情愫流转在宋 羽流那副娇媚无双的眉眼间。 她捻着锦帕的一角,踮起脚尖凑到李持盈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少夫人莫要忘了,如今可不是你我该敌对的时候。” 李持盈风淡云轻地瞥了宋羽流一眼:“如今更不是议事的好时机。” “如若表姑娘真有这个诚意……今夜此地,不见不散。” “一言为定。” 宋羽流微微抬起下巴,杏眼深处晕开一抹难以察觉的高傲。 * 李持盈身子尚有些弱,彤云和雾岚根本不肯让她经手半点杂事,李持盈只能寻了个空置的厢房临帖。 她素来有这个习惯。 每当心神不定,便会寻一处静谧之地磨墨平宣,临上几张大字。 她一早便知来庄子上必会和贺家女眷碰面,却不知会直接撞上宋羽流。 宋羽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便是重活一世,李持盈也难以用三言两语便形容出来。 她唯一能确信的,便是在如今的情形下,宋羽流会是她最好的合作伙伴。 这听起来或许有些荒谬。 但李持盈想要退掉和贺致远之间的婚约,宋羽流做梦都想成为贺致远的正妻。 前世,李持盈占着晋宁侯世子夫人的位子,从来都被宋羽流视为眼中 钉、肉中刺,不知明里暗里遭过多少算计。 如今角色一换,李持盈成了那个恨不得早点和贺致远撇清关系的人,宋羽流自然而言会前来拉拢。 李持盈思及此处,执笔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顿在了半空。 笔尖垂坠下一颗墨滴,在宣纸上娟秀端正的一行“明镜亦非台”上晕开漆黑的花。 李持盈眼神随着墨迹一同恢复了清明,唇角无奈地勾起一丝笑。 是自己执拗了。 只要能报仇雪恨,便是暂且和宋羽流握手言和又有何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先和晋宁侯府撇清干系才是如今最要紧的事。 李持盈翻了翻手边的几本字帖,挑了其中还算喜欢的一本又临了几张,直到天色渐晚,才慢吞吞地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彤云早在院里备好了晚饭。 见李持盈出来,彤云立刻招呼着雾岚过来一起布菜。 李持盈却摆了摆手,轻声道:“我没什么胃口,想自个去外头转两圈,你们别跟着。” 彤云和雾岚对视一眼,抿了抿唇,都有些想出言拦住李持盈。 临走前,秦氏特意将两人唤到正院里吩咐过,要她们好好看顾着李持盈,莫要再闹出那日在护国公府时的事了。 可在 路上时李钰又遣人过来警告过,要她们全然顺从自家姑娘的指令。 两项纠结之下,彤云决定遵从李钰的意思。 毕竟这段时日她看得清楚,和秦氏比起来,李钰才是那个会无条件站在李持盈身旁的人。 李家在京郊的这处庄子比京城的宅院略大些,每个人都分到了处单独的院落。 李持盈并没有到庄子的小花园里散心,而是径直穿过两道垂花拱门,前往了白日里和宋羽流相见的那道侧门处。 侧门处落了锁,李持盈半俯下身在墙角的瓦罐里摸了摸,果然摸出来个钥匙来。 这是此处庄头经年的习惯了,儿时她和李钰偷偷溜出去玩耍,便是从这道侧门走。 李持盈环顾四周,见无人经过,这才轻手轻脚地开了锁。 啪嗒。 “少夫人倒比妾预料的来得要早。” 李持盈推门而出,再抬起头时,正正对上了宋羽流唇畔那抹颇意味深长的笑。 许是错觉,李持盈只觉得入夜后的宋羽流根本不似白日里那般纤柔可人。 而是周身都泛着莫名阴郁的气质,让人望之便觉心寒。 李持盈在心底暗自冷笑。 这才是宋羽流那张柔媚皮囊下的真面目吧。 李持盈望了望天色,冷 冷开口。 “时间宝贵,表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宋羽流的眼睫轻颤了颤,面无表情道:“有一桩买卖我想与少夫人合作。” 李持盈眼露探究地看过来,宋羽流淡淡开口。 “不知少夫人可有意与我一道,送祖母最后一程呢。” “你想除掉老夫人?” 李持盈心尖一颤,再次出声时的语气也愈发冷淡。 宋羽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少夫人只需告知妾,是否想要同妾一道做这桩买卖便好。” 李持盈没有直视宋羽流明晃晃透着算计和试探的那双眼,而是低下头,端详着手腕上那串八十一籽琉璃青金流珠,轻笑一声。 “为何不做?” 宋羽流想除掉贺老夫人,荡平自己成为晋宁侯世子夫人路上最后的阻碍,这正合她的心思。 不过,想将她当成挡箭牌…… 李持盈将已经暗自攥成拳了的左手放到身后。 宋羽流怕不是忘了,这世上可没有螳螂捕蝉,黄雀甘心替螳螂把风的道理! 宋羽流闻言笑得杏眼弯弯,侧过身子,解下腰间的香囊递给李持盈。 “那便请少夫人替妾保管这东西几日。” “切记,不到妾给您递消息的时候,莫要轻易打开,否则——” 第五十章 机括 “否则什么?” 李持盈突然从宋羽流手里夺走香囊,尾音微微扬起,端着吴侬软语的腔调里却掺了些冷嘲热讽。 宋羽流半张着嘴,似乎并未料到李持盈会直接将香囊夺走,眼圈倏地红了,整个人开始摇摇欲坠。 李持盈从前见惯了宋羽流这副模样,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当着宋羽流的面就慢条斯理地拆开了香囊,伸出两根手指,从香囊里提出来个原本有半根簪子那么长那么粗的竹筒。 宋羽流的眼神在看清竹筒的那刻便开始有些慌了。 她急忙辩解道:“方才妾只是想和少夫人开个玩笑罢了,并未真的有想要夫人答应妾这个蠢念头的想法。” 李持盈不想和宋羽流再多说一个字,眼神懒懒垂下,从喉咙里滚出来一句问话。 “这竹筒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装柳絮。” 宋羽流眼神微微闪躲着,怎么也不肯和李持盈对视。 柳絮? 一瞬间有千万个念头从李持盈脑海里闪过,最终停留在了前世某次偶然见过的、太医给贺老夫人把脉的病案。 贺老夫人是有积年的哮喘之症的。 宋羽流和宋氏同样出身太医世家,略通医术,能想到从 此处下手对付贺老夫人也是情理之中。 李持盈把玩着手心的竹筒,点了点头。 “我晓得了。这东西我不能拿,还是先在你那里放着,哪日真用着了,你再派人送给我便是。” 李持盈又不是真瞧不出宋羽流的心思。 宋羽流为何要提前将竹筒送到她手里,还不是因为想要将黑锅扣到她头上? 李持盈突然松开手指,竹筒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最终停在了宋羽流的脚边。 宋羽流俯身捡起紧紧攥在手心,有些为难地解释道。 “等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您还是拿着……” 宋羽流还想说些什么,李持盈抬脚便往侧门的方向去,留给宋羽流一道逐渐隐没于黑夜里的背影。 * 翌日。 李持盈前一天晚上早早便歇下了,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秦氏前阵子便免了李持盈的早晚请安,她也落得清闲,躲在屋子里继续翻看前些日子林清妍送来的话本子。 “姑娘仔细眼睛。” 彤云里出外进地收拾着昨日箱笼里面没来得及晾晒的衣衫被褥,临了还不忘嘱咐李持盈两句。 按理说庄子上的日子,要比在京城里时清闲许多。 可李持盈今日总觉得有 些焦躁不安,手里虽然捧着话本子,神思却不知飘到哪儿去了,总忍不住往大门的方向看。 其实…… 她是有些想李钰了。 昨日李钰将秦氏和李持盈送到京郊后便回了府衙,说是等过几日休沐再过来。 可李持盈哪里知道? 前阵子她病着,燕王给了李钰整整半个月的假,好不容易等到李钰回去上值,恨不得把李钰一个人掰成八瓣用,哪还有让他休沐的份。 李持盈也不知晓自己这是怎么了。 分明重活一世,许多事她都能想的明白。 唯独在对待李钰上这一点,她竟在不知不觉间对李钰生出了这样多的依赖和信任。 李持盈想要李钰的眼里…… 只有她一个人。 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今李钰尚未成婚,还可将大半的精力都分在她身上。 若是来日李钰有了夫人,她二嫁出阁,他们便要如同世间大半兄妹一般逐渐疏远,只逢年过节能见上一面。 思及此处,李持盈只觉得胸口仿佛有大石倾压下来,整个人都快要窒息。 她忽然意识到,李钰早就融入了生命的每个角落,自己根本无法接受李钰的离开。 那…… 有没有什么法子 能够达成两全。 李持盈的思维几乎在一瞬间崩塌掉。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她和李钰是兄妹,也只能是兄妹。 李持盈指尖微微颤抖着,竟连手里捧着的话本子也快要握不住,砰地一声落到地上。 彤云听到声响跑进来,看到的就是李持盈煞白的脸色和颤抖的指尖,吓得赶忙喊道。 “姑娘,姑娘!” 李持盈猛然过神来。 头还低垂着,她一眼就扫到了掌心那一排鲜红的血痕,仿佛横亘在她和李钰间的一道天堑。 跨不过,也绕不出去。 彤云走了过来,看到李持盈手心的印记也惊呼一声,转身就要去拿金疮药。 “不必了。” 李持盈缓缓松开攥的有些发疼的十指,眼神里泛着冷意。 “就当是给我自己提个醒吧。” 彤云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懵懂着点了点头。 李持盈尽力将方才自己脑海里的可怖念头挥散掉,对彤云露出一个称得上难看的笑意。 “没事的。说来,外头可有递给我的帖子?” 彤云立刻应答道:“自然是有的。” 此处大多是京城官宦人家所住的田庄。 前阵子李持盈好好出了回风头,周遭的人家 听闻秦氏领着李持盈前来避暑,便是为了凑热闹,也得过来递张帖子。 彤云从怀里取出几张素色染墨的纸张来,放到李持盈手边的炕桌上。 “这些倒没什么新奇的,都是四周那些小门小户的姑娘想要上门来探望您。” “只是这张。” 彤云从那堆纸笺里抽出来一张做工和字迹都格外精致的,放到了最显眼的地方。 “听门房说这张帖子是一个装扮得很是华丽的妇人送来的,指明了要姑娘您亲自过目。” “门房说想要那人留下名姓,妇人却只说姑娘您一看便知,随即就消失不见了。” 李持盈听得满头雾水。 她拿起桌上的纸笺一看,手指忽然就顿在了半空。 这竟是…… 林清妍的字迹! 李持盈整颗心开始砰砰跳动起来。 那日宫宴一别,虽然李持盈并未和林清妍有空再见上一面,这阵子的书信和礼物往来都未曾少过。 惯常替林清妍送东西来的,便是一个年约三十上下的嬷嬷,素日里装扮的也比旁人更体面些。 庄子上的门房不如京城里的见识多,觉着那嬷嬷打扮华丽也是常理之中。 可林清妍为何要隐姓埋名地给她送来这张帖子? 第五十一章 鸿门 李持盈飞速将纸笺翻过来,一字一句地读着上头如蝇头般细密的小字。 “见字如晤。欲邀持盈于七月初三过侯府手谈品茗,还望速速回复。” 七月初三?侯府? 李持盈指尖轻轻敲着炕桌上的青瓷花瓶底座,在脑海里搜寻着有关这个日子的线索。 这当是……贺老夫人的生辰。 此时已是六月下旬,距离贺老夫人的生辰只有不到短短十日。 林清妍选择在这个时候给李持盈送来这样一封帖子,又究竟想要暗示她些什么? 李持盈无意间端起炕桌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彤云立刻上前,提起茶壶在杯盏里又续了些水,这才试探着问道。 “姑娘,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李持盈摇了摇头:“只能看出是谢家大少夫人递过来的帖子,其余的暂时还没有看出来。” 正巧这时,雾岚捧了盆刚绽开花骨朵的粉红芍药走进来,听到李持盈的话,眉头轻轻皱着。 “姑娘这阵子不是总同谢家大少夫人来往吗?一封帖子能有什么古怪。” 彤云笑骂道:“你个傻妮子,若是没得古怪,还专挑出来给姑娘看做什么?” “赶紧把花送到廊下摆着, 回来还有事要你去做呢。” 雾岚揉了揉被彤云戳痛的脸颊,嘟囔一句。 “奴婢还没说完话呢,你就让奴婢走……” “刚刚在外头,我可是听到了隔壁别院的下人说,晋宁侯府那些人今日便也要到此处来避暑了。” 李持盈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晋宁侯府的人竟还没来?” 雾岚有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啊。” “隔壁别院那些人说是晋宁侯夫人和那位表姑娘先来了,贺老夫人和贺世子尚在京里,今日才会乘马车来此。” 李持盈思索着雾岚话里的先后顺序,忽然有白光在眼前一闪而过。 宋氏和宋羽流这对姑侄,怕是早早便起了想要对贺老夫人下手的心思! 李持盈掌心砰地一声拍在了炕桌上,把彤云和雾岚都吓了一跳。 彤云赶忙试探着问到:“姑娘可是想起了些什么?” “确实如此。” 李持盈随手拨弄着青瓷花瓶里那束沾了晨露的百合,眸光也一瞬间的狠厉。 宋氏和宋羽流狼狈为奸。 依着她前世同两人打了整整三年机锋的了解,这一遭,宋羽流不光是想让她背上这口坑害宋老夫人的黑锅,更是想将她一举 扳倒。 李持盈再清楚不过宋氏和宋羽流的手段究竟有多狠辣。 她紧紧捏着昨日从宋羽流手里得来的香囊,心下已然做了决定。 此番,她不光要将借着宋羽流的手,将贺老夫人除去。 更是要将宋氏和宋羽流的心思昭然告诸于世人面前,让她们也尝尝被街头巷尾议论名姓的滋味! * 既然做了要去为贺老夫人“祝寿”的打算,那贺礼便得提上来日程了。 李持盈在库里挑挑拣拣,却没一样合适的,最终只能将原本备好要新婚第二日送给贺老夫人的百寿图改了改,找人重新装裱了起来。 秦氏得知李持盈想要前往别院给贺老夫人“祝寿”,还特意来劝了她两次。 李持盈如今对于秦氏的态度便是只有两个字,不听。 无论秦氏说什么,李持盈全都只管应是,但究竟去不去做,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秦氏气得不行,偏偏李戈装聋作哑,李钰又只知道无脑护着李持盈,她只得再次打消了这个念头。 “阿盈这个孩子,自从在婚宴上大闹一场后,就仿佛变了个人。” 正房内,秦氏微红着眼圈从外头快步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无可奈何的金 缕。 金缕含糊地应了声是,又劝道:“姑娘自个有主意,也是姑娘长大了的缘故,夫人该想开些。” 秦氏砰地在绣墩上坐下,拿起桌案上的杯盏便开始喝,也不顾茶水早就凉透了,唬得金缕连忙阻拦。 “凉茶伤胃,夫人气归气,可莫要伤了自个的身子!” 秦氏索性将杯盏塞到金缕手里,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明明从前阿盈她不是这样的……” 金缕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天地良心,这些年秦氏究竟做了些什么,她这个做奴才可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李持盈性子单纯善良,信了秦氏那套话术,才分不清秦氏早就一碗水端不平的事实。 秦氏没看到金缕眼底一闪而过的鄙夷,仍自顾自地叹着气。 “阿盈初初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巴掌大,我看着襁褓里的她,几乎以为她要留不住。” “那些日子我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和奶娘昼夜不分地照料她,才从阎王爷手里把我的阿盈抢了回来。” “我看着她从那么一点点,长成如今这般窈窕的模样,心里怎么会不高兴呢。” 秦氏碎碎念着,手指不停绞着帕子,越说眼里的泪便越 多,到最后甚至要落下泪来。 金缕赶忙上去安抚。 “夫人莫要再伤神了……若是大少爷知道了,定是要伤心的。” “钰儿?伤心?” 秦氏猛地抬起头,直直盯着金缕的眼。 “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吗?!” 金缕有些摸不清头脑:“夫人,您在说什么?” “你们当然都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 两行清泪自秦氏眼角流淌而下,她苦笑着摇头。 “是我亲手将钰儿和阿盈抚养长大,他们的性子我最是了解。” “钰儿对阿盈的那些心思藏得就算再深,我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可是他们——” 秦氏的声音随着语调的起伏越来越低。 到最后,金缕甚至已经听不清秦氏到底在说些什么。 只能听出来,那声音好似是从喉咙深处压抑而出的呜咽。 金缕虽然看不上秦氏的某些所作所为,但秦氏终究还是她的主子。 她不知该如何才能安抚秦氏,便走到近前,对秦氏轻声问道:“夫人,您是想大少爷了吗?” “要不要奴婢请人送信到京里,让大少爷来庄子上一趟?” 秦氏猛然回过神,忽然抬起头,伸手便对着金缕甩了一耳光! 第五十二章 亲至 金缕被秦氏突然甩过来的一耳光打得不明所以,但还是强忍着疼问道:“夫人,是奴婢不好,才惹了夫人不高兴,奴婢该打!” 秦氏手指愣在半空,半晌方反应过来,语气里带了些难以置信。 “我竟然打你了?” 金缕紧抿着唇摇摇头:“只要夫人能消气便好。” 秦氏的指尖因用力而有些泛红。 她长叹一声:“钰儿来了又怎么样?他只会站在阿盈那边,哪里有耐性听我解释完一句话。” 秦氏盯着指尖上那一点尚未消散的红痕,忽然冷笑起来。 “那便让他们继续这么放肆下去吧。总有一天,当这一切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会有人替我来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的。” 金缕简直要被秦氏骤然反转的态度弄得满头雾水。 但她面上始终保持着镇定,安抚完秦氏,转头便去了李持盈的院子里。 * 时间转眼便到了七月初三。 宋羽流提前三日便给李持盈送来了帖子,说等到了别院,凡事都要听晋宁侯夫人的指示。 李持盈只当做没看到帖子上的几句嘱托,教人准备了衣裳首饰,施施然地就带着雾岚和彤云往贺家别院去 了。 贺家别院和李家这处庄子之间只隔了一里不到的脚程,李持盈也不想折腾,索性让彤云在头顶撑起伞,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少夫人来的好早。” 宋羽流站在别院门前,一身烟粉色蔷薇花纹样的织锦裙衫衬得她双颊飞霞,微微隆起的小腹比前几日李持盈见到时,还要再显眼三分。 李持盈目不斜视地走过,轻轻嗯了一声。 宋羽流对李持盈的冷淡态度很是习惯,也不生气,仍旧笑着对李持盈道:“我和母亲并未将少夫人今日会来的事告知老夫人,想来老夫人必定欢喜。” 李持盈停住脚步,转头直视着宋羽流那双笑意并未达到眼底的杏眼。 “别以为你那些心思能够瞒过我。我今日来,只不过是为了能够亲眼看到侯夫人答应让我退婚罢了,其他的不管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说完,李持盈扶着彤云的手便径直往别院大门里走,只给宋羽流留下一道纤细却有力的背影。 那日金缕来说秦氏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李持盈心里便料定秦氏定是知晓些李戈和贺老夫人交易的内幕。 但秦氏不肯说,她也不想问。 在庄子上独处的 这段时日让李持盈想明白了许多事。 只要她想要做成的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和什么人握手言和,她都肯弯下这个脊梁—— 即便是在宋氏面前装出一副温婉至极的模样。 李持盈俯身给上座的宋氏行了一礼,口中道:“持盈见过晋宁侯夫人。” 宋氏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用茶盏的盖子撇了撇浮沫,朗声道:“起来吧。” 李持盈依然起身,对宋氏露出来个淡淡的笑。 “多谢侯夫人。” “先前羽流跟我说了她的打算,我同意了,也觉着她要和你做这桩买卖是个不错的主意。” 宋氏依旧没抬眼去看李持盈,手指在茶盏上轻轻拨弄着。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东窗事发,我可不会大发慈悲去捞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出来,你且好自为之。” 李持盈差点当场冷笑出来。 宋氏还真把自个当成什么能随时随地对她吆三喝四的人了! “侯夫人大可不必提早担忧这么多。且不说此事是表姑娘先行提出来的,便是如侯夫人所言,来日东窗事发,我还指望着能将侯夫人和表姑娘都拖下水给我做个伴呢!” 李持盈当即 呛声回去。 宋氏的脸色变了变,终于抬眼看着李持盈。 “从前怎么不知你还有这样牙尖嘴利的本事。” 李持盈同样笑眯眯的回道:“侯夫人过奖。” 宋氏将茶盏啪嗒一声扣在桌案上,清了清嗓子。 “既如此,那我便开门见山了。” “羽流自有她的打算,你今日只管听从我的指示做事便是了,旁的你不必插手。” “作为交换,只要今日之事顺利,宴席后我便会将庚帖和退婚书一同交给你,自此你便与我晋宁侯府再无半分瓜葛。” 李持盈唇角微勾,毫不胆怯地回应道:“希望夫人能言出必行。” 宋氏没有在说话,而是喊了宋羽流进来,让她带李持盈往今日举办家宴的院子去。 李持盈和宋羽流一前一后走在贺家别院的小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 如若换作刚重生之时,李持盈绝对不会想到她还有这般和宋羽流平心静气独处的时候。 虽说宋羽流并非是让她惨死于贺致远之手的罪魁祸首,可前世种种经历,无一不是因为贺致远属意的正妻人选是宋羽流。 为了退婚,李持盈能做到短暂地与宋氏和宋羽流结成同盟。 但日后只要有机会,即便用尽所有办法,她都会将宋氏和宋羽流尝尽当年她所受的那些酸苦滋味。 从宋氏的院子到正厅的路不长,李持盈尚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走在前方的宋羽流就已经停下了脚步。 “少夫人,就是这里了。” 宋羽流转身停住脚步,却发现李持盈的眼神似乎正在透过她望着什么人,声调不由得拔高了些。 李持盈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老夫人何时会过来?” 宋羽流略略思索片刻,答道:“素日这个时候老夫人便要用午饭,今日家宴,想来应当快到了。” 话音刚落,李持盈就听到有耳熟的仆妇欢笑声从身后传来,还伴随着几声贺寿的话语。 是贺老夫人一行人。 李持盈三两步退到正厅的拐角处,将身形隐在抄手游廊两侧宽大的立柱之后,用气声询问宋羽流。 “接下来你可有打算?” 宋羽流拧着眉道:“老夫人来得比妾意料中要早。” “不过也无妨,等下还请少夫人配合妾说几句话。” “等等——” 李持盈还想接着问下去,宋羽流已经迈步走到了贺老夫人一行人面前,施施然行了个礼。 第五十三章 杀机 “羽流给祖母请安。” 宋羽流略带了几分甜腻的声音在小花园里响起,听得李持盈浑身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她转过身,透过抄手游廊拐角处菱格间的孔洞,无声地观察着不远处的一切。 贺老夫人今日穿了身团花纹的大红织锦对襟衣衫,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正浩浩荡荡地往正厅的方向走来。 “你怀着身孕可莫要多礼,快些起来。” 贺老夫人今日显然心情极好,笑呵呵地伸出手,亲自扶了宋羽流站起身。 宋羽流闻言耳尖泛起微红,低声应道:“多谢祖母关怀。” 贺老夫人环视四周,见宋羽流身旁并没有丫鬟跟随,语气有些嗔怪。 “你如今月份也算不小了,怎么没让丫鬟跟着?” 宋羽流微微仰起脸,总是泛着盈盈水光的杏眼此刻满溢着欢欣。 “祖母不必担忧,少夫人方才一直陪着羽流呢。” “少夫人?李氏今日也来了?” 贺老夫人眉头立刻紧皱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几个度。 宋羽流背在身后的左手对着李持盈比了个手势,李持盈会意,缓步从立柱后绕了出来。 “持盈见过老夫人。” 李持盈双手合拢作揖,刚要俯身,就被贺老夫人扬 声喝止住。 “你来此作甚。” 贺老夫人的脸色几乎称得上一声难看至极。 李持盈早早便料到了贺老夫人会有此等反应,唇畔笑意愈发灿烂。 “持盈身为晚辈,又恰好在贵府别院附近的庄子上避暑,听闻老夫人今日过寿,前来送一份贺礼岂不是理所应当?” 听完李持盈的话,贺老夫人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但还是质问道:“老身可并未给李家送去请帖,你不请自来,可是想通了要和远儿完婚?” 李持盈眼尾微垂,装作不经意般将眼神投到了宋羽流手里拿着的帖子上。 宋羽流瞥了眼贺老夫人的神色,清楚她若是不出面解释,李持盈下一瞬便有可能将她和宋氏的计划都全盘托出。 她故意清了清嗓子,柔声道:“祖母有所不知,是羽流特意请了少夫人来给祖母您贺寿的。” “哦?” 贺老夫人似是听到了什么极新鲜的话术,眼底露出几分兴致。 她并未继续追问李持盈,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到了宋羽流脸上。 宋羽流轻声辩解道:“我观祖母极为喜爱少夫人,虽说如今两家还有……”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这样那样的事在,但这与两家间的交情无 关。” “今日是您的生辰,我私心想着,若是能请少夫人亲来为您贺寿,许是能让您欢喜些。” 贺老夫人微微颔首,没有直接答话,似是在等待着李持盈的反应。 “表姑娘所言有理,今日是老妇人您的寿辰,便莫要提起那些让人扫兴的事了,您只管好好享乐便是。” 李持盈故意学着宋羽流方才的模样绽开一个温柔羞涩的笑,对贺老夫人俯了俯身。 宋羽流也跟着应声道:“就是就是,今日祖母您才是最重头的,旁的都置之不理就好。” 贺老夫人被李持盈和宋羽流两个人哄着,原本沉下去的神色逐渐恢复了刚来时的平和。 宋羽流欢欢喜喜地挽上了贺老夫人的手,引着人往正厅的方向走。 经过李持盈身侧时,宋羽流借着两个人袖口,交叠的瞬间,飞快地在李持盈手心塞了个东西。 李持盈面上神色不改,顺从地跟在了宋羽流和贺老夫人身后大约四五步远的位置。 她避开人群,将方才宋羽流塞给她的东西放进掌心,低下头去看—— 竟是那日宋羽流想要让她保管的竹筒。 李持盈只觉得这竹筒莫名有些烫手。 她脚步一刻未停,趁着宋羽流转头去和贺老 夫人说话的工夫,偷偷将竹筒扔到了正厅旁的一盆西府海棠里。 * 前阵子宫宴上的风波尚未消散,贺老夫人也并未大操大办自己的寿宴。 别院正厅内只坐了几桌素日和晋宁侯府交好的人家,看到贺老夫人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贺老夫人摆摆手,示意宾客们各自入座,自己则被宋羽流扶着坐到了正中的雕花圈椅上。 李持盈四处张望着,在角落里寻了个空位坐定,静静等待着宋氏和宋羽流的表演。 今日她并非主角,而是想要做那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里的黄雀。 既然宋氏这对姑侄想出这个风头,那她也正好能借刀杀个人。 宴席觥筹交错过半,一直在贺老夫人身旁为其布菜的宋羽流忽然走到正厅中间,盈盈拜倒在地。 贺老夫人不由得停下筷子,问道:“你这丫头,又有什么新鲜主意了?” “祖母稍待便知。” 宋羽流调皮一笑,将双手竖到头顶击了两下掌。 很快便有丫鬟鱼贯而入,每人手里都捧着个装有缠枝纹双耳瓷盅的托盘。 宋羽流指挥着丫鬟一字排开,在贺老夫人面前站定,随即开始解释。 “这是我特意为您准备的几道开胃小菜,都由 药膳改良而成,最是适合您的体质不过。” “都是些家常菜品,上不得台面,您便当尝个新鲜。” 贺老夫人显然对宋羽流教人捧来的菜品很是期待,点了点头。 “那今日老身可是有口福喽。” 周遭宾客大多知晓宋羽流的身份特殊,正厅内静了一瞬,随即开始响起阵阵称赞声来。 丫鬟将瓷盅挨个放到了贺老夫人面前的桌案上。 宋羽流手里捧着瓷碗和银匙,指着桌案最左边的那个瓷盅道:“祖母,这道汤名为金枝玉叶,乃是由益气补血的药膳改良而成。” “我翻阅古籍,在其中添了红枣、金银花和木苏,改善了原本偏苦偏涩的风味,您尝尝看,合不合您的口味。” 宋羽流亲自盛了一碗底褐黄微红的汤汁放凉,将银匙送到贺老夫人嘴边。 贺老夫人垂首饮了,细细品味片刻,含笑赞叹道:“确是不错,羽流你有心了。” 宋羽流耳尖微红,又将桌案上其余几盅药膳分别盛给贺老夫人尝了,都得到了贺老夫人的称赞。 贺老夫人正准备揭开最后一盅药膳的盖子时,宋羽流忽然出声阻止了她。 “祖母,这最后一盅药膳,还缺少一味存在少夫人处的药引子。” 第五十四章 黄雀 一时间厅内宾客的眸光都聚焦到了李持盈身上。 李持盈也不慌,慢悠悠地将手里尚未吃完的樱桃酥酪放回盏里,淡笑着问道:“不知表姑娘说的药引是哪样?” 她缓步走到贺老夫人桌前,解下腰间香囊,变戏法似的从里头叮呤咣啷倒出来十几个布袋。 李持盈将布袋一一扶正,挨个指着问宋羽流。 “是藿香?还是柏叶?” 宋羽流杏眸深处有恼怒一闪而逝,随即笑道:“少夫人是在同妾开玩笑吗?” “自然是您先前同妾提过的、您常年随身佩戴的那味桃花香啊。” 李持盈眨了眨眼,故作疑惑道:“什么桃花香?我素来不熏香,只在香囊里放些驱邪避暑的药材,表姑娘想是记错了罢。” 宋羽流放于身侧的拳头紧紧攥着,额头开始凝出细密的汗珠。 她料到了李持盈绝不会如此轻易地配合于她,却没料到这人干脆连竹筒都不肯拿出来。 为了将罪责全都推到李持盈头上,宋羽流并未将备用的药粉带在身上。 宋羽流心思飞速转着,面上不忘安抚贺老夫人道:“许是羽流记岔了。” “还请祖母稍待片刻,羽流着人去取了备用的 药引子来。本想着少夫人处有,羽流借来少许,也算是替少夫人尽一份孝心,谁知……” 宋羽流顿了顿,话里话外似是意有所指。 “谁知什么?” 李持盈正将桌案上的布袋排好序收回香囊。 听到宋羽流的话,她动作一顿,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眼前人。 宋羽流将黑锅推到她身上不成,还不肯罢休,非得闹这么一出暗示贺老夫人并非是自己做事有了疏漏,而是她李持盈不肯配合。 李持盈趁着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宋羽流和贺老夫人身上时,悄悄将袖子里的布袋取出来。 她打开布袋,一股脑将其中的药粉全都倒进了最后一碗药膳里。 那日她嗅了嗅,便从药粉里的成分猜出来这对姑侄是打算从贺老夫人的喘疾下手。 既如此,她正好可以再添一把火。 若说宋羽流准备给贺老夫人下得药量,只足以让贺老夫人昏倒不起。 那她加量的这几味药,便足以直接要了贺老夫人的性命。 药粉融于汤水,李持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将布袋揉成一团塞进了里衣。 宋羽流咬着下唇不肯说话,只用那双清凌凌的杏眼倔强地望着李持盈,似是 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李持盈故作无奈地摇摇头。 “并非我有意说表姑娘,此等场合,难道不该提前便做好预备?且你事先也并未着人告知于我,我说的对吗?” 席间宾客原本看向李持盈充满疑惑的眼神里瞬间染上了些许兴致。 晋宁侯府先前闹出来的那桩事在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 就算宾客大多都和贺老夫人交好,可但凡是人,没一个不愿意看乐子的。 李持盈今日会前来贺老夫人的寿宴,便已是令人瞠目结舌。 而今又和这个面上顶着贺家表姑娘的身份、实则早和贺家世子,珠胎暗结的姨娘当面对峙,简直是值了回这趟车程。 宋羽流眼圈倏地红了,唇瓣微微颤着,整个人摇摇欲坠。 “妾不过是斗胆替少夫人做了次主,少夫人何苦这般为难妾……” 李持盈心里暗自发笑。 宋羽流的手段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扮可怜、惹同情。 这招数用在将她视为掌心珠的贺致远身上有效,对她而言完全无效。 李持盈重新将香囊放到腰间系好,眨一眨眼,轻笑道:“敢问表姑娘,我方才说你什么了吗?” 宋羽流一愣,刚想说些什 么,就被李持盈接下来开口的话重新堵了回去。 “虽说两家如今已走了退婚的流程,但毕竟你唤我一声少夫人。” “我以少夫人的身份略微指点两句你的错处,难道不是情理之中吗?” 李持盈指一指贺老夫人桌案上仍旧泛着热气的药膳。 “想要替我给老夫人尽孝有千万种法子,替我做主、从我这儿拿份药引子,可不是你这位尚且待字闺中的表姑娘该插手的事。” 李持盈将待字闺中这几个字咬得极重,边说着,边刻意露出三分“孺子不可教也”的怜悯神色。 有宾客轻声应和道:“李家姑娘说得在理。” “宋氏不过是个贵妾,即便再受宠,也不该越过李氏这个少夫人、替她做主。” 厅里此刻静寂得很,宾客自认为轻声的讨论很轻易便落到了宋羽流耳里。 宋羽流面色瞬间苍白如纸。 李持盈也听清了宾客的议论,唇角微勾,正想要继续说些什么,贺老夫人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好了。” 李持盈和宋羽流同时回过头。 贺老夫人重重咳了几声,缓缓道:“为了这些小事拌嘴弄舌,也不怕失了晋宁侯府的体面。” “不过是碗药膳没了药引子罢了,羽流的手艺老身信得过。” 贺老夫人给身旁伺候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立刻上前盛了一碗,递到贺老夫人手里。 贺老夫人用银匙饮了几口,赞叹道:“老身不懂医理,但光是这药膳本身便已足够美味。” “羽流啊,你有心了。” 宋羽流依旧紧紧抿着唇,但贺老夫人发话,她只能极力挤出个灿烂的笑来。 “祖母喜欢便好,羽流便是再辛苦——祖母!” 宋羽流尚未说完,贺老夫人便似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颈般,剧烈地咳嗽起来。 宋羽流急得声音变了调,赶忙上前去给贺老夫人顺气。 “祖母,祖母您怎么样!” 贺老夫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着,破风箱似的发出轰鸣粗重的响声。 她手指悬在半空,颤颤巍巍地指着药膳,嘴唇不停抖动着,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一个字。 宋羽流脸色微变,但还是极力冷静下来,大声问道:“祖母,这药膳怎么了?” 席间宾客也因为贺老夫人的模样开始骚动起来。 李持盈在一旁环臂旁观着,冷冷出声道。 “老夫人的意思是,这药膳有问题。” 第五十五章 反转 宋羽流急急否决道:“不可能!这药膳乃我亲手所制,怎么会出问题?” “老夫人都发病了,你竟还有心思在这儿推诿责任!让开!” 李持盈大力推开拦在贺老夫人身前的宋羽流,冲着吓得不敢动弹的婢女喊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郎中!” “奴婢这就去!” 婢女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拎起裙摆就往外跑。 席间宾客也纷纷聚到贺老夫人身旁,七嘴八舌地问着她的情况。 李持盈冷着脸开口:“还请诸位都回到座位上去。我会些浅薄的医术,在郎中来之前,便由我来照管老夫人。” 说完,她丝毫不顾嬷嬷和宋羽流的阻拦,开始给贺老夫人把脉。 李持盈当然不是大发慈悲,想从宋羽流手里将贺老夫人救出来。 既然如今怀疑的对象已经被她刻意换成了宋羽流,那她出面控场,更是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李持盈细细感受着贺老夫人的脉象,故作担忧地开了口。 “老夫人的症状和脉象都像极了是喘疾发作,贴身伺候老夫人的人呢?把薄荷脑拿来。” “回少夫人……别院里的薄荷脑昨日便用完了,还、还没来得及去补。” 丫鬟战战兢兢 地站出来回话。 李持盈差点就要绷不住笑出声来。 真不愧是宋氏。 竟连将能缓解贺老夫人症状的薄荷脑都断了。 李持盈强行板住脸,厉声喝道:“那就去找!府医来之前只有薄荷脑能缓解老夫人的症状,如果还想要这条命,就快点把薄荷脑给我找回来!” “是!” 丫鬟吓得浑身连带着声音都在发着颤,赶忙领命去了,连抬头看李持盈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宋羽流被李持盈挤在角落里半晌,趁她不注意,偷偷将手伸到了最右侧的瓷盅上。 “表姑娘在做什么?” 李持盈的声音幽幽响起。 宋羽流指尖猛地一颤,瓷盅被推到桌案中央的盘盘盏盏间,发出一声脆响。 “难不成是心虚了,想要毁尸灭迹。” 李持盈故意拔高了声调,让整个正厅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宋羽流明显有些慌了,焦急地解释道:“我只是想检查下这盏药膳到底有什么问题,并非是想毁掉它。” “表姑娘不必多解释,等府医来验过,一切便都可分明了。” 李持盈不动声色地拦住宋羽流的去路,静静等待着府医的到来。 京里勋贵人家都会常年在府里养着郎中有备 无患,晋宁侯府也不例外。 婢女很快便领了府医来,原本聚在厅中的宾客一哄而散,纷纷给府医让开一条路来。 宋氏在前院招待着其余来祝寿的宾客,此时并未在正厅里。 满观全局,竟无一人能在此时站出来主事。 李持盈缓缓站起身,将贺老夫人身旁的绣墩让出来给府医。 “麻烦你速速给老夫人把脉开方,老夫人的喘疾发作的实在厉害,再耽误下去,我怕……” 李持盈暗自掐着手心,眼圈瞬间红了起来。 “我怕老夫人便要被表姑娘害得丢了性命啊。” 宋羽流淡粉色的唇瓣清晰地咬出一道血痕。 她想要解释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颤着声道:“少夫人若是想置我于死地,大可不必用这等狠毒的招数。” 李持盈斜睨宋羽流一眼,冷声道:“如今还要狡辩,你莫不是诚心想置老夫人于死地!” 宋羽流知晓自己今日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干脆闭了嘴,扑到贺老夫人身旁开始落泪。 “祖母……您可莫要抛下羽流……” 李持盈眉头仍旧紧紧皱着,似是忧心极了。 但只有她自己清楚,若不是宋羽流还时不时窜出来蹦跶几下,她怕是早就忍 不住笑了。 今日之事比她想象的要顺利许多,但还需将这场戏唱完,才能完满达成她的目的。 退婚。 府医把完脉,抬头四处寻找着厅内能够主事之人,眸光在李持盈和宋羽流身上逡巡着,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有事便同我说罢,我虽不是贺家的人,但婚约尚在,多少也能做得了主。” 府医心下稍安,对着李持盈拱了拱手道:“回……这位主子,老夫人的确是犯了喘疾,急需薄荷脑和另外几味药材来缓解症状。” 李持盈焦急道:“可是方才听下人说,别院的薄荷脑已经用尽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宋羽流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希冀之色,忙道:“妾那里还存了些!这就让人去取过来!” “那表姑娘方才为何不说!” 李持盈猛地转身,伸手拦住宋羽流想要往外冲的动作,狠狠扑了个空。 宋羽流怔住,额头开始凝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妾方才,妾方才太着急了,不小心忘了!” “莫要再狡辩了!快去着人拿薄荷脑!” 李持盈怒吼出声,几乎将席间宾客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这位李氏还真是菩萨心肠……先前宫宴上贺家老夫人都 将事情闹得那般难看了,如今出了事,竟还是李氏出面替老夫人主持公道。” “说得就是。这样聪慧果断的女子,若是她真的同贺家退了亲,京里许多人家都要来争抢着求娶了。” 宾客的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传进了李持盈耳朵里。 但她此刻压根没有心思去和这帮人浪费时间。 李持盈指挥着仆妇跟着宋羽流的大丫鬟去取薄荷脑,又命府医先施针吊着贺老夫人的意识,最后才走到桌案旁,用银针探了探瓷盅里的药膳。 “银针变黑,即是有毒。表姑娘,你还有何要狡辩的么!” 李持盈将陡然变色的银针竖到宋羽流眼前,声音里沁满了厌恶和鄙夷。 宋羽流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少夫人,你分明知晓这药膳里到底——” 啪! 李持盈干脆利落地甩了宋羽流一耳光。 她厉声道:“老夫人这么疼你,你居然敢在药膳里下毒害老夫人去死。” “宋羽流,我没想到你竟会是这样的蛇蝎心肠!” “我没有!李持盈,在药膳里下药的明明是你,你凭什么把黑锅扣到我头上!” 宋羽流眼底猩红,整个人几乎失去了冷静,抄起手边的茶盏就往李持盈的方向扔去。 第五十六章 辩白 李持盈也不闪躲,直直地望向宋羽流。 宋羽流在慌乱之间扔出来的茶盏准头并不好,李持盈即便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可能伤到她一丝一毫。 “宋羽流,你是不是疯了?” 李持盈的声音冷硬似铁,一字一句都仿佛锥子般直直扎在宋羽流的心上。 宋羽流呆愣愣地看着地面上碎裂的瓷片,当即嚎啕起来。 “你莫要冤枉我!这药膳里我从来都没下过半点能危害老妇人性命的药物,我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宋家全族永世不得轮回!” “事到如今,你竟还想着将责任推卸到我头上,我从前真是错看你了。” 李持盈满眼失望地盯着宋羽流,仿佛从前两人便是相熟极了的手帕交。 宋羽流似是怒极反笑,身子剧烈颤抖着,声线也不再柔婉娇媚,嘶哑得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般。 “李持盈,你给我等着!等姑母来了,定要将你这个真正的罪魁祸首揪出来绳之以法,洗刷清你扣在我身上的冤屈!” 李持盈冷笑不语,心底盘算着该如何将贺老夫人的命吊久些,至少等到宋氏前来,亲口答应退掉她和贺致远的亲事。 她摆了 摆手,语气里充满了疲惫。 “来人啊,把你们表姑娘暂时先扣到厢房里,等夫人来了再行处置。” 宋羽流瞪圆了眼睛吼道:“李持盈,你敢!” “我为何不敢?” 李持盈一颗颗拨弄着腕上那串八十一籽琉璃青金流珠,声音不高不低,却充满了令人难以忽视的威仪。 “只要你一日还唤我少夫人,一日顶着贺家表姑娘的名头,我就有这个资格管教你。” 李持盈缓缓眨了眨眼,笑得花枝乱颤。 “除非你把狠狠心肚子里这个孩子给打了,别再赖在贺家,我当然也就管不到你。” 宋羽流的身孕已有近四个月,加之她不曾用衣衫遮掩,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她早早便不是处子之身。 可贺老夫人和宋氏都不曾当面承认过宋羽流的贵妾身份,自然外人也不会主动提起。 宋羽流向来将此事视为禁忌。 被李持盈一句话戳中心事,宋羽流的脸当即就白了。 方才得了薄荷脑和其他几味药材的府医飞快地开了方子,交给下人熬药,又仔细地给贺老夫人把了脉,正想回头跟李持盈汇报情况。 便看到李持盈和宋羽流正剑拔弩张地对 峙着,府医刚刚踏出来的脚往后一缩。 “你不必如此紧张,对事不对人,也正好过来验验这药膳是否如银针所示一般有毒。” 李持盈余光瞥见府医的动作,向后一转,直接出言制止住了府医。 宋羽流被急匆匆赶来的彤云按在原地动弹不得,闻言也跟着嚷道:“我不同意!” “谁知这府医是不是早被你收买,我要等姑母请另一位府医来!” 府医明显有些难为情。 虽然低着头,但眼神一刻不停地在李持盈和宋羽流之间逡巡着,似是在思考该听从谁的命令。 李持盈立刻板着脸唬道:“怎么,你在府里伺候多年,连在侯府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和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之间做选择的能力都没有吗?” 府医没有应声,但抬手的动作明显还带着犹豫。 李持盈决定再加最后一把火。 “事关老夫人的安危,你再耽搁半分,我便替侯夫人当场取了你的性命!” 府医脸色瞬间煞白,再不敢耽搁,转身从木箱里取了银针就走到桌案旁。 宋羽流的胸口剧烈起伏个不停,明显被李持盈气得不轻。 但如今场面已经被李持盈全盘掌握于手。 宋羽流很清楚,此刻并非是出言替自己反驳的好时机。 只要宋氏能及时赶到…… 她就还有绝境翻盘的余地! 宋羽流逐渐停止了挣扎,冷静下来,焦急地祈祷着宋氏快些到来。 府医手脚麻利地验了毒,又嗅了嗅气味,双手将变黑的银针奉到李持盈面前。 “回少夫人的话,此药膳内的确被下了毒,还是专门针对老夫人喘疾的毒物。” “府里有多少人知晓老夫人身患喘疾?” 李持盈垂眸做沉思状。 府医恭敬答道:“并没有许多,只有老夫人身旁贴身伺候的几人、夫人、世子和表姑娘知晓。” 李持盈抬首环视四周,见席间宾客的注意力大多都聚焦在这边,清了清嗓子。 “持盈今日需劳烦诸位做个见证。” 她双手交叠在身前,俯身行了一礼。 再站起身时,那张清丽无双的脸上已然满是悲戚。 “诸位怕是听闻过我同宋姑娘间的琐事,说没有隔阂是假的,但光是这些,我根本也担不起宋姑娘口中的故意陷害之名。” “方才府医所言诸位也听到了,晋宁侯府阖府上下,知道老夫人身患喘疾之人不超过十指之数 ,宋姑娘却说是我陷害于她。” 说到此处,李持盈故意望向宋羽流,一字一句道。 “敢问宋姑娘,我在你眼里可是大罗金仙转世,还有预知未来的本事不成?竟能提前预知老夫人的喘疾,提前备好毒药,再将此事栽赃到你头上。” 宋羽流眼底满是怨毒之色。 她想开口解释,但李持盈所言甚至没有半分破绽,让她无从下手。 宋羽流把后槽牙咬得咯咯直响,泫然欲泣道:“还请诸位夫人、姑娘莫要听少夫人的一面之词。” “羽流父母早亡,这些年寄居侯府,幸而得老夫人和姑母视为亲女般疼爱,感激且来不及,又怎会做出这样猪狗不如之事?” 宋羽流说着便开始轻声啜泣起来,哭得梨花带雨。 李持盈冷眼旁观着,心里暗想。 若她是个男人,想来也要被宋羽流这副模样弄得心肠软软,要信了这狡辩呢。 正厅内一时陷入了死寂,只有宋羽流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回荡着。 李持盈交待了彤云盯着些人,便不再理会宋羽流。 压制住宋羽流只是第一步。 她走到贺老夫人身旁,时不时佯装关切地问候几句,静静等待着宋氏的到来。 第五十七章 落定 经过府医的救治,贺老夫人的呼吸已经平稳许多。 但仍是陷入昏迷,神志虽然明显清醒着,眼神却很混沌。 赶到前院报信的丫鬟脚程很快。 不消一盏茶的时分,宋氏风风火火的身影便从院外快步走了进来。 “母亲情况如何?可还需什么药材?来人,拿着我的对牌到库房里去取。” 宋氏没给厅内众人一个眼神,走到贺老夫人身旁便开始发号施令。 李持盈不动声色地往前进了一步。 宋氏眉头紧蹙,问正垂手候在贺老夫人座位旁的府医。 “方才你是如何救治老夫人的,都细细说与我听一遍。” 府医拱一拱手,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奴才听从少夫人之命,先是施针吊住老夫人的神志,再佐以薄荷脑等药材缓解喘疾发作的症状。” “随即便用银针验了老夫人最后服用过的药膳,银针变黑,当能断定药膳内被人下了专门针对老夫人喘疾的毒物。” 宋氏微微颔首,却没有直接发问李持盈。 她平淡无波的眼神在无声候在正厅角落里的下人们逡巡着,最终停在了某个守着药碗的丫鬟身上。 “那个守着药碗的,你来说。” 被宋氏骤然点名 的丫鬟明显慌乱了一瞬,匆忙俯身请礼。 “夫人请问。” 宋氏沉吟片刻,扬了声音缓缓道:“府医所言可有半分虚假?” 这丫鬟赶忙摇头:“回夫人的话,并无。” “那这药膳有毒又是怎么回事?” 宋羽流听到宋氏的问话,本想出列,却被宋氏暗地里的手势阻了回去。 丫鬟有些犹豫,眼珠不停地左右瞟着,似是在分别观察宋氏和李持盈两人的脸色。 宋氏重重地咳了声,丫鬟身子一颤。 她连忙道:“是、是表姑娘特意为老夫人的生辰备了六道药膳,前五道都没有问题,待到要品尝第六道时——” 丫鬟垂着头,还是没忍住用余光去瞟宋羽流的脸色。 “表姑娘突然说要借少夫人随身的某样药引一用,少夫人没应声,老夫人便直接尝了药膳,不久喘疾便发作了。” 李持盈站在一侧安静听着这丫鬟的叙述,心里不由得高看了她几分。 能在三个主子的注视里将事情的过程叙述得如此清晰,这人的心态倒是不错。 “原来如此。” 席间宾客尚未退场,宋氏只得先压抑着怒气。 她广袖一拂,抬眼望向仍旧被彤云按在原地的宋羽流。 “羽流,姑母给你这个解释的机会。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羽流眼圈登时红透,噙着泪道:“多谢姑母肯听羽流一言!” “我敢对天发誓,不曾有过一丝一毫在药膳里下毒的念头,这药膳每道工序都是我亲自上手,别院大厨房的下人们都有眼共睹。” “若是我想动手,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亲手制得的药膳里下毒?阖府皆知我懂医理,这般手段,岂非等同于自投罗网!” 原本眼露鄙夷的宾客听到宋羽流的辩解,不禁有些开始动摇。 “宋家姑娘说得也有道理。” “也是,若换做是我,必不会用这种拙劣的手段。” 李持盈始终未发一言。 并非是她拿宋氏和宋羽流没有办法,而是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一个贺老夫人能够有片刻醒转的时机。 不论宋羽流如何辩解,贺老夫人都是在用了她奉上的药膳后才喘疾发作。 贺老夫人独断专行多年,一朝落于小辈之手,自然不可能忍得住自个的脾气。 且方才是她从阎王爷手里将贺老夫人救了下来。 宋氏听完了宋羽流的解释,轻咳一声,终于出声唤了李持盈的名字。 “李氏,你 有何想说的吗?” 李持盈回过神来,唇角微微勾起。 “夫人是想听真心话还是违心话?” 宋氏仍旧是平淡无波的神色,语气却加重了几分:“莫要转移话题。” “我且问你,方才你为何要将有人给药膳投毒之事直接推诿到羽流身上?你可有证据?” “这难道还需要证据么。” 李持盈的神情很是无辜。 “表姑娘口口声声说这药膳是她亲手所制,不曾假手他人,又古古怪怪地跟我要什么药引子,我不怀疑她怀疑谁?” 宋氏被噎住,眉头皱得更紧了,刚要开口,就听到一道苍老沙哑的声线从身后传来。 “持盈说得对……咳咳!” “老夫人醒了!” 守在贺老夫人身旁的府医欢喜道。 贺老夫人喘着粗气,神志虽恢复了些许清明,但眉眼间的疲态和无力比昏迷时还要重上三分。 宋氏和宋羽流也顾不得和李持盈辩解了,赶忙都扑到贺老夫人身旁。 “祖母,您怎么样了?” “母亲觉得身体如何,可还有些不适?” 贺老夫人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刚刚有些缓和下来的胸膛又开始有继续剧烈起伏的趋势。 府医忙出来赶人。 “老 夫人刚醒,不能教这么多人围在身前!” 除了宋氏和宋羽流外的人哗地一声作了鸟兽散。 宋氏和宋羽流都满眼关切地望着贺老夫人,神情担忧极了。 可贺老夫人连看都未曾看两人一眼,目光向外寻找着,直到捕捉到了站在人群中央的李持盈。 “持盈……咳咳,你过来。” 贺老夫人嘶哑如粗粝砂石磨过的声音在寂静的正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持盈闻声往前进了几步,含笑道:“老夫人。” “老身知晓方才是你救了老身。” 此话一出,李持盈便立刻用余光瞥见了宋氏和宋羽流骤然沉下来的脸色。 贺老夫人却似全然未注意到般,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老身本以为因着那日宫宴上的事,你不会再插手。可持盈你并未。” 贺老夫人长叹一声:“是老身执拗了。” 她靠着身后嬷嬷的手臂坐起来,直视着李持盈的杏眼。 “老身从前以为,让你嫁入我们晋宁侯府会是对李家、对你都有益的选择。” “但老身错了。” 李持盈眼瞳一缩。 贺老夫人轻轻合上眼,吐出来几个字。 “来人,将笔墨纸砚拿来。老身要亲自替远儿写这封放妻书。” 第五十八章 薨逝 宋羽流当即叫嚷起来:“还请祖母三思!” 李持盈冷哼一声。 “老夫人做什么决定,难道该需要跟你这个外人商量商量吗?” 宋羽流紧紧咬着下唇,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宋氏。 宋氏拧着锦帕,勉强露出个算得上温和的笑意来。 “母亲的决定,儿媳自然是全力支持的。可这样会不会有些过于草率了?儿媳还是希望母亲能够三思而后行。” 贺老夫人脸色阴沉,粗声道:“老身不会发作了次喘疾,你们一个个的,就觉得自己能做老身的主了!” 宋氏赶忙欠身:“儿媳不敢。” 丫鬟很快便取了笔墨纸砚过来。 贺老夫人挣扎着坐起来,想要亲自执笔在宣纸上写字,却浑身使不上气力。 宋羽流跃跃欲试着想要代劳,却被贺老夫人全然无视。 “持盈,你来写。” 贺老夫人缓了口气,微微扬起声来唤李持盈。 李持盈双手拢在身前,屈膝郑重地行了一礼:“持盈多谢老夫人体恤。” 李持盈缓步走到贺老夫人身前,从下人手里接过羊毫笔,饱蘸浓墨,一笔一划依着贺老夫人的叙述书写。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 各还本道。”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李持盈写到最后一笔,心里只觉似有大石落地般。 勋贵侯门惯用轻薄澄白的上等纸张,触笔莹润光亮,薄如蝉翼的宣纸上满满誊写着蝇头大的簪花小楷。 李持盈将羊毫笔重新搁到笔架上,抬手抖了抖衣袖,转身看向贺老夫人。 “老夫人,已经依照您的叙述写好了。” 贺老夫人眯着眼看了半晌,复又长叹一声。 “真是一笔好字啊。你做不得我贺家的孙媳,是远儿没福分。” 说完,贺老夫人示意下人解下她腰间随身佩戴的香囊,从里头取出枚如意钮的私钤来。 啪嗒。 鲜红的印鉴落在纸面上的那刻,李持盈堵在喉头的那口郁气骤然松懈下来。 前世今生整整十九年。 她终于解脱了。 自此以后,李持盈便和晋宁侯府再无半分干系,各自嫁娶无关。 李持盈从贺老夫人手里接过刚散着淡淡墨香的放妻书,珍而重之地收到怀里。 她再一次重重拜倒在地:“多谢老夫人成全。” 贺老夫人执意如此,宋氏和宋羽流只得 满眼不甘地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李持盈如此轻松地从晋宁侯府脱身。 宋羽流眼底的愤懑不甘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偷偷扯动着宋氏的衣袖,用口型问道:“姑母,真的没法再掳李氏一层皮了吗?” 宋氏恨恨地磨着后槽牙,暗自摇了摇头。 尽管不甘心至极,宋氏仍旧维持着表面该有的侯门主母风度,走到李持盈身旁笑道。 “我从前对你多有偏见,是我做得不妥。虽说这场婆媳缘分已尽,但望日后两家的交情仍旧要好如初,有空便多到侯府坐坐,便当是自己家里。” 李持盈淡笑道:“事己至此,我与贺家再无瓜葛,夫人也不必勉强自己装出这副宽厚大度的模样了。” 宋氏差点绷不住面上的笑意,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老夫人待你这般宽宏大度,你就对我贺家态度这样恶劣。” “老夫人是老夫人,你是你,何能相提并论?” 李持盈收敛起唇畔的笑容,拱一拱手。 “既然夫人这般不欢迎我,那我便也不久留了,告辞。” “李持盈,你就不怕李家的脸面被你丢尽了么!” 宋羽流忍不住出声嚷道。 李持盈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 “有你这种同表哥无媒苟合的人在前,我都觉得我算是个圣人了!” 席间宾客皆鸦雀无声,纷纷等待着贺老夫人的反应。 贺老夫人剧烈地咳嗽着,摆一摆手道:“让她走吧,是咱们对不起——咳咳!” 贺老夫人苍老的身体忽然弓得像一只受了惊的蝶般,口鼻骤然涌出血沫,正正溅在宋羽流的素白裙衫上。 宋羽流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随即惊呼出声。 “祖母!” 宋氏也登时变了脸色,厉声唤道:“府医呢,快喊府医来!” 李持盈刚刚走到正厅门前,便听到厅内传来一阵阵骚乱的脚步声和女人尖利的喊叫。 当是药膳里的第二种毒物发作了。 李持盈将身形没入正厅外一人合抱的宽大树木后,俯身捡起先前她藏在立柱后的竹筒。 不远处便是一缸三尺见宽的莲池。 她信步走到水缸旁,单手掀开竹筒的塞子,将竹筒里的药粉一股脑都倒了进去。 微黄泛白的药粉在水面上漂浮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随即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水缸深青色的苔藓阴影里,消失不见。 李持盈又用水将竹筒清洗了几遍,重新放回到了立柱后的花圃里。 待到李持盈装 作闻声返回正厅内的时候,府医早守在了昏迷不醒的贺老夫人身旁。 宋羽流吓得花容失色,整个人愣在原地,连李持盈从她身前经过都没有半点反应。 “老夫人这是怎么了?” 宋氏倒还保持着冷静,但在听到李持盈声音的瞬间也压抑不住怒气,扬声道:“李氏,若非你今日闹上这一场,老夫人的喘疾也不会第二次发作!” “夫人,按大盛律,残害长者可是要下狱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李持盈看傻子似的看着宋氏,一指桌案上的残羹剩饭。 “药膳被人下了针对老夫人喘疾的毒,而这下药之人只有可能是你们侯府中人。你现在把黑锅扣到我头上,是当我李家无人了么!” “你!” 宋氏气得两眼发直,恨不得当场让人将李持盈扭送到官衙去。 和先前预想的不同,今日寿宴上的事全都脱离了她的掌控。 若是贺老夫人真在自个的寿宴上驾鹤归西了,传出去是侯府中人陷害的,晋宁侯府就再也没脸在京城这些勋贵人家里立足了! 宋氏正飞快思索着如何才能趁着最后的机会挽回这个局面,便听到身后传来宋羽流的一声痛呼。 “祖母……祖母殁了!” 第五十九章 捉拿 席间登时陷入了死寂。 宋氏眼底闪过惊慌且难以置信的神色,唇瓣剧烈颤抖着。 “羽流,你说什么?!” “姑姑,祖母、祖母殁了……” 豆大的泪珠从宋羽流眼眶里滚落。 她整个人颤得厉害,像是破碎的蝶,眉眼间的柔媚全然被惶恐和慌乱所替代。 府医半蹲在贺老夫人身前,飞快在贺老夫人的人中穴和天枢穴各下了一根约两指长的银针,又用力按压着内关穴,嘶声道:“属下尚能吊住老夫人半刻钟的性命,请夫人速速定夺!” “……去请世子来!” 宋氏扶着席间桌案,跌跌撞撞地扑到贺老夫人面前,神情几近狰狞。 李持盈远远站在院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府医手里快出残影的针灸手法,心底最后的不安也随之消失殆尽。 看来她方才下到药膳里的药粉是够量的。 府医动作极快,不消半盏茶的时分,方才手腕已然无力垂下的贺老夫人便缓缓睁开了眼。 宋氏扑通一声跪倒在贺老夫人面前,带着哭腔道:“母亲!您还有些什么话要交待的,便都交待了罢!” “是儿媳无能,没防备住咱们府里的人对您下手……您放心,儿媳定会将罪魁祸首调查出来,让您在九泉 之下能够瞑目!” 贺老夫人此刻已经进气比出气多。 她喉头似是堵着口痰,说话时的声线闷得快要在人的耳膜上剐蹭出毛楞的印痕。 “不必查了……这都是我的报应……” 宋氏含着泪胡乱点了点头,又问道:“母亲可还有什么未遂的心愿吗?儿媳定尽量都满足您!” “你记住,远儿的正妻……绝对不可以是你的那个侄女……记住……!” 贺老夫人浑浊的眼珠里迸出一抹狠意,掌骨猛地抬起,死命地攥住了宋氏的手腕。 “日后侯府就都……交给你了……不要堕了老侯爷的威名……” 宋氏眼底有犹疑之色闪过。 但贺老夫人此刻的神情实在过于骇人,宋氏还是含糊地应了声是。 贺老夫人艰难地说完三句话,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一般,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幸好守在身后的丫鬟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贺老夫人的后背,这才将将扶住了她。 贺老夫人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珠在和人群最远端的李持盈目光相接时,忽然爆出极其刺眼的光亮,小臂骤然抬起,手指直指着李持盈站定的方向。 李持盈敏锐地捕捉到贺老夫人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之色。 “你本不该降生在这世 上的……皇家……皇家……!” 皇家? 皇家! 李持盈尚未完全辨别清楚贺老夫人后半句话的口型,便有尖利的哭腔在耳畔炸开。 紧接着整个人便被涌动的人群推搡进了正厅。 “祖母!您走得冤呐!” 宋羽流瘫软在已经了无生机的贺老夫人身旁,拉长了调子哀嚎道。 李持盈刚想趁乱溜出正厅,就听到身后传来宋氏冷得几乎能淬出冰的声调。 “李氏,既然有杀人的胆量,就也该有留下来受罚的胆量!” 李持盈脚步一顿。 果然,无论过程如何,宋氏姑侄都想将这口黑锅扣到她头上。 李持盈转身冷笑道:“官府抓人都得要个证据,侯夫人在这儿信口雌黄个什么劲呢。” “想让我替宋羽流担了这个罪名?做梦吧!” 李持盈瞥了仍瘫在地上故作悲痛的宋羽流,笑吟吟道:“表姑娘装也得装出个样子来,光是干嚎也太假了些,怎么也得有挤出来两颗眼泪啊。” “李氏,你别太嚣张了!” 宋羽流瞪圆了眼睛,刚想说些什么,便被李持盈无情地打断。 “席间宾客都亲眼目睹了,老夫人是吃了你亲手所做的药膳之后才喘疾发作的,铁证如山,你无论再如何狡辩 也无济于事。” “你再胡说八道一句!李氏,这里可是我晋宁侯府的别院,你就不怕今日站着进来,横着出去么!” 宋羽流语气凶狠,撂下一句狠话。 周遭宾客都大气不敢喘,生怕被卷进这场莫名其妙的风波里。 宋氏缓缓站起身,一扬手道:“给我把她抓起来!” 正厅内的仆妇皆闻声而动,朝着李持盈的方向就扑了过来。 李持盈左躲右避不及,眼看着便要被仆妇团团围在中心,一声怒吼瞬间响彻正厅。 “我看谁敢动她!” 李持盈杏眼霎时一亮:“大哥!” 来人正是李钰。 李钰身上沾染了尘土和血渍的银色轻甲尚未换下,手提一柄利剑,长臂一横,便将李持盈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 宋氏被突然出现的李钰唬了一跳,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李钰,你竟敢私闯侯府别院!这可是重罪!” 宋氏拔高了声调嚷道,尾音却显而易见地战栗着。 李钰懒洋洋地抬起眼,手腕一翻,一枚刻着“龙吟”字样的铸铁令牌便出现在了掌心。 “龙吟卫都尉李钰奉太后娘娘及燕王殿下之命,特来查抄藏于晋宁侯府别院的账册。” 宋氏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她 的左手紧紧攥着圈椅上高大的蟾首握把,这才没当即软了腿脚。 “你说什么……什么账册?” “自然是晋宁侯夫人宋氏私放印子钱,借侯府权柄大肆行卖官鬻爵之事的账册。” 李钰将铸铁令牌重新收进袖里,低下头,软着腔调问李持盈。 “阿盈,方才可有哪里被伤到?” 李持盈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大哥怎地突然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小丫头总让我担心。” 李钰无奈地用指尖在李持盈鼻头戳了下,淡笑道:“回头再跟你解释。”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藏匿于这座别院里的账册,换那些无辜百姓一个公道!” 李持盈重重点了点头。 连李持盈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此刻她唇畔绽开的笑意是何等明媚动人。 看到李钰和李持盈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宋羽流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凭什么李持盈能有这样一个肯无条件护着她的兄长? 凭什么李持盈答应了和她合作,到头来却只有她自己陷进了自证的漩涡里? 宋羽流的理智几乎要被怒火和嫉妒所淹没。 她几乎是下意识抓起方才摔落在地的茶盏碎片攥在掌心,就朝李持盈的后心口处刺去! 第六十章 查封 “阿盈小心!” 李持盈只觉自己的衣领被大力一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她重重摔进李钰怀里,脸颊和男人坚硬结实的胸膛相贴,耳尖瞬间烫得发红。 宋羽流扑了个空,向前踉跄几步,稳住身形还想转头继续来刺,却被李钰一脚踹翻在地。 李钰面沉如水,望向宋羽流的眼底噙满了杀意。 “来人!” 他一声令下,便有十数个身着同样银黑盔甲的兵士从院外鱼贯而入,将宋氏和宋羽流团团围住。 李钰厉声喝道:“晋宁侯夫人及世子贵妾残害晋宁侯老夫人性命,事态败露后竟妄图对证人痛下杀手。” “此等恶劣行径,给我带回诏狱细细审问,注意要留活口。” “是!” 兵士们齐齐震声应答。 宋羽流一击不成,被彤云眼疾手快地扑倒在地,明显已经陷入了呆滞。 “李钰你敢!” 宋氏脸色愈发苍白,死死撑着圈椅扶手才能强行站起来,声音里的气势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我是先帝钦封的正二品晋宁侯夫人,你不过一从六品龙吟卫校尉,凭什么抓我?” 李钰冷笑一声。 “凭得 就是这张上惩王公、下治贪官的龙吟卫令牌,和太后娘娘亲手所书的诏令。” 李钰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仿佛从亘古而来的冰寒之意。 宋氏心尖一颤,终于反应过来龙吟令一出,今日她再无任何翻身的可能。 她恨恨地盯着被李钰结结实实护在身后的李持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李氏,你做这样丧心天良的事,终会被世人戳断脊梁骨的。我就等着看那一日!” “我日后入喉,便不劳侯夫人您劳心了。” 李持盈从李钰身后探出头来,笑盈盈地回道。 直到龙吟卫将晋宁侯府别院的四处大门都贴上了封条,李持盈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好奇地问李钰:“大哥怎知我今日在贺家别院里?” “先不说这个。” 李钰的语气有些发硬。 “阿盈,若不是我今日及时赶到,你打算怎么办。” 李持盈意识到李钰这是生自己的气了,忙软着腔调解释道:“我既然能答应来赴宴,便是早做好打算了。” 她邀功似的解下腰间香囊,将那些个装着药粉的布包摊在掌心。 “这些都是我特意为宋家姑侄准备的东西。” “这个是蒙汗药,这个是迷烟粉,若是她们真的敢让下人为难我,我就把这两样往外一撒,唰地一下——” 李持盈用胳膊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钰。 “我知道大哥是担心我的安危,但我也很厉害的,不是需要大哥时时刻刻捧在掌心呵护的娇弱之人。” 李钰眉眼间的那点冷硬瞬间融化。 他轻笑着抬手揉了揉李持盈头顶柔软的发丝,语气宠溺至极。 “好好好,知道我们家阿盈最厉害了,一个人就能把贺家那些坏蛋都通通赶跑。” 李钰掌心温热柔软的触感透过发丝传来,李持盈的脸不自觉地有些红。 她低声抱怨道:“我已经大了,大哥也别总揉我的头……发髻会乱的。” “好了,说正经的。” 李钰瞥了眼正忙碌着遣送宾客的兵士,拉着李持盈往角落里走。 “你在贺家别院的事,是燕王殿下派人告知于我的。” 李持盈有些发愣:“燕王殿下?” 李钰点了点头。 “我来之前正随同殿下在京郊五十里外的清风山上剿匪,回程路上,殿下特意留在京里注意晋宁侯府动向的侍 卫来报,说贺老夫人今日的寿宴上有情况。” “你有所不知,殿下近些日子仍旧针对宫宴上林嬷嬷所指证的印子钱之事有所调查,查出了晋宁侯夫人并非此事的真正幕后之人。” “宋氏背后,仍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势力,在背后搅弄着京城的风云。” 李持盈若有所思道:“所以,殿下便派你以查清账册的名义封了晋宁侯府的别院,又趁机抓捕了晋宁侯夫人和宋羽流,想要继续调查此事?” “正是。” 李钰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见无人注意,这才压低了嗓音说道。 “据说此事,还同皇家有些关联。” “朝堂的事我不懂,但是大哥,贺老夫人这一死会不会——” 李持盈略带担忧地开了口,话音未落,李钰便将手指竖到了她的唇边。 “不会。” 李钰眸底满是认真之色。 “贺老夫人的死,只会是宋家姑侄的手笔,也只能是贺家姑侄的手笔。” 李持盈一怔。 李钰这是…… 早早便猜到了她的打算吗? 李钰发觉李持盈发愣,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笑地问道:“怎么突然发起呆了。” 李持盈猛 然回过神来,对着李钰露出个灿烂的笑。 “没事,只是想到了刚刚贺老夫人给我的一样东西。” 她从怀里将放妻书取了出来,递到李钰面前。 “大哥你看,贺老夫人代贺世子给我写了这封放妻书。自此以后,我便和贺家再无关联了。” “贺老夫人竟然……” 李钰眼底也被翻涌着的惊喜所覆盖,拿着放妻书的手有些发颤。 李持盈侧过头道:“许是今日贺老夫人良心发现,临咽气的时候,还特意对着我说了句话。” “可惜我隔得太远,没听清她说什么,只隐隐约约从口型里判断出了什么皇家……我又能和皇家有什么关系?” 李持盈自顾自地说着,没有注意到李钰拿着放妻书的左手骤然攥紧。 小臂上青筋根根爆开清晰的形状,李钰狠狠咬破舌尖,这才让仿佛要挣破牢笼的理智重新回到原点。 “大哥?” 李持盈注意到了李钰的异样,疑惑地问道。 李钰深吸了口气道:“没什么。” 他话锋突然一转,问出了一个让李持盈骤然愣住的问题。 “既如此,阿盈,你愿意跟我一同回护国公府认祖归宗吗?” 第六十一章 交心 李持盈眼睫轻颤了颤,问道:“既然已经拿到放妻书,为何还要——” 为何还要主动投身于护国公府那蹚浑水里? 李持盈第一次看不透李钰究竟在想什么。 李钰垂着眸,眼底翻涌着李持盈看不懂的某种情绪,苦笑着道:“阿盈,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世道大乱便在眼前,只靠区区李家,我无法在昏然如斯的朝局里护你周全。” “而护国公府可以。” 李持盈敏锐地察觉到了李钰话里隐藏的深意。 喉头蔓起滋味不明的苦涩,她用力按捺着心口即将翻涌而出的担忧和不舍,轻轻发问道:“大哥,你便放心地跟随殿下做事吧。” “如果回护国公府认祖归宗能够为你带来益处,那我便陪着你一起。” 李持盈抬起眼,脸上的神情无比郑重。 “无论大哥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你。” 李钰心尖没来由地一颤。 他甚至尚未跟李持盈解释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李持盈便打定主意追随于他。 阿盈待他…… 好似比从前要亲昵许多。 李钰唇角不自觉地翘起一丝弧度,又伸手在李持盈头顶揉了一把。 “那便多谢阿盈的信任了。” 他沉吟片刻 ,又道:“之所以需要你随同我回护国公府认祖归宗,仍旧是有其他的原因。” “想来阿盈也清楚,你的身世存疑。” 李持盈其实早早便从贺老夫人的遗言里察觉到了其中的隐情。 但听到李钰亲口说出这句话时,她还是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我不是母亲从李家旁支抱来的吗?身世怎么会有问题?” 李持盈后退两步,声音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她下意识不想去听李钰接下来的话。 因为她有预感,李钰所说的话绝不会是她想听到的。 李钰双手揽住李持盈的肩膀,沉声道:“阿盈,冷静!” “我很冷静。” 李持盈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几个字,磨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着话。 李钰深吸一口气,低下头直视着李持盈瞬间泛起猩红血丝的眼底。 “李绯月说得没错。你不仅不是护国公府的女儿,甚至,和李家也没有丝毫干系。” 李持盈只觉耳畔轰隆一声炸响。 她颤抖着把手放到李钰唇畔,捂住了他的嘴。 “别说了……大哥,别说了……” 前世今生,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不是李家旁支血脉,会是这世上如飘萍般四散而飞的无根之人。 李持盈的手 失力到抬不起来,软瘫着垂在身侧。 李钰看着,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心疼。 他嘴唇动了动,最后吐出来几个字:“好,我不说了。” * 京郊的夜比城内向来要凉上几分。 李钰今日并未回龙吟卫复命,而是跟着李持盈回了庄子上安置。 秦氏又惊又喜,教人做了好一桌饭菜来给李钰接风。 三人不冷不热地用完一顿饭,李钰便托辞说有事要同李持盈相商,领着李持盈到了前院。 金缕眼睁睁看着秦氏的气压在李持盈和李钰走后变得低沉下来。 “夫人?” 金缕试探着问道。 秦氏紧紧抿着唇道:“你悄悄跟着后头盯着些,阿盈大了,我不放心她跟钰儿独处过久。” “……是,夫人。” 金缕应了声是,转身跟在了李持盈两人身后。 李钰和李持盈儿时时常在这座庄子上玩耍避暑,因此都很熟识地形。 “就在这里说吧。” 李钰领着李持盈左拐右拐,终于在一间约莫五人合抱的高大樟树下停住脚步。 樟树下有供人歇脚用的石桌石凳,上头还摆着几碟糕点茶水。 李持盈在李钰面前也不拘着规矩,自顾自地坐下,咬了块椒盐酥饼便含含糊糊地开了 口。 “也不知为什么,每次跟母亲都觉得有些别扭,今晚根本吃不下东西。” 李钰贴心地递过来一盏茶水,顺口道:“许是因为关心则乱吧。” 仿佛忽然有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咽喉,李持盈只感觉她顷刻间仿佛要窒息,肺腑被骨骼挤压成了一片薄纸,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关心谁?” 李钰浑身松弛的气息也因为李持盈的这句话而逐渐绷紧起来。 夜沉如水,弦月高悬于半空,透过枝叶间斑驳的罅隙投下细碎而扭曲的光影。 李持盈偏过头,不想去和李钰那双总蕴着沉甸甸神思的双眸对视。 再抬眼时,却直直撞进了他璀璨如星河的眼底。 某些难以吐露的情愫在双目对视时破土而生。 李持盈眼前仿佛闪动着如雨后霁虹般灿烂斑驳的色彩,某些独属于女子的直觉在此刻起了作用。 她忽然意识到,某些旖旎的心思并不是她一人所独有。 李钰…… 或许也是这样想的。 李钰眼角眉梢的疲惫沉甸甸地往下坠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持盈深吸一口气,轻声唤道:“大哥。” “……你。” 李钰忽然出声。 李持盈忽然怔住:“我?” “是阿盈。” 李钰忽然轻快地笑了起来。 “只有阿盈能让我关心则乱。” 李持盈的心开始砰砰跳个不停,活像是怀里揣了只兔子,雀跃地蹦着,仿佛下一瞬便要从胸腔里翻涌而出。 但升腾而起的理智将她想要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止在口中,李持盈噙了笑,只当做是没听懂李钰话里的暗示。 “原来大哥这样关心我。” 李钰敛了眸色,也顺其自然地接了下去:“我自然是关心你的。” 方才莫名的旖旎氛围被两人一齐默契地忽视掉。 李持盈重新将话题引回了白日里晋宁侯府的事上。 “不知太后娘娘和殿下会如何处置贺家这些人。” 李钰沉吟片刻,摇摇头道:“想来最终还是会留他们一条性命。” “私放印子钱虽然是大错,但晋宁侯府身后尚有另一条大鱼在,短时间内还要留着宋氏姑侄的性命做诱饵。” “那贺致远呢?” 李持盈忽然冷声发问。 究根结底,前世她还是死在了贺致远手上。 这样的深仇大恨,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贺致远有机会再苟活于世。 李钰笑道:“很可惜,此事还真与贺致远无关。不过——” 第六十二章 请帖 李钰顿了顿,方才接着道:“宋氏犯下这等大错,贺致远承袭晋宁侯爵位之事想来也不会顺利了。” “我知道。” 李持盈轻声应道。 但这还远远不够。 她在心里继续默念着。 前世贺致远所做之事,足以让她杀之千百次泄愤而后快。 仅仅只是夺爵,还不足以让晋宁侯府那些人付出相应的代价。 李持盈从未想此刻这般想要将权柄掌握于手中。 若说从前,她只想要过上如水般清澈安稳的日子。 那此番李钰奉了太后娘娘和燕王殿下的命令将宋氏和宋羽流抓捕起来,便给了她先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权力。 如若李家手握重权,李戈便不会用她作为棋子从晋宁侯府处获得利益; 如若她出身勋贵世家,宋氏又怎么敢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她。 李持盈缓缓眨了眨眼,心下逐渐有了决断。 回到护国公府认祖归宗,说不定也会是个好机会。 李持盈唇角勾起微微弧度,转头对李钰道:“大哥尽管去外头做自己想做的事吧。我会替你守好李家。” 李钰眼底的寒意瞬间如春日融冰般消散,笑得极尽温和。 “好 ,我答应你。” * 晋宁侯府别院被查封的事很快便传到了秦氏耳朵里。 秦氏生怕引火烧身,不敢在庄子上再耽搁一日,急急忙忙收拾了东西就带着李持盈回了京城。 这几日因着晋宁侯府的事,李钰被燕王压着在龙吟卫府衙里当牛做马,一连三日都未曾回府。 这日,李戈明里暗里暗示李钰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被李持盈当场阴阳怪气了回去。 她拿了放妻书在手,加之李戈的种种表现,李持盈几乎能够笃定李戈不敢轻易将她怎样。 如此一来,李家便成了现今李持盈最安稳的落脚之地。 在将晋宁侯府彻底扳倒之前,李持盈压根没有心思考虑旁的事情。 至于来日如何…… 李持盈捻动着手腕上那串八十一籽琉璃青金流珠,随手翻开了桌案上彤云早些时候送过来的一摞帖子。 虽说龙吟卫多少掩盖了些宋氏被带走审问的消息,但京城里最不缺的,便是能以你想不到的方式将各种“机密”传递到那些达官贵人耳朵里的人。 贺老夫人寿宴上四个跟着闹事的主人公,薨逝得薨逝,被抓得被抓。 唯有她李持盈一 个仍旧好端端的坐在府里。 好事之人早早便将赏花的、吃茶的帖子送到李家来,试探着能不能从她这儿打听到些外头没流传的内幕。 李持盈按照门第高低将送帖子来的人家分成了三摞。 不必理会的居多,需得将帖子送还回去、并送上赠礼的也有几份,李持盈前世处理惯了这样的琐事,喊了雾岚进来帮忙,三两句就将事情都交代了出去。 最后桌案上只剩下两张帖子。 一张是林清妍以谢家大少夫人的名义,邀请她到永昌伯府参与半月后永昌伯府三少爷的婚宴。 另一张则是以护国公世子夫人和李绯月两个人的名义送来的,想要前往李家来拜访她。 李持盈端坐在桌案前,将这两张帖子在左右手旁各放了一张,开始思索着要如何回复。 还在庄子上时,林清妍便用送帖子的方式提醒过她晋宁侯府的异样。 没过几日又以谢家大少夫人的名义邀她上门,李持盈不禁从中品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林清妍是不是有话想要和她当面说? 李持盈将左手边印着永昌伯府家徽的帖子拿起,放到了桌案正中央。 她提起笔在帖 子上回了几个字,扬声喊道:“彤云。” 彤云正在外间收拾昨日从庄子上拉回来的箱笼,听到李持盈的声音,忙停下手上的活计走过来。 “姑娘唤奴婢何事?” 李持盈扬了扬手里的帖子。 “你把这个送到门房那边,教他们找个小厮将帖子送回到永昌伯府去,只说我近日得了风寒不宜挪动,请大少夫人改日再叙。” 彤云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俯了俯身,拿着帖子转身离去了。 李持盈望着彤云逐渐消失在院门转角处的背影,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她用风寒作托辞回绝了永昌伯府的邀请。 若是永昌伯府那头没有什么猫腻,明日便该有另一封帖子送到她手上,和她商定林清妍前来李家探病的时日。 若这帖子如泥牛入海似的再无声息,便证明林清妍的确是受了桎梏,没法以光明正大的方式将消息递出来—— 只能这样旁敲侧击于她。 但愿她的猜测是假的。 李持盈默默祈愿着,又翻开了右手旁护国公府送来的帖子。 她既然答应了李钰要随他一同回到护国公府认祖归宗,那这趟护国公府之行便是必不可少了。 可自从上次在李绯月的蟾光院里遭了三生梦的暗算,半个月过去,护国公府至今也再没给她个答复。 这让李持盈很是有些意见。 但李绯月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她便是再三追问,最终也只能得到那个下人被发卖的结果。 李持盈眸光微凝,静静望向了帖子上和李绯月三个字并排而列的另一个名字。 护国公世子夫人,孟璟。 作为来日板上钉钉的护国公府主母,孟璟自然也是京城里有名的贤良淑德之人。 此番护国公府同时以孟璟和李绯月的名义来邀李持盈过府,显然是大房仍没放弃拉拢李钰的心思。 李持盈回忆着脑海里有关护国公府的种种记忆,有些震惊地发现,她和孟璟竟然从未当面交谈过,甚至连同一场宴席都未曾参与过。 这让李持盈有些警觉起来。 孟璟也并非低调行事的性子。 若是前世今生近十九年,大.大小小上百次宴席,孟璟都和她完美错过…… 这只能说明,孟璟在有意避开她、亦或是秦氏,更甚者可能是李戈所代表的护国公府二房。 那为何她如今又答允了和李绯月一道来李家拜访她呢? 第六十三章 来人 李持盈一时间竟思索不出个合适的缘由来。 她索性不再去想,用羊毫笔在帖子上描了行簪花小楷,等下着人送回护国公府。 * 护国公府,蟾光院。 临近院门的西厢房内,李绯月正和一个约莫双十年华的年轻妇人并排坐着,面前的炕桌上摆着张笔迹娟秀的回帖。 “嫂嫂有何想法?” 李绯月面沉如水,看向年轻妇人的眼神里有探究、有犹疑,却没有半分期盼。 年轻妇人笑得温婉得体,满身高门贵媳特有的雍容端庄气度,轻声开口时,语气里略带了些嗔怪。 “并非我推诿责任,此事可是妹妹你在祖母和母亲面前立了军令状的,我又怎么能随便插手。” “哦?” 李绯月微微挑着眉,说出来的话却丝毫没有客气。 “可祖母和母亲也是亲口命嫂嫂在此事上相助于我,嫂嫂不好违抗长辈的命令吧。” 年轻妇人却丝毫没被李绯月话里话外透露出的威慑之意所动摇,依旧笑得柔和。 “毕竟你前阵子曾亲自跟三弟和五妹妹接触过,多少了解些他们的为人做派,我虽然痴长你些年岁,在说服他们回归本家上却没得半分把握。” 李绯月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 “那嫂嫂大可不必在帖子上写了自个的名姓,白白抢去了我的功劳。” “嫂嫂别觉着我说话直,我向来是这么个不遮不掩的性子,嫂嫂多担待着些。” 年轻妇人,便是如今的护国公世子夫人孟璟,终于在李绯月说出“白白抢功劳”这几个字时微微皱起了眉。 但她依旧没有半分恼怒,还是柔着腔调解释道:“妹妹误会了。” “我没有半分想要和你抢功劳的意思,更没有不想助你。” “只是妹妹今日一直要我替你拿定个主意,我这个身份……又怎能越俎代庖?” “原来嫂嫂还清楚自个是什么身份。” 李绯月径直站起来,走到厢房窗前的一棵玉兰树前站定,声音里透着些许冷淡。 “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孟家到底打得是个什么主意,护国公府的位置,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插手。” 李绯月腾地转过身,紧紧攥住了掌心泛着凉意的玉佩。 “护国公的位置是属于大房的,也只可能是大房的。” 孟璟眼露无奈道:“妹妹这又说得是什么话。” “我如今是你的嫂嫂,只会一心向着咱们大房,哪会再跟娘家那些不明不白的人牵扯。” 李绯月冷笑 道:“你最好是。” 她走到炕桌旁拿起那张请帖,飞快扫了眼上头的字,对孟璟语带嘲讽地道:“李持盈要我明日申时一刻到李家去见她,你想去便去。” 说完,李绯月对候在厢房门前的易欢一摆手。 “易欢,送客。” “是,姑娘。” 易欢板着脸将手往院门的方向一伸,闷声闷气道:“世子夫人请。” 孟璟好笑地摇了摇头,跟着易欢往外走去。 临出远门前,她还不忘嘱咐易欢道:“有机会多劝劝你家姑娘,说话总是这样不顾后果可不好。” “多谢世子夫人体恤,不过,我们姑娘还轮不到您来教导。” 易欢向来不给除了李绯月以外的任何人脸面,闻言也没客气,当即便怼了回去。 孟璟被一个丫鬟当场拂了面子,竟也没恼,只是长长叹了声,便领着自个贴身伺候的人回院了。 “大姑娘和易欢实在太过分了!夫人您高低也算是长辈,怎能这样和您说话。” 孟璟身后的丫鬟替她打抱不平着,孟璟却头一次动了怒。 “闭嘴!你是什么身份,绯月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你来议论。” “夫人息怒,奴婢知错了。” 丫鬟立刻乖觉地认了错,孟 璟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些许。 “我在护国公府的身份本就敏感,你这样不知收敛,若是哪一日在外头惹了祸事回来,便是我也保不住你。” 孟璟又长长叹了声。 “父亲、小叔和两位哥哥都野心勃勃着那份从龙之功,偏偏国公府又……” “便是为了我在府里的日子能好过些,凭着得罪绯月,二房回归本家的事我也要横插上这一脚。” “不为了别人,只为了宴哥儿和我自个,这次我定要在国公府后院搏出个足够站稳脚跟的地位来。” 孟璟自顾自地说着,丫鬟却轻轻叫了一声。 “夫人,您怎么哭了?” 孟璟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急急抽了帕子拭泪。 半晌,她方露出个勉强的笑来。 “我没事了,陪我到前院去瞧瞧宴哥儿罢。几日不见过他,也不知他吃得好睡得香不。” * 翌日。 李持盈从门房那儿得了护国公府的回帖,知晓今日李绯月和孟璟会一同前来。 于是她早早便用了午饭,教人备上茶水点心,准备在清晖院内的小亭里招待两人。 申时刚过,彤云便轻手轻脚走到正捧着卷诗集细读的李持盈身旁,凑到她耳畔轻声道。 “姑娘,护国公府的大少夫人和大姑娘来了。” “我晓得了。” 李持盈将诗集倒扣在桌案上,理了理衣襟鬓角,问彤云道:“大概还有多久能到?” 彤云答:“人刚过了二门,约莫还有一盏茶的时分。” “教小丫鬟把我嘱咐厨房特意做的那几样糕点端上来,另备一副棋和一张琴,等下大概率得用到。” 彤云一一应是,临了问道:“库房里当是有姑娘您学琴时用的,和夫人为您备的陪嫁两张琴,不知姑娘想要用哪张?” “陪嫁那张罢。” 李持盈略略思索片刻,出声答道。 李绯月和孟璟毕竟都出身高门,若是拿她寻常练习的那张琴来待客,多少有些故意落人脸面的意思。 彤云走后,李持盈又一次检查了自个的装束衣衫是否有错漏的地方,这才放心地坐回了圈椅里。 这次和护国公府的人见面,她比从前要紧张许多。 毕竟此次见面,事关她能否给护国公府大房另一位颇有份量的人物留下好印象,李持盈不得不提起重视。 她尚且沉浸在自个的思绪里,身后忽然传来声极为陌生的呼唤。 “五妹妹不愧在京城里都有几分名声的美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第六十四章 美言 李持盈闻声回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个容貌和声音大相径庭的年轻妇人。 “姑娘,世子夫人和大姑娘来了。” 打头领着人进门的雾岚勾起个俏皮的笑,对着李持盈扬声道。 李持盈立刻反应过来,眼前的年轻妇人当便是那位素有贤名的护国公世子夫人,孟璟。 “原来是世子夫人,有失远迎。” 李持盈略略欠身行礼,看向孟璟的眼神里盈了浅浅一层歉意。 孟璟缓步上前,走到李持盈身旁笑得温婉。 “五妹妹客气了,直接按辈分喊我一声大嫂便是。” 李持盈淡笑道:“大哥同我的名姓尚未在国公府的家谱上添上一笔,当不得世子夫人的这声五妹妹。” “这是说得什么话,在家谱上添名字那是迟早的事,便是分了家,亲缘是断不了的。” 孟璟随着李持盈走到小亭内就坐,又嗔道。 “五妹妹便别在我和绯月面前在乎那些虚礼了,咱们都是自家人。” 李持盈但笑不语。 她扬一扬手,示意候在亭外的彤云过来。 “先上些茶水和糕点来,世子夫人和大姑娘舟车劳顿,不能在这上怠慢了,快去。” 说完,李持盈才将 眸光转向自进门便未开口说一句话的李绯月,轻笑出声。 “也不知大姑娘喜欢什么糕点,我便依样备了些,小门小户的帮厨手艺粗劣,还望世子夫人和大姑娘莫要嫌弃。” 李绯月的眉头轻轻蹙起,双唇轻启,却终是未说半句话。 “妹妹自谦了。” 孟璟见状,赶忙上来打圆场。 李持盈含笑敷衍了过去,眸光始终盯在了作沉默状的李绯月身上。 李绯月今天很不对劲。 前段时日李绯月代表护国公府来给她“道歉”时,周身气焰不知比现在要高上多少倍。 李持盈飞快思索着。 难道说是因着晋宁侯府给了她放妻书的事传到了护国公府? 李持盈忽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先前李绯月下帖子邀她去护国公府赏花吃茶,端得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只因那时是她李持盈有求于护国公府大房,而大房并非只有李钰这一颗能用于制衡三房、四房的棋子。 可今时不同往日。 她已经得了放妻书,无需再求助于护国公府老夫人来给贺老夫人施压。 而这段时日朝中时局风云幻变,许是大房在政事上暂且被三房、四房压了一头也未可 知。 李持盈思及此处,不禁觉得这世道真是风水轮流转,不到最后,谁也不知究竟谁有一日会有求于谁。 这时,彤云领着几个小丫鬟端了茶水和糕点上来,将李持盈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侧身望向石桌上琳琅满目的各色糕点,忽然瞥到彤云的脸色有些难看。 李持盈当即从身后扯了扯彤云的衣摆。 “何事?” 她用口型问道。 彤云如蒙大赦,同样用口型回道:“厨房那头出了些岔子。” 厨房居然也能出了岔子? 李持盈心头登时划过些不妙的预感。 她状似无意地飞快瞥了眼孟璟和李绯月的神情,试图从两人脸上看到些端倪。 “还请夫人和大姑娘尝尝鄙府的手艺,虽说没有国公府精致,但多少也能在野趣二字上讨个巧。” 李持盈指着双鲤白瓷净盘上做成桃花状的几块糕点。 “这些是用前阵子我到庄子上避暑时,特意着人从庄户手里收的桃花蜜做的,最是新鲜天然不过。” 孟璟极是配合地捻了块桃花蜜糕放到唇边,咬了小小一口,赞道:“果真是庄子上才能有的东西,口味和素日吃到的很是不同。” “大嫂 这话说的,倒像是国公府平时短了你吃食似的。” 李绯月冷不丁地开口,把孟璟和李持盈都震得有瞬间的愣神。 孟璟尴尬地笑了笑。 “妹妹许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李绯月用余光睨了净盘里的糕点一眼,轻嗤了声。 “这桃花糕瞧着的确是滋味不错,可也不值得大嫂这样夸赞吧。知情的当你是在夸赞糕点,不知情的还当是你对五妹妹有所企图。” 孟璟脸上的笑愈发恭顺,好脾气地安抚道:“绯月说得有理,的确是我失言了。” 李持盈好笑地旁观着两人间的官司,品出了些李绯月今日如此沉默的原因。 看来护国公府大房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啊。 李持盈暗自思索着。 既然有此把柄,便不能不加以利用。 她已经决定随同李钰回到护国公府认祖归宗,护国公府家大业大,内部势力盘根错节。 贸然以二房的名义高调进府,自然也会引来许多明里暗里有心或无心的试探。 这种时候,若是能拉个人在前头挡一挡这些风波,比全靠低调谨慎行事躲过去要强上许多倍。 孟璟便是个不错的人选。 心里打定了主意,李持 盈看向孟璟的眼神同时也多了三分热络。 “帖子上说,世子夫人和大姑娘今日是来探望我的,不知可是有事要相商?” 李绯月依旧垂着眸,比寻常人颜色略浅上了几分的眸子盯着净盘里剩下的几块糕点,声音不冷不热。 “这桃花有花时无叶、有叶时无花,由此便可知,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说到一起的,五妹妹你说是不是?” 李持盈装作没听懂李绯月话里暗戳戳嘲讽着孟璟的意味,笑得清纯又无辜。 “大姑娘有话不妨直说,我人蠢笨了些,有些听不懂这比喻里头的弯弯绕呢。” “五妹妹自是聪慧得很,哪里会听不懂这些?” 孟璟嗔怪地瞥了眼李持盈,似是对她“自谦”的做法有些无奈。 “看来五妹妹也是个直爽人,我便直说了罢。我和绯月来此,仍旧是为了先前和三弟商定的二房认祖归宗之事。” 孟璟的神色逐渐认真起来,不自觉直了直腰身。 “说起来,还未恭喜过五妹妹和离呢,瞧我这个脑子。” 李持盈刚要出言道谢,便听得孟璟话锋一转。 “但说实话,我并不觉得五妹妹在这个时候选择和离是个明智的选择。” 第六十五章 误导 李持盈刚到嘴边的致谢之辞又硬生生止了回去。 她定定地抬头望向孟璟,试图从孟璟此刻的神情里探查出几分端倪来。 可惜孟璟唇畔的那抹温婉笑意实在太过完美无缺,只一个照面,李持盈心底那杆秤竟不知该偏向哪个方向。 李持盈轻笑一声。 “大嫂这说法倒是有趣,不如展开说与我听听?” 孟璟早料到李持盈会有这般反应,略顿了顿,复而柔着嗓音开口。 “晋宁侯世子虽说人荒唐了些,但如今这个世道,有几个男人能只守得住正妻一个人?” “再者贺世子及冠后承爵乃是板上钉钉的事,五妹妹失了这家,又是……” 孟璟没有将剩余的话说完,而是向上轻抬眼,眼神里多了些话里未尽的怜惜。 “日后,怕是也寻不到家世这样优渥的夫婿了。” “这便不劳世子夫人忧心了。” 李持盈大约听出了孟璟的弦外之音。 虽然不知孟璟有何目的,但孟璟从今日进院起的所言所行,皆是揣摩过她的需要后才做出的。 可惜,孟璟对她了得的太浅薄,每句话都精准地踩在了她的底线边缘。 李持盈的声调冷了些,淡淡道:“世子夫人今日来 便是为了对我的婚事指手画脚的吗?” “若是如此,请谅我不便再待客了。” 孟璟自知失言,迅速收敛起眼底那点怜惜,正色道:“是我唐突了。” “我与五妹妹说这些,也是因着过来人的身份生出了些感慨罢了,妹妹莫要见怪。” 说到这里,孟璟抽出袖里的帕子擦了擦鼻尖那层细密晶亮的汗珠。 “如妹妹有意的话,我娘家幼弟倒是——” “大嫂说这么多,就不怕闪到舌头吗?” 李绯月突然出声打断了孟璟的话。 方才被李绯月屡次讥讽,孟璟都没有分毫气愤。 此刻孟璟却微微皱起了眉,轻声斥道:“绯月,我是你大嫂,你怎能一直这样同我说话。” “大嫂?” 李绯月直接笑出了声。 她索性转向李持盈解释道:“五妹妹你有所不知,孟家幼子是个吃喝嫖赌、走鸡斗狗样样都沾的纨绔子弟,甚至比贺致远还不如。” “没想到大嫂竟还抱着撮合我李家女儿和你那个不成器的幼弟的想法,真是可笑至极!” “我李家女儿向来金尊玉贵,想做什么都做得。三弟弟和五妹妹马上便要认祖归宗,你在这个时候横插一杠,到底是打的什 么主意?” 孟璟小幅度地摇着头,贝齿咬住下唇,似是有万千话语想要替自己辩解。 李持盈却从中窥得了些旁的意味出来。 李绯月端得个义愤填膺的态度,瞧着像极了是为李持盈打抱不平的模样。 但李持盈如何不知孟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门第? 自前朝起便世代簪缨,每代皆有族人科举入仕投国,是出了名的家训整肃、为人清正。 孟家幼子虽在京城里没什么声名,但也从未有纨绔之名传出,和贺致远称得上是截然相反。 李绯月和孟璟两人看似起了纷争,实则一唱一和,想要将李持盈诱拐进她们联手布下的、更深一层的陷阱里。 李持盈暗自冷笑。 护国公府大房还真是看得起她,给她设了这样一个双重局。 她定了定心神,抬起头望着隐隐有箭弩拔张趋势的李绯月和孟璟。 “世子夫人和大姑娘这般关心我,我心领了。” 李绯月和孟璟不着痕迹地对望一眼,双双面色稍缓。 “但——” 李持盈忽然拔高了音调,孟璟心底一紧。 “我的婚事如何,自是有父亲母亲替我把关,再不济也是大哥。如若我记得没错,家父早在十八年前便 从护国公分了家,另起府邸居住了。” 李持盈越说语速越沉与缓,听在耳里,压迫感也越发浓重。 她索性站起身,把身子微微前倾,压倒在孟璟和李绯月面前。 “两位这种行径何该叫做,多、管、闲、事。” 话音落地,李持盈笑得灿烂极了。 孟璟和李绯月在她面前唱这出双簧,无非是为了威逼利诱,让她和李钰能早早回归护国公府。 今时不同往日,李持盈现今已经无事相求于李绯月了。 在供与求的天平两端,李绯月才是那个有事相求于人的角色。 既如此,她李持盈凭什么不能高高在上一把? 适当拿捏住护国公府大房的痛处,逼迫他们多让渡些好处,这才是今日这场会面李持盈必要达成的目的。 毕竟…… 回归护国公府后的路,不会好走。 李持盈用力攥紧掌心那串八十一籽琉璃青金流珠。 这是李钰在她及笄时送她的贺礼,她向来随身携带,从不曾假手于过他人。 李持盈清楚李钰主动提出想要回归本家,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有个能得庇佑的靠山。 更多的,当是因护国公府内有值得燕王和李钰所图的东西。 李持盈深知 李钰选择的这条路艰难无比,稍有不慎便可能赔上身家性命。 便如此前世的她那般。 但李持盈从未怨恨过李钰分毫。 因为无论前世今生,李钰所做的一切,都始终会将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想她所想,念她所念,无条件地为她遮去世间风雨。 既然重活一世,有了那些未来才会发生之事的记忆,李持盈也想助李钰一臂之力。 想让李钰走得顺畅些,更顺畅些。 李持盈垂着眼,眼底溢出的坚定比从前更甚三分。 李绯月和孟璟闻言都有顷刻的色难,但很快也都掩饰好了失态,对着李持盈露出各自惯常用的假面。 “五妹妹倒是比退婚之前牙尖嘴利了许多。” 李绯月面上那点尖酸刻薄的伪装逐渐散去,露出英气面容下掩藏着的高傲与野心勃勃。 她将身上金镶玉的臂钏往上推了推,给孟璟递了个眼色。 孟璟却浑似未看到般,笑着对李持盈道:“明人不说暗话。” “想来五妹妹也清楚我与绯月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妹妹有何所求,便都一同直说了罢。” 李持盈忽然收敛起笑容,冷冷出声。 “如若我说,我要大哥坐上护国公世子的位置呢?” 第六十六章 夺权 孟璟眼神一凛:“这样的玩笑可轻易开不得。” “大嫂当真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李持盈缓缓站起身走到孟璟身旁,扬手示意彤云将事先备好的白玉棋抬到桌案上。 “五妹妹这是何意。” 孟璟瞥了眼后方瞬间警觉起来的李绯月,逐渐收敛了眼底的笑意。 李持盈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指尖莹润至半呈现透明状的棋子,懒懒开口道:“自然是字面意思。” “世子夫人是聪明人,也清楚我李家以二房名义回归本家后,面对的会是何等腥风血雨。” “父亲与大哥如今仕途顺遂,对我们而言,回归本家实则是百害而无一利。” 李持盈说到这里猛地抬眼,眸光锋锐如刀,斜斜飞起的眼角凝着仿佛能将人一劈为二的戾气。 “不拿出些诚意来,只凭上下嘴皮一碰说些好话,就想让我们乖乖为本家卖命?世子夫人也并非黄口小儿,这样的道理合该想的明白吧!” 孟璟缓慢摩挲着右手食指和拇指,似是在思索什么,半晌,方才将话头递给了李绯月。 “此事我做不得主。绯月,还是你来跟五妹妹说罢。” 李绯月沉沉睨着孟璟,唇角微勾,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眼底竟教人看不透此 时她的想法。 李持盈同样一言不发,静静等待着李绯月的回答。 她已经能看出来,孟璟在护国公府大房的地位并不稳固。 否则,身为长嫂的孟璟也不需在这种事上转而询问李绯月的意见。 “世子之位只能属于大房。” 不知过了多久,李绯月终于语气冷淡地开了口。 “除此之外,田产、地契、银钱或是庄子、铺面,但凡不损害护国公府的利益,你们想要的都可以直接提出来。” “可惜,这些东西李家都不缺。” 未等话音落地,李持盈便直接回拒了李绯月的提议。 “大姑娘既然想拿出来诚意,这些身外之物都是虚的。我们想要的,从来都是只有护国公府才能提供的东西。” 李持盈声调依旧保持着平稳,说出来的话却愈发具有压迫感。 “我要大房答应,我李家以二房名义回归本家后,无论是该得的那份祖产,还是护国公府合该给族中子弟提供的那份庇佑,必须分毫不差地还回来。” “除此之外,还要保证二房在府内的话语权仅次于大房,各类资源倾斜都要胜过三房、四房。” 李绯月眼底登时便燃起了火。 她唇瓣半张着,刚想说话,便被孟璟从身后 扯了扯衣袖。 李绯月明显是强行压住了怒意,胸口轻微起伏着,半晌才恢复了平静。 “此事我做不得主,需得回府询问父亲的意见。” 李绯月微眯着眼道。 若是眸光能化作实质,此刻她怕是在李持盈身上戳出千百个窟窿来。 李持盈丝毫不惧李绯月的威胁,笑得朗然。 “那我便等着大姑娘的好消息了。” 李绯月显然也没有再在李家耽搁下去的耐性,站起身草草行礼,便想要转身带着丫鬟离去。 “你且先行一步,我还有话想同五妹妹说。” 孟璟忽然拦在了李持盈面前,从身后给她打了个留步的手势。 李绯月顿住脚步,看到孟璟已经站到了李持盈身侧,撇了撇嘴角。 “随你。” 说完,李绯月便自顾自地走出了院门,留下孟璟和李持盈在原地相对无言。 * 与此同时,龙吟卫府衙,内院。 “阿钰,你真的打算好要回李家了?” 光线明亮的静室内,燕王和李钰正对坐在一盘棋局的两端。 燕王执白子,李钰执黑子,双方的激战已经走到了终末之时。 李钰没有分毫犹豫地在被白子包围的地方下了一枚黑子,沉声道:“臣已将计划都说与殿下 听过了,殿下此时再问臣又有何意义。” “若此事只事关你一人,我自然是无所谓。” 燕王眉头微皱,捻着白子的手指在棋盘两端犹豫着,最终落在了李钰那端的空处上。 “护国公府内里可是个大染缸,就算你不担心你父亲和继母,就不怕阿盈在后院受了李绯月欺负?” “她不会的。” 李钰将黑子紧跟着落到燕王方才落下的白子旁。 “阿盈聪慧果决,区区一个李绯月还拿捏不得她,更何况剩下那些乌合之众。后宅之争亦是政斗的缩影,但臣不想让她只拘泥于后院四四方方的天地里。” “她的才干不逊色于我分毫,为何不能靠自己闯出番天地来?” 燕王凝神细思片刻,转攻为守,将白子重新落回了靠近自己的那半棋盘上。 “如今世道人人轻视于女子,这其中的代价,你真的做好承受的准备了?” “从臣意识到臣对阿盈的心意那日起,便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 李钰眼睫轻颤着,执起黑子,轻轻扣在了燕王最后落下的那颗白子旁。 “殿下,你输了。” 燕王托着腮的手一松,眼睛瞬间瞪圆。 “……我又着了你的道了!” 燕王气哄哄地坐直了 身子,端起茶盏就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李钰浅浅笑了起来。 “殿下放心,该做什么、该如何做,臣心里有数。” “无论是护国公的兵权,还是护国公府传承百年的赫赫盛名,最终都会是殿下囊中之物。” 李钰说话时神色淡淡,丝毫没有他正说着何等狂妄之语的意识。 燕王听完,却哈哈大笑起来。 “这才是本王认识的李钰!够狂,够傲气!来,本王以茶代酒敬你一盏,祝你此去万事顺心!” 李钰收拢袖口,执起茶盏在半空和燕王相碰。 “臣便借殿下吉言了。” 燕王眸光灼灼,掌心在桌案上用力一拍,棋盘瞬间被打乱。 “皇兄近些年行事愈发荒淫无度,百姓苦不堪言。这昏聩世道,也该有人来领头掀翻了!” 李钰但笑不语,只是俯下身收拾起散落在地的几颗棋子。 “臣会一直追随在殿下左右,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漫卷的风自半敞开的窗吹过桌案外悬着的竹帘,吹动李钰耳侧几缕碎发,和他发冠间斜插着的丁香纹样横柄。 他捻动着腕上一串琉璃莹白流珠,唇畔溢出一丝浅笑。 “阿嚏!” 清晖院小亭里的李持盈鼻尖忽然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第六十七章 交谈 孟璟见状关切地问道:“妹妹可是着了风寒?这天儿虽一日日地热起来了,早晚却还得注意加衣。” 李持盈回过神,淡声道:“世子夫人有何事便直说罢,想来,教大姑娘等太久也不是好事。” “说来……五妹妹是不喜我吗?” 孟璟的眼神暗了暗,忽然轻声开口。 李持盈拂袖重新落了座,眸光微冷:“今日我与世子夫人乃是第一次见面。” 孟璟铺垫了许多,李持盈却全然不理会,这让孟璟有些头疼。 她只得直言道:“我观五妹妹也是个直爽人,那我便直说了。” “我想要五妹妹回归本家后,与我联手。” “为何?” 李持盈用杯盖拂了拂浮在茶汤表面的水沫,眼尾微微下垂。 孟璟知晓李持盈这是在问她要好处。 可她在护国公府的日子已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护不住自己和幼子 ,哪里还能如李绯月那般拿出足够的筹码来? 除非…… 她咬一咬牙答道:“若是五妹妹答允,日后我这个人便归妹妹随意驱使。” “世子夫人这等身份,我区区一介四品禁军校尉之女可驱使不得。” 李持盈半是玩笑地开了口。 看来孟璟在护国公府大房的日子比她先前想象得还要难过许多。 否则,也不会走投无路到来求她。 李持盈细细思索着有关孟家的消息,眸光忽地凝滞住。 若她记得没错,孟家背后支持的那位皇子正是和中宫嫡子争夺东宫所属的最有力人选。 当今皇后出身护国公府大房,夫家同娘家成了政敌,孟璟如今可谓里外不是人。 如此说来…… 她倒是能够利用孟璟挡在前头,替她遮掩些许不方便放在明面上做的事。 李持盈思及此处,指尖在袖口繁复细密的绣纹上摩挲 着,道:“虽说道理如此,但世子夫人若真有难以开口求他人帮忙之事,到时亦可告知于我。” 孟璟尚有些黯然的眼底瞬间重新燃起了欣喜。 “那便多谢五妹妹了——” 李持盈抬手制止住孟璟的话,淡笑道:“我还未说完呢。” “前提是,世子夫人所提之事不损伤我与大哥的利益。” 孟璟轻嗯一声,随即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多叨扰妹妹了,先行告辞。” 李持盈起身将孟璟送至院门处,屏退了丫鬟,独自一人走到书房的桌案前坐下。 她需要好好梳理一番如今的局势。 李持盈磨墨润笔,铺开一张尺见方的宣纸,提起羊毫笔在上头郑重落下了护国公府四个字。 大房,三房,四房。 老国公同老夫人共育有两子,便是如今的护国公同李戈。 三房和四房两个男丁乃是姨娘所出的庶子,被 老国公强行记在了老夫人名下,族谱上写着的也是嫡出。 父辈枝繁叶茂,到了李绯月这辈偏偏就开始子嗣稀少。 三房和四房都只有两个男丁长成,大房更是凄惨,世子娘胎里就带了弱症,太医院院首曾断言活不过及冠之年。 虽说有护国公府金尊玉贵、战战兢兢地养了这些年,世子的身体也从未见半点好转。 今岁更是急转直下,甚至有数次昏迷不醒,眼见着便要撒手西去。 大房独子病危,三房和四房便对着护国公的爵位蠢蠢欲动。 孟璟和李绯月急着从李持盈处下手说服李钰认祖归宗,也是打着想要二房回归本家,吸引去三房、四房火力的主意。 毕竟从血脉上来看,二房才是正正经经的嫡出,比三房、四房更有资格继承护国公的爵位。 李持盈在三房和四房上头分别用朱笔描了个圈。 等李钰和 她正式回归本家,三房和四房的手段就不会如先前那般温和了。 便是为了自保,她也得提前做好防备。 想到这里,李持盈转过身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医书,随手放到手边。 这阵子忙于退婚之事,自重生后便耽搁下的医术也顾不得温习。 这乃是前世她能在晋宁侯府苦苦支撑三年的手段之一,此番回归本家,说不得也能派上大用场。 “若是能法子将医术再精进些便好了……” 李持盈长叹了声,脑海里忽然电闪雷鸣般浮起一个名姓。 燕王身旁赫赫有名的谋士兼神医,宋青辞。 李持盈的心忍不住开始狂跳起来。 李钰早已注定投身于燕王这方。 她决意在护国公府后院挣出一片落脚之地,也只是为了借护国公府的威势,让她和李钰的来日能够安稳些、更安稳些。 可若是她也能在燕王手下效力…… 第六十八章 流逝 五年后。 “大哥,摄政王府那边来人唤你辰时到宫中议事,记着别耽搁了时间。” 京城西南角的一处三进院落里,李持盈正帮着李钰将腰间的香囊和玉佩系好。 她退开两步,满意地看着眼前打扮得全然一新的男人,点了点头。 “这样穿起来倒显得大哥格外有精气神。” 李持盈轻笑了声,开口调侃李钰。 李钰和李持盈这两年全都默契地避开了有关两人之间关系的谈论,却忍不住越发亲昵的碰触。 李钰也不恼,轻笑一声,伸出手在李持盈头顶胡乱揉了把。 “等我回来陪你用晚饭。” 李持盈眼神亮晶晶地点着头:“好啊。” 目送着李钰带着 小厮出了门,李持盈便转身回了屋内,招呼着彤云和雾岚将前些日子从药贩子手里收来的草药都拿出来晾晒。 “这几样记得单独拿到后头去晒,不能和旁的混了药性。” 李持盈挑拣着掺在草药里的杂草,随口吩咐彤云。 “姑娘,先前您给清妍郡主开的方子已经备好药材了,您看何时送去比较好?” 彤云按照李持盈的吩咐将其中一部分药材挪到了石板上晾晒,身子往后侧了侧,示意李持盈检查一番。 李持盈轻嗯一声,复又抬头看向雾岚。 “瞧着时候快要到了,你去前头把铺子的门打开,让那些排队的百姓先进屋候着,如今天太热了,别叫他们等着太久晒 得都中暑。” “是,姑娘。” 雾岚领命转身走出了院子,留下李持盈和彤云两个人在院子里面继续晾晒药材。 先前李钰跟随燕王将先帝的皇位废除,扶持了年仅六岁的八皇子登基,又自封了摄政王,如今朝野上下无人不知真正的权柄大握在谁手里。 李钰身为摄政王尚且是皇子时就交好的挚友,这两年自然也得到了重用。 摄政王知晓李钰和护国公府众人关系僵硬,特意拟旨赐了李钰府邸居住,又特批李持盈以女医身份在宅院外开设医馆,为贫苦百姓免费义诊。 当年李持盈在表明自己有继续精进医术的打算后,便得了机会拜了燕王身旁那位神医为师。 从护国公府出来后的整整三年,李持盈跟随燕王的起义军东征西讨,和兵士们同吃同住,未曾在外人面前说过半个苦字。 这些年,李钰曾在沙场上数次命悬一线,李持盈甚至已经习惯了李钰满身伤痕的模样。 她如今已经过了双十年岁,寻常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早已为人母亲,而她尚且待字闺中,京城里并非没有人议论。 但李戈和秦氏早早就被摄政王以外派的名义遣送到了离京城最远的郊县为官,天高路远,根本管不到李钰和李持盈究竟在京城里做了什么。 李钰曾经问过李持盈,是否想要同他和世俗的夫妻般长相厮守。 李持盈却没有直接答应李钰。 她很 清楚,如今尚且不是摄政王接受小皇帝禅让、登基的好时机,摄政王来位不正,还需要时间靠仁政平息民间和朝野的种种议论。 “大哥,人这一辈子还长得很,我并不急于一时。” 李持盈回想起当初她婉拒李钰的时候说的话,忍不住唇角微勾。 “姑娘……” 彤云轻轻唤了一声。 李持盈回过神来反问:“何事?” 彤云抿了抿唇:“奴婢知晓自己不该质疑姑娘的主意。但这些年您和大少爷的相处奴婢看在眼里,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少爷待您这般用心至极……” 说完,彤云低着头轻声问了句。 “姑娘是在意外头那些人会嚼您和大少爷的舌根子吗?” 第六十九章 春动 李持盈瞬间愣住,再开口时,声音也带了些颤抖。 “彤云,这些话你是从何人那里听来的?” 彤云也同样停住手上的动作,低垂着眼,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是奴婢自己妄加揣测的。” 彤云三两步走到李持盈面前跪倒在地,语气恳切道:“奴婢清楚自己今日所说之事乃是以下犯上,那还请姑娘念在奴婢在您身边伺候多年的份上,容许奴婢将这些话说完。” 李持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她相信彤云不会背叛于她,但如今李钰正是得摄政王重用、在朝中平步青云的好时机。 若是她和李钰之间的“私情”传到那些御史耳朵里,不光她要受世人唾骂,就连李 钰也会因此前程尽毁。 这些年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外人面前维持着和李钰之间的兄妹关系,从未有半点风言风语。 今日彤云骤然提起此事,这让李持盈不得不瞬间警觉起来。 “彤云,你以与我的主仆之情发誓,当真如此?” 李持盈皱着眉问道。 彤云用力点了点头:“奴婢敢以性命担保,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起过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所闻,也只跟姑娘您说过方才那番话。” 李持盈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叹道:“你说吧,我都听着。” 彤云又一次一拜到底。 “奴婢知晓姑娘心里是有大少爷的,否则这些年也不会始终守着云英未嫁之身,任凭京城里那些夫人小姐 笑话。” “可姑娘既然心里有大少爷,为何迟迟不肯从护国公府脱离出来,答应和大少爷成婚呢?” 彤云说到此处,眼圈里甚至已经开始泛起了泪花。 “奴婢实在太清楚这些年您受了多少苦楚,遭了多少罪,这才有了如今这般能够高枕无忧的安稳日子。” “越是如此,奴婢越想着您能有个好归宿,能有人如同大少爷那般将姑娘捧在掌心疼惜宠爱。” “若姑娘是在乎外头那些人的眼光看法,这辈子和大少爷错过,那您……” “彤云,你想多了。” 李持盈简直要哭笑不得。 她站起身扶住彤云的手想要拉彤云起来,彤云却执拗不肯,整个身子都用力往下坐 去。 “若是今日姑娘不肯跟奴婢说句准话,奴婢就在此长跪不起了。” “便是豁上这条性命,奴婢也要劝动姑娘莫要再耽搁自个的大好年华了,您和大少爷心里都有彼此,又并非真正的血缘兄妹,凭何不能在一起呢?” “彤云,你真的多心了。” 李持盈只好出言解释。 “我和大哥早已互通过心意,只是如今尚不是将此事大白于天下的好时机,这才始终耽搁着。” “姑娘……” 彤云登时羞红了脸,恨不得找条地缝当场钻进去。 李持盈好笑地将彤云从地上拉了起来,替她拍了拍裙衫上的灰,笑道:“快干活吧,外头那些百姓还等着开诊呢。” “若是 今日这些药材晾晒不完,你就留下来自己做,我可不会让雾岚过来帮你做事。” 李持盈假模假样地唬了一句,转身接着忙了起来。 因着药价低廉,李家医馆没用多长时日便在京城里打响了名气,每日前来求诊之人络绎不绝。 李持盈忙了一整天,直到日头落到了西山处,这才将今日最后一位排队求诊的患者送出了医馆。 厨娘早早便在后院里准备好了饭食,雾岚扶着李持盈回了房,贴心地帮她歇下了钗环妆容,轻声问道:“姑娘,明日还照常开诊吗?” 李持盈正阖眸养着神,闻言摇了摇头。 “先不了,明日我要亲到晋王府一趟探望清妍,顺道将配好的方子送去。” 第七十章 澄源 “你到晋王府去怎地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李钰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李持盈懒得睁开眼,索性就这么阖眸回道:“难道去哪里都要跟你报备!李大人,你我之间可仅仅只是兄妹的关系,要注意分寸呐。” “什么分寸?嗯?” 李钰身上官服未褪,快步走到李持盈身旁,双手压在她的肩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李持盈骤然感受到肩头传来的压力,懒洋洋地睁开眼,正对上李钰眼底蔓开的几分深意。 “雾岚还在呢……” 李持盈推开李钰,坐起身来,挽了挽散散坠在耳侧的碎发和摇摇欲坠的螺丝簪,伸手扯住李钰的衣角。 李钰无奈地用指尖戳了下李持盈的额头,摇着头道:“又跟我开这样坏心思的玩笑。就看着我拿你没办法不是?” 李持盈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指着远处桌案上的饭菜道:“大哥快去用晚饭吧,忙碌了一整日,也该早些回前院歇下了。” * 翌日。 李持盈跟着晋王府的仆从往王府内院走,沿路苗圃团花锦簇,一派得用宗室特有的富贵景象。 “李姑娘,我家郡主正在院中等您,您这边请。” 仆从为李持盈指了路,李 持盈微微颔首,顺着仆从所指的方向走进了林清妍在晋王府所住的院落里。 林清妍一身浅蓝色宫装,正端坐在亭中自斟自饮着,看到李持盈过来,连忙将她引到自个身旁坐着。 “阿盈来了!快坐,我刚沏了上好的雨前龙井,就等着你来品茶呢。” 李持盈依言落座,从婢女手捧的托盘上端起茶盏,轻笑道:“郡主这儿的东西向来都是上品,我今日算是有口福了。” “你总跟我这样客气做什么。” 林清妍嗔怪一句,又指着桌案上几盘做得极精致的点心对李持盈道:“尝尝看,这是陛下刚从宫里拨来的厨子做的,父王和母妃吃着都赞不绝口。” “还是先让我替郡主把完脉再尝吧。” 李持盈将手里提着的药箱放到桌案上,从中取出腕枕和丝帕,示意林清妍将手腕搭到腕枕上。 林清妍推了李持盈攥着丝帕的左手。 “你我何等关系,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直接搭上来便是。” 说完,拽住李持盈的手指便往自己的手腕上面搭。 李持盈哭笑不得,只能顺着来林清妍的意思,直接将手指搭上了她的手腕。 这几年林清妍和李持盈之间的见面次数虽然不多,交情 却愈发深厚。 林清妍更是在李持盈的帮助下才从永昌伯府脱身,重新做回了那个自由自在的清妍郡主。 当时永昌伯夫人教管儿媳的手段被李持盈陡然大白于天下。 林清妍作为长媳,承担了大多来自于永昌伯夫人的怒火,甚至和娘家之间的通信都被永昌伯夫人盯着,以免透露出半个字有关体罚的内容。 李持盈刚解决掉护国公府内三房庶女的挑衅,便接到了林清妍心情郁郁、整个人暴瘦如枯木的消息,紧赶慢赶去了晋王府。 她连夜求见了晋王妃,将自己和林清妍那段时日相处的所见所闻通通说了个遍,晋王妃怒不可遏。 晋王妃当即拍板,要亲自带着李持盈到永昌伯府去,给身为堂堂晋王嫡长女的林清妍讨回公道。 “当初若非是你,想来此时我应该已经在地府和列祖列宗相见了。” 林清妍温柔地注视着李持盈替自己把脉的模样,忽然轻叹一声。 “阿盈,能同你相识,是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事情了。” “我也是。” 李持盈报以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嘱咐道:“郡主早年伤了根基,这些年虽说已经用上好的药材精心调养了,但素日里还是要多注意,莫要用生 冷辛辣的饭食。” “我都记着呢,这些事你早就嘱咐我多少遍了,也不嫌唠叨。” 林清妍笑眯眯地托腮望着李持盈,眉眼间尚为人妇时的阴郁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三年间在晋王府重新养出来的娇憨天真。 能看到林清妍这副模样,李持盈也从心底为友人高兴。 前世林清妍同她的遭遇,可谓是异曲同工。 重活一世,不光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还能同时挽救另外一条无辜逝去的芳魂,无论如何看,李持盈都从未后悔过她的决定。 她轻笑道:“我也是为郡主好,为医者的一些小毛病罢了,郡主可莫要怪罪。” “我夸你且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林清妍抬手反握住李持盈的手腕,将一块糕点塞到她手心里。 “快点尝尝看,既然把完脉了就不许再跟我重复那些苦药汤子的事了,我听着头疼。” 李持盈拈起糕点轻轻咬了一口,眼神立刻亮了起来。 “好吃!果然是御厨的手艺,吃起来口感清甜细腻不说,这上头的用料也很是讲究。” 林清妍看李持盈吃得满意,眼底温婉的笑意也越弄越深。 忽然,林清妍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再开口时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 “阿盈……你可否好奇过,自己的生身父母究竟是什么身份?” 李持盈拈起糕点的手一顿。 “郡主怎么忽然这样问?” 林清妍紧紧抿着唇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日我不小心听到了父王和母妃在书房里的争吵,话里话外好像提及过你与我之间的交情。” “母妃说,不论你是何等身世,在护国公府二房养大是不争的事实,又曾救过我的命,如若因此疏远了你,晋王府上下便成了不忠不义之人。” “可父王口口声声说你背后有晋王府得罪不起的势力护佑,可这势力终是来路不正,不知哪日便会倒反天罡。” “为了晋王府的性命和来日,父王想要母妃劝我和你逐渐减少来往,转而同京城里其他二嫁的夫人小姐多多走动,也好择个合适的夫婿。” 林清妍絮絮地说着,李持盈的眉头却逐渐皱紧了起来。 她先前几年忙于随同燕王起兵之事,常年在外奔波,根本无心顾及除却李钰和晋宁侯府外的任何人。 而此间对她的身世有一二了解的、如今尚且在世的,更是只有护国公府老夫人和李钰两人,按理说旁人不该注意到此事。 难道说晋王察觉到了什么不妥吗? 第七十一章 揭穿 李持盈不愿再耽搁时间,和林清妍又闲聊了几句,便借口说要回府给义诊的百姓开药,从晋王府离开了。 时间很快便到了傍晚。 李持盈思索了整整一下午,却始终没有想出就觉是何人能够给晋王走漏了风声。 直到李钰回府,看到的仍旧是呆坐在圈椅上愣神的李持盈。 “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李钰解下身上的大氅递给彤云,走到铜盆旁净了手,这才用泛着凉意的指尖去戳李持盈的侧脸,轻声问道。 “今日我去晋王府给清妍郡主问诊时,听郡主说了些有关我身世的事。” 李持盈猛然回神,沉声答道。 李钰也随即皱起了眉。 “晋王是从何处听说的此事?除我同护国公外,当是再无旁人知晓你并非李 家血脉了。” 李持盈也叹了口气:“我也想知道。” “但是我和郡主相交多年,她的为人我自是知晓,不会在此事上欺瞒于我。” 李持盈轻轻敲着掌心,将今日林清妍告知她的话又给李钰重复了遍。 李钰听完李持盈的叙述,忽然唇角微勾起来。 “晋王和晋王妃是故意让清妍郡主听到的。” 李持盈微微怔住:“大哥为何会作此推断?” “因为阿盈你的身世……若是被有心人知晓一星半点,都会觉得会是值得被榨干价值的好把柄。” 李钰直视着李持盈略带了疑惑的杏眼,一字一句道:“阿盈,事到如今,我也不该再放任你逃避了。” 李持盈忽然就不知该回李钰些什么好。 这些年,李钰并非没有 想告知过她有关她身世的一切,但都被她用各种方式回避了过去。 李持盈始终觉着,她的生身父母是何人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有李钰陪伴在身旁,有医馆经营,如今的日子已经足够让她觉得满足。 李钰却误以为李持盈的沉默是对他的婉拒,抬手攥住李持盈的手腕,半是恳求、半是劝慰地说道:“阿盈,这些事是你始终要面对的。” “我能够瞒你一世,但终究无法瞒你一世。若是有人得到了半点此事的线索,若没有防备,那便是万劫不复。” 李钰低下头,看向李持盈的眼底写满了认真。 “阿盈,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我知道。” 李持盈低下头,将眸光里隐含的泪意掩藏到了深处 。 这些年她心底其实早就有了准备,无论李钰说什么,她都能欣然接受下去。 这件事,是她必须面对的。 李钰长叹一声,终是开了口。 “阿盈,母亲她其实……便是你的生母。” 秦氏? 仿佛有无数道惊雷瞬间在李持盈耳畔炸响。 她鼻尖凝出了汗珠,手指不停颤着,整个脑海几乎变成了一片空白。 李持盈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 她是弃婴抱养而来,或是某家罪臣之后,甚至是某个达官贵人见不得颜面的私生女。 但她从未设想过,以养母之名将自己抚养长大的秦氏,竟会是自己的生母。 “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豆大的泪珠自李持盈面颊上滚落,在她家常半旧的浅粉色衣衫 上晕开点点暗色的痕迹。 李钰心疼地抱住面前仿佛要即刻破碎掉的李持盈,轻抚着她的后背。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阿盈,母亲便是你的生母,而你的父亲应当是出身皇室,但究竟是何人我并不清楚。” 李持盈胸口剧烈起伏着,即便被李钰拥在怀里,她也只觉得浑身冰冷至极。 仿佛三伏天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刺骨的井水,连牙齿也忍不住跟着发抖。 这些往昔的事她未曾有机会知晓过,也未曾有人告知于她过,如今骤然得知,整个人几乎是猝不及防。 但她此刻格外理智。 李持盈很清楚,若是真如李钰所言,她生父乃是皇室出身中人,那晋王无论知晓了多少有关她身世的蛛丝马迹,都会是相当棘手的一件事。 第七十二章 终章 李持盈逐渐冷静下来,将话题主动转到了林清妍身上。 “既然如此,大哥可有什么想好的法子?” 李钰略略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今日消息来得实在太过匆忙,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但有一点你要切记,此事绝不能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 李持盈重重点了点头,肚子忽然在这时响了起来。 咕咕—— 厢房里很是寂静,李持盈和李钰都将李持盈肚子的咕咕声听了个一清二楚。 李持盈的脸忍不住一红。 “若是阿盈饿了的话就先去吃饭罢,此事也不能急于一时。 ” “好……听大哥的。” 李持盈扶着李 钰的手站起身,往正房的方向走去。 彤云和雾岚早在正房的八仙圆桌上摆好了四热盘四凉盘的菜色,等着李钰和李持盈说完话过来。 李钰示意李持盈先落座,自己则坐到了李持盈右手旁的圆凳上。 “说起来今日殿下召我入宫,提及了护国公府大房那边想要让你二嫁的事。” “嗯?” 李持盈停下筷子,水盈盈的杏眼里充斥着茫然。 “你也清楚护国公在当今陛下登基后便不再受重用,大房权柄日渐式微,我又是摄政王身边如今第一得用之人。” 李钰用汤匙替李持盈盛了碗云腿炖时蔬汤到瓷碗里,放到李持盈面前。 “ 大房便找人求到了陛下身边的掌事太监面前,想要陛下下旨,让你嫁进摄政王府为侧妃,这样也能提一提护国公府如今在朝里的地位,同时借上我的势。” “这些人还真是会痴心妄想。” 李持盈忍不住冷笑一声。 “若是我有嫁给殿下的想法,早几年前我就成了皇家玉碟上的侧妃了,还用得着大房如今在这撺掇。” “我怎么不知道,阿盈还动过这样的心思。” 李钰忽然笑得有些意味不明。 他倾身压过来,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李持盈的下颌,语气里充斥着些许危险的意味。 “阿盈,你的心里只允许有我一人。” “ 你我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大哥竟然还敢说这样的话。” 李持盈飞快眨着眼想要逃避过去,却被李钰按住肩头,只能被迫抬起头看着他。 李钰轻笑着点了李持盈鼻尖一下。 “等此间事毕,我就到殿下面前去求,让他将你的名字从护国公府那里除去,再从朝里找一家合适的官员做你的‘亲生父母’,给你我赐婚。” 李持盈哼了一声。 “大哥早做什么去了?” “那不是因为你这个小坏蛋总不肯听我的劝。” 李钰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用完了饭,彤云上来收拾碗筷,李持盈本打算到贵妃榻上歪着歇一歇 ,却听到李钰从身后唤道:“阿盈,回头。” “大哥?” 李持盈略带疑惑地回头望去,唇角却忽然有柔软温热的触感如羽毛般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一吻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李持盈却觉得整张脸烧得好像着了火般,泛着无尽的燥意,整个人站在原地挪不动步子,仿佛被人使了定身术似的。 身为罪魁祸首的李钰却站在面前笑得洋洋得意,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 李持盈忽然就想让时间这样停留在此刻。 她的大仇已报,李钰仕途正顺。 什么身世,什么生身父母,都滚得远远的吧。 她只想这样和李钰,厮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