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元辅》 第001章 高拱起复 隆庆三年,十二月十日,河南新郑大雪纷飞,田间地头早已一片雪色。 新郑县城并不甚大,雄伟云云固然无从谈起,但被这瑞雪一衬,却也多了几分素雅。 大雪隆冬,寒风凛冽,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一些。 说来也怪,近些年来,一年赛着一年冷。这般寒冷的日子,若是寻常时节,自然甚少会有人出行,但今日的新郑县城城门之外却是热闹非凡,密密麻麻地站着一大群人,这些人全都围着几辆马车,像是在为谁送行。瞧这人群的规模,怕不有一两百人之多, 更叫人吃惊的是,这些人要么身着朝廷官服,要么锦衣华裘,就算是随行而来的仆人,也都穿得干净整洁。以区区新郑县的规模来看,阖县官员、乡绅怕是一个不落全都到了,才能有这般光景。来的这些人年岁相差甚大,老少青壮皆有,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都带着热情而恭维的笑容。 在人群中间的华贵马车前,只有一老一少二人。那老者年约六旬,方面阔额,蚕眉深目,虽然身上不过是一袭普通文士布袄,却偏能穿出傲然不群之像,若非那一把大胡子显得突兀古怪了些,活脱脱便是李白再世。他身旁的小男童不过六七岁上下,长得粉雕玉琢,让人见而生喜,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格外灵动有神,转睛之间尽是聪明伶俐的模样。 这老者不但长得像是多了一把大胡子的李白,连说话也一般豪气,此刻正见他抬手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诸位,诸位!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高某此番回乡时近两载,多承诸位不弃,往来谈学论道,不亦快哉!然圣人相召,言辞恳切,高某虽然老病,不敢以此相辞,纵是顶风冒雪,也当早日回京,以解圣忧、以尽臣责。诸位不必再送,来日高某致仕回乡,再与诸位把酒言欢!” 众人又是一阵客套,高姓老者只是面带微笑,矜持着颌首致意。 他身边不知何时转出一人,低头哈腰地对老者道:“高阁老,自打您老离京,皇爷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整日价念叨着,就望着您老早些回去呐。您老是不知道,打您老走了之后,外廷的麻烦事儿,那是一天多似一天!皇爷烦得呀,恨不能眼不见为净,不搭理他们才好。眼下总算是内廷外廷都觉出味儿了……要说咱们这隆庆朝呀,那真是少了谁也少不了您高阁老呀!这不,才有了皇爷八百里加急召您老进京起复不是……”这人身上穿着宦官袍服,年纪大概三十左右,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声音有些嘶哑,一番话说得恭恭敬敬。 老者收了笑容,摆手打断道:“好了好了,这些闲话就不必多说了,不就是想问我能不能走了吗?走,现在就走。务实,来,三伯抱你上车。”最后那句却是对他身边的小童说的。原来这年纪看似祖孙的一老一少,竟然是伯侄关系。 那宦官听了,忙不迭道:“岂敢劳动高阁老!”说着朝那小童道:“小公子,咱家请您上车。”他说是请,其实已经半蹲下,做出了要抱的动作。 那小童却嘻嘻一笑,似模似样地摆手道:“陈公客气了,我自己能上得去。三伯,还是您老先请。”倒是一副小大人模样。 他当然是个小大人——他前世乃是某镇的一把手,年已三十出头,是县里秘书出身、前途看好的“年轻干部”。某一日因为整修省道,镇里要拆一座早已破落得没型的明代道观,他怕当地民众不满,亲自前往督导,却不料莫名穿越成了刚刚出生的一名婴儿,然后就发现自己居然回到了明朝。数年成长下来,按理说心理年龄都有差不多四十岁了。 好巧不巧的,他前世叫高务实,这一世竟然还叫高务实。只不过前世叫“务实”,是因为当时流行的口号是“求是务实”,高父当年也是知识分子,觉悟还算不低,正巧儿子出世,干脆就给儿子取名务实。而这一世,“务实”这个名字却是因为他出生于新郑高家,高家乃是当世实学大家,族中长辈累世为官,而其三伯高拱,不仅是当世实学宗师泰斗级人物,更是当今隆庆天子之帝师,曾任内阁大学士。 当年他的三伯高拱——也就是此刻他身边这位老者——回乡省亲,因高务实的父亲其时在外为官,不在家乡,作为同胞兄长的高拱便为其取名“务实”,“务”字是他们这一辈的辈分,而“实”,指的便是实学。 见高务实这般答话,高拱只是笑了一笑,倒也不以为意,一撩下摆,踏着软木锦蹬便上了车。高务实也不耽搁,跟在他三伯身后,麻利地踩着锦蹬上了车。 待两人先后上车,那名传旨的宦官却并不敢与高阁老同乘,而是在向随行众人叮嘱一番之后,另外去了一辆朴实不少的马车。 马车之中,便只剩下一老一少伯侄二人。 车队行进了一会儿,城门口礼送阁老的人们早已散去,消失在雪色之中。高阁老轻轻抬手掀开窗帘,看着倒退而去的乡间雪景,忽然轻轻嗤笑一声:“务实,你猜猜看,得到我起复回京的消息之后,这天下间会有多少人提心吊胆、食不知味?” 高拱起复,这件事在明朝历史上可算得上一件大事。不过既有起复,自然先有离京。 当初严嵩倒台,徐阶上位为首辅,为了示好唯一的皇子朱载垕,于是推荐他的老师高拱入阁辅政。徐阶原本以为高拱这个后生晚辈被自己推荐入阁之后能感念恩情,成为自己的助力,却不料高拱知道自己作为唯一皇储的老师本来就一定会入阁,而他历来胸有抱负,根本看不上徐阶这种一心只为做官的老派官僚,没多久就跟徐阶有了龃龉。 再后来身为高拱弟子的隆庆帝登基,高拱愈发想要刷新吏治、重振朝纲,与徐阶的矛盾更加尖锐。试想那徐阶为相近二十载,在严嵩当政之时都能明哲保身,维持住自己在内阁的位置,又岂能容忍高拱与他作对?于是立刻动用各种手段,最终挟言路之力逼得高拱连上十余道奏疏请辞,黯然下野返乡。 可是仅仅一年有余,徐阶就因为过于纵容言路、限制皇帝而失了圣眷,在一次试探性的请辞中被皇帝直接批准,退休致仕! 徐阶一退,皇帝想起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召回高拱、回京复相! 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只是按理说,这种问题岂是一名七岁左右的小童所能知晓?然而高阁老偏偏就这么问了,高务实也笑嘻嘻地答了:“三伯,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您老根本不必在意,眼下的关键是,您老打算怎么做。” “哈哈哈哈!”高阁老仰天一笑,仿佛发泄了一下一年多来积压的怨气,才道:“你这小家伙,倒是一针见血,有时候我都恨不得马上看到你长大成人,看看到那时候你的本事究竟多大……不错,现在的关键不在于他们,只在于我将会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们。” “那您老打算?” 高阁老有心考校这最被自己看重的小侄儿,微微挑起眉头:“你不妨猜猜看。” 高务实略有些诧异,不过也并不怯场。他当年原本就是明史爱好者,做秘书时更是熟读了不少史书用以充实自己,而对于隆万大改革时期的历史,他甚至还写过几篇分析文章发表在县报上,也因此得了领导看中,被渐渐赋予重任。 事实上他对高拱这个人的能力和抱负原本就颇为高看,总觉得如果是他在万历初年继续主持改革,很有可能比张居正干得更好。因为此人的气魄和胆识,其实比张居正更胜一筹。可惜在原本的历史中,隆庆帝刚一驾崩,高拱就被张居正与冯保联手陷害,最终丢官去职,黯然返乡,数年后郁郁而终。 这本是历史的悲剧、大明的损失,却不料自己竟然能穿越成高拱的侄儿,这简直令他惊喜:终于有机会尝试自己当年的“狂想”,让高拱在万历朝继续为相、推行改革了!只要自己能帮他一把,让张居正、冯保的伎俩无的放矢即可! 至于高拱眼下提出来考校他的问题,他也有自己的思考。 高务实觉得,第一种可能是,高拱此番是以无双圣眷为倚仗强势回京,摆出强硬作风,横扫一切曾经跟他作对的魑魅魍魉,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该罢的罢,该贬的贬。甚至对退隐松江的徐阶也可以有些敲山震虎的表示——徐阶毕竟已经去位,他人不在中枢,影响力总要打些折扣,以眼下皇帝对高拱的倚重,谁还能反对得了他?只不过……这么做必将导致朝局动荡,没个三年五载的时间,怕是不能完全平复,而高拱却是个想为天下做一番大实事的人,因此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其实大明朝廷中枢之内,阁部相争久矣。原本,这些年因为严嵩的关系,内阁权威日重,即便严嵩去位,这种局势也并不会立刻改变,正是刷新政事之良机。谁料先出了个徐阶,为了打压高拱,搞得科道日盛,几不可制。而他在害得高拱被逐之后,自己也为皇帝不喜,首辅的位置根本坐不稳,最终也只落得个黯然回乡的下场。 可是他这一走,内阁依次递补,居然轮到李春芳这个没担待的成为首辅,六部和科道几乎都要反过来骑到内阁头上去了。而实际上六部、科道人浮于事久矣,但凡遇到点什么事,除了互相推卸责任,还能做什么事? 久而久之,皇帝终于忍无可忍,此番起复高拱,其实就是想让高拱回去主持大局,收拾一下这个乱摊子,让他省点心。如此,高拱若要行雷霆手段,同时追究当初之事,皇帝倒是一定不会拦他,而皇帝既不拦他,也就没有人拦得了他。只是高务实知道,以高拱的为人,却不可能这么做,他毕竟是个一心要改革,一心要辅佐隆庆天子成就一番事业的人,不会因为一己私怨而搞得天下不宁。 于是高务实先定了个基调,道:“您本可以挟圣眷而大杀四方,但那会动荡朝局,我料三伯不会如此。” 高拱欣赏地看了他一眼,感慨地一叹,看着侄儿的眼睛:“务实啊,你说得不错。我辈读书之人须当时刻谨记,做官是为了更好的做事,这是初心,也是根本。就像当初我与他们相争,目的便是为了做事,而如今之所以愿意领旨回京起复,还是为了做事。可世间之事何其多,又岂是我一个人就做得完的?那些当年反对我的人,也未必都是不会做事亦或不肯做事之人,他们之中也还有不少人是值得挽救一下,让他们走回正途的。所以,这顿杀威棒呀,能不打就不要去打,至少也该先记下来,万一……以后再打也不迟。嗯,你还有什么想法?” 高务实笑道:“第二种可能嘛,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一点表示都没有,回京之后,您老该干嘛就干嘛,对于之前的那些事,就全当没发生过一样……但我料三伯也不会做此选择。” 高拱当然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种方式,在后世一般称之为冷处理,这么做会在一时之间让某些人判断不出高拱究竟打算如何,就好比一个捏紧了却没有打出去的拳头,比乱挥乱打更有威慑力。如此一来,这些人投鼠忌器,短时间内必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变成出头的椽子。这样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先潜伏下来,以避开高拱的锋芒。 如此,这段时间之内,高拱想要做什么事,阻力应该不算太大。只不过,接下来等他们按捺不住,或者觉得风头已过,那就难说了。所以这个办法其实实在是个下策,除非高拱现在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待他们,否则是也不会选择这么做的。 果不其然,高拱听了,顿时摆摆手:“做大事虽要思前想后,尽量确保万全,但深思熟虑与举棋不定是大不一样的。若是真照你说的这个下策一般,那我就不过是个优柔寡断之辈罢了。嗯,的确是下策,不提也罢。那好,这第一条和第二条都被你自己否决了,看来你眼里的上策,该是这第三策喽?那就说说看吧。” 高务实笑道:“我名教何以为‘名教’,乃是因为圣人讲究正名、教化。依侄儿所料,您此番回京,纵然碍着朝廷惯例,一时难居首辅之位,但想来也当行首辅之实,佐天子而教化万民也。三伯,这文武百官说到底,其实也是‘万民’的一部分,若能教化的,当然要好好教化……教而化之。”他将最后这个“化”字不仅拖长,还说得格外重一些,显然是有所指。 高拱见自家侄儿一脸狡黠,忍不住脑子里蹦出一个词:“小狐狸”。不禁失笑,佯拍他一下小脑袋瓜子,道:“一件为天下计的大好事,打你嘴里出来就好像成了什么阴谋诡计一般。人说少不看水浒,老不读三国,你倒好,老少通吃了!你才几岁啊,怎么倒像是那演义里的司马懿似的? 我可警告你,我高家虽然尚实学、不务虚,但我大明天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规矩你也是懂的。若不能金榜题名出仕为官,任你多大本事才干,也不过是龙入浅池、虎落平阳罢了。所以,务实啊,你纵然天资聪颖,但此时此刻在学业上也当以夯实基础为第一要务,切记要分得清主次轻重,旁的那些斑书杂卷,眼下还是少看一些为好,待将来你做了官,再去读去,又能碍得什么事?” 高务实连忙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地垂手低头道:“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受教了。” 高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换了个舒服地坐姿,施施然道:“当年你大伯为你开蒙,三岁便开始读书认字,所学之快,你大伯在给我的家书中累有提及,而你在乡梓之间也素有神童之称。我此次回乡,近两年来亲自督导你的学业,更发觉你心智远胜同龄孩童,因此此番回京只带了你一人,连你伯母都是随后再来,为何?就是想早些带你去京中见见世面,让你知晓一个朝廷高官平日所要经历的种种,其与圣上、与阁僚、与百官……都是如何打交道的,你不要觉得这些看似无甚用处,其实对你将来会很有好处。” 高拱看着他,目光中露出慈爱的光芒,就算看自己的亲子,怕也不过如此了。他见高务实面现感激之色,端坐听训,心中更加满意,又补充道:“不惟如此,朝中翰林院、都察院乃至各部衙门之中都有很多年轻俊杰,这些人如今也许还只是些个八品九品的小官,说话做事都没有什么分量。 但正因为他们现在没有分量,所以也是最好结交之时,如果你此时便在他们心中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甚或相互有了些许交情,那么可以想见,来日你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之后,这些人也早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昂然立于朝堂之上话事做主了,到那时节,他们每一个人便都有可能对你有所助益。” 高务实只能再次诚恳谢过。 其实高拱这番话若是说给普通的小童,可能还是有些含蓄了,不过高务实心里很清楚,三伯所指的“这些人”其实多半是他自己的门生弟子,或者曾经受过他恩惠之人,算起来里头可能大部分人,自己都能叫他一句“师兄”。嗯,再通俗一点说,这些人无非就是所谓的“高党”了。 大明官场的座师与门生,早已经成了一种铁打的圈子,只要成了师生关系,几乎一辈子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三伯门下的这些门生弟子们,也许现在囿于资历,其地位、权力都还上不得什么台面,但十年、二十年后,站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的,可不就有很多都要从这群人里面走出来么? 可见大明官场虽然是科举定终身,但官宦子弟总有官宦子弟的人脉可以利用,只要能够考中,其在官场中能得到的助力怎么说也比寒门子弟来得要多。 新郑高家,便正是这样一个官宦世家。 然而高务实心里更加明白刚才这些话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高拱万不能倒。他可以自己主动致仕,选择退休,但绝不能是被政敌整垮。只有高拱地位稳固,他的这些门生弟子们,将来的前途才会值得看好,对高务实的未来也才会有所臂助。 但问题是,高务实心里更加清楚,如果没有意外,那么两年之后,高拱便会在如日中天之时忽然被张居正整垮,彻底倒台、再难翻身!直到三十来年后,张居正的骨头都能打鼓了,才被平反。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重生于这个世界,但这个身份还算不错,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我可以试着让高拱不至于悲惨倒台;试着让皇帝与文官集团不那么尖锐对立;试着用平衡利益的方式开拓新的政府财源;试着引进和推广各种已经从美洲传来的高产物种来减轻小冰河期带来的粮食压力;试着让明军的火器发展不走“大炮打蚊子”的邪路;试着让那北方游牧民族再无南侵之能;试着让大明不因为游牧民族最后的一次辉煌而中断自我进化之路;试着……让中国不因野猪皮的愚昧保守而浪费近三百年时光而落后于西方!” “七岁”的高务实想到这里,忽然瘪瘪嘴,用极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当然首要原因是如果高拱倒了,我这身份也就一文不值了……” “你嘀咕什么呢?”高拱问道。 “啊?哦……”高务实支吾一下,灵机一动:“对了三伯,听说太子与我一般年纪?” “嗯,太子和你都是嘉靖四十二年生人,你问这个作甚?” 高务实忽然露出思索的神色,迟疑着不肯回答。 高拱见了心中疑惑,他知道自家这个侄儿常有出人意表之言,其中有些或许异想天开,但有些却十分切中肯綮,甚至发人深省,不禁说道:“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只是与我说说而已,还有什么不敢吗?” 高务实仍然面带三分迟疑,但总算开口了:“自三伯回来新郑,常与侄儿说起京中之事,依侄儿浅见,似乎朝廷大事均决于内阁,皇上除了在言官弹劾大臣之时或护或斥之外,几乎很少关心机要?” 身为人臣,议论圣上,这话多少让高拱略微迟疑,但他想着,问出这话的是自己六七岁的侄儿,再怎么说也还处在童言无忌的年岁,便仍然点头回答:“陛下当年读书迟了些,先帝……咳,又未曾培养陛下处置政务之能,是以陛下自承大宝以来,朝廷政务多由内阁商榷票拟,司礼监不过按例批红罢了,这些事倒也无须瞒你。但我想,随着登基日久,陛下即便耳濡目染,也定会对政务日渐熟稔……再说,陛下秉性仁厚,即便垂拱而治,只消内阁及各部衙门众正盈朝,大明国势仍将蒸蒸日上。” 高务实却轻巧地岔开话题,道:“也就是说,只要百官——尤其是内阁与六部两院运行无碍,则皇上其实什么事都可以不管,大明天下也仍然可以国泰民安?” 高拱直觉他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难以回答,但以他的身份立场来看,这句话本身其实并无不妥,只好答道:“这个嘛,大致算是如此。然陛下乃天下之主,我等臣僚不过代陛下行使牧民之权,这一点是万不能颠倒错乱的……不过圣天子垂拱而治,原是正理。” 高务实终于收起疑惑之色,笑了笑道:“也就是说,如果皇上信任百官,又用对了官员,那么天下大治其实也就差不远了,是吗?” 高拱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不错,以人君之立场,所谓治理天下,其首要者,莫过于亲贤臣、远小人是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此前才力主罢黜那许多尸位素餐之辈,任用实心任事之人。我与华亭之争,许多人以为我是权欲熏心,不顾一切来强取首辅之位,却不知以我得圣上信重之深,是否有首辅之名,何足道哉! 你不是外人,有些话三伯可以直言不讳,圣上是我的学生,当年为裕王时几乎全靠着我为他遮风挡雨、出谋划策,他对我的信任几乎是毫无保留的。而我高拱读书治学数十载,能有幸得此君上,又岂可罔顾君恩,不思回报?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我在朝中多年,深知那徐华亭一力推尊心学,却不解阳明公心学之真谛,反而堕入歧途……他身为首辅,为人务虚,为政亦务虚。如此上行下效,朝廷上上下下光有高谈阔论、坐而论道之辈,却无脚踏实地、潜心任事之人,长此以往,国势危矣!”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你出生那年,正逢我编史有功,又因幼女夭折,被特准回乡省亲,那时你父亲不在,我又与他素来亲近,因此代你父亲为你取名‘务实’……你要时刻记得这名字的含义。” 高务实知道高拱对王阳明本人其实颇为推崇,但对眼下那些所谓的心学门人却颇为不喜,认为他们已经曲解了阳明公的本意。 高务实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穿越前的那个年代,心学其实是很有市场的,尤其是很多人将阳明公尊之为圣。不过此番穿越而来,所降生的新郑高氏,却是个实学世家,屁股决定脑袋是免不了的,但仍不禁道:“王文成公功勋卓着,为人处世也正气满怀,其学说似也不无道理……恕侄儿愚昧,不知三伯何以如此痛恨之?” 高拱正色道:“我何尝痛恨阳明公乃至王学了?”然后嗤笑一声:“我恨的是他的那些徒子徒孙,王学精要半点不知,却整日里奢谈什么心外无物。哼,心外若果无物,你光靠想,肚子就能饱了?国势就能强了?百姓就能富了?鞑奴就能灭了?天下就能长治久安了?简直莫名其妙、一派胡言!” 高务实一听这话,不禁大为赞同,这简直就是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啊,跟自己的认识已经非常接近了嘛!连忙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有些好奇,问道:“那您觉得王学的精要是什么?” 高拱决然道:“无他,不过是认定了对的事,就去做!尽心尽力去做!”他冷哼一声:“眼下外头那些自称王学之辈,高谈阔论之时倒是奋勇争先,真要让他们做点实事,一个个不是‘余素有旧疾,国之所任,原不敢辞,然病体疴躯,唯恐误事’,就是‘吾辈君子,焉能操此贱务’。嘿,真是读得一肚子好书!昔年王文成公因触怒刘瑾被贬苗、僚杂居之地为驿丞之时,不弃不馁,教化蛮荒,深得当地汉、夷爱戴,更有‘龙场悟道’之美谈,他们这些自诩王学精英者,可做得到?” “三伯所言极是!”高务实大点其头:“所谓实践出真知!只有实践,方是检验真理之唯一标准!” 高拱先是呆了一呆,略一思索,随即露出笑容:“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忽然一转念,想起之前的问题:“可这跟你之前所说的有什么关系?” “啊?哦,是这样。”高务实兴奋的解释道:“按照您刚才的意思,天下若要大治,只要大臣们能够齐心协力即可,而大臣要想放手施为,却要圣上对其有足够的信任才行,因此无论谁想为天下做一番大事,首要的前提条件其实正是获得圣上的信任,是这样吗?” “这……虽有些偏颇,但大致也还算是吧。” 高务实欣然道:“侄儿以为,要想获得圣上的信任,首先是要跟圣上走得近,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是这个道理。纵观我大明,得圣上信任而能影响天下者,要么帝师、要么近侍,譬如您是帝师,又没有哪一个近侍跟皇上的亲密程度能与您相提并论,因此皇上对您信重无二。可是三伯,将来呢?恕侄儿狂悖放肆,等将来……当今太子继承大宝之时,最受他所信重的却该是谁了?” 第002章 王者归来(上) 腊月里的京师寒风呼啸,大雪虽然在今日一早罕见的停了,但将近一尺深的积雪仍然使得街面上颇为冷清。京城之中已是如此,城外就更不必说了,任是能躲掉出行的人,都绝不会乐意出门。 然而今天的永定门外,却偏有大批官员冒着刺骨的寒风,按照官职品衔高低分列于道旁。看那数量,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是御驾亲征的皇帝凯旋回京了一般,就差调动那些身穿飞鱼袍、腰配绣春刀的天子亲军来维持秩序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多的官员汇聚于此,别说锦衣卫必然暗中隐匿了大批人手在附近以防万一,就算东厂那边,也少不得来些番子随时察视。 但是这些官员今天却有恃无恐,根本不怕这些鹰犬上报,只因为他们迎接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当今天子“名为君臣、情同父子”的帝师、前文渊阁大学士高拱高肃卿! 更何况,眼下内阁的四位大学士除了赵贞吉前几日“偶感不适”,说是去了玉泉山休养几天之外,在京的三位大学士,以首辅李春芳打头,已经一个不落的全都来了。既然有首辅领衔,他们这些部院官员一同前来又有什么奇怪?君不见,就连一直跟高拱关系紧张的都察院也来了许多人么? 纷纷攘攘间,一队马车在几十名兵丁护卫下出现在官道尽头,代表天子宣召的旗帜在寒风中飘扬,众官员不论对高拱起复之事如何作想,此时此刻心中都不禁齐齐一窒,暗呼一声:“来了!” 时任首辅李春芳乃是状元出身,虽然性子温和之极,但也颇讲仪表,一见高拱车马将至,连忙整了整仪容。这位青词宰相除了面色稍黑之外,倒也清癯目善。他今年虚岁五十九,已是年近花甲,比高拱还大三岁。不过,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李春芳却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按照明廷惯例,李春芳是后进,资历反而不及高拱。 一见首辅动作,众官也纷纷整理仪容。李春芳左边那位,俊雅卓然,看年岁三十许,观气度五十余,如此丰神俊朗而举止稳重,舍张居正外何人?至于李春芳右边那位,则是与高拱同为帝师的陈以勤,此公今年虚岁也已五十八了,不过身子骨看来还好得很,于寒风中负手而立,面色如常。 说来也是怪了,百官之长、首辅李春芳看来反倒比他身旁两侧的张居正、陈以勤显得更加殷切,明明高拱的马车尚离了这边少说一里路的距离,便大声招呼众官员依次站好,然后亲自领头往前迎去。 陈以勤见了这情形,脸色就有些难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李春芳恍如耳背,完全不为所动,仍是急急忙忙走了。陈以勤微微偏过头,斜睨了张居正一眼,也不知目光中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却展颜一笑,轻声道:“松谷公[注:陈以勤号松谷。]与中玄公[注:高拱号中玄。]虽是嘉靖二十年辛丑金榜的同年,但毕竟中玄公抢先一步入阁……至于首辅,他与我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在中玄公面前乃是末学后进,主动相迎,原也在理。再有,皇上久盼中玄公回京,那可真算得上是望穿秋水了呀。”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当年张居正会试时,座主虽然是孙承恩、张治,但因为他考《礼记》,所以当时阅《礼记》试卷的陈以勤乃是他的房师之一[注:另一房师是吴维岳]。那一科的进士一甲第一名正是当今首辅李春芳。这一科十分了得,同科的名人还有殷士儋、王世贞、汪道昆、王宗茂、吴百朋、刘应节、王遴、殷正茂、凌云翼、陆光祖、杨巍、宋仪望、徐栻、杨继盛等。算起来,既有第一流的宰相、第一流的文人,又有立功边疆的大帅和弹劾权佞的忠臣,实在是得才甚盛。 在大明官场,年龄大不算资历,谁先中进士才算——当然谁先入阁也算。因此虚岁四十四的张居正和即将六十的李春芳乃是同年;而身为首辅、年近六十的李春芳在都比他小的高拱和陈以勤面前却是后进。至于张居正在高、陈二人面前自认末学后进,这倒没什么关系,因为他除中第迟了几年,毕竟出生也晚嘛,确实没有尴尬的必要。 张居正抬出这两条,陈以勤纵然心头仍是不悦,也只能收了不满,悻悻地跟了上去,嘴里还不得不自嘲一番:“嘿!倒要承太岳老弟照拂我这张老脸,高肃卿当年是进士出身,我陈某人可只是同进士出身,他庶吉士散馆为编修,我庶吉士散馆只做检讨,自来就差了一等,可比不得他,比不得他!” 其实陈以勤脾气虽然不算太好,但人终归不傻,他知道就张居正刚才的那番话来说,其实前面都是废话,这哥几个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谁还不清楚谁的资历?只有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才真正重要——今天这里的情况,皇上都看着呢,这时候给高某人什么脸色,那可就等同于给皇上什么脸色了。 给皇上什么脸色好呢? 阁臣可不是言官,甚至不是普通文臣,给皇帝脸色是能开玩笑的事吗?也不想想前两年先帝还在时,群臣过的是什么日子!那真是整天盯着看皇帝的脸色都生怕自己看走眼呐!今上虽然仁和宽厚,他老陈的确也是帝师之一,可帝师和帝师也是有亲疏高下之分的,要说在今上眼中的头号帝师、天下第一忠臣、第一良相是谁,那绝对只有一个人选:高拱!其余人等嘛……您老请移步,对,没错,去那儿靠边排队吧。 这三位一挪步,六部、都察院、翰林院等在京有些头脸的官员们见三位阁老已经一齐迎上前去,不管心里是什么滋味,也都只好鱼贯跟进。其实也没什么好考虑的,既然来都来了,还要拿捏什么架势不成?反正跟高拱结下深仇大怨的那三位关键人物,现在都有了着落,跟自己没什么大关系: 首先是徐阶,这位勉强也算是功成身退,作为当年“倒拱”的“主谋”,在赶走高拱之后没多久,自己便请辞归田,现在早已回松江老家优游林下、安享晚年了。而且徐老大人身负海内之望,就算退隐田园,其一举一动也是举世瞩目,要对付他可不是闹着玩的,高拱就算强势回京,众人心里估摸一下,觉得也应该不会把徐华亭怎么着。 接着就是在上次攻倒高拱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两员干将:胡应嘉和欧阳一敬。 胡应嘉当初弹劾杨博因私愤贬斥言官,包庇同乡,导致了连环变数,最终高拱被徐阶挟言路之力逼退,而胡应嘉自己当时外调建宁推官。高拱去后,由正七品建宁推官一举高升为从四品湖广布政使司左参议,绝对是春风得意。不过据说他得知高拱起复的消息后,已经连夜上奏,请辞一切官职,不过由于时间太紧,暂时还未得到答复。 如果说胡应嘉被高拱起复吓得立刻辞官还情有可原,那么有着“骂神”之称的欧阳一敬就只能被人耻笑了。 这位仁兄原本战绩显赫:他此前弹劾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二十余人,并侯爵一人、伯爵两人,这些人的结果是:“皆罢”,因此被人私底下称之为“骂神”。 而欧阳一敬最大的战绩就发生在隆庆元年正月的京察风波中。当时因杨博“包庇山西籍官员”受到胡应嘉弹劾,正式引发徐党和高党的争斗。骂神欧阳一敬显然不是自甘沉默之辈,当然要参与其中,不但参与,而且将高拱比作北宋奸相蔡京,更在传言胡应嘉要被罢免时扬言“黜应嘉不若黜臣。”结果成功逼退高拱,其后又将高拱弟子齐康弹劾罢官,为徐阶一党取得了一次看似十分辉煌的胜利。 谁知道,被“汹汹民意”狼狈击败的高拱居然还能起复,这完全震惊了此前大开无敌模式的欧阳骂神。欧阳一敬就像被敲碎了壳的鸡蛋,蛋黄流了一地——他如胡应嘉一样,在得知消息的当天就辞官回乡,而且比胡参议决绝百倍:他是不等答复,直接挂冠而去。哪知还没走到一半,这位大牛人居然惊惧而死了——这死法就有些尴尬了,毕竟人家高拱还啥也没说,啥也没做呢,您老就自己把自己给活活吓死了,胆色未免有些难看。 当然这事儿如果反过来看,能把对手吓得辞的辞、死的死,高中玄威名之盛,倒也可见一斑。唯一可虑者,这威名是好是坏,有些难说。 第002章 王者归来(下) 高阁老这次回京带给京中许多官员的感觉,真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又似黑云压城城欲摧。因此京中官员,但凡有些身份的,也不管此前表现如何,至少今天大多选择前来迎上一迎,毕竟不管怎么说,有礼总不会比无礼坏事。 也许是听到了前方的人声鼎沸,高务实悄悄掀起车帘一角,偷眼望了一望,当时就呆了一呆,继而心中一阵窃喜,转头双眼发亮地对高拱道:“三伯,来了好多红袍大官呢!”也不管高拱怎么回答,又朝车帘外探出小半个脑袋瞟了一眼,补充道:“哦,还有一群穿青袍和绿袍的。” 高拱端坐不动,只是微微一笑,道:“着红袍者,乃我四品以上同僚、下属之类;着绿袍者不过八九品,想来都是些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以及当初我在国子监时的下属;至于着青袍者,那是五、六、七品,其中多半估计都是都察院的御史言官……嘿!他们也来迎我?只怕是来看看风向吧,也不想想一年多前我那等处境,还不都是拜他们所赐!” 高拱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回想一下当初他的处境何其悲惨,可谓众叛亲离,声名毁尽。可是当时齐康案的走向已经完全失控,再和言路纠缠下去根本于事无补,只会牵连更多,甚至连袒护自己的皇帝也会跟着声名受损。于是高拱不得不最后一次上疏,对于被指控的种种罪状不再做任何辩解,只称自己病重,请求辞去。 当时皇帝见疏之后大为惊惶,数问左右:“高先生真的病了吗?”左右服侍的人回答:“病得很重。”皇帝听了很难过,又不敢冒着“群情汹汹”的风险去亲自探视,只好说:“请御医为先生诊治吧。”派了御医还不够,又派人前往赏赐,希望宽慰和挽留高拱。 但高拱这一次是铁了心不肯再受煎熬了,坚持求去。皇帝这才意识到不可挽留,失魂落魄地批准了,当天心情之差,连临幸后宫都免了——对于被外界戏称“小蜜蜂”的皇帝陛下来说,这真是伤心之极的表现了。高拱那时候的心情,可能真是觉得“解脱”,为了这次辞职,高拱前前后后所上的辞呈足有十二道之多,可见徐高两党之间拉锯战打得多么胶着。 高务实从史书上知道当日高拱离京时的惨状,也因此对今日高拱回京时的心情有个大致猜测,就如同幼时在家乡一直被人瞧不起的孩子,长大后总希望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心态类似。 其实当日高拱黯淡离京,当真是落魄之极,几乎所有门生故旧都因为心有忌惮而不敢相送。只有一个叫吴兑的门生,一路送他到潞河的船上,泪泣作别。而且这件事传到徐阶耳朵里之后,徐阶还对这吴兑记恨在心(史载为:“深恨焉”),将其冷冻在原来的职位上久久不予升迁。另外高拱还籍途中经过某郡,地方官知道他是因为触怒当朝首辅徐阶这才黯然下野,便故意轻慢他,非但不像对待一般致仕高官一样拜谒送行,还故意寻找借口刁难,硬是滞留了两天。左右问其缘故,该官嗤笑作答道:“此公得罪了朝廷,我有什么理由对他客气吗?”如此种种,世态炎凉的滋味,高拱一路上尝了个遍。 堂堂帝师、内阁辅臣,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今日终于能上演一出“王者归来”,高务实觉得以高拱耿直火爆的脾气,心里还能打定主意选择“做事”,已经颇为难得了。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在今天给某些人一些脸色看看,只是这却是高务实觉得最好不要去做的。 高务实心中暗道:“史书都说高拱脾气差,而且说话一贯不怎么顾忌旁人感受,我这一路下来可算是开启了‘卖拐’模式,好话说尽,一路忽悠啊,就希望他跟这些甭管有用没用的同殿之臣们不要闹得太僵。可现在听他这语气,该不会还是要趁机散发一下王霸之气,抖一抖帝师威风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就现在这个气场已经吓死一个了,可别把这群明显还想观望一番的人也给直接逼上梁山了才好。” 但麻烦在于他高务实现在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很多话说出来明显没有分量,只能从旁影响高拱,让他自己意识到“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仅没有必要,还很可能会坏事,从而使自己接下来不好“做事”。毕竟,高拱脾气虽差,原则性却强,如果他意识到了这一点,相信是不会乱来的。 心念及此,高务实再不迟疑,连忙哈哈一笑:“看风向好啊,看风向说明他们有服软的可能呀!这可不正如三伯您希望的那样,有机会把他们也引入正途么?我瞧呀,三伯您下车之后,不如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宰相气度——不管当初他们是怎么做的,您现在压根儿不与他们计较!要知道,这些人平日里也许威风八面,可如今在您老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您不跟他们计较,旁人也只会说您雅量高致,谁还能蠢到认为您治不了这些人吗?可您这样不去计较的话,不仅能让他们放了心,对您心存感激,将来您做事的时候,他们将心比心也不会跳出来捣乱;而您自己呢,也能顺便得个美名,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高拱稍稍错愕,摇头笑骂道:“我岂是贪慕虚名之辈!”说着下意识捋了捋那把标志性的大胡子,又傲然道:“不过你这样想也没错,眼下我自然是不会与他们计较那些旧事的。嘿,路上听这个叫陈矩的传旨小太监说,海刚峰在应天干得是有声有色啊,徐华亭对这位无懈可击的海青天可是头疼得厉害了,我看应天府这出大戏还有的唱!在这个时候,我可没工夫去跟眼前这些人斗法。务实,言路这些人,高谈阔论磨嘴皮子,那是一个顶俩,可真要让他们去做点什么事儿,恐怕倒有多半都只有去碍事儿能耐。所以啊,这些人就像刀一样,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己,若有朝一日,你也在朝为官执掌大权,就一定要记得:刀很危险,只能由你自己拿着,而且你得保证自己拿得稳它。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高务实笑道:“大概懂一点。” “嗯,懂一点也不错了,这事儿以后得空我再跟你细说。”高拱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待高务实再说什么,高拱已经笑容忽敛,顿时少了此前那种伯父对侄儿慈爱的气息,宰执天下的雍容端肃之气,迅速回到他的身上。 原来是马车已经停了。 很快,传旨宦官陈矩恭恭敬敬的声音传进车厢:“高阁老,咱们到了!李阁老、张阁老、陈阁老还有各部院诸公都亲自来相迎了,您看……” “知道了。”高拱语气平静之极,回答了一声之后,对高务实道:“务实,陪我下去见见这些操持天下大权的衮衮诸公吧。” “是,三伯。”高务实说着,心中却是一突,暗道不对。倒不是因为怯场,怕跟这么多朝廷大臣见面,而是高拱此次回京影响如此之大,但现在内阁的四位大学士,今天居然少来了一个赵贞吉,这意味着什么? 据说赵贞吉是徐阶的人,现在他不来,是不是表示徐党仍然对高拱抱持很强的敌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恐怕三伯重回内阁之后也未必能全然如愿地安心做事啊。难道此前那种相互倾轧还要继续?可是……张居正按说也是徐党,他怎么没跟赵贞吉同进退呢? 第003章 隆庆天子(上) “太岳,你说高肃卿带个孩子跟我们见面是个什么意思?”陈以勤看着高拱朝皇宫而去的马车背影,面现疑色地朝身边的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也摇了摇头:“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不过这孩子才七八岁上下,见了这么多朝廷大员却毫不怯场,倒是颇为难得。我观中玄公今日表现,对这孩子可是重视得很,莫不是要过继?” 陈以勤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是了,高肃卿没有儿子,这孩子他刚才说是他家老六的儿子……那只怕真如你所言,是想过继过来,给他高老三这一支留个香火了。”然后一转头,问李春芳道:“首辅怎么看?” 李春芳满脸笑容:“过继好啊,中玄兄国之栋梁,将来定是要恩荫子孙的,没个儿子岂非浪费?就算皇上那儿,若是中玄兄真个无后而终,也定然觉得遗憾。” 张居正见李春芳笑得轻松,也知道他是因为刚才高拱一副旧事不计的模样,觉得内阁龃龉的机会大大减少,因此才满面春风。 他面上带着微笑,心中却不禁冷笑,暗道:“这种老好人哪里做得来首辅,自打高肃卿和老师先后离任,内阁的权威一日不如一日,阁部之争几乎就要摆上台面来了,再加上现在多了一个管着言路的赵贞吉进了内阁,每每仗着老资格作威作福,整个内阁根本就是一团糟,再没个有实力的大臣压阵,只怕这内阁政令就要难出午门了!唉,若非如此,我又何必……” 张居正心念及此,忽然想起一事,问李春芳道:“赵阁老今日不肯来迎,中玄公对此虽然只字未提,但心中是否会有不满,可还难说。眼下皇上亲自设宴,将他召进宫一同用膳,要是他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句半句的……” 李春芳笑容一滞,强自干笑道:“中玄兄雅量高致,即便昔日有些……呃,有些龃龉,今日也说一并释之,何况这区区小事。再说赵阁老今日未曾来迎,乃是因为养病……中玄兄想是不会为此记恨什么吧。” 哼哼,昔日,只是有些龃龉? 陈以勤轻哼一声:“记不记恨暂且不说,太岳的意思首辅怕是理解偏了,他是说,若皇上问起,结果高肃卿又‘顺口’提了那么一句,那么即便皇上不当回事,但这事儿最终也是瞒不过赵大洲[注:赵贞吉,号大洲。]的,到时候就算高肃卿不记仇,那赵大洲呢?眼下赵大洲在内阁里头是个什么情形,别人不知道,我们三个难道也不知道?要是他认为高肃卿这是要跟他别别苗头,我看呐,多半又要闹个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李春芳清瘦的面颊上青筋跳了两跳,顿时着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张居正反而不急了,摆手道:“其实这都是小事,也许皇上见了中玄兄喜不自禁,忘了问这茬也是没准的事……眼下摆在内阁面前的问题是,言路越来越不把内阁当回事,而六部里头,也很有些人仗着言路的威风,想要从内阁手里分权。他们却不想想,若是没有内阁总揽政事,他们之间又惯会互相扯皮,那我大明朝廷上下整日里就光顾着吵架去了,还能做得什么事成?” 李春芳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道:“是啊,眼下言路这些人已经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唉,想当初华亭公在时,言路多少总还听得进招呼,现在怎么就……” 张居正眼角抽了抽,没说话。按他的想法,徐阶当政那会儿言路就听招呼得很么?只怕也不见得,只是恰巧徐阶和言路的目标一致,再加上徐阶一贯放纵言路,所以言路看起来“听得进招呼”,可也正是徐阶的放纵,导致他下台之后,言路就几乎完全失控了。不过徐阶是自己恩师,张居正不可能于此事此时说他的坏话。 陈以勤却无须顾忌,直言了当地道:“华亭公或有千好,但纵容言路一事,责任只能在他身上。想当初先帝之时,言路何其规矩?若非华亭公大引言路以倒高肃卿,言路何有今日之张狂跋扈,无以制约?” 李春芳是个好好先生,虽然他其实也能看得出其中缘由,却不敢诉之于口,但他没料到陈以勤对眼下朝局当真是失望之极,因此反而敢于直言不讳。李首辅顿时支支吾吾,半晌也没吭个声出来。 其实陈以勤这话说得虽然有些绝对,但大致倒是不错,的确正是因为徐阶,才导致了言路猖狂至斯。只是话说回来,后来徐阶之所以去位,也与其放纵言路有着直接关系。 当初所谓“满朝倒拱”,其实核心主力就是徐阶所控制的言路,而高拱致仕后,徐阶才在百官的呼声中复出视事。这一场口水大战以徐阶大获全胜告终,徐阶由是声望益隆。 当时的情况是徐阶格外倚重言官,凡事都向他们示恩;言官也凭恃徐阶如日中天的威望,愈发自我膨胀。先前驱逐高拱一事,任凭皇帝如何眷恋,最后也不得不妥协了,言官们于是越发认定今上与先帝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货色。自此,言官们的上疏言事愈发肆无忌惮,无论公私几乎都要与皇帝一争。 这些争论里头,当然有一部分是合理的进谏,比如要求约束宦官专权任事;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关国计的鸡毛蒜皮。譬如:禁止皇帝去裕邸怀旧;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怀疑皇帝有公费旅游的意图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一股欲将皇帝圈养起来当猪喂的势头。甚至,连宫闱私事也要大张旗鼓地拿出来,堂而皇之地论上一论,正气凛然地讲大道理。凡此种种,搞得连脾气好到没话说的隆庆帝也时不时大发肝火——偏偏他发完火之后却也没辙,只能又把气给强行咽回去。 其实,皇帝到潜邸散散心、怀怀旧,这偌大个国家就要灭亡了吗? 纯属扯淡。 可既非如此,又何必危言耸听! 想这班掌控全国舆论和公理正义的七尺男儿、热血好汉,放着政事诸多弊端不去关注,偏将目光聚焦于家长里短,盯紧了皇帝的私生活说三道四,这般孜孜不倦地饶舌,与里舍村妇何异?偏偏还要洋洋自得,以正义之士自居,实则徒增后世之人笑耳。 而徐阶对言官的偏袒,也渐渐失去原则——又或者说,他对言路的各种行为本来就没有约束的原则。 隆庆元年七月,皇帝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官员正直无私且称职者自不会畏惧考核,这原非过分要求,但徐阶却为了保护言官而谏止了皇帝。 是的,皇帝连按例考核官员都要被首辅拒绝了! 此时的皇帝,可以说是完全被以徐阶为首的文官集团控制在手里,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正是这种事事都不顺心,逐渐消磨了皇帝的忍耐力。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之前因为言路攻击他最信赖倚重的师相高拱,隆庆帝本来就有些忌惮这些人;现在这些人愈发嚣张,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也非要上纲上线,已经是有理要争、无理也要搅上三分了!到了这个地步,换了谁当皇帝能不讨厌他们?因此自然也就顺带讨厌上了总是一味袒护他们的首辅徐阶。 然而光讨厌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皇帝在外廷没有倚仗,其人本身又胆小懦弱,私下发火归发火,真出了什么事吧,又实在不敢与徐阶去争,只能间中批示,略表不满——就这样,还不敢把这种不满说得太过,生怕又被抓到把柄,被言官们强怼回来,甚至吃一顿排头。 比如到了九月,因内官团营事,科道再次议论蜂起,徐阶一如既往地代表内阁对言路表示支持。科道言论每每过激,皇帝不堪承受,发手谕抱怨内阁,言辞间极尽委屈:“这么一点事情,言官也说我不是,你们内阁也说我不是,你们到底想要怎样?” 将皇帝挤兑到这种程度,不论所为何事,不论所处哪朝,似乎都有些过分了。但皇帝的软弱,却愈发给了言官欺软怕硬的借口。隆庆帝本来是个仁柔之君,以仁俭宽和着称,屡被借题发挥地攻击,实在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在这种情形下,皇帝自然就愈发地思念高拱。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正如同人的盛极必衰一样。回头来看,徐阶在隆庆初年政坛上的起伏跌宕,可谓“成也言官,败也言官”:依靠言路造就的舆论声势,达到声名的顶点;也因为放纵言路,而失去皇室的信任,后来在一次试探性的请辞中,直接被皇帝批准,黯然回乡。他精明一世,侍奉喜怒无常的嘉靖帝尚且游刃有余,却不能讨得懦弱笨拙的今上欢心,个中原委,着实引人深思。 但此时不是深思的时候,所以张居正开口了:“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我等应当看到,如今有能力,也有理由压制言路的人,只有一个。” 李春芳见张居正的目光一直盯着朝皇宫远去的高拱一行,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说中玄公……啊,不错!若说现在还有谁能压制言路,恐怕舍高肃卿外不作第二人想。嗯,你此前一直为中玄公起复尽心斡旋,莫非也是因为这个?”李春芳对于自己这个首辅直接被张居正无视居然并不生气,这……咳,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陈以勤听了,则半是恍然、半是迟疑地道:“高肃卿固然深得皇上信任,但他此前下野就是因为败于言路之手,差点从此挂冠归田、老死林间,此番好不容易再次出山,你又怎知他是否还敢继续跟言路做对?” 张居正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道:“我料他必然会出手抑制现在言路的这种猖獗局面。” 陈以勤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坚持问:“太岳如此放胆直言,必是有所倚仗,老夫却偏偏想不出其中缘由,敢问一句:何以见得?” “缘由就是:高拱是个想做事的人。” 这句话莫说李春芳,就是陈以勤也坦然承认,不加反驳,默认不语。 于是张居正收起笑容,正色道:“但现在这般情形,他想做事,就不能让自己的耳边整天有人呱噪、掣肘,出手压制言路乃是顺理成章之举。” 陈以勤略略思索,却仍不肯让步,道:“不错,他是这样的人,但这也只能说明他高肃卿有对付言官的理由,却并不能说明他就一定有这样的实力。” 张居正的脸色越发严肃了,甚至还沉默了一下,这才一字一句地开了口:“言官如火,首辅如风。” 陈以勤沉默了下来,他明白张居正的意思:首辅这风若不够大,再如何吹,也只能徒增火势;可首辅这风若是足够强劲、足够猛烈,却是可以吹灭这团言官之火的…… 而高拱,只怕最起码也算得是烈风了,甚至有可能直接就是飓风! 第003章 隆庆天子(下) 大明皇宫,紫禁城承天门内,新郑高氏的一老一少正朝皇宫大内徐步而行,几个随行中官明知皇帝急盼见着高先生,可这位高先生却是不紧不慢,还在一边走,一边向自家小侄子介绍着皇宫的布局,急得这群大小太监恨不能说,“但请高先生先行一步,咱爷们反正没啥大事,包管给这位小公子介绍得清清楚楚”才好。 但这话想想就好,说就不必说了——就算圣上,在高先生说话之时也从来不会打断,他们这些天子家奴哪有这样的胆量?他们敢打断高拱的话,怕是圣上就敢打断他们的狗腿!没柰何,也只能看着高先生对着各门各殿一阵指指点点了。 “务实你看,这皇城外层,向南者曰大明门,与正阳门、永定门相对。稍东而北,过公生左门向东者,曰长安左门。再东,过玉河桥,自十王府西夹道往北向东者,曰东安门。转而过天师庵草场,再西向北,曰北安门,也就是俗称的‘厚载门’。转而过太平仓,迤南向西,曰西安门。再南过灵济宫、灰厂向西,曰长安右门。红栅之内,门之北,则登闻鼓院在焉。此外围之六门。墙外周围红铺七十二处也。” 高务实虽然并不清楚三伯这个时候就跟他仔细解说皇宫方位用意为何,但也不会错过机会,一处处暗暗记熟,不断点头。 高拱见了,越发高兴,继续指点江山一般道:“紫禁城外,向南第一重曰承天之门。每年霜降后,吏部等朝审刑部重囚,在门前中甬道西、东西甬道之南。五府等衙门坐东向西,吏部等衙门坐西向东,吏部主笔者第一座,刑部正堂第二座,都察院第三座,余以次列。南二重曰端门,三重曰午门。魏阙两分,曰左掖门、右掖门。转而向东曰东升华门,向西曰西华门,向北曰元武门。此内围之八门也。墙外周围红铺三十六处。每晚有勋臣一员,在阙左门内直宿,每更官军提铜铃巡之,而护城之河绕焉。” “而皇城内,自北安门里,街东曰黄瓦东门。门东街南曰尚衣监,街北曰司设监。再东曰酒醋面局、内织染局,曰皮房、纸房,曰针工局、巾帽局,曰火药局,即兵仗局之军器库也。再东稍南,曰内府供用库,曰番经厂、汉经厂,曰司苑局、钟鼓司。再南,曰新房,曰都知监、司礼监……” 高务实眼神一凝:“司礼监?” 高拱笑起来,眸子里闪动着难以明喻的光芒,点头道:“不错,司礼监。” “那里,就是司礼监……”高务实也没有明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瞥了一眼身边的几名中官,要知道这里头可也有一位秉笔太监呢。 不过看起来,在高拱面前,这秉笔太监却也规矩得很嘛。可惜刚才在承天门大门口时,自己被皇宫气派震了一下,有点走神,没听清这位大太监的名字,不过看起来倒是五官端正,若不看这一身中官服饰,竟然还颇有点儒士风范。 这位颇有点儒士风范的大太监听到此处,见这伯侄二人总算歇了口气没有继续说,连忙上前半步,微微躬身,陪着小心道:“高先生,皇爷正在内书房等您。”现在到了皇宫里头,称呼就开始严格了一点,高拱虽然起复在即,但毕竟只是在即,眼下还未恢复官职,因此称阁老的话,严格来说是不对的,但称先生显然无误——人家可是帝师。 高拱似乎稍稍有些诧异,反问道:“在内书房?” “是。”那大太监面上堆笑:“皇爷听说您接了旨,喜不自禁,这几日总往内书房来,说要看看哪些官员有眼力,上疏举荐您呢……哎呀,这要让咱家说呀,以高先生的海内人望,哪还需要谁举荐?不过皇上喜欢来,咱家这做下人的,也只好顺着皇上的心思不是……” “冯保,你现在仍是提督东厂、监管御马监是吧?”高拱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是是,高先生好记性。” “嗯,好好做,东厂厂督这个位子,不是谁都适合做,谁都做得好的。” 冯保连忙点头道:“是是是,多谢高先生点拨,保敢不尽心?” 他们俩这边厢一番对话说得再自然不过,另一边高务实却是惊讶得差点张大嘴巴。 史书上不是说冯保乃是张居正的政治盟友,对高拱很不友好么?要不然怎么后来暗结张居正,联手扳倒了高拱? 怎么眼下……看起来倒是冯保刻意讨好高拱的节奏啊? 他这一走神,那边两人早已说完话,待他转头看去,正瞧见冯保一路小跑上前,口中高呼:“皇爷,皇爷,高先生到了!高先生到了!” 他话音刚落,里头立刻传来一个大喜过望的中年男声:“先生总算到了!快快有请!” 冯保才刚上了台阶呢,闻言又立刻站住,转头大声道:“圣上宣高先生觐见……” 高拱略微整理下仪容,看了高务实一眼,见他也有模有样的掸了掸衣服,不禁笑了笑,示意他跟自己一同进去。谁知道二人才一脚踏上台阶,一个颇为激动声音传进耳朵:“先生总算是来了!” 高务实抬头望去,门口已然站着一人,一脸激动地走下台阶,抓起高拱的双手,用力地长叹一声:“先生啊,您可知我盼先生如久旱而望霖雨,这次有机会起复先生,我恨不能派御辇去接您!” 高务实在一旁听得一呆,看来这位陛自己迎出门来了。 高务实抬头望去,只见此人头戴黄金二龙戏珠翼善冠,身上一件明黄四团龙圆领常服,左右双肩和胸前分别绣着日月星辰和山河社稷纹章。这样式高务实认识,代表的是“肩挑日月,胸怀社稷”之意,能穿这身衣服的,显然只能是当今大明天子、隆庆皇帝朱载垕了。但他的话却不禁令高务实稍稍诧异,暗道:“莫非明朝皇帝平时也不怎么喜欢自称‘朕’的?” 其实这倒是他想多了,唐朝皇帝多数情况下不会自称朕,只在非常严肃或者重要的场合以朕自称,但明朝皇帝倒是大多时候是自称为朕的,只有面对某些特别亲近的人的时候,在非正式场合不使用这个专用自称。当然具体还是看皇帝的个性,比如隆庆他老爹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入了魔,很多时候就挺喜欢用道家的名词来自称。 高拱见了隆庆,也十分激动,但他仍然谨记君臣之礼,微微往后退了半步,两手一挣,就欲行礼。皇帝却不肯了,两手抓紧他的双臂,道:“先生何必与我客气……”忽然看见旁边跪下去一个小孩子,不禁稍稍一怔,这才松开抓住高拱的手,一拍额头,带着几分恍然,笑眯眯地道:“这孩子就是先生的侄儿吧,我听冯保说了……诶,免礼平身。” 高务实本来还有点紧张——毕竟是见皇帝啊,虽说自己是现代人的灵魂,并不把任何人看得比自己高贵,可皇帝在现代人眼里那也是“传说中”的人物,好容易见着一个活的,激动一点在所难免——只是话说回来,这位皇帝还真跟想象中完全不搭界,即便他老早就从史书里对这位隆庆帝的性格作风有所了解,可当真看到他温和得就如同邻家大叔一样的时候,这种紧张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004章 初见太子(上) 高务实仍然规规矩矩磕了个头:“谢陛下。”然后才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虽说皇帝与高拱足够亲近,但并不代表高务实就不需要讲究礼节,作为曾经在县委一秘位置上混饭数年的一根老油条,礼多人不怪这句话也算他的信条之一。至于磕头,他早几年的时候就已经打破了心理障碍——其实是被逼无奈,只好阿Q似的对自己说:反正都是跪古人,不知道多少代的祖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隆庆笑道:“高家门风严谨,朕算是见识了。”然后又对高拱道:“我听说先生带了侄儿同来,已经吩咐下去,叫太子来陪……呃,来陪小高卿家说话了。” 高拱还好,只是拱手谢过皇帝,高务实却是又吃了一大惊,暗道:“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三伯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啊,就我现在这么个小屁孩,仅仅因为是‘高先生的侄儿’,皇帝竟然把太子叫来跟我作陪?这可真是世界观都被颠覆了……”想了想还是客气了一句:“小子微末白身,岂敢劳动太子殿下?” 隆庆笑呵呵地摆手道:“无妨,太子自读书以来,因着宫里规矩,连他弟弟都难得见上一面,我瞧他平日也是闷得慌。你们两个年岁相差仿佛,想来倒能玩到一块的。冯保,你带小高卿家去偏殿稍候,再派人去催一催太子。” 冯保赶忙应了,客客气气将高务实领走。隆庆则满面春风地拉着高拱的手进了正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高拱那边君臣师生的叙旧暂不去说,这边高务实随冯保走进一处偏殿,冯保引他在外堂坐了,便道:“小爷方才应是在贵妃娘娘那儿,咱家估摸时辰,这会儿想是也快到了,小高先生还请稍事休息,咱家去接小爷来。” 小爷,毫无疑问说的是太子,明朝宫里的宦官宫女对太子有“小爷”这么个称呼,跟这个类比的还有称呼皇帝作“皇爷”、“万岁爷爷”之类,反倒是后世影视剧中常用的“万岁爷”比较少见——当然影视剧中的谬误太多,像这种已经是小意思了。 高务实听他语气客气得几乎都称得上恭敬了,不禁也有些飘飘然。不过人家现在怎么着也是管着东厂和御马监[注:御马监不是管马而是管军权。]的,属于特务机构和京城军权两手都抓、两手都硬的实权派大太监,放眼内廷,应该算是第二号人物,自己这种白身小屁孩不过是仗着三伯的威风,还是不要狐假虎威的好,于是连忙站起来像模像样的拱手一礼:“小子何德何能,当得厂公如此客气。” 冯保连忙摆手笑道:“诶,小高先生哪里话,以新郑高氏家学渊源,若干年后小高先生还怕不是内阁重臣?咱家只是个伺候皇爷的下人,就当是提前恭敬着,那也不算什么……” 高务实一听他这么说,心中便道:“好机会!”忙道:“厂公这话小子可不敢苟同——未免太过谦了!便是我家三伯平日里提起厂公,也是交口称赞,直夸厂公是如今内廷中儒宦之翘楚,若非……啊,早想推荐厂公更进一步呀!” 冯保一开始听他说高拱在家称赞自己,心中还不禁冷笑,暗道:“高肃卿要真会夸我,我冯某人何至于至今没有掌印?”结果一听后来那个“若非”,心头不禁猛跳:“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隐情?高拱……是因为有别的原因才没有推荐我?” 但这话却不方便直接开口问,尤其是对方虽然看起来足够聪明,举止仪态也成熟得不像是个几岁的小孩子,但毕竟自己与他只是头一回见面,万一对方不过是家教严格,所以礼数周全,其实心智仍不过普通小孩儿呢?要是把某些话传了出去,那就十分不美了。 冯保这样一想,也就不打算抓着这件事穷追不舍,眼珠一转,装作万分高兴的样子大笑一声,嘴里越发客气:“诶诶,小高先生可莫要夸了,咱家虽然自问读书还算用心,但在高阁老这轮皓月面前,咱家这点能耐,怕是米粒之光都算不上,哪里敢当这个儒字?” 高务实正要顺势再给冯保一顶高帽,却听见一个稚嫩的童音传来:“大伴你什么时候读书用心了?明明我读书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看着就瞌睡……” 说这话的人不用多想,只能是当今太子、将来的万历皇帝朱翊钧了。 高务实见冯保脸色尴尬,但目光中却闪过一丝阴霾,心中不由一动,但他却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转头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与他自己差不多身高,唇红齿白的童子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他身穿朱红底色常服,头上戴一顶圆圆的小黑帽,遮住那光光的脑袋——明代儿童有剃发习俗,皇室子女也不例外。皇宫中设有专门的篦头房,通常有近侍十余员,专门负责为皇子女请发、留发、入囊、整容(整理仪容)之事。凡皇子、皇女诞生,到满月剪胎发,百日命名后,便按期剃发,谓之“请发”。至少在这一点上,皇子女们和民间的儿童没什么不一样,都是要将头发全部剃掉,一根不留,“如佛子焉”的。 太子殿下现在头上戴的这顶玄青绉纱制作的六瓣有顶圆帽,名曰“爪拉帽”。一般来讲,男童到十多岁时开始留发,留发一年后,又选择吉日“入囊”,即将头发总束于脑后,纳于特制的囊中,垂在身后。囊宽二寸许,长尺余,冬天用玄色纻丝制作,夏天用玄色纱。一般而言,直到皇子选婚纳妃时,才择吉行冠礼,以示成人。 不过,皇子们如果受封为太子或者诸王后,都会由朝廷赏赐冠服,如冕服、皮弁服、常服以及嘉靖时期创制的保和冠服等。高务实略有些奇怪的是,眼下太子虽然年幼,但的确是已经受封了太子的,为何还是这身打扮,就有些让人意外了。想想大概是因为之前皇帝没料到高拱会把自己带进来,所以未曾提前知会太子,而太子平时在宫中也可能很随意,并没有穿得太“麻烦”的缘故。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高务实也懒得深究,他只是略略看了太子一眼,从长相来说,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当然也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唇红齿白的一张小脸有点婴儿肥,圆圆的,站在看小孩子的角度,倒是挺可爱。 他知道皇室子弟对于一些礼节很是敏感,也不敢多耽误,就上前见礼:“小民高务实,见过太子殿下。”他没有跪下磕头,而是深深一揖——这符合他官宦世家读书人的出身,毕竟太子虽然理论上已经是“君”,但毕竟只是储君,不用也不适合与面对皇帝时一模一样。 “免礼。”听太子的语气,这句话说得很随意。 不过高务实倒也不敢太随意,仍然把这个揖礼行完才直起身子——他跟这位小爷可不熟。 第004章 初见太子(下) 太子打量了高务实一下,忽然眉头微微一挑,开口问道:“高务实……嗯,听说你是高阁老的侄儿,我记得高家是实学大家,那,想必你一定也是读过书的喽?” 高务实本以为八岁的太子,平时又被限制在深宫之中,见到同龄小伙伴之后,首先应该是找点什么玩儿才对,却不料这位将来的神宗皇帝居然先问自己是不是读过书,他想干嘛? 他一时不能确定太子的意图,不好多说,就只简单的回答了一句:“回太子的话,是。” 太子听了就是一喜,问道:“那我问你,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可见君子当谨守本分,是也不是?” 高务实仍然不知道太子为何有此一问,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简单的回答:“是。” “好!那我再问你,观今日之科道,动辄听信谣传,对君上言行横加指责,圣人恼之、斥之,却不料此辈非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则何如?” 咦?看来太子殿下对言官们的表现很是不满呐?怎么回事? 皇帝对现在这些科道言官心中不满那是不必说了,这批言官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应该处在“你们怎么不去死”这个位置,要不是“祖制”摆在那儿,搞不好真让他们去死,一了百了来得方便。不过眼前这位太子爷只有八岁,就对言官如此不满——当然还有无奈,这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朱翊钧这番话的意思,大概就是:孔子说了,不在这个职位上,就不要想这个职位该想的事。曾子也说了,君子思考问题不超过自己职务的范畴。可见君子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但是呢,现在的那些个御史言官呐,动不动就听信一些谣言,对我的皇帝老爸行事、说话横加指责,我父皇要是发火了,骂了他们,这些恬不知耻之徒不但不怕,还觉得自己厉害了,纷纷表示:爱他,能不为他操劳吗?忠于他,能不对他劝告吗?……你看这事怎么整才好? 嗯,怎么整?我的小爷,您才八岁呐,您那皇帝老爹都没辙,您还想怎么整啊? 有明一朝,早年设御史台,后改置谏院官,最后改设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正二品。左、右副都御史,正三品。左、右佥都御史,正四品。都御史的职责是“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又设十二道监察御史一百一十人,正七品,察纠内外官吏。在京师巡视京营、仓场、内库,监临乡会试。外出巡按地方,清勾军伍,提督学校,巡查盐政、茶马、漕政、屯政等务。[注:1435年增为十三道]。 监察系统中,另设六科给事中。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各设都给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各一人,从七品。给事中若干人,各科不等。其职权是“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查六部百司之事。” 如果要粗陋点说,都察院类似中纪委;六科类似京城各部委内设的纪检组——当然这只是强行“类似”。 真正按照明朝官制,原则上来说,都察院是朝廷监察机关,而给事中则是皇帝的近侍之臣,是皇帝控制六部行政的耳目。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给事中有封驳权,也就是可以封还执奏,驳正章奏违误,规谏君主,并参予朝中大事的会议。都察院的御史,习惯上称“道”,六科给事中称“科”,两者统称“科道官”或“言官”。 朱翊钧所说的那两句,出自于《论语·宪问》,而言官们的儒学水平显然不是年幼的太子所能及,于是他们所回答的那一句,居然同样出自《论语·宪问》。 这就有点尴尬了,难不成孔夫子自相矛盾?这可是万万不能的,绝对不能是这样,是也不是…… 高务实于是笑了笑,回道:“回太子的话,圣人之言自然不会有错,更不会自相矛盾,这里头最要紧的,其实并非哪句话对,哪句话错。究其根由,其实在于言官的本职究竟在何。” 朱翊钧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嘟囔道:“不就是风闻奏事吗?要这么说,这些人如此呱噪,圣上还就只能忍了?” 他是太子,将来也会是圣上,如果自己老爸这个圣上对此只能忍了,那显然将来他也只能忍了,朱翊钧年纪虽小,这点却完全能够看得明白,这话说出来自然就颇有些忿愤了。 但高务实却正色道:“那也不尽然。” 朱翊钧听了,微微一怔,面上带着三分期待,忙问道:“哦?怎么说?” “言官对陛下有劝谏之责,此乃历代旧制衍下至今,少说也有千年传承,非一时可以变易。草民虽僻居乡野,却也知道圣上并非不喜纳谏,只是总有些人邀名卖直,抓着一些风闻而来的鸡毛蒜皮不放,却偏偏对国家政务毫无建言,因此渐生厌烦。其实此事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 朱翊钧毕竟只有八岁,又不像高务实这般两世为人,听到“说难也不难”,顿时大喜:“怎么个不难法?高……小高先生,快快道来。” 太子殿下果然聪慧异常,求计之时,原本只能被直呼其名的高务实就生生变成了小高先生,真是孺子可教也。 高务实笑了一笑,说道:“倘若一位科道言官上疏直程陛下之失,那么其本人的持身、素养、政绩、口碑等等,自然都应该是上上之选了。换句话说,此人论修养,应当品行端正、清廉忠直;论为官,应当兢兢业业、造福一方;论家教,应当家学渊源、子弟出众;论学问,应当佳作频发、文林赞颂……总而言之一句话,此人该是道德能力俱佳才对,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殿下一时没跟上高务实的思路,愕然道:“怎么说到这儿了?”但想了想,还是答道:“不过,这的确是应当的啊!” 他却没看见,侍立一旁的冯保忽然之间变了脸色,望向“小高先生”的目光里甚至有些畏惧一般。 高务实哈哈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查一查嘛!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东厂又是做什么的?查一查这位正直纳谏的言官,是不是真的这般洁白崇高、能力出众。万一真找出第二个海刚峰,于国于民也是好事嘛!” 在太子殿下还在懵懵懂懂的时候,冯保的脸色,终于变得有些发白了——这小高先生下手还真是够准、够狠! 但白了没多久,忽然又满面红光——吾东厂当兴也! 第005章 务实献策(上) 高务实的这个办法,放在他前世的官场,算是十分盛行的正常套路,所以他完全可以信手拈来,但是这种办法在明朝时却实在算不得“正常”,也许是因为历代皇帝在理论上都是口含天宪、大权独揽,有着言出法随的无上权威,因此根本没有想过使用这种以反腐为手段来专门针对某人或者某一批人的“体制内办法”。 但高务实就不同了,他的前世是体制内的人——某镇党`高官,虽然级别不高,但好歹也是一个镇的一把手,一些常见的套路还是清楚的。当初他大学毕业本来留在市里工作,因为本身是农村出身,家境不说贫寒,也顶多算是刚刚过了温饱线,所以工作还算努力,再加上运气不错,于是进了某市局。三年后,因为一些他自己也不是特别了解的原因,被调任该市下辖的某县,成了县委办公室的一员。没两个月,从别县调来的新县高官又挑中了他,于是成了书记的秘书。 几年后,该书记因为年龄关系到站下车。按照惯例,领导退休前会给秘书做出一些工作安排,于是该书记以响应中央号召和贯彻省、市委关于提高基层班子年轻干部比例的指示为由,安排他去了顺理成章的当选镇长。又过了两年,原镇党高官上调县府,他就被扶正成了镇党高官。 说起来,他那个时候倒也算得上年轻有为,所以整个人也是一门心思想要做出政绩好往上爬,基本上算是屁股很干净的那一类干部。当然,这不代表他就是个二愣子,不懂体制内的那些套路——秘书出身的干部要是连这都不懂,那还混个什么?因此面对朱翊钧的问题,他几乎不假思索就给出了解决办法。 你们科道言官不是喜欢叽叽歪歪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对么?行,我先不跟你争这个子丑寅卯,我就看看你自己做得怎么样:先查有无贪腐,再查工作业绩,又查家庭情况,甚至还查你士林声誉。我还就不信了,像大明朝这么一个封建王朝的晚期,类似海瑞那样的道德标兵还能成打的出!要是有那么好的吏治,大明还能在几十年后就直接玩儿出遍地狼烟最终在内忧外患下彻底覆灭? 不过这个办法的厉害之处冯保能想明白,却不代表年仅八岁的太子殿下也能想明白,朱翊钧这时就迟疑了一下,道:“我听说科道官号称清流,选拔严格,所任之人皆是素有清誉之辈……”言下之意对调查的结果颇不看好。 高务实却笑道:“总要查了才知道嘛。再说,东厂有冯厂督这样亲信得力之人抓总,陛下和太子想来是极为放心的。我料厂督若是负责此事,想必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况且,东厂和锦衣卫去查一查,其实对于那些科道官而言,也能起到一些督促作用,至于究竟能不能查出什么……那也不重要,反正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咦,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于是朱翊钧就准备点头,旁边的冯保见势不妙,连忙插了一句嘴:“小高先生此策甚妙,只是有一桩麻烦……咱家愚鲁,还望小高先生一并指点。” 朱翊钧略微有些诧异地看了冯保一眼,似乎是没料到冯保会插嘴,又或者没料到高务实说得这般清楚了,冯保还觉得有什么“麻烦”。不过他毕竟年幼,脾气似乎还不错,倒也没有生气,就等着高务实回话。 高务实自己心里清楚,冯保对他一个小屁孩如此客气,甚至到了不惜自贬身份的地步,其实完全是因为高拱的关系,可不是因为什么“小高先生将来也定是阁老之尊”之类的扯犊子原因——就算高务实将来真能做到大学士去,那是多少年后的事了?那会儿他冯大厂督说不定骨头都能打鼓了。 “厂公过谦了,不知厂公有何疑虑?”既然人家堂堂东厂厂督愿意给面子,自己一个狐假虎威的小屁孩,还是不要得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 冯保居然还陪着笑脸,客客气气地道:“依小高先生此策,乃是以锦衣卫及东厂调查外廷文臣,尤其是调查的还是科道言官……若是万岁爷爷确欲如此,咱家自然不敢有分毫推辞、更不敢有半点懈怠,只是咱家担心如此一来,那些个科道官儿纷纷上疏,就……就可能说些难听的话,这个,这个就未免不美了。” 高务实心中冷哼一声,暗想:你怕不是担心科道言官说什么难听的话吧?那些人骂起阉宦来,难道还有什么时候不难听了?更别提是锦衣卫和东厂这两个皇帝的走狗鹰犬联手去“欺压正直良臣”,骂得难听那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你们难道就没听习惯?你担心的恐怕是骂的人多了,咱们这位耳根子太软的皇帝顶不住劲,最后会拿你这位厂督大人去顶包吧! 但高务实能猜出冯保的心思,朱翊钧却不能,他这时奇道:“说难听的话?为什么,当年设立锦衣卫、设立东厂,目的不就是要监督天下么?父皇要查他们做得好不好,他们也敢说不对了?这天下还姓不姓朱了?”说到后来,语气里已经带上三分愠怒。 太子这话显然说得很孩子气,但再怎么孩子气,也是出自于大明储君之口,冯保的脸色就有些尴尬了——主要是他觉得接来下的话似乎不是很适合在高务实面前说。 不过高务实却并不在意,反而帮他把他觉得不太好说的话说了出来:“殿下,厂公的意思是,文臣们原就敌视东厂与锦衣卫,此时若让东厂和锦衣卫负责调查科道言官,这些人恐怕是不服气的,到时候送上来的‘请罢东厂锦衣卫无故调查清正言官事’之类的奏章以及对东厂厂督、锦衣卫指挥使等人的弹劾,怕是要堆满整个通政司。” 朱翊钧到底是太子,知道“群臣激愤”的威力,听了这句话不禁就有些慌神:“这……这么严重?” 高务实却面色平静,说道:“严不严重,其实那要看圣上怎么看了。” 朱翊钧微微一怔,继而奇道:“都……这样了,难道父皇会觉得是小事吗?” “锦衣卫乃太祖高皇帝所设,成祖时立为永制,而自宪宗时起,锦衣卫但奉皇命,即可调查任何人,且不经刑部、大理寺乃至都察院等过问——列祖列宗有规定科道言官就不能查了吗?殿下,锦衣卫是圣上的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查谁不查谁,自然是圣上说了算,轮得到外廷议论吗?”高务实微微一笑:“此祖制也,外廷何以喧哗纷扰?” 第005章 务实献策(下) 高务实微微一顿,又轻哼一声:“况且,若真要那般不依不饶地吵吵嚷嚷,我以为就更让人生疑了——难不成真的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对对对!高务实,你说得太好了,孤也觉得就是这个道理!”朱翊钧听了,简直眉开眼笑,一张微胖的小脸兴奋得发红,突然看见旁边的冯保,又迟疑了一下:“呃,不过……东厂怎么办?” “东厂参与此类案件,那也是祖制啊!”高务实笑了起来,道:“况且东厂一贯负有监督锦衣卫之责,因此,此事大可以让锦衣卫去负责调查,而东厂则负责监督锦衣卫调查时的执行情况。这么做,一是确保之前所说的不枉不纵,不要闹出什么锦衣卫收受被查之人贿赂,为其充当保护伞之类的破事来;二是监督锦衣卫,让他们知道调查要有所局限,不能肆意妄为、恃权凌人。如此,只要调查时不予人口实,外廷纵然有些议论甚至非议,但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好主意!”虽然没听过“保护伞”这个词,但这个词实在一听就懂,倒也不必费事解释,所以朱翊钧抚掌大笑,转头对冯保说道:“这主意好得很,孤也曾听说,锦衣卫有些人骄纵得很,大伴,到时候有你派人去盯着他们,孤也就放心了。”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补了一句:“哦,当然,首先得要父皇同意才行。” 其实,所谓“孤也曾听说锦衣卫有些人骄纵得很”云云,显然是有内幕的。想他一个八岁太子,平时又不能随意接触外界,能听谁说?还不是宫里的宦官们说的!至于原因么,自然是要让皇帝、太子知道,即便是锦衣卫,也不是完全靠得住,必须得有他们这些“腹心之人”去盯着才是最为稳妥的…… 这个套路,高务实自然不会说破,毕竟他的主要目的是想在将来隆庆帝驾崩之时保住高拱,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首先就是必须拆散张居正和冯保这个“倒高阴谋组”。历史已经证明,哪怕高拱是先帝帝师、顾命首辅,被这两人集火也只有被赶下台的下场。 当然,说起来还有一个更加至关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朱翊钧的生母李贵妃,只不过……这位的身份太过特殊,高务实暂时还想不到好什么办法可以影响到她,甚至连接近她都不可能,所以这边就只好暂时先放一放了。 其实按照高务实原先的计划,是要针对李贵妃的娘家人来想办法的,只是具体怎么安排还要视情况而定,他如今还是初来乍到,一切情况都不了解,总不能拍拍脑子就做决定,这可是官场大忌——无论前世今生。 事实上,高务实来到这个世界,算起来已经足有八年。从初生婴儿直到如今,足足八年时光,他岂能不好好规划一下,自己该如何挽救大明这个最后的汉人皇朝?当然,话又说回来,他要是出生在普通家庭,又或者时间已经拖到了清军入关之后,那以高务实当初在体制内打磨过的心性,稳重有余而进取不足,没准就直接放弃治疗了。可眼下他身为隆庆第一宠臣的侄儿,离建州鞑子崛起又还颇有些年头,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就觉得大明还值得抢救抢救了。 因此,高务实这些年除了认真读书之外,很多时间就花在了规划自己“挽救大明”的计划上面。 在他看来,导致大明最终灭亡的原因很多,大明的“药石无医”并不是因为某一种突发性疾病而导致暴病而亡,而完完全全是死于“百病缠身、油尽灯枯”。 或许乍一看,大明的灭亡好像主要是因为打不过建奴,又或者剿不灭李闯,但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哪怕随便捡几条说说,就没一个是可以轻松解决的: 首先,小冰河期。我又不会调解大气、呼风唤雨!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其次,人口压力。大明光丁口[注:纳税人口。]就有六千万以上,还不算黑户,那么总人口超过两亿问题不大,北方土地已经完全养活不了实际上已经有的人口,而以南方支援北方在平时尚可[注:漕运等。],一旦出点什么事,以明朝的调度能力,基本就是直接GG。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再次,党争无度。阉党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君子满堂,但东林党肯定比阉党更糟。然而问题是在明末官场里混,跳出这两党基本等于没得混。虽然这两党暂时还没乘风而起,但也快了,到时候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又次,财政崩溃。这个问题牵涉更加深远和复杂,从制度上讲,朱元璋当年建立的财政体系只能用一坨那啥来形容;从形势上来讲,大明的财政已经是一坨那啥了。就这样,一群人还因为自己一点蝇头小利死死抱住这坨那啥不肯放手,而事实证明这坨那啥最终会害死整个大明。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最后,边疆威胁。这一条其实反倒最容易处理,至少,如果内政处理好了的话,废除那早已名存实亡的军户制,只要朝廷有钱,重建兵制、编练新军其实都很容易——戚家军的例子摆在那里,难道就真的蠢到连照本宣科都不会么?至于什么枪炮革新、西班牙方阵乃至莫里斯方阵,甚至线列步兵、排队枪毙,哪一个我在游戏里没有指挥过无数次?——呃,不要笑,游戏里的模拟也是可以参考的嘛! 说起来,高务实当年不过一个镇党高官,非要说自己从政多年倒也不是不可,但那毕竟只是一个镇的盘子,治理难度跟大明这么大一个国家能比? 是,现代化的官员要懂的知识肯定比明朝官员要多得多,所处理的事务复杂性也远不是明朝可比,可再怎么说,一个镇子的治理上头好多人盯着啊!别说大方针有中央的精神、省里的指示、市里的规划,就算县里也会把各项任务指标明确交代,可如果现在忽然换他来指导整个大明改革向前……能做到哪一步不知道且不说,就算从哪着手都不知道,这事情是那么好办的?更何况大明现在简直遍体生疮,到底先医哪一处都是难题呀!先治本,会不会根还没治好就先病死了?先治表,根子稀烂这个表能不能治得好? 两头难! 第006章 清污除弊(上) 高务实作为一个穿越者,对于眼下大明的实际情况算是有着深刻的了解。自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于1368年在南京建都称帝沿及今日,明朝的国祚已至二百年,其整个统治正趋向腐朽。 在吏治上来说,政尚姑息,事多苟且,大小臣工,容隐宽纵,贿赂公行,使得法度渐驰,纲纪不振;作为国家重要统治机器的军队,兵不常练,将无得人,尽管有不断的清军、勾军之举,可实际上依旧是逃亡成风,或是为势豪隐占,在营者多老弱病残,加以法令不严、赏罚不明,战斗力已极为低下,甚至连军队的哗变也时有发生;而与朝廷土木、祷祀之役,月无虚日,缙绅豪强对土地财富的掠夺空前疯狂相对应的,则是中外府藏殚竭,民无果腹之粮,兵缺银饷马草,自耕农则大量破产,奴婢佃户的数量不断增多,农民抗租、抗税、抢粮、索契等斗争时有发生。 另一方面,由于长期以来社会生产力的不断进步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在一些行业和地区,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市民运动也在悄然崛起,以世俗的情趣、民间的格调为特质的市民文化,以言志派文学与浪漫主义为主体的文艺思潮,以慕尚新异、追求艳丽为导向的社会风尚,构成了社会发展中的一种新的旋律,广大市民反掠夺、反迫害的斗争风起云涌,接连不断;伴随着阳明心学思想的日趋腐朽,尤其是王门后学虚无主义思想和清谈学风危害的不断暴露,以颜钧、何心隐、李贽等为代表的异端思想家主张对私欲的认可与人格独立,在思想界涌动起人文主义思潮,而以反虚务实、救世拯民、注重生产、鼓励工商、复兴自然科学等为标志的实学思潮迅速拓展,所有这一切都在冲击着旧的封建统治的樊篱。 与此同时,世界格局也在经历着剧烈的变化。公元1566年,即明世宗嘉靖四十五年,也即朱翊钧四岁之时,以破坏圣像运动为先导,在尼德兰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等到了1588年,也就是原本历史上朱翊钧登基后的第十六个年头,西班牙将会派出“无敌舰队”远征英国,双方舰队在英吉利海峡相遇,经过两周左右的海战,西班牙舰队几乎全军覆没,英国从此逐渐强大,继而树立起海上霸权。在法国,则将从1589年开始,建立起波旁王朝的统治,并先后发生了“克洛堪”起义和颁布“南特敕令”的事件。在俄国,沙皇将于1595年,颁发哈萨克属于俄国臣民的“特别诏书”,而1598年,便会并吞失必儿汗国…… 虽然阳明心学在后世有无数拥趸,高务实也对王阳明本人“心向往之”,但若是站在眼下救世拯危的立场上,他却认为此时的王学后人已经完全走途歧途。这些人只是一味务虚,大有当年玄学昌隆时的景象,于国于民已经毫无益处。这些人讲究的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恩”——简直笑话! 且不说后来明亡之时此辈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了一死报君恩,就说这种做法,难道就应该提倡了?尔辈高官得做,厚碌得享,却正事不为,只知袖手谈心性——纵你心性再好,于天下何益,于黎民何益?要是按照高务实的看法,这种人,还真不如“一死”为妙,而且早死早妙! 是以在高务实来看,欲救晚明,唯兴实学! 高务实所出身的高家,便是国朝实学大宗之一,而高拱本人,对于实学更是身体力行,并将之竭力推及全国上下。后世史学界一般认为张居正为明代实学“王霸并用派”代表人物,虽然也不算错,可是他们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一点:高拱才是第一个真正切实推行实学的首辅!历史上所谓张居正改革,不过是延续和展开了高拱的“既定政策”罢了。 成王败寇,一至于斯。 若历史可以假设,高拱未必不如张居正做得好;若是历史可以假设,高拱恐怕比张居正做得更公正! 这并非高务实出身高家就站在高拱的立场上说话,而是确实有史为证的。 后世之时,因为某本书的爆红,史学界不断掀起明史热潮。在这一热潮中,有学者为了塑造张居正“高大全”的英雄形象,极力贬损乃至丑诋、厚诬高拱,并反复强调“高拱留下来的是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这种所谓的“烂摊”说,不仅抹煞了高拱的治边功绩,而且也同历史事实相悖。故此,另有部分严肃学者立刻加以驳斥。 事实上,高拱执政伊始,便面临着嘉靖以来南倭北虏大肆侵扰的局面,边疆局势岌岌可危。为扭转这种局势,他一方面大力推行军事改革,如创建兵部官员储备和特迁制度、边将休假和内迁制度、军备人员不职误事的惩罚之制等,以提高明军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又运用“南剿北抚”的靖边方略,大刀阔斧地进行边政整顿,在东北、西南、西北、南方开创了“边陲晏然”的新局面。 至于其所采取的灵活务实手段,高务实知道,在接来下的两三年中即将一一展现。 不过此时朱翊钧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太子,隆庆皇帝因为自己童年的悲催遭遇而对朱翊钧的童年是否快乐十分关注,直到此时还只是让他稍稍读书识字,没有正式进学,因此指望朱翊钧跟皇帝说一说就能对这样的大事起到关键性作用,高务实是不甚看好的,所以这事如果要成,明显需要加码,而且是加一重码。 于是高务实微笑道:“太子若是就这般去和圣上讲,恐怕圣上还会有些犹豫——正如冯厂督方才所言,外廷群臣恐怕会群起反对,所以这件事必须有一重臣在外廷附和,才能促使圣上下定决心。” 朱翊钧先是有些愕然,想了想,突然有些泄气:“可是,我不认得外廷臣子啊,更何况还得是重臣。” 冯保却是一惊,迟疑道:“小高先生的意思是……高阁老?这,这怕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想必无非也就是“怕是不大可能吧?” 高务实笑了笑,对冯保道:“这两年,小子在新郑老家,有幸得由三伯亲自指点读书,暇时,三伯还给小子看了些他的手稿,其中有一篇因为种种原因未曾呈上的奏疏,名曰《挽颓习以崇圣治疏》,又名《除八弊疏》……” 第006章 清污除弊(下) 冯保听得一怔,心道:“这种论及治国大略的奏疏,高新郑居然拿给几岁的侄儿看?若非高新郑魔怔了,就是这小子真是当世神童,聪慧了得啊。可是,小孩毕竟是小孩,即便再如何聪慧,也不至于这点年纪就能弄懂这些国家大事吧?可若他根本看不懂,那高新郑此举其意若何?” 但心中迟疑并不妨碍他面上堆笑地做一做捧哏:“高阁老国朝梁柱,斑斑大才,既有此论,想必定是切中肯綮,一针见血的了。咱家才疏学浅,不知是否有幸与闻,究竟是哪八弊,又当如何除之?” 高务实笑着微微摆手:“厂督过谦了。三伯此疏中所言八弊,一曰‘坏法’,即曲解法律,任意轻重;二曰‘黩货’,即卖官鬻爵,贪赃纳贿;三曰‘刻薄’,即冷酷苛薄,刁难民众;四曰‘争妒’,即争功嫁祸,彼此排挤;五曰‘推诿’,即推责委过,功罪不分;六曰‘党比’,即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七曰‘苟且’,即因循塞责,苟应故事;八曰‘浮言’,即议论丛杂,混淆是非。” 朱翊钧在一边听得有些懵懂,冯保却是头皮发麻——说得忒的一针见血,只是却不知道高新郑打算如何除这八弊?要知道,这以上种种,可全都是陈年旧弊,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拿这些事下手,只怕没一件易与,搞不好随便动一样都要掀起轩然大波……嗯,这也就难怪这道奏疏高新郑最终没有呈上。 冯保正觉得继续接这话头似乎有些危险,高务实却仿佛洞悉了他的担忧,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不过今日无需论及其余,只说这第二弊——黩货。” 这一下冯保就没那么怕了——贪腐嘛,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可以骂的,而且可以放心大胆的骂。无论是谁,骂贪腐都是不用太过担心的,即便是宦官,骂骂贪官也不至于被外廷视为眼中钉。所以这下冯厂督果断选择继续捧哏:“倒要请教中玄公高论了。” 高务实稍稍回忆了一下,道:“其中有一段是这么说的:名节者,士君子所以自立,而不可一日坏者也。自苞苴之效彰,而廉隅之道丧。义之所在,则阳用其名而阴违其实,甚则名与实兼违之;利之所在,则阴用其实而阳违其名,甚则实与名兼用之。进身者以贿为礼,鬻官者以货准才。徒假卓茂顺情之辞,殊乖杨震畏知之旨。是曰黩货之习,其流二也。” 冯保连连点头道:“中玄公此言极是。” 高务实又道:“三伯曾与小子言道:‘乃近年以来,是非不明,议论颠倒。行贿者既不加严,受贿者亦不加察,顾独于却贿之人深求苛责。’如此,‘遂使受贿者泯于无迹,而却贿者反为有痕;受贿者恬然以为得计,而却贿者惶然无以自容;而行贿之人则公然为之。’对此三伯曾与我解说例举:巡视南城监察御史周于德因派柴炭于商人,富户于彪向周行贿,遣家人曹雄投帖开具白米一百石,欲求幸免。周随即追问情由,将曹雄捉拿归案,发兵马司问罪。又如:巡按山东监察御史张士佩因升任,例该举劾,齐河知县陈天策便以假递公文为名,向张行贿银一百五十两,送至原籍,以求保荐。张将贿银柬帖发按察司,严加追究。再如:盐商杨栋、李禄开具礼贴银一千两,向两淮巡盐监察御史李学诗行贿,送至李家时,当即被家人拿获,连赃送府问罪。对于周于德、张士佩、李学诗的却贿行为,本应得到表彰,然而当时对他们却深求苛责,制造各种流言蜚语。有的说,他们素有贿名,不然贿赂何易而至;有的说,他们却贿是为了掩饰更大的受贿;有的说,他们受贿已为人所知见,迫不得已而却贿;甚至有人上章无端指责却贿者。” 高务实说到这里,其实还没扯上正题,但朱翊钧毕竟只有八岁,注意力已经被引偏,闻言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这几个人拒绝贿赂,的确应该加以褒奖,怎的反被怪罪?不妥,不妥。” 冯保的思路却不容易被带歪,接过话头:“那依中玄公之意则当如何?” 高务实道:“依三伯之意,‘黩货’之弊是‘八弊’之重点,‘黩货’与‘坏法’其实关联甚密,此所谓:贪赃必然枉法,枉法是为贪赃。因此破除贪赃枉法之弊的对策是:‘舞文无赦,所以一法守也;贪婪无赦,所以清污俗也’。”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只是冯保却感觉这话题是不是越扯越远了?于是问道:“那小高先生言及于此……” 高务实笑道:“小子的意思是,三伯对于贪腐之事,十分反感,并且引为国朝此时之大弊,但凡有关清查贪腐,以小子对三伯的了解来看,他大抵都是支持的。” 哦,原来关键在这儿。 这下冯保知道高务实的意思了:我三伯对贪污腐败极为痛恨,认为这件事事关国家兴亡,所以只要是为了惩治腐败他都会支持,至于具体由谁来惩办,这个事情问题不大,完全是可以商量的。 既然是这个意思,冯保的心思顿时就飞快地转了起来。 如果高拱真如高务实所言对贪腐极为痛恨,而对于由谁来主持或者说谁经手去办却不甚在意……那么,自己如果揽下这档子差事,一则在皇帝和太子面前大大地露了个脸,二则还可以向高拱示好——呃,至少也能让高拱看到我的能力,以及我跟他在这件大事上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那么将来一旦再有机会,他大概就不会反对我再稍稍进步一点,成为掌印太监了吧? 事有可为啊!不过,这位小高先生看起来也厉害得紧,别看年纪是真小,但从他今天的表现来看,此子简直天纵奇才,区区八岁黄口小儿,不仅思路清晰,而且腹黑阴沉、狠辣异常。加上此子还极受高拱宠爱,又是带他一同与京中重臣见面,又是带他一同觐见圣上,这完全是把他当做高家的衣钵传人来对待了!对于这位小高先生,我切切不可因为他的年纪而怠慢半分,一定要当做……当做前些年的严世藩一般关注、重视! 第007章 张氏例钱(上) 大明隆庆四年初的最大新闻,想必就是高拱起复。其不仅重新进入内阁成为武英殿大学士,而且在皇帝的授意和坚持下兼任了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此所谓掌铨是也。一时之间,高府便从这两年的门可罗雀突然之间变成了车水马龙的景象,把个原本就有些狭小落拓的高府整天挤得满满当当。 而朝野上下——尤其是此前倒拱风波中站在徐阶一边的科道诸官更是有些惶惶不安,不知高拱的复仇之剑何时斩落。但高拱接受了高务实的劝说,反而分遣门生故吏放出风去,说“徐阶昔日于我有恩,后来虽然因为一些政见有别,发生了些许龃龉,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后自当与诸位同僚同心协力,共匡国事”云云,总算才没有再吓死几个。 而高务实在上次陪进皇宫之后,倒也没有太多值得一表的大事发生,左右不过在家读书。一直到隆庆四年正月二十五,一个人的到访才算是稍稍改变了一些他的生活。 到访者姓张,名四维,字子维,号凤磐,蒲州风陵乡人,原是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近日来高拱掌铨之后,他立刻被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并升任吏部右侍郎,参与朝政。 这个提拔在朝中其实是引起了一些争议的。 按说,张四维的资格履历其实不差:此人生而颖异,年十五举秀才,名列优等,当地督学刘某甚奇,称其必为国家栋梁。嘉靖二十八年乡试,以第二名中举。三十二年,中进士,因其文章、书法兼优,入翰林院为第一名庶吉士。三十四年,授翰林院编修。四十一年和四十四年两充会试同考官,分摹《永乐大典》副本。 此时四维闭门读书,穷诣博览,深思考究,颇有成就。代袁文荣起草策士文牍,通古博今,计谋高明,被官场士林盛誉为“真博物君子”;为徐文贞考订国策大计,对各种策论,陈述利害,理据充分,博得好评,对于参政颇有价值。 至隆庆元年,《永乐大典》副本录成,升右春坊右中元。皇帝首御讲幄,以四维充任经筵日讲官,他尽心答对,多所发挥,皇帝常竦意听之。同年主持顺天乡试,不久升为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直到此次高拱重回内阁,被破格提拔重用。 倘若要按高务实前世的那个官场的视觉角度来看,此人首先是出自大富之家,同时还是半个高干子弟,本人也是品学兼优,其从政经历也基本可以说是一帆风顺,至于政绩嘛……不说成绩斐然,也完全称得上颇有作为。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无非就是“缺乏基层工作经验”这么一条了。但是此时乃是明朝,明朝的官员升迁其实并不怎么看重所谓基层工作经验这一茬——远的不说,就说高拱和张居正,历史上这二位直到出任首辅,也没有在基层干过,可这二位都能称得上是救时良相。 那么,在明朝为官最看重的是什么? 首先,看榜。张四维是什么榜?正经的进士出身,且是翰林院第一名庶吉士。 其次,看官。张四维是什么官?皇帝的亲近学官,且有编撰大典的经历在身。 再次,看名。张四维有什么名?翰林出身清贵名,且两次充任抡才考官之职。 那这个……就怎么看也是个够格的了,虽说一下子直接出任吏部右侍郎看起来有些惊人,但其实想想也并不足奇,毕竟是“封建王朝”嘛,理论上来讲只要皇帝愿意,昨日一介布衣,今日也可以立刻执宰天下。那么,张四维升迁一下,怎么就引起争议了呢? 其实说到底,原因就在于高拱过于高调地让高务实露了一把脸。因为在这之后,有心人回头一查,嚯!张四维居然是高务实的亲舅舅! 高务实的父亲高拣,原配夫人本来姓孙,但可惜无子早逝,其续弦夫人姓张,正是蒲州张家之女、张四维的亲妹妹,也就是高务实的亲娘。 这说明什么?说明高拱和张四维算得上是拐了个弯的亲戚啊! 好在高务实毕竟只是高拱的侄儿,而高家在高拱这一辈就足有六房之多,要不然只怕争议声还要更大,不过即使如此,张四维的任命也颇受了一番质疑。在内阁讨论时,还多亏了张居正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这番任命才算勉强在内阁达成共识——张居正也是颇为欣赏张四维的。 当然,内阁这里对张四维的提拔虽然显得有些勉强,但司礼监那边反倒好办——举凡高拱力主之事,皇帝那边是绝对不会拖后腿的,这一点非常有保证。 至于张四维此次来访高府,首要的自然不是来看外甥,而是感谢高拱的举荐。伯伯、舅舅两个人谈了些什么,高务实不得而知——毕竟他们的会面勉强也算上下级之间的公事来往,高务实小朋友是不好跑去旁听的。 等到高务实得知三伯和大舅会面结束而赶去花厅的时候,高拱早已不知去向,而张四维则已笑眯眯地站着花厅门口望着他了。 高务实赶紧快步上前,行了个子侄大礼:“外甥务实见过大舅。” “起来起来,自家人不必多礼。”张四维笑呵呵地将小外甥亲手扶了起来,打量了一番,满意道:“前次见你,不过刚刚过膝,如今却已及腰高了,好,好……你来之前,你娘亲可还安好?” 高务实起身答道:“娘亲一切还好,只是有时会思念舅伯爷和舅伯奶。” 舅伯爷和舅伯奶是蒲州当地对外公外婆的称呼,高务实平时说话并不是这副语气,显然这里是故意说给张四维听的。 果然,张四维听了面上笑容更盛:“新郑那边若是无事,你可向你爹爹提一提,就让你娘亲回蒲州省亲一段时日……左右你爹爹如今人在中都,身旁也无需你娘亲照顾。” 中都在大明说的是凤阳,高务实的生父高拣,如今正是凤阳府通判。这里要说明一件事,凤阳府在明朝地位很高,虽然通判一职算不得高,但也不差。然而高拣本来很可能应该升官更快些,之所以不快主要是因为参加科举太迟,而这件事问题出在高拱:当初两河典试之时,主考官多为高拱门生,高拱为了要避嫌,就没让六弟高拣应试。直到嘉靖中期,高拣才得以明经受选,这一来,蹉跎了年岁,官场起步就有点慢了。 第007章 张氏例钱(下) 至于张四维之所以有这番话,主要是因为高务实此前留在新郑上族学,高务实的母亲不甚放心,就一直留在新郑就近看护而未随高拣去凤阳,眼下高务实随高拱来京,则其母在新郑暂时就没有什么格外重要的“正事”了,因此张四维有此一说。 高务实点头道:“此事小甥会去信向父亲说起,想必父亲不会反对。” 张四维满意地点点头,高务实便以半个主人身份请张四维进去谈,两人按礼数分别坐好——高务实坚持坐下首,张四维也没有坚持要他坐主人位,毕竟辈分、身份明摆着的。 高拱府上下人不多,但毕竟宰相家丁,眼色自然不会差,该上茶的时间掌握极好,掐准时间奉上两杯香茗,两人毕竟甥舅之亲,无须讲究太多,况且张四维方才与高拱一番交谈,也的确有些口渴,便先喝了两口,才开口问道:“有件事情,不知务实你听过没有,是关于你的。” 高务实微微一怔:“关于我?” “是。”张四维慢慢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此前某日为圣上开讲经筵,闲暇时,圣上……嗯,圣上夸你年少有识,问我这个做舅舅的对你有多少了解。” “啊?”高务实心中一怔,暗道:莫非朱翊钧这小太子心里存不住话,这么早就对皇帝说了之前那档子事?这……可有些早了啊。 张四维目光炯炯,看着高务实:“那日你抵京之后随中玄公直入宫禁,听闻曾与太子一谈?” 高务实心中一动,面上却老老实实地回答:“是。”他不知道张四维知道多少,所以打算看看张四维的反应再作计较。 岂料张四维竟然有些担忧,忙叮嘱道:“你在高氏族学已经开蒙且读了几年书,又曾有中玄公亲自指点,学问见识在同龄人中当属难得,而太子因为一些原因,至今尚未进学……所以,你可不要在太子面前有恃才狂放之举。须知太子虽幼,是君;我等虽能,是臣。这番道理你可明白?” “是,甥儿明白。”高务实一听这话,就知道张四维并不清楚那日自己和朱翊钧之间的交谈究竟涉及什么,于是道:“太子与甥儿年纪相仿,大多只是说些玩耍的事……不过太子偶尔提了一句,似乎是对于科道的某些做法有些不喜。” 张四维目光一凝:“哦?太子……”他似乎察觉到直接问太子说了什么,有些不符合身份,不由止住。 当然,高务实这点眼色还是有的,立刻跟了一句:“太子其实也只是说,科道中某些人对于圣上的要求过于苛责了一些。” “嗯……”张四维没有立刻回话,反倒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说?” 高务实心道:“就知道你要问啦!” 当下一副老老实实地样子,回答道:“甥儿说,他们若是自己做得极好,继而希望圣上也能做得更好,那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张四维脸色微变,稍带责备地道:“幸亏了你年纪小,要不然……唉,若有下次,这种事你就不要发表什么议论了。” “哦。”高务实做出一副有些丧气的模样,低下脑袋。张四维自然是看不出他嘴角露出的一抹暗笑。 “务实,大舅并不是说你的话本身有什么大错,而是想告诉你:太子的身份是很敏感的,而你的身份其实也未尝不敏感。虽然你们年岁都很小,但是在别人看来,你们‘不经意’间说出来的某些话,很有可能是代表着圣上或者高阁老的意思,那就非常容易引人遐思了!甚至难保某些私心作祟之辈对你们的话加以利用……如此岂非给圣上、给高阁老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烦?务实,大舅这么说,你该明白大舅的意思吧?” 高务实点点头,道:“虽然今后应该没有什么机会跟一些外人谈论这些事,不过大舅的意思小甥明白,我会谨言慎行的。” 张四维这才露出笑容:“好,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做舅舅的也就放心了。”然后顿了一顿,笑容更盛了一些:“务实,你此前虽然是在高氏族学开蒙读书,不过你身上也流着张家的血,按照张氏族规,凡是进学的亲族晚辈,每个月都会有一份例钱,你的那份也是一直有记录在账的……哦对了,这个例钱是从你在高氏族学开蒙之时就开始算起的。” 他说到这里,见高务实有些发愣,不由打趣道:“怎么,没想到么?难道你娘亲没有跟你提过张家这个规矩?” 高务实微微摇头:“娘亲倒是真没说过。” 这下倒是轮到张四维有些诧异了:“家里的钱财贾务我早些年就全交给了你三舅打理,他与我通信的时候还曾特意提过此事,只不过此前你在新郑……你三舅本打算通过你娘亲转交给你,但你娘亲说你当时无需用钱,不如就由张家暂存,所以一直未曾发下——我却不知你娘亲没有把事情告诉你?嗯,或许她是不想你分心旁骛吧。”说到这里,他又笑起来:“不过,这次倒是方便了,你随高阁老来了京师,与我近在咫尺,我得到消息就去信问了一下,截止到本月,你的劝学例钱已经累计到九百七十五两银子了。” 高务实这下倒是真正大吃了一惊——无他,只因为接近千两白银,在这个时代足以称得上一笔巨款! 随便举个例子:此时的一斤面粉,价值才不过0.01两白银。 而且,明朝的这个斤不是现在500克的斤,而是明代594.6克的一斤。 也就是说,一两银子能够买到接近60000克面粉,也就是60公斤……换句话说,这笔存在一起的例钱,已经可以买到58500公斤面粉,也就是将近六十吨,而这价格还是按照京师的粮价计算,明显是偏贵的。 如果是购买肉食或者干脆就说牲畜,此时一头牛的价格大约是六两到八两银子(分大小、年口等),而一口猪(分大中小)平均只要1.5两。 如果还要比较,那可以比较一下人工,人工便宜到什么程度呢?京城里头一个技术过关的正式工匠,辛辛苦苦干三个月,收入大概五到六两银子,一个月也就是二两左右罢了。 而高拱作为从一品高官,其理论上的月奉也不过是大米“七十二石”,大概是8000公斤出头。如今京师一石米的价格连一两银子都不到,堂堂从一品太子太师的正俸不过六十余两。当然,高拱身兼多职,并非只有一个太子太师这种荣誉职务的俸禄,但那是两说了。 所以不论横看竖看,这近千两银子对于高务实而言都无疑是一笔巨款。 第008章 又是香皂(上) 好消息还不止这些,张四维告诉高务实,他现在每个月的月例银子是按张氏近支宗亲来算,每个月有二十五两,也就是说,下个月他将攒足一千两银子。 高务实心道,张家果然是盐商巨富之家,这月例银子的额度是自己在高家的三倍还多——他在高家也是有月例银子的,每个月是八两。现在两边加起来,他每个月的月例银子足有三十三两,差不多顶半个“太子太师”的正俸了。 其实他一个八岁孩子,现在又是跟在高拱身边,平时根本无需花钱,不过眼下大明都是这样的氛围,世家豪族子弟大多都是有例钱的,他自然不会例外。而高家虽然按照官宦世家的角度来讲算是颇为安贫乐道的了,高拱这些年在家乡也没有添置哪怕一亩地。不过高家毕竟数代为官,数十年一点点累积下来,在当地也算是一方豪门,又岂会少了他的一份例钱? 不过再怎么说,高家要论财富,跟盐商巨富出身的张家那是远不能比的,因此张家给的月例格外高一些也是情理之中。要知道,张家在商界的地位可是相当高,几乎垄断了着名的长芦盐场。而且张家在商场上还不是独立作战,而是协同作战,是张、王、马“三家联军”——张四维家族、王崇古家族以及马自强家族的商业合作联盟。这三家的联合,几乎垄断了大明北部边疆的盐业市场,甚至在整个北方的盐业市场都占据着巨大的份额。 以高务实这个“后来人”的观点,他并不特别反对垄断,因为根据历史经验来看,“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是一种使国家迅速富强的好路子,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直到他穿越为止,也没亲眼见过什么没有毛病的路。因此,某种程度、某种方式的垄断,高务实是可以接受甚至还乐意推广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眼下的张王马联盟符合高务实的思路——高务实的看法其实说到底是十分功利的:你垄断不垄断我不在意,我只在意国家是否因此受益。 倘若你垄断的结果是自家富甲天下而国家毫无所得,那么高务实就一定会认为这种垄断要不得。反之,你垄断的结果是虽然自家财源广进,但国家也因此获利颇丰,那高务实就会认为这个垄断还算不错。 毕竟,商人不可能自己毫无所得给国家打白工,高务实相信有不知多少万分之一的几率出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官员存在,毕竟海瑞海青天此刻就正在应天府跟徐华亭对着干嘛。但他却绝不会相信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商人存在。 商人永远追逐利润,不追逐利润的商人是不存在、也不能存活的——除非他别有所图。 而张王马联盟,在高务实看来,就是典型的“自肥”型商业联盟,国家在其中几乎不能获得任何好处——至少应该说,获得的好处和付出的代价相比,完全不在同一个利益层次上。 有明一代所谓垄断盐场,其实主要在于垄断盐引,这个问题牵涉到一个几乎延续了百五十年的制度。简而言之就是商人将粮食运抵边疆,官府则给予商人以盐引,商人越是能保证边疆军队食用乃至部分存储粮食之所需,就越有机会获得大量盐引。根据财富集中原则,时日一久,这些盐引就逐渐汇聚在极少数人手中,形成垄断。 这个方法看似国家也因此获利不少,至少边疆军队的粮食供应看起来得到了很好的解决,但以高务实来看,盐商们获取的是十足的暴利,而国家的获利相对就少了太多太多,实在谈不上是公平交易。 张家是蒲州巨富,自然也就是晋商的一员。高务实对明末晋商是非常警惕的,因为历史上他们实际上成了卖国商业集团——所以清军夺取天下后,他们中的几大代表成了所谓的皇商。 所以在高务实看来,晋商的大问题还不是国内垄断,而是走私,在这一条上,晋商所为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在为大明掘墓。当然他也知道,这个问题其实很复杂——譬如边军困苦,竟然要靠走私来获利而维持,可谓饮鸩止渴。而这里头,又牵扯到边军很多将领在其中谋取私利等等。 总而言之,光从某一部分人身上找原因、加罪名,其实都不全面,归根结底,高务实认为是明朝现行的政策已经完全落后、过时,只有改变政策才可能较好的解决——然而这一点,高务实眼下肯定是无能为力的。 他决定按照自己此前几年定下的规划慢慢行事。 至于张家这笔例钱的出现,对高务实来说基本等于一笔意外之财,这笔意外之财让他的计划似乎可以稍稍提前。那么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创收、敛财。 当然,作为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穿越者,他的创收敛财手段肯定不是打着高拱的名头去受贿——这太低端,也太作死了,简直有辱穿越者的名头嘛! 当年他好歹也是主持过一镇政务的人……呃,一个镇的格局小是小了点,但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哪怕只是一个镇的政务,在现代社会的那种大前提下,也足以涉及到方方面面了。毕竟不管是农业、工业亦或是各种各样第三产业的发展,还有各个部门、各个企业以及各村之间关系的协调等等,都是需要他来安排、处理乃至督促的。 至于具体到赚钱敛财,作为现代人而言,可以运用的手段其实真的很多,只不过有些东西什么时候推出,这需要根据自身的情况来决定。譬如说,高务实知道火器发展的几个重要阶段,也知道明朝火器发展过程中的几个比较关键性的问题,甚至还大概知道某些火器的改良与革新应该从何处下手,但是他现在肯定不可能去做,原因很简单——你一个八岁孩子搞这个,恐怕不仅难以得到支持,搞不好还要被当做怪物,更糟的是很可能就此失去了推动火器发展的机会。所以说,好东西也必须在恰当的时机才能推出。 年龄,在目前来说,是他敛财大计的一个桎梏,这决定了他不能搞出太过于“高精尖”的产品。可是麻烦在于,简单的产品如果只是有些创意,生产难度太低而又没有垄断效应加持的话,是很难赚大钱的,因为很快就会被模仿。一旦有实力更雄厚的商人或者商帮看上这个生意,强势介入之下,他这个长江前浪就只好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第008章 又是香皂(下) 所以,他要推出的第一件敛财产品必须满足以下几个条件: 首先,生产成本不能过高,否则他要是想直接开办一个造船厂趁着“隆庆开海”的东风去搞海外贸易,这个成本显然不是他手头这千把两银子的本钱可以负担的。这一条就决定他的第一件敛财产品只能是个“小玩意”。 其次,这件产品应该要有一定的技术含量而又不甚起眼,否则太容易模仿就没法保持利润,太打眼又会引起外界过度关注。 再次,这件产品的受众面不能太窄,否则即便这个小玩意能够依靠技术垄断而卖出一个比较可观的价格,也会因为受众面太小而难以得到推广,作为商业时代的穿越客,高务实深知没有规模效应的工业产品,其总利润是很难保证自己公司快速发展壮大的——劳斯莱斯汽车不也被宝马收购了?法拉利不也有个母公司叫菲亚特?难道是劳斯莱斯和法拉利品牌价值不高吗?显然不是,只是受众太小,产品的量级不够,因此不能与具有更广泛受众群体的品牌比规模。这就和保时捷当年为何在一片质疑声中强行推出卡宴的道理相同——作为一家公司,它需要创造利润。 又次,这件产品最好能从上流社会往下覆盖。因为一旦上流社会对该产品表示认可,就可以很大程度上提升产品的附加值,并且带动中产阶级使用,从而形成一种风潮,使其利润能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持续提高。 最后,要推出这件产品,最好还有个合作伙伴,这个合作伙伴要能在很大程度上打消某些居心叵测之辈对其技术垄断和行销之后所获利润的觊觎。 生产什么产品的问题比较好解决——穿越者嘛,在这个技术条件或者能够创造出的技术条件之下,可以拿出来的高中低档各种产品,那么多小说里都有写到,随便挑几个自己还记得住的又不是很困难。 这第一件产品,就算要满足成本、技术、受众等各个方面的要求,对于高务实而言也没有太大难度,譬如穿越众最喜欢的肥皂,就能满足这些条件了。当然,最好是直接做成香皂,毕竟是要从上流社会往下覆盖嘛,做个洗衣服的肥皂虽然也很实用,可就远不如做成给什么皇室勋贵、高官显要之类人士及其家眷使用的香皂来得有逼格了。 不过,对于合作伙伴,高务实就要仔细想一想了。 理论上来讲,以高务实现在的特殊身份,如果能说服高拱点头,那么拉拢一批“高党”分子合作办厂,应该是最为方便和稳妥的。然而高务实却不想在第一件产品上就把“高党”扯上——高务实觉得在自己考中进士进入官场之前,首要的目的是拆散两年之后的倒高三人组,为高拱在万历年间继续主政创造条件。而高党……说实在的,只要高拱在位,高党就始终会存在,根本不需要现在就着急上火的去搞利益结合。反之,高拱要是倒台,高党什么的,也就是星流云散的命。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以,高务实比较希望能够通过这第一件产品在完成自己初步敛财计划的同时,顺带也对拆散倒高三人组起到一定的作用。 倒高三人组里面,张居正是不用考虑拉拢的,这个完全没戏,政治斗争虽然无需硝烟弥漫,但你死我活的程度甚至超过战争,所以张居正不可能“为我所用”。再说,虽然很多后世的所谓专家教授拼命吹捧,说他的改革很大程度上给大明续命了几十年,但事实上,他的改革根本没有触及更深层次,因此并不彻底,这一点在后世也是有公论的,说是改革,实际上顶多算改良。甚至高务实对张居正在隆万大改革中所起到的实际作用,以及改革的实效都有很大的疑惑。 比如说,取消匠户轮班制是早在嘉靖八年就开始搞了的,明显和张居正无关。而最先搞一条编法改革,则是从嘉靖十年开始的,到了隆庆年间已经是“视田为陷阱”、“富者缩资以趋末矣”(来源《明穆宗实录》),可见一条编法的效果已经显现了。因此从整体上说,一条编法改革的主要成果不是张居正的,甚至连高拱都只能说是继承前人的正确路线持续推进。 那么张居正都干了什么呢?嗯,他将一条编法强行在全国推广,而不是像嘉靖、隆庆年间,视各地情况而定。这是功绩吗?恐怕不见得。对于工商业发达,土地兼并本就比较严重的南方地区,适合一条编法改革的,嘉靖、隆庆年间已经改过了。而张居正推广的地区恰恰是土地兼并不严重,工商业并不发达,其实并不适合此项改革的北方和四川地区。 此外,张居正还推动了强行征银。嘉靖的一条编法改革,一直是维持缴纳粮食,而不是银子的,因为这样可以避免自耕农被官商地主多次盘剥。而张居正的强行征银,既增大官员逼无地少地人口银两的空间——因为如果是交粮,无地少地人口没有收成,官员造假就难上许多——还给官商地主每年两次发横财的机会。 张居正还搞了考成法,这个考成法大体上就是,不管你税银是怎么收的,朝谁收的,只要是能收上来,就算是业绩合格,否则的话就是怠政、懒政,你就可能要丢帽子或者大帽子换小帽子了。而且这个考成法还继承下去了,到了崇祯年间,官僚拷打陕西无地少地农民,大体上就是继承张居正的遗志——结果陕西考成的成果就是考成出了闯王。 张居正还重新丈量了全国土地,但丈量的成果如何呢?反正隆庆年间纳税民田是700多万顷,万历十年的纳税民田还是700多万顷。 最后,张居正还在实际上给了东林党出现和存在的土壤。东林党之类的官商利益网,在张居正排斥异己遏制民间舆论的条件下很容易滋生,顾宪成、李三才都是张居正时期得到官僚权力的。张居正的所谓改革,实际上对穷苦农民不利,对王朝也很可能弊大于利,但唯独对东林党所代表的那群官商最为有利,所以到了天启初年,东林党一掌权,就马上给张居正平了反。 东林党什么的,即便其中有部分人气节盈胸,但高务实作为红朝我党培养出来的年轻干部,一贯是看不惯只讲个人气节而不讲国家利益之辈的——你如果是个平头老百姓,不能做到“舍小家为大家”也就算了,但你身为国家高官,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国家要你何用?相对应的,纵然红朝也有贪污腐败问题,但回过头来看看,红朝抗洪抢险的时候是不是有危险“群众先撤,党员先上”?是不是“书记退撤书记,书记不退党员都不准退”?至少高务实当年作为县高官的秘书,在危急时刻从来都是跟着书记顶在抗洪第一线,动不动就是三天、四天不能下大堤的。 权利永远应该对应着责任。 当然,张居正改革的真正成果,高务实还是要肯定一条:不管手段高明不高明,至少国库里头总算不至于要饿死老鼠了。 虽然高务实一直都觉得明朝的税收体制问题很大而且很杂,但归根结底,继续找农民收税肯定是个饮鸩止渴的蠢办法,只有扩大税源,尤其是商税、关税,甚至工业税等,才是正理。 张居正改革弄到最后依然只是在农税上想办法,并且实际上出现了强制收取货币农税的情况,在高务实看来顶多只能算功过参半:固然有给明朝续命之功,但却也是在不断地透支朝廷的最底层民心,并且在他之后明朝沿着这条错误道路上越走越远,也就越发没有回天之力了。 所以对比来看,高务实认为高拱继续执政并不会比张居正做得差,而如果自己将来有机会掌握大权,虽然收取商税的困难可谓巨大无比,但他还是自信至少能做得比张居正要好。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劳驾您张先生挪挪屁股,一边凉快去了。 剩下的就是冯保和李贵妃,高务实能想办法拆散的只有这两人。 冯保这边,按说应该相对好办。太监嘛,就算平时喜欢以文化装点门面,但骨子里爱财应该是跑不掉的,历史上冯保也并没有多么滴水不进不是?因此,只要操作得当,拉拢他入伙还是有希望的。 难点在于李贵妃,眼下的李贵妃还不是隆庆皇帝死后那个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皇权的李太后。此时的她深居宫中,哪怕高务实是个小孩子,但皇宫大内又不是高家后花园,哪能想去就去,上次那么好的机会进宫,不也没见着这位? 况且,就算见到了又如何?难道跟她说:哎呀,娘娘,我这里有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而且利润异常丰厚,您要不要也来入个股? 简直是荒天下之大唐。就算要入股,按照中国历代的传统,也该是他们家当家的来入——那是隆庆皇帝,也没轮到李贵妃啊。 高务实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李贵妃这个口子不好打开。不过他毕竟是在后世从过政的人,深知“领导搞不定,就搞定领导身边的人”这一真理。 “领导”身边的全是些宫女太监?没关系,冯保那边先想办法搞定,然后嘛——搞定李贵妃的家人! 李贵妃自己虽然深居宫中,可她总还是有家人的,而且史书里就记载了她的父亲,那个在后世有无数同名人的李伟。 这位后来的伯爵阁下,原先只是个通州乡间的泥瓦匠,当初其家乡遭了虫灾,李伟在乡下混不下去,逃难般的带着女儿来到京师,捱了几个月之后发现京师居、大不易,眼瞅着就要饿死街头了,无奈之下只能将女儿送去了裕王府做小丫鬟。 不得不说,这是李伟这辈子作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因为从此之后,一条康庄大道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第009章 原料来源(上) 目标明确之后,接下来就到了实际行动的时候了。送走大舅张四维之后,高务实就把自己手底下唯一可以外派出门的人手——书童高小壮叫到自己书房,叫他出去打听几样东西的价格。 高小壮今年已经十五岁,长得人如其名,虽然年纪还不大,但是在同龄人里显得又高又壮,以高务实的估计,这小子按照前世的度量衡来算,估计超过一米七五,而且肩宽膀粗,搞不好得有百五十斤。在高务实前世,十五岁长到一米七五并不稀奇,至于体重……呵呵,超标倒是有保障,毕竟营养简直过于充足。但生于明朝的高小壮不过是个“家生子”,吃饱饭虽然还算有保障,但要说营养能多么充足那恐怕是想得有点多了,能长到这个体量,只能说是基因问题——他爹高老四就相当魁梧,是新郑高家家丁里头有数的几个大力士之一。 高小壮原本并不是在高拱家中做事,他是高氏六房的家生子,也就是高务实他老爹高拣的人。不过高拣常年在外,高小壮却是一直留在新郑,很早就在高务实身边了。这次高拱带着高务实先来京师,高小壮等几个下人却是随后被高务实的母亲张氏派过来照顾高务实的,毕竟在张氏看来,高小壮等四人服侍高务实数年,既熟悉也放心。被张氏派来的四个人,除了高小壮这个书童之外,还有一个马夫和两个使唤丫头。 高务实年纪还小,根本没什么机会去骑马,那马夫平日里其实是当车把式在用,而且年纪大了些,足有四十出头了,平时闷不吭声,高务实除了知道他驾车技术不错和力气不小之外,但跟他交流不多,实在谈不上了解,这种采买之事显然不会交给他去办。 至于两个使唤丫头,乃是一对孪生姐妹,原本的姓名连她们自己都记不得了,反正现在一个叫赏月,一个叫听琴,是高务实的娘亲取的。按理说丫鬟们出门采买点东西倒不算稀奇事,但无奈这对姐妹年纪也很小,今年也都只有十一岁。其实她们是早在四岁的时候就被卖进高府当丫鬟的,算起来倒也是高务实身边的“老人”了,忠心程度当然没有问题,不过让两个小丫头去做这件事就不大合适了。 这么一来,高务实就只好矮子里面拔将军,让高小壮去跑一趟。高务实让高小壮打听价格的几件东西,基本都是跟制造肥皂有关,当然还附带了几种可用于做成定香剂的香料。 众所周知,近代化学工业的基础是“三酸两碱”,“三酸”是硫酸、盐酸、硝酸,“两碱”是烧碱和纯碱(碳酸钠)。也许在很多人印象里,只有碳酸钠是中国古代常用的一种化学材料,毕竟谁家发面做馒头不放碱呢?但这个印象实际上太小看中国古人的智慧了,其实在中国古代,硫酸、硝酸乃至烧碱都能够制造且也真正有人制造出来的。 中国古代制造硫酸的主要原材料是绿矾,也叫青矾。绿矾加强热达到500℃以上就能分解生成氧化铁、二氧化硫、三氧化硫和水;三氧化硫与水反应就能生成硫酸。其化学方程式为:2FeSO4·7H2O=(高温)Fe2O3+SO2+SO3+14H2O 其生成物里有三氧化硫,三氧化硫溶解在水里面,就成了硫酸。由于这种硫酸是绿矾煅烧得到的,因此在中国古代被叫做“绿矾油”。绿矾在中国古代是一味中药,有很多药典里都有记载,煅烧绿矾的方法也不难:将绿矾和米醋同放在砂锅内盖好,放在炭炉上烧煅,待绿矾溶化时,即用竹片搅拌均匀,使矾、醋充分混和,然后加热再煅,至全部呈绛色为度,取出放冷。[注:古代记载的配比是“每煅绿矾100斤,用米醋20斤”。] 中国古代制造硝酸的方法是怎么得到的,高务实并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在公元八世纪时,阿拉伯炼金术士贾比尔·伊本·哈扬(JabiribnHayyan)在干馏硝石的时候发现并制得了硝酸,这似乎是人类关于硝酸最早的记录。同时,他也是硫酸和王水的发现者。所以中国也许是在唐宋时期,通过丝绸之路或者海上丝绸之路得到了硝酸的制造之法。 至于硝石(硝酸钾),在古代则一直被认为是中国的特产,因为只有中国人会提炼天然生成的硝酸钾。 《天工开物》里记载:“凡硝,华夷皆生,中国则专产西北。若东南贩者不给官引,则以为私货而罪之。硝质与盐同母,大地之下潮气蒸成,现于地面。近水而土薄者成盐,近山而土厚者成硝。以其入水即消溶,故名曰“硝”。长、淮以北,节过中秋,即居室之中,隔日扫地,可取少许以供煎炼。 凡硝三所最多:出蜀中者曰川硝,生山西者俗呼盐硝,生山东者俗呼土硝。凡硝刮扫取时(墙中亦或进出),入缸内水浸一宿,秽杂之物浮于面上,掠取去时,然后入釜,注水煎炼。硝化水干,倾于器内,经过一宿,即结成硝。其上浮者曰芒硝,芒长者曰马牙硝(皆从方产本质幻出),其下猥杂者曰朴硝。欲去杂还纯,再入水煎炼。入莱菔数枚同煮熟,倾入盆中,经宿结成白雪,则呼盆硝。凡制火药,牙硝、盆硝功用皆同。 凡取硝制药,少者用新瓦焙,多者用土釜焙,潮气一干,即取研末。凡研硝不以铁碾入石臼,相激火生,则祸不可测。凡硝配定何药分两,入黄同研,木炭则从后增入。凡硝既焙之后,经久潮性复生。使用巨炮,多从临期装载也。” 《天工开物》虽然还差了四五十年才会出现,但其技术却早已有之——其实这一点根本不必多说,要不然火药怎么来的? 简单点说,硝酸钾放在密闭容器里煅烧,生成二氧化氮,二氧化氮溶于水,就成了硝酸。硝酸与硫酸混合,就是腐蚀性极强的王水,那位阿拉伯的炼金术士应该就是用上面的方法生产出了硫酸和硝酸。 至于烧碱的生产方法,就更简单了。眼下盖房子经常要用到的熟石灰,其化学成分是氢氧化钙(Ca(OH)2),把它与碱(Na2CO3)的溶液混合,就能得到烧碱。其化学反应方程式为:Ca(OH)2+Na2CO3=CaCO3(沉淀)+2NaOH 烧碱的用途很多,例如高务实现在就要用其制作肥皂。肥皂的制造说起来也很简单,实际上就是用反应生成的烧碱,把脂肪皂化,变成肥皂。不过说来也是巧合,高务实之所以记得清楚,还是因为当年他做镇长的时候视察镇里某小学时,该小学正搞什么综合实践、兴趣培养,恰好高务实就看见那些孩子们一个个兴致高昂的制造了很多花式的小肥皂。而高大镇长当时为了展现关爱祖国花朵的伟大形象,兴致勃勃地与小朋友们一起动手,很是做了几块肥皂……当然,各类穿越小说里头,主角制造肥皂乃是常备技能,高务实闲暇无事的时候看小说也能学会啦。 至于纯碱,现在的纯碱可不是靠着后世那些着名的制碱法制成的工业纯碱,而是使用天然纯碱。这东西中国历来就有,产地分布也还算比较广,当然在眼下京城这边,应该主要是用来自于蒙古河套地区所产的“口碱”——大多应该是产自后世内蒙古鄂克托旗碱湖带。碱湖里的纯碱和盐湖里的盐巴一样,不需要什么技术,直接拿车装了就能卖,而且由于蒙古人自己拿碱没多大用处,所以被作为一种简单的创收手段使用,卖的价格也不高——或者干脆说:便宜得令人震惊。 第009章 原料来源(下) 言归正传,肥皂这东西,既然小学生都能做,可见难度不高,危险性也肯定不大——但凡化学实验当然或多或少有些危险性,不过既然能让小学生去做,可见这种危险性肯定是完全可控的。 当然,高务实也知道这种比较原始的烧碱制造方法,肯定存在着诸如效率低下、纯度有限等各种缺陷,但如果只是应付眼下的香皂生产,那还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一个意外的情况出现了,因为高小壮问了一句:“大少爷,这些东西该去哪儿买?” 高务实是其父高拣的嫡长子,而高小壮是高拣这个“新郑高氏六房”的家生子,因此称呼高务实为大少爷实际是指“六房大少爷”,而不是泛指整个高家。毕竟,高拣自己就在兄弟之中排行老六了。事实上到今年为止,光是高拣就一共已经有了六个孩子,其中儿子四个、女儿两个。在高务实这个长兄之下的三兄弟分别是高务观、高务勤、高务俭,两个女儿是高云娉、高云婷。[注:史实只记载了几兄弟,大概是重男轻女思想在作怪,所以这里两个女儿是杜撰。]按照高拣的年纪来看,高务实以后可能还要再添弟弟或者妹妹…… 高大少爷原本可没想过“去哪买”这一茬,当下呆了一呆,稍微有些迟疑地道:“发面的碱大概米面店就能问到价格,至于火碱(即烧碱此时的俗称)……”高务实突然有点语塞,火碱这东西,只要已经有了纯碱,制造固然不难,但大明实际上有没有他就真不知道了,而且即便是有,可能也不是可以大批量买到的,毕竟这年头的人们对火碱恐怕并没有什么需求量,不比纯碱可以用于发面这种日常所需。 “火碱就先算了,你就去问一下精碱的价格。”高务实斟酌了一下,又补充道:“然后去那些卖建房材料的店铺,问一下石炭灰的价格。至于那些猪油、牛油之类,应该不用我说了吧?” “不用不用,大少爷,这些油肯定能在那些屠夫那儿问到。不过,您说的那些龙涎香、灵猫香和檀香油这些东西……”高小壮说话的声音又开始小了下去。 高务实很有大少爷气派地摆了摆手,道:“去药店问。” “好嘞!”高小壮拍拍胸脯:“大少爷放心,包在小的身上了。” 高务实叮嘱道:“这些东西的价格你可千万记清楚了,事关重大!” “小的别的不敢说,记性可还算是不错,大少爷您也是知道的。” 高务实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起来,高小壮能被挑作他的书童,除了家生子天然对主家比较忠诚这个因素之外,其本人比较聪明也是其中关键。事实上,像高家这样有着家学渊源的累世官宦之家,对于如何挑选合适的下人,都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标准的,而对于各房长子的书童这样重要的人选,不夸张的说,其挑选时的认真程度恐怕比吏部考察一个县令还要严格不少。年龄大小、形象好坏、身体强弱、忠诚与否乃至于性格特点等等,都属于需要考察甄别的范围。 高小壮这次出门只是问价,高务实也就没有预先支给他银钱。等高小壮出了高府,他就叫来了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让她们准备其他一些需要用到的工具。 制造香皂固然不难,但高务实做事秉承了其前世当秘书时的一些习惯,还是要提前把可能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并且首先要安排试制。 譬如说,搅拌用的工具虽然用筷子甚至木棍都可以,但高务实还是让两个小丫头找到一家首饰店,专门订制了几个前世比较常见的简易打蛋器。同时又亲自监工,找了个木匠来制作了几个为香皂定型用的木质模具等等。 虽然这些东西理论上讲并不影响香皂的制作成功与否,但却可以让第一次试制的香皂就有更好的质量,以及更加漂亮的外观,所以高务实依然提前做了准备——毕竟是要先打开高端市场嘛,除了功能要明显之外,最不能缺的就是逼格了。 没过多久,两个小萝莉就捧着几件大大小小的盒子走了进来。这对双胞胎同样穿着一身浅绿,咋一看去真是一模一样,不过高务实从小就由她们两个服侍,对如何分辨这对姐妹还是有办法的。从外貌上来说,姐姐赏月的左边鬓角边上有一颗痣,虽然很小,大概只有不到半粒绿豆大,但足以让高务实将她们二人区分开来。 至于其他差别,大概就是姐姐的胆量比妹妹稍微大一些——虽然是双胞胎,但也许是小时候被父母灌输了姐姐要照顾妹妹这样的思维,所以姐姐赏月多数时候会充当保护者的角色,而妹妹听琴则多半都处在被保护者的地位。 连平时跟高务实说话,也是赏月说得更多一点,像现在,就首先是赏月来回话:“大少爷,您做的这个‘搅拌器’可真是个好东西,打蛋的时候用它可真是方便。不过,您说的那个香皂,怎么还要用到这个东西?” 高务实见她们把东西一样样放在桌上,走过去打开盒子,一边检查一边回答:“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嗯,这铁丝拉得还算马马虎虎,不过这种简单的铁丝太容易生锈,这点很不好……” 听琴难得地插了一句嘴:“奴婢听说银子是不会生锈的,大少爷要想不生锈,可以用银子做一个试试。” 高务实笑了笑:“银子一般来说的确不容易生锈,不过这东西用银子做可不合适。”他心道:等以后我的香皂产业规模扩大了,得要多少银子做打蛋器?而且要是用银做,万一管理不够严格,被人给顺走了,那不都是损失?再说,又不是没有解决办法,无非是使用不锈钢材质嘛。 当然,不锈钢这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也不见得简单。虽然这种用作打蛋器的不锈钢,只要有铬就可以很容易弄出来,不过在眼下这个时代,一拍脑子就要去找铬矿……这好像就有点好高骛远了。 那怎么办?今后一旦开启了大生产,打蛋器如果老生锈,大小也是一个麻烦啊。 高务实不禁陷入了思考。 第010章 优劣利弊(上) 解决生锈的办法当然是有的,除了直接使用不锈钢,在高务实前世最简单的当然是直接拿砂布打磨,但前世常见的砂布却也不是眼下大明就已经有了的,而且砂布也有很多种类,以现在的条件制造一点可以打磨钝器的砂布倒是也不难,但是用来打磨打蛋器的砂布,怕是就有点不好办。 而除了砂布打磨这种物理解决办法之外,还有一种化学办法,那就是直接用盐酸浸泡。中国古代就会制造硫酸,因此在高务实看来,加工一下制成盐酸当然也很简单——硫酸与食盐混合加热即可。但考虑到中国此时制造硫酸是用绿矾为原料,绿矾虽然谈不上多么稀有,但毕竟从成本上来说也还是不划算了。 有这工夫还不如重新造个,反正拉铁丝这门技艺在中国又不算很难,那些锁子甲什么的,不都要用到铁丝么? 但高务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感觉没有全套工业体系果然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区区一个打蛋器除锈,在综合了成本因素之后,居然还不如不解决。这个结果,让高务实这个多少带了点“穿越者无所不能”心态的人有些难以接受,皱起眉头久久不肯开口。 赏月见了,就有些责备地瞪了妹妹一眼,然后说道:“大少爷,其实您也不必担心,如果按您之前说的,到时候要生产很多的香皂,那这个……搅拌器,嗯,这个搅拌器其实很难生锈的。” 高务实微微一怔,下意识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每天都在用啊!”赏月小心地看了高务实一眼,回答道:“您看,把一件铁器沾了水,放在那儿几天不用,那肯定是要生锈的。可如果这件铁器每天都在使用,用完之后又每次都擦得干干净净,那一般就很难会生锈啦。” 高务实呆了一呆,然后一拍脑袋:“对啊,怎么把这么简单的道理给忘了!赏月,你这个提醒很及时,当记一功……嗯,不过赏钱现在不能给你,等我赚了钱再一并赏赐吧。” 赏月抿嘴一笑:“奴婢就是随口一说,这哪当得起赏赐?” 高务实摆摆手,正色道:“这可不是随口一说的问题,有功就得赏,无论大小。还有,不是跟你们说了很多次了吗,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不用自称奴婢。” 赏月和听琴对望了一眼,还是由赏月开口:“大少爷虽有恩典,但奴婢们可不敢恃宠而骄,况且要是平时说顺了口,异日当着外人也如此这般称呼,旁人怕不是要腹诽大少爷管教不严……失了主家颜面,奴婢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高务实叹了口气,知道二姝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这个时代毕竟不是“人人平等”宣传了若干代人的时代,要让她们觉得大少爷和自己是“平等”关系,怕是基本等于白扯。没法子,以后再看情况吧。 各种大小工具用品检查完毕,高小壮又还没回,高务实就闲着没事好干了,想了想,吩咐赏月听琴研墨,他打算练练字。 其实按理说他跟高拱一同来京,原本是由于高拱想亲自督导他学习,但高拱对他虽然关心,可一则来京的时间恰好赶在年关,按照中国的千年习俗,过新年才是大事;二则高拱重新当政,一时也实在是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两个原因加在一块,就导致直到现在还没决定好由谁来给高务实做这个西席先生。 其实高务实穿越之后,自己觉得读书的能力仿佛很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当年做秘书的时候写惯了各种“党八股”的缘故,总之他就是觉得自己对于“套路作文”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适应性,基本可以说是信手拈来。虽然说要把现代文换成文言文,把党八股换成真八股,但他感觉其实差别并不是很大——至少,在有一点上非常类似:大明的八股文,圣人之言高于一切自己的思想;前世的八股文,中央决议高于一切自己的思想。 所以,从这个根本上来说,两者其实是一个调调。 当然,差别肯定还是有的。前世中央的决议绝大多数都是经过多方调研、讨论乃至公议之后做出的决断,基本上都当得起“与时俱进、踏实务实”之类的评价。就算偶有某些基层感觉中央调子太高,其实多半也是因为中国实在太大,地区与地区之间发展不平衡,中央只能按照最广泛的情况来做出决断,个别地区有时候感觉本地的实际条件与中央要求有所偏差那也不足为奇;而至于大明的圣人之言嘛,那就真是一言难尽了…… 不过,如果依高务实的看法,对于绝大多数圣人之言,可以这样简而言之:用于修身治学,极佳;用于治国理政,扯淡。 他自己当年也经历了十几年应试教育强行灌注,甚至工作后也时不时会有些包括党校学习之类各种各样的培训、进修,所以对于考试这种事,他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哪怕大明时代科举考试的录取率远低于前世,也不至于让他视为畏途。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现在这些大明考生读死书的多,而他除了读书,可是专门学习过应试方法的。如果把科举考试当成前世的审题作文,那么高务实很显然知道该从什么方向切入主题——这在八股文里就是最关键的“破题”,也知道必须在文章中带上一些什么干货,最终才最容易拿到“高分”。 因为这个优势的存在,高务实虽然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扶危救难大计想要成功,首先就必须先高中进士,但此时却也毫不着急,他自信自己应付考试比起其他考生来说要简单得多,至于精学儒术……嗯,这事不着急,至少在这个时代来说,儒学精绝的人大把的有,可是能扶危救难的人却被已经被历史证明了没能出现——也许有一些在能力上足以扶危救难但实际上败于政治斗争或因其他原因而下台的人,但既然最终没有成功,其实也等于没有。 八股文是一种科举考试的文章体裁,属于命题作文,题目都出自《四书》,但格式要求严格,很难写,如同“戴着镣铐跳舞”,要写得好很不容易,需经长期的训练。也正因为如此,才能根据一定的标准来区别高下,确保公平,所以尤其适合考试。 第010章 优劣利弊(下) 说八股文太重形式,是“束缚思想”,难道古人就不明白这个道理?明明知道如此,还是不改,那就一定有不改它的理由,肯定仔细权衡过利弊。像高务实前世的公务员考试也考申论,考过公务员的人应该知道,申论作文要写好不容易,往往是拉分的关键,内容主要是当今的热点难点,也有固定的格式可套,什么“三段论”,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等等。其实这难道就不是现代版的八股文么?当然,比较起来,其自由发挥度要稍高一些,但是弊端是高下不好评判。也许从形式上来看,似乎要比八股文自由多了,但有时明明觉得写得很好,论述很精彩,却和“标准答案”不符,分数很低。或者同一篇文章,这个人看了说好,换了个人批卷子就觉得是一派胡言,分数很低。 事实上古人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才有八股文这样的严格要求,首先形式上统一标准,制定游戏规则,确保公平的取舍,以免惹人非议。八股文有格式上的要求,却没有所谓“标准答案”,而且那时候考完的试卷都会发还本人,上面都有批改痕迹,这可是对批卷者的巨大压力,不能不认真谨慎。比起前世的只知道分数,不能查看卷中是改得对还是不对,反倒是公开民主多了。 八股文有利有弊,总体上看,近代以来对其弊端有过分夸大的嫌疑,而忽视了它在选拔人才、确保公正公平、延续中华传统文化、维护社会稳定等方面所起到的巨大作用。 其实,八股文真正最大的弊端,以高务实来看,并不在于文体,而在于出题的范围。明清之八股文,考题范围基本局限于《四书》[注:理论上《五经》也算,但实际上考得非常少],写文章的时候,还几乎不允许有自己的思想,只能“代圣人立言”,那就无怪乎“禁锢思想”了。而且考题不外《四书》也导致后期出题上的麻烦——《四书》翻来覆去每句话都考过了,每句话出题都有不知多少“范文”。结果只好“别出心裁”,搞出各种截搭题,虽然这些截搭题中也有不少奇思妙想、独辟蹊径之题,却也少不得闹出一些奇葩无语的笑话。 其实这几年闲来无事的时候,高务实所做出的大明改革规划里头就有关于科举改革的很多内容,不过那都是在将来掌握大权之后的事,甚至不光是掌握大权——还要有巨大的声望以及前期做出的许多铺垫作为支撑,然后才能分步骤、一点一点来改革。 至于说跟前世那些要搞“****”的人所想的废除科举,高务实倒是完全没有想过——君不见那么多法国启蒙思想家极力推崇中国的科举制?法国启蒙思想泰斗伏尔泰甚至在《论孔子》中写道:“没有任何立法者比孔夫子曾对世界宣布了更有用的真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超过基督教义的最纯粹的道德”。而法国1793年宪法所附《人权和公民权宣言》以及法国1795年宪法所附《人和公民的权利和义务宣言》都写入了孔子的名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分别定义为自由的道德界限和公民义务的原则。把外国先哲的格言写入宪法,这可算是第一例!中国文明当时在法国受到推崇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论语》中的经典,如今十分醒目地镌刻在纽约联合国总部的大厅里,被誉为处理国家关系的“黄金法则”。] 不仅是崇拜孔子,伏尔泰对古代中国的行政运行机制更是大加赞扬,认为比之印度、波斯和土耳其的政治统治形式,中国要幸运得多。他说,在这里,“一切都由一级从属一级的衙门来裁决,官员必须经过好几次严格的考试才被录用。在中国,这些衙门就是治理一切的机构。六部属于帝国各官府之首;吏部掌管各省官吏;户部掌管财政;礼部掌管礼仪、科学和艺术;兵部掌管战事;刑部掌管刑狱;工部掌管公共工程。这些部处理事务的结果都呈报到一个最高机构[注:应该是指内阁]。六部之下有44个常设在北京的下属机构,每个省每个城市的官员都有一个辅佐的衙门。” 因此,在伏尔泰看来,人类肯定想象不出比中国这样的政治形式更好的政府,而古代中国政府更不是孟德斯鸠心目中那样的专制政府。在这种行政制度下,皇帝要实行专断是不可能的。一般法令出自皇帝,但是,由于有那样的政府机构,皇帝不向精通法律的、选举出来的有识之士咨询,那他就什么也做不成。即使人们在皇帝面前必须像敬拜神明一样下跪,对他稍有不敬就要以冒犯天颜之罪受到惩处,但所有这些,都不能说明这是一个专制独裁的政府。 为何?因为在伏尔泰看来,独裁政府应该是这样的:君主可以不遵循一定形式,只凭个人意志,毫无理由地剥夺臣民的财产或生命而不触犯法律。所以如果说曾经有过一个国家,在那里人们的生命、名誉和财产受到法律保护,那就是“中华帝国”。执行这些法律的机构越多,行政系统也越不能专断。尽管有时君主可以滥用职权加害于他所熟悉的少数人,但他无法滥用职权加害于他所不认识的、在法律保护下的大多数百姓。 在高务实看来,伏尔泰的说法多少有些“唯中国论”,其中可能有利用中国当时的先进来促进法国革命的意图。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伏尔泰敏锐的发现了限制中国皇帝专权的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由于儒家思想的深入人心,从百官到百姓,所有人几乎都成为了监督皇帝言行作为的一员。 儒家思想对“圣君”的要求是极为严格的,这也就在舆论和民心上对皇帝的作为做出了严格的限制,这个限制最终甚至形成了一把高悬在历代统治者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果反过来说:失了民心,也就注定要失去天下了。 就好比眼下隆庆帝动不动就被臣子们批评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还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只是高务实做惯了前世“党的干部”,对于眼下大明言官们的表现终究很难满意——监督皇帝当然是必要的,但监督的重心却不该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这么多人监督皇帝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实在不需要废太多心力,更重要的还是应该放在整个吏治之上,不能降本流末,更不能本末倒置。 第011章 材料价格(上) 高小壮这一去时间颇久,中午吃饭竟然没能赶回,到了差不多申时时分才冒着风雪赶回高府,天色都已经开始暗了。 高务实见他外衣上到处都是湿痕,头发甚至还在凝聚着水珠往下掉落,带着责怪的语气关心道:“你就不会穿着蓑衣或者打个伞出门吗,怎么弄成这副落汤鸡的模样了?”说着朝他招手,指着自己书房的炭炉子:“来,过来烤烤火,感冒……呃,着凉就不好了。” “谢大少爷。”高小壮倒是不怎么在意:“其实小的出门是穿了蓑衣的,笠帽也戴了,可架不住京师这风实在太大了些,那雪花飘得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尽望蓑衣里乱灌。笠帽也就能挡个头顶,其他地方也没办法……不过,也没事,都是些浮雪,烤着火不用一炷香就能全干了。” 赏月给高小壮搬了个小条椅过来,高小壮颇有些手足无措地谢过,高务实笑了笑,吩咐他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待他挨着半边屁股在下首位置坐好,高务实才问道:“那几样东西的价格可都问到了?碱价如何?贵吗?” 高小壮回答道:“小的以前没买过碱,也不知道是贵还是不贵,总之一两银子可买土碱两百斤,可买精碱一百二十五斤。”[注:数据来源于《宛署杂记》、《工部厂库须知》等,颇为权威。] 高务实稍稍一怔,诧异道:“这么便宜?”他心中有些疑惑,按说京师的纯碱虽然应该就是口碱,是蒙古人从河套碱湖里直接装了来卖的,但从河套到京师这段距离可也不近啊,眼下又没有火车汽车,在运力低下的情况下,这运输费应该很高才是? 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了:不光是碱价便宜的问题,更关键是银子值钱!毕竟相当于很多人家月收入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呢!这就好比前世普通家庭拿出月收入的四到五分之一去买碱,比方说买一千块钱的碱……那可是六百多公斤(批发价)呢。 这么一想,价格就正常很多了。高务实点点头,又问:“石灰呢?” 高小壮来了精神,坐直身子道:“说到这个石灰,小的瞧着就很便宜了,小的问了三四个店家,价格都差不多,一两银子能买一百斗,不过有一点不大好,就是他们只管出货,却不管运送。”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暂时没做声。 一斗等于十升,一升差不多有三斤上下,就按三斤算吧。也就是说,一斗就有三十斤,按照高小壮打听的价格,一两银子可以买一百斗,也就是差不多三千斤的样子……就算石灰很压秤,但三千斤石灰才值一两银子,也难怪对方不负责运送了。 其实这还真是高务实误会了,那些店家不肯运送并不是因为人工费太贵,而是因为没那么多的运输工具。要知道就算是木轮板车,要运送三千斤石灰也得有个十几二十辆车才搞得定,而对于店家来说,这么多木轮板车拿来送石灰,肯定不如拿去进货以及给一些体量较小的货物买主送货,这么一比较,送石灰就很不划算了。而他们进货的渠道都不远——京城周边就有很多石灰矿,那些石灰石都是矿上负责运送给他们的。这年头,矿工都是真正的苦哈哈,历来都是卖最苦的劳力,赚最少的钱,实在是惨得很,所以自古矿工起义都是十分危险的情况——既有劳力,还不怕死,能不严重吗。 所以问题在于车,而不在于人。人工费用说起来还真是无所谓,这年头卖苦力的真“搬砖党”们,收入是相当低廉的。低到什么程度呢?一个长工每天起早贪黑,有活就得一直干着,其薪资却仅仅是一百天三两银子,唯一算得上福利的是店家会管一顿午饭。万幸这顿饭虽然也不可能会有多少油水在里头,但至少基本还是能吃饱的。 是的,这时候的人力,就是这般廉价到生长于现代社会的人几乎无法置信。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后来高务实还特意找在工部任职的“高党”人士问过了,当时工部各部门的劳动者,分为匠和夫两个等级,匠、夫又各分为长工和短工,匠的工资高于夫,长工的工资高于短工,但相差不是很大,而且不同部门的工资,也有所差别。总起来看,技术含量高的工种的工资水平,要高于技术含量低的工种,其中最高者每工0.07两[注:每工的意思是一人一天的工作。],最低者每工0.03两,相差一倍有余。[注:数据来源仍然是《工部厂库须知》,该书由曾经两度巡视厂库的工科给事中何士晋纂辑,万历四十三年六月成书,共12卷。该书自卷三至卷一二,详细记载了工部所属各机构“会有”、“召买”的各项物料数额及单价,以及一些部门的劳务价格,总数达400余种。本书中许多物品价格都会参照该书记载,今后如非特殊情况不再单独说明。] 接下来,高务实就主要问了一下各种主要油脂的价格,顺带问了对应的肉价。总的来看,就两个字形容:便宜。如果要用三个字,那就是:贼便宜! 目前京师猪肉价格是一两银子五十五斤半,猪油的价格比猪肉贵了三倍左右,一两银子只能买十八斤三两;牛肉反倒比猪肉便宜,一两银子能买足足七十七斤,而且牛油也便宜,一两银子能买二十九斤半;羊肉的价格跟牛肉基本差不多,但羊油比牛油贵,一两银子只能买二十三斤,不过仍然比猪油便宜。 “为何牛肉和羊肉要比猪肉便宜?”生长于后世的高务实高书记表示很难理解,皱着眉头发问:“还有猪油,怎么也比牛油、羊油贵?这是何道理?” 在高书记看来,养猪的难度那么低,生猪产量不知道是牛羊的多少倍,怎么可能反而价格更高了?他下意识就认为这个价格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高小壮这小子怕不是被人给忽悠了吧? 哪知道高小壮竟然也是一脸惊讶,诧异道:“大少爷原来也不知道这个情况?” 高务实呆了一呆,反问:“什么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难道京师附近这段时间发了猪瘟,猪都死绝了不成? 第011章 材料价格(下) 高小壮忙道:“小的刚来京师的时候,闲着没事,去给厨房帮了两天工,听二师傅说,京师这边牛羊价格便宜,与我们河南不同。说是宣大那边的边军穷困得紧,只好悄悄摸摸地跟蒙古人做些小买卖,卖些锅碗瓢盆之类的玩意给蒙古人。可没想到,那些蒙古人怕不是比边军还穷,别的什么都没有,又不怎么乐意卖马,只肯拿些牛羊充数。但咱们边军的人虽然看着也挺多,却也吃不下那许多牛羊,只好做个转手买卖,京师这边就是转手买卖最大的去处,闹到最后京师的牛羊价格就一跌再跌,最后比猪肉还便宜了!” 高务实听了这话,那可真是……惊了个呆! 眼下可还没发生俺答封贡,九边跟蒙古人还处于完全的敌对状态,一年到头动不动就开仗,双方在边境线上一年下来少不得大小数十战,出动兵力大的过万,小的几十人,反正简而言之就是绝不消停。可没曾想,居然还有这种暗地里的互市!这……这他妈要是上纲上线的话,说卖国也不为过了! 不过高书记到底是个务实派,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也不奇怪——不是说卖国不奇怪,而是以边军的经济情况来看不奇怪。 毕竟,好像就这一两年,就要发生俺答封贡,而根据记载,这件事是高拱和张居正联手决定下来的。这两位都是务实派,顶住了朝中大批清流的口诛笔伐,最终使得明廷以互市为条件与俺答汗和解,在大半个北部边界休兵止戈,为将来的万历中兴取得了良好的外部条件。 高拱和张居正的执政理念实际上是相当契合的,最关键一点就是尽量的务实,求实绩、求实效,面子问题除非完全过不去,否则都先放到一边。而俺答封贡这件事,如果不是因为有利——甚至是有大利,他们肯定是不会冒着背负骂名的风险坚持同意的。 那么,利益在哪? 别的都先不说,就说这区区牛羊价格,那也算利益的一部分啊! 更何况,卖给蒙古“锅碗瓢盆”,获取牛羊肉食这种生意,本身也会促进“锅碗瓢盆”的生产。生产锅碗瓢盆,就肯定得加大生铁产出,加大生铁产出就要多雇佣工人挖矿、锻铁,这不也是好事吗?放在高书记那个年代,这一桩桩、一茬茬,可都是拉动就业啊!可都是实打实的政绩啊!更何况在拉动就业的前提下,还提高了人民群众的生活标准,这种好事放在他当政那会儿,怕是只有智障才会拒之门外啊老铁! 当然,高务实也知道,事情自然不会这么简单,至少边军方面跟蒙古的私下动作肯定不是基层大头兵有本事干起来的,何况这事业都已经做大到能影响京师肉价的地步了! 至于说边军只卖了些锅碗瓢盆……哼哼,高书记表示,你当我是刚从幼儿园毕业的? 不过这档子事不是他现在能插手的——别说插手,插嘴都不能。要知道,这里头牵涉的利益之巨、牵涉的人物之大、牵涉的范围之广,绝对可以用惊人二字形容,只怕就算高拱有心思处置,都未必敢轻举妄动,他一个小屁孩子要是敢往里凑,怕是连高拱都能给害死。 算了算了,这事儿暂时没本事去管,先放一放吧,等老子以后当了政再说,眼下还是先把赚钱大业搞定才是正经。 高务实定了定神,假装没太在意:“嗯,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这么说,我需要的这些原料都相当便宜咯?” 高小壮滞了一滞,迟疑道:“那……也不是。” 高务实眼珠一转,问道:“可是定香剂——呃,我是说,那些香料很贵?” “那真是太贵了!”高小壮一惊一乍地掰着手指道:“那个什么龙涎香,说是分作上中下三种,上品的那种比黄金还贵三分,中品的略低于黄金,就算下品的龙涎香,也比银子还贵,一两银子还买不到一样重的下品龙涎香!” 高务实叹了口气,这个其实也还算在他的预计之内,毕竟龙涎香这东西本身就少,还是纯粹靠运气才能得到的,不贵才是奇哉怪也。虽然略有些失望,但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也还算可以接受,于是问道:“其他几样呢?” 高小壮答道:“大少爷说的那个海狸香,小的跑了十几家店,都说没听过这东西。后来还是一位去楚记药行进货的辽东药商听得有趣,过来与小的论及海狸此物……” 原来那位辽东药商足迹遍布辽东,曾在原奴儿干都司撒叉河卫西北见过一种生活在河里的狸子,他的一位海西女真人朋友告诉他,这种狸子的皮毛极好,不亚于貂皮,且有一桩特殊之处,就是其肛腺前有一对香囊,香囊中可挤出“香油”,但那香油原本气味古怪,谈不上好闻,须得晒干之后,才能散发奇香。但高小壮只听高务实说了个名字,根本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不是自家大少爷说的海狸香,因此也没敢确认。 高务实听了解释,才恍然想起,海狸这个名字其实本来就有误,这东西其实是生活在淡水河流之中,前世他穿越前已经改名为河狸,只是在香料界因为习惯的缘故,才仍称呼为海狸香。而且河狸这个物种,在中国十分稀少,在俄罗斯、蒙古国数量也不大,真正的主要产出国是加拿大。当然原本欧洲也有不少分布,可惜后来因为海狸皮十分珍贵,被捕杀得差点灭绝了。 高务实一听,觉得这就不好办了,看来大明并没有人经营海狸香这门生意,甚至知道海狸这种动物的人恐怕都相当少。 其实理论上他也可以考虑跟那位辽东药商谈谈合作,让他组织人去黑龙江上游海狸分布区取香,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毕竟这海狸的皮毛比海狸香的价值更容易被现在这个时代的人接受,万一也跟欧洲似的捕杀过度给弄绝了种,自己岂非是间接的大罪人?保护生态环境这种事,古人自然基本不会去考虑,但对他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毕竟他是一个在前世被轰炸式洗脑过的人…… 看来海狸香是指望不上了,高务实只好问:“那灵猫香呢?”他没有先问麝香,因为麝香肯定是有卖的,价格上虽然不会很便宜,但在这个野生动物还颇为丰富的年代其实也不至于贵得离谱。然而麝香这东西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对于女性而言有一定的危险性。 记得当初某天高书记回家,碰巧老妈在看《甄嬛传》,剧中甄嬛初次怀孕,皇帝十分高兴,但甄嬛不幸被猫抓伤。深怕失宠失势的陵容用尽心计,赠送了一瓶家传的舒痕胶给甄嬛,告知此药去疤效果很好。实际上陵容在舒痕胶里放了大量的麝香,希望甄嬛长期用药去疤,通过药物的香气伤害甄嬛腹中的胎儿宝宝,害她流产。 当时高书记就有些咋舌,麝香这么厉害?于是拿起手机顺手百度了一下,发现麝香在生活当中其实是很常见的,如:膏药、香水、空气清新剂、甚至泡脚粉等等,几乎均含有麝香成份,唯一的问题是,麝香真能致流产吗?高书记还算认真的看了些文章,得出的综合观点是这么一些: 首先天然麝香和人工合成麝香是不同的。天然麝香为雄麝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腺囊的分泌物,它干燥后既是名贵的香料,也是名贵的药材。除了可活血止痛、通经络、开窍醒神外,还可以用来催产下胎。而人工麝香是可以替代天然麝香的一种药品和药品成分,高书记前世日常生活中所能接触到的麝香通常都是人工麝香。 天然麝香的药性比较强,长期接触或者直接服用的确有使孕妇流产的功效。但是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几乎全部为人工麝香,虽然它也会对孕妇会产生或多或少的一点不良影响,但是远远没有电视剧所演的那么严重,也并非闻一闻就立马流产。通常来说,即使是天然麝香,也只有长时间沉浸在麝香香气周围的孕妇才会有诱发流产的机会。平时偶然闻到麝香香水、麝香药膏的气味并不会导致流产。当然,以前世人们对孩子的珍视,孕妇们肯定是能不闻绝对不闻了。 麝香的效果就是这样,所以对于要做香皂并且前期主打上流社会销路的高务实来说,就已经基本上算是宣布跟它再见了。 设想一下这个罪名:“务实献香皂,帝后悦,恒用之,乃绝嗣。” 呃,那这个乐子可就太大了。 第012章 划分档次(上) 这时高小壮有些尴尬地回答道:“大少爷,呃……他们说灵猫香这个说法可能有误,说只知道狸香,或者也可以叫香狸香。” 高务实闻言一滞,暗道我怎么知道这玩意现在叫什么,反正在前世它就是叫灵猫香啊! 他会这么想,其实这也是他自己缺见识,灵猫这东西无论是大灵猫还是小灵猫,都属于后来生物学的学名,这两种动物在中国古代的称呼其实相当多。其中大灵猫又叫文狸、灵狸、灵猫、香狸、香猫、山狸、九节狸、九江狸、五间狸、送屎狸、五寸斑、七支狸、青鬃、禾狸等;而小灵猫又叫笔猫、斑灵猫、麝猫、七间狸、乌脚狸、包公狸、果子狸等。 当然,这时代在灵猫上所取之香究竟怎么称呼,高务实的的确确不知道,他口称灵猫香被人否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好好好,你们是行家,你们说是啥那就是啥吧。 于是他干咳一声,稍稍遮掩了一下:“哦,原来这东西在京城叫狸香?好吧,那……狸香价格如何?” “比龙涎香便宜不少,但也很贵!”高小壮伸出一根手指:“一两银子只能买不到七两狸香,而且听说货还不多。”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盘算开来。 按照银子在大明的购买力来说,这个价格确实也很贵,不过好在此物在香皂中只是作为定香剂使用,并不是主料,虽然高务实也不知道制造香皂之时这个定香剂的具体消耗量,但既然不是主料,用量就肯定不会特别大,所以完全足以支撑。 至于货不多,这个问题高务实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中国并不流行香水这种东西,中国历来使用的是熏香和香囊,所以灵猫香在此时很可能是属于药材一类,而且多半是用量不大的那种。至于说香水,古代中国也不能说就没有,但大多数是类似于花露水之类,讲究的是新鲜,一般是即出即用,而且还能饮用——没错,这个花露水与后世那些驱蚊止痒的花露水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货不多当然算是个问题,但高务实认为不能算什么大问题。利之所在,人之所趋。只要他高大少爷肯下订单,有的是人愿意为灵猫香的货源奔走——我大明缺什么也不会缺人力,这个时代的山上也不会缺灵猫,倒是缺钱的人很多很多。 他甚至觉得,如果将来香皂生意持续火爆,说不定还能催生出人工饲养灵猫来取香出售的养殖场之类。当然,这些都只能算是理想状态下的远景规划,眼下的重点肯定不至于要放在这些事情上面。 于是,以灵猫香作为香皂的定香剂就算是暂时决定下来了。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香精多样化。 他隐约记得自己当年在县委时,有次随团去广东考察日化产业的时候,某个本土日化企业为他们介绍过一些香精的发展历史,似乎到了1857年前后,人类才开始从褐煤树脂中得到的碳氢化物加以硝化,其得到的产物有类似杏仁油和麝香油的香味。此后,由于化学工业突飞猛进,人造合成香精遂开始大行其道。 但他现在肯定不可能跳过自然香精去搞合成香精。因为现在自然香精的提取并不能成为限制香皂生产的瓶颈,毕竟所需的原材料在这个时代称得上足够丰富,反而是搞人工合成香精没有足够的技术条件。技术条件既然不足,那显然成本上也就没有自然香精有优势了。 这一来,选择范围大大缩小,能考虑的就只有天然香精了。再从成本来考虑,必然是以大明本土有足够产出的植物香精为主。在后世,天然植物香精比较出名的倒还挺多,诸如印度的檀香、保加利亚的玫瑰、中国的薄荷和八角茴香、斯里兰卡的肉桂以及法国的熏衣草等。但是很显然,这其中那些大明没有的暂时就不用考虑了。 除了薄荷和八角茴香之外,在大明土地上能够轻易大量获取的,还有月桂叶、桂皮之类,但这其中除了薄荷,其他的似乎并不特别适合作为香皂香精。这种往皮肤上使的,还是鲜花类比较好。 托了中国地大物博的福,鲜花类的选择就很多了,譬如玫瑰[注:玫瑰其实是在“西风东渐”之后才在中国兴起的,但此花中国古已有之,然其特性非古代文人所好,尤其玫瑰的刺,在中国古代多被认为是“妒”的体现,于是留下的杰作就不多,此花的口碑也不太好。]、茉莉、桂花、白兰、黄兰、木兰等这些适合制造香精的品类简直数不胜数。 当然一开始还是不要好高骛远,不妨先选出薄荷、茉莉、桂花这三种香味尤其独特、分明的来试试水,其余的慢慢推出不迟。譬如玫瑰香味的,如果能外销欧洲可能颇有钱途,但在此之前只能在大明销售的话,则至少需要先在文坛做出铺垫——譬如来一篇广为传诵的佳作之类,否则对其有兴趣的群体恐怕过于小众——谁肯认为自己善妒啊? 至于香精、香油的提取方法,高务实现在也不十分清楚明朝时的水平,但他觉得既然中国在唐代就已经很擅长制作香袋、香囊,在明代甚至已经发展到用花制酱、酿酒、窨茶,那么提取香精、制造香油应该也是不在话下的。 退一步说,就算到时候发现提取水平不够,也完全不必担忧,他还有那么两三种对技术要求不算太高的办法可供使用,全都是在那次考察中,听那家化工企业生产科科长讲到香精生产发展史的时候学来的,虽然当时人家说得也不算多么细致,但应付一下当前水平的香精制取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把这些生产上的事情弄清楚之后,高务实的心情就开始放松起来,接下来要考虑的事则是尽可能提高产品附加值了。 提高产品附加值最好的两个办法,一是垄断,一是品牌。 垄断的问题好办,眼下是三伯高拱当政,又没有什么《反垄断法》之类的东西,只要技术保密工作到位,其他下三滥的手段至少暂时是可以无视的。 所以,要搞定的就只有品牌一项了。 第012章 划分档次(下) 因为身份关系,他跟大多数穿越者的办法不同,不打算从普通肥皂开始经营。从高端覆盖低端是他早已打定了主意的办法,而且最好是直接从大明最顶端——皇室开始往下覆盖。 按照他目前的想法,高端产品至少可以分成三等:皇室、高官贵戚、巨富豪强。高务实当年虽然不是商人,但大概也知道做品牌这事儿,最基本的当属商标了。 但是按照他的想法,今后的一些产品,需要一个“总商标”,以此来展现企业形象和企业实力,而其下则可分出不同的“分商标”,那么就至少需要主、副两个商标。 主商标他早已想好,就叫“京华”,以后他鼓捣出来的任何产业全都以“京华”冠名。至于香皂的三个档次副商标,经过简单思考,他决定把专供大明皇室的这一类产品定为“御贡”,商标直接印在香皂之上,样式为阴刻小篆“御贡”字样,香皂边缘阳刻窗框,窗框一角绘此香皂香味之所出的花纹,譬如茉莉花香味的香皂就在窗框边阳刻一支茉莉花,以此类推。 主打高官贵戚的这一档,则以翰林院及科举考试专用的台阁体,阴刻“国士”字样;主打巨富豪强的这一档,则以行草阴刻“雅士”字样。两者如“御贡”档次香皂一般,阳刻窗框花纹依例。 至于其上的题字由谁来写,那自然是尽量发挥身份优势——高拱啊!堂堂帝师、内阁大学士的墨宝直接拓在香皂之上,还怕没有逼格?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话,“御贡”二字最好让高拱开个口请皇帝自个写了赐下来……只要能说动高拱开口,请到御笔不会有问题,唯一可虑的反倒是不知道隆庆天子会不会写小篆。毕竟,众所周知,因为世宗嘉靖皇帝的缘故,这位隆庆皇爷当年读书实在有点迟。 能有皇帝御笔自然是最好的状况,虽然御贡的这批香皂,旁人估摸着是用不上的,就算有圣上的墨宝他们也看不见,但是没关系,看不见并不会耽误高务实吹牛——哦,是打广告。 退一步讲,就算说不动高拱去开这个口也没关系,高务实可以利用的资源足够多——张四维这个亲舅舅帮自家外甥写几个字不是小菜一碟?再不济,高拱门下偌多弟子,哪个不是上过金榜的翰林清贵出身,随便拎一个出来写的字也差不了,顶多就是名气小了些罢了,逼格略微下降而已,虽有影响,问题不大——至少在民间看来,这些上过金榜的老爷,那可都是文曲星呐! 高务实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计划在自己仅有的三名心腹面前说了。高小壮自然没得说,直夸自家大少爷智计百出、机变如神,有了这样的“底子”,只要香皂这东西真像大少爷说的那般好用,不卖得洛阳纸贵才怪了。 赏月说的也跟高小壮意思差不多,顶多就是夸得没那么直接罢了。倒是听琴欢喜过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欲言又止。 高务实当年秘书出身,察言观色实乃一把好手,当下就发现了听琴似有所思,他心中一动,暗道:“我这计划莫非有什么问题?” 他虽然好歹也是干过一把手的人,但毕竟只是一个镇的格局,级别也不高,本身又是所谓“年轻干部”,还没有养成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心态习惯,当下便开口问道:“听琴,有什么话就直说,你们都是我最心腹之人,你们若是都不肯说实话,我还能问计于谁?” “少爷误会了。”听琴摇了摇头,道:“奴婢不是不敢说,只是不确定自己想得对不对。” 高务实笑道:“你这就是想多了,对固然好,不对又有什么打紧?现在正是集思广益之时,但凡想到什么,只管说来,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听琴原本就比姐姐更内向一点,听了这话,这才鼓起勇气道:“少爷分的三个档次,奴婢也觉得极为合适,只是……只是按照少爷这个划分,‘御贡’这一档次不分男女倒也罢了,总归一条:是皇宫里用的。可是其下‘国士’、‘雅士’两档,一听这名字就觉得是……呃,是些老爷、少爷们用的。但就奴婢所知,如胰子、皂角此类物什的好坏,在大户人家里头,虽然多是内房管事负责采购,但其实还是女眷们更加在意一些,甚至有些格外讲究的门第——譬如夫人的娘家蒲州张家,这些东西都是老夫人和各房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直接负责。” “所以呢?”高务实皱着眉头,他感觉自己好似听出点什么味来了,但就差临门一脚,所以仍然还是一脸懵逼。 赏月却是惊喜地一拍手:“妹妹真是想得细致!”转头对高务实道:“大少爷,听琴的意思是,少爷您设计的这三档香皂,只针对了男人,却没有考虑更在意这些东西好坏的女人们,您应该再根据这分档次设计的原则,至少列出与‘国士’、‘雅士’相对应的女子专用香皂,并且也要有个好听的名字——女人在这些事情上头,可比男人们更加讲究。” “哦!”高务实恍然大悟,一拍脑袋:“说得是,说得是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他觉得自己真是脑子抽风,当年穿越前的香皂广告,除了儿童香皂之外,其余成年人用的,几乎都是找一位美女来打,可没见过什么弄个大男人去打香皂广告的事!亏得自己堂堂一个穿越者,自诩商业头脑领先大明数百年,居然把这茬给忘了,真是愚蠢之极。 “听琴,你这个意见非常重要,非常必要,这是一大功,必须要赏,且记下十……不,记下二十两银子的赏钱,等香皂买卖做出成绩之后一并赏下!” 在这个时代,二十两银子的赏钱可绝对不算吝啬了,至少就高务实所知,当初听琴卖进高府的价格还不到二十两呢!当然,听琴卖进高府时年纪比较小,并不是一个丫鬟身价最高的时间段……但在大多数技术工匠年收入都只有二十多两银子的时代,一条建议“卖”上足足二十两,而且是卖给拥有她“人身所有权”的自家少爷,那绝对是超乎时代想象了。毕竟按照这个时代人的观念来看,给自家少爷出主意本身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少爷能赏个几吊大钱就算大方豪气了,甚至不赏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因此高务实这话一说出口,赏月、听琴连带高小壮都惊呆了。 听琴呆了一呆之后,吓得忙不迭摆手:“少爷,奴婢这话就算真有什么用处,也只是一得之愚,哪里当得起什么赏赐。” 赏月似乎也想到什么,也连忙劝道:“少爷,奴婢和妹妹知道您御下仁厚,这是我们姐妹的福分,但如此厚赏,的确……有所不妥,还请少爷收回成命。” 高务实奇道:“我赏她是因为她这番话对我作用很大,其中的道理刚才也已经说过了,怎么还赏得不对了吗?” 赏月说道:“我姐妹原本就是在少爷身边听用之人,少爷有事,问及我二人,已经是抬举了,我等自该仔细思量,尽心回答。少爷觉得听琴说得有理,夸赞一句便足矣……即便打赏,也未曾见一次赏赐这许多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正是身边的人,才要对你们更好些。亲疏总会有别,这一点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赏月听了,却正色道:“少爷说的自然有理,然孔圣曾有言‘临之以庄,则敬’。正因为少爷仁厚,我姐妹不过无用女子,也能得少爷亲信,深感无以为报,更只能恪守本分,兢兢业业,又岂敢拿过逾之赏?还请少爷收回成命。” 都摆出孔老二来了,这话就不能随便答了,哪怕是在贴身丫鬟面前——这可是明朝。 高务实不由笑容一僵,略微思索一下,说道:“《说文》曰:赏,赐有功也。《书》曰: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可见,功则赏之,前贤以为然。这一点,你可同意?” 这一点,赏月当然不能说不同意,毕竟都“前贤以为然”了,只得点头。 高务实就笑起来:“《慎子》曰:孔子云:‘有虞氏不赏不罚,夏后氏赏而不罚,殷人罚而不赏,周人赏且罚。罚,禁也;赏,使也。’你二人常在我身边,我需要让你们代办之事可多得很,不赏如何使也?且《淮南子》又曰:忠臣之事君也,计功而受贵,不为苟得;量力而受官,不贪爵禄。其所能者,受之勿辞也。方才听琴这番话,你们或许觉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定功论赏,本是由我决定,你等勿需推辞。” 赏月听琴姐妹虽然也算是读过书的,但毕竟只是当做丫鬟培养,论及所学的“广度”,就不能与高务实这种被悉心教导的书香世家重点培养对象相提并论了。 姐妹二人见实在推辞不得,这才再三拜谢,不再推脱了。 旁边的高小壮这时也悄然松了口气。他虽然忠心,但在他看来,事情办好了,少爷要是没说打赏,那就当是尽了自己一份责,没什么好说。可少爷有赏赐,那自然也是可以拿的,又不是事情没办成却拿假话骗少爷的赏。 高务实在一边窥得高小壮脸色,心中暗暗得意:《太公金匮》曰:赏一人而千人喜者,赏之;赏二人而万人喜者,赏之;赏三人而三军劝者,赏之。如今我赏的虽然只是听琴一人,但这消息肯定是会扩散的,远了不说,起码在眼下京城高府这边,下人们不需要多久就会纷纷得知,到时候自己待下大方的名头自然就能传开。将来自己再要做点什么事情,还怕下人们不抢着干、用心干?不过是玩了一手弱化版的千金买马骨罢了,划算! 第013章 笼络陈矩(上) 高务实料不到的是,他昨天才打赏出去二十两银子,第二天不仅“赚”了回来,甚至还盈余了不少。 今儿一早,高拱自然早已去内阁当值,家里却来了一拨宫人,门子本以为又是圣人有赏赐给高阁老,施施然上前一问,谁料对方竟说圣人的确有赏赐,不过是给小高先生的。 高拱自然不可能是小高先生,整个京城高府,目前有可能被宫里称之为“小高先生”的,除了高务实不做第二人想。门子心头虽然诧异非常,但脚底下可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通禀高务实。 高务实得知皇帝有赏,心里也有些诧异,眼珠一转,暗自琢磨:就算太子跟皇帝说起了那天自己给他做的“参谋”,皇帝也不该这么明目张胆的打赏吧?这位隆庆天子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这么多年熬过来的底子,怎么也不会是个政治白痴。不过,不管皇帝什么意思,这事儿倒也耽误不得,忙不迭命人大开中门,亲自出门将天使迎入领赏。 出了府门高务实才发现,今儿领头的宦官居然还是个熟人,正是之前奉旨去河南迎回高拱的陈矩。 陈矩虽然一直都在司礼监任职,但迄今还只是个监丞,离后世普通人所熟知的“太监”,中间还隔着个“少监”一级,在宫里的地位不算显赫。当然了,在他这个监丞之下,也还有典簿、长随、奉御等级别,所以他的身份虽然在高家看来不算高,但其实大小也是个宫里头的中高级头面人物,如果有机会外放的话,也是能够混个普通地界镇守太监的。 陈矩今天过来,也是有说道的。因为隆庆帝要是有赏赐给高拱,传旨的就肯定是太监这个级别,多半还得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以上,虽然首席秉笔太监通常不至于会领到这个差事,但在首席秉笔太监往后排名的秉笔太监们就很有可能被皇帝点名传旨。 而如果去的不是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太监,而是这两监之外的十监,那恐怕就得劳动掌印太监亲自跑一趟了。这既与高拱在隆庆帝心目中的重要程度有关,也与内阁大臣的级别地位有关——之所以当初去新郑接高拱回京时是陈矩跑这一趟腿,是因为彼时高拱毕竟尚未正式起复,客观的讲只是布衣白身,所以让大太监们出远差就不妥了。 但既然今天只是给高务实赏赐,那就不用那么隆而重之,可能是见陈矩前次去开封府接高拱的差事办得还不错,所以这次来传赐也就仍让他来了。 一番传赐、领赏的套路按例走完,高务实才知道皇帝赏赐他的原因倒不见得是自己的参谋起了什么作用,只是皇帝觉得他上次与太子“相谈甚欢,言行出众,于太子甚有启迪,朕心甚慰。复念高氏历代文范传家,今有此佳儿,朕意当赏。”——其实这番话或许应该这么理解:太子见了高务实之后心情很好,父子见面的时候提了一嘴,皇帝听了就很高兴,大手一挥:赏! 于是高务实就此得了御制新书两部,御贡徽墨两匣,御贡端砚两方,御贡湖笔两支,御贡宣纸两刀。 这波赏赐价值固然不低,但那倒不是关键,毕竟这些东西不可能拿出去卖掉,真正重要的是这赏赐符合双方身份。 按照历代习俗,皇帝对下的赏赐,也是看碟下菜的,譬如以高务实的出身而言,如果直接赏钱,那就不仅是落了下成,而且几乎可以算是侮辱了。对于他这等官宦世家的读书人,通常情况下几乎只能赏书和笔墨纸砚这些雅物,倘若高务实年纪再大些,又或是已经金榜题名过了的话,倒是还可以赏些诸如名家墨宝、画作之类,但因高务实年纪尚小,不赏赐书法画作,便有不使其玩物丧志之意。 当然,一般而言,赏赐什么东西这种事,皇帝自己可能并不会说得那么细,毕竟在做这些事情上面,宫里的宦官们都是专业人士,早已轻车熟路,除非有人刻意从中作梗,否则断然不会出什么岔子,所以这些倒也无需赘言。 对于陈矩这个人,高务实是有印象的——不是指上次接高拱。 高务实当初学生时代文科相对略好,颇爱看历史类的书籍,甚至参加工作之后也没放弃看书这一爱好,具体一点说,对明史也还算有些了解。陈矩这个人,高务实记得最清楚的一点是:他将来会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并提督东厂。 这里就有一点需要特别说明:有明一朝,司礼监掌印和提督东厂这两个职务,是很少集中在同一个人手里的,因为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算是掌握着行政权力;而提督东厂等于掌握特务组织,算是掌握着独立在三法司之外的监察权。 那么很明显,如果这两个权力被同一人掌握,则皇帝就很有可能会被架空——即便不说架空,起码很有可能被“隔绝内外”。因此,一般情况下提督东厂的都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通常是排名第一位的秉笔太监——历史上天启朝的魏忠贤“九千岁”,就是首席秉笔兼任东厂提督。 而司礼监以外,内廷十二监里还有一个紧要所在,名叫御马监。御马监掌印太监这个职务可不是西游里的弼马温可堪比拟的。这个职务最关键的是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之“枢府”——即“提督十二团营”[注:所谓十二团营,不同时期有不同叫法,嘉靖二十九年后,因营制变化,多简称京营]。另外,御马监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为明廷的“内管家”;明时两度设置的西厂,也由御马监来提督,由此与司礼监提督的东厂分庭抗礼。 当然,东厂的设置是惯例,西厂的设置是特例,因此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内廷仍然处在“一把手”地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则只能屈居二把手了。 第013章 笼络陈矩(下) 司礼监掌印和首席秉笔太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内部制衡的关系,掌印地位崇高,秉笔实权在握,皇帝当然就高枕无忧。 然而陈矩历史上居然能以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份兼任东厂提督,把首席秉笔太监的实权侵占大半,近乎独掌司礼监,足可见其受皇帝信任之深。更了不得的是,他居然还能同时被文官集团认可为“贤宦”,这在皇权与文官集团斗争无比激烈的万历朝而言,可是非常令人诧异的。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能,因此高务实很乐意与这位贤宦搞好关系。 陈矩的确人如其名,规规矩矩,办完差事就欲告辞,看起来也没有伸手要红包小费的洋气习惯。但高务实难得有机会跟他独处拉近一下关系,岂肯如此轻易放他离开?当下笑容可掬地留客:“陈公此来辛苦,若不嫌弃,不妨去小生书房稍坐,目下虽非饭点,小生这里却也有些舅父所赠佳茗,正好与陈公同品。” 陈矩似乎完全没有料到高务实会留他喝茶,看起来颇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打躬:“小高先生切莫折煞奴婢,奴婢哪里当得起一声陈公?至于辛苦,左右不过是给圣上干点端茶跑腿伺候人的差事,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哪里敢说什么辛苦?” 高务实哈哈一笑,似模似样地摆手道:“侍候圣上难道就不是重要差事了?圣上舒心,不为杂务烦忧,才有精力考虑天下大事嘛。所以要我说啊,这大臣和内宦须得各有所司,各尽其责。如此,天下呢,才能长治久安;国势呢,才能蒸蒸日上。陈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矩听得大喜,忙不迭连连点头,道:“小高先生明鉴,可不正是这个道理?奴婢等虽然地卑位鄙,但于侍候圣上一事,总归是竭心尽力的不是?哎呀,那真是唯恐有些许不周,使圣上心生厌恨,于大政展布之时偏于情绪。小高先生虽然……呃,这个,年纪尚小,可这见识,那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呀!” 这般场面话一旦说开,双方的距离就迅速拉近,这下子邀请陈矩喝个茶什么的,就是小菜一碟了。 陈矩乃是宫中宦官,受邀进入高府后院倒是无需特别避讳的,当下高务实便请陈矩到了自己书房,赏月听琴二女则麻溜地去准备香茗,留下二人单独交谈。 品茗本就只是个说辞,高务实主要是想问一下宫里最近的情况,于是在双方按宾主坐好之后,便主动开口问道:“陈公,听说,嘉靖二十六年时,您才九岁,就被选进宫中,分派在进斋公门下调用?” 陈矩虽然诧异高务实为何知晓他这样一个在内廷毫不起眼的小内宦的过往,但这一问算是挠到痒处,当下微微坐直身体,拱手道:“都是先世宗皇帝信任,使奴婢有幸得聆进斋公早晚教益,如今进斋公虽已仙逝多年,然其谆谆教诲、音容笑貌,宛如当面……哎呀,那些年,真是受益良多啊。” 所谓进斋公者,乃当初世宗嘉靖皇帝时期的大宦官高忠是也,此人曾做到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十二团营等职。高忠死后的墓志铭乃是时任大学士的徐阶所撰文,另一位大学士袁炜书丹,成国公、后军都督朱希忠篆盖,其当时地位可见一斑。 高务实今日邀陈矩品茗,本无具体用意,提这一嘴也不过是拉近心里距离,然后他才祭出大招:“听说令弟这些年躬读于家中,颇见进益,年前已得了童生身份?” 陈矩听高务实这一说,诧异万分:“此奴婢家中小事,怎入了小高先生尊耳?” 高务实笑道:“说来也是巧了,陈公乃是保定安肃县人吧?陈公可还记得,嘉靖三十八年,我三伯主持大考之故事?那安肃县如今的县尊梁梧,正是己未科同进士出身,算是我三伯座下门生。前次,他与一干同年来京祝贺我三伯起复,不意三伯那日正当内阁当值,于是特命小子先行接待一二。闲谈之间,正巧说到陈公上次新郑一行,小子赞了几句陈公为人雅正的话,梁县尊便提到令弟之事……” 陈矩听得又惊又喜,忙不迭道:“哎呀,小高先生谬赞了,真是谬赞了,奴婢怎敢当得‘雅正’一誉……”说着稍稍顿了顿,目光中带了三分期待:“梁县尊竟是……呃,竟是小高先生师兄?” 高拱既然将高务实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那么高拱的门生按理说都可以算得上是高务实的师兄,这一点从此时的习俗上来讲,大抵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当然,在高务实如此年幼之时还非要这般表述,显然是有一定恭维之意,毕竟“师兄”们全是金榜题名过了的进士,天下一等一的大才,而高务实却还连个童生都没去考呢——真要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现在甚至还算不得“读书人”,只不过是出身摆在这里,没有人会认为他将来不会是“读书人”罢了。 “算是吧。”高务实表情淡淡地答了一句。 陈矩微微一怔,便即明悟,暗道:“我倒是唐突了,高家家学渊源、数代官宦,此子又是高家子弟之翘楚,更得高阁老看重,亲自带在身边悉心调教,他的心气自然是很高的,瞧不上三甲出身的梁县尊也不足为奇。” 其实高务实倒不是瞧不上梁梧的科考名次——虽然梁县尊的确只是三甲第一百六十三名,在整个金榜之上接近倒数。可即便倒数的进士,那也是进士,是毫不作假的三年一科、全国只取三百多人的绝对精英。高务实这个态度只是要表达一下:小爷我宰相门第,梁某区区县令,他叫我一声师弟那是他高攀我,我若给面子就应他一声,若不给面子……他待怎地? 当然,他表达这个态度,倒不是说他真有这么严格的等级观念——好歹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新时代青年,这点儿人人平等的觉悟还是有的——只是为了接下来谈论的事情打个底。 第014章 务实读书(上) 高务实见陈矩脸色有些尴尬,知道火候已够,这才放下手中香茗,微微一笑,道:“安肃县近些年学风不兴,漫说抡才大典之上少有名姓,便是经年秋闱,似乎也有江河日下之忧,我那位‘师兄’当日提起此事,也是焦虑得很……可惜小子未曾到过贵乡,也不敢轻言臧否,却不知陈公以为,贵乡所以学风不兴,问题之根源究竟在何?” 陈矩一时不太明白高务实这话的意思,心想我总不能说是县尊老爷教化无方吧? 当下略略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小高先生明鉴,北地学风原不如江南浓郁……呃,不知小高先生是否知道,霸州自来马贼尤多?” 高务实微微皱眉:“略有耳闻,怎么?霸州马贼也肆掠安肃?” 陈矩苦笑道:“安肃毕竟附郭保定,而保定乃是巡抚驻地、天兵云集,所以要说马贼肆掠,倒也谈不上。然则安肃离霸州毕竟只隔了百五十里,快马一日便到,因而三不五时总要遭马贼骚扰,打家劫舍倒是不多,但劫掠过路商旅之类,却是时有发生,另有种种不法,不一而足,因此此间学子更难一心向学。再者,奴婢记得幼年在乡时,社学破败,不仅课舍敞风漏雨,甚至连社师廪赡都时常拖欠甚至干脆短缺,近年偶有回乡探亲,其状如旧。按理说,生童所用书籍及各项杂费无须自行负责,但囿于县府穷困,其实根本难行。至于县学,听说也差不多如此……” 高务实点点头:“就是说,安肃学风不兴,一为匪患,二为社学、县学的办学经费无法保障?” 陈矩本来听得心里一突,有点担心高务实的立场,但瞥眼一看这位小高先生面无愠色,总算放下些心来,点头道:“大致应是如此。” 高务实露出一丝微笑:“霸州马匪之患,没有百年也有数十年了,实非我一白身小儿能够处置,这一点请陈公体谅。至于安肃县学、社学经费无着之事,可请陈公放心,此事我会修书一封与梁县尊说道说道,请他多加关注。” 霸州马匪之患由来已久。所谓马匪,当地俗称响马或响马盗,若要究其根源,可能要追溯到明廷河北马政之上,此处先不赘述。只说正德年间,霸州就爆发过一场刘六刘七起义,其以马匪为主力的叛乱军甚至曾经攻占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许多州县,并曾三次逼进北京。由此可见,霸州马匪之患实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以对于马匪之事,高务实表示爱莫能助陈矩是完全理解的。 倒是对县学、社学经费问题,陈矩听得高务实如此回答,就真是又惊又喜了!惊的是此事与小高先生毫无关系,他居然会拉事,这自然是给自己卖了个面子,可是自己不过宫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哪里值得这位当朝第一宠臣的亲侄儿这般看重?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古怪? 喜的是,有这位小高先生一句话,那位来高府连座师一面都见不着的梁县尊还不得好好把县学社学拾掇拾掇?就算县府再穷,哪怕府库里头干净得连老鼠都懒得光顾,可只要县尊老爷稍稍上心,区区一点办学经费怎么也是能够保障的啊! 想他陈矩秉性摆在这里,在宫里地位也不高,本就没有多少收入,每年还要给家里捎些银钱供养老父、兄弟,手头着实有些紧紧巴巴,若是兄弟读书这一块能省下一笔,那可就轻松多了。 想到这里,陈矩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朝高务实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中道:“奴婢替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及阖县学子谢过小高先生恩义。” 高务实连忙起身将他扶住,口中道:“诶,陈公何须如此,举手之劳而已……再说,小子这也是帮梁师兄拾遗补缺,毕竟这般情况乃是出在他的治下,他若能使县内学风清肃奋扬,可不也是他的政绩?” 陈矩不听,硬生生将这一礼行完,高务实又劝了几句,双方这才再次分宾主坐好,又聊了一会儿,陈矩见天色不早,想着自己还要回宫复命,不敢久留,这才告辞离去。高务实见施恩笼络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再久留,但还是亲自送了一送,又是令陈矩一阵感动。 在陈矩看来,以高务实这般出身,还能如此折节下交,当真是仁厚天生,只可惜自己不过是个内廷小宦,平日里也就是干点端茶跑腿的活计,真不知什么时候能报这一恩?只好在心中记下,留待来日了。 陈矩心中感恩且不赘言,却说高务实这边送走陈矩之后,按例先去给伯母请安,自己再去了书房读书。高拱虽然犹豫了许久也没给高务实想好要请哪位大儒做西席,但课业还是亲自给高务实布置过一些的。 当然,高务实的课业其实相当简单,眼下无非就是背书,因为明代不考试帖诗[注:记得曾在某着名小说中看见明代主角考试帖诗,这个实际上应该不可能,明及清朝前期都是不考试帖诗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到乾隆时期才重新将试帖诗列入考核。],一切考试全在《四书》和《五经》之中出题,因此四书五经必须背得滚瓜烂熟。至于具体的解读都是待背熟了再去细讲,这也是高拱对于请西席如此慎重但却并不着急的原因之一。毕竟背书这件事无须时刻监督——回家检查就知道是否用心了。至于将来的讲解,就算没有西席又如何?他高拱自己不就是当世大儒?开玩笑,那么些年的国子监祭酒是白干的么? 国子监祭酒懂么?国家最高学府的校长! 更何况,他高拱还是当年的裕王讲师,当今帝师!皇帝都教得了,还教不得自家侄儿? 当然,其实高拱之所以在自己如此繁忙之时还对高务实的学业有如此信心,除了身为“帝师”的自信之外,更来源于高务实自开蒙以来一以贯之的优异表现。 高务实开蒙极早,三岁多时因为口齿清晰、表达流畅,族中长辈欣喜之余立刻为他开蒙——这里要稍微多说一句,古人开蒙时间不定,对于一般人家,攒够了“学费”即可开蒙。而对于不差这点小钱的人家,什么时候开蒙就主要看孩子自身。毕竟有的孩子会说话较早,有的孩子会说话则较慢,总不能让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强行开蒙吧? 因此,一般大户人家孩子的开蒙时间,常以孩子能比较清晰表述自己的意思为主要考量。譬如李白就自言“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唐时与明时开蒙所学固然颇有不同,但大体可以认为最迟五岁时李白肯定已经开蒙,而事实上五岁开蒙其实已经相当早了——要不然以李白的性子,他不会拿出来“显摆”。至于明朝,当下比较常见的开蒙时间多在七八岁左右——倒是很符合后世上小学的时间段。 第014章 务实读书(下) 高务实今年八岁,却已经开蒙接近五年,这是何等少见!怎么能不让高拱对他信心十足? 那些什么“三百千”[注: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急就章》、《童蒙训》等已经问世的着名开蒙读物,他都早已倒背如流——这一点也不奇怪,他前世幼时,爷爷是乡下教师,早年读过私塾的那种,所以“老观念”很重,以上开蒙书全部让高务实背过,甚至这里头还缺了高务实自己最喜欢的两本《龙文鞭影》和《增广贤文》,这两本书眼下尚未面世,高务实甚至一直在犹豫要不要默写出来造福大众。 当然,造福大众这个心态他虽然的确是有一点一点,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希望用这两本书“养望”。只是后来仔细思考了一番,觉得《龙文鞭影》若是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拿出来一用,但《增广贤文》却不行——这本书怎么看都是一本看透了世态炎凉的“老江湖”才能落笔之作,并且话里话外遵循的都是荀子的性恶论,以他小高先生的出身、年纪、经历,写出来也只会被当做是请人捉刀邀名,反而不美。 高务实眼下所读之书,乃是《大学》,在明代读《大学》,必然要同时读与之“配套”的《大学章句》,毕竟明朝尊朱熹为朱子,朱子的观点若不熟读精通,科考必然是没有好结果的。而事实上,他真正喜欢并且常常认真研读的有关《大学》的书,却是邱濬的《大学衍义补》。 高务实一贯觉得,四书也好,五经也罢,内容大多数都太过于“形而上”,或者用他内心的话来说,干脆就是:高谈阔论。 但读《大学衍义补》则不光是学问上的事,也是治国理念上的事——明代实学,源出于此。 “实”本是个会意字,《说文》里解释实字:“实,富也,从宀(注:念‘棉’。)、贯。”贯是货物的意思。所以段注:“以货物充于屋下,是为实。”可见实即为真实、充实之意,而延伸到实学便可以理解为切实具有的学问,是指真才实学,甚或实用之学,乃至以国富民强为目的的学问。 实学一说,先是见诸于唐宋,但其渊源,则至少应该上溯至汉时。汉儒以先秦孔子教授学生的六种典籍《诗》、《书》、《易》、《礼》、《乐》、《春秋》为经,但因后来其一失传,只余其五,遂称五经。汉时儒学渐重,自董仲舒上书武帝,提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的主张后,儒学更受到官方的支持和推广,逐渐成为官学。当时的读书人无不习经,能通一经者即为儒生,能兼通五经、博综众说者为通人,被视为有实学。 或许有人纳闷,儒学在后世人眼中明明就是个“光讲大道理”的学说,根本没几个人会把儒学跟实用挂钩而论,怎么回事呀? 着名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说:“儒术之兴,既因实政,故其学于实用颇切。”又说:“当时之治经者,率重事实而不龂龂于简策,故其学有用而不繁。”吕先生的意思是说,当初儒学在汉代以经学的形式兴起之时,注重实政、实事,堪称实学。其后,由于经学内部的今古经文相争以及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神学目的论提出,助长了谶纬迷信之风,使得儒家经学日益繁琐、诡秘、虚妄,渐渐走向了初期儒学的反面。 而邱濬的《大学衍义补》之所以被高务实看做明代实学之始,原因何在?盖因明人之读《大学》,一如宋人真德秀所作之《大学衍义》,只注重于了解格物、正心、修身、齐家之理,而对于治国、平天下之事无所道及。因此《大学衍义补》便主要以治国、平天下为主要着眼点加以阐述,其中无论政治理念、经济理念、民族理念等等,均有阐发。 其政治思想,如君主之作用、君民之关系等,有着比前人更明晰清楚的论述,但总的来说,还是在民贵君轻这个范畴之下的衍申,不必细讲。但其在经济理论上的观点,在当时而言却颇为先进,譬如他说:“盖天下百货皆资于钱以流通,重者不可举,非钱不能以致远;滞者不能通,非钱不得以兼济;大者不可分,非钱不得以小用,货则重而钱轻、物则滞而钱无不通故也。”这便是认识到了“钱”即是后世所说“一般等价物”的道理。 说到明朝宝钞的弊端,他不仅阐述问题,而且提出了解决之法:“莫若以银与钱钞相权而行,每银一分易钱十文,新制之钞每贯易钱十文,四角完全未中折者每贯易钱五文,中折者三文,昏烂而有一贯字者一文,通诏天下以为定制而严立擅自加减之罪,虽物生有丰歉、货直有贵贱,而银与钱钞交易之数一定而永不易,行之百世,通之万方。” 这里的“银与钱钞交易之数一定而永不易,行之百世,通之万方。”实际上应该是确立以银为本位的纸币发行制度,以避免纸币滥发造成的货币贬值。在当时来看,银本位财政体系放眼全球也许有些问题,但邱濬所处的时代,西方大航海都还只是刚刚开始,明朝内部如果执行银本位财政体系,高务实觉得应该还是很先进货币思想。甚至就算是眼下离邱濬时代又过去了七八十年,银本位在大明内部执行也未尝不行——至少比当前的混乱要好。 其他诸如提出劳动价值论、反对国家专卖制度而提倡民间自由贸易、倡议朝廷设立“古之计相”——类似后世国家统计局——乃至提出各地每年上报粮价而朝廷据此规定赋税额度等等,不少甚至是高务实“救明”计划中要分步骤实行的类似方针。 高务实所以深读《大学衍义补》,也有一个原因就是要从这些前贤的着作、言论中为将来的改革找一些依据。须知在中国历史上,尤其是董仲舒之后的儒家盛行时代,改革可不是当政者随口说一声就能实行的,没有一定的理论依据,没有一定的舆论基础,根本不可能。 此时他正看到“河漕视陆运之费省什三四,海运视陆运之费省什七八,盖河漕虽免陆行而人挽如故,海运虽有漂溺之患而省牵率之劳,较其利害,盖亦相当。今漕河通利,岁运充积,固无资于海运也,然善谋国者恒于未事之先而为意外之虑,宁过虑而无不临事而悔。”心中暗道:“邱濬想用海运代替漕运,此事定为与漕运利益有关人士破坏,我将来若要改革此法,须得想好那传说中‘漕帮’人士的出路才行,不然肯定事倍功半,甚至干脆搞不下去。”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外头脚步响起,心中一动,便听见外头赏月听琴二女的声音:“奴婢见过老爷。” 然后便是高拱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们少爷可在?” 第015章 伴读之邀(上) 高拱推门而入时,高务实已经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三伯。” “嗯,在读什么书?”高拱说着,自己在主座上坐了,又一摆手:“坐下说吧。” 高务实于是坐了,答道:“在读丘文庄公的《大学衍义补》。” 高拱稍稍蹙眉,道:“我知你已能背诵《大学》,但眼下你仍应着力于《章句》(注:指朱熹《大学章句》),其余《衍义》也好,《衍义补》也罢,待来日再去细读不迟。” 高务实恭顺点头,语气很老实,但话却颇为自负:“今日原定背诵《章句》右传之六、七二章,但此二章篇幅颇短,因此连第八章也一并背了。此后侄儿见尚有闲暇,左右也是无事,这才又读了读《衍义补》。” “哦?”高拱面带欣喜,但转念又道:“那我便考你几句,我起头,你背下句。” 高务实毫无惧色:“请三伯起头。”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 高务实立刻接口:“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高拱又问:“程子作何解?” 高务实答道:“程子曰:身有之身当作心。” “朱子作何释?” 高务实答道:“忿,弗粉反。懥,敕值反。好、乐,并去声。忿懥,怒也。盖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无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然后此心常存而身无不修也。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后世中国的教育方式受到西方教育方式的影响极重,基本上是以鼓励式教育为主,也就是但凡孩子表现得稍微好一点,就充分表扬、鼓励,因为这有助于孩子建立自信,在这种教育方式下长大的孩子,将来多半乐观自信,斗志昂扬。 但古时中国历朝历代,其教育方式却基本相反,所坚持实行的主要是挫折式教育,常常表现在人为的提高教育要求的标准,使受教育的孩子经常性的达不到师长的要求,然后再加以惩戒,同时大力督促。如此一来,则能使孩子保持谦虚谨慎的心态,不会陷入骄傲自满的境地,时时自省、戒骄戒躁,同时又因为反反复复的“挫折”,使其养成一种坚韧不拔、迎难而上的品质。 这是两种教育方式各自的优点,但它们也都有其缺点。譬如鼓励式教育,容易使孩子以自我为中心而忽视其他人的感受,变得傲慢自大,且虽然平时自信,但一旦遇到挫折打击,又容易自我怀疑、自暴自弃,以至一蹶不振;而挫折式教育下的孩子,虽然通常谦虚坚韧,但有时却又显得缺乏担当,过于圆融,简单的说就是缺乏领袖气度,不敢为人先。 当然,这是指普遍表现,并不妨碍出现个别反例。 后世因为清朝愚昧落后,使得中国人经历了惨痛的教训。而后西风渐盛,甚至有人提出全面西化,虽然最终未曾实行,但不得不说,西方式思维仍然大范围注入,使得中国的传统教育模式几乎完全被西方教育模式和思想所取代。 但高拱显然不会有一星半点的西方教育思维,他所力行的仍然是传统的中国式挫折教育。因此他见高务实应答如流,虽然心中其实颇为欣慰,但面上却是不露丝毫,只是淡淡点头:“还算是用了些心的。”然后立刻话锋一转:“你可知我今日何以回来得这般早?” 高务实心中一突,暗道:我好像没干什么坏事吧? 当下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莫不是诸位阁老对某些事情有所争议?” “哼,有赵大洲在,内阁哪天能没有争议?”高拱面上露出一丝厌恶,摆了摆手,仿佛要赶走一只根本不存在的苍蝇一般:“不是内阁不谐——内阁再不谐,我也不会撒手不管,提前下值……我此来,是因为今日圣上召我过去,与我说起了一桩事。” 高拱目光炯炯地看着高务实,左手食指在几案上轻轻敲了两下:“一件与你有关的事,圣上征询我的意见。” 高务实心里咯噔了一下,暗暗叫苦:隆庆皇帝该不会真是什么话都跟高拱直说吧?难道那天出的主意,隆庆老大就这么简单的决定下来,准备问一问高拱是否反对,不反对就要实行了?可是……你实行就实行,别把我卖出来啊!我他喵的现在才八岁,你这么一搞,事情传出去的话,我将来还要不要混了?满朝官员不得把我当杀父仇人看待? 但高拱这么盯着他,他又怎敢不作回应?只好苦着脸,道:“三伯,我……我不知道什么事啊。” 瞧那可怜模样,倒是比喊“草民冤枉啊”差不了多少了。 高拱皱了皱眉:“你当然不知道……”他收回了敲桌子的手,摸了摸自己那把大胡子,略微抬头,眼睛顶着房梁,思索着,似乎在对高务实说,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圣上夸了你一通,然后说,太子希望你能进宫……” 高务实大吃一惊,直接跳了起来,说话都不利索了:“进……进宫?” 高拱被他突然这一下子惊得一抖,然后回过神来,用力一拍桌子:“大惊小怪什么,上蹿下跳,成何体统!给我坐好!”但他话音刚落,忽然自己明悟了过来,忍不住笑,指着高务实仰天打了个哈哈,乐道:“你这小子,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那个‘进宫’!” 事关小弟弟的安危,这事可疏忽不得,所以高务实仍是紧张兮兮,将信将疑地问:“进宫还分很多种?” 高拱微愠道:“谁敢让我高家的后辈行那背祖失德之举!”他有些恼怒地摆了摆手,也不打哑谜了,直截了当地道:“太子的意思是,他想让你进宫陪他一起读书。然则重臣子弟充当太子伴读之事虽然古时有之,但在我朝却无先例,圣上担心外廷议论,是以先来问我意下如何。” 高务实吃惊得嘴里能塞进一颗鸡蛋,半晌没说出话来。 高拱忽然凝神盯着他:“该不是你自己跟太子提起的吧?” 第015章 伴读之邀(下) 这话问得高务实哭笑不得,心道:所谓“陪太子读书”,在我那个时代可是嘲讽人的话呀,意思是专门给人当绿叶,整个就是一陪衬。就这种破差事,我还自己跟太子提及?我是脑子被雷劈了,还是天生就有自虐症? 连忙两手直摆:“没有没有,三伯,我怎么会出这种馊主意?” “馊主意?”高拱眯起眼来:“你且说说,这怎么就是馊主意了?” “呃……”高务实一时有些摸不清高拱的心思,但想来不管什么心思,至少三伯不可能会害自己,也就定下神来,稍加思索,答道:“其一,方才三伯已经说了,我大明并未有此先例,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倘若真行此事,必遭朝野非议,无论是对三伯今日亦或是对侄儿将来,都没有好处。” 按理说这是谨慎之言,绝对是正经的“为官之道”,谁料高拱却大摇其头,正色道:“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我高拱自问一心为国,又何惧污言秽语?务实,你务必谨记:瞻前顾后、忧谗畏讥,此辈或可窃当时官声,却难得万世贤名;负天下望,开风气先,此辈或将受当时攻讧,却必揽千秋赞颂!人生在世,草木几秋,何以留痕作影?既非权势,亦非财帛——任你有广夏万间,所睡无非一床;任你有良田万顷,埋骨不过一方。悠悠千百年后,人所能记者无非两种:忠,奸。” 高拱这番话说得高务实心中惭愧,自己一个穿越者,在许多方面对于这些“古人”都有心理上的优势,孰料却反而不如一位古人有担当。他不敢再坐着,正了正神色,起身拱手一礼:“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受教了。” 高拱摆了摆手:“这一条我不在意,你也不要担忧……坐下吧,说下一条。” “是,三伯。”高务实老老实实坐回去,沉吟了一下,道:“倘若第一条三伯并不在意,那这其二,甚至其三,也就不必说了。反而……” “反而什么?” 高务实慎重地放慢语速,缓缓道:“反而,若真如此,倒也有不少好处。” 高拱盯着高务实的双眼,认真地道:“你是不是想说,这好处就是……今日之圣眷,来日之圣眷?” “是!”高务实这次却不藏着掖着,也不怕惹高拱生气,直言道:“三伯,无论今日之圣眷,还是来日之圣眷,只要我等求此圣眷的目的,不是要把持朝政、营私舞弊、鱼肉百姓,瘦天下而肥一己,而是要整肃朝纲、刷新吏治、富国强兵,那么侄儿以为,这圣眷求之无愧。” 高拱本已准备好驳斥,但不料高务实说的却是这样,不禁迟疑起来,沉吟半晌,时而展颜、时而蹙眉,到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只是这般行事,委实称不上什么光明正大……” “三伯多次教导小侄,凡事以做事为第一前提。再说,巩固圣眷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古往今来无数大臣,但凡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谁还能缺了圣眷?要真是连圣眷都不需要就能成大事者,那……才真是可怕。” 那是自然,无须圣眷也能成事的,要么效伊、霍,要么仿操、莽。 高拱听了,又是轻叹一声,这话说的是事实,他也无从驳斥。 高务实就继续问道:“那今日圣上提起此事,三伯是如何回答的?” “我只推说事关重大,须得仔细思量,所以眼下既未应允,也未拒绝。” 高务实点了点头,起来踱了几步,问道:“太子尚未正式开蒙?” “圣上不想让太子年岁太小就受规过甚,因此正式开蒙的确是还没有,不过据说已经识得不少字了,像《三》、《百》、《千》据说都已经读过。至于学得好不好,我就不是十分清楚——听说这些是李贵妃亲自教的,冯保几个在一旁帮衬。”高拱想了想,问道:“怎么,你觉得太子应该开蒙了?” 高务实心中有了底,但却不肯现在说出来,只道:“倘若我果去宫里伴读,我已读《四书》而太子尚未开蒙,那可不就全是耽误我自己了?所以太子若真要我伴读,就应该早点开蒙,一来于开蒙一事,我多少能帮衬着太子一些;二来,我自己也算是温故而知新。” 高拱却不急于说话,端起茶杯,轻轻转着杯盖,细细思忖,老半晌才道:“我方才说,我不畏人言,此非虚言,但我所以不畏人言,其中有一个原因:余少出名家,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十七岁以‘礼经’魁于乡。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并选为庶吉士。二十一年,余授任翰林编修,九年考满,升翰林侍读。三十一年,为裕王主讲。三十七年,迁翰林侍讲学士。三十九年,升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四十四年,景王薨于藩,余升礼部尚书,召入直庐,得服飞鱼。四十五年三月,由徐华亭荐举,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高拱说到此处便即打住,高务实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回答道:“我大明对对读书人尊之重之,三伯进士出身、翰林清贵,不仅是今上之帝师,为官履历亦堪称完美,是以旁人即便污言诽谤,其能下嘴之处却也不多,轻易动摇不了三伯;而小侄就不同了,黄口小儿,既无文名、又无显举,何以为太子伴读?于是朝野不安,民间议论,必是纷沓而至,届时……便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局面了。” 高拱见自家这小小年纪的侄儿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说,还面无惧色、泰然自若,不禁大异,忍不住问道:“你既已料定会有这般局面,就一定知道这般情况可是异常严峻。犹记得前年,你三伯我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请辞归乡。有道是:文人一支笔,杀人不用刀!可你……却为何这般镇定?” 第016章 李代桃僵(上) 高务实笑了一笑,施施然道:“若只是圣上这么提上一句,侄儿便急吼吼入宫做了这个伴读,那自然要遭朝野议论、士林鄙夷,说我高家谄上。然则……侄儿有一计,只需在此之前先做些准备,到时候恐怕他们比我们还着急,要赶紧把我送进宫陪太子读书去。” “哦?”高拱此前只知自家侄儿读书聪慧,却不知他竟还有其他谋略,不禁反问:“计将安出?” 高务实微微扬眉:“此计名曰:李代桃僵。” “说来听听。”高拱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正了正脸色。 高务实重新坐下,伸出一根手指:“三伯,眼下朝廷大事,是不是定策于内阁、报呈于陛下、施展于部院?” 高拱答道:“那是自然。” “开国、靖难两系诸勋贵可有什么说道?”高务实笑眯眯地问道。 “两系勋贵?”高拱撇了撇嘴:“自土木之后,勋贵之威便已折损大半,而眼下距土木之难又过去这许多年,任他哪一系的勋贵,也不过高爵厚禄荣养着罢了,哪还能真正参预朝政?即便是朱希忠、张溶等寥寥几人,平日里也不过唯唯诺诺,做些代天郊祭之类的面子活儿罢了。” “即便如此,朝臣们可肯放任勋贵胡乱邀宠?”高务实笑容依旧。 “勋贵胡乱邀宠?”高拱皱了皱眉,面上的不屑却顿时收敛了起来,很是慎重地问:“此言却是何意,哪家勋贵胡乱邀宠了?” 高务实笑着摆摆小手,大模大样地道:“三伯不必紧张,现在自然没有,不过……我们可以让他有。” “我们?”高拱眉头皱成川字,又瞪了他一眼:“不要打哑谜,有话快说。” 高务实嘻嘻一笑:“三伯,我此来京师之前您便交待,让我注意言行,在京师切不可任性妄为……” 其实这话的言下之意很简单,高拱当时的意思不过就是:京师这地方藏龙卧虎,你三伯我虽然深受圣宠,但你要是在外面老跟人起冲突,特别是老得罪一些大有背景的人,那也是很麻烦的事,所以你小子给老子注意点,别没事就乱得罪人! 高务实见高拱面色不变,心知这种话点到为止,多说无益,便继续道:“是以侄儿来京之后便找府中门子问过了京师各皇亲国戚、勋贵重臣家的大致情况。” 高拱面色稍霁,颔首道:“这倒是要算你有心了……不过这跟你之前所言有甚关系?” “成国公朱希忠之嫡长孙朱应桢时年九岁,英国公张溶之嫡长子张元功时年八岁,临淮侯李庭竹之嫡长孙李宗城时年七岁。”高务实目光炯炯地看着高拱:“如果圣上先召他们这些人陪太子玩耍……” 高拱先是听得目瞪口呆,继而面色大变,猛一伸手做出阻拦之状,道:“万万不可!若是这般,满朝上下非炸了锅不可!” 高务实却哈哈一笑,面色有些得意:“可是三伯,这些勋贵,按理说可都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之族,他们的子嗣与皇族之间多有情谊,那也是情理之中。圣上既然想让太子的童年多些欢乐,与这些世代忠良之后一起玩耍些时日,至少明面上来看,也没有什么大逆不道之处吧?” “你哪知道这里头的轻重?”高拱急道:“那些人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大堆理由来劝谏陛下,什么太子年岁已长,仍未出阁进学,已是迟了,更不宜嬉戏玩乐;又可以说太子乃国之储君,圣学未成却与整日与臣下之子厮混,如此君何以为君,臣何以为臣,实取乱之道也……你还怕他们没话说?到时候通政司里面又要堆上一大堆谏疏,徒惹圣上烦忧!” “正是要他们上疏劝谏,正是要圣上为此烦忧!”高务实也突然正了正脸色:“三伯,您想想,一旦真到了那般局面,您再出面,请圣上召我进宫为太子伴读,外廷会怎么想?” 高拱不由一怔。 高务实却接着道:“他们会觉得您是站在整个文官集团的立场上,用一个半正式的‘伴读’来压制勋贵集团用以‘谄媚’太子的‘玩伴’!这代表您是在想方设法保全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毕竟,如果勋贵集团与太子的联系太过密切……纵然陛下春秋鼎盛,但将来太子也总是要登基的。” “慎言!”高拱一拍桌案,瞪了高务实一眼。 高务实立刻闭嘴,但他知道,话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高拱对于“文官集团”、“勋贵集团”这两个新鲜词汇的接受能力很强,丝毫没有受到困惑,只是心里惊得有些厉害,甚至看向高务实的眼神都有些变样。 这小子是个什么样的妖孽啊?即便按虚岁算都只有八岁而已,竟然已经洞悉文官与勋贵武臣之间的利益冲突,甚至还能在如此层面上加以利用?这要是等他长大,真的金榜题名之后,那还了得?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只怕也为时不远! 沉默半晌,高拱才沉沉问道:“务实,你可有什么理想?” 高务实略微诧异,却还是平静地回答:“圣人垂拱,万世不替;富国强兵,中兴大明。” 高拱听罢,如释重负,很是松了口气,露出难以言喻地眼神,看着他,缓缓点头:“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之言。” 高务实有些理解他的心思,但却假作不解其意:“这是自然,三伯何以有此一说?”又立刻转过话头:“三伯,您可是答应了?” 高拱再次长出一口浊气,道:“我可以先答应下来,不过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你怎能确定偏偏是你进宫为太子伴读?须知朝中大臣人数众多,其家中也未尝没有年岁合适的子弟可供选择。” 高务实笑道:“这个简单,其一,太子眼下只认识我,且对我观感似乎还不错,这是一大优势,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其二,我有一策,可让宫里宫外对我为太子伴读都无从反对。” “哦?”高拱眼下已经一点不敢小看自家这个小小侄儿,不禁摸着胡须问道:“你有何策,这般笃定?” 高务实却笑道:“小侄有何策,此时倒不急着说,只消三伯为小侄稍作安排,小侄定让内廷外廷皆大欢喜,无不称心。” 当下便将自己的构想为高拱一一说明。 高拱听罢,却稍稍有些迟疑,慎重地道:“你这……排场可是不小。也罢,我便信你一回,这些安排,虽说连后宫都牵涉到了,但只要说动圣上,倒也没有什么难办。那好,你便好生准备准备,我自会找个时候与圣上提及,想必圣上能够应允。” “多谢三伯,侄儿定不辜负三伯一番苦心。” 第016章 李代桃僵(下) 高拱走后,高务实便坐在书桌前沉思,时不时还有些摇头晃脑,嘴里头似乎也在默念默念着什么。一旁的赏月见得新奇,趁高务实端茶喝水之时插嘴问道:“少爷是在温习功课?” 高务实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有些得意地道:“有本书多年前读过,近来怕是要用,所以看看是不是还记得。” 赏月听得先是一愣,接着噗嗤一笑:“少爷是在逗弄奴婢吗?您虚岁都才八岁,也好说‘多年前’读过什么书?” 高务实摆摆手,理直气壮地道:“你看,孤陋寡闻了吧?所谓‘名须没世称才好,书到今生读已迟’。你有没有没听过禅宗有个说法,叫做‘宿慧’?” “宿慧?那是何意?”赏月显然对佛学并无研究,自然不解其意。 高务实一副好为人师地模样:“宋真宗时有本书,叫做《景德传灯录》,里头最早提到‘宿慧’一词,原文我就不说了,总而言之,所谓宿慧,就是前世带来的智慧。” 赏月听得一怔,将信将疑地问:“前世带来的智慧?哪有这种事?” 高务实神神道道地问:“有些人在读书的时候,有时候明明读的是一本从来没有读过的书,书中内容也肯定是第一次见到,但偏偏就会突然感到:‘呀,这我以前看过’!你瞧,这个其实就是宿慧了……你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 赏月呆了一呆,忽然睁大眼睛:“好像真有过呢!那……那我也有宿慧?” 高务实哈哈一笑:“宿慧这种东西,但凡前世读过书的,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只是有些人多,有些人少,至于我呢……这个宿慧就比较多了。” 赏月作为高务实身边人,早知自家大少爷乃是“神童”,闻言不仅没有怀疑,反倒恍然大悟:“难怪少爷生而聪颖,原来是有这般宿慧!”当下目光都有些不同了。 高务实摆手笑了一笑,不再多言。 其实禅宗确有宿慧一说,但高务实于佛学并不精通,有限的一些了解多半是从当年南怀瑾先生的文章中看来的,“宿慧”说也是如此。不过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可跟宿慧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总需要解释一下自己“生而聪颖”这回事吧?因此将这套宿慧论以拿来主义的方式用了一用。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高务实神神叨叨的轻吟慢诵终于结束,他用力伸了个懒腰,刚要站起来,就闻到一股茶香,回头一看,却是听琴端着茶盘过来了,茶盘上放着一杯香茗。 “大少爷,请用茶。”听琴的个性比姐姐内相不少,说话的风格也相对内敛,呈上香茗就乖巧地玉立在旁不再多言。 高务实看着摆好的茶盏,心里不由感慨,“旧社会”的大家世族培养下人也是一门大学问呐,她们是怎么看出我正好这时候就打算休息的呢?当年我干了几年秘书,也只能在书记工作完毕的时候紧赶慢赶地给人家泡茶,可你瞧人家小姑娘,居然还能预判。可见有些东西从小学起和长大了再学恐怕还真有差距,又或者说……她们毕竟是专业的? 稍稍发了下呆,高务实收起这些心思,一边端起茶杯慢慢喝着,一边心里又琢磨起“正事”来。 按照他的“远景规划”,在考中功名之前,自己要做的事情本有三件。 首先,提前创办一些“企业”,一边夯实财力,一边培养人才。毕竟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情,光靠大明的教育体系培养出来的人才可远远不够,而培养人才最好的办法则是让那些苗子边学习边实践,尤其是一些工商业人才更是如此。要知道在现代社会,一个刚从象牙塔出来、毫无半点经验的学子,转头就想成为一名虑事周全的大企业家,那基本不可能。也许有极个别优秀的二代一毕业就开始管理不小的盘口,但那是有前提的:他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们拥有良好的家庭熏陶,同时在他们工作的时候,其父辈还会安排足够放心的干将辅佐……这些都是重要前提。眼下这个大明,有几个人能理解高务实将来要做的事情?不培养人才,将来一定事倍功半。 其次,要熟悉这个朝廷,也让这个朝廷熟悉自己。前半条相对容易,有高拱这位隆庆第一宠臣的伯父在,自己要熟悉这个朝廷还是有很多机会的,甚至可以多方位、近距离的观摩、体会。但后半条就比较难一点了,毕竟自己眼下只是个八岁小童,就算表现得成熟一点,在人家眼里恐怕仍旧只是个孩子。如果只是做到让那些值得注意的朝臣记得“高肃卿家的侄儿好像还挺聪明”,那基本没有什么意义。自己要努力做到的,乃是让他们打心眼里意识到“高肃卿那个侄儿从小就惊才绝艳,将来一定是国之栋梁”。这两种情况乍一看差别似乎不大,其实大不相同,前者无非是聪明一点,可小聪明也是聪明,有小聪明的孩子多了去了,将来却未必有什么大出息;后者的聪明却完全不同,是要让他们从小就不敢小觑自己,或乐见其成、或胆战心惊地等着自己将来如日东升、操权执柄!要达到这个目的,可就难上加难了。但却惟其如此,自己在士林、朝堂才会有影响力,将来改动大明某些智障一般的祖制,才会降低一些难度——王安石当初若非养望多年,安敢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等惊世骇俗之言?因此自己要做的这第二件事,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养望。 第三件事,则是短期内最关键的“近忧”——力保高拱不倒!历史上隆庆帝尸骨未寒,高拱就被张居正、冯保联手扳倒,明明是隆万大改革的先驱,绝大多数有意义的改革都是由他发起,谁料最后却被张居正截胡,在后世生生被遗忘到了天涯海角,世人只记得一个为改革呕心沥血、英年早逝的“万历首辅张居正”,却根本不会记得那个“有干济才,勇于任事。既为首辅,更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其筹边、课吏、用人、行政,不数年间,成效卓然”的高肃卿!简直是既悲催,又荒谬! 第一件事,眼下已经开了个头,自己手里头资本有限,一时间急也急不来;第二件事,眼下有个意外出现的好机会,自己已经临时作出了应对,希望能够如愿以偿,但具体还是要等高拱的安排才好继续;唯有第三件事,眼下还只是一个设想,实际上根本连门槛都还没摸着,得抓紧时间找机会了……当年有句话说得好: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第017章 理清思路(上) 说是这么说,想是这么想,但创造机会也并不是易事。按照此前高务实的想法,原本历史上的倒高三人组,其实也并非一开始就是铁板一块。 这里头,真正和高拱有着不可调和的政治矛盾的,只有张居正。虽然高拱和张居正目前正处于蜜月期,且此前也多数处在政见相近的情况,二人的政治目标也颇为一致,或者至少说是颇为类似,但他们二人有一个永远无法开解的矛盾:即便大家都是改革派,可是……谁主谁从? 后世有些学者囿于历史偏见或狭隘地域观念,强行把高、张对立起来,认为张是改革家,而高则是“奸相”、“佞臣”。这种“褒张贬高”的倾向即使在高务实穿越前还有一定影响。而事实上,高、张二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互相保护、互相帮衬,不仅在政治上倚为同盟,在学术上也有颇多共同之处。然而可惜的是,从个性而论,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恐怕都认为隆万大改革的英雄人物,只需一人足以! 高务实自穿越后没多久就打定主意帮助高拱,这里头自然有很大一部分原由是因为自己穿越成了高拱之侄,而如果要“更好更快”的拯救大明,这个身份十分有用,高务实不想抛弃。但他自问也不是完全由屁股决定了脑袋,因为高拱从各个方面来讲,都是值得他倾力维护的。 从历史来看,在政治上高拱开创了明中后期“隆万大改革”的先河。之所以能称之为开创,是因为高拱有三个“首先”。即首先奠定了隆万大改革的理论基础——“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的变法思想;首先提出了隆万大改革的政治纲领——《挽颓习以崇圣治疏》(高疏于嘉靖四十五年提出,张居正《陈六事疏》于隆庆二年呈上);首先把改革思想和纲领付诸实践,他的改革还为张居正的改革奠定了人事、政策基础。有这三个“首先”,开创一词,高拱当之无愧。 而在学术上,高拱则是明代实学思潮的先驱者。嘉、隆、万三朝本是阳明心学和经世实学的勃兴时期(虽然心学逐渐变味了)。但高拱通过批判此时心学空虚寡实之弊,全面阐发了其实学思想,即“天地之间惟一气”的元气实体论,提出“在天有实理,在人有实事”的实理实事论,“事必求其实”,“虚心以求其是”的求实求是论,“官修实政而民受实惠”的实政实惠论。他的实学思想对明清之际整个实学思潮的鼎盛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从宋元明清气学发展得高度来看,高拱既是明代气学阵营的重要代表,也是构成从张载到王夫之气学发展的中间环节,具有非常重要的承上启下历史地位。 而且高拱绝非一个只提理论而短于实践的理论学者,他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实干派。尤其是高拱在隆庆后期职掌吏部继又提任首辅后,针对嘉靖中期以后的诸多弊端,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改革。 在吏治方面,实行进士举人并用,破除举官舞弊陋习,创建人事档案,建立任官梯队,完善地区回避制度,州县正官年轻化,精简机构,健全考核制度,打击行贿受贿等。 在军事和边政方面,破除兵部“一尚二侍”旧体制,建立“一尚四侍”新体制,兵部司官精选久任,选拔边才充实兵部司属,建立边帅休假之制等。 这些改革很快取得了显着功绩:在西北迫使俺答称臣纳贡;在东北取得辽左大捷;在西南和平解决安氏内乱;在南方取得“岭寇底宁”之效等等。 而在法治方面,高拱也有上佳表现。他督令观政进士讲求律例,实行刑部司官久任之法,强化州县正官问理刑名之责,弭盗安民,严惩酷吏,平反重大冤案等。 在理财方面,高拱加强钱粮官员的任用,完善税粮征收措施,推行清丈改革,实施一条鞭法(这功劳在后世全给了张居正),力行惠商政策,整顿币制等。 在漕政方面,高拱推行河海“二路并运”的整治方案:疏通漕运,开凿新河;破除海禁,恢复海运。 总之,高拱的改革取得了“官修实政而民受实惠”的显着效果。后世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着名的教育家、史学家、哲学家,郑州大学首任校长,历史学系的创始人嵇文甫先生就提出“高拱是一位很有干略的宰相,在许多方面开张居正之先”。然而,“江陵成为中国近古史上特出的大政治家,赫然在人耳目,而新郑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其实新郑于江陵还是先进,江陵的学术和事功有许多地方实在可说是渊源于新郑”。嵇先生不仅肯定了高拱的改革功绩,而且也阐明了高、张在学术和事功上的传承关系。后世史学界提出高拱主持的隆庆改革是创始期,张居正主持的万历改革只是隆庆改革方案的合理延续,合称为“隆万大改革”的论断,就是对嵇先生这一观点的继承和发展。 因此,高务实对于“保高倒张”是没有什么内疚之意的。在他看来,反正你俩的政治目标实际上差不多,执政能力搞不好高拱还强了一线,至于对皇帝的教导能力……高拱教导出来的隆庆皇帝虽然能力谈不上多强,但至少他至始至终都对高拱保持着足够的信任,也肯放权放手让高拱做事;张居正教导出来的万历皇帝虽然实际上能力并不差,却最终变得性格扭曲,不仅打倒并鞭尸了自己的老师张居正,最后还因为国本之争,闹得君臣不和,双方几为寇仇,天下喧然。 所以,三人组里头,第一个完全不用考虑拉拢,只需要考虑打倒的,就是张居正! 不就是政治人物之间的互相倾轧嘛!当年好歹也在县委混过、镇党委干过的高书记不屑的撇撇嘴:我干这个事没有心理压力。 那么,李贵妃和冯保呢? 第017章 理清思路(下) 李贵妃将来会是李太后,一般来讲,这个身份就已经决定了这个人只可能去拉拢,倒是不大可能倒的,因为倒不掉——将来她作为皇帝生母必然要尊为太后,除非她干出秦始皇他老妈当年那样的丑事出来,否则拿什么理由去倒?而其他方面就算人家真干出什么错事,万历皇帝为了维持自己“纯孝之君”的颜面,也绝不可能对自己亲娘下手,到时候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然,李贵妃将来虽然会被尊为慈圣皇太后,但排在她的前头的其实还有一位,就是当今皇后、将来的仁圣皇太后陈太后。如果能坚决说动陈太后站在自己一边作为内援,外廷这边高拱再安排好一些手段,虽然“倒”不掉李太后,但还是有机会逼得李太后无法过问政事的。譬如李太后那个后世名声奇差的老爹、国丈爷李伟,就是一个定时炸弹,要利用利用也不能说完全没戏。但这个办法,成功几率未必多高,因为陈太后和清时原本排名在慈禧之前的慈安皇太后性格似乎差不多,是那种仁厚温婉之人,更不要说她对李太后和朱翊钧都非常亲切,要拉拢她反对李太后母子,理由也不好找。况且,就算拉拢住了陈太后,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这种事情一旦失败,后果太过严重,非到万不得已,高务实绝对不会选择。 至于为什么高务实考虑的都是在隆庆帝驾崩之后的处置,原因说穿了一文不值:眼下皇帝的两个儿子都是李贵妃所出,于国有大功,而她一个安居深宫的娘娘,又没有干出什么明目张胆妒忌争宠的事儿来,哪怕是高拱这样的宠臣,也找不到理由扳倒她。 这么看来,三人组里头,李贵妃基本上就是只能拉拢、亲近的一个,坚决不能反过来行事。 那么,冯保呢? 高务实仔细想了想,如果按照原先的历史来看,冯保当然可杀。历史上他对高拱怨恨极深,正是诬陷高拱事件的一手经办人,要动他,理由充分得很。而且动他并不算难,虽然此人在宦官里头算不上特别坏,但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即便眼下他并不是最当权的宦官,可能还恶迹不彰,可这是大明朝,文官找宦官麻烦甚至不需要什么道理。譬如高拱这样的身份地位,哪怕就跟皇帝说一句“此等阉宦,竟敢对我不敬”,冯大伴的下场恐怕就颇为不妙了,人头落地虽然不至于,但发配出宫做个某地镇守太监,却是完全有机会的。 然而高务实却知道,这个人能不杀最好还是不杀,能不动最好还是不动。 为什么?因为他是李贵妃的人。 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得看主人。 虽说如今隆庆爷健在之时,高拱要对付一个区区冯保,简直再简单不过了,可杀一个冯保容易,李贵妃那边的态度就很难把握了。 再说,今天动了冯保,明天李贵妃就不能再用一个张保、王保?所以冯保的脑袋不重要,重要的是冯保所处的位置。冯保对于高拱而言,其真正重要的位置,并不是他眼下真正在外头拿得出手的内廷官职,而是太子“大伴”这个身份。 依照大明朝的惯例,太子的大伴在太子登基之后,基本上就是新君最信任的内宦。皇帝最信任的内宦是个什么地位?前有刘瑾、后有魏忠贤。 虽然历史上万历亲政不久就自己动手处理了冯保,可在没亲政前,他也没敢把自己老妈安排在他身边的这位大伴怎么着啊。万一隆庆帝还是如历史上一样英年早逝,那么李贵妃就仍是代表皇室的最终话事人!而且这一代表就是十年! 那么,对于冯保也最好采取拉拢态度。 毕竟对于高拱而言,只要没有张居正,冯保一个人并不能对他形成致命威胁,而且将来隆庆驾崩之后,他本就是头号顾命大臣,他需要的并不是斗倒这个、斗倒那个,恰恰相反,他在那个时间段里最需要的是稳定。 同样,只要没有张居正,或者说只要没有一个类似张居正这样随时可以取代高拱的人物存在,李太后怎么去动高拱?动完高拱朝廷怎么运转?如果当时没有张居正这样隐藏于高党阴影之下的反对派,百官众口一词,李太后又不傻,怎么可能去动高拱? 更何况历史上李太后动高拱可不是像野史里说的那样,什么她跟张居正有一腿——开什么玩笑,隆庆驾崩之前张居正有什么机会跟她见面啊?就算能有极个别见面的机会,难道还能是没有外人在场的?在朱元璋定下的那无比森严的后宫制度下,一位贵妃和一位内阁大学士还能有机会单独见面? 所以她纯粹是因为冯保的诬告,真正以为高拱有二心——万历的皇爷爷嘉靖就是在正德帝死后被当时首辅杨廷和找出来继承皇位的!虽说朱翊钧毫无疑问是隆庆的血脉,名正言顺由太子继位的,按理说高拱并没有任何法理可以废帝改立新君,可是……万一呢?隆庆帝在世时事事依靠高拱,简直是万事不决问高拱,李太后就算下意识里也会认为高拱此人厉害得紧。既然厉害,那万一这么厉害的人起了歹心,真要废帝新立,还怕他找不出个理由来? 这才是她作为一位母亲、一位太后所最不能容忍、也绝对不敢冒险的事! 历史上高拱倒台,说白了就是张居正出主意、冯保执行诬告,最后导致两宫太后和小皇帝急切之间、惊怒之下什么后果也顾不上,直接下旨彻底撸掉了高拱本兼各职,让他速回原籍——也就是通常说的一杆子撸到底。 高拱这边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又不是真有二心,自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除了领命回家,还能干什么? 说到底,是高拱自己大意了,同时张居正和冯保那一击却正中要害! 因此高务实认为,只要拿掉张居正,稳住冯保,再劝高拱在隆、万交接之际万事以稳定局面为先,接下来的局面自然海阔天空。 如果还能提前布置布置,让李太后甚至小皇帝对高拱也有足够的信任,那就更加稳如泰山了。 第018章 香皂厂址(上) 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首先思路理清,分清主次轻重,然后抓住重点进行针对性的布置安排,这是高务实前世在工作中学会并养成的习惯。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确保高拱在隆万之交时不倒台,将首辅和首席顾命大臣安安稳稳地做下去;其次是养望,至少要在京城官场、士林上下甚至皇室之中给人留下少年英才、才堪大用的好印象;最后则是打造自己的实业班底,为将来引导大明的发展转型做好铺垫。 如果直白一点说,第一步是稳住自家在大明政坛的地位,这是关乎生死存亡的事情——当然这说得可能严重了点,毕竟张居正历史上也不是要弄死高拱,只是终结他的政治生命。然而这件事如果不办好,那至少张居正当政的那十年高务实就什么都别想干,只能老老实实潜伏着。虽然从高务实的年纪来说,潜伏十年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知道大明的将来可是一件坏事接一件坏事,能不浪费时间就最好不要浪费时间,毕竟在高务实看来,张居正那十年的改革干得并不如后世许多人以为的那么漂亮,很多问题他根本没有很好的解决,了不起就是跟李鸿章一样当了个裱糊匠。 第二步说穿了就是为将来自己金榜题名、步入政坛提前做出准备。官宦世家的优势可不只是经济资源、教育资源这些看得见的好处,看不见却一定能享受得到的最大资源其实就是人脉。高务实自己前世就是从政的,虽然位置低点,但道理相通——你上头有人提携照顾、身边有人帮衬配合、底下有人摇旗呐喊,这样还办不成一些像样的事儿来,那你这个人就真的只能说是能力太差了。高务实前世秘书出身,平时干的很多就是些预先安排和查漏补缺的事,像这样的提前布置之类,早就成了行为习惯,根本不足为奇。 第三步就更是长远规划了,当然也意味着眼前的好处——没有产业,哪来的资本去交朋友啊?这世道,当然还是会有一些单纯地看你这个孩子表现不错,方便的情况下顺手帮你点小忙的好人。可那显然是不够的,更多的人只会在你成功之后才冒出来附和你、赞扬你,更不要说如果你跟人家半点交情没有,你万一有个虎落平阳的时候难道能指望人家单单出于道义就豁出命来救你?太天真了,高务实从来不敢指望这个。有道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要想人家豁出一切给你雪中送炭,就一定要让人觉得送了这趟炭,对他自己大有好处!又或者不送这趟炭,他自己一定也有大麻烦!如果这两点都能达到,那就大可不必担心,豁出命来救你的人一定少不了。可是怎么达到啊?首先一条,你得有钱,你得经营得起这么大的人际脉络! 人脉这种东西,不谈钱的当然也有,但首先,那个不稳。你想着自己虎落平阳之后,某个你叔叔伯伯的朋友或者你平时吟诗作画认识的朋友会出于道义来拉你一把?如果你这个事情麻烦不小,万一人家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呢?万一人家觉得你叔叔伯伯自己都不在了,人情早淡了了呢?万一人家就是怂呢?万一人家干脆就是怕麻烦呢?这些有的没的,全都没法确定,所以根本不能指望。 能指望的,只有那些跟你有利益联系的。无论是帮了你这把之后,可以从你这儿拿到大把利益的,还是不帮你这把就要损失大把利益的,都行。这些人脉,才是关键时刻基本上不会掉链子的人脉。为何?君不闻“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杀人父母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啊! 所以,官场要想混得好,有钱也是硬道理——不是说你非得去给人行贿送钱,但迎来送往、礼尚往来这是人之常情吧?你平日里跟人交往,出手大方、从不叫朋友吃亏,人家能不喜欢你,谁不肯跟你交朋友?如果你手段再高明点,譬如你有个什么生意,朋友觉得也还不错,投点闲钱在里头跟一股,你果然每次都能赚钱,赚了钱从来都是按时按量给他分红,人家能不喜欢你?人家能不信任你?人家能容忍你出事? 这就是利益攸关的好处。 所以要想人脉广,除了多结交志同道合之辈外,自己也还得有底子,得要有资本,有产业,有赚钱的门道。 香皂产业是高务实定下的起家产业,这个买卖在大明弄出来当然是典型的新兴产业,新兴产业的一个主要优势就是竞争小而利润高,劣势通常是推广起来有时候比较麻烦。 但高务实不怕推广难。 这年头的人做生意还比较老实,流行的思路还停留在“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个层面,某家的优势产品要想推广开来,基本是靠口碑,靠口口相传。说真的,这种原始推广水平对于高务实这个在商业社会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而言简直弱爆了。 当然,由于是起家产业,所以必须一炮打响,这就对产品本身提出了要求——虽然高务实认为自己完全可以把七分好的产品吹成十分好而且让人对此深信不疑,但如果产品本身就是十分好,那岂不是更好?吹上天去也不怕。 因此对于香皂制造的进度,高务实还是很关心的。他的这种香皂,放在后世就是所谓的手工皂,当然比后世一些精制手工皂要粗糙一点。但再怎么粗糙,制造流程还是基本类似,皂化反应的时间必须要等,所以他在高府和自己手底下几个人倒腾了十来天,才总算是倒腾出了十几块。 由于香皂的调香不比香水,分不了什么前调、中调、后调,香皂调香基本就是一次定型的混合香型。但混合定型也要讲究一个突出主香味,而且调香的定香剂和精油都会对皂化反应产生一定的影响。所以经过大几十次试验,这十几块香皂虽然已经制成,但还需要等个十多天皂化反应全部自然完成才能使用。不过,虽然还不能使用,但已经可以闻香了,他现在场地有限、人手有限,所以这第一批试制品也没有太多花样,一共只有两个香型:薄荷香型和月桂香型。本来按高务实的计划,第一批试制品里应该还有茉莉香型,但此时毕竟是冬天,京师各大药铺都没有多少茉莉存货,就算有也是干茉莉,因此没法用来炼制精油,只好先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单子,待到半年后茉莉花开的时节再说。好在薄荷与月桂是大明百姓常用来制作香囊的原料,要不然高务实就只能换个思路先做硫磺皂了。 第018章 香皂厂址(下) 这十来天的时间里,高务实除了进行香皂的试制之外,对其将来的生产安排也是做了些事的,比如将来的“厂区”选址工作就一直在进行当中。 高务实手头虽然有一笔“巨款”,但京师居,大不易,大明京城的房价比他穿越前的首都房价没便宜到哪去,反正以他这点钱,只能买个京城内偏僻处的小院。偏僻其实不要紧,毕竟香皂的生产工艺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本来就要保密,偏僻没准还是个优势,但只是个小院就明显不够使了。制造香皂虽然并不是个需要占地面积大的产业,如果只是供应皇宫大内,一个小院大小的生产面积按理说也差不多了。但高务实的目标是要产业化而不是作坊精制,因此在京城里头生产就只能放弃了。 京城城外要买地买房也不是很方便,大明一百好几十年下来,勋臣贵戚早已将京师附近的好地占了个七七八八,皇家的田庄再算进去,几乎没有多少可以随便买进的土地。按理说高拱的身份摆在这儿,要买点地其实还是可以想办法的,但高务实又不敢打着高拱的幌子去干这个,一来二去,不得已只好把算盘打到了舅舅张四维的头上。 派高小壮去一问才知道,巧得很,张家虽然在京师周边也没有什么田地,但却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山间庄园,都是以供张氏家族中头面人物们闲暇休憩为目的建造的,地处幽静之所,而交通偏偏还算便捷。 高务实一听大喜,豁出脸去,亲自上门打算死乞白赖地跟自家大舅说要买下一座来,至于买地之资,就从自己接下去的例钱里头一个月一个月的扣。 也不知道是不是京郊这种不带多少田地的纯庄园不太值钱,张四维根本没问多话,就说了这几处庄园的位置,让高务实自己选上一处。 高务实认真听了听,果断选择了后世门头沟附近的一处庄园。 张四维听了居然颇为欣慰:因为那处庄园是张家这几处庄园里头离京城最远的一座,占地虽然大,但因为远离京城,所以既安静又便宜。当然以张家之巨富,张四维并不会因为送给外甥一处庄园而心疼,他欣慰主要还是因为那庄园僻静——他以为高务实是要找一处安静的庄园安心读书,虽然心里略微觉得那地方离京城远了点,但他认为安静这一条对于读书而言优势很明显,因此没有多想,当场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门头沟那一块,在后世来说当然离京城不算远,但大明时期的京城虽然很有可能是当时世界第一大城,可即便如此,又哪有改革开放那么多年后的天朝首都那般巨大?此时的门头沟地区放在“京郊”这个区块里头都已经是很偏僻的位置了,妥妥的远郊,因此那座庄园占地倒是相对可观。 高务实是被高拱带来京师放在身边亲自调教的,自然不能随意跑去门头沟这么远的“荒郊野外”去浪,因此只能派高小壮和马夫高陌两人前去实地考察。这两人去了足足两天,回来报告高务实说那处庄园根本不是什么占地可观,而是占地巨大——当然也只是他们觉得巨大——他们的原话是:“除了占地百余亩的庄园本身之外,舅老爷还把庄园附带的大片山林一并送给大少爷您了”。 难怪人说中国南方园林讲究精致而北方庄园讲究气派,这庄园的面积不仅相当于两个苏州拙政园的大小,还干脆附带了一大片山林,能不气派吗? 不过这却正合高务实之意——选择门头沟的一个主要原因,不就是因为后世门头沟乃是着名的煤矿产地么? 煤矿这东西眼下并不值钱,但高务实要来可是将来有大用的,虽然目前这庄园附近的地面有没有煤矿还不清楚,但此处将来必然会成为他高某人的一个产业基点,有这个地方在手,就算没有煤矿,日后也可以想办法去买产煤地——左右门头沟附近多山少田,勋贵势力插手得不多,正是那种有用却不显眼的好去处。 根据高小壮的形容,那座庄园秉承着北方庄园一贯的风格,大气豪迈,虽然也有两处池塘,但整体风格还是比较质朴,尤其是不知为何,庄园里头修了足足三排库房,每间库房都不算小,一共得有二十几间。 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香皂“工厂”的生产车间和仓储保管室基本上算是不用另外花钱去盖了,对于资金实力有限的高务实而言具有少花钱多办事的重要意义。 厂址这就算定了下来,但显然不算完,因为工人的问题还没有着落,运输的问题也没有解决,而这两个问题哪一个都不好办。 高务实认为,香皂厂的工人至少得分成两类,一类是需要接触到一定香皂制造工艺的,一类是只需要卖点力气的。单说卖力气的那一类倒是应该不难办,就在周边地区招工就完事了,大明又不缺愿意做工卖力气的人。真正难的,还是那些需要接触到一定香皂制造工艺甚至配方的技术工人从哪来。 这个问题比较麻烦,虽然高务实肯定会采取切分工艺原则,把制造工艺分成若干份,比如称量的称量,调香的调香,水溶的水溶,封模的封模,分拣的分拣,观察皂化的观察皂化等等……但麻烦就麻烦在,本身香皂制作流程就不麻烦,这其中负责某些流程的人事实上很有可能看见两道工序,那对工艺保密而言就提出一定的挑战了。即便以最坏的情况来考虑,也只需要每个工序线上收买一个人,香皂的制造工艺就算被窃了。 从新郑高家自家调来一批家奴、家丁、家生子之类当然是可以考虑的办法,但高家毕竟只是官宦世家,又不是张家那样的巨富豪强,人手虽然是有一些,但终归也还是有限,即便这次香皂厂可以依靠高家家奴顶过去,将来再有其他产业不也一样要抓瞎?所以这事儿,高务实觉得还是要想出个长远一点的办法才算妥当。 第019章 伯侄论财(上) 其实有个办法可以解决用工问题,那就是签合同雇佣专业工人。当然这里的“专业”二字跟他穿越前有所区别,眼下这时代乃是大明,不是后世现代教育体系下的社会,很多人的“第一职业”,无论有地没地,都应该算是农民,但光做农民有时候并不能养活一家人,因此很多人还会去学一门手艺,有学木匠的,有学烧砖窑的,有学篾匠的,有学泥瓦匠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手艺人在多数时候只是把自己这门手艺当做第二职业,在种田的农闲时间才会去做,这就导致了用工很难长期不断——人家农忙时候就走了。一般这种称之为短工,而真正在用工之中,短工这个群体却是最多的。 对于习惯了后世工业体系下各类企业的高务实而言,这种模式他很不喜欢。因为你一个:“企业”,如果一到农忙时节就没有工人了,那不就得停产?停产的损失算在谁头上啊?还有,这次农忙一批短工回家干活了,下次农闲的时候,企业招聘来的短工是不是还是之前那批人?万一不是,他们这些新来的短工还要花一定的时间了解企业的生产生活制度不说,没准还要先给他们培训工作技能……这都是严重损害工业效率的呀。 所以在他看来,一个稳定的企业,最好是尽量减少这种短工,把短期雇佣变为长期雇佣,甚至干脆就让他们只干“工人”这个活儿。 达到这个标准,才是他心目中的专业工人,生产效率才会提高。要还不然就算改成长期雇佣了,但你白天在这儿做工的同时还在担心自家菜园里的肥施得到不到位,那工作效率能上得去么? 但这个问题就很不好解决了,后世不少企业有员工宿舍,但高务实现在根本不可能去建这个——这年头人家都是老大一家子人,你要是都安排住宿,一家人得多少平的宿舍才够住啊?要是只准住员工本人,那可真是全新体验,这年头有几个人肯放着老婆孩子不管来你这儿上班? 当然如果按照后世一位名震天下的马先生的说法,理论上来讲,企业招人这个事情,只要钱给得到位,无论如何都是能招到人的。可现在问题就出在这儿:高务实眼下钱不够啊! 想来想去,只能对现实妥协: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第一批人还是只能外招一批打短工的,至于将来怎么变更制度,那都是有钱之后才能考虑的了。 香皂厂工人的问题暂时只能这么办了,但运输问题也要考虑。虽然按照高务实的计划,最起码早期的香皂产品一定是属于高档货,也不算多么占地方,运输起来不能说多麻烦。 可是再怎么不麻烦,以眼下大明的交通条件,拖着货跑这么远可就不容易了——别看只是从门头沟到京城,区区百里路左右的距离(不是公里),放在后世也就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但在现在这年头,一天还到不了,中间还得打尖住宿一宿。 虽说香皂这产品刚开卖的早期,在高务实的计划中属于小而贵的货物,但正因为贵,所以安保也是要注意的。门头沟离京城近当然是治安环境的一大保障,一般有点儿见识的马匪通常也不会把主意直接打到京师附近来,可保不齐有些作死的呢?大明可不是后世红朝,两者之间的治安水平差距之大,那是天壤之别。高务实穿越到大明也有七八年,虽然年纪小难出门,但就算听身边人闲聊也能感觉得出来,这时代出远门你要是穿得锦衣华服却没几个五大三粗的随从家仆跟随,危险性在后世估计只有徒手无防护高楼外墙攀爬能比,跟伊森·亨特爬哈利法塔有得一拼。所以即便就从香皂厂找几十个强壮点的工人押运,总也得有个安排不是? 这所庄园的位置在后世门头沟王平镇附近,离永定河不远,按理说交通还算方便——因为去京城的话可以走一半左右的水路,但水路虽然相对便捷,却也不足以一天赶到,以大清早从庄园出发来算,走完水路上了岸基本上也就可以休息了,第二日再赶个早,傍晚才能进京城。这样的话,既需要船,又需要马车,最好还有两个自家的货栈建在从永定河上下岸的地方。 唉,这一桩桩、一遭遭,可都要钱呐! 要不也跟用工问题一样,先向现实妥协得了,船也好、马车也好,先都靠雇的,等日后有钱了再建立自家的一条龙体系。 但即便这两条都按这样的妥协思路先办了,也还有问题。香皂厂预定的位置在门头沟,离京有两日路程,高拱既然是要亲自督导高务实的学业,肯定不会放他单独去门头沟那边,那么香皂厂至少也得安排一个人管事才行,甚至没准一个人还不够,得搭个班子才好开展工作。 也就是说,还是缺人,而且缺的还是亲信。 八岁孩子哪来那么多亲信?就身边这四个,还是母亲张氏给安排的呢。 不行,还是要找家里要人才能办事,而且只能向新郑老家求援,找高拱都不太好。 想到这里,他又坐回书桌前,吩咐听琴研墨,认认真真写了一封家书,准备着人给留在新郑的母亲送去。 但临了却又想到一件事,要不要把香皂也给母亲送两块,以便证明自己没有撒谎,是真有产品,不是搞传销…… 再一想,这两块香皂还真得送,别的不说,自己手头这四个人都是母亲指派的,说不定也担负着监督自己的责任呢?毕竟自己现在只是个未成年的大少爷,母亲对他们来说是主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想到这里,他又把赏月叫了进来,让她从香皂试验品里薄荷、月桂两种香型各挑一块制作最好的,用上好的油纸包了,再拿了两个小檀木盒子装着,同家书一起送抵新郑。 第019章 伯侄论财(下) 晚饭时间,照例只有三人上桌:高拱、高夫人张氏和高务实,高拱的两位如夫人曹氏和薛氏按礼法于偏厅别席而食。 高拱的夫人张氏与高务实的母亲张氏并非蒲州张氏同族,高拱的这位正室夫人出身新郑的临县中牟县,中牟张氏在当地亦是官宦人家,累世大族——高夫人张氏的十一世祖为元代礼部尚书张圭。近些年来也还不错,曾祖为屯留令,祖父张嵩积善行孝,以孝着称河南,其父也曾为周府审理,甚至其晚辈之中也有佼佼者:高夫人的亲侄儿张孟男便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初任广平府推官,现任刑部员外郎。 高夫人在高务实的眼中,属于很传统、很典型的明代官宦人家出身的贵妇人,平时万事以夫君的意思为准,温和端淑,持礼待人,可惜不知为何,毕生无子。可能正是因为自己无子的缘故,她对高务实这个侄儿的态度不错,不过就高务实观察,她对高拱的其他侄儿侄女们也都不错,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觉得她是个好人。 高拱的两位侧室曹氏和薛氏,高务实其实也并不太熟,只知道曹氏原本生了三个女儿,可惜三个女儿都在十四五岁夭折,而薛氏本来生有一子高莱,却也在十三岁时夭折——说起来,高拱一家人确实有点惨。 高家门风严谨,食不言寝不语属于基本要求,这顿饭当然也不例外,就是安安静静吃完,无甚可表。最先吃完的是高夫人,但她吃完之后也就是安安静静等着高拱,当然这也是规矩。高拱其实吃饭比较快,但因为照顾高务实,最近总是刻意吃得很慢——因为按礼制,如果高拱这个一家之主放了筷子,桌上其他人都是不能再继续吃的,而高务实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毕竟身体还是个小孩子,吃饭这种事就是想快也快不到哪去,高拱这人别看性子刚直,却并不代表事情看不明白,因此刻意细嚼慢咽等高务实吃饱。 待高务实吃完,高拱才慢条斯理地最后喝了口清汤,放下筷子,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白帕擦了擦嘴,朝高夫人点了点头道:“夫人若要散步便先去吧,为夫有些事要和务实说说。” 高夫人最近这段时间已经习惯夫君饭后考校高务实的功课亦或者闲谈等习惯,闻言也不意外,点点头,站起身来。 高务实连忙起身,微微鞠躬:“伯母慢走。” 高夫人温和地笑了笑:“不必多礼。”施施然带着贴身丫鬟去了。 高务实等高夫人出门,抬头看了高拱一眼,见他低着头,眉头一直皱着,不禁问道:“三伯,可是朝中有事不顺?” 高拱刚才竟似在沉思,闻言才抬头看了高务实一眼,露出笑容:“朝中的事情反正一直也谈不上多么顺遂,赵贞吉更是一直看不惯我,甭管我说什么,他反正都要反对,我早就习惯了……怎么,对于赵大洲这种茅坑里的石头,你有什么‘高见’么?” 高务实见他调侃自己,无奈一笑:“三伯如果都觉得难办,侄儿才读了几本书,才疏学浅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法子。” “你这小鬼头,什么时候这么谦虚起来了?”高拱晒然一笑,站起身来做了个手势:“别提他了,走吧,去我书房。” 四周高府的仆人丫鬟听得面面相窥,想当初少爷(指已经夭折的高莱)直到过世,都没被准进过老爷的书房,他那时候可是已经十二三岁了。府中的仆人能准许进入老爷书房打扫的,也只有区区三四人而已,可见这位六老爷家的大少爷在老爷心目中的地位那真不是一般的高! 高务实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也没觉得进个书房就怎么了……此前他在新郑老家的时候,高拱的书房他哪天不进啊? 当然,他也知道高拱的书房规矩不小,主要是因为高拱是个笔耕不辍的人,常年有许多文稿在书房里放着,那些文稿有些是他政治理念的阐述,有些经济思想的表达,有些是治国理政的记载,有些是学问研究的思考,后世曾总辑为《高文襄公文集》……高拱对于这些文稿并不是每日整理,而是想到了就写下,写下了先随意放在那儿,隔一段时间拿出来再看看,看完之后如果有需要修改的就再修改修改,确认无误的才会整理起来在专门的位置放好。因此,他的书房不允许人随意乱动。 进了书房之后,高拱让高务实先坐下,自己却在书案上的几叠文稿中挑挑选选,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高务实在高拱面前很是放得开,让他坐下他就坐了,甚至端起内府管事亲自送来的大红袍轻轻吹着——他小孩子怕烫,哪怕是冬天喝茶也比较喜欢喝凉一点的。 高拱总算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也是一张书稿,并且明显是一张草稿,他看了看,走过来递给高务实,道:“你且看看。”微微一顿,又补充道:“你正读《大学》,看看这篇手稿,然后说你有什么想法。” 高务实放下茶杯,起身接过文稿,等高拱自己坐下之后,才坐下拿着文稿看了起来。 “问:《大学》何以言生财?曰:此正圣贤有用之学!《洪范》八政,首言食货;《禹汉》三事,终于厚生。理财,王政之要务也!后世迂腐好名者流,不识义利、不辨公私,徒以不言利为高,乃至使人不可以为国。殊不知聚人曰财、理财曰义。又曰义者利之和,则义固未尝不利也……义利之分,惟在公利之判,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亦利也。而徒以不言利为高,使人不可以为国,是亦以名为利者尔,而岂所谓义哉。” 高务实读罢,扬眉赞道:“三伯高见!理财一务,绝非什么铜臭腤臜之事,犹记得此前侄儿读《大学衍义补》时,曾见丘文庄公言:易曰:何以聚人?曰财。财出于地而用于人。人之所以为人,资财以生,不可一日无焉者也。所谓财者,谷与货而已。谷所以资民食,货所以资民用,有食有用,则民有以为生养之具,而聚居托处以相安矣!”他稍稍一顿,继续道:“不过丘文庄公虽然将财货论得清楚,但若说将理财之论拔高到义利之辩而振聋发聩者,三伯恐还是第一人!” 高拱仔细听他说完,这才微笑道:“看来你的《大学衍义补》倒的确不是白读的,不过,你说我是将理财拔高到义利之辩的第一人,我却不敢克当……这《大学衍义补》你大概还没读完吧?” 高务实微微一怔,郝然道:“邱公大作,煌煌百万余言,且须得耐心细品,侄儿愚钝,的确尚未读完。” “嗯,你说得也是,以你的年岁,平日又还有其他功课,尚未读完也是寻常。”高拱点了点头,道:“其实我这一论,也是继丘文庄公之言而阐,邱公《大学衍义补》第一百六十卷里曾说:人君为治,莫要于制国用,而国之所以为用者,财也。财生于天,产于地,成于人。所以制其用者,君也。君制其用虽以为国,实以为民,是故君不足则取之民,民不足则取之君,上下通融,交相为用,时敛散、通有无,盖以一人而制其用,非专用之以奉一人也。是以古之仁君知其为天守财也,为民聚财也,凡有所用度非为天、非为民决不敢轻有所费,其有所费也必以为百神之享,必以为万民之安,不敢毫厘以为己私也。是何也?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君特为民理之耳,非君所得而私有也。苟认以为己物而私用之,不知天生之有限、民力之孔艰,积之百年而不足,散之一日而无余,日消月耗,一旦驯致于府库空虚、国计匮乏,求之于官官无储峙,求之于民民无盖藏,于是之时,凡百谋为皆不遂矣,君位何所恃以为安,国家何所资以为治哉?” 他说到此处,露出微笑,看着高务实:“你看,丘文庄公虽明劝君上节俭以爱民,其实却已经暗表了心中所想:君节俭为民,义也。” 高务实也笑了起来:“说到底,都是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处而来。” 高拱哈哈大笑,坐在太师椅上轻轻往后一靠:“所以说学问一通百通。你看,民为贵,则为民理财是为大义,然民所必具者何也?财与货。是故,为天下善为理财,便是天下之大义也。” 第020章 畅论盐铁(上) 高务实其实一边和高拱交谈,一边在心里暗暗思索:三伯跟自己谈这些国家理财的重要性,究竟缘由何在? 他不觉得高拱是因为高看自己这个侄儿一眼就把这种级别的政务大事拿来与一个八岁孩子商议,因为高拱对自己的才干足够自信;他也不觉得高拱是要提前培养自己处理政务的能力以便将来少走弯路,因为在他们这些长辈眼中自己现在正是为学问打下好基础的时候,应当尽量避免心有旁骛;他当然更不会觉得高拱单纯的是找自己闲聊,因为他高阁老堂堂帝师宰辅,时间金贵得很,哪有可能这么悠闲? 想着想着,小眉头就皱了起来。 高拱也注意到了高务实的变化,但却依然保持着微笑,问:“在想什么?”然后稍稍一顿,又道:“让我猜猜……你是在想,三伯找我说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高务实滞了一滞,干笑道:“三伯果然……这个,明见万里。” 高拱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斜睨着眼,问道:“我明见万里?可真不敢当呢……譬如,你造那个什么香皂的时候,我就不知道你会想着把它当成一件大事来办,更没想到你要大量生产。” 高务实这下真是大吃一惊,忙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哟,你在府中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我要是还一问三不知,怕是哪天被你把房子拆了都不知道……你三伯我穷得很,这宅院虽然不大,可当初也花了我七八年的积蓄,万一要是烧了,那咱们伯侄二人就只好借住到崇福寺里去了。”高拱难得地没有一脸严肃,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务实:“不过仔细想想,真要是烧了,也只不过我去住寺庙,毕竟你在京西还是有一所别院的,我听说那别院不光院子够大,附近甚至还有偌大一片山林?嗯,倒也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好去处,倒比寺院那种禅唱钟鸣的喧闹之处好得多了。” 高务实越发尴尬:“三伯……” “不用解释那么多。”高拱逐渐收了些笑容,但面色也还平静,问道:“这两年来我整天看着你,对你多少也还是有些了解的,也知道你年纪虽然小,但懂的道理并不少,只是有时候想法怪异了些……罢了,把你的计划跟三伯说说吧。” 高务实张了张嘴,本来还是想解释一下,但看了看高拱的面色,终于还是决定从实招来——诚实,是任何长辈对晚辈的重要要求,只要高务实还需要高拱这块金字招牌,就不能对他撒谎。而且从目前的态势来看,高务实觉得坦白可能真的有机会从宽,而不是把牢底坐穿。 “三伯,此事说来话长,您能不能让我想想该从哪儿说起?”高务实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 高拱这次倒似乎真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一边伸手端起自己的茶盏,一边淡淡地道:“可以,你可以想好了再回答。” 高务实自己也端起自己那早已凉透了的茶盏,一边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一边皱着眉头仔细琢磨。 半晌之后才突然抬头,道:“三伯,我觉得大明有很多制度都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了。” 高拱愕然抬头,端着的茶差点倾了出来,迟疑了一下,皱起眉头:“你想了半天,就是要说这一句?这和你弄出那个香皂,还打算大量生产有关系?” 高务实却收起了平日经常装出的小儿天真之色,严肃地道:“您刚才跟侄儿谈理财,其实有一个问题侄儿一直想问:我大明岁入几何?前宋岁入几何?为何大明财政如此困难,而前宋府库竟充盈至斯?难道我大明就真的这么穷困潦倒?” 高拱端着茶杯,一动不动,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从何说起,老半晌之后,才道:“我太祖皇帝出身困顿,后得大宝,每念小民艰难,乃制《大诰》,轻徭薄赋……” 高务实这次却颇为无理地打断了伯父的话:“其实大明未必比两宋穷困。” 高拱呆了一呆:“何有此说?” 高务实站起身来,踱步道:“窃惟我朝疆宇比宋为广,而百年以来无甚钜费,凡宋所谓郊赉岁币祠禄皆无之,其最费者宗禄养兵荫子耳,然荫子止于武职,文臣无几焉。臣考诸司职掌,洪武中人民一千六十五万二千八百七十户,垦田八百四十九万六千五百二十三顷,税粮二千九百四十四万石,户口之数较之宋虽略相当,而今日垦田则过之远矣,所入既多,而所费比之又少,是宜国家储积数倍于宋焉……况今日之全盛庶富,非宋可比”。(无风注:出自邱濬《足国用议》。) 高务实复述完这段邱濬的话,又道:“还有,据侄儿考证,北宋皇佑年间年产生铁七百二十四万一千斤,南宋初年年产生铁二百一十六万两千一百四十四斤,而我大明洪武初年年产生铁一千八百四十七万六千零二十六斤。洪武初年的产量相当于北宋的近三倍,相当南宋初年的八倍余。永乐初年,明明此前靖难之战对生产有所破坏,但官营铁冶的生铁产量仍然维持在一千八百四十七万四千斤,而到宣德九年,即便不计官营,光民营铁冶的生铁产量就达到两千七百六十六万两千斤,先帝嘉靖年间至今,更是已经达到九千万斤上下。可见单以冶铁而论,我大明比前宋增长了大约八倍左右。”(无风注:这里的数据指的其实仅仅是朝廷课税的数量,真正的生产量远高于此,当然这里对比宋、明两朝的都是课税量。) 高拱皱眉道:“你一边说宋富明穷,一边又例举冶铁生产之差距巨大,那这岂不是个悖论?” “三伯,这正是侄儿想要说的地方。”高务实神色严肃地道:“首先我必须先生造一个名词:国民生产总值。” “国民生产总值?”高拱蹙眉沉吟片刻,略微迟疑着,问道:“你是想说……整个大明百姓生产出来的财货?” “呃……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高务实一边说着,一边心道:这可差得多了,不过现在也只能先这么解释。 第020章 畅论盐铁(下) 高务实很是卖力的解释了诸如“国民生产总值”、“生产力”、“生产效率”、“生产损耗率”、“汇率”等名词,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党校培训经济课程之后面对考试的时代。好在高拱的确是个实学大家、经世干才,又在中枢摸爬滚打多年,对于理财一道确有不凡的功底——虽然大多是些过时理念,但接受起新观念来居然还真不慢,总算搞明白了高务实提出的一堆名词。 然后高务实话锋一转,把宋、明两代财政体系里头最大的差异提了出来:“所以,三伯您看,宋时工商业税收与我大明工商业税收差距何其之大!熙宁十年北宋税赋总收入共七千零七十万贯,其中农业的两税两千一百六十二万贯,占比约三成,工商税四千九百一十一万贯,占比约七成。我们就算不去计较两朝银钱汇率之差别,也不去计算两朝生产力之差别,单从这个比值上就能看出大问题,我大明每年才收了多少工商业税?相比之下简直令人遍体生寒!三伯,您是实学大家,很多数据比侄儿清楚得多,侄儿先不问别的,就只问一句:我大明每年实际征收上来进到户部府库的盐、茶税,比之唐、宋,少了多少倍?” 高拱沉着脸不说话,鼻息却越来越重,过了一会儿,忽然歘地一下站了起来,快速的来回踱步,烦闷之情溢于言表。 高务实也不催问,也不出言,只是默默地喝茶。这其间内府管事探头探脑地在书房门口张望了一下,高务实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茶盘,微微摇头,又轻轻朝他摆了摆手。那管事是高拱的老人了,瞥了自家老爷一眼就知道现在进去一准挨骂,感激地冲高务实点了点头,悄声悄气地退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高务实的茶是早就喝完了,才听见高拱忽然开口:“这些事情,你琢磨很久了吧?” 高务实发现自家三伯的声音忽然沙哑了许多,抬头看去,才发觉高拱眉头深皱,表情凝重得仿佛能随时滴出水来。 高务实叹了一声,与高拱同样凝重的表情和他幼稚的面容极不相称:“您记得吗?从您前次回新郑开始督导侄儿学业开始,侄儿就常缠着您问一些经济上的问题和数据,其中您有一次提到某年户部府库实收三百一十二万四千四百六十七两白银。可是,您知道吗,其实在此之前,侄儿曾听娘亲有次意外提起,说蒲州张氏上上下下加起来,每年约有四百万两白银的毛利收入……” “砰!” 高拱一拳砸在自己的书桌上,恨恨地道:“这些盐狗……盐商!损公肥私,一至如斯!”高拱本来是要骂“盐狗子”的,但想到高务实的亲娘就是蒲州张氏这个大盐商家族的出身,又生生把说出来一半的“狗”字给强行咽了回去。 “三伯,侄儿并非为娘舅家说话,但侄儿还是得说……您骂错人了。” “嗯?”高拱猛然回头,盯着高务实:“我还骂错人了?你刚才自己说的,我大明朝廷堂堂一个总理天下钱粮的户部府库,岁入不过三百万两,人家区区一家盐商,一年收入竟比朝廷还多!这是何等荒谬!” 面对暴怒边缘的高拱,即使朝中重臣也要退避三舍,但高务实不同,他仍然平静地正视三伯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的双眼,不卑不亢地道:“盐商的毛利自然是高的,但侄儿有几个问题不得不问。” 高拱咬着牙,从牙缝里冷冷地蹦出一个字:“说!” “第一个问题是:盐商本身并无官职在身,即便如我大舅凤磐公(张四维号凤磐),其本人自从中举,便从未操持盐场俗物,乃是交由其弟打理,而他从考中进士之后,直到在被您提拔之前,所任国朝官职均不与盐场事务有半分关系,其余一些盐商之家也大体仿佛,甚或家族之中根本无人为官者亦众也,既如此,损公肥私之说从何谈起?” 高拱不答。 “第二个问题:国朝盐税制度由何而来,三伯您比侄儿清楚百倍,难道是盐商们自己定出来的不成?说到底,盐商们只是被迫接受,他们了不起就是国朝盐税制度下的从业者,而并非制度的制定者,即便是利润分配不合理,这责任难道还跑到他们身上去了?说穿了,他们只是祖上眼光好,发现了国朝盐税制度下的商机,如此而已。” 高拱鼻息更重,但仍是不答一语。 高务实也不计较,反而伸出三根手指头,继续道:“第三,您只看到盐商们的毛利颇高,却不知道盐商们的投入多大。” 明中叶之前,明代对于盐商的条例,是盐商运粮食到边关,在边关换盐引,然后回来换盐贩卖。盐引属于消耗品,盐商要投入巨大的资金,保障粮食的采购,以及运送。因此盐商从事的事业虽然利润很高,但是风险也巨大,再加上不论是谁,只要运粮食到边关就能拿到盐引,所以竞争压力也大。 但是明孝宗时期进行了一次盐引改革,从此盐引不再是一次性消耗,而是变得可以世袭家传,只要拿世袭的盐引就能去领盐,再也不用辛苦的筹粮去边关。这么干对于国家的影响自然就是“边储日坏”。明中叶以后,边军战斗力日下,这也算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哈?投入?”果然,高拱满脸嘲讽,讥笑道:“我只听说盐商巨富用度奢靡,曾有耳闻某盐商巨富请客吃饭,其上等席面,光是一道羊肉,就要用羊五百只,中等席面用三百只,下等席面用一百只。为何要如此之多?不是因为请了上千人吃饭,而是他们吃的时候,只切每头羊嘴巴上的一小块肉,剩下的全都扔掉,原因是‘羊之美全萃于此,其他皆腥臊不足用也’。你所言之投入,莫非是指这些?” 高务实此前派高小壮调查物价,正好知悉了羊肉羊油的价格,知道高拱此言如果当真,那当然是惊人的奢侈,但他仍然面色不变:“侄儿并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可即便真有此事……三伯,以您之智见,难道看不出他们为何这般做派?难道他们无时无刻都是这般做派么?” 无时无刻那自然不至于,无非是在某些官员面前展示自家财力,然后许以“倾心报效”,以保证自己长久占有盐引,长久垄断这项日进斗金的买卖嘛。 高拱自然一点就通,但以他的地位,想到这里,最关注的就不再是盐商的奢靡,而是这其中官商勾结的痼疾了。而高务实所谓盐商的“投入”,自然也不言而喻。 高阁老的面色,立刻变得更差了三分。 第021章 门生聚会(上) 书房中气氛渐冷,高拱一言不发在生闷气。 高务实知道此事牵涉巨大,即便如高拱这般刚直宰辅,也不能不囿于大局,不敢轻动,但正因为不可轻动,对于高拱这般有刷新天下吏治志向的辅臣而言,就更加烦闷忧心。 但内府管事却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低声道:“老爷,宋都给事、韩给事、涂给事、程给事、雒主事、顾郎中、沈检讨、许检讨以及张员外等皆受命而至,已同在花厅等候了小半个时辰了,您看……” 高务实略略诧异,这是怎么回事,今天三伯的门生开会?咦……受命而至?听起来似乎还是高拱召集他们来的,看来是有大事要商议呀。 高拱呼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答道:“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本阁部即刻便至。” “是,老爷。”内府管事应了一声,小心翼翼退走。 待管事去后,高拱目光复杂地看了看高务实,缓缓道:“汝才不逊杨升庵,惟愿他日莫做我高氏之升庵。” 高务实先是一怔,继而点了点头,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杨升庵者,杨慎也。乃四朝重臣、前东阁大学士杨廷和之子,素以博学多才着于天下,后世将之与解缙、徐渭同列,称为明代三才子,并以杨慎为首。其人自小有神童之称,后于正德六年状元及第,充翰林院修撰,参与编修《武宗实录》。世宗继位后杨慎复为翰林修撰,任经筵讲官。嘉靖三年,因“大礼议”受廷杖,谪戍于云南永昌卫。嘉靖三十八年,杨慎卒于戍所,享年七十二岁。隆庆继位后,追赠杨慎为光禄寺少卿。这个追赠谈不上平反,但勉强也算是代表朝廷原谅了他当年的所谓过失。 高拱有此一说,自然是提醒高务实不要学杨慎一般恃才傲物,明明是大有可为之人,却终于落得个老死边陲的下场,一身所学难以施展,只能寄情于文墨,殊为可叹。 高拱问道:“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却是何故?” 高务实老老实实答道:“侄儿猜想,三伯是怕我日后如杨公当年一般直言犯禁、触怒君上,毕生才智难用于治国理政,只得数十年蹉跎蛮疆,以诗文自寓,是以侄儿点头,意为侄儿必会以此为戒。三伯,侄儿虽有革新振作之志,却也晓至刚易折之理。” “如此甚好,那么……摇头又是何意?” 高务实苦笑起来:“升庵先生之文采,侄儿拍马不及,是以摇头。” 高拱听得一乐:“你才几岁,眼下自然不及杨升庵甚远,然以你今夜对我所言来看,将来成就谁人可料?再说,我高家本尚实学,诗文不过小道,原也无需多费功夫——你瞧我可曾有那些吟春悲秋之举?” 咦,说得也是啊,高拱此人好像真不怎么喜欢作诗填词,至少他高务实就从来没见过三伯有写过什么诗词,基本上除了疏奏,就只有学问上的着述,此外他写得多一些的,就只剩下祭文了——这是官场无奈之举,毕竟座师、同年、门徒乃至乡梓人脉太广,人家家里死了重要人物,谁都想有一位像高拱这样地位尊崇的人给写祭文。而且说起来,高拱为官清正,但居然能在京师买得起一所不大不小的宅院,可不就是靠写祭文的润笔费赚钱么?这个钱在明朝完全是正当收入,没有半点可以非议——再说阁老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的嘛。 高拱这番话说完,也不等高务实再回什么话,又径直吩咐道:“你和我一同去。” 这话就让高务实一愣了,高拱的门生此前也曾有不少前来拜谒师相,其中有一些人来的时候,高拱也会命高务实一同出面,这既是提携高务实,也是对门生示之以亲密,倒不算稀奇。但今日情形明显不同,毕竟往日都是门生主动上门拜谒,有时候碰上临近饭点就一起吃个饭——在中国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吃饭的意义往往不只是进食,更重要的是交际。而今日则不同,乃是饭后的夜里,并且是高拱主动将他们找来,且一找就是这一群人。 要知道这几个人虽然听着好像官职都不高,但大明朝的官制一向有“以小制大”的习惯,科道言官一贯位卑而权重就不提了,甚至内阁——理论上来讲,大学士还只是五品呢,可大学士偏偏实际上行使着宰相的权利(无风注:当然大学士都有其他加官、加衔)。 但眼下高拱已经动身,高务实有什么疑惑也只能先压在心里,亦步亦趋地跟着三伯奔花厅而去。 随着花厅口候立的内府管事一声:“阁老至——”花厅中的交谈声立即一肃。待高务实随高拱走入之时,便见到一众人等已经齐齐垂手肃立,但见高拱进来,又一齐拱手揖礼,口称:“学生见过师相。” 高务实注意到,高拱的内侄张孟男也是这般称呼。他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张孟男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这一声师相喊得合情合理。 这个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殿试金榜,在明朝的惯例中,几乎所有上榜的进士都可以称之为高拱的门生,因为那一年高拱是会试主考。 当然,会试这样的中央最高级别抡才大典不可能只有高拱一人审卷,还会有十余名同考官。通常情况下,只有被考官选中卷子的进士,才会被考官视作门生,反之亦然。但无论怎么说,某一科的进士,如果脸皮厚一点,哪怕自己当时不是被主考官选中的,要称呼主考官一声老师,也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主考官后来做了内阁辅臣,那就不得了了,当初他主考的那一科金榜几乎都会将其视为“师相”,这既是新科进士们需要“师相”提携的一种体现,也是“师相”需要新科进士们夯实自己人才夹袋的一种体现,典型的各有所需。 今日应高拱所召而来的只有九人,并不是说高拱门下弟子就只有这几个人,而是有不少学生都已外放别处为官,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高拱起复之前被徐阶调离京师的。譬如前次高拱被逐,唯一一个前往送别的门生吴兑,现在就在蓟州兵备副使的位置上。另外还有宋应昌、陆树德、刘良弼、杜化中、周世选、匡铎、宋良佐、光懋、杨家相、李纯朴、陈懿德、钟继英、吴文佳、杨相等一大帮人,眼下都不在京师。 当然,就今天来的这九人已经很是吓人了——即便原本的历史上因为高拱被张居正、冯保联手一击倒台,这九个人里头仍然出了两个阁老、一个都御史(都察院一把手)、一个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一个南京户部尚书!还有一人虽然自己被罢官,但其子后来也成阁老…… 第021章 门生聚会(下) 高务实环顾左右,其实这九位他此前已经都认识了,分别是:刑科都给事中宋之韩,刑科给事中韩楫,吏科给事中涂梦桂,工科给事中程文,户部主事雒遵,工部郎中顾养谦,翰林院检讨沈鲤,翰林院检讨许国,刑部员外郎张孟男。 如果按照原先的历史而言,前面四位科道官下场都不太妙,基本上随着高拱的倒台,他们的政治生命也就跟着终结了。而从雒遵开始,后面五位的情况则都还不错: 雒遵在高拱倒台一事中其实也是倒了大霉的,当时万历刚继位,雒遵就弹劾冯保欺辱皇帝,张居正联手冯保倒高之后,冯保立即报复,雒遵被连降三级,逐出京师,贬为浙江布政使照磨,后调任太原府推官,入为尚宝司丞。万历五年九月,张居正之父去世,依礼应丁忧回乡守孝,但张居正觉得自己掌权已久,树敌过多,恐一旦离朝,会有不测,遂暗中活动,于是由万历下旨令其夺情。当然夺情归夺情,葬父却不能免。张居正归葬其父时,令尚宝司护送,结果雒遵竟然坚辞不肯,于是再次得罪了张居正。直至万历十年张居正因病去世,冯保被贬南京,雒遵才升为太仆寺卿,不久改光禄寺卿,后调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四川。万历十三年夏,四川龙安府杨柳蕃人进犯松潘卫金瓶堡,杀死朝廷守将,一时川西震惊。巡抚雒遵派遣总兵官李应祥率兵前去征讨,一举平定了该地。雒遵因功入朝,以都御史掌都察院事。 顾养谦基本没有受到高拱倒台影响,在张居正当政时和万历亲政后历任福建按察佥事、广东参议、副使。坐事调为云南佥事,抚服顺宁土官,进浙江右参议。改蓟州镇兵备,再进为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以战功,升右副都御史,历南京户部右侍郎,总理粮储。改兵部左侍郎。又奉命为蓟辽总督兼经略朝鲜军务。后为右都御史兼工部右侍郎,总理河道。又改协理京营戎政、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万历十四年任辽东巡抚、擢任蓟辽总督、兵部尚书。 沈鲤在隆庆朝一直就呆在翰林院没动,但万历继位给了他机会,迁左赞善,任讲官。万历十年秋,晋侍讲学士,又升迁为礼部右侍郎。不久改任吏部职,升任左侍郎。万历十二年冬,拜礼部尚书,又加少保,为文渊阁大学士。 许国在万历作为太子出阁(正式读书)时,以翰林院原官兼任校书。到万历登基,进右赞善,为日讲官。后来历任礼部左、右侍郎,又改吏部,掌詹事府。万历十一年四月,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 张孟男在张居正生前无甚作为,但张居正死后,马上被晋升为太常寺卿,后又相继升大理寺卿,南京工部右侍郎,不久被召回北京带本职兼掌通政司事,四年连升四级,官运亨通。万历十七年冬改任户部左侍郎,不久升南京工部尚书,尚未到任又改南京户部尚书,死后被追赠太子太保。 另外,那位自己虽然倒了大霉,后来儿子却成了内阁大学士的,是韩楫,他的儿子名叫韩爌。不过高务实在意的不是韩爌将来成为内阁大学士这个问题,而是他乃是东林党元老。 虽然东林党确实出了一些清官忠臣,但高务实对东林党仍然半点好意也欠奉——道不同不相为谋! 当然,高务实觉得既然韩爌只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那么就还完全可以“挽救”,完全可以“调教”成实学门徒嘛。 “不必多礼。”高拱冲学生们摆了摆手,又对高务实道:“还不见过诸位师兄?” 这句话让九人俱是一惊。 按照惯例来说,高务实当然可以称呼他们为师兄,他们也可以称呼高务实为师弟。但这种称呼,大抵是一种例行客套。然而,高拱这番话却表明,他要求自己的门生真的把高务实当做自己的同门师弟——这种行为不能说反常,但的确少见。这说明高拱已经正式把高务实当做自己的“衣钵传人”了,而高务实说到底,毕竟不是高拱亲子,只是侄儿。 看来,这位新郑神童,真的异常受师相宠爱和重视啊。 宠爱是他们早就知道的,不然高家子弟众多,为何师相单单就带了他高务实一同来京?但重视却不同,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高拱如此表态,说明他心意已决——师相何等人也,岂会单单因为宠爱就做出这种决断? 因此只有一种解释:高务实这个“小师弟”实有异常之能。 所有人望向高务实的目光都不禁有些变化。 但高务实却恍如不觉,不卑不亢地上前与其实早已认识的几位“师兄”一一见礼,众人不论心底作何感想,都笑容可掬地正式作了回礼。 小字辈见礼一毕,高拱就直接摆了摆手,道:“都坐下吧,今日找你等来,是有两件要事与你们说道说道。” 嗯,直奔主题,这很高拱。 众人落座,目视师相。 顾养谦开口道:“请师相吩咐。” 高务实知道为何是顾养谦最先开口——在今天来的这些高拱门生当中,顾养谦是乙丑科金榜排名最高的一人,所以虽然他官职不是最大,但却适合第一个出声,这是大明的惯例。哪怕韩楫在乙丑科金榜排名只落后他三名,也不能相争。 高拱点点头,略微清了清嗓子,道:“第一件是,赵大洲日前上奏陛下,欲改营制,仍由文臣任总理戎政。他说我朝内外卫兵分隶五府,为避免强臣握兵之害,永乐末年遂结营团操,乃以三千、神机二营统之,因号为三大营。正统末年改为十团营,弘治间为十二团营。正德间增东西官厅。嘉靖二十九年,严嵩建议于五府之外设戎政府,握内外兵藉。后成国公朱希忠等二十人请收戎政武臣及印,仍三大营。三大营各一将领之,赐敕,以文职大臣一员为总理,无事居营训练,有警则总兵挂印出征……对于此事,你等都有什么看法?” 第022章 花厅议事(上) 高拱说完,宋之韩先开了口:“学生以为,自庚戌之变,文武相争京营,赵阁老今以阁臣之尊兼为总宪,毕竟是文臣领袖之一,有此一举亦不奇怪。” 高拱转头看了高务实一眼,见他面色平静,料他知道庚戌之变,便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所谓庚戌之变,乃是发生于嘉靖二十九年七月,当时鞑靼部俺答汗聚众十余万,大举南犯大同。宣大总兵咸宁侯仇鸾惊慌失措,以重金贿俺答汗,乞求俺答汗转攻他处。八月,俺答汗移兵东去,向蓟州进发,以数千骑兵进攻古北口边墙。另派一支精干骑兵从间道溃墙而入,绕出明军之后。 明军腹背受敌,全线崩溃,俺答汗旋即统大军直趋通州,分兵剽掠昌平,进犯天寿山诸皇陵。京师闻警,宣布戒严。在俺答汗兵临城下的紧急时刻,世宗诏令诸镇将帅统兵勤王,委命仇鸾为“平虏大将军”,节制各路勤王兵马。兵部尚书丁汝夔问首辅严嵩退敌之计。严嵩害怕出战失利,戒令诸将不要轻举妄动。仇鸾到东直门观望,任由敌军在城外自由焚掠八天。九月,俺答汗兵剽掠大量金银财物、牲口和人口后由白羊口从容出塞。仇鸾奉命追击但被击败,最后杀死八十多个平民,割了他们的首级冒充杀敌报功。由于这一年是庚戌年,便被称为“庚戌之变”。 《明史》记载:二十九年,俺答入寇,兵部尚书丁汝夔核营伍不及五六万人。驱出城门,皆流涕不敢前,诸将领亦相顾变色。汝夔坐诛。大学士严嵩乃请振刷以图善后。 怎么“振刷”和“善后”呢? 因为原兵部尚书丁汝夔被严嵩推出来做了替罪羊被坐诛,此时暂摄兵部的吏部侍郎王邦瑞就进言了,说:“国初,京营劲旅不减七八十万,元戎宿将常不乏人。自三大营变为十二团营,又变为两官厅,虽浸不如初,然额军尚三十八万有奇。今武备积驰,见籍止十四万余,而操练者不过五六万,支粮则有,调遣则无。彼敌骑深入,战守俱称无军。即见在兵,率老弱疲惫、市井游贩之徒,衣甲器械取给临时。此其弊不在逃亡,而在占役;不在军士,而在将领。盖提督、坐营、号头、把总诸官,多世胄纨袴,平时占役营军,以空名支饷,临操则肆集市人,呼舞博笑而已。先年,尚书王琼、毛伯温、刘天和常有意振饬。然将领恶其害己,阴谋阻挠,军士又习于骄惰,竞倡流言,事复中止,酿害至今。乞大振乾纲,遣官精核。” 这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武臣勋贵,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现的,但嘉靖帝被这次事情搞得又惊又怒,闻言觉得颇有道理——当然这情况其实他以前也知道,只是没料到情况已经严峻到这个地步了,长此以往,迟早北京城能被这群纨绔废物整成空营!那还了得?于是雷霆震怒,严命兵部议兴革。 勋贵武臣见皇帝真的怒极,自知此时开口即罪,干脆直接装死,“躺平任嘲”。 于是兴革的结果很快出来了:悉罢团营、两官厅,复三大营旧制。更三千营为神枢营。罢提督、监枪等内臣。设武臣一名,曰总督京营戎政,以咸宁侯仇鸾为之;文臣一名,曰协理京营戎政,即以王邦瑞充之。其下又设副参等官二十六员。 但是这样文臣还是不会满意,因为总理京营戎政还是武臣,于是这个改制也没有很稳固,终嘉靖一朝,其制屡改,最后中军哨掖之名亦罢,只称战守兵兼立车营。 有看官要问了,武臣这次表现如此糟糕,为何总理京营戎政还是武臣? 一来,当然是因为仇鸾花钱买平安的事没有暴露,嘉靖以为此人不错,可以信赖。 二来,这里就必须要说一下旧制。远的先不说,命武臣一人总理营政始于洪熙时。宣德五年,以成国公朱勇言,选京卫卒隶五军训练。次年,命科道及锦衣官核诸卫军数。征高煦及破兀良哈,皆是以京营取胜。正统二年,还是因为成国公朱勇所言,令锦衣等卫、守陵卫卒存其半,其上直旗校隶锦衣督操,其余悉归三大营。制度本来也未见得有什么大问题,可谁料出了土木之难,明初赖以震慑天下、出击蒙古的精锐京军几乎全军覆没。 这时候留守京师的文官集团发现机会来了,不顾英宗被掳于瓦剌,力推景帝登基,景帝于是用于谦为兵部尚书,于谦遂以三大营各为教令,临期调拨,兵将不相习,乃请于诸营选胜兵十万,分十营团练。每营设都督一人,号头官一人,都指挥两人,把总十人,领队一百人,管队二百人。再于三营都督中推一人充总兵官,监以内臣——然后关键的来了:兵部尚书或都御史一人为提督。其余军归本营,曰老家。京军之制一变。 于是,文官集团第一次把手伸进了军权核心——京营之中。 然而接来下的情况可能大家都没料到,英宗靠着人格魅力居然从瓦剌逃了回来,接着不久景帝病重驾崩,英宗复辟。 于谦作为推景帝上位的重要人物,自然被找了个罪名杀掉,团营亦罢。 再往后宪宗、武宗、世宗历代皇帝对于京营来来回回改制,这个总理京营戎政一会儿是武臣,一会儿是文臣,甚至还有汪直这个宦官……总之很乱就是了。 另外要补充的一点就是,原本五军府都是开府给印的,但是只主兵籍而不与营操,营操官则不给印。戎政既有府又有印,是自仇鸾开始。 仇鸾虽然是个废物,但当时由于其他战线都是一触即溃,他靠着贿赂俺答汗,居然被认为当世名将,很是得宠。得了宠当然不能一言不发,于是他建议嘉靖帝选各边兵六万八千人,分番入卫,与京军杂练,又令京营将领分练边兵,于是边军尽隶京师。但这个主意明显是个馊主意:塞上有警,边将却不得征集,结果不仅京军没练起来,边军也越来越垃圾,只能是“边事愈坏”。等仇鸾丑事揭穿身死,朝廷乃罢其所置戎政厅首领官之属,但入卫军则只罢了甘肃一地。 由于高拱刚才冲高务实点了点头,高务实把高拱这一望的意思理解错了,以为是示意他发言,于是道:“总理戎政掌握京师大部分军权,这个位置交到武臣手里自然无法令文官们满意,因此,必然很有一批文官希望把这一大权力拿过来。赵阁老这么做,小子以为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因为三伯起复对他的压力太大,以至于他不得不以此来博得更多文官的支持,以图对抗三伯之威势;第二种可能是他推动此事可以直接获利……譬如说以他的人做这个总理京营戎政,拿下这个位置,倒不是说他就敢做出什么不堪言之举,而是会让一些人错估形势,以为陛下对他圣眷隆重,从而使一些人对他与三伯相争之事保持沉默。” 高务实误会了高拱的意思,发表了一番看法,结果高拱又反过头来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第一次被允许参加这样的“内部会议”,想要表现一下自己。不过这两条说得至少条理清晰,虽然高拱知道第二条不成立——兵部一尚书四侍郎(无风注:本来是两侍郎,四侍郎制度是高拱提出并推动改革的,其添设的两名侍郎主要巡阅边务,了解下情,做到对边方险隘、虏情缓急、将领贤否、士马强弱都非常熟悉。这样边务有人专管,总督员缺,也可即刻往补。)都不是赵贞吉的人,但这一点高务实当然不知道,所以光从他的分析思路来说,也还不错了,于是高拱便没有多说什么。 没有说话代表默认。 九名有着大好前途的高拱门生都颇为讶异:首先是讶异高务实能一眼看出这其中的门道,其次是讶异高务实说得如此直白,最后是讶异高拱这种完全默许的态度。 但大伙儿心里还是有所怀疑:八岁小儿真有如此眼光?会不会是师相为了树立自家侄儿的名声而提前给高务实做过分析? 这种怀疑当然不能直接了当的宣之于口,但拐着弯试探一下应该问题不大,所以吏科都给事中涂梦桂开口了:“庚戌之变时,赵阁老力排主和之议,结果被严嵩贬斥,直到今上继承大宝,起复其为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并掌詹事府事,这才算再次回到中枢。去年八月,他才以礼部尚书入阁辅政。说起来,他虽然在士林有些声望,但在朝堂的根基其实浅薄。这般来看,小师弟这番分析颇有道理,只是……” 涂梦桂顿了一顿,皱眉道:“霍本兵虽然久历军务,但其常在边镇,隆庆二年才来京为大司马,其深知京营事务牵涉利益之广、之深,是以自来主张持重,又有传闻说其与成国公、英国公等亦素来交好,依学生之见,恐怕未必乐见赵阁老插手军务,尤其是京营军务。” 本兵是兵部尚书的别称,霍本兵指的就是现任兵部尚书的霍冀,至于大司马……明人喜欢以古名代指今职,大司马也是兵部尚书的别称。 其实若能以兵部尚书总理戎政,对于霍冀来说当然不算坏事,但实际上由于土木之变后于谦以兵部尚书建立十团营,威势一时无两,连皇帝亦不得不时常屈就于谦之意,是以后来即便文臣插手京营,上头也很少会让兵部尚书来兼任,兼任此职者多为兵部侍郎——大小相制,一直是大明的优良传统嘛。 如今天下承平,霍冀也并无二心,所以他对于掌握京营根本不会有太多念想,反而会觉得与其兼任此职引起皇帝担忧,还不如保持现状。更何况,闹到最后多半还是由侍郎去兼任此职,到时候尚书仍然是那个尚书,侍郎却反倒权力大增,那兵部这口子究竟谁说了算? 换了任何一个正印堂官都会有这样的担忧,他霍冀难道就是个例外? 高务实不仅听懂了涂梦桂的话,还明白了涂梦桂的潜台词:赵贞吉这么干虽然有可能得到不少文官的好感,可也仅仅如此而已,但他这么做却同时得罪了兵部尚书和一众勋贵武臣,这笔生意真的划算么? 第022章 花厅议事(下) 其实划不划算要看对谁而言,就好比后世一个普通人花一百万买自己开心一天,那自然极不划算,但如果这个人换做马云,没准就是一件挺划算的事。 站在涂梦桂的层面来看,勋贵武臣其实他是不怕的。以他吏科给事中的身份,哪怕是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这等勋臣巅峰上的人物,他也丝毫不怵,不说其他,就说对方如果胆敢对他摆架子,他甚至就敢当场开喷。 说起来,勋贵武臣这些年真是被文官们欺负惯了,他吏科给事中这个身份又本来就有监督官员的职责,他当然不怕某个或者某家勋贵武臣。可是,那也仅仅是指单对某个人、某一家的时候,真要是把整个勋贵武臣集体得罪,那就不是他一个七品小官吃罪得起的了,万一惹得京师靖难系勋贵联名上疏伸冤,哭求陛下主持公道,别说他区区一个给事中,就算是一部尚书,只怕都够呛。 总理京营戎政从武臣换成文臣是不是就会得罪整个武臣勋贵?这个不好说,因为京营改制隔三差五就搞,换来换去也没个准,而且朱希忠和张溶都已经第一时间表态支持了。不光是他们两个表态,这两人还联合了一大帮武臣一起上疏,说了一大堆理由,表达的意思倒是简单:文臣总理京营戎政比武臣总理京营戎政好,好一百倍还不止。 但表态就代表他们没有意见了? 开什么玩笑,那除非他们脑子已经彻底坏掉了! 但是为什么他们仍然忍了?因为总理戎政的是文臣还是武臣虽然肯定也会影响他们一定的利益,但并没有触及到他们的死穴,毕竟不管你分成三大营还是五大营又或者十二团营,反正正经统兵的肯定还得是武臣——那就没问题,因为兵血还是照喝不误,顶多他们内部再分配一下,这一点他们搞得定。至于脑袋顶上从理论上来讲多了一个直属上司这种事,那根本不值一提:你以为你是总理京营戎政,你就真能管得了京营了?天真!京营军户全在各家勋贵武臣名下,你这个总理京营戎政名下连一家军户都没有,你总理个大头鬼?他们有一万种方法让你说了白说、管了白管! 但无论怎么说,武臣勋贵集团对于这种情况总不会高兴,了不起也就是觉得没必要为这点破事跟文官集团对着干罢了。 不过这事真办下来,他们对赵贞吉的观感仍然只会更差,这肯定错不了。他们这些人现在要拉出去打仗自然不行,但面对这种换汤不换药的制度变化,阳奉阴违那是一定跑不了,万一要是能找准机会给赵贞吉一下子,他们也绝不会手软。 所以赵贞吉这么干,真的只能得一个善名——在文官集团方面。而且从实际上来讲,这种善名的意义真的不大。 高务实于是说道:“以内阁眼下局面和赵阁老一贯的为人来看,小子以为他不会把勋贵们对他的观感放在心上。” 这话一出来,九位高拱的门生就不得不另眼相看了:这小家伙不仅知道内阁局面,还能以赵贞吉的性格来分析他处事的态度?看来还真不能太小看了。 眼下内阁里头,首辅李春芳历来就是没什么魄力的老好人一个,并且他知道自己跟高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不能比,甚至连资历都比不了,基本上内阁议事的时候他是看谁声音大就听谁的,百官也几乎不把这个首辅当回事,他现在甚至自己都觉得这个首辅干得没滋没味。 陈以勤当然也自知跟高拱没得比,但他比李春芳多少要有立场一些,该他管的事他好歹还有个态度,处于那种我管我这一亩三分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状态。而高拱念在两人当初同是裕邸同僚的份上,对他也还算客气。 张居正倒是有比较明显的倾向性态度,他现在至少看起来基本上是站在高拱一边的,当然这里头既不排除他和高拱毕竟政治理念接近所以容易走到一起的缘故,也不排除他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意图。总之张居正的态度在高拱看来理所当然,而在高务实看来极需警惕。 高拱的心态很好理解,他和张居正一开始就同在翰林,后来同在太学,再又同入内阁为相,相互之间以学问相切磋,以事功相期许,左提右携,若一体而不可分,完全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甚至盟友。 这当然也是事实,当初高拱入翰林,作《奉诏读书翰林述怀》,诗曰:“技艺宁足先,修能良可慕”;“古则俱在兹,莫枉郸邯步。”他不屑于研习诗词技艺、摹仿古则教条,而是要精研国家典章制度,提高平章政事的能力,并指出相臣出于翰林,其职责不止是“备问代言,商榷政务”,且负有“辅德辅政,平章四海”的重任。 而张居正在翰林时,其旨趣亦在于研求国家典章,精研时事政治。当时“进士多谈诗、为古文,以西京、开元相砥砺,而居正独夷然不屑也。与人多默默潜求国家典故与政务之要切者衷之。” 高、张在国子监时,高拱为祭酒,张居正为司业,张居正“独与祭酒高拱善,相期以相业”。张居正曾言:“追惟平昔,期许萧曹丙魏。”高拱亦为此撰写《萧曹魏丙相业评》。其主旨都是要以西汉着名丞相萧何、曹参、魏相、丙吉为榜样,同心合力,振兴朝政。这表明他们有其相同的政治志向。 今日在场、原历史中在万历时期做过大学士的沈鲤也曾言:“公(张居正)与新郑,时同在政府。其初谋断相资,豪杰自命,即丙、魏、房、杜,固未肯多让也。” 高拱罢官后,在回忆他们共事经历时也说:“荆人为编修时,年少聪明,孜孜向学,与之语多所领悟,予爱重之。渠于予特加礼敬,以予一日之长,处在乎师友之间,日相与讲析义理,商榷治道,至忘形骸。予尝与相期约,他日苟得用,当为君父共成化理。” 而同样是在高拱罢官之后,张居正已经独掌大权,却也还多次言及他们是“香火盟”、“生死交”。 高拱的那番话,虽然颇有些以老前辈自居的口吻,但是张居正书牍中每提到高拱时,也的确很尊重他,直到他们的关系破裂后还是如此。事实上高拱比张居正年长十三岁,当他们初在翰林院的时候,张居正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而高拱已经是三四十岁的人了。说是在‘师友之间’,说是‘自交玄老,长多少学问见识’,应该亦非虚言客套。由此可见,高、张还没有成为政敌以前,他们确为志同道合的学侣,有其“相期以相业”的政治志向和师友之情。 所以高拱不觉得张居正有什么问题,而他这种心态,也正是高务实眼下的一个麻烦。 因为高务实知道历史,知道张居正阴死高拱的手段——当然阴死不是指杀他,只是终结他的政治生命。 政治斗争这种事,并不是朋友私谊就能轻易化解的,何况张居正这样的人物,真的就愿意一直屈居高拱之下吗?有句话说得好,“既生瑜,何生亮”啊! 当然,至少现在他们很明显还是盟友。 这么一番盘算下来,眼下内阁里头真正处于高拱敌人位置的,就只有赵贞吉。 就在高务实在心中思索这其中的关联时,韩楫开口了:“学生同意小师弟所言赵阁老此疏的第一种可能,他此举确有示好于京中文臣之意。至于月华兄(无风注:涂梦桂在真实历史上过早退出历史舞台,表字实在无法查到,这里他的表字是根据“桂”字杜撰,无须较真。)所虑,学生也以为方才小师弟说得有理……赵阁老并非不能分辨其中得失,只是他并不担心勋贵武臣能将他如何罢了。但学生要补充一点:赵阁老以此示好于文臣,恐怕是对师相的一种试探。” “试探?”宋之韩沉吟了一下,接口道:“师相,学生也以为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学生总觉得还有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徐华亭在松江被海刚峰闹腾得受不了,而赵阁老眼下所兼掌的都察院此前一段时间又过于跋扈,于是徐华亭授意赵阁老缓和一下和京中文臣的关系,然后才好使他在京中的门生故吏方便站出来为他分担一下压力?” 他这一说之后,高拱就笑了起来:“元卿此言,我看是说到点子上了。”他微微一顿,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本阁部今日收到徐华亭的亲笔书函,言辞恳切……求我放他一马。” 第023章 华亭旧事(上) 德高望重的前首辅徐华亭居然求高拱放他一马? 徐华亭认怂了?这个消息真是让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除了高务实。 海瑞跟徐阶杠上这件事说来话长,按理说徐阶当国多年,家资丰厚,即便后来以言路逼退高拱,又过于纵容言路,结果惹得隆庆帝对他甚是不喜,但毕竟还是属于光荣致仕,退休还籍,悠游林下,含饴弄孙,好不惬意。 然而谁也没料到的是,隆庆三年六月,新任应天巡抚海瑞的到来,将这种美好惬意一下子打得粉碎。海刚峰的威力,在大明官场中属于核弹级别,这个大家都是清楚的,但实际上他对所辖区划内各项事务的整顿中,手笔最大也最严厉的,莫过于对土地所有权的清理,而这正是对徐阶的利益伤害最重的一项动作。 海瑞干嘛了?哦,海瑞说了:华亭公你家的田地至少要退一半出来。 徐家有多少田地?这个恐怕只有徐家自己清楚。 但实际上,徐阶的门生故吏们对于徐阶的巨额家产心中大多有数,这些家产从何而来也心知肚明,只是这种事做的人多了,有时候甚至就会变成一种潜规则。于是这些清正君子纷纷表示:徐家的家业都是自家苦心经营而来,乃是再正当不过的合法财产,并非受贿或勒索来的产物。但光这样讲还不够,太被动了,于是又称海瑞此人办案草率马虎,尚未查清徐阶有多少田产就盲目令其“退产过半”,完全是重大失误。更有甚者,居然言之凿凿地声称,根据考证,徐阶实际田产仅有三万亩,而非传说中的十八万、二十四万或四五十万亩。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按照大明的实际情况而论,一位致仕首辅多年经营居然只有三万亩田地,那当然不能算贪,不仅不贪,甚至可以算清廉了——什么,你说高拱只有不到三千亩田?那当然是因为高拱不正常,再说整个高家六兄弟(实际五人,一人早逝)在新郑及周边所有的田地加起来,还是有一万多亩的。至于说高家从高拱的祖父高魁开始都是官员,特别是父亲高尚贤乃正德庚午科解元,正德丁丑科进士,曾做到光禄寺卿,为官二十余载这些旧事,大家就无视了。 实际上徐阶在相位时,松江近半赋税收入皆入私囊,终成一方巨富,个中手段为何?原来,当地赋税征收上来后首先要经过徐府(想来是因为徐家产业大,占据地方赋税的主体),地方官吏向京城提交的税金,居然是直接从徐府提出来的。而徐阶在此处巧作手脚,以七铢银算作一两银,自己吃掉差额,“司农不能辨也”。——究竟是不能辨,还是畏于当朝权贵的威势而不敢辨?这个就无从知晓了。反正这个说法出自于于慎行的官场回忆录《谷山笔尘》,而于慎行按说是张居正的门生,也即徐阶徒孙辈。 总之,徐府子弟使用投献、诡寄、挪移、飞诡、洒派、虚悬、寄庄……等各种舞弊手段,大肆侵吞国有资产,兼以盘剥乡里百姓,夺取他人赖以谋生的田舍,是不争的事实。而徐阶作为一家之主,究竟是始终被蒙在鼓里,还是心知肚明而默许甚至暗中支持,那就只有徐阶自己知道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海瑞时对徐阶的理解,显然倾向于从负面角度出发,对徐阶的贪吝多有不满。这里还有一桩事:海瑞刚上任时,曾因为吴中饥荒向当地富人募捐,在海青天的威名震慑之下,当地富豪还是不得不给面子的,譬如溧阳的一名官商富豪就直接捐出三万两白银,而海瑞去华亭县募金,徐阶在万般无奈之下,才不情不愿地拿出了几千两银子应付他——这恐怕还是因为海瑞本身是徐阶此前所推荐的缘故。 当时徐府挂名家人多至数千,招摇在外,海瑞建议徐阶削去那些假借的户籍,使他们不能继续妄借声势为非作歹,谁料徐阶竟然表示为难,没有答应。这两桩事,大概给海瑞留下了相当不好的印象,乃至影响到后来处徐府事的态度。再加上徐阶的兄弟徐陟残害百姓的劣迹被乡民揭发,以海瑞的脾气,他不气愤根本不可能。 海瑞其人,天下共知,心公而性直,在处理徐氏相关田土诉讼时不念旧恩,只凭律法(参考《明律》中的反投献条款),甚至驳回当时首辅李春芳等人的求情,千古传为奇谈,却因触及豪族利益太深而为时论所匪议,多遭朝内舆论的恶意攻击。 然而,正当徐阶与海瑞在退田问题上僵持不下之时,另一个对徐阶来说天大的坏消息传来:当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皇帝发下敕命召高拱还阁。高拱奉旨,即刻启程抵京赴任。 陪高拱一路回京的高务实当然知道高阁老这一次回京势头之凶猛,不仅官复原职,还兼掌吏部天官之枢机,可见皇帝对其信赖如初。 高拱是有明一代的理财能臣,与隆庆帝甚至可以用“名为君臣,情同父子”来形容。对于国有资产的隐性流失,高拱一向深恶痛绝,因此在整治江南豪族的问题上,高拱与海瑞的基本立场完全一致。但是,高拱自己也知道,由于先前与徐阶结怨已深,如果一力支持海瑞,必然会引起舆论抨击他挟私理政、公报私仇,这也是高务实此前力劝他避免的。是故,高拱处理此事多有折中权衡,并不力挺海瑞。 而此时言路对于海瑞的弹劾却益发激烈,其中最为丑诋的,莫过于二月间吏科给事中戴凤翔的上疏。疏言称海瑞贪图个人名利,祸乱法纪,完全不通为官之道。任凭刁民肆意讼告乡绅,无理剥夺他人合法财产,致使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风闻。又言海瑞其他各项政策也多有弊端,更有“勾结倭寇”、“攻陷城池”、“劫库斩关”,导致“行李不通,烟火断绝”的罪行,云云。 嗯,此疏可谓空穴来风、造谣污蔑者之模范经典——反正我是言官嘛,我风闻奏事啊。 但是,徐阶是何等人也,他自己光在内阁都干了近二十年,又深知今上对高拱的信重,他哪里会把真正的希望寄托在言官诬告之上——再说海刚峰是个什么样人,全天下谁还不知道么? 他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只是制造这么一股风潮,让皇帝或者干脆就说让高拱一派看看,我徐某人就算不在中枢了,依然还有无数人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如果你要继续闹,那咱们就慢慢闹,这么无休无止的闹下去,我固然声名受损,可你也一定好受不到哪去! 但明里摆开车马是一方面,实际上徐阶又何尝不知道眼下的真正局面?高拱的背后有皇帝坚定不移的支持,他在内阁的地位根本无关乎首辅、次辅还是群辅的名头,一个大权在握的内阁大学士真要是铁了心跟他这个已经致仕归田的过气首辅开战,最后的胜利者根本无需怀疑。了不起,就是背后被人说一声气量狭小、挟私报复之类——少得了他高某人一块肉? 少不了的! 到最后真正倒霉的还是他徐家! 以徐阶的老奸巨猾和隐忍功夫,这时候的选择其实已经只剩一个:向高拱低头认怂。 于是,就有了高拱收到的这封亲笔函。 众门生面面相窥,一时都有些拿捏不准师相的意思。最后还是韩楫最先忍不住,朝高拱拱手一礼,道:“师相,徐华亭当年那般对您,眼下既然他自己丑事暴露,那可怨不得别人!况且海刚峰那人又是出了名的只认死理,谁劝都不好使,咱们何必自找麻烦参和进去?倒不如就让海刚峰去查好了。” 高务实悄悄打量了韩楫一眼,见他面带热切之色,心中不禁微微一叹。 他知道韩楫在高拱这批门生当中,当初金榜排名较高,但现在官位反而落在成绩不如自己的宋之韩后面,心里当然着急,眼下徐阶既然要服软,那自然是真有大把柄可抓,心里当然恨不得一棍子打死——打徐阶肯定不会是打他一个人,徐阶背后多少门生故吏?这些人里头就没有些个受牵连的?打掉之后朝廷里里外外要空出多少位置来?况且一旦师相决定开打,那他作为科道官之一,必然可以出大力,如此完事之后论功行赏,难道他韩某人就不能往上挪一挪位置? 第023章 华亭旧事(下) 高务实可以理解韩楫的想法,甚至他估计在座九位门生心里头可能大都认可严肃彻查,但这么做其实真的不符合高拱的利益。 高拱的利益是什么?稳住位置,力行改革。 打徐阶一党对于改革或许有些帮助,但了不起就是收回了一些田地、空出了一些官位,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反过来说,对于高拱的名声却有相当的弊处。按理说,但凡改革多半都要得罪人,想改革自然不能怕这个,但在旁人眼里,单纯因为要改革而得罪人,和挟私报复得罪人,差别就很大了。 高拱心里也许认为打掉徐阶一党对改革来说很有必要,这可以向人表明自己改革的决心——清丈田亩嘛,你看徐华亭家都被重新清丈了,其他人你还闹什么? 但在旁人看来却并非如此,他们只会觉得这就是高拱挟私报复,就是气量狭小,就是连致仕老者都不肯放过的疯狗。 所以这个锅不能乱背。 但韩楫他们这批高拱门生——尤其是其中的科道官,虽然在总体利益上跟高拱一致,但具体到个人利益就明显不统一了:他们要想升官就得开喷,不喷下去几个牛人大佬,怎么能证明自己工作得力?怎么能有资格往上挪一挪呢?毕竟,喷人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啊! 但高务实知道高拱不可能直接无视他们的利益诉求,因为高拱固然在隆庆朝一时无两,但他一个人纵然浑身是铁,又打得几颗钉儿?这些门生代表着他的势力,代表着他的羽翼乃至爪牙。要是自己不爱护,羽毛就会脱落、爪牙就会断裂,等他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谁还会真把他当回事?总不能什么事都要他以阁老之尊亲自下场吧? 以眼下的状况来看,是人都会认为高拱完全有能力一棍子把徐阶打个无法翻身,甚至都不用高拱亲自动手,海刚峰就能搞定,高拱要做的就是任海瑞发挥,最后案子查完海瑞必然要上奏朝廷,这时候高拱只要代表内阁对本案的裁决做出肯定就完事了。 轻松,漂亮,收获巨大。 可惜结局未必多好:高拱回京之后苦心营造的“既往不咎”局面彻底谢幕,并且从此被打上挟私报复、无量小人等标签。 但要怎么劝呢?高务实陷入了思索。 这时宋之韩又送上一枚炮弹,他开口道:“师相,我等非为倒徐而倒徐,实徐阶这等人从当年为阁臣时便已为天下官员开了一个坏头,不得不倒。” 高拱凝神看着他,问道:“开了什么坏头?” “此罪为:不作为。”宋之韩解释道:“徐阶侍先世宗皇帝前后十八年,神仙、土木等皆徐阶所赞成;到世宗驾崩,却偏偏又亲手草诏,历数其过。徐阶与严嵩相处十五年,缔交连姻,竟无一言相忤;及严氏老病,渐失圣眷,却又立刻背叛而攻之。如此可见,徐阶为人臣可称不忠,与人交友可称不信,大节亏之久矣。另有,其为首辅之后,诸边告急,陛下屡廑宣谕,徐阶却充耳不闻、毫无作为,一心一意只知道养交固宠,擅作威福。试问,这等人竟忝为元辅,岂非为天下开一坏头?” 高务实心中一惊,暗道:这宋之韩可比韩楫眼光更毒辣了不少,他说这话,意味着他已经看出师相高拱此人讲究求是务实,最恨居其位而不谋其政者,徐阶在严嵩倒台后出任首辅,虽然文官们大多觉得徐元辅实在是个好人,但实际上徐阶根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而高拱却是个很看重政绩的人,你堂堂数年首辅干下来,居然一点政绩都没有,天下要你这个首辅作甚?更何况他还一门心思固宠,甚至早前之所以推荐高拱入阁,本质上也是为了固宠——他知道高拱是新帝的头号亲信,所以想卖个人情罢了。只是后来发现高拱跟他实在不是一路人,这才转拉拢为打压。 这种人,显然不是高拱所喜。 但高拱不喜也不见得在他去位之后还要追着打,毕竟高拱也不能一点不考虑名声,毕竟在大明为官,尤其是文官,如果名声坏透了,这官也是干不下去的。 这时候宋之韩就送了一发足够让高拱动怒的炮弹:抨击徐阶不作为。 他的潜台词是:您现在需要百官都“有所作为”,那打掉徐阶这个“不作为”的典型人物就很有必要,因为徐阶虎死不倒威,现在影响力还很大,您打掉他,天下百官自然就知道必须有所作为了。 果然,这番话一说,高拱就微微点头,然后陷入了思索。 他性子虽急,却也不会跟小青年一样炮仗性子,一点就着,权衡利弊是一定会有的。 韩楫这时也发现自己落了下乘,连忙补刀:“元卿兄此言甚是,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徐阶去位,其实正是因为这般不作为而失了圣眷。”他见高拱果然朝自己看来,心中振奋,接着道:“师相可还记得,隆庆元年九月,俺答陷石州,杀知州王亮采,掠交城、文水。又有,土蛮犯蓟镇,掠昌平、卢龙,至于滦河。在此二虏犯东西二边的紧急时刻,陛下亲自选将调兵,屡有宣谕,加意防守,而具有辅弼之责的徐阶却旁若无事,不闻不问。后来在陛下的再三敦促下,徐阶才召集文武群臣集议,但最后居然还是拖到十一月,才呈上老生常谈、面面俱到的所谓防虏之策十三事。于此可见,徐阶作为首辅丝毫没有尽到平章军国大政之责,不作为、不展布,从而失去陛下的宠信,才导致后来试探性的请辞被圣上直接允准。” 他最后强调并总结:“由此可见,圣上对徐阶也是心有不满的。这种不满,一半是因为徐阶打压师相,导致师相去位,一半则是因为徐阶位高而无能!” 这一记补刀总算显示出了韩楫也不是易于之辈,而且这一刀补得异常精准:您看,陛下也对徐阶很是不满呐! 涂梦桂在一边见自己再不说话就要没机会了,也连忙道:“今上御天下以来,徐阶任职首辅一年半,除据遗诏处置斋醮有关官员、方士,以及不加甄别地恤录、起用先朝得罪诸臣外,其所持诤者多宫禁事,所关注者正如元卿兄所言‘养交固宠’,而所忽略者却多军国大政,如此私心为相,枉顾宰辅之责、天下之任,其致仕自然不可避免。如今,他又爆出这些贪弊丑闻,实乃自作孽不可活,师相清者自清,何必为之烦忧?” 高拱闻之,明显有所意动。 这时高务实不得不开口了,他出声道:“三伯,此事众位师兄已经分析得颇为清楚了,但有一点侄儿有所担忧。” 高拱现在几乎已经不把他当小孩子看,于是问道:“忧从何来?” “从张阁老而来。”高务实解释道:“太岳公与三伯虽素来交好,但侄儿以为,正因为交好,三伯便更应知悉太岳公于此事的态度之后再做决断。不管怎么说,太岳公乃华亭公之弟子,虽此二公行事大相径庭,志趣亦迥然相异,但师徒关系总是天下共知的。侄儿担心若是三伯猝然发动对华亭公的打击,太岳公恐陷入左右为难之境,届时即便不影响太岳公在朝堂处事的态度,但多少会有被三伯轻慢之感……侄儿以为此种情况实当避免。” 高拱面色一动,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想了想,道:“此事且先放一放,待我与叔大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第024章 政绩量化(上) 这一夜的商议最终没有得出结论,高务实虽然知道历史上高拱在这个时期的确是先妥协了一次,并将海瑞调职的,但也不敢肯定眼下高拱和张居正商议之后是否还如旧史。 即便仍然将海瑞调职,其实也不代表就真的放弃了,原本历史上,数月之后高党一反前策,再次出手打击了徐党,朝中斗争更加明显。 高务实始终想不通的是,在这先和后战之间的那几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本来已经放弃打击徐党的高党最后仍然选择开战。 实在想不通也只能先放一放,时刻注意观察,一俟情况有变再立刻做出应对。 这夜除了商讨两件大事之外,各门生也分别说了几件“小事”,一些朝政上的具体事务高务实目前并不打算插手,毕竟高拱在历史上已经干得很不错了,而他一个小孩子如果连具体各部的事情都表现得很熟悉,就太不正常,这里头需要一个过程,所以他基本只是在听,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但其中有一个小插曲,引起高务实的重视,乃是涂梦桂提到说,自师相起复,赵贞吉先是避之不迎,继而数次与李春芳私会,师相以大学生之尊又掌吏部,没多久赵贞吉便在李春芳的推荐下掌了都察院,这其中恐有什么关联。 赵贞吉原先也有领导都察院的职责,但那种领导和“掌都察院”不同,前一种情况类似于后世某副市长分管某些工作,譬如说该副市长分管公安,但“掌都察院”则相当于该副市长兼任了公安局长,其中区别其实是很大的。 涂梦桂认为这里头可能有什么阴谋,李春芳可能实际上已经站到赵贞吉一边去了。 高务实心里是同意这个推论的,否则就不能解释历史上赵贞吉去位之后,李春芳为何会惶惶不可自安,最终连续上疏请辞而最终致仕回乡了。 其实后世有史学家对隆庆后期内阁进行研究之后提出过这种设想,不过高务实并不清楚,他是从另一个方面推论:李春芳原本的政治立场就跟徐阶接近,而赵贞吉也是徐阶一派在朝廷里的明棋,因此李春芳跟赵贞吉接近甚至联合是合情合理的事。 内阁现在一共五位阁臣,高拱和张居正历来政见相近,可以算做一派,李春芳和赵贞吉一旦接近就可以另算一派,而陈以勤两不相帮可以算中立派。 李春芳有没有可能和赵贞吉接近?当然有。 李春芳虽然表现得像个好好先生,但不管脾气多好,当着内阁首辅却丝毫没有首辅的权势地位,心中肯定不会痛快,和赵贞吉接近之后,借着赵贞吉掌握的都察院的威势,李春芳这个首辅对百官才能多少有些震慑力。而赵贞吉因为前些年被打压得太狠,此次忽然一步入阁,根基上自然不足,所以他既需要徐阶留下的政治资源来夯实基础,又需要李春芳这个首辅为他树大旗、打掩护。 李、赵二人完全有联合的基础,也有联合的必要。 高务实想到这里,忽然有些明悟:高拱如果打击徐阶一党,实际上不就是在打击赵贞吉的政治基础?那么李春芳肯定不肯,因此李春芳上疏力保徐阶就说得通了——并非因为他只想做个好好先生,而是因为一旦徐阶倒下,那么赵贞吉多半也要倒,赵贞吉一旦倒了,他李春芳就真的只是个挂名首辅了,至于他为徐阶求情却被海瑞直接怼了回来,那是海刚峰太牛,没办法的事。另外,李春芳也知道,这件事陈以勤不会跳出来跟高拱对着干,因为陈以勤对徐阶当初的做法也是有所不满的。 结合原本的历史,高务实很清楚,陈以勤是真正一贯坚持“君子不党”的,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这个坚持现在有一个很为难的点,他和高拱是裕府同僚,偏偏和赵贞吉又是同乡,无论他偏向哪一边,世人都会觉得他党同伐异。 陈以勤除非改变其为官的基本原则,否则就只能中立。 那么内阁就成了二对二,看起来好像是个僵局。 但高务实心里清楚,这个所谓的僵局里头有两个不稳定因素。 第一个不稳定因素在于张居正,此人看起来一贯站在高拱一边,甚至此次高拱起复,他就在其中出了大力。然而他之所以出大力使高拱起复,源头在于他想利用高拱来对付赵贞吉。实际上张居正作为徐阶的得意门生,徐阶的留下的政治资源一直被他默认为自身力量的一部分,但赵贞吉的入阁让这一力量分化了,这就让张居正十分不满。或许徐阶当时的初心是让赵贞吉在内阁里头配合张居正,谁料赵贞吉倚老卖老,视张居正为后生晚辈,对其颐指气使,甚至当众称呼张居正‘张子’(无风注:大抵相当于现代称呼某人为“小张”),张居正一贯耻居人下,当然不能接受。 所以张居正站在高拱一边,怂恿高拱成为抗赵先锋,根源并不是他真心实意尊高拱为魁首,而是利用高拱的性格和高拱的圣眷为自己击败派系内部的敌手。一旦高拱顺利完成这一使命,张居正肯定分分钟调转矛头对付高拱——历史上他就是这么干的。 第二个不稳定因素正是高拱的圣眷。眼下的内阁二对二,其实高拱实际上肯定占优势,这个优势就是圣眷:皇帝对高拱言听计从。然而全天下只有高务实知道,隆庆帝只有两年的生命了……他驾崩时年仅三十五岁。 隆庆帝若在,高拱无论在不在首辅位置上,他都是实际上的首辅。隆庆帝若是驾崩,则这种圣眷顿时消失:无论万历小皇帝还是后宫陈太后、李太后,他们对高拱可没有那种近乎亲情一般的信任,到时候所有阁臣其实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而后宫真正信任的反倒是宦官——后宫不了解阁臣,只好信任宦官。然而信任宦官不代表信任此时的掌印太监孟冲——他是高拱推荐的,而且并非两宫太后的身边人。陈太后无心干政且不去说,李太后因为皇帝儿子尚未成年的关系,想不干政也不行,而干政就必须掌握司礼监,于是用自己身边的冯保取代孟冲几乎是必然选择。 然而历史上高拱不肯让冯保为司礼监掌印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冯保乃李贵妃亲信,又是太子的“大伴”,一旦将来太子登基,指不定冯保就成了下一个王振。 高拱的这个“预判”当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后来魏忠贤走的也是这条路。而作为文臣领袖的首辅而言,压制宦官是其正常选择,尤其是类似王振那样的权宦,在文臣看来是绝不能接受的。但高拱没有料到的是,冯保因为是李太后的亲信,而李太后对万历过于严格,导致冯保也只能充当一个严格的监督者,并没有跟万历建立太过于亲密的羁绊,结果万历亲政之后除了鞭尸张居正之外,接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放逐了冯保——放逐了事,可能还是给了李太后面子的缘故。 第024章 政绩量化(下) 几名门生走后,高拱却没有离开,并且让高务实也留下,高务实知道三伯肯定有话要对他说,倒也不觉得奇怪。 果然,高拱摸了摸自己那把着名的大胡子,就开口了:“务实,徐阶与我之间的恩怨,说到底,不是为人处世的不同,而是政见不和,这你应该知道。” “侄儿知道。”高务实点了点头,却又道:“侄儿之所以不希望三伯此时倒徐,主要还是从三伯的名声考虑。” 高拱淡淡地道:“怕我搞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 “人心惶惶可能不至于,但肯定有不少人心存不满。”高务实很不符合年龄地叹了口气:“三伯眼下圣眷无双,的确可以不惧人言,但徐阶毕竟当政多年,无论中枢亦或地方,门生故吏堪称无数,三伯您再怎样也不可能全数罢黜,今日打倒徐阶容易,可那无数徐氏门徒却如何处置?这些人都是隐患,一旦朝中局势稍变,他们必然跳出来反攻倒算。” 高拱挑了挑眉:“因为担心反攻倒算,所以就任由这些人效仿徐阶当年那样怠政懒政,一门心思只为做官、做大官?那内阁还要辅臣作甚,捏几个泥菩萨岂不更好?” 高务实闻言摇头道:“不打倒徐阶,不代表不反对徐阶的做法。” “心里反对有什么用?”高拱也摇头:“要想刷新振作,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 高务实略加思索,回答道:“自然,君子当有所为,但侄儿以为,所谓名正方能言顺,三伯反对徐阶的理政方式,就最好仍从理政方式着手,而不必对徐阶这个人过于在意。” 高拱皱眉道:“你方才还说徐阶门生故吏遍天下,现在又说从理政方式着手,难道不是矛盾?他既然门生故吏遍天下,我即便抓几个怠政懒政之辈出来,又能抓得多少?但我若是直接打掉徐阶,那些人岂能不有所畏惧?” 高务实摇头道:“不然。他们固然会畏惧,但他们畏惧的地方不对。三伯,眼下海公是以徐家侵占田产案与徐阶相争,这个案子说到底,了不起是一桩贪腐案,甚至可能形不成贪腐,只能说巧取豪夺。三伯即便借此攻倒徐阶,也不过是在吏治整肃上起了一些震慑作用,对于官员如何正确面对自己的职责并无太多意义,甚至因为当年您与徐阶的龃龉,内外百官说不定只当成您与徐阶的官场倾轧,不仅于大局无补,还会损害您的威信。” 高拱蹙眉思索了片刻,又问:“你的意思是,我不仅不应该对徐阶赶尽杀绝,还要尽可能展现出宽宏大量的态度来?” 高务实点头道:“是。” “那这于大局不也无补?”高拱反问。 “所以这并不是三伯要做的全部。”高务实道:“依侄儿浅见,百官人浮于事这个问题,并非打倒某一个人就能解决,最关键的,还是要形成一种新的考评制度。” 高拱眸中精光一闪:“何种制度?” 高务实想了想,道:“具体如何,侄儿尚未详细思量,但有两点原则性看法。” “说来听听。”高拱毫不犹豫地道。 “首先,一定要量化官员政绩。” 高拱皱着眉头:“何为量化官员政绩?” 高务实道:“三伯,这个问题十分复杂,我们先以一个县来举例,您看如何?” “嗯?”高拱摆摆手:“你且说来听听。” 高务实道:“先假设眼下侄儿是某县令,您呢,还是天官(吏部尚书的古称)。” “嗯。”高拱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也不知道是为何。 不过高务实现在刚刚进入思路,也懒得多想,继续道:“我这个县令在任内,每年该上缴的税收,按照过去的惯例,基本上是恒定的。但如果我们进行官员政绩量化考核,那么如果以前每年上缴的赋税是白银一千两,我实际上缴的税银也是一千两,这个表现……” 高拱接口道:“如果不论其余,单从足额完税来说,考评为优。” “那不行。”高务实大摇其头:“如果纳税额度毫无增加,这个考评顶多只能算勉强合格,也就是‘可’,连‘良’都应该拿不到。” 高拱面色一变:“你想用纳税额度的增量来衡量官员的政绩?那不行,那一定会导致现经办官员、吏员上下其手,雁过拔毛,结果只能是闹得民怨沸腾,甚至激起民变!” “三伯莫急,侄儿还有下文,不过我们还是先把这个税额的事情说明白了,再说其他不迟。”高务实面色镇定,不慌不忙地道:“三伯刚才说的这个增量二字,说得甚好,但这个增量,我们不需要一个固定额度,我们要形成一个百分比来进行衡量和计算。” “何为百分比?”高拱微微蹙眉。 高务实解释道:“譬如去年我完税一千两,今年交了一千一百两,这个增量就是完税额提高百分之十。如果去年完税一千两,今年完税一千零五十两,那么就是完税额提高了百分之五,以此类推。我们仍以增量百分之十计算,今年我完税了一千一百两,明年如果我还要维持这个增量,那么就要完税一千两百一十两。如果后年也是,那就需要完税一千三百三十一两。” 高拱虽是实学大家,但囿于这个时代的学术局限,显然数学也谈不上很好,当下呆了一呆:“这是怎么计算的?” “呃……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但计算肯定没有错,具体的计算方式我们不如下次有空再谈?”高务实说完,也不管高拱是什么样的反应,直接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按照三伯的说法,一般情况下,这相当于连年加赋,长此以往,必将导致动乱?” “田地数目固定,如此连年加赋,自然会出事。” “好,那么我们再加一项考评指标:维稳。”高务实道:“所谓维稳,顾名思义,就是我这个县令必须能保持这个县的治安稳定……” 高拱大摇其头,道:“你除非拿大军弹压,否则百姓被连年加赋,到了要易子而食的地步,迟早不还是得出事?且不说这要害苦多少百姓,就说这大军弹压所要开支的军饷,那不也是开支?弄得不好,你加赋收到的那点银子还不够军饷开支!” 高务实笑道:“您看,维稳这个指标里头,如果把动用军队的开支也算上呢?就是说开支了多少军饷,要从他的完税额度里面减除掉,这不就要求我这个县令想办法开源才行么?” “那倒是可以,但……怎么开源?”高拱思来想去:“不管你这个税换什么名目,最终不还是老百姓来交?” 高务实笑得更开心了:“所以呀,我这个县令既要想办法保证每年的完税增量,又有维稳的要求,那我就得想方设法让我治下的百姓赚更多的钱,要不然我上哪收更多的税呀!” 第025章 河运海运(上) 高拱一脸怀疑:“让百姓赚更多的钱?从哪赚?” “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让百姓提高收入的。”高务实心里当然有很多办法,但显然眼下不可能一次性全扒拉出来,因为很多增收项目都需要其他前置条件,按照他的规划,这些事情都必须一步步来展开和实施,直接来个全面上马完全没有可行性。 于是他想了想,道:“这个问题有一个关键点侄儿必须首先强调。” “你且说来听听。”高拱来了兴趣。 “一定要因地制宜,绝对不能是全国按照同一个模式来办。”高务实说着,就开始举例:“我们还是按照刚才这个设想来说,比如,我现在是河间府静海县县令,而且假设我有足够的事权,那么我的第一步行动就是把县治移到天津卫。” “移到天津卫?”高拱皱着眉头,一边思索高务实的用意,一边下意识问道:“为什么呢?” 高务实回答道:“天津卫虽然现在是卫所驻地,但也属于静海县范围,那地方其实比静海现在的县治地理位置要好得多,乃是大运河与海河的交汇处,区位优势很明显。我若将县治转移至此,则西可以利用运河优势,使我县成为南船进京的临京中转站,东可以在大沽口或者大沽口附近建设港口,发展沿海运输贸易。” 高拱奇道:“天津卫眼下也可以算是南船进京的一个落脚点啊,要不然你以为朝廷在天津卫北边设立杨村巡检司是做什么的?” 高务实摇头道:“天津卫只是个卫所驻地,它现在即便在实际上成了中转站,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卫所本身是个半军半农的机构,放在以前,就相当于军屯,所以它并没有足够的行政功能,它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但如果是静海县县治转移过去,那可以做的事情就很多了,完全可以带动整个静海富裕起来。” “哦?”高拱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你且说说怎么个带动法?” “把县治转移到天津卫之后,我可以在运河码头附近修一些仓库……三伯,您知道吗,那些南来北往的商人,有很多时候并不方便把全部货物一次性送进京城,如此他们就一定需要仓库,这个仓库离京城太远肯定不行,但太近又不好办。以前呢,他们几乎只能把货物就地安置在船上,或者还能在天津卫找家客栈寄存一部分,但其实不论怎样,都肯定不如专门的仓库来得方便和安全。所以我若为静海县令,就可以认真规划一下,建设一些专门的仓库,分大小、分档次来租给这些商人以收取租金,只要运河还在,这买卖就可以说永远稳赚不赔。” 高拱虽有大才,但他一直在中枢工作,思路明显不会考虑到具体某个县,因此听得呆了一呆,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可这仓库谁来建呢?” “这好办,我作为县令,可以公开布告阖县上下,说某一块地皮已经被计划建设为仓库,然后把这块地皮建设成仓库之后的商机向大伙儿说明,接着就可以开始招标了。” “招标?”高拱又不明白了:“何谓招标?” “呃……简单的说就是我拿这些地块出来,划分成几块或者十几块、几十块,然后让有兴趣在这里建设仓库的商人们互相竞价,谁出价高就卖给谁……当然,他买了地之后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把仓库建好并且投入使用,不然的话,我保留回收地块的权利。” 高拱恍然大悟,摸着大胡子道:“哦!也就是说,你给他们画了一张大饼,然后就靠卖地赚钱?” “卖地当然会赚钱,但那只是一部分,而且卖地这个事毕竟只是一榔头的买卖,做不得长久,所以我还必须有其他的赚钱门路。” “地都卖了,还有什么赚钱的门路?”高拱的商业思维当然不能跟高务实比,所以当下就表示不解。 高务实笑道:“地是卖了,可我们县衙还可以收一下管理费啊!” “管理费?”高拱完全呆了:“地也卖了,仓库也是人家自己建的,你有什么理由收这个……这个什么管理费?” “三伯,您这么想就……呃,算是君子可欺之以方了。”高务实露出狡黠的笑容:“您想,这么多仓库建立起来,有人要存货、有人要取货,来来往往都是人,这些人在我县管辖内,如果出了事,按例是我要处理的吧?那我是不是就在管理他们?可原先我并不需要管理这些外地来的商人啊,现在我的工作量变大了,县衙自然要分配人手来管理,我当然有理由收取适当的费用嘛!” 高务实这番话说完,高拱的脸色就有些不豫,批评道:“既为地方父母,当保一方安泰,这本是你的责任,怎么还额外收钱?” 这是什么思路啊?你们明朝的官员有这么好说话? 高务实呆了一呆:“保一方安泰也需要人呀,原先的衙役不够就得另雇,这不都要花钱?这本身也是为他们好,当然要从他们身上找回来。而且,您知道那些商人从南到北运来的货物,转手卖掉能赚多少?侄儿就是不去调查也知道,利润最少是三成以上,有些甚至翻倍,极个别的翻倍都不止。我这边收个管理费,也不是收得多贵,按照之前说的那个‘百分比’来说,我也就打算收个百分之二、百分之三这样子,最多不超过百分之五,这不算贵吧?” 高拱一听只收这么一点,面色好看了不少,想了想:“可那些仓库本身还要收取租金呢,那些外地商人的成本不就上去了?” 哎呀,我要怎么给您解释市场经济这个黑手——哦不,是大手呢? “这个您不用担心。”高务实摆手道:“租金这种东西,如果他们收得贵了,自然没人愿意租,没人租他们赚什么钱?所以过一段时间,这个租金一定会稳定下来,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一个局面。至于商人的成本,就算提高了一点点,您还怕他们不从买家手里找回来?但买家也不傻,如果提高得太多,买家就不肯买了,所以最终肯定也会形成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价格作为平衡点。” 高拱思索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说法,但他又问:“可即便这些都如你所愿,赚了钱的也无非那几个建设仓库的商人,了不起也就是你的县衙多了一点收入,又哪里有你说的让全县百姓致富的作用?” 咦,高阁老果然是个真心实意为老百姓谋福利的好相爷,官府赚钱了还不够,心心念念要让老百姓跟着富。嗯,不过,这的确很高拱。 但高务实毕竟是有准备的,当下就笑道:“那些外地商人把我们县既当做仓库,又作为中转站,那他们要不要在我们这儿落脚?落脚要不要吃饭、要不要睡觉?既然都要,我们县的百姓大可以和他们做生意呀!什么客栈、酒店、小吃摊、杂货铺、药店、布料店、裁缝店……甚至剃头担子都行呀。三伯,只要人多了,还怕没有人做生意?但凡有足够多的人,这里头就一定有商机。” 高拱眼前一亮:“这话倒是有道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这个思路倒的确可以让不少人多一门生钱的路子。” 高务实嘻嘻一笑:“不仅他们生钱,我也可以——哦,我是说县衙也可以生钱……” 高拱一呆,还没来得及说话,高务实又道:“他们新建客栈什么的,总需要有地皮吧?就哪怕摆小吃摊位,也要有地方摆对不对?对于那些建房子做生意的,我们县衙可以提前规划一些无主荒地,然后卖给他们,而那些摆摊的,我们也可以专门规划出一块或者几块区域让他们集中起来摆摊。这样做的好处很多:既能形成规模效益,县衙也方便管理,而且还不会让他们把道路堵塞……但是无论哪种,我们县衙这边都是老规矩,建房的我们县衙先赚个卖地的钱,但只要你做生意,甭管是店铺还是摆摊,都要再加上管理费——嗯,其实这个管理费也可以改个称呼,譬如说:商税。” 第025章 河运海运(下) 高拱略微思索了一下,问得就更加深入一些了:“这个管理费或者说商税,总得有个收费的标准才行吧?这个标准怎么定?” 高务实道:“关于这个问题,侄儿有两种考虑,正要请三伯帮忙斟酌:第一种就是按照建筑面积或者说经营面积征税,譬如说你这个店铺占地一亩方圆,那我先定一个收税标准,比方说一个月一两银子,如果只是摆个小摊,那么经营面积可能远远不足一亩,这种的话,我一个月可能只收你十文钱——当然这个数字只是侄儿随口一说,打个比方而已。哦,对了,如果占地一亩,但这个店铺其实有两层楼的话,那就得算两亩。” 小高先生,您可真是一文钱也能掰做两文钱使的大才啊。 高拱略微思索,答道:“这个思路我看还不错,不过一亩地太大,方圆五丈的店面就已经很大了,一个月收一两银子完全没有问题。” 呃,看来高阁老也不秀气…… 高务实只是微笑颔首。他心里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明后来死就死在没钱上面,其实除了军户和农民,大明民间财富相当惊人,这些“市民”阶层,特别是里面的商人阶层根本不缺钱!他们缺钱的话,埋那么多银子做什么?摆个宴席,一道羊肉用几百头羊做什么? 这说穿了就是民间财富没什么地方投资,也没什么地方消费,生生都给整成了死钱,或者造成了浪费。当初崇祯穷得黄袍都打补丁了,拉下天子脸面找王公大臣们借钱,借了几个?结果李闯进京之后光是吃大户就吃了几千万两,再后来鞑子进关,光占了个华北,收的税竟然比大明时期全国加起来还多,钱哪来的? 后世各种学者写过无数专着、文章,虽然他们对于一些数字有争议,但几乎没有争议的一点也是明确的:大明其实不缺钱,真正缺钱的居然只是朝廷!而大明的税率更加神奇,别说商税低得让后世之人震惊得无以复加,就算农税其实都相当低。 那为什么最后还是有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还不是因为交税的主体出了问题!没地少地的人在勒紧裤腰带交税,而真正占据大量田地的人却只交极少的税,甚至干脆不交。如果是承平年间或许还勉强能苟活着,偏巧又碰上小冰河时期,整个北方天灾不断,就凭大明朝廷穷得只差当裤子的财政实力,自然也没有什么救灾的能力,能不沸反盈天了?好巧不巧的,关外的通古斯野猪皮还造反了…… 所以说大明的问题属于互相关联的连环症,或者说并发症,不是光解决一样就万事大吉的,要解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但问题虽多,高务实这个在后世从过政的人却深知,世界上绝大多数问题的解决归根结底都必须落在钱字上面:只要有了钱,这些事都能处理;没有钱,大家就等着老朱家凤阳祖坟被挖,接下来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类的,估计也没得跑。 至于让他小高先生化身军神,四方征战、一扫寰宇……开什么玩笑,他高某人当初是学法律出身,在党校进修的是经济,让他放弃自己所长,跑去带兵打仗?他又不是陆军指挥学院毕业的! 军事这块,高务实自己估计,了不起就是改革一些军制,引导火器研发,监督军工质量,然后提高军队待遇罢了,具体打仗的事情还得让专门的人去干——远的不说,现在“俞龙戚虎”可都还在呢,虽然历史上,这两位的晚景都不太妙,但自己既然打算拯救大明,这两位大才自然是要利用好的。 这时高拱又想起一件事,道:“还有,刚才只说了利用运河的一些举措,你还没说在大沽口修建码头的原因。” 高务实心道:这件事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太多了,也不知道三伯会不会支持? 高拱看出高务实有些犹豫,想到今天已经收到了如此多的意外惊喜,虽然只是一些思路,实际上上还有很多问题,真要动手去办肯定还要审慎再三,但至少可以看出自家这个侄儿于理政实有天纵之才,说不定他心里对于建造港口的构思也能给自己一些启发呢? 当下就露出笑容:“家中闲谈而已,有什么话但可直言。” 高务实想了想,试探着问:“听说去年七月,黄河决口,洪水自考城、虞城、曹县、单县、丰县、沛县一路蔓延至徐州。由于河水旁流,徐州周遭的运河尽数淤塞,徐州以南河道水位降低,最终导致两千多艘粮船被阻塞在邳州不能前行?” 高拱这次反应极快:“嗯……怎么,你也认为应该改漕运为海运?” “这个问题确实比较棘手。”高务实想了想,道:“但总的来说,我确实赞同以海运代替漕运,这件事……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高拱一挑眉,摇了摇头:“这件事恐怕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可知你所说的这个短痛,能痛到什么程度吗?” 高务实心道:我所了解的都是后世的一些论点,也不知道全面不全面,倒不如听听三伯怎么说的,再做打算。 于是恭恭敬敬地道:“侄儿亦恐所知不详、所虑不周,还请三伯指点。” 高拱见他态度端正,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海运本始于前朝元代至元年间,待太祖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后,因为一些关系,屡行屡停,前一次完全禁停还是在嘉靖四十五年时。” 高务实心中诧异:原来明朝“南粮北调”是搞过海运的,而且还是“屡行屡停”,直到前几年才全面禁止?可是为什么呢? “其实,这一次全面罢停海运,也不是没有争议,朝廷上下内外,对此都有不同的看法。总的来说,每当漕运受阻,恢复海运的呼声就愈发高涨。当初海运刚罢,廷臣就曾纷纷议复,原因也是在于漕河频繁溃决,漕运屡受阻滞,漕船漕粮大量漂失,进而导致太仓空虚,京师官民惶恐不安。今上继位之后,黄河水患也不见好转,仍是时有发生,这次漕河又大淤于下邳……唉,我国家仰东南米粟,岁不下几百万,一旦淤塞,则京师唯坐困而已。” 第026章 河海并行(上) 高务实皱眉道:“水患天灾,人所难料,不过我听说河总翁公年前上疏请开泇河?不知三伯与朝廷诸公对此办法如何议论?” 河总翁公,指的是现任总理河道翁大立。 高拱点了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翁儒参随疏上表的还有十二幅图,画了大河泛滥地区的灾情惨状,圣上观之大恸,命内阁及户部、工部等诸公议处。” “翁公请开泇河的理由成立吗?”高务实问。 高拱沉吟道:“翁儒参说:治河当视其大势,虑患务求其永图。顷见徐,邳一带,河身垫淤,壅决变徙之患,不在今秋,则在来岁,幸而决于徐、吕之下犹可言也,若决于肖、砀之上,则闸河中断,两洪俱涸矣。幸而决于南岸犹可为也;若决于北岸,则不走张秋,必射丰、沛矣……今以资河为漕,故强水之性以从吾,虽神禹亦难底绩!惟开创泇河,置黄河于度外,庶为永图耳……自西北而东南,计长五百余里,比之黄河近八十里。河渠湖塘十居八九,源头活水,脉络贯通,此天之所以资漕也。……若拼十年治河之费以成泇河,泇河既成,黄河无虑壅决矣,茶城无虑填淤矣,二洪无虑艰险矣,运艘无虑漂损矣,洋山之支河可无开,境山之闸座可无建,徐口之洪夫可尽省,家桥之堤工可中辍。今日不赀之费,他日所有省尚有余抵也。” 高务实想了想:“听起来似乎也颇有道理?” 高拱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理归道理,可你也要注意,翁儒参说要拼十年治河之费以开泇河。也就是说,他预计开这条泇河的费用至少十倍于目前每年的治河经费。朝廷府库窘迫,从哪弄这么一大笔钱?还有,你不要以为他说十倍,就真的以为刚好十倍,老夫在朝为官数十载,还不清楚下头这些手段?眼下说是十倍,等朝廷真的决定开工之后,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说,这个十倍仅指用工之费,剩下还有人员口粮、工钱、赎买沿河田土等等,零零总总能给你报上来几十项,总而言之就一句话,至少再来一个十倍!嘿,他翁儒参作为河总,只需要想出治河的办法,谁也不能说他尸位素餐。然我等执柄机要,难道听他这么一说,就把天下府库全投进这一件事里去?更何况,眼下就是全投进去都不够!” 哦,闹了半天,还是出在没钱上了。 高务实苦笑道:“那怎么办?黄河泛滥这事儿,总是要想办法解决的,就算一时无法根治,至少也得逐年缓解才行,要不然动辄就来一次‘损失巨万’,朝廷也损失不起呀。况且每一次泛滥,沿河百姓死伤无算、流离失所,朝廷如果始终找不出办法,那……也是在打击朝廷的威望民心啊。” 高拱大胡子无风自动,扬眉道:“我非不愿为,实朝廷暂无此力也!”他说着,竟然坐不住了,站起来踱着步子,道:“此前由我定策开海于月港,如今朝廷一年能多近两万两银子,占了福建税银的三成。按老夫本意,朝廷大可以再多开几处港口,但上下反对者巨众,都是拿些糊弄鬼的理由说事,以为老夫不知?可眼下朝廷的事情千头万绪,老夫一时也难以处置他们,只能一件一件事来,得有个先后。”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一条编法(注:即一条鞭法。)搞了这么些年,算是有些效果,但一有效果,就有人心情操切,甚至连叔大前次也试探着问我,要不要将之推广于全国。我看他也是忙中生乱,这法子哪能随便全国推广?如江浙等地富庶,百姓税粮折成银钱上缴,自然上下两便,可如陕甘等处,原就贫瘠穷困,若是折钱缴税,银钱从何而来,不还得找那些官绅豪富去换?你当那些人会那么好心,你说要换他们就换给你?肯定要雁过拔毛,到时候只怕那里的百姓就得卖儿鬻女,唉……朝廷要办点事不容易啊,很多事不能不办,但又不能失之操切。我辈持柄中枢,一举一动皆须再三思量,以图万全,否则王荆公当日旧事不远矣。” 高务实不想偏离话题,又悄悄把话头引回来:“既然翁公此法朝廷眼下行之颇有难处,那朝廷可还有其他办法?” “有。”高拱伸出一根手指:“有一人姓潘,名季驯,字时良,号印川,你可知晓?” 高务实心中一动,点头道:“有所耳闻,听闻此公也曾为河总,前些年丁忧去职。” “不错,嘉靖四十五年时,他接通并疏浚了留城旧河,先世宗皇帝加他为右副都御史,正欲大用,谁料他家中生变,以丁忧去职,过了没多久,又逢先帝驾崩,今上继位,此人就被朝廷给忘了。” 高务实笑道:“可三伯这不是没忘吗?” 高拱摇摇头:“不怕你笑话,我也是因为兼管吏部,翻阅案牍,这才想起他来。老夫这次起复不久便给他去信,询问治河之法,他的回信前不久到了,也的确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法子……只是这法子数千年来未曾有人用过,老夫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高务实心里头猛然一紧:来了! 潘季驯要开大!这位禹神二世的绝招“束水冲沙”要来了?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地语气问道:“如何前所未有?” 高拱微微回忆,答道:“他在给老夫的回信中说:照得自去岁海口至黄河之水壅不得下,积沙伏地。徐邳一带河身渐浅,已非昔日。水一泛滥,即漫堤上。是以复有睢宁之决。即使邳州上下仅复故道,安能使徐、吕之河尽去伏淤?为今之计,当自徐至邳,自邳至淮,查照两崖堤岸,如法高厚。两崖之外,仍筑遥堤,以防不测。庶几水由地中行,淤沙亦随之而去。数年之间,深广如旧,冲决之变亦自免矣。看得黄河淤塞多由堤岸单薄,水从中决,故下流自壅,河身忽高。访得二洪以南,堤岸十分单薄,诚恐五月水发,水从旁决,则白洋诸浅之淤方通,而二洪以南之患随之。” 高务实早有准备,立刻开口道:“此法虽新,然古时实有人提出,只是未及施行。” “哦?”高拱满脸诧异:“何人曾有此议?你又从何而知?” 第026章 河海并行(下) 高务实叹息一声,道:“因大禹治水之功,因此其疏导之法被后世奉为圭臬,历代治河皆以排洪泄水为基本之法,但却没有对泥沙淤堵作任何关注。然则昔日王莽当国,曾于元始四年召集群臣征求治河意见,讨论治水之法。其时大司马史张戎就曾提出:‘水性就下,行疾则自刮除成空而稍深。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今西方诸郡,以至京师东行,民皆引河、渭山川水溉田。春夏干燥,少水时也,故使河流迟,贮淤而稍浅。雨多水暴至,则溢决。而国家数堤塞之,稍益高于平地,犹筑垣而居水也。可各顺从其性,毋复灌溉,则百川流行,水道自利,无溢决之害矣。’今反观之,似与潘公所论类似。” 高务实所说的这位张戎的意见,就是说下游之所以淤塞,是由于上游开渠灌溉,使河槽水少,流速减缓而致。如果高筑数堤以居水,再停止上游的灌溉,就能使“百川流行,水道自利,无溢决之害”。这个思路和潘季驯的主张几乎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完全能够看作是束水攻沙理论的最早的提出者。可惜的是,王莽新朝是一个短命的朝代,所以张戎的理论没有来得及付诸实施。张戎以后,直到明代潘季驯,这一理论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高拱大为诧异,伸出手指朝高务实虚点了一下,道:“你这小子,看的书虽然杂了些,看来倒也不是无用,此事连老夫也未曾得知,倒要你来提醒。”然后稍稍一顿,决然道:“我看此法虽然未曾有人实行,但道理并无不妥……只是眼下翁儒参干得也还不错,而且他毕竟也是治河名臣,倘若没个理由,却不好将他撤换。” 高拱说着,便慢慢皱起了眉头。 高务实又充当起狗头军师来,献策道:“翁公手头,现下可有负责什么工程?” “那自然有。”高拱道:“他是河总,任什么时候手头都必然负有工程。眼下他手里比较重要的工程就有鸿沟、境山以及淮河疏浚等等。” 高务实就笑了起来:“这几个工程还需多久办妥?” “听说快了,前次他在奏疏中做过预计,大概今年年中就能办妥,算起来也就三四个月的时间了。”高拱政务精熟,这些奏疏他看过之后几乎过目不忘,是以高务实一问,他立刻就能回答。 高务实大笑:“那不就好办了?”他眨巴眨巴眼睛:“翁大立治河数载,劳苦功高,着上调北京工部侍郎。” 高拱一怔,继而哈哈一乐,随即指着他笑骂道:“你这小子,你是哪位阁老啊,开口闭口就许出去一个工部侍郎?这可不是南京的官,是北京工部!” 高务实被高拱的态度感染,不禁有些忘形,得意洋洋地道:“现在自然不是阁老,但那总归都是迟早的事!” 高拱闻言一滞,语速变缓,沉吟着道:“你有这等志向……也是好事,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想有朝一日能宰执天下、书批四海,现在就更要用心读书,不为翰林,焉入内阁?” 高务实连忙收敛心思,拱手道:“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定当谨记。”但态度归态度,他毕竟穿越前就已经三十出头,也实在不需要听高拱无数次强调金榜题名这档子事,于是立刻岔开话题:“不过即便治河之策有了着落,侄儿也还是以为海运不可废。” “哦?”高拱眼下是真不敢小瞧了自家这个小小年纪的侄儿了,闻言立刻就问:“缘由何在?” 高务实道:“方才三伯您也说了,区区一个月港,一年即上缴了近两万两银子的税银。而且您要注意,月港这还只是新近开港,进出船只非常有限,朝廷的制度其实说起来也还太过严格,依侄儿判断,其将来能够收取的税银应当远比现在更多。” 高拱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天津的大沽口也如月港一般开港?” “如果可以的话,那当然是最好。”高务实立刻回答。 高拱却摇了摇头:“这事情恐怕还很难办,朝廷里头有太多人反对不说,而且眼下老夫身兼天官,正着力解决朝廷官员人浮于事等问题,同时还要整理边军……戚元敬此前曾上疏请朝廷将九边各军轮流调到蓟州让他一一整训,这事情内阁商议了好多回,还是办不下来,老夫也为难得很。” 边军整训问题高务实是知道的,此事最开始是平定倭寇有功的名臣谭纶提出让戚继光训练蓟辽一代的士兵,后来训练颇有成效,戚继光于是提出了一个建议,让九边各军都去蓟州轮训。 这个建议若是在后人看来那当然好极了——戚继光何等人也?那可是临终前回顾此生,能说出“吾三十年间,历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的大明军神! 一位将领,在一次战役中打出辉煌战绩,便足可称之为名将,而这样的将领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可谓着实不少;但一名将领,数十年来一直在打仗,由南打到北,由水打到陆,却连“小负一场”的记录都没有,统统都是胜利,而且还几乎都是以极轻微的代价打出大胜……这种人如果还不算军神,那什么样的人才配叫军神? 但高务实知道眼下还不是讨论戚继光的时候,毕竟路要一步步走,事要一件件办,而且戚继光在朝廷里的后台其实是张居正,所以对戚继光的任用,高务实还要慢慢谋划、慢慢推动。 他把话题转了回来:“三伯,天津可以不像月港那样开放,我们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借口:譬如说将天津开辟为漕粮转运和军备输送的港口。” 这就是一步步走的思路了,先作为转运漕粮和输送军备,避免被太多朝臣反对,待港口建好、建大,将来万事俱备的时候,只要一句话,天津就能直接开港。 但高拱却有一点不解:“漕粮转运老夫倒是明白,这军备输送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解释道:“嘉靖二十六年,察哈尔部达来逊汗惧为俺答所并,率领所部十万南迁,移牧于大兴安岭东南半部,自此之后,蓟辽压力渐大,其所需军备、粮秣日益见涨,原先这些物资要入辽,多走山海关、锦州一线而至辽阳,原本陆路运输耗费就已经堪称巨大,偏偏这还绕了一个弯,更是靡费钱粮。倘若天津港利用好了,朝廷的物资可以从天津港而至梁房口(注:后世营口。),然后由海船转河船,溯三岔河、太子河而上,直抵辽阳!不仅可省物资粮草无数,也避免偶有不察,被蒙古鞑子打了草谷。” 高拱听了,不仅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此事事关重大,老夫还需细细思量。”然后话题一转:“对了,‘玩伴’一事,老夫已与圣上密谈,圣上可能很快就要着手去办了,你有什么计划,也要抓紧时间。” 高务实微微一笑:“那好办……侄儿明天就离京,先去我那山庄别院实地考察一番。” 第027章 巨富之家(上) 高务实要去他在王平镇附近的庄园,自然有亲自视察并作出相应安排的意思,但也并非仅止于此。此前他怂恿高拱说动隆庆帝给太子物色玩伴,眼下看看高拱已经悄然办妥,高务实自然要溜出去观察一下,到时候再等皇帝顶不住朝臣压力而召他回京给太子做伴读。 这样其实就是做给朝臣们看,相当于一个不在场证据——你们看,我本来是老老实实在庄园里读书来着,可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茬啊! 把这个理由对高拱一说,高拱立刻便同意了,毕竟这年头为官讲究名声,吃相一定不能太难看。 原本高务实打算次日一早便走,谁知又出了点岔子——其实也称不上出了岔子,只是第二日一大早,大舅张四维就派了人来请高务实过府一叙,因此时间有所耽搁。 王平镇那边一整片庄园都是大舅送的,舅舅既然相召,高务实自然不能不去,于是吩咐赏月、听琴先在高府稍候,自己带了高小壮和高陌二人前往舅舅府上。 高府位于前梯子胡同,虽然离紫禁城和六部都不算太远,但占地相对逼仄,而张府就不同了,不仅占地之广足有高府三倍不止,位置也是极好——位于荷包巷东侧,这地方再往东边,翻过宫墙就是太液池,也就是后世中南海的南海部分。 当然以张四维吏部右侍郎的身份,自家又是掌控长芦盐场的豪商巨擘,住在这里倒也理所当然。 张府的门子已经认得来过一次的高务实,见了他的马车,恭恭敬敬上前请安:“表少爷,您老来得可真早。” 高务实没什么大少爷架子,笑问:“我大舅起来了没?” 门子点头哈腰地赔着笑,道:“老爷起倒是起了,不过也是碰巧,府里一大早来了一位贵客,眼下正由老爷亲自陪着……表少爷要是不着急,不如先去西花厅喝杯热茶,暖和暖和身子,您看如何?” 高务实一怔,停住脚步,问道:“这么早?什么人呀?” 门子朝西花厅那边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国丈爷,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公。” 高务实张了张小嘴,心道:李贵妃的泥瓦匠老爹李伟?他跟我大舅有交往? 他笑了笑,摸出一颗小碎银子,丢给门子,假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李国丈和我大舅交情不错?” “哟,小的谢表少爷赏。”门子忙接了赏银,一边更加殷勤地道:“表少爷明鉴,老爷和李国丈交情如何,咱们做下人的可不敢随便乱猜,不过李国丈每个月总会来个一两回,这倒是不假。哦,对了,有时候老爷还会设宴款待呢。” “李国丈家里可有经营食盐买卖?”高务实一边走,一边又问道。 “食盐买卖倒是没听说过,不过……”那门子小心的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并无外人,这才接着道:“表少爷,这位国丈爷没准是当初穷怕了,今上践祚之后,他父凭女贵得授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到任没几天就想在锦衣卫里捞钱,但他想到的主意却不太好,非说御辇鸾跸太过老旧,想要换新,并且自请监购……” 高务实笑了笑:“然后呢,朱希孝不同意?” 朱希孝乃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现任锦衣卫都督。这两兄弟乃是昔年靖难功臣朱能之玄孙,甚得世宗及隆庆两朝皇帝器重,朱希忠更是如今靖难系勋贵领袖,因此朱希孝未见得能把李伟当多大个人物——按照大明的习惯,即便将来太子继位,李伟这个外公有可能被封爵,那也是不可世袭的,而他们成国公府的人只要没蠢到去造反,就是与国同休、世代公侯,谁地位更高不言而喻。 果然,门子先是一脸惊讶,继而赔笑道:“表少爷真是天纵英才,这都能猜得出来!想那朱太保何许人家出身,岂能为其所讹骗?当时就对李国丈说了:‘今府库日蹙,天下困顿,我圣天子怀仁显德,节俭于内,众朝臣尽心竭力,辅佐于外,我辈天子亲近之流,更当时时谨记。我观此事徒耗财帛,必为天下诟也,如何可为?’弄得李国丈很是下不来台。” 高务实又笑了笑,问道:“宫里传出什么话没有?” 门子摆手笑道:“没有没有,都说贵妃娘娘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岂能因此为乃父张目?不但没有为李国丈说话,听说还把国舅爷叫进宫去骂了一顿。” 高务实心头一动,暗道:这李贵妃倒是挺会做人呀。自己老爹吃相难看,她作为女儿不好直接训斥父亲,就把自家兄弟叫过去批评一顿,既不违孝道,又向外人表现出了自己立身清正的态度,真是一举两得。 高务实一贯不是什么可欺之以方的传统君子,他常常“不揣以最大的恶意”来审视人,因此转念又想到:李贵妃做出这个态度之后,将来就算李伟再做出什么难看的事情,只要没有被直接捅到李贵妃面前,她就都可以装作“本宫什么都不知道”了——好手段呀! 高务实还没再次开口,忽然从东花厅那边走过来言笑晏晏的两个人,高务实转睛一看,其中一人正是大舅张四维,另一人是个有些矮瘦的小老头,估计便应该是那位李国丈了。 高务实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上去打招呼,他往前走去,待张四维也看见他之后才施施然站定,躬身一礼:“甥儿见过舅舅。” 张四维倒也不计较他贸然上前,笑着点了点头,又引荐道:“务实,来见过李国丈。” 高务实也不矫情,略微换个方向又是躬身一礼:“晚辈见过国丈。” 那矮瘦小老头李国丈拿捏出老长辈的模样,摸着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点了点头,随口道:“嗯,小娃儿不必多礼。” 高务实心头暗笑,面色却一片平静,微微欠身,退到一旁。 张四维却笑着补了一句:“国丈可能有所不知,我这外甥最近在京中居然有些薄名……” “哦?”李国丈微微一怔,转头打量了高务实一眼:“怎么?” 张四维矜持一笑:“玄翁年前起复回京,高家子弟之中就只带了务实一人前来,到京当日,还将务实介绍给了诸位同僚,内阁及诸部院不少同僚对务实这孩子都多有赞誉。” 李国丈这下倒是吃了一惊:“哦!他就是高阁老的那个侄儿?”脸色忽然变得异常亲切,朝高务实微微弯下腰,笑着赞道:“听说小高先生甚得圣上心喜,今日老夫一见,确非寻常,好,好呀!” 高务实面带微笑,谢道:“蒙陛下及诸公谬赞,小子愧不敢当。” 嘴上说着,心中却颇为鄙夷:这老头的“变色”速度虽快,但演技水平可真不怎么样,这个态度明显就是畏于我三伯的威名和希望始终与皇帝的态度保持一致,然后强行逼出来的,估计我这便宜大舅应该看得很明白——咦,等等,大舅只怕是故意介绍我的吧? 第027章 巨富之家(下) 李伟走后,高务实笑着对张四维道:“这位国丈爷……” 张四维撇撇嘴:“饔飧不饱、孤雏腐鼠之辈。” 高务实噗嗤一笑:“大舅对他的评价可真够差的。” 张四维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是不是在心里想,大舅怎么和这种人交往?” 高务实摇头道:“甥儿虽然愚钝,也不至于如此浅薄。” “哦?”张四维略微讶异,问道:“那你怎么看的?” 高务实淡淡地道:“陛下虽然春秋正盛,但此人毕竟是太子殿下的外公。况且以他外戚的身份来找大舅,不可能是为了求官,只能是求财,大舅胸有大志,岂会在意那区区财帛,给他便是,何必为此得罪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 张四维面色大变,仔细审视了高务实一番,叹道:“吾妹好福气……高家好福气。” 高务实笑道:“大舅,您现在就夸,可是太早了些。” 张四维哈哈一笑,摆手道:“今儿找你来可不是谈这些,来,我们去书房叙话。” 两人于是来到张四维的后书房,张府丫鬟奉上香茗,高务实小鼻子抽了抽,笑道:“大舅这里过的可真是神仙日子……这是什么好茶?怎么闻着有些豌豆香?” 张四维笑道:“有豌豆香才是正品。此乃虎丘名茶,宋时别称‘白云花’。这茶是虎丘寺所产,寻常市面上可见不着,因为一共就那么几十株茶树……我这里也不过两斤,还是你三舅托人送来的,寻常时候我可不会拿出来。” 高务实也笑:“这般好茶,大舅倒不怕甥儿暴殄天物。” “自家人喝哪有那许多说法。”张四维摆了摆手,忽然面色一正:“务实,有件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高务实目视张四维,等他的下文。 张四维轻轻一咳,道:“赵阁老上疏议复文臣总理京营戎政之事,你在家中可有耳闻?” 哦,原来你想问这茬。 高务实眨巴了一下眼睛:“三伯与几位师兄谈到过此事。” 张四维眼前一亮:“高阁老对此可有什么议论?” “三伯倒没怎么表态,不过几位师兄倒是有些看法。”高务实耸耸肩,答道。 “哦?”张四维摸了摸胡子,问:“你还记得他们怎么说么?” 高务实道:“大致意见就是,赵阁老此举很可能是给徐华亭公打个掩护,同时也有卖好给京中文官的意图。” 张四维微微点头,思索了片刻,又问道:“高阁老没有表态?” 高务实道:“三伯大概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觉得这事儿霍本兵恐怕并不乐见。” 张四维想了想,问道:“原辽东巡抚方行之(注:方逢时,字行之。)年初移抚大同,这方行之乃是湖北人,历来与张阁老私交甚厚。谭子理(注:谭纶,字子理。)为蓟辽总督,其与戚元敬相知多年、合作无间,戚元敬有练兵重任在身,且素为张阁老所重,因此谭子理亦不宜轻动。而顺天巡抚刘子和(注:刘应节,字子和。)也为张阁老同年,同样不宜轻动……” 高务实微微吃了一惊,心中暗道:怎么这京城附近的总督巡抚里头,竟然有这么多张居正的亲信?只是,大舅跟我说这个,意指何处?总不会说张居正要造反吧,那也太离谱了。 张四维看了高务实一眼,接着道:“你有一位师兄叫作吴兑,如今是蓟州兵备道,考评绩优,按说是有机会提拔的,高阁老此前也曾多次提及吴君泽有大才,只是眼下委实边臣无缺……总理京营戎政一事,通常不由本兵自兼,而由侍郎署理,该侍郎需久历军旅、熟通兵务,我意宣大总督王鉴川公身历七镇,勋着边陲,当为不二人选。且如此一来,方行之多半便可右迁宣大总督,空出宣府巡抚来,正可以安置吴君泽……” 哦,原来您老绕了这么大一圈,是要推荐自家舅舅王崇古进京为兵部侍郎兼总理京营戎政?只是这事儿我顶多也就是给您老转达一下,成不成可不好说啊。 等等! 高务实心念一转,暗道:我这大舅先是例数京城周边领兵文臣多属张党,然后提出王崇古上调进京总理京营戎政,虽然方逢时这个张党中人也跟着升迁了一步,但高党的吴兑也能从兵备道右迁宣府巡抚……一般而言,兵备道升巡抚可比巡抚升总督要难,这在大明官场上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也就是说,这买卖是划算的。 还有一点值得思考,因为有我高务实存在,高拱和张四维也就勉强算是有了点姻亲关系,而王崇古又是张四维的舅舅,那么王崇古多半也会更亲近高拱,而如果在王崇古上调进京一事中得到高拱的帮助,这种关系则势必更加牢固。 高务实想了一会儿,朝张四维点了点头:“大舅的意思,甥儿已经明白了,甥儿会私下里向三伯转达。”他见张四维面色一松,又不由得提醒道:“不过此事三伯估计多半还要去和张阁老协调一二,另外也要等霍本兵表明态度,因此这件事少说也得拖上一两个月才会有结论,大舅可别着急。” 张四维笑道:“这我自然知晓。” 高务实就笑了起来:“那就好。哦对了,大舅,甥儿今日正要去京西那处庄园,可能还要在那边呆上一小段时间……” 张四维微微诧异,问道:“那边仆佣我都给你留着,你要去小住一段时间,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不过你三伯带你来京,不是要亲自督导你读书么,怎么会放你出去单住?” 高务实笑道:“左右这段时间三伯也忙得紧,甥儿先去那边看看,自己先将今年要学的课程熟读,过段时间回京再像三伯请教不迟。” 张四维点点头,补充道:“高阁老身怀不世之略,欲建不世之功,平日忙碌异常,不足为奇。你遇到一些字斟句读上的疑问,也不必事事请教与他,可来信与我说道。” 高务实连忙称谢,张四维又道:“你那别院原是个安养之地,除了一片荒林之外,也无甚物产,里头的仆从原本都是张氏出资养活的,眼下转手给了你,你手头那点钱我瞧也未见得够用,到时候第一回见着下人连个打赏也拿不出来,平白失了颜面。” 他说着,伸手拍了三下,内府管事立刻出现在书房门口,躬身道:“老爷,有何吩咐?” 张四维道:“一会儿你去支五千两现银给表少爷,再调三十名家丁,让张津带着,护送表少爷去一趟京西樱桃泉别院。” 高务实大吃了一惊,我……我又进账五千两? 第028章 永定河患(上) 新雪初停,彤云未霁,京西的永定河仍在封冻之中,冰层之下竟能看见流水涌动,倒映着天空中的云层变幻,北国风光,奇丽至斯。 一支四十来人的马队护卫着一辆华贵马车沿着永定河边一路北上,这群人大多身形精壮,腰挎雁翎钢刀,背负拓木弯弓,就连胯下马儿也颇见神骏,就冲这卖相,怕是寻常官军亦难企及。 马车之中,一位身着藏蓝底色,两肩细绣金丝云纹曳撒的小公子挑开窗帘,一脸忧色地看着冰封的河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表少爷,前方可不能再沿着河走了。”一名年约三旬上下的剽悍汉子打马来到马车边,指着前方的三岔路,劝道:“按理说最右边这条是最好走的一条官道,折向正北昌平方向,但这道虽好却不顺路,我们要去樱桃泉,也就是京西十八潭方向,那最好走的就是通往怀来马驿的中间这条……可您非要一路沿着永定河走的话,就只能走左边这条小道。这条道并非官道、驿道,多是一些闲人骚客开春时去十八潭踏春游玩才走的,眼下大雪封山,忒不好走,尤其是马车,到时候您和两位小姑娘可能还要下车骑马才行。” 车里这位穿着一身飒爽曳撒的大少爷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 他此刻依旧愁眉不展,也不回答这汉子的话,反而问道:“张津,听说嘉靖三十四年,我大舅入翰林院为编修时,你便在京师为其护卫?那现在已经差不多十五年了吧?” 那叫张津的汉子也没在意高务实并不算客气的问话,抱拳道:“表少爷好记性。” 高务实指了指永定河,问道:“对于永定河,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张津微微一怔,迟疑道:“小人愚钝,不知表少爷想知道哪方面的情况?” “水文、历史之类,都可以说说。”高务实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原本打算依靠永定河在京城和别院之间以水路往返运送物资,但今日看来,似乎有些想当然了……你在京城多年,樱桃泉别院又是我大舅的踏青闲游之所,想必你也曾陪我大舅往返于这条路,所以我想听听你对永定河水运的看法。” “桑干河若要水运,春秋或还尚可,但冬夏两季却都有些为难。”张津说着,发现已经到了岔路口,他心里还是想着劝高务实别走左边这条踏春小路,因此干脆招呼车队暂时停下。 高务实见了也不怪罪,仍然端坐车中等他回话。 张津叫停了车队,随口安排了几句,众人纷纷拿出马上备用的一些器物,扫雪的扫雪,扎桩的扎桩,竟然开始搭起三个帐篷来。 张津自己则开始回答高务实的问题:“其实永定河这个称呼平日只有官府偶尔会用,民间一般叫它桑干河、无定河、小黄河或者浑河。” 高务实笑道:“桑干河与无定河我知道,小黄河我也能猜出个原因来,可怎么还叫浑河?浑河不是在辽东么?” 张津道:“其实叫小黄河与叫浑河的原因是一样的,金、元以后,桑干河——呃,永定河的河水挟沙卷土,水害逐渐增多,尤其是春夏时节,河水浑浊,跟黄河有得一比,是以民间便有了这两个俗称。” “水害?”高务实心中一动。 高务实穿越前是南方人,当时南方的水患相对比北方更严峻,尤其是世纪之交那几年,连年抗洪抢险,后来他参加工作之后没多久就成了县委一把手的秘书,由于三峡大坝的关系,水患已经好了许多,但他仍然连续几年都参加了抗洪抢险。 当时他所在的市,市委、市政府带头,主要领导划分责任片区,他所在的县也不例外,也是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分别划分责任片区,哪里如果出事,片区负责领导就地免职。他这个县委一秘也同样是跟着书记天天巡堤,在洪峰最严峻的时间段,经常性两三天不下大堤、不合眼。别说五十好几的老书记有两次差点交待在大堤上,就连他当时都有一次直接晕倒在了堤上,被拖下去抢救,结果醒来后一分钟没敢耽误,自己推开护士,拔了输液管就立刻往大堤上赶——没有经历过那种天灾危难的人可能很难想象他们这些人的心态:你要说他们是怕被撤职,这种心态当然会有,但更多的一方面,却是真的不敢出事,因为责任太重大了!一旦决口,就是万千家庭毁灭,而且是直接在你眼前毁灭,那种巨大的心理压力,他当时作为一个从小被灌输爱国爱民的年轻干部,是真的有一种紧张到喘不过气的感觉。而且当时很多奋战在抗洪一线的子弟兵们,有很多甚至都不到二十岁,高务实当时身处那种环境之下,也确实觉得自己做的那点工作不算什么——最起码他没有一天泡在水里十多个小时拿血肉之躯去堵洪水! 高务实稍稍一顿,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问:“永定河的水害很严重?何等程度?” 张津似乎回忆了一下,才忽然笑道:“表少爷今日的表现和十年前老爷的表现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若说有何不同,就是老爷当时已经是翰林……记得有一次老爷旬休,去樱桃泉避暑,在路上曾与小人说道过这永定河的河防事,小人大体还记得。” 高务实喜道:“那敢情好,你且与我分说分说。” 于是张津便开始向高务实讲述当初张四维所提及的永定河河防事。 据张四维查证,辽代以前,永定河上游植被保存尚好,河水泥沙量较少,尽管流量亦有季节性变化,但总体相对稳定。在郦道元笔下,永定河“长岸峻固”,甚至有“清泉河”的美称。那时节的历史文献中亦少有水灾的记载,永定河还能载舟行船,有航运之利。 金代以后,随着北京城地位的提升与建设规模的扩大,永定河上游地区的森林被大量砍伐,中下游两岸土地被连片开垦,导致水土流失逐渐加重,河水颜色发黑,“燕人谓黑为卢”,因此被称为“卢沟河”。此后河流含沙量继续加大、水患增多,到元明时就有了“浑河”、“小黄河”或“无定河”之称。永定河冲出北京西南的石景山以后,进入坡降舒缓、土质疏松的平原区,河水“冲激震荡,迁徙弗常”,直接威胁着北京城的安全,其中石景山以下至卢沟桥之间的河段尤为关键。在北京上升为都城、周围州县成为京畿重地的情况下,确保永定河的安澜更是成为京畿防务之要。 “堙障”与“疏导”或称“堵”与“疏”,一直以来都是中国历史上自大禹以来既互为对立又彼此相济的两大治水方略,而具体到对于永定河的治理,一直以来偏向于“堵”,也就是筑堤。 永定河大规模筑堤始于金朝。大定年间,卢沟河决于显通寨(在今石景山至卢沟桥之间),“诏发中都三百里内民夫塞之”。元代永定河的水灾日益频繁,在石景山至卢沟桥段筑堤固岸的工程也不断增多。从世祖至元年间到元末,诸如“修卢沟上流石径(景)山河堤”、“浑河决,发军民万人塞之”一类的记载屡见于《元史》。从这一时期开始,北京城对永定河已经由依赖转为防御。 此后大明定鼎天下,尤其是成祖迁都北京之后,因永定河对北京及其周边地区的威胁并未减弱,浑河“下流在西山前者,泛滥害稼,畿封病之,地方急焉”,永定河泛滥已成为首都地区的大害、地方官员的急务。有鉴于此,修堤的次数持续增加,堤防的长度从卢沟桥向下游两岸延伸,规模及档次也大大提高。 洪武十六年,“浚桑乾河,自固安至高家庄(今属霸州)八十里,霸州西支河二十里,南支河三十五里”。正统元年七月,行在工部左侍郎李庸“奏请工匠千五百人,役夫二万人”,修筑卢沟桥以下狼窝口等处的河堤,这次所修的河堤,“累石重甃,培植加厚,崇二丈三尺,广如之,延袤百六十五丈,视昔益坚。既告成,赐名固安堤。置守护者二十家”。嘉靖四十一年,“命尚书雷礼修卢沟河岸”,“凡为堤延袤一千二百丈,高一丈有奇,广倍之,较昔修筑坚固什伯(倍)矣”。这一切都可以反向证明,北京城的安全已进一步依赖于堤防对永定河水的约束。 第028章 永定河患(下) 高务实静静地听着张津转述当年张四维的调查结果,心中对自己这位便宜大舅的志向和能力多了些了解,到此时才稍稍打断张津的话头:“防洪堤坝修了这么些年,有效果吗?或者说,效果如何?” 张津苦笑道:“效果倒是有的,至少本朝永定河水患出现得不如前元时那般频繁了。老爷对此做过详查,说前元享国九十八年,永定河水害二十二次,我大明至今已两百余年,永定河水害十五次,从这一点上来说,咱们的治理还是有效果的。” “那你为何这般表情?”高务实见他一脸苦笑,问道:“让我猜猜……水害次数虽然看似少了些,但每次危害更大?” “老爷说,麻烦出在历代治理永定河以筑堤为主,最后把整个永定河弄得改道了。”张津指着冰封的永定河,道:“老爷说了,商以前,永定河出山后经八宝山,向西北过昆明湖入清河,走北运河出海。其后约在西周时,主流从八宝山北南摆至紫竹院,过积水潭,沿坝河方向入北运河顺流达海。春秋至西汉间,永定河自积水潭向南,经北海、中海斜出内城,经由龙潭湖、萧太后河、凉水河入北运河。东汉至隋,永定河已移至北京城南,即由石景山南下到卢沟桥附近再向东,经马家堡和南苑之间,东南流经凉水河入北运河。唐以后,卢沟桥以下永定河分为两支:东南支仍走马家堡和南苑之间;南支开始是沿凤河流动,其后逐渐西摆,曾摆至小清河——白沟一线。自有南支以后,南支即成主流。” 改道高务实可以理解,但他有些不理解这个改道怎么就被张家主仆认为是出了麻烦,于是皱着眉头,问:“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石景山至卢沟桥间历代反复修筑的坚固堤防,永定河出三家店后向东流或向东北流,都是完全可能的?” 张津道:“是的,老爷查证过,说北宋端拱二年计划进兵讨伐被契丹占领的幽蓟诸州,时任吏部尚书宋琪提出建议:‘其桑乾河水属燕城北隅,绕西壁而转。大军如至城下,于燕丹陵东北横堰此水,灌入高梁河,高梁岸狭,桑水必溢。可于驻跸寺东引入郊亭淀,三五日弥漫百余里,即幽州隔在水南。’他认为,如果让宋军引永定河水绕幽州城北一圈,可将幽州与辽军隔开。老爷认为,从以上提及的地名位置来看,当时的桑干河应该是从石景山南向东流的,奔向燕城也即幽州西北角,然后南转绕城西墙外向南流去。这条河道也就是后来金代引永定河水济漕运所开凿的金口河的基础。直到金末,这条河流还是存在的。元至正二年中书参议孛罗帖木儿等提议再开金口河时,中书左丞相许有壬极力反对,他说:‘西山水势高峻,亡金时,在都城(即金中都)之北流入郊野,纵有冲决,为害亦轻。今则在都城西南,与昔不同。’由此可见,金末卢沟河是从中都城北往东流的。” 高务实听得微微有些皱眉,心里暗想:怎么修来修去都在上游?这样上流筑堤之后是稳了,但下游岂不是要遭? 高务实还没问出声,张津已经继续说了:“老爷查阅过洪武年间官修的《图经志书》,里头记载,前元至我大明开国时期永定河的情形是:‘出卢沟桥下,东南至看丹口,冲决散漫,遂分而为三:其一分流往东南,从大兴县界至都州北乡新河店(即今通州区南凉水河西岸之新河村),又东北流,达于通州高丽庄,入白潞河;其一东南经大兴县境清润店(今作青云店),过东安县……;其一南过良乡、固安、东安、永清等县……与白潞河合流,入于海。’也就是说,当时的永定河曾经在北京城上下摆动,但自从咱们大举修筑堤坝,它就再也没有向东和东北流过。虽然汛期到来时,石景山至卢沟桥间的堤坝也经常溃决,但都很快被修补堵塞,卢沟桥以北向东再也没有成为主流河道。这就是说,永定河从此只是一条从北京城郊西南角‘路过’的河流。” 高务实暗道:你说了这么久,就是想说永定河的流经地固化?我想想看……你此前苦笑的意思,想必就是因为河道固化,导致周边区域生态环境变化了吧? “永定河只走南边之后出了什么岔子?”高务实思索着道:“北边缺水?” 缺水,这是高务实能直接想到的一个影响,由于石堤或石砌岸的阻挡以及泥沙淤积所造成的河床抬高,滔滔河水只能径直向下游流去,很难再通过自然下渗的方式补充足够的地下水,这样就会使得这些古河道上的沼泽、湖泊、泉流缩小乃至消失,地下水位急剧下降。 “表少爷明见万里。”张津赞了一句,附和道:“永定河不走京北,直接影响着北京城的永定河清河故道和金钩河故道上的水源供给,到如今,这些地区的水量已十分明显地减少。老爷说,过去玉泉山山脚下原本随处可见清泉涌动,其水汇成溪流、湖泊,密布于玉泉山、温泉、海淀一带,一直是各朝营建都城、引水助漕、开田灌溉、兴修宫苑的重要水源,但本朝大修京西堤坝以后,就开始明显衰减。” 张津轻叹一声:“老爷还说,前元时从玉泉山独自流入太液池的金水河,到现在已经全然湮没废弃;而盘桓于紫禁城的内、外金水河,其实只是从什刹海引出的两条小水渠。以此水源为唯一依赖的什刹海(积水潭)等内城河湖,湖面由于上游来水减少而日渐萎缩。从前元至正年间到如今,已经小了将近一半。前元时作为大运河的终点、一度船桅林立、舳舻蔽水的‘海子’(元人对积水潭的称呼),眼下已被大片的街道和稻田蚕食;曾为南北漕运带来辉煌的通惠河,也已是运行唯艰、难以为继。” 张津说到这里,忽然闭口不言。 高务实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过来。因为造成这一巨大变化的因素,张四维可能敢说,但以张津的身份却不敢述之于口。 当初明朝修建北京城时,对水系做出过重大调整:其一是将什刹海东边的一段通惠河划入了皇城,致使漕运码头只能移至今东便门外的大通桥;其二是在北边的昌平兴造皇陵,将其附近泉流水脉皆视为龙脉而禁止采用,这就导致通惠河上源只能单纯依赖玉泉山、昆明湖一带的西山水系——那肯定不够啊。 高务实转头吩咐跟随他一同而来的赏月听琴二人继续呆在马车里取暖,自己却从马车里下来,在张津的陪同下走到河边,看着冰层底下涌动的河水,暗道:永定河京西部分修了不少河防措施,我若要利用它来运送香皂,除了结冰期之外基本还算可行,但结冰期的时候就不好办了。 虽然香皂这种东西,在京城里头找个偏僻买个院子改建仓库就能安置好,建仓库本身也并不麻烦,但永定河冬天无法利用的话,会影响今后我对煤炭运用的几个重要设想,这些设想却是很重要的……怎么办呢? 不得不说,高务实的思想觉悟实在不算太高,毕竟从张津刚才转述的张四维对永定河的水系各种查证来看就知道,张四维十几年前就在思考对永定河的治理方案,而高务实听了这些之后,着眼点却始终在自己的生意上…… 这时候张津却又想起一件事,道:“对了,表少爷,京城里有个传说,不知道表少爷听过没有?” “传说?”高务实微微一怔:“什么传说?” “苦水传说。”张津看着高务实道。 “苦水?”高务实皱着眉头:“没听过,怎么回事?” 张津苦笑道:“说是当年我朝修建北京城时,刘伯温派大将高亮去追赶龙王、龙母要回甜水源,结果高亮不小心捅破了他们装满苦水的水篓,从此整个北京城的水都变成了苦水……高阁老家中的饮水,想必是直接从卖水人手里买的玉泉山的水,宫里头用的也是这个,不过宫里是专门有人从玉泉山运水。但其实民间老百姓是买不起这水的,只能喝京城里的苦水。” 高务实这才明白过来,想必是因为北京的年降水量不多但蒸发强烈,在地表径流减少了对地下水的补给之后,土壤中的盐碱就会随着水分的蒸发被带到上层,使主要取自浅层地下水的井水普遍苦涩。 他心里苦笑:你跟我说这个也没用啊,我一个小屁孩,就算有治水的办法也没人会听,更何况治水这种事花费巨大,就朝廷眼下这猫屎大小的财政收入,顶个什么用? 但想归想,看着张津一脸期盼的样子,高务实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一句:“治水的办法我倒是有点思路,但眼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津忽然面色一紧,猛地转头朝西北方望去。 高务实下意识也转头一望,但却什么也没看见,不禁诧异:“怎么了?” 张津不答,却朝离他最近的一棵树跑去,不顾树上冰寒,就用耳朵贴了上去,然后脸色越来越差,转身拉起高务实就往马车那头走。 “表少爷,可能有响马。” 第029章 遭遇响马(上) 高务实吃了一惊:“响马?马匪?” “是,表少爷快回马车!”张津来不及多搭理,急急忙忙拉着高务实往马车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招呼刚刚完成搭营的护卫:“所有人都听着,有大量凌乱马步声,很可能是响马正朝我们奔来,全都操家伙上马!” 说话间,高务实已经被张津强行塞回马车里头,还没来得及翻开窗帘看自己这群护卫做出部署,赏月和听琴两个小丫头已经一左一右抓着他的两只胳膊。 姐姐赏月紧张道:“大少爷,怎么办,响马来了。”妹妹听琴倒是没开口,但高务实看了一下她的脸色比姐姐还白,知道她更是吓得不轻。 其实高务实自己这会儿心里也很紧张——他又没穿越成什么绝世猛将,荒郊野外碰到马匪哪能不慌?再说,就算穿越成绝世猛将,八岁的猛将兄也不顶用啊! 但高务实还是下意识安慰了一句:“别慌,问题不大。”他虽然看来只是个八岁孩子,可毕竟自己穿越前就已经三十多了,又是跟领导,又是当领导,早已养成了遇事不慌的习惯,所以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至少在旁人看来他的表情还是很镇定的。 赏月急急忙忙又问,道:“响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的,他们是来抢银子的吗?” “我怎么……”高务实一句“我怎么知道”还没说完,忽然顿住,心中一动。 对啊,这群响马怎么就恰好被我们给碰上了呢?而且位置正好在这条三岔路的路口? 银子?不错,之前大舅意外赏了自己五千两巨资,除放回高府的三千两之外,自己还随车队带了两千两现银,但问题是响马怎么会知道的? 我带着的这群人里头有叛徒? 高务实想了想,排除了这个怀疑:这群人一直跟着大队伍,就算当叛徒也没机会传递消息,难不成他们还有手机用?再说,他们一开始甚至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带上现银,所以队伍里有内奸通敌的可能性暂时可以排除。 那就是,被盯梢了?这个倒是很有可能。 但是,在什么时候被盯梢的,高务实却无法揣测:他一直坐在马车里头,虽然时不时翻开窗帘看看雪景什么的,但也没怎么在意周围的情况,毕竟在他心目中,明朝治安再怎么不行,这京师应该还是很安全的。甚至说,就算在意也不顶用,真要有响马的暗桩盯梢,也不会蠢到让高务实这个对此毫无防范、毫无经验的人看出来。 他想到这里,忽然伸手拉开马车前帘,冲着从新郑高家一直随他进京而来的马夫高陌道:“高陌,刚才我们出京城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可能被什么人盯梢了?” 四十来岁,精瘦却丝毫不显苍老的高陌摇头道:“大少爷,城门口那种地方,如果有一个人要盯梢我们这样一个车队,是绝不可能会被发现的,而且这群响马跟咱们应该是巧遇。” 高务实其实很少跟高陌交流,因此突然听他这么回了一句,不禁有些意外,下意识反问道:“为什么?” 高陌答道:“因为马蹄声太凌乱,也太急促了,就算响马不如官军训练齐整,但也不至于为了抢劫我们两千两银子,就在这种隆冬时节策马狂奔,因为这样一来会把马队跑散,二来现在是寒冬腊月,这样狂奔之后对坐骑十分不好……响马之所以难剿,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转移得太快,这样不惜马力地狂奔,一定是有更大的事情。” 高务实怔了一怔,暗道这分析有理,但转而又有些奇怪,高陌一个马夫,居然能有这般见识? 对自家的马夫,高务实有什么疑惑自然不会藏着掖着,直接就问道:“以前倒是没发现你这般见识不凡,你一直是我家的马夫?” 高陌微微躬身,平静地回答:“大少爷明鉴,陌原本是令伯存庵公为提督操江时的亲兵,早年曾和倭寇打过些仗,也剿过一些流寇山匪之类。后来存庵公因上疏言事,得罪了严嵩父子,致仕归家,我们一些老兄弟自愿随存庵公返乡……隆庆二年,存庵公仙逝前,将陌安排进了六房做事。” 高陌口中的存庵公,乃是高务实的大伯高捷,他字渐卿,号存庵。嘉靖十三年甲午科乡试第十二名,嘉靖十四年乙未科会试第二百二十名,殿试三甲一百九十一名。初任户部贵州清吏司主事。嘉靖二十三年十一月,转任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嘉靖二十四年八月,升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后任山东兖州府知府、山西按察司副使、江西布政司右参政。嘉靖三十五年六月,上命江西右参政高捷为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兼管巡江,曾率军多次击退倭寇入犯。嘉靖三十七年闰七月,因得罪权宰严嵩父子,严世藩嗾使南京给事中陈庆弹劾高捷,于是被降调曹濮兵备副使,可是没多久高捷又因功升陕西右参政。但严氏父子余怒未息,再次使言官诬劾,高捷愤而遂弃官归里。 高捷此人历来刚直豪爽,节侠自喜;为官惠贫摧强,植弱察奸;素闲武略,立功不傲。归里后,家居杜门谢客,口不谈世事,足不履公庭。安心课农教子,化导乡里。高务实在乡读书,最开始就是高捷给他开的蒙,也是高捷亲自教导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高捷不仅是他的大伯,还是启蒙恩师。 隆庆二年,高捷去世,享年六十七岁,同年高拱被逐回乡,亲自教导高务实。 至于高陌为何在高捷临终前被安排进了六房,高陌自己虽然不说,但高务实却能猜到:他大伯高捷只有一亲子,一养子。养子名字和高拱那位内侄张孟男同名,叫高孟男,是高捷一位故友之子,身体有些不好,已婚十余年而无子。高捷亲子名叫高务滋,算是高家在高务实这一辈的老大哥,此人早些年游手好闲,虽无大过,却也无甚才能。高捷致仕回乡之后严格督导,这几年算是有了点人样,不过人品虽然大变样,学业进益却还不大,所以现在仍在老家读书。 高务滋的年纪比高务实大了足足二十好几,因此他的长子高瑞雏比高务实还大了十岁,嘉靖四十二年三月,时任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拱以三年考满,奉旨荫一子入监读书。由于高拱无子,按例可在家族中随意安排一人,高拱考虑到当时的高务滋看起来有些“朽木不可雕也”,怕大哥一房将来前景堪忧,于是便将胞侄孙高瑞雏唤去承荫,进国子监读书去了。此人现在就在京城,不过国子监在当初高拱任祭酒之后抓得比较严,高务滋是住校读书,高务实来京之后还只跟这位比自己大十岁的胞侄见过一面。 长房家里现在没有什么顶梁柱,高捷自然不放心让高务滋照顾安置自己这批老部下,于是将他们散于各房,高陌自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转到了六房。 “原来如此。”高务实叹了口气,正想说点什么,就看见高小壮骑在马上跑了过来,手里抓着两把刀,正高声叫道:“陌叔!张家护卫们叫我们俩守好马车附近,莫要让响马惊了大少爷!” 他打马近了,用力掷了一把刀过来,口里又问:“陌叔,会用刀么?要不要我临时教你几手?”这小子可能神经有些大条,听到响马逼近的消息,不但毫无惧色,高务实甚至感觉他有些跃跃欲试,浑身上下流露出一股异常的兴奋劲。 高陌伸手随意接住高小壮扔过来的雁翎刀,哂笑一声:“你这小子才学了几天刀,就敢大言不惭?须知教你刀法的高景,在我手下也走不过二十招。” 第029章 遭遇响马(下) 此时的京城附近树林颇多,远不是后世帝都模样,这处三岔路口周遭的景致也未有太多人工雕琢的痕迹,层林覆雪,万户萧疏,唯有兽吼鸟鸣之声偶尔传来。 此处偏西北方是永定河,河边有条踏春小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可以通向内线长城的沿河口守御千户所;向北是去往怀来马驿的驿道支线,可以通往镇边城、常峪城和白羊口这三个相互之间十分临近的守御千户所,此处是防备鞑靼的要隘,朝廷在此兵力充裕;正北则是直接通往昌平,那里不光有钦差镇守昌平地方太监,还有镇守昌平总兵官一员,整饬昌平等处兵备按察使一员,这种豪华配置之下,昌平毫无疑问肯定驻有大军。 高务实此时虽然有些紧张,甚至感觉手脚都有些发软,但脑子却并没有被吓到死机,他下意识认为响马不太可能是从昌平或者怀来马驿方向而来,因为那两边都有朝廷大军,响马在那些地方想要存活可不容易。 但事实却偏偏出乎高务实的预料,当马贼从通往怀来马驿的林间驿道支线奔涌而出时,高务实不禁有些错愕。作为一个凡事都喜欢预先做出估算和安排的前秘书人员,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情很是让他感到不爽。 高务实面带忧色地看了一眼稍远处的张津,只见张津骑在马上,面色冷峻,目光凌厉,看不出有什么紧张。而护送高务实而来的三十余名护卫早已经各自上马,手中都没有提刀,却是各自左手持着马弓,右手捏着一根雁翎箭。出乎高务实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集中在一块儿,反而三三两两分散多处。高务实匆匆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站的点基本上是环马车前半部分,大概是某种保护马车的散阵。 高小壮骑着的马看起来体格不错,但恐怕不是一匹军马,在这种场合下有些急躁,转来转去不肯安静,但高小壮也不慌不忙,摸着马脖子一阵安抚,那马儿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高陌的表现恐怕是最轻松的,他本来是坐在马车前御车,但此时已经跳下了马车,手里抱着雁翎刀,面色平静,甚至没有做出什么防备姿态来。但即便他只是随意往车边一站,也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在。 打老了仗的人还真是连气势都不同。 比较意外的是,响马那边似乎并没有料到三岔路口这里会有一支车队,并且还是武装车队,他们从林间驿道涌出之后,稍稍有些迟疑,然后立刻两翼分开,做出一股半包抄的态势。 张津微微一夹马腹,纵马前出,高声道:“前方何人,可知我等乃是当朝吏部张侍郎的家丁,你等堵住我等去路意欲何为?” 此时响马大队全部奔涌而出,足有两三百余骑,声势不小。张津这番话说完,不多时便从响马队伍里策马而出一名眼如铜铃的秃头汉子,大声问道:“大爷我不认识你家张侍郎,原本也没打算怎么着,但是嘛……嘿嘿!” 这大汉狞然一笑:“大爷我瞧你们中间这马车漂亮得紧,想要问问里头坐的是不是你家少冢宰的女儿,要是的话,大爷我倒想给你家少冢宰做个便宜女婿!” 少冢宰,是吏部侍郎的别称。 张津面色一变,冷然道:“你可知得罪我家老爷的下场?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只要尚在人间,我家老爷挖地三尺也能把你给掘出来抽筋扒皮。” 那大汉哈哈一笑:“待老子做了你家少冢宰的女婿,你家老爷看在女儿的面上,只怕就舍不得杀老子了。”他这一说,所有响马都哈哈大笑起来。 高务实心思百转,忽然一掀车帘,露出自己的小身板来,大声道:“兀那汉子,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这里只有张侍郎的外甥,没有张侍郎的女儿。” 那秃头汉子也没料到里头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但他眼神毒辣得很,一看高务实身上的精致曳撒,就知道眼前这小童说得不假——光是这样一身衣裳,没个十两银子根本拿不下,就算张侍郎再有钱,也不会给家里侍候人的小童穿成这样。 但一边的张津却急了,叫道:“表少爷快回车里!” 高陌却是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高务实一眼,略微迟疑,临了却冒出一句:“大少爷好胆识。” 那秃头汉子似乎也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蔑视,冷哼一声:“听说那些高官贵戚多好男风,大爷我瞧你这小子长得倒也标致漂亮,老子今儿就尝尝鲜,看看小娃儿玩起来跟女人有什么不同!” 张家护卫们闻言俱是大怒,纷纷怒骂。高小壮是一头雾水,似乎有些不明白那大汉的意思,但见对面响马个个露出或猥琐、或嘲弄的笑,也知道肯定不是好话,脸色逐渐就难看起来,手里的雁翎刀紧了又紧,看起来只等张津一声令下,他就要迫不及待去砍了对面那秃头汉子的狗头才觉解恨。 高陌的眼神微微朝右边通往昌平的那条道边瞥了一眼,但没说话,也没动静。 那秃头大汉说完却似乎不想再多浪费时间,右手一举,向前一压,低沉一喝:“杀了他们!” “且慢!”高务实忽然大喊一声:“兀那汉子,本公子有话问你!” 那秃头汉子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事,又阻止了正要进攻的响马,只是顺便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做好准备,然后嘿嘿一笑:“怎么着小公子,莫非你还想劝大爷我改变主意?那可不成,大爷我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说的话,可不能轻易反悔。你有什么话要问,不妨等大爷我待会儿舒服了再问,那时候大爷心情一好,没准就告诉你了呢。” 高务实却居然还笑得出来,而且哈哈哈哈大笑个不停。 那秃头汉子大怒:“小兔崽子,你笑个什么劲?老子待会让你笑个够!” 高务实摇着头,止住笑,大声道:“我笑你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秃头汉子面色一变,眼神左右瞟了两眼,喝道:“你这小子,说的什么胡话?老子好端端的,什么死到临头?我看怕是你死到临头了!” 高务实却不答话,反而双手抱胸,一副笑眯眯等着看戏的表情。 秃头汉子眼神游移不定,再次喝问:“你小子跟那拨人是一伙儿的?”然后顾不得许多,喝令左右:“散开给我搜!” 第030章 勇父悍子(上) 三岔路正北通往昌平的那条驿道是条山路,山路两边全是茂密的栎树林子,此时虽是隆冬腊月,但仍是极好的掩藏之所。 山坡上某处林子之中,一名十四五岁的魁梧少年诧异地朝身边问道:“父亲,咱们难道被发现了?” 这少年年纪虽小,但他那父亲看来却已年过五旬,穿一身玄色锦缎曳撒,听了儿子的话,轻叹一声:“这车队里头有高人呐……咱们想趁贼秃子朝车队动手之后再突然冲杀而出,因为这样赢面最大,但车队里那人却也不傻,他当然不希望车队受创过甚。” 魁梧少年奇道:“可孩儿瞧着,是那小孩子跟贼秃子说了话之后,贼秃子才疑神疑鬼要四下搜山的,难道父亲说的那高人竟是那小孩子?那他倒是跟妹妹……” 他父亲摇头道:“发现咱们的人应该不是那孩子,只是……算了,来不及说了,动手!”话音未落,此人已经从一棵大栎树背后闪身而出,手里倒提着一把精钢长刀,口中大喝一声:“弟兄们,开荤了!”瞧他那动作之敏捷,气势之威猛,怎么看也不像已经五十开外的人。 魁梧少年也立刻动手,他的动作比乃父更快,身子如猛虎扑食一般跃出,手中一把大刀明明厚重之极,但提在他手上却如同拿着一截柳枝般轻巧。 此子性子可能颇为张扬,一边从林中冲出,一边还在口中高喊:“兀那贼秃子,你那没卵子的草包兄弟是被小爷我生生拍碎了脑袋死的,你怎的不在山上赶紧摆好灵堂哭丧,偏要跟过来送死?也罢,小爷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儿就成全你们这对贼兄匪弟,也顺便送你一程!” 那秃头大汉见了魁梧少年,火从心中起,血往头上冲,只一瞬间,眼珠子都红了,暴喝一声:“小杂种,你还敢给老子叫唤!”猛一挥手:“给我杀!” 那魁梧少年却是个不肯吃亏的,大笑一声:“废物就是废物,有本事你倒是自己上啊?小爷项上人头在此,谁吃得住小爷手里的钢刀,这颗脑袋尔等尽管拿走!” 高务实在马车上瞧得真切,那秃头大汉虽然闻言越发暴怒,手都气得发抖了,但仍是强行克制,不肯亲自上前一战。 说时迟,那时快,林中父子和埋伏的人马已经迅速冲杀至响马众之前,父子二人各领着十来人,如同两把尖刀,利刃切牛油一般刺入响马贼众之中。 那身着锦袍曳撒的老者一手刀法凌厉刚烈,大开大合却刚猛绝伦,高务实亲眼看见他一个转身,手中钢刀斜上挥砍,将一名马匪由马及人一齐砍成两半,马肠、人血喷了丈余高。此人锦袍染血之后不仅不乱,反而越发兴奋,虬髯无风自动,口中大喝:“痛快!再来!”又朝另一名马匪杀去。 而那魁梧少年比之乃父竟然尤有过之,所使刀法完全是一往无回的招数,整个人就像猛虎入羊群,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连人带马劈碎三骑,他那柄刀看来是特意加厚加长过的,刀锋所过之处,根本无人能挡。 有一名马匪见机得快,魁梧少年刀势未至便抢先跳马而下,转身就欲逃脱。谁知那马被一刀劈成两半之后,魁梧少年身形丝毫不慢,直接从还未来得及倒地的马尸及喷涌的鲜血中冲了过来,朝那马匪伸手一抓,那马匪刚发出“哎呦”一声惨叫便被摔在地上,魁梧少年想也不想,跟上就是一脚,直踏马匪面门。这一踏也不知有多大的神力,竟将那人整个脑袋踩得犹如西瓜一般爆裂开来,脑浆子迸了一丈多远。 高务实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手脚都有些发凉了——老实说他刚才面对响马都没这么惊恐。 这是两个什么怪物啊?那是人头啊,坚硬得跟钢板差不多的玩意啊,这玩意儿你一脚能踏爆?你们还守不守物理定律啊? 就在此时,冷不丁高陌缩回来两步,靠近高务实,声音压得很是低沉:“大少爷,这两人单论刀法,小人自信怎么也能挡个二三十合,但他们二人天生神力,小人必不能及,眼下又不知是敌是友,还请大少爷早作决断。” 他这里刚说完,张津也已经悄然撤到高务实身边,满头大汗地道:“表少爷,这群人不知什么来历,尤其是那一老一少二人,小人瞧着,论武艺只怕不在宣府马兰溪之下,咱们是帮是走,请表少爷速做决断!” 宣府马兰溪,说的是宣府总兵马芳,此公人称九边第一勇将,后世有不少曲艺、戏曲将他的故事搬上舞台,并尊称“马太师”。 马芳的年纪倒和面前那冲杀如虎的老者相差仿佛,但高务实、高陌和张津显然都不会把眼前那人当做马芳——人家是堂堂宣府总兵,未奉圣谕岂敢带兵跑到京城附近瞎晃悠?虽然看起来也就带了二十来人,但二十人也是兵,何况边关大帅擅离职守,论罪可是当斩的,马芳虽然勇悍,却是个守规矩的将领,所以此人绝不会是马芳。 高务实手心冒汗,也不知如何是好。刚才他本来并不肯定那树林子一定有人埋伏,只是从高陌老朝树林子那边投去疑惑和审视的目光而做出的猜测,其实他压根不敢肯定是不是真有人。 而他之所以那般对秃头贼首言说,一是想试探一下那里头是否真有人,如果有,那些人是不是响马所埋伏的?如果不是,那就多半是响马的目标——因为方才高陌说过,响马跑得那么急,不太可能是冲着自己这些人而来,毕竟自己这个车队又不是商队,在响马眼中未必是什么非抓不可的肥羊。 他这边正在犹豫,那边的魁梧少年已经一连格毙十余名马匪,秃头贼首暴怒异常,正调动大队人马蜂拥围剿。 魁梧少年勇悍绝伦,刀下几乎无一合之敌,但他手底下的人虽然也堪称精锐,却毕竟比不得这种非正常人类,交手至此,已经有四人受伤挂彩。那少年转头一看高务实车队这边仍保持着防御阵型,典型的“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不禁怒喝一声:“兀那小子好生无理,哥哥我好心来救你,你却带着一大帮子人在旁边看耍猴?” 第030章 勇父悍子(下) 高务实还未答话,旁边的高小壮却被激怒了,怒声应道:“你这厮莫要出言无状!我家大少爷乃是当朝高阁老的侄儿、吏部张侍郎的外甥,谅你区区一勇夫尔,安敢在我家大少爷面前自称哥哥?” 那魁梧少年闻言气极,先是一刀劈死一名想趁乱偷袭的马匪,接着口中大嚷:“小爷乃是……” 话未说完,另一边他父亲却已经大喝道:“我儿莫要分心,救人要紧!” 魁梧少年怔了一怔,心下疑道:我们真是来救人来了? 但他心中虽然疑惑,手底下却丝毫不慢,一刀横扫逼开三名马匪,同时飞快蹂身而上,一脚猛踹,将其中一名避之不及的马匪当胸踢出近两丈远,甚至还连带着撞飞身后一人一马。这马匪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被魁梧少年一脚踢得胸骨尽碎,直接口喷鲜血,倒地不起,已经死得不能再透彻了。 高务实心思如电转,暗道:这老者倒是个聪明人,不过也好,看起来这些人不太可能是敌人。 打定了主意,当下便对张津道:“我意已决,杀响马!”然后看了一眼早就有些按捺不住的高小壮,吩咐道:“你也去罢,小心些,莫要折在这里了。” 高小壮闻言大喜,连忙应了,操刀子就向离他最近的响马杀将过去。 张津见高务实有了主意,也不再多说,只是转身朝护卫家丁们高喊一声:“表少爷有令,杀响马!” 张家护卫齐声应诺,而随着他们的参战,交战情况又是一变。 张家这些护卫,大多都是从张家盐丁之中筛选而出,原本就是十分能够吃苦耐劳之人,被选为护卫之后先是经过多方调教,再加上张家巨富,跟着张四维这个家主吃喝不愁,因此身体都将养得极好。这些人平日里除了护卫家主和族中重要人士,偶尔也被派出来在京畿附近为本家押送一些货物,与一些胆大包天的匪类也不是没有交手的经历,因此战斗力颇为不弱。 张家护卫们甫一参战,并非像魁梧少年父子那帮人一样直接操刀子就上,而是轻夹马腹让坐骑慢跑起来,隔着一点距离来回梭巡,而他们自己则手持柘木马弓施放冷箭。 那秃头贼首一开始见高务实他们似乎不打算插手,自己手下的人又被这魁梧少年父子猛然间打了个措手不及,早已经调动人手去围攻那对父子等人,对于高务实他们的包围和监视弱了许多,眼下张家护卫在高务实的命令下突然发动攻击,立刻给响马贼众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响马不比正规军队,绝大多数人都是不着甲的,张家护卫们的良弓利箭对他们造成的威胁还真不比魁梧少年父子来得小。 当然,这是指实际造成的伤亡,如果单从场面上来看,肯定是那魁梧少年父子二人给响马贼众造成的心理压力更大。 秃头贼首见张家护卫们三三两两几波散射过来,自己这方直接伤亡了十多人,虽然正经战死的了不起三四个,但多人负伤却使自家气势陡然一弱——响马贼众忽然发现自己处于两方围殴之下,而且战况明显不利,士气自然高不了。 那秃头贼首反应不慢,他虽不敢上去跟那魁梧少年父子交手,却不代表他会把张家护卫这三十余人放在眼里,更何况在他看来,张家护卫这边有个明显的弱点——他们必须拼命保护马车上那位少冢宰的外甥! 秃头贼首能做到在京畿附近拥有几百人的响马贼众为班底,自然也是有些手段的,只见他朝身边的响马贼吩咐了几句,立即便有约莫五十来名响马贼分作几路分别朝张家护卫杀去。 张家护卫们因为无法远离高务实所在的马车,见对面响马贼已经冲将过来,只得迅速挂好柘木弓,纷纷掣出雁翎刀来。 这些护卫的家口全在张家,主人既在,逃是不可能逃的,一个个纷纷抖擞精神举刀而战。响马贼人数占优,而张家护卫训练精熟,一时倒也打了个旗鼓相当。 张津顾忌到那魁梧少年父子手下的人也开始出现战死,生怕久战之下己方反倒吃亏,不得已自己也只好策马上前作战。 张津乃是张四维家丁护卫中的头目之一,一身本事自然不弱,要不然也不会被张四维点名指派来护送高务实。只见他的刀法虽然不如那魁梧少年父子那般凶猛异常,却也相当了得,上前迎战两名响马贼,不几招便已砍中一贼手臂,那响马贼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落了马。 却不料对方那秃头贼首要的就是张津被缠住,一见张津加入战团,秃头贼首悄然猛夹马腹,单手控缰,挥刀便朝高务实这边杀来! 高务实吃了一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糟,这贼子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正心底一凉,马车边的高陌忽然向前一冲,他的人影显得很矮,身旁却是刀锋一亮! 秃头贼首原是临时策马奔出,虽然此人马术极佳,但毕竟马匹加速需要时间和距离,此时怎么也达不到最快,因此他原本的计划是一刀先结果了拦在马车前的高陌,顺手弃刀抓了高务实便往回撤。按照他心目中的设想,只要有高务实这个人质在手,张家护卫不仅不能再继续与他为敌,还会因为高务实被胁迫转而对那魁梧少年父子开战,如此大事定矣。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高陌竟然身手不凡! 秃头贼首也是识货之人,高陌这一手俯身前跃横刀斩,正是以步对骑的好手段,寻常人要么动作不够快,要么身子不够低,要么出刀不够劲,根本无法施展这样的招数,可高陌却是艺高人胆大,这一手竟然各种要素齐备! 秃头贼首虽然一时不察,但他对敌经验却足够丰富,高陌俯身冲出时,他便已经知道胯下这匹马是保不住了。他也是个狠人,拼着坐骑不要,猛然一踏马镫,飞身前跃,手中钢刀刀尖向下直刺,另一只左手却是暴张五指,直接朝高务实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高陌此时已经一刀斩断秃头贼首坐骑的两只前蹄,那匹颇为雄骏的枣红马悲嘶一声扑倒在马车前,在雪地里滑出三丈多远,拉出长长的两道血痕。 但秃头贼首的反应也让高陌很是吃了点亏,他方才去势甚猛,而秃头贼首刀锋已至,逼得他强行扭转身体,十分狼狈地以一个懒驴打滚堪堪避开这必杀一击,但即便如此,那刀锋仍然在他的背部开了一道口子,虽未见骨,却也鲜血淋漓。 但高陌来不及叫疼,反身就朝马车奔去,因为秃头贼首的一爪,已经近在高务实眼前! 第031章 务实被掳(上) 高务实从来没有练过什么武艺,那秃头贼首动作又快,他只来得及下意识退了一步,身子向后微仰,顺带口中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啊”,就感到胸前衣襟一紧,接着一股大力传来,身子便腾空而起,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方。 秃头贼首左手提溜着高务实,身形却丝毫未曾延误,瞬间转过身去,接着右手一刀反劈,“铛”的一声,与高陌情急之下砍出的一刀撞个正着。 高陌此刻眼睛都急红了。刚才一开始秃头贼首小看了他,因而失了战马,而他也未料到秃头贼首的反应能那般迅速且处置果决,因而害得大少爷被擒。 虽然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个马夫,但毕竟从军多年,乃是高捷当年提督操江时的亲兵出身,下意识里有着“主帅战死,亲兵皆斩”的心理压力,此刻少主人因为他的大意而身陷敌手,如果不能及时救回,他自己都会觉得百死莫赎。 因此高陌咬紧牙关,也不管背后伤势如何,状若疯虎地又是接连三刀猛劈而出。 秃头贼首冷笑一声,接连避开两刀,忽然把高务实往身前一挡。 高陌见状,心中一寒,他又岂敢伤了高务实?于是第三刀凌空变向,擦着高务实的手臂边缘斩过。 这边厢高务实遇险,那边厢张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已经发觉表少爷被擒,心底里亡魂大冒,一刀猛斩,劈死一名响马贼,转头厉声喝道:“贼子!你若敢伤了我家表少爷,尔等必将被连根拔起,凡有牵连者,满门上下挫骨扬灰!” 那秃头贼首听了,却是哈哈大笑,扬起刀来,傲然指着张津:“挫骨扬灰?你弄丢了这小子,就算是挫骨扬灰,只怕也是你走在老子前头!” “你!”张津勃然大怒:“我死不足惜,但在我死之前,也必叫你落不了好!” “哼,豪门鹰犬,装什么英雄好汉!”那秃头贼首冷哼一声,森然道:“叫你的人立刻给老子住手,要不然,老子就先砍了这小子一只手来下酒!” 张津听得这话,颈上青筋勃现,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谁知就在此时,高务实的声音却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你要砍我的手下酒?那你就不妨试试看,我不介意你和你手下这么几百号人给我一个人陪葬!” 此言一出,不惟秃头贼首,连带张津、高陌二人都是满脸错愕。 秃头贼首最先反应过来,怒道:“小兔崽子,你给老子闭嘴!” 高务实连前世带今生将近四十岁,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暴力胁迫,平时的沉着稳重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当真是比秃头贼首还要生气,闻言冷笑一声:“所谓老,从人、从毛、从匕,乃言须发变白也;所谓子,是指才高而德重者也。你连头发都没有,谈何黑白?污言秽语,也敢称子?既难称老,更遑论子,偏偏还恬不知耻,本公子看你,却是连贼都不配当。” 秃头贼首气得丑脸冲血,左边脸颊处的一道刀疤狰狞得宛如一条蜈蚣。他刚要给高务实一点颜色看看,却听见不远处那魁梧少年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家伙说话虽然文绉绉的让人不喜,但骂人倒是骂得真他娘痛快!” 秃头贼首转头朝那魁梧少年望去,却见这少年一身是血,昂然从那边走来,他身遭早已卧满了尸体,少说也有三四十来具,附近的响马贼众已经完全胆寒,竟然无人再敢上前阻拦一二,只敢远远地看着他一步步朝秃头贼首走过去。 秃头贼首面对着魁梧少年也是心底发怵,见状下意识抓紧了高务实,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厉声道:“你再过来……” “过来怎的?”魁梧少年仍旧一步步逼近,口中冷笑道:“他既不是我兄弟,也不是我妹夫,你拿他吓唬小爷?小爷我像是被吓大的?嗯?” 兄弟还好说,妹夫像话吗?这少年的脑回路看来也颇为新奇。 但不管他说得多么离谱,高陌、张津还是紧张得一齐叫道:“不可!” 但除了他俩,叫了“不可”二字的,却还有第三个声音,那魁梧少年年岁不大却习武多年,耳聪目明之极,知道那另一声“不可”乃是自己父亲喊出。他心中暗道:看来父亲真是觉得这小子挺重要的,那我可得把他给救下来。 魁梧少年心道:小爷我眼下这副模样应该足以给人造成一种“此莽夫也”的错觉,对面那秃头贼首又深知自己厉害,他肯定一时无法料到自己其实是要救人,所以暂时还不会对那小子如何,这个机会我一定要抓住。 打定主意之后,他脸上更是流露出一抹讥笑,仍旧不快不慢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秃头贼首见拿高务实威胁不住他,不禁有些额头冒汗,却正窥见面前不远处的高陌,忽然福至心灵,冲高陌吼道:“你!给我拦住那小子,不然我就把这小子一把掐死!” 他刚才被高务实骂了一顿,囿于这个时代文人的地位实在太高,竟到了连贼人都不免有些受到影响的地步,是以此刻竟然不敢自称“老子”了,但他此刻心里委实着急,已经到了“那小子”、“这小子”瞎喊的地步,也不管高陌听不听得明白。 高陌当然还是听得明白的,只是多少有些犹豫,转身朝那魁梧少年看了一眼,手里头迟疑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出手。 那魁梧少年却只当不知,一双杀气腾腾的虎目盯着秃头贼首,望也不曾朝高陌望一眼。 秃头贼首见高陌不肯出手,右手将刀锋一转,用刀身“啪”地在高务实胸口一拍。 天地良心,秃头贼首自问出手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可高务实一个八岁还差几个月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住这一下,惨叫一声,就开始用力咳嗽起来,瞧那模样,怕是要连肺都要给咳出来了。 秃头贼首也没料到高务实这般“脆弱”,讶然低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高务实面色涨红,一张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上连血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委实不像作伪。 “老……”秃头贼首一句“老子”只说了个“老”字,后面的生生又给咽了回去,但实在不解恨,又愤愤地“呸”了一声,骂道:“这他娘的,读书人就是难伺候,尤其是这种读书人家的小读书人更是他娘的跟豆腐有得一拼,拍不能拍,提不能提,真个晦气!” 骂了一句,解恨倒是解恨多了,但他却没料到,就在他低头的那一霎,魁梧少年已经猛然前窜,身形快逾闪电,手中特制钢刀向上一挺,却是刀作枪势,刀锋直指秃头贼首的咽喉要害! 第031章 务实被掳(下) 这少年不动则已,动如雷霆,而以他此前战斗中所展现出的神力,这一击倘若击中,莫说是人的咽喉,便是铠甲上的护心镜只怕也得被一刀洞穿。 秃头贼首虽然自问不是魁梧少年的对手,但毕竟也是少见的强手,且他纵横北地多年,对战经验可谓异常丰富,此刻虽然分心,但听得破空声起,却猛然警觉,抬头时下意识地朝旁边一偏,竟被他堪堪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刀。 但那魁梧少年是何等高手?反应速度之快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见他一刺落空之后,刀锋顺势一转就已改刺为削。 秃头贼首自问已经对这魁梧少年足够重视了,但这一下却仍然无声无息地削掉了他半边耳朵! 这贼首惨叫一声,却仍不肯放开高务实,一边侧身后退,一边反倒将高务实当做一件兵器朝魁梧少年砸去。 魁梧少年面色一喜,伸手就要去接高务实,意图将他抢过来,谁知那秃头贼首只是虚晃一枪,还远未砸到魁梧少年那边,就已经将高务实又给拉了回去,同时他右手猛然一抖,竟然使了个脱手刀。 此时他与魁梧少年相距甚近,这一记脱手刀施展出来,魁梧少年就算再强,毕竟也没有传说中的所谓“刀枪不入”,只能强行一扭,堪堪避过这一杀招。 但秃头贼首也没指望这一下能杀了魁梧少年,其实要的就是让他不能连续进攻。这贼首刀一脱手,脚下丝毫不停,提着高务实猛人转身,就朝一匹死了主人正在附近乱转的战马冲去。 好个响马贼首,马术果然了得,上马的一瞬间将高务实夹在肋下,双腿猛然一曲一伸,整个人腾空而起,空着的右手顺势抓住马缰,竟然就这么直接跳上了战马。 高务实先是被他夹在肋下,接着又是腾空而起,只差当场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感觉落到了实地,却又发现自己开始疯了一般地颠簸起来。 原来是战马被秃头贼首一巴掌拍在屁股上,疼得拔足狂奔了。 那魁梧少年不料这秃头贼首居然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带着一个人逃掉,气得哇哇大叫,左手顺手操起被秃头贼首插进雪地里的钢刀,二话不说,含恨一掷,同时怒吼道:“贼秃子莫走,也尝尝你家小爷的脱手刀!” 以他的神力,这记脱手刀自然迅疾如电,带起“呼呜”的罡风,这要是被击中了,必是后背进、前胸出,洞穿无疑。 但那秃头贼首的对敌经验实在比他丰富得多,竟然早已料到他必然会有这么一手。好个响马贼首,只是把马缰向右边一拉,那马儿吃疼,方向立刻偏转,恰恰躲过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携带着风雷之声的一击脱手刀! 而那脱手刀余势未绝,竟然将一棵海碗粗细的栎树捅了个对穿,又飞了两丈多远这才不甘的落地。 栎数便是橡树,乃是极品木料,无论制作家具也好、打造海船也罢,都是头等的好料子,海碗粗细的栎数竟被魁梧少年远远一记脱手刀洞穿,这般力气,怕不是当年霸王在世才能匹敌的神威? 秃头贼首见此子神力竟至于斯,当真是一股寒气从脚下直接凉到了头顶,心里再不敢存半点侥幸,丝毫不做停留,只是弯腰低头,拍马狂奔,同时把右手拇指、食指放进口中猛地一吹。 “咻……” 这一场战斗,响马贼众打得异常艰苦和窝囊,还在战斗的响马贼众听见哨声,谁也不肯恋战哪怕一招,纷纷直接弃了对手四散而逃。 魁梧少年见状,不禁有些犹豫是先追那秃头贼首,还是先清理其余响马贼并整顿自家人马,好不为难。 就在此时,他那身着锦袍的父亲突然又急又怒地喝道:“子绶!你还等什么,那贼秃子朝北边去了!赶紧给我追!” 魁梧少年这时才回过神来,满脑子都是“北边”二字,也不知为何,脸上又惊又怒,明明周围有不少失了主人的骏马,可他却急得连马也不抢,直接迈开双腿就朝北边狂奔而去! 他刚才发了下愣,高陌和张津却不敢发愣,都是第一时间拉了附近马匹,翻身上马就朝秃头贼首的方向追去——丢了高务实,他们两个谁也吃罪不起。 所不同的是,张津一边策马追去,一边喊道:“清点人数,一哨随我向北,二哨保护马车!” 而高陌喊的则是:“小壮无须跟来,你留下保护两位小姑娘!”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高务实被秃头贼首先是夹在肋下,后又放在身前的马背上,随着那马一路狂奔,此刻过去的时间虽然实际上并不算多长,但高务实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几乎全要被颠得从嘴里吐了出来,更别说胸腹之处被这马背不停地摧残,早已疼得他恨不能自己快些晕过去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无论这疼痛多么剧烈,他偏偏就清醒得不得了,一点要晕过去的迹象都没有。 高务实心里惨嚎:我只怕是有史以来最惨的穿越者,壮志未酬身先死不说,居然还是以在马背上颠死这种奇葩死法作为结束,真是去他奶奶个腿! 秃头贼首却没工夫管他感受如何,一边拍马狂奔,一边顺手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一根布条,斜斜的在自己脑袋上绕了两圈,把受伤的耳朵包了起来,然后随意打了个结。 “你……你把……把我颠……颠死的……的话……抢我……来有……什么用?”高务实用尽余力,才断断续续把这句话给挤出了嘴。 秃头贼首冷哼一声,根本懒得答话,反而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那神力无穷的魁梧少年正拔足狂奔而来。 秃头贼首本来自恃马快,只是满不在乎地打量了一下,但却忽然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惊怒交加——那怪物一般的少年居然正在一点一点拉近距离! 此人跑起来居然快逾奔马?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怪物! 其实他也是被那魁梧少年弄得心神大乱,失去平时的理智了。 实际上那魁梧少年的奔跑速度虽然的确极快,但也并未真的超过骏马——秃头贼首胯下这匹马,先是跟着响马贼众一路狂奔追杀魁梧少年父子,本就已经累极,然后又参与了一场战斗,接下来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秃头贼首带着高务实跳上马背,最后还被他如此不惜马力地逼着狂奔,实在是已经到了透支的边缘,速度自然不能跟平时相比。 秃头贼首此刻心急如焚,几乎要以为那魁梧少年练了什么神仙法术,哪里还会想得那么细致,慌不择路的他也不管坐骑还能不能坚持了,一巴掌一巴掌地催促着马儿狂奔。 没多久,二人一马总算是奔出了这片林子,但前方却是一大片植被不甚茂密的石山。 秃头贼首正要琢磨接下来怎么办,忽然感觉胯下不再受力,人已冲着向前方摔去。原来这匹倒霉的马儿终于累到脱力,前蹄失足倒地了。 好在秃头贼首毕竟是骑老了马的人,下意识猫腰低头顺势一滚,卸去了大半惯性,但可能是坏事做多,终于报应来了,他的一只右臂竟然跟一块嶙峋怪石撞在了一块! 只听得“咔嚓”一下,接着就是秃头贼首一声闷哼——那只手的上臂骨竟然被这石头生生撞断了。 他落地的时候因为要尽量弯腰低头,使自己呈圆球状来卸力,所以早已放开了高务实,此时虽然撞断了一只右臂,但坐稳之后,还是下意识首先东张西望,企图寻找高务实的踪迹。 然而他最先看到的却不是高务实,而是一个面色略微有些惊讶的漂亮小女娃儿。 第032章 少年刘綎(上) 小女孩的年纪看来比高务实还小两三岁,可能只有五六岁上下,白皙粉嫩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诧异,似乎在奇怪眼前这个用布条半包着脑袋的秃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但诧异不过一瞬,她就立刻转身跑开,一边跑还一边喊:“阿大阿二!” 刚被摔得七荤八素的高务实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偷眼瞧着这一幕,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这荒郊野外怎么冒出来一个小萝莉了?阿大阿二?莫非小姑娘你就是大元汝南王府的敏敏特穆尔郡主?真是幸会幸会……你是怎么穿越来大明的,有空咱们交流交流如何? 高务实脑子里一边转过这么些有的没的,一边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胸腹。他刚才被横放在马背上颠了这么久,真是感觉苦胆都要破了,感觉这一次的穿越大概就要到此结束。 但是失蹄的战马给了高务实机会,秃头贼首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使他放开了一直抓住高务实的左手,高务实因为原本就是处于“躺着”的姿势,因此落地之后也只是在地上滚了七八个圈就停住,而且他的运气显然远比秃头贼首要好,他什么也没撞着。 事实上小孩子的身体柔韧性是远超成年人的,高务实证明了这一点——他除了刚落地的一瞬间之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爬起来的时候又发现自己身边正巧有块大石头,他下意识看了两三丈之外、还在迷迷糊糊状态的秃头贼首一眼,就立刻躲在了石头后面。 然后,他就发现秃头贼首身前不远站着一个小萝莉。 小萝莉穿着浅草绿底色的小花袄,戴着一顶明人常见的“六合一统”样式水貂皮帽,看起来,其家中应该也是非富即贵。 高务实稍稍走神,小萝莉已经跑出两丈多远,她身后的秃头贼首也捂着右臂站了起来,正四下张望寻找高务实的踪迹。 高务实不敢多看,悄然收回探出去的半边脑袋,心里暗暗着急。 他刚才被抓之后很是放肆了一回,但现在已经开始后怕——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那么勇敢甚至堪称嚣张的一面,但那可能是“反正都是死,不如站着死”的心态在作怪,而眼下危险似乎已经稍稍离开,下意识的求生欲就又开始主宰思维。 高务实的脑子开始疯狂转动:跑?不行,跑是肯定跑不过这死秃子的,而他虽然好像右手受了点伤,但左手完好,搞定我这种战五渣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躲?光躲估计也靠不住。死秃子已经开始搜寻,自己离他的距离也就三丈左右,差不多十米,最多要不了三分钟一定会被找到。 “秦王绕柱”?思路好像不错,但这里虽然是个山,却是个石山,几乎没有几棵大树,石头虽然多点,但像自己身前这颗大石头体量的也不多,绕石头瞎转估计只能躲开那个小萝莉,死秃子只要从石头上跳过来就能抓到自己,还是没戏。 完了呀!我小高先生虎口脱险才一分钟,又要灭了? 好在赵敏郡主……哦不,小萝莉口中的阿大阿二及时出现了。 两名身形剽悍、家丁打扮的汉子,已经飞奔过来。这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估摸着应该是一对孪生兄弟,俱是身高八尺、虎背熊腰之相。两人刚一出现的时候,左边那人手里拿着一张柘木弓,右边那人更有意思了——他倒拖着一只体型近马、鹿角硕大的雄赤鹿。 这两人一见秃头贼首,面色一紧。左边那人持弓抽箭,将小萝莉护在身后,一副谨慎戒备的模样。 右边那人则直接扔了手里的死鹿,冲这边奔来,口里还喝问道:“你就是那百里峡响马贼首‘秃天王’曹淦?” “老子就是曹淦,你们又是何人?”秃头贼首曹淦没有了高务实在一边碍眼,这声“老子”顿时说得顺溜自然了。 “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右边这人兴奋起来,左右手互捏了一下拳头,道:“我家老爷和少爷去埋伏你这阴魂不散的跟屁虫,看你孤身一人至此,想必是被我家老爷和少爷打得丢盔弃甲,慌不择路了吧?好得很,你家阿二大爷正愁一头马鹿算不得功劳,多了你这贼人的脑袋,功劳簿上就好看多了!” 秃头贼首曹淦一听这话,心里暗暗叫苦。 刚才那魁梧少年的战斗力他是清楚的,而那风驰电掣的跑速更让曹淦心底发寒,纵然自己刚才不惜马力地狂奔,只怕也没甩下那怪物多远,要不了多久那小怪物就要追了上来。自己无伤之时就已不是那小怪物的对手,现在右臂骨折,就更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没了。 他心里也着实是气苦得很,本来只是来追杀那对杀了他亲弟弟的父子二人,就算他们手下有二十几人的家丁又如何?自己带着近三百响马,已是百里峡过半的实力,就算那对父子再能打,自己也有信心将他们拿下。 谁料半路里撞见京里少冢宰的家丁车队之后,自己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弦,想着先拿下他们也不费事,结果……唉,真是悔不当初。 眼下战马虽然未死,但肯定没法骑了,自己不但伤了一支右臂,连兵器也没了,可对面这二人看来却是精神饱满。远处那持弓之人先不去说,就说这自称阿二的家伙,刚才一手倒拽死鹿却还轻松自如的力气就已经摆明了这不是个轻易能对付的寻常角色…… 老子真是流年不利。曹淦暗暗叹息。 阿二见他默然不语,怒道:“你家阿二大爷问你话,你怎不答?” 曹淦左右打量一眼,心里琢磨能不能捡几块小石头当暗器,阻挡这憨人一二,再趁机脱身——他落到这般田地,自保都难,已经放弃再抓高务实了。 正迟疑间,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喊:“阿大阿二,我妹妹怎样!”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魁梧少年狂奔而来,明明全身上下都分不清是血是汗,速度却还如方才一般风驰电掣,一眨眼的功夫,这怪物一般的少年已经跑了过来,站住喘了几口气。 阿二呆呆地看着他满身的鲜血:“少爷,您受伤了?”看那表情,完全是一副活见鬼了的模样。 “放屁!”那少年大怒:“就凭那群废物也能伤到我刘綎?” 第032章 少年刘綎(下) “放屁!”那少年大怒:“就凭那群废物也能伤到我刘綎?” 阿二虽然挨骂,但却高兴起来:“小的想着也是,以少爷之神勇,杀这群废物完全就是砍瓜切菜,怎么可能受伤?” 自称刘綎的魁梧少年转怒为喜,咧嘴一笑:“那是自然,这这些个废物点心,本少爷一刀一个还嫌杀得不够劲道呢!” “刘綎?刘綎!”高务实小声念了一下,忽然睁大眼睛,二话不说地从身前的大石头后面冒了出来,大声问道:“你可是狼山总兵刘显刘惟明家的公子?” 魁梧少年对于高务实突然冒了出来倒不惊讶,他诧异的另有其事:“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是谁?” “我自然知道!”高务实大言不惭地道:“我三伯高中玄公乃当朝阁老、吏部尚书,天下间颇有作为的文武官员,我就算不熟悉,也多少有些耳闻。你父亲西定蛮夷、东平倭寇,实乃天下少有之名将,与俞大猷、戚继光、马芳等公齐名……我方才若非看出这一点,焉能助你?” 要论武力,一百个高务实可能都不够刘綎一顿打的,可是要论心眼,刘綎这种粗豪少年自然就远不是高务实的对手了。 高务实这番话看似说得很随意,但其实包含了三层意思:首先是摆家世,眼下文官地位远高于武将,而吏部尚书更是天下官员都恨不得巴结上去的“天官”,至于阁老那就更不必说了,那可是文官巅峰,刘綎就是再粗豪也不会不知道这两个名词所代表的地位;接下来则是夸刘显,说他跟俞龙戚虎等人齐名,实际上刘显虽然的确也是战功赫赫,但要单论名头,显然还是不如那三位来得响亮,但高务实在摆明了身份之后再这般一夸,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哎呀,连高阁老居然也知道我老爹的名头了,我父子真是受宠若惊啊;最后高务实还要来一个关键性点题:你这粗坯可别忘了,刚才我可是帮过你的! 果然,脑子虽然不笨但毕竟有些耿直的刘綎当时就只剩下傻笑了,搓了搓手,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高务实心头暗笑,人却大模大样地朝刘綎走去——他觉得在忽悠住了刘綎之后,呆在这个“晚明第一猛将”身边怎么看都应该是最安全的。 谁知道这大好的局势居然因为一个人的话出了点小问题。 原来之前那漂亮小萝莉看到自家大哥过来之后,胆子立刻大了,在阿大的护卫下,已经走了过来,正巧听到高务实的话,又看见自家大哥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于是指点他道:“大哥,这人是要你赶紧保护他,而且最好立刻把那个坏人抓起来杀掉。” 高务实听了,着实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看着小萝莉,心中暗道:这小丫头怕不是比‘我’还小两岁,怎么这般聪明?刘显他们家的智商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去了? 好在刘綎听了这话之后的反应让高务实放心了不少。 “啊,这倒好办。”只见刘綎魁梧的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微微冲“秃天王”曹淦扬了扬下巴:“你是自己请降,还是要我动手?” 他这话说出来,无论小萝莉还是阿大阿二,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而曹淦捂着撞断了的右臂,脸色难看之极,心头的尴尬和气恼简直让他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只有高务实听得噗嗤一笑。 刘綎看了高务实一眼,奇道:“你笑什么?”不过他好像也并没打算等高务实的回答,而是抹了抹脸上的鲜血,又转头对曹淦嚷道:“我说贼秃子,你他娘的赶紧划出道来,小爷我身上沾了太多血,本来都要干了,偏偏你这贼秃子要跑,害得小爷刚才又跑出一身汗来,现在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你若是想打,咱们就赶紧打过,反正也费不了什么事,早些打完了我好清洗清洗。” “秃天王”曹淦怎么说也是河北绿林道上排得上号的悍匪,虽然他也知道刘綎这粗坯说话可能没怎么过脑子,但这口气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他曹某人纵横河北小二十年,什么时候受过这般侮辱! 然而……生气并不管用,以这刘綎小儿方才展现出来的实力,他曹某人就算是全盛时期也未见得能走上十招,现在这副窝囊样就更别提了。真要开打,只怕就是个一招被擒的下场,传将出去更是没脸见人。 秃天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在刘綎等得不耐烦,正准备直接出手拿人的时候,才忽然长叹一声,认命般的闭上眼睛:“罢了,罢了,曹某今个认栽,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刘綎见他识相,倒是也不刻意折辱于他,只是点了点头:“那好得很,阿二,你去把他绑了。”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你这般光棍,小爷倒是不想杀你了,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既然是投降的,那杀不杀你,其实小爷我说了也不算,得等我父亲说话才算数。” 曹淦脸上却是无惊无喜,垂着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上面能生出花来。 待阿二把曹淦绑好,刘綎才转过头去,走到那小萝莉跟前,弯下腰去,笑眯眯地问道:“乖馨儿,这死秃子刚才没吓到你吧?” 伤是肯定没伤到的,刘綎眼睛又不瞎,所以只问吓没吓着。 叫做馨儿的小萝莉撇了撇嘴:“不是让你们去堵他们了么,怎么他还跑出来了?你是不是又忘了偷袭就一定要出奇制胜?”小萝莉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教训他哥哥道:“早跟你说了,偷袭这种事情,要在对方最没有准备或者分心旁骛的时候发起,发起之后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打掉对方的首脑,你怎么能让这人跑出来呢?” “呃……不是大哥我忘了,这个……”刘綎一脸尴尬,一张略微有些黝黑的脸庞都开始泛红,解释道:“当时情况有点……有点变化……” 他说到这里,忽然看见一边的高务实,眼前一亮,忙道:“主要就是怪这个小子,要不是他凑巧出现在那儿,后来又出言提醒这个死秃子,大哥我一定能突然杀出,杀他们个片甲……不对,一定能第一时间抓了这个死秃子!没错,就是这样!” 高务实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的三观都被颠覆了——刘綎日后可是大明未来几十年里,几名中流砥柱级别的将领之一,居然……要听比他小十岁的妹妹指挥和教训? 完了呀,这大明怕是要完了呀! 第033章 宅心仁厚(上) 小萝莉听了大哥的解释,微微偏着脑袋,似乎在思考什么。 刘綎在一边有些心虚地给了高务实一个眼色,似乎有些要“串供”的意思,高务实心里偷笑,面色却十分严肃,对那小萝莉道:“小妹妹,你叫馨儿是吧?其实这件事的确不能怪你大哥,当时的情况是这样……” “馨儿可不是你这个外人叫的。”小萝莉一脸不满地看着高务实,皱着眉头一板一眼地道:“还有,当时的情况究竟怎样,我只要问我大哥几句就能知道,我大哥骗不了我,却不用你来多话。” 高务实滞了一滞,原本脸上堆出的“慈祥的微笑”也有些僵住,尴尬道:“呃,我……那个,就是想站在第三方立场上,公正客观地对本次事件做一个佐证性的描述……你懂我的意思吗?” 小萝莉皱着眉头,审视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干脆地道:“不用你描述,我不相信你。” 高务实大为不满,睁大眼睛道:“你不相信我?喂,小姑娘你要搞清楚,我堂堂……” “我知道你是高阁老的侄儿,可我看得出来,你没我大哥老实,你说的话不能信。”小萝莉毫不客气地一甩小脑袋,就不理高务实了,反而转向刘綎,道:“大哥,你再不肯说实话,我就要爹爹罚你抄书了。” “千万别!”刘綎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大叫一声,但下一刻又一副生怕吓着妹妹的模样,弯着腰小声赔笑道:“乖馨儿,这件事……呃,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待会儿再慢慢和你细说可好?” “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小萝莉一脸傲娇地打断他,扬着小脑袋道:“你将来带兵打仗的时候发布军令,难道还一道军令说上半个时辰?再好的战机都要被你耽误啦!” 刘綎一脸苦笑,宛如便秘一般,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高务实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帮刘綎一把,于是干咳一声,道:“这位……小姑娘,我看这件事确实不妨迟点再谈,眼下我们是不是先返回三岔路口那边看看令尊那里情况如何了?” 小萝莉微微皱眉,却仍然不理高务实,只问刘綎:“大哥,爹爹那里情况怎样了,会有什么意外吗?” 刘綎赶紧抓住机会,忙道:“父亲武艺卓绝自然不必说,不过打仗嘛,有时候意外是不可避免的,我看这个高……呃,这位高公子说得很有道理,百善孝为先,我们身为子女,既然这边的事情已经解决,那还是该先去看看父亲,再论其余。” 小萝莉眼珠转了转,又转头打量了高务实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这个提议。 高务实朝刘綎轻轻挑眉,刘綎咧嘴一笑,仿佛就算表示感谢了,然后转过头去,朝曹淦道:“你那匹马我看是废了,现在咱们这里只有两匹马……”他环顾了一下周围,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此前他们留在这边的马匹是阿大和阿二的,就栓在不远处,但眼下这里有六个人,分别是他们兄妹、阿大阿二,然后还有高务实和曹淦。 小萝莉才五六岁模样,年纪太小,肯定得有一人带着她骑马,而高务实身份不凡不说,年纪也小,刚才又帮了自己一把,肯定也不好意思让他步行,只是这样一来…… 始终没有说话的阿大看出了自家少爷的为难,抱拳道:“少爷,这事儿好办,少爷您带着小姐一骑,高公子一骑,小的两兄弟步行跟随,正好看着这贼秃子。” 刘綎想了想,好像还真只有这样合适一点,于是转头问高务实:“高公子,你可会骑马?” 高务实这次非常老实,答道:“遛弯散步还能凑合,策马狂奔那肯定不行。” 刘綎道:“能骑在马上就行。”然后便按照阿大提议的,他自己带着妹妹合乘一骑,高务实单独一骑,阿大阿二两兄弟如左右护法一般押着曹淦步行。那阿二还念念不忘地把那头赤鹿给拎了过来,非要拖着走,说是待会儿能吃,刘綎倒是无所谓,也就随他去了。 说起来,曹淦那响马贼首先是被削去了半边耳朵,后来又撞断了一条胳膊,现在还被绑缚了上身,但他却能始终一声不吭,倒也算得上硬气。 刘綎生怕妹妹又问起刚才的埋伏怎么失败,虽然当时第一个冲杀出去的,其实是他父亲刘显而不是他,但他却不肯把责任往父亲身上推,于是故意没话找话,对身边并驾齐驱的高务实道:“高公子,方才多谢你让张家护卫出手相助。” 高务实摆摆手,笑道:“刘大哥客气了,其实是你们先来帮我,否则这什么‘秃天王’肯定是打定了主意先吃下我们,再去找你们的。” 刘綎哈哈一笑,又问:“对了,刚才一直不得空,还未请教高公子大名?” 高务实道:“不敢言大,鄙名务实。” “可有表字?” “小弟年纪尚小,还未曾得获表字,刘大哥就叫我高务实即可。” 高务实才八岁左右,还没有表字也是正常现象,刘綎也不奇怪,点头道:“我叫刘綎,因十三岁时便随父亲出战,战后立了点军功,得父亲取字子绶。” 他这个字是很正常的取法,因为“綎”字的原意就是佩玉上的丝制绶带。 高务实立即拱手,改口道:“子绶兄。” “不敢不敢。”刘綎回了一礼,客气了一句,又问道:“高公子高门贵第,何以在此寒冬腊月行至这荒郊野地来了?” 高务实不好交浅言深,随口解释道:“小弟来京之后不久,我大舅便将他在樱桃泉附近的一座别院赠与小弟,此次原是打算去那边潜心读书来着,谁知道路上会碰到响马。” 碰上响马这事儿说到底还跟刘綎杀了曹淦的兄弟有关,因此他有些尴尬,干笑道:“原来如此。” 高务实察言观色,知道刘綎一时不好接话,于是主动道:“令尊为狼山总兵,驻地通州,备倭于长江口南北之地,实乃南京之门户,今日何以出现在这京师附近?” 高务实一提这事儿,刘綎的面色就有些无奈,苦笑道:“高公子你得的是哪一年的消息?我父亲做狼山总兵那会儿,我还不到十岁呢。” 高务实怔了一怔,略有些尴尬地道:“呃,原来如此……那令尊眼下官居何职?” “眼下?”刘綎叹了口气:“革职候勘。” 第033章 宅心仁厚(下) 革职候勘,通俗点说就是先撤职,等待朝廷调查取证之后再做论处。 高务实心下了然,历史上刘显此人被弹劾不知道多少次,革职候勘碰到得大概也不算少,只是不知道这次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 高务实其实有些想问,但又觉得自己眼下不过一区区小童,就算问了也未必帮得上什么忙,再说按照原本的历史,刘显这种能人,朝廷虽然说撤就撤,但一旦要用人,也是随时启用。他后来去世时,官职可是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至少从级别来说已经是从一品的朝廷大员,可见这次革职候勘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眼下瞧刘綎的脸色却颇为沮丧,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高务实忽然想到,好像就在近几年,都掌蛮又要生乱,历史上刘显父子在这次彻底平定都掌蛮叛乱的作战中立下大功。刘显因此“走上人生巅峰”且不去说,关键是刘綎靠着这一仗,似乎就开始进入了朝廷中枢的眼帘,真正开启了他数十年军事人生的征程。 高务实心道:按理说我好像还没怎么扇动翅膀,这父子俩应该不会是因为我的出现跟原历史走岔了吧?刘綎此人还是很重要的……我要不要帮他们一把? 但他还没来得及决定,就先看见前方张津、高陌带着十来个护卫迎了上来。 他们二人见了高务实,一番捶胸顿足、嘘寒问暖自然少不了,但也无甚可表。 高务实随意安抚了他们几句,也没责怪他们什么——这倒不是高务实就真的多么大气,而是他们二人在高务实看来的确已经尽力了。毕竟高务实当年也是既做过下属也做过领导的人,知道他们这种活儿不好做,加上当时自己被擒完全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们没拦住那“秃天王”曹淦,并非是胆怯畏敌,是实在力不能及,这种事怪他们也没什么意义,反而让人觉得自己不通情理,何必呢? 两人见高务实并不责怪,心里稍稍放心了一点,但也不能说一点担忧都没有——回去之后两家老爷只怕还有雷霆之怒等着他们呢。 高陌这边其实还稍微好一点,毕竟他的身份只是个马夫,又是六房家的人,高阁老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把火全撒到他身上来。 然而张津就很惶恐了,他是张四维亲自点将来护卫高务实的,结果居然让响马将表少爷掳走这么久。幸好这其间迭出意外,最终高务实虽然受了点罪,但总归是平安无事,要不然他张津恐怕就只有一死以谢主了。可即便如此,他这一趟差事还是只能算办砸了,回去之后领罚那是怎么也逃不了,就是不知道老爷会罚到什么程度。 高务实见张津仍然惴惴不安,不得不再次安抚一下,道:“张津,你不用太自责,大舅那边我会亲自修书一封将今天的事情予以说明,尤其是……你出手相助刘将军父子,乃是得了我的命令,非是你自作主张出了错。至于我失陷于响马之手,此事责任在我自己,是我小瞧了对方武艺,我也会就此为你说明和求情,你尽管放宽心好了。” 张津不料高务实如此仁厚,一时间眼睛都有些雾蒙蒙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干脆双膝跪倒,用力磕了个头:“谢表少爷。” 高务实倒也没料到这汉子会是这般表现,心道:我莫非还是小看了这年代的主仆关系? 他想归想,决断速度倒快,也不管这次护卫任务结束之后,张津这人将来跟他还有没有再次相见的机会,本着作秀作到位的原则,干脆跳下马来,亲自将张津扶起,拍了拍他的手,笑道:“你此前对永定河的介绍,对我甚有用处,算是帮了我不小的忙。你既帮过我,我岂能不帮你?放心吧,大舅那里我一定替你招呼好。” 既然是作秀,“帮”这个字当然一定要强调到位,“替你”也是一样的道理。张津只要脑子没进水,就不可能认为介绍一下永定河的功劳,能抵消保护不周、失陷主人的过失。 高务实可不是十六七岁、少年心性的人,他既不会莽里莽撞瞎得罪人,却也不会闲着没事瞎救人,通俗一点说:他不会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无论好事坏事。他救张津这一下,自然是有原因的。 第一个原因是,张津久在大舅身边,能被大舅亲自点将,说明他其实是深得大舅信任的亲近之辈,而这次不管怎么说,高务实毕竟最终没出大事,张四维就算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原因惩罚了张津,却也一定不会直接放弃这个人,迟早还是会用他。既然如此,卖他个好,结个善缘,总比表现得无情无义来得有意义吧? 第二个原因是,自己如此维护一个护卫自己出了岔子的人,落在张四维眼里,未尝不是一个加分项:你看我这外甥多么宽宏大量、有情有义! 按照高务实的看法,只要是在中国混,无论任何时代,有一个好名声总比有一个坏名声好办事。而好名声未必是一次就能得来的,很多时候必须通过无数小事情积累起来,这就是养望——养望本身就是高务实定下的目标之一,但凡有机会,他怎会错过? 看着张津这样一个精悍汉子感动得热泪盈眶,高务实心中其实还是很窃喜的。 这厮没料到的是,他旁边那匹马上,小萝莉悄悄转身拉过她大哥,压低了声音,悄悄在刘綎耳边道:“这位高公子厉害得很,大哥你以后可别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刘綎本来也被高务实刚才这番举动弄得有些感动,他是个十三岁就上过战场的人,对于袍泽之谊是有感触的,心里正觉得这个高公子真是个好人,小小年纪宅心仁厚不说,还宽和大度,有机会的话,这个朋友一定得交。 结果下一刻就听见妹妹跟自己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有些不乐意,小声嘟囔:“瞎说,这是好人。” 小萝莉直接翻了个白眼,张了张小嘴,似乎要好好给自己这脑子一根筋的大哥掰扯掰扯,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只幽幽地想:算了,这家伙身世好,看看有没有机会诳他帮爹爹在他那阁老伯父和侍郎舅舅那里说上几句好话得了,至于大哥……到时候再看吧。 第034章 刘显述冤(上) 高务实此刻可不知道自己在某个小萝莉心目中已经提前在脑门上插好了冤大头的标签,他安抚好张津、高陌二人,又跟刘綎客套了两句,将近三十人的队伍就开始原路返回。 等回到三岔路口,却见响马贼众早已散去,连战场打扫都快弄完了。 托了隆冬腊月的福,虽然此前三方人马加在一块儿死了六七十号人,但尸臭却并不强烈。现在死去的响马贼众已经被全部堆在一块,看那模样是准备一把火烧掉。 这个景象对高务实来说还是有点恶心,幸好此刻他腹内空空,稍微起了一点要干呕的意思,就被强行压了下去。 刘綎在一边悄悄观察了一下,暗暗点头:高家这个小公子,跟往常见的那些文官家的公子倒是有些不同,虽然一样喜欢三不五时拽个文,但他被胁迫时能毫不屈服,对待下人失误能宽和大度,见了这般血腥场景也不像某些废物一样大惊小怪,的确是个值得一交的人物。 当然,年纪是小了点,可年纪小也要分开来看——这点年纪便有如此器量,将来就算再差,能差到哪去? 至于之前妹妹的那番话,刘綎就只当耳边风了。在他看来,妹妹固然聪明,但毕竟是小女孩子家,能接触几个外人?她看男人怎么可能有我准? 想着想着,这货居然还兴奋起来,走过去拍了拍高务实的小肩膀:“高老弟,你杀过人么?” 高务实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一个读书人,年纪也小,好端端的怎么会去杀人?” 刘綎顿时一脸遗憾:“那你的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我跟你说,这个杀人呀,本身和杀鸡杀狗其实也没多大区别,但是你真杀了之后,心里头的感觉还是很不同的,我一年多前也还没杀过人,但自从跟我父亲上了一次战场,我就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高务实听得心头有点发毛,悄悄打量了刘綎一眼,暗道:这家伙该不是个心理扭曲的BIAN态分子吧? 刘綎那边对高务实的反应全然不觉,自顾自说道:“你想啊,那些人一个个弱得跟娘们似的,竟然还敢冲我亮刀子,你说我火大不火大?然后我就冲过去一人给他们一刀,通通砍成两半,这他娘的多爽快?” 高务实干笑一声,勉强道:“听说山里的老虎,只要不正面对着它走过去,它其实一般不攻击人……想来子绶兄的虎威,便是与这老虎相似,了不起,了不起啊。” 刘綎诧异道:“还有这一说?”然后摸了摸其实根本就还没毛的下巴,点了点头:“不过我觉得挺有道理的……高老弟果然是读书之人,学识渊博啊。” “呵呵……”高务实继续挤出春风一般的微笑,心里却想:我渊博个屁啊,我纯粹就是瞎掰而已。 他们二人说话间,已经走近了正背对着他们指挥焚烧贼尸的刘显。 刘显仿佛脑后有耳,直接转过身来,目光在自己儿子身上只是简单一扫,就聚集在高务实身上来了。 高务实主动上前拱手一礼:“新郑布衣高务实,见过刘将军。” 高务实当然知道当今文人地位远高于武人,但毕竟他才八岁,连个秀才也不曾考,自称布衣并无不妥。而对方即便是处在“革职候勘”状态,但实际官方地位可比他高多了——革职候勘只是革去事职,比如狼山总兵这种职务,其他一些勋职甚至加衔通常暂时是不会一起革去的,要等朝廷处理结果出来才会一并处置。 譬如刘显现在其实就还挂着南京都督府都督佥事的头衔,不过由于高务实并不清楚他的挂衔,所以就只是简单的称了一声刘将军。 刘显毕竟在朝廷里混了几十年,政治觉悟可不是粗坯少年一个的刘綎可比,当下脸上便挂起了笑容,居然还正正经经地回了一礼,道:“高公子无须客气。” 高务实清楚刘显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对此也不十分诧异,他只朝响马贼众的尸体看了一眼,就问道:“刘将军,敌我伤亡如何?” 刘显面色一肃,微微叹了口气:“响马留下四十七具尸体,负伤多少不甚清楚,估计也得有个二三十。我方六伤一死,其中一名重伤,至少一条胳膊是保不住了。贵方护卫伤了十一个,其中重伤两人,倒是没有战死的。另外,高公子的两名女眷安然无恙。” 因为高务实的年纪摆在这里,所以刘显口里的“女眷”一词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但高务实还是听得挺不习惯,下意识解释了一句:“哦,那是家慈安排给我的两名侍女,跟着我有几年了……平安就好。” 刘显显然对高务实的两名小丫头没有兴趣,直接把话题转了回去:“贵方的护卫自行携带了一些金疮药和跌打损伤药物,不过我看了一下,虽然多是不错的药物,但却未见得有我们带的药好,因此我自作主张给他们用了一些我们的药,希望高公子不要见怪。” 张家护卫是张四维的人,高务实虽然是张四维的外甥,但毕竟平日住在高府,所以高务实对于张家护卫携带药物一事毫无所知,闻言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略有些好奇的问:“刘将军对携带的药物看来颇为自信,若是不涉及家传保密等原因的话,小子倒也想了解一二。” 刘显虽然略有意外,但还是笑着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一边递给高务实,一边解释道:“也不是什么秘制神药,乃是产自云南苗疆的一种药物,叫做三七,此瓶中即三七粉也,原是一种苗人常用的散瘀止血药物。昔年我征西南蛮时偶然得知此物,其时军中多伤患而道路不通,药物匮乏之极,不得已而用之,然伤者试用之后,发现颇有奇效……高公子也知道,我乃军伍之人,经年掌兵,此物既然有效,我便常备了一些,以应不时之需。” 高务实心头大喜,暗道:三七粉?那可不就是后世云南白药的主要成分么,这可是个好东西,号称伤科圣品啊。 当年高务实他老爹是当过兵的,从部队带回来的习惯,家中常备云南白药,经常吹嘘此前在军队中各种受伤之后使用云南白药的神奇效果。什么“但凡跟血有关的伤,云南白药保险丸一吞,基本上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内伤和酒服”、”外伤止血,药到血止”云云,弄得高务实对这云南特产也颇有些敬畏。 “此物既然如此神效,小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刘将军可肯割爱一份……” 刘显笑道:“高公子客气了,若公子有需,只管拿去便是。其实欲要此物,也谈不上多难……此物产地所在,是一处土司,常年将此物当做献纳,缴给云南黔国公府,但黔国公府也用不了许多,因此云南市面上多有流传,只是道路远了些而已,公子无须这般客气。” 第034章 刘显述冤(下) 黔国公府也就是后世人称的沐王府,他们家祖上是沐英,乃是朱元璋养子兼大将,太祖钦定其家族“永镇云南”,云南土司给他们献纳理所当然。黔国公府有大批三七,这是个好消息。 但高务实还是很郑重地将这一瓶三七粉收好,正色道:“刘将军,此物非是小子自己要用,而是打算将之献与伯父……啊,小子伯父乃新郑高中玄公,与将军同朝为官,不知将军可识得?” 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高务实明显有别的用意。 果然刘显面色一肃,朝京师方向拱了拱手:“新郑高公乃当朝宰辅重臣,显久仰大名,只是地卑位鄙、自惭形秽,不敢请见而已。” 高务实笑道:“刘将军自谦了,伯父曾在小子面前品评当今名将,将军亦在其中,伯父言语之中对将军之能也是颇为看重的。” 刘显面色微微一喜,但还是能保持应有的矜持,微笑道:“显鄙薄之辈,安敢当高公当世名将之赞?” “当得,当得。”高务实笑着道,然后顿了一顿,又拍拍胸口放瓷瓶的位置,继续道:“此物若是果有奇效,小子当向伯父进言,使其多在军中推广使用。我朝战事颇多,将来万千将士受惠于将军,朝廷又岂能不念将军之功?” 刘显苦笑道:“革职候勘之人,焉敢奢念什么功劳。” 高务实微微蹙眉:“方才小子已听得子绶兄提及此事,只是不知将军因何至此?” 刘显长叹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来也是显自作自受……” 他于是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包括自己为何总是起起落落的情况向高务实做了一些介绍。 原来刘显本姓龚,名显,字惟明,祖藉湖广,其六世祖为元朝江苏江宁都司。元朝至正二十年五月,陈友谅攻占太平,杀害徐寿辉,自称皇帝,国号大汉,改元大义。这时天下群雄四起,战乱频仍,刘显祖父为避战乱,举家迁徙江西南昌高田村开基立业。 由于家传武学,刘显从小练武,武艺精熟,而且他天生神力,罕逢敌手。不过他幼小时因为家境贫寒,没读过太多书,但也还算粗通文墨,知晓事理。但这没有意义,因不是读书人,他少年时很不得志,四处流浪飘泊。 岁月如梭,几经辗转,他流浪到四川成都,寄居在一所寺庙里,靠打短工和偷吃庙里的供品维持生活。他常把得来的东西藏在一口很重的大钟里,天长日久,他揭大钟的神力便被人发现了,“人以为异”。但这种飘泊流浪的生活,对胸怀大志的刘显来说是迫于生活的无奈,并非情愿,更不是长久之计。 为了寻求更好的出路,几经打听,他得知明军成都步兵营招收童子军,便报考了童子军。说来也是巧了,在刘显报考的那天晚上,当时驻军成都的四川卫使刘岷夜里做梦时,忽然看见了一只大黑虎朝着他军营的官邸跑了进来。 第二天早上,刘岷请人解梦,结果说将有奇人投奔他。果不其然,在早饭后开考前,就有刘显来参加童子军考试。刘岷见刘显相貌奇伟,天纵勇武,绝非池中之物,感到与他有缘,由是心中大喜,认为应了梦。由是,身为主考官的刘岷便点中了刘显,收为童子军,并作为亲卫,随兵练武。 刘显参加童子军后,为报答卫使刘岷的知遇之恩,遂拜刘岷将军为义父,将本姓隐去,改为姓刘,刘岷甚为高兴。当然,这也是明代的一种习俗,后来李成梁、毛文龙等着名将领,都有不少义子。 嘉靖十八年,年仅二十四岁的刘显,通过卫使刘岷的帮助,把自己的江西籍改为四川籍贯去报考武生。经武科考试技勇合格,被录取为武生,这是进入武将官场的一道门坎。从此,刘显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随刘岷征战。 没多久,朝廷在南京建立振武营,经兵部尚书张鏊的举荐,刘显因武艺高强、战术精熟,奉召到振武营担任教官。由于刘显在振武营创建的步兵军刀战术和奇袭技能训练的特殊贡献,他很快地被提拔为署理都指挥佥事并兼任浙江都司。又因整备浙兵有功,升为参将,分管守备江苏、吴松口一带军事防务。 此时倭冠经常进犯侵扰江淮以北,进逼泗州的泗县、天长、盱眙、明光、泗洪一带,朝廷紧令刘显严防浦口。此后刘显连立战功,不数年,由于军功卓着,迁为副总兵,协助总兵防守江、浙一带。 嘉靖三十八年,协守浙江副总兵刘显奉总督胡宗宪的命令,带着两千精兵北上援助江北御倭,凤阳巡抚、右都御史李遂为统一军心,通令江北各军归刘显指挥。刘显偕同参将曹克新率领本部士兵攻打贼巢,都指挥卢镗也率增援部队随后赶来,四乡民众箪食壶浆、呐喊助威,激战从早晨开始足足打到黄昏,终于全部击溃了倭寇贼兵大本营刘庄。 贼兵穷途末路,被打得落荒而逃。刘显所率将士及当地村民乘胜追击,奋勇追杀,将倭寇的残兵败将追击到兴化白驹场,又从白驹场追击到茅花墩。经过数场恶战,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刘显部大获全胜,所逃倭寇尽数歼灭,无人生还。 然而,时任凤阳巡抚兼督江北军务的李遂因争夺军功,却上书弹劾刘显、卢镗有放纵三沙倭寇过失,故造成了白驹场、茅花墩等地遭受洗劫的严重后果。嘉靖帝看了李遂奏章后,出于文贵武贱的习惯心态,夺去了刘显薪俸,交都察院核查,坐以刘显渎职罪名,第一次被革职。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广东沿海一带的倭寇又蜂拥而起。此时嘉靖国乱思良将,又急诏起用刘显任总兵官,镇守广东、福建一带海域军事防守。 适逢福建沿海又爆发了倭寇进犯侵扰,地方官府和驻防部队对这突如其来的倭寇都感到十分棘手,无法对付。刘显得到军报传令,火速率领大军赶赴增援。并与时任浙江都司佥事、参将戚继光一起协同作战,连续击败倭寇,并直接拔了倭寇的大本营,但凡进入福建沿海境内的倭寇无有幸存,全部消灭干净。 然而,贼心不死的倭寇又源源不断地大批涌窜至应天境内,并迅速攻下了兴化城。刘显所部当时因连续转战,兵力大减,与占据兴化的倭寇主力兵力悬殊,于是只好围而不攻,不敢冒昧开战。 结果没的说,刘显马上被再次弹劾,说他征剿倭寇不力。参劾上去后,嘉靖考虑到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不能自剪羽翼,于是下诏命令刘显戴罪立功。 此时倭寇又不断地攻夺重要海岸据点,在平海卫附近与明军形成了拉锯战。而打劫福建福清的另一支倭寇,也打算与平海卫的倭寇联手。好在倭寇的图谋被刘显识破,刘显遂与福建总兵官俞大猷合兵于遮浪半岛,将盘踞在遮浪的倭寇全部消灭干净。平海卫的倭寇闻讯打算逃跑,却被把总许朝光拦截打败,并将倭寇船只全部烧光。 这时戚继光也率领所部前来增援,与刘显、俞大猷三部平倭主力大会师,一同合力作战,将兴化一带的倭寇全部歼灭,收复了失陷的兴化城。 由于刘显在这一场歼灭广东、福建一带倭寇的战役中功勋显着,朝廷论功行赏,在他原有正三品都指挥佥事的级别上晋升两级,为正二品的都督佥事。此时,江北的扬州、淮安、泰州、南通等地的倭寇尚未完全歼灭平定,朝廷决定设总兵官于狼山,统制大江南北,刘显改任总兵官驻军狼山。 到任后,总兵刘显为履行行部考核地方官员的职责,要求皇帝能下一道谕旨给他,以便好节制知府以下这些地方官员。由于通州同知王汝对刘显心生妒嫉——刘显部驻扎通州附近,而王汝为文官,不肯被刘显节制——于是上书弹劾刘显,指责刘显的请求是对皇帝的不恭,是非分要求……于是刘显被降职处分。 没多久嘉靖帝驾崩,隆庆帝登基。此时的刘显已经吃够了文官的苦头,不敢再跟文官作对,但他没料到在南京附近为将,不仅不能跟文官顶牛,还要听南京守备勋臣招呼(无风注:南京其实才是大明正式首都,也有六部等留守机构,但多为虚设,南京真正的三大实权巨头为:南京兵部尚书、南京镇守太监、南京守备勋臣。这也是历史上崇祯自杀后,南明朝廷一时之间以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为首的主要原因。),刘显因为身为武将却不知进献,被南京守备勋臣打压,非说他属下兵丁数目与在籍人数相差甚大,结果刘显就再次被“革职候勘”了。 刘显说到此处,脸上全是愤怒:“高公子,要说卫所兵丁人数与在籍人数不符,我大明数百镇,哪一镇能符?南京诸镇兵员与在籍人数相差之大,比我刘某人手下相差可大得多了,这些人何不自请处分,偏来说我?” 第035章 添花送炭(上) 刘显的愤怒溢于言表,但高务实的面色还是比较冷静的。倒不是他多么冷血,而是大明的兵制其实从建国后不久就已经变质,眼下卫所制几乎已经快要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那不是单单刘显手下或者南京附近卫所独有的问题,而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京营之所以不断在改制、在调整,还不就是因为兵制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所以不管怎么改都是换汤不换药,跟本出不了什么好的“疗效”么? 但是对于这件事,高务实要好好思考一下究竟要不要帮刘显一把。 如果不帮,人家今天怎么也算是对自己有相救之恩,哪怕这事情的发生本来就有他们父子的原因,甚至他的出手动机也很难说单纯,但对于一个试图走文官道路从政的人而言,高务实不愿意让自己跟“知恩不报”这种贬义词有哪怕一丢丢关联。 但是如果要帮,怎么帮呢?是单单只帮刘显摆平这件事,还是要加大力度对南京官场——至少是南京官场的武将层面进行一定程度打压、清理和调整呢?甚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机推动在全国范围内对卫所制度进行调整或者改良?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眼下就在全国范围内改良卫所制度现在还是不要考虑了,自己出来之前高拱跟他就提到过,他这位三伯眼下手里头有很多大事要办,推动改革全国卫所这种涉及面太广、涉及利益太深的问题,纵然三伯有这个心,现在也没这个力。时机不成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先缓一缓。 动一动南京的武将层面呢?嗯,这个倒是未尝不可,留守在南京的勋臣大多是“开国系”,通常以魏国公徐家为首。徐家的祖宗徐达当然是英雄了得,但凡了解明朝的人,很少有不佩服徐达的。 然而到了眼下的大明,经过两百年养猪式的荣养,徐家其实早没有什么“能打”的后人了,完全变成了一个附着在大明肌体上敲骨吸髓的寄生虫,按照高务实的改革理念,这种家族即便因为历史原因不便铲除,但也要进行重新引导和改良。 现在的南京守备勋臣是魏国公徐鹏举,对于这个人,高务实多少有一些了解。他是中山武宁王徐达的七世孙。祖父徐俌,于正德十二年七月去世,父亲徐奎璧,早亡。徐鹏举于正德十三年十一月从祖父徐俌那里继承魏国公爵位。正德十六年守备南京兼掌中军都督府事。嘉靖四年八月加太子太保,统领中军都督府。从嘉靖十七年四月开始,出任守备南京勋臣至今。 “鹏举”这个词,但凡稍微看点历史的人,估计都很熟悉:岳飞,字鹏举。 徐家好歹也是武臣巅峰的家族,不会连岳飞都不知道,那为何徐鹏举他爹如此不懂事,竟敢给儿子取名鹏举呢? 这事儿有个传说,说徐鹏举的父亲徐奎璧,有一日梦到岳王爷对他说,“吾一生艰苦,为权奸所陷,今世且投汝家,享几十年安闲富贵。”没多久,徐奎璧的儿子出生。也许是那个梦突然浮上徐奎璧脑海,毫不犹豫的,他就给儿子取名为鹏举。 按照原本的历史,徐鹏举“享国五十七年,为掌府及南京守备者数任,备极荣宠”,看起来,岳王爷享福的的愿望是达到了。 不过呢,南京城里还流传着另外一则传奇。 说的是前几年,徐鹏举在南京郊外建园林,清理干净草木之后,发现有一处隆起,似一座古坟。徐鹏举很不高兴,命人将之推平。身边有人对他说:国公爷,这样不好啊。或许是别人家的祖坟呢?要不,我们发个布告,看有没人来迁走,然后再计较? 徐鹏举不听还好,一听更气,我堂堂魏国公府要建园子,我还管是谁家祖坟?来人呀,赶紧的,给我挖了! 这一挖,还真就挖出一座大坟来。又有人来说了,国公爷,这事可不好,咱们还是把它填了吧。 徐鹏举“又大怒。划之,则宋相秦忠献墓也,阅之大喜,剖其棺,弃骸水中。” 原来,这竟然是宋朝大奸臣秦桧的坟!没得说,开棺弃骨,这是我大明忠臣必须做的事啊!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这事就真的挺传奇了:这完全是岳王投胎转世来报仇了啊! 所谓“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徐鹏举这个岳武穆的转世投胎者,完全可以籍此成就一段传奇。 是不是很厉害,简直叹为观止?出生之前,父亲梦到了岳飞;长大之后,自己掘了秦桧的坟。 哎呀呀,简直是岳武穆重生啊! 但是,且慢……还有个故事没说。 “其为守备时,值振武营兵变,为乱卒呼为草包,狼狈而走,全无名将风概”。 意思是他这个南京守备勋臣,遇到振武营兵变,乱兵们根本没把这位转世岳飞放在眼里,大声嘲讽这位魏国公为草包。而魏国公也的确没让乱兵们失望,充分展现了草包风采——狼狈逃走。 乱兵一起,堂堂徐达子孙、南京守备勋臣,居然吓得调头就跑,呃,这样做可就真是全无名将之风了啊! 按理说,他的祖宗是名将,他的前世也是名将……无论说家学渊源,还是说“天人感应”,他都应该英勇神武、盖世非凡才对,怎么就成了草包了呢? 如果他真是岳飞转世,这么牛的人物,难道不应该像当年霍去病一样,孤身入营、虎威一露,就把乱兵给镇住么? 这件事说穿了很简单。成化年间,秦桧的墓就被盗了,据说当时挖出财富无数……既然早就被盗了,怎么可能再被挖出来一次呢? 显然,徐鹏举的那些传奇,不过是自己给自己造势罢了。其实,这个造势的方法在这个时代来看还算不赖,只可惜,烂泥巴终究是扶不上壁的。 徐鹏举既然并无什么过人之处,高务实觉得略微动他一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更何况,高务实敢想主意去动一动这位堂堂魏国公、南京守备勋臣,除了这货是个废物之外,还有两条原因。 第035章 添花送炭(下) 高务实之所以愿意为刘显的事情而考虑对一名地位尊崇的国公爷动手,除了因为知道刘綎将来的作用,所以有为大明惜才考虑之外,还有两个主要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徐鹏举本身命不久矣,历史上他在隆庆五年二月就要死[无风注:百度百科写的是隆庆四年二月,但根据《明史》105卷《功臣世表一》可知此记载有误。],这个时间已经只有一年左右了,而这一年里隆庆帝身体并无大恙……以隆庆对高拱的信重,只要高拱愿意,徐鹏举哪怕是徐达后人、堂堂魏国公、南京都督府中军都督、南京守备勋臣,该挨批照样得挨批,该被罚照样得被罚。 想想看,刘显当初堂堂狼山总兵,不也被一个区区通州府同知一告一个准? 这年头武臣的地位在文臣面前真的就这么低,甚至高拱都不必亲自开口,眼下他在京里的宋之韩、韩楫、涂梦桂、程文等门生都是科道官,随便有一人站出来“风闻奏事”,参他徐鹏举一个“身为南京守备勋臣却使南京卫所糜烂不堪”的罪名,徐鹏举纵然因为摊上一个好祖宗,大事不会有,但挨批挨罚却也肯定跑不了。 第二个原因则是,徐鹏举还有一桩大失误目前还没有暴露出来,但高务实算算时间却知道肯定快了。 这件事在原本的历史上是这样的:徐鹏举的正室夫人姓张,没生儿子,且早早死去。于是徐鹏举就没有嫡子,但庶出的儿子还是有几个的,其中的老大名叫徐邦瑞。按照大明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徐邦瑞应该是魏国公的继承人。 但是问题来了,徐鹏举自己喜欢的是另一个小儿子徐邦宁,这个孩子的生母是小妾郑氏。郑氏深得徐鹏举的宠爱,为了提高郑氏的地位,徐鹏举甚至不惜造假,为她争取到诰命夫人的称号。 按照大明的制度,勋臣武将的子弟要继承祖辈的职衔,先要接受教育。徐鹏举费尽心力培养徐邦宁,想要送他去南京国子监读书。南京兵部尚书刘采得知消息,就提醒他,说你这样胡搞下去恐怕要出乱子。 前文有说过,南京兵部尚书实际上是南京官员里的头号人物,所以被他警告之后的徐鹏举就不敢造次了,只好改送老大徐邦瑞入学。 但这一来,徐邦宁当然不会甘心,于是准备了一份厚礼,邀请刘伯温的后人、诚意伯刘世延一起游玩鹫峰寺,悄悄献上礼物,请他帮助自己。刘世延乃是刘伯温之后,自然也是勋臣之中的佼佼者,在南京“开国系”中能量挺大,于是他找到南京国子监祭酒姜宝,请他帮徐邦宁这个“小忙”。南京国子监的一位助教郑如瑾估摸着也跟这事有点关系,所以也在姜宝面前替徐邦宁说话。 姜宝可能并没有细想这事儿的牵连会有多大,听了刘世延的话之后,就果断拒绝徐邦瑞入学,准备转收徐邦宁。然而大明文官们对于祖制是相当看重的,于是这件事引起了南京礼部的不满,事情闹大了。 刘世延见势不妙,知道凡事一旦扯上文官就不好办了,连忙出面自辩,楞是不承认自己帮助徐邦宁一事,还说自己早年就已经和徐鹏举闹翻了,根本不可能去管徐家的家事——这个说法有一定的迷惑性,因为刘世延早年的确因为一些事情跟徐鹏举闹得十分不愉快,两人几乎可以说是水火不容,这个情况在南京官场无人不知。 事情到了这一步,第一次的处理结果还算不怎么严重:郑如瑾被革职,徐鹏举被罚了一个月的禄米,夺回郑氏的诰命夫人的封号,而徐邦宁等人也多少受到了一些处罚。只是刘世延这个人平时的态度一贯很强硬,南京的官员们又考虑到这事情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实际上文官们在这里头又捞不到什么好处,也就懒得惹他,打算就此作罢。 然而光他们想就此作罢是不够的,因为被革职的郑如瑾对于这个处罚非常愤怒,大概是认为他郑某人根本不算“首犯”却被革职,真正的“首犯”反而逍遥法外。想他郑某人也是正儿八经考出来的进士,照样是天之骄子,哪里能忍得下这口鸟气?于是到处控诉,最后闹到北京,连隆庆帝都知道了。朝廷怎么议论史书没有详载,反正最后隆庆下令,南京刑部尚书孙植、南京国子监祭酒姜宝、诚意伯刘世延都回籍听勘。 这场风波过后,本就阳寿不久的徐鹏举也不敢再闹什么幺蛾子,最终魏国公的爵位还是按长幼顺序传给了徐邦瑞。 人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高务实在这方面也没比普通人强多少,如果让他拼着自家受损或者平白无故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去干雪中送炭的好事,他自问还没那个觉悟。 然而,如果是一件自己知道只是锦上添花,但对方却会认为是雪中送炭的事,高务实就很有兴趣参和一下了。 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两个明显的好处:首先,帮刘显一把不仅可以在今后近十年里得到刘显的感激,还能卖一个不小的人情给刘綎。虽然现在武将地位低,但将来高务实的“救明”大计即便一帆风顺,也还是需要有得力武将执行将来他的一些军事计划和方案的,现在卖刘綎一个好,是对将来的铺垫。 其次,如果是从袭爵案着手,那么打击徐鹏举根本无所谓。一来徐鹏举有错在先,根本无力反抗;二来他原本就快要病死了,也没能力闹什么幺蛾子,刘显的事情完全可以当做一个添头,放进此案之中给徐鹏举一个“数罪并罚”。 甚至这样做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如果高拱也在此事之中表个态,甚至发挥一下作用,那几乎就是定鼎的效果,将来的魏国公徐邦瑞也会因此对高家有一个更好的态度。 像徐家这种“开国系”勋臣的首领级家族,打击他们再狠,了不起也就是换一个魏国公,老大换成老二罢了,又不可能把这个魏国公的传承给弄绝了,既然如此,拉拢、引导多半比打击的效果更好一些。将来高务实的某些计划想要施行,如果能把徐家给拉过来说话,不求有多大的作用,但一定比徐家跳出来唱反调要好得多。 高务实做事的态度很明确:在不过分影响自家利益的情况下,一切都得是为将来的大局服务。 所以对于刘显这档子事,高务实在想明白这些道理之后,就决定帮他一把。 第036章 同往别院(上) 既然确定了帮刘显一把,高务实也就不犹豫了,当下便一脸感慨地道:“子曰:‘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想那徐鹏举乃中山王之后,按说是该懂得为官为将之道的,谁料竟然如此荒唐。” 高务实说着暗中打量了一下刘显,见他听得连连点头,便问道:“此事刘将军可有上疏自辩?” 刘显一脸懊恼:“有啊,怎么没有?可是没有用,他是南京守备勋臣,说话比我管用一百倍。嘿,魏国公这个金字招牌,岂是咱们这些人能比的。” 高务实叹息道:“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 “啊?”刘显有些尴尬:“高公子,此言当作何解?” 高务实这才想起,现在是跟刘显这个读书不多的武将说话,而不是和高拱、张四维这样满腹经纶的文臣交谈。自己这番感慨,对方如果是高拱、张四维这般水准,那自然完全无须解释,一开口他们就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然而对方是刘显,自己这么说,就显得有点故意让人难堪了。 但说也说了,对方不懂并表示请教,不解释一下就更显得目中无人,于是高务实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解释道:“《左传·闵公二年》里记载: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原谓卫懿公重鹤而轻人,后则以‘使鹤’比喻不重视人才,有本领的人不得其用,或说身居高位者偏偏不得其人。” “原来如此。”刘显这才知道高务实刚才引用的这句话,是对自己委婉的赞扬和对徐鹏举委婉的抨击,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 高务实见火候差不多了,故意扫了刘綎一眼,这才微笑道:“我观刘将军勇武非凡,令郎也是虓虎之姿,如因此等构陷而不得重用,实乃国朝之失栋梁、陛下之失臂膀。我愿为将军修书一封与我三伯,将此中缘由情形详加说明,不知刘将军以为如何?” 刘显闻言大喜,抱拳就是一礼,道:“若得高公子仗义执言,中玄公必知刘某冤屈,平冤昭雪为时不远矣!只是,高公子此番高义,刘某一介武夫,实不知何以为报?” 高务实笑着摆手道:“刘将军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谈何报答。”然后稍稍一顿,又道:“不过此处连个纸笔也无,非是修书之所……小子此来,原本是要去鄙舅所赠樱桃泉别院读书,这些东西在那边倒是一应俱全,只是不知刘将军可方便同行?” “方便,自然方便。”刘显忙道,忽然又觉得这么说太不矜持了,连忙补救:“呃,只是我等一行多达二十余人,如此未免太过叨扰高公子静修……” 高务实笑道:“无妨,听说我舅舅那别院虽然不算什么精致园林,但却胜在阔大,漫说刘将军此行不过二十余人,便是再多十倍,那别院也能轻松安置得下。” 刘显听完,喜色都有些压不住了,连连道谢。 旁边的刘綎见老爹高兴,也挺开心,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对高务实道:“高公子,这事……多谢你了,以后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揍他个满地找牙!” 刘显在一边听得有些头疼,训斥道:“别胡说八道,人家高公子是什么身份,谁敢欺负他?” 刘綎看起来倒是挺怕自己老爹,挨了训居然不敢作声,反倒是那小萝莉看不过去了,出声道:“爹爹这话就没道理了,一般人可能不敢,但您看,今天这群响马贼不就敢么?所以我觉得大哥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万一哪个不开眼的笨蛋惹了高公子,以高公子的身份涵养又不好怎样……大哥反正是武人,脾气上来了,帮高公子揍那厮一顿,不也挺好的嘛?” 小萝莉年纪虽小,但显然不怕爹爹,而且这话说得好似颇有道理,刘显听了居然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回答。 高务实哈哈一笑:“这位……小姑娘说得确实有理,子绶兄也是一片好意,刘将军就不要见责了。” 刘显忙道:“是是是,高公子所言极是,倒是刘某思虑不周了。” 高务实看了他们父子一眼,心道:刘显看来真是吃文官的亏吃怕了,偏偏我这位三伯又是文官之巅峰,再加上刘显现在有求于我,竟然这般拉得下脸,世道人心啊…… 其实他倒是并没有因此觉得刘显的表现有什么不堪,因为他自己当年干过秘书,知道为人下者的难处,像刘显这般表现反而才是正常人的正确选择——在这个体制,否则下场一定很难看。 这也是高务实选择走文官道路“救明”的一个挺重要原因。他要是选择武将路线,面对的阻力未免太大,只怕终究只能造反,才会有机会改变整个大明社会。可那样做的话,一是必然生灵涂炭、同胞相残,二是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似高务实这等比较求稳的个性,自然下意识里就不肯这样选择了。 既然刘显这边的事情已经谈妥,高务实便稍稍告罪,去张家护卫那边看看情况。张家护卫毕竟是大舅派来的,也算是自家人,虽然刚才听刘显说并未死人,可也有伤员,甚至重伤员,必要的安抚工作是高务实一定要做的。 虽然说起来,高务实只是个八岁孩子,就算不去安抚,人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表少爷年幼不懂事嘛,有什么奇怪的?你家孩子八岁就能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但高务实既然要养望,自然任何场合下都要表现得非比寻常才行。 这个非比寻常可不是跟人比谁更嚣张跋扈,“斗鸡走狗轻薄儿”那个套路可不是高务实打算走的。 他要名声,要好名声,最好是要能在将来对他推行改革起到帮助的好名声。 仁和宽厚,关怀下人,这种名声就是好名声的一种嘛!更何况干这种工作对高务实来说又不是什么新鲜套路,他熟悉得很,门清! 第036章 同往别院(下) “我来迟了,请大家原谅。” “今天大家都辛苦了!” “不要担心汤药费那些问题,只管安心养伤,无论张家还是我高务实,都不会亏待列位。” “别起身,别起身,大家都是为我负伤,我心里内疚啊……” “嗯,嗯,你们的想法,我一定会转达给大舅,请他好好考虑安排。” …… 一番安抚,根本要不了多少时间,但从安抚的效果来看,如果这群张家护卫是高务实手底下的兵,那高务实一定能混一个“爱兵如子”的好名头。 但也正因为张家护卫并不是高务实手底下的人,所以这般一番作为之后,大家对高务实这个表少爷的好感那真是蹭蹭蹭就上去了,只苦了身在四九城里的张四维——他还不知道高务实以表少爷的身份许出去多少奖励和安置费。 当然,如果张四维对下人能有对高务实十分之一大方的话,他大概也应该不至于多么心疼。 既然是两方人马合在一块儿,战利品共享当然是必要的,好在之前响马贼众死伤严重,不少马匹落在了附近,眼下早已被收罗起来,成了高务实一行的坐骑。 刘显他们这一行之前也都有马,只是在伏击之前先把马匹远远的栓在某处林间,现在双方把马匹一汇拢,发现五十多号人居然有七十多匹马,高务实对此颇为高兴。 事实上刘显那边在这次战斗中发挥的作用更大些,但他现在有求于高务实,所以干脆地表示说自己这次北上并没有带太多人,马匹够用,这次的“缴获”他就不要了。 但高务实虽然知道这年头马匹是个好东西,却不肯白占人家便宜,最后还是在补齐了双方失马的基础上来了个对半分——这其实还是高务实赚了,因为刘显他们根本没有损失马匹。但刘显仍然因此觉得高务实此人年纪虽小,人却大气。他一边观察高务实亲自处理各种善后事宜,一边悄悄看了看刘綎,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 刘显那边除了骑乘之外的马匹,除了安排驮带死者尸体,还有一部分用来驮带响马贼尸体上搜罗出来的财物。高务实这边也分到了一些响马的余财,他略微看了看,居然还不算少,除了个别响马贼身上搜出来一些不大好直接估价的玩意之外,光是铜钱和碎银子,加起来估计价值就有二三百两。 以此时的物价来说,这不算一笔小数目了。 刘显那边怎么分配这笔钱高务实并不关心,他反正很是淡定地就宣布将这笔钱分成相等的两份,其中一份单独给伤员,另一份全体护卫均分——相当于伤员能拿两次。 按理说这个分配方式相当粗糙,因为没有受伤的护卫不见得是战斗不卖力,毕竟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武艺更好。 但高务实却并不按照这种思路来论赏,他的论赏方式明显偏向于后世的“荣立集体X等功”。 高务实知道眼下大明有戚继光在,而此公可能是迄今为止中国练兵第一人。高务实对戚继光的练兵能力是十分钦佩的,所以在这次论赏之中,实际上也是按照戚继光的思路在走。 这种思路归结起来有两点:一是强调集体性,二是赏罚分明。 后世某些人论及戚继光,只知道一味强调鸳鸯阵天下无敌,却不太关注其他更基础的方面。其实戚继光在练兵中,有很多关键性的思想非常重要。其中就有一贯强调集体性这一条。譬如在《纪效新书》中,戚继光就如此说道: “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列队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丛枪戳来,丛枪戳去,乱刀砍来,乱杀还他,只是一齐拥进,转手皆难,焉能容得左右动跳? 平日十分武艺,临时如用得五分出,亦可成功;用得八分,天下无敌;未有临阵用尽平日十分本事,而能从容活泼者也。 长枪单人用之,如圈串,是学手法;进退,是学步法、身法。除此复有所谓单舞者,皆是花法,不可学也。 藤牌单人跳舞,免不得,乃是必要从此学来。内有闪滚之类,亦是花法。 钩镰叉钯如转身跳打之类,皆是花法,不惟无益,且学熟误人第一。叉钯花法甚多,铲去不尽,只是照俞公棍法以使叉钯钩镰,庶无花法,而堪实用也。” 从中可以看出,戚继光练兵非常讲究整体性,因为他认为军队作战,整体性代表实用性、 但是明军论军功时,习惯上是要看斩首多寡,因而很多时候会有一些问题。 按照明军的传统,只要抢到了敌人的首级,就可以拿去领赏,但这一规则的弊端很是明显,并且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 “凡临阵的好汉,只有数人,每斩获首级,常是数十百人丛来报功,再不想你一起人退来报功,使众兵相望误认是败走,大家都走了。况一个贼首,数十人报功,若斩数十贼首,就该数百人来报,不知这一阵上能有几个数百人,反是自误了性命。” 杀死一个敌人反倒导致我军全军溃退,这自然是非常可笑的,但在只看首级的制度下,这种结果却是很容易产生的,那么究竟该如何防止因杀敌而导致的诡异溃败呢?戚继光有他的办法。 “今后其长牌、长枪、狼筅,凡该当先,长兵之数决不许带解首刀,只管当先杀去,不许立定顾恋首级。其杀倒之贼,许各队短兵砍首,每一颗止许一人就提在阵后,待杀完收兵,有令催验,方许离阵赴验。其谁当先,谁有分,谁无分,俱听当先队长对众从公报审。敢有因其恩仇报不公者,军法。每颗首级以三十两论之,当先牌枪筅分二十两,砍首兵二两,余兵无分者分一两,火兵虽不上阵,本队有功,亦分五钱;每颗本队鸟铳手亦分二两。” 也就是说,在戚继光的军队里不是谁都有权收割人头的,而是只有短兵才能收割,戚继光给一颗首级开出了三十两的天价,为防止队友互抢人头,戚继光特别规定,只要队里斩获首级,全队都有奖赏,而且大部分都属于牌、枪、筅所有,从而杜绝了队伍中的主力为抢人头而分散注意力的情况。其他成员只要参战也都会有奖赏,就连伙夫都能躺着数钱,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冲锋陷阵,只要平时背个黑锅做做饭就行了,何乐而不为呢? 对于捡敌人掉落的装备财宝也是一样的道理,由一人统一收取,战后平分给队友。若是因为抢战利品而延误了战机,谁是管事就砍了谁的脑袋。 谁敢临阵退缩,就当场割了他的耳朵,退兵之后检查没有耳朵的人,谁没耳朵就砍谁的头,如果长官包庇,那就砍长官。担任伏兵的队伍,该上不上、不该上瞎上致使伏兵败露的,砍队长的头。不救队友导致一人阵亡的,砍全队的头,但如果斩获首级一颗,则可以免罪,斩获两颗照赏不误。 看到其他队伍被围却见死不救的,斩管事的首级。死一人却没有任何斩获的,全甲扣一个月的工资,用以补助阵亡者的家属。甲长奋战但手下逃跑导致甲长战死的,将其手下全部斩首。更大的官奋战而死的情况下舍不得杀光所有属下,那就扣他们两个月的工资用以补贴死者家属。 更重要的是,戚继光禁止士兵喧哗,不是传令兵禁止传令,看到敌人、被敌人打伤也不准喊叫,否则斩首,这可以避免影响友军士气。 用后世玩游戏的术语来说,就相当于戚继光的队伍K/D比必须维持在1:1以上,维持不了的话,该杀的就杀,没有多话。 总而言之,戚继光定下各种赏罚分明的规则来要求他的军队,从而确保每个人都能奋勇作战,每支队伍都要能相互照应。这些做法,其实就是在不断地强调整体性,强调军队是一个整体,其中任何一个人工作的好坏,都会影响作战的成败,所以赏就一起赏,罚就一起罚。 那位还未出生的英国海军军神纳尔逊最着名的一句话是什么?“英格兰需要每一个人恪尽职守!” 可见无论古今中外,名将们对于军队的理解殊途同归,军队必须是一个整体。高务实虽然要走文官路线,但毕竟将来对军队也是要改革的,所以才会提前做出一些试验性的举动来观察效果。 安抚、行赏、整顿队伍,然后自然就是一起上路,出发前往樱桃泉别院了。 至于那位“秃天王”曹淦,高务实仍交给刘綎等人看着,对于这个人能在京畿不远处维持这样一支不算小的响马队伍,他还是很有些兴趣了解了解的。 第037章 别院隐富(上) 此前高小壮和高陌给高务实的汇报只说“那山庄别院挺大”、“颇为气派”,其他的表述很少,直到高务实亲自来到这座别院之后,才知道什么是巨富豪强之家的大手笔。 张四维赠给高务实的这座京西樱桃泉别院,说是樱桃泉,但实际上是在后世文联盘龙度假村附近的位置。这地方以地形来说,是永定河拐了个几字弯形成的半岛,山庄别院坐北朝南,依山临水,雄奇恢弘。 别院本身建立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由上往下呈长方形,山脚下的正门不远处就是永定河。高务实一时也不好判断这别院的大小,但随便估摸一下,至少比他当年去苏州旅游参观过的拙政园要大。当然,中国南北园林风格不同,单比大小毫无意义。 北方园林主要分布在京畿一带,其中主要以皇家园林为代表,与江南园林相比,通常在规模要大许多。在园林的规划布局中中轴线、对景线运用比较多,所以园林的格调显得比较庄重严肃。 受地理区位的影响,相对于江南园林,北方雨量较少,加之华北湖泊较少,也没有江南那么多的水道,水源和水量制约了北方园林的发展方向。 就高务实所知,眼下大明京师左近的园林当中,地形较好的多被皇室及勋贵占有,皇家园林当然最为得天独厚,拥有较大规模的水面,王亲勋贵则次之。甚至有的园林是没有水景的旱园。 眼下已经属于高务实的这座别院里头,倒是有两个小池塘,其中一个位于山脚,进正门不远,穿过影壁便是,大概也就比后世一个篮球场略大一些,看起来应该是用来会客闲谈的休憩之地;山上的花园里也有一个,从规划上来看应该是主人家自己休息赏玩用。 与水相比,北方园林更偏向对于山的造景,园林当中山势雄伟,以高、壮为美,山体较为高大的那种,是皇室贵族的象征,甚至一些园林就选址于高大雄伟的自然山体当中,以彰显园主的身份地位。勋贵按照爵位高地,通常等而下之。 而根据张津介绍,这座别院早前是成化年间大太监汪直所建,不过汪直原本倒也不是打算自己享用,而是准备进献为皇家别院的,不过因故未能如愿。 到了弘治朝,此别院辗转数度,最后被弘治帝赐予当时名臣、号称“三贤相”之一的谢迁。谢迁头一回来此别院即去附近樱桃泉观景,回来之后便将之称为樱桃泉别院,也称樱桃园。 此园后来多次转手,最后由张四维于嘉靖四十一年任会试同考官之前买下,他大概觉得叫樱桃园有些像果园子,因此一般呼为“樱桃泉别院”。 张津又向高务实介绍说,这樱桃园早前多少已经有些破败,张四维买下之后曾经重新翻修过一次。不过翻修的方案比较因地制宜,没有刻意用一些太湖石之类的石材。 这里要稍微解释一下,北方园林在用石方面,多运用房山石、太湖石、青石等,这主要是受地域的限制:太湖石实为上等石材,但由于其产地位于江南地区,运输成本高而较少使用或体积较小;与太湖石类似的是房山石,人称北太湖石,产地就在后世北京的房山区,从开采到运输都较为便利,因此在北方园林当中运用较多;青石也与房山石差不多,产地相对近了不少。 张津又介绍说,这座别院在树木方面,张四维曾有交代,园中只保留了松树、柏树、杨树、榆树等树种,原先还有得一些槐树和柳树被他下令移走。而别院中的灌木则多是丁香、海棠、牡丹、芍药、荷花等,受气候的影响,因此四季植物景色差异较大:春季万物复苏,树木吐绿。但眼下是冬季,花就没法看了。 高务实听了就笑:“我倒是挺喜欢梅花的,也爱雪景。得空你带我看看此前那些被移走的槐树、柳树原本所在位置,如果合适的话,我想栽些梅花树。”他这话倒不是随口胡说,高务实一直很喜欢“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诗,因此对梅花也别有一番爱屋及乌之情。 张津笑着应了,反正他来之前张四维就有过交代,他要负责给高务实客串一下导游,帮他了解这座别院的情况。 高务实又看了看这园子里的建筑风格,发现与他前世旅游看过的一些江南、岭南建筑相比,樱桃园这种北方建筑显得更加厚重,可能是受气候影响,要抵御寒冷的气候,防风保暖,同时屋顶的样式除了要能泄水还要兼顾冬日积雪,因此梁架规模较大,所以显得气派威严。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当年汪直建这园子本有送给皇帝的意图,所以风格威严了一些。 张津继续介绍道:“其实这座别院因为是从山下开正门,一路修到山上,因此被规划成了三层阶梯状,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作用。” 高务实指了指最上面,微笑着道:“我的住处,大概是在那最上头的一层?” “表少爷明见万里。”张津解说道:“最上头那一层,算是您日常所居之所,方圆大概有三十余亩,北房(主人睡房)、厢房、书斋、茶室、藏书阁等一应俱全,平日有约二十名丫鬟、健妇伺候起居。” 高务实心道:伺候我一个人要安排二十来号人?哦,这应该原本是张四维的排场,我到时候养不起可以撤,至少应该能撤一部分吧,留下几个做饭洗衣的就行了……创业艰难,能省则省啊。 张津没在意高务实的表情,继续解说道:“中间一层约有五十余亩方圆,其东面主要为客房与库房,西面是护卫们的厢房与各类库房,东面客房可住贵客十余名及普通宾客近百名,西面护卫厢房可住护卫两百名左右,挤一挤住三百家丁都够。至于库房,反正占地更大,具体能放置多少物什,小的倒也没仔细了解。” 高务实暗暗咂舌:我要是能带这园子穿回现代可就发达了,自己住的一层超级别墅面积高达两万平米,在北京范围……这得值多少钱啊?不敢算,不敢算啊! 张津还在继续说道:“最院名下一些外围家丁奴仆、长工短工以及穷哈哈佃户们的住处,大概有八十亩方圆大小,目前住了约莫五百来人。” 高务实听得简直呆住了:这哪是座别院,这地方稍微改造一下,完全就是个镇子了啊!汪太监当年果然是个干大事的……呃,不过话说回来,我这大舅那也是真有钱啊!你买下这么大个庄园,自己却根本没来住过几天,你浪费不浪费啊? 第037章 别院隐富(下) 然而,高务实还感慨得早了点,因为张津介绍完庄园本身,又开始介绍这座别院的附属地面——这周边的农田倒是不多,就算有也是以山地为主,正经好田不到一百亩。 但是! 当张津拿出地图给高务实看的时候,还是差点亮瞎了高公子的狗眼:这别院周围差不多差不多上百顷山林,全部归属于樱桃泉别院! 上百顷!古代一顷地相当于五十亩,上百顷相当于三百多万平方米,也就是三十平方公里! 高务实张了张嘴,心里有些发木:我……就这么突然成了大地主了?虽然田是没有多少,可山也是地啊,明朝人不怎么会利用山,我会啊! 他突然就有些激动起来,仔细盯着地图研究,过了一会儿,眼睛越来越亮——日后大放异彩的门头沟煤矿很有可能就有一部分处在自己这片山林里头! 一部分没关系,一部分也够用啊!再不行,将来把那附近的山地也买下来不就完了,这年头值钱的是上好的良田,种不了粮食的破山地又不值几个钱。 这是要发啊! 高务实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虽然按照计划,等将来自己发达了,肯定是要推动盐务改革的,届时搞不好张家的盐业收入可能会大减,但就冲着今天大舅这份后赠,我也一定要把张家给引导上一条更好的路子上去。要不仅能于国有利,还能保证张家家势不坠。嗯,知恩图报是一种美德呀…… 高务实这厮因为得了张家这么大一笔好处,顿时就把张家从“害国盐商”拉到“值得引导拯救的民族资本家”一边来了,当真是没取错名字,相当务实。 高务实心头狂跳,但还是尽量稳住心神,问道:“刘将军他们都安置好了没有?” 张津有时候感觉跟不上这位表少爷思维跳跃的速度,闻言愣了一愣才答道:“安排在二层贵宾厢房,小的估计他们也都累了,这时候应该正在休息。” 高务实点了点头,喜色都快压不住了,立刻吩咐道:“很好,很好,你且留下地图,先去安排好护卫们的住处,然后把听琴赏月、高陌和高小壮叫去我书斋,我去书斋等他们有事要吩咐。” 张津听了,迟疑了一下。 “怎么?”高务实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必须得现在说?” 张津略微苦笑:“方才其实只是大略介绍,本来按计划应该还要向表少爷您介绍别院上、中、下三院管事,还有别院钱帛收支账目等事。” “上中下三院?”高务实反问了一声,忽然明悟过来,打量了一下现在已经属于自己的别院三层,问道:“这别院大舅送给了我,我可以重新取名么?” 张津道:“那是自然。地契什么的,老爷都让小的带来了,正打算在介绍别院收支账目的时候一并移交给您呢。” 高务实笑道:“那个先不急,我先给这别院改个名……以后,这别院就改叫‘三慎园’,你方才提到的上、中、下三院,分别改作‘慎思院’、‘慎言院’和‘慎行院’。” 张津眼前一亮,连忙赞道:“这名字好呀,比樱桃园可文气多了,当初谢阁老也不知怎么想的,取了樱桃园这么俗气的一个名字。”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这你就理解错了。谢阁老当时早已功成名就,区区一座别院之取名,大可以随意一些。我却不同,垂髻小儿,毫无功名,因此将此处以慎思、慎言、慎行命名,是为了日夜提醒自己,以为鞭策,其实便是取孔圣人‘吾日三省吾身’之意。” 张津心道:难道功成名就就不用“吾日三省吾身”了不成? 但非议故阁老重臣,张津自然不敢,只好干笑道:“表少爷说得有理,不过小的还是觉得这名字取得极好。” 高务实心里装着事,不想在这种事情上闲扯,笑着把话题转了回来:“你方才还说要为我介绍一下财帛收支的事情……不是说这别院一共也就百亩左右的田地么,我虽然不务农桑,但想来区区百亩地,供应这么大一处庄园总是不能的,说说看吧,每年要填多少银子进来?” 张津笑道:“小的就知道表少爷会有此误解。” “误解?”高务实诧异道:“怎么,难道这百亩地还真能供应这么大一座庄园不成?” “百亩地自然供应不了。”张津笑着解释道:“但是表少爷,百亩地这个说法只是田册上的记录,其实这所‘三慎园’名下,光论田地,便有上田四百三十七亩,中田七百八十二亩,下田九百六十六亩。” 高务实顿时呆住了。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三慎园名下有地三百顷左右,也就是一万五千亩,这里上中下三类田,大概差不多两千两百亩……咦,好像这个比例也不是很夸张的样子? “可是,为何田册上只有百亩田地?”高务实忍不住问道。 张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支吾道:“这个……呃,老爷买下这里的时候,价格是按照实际田数算的,但表少爷您可能也知道,咱们大明的田地……这个,有很多都是不在册的。” 高务实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他娘的不就是隐田么? 隐田这件事,高务实其实也是知道一点的,只是因为年纪小,没人跟他仔细讲这茬,所以不是特别熟悉。 其实大明有一个黄册制度,其将各地人口、田地和资源情况统一登记、造册,作为缴纳赋税的凭据。但是土豪地主与官员勾结后,许多官员就在这上面造假,其中有一种比较简单的办法,就是用劣质纸张制造黄册,使得黄册在保存过程中由于纸张损坏而无端消失。 黄册属于原始档案,你原始档案上都没有这块田地了,这块田地的实际主人自然不必再为这块地交税,这还要解释么? 其实也就是这块地早前来历比较神奇——成化年间的大宦官汪直弄来的!人家汪直是什么人,当时他的权力可能也就比后来的九千岁差那么一丢丢了。以他的能耐,拿下地来动点手脚,原本两千两百亩地落实到黄册上只剩下一百亩……很奇怪么? 要知道,黄册造假的办法可还不止这些,另外有些官员们干脆在黄册登记之初造假,把土豪地主登记为贫民,而把贫民登记为地主,结果赋税责任都落到贫民身上,造成大量贫民逃亡。 贫民逃亡后,官员们也不怕,再把去年的黄册再原样抄一遍,送上去凑数,结果几十年下来,内容居然一模一样,甚至出现全县内人口皆百岁老人这样的咄咄怪事。 之所以那些官员敢这么干,可能主要是在朱元璋死后,没有一个皇帝认真核查黄册内容的真实性,也没有派人认真调查各地人口、田地、资源的实际情况,于是给不法官员和地主钻了空子。 其实钻空子的办法还有很多,只是高务实不知道罢了。 但眼下就出现一件尴尬事了:高务实心目中是有要在将来推行的田地重新丈量计划的,可他却万万没想到,现在自己名下居然也多出来两千多亩隐田! 第038章 园内收支(上) 自己名下多了两千两百亩田地,而这其中只有一百亩是进了黄册需要上税的,按理说这当然应该是好事,但高务实却觉得自己的情形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 依着他的思维,天下任何人的产业,除非法律规定免税——譬如为了促进某一行业发展而暂时免税,否则都是应该缴税的。税收这个东西,在他看来,不应该被视为剥削,因为那是国家赖以维持正常运转,以及调节宏观经济所需的必要基础。 税收,应该也必须是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的。其实古人未尝没有这样的思路,只是在实际操作中却总是跑偏。 两千多亩地,不算是小产业了,放在外头说,光这一条就能挤进大地主的门槛,但高务实虽然也有意为自己敛财,却并不希望自己“逃税”。 根据张津接下来的简单介绍,这两千余亩地,全部平均起来,每亩地亩产并不高,但其实在此时的华北地区来看,也不算很低,大概有两百斤上下,这两千亩地到手,就相当于每年二十万斤粮食到手。 北方由于亩产比南方要低,京畿附近的赋税标准其实也相当低。尤其是因为京畿地区人口密集而粮食产量不高,朝廷为了确保京畿地区的粮食供应,所以并未在这里执行一条鞭法,而是继续征收实物税。这个实物税非常低,平均税率算起来,明面上大致只有产量的四十分之一。即便是二十万斤,其实应缴实物税也不过每年五千斤粮食罢了。 后世麦子出粉(面粉)率很高,但明朝时期麦子的出粉率比较低,能有百分之六十的出粉率算不错了,所以这五千斤麦子如果换成面粉,不过三千斤左右。 面粉什么价格,之前高务实拿到第一笔张氏例钱的时候就曾经算过,一百斤面粉的价格也不过一两银子,三千斤面粉……不过相当于交了三十两银子的税。 是的,只是三十两银子而已。 三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 高务实的大舅张四维因为担心他这个外甥第一次作为主人来自己的别院,见到下人连个打赏都拿不出来,会丢了颜面,于是直接给了他五千两! 这是五千两啊! 这五千两银子如果拿来给三慎园及其产业缴税,哪怕没有一亩地的隐田,全额缴纳应缴之税,也能连续不断的交上一百六十六年! 大明养士两百年,结果士人连这么点税都不肯老老实实交。高务实想到这里,心里真的是为大明朝廷感到悲哀。 后世因为《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的影响,所以有个观点是明朝但凡举人以上,通通免税,其实这个是不对的,没有那么夸张——至少在万历时期都没有这一说。 实际上大明是有一点原则底线的,它有着比较明确的免税田额度。 譬如进士可以有两千亩田地免税,而举人的免税田地额度为四百亩,至于秀才,免税田地为八十亩。 这个数据,高务实这一世一“懂事”就已经知道了。所以他曾经有过一个非常粗略的计算。 明朝科举每三年一次,每次录取大约三百人。平均来说,差不多算是每年录取一百人,如果假设所有人中进士后还能活二十五年,那么明朝一般情况下,全国会有两千五百名活着的进士——这个大概也就是全国七品以上官员的数量了,当然仅止于文官。 举人的情况稍微复杂一些,大一些的省如南直隶,每科录取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人,小一些的省,比如说江西省每年录取九十人。大明有十三个省,每科大概有一千三百名左右的举人。再多算一些,算一千五百人,那么平均下来每年就算有五百名举人好了,如果中举之后平均活三十年的话,那么大明通常会有一万五千名在世举人。 至于秀才的人数就不好估算了,但通常每次乡试都有两千人,考虑到这其中应该有一部分人没能获得资格参与乡试,那平均下来一个省应该有五千人。十三个省再算上其它地方大约会有七万人。 这个估算当然只是高务实个人做出的一个非常泛泛的估算,准确度肯定高不到哪去,但多少算是个参考数值。 那么,按照这个数值来计算的话,全国进士的免税田地大概为五百万亩;举人的免税田地大概为六百万亩;秀才的免税田地甚至不到六百万亩,大概在五百六十万亩左右。 全国免税田总计才多少?五百万加六百万,再加五百六十万,一共也才一千六百六十万亩。 大明朝大概有多少耕地呢?至少是九亿亩。 因为读书而获得免税的士绅们占其中一千六百六十万亩,即占全国总耕地的五十四分之一。 这个比例高吗?明显不高,因为按照这个数据来看,如果士绅们没有去刻意偷税漏税的话,这点田地其实并不会对大明朝廷的经济基础构成多么严重的冲击。这也是后世某位黄姓着名学者在其一本着名经济史着作中,认定大明非但不是“土地兼并严重”,反而麻烦在于土地兼并不严重的一个理论基础。 以大明的农业税来看,宣德时期时大明的农业税大概是两千七百万石,历史上万历六年时的农业税大致是两千六百七十万石,前后差距并不大。 但问题在于,士绅们并不真正安于这个程度的免税,尽管他们已经有了相当不低的免税田地额度。但也许真的是没有人嫌自己钱多,能少交给朝廷和皇帝一点,总是好的——反正“陛下富有四海”嘛,何必“与民争利”? 至于具体到隆庆帝登基想要给后宫买一批首饰,结果都被文官们给顶了回去这种事,那是我们文官们的为臣之道——致君尧舜上! 按照尧舜的标准要求陛下您,那是微臣们对您的殷切期盼,您怎么能安与享乐,给自己的女人买珠宝首饰呢?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陛下! 至于说徐阶那种人,原本家世清贫,为什么做了几十年官之后就有那么多田地,结果被海瑞给揪了出来……呃,这个嘛,主要是怪海瑞这人不懂事,根本不能担当重任! 而实际上呢?交点税怎么了? 其实就算不免税,大明的税率本身就已经低到极点,按高的算也只有三十分之一,用百分比来说,税率只有不到4%了,完全就是历朝历代最低!要知道新中国没免农业税之前,农业平均税率也是常年产量的15.5%呢。 可是为什么这样低的税率之下,一旦国家出现问题,比如历史上通古斯野猪皮造反之后,国家财政就很快陷入困境,进而闹得民变四起呢?是因为老百姓、苦哈哈们这么金贵吗? 这里头原因的确挺多,加征也的确要算上一份。只是很奇怪,因为原本只有百分之四的税率,就算加征一倍,也就是达到唐朝时期的正常水准,但你要知道大明的农业水平本身相对于唐朝是有一定提高的,为何加征一点就直接征得满地狼烟了呢? 这个问题对于高务实将来推行改革而言是必须要弄清楚的,他需要把前世看到的一些研究资料,以及自己的一些思考跟眼下真正遇到的情况结合起来审视。 但他估计,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肯定是权贵阶层手里头拥有大量隐田! 所以,作为一个认认真真想通过改革而不是革命来“救明”的穿越者,他心里是很想把自己这些隐田公开化的,但这个想法仅仅是提了一嘴,就被张津给顶了回来。 第038章 园内收支(下) 当然,张津并不是“强顶”或者“怒顶”,而是大惊失色地劝他不要做傻事。 “表少爷,这事万万做不得!”张津急得脸上青筋都冒出来了:“这些地在黄册上从来未曾出现过,虽然表少爷您不在乎这一年区区三十两银子,但是表少爷您要想想,老爷难道就会在乎这区区每年三十两?老爷为何对此毫无表示?表少爷,如果您真的突然拿这些田地去申报给地方,那么您怎么解释这些田地是从哪来的?是您自己新开垦出来的吗?说不通吧?只能承认这些田地都是一路从前主人手里继承下来的!” 高务实认真地看着他,但没说话。 张津知道高务实还没弄懂其中关键,于是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那么这样一来,牵扯就远了,最早之前能牵扯到汪直,当然汪直早就被弄死多年,被牵扯也无所谓,可是接下来要牵扯到谁,您想过吗?” 高务实皱了皱眉:“谢文正公(谢迁)?” 嗯……如果牵扯到一位谥号“文正”的圣贤级文臣,这个问题就确实有点大。 “那都是小事!”张津急道:“此地从汪直处辗转在先宪宗皇帝手里也有数载,谢文正公是从宪宗皇帝手里得赐这座别院的,可是问题就在于……宪宗皇帝对其中的隐田,也从来未置一词!” 此言一出。高务实顿时就呆住了。 这里的田地,在宪宗皇帝手里之时也没有把隐田申报出来,居然又直接转给了谢迁? 可以想象,谢迁就算发现这里面的隐田猫腻,那即使他本身安贫乐道,也是不能说的了,因为一旦说出来,岂不是打了皇帝的脸? 悲哀啊! 高务实觉得自己的国家观都要被击碎了!这个天下怎么说也是皇帝的,可居然连皇帝自己都瞒报隐田! 你特么这么舍不得这点利益,干脆直接列为皇庄不就完事了,你瞒报个屁的隐田啊! 难怪天下人都在田地问题上做手脚,合着你们皇家自己在这里头就不干净,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高务实忽然有一种挫折感——老子这么辛辛苦苦思索救明,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啊? 但想了想,他还是打算先放弃思考这个题目太大的问题,因为他实在不想靠暴力手段来“推动社会发展”,在他的观念里面,中国人杀中国人是最可悲的事,这跟他最基本的世界观和社会观相违背。 但凡还有一丝机会,他都不肯放弃以和平手段来达成目的。 至于暴力手段,高务实并非没有,但那是他打算留给外人去享用的! 中华民族,必须团结对外。 当然,他倒也不介意中华民族的范畴广泛一点,但前提很明确,你必须从心底里认可自己“中华民族”这一身份,我才会视你为自己人,跟你一致对外。 好吧,这个说法有点泛泛,有点空洞,那么简单一点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顺我,我这个人很大度,甚至能把你跟我视为一体,你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我的利益就是你的利益,咱们可以一致对外。 逆我,那可就不好意思了,我这个人其实是很暴躁的,你既然不肯加入我“中华”大家庭,而偏偏自甘于蛮夷身份,那我不把你干趴干怂,是一定不会收手的! 大明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一个这么有骨气的王朝,一个因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得国最正”的王朝,不应该随意被抛弃。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的问题是,这个朝廷还是得救,但自己手里这些隐田却没法去申报进入黄册。 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张津道:“刚才这些话……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我大舅让你这么跟我说的?” 张津果断承认:“是,老爷交代小人,如果表少爷没问,就当什么事都没有,万一表少爷要是问起,就把这些原因告知于您。” 高务实叹了口气,自己还是嫩啊! 不说别的,至少对于这个时代的了解,自己虽然也来了八年了,但还是远不及本身就生活在这个时代的那些天之骄子们呐。 瞒报的隐田报不成,高务实只好把心思转回自己之前的思路上去,问道:“这些田地的产出,能够供养这别院这么多人吗?” 张津想了想,道:“那得看您怎么定义这个供养。” “你的意思是?”高务实微微蹙眉:“供养自然就是养活——这些地产出的粮食够养活如今我手底下这些家丁奴仆、佃户长工么?” 张津摇头道:“表少爷,您可能想岔了些。” “嗯?”高务实有些不理解:“我想岔了什么?” “家丁仆役这些人,无论男女,甚至包括他们的家生子、家生女,的确都得靠您养活,而这些田地里的产出,您所能收上来的那部分是完全足够养活他们的。” 高务实就有些诧异了,道:“那我想岔了什么?这不挺好的吗,我这三慎园看起来并不需要我往里头贴钱啊。” 张津解释道:“可是您刚才也还提到了佃户长工。” “哦?”高务实想了想:“佃户好像不归我来养吧?我只是收他们一部分租子,他们自己留有余粮啊。” “他们的余粮其实只是在光景好的时候够吃,但凡遇到个水旱蝗灾什么的,就够呛了。所以那种时候,多半要表少爷您来补贴他们一些……当然您也可以不管他们,不过这就……可能导致人家抛荒逃难去了。” 呃……看来地主也似乎不那么好当? 但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眼下我们收租是收几成?” 张津道:“老爷仁厚,咱们家收租只有三成。” 高务实心道:好嘛,皇粮只有4%咱都不用交,收租倒能收三成,这居然还是仁厚。 不过这里他确实是误会了,京畿附近收四成地租的着实不少,而南方某些地区或者一些上田,收五成租子的比比皆是,个别甚至有收到六成这么夸张的。 但张津又道:“不过除了地租,咱么也还有一些其他收入,譬如种子、农具都可以收一部分借用钱,另外在农闲的时候,使唤佃户们来家里做些事情,也是不花钱的。” 高务实一脸呆滞,还有这等好事?种子农具什么的也还能理解,可佃户居然还要被当免费劳动力来使唤? 他忽然有些觉得自己的思路可能需要扩充一下,忙问:“让他们来做事,长工短工们干嘛去?” 张津道:“有些事情还是要长工短工们去做的,特别是一些手艺活。再加上,农忙的时候咱们家一般是不会使唤佃户的。” 哦,是这样啊,那倒是。 但张津又道:“佃户好说,咱们在他们手里就算仁厚些,至少也不至于亏多少钱进去,长工短工个这些就真要花钱了。” 这是自然,高务实心里多少有点底,点头道:“好了,大致我都了解了,你直接告诉我,目前我这三慎园每年是贴钱还是盈余就好了。” 张津露出一丝微笑:“好教表少爷得知,在不动大工的情况下,三慎园每年大概能进账两三百多两银子。” 第039章 靠山吃山(上) 高务实稍稍心算了一下,诧异道:“三慎园附近百顷山林不都是别院附属的么,怎么我瞧这个收入差不多就只是比佃租稍多一点?这些山林一点收入都没有?” 张津反倒呆了一呆,也奇道:“山林哪有什么收入?当初这块地之所以附带了这么大片山林,听说只是汪直想着把别院献给宪宗皇帝之后,或许偶尔可做狩猎之地。后来老爷接手的时候,也只是觉得这么大片山林,没准还有什么好去处,可以再修个山中别院修心养性……难道山林还能有什么产出?表少爷,咱们又不是猎户,靠山吃山来着。” 你们真是暴殄天物啊! 高务实心里大骂明朝人一点农业经济学都不懂,一门心思除了种田就是种桑,了不起再加个茶树,我手里这近百顷地,你们拿着居然不会赚钱? 但想了想,还是算了,这年头的人在某些事情上不比后世之人差半点,但也有某些事,简直连门槛都没摸到。 像三慎园所在的门头沟这种多山地区,眼下要发展、要赚钱,只能是靠着什么吃什么。 如果在后世,问这里什么资源最出名,最充足,恐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煤炭。 门头沟产煤在后世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出了名的,即便现在是大明时代,门头沟地区也供应着京师及周边地区的煤炭。不过也许是限于交通运力,目前只在离京城最近的一些地区进行开采。后世着名的长沟峪、大安山、大台、木城涧等大煤矿现在都还没有开采的迹象。 然而高务实刚才已经看过三慎园附属山林的大致地图,长沟峪和大安山离得稍远暂且不说,大台和木城涧可就在自己三慎园的这片山林区域内! 这两地在后世很长一段时间里可都是京煤集团的主力矿区,两个矿区加起来,年产煤炭能达到三百万吨以上。当然后世能达到肯定不代表现在能达到,但如果高务实有能力开采利用的话,别说达到后世百分之十,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开采量,他都足够供应整个京城了。 毕竟这年头,煤只是做单纯取暖之用,连做饭都很少用到煤炭的——因为现在还没有蜂窝煤,只有煤球子。 而高务实不怕自家到时候挖了煤炭没地方销售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蜂窝煤的制造其实相当简单,他小时候在老家曾经帮家里干活,就干过这个“打煤球”。 当时他对于浇了水的煤和土从打煤机里推出来就能变成蜂窝煤这件事很有兴趣,靠着小孩子的好奇心,他仔细观察过打煤机的构造。而且更巧的是,他家的打煤机后来坏掉了,那个年代这东西已经不值钱,坏掉之后也就没有什么用处,得到许可的他就把打煤机拆掉研究了个底掉,甚至还用废铁做了几样小玩具。所以如何制造这个工具,对于高务实而言不存在技术难度。 当然,眼下连采煤都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打煤机自然也还不着急,况且高务实办事不喜欢浪费时间,有些事情的准备工作在他看来完全可以齐头并进,因此在为采煤开矿、制造蜂窝煤打煤机做准备的同时,还需要办的一件事就是制造煤炉子。 蜂窝煤相比于老式煤球的最大优势就在于增加了燃烧面积,但如果敞开烧的话,还是会浪费很多热能,因此需要有专门的煤炉子。 煤炉子这个东西在后世常见得很,尤其是农村,可谓到处都是,但其实制造起来,至少在大明这个条件下,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技术难度的。煤炉子可以分为炉体、炉台、炉膛、支架和出灰口五个部分,其他部分都好办,只有里头的“内胆”——也就是炉膛,这个会麻烦一些,但也难不住高务实。 高务实记得在前世小时候,有一种铸铁的蜂窝煤炉子,这种炉子的炉盘上面有两个铁圈,可以用来配合不同大小的锅,这种煤炉子就是他的计划目标。 炉膛里面需要用耐火材料搪上,使炉子保温并且耐烧,耐火材料古已有之,京师附近储量不算小,按理说门头沟就有不少,但具体在哪高务实不记得,得派人去找。 炉子。炉子的需要大火的时候,把,就可以烧水、做饭了。不用火的时候,把 烧蜂窝煤添煤的时候,只需把煤放在上面,然后盖上盖子,从然,也可以直接用火钳从上面夹出去。 高务实小时候,家里一般都是买散煤回来,然后自己加工成蜂窝煤。散煤里加一些黄泥巴,起到粘接作用,再加水混合均匀,就可以用做打煤机加工成蜂窝煤了。做成一个个的蜂窝煤之后,花点时间晒干,就可以用来生火,然后做饭、烧水或者取暖,那就看各家需要。 这种煤燃烧完了不容易碎成灰状,而是会完整的保持原来的形状。添煤的时候大家通常都会把煤从炉子里面一块块夹出来,把煤。 封火也是很有讲究的。比如夜里时间长都不需要用火,就不完全把炉子封死,炉子处于缓慢燃烧,既不会烧过头,也不会完全封死而灭了。这就需要在封火的时候掌握好火盖留下的空隙。空隙太大会烧过头,太小会封死了。而且不同的季节也不完全一样,比如冬季气流比较活跃,煤会因为获得更多空气而更快的燃烧起来,所以这时火盖要盖的严实一些。到了开春气温高了,气流流动慢,煤不容易燃烧,火盖就得多留一些缝隙。如果掌握不好,一不留神炉子灭了,就得重新点炉子。 这么一琢磨就能发现,从采煤到制造打煤机,再到制造蜂窝煤,再加上蜂窝煤的使用技巧的传授,高务实认为最好是一起配套好了再联合推出,以便一次性形成合力,迅速打开并占领市场。 至于蜂窝煤煤灰还可以用于制造水泥,以及用于盆景底层疏水之类,那个就暂时先不提了,水泥这东西当然好,但高务实现在手头要办的事情太多,摊子不可能一下子铺那么大,所以只能缓一缓再说。 第039章 靠山吃山(下) 靠山吃山第一步计划这就算是已经确立了,不过暂时先不必着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采煤也得先找矿——哪怕高务实知道大概在哪,总也要派人去找不是? 然后还要制造或者采购器械、征调或者招聘人手等等,反正有一堆的事情要先做,并不是知道这里有矿,明天就能直接动工开采那么简单。这里头就算准备工作一切顺利,只怕也得半年之后才能开工。何况他又是打算几件事同时办,那可能花费的时间还要再多一些也没准。 但是靠山吃山还是有别的思路可供利用的。如果实在后世,这么多的山林,大可以开辟一部分出来栽种经济作物,譬如果林就是很不错的选择。在京西这片地区,苹果、梨子、核桃、樱桃之类的都挺适合栽种。至于将来的销售地,思路自然还是靠京城、吃京城。 种果树的好处是,种完之后不必花费太多的壮劳力,绝大多数时间里,农村健妇甚至半大孩子都能照料老大一片果林。但麻烦之处也有,那就是选种育苗以及果树生长成熟都要花费很长时间。 还是那句话,高务实目前没那个精力和财力去折腾这事儿,时间上见效也太慢了些,了不起能当个远景规划。 那近景规划有没有呢?也有。 这块地区就高务实这次一路走来所见,柘树和栎树很多。这两种树木,都是可以很好利用的天然资源——他三慎园附属地方圆六七十里地,大多数都是山地树林,光是那点田地顶什么用?这么大的山林,不利用利用怎么可能是他的风格?尤其现在他还在起家阶段,大环境又是明朝时期,可不用去过分考虑环保,再说他也不是要用来大面积烧炭,其实不会砍伐过甚。 关于柘树,有个故事,说的是在汉武帝时期,某一次东方朔掏出占卜所用的蓍草,按周易之理布卦,煞有介事地进行推算。当时这是在汉武帝的娱乐时间,他在与臣子们一起玩一种叫做“射覆”的游戏。 “射”是猜度,“覆”是覆盖,将某个物体放在器皿之中遮蔽起来,众人通过占卜,来猜器皿中的藏物,在汉朝宫廷中一度很流行,既不失雅致,还可赌上彩头。 这一次汉武帝出的题目,诸位臣子皆猜不中,而东方朔看过了占卜的卦辞,言道:“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有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结果那藏物果然是一只守宫,汉武帝击掌称善,并赐帛十匹。汉武帝来了兴致,连续出题,东方朔一一猜中,得了不少恩赏。 旁边的看客却有人红了眼。郭舍人忽而站了出来,言道愿与东方朔一较高下,若是自己落败,甘愿挨一顿板子。结果自是郭舍人落败,当廷挨了打。 汉武帝问起获胜秘诀,东方朔道,我曾为射覆之事占卜,所得的结果乃是“柘木”,卦辞称:“南山有木,名曰柘。良工材之,可以射。射中人情,如掩兔。舍人数穷,何不早谢。”柘读作“这”,柘树之材,可制良弓,故曰“可以射”,射字又是一语双关,暗指射覆。卦辞“掩兔”,乃是狩猎捕兔之状,正合郭舍人挨打的模样。武帝听罢拍腿大笑,东方朔“达占射覆”的名头从此流传开来。 且不论汉武帝与东方朔的故事是否乃后人杜撰,但柘树之木确实适宜制弓,“善射”之名自先秦时就已有之。相传柘树枝条长而坚韧,乌鹊聚集于枝头,将要飞离时,树枝反弹起来,打得乌鹊发出哀号,用这样的柘树枝所制之弓,快而有力,名为“乌号弓”。 眼下三慎园附属山林多柘木,如果聘用一些良匠来传授些找木之道,在家丁奴仆甚至佃户长工之中培养一批找木的人才,不就可以靠着卖制弓柘木赚钱么?大明两百年,战争几乎从没断过,只要能成批量提供合适的制弓柘木,靠着自家的背景,还怕赚不了这个钱? 再说栎树,广义上来说,栎树也称柞树或者橡树(有狭义区分,但其实差别极小,可以忽略不计)。说栎树可能很多人还不熟悉,但要说橡树——稍微了解欧洲大航海历史的人都应该有听说过。 说到欧洲的大航海时代,肯定避不开大英帝国的皇家海军。英国定橡树为“国树”,称之为“皇家橡树”。英国海军的老军歌,甚至就叫做“橡树之心”。 为什么橡树对于英国这么重要?因为铁甲舰时代之前的战舰都是木质的,橡木就是造船的最好材料。而最顶级的木料之所以要选用100年以上的橡树,就是为了使建造军舰的橡木具有更大的强度和更高的硬度。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英国“胜利”号,它就是是用树龄100年以上的橡树制造的。这些橡树在采伐以后必须经过14年的时效处理才能被用于建造军舰。时效处理的目的是为了保证橡木不开裂、不变形,并具有尺寸稳定性。该舰一共用了5000棵这样的橡树,整个建造过程耗时19年。 另一艘战舰柏勒罗丰号(不是后来的柏勒罗丰级无畏舰),是一艘配备了74门火炮的战舰,在建造过程中总共消耗了至少3000棵80—120年树龄的橡树。该舰由1782年开始建造,历时四年完成。总共耗费15万至17.5万立方米的木材。 但其实橡树的作用并不仅仅在于造船,这种树实际上全身是宝。此树的树叶可以用来饲养柞蚕,木材本身坚固且抗腐性强,除了造船之外,还在建筑上有广泛用处,另外也可加工制作家具,烧制木炭。 橡实因为含淀粉较多,可用来制作橡酒、酒精、淀粉、橡油等,也可做饲料。从橡树树皮、叶片、壳斗、橡实中提取的单宁,是制革工业、印染工业和渔业上所必须的材料。栓皮的皮层较厚,可作工业上的软木材料。橡木还可培养木耳、香菇和密环菌等多种食用菌。 造船这件事,将来高务实肯定要干,但现在也还早了些,没那个实力。其余一些橡树的功能,也出于类似的原因暂时来不及开发利用。 然而,橡树既然还能打造家具,那可不就是眼下立刻就能利用的好路子么? 光头强砍树能赚钱,我高务实砍树就不能赚钱了?我不光砍树,我还可以把木匠集中起来办个家具厂呢! 第040章 必有隐情(上) 有了计划就要开始行动,高务实自知这次出来其实时间紧迫,按照高拱暗地里推进“玩伴”计划的速度,估计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京师那边就要召自己回去给太子殿下当伴读去了——文官集团对于勋贵武将任何可能的翻身都有着足够的敏感,京师对太子“玩伴”的反应一定不会慢,所以在三慎园这边的很多安排都要赶紧办妥。 “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了解了。”高务实对张津道:“你先去通知所有住在三慎园的人,无论是丫鬟家丁、长工短工还是佃户,今日晚餐通通加餐荤食。我看这样吧,先杀些猪,再弄点鸡鸭之类,当然素菜什么的也得足量供应,总之不要小气,明白吗?” 张津点头应诺:“是,表少爷,小人马上去办。” 高务实想了想,有点不放心地问道:“三慎园里有养猪的地方吗?现在买猪的话方便么?” “园子里自然没有。”张津笑道:“不过在园外不远处山脚背风面有些农舍,那里的人都是您的佃户,他们平时负责帮园子里养了些猪羊和家禽,猪的话不算太多,但加起来也总有个七八十头上下,园子里加餐杀猪其实也就需要个十来头,绰绰有余了。” 高务实心道:这地方还真是跟个小镇差不多,日常开销基本都能达到自给自足了。当下便点了点头:“那好,你去安排就是。另外告诉他们,明日我还有另外的赏赐。” 张津应了下来,匆匆去了。 高务实回到书斋,赏月听琴两个小丫鬟已经提前赶到——她们俩刚才先去整理布置高务实的卧室和书房去了,不过高务实的卧室、书房都和书斋一样在三慎园最上一层的慎思院,所以二女反倒比高小壮和高陌来得早些。 高务实见她们俩忙得额头微微见汗,不禁笑道:“你们两个也是实心眼,这里原本就有丫鬟健妇打理,你们只需让她们听你们俩的安排整理一下便是,怎么搞成这样?” “大少爷的有些习惯她们又不知道,还是我们自己来顺手一些。”赏月一边示意妹妹给高务实沏茶,一边说道:“再说,奴婢姐们与她们身份一样,年纪又更小,要是使唤人做这做那的,说出去不得让人说闲话么?” 高务实哑然失笑:“就你小心思多。”顿了一顿,又道:“你们两个是在我身边侍候着的,放在哪家哪户,都够资格使唤她们了,这事儿待会我会和三位管事交待清楚。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操心这些琐事,我这次来三慎园,大概也就呆个十天半月,不会久住,所以这些事情凑合凑合也就得了。” 二女却不知道这事儿,闻言都是一怔,互相望了一眼,还是赏月开口问道:“不是说来这边读书么,大少爷为何说只住个十天半月?” 听琴也道:“是呀,奴婢和姐姐把少爷的春装都带齐了呢。” “呃,这事怪我没交代清楚。”高务实少爷架子不大,解释了一下,又交代道:“不过这事儿不要和别人提及。” 二女对视一眼,俱都应了。 听琴把茶沏好端了过来,赏月接过帮高务实摆上,问道:“大少爷现在是要读书么?” 高务实笑道:“路上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今天刚到,读得什么书进去?我就是有点事情要跟高小壮和高陌交代一下,然后修书两封把路上的事情跟三伯和大舅说明一下,顺便给张津求个情,他这一路办事还是不错的,响马一事,事出意外,怪不得他。” 他一提到这件事,赏月就愤愤地道:“那个响马贼的头子真是该死,大少爷这样的读书人也敢打劫。” 听琴也出言帮腔:“何止呢,他本来还是在追杀刘将军,刘将军可是做过总兵的人,那响马贼就应该……就应该拖到菜市口砍了狗头才对!” 高务实倒是第一次看见两个小丫头怨气这么大,不由笑道:“被追杀的是刘将军,被掳的是我,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气愤?” 赏月作为姐姐,虽然平时胆子比妹妹大,但相对的,也比较会说话,听大少爷这么说,就略微思索了一下怎么回答比较周全一些,谁料听琴却更加直接了些,已经答道:“大少爷要是出事了,我们怎么办啊!” 赏月心里一紧,暗道:不好,要糟。 谁料高务实毫不计较,反而哈哈一笑,伸手朝听琴虚点一下,道:“你倒是实诚。” 高务实心里年龄比她们俩大多了,怎会在意这种事,更何况这个思维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他其实比较喜欢听这种实诚话, 听琴显然觉得实诚是个夸奖的词,听得一双眼睛都笑成月牙儿了,赏月却还是有些担心大少爷不喜,赶紧把话题转了一转,道:“大少爷,那个姓曹的贼酋,您打算怎么处置?” 高务实摇头道:“此事我顶多算个苦主,但却没有处置他的权力。按理说刘将军身为朝廷重将,遇到这种追杀,倒是可以将贼人就地正法的,不过他也没这么做。因此我料他要么打算将此獠交于顺天府,要么……就是看上百里峡响马贼众了。” “看上响马贼众?”赏月有些错愕,奇道:“那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嘿嘿一笑,悠然道:“你别看昨天那一战最后清点伤亡的时候,我们和刘将军一方伤亡远低于响马贼众,就觉得那群响马贼众全是无能之辈。嘿,这群人能耐可不小。” 赏月有些不解,蹙眉问道:“可是,咱们和刘将军的人加起来也才五十多个,响马贼众那边怕不有三百,还全是骑着马的,但最后却是他们大败亏输,狼狈而逃了呀。” 听琴也插了句话道:“对呀大少爷,张家护卫这边可是一个人都没死,刘将军那边的伤亡也不算大,可响马贼众却死了几十号人,这么悬殊的差距,您怎么还说那些响马贼众能耐不小?奴婢听得都有些不明白了。” 高务实伸出一根指头,道:“这第一呢,刘将军父子本身战力强横,尤其是昨日刘綎的表现太过惊人。那响马贼首‘秃天王’曹淦后来的表现你们也看到了,实在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但昨日却被刘綎震慑,竟不敢亲自上前与之交锋。这就导致响马贼众里头根本无人能阻挡住刘綎的冲杀……两军交战之时出现这种对手根本无法拦住的情况,必然导致一方士气大振,另一方士气大衰,响马贼众光被刘綎当场击毙的就有差不多二十来人,这种情况下换了谁去,也必然胆寒。” 两个小丫头同时“哦”了一声,赏月点头道:“那位少将军确实厉害得惊人,就是有些不把大少爷的安危放在心上,奴婢看着心里不喜。” 第040章 必有隐情(下) 高务实微微一怔,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是当时自己被掳之后,刘綎过来救人,却对曹淦的威胁毫不动容的事。 这事,其实刘綎是耍了个小心机的,也的确骗过了曹淦,所以高务实为他解释了一句:“他原本也不认识我,就算真是这般,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当时他那么做,其实正是将计就计,也的确骗过了曹淦,差一点就把我救出来了。” 听琴撇了撇小嘴:“差一点不也是没救出来么?” 高务实无奈地笑了笑,懒得跟两个小丫头纠缠这件事,而是继续道:“其二,曹淦能在京畿附近拉扯出一支数百人的响马贼众,其中必有隐情——要么是曹淦能力出众,要么就是他上头有人包庇。” “有人包庇?”赏月睁大眼睛:“大少爷是说官府有人包庇响马贼?” 高务实对这件事不想说太多,略微沉吟着道:“只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未必就是真的——这件事我已经和刘将军说过,请他自己看着办就好,咱们也不必多想了。” 这时正巧高小壮和高陌二人到了,两人在外头禀报了一声,高务实也不端什么架子,直接让他们进来说话。 高小壮一进来就先请罪,检讨自己初次上阵心情激动,光顾着打打杀杀,却没有在大少爷身边护卫,导致大少爷被掳,罪该万死云云。 高务实摆了摆手:“你是我派出去的,此事罪不在你,不必想那么多。况且以当时的情况来看,曹淦出手迅疾,你就是在我身边,也多半来不及做什么。” 高小壮神色有些黯然,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高陌听了这话,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高务实一贯善于察言观色,见状便道:“高陌,你有什么话说就尽管直说,你被我大伯分来六房,现在又被我母亲派到我手底下办事,现在应该就算是我的人了。高陌,我是完全信任你的,所以我希望你对我也能跟对我大伯一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相信你也能看得出来,我虽然年幼,却并不糊涂。” “大少爷言重了,小人岂敢质疑主上。”高陌连忙躬身一礼,又抱拳道:“自从昨日事后,小人思来想去,心里总有一件事情很为难,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什么事?”高务实毫不犹豫。 高陌似在思索什么,沉吟了一下才开口道:“昨日那响马贼首曹淦,他的武艺似乎……有在军中打磨多年才有的印记。” 高务实面色一肃,坐直了身子,盯着高陌的眼睛:“什么意思?你是说,他曾经当过兵?” “小人的确有这样的怀疑。”高陌皱着眉头:“此人看似胆大妄为,竟敢追杀朝廷重将,但临阵对敌时却颇为小心谨慎,他发觉那位刘家少将军悍勇绝伦,便不肯轻易上前,却又暗中找机会来对大少爷您下手……并且一旦出手,便是毫不迟疑,即便小人出招有废了他坐骑的意图,可他作为响马贼首,却仍然拼着坐骑不要,一定要拿下大少爷您——大少爷,这种处事风格并非寻常响马贼所应有。” 高务实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这个怀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却不够充分,万一这只是他个人性格的展现呢?说不定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不动则已,动如雷霆之人呢?” “不动则已,动如雷霆,这本身就是军伍之人所惯有,刘将军父子不就是这样突然杀出来的么?”高陌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且补充了一点:“还有就是,小人方才也说了,他的武艺并非寻常江湖套路,而是有着很强烈的军伍印记。” “怎么说?”高务实可不懂武艺,他脑子里的“武艺”,基本上就是降龙十八掌之类的东西,显然和眼下的实际情况一点边都没沾。刘綎战场上的威风他是看见过了,可也没看见他一招出去十几号人就当场报销不是?他杀人仍然是一刀砍死、一拳打死或者一脚踢死,哪有武侠小说里那么夸张。 高陌解释道:“江湖中的武艺套路,一般偏向于招式精巧、步法灵活,更长于以一对一,但同时无论是在攻还是在防,都更加强调自身的安全,通常是在保证自身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出招制敌;军伍风格的武艺则不同,招式一般偏向于强攻,出手风格也更加凌厉,讲究一招制敌,不可有多余的花招——这在战场上是致命的弱点。而因为两军交战之时,大多着有甲胄,是以在闪躲方面则不那么注重,通常即便有所闪避,也只是为了避免被人伤及要害——您看刘家少将军昨日的出手就知道,他手下根本没有一合之敌,这固然是他武艺精湛、神力无敌的表现,却也是军中武学风格所致。” 高务实所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并不立刻置评。 高陌怕他不信,又比划着补充道:“那曹淦若果然只是个单纯的草莽之辈,昨日小人出手斩马之时,他的第一反应就应该是出刀斩向小人握刀之手,以逼小人变招回撤。可他却是想也不想,直接弃马拿人——少爷,面对这种千钧一发之际,无论谁都会以他最习惯的反应而反应,不会也来不及去思索怎么掩盖自己。” 高务实这次总算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但言语之中却更加谨慎起来:“也就是说,你认为此人是军队里的人,而不是响马?那他在百里峡的基业又是怎么一回事?” 高陌摇头道:“小人只是说此人应该出身军旅,或者至少也是在军伍之中呆过多年,却并没说他一定还是军队里的人,这年头逃兵不少,他没准也是其中之一……” 高务实伸手阻止了高陌接下去的话,一边思索,一边喃喃道:“你等等,我先把几条线索综合一下:首先,曹淦可能出身军旅;其次,百里峡响马足有数百人众,却能在大军云集的京畿附近活动而不被剿灭;再次,曹淦胆敢大举出动对朝廷重将发动追杀……” 高务实面色一沉,不可能有这么多巧合,此中必有隐情。 第041章 议编卫队(上) 隐情看来是肯定有了,但眼下瞎猜没有太大意义,毕竟曹淦已经被擒获了,刘显现在又有求于自己,与其在这里瞎猜,倒不如待会儿去刘显那边看看,甚至直接审问一下曹淦。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道:“你的担心我明白了,此事我会从其他途径再做些了解,现在我们先说一下别的事情。” 高小壮和高陌都下意识站直了一些,高务实摆摆手:“不必这么紧张。” 然后顿了一顿,说道:“此处已经被我改名为三慎园,从上到下三层分别是慎思院、慎言院、慎行院。慎思院是我日常所居之处,慎言院现有的护卫厢房不小,但据我所知整个园子平时其实基本是没有护卫驻守的,往常只有在我大舅来的时候才会有随行护卫入住。而客房那边也是同样如此,甚至比护卫厢房更空……这两处地方我都打算利用起来。” 高小壮和高陌两人还不知道高务实要怎么利用,因此也都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并未插话。 高务实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护卫厢房全部充作香皂生产的厂房,这一边原本的仓库仍做仓库,用来放置中档香皂;原本的客房除保留原先的贵宾厢房之外,其余全部改为护卫厢房,并且组建我们自己的家丁护卫,这一边原先的仓库仍旧保留,用来放置高档香皂。” 高陌略微有些诧异:“大少爷打算自己组建家丁卫队?” “有什么不妥吗?”高务实微微笑道:“这三慎园既然已经是我的产业,我将来肯定常常来此,万一又碰上昨日之事怎么办?总不能每次都去找大舅借人吧?” 高陌迟疑道:“大少爷所虑自然有理,只是护卫家丁不比其他,一般来说平日是不太会去操持其他差事的,这样的话……人数少了,起不到护卫大少爷来往安全的作用;人数多了,这花费可就大了。” 高务实往椅背上靠了一靠,道:“我对此有了些心理准备,但是毕竟对这些事我不如你了解,这样吧,你给我介绍一下,养护卫的花费。这样,你先说一下,五十人或者一百人的护卫,花费要多少?按月算或者按年算都行。” 高陌毫不迟疑地道:“京师左近,各家护卫家丁的月奉各有不同,勋贵武臣家族的家丁与其余世家家丁给的价格大不相同,一般勋贵家族的护卫家丁通常都是从他们自家的军户中选出来的,每个月给个一两、二两就算不错了;但其余世家也好、豪强也罢,护卫家丁的月奉就都不低,最低的大概四两,一般的大概五两,给得高的能上六两。” 高务实心道:这可是真不低了,这年头京师一个长工每天起早贪黑,有活就得一直干着,其薪资仅仅是一百天三两银子,合每个月不到一两银子,而主家除了工钱之外就只负责一顿午饭。而此时一两银子能买面粉120斤(这是按现代的市斤)。 这么看的话,那些拿六两一个月的护卫家丁,完全就是高薪阶层,比京师普通壮丁做工高了好几倍,难怪张家护卫面对优势响马贼众的时候,居然一个逃跑的都没有,可比大明的正规军强得多了。不过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后期大明军队作战主力几乎通通都变成了各家将领自己的家丁——这么大把银子喂着还不卖命,就太说不过去了。 但贵虽然的确是贵,高务实还是点头道:“给我按六两的算吧。” 高陌眼皮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大少爷,这六两还只是月奉,护卫家丁的伙食是要全天跟着主家吃的,这笔伙食开销也全得算在主家头上。另外,由于这些家丁的任务是护卫主家,所以平日里操练是少不了的,而这会导致他们比一般人更能吃一些,所以如果平均算下来,每人每月大概要消耗一两五钱银子。” 嗯,这也是很能吃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算高点,按每人每月二两银子计算。” 高陌听得心肝儿都有些发颤了,深吸一口气道:“此外还有武器装备,有些家族的护卫家丁是自备武器的,但也有一些是统一装备,譬如张家护卫,因为张家豪富,所以武器都是统一装备的雁翎刀配柘木弓,箭矢什么的其实倒不算贵,而且可以多次使用,花费倒也不算特别离谱,暂时不必太过计较……如果是长期维持的护卫家丁,在武器装备上的花费,平均每人算一两银子一个月大概差不多。” 好在这次高务实没有主动加码,点了点头,道:“那就是每人每月九两银子,如果是五十人的护卫家丁队伍,每个月要花费四百五十两银子,一百人的话就得九百两银子……” 高务实这么一算,倒把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想他高大少爷开蒙那么早,大明豪富之一的张氏给的劝学例钱又高,可迄今他也就存了九百多两,而要是他想维持一支一百人的护卫家丁队伍,这点钱居然一个月就没了。 虽然这次大舅张四维直接给了他一个三慎园外加足足五千两银子巨资,但如果他要搞个一百人的亲卫队,半年他就得玩成负翁。 看来一百人的护卫家丁队伍是没戏了,但太少又的确不顶用,要不……还是咬咬牙,先上个五十人的好了,这玩意毕竟事关生死,将来万一再遇到什么事,总不能每次都指望碰上刘綎父子这类怪物来帮忙,这种事情还是得靠自己才行。 高务实干咳了一声,强装镇定,用一种云淡风轻地声调道:“行,那咱们就先组建一个五十人的家丁护卫队,高陌你那个马夫的差事现在就卸了,改任护卫家丁队的大队长。” 高陌呆了一呆:“大队长?”看起来对这个词汇比较陌生。 “五十人嘛,就相当于你当年从军时,军队里面管着五十人的总旗。”高务实解释道:“我总不能把你们的编制叫得跟军队一样吧,我有几颗脑袋?” 第041章 议编卫队(下) 高陌想了想,问道:“这五十人得再分一分,大少爷有什么想法么?” “是得再分一分。”高务实道:“你可以参考一下戚继光的编制安排,你这个大队纠结五十人这个规模,少两三个或者多两三个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高陌略微沉吟,问道:“这些人全是战兵配置么?有没有算上伙夫人数?” 高务实摇头道:“不算什么伙夫……这才五十个人,着急什么专门的伙夫?万一将来要扩大编制再去考虑这些不迟。再说,咱们眼下也就京师到三慎园这点路,了不起也就走个两天左右,路上随便对付一下就过去了,带干粮都够吃。” 高陌点点头,道:“那就按甲乙丙丁四队来分,每队十二个人,具体安排小人再仔细想想,但如果非要全照戚家军的方式编练有点难……因为小人也不是很熟悉戚家军的具体编制和操练。” 戚家军的鸳鸯阵当然大名鼎鼎,高务实知道在明末的各种穿越小说里,鸳鸯阵的出场几率非常高,被模仿的次数估计都数不清了,但高务实却不打算完全按照鸳鸯阵来配置自己的护卫家丁队伍。 按照他的思路,将来他自己会想办法尽可能的提升大明的火器先进性,同时废弃许多后来事实证明并没有太多实际效用的花哨火器,使大明的火器发展少走弯路,但是火器的改进必然要有战术的更新作为适应。 戚继光编制鸳鸯阵的时候,火器的发展程度肯定不及高务实心目中估算大明在经过他“魔改”之后的程度,所以鸳鸯阵固然足够强大,但却未必就是最符合高务实心中这个时代“先进军队”标准的样子。 然而问题有两个,第一是高务实的“魔改”八字还没一撇,大明的火器仍然就是大明现在应有的水平,而且高务实现在根本不知道能不能给家丁配备火器——连朝廷允许不允许都不知道,所以这事儿不能瞎搞,还是先跟其他大家贵族一样,配备冷兵器凑合一段时间,了解清楚内情再说。 第二是高陌这个大队长也未见得有编练火器部队的能力,反正高务实觉得自己心目中的火器军队,可能只有跟戚继光这种军事眼光足够高远的天才型军事家才能交流一下,跟其他人说纯火器部队,搞不好会被当做神经病。所以,出于手下人才不够使的考虑,现在也只能先考虑配备冷兵器护卫家丁队。 这么一来的话,高陌的话就有点难住高务实了。 高务实想了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道:“要不这样,先把人凑齐,具体练兵的事情不急于一时,眼下这段时间你先教他们列队、行进等,一定要先把纪律贯彻好。” 高陌刚要答应,高务实却又接着道:“你先别忙答应,我说的这个列队和行进,可能跟你在军中学到的有所不同。” 高陌怔了一怔,心道:这能有什么不同? 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高务实皱眉道:“这事儿三言两语还说不清楚,算了,我今晚辛苦一下,给你写个大纲……” “大少爷。”高陌面色有些尴尬:“小人,这个,识字不多……” 高务实稍稍一愣,他有些时候还是有点按照现代人的习惯办事,譬如下意识里不会想到高陌的文化水平这种情况,毕竟在他穿越前的那个年代,除了某些年纪相当大的老辈之外,不识字的人基本算是找不到了。 高小壮见状连忙站了出来,自告奋勇道:“大少爷,小的识字,小的识字!” 但高务实却皱了皱眉,半晌不肯说话。 高小壮心头一凉,暗道:完了,昨天表现太糟糕,大少爷只怕是不信任我了,这可怎生是好? 然而他心中惴惴地等了半晌,却等到高务实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安排给你去办的,可眼下编练护卫的事也算是一桩急务,我如今手底下缺人,看来是少不得辛苦你一下,多兼一份差事做了。” 高小壮忙道:“不辛苦,不辛苦,能为大少爷效劳是小人的福分。” 仔细打量了高小壮一眼,高务实才道:“我这份小册子主要是写一些规章制度,而你呢,主要就是负责给招募到的护卫家丁们宣讲这些制度,然后和高陌一起监督执行这些制度。当然,咱们并非军队,没有那么多的斩啊、杖啊之类的刑罚,我这里头规定的纪律,谁要是违反了,最严重的也不过就是开除而已,而最常见的呢……是罚钱,或者说扣奉。” 高务实前世大学时代是学法律的,经济倒是进修的时候学的,所以按理说法律是他的本业,而他对法律的理解,有一些很有个人特色的看法和理解。 譬如对待手底下的人,你动不动就告诫他们,做什么什么事会判刑,其实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这个道理人家自己也是明白的,大部分的人其实并不会轻易试探这个底线,就算真做了严重到要判刑的事,也是他心里认定不会被发现的,所以隐蔽程度很高。 一些小事就不同了,随便打个比方,就说随地吐痰,这事儿到哪儿也够不着判刑,你光是强调不能随地吐痰,有些人不见得会当一回事,尤其是问话素质本来就不高的那种人,基本上说了等于白说。 可如果你安排一个随地吐痰罚款,特别是罚款额度还不低的话,他们或许一开始不记得,但只要被罚一次,罚得他们心疼,基本上就不太可能再犯了。 譬如家丁护卫月奉六两,结果随地吐痰一次,罚奉一两,被罚过一次的肯定不敢再犯——为了这点小事损失一两银子,傻成什么样才会再犯啊?别说被罚的那个人不敢再犯,就是他身边的人看见这种前车之鉴,也肯定会时刻警醒,提醒自己不要跟他一样蠢。 高小壮显然还不知道高务实这个套路威力多大,听说纪律最严格的也无非就是开除,通常只是罚钱,顿时就放心多了——他就怕大少爷年纪小不懂事,动不动给人家来个几十大板什么的,那玩意儿就太得罪人了,大少爷的身份家世摆在这里,倒是不用担心人家报复,可他高小壮自己也不过就是大少爷的书童罢了,得罪的人多了,哪天被人弄死也说不定啊。 第042章 护卫定制(上) 鉴于高小壮的自告奋勇,高务实给他安排了一个家丁护卫队副大队长的职务,接下来高务实就开始为高陌和高小壮讲解起他所谓的队列训练来。 毫无疑问,高务实所指的队列,就是他曾经在高中和大学阶段所接受过的军训那种,换句话说,其实就是解放军的队列训练弱化版。 说是弱化版,但其实基本要求还是一致的,大体而言,无非学生军训的强度跟正规军队有差别而已,所以理论上来说出入不大。 高务实甚至还亲自示范给高陌和高小壮看了齐步走和正步走的分解动作,好在这两人都是有武艺底子在身的,没有问哪边是左,哪边是右,只是问了几句基本细节,大多集中在正步方面。 他们两人其实很奇怪大少爷为何非要搞出这么难走的一种步伐,对于高务实提出的“正步刚劲有力,能使人不知不觉间感到精神振奋”这一说法,也持将信将疑态度。 但高务实在这一点上顽固的坚持己见,要求队列训练一定要走正步,两人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但表示就算他们自己,这个步伐估计也得好好练练才能教授他人,对此高务实表示完全理解。 然而高陌还是提出了新募集的家丁护卫有可能不少人分不清左右的问题。 好在这个问题在高务实看过的许多小说中早已给出了很好的解决办法,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道:“分不清左右好办,给他们所有人的左脚和左臂绑上一根红段子,然后你们每次喊‘向左看——齐’,就是向自己绑了段子的一边看齐。同样的,喊‘齐步——走’或者‘正步——走’,第一下抬起来的腿也必须是绑了段子的那条腿。先给他们几次允许犯错的机会,如果超过限定的错误次数还分不清左右,每错一次罚奉十文钱——蠢成这样还不该罚?” 赏月在一边听得有趣,捂嘴笑道:“大少爷,奴婢还是第一次听说蠢还要被罚钱的呢。” 高务实很没有“文人”形象地翻了个白眼,道:“在我这里,不光蠢要罚钱,连丑都要罚钱。” 书斋里除了高务实之外的四个人同时愕然,不知道自家大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蠢要罚钱还好理解一点,起码绑了段子还分不清左右肯定够得上一个“蠢”字,但丑为什么要罚钱?而且丑的标准是什么呀? “哼哼。”高务实撇撇嘴,悠然道:“丑有很多种,其中有一种是怪不得自己的,那就是生来相貌不佳,对于这种人我并不歧视。但还有很多种丑,得怪自己不争气。” 听琴奇道:“不争气所以丑?大少爷是说不会打扮么?” 高务实听得哈哈大笑,笑得听琴都有些脸红了,才勉强止住笑道:“我是打算招一批年纪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年轻汉子做我的护卫家丁,用来护卫我往来于京师和三慎园之间,另外就是干些押运香皂之类的活。你难道还想抢高陌和高小壮的饭碗,去教这些人化妆打扮不成?” 听琴脸色发红,轻啐一声:“谁要教他们化妆打扮,恶心死了。” 赏月也是一脸心有戚戚焉的模样,高陌和高小壮则一脸尴尬,仿佛是脑补了一下高务实所说的情形。 高务实心道:这可就是你们没“见识”了,几百年后某些男生说不定真比很多女生还会化妆打扮,不描个眉毛再抹几层粉,都不肯出门见人……唔,的确是够恶心的。 他干咳一声,把话题转了回来:“我所谓的这种丑,简单的说就是不讲个人卫生,不讲个人形象……这个要求其实说难也不难,想要呆在我的家丁护卫队里,每个月拿六两银子的高薪,就必须严格遵守我即将为他们制定的制度。” 高陌和高务实顿时集中精神仔细倾听,高务实对普通护卫家丁都要求严格遵守的制度,那对于他们两个正副大队长来说,肯定只能做得更好。而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也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高务实收起调侃的笑容,正色起来,道:“在说这些制度之前,我还要先说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将来我的护卫家丁队伍,任何一个人都会发放统一着装,其中包括春秋常服、夏常服、冬常服、作训服、及其配套的鞋、帽,这些服装原则上每人每样配备两套,一年一配,钱由我来出。但是,如因为其个人原因导致损耗,则由其个人出资增购,不肯出钱的从月奉里扣除;当然,如果是因为执行任务或者参与训练所导致的损耗,还是由我补齐。” 高陌听完,顿时忧心忡忡起来,皱着眉头道:“大少爷,这笔开支恐怕不小。小人估计,以大少爷预定的五十人左右的家丁护卫规模来看,平均算下来,每个月五十两银子没准都打不住,咱们原定一个月花费四百五十两,现在至少得提高到五百两了。” 贵当然是贵,三慎园这么大片的田地和山林,一年下来的盈余才不到三百两银子,这区区五十名护卫家丁,一个月居然要花高务实五百两,那能不贵吗?简直贵得吓人好么! “钱够不够用,这是我该担心的问题,你要担心的问题是,能不能将我规定的制度完美地贯彻落实到位。”高务实摆出前世做小镇一把手的派头来,道:“我把这个制度暂时命名为《护卫家丁内务条例》,这个条例可能很长,估计我今晚都写不完,但是我可以先告诉你们几个大的方向。” 众人皆做仔细倾听状。 高务实站起身来,踱着方步,一条一条地道:“本条例暂定为十个大章,将来会视实际情况进行增减调整。第一章,护卫职责;第二章,内部关系;第三章,日常礼节;第四章,护卫着装;第五章,护卫风纪;第六章,日常作息;第七章,日常制度;第八章,日常战备;第九章,日常训练;第十章,省亲制度。” 第042章 护卫定制(下) 高小壮和赏月听琴三人还只是觉得:“呀,光大章都分了十章,大少爷对此事可真够重视的!” 而高陌在一边却是听得脸色都有些变了,暗道:传闻大少爷自小便有神童之称,三岁便由大老爷(高捷)亲自开蒙,极得大老爷看重。莫非大老爷将他多年带兵的经验全都传授给了大少爷?要不然,大少爷就算再如何天纵英才,又怎会在临时起意要建立一支家丁护卫队伍之后,立刻就能想到这么详细的制度来? 高务实从高陌等人的表情上,大概能猜到他们的想法,对于高陌的遽然变色,心里很是得意:想不到吧,你家大少爷有解放军内务条令打底,搞个大明简化版本出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我这可是已经删减了一部分了,具体制度弄出来的时候还要删减更多的部分呢!至于删减的原因嘛,首先当然是情况有别,其次呢……我也记不全啊! 但高陌忽然又想到另一件事,就是之前高务实提到要给所有护卫家丁统一着装,而且给出了春秋常服、夏常服、冬常服、作训服四种形制,及其配套的鞋、帽,但具体应该是什么款式模样却没有说明。 听了他的问题,高务实道:“眼下我只是做了这个设想,但具体款式……尚未决定,要不咱们几个就先讨论一下,你们都有些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不过,在此之前我先提出几点要求。” 高陌和高小壮同时抱拳:“请大少爷吩咐。”但赏月听琴二女却未开口——虽然高务实方才说是“咱们几个”讨论一下,但她们两个却自认为没有资格对此说三道四,以为高务实只是说溜了嘴,或者了不起就是客气了一句——高陌和高小壮是家丁护卫队的正副大队长,自然有资格说说看法,自己姐妹二人跟这事可没有关系,胡乱逾越可是做下人的大忌。 高务实想了想,道:“首先第一点就是,无论选择什么款式,均不做复杂纹章刺绣,以纯色为佳,除夏常服之外,其余各服最好是深色。” 高务实的这个要求是非常实际的,尤其是选择深色的原因很好解释,深色原本就比较穆肃,适合这种有着军队性质的组织——本来高务实就有以训练家丁摸索将来治军之法的意图,当然一切向军队靠拢。至于夏常服除外也简单,夏天你穿一身黑站在太阳底下,热不热啊? 不做复杂纹章刺绣这一条有两个原因,其中最直接的一个原因就是省钱,复杂的纹章刺绣在这个时代只有靠手工,就算大明人力价值实在够低,刺绣的工本也仍然太贵,高务实又不是让这群人穿着去当大明超模,费这个闲劲干嘛? 第二个原因是高务实觉得将来自己生意做大之后,肯定会需要更多的护卫家丁,到时候护卫家丁的编制肯定要跟着扩大。扩大了编制之后,组织结构肯定也会随之做出调整,慢慢形成金字塔形,到时候就可能需要弄出类似于肩章、领章、袖章甚至勋章来。现在先把位置空出来,将来增补容易;而如果反过来,先弄了某些花纹,将来再去掉的话,就可能让人有些不适应。 高务实说的这一条,高陌和高小壮都没有意见,他们两个一听就知道这是冲着省钱去的,自然不会多说,毕竟按照大少爷刚才的那些标准,现在养这群计划中的护卫家丁已经很贵了。 高务实于是又开口道:“这第二点就是,无论常服还是作训服,都要求简单、易穿脱,且尽量不影响动作……好了,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说了。” 高陌想了想,道:“按照大少爷刚才提出的要求来看,小人建议三种常服均做纯色曳撒,无论玄色、深蓝、深绿均可,夏常服曳撒可以从月白或者鱼白两色之中挑选一种。” 高务实点了点头,他其实心里也是认为曳撒最合适,甚至他自己身上现在穿的就是藏蓝底色曳撒,而这正是为出行特地换的,平时在家他倒是穿得不多。 出行换装曳撒,便是因为穿曳撒时不影响动作,当然前提是窄袖曳撒——曳撒本是从蒙元流入,后来加入了许多汉文化元素,成为汉服的一种。时间长了之后,袖子也逐渐加长甚至变宽,出现不少“变种”。而高务实很是看重“不影响动作”这一条,因此他穿的仍是窄袖曳撒,当然衣身纹章方面还是紧随潮流,上头颇有些繁复花哨的金丝纹理、花鸟虫鱼。 常服穿曳撒这一条高小壮也没有意见,不过他补充了一下作训服的款式。高小壮也是个很实际的人,因此建议道:“作训服既然是平日训练用得最多,而且大少爷要求穿脱容易,小的以为,不如就选短褐,颜色什么的倒是无所谓,深棕色、青色均可。” 高务实心道:短褐倒是够接地气了,大明的普通男子在外做工,穿短褐、方笠或者网巾的占了一大半,只不过这一身未免显得有些俗气了些。 但他转念一想,高小壮的想法其实也很对,因为既然做工的最喜欢穿短褐,可见这服装的确是最不影响动作、又最方便穿脱的了,而且还特别便宜…… 高务实想了一下,终于点头表示认可,然后道:“你们两个的考虑,我看都有些道理,那就常服选曳撒,作训服选短褐,至于颜色嘛……都选苍绿,夏常服曳撒选浅月白。”所谓苍绿就是绿到开始有一种要转黑的迹象,而月白也不是纯白,而是白色中泛着一点点浅蓝。 高务实之所以不选黑色或者深蓝而偏要选苍绿,不是因为他不知道黑色最先穆肃——当年某个叫做党卫军的组织,黑色制服之帅气他是很清楚的,只是既然要向军队靠拢,虽然大明的北方军队以红色为主色,但其实以戚家军为首的南军却尚绿。 当然,高务实选定的苍绿比南军的绿要更深一些,这是既考虑保护色的因素,又希望看起来更加穆肃的原因。 高陌和高小壮对此并无异议,于是高务实小手一挥,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然后,高务实又道:“好,护卫家丁的事情今天就先说到这儿,现在再来说说香皂生产安排的事。” 第043章 高陌荐才(上) 高务实说到这里,就有些头疼,因为他原本是打算安排高小壮负责三慎园香皂生产的,但眼下高小壮被临时安排成了家丁护卫队副大队长,是不是还有时间搞好香皂生产这档子事就很难说了。 其实一开始打算让高小壮负责香皂生产,本身就是因为高务实自己手里头没人而不得不矮子里面拔将军,毕竟高小壮自己也才十五岁,让他一个毫无管理经验的人上来就管理这么大一帮子事,已经是挺让人提心吊胆的了,现在还要分心旁骛…… 但事已至此,高务实也只能硬着头皮让高小壮上了:“高小壮,你在家丁护卫队的主要职责是督查队容队纪,日常事务的管理你不要插手,那些有高陌就够了,你这边还有一件大事,就是负责安排香皂生产事宜。” 高小壮抱拳道:“是,大少爷,小的分得出轻重。”然后犹豫了一下,道:“不过小的在三慎园这边一个人都不认识,只怕一开始进展太慢,耽误了大少爷的事。” 高务实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高小壮说的也正是他所担心的,对于三慎园来说,他高务实这个新主人本就是空降而来,虽然说起来来也算身份不凡,但这种不凡却都不是靠着自家的能耐或者实力得来的,现在根本不知道三慎园这边的人怎么看待他。 他自己都是这样了,高小壮这个主人的书童就更加不用说。威信?不存在的。 这时候高陌开口了:“大少爷,小人以为,不妨安排三慎园此前的某位管事作为小壮的帮手。这样一来,大少爷安排的一些大事情上面有小壮看着,而具体的一些细务,则让那位管事去安排,庶几可以少些麻烦。” 高务实眼前一亮,但又有些迟疑,道:“这些管事此前我也没有任何了解……” 高陌笑道:“大少爷是担心这些人的忠心么?小人以为这不是问题,因为舅老爷把三慎园送给大少爷的时候,已经把三慎园地契和这些人的奴契一并送来,这些人不仅要仰仗大少爷过活,而且自身也已经是大少爷的家仆,不再是张家的人了。大少爷,小的说句有些逾越的话,眼下三慎园这边的人,比大少爷您还要担心得多……您还只是担心他们的忠诚,他们却还要担心您肯不肯继续给他们一口饭吃。” 咦,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高小壮也道:“大少爷,小的也觉得陌叔说得很对。三慎园这边的下人,现在见过您的都不多,谁也不知道您是什么脾性。可是,他们将来活不活得下去,或者说,活得好还是活得赖,都得看您的脸色,小的以为,他们眼下可能正是急于证明自己的忠诚和能力的时候,如果这时候大少爷给他们分派差事,他们应该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办才对。” 没错没错,你俩分析得很对,果然身份相同才更能摸清对方的心态。 高务实开口道:“好吧,你们说服我了,既然他们从现在开始已经是我的人了,那我也应该把他们当做自己人看待,不过……”高务实话锋一转:“他们的忠心究竟能到什么程度,以及他们的能力究竟如何,毕竟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观察才能确定,所以在此之前我还是需要从新郑调些人过来。在你们看来,新郑高家那边有什么值得一用的人才没有?如果有的话,都可以向我推荐。” 高小壮自从昨天一战之后便对高陌颇有敬意,听高务实这么一吩咐之后,便伸手谦虚地示意请高陌先说。高陌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见状也不多客气,朝高小壮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朝高务实抱拳一礼,道:“大少爷,小人斗胆,想先问一句,大少爷口中的值得一用,有何具体要求?” 高务实笑了笑,答道:“这得分几种,一种是有不错的大局观和组织能力,大局观想必不用我多说你也能懂,而所谓组织能力,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譬如说我要高小壮安排香皂生产事宜,那么他就至少要能规划好如下几点:一,相对低价且保质保量的原材料来源;二,将合适的人才安排在与他们能力相适应的岗位上,如力气大的负责搅拌,手上活做得精细的负责灌模印花,懂算术的负责记账,为人谨慎可靠的负责仓库管理等等;三,规划好一条最近而且安全的运输路线;安排好各项材料和香皂成品的仓库摆放以提高生产和运输效率……等等诸如此类,都可以算做组织能力。所以这第一种人才,你可以理解为能够在没有我明确命令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 高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旁边的高小壮见高务实拿香皂生产举例,也立刻集中精神听着,生怕漏了一句话、一个字。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独当一面”,将来能不能从书童这个身份再往上走一些,这次的差事可能就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他可不想办砸了。 高务实这时已经继续说了下去:“第二种人才,大抵可以位于第一种人才之下,即虽然未必能够很好的独当一面,但却有着一技之长,或者说能在某一方面有比较明显的能力。譬如说在香皂厂和家丁护卫队两件事办得差不多之后,我会在三慎园附属山林寻找煤矿,并准备开挖……你们不要这样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我自有我的计划,我敢说我开煤矿绝对不会折本。” 他瞪了两人一眼,继续道:“寻找煤矿和开挖煤矿都需要有专业的人才,但更重要的是,还要有能够招募和管理矿工的人才……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你们可以自己琢磨。” 高务实说完这两条,也没给他们多少思考的时间,就继续道:“至于第三种,要求就简单多了,不需要有多大的能力,只需要为人谨慎、忠诚,基本上也就够了。” 第043章 高陌荐才(下) 高陌想了想,居然又提了一问:“敢问大少爷,将来这开矿之事,是开小矿,还是开大矿?” 这下倒是轮到高务实好奇了,问道:“开小矿如何,开大矿又如何?” 高陌道:“小人虽然愚钝,也看得出大少爷非常人也,既欲开矿,必有其由,只是若只是开个小矿,则新郑家中能够打理的人并不算少,毕竟新郑高氏文范传家,家中仆役也有不少读得些书、识得些字的,随便扒拉扒拉就能找出一打。但大少爷既然说要等眼下手头两件事办得差不多才会开矿,可见多半不是小打小闹。既是要开大矿,则预计投入不少,将来或许是个大产业,如此则最好掌握在最亲近之人手中。眼下大少爷年纪尚幼,自己手底下的人不多,小壮手头又有其他事,分身乏术,若要论亲近,则只能是在大少爷的亲族中找了。” 高务实心中一动:在亲族中找?好倒是好,但也有一个问题,自己只是六房的大少爷,也不知道在家里有没有足够的地位去命令一位亲族? 高陌却似乎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高务实。 想了一想,高务实还是点头认可了高陌的建议,道:“自然是要开大矿的,而且……规模之大,可能国朝罕有。” 高陌和高小壮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高陌立刻抱拳一礼,道:“既然如此,小人推荐二房的国彦少爷。” 二房的国彦少爷? 高务实心中一动,他知道高陌说的是二伯高掇的次子高国彦。不过高国彦虽然名义上只是二伯的次子,但因为二伯长子高淑男早夭,所以他其实是实际上的长子,而且由于二伯仅有二子,所以他现在也相当于独子。 不过,高务实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大自己九岁的堂兄,只知道因为二伯当年有别于其余兄弟,乃考中的武举,后授金吾右卫千户,诰封武略将军,一直在南京任职,所以高国彦幼时便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为监生。至于此人现在情况怎么样,为人如何,有什么才能等等,高务实是一概不知。 因此,高务实略微有些犹豫,问道:“你见过我三槐兄长?”三槐,是高国彦的表字。 高陌点头道:“当年大老爷在南京提督操江,闲暇时与二老爷多有走动,国彦少爷也多会一并出面,是以小人对国彦少爷有些了解。当年大老爷对国彦少爷也有些评语,若大少爷需要,小人可以转述。” “那你就说说看。”高务实对于自己大伯高捷的识人之能还是有些信心的。 高陌道:“大老爷当初对国彦少爷有两次评价,第一次说‘此子性非顽劣,奈何心不在经传,只一味钻究数术,不知将来何以承家业’;第二次则说‘惜之,惜之。此儿并非池中凡物,然则不遇风云,何以化龙?我高家并非商贾之家,他这一身数术,宛如屠龙之术,纵精之湛之,又何益哉!’” 大明其实不像很多清吹明黑所言,什么管控民间舆论,实际上大明的民间言论自由度相当高,可不是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能弄丢脑袋的鞭子朝。高捷口中虽然又是“化龙”又是“屠龙”,但其实一点关系没有——李贽那种异端思想家都能蹦跶那么多年,要不是碰上沈一贯那种睚眦必报的首辅,搞不好能寿终正寝,何况高捷这等并无他意的言语? 不过高务实现在关心的显然不是这茬,而是高捷两次评价高国彦时都提到的“数术”。 但高务实没有直接发问,而是笑了一笑:“我这位三槐兄长究竟干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惹得大伯先是担心他‘何以承家业’,后来又认为他所学乃是‘屠龙术’,实无一用?” 高陌却没有因为高务实的调侃而有所退缩,反而一本正经地道:“大老爷初到南京,国彦少爷就干了一件轰动整个南京城的大事,也正因为这件事,大老爷气得把二老爷并国彦少爷一齐叫到府上一通臭骂。” “啊?”这下连高务实都惊讶了,诧异道:“他都干啥了?打了南京镇守太监还是南京守备勋臣?” 只问南京镇守太监和守备勋臣,是因为高国彦怎么说也是高家这个文官世家出身,就算他老子考了武举,做了武官,也改变不了“家族属性”,南京兵部尚书那是不可能会去打的。 “那倒不是,国彦少爷是斯文人,岂会做这种事?”高陌说道:“事实是……国彦少爷拜了一位商人为师。” 高务实的眼睛一瞬间瞪得老大:“拜一位商人为师?” 这可是大明朝,商人的地位,至少在名义上来说,那是相当不咋地——君不见张四维身为家主,自己都不去管自家商务方面的事情,全权交给弟弟打理么?还不是因为名声不好听?可高国彦居然敢以高家子弟的身份拜一位商人为师! 传道、授业、解惑者,方以为师! 天地君亲师! 我这位堂兄……还真是有气魄啊! 高陌看着一脸震惊的高务实,耸了耸肩,又补一刀:“不仅如此,那位商人原本也是不肯收国彦少爷为弟子的,奈何国彦少爷在他家门口长跪不起,最后因为书生体弱,跪晕了过去……这位商人感念国彦少爷向学之心虔诚无比,这才勉为其难,收其为徒。”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一脸呆滞了。 半晌之后,他才艰难地开了口,问道:“这商人到底有何天大的本事,才让我这位兄长如此……如此……”他一时之间居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高国彦的所作所为了。 高陌叹道:“小人也不知道这位商人究竟有何等大能耐,才使国彦少爷如此这般。不过国彦少爷曾在大老爷面前为自己所作所为辩解再三,说这位商人数术之能,实为历代罕有,若不得拜入其门下,必将后悔终身……争论到激动处,国彦少爷甚至还说出‘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样的话。” 高务实呆呆地问:“那商人姓甚名谁?” 高陌道:“那商人姓程,名大位。” 第044章 人才不少(上) 程大位? 高务实总觉得自己似乎依稀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好像是跟珠算有关,可要再详细一点的记忆,却又有些记不清了。 实际上在他穿越之后,早就发现自己对于前世的很多事情记忆非常深刻,偶有记得不是很清楚的,仿佛都是前世本就印象极浅的那种,也许程大位这个名字,自己前世也不过就是偶然看到过一次,所以才会记得不那么清楚。 数术……珠算…… 是了,我这位堂兄拜在程大位门下,恐怕不是要学什么圣人经义,而是要学数学! 这倒是有趣了,我们高家莫非还有机会出一个数学家?可这位堂兄历史上似乎也没听说混出多大个名堂呀?难道是因为高家的身份摆在这里,最终逼得他无法一展所长? 哦,我想起来了,这位堂兄毕生无出,最后倒是从“我”这里过继了一个儿子为嗣……这两者之间会不会也有某种联系?譬如说,家族的压力使得他不得不放弃自己心爱的数学,然后失去理想的他整个人郁郁寡欢,最后郁郁而终? 想到这里,高务实总算下定决心,不管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既然这位堂兄喜好数学,那请他来帮忙管理下自己的产业,想必问题不大。 算起来,二伯好像也快要致仕离任,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我这位堂兄在南京闹出这么一出好戏,只怕二伯脸上也难堪得很。既如此,我若此时去函请堂兄来京,二伯应该很有可能会答应。 不过,我也不能完全不顾堂兄的意愿,就算不说让他来得多么迫不及待,也总得让他来得不至于太心不甘情不愿吧。不过,他既然喜欢数学,那就好办了。 想到此处,高务实面露微笑:“好,高陌,你这个建议我看甚好,三槐兄长既然长于数术,异日于我必有臂助之力,待会儿我会修书与二伯和三槐兄长……你再说说还有没有举荐之人?” 高陌稍稍犹豫了一下,道:“小人当初也不过是大老爷的亲卫家丁之一,所认识的大抵也就是身边这些人,若说符合大少爷方才所说要求的,却也只在这些人里头了。” 高务实明白他的担忧,笑道:“无妨,你尽管举荐。” “既然大少爷如此说,那小人就再举荐三人。”高陌收起小心翼翼的神色,道:“其一,是原先大老爷亲卫家丁中的第一高手,名叫高珗。高珗此人历来最得大老爷看重,甚至曾亲自传授其用兵之道,此人若能来京师为大少爷效力,小人情愿让贤。” “高先?”高务实对“让贤”一说不置可否,却问道:“哪个先?” 高陌道:“是王旁先,类玉美石之珗。” “哦。”高务实笑了笑:“倒是好名。” 高陌道:“此名是大老爷为他取的。” “我大伯既然为他取此美名,想必也是对他寄望颇深。”高务实笑着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高陌道:“在为大老爷守墓。不过,大老爷仙逝之前,曾命他管理护院家丁,守备高家祠堂。” 那就是眼下有差事在身呀……不过还好,新郑是高家老家,这些事有的是人能做。 但高务实想起另一个问题,于是微微蹙眉,又问道:“此人眼下在几房?” “仍在大房。”高陌说完,又马上补充道:“不过务滋少爷一直不甚喜欢高珗,认为他太过严肃,所以大少爷若能亲自修书一封与务滋少爷,说希望将高珗转进六房,想必务滋少爷不会留难。” 高务实笑道:“看来我今儿要写的信可不少,好吧,这个人我也要了,你接着说。” 高陌道:“小人再举荐一人,名叫高翊,立羽翊,此人原是逃难军户出身,因其家传制造火器技艺出众,被大老爷收于麾下,尤善制造各种霹雳火球。” “霹雳火球?”高务实怔了一怔:“那是何物?” 高陌解释道:“所谓霹雳火球,乃铁铸球壳,中藏火药及各种发火装置,使其或被按压、或被牵引、或被引燃之时发生爆炸,威力巨大。此物乃是守备要地之神物,大少爷若得高翊,则将来我三慎园安如泰山,如百里峡响马之流,若有一窥三慎园之心,必重伤与霹雳火球阵之下。” 哦,我懂了,这不就是地雷吗?明代各种文献都有记载,言明朝地雷技术在当时来说颇为先进,这么看来还真是不假。 火器人才可是抢手货,尤其是对于高务实而言。 “好,这个人我要了……这次要写信给谁?”高务实笑着问道。 “高翊眼下在五房。”高陌解释道:“当年五老爷曾为前军都督府经历,管的也是火器,所以他在因病离任后,便找大老爷把高翊要去了五房,平时常与高翊讨论火器制造和改进之事。” 啥?我这五伯也懂火器? 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五伯身体不好,当年大伯致仕没半年,五伯便也因病致仕回乡了,我来京城之前五伯便已经是个病秧子。他那放在后世得接近一米八的大个头,眼下还不知道剩不剩得下一百斤重,完全已经是皮包骨的状态……而五伯只有一子,名高务本,比自己才大了四岁,眼下也还在老老实实读书,想必留着高翊也没多大用处,我把此人要来应该问题不大。 “行,也算他一个……还有一人是谁?”高务实问道。 高陌轻咳一声,一贯比较沉稳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红润,道:“还有一人……还有一人是……是犬子高烔。” 高务实微微一怔,接着就笑了起来,打趣道:“你这是效法祁黄羊内举不避子呀?” 高陌脸色稍稍有些涨红,高务实倒也不为己甚,笑着问道:“好吧,我猜你心里一定认为,你的儿子来为我效力,最起码忠诚是有保证的,对不对?” 高陌用力点头:“是的,大少爷。” 高务实问道:“那他可还有什么别的才能么?” 高陌挠了挠头,道:“犬子……目力甚佳,是以箭术尚可。” 箭术?高务实心里摇头,这东西马上要过时了…… 于是问道:“可会操作火器?” 高陌点了点头:“会倒是也会,当初他对火枪颇有兴趣,但小人觉得,眼下寻常火器制作不佳,常有‘未伤人先伤己’之忧,因此小人不准他常练常用,他还因此跟小人很是闹了几回别扭。” 第044章 人才不少(下) 高陌对于火器的评价,让高务实既不爽,又无奈。 大明火器其实品类繁多,发展程度也并不差,但因为军户制早已烂得一塌糊涂,因此由军户匠人制造的各种火器每当制造样品呈给上官过目时,每每看来都相当不错。可是,只要一旦大批量装备,则质量极其堪忧,“未伤人先伤己”。 这情况要是放在后世来说,就是空有技术优势,却碍于生产管理制度极差而根本无法形成真正的战斗力。不过好在,现在还没有袁大忽悠瞎搞,大明的火器发展虽然是按照齐头并进之势,没有找准最佳路线,但至少也还没有走上歧路。等到袁大忽悠上台主持辽东军务,那才是真正开始了一场猪一样的神操作。 袁崇焕有句名言,叫做“凭坚城,用大炮”,尤其是他宁远之战尝到甜头后,对此更是乐此不疲,坚信其为真理。但实际上,稍微用点脑子就知道,就守城而言,用红夷大炮难道真的是有必要的吗? 在中国至少两千年的战争史上,守城成功的战例多不胜数。远的先不说了,就说明朝开国时期,就有朱元璋的侄子兼大将朱文正面对陈友谅六十万大军,成功守城三个月,赢得了洪都保卫战的胜利。 那么反过来说,倘若面对野猪皮那种冷兵器为主的军队,居然一定要用红衣大炮才能守住的话,难道不是守城者本身的能力是有问题?更更何况守宁远才多久? 两天! 从袁大忽悠开始,大明把当时威力最大的红衣大炮用于和后金作战,被后世许多人津津乐道,搞得好像是多么明智的战略战术,然而在高务实看来,事实恰恰相反,这本身就是一个战略性质的巨大错误。 红衣大炮在当时而言,明显属于重炮,稍微有点军事素养的人都知道,重炮对攻城的作用远远大于守城——当年德军造大贝尔塔超级巨炮难道是拿来守城用的? 而对守城来说,在对方并没有重型火炮的情况下,只要布置得当,哪怕完全不用大炮,也是能够守住的。反之,对于攻城一方而言,一旦有了威力惊人的大炮,则原先看来无法攻克的城池,就变得有了攻克的希望。 举个例子:二战德军着名将领、“装甲三雄”之一的曼斯坦因元帅之所以能够攻克号称万无一失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除了他个人卓越的军事指挥能力和当时德军高超的战术素养之外,那聚集起来号称史上最强大要塞炮集群的重炮部队难道能够忽略不计? 高务实作为一个“后来人”,尽管不是学军事出身,却也知道火器是应战争的需要而产生,也是因为战争的刺激而发展的。大明和欧洲并不一样,因为两者面临的战争环境并不一样,面临的对手也并不一样。 大明面对的主要敌人,一直都是文明程度远比自己落后的北方游牧狩猎民族,所以大明作战的需要,也主要是野战和守城,几乎从来不是攻城和海战。可想而知的一点是:在对方文明程度远远落后于自己的情况下,如果大明自己不使用某种火器的话,那么对方也根本没有渠道来知晓运用这种火器——知晓和运用都不会,遑论制造? 而西方此时的战争,则是处于同一文明等级的不同国家之间的作战,大家都是农耕定居民族,打起仗来都要攻克堡垒、打攻坚城,也都需要海上炮战,所以他们是不同国家之间你追我赶。 这种情况的差异,导致大明需要着重发展的火器和西方需要着重发展的火器完全是不同类型的,简单的说就是双方的战争需求不同。 大明需要的是什么?是那种轻便灵活,容易运输,便于制造,适合防守,利于野战,不过度追求精确度和对坚固目标的摧毁能力,而是杀伤面积大,震慑效果强,对人畜影响大的火器,因为这样就能抵消北方游牧骑兵和弓箭的优势。 而这一时期的西方呢?由于攻城和海战的需要,着重发展的火器自然是对坚固物体摧毁力巨大,射程远、准确度高的大炮。 因此,大明在引入红衣大炮之前,自身火器发展的重点,一直是炸弹、地雷、水雷、大面积发射的火箭、火枪、小型火炮、多管火枪、毒气弹、烟雾弹之类。尤其是,大明在炸弹、地雷、火箭、多管火枪等方面的设计制造,技术之精密复杂、想象力之丰富、种类之繁多,完全可以傲视当时的西方,有些方面甚至是遥遥领先。 总而言之,高务实的观点很明确:不能因为大明的重炮不如西方,就认为大明的火器水平不如西方。两者之间的技术发展差异,是因为双方面对的战争形势不同而造成的。 而现在,既然大明有了高务实这个开挂分子的存在,而他当然知道将来西方强盗迟早浮海东来,一旦自己的救明大计前半阶段取得成功,彼时的大明,对手就将换成西方人,所以坚船巨炮也是必须发展的。 大明火器的发展,在高务实看来,必须轻重并举,因为他心目中的大明、他心目中的华夏,就应该是陆上猛虎、海里蛟龙! 陆权海权,一个都不能少! 当然,大明火器型号过多这一点,他也不会忽视。差不多效果的武器,在一支军队里居然就能找出七八种甚至更多,那纯属后勤灾难。这一点他将来一定会想办法避免。 不过,眼下这些事,只能悄悄的打些基础,还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做。而对于自己手底下这些人,也必须慢慢地施加影响,让他们接受火器、爱上火器、精通火器。 高务实知道,高陌自己武艺精熟,不大看得上火器,并且年纪也到了四十来岁,他的观念可能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扭转的,但他的儿子高烔既然早已对火器兴趣甚浓,难道自己还不能从他身上着手么? 于是高务实毫不犹豫地道:“既然是你儿子,自然应该来本公子手下效力。别的不说,就说让你们父子二人天各一方,岂是正理?他眼下在我们高家哪一房?” 高陌听高务实这么说,顿时高兴起来,满脸红光地道:“犬子正在咱们六房。” 高务实哈哈一笑:“那他的事情应该是最好办了,我一会儿给我娘也修书一封,把这事儿办了。” 长子找娘亲要个下人,那不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第045章 务实御下(上) 高陌举荐完之后,便轮到高小壮,不过高小壮只推荐了一个人,名字相当不错,叫高富。高务实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哟,就差帅了。 巧得很,高小壮也是内举不避亲,这个高富其实是他三叔。 高小壮是高家的家生子,他三叔高富也是。真要算起来,打高小壮的太爷爷之后,他们家一帮子人都是高家的家生子。 这关系说来有点远了:高小壮的太爷爷五岁时,因为家贫遭灾,被家里卖掉,那时高务实的太爷爷高魁乃是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这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致相当于后世某部委的司长,如果外放的话,就算平级调动,也妥妥的是一任知府。 高魁老爷当时虽是京官,但他同时主管蓟州冶铁,高小壮的太爷爷就是高魁在蓟州督查官营冶铁时碰巧买下的。此后他这一家几代人,便一直以高为姓,成了高家的家生子。 高富这个人,高务实并不熟悉,只能听高小壮介绍,按照高小壮的说法,他这位三叔“手巧”,年少时先学木匠,干得一手漂亮的木匠活,后来又学泥瓦匠,表现也是异常优秀——嘉靖四十五年三月,高拱以礼部尚书进兼文渊阁大学士之后,高家重修的大祠堂就是由他主持修建的。 简单的说,这是一名工程人才。高小壮推荐他的理由是:既然大少爷将来要开矿,而开矿必然要挖洞,所以肯定需要他三叔高富这样的人。 这个理由很充分,高务实一贯喜欢有专业特长的属下,至于高富的忠诚……几代的家生子,而且能够主持修建高家祖祠,那还需要怀疑么? 高务实心里算了一算,高陌推荐了三个,高小壮推荐了一个,再加上他们两个本人在内,到时候自己手底下的“高家帮”就有七个人之多,就算三慎园这边的人一时还不足以完全归心,自己也足以控制局面了。 再说,届时高陌手里还握着家丁护卫队这个基础武装,就算这边真有点什么事,也完全镇得住场面。 高务实前世既跟过领导,自己也做过小领导,多就算是天下掉下来的产业,它本来就有自己的一套“组织体系”,而现在随着高务实的入主,又会新加入一批管理层。 都在同一个地方“上班”,新管理层和旧管理层肯定会天然的形成两个派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状况,高务实才不会脑抽到非要想方设法让他们“团结一致”,那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的处理方式是,尽量让这两个派系处于某种微妙的平衡之中:譬如三慎园原先的三位管事,因为有乡土优势,在本地的人望肯定不是高陌和高小壮可堪比拟,所以高务实直接加入了五名新的“高家帮”管理层,这其中甚至还有一名正经的高家少爷。 虽然高国彦的父亲、高务实的二伯高掇当年从了武,但高国彦毕竟是如假包换的“高家少爷”,这个名头往这里一摆,主仆名份就一目了然,只要他本人不是块烂泥巴,三慎园这边的三大管事就谁也别想能拿捏住他。 封建社会的地位差距,很多时候就是这么难以弥补、难以追平——除非你有本事去考个进士回来。 高陌和高小壮二人任务也分配了,人才也推荐了,高务实便让他们下去自己想想接下去的差事应该怎么办。这两人明天一个要负责招募护卫家丁,一个要组织香皂生产,都得自己去思考工作怎么展开。高务实自己心里当然有比较完整的思路,但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不要说,而是看看高陌和高小壮打算怎么做。 这倒不是高务实存心偷懒,这是他前世自己悟出来的一点点所谓领导艺术:不要把手下人该做的事情帮他们指点得一清二楚,让他们只要跟着自己的指挥棒去做就能轻易成功,否则这个人就算原本有能力,迟早也要被你这个当领导的弄废掉。 正相反,作为领导,要能充分放权,让手下人自己去思考、去实践,而领导自己要做的,只是明确大方向,在万一他们有走上弯路的可能时,帮他们扶一把舵,把方向扭转回来就够了。惟其如此,才能锻炼手下人成长——前世组织上培养干部,大多时候不也就是这个套路? 毕竟只有高务实自己才清楚,自己将来可能涉足的产业会有多么广泛,如果不是从现在开始就尽可能多的培养人才,难道将来自己一边做官,一边还要亲自管理那么多的产业?就算累死了他也办不到。 他固然有心救明,但却没打算做英年早逝的诸葛孔明。 当然,这倒不是说诸葛亮就不明白培养人才的重要性,历史上诸葛亮真的就不能挖掘出人才吗?侍中董允、长史费炜、大臣杨仪、参军马谡等,这些人才都是国之辅材,蜀国以三国低弱之姿能够存在,本身也是其国内安定团结的表现,否则魏吴两国岂能那么久找不到机会? 但诸葛亮再厉害,也毕竟是人,有他的局限性。他自身的多才决定了他更适合做管理层,却不适合做决策层。他喜好多才的能人,却不爱用道德不纯却有大能力的人。 用人坚持才德兼备,这种思想在承平之世可以大行其道,但在战国求存时期,却不能成为用才的主导思想,因为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可是纵观诸葛亮主政后期,先德后才的思想偏偏成了他用人的主导,其弊端自然也就逐渐显现。 譬如蜀中原有人才中,自认才智仅在诸葛之副的廖立,被长期放在清闲职位挂名;能臣李严允文允武,却因粮运一事被贬,再未大用;大将魏延就更有趣了,只因“脑后天生反骨”便不能尽其能而用之,最终在诸葛亮弃世不久被逼谋反。 再有就是,德、才这种东西,本身很难列出什么具体标准,多数情况下只能以个人标准来判断。参军马谡,马氏兄弟以名声起仕,后随军献策,深得诸葛认可,结果街亭一役,一着输,全盘输,整个北伐功败垂成。 所以高务实的人才培养计划,更加偏向于从低处做起,从小事做起,首先看能力,其次才去考虑德行。如果手底下某个人可能有才,那就给他一个机会负责某件差事,而高务实自己就从他这件差事的办理中分析这个人的性格、能力、品性等等,然后再考虑对他今后的使用,或者说考虑进行倾向性培养。 第045章 务实御下(下) 倾向性培养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思路。高务实作为一个面对“古人”多少有些心理优势的穿越者,一贯把自己看做是“救明”计划的大脑中枢。但光有大脑中枢是不顶用的,他还必须有自己的躯干、有自己的四肢。所以他心目中所谓的培养人才,都有比较明确的目的性。 就好比高陌这个人,在高务实看来,他有从军经历,武艺也颇为不俗,而从这次遇贼事件中的表现来看,其个性也算沉稳,称得上处变不惊,于是高务实就让他负责家丁护卫队,这是朝家丁武将方向进行培养;而高小壮虽然年少了些,但他是自己的书童出身,识得字、会算术,相对而言算是有点文化基础,于是高务实让他负责组织协调香皂生产,这就是朝“职业经理人”方向培养了。当然,眼下他还分管了一部分家丁护卫队的军纪之类,但那只是因为高务实手底下人才不够用才采取的一个临时举措。 至于说今后自己需不需要那种掌控全局型的智囊,这个可以留待日后再看。至少高务实目前觉得,以自己的救明计划之庞大,恐怕在这个时代很难找到一个全面型的智囊给自己做帮衬,多半只能找具体熟悉各个方面的智囊。譬如有人深悉官场,有人深悉商道,有人深悉军务,有人深悉海事等等,不一而足,去找这些专业的智囊想必不会太难,但要想找一个以上这些全部精通的人才,那恐怕就是做梦了。 所以最后掌总的,多半还得是自己。 高陌和高小壮下去之后没多久,三慎园的三位管事便奉命联袂前来拜见了。 对于这三位管事,其实高务实只从分工就知道,原内府管事、现慎思院管事沈立安此刻心情相对来说一定最为平静,对于接下来三慎园的改变,也更能平和对待。 为什么?因为三慎园的新变化,除了高务实代替张四维成为他的新东家之外,对他的影响几乎都可忽略不计。 他原先是内府管事,管的就是顶上一层,以及整个三慎园的账目。而将来呢?虽然高大少爷又是要设立什么“香皂厂”,又是要组建什么“家丁护卫队”,可这些跟他的关系都不大,因为那都是新弄出来的,财务上面高务实也明确表示了会独立开来。所以几乎可以这么说,他之前管什么,以后还是管什么,除了要摸清一下这位大少爷的喜好之外,他没有其他需要特别关注的地方,那他的心情当然就比较轻松,下意识里也不会去抵触高务实。 相比之下,中府管事韦希旻的心态就有些不同了。他原先的职责有两条:一是管理三慎园中间一层,二是负责三慎园的安全。 三慎园中间一层分为东西两面,两面都有仓库,所以原先他首先相当于三慎园仓库总管;东面除仓库外,主要用于接待宾客,所以他有安排客人的住宿、伙食等职责,相当于机关招待所所长;西边除仓库外,主要住的是偶尔随张四维前来或者送货前来的张家护卫,这些人其实说起来呆在三慎园的时间并不多,就不必细说了。 三慎园以前只是作为张家在京师附近的几处别院之一,并没有自己单独的护卫力量,万一有什么事情,一方面是派人报告京师的张四维,请他派张家护卫家丁过来帮忙,一方面则是靠韦希旻召集三慎园和其附属地区的壮丁来处理,所以韦希旻又相当于一个民兵队长。 这么算起来,他的职责实际上是三条:仓管、奉客、安保。 但现在高务实一来,就立刻宣布了“新政”。 首先奉客这差事基本上算是直接撤销了——只保留了那么点贵宾厢房作为客房,可见高大少爷根本没打算接待什么客人,连客人都没了,还能有多少奉客的差事需要他管?因此这一块差事算是黄了;其次仓管功能几乎也相当于被撤销,因为库房几乎全被香皂厂占掉了;最后安保这个差事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得全面转交给家丁护卫队,也是马上要黄了。 掰着指头一算,他这个慎言院管事基本上相当于失业,或者马上面临失业了! 因此,韦希旻现在的心思很是焦虑,很是急迫。 当然,焦虑也好,急迫也罢,他敢不敢因此跟高大少爷唱反调那还不好说,估计至少不敢当面唱。 三慎园因为之前只是张家的别院,所以三位管事都不是张家的家生子,但他们之所以能混到今日的地位,除了自身努力之外还有一点必须要说的,就是早些年都跟张家签了卖身契。 现在他们的卖身契都在高务实手里,高务实就算不靠那显赫的家世压人,单靠手里的奴契,就完全可以将他们随意搓圆捏扁。因此韦希旻面对高务实的时候,不仅显得有些紧张,甚至还有点可怜巴巴。 而外府管事彭少骢的心态,则介于沈立安和韦希旻之间。其实他这个外府管事,说他没权吧,的确没有太多明面上的权力,可要说他有权,他的权力却也着实不算小。 除了最负责管理。可是,既然管着这么大的地面,为何还说他的权力大小很难界定呢? 要知道,三慎园本身的财务收支是内府管的,仓库、奉客和安保工作是中府管的,他这个外府管事名义上管理最穷到自家房子都没有的佃户,这情形……除了安排人打扫卫生之外还能管什么? 三慎园的附属地倒是很大,方圆三四十里地全都是!可那绝大多数都是山林,他难道去管那些个猎户怎么打猎?实际上,真正能管的也就是那两千多亩地。 两千多亩地当然也不算少,附属其上的佃户,连老带幼也有上千人之多,可张家因为实在不缺钱,对于收租这件事看起来兴趣缺缺,定的标准也不高。张四维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还时不时派人下去了解情况,所以彭少骢实际上并不能因此获得多少灰色收入——多少当然会有点,但并非至关重要。 高大少爷看起来跟他那舅舅差不多,对这两千多亩地的收入似乎并不是很关心,今日前来之后所宣布的“新政”里头,除了家丁护卫队招人有可能需要他协调一下之外,基本就没有别的事情涉及到他了,因此彭少骢虽然没有沈立安那么淡定,却也不至于像韦希旻那么惴惴不安。 高务实心中本有计较,随便扫了他们三人一眼,便清楚自己所料不差。沈立安和彭少骢面色都比较平静,态度虽然恭敬,但也算不卑不亢。只有韦希旻有些心神不宁,行礼之后站在那里都有些哈着腰,恭敬中都有些讨好的意味了。 高务实心中微微得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知道自己眼下就好比当年去小镇履新一样,首先要做的其实不是让心。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新官肯定要烧三把火,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们真正担心的事情在于这个新领导会不会胡来。 所以高务实一开口就先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三位这些年在三慎园的表现,大舅都跟我说过,可谓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如今三慎园换了主人,我虽然有些新的举措,但毕竟也和大舅一样,不会长期呆在这里,三慎园这边,将来还是需要三位管事多多帮衬。不仅如此,在本少爷的计划中,三位将来的差事可能更多一些、更重一些,希望三位不要介意……当然,本少爷也不会亏待了三位。” 第046章 商政相连(上) 与三慎园三位管事的会面其实无甚可叙,无非就是劝勉安抚一下,尤其是对慎言院管事韦希旻,高务实信誓旦旦的向他表示,等他协助高陌完成了这次家丁护卫队的招募,自己将有非常重要的差事交给他办。 韦希旻对高务实的话其实还有些将信将疑,但高务实毕竟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主人,所以他面子上只能表现出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拍着胸脯保证一定配合高陌大队长把家丁护卫队招募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 待他三人也被高务实打发走了,赏月听琴二女才得以有机会跟高务实说话。 赏月给高务实重新泡好一杯茶,放在他面前,问道:“大少爷,您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韦管事去办,还是只是先稳住他?” 高务实端起茶杯,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你不信我刚才的话?他的奴契都在我手上,我还需要迁就他,照顾他的想法?” 赏月道:“奴婢哪敢怀疑大少爷,只是……奴婢实在想不出大少爷还有什么大事需要由一名管事出面来办的。” “你家大少爷我要办的大事多着呢。”高务实嗤笑一声:“别说他们三个,再来三十个都未必够用。” 赏月奇道:“真有那么多事呀?” “真有。”高务实稍稍正色,道:“譬如韦希旻,他原先管理过三慎园的仓库,说明我大舅对他的品行是信得过的。同时,他也管理过奉客,说明此人在待人接物方面,一定也颇有能力……将来我们的香皂生产走上正轨之后,我会先想办法将此物最上品者进献到宫里,同时安排人在京师传扬。在此期间,京师里头就要开始进行铺垫布置,为将来一举打开京师市场做准备,去做这件事的人选,就是韦希旻。” 赏月“哦”了一声,似乎还没有完全跟得上思路。 但高务实却已经继续道:“接来下他要做的,就是一边在京师不断宣传香皂的妙用和‘高贵典雅’,一边买下两到三家店面,由他自己出任总掌柜,准备限量开卖。” 听到这里,听琴诧异地问道:“什么叫限量开卖?” 高务实挑了挑眉,道:“就是每天只卖一个规定的数量,卖完即止。” “那是为什么?”听琴更加诧异了:“卖东西难道不是卖得越多越赚钱么?”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理自然是这么个道理,可如何让越来越多的人着急上火地来买,就很有讲究了。”他说到这里,有些得意地笑了一笑:“再说,我还有别的意思呢。” 赏月作为姐姐,到底胆子大一点,近来也越发确信高务实不像一般人家的大少爷那般脾气,对下人颐指气使,因此敢于稍稍开一点玩笑,当下便俏生生地白了他一眼,道:“大少爷,您这副表情,可是像极了那些戏文里说的奸诈之徒,一副奸计得售的模样。” 高务实也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胡说,你这眼神问题有点大啊,我这分明是诸葛孔明摇着鹅毛扇,胸有成竹的说‘吾有一计,可破曹贼’那种模样。” 赏月听琴同时噗嗤一笑,赏月巧笑着道:“好好好,我的孔明大少爷,您老到底有什么锦囊妙策,不妨说来让奴婢们也知道知道,好开开眼界呀。” 高务实嘿嘿一笑:“之所以一开始要限量供应,有三个主要原因。这第一呢,是因为咱们一开始的时候产能必然有限,偏偏又还要首先维持对皇宫的进献,资金周转肯定没那么快,所以也没法立刻提高产量,所以必须要限制出货量。” “哦……”两个小丫头齐齐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这第二嘛,就是‘物以稀为贵’。你们想,皇宫大内已经开始全面使用香皂进行洗浴,外头虽然也有卖了,但货源不多,想买也不一定能买到,结果会怎样?”高务实谆谆善诱地问道。 二女对视一眼,听琴道:“会涨价?” 赏月受了妹妹的启发,思索着道:“可能会有人买到第一批香皂之后,转手卖给更有钱却又着急要买的人,这样他们便可以从中赚取差价?” 高务实哈哈一笑,赞道:“不错不错,你们两个的头脑还是不笨,能看到这一点……没错,这一定会导致市面上出现一些二道贩子,通过倒买倒卖赚钱。” 听琴气道:“这是大少爷该赚的钱,怎么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地从中获利?大少爷,您这么聪明,一定有办法对付他们是不是?” 高务实摆手笑道:“不必对付,我喜欢有人搭我的顺风车。” 二女皆是一阵错愕,赏月迟疑道:“可这对您的声誉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高务实摇头道:“我做买卖,公开公正,说限购就是限购。不管是谁来店里,都得按照秩序,排队购买,每人每次只准买两盒。既不允许插队,也不允许超额。但他们买了是自己用,还是赠予亲朋好友,这个我一个卖东西的可管不了呀,能影响我什么声誉?” “可是……可是……”赏月皱眉苦思,终于想出一个问题,问道:“可是京中权贵甚多,奴婢觉得,肯定会有很多人想办法通过各种渠道来找您,看看您能不能帮他们额外提供一些,到时候怎么办?” “来得好呀!”高务实两手一拍,哈哈一笑:“这正是我要限量出售的第三个原因:看碟下菜!” 赏月听琴均是一脸诧异,面面相窥了一阵,却都迟迟不肯说话。 高务实笑道:“怎么,觉得我这么做很没有君子之风?” 听琴不答,赏月硬着头皮道:“大少爷,这样做,的确有点……有点……” 高务实摆摆手,道:“你们看问题太肤浅了,不过这不怪你们。”他微微一顿,道:“权贵何以为权贵?因为他们不仅有地位、有财力,还有各种强大的人脉网络,你交好一人有时候就交好了一群人,你得罪一人有时候就得罪了一群人。我有个阁老伯父,有个侍郎舅舅,按理说当然也勉勉强强算个权贵子弟了,可是你们要知道的是,伯父毕竟只是伯父,舅舅毕竟只是舅舅。他们在位时,别人自然会对我另眼相看,可他们的年纪比我大得多了,将来总归有要致仕返乡的一天,到那时,我靠谁去呢?” 第046章 商政相连(下) 赏月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大少爷您现在就是在……就是在……”她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用词,才说道:“就是在打造您自己的人脉网络?” “聪明。”高务实伸手虚点了一下赏月,微笑着道:“虽然说,我将来要想在朝堂有所作为,归根结底必须先高中进士,但是你也要知道,若想在中得进士之后仕途顺遂,则头上要有圣人青眼相待,身边要有同僚提携扶持,甚至 他说到此处,不禁嘿嘿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你以为,这些是只靠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就能办到的?若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天底下还能找得出比海刚峰更正、更清的人来么?可是为什么,海刚峰干到现在也不过就只是个应天巡抚,而不是内阁首辅?甚至还一天到晚被人弹劾来、弹劾去,三天两头忙着上疏自辩,屁股底下这个位置都不知道坐得稳当不稳当?” 他忽然有些兴味索然,摆手道:“罢了,这个话题太大,也太沉重了,还是言归正传吧。” 高务实顿了一顿,又说道:“这些权贵既然能来找我,其实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即他们在朝廷里头纵然不是跟我三伯和大舅站在同一条壕沟里的战友,也至少不会是政敌。这些人就算不提日后可能对我的助力,最起码也是当下对我三伯和大舅有所裨益之辈。我也不求这些人能因为区区几块香皂就把屁股挪到我三伯和大舅这一边来,但只要他们少给我三伯和大舅找麻烦、挑毛病,就已经算是有些作用了……区区一些香皂而已,我多生产一点不就行了,能费多少事呢?更何况,我又不是免费送给他们,我每一块香皂可都是要收钱、能赚钱的。” “哦……”听琴倒是明白过来了:“奴婢猜测,大少爷是打算用香皂来和一些有可能和您做朋友的人先结个善缘?” 高务实笑了笑:“差不多算是这么个意思吧。” 赏月却迟疑道:“可是这样一来,外头难道就不会有人知道?如果外面传言说您一边限售,一边又偷偷地给那些权贵供货,会不会被有心人坏了名头?” “这个问题问得好!”高务实肯定了一下赏月的担忧,解释道:“这种情况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尤其是那些看不得我三伯和大舅好的人,那些人一般而言也能算进权贵阶层,但由于他们可能早已经站在了我三伯和大舅的对立面,也不好因为区区几块香皂就改换立场。但是呢,由于当时京师可能已经掀起使用香皂的风潮,他身边的同僚乃至同僚的家室或许都已经用上了香皂,偏偏他却一皂难求,久而久之,心里头会越发不满,于是便会生出不少坏心来……造谣诋毁于我,甚至诋毁于我三伯、大舅,都是很有可能出现的。” 赏月听琴二女顿时担忧起来,齐声问:“那却如何是好?” 高务实微微一笑,不屑地道:“这套办法对付其他人可能效果不错,但对我而言,却也不过尔尔。”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傲然道:“我至少有三个办法对付这种诋毁。” 二女皆有些震惊,她们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而大少爷不仅有办法,还有“至少三个”办法,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 高务实伸出第一根手指头,道:“第一个办法,叫做移花接木。我完全可以说,那些从我手里拿到的香皂,其实原本就是‘非卖品’,是我作为侄儿、外甥孝敬给三伯和大舅的东西,但他们作为德高望重而又不慕虚荣的长辈,自家用不了那么多,便让我卖给那些跟他们交好的同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这样一来,这潭水就被我搅浑了,无非是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而陛下那边因为得了我的特供,再加上三伯的关系,自然会出面帮我说话,再加上那些从我手头拿到香皂的权贵,也只能站在我这一边,我的声音完全可以压倒那些想要诋毁我的人。” 高务实顿了一顿,喝了口茶,道:“当然这个办法虽然有用,但多少会有可能提早暴露我的潜在实力,因此不是上策。而第二个办法则是枪打出头鸟,提前拉拢东厂和锦衣卫,再加上陛下的支持或者默许,谁冒头诋毁就查谁,查他个底掉。我倒要看看这些个满口公理道义的正直之士,是不是就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坏事!哪怕他自己没干过,也可以查他家人、朋友等有没有干过……天下做官的人千千万,可不是全叫海瑞的。” 以赏月听琴二女的政治水平,显然还看不出这一手的危险性,但多少能看出这一手的暴虐,因此赏月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道:“大少爷,这个办法听起来……好像很狠。” 高务实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这事儿换成别人来做,少不得被带上一个气量狭小的帽子。可我就不同了,我只是个小孩子嘛,小孩子能是什么脾气?谁跟我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这不是小孩子最正常的反应?” 二女噗嗤一笑,听琴问道:“那……大少爷的第三个办法是什么呢?” 高务实往后一靠,两手交叠,枕在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道:“第三个办法嘛,那就更刚了,我直接邀请皇家乃至勋臣贵戚入股香皂厂,扩大生产、提高产能——你们不是说我言而无信,一边说产能不足,一边偷偷卖给高官贵戚么?我就说这批香皂不过是为了扩大生产、拉他们入股而给他们提前看看样品罢了。怎么着,我放着自己一个人赚大钱的好事不去做,居然想着让大家分润分润,这还有错了?” 听琴惊道:“那大少爷岂不是亏了?” 赏月却是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可那些诋毁大少爷的人,也可能会说大少爷是想拉拢百官,居心不良呀。” “亏不了的,不过这个道理今天先不说了。”高务实哈哈一笑,转而回答赏月的疑问:“他们说我拉拢百官?这话就很奇怪了,我一个八岁小儿,我拉拢百官做什么?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想把矛头往我三伯身上引,可是这事情好解释呀……我三伯身为帝师宰辅,位高权重,若是真要结党营私,难道会靠这种手段?要知道他可兼着吏部尚书,真要是拉拢人,提拔一下不是更方便,犯得着从自家兜里掏钱去拉拢?况且我方才说了,皇家也是我争取入股的目标,而且是头号目标。我三伯若有拉拢百官图谋不轨之心,难道都不知道避着陛下的?” 赏月张着小嘴,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第047章 夜会刘显(上) 和赏月听琴二女聊了一会儿,高务实便摆摆手让她们先去忙,自己则开始写信。 除了已经定下要去信的人以外,他还给自己父亲高拣写了一封家书,把近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顺带装作孝顺儿子的模样,说了几句思念父亲、盼望父亲一切安好之类的废话。 这倒不是高务实天性凉薄,实在是因为他跟自己这位便宜父亲拢共就见过两次面,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到半个月,怎么可能会有多少真实感情?真要论感情的话,无论是这一世的娘亲,还是大伯、三伯等人,其实在高务实心里的地位都比这位便宜老爹来得强。 而且中国人历来的传统是“抱孙不抱子”,父亲对儿子的态度绝大多数以严厉为主,更别说他们六房人丁兴旺,他这个长子还要起到弟弟妹妹好榜样的作用,于是更是被老爹严格要求,父子之间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缺乏亲密感。 但是,这并不妨碍高务实装模作样扮孝子,反正人不在跟前,信里面大可以写得一副孺子情深的模样。毕竟这年头的人,要是被人揪出来说孝道有亏,名声基本就算是全毁了。 写完所有的信,花了高务实差不多一个时辰,小脖子小胳膊都有些酸了,他打着哈欠把慎思院管事沈立安叫来让他去办发信的事,然后便施施然去了慎言院,叫上韦希旻一起去拜访刘显父子。 高务实去的时候,刘显父子二人……不对,还有小萝莉,三人正在慎言院甲字贵宾厢房闲聊,见到高务实前来,包括刘显在内,都起身相迎。 高务实仗着自己小孩子的身份,可以随意一些,也无需端什么顶级文官子侄的架子,老远便笑着拱手一礼:“刘将军、刘公子、刘小姐,鄙处荒野,招待不周,怠慢了三位贵客,万乞海涵。” 有老爹在场,刘家兄妹自然只能含笑示意而没有答话的资格,刘显则稍稍上前一步,拱手回礼,面上笑意盎然:“诶,高公子这话可就太客气了,刘某一介武夫,戴罪之身,能得公子不弃,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已是万分感念,哪里当得起公子‘海涵’二字?公子快请上座。” 高务实走到他们三人跟前,摆着手笑了笑道:“刘将军,我与令郎一见如故,甚是投缘,乃同辈之交,将军乃是长辈,自当上座,将军请。” 刘显年已五十有五,高务实这么一说,他就不好推辞了,只得坐了上首,把东向让给高务实坐下,刘綎兄妹二人则在西向作陪。 高务实这两天风尘仆仆不说,还历经一波被掳之祸,来到三慎园之后又是听取张津的介绍,又是安排各项事务,最后还写了好几封或长或短的家书,早已累得犯困,因此此刻也不想拐弯抹角,坐下之后便直接问道:“小子漏夜来访,是有几桩事情。” 刘显作为一名武人,其实反而习惯这样的对话,闻言精神一振,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高公子请说。” 高务实道:“第一桩事是,刘将军的遭遇,我已连同此次遇袭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一同写于家书,分别告知我三伯与大舅,想来他们定会予以重视,请将军稍安勿躁,待朝廷详查即可。” 刘显大喜,起身拱手一鞠:“刘某此番若能平冤昭雪,皆公子之力也,大恩大德,必不敢忘。” 他这么一客气,高务实被逼无奈,也只得起身还了一礼,才道:“将军言重了,小子不过为国恤才,分内事也,不值一提。”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小子有一事未明,还请将军解惑:将军自南方而来京师,何以走到京西来了?” 刘显笑道:“高公子误会了,刘某原是先到过京师,奈何无甚门路,蹉跎半月,一事未成,因而心中苦闷,便想去十八潭看看雪景。不意正巧撞见那响马贼首曹淦的二弟曹岚带着二三十余名响马盗逼迫十八潭附近山民献纳粮食财物。当时,那曹岚还抓了一名薄有姿色的女子意图凌辱,我儿见之大怒,上前去将那贼人活活打死。不过当时我等也是仓促出手,并未有周全布置,以至于那些响马贼余众分散而逃,不多时便引来了响马主力。刘某因有小女在侧,不愿与之死命相搏,因此便打算将他们往京师方向引……后来的事情,高公子就都知道了。” “原来如此。”高务实点点头,笑了笑道:“将军如今生擒了贼首曹淦,却不知有何打算?” 刘显愣了一愣,狐疑道:“听说此人横行北地多年,如今既被我等生擒,论理自然是交于顺天府归案……高公子莫非另有高见?” 高务实历来对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颇为自信,因此刚才一直盯着刘显的眼睛,想看看他说的是否是真话,按他自己心中所想,是比较怀疑刘显有其他目的的,却不料刘显神色丝毫不像作伪,倒令高务实心中费解:莫非真的全是巧合? 不过,巧合也没关系,刘显既然人在这里,自己稍稍费上一番口舌,想必还是可以让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行事。 主意打定,高务实便笑了一笑,道:“将军生擒曹淦,按理说已是大功一件,不过小子再三思量,觉得还能使此功更上一层楼……若是做成,不惟我三伯、大舅在朝中能更好的为将军说话,便是太岳相公,多半也会出言相帮。” 刘显这等武人,论政治手腕,比起高拱、张四维等人就差得远了,闻言虽然明白“使此功更上一层楼”的意思,却想不通为何这么做了之后就能让张居正也出言相帮,因此讶然道:“太岳相公……莫非与那曹淦有仇?” 高务实要是正在喝水,只怕就得一口水直接喷到刘显脸上——人家张居正何许人也?翰林清贵的底子,如今更是贵为阁老,他跟这区区响马蟊贼能有个屁仇! 第047章 夜会刘显(下) 但心里鄙视归心里鄙视,高务实演技还是始终在线的,因此面子上只是微微一笑,解释道:“太岳相公自然不会与区区蟊贼有什么私仇,但刘将军可知晓,眼下顺天巡抚刘子和刘公,乃是太岳相公同年,他二人一贯交好……” 高务实说到此处,神秘一笑:“百里峡响马贼众在北地尤其是京畿附近横行多年,刘军门必然早已有心除之,若此时刘将军以革职候勘之身竟为朝廷除此大患,岂能不为将军请功?刘军门如若开了这个口,朝中又有我三伯、大舅为将军说话,太岳相公难道还会无动于衷?自然也要出面力主将军无罪有功。” 高务实称顺天巡抚刘应节为“军门”可不是口误,明代巡抚的确有军门之称,并不像满清之时,把某省提督之类称为军门,这两者是有区别的。而高务实之所以此刻特意要称呼刘应节为军门,则是要提醒刘显,刘应节这个顺天巡抚对顺天的治安和军务负有责任,因此剿灭百里峡响马贼众本就是他的工作之一。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道理,若非高公子指点,刘某险些自误!”刘显目中精光大绽,神色间立刻杀气腾腾:“既如此,刘某当好生布置一番,趁那贼首孤身被擒,其百里峡老巢或许尚无多少准备,一举将之剿灭!” 高务实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有将军和子绶兄在,想必那区区数百蟊贼,定然在劫难逃。” 他这话一说,刘显却是略微一滞,看神情似乎略有些犹豫了起来。 刘綎那边却是十分兴奋,他刚才一直插不上嘴,此时连忙道:“高公子说得没错,那群废物可不知道曹淦已被我生擒,估计还在百里峡坐等他们大当家的回去呢!我等明日便出兵百里峡,我定要杀他个七进七出……” “子绶!”刘显父威一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等眼下可没兵,只有些个家丁,其中还有不少人身上带了伤!你是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就能单枪匹马把百里峡响马杀个干净吗?” 刘綎呆了一呆,似乎才想起眼下的处境,百里峡乃是响马贼众的老巢,他们此前不可能是倾巢而出,这次虽然刚刚遭遇一场大败,但损失掉的人马毕竟也就几十,从整体实力上来说,可能都算不上伤筋断骨,以眼下他们父子二人手头的实力而言,强行攻打的确毫无胜算——他虽然自负勇武,却也没自大到认为能跑到贼巢里去独战数百人,当下不禁被父亲批评得有些发愣。 那叫馨儿的小萝莉一直冷眼旁观,见高务实三言两语就把父亲和大哥带到沟里去了,只好出面救场:“父亲、大哥且莫着急,高公子人中龙凤,料事如神,想必心中早有妙计破敌……是吗,高公子?” 高务实心中一惊:我倒忘了这小萝莉是个鬼精灵……我一个魂穿分子,聪明点还算说得过去,这小丫头的脑袋却是怎么长的,看起来了不起也就六岁左右,如何这般精明? 但惊讶这种表情,除非高务实故意,否则是不会真的显露于脸上的,他面上依旧维持着微笑,却不答话。 刘显的反应还是很快,见状就知道高务实多半真如女儿所言,心中早有谋划——以前他也在不少文官麾下打过仗,那些文官们心中对战事有所谋算的时候,大半就是这个表情。 有求于人的时候,面子是顾不上的,反正高务实年纪再小,也是文官世家出身的读书人,将来多半也是文官身份,刘显也懒得在意请教一个八岁小儿似乎有些丢脸的事,立刻接口道:“馨儿所言极是……高公子,你家学渊源,天纵之资,想来定有破敌之法,不知可否见教?” 刘显这般说着,一边的刘綎也眼巴巴看着高务实。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瞧他那蠢蠢欲动的模样,估计这厮可能是昨天还没杀过瘾,眼下单纯就是手痒想去再干一仗……真是个战争狂人。 他却没想,怂恿人家去干这一仗的,看起来正是他高公子自己。 但高务实还真不是怂恿人家去强攻百里峡,他的思路一贯是“战争是在其他手段都已宣告无效时的最后选择”,因此他笑了笑,道:“各位太高看小子了,若论打仗,小子如何敢在刘将军面前逞能?” 刘显自然客气了几句,又催高务实“指点”。 高务实道:“将军若嫌人手不足,我这里其实也只能稍稍帮些小忙……”说罢便将三慎园明日会征召家丁护卫队的事情说了一说,又道:“方才来时,我问过韦管事,往常三慎园若有事,倒也可以征集约莫三百余民壮,但家丁护卫队多半也要从这三百人里出,如此拢共算起来,就算加上张家护卫暂时还得奉我之命行事,也不过能提供给将军三百来人……” 刘显沉吟着道:“三百来人未经军阵训练,战力如何很难确保,不过若是我等攻得突然,倒也不能说全无胜算。只是,这样一来就很难确保我方的伤亡,这些人算来都是高公子家丁,若是损耗过大……” 高务实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手头虽然的确可以匀出这些人来,但万一损失了,可都是赔自己的本,这买卖可未见得划算。 因此他毫无羞愧之心地接口道:“刘将军言之有理,因此我们应该有更好的办法,而不是这般猛攻猛打。” 刘显心道:那你废这个话干嘛? 当然这话不能直说,只好问道:“那依公子之见?” 高务实笑道:“那曹淦乃是贼首,眼下已经被将军擒获,我等大可以在他身上打打主意。” 这一次,刘显还未说话,刘綎却实在忍不住摇头道:“高公子,你若是想逼那曹淦反水,我瞧着只怕够悬——那家伙我看得出来,不是个怕死之人,咱们这里也不是什么东厂、锦衣卫,严刑逼供什么的,业务不太熟练。” 高务实哈哈一笑:“何必严刑逼供,高某不才,愿说得他主动归降。” 第048章 叛军旧事(上) 曹淦被关押的地方是慎言院的丙字三号客房,此处虽然比不得贵宾厢房自带小院,但也算干净整洁,作为俘虏,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被捆绑在一张栎木厚背椅上的话,完全没有理由抱怨待遇不佳。 以高务实的胆量,纵然知道全身均被捆绑的曹淦绝对动弹不得,也无法通过摔坏这坚固的栎木椅来挣脱捆缚,但他仍然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态度,带着刘綎这样一尊杀神之后才笑眯眯地来到曹淦面前。 看见高务实进来,曹淦冷哼一声,嘲讽道:“高家小子,你若是想来看曹某的笑话,不妨仔细看个够,曹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被你看看又不会掉半块肉。” 高务实依旧笑眯眯的,自己搬了把栎木椅在曹淦面前不远处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个响马贼首来。 曹淦是个大光头,被刘綎削掉的半边耳朵被随意包扎了一下,看起来还上过一些药,大概是刘显觉得他多少算个重要俘虏,不希望他伤口感染而死才命人给处理了一下的。他的手臂也有处理,两块木板夹着,用白布裹紧,里头也散发出一些草药味。 但高务实不着急说话,刘綎却忍不住瞪了曹淦一眼:“姓曹的,都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江湖好汉?你给小爷我听着,高公子忙得很,可没兴趣看你装腔作势。” 曹淦哈哈一笑,铜铃般的一对大眼中露出狡黠的光芒:“哦?是吗?看来高公子此来,要么是打算亲手杀了我泄愤,要么就是打算招安我喽?” 高务实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道:“我连鸡都没杀过一只,怎么会动手杀人?至于招安……我一介布衣,又怎能招安于你?” 曹淦嘿嘿一笑:“便是乡野愚夫也知道阁老之尊比类前朝宰相,你那伯父不仅是朝中阁老,听说还是帝师,别说招安我区区一个响马,便是飞龙皇帝当年麾下大将,他若想招安,只怕也尽都能招安了。” “飞龙皇帝?”高务实听得一怔,心道:这是个啥玩意,怎么一股浓浓的玄幻动漫风。 但他身边的刘綎却面色一紧,陡然喝问道:“你与那张琏反贼有何关联?说!” 曹淦哈哈大笑,却根本懒得再理会。 高务实诧异回头,问刘綎道:“子绶兄,张琏是谁?” 刘綎冷着脸狠狠地盯了曹淦一眼,对高务实道:“高公子,此事……请借一步说话。” 高务实心说不妙呀,我这招降的事还没扯旗开张呢,难不成就要夭折了? 不过他见刘綎面色严肃,不像儿戏,也只得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刘綎随后出来,两人去了另一边的厢房说话。 进得屋内,刘綎便请高务实坐下,也不多说什么废话,直接向他介绍起这位“飞龙皇帝”的事迹来。 高务实本来对此人毫不知情,只能听刘綎讲述。原本他心里估摸着这位所谓“飞龙皇帝”,大概也就是几个愚夫愚妇弄出来的搞笑造反,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造反是真,但却丝毫不算搞笑。 张琏,饶平下仓人。初为库吏,盗库银,杀人亡命,投靠贼郑八为乱,在朝廷的档案里头,当时被归类为“剧盗”。倘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问题是他不满足于为盗匪,竟然还做起了更大的买卖。 这张琏在饶平县衙当库吏时,便悄悄刻制了一枚印玺,上书四字:“飞龙人主”。并私下将此印玺藏放在县城四方塘中。接着便神秘兮兮地与人说:“吾夜中做梦,见天上掉落一宝物于塘中,仙人又托梦说谁能获得此物,便是真龙天子。” 这种过去造反辈玩腻的把戏虽然毫无新意,但对于当地百姓而言却也是一桩新鲜事,不久便传遍整个县城。很多人信以为真,大概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吧,居然纷纷下池摸拾,但谁也找不到。这时张琏见酝酿得差不多了,便也邀几人去四方塘寻找。 这块玉玺本就是张琏所藏,当然得来全不费功夫,不久便被他摸捞了上来。张琏获得此玺,在这些愚夫愚妇眼里,就等于上天授予了帝王符兆。人们惊愕之余都认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纷纷跪下叩拜。就这样靠着这种老掉牙的小把戏,张琏居然就成了当地一呼百应的领袖人物了。 有了名头就好办大事,接下来,张琏便“杀族长,投奔大埔郑八”。 大埔,此时属饶平县清远都滦州都之地。嘉靖三十七年,族长见张琏有造反之意,恐以后危害乡里诛连家族乃再三劝说,希望张琏不要叛逆,做一个老老实实的顺民,并扬言若不听从,就要将之驱逐出族。 张琏帝王野心已起,怎耐得住这般“欺辱”?于是怒杀族长,登高一呼,率追随者投奔大埔郑八(此人是白扇会起义首领)并做了副寨主。郑八死后,因张琏“行侠仗义”,威望最高,且有帝王符兆在手,于是便被推为首领。各地叛军纷纷投靠,军队达十万之众,势力日益强大。 嘉靖三十九年,张琏与程乡林朝曦,梁宁,徐东州,大埔肖晚,罗袍、杨舜,小靖张公佑、赖赐,李东津等各路叛军联合,歃血为盟。并在家乡饶平上饶乌石建造城堡,在柏嵩关张项山筑“朱城黄屋”作宫殿。之后,张琏设坛祭拜天地称帝,号“飞龙人主”,改元“造历”,国号“飞龙”,并开科署官,封肖晚,罗袍为王,封林朝曦为大将军,其他人等皆得封赏。 柏嵩关位于广东饶平北部上善镇与福建省平和县九峰镇交界,地势颇高,高峰对峙,依山负险,垒石为垣,架两门相拱对照。相传昔年大明建此关时,关北有古柏凌空,故名“柏嵩关”。此乃扼粤闽通道之咽喉,乃是一将当关,万夫莫开的一处战略要地。 “飞龙国”建立后,张琏便加紧开始他推翻大明统治的计划。 嘉靖四十年,张琏调遣兵力,分三路出击粤、闽、赣、浙四省,命林朝曦率军三万余人攻打粤东诸府县;命肖晚、罗袍率等三万余人攻打闽西、赣南,他自己则亲率中军主力三万余人攻打闽南并沿海岸线直上攻打浙江。 飞龙军声势浩大,出征初期捷报频传,同时得到各地造反派的响应支援。肖晚、罗袍率军攻打闽西时,连城叛军首领包龙(鲍荣)、包凤(鲍虎)兄弟积极配合,互为呼应。肖晚、罗袍部连克永定、上杭、武平、长汀、长乐、连城,又绝断官军粮道,并乘胜攻打赣南之瑞金、宁都、兴国、万安、泰和等地;林朝曦部转战粤东,攻打潮州、大埔、梅县、兴宁及河源之龙川、和平等地;张琏亲帅叛军,四月占平和,六月陷云霄,八月破南靖,攻占漳州镇海后,又直指泉州、莆田、福州,乘胜攻占浙江龙泉。叛军锋芒所指,势如破竹,短短时间便攻陷县城数十处,整个飞龙叛军发展至二十万人! 第048章 叛军旧事(下) 叛军在粤、闽、赣、浙四省边界的胜利,使朝廷大为震惊。嘉靖皇帝震怒之极,急诏命诸道会师,令提督两广侍郎张臬、总兵平江伯陈圭等调集军队。嘉靖四十一年二月,张臬奏请借调广西“狼兵”十万,与广东、福建、江西官军会合,共调集了三十万大军。 六月,抗倭名将刘显、俞大猷分别奉诏领命,率官军兵分六路围剿“飞龙国”叛军。七月,胡宗宪兼制江西,获悉飞龙军几乎倾全部兵力出战,柏嵩关大本营兵力空虚,便命俞大猷急击。 俞大猷对此决策颇为赞同,谓:“宜以潜师捣其巢,攻其必救,奈何以数万众从一夫浪走哉?”(见《明史?列传?俞大猷》)。于是俞大猷亲率主力一万五千人,迅速奔袭、并登上柏嵩关最高峰处观察地形,他见叛军兵营依山环列数里,加之山上草木旺盛,宜以火攻。 俞大猷能与戚继光并列,且享有“俞龙戚虎”这般的美评,自然不是易于之辈,他指挥官军把扼下山各个路口,点火烧山,顷刻烈火肆虐,数百座军营被火吞没,朱城黄屋也化为灰烬。接着他又挥军上山,将留守叛军官兵乃至从贼家眷等一通好杀。 张琏得报老巢丢失,急忙回师救援,但俞大猷早有预料,因此他在返程途中又遭俞大猷伏兵而大挫。尔后,按察副使冯皋谟采用攻心战术,派官军到各路叛军营寨,以喊话、射传单、发恳恻票(投降凭证)等方式动摇军心。大明正统毕竟深入人心,因此这种办法颇有效果,有几个中级军官(江满清、李逢时、郭玉镜)悄然叛变,俞大猷又命其返营作内线。不数日,俞大猷计诱张琏出战,叛军再次遭受重创,一千二百多张琏军主力被当场斩杀。 嘉靖四十二年,罗袍再次率叛军由箭竹隘(隘岗上)进攻永定县城,攻城时适逢大雨滂沱,河水猛涨,无法渡过,撤走时又遭官军包围攻击,又是一场惨败。 林朝曦见二路主力均被打败,本部力量损失过半,便约河源另支叛军首领黄积山一同反攻,官军斩杀黄积山,后来林朝曦余部在阴那山一带被明将徐甫宰所率官军消灭。 至此,张琏三路叛军均在大明官军的强大攻势下被打败了。 按理说,张琏既灭,他的故事应该就到此结束了才对,然而刘綎接下来说的事情,让高务实发现,事情好像真的有些棘手。 这个关键的麻烦就在于,张琏自己究竟是被杀了,还是逃掉了。 也不知道是刘綎这个人对人的防备之心比较差,还是高务实看起来真的“人畜无害”,他居然想也没想,就对高务实说起了一桩如果非要上纲上线,甚至能扯到“欺君之罪”的大事。 刘綎面有忧色,道:“当日张琏所部全灭,我父与俞公俱有争夺俘琏奏捷之意,双方都派兵大肆搜寻清点,但我父当时距离张琏所部略远,只抓到一批张琏亲兵,俞公那边倒是宣称他所提前招安的叛军叛将江满清擒获了张琏,然后俞公将其‘磔于市’……但此中却似乎还有隐情。” 高务实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问道:“什么隐情?” 刘綎叹了口气,道:“听说当时江满清拿下张琏后,意图自己居功,而叛军的另一叛将李逢时把张琏被擒情况通告给了俞公,俞公于是派兵前去江满清山寨将张琏劫去。同时,叛军降兵和广东兵因之还发生了械斗……” 高务实以手扶额,一副“真是日了狗”的模样。 刘綎又道:“这里的问题是,若能擒拿张琏,按当时赏格,便可赏万金、封万户。江满清擒拿张琏后,为何不马上献给官军而留在山寨,引起我军之间的抢夺乃至械斗?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各路官军为了邀功领赏纷纷报捷。高公子,战争中死人无数,再说先帝和朝中大臣谁都没见过张琏,就算随便抓一个与张琏相貌相似的人杀了,然后上报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父亲一直认为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虚报战功。” 高务实皱着眉头,问:“先不要说那些,子绶兄,我问你,令尊报捷是怎么说的?俞公报捷又是怎么说的?” 刘綎略微有些尴尬,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我父亲报捷只说擒杀张琏亲兵数百,据他们表述,张琏已死于乱军之中,尸体首级已然无处寻找;俞公的报捷方才已经说了,就是以反间计擒下,然后被俞公下令所杀。” 高务实皱眉道:“这般重要的钦犯,俞公不献俘与朝廷,在京师明正典刑?俞公为将多年,岂会犯这等错误?” 刘綎摊手道:“问题就是当时因为抢夺张琏,官军内部起了争斗,甚至出现内讧,因此俞公的解释是必须立刻将之斩杀,否则恐引发更大的麻烦,后来朝廷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哦,这倒也的确是个理由,但问题在于……当时江满清抓到的那个张琏,是不是就是真的张琏? 高务实一贯是个阴谋论者,他觉得这件事可能不简单。譬如说这个叛将江满清,如果他是个双面间谍,假意投降了官军,但实际上只是给张琏做掩护,宣称自己抓了张琏,但其实却是拿个假货忽悠官军,而官军上下谁也没见过张琏的模样,就很有可能信以为真。再加上官军后来自己发生了内讧,俞大猷为了平息事态,顾不上仔细查证此张琏是否彼张琏,先杀了再说,那么这件事的真相就永远消失在历史之中了。 这样一来,刘显的上报是“张琏死于乱军”,俞大猷的上报是“张琏已被处死”,但无论他们俩说的谁对谁错,对于当时身体已经不太好的嘉靖帝而言都无所谓——既然这叛贼左右都是死了,究竟死在何处、死于谁手,又有什么重要?他要的是剿灭叛军,他要的是张琏已死! 可是,刘綎作为刘显的长子,显然听过刘显对此战的说法,因此深知这个张琏没准根本就没死! 高务实眨巴了一下眼睛,看着刘綎:“你该不会是怀疑曹淦就是张琏?” “那倒不是,张琏的确切模样我虽然不知,但对他的相貌,官军方面当时都是知道一些特征的,譬如说他应该是个三角眼,而这曹淦却是一对豹睛环眼。”刘綎说道:“我之所以在他一提张琏就感觉不对,是因为曹淦的口音!” “口音?”高务实微微回忆了一下。 刘綎却是个急性子,立刻道:“高公子可知,我父原是南昌人,我也会说江西话,而那曹淦虽然说着一口北方调,却总有些许江西味,换做别人或许听不出来,可我恰恰就是祖籍南昌。” 第049章 三寸之舌(上) 曹淦说话带有江西腔?如果是这样,那刘綎的怀疑就很有可能是真的了。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曹淦原本可能是那叛贼张琏的属下?” “我看很有这样的可能。”刘綎虽然大大咧咧,此刻也有些面带忧色:“毕竟事涉谋逆,高公子,你看这事儿我们是不是先跟我父亲知会一声?” 高务实稍稍思索了一下,摇头道:“不忙,我们先确认一下再说,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走,子绶兄,我们再去与曹淦谈一谈。” 刘綎心道:这高公子胆子倒是真个不小,不过……也罢,反正现在也没其他人知晓,我就当自己只是个护卫又如何?万一真是反贼余孽,待会儿我再禀报父亲也不迟。 于是两人再次返回关押曹淦的厢房,曹淦此时倒是淡定得很,虽然全身被绑,却还面色平静的在闭目养神。 “曹大当家倒是悠闲。”高务实见状笑道:“要不,咱们干脆摆上几个小菜,烫上一壶小酒,好好聊聊?” 曹淦这才缓缓睁开眼。他先看了高务实一眼,又打量了刘綎一眼,嘿嘿一笑:“曹某倒是无所谓什么小菜,不过若是有酒,那倒是不错。” 高务实哈哈一笑,还真的转身去到门口,叫过站在不远处等候的韦希旻,让他去准备几样下酒菜,再弄两壶烈酒过来。 三慎园作为张氏别院,有随时待客的准备,所以这点要求好办得很,更何况韦希旻现在生怕自己没了差事,要渐渐在三慎园的新主人面前失宠,更是尽力表现自己的能力,因此连忙表示马上就能办妥。 高务实回到厢房之中,对刘綎道:“子绶兄,一会儿我请曹大当家小酌几杯,劳驾你给他松个绑。” 曹淦和刘綎当然都清楚高务实为何不亲自给曹淦松绑——他对于曹淦而言毫无抵抗之力,万一又被扣为人质了怎么办?而换做刘綎去就无所谓了,别说曹淦有伤在身,就算无伤无痛,他曹大当家在刘綎面前也讨不了半点好处。 刘綎叹了口气,其实他是不太赞同放开曹淦的,虽然论武艺,自己就算面对两个曹淦也敢说毫无畏惧,但既然等下高务实要请曹淦喝酒,那自己就肯定是充当保镖角色的那个。刘綎虽然自负武艺,但觉得自己的武艺更长于战阵杀敌,干保镖这行还真不是特别自信,而眼下父亲有求于高公子,万一这回当着自己的面还让曹淦伤了他,那自己这张脸可就没地方放了。 但想归想,既然陪高务实来了,现在这档子事又是高务实所主导的,自己也只好配合——毕竟高务实敢这么做,本身也是对他刘綎的信任,刘綎这个耿直少年自认为要对得住这份信任。 刘綎上前解开了曹淦身上的绳索,却丝毫不掩盖对他的不信任,冷冷地道:“姓曹的,高公子对你算是以德报怨了,要是你还有什么不识好歹的想法,到时候可别怪小爷我不客气。” 曹淦也以冷笑相对:“若是不敢,何必解绑?” 刘綎微微抬起下巴,傲然道:“就凭你,也配质疑小爷我不敢?哼,你若不服气,大可以养好手伤之后再找小爷比划比划,小爷我让你一只手,如何?” 曹淦盯着刘綎的眼睛,刘綎也盯着曹淦的眼睛,这两个人要是眼神能杀人,估计对方应该都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摆手道:“子绶兄尽管放心,我看曹大当家是个明事理、懂进退的人,不会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事来。” 刘綎自然不会给高务实摆脸色,闻言狠狠瞪了曹淦一眼,便退到高务实身边。 曹淦却斜睨着高务实,一脸嘲讽地道:“高公子既然说我明事理、懂进退,不会做什么不明智的事,为何却不敢上前一些?” 高务实却不是个面嫩之人,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那却不同,我在曹大当家够不着的地方呆着,曹大当家自然会明智,可我若是自己送到曹大当家触手可及之处,无论曹大当家你明不明智,我自己首先就不明智了……难道曹大当家没听说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么?” 曹淦哼了一声:“读书人要找借口倒真是容易,怕就是怕,居然还有道理了。” 高务实笑道:“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曹大当家,我遵从圣人之言,你却小觑圣人之言,此所以我虽稚子,可畅行四海;你虽悍勇,只蜗居山野之理也。” 曹淦大怒道:“你能畅行四海,靠的是你有个身为帝师阁老的伯父;我蜗居山野,只是因为遭人陷害!关他孔老二屁事!” 高务实挑了挑眉角,反问道:“遭人陷害?这倒是奇了,难道你曹天王不是横行北地多年的百里峡响马贼酋?” 曹淦忽然警醒:“你小子想探我的底?” 高务实叹了口气:“我只是见你一身武艺不凡,更兼胆识可贵,不想就这么不问青红皂白地将你交给顺天府,白白坏了性命,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我有什么好紧张?”曹淦冷笑道:“小子,莫要以为只有你们读书人才会那些阴谋诡计,你不就是希望把我忽悠住了,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整个百里峡千余人众,给朱家皇帝献上一份大礼么?真当我猜不出来?” 刘綎在一边听得心头一紧,暗道:糟糕,这姓曹的看着是个粗坯,想不到脑子却灵光得紧,高公子这招降的买卖只怕是干不下去了。 谁料高务实却不急不忙,微笑道:“你既然知道我有个身为帝师阁老的伯父,想必也该知道我三伯在陛里峡如何易守难攻、如何兵强马壮,我三伯若真要剿平,难道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曹淦脸上乱草一般的虬髯无风自动,一对环眼盯着高务实:“你待如何?” “我没打算如何啊。”高务实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我原本只是想给你们找条出路,奈何你这般防贼似的防着我……曹大当家,你怎么就不想想,我被你们百里峡响马堵在京郊,又是打又是掳,差点就送了小命。这么大的事儿,难道还能瞒得住人?我三伯、大舅何许人也,我这个做晚辈的在京师差点给响马杀了,他们于公于私,恐怕都得拿你们百里峡开刀吧,否则将来如何在朝堂立足?” 第049章 三寸之舌(下) 曹淦听了这番话,心里没来由有些后悔,暗道:当时还真是冲动了些,我自己深恨这些当官的不打紧,却不想这样一来便害了整个百里峡数百弟兄,这却如何是好? 高务实见他眼珠乱转,神色却隐隐有些懊悔,知道此人心中必有顾忌。再联系到他自从被擒,根本没有表现得如何惊惶,甚至还敢再三嘲讽自己,可见他不是担心自身安危——那么他担心的就只能是那些百里峡的响马贼众了。 高务实心中一宽,暗道:有牵挂就好办事,怕就怕那种心性凉薄,偏又悍不畏死之徒,既然你牵挂百里峡的属下,那我这劝降大计就算成了一多半了。 曹淦眼珠转了一会儿,最后目光仍是落在高务实身上,并且下意识握紧了拳。 刘綎立刻踏前一步,森然道:“我劝你不要心怀侥幸。” 曹淦肩一垮,颓然松开拳头,眼中露出挣扎之色:“高……公子,你究竟想要怎样?” 高务实笑了笑,道:“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曹淦仍是一脸颓然:“我的故事有甚可说?” 高务实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既不催促,也不再做别的表示。 曹淦长叹一声:“当年也是这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当年如何,我不知道,但眼下我并非欲为刀俎,你也未见得就会被当做鱼肉,你方才说你遭人陷害,所以沦为响马,我想听的就是这里头的故事。”高务实仗着自己身边有一尊杀神坐镇,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 曹淦又叹一声,闭目思索数息,才道:“你们二人方才单独出去那么久,想必是已经猜到我曹淦与昔年飞龙人主张琏有些关联了,是么?” 高务实淡淡地道:“是。” “既然知道,你还说能救我?这可是谋逆大罪。”曹淦盯着高务实的眼睛。 高务实依旧神色淡淡,道:“你若便是张琏本人,那没得说,别说我高务实救不了你,便是我三伯、大舅他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为你出言张目。” 曹淦仍然死死地盯着他,问:“你怎知我不是张琏?” 高务实笑道:“张琏虽是逆贼巨寇,但好歹也是曾经聚众数十万的枭雄之辈。他本是广东潮州府饶平人,你虽然学会了一口北方官话,隐约却带江西乡音,两者如何一人?况且张琏乃在粤赣闽浙四省聚众造反,掀起偌大战事,手底下少不得也有些个能人异士。东南沿海之地私自出海者极众,他战败之后若是死了也还罢了,倘是未死,大可以乘桴出海而逃,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北地厮混?再有,他既然曾敢僭位称帝,纵然失败,又如何肯甘心屈居一隅之地为响马多年?曹大当家莫非欺我年幼无知,连这点因果缘故都想不明白么?” 曹淦目瞪口呆地看着高务实,他实在想不通高务实这小小脑袋瓜子怎么长的,自己这点老底居然被他轻轻松松掀开了大半,一通分析也是丝丝入扣,简直见了鬼了。 “哈,哈哈,你若是年幼无知,我曹某人这颗脑袋算是白长了这么些年。”曹淦叹道:“不错,我自然不是飞龙皇帝,不过曹某当年的确是在飞龙皇帝麾下效力。” 高务实淡淡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飞龙皇帝,你若还念着百里峡那些人的脑袋,最好称呼他为张逆,或者直呼其名张琏。” 曹淦憋着气不肯回应。 高务实又道:“这么说起来,你原本是张琏部属,张琏战败之后你流窜逃亡至北地,又干起了响马,也算是老本行……可是,这里头哪有什么冤屈?” 曹淦冷笑道:“我若是飞……张琏的嫡系,那自然是好汉做事好汉当,无论战死也好,被俘也罢,朱家皇帝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曹某人也是胯下带把的汉子,自然别无二话。可是,嘿,曹大爷我原本是江满清那厮麾下的左膀右臂,他临阵反水去打张琏,趁乱拿下张琏之后,又想独占大功,谁料最后引得官军内讧。” 曹淦面色一阵狰狞,咬牙道:“我原本就不愿干这种出卖自家人的事,只是当时江满清势大,老子手头不过四五百人,明的拗不过他,只能来暗的,趁着他们几方狗咬狗,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带人放跑了张琏!” 高务实面色微微一变,与刘綎对视了一眼,却见刘綎眼中已经明显流露出了杀机。高务实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先等等。刘綎眼珠一转,仔细打量了曹淦一眼,看起来就仿佛在琢磨着待会儿应该朝他身上哪处位置下刀一般。 曹淦却恍如不见,神色中仿佛有些恍惚,自顾自继续道:“想当初老子在家乡犯了事,带着老母一路流落到广东,我当时听说跟人出海只要不怕死,就可以挣大钱,本想学着那些潮汕人出海谋条生路,可惜尚未成行,我那老娘便因为又饿又病没熬过去。可怜当时我身上只有七文钱,连副薄棺都买不起……我记得清楚,那日张琏偶然行至,见我落魄得连葬母之资都凑不出来,二话没说便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将老母风光入葬。” 曹淦忽然抬起头来,看着高务实:“你说,我是不是欠他一条命?我是不是该还他一条命?” 任高务实心如坚铁,此刻见到曹淦这么一条悍不畏死的莽汉说到此处竟然豹眼通红,也只能轻声一叹,稍稍放松了语气,问道:“你放了张琏,后来呢?” “后来?”曹淦冷笑一声:“他们那些人,人脑子都打成狗脑子了,谁也不知道张琏是我放的,我自然装作毫不知情,继续跟着江满清。再后来,江满清这厮大概是因为走失张琏,又害得官军内讧的缘故,居然只落了个百户身份,手底下的兵要裁掉十之八九。直娘贼,老子在他手下又一贯不大听话,他就想将老子裁掉……” 曹淦忽然面露狰狞:“要裁掉老子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想些歪门邪道,说老子意图不轨……直娘贼,老子若真是意图不轨,难道当时不会跟着张琏一走了之?” 第050章 招降纳叛(上) 曹淦这么一说,刘綎倒是接过了话茬,问道:“我倒是也挺奇怪,那张琏既然对你有大恩,而你也还了他的恩情,按理说你们俩这样就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跟着他走岂不是比跟着江满清那厮要好得多?” “问得好啊!”曹淦忽然一脸恨恨地看着刘綎:“我跟着张琏走倒是容易,只要张琏还有一口吃的,我就少不了一口汤!可当时我弟弟尚在江满清身边,他跟我乃是一母同胞,我若一走,他就必死无疑,你是让我卖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去跑路?” 哦,这就很尴尬了,他这个唯一的亲人,前几天正是被刘綎给生生揍死的。 高务实也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 说起来,高务实并不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心性,不至于中二到认为世界非黑即白。在他而言,曹淦就算干过再多的坏事,只要不是对他高某人犯下的罪,而此人又对他有用,那么高务实就依然有可能考虑用他——前提是用他不会导致将来其他更大的坏处。 说到底,高务实是个彻彻底底的实用主义者,他对于自己的道德要求可能还稍高一些,但对于自己打算用的人,则除了民族大义之外,其他很多世人眼中的道德罪,对他而言都不是太大的问题,至少,是可以给个机会让人能改过自新的。 事实上,这可能是一种穿越带来的自负——我来自更文明的时代,所以我对自己的要求可以高一点,但对于你们这些人,就无所谓了,只要能用就行。只要能用好你们的长处,帮我达成目的,其他小节暂时放一放没什么大不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 至于我的目的?哈,我说了你们也理解不了! 就是这样的优越感,让高务实下意识里并不太关注一个人此前犯过什么错,只要你归于我麾下之后能够好好表现,我就敢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 在挽救大明,或者甚至说是挽救中华文明传承的大义面前,这些事情微不足道! 造反怎么了?高务实发现自己穿越到了明朝的时候,不也照样考虑过造反这条路?只不过是权衡之后觉得造反对整个民族造成的伤害过大,不如从上到下的改良来得温和、稳妥,这才没有选择走造反的道路。 可是,既然自己这个穿越者会权衡要不要造反,大明的“当代人”难道就没有这个选择权?说到底,底层老百姓但凡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下去,谁脑子坏了豁出性命玩造反?这又不是后世打游戏,玩死了也不过就是重新读档,这造反要是玩失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但眼下问题在于,曹淦如果跟刘綎不能和解,那么这个人用起来就很有麻烦。至少高务实目前不论怎么看,都不会认为曹淦的作用能跟刘綎相比,而刘綎在杀曹淦他弟弟这件事上,又根本没有任何错误,如果要公允一点说,甚至还应该赞他一句侠肝义胆、见义勇为。 高务实眼下犹豫就犹豫在这里,他不怕曹淦当过反贼,也不怕曹淦放走过张琏。 反贼已灭,张琏已逃,历史证明这群人根本没有危及整个大明的能力,所以高务实丝毫都不担心这个。至于隐瞒下曹淦的身份,捂住这个盖子,他高务实眨眨眼的时间就能想出至少两三个办法来,所以更加不叫事。 真正麻烦的是曹淦如果始终一副要跟刘綎死磕到底的模样,那么高务实要用他,就要担心刘綎的态度,而实际上刘綎不但在武力上能够碾压曹淦,现在还跟高务实一样掌握了曹淦的“黑材料”,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将曹淦置于死地。 高务实可不愿意在花大力气挽救和培养一个人才之后,却发现没过多久这个人就被自己更加看好的帮手给干掉了。 当然,高务实也可以选择一个更加简单的态度:只要曹淦能在拿下百里峡这件事上帮上忙,那我就尽管先用着,等百里峡响马被自己收编、整训完毕,曹淦是死是活关他高公子什么事? 想到此处,高务实稍稍瞥了刘綎一眼。他觉得刘綎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有爆发的迹象,很可能就是因为他在心里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只是单纯的利用曹淦,目标仅限于拿下百里峡,至于事成之后,玩一手过河拆桥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但高务实却并不想轻易浪费一个底子不错的人才——这曹淦迭经大战,又有指挥骑兵(响马贼)的经验,正可以和高陌形成步骑搭配,对于构建自己的私人武装班底是很有作用的。毕竟刘綎虽强,却肯定不会成为高务实的私兵头目,他的作用必然是领兵保卫大明而不是保卫高务实的个人产业,高务实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就在高务实还在苦苦思索怎么给他们俩解开这个看似死结的仇恨的时候,刘綎却嘿嘿一笑,对曹淦道:“你不必提醒我,虽然小爷杀的人够多,但你弟弟的死,小爷还没那么快就忘了。而且,就算那天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小爷我肯定还是会杀——他那是咎由自取。” 意外的是,曹淦只是冷笑了一声,道:“他的确取死有道,但不论如何,对曹某来说,这笔账不能不算。” 刘綎对曹淦的威胁毫不在意,反倒有些诧异地问:“哦?你居然也觉得他取死有道?” 曹淦一脸漠然,道:“我三番五次严令不得欺辱良家女子,每次派他们出去收粮之后都给他们三天时间去窑子里解决,他仗着是我的亲弟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这事儿我要是知道,他也一样讨不了好。” 刘綎听了,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哟,这么说,你他娘的倒是……倒是那个什么来着?义匪喽?” 曹淦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你若不是出身官军,名头未必比老子干净。” 高务实心道:这话说得只怕不假,历史上刘綎对缅甸作战的时候,手段那叫一个狠辣,估摸着比后世臭名昭着的三光政策也强不到哪去,更别提刘显父子平都掌蛮之战,他们父子二人玩了一手空前绝后的“灭族”,把都掌蛮整个民族直接从地球上给抹掉了。 虽然说都掌蛮的确是终明一朝不停地“叛而复降、降而复叛”,玩了无数次之后,的的确确是把朝廷完全给惹毛了,不过灭族这种操作……在高务实看来也还是太狠辣了一些。要是换做高务实来处理,把他们迁往内地,打散到百八十个县分而居之,了不起两三代人过去,这个人口本就不算多的民族自然也就被同化掉了,何必非要干这种光听起来都觉得汗毛倒竖的笨事? 可能这就是杀人见血和杀人不见血的差别。 第050章 招降纳叛(下) 刘綎听了这话,却只是冷哼一声:“小爷我如何带兵,还轮不到你这手下败将来置喙。” 高务实见两人越说越僵,只好出言岔开话题:“曹大当家,百里峡的生死存亡,此刻均系于阁下一念之间,阁下拖延越久,百里峡就越是危险。” 曹淦冷笑道:“我拖延了吗?你说要听我的故事,我这不是原原本本说给你知道了?” “那好吧,咱们言归正传。”高务实耸了耸肩:“你放走张琏这件事,我可以想法子给你遮掩过去,但你又是怎么从江满清处跑到北地,做起响马来的?” 曹淦狐疑地看了高务实一眼,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放走张琏这事儿,你能给我遮掩过去?”别说曹淦,连刘綎都有些疑神疑鬼的模样,心中暗道:高公子这话应该只是随口一说吧?或者就是先拿话稳住姓曹的,根本没有真去做这件事的打算?是了,必是如此。 高务实却是一脸无所谓,道:“有些事情,在你们来看可能很严重,也很麻烦,但在我看来却很轻松,很简单。就譬如说曹大当家放走张琏这件事,按着你们的心思,大概觉得‘事涉谋逆,其罪族株’是吧?” 刘綎和曹淦头一次取得一致,异口同声地反问:“难道不是?”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一脸厌恶地别过脸。 “所以说你们只适合战阵对敌。”高务实毫不客气地道:“而我就敢说,只要曹大当家自己今后对此事绝口不提,朝廷上上下下别说本就不会知情,就算有所耳闻,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乐意去追究。” 高务实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曹淦听了,不禁陷入沉思,而刘綎则实在忍不住问道:“高公子何以如此笃定?这可是……这可是……” 他不说高务实也知道,无非还是那句“事涉谋逆,其罪族株”。 高务实叹了口气,问刘綎道:“子绶兄,我问你,你觉得,令尊愿意让这件事闹得举世皆知么?” “家父?”刘綎诧异道:“此事与家父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而且关系还不小。”高务实解释道:“早前令尊和俞公联手击破张琏,令尊是如何上奏朝廷的?他说臣率部大破张琏亲卫,斩杀无算,张琏或已死于乱军之中。子绶兄,令尊这种上报奏捷的方式,在我朝比比皆是,寻常看来自然无足轻重,但这是建立在张琏此人真个已死或者遍寻不着的前提下,一旦出现张琏成功潜逃的确凿证据,则令尊此奏便有蓄意欺君之意……你懂我意思吧?” 刘綎惊得面色大变:“我父亲只是说张琏可能已经死于乱军之中,也没说肯定死了啊,怎么就蓄意欺君了?” 高务实本来就是存心吓他,闻言耸了耸肩:“令尊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战功加点彩头,看起来更漂亮些,平常而论自无不可。可是你要知道,张琏潜逃一事一旦暴露,所有相关人等,一个个都跑不掉责任。这时候大家会怎么办呢?只会想着把责任往其他人身上推,而令尊作为主将之一,他自己上奏说了一句张琏或许已经死于乱军之中,那么其他人就会找到推卸责任的机会,说‘我本来还想详查的,但刘将军说他已死,我就没有多事’——你看,令尊就这样被人卖了。” 刘綎目光有些呆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那些文官肯定会这么说!怎么办?怎么办呢?” 高务实再加一码,继续道:“而且,到时候倒霉的可不只是令尊一个人,譬如说俞公,他的麻烦就更大,因为他上报说的是张琏已被他明正典刑。你想想,如果忽然之间,有人证明张琏居然跑掉了,俞公会怎样?” 刘綎愣愣地道:“那只怕要坐实欺君之罪。” 高务实点点头,肯定道:“所以俞公对于泄露此事之人必然大为愤怒……其余涉事官员,无论文武,甚至包括当时在朝中主事的阁老、部堂等大员,说起来也都会是这般态度。” 刘綎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心中暗道:那可就麻烦大了,南方几省的军方大佬要得罪大半不说,还要得罪不知道多少文官,至于阁老、部堂级别的大员,刘显莫说得罪一群了,就算只有一个,那也得罪不起呀!瞧瞧上次才不过得罪一个区区通州府同知,就闹得差点丢官,这要是得罪到了阁老?那怕是要丢命! 刘綎战场之上威风八面,政治斗争的水平就完全没法及格了,被高务实这么一吓,战战兢兢求教:“高公子,那这件事……却该如何是好?” 高务实小手一挥,大包大揽道:“无妨,我自会帮你们安排好,子绶兄无须忧虑。” 又转头朝曹淦道:“曹大当家还有什么疑问么?” 曹淦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高务实的眼神都变了:“没,没有,高公子……家学渊源,曹某无话可说,实在是服了。” 他顿了一顿,道:“其实曹某当时被江满清诬陷之后,因本就是降将身份,自忖没人会帮我说话,便也没多想,带着我那弟弟就连夜逃了。哦,对了,当时我们不在南方,因为时值倭寇进犯淮北,所以江满清所部全部都被调往凤阳巡抚麾下,我当时身在下邳……” 高务实听了他的叙述才知道,当时他在下邳跟随江满清剿灭倭寇,由于有多路大军由南至北包抄从海上直插徐州方向的倭寇,因此往南逃等于自投罗网,不得已只好往北方逃窜。后来曹淦兄弟二人顺着运河一路逃到霸州,阴错阳差之下娶了一房妻子,谁料他那妻子出身居然不是寻常人家——曹淦的岳父竟是霸州着名响马首领之一,正是因为看上曹淦的能力,才将女儿嫁与他为妻。后来他岳父在某次与别家响马火拼之时遭了暗算,曹淦便以女婿身份成了他们这支响马队伍的大当家。 不过曹淦毕竟是个外来户,自问在霸州当地混不下去,或者即便混下去也没什么前途,于是带着妻子和队伍“开辟根据地”去了——他很快打败和吞并了原本盘踞在百里峡的一支两百左右规模的响马贼众,成为百里峡新的大当家。 由于曹淦深知响马要想有活路,就不能对当地民众欺压太甚这个道理,因此对百里峡响马贼众管理还算严格。也正因为如此,百里峡响马盗虽然活跃了好些年,原本官府都已经有心思要去剿灭了,但结果这几年百里峡附近反而安定了不少,于是剿贼一事又渐渐耽搁了下来,竟然使得曹淦领着偌大一帮子响马逍遥了好几年,直到这次出事。 听完曹淦的话,高务实心里渐渐有了底:此人还是可以一用的,唯一的麻烦就是他跟刘綎之间的杀弟之仇了。 第051章 贼酋叩首(上) 麻烦只剩下一个,但疑问还有一点。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你以霸州响马旧部为恃,入主百里峡,两方合并之后实力大涨,手底下人马近千,想必如今百里峡还有不少响马们的家眷,至少得有数千人之多。这人吃马嚼的,消耗想必十分巨大。而同时你又说了,自你入主百里峡后,对附近百姓骚扰并不甚重,以免引起官府注意……那么,你是如何养活这么大一帮子人的?你可别跟我说是在百里峡那层峦叠嶂的山沟沟里头开荒种田。” “高公子,你还别说,百里峡虽然是山沟沟里头,但田地我还真开过一些,只不过那点田地真要计较的话,确实没什么大用。”曹淦这会儿态度好了很多,看了刘綎一眼,面上有些犹豫,只简单地补充了一句:“百里峡另有生财之道。” 刘綎一脸不屑地别过脸去,嘟嚷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多不起了?老巢周边不好意思抢了,无非就抢去劫商旅呗,还说什么另有生财之道,德性。” “你!”曹淦环眼一瞪,但又强行忍住,同样别过脸懒得搭理。 高务实看着曹淦,略微思索了一下,便道:“曹大当家,你的情况,我已大致有了些了解,而我的来意,想必你应该也已经猜出了个大概……怎么样,是听我一句劝走回正途,还是负隅顽抗,来个鱼死网破?” 曹淦面色有些挣扎,犹豫良久,才突然道:“高公子,你这一手玩得的确厉害,姓曹的现在欲进没得进,欲退没得退,只能任你宰割了。” 高务实摇了摇头,安慰道:“我是真为了你们好。” “且慢,高公子,我还有两个问题必须先问过你,希望你能据实回答。”他说完这话,又怕高务实误会,补充道:“事关重大,曹某不得不先问个明白,还请高公子恕罪则个。” 高务实依旧保持着微笑,摆摆手道:“无妨,曹大当家尽管问吧。” 曹淦盯着高务实的眼睛:“高公子能否保证,定能将我等身份洗白?” 高务实面色不变,道:“你与你最亲近的部署,但凡忠诚可靠或有一技之长者,日后可为我家丁;关系稍远或能力平平者,可为我三慎园长工;余者皆可成为三慎园之佃户。但我须得提前申明,我未必有地给他们种,不过只要尚能动弹的,我大概都能给他们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至于孤老、残疾等无力劳作者,我可出资养活,但只能保证他们不会饿死。” 曹淦面色一松,抱拳道:“谢高公子仁义。”高务实虽然没有明说,但既然肯让他们成为他的家丁、长工或者佃户,那就是肯为他们洗白身份背书了。虽然这么偌大一帮人要洗白身份按理说应该很难,但冲着高务实此前表现出来的智慧看,此人对大明官场理解之深远不是自己可比,他既然能答应下来,想必就是确有把握。 至于高务实给出的条件,说真的,都已经超过了曹淦的预期。在这个时代,可千万不要以为做家丁很丢人,家丁在很多时候可以直接等同于“亲信”!所以对于普通人而言,做家丁是一件颇有前途的行当,做大人物的家丁就更是如此了——高务实自己当然还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架不住人家家世显赫啊!别的不说,人家现在一句话就能决定整个百里峡的生死存亡!这不算大人物,什么算大人物?对他曹淦而言,这就是大人物! 高务实又问:“曹大当家还有什么要问的?” 曹淦苦笑一下,道:“高公子想得周全,我想问的话被高公子不问而答说清楚一大半了。另外就是,曹某有些不解,以高公子的身份,为何执意要……要……”他似乎一下子想不出应该用一个什么词汇来形容眼前的局势。 “你是想问,我为何执意要……收编你们一群响马?”高务实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 曹淦心里一咯噔,但事已至此,还是点了点头。 高务实忽然朝刘綎望过去,神色淡然而坚定,道:“子绶兄,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对曹大当家说,你可否稍稍回避?” 刘綎先是一怔,继而大吃一惊:“高公子,此人昔属反贼,今是响马,实非良善之辈,你单独和他说话太危险了!” 高务实却露出微笑,摇了摇头:“道理都已经说通了,以曹大当家之智,不会做什么蠢事的,子绶兄可尽管放心。” 刘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高公子,你是何等身份,何必为了一个区区百里峡,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高务实稍稍有些为难,他虽然认为现在的曹淦不可能会再对他做出什么人身威胁,但刘綎此番本就是为保护自己而来,站在人家的立场,不肯让自己冒险也是理所当然。 这时,令刘綎和高务实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曹淦忽然站起身来,刘綎的身体下意识绷紧,一对虎目猛然朝他盯了过去,就看见曹淦对着高务实的方向直挺挺跪了下来,叩首道:“小人曹淦,见过少爷。小人愿拜于少爷门下为奴,今生今世,绝不反悔,如有背信弃义之举,小人愿断子绝孙,天打雷劈。” 刘綎捏着拳头,怔怔地站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 高务实却趁机上前几步,亲手将曹淦扶了起来,满面笑容道:“起来起来,曹淦,你既然入我家门,有些事情就好办了……”然后转过头,对有些发懵的刘綎道:“子绶兄,现在你还担心什么?将来他在我家中做事,我总不能每次都请你在我身边看护吧?放心,放心。” 刘綎见曹淦被高务实扶起之后,果然只是老老实实站在他身边候着,并无一丝要反手一击的意思,不管承不承认,高公子这一次算是赌对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吧,高公子,我且在外相候,你……若是有事,只要叫上一声,我瞬息便至。”也不等高务实回答,又对曹淦道:“姓曹的,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要逼我动手。” 第051章 贼酋叩首(下) 刘綎走后,高务实便笑着道:“若是我猜得没错,百里峡的生财之道,大概是在北边?” 曹淦大吃一惊:“你……少爷怎会知晓?” 这一声“少爷”,可是在没有刘綎在场的情况下叫出来的,高务实心里颇为满意,但更满意的是曹淦的反应。 看来我的估计没有错,百里峡真正赖以为生的买卖,真的是和蒙古人交易。 高务实并不是和朝廷里面的某些大臣一般,持着坚决反对和蒙古人进行任何商贸的思想。在高务实看来,明朝对蒙古的贸易不仅有利可图,甚至因为大明有着完全碾压蒙古的巨大经济体量,大可以达成利用经济手段来控制蒙古各部的目的,因此他不仅支持对蒙古进行贸易,而且希望大力扩大这种贸易的规模,直到蒙古各部形成“离开了大明根本没法活”的严重经济依赖。届时的蒙古,说是大明臣属,有何不可? 这才是高务实前世作为一个小小政治人物所养成的思维定式:能用经济手段解决的,坚决不用政治手段;能用政治手段解决的,坚决不用军事手段。 我坚持要有能打死你的能力,但我同时坚持,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开打。毕竟,打仗这种事,第一难免损耗太大,第二难免出现意外。 《孙子兵法·谋攻篇》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用经济手段逐渐控制蒙古,使蒙古渐渐为我所用,难道不比倾全国之力,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去打下蒙古来得划算?再说,即便打下蒙古,汉人难道去蒙古左建一个城,右建一个城?不适合农耕的蒙古草原,汉人得花多少力气去维持占领? 除非生产力和军事革命已经达到后世那般程度,否则高务实都坚持认为,以蒙治蒙才是长治久安的好办法。 更何况,蒙古人不仅可以跟汉人化敌为友,甚至还可以跟汉人成为战友:要知道将来说不定还有野猪皮会跳出来为患,需要蒙古朋友出兵和大明配合一下呢——当然,现在还不是朋友。 曹淦这么一问,高务实便哈哈一笑,但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继续问道:“你们和蒙古人交易,你们卖什么,他们卖什么?或者说,你们是以货易货?” 高务实这么一问,倒是让曹淦有些兴奋起来了,道:“蒙古人需要的东西可多着呢,绸缎、布绢、绵花、针线索、梳篦、米盐、糖果、梭布、水獭皮、羊皮盒子……啥玩意儿都喜欢,啥玩意儿都要。”顿了一顿,又道:“至于咱们,收得也算宽泛,马、牛、羊、骡、驴及马尾、羊皮、皮袄这些,咱们也都收。” 高务实略微诧异:“为何我们还有水獭皮能出售?蒙古没有?”不得不说,高务实的对野生动物的了解不怎么样,他还以为蒙古那边各种兽皮应该都很是充足,连带制皮技术也很先进来着。 “水獭多在河流湖泊边栖息,蒙古那边倒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可相比咱们就少得多了,再说他们平日以游牧为生,反倒不是经常去猎捕水獭之类的东西。而蒙古冬天颇冷,水獭皮对他们很是有用,再加上咱们汉人手巧,制皮精美耐用,因此蒙古人很喜欢找咱们汉人买水獭皮,特别是蒙古贵人们,都喜欢水獭皮。”曹淦解释道。 高务实又想了想,问道:“你们不卖那些铁锅之类的东西?” 曹淦摇头道:“铁锅这等物什,价格倒也不能说不划算,但官府、边军也有时候会查。小人是觉得,反正做其他买卖也能养活百里峡这一帮子人,犯不着为了几口铁锅犯禁,惹得官府侧目,自找麻烦。” 高务实赞道:“好,你这个想法很聪明。”然后又问道:“不过我听说官市并不常开……你是走的私市这条线?” 其实蒙古人与汉人直接的贸易往来根本就没怎么断过,远的不说,就说大明,永乐年间,阿鲁台就与明朝开始了“朝贡贸易”,“岁或一贡,或再贡,以为常”。这种“朝贡贸易”属于官方间的贸易,主要出于蒙古封建主的请求。他们希望通过朝贡获得加倍的回赐,取得绸缎等他们自己生产不了却又很想享用的高档产品。 这种“朝贡贸易”与百姓之间互通有无的互市贸易是性质不同的商业活动,与游牧和农业两种经济之间的交换活动不可同日而语。马克思不是说过么,“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明初的“朝贡贸易”是与当时蒙古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相适应的贸易方式。 到了明中期前后,蒙古地区的社会经济得到了发展。成化十六年,在《明史》里被称为小王子的达延汗消除了蒙古社会内部的割据和混战局面。嘉靖时,“小王子最富强,控弦十余万,多畜货贝,稍厌兵,乃徙幕东方,称土蛮,分诸部落在西北边者甚众”。“年来收养残秽.兼之卤我生口,日滋月息,即令小王子、吉囊、俺答诸部落,可三四十万,视昔之奔命穷荒,不见马矢者,盛耶?衰耶”。 可见这个时期蒙古畜牧生产的发展和人口的增长,一方面使得他们能够把更多的畜产品作为商品而用于交换,另一方面自身也出现了“部落众多,食用不足”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蒙古必然要萌发出对外贸易的强烈要求,以便用自己的畜产品来换取汉人生产的粮食及其他生活消费品。而当这种要求不能得到满足时,蒙古统治者就只能发动战争,企图打开与汉人进行贸易的大门。“庚戌之变”其实就是这类战争的一个缩影。 在这段时期中,尽管蒙汉统治者之间经常发生武装冲突,民族间的战争时断时续,但其实在民间却已自发地出现了贸易活动,史称“私市”。 “私市”并非近来才有,实际上早在弘治年间就已经出现了,“近闻北虏进贡多挟马入边私市,市者得之皆以归势家,因取厚利”。“厚利”之下,商民必趋之若鹜,“远近商贾多以铁货与虏交易,村市居民亦相率犯禁”。尽管大明朝廷颁发了一系列的禁令,企图禁绝“私市”,但是蒙汉间的贸易活动是蒙古与汉人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并不是大明朝廷利用国家的强制力量所能窒息得了的。 错非如此,来年高拱怎么可能借机推动“俺答封贡”这桩大事?可见做这件事是有各种基础的,大明朝廷只要有个能够真正站在实际立场看问题的政治家,就一定会顺势而为。 私市,就是这种基础的一个具体表现。 第052章 边市秘闻(上) 曹淦没料到高务实居然还知道私市,不过想想这位高公子——不对,现在应该说“自家少爷”了——才智惊人,因此总算没有过于失态,只是略微诧异了一下,便道:“少爷说得极是,小的常年率众出口外与蒙古各部会于私市,获利不少。这也是小的入主百里峡不过数年,便将百里峡拉扯到近千规模马队的原因所在。原本小的从霸州带去百里峡的马队也就三百来人,火并一场之后,百里峡马队加起来尚且不足五百。”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说自己看人的眼光还算不差,这曹淦果然颇有能力,凭借私市蒙古,不仅坐稳了百里峡头把交椅,而且数年间把队伍扩大了一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支队伍还是马队,这就更加难得了。 要知道,百里峡是个山区,并不适合养马,养马所需的草料、豆饼甚至鸡蛋之类,估计大多都得外购,这需要多么庞大的财力才足以支持?就冲这点也可以看出,曹淦主持的百里峡响马私市规模一定不小。 于是他开口问道:“如此来看,你的私市规模甚是不小,但据我所知,嘉靖三十一年后,北地马市俱罢,朝廷严令不得与蒙古交易……边军难道因为你不贩铁器,就不查你了?” 曹淦笑道:“边军怎会查我?若无我在,宣府边军一年要少获战马近千匹!少爷,不是小的胡吹大气,昨日小的若非自陷死地,只消往宣府附近一跑,安全得就仿佛回了百里峡。莫说刘綎小儿一人,便是他领着兵马追过去,宣府边军也只会告诉他,说小的根本未曾去过宣府!” 高务实这次心里真是大吃一惊,但面上还是尽量维持镇定,问道:“哦?宣府边军……因为你的关系,每年便能多得近千匹战马?” “那是自然。”曹淦说到此事,一脸自傲:“北地自嘉靖三十一年之后,官府马市便完全停了,咱们大明这边若想再得蒙古马匹,只能在私市购买。但边军若是自己出面,却是买不到好马的,毕竟蒙古人也不是没脑子的傻鸟,他们平时愿意卖给边军的牲畜里头,马匹本来就少,不仅少而且都是劣马、驽马,用来载物拉车还勉强可行,若用来作战骑乘,那简直就是找死。” 高务实敏感的从这段话里发现一个大问题,忙问道:“边军自己也跟蒙古人做买卖?你不是说边军对铁器出关查得还是颇为严格么?” 曹淦哈哈一笑,道:“少爷,你道边军为何对铁器买卖查得严些?小的眼下反正也已经是少爷的属下了,这事儿也不敢欺瞒少爷:那边军之所以严查铁器出关,原因就在于他们自己便是售卖铁器给蒙古的大户!小的这么说吧,眼下从我大明流入蒙古的铁器,无论那铁器是成品还是铁锭、铁块,从边军手里流出去的,至少要占九成!” 高务实倒抽一口冷气,背脊骨都有些发寒,第一次有控制不住面色的感觉,冷着脸问:“边军如此肆意妄为,九边督、抚之辈难道竟无一人察觉?” “少爷,这哪是察觉不察觉的问题?”曹淦摇了摇头,道:“小的在宣府也算熟稔,说句不怕犯禁的话,那些个边军活得还真不如咱们百里峡的响马,小的都不知道朱皇帝是怎么想的,他手底下的大头兵要是光靠那点军饷吃饭,只怕早就饿死完了。就这模样还禁这禁那,怎么可能禁得住?您刚才问九边,其他地方怎么样小的是不清楚的,也不敢乱说,但至少在宣府、大同这两处,就小的所知,无论总督也好,巡抚也罢,对边军这些做法都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们也不敢说,更不敢上报——万一要是闹得宣大官兵暴动,那朝廷不杀个人头滚滚根本止不住事态发展!更何况,似俺答汗那样的蒙古人杰一旦知道宣大内乱,会做出什么举动谁都不敢打包票!只怕到那时,再来一次庚戍之变都未见得能打住。” 高务实真不知道眼下宣大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宣大,京师门户!而宣大边军居然自己就是铁器走私的垄断级主力!这京师防务难怪漏洞百出,我特么要是俺答汗,只怕连杀进京师的心都要有了! 也幸好俺答汗虽然雄才大略,却并没有认为如今的蒙古还有入主中原的机会,因而至始至终都只是在要求大明开放官市,否则他要是野心勃发,只怕整个大明北地都要被糟蹋得一塌糊涂!戚继光虽能,可也只是蓟辽总兵,还要看住蒙古左翼(即察哈尔部、“大元朝廷”所在),况且手底下的正经戚家军满打满算也就几千的规模,纵然满身是铁,又打得几颗钉? 难怪历史上一年后把汉那吉事件发生后,王崇古、方逢时力主以和为贵,难怪高拱、张居正坚持俺答封贡!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之所以能在北地纵横多年,老巢甚至就安在京畿附近而不惧被剿,便是倚仗此事?” “那是自然。”曹淦这人,一旦下定决心归附,倒是相当豁得出去,一点都没隐瞒的意思,道:“若非少爷身份委实未必寻常,小的又深知高阁老在朝中的地位……少爷,您想,小的既然敢大摇大摆地带着几百马队在京郊之地追杀刘显父子,怎会没有凭恃?” 高务实听得也是心头一阵后怕,暗道:这大明的军队简直没几支可靠的了,难怪几十年后,宣大这边的部队顶着“九边精锐”的名头,其实也就能调往内地镇压一下农民军,遇到野猪皮就是送菜,合着根子早就烂掉不知道多少年了! 他叹了口气,把话题稍稍一转:“蒙古人不肯卖马给边军,原因我倒是也能理解,可他们难道就不知道你会把马匹转卖……或者转送给边军么?对了,那些马匹,你到底是转卖给边军,还是转送给边军?” “那自然是转卖,送哪里送得起?”曹淦忙道:“少爷,战马那个层次的马匹可不便宜,就算是小的拿货的价格,中等骟马也得作价八两左右,上等骟马作价差不多要十两左右,一年近千匹,那可就是近万两银子了,而且这还只是成本价!” 第052章 边市秘闻(下) 大明此刻银价颇高,万两银子的确是一笔巨款,送不起也是理所当然,所以高务实也不纠结这一块了,再次问道:“你既然是转卖给边军,可边军军饷有限得紧,他们拿得出钱来买马么?你成本价转卖?” “成本价也不行的,我还是得亏。”曹淦笑道:“那马匹在我手里哪怕只是过个手,总也要耗费些时日,如此马料、照养等花费都得花钱,再加上边军还得时常拖延些时日才能凑够货物,我怎肯成本价给他们?不过一般来说我卖得也不算贵,差不多一匹马加价二两左右也就是了,毕竟要顾忌和边军的交情不是?”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至于边军拿不拿得出钱这件事,少爷倒是有所不知。要想边军直接拿银子出来买马恐怕是颇有难度,反正这几年来边军都极少给现银。他们一般会拿其他物资冲抵货款,这些玩意儿范围很广,小的方才说过的那些绸缎、布绢、绵花、针线、绳索、梳篦、大米、盐巴、糖果、梭布、水獭皮、羊皮盒子什么的,他们都会拿过来冲抵……这也是为何小的说没法原价卖马给他们的原因之一:他们这些货物太杂,不惟他们自己凑足货物麻烦,咱们这边计算起价格来也很是麻烦,总要浪费好些时日,那些养马的钱小的总不能自己掏了,没人会蠢到这样做买卖。” 高务实这下子明白过来了,问道:“而你又拿着这些货物去和蒙古人交易?” “那是,反正蒙古人什么玩意都要。”曹淦道:“不过其实这其中有些玩意儿小的也是不喜欢收的,譬如那些个寻常针线之类的便宜货,小的因为不喜欢要,一般给边军作价都很低。” 高务实略微好奇:“为何不喜欢要?蒙古人不缺这些小东西么?” “蒙古倒是缺,但能大量卖马给小的的人,都是在蒙古颇有身份之辈,他们怎会有兴趣买那些个针线之类的玩意儿?他们要的都是绫罗绸缎之类的好东西。至于那些寻常蒙古人需要的东西,大多只能拿去换些牛、羊、毛皮、马尾之类,而且不知为何,近年来蒙古人都不大爱卖牛了。” “哦?”高务实微微蹙眉:“不卖牛又是为何,你可知晓其中内情?” 曹淦摸了摸自己的大秃头,迟疑道:“小的不曾细思,不过估计是跟白莲教乱贼大量裹挟边地汉民迁往蒙古开垦田地有关。” 哦,是这事儿……这个情况高务实前世便有所了解,说穿了无非是一部分边地汉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活不下去了,被一些白莲教众想方设法弄到蒙古南疆开垦荒地种田。蒙古虽然以草原为主,但也不是说就毫无可开垦的土地了,因此有这样的地方划给治下的汉民,甚至弄出所谓“板升”来。 板升城这件事,在后世经常被拿来抨击明廷的统治不得人心,主要的说法就是诸如大明的农耕技术和一些手工技术乃至筑城技术和医术被“流传”去了蒙古,使得汉人自己的竞争力下降云云。 高务实对此的看法是:放屁。 为何? 君不知“文化输出”这个词么?高务实恨不得蒙古人更快、更多的接受汉人文化,加大筑城聚居的力度——今后才方便汉人统治! 蒙古人要是始终保持千万里游牧的风格,科技倒是没什么发展了,可汉人想要一个长治久安的边疆基本也就没戏了——他生产力越弱,就只能越发的依靠动不动来汉地打草谷来维持生计,人家又是以骑兵为主,抢一波就走。你长城虽长,难道真能万里设防? 大明经常出现被蒙古人抢一波就走,等到明军赶到基本就只能打扫个战场,原因何在?你跑不过人家啊!蒙古人又不打算长久统治他打下的地方,他们根本就只是为了抢劫一些生活物资,一点占城侵地的念头都没有,你能怎的? 所以,高务实一点都不反对蒙古人汉化,甚至恨不能亲自为他们谋划谋划怎么加快汉化力度才好!所以虽然明廷对边民北逃很是恼火,但高务实却一点不恼。他不仅不恼,甚至还想起另一档子事来。 蒙古每次向明廷申请开市,还会顺便提出让明廷给他们赠送佛经,乃至派出京师的大喇嘛去蒙古传教,而明廷对此似乎一直没什么兴趣,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好生意都不肯做! 高务实要是能掌权,一定尽心尽力多印佛经,多派喇嘛给蒙古人传教!因为喇嘛教对于蒙古来说,基本就是个自杀教,或者至少也是个自残教——这倒不是说喇嘛教是让蒙古人自杀或者自残的邪教,它当然也是劝人向善的正经宗教,但是从国家层面而言,崇尚喇嘛教会严重损害国力和进取精神。 君不见喇嘛教在蒙古兴盛之后,蒙古人的荣光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么?虽然在原本的历史中,这里头还有满清减丁政策的影响,但喇嘛教导致蒙古人自废武功也是重要原因。 所以综合各种情况来看,高务实根本不认为大明需要武力征服蒙古——只靠经济和文化就能把蒙古弄成个大筛子,然后再保证一定量的武力对其进行威慑,便能将之收为己用。 何乐而不为啊! 至于你说蒙汉矛盾尖锐不可调和?那简直荒天下之大唐,大明两百余年,不知道有多少蒙古人前赴后继的为汉人效力! 随便举几个例子,譬如着名的土木堡之战,明军号称五十万(实际约二十万),损兵七万,其中大量损失为蒙古族将士,他们多改汉姓,为保卫明军撤退同自己的蒙族同胞殊死杀到最后一刻。以至于后世有人戏称,说土木堡之战表面看是汉人朝廷跟蒙古人打,实际上反而更像是蒙古人打了一场内战。 万历年间,大明两次援朝,打击丰臣秀吉的日本侵略军。其中的宣府大同系明军,其主力就是蒙古人。彼时的宣大四将摆赛、杨登山、解青登、颇贵,四个人全部是蒙古人。 明末,辽东为明朝效力的蒙古人更以万数计,松锦大战明军失败时,仍有三千多蒙古人为明军死守到最后一刻,反倒是汉人降了之后,蒙古人才不得已被俘,最后被满清全部杀掉。 所以,深知其中内情和发展的高务实对于板升之事相当“看得开”。 第053章 善后安排(上) 高务实对于在后世都算鼎鼎大名的白莲教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最早是前世看小说的时候老看见明朝有白莲教作乱,后来发现不仅明朝,哪怕到了满清,白莲教也很是刷了几波存在感,高务实颇为诧异一个白莲教居然几百年孜孜不倦地进行着造反大业,这才对这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教派有了些关注,于是在某个休息日下午花了点时间查了下白莲教的史料。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白莲教最早之源头,竟然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其创始人为吴郡沙门茅子元。到了元代,白莲教得到了更进一步之发展,号称“千枝万叶遍乾坤”,而明代的白莲教自然是元代白莲教的继承与发展。 虽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从明朝建立伊始,白莲教便遭到了查禁,但却屡禁不止,其势力以燎原之势发展着,范围几乎遍及全国,在河北、山西、山东、陕西、河南、江苏、安徽、江西、湖北、四川、浙江、福建等地均有活动。当然,这些白莲教徒所尊奉的首领,未必都是同一人,也就是说他们之间也有流派之分。 曹淦所提到的漠北白莲教,按照高务实的了解和分析,应该主要是从山西等靠近漠北的省份流入。如正德年间的山西崞县人李福达,参与了王良、李钺的谋反活动,事发后被戍边,而此前其祖父亦“以幻术从刘千斤、石和尚作乱于成化间”,可见这白莲教还流行子承父业。 由于其靠近边关,为了加强和扩大与朝廷抗衡的力量,这些人就利用退走漠北的蒙古势力来同官军作战。嘉靖二十四年,山西应州人罗廷玺等以白莲教惑众,“因策划约奉小王子入塞,藉其兵攻雁门,取平阳,立充灼为主,事定计杀小王子。”嘉靖三十年,白莲教首肖芹、吕明镇与同党多人,引导蒙古军队犯边。嘉靖三十六年,北直隶蔚州白莲教首阎浩等出入漠北,向蒙古人泄露边情。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人引寇入关祸害汉人同胞,罪同汉奸,按理个个该杀。 但高务实不是一个年轻的愤青,他是一个从过政的老愤青。 年轻愤青的特点是:只要你做过汉奸的勾当,你就罪该万死,并且要立即执行,其余什么的提也休提,逮着机会就是杀杀杀,杀干净一了百了,免得小爷我看着心烦。 而老愤青的态度则有所不同:哪怕你做过汉奸,甚至现在还在继续兢兢业业的在做汉奸,但只要你还有利用价值,我就敢将计就计,先让你们再苟活几日,等我把你们的价值榨干之后再杀不迟。 这群白莲教徒为了造反,甘于充当汉奸,按理全都该死,但高务实就会先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譬如利用他们加快蒙古汉化,以达到自己将来用经济和政治手段逐渐控制蒙古的大计,为了这个“远大理想”,高务实乐意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 由于大明在对漠北蒙古势力经常的入境骚扰劫掠进行打击的同时,亦采取像准许“通贡”和开放“马市”等一些羁縻之策。而这些措施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蒙古人岌岌可危的经济,但同时也使蒙、汉两地间的人口的流动趋于频繁与扩大。 在这样的人口流动中,一方面是一些蒙古人随着朝贡团队进入大明边境而滞留于内地,譬如正统初年,就有万余人定居于京城;另一方面也伴随着大批的汉人北往。这其中除了部分是被蒙古军队所劫掠的边民之外,其余则是所谓的“叛逃”者。这些“叛逃”者,其实绝大部分都是处于边地的白莲教徒。这些白莲教徒大多来自山西,他们为了躲避朝廷的镇压和追捕,从内地逃往漠北边境,史书上说“其间白莲教可一万人。” 这些逃往漠北的白莲教徒,出没于中原和漠北边境地区,尽管其有时引领蒙古军队的进犯和抢掠,同时也有将中原的情况泄露于外,实际上充当了汉奸的举动,但反过来看,却也在无形中起到了促进蒙古汉化的作用。 譬如以丘富、赵全等为首的“中国叛人”,为躲避大明的剿杀而北逃,他们带着中原之地之先进的生产技术,在当地开垦土地,建造房屋,传授制造手艺,在荒凉的草地上筑城定居并进行农业生产,使昔日“水草甘美”之游牧胜地,变成了宫城林立、良田千顷的塞外“板升”,蒙古人因此从落后的游牧经济向先进的农业经济过渡和转移。 咋一看,蒙古人因此实力更强了,似乎更难对付。然而高务实却知道,定居下来的蒙古人可远没有游牧万里的蒙古人可怕。当蒙古人定居下来,再想与汉人交手,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你打不过就万里转移,追剿起来那多麻烦?而且大明的火器尤其是火炮,面对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蒙古人几乎没有发挥的余地,可一旦蒙古人建城而居,大量财货都在城里,轻易舍不得放弃的话,那么大明的重火器就能拿来攻城,如此这般,效用就明显了。 高务实觉得,如果经过自己魔改之后的大明,连定居下来的蒙古都搞不定,那这个救明计划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因此他很是细致的问了一下板升城的情况,曹淦知道大明朝廷对这些白莲教叛逆一贯很是重视,只当高务实也是如此,便将自己所知原原本本告知高务实,着实让高务实对白莲教在蒙古的发展多了不少了解。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高务实这个习惯于搞长远规划的倒还好,曹淦却有些沉不住气了,说道:“少爷,小的既然已经投靠在少爷门下,有一桩事还需少爷尽早定夺。” “何事?” 曹淦道:“百里峡将来是继续保持现有的局面,还是少爷另有安排?” “暂且保持现有局面,你不要担心我会让你们收手,我可以和你稍稍透露一点上头的情况。”高务实伸出食指冲着房顶指了指,道:“对于跟蒙古进行贸易这档子事,朝廷里头不是没有分歧,但……颇有些阁老重臣认为只有与蒙古多做买卖,蒙古人的生计才会好转,他们生计好转了,才不会一门心思跑到汉地抢掠。当然,这里的前提是咱们自己也要振刷一番,倘若毫无战力,蒙古人发现抢劫比做生意划算,那还是会来的。只有当他们觉得打仗抢劫是亏本买卖,而老老实实做生意却颇有收益,他们才肯乖乖的呆在漠北,不敢生南下牧马之念。” 第053章 善后安排(下) 高务实这么一说,曹淦就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道:“少爷这么一说,小的就放心了。” “此言何意?”高务实露出一丝好奇:“你那百里峡做个转手买卖,一匹马赚二两银子,一年下来也不过赚得两千多两罢了,虽然也不是小数,却也不至于这般舍不得吧?” “少爷有所不知,咱们跟边军的买卖虽大,但因为卖的是人情价,所以赚得不多,一年到头的确也就是个两千两上下的光景。”曹淦稍稍压低了一些声音,道:“可咱们百里峡这么多人口,哪能只靠这区区两千两银子吃饭?若真只有这点钱,小的又怎么能连年扩充马队?” 高务实立刻明白过来,恍然道:“所以,你是说这笔和边军的买卖只是你赖以在宣府眼皮子底下活动的买路财,实际上你的生财之道还是自己倒手?” “少爷明见。”曹淦笑道:“宣府边军穷得叮当响,一年能匀出来买马的物资也就这么点五花八门的杂货,还不知道是从何处搜罗来的,万一哪年穷得很,没准一匹马都买不起,到时候咱们百里峡总不能也跟着他们喝风拉烟。” “既然卖马给边军是人情价,那寻常市价是多少?”高务实有些好奇了。 曹淦脸上的笑意越浓了,有些得意地道:“中骟马二十两以上,上骟马二十五两以上!” 高务实大吃一惊:“翻了一倍?” “一倍还多一点。”曹淦摸着秃头,道:“咱们因为不能光买马,所以一年也就只能吃得下三四千匹上、中骟马,除掉转手卖给宣府边军的之外,一年下来从贩马这一块,大概能赚个两三万两。” 高务实瞪大了双眼,心里那叫一个惊涛骇浪! 月港开港也有两三年了,每年朝廷能在月港收取的关税也还不到这个数!而高拱还说了,月港的关税收入差不多有福建年税的三成,也就是说不算月港的话,整个福建一年才上缴税收七万两银子上下。 仅此一条就能看出,曹淦这个响马贼首的买卖有多大。而且他说他们百里峡不能光买马,那就是说还有别的生意。 高务实忍不住了,问道:“好了,你也别这么一句一句说了,直接介绍一下你们都做哪些生意,每年能赚多少。” 曹淦见状,心道:我曹某人虽然认栽,但赔进去这么大的产业,你家纵然位尊家富,也该要正眼瞧我了吧? 他也不啰嗦,直接开口道:“百里峡每年在贩马之外,还会买卖牛羊,这里大概能进账一万余两,不过刚才小的也说过,这两年牛有点难买,所以是以羊为主;还会买卖各种毡皮、马尾、骡子和驴子,这里面大概进账一万余两。整个算下来,咱们每年纯赚五万两左右。” 高务实心里大喜,暗道:我这是捡到宝了啊! 但面上也还是故作矜持地只露出欣赏的微笑,道:“好,你的生意做的不错,将来有我在,这生意还可以做得更大一些。”他见曹淦面色一喜,又道:“你们既然更多的是以货易货,你拿出去交换的货物都是从哪来的,都有些什么?取得货物有没有什么碍难之处?” 曹淦笑道:“反正蒙古人这些东西咱们北地需求甚大,咱们随便就能找到货源,方才小的说过的那些东西,咱们都会去换了转手给蒙古人。不过,少爷说到取得货物的碍难之处,倒也是有的……” “哦,说说看。” “因为百里峡毕竟以贩马为主业,而能大量卖马的都是蒙古那边颇有身份地位之人,因此他们喜欢的都是些上等好货,七丝四绣乃是他们最爱之物,可咱们要拿到这些货其实颇不容易,就算能拿到一些,价格也甚不便宜。” 所谓七丝四绣,七丝是指最着名的七个丝绸之城,包括湖州、苏州、杭州等在内,所产丝绸锦缎之精美,天下闻名,四海称善;四绣是指中国刺绣工艺中最为精湛而有特色的四种,包括湘绣、苏绣、蜀绣、粤绣。当然,其实除了四绣之外,大明各地都颇有一些出色的地方名绣,只是四绣不仅工艺精美,产销量还大,因此在名头上以四绣为首。 寻常蒙古人互市交易只想买些谷物布帛,充饥御寒而已,但上层蒙古贵族们的要求肯定不同,他们也向往大明的高档货,不高档、不着名的他们还不乐意要呢。 不过高务实一听这个消息就乐了,他想起后世国内有些人就跟眼下这些蒙古人一样,明明很多国外品牌的货物实际上就是中国国内贴牌生产的,却往往愿意花大价钱去买贴牌产品,也不要便宜得多却质量一样的国产产品。其实说穿了,就是一个攀比心理:我这件衣服一万块,肯定比你这个一千块的好啊! 这种人属于不挨宰心里不痛快那一类,但你也不能说他们就是脑子有问题:人有时候就需要“档次”来刺激。只要不是虚荣到去违法犯罪,高务实倒也还勉强能够理解,就当是促进消费、提高GDP了呗。 把这个思路往蒙古人身上一转,高务实又有了别的想法,眼珠转了转,道:“这件事我会帮你们想想办法,不过总需要一些时间,到时候别处不好说,江南那边的上等丝绸锦缎之类,应该能搞到一些……只要咱们货款足够的话。” 曹淦大喜过望:“少爷竟然还有这般门路?果然是世家豪族,小的这里可以打个包票,如果真是上等丝绸,卖到蒙古至少赚他两倍!” 高务实当然知道丝绸这种中国历代的拳头产品利润巨大,所以只是稍稍解释了一下门路:“我大舅张侍郎你是知道的,他有个三弟,也就是我三舅,名讳四教,乃张家商贾之事的实际掌舵人,他和我娘亲乃是一母同胞,最近这些年常驻扬州,我打算托他联系联系……想必以他在南方的关系,这事情应该问题不大。” 曹淦乐得一张大嘴都合不拢了,用力摩挲着自己的秃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只要货物有保障,咱们百里峡的收益就算再翻一番,小的觉得都不是问题啊!” 高务实也露出笑容,却纠正了一点:“以后要说咱们三慎园。” “是是是是,三慎园,三慎园。” 第054章 挖角应节(上) 高务实弄清楚百里峡的基本情况之后,便将刘綎叫了回来,向他做了个简单的说明,然后道:“百里峡今后便没有什么响马一说了,不过这件事并不是咱们几个人在这里比划比划就算完事,空口无凭,顺天府也好,宛平县也罢,都不是这般轻易就能交代过去的,所以咱们还要商量一下这件事究竟怎么说。我看这样,咱们先一起去与令尊商议一下。” 刘綎刚才听说百里峡投了高务实,心里也是担心到手的一桩功劳不翼而飞,听高务实这么一说,倒是略微放心了不少,表示同意。 三人于是一起来见刘綎,大概是高务实他们这一去时间有些久,这次小萝莉倒是不在了,只有刘显一人。 高务实说明了来意之后,刘显也是稍稍有些诧异,看了曹淦一眼,沉吟片刻,才道:“百里峡既投了高公子,这武力攻取的事倒是可以作罢,不过高阁老和张侍郎那边还未得到消息,我意高公子还是早些与他们二位取得联系,把事情通禀一下,免得他们二位急火攻心之下已经向顺天巡抚施压,届时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 “此乃题中应有之义,待会我就再写两封信给他们,将事情说明。反正都要到明日,信件才能送出,时间上还是来得及的。”高务实稍稍蹙眉,道:“眼下的问题在于,百里峡忽然弃暗投明之事,需要我等找出一个理由来,一则是为刘将军你挣一份功劳,好让我三伯和大舅在朝中方便说话,二则是百里峡众人也要籍此洗白身份。” 刘显想了想,却道:“京中铨事,刘某实在不甚明白,不敢随意胡说。不过京师不比地方,似百里峡这般规模,已可称之为巨寇,光是宛平县只怕不敢随意置喙,甚至顺天府也未必能够决断,若依刘某之见,此事只怕还要落在顺天巡抚身上……敢问高公子对这位顺天巡抚可有了解?” 高务实道:“顺天巡抚刘应节,字子和,山东潍县人。此公乃张阁老之同年,清正勇果,今我三伯中玄公掌铨,深知其人,曾称此公乃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能臣。” 高拱带高务实来京,平日有暇,常为高务实品评当世人物,其中对刘应节的评价着实不低,尤其是特意给高务实说过刘应节早年在庚戍之变时的绝佳表现,让高务实印象颇深。 当时俺答已经攻破蓟州,到达昌平,接着流窜密云、怀柔,在京师外围抢掠,一路竟未遇到抵抗。 京师告急,朝堂震动,甚至有大臣提出请嘉靖帝弃都南巡。好在这时四方赶来的勤王兵马云集京师附近,嘉靖帝因此有了一战的底气,令兵部组织反攻。可盘踞城外的勤王兵马因畏惧俺答威势,迟迟不愿出战。 彼时,困守京师的刘应节对此困惑不已。后来他才得知,是兵部尚书丁汝夔受严嵩蛊惑,秉承“不求功求无过”,令诸将率军紧随敌军尾后,不可轻举妄动。俺答在城外掳掠八日,明军就做了八天护卫队,坐视百姓哀嚎无动于衷。刘应节将自己的愤懑和不满,留在了文字里。 皇宫里的嘉靖帝,同样忧心忡忡。勤王兵逡巡不前,和南梁侯景叛乱时的景象如出一辙。梁武帝萧衍被围台城(南京),勤王兵马也是四方云集,却迟迟不进,坐视他被活活饿死。嘉靖帝想到此事,数番羞恼,出离愤怒。 嘉靖帝思来想去,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安抚军心,避免被动。于是便让户部派员,携物资出城犒赏勤王兵。可城外胡虏纵横,勤王官军不知驻扎何地,今番贸然出城,无异羊入虎口,多半是要有去无回。所以在户部开会之时,心知肚明的众官只是各自相觑,沉默而不言语。 这种沉默,让刘应节感到羞愤,他决意打破这死灰般的寂静。他主动请缨,并愤然道:“主忧臣辱,臣身奈何惧死?此臣子授命之秋也。” 当刘应节毅然请行时,一位正处前线的旗牌官,趁着间隙完成自己的《备俺答策》。他渴望这本小册子,能多少起点抗敌的作用。但直到战争结束,这本小书才引起朝廷的重视。 而多年之后,刘应节要和这个叫作戚继光的年轻人,一道扛起帝国北疆的防卫重担。 户部主事要出城劳军的消息传出,许多官员都来送行。有人赞叹他的勇气,有人揶揄他的莽撞,刘应节皆付之一笑。国家危难,这只是臣子该尽的本分而已。 临行之际,刘应节自知前路不可测,私下向亲友交待后事。他吩咐:“若过七日仍不还,便遣人送母归乡。自己的手足和头发,都用苘麻作了标记,可以作寻尸时的凭借,勿以血汗为怪异。” 交待完毕,刘应节开始筹划这次“死亡之旅”。白天城外胡虏出没,他就趁夜色掩护出城。刘应节戎服单骑,护车而行,尽量悄无声息。夜幕低垂,旷野阴森,车马奔走乱尸中,屡踬屡起,艰难而行。每见百姓暴尸荒野,刘应节都要叹息良久。 长途跋涉后,车马疲渴,刘应节在道边寻水井。可他找到的水井,都被尸体填埋,散发出阵阵臭气。饥渴难耐之际,他只能取路畔积水池的污水饮下。这水进入喉管,立即为一股腥臭包围。待天明之后,他见自己双手尽赤,才知昨夜所饮乃是血水。 到达京城东顺义地界后,刘应节遇到了一位姓邢的纪功御史。邢御史正在避难,看到刘应节单车而来,难免惊异。他问:“城外正兵荒马乱,你前往劳军,如何知晓大军所在?”刘应节便将自己“昼观烟,夜观火”来辨方向的办法相告。邢御史忙劝:“虏骑劫掠焚烧,也有烟火燃起。只有烟火众多处,才是官军所在。”刘应节遵其法,走到密云,找到官军。官兵见朝廷派员来犒赏,欣欣然有喜色。 刘应节此行,千难万险,前后共计十三日。当时京城盛传他已罹难,家人也断了念想,准备出城寻尸。其妻王氏怀抱儿子,哭泣于井沿边:“伤哉孺子,果若人言尔父死忠,吾亦当死节孝耳。” 等到刘应节平安归来,家人无不欢欣鼓舞。他诉说一路的遭遇,亲人又惊又喜,且哭且退。刘应节默然良久道:“己身所受凶险,何足道哉?只是数万勤王兵,不能发一矢却敌,仅尾随其后,送胡虏出境,致百姓横受灾祸,才应痛哭流涕。” 高务实被刘显这一说,忽然想起好像就是今年秋天,蓟辽总督谭纶就要上调回京,后来甚至以兵部尚书总理戎政,而取代谭纶继任蓟辽总督的,正是刘应节。 要不要以此事为由头,顺便跟刘应节拉拉关系?他虽然是张居正同年,但历史上因为在万历二年得罪了冯保,就被张居正“发配”去做南京工部尚书,可见他和张居正的关系其实也并不见得多么亲密,但此人一来确实颇有能耐,二来跟戚继光关系甚佳,两人文武合作,修建空心敌台,对于加强蓟辽防御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反正戚继光也是高务实必须拉拢的人物,如果有可能,把刘应节一道拉拢过来,岂不是更好? 只是,要怎么把这档子事跟刘应节说起呢? 第054章 挖角应节(下) 高务实细细思量,若能与刘应节加强关系固然是好事,毕竟刘应节是个颇有眼光和能力的人,个人操守也没有什么问题,按照高拱的习惯,办事选官当以有能者居之。而且,如果没有意外,刘应节很快就会跟戚继光搭班子,把蓟辽防务经营得安如磐石。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挖张居正墙角乃是屁股坐在高拱一边的高务实历来有兴趣去干的。况且张居正有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按理说明朝师生关系非比寻常,大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张居正门下的弟子却老出现跟他这个师相不对付的情况,“背叛”者颇为不少。这一点是高务实很有兴趣利用一把的。 当然,刘应节不是张居正的门生,而是同年,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与张居正的关系,说到底其实连门生都不如,只要处置得宜,未必找不到机会去撬这个墙角。 但百里峡之事的麻烦在于怎么和刘应节说起,若说是刘显和自己偶然相遇而同时遭袭,然后双方合兵一处剿了百里峡响马,则起码有两个麻烦。 其一是百里峡堪称北地巨寇,在京畿、宣府纵横多年,如果被他们二人带些家丁就灭了,刘应节面上便不大好看——他身为顺天巡抚都没有剿灭这伙响马,你们两个管闲事的居然搂草打兔子顺手就干掉了,这岂不是在说他刘抚台尸位素餐? 而实际情况高务实也能猜到:本身曹淦虽然实力不弱,但由于其“主业”是出关贩马而不是打家劫舍,刘应节要么不甚在意,要么也可能是洞悉了宣府边军和曹淦之间的关系,不想出头得罪友军。要知道,刘应节这个顺天巡抚到底不是顺天府尹,他的主要职责其实是“备虏”,也就是负责京畿防务,剿匪之事虽然也能管,但绝非主要职守,倘若因为剿匪惹得相邻的宣府边军不快,将来万一京畿有事而宣府不肯来援,到时候又要扯皮,那就因小失大了。 其二是你们既然说剿灭了巨寇,则杀敌首级何在,俘获响马何在?响马余寇是逃散了,还是怎么样了?这些事情可不能空口白话,都得给个交代才行。但高务实不可能给这个交代——都被他自己一口吞下去了,还怎么交代? 所以不能对刘应节说响马已被剿灭。 但如果响马并非被剿灭,那么刘显要在其中分润好处就很难办了,而高务实现在又需要刘显在其中分润一点好处,才方便高拱和张四维再次启用刘显。虽然说,对于这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将领,以高拱的身份地位,就算二话不说直接启用也无甚大碍。南京那位徐家的国公爷虽然爵位高贵,但在如今文官的威势下,面对高拱这样的帝师辅臣,借他三个胆也不敢说三道四,只是这么做毕竟就是耗费高拱威望的事了,能不干最好不干。 高务实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说己方大举进剿,响马盗不敢力敌,全员投献。 他便照这个思路跟刘显提了一句,并且道:“我等便说刘将军借我三慎园家丁壮奴以及丁壮两千余人前往征剿百里峡,百里峡众匪畏将军神威,不敢相抗,拱手投诚。因将军乃借我家奴家丁得胜,百里峡俯首之后,遂投入我三慎园门下,将军以为如何?” 刘显听了,眼前一亮,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不仅照顾了双方利益,而且连善后的幌子都找到了,实在两全其美。 不过,刘显毕竟为官多年,不比刘綎直楞,想了想,便目视曹淦,道:“办法倒是好办法,只是曹……嗯,贵仆面上须有些不大好看。” 高务实没说话,只是转头朝曹淦望去。 曹淦当然知道如果按照这个法子来,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号基本就算是毁了。不过他到底是能够以女婿身份拉着队伍单干的人,什么时候该讲脸面,什么时候该讲利益,心里自有一杆秤。 眼下这个局面,跟高务实对着干那是自寻死路,而跟着高务实干,却不仅能取得合法身份,还能继续口外的买卖,甚至这买卖因为有了“高”字大旗,多半还会更好做一些。 更何况,高字大旗的背后还有一面张字大旗,张家在生意场上那可是跺跺脚北地乱颤的绝对豪强,有了张家的面子,至少方才高务实答应他的那些湖丝苏绣之类的好货,就不用愁找不到来路了。 曹淦以前孤身一人,只有个不成器的弟弟,热血上头什么事都敢干,打不了带着弟弟一跑了之。眼下却不行了,不仅娶了妻、生了子,妻子娘家这边还带着一大帮子忠心耿耿的属下,他又岂能扔下不管不顾? 丢脸面子就丢点面子吧,将来有了高家少爷照顾,自己一家乃至手底下的弟兄们都算有个着落,更何况…… 曹淦看了高务实一眼,心里还有个刚刚生出来的想法,让他心头砰砰直跳。 高务实见他神色虽然不变,看起来并无明显反感的意思,但目光有些闪烁,知道他可能有什么条件,但一时没想好该不该说,于是干脆主动道:“曹淦,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大可以直接提出来,我虽然年幼,不敢妄称豪爽,但也并非小气之人。” 曹淦见高务实说得诚恳,深吸一口气,道:“少爷,小的听闻新政高氏乃百年士族,文范传家,数代为官……尤其,尤其这个,族中文风极佳,小的就是想……” 高务实怔了一怔,看了看他的中年秃,有些愕然道:“你想……读书?” 曹淦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忙不迭胡乱摆手:“不不不不,小的哪里读书的料子?只是,只是……小的有一子,年方六岁,也跟着家中账房学了几个字,但小的那账房本就是一落魄老童生,连个秀才公都考不上,跟着他也学不出什么模样。原本小的也不敢奢望犬子这辈子能有读书的机会,只是想让他多少认得几个字,不要像小的这样大字不识一箩筐,让人笑话……但此番得蒙少爷不弃,百里峡已是少爷之产业,小的便想让犬子……让犬子进高氏族学旁听几句,沾沾文气,不知公子觉得……” “哈哈哈哈!”高务实大笑起来。 曹淦面色通红,他是真的羡慕文人地位,要不然昨日被高务实一顿数落之后怎么会连“老子”都不敢再自称了?但高务实这一通笑,却让他有些无地自容,心中暗暗自悔:我也是猪油蒙了心,以响马身份被逼无奈之下投效少爷麾下,竟然想着让儿子去读书。 谁知道高务实笑完之后,并没有半点嘲讽,反而面带安慰的笑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按照高氏族规,非家生子不得入族学,这一点我也改变不了。不过,我准你将你儿子送到我身边来,我读书闲暇之时,也可以教他一教。” 第055章 碧湘楼阁(上) 高务实与刘显会面的同时,京师之中也有两人正在会面,会面的地点颇为雅致,名叫碧湘楼。 碧湘楼这个名字,但凡稍有文识之辈见了都会了然,乃是出自朱熹《忆秦娥·雪、梅二阕怀张敬夫》:云垂幕,阴风惨淡天花落。天花落,千林琼玖,一空莺鹤。征车渺涉穿华薄,路迷迷路增离索。增离索,剡溪山水,碧湘楼阁。 今天夜里,有人包下了这座碧湘楼,让当红名妓周湘云来陪一位冯公公的大管家,这位管家姓徐名爵。而冯公公更不是别人,正是冯保。 明朝的司礼太监,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班子,被人称作“各家私臣”。这些私臣各有名衔,各掌其事。如掌家,实乃一家主管,负责办理食物,出纳银两。上房管理箱柜锁钥,司房一职则负责批发文书,誊写应奏文书一应事项。这些私臣,既可以是阉人,也可以是正常人,如这徐爵,便是一个有着妻儿老小的人物。在冯府中,他担任掌家之职,深得冯保信任。 而包下此楼者,乃是新任户部给事中曹大埜。 此时南方的凤阁鸾楼都构筑得极为精巧华丽,雕栏画槛,丝幛绮窗,望之宛如仙境。京师这边的风格原本与南方有所差异,但嘉靖中期之后,由于南方频遭倭寇袭扰,颇有一些南方名妓北上,连带着将南方的风格也带来北地,如今这一带出名的销魂窟,也渐渐加入了许多南方旖旎的风格。 胭脂胡同附近虽然有十多家凤阁鸾楼,但最近这两年,其中叫得最响的,莫过于碧湘楼。皆因这座楼的主人乃是从南方而来、色艺双佳、技压群芳的当红名妓。公子王孙,豪门巨贾,到了京师,大多都想登门造访,一亲芳泽。因此,想得到她的眷顾,都得提前预约。 单说这碧湘楼的主人,叫周湘云,与她的约会,早已订到一个多月以后了。亏得曹大埜靠山硬、本事大,今日又有要事,硬是临时挤了进去。 天早已黑了,碧湘楼中,已点起了亮丽的宫灯。曹大埜和周湘云坐在楼上厅堂里,荤一句素一句地扯着闲话儿。毕竟是科道言官的身份,多少还是得要点脸面,为了掩人耳目,曹大埜卸了官袍,换了一身便服。不过从头到脚,一板一眼,还是那副官场作派。周湘云其实才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如新月,肤如凝脂。穿着一身湖丝苏绣制成的白底袄裙,左胸前绣着一支梅枝,上头梅花数朵,分外清丽。站在窗前,弱柳扶风,一颦一笑,无不妩媚动人。 曹大埜与周湘云,其实也是第一次见面,开始说话时,还是有些生分,不过一盅茶后,两人说话就无遮无挡了。 “曹老爷,你说今个要来的老爷,姓什么来着?”周湘云娇声问道。 “你瞧你,刚说的,怎么又忘了?”曹大埜故意装做生气的样子,“我再说一遍,你记清楚,姓徐,徐老爷。” “曹老爷您可是给事中呀,名流清贵,这徐老爷得多大的官儿,值得曹老爷这样地巴结他。” 曹大埜微微蹙眉:“你怎地知道我巴结他?” “这还用问哪,”周湘云两道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咯咯地笑起来,“到小女子这儿来的人,都是只顾着自个儿消魂,哪有像你这样儿的,巴心巴肝进了碧湘楼,却是帮那位徐老爷占座?” 周湘云伶牙俐齿,一边说一边笑。许是美人特权,听了这番挖苦,曹大埜居然也并不觉得怎么难为情,也陪着笑起来。 “月儿,给曹老爷续茶。”周湘云喊了一声侍立一旁的小丫环。 曹大埜呷了一口茶,文诌诌地说:“湘云女史,你以为下官……哦不,你以为在下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那你可就错了。打一进你这门儿,我就怅然若失呀。” 周湘云抿嘴一笑:“那曹老爷您为何要让给别人?” “今日既然是我为主人,总该有点君子之风不是?” “好一个君子之风,”周湘云揶揄地一笑,“您老也是个给事中,虽然品级不高,但科道官嘛……说小也不算小了,今日却拿小女子去巴结人,这也算是君子之风?” “你!”受了这一顿抢白,曹大埜脸色有点挂不住了,悻悻地说,“本官今日乃是有要事与徐老爷相商,哪容你这样胡说。” “哟,看看,‘本官’不高兴了,”周湘云雅曹大埜的腔调,但却袅袅起身,走到曹大埜跟前,弯腰施了一礼,说道:“奴家说话多有冒犯,这厢赔不是啦。” 看着周湘云不胜娇羞的神态,曹大埜又转怒为喜,自己转弯说:“就你这个小妖精,再是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这儿,骨头都称不出斤两来了。” 周湘云撅起小嘴:“曹老爷,奴家听不出你这话儿,是抬举奴家呢还是贬损奴家。” “当然是抬举了。”曹大埜说着,转头对月儿丫环说:“你去楼下,把我的管家喊上来。” 月儿去了不一会儿,便领了一个半老不老的人上来,手里提着一个礼盒。 曹大埜接过礼盒,双手送到周湘云面前,说道:“这是几样首饰,算是个见面礼,请湘云女史笑纳。” 周湘云接过礼盒,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对玉镯,一对耳环,一只佩胸,绿荧荧幽光温润都是上乘的翡翠。看到这么贵重的礼物,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周湘云,也不免略有惊讶。 “曹老爷,这么贵重的礼物,奴家怎么消受得起。” “我想着女史的楼号叫碧湘楼,碧乃绿色,所以就选了几样翡翠,小意思。这里还有两百两宝钞,算是送给你的脂粉钱。” 曹大埜出手如此阔绰,倒真令周湘云感动了。她嗫嚅着说:“曹老爷,你如此耗费,叫奴家怎样报答你才好。” 曹大埜挥挥手,管事退了下去。 “只要你今晚上把徐大爷陪好,让他满心欢喜地回去,你就算报答我了。” “这位徐老爷,究竟是什么人?”周湘云又问。这回,她不再是打情骂俏,而是郑重其事地打听了。 曹大埜略一沉吟,问:“你可知道冯公公么?” “冯公公,哪位冯公公?”周湘云茫然地摇摇头。 “就是当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掌印冯保。” “奴家来京师时日还短,却是不知道这位大人物。”周湘云还是摇头。 曹大埜心里头有些窝火,但转念一想,她本是南京的青楼女子,才来京师不久,不知道北京官场的显要人物,也属正常。于是又提高嗓门问:“当今皇上是哪位,你总该知道吧?” “这个倒难不倒奴家,当今皇上是隆庆皇帝。”周湘云认真地回答。 “这个冯公公呢,就是怎么呢隆庆皇爷身边的秉笔太监,大红人儿。” “啊,皇上身边的人!”周湘云的神情立刻就肃穆了:“曹老爷,你说今晚上就是他来?” “不是他,我说的是冯公公,今晚上来的是徐老爷。” “徐老爷和冯公公有什么关系?” “徐老爷是冯公公的大管家。” 听到曹大埜绕了半天弯子,才兜出这层关系,周湘云在心中说道:“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龙尾巴上挂着的一只虾罢了。”但在表面上,她却恭维说:“我说曹老爷怎地这等小心谨慎,原来是个踩得皇城晃动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曹大埜长出一口气,说,“这会儿,徐老爷也该到了。” 周湘云又恢复了轻松活泼的神态,她说:“请曹老爷放心,今儿晚上,我要让徐老爷在奴家这里玩得开心,不过……” 这时,只听得楼下一声大喊:“徐老爷到!” 第055章 碧湘楼阁(下) 曹大埜陡地站起,准备下楼迎客,临出门时对周湘云说道:“记住,一定要让徐老爷舒心【河蟹】。” 曹大埜还没有走到楼下,徐爵已奔着楼梯口儿上来了。只见他五短身材,蒜头鼻,鱼泡眼,走路左摇右晃,跟鸭子似的。 看他这副尊容,曹大埜不免心里头犯嘀咕,“冯太监在内宦之中好歹也有些文名,他家的大管家,怎么就这德性,十足一只癞蛤蟆。”但转而一想:人不可貌相,福在丑人边。冯太监看中的人,必定还是有一番能耐。 想到此,曹大埜便迎着上楼的徐爵喊道:“徐管事,曹大埜在此恭候多时。” “你就是曹给事?”徐爵上得楼来,来不及进得厅堂,就一边喘粗气儿一边嚷开了,“中午多灌了几口黄汤,睡过了头,见笑,见笑。” 进得厅堂,先是让座儿,接着寒暄叙礼。曹大埜把周湘云介绍给徐爵。周湘云弯腰蹲一个万福,说道:“徐老爷,多谢你赏脸,肯到奴家这小地方来叙叙话儿。” 徐爵一双【河蟹】迷迷的鱼泡眼盯着周湘云,喷着酒气道:“听曹给事讲,周姑娘的【河蟹】,都排到一个多月以后了。” “多谢众位老爷扶持。”周湘云打心眼里头腻味这个什么公公的大管家,只是碍于曹大埜出手大方的情面,不得不强颜欢笑:“其实,奴家也只是徒有虚名。” “唔,这句话听了受用。”徐爵把丫环递过来的茶,咕碌咕碌一口气喝干了,接着说:“在京城,干你们这行儿的,我见得多了。刚出道儿时,有只烂梨子吃也就不错了,权当是解渴。一旦走红了,好家伙,就开始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了。俗话说,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河蟹】【河蟹】还不都是一样么……” 徐爵的话越说越粗野,眼见周湘云红晕飞腮,两道柳叶眉蹙做一堆儿,曹大埜情知事情不妙,于是干咳一声,硬着头皮打断了徐爵的话:“徐管事,时候也不早了,你看是不是把酒摆上?” “再喝会儿茶吧,”徐爵趁着酒意,故意说一阵粗话,这是他【河蟹】问柳的惯用伎俩,看着美人儿粉脸气乌,他心里才有十二分的快活。他瞟了一眼还在瘪着小嘴怄气的周湘云,指着挂在墙上的琵琶问,“周姑娘看来是曲中高手?” “谈不上。”周湘云不冷不热地回答。 徐爵哈哈一笑,道:“我徐爵生平有一大爱好,就是喜欢看美人儿生气。今天,又过了一把瘾。周姑娘,你暂时下楼去消消气,我和曹给事谈点正经事,待会儿,咱们再一边喝酒,一边听你唱曲儿。” 周湘云如释重负地下楼去了。 听着周湘云在楼下指桑骂槐地训斥丫环,曹大埜小心翼翼地说:“徐管事,你这个怜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寻常人不一样。” 徐爵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河蟹】【河蟹】【河蟹】【河蟹】。否则,她就会把你缠得透不过气儿来。” “说得好呀!”曹大埜称赞道:“看来徐管事乃是个中高人呀。” “曹给事,我这个人快人快语,有话喜欢明说,现在请你明言,你费了偌大工夫要见我,究竟有何事?” 比起刚才与周湘云讲话时的疯态,徐爵此刻已是判若两人。曹大埜这才意识到此人并非等闲之辈,方才那副模样估计只是为了支开周湘云。他下意识抬眼看看这位大管家,只见他那对鱼泡眼中,正有两道犀利的目光朝他射来。 曹大埜是隆庆二年进士,虽然还算不上官场老手,毕竟也做过一任知县,近来又有恩师指点,他很自然地闪过那目光,微微一笑说:“徐管事这样子,倒像是东厂审案一般,莫非是耳濡目染,久受熏陶?” 他这句话,当然是因为冯保提督东厂有年。 “官场复杂,我不得不小心啊。何况我家主人一向洁身自好,始终恪守大明祖训,不与外官交往,因此也总是告诫我等,不可与外官肆意走动。” 听了徐爵这番话,曹大埜心里冷笑,但回应的话,却又是肉麻的奉承了:“冯公公高风亮节,天下士林有口皆碑。徐管事在他身边多年,耳提面命,朝夕熏染,境界自然高雅。” “你还没说呢,找我究竟何事?”徐爵仍是一副目光炯炯的模样,半点不肯放松。 曹大埜看看徐爵盛气凌人的样子,心中也已有了几分不快。心说这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自己好歹是科道言官,按理说即便见了你家主人,也可以昂首阔步,哪容得你这下人这样盘三问四。但一想到恩师的再三叮嘱,这口窝囊气却也只能留下自己受用了。 “下官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只是仰慕冯公公的声名……” 徐爵颇为不耐地摆摆手:“曹给事,这些官面上的话咱们就不要再说了,眼下宫里宫外是个什么情形,我知道,你也知道,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好?” 曹大埜尴尬收声,稍稍迟疑了一下,觉得既然此人直白,那就直接说得了,于是道:“好,既然徐管事快人快语,那曹某也就直说了……圣上突然召集众多勋贵家中年幼子弟进宫,每日陪伴太子玩耍,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徐爵鱼泡眼向上一翻:“皇上历来关爱太子,隆庆二年皇次子出生,皇上为了避免……嗯,立刻就给太子殿下准备了册立大典,正式册封。如今太子殿下即将八岁,也快到了出阁读书的年纪,皇上认为太子身为储君,当是文武全才,因此召各位勋贵家中年少有为者入宫陪伴太子,以期太子殿下将来不仅长于文治,亦通晓武事,此乃我皇上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能有什么隐情?” 曹大埜自然不会相信这么简单的说法,陪笑着问:“徐管事说得极是,不过贵主冯公乃是宫中贵人,总该知晓是谁为陛下献上此策吧?”说着转身拿来一方包绸檀木香盒,打开道:“久闻冯公以秉笔提督东厂,却历来是儒宦风采,下官无以为敬……徐管事请看,此龙尾玉蟾砚乃以龙尾山原石精挑细选,万中取一,再经当世名家精心磨制而成,今特献与冯公,还请徐管事转呈。当然,徐管事平日事务繁杂,今日能抽空一会,下官也是深表感激,这里是大明宝钞一千两整,还请徐管事笑纳。” 第056章 太岳烧灶(上) 那龙尾玉蟾砚果然是顶级歙砚、砚中极品,徐大管事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价格匪浅,曹大埜将此物献给向来以儒宦自居的冯厂督,倒的确是对了冯保的胃口,能舍这么大的本钱,其诚意还是很足的。至于宝钞,虽然一贯不能按照面值计算,但千两面值的宝钞,对于他徐某人一个管事来说,倒也不是小数了。 但徐爵也没有立刻接下,而是笑了一笑,说道:“曹给事的诚意,在下是看见了,不过曹给事的来意,是不是应该说得更清楚一些?” 曹大埜佯装不知其意,道:“下官仰慕冯公久矣……” “曹给事应当知道我家主人已经提督东厂数年,朝野上下能瞒得了他的事情可不多。”徐爵伸手摆了摆,打断曹大埜的话道:“曹给事,你上的是隆庆二年戊辰科的金榜,你的房师乃是当今太仆寺卿曾确庵公,而曾公则是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进士,其房师为张太岳张阁老。” 曹大埜面色微变,还未来得及说话,徐爵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曹给事出任县令刚满两年,尚不及一任便上调回京,还能出任户部给事中这等要职,想必此中不仅是曾公出了力,连张阁老说不定都有所示下。但无论如何,至少近期曹给事的职位不可能再轻易调动了。那么即便这件事里头有什么问题,曹给事能做的,最多也就是上疏劝谏皇上,说辞嘛,也无非就是亲贤臣远小人之类。可毕竟此事不过涉及太子,而太子年纪尚幼,陛下怕他在宫中寂寞,找几个忠良之后陪他玩耍玩耍,能有多大事?到时候曹给事你不仅争不到什么贤名,反而惹得陛下心中不喜,何苦来哉?由此可见,曹给事今日绝非为此而来。” 曹大埜这才知道,自己果然小觑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冯家管事,面带悻悻之色,尴尬道:“徐管事见微知着,下官佩服。”顿了一顿,又道:“下官此来,的确是受恩师所托,想和冯厂督打听一下,陛下突然如此行事,究竟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另有它意?这其中,又是否有别人的影子?” 徐爵叹了口气,道:“宫闱之事,原是不该宣之于外臣的,但曹给事你这般盛意拳拳,我若一言不发,又实在不是道理……”他皱了皱眉,道:“我只能说,近来圣上一切如常,平日里也没有召见过什么不相干的人,若说有谁与圣上曾有密谈,那便只有高阁老一人。只是,圣上与高阁老之间的情分天下皆知,圣上原本就时常独召高阁老议事,因此此事根源究竟如何,我家厂督也很难断定。” 曹大埜下意识皱了皱眉,但还是拱手道:“多承徐管事相告此中情形,下官感激不尽。”然后站起身啦,微微露出一丝男人都懂的微笑:“碧湘楼今日已被下官包下,徐管事不妨在此一享南国风情,下官还需向恩师复命,就不在此久留了,告辞。” 徐爵也含笑起身,回了一礼,道:“累曹给事如此破费,徐某真是过意不去,将来曹给事若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但凡徐某知晓,必然知无不言。” 曹大埜又随意客套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下楼之后也没忘记叮嘱周湘云,一定要好好侍候这位徐管事云云。 且不说长得如同人形癞蛤蟆一般的徐管事如何享用天鹅肉,曹大埜只是急匆匆地往宣武门方向赶去。 曹大埜的恩师太仆寺卿曾省吾并不住在那个方向,住在那边的是张居正。 不多时,曹大埜便匆匆赶到张居正府上,被门子从侧门接了进去,请往前花厅。待他进去,果然张阁老和他的恩师曾省吾二人均在。 “下官见过阁老,见过老师。” 张居正自恃身份,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声:“仲平来了,坐吧。” 曾省吾却是问道:“可见着那人?” 曹大埜忙欠身道:“回禀老师,见着了。” 曾省吾摆了摆手:“坐下好好说话,不必多礼。”见曹大埜诚惶诚恐地坐了小半边屁股,又道:“那人可收了东西,又说了什么?” 曹大埜不敢怠慢,将当时情形和盘托出。曾省吾转头目视张居正,迟疑道:“师相,以高阁老之为人处世,应当不会作此无用之举,此事莫非真是陛下一时心血来潮?” 张居正面色淡然,道:“高中玄是个做大事的,为人刚直,不屑阴谋小计,况且此事得利者俱勋贵武臣也,高中玄素来骄傲,岂会自甘与武臣辈谋?此事当与他无关。” 曾省吾点了点头,但仍是皱着眉头:“但武臣勋贵既然无人面见陛下,师相也说并未有武臣上疏言及此事,则此事便只能是上意使然了?”但他马上想起一茬,道:“成国公兄弟历来极受圣眷,尤其朱希孝如今正是锦衣卫都督,按理说他是有权密觐陛下的,会不会是他……” 张居正摇头道:“锦衣卫都督固然有直入内廷面见陛下之权,然东厂威凌锦衣卫久矣,冯保又非庸人,岂能不监视朱希孝之举动?朱希孝若能悄然面圣,将冯保都给瞒了去,那他这厂督做得也未免忒窝囊了些。”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曾省吾想了想,道:“但东厂威凌锦衣卫,靠的是陛下宠信,而非职权。历来东厂所以能压着锦衣卫一头,追根究底,是因为东厂提督乃是内宦,比之锦衣卫都督,与陛下相处更多,遂更加亲近。然则冯保之根底,师相也是清楚的,他靠的却不是陛下的宠信,而是李贵妃的宠信。况且高阁老对冯保似乎历来不喜,按着资历,冯保本可为司礼监掌印,然高阁老却前举陈洪、后荐孟冲……” “你是说,因为高中玄不喜冯保,所以陛下对冯保也不甚宠信,于是朱希孝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甚至还高过冯保?”张居正微微露出笑容来,问道。 曾省吾迟疑道:“是否高过,不得而知,但冯保眼下的处境应该谈不上多好吧?” 张居正不置可否地道:“他在宫中地位既然本就不甚稳妥,难道还不会借着自己手握东厂大权的机会,将可能威胁他的危险监控得更加谨慎一些?” 第056章 太岳烧灶(下) 曾省吾恍然,点了点头:“师相言之有理,是学生糊涂了。”顿了一顿,又道:“那此事便没法分析了,只能认为是陛下心疼太子,才有了这一出。” 张居正略微沉吟一下,道:“欲知何人为之,不如看此事最后由谁得利。眼下来看,武臣勋贵们自是占了优势,但我此前之所以料定此事并非他们推动,也是有原因的。” “其一,眼下内阁里头有高中玄在,此公除阁务在身,还兼掌铨,他是个量才施用之人,对武臣一贯看不上眼,尤其是那帮勋贵,在他眼里多是混吃等死之流,此事若是勋贵推动,极易遭其反感,而陛下不可能不重视高中玄的意见……成国公朱希忠乃是个持重之人,今又年迈,更不会做这等遭文官忌恨之事。” “其二,将勋贵子弟送到太子身边,乃是个长远之计,如今陛下春秋正盛,以他们的眼光,哪会想得那么远?再说,勋贵武臣拢共也就那么些人,即便将来太子继位,那时能用的勋贵武臣也自然已经换成了他们的子弟辈,又何必多此一举?” 曾省吾想了想,道:“会不会是赵大洲此番上疏改革京营一事刺激到他们了,因此想要在将来逐渐扳回局面?” 张居正听到这话,倒也不由得不重视起来,沉吟片刻,才道:“国朝自有典制,这些勋贵早已不复祖宗之勇,心性多是随波逐流……况且京营改制非此一回,何以此前皆无异动,此番便忍耐不住了?” “这也正是门生想不明白的地方。”曾省吾皱眉道:“可按照谁得利、谁主谋的思路来看,文臣无人有此动机……” 张居正心中一动,道:“那么宦官呢?” “宦官?”曾省吾一怔:“宦官为何要这么做?” 张居正伸手阻止了曾省吾的话,细细想了一会儿,才道:“方才说过,冯保眼下地位并不太稳,若此事本就是他交结勋贵、从中推动,是不是也有可能?” 曾省吾思索着道:“可是他这么做,对他又能起到什么帮助?” 师生二人忽然异口同声说了一句:“太子!” 张居正说完,就没多说,曾省吾却是忙道:“冯保可能是觉得,只要太子高兴,陛下便会高兴,陛下若是高兴了,对他自然另眼相看!” 张居正点了点头:“除此之外,那些勋贵武臣受此事之惠,自然也会心生感激,虽然对冯保而言,这份感激未必有多大助益,但终究也是好处。” “不错,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曾省吾点了点头:“师相,若是如此,咱们今天花的钱,可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那却不然。”张居正哼了一声,半眯上眼睛,道:“自从华亭公去位,宫中老人大多去职赋闲,本阁部在宫里,犹如睁眼瞎一般,而高中玄则连续举荐两任司礼监掌印,内廷无人敢与高中玄相争者。如今,但凡高中玄有所票拟,只要圣上未曾出言阻止,司礼监无不照准批红,连一个字都不敢改。长此以往,恐非天下之幸。” 曾省吾心道:是不是天下之不幸现在不好说,但肯定是师相之不幸,亦是我之不幸。 于是点头道:“师相所忧甚是在理,然则眼下高阁老圣眷无双,司礼监掌印孟冲虽是无能之辈,却也没有太多恶名,想要拿掉他却不容易。” 张居正冷哼一声:“宫里那些个印着‘大明隆庆年造’的春宫瓷器,不就是这位孟公公大肆进献的么?前次太子突然想起一事欲请教陛下,不意正撞见陛下用膳,陛下偏又忘了这茬,结果被太子问了一句‘这瓷器为何画着男女赤身互博’,闹得陛下大为尴尬,吩咐日后太子不得在其用膳之时找他……你瞧瞧这都成什么事了!” 旁边的曹大埜听得实在忍不住,噗嗤一笑,接着自己又吓了一大跳,忙道:“阁老,下官……下官一时鼻痒……” 曾省吾刚要训斥,张居正摆手道:“无妨,但本阁部方才所言之事,你切记不得声张,只能烂在心里,明白吗?” “是,是,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曾省吾瞪了他一眼,又对张居正道:“师相所言,确是有理。孟冲此人毫无才具,乃一庖厨辈出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前,不过执掌尚膳监而已。其骤而出掌司礼监印,全赖高阁老举荐。但难也难在这一点上,若说那进献春宫瓷器,自可计成一罪,但却不足以由此将之撵下掌印之位。” 张居正点了点头:“但有高中玄为其说话,此罪确实不足以将之惩处,且此事涉及陛下,若是过于计较,反而坏事。不过,那冯保自认儒宦,必然因此看不起孟冲,同时对自己未能顺利掌印司礼监更觉不满……” 曾省吾闻弦歌而知雅意,眨了眨眼道:“师相的意思是,我等既然暂时拿孟冲无甚办法,不如先从冯保着手?” 张居正道:“善烧冷灶,也是一门学问。” 曾省吾当然听得懂这句话,但却还是凑趣道:“请师相指点。” 张居正笑了笑,道:“方才你说今晚这银子打了水漂,我便以为不然。无论这‘太子玩伴’一事是不是冯保推动,这银子都不算打了水漂。三省,你想想看,如果你大把大把银子送给孟冲,这就是烧的热灶,他那里有高中玄相助,本来就火焰熊熊,还差你这把火么?你赶着去投柴禾,人家也并不领情。倒是那些冷灶,如果靠你这一把火,扑腾扑腾烧出热气儿来了,人家才会记得你。” “理自然是这个理儿。”曾省吾苦笑一下,缓缓说道:“只是人家热灶办得成事,若是个冷灶,可未必讨得来便宜。” “三省此言差矣。”张居正冷冷一笑,道:“既作了官,就是一生的事业,哪能在乎一时的成败得失。你烧了三年冷灶,看似吃亏,到了第四个年头儿,说不定时来运转,又或者时机成熟,冷灶被烧成了热灶,此时你岂不也跟着鲤鱼跃龙门,落进了金窟窿?当年严嵩门下何等门庭若市,我却始终追随华亭公这冷灶,结果如何?” 曾省吾忽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位师相,岂不正是烧冷灶的高手? 第057章 隆庆教子(上) 次日上午,皇宫之中。 隆庆皇帝朱载垕刚用完早膳,与前来请安的太子朱翊钧随意说了几句闲话,便有孟冲、冯保二人联袂而来,冯保手里还拿着一叠奏折,面色有些难看。 朱载垕瞥了一眼,随意问道:“有急奏?” 冯保虽然不忿孟冲,但规矩仍是规矩,只能目视孟冲,等他开口。 孟冲面带忧色,上前半步,躬身道:“回禀万岁爷爷,司礼监今儿个一早收了一大堆奏章,全是为了勋贵子弟入宫陪伴太子一事。其中尤以赵阁老为最甚,领衔都察院数十名御史联名上奏,言辞……呃,这个,言辞甚激。” 朱载垕听到“言辞甚激”,下意识眉角一跳,稳住心神,又问冯保:“冯保,你拿的就是那些奏章吗?可有内阁票拟?今日内阁是哪位先生主笔?” 冯保赶紧上前:“回禀万岁爷爷,奴婢只带了赵阁老和各部尚书的奏章,余者太多,一时拿不下。今日是高老先生执笔,对赵阁老与都察院的联名奏章已有了票拟。” 朱载垕先一听奏章都多到拿不下,不禁吓了一跳,再一听高拱已经有了票拟,顿时放心大半,松了口气,忙问:“高先生怎么说?” 冯保深深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高先生票拟上说:‘此事查无近例,故使外廷生疑,请陛下晓瑜群臣,言明此非永例。’另外,高先生还让奴婢等转奏陛下,说太子逐渐年长,可考虑出阁读书,既可早进圣学,又免群臣议论。” 朱载垕闻言连连点头,道:“你们代朕朱批,就说此事只是因太子在宫中寂寞,近来心情沉闷,而皇次子翊镠年幼不能与伴,朕与太子素亲之,遂召诸世勋子弟暂入宫禁稍事陪伴。京中勋贵皆是世代忠良,其子弟将来亦当为国之栋梁,倘太子少时便对他们有所了解,将来未尝无君臣相得之佳话流传后世。然则此事非为常例,只消太子心情好转,朕自然会命诸勋子弟各自归家,众臣工无须多虑。” 皇帝顿了一顿,又道:“还有就是,太子即将八岁,朕已准备命太子出阁读书,让众臣工不必担心太子耽于逸乐。” 二人唯唯应诺,回司礼监批复。 待他二人一走,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朱翊钧便有些闷闷不乐的开了口,道:“爹爹,儿子好不容易有几个伴儿,又要被打发走了么?”(无风注:明朝皇子称呼皇帝是可以称父皇的,但多数时候,尤其是父子关系比较亲密的,则与民间无异,直接叫爹爹。顺便提一句,皇帝、皇后乃至太后也经常自称“我”,而不是非要“朕”、“本宫”或者“哀家”,当然,这个也分场合及面对的对象。) 朱载垕看了一眼四周,吩咐道:“你等且先下去,朕要和太子说些事。” 殿中宦官宫女立刻撤了出去,在殿外候旨。 朱翊钧奇道:“爹爹有什么事要说,他们这些人又出不去,还怕泄露么?” “你还小,不知道宫禁虽严,其实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朱载垕走到朱翊钧身前,如同寻常父亲一般,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这人呐,谁也不是无牵无挂,谁也不会对你忠心无二,每个人都一定会有自己的私心。就说你那大伴冯保,他就没有自己的私心吗?高先生为何不肯举荐他做司礼监掌印太监,而是举荐了孟冲?” 朱翊钧愕然道:“为什么呢?” 朱载垕笑了笑,毫无皇帝架子的坐到儿子身边,抓着他的小手道:“因为,冯保读书多,又成了你的大伴。” “啊?”朱翊钧更加不解了,问道:“读书多不好么?不读书怎么会明白道理,怎么会办事呢?尤其是司礼监,要为爹爹批红,爹爹也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处理,总会有些小事让司礼监自行批复,那掌印太监要是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做得好?” 朱载垕笑道:“这就是高先生的私心了。” 朱翊钧大吃一惊:“什么!高阁老也有私心?他……他不是爹爹最信任的大臣么?他也有私心,那爹爹怎么办?” “儿子莫慌。”朱载垕笑着,又摸了摸朱翊钧的脑袋,轻言细语但却十分严肃地道:“爹爹现在要和你说做皇帝最关键的事了,所以母妃都不行,只能烂在心里,知道吗?” 朱翊钧忙坐直身子,小模样一本正经地道:“儿臣明白,请父皇示下。”瞧那面色,甚至有些紧张。 朱载垕倒是面色平静,说道:“爹爹方才和你说过,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私心,没有谁真正对你忠心不二,所以做皇帝就一定要能分辨得出那个人的私心是什么,只有这样,才能选对要用的人。” 朱翊钧感到有些难以理解,皱着小眉头问道:“私心……还能分辨?” 朱载垕笑道:“你知道爹爹当初为什么要准了徐阶的请辞,又为什么要想方设法让高先生回来么?” 朱翊钧迟疑道:“高阁老……更忠心?” 朱载垕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少有的坚定,道:“是高先生的私心对爹爹、对大明无害,而徐阶的私心对爹爹、对大明有害。” 朱翊钧再次愕然:“徐阶私心有害,儿子想得明白,但高阁老的私心为何就无害了?” “因为高先生想要的是辅佐爹爹我扫除陋弊、中兴大明,如此他便能如管仲乐毅一般青史留名、流芳百世——这,便是他的私心。”朱载垕说到这里,面色逐渐冷了下来,又道:“但徐阶不同,徐阶要的只是人前显贵、同僚赞羡,至于朕如何、大明如何,对他而言不过细枝末节,根本无须在意。” 朱翊钧惊道:“徐阁……徐公竟是这等人?” 朱载垕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朱翊钧又问:“还有,高先生这私心,看着不像私心呀?” “世人皆欲为官,因为为官即可掌权。”朱载垕为儿子解释道:“但有些人掌权为的是求利,有些人掌权为的是求名。求利者好分辨,求名者却又有分别,有人求的是当时之名,有人求的是万世之名。” 第057章 隆庆教子(下) “求利者好分辨,求名者却又有分别,有人求的是当时之名,有人求的是万世之名。” 隆庆帝的这句话,让年幼的太子有些难以理解。看着儿子一脸疑惑,朱载垕也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深奥,儿子还小,怎么可能理解? 于是想了一想,他决定举例,便道:“乖儿,你或许不知道,当年爹爹还是裕王的时候,因为严世藩……总之裕王府越来越穷,仅靠朝廷给的俸禄勉强度日。但其实皇室例有恩赐,只是我却拿不到。当时,高先生放下身份和心气,为爹爹奔走往复,甚至亲自上门,言辞卑切的恳求严世藩,爹爹才拿到那点可怜巴巴的例赐。乖儿,你要知道,高先生是满腹经纶的栋梁之才,这样形同乞丐,为爹爹不辞劳苦、不辞折节,爹爹如何能不感念其恩?” 朱翊钧吃了一惊:“恩?不是功?” “是恩,也是功。”朱载垕正色道:“高先生为我老师,传道、受业、解惑,此其正职,他悉心教导,即功也。可为我牺牲如此之多,却只能以‘恩’视之。” 朱翊钧略微迟疑了一下,犹豫道:“可爹爹说,高先生也有私心。” “高先生的私心,岂非正合我意?”隆庆笑道:“方才不是说了,高先生的目标是管仲乐毅,而爹爹又深知他的才具和魄力,我便让他放手施为,又能如何?他想要的是中兴大明,爹爹这个皇帝难道反而不想?” “可是,儿子听说前年徐阶把高阁老轰走了,前不久爹爹才起复他,那又是为什么呢?”朱翊钧奇怪地问道。 听到这话,隆庆皇帝朱载垕沉默了下来,目光一时有些失神,喃喃地道:“有时候,做大事总要有些牺牲,但其实真正肯为你牺牲的人,其实并不多。” 他想起刚登基没多久,就因为所谓贪财、好色以及看似百事不管,有事皆问内阁的“怠政”,一位以刚直着称的老臣就怒而评价他:“自从开天辟地,就没见过这么吊儿郎当还可能开创盛世的皇帝!” 如此怒吼一般的斥责,他朱载垕却并不介意,他有自己的为君之道,他相信自己能够开创一个盛世,能够创造一个中兴。 其实天下很多官员都知道,他早年很苦、很窝囊;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见惯了民生疾苦,体会过官场炎凉。这堂帝王必修课,他比好多皇帝都懂得早、懂得深。 而且,嘉靖对他虽刻薄,却仍是拿他当接班人培养的,为他配备的老师高拱、张居正等人哪个不是斑斑大才? 即使君临天下后,当年的辛酸艰苦,他也不曾遗忘。有一次批奏折,他看到有地方官请求表彰孝子,就忆起了与母亲的往事,当场潸然泪下。这满是泪的记忆中种着他一直恪守的理想,正如他在此次高拱起复之后对高拱的感叹:我登基以来遇到过很多难事,但不曾忘记的是登基诏书上的那八个字――“通变合宜,通弘新化!” 事实证明,他兑现了这个铭记终生的承诺。而他的手段就是两个成语:知人善任,外柔内刚。这简单的八个字正是他隆庆天子的执政方针。 他朱载垕之所以“又懒又傻”,是因为他认为,大明毛病虽多,但病根就一个――吏治。这个观点若是高务实在此,可能并不完全赞同,但却是朱载垕所坚持的观点。 而朱载垕又认为,在吏治之中,最触目惊心的正是不断加剧的贪腐。 以往偷偷摸摸的腐败行为,比如行贿、受贿、贪污公款,这时都成了台面上的规矩。至于前辈教后辈贪、领导带下属学坏,更是司空见惯。高先生曾对他说:“是以贪风牢不可破”,他同意高先生的话。官场风气更是堕落得没有了下限,曾有大臣评价说,逢迎拍马成了谦虚、人浮于事成了敦厚,民间的形容更尖刻:“公室之豺狼,私门之鹰犬。” 其实类似的问题,六十年后的崇祯也遇到了。但朱载垕的认识显然比崇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他公开表示:“四方万国,岂朕一人所能遍查”,要求群策群力,依法治国! 但要做到这个,就和捕鸟道理类似,不但要张好网,关键是要布好饵料,把香味放出去。他的“又懒又傻”,就是在刮香风。在歌舞升平中,朱载垕的第一张“大网”――京察,开始了。 京察在此时已流于形式,对官员的考核基本都是走过场,常是权钱开道,谁有钱。有权就能留下。长期以来,好官越考越少,贪腐分子却越来越多。所以对于这次京察,大家都很放松,以为依然是走过场。他们没料到的是,朱载垕整顿吏治的突破口就是这次只针对京官的“京察”。 隆庆元年正月,炸雷似的京察结果公布:大批京官被罢黜,甚至以往有都察院保护、从来惹不起的言官们,这次竟有一多半落马。 如此凶悍的京察有着几十年未见的严厉,因为其主持者是时任吏部尚书杨博。这位能臣资历老、脾气倔,原本协同京察的都察院也被他挂起来当了摆设。 不过,杨博反贪也没忘乡党,身为山西人,他竟连一个山西人都没抓,“热爱家乡”到如此明目张胆,让京城一片哗然。 果然,结果公布没多久,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就愤怒上书,强烈抨击杨博在京察中包庇老乡的可耻行为。类似这样的事,在历次京察中都很常见,绝大多数的皇帝从不当回事,尤其是极少处置骂人的言官。 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正忙着选秀女、玩珠宝、入洞房的朱载垕听说杨博挨骂了,竟气呼呼地写了一份诏书给内阁,说这个叫胡应嘉的言官实在不像话,你们内阁商量下,给这家伙一个教训! 诏书发到内阁,也是一片哗然,但朱载垕等的就是这一幕。他要以这一份诏书做引线,引出那股潜藏在大明看似雄壮身躯下的病症——不作为! 而患“不作为”病的人,正是以首辅徐阶为首。 隆庆遍观身边亲信大臣,张居正是徐阶弟子,陈以勤公允而不敢为人先,殷士儋与张居正是同年,也同样是徐阶的弟子…… 朱载垕只能推出高拱来和徐阶斗这一场法! 结果所有人都知道了:“满朝倒拱”,高拱连上二十多道奏疏请辞,归乡致仕。 徐阶似乎大获全胜,但朱载垕却在背后冷笑。 真正的输家其实正是徐阶:他这一脉的人马完全暴露在了皇帝眼前,且他这次干得太过分,惹了众怒——高拱是走了,可“高党”又不会瞬间星流云散! 于是,徐阶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好些打手不是被整,就是罢官,内阁的其他几位同僚也都开始对他阳奉阴违……就这么憋屈了几个月,到隆庆二年,徐阶终于发现,这可能是皇帝在悄悄整他,于是打了辞职报告看看情形。 情形当然非常不妙,因为隆庆天子御笔朱批:您老回家去吧,慢走不送。 徐阶和高拱掐架时,之所以最开始是高拱走人,原因也正在于此:国家积弊丛生,但新帝刚刚登基,却更要以稳定为第一要务,所以既要让徐阶暴露实力,又暂时需要徐阶这样的“甘草阁老”保证朝局稳定;直到该深入整风了,隆庆帝自然不会忘记那位他心目中真正可以宰执天下的老师! 于是,高拱王者归来。 为保证整顿成功,朱载垕还打破旧制度,让老师高拱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兼任吏部尚书,行政和人事一把抓。 面对皇帝学生几乎毫无保留的信任,高拱当然不会含糊,这也是此前高务实劝他更大力度开海等事之时,高拱反复表示不是他不想办,而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原因所在。 隆庆天子摇了摇头,让自己从沉思中摆脱出来,很有些莫名其妙的笑了一笑,对朱翊钧道:“这个原因,爹爹下次再教你,今天爹爹要先问你另一个问题:如果这些勋贵子弟不能长期陪你,爹爹给你找一个文官子弟来陪你如何?” 朱翊钧反问道:“谁家子弟?” “高先生那位侄儿。”隆庆微笑道:“你赏赐还说跟他相谈甚欢呢。” “是他?”朱翊钧眼前一亮:“儿子觉得他还不错。” 朱载垕点点头,若有所指地道:“那接下来,爹爹就再顶几天,让外头闹得更大一些,然后……就得看你那位小伙伴的表现了。” 第058章 互为倚仗(上) 收服曹淦的当天晚上,高务实把给高拱和张四维的信要了回来,重新写了两封,除了详细把百里峡的收编过程老老实实讲了,还分析了收编这支响马盗的各种好处——当然他是站在保障京畿治安的角度来讲,个人利益什么的就不必细说了,反正以高拱和张四维的眼光,这点事情根本也别想瞒得过。 高务实唯一隐瞒的,只有曹淦那个张逆余寇或者南军逃卒的经历,高务实倒不是怕挨骂,而是觉得让他们知道这一点,将来万一要是有什么问题,多多少少也是个小隐患,但他高务实知道不要紧——黄口小儿,懂得什么?完全是被蒙蔽了嘛! 他这一夜睡得着实有些晚,而且小孩子本就贪睡,第二日起得就更晚——几乎快到了要吃午饭的时间。 就算如此,他醒来还不是“睡觉睡到自然醒”,而是被人给叫醒来的。更神奇的是,叫醒他的不是赏月听琴两个小丫鬟,却是刘显家的小萝莉馨儿。 “高公子,你们家的孩子居然能睡到这个时候?你在高阁老身边也敢睡这么久么?” 看着换了一身内穿窄袖褙子,外披狐皮大氅,盯着自己的小萝莉,高务实揉了揉眼睛,没好气地道:“我三伯每天天还没亮就进内阁去了,我什么时候起床他可不管,只要每天他晚上回来的时候,我的功课能完成,他才没那个闲心管我怎么安排时间。” 小萝莉一脸羡慕:“那你家住着可真不错,不像我家。” “你家怎么了?”高务实问了一句,又朝站在一边的赏月听琴叫道:“你们俩别傻站着了,少爷我要起床更衣。” 小萝莉可能是因为出身刘显这种家庭,年纪也还太小,似乎没有多少男女观念,也没有打算避开,就这么一边站在原处看着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上来侍候高务实更衣,一边人小鬼大地叹息道:“我哥五更刚过必然要起来练武,不然爹爹会揍他。我是女孩子,比他好一点,能再睡一个时辰。” 高务实心道:听起来你们家起床跟打卡上班差不多了,而且大冬天起这么早,简直自虐。幸好我穿越到了高家而不是刘家,要不然穿成刘綎的话,威武倒是威武了,可常年被要求凌晨五点就起来练武,那可就真是要了卿卿小命了。 “馨儿姑……” “叫我刘姑娘。” “哦。”高务实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刘姑娘,你这么一大早跑来找我,不知有何贵干?” “一大早?”小萝莉翻了个萌萌哒的白眼,没好气地道:“再过一会儿都要吃午饭了,你居然说一大早?” “早不早是根据我起床的时间来定的,我才刚起床,那肯定还是一大早,其余那些细节不重要。”高务实老脸之厚,犹如城墙拐角,满不在乎地道:“诶,我是问你为什么来找我,不是讨论什么早啊晚的。” 小萝莉眨巴了一下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问道:“你要练护卫亲兵?” 高务实吓了一跳,忙道:“诶我说小……那个刘姑娘,你说话用词可得准确一点,亲兵两个字是我一个布衣白身敢用的吗?我选这几十号人只是做家丁,家丁懂么?但凡世家大族,谁家没个几百号家丁的?别说几百号,就算是几千家丁,在咱们大明的豪族里头,也能找出一溜来。” 小萝莉皱眉道:“我就是说亲兵说习惯了而已,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巴巴的说了这么多?别废话,家丁护卫跟护卫亲兵又没多少区别,你只要说是还是不是?”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走到桌前的椅子边自顾自坐下,打量了小萝莉一眼,眼珠一转:“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这眼神干嘛跟防贼似的!”小萝莉一脸不忿地道:“我只是看你那个家奴选兵还有点意思,过去问了一下,知道是你定下的规矩,所以才来问问,怎么,你当本小姐很稀罕那群笨蛋新丁?” 高务实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道:“你稀罕不稀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个朝廷二品大员家的千金小姐,关心这个做什么?我自家的家丁,挑选一批忠诚勇敢之辈保护我这个少爷,有什么问题吗?” “没人关心你拿自家家丁做什么用!”小萝莉怒道:“你干嘛老纠缠这个问题,好像本小姐要状告你私聚家丁图谋不轨似的。” 高务实抽了一口凉气,仔细看了看小萝莉的神色。 “干嘛,你还真以为这样?”小萝莉皱眉道:“别说你这区区几十号家丁,就算你把百里峡那些马匪全当做自己的护卫家丁,以你们高家的地位和张家的财势,也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就算皇帝知道了,也顶多觉得你胆小而已。” “胆小?”高务实诧异了一下,暗道:私聚家丁还发给武装,这叫胆小? “不是胆小是什么?”小萝莉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那些边帅边将养家丁,是因为家丁才能打硬仗,譬如你们高家的嫡系、宣府总兵马芳将军就有家丁三千以上,还全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骑,连蒙古人都不肯跟他一对一的骑战,至于……” “且慢!”高务实瞪大眼睛:“你刚才说什么?马芳将军是我高家的嫡系?他还有高达三千精骑的家丁?” 小萝莉诧异道:“是啊,你不是高阁老的嫡亲侄儿么,你居然不知道?” “我……”高务实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挠了挠头:“我怎么记得马芳将军是在大同?还有,为什么你说他是我们高家的嫡系?” “马将军嘉靖四十年就移镇宣府了好吗?”小萝莉又翻了个漂亮的大白眼,有些不忿地道:“你们这些文臣,连家里的小孩子都瞧不起武将!天下谁不知道你那三伯是马将军的靠山,就像张阁老是蓟镇戚元敬将军的靠山一样。也就是我爹和俞将军命不好,这么多年光知道打仗,愣是没在朝廷里头找到一尊大佛,要不然怎么连个窝都没有,总被调来调去满天下乱转?唉,现在俞将军好歹坐稳了广东总兵的位置,就剩下我爹爹一个倒霉蛋了。” 高务实仍然处于目瞪口呆状态,心里只是嘀咕:马芳居然是三伯的人?这可是后世戏曲里唱了两三百年的马兰溪马太师啊…… 第058章 互为倚仗(下) 马芳的事让高务实脑子里灵光一闪:既然宣府总兵是马芳,那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曹淦这伙响马能够在宣府畅行无阻了。 要知道,九边明军与蒙古作战,几乎都是坚持打防守,或者了不起是像戚继光那样打防守反击。惟独只有马芳一人坚持搞“以骑制骑”,拼命加强自己麾下的骑兵力量,跟蒙古人面对面硬杠骑兵,而且效果居然还挺好。这样一个人既然在宣府总兵的位置上,宣府方面想方设法的买马,甚至不惜放纵百里峡响马贼众,就完全说得过去了。 不过有一点问题高务实还没想明白:马芳麾下居然有足足三千家丁,而且还全是精锐骑兵,他是怎么养得起的?几十年后的所谓关宁铁骑似乎也不满万,花钱可是如流水一般呐。难道马芳家里也是巨富,又或者贪婪成性,大肆贪污养成了硕鼠?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小萝莉听后,直接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目光看着高务实:“马总戎出身微寒,就是再贪,也养不起三千精骑。他那三千家丁里头,大概只有两三百人是他自家家丁,要他出一部分钱,余者都是朝廷出的饷钱。” 高务实呆了一呆:“朝廷给边将出钱养家丁?” “很奇怪吗?”小萝莉一脸不耐烦:“朝廷不出钱,边将自己哪里养得起那许多人?别人家什么情况我不好说,就说我们刘家好了。我爹爹打了这么多年仗,自家的养廉田也还算不少了,能养得起的私人家丁也不过三百多号,其中骑兵尚不过百。但我爹爹未去职时,能拉出去打仗的家丁却有两千多人,你说这些人是怎么来的?如果是让我爹爹自己养那两千多家丁,三个月下来我们刘家就要全家喝西北风去啦!” 高务实长长的“哦”了一声,又问:“那你父亲现在革职候勘,之前那些家丁怎么办?那些人应该都是能征惯战之辈,不会便宜了其他人吧?” 小萝莉道:“要是直接革职罢用,那些人要么被新任总兵收走,要么自行散去。现在我爹爹好在只是候勘,所以暂时还有朝廷的饷银维持。”她顿了一顿,又皱着眉头道:“但是这种情况当然很危险,所以我爹爹虽然在朝里没有门路,也不得不来京师活动,就是怕好不容易带出来的这批人散了伙,将来朝廷万一又要启用他,他就没人可用了,到时候吃了败仗找谁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刘显明明应该主归南京兵部管理,怎么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了。看来是因为他得罪的是南京守备勋臣,自忖在南京摆不平这事,只好来北京找找门路……好机会呀!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你父亲那些家丁是从哪来的?是原属屯垦养廉田的军户,还是自行招募?” “这次跟随我们北上的都是我家养廉田里的军户,也就是私人家丁,其余那些大半是从各路降夷中招揽募集来的,连原先的倭寇都有不少。”小萝莉看起来很是熟悉自家军旅的情况,回答起来根本不带迟疑。 高务实心头一喜:“降夷也可随意招募,甚至倭寇都行?”没说的,他想到的正是曹淦的出路。 其实这真是高务实穿越前了解不够,所以才有这样的惊讶。实际上隆万时期,“各镇将官多招募降夷以充家丁。” 譬如登莱守将沈有容“多收降寇,幕下蓄敢死之士”;满桂、尤世禄“各有夷汉丁甚精”;刘綎也有自己的“降倭夷丁”;蓟镇总督尤继先“收养降夷至八百余人,倚为精锐”;李成梁更是收养许多降夷为家丁,其中后来积功至副总兵的李兴、李宁、李平胡等人,原来都是“出自虏中”的降夷,其中更有满清的老祖宗努尔哈赤。 顺带提一句,马芳麾下的三千家丁精骑里头,蒙古人就占了大半。 至于说担心这些人的忠诚,那真是多虑了——这年头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之类的东西可不怎么时兴,谁给饭谁是爷,这才是硬道理。 之所以大明中后期,打仗基本看家丁,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由于家丁是主帅的私兵,类似于主帅的僮仆,完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这其中一部分家丁本身就是主帅的亲族家人,同主帅有着血缘关系,许多主帅还用这些亲族家人充任其家丁部队的头目、骨干,而另一部分家丁虽然并非主帅的亲族家人,但主帅待之如家人,“欲得其死力而亲厚之如其家之人者也。” 家丁也同样以家人的身份来侍奉主帅,有些家丁跟随主帅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大小战守,靡不同生死用命”,“衣食饥寒,同苦分甘,情若父子,获卫若手足”。长期的家丁生涯使这些人同主帅之间形成了一种“父子家人”的亲密关系,他们自身乃至于全家人的衣食生活全都依赖于主帅,因此与主帅有一种很强的依附关系。 远的先不说,高陌不就是其中典型?他是高务实大伯高捷提督操江时招募的家丁,长期跟随高捷,在高捷辞官致仕之后,仍然跟随高捷到了新郑老家,甚至高捷去世之后,他也愿意继续以高家家丁身份呆在高家,就是这个道理。 “刘姑娘,你既然对这里头的门道如此熟络,能不能跟我说一说,我这次把百里峡响马收为家丁,会不会有问题?”高务实忽然变得不耻下问起来了。 小萝莉很是满意高务实的态度,一双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看在你这么客气的份上,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地给你指点一二:若是只有你自己在那边自说自话,虽然你身份特殊,但多少也有点隐患。可是这里头有我爹爹参和了一把,你要收揽他们就是小菜一碟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务实心道:原来你个小丫头喜欢带高帽,那好办。 当下客客气气道:“在下愚钝,还请姑娘不吝指教。” 小萝莉越发满意,挺了挺一马平川的小胸脯:“因为我爹爹是当世名将之一,他说对方畏他虎威,主动来投,朝廷高兴都来不及,根本不会计较他从这些人里头遴选一些能战之辈出来。至于这次我爹爹为何自己没选,全部留给了你,那是因为毕竟爹爹是借你家的家丁去将他们慑服……而以你家在朝廷的身份,没有谁会吃饱了撑的去追究这点小事。” 有道理啊小姑娘! 高务实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指点,感激不尽。”然后话锋一转:“不过我们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告诉在下,你来找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小萝莉“呀”了一声,埋怨道:“都怪你打岔!”但眼中却冒着精光:“你们那些家丁的训练方法,是你编写的?” 第059章 惟利不破(上) “你们那些家丁的训练方法,是你编写的?” 小萝莉这句话,把高务实问得一呆,下意识反问:“哪些方法?” “就是区分左右、站军姿、齐步走和那个古里古怪的正步走!”小萝莉眼睛发亮:“你那个家丁头子高陌说,这些都是你教他做的,到底是不是?” 高务实大吃一惊:“五十人的队伍,他这么快就编成了?都开始训练了?” 小萝莉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区区五十人,编起来还不快么,不到半个时辰就完事啦。” 高务实怒道:“此事事关重大,挑选兵……家丁护卫首重选人,怎么能这么马虎!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说着霍然起身,直接就往外走。 “哎,你等等我啊!”小萝莉连忙跟着跑出来,一边拉住高务实的衣袖一边道:“选人是重要,可你这些家丁都是有基础的,只要从两百多人里面挑五十个好点的就行,还有我大哥帮忙,能有什么难度?我大哥干这个事儿可是得了我爹爹真传的,那还能差得了?” “你大哥?”高务实旋即站住,问道:“他怎么去干这个了?高陌请他出面的?” “得了,得了,看你这么紧张,咱们边走边说好了。”小萝莉拉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解释道:“我大哥早上练武一个时辰,练完之后洗了个澡,吃了早饭就闲着没事做啦,他又是个闲不住的,就出来转悠转悠,正巧看到高陌请你那个管事韦希旻集合了三慎园的青壮家丁在挑选护卫,我大哥便也过去凑了个热闹,帮他们遴选一下……” “原来是这样。”高务实放慢了步子,点了点头:“走,咱们去慎言院看看。” 两人于是一起从慎思院下到慎言院来,正看到慎言院西边原先安排给张家护卫入住和操练的小校场上一群穿着短打的家丁正在练正步。高务实眼神不错,老远就看出这群人正在练正步分解动作。 根据高务实当年军训时的切身体会,正步分解动作其实本身并不能说有多难,真正难的是教官喊一不喊二,于是受训者一脚悬空,只有一脚着地,还得挺胸收腹,两手一前一后保持姿势,那才叫一个坑爹。 而眼下,高务实发现他们正在练的正是正步分解动作。 表现嘛……站立不稳,左摇右摆,晃如企鹅,然后就被毫不客气的高陌这儿一鞭子、那儿一鞭子就抽了过去。 高务实心中一突,暗道:平时还真瞧不出来,高陌这厮带兵这么霸道? “一群饭桶,这就站不稳了?看着我,看清楚了,是这样!” 那边高陌也不是光教训人,自己站直了身体,把马鞭往腰里一别,自己给自己高喊一声:“一!”然后挺胸收腹,左脚向正前方踢出,离地约一掌高。同时右臂前摆,左臂后摆,两腿挺直,脚尖下压,脚掌与地面平行——标准! 但光做这个动作,能做好的人显然并不少,因此高陌也并不只是如此便告作罢,而是一动不动地维持这个姿势,口里还冷喝道:“看见没有!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有什么脸面拿这么高的薪俸?有什么脸面免除一切杂役?有什么脸面吃穿用度皆不须尔等自己花钱?” 高陌口中大喝,身姿却丝毫未变,正步分解动作标准之极,一干新选出来的护卫家丁无话可说,只能自惭无能,为了这个时代高到吓人的薪俸和待遇,纷纷抖擞精神投入训练。 高务实走到小校场边缘,还没靠近高陌等人,忽然听见刘綎大笑地声音:“高公子,听说这套正步是你传授给高陌的?” 高务实循声望去,才看见刘綎站在小校场边缘,正朝自己招手。 他本来想先问一下高陌遴选的事,现在没柰何只好先去跟刘綎打个招呼,两人随意寒暄了两句,高务实便回答道:“其实我也不知怎么训练才好,随便弄几个规矩先练着罢了。” 刘綎这次却不像寻常那般大大咧咧,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盯着高务实:“高公子这话过谦了吧?别的事情我刘綎可能不大擅长,也没什么兴趣,但要论武艺和军务……高公子这正步,虽然看似除了费力之外别无它用,可我刘綎也是既上过战阵,也训过新兵的人,这其中的道理还是看得出一些来的。” 高务实心中微微一惊,面上倒还是挂着微笑:“无非是希望他们听话一些,别让小弟花了大价钱却养了一批不听话的家伙罢了,不值一提。” 刘綎眯着眼睛看了高务实一会儿,笑道:“高公子,据我所知,因为倭寇肆掠的关系,南方一些地方官偶尔有蓄养武士家丁的风气,但北地却很少。令舅张侍郎家中,也是因为行商半天下,这才有几百护卫家丁,却不知高公子你为何对护卫家丁一事这么执着?” 高务实笑道:“这事儿子绶兄你不是最清楚吗,若非被响马惊吓了,我哪会想到这个?” 刘綎眨了眨眼:“真不是为了马总戎?” “哪位马总戎?”高务实怔了一怔:“子绶兄说的是宣府总兵马兰溪?” 刘綎呵呵一笑:“昨晚我思来想去,觉得令仆曹淦的生财之道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走宣府的门路跟蒙古人贩马,因为……马总戎需要战马,而且越多越好,只要有人能给他弄到战马,其他一些小事,他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务实心头大惊,暗想:我却是小瞧了这个粗坯一般的刘綎,想不到他却是个粗中有细的家伙!不过,他点穿这事做什么呢?刘显是南军出身,跟北边没有任何冲突,与马芳不可能有仇,更何况他们父子二人眼下又有求于我三伯,不可能不考虑到马芳是我三伯“嫡系”这件事。 刘綎见高务实目光闪烁,却不言语,瞥了站在高务实身边的小萝莉一眼,笑道:“高公子不要误会,刘綎并无恶意,只是希望今后也能从高公子手里换一些战马罢了。” 第059章 惟利不破(下) “高公子不要误会,刘綎并无恶意,只是希望今后也能从高公子手里换一些战马罢了。” 刘綎这么一说,高务实明显松了口气,佯装不满道:“子绶兄说得这般见怪作甚?我虽尚未深悉百里峡内情,但只要子绶兄所言不虚,一定尽力满足尊父子战马之需。” 刘綎大喜,搓着手道:“那就太好了!不瞒高公子,我父亲麾下精锐主要有两大来源,一是四川卫所中十里挑一的精干,二是倭寇降兵,但此二者俱不熟悉骑战,因此父亲常常念叨,说若能建立一支精悍骑兵,此生无憾也。” 高务实想起之前小萝莉的话,试探着问:“倭寇降兵能听懂汉话么?” “怎么不能?”刘綎解释道:“高公子你可能有所不知,彼等虽名为倭寇,其实其中多半都是我大明沿海诸省走投无路的悍勇之辈。这些人要么是早前获罪于朝廷,要么是迫于生计,总之纷纷加入海盗,藏身于海岛,往来于沿海袭掠。为我官军所败之后,因其勇悍,遂投身各将麾下,免去前罪,为朝廷戴罪立功,两全其美。” 高务实心道:两全其美只怕未必,至少戚继光麾下部队的军纪就比后来你麾下的部队军纪好得多。 高务实毕竟是生在红旗下的文明人士,习惯了人民子弟兵的优良作风,对于这个时代“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情况很是不满,闻言便故意板起脸,道:“子绶兄你说到这一点,我倒是有件事不得不说了。” 刘綎见他忽然脸色一沉,诧异道:“何事?” “听闻刘将军多次因放纵麾下洗掠民财而被弹劾……”高务实盯着刘綎,一脸严肃地问道:“可有此事?” “有倒是真有。”刘綎居然毫无推卸,但脸上却颇为无奈:“但是高公子,无论你是否相信,我都得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高务实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满:“怎么,刘将军领军多年,竟然管不住自己的部下么?” 刘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摇头道:“高公子你有所不知,有些时候还真不敢管得太死。” 高务实脸色更差了,沉声道:“同是当世名将,子绶兄说令尊有时候不敢管得太死,那为何戚南塘便敢管?我可未曾听说他戚家军也有洗劫民财之举。” 刘綎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忿然,道:“高公子,他戚元敬头上有谭纶给他顶风遮雨,军饷军械少不了一分一毫,后来更有以阁老身份主掌兵部诸事的张太岳为其张目,连兵丁抚恤都有朝廷给他了账,后顾无忧!可家父呢?朝中无人,不仅没人为家父说话,甚至连实打实的战功都要被人冒领或者抹杀,漫说是烧埋银子、抚恤银子,便是寻常军饷,也常常被扣去一半还多,你说家父要如何去与戚元敬相比?” 高务实听得一怔,还没说话,刘綎又继续道:“高公子你若不信,不妨看看俞志辅(俞大猷),他的处境比家父略好,虽然也是朝中无人,可好歹自己是广东总兵,地方富裕,手底下能拿到的钱粮比家父充足不少,但即便如此,他手下的军队不也有劫掠民财的时候么?” 高务实哑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说到底,没有哪个带兵的不知道该严肃军纪。”刘綎叹了口气,有些失神地道:“可再怎么严肃军纪,若是手底下当兵之人跟随你转战万里,每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你效力,最后却连军饷都拿不到、拿不足,你又怎么好意思让他们不得私分战利品,不得劫掠民财?真要是敢这么做,闹饷那还算是轻的,闹出兵变才真是大麻烦!这些野战之军可不比那些早就打不得仗的卫所杂兵,这些人一旦真是闹出了兵变,莫说是洗劫民财,我怕连南京城他们都敢打!” 高务实一阵沉默,他看得出来,刘綎这话的确不是有意推卸责任,从历史上来看,刘显父子在朝中一直没有什么奥援,而大明由于各种原因,军饷定额原本就低,再经过一层层的雁过拔毛,最后能到主将手里的已经少了不少,主将又因为要集中一部分来供养最有战斗力的家丁,则普通士兵能拿到的就更加不堪。至于其他军械、物资,可想而知也是同样的情况。 “高公子。”小萝莉忽然出声道:“你要是能说服高阁老给我爹爹关照一二,足额拿饷,足额抚恤,我们刘家军自然也可以和戚家军、马家军他们一样整肃军纪,就是不知道高公子有没有信心让高阁老开这个金口了。” 兄妹两人,同时目视高务实,目光炯炯,期待之色溢于言表。 高务实略微沉吟,问道:“令尊及所部,如今军籍是仍在四川,还是已经转至南京?” 刘綎一下子就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但却叹了口气:“这事复杂得很,论军籍,家父所部仍在四川,军饷调拨要由北京兵部先拨给四川巡抚,由四川巡抚来具体安排。但由于家父驻地是在应天通州,而通州设有管粮郎中,如此一来,这些军饷又需要再由管粮郎中转手来发放。” 他说到这里,再次叹了口气:“这还只是正饷,由于长期以客军身份在沿海各省作战,家父所部自然另有行粮,这些行粮按例是该由南京兵部发放的,可是南京这边因为有人作梗,时常以各种理由或者克扣行粮,或者延缓拨付,再不然就说漂没严重,总之最后咱们能拿到手的,多数时间里还不到三成。我就奇了怪了,从南京到通州,走长江水路不过一两天的事,这他娘的居然能漂没七成?我看南京这些人的良心是全都喂了狗!” 高务实皱着眉头一声不吭,脸色却已经非常难看了。 刘綎咬了咬牙,忽然退后一步,朝高务实深深一礼,道:“高公子,若你能向高阁老禀明此中原委,力劝高阁老施压各方,保障家父所部军饷、抚恤,则家父一定能整肃军纪不说,且将来但凡高阁老有令,无论攻伐固守,我父子必竭心尽力,不敢稍有推卸!” 高务实面无表情地道:“子绶兄这番话,能代表令尊的意思吗?” 刘綎一脸欣喜,先看了小萝莉一眼,见她点了点头,忙道:“自然可以,昨夜我们……我便于父亲商议定了。” “好。”高务实点了点头:“此事待我回京之后,会当面劝说我三伯,应当无甚大碍。” 刘綎大喜过望,又是深深一礼:“刘綎代父亲多谢高公子仗义,今后只要不违圣意,我刘家军必当以高阁老马首是瞻!” 高务实心头松了口气:好啊,刘綎父子此番既然投了我高氏,那么将来明缅之战的胜利就有希望了,万历三大征?我要给它变成万历四大征! 第060章 张冯靠拢(上) “落——轿——” 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八个穿着印有“张府”二字青衫的轿夫动作熟练地把那顶蓝呢大轿停在张大学士府的轿厅里。一位年老的长随早就恭候一旁,待轿子一停稳,立刻伸手撩开轿门帘儿,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老爷。” 面容清癯,美髯至胸的张居正缓缓下得轿来,随意扫视了一眼,周围家丁下人俱都恭恭敬敬,无人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这是张居正府上的常情:只要他一回来,偌大一个张大学士府,就会变得鸦雀无声。毕竟,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家里,张居正的不苟言笑都是出了名的,有时一连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笑意。因此但凡张家的人,上至其子、下至杂役,都甚畏他。 张居正的大学士府位于宣武门东北的大时雍坊。从皇城承天门出来右转,走到龙骧卫衙门对面便到。不好说离皇城只有一箭之遥,但也的确不远,说起来他这府邸与张四维的府邸只斜隔着一条街,显然也是京师之中极好的位置。 这么好的宅邸,当然有些来历:隆庆元年二月间,张居正四十二岁之时,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晋升为吏部左侍郎并兼武英殿大学士。数月之间,由一个五品清贵文官骤升为二品重臣、当朝阁老,地位提升相当于坐火箭,因此原先的住宅顿时就显得太过寒酸了。于是张居正就托人觅下了这一处新的居所。 这里原是一个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本是苏州人,好治园子,愣是把这府邸弄得很有点江南园林的风格,只是因为地处北京,缺了点水色,稍显遗憾。这座大院占地约略有十亩之多,照例分为前后两院,后院为眷属住所,前院为宴饮会友之地。隔开前后两院的,是一个约有四亩多的花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师之中,实在不失为居家胜景。 张居正觅宅子时,正好这位侍郎致仕要回苏州老家。于是双方一拍即合,老侍郎一来庆幸名园有主,二来也乐得巴结新晋的阁老重臣,于是只要了张居正两万两银子。 这座院子,按当时京城的价格,不说十万两银子,八万两是绝对转眼就能卖掉的。如此贱卖,张居正当时颇有些担心惹来闲言碎语,因此执意要加价,怎奈老侍郎铁了心要做这个人情,于是半推半就之下,这桩交易就成了。张居正买下院子后,又根据自己的爱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过来住下,不觉已经过了两年。 从轿厅到前院之间,还有一个过庭。虽然节令已近清明,如果是在江南,应该已是一派柳条嫩绿、菜花初黄的景象。可是北京这些年越发冷了,今日这树枝儿才刚刚破绿,过庭正中的这棵老槐树,也只稍稍筛下一点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开得茂盛,院子里弥漫一股幽幽的暗香。 但因为高拱起复之后,京师局面大变,内阁之中的麻烦事也是越发多了,因此张居正此刻没有丝毫心情观赏这份景致。他沉着脸,低头穿过庭道,径直走到后院,在丫鬟的服侍下卸去官服、官帽,换了一件居家所穿的常服,头上戴了一顶明阳巾,便在后院客厅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简修四个儿子的请安。 张居正一共有六个儿子,除这四位外,还有五岁的允修、三岁的静修两个。稍稍问了几个儿子的学习情况,便一起用过晚膳。 饭毕,张居正回到前院书房里用茶,品茶时,他照例让书僮把管家游七喊来。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进了书房。 来人的身材也与张居正类似的清瘦,不过面容迥异,淡眉小眼,长脸如马,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长了一颗豌豆大小的朱砂痣,痣上还有一根颇粗的黑毛。他身穿一件浅蓝底子的黑边深衣,脚上穿了一双皮金衬里的布鞋,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不像寻常管家派头,倒似一副文士打扮,只是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精明之气,有类商贾。此人就是游七。 游七与张居正是同乡,都是荆州府江陵县人,张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乡,三年后再度回京复官,就把游七带到了北京替他管家,一晃已经过了十四年。游七与张居正沾有一点远房亲戚,应该喊张居正表哥,但游七谨守主仆身份,从来不以亲戚自居,每见张居正,只喊老爷。 这游七自幼也喜读诗书,原还想参加乡试博取功名,跟了张居正后,便把那门心思搁置了起来。张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气,更觉得他办事机警。让他管家,他把家中一应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时帮张居正应酬一些事情,也从不失误,因此很得张居正的信任。 这会儿,张居正靠坐在套着锦缎丝棉软垫的竹榻上,游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张居正示意游七坐下。游七便搬了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 或许是看到游七脸上约略透出一些倦容,张居正说道:“这些天朝中事忙,家里的事我极少过问,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儿,说不上辛苦。”游七毕恭毕敬地回答:“倒是老爷您,可要多多注意身子。” 张居正略微抬了抬头,问道:“怎么了?” 游七小心翼翼地道:“小的感觉,这两个月来,老爷消瘦了一些。” “或许是吧。”张居正叹了口气,问道:“这段时间,家里有什么大事吗?” “老太爷来信,说要在清明节前往宜都祭奠祖坟,并说明用度不足,老爷事忙,小的便请示了夫人,托人给老太爷带去两百两银子。” 张居正听说“清明”二字,哦了一声,一股思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闲居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没有回过江陵,也没有见过父母双亲了。虽然常有书信来往,但京城离江陵毕竟有三千里之遥,关山阻隔,亲情难觅,不要说侍汤奉药,甚至像祭祖这样的大事,自己也无暇参加。想到这一层,不觉心下怏怏,说道:“祭祖这样的大事,两百两银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迟疑了一下,低着头答道:“以老爷这样的身分,这点银两捎回家,确实是少了一些,只是……” “只是什么?” 游七的头更低了:“府上的用度,这两月有些吃紧。” 第060章 张冯靠拢(下) 张居正听了,便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说这张府上上下下,从眷属到仆婢,总共有百多号人,这么多人吃喝开销,还要不丢大学士的颜面,花费自然不是小数。单靠张居正一个人的俸禄,肯定是不够的,即便有时候皇帝会额外给一点奖赏,但那个一来不是定期会有,二来皇帝自己也没几个闲钱,因此也很有限。 其实在朝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通常都是靠门生或者各地方官员的孝敬,什么冰敬、炭敬之类。偏偏张居正此前不喜经营,平常只有走得近的同年、门生送点礼金杂物来,他才会客气一番,半推半就的收下,若是一些只想说情升官,偏又无甚本事才干的人走他的门道儿,十有八九会碰个一鼻子灰。 倒不是说张居正不爱财,而是他虽然久历官场,却是个想做一番经邦济世伟业的人,因此绝不肯在大权在握之前落下什么把柄。这样一来,他的经济情况便也很少有宽裕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他有时候也想裁减佣人,但不论是抬轿的轿夫,侍弄园子的丁匠,做饭的厨师,照顾幼儿的乳娘,外院的书僮,内院的丫环,算了算又似乎一个也裁减不得。 张居正觉得,做到他这个位置,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的,因为这不光关系到他自己的颜面,还关系到朝廷的体面——堂堂内阁辅臣,都跟高拱似的,府里就那么大猫小猫三两只,像什么样子! 更何况让他跟高拱比这个,他觉得也忒不公平,他张居正有六个儿子,高拱可一个都没有,这次起复之后也只有一个侄儿跟着他常住,光这一点,就要少多少丫鬟仆佣? 所以张居正现在很怕谈这个“钱”字,但是好在游七是个能干人,由于他筹划得宜,家中总算没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穷水尽的地步。 其实有时候,张居正也曾风闻游七背着他收受一些地方官员的礼金,免不了要严厉地申饬几句,但也没有往深处追究。毕竟这么大一个家,一切的用度开支还得靠游七维持,要真是一两银子都不让收,自己这堂堂宰辅重臣,总不能借债度日吧?而且张居正觉得,没有自己的点头,真正数目较大的礼金,游七应该也不敢擅自作主。 “用度吃紧,节省就是。”张居正慢吞吞地说道,接着又问:“可还有什么其他的事?” 游七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今日徐老相爷有派人求见,说海瑞那厮死活不肯罢手,高胡子又派了……” 不待游七说完,又有门房进来禀报:“老爷,有一位自称徐爵的人求见,说您听了名字一定会见他。” “徐爵?快请!”张居正顿时坐直了身子,摆手对游七道:“老恩相的事情待会儿我们再谈。” 游七点了点头,便随门房到外头迎客去了。不一会儿,游七领了两个人踅回书房,一进门,便一脸兴奋地说:“老爷,是冯督公亲自来了。”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迎。因刚才自家人讲话,书房里只秉了一根蜡烛,光亮昏暗,看不清来者,这会儿忙命书僮点亮了八角玲珑宫灯。在亮堂的灯光下,只见冯保一身青布直缀,外面套着羊皮氅子,头上带着黑色唐巾,打扮犹如寻常路人,根本看不出半点司礼监秉笔兼东厂厂督的威风。 冯保朝张居正拱手一礼,露出一抹看不出意味的笑容,道:“太岳相公,冯某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诶,冯公这是哪里话。”张居正一面让坐还礼,一边答应道:“刚才门房只说是徐管事来了,要早知道是您来,我当大开中门,亲自出门迎接,真是失礼了,失礼了。” 冯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提提袍角,欠身坐下,微笑着道:“太岳相公不必多礼,是咱家这样吩咐徐爵的,以免人多口杂,传出去不大好。” 不大好? 东厂厂督深夜密会内阁大学士,这种事传出去岂止是“不大好”?那是大大的不好! “冯公,不知此来有何贵干?”张居正知道冯保亲自拜访,绝非无的放矢,因此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便问起了他的来意。 冯保收敛了笑容,看着张居正的眼睛,道:“这几日曾囧卿门下弟子曹大埜与我这管家徐爵前后见了三回,问了一些宫中的情况……” 囧卿,是太仆寺卿的别称。囧字的原意,是“光明”,跟后世那个网络术语的内涵其实完全不同。 张居正凝神静气,点了点头,却没搭腔。 冯保笑了笑,干脆直言:“他曹大埜何许人也,要知道宫里的情况作甚?想来就算曾囧卿,也不会对宫里这些闲事有什么兴趣,倒是太岳相公你……可能需要了解一下。” “哦?”张居正也笑了笑:“我为何就需要了解一下呢?” 冯保眉角一挑,反问道:“太岳相公这话可就不怎么实诚了——您觉得赵大洲能顶得住高胡子?” 张居正笑容稍隐,淡淡地道:“赵大洲的办法蠢笨之极,自然顶不住中玄公,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不还有李石麓(李春芳,号石麓)、陈松谷(陈以勤,号松骨)二公嘛?” 冯公面露不屑,嗤笑一声:“赵大洲若败,李石麓这个首辅还干得下去么?” 张居正又不说话,这倒不是反对冯保这句话,主要是他心里对李春芳也腻歪得很,毕竟他张居正也是个想做一番事业的人,跟高拱一样,对于李春芳这种糯米宰相一贯瞧不上眼。 冯保又道:“赵大洲若败,则李石麓早晚请辞。李石麓一走,内阁首辅必是高胡子无疑。太岳相公,你跟高胡子也算多年同僚,知根知底,你觉着凭高胡子的做派,届时陈松谷在内阁还能干得下去?咱家瞧着,也是迟早得拍拍屁股走人的……到时候,内阁除了高胡子,可就只剩下太岳相公你啦。” 张居正沉默片刻,道:“阁臣若是不够,陛下自然会要求增补。” 冯保笑了起来:“陛下?太岳相公说笑了吧,若是高胡子不说话,你觉得陛下会主动要求廷推阁臣?” 第061章 挑唆居正(上) 张居正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以中玄公之能,哪怕不增补阁臣,想必也能理阴阳、顺四时、亲百姓、抚诸夷。” 冯保冷笑一声:“他有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咱家不知道,咱家只是为太岳相公你担心呐。” “为我担心?”张居正面色平静:“我一个末学后进,半点也威胁不到中玄公,更何况他但凡有所定策,我也都是倾力支持,难道这样中玄公还不能容我?” 冯保呵呵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太岳相公是不是以为,高胡子会将你视为他的左膀右臂,甚至是在他之后的下一任首辅?” 张居正摇头道:“居正德薄才浅,不敢克当。” “如果太岳相公真这么想……”冯保就当没听见张居正的自谦,收起笑容,沉声道:“那恐怕就要应了一句老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张居正面色不变,只是双眼微微眯起:“哦?这倒要请冯公指点一二了。” “原先咱家倒也没有察觉,只是近来有个人提醒了咱家。”冯保看着张居正,道:“高胡子起复回京那一日,带了他的一位侄儿同来,并且还带进了宫……太岳相公可还记得?”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记得,那孩子叫高务实,是中玄公幼弟高拣长子,颇为年少老成,若肯用心读书,想必将来定有一番出息。” “问题就出在这个高务实身上。”冯保目视张居正,撇了撇嘴:“太岳相公可知为何?” “出在他身上?”张居正不由皱眉,他虽然对高务实的少年老成有些印象,但两人只是打了个照面,自然不会有多么深刻的了解,闻言诧异道:“冯公总不会说中玄公希望日后接任首辅的会是他这个小侄儿吧?呵呵,他们虽是伯侄,可年纪却差了五十多岁,怎么也不可能接得上。” “咱家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冯保显然觉得张居正这个回答完全是看扁了自己,皱眉道:“高胡子是那高务实的伯伯,可高务实的舅舅是谁,太岳相公可知道?是张凤磐。这一层关系,以前京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可是眼下却由不得人不注意了……太岳相公就不想想看,为什么高胡子这次起复回京时,连自家夫人都是随后才来,却先把这个侄儿一同带来了?再有就是,他起复之后,以阁老身份掌铨,不到一月,便立刻把张凤磐从翰林院直接拔擢到吏部为侍郎。” 张居正沉吟不语。 冯保笑了笑:“张四维的家世大伙儿都清楚,他们蒲州张家几乎独霸了沧州长芦盐场,不说富甲天下,至少也是富甲一方,对吧?可是,他们张家的姻亲关系,太岳相公清楚么?” 张居正皱着眉,微微摇头。 “咱家好歹也提督着东厂,这些事儿还是知道一些的。”冯保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语气却很是冰冷:“宣大总督王鉴川是张四维的嫡亲舅舅;少傅杨虞坡(杨博,号虞坡)和张四维既是同乡,也有联姻,二人还是忘年之交;另外太子洗马马乾庵(马自强,号乾庵)和张四维也是亲家……” 张居正面色稍稍有些难看了起来,沉声道:“马乾庵我不甚熟悉,但杨虞坡和王鉴川二公……皆是中玄公多年旧友。” 冯保却露出了笑容:“现在太岳相公应该知道,如果赵大洲、李石麓和陈松谷皆去,内阁一旦廷推增补阁臣,将会补进谁去了吧?” 张居正想了想,却道:“可是中玄公与我历来相熟相知,眼下内阁之中,我和他于公于私都没有任何冲突,而张凤磐与我也还算得上亲近。况且,冯公莫要忘了,中玄公是嘉靖二十年辛丑科二甲第十二名,我是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二甲第九名,而张凤磐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二甲第八十六名……我与中玄公差了两科,张凤磐又与我差了两科。” 张居正的言下之意是,高拱是他的前辈,排名在他之上很正常;但他又是张四维的前辈,张四维就算入阁,也是后生晚辈,排名必然在他之下。况且张居正还有一点没说,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时,张居正就是同考官之一,只不过张四维的卷子不是他点选的罢了。 有明一朝,文官论资历,首看你是哪一年的进士,早一科的进士即是前辈,如果同科进士则看名次。倘若将来进了内阁,则还要再看入阁先后,先入阁者自然资历更老。 因此张居正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张四维的前辈,所以他并不担心张四维能取代他的地位。 谁知冯保却冷笑一声:“太岳相公可真是正人君子,李石麓、陈松谷、赵大洲,这里可是三个阁臣名额,如果高胡子有意,他手头有的是人补进来。前次跟他差不多同时致仕的郭朴,那是高胡子的多年好友;杨博前次因京察之事被劾,之后请辞未被陛下准允,现在陛下虽然把吏部尚书给了高胡子自己兼任,但杨博却仍以‘多病’之身挂着太傅之衔留在京中未曾致仕;礼部尚书高仪,那是高胡子的同年,曾与高胡子一南一北分掌两京翰林院,亦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更何况他这个礼部尚书还是高胡子以礼部尚书入阁时推荐接任的;另外还有资历更老的葛守礼,此公在前次满朝倒拱中力保高胡子,高胡子下台之后他也愤而请辞,可见其与高胡子关系之密切,此公眼下也在老家,看似悠游林下,可想必高胡子也一定不会忘了他。” “哼哼,高胡子能用的人可多着呢。”冯保阴阴一笑:“其他不算,就光这几位,哪位不是太岳相公的‘前辈’?现在太岳相公还以为自己稳如泰山么?” 张居正的脸色这次变得难看起来了。 他被冯保这么一说,也发现自己地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稳固,尤其是还有一点,虽然冯保没有明说,但他自己知道……当年他可是从翰林学士被老师徐阶推荐,直接入阁的!也就是说,理论上来讲他并没有实际的执政经验,是由翰林清贵一步登天为内阁辅臣。若是寻常时候,这也不算多大的事,但关键时刻……就不好说了。 这种一步登天,一方面固然是徐阶当年在朝廷实力的强悍体现,但同时也是张居正的一大隐忧:徐阶提拔学生提拔得如此之快,外间岂能没有闲言碎语?若是徐阶仍在当政,这点闲话当然无关大局,可问题是徐阶现在已经退了! 不仅退了,而且现在被那个海瑞搞得一脑门子官司! 冯保能以李贵妃跟前红人身份在隆庆朝混到内廷二把手,察言观色的本事那是何等高明,眼见得张居正这般神情,立刻再补一刀:“再说,太岳相公乃是华亭公之高足,此事天下人所共知,而如今华亭公的处境可不甚妙……” 第061章 挑唆居正(下) 徐阶的情况,现在可不是一句不太妙就能形容得了的。他现在完全称得上是麻烦很大。 张居正面色阴沉如水,脑子里仔细的把近两个月的政局捋了一捋。然后他发现,高拱近来似乎真有要一反徐阶旧政的意思。 更可怕的是,张居正深知:高拱是真的打从心眼里想要反对徐阶旧政的。 这事必须得从当年的具体情况说起: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嘉靖皇帝驾崩。当晚,徐阶召来得意门生张居正,紧急赶制出一份嘉靖自述口吻的《遗诏》。到了次日早晨,呈给作为新皇的裕王,由其颁布天下。但是这件事并没有与内阁其他同僚商议,仅由徐阶授意、张居正捉刀,完全把其他辅臣都排除在外,因此就引起了内阁矛盾的再一次激化。 完全被透明化的内阁同僚们,肯定不能淡定呀! 虽然唯徐阶马首是瞻的李春芳没敢表达什么意见,但高拱和郭朴两位阁老却出离的愤怒了。郭朴当场激动地道:“徐公这是假托遗诏,毁谤先帝,其心可诛!” 高拱立刻表示赞同,道:“先帝是英主,御国四十五年来的所作所为,难道都是错的?而今上是先帝的亲子,三十岁登基,并非幼主,这样强迫今上将先帝的罪过昭示天下,将置帝王尊严于何处?再者,当初先帝本来就曾经想要停止斎蘸之事,是谁建议他重修紫皇殿的?那些土木工程,一丈一尺全都是他们徐家父子亲手策画,现在难道能全部归罪于先帝吗?在先帝生前,他一味谄媚,待先帝甫一晏驾,便肆意诋毁侮辱,实在令人不齿。”说着与郭朴相视泪下。 其实高拱这一番言论,要说全部出自本心,那恐怕也未必。他对嘉靖帝按理说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更不会真为其身后声名毁损而难过。实际上,他主要是对裕王这位新帝可能遭徐阶挟持并受委屈而担忧,毕竟他与隆庆皇帝的君臣际遇远非他人可比。 然而从根本的出发点上来说,这番话其实主要还是针对徐阶。因为徐阶其实是利用世代交替的时机,巧妙地把先朝的一切弊政都归咎于死人,从而将他自己以前的不光彩举动摘得干干净净,不仅如此,还极大地收买了人心。而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却又故意将包括高拱自己在内的内阁同僚排除在外,这种毫不遮掩的蔑视和打压,才是真正令高拱愤恨不已的。 因为高拱把自己定位为隆庆帝的第一忠臣,所以他认为徐阶这么做,不光是自私,而且还是在刻意打压和蔑视新君的威严——我父皇这辈子尽干错事,我这个新君能有面子到哪去? 徐、高之间的矛盾当然并不只有这么一点,随便再举两个例子:在新帝登基后的赏军大典上,高拱再一次与徐阶出现政见分歧。原本新皇登基之时赏赐军方并非什么祖制,而是从正统元年开始的惯例。嘉靖帝即位时因为国库殷实,便将原定的赏赐又翻了一倍。 隆庆登基,徐阶打算按照嘉靖登基时的标准去办,高拱立刻表示反对,道:“现在的国库空乏,承受不起这项消耗。不如按照正统时的标准行事,那么就可以省下一半的钱,只要花二百万就够了。” 而徐阶直接拒绝了高拱的建议。因为徐阶知道,对于,都会得罪人。以徐阶的精明,当然不会做这种有害于己的傻事,毕竟赏赐花的钱又不用他徐阁老出。结果高拱力争而不果,最终,赏赐沿袭嘉靖登基的标准发出,而户部则为此困苦不支。 又譬如有一次廷议,众言官为了该不该拟去一个大臣的问题争执不下,双方吵得就差上演全武行。徐阶一看这局面不好把控,又不愿意开罪言官的任何一方,就打算把问题推给皇帝,让皇帝决定该大臣的去留。 高拱当场质疑徐阶不负责任的行为,发出异议:“不能开这个‘恭请圣裁’的先例。在先朝遇事不决请上裁,是因为先帝经久执政,通达国体;而今上即位这才几天,怎么可能知道群臣谁贤谁不肖?让皇上自己裁定,皇上却该如何判断?恐怕只能询问身边的人。长此以往,天下大事就可能会被宵小劫持了。” 徐阶立刻黑了脸,认为高拱纯粹无理取闹,凡事非要与自己对着干才高兴。在言官们的支持下,徐阶再一次胜利,最终还是请了“上裁”。而高拱和徐阶的矛盾,也更加地公开化,朝廷上下无人不晓。由于徐阶的威望和影响力,再加上他不得罪人,而高拱则一门心思维护自己皇帝学生的,因此舆论都倾向于指责高拱擅权,破坏内阁秩序。 像这样的矛盾在高拱当初第一次入阁的近一年时间里,在徐、高二人之间几乎不间断地上演。只是由于新朝初始的不稳定状态,使得这些事情所牵动的气氛愈发微妙。时人黄景昉有评论说:“高拱任怨,徐阶专任恩,二者的倾轧皆由此而起。”该评价可谓中肯。 徐阶的圆滑与高拱的直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且都是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二人对国事的用心程度,也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徐阶兼顾各方利益,尤其小心谨慎,首要目的是明哲保身,在圆滑处理事件的基础上始终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高拱则往往就事论事,心无旁骛,为此甚至不在乎与任何人结怨。 说到底,徐阶在乎的是官位名利,高拱在乎的是天下大业。 后来因为京察,连带着爆发了胡应嘉案,一番龙争虎斗之后,“满朝倒拱”,高拱狼狈下野,而徐阶最终也失去圣心,致仕归乡。 而高拱此番起复,首先就推翻了“恤录先朝建言诸臣”。当初徐阶在草拟的《嘉靖遗诏》中,对嘉靖在位四十五年间因敢于直言而被革职、充军、下狱和论死的大臣平反昭雪,这里头牵涉到的是一大批人,得不得民心不好说,但肯定是一件极得官心的大好事。 但高拱一回京,立刻就将此推翻了。高拱的理由是这些臣子的“罪”,都是先帝嘉靖定的。先帝定的案能翻吗?不能,因为如果这些人都平反昭雪,那不就明摆着是先帝错了吗?这还得了! 一句话,你徐阶的这个做法“有妨于圣德”,同时评价徐阶“不以忠孝事君,务行私臆”、“归过先帝”。这一招当然十分凶狠,在张居正看来,属于是欲置徐阶于死地。幸好隆庆这次颇有主见,只是同意了对获罪诸臣不可“不加甄别,尽行恤录”,而没有直接动徐阶。 但旨意虽然这么说,实际上还是推翻了《遗诏》,对建言获罪的大臣们平反昭雪之事,也就随之无疾而终,有望重见天日的几百户家庭,又入苦海。这里头还牵连到一个人,这个人是大文豪王世贞的父亲。结果嘛……历史上王世贞写《嘉靖以来首辅传》,其中肆意诋毁和丑化高拱,但凡高拱有功之处,要么一笔带过,要么“乌足道也”,而只要曾有对高拱不利的传言,却一条条清晰记录并大加阐发。 因为王世贞在文坛的历史地位,这《首辅传》偏偏成为后世研究这段历史的重要资料!高拱的名声在后世之所以坏了那么多年,直到差不多改革开放之后才被一些学者慢慢翻案,原因就出在这里。 冯保眼见得张居正面沉如水,目光中甚至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杀机,心中暗暗得意,再次补刀:“太岳相公,前些日子高胡子放出风来,说什么与华亭公当年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私人过节,这话你是当事人,总不会相信吧?而且据我手底下的番子打探,前几日,他还在家中夜会了在京的学生们,其中四位科道官……你猜他高胡子是想做什么?” 第062章 犹豫难决(上) 高胡子想做什么?张居正心里当然也在怀疑这个问题,但他并不想对冯保表露出来。 张居正对高拱的态度,说实话连他自己都很难三言两语就界定得了。 他们两人曾经都算是“搞教育”出身,从翰林院到国子监,从国子监到裕王讲师,两人一直都是同僚,而同时高拱又一直是张居正的前辈和领导,直到先后入阁辅政。他们两人在学术上的观点十分接近,或者说高拱对张居正学术观点的确立有很大的影响。 高、张二人虽然都以儒臣自命,但实际推崇的其实反倒是法家学说。当然这也不算奇怪,毕竟中国历代经常都是“儒皮法骨”,披着儒家的皮囊,干法家爱干的事。从高拱在《本语》中提出的帝王教育、翰林教育,到张居正所作《辛未会试程策》、《答楚学道金省吾论学政》等文就能看出两人思想的极其相似。 高拱崇尚实际和“贵今主义”,和那班腐儒动辄高谈唐虞三代者迥然有别,而张居正讲所推崇的“法后王”也是同一个道理。可见他们两人有着共同的政治理念和价值取向。 再有就是,两人都反对讲学。历史上,嘉、隆、万三朝是阳明心学极盛时代。徐阶当初就曾和着名王学家聂豹、欧阳德等在北京灵济宫讲学,听讲者有时多达五千人,讲风之盛可见一斑。 高拱和张居正生长和工作在这样气氛中,自然也不能不受其影响,而由于张居正是徐阶的弟子,所以和一帮王学家也有不少来往(无风注:这个有张居正许多书信作证)。但是他却经常指斥那班讲学家只是虚谈,是“以虚见为默证”,是“虾蟆禅”。他经常劝这些人“足踏实地”,“崇尚本质”,反对“舍其本事,别开一门以为学”。 正是因为这种思想,所以历史上张居正后来毁书院,杀何心隐,和那班讲学家完全站在对立的地位。 而高拱因为自身就是实学大家,倒是和那帮讲学家却没有多少来往,但很奇怪的是,从他的着述和书信之中,也没有发现他多么激烈反对这些人。他的实学属于自己搞自己的一套,立于程、朱、陆、王之外,既没有跟着当时流行的王学跑,却也并非回到程、朱,而是坚持以当前的现实出发,现实需要什么样的学问才能治理好国家,他就搞什么。 正是因为观点几乎完全一致,所以眼下内阁之中,李春芳和赵贞吉两个更像是徐阶的亲传弟子,而高拱和张居正则是另一派,他们一方面禁止各地督学宪臣聚徒讲学,另一方面还通过考察贬谪京官,遏制京师讲会,以经世实学来端正学风,改变谈玄论虚、不务实际的官场风气。所以,尽管他们二人可能或多或少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阳明心学的影响,但反讲学却是他们共同坚守的学术立场。 这个立场,使得张居正站到了老师徐阶的对立面,同时也是赵贞吉入阁之后,张居正未能如愿以偿接受徐阶留下的庞大政治资源的一个重要因素。反过来,这也是此前高拱致仕之后张居正想方设法为高拱起复造势的原因——张居正毕竟也是想做实事的,他知道高拱若不能回来,自己一个资历最浅的末学后进,实在对付不了李春芳和赵贞吉这个实际意义上的同盟。这是张居正犹豫他和高拱关系的第一点:没有高拱吸引火力,自己会不会成为炮灰? 所以高拱回来了,而且仍然是那个说干就干的高拱,绝不同于当年的徐阶,得过且过,以保住自己名声地位为第一要务。 张居正自己身处内阁,虽然主要分管兵部,但他仍然非常清楚高拱自从兼任吏部尚书之后采取的改革措施:破除“拘挛之说”,进士举人并用;凡滥举官员,则举主连坐;建立人事档案制度,组建候补官员梯队;州、县正官年轻化,“五十以上者不得为州县之长”;荫叙官员,视政绩而酌用;调整用人政策,完善地区回避制度;裁减冗员,精简机构,整治士风;等等等等。 这些措施,无一不是他张居正自己也极盼望看见,甚至是极想亲自去做的。 这也是张居正犹豫着自己跟高拱之间关系的第二点:如果没有高拱,以自己的资历和威望,能不能把这些事情干好?会不会受到各种掣肘最后推行不下去? 因为有这两点疑惑打底,所以张居正觉得至少在李春芳和赵贞吉还在内阁之时,自己仍然需要跟高拱维持良好的关系。 更何况,他张居正何许人也,他会不知道冯保为什么眼巴巴找上门来跟自己套近乎?无非是因为高拱连续推荐两任司礼监掌印陈洪、孟冲,却始终不肯推荐他罢了! 可是张居正难道就不知道高拱心里是如何思考的?无非是不想看到大明再出一个王振或者刘瑾罢了! 可是,他高拱是这么想,我张居正就不是这么想?我张居正就不是文官?我张居正就希望看到宦官乱政?笑话! 但心中冷笑归心中冷笑,张居正的个性毕竟不像高拱那般,喜怒直接摆在脸上,因此他愿意配合冯保演出:“恕居正愚钝,不知中玄公有何谋算。” 冯保哈哈一笑,又压低声音道:“听说徐老相爷今日曾派人前来拜访太岳相公,不知可有此事?” 说是这么说,但作为东厂提督,显然冯保有足够的把握认定这一点。 所以张居正也懒得辩解,直接承认:“方才游七正要和我谈及此事……不过,我今日在内阁当值,才回来没多久,所以老师派来的人没能和我一晤,我也不清楚老师派他来所为何事。” “还能是何事,不就是退田案引起的麻烦?”冯保哼哼一声,道:“海瑞那边已经不满足于让徐老相爷退田,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处置徐家几位公子了……徐老相爷毕竟已经不在中枢,只能派人来京师想办法,太岳相公你是徐老相爷最看重的门生,他不来找你,还能找谁去?” 第062章 犹豫难决(下) “太岳相公你是徐老相爷最看重的门生,他不来找你,还能找谁去?” 冯保这句话,说对了一半,但其实也不全对。徐阶派人来京师活动,当然会来找张居正,但以徐阶处事之周全谨慎,也当然不可能只找张居正一个人。 今天白天在内阁的时候,因为张居正是今天的轮值主笔,所以今天从通政司转过来的奏章他几乎都看了一遍,去掉只占今日总奏章四分之一的正常奏章之外,剩下的四分之三里头,有两类奏章各占一半。 一半是要求皇帝明确下旨让武臣勋贵子弟滚出皇宫,不得“谄媚太子”、“动摇国本”——当然,大伙儿倒没有直接用“滚”这个字,只是那意思绝对就是“滚”这个级别,甚至没准比“滚”所包含的愤怒更充足。 这其中夹杂了几位涉及此事的武臣勋贵本人所上的奏章,他们在奏章中纷纷表示:自家儿子或孙子顽劣不堪,实在不配和太子殿下一同玩耍,他们本人深深的为此感到忧虑,无比担心自家儿子或者孙子带坏了太子殿下,哪怕只是带坏一点点,那也是他们对大明造成的巨大危害和损失,完全是百死莫赎,所以“泣血恳求”陛下放他们家孩子回家,他们要从此严格管教,甚至不惜打死云云。 这其中,成国公朱希忠表现得格外急迫,此公虽然已经抱病在身,但却强撑病体,一连写了三道奏章呈上,请陛下放他的嫡长孙朱应桢回家。第一道奏章说的是这孩子不成器,要仔细教导以免影响了太子;第二道说的是孩子的外公要过寿,希望让他至少先回来去跟母亲一道回娘家一趟;第三道更绝,说他朱希忠自己感觉自己快要病死了,强烈要求这个嫡长孙回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当时张居正连续看了这三道奏章,心里都不禁苦笑:咱们这位成国公爷看起来真是被满朝文官齐声怒骂给吓住了,生怕自己将来莫名其妙的就给骂成一个千古大奸臣,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为了把孙子从宫里“救”回家去,甚至不惜自己咒自己病重——这是吓得连命都可以不要的节奏了! 而除了“太子陪玩”一事,另外一半奏章,算起来就全都是跟“松江退田案”有关的了。这其中一部分是直接给徐老相爷叫屈,而更大一部分是痛斥海瑞“颟顸糊涂”、“莽撞操切”。 叫屈的就先不说了,张居正心里知道自己这位老恩相屈不到哪去,但是痛斥海瑞的奏章,他还是仔细看了看的。 倒不是张居正已经先把屁股坐到了自家老恩相一边,而是他自己确实非常关注应天治下的田地清丈问题,他非常希望在这件事当中提取有用的信息,作为将来自己执政时对于田地清丈工作的重要参考。 而从这些奏章上所举的例子来看,张居正认为海瑞的工作态度虽然没有问题,但其工作办法的确太过于简单粗暴。 这里必须先交代一下,海瑞现在所任的应天巡抚,并不只是单纯的应天巡抚,它有一个全称,叫做: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 这里头摆在第一位的是什么?不是巡抚应天,而是总理粮储。 要做好这个“总理粮储”,就必须清理田产。但这个田产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海瑞所到之处,到处都是前来告状的穷人,他们告富人夺了他们的田地、告官府逼着他们纳税。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矛头指向了海瑞当年的救命恩人:刚刚致仕不久的前内阁首辅徐阶。 徐阶为官四十多年,门生故旧遍天下,三个儿子也因为他的关系进入官场,父子诸人在家乡购置了大片的土地,徐家已经成为松江一带占有田地最多的家族。 松江的事情就这么摆在了海瑞海青天的摆在面前,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海瑞海青天的身上——你不是青天么,查我们算什么能耐,有本事你查徐阶啊! 海瑞的确清正忠直,但清正忠直不等于蠢笨迟钝,他能感受得到这些人的心态,也知道自己现在面临的麻烦和尴尬。 然而,海瑞就是海瑞,青天就是青天!他决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不仅如此,而且一定要快! 如果要对所有的案子逐个清理,既耗费时间,还得有大量的工作人员。而且这些案子说起来几乎都是陈年旧账,土地转让文书很多都已经不复存在,该怎么清理?谁也拿不出能够在法律范围内妥善解决问题的办法。 怎么办? 海瑞当然有海瑞的风格,或者说:海瑞二字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风格,一种独特的风格。 他采用了自己认为最简单易行而又立竿见影的办法,也是中国历代官员们最经常使用的办法:用行政手段解决经济纠纷。因为在他们看来,所有的经济问题最终都是政治问题,都是关系到社会稳定的问题。 于是,海瑞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下令,要求所有富户均退田一半给官府,再由官府视不同情况分给告状的穷人。不仅如此,他还把恩人徐阶的家族当成“头羊”。在他看来,只要这个“头羊”带头退田,其他的富户就不敢抗拒、不敢拖欠了。这个道理当然不错,你再硬,硬得过为官四十余年的前首辅吗? 徐阶作为一个老派官僚,应该说还是很“懂味”的,他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告诉海瑞,也告诉自己的朋友们,说自己家里的田亩都明明白白在官府有注册,一共也就两万亩。 但他徐阶作为一个为大明兢兢业业工作了四十余年的老臣,虽然已经退休致仕,可是为了响应海瑞海青天的伟大号召,他不顾家庭情况,耐心说服家人,决定带头退田一万亩! 徐阶认为,他这样做,既给足了海瑞面子,也对得起应天巡抚管辖范围内的其他“富人”——海中丞清正之名天下皆知,那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咱们这个面子一定要给。 然而问题来了,海瑞要的并不是面子,他要是的是:清丈田亩。 你徐老相爷家里坐拥良田数十万亩,居然好意思说只有区区两万亩地,你是当我海某人眼睛瞎了,还是欺负我海某人不识数? 所以海瑞对徐阶的表现很不满意。他知道,所谓在册田亩,人人都知道是用来应付纳粮当差的。大户人家的田地,许多是不上簿册的,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而他海瑞之所以要清丈田亩,其要揭开的,本来就是这个秘密。 不仅富户瞒官府,地方也同样瞒中枢。许多地方的官府都有两本账,一本是自己的家底,这个账需要真实,否则就是糊涂官了;还有一本是给上级、给朝廷看的,那是虚假数字,只要能忽悠过去,这个数值越小越好。 他海瑞也是做过浙江淳安县和江西兴国县两任知县的人,熟知其中的奥秘,这些套路怎能瞒得过他? 但是,随着徐阶的书信一封封寄出,特使一个个出发,海瑞遭到的斥责和弹劾也越来越多了,而这其中最明显也的确是被诟病得最多的一点就是:你这个不分青红皂白的“退田一半”,到底有什么法律依据? 第063章 海瑞调职(上) 海瑞的“退田一半”当然毫无法律依据。 如果让前世学法律出身的高务实来评价的话,海瑞这个简单粗暴的处理办法,不仅没有法律依据,甚至反过来是在蔑视法律。因为中国历来实行的都是成文法,而不是像后世英美那样的不成文法。 所谓“不成文法”,粗陋一点说,就是在一定的法律原则基础上,依据过去的判例来进行断案。而成文法,则需要把案件的情况一点一点的去对应已有的法律条文。 譬如《大明律》,就是典型的成文法法律条文。 “退田一半”这种操作,在大明任何法律条文里面都找不到依据,所以海瑞的这种判罚,其本身当然是违背法律精神的。 但是,如果同样让高务实来品评,他还有另一半结论:“退田一半”并不违背更广泛意义上的公理。 也就是说,这个操作本身违法,但却不违背最广义上的公理观。 公平和公正,其实从来就不是一码事。 打一个也许不甚恰当的比如:国家给全国人民发放福利,每人发一百元,这很公平。 但实际上,可能很多富人根本没兴趣去拿这区区一百元,而很多穷人却觉得自己哪怕拿了这一百元,仍然穷得要死,所以他们要求国家把原本该发给富人的钱也拿过来分掉。国家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叫公正。 富人再有钱,也只能有一张身份证;穷人再贫困,也肯定有一张身份证。这是公平。 富人因为收入高,所以要交个人所得税;穷人因为收入低,所以不交个人所得税。这是公正。 一视同仁,概无例外,公平是也。 损有余,而补不足,公正是也。 海瑞的粗暴操作显然并不公平,因为作为一个司法权力的代表,他本应该不偏不倚,就事论事,然而他却直接站到了弱势群体一边,他治下的富人和穷人打官司,哪怕本身是富人有道理,多半也打不赢官司。 但海瑞有自己的理由,他说: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简单的说,海瑞断这种贫富相争的案子,思路是这样的:跟财产有关的,基本都判穷人赢,因为富人亏得起那点钱,而穷人如果亏了,他说不定就要饿死,或者铤而走险;跟面子有关的,基本都判富人赢,因为你穷得连饭都不知道还能有几顿吃,面子这种东西你考虑来干嘛? 这就是海瑞的原则,理论上来说不仅无视了法律,甚至无视了正常的是非观。但这种原则的用意很明显:维护社会和谐稳定。 正是因为海瑞一直坚持这样的原则,所以江南的百姓称呼他为“南海青天”,无数人给他画了像挂在家里祭祀;也正是因为海瑞坚持这样的原则,所以满天下的官员豪绅恨海瑞入骨,不管跟徐阶有旧无旧,都不希望看到海瑞继续“嚣张”下去。 不过刚才冯保说,徐老相爷出了这档子事肯定第一个来找他张居正,这一点张居正自己知道是不对的。其实徐老相爷找的第一个人是首辅李春芳。 李春芳是知道徐阶对海瑞有救命之恩的,所以得知海瑞拿徐阶开刀的消息后,实在是哭笑不得,赶忙派人给海瑞送信,让他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是自己的大恩人。 海瑞对于徐阶的这一手其实是有所准备的。他一贯是个认真的人,所以也认认真真地给李春芳回信了,信里说:徐阁老近来麻烦很多。胆这个麻烦是怎么来的呢?不怨别人,只怨他家的产业多得吓人。而且他的家业,多为侵夺小民而来,所以民愤极大,这就是为富不仁惹的祸。松江民风刁险,如果徐家退田不过半,以后会有什么后果,谁也没法预见。所以,我让徐家退田,其实是在保护他们,保护徐阁老能够安享晚年。他们家已经那么多财产了,破财消灾,有什么不好呢? 这下好了,海瑞不听,而李春芳对海瑞的这种表态居然也毫无办法,只能干瞪眼。其实李春芳这个首辅并不是手里没有权力,而是他的性格让他不敢随意使用这样的权力——你要让他将海瑞罢官,可以是可以,那他是真的不敢,怕被骂死。 但是徐阶毕竟是徐阶,李春芳治不了海瑞,徐阶干脆就拿出当年的绝技“绵里藏刀”,当面不做声,私底下让别人来治海瑞。 谁能治海瑞?只有一种人,就是专为找茬而生的言官。 隆庆四年正月十四日,高拱上台还不到一个月,刑科都给事中舒化上疏,先是肯定了海瑞以气节名闻天下,不愧为一代直臣。但立刻话锋一转,说海瑞为人过于迂腐,不通人情世故。所以,海瑞可用来做道德的榜样,却不宜担当重要的行政职务。因此他建议朝廷给海瑞换个岗位,这个位置可以高一些,但不能让他挑太重的担子。 接着,吏科给事中戴凤翔上疏,指责海瑞沽名钓誉,无视国家法律,凡是衣冠之族,温饱之家,皆受荼毒。又听任刁民告状,“鱼肉缙绅”,逼迫富家退田, 舒科长还听说(无风注:科长是某科都给事中的俗称,确有其事,与现代的科长当然完全不同。),江南已经出现了“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民谣,人心浮动,百姓逃亡。长此以往,国家的根基要被动摇。 这个奏疏的火力相当猛,它涉及了一个重大问题,即江南财赋。如果再让海瑞这样弄下去,富人被清算,穷人却仍然交不起租,那么国家的田税如何得到保障?而且,海瑞这种粗暴做法,置国家的体统安在? 隆庆皇帝处理事情首先要看内阁的票拟,而李春芳已经不敢在这件事上说话,所以这件事就摆在了高拱的面前。张居正是深知高拱为人的,他知道高拱用人的最大特点:对能力要求极高,而对德行要求一般。所以,今天上午张居正看见那么多弹劾海瑞的奏章呈上来的时候,张居正立刻就猜到了两件事。 第063章 海瑞调职(下) 冯保此次拜访张居正并没有取得理想中的成果。张居正对他足够客气、足够尊重,但却没有表露出联手合作对付高拱的半点意思,这让冯保有些不能理解,因此在回宫的路上,冯保一直深深地皱着眉头。 “徐爵,你说这个张居正究竟是怎么回事?”冯保忽然转头对徐爵发问:“按理说徐阶对他这个门生的恩情那可是真不小了呀,把他从翰林院直入捧进了内阁,一步登天呐!他对徐阶这个恩相,难道就没有丝毫感激之情?眼见得徐阶被整成这样,还不肯跟高拱决裂,他就不怕被天下士林骂上一句忘恩负义?” 徐爵小心翼翼地答道:“张阁老或许是觉得海瑞是海瑞,高拱是高拱。海瑞那个人谁还不知道,脑子有毛病,他要怎么做,高拱估计也劝不住……” “我是这个意思吗?”冯保微怒道:“高胡子现在明摆着就是故意恶心徐阶,这个海瑞是你徐阁老当年自己推荐去做应天巡抚的,可不关我高某人的事,他海刚峰去就任的时候,我高拱还在新郑老家呆着呢!可这也就够骗骗小孩子罢了,眼下海瑞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每天弹劾他的奏章接二连三,换做是其他人,以高胡子的性子估计早就直接给罢免掉了,就算不免官罢职,起码也该调离吧?可高拱怎么干的?他除了表示海瑞品性高洁之外,就只说了一句他与此事毫无关系!” 冯保冷笑道:“毫无关系?是啊,毫无关系,全是徐阶自作自受!可是明眼人谁还看不出来,只要高拱愿意,松江退田案随时可以中断,随时可以撤案!把海瑞撸了不就没事了?他一个帝师阁老,身兼天官,只要一张票拟,海瑞就得丢官!咱家就不信,万岁爷爷对这个靠骂他父皇起家的海刚峰有多少好感,会舍不得他!张居正此时不站出来,我看呐,说到底还是怕跟高拱起冲突,为此不惜卖了自己的老恩相!” 徐爵苦笑道:“可张阁老既然不肯,咱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冯保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那咱们就走着瞧,我倒要看看,等赵大洲、李石麓和陈松谷等人全被高拱赶走之后,他张太岳还能不能这么优哉游哉,稳坐钓鱼台。” 冯保大发脾气的同时,高拱正在自己府中书房放下手里的信件。 信是高务实寄来的,一共来了两封。高拱把两封信一左一右两手拿着,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思索起来。 在高拱身前不远,还坐着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此人年纪虽已不算小,但容貌俊秀,长须及胸,若非鬓角微生风霜之色,简直可以当得上一句“美姿颜”之称。 此人不是外人,正是两年前跟着高拱一起倒霉的学生吴兑吴君泽。 他此刻正在蓟州兵备副使任上,按常理而言,本不该出现在京师之中,可眼下却偏偏坐在了高拱面前。 吴兑当然不是玩忽职守,他此刻来京,是奉命而来。奉的是兵部之命,汇报永平道新训兵马情况——吴兑的职务叫做“整饬永平道屯田水利海防兵备副使”,因为归蓟辽总督管辖,一般称之为蓟州兵备副使。 吴兑知道,眼下兵部这一块,在内阁中是张居正负责,此次召他进京,所谓汇报工作也只是做个样子,实际上张居正原本的意思就是给他一个与高拱见面的机会。 张居正当然不是闲得没事讨好高拱,他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他对于此次赵贞吉没事找事、提议京营改制颇为不爽,但和高拱想法类似的是,他也不打算直接撸起袖子去和赵贞吉杠上,而是希望先让兵部尚书出面,自己则在后面使劲。 但是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心里其实都估计到兵部可能最终拗不过赵贞吉——人家资历老不说,进内阁也还没多久,好容易亲自出马要办点事情,皇帝不大可能不给面子,那么兵部方面多半就要做出牺牲了。兵部尚书霍冀原本就跟赵贞吉不是一路人,一直都有些不对付,这次事情霍冀十有八九会要硬顶,结果嘛,反正高拱和张居正都不看好。 因此张居正私底下跟高拱提了一次,问万一霍冀去职,兵部尚书这个位置是不是可以考虑让谭纶顶上。高拱当时没表态,只表示说按资历和成绩来看,谭纶可以考虑,不过尚书一职颇为重要,九边督抚之中并不是没有能与谭纶相提并论之人,因此还要考虑。 高拱对张居正的提议通常都是很给面子的,这次之所以没有立刻答应,其实也并不是因为兵部尚书真的就那么那么的重要,而是因为高务实在出京之前正巧给他来传了个话,说起了那天在张四维府上大舅所表达的意思。 高拱觉得那个思路还不错——王崇古和杨博关系密切,而杨博跟高拱关系又很好,如果王崇古调来兵部,必然也是自己的同路人。不过有一点必须明确,就是宣大总督这个位置必须得是自己人,而且是确实有本事、知边务的自己人。 宣大乃是京师门户,宣府总兵马芳、大同总兵赵岢都是老老实实听他高拱招呼的人,如果突然头上换来一个与高拱不睦或者不懂边务的总督,那他们就有罪受了。 不过眼下霍冀虽然对赵贞吉不满,毕竟暂时还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所以高拱也还有时间慢慢考虑,不至于十分着急。 吴兑到高拱府上之后,还是先讲了讲公务,把戚继光练兵的情况也给高拱说了说。然后公事公办地表示,谭纶此人熟悉军务,也颇懂为官之道,自己在他麾下这段时间,日子倒也不至于太难捱。 “君泽,戚元敬练兵之能究竟如何,你应该有所体悟?”高拱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两封信,转头问道。 吴兑道:“令行禁止,号令如一。” 高拱道:“你说的这是军令严明,其他方面呢?” 吴兑摇头道:“老师见谅,这兵还只是拿来练了练,学生也没亲眼看见他们打仗时的模样,实在不敢轻易定论。但学生以为,就学生所亲见的边军,没有一处在号令严明上能比戚元敬做得更好了。” “叔大笼络到了一个好人才呀。”高拱笑了笑,正要再说话,忽然被管事推门打断。 管事手里拿着一封信,道:“老爷,太岳相公派人送了信来,按照老爷的习惯,小的不敢怠慢,立刻送来了。” 高拱看了看沙漏,奇道:“出了什么事,这么晚给我送信,上午在内阁时没见他有什么急事要跟我说啊。”但还是招了招手,让管事递了过来。 抽出信来,里头内容写得颇为简短,但高拱扫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吴兑乃是高拱真正的嫡系亲信,见了这情况倒也不自外,问道:“老师,张阁老说什么了?” 高拱放下信,面色略有一丝阴霾:“叔大也来求我,让我管一管海瑞,并且表示希望至少能让海瑞调职离开应天。” 第064章 曹淦归来(上) 与京师暗礁密布、潜流汹涌不同,三慎园从更名换主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在这五天的时间里,新主人高务实还是有所收获的。 他不仅在原有的业余民兵基础上初步编练出了一支五十人规模的家丁护卫,而且将慎言院简单整改成了香皂厂并开始试生产,同时亲自带人向三慎园西南方向开始找寻煤矿——那里是后世京城着名的木城涧煤矿所在地。 不出意外的是那里的确直接发现了适合露天开采的煤矿,出乎意外的是从木城涧到永定河边有大概十里山路,如果要到三慎园,则还要渡河再走五六里。 无论是十里路还是十五六里路,在后世都不过是几分钟的车程,作为一个资源产地,完全称得上交通便捷。但这个情况放在大明就有点麻烦了,没有汽车火车就不说了,关键是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 高务实带着一帮人过去的时候,走的是两山之间,有点像一个长长的山谷,但这个山谷并不是笔直一条,而是有几个大弯,算下来总里程又有所增长。 那么如果要开发这个煤矿,首先就得修路。三慎园人力资源还算充足,修路要花费的主要是工钱和伙食,高务实心里简单估算了一下,如果只是修条夯实了的土路,大概得修三个月,花费接近千两银子;如果要修夯实的青石板街,那起码得两千五百两。 想了想,还是土路算了,毕竟当年秦朝修的土路直道都能修到两千年没人走也不长草,自己虽然没那个本事,但毕竟现在的官道、驿道也不就是土路么,也没看见说路太烂没法用,毕竟这年头没有大货车,路修扎实了并不至于那么容易烂。 但这条路仍然不能现在立刻开工,因为高务实手头的本钱只有五六千两,来三慎园之后给所有人发了一波小福利就花了两三百两,现在又有一个叫做家丁护卫队的吞金兽,再去掉香皂厂的首批投入和原材料购入花费……总之并没有什么闲钱,修路开矿这事必须押后。 但到了这天下午,曾经的百里峡响马大当家“秃天王”曹淦给高务实带来了好消息。 他返回百里峡之后说服了一干响马和他自己的夫人刘氏,百里峡基本上做到了举寨而投,连响马带家属只走了一百多人,其中能够马上作战的正经响马只走了三十多个,算是损失不大。 而他带给高务实的投名状却是实打实的纯干货,整个百里峡连人带物资全部打包投入高务实名下,而这绝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数目: 百里峡正经响马(成年且五十岁以下能骑战者)九百二十五人,十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经过骑战训练的响马子弟一百一十七人,务农男丁四百七十九人,能做各项女红或杂务的女眷一千八百六十三人,婴幼儿三百四十七人,重残疾与无劳动力老者九十六人——合计总劳动力三千三百八十四人,总人口三千八百二十七人。 百里峡除一大寨、三小寨以及各家私人财物之外,还有大量钱财和物资,计有活物:战马一千两百六十二匹,挽马五百七十三匹,骡子一百六十七头,驴子二百四十九头,牛两百零四头,猪三百九十八头,羊两百五十七只,鸡鸭鹅等禽类约四千多只,甚至还有二十三头不知养着做什么用的梅花鹿。 钱财方面更是大大的惊喜,计有黄金一千四百余两,白银十一万七千三百四十六两,铜钱折银约一万两千六百余两,珠宝、古玩、字画也有少量存在,只是一时不好计算价值。另外还有各地出产的丝绸、锦缎三千四百二十七匹,布帛六千五百余匹。 物资方面也不遑多让,计有大小载货马车、牛车四百余辆,大小穹庐(蒙古包)两百多顶,简易行军帐四百多顶;马鞍马镫等存货可配马四千三百多匹。 更加让高务实诧异的是,据曹淦报告说百里峡还能生产少量低档丝绸,每年大概能产一百匹左右,虽然不多,也聊胜于无,毕竟中国丝绸行业很早就南盛北衰了。至于普通布帛,百里峡生产能力就还过得去,年产可以达到六七百匹。除此之外,百里峡每年还可以制造各种家具,无论是床、衣柜、书桌、椅凳还是别的一些什么,不仅可以自给自足,还能颇有剩余地拿到宣府甚至大同周边去卖了换其他蒙古人更喜欢的物资。 只不过,高务实问过之后才知道,无论丝绸、布帛还是家具,百里峡的生产模式都很落后,全是各家各户自己单干的,曹淦这个大当家的不过是以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统一收购然后转手卖出去而已。这让高务实很是感慨:要是早有老子指点,你们的生产能力起码得翻一番啊。 但不管怎么说,百里峡的实力和富裕程度还是让高务实大吃了一惊,继而心中窃喜不已:原本以为自己走狗屎运出门捡了一锭银子,结果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哪是一锭银子,这根本就是块狗头金啊! 这百里峡的实力,战斗力不用说了,就光论富裕程度,甚至都可以说远在三慎园之上!三慎园倒是比百里峡那个山沟沟多了点田地,可田地产出才多少点米面,值得几个钱?百里峡那种“对外贸易型”的小生产基地才是真正会下金蛋的鸡! 要不是百里峡那地方离京师毕竟比三慎园远了近百里路,高务实甚至恨不得直接把自己的老巢搬过去才好。不过仔细想想他又释然了——三慎园这边有煤矿,是自己日后发展产业的重要初始基地,而百里峡虽然现在底子好,可由于地理位置的限制,今后肯定不如三慎园发展得快,将来肯定要被三慎园反超。 高务实满脸笑容地将曹淦一顿好夸,直夸得这厮的秃头都有些发红,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比自己都小的孩子,心中突然想起曹淦离开三慎园返回百里峡之前所提的那件事,一拍额头,笑道:“这孩子……就是令郎?” “是,是,正是犬子。”曹淦见他终于想起这件事来,兴奋地连忙把孩子拉上前来,道:“恪儿,还不快见过少爷!” 第064章 曹淦归来(下) 被曹淦一把拉到高务实面前的孩子大概还只有六岁左右,光从眼神就能看出来,这孩子跟刘显家那个妖孽一般的小萝莉绝对不是一码事。躲躲闪闪,不肯直视高务实。 曹淦一看就怒了,生怕惹高务实不喜,儿子这辈子想读书就没什么机会了——以前没办法让他读书是因为身份,读了也没法参加科举,现在还是因为身份,高务实是他们父子的主人,主人家若是不允许,你一个家丁或者家生子参加哪门子的科举? 那孩子终于还是低着头参见了高务实:“曹恪见过少爷。” 还好,这句话说得还算清楚。高务实怕就怕这么大的孩子了,连话都说不清,那就有点麻烦,因为按照正常来说,那就还没法开蒙。既然只是胆子小点,话还是能说清楚,高务实也就放了心。 当下温和地笑道:“你父亲让你跟我读书,这是为你好,读了书将来才能做官、做大官,哪怕不做官,读过书的人也更受人尊敬一些,明白吗?” 曹恪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高务实笑了笑,道:“那行,今天你先自己玩,明天我开始教你认字,每天只要认五个字就好。” 曹淦心里觉得一天只认五个字,什么时候才学得出一点名堂呀,可他自己是个没读过书的,在这事情上一点自信也没有,也不敢质疑这位高家的少爷,只好连忙呵斥儿子:“听到没有,还不快谢过少爷?” 曹恪这孩子大概是怕爹爹怕得要命,连忙道:“谢谢少爷。” 高务实本想跟曹淦说你这个教育方式有问题,但转念一想,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人家父亲也不是好现象,就忍住了,只是道:“好,你先去玩吧,我和你父亲还有些事要谈。” 曹淦连忙对儿子道:“去,去外面找你娘,记得路吗?” 高务实笑道:“没关系,让沈管事带他过去好了。” 一直在门口等着的沈立安连忙应了一声,领着曹恪下去。 曹淦先感谢了沈立安一声,这才转头等高务实吩咐。 不过高务实其实也不是要吩咐什么事,而是有问题要问:“曹淦,说实话,此前我并不知道你们百里峡能有这样的规模……不仅人口数量超过我的预计,势力、财力都超过了我的预计。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三伯已经给我回了信,你们百里峡的这批人,包括你们的产业我都应该能顺利接手。” 高务实没有解释为何“能顺利接手”,因为这里头牵涉到了张居正。 事情是这样的,高务实的信送到高拱手里头的那天晚上,张居正和冯保密会之后也送了封信过去,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就是希望高拱看在他的面子上,放徐阶一马,不要再给松江退田案施加压力,因为当时张居正得到的消息是,海瑞已经借着当初徐阶的弟弟徐陟上疏弹劾其兄长徐阶的旧事,慢慢扯到了徐阶的三个儿子身上,现在甚至已经将他们“请”到了苏州(无风注:应天巡抚驻苏州,而不是南京),正在调查取证。 张居正深知自己那位老恩相家里的情况,他自己有没有直接收受贿赂、巧取豪夺倒不好说,但他那三个儿子是一定有把柄的,这三位衙内现在已经到了海瑞手里,海瑞那人又是个油盐不进的,这么查下去能不出事? 高拱自己也有些为难,不查吧,不是他执政的风格;查吧,就像此前高务实劝他的那样,只会招来旁人的嘲讽和质疑,认为他是挟私报复。 最后,考虑到张居正是他现在在内阁里头最重要的盟友,高拱还是捏着鼻子写了信给几位具体经办此案的吴中官员,尤其是整饬苏松兵备兼理粮储水利副使蔡国熙。 高拱在信里是这么说的:“存老(无风注:指徐阶,因为徐阶有又号“存斋”)令郎事,仆前已有书巡按处寝之矣。近闻执事发行追逮甚急,仆意乃不如此。此老系辅臣家居,老而见其三子皆抵罪,于体面上颇不好看,故愿执事特宽之。此老昔仇仆,而仆今反为之者,非矫情也。仆方为国持衡,天下之事自当以天下之公理处之,岂复计其私也?” 之所以要特意写给这位苏松兵备道蔡国熙,主要是因为两点原因:其一,苏松兵备道是应天巡抚之下负责苏州、松江二府的最大官员,且兵备道有管理讼狱事务的司法权,属于“现管”;第二,蔡国熙本人虽然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按理说是徐阶的门生身份,但此前因为一事跟徐家闹翻了,私仇很是不小,所以需要特意跟他把道理说明白。 蔡国熙从隆庆元年时担任苏州知府,廉洁爱民,多行善政,官声颇佳。当时徐阶身为首相,权势煊赫,而徐府家丁在苏州横行霸道,蔡国熙虽为徐阶高足,却丝毫不卖师相面子地将之狠惩。此事被朝内巴结徐阶的御史得知,便多次弹劾为难蔡国熙,蔡国熙不得已,只好乞休家居,近期才被掌铨吏部的高拱起复并高升苏松兵备道,此其一。也正因为蔡国熙的起复并任职苏松兵备道,所以高拱被传言说要整徐阶。 又有一事,当时蔡国熙任苏州知府时,徐阶的长子徐璠派奴仆前往其府衙办事,该奴仆甚为骄矜无礼,致使蔡国熙愤怒地将其责打一顿;稍后蔡国熙出差路过松江,徐府一群家丁竟驾驶数十艘小艇,将他所乘坐的船牢牢围住,鼓噪辱骂,导致蔡国熙寸步难行;直到松江太守亲自前来调停,徐府家人方才罢休。 堂堂苏州知府,被一帮子家奴如此侮辱,蔡国熙自然忍不下这口气,是故结怨。 高拱写完信之后,为了以示诚恳,还特意将信先送往张居正处,请张居正过目。他知道张居正对自己是足够了解的,自己在这件事上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让他明摆的告诉天下人说徐阶犯法可以无罪,那显然不可能,张居正也能理解。 果然张居正看后放了心,第二天在内阁,特意亲自去高拱的签押房向他致谢。高拱对张居正还是很友好,客气了一番。然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高拱就顺口提了提高务实告诉他的关于把百里峡收入三慎园名下这档子事,张居正何许人也,当下交口称赞,说“此为京畿除一祸患之大功也,刘中丞闻之必欣然以赞,万无不允之理。” 刘中丞当然指的就是顺天巡抚刘应节,而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那当然要去给刘应节做工作,确保他对此“欣然以赞,万无不允”。 此时曹淦听了这个好消息,心里真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连连感谢,同时暗道:高家公子的本事就是大,难怪我那婆娘一听他是高阁老的侄儿,立刻同意投奔。现在看来,人家那位三伯在朝廷里头说话当真是一言九鼎,我这次虽然倾家荡产,但给所有人都挣来了个正经出路,也未尝不是好事。 第065章 派系之争(上) 高务实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曹淦的欣喜之色,不过他一贯坚持御下要恩威并施,所以又决定透露一个信息给曹淦知晓,当下淡淡地道:“宣府马兰溪那边,等过段时间我回京之后,也会知会他一声,就说百里峡已是我的产业,他自会对你们更加关照。” 曹淦果然吃了一惊:“少爷和马总戎也有交情?” “我跟马总戎倒是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不过嘛……”高务实嘿嘿一笑,道:“宣大一线,无论督、抚,亦或镇、守,皆以我三伯中玄公马首是瞻。” 曹淦心中欢喜,又有些后怕。喜的是自己一贯走的宣府这条路,今后势必更加稳妥,生意恐怕还能继续走强,而大同那边既然也和宣府一样是高阁老的马前卒,自己趁着高公子的东风,岂不是也有机会去做一做了? 但后怕可能比欢喜更多一些:自己前些天居然差点太岁头上动土,要真是把高公子弄出个好歹,只怕就算高阁老没发话,马总戎为了撇清自己或者将功补过,非得亲自出马踏平百里峡不可,那情形…… 曹淦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暗道:菩萨保佑,好在高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自己才没有铸成大错,阿弥陀佛。 曹淦心里对高务实的实力再不敢有半点怀疑,连忙以实际行动来表忠心:“少爷,百里峡财物产业清点之后,小的先给三慎园送来了三万两银子,外加战马百匹、挽马五十匹、驴五十头、肥猪百口、羊百只,以及二十车绸缎布帛。剩余部分,您看?” “我本来倒也没打算让你现在就送来这些。”高务实心说你送都送了,我也就乐得说点好听的,但又假意做无所谓的模样摆了摆手,道:“也罢,既然已经送来了,就先放在三慎园好了。至于剩余部分,你把账本另做一份给我便是,东西就继续放在百里峡,要不然接下来你们的买卖还怎么做?” 曹淦心中窃喜,连忙应了。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片刻,沉吟着道:“你这次送来的战马倒是很及时……” 曹淦心中一动,下意识问道:“少爷的意思是?” “我且问你,百里峡能不能挑一两个为人忠厚老实,但骑术精湛、马上功夫扎实的人来我这里?”高务实说着,又解释了一句:“你知道我这里刚刚编练了一支家丁护卫队,但时间太短,各项训练都还没有走上正轨,装备什么的也还是一片空白,更别说进行骑战训练了。” 曹淦倒是知道这档子事,不过他的思路似乎跟高务实不同:“少爷,这骑战可不比步战,在咱们北地,步战训练有个三五个月就能应付过去。遍观天下,练得最久的,也就是南军戚元敬了,据说他练兵是两年初成、三年可战。可是这骑战却不同,三年……能做到战场上能控马挥刀就算不赖,要真正谈得上精锐,没有五年以上的工夫,想也别想,要不然为何马总戎麾下精锐家丁多是蒙古人?还不就是因为蒙古人常年以马代步,骑术远比我汉人扎实?” 他说到这里,总结道:“因此依着小人的意思,少爷若要一支能骑战的家丁护卫,不如直接从百里峡遴选而出,否则一时半会根本起不了作用。” 高务实倒不是不知道骑战难练,但难到这个程度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毕竟他当年一个从政的,根本没怎么仔细研究过古代的骑兵战术这些东西,仅有的一点古代骑兵知识,都是东一点西一点从不知道哪里拼凑得来的,摆在曹淦面前肯定不够看——除非他要搞法国的墙式重骑兵战术。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拿个头矮小、以耐力和易养见长的蒙古马搞这个,怕不是脑子烧坏了。 但直接从百里峡响马里面选,高务实又有些不乐意——百里峡现在虽然已经归顺了自己,但毕竟自己对他们来说还只是个陌生人,他们肯听曹淦的劝说归顺自己,恐怕多半是出于不愿意放弃现有的“美好生活”,这样的一群人,用于自己的近身护卫,未免有些不足以放心。 他沉吟片刻,才出声问道:“我记得你刚才说,百里峡经过骑战训练的少年骑手有一百多人?” 曹淦连忙道:“少爷好记性,一共有一百一十六人。” 高务实思索着问:“如果让你从中挑选十六名骑术最好的少年骑手……他们的骑术比之你手下那些经年响马,差了多少?” 这个问题,曹淦稍稍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如果但论骑术本身,几乎没差了,只是临阵对敌的经验,他们恐怕就还远远不足。” 高务实把手一挥,直接做了决定,道:“那这样吧,你挑选十六名骑术最好的少年骑手做我的直属骑丁护卫,另外再选两个经验老道的属下,一来传授骑战的临阵经验给这些少年骑手,二来也教一教我手底下这支家丁护卫队——我不求他们很快掌握骑战的本事,但至少也要能乘马奔袭、弃马作战。” 曹淦心中稍稍有些遗憾,但转念一想,有这样一个开头已经算不错了,便马上答应下来。 他眼中一瞬间的失望被最擅长察言观色的高务实清晰地捕捉到了,不过高务实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反悔。 这倒不是高务实胆肥,而是他知道曹淦希望直接用百里峡的人马做自己的护卫并不是出于想害自己或者想挟持自己的意思,他多半是希望自己身边全是他百里峡的人马,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会越发重视百里峡。 要知道,现在光在三慎园这里,自己手底下的力量就分成了三个部分:高陌和高小壮代表的新郑老家派、三慎园三管事代表的三慎园派以及曹淦所代表的百里峡派。 手底下既然有派系之分,那就不要想着他们不会“争宠”,毕竟老话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所谓会哭,其实说白了就是会引起注意,孩子是如此,属下也同样是如此。 高务实在这一点上是有经验的,所以他虽然不会点穿,却也绝不会让曹淦真的得偿所愿——你们有派系,我这个少爷才好把控啊!要不然你百里峡现在本身实力就这么强了,我还让你的人把我自己团团围住,到时候就算碍于我的身份,你不敢起多大的坏心,但为了百里峡一派的利益瞒我一些事情,你曹某人真的做不出来? 就算真的,我也不能信。坐视属下一派独大这种坏习惯必须杜绝! 第065章 派系之争(下) 说起来,高务实这个人本身就有一点多疑,可能是前世养成的习惯,毕竟在体制内混过,见惯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使得他根本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 在他看来,所谓忠诚,无非是背叛的代价太大。只有极个别情况下,某些人养成了忠诚的心理定势,但这种人一定是极少数。 高务实并不觉得目前的自己有足以让人无条件愚忠的条件,所以他宁可让所有的“忠诚”都和利益与代价直接挂钩,而不是寄希望于对方良心发现。 而他之所以刚才要特意提到从百里峡挑选一批护卫,其实也有两个原因: 一是让自己身边任何派系都看到有“争宠”胜利的希望,这样才能让他们把心思花在讨好自己这个主人身上,而不是想方设法逃离自己的控制。 二是培养自己的骑兵班底,这个时代毕竟还是冷兵器向热兵器转换的时代,并没有马克沁机关枪之类的战争大杀器出现将骑兵直接淘汰,所以骑兵一定是要有的。 更何况大明的主要作战对象至少从暂时来看,还主要是蒙古或者稍远一点的通古斯野猪皮,这两家的骑兵都是优势兵种,自己虽然可以靠着后世的一些先进战术,在强化了火器发展之后取得部分战术优势,但你再怎么拥有战术优势,骑兵的移动和突袭能力总还是实打实摆在那里的。无论是戚继光的车阵,还是后世让“八旗精锐”吃够苦头的龙虾兵空心方阵,实质上都是打防守反击,是明显的阵地战打法,如果你要主动出击,人家却未必肯跟你打呆仗。 另外来说,既然百里峡本身实力远远超过了高务实此前的预计,那么针对百里峡,他也势必要做出一些思路上的调整。 原本高务实只是打算把百里峡当做一个对蒙古贸易的“贸易公司”,虽然明知道百里峡有近千响马或者说近千骑兵,但最开始高务实只是把他们看做骑在马上的押运者,带有点草原运输队的性质。 但当高务实发现百里峡积累了这样的财富和战略资源后,他就生出了更大程度利用百里峡的心思。说不定,可以成为将来骑兵培养的摇篮呢。 帮百里峡打开大同商路也不是高务实信口胡说,宣大素为一体,但百里峡当初限于身份,只找到了宣府一个对外贸易的口子。那还是仗着马芳这个大明极其少见坚持“以骑制骑”的总兵对马匹需求太大,而官方交易又不被允许的前提下。 但大明总归是缺马的国家,而且缺口之大连高务实都不好估算,如果能让亲近高拱的大同镇也悄悄开放这么一道口子,那么不仅百里峡的生意肯定更上一层楼,自己对蒙古所主张的从经济渗透到经济控制、从经济控制到政治控制岂不是就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当然,这件事不能光靠高拱的面子,倒不是说高拱的面子不够——只要隆庆帝还在位,高务实相信高拱的面子在区区一个大同镇足够好使。 但还是那句话,没有利益的忠诚一定是不稳固的。今天你高阁老权倾天下、书批四海,我不听你的话可能死得很惨,那我当然忠诚,说不定比你家的看门狗还要忠诚一百倍。但我从你手里什么好处都拿不到,你端坐上席吃了肉,我辛辛苦苦帮你做事却连汤都没捞到一口,我能服气?待将来形势有变,我能不出来反咬一口? 付出就一定得有回报,人家又不是你爹妈,凭什么指望人家给你做牛做马还不求回报? 所以高务实又交待曹淦道:“你要记得,大同那边我虽然会想法子帮你联系,无论是宣大总督王鉴川公那里,还是大同总兵赵岢,我都会帮你去联络,但是你一定要记得给他们留下一份……我不知道你在宣府除了给边军留一份好处,还有没有给具体经手的人留点买路财,但在将来,这些钱都是必须花的:我们吃了肉,一定要给人留口汤,吃独食一定会出事,明白吗?” 谁知道曹淦笑道:“少爷放心,这些做买卖的事情,小的明白。”但他又皱起眉头,试探着问:“不过有一件事须得告知少爷,宣大总督王崇古和延绥总兵赵岢二人原本都是从陕西调来的,小的此前与他们一点交道都不曾打过,若是少爷要小的等人开拓大同商路,除了少爷您提前知会他们之外,还需给小的留两封名剌,否则以小的的身份怕是见不着他们。”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这个容易,待我回京之后先与他们联系好,然后自然会写两封拜帖转交给你做开门砖。” 王崇古是今年才从陕西三边总督平调到宣大总督任上的,这件事高务实不仅知道,而且知道这里头可能出现了什么意外:因为历史上王崇古似乎是今年四月才调任,但眼下却提前了三个月就调任过来,高务实之前得知消息的时候还有些怀疑是不是历史出了什么岔子。 陕西、宣大、蓟辽这三处的各大要职,在隆庆年间完全可以说是名臣荟萃、名将云集,高务实有时候甚至怀疑隆庆帝的能力是不是被后世的学者们严重低估了,别的暂且先不说,光是这用人的本事,就完全堪称明君级别。 陕西离得稍远先不提,就看宣大、蓟辽这两处都有些什么人吧: 宣大总督王崇古,麾下宣府总兵马芳、大同总并赵岢;蓟辽总督谭纶,麾下蓟镇总兵戚继光,辽东总兵王治道、副总兵李成梁。 这里如王崇古、谭纶都是典型的“军事文官”,而且久历战事,统兵能力不用多说的;而如马芳、戚继光、李成梁等,则都是在后世声名显赫之辈,战功可以为他们作证。 王治道历史上是在今年战死,这个事情高务实插不上手,也没有兴趣插手。他心里主要关注的是大同总兵赵岢。 赵岢这个人,在后世并不着名,甚至在史书中都没有被单独列传,咋看起来应该就是个能力一般的边将。但高务实却记得他当年看穆宗本纪的时候,里头有一句话:三年春正月壬子,大同总兵官赵岢败俺答于弘赐堡。 这个年头,俺答的威势可谓一时无两,明军这边多的是看见俺答旗帜掉头就走的碌碌之辈,强一点的面对俺答也只敢据城坚守。也就是戚继光、马芳这等遮奢人物,才敢听说俺答来了,二话不说点起兵就去干。 而这个赵岢,居然能败俺答于弘赐堡,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手底下有点能耐的人了。 第066章 务实回京(上)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个三慎园异常忙碌,甚至包括一向自诩只做战略规划而习惯了当甩手掌柜的高务实。 高小壮主管的香皂厂已经正式开始生产,产能不高不低,一天能出两百多块香皂,且随着良品率的不断提高,在原材料供应保持现状而不加大的情况下,产能大概还能有一定幅度的提高。 按照高务实的设想,早期每天能生产三百块左右也就差不多了,毕竟现在生产的每一块香皂实际上都是在亏钱——这批香皂上面全是印着“御贡”二字的。 皇帝收了,高务实是亏本,因为这些货不是打算卖钱的,而是进献;皇帝万一不收,那高务实更是大亏,本身进献就是为了邀名,若是皇帝不要,那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高务实算了算,香皂的成本,算上这些业余工人的工钱、伙食等,三百块香皂其实也就值个十三两银子多一点。当然,这些香皂要进京,那么最后还要一点运输费,就算十五两银子好了。 一块高务实计划中最高端的“御贡”级香皂,成本价不过区区0.05两银子,只不过半钱碎银罢了。(无风注:为了大家看得方便,本书在各个方面均不采用十六进制,而按现代习惯的十进制计算,这一点此后不再赘述。) 半钱银子一块的“御贡”京华香皂,高务实打算对外宣称价值一两银子。 嗯,翻了二十倍而已,小意思。以他小高先生之脸厚心黑,这种事情干起来是丝毫不会有什么负罪感的。 当然,“御贡”级毕竟只是皇宫专供,一是产量会被严格控制,二是也不大可能外流,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真正的销售主力还得是“国士”级。对于国士级的定价,高务实自认为是很公道的——两块香皂卖一两银子,就是这个价,爱要不要。 嫌贵?不可能吧朋友,要知道除了皇帝陛下之外,你们可就是全天下第一批享受到香皂的人呀,怎么可能缺了这点银子! 至于说成本只有售价的十分之一这种事,小高先生自然是含笑不语、三缄其口的。 如果有外人非要问“御贡”级和“国士”级有什么区别,高务实一定会这么说解释说“御贡”级的每一块香皂,都是在最严格的标准下生产出来的。包括但不限于原料精选、皂化时间精控、皂化室温度精控等等,不一而足。 而“国士”级相对而言,虽然比那个肯定要略逊一筹,但还是能保证极高的生产水准。总而言之一句话,买国士级香皂等于用御贡级一半的价格,享受到了御贡级九成水准的待遇,简直是买一块赚一块,我卖得都快要哭啦! 然而,以上都是屁话,因为高务实除了要求高小壮给“御贡”级香皂出货时的质检环节多加了一项……呃,也就是一共多加了四个人之外,“御贡”和“国士”两级实际上并无任何区别。加那四个“御贡”级质检员的真实目的,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把外观良品率提升到百分之百罢了,从产品本质上而言,两者完全就是一模一样! 倒是将来香皂档次从上往下覆盖,开始推出真正民用级的“雅士”级之后,才会在生产上出现差异:调香剂会分档次,定香剂的定量也会稍微减少等等。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了,现在还不用着急,就算市场对香皂接受得再快,高务实也不打算那么快就往下覆盖。 毕竟香皂这个东西,在他的规划当中,纯粹只是自己敛财的一样产品,它跟国家实力并无多大关系。所以,态度一定要摆正:一定要全心全意以赚钱为目的,而不是脑子一抽就吵吵嚷嚷说要惠及万民。 惠及万民的东西高务实当然有,但现在没办法拿出来,只好先等等,等他赚了钱再说。 赏月听琴此前曾经建议过,除了划分“御贡”、“国士”、“雅士”之外,最好还有女性专用的划分。 这个建议是高务实非常赞赏的,但却同样不忙着推出——托后世某位被无数人叫爸爸的马先生之福,高务实对于女性购物多少有些个了解。他早已想好了,一定要等京中权贵对香皂趋之若鹜的时候,再重磅推出“女士专用”的各个级别产品,具体名字可以到时候再说,譬如什么“国色”、“天香”之类,反正捡好听的取就是了。 除了香皂厂干得如火如荼之外,高陌的家丁护卫队也开始投入到越发紧张的训练当中。没办法,谁叫现在情况有所变化,除了他们这五十号人之外,高务实还多了十六人的骑丁护卫,家丁护卫队的竞争压力感顿时就上来了。 更何况这批骑丁护卫还有一个显着优势:他们原本就已经在百里峡经过各自长辈的悉心教导和严格训练,其基础可比那五十个民兵水准的家伙扎实得多。 高陌自己心里也憋了口气,毕竟他上次在曹淦手里算是吃了点亏,没能护卫好少爷,现在自己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独当一面来练兵了,可不能再输给百里峡的人——这次要再输的话,可比上次更丢人,毕竟上次面对的是曹淦本人,而这次的对手只是十几个“小兔崽子”。 抱着这种心思的高陌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把训练强度又加大了不少,以至于当年吃过军训苦头的高务实都看得有些于心不忍,单独下令给家丁护卫队提高伙食标准,每人每天多加两个鸡蛋。 高陌心里默认的竞争对手曹淦其实也没闲着,毕竟高务实已经决定开辟大同商路,他曹淦也需要提前安排人探路,搞清楚哪条道好走、哪些地方好卖货,至于途径的地方和驻军,该打通关系的要打通关系,该威胁恐吓的……呃错了,现在百里峡已经投了高务实高公子,不能再轻易威胁人家说“你敢不让道,老子就敢来干清道”这种话了。这种事现在必须上报给少爷,让少爷出面或者找人出面解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们百里峡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乖宝宝,就差吃斋了——当然如果你实在不给面子,那咱们倒也不介意醮着血吃。 第066章 务实回京(下) 至于高务实麾下的第三派、原三慎园派也感到了莫大的压力。最开始的时候只有高小壮和高陌两个人的时候还好一点,最起码他们虽然各自负责了一件大事,可毕竟当时在三大管事看来,这两人再能也只有两个人,而且在三慎园毫无根基,威胁固然有,但应该不致命。 可是等曹淦带着整个百里峡投入高务实门下之后,情况就大大的不同了。百里峡一次性带来了大量现银不说,各类牲畜、物资更是惊得三大管事下巴都快合不上,尤为恐怖的是,曹淦表示这只是暂时送来的,如果少爷有需要,百里峡那边还有更多…… 三大管事现在还不清楚新郑派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会来一大波人,对高小壮和高陌虽然警惕,但总算能捏着鼻子认了。然而对于百里峡派,他们就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且不说这群人原本就是响马出身,轻易得不到三慎园派的认同,就算不计较这个,百里峡的实力也让他们深感威胁。 谁知道少爷会不会因为百里峡豪富一方而放弃把三慎园当做主要住地,转而去百里峡常住呢?谁还不知道,只有和主人越近才越有机会受宠?以前张家时代,家主张四维毕竟是朝廷显要,只把三慎园这边当做别院,那没什么好说的;主管张家商业大权的张四教又远在扬州一代,更不可能关注区区一个三慎园,这也没有办法。 然而,当三慎园转手到高务实少爷手上的时候情况就不同了,至少在他们看来,情况应该不同了啊。 高务实少爷年纪小,显然还出在认真读书预备将来考取功名的阶段,如果嫌京中吵闹,那么三慎园就应该是他最合适的住所。只要少爷长期呆在三慎园,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自己三人还怕没有机会赢得他的欢心么?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三大管事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少爷根本不是个寻常少爷!他以区区几岁的年纪,不仅搞出了那个名叫香皂的东西,还下定决心投入生产,看起来对其商业前景十分看好;同时又从三慎园原有的年轻丁口中抽选人员组建了自己的家丁护卫;更神奇的是他居然能说降北地远近闻名的百里峡群盗,拖家带口搭上全部家当投入其门下效力! 三大管事终于意识到,这位少爷虽然年纪尚幼,却绝不是能够任凭身边家仆摆布的对象。 原本就被“削权”最甚的韦希旻就不用说了,整日里除了抖擞精神配合高小壮和高陌的差事之外,简直恨不得鞍前马后、不分昼夜地侍候着高务实高大少爷。 沈立安和彭少骢也开始紧张起来,除了小心翼翼地办好高务实交代的每一件差事,也喜欢想方设法出现在高务实的视野里,好像生怕高大少爷有什么新指示的时候忘了他们一样。 这也是没法子的是,作为管事,手里的差事就是地位的证明,手里的差事就是主人家对他们能力认可程度的体现。眼下竞争对手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强,他们深深的感到,如果不赶紧在少爷心中树立起能干、肯干的良好形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将来必然会逐渐被边缘化,最终成为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他们三个人里头,年纪最大的沈立安也才四十出头,作为管事来说,正是经验丰富又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肯这么早就“退居二线”,当然要想办法让少爷看见自己的能力、看见自己的忠心,争取被重用。 高务实对他们的表现也的确比较满意,心里已经给他们接下去一段时间的差事做出了安排,只是还要等自己去信邀请的人都到位之后才好宣布,所以这段时间高务实只是装作一点一点改变对他们的态度,让他们慢慢感受到“少爷对我的态度在一天天变好”。这是高务实前世在小镇上就掌握得很熟练的表演艺术,倒也无须赘述。 隆庆四年二月十九,高务实收到高拱来信,信中他事不提,只写了一句话:“吾事已毕,尔可速回。” 高务实知道,由他建言、高拱暗推、隆庆配合而成的“太子玩伴”事件,即将告一段落,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现在,是时候重回京师,粉墨登场了。 虽然此时张家护卫已经回京十余日之久,但高务实这次回京的队伍,却远比来时更加威风气派。除了高陌率领的五十名家丁护卫以及十六名骑丁护卫之外,打定主意要全心全意抱紧少爷大腿的曹淦还另外派了五十名原百里峡响马、现三慎园所属家丁,穿着三慎园武装家丁的统一服饰,随行护卫高务实进京。同时随行的还有三慎园管事韦希旻和他手底下的几名跑腿。 除此之外,刘显一行也算看到了曙光,与高务实同往——他在京里没有住所,但文武殊途,肯定也不能住到高家,所以只能借住在王恭厂附近的承恩寺中,等候高务实劝说高拱与张四维为他在朝中说话,好早日复职。 高务实所在的马车之中,除了赏月听琴两名小丫鬟,还有一个小家伙曹恪,他是以书童身份被高武带在身边的。 当然,实际上这小家伙可不比刘显家的那个鬼精灵小萝莉,根本做不来书童的工作,只是没办法,高务实的正牌书童高小壮现在实际上成了香皂厂的代理厂长——内部职务叫做“京华香皂厂主管厂务”——所以无法随行回京,只好拿他先来凑个数。某种程度上来说,曹恪可能打破了书童这一光荣职业的最低从业年龄记录。 迎着初春的阳光,高务实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前后看了看自己这支近两百人的马队,心里头油然生出一股豪气:大明啊大明,要不了几天,你的历史中就要开始出现我高务实名字了!并且从此以后,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必定一年更比一年高! 京师,我回来了! 第067章 茶楼听报(上) 京师的赵记茶楼是一家多年老店,已在京师开了三十余年,历经父子两代,是整个宣武门附近生意最好的茶楼。赵记茶楼开在大时雍坊的正西,其南面是象房,北面是燕山左卫衙门和含饭寺,西北面是大理寺,西南是王恭厂,可谓位置极佳。 这一日,正是高务实正式回到京师的次日。 借住在王恭厂边承恩寺的刘显父子二人,这日用过早餐之后,便在寺中知客僧的介绍下来到赵记茶楼“听报”。 所谓听报,“听”指的是茶客们听茶博士念报,“报”指的是朝廷邸报。“听报”是赵记茶楼在京城独树一帜的特色项目,其于嘉靖末年开始试行推出,名声大振于海瑞上疏骂皇帝那次事件。 京城百姓,可能因为生活于天子脚下,历来喜欢议论朝政,甚至到了后世也是如此。 大明朝廷对于民间的各种议论似乎看得很开,无论其荒唐离奇到何种程度,只要没有达到“蓄意煽动百姓、意图谋反”这个层次,朝廷就都是完全放任自流的。 邸报古已有之,是古代的一种官报,属于原始意义上的新闻传播媒介,据说肇始于汉,滥觞于唐,发展于宋,繁荣于明清。 明代邸报以记录时事新闻为职志,是朝廷下达政令、发布政情的主要载体,也是各方官员了解朝廷动向的重要渠道。通过邸报,不仅可以传知朝政,沟通中央和地方的讯息,而且明廷可以借此控制官方舆情的出版和传布。 大明的邸报,其编辑发行主要通过通政司、六科和提塘三个机构。 这其中,通政司是一个沟通内廷与外廷、皇帝与臣民的中央行政机构,主要掌管章疏、封驳之事。百官章奏除了极少部分由宦官和鸿胪寺官员代收外,绝大部分由通政司递进。“凡六科每日接到各衙门题奏,逐一抄写成册,五日一送内阁,以备编纂“,书成之后,“俱经通政司转行”。 六科为吏、户、礼、乓、刑、工六科的简称。六科各设给事中,辅助皇帝处理政务,监督各部运行,略有些类似于后世各部委内部的纪检部门,但因为在理论上直属于皇帝,因此权力更大。六科官员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每日到会极门领取御批章奏或谕诰,并由内阁发至六科,供各部门逐日抄录编辑成册,称为“六科纶音册子“,供各部门参考,此物也就是邸报的蓝本。 提塘官,是各省巡抚、总兵派往京师处理文书、抄发邸报的官员。他们从六科抄得文报后,经过筛选和复制,由驿站每五日派遣驿卒接力传送到各督抚、布政司轮流传看。然后由各府、州、县派驻省城的官员雇用书吏“各取所需“,摘抄邸报有关内容,再经驿站传递至各级地方官府。 在邸报的传抄、发布过程中.京官每日派书吏到通政司抄传,故他们能较早知晓天下政事;而地方官员则需借助驿站,雇用驿卒将邸报送至各督抚、布政司、府、州、县衙门。由于邸报是层层传递,加及驿站传递需要时日,故地方官员不能像京官那样先睹为快,收到邸报的时间也有先后。大抵距京城、省府近者,收到邸报的时间早,反之则晚,而如川陕、辽东、云贵等偏远之地,官员往往数月才能获悉朝廷新政。 其实若在早些年,区区一座茶楼是拿不到朝廷邸报的,也就是因为嘉靖末年,皇帝迷信道教,一心只想长生不死,放任严嵩父子胡作非为,才导致朝廷很多制度都变得松松垮垮。 早年间,大明朝廷就认识到“邸报为国事所关”,所以除了对邸报传送时间有所限定外,对邸报的抄录也有严格限定,“非奉旨邸报不许抄传”。 尤其是成化以前,对邸报的传抄控制还非常严格,后来则日渐松散,经过嘉靖末年一折腾,再到隆庆,虽然提了好几次要“禁科抄之报”,但邸报的传抄实际已经呈现出控制不住的局面了。甚至一度出现了“抄传邸报,刻录盛行”的情形,甚至有些讯息在见诸邸报前,已在报房传播开来,“近阅邸报,则有未及进呈而播之报房者矣”、“近日都下邸报,有留中未下先已发钞者”。 除此之外,一些有地位的文人名士也可随意传阅邸报,但与本书关系不大,这里就不多举例了。 刘显父子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师之中,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能光呆在寺庙里养膘,反正说到底,他们都要等高务实那边落实了之后才好决定行止,因此今日便听了知客僧的推荐,来赵记茶楼听报,毕竟多了解一下朝廷动态总是好的。 刘显此人不比戚继光,他们两个其实都经常想方设法捞钱,但戚继光捞钱之后全投进了军伍之中,而刘显虽然也往自己的军伍之中投了不少钱,却还记得给自己留了一小部分,所以对比戚继光而言,他还算得上宦囊颇丰。 不算很缺钱的刘显父子二人在赵记茶楼二楼点了个小雅间,等着听茶博士读邸报。原本若只是干巴巴的读,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但赵记茶楼想客人之所想,除了读之外,还会稍加分析和点评,这就引得不少京中闲人趋之若鹜。 当然,肆意品评邸报可能出现一些麻烦,这就是茶楼所需要自行把控的了。好在隆庆皇帝是个仁厚之君,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赵记茶楼的东家还没有被请去任何衙门喝茶的记录,这和满清时代“莫谈国事”相比——嗯,也没什么好比的。 刘显父子坐下没多久,刚刚端起茶盏,还没开始喝呢,就听到大堂当中,如说书人一般坐在一张红布长桌后头的茶博士一拍惊堂木,大声说道:“昨日邸报第一事:顺天巡抚报呈内阁,言有前狼山总兵官刘显,借高氏家丁数百,出剿百里峡群盗,百里峡盗匪摄于天威,举手投诚!” 第067章 茶楼听报(下) “昨日邸报第一事:顺天巡抚报呈内阁,言有前狼山总兵官刘显,借高氏家丁数百,出剿百里峡群盗,百里峡盗匪摄于天威,举手投诚!” 赵记茶楼顿时哗然。 “啊,百里峡响马群盗?”有人起哄道:“打从嘉靖二十几年就听说过了,竟然到现在才被剿灭?” “这些年倒也没听说这群响马贼干出什么大买卖,这次是怎么就惹了那个什么狼山总兵,出兵给他灭了?” “你这人听话只听一半的么?人家说的是前狼山总兵,没说现在仍是狼山总兵……话说,你们谁知道狼山在哪,我怎么好像没听说过似的?” “你也是个缺见识的,那狼山在南京附近,原本是没有总兵官的,后来倭寇闹得凶了,有一年甚至给他们杀到南京城外,朝廷由是设了个狼山总兵,御敌于外,拱卫南京。” “南京?”前一人立刻表示疑惑了:“南京附近的前任总兵官跑到京师附近剿灭了一伙儿响马?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这怕不是有几千里路吧,怎么着,他还会飞不成?” “刚才不是说了么,人家只是前任狼山总兵,眼下在干什么谁知道呀?”另一人不满地道:“况且他也不是带兵去的百里峡,你们难道没听到‘借高氏家丁数百,出剿百里峡群盗’这句么?” “哦,借了几百家丁……不过高氏是哪家将门?”有一人问道。 马上有人回答他:“高氏哪有什么像样的将门?当初永乐朝倒是有个建平伯高士文,不过其三代之后无出,以义子代之,事泄除爵,从此便没有什么高氏将门啦!” “那这个高氏是哪家?该不会是文官家的吧?”另一人自说自话道:“文官高氏可就有得一说了,眼下就有高中玄、高南宇二高在朝,是他们中的哪一家么?” “啪!”地一声,却是惊堂木响起,那位年约四旬的茶博士笑眯眯地道:“诸位茶友且听我分说:你道那前狼山总兵刘显何许人也,为何不在南京,却来了京师?原来此人乃是抗倭名将之一,素与俞、戚并列,早年原不过四川一小卒耳,乃因战功而至总戎……可惜,此人长于作战而拙于做官,得罪了南京勋臣,被污蔑有罪,于是革职候勘。此人原是欲上京拜见天官高阁老与主掌兵务的张阁老,将自己获罪的冤屈报呈内阁,谁料还未见着正主,却碰见了去京郊静读的高家小公子,这高小公子何人也?乃是高新郑高阁老之侄……” 众人听得入神,却见那茶博士拿着道具折扇轻轻敲了敲桌子:“也算是赶了巧,那一日高公子恰巧碰上了百里峡群盗拦路打劫,他身边只有二三十人随行,被三百余响马团团包围,形势岌岌可危!” “诸位或许不知,这狼山总兵刘显膝下乃有一子刘綎,天生神力,自小练武,军中无人能敌。好个刘綎,他本是随父亲进京,此刻路见不平,见马匪围攻甚急,二话不说拍马杀入重围,宛入无人之境,当真便同那常山赵子龙一般‘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三招两式之间,便斩了七名马匪,冲到那位高小公子身侧。” “好!”众人宛如在听评书,齐声喝彩。有人忙问:“后来呢?” “后来?”茶博士把那把道具折扇啪的一下打开,大冷天的居然还装模作样扇了两下,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想那刘显、刘綎父子虽勇,毕竟已是戴罪之身,身边也没几个亲信家丁跟随,就算加上高小公子身边的家丁,也不过三四十来人……何况那高小公子年仅八岁,他家家丁只能近身护卫,如此哪里杀得出围困?” “哦豁,那可不就完了吗?”有人一拍桌子,叹道:“这两人运气也是够差,要是救下了高阁老的侄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想那南京勋臣吃了豹子胆敢污蔑他?” “你别打岔,听茶博士分说!” “好好好,我不打岔,我不打岔。茶博士,你他娘的要说就快说,急得我嘴里冒火,不就是盼着爷们的茶钱么?跑堂的,给爷再来一壶!” 众人哄堂大笑,茶博士也陪着笑,顺着客人的意思继续说道:“列位,列位,可听仔细了下文!”茶博士惊堂木一拍:“那高小公子年纪虽小,却聪慧无比,在此等危急时刻,他竟然出了马车,一番话激得对面响马贼首从贼众之中跃马而出!” “啊!”众茶客纷纷坐直了身子,下意识猜到关键时刻已经来了。 果然那茶博士说道:“高小公子故意拿话将那贼酋激出,然后让那刘綎从身边猛然杀出!列位,那刘綎自十三岁起便随其父出战平定西南蛮,首次上阵便连斩二十余蛮兵并头目多名,马前无一合之将,那是何等少年英雄?便如昔年王贲、岳云一般,丝毫不坠乃父威风!那贼酋虽然纵横北地多年,号称‘秃天王’,可面对这等英雄,又岂是对手?不过三合,便被刘綎生擒活捉!” “好!好个将门虎子!好个少年英雄!”众人一齐高声喝彩。 刘显在包厢之中笑眯眯地转头看了儿子一眼,却见刘綎沉着脸,倒仿佛在生闷气,不禁诧异道:“子绶,这是在夸你呢,你怎么这副模样?” 刘綎闷声闷气地道:“我什么时候变成听高公子的令对曹淦出手的?这不是胡说八道么?还有那个曹淦,其实他身手颇为不错,要是无伤的话,我三招要杀他还有希望,可三招生擒却不好办……更何况这茶博士所说的情况,跟那天的实情根本不同,全是胡说八道,儿子怎能不生气?” 刘显笑着摇了摇头,教育儿子道:“子绶,你还是太嫩了。” 刘綎皱着眉头,迟疑道:“那曹淦身手真的不差,儿子三招确实没法生擒他,如果非要限定在三招之内,只能拼着受点小伤的可能直接斩杀……” “为父不是说这个。”刘显摆了摆手,笑眯眯地道:“那位高公子可能看上你了。” “啊?”刘綎大吃一惊,手里茶杯都差点没拿稳,泼出几点水来:“怎么可能,他年纪那么小,就……” “你想到哪去了?傻子也不会拿你当兔儿爷看!”刘显怒瞪儿子一眼:“我是说,那位高公子可能对你很是欣赏,弄不好呀……是想提携你一把了。” 第068章 舆论造势(上) “提携我?”刘綎脸上写满了惊诧:“父亲,我自来都是跟随你作战,怎会轮到他提携我?再说,他才多大呀,估计连功名都不曾考得,拿什么提携我?” 刘显脸上闪过一抹落寞,继而强打精神道:“他自是身无官职,但你若以为他没有能力提携你,那就错了。” 刘綎皱着眉头,问道:“父亲的意思是,他在高阁老面前为我说几句好话?” 谁知道刘显大摇其头,叹道:“你才什么身份,值得高阁老挂心?莫说是你了,就算是为父,都未必会被高阁老多么关心。” 刘綎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不忿,问道:“凭什么?父亲征战这么多年,乃南军三大名将之一,官至一品!想那大学士不过五品,就算他身兼天官,也不过从二品罢了,怎的就敢小看了父亲?” 刘显官至都督同知,乃是从一品大员,所以刘綎有此一说。 “论品有何意义?”刘显摆了摆手:“如今不比洪武、永乐年间,文贵武贱久矣,莫说高阁老享帝师宰辅之尊,便是不入内阁的大司马,我辈武人又谁敢不恭敬以对?别人先不去说,你方才说南军三大名将,你可知俞、戚与为父三人之中,仕途最顺遂的戚南塘给他在朝中靠山张阁老写的信里,都是如何落款的?” 刘綎呆了一呆,摇头道:“这……儿子如何得知?” “门下走狗小的戚某顿首再拜。”刘显面无表情地道:“为父就是在这上头吃了大亏,不比他戚南塘这般能够忍辱负重……好在还有俞虚江同为父相差仿佛,一对难兄难弟,都是常年被人抢功、抹功甚至栽赃陷害的命。” 刘綎张嘴结舌:“戚南塘当世名将,为何这般自贬身份?何以如此?” “何以如此?”刘显叹了口气:“问得好啊,为父也想问,如今这文武之间,贵贱何以如此分明,何以如此!” 所谓武以定国,文以安邦;乱世思将,治世思相。文武二道,原本不可偏废,但纵观历朝历代,文与武,实际上从来没有完全平等相对过。放眼史册,或许会觉得上马为将、下马为相者似乎也不乏其人,但这种文武兼备者实际上总是少数,因此国家总会区分文臣武将,而文武关系,绝大多数时期却都不甚融洽。 大明自土木之变后,洪武、永乐时期武贵文贱的局面很快就被颠覆了——勋贵武臣集团本身死伤惨重不说,连新帝都是文官拥立的,北京城也是文官(于谦)守住的,你们武臣有何面目自称国朝砥柱? 崇文黜武之制一旦形成,那么文武之间的交际体统随之发生变化,譬如大将、副将之职,亦均须兵部差遣。换句话说,总兵、副总兵职位,很多不再依靠战功得来,而是凭借袭荫。按照制度的规定,这些武官为了继承祖荫,就不得不与兵部、兵科的文官打交道,其间不免出现一些自贬身份的“卑污手本”。如大将、副将上给兵部、兵科官员的手本,尚且讲究身份者,则自称“门下小的”;若是自贬身份者,更是动辄自称“门下走狗”。至于守备、把总以下,给兵部书办送礼,在礼帖中则用细字写上“沐恩晚生”等等。 位至大帅的武将,在干谒文臣之时,即使品级悬殊,亦必须身穿戎服,左手握刀,右属弓矢,帕首袴靴,趋入庭拜。至于其上给文臣的门状,则自称“走狗”。告退之后,甚至还不得不与文臣的亲信家丁叙话,以免被人误以为傲慢。 这可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大势如此。譬如眼下隆庆朝,知府、知县与总兵相见,都可以抗礼,拜帖仅用“侍生”,公文则用“移会”。与参将、游击将军以下交往,大抵亦是如此。 更有甚者,贡生、监生、生员与武弁往来,即使对方是总兵,亦只是投“侍教生”的名帖,轻易不用“晚生”帖子。等而下之,与参将、游击相见,则更不待言。 总兵、副将、参将、游击这些实权武官已是如此,地方军卫的武官更是一蹶不振。卫所指挥前去拜见知府,必称“恩堂”,丝毫不敢抗礼。 由此可见,刘显吃了这么多年的亏,终于学乖了,而刘綎则还是太年轻…… “好吧,就算父亲说的有道理,可父亲又怎么看出高公子有意提携我?” 刘显解释道:“刘中丞给内阁的文字简单得很,根本没有细说,那你以为这茶楼的茶博士怎么会知晓其中内情?” 刘綎一怔:“可这茶博士说的根本就不对呀。” 刘显嗤笑一声,道:“细节上是有些不对,可是我们与高公子偶遇,高公子被响马围攻,最后曹淦是落在你手里,等等诸如此类,这些都没错吧?” “父亲的意思是?”刘綎显得有些茫然了。 刘显微微眯起双目,道:“很明显,这个故事本身就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至于谁放出来的……除了高公子,还有别人吗?你没发现,这个故事基本上就和我们与高公子商议好的那个故事几乎一模一样么?” 刘綎这才恍然大悟,但马上又有些好奇,问道:“可是高公子怎么放出来这些消息呢?朝廷邸报是他能影响的?” “他不需要影响邸报。”刘显给儿子指点迷津道:“以高阁老的身份,其在通政司也好、六科也罢,都一定有他的人,高公子只需要将这件事与通政司和六科之中高阁老的人稍微通个气,让他们代为传播扩散一下就可以了。” 刘显说到这里,见儿子还有些将信将疑,干脆继续给他解释:“这赵记茶楼要拿邸报来做文章,肯定在通政司或者六科有些门路,因为要给茶客们分析内幕,他们也一定会尽量打探一下每条消息背后的故事。如此一来,高公子让人代为传播的故事,就自然而然的被赵记茶楼打探了去,然后从茶博士的嘴里说了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刘綎总算明白了过来,但他马上又有了新的问题:“可高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么做……他就不嫌麻烦?” 第068章 舆论造势(下) 高务实当然不嫌麻烦,因为这点麻烦是完全有必要承受的。 利用邸报传递小道消息是他此前在三慎园时就想好的办法,因为可资利用的资源是明摆着的——高拱前次和徐阶斗法的时候吃了科道的大亏,此次起复既然以辅臣掌铨,自然要往科道之中掺沙子,所以有打把的门生故吏进入科道,其中因为赵贞吉掌握了都察院,所以都察院那边掺沙子难度较大,于是不少门生进了六科。 朝廷邸报必经六科,那么一些搜集信息内幕之辈必然会想方设法走通政司和六科的门路,通政司目前够不着,但六科没问题——哪一科都有高拱的门生在其中,不利用一下简直说不过去。 况且,又不是要他们颠倒是非黑白,只是让他们私下散播一则比较传奇的故事罢了,而且这个故事虽然不完全真实,但其实真要说起来,差别也不是很大,至少从结果上来看,基本上也算是那么回事,这样就没有事后被追查的后顾之忧——我们是言官,我们风闻的消息而已,再说我们也没上报呀!怎么,我堂堂言官还说不得话了?你置太祖皇帝于何地? 而且高拱的门生弟子远比张居正的门生弟子靠谱,历史上高拱倒台,高氏门生表现最差的也不过就是假装自己没有跟高拱有太多来往罢了,而表现好的基本都是在张居正和冯保的打击下“死不悔改”,宁可被贬被罚,甚至丢官去位终老林下,也没谁站出来倒打恩相一耙,算起来都是比较够意思的。 张居正的门生就不同了,他们善于创造各种明朝历史记录,最着名的就是万历初年时,几名门生连续不断、公然弹劾自己的师相、当朝首辅张居正的事件。 其首发者,是时任巡按辽东御史的刘台,他于万历四年正月明发奏章弹劾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疏上,居正怒甚”,廷辩曰:“国朝二百余年,未闻以门生排师长者,计惟一去以谢之!”万历小皇帝遂下令“捕台至京师,下诏狱,命廷杖百,远戍。” 张居正的表现也很直接:“居正**疏救,乃除名为民”,但光是夺官还不能让他解恨,于是又“诬台私赎锾”,“遂戍台广西,台父震龙、弟国俱坐罪;台至浔州,未几,饮于戍主所,归而暴卒”。是的,丢官不足以解恨,得丢命!甚至你全家都要因此得到惩罚,本相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然而很可惜的是,张居正对刘台的残酷迫害不仅未能震慑住反对者,还反而招来包括门生吴中行、赵用贤等在内的更大规模的弹劾。 万历五年,“居正遭父丧,夺情视事”。吴中行乃首疏反对,言“居正父子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凭棺一恸,必欲其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而责以訏谟远猷、调元熙载,岂情也哉!”并指出此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销变之道,无踰此者”! 为了响应吴中行,次日,“赵用贤疏入;又明日,艾穆、沈思孝疏入”。嗯,全是张氏门生,简直窝里反。 这就很尴尬了。 所以张居正大怒,“遂杖中行等四人。未几,进士邹元标疏争,亦廷杖;五人者,直声震天下”。至“万历九年,大计京官,列五人察籍,锢不复叙”。 刘台、吴中行、赵用贤作为门生,为何敢于弹劾既是座主又是明朝历史上最具权势的首辅张居正? 后世有些学者分析认为其原因大致有三: 一是继承明初以来文官敢言的传统,既然文臣敢谏皇帝者历代都不乏其人,而明朝文臣在这件事上又一直表现得格外积极,那么弹劾权臣自然不在话下。 二是张居正的确有可弹劾之处,刘台、吴中行、赵用贤等人所论都有一定道理,尤其是弹劾张氏“擅作威福”和“夺情”两点,更有制度和伦理方面的依据;这也就是刘台自称“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的理由。 三是弹劾者对个人名节利益的考量,即刘台所说的要“死且不朽”。嘉靖后权臣无一得善终的事实,使刘台等确信权势空前高涨的张氏同样也不会得善终,故以门生身份反张,虽不合常情,且必遭祸,但更能博得“直声震天下”的效果。待张氏失势,自己就能平反复职甚至升官。抑或己不存,亦能依制荫子为官。而万历十年张氏死后,刘、吴、赵等人得平反昭雪的事实也说明这一判断是正确的。 但其实这些学者似乎忽略了一件事:张居正之外,明代其他的“老师”甚或“恩相”、“师相”大有其人,为何人家都没有被学生弹劾成这样,偏偏到他张居正就出了这般惊世骇俗的大事件?要说权势,隆庆帝在位时,高拱的权势可也不比万历初年的张居正差呀。张居正还要靠着“内结冯保”来固权威,高拱当年可是能直接推荐司礼监掌印的! 难道你张居正为人处事真的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会闹得被门生左一个右一个的连续弹劾? 扯远了,言归正传。高务实既然知道高拱这批门生还算比较靠谱,尤其是这批现在被安插在科道之中的门生,后来几乎都以政治生命终结而不悔来报答了高拱,那么请他们帮点小忙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至于刘綎想不通高务实为什么这么做,其实很简单。高务实需要利用这件事达成三个目的:一,让京中百官感到刘显的确是名将,哪怕只带了几百借来的普通家丁,就能逼得横行北地多年的一股大型响马盗缴械投降;二,帮刘綎提高一点知名度,让一部分人提前知道刘显有个儿子勇冠三军,将来万一有功,不容易被人遗忘;三,这就是一点私心了,刘显父子能够成功,说到底还不都落到他高公子肯借家丁给他们“出兵”上? 你瞧瞧,人家高公子年纪虽小,做人做事可不赖呀!这可是出自家的人,为别人出力,为朝廷除害!义薄云天,我辈楷模呀! 呃,脸皮是厚了点,但是这很高务实。 第069章 何为实力(上) 不过,刘显虽然看出来高务实似乎有提携刘綎一把的意思,并且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说还有些感激——毕竟他自己的只要官复原职,基本上已经是除了开国靖难两系世袭武臣之外的武臣巅峰,也没有什么太多继续往上的希望,所以能让儿子声名鹊起,那是再好不过。 但是他并没有仔细思索高务实这么做的动机,当然,一般人也的确看不出来这一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高务实一样,目光长远到那么多年之后。这基本上只能是穿越者才有的眼光。 高务实是打定了主意走文官路线的,文官路线最难的点在于科举,但因为穿越之后可能是附带了记忆力超群这个优势,再加上他本身对于“应试”的经验足够丰富,所以他对考中进士颇有自信。 另外,他同时也没有放弃一项宛如开后门的思路:提早进入朱翊钧的视野,最好是和这位将来的万历皇帝早早搞好关系,甚至不惜建议高拱暗地里推动此次“太子玩伴”事件,目的也是为将来得到圣眷打下基础。 大明的权力体系说起来颇有意思:皇帝的权力按理说应该是最大的,但皇帝在很多时候受制于文官集团,无论是出于身后名考虑,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总之大明的皇帝但凡直接跟文官集团对着干的,后来都没有什么好名声,甚至在位的时候,很多事情办起来都不顺利。 比如武宗正德皇帝,这位老兄虽然的确有些毛病,但很可能并不像后世史书中说得那么不堪,可是由于得罪了整个文官集团,于是生生被整成了昏君之典型。 又比如在后世被污以“明亡于万历”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因为总是自请病假不肯上朝,更是被文官集团冠以“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财气也”之说——顺便说一句,这句评价来自于高拱门生雒遵的儿子雒于仁。 实际上,万历皇帝跟文官集团的主要矛盾在于国本之争和征收矿税之类,而雒于仁跟万历算起来还有点私仇:刚才说了,他父亲是雒遵,而雒遵的恩相是高拱——高拱是万历刚一登基就被赶出京师致仕的。虽然当初李太后和万历母子是被张居正和冯保给利用了,但毕竟下旨的名义上还是皇帝,而皇帝也在很多年里一直坚信高拱不忠,所以雒于仁看着万历皇帝肯定不会顺眼到哪去。 话题转回来,大明的皇帝可以对某个或者某一批文官说打就打、说撤就撤,但实际上却受制于整个文官集团——你再牛逼也不能全都打杀了,不然国家不就完了?就像嘉靖帝当年搞大礼议,搞来搞去最终也得挑个严嵩这样的文臣来代皇帝掌权。总而言之,皇帝手底下如果没有亲信文臣掌握内阁大权,则皇权本身也很难伸张。 但皇帝除了用亲信文臣掌握内阁大权之外,还有一种掌握实权的办法,且效果非常不错,只是通常会有点后患:重用宦官。 汪直、刘瑾、魏忠贤,明代大宦官之楷模,但无论当初如何权倾天下,搞得文官集团苦不堪言,就以为他们真的是自己厉害,自己势压四海、权倾天下。实际上他们的权力完全来自于皇帝,很多时候其实只是皇帝不愿出面直接与文官集团公开相抗而推出来的傀儡靶子。 真正厉害的宦官还得看晚唐,人家那个是废君立君只在一念之间,和明代这些被皇帝当做擦腚纸一样用完就扔的所谓权宦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明朝只有文官集团能立新君,譬如于谦之立朱祁钰、杨廷和之立朱厚熜,这里头什么时候有宦官们说话的位置? 所以,这里头如果粗陋一点说,是因为皇帝毕竟还要点脸,直接出来跟文官杠上,活着的时候虽然未必多怕文官集团,但一来事情未必好办,二来今后死了肯定没个好评价。于是聪明的皇帝就会选择推出宦官来做炮灰,譬如朱由校。 当然,嘉靖的手法更高明一点,他认识到最坚固的堡垒要从内部攻克,因此不用宦官,而用张璁、严嵩之类。按照嘉靖的看法,我没用宦官,你们总不能黑我了吧? 他还是天真了,只要你是伸张皇权,让大部分文官利益受损,死后名声都好不到哪去,甚至嘉靖还没死就被海瑞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这些事情高务实虽然都知道,却不会太在意,因为他不是很在意自己的身后名。 他自己很清楚,他将来要做的事情,皇帝未必高兴,文官集团也未必多满意,但为了大明或者说汉人皇朝能够维系下去,这些事情他必须去做,只是手段必须高明、必须一步步来,错一步都会粉身碎骨。 皇权必然要慢慢受到限制,不能是一个靠血缘继承权力的人对天下大事一言而决;文官集团也一定得让渡一些利益出来,不能一毛不拔,当然高务实会尽量给他们开辟新的财源,就好比后世的思路,做大蛋糕然后再讨论怎么分配。 至于武将的地位是不是需要提高之类,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高务实还是知道抓大放小、集中精力保障重点工程的。 所以归根结底,高务实是想让自己取代当年严嵩的位置,但却尽量避免严嵩的骂名——这当然是很难很难的事,甚至搞不好会难如登天。 可是如果没有挑战,我穿越过来搞毛线的?我又不是个穿越回来只为谈一场恋爱的琼瑶小说受害者。 不过,管他权宦如刘瑾、魏忠贤,还是权臣如严嵩、张居正,实际上地位都不稳固,因为他们的权力只是来自于权力体系内部,而权力体系内部说到底,处于最高位的是皇帝。无论宦官也好、权臣也罢,其权力实际上都是借用皇权。 而高务实心中最阴暗的角落,是打算悄然打造班底,让自己的个人实力强大到无人敢于轻视,无人敢于妄动,这时候却又还坐在权力体系中仅次于皇帝的高位…… 万丈悬崖走钢丝,想想都让人觉得心神摇曳,真是取死有道。 不过班底分很多种,实力也是。 第069章 何为实力(下) 在高务实看来,实力是分很多种的。 如严嵩一般,靠着随时揣度皇帝的心思,凡事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事事妥帖,不惧人言,这是实力。 如徐阶一般,靠着隐忍多年,笼络党羽,广结言路,明明也曾同流合污,最终却能摘尽洗白,反而一时威望无两,海内称善,这是实力。 如高拱一般,靠着皇帝学生对他的无双圣眷,即便不做首辅,也是实际上的首辅,门生弟子宁死不叛,这是实力。 如张居正一般,靠着内外勾结、太后依赖,让皇帝都深惧于一句“使张先生闻,奈何?”,这是实力。 如叶向高一般,靠着……好吧,靠着甭管什么乌七八糟的理由,反正人家能独相七年,那就也能算是实力。 可是这些实力,真的算是实力么?或者说,这些实力,算是硬实力么? 不是,这些都不算。 什么叫硬实力?除了你,这个首辅谁上都是白搭,那才叫硬实力! 按理说这个情况在大明来说,根本就是天荒夜谈——没有你张屠夫,皇帝老子就非得吃带毛猪了?换一个首辅,这天下就不能正常运转,日升月落就要中止了? 这种情况在某些时候其实有过,譬如当年周公旦,那是众望所归,天下归心,无可替代;又譬如当年曹操,那是兵雄天下,势压群雄,也无可替代。 可是,那都是特殊时代的特殊情况下才出现的异常现象,看起来都不是大明眼下可能发生的事。毕竟当年朱元璋设计的这个体制,朝廷内部有人想要威胁皇权,看起来并无可能。 除非天下大乱,到了崇祯拿左良玉没辙的那种地步——可左良玉毕竟也只是明为明臣、实为割据,并没有顺势混个首辅,书批四海、乾坤我断呀! 所以高务实想拥有这种实力,实在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但他却是真真正正朝着这个目标在奋斗。 因为他知道,不如此,就没法改变大明根深蒂固的权力结构,达到他理想中帝国体制下的最佳制度。 当初高务实看明史,看到有人说明朝的内阁制度已经是皿煮政治的前身。 前身不前身高务实不在乎,也不想去深究,因为他是个极其务实的人,反正在他看来,最终也没有看到大明出现过什么皿煮——哪怕灭亡之时。 内阁制度就表示皿煮了? 只要代表皇权的司礼监没有批红,你内阁的票拟就不过是草纸一张,能当做行政法令实施半个字么? 历史上万历皇帝因为国本之争跟文官集团玩起了僵持战,众多官职缺员之后,内阁和吏部等部门推荐继任者,票拟什么的到了皇帝那里,万历就挑几个缺了人确实会出大事的批准一下,大多数空了的官职继任不做批准,结果如何?结果就是这些职务一空多年。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从制度上来说,这些官员的任免,最终且唯一的决定权在皇帝手里。吏部也好、兵部也罢,乃至内阁,都只有推荐权,没有任免权。这个职务的前任官员如果病死了,而皇帝没有批复同意内阁或者吏部、兵部的推荐,那就只能空着,空到他有心情批复同意为止。 朝臣入阁需要廷推就是皿煮了? 天真!皇帝若不同意,你廷推他一百次,他也入不了阁。更何况,还有一种叫做“奉特旨”入阁的途径。这就仿佛后世写代码,人家朱元璋早就留下了这样的“底层漏洞”。 廷推出来的阁相,可以被皇帝否决;皇帝特旨任命的阁相,大臣却不能用廷推否决。 《明史·徐有贞》记载“俄诸门毕启,有贞出号于众曰‘太上皇复位矣!’趣入贺。即日命有贞兼学士,入内阁,参与机务”。明英宗复位的当天,就命徐有贞入阁,这来得及廷推吗?明显不可能,只能是特旨入阁。 《明史·张鏓》传记载“鏓积怒廷臣,日谋报复”。张璁这样一个在大议礼风潮当中和满朝大臣对着顶牛的人,官场士林声望早已掉入十八层地狱的人,如果指望廷推入阁,那很明显就是在做梦。可是他在嘉靖六年还真的就入阁了,怎么入阁的?嘉靖特旨任命。 再退一步说,就算入阁了又怎样?你就是内阁首辅,如果某件事皇帝不同意,你还能逼着皇帝同意?内阁阁臣,哪怕是首辅,“逼迫”皇帝的手段说到最极致,也不过就是以辞职相威胁,有半点主动权吗?没有。远的不说,徐阶不就是试探着上了一封请辞奏章,结果被已经看他不顺眼了的隆庆皇帝直接批准,结果就只能目瞪口呆的打起包袱回松江老家了? 这还算轻的,重的就更不要说了。人家皇帝要是真看你不顺眼到了极点,哪怕你是内阁首辅,皇帝也能直接一道旨意罢了你的官,让你滚蛋走人。更有甚者,抄家杀头也不在话下——你说你是重臣廷推入阁的?那有什么用,我皇帝天下至尊,还杀不得你了? 说到底,文官能制约皇帝的,无非那虚无缥缈的身后名,根本没有半点强制性的约束力。如果这位皇帝一狠心,老子不要这个狗屁名声了,你文官集团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这就好比隆庆想回裕邸怀下旧都能被顶回去,而正德偏偏就能下江南游龙戏凤,上边关领兵杀虏。 差别在哪?不过是隆庆受过高拱的圣学教育,多少还是要点面子的;而正德少年登基,率性而为,面子这种东西在他眼里完全没有“好玩”重要罢了。 因此可以这么说,大明的皇帝,他的确可以不管太多事,因为内阁确实能够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皇帝只需要交待司礼监一句“凡内阁票拟,照例批红”,就基本可以万事大吉的去当个自由自在的甩手掌柜。 可问题在于,如果皇帝要管事,没人任何人能阻止他去管,而且他的确什么都能管——只要他豁得出去脸面就行。就好比崇祯朝,十七年换了五十多个首辅,谁能限制他了? 然而狠就狠在,这位爷虽然的确是个有心要励精图治的皇帝,也非常难得的能够做到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可当政的能力实在一塌糊涂。明明天启朝已经有了慢慢扳回局面的趋势,野猪皮在封锁之下自己快把自己作死了,国内流寇也日渐势蹙,可惜崇祯上台了,在他的带领下,野猪皮和流寇不仅都缓过了气,还齐心协力把大明摁死了。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想要治好大明从娘胎里带来的痼疾,高务实必须掌握操、莽一样的大权才行。没有这样的大权,就算能“治标”一时,也不过做个加强版的张居正,给大明多续几年命罢了,有什么用?但凡再出一个崇祯那样的圣君,甚至比崇祯这种好心办坏事的圣君更糟糕的皇帝,大明还是要嗝屁。 因此高务实心目中的实力,说到底就是:连皇帝都无法反对我的意志! 至于掌握了这样强大的实力,却最终并不想谋朝篡位,这会不会最后害死自己乃至自己将来的子孙后代、门生党羽,他当然也是有计较的。 第070章 万事俱备(上) 不过说到底,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下的高务实,还是要老老实实按照自己的规划一步步来走。 在他的计划当中,目前有至少三件事需要办: 首先还是确保高拱不倒。隆庆皇帝能活多久不是高务实能控制的,这位皇帝虽然很可能是被后世的学者们小瞧了政治手腕的大智若愚之人,但他作为后宫小蜜蜂,身体方面估计还是要坏,而且这事儿,去劝他多半也没什么效果。 那么就要做最坏的假设,如果隆庆还是在历史上的时间点驾崩,那么赶紧拉近与太子的关系就很重要了。但太子即便继位,早期也没有实权,至少前十年都很难主掌大事,所以这段时间里实际上代表皇权的是李贵妃,如果还能搭上李贵妃的线就更好。 只是问题在于很难直接跟李贵妃接触上,高务实靠着说动高拱推动“太子玩伴”事件,其中创造了一个跟李贵妃见上一面的机会,到时候还要看自己的发挥和李贵妃的反应再做计较。另外就是早已计划好的拉拢李贵妃家人,尤其是拉拢其生父李伟的计划。 这个计划原本没有考虑到张四维,但那天在张四维家中遇到李伟才让高务实想起来,历史上张四维跟李伟关系不错,这倒是一个可资利用的点,有了这层关系,自己想跟李伟联系就方便了不少,至少不会显得过于突兀。不过前提很明显,对于这个贪财又无能的家伙,自己必须能拿出让他动心的条件才行,而且最好是在隆庆驾崩之前——如果太子登基、李贵妃变成李太后,李伟这边的身价肯定水涨船高,拉拢起来就更费成本了。 至于冯保,他已经有密会张居正的事情发生,虽然张居正因为自身所处的状况,还没有同意与冯保联手,但高务实对此还一无所知。高务实目前对冯保的态度仍然处在“如果能拉拢,还是以拉拢为上,万一不能拉拢,再想办法搞掉”这个思路上。具体则要看自己接下来的“成名”计划能不能顺利实施,如果顺利,则能获得每日进宫与太子相伴读书的机会,到时候再伺机而动。 冯保的优势无非是两点:他是李贵妃的亲信,以及他是太子的大伴。倘若自己能搞定太子和李贵妃,那么冯保对自己来说就算不上威胁,要说生杀予夺那可能夸张了点,但也的确不用怕他什么;但倘若自己搞不定太子和李贵妃,那么对于冯保就得小心着些,能拉拢尽量拉拢,不能拉拢就只能想方设法除掉了。 一贯希望万事谋定而后动的高务实甚至已经做出一个备用计划:如果冯保被证明是威胁而不是助力,高务实将全力说动高拱,拼着李贵妃的不满,也要趁隆庆还在位的时候把冯保给弄死。高拱现在真要这么做,成功几率还是很高的。 毕竟,他除了自己拥有天字头一号的圣眷之外,在内廷里其实也有帮手——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本身就是他推荐上去的,而且此人没什么大本事,其人对高拱既感激又畏惧,只要高拱明确表示要摁死冯保,孟冲肯定不敢不卖力。 再说了,冯保跟他本身就不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对他而言其实也是个威胁,弄死他有何不可?反正有高阁老在,他冯保再横还横得过当年徐阶?隆庆朝得罪谁也别得罪高胡子。 以上这只是在朝廷里必须做的准备。 其次要做的,是养望。养望不比养膘,不是整天呆在家里读书就够了的,这年头也不流行窝在深山老林里面装隐士了,一般来说对于高务实这种年龄和身份的人来讲,只有两个比较好的思路。 第一个思路是多走动。当然走动不是指在家逛花园,更不是每天出去欺男霸女吃花酒,这不是走文官路线的高务实能干的,哪怕他下意识里觉得这么干其实也蛮有意思,颇有点蠢蠢欲动,但为了自己的“远大理想”,还是只能忍痛放弃。 走动的意思是在京城士林之中多出现,多和京城士林中人搞好关系,打响名头。只是高务实考虑到,一来这很费时间、费精力、费金钱,毕竟你得一场不落的参加各种诗会、踏青等等乱七八糟的活动,二来还得迎合他们的喜好跟他们对对联、赋诗文、赏书画、品文宝、论时政、谈养性,说不准还会被叫去参加一些讲学…… 倒不是高务实不会这些玩意儿,或者附和不来,只是的确兴趣不大,而且太过于浪费时间,更别说他们高家乃是实学大家,他干这些事情多了,回家估计就要被高拱教训,未免有坐歪了屁股之嫌。 那就只能考虑第二思路。第二个思路有个词可以形容:言扬行举。衍申意思就是说一些震动天下的名言警句,或者做一些万众称善的事情。 高务实决定两者一起办,说和做合并在一起——就看这波为了入宫成为太子伴读所准备的骚操作了。 最后要做的就是培养个人势力。官场上的个人势力高务实还不着急培养,基本处于“有固然好,没有也不着急”的状态。譬如这次刘显父子的事情,刘显的事情办好之后,多半应该就能算做“高党”的外围分子,跟马芳、赵岢他们差不多——别看他们在外头被称为高拱嫡系,但武臣再如何嫡系,在大明这个政治氛围之下,也只能是外围分子。真正的嫡系肯定还得是高拱的门生弟子,其他哪怕是高拱的同年、同僚之类,一般而言也只能说是政治盟友。 不过高务实觉得,刘显经过这些年的官场打磨之后,看起来似乎已经学聪明了不少,说不定能看出自己这一波操作所隐含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应该能猜出自己对刘綎的意图。以自己的身份和前途来说,刘显应该不会拒绝让刘綎靠拢自己,这样的话自己将来在朝廷里头就有了一个武臣班底。 对于一个以做大文官为目的人来说,多一个靠拢自己的武将,虽然实际上对大局影响可能并不大,但对于眼下其实还是一介布衣的高务实来讲,多少也是一个起步。 第070章 万事俱备(下) 当然,刘綎即便跟高务实亲近,眼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投靠,高务实短期内也用不上刘綎,只能说是提前结个善缘,将来高务实金榜题名进入朝堂,混到一定地位才有好说这些。 高务实眼下真正在意并且已经在做的培养势力之举,其实正是并不起眼的“买卖”。他的买卖规划很大,现在正在搞的香皂生意只是其中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只是当时用以做为赚取第一桶金的手段。不过现在因为意外收获了百里峡这只已经会生金蛋的母鸡,高务实就有些计划打算略微提前了。 当然,提前归提前,也不是说现在就要跑去建船厂造海船。饭要一口一口吃,造船之类的事情还遥远得很,百年后英国佬造一艘主力战舰的花费换算成银子得几十万两,就算大明造船比英国佬便宜,也明显不是高务实现在吃得消的。 高务实眼下打算做煤炭生意。这个生意在大明丝毫也不起眼,因为这年月运输不便,煤炭买卖利润微薄得很,而销路也一般——也就冬天买不起木炭的穷人家用来烤个火罢了,连做饭都不合适。 为什么会这样?只要想想前世某些比较落后的农村就知道,那些农村人宁可自己出去砍柴烧饭也不用煤,原因无非两点:一是这年头砍柴基本没人管,只要去远一点的“野山”砍就行了,成本基本为零,可以省钱;二是这年头的煤炭燃料很原始,燃烧效率很低,浪费又很大,虽然价格并不贵,但由于没有蜂窝煤这项利器,用起来仍然不是很划算。 现在的京师,最穷的人自己砍柴放干了烧;条件稍好一点的才为了省事买煤烧;再好一点的找樵夫买柴烧;上流社会则只烧木炭。 这样一看就很清楚了,正经烧煤的人其实根本就不多。没有市场自然就没有多少人乐意去做这项生意,利润自然也很难上得来,因此也就不起眼。 所以高务实觉得以百里峡目前可以提供的富余钱财就能把这项买卖干起来。 然而,高务实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这点原因所以费尽心力搞煤炭。煤炭在后世的作用很多,但眼下发展程度太低所以很多方面用不上,但有一个很关键的点是他坚持要开煤矿的根源:炼焦冶铁。 门头沟的煤矿并不太符合高务实这项需求,但可以用来先期培养一批采矿工人,这一点很重要。高务实不是某些穿越神人,他自问没有能力随便招一批人就能干好所有他脑子里能够提供的事业。 他前世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哪怕再不起眼的工作,也会有“专业性”这一说,你弄几个进士老爷去扫大街,他们还真不见得能赢得了隔壁六十多岁的王大爷。开矿采煤当然更是如此,这项工作在后世可是专业性非常高的工种,而且危险性也相当不低,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干得了的。 另外高务实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历史上但凡矿工起义,麻烦都很是不小,因为这些人生存坏境恶劣,全是干苦力活的,采煤采矿这种事又让他们不得不注重通力合作——这根本就是最好的士兵苗子! 戚家军里义乌矿工出身的多吧?太平天国起家部队“广西老弟兄”矿工多吧?甚至某个时代日本那支老被拉出来打先锋的熊本师团也是以矿工为底子的。 为何矿工编成军队实力格外强? 一是身体健壮,不健壮的干不了矿工;二是习惯组织和纪律约束,下井没规矩的早死了;三是古代下井一次就相当于面临过一次生死,连下井都不怕打仗更是小意思了;四是矿工之间彼此性命相托,这就相当于后世士兵们都知道“不要管你的背后,相信你的战友”一样。 高务实虽然不打算谋朝篡位,但有鉴于他要干的大事业危险性太过巨大,手底下必须有一支异常可靠的武力存在。这支武力平时一定要不起眼,因为起眼就可能坏事,但关键时刻又要能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矿工就很好啊!尤其是参加过训练的矿工就更好了啊! 名义?我们怕没贼人盯上,所以平时当做民兵训练一下。 组织?哦,是的,我们叫工人护矿队,意思是有人敢打劫我们,抢我们的饭碗,我们就干他娘的! 很好,以大明人的思维,这一点问题都没有。 哪个世家大族拉不出一支能打的家丁队伍?哪个百年宗族没有自家的坞堡老寨?同样,开了那么大的私人矿场,又不会有朝廷正规军队帮你守着,万一被打劫了找谁哭去?我当然要自家守着自家田,我乐意让自家矿工多兼一份差事,而且薪水是我发的,碍着你朝廷什么事了?他们打家劫舍了、欺行霸市了?既然没有,你哪那么多废话! 培养了足够的专业矿工之后,高务实真正看中的煤矿就要开始准备出手拿下了。 开滦煤矿! 这个就不用多介绍了,只说一个关键点:开滦煤矿盛产烟煤,其中颇有一部分可以用来炼焦的炼焦煤。 鉴于开滦煤矿巨大无比的储量,这个“颇有一部分”,就算高务实搞出了炼焦、高炉等技术,并且全天下冶铁炼钢全部改为使用焦炭,其供给眼下的大明全国也是绰绰有余。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这种前景想想都觉得爽啊。 将来他高某人要做的多少事情都跟这个冶铁炼钢有关?要是始终用木炭炼钢,浪费巨大都先不说,光是那点可怜的产量就让高务实翻白眼了。至于说高务实一个文科生搞不出真正高技术的好高炉,那是不假,可他小时候也是老听长辈们说起当年土法炼钢的人,弄点技术含量低一点、环境污染大一点、生产效率差一点的土法炼钢还是能勉力而为的。 所以高务实这次一回京师,除了忙着准备过两天要在皇宫进行的“表演”之外,还派人去了戚继光和吴兑那里。 为什么是戚继光和吴兑?因为戚继光是蓟镇总兵,开滦在他的守备范围内,同时高务实还打算用一件小事试探一下戚继光对高拱的态度;至于吴兑,他是“整饬永平道屯田水利海防兵备副使”,开滦是他的直接辖区! 第071章 影帝隆庆(上) 大雪稍歇的皇宫之中,一名身着飞鱼服的小老头站在大殿的台阶下,冻得脸色乌青却又不敢多说,只是略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一位宦官。 那宦官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的冯保冯厂公。冯保脸色也不是很健康,略有些发白,但还是露出尽量和善的笑容,对这小老头道:“国丈勿急,万岁爷爷这段时间因为那几个勋贵子弟的事,被吵得脑仁儿发胀,好容易想出个主意打发外廷那些呱噪之辈,眼下正在和贵妃娘娘交待接下来的安排,怕是还要再说一会儿,咱们就多等等吧。” 原来这小老头不是别人,正是李贵妃的生父李伟。 李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右我老头子是个劳碌命,这大冷天的,被派去给景皇帝祭扫不说,回来还得继续吹风挨饿……我说冯公公,我那女儿和外孙近来可好?” 冯保一脸笑容:“国丈说笑了,能给列祖列宗祭扫,那是何等荣耀?便是李石麓这当朝首辅,也捞不到这样的差事不是?也就国丈爷您,才有这样的资格呀!至于贵妃和太子,您老大可以放心,万岁爷爷子息不茂,二子皆出贵妃,贵妃娘娘在宫中哪能不好?至于太子殿下那就更不用说了,万岁爷爷为了让他开心,那真是绞尽脑汁了!这不,前脚刚把那群勋贵家的孩子打发走,又要从另一批文臣家的孩子里挑选一个出来,陪太子殿下读书。您说,天底下还有比陛下更疼孩子的么?” 李伟听得一张老脸都笑出了花儿,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有见识,你有见识,难怪我女……呃,难怪贵妃赏识你,我瞧你这个能耐,做个司礼监掌印也是够的。” 冯保听得面色一黑,强笑道:“承您老谬赞,不过孟掌印毕竟是高先生推荐的……” 李伟一听高拱,顿时面色一肃,点头道:“哦,那倒是,那倒是,高阁老弘文博识,庙谟高远,当然有他的考虑。” 冯保脸色更黑,心中暗暗鄙夷:真是个废物点心,爷们就提了一句高胡子,瞧把你个老小子吓得,要是高胡子在你面前瞪个眼,只怕你能当场尿一裤子!就冲你这副德性,要不是生了个好女儿,给爷们提鞋都不配。” 正所谓自己没有的东西,才越发引人向往,同理也可以是“已经失去的东西,才倍加追忆”。有明一朝的宦官,相互之间喜欢自称“爷们”,只是通常不会在正常人面前这般自称,以免遭人耻笑,但心里一定坚持认为自己仍然是个“爷们”,冯保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即便冯保如何看不上李伟,毕竟他是贵妃娘娘的生父,所谓疏不间亲,冯保还是只能附和一二,说了几句高先生既然如此做,必然是自己还缺锻炼之类的屁话。 两人正说着,大殿门口出来一名宦官,大声道:“宣——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李伟——觐见。” 冯保早就不耐烦和李伟寒暄,听到这一声,如蒙大赦,忙道:“国丈,请吧。” 李伟也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进殿。 之所以李伟等了这么久,是有一点原因的。 把时间倒退一会儿,当时的殿中,刚刚听皇帝说完明天的各项安排以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之后,李贵妃略微有些抱怨地跟皇帝道:“皇上,臣妾老父年迈,去年十一月才代您祭扫了一次景帝陵,这才过了不到四个月,又去祭扫,臣妾总觉得……” 隆庆倒不生气,笑道:“怎么,你心中不忍?还是觉得祭扫景皇帝不光彩?” 李贵妃略微撅着嘴,不说话。 隆庆摆摆手道:“不懂了吧,朕得以继承大宝,虽然并无争议,但毕竟不是是以太子身份继位,因此有些名声必须要维持。景帝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 李贵妃一时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但还是回答道:“事情的过程臣妾都知道,只是不曾细思。” 隆庆便笑着道:“我早年时,原本也不曾细思,后来还是听高先生分析过之后,才仔细把那段时间的事情翻来覆去想过——你知道,反正我当时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 李贵妃心中一疼,就要出声安慰,道:“皇上……” “朕没事。”这次他把自称从“我”换成了“朕”,微微眯起眼睛,道:“当时土木惨败,英宗被俘的恶讯传到北京,京师震恐,人心惶惶。当时瓦刺刀锋势不可挡,挟英宗为奇货频频扣边,边关接连报警,而北京守备空虚,各营精锐,尽遣随征,军资器械十不存一,疲卒羸马,户部府库不足十万,两相对比,力量殊悬。” 隆庆的目光变得有些幽远:“如果按照皇明祖训的规定,此时理当册封英宗长子朱见深,但他时值年仅三岁,土木之变后才被册立为皇太子,如当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自无不可,但在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百官首先考虑的是拥立一位能消弭战乱、既贤且长的有为之君,因此,英宗之弟朱祁钰成为最有资格的人选。” 这些情况李贵妃也知道,但她同时也知道,皇帝的话还没说完,重要的事情肯定还在后头,所以只是老老实实听着,并不打岔。 果然,皇帝继续道:“首先,论年龄名份,他是宣宗的次子,年龄比英宗相差仅一岁,长兄不在,长弟继位,可谓兄终弟及——我的兄长也都不在了。其次,论能力,他在英宗御到亲征时,便被任命留守京师,积累了一些治国经验。土木战败,朝中无人,皇太后又命他监国,诏英宗长子为皇太子后,命其辅佐。因此,八月末,群臣疏请皇太后,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宜立其为皇帝。太后允之,命具仪仆日。” “然而此事能成,有赖者二人。一则是太后,二则是于谦。”皇帝幽幽的道:“当时英宗已经失陷敌手,太后懿旨即为正统、大义,而于谦所代表的则是臣民的拥戴……朕自来身体不好,将来若是有个万一……” 李贵妃大吃一惊,忙道:“皇上!” “你听朕说完。”隆庆平静地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皇上春秋正盛之类的话,但朕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所以有些话要早点说。朕为何不派别人去祭扫景帝,偏派你父亲?因为他是太子的外公,而你,是太子的生母。” 第071章 影帝隆庆(下) 李贵妃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说起这种事来,她虽然出身农家,幼时遭遇过不少生活的磨难,性格坚毅,决定了的事极少动摇,但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学。在她的心目中,无论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归根结底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天。因此皇帝突然说起这种对她而言宛如“天塌地陷”一般的事情,一时之间颇有些惶恐莫名,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她的理念当中,作为皇帝的侍妾,哪怕贵为贵妃,在不涉及什么“江山社稷”的时候,都应该顺着皇帝的心思说话。然而眼下皇帝说的这件事,她根本不愿意去想,又怎会愿意顺着这个思路说?难道对皇帝说: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会照顾好儿子? 隆庆叹息了一声,道:“最近我一直在想,当年景帝不论怎么说,至少皇帝做得并不差,但最后……经过了那么些年才被追认。我比景帝幸运,这个皇位到最后只能是我的。可是,我有时候想着,景帝当年所以出现夺门之变,究竟问题在哪?” 李贵妃心里有些怪怪的,暗道:英宗才是皇上的高祖父(曾祖父的父亲),他怎的却老琢磨代宗这个高叔祖? “后来我发现一件事,景帝在发现夺门之变、宫内出现喧哗之时,居然问了一句,是不是于谦谋反……败得不冤啊。”隆庆叹道:“景帝当初能身登大宝,一是太后首肯,但其实最关键的,是于谦的支持。后来,景帝看似重用于谦,其实心里对于谦并不真正信任,所以临事才会问是不是于谦谋反。” 他直视李贵妃的眼睛,道:“所以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大明的文官,哪怕像当年于谦那样手握大权甚至兵权,都不会谋反。反倒是有些对于自身地位不满意的人,无论文臣武将还是宦官,都有可能搞投机、铤而走险。因此,我一直毫不动摇的用高先生当政。” 李贵妃这时有点明白皇帝想表达什么了,她此时对高拱虽然谈不上了解,多少还是知道高拱对皇帝的教导和支持,多少有些好感,只是总听人谈起高拱性格强势,言语之间经常有些“冲”,使得这种好感又未免打了折扣。 “皇上的意思是?”她试探着问道。 隆庆苦笑道:“将来朕若有个什么万一,你一定要相信朕的几位先生,他们或许性格不同,为人处事的方式有异,甚至秉政的理念也未必一模一样,但对朕都是忠心的,也不会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他还想说得再明确些,又觉得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了,再说下去实在不怎么吉利,便止住了。 李贵妃也不敢让皇帝继续说了,忙道:“臣妾明白,臣妾记住了:皇上的先生们都是忠心可靠的臣子。” 隆庆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叹道:“嗯,就是这样了。”然后站起身,道:“宣国丈。” 李伟进来殿中,发现女儿站在皇帝身边,神色有些恍惚,皇帝自己也似乎有些走神。 老头子心中一紧,不敢多想,上前倒头便拜:“臣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李伟,见过陛下,见过贵妃。” 三呼万岁什么的,在明朝中后期并不是那么严格,尤其是在这种不算特别正式的场合下。 “嗯,国丈平身,赐座。” “谢陛下。” 待李伟落座,隆庆和李贵妃也早已提前坐下,隆庆问道:“国丈此行一切可还顺利?” “回陛下,都还顺利。”小老儿觉得今天气氛不太对,没敢多说一个字。 “那就好,辛苦国丈了。”隆庆随口道:“这些天京里为了几个娃娃闹出的事情,国丈爷知道了吧?” 李伟老头儿眼珠一转,不敢回答得太死,只是含糊道:“臣……有所耳闻。” 李贵妃坐在皇帝身侧听得有些皱眉,隆庆倒似乎丝毫也不介意,反而微微露出笑容:“其实朕不过就是怕太子一个人寂寞,毕竟他弟弟年纪太小,而且按照皇明祖训,他们两个也没法多在一起玩耍,所以朕才想给他找点年纪相差仿佛的伴儿。” “陛下爱护之心,太子一定感念之极。” “太子仁孝,自然是明白朕的心思的。”隆庆笑道:“可是外廷不满意呀,外廷说这些武臣勋贵家的孩子,也没几个像样儿的,久与太子相处,只怕要带坏了太子……国丈你怎么看?” 李伟急得脑门都见汗了,心道:我怎么想?我他娘的哪敢想啊?你是皇帝,你说你怎么想不就完事了,我跟着你一样想多方便啊!我要是想错了,可不是麻烦大了? “咳!”李贵妃轻咳一声。 李伟偷偷瞥了女儿一眼,见女儿端坐不动,面无表情,但交叠放在身前的两手,却伸出一根右手的食指,指向内阁的方向,然后忽然又朝上一指。 小老儿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啊,臣以为高阁老弘文博识,庙谟高远,陛下若有疑虑,不妨请高阁老来一问,必能为陛下解忧。” 原来这小老儿形容高拱,来来回回就会八个字:“弘文博识,庙谟高远”,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 但李贵妃这个指点却很到位,隆庆虽然看得一清二楚,脸上的笑容却仍然更盛了,点头道:“国丈所言甚是,此事朕已经让内阁递了条陈上来,高先生他们商议的意见是,既然朕怕太子孤单,不如从朝中三品以上文官家中,挑选几名德才兼备却又与太子年岁相仿的孩子来陪太子一同读书……朕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是这样挑选的范围未免有些大了。” “那这就……”李伟听完又有些抓瞎,正想说“那这就不好办了”,下意识再瞥了女儿一眼,却见女儿果然又伸出了一根手指,但这一次,却是指着他这个当父亲的。 李伟眼珠一转,正看见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赶忙又把话头接上:“这就……这就交给臣吧,臣虽然只是在锦衣卫当差,但毕竟也还认识些人,臣去跟他们说道说道,相信不会有多少不识趣的来凑这个热闹。” 隆庆微微蹙眉,心说这话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味?但又一想:算了,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已经不容易了,就这样吧,这种事情也只有交给他这种人来办才合适,其他人谁肯干这种活儿?如果让孟冲、冯保他们去干,只怕还得生出别的事端。就他去吧,毕竟是太子的亲外公,说这个话方便。 于是终于点了点头:“国丈肯为朕分忧,朕很是欣慰。来呀,赐国丈斗牛服一件,福建贡茶两斤。” 福建贡茶,那多半就是大红袍了,大概隆庆认为这茶挺适合老年人养身。 李伟忙不迭起来谢恩。 隆庆笑道:“国丈一路紧赶慢紧的,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李伟松了口气,再次谢恩,告退去了。 “好了,贵妃,朕也先去了。”隆庆站起来,对李贵妃道。 “臣妾恭送皇上。” 待隆庆一走,李贵妃微微蹙眉,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感觉皇上今天之所以在我这儿见我父亲,就是故意让我指点他一般? 第072章 姐弟相商(上) 李贵妃正暗自生疑,忽听一人说道:“阿姐何必多心?皇上今日此来,不论说的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其实都说明,眼下阿姐和太子的地位深固不摇。” 李贵妃转头望去,正见一青年男子身着太监服饰,面带微笑地转了出来。 “你又有何高论了?”李贵妃似乎毫不惊讶,只是略略挑眉:“皇上近来可曾去皇后那儿?我是指最近这几天。” 那青年笑道:“阿姐放心,自去年皇后劝谏皇上之后,皇上便再没去过她那儿,这次事情说到底是事关太子,阿姐你才是太子生母,皇上恼皇后多话,自然不会去她那儿了。阿姐,明日除了皇上之外,你就是代表后宫出场的唯一一人!” 李贵妃松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道:“那就好,那就好。” 那青年很自然地走到李贵妃身后站定,一边伸手在李贵妃的肩上轻轻揉捏起来,一边微微笑道:“皇后无出,皇上现在又根本不肯见她,如此便再不可能会有什么‘嫡出’之子,太子地位从此稳如泰山。至于阿姐你,也便再不必担忧什么了。” 李贵妃一边享受着他的按摩,一边微微蹙眉,道:“可是文进,你不要忘了,皇上现在虽然仍常来我这儿,但他往宫里选秀的速度可也越来越快了,我担心迟早会有几个生下龙子的,你看现在魏英妃就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子……” “阿姐多虑了。”那名叫“文进”的青年很有把握地道:“前王妃过世之后,便属阿姐最得宠,更何况皇上仅有二子,皆是阿姐所出,长幼名分已定,只要皇后无出,便是这些后来辈真有机会生下龙子,也只有异日就藩远僻的命了。何况,魏英妃那边,究竟弄璋还是弄瓦,还说不定呢。” “王妃……”李贵妃莫名地叹息了一声:“也是福薄了些。” 隆庆皇帝还是裕王时,最开始的原配夫人也就是裕王妃与李贵妃同姓,也是姓李,她本为朱载垕生下过一个儿子,按理说那个孩子才是隆庆真正的嫡子。但是很可惜,这对母子实在命薄,一个没有皇帝命,一个也没有皇后命,两人双双在隆庆还没有即位的时候就病逝,隆庆对这个原配夫人感情很深,对她们母子的死感到非常的悲痛。 顺便提一句:即便这位裕王妃李氏和她的孩子早已去世,但隆庆对她的家族非常照顾:前嘉靖朝宠臣、嘉靖皇帝奶兄弟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死后留在京中的超豪华主宅就被赏给了她家。 隆庆的续弦夫人姓陈,也就是现在的陈皇后。 这位陈皇后最大的悲哀在于一直没有一个儿子,本来隆庆皇帝也并不以为意,从来没有动摇过她的皇后地位。很可能是因为感受过没有亲情之苦的隆庆,的确比他的父亲更加注重亲情,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都要比嘉靖要好的多。 但是很可惜的是,去年年初的时候,因为隆庆皇帝女色过度,皇后深感不安,鉴于皇后的职责,她便直言劝谏皇上要爱护龙体。可能是话说得直白了些,惹了皇帝不满,皇帝从此再没有去过坤宁宫。 几个月后,皇后郁郁寡欢之下便生了病,自己要求去别宫养病,皇帝也照准了。 李贵妃有两个儿子,而陈皇后一个都没有,这本身就难免会让外人觉得皇后失宠,现在这么一来,就更加坐实了这种担忧。 其实类似的这种庸人自扰的话题,一直是言官们最感兴趣,他们就像后世的狗仔队一样密切注视着深宫中所发生的一切。果不其然,云南道监察御史詹仰庇就是这么一名合格的狗仔。某天,他在路上偶遇刚从宫中出来的太医,连忙上去密切打探宫中的情况,太医告诉他,说皇后最近病了,已经从坤宁宫里移居别宫休养了。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后的确是因为惹皇帝不开心之后因为抑郁而生了病,但皇帝除了不去她那儿,并没有对她进行任何指责,反倒有些像是逃避。而皇后移居别宫,其实是皇后自己要求的,至于究竟是赌气还是真的觉得坤宁宫不适合养病,这个无从得知。 但詹仰庇就像得到了独家头条,立即拿起笔写了奏疏,指责皇帝虐待皇后,说皇后得病一定是皇上耽于声色,不理甚至虐待皇后,并且还指责皇后移居其他宫中是被皇帝逼的。 这个奏疏自然不止是只呈送到皇帝面前,它立即就传遍了朝野上下。言官们一看,哎呀大事件呀!大家顿时来了精神,譬如有一位叫骆问礼的道德先生,就对皇上和皇后的感情问题大发议论,当然也没有什么新鲜观点,无非也就是照例指责皇上对皇后不好,又指责皇帝过于好色,其他言官也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大多相差仿佛。 皇帝皇后两口子其实在此事情之前关系一直都还行——否则也无法解释皇后敢于直言劝谏不是?很明显詹仰庇所写的东西,大多出于他自己的臆测,几乎没什么是他确定的证据,只是朱元璋定的规矩硬扎得很,言官风闻奏事,哪怕拿风闻的消息来骂皇帝也没关系,甚至居然是职责所在。 隆庆拿到这些骂他的奏疏,可以想象心情自然好不了。但是鉴于当时高拱还没回来,言路在徐阶的纵容下威武霸气得很,他也只好给出解释,说皇后身体不好,换个地方住有利于调养她的身子,你们这群家伙又不知道宫里的事情,不要废话,这次念你们无知,朕就不追究了。 但是朝野上下对隆庆皇帝的好色几乎是一致认定了,连民间都一致认为皇帝好女色,还发生了欺诈事件。譬如有个太监叫张进朝,诈称自己要替皇帝到湖广去选妃,外界信以为真,连忙有女儿的拼命嫁女儿,也不管是什么人家了,能嫁就赶紧嫁出去,生怕自己女儿被送进皇宫天人相隔。后来才发现是假的,于是这个太监被处斩。 于是接下来的隆庆皇帝就惨了,什么事都能被联想到女色上面。有一次,礼科给事中蔡汝贤给皇帝上疏,大致的意思是:臣前几天为皇上导驾,私下里看皇上觉得皇上比以前好象瘦了一点。皇上的身体是非常的重要的,自己一定要加倍珍惜,所以臣希望皇上以后对女色要慎重,每天没事的话就阅读一点经史,亲近学识渊博的大臣,不要再沉溺于女色之中。 隆庆对此是颇为恼怒的,自己好色的确是事实,但是哪个皇帝不好色呢?有些人好女色连江山都丢掉了,可自己又没有为女人而耽误国事,他觉得和女人待的时间长一点与履行好皇帝的职责根本是两码事。 好在高拱起复之后,言官们因为很多都跟高拱有仇,一时不敢多发议论才消停了些。然后没多久,高拱又劝皇帝上演了一出“太子玩伴”的大戏,隆庆帝这才安生了不少。 这也是隆庆为什么很是重视这场戏的原因之一。 第072章 姐弟相商(下) “王妃母子福薄不假,不过皇上对她一家也是仁至义尽了,想那陆大都督独得圣宠数十年,在京中宅府数十处,他家的主宅,这京师里头多少人觊觎,最终不还是给了她家?”那青年叹息了一声,道:“可怜咱们家老爷子,一把年纪了,好容易女婿做了皇帝,再三乞恳,也只得了当年孙纲的一座破宅子。” 李贵妃闻言不悦道:“那宅子老是老旧了点,可圣上不还给了修缮的银子么?” “阿姐,你这话可就不地道了。”青年扬眉道:“那宅子可还是当年孙纲党附郭勋,于嘉靖二十年被抄没的,这都快三十年了!给银?是,给银子了,可给了多少?一百两呀,我的好阿姐,一百两在京里够干什么呀?了不起也就是不至于灌风漏雨罢了。” 李贵妃把脸一沉:“三郎,隆庆元年圣上刚刚继位,内库穷得只差要卖皇庄了,宫里妃嫔连几样拿得出手的首饰都没有,户部还不肯给钱!可就这模样,圣上还是左支右绌给了咱们家一所房子!而到隆庆二年,内库稍稍有所缓解,他立刻又给了咱们家七百顷良田!” 那青年不敢明抗,只嘟嚷道:“先是原配家里选,然后皇后家里再选,这也就罢了,结果接下来是舅舅家里选,最后才轮到咱们家……”然后又哼哼唧唧:“至于隆庆二年的七百顷田,那不是因为阿姐你又生了鏐儿?” 李贵妃怒道:“李文进!你再这般说话,以后别来见我这个姐姐!” “好了好了,阿姐,小弟错了还不行么?”李文进苦着脸求饶道:“我都这个样子了,除了想点钱财,还能想点什么?再说,我又留不住什么东西,最后还不是咱们家自己的?” “你!”李贵妃瞪了他一眼,却说不下去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容易,可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不光是你的姐夫,这一点你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得。将来……我是说将来,就算祖宗保佑,钧儿顺利克承大统,也是一样的:他首先得是天下人的皇帝,然后才是你的外甥。” 李文进暗地里撇撇嘴,但面上却是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姐姐,只要自己提一句自己眼下的情况,姐姐就没法硬起心肠真把自己怎样。 他什么情况?此事原委真要讲清楚的话,有点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就是:由于李贵妃当年出身低微,只是裕王府的宫女出身,即便隆庆登基时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朱翊钧是她所出,可皇后毕竟也还年轻,与皇帝感情也很融洽,而隆庆此前其他孩子的夭折率又实在太高,所以李贵妃当时的地位也不算是特别稳固。 这时候,李文进作为李贵妃的幼弟,自愿受了宫刑,入宫为宦官照顾一直在不断怀孕、生育的姐姐。女人在怀孕和产后,心思本就敏感,也易受感动,因此对这个弟弟不仅感激,而且十分内疚,总觉得欠他良多。[无风注:李文进隆庆年间入宫为宦官一事并非杜撰,乃是史实。] 其实李贵妃未尝不知李文进入宫之事有父亲李伟的认可,原因她也能猜到:确保自己是皇帝身边最能生育的女人、确保儿子朱翊钧的安全和健康! 但就算知道,难道就能不领这个情了?她也怕啊,她能有今日的地位,可不就在于最能生?可不就在于朱翊钧是皇长子,是太子? 原本就是亲姐弟,再加上这样一份情谊,不是滔天大罪,李贵妃怎么可能真拉下脸来对这个弟弟? 只不过,隆庆虽然讲亲情,却也不敢不守祖训,因此不可能让李文进做朱翊钧的大伴,否则将来李文进一旦私心作祟,只怕比刘瑾之祸尤烈。冯保也因此得以李贵妃身边第一宠宦的身份成为朱翊钧的大伴——他也有一个重要责任,就是负责朱翊钧的安全和健康。 此刻,见姐姐不再多说,李文进这才继续道:“阿姐,你从皇上今天的话里,有没有听出点什么?” “什么?”李贵妃问道:“你想问皇上龙体是否康健?” “那倒不是。”李文进摇了摇头:“我虽是挂名在御马监,但宫里有什么事我怎敢不留意?更何况事关皇上龙体是否康健这样的大事。不过,我奇怪的也是这个……皇上虽然历来身子骨不算强健,但眼下其实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怎么就忽然提到了这样……不祥的事?” 李贵妃没说话,她也觉得事情有些吊诡,只是碍于身份,有些话却不能开口说。 李文进则继续道:“除非……皇上觉得历代祖宗天寿都不算太长……” “禁声!”李贵妃低声轻喝。 李文进却摆了摆手,道:“阿姐放心,我已经让冯保把周围的闲杂人等都打发开了,咱们姐弟现在说的话,入不了六耳。” 李贵妃稍稍放心了一点,但幼弟刚才这番话却让她心里紧张起来。 其实有明一朝的大多数皇帝,都没有能够活到四十岁。有很多人认为纵欲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如果认真来看,却会发现这个事情并不是绝对的因素。 纵观历史上的大明,死得最早的皇帝是天启,驾崩时年仅二十四岁,但是这个皇帝在性事上面没有什么过多的爱好,他在后世一贯是以“木匠皇帝”而闻名。 还有就是,有史以来“最专情的皇帝”、除了一个皇后之外再没有其他女人的弘治,同样也是只活到了三十多岁。 而反过来看,活的比较长的人如太祖朱元璋、世宗嘉靖、乃至将来的万历,在女色方面的兴趣其实并不见的比那些死的早的皇帝们差,尤其是朱元璋,临死前几年还制造了不少小生命。 当然李贵妃不可能知道自己儿子将来能活多久,更不会知道天启,可只要对比此前大明的诸位列祖列宗,就已经感到弟弟这番话没准还真有几分道理。 然而她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多想:隆庆是不是一个好皇帝,她并不特别关心,也管不了。可是在她心里,隆庆算是一个好丈夫——至少在历朝历代所有的皇帝里头来说,他算得上一个好丈夫了。 难道皇帝真有这样的担忧?那他说这番话…… 李文进把本有些尖锐的声音尽量放低沉,道:“皇上可能是在向阿姐暗示将来万一……有哪些人可以依靠。” 第073章 无奈应对(上) 精轩雅阁,雕栏玉砌,在仍未化尽的冬雪覆盖之下,显得尤有几分文气。 四九城中府苑虽多,但如张居正这座大学士府一般带着几分南国气息的却不多见。 只是此时的张居正张大学士却罕见地站在寒风尤劲的小轩窗边,眉头紧锁,面色发沉。 按理说,眼下的大局一如张居正所期望,他不该这般神色:自从他想方设法将朝政引向不得不请回高拱之后,高拱果然顺利起复,赵贞吉有了对手,再想如此前那般在自己面前摆老资历已经成了奢望;高拱也大致如张居正所料,虽然并未明确与赵贞吉爆发冲突,可做的每一件事却几乎都是赵贞吉所不喜,两人之间的矛盾迟早要爆发。 至于李春芳,这个没什么担当的元辅,空有一肚子墨水,却既无实干才能,又无雄心魄力,不过冢中枯骨罢了,一旦高、赵斗法结束,他的好日子一定会到头,自己只需要在一边冷眼旁观便可,根本无需着急。 陈以勤,这个自己多年的同僚仍然希望恪守中立,似乎想以孤臣自居,只是他的情况与自己相差仿佛,真想要不偏不倚,其实一点可能性都不存在。虽然高拱在心底里多半可以容忍这个至少不会主动坏事的老同僚,可张居正却有把握,只要高拱成为首辅,必然会试图根治许多他眼中的国朝痼疾,届时一贯思想守旧的陈以勤一定看不下去。然而陈以勤又如何能与高拱相抗衡,要么跳出来反对,被高拱逼走;要么主动请辞,光荣致仕……总也逃不过一个走字。 不仅这些跟自己在内阁地位息息相关的事情发展一如早前所料,甚至包括意外出现的松江退田案,高拱也顺着自己的劝说改变了主意,先前已经去信南方,想必应该能将老师的麻烦按下来……这也算是自己还了老师当年的恩情吧?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顺利。 但张居正这么多年毕竟不是白混的,他为官这么多年,一贯不喜欢多说话,但却喜欢揣摩。不仅揣摩自己所经历、所观察到的几乎每一件事,也揣摩自己所接触、观察到的每一个人。 张居正敏感的发现,有一件事不太对劲——太子玩伴事件恐怕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幕。 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只是肇始于皇帝的一时心血来潮,而根源在于皇帝宠爱太子,又念及自己当年的孤独,所以突发奇想,找了几个武臣勋贵家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少年去陪太子玩了十多天。 如果事情只到这一步,按照过去的经验,接下来肯定是言官开骂、皇帝认怂,然后收回成命,并且给出解释。甚至皇帝所能说的无非是哪些话张居正都能料到个十之七八:太子近来郁郁寡欢,朕担心太子久闷伤神,是以让他们来陪伴太子玩耍几日,此乃特例,卿等无须多虑。 皇帝看起来似乎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只是一点:皇帝认怂似乎认得过于彻底了些,以至于不仅将玩伴撤出,还表示要从在京三品以上文官家中选出一名人品端正、才学出众且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少年入宫陪伴太子读书。 单说此事,似乎是皇帝被骂怕了,所以向文官们示好。可是张居正悄悄派游七多方取证之后却敏锐的发觉其中有些不对。 首先,现在的皇帝不比当初,他已经再次拥有了高拱这位可以给他遮风挡雨的老师,而以高拱眼下在京中的威势,也足以完成这项任务,就算皇帝从自己的声望上考虑,不想跟言官们完全撕破脸,那么也只需要把那群孩子们打发回家就够了,何必还赶着倒贴一个陪太子读书? 其次,高拱在这次事件中的表现也有些不对劲。按理说,以高拱的为人和圣眷程度,皇帝刚开始下旨让那些孩子们进宫陪太子玩耍之时,他就应该直接站出来劝谏了。可是他没有,不仅没有,甚至似乎默认了这样的行为。这就太反常了,高拱自己也是文臣,并且是实际上的隆庆朝第一文臣,这样的事情他居然毫无反应,他在想什么?总不可能是想借机拉拢勋贵吧——高拱可能对一部分的确有能耐、有才干的武将另眼相看,却绝不至于把那群勋贵当多大回事,更别提那几个区区小毛孩子了。 但当时张居正设身处地的站在高拱的角度仔细思考了许久,也没能想明白高拱保持沉默的理由。 直到接下来皇帝表示要从三品以上在京文官家中挑选子弟作为太子陪读之后,张居正才忽然想到了那天高拱起复回京当日所见过的高家小子。 难道……高拱有意让他那位侄儿进宫做这个陪读? 可是,即便他此时有这个心思,可之前皇帝没提这茬的时候,他就已经选择了保持沉默,这又是为什么呢? 除非,这件事本身就是他在幕后推动的! 也许这件事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皇帝心血来潮,而是高拱早就定下的策略,其唯一的目的就是将他那个小侄儿送去太子身边! 张居正忽然觉得吹在脸上的风又冷了几分,一贯沉肃威严的脸竟然有些发白。 高拱什么时候竟然也学会用这些不上台面的阴招了?他的立场呢?他的矜持呢?他的操守呢?都去哪了! 张居正深吸了一口气,把乱糟糟的思路捋了一捋。 根据打探,圣上这段时间一切正常,除了习惯性地跟高拱单独会晤了两次之外,无论是对于内阁票拟的尊重,还是起居生活的习惯,甚至包括一直最爱吃驴肠这种小细节在内,都没有丝毫变化。 但张居正还是想到了一个关键点:自己这位皇帝弟子一贯胆量不大,对于一些旧制,除非高拱坚持,否则他是能不动坚决不动、能不改坚决不改的。因为做这种事少不得被言官们上疏开喷,说是有悖祖制。历来只有高拱坚持了,他因为有自己这位老师当挡箭牌,才会有胆子去做。 所以这件事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此事的确因为皇帝心血来潮才办的,而后来高拱私底下提出了劝谏,并顺便掺了点私货。如果是这个情况,那还算不幸中的万幸。 怕就怕第二种可能:这件事一开始就是高拱推动,目的就是让自己的侄儿接近太子! 如果是这样,那就很可怕了。 第073章 无奈应对(下) 张居正一贯善烧冷灶,此前严嵩当政之时,徐阶在严嵩面前唯唯诺诺,甚至不惜与严嵩结为亲家,在内阁里头完全就是严嵩万丈光芒之下的一个小不点,根本不敢提半点与严嵩相左的观点,外界都对他丝毫不看好,甚至认为此人毫无骨气。 唯有张居正看出徐阶的隐忍,犹如潜伏在水中的鼍(扬子鳄),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动,一旦他张开血盆大口,就是要人性命之时。 果然,到严嵩垂垂老矣、圣眷渐衰,徐阶发动了看似毫不起眼却其实惊心动魄的必杀一击,导致权倾天下数十载的嘉靖朝第一权臣严嵩倒台! 徐阶于是继任首辅,张居正则因多年来毫不动摇的站在徐阶身边而得到徐阶的信任,不久便由徐阶推荐,自翰林院而直入内阁,“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如果说高拱当年烧裕王的冷灶多少有些在于运气——他是被“分配工作”到裕王府的,只是由于工作干得兢兢业业,所以得了裕王的信重;那么张居正则是自己选的路,跟随徐阶,并且听从徐阶的安排去做的裕王讲师。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张居正深信自己的目光是超过高拱的,他认为高拱那不过是运气罢了。当然,高拱的经世干才和壮志雄心,张居正心里还是有几分服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与之成为好友,互相以相业相期许。 只是,待两人真正都进了内阁,成为实际意义的“相公”,张居正的心态却有些失衡了。 高拱想做的事和自己想做的事如此相似,可他才是皇帝心目中真正的那个“帝师”,但凡有他在朝一日,哪有自己宏图大展的那天?莫非自己也要学老师当年那样,一直仗着年轻苦苦相熬,熬到高拱老迈,失了圣眷,这才能从别人的光芒之下脱颖而出? 张居正有些犹豫,有些纠结。 高拱对自己多半还是信任的,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他多半也会乐意在他将来致仕之前推荐自己继任首辅,只是……高拱今年也才五十七岁,就算一天都不耽搁的按例七十致仕,也还有足足十三年的时间! 不错,自己今年还只有四十五岁,即便十三年后,也不过五十八岁而已,那个年纪的首辅并不算老,一切顺利的话,也还能干个十多年。可是,高拱这十几年干下去,要是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个七七八八,自己将来做什么去? 萧规曹随?笑话!萧何与曹参,谁更受后人景仰? 我张太岳岂是甘居人下之辈! 我要的是书批四海,是乾坤我断,是大明之中兴……成于我手! 既生瑜,何生亮?中玄公、肃卿兄,我张居正与你必要分个高下! 更何况,你本已有了今上的无双圣眷,如今却还要在太子身边埋下伏笔,莫非还想着如严嵩当年一般干到那个年纪,然后直接交权给自家侄儿? 荒唐!只要我张居正还在,就断不容许此种情形出现! 只是,下决心容易,把事办成却难如登天。游七今天下午传回来的消息说,国丈李伟大宴宾客,私底下将一条消息传了出来,说他此前祭扫景帝陵回京面圣复命,与圣上闲谈之事发现圣上觉得从京中三品文官中挑选太子伴读,有些范围太广。 这个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毕竟此前那批勋臣子弟都是出自靖难系最顶尖的几名勋臣之家,京中三品文官这个范围的确是有些太大了。 可问题是,如果范围缩小,缩小到哪个程度?六部九卿吗?还是干脆就几个阁老家里挑挑得了? 可是,限于六部九卿还好说,如果限于内阁,用什么理由呢?要知道,内阁制度发展到现在,虽然在实际操作中是以“廷推三品以上文臣”为根基的,但内阁大学士的本身品级却很低,只是职权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重罢了。 有明一代,内阁的职责范围是有说法的,具体来讲,有如下几种:“献替可否,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票拟批答,以平允庶政。” “献替可否”是内阁帮助君主减否政务的主要方式。内阁大臣据皇帝的垂问阐述意见,这叫作“献”。君主表示认可并指示可以执行这叫作“献可”。如果阁臣对皇帝的方案有不同的看法称为“可否”。简单地将就是封驳之权。 “奉陈规诲”,“陈”就是四书五经儒家经典着述,前朝明主的政绩和先皇祖考的遗训,“规”就是规章方法,用来教育和培养皇帝的。奉陈规诲就是内阁大学士利用课堂的形式向皇帝传授四书五经和安邦定国之术。 “点检题奏”,虽然大家给皇帝上疏,经常统称上奏章,但严格来讲,因公事上书叫作“题”,因私事上书才叫做“奏”。点检题奏就是内阁对诸司的各种奏章有预览之权。 “票拟批答”始于英宗朝,也是明代中后期,内阁帮助皇帝平章政务的主要形式,通常说内阁领袖群臣,怎么领袖的?还不是因为所有官员上奏都要先经过内阁,而内阁会将处理意见以票拟的形式附在原本之上报呈给皇帝?皇帝对于很多政务其实哪有那么熟悉,绝大多数无非就是票拟怎么写,皇帝批一个“照准”或者“可”了事?甚至皇帝自己多半连一个“可”字都懒得写,而交给司礼监去写——这便是批红了。 除了上述职权外内阁同时还具有起草懿旨,参政议政,撰修帝王实录等权利。但不管怎么说,阁臣只是因为位居权力中枢,所以“虽无相名,实有相权”,光看品级,却实在拿不出手。 阁臣们的实际品级,其实是来自加衔。 譬如高拱,他是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一品文臣,同时还独具一格的兼任了吏部尚书。 但麻烦在于,算加衔的话,又有一帮子安闲养老辈也要算进去。 张居正皱着眉头,心里暗骂:这李伟真是无能之辈,你既然代皇帝传话,倒是把皇帝的意思准确表达啊,说得这么不清不楚的,叫百官如何应对?推荐子侄吧,可能说你谄上;不推荐吧,闹不好要说你“蔑视圣躬”。 但思来想去,张居正还是决定,明天让自家老四张简修跟自己走一趟。 第074章 文华召对(上)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大明中枢的中枢,紫禁城内已经有不少宦官宫女提前忙活开了。今日不比往日,宫内最忙的地方竟然是平日里稍显冷清的文华殿。 文华殿始建于永乐十八年,位于外朝协和门以东,与武英殿东西遥对。因其位于紫禁城东部,并曾一度作为太子视事之所。五行说东方属木,色为绿,表示生长,故太子使用的宫殿屋顶覆绿色琉璃瓦。 文华殿初为皇帝常御之便殿,天顺、成化两朝,太子践祚之前,先摄事于文华殿。后因众太子大都年幼,其实并不能参与政事,尤其是到了嘉靖帝,这位指望长生不老的皇帝根本不肯册封太子,于是在嘉靖十五年时又改为皇帝便殿,后为经筵之所,建筑随之改作黄琉璃瓦顶。嘉靖十七年,又在殿后添建了圣济殿。 总的来说,文华殿是皇帝聆听翰林学士经筵进讲、太子进学、监国的殿宇,同时也是皇帝偶尔临御的便殿。 文华殿主殿为工字形平面。前殿即文华殿,南向,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明间开六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次间、梢间均为槛窗,各开四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窗,东西山墙也各开一方窗。殿前出月台,有甬路直通文华门。后殿曰主敬殿,规制与文华殿略似而进深稍浅。前后殿间以穿廊相连。东西配殿分别是本仁殿、集义殿。 大明设有“文华殿大学士”一职,理论上的职责是辅导太子读书,当然实际上这是个虚差,文华殿大学士乃阁老之一,当然并不会直接给太子做老师。 顺便提一句,有明一朝的大学士,通常以中极殿(华盖殿)大学士为首辅,建极殿(谨身殿)大学士为次辅,剩下的几位阁老按照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由高到低依次排序并迁转,文华殿大学士排在第三位,可见分量不低。 东华门内的协和门东北整片都是以文华殿为主体的建筑群,建筑宏丽,但殿貌简单。文华殿堂内无匾,东西配殿有精一堂、恭默室、九五斋。 因为文华殿靠近辅臣办公机构内阁,皇帝如果理政勤奋,便会经常在文华殿思考政务。譬如仁宗就曾在奉天门的西墙上,张贴重要官员名录,到了英宗时则改在文华殿,张贴中央和地方文武官员姓名,孝宗也是如此。不过到了隆庆这儿,这位皇帝虽然也依旧照办,但他来文华殿的时间是很少的——毕竟在隆庆看来,自己只需要用对辅臣,天下大势就基本算是尽在掌握,作为皇帝反倒无须事事关心。 文华殿后的小殿,名为玉食馆,而西北则有一座简陋的木制小屋,名为省愆居。之所以是个简陋的木质小屋,是因为每当国家遇到重大灾难时,皇帝必须在这里修省。不过这地方的象征意义远高于实际意义,历史上几乎是到了崇祯年间,因为边乱和国内战乱不断,崇祯皇帝多次来省愆居苦修,想通过反省自己的过失来消弥战乱,而在他之前,这房子差不多算是白建的。所以高务实一贯认为崇祯是个无力挽狂澜之能,却真有励精图治之心的皇帝。 按理说,有明一朝的太子,最早在五岁、最迟不过十三岁,都必须开始系统地接受儒家经典的熏陶,专业用语叫做“出阁讲学”。太子的出阁讲学仪式,类似于皇帝经筵进讲的仪式,同样在这文华殿举行。此后每天由皇帝选派的太子师傅,在文华殿的东厢房辅导太子讲读。 而皇太子在十四岁前后,照例要举行标志着成年的冠礼,这冠礼仪式举行的地点也同样是在文华殿。 甚至皇帝病重时,皇太子有时候会受命在文华殿代理皇帝视朝。譬如明宪宗病危时,就曾“命皇太子暂视朝于文华殿,文武百官朝皇太子如常仪。” 今日文华殿这般热闹,当然是有原因的:皇帝将携太子及太子生母皇贵妃李氏一同临御文华殿,而由京中三品文臣自行举荐的家中五服之内子弟,则将在他们的亲自遴选之下,产生一名太子伴读。 这其实是大明建国以来的头一遭,当年只有朱元璋曾经在国子监选用了些高材生做太子朱标等人,但是要说明的有两点:一是这些国子监的高材生都是成年人,说是伴读,其实更多的是在扮演老师的角色;二是这一制度到后来逐渐就变成了现在的经筵进讲,只不过挑选的层次更加拔高,基本都是从翰林院选拔,是正经的老师,通常称作经筵日讲官之类,也加别的称谓,如侍读学士。 但这一次因为挑选的只是些“小毛孩子”,也不是要他们给太子讲学,只是单纯的“陪读”,所以受选者的年龄被限制在“与太子相仿”。 相仿当然是个非常不准确的词汇,但由于皇帝圣意就是这么表述的,子三岁,否则……哪怕放在民间孩子身上,也根本聊不到一块去。但由于太子的年龄也摆在那儿,比太子小三岁就更不用考虑了——话都不见得说得清楚,你还陪读个甚? 再加上国丈爷李伟私底下传出的消息,大家一致认为皇帝这是在明确的暗示众臣:不要给朕送来太多人! 这一点大家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一贯不耐细务,万一人多得把个文华殿都塞满了,可想而知皇帝陛下的心情能多差。虽然文官们并不怎么畏惧这位远不如其父霸气的皇帝,但他们也有畏惧的人——譬如说高拱。 也不知道是从哪流出来的消息,说高拱有个叫高务实的侄儿,前不久出京往别院去,路遇百里峡响马打劫。这位高阁老的侄儿竟以童子稚龄,沉着冷静地指挥家丁抵抗了许久,恰巧碰到前狼山总兵刘显父子领着二十余名家丁路过,两相配合之下,居然打败了数倍于己的响马群盗。 这已经够了不起了,却不想此后更加离奇:高务实对刘显说“愿借民壮,助将军毕全功于一役,为京畿除此巨害”,随即赞画谋略,呈以制敌之法。而刘显也是艺高人胆大,居然真的应了,点起高务实提供的两三百民壮便前往征剿百里峡。 也不知道是高务实赞画的计略真的厉害了得,还是刘显威名震天动地,反正经过一阵大家都不清楚详情的操作之后,百里峡巨寇居然就降了…… 随着顺天巡抚刘应节的上表,刘显在京中名头大振,高务实也随即声名鹊起——他是没有亲自带兵去剿匪,可人家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能做到这个程度,谁那么不要脸还好意义多说什么? 再联系到高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大家心里多少有了个底,眼下就看今天的遴选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了。 第074章 文华召对(下) 离辰时还差半刻,张居正就已经走进了内阁院子。 辰进申出,这是内阁的正式办公时间,自永乐帝迁都北京后一直未曾更易。内阁建置之初,场地非常狭小,三四个阁臣,挤在一间简陋屋子里办公。后来随着时移世易,内阁日渐权重,这办公之所也就屡经扩建,终于形成今日之规模。 这内阁院子现共有三栋小楼,正中间一栋飞角重檐,宏敞庄重,乃是阁臣办公之所,也即是民间言语中狭义上的文渊阁。院子东边的小楼为诰敕房,西边为制敕房,南边原为空地,只种了几棵树,后因办公地方不够,因此在严嵩任首辅期间,又在此处建了三大间卷棚,内阁各处一应帮办属吏,遂都迁来至此。 阁老们的值事楼,当然是这一片修建得最好的,进门便是一个大堂,堂中央供奉着文宗圣人孔子的牌位。大堂四面都是游廊,而阁老们的值房,其门也都开在游廊之上。楼上的房间,有的是会揖朝房,有的是阁臣休息之所。高拱的值房在厅堂南边,窗户正对着卷棚,张居正的值房则在其对面。 张居正才刚在值房里坐定,别说还未曾开始阅览奏章文本,甚至内役都还没来得及把茶泡上来,便有一位吏员进来禀告说高阁老有请。张居正在高拱面前份属晚辈,内阁排名也在其之后,高拱若非急事,自然不会亲自前来,这一点无论古今都是通理。 张居正对此也习以为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当下便起身过去,心里暗暗想着高拱大概会跟他说什么,估计应该是今日皇帝遴选太子伴读的事情。 等进了高拱的值房,果见高拱端坐在硕大的红木案桌前,正低头看着折子。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时候,桌上都已经摆了十几份翻开的折子,显然都已看过。这也不奇怪,高拱历来就是个工作狂,张居正与他同僚多年,对此有着足够的了解。 见张居正进来,高拱略略做了个起身的姿势——当然这只是礼貌起见,并不是真要站起来恭迎,他同时指了指文案横头的一张椅子,示意张居正坐下,自己也顺势坐稳了。张居正同样没有多余的客气,自顾自坐了下来。 高拱不是个矫情的人,什么把张居正先晾一晾,说自己先把手里的折子看完之类的动作他是不屑于去做的,而是很干脆地放下手里的折子,直截了当就说正事了。 但高拱一开口,就让张居正微微一怔。 原来高拱并没有提及正在文华殿发生的事,而是微微蹙着眉,随手拿起一道折子向张居正招了招,道:“两广的乱子越来越大了。” 张居正在内阁分管兵部,一听高拱这么说,立刻反问道:“还是韦银豹那厮?” 高拱点了点头,指着手里的奏章道:“靖江王府在嘉靖四十三年时便曾被此獠一度攻占,此后虽为官军击退,但官军也无力征剿其老巢,如今靖江王府又遭其攻打,险些再次陷落。吴子实(无风注:吴桂芳,字子实,时任广西巡抚兼提督军务)上奏说如今广西汉兵兵力单薄,且要震慑诸夷,实不足恃,而僮、苗等族土司兵马因前些年多被征调用以剿灭倭寇,已是师老兵疲,实不宜再随意征发……因此他派人去招安韦獠,意图先缓解上一两年,待我恢复实力,再剿不迟。然则韦獠不为所动,仍旧肆意妄为,为祸南疆。” 张居正一看的确是说正事,也不再分心他顾,而是沉吟着答道:“从兵部掌握的情况来看,广西兵力虽然谈不上十足充裕,但也并不算弱;土司兵马虽然此前调动颇多,但中玄公你也知道,朝廷并未亏待那些土司,土司们只要自己得了好处,可不会管治下土民‘师老兵疲’这些事。” 高拱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吴子实胆小怯弱、贻误军机?” 张居正摇了摇头:“那倒也没有这般严重,不过吴子实虽然也平过几处叛乱,但书生气还是重了一些,多少有些求全责备……依我之见,若是没有十足把握,他是不会肯主动出兵进剿的。” 高拱不满道:“两广这些年,各种乱子一个接着一个,就没消停过一阵!我看若不给于韦獠雷霆一击,其他别有用心之辈恐怕也将蠢蠢欲动。” 张居正思索了一下,也点了点头,道:“中玄公此言甚是,不过吴子实在广西虽无勋功,却也并无大过……” 高拱决然道:“无妨,调他去做南京兵部侍郎,反正现在北京兵部已经改为四侍郎制,南京也可以按例办理。”北京兵部侍郎原本两人,是高拱将其改革为四人,为的就是储备知兵重臣,以备不时之需,此时看来是打算将这个制度顺势推广到南京。 张居正对此倒没有意见,只是问道:“可要问一问元辅?” “李石麓?”高拱撇了撇嘴:“你要是不嫌麻烦,就自去问吧,就说是我提议的。我料他必然先说一番吴子实劳苦功高之类的废话,然后跟你说‘太岳,此事你自与中玄公商议,票拟呈于司礼监听候圣断即可’。” 高拱满脸不屑溢于言表。 张居正却微笑着道:“那也无妨,他毕竟是元辅,又是我同科的状元公,我去问一声,也免得失了礼数。”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张居正是他的同年,金榜排名二甲第九,理论上来讲,问一声的确更礼貌一点。 不过高拱不在乎这个,他是嘉靖二十年的金榜前辈,无论资历还是圣眷都在李春芳之上,又瞧不惯李春芳这个“溜肩膀”,也就懒得再多说。 他转过话题,道:“吴子实调去南京之后,广西巡抚换谁,你可有推荐人选?” 张居正知道高拱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要派个“能打”的去了,但他沉吟了片刻,脸上有些犹豫。 高拱皱眉道:“怎么?太岳有何顾虑?” 张居正叹息道:“其实,要说平息广西战乱,殷石汀足以胜任。只是此人素来贪鄙成性,我担心……” 高拱只是略略思索了一下,便摆手道:“眼下广西局面如此,能迅速平乱才是第一要务,至于贪鄙……我便多给他二十万两军饷让他贪又如何?须知广西战事连绵这么多年,耗费军饷早已是数百万计,唯有迅速消弭战祸,才是真正为国省钱。” 张居正道:“既然中玄公坚持,我照办便是。”嘴上是这么说,心中却暗道:玄老,这可是你自己揽上身的,到时候被言官指责可不能怪我。至于殷正茂那边,他还少得了记我的好?他可是我嘉靖二十六年金榜的同年……待会回去,得给他写封信提一下此事。 见高拱一时没有再多说什么,张居正思索了一下,主动问道:“中玄公,听说今日去文华殿的孩子……并不太多?” 第075章 各家子弟(上) 张居正昨日的预料没有差错,这次遴选太子伴读,因有李伟放出话来,最后的候选人还真的被百官“自觉”限制在了内阁阁臣及六部尚书或九卿之家,或者再说得精确一些:全是够资格参与廷推的高官之子、孙辈。 而且因为这些官员家中未必有年龄合适的子孙辈,因此到最后参加文华殿遴选的只有如下几人:李春芳之孙李思诚,高拱之侄高务实,赵贞吉之孙赵祖荫,张居正之子张简修,吕调阳之子吕兴周,葛守礼之孙葛曦,申时行之子申用懋,马自强之子马慥。 高务实也是人到了文华殿才知道这个名单的,不过他得到名单之后立刻就笑了。 这群跟他年龄相差仿佛的孩子们,按理说个个都是在史书上留下过名字的,咋一看上去个个都是聪明之相,但高务实清楚这群孩子……至少从学问上来讲,还是有差距的。 从原本历史上的情况来看,今天对他威胁最大的可能有两个。第一个是李春芳之孙李思诚,此人将来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后来官至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而他考中进士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此人为官之后颇有骨气,因不肯党附魏忠贤而被栽赃贬官,直到崇祯年间才被平冤昭雪。 第二个是葛曦,他在历史上是万历四年的山东解元,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中进士比李思诚还要早得多,可见是年少高才,他中进士后又为庶吉士,授翰林院检讨,可惜死得早了点,止步于南京国子监司业。而且葛家一门五诗人,才学方面不用多说。 之所以把他排在李思诚之后,是因为葛守礼乃是高拱好友,前次高拱致仕,葛守礼也受到牵连,都已经回家养老,高拱起复之后刚刚将葛守礼起复为刑部尚书,算起来他是高拱的铁杆盟友。这么一来,想必葛守礼应该对孙儿有所交待,不会强行与高务实相争。 而吕兴周、申用懋和马慥三人,历史上也都中了进士。尤其是申用懋,他是万历十一年第二甲第二十一名进士。只不过他中进士,在相当程度上是靠了父亲申时行当时的权势,对此情形,御史魏允贞曾上疏揭露,不过万历当时信重申时行,对此没有追究。 申用懋累官至兵部职方郎中,后来万历诏擢为太仆寺少卿,命他以太仆少卿的身份负责职方清吏司事务。再迁右佥都御史,代皇帝巡抚顺天。崇祯初年,从兵部右侍郎升为左侍郎,再迁为兵部尚书,以病乞归。死后赠官太子太保。可见他的进士身份虽然可能有些水分,但个人能力不差——差就混不出来了。 而吕兴周和马慥,他们两人也都混了进士出身,不过在历史上,他们的进士身份也都有些水分,而且事情可能跟张四维有些关系。高务实挑了挑眉,没再关注。 剩下最后两个,就是赵祖荫和张简修。他们两个才是高务实笑的原因。 赵祖荫是赵贞吉的孙儿,别人说“人如其名”,而他是“名如其人”,能出现在这里,基本全靠祖荫。历史上他就是以“祖荫中书舍人,官历云南寻甸军民府知府”。只从这一句,高务实就几乎能判断出此人没什么大本事。 这个要从大明的恩荫制度说起,大明的恩荫根据《大明会典》记载: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得荫一子以世其禄……正一品子、正五品叙;从一品子、从五品叙;正二品子、正六品叙……但这只是按照前朝抄下来的规矩,实际上在明朝前期,文官荫叙并未照此实行,多是特恩荫职,既然是开国早期的特恩,暂且不提。 弘治、正德以后,文臣荫叙制度趋于成熟,大体分为三档:尚宝司丞(正六品)、中书舍人(从七品)和国子监生。首揆一品恩荫,例拜尚宝司丞。次揆与六卿至一品者,得拜中书舍人。当然,大学士本身品级不高,这里的“一品”当指加赠的三公(正一品)三孤(从一品)虚衔。而一品重臣恩荫尚宝司丞,实际上是从洪熙元年的蹇义开始就形成的惯例。 尚宝司,卿一人,少卿一人,司丞三人。掌宝玺、符牌、印章,而辨其所用。 洪武年间的尚宝司多以勋贵子弟任职,如耿炳文子耿瑄、徐达子徐膺绪;永乐年间则多以潜邸旧臣出任,如朱琇、袁忠彻。其后勋臣多袭、荫武职,尚宝司丞就成为文官重臣荫子的最高职位。 不过恩荫出身的尚宝司丞起点虽高,仕途发展却难以和科举出身的同事相比,一般殊难外转,只能按照尚宝司少卿(从五品)、尚宝司卿(正五品)、太常寺少卿(正四品)的固定路径,九年考满而逐级提升。蹇义子蹇英、夏原吉子夏瑄、李贤子李璋、徐阶子徐璠,皆属此类,最终职位最高者也只是三品太常卿。当然好处也有,清闲稳定,最多在各种典礼上露个面。 相比尚宝司丞,行使秘书职责的中书舍人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也因此一直令文武大臣子弟趋之若鹜。而相比早早形成惯例的顶级配置,中书舍人的授予标准是经历长期变化才最终确立的,这一过程也很好的体现出了明中期以后内阁地位上升的趋势。 作为文字秘书,才学固然要有,字写得好也是很重要的:“国初令能书之士专隶中书科授以中书舍人;永乐二年始诏吏部简士之能书者储翰林给廪禄,使进其能用诸内阁办文书。” 储翰林即为“习字秀才”,通常需要经过“试职”也就是实习才能得授中书舍人,即为“习字出身”。这就有空子可钻了,直接张口要官不合适,求一个实习机会,以效犬马之劳,不过分吧?于是就有了“以柰鐄为中书舍人鐄掌光禄寺事户部左侍郎亨之子亨为鐄营求写诰三年援例出身故有是命”这样的事。 有了抄三年圣旨的苦劳,再要求“援例出身”,就顺理成章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中书舍人旧制二十员今已三十六员矣”,冗员泛滥,泥沙俱下。 这样一来,有些自问家中子弟有些才学的大臣,即便皇帝要他恩荫子孙,他都不肯。譬如说“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万安等以星变各辞其子及孙中书舍人之职。得旨:卿等事朕春宫辅导有年,特各录用一子以酬其劳,俱不允辞。”相比那些汲汲营营以求荫职之辈,逼格一下就上来了。 这种区别对待,一方面体现出皇帝对阁臣的信任,这本身就是阁臣地位上升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可以看到,授予标准逐渐操之于上。再加上作为托底的荫子入监制度逐渐完善,因而荫子为中书舍人的门槛实际上反而是提高了。景泰、天顺年间不乏四品、五品官员乞恩得荫子中书舍人之例,而到了正德年间,三品侍郎已经不够看了,翰林院学士薛瑄之孙薛葵,还是靠薛瑄一代儒宗的身份才得到优待。至此“次揆与六卿至一品者,得拜中书舍人”的惯例也基本形成。 以上要么是特恩,要么是“高配”,正常情况是什么呢?是恩荫一子为国子监生。国子监生并非官职,但是对朝廷而言实则更需慎重,毕竟前述两类属于凤毛麟角,而监生制度是足以影响整个人才选拔机制的。因此虽然明初就有“乞准送国子监”之例,正统以后也多有官员子孙“希求入监”,但是皇帝屡以“国子监是育才之地,不可滥进”为由进行各种限制。到了大明中后期,首辅的子弟也经常就是恩荫个国子监生了事。 虽然照理说,以内阁辅臣之尊,不需要跟三品官员去争监生的名额,但是要考虑到三个因素:一是一般大臣升至三品时,其子多已成年,总不会有人预知自己能入阁而让儿子一直宅着;二是正德朝以前,都是卒后荫子,等你挂了朝廷才会想起这回事;三是大学士也很可能不止一个儿子。所以即便是首辅的儿子,也很有可能是监生出身。而且以监生入仕,理论上来说前途要广阔的多,毕竟理论上来说也是“正途”之一,虽然中期以后不能和科举相比,但是有身为内阁首辅的爹,这都不是问题。 以臭名昭着的严世蕃为例,他监生肄业后,先任后军都督府经历(实习),后升为顺天府治中,都算是正常升迁。嘉靖二十二年严嵩为他谋求尚宝丞,吏部文选郎郑晓认为“治中迁知府,例也。迁尚宝,无故事。”实际上顺天府治中虽然在北京,但是很多时候更像外官,这是一道无形的鸿沟。而严嵩选择尚宝司丞这一职位也不稀奇,毕竟这是首辅之子理论上可以享受到的待遇。真正难以复制的是其后的火箭升迁速度,几年间就连跳数级由从五品尚宝司少卿升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 除严世蕃外,成化年间首辅商辂,其次子商良辅也是先恩荫入国子监,然后被授予礼部主事的职位,最终以从三品太仆寺卿致仕。 而对比以上这些之外,更差一点的则是恩荫武职。大明中后期文贵武贱不必说了,沦落到去恩荫武职,可见文化水平实在拿不出手。 而赵贞吉这个孙儿赵祖荫,后来就选择了恩荫中书舍人,最终也只混到云南边陲的知府;张居正的四子张简修更不成器,有这样一个老子,居然恩荫武职出身,比他几个兄弟还差得远了。 第075章 各家子弟(下) 鉴于今日邀遴选的都是七岁到十岁的孩子,一贯仁厚的隆庆皇帝没有摆什么架子,让一群小朋友们站在台阶下干等着,而是让他们先在偏殿休息。 高务实今日没穿曳撒,而是换了一身简单的深蓝色直?,外头罩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白羊皮坎肩,装扮虽不出众,却也文质彬彬。 此刻他已经和其他几名“候选人”打过招呼了,各自交换了解了姓名,大家伙都没成年,表字自然是没有的,别号就更别提,互相之间只好以“某兄”相称。 一番招呼下来,高务实果然发现,葛守礼之次孙葛曦对自己的态度最是亲近,开口闭口都是“高兄”,且言辞稳重,不类儿童。其次则是马自强次子马慥,对高务实态度也颇亲近,只是此子似乎略拘谨,或者不善言辞,多数时候不大爱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头次面对这种场合,有些放不开。 申用懋比高务实年长,今年已经十岁,虽然对高务实还算客气,但神情之中多少有些瞧不上这种“小弟弟”的意思;李思诚和吕兴周对高务实谈不上好坏,相互之间略微致意便没有多做交流的意思。 最有意思的还是赵祖荫和张简修二人。 赵祖荫今年也已九岁,这群孩子里头除了申用懋之外年龄数他最大,而他的体格又比有些矮瘦的申用懋更高大,他似乎因此找到了自信,一直挺胸凸肚,一副顾盼自雄的模样。 高务实看了,不禁在心里撇了撇嘴,暗道:你爷爷赵贞吉在内阁顾盼自雄,好歹是有点底气的,毕竟号称“蜀中四大家”之一,文名鼎盛嘛。再加上当年就敢于硬刚严嵩,风骨傲气有一些也算是性格使然,可你这小子要才学没才学,要能力没能力,真是“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思诚则有所不同。他的性子并不完全像李春芳。李春芳是见谁都陪着一张笑脸,谁都不肯得罪,哪怕是官职低他许多的人,他也能笑面相对。听闻就在昨日,海瑞大概是接到高拱给蔡国熙写信让应天府那边对松江退田案网开一面的消息,写了一封奏折到京师骂人,文中已经不是向往日骂嘉靖皇帝那般“客气”,这次甚至把矛头指向了满朝文武,说满朝上下皆妇人也。 当时不论高拱还是张居正,亦或者陈以勤,听完都黑了脸,只是先忍着没说话。赵贞吉更是一脸怒容,目视李春芳。李春芳乃是首辅,别人不说话可以,他不能不说话,结果他楞了半晌之后,苦笑着说:既然满朝都是妇人,我大概是个老太婆了吧。 内阁诸位阁老全都惊呆了:见过怂的,没见过这么怂的,这首辅做得也太窝囊了。 但李思诚给高务实的感觉,却并不是完全与李春芳这个祖父一般,他虽然在与人说话之时也一样面露笑容,但却并非“赔笑”的笑,而是客气的笑。旁人说话,不与他的意思相符,他虽然也不反驳,却也绝不附和。总之,这个人在高务实观察之中,大抵是有受到李春芳的影响,却仍然有所坚持的那种。 联想到后来李思诚以二甲第十七名考中万历二十六年进士的历史,高务实觉得这个人还是需要重视一下的。 没多久,外头进来几名宦官,其中领头一人高务实认识,乃是当今内廷第一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而落后他半步的那人更不是易于之辈,正是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冯保。 孟冲因为是高拱所举荐,此前在高务实随高拱进宫那次就与高务实见过一面,此时见了高务实,甚至还特意冲他点了点头,这才站定,高声道:“皇上宣诸大臣子弟觐见。” 冯保则接着道:“请诸位稍稍整理仪容,便随我等前往觐见。切记,不可君前失仪。” 为了几个小屁孩子,居然劳动司礼监一二号人物亲自前来,可见隆庆帝的确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来办了,至少面子给得十足——当然,理论上这面子肯定不是给他们这群孩子自身的。 众孩童纷纷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便按照长辈官位、资历的高低,自觉地走到孟冲、冯保面前。孟冲见高务实走在李思诚之后,皱了皱眉,似乎想临时把高务实叫道前面。 高务实见势不妙,连忙冲他微微摇头,孟冲本来都已经嘴唇微张,见了高务实的样子,这才作罢。 高务实松了口气,却正瞥见冯保在一边鼻翼动了动,像是无声的冷哼了一声,不由心道:不太妙啊,看来冯保对孟冲不光是瞧不上眼,甚至怨气深重,那我要想拉拢他,只怕难度很大啊。不过……这孟冲做事还真是有些不咋地,这么明目张胆,只怕有点烂泥巴扶不上壁,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好在接下来没出什么别的岔子,众人随着孟冲、冯保二人从偏殿转入文华殿正殿,按照最正式的礼节,目不直视,微微躬身而入。 高务实也是同样如此,因此也没瞧见殿上的具体情形。 不过这个问题马上就解决了,因为他听到了隆庆皇帝那犹如邻家大叔一般温和的声音响起:“哈哈,诸位小卿家都来了,好,好,不用拘束,都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众孩童闻言各自抬头,隆庆仔细看了看他们,笑道:“好,好,都不错。” 也不知道他这个“不错”是从什么方面评价的,若是单论相貌,这里倒的确没有哪一个长得完全歪瓜裂枣,大抵至少都是中人之姿以上,而论气质的话,这些孩子个个都是文官之后,家学渊源之下,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孩童可比——至少表面上总能强一点。 高务实注意到,隆庆皇帝自己坐在殿中皇帝主位之上,而左右手各有一人。左边按例是太子,这没的说,他就是年纪再小,身份乃是储君,必然要居尊位。而隆庆的右手边,则坐着一位年仅二十出头的宫装丽人,丹凤眼、柳叶眉,瑶鼻樱唇。 第076章 豪华配置(上) 李贵妃虽然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但其实今年也就二十四岁罢了,放在高务实前世,几乎还能被当做小姑娘。而高务实前世一直在机关单位工作,打交道的大多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老干部,就越发觉得这位贵妃娘娘还很年轻了。 不过他也知道,别管人家看着是不是显小,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多看是肯定不行的,虽然自己眼下只是个小孩子,但老盯着人家贵妃娘娘瞧,没准也会惹人不喜,所以他也只是打量了一眼就把眼神挪开。 目光一转,望向太子朱翊钧,却见朱翊钧也正朝他看来,见高务实眼神一转到他身上,朱翊钧还冲他微微一笑。看得出,朱翊钧对他的观感应该不差。 高务实也冲朱翊钧微微一笑,但心里却在嘀咕:我上次那番话可是别有他意,希望你没有真跑去向你父皇献策,要不然消息传出去,我小高先生的名声可就不保了,回去会不会被高拱骂倒是不好说,但估计至少能被其他文官们骂死。 这时隆庆帝又开口了,他笑着道:“今日请诸位小卿家来所为何事,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朕就不多费口舌,先给你们介绍几位国朝才学之士……呵呵,本来你们今后也都有机会称呼他们一声前辈,不过这次提前了一点,你们之中今日便会有一人,得以称他们一声老师了。” 高务实等人听得都是微微一怔,然后如高务实、葛曦、李思诚等脑子反应快的,立刻就已经明白过来:皇帝把接下来太子出阁读书预定的经筵日讲官也叫来了。 其实朱翊钧很小就接受了简单的启蒙教育,“自四岁已能读书”。隆庆二年,年方六岁的朱翊钧被立为皇太子。他的性格在这个年纪也算得上沉稳,很受父皇隆庆帝的喜爱和重视。隆庆帝曾经在宫中驰马玩乐,朱翊钧见了,就劝谏说:“陛下天下主,独骑而骋,宁无衔橛忧”,皇帝因而对他大加夸奖。 包括前不久陈皇后生病,退居别宫,朱翊钧则每天早晨都随生母李贵妃前往问候起居。“后闻履声辄喜,为强起。取经书问之,无不响答,贵妃亦喜。由是两宫益和”。 隆庆三年正月,朱翊钧已经七岁了,按照此时的习惯做法,应该出阁讲学,接受正规而系统的儒家教育。为此,礼部尚书高仪上书,提出皇太子出阁讲学的建议。隆庆担心儿子就学受累,就主张等到皇太子年满十岁再出阁讲学。 但等高拱起复回京不到半月时,也就是隆庆四年正月,张居正这个善烧冷灶的辅臣因为少了赵贞吉的压力,有空想点正事了,于是上疏道:“远稽古礼,近考祖制,皆以八岁就学。盖人生八岁,则知识渐长,情笃渐开,养之以正,则日就规矩;养之不正,则日就放逸,所关至重也。” 所以他认为皇太子朱翊钧“正聪明初发之时,理欲互胜之际,必及时出阁,遴选孝友敦厚之士,日进仁义道德之说,于以开发其知识,于以熏陶其德性。庶前后左右所与处者皆正人,出入起居所见闻者皆正事。作圣之机,以豫养而成;天下之本,以早教而端也。” 尽管张居正的主张合情合理,但隆庆帝爱子心切,仍然坚持要等到皇太子年满十岁再出阁讲学。而历史上,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因为作为隆庆最重视的信臣高拱没有对此有太多表示。 但这次则与历史有所不同,高拱在高务实的劝说或者说怂恿下,也把对太子的教育和影响放在了心上,而且出乎高务实预计的是,他要么不插手,一旦插手其中,就比高务实想象中还要深入不少。 深入的体现,马上高务实就发现了。 因为隆庆帝向孟冲招了招手,孟冲便走到殿门口大声宣旨:“宣——礼部右侍郎申时行领陈经邦、沈鲤、许国、顾养谦、张位、陈于陛觐见——” 孟冲话音刚落,便见一位身材瘦小的红袍文官,带着几名绿袍文官进殿。 红袍文官正是申时行,他领衔上前拜倒,口中道:“臣礼部右侍郎申时行,领太子经筵日讲官陈经邦、沈鲤、许国、顾养谦、张位、陈于陛觐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臣等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隆庆一脸和气,甚至特意起身,道:“今日不比往日,诸位爱卿不必多礼。”这时太子与李贵妃也都跟着他起了身,隆庆又转头朝朱翊钧道:“太子,还不快些见过诸位老师?” 天地君亲师,师虽在君下,但已经见了礼,作为学生,朱翊钧也不敢怠慢,连忙走下高陛,上前一一作揖见礼,口中足够谦虚:“学生朱翊钧,见过申先生。见过陈先生、沈先生、许先生、顾先生、张先生、陈先生。” 申时行等人也依例还礼,口称不敢。 隆庆见见礼完毕,这才将太子招了回去。他是个尊师道的皇帝,今天打算把戏演足,又大声道:“来人,给诸位先生赐座。” 申时行等人吃了一惊,忙说臣等不敢。但隆庆哪里肯答应,表示:“此非臣道,实师道也,诸位先生切不可辞。”他这一声“先生”,明显是站在“朱翊钧的父亲”这个立场来叫的,这并没有问题,意思是今天咱们按照民间父子请西席先生的模式来办。 申时行等人不敢再辞,只好千恩万谢,稍稍把半边屁股坐到内宦们连忙搬上来的锦凳上正襟危坐。 隆庆这才笑着朝朱翊钧道:“刚才也说了,这几位就是你今后的先生们。太子,钦命知经筵事的是大学士高先生和成国公,一文一武,都是国朝柱石,这你都知道。不过他二位事忙,今日就先不请他们来了。申卿家是同知经筵事,今后你和他打交道的时间最多,一定要尊敬。另外六位,都是经筵日讲官,也就是你的授业之师,切勿怠慢。” 朱翊钧起身微微鞠躬:“儿子省得。” 第076章 豪华配置(下) 隆庆帝是今天突然宣布这件事的,即便高务实昨晚听高拱跟他提了一句说自己将和成国公朱希忠一道“知经筵事”,也就是两人同时兼任太子经筵事务的主管,但对于其他人选的安排,高拱昨夜并未提及,所以高务实也是刚刚得知。 说实话,太子讲师的这个阵容配置有些震撼到了他,如果再加上真正负责太子经筵具体事务的申时行,那只能说这个配置豪华程度基本已经算是上天了。 让我们来捋一捋这几个人。 高拱就不介绍了,先说朱希忠这位跟高拱并列挂名的武臣勋贵之首。 朱希忠,字贞卿,永乐朝成国公朱能之玄孙,嘉靖十五年袭爵成国公,名在诸勋贵之上。历掌五军都督府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岁禄七百石。历事嘉靖、隆庆两朝,已先后六十多次代表皇帝出城祭天地,所获赏赐不可胜纪。 作为一个武臣勋贵,他有多得圣宠呢?反正在他本人已经被拔高到这个地步的情况下,他的亲弟弟朱希孝现在还是锦衣卫都督。 更值得一提的是,大明一朝从开国至今,以武臣勋贵身份,活着加封太师的一共六人,分别是:张辅、张懋、朱永、徐光祚、郭勋、朱希忠。 前面五个都是早已入土了的,所以朱希忠是眼下大明唯一一位活着加到太师这个三公最高职务的武臣勋贵。 太师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太师,因为这相当于在官阶上赏无可赏了。更别说人家的弟弟朱希孝也位居太保,恐不恐怖? 当然,如果历史不能被高务实改写的话,将来张居正也会活着加太师,和开国时期的李善长并列,成为大明唯二的两个文臣活太师。而此前权臣如严嵩,以及接任首辅的徐阶,都不过少师罢了。如今内阁里的李春芳、高拱、陈以勤和张居正只是少傅,其中李春芳和高拱是隆庆元年加的少傅,陈以勤是隆庆二年加,张居正是隆庆三年加……至于赵贞吉,他没混进三公三孤这个层次。 接下来是申时行。申时行出任“同知经筵事”从任何方面讲都是够资格的: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出身。有明一朝,状元例授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申时行当然也不例外。他入翰林院数年之后,进宫为左庶子。左庶子是皇太子东宫左春坊的长官,职如皇帝的侍中。不过,申时行的具体职掌不是侍从东宫,而是以左庶子的身份掌理翰林院。此后又迁为礼部右侍郎,成为礼部的三巨头之一。 套用个高务实前世的说法,申时行干这个位置,叫做专业能力精湛,从政经验丰富,在多个岗位上经过充分锻炼,且职务分管正好对口。 完美。 唯一让高务实有些疑惑的是,申时行乃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金榜,而张居正是他的座师,高拱为何同意让申时行来负责太子经筵的具体事务? 高务实思忖:这事儿待会回去得问一问三伯。 再接下来就是六位真正给太子上课的老师了。 陈经邦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金榜二甲第七名,排名很高,学识没问题;那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也没问题。历史上此人后来做到过礼部尚书,这个位置是很容易入阁的,但他运气可能有些不佳,在万历十三年、礼部尚书任上跟内阁大佬闹了矛盾,辞官回家了。此后多年,万历还时不时派人探望他,但机会一直不好,未能起复。但不管怎么说,他既然是乙丑科金榜,算做高拱一派,或者至少算亲高拱一派,问题不是很大。 接下来三位:沈鲤、许国、顾养谦算是高务实的熟人——上次高拱家中门生聚会就有他们哥仨,都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金榜,也不必过多介绍。简单地说,沈鲤和许国后来都干过阁臣,顾养谦比他们俩混得稍微差点,但也干过蓟辽总督兼朝鲜经略(当时在援朝逐倭),终官于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左侍郎。 然后是张位。张位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这一年的主考官是李春芳,是谁把他弄进名单里的,想来不必多问。 不过这里要顺便说个可能不为很多人所知的情况:明朝建立后,程朱理学的确被确立为官方意识形态。但是,洪武、建文年间,虽然科举考试首场的七篇经义文章严格限定在四书五经范围内,却并未规定必须以程朱理学为宗,程朱传注仅是参考之一。 此外,当时八股文尚未定型,在文章形式上也并非十分的严格。故此,士子答题时仍有一些发挥余地。永乐年间,明廷开始组织编纂《四书大全》、《五经大全》和《性理大全》,并颁示全国,规定答题时以程朱理学的注释为准则,且须“代古人语气为之”。这才真正开始钳制读书人的思想。 而到了正德、嘉靖年间,随着阳明心学的兴起,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就开始受到挑战。王阳明汲取了老庄和佛教的心性论思想,提出了“致良知”和“知行合一”说。他广收门徒,力倡讲学,不仅培养了一大批信徒,而且使阳明心学迅速传播开来。阳明心学不仅在普通士人中广为流传,而且在南北两京的官僚队伍中也有很多信徒。徐阶、李春芳等高官都崇信阳明心学,在京师力倡讲学,不仅进一步扩大了阳明心学的影响,而且使之逐渐被官学和科举接纳,跻身于主流意识形态。 尤其是嘉靖中后期到隆庆年间这段时间,其实阳明心学在科举考试中的影响已超过程朱理学。譬如刚才提到的隆庆二年的会试,因为李春芳担任主考官,其所作程文就以王学解经,并将《庄子》之言入文。实际上从嘉隆中期开始,唐宋派对科举考试有重要影响。其成员不仅大都推崇和信奉阳明心学,而且将心学思想融入八股文和策论中。 高拱和张居正虽然不提倡讲学,但其实也受到过心学的熏陶,因此高拱此前才对高务实提到他不反对王阳明当时的“真心学”,他反对的是眼下日渐务虚的“假心学”。张居正就更直接了,他认为现在的心学纯粹就是光瞎想而不做事,一点都没顾忌实际情况,知行合一完全成了空谈。 扯远了,言归正传,张位既然是李春芳选出来的进士,多半跟高拱和张居正的思路都不太相同,但李春芳毕竟是首辅,太子经筵这种大事,怎么也得塞个人进来。 最后是陈于陛。这个人选很有意思,因为他是陈以勤的亲儿子!但他资历算比较浅了,是隆庆二年戊辰科的进士,比高拱门下这几位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要晚了一科,但跟张位倒是同科。 按理说,既然李春芳、高拱甚至张居正都往太子经筵讲官里头塞了人,陈以勤塞人也不奇怪。但高务实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毕竟在他的印象中,陈以勤的问题只是有些保守,但其为人还是比较正派的,也谈不上揽权,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干。 再有就是,就算陈以勤真要塞人,也犯不着塞自己的亲儿子这么明显吧?他陈阁老难道就没有门生亲信了? 所以高务实认为,这里头估计也有问题。只是眼下手头什么情报都没有,瞎猜没有意义,还得回去找三伯问一下再说。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太子经筵事,从日讲官这边看,不仅讲官本身已经是豪华配置,只怕他们身后的配置更加豪华! 第077章 龙文鞭影(上) 讲官的安排当然很重要,毕竟当储君成为皇帝,讲师按例会水涨船高成为正经的帝师,这一点,远的不用说,只要参照高拱、陈以勤、张居正等人便一目了然。 所以很显然,太子经筵讲官的人选厘定势必会引起朝臣们的关注。虽然隆庆帝年纪还不算大,按理说算是正当盛年,但考虑到大明的皇帝们寿命经常比较反常,还是要做好最稳妥的准备。 此时隆庆帝既然已经表明了让太子务必尊师重道的态度,算是对文官们有了交待,接下来自然就要来说一说今天遴选的具体办法。 隆庆转过头,收敛了笑容,肃然正色道:“今日请诸位爱卿前来,所为何事?正是为太子遴选一位伴读,以免太子出阁读书过于孤单。诸位爱卿都是朕的亲信臣工或其家中子弟,都不是外人,朕有些话也就直说了。当年先皇因有一些苦衷,朕是受足了这种孤单的苦,因此朕此前一直希望等太子十岁之后再正式出阁读书……”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张先生上疏劝朕,言辞恳切,也颇有理,使朕一时难决。后来,高先生也特意与朕说起太子读书之事,将其中关键剖析明白。太子读书之事,不惟是我一家之家事,亦是影响朝廷根本之大事。朕以渺身,克承大统,兢兢业业,不敢造次,如何能以一家之喜乐而绝天下人之喜乐?故从高、张二位先生以及诸臣工之所请,定太子经筵事,今年三月十五,太子正式出阁读书。” 众臣连忙起身,连带李思诚、高务实等人一道躬身一礼:“陛下圣明。” 冯保在一边也跟着高呼同样的话语,但心中却是不屑,暗道:陛下圣明不圣明咱爷们不知道,但反正只要陛下肯听你们的话,你们总都会说是圣明的,哼。 隆庆摆了摆手,又道:“朕虽然答应高先生,让太子提前出阁读书,但也不能不为太子着想,因此向高先生提了个要求,希望能在京中文官子弟之中遴选一人,陪太子一同读书,闲暇时既有个互相督促之意,也有免太子孤单之苦。高先生见朕恳切,便说‘虽非故事,却合人情’,于是答应了下来。” 众人心中暗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倒也不能说高阁老说得不对,文臣子弟陪太子读书的确不是本朝早有先例之事,但陛下在身登九五之前所受之苦,也同样没有先例,出于“人情”考虑,开此一特例,也说得过去。更何况,此前让一帮武臣勋贵子弟陪着太子玩耍岂是正理?若一文臣子弟做陪读,总比那些勋贵之家的纨绔子弟带坏了太子好得多。看来高阁老总算还没忘记自己是文臣一员,而非皇帝家奴。 隆庆见众人皆无异论,心中高兴,接着道:“不过高先生虽然同意,朕却觉得此事毕竟是因朕之私意,若闹得整个京师劳师动众却是不美,所以最后圈定的范围便小了一些。朕以为,诸位小卿家都是家学渊源的杰出之辈,做这伴读均可胜任。只是伴读毕竟只需一人即可,因此今日还是略加考校,以正视听。” 众人又再次来了一遍“陛下圣明”,隆庆照单全收,又道:“朕想,太子虽然此前也读了些书,但毕竟不是正式,此番经筵一开,首先还是开蒙,唯有底子打得扎实了,将来学问才能得以生发……因此今日考校,不要诸位小卿家写那些程文策论,也无需什么诗词歌赋,而是请诸位小卿家就‘开蒙’一事,提出各自的建议。朕已命人在偏殿备好书案文墨,请诸位小卿家在今日上午完成,不限字数,不限格律,不限文裁,但可尽兴发挥。” 然后他伸手一指申时行等人,道:“这几位便是你等今日之‘考官’,他们将对你等所呈按会试之制,糊名给评。最后,再由朕、太子和贵妃传阅商议,给出最终定论。” 众“考官”纷纷领命,惟独申时行出列道:“圣上,臣子用懋今日也在其间,因臣识得臣子笔迹,特请回避。六位考官俱是翰林出身,学识广博,足以为陛下遴选。” 隆庆微微一怔,然后微笑道:“朕若不允,只怕申爱卿要宁死不从了,好吧,便依卿家所请,卿家可止于观看,不予置评。” 申时行松了口气,再次行了一礼,躬身退回。 接着孟冲仍在主殿伺候,冯保则引着一干小孩去往偏殿“答题”。 高务实走时,朝太子望了一眼,见朱翊钧虽然一脸肃然,却朝他眨了眨眼,还微微点了点头,不由心道:了不得啊,这小子从小就有一副好演技,历史上后来是怎么弄到连演都不肯演了的? 今日“考试”的题目,高务实并不担心,他原本以为隆庆会把题目出在类似于“太子读书的重要性”、“为君者首重何事”等等方面,没想到隆庆可能真是受高拱影响很深,非常之务实,只让各家子弟说说这个开蒙怎么开最好。 高务实心道:我原本准备在成为太子伴读之后再献上的东西,看来今天就可以先拿出一点来了。 他说的东西,自然不是香皂——那玩意跟读书开蒙半点关系都没有。 待得进了偏殿,高务实在冯保的指点下到自己的位置坐好,本想打量一下其余诸人都是什么神色,却不料这里头用很多个屏风间隔了起来,每人就剩下大概五六个平方的空间,里头放着一方长案,上面的笔墨纸砚都已准备妥当,甚至连墨都已经研磨好了。 嗯,这个待遇倒比各级科举都强了许多,果然是皇家特例。 既然看不到别人的表情,高务实便干脆不管他们是什么情形了,自己坐好之后,,铺开纸,提起笔,就开始写。 “臣闻蒙学之难,难于用典;用典之难,难于识蹙。此所以识字虽多,诵而不明其意;读书称熟,习而不解其理。故臣不发宏议,乃为陛下呈臣所自编蒙学习本一册,以期于太子进学略有裨益。” 第077章 龙文鞭影(下) “臣自编此册,原是因自感读书之时,典故颇多却不知其出处,得家中长辈教诲,以为自编着述,记忆尤深,故以一年时日编汇而成,名曰《龙文鞭影》。今初奉一篇,以请审阅。” 高务实的毛笔字还算不错,而且他记得后世记载,说万历帝酷爱书法,写得一手好字,其早年习字时先摹赵孟頫,后专章草。因此高务实今日也是投其所好,所用正是赵书笔风——毕竟朱翊钧眼下年纪还小,不可能就已经开始学章草了。 高务实先于右手边顶格写下篇名“一东”,然后另起一行写起正文: 粗成四字,以启童蒙。经书暇日,子史须通。 重华大孝,武穆精忠。尧眉八彩,舜目重瞳。 商王祷雨,汉祖歌风。秀巡河北,策据江东。 太宗怀鹞,桓典乘骢。嘉宾赋雪,圣祖吟虹。 邺仙秋水,宣圣春风。恺崇斗富,浑濬争功。 王伦使虏,魏绛和戎。恂留河内,何守关中。 曾除丁谓,皓折贾充。田骄贫贱,赵别雌雄。 王戎简要,裴楷清通。子尼名士,少逸神童。 巨伯高谊,许叔阴功。代雨李靖,止雹王崇。 和凝衣钵,仁杰药笼。义伦清节,展获和风。 占风令尹,辩日儿童。敝履东郭,粗服张融。 卢杞除患,彭宠言功。放歌渔者,鼓枻诗翁。 韦文朱武,阳孝尊忠。倚闾贾母,投阁扬雄。 梁姬值虎,冯后当熊。罗敷陌上,通德宫中…… 高务实所写这篇,正是历史上《龙文鞭影》第一篇“一东”。 他为何要呈上这篇《龙文鞭影》的第一篇? 让天下读书的后人有更好的开蒙读物?呃,那当然也是好事,但对于高务实这种人来说,把他的思想拔高到这个层次就有点过了。他最大的理想是救明,但救明的主因来自于民族感情,实际上并不见得是他的个人情操多么伟大。这就好比前世抗日战争时期,仁人志士们为了反抗侵略不惜抛头颅洒热血,那是不用说了,可就连很多流寇土匪也会逮着机会就阴日本侵略军一把的道理类似。 高务实把《龙文鞭影》拿出来,主旨明显不是为了天下士人——他将来甚至是要逐步改革科举制度的,对于读书这块哪有那么重视? 他之所以拿出来这篇巨作,为的是自己的名声。还是那句话,养望啊! 《龙文鞭影》的经典程度是不用多说的,记得他前世的时候,某年清华人文科学实验班(经学)的招生,就要求考生能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笠翁对韵》和《龙文鞭影》。这说明什么?说明《龙文鞭影》是绝对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鸿篇巨制。 拿这样一本开蒙读物中的巨作出来,既符合自己的年纪,又足以文惊天下,多好?关键是还不会涉嫌抄袭——这本书历史上是明万历八年会试第一的萧良有在任国子监祭酒后才写的,而且后来还经过杨臣诤等人的改动,直到清朝时期还做出过校订增删才最后成书。 眼下高务实直接拿出完善版本,那还能不震惊文坛? 虽说只是个开蒙读物,这要是高拱之类的学霸文宗拿出来当然也就那么回事,但放在高务实这个年不足十岁的童子身上,那就万万轻忽不得了。 要知道,明朝可是经常出神童的。陈洽、邱濬、于谦、李东阳、商辂、杨慎……大明的神童简直是一抓一大把,更神奇的是,拜大明朝廷用人习惯之福,居然很多都能混得很好。 所以,现在混个神童的名声,那也是很重要的。在大明这个时代,有权当然最好不过,但光有权而没有好名声的话,你和孟掌印、冯厂督等人有什么区别?他们说起来,哪个够不上一个“有权”? 可反过来,你看看人家杨慎杨大才子,虽然倒了一辈子大霉,可他就算在西南边陲说句话,天下士林不也得抖三抖?这就是“名”的好处、“望”的厉害啊。 高务实虽然早早就想办法跟朱翊钧拉近距离、搞好关系,但他又不是打算做个“幸臣”,自然也是要好名声的。毕竟说到底,跟皇帝提前搞好关系只是他作为一个后来人,深知明朝首辅名不正言不顺,实际权力其实都在于皇帝是否认可和支持,所以想要今后有那么大规模的改革,必须首先搞定皇帝,所以才孜孜不倦地去追求。 但与此同时,如果自己单靠皇帝的支持推动那么大的改革,就算生前风光一世,将来被人事后清算那基本上也是九成九。因此,他还需要有足够的名望——譬如王安石那样,司马光作为王安石最大的政敌,司马光的学生说王安石的坏话居然还被司马光当面不留情面的批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死后顶多被人说一句“虽是好心,办事操切了些”,而不至于被打成奸佞,子孙后代都抬不起头。同时,改革的成果也才有更多的保留。 巳时一刻,高务实“交卷”。冯保亲自上前取了高务实的文稿,拿去一边装订糊名。巳时三刻,最后一个交卷的张简修也上交了文稿。 午时一刻,高务实等人留在偏殿等候,听到隔壁主殿中显得有些喧哗。高务实就当没听到,继续跟身边的葛曦和马慥闲聊。 三人甚至还颇有兴趣的聊起了前几天京师盛传的“高公子借兵助剿,刘都督神威慑寇”的事。高务实听了他们这个说法才知道,合着这事情都被“写成段子”,拿出去被人当做故事讲了,不禁有些好笑。 不过,这是好事,而且本身也是高务实刻意放出的风,只不过这件事的传播速度和范围能这样了得,还是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但想想也不奇怪,这年头的人娱乐生活比后世之人差得远了,对于这种事情,有兴趣也正常——更何况大明历来喜欢出神童,导致明人对于神童的接受程度很高,也很喜欢传播这类消息。 高务实跟葛曦、马慥、李思诚、吕兴周、申用懋都互相交流了一阵,双方都表示不管今日是谁被选中,自己等人将来都要多走动联系,高务实甚至张简修和赵祖荫都说了这话。 张简修虽然文才可能不怎么样,但对高务实的态度倒还算客气,甚至有些亲近之意,高务实估计他父亲在他面前所展露出来的态度,大概都是与高拱关系甚佳的模样。 赵祖荫的态度就差了不少,说颐指气使倒不至于,但也有些眼高于顶的意味,别人说三五句,他能答上三五个字就算不错。 高务实仗着当年做秘书锻炼出来的演技,还能捏着鼻子跟他客套几句,葛曦却在一边不断皱眉,李思诚则说不了几句话就闭口不谈了,申用懋则干脆板起脸来拉了拉高务实的衣袖,示意他别跟这个目空一切的人说了。 又过了一会儿,孟冲带着冯保一起过来,孟冲一脸笑容,道:“奉旨,宣高务实觐见。” 第078章 太子伴读(上) 既是宣高务实觐见,说明今日遴选太子伴读之事大局已定。 高务实虽说面色平静,但其实心里还是很不争气地跳了几跳。不过,也不怪他会这般激动,毕竟这件事算起来正是他为了改变大明所做出的第一个正式动作,不敢说意义重大,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今总算是开了个好头。 高务实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周边的诸家子弟就神色各异了。刚才与高务实颇为聊得来的葛曦、马慥、吕兴周等人纷纷上前向他道喜,看起来并无太多别的意思;李思诚、申用懋二人虽然略有遗憾之色,也还是微笑着恭喜他。 张简修看起来有些纠结,苦着脸向高务实先道了个喜,然后道:“高兄,你此番回去想是好交差了,小弟真是羡慕啊……唉!” 高务实笑道:“现在陛下只是宣召小弟觐见,还未见得就是选中,许是文中说错了话,叫去挨训也说不定。” “那哪能啊。”张简修长得倒是不错,毕竟张居正的种,虽然苦着一张小脸,也不难看,他说着拱了拱手:“陛下宣召,高兄且先去吧。” 高务实回了一礼,正要走,却见赵祖荫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过来道喜,最终一咬牙,转过头去,一声不吭。 高务实倒也不恼,毕竟赵祖荫这种人,他还真没放在眼里,此刻更犯不着跟他计较,平白失了气度。反倒是葛曦见了赵祖荫的神态,冷哼一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道:“避面尹邢。” 这一声说得不大不小,赵祖荫正好能够听见,当时就怒了,大声道:“葛家小儿,欺我不读《史记》耶?” 原来葛曦所谓“避面尹邢”,乃是出自《史记·外戚世家》,说的是汉武帝同时宠幸尹夫人与邢夫人,诏二人不得相见。尹夫人向武帝请求见邢夫人。相见后,尹夫人“乃低头俯而泣,自痛其不如也”,后来这个成语便被用来比喻因嫉妒而避不见面。 葛曦见他羞恼,却也不惧,只是转过头去懒得理会。赵祖荫大怒,勃然作色,看那模样只怕马上就要冲上来打人。 孟冲见不是事,摆出司礼监掌印的派头,厉声道:“此乃文华殿,国朝枢机重地,何得造次!” 赵祖荫被他这一声给震住,强压了怒气,也转过脸去不看葛曦。 高务实伸手拍了拍葛曦的肩膀,笑道:“葛兄不必动怒。”又对在场诸人行了个四方礼,道:“孟子曾言‘有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小弟愿与诸君共勉。”[无风注:诸君,是中国词!] 众人齐齐拱手回礼。赵祖荫刚被葛曦嘲讽了一次,这时虽然面色难看,仍只得板着脸随意拱手回了一礼。 高务实不再耽搁,转身朝孟冲走去,到他面前微笑道:“有劳孟掌印。” 孟冲面对高务实客气得很,一点“内相”架子都没有,脸上褶子都笑出来了:“小高先生客气了,来,这边请。” 高务实自然也要客气一句:“孟掌印请。” 待转到正殿,刚一进门,就听见里头朱翊钧笑道:“高务实,你来得正好,诸位先生都说你刚才写的这本书,若是通篇写完都是这个水平,将来必是直入翰林的底子呢!” 他话音刚落,却响起李贵妃的声音,责怪地道:“你父皇还没说话,不要得意忘形。” 高务实抬头一瞥,就见朱翊钧脸上的笑容僵住,干咳一声,收敛了笑容老老实实坐下来。李贵妃这才把头转回来,再次正襟危坐。 隆庆却笑着摆摆手,道:“太子欣喜自己的伴读学识出众,这也是人之常情,贵妃不必苛责了。” 高务实不敢怠慢,上前行礼,照例把万岁、千岁什么的都说了一遍。 隆庆虚抬了一下手道:“高小爱卿平身。”然后还没等高务实起身站稳,自己就又笑了:“算了,朕还是叫爱卿吧,加个小字,总有些觉得不妥。反正高先生那边朕一直只称先生而不名,倒也不碍着。” 高务实打蛇随棍上,顺势便又鞠了一躬:“臣谢陛下隆恩。”算是把这话给坐实了。 隆庆也不介意,微笑着问道:“你方才文中说,这书叫《龙文鞭影》,但因时间之故,只写了第一篇出来?” 高务实答道:“是,陛下。” 隆庆笑着点了点头,道:“方才诸位先生以及朕、太子和贵妃看完了你们的文章,都觉得你做这太子伴读最为合适。不过你来之前,太子正向诸位先生请教,何谓‘龙文鞭影’?你看现在是你来解释,还是请诸位先生解释一下?” 高务实自然要谦虚一番,于是道:“诸位先生都是博学前辈,小子安敢居前。” 别说,隆庆帝自己学问虽然有限,但却很尊师重道,闻言点了点头,笑道:“有道理,那就请申爱卿解释一番吧。” 申时行见皇帝点名,连忙起身,道:“若臣未曾记错的话,所谓龙文者,名出《汉书·西域传》。‘薄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此四种良马之名也。其中龙文者,无须鞭策,见鞭影即驰,日行千里。前贤又有‘骥子龙文’之说,亦是以骥子、龙文两种千里马来比喻神童。是以,臣以为此书名为《龙文鞭影》,乃是寄望以此书鞭策俊才,使天下蒙童读此书者,均可成为驰骋天下之千里马也。” 隆庆闻言大喜:“好名字!好寓意!”说着,转头朝高务实看来,见高务实脸色平静,不卑不亢,顿时越看越喜,道:“果然家学渊源,书写得好不说,名字都取得这么好……” 李贵妃刚才听了申时行的解释,也是心中欢喜——皇帝贵妃也是为人父母者,哪个不盼孩子成才成器?又见高务实长得俊俏,不像他三伯那样,虽然才学渊博,却有些粗豪之相,不禁也是面露笑容,心里颇为认可。 隆庆心里高兴,有心要捧一捧高务实,便问申时行道:“申爱卿,你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朕来问你,翰林院有没有什么官,适合高卿家现在就任?” 第078章 太子伴读(下) “朕来问你,翰林院有没有什么官,适合高卿家现在就任?” 这句话一出口,不惟申时行,其他六位讲官都吓了一跳,包括高拱的几位门生在内,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隆庆帝,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申时行连忙出列道:“陛下,翰林院乃国朝最是清贵之地,其中官员多为金榜进士出身,甚至院中八九品之属官,亦必出自国子监,经严格遴选,方得官于翰林。高公子之才华,方才已有书、文以证,臣亦为止欣喜、心折,然国朝自有规制,这翰林清贵之官,实不该随意而授。” 申时行说到此处,抬头瞥了一眼殿上三位,发现不仅隆庆面色不悦,太子也是满脸不高兴,甚至贵妃也有些皱眉。他心中苦笑,却仍不得不解释道:“陛下,臣有此说,其实也是为高公子着想。” 隆庆还没开口,太子朱翊钧忍不住了,面带愠色地问道:“申先生,孤的先生们都是国朝重臣,这很好。可是孤的伴读,难道就应该是个白身?” 高务实一听就有些挠头,朱翊钧这小子虽然见识过自家老子被文官们怼得满肚子火没地方发的情形,但毕竟自己还是没有真正吃过文官们的排头,开口说话就难免有些以势压人的意味,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申时行直接顶回去? 但是幸好,申时行的脾气涵养总算都比较到位,听了这番话也只是冷静地回答道:“太子殿下恕罪,臣岂敢作如此之想?实是因为太子出阁读书,其讲官如何安排,朝廷早有成例,是以诸位讲官均有官职在身。然伴读之职却非朝廷规制,只有在洪武初年时,太祖曾在国子监选拔高才为懿文太子(太子朱标的谥号)之伴读。可是陛下应当知道,成祖靖难之后,国朝制度愈发完善,翰林院、詹事府等机构对于太子出阁读书之事亦有相应安排,早年时的太子伴读遂逐渐移至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官……因此臣以为,无论从何处着眼,太子伴读均无新立一官之必要。” 申时行毕竟是学官出身而不是言官出身,这番话说得还算客气,但客气归客气,道理仍是摆得明明白白——国朝自有典制! 朱翊钧顿时被说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贵妃在一边暗暗叹了口气,但这次却没有出言批评太子,只是目视皇帝。 隆庆到底是个宠儿狂魔,本来他心里是觉得申时行这番话很有道理的,若是放在平时,他一定就选择虚心纳谏了。然而在儿子面前,尤其是在儿子被一番话顶了回来之后,一时反倒有些父亲尊严作祟,觉得必须给儿子找回场子,要不然我这做老子的面子往哪搁? 但他毕竟不比朱翊钧这个小愣头青,他虽然平时好说话,然而好说话不代表好糊弄——真要是个好糊弄的傻皇帝,能拉开“隆万大改革”的序幕吗?能启用那么一大帮子能臣干将吗? 于是隆庆帝反而收敛了之前心中的不满,淡淡地道:“国朝设立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官,是做授经讲学之用。朕今日特选高爱卿为太子伴读,却是别有他用。何况,申卿家你方才也说,高爱卿之才,你这前辈状元公见了也为之欣喜、心折,既是才学之辈,朕破格授官,又有何不可?” 申时行自然不是那么容易驳倒的,闻言就欲答话,可隆庆自然有他的倚仗—— 他根本没给申时行继续说话的机会,紧接着继续道:“至于说朝廷眼下并无太子伴读之职,那也好办。朕昔年听高先生讲学,高先生曾言‘经乃有定之权,权乃无定之经’,是以‘事以位移,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朕以为至理也。故而,眼下既然需要一位太子伴读,朝廷当然也应该‘更法以趋时’,新设此职。” 不得不说,隆庆这番话的水平就比朱翊钧高了一百倍,而且拿出高拱的话来说事,更是隐含的杀招——你申时行是学官出身,可高拱不光是你的前辈进士、前辈学官,现在还是你的主要领导。你们文官虽然不怕反驳皇帝,可“不尊前辈”这个罪名你申时行敢不敢担?又有没有勇气跟高拱争论他这种明显具有改革思想的话? 果然,这次就轮到申时行有些坐蜡了。申时行本来性格就不是很强势,要不然为何历史上申时行做了首辅之后,万历对文官们的劝谏就越来越不放在心上?这里头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万历看穿了文官集团在某些事情上的无力,但也不能否认申时行本人的确不是一个“强项令”式的官员。 因此隆庆这番话一说出口,申时行就只能拿出“上级领导”来搪塞:“陛下若果有此念,臣的确无权置喙,不过新设官职,事关重大,总要经过内阁商议……” 隆庆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瞥眼看了一下太子,果然看见太子一脸崇拜地朝他看来。隆庆心里的父亲尊严得到了巨大的满足,然后朝李贵妃示意了一眼。 李贵妃于是第一次就太子伴读这件事直接开口:“申先生。” 申时行见是贵妃叫他,不敢抬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微微躬身:“臣在。” 李贵妃道:“本宫刚才听你们讨论高务实所呈的这本《龙文鞭影》,都说写得甚好,若太子能将此书读熟,裨益良多,是也不是?” 申时行头也不抬:“回禀贵妃,是。” “那好,既然如此,他这献书之功,总要论一论吧?”李贵妃微笑着看了高务实一眼,道:“我瞧这孩子年纪虽小,学识人品都是上上之选,皇上和本宫有心留他陪在太子身边读书,这也是为了太子,是为大明夯实国本,这个道理申卿家应该最是明白不过。既如此,总不能光叫人做事,却连个赏赐也没有,若是传将出去,外头不得说皇上和本宫不明事理?” 申时行听了不禁暗暗叫苦,他知道贵妃娘娘这几句话,已经是软硬兼施了:一边来软的说这事关乎国本,一边来硬的说如果不赐官,就会让朝野、民间非议皇上和贵妃小气。这样一来,自己若继续坚持,不仅道理不足,也显得不顾人情,甚至还可能直接得罪高拱。 罢了,我也不是不劝,我是真劝不住哇! “既然圣上、太子和贵妃都如此坚持,臣也不敢独持异见,臣同意新设太子伴读一职,或以别称,均无不可。只是此官究竟归于翰林院还是詹事府,臣以为还是要请内阁商议,然后票拟呈上,才好圣断。” 但隆庆却摇头道:“不必这般麻烦,孟冲、冯保,你们记一下:高务实为太子伴读,无品级,官归翰林院。另以其献书之功,假侍讲学士,因非实任,暂不论品。” 第079章 无品闲官(上) 申时行为什么坚持太子侍读这一职务的新设必须经过内阁,而隆庆又为什么坚持不走内阁而直接特旨设立?这其中的道理小太子朱翊钧肯定看不明白,甚至李贵妃也未见得完全了然,可是高务实却自忖能看出一二关键。 申时行之坚持,与隆庆之坚持所以相反,在很大一个程度上是因为两人都猜得出一旦此事报给内阁,则作为内阁次辅的高拱必然反对,并且可能代高务实上疏推辞。 倒不是说高拱不想看到自家侄儿有出息,才几岁年纪,正经科考都没有经过便做了官,且是最为清贵的翰林官。而是大明的风气便是如此,高拱作为高务实的长辈亲属、嫡亲三伯,在那种情况下必须要上疏谦辞,而高务实随后也就只能力辞不就。 要知道,这年头就算阁臣莫名其妙地被言官参劾一本,也必须上表请辞,并且在上表之时就开始“自我停职”,在家等着皇帝的下文。虽然一般来说,皇帝十有八9是下旨挽留,有时候甚至要同时下旨大骂那个言官一顿,更有甚者会把言官直接贬斥、罢官甚至流放、庭杖等,但阁臣的这个姿态仍然要做出来,这虽然不能说是制度,但却是谁都不会违背的潜规则。 大明的文官,对于名声就是有这么执着,甚至形成了全天下文官都默认的规矩。 因此,当申时行发现无法力劝皇帝打消此想时,便想到了这个“曲线救国”一般的法子,然而隆庆帝毕竟不是少年君王,他也看得出申时行的想法,所以直接否决了这个办法,反而另辟蹊径,特旨新设。 高务实认为,这应该是最直接也最主要的原因,不过还有一种可能也不能忽视,那就是隆庆对于高拱个人或许是完全信任的,但对于内阁制度本身,未必没有警惕之心。 这种警惕,但凡一个成熟的帝王就必然会有,而警惕的来源,则是阁臣是不是真的成了宰相。 众所周知,有明一朝,自胡惟庸案之后便再不设宰相。明太祖朱元璋以历代丞相多擅权为由,于洪武十三年罢废中书省,“析中书省之政归六部,以尚书任天下事”。并诏令天下:“以后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 可是,宰辅可以不设,宰辅所做的事情却还得有人去做,朱元璋自己是个工作狂,他能把宰相的事情自己包办,后来的皇帝却不可能个个都做到这样。于是至永乐初,成祖朱棣简任解缙、黄淮等七人入值文渊阁,以备顾问、参预机务,明代的内阁制度由此初见雏形。 仁宣以后,内阁在发展道路上不断显现出它与宰相制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不只表现在人们对内阁大学士的“宰相”称呼,或是阁臣的宰相意识之上,而且更主要的在于宰相权力作为大明政体中必不可少的一种力量,在内阁身上隐约可见的种种借尸还魂的表现。 其实在高务实看来,一般而言,所谓宰相,应该有两个必须:必须拥有议政权,和必须拥有监督百官执行权。前者包括进宫与皇帝共议国家大事,出谋划策。后者是指形成决策之后,由宰相来监督百官执行,以及执行后的考课、黜陟、赏罚等。 除此之外,还应该实行宰相开府并配备掾属。在君主专制之下,没有办事机构收集、掌握材料,不但无法监督百官执行,而且在与皇帝议政时,也只能是说空话,不可能提出高明的政见。因此,议政权、监督百官执行权以及宰相开府是探讨明代内阁制度宰相化的三个基本前提。 尽管永乐时期内阁“非仅以文字翰墨为勋绩”,但终永乐之世,内阁“不置官属,不得专制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阁臣品秩不过五品。因此,永乐朝在中枢辅政体制上基本维持了洪武十三年以来“六卿分理”的格局。 仁宣时期,阁臣加官至三孤,秩从一品,官阶超过了六卿;仁宗又首先晋大学士杨荣为工部尚书。自此以后,凡入阁者均相继晋尚书,于是“阁职渐崇”。 接下来到了英宗朝,“诸大学士历晋尚书、保、傅,品位尊崇,地居近密,而纶言批答,裁决机宜,悉由票拟,阁权之重偃然汉、唐宰辅,特不居丞相名耳”。 票拟始于仁宗,但那时还未形成制度,遇重大政事仍命大臣面议。英宗继位时年仅九岁,实际主政的太皇太后不便与群臣面议,内阁票拟制度遂基本成型。“凡中外奏章,许(内阁)用小票墨书(拟出处理意见),贴各疏面以进,谓之条旨”,供君主参考,或同意或否,用红笔批出,成为决策。所谓“内阁之职,同于古相者,以其主票拟也”。 与此同时,皇帝对亲信阁臣不断予以加官晋爵,“天顺之世,贤为首辅,吕原、彭时佐之,然贤委任最专”。弘治年间,丘濬以礼部尚书入阁,在朝位班次上,孝宗定丘濬位居吏部尚书王恕之上。此时的内阁,在地位上已开始超越六部。 在高务实前世的历史上,自嘉靖至万历初,是内阁地位巩固与全面发展时期。阁臣不仅“朝位班次,俱列六部之上”,而且还出现了像张璁、夏言、严嵩、高拱、张居正等一批权倾于朝的首辅,他们都可以说“虽无相名,实有相职”。 譬如说张璁“居内阁,则排六卿而成相之尊”。嘉靖以前,内阁首辅主票拟,诸政务由阁臣共议,首辅仅主笔而已,但自张璁始,首辅不仅主票拟,而且在阁中“颐指百僚,无敢与抗者”。 严嵩任阁职长达二十一年,“窃人主之喜怒而为威福”,“在内诸臣受其牢笼,知有嵩不知有陛下。在外诸臣受其箝制,亦知有嵩不知有陛下”。 以上都是眼下高务实所在的这个大明已经发生的事,而原本的历史上,到了万历初年就更夸张了:首辅张居正,任阁职十六年,“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六卿伺色探旨,若六曹吏称次者,亦惕息屏气,而不敢有所异同”,“政事一决居正。居正无所推让,视同列蔑如也”。这时的内阁在权力和地位上已全面超越六部,俨然如古之宰相制。 高务实以前还只觉得史书小看了隆庆帝,而经过这两次简单的接触,尤其是今天隆庆的表现,却让高务实忽然感觉:说不定连我都小看了隆庆!他如此坚持,不肯将新设一个个区区太子伴读的小事交给内阁,别说不可能是因为多么看重我高务实的才干,甚至很可能不只是因为要给太子争一份面子,而是……他不肯让内阁的权力在他手中进一步扩大! 第079章 无品闲官(下) 可是,如果说隆庆不肯让内阁的权力进一步扩大,又如何解释他让高拱以武英殿大学士身份兼任吏部尚书呢?要知道,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执掌人事大权,而内阁中因为排名在高拱之前的首辅李春芳根本不敢与高拱争锋,高拱又相当于掌握了行政权。 按理说这个权力本身就已经十分巨大了,可隆庆帝仍不满意,竟然连司礼监掌印也让高拱推荐的人顶上,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相当于把最后的审核权也给了高拱!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所有人都必须承认,终隆庆一朝,但凡跟高拱对着干的,最后都是鞠躬下台,无一例外。 为什么总说高拱是隆庆心目中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臣子?这就是原因:隆庆不仅能完全、彻底的放权给高拱,而且对高拱的支持力度大到了“跟高先生作对,就是跟朕作对”这个程度。 那么,高务实猜测隆庆不肯继续加大内阁权力,是不是和这种信任形成了一个悖论呢?他认为不是。原因是,隆庆信任的并非内阁这种制度,也丝毫不希望违背太祖不设宰相的初衷,他信任的是且仅是高拱这个人而已! 这是有很大区别的。如果隆庆真的是信任内阁制度本身,并且下意识认为有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宰相是好事,那么他就应该不在乎具体由谁来做这个大权在握的“宰相”。然而事实是,此前徐阶“负海内人望”,稍稍有些大权在握的迹象时,隆庆就果断让他回家养老了。可见在他心中,高拱可以大权在握,但内阁本身并不能有这样的惯例,首辅这个位置本身的权力仍然要限制在“辅”,而不能是“宰”。 所以,他宁可让高拱兼任吏部尚书,宁可任用高拱推荐的司礼监掌印,以这些行动来大力加强高拱的权力和威望,也不会直接把这些权力交给内阁。因为只要这些权力是分开的,那么将来如果没有高拱这样一个人,权力就仍然分散,不会形成对皇帝的架空。但如果这些权力演变成内阁的权力,那么内阁的主事人——譬如首辅,就可能真正变成了宰相。 要知道,现在的内阁已经是有议政权的,有人视内阁为“中书省”,称阁臣为“宰相”,主要也是着眼于这一点。而内阁议政权,主要就体现在票拟上,其文书运作机制,基本有三个方面。 首先,凡六部题请、奏准的政事,制度上内阁事先虽未被“关白”,但事后并不是备顾问,也不是说可能不被顾问,而是全部必经内阁拟旨,并且全都是可以予以“驳正”。全国除上述六部题请、奏准,然后“发拟”之外的一切章奏,也全都交内阁批答、票拟。 其次,诸司奏事,关白内阁。景泰三年十二月,景帝命吏部举用方面等官,吏部“每次置二簿,钤以部印,……一封进司礼监便览,二送内阁备顾问”,打破了“诸司奏事内阁不得关白”的陈规。随着内阁制度的形成,诸司在上疏之前,对重大问题的处理一般得与内阁商议,以达成谅解。譬如正德、嘉靖之际的吏部尚书王琼就说:“内阁之权渐重,无异宰相之设。六部之权渐轻,凡事多乐受内阁风旨而后行。 再次,在外之督、抚、总兵、巡按御史直接上书内阁,请示机宜。尤其是自正德以后,督抚们纷纷以揭帖的方式上书内阁,请示军、政、财、赋之计,内阁则居中遥授方略,习以为常。故每当民变平息、边事安定,毫不例外地要封赏内阁诸臣,酬其运筹帷幄之劳。 以上三方面文书,皇帝的全部决策都不外乎通过它们做出。由于全都必经内阁票拟,所以和过去翰林学士等的“备顾问”不同,内阁的这一议政权是主动并且比较稳定的。 此外,内阁票拟对皇权还有一定的制约作用。首先,在票拟上,皇帝的批红权原则上不可超越内阁票拟而径自为之,票拟则经过批红而成为行政命令。其次,皇帝如果主动下手诏、中旨处理政事,按例也必须送内阁“商确可否”,“圣意所予夺,亦必下内阁议而后行”。内阁如不同意,理论上可将手诏、中旨“封还”、“执奏”,也就是拒绝拟旨。 大学士徐溥曾疏言:“即位以来,未尝有内降。幸门一开,末流安底。臣等不敢奉诏。”嘉靖初年,大学士杨廷和“封还御批者四,执奏几三十疏”。 再次,阁臣密揭,表明内阁的观点与立场,皇帝不得不重视。密揭是内阁进言奏事的方式之一,“中外大小臣工上封事,外有通政司,内则有会极门,俱有号簿,惟内阁独得进密揭。……外廷千言,不如禁密片语”。 内阁通过票拟、驳正,既可以为皇帝出谋划策,处理全国政务,解除皇帝的沉重负担;又与拥有执行权的六部相互配合、制衡,提高统治质量与效率。这就是内阁有“宰相化”的发展趋势和内阁大学士被视为“宰相”的主要原因。 当然,皇帝如果完全不顾及脸面,还是可以绕开内阁,譬如嘉靖在大礼议时代就老做这种事,但是相应的,就有了海瑞那样的文官,敢骂皇帝说“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于是嘉靖这个极有手腕的皇帝在后世成了昏君的代表。 隆庆当然见识和了解过自己父皇的手腕,他当然不想自己将来也混一个昏君的身后名,因此他的动作是很小心翼翼的: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是朕这个皇帝要新设的,但是这个职务虽然挂在翰林院,却没有品级,按惯例来说也就是所谓的“不入流”。就这么点不入流的小事,你们不能说我乱来吧? 至于他献书之功,朕虽然给了个侍读学士,但却是“假侍读学士”——这里的“假”不是真假的假,相当于“荣誉侍读学士”——并非实际担任侍读学士这个职务,纯属看在太子的面子上给他挂个名,这你们不能说我乱来吧? 高务实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些,所以才会觉得只怕不光是后世史学界某些人小看了隆庆,自己此前说不定都小看了这个仁厚之君——他仁厚可能不假,但仁厚不代表没有手段。 瞧瞧他今天干得多漂亮,用新设一个无品闲官,既给太子找回了面子,又向高拱展示了宠信,顺便试探了一下文官们对皇权伸张的底线和态度,甚至还小小地显露了一下自己作为皇帝的峥嵘。 厉害呀。 第080章 务实之请(上) 由于有了隆庆的这个圣断,高务实现在就是正式的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了。至于接下来一些细节,譬如告身、牙牌、官服这些事情,自有宫中有司负责操办,无须高务实自己费心。 隆庆则又交待申时行:“申爱卿,你与诸位讲官今日中午操劳点,去内阁和高先生商议一下太子出阁之后的课业安排,随后便请高先生上一道疏,把这些事情早些定下来。” 高拱毕竟自己兼任了“知太子经筵事”,算是主管,课程安排什么的,当然要找他商议了,同时高拱自己的时间安排又紧张,一般是上午在内阁办公,下午要去吏部办公,所以太子经筵的事情,就只好挤占中午的休息时间了。 这个情况申时行当然也是知道的,因此并无推脱,领衔诸讲官领旨谢恩。 隆庆看看时间也不早了,本来觉得事情差不多,可以打发众人回去,自己等人也好用膳去了,谁知道这时候高务实窥见机会,上前一步,很正经的行了一礼,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隆庆稍有些愕然诧异,接着就笑了起来,他再次露出那种邻家大叔般的微笑,和气的问道:“哟,高爱卿有什么事要和朕说?”听他这语气,高务实总觉得他可能是那种特别喜欢小孩子的人,难怪之前怂恿高拱让他做这件事会这么顺利。 不过眼下有申时行等几位先生在场,高务实还是表现得一本正经,规规矩矩地道:“回陛下,臣此前文中说欲将《龙文鞭影》一书献与陛下和太子,而臣所以能为陛下选中,似乎也是因为此书……如此,则臣若是回去之后再将此书献上,恐外间疑臣使人捉刀,有伤陛下之明,故臣斗胆请陛下准臣今夜留宿文华殿或随意何处,并使中官日夜监督,不得与外人相见,直到臣将此书全文献上之后,再行上任。” 隆庆听了这话,真是有些惊讶了,愕然反问道:“有这个必要么?”他转头问申时行:“申爱卿,你怎么看?” 申时行略微思索,点头道:“虽然此举实在有些委屈了高侍读,但高侍读所言也不无道理,毕竟今日高侍读所以为陛下、太子、贵妃以及我等讲官们一致认可,确是因为《龙文鞭影》之故。若陛下以为方便,臣同意高侍读以此自证。” 所谓“若陛下以为方便”,是因为高务实这个建议相当于要留宿宫中,虽然他年纪实在是够小,而且也自请“使中官日夜监督”,但毕竟要是严格的讲,总还是有些坏了宫禁规矩。 隆庆当然不至于担心一个小孩子留宿宫中会怎么样,而且高务实不光是自请宦官监督,还把地点定在文华阁——这里宫女都没有一个,有什么好担心?不会传出任何不良消息。 他主要是觉得这么做好像所有人都不相信高务实一般,这让他有些担心高务实心中的感受,更担心高拱知道消息后的感受。 隆庆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这样吧,高爱卿先留一下,与朕共进午膳。孟冲,你和申爱卿他们一道去内阁,把高爱卿方才的建议禀告高先生,问一问高先生的意见。若是高先生同意的话,你也不用马上过来,先安排人手在文华殿整理一间屋子,书案文墨之类都要准备好,还有床铺被褥之类,尤其不能简陋,晚间的膳食上面也要用心……” 作为皇帝而言,吩咐得如此仔细,实在有些絮叨,但无论申时行等人还是高务实自己,都只感到隆庆对他的重视——当然这可能是爱屋及乌,总之无人不为之感慨。 就连冯保在一边听了,也不禁心中嫉妒,寻思道:这可就不妙了,照这个趋势下去,高拱的圣眷不可动摇不说,就连高务实这小儿如果在太子身边久了,只怕将来也势必分我宠信,得想个办法才行。 他转而又有些恨今日前来参加遴选的其余各家子弟没出息,要是他们表现好点,把高务实这小子给压下去,哪有这么多麻烦?其他人可不是高拱的侄儿!就算张简修……算了,张简修今天的文章自己也看了,指望他根本不可能,也不知道张居正是怎么教的。 他这个腹诽可就真是冤枉了张居正,历史上张居正的几个儿子中还是有几个读书算不错的,虽然不能说才华横溢,但也并不糟糕,要不然张居正再如何权势熏天,也不可能把些完全的废物点心捧进一甲,甚至闹得士林、民间舆论大哗。 后来时过境迁,张居正死后被抄家,有条罪名就是他的两个儿子考中状元和榜眼,是他暗箱操作的结果,甚至有人说,连他三儿子张懋修的状元策都是他人捉刀代笔的,于是张懋修被人称之为“关节状元”,甚至有人说出更难听的“野鸟为鸾”,还有人作了这样的诗来嘲讽:“状元榜眼俱姓张,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作探花郎。”意思是只要张居正在位,他家的老六张静修,将来也能考个探花郎。 张懋修当状元,有没有他老爹的影响力在起作用,应该说有,如果他本人是个纨绔子弟,才薄而下流,张居正敢以此来面对举国才子的悠悠之口,这事就更荒唐。所以这里关键问题是,张懋修到底有没有学问??史书上说他“积学好古,清约寒素”,从这八个字来看,张懋修的学问与品行都是经得起推敲的。但贵为状元,还是需要用作品来说话。 张懋修晚年曾作诗云:秋色满林皋,霜天雁唳高。野花寒故细,浊酒醉偏豪。白雪知孤调,青山有二毛。丛来仲蔚宅,匝地起蓬蒿。 高务实觉得,虽然诗与时文不同比,但至少单论此诗,也是工整谨严而又才情卓然,格调沉郁悲凉,厚重内敛,非饱经沧桑者难为。既有对世事变幻无常的感慨,也有耿介孤傲不流于俗的清标之气。虽然是四十年后才展示这番功力,却也可见当年不凡。张居正敢于让他的儿子当状元,应该多多少少心里还是有些底气的。 可是,即便情况都到这样了,也没人提到张简修。偏偏这次太子伴读的遴选,在年龄上面太巧了些,这太子伴读要跟朱翊钧年纪相近,而张居正儿子虽多,却正巧只有张简修合适。试想一下,最终荫官武职的张简修放在一群正经文官出身的官宦子弟面前哪有什么机会?更何况高务实这个开了挂的。 第080章 务实之请(下) 皇帝赐宴是很高的赏赐,历来皇帝都很少与臣下一同用膳,到大明时,这些事情都有非常严格的规矩。就拿通常所谓的赐宴来说,按照规格的不同,就有大宴、中宴、常宴、小宴之分,前三种属于常例赐宴,而小宴则基本是皇帝对臣下的特例赐宴。 宫廷宴会不同于寻常,尤其是朱元璋因为出身低贱,得天下之后尤其重礼,因此有明一朝对于宴会的规格是有明文规定的:大宴行九爵礼,中宴仪同大宴,但进酒七爵,常宴仪同中宴,但百官一拜三叩头,进酒或三爵,或五爵为止。 但是很显然,隆庆临时起意留高务实一起用膳,只是“顺便”而已,跟这三种高大上的宴会完全不同,所以不可能是大宴、中宴或者常宴,而只能是小宴。 虽然小宴按理说对于举行日期、地点、规格等均无明文规定,但是就种类来说,小宴也有各种不同。一般而言有游宴、召对赐宴、征伐赐宴、殿衙落差或者公差赐宴或者赐食。 高务实今天所获得的陪皇帝、太子一道用膳,看起来应该属于召对赐宴,只是这里头多了一个李贵妃,那就极其少见了。想必隆庆也是觉得,对于高务实这样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孩童”,有些常例倒也不必格外在意。 “自古祸乱之原,每生于壅蔽,而壅蔽之害,常起于上下之不交”,是以前贤圣王“每以通达下情为先务,君臣之间日相接见”。 有明一朝,皇帝于臣僚接触会面的方式之中,最多的也是召对。皇帝通过对臣僚的召对赐问,使“君德下接,臣德上达”,有此则“上下交而为泰”,德业之成可期也。 召对不属于朝议,因而也没有固定的地点,往往出于皇帝的兴致或者需要,其内容一般有三点:对政务的咨询、吟诗作赋、谈论经史。前者是现实的需要,后两者则是对经筵的一种补充。 高务实今天所获得的赐宴,如果要分类,大概就是这最后一种。 孟冲与申时行等人走后,其余各家子弟也都由冯保安排了人送回各自府第,文华殿中便只剩下皇帝、太子、李贵妃与高务实四人——冯保和其他随侍左右的中官不算,他们此刻如果没有皇帝问话,基本上是不能主动开口的。 但皇帝还没问话,却偏偏有一名太监开口了,不过他是问皇帝:“万岁爷爷,今日膳食的菜色规制是按……?” 这句话是尚膳监掌印太监问的,他也是没办法,实在是职责所在不得不问。虽然宫里对于大几十种各类宴席的菜色都有明确的规定,但今日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特例,因此他也不敢随意定下一种就上。 其实如果只是隆庆夫妻、父子这三位,倒是好办,因为他们要么不会关注这些“闲杂小事”,要么就是不熟悉大明宫廷内那浩如烟海一般的典章制度,自己挑一种说得过去的按例办理,也不会有什么碍难之处。 麻烦就麻烦在今天有文臣在场——高务实虽然年幼,但刚才已经被那许多状元、进士夸出花来,这位尚膳监掌印太监又不是个被当做秉笔太监培养,从小宦官时期就在宫里跟着“前辈”们读书的人,他也不知道高务实根本不可能多么了解他负责的这档子事,还生怕被高务实挑出毛病来。 隆庆一听,也有些发愣,想了想才道:“给高爱卿按日讲酒饭赐宴。”然后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原本应该有酒五钟,因高爱卿年幼,且罢。” 那尚膳监掌印太监松了口气,皇帝有旨意就好办了。 日讲酒饭一般是每桌有酒五钟,汤三品,菜四色,饭一份。奉旨去掉酒的话,相当于只加了四道菜和三盅汤,再一份饭和一副碗筷罢了,好办得很,于是连忙领旨下去准备了。 这时隆庆才笑着对高务实道:“高爱卿,你的才学朕方才已经见识过了一二,今后太子进学,你这侍读学士可要多多帮衬着他。” 这句话明显带有调侃的意思,毕竟高务实就算真的因为隆庆帝“金口玉言”当了官,但他的主职也应该是太子伴读,而不是那个“假侍读学士”,但太子伴读只是刚才顺口新设的一个官,连品级都没有。 而侍读学士那是真有品级的,而且虽然正经品级不高,只是从五品而已,可是要知道,在翰林院,最高品级的官翰林学士,也只是正五品,而他是有参加廷推资格的! 翰林学士一下,真正的侍读学士只有两人罢了。高务实现在的这个“假侍读学士”虽然只是个挂名的荣誉官,但荣誉官也是可以拿来正式称呼的,刚才申时行不就已经改口称呼高务实为“高侍读”了么? 官场嘛,就是这样,你头顶上哪个名衔听起来最厉害、最尊贵,别人一般都会拿这个头衔来称呼你。就好比戚继光真正的职务是总兵,但戚总兵哪有戚少保这个加衔听起来威风霸气?所以后世尊敬戚继光的人,常常都称呼他为戚少保。清末时期袁世凯都已经干上北洋大臣这种实权第一的职务了,人家不也称呼他为袁宫保? 高务实听了隆庆这句话,当然知道这里头有客气的成分,但多半也还是有一部分真心诚意,不由得正色道:“微臣虽德薄才浅,但既蒙陛下所嘱,自当尽心竭力,好好做这个伴读。”他这句话不甚文气,主要还是怕说得完全不像个孩子。 隆庆笑道:“好,好,高先生家的麒麟儿,朕是放心的。”转头又朝李贵妃道:“爱妃有什么话要叮嘱么?” 李贵妃也露出微笑,看着高务实道:“此前本宫曾听说过高爱卿你,高爱卿还是张四维张侍郎的外甥?” 高务实脑子反应不慢,一下就想到这可能是上次自己在大舅家碰到国丈李伟,然后李伟不知什么时候在女儿面前提了这么一嘴的缘故。不过这不要紧,甚至还是好事,毕竟李伟跟张四维交好,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在女儿面前说自己的坏话。 于是道:“回贵妃娘娘,是,张公凤磐乃是微臣大舅。” 第081章 内廷行走(上) 指望三言两语随意几句话就让贵妃娘娘觉得高务实跟自己亲得仿佛母子一般,那只有傻子才会做这种美梦。事实上李贵妃与高务实的交谈颇为乏味,基本处于一问一答的简单模式,不过似乎也正因为如此,倒是更像“召对”了一些。 李贵妃并没有再额外考校高务实的学识,让高务实失去了装逼的机会。原本他还觉得如果李贵妃像某些野史、演义之类小说里的贵人那样出几个对联,自己再对几个高逼格的下联出来,然后找机会把故事渲染一番传扬出去,那在士林的名声势必更好听一些。再怎么说,那《笠翁对韵》自己可是背得滚瓜烂熟的。 奈何现实总不如装逼流小说那么丰满,李贵妃自己虽然这几年也尽量读了点书,但那主要是出于用知识武装头脑来应对可能碰到的宫廷斗争考虑,真要论学识,毕竟底子摆在那里,再强能强到哪去? 这个年头的人对于进士出身的文官们,在知识上有一种天然的自卑心理,无论是之前的曹淦,还是她李贵妃都概莫能外。他们下意识觉得像高务实这种出身,在数代家学渊源、长辈言传身教之下的高务实哪怕年纪小点,学识是怎么也差不了的。 更何况李贵妃刚才还见过“高务实的大作”,那《龙文鞭影》虽然暂时只看见第一篇,却已经让申时行这位当年的状元公和其他六位经过阁老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讲官赞不绝口,考校他这些东西,岂不是鲁班门前耍斧,关公面前舞刀?倒不如藏拙来得稳妥。 所以李贵妃只是问了些关于高务实个人的私事,其细致之处,甚至让高务实觉得自己是不是受史书影响过甚,而史书对现在的李贵妃、将来的李太后过于拔高了一些。因为李贵妃今天问他的一些问题,怎么看似乎都太过琐碎—— 高爱卿学识过人,不知是几岁开蒙? 高爱卿写得倒是一笔好字,好巧还正与太子同工赵体,你可还会别家笔法? 听说令堂一直留在新郑教养孩儿,真是难得,高爱卿想必也获益良多? 虽说太子读书之事有高先生、申先生和诸位讲师定论,但高爱卿你既然假侍读学士,若太子有什么不用功的地方,可也要及时规劝才是,高爱卿你可明白? …… 如此种种,问倒是问了不少,但怎么看都似乎近乎废话,半点油盐也没有。 高务实一边应对,一边在心里琢磨,这贵妃娘娘问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她究竟只是随口瞎问,还是意有所指? 最后还是隆庆给他解了围,笑说了李贵妃一句:“爱妃,你再这般问下去,就要问到高爱卿几岁断奶了。” 要不是担心“君前失仪”,高务实听得就只差笑喷了出来,朱翊钧在一边也是明显一副强行憋笑的模样。 李贵妃略有些羞恼,她倒也不怎么怕隆庆,白了自己男人一眼,有些赌气地道:“皇帝又要我来看看,又嫌我问得琐碎,得,我不问了。” 隆庆笑道:“爱妃勿恼,朕说笑而已。爱妃若想问,今后高爱卿来宫里的时间多着呢,你随时召他去问便是。”说罢又转头对冯保道:“冯保,你待会传朕的话下去,高爱卿乃是太子伴读,当常伴太子身侧,故特准其后廷行走。” 冯保呆了一呆,心道:准后廷行走可就是自由出入宫禁了,这是不是有点过了?高家小子年纪是小,可毕竟也是外臣,这随便出入宫禁…… 隆庆见他呆立不答,皱眉道:“怎么,你有异议?” “奴婢岂敢。”冯保连忙低下头,弯腰躬身道:“奴婢是怕外廷议论。” “那就加个期限,太子大婚之前,准高务实内廷行走。”隆庆摆手道:“这下没什么可说的了吧?哼,天下事他们要说,朕家里什么规矩,也要他们指手画脚了不成?” 理当然是这么个理,毕竟皇帝再怎么说,也不会有给自己戴绿帽的爱好,高务实要不是年纪小,他怎么可能给这样一个特权?限制一个期限,定在太子大婚之前就很妥当了,毕竟太子通常大婚都比较早,那时候高务实的年纪也还不大,能出什么事? 再退一步说,高务实就算有出入宫禁的权力,难道他还会在内廷瞎窜不成?内廷的中官难道都是摆设,不会派人跟着? 这时太子朱翊钧找到了机会跟高务实说说话,笑眯眯地问道:“小高先生,若论你那假侍读学士的身份,你差不多也该算孤半个老师,但你又是和孤一道听经筵读书的,这又更像是同窗,你自己觉得哪一个身份才是正角?” 高务实面对朱翊钧可以稍稍不用那么正式,于是面露微笑道:“太子说笑了,假侍读学士只是陛下隆恩,让臣在外间的身份看起来清贵一些,其实当不得真。若蒙太子不弃,臣与殿下自然是同窗。” 隆庆和李贵妃在一边听得暗暗点头,心里都觉得高务实这个小家伙别的不说,至少不是那种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轻浮小儿,有他在太子身边,可的确比那帮子武臣勋贵子弟让人放心多了。 朱翊钧也很高兴——他高兴的地方跟自家爹娘有所不同,他高兴的是自己作为太子,居然能有一个同窗,这可真是太难得了。当下便满面笑容地连连点头:“好好好,同窗就太好了。孤以后是没有机会参加科举的,到时候究竟学问如何,说起来也不好判断,但有你在就不同了,咱俩一定要好好读书,最好将来学问相差仿佛,然后你去参加科考,这样孤对照一下你的成绩,就知道自己学得如何了!” 其实他这话没说完,但高务实心里知道,朱翊钧之所以这么开心,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新体验”。毕竟身为太子,原本读书只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现在却能多个伴,这是意想不到的新感受——太子也是人呐,哪家小孩子乐意一个人玩? 反倒是朱翊钧说出来的这点,高务实有些意外。 看起来,朱翊钧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是很有乐意读书向上的心志的嘛。 第081章 内廷行走(下) 高务实也露出笑容,躬身一礼道:“太子殿下如此激励,臣自当用心上进,异日若不能名登金榜,岂不愧对皇上、太子和贵妃恩遇?” “好!”朱翊钧大喜,站起身来道:“等你将来中了进士,我一定请父皇重用你。” 隆庆在那边看见儿子兴奋的模样,也露出开心的笑容,觉得自己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总算不是白费,又觉得自己与高先生君臣际遇一场,将来若是儿子与高务实也能这般,那真是千年难得的一段君臣佳话。 想到此处,心中也未尝没有些激动,当即大声道:“好,太子这话高爱卿你可得记下了,朕也不会当做戏言,只要异日你名登金榜,朕自有重用!” 高务实这种惯会打蛇随棍上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立刻跪下谢恩:“臣谢陛下恩典,谢殿下赏识。” 这时孟冲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远远地叫道:“万岁爷爷,内阁的消息来了!” 隆庆一怔,下意识问道:“什么消息?” 孟冲急急忙忙行了一礼,答道:“就是关于陛下刚刚新设太子伴读,且以中旨任命高务实为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的旨意,内阁方才已经紧急商讨,几位阁老各执己见……” “最后谁同意,谁反对?”隆庆立刻催问道:“别说那些废话,快说结果!” 孟冲估计是一路小跑回来的,抹了一把汗,甩着袖子道:“李阁老、张阁老还有陈阁老表示同意,而高阁老和赵阁老反对。” “呼……”隆庆长出一口浊气,道:“高先生反对只是不得不如此,其他三位阁老同意就好。” 高务实敏锐的发现,隆庆这句话里直接忽略掉了赵贞吉。 这是为什么?他早料到赵贞吉会反对? 可他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因为他觉得只要对高拱有利的事情,赵贞吉就一定都会反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不是表明,隆庆此刻心中对赵贞吉的观感就已经算不上多好了? 高务实的想法大体上问题不大,但隆庆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其实还有更加直接的原因。 在隆庆看来,这件事摆明了对高拱有利,而张居正在他心目中历来是高拱的盟友,所以张居正肯定会同意;陈以勤是个中立派,但人品正直,而且他的儿子陈于陛刚才就是参加评选各家子弟文章的讲官之一,陈以勤对自己儿子的水平不可能不了解,如此也就证明高务实的学识应该的确是这些孩子们里头最好的,那么他做这个太子伴读理所应当,陈以勤自然会同意;李春芳的态度其实是隆庆最为关心的,因为他既是首辅,又是状元出身,在这种事情上很有发言权,如果他明确表示不同意,这件事就比较难办了,但隆庆觉得以李春芳的性格而言,他出言反对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最后的内阁的结果也的确没有出乎隆庆的预计,三票对两票,尤其是三票里还有一票来自于首辅。 于是这道中旨就被通过了,内阁不予封驳。 隆庆的确是松了口气,要知道,内阁要是真把这道旨意给封还回来,他还真不敢强行来硬的。 他当然有能力来硬的,可那就必须把内阁里持反对意见的阁臣罢免,影响就未免太大了——为了任命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居然把阁臣给罢免了,消息只要传出去,外廷立刻就得炸锅! 怎么着,这高务实莫非不是高拱的侄儿,而是你皇帝陛下的私生子不成?在你皇帝陛下的心目中,地位居然比阁臣还要重要?这天下社稷你怕是根本没放在心上吧? 所以,听孟冲把话说清楚的隆庆真是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至于赵贞吉……其实隆庆当初用赵贞吉,乃是出于分化徐阶余党势力的目的,眼下徐阶余党的确已经被分化吸收,甚至徐阶本人都被海瑞敲打得满头包,竟然要靠着张居正给高拱带话服软来度过难关,所以赵贞吉眼下的作用已经不大。 但是话说回来,赵贞吉入阁也还不到半年,而且是自己一手把他弄进内阁的,如果现在刚跟高拱有些不对付,自己就将他赶走,未免有些不妥,所以这事情隆庆打算再看看。 至于赵贞吉跟高拱的矛盾,其实隆庆知道得比高务实还多一些。 去年下半年俺答汗入寇山西,大同总兵赵岢救援不利,但当时的宣大总督陈其学因为赵岢的举动其实是奉他的命令而行,所以反而报捷,把俺答自行退却说成被赶走,结果被御史燕如宦所弹劾。 赵贞吉的脾气并不是如某着名历史正剧所刻画的那样油滑奸诈,其实他个性一直都很刚直,甚至有些蛮横,听了这个消息就欲重罚陈其学、赵岢等人。 但兵部尚书霍冀认为不应该重罚,他认为陈其学和赵岢在这件事上问题不大,因为陈、赵等人之所以救援不及时,的确是因为担心皇陵被侵,于是仅议贬秩。 赵贞吉因此大怒,上疏说:“边帅失律,祖宗法具在。今当事者屈法徇人,如公论何?臣老矣,效忠无术,乞赐罢。” 他刚上任就乞归,皇帝当然不许,反而加太子太保。 近来赵贞吉又以先朝禁军列三大营,营各有帅,今以一人总三营,权重难制。因而极言其弊,请分五营,各统以大将,稍复祖宗之旧。皇帝觉得也好像有些道理,就命兵部会廷臣议。 不料兵部尚书霍冀因为上次这件事就与赵贞吉的观点不和,颇有些不以为然,说强兵首先在于择将,而不在变法,并举例戚继光、马芳等人。于是霍冀等乃上疏说,三大营宜如故。惟以一人为总督,权太重,宜三营各设一大将,而罢总督,以文臣为总理。皇帝觉得也有道理,于是暂时按照这个办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很明白了:霍冀、陈其学二人的政治立场是偏向高拱的,赵岢更是高拱“门下走狗小的赵某”,你赵贞吉一上台就算要拿高拱的人开刀,可我霍某人得罪你哪里了,你第一刀就砍到我兵部头上?我就那么好欺负? 结果就是高拱还没啥明确反应,霍冀反而先跟赵贞吉杠上了。 第082章 上任之前(上) 按理说霍冀既然是倾向于高拱的一位尚书级大员,那么在这件事上,高拱似乎应该帮他一把,但个中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 霍冀隆庆元年时本任陕西三边总督。二月,张居正入阁参预机务。其时,徐阶大权在握,高拱因与徐阶不和,遂于元年五月离开内阁。九月,俺答寇大同,陷石州,掠交城,文水,直捣山西中部,京师处于战争恐怖中。十月,俺答掳掠中饱后引兵北退。隆庆帝下诏让群臣讨论战守事宜,兵部尚书郭乾被罢职,十月丁亥,由霍冀接任。甲午,巡抚宁夏的王崇古改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 到了隆庆三年,霍冀进九边图书。这一年灾异频繁,霍冀和杨博一同乞休,隆庆不允。 这里问题就来了。当时杨博是户部尚书,灾异频繁请辞还有点道理,可霍冀一个兵部尚书也跟着凑什么热闹? 原因在于,霍冀和杨博乃是同乡,而同进同退到这个程度,说明关系很不一般。在霍冀之前,杨博是兵部尚书,而在霍冀当兵部尚书的时候,杨博当户部尚书,却同时还在兼管兵部的事,可见霍冀当兵部尚书,肯定有杨博的帮助,他肯定希望是一个自己的人来继续管兵部,这样才不会有矛盾。 所以归根结底,霍冀是杨博的人,而不是高拱的人。至于他的政治态度为什么倾向于高拱,有一个不完全的理由是:高拱与山西籍的大员们关系历来不错——记得此前徐阶和高拱矛盾爆发的导火索么?就是那次杨博主持的京察,当时高拱就是站在杨博一边的。 当然这其中的具体情况还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明白。总之,杨博、王崇古、张四维等这些山西籍的大员,在朝中的政治态度多倾向于高拱,霍冀作为山西籍的大员之一,在其内部大概紧随杨博之后,也对高拱有所倾向就不奇怪了。 但不管怎么说,霍冀的“带头大哥”是杨博,而不是高拱。 既然如此,高拱就不好随便强出头,至少得等杨博表态,他才好有所举动,要不然你让杨博怎么想?山西籍的其他大员怎么想? 怎么着,你高肃卿是打算直接把我们山西帮整体收编了还是咋的? 因为这个原因,高拱现在肯定是不方便插手的,即便要插手,也得等霍冀顶不住赵贞吉压力而杨博也束手无策之时,那时候出手才显得出其中的分量。 但在原本的历史中,这件事后来出了岔子,其中原因比较复杂,简单的说就是霍冀直接愤而辞职了,高拱什么也没来得及做。但是一年之后高拱成为首辅且稳固了地位,便指示亲信门生、吏科都给事中韩楫上疏,请重新启用霍冀。不光是韩楫一人,从韩楫开始,一大帮高拱的门生故吏纷纷上疏请求重新启用霍冀,只是那时候霍冀染病,身体不好,因此推辞不就,再过了四年便病逝了。 事情前因后果大概就是如此,现在该言归正传了。 隆庆帝这个人,别看平时不声不响,但他其实是很了解这些内幕的,他知道所谓赵贞吉仅仅是因为脾气倔、架子大才跟高拱不和的说法完全站不住脚。赵贞吉乃是徐阶余党,他跟高拱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是施政理念不同:徐阶的施政理念早已说过,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维持现状。 但高拱显然是不满足于维持现状的,他要的是“除八弊”,是打造一个崭新、向上的大明。 这两个人的矛盾,根本无法化解。之所以还留着赵贞吉,一是赵贞吉目前并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不能无罪而罢;二是徐阶余党内部的势力还未理顺,还要等一等。 前者不必多说,后者却必须提一提。 隆庆帝是在等谁理清徐阶余党的内部势力? 不是别人,正是张居正。 张居正当然是徐阶一党出身,但他同时也是隆庆的潜邸之臣,如此一来,到底要不要用他,就要看他自己的倾向了。 隆庆怎么观察他的倾向呢?倒也简单:跟高拱走得近的,就是倾向于自己这个皇帝;跟高拱走得远的,那就是自私自利的徐阶党徒。 说到底,在隆庆心目中,由于高拱的政治理想跟自己完美重叠,因此高拱就是他在外廷的全权代言人,嫡系中的嫡系、亲信中的亲信。 说与高拱一路,便如同与他隆庆天子一路;谁与高拱陌路,便如同与他隆庆天子陌路。 因此,他下意识的一句话,才会根本不提赵贞吉。 高务实隐约之间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顿时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能爬五楼了……咦,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 这时孟冲也连连笑着点头,附和道:“是呀是呀,万岁爷爷圣明独断,内阁总算是……总算是明白了万岁爷爷的一片苦心。”他说着,心里一阵后怕,心道:直娘贼,差点说成“内阁总算是给了个面子没有封还中旨”,还好爷们反应及时。 隆庆也笑着点了点头,对冯保道:“冯保,你亲自跑一趟,去告诉 刻印雕牌是指刻制官印和腰牌。有了这个东西,高务实才算正经的大明官员。 高务实心中有些中二的想道:我的这官印和腰牌上不知道会怎么写? 官印想必应该就是太子伴读? 腰牌是不是应该写作“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 我这两个官,似乎也有点像一个正式职务外带一个加衔的意思,只是都没有正经品级,要是放在前世,算什么级别来着? 从五品应该是个知州,知州是不是应该相当于副厅,亦或是正处?那我岂不是应该算作……没有级别却享受副厅或者正处级待遇? 有意思啊…… 还是这个年代好混,才几岁就能混到前世三十多岁都没混到的级别,可见有句老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呐! 第082章 上任之前(下) 陪皇帝吃饭并不是指与皇帝同桌——虽然明代早已进入合餐制时代,比如高务实在高拱府上从来都是和高拱夫妻一起吃饭,但这是有身份要求的,高拱的小妾就不能与他们三人同桌而食。 同理,高务实也不够资格和皇帝、太子、贵妃一桌,而是“别赐一席”就餐。菜就是刚才说过的四菜三汤。四菜者,烧笋鹅、蟠龙菜、荔枝猪肉、蒸鲜鱼,三汤者,猪肉龙松汤、玛瑙糕子汤、肉酿金钱汤。 其他几样虽然精致,但高务实都不在意,他比较好奇地看了看那道蟠龙菜。这蟠龙菜乃是嘉靖继位之后才出现在大明宫廷的御膳佳肴,首创于湖广安陆州兴献王宫邸——算是嘉靖的潜邸。 据说当年在朱厚熜出发之前,郢中名厨采用瘦猪肉和鲜鱼剁肉馅,拌入肥肉丝条,加上上等淀粉、鸡蛋清、葱姜末、食盐等拌成馅料裹熟鸡蛋皮之内做成扁卷筒形,置于蒸笼内蒸熟,然后将其切成薄片,摆成龙形于盘中间回茏蒸热,就成了色、味、香、形俱佳的上等菜肴,所以称之谓蟠龙菜。其特色是色泽鲜艳、肥而不腻、肉滑油润,香味绵长。朱厚熜少年时极爱此菜,赞不绝口,登基为帝后,即将蟠龙菜列为宫廷御菜。 不过高务实对吃的讲究看来不太够,夹了一片尝尝,虽然觉得味道不错,却也不至于让他赞不绝口那么夸张,心说:嘉靖当年只怕是孤单得很,寄情于菜,总觉得家乡的菜色吃起来最顺心吧。 不过蟠龙这个词本身另有寓意,乃是指蛰伏于地未曾飞天的龙,当年嘉靖赐此菜名为蟠龙,大概是借喻自己有真龙天子之命。 高务实不禁有些恶趣味地想:我第一次吃宫廷菜就吃了蟠龙菜,要不是我只是个区区孩童,只怕就要疑心这位皇帝陛下是不是怀疑我有异心了。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几百年后还有人拿这件事当做传说秘闻来宣扬。 用过午膳,隆庆自然还有其他事要“忙”,李贵妃则表示要带着太子去见皇后,把今天的事情向皇后禀明——她在这些礼仪的事情上做得还是很到位的,自从皇后病居,每天都会带太子去探望。 朱翊钧其实很想跟高务实单独玩会儿——倒也不是说他现在就对高务实如何如何亲近了,只是小孩子都喜欢有个伴儿一起玩,而高务实与他年纪相近不说,父皇和那么多厉害的先生们也都夸他学识了得,因此朱翊钧也希望多和他在一块儿玩。 只是他毕竟是个生长于王府、宫廷的孩子,虽然年纪尚小,却也知道自己身份不同,有些责任是一定要承担的,只好依依不舍地随母妃去了。不过临行前还是嘱咐高务实道:“高侍读,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伴读了,估计明天内廷就会把你的告身关防和腰牌等物从去高老先生府上,届时你便可以随时进宫看我。” 看起来这只是怕高务实不知道宫廷的流程规矩而告知一下,但高务实当然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说:我在宫里孤单得很,你明天拿到通行证就给我赶紧过来陪玩! 当下微笑着道:“太子的意思臣明白了,臣拿到东西之后就来看望太子,顺便……”他说着顿了一顿。 “顺便什么?”朱翊钧眼睛里露出一丝希冀。 “顺便有点小礼物送给太子。”高务实笑着道:“那礼物是臣闲暇无事想出来,然后派人试做的,倒也有些意思,臣自忖不光太子会喜欢,说不定太子拿去献给皇上、皇后和贵妃,他们多半也会喜欢。” “哦?”朱翊钧拍手笑道:“这么好玩?好好好,那你明天可得早点来,咱们时间算起来也不多……再过一阵可就要进讲了。” 嗯,意思是说现在还在放寒假,过段时间“教育局”的课程表定下来,就要开学了。 “是,是,臣明白。” 待朱翊钧跟着李贵妃离开,文华殿也就基本空了,孟冲自然早就跟着皇帝走了,冯保也跟着李贵妃母子走了,来招呼高务实的那宦官一走过来,高务实就笑了,招呼道:“陈公别来无恙?” 也是巧了,原来负责送高务实出宫并回府的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的“老熟人”陈矩。 “高侍读莫要折煞奴婢,您老叫一声陈矩就算看得起奴婢了,要不就叫一声小陈子,显得亲切。”陈矩的嗓子还是那样,听着总觉得略有些沙哑,但面上的笑容却是真切。 其实他这话也不能说是太自谦,毕竟高务实此刻头上已经顶着一顶叫做“假侍读学士”的帽子,这大明朝,但凡跟“学士”这个词沾了边的官,基本都是清贵之极的,将来前途多半也看好得很,虽然高务实这个所谓的学士连秀才都不曾考过,但作为太子伴读,又是高阁老的侄儿,估计也没几个傻蛋会把他当做普通读书人看。 而陈矩,虽然高务实知道他今后的发展,可眼下在宫里中官那么多,得宠的、掌权的一大把,从承天门排到地安门也轮不到他站位,因此他是真的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被高务实称呼一句“陈公”。 更何况,自己还欠了高务实一个人情——上次高务实还真给他那位做县尊的“师兄”去了封信,后来陈矩的兄弟就来信说县衙出钱把县学修葺了一番,以前欠发的一些廪膳,也都一一补上了。 这件事对高务实而言,不过是写了封不到三百字的信,基本上可以算作是举手之劳,可对陈矩来说,却是一份不小的恩典,给他解决了大问题,由此对高务实是真心诚意的感谢。 高务实笑着道:“今日是陈公送我回府么?” 陈矩微微躬身,道:“正是奴婢有幸得了这份差事。” “又要劳烦陈公了,真是过意不去。”高务实客气了一句,又问道:“可还有其他人?” 陈矩一怔,愕然道:“没……没有了,怎么,高侍读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人代办一下?若是有话要转告给高阁老,奴婢可以派人跑一趟。” 陈矩虽然地位不算很高,但大小也是个内廷里头的中层头目,找个人送信还是不成问题,尤其是今天高拱这时候估计还在内阁,而不是在吏部,离得近,不可能误事,是以有此一说。 “那倒不是。”高务实笑着,又眨了眨眼,问道:“陈公可有兴趣调到太子身边做事?” 第083章 宫外反应(上) 石狮威严,朱漆阔门。高悬的门匾上,写着两个简单却令人无限向往的大字:吏部。 高拱的绿呢大轿落在门前,早有眼尖的皂隶门子上前接轿,高拱下得轿来,随意摆摆手,便面带笑容、脚步生风地走了进去。 那皂隶心道:看来高阁老今日有什么喜事呀。但也不敢搭腔,躬身看着高拱进门而去。 高拱来到自己的公事房外,正巧见到张四维站在门口,不禁微微诧异,问道:“凤磐有事找我?” 张四维笑道:“特来恭喜玄老。” 高拱摸了摸自己那把着名的大胡子:“哦?喜从何来?” “玄老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张四维仍是一脸笑容:“您那侄儿,眼下可是储君近臣了。” 高拱仍作矜持状,道:“你我共掌铨务,何等样官未曾见过,此区区无品无级、不入流小官,何足挂齿?” 张四维也不点破,却笑道:“还有那《龙文鞭影》第一篇,这才两个时辰,只怕已经传遍京师了——玄老可知他这本书是何时所作?” 高拱略微有些意外:“这么快就传遍京师了?”顿了一顿,又道:“此书成于何时,我亦不知。不过务实这孩子,尚在新郑时,便常常一个人闷在书房写写画画,我想着这写写画画总比去外面惹是生非要好,便也未曾多问……如今想来,此书应该是在新郑就写成了的吧。” 高拱说完,又朝张四维招呼了一下:“进去说。” 张四维伸手虚引:“玄老先请。”高拱点点头,当先进屋。 两人便先后进了公事房,高拱便请张四维坐下,自己也自坐好。 张四维接着刚才的话头,道:“待此书全文传出,只怕我大明又出一个杨升庵也。” “杨升庵么……”高拱摸着胡子,叹了口气:“我前些日子才刚用杨升庵昔年之失敲打于他,谁料如今他却真有杨升庵当年的影子了。” “哦?”张四维有些意外,不过高拱用杨慎当年之失敲打高务实,怎么敲打倒是不问可知,于是开解道:“杨升庵之失,已有前车之鉴,如今务实年纪虽小,以我观之,却并无杨升庵昔年那般傲气,想必是不会做那等傻事的。再说,还有玄老时刻在旁提点,他又怎会那般做派?” 高拱点了点头:“希望如此吧……”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不觉莞尔道:“好你个张凤磐,他是我的侄儿不假,可他不也是你的外甥?你恭喜我,我是不是也该恭喜你?你说我会时刻提点,你是不是也该时刻提点?” 他说到此处,又想起一事,拿手指虚点了点张四维:“你可别忘了,他现在头上这帽子虽然不入流,却也是你翰林院的官儿,你才是他的正管上峰!”高拱的脸上带着些许调侃,道:“翰林院素来便是为国储才之地,你这个翰林学士可不能不关照着些某些后辈呀!” 原来张四维眼下除了吏部右侍郎身份之外,还有一个职务在身,那便是翰林学士——翰林院的正印堂官。他被高拱提拔,当初便是先以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任翰林学士,再以翰林学士兼任的吏部右侍郎。这么说起来,翰林学士倒还是他的主职。 张四维听了高拱的调侃,也不禁哈哈一笑,道:“玄老说得是,我翰林之官,素来被视为储相,我这个堂官自然要好好照看着,断不容许这些国之干才有行差步错之虞。” 高拱先是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茬,问道:“他这官儿虽小,却是出自陛下中旨特擢,内阁那边也已决议通过,不予封还。按照常例,只怕明日便能拿到告身关防。如此一来,可能他明日就要去翰林院点卯并拜会上官……” “没错。”张四维接口道:“他这官儿虽是特设,也无品级,但因他有加官‘假侍读学士’,那按理说正经的上官便只有我这个翰林学士了,所以他去翰林院也没有其他人好拜会,只能找我。正巧我最近去翰林院去得少了些,想是也积压了一些公文,我已打算明日去翰林院办公,正要向玄老告假。” “告什么假?”高拱摇头道:“都是为朝廷办事,一人身兼多职的辛苦我还不知道么?明日你自去翰林院,吏部这边有我,出不了什么麻烦。” 张四维点头应了,面色却有些犹豫。 高拱见了,便问道:“怎么,在我这里,凤磐还有什么事不便明言的吗?” 张四维郝然一笑,轻咳一声,道:“玄老教训得是,那四维就直说了。” 高拱点了点头。 “申汝默今日……”张四维稍稍沉吟着道:“按理说他是张阁老的门人,与我们勉强也算是同一路的,可他今日对务实取得这个位置,却有些……刻意刁难倒谈不上,却也总有点推三阻四。玄老,您看这是申汝默自己的意思,还是……” 申汝默就是申时行,汝默是他的字。不过张四维不称他的号而称字,看起来似乎也谈不上多么尊敬。 高拱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张四维也不见怪,思索着回答:“我觉得应该不是张阁老授意的,说不定张阁老那边什么话都没说,申汝默恐怕先是想挣一份清名,后来见皇上坚持,态度就软了下来,将责任推给内阁,却把自己摘了出去。此人……肩膀跟李石麓有得一比。” “哈!”高拱笑了一声,摆手道:“他比李石麓还是有担当一些的,只是为人圆滑了一点,不大敢真正来个什么直言劝谏。不过,他对务实倒也谈不上有什么坏心,故意阻拦那是没有的,说到底还是怕自己清名受损罢了。” 高拱并不奇怪张四维怎么身在吏部却这么快就知道宫里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因为这件事在宫里是公开举行的,参与的小宦官太多了,而以张四维的身家,在宫里有些个中官为他传信,那简直再正常不过。 眼下外廷稍微上得些台面的官员,谁还真在宫里是两眼一抹黑不成?除了海瑞,估计就没有那样的人了! 听高拱这么说了,张四维看来略微放下了心,颔首道:“只要不是张阁老那边出了变故,我也就放心了。” 高拱听了这话,却不由心中一动。 第083章 宫外反应(下) 高拱之所以心中一动,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张居正。 张居正最近的反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他却从某些渠道得知了一个传言,说上次张居正来给徐阶说话,是收了徐家三万两银子的。 这件事让高拱很不痛快。 但他不痛快的根源并不是张居正收银子本身——徐阶是你的恩相,这我知道,他们家有了麻烦,以徐家子弟的名义给你这个“师兄”送点银子,求你帮他们说句话、求个情,我不是不能谅解。但你我二人也是多年同僚,我对你如何你不知道?“亦师亦友”这个词我高肃卿担得起! 可是你张太岳呢?把我瞒在鼓里,还跟我大言不惭的说了那么多道理,一副全心全意为我打算的样子,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就真的没有点愧疚? 张太岳啊张太岳,你是我看好的继任者,这次事情毕竟事关你的恩相,我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可是下一次……希望你不要让我再失望了。 就在高拱在心中对张居正感到失望之时,张居正却正在内阁的值房里写信。 这封信是写给即将履新广西巡抚的殷正茂的。 殷正茂,歙县人。其一世祖是南宋末年的殷恂则。德佑元年,他以部校的身份领兵随贾似道从临安出发前往芜湖御敌,大败。殷恂则循原路退至歙县,遂定居于县城南门。其后几代在地方上名望颇隆。但到了十世孙殷正茂时,殷氏家族已颇为寥落了。 嘉靖二十六年时,苦读群经多年、已经三十四岁的殷正茂,终于高中进士,这给业已衰落许久的殷氏家族带来了新的辉煌和希望。由于名次靠前,不久升为兵科给事中。 殷正茂早年其实是以不畏权贵、正直敢言的形象在朝廷中头角初露,引起内阁注意的。所以不久后,就被外放锻炼,历任广西、云南、湖广兵备副使,再迁江西按察使。 因为早年颇有正直敢言的美名,当时殷正茂与张居正这位同年的关系还算不错,不说相交甚厚,至少也是关系亲近。后来张居正得徐阶所独重,竟而由翰林学士直接入阁,殷正茂便更是经常与张居正书函往返,说是政治盟友并不为过。 不过,可能是因为自认负有重振家族之任,殷正茂外放之后虽然能力出众,尤其精于断案和兵事,但对于钱财却越来越看重。其为官是否造福一方不好说,但对治下百姓还算不错,办案也称得上公正,使许多受冤之人得到清白。只是对于属下的孝敬,殷正茂却是来者不拒,甚至还会主动暗示。其贪鄙之名,也是源自于此。 后世多说殷正茂贪污,其实很可能是因为殷正茂乃是张居正一派,而张居正被万历清算之后,不少张居正提拔重用的官员都被厚污的缘故。 总的来说,殷正茂很有才干,为官的确有些贪鄙,但总体来讲,这种贪鄙主要是对于自己的下属官僚来说——孝敬这种东西,实乃官场痼疾,但如果只是按照某些潜规则收取,很难说具体怎样才算贪污受贿。 毕竟,受贿定罪得看帮人做了什么事,放在后世来说就是权钱交易。而殷正茂只是收“例钱”,他又不怎么具体帮忙,所以才能在混出偌大“贪鄙”名头的同时,还能继续完好无损地做官。否则的话,贪鄙名头都这么响亮了,真当没有御史去参他一本? 高拱之所以同意殷正茂去,嘴上倒是说给“多给他二十万,让他贪”,其实心里明镜似的,这军饷殷正茂自己绝对不会去贪,他有别的办法:比如下属肯定有吃空饷的,殷正茂只要抓住这些下属的把柄,稍稍示意一下,这些下属在每年的各种“例敬”上,怎敢不加个几成,甚至翻他几倍? 如此,钱照样可以拿到,而他殷正茂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把柄——孝敬而已,你们谁不收啊?朝廷中枢的大佬们也收冰敬炭敬呢! 所以高拱肯让殷正茂从江西按察使转迁广西巡抚,主要原因还是看重殷正茂的才能。 不过,张居正在给殷正茂的信里,自然不会这么写。 这封信的大体意思是这样的: 殷兄此前曾任职广西,熟知广西风物地势,今广西又起变乱,而广东因为倭寇屡屡进犯,广东官军疲惫不堪,是以广西之乱欲定,还需广西之兵。殷兄大才,我是早就知道的,所以曾经多次推荐,但此前李春芳不懂军务,以为广西之乱没什么大不了,因此拖着没办。现在高拱回来了,他还是懂军务的,只是那两广总督李迁是他的同年,他还是希望李迁能平定叛乱,拿下这一殊功。 我张居正好说歹说,万般恳求,高拱总算松了点口风,肯让殷兄你去平乱了。只是,李迁虽然打仗不怎么样,毕竟资历摆在那里,高拱也需要有这样一位封疆大吏给自己摇旗呐喊,因此不肯让你做两广总督,只肯让你做个广西巡抚。 我当然知道以殷兄你的才干,做区区一个广西巡抚实在是屈就了,但眼下国事如此,还是希望殷兄能够暂时接受,把两广的乱子先处理妥当。至于中枢这边,殷兄你只管放心,今日朝廷欠你的,就算是我张居正欠了你,将来一定给你补上这一功…… 总而言之一句话:高拱是很不希望你去拿这么大的功勋的,他希望他的人得这个大功。只是眼下局面糜烂,只有你殷正茂能解决,而我张居正就是最力挺你的那个人。朝中上下,唯有我张居正坚持为你说话,让你有机会一展手段。为此,我甚至不惜拉下脸面去求高拱,总算给你要来了这个广西巡抚,你千万不要嫌弃…… 写好这封信,张居正面露微笑,吹干了墨迹放好。 这时,他又想起之前内阁关于通过皇帝中旨时的场景。 “高务实……”张居正喃喃自语:“你倒是生了个好时候,若非我家诸子恰好只有简修与太子同龄,又岂能容你这般轻易靠上太子?李春芳那个废物点心更是毫无远见,居然事情到了这个程度都不敢反对,看来他在内阁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第084章 务实回府(上) 《龙文鞭影》全书一共四千两百余字,算起来不多不少,虽然毛笔字写起来略慢,但一下午加以半个晚上足够高务实全文写就。 默写完全书的高务实连夜将书转交给了陈矩,然后美美的补个觉。不得不说,在隆庆皇帝亲自交待不能怠慢高务实之后,他的休息之所虽然是临时拼凑出来的,但足够舒适。不过,整个一晚上高务实身边只有宦官,一个宫女都没见着,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宫中巧遇公主、嫔妃,然后发生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传奇发生了。 第二日一早,高务实在陈矩的护送下出宫往高府而去——他估计自己今天可能会很忙,除了要领取估计今日上午就能送到府上的身份证明之外,可能还要去翰林院拜访上官,然后还得再次进宫面见太子,因此一路紧赶慢赶,回到高府时,天都只是蒙蒙亮。 他才刚进府,便有门子上前禀告,说老爷已经在书房等候一会儿了,请大少爷赶紧过去。 高务实心头一笑,看来三伯还是挺重视自己去做太子伴读这件事的嘛。 但等他进了高拱书房才发现,高拱并不是枯等自己,这个工作狂手里拿着几页公文文卷正在细看,连自己进门都没发现。 “三伯,侄儿回来了。”高务实不得不出言“叫醒”高拱。 “嗯。”高拱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挪开视线,看了高务实一眼,招呼道:“你在宫里的表现,我都知道了,先不必细说,你且过来,我给你看几封案卷,很有意思。” 高务实有些错愕,不过还是走了过去,伸手去接高拱递过来的文卷。 高拱一边递出文卷,一边嘿嘿一笑,道:“徽州这个地方可真有意思,一个区区刀笔小吏,居然把官司打到内阁来了。” 高务实听得也是一愣,心说刀笔小吏?那比自己这个不入流的小官还不入流啊,居然能把官司打到内阁?于是颇为好奇地结果文卷看了起来。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奇妙。案卷中说的事情,的确有些意思。 徽州府历来人杰地灵,名人辈出,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乡,比方说即将去巡抚广西的殷正茂就是徽州歙县人。徽州府下辖一共六县:歙、黟、休宁、婺源、祁门、绩溪。其中歙县最大,且是附廓县——也就是说,徽州府治设在该县之内,与歙县县衙同城办公。 府县同城,很多府一级的文书档案,自然就储存在县城阁架之内,以便随时调取勘合。这些关于税粮户籍的案牍十分重要,关乎一县之兴衰,当然这些案卷文牍也十分枯燥无聊,全是各种枯燥的数字罗列。因此常年束之高阁,除了户房的税吏之外,根本无人问津。 事件起因是隆庆三年时,徽州歙县的一个新上任、名叫帅嘉谟的管钱粮小吏,发现徽州每年给南京的税赋中,有一科“人丁丝绢”在徽州下辖的六县中,只有歙县代为承担。其他五县均不为这科的赋税负责。 这个帅嘉谟本来也是读书之人,不过在道德文章上的表现一般,注定仕途无望。但他在数学方面很有天分,可惜在大明,只有文科生的就业前景才最为看好,理科生的前途就很堪忧了,他这种类型的人才,了不起也就只能去做钱粮一道的书吏或者师爷。 但是干一行爱一行的帅嘉谟并不介意,他很有职业精神的把目光投向了徽州府历年来的税粮账册,力争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成绩——反正这些资料都存在歙县。 大明税赋结构向来繁复,徽州又是纳税大户,账册涉及到大量科目之间的折兑均平,正是绝佳的应用题例,很符合帅师爷的胃口。 不平凡的成绩很快就真的做出来一点眉目了:他在盘点了各项税目后注意到,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运库交纳的税粮中,除正税之外,还有一笔科目叫做“人丁丝绢”,须以实物缴纳,且数额甚大,每年要缴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 帅嘉谟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再往下去查徽州府下属诸县的分账,果然发现一个惊人的现象:徽州府下辖六县,其他五县都没有“人丁丝绢”这么一笔赋税,只有歙县的账簿上有一笔支出,数字也是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然而科目却又对不上,因为这里叫做“夏税生丝”。 换句话说,徽州府这笔每年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的税支,全部是由歙县在负担,其他五县一文不出。 帅嘉谟顿时大为骇异,因为这可不是小数目了,是一笔巨款。为了确保自己没算错或者误会,他还特意去查了一下《大明会典》。 《大明会典》里面收录了大明自开国以来的典章沿革以及各级政府税赋资料、行政法规,且从弘治朝开始,每代都会进行修订,基本上可当做年鉴来用。 帅嘉谟在《大明会典》里的徽州府条目下,找到了同样的纳税记录。更重要的是,《会典》里只提及是由徽州府承担“人丁丝绢”,并无任何字样表明是歙县独自承担。这说明徽州府的这一笔“人丁丝绢”的税目,应该是六县均摊,怎么可以只压在歙县一处呢? 不行,这件事关乎一县之民生,可不能这么糊涂下去!必须得挖个水落石出! 就像所有的力争在平凡岗位上取得不平凡成就的人一样,帅嘉谟面对眼前出现了难题,不惊反喜,兴致勃勃地继续深入挖掘。最终,他在《徽州府志》里找到一条古早的线索。 徽州这个地方,归附于太祖的时间很早。朱元璋在元至正二十四年称吴王之后,在徽州实施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改元税,称为“甲辰法制”。结果年底核查,中书省发现数字有问题,于是在至正二十五年搞了一次“乙巳改制”,很多科目的税额要重新调整。 结果帅嘉谟一查之下,发现歙县跟此前缴纳的夏麦相比,同比差了九千七百石。于是朝廷针对歙县的三千六百四十六顷轻租田,每亩各加征“夏税生丝”四钱,以弥补缺额——这就是歙县“夏税生丝”的由来。 只是这个“补欠夏粮”年代太过久远,看起来和“人丁丝绢”并没关系。帅嘉谟凭着天才般的直觉,觉得这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于是拿起笔来,粗粗算了一下。 歙县补的九千七百石夏麦,按照眼下的官方折率,每石折银三钱,九千七百石粮食折算成银子,是梁倩九百零十两。而每年“人丁丝绢”补交的生绢折成银子,每匹七钱,所以折银六千一百四十六两——呃,这么看的话,两个数字似乎没什么关联。 可帅嘉谟到底是个数学人才,脑子转得很快。他很快想到,徽州六县彼此相邻,一个县夏麦歉收,其他五个县不可能幸免。于是他再一追查,发现在同一时间,黟、休宁、婺源、祁门、绩溪五县也亏欠夏粮,一共是一万零七百八十石,可折银三千两百三十四两。 两千九百零十两加三千两百三十四两,共计六千一百四十四两! 这个数字,和“人丁丝绢”只差二两银子! 第084章 务实回府(下) 只差二两银子,那就很可能只是误差了,于是帅嘉谟得出了结论:在大明开国之初,整个徽州府六县共亏欠夏粮两万零四百八十石,该亏欠以“夏税生丝”为名义补上,折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这本来没有问题,问题是在乙巳改制之后,这笔税款不知为何,居然由全府承担变成了由歙县一县单独承担。 而更悲剧的是,这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属于折色税,要以实物形式缴纳。然而徽州根本不养蚕,于是歙县的老百姓必须先把粮食卖掉换成银子,再拿银子去买生丝,最后缴给官府。这就表示前后要折两次,成本不用说了,肯定是非常高。 还有就是,这个八千七百八十匹是到库的数字,还得加上中途运输成本与损耗。所以整个折算下来,歙县人民实际付出的比账面更多,也许九千匹,甚至上万匹也说不定。 可想而知,如果这一情况确实无误,那歙县简直倒霉透了!因为从至正二十五年“乙巳改制”开始算起,直到隆庆三年——歙县百姓头上的这笔冤枉税傻交了两百多年! 帅嘉谟惊得自己都头皮发麻,所以做事很谨慎,他没有急着去惊动官府,而是先自己在歙县仔细摸底了一番。结果他发现,原来自己还不是最早发觉这件事有问题的人,早在嘉靖十四年,已有两个歙县人王相、程鹏,就发现了这个“人丁丝绢”有问题。 当时,他们没有在徽州府本地抗议,而是直接越级呈文给了徽州府的上级——应天巡抚,而且还不止一次! 当时第一次接到呈文的是应天巡抚陈克宅、巡按宋茂熙,这二位还是认真办事的,很快给了批复,要求徽州府彻查。可惜的是时间不凑巧,这两位很快便升迁转走,接任者又不清楚之前的情况,这件事就没人再去追问。 王相、程鹏二人也估计到了这种可能,于是再次呈文到应天巡抚、巡按处,接任的巡抚欧阳铎、巡按游居敬,于是也接到了同样的呈文。这两位刚刚上任,当然不能有事不办,所以也很快给了批复,并且要求徽州府召集六县合议。结果负责此事的官、吏,都是其他五县出身,于是敷衍塞责,推诿拖延。 到后来王相、程鹏先后莫名去世,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怎么办?这两个人死得离奇,多半不是正常死亡,十有八九就是跟这件事有关。我要是也揪着这笔冤枉税不放,是不是将来也会遭遇同样的祸事? 数学人才的固执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人可以死,账不能错! 想到这里,帅嘉谟推开账册,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第三次呈文,为歙县讨一个公平。不说把以前多交的税要回来或者争取减免今后其他税,但是最起码,也得把这笔税重新分摊到六县,绝不能让歙县独扛! 帅嘉谟的这个决心下得并不容易。要知道大明的税赋体系本来就比较乱,错综复杂,牵涉甚多,除非某地受灾严重,否则就算是皇帝想增减一二都极不容易,想凭一介平民的力量删掉整整一个科目,实在难于登天。何况如果重新分摊的话,就意味着其他五县平白加税,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一定会拼死阻挠。 但已经下定决心的帅嘉谟仍然亲自撰写了一份呈文,详细地写明自己的查考过程,然后在隆庆四年的年初,没有通过徽州府,而是越级呈给了当时的应天巡按御史刘世会。 在这篇呈文里,帅嘉谟耍了一点小手段,他在讲述缘由时加了一句话:“缘本府递年奉户部勘合,坐取人丁丝折生绢八千七百八十匹,原额六县均输,府志可证。” 其实在《徽州府志》里,只是含糊地记载徽州府或歙县缴纳人丁丝绢多少多少,根本没有明确说过“原额六县均输”的话,更没有和国初那笔亏欠夏麦联系到一起。 帅嘉谟偷偷加了这六个字,是想给上官造成一个既成印象,方便行事——孰不知这一处小小的手脚,后来却成了聚讼的关键点。 除了这一点之外,帅嘉谟还说:“南京承运库每年收丝绢两万零一百九十匹,其中浙江、湖广这种产丝大区,才缴纳八千五百零一匹;应天十三府,只要缴两千九百零五匹。而我们徽州府根本不养蚕,却要负担八千七百八十匹。当地民众只能卖了粮食,折成银子,从浙江等地回购,这两道手续,让成本翻倍,苦不堪言。更何况,这笔负担若是六县分摊,那或许还能勉强忍受,可现在却是歙县一县承担——这一县之税,比浙江、湖广两司(无风注:布政使司,类似于省级行政区)都高,这根本不合理啊!” 说实在的,这里帅嘉谟又玩了一个统计学上的小花招。因为大明税制,并不是统收统解,一个地方往往要向数处交税。 譬如说浙江、湖广等地的丝绢税,不止解往南京承运库,还有很大一部分送往太仓银库、丙字库等。实际上浙江的丝绢税总额高达十三万匹上下,湖广的丝绢税总额也有约两万七千匹,都远超歙县。 但帅嘉谟不谈总数,只单单拿出南京承运库作比较,顿时就显得歙县境况格外悲惨。 这个手段的绝妙之处,在于这些数字都是真实的,完全经得起查证,只是比较方式上稍做手脚,立刻显出非凡效果——事实上歙县本身的负担确实沉重,但也不是说因此就民不聊生了,可是被帅嘉谟这么一比较,正常人看了都会觉得惨绝人寰,简直触目惊心。 除了在史料和统计学上做了一点他自己觉得足够隐蔽的小小手脚之外,帅嘉谟还有其他手段。 他在呈文的第一句话就这样写道:“天下之遗,贵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则焉。歙县久偏重赋,民困已极,躬遇仁明在位,备陈情欤,恳乞均平。” 短短一句话,先后两次出现“均平”一词。显然,这不是他文字水平有限,而是有着深刻用意的。 此前高拱和高务实伯侄二人私下谈论理财大计之时,高拱就提到说连张居正都有些操切起来,希望将一条鞭法推广全国。高拱认为,一条鞭法在某些富庶地区——也就是高务实熟悉的“经济发达地区”——可以推行,但在一些贫困地区就一定不能推行,否则穷人必然还要遭到更多的剥削。[无风注:前文有述,不记得了的读者诸君可以自行翻查。] 而在当下,江南当然是富庶之地,所以正在推行一条编法,即日后的一条鞭法。这个税改政策的雏形始于嘉靖十年,从嘉靖四十年开始到隆庆年间,逐渐在经济最强但也税负最重的南直隶地区进行试验。而其提出的口号恰好是:“均平赋役,苏解民困。” 所以帅嘉谟两次“均平”所为何事?就是为了把这次税赋争议,拔高到响应朝廷政策的高度上去。 从深层次来讲,一条编法的核心要旨,的确是合并田赋、徭役,取消米麦之外的实物税,统一改为折收银两。因此帅嘉谟在呈文中反复强调“人丁丝绢”是折色实物税,缴纳十分麻烦,亟需调整,这又和中枢正在大力倡导的改革紧紧地挂上了钩。 在帅嘉谟看来,只要此事能借到国策的东风,多半便能引起应天巡抚的格外关注。华夏数千年的传统摆在那里:高层一关注,事情就好办。 尤其是现任的应天巡抚,对一条编政策的推行也是很下力气的。而只要他肯表态,这事就成了一半——不对,是成了一大半。帅嘉谟之所以有这个底气,是因为这位巡抚实在太有名气,远非寻常官员可比——这位爷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 这件事到头来果然惊动了海瑞,但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国策掌舵、改革旗手高拱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就是高务实手里这份。 第085章 官场百态(上) 为何这份呈文包括事件发生的详细信息居然会一同出现在高拱手里,这就必须要说一下大明的内阁情况了。 众所周知,大明内阁的辅臣,按理说并非宰相。从正式名义上来讲整个内阁都只是皇帝的秘书班子,但由于政务需求,该秘书班子在实际运行的过程中,地位逐渐提高,权力逐渐加强,终于达到“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的地步。 可是由于其本身设置实在畸形,所以行使权力的方式也与此前各朝有异,很多内阁辅臣在处理地方事务的时候,需要通过类似于私信一般的方式示意地方官员如何办理。譬如高拱此前不久就曾写信给应天的几位地方主官,让他们把徐阶的事情放一放,这就是一种典型的表现。 这样的处理方式按说并非政府行文,理论上并不具备法律效力,但实际上这种私信就相当于后世领导批条子——你也许敢对政府行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敢对领导直接递条子视而不见吗?所以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这种方式的理政效率居然反倒更高一些。 但既然内阁的大佬们要经常用这种类似于私信的方式指示地方办事,则地方官员与内阁辅臣们之间的个人的联系也就势必有所加强,于是各地具体情况也会随着这种联系汇聚到辅臣们的手中。 高拱虽然暂时名仅次辅,实际上却是真正掌握朝政走向的第一人,李春芳这个首辅反倒像是个挂名的。于是,类似于南直隶这样的国朝重点区域,各项情况都会有人不揣冒昧地详细写就,呈递给高拱知晓。高拱之所以这么快就得知这件事,当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看见高务实拿着文卷沉吟不语,丝毫没有孩童模样的神色,高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也不打断侄儿的思索,只是端起茶喝了起来。 又过了半晌,高务实才摇了摇头,道:“三伯,这件事侄儿以为很有代表意义。” “哦?”高拱微微笑着,反问道:“什么代表意义?” 高务实却不直接回答,而是分析道:“三伯你看,其实这件事要较起真来讲的话,帅嘉谟此举属于强行拔高。因为这个‘人丁丝绢’争议的核心,乃是税负归属!也就是说这笔税款到底该由歙县单出还是六县同出?至于他所强调的实物折算,其实只是一个次要问题,跟一条鞭法关系不大。” 高务实说着,又解释道:“这就好比我去外头买东西,比方说买一匹布吧。我买这匹布,是给银子,是给铜钱,还是给宝钞,只要实际价值一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但我非要给宝钞,还拿出太祖皇帝说事,说宝钞乃是太祖皇帝定制而发行天下,所以给宝钞乃是尊敬太祖皇帝的表现——这至于么?” 高拱哈哈一笑,虚指了指高务实,道:“你举的这是什么例子,不要随便拿太祖皇帝开玩笑。”但说归说,他并没有说高务实的举例不对。 高务实也笑了笑,又接着道:“可是在帅嘉谟的妙笔生花之下,这个逻辑错误被巧妙地掩盖起来,非但不会让人觉得不对,反而显得正气凛然,思想高度一下子就上去了。挟海瑞以慑徽州,这就是帅嘉谟的根本用意!” 高拱脸上的笑容略微收了收,点点头,叹道:“海刚峰的名头,的确能吓唬住不少人呐。”他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想着:要不然徐阶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向我服软?张太岳又怎么会有机会收徐家那三万两银子?可不都是海刚峰名头太盛么? 高务实却反倒笑了起来,弹了弹手里的文卷,道:“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帅嘉谟不仅申诉,甚至还给出了解决办法。我看他可能也是在衙门里呆的时间久了,深谙某些官僚的秉性,知道他们最不耐烦的,就是文的最后,他急上峰之所急,十分贴心地提出了这么一个解决方案:说要么按照《大明会典》的原则,六县按照人丁分摊;要么按照《徽州府志》,六县按照田地分摊,折麦再折银再折丝。您看,这么一来,就相当于告诉应天巡抚衙门或者徽州知府衙门,这事情的处理方案我都给您做好了,您大笔一挥,批准便是,一点烦恼都没有。而结果呢?无论应天还是徽州哪级衙门定策,最后选择按人头统计还是按田地统计,反正歙县都能减少至少一半的负担。” 高务实说到此处,嘿嘿一笑,道:“这种下属好呀,我要是应天巡抚或者徽州知府,看了这样的呈文,估计也会觉得这事情就应该这么办……唯一可虑的,大概就是徽州其他五县得知消息之后的反应了。” 高拱听罢,不声不响地又从书桌上拿起一张文卷递给高务实,说道:“海瑞他们的确有反应,你看吧。” “哦?”高务实接过文卷,看了一下,只见上面果然记载了海瑞等人的反应。 隆庆四年正月十四,连元宵节都还没过,海瑞就及时给出批示:“仰府查议报夺。”意思是这件事我很重视,你们徽州府要好好查清楚。 随后巡按刘世会则做出了更详细的指示:请徽州府召集六县负责官吏、乡绅、耆老等民众代表,就这件事进行查证合议。 应天巡抚与应天巡按都是徽州府的上级,前者主管地方政务,后者主管纠察发奸,甭管哪一个,反正徽州府都肯定惹不起。于是徽州知府段朝宗接到文书之后一看,抚、按两院都下文了,当下就是一哆嗦,再一看落款还有海刚峰的大名,知道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一点没敢耽搁,立刻发牌催促六县派员过来商议。 海瑞的大名往那一摆,只怕比头上悬着天子剑还让人害怕。 高务实看完笑了笑,问道:“商议出什么来了么?” “嗯?”高拱看了看高务实的神色,问道:“看你的表情,似乎认为商议不出什么来?” 高务实忽然没有来由地冷哼一声,再次伸出手指弹了弹手里的文卷:“侄儿料定,其他五县一定会找出各种五花八门的理由来敷衍搪塞,甚至威胁说真要这么办的话,只怕地方不稳!” 第085章 官场百态(下) 高拱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缓缓道:“为什么这么说?巡抚、巡按都发了话,区区几个县令还敢硬扛着不动?” “侄儿倒是以为,他们说不定还真敢!”高务实挑了挑眉,把文卷往桌上轻轻一拍,冷笑道:“帅嘉谟的主张,对歙县当然有利,可对于其他五县来说,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坏消息。三伯您想,这事儿要是一旦议成,他们可就是‘平白无故’要多交不少赋税。因此对这个提案,无论是出生于这五县的官员、胥吏,还是当地乡绅百姓都肯定坚决反对。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股民意,就算是应天抚、按也不得不有所顾虑。” 高拱沉默了一下,问道:“还有吗?” “有,当然还有。”高务实哼了一声,又道:“还有徽州知府的立场也很难说。因为站在徽州知府的立场上来说,无论这个‘人丁丝绢’在其治下的六县怎么分配,对府里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毕竟他只要每年凑够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上缴给南京就好。这笔丝绢税如果不改,局势平静如初,最多也就是歙县抱怨两句,那没什么大不了——左右你们都交了两百多年了,这也算是祖宗成法,还是不要随意变更啦!可是反过来,若是支持帅嘉谟的主张,把赋税均摊到六县,他徽州府又得不到半点好处,反而还平白引起其他五县骚动,完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如此,徽州府会怎么选择,不问可知。” 高拱露出微笑,点头道:“有道理,这也就是为什么,帅嘉谟当初要越级去向应天抚、按两院呈文,而不是直接上报徽州府的原因了。他就是想着靠海笔架的威名硬压徽州府和其余五县,因为他知道他在徽州本地,根本得不到支持。” 高务实笑了笑,说道:“幸好海瑞这个人名头够响、脾气够硬,只要有他在,这件事终究还是得分出个是非黑白来的。” 这下子,高拱的脸色就有点黑了,黑的同时还有点尴尬,干咳了一声,才道:“那你只怕要失望了。” 高务实一愣,继而诧异道:“难道海瑞转了性子,不管这茬了?” “他倒没说不管,只是他管不了了。”高拱沉着脸道:“徐党反弹强烈得很,通政司每天都能收到弹劾海瑞的奏章,而近来这些奏章变得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有人在奏章中暗示,明里暗里指责我公报私仇,因为私人恩怨对一位退休致仕的老臣穷追不舍,其情可恨、其心可诛。” 高务实怔了一怔,忽然惊道:“三伯你要撤了海瑞?” “倒不是撤。”高拱摆了摆手,叹息道:“我得给他挪个窝……你是不知道,此人做事虽然心是好的,但手段太过于粗暴直接,偏偏又听不进劝!” 他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激愤起来,冷哼一声,道:“哈,论整顿吏治,我高肃卿只会比他更上心,可他海笔架又不是茶楼闲客,他是朝廷封疆,真以为随便打杀几个就能整顿吏治了?幼稚!想当年,今上还是裕王时,我为了给裕王府要来王府例赏,不也得去捧严世藩的臭脚?哦,你说宁折不弯?是,你折倒是折了,可折完之后呢?事情办妥了吗?没有!事情既然没办妥,你就是折出朵花来,又顶个屁用!” 高拱说完这段话,可能是发泄了不少,平静了一些,呼出一口浊气,道:“所以我已经正式下文调他去总督漕运,应天巡抚这档子事,不能再由他这样任着性子办下去了,要不然……得出乱子。” 高务实倒是知道,历史上海瑞这个应天巡抚也是没能最终干下去,好像也是被调任漕总,想不到这一世转了一圈,还是绕到这个点上去了。 “只是这一来……”高务实皱起眉头,没有继续纠结海瑞的事,而是道:“那歙县‘人丁丝绢’案,只怕就很难办下去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只有海瑞这样一根筋非要事事较真的人,才肯只论对错、不论利弊地办下去。” 高拱不答,沉着脸又从桌案上翻找出一张文卷递给他。 高务实接过来一看,脸上顿时只剩苦笑,因为那边的情况还真被他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原来应天巡按在正月十四日指示六县合议,徽州府随即也发牌催促。但一连半个月下来,绩溪五县,甚至就连身为苦主的歙县,居然也悄无声息。 帅嘉谟一打听才知道,此时的歙县知县房寰正赶上丁忧,县务无人署理。其他五县的知县,则纷纷宣称要忙着准备朝觐事宜,因循停阁,所以已经不办公了。 这里得解释一句:有明一朝,自洪武十八年开始,规定地方官员逢辰、戊、丑、未年——也就是每隔三年——要进京朝觐一次,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察。这对官员来说,是一件大事,事关考评,也就是关系到今后的仕途。 但这里有个明显的问题,就是隆庆四年乃是庚午年,隆庆五年才是辛未年。也就是说,明年才是朝觐之年……怎么明年才要朝觐,你今年正月份没过完就开始停阁不办公了?你这意思是,为了明年的朝觐,得停止办公一年? 哦,不是你,是你们——因为还不是一位知县这么说,是五位知县都这么回答。 这就很有意思了,摆明了五县已经私底下商量好了,对这次合议采取消极不合作的态度,尽量拖延下去,拖到忘,拖到黄,拖到无疾而终,然后自然就天下太平,原先怎样最后还怎样了。想当初歙县在嘉靖朝的两次申诉,不也就是这么被拖没的么? 高务实气得只剩下冷哼,连骂都有些骂不出来了。 “现在知道吏治难清了吧?看看这些人,眼里都只有自己屁股件事倒是有些想法,你方才说……这件事很有代表意义,可是说了半天,你也没说这个代表意义是什么。怎么,不想说给三伯我听听?” 第086章 蛇打七寸(上) 高务实方才提到徽州“人丁丝绢”案是一个典型,其实是想顺着帅嘉谟的思路把这件事与一条鞭法联系上,虽然帅嘉谟这么做目的只是为歙县减轻负担而利用朝廷大势,但高务实却也想着以此为契机,将这一件“小事”作为突破口,把一条鞭法略作改良推行下去。 但是这有个问题,就是现在究竟是只谈一条鞭法,还是顺带谈一谈大明的税制痼疾? 要不要现在就跟高拱谈这个问题呢?高务实心里有些迟疑。 他不像很多穿越小说一般受某些所谓历史正剧影响严重,一提到张居正就说大改革家,一提到一条鞭法就说为大明续命数十年。他是一个真正从过政的文科生,他有实际的主政一地经验,哪怕这“一地”小得可笑,却也不妨碍他管中窥豹,知道张居正改革失败的必然性。 然而,这个话题太大太大,即便只以高务实的水平,也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带歇气的,就看要谈到什么深度。 后世人提起一条鞭法,只会想到张居正,似乎这法子就是张居正的原创,其实不然。一条鞭法早在嘉靖初年就开始试行,到眼下其实已经搞了几十年,只是推广力度不算很强,前面二三十年都相当于是在“搞试点”,最近才开始真正推广,而推广一条鞭法,在中枢层面上来说,把握大局的正是高拱。 高务实知道,后世人研究这一时期的历史,目光主要放在张居正身上,即便有部分学者也发现高拱的许多成就根本不输张居正,甚至张居正很多改革根本就是顺着高拱开的路在走。但他们对高拱的研究还是主要集中在用人、兵制等方面,毕竟经由高拱提拔的大批官员后来都成了明朝历史上的名臣乃至名相;而在边防治理上,高拱又有最为突出的历史功绩“俺答封贡”珠玉在前,于是其经济改革方面的贡献就似乎显得不那么耀眼了。 尤其是高拱与一条鞭法推行之间的关系,几乎根本没有怎么被人提及。 可是,一条鞭法是贯穿于嘉隆万三朝的一项重大赋役改革,作为实学大家、改革先锋的高拱怎么可能在其中毫无作为?要知道,高拱可是这一时期鼓吹“为国理财”、“以义为利”并且真真正正大力提高商人地位的头号人物! 高务实当年就已经从一些确凿史料中推断出高拱在推行一条鞭法过程中起到过重要作用,譬如大力支持地方官员丈田均粮。 《朝邑县志》记载:隆庆四年,西安府朝邑县县丞陈谋“奉文均田”。而万历《和州志》中则有“奉例文丈田均粮”。可见奉文均田至少从隆庆四年就已经开始了。 隆庆四年是谁在主政?当然是高拱,要不然难道去指望李春芳?这样事情就很清楚了:万历时期张居正的清丈田亩,明显是在延续高拱的政策。 清丈田亩是实行一系列改革的前提条件,所以清丈之后就要开始做事了。那么高拱是怎么做的呢?他没有急吼吼地全面铺开,而是既抓住重点、又小心翼翼地先在重赋重役地区开始推行。 如《野纪蒙搜》中就记载:“隆庆二年,行一条鞭法。初,抚臣庞尚鹏、刘光济以此行之江西。”其中还明确提到了:“其后阁臣高新郑、张江陵会户部议通行之,海内至今遵守。应天巡抚朱大器、海瑞之后亦行条鞭之法。”可见此时此事高拱、张居正乃是决策者,而朱大器、海瑞则是执行一条鞭法的得力人物。 对于海瑞当然不用多介绍了,但对于朱大器却要多说一句:他是高拱一手提拔起来的。 高务实知道自己的身份,尤其知道自己这个年纪,还不适合冲锋在前,所以一贯是按照“引导高拱思路”来行事的。如此一来,就要求他必须在高拱本人已经有类似意向的时候助推一把,而不能是在高拱毫无考虑的方面瞎起哄。 现在既然已经确定高拱对一条鞭法的推行是大力支持的,尤其是他已经开始在江南这个富庶而重赋重役之地开始动手,那自己当然要帮他一把。毕竟,一条鞭法并没有达到高务实心目中的理想标准,但如果一条鞭法都推行不了,高务实心中的理想标准就更别提了。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才苦笑着问道:“三伯,我想先问一下,近些年来,太仓银每年要亏空多少?” “你问这个做什么?”高拱有些诧异,但还是回答道:“嘉靖三十年时,太仓银入库两百万两,支出六百万两,亏空四百万,其后一些年头亏空略有减少,也在二三百万两之间;隆庆元年时,收入二百零一万两,支出五百九十六万两,亏空三百九十五万两;隆庆二年收入二百万两,支出四百四十万两,亏空二百四十万两;隆庆三年收入二百二十万两,支出三百七十万两,亏空一百五十万两。”[无风注:以上数字为史实。] 他说到此处,傲然道:“再给我三五年时间,我若不能让亏空变盈余,愿一死以谢陛下。” 高务实心中感慨,什么叫“慨然以天下任”,什么叫救时良相?这便是了。虽然高拱一度被逼离职,但隆庆朝的经济政策还是一直按照高拱离开前定下的基调在走,所以亏空逐年减少,现在他已经起复回京,自然信心更足。 于是高务实道:“侄儿方才说那番话的意思就是,要想把一条鞭法推行下去,眼下徽州‘人丁丝绢’案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哦?”高拱眼前一亮:“你有何见解?” 高务实笑了笑,道:“一条鞭法之所以推进得不快,一方面是由于朝廷要审慎的思考哪些地方适合推广,哪些地方不适合推广,不能毫无根据的搞一刀切,必须有相应的数字,通过精确计算才能确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很多地方由于地方官员与当地富豪乡绅等势力狼狈为奸,仍然希望维持原先混乱的税制,好从中浑水摸鱼,因此对于推广一条鞭法不肯尽心尽力,以为朝廷不过是‘一阵风’,拖着拖着拖没了,也就万事大吉。” 他说到这里,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为何不借此良机,让那些人看看朝廷的决心?” 高拱眸中精光一闪,甚至隐隐有些杀机,沉声问道:“你有何良策,还不速速道来?” 高务实笑了起来,一张稚气尤盛的脸庞上写满冷厉:“那五县县令不都表示要准备朝觐,想混个好的考评么?可以,不过您可以通过某些途径让他们知道,整顿税法、平均地赋,乃是朝廷近来最重视的事——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敢继续拖着不办!” 第086章 蛇打七寸(下) 高拱有些惊讶地看着高务实,忽然笑了起来,摸着自己的大胡子,颔首道:“我以为你会说,不如干脆换一个听话的应天巡抚,甚至一不做二不休,连徽州知府也给换了。” “换人?”高务实摇了摇头,道:“换人本身不是不可以,三伯是内阁辅臣,又兼掌铨务,换个应天巡抚也好,徽州知府也罢,陛下那里都不会有不批的。可是,换人只能解决这一件事,而咱们的目的难道仅仅只是解决一个徽州‘人丁丝绢’案?” 高务实正色道:“方才侄儿说了,徽州‘人丁丝绢’案只是一个突破口,咱们办这个案,目的是为了给其他人一个信号,甚至可以说是杀鸡儆猴!咱们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哪怕只是跟推广一条鞭法稍微扯上一点关系,朝廷中枢也会无比重视,绝对不允许推三阻四、拖拖拉拉,该今天办的事情就得今天办,你要是胆敢拖到明天,我就敢给你的考评降它一级!” 高拱听得哈哈大笑,虚指着高务实道:“看你这指点江山的模样,倒比那李石麓更像元辅一些,哈哈哈哈!” 高务实心中一动,暗道:你家侄儿我的目标,还真就是当这个元辅! 不过面上他还是比较含蓄,只是赔笑道:“三伯说笑了,侄儿连童生试都还没去考……” “你说到这个事情,倒是提醒了我。”高拱很少见的直接打断了高务实的话,严肃地道:“如今你身无半分功名,却已经官挂翰林院,陪侍太子身侧,此事虽然有颇多铺垫,你自己也算争气,以《龙文鞭影》一书在一群高官子弟之中脱颖而出。但是,三伯还是要提醒你,在我大明,唯有科举出身,方是正途!我的意见是,你要尽快找个时间回一趟新郑,至少也得先考个生员,这样外头才不会有太多嚼舌根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原先只是觉得年纪尚小,科举之事不必太着急,不过此前毕竟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等情况,所以……的确是该先回去考个功名了。”说着,却渐渐皱起眉头来。 高拱一直在注意他的神色,见状不禁问道:“怎么,考个生员而已,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高务实苦笑道:“不是怕考不过,是怕费时间呀。还有就是,县试是在二月,今年已经赶不上了。” 高拱瞪了他一眼,道:“就算今年来得及,你也没得考——今年是庚午年,哪有县试?” 高务实呆了一呆,才想起来明代哪怕只是区区县试,规矩也颇为复杂。 县试是童子试的初考,明制设科之法:士子起家,应童子试,必有籍。而明代又“以其业为籍”,应考之人必须是本县境内具有儒、官、民、军、匠、医之籍的士子,这县人不得到他县应试。 而童子试的时间也有规定,是三年两考,俗称小考,也称小试。由县试到府试再到道试,共有三个层次,未考取者可以再考。每逢丑、未、辰、戌年和寅、申、巳、亥年,即行岁考和科考之年,提学道行文进行岁考或科考,各州、县即出告示考试生童。 开考日期多在二月,州、县官要先期一月出示试期。考生需要按时到县学或者县衙礼房报名,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历,先觅本县在学的廪生结保,保证本人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身家清白,非娼、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方准正式应考。 身份证明这事好办,高务实无须担心,不过如今二月都过去了大半个月,现在赶回新郑肯定错过考期——不对,今年正如高拱所说,没有县试可以考。所以高务实就算要考,也得等明年了。 高拱见状,摆了摆手:“好了,这事情我也就是提醒你早些做个准备而已,现在先不提了。”他顿了一顿,提点道:“你那太子伴读和假侍读学士都是挂名在翰林院门下,待会儿你拿到官印、腰牌,就该去翰林院拜见掌院学士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今天就得去?”又问道:“如今的掌院学士是哪位先生?”这里的先生不是老师的意思,单纯就是个尊称——人家可是翰林学士,清贵中的清贵。 高拱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吐出三个字:“张凤磐。” “我大舅?”高务实呆了一呆,他是真的忘记这茬了——谁叫翰林学士这个位置在大明有着特殊意义,很多即将被提拔的重臣,经常都会被安在这个位置镀一下金呢。就好比很多被廷推进内阁的辅臣,经常都会被先放到礼部尚书位置上坐一坐,翰林学士也差不多。 高拱这么一说,高务实才想起来,张四维此前乃是翰林院侍读学士,高拱提拔他的程序也是先提拔为翰林学士,然后紧接着兼任吏部右侍郎。现在回过头来看,高拱这个提拔是有深意的:有了翰林学士这个绝对足够清贵的本职,兼任吏部右侍郎就不会让人觉得资历不够——因为翰林学士直接背廷推进内阁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譬如说张居正就是从翰林学士被徐阶推荐直接进内阁的。 而张四维本来就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算是除了翰林学士之外翰林院最大的官儿,学士出缺,侍读补上,理所当然。同时这里还有一层深意就是:既然翰林学士本就可以直接廷推入阁,那么张四维在翰林学士任上干个一任,等三年考满,他又同时有吏部右侍郎的主政经验,那么再经高拱推荐,通过廷推直接入阁就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原来三伯早就有意思拉大舅入阁了呀……我还是嫩了点——不对,我还是对大明官场的这些制度和潜规则不够熟悉啊! 想通了这一点,高务实就开心起来,笑道:“本来昨日太子交待,让我今天去宫里见他,我也答应了,不过既然翰林院自有成法在此,侄儿怎么也不敢坏了规矩,就先去翰林院见过掌院学士,再去宫里不迟。” 第087章 翰林清贵(上) “翰林”一词,始见于汉。汉时杨子云《长杨赋》中道:“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籍翰林以为主人。”本意为文学之林,即文翰荟萃之地。到了唐代,“翰林”正式成为官署名。自唐以降,历朝皆设翰林院。早期的翰林院是“为天下艺能技术见诏者之所处也”,乃网罗天下各式英才供皇帝之需,后逐渐成为参政、修史的枢要机构。 到了明朝,太祖朱元璋很早便设置翰林院,其功能定位为辅政智囊团。但是当时由于丞相的存在,翰林院实际只是个空架子,因此朱元璋在废中书省与丞相之后提高了翰林院的地位。自此,翰林院的功能定位发生了些许改变:首先,接手丞相的行政工作,分担皇帝的工作压力;其次,作为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供皇帝驱使,加强了皇权;再次,作为官方编史、修史机构,掌握全国舆论的重要话语权。 而从选举设官等方面看,大明的翰林院制度较唐、宋、元等朝更为完善,可以说是集历代之成。大明翰林官的选拔与科举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尤其庶吉士制度的创立,保证了翰林官的素质。在明初,由于翰林官主要通过举荐和征召的途径选任,因而素质不一,甚至鱼龙混杂。洪武十八年,庶吉士制度正式设立,使翰林院制度与科举制度形成了紧密的联系,最终形成了“非进士不入翰林”的局面。 庶吉士制度又称馆选制度,简单来说就是朝廷通过科举考试选取优秀人才成为庶吉士,并对其进行专门培养。也就是说,被选为庶吉士就意味着取得了成为翰林官的预备资格,再经过三年“以朝臣为师、以经史诗赋为课”的学习培养后,便可参加“散馆”考试,成绩优秀者即被授予翰林官之职。 有明一朝,先通过科举考试成为庶吉士,再通过学习、考察成为翰林官,这是人才进入翰林院的唯一途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入阁为辅臣的重要途径。 然而,这一使翰林们引以为傲的制度似乎遭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挑战——有一人年仅八岁、黄口小儿,身无功名、妄称儒童,竟然堂而皇之的成了翰林之官。 昨日消息传来,翰林院颇受震动,继而议论纷纷,导致几位出身翰林的讲官回到院中,几乎被人当做内奸给骂死。 除了同知经筵事的申时行本官是礼部右侍郎、讲官顾养谦本官是工部郎中之外,剩下的陈经邦、沈鲤、许国、张位、陈于陛五人,因为本官就在翰林院,实在避无可避,被一众翰林官堵门“拜访”。 几位翰林出身的讲官们再三解释说高务实那个官儿只是在翰林院挂名,实际上即非常设,也无品级,劝大家不要过于激动。又纷纷拿高务实那《龙文鞭影》来说事,力证自己几人绝非毫无风骨地附和皇帝,确实是因为高务实“其年齿虽幼,才堪一用”。好说歹说,总算保住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为何区区一个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竟然会惹得这些清贵文臣们如此激愤?其实说到底,根源还是翰林官的定位问题:清贵! 明初,仿元制,翰林院被称为翰林国史院,秩正三品。虽然后来经过改制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但基本格局大致相似,其正官,包括学士一人,正五品;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二人,从五品。其属官,包括侍读、侍讲各二人,正六品。其史官,包括修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检讨,从七品。另外便是庶吉士,没有品级,也没有定员。 大明的翰林院品级的确不高,低于前代翰林院或者同类机构,但是由于其靠近权力中心,是专属于皇帝的重要的中央秘书机构,直接为皇帝提供服务,因而备受皇帝重视。其与内阁之间,是非常有联系的。 以上这些,可以说是“贵”。那还有“清”呢? 翰林院直接受命于皇帝,承担备皇帝咨询、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职责。学士负责撰写、详正文书,考议制度等,同时备天子顾问;侍读、侍讲负责为皇室成员讲读经史;修撰、编修、检讨等负责撰修实录、玉牒、史志诸书等。 除此之外,翰林院的职责还包括掌管科举事务、教习庶吉士、组织重大典礼、稽查理藩院档案等等。凡此种种,理论上都是些名义很大,但油水很少的差事,因此而“清”。 众所周知,大明的官员俸禄在历朝历代中倒数第一,本来这“头把交椅”应该是清代,但自雍正后实行了京官双俸禄制度,外官养廉银制度,官员的待遇得到了很大提升。而大明的京官是出了名的穷,要不是有地方上的冰敬、炭敬等孝敬,京官们单靠自己的俸禄甚至养不活一家人,而其中翰林官更是穷官中的战斗机。 翰林之所以最穷,根本原因就是在于它其实并不是一个行政机构,手上没有权力,只能靠点工资度日。大明的翰林院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能算是一个正式的衙门,说它是一个培训机构似乎更为确切,翰林们实际上是大明帝国的后备人才——高层后备人才。 但是穷是暂时的,翰林这个身份蕴含着无穷的潜力。因为,翰林院是有明一朝科举精英荟萃之地。明初时,翰林官皆由皇帝特简或举荐,洪武年间,翰林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他途选入的,到了景泰年间,翰林院中非进士出身的还有十之四五,而自那以后,则逐渐被科甲进士所垄断。 此后,想要进入翰林院就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殿试中的一甲前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直接授予翰林院修撰、编修等官;二是馆选,也就是从二甲、三甲进士中选文学优等即及善书者为庶吉士,当然前提是要经过考试,即“朝考”。考试录取者进入翰林院学习三年,优秀者留翰林院。 翰林官平时的工作虽然“清”,可一旦升迁就会有常人不具备的优势。比如,大明官制中就有规定,南北两京的礼部尚书、侍郎,吏部的右侍郎,非翰林不任。六部尚书由翰林出身者,则兼翰林学士,侍郎则兼侍读、侍讲学士。 另外,辅导太子为职的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的官员,无论何品必带翰林官衔:詹事、少詹事带学士衔,春坊大学士不常设,庶子、谕德、中允、赞善、洗马,则带讲、读学士衔。也就是说,这些辅佐太子的官员,将来新君即位,便可成为新朝重要成员。 还有,主管国家教育的国子监也与翰林有密切的关系。尽管国子监也是个是清水衙门,可它担负的是国家教育大计,因此明代官制中规定,国子监最高长官祭酒及司业非翰林出身不能迁转。 按照高务实的理解,明朝的翰林官不仅作为侍从机构影响着方方面面,而且担负着为国家重要部门输送人才的任务。如果说国子监是育才、储才之所,那么翰林院就是养官、储官之地。 说到这里,读者诸君就一定明白了,翰林们在翰林学习的三年期间,那是名副其实的穷,可为何进士们哪怕挤破脑袋都想往翰林院中挤?道理很简单,因为毕业之后,他们的就业前景远远高于一般的进士。 一个进士如果被外放为七品知县,那么就意味着他要一级一级地慢慢升迁,而庶吉士一旦毕业,就有可能一年几迁,而且将来还有很大机会入阁,成为国之辅臣。 最后还有一个说不定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翰林出身的官员死后还有一项极大的殊荣:他们可以以“文”为谥,譬如文臣的最高谥号“文正”——你不是翰林出身,那就想也别想,这也是很多进士想法设法也要成为翰林的目的之一。 正是因为习惯了这种“清贵”,翰林官们哪怕穷得喝风拉烟,心理优越感都是很强的,对于一个“不够格”的“同僚”,当然也就格外不满。 第087章 翰林清贵(下) 翰林们对高务实的这种不满,高务实还一无所知,因为他昨天陪皇帝小心翼翼地吃了顿饭之后就去默写《龙文鞭影》去了。 由于这种情况下一般而言必须用台阁体书写,所以写得很慢,明明不过两千多字而已,却几乎搞到大半夜才写完。毕竟台阁体算是一种楷书,书写时惟求端正拘恭,横平竖直,整整齐齐,最高标准就是写得像后世印刷体一样,因此难就难在养心——绝大多数人写字、写文章,开头的时候大多写得还比较得体,但越是写到后头就越潦草,这就是所谓养心不到位,做不到前后一样的心平气和。 高务实自问养心水平也很一般,但毕竟这次情况特殊,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不要乱、不要急……于是几乎到半夜才算完全搞定。 到了今天早上,又必须早起赶回高府,因此他根本不知道翰林院对他这个挂名官的不满。于是等他拿到告身、官印、腰牌等证明身份之物后赶到翰林院,顿时觉得—— 怎么这地方如此冷清? 虽说翰林院本身的确是个清水衙门,但呈现在高务实面前的情况还是有些诡异:整个翰林院里头连活物都见不着几个,只有几个皂隶仆役走动,身穿官袍的几乎没几个人。 高务实靠着腰牌进了翰林院,茫茫然在里头转悠了一会儿,才总算看见一个年过四旬、身着七品官服的中年人从眼前闪过。正有些找不着门路的高务实连忙上去叫住:“这位编修先生,请留步!” 那官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了高务实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你是何人,称我为先生?” 高务实闻言便是一滞,心说叫先生可是尊称,这又不是那些毫无常识的电视剧,难道我还叫你大人不成? 但腹诽归腹诽,眼下有求于人,该陪的笑脸还是得陪,于是客客气气道:“小子虽德薄才浅,也知《孟子·告子下》里说:宋牼将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将何之?’后赵岐有注:‘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今先生身着官服行走于翰林,必学士也,又年长于小子多矣,故称先生,以为尊敬。” 那翰林官听罢,脸色缓和不少,点了点头:“既如此,你有何事?” 高务实听得有些奇怪,按理说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居然跑进了翰林院,你见了我的第一句话难道不是应该问:“你是哪家孩童,何以至此?”怎么倒直接问我有什么事了? 但既然人家不问,高务实也懒得多事,谁知道这些翰林官们是不是读书读迂了,脑回路根本不正常?于是也就顺着他回答道:“末学后进小子新郑高务实,侥幸得为太子伴读,官挂翰林院,今日领了告身腰牌,特来拜见掌院学士。只因此前未曾来过此处,不知道路,是以冒昧请教先生……不知先生尊姓大名?”说罢就是一礼。 “哼哼。”那翰林官微微扬起下巴,干瘪瘪地回了一句:“本官翰林院编修赵志皋,字汝迈,号濲阳。” 高务实吃了一惊,连忙再次躬身一礼,道:“不知是探花公濲阳先生当面,小子失敬了。” 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暗道:卧槽,老子第一次来翰林院就碰上赵志皋了,这可也是后来干过首辅的人。不过,不是说赵志皋为人“柔而懦,为朝士所轻”么,怎么我瞧他这模样,说起话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差在脸上挂个条幅,上书四个大字“老子很拽”的模样了?这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他老兄更年期脾气暴躁啊? 赵志皋却不知道高务实的腹诽,反倒因为他礼数周全,心里略微消了些气,淡淡地道:“高侍读不必客气,你虽无品级,毕竟是假侍读学士,算起来还是上峰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 高务实心中自以为了然,想是这老小子四十四岁才考中进士,虽然由于是一甲出身,直接入翰林院授编修,但毕竟皓首穷经大半辈子到现在也只是混了个七品官,而自己这个黄口小儿连功名都没一个,却居然能挂名侍读学士,换了谁心里也觉得恼火。 既然可以理解,那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于是高务实连忙解释道:“濲阳先生说笑了,小子德薄才浅,哪里算什么侍读?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太子殿下的书童罢了。这个侍读之名,乃是陛下觉得小子虽然只是个伴读,毕竟也算太子殿下之近臣,这才给了这个称谓,免得说出去失了储君颜面……当不得真,万万当不得真。” 赵志皋见高务实“态度诚恳,言辞谦卑”,心里的不满消散大半,回过头来倒觉得自己比人家年长几十岁,居然还这般欺负晚辈,实在说不过去,不禁有些后悔,补救一般地挤出一丝笑容,点头道:“高侍读虽然年幼,但看来却正如传闻所说的那样,才德兼备,难怪陛下及诸位前辈、同僚选中了你来做这个太子伴读。” 高务实心里好笑:我还以为真是史载有误呢,原来这人的脾气还真的好说话得很,我不过就是谦虚了几句,他倒开始反思自己的态度不够好,反而来补救了……不过,这也不一定就是懦弱,没准人家还真就是个谦谦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呢! 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上,张居正出任首辅之时,权高甚至可以压主。申时行继任之后,内阁的权势依然强大。再后来的王锡爵性刚负气,他任首辅,也是人人敬畏。而赵志皋任首辅之时,已年过七十,表现就是“柔而懦,为朝士所轻”。当时一时间辱骂、责备之声四起。 赵志皋初为首辅,就赶上西华门发生灾难,御史赵文炳上章指责。没多久,南京御史柳佐、给事中章守诚又上言;而吏部更是过分,在侍郎顾宪成的带领之下“空司”而逐志皋,意在激怒万历。后又有给事中张涛、杨洵,御史冀体、况上进,南京评事龙起雷相继诋毁赵志皋,而巡按御史吴崇礼又弹劾赵志皋的儿子两淮运副赵凤威,结果赵凤威被停俸。不久,工部郎中岳元声极言赵志皋应回家养老,给事中刘道亨更是不遗余力地攻击。 当时赵志皋气得说:“同一阁臣也,往日势重而权有所归,则相率附之以谋进;今日势轻而权有所分,则相率击之以博名”。遂一心求退,但万历不肯,只是一直“慰谕之”。 可见这人的脾气,看来是真的好。 第088章 戊辰群星(上) 第一次来翰林院的高务实对赵志皋印象深刻的主要原因,除了此公在史书记载中那宛如受气包的形象之外,还有一条就是:他是隆庆二年戊辰科金榜群星之一。 这里所用到的“群星”这个词,自然不是后世“群星”的那个意思,而是指这一科人才辈出,群星璀璨。 隆庆二年戊辰科金榜,是嘉隆万三朝众多金榜中含金量颇高的一科。这科出的厉害人物着实不少,光是高务实立刻就能想到的内阁首辅就有四人,分别是王家屏、赵志皋、沈一贯、朱赓,金榜排名分别是王家屏二甲第二名、赵志皋一甲第三名(探花)、沈一贯三甲第五十六名、朱赓二甲第七十五名。 这里面最神奇的是沈一贯。按例,大明进士金榜位列三甲第三十六名开外者,很少有进内阁的先例,但沈一贯名次已经到了三甲第五十六名,居然还能入阁,手段之高明可见一斑。 除了四位将来的首辅,还另有三名阁老,分别是张位、陈于陛、于慎行。至于本科状元罗万化这一类做到过尚书级别高官的,那就更多了。 这其中,张位和陈于陛已经成为了本次太子出阁读书的经筵讲官,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两人从现在起就可以看成储相了。 但奇怪的是,赵志皋和王家屏在金榜上的排名比陈于陛和张位更靠前,却没有成为讲官。 这里头当然有时候会有很多原因,不过高务实猜测,本次遴选太子经筵讲官除了看重讲官的个人能力之外,背后肯定有朝中重臣的影子,所以身为探花的赵志皋,和身为二甲第二名的王家屏才因此失去了这个大好机会。 张位能脱颖而出,肯定是靠李春芳这个座师恩相;陈于陛的情况复杂一点,想来以陈以勤的为人,不太可能出面推荐自己的儿子,多半是高拱等几个辅臣都觉得陈于陛各方面资格都达标,而他父亲陈以勤在内阁又是个中立派,因此都有争取之意,于是就都乐得送个顺水人情,陈以勤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反正总犯不着得罪他。 而赵志皋和王家屏的情况就不如他们俩人了,按理说他们的座师也一样是李春芳——人家是主考官嘛。但他二人的卷子可能不是李春芳亲自点的,因此房师另有其人,且多半是身在翰林院或者国子监的清贵官儿,实权不够看,无力与内阁大佬们争这个推荐权。 所以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呐! 至于于慎行,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他是张居正十分看重的学生,历史上张居正对他颇为关照,可是当刘台案爆发、夺情案进入G潮,于慎行却力劝张居正不要一意孤行。更狠的是,刘台被捕后,满朝上下无人敢去探视,于慎行却果断前往探望,结果将张居正开罪得不轻,还联名上疏请万历帝收回夺情成命,以至于张居正把于慎行叫到跟前责问说:“我对你不薄,你何以如此报我?” 结果于慎行回答:“正因为您对我不薄,学生才不得不如此,夺情有违祖制、不合规矩,您是百官之首,当为天下楷模。”但显然尝到权力滋味的张居正听不进去。 后来张居正死后遭清算,万历下令抄家。于慎行在这种情况下,却又不避嫌怨,写信给主持此事的丘瞬,请他照顾张居正八十多岁的老母和不成年的幼子。丘瞬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听了这句劝,给张母保留了住宅和足够赡养晚年的土地。于慎行因此受到朝中一片赞誉。 高务实此前自己思索徐阶与高拱之争的时候,采信的不少史料就出自于慎行的《谷山笔尘》,原因无他:高务实相信于慎行的人品操守远胜于王世贞。 当然于慎行的操守之所以获得高务实的信任,并不仅仅因为这两件事,毕竟这两件事都有可能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获得清誉——高务实自己所为的养望,其实也同这些事情很有些相似之处。 他真正欣赏甚至佩服于慎行操守的事,是国本之争中于慎行的表现:此时,万历的长子朱常洛已经九岁,是妃子所出——但这个妃子原本不过一名宫女,万历当时也只是临时起兴,谁知就珠胎暗结。实际上万历不喜欢此妃和她这个儿子,他想立的是郑妃所生的皇次子。 但是在大明,名分是极其重要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早已深入人心,万历自己也是这种思想的受益者。皇后无子则无嫡出,但立长又轮不到郑贵妃所生的皇次子,万历不好把这一想法明说,故而迟迟不立太子。 满朝文武见皇长子日渐长大,不能正位进学,当然非常着急。于是自万历十七年起,不断有人提出立储问题,请万历早建东宫。 于慎行身为礼部尚书,对此事当然义不容辞。他连疏极谏,言辞颇为激烈,万历非常生气,再三降下严旨,贵备于慎行“以东宫要挟皇上。” 于慎行回答说:“册立之事,是臣部职掌,我如果不说,是为失职。请皇上速决大计,我宁可弃官归里。”态度极其强硬,丝毫不肯妥协,因为在于慎行看来,原则就是原则,原则问题不容谈判。 万历当然更不高兴了,大骂于慎行“疑上”、“淆乱国本”,把礼部大小官员都停了傣禄。偏巧正在此时,发生了山东乡试泄题事件,于慎行身为礼部尚书,虽然是科考的主要领导,但说起来只是有一定的领导责任,可于慎行仍然毫不犹豫地引咎辞职。 万历十九年九月,于慎行的辞职获万历批准,于慎行遂归隐故乡。他家居十余年,朝野上下多次荐他出山,万历皆不同意。直到万历三十五年,东宫已立、国本已定,廷推内阁大臣时,于慎行名列七位候选人之首。万历见势不可违,才命他以原官加太子少保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但这时候,于慎行已经重病缠身,只能勉强到京觐见。不数日,卒于京华官邸,年六十三岁。于慎行死后,赠太子太保,谥文定。 第088章 戊辰群星(下) 通过刚才与赵志皋的几段对话,高务实已经大体明白今天的翰林院何以如此冷清,心说我这一下子,也算成了名动京师的风云人物了吧? 瞧瞧,翰林清贵们极其不满我这个没有半点功名在身的黄口小儿与他们供职于同一衙门,但却因为我在这个年龄就鼓捣出了《龙文鞭影》一书,他们就算原本想来“教训”一下我,却也有些下不去手——倒不是说他们自认为水平不够,而是一个小小孩童就有这番学识,他们作为前辈一般而言只有赞扬、提携才是正理,如果反而出面打压,那自己的名声也就臭了。 翰林清贵们本就没有实权在手,要是这至关重要的名声还臭了大街,岂不是一无所恃了?所以他们明明心中极为不满,也只能用这种避而不见的软手段来表明立场,而不能真的跳出来亲自下场跟自己见个高低——赢了是胜之不武,输了更是遗臭万年,这事儿可不就是谁傻上么! 也就是赵志皋这样的老实厚道之人,才会捏着鼻子仍然来上班,可要不是自己方才态度端正、姿态摆得很低,赵志皋对自己的脸色不也很难看? 不过,看到了赵志皋,却没有看到戊辰科其余几位将来的阁老,高务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不过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了:今天看不到没关系,反正不管你们接受不接受,我这个“工作关系”还就挂靠在你们翰林院了,将来有的是时候能够接触到。 再说,历史上戊辰科这么牛逼说不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高拱倒台了。 乍一看,高拱倒台跟戊辰科进士们牛逼这两件事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其实并非如此,这两件事之间关系是很大的。 先来看一下时间表:嘉靖四十四年四月,李春芳晋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嘉靖四十五年三月,郭朴、高拱分别晋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同时入阁;隆庆元年二月陈以勤晋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张居正晋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而高拱因为在和徐阶的斗法中失败,于本年五月自请致仕得到批准,退出内阁,郭朴作为高拱的铁杆盟友,独自扛到九月之后,也愤而自请致。 读者诸君大概已经注意到了:还没到隆庆二年,高拱就已经辞官回新郑老家去了。 这代表着什么呢?代表着隆庆二年的秋闱没有高拱什么事。 偏巧,隆庆二年七月的时候,徐阶也被对他越发不满的隆庆帝批准致仕,回了松江老家。于是排名在他之后的李春芳依次递补,捡便宜似的成了内阁首辅。 当时内阁就只有三位阁臣,按照排名分别是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所以这一年的秋闱,李春芳是主考官,陈以勤、张居正则是地位最高的两位同考官。至于其他同考官,地位就高下有别了,但即便其中地位最高者,也显然不能与陈、张两位阁老相提并论。 万历初期和中期,论资排辈严重的官场上,嘉靖末期和隆庆年间的进士正处于“当打之年”,然而由于高拱倒台,本该大展宏图的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由于座师是高拱,很多都受到了牵连,其仕途或遭遇重大挫折,或干脆完全摧折,只有少数几人得以幸免。 这些人或是由于与高拱看起来牵连不深,或是被张居正认为确实人才难得,或是干脆缴械投诚做了舔狗——当然这其中绝大部分只是假装做了舔狗,实则暗待时机,随时准备反攻倒算——譬如张四维很明显就是这么干的。 但不管怎么说,本来很多在高拱当政时期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因为高拱的倒台而随之“陪葬”,前次参加过高府门生聚会的宋之韩、涂梦桂、程文、韩楫、雒遵、张孟男等人,谁不是如此?也就沈鲤、许国两人因为直到高拱下台都还在翰林院混资历,这才免遭大难。 高拱“从教”那么多年,他的门生故吏说是遍布天下也绝对不算吹牛,除了以上这些之外还大有人在,最终究竟被牵连了多少,根本没法统计,搞不好张居正自己都算不清。 既然戊辰科金榜进士们的牛逼,多多少少跟高拱倒台、乙丑科进士失了大靠山有关,那么一旦自己帮高拱稳住了隆万之交时的地位,让他能继续宰执天下,最后光荣致仕。那么将来戊辰科的竞争压力可就大得多了,到时候是不是还有历史上那样光辉的表现,也就不那么好说了。 但即便如此,这一科里的几个牛人们仕途仍然比较看好,尤其是赵志皋的态度现在明显有了软化的迹象,高务实觉得……是个机会。 这个机会当然不是指拉拢赵志皋,历史上张居正那么大权在握,也没能拉拢此人,高务实区区一个小屁孩子,就算打着高拱的幌子也未见得能拉拢得了他赵濲阳,何必自找没趣? 他想到的“机会”,是指先让赵志皋对自己的态度转好,到时候翰林院其他众官知道他今日与自己有过交流,多半会来向他打听一番,按照赵志皋刚才表现出来的脾气,他不大可能会背地里说人坏话。 而如果跟自己“相谈甚欢”,那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准会为自己大唱赞歌——前头已经说了,文坛长辈们对于德才兼备的晚辈,通常都是乐于鼓励、赞扬的。这里面的道理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你将来要是真有出息了,能不记得我当年的提携之恩?你将来若是没有出息……谁还记得你啊?都不记得你这个人了,自然也不会记得我怎么赞扬过你咯。 所以,赞扬晚辈,是一个前辈的美好品德和必备修养。反之,打压晚辈,就只能混个恶名了——万一将来这晚辈比你还牛逼,打脸不打脸啊? 所谓欺老莫欺少,原因就在这里。 因此高务实立刻拿出当年侍候领导的手段来,拐着弯儿吹捧赵志皋、吹捧翰林院,把个没怎么受到过这种待遇的穷翰林赵志皋吹得心花怒放,要不是高务实实在是比自己儿子还小不少,赵编修就差与这位忘年之交斩鸡头、烧黄纸、结成八拜之交了。 第089章 吾家宝驹(上) “下官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见过掌院学士。” 好不容易才在赵志皋的引领下找到张四维签押房的高务实,在面见张四维这个翰林学士时做足了礼仪,规规矩矩,一丝不苟。 反观张四维就轻松写意多了,只是笑了笑,便摆手道:“好了,务实,不必多礼,这里就你我二人。” 高务实也笑了起来,站直身子。 张四维些微收敛了一下笑容,看着高务实,思索了一下,道:“按例,掌院学士初见翰林新官,须得考校该员学业。此虽旧例,现多省去,但也未曾废止……你如今虽只是挂名翰林院,然则规矩不可偏废,今日我也考你一问。” 高务实倒没想到还有这一茬,但也只能点点头,心里纳闷:大舅应该不是很清楚我的学业到底如何,而且我才八岁,他应该不至于要我写‘命题作文’吧?要是突然给我来个考校八股文,我现在可也只有《大学》熟悉一点,另外三书可不怎么样。 张四维见他点头,便道:“你尚年幼,我只考你一诗,且为你起头。” 高务实听了更是心中诧异:我高家乃是实学大家,怎的大舅偏要考诗?起头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写第一句,让我把后面的写完? 但想归想,还是点了点头。 张四维仿佛看不出高务实已经略显紧张的小脸,淡淡地道:“这首诗开头是这样的:此泉真托此诗知,千年胜迹留荒陲。”顿了一顿,又道:“你可有读过?若有,背一遍即可。” 高务实松了口气,接口道:“下官侥幸读过,且试复述:此泉真托此诗知,千年胜迹留荒陲。雷霆呵禁罔两避,星斗照耀光芒垂。亟香我来自天上,益见草树增华滋。东方明泉七十二,可能一滴争其奇。明珠白玉任飞溅,至宝或为天所遗。遥分爽气涤双眼,时声寒声支两颐。酌泉咀诗更大快,坐觉此味回浇漓。山风万古吹不断,悬崖六月含水漪。云中素鸾起复堕,海底白龙藏在兹。匡庐瀑布胜天下,似恐缩地神能移。歌彻沧浪兴非浅,尘土去此将安之。此中万态本难状,一一献我无余恣。吮毫作赋愧才薄,敢曰笔砚非吾司。仙翁隔水渺莫见,欲追黄鹤鞭玄螭。” 张四维微微露出笑容,问道:“可知此诗由来?” 高务实略加思索,答道:“此诗乃是刘鈗所作的一首七言长诗,共二十八句,作于嘉靖元年。是年,世宗派遣刘鈗代表朝廷到沂山行致祭祀大典,他在完成典祭之余,游历了这一东镇名山。当他来到百丈崖瀑布之前,看到从天而降的瀑布,银练飞溅,气势恢弘,煞是壮观,令人惊叹。又见摩崖之上有乔宇的题刻(乔宇,号白岩,山西太原人,明武宗时任南京兵部尚书,曾参与平息朱宸濠谋反,因功而加太子太保,又加少保,世宗时被黜。他初师杨一清,复从李东阳,善诗文,兼通篆籀。乔宇曾在山东任布政司使,也曾与刘鈗同朝为官),不禁浮想联翩,诗意泉涌,遂步其韵,顷刻间吟出此诗。” 张四维又问:“可知我为何考你此诗?” 高务实思索了一下,答道:“大舅非是要考甥儿诗赋,乃是提醒甥儿,大明神童不少,甥儿虽八岁为官,但本朝却也有先例。” 张四维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刘鈗当日八岁为官,情况与你颇有所同。但却也不是完全相同,你猜猜看,我是想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什么?刘鈗这家伙仕途挺顺达的呀,可不是杨慎那般。 高务实不禁思索起来。 有明一朝,的确出现过不少的天才少年的,例如严嵩、解缙、唐伯虎,又如李东阳、杨一清、杨慎。 其他的都不说,单说明朝中期,光是一起同朝为官的就有李东阳、杨一清等人。 杨一清二十一岁入朝当官,李东阳更厉害,十八岁就和杨一清成了同僚,这让不知道多少类似范进这样的同学哭晕在厕所。 然而,如果以为这两个人就是最牛叉的,那就错了,因为跟他们同朝为官的还有一个更小的,当时只有八岁。放在后世,无非也就是小学三年级的红领巾罢了。 这娃子叫刘鈗。 刘鈗,山东寿光人……他爹叫刘珝。 要说起他爹也算是鼎鼎有名,刘鈗其实能在小小年纪就当官,也算是沾了他爹的光。 刘珝这个人是真的不简单,八岁能文,二十四岁的时候中了进士,是明宪宗朱见深的老师——朱见深做太子的时候他是太子的老师,即位后他是皇帝的老师,最重要的是宪宗对于这位老师非常的尊重。 成化十一年,刘珝以礼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的身份入阁,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宪宗一直尊称他为“东刘先生”。 刘珝一共有六个儿子,刘鈗排行老四,在兄弟几人中最为聪明,也最懂礼数,有一次在见到皇帝后,对答如流,毫不怯场,深受宪宗的喜爱。也许是爱屋及乌吧,宪宗一高兴,就封了刘鈗一个中书舍人的官。 史载:“八岁时,宪宗召见,爱其聪敏,且拜起如礼,即命为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这官大倒不算大,只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儿,但是位置颇为重要,主要负责书写诰敕,制诏等文字工作,相当于皇上的贴身小秘书,已经接近权力中心了。 刘鈗小小年纪就任此要职,虽然都明白这是沾了老爹的光,但是却没人说什么多话,原因跟翰林官们今日冷处理高务实差不多:大家都知道这娃儿是真聪明,又不好亲自下场打压,只好不吭声。 既然是当了官,就得去上班,但是皇宫的门槛太高,刘鈗一个八岁的小学生个子能有多高?翻过去虽然可以,但那就未免失了官员体面。 所以没办法,每次都需要人帮忙把他抱着过去,而充当这个“**”的就是刘鈗的同事杨一清。 因为这时候的杨一清也还只是个中书舍人,跟刘鈗是正儿八经的同僚。 史载:“宫殿门阈高,同官杨一清常提之出入。” 虽然只有八岁,但是也得有五十来斤吧——高务实因为家族基因的缘故身材比这还高大呢。而偏偏杨一清是个清瘦的人,日复一日这样的过一道门槛,杨一清就抱一次,以至于杨一清有句话被史书给记录了。 “唉,天天抱这娃儿,是存心要累死我啊”——但是杨一清说这个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嫌弃,反而是非常高兴的,因为《万历野获编》上记述的是“时丹徒杨文襄(即杨一清)已举进士,与鈗同官,乃提携之出入。杨负重命,……每欢曰:此童累我。” 说刘鈗只是沾了他老爹光才当了这个官的话,其实有些武断,因为宪宗皇帝是真喜欢他。 其他的官员的牙牌都是兽骨做的,有的官大的是象牙做的,而宪宗怕刘鈗年纪太小,有时候磕着碰着把牙牌给弄碎了,于是吩咐下去,专门给他特制了一个银的——这样你就可以随便跑了,就算摔跤了也不怕,银制牙牌还能摔坏了吗? 就从这一个细节来看,宪宗还真不是一时兴起而封了这个八岁的娃娃当官的,而从杨一清长时间的对刘鈗的关照来看,他也根本没有妒忌这娃娃的意思,而是真心欣赏这个小小年纪就能担此重任的小学生的。 成化十八年,刘珝遭到内阁其他两位阁臣万安和刘吉的排挤构陷,被迫致仕,经常抱着刘鈗过门槛的杨一清也到了山陕去任职。 但是这些已经影响不了刘鈗继续当官,因为这时候的刘鈗已经十五岁了,自己早就能跨过那高高的宫殿门槛,也不会再有人嘀咕自己是沾了老爹的光当大官。相反,刘鈗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的聪明才智,一直当官当到了嘉靖年间,“历官五十余年,嘉靖中至太常卿,兼五经博士,扔供事内阁诰敕房。” 而且据《寿光乡土志》记载,刘鈗“娴于文笔,与李倥侗,康对山,何大复,边华泉辈为友,时称五才子”。 《明史·刘珝传》也记载有刘鈗“博学有行谊,与长洲刘棨并淹贯故实,时称二刘。” 武宗初年,刘鈗因为得罪了大太监刘瑾,被罢了官,后来还是大才子李东阳极力举荐他才又被官复原职——这也在一次证明刘鈗真不是靠着祖荫才能当官的。 想想看,李东阳,杨一清这都是名动天下的人啊,他们一次次的无怨无悔的帮助着刘鈗,能说他没有才华吗? 说起来李东阳和杨一清都算是刘鈗的大恩人,可是这两位恩人的晚年都比刘鈗要凄惨得多,李东阳虽然在历史上评价极高,“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然而一生之中几个儿子都是早夭,以至于李东阳在暮年孤苦伶仃;而杨一清在“大礼议”中遭到诬陷,被迫致仕,之后背部疽发而死,死时尚且不能瞑目。 而刘鈗八岁入朝,当了五十多年官,历经三朝,最后悠然退隐,结局要比他的两位知己恩人好的多了:“以纨绔起家,被遇三朝,富贵安乐,优游林下”。 这不挺好的吗?那大舅想提醒我什么呢? 第089章 吾家宝驹(下) “以纨绔起家,被遇三朝,富贵安乐,优游林下”——这句话属于盖棺定论,一般来说应该格外重要,因此高务实仔细品嚼了几次,心下困惑顿生。 这不是挺好的吗?历官三朝五十年而不倒,享受了一辈子的富贵安乐,即便到了晚年,也还能悠游林下,简直完美人生啊。我高务实要不是个穿越者,总是不自觉的有那么点“历史责任感”,这种生活我简直向往得不得了啊! 诶,等等……纨绔起家?纨绔? 莫非大舅的意思是…… “大舅可是说,即便如刘鈗一般,后来文名鼎盛,但因为未曾科举而为官,便仍被人认为乃是幸进,而非堂皇正途?”高务实出言问道。 张四维露出一丝笑容,但仍端着些架子,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此其一也。” 哦,那就是还有其二甚至其三咯? 高务实思索了一下,试探着道:“此人安闲一生,以诗文自娱,空有偌大文名,却对朝政大局无丝毫补益……大舅是提醒甥儿,此生当有所为,而非浪荡一世,徒负虚名?” 张四维这才欣慰起来,捻须颔首道:“你能想到这两点,我这做舅舅的便足堪**了。至于第三点……你回去之后可以慢慢想,现在不必回答。” 高务实不禁有些发愣,居然还有第三点? 张四维却摆手道:“你这次做了这个太子伴读,春风得意马蹄疾,就算玄老门下那些个门生弟子见了你,溜须拍马大概还谈不上,但可能也会对你颇多恭维……不过,今个做舅舅的却得先给你泼点冷水。” 高务实仍旧拿出那副乖宝宝模样来,恭恭敬敬道:“甥儿请大舅指点。” 张四维果然很满意高务实这种时刻保持谦虚谨慎的风范,点了点头,道:“你已开蒙数载,甚至自己也写出了《龙文鞭影》这样的蒙养名篇,想必应该知道北宋吕文穆门前那副对联吧?” 所谓吕文穆者,即北宋宰相吕蒙正也,文穆是他的谥号。此公幼时被父遗弃,受尽人间贫寒冷眼,曾与母同住寒窑,以乞讨为生。后发奋读书,最终官至极品。从被人鄙视到被人高眼,深感天道无常、人情冷暖,因作名篇“破窑赋”。 当吕蒙正身居要职后,有很多亲朋纷纷满面笑容的过来送厚礼、戴高帽。吕蒙正有感于世态炎凉,提笔在门上写了一幅对联:“想当初,家贫如洗,无柴无米,谁肯雪中送炭;看而今,鳌头独占,有酒有肉,都来锦上添花”。 高务实便把这对联回答给张四维听,张四维听了,叹息道:“大前年时,玄老致仕回乡,途中受尽屈辱,有人为讨好徐华亭而对玄老肆意怠慢。如今他奉诏起复,以大学士之身兼掌铨务,我朝二百年,未有如此得君上信重者。于是,他门下不少门生弟子近来也偶有放肆,攻讧敌手、相互争位。” 他皱着眉头,对高务实道:“我身份特殊,虽然素蒙玄老所重,却不便就此事直言相劝。你如今声名鹊起,玄老对你也甚为心喜,你当有所作为才是。” 高务实心中一紧,想起历史上高拱门下弟子在高拱大权在握之时虽然帮高拱做了不少实事,但也的确有张四维所说的这种情况——简单的来说就是“打击面太广”!不由点了点头,诚恳地道:“多谢大舅提点,甥儿知道轻重,待有机会,一定向三伯进言。” 张四维“嗯”了一声,没有多置评,反而把话题一转,又道:“另外就是你自己,也要对一些人、一些事有所防备。” 高务实顿时目光一凝,沉着地问道:“大舅可是有得到什么消息?” 张四维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桌上一叠文稿上点了点,道:“这是你昨夜写就的《龙文鞭影》全文。” 高务实愣了一愣,下意识问:“这是原稿?” 张四维摆手道:“怎么可能是原稿?原稿还不得呈给陛下过目么?这里是誊抄件。”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强调似的补充道:“而且这誊抄件在寅时一刻便已传出宫外,不只是我这里,不少朝廷重臣手里现在应该都有一份……你知道这其中说明了哪些问题么?” 高务实脸色严肃起来,思索片刻,道:“按理说,晚上宫门关闭,应该无人可以出入……” “所以呢?”张四维淡淡地问道。 “排除陛下派人往外传消息这一可能之后,剩下还能传出消息来的,就只有两个机构:东厂,或者锦衣卫。”高务实稍稍一顿,又道:“但是锦衣卫都督乃是朱希孝,他丝毫没有必要插手此事,因此这份《龙文鞭影》的誊抄件只能是由东厂传递而出。” 张四维略微露出一丝笑容,继续问道:“还有吗?” “有。”高务实看似天真稚嫩的童眸中闪出两道精光,沉声道:“这《龙文鞭影》按理说写完之后应该第一时间送去给陛下过目,虽然当时天色已晚,陛下恐怕早已安寝,只能等次日一早才能得空。但是,从半夜到一早,这半个晚上的时间里,也只有司礼监能够安置这份文稿原件,其他各监无权插手……也就是说,这份誊抄件只能是出自司礼监。” 张四维目露惊讶,更多的则是欣赏和欣慰,和颜悦色地又问:“司礼监为何要这么做?” “大舅,您这么问,可就是故意要误导甥儿了。”高务实故意佯装不满地道:“您总不会是想说,孟掌印对我三伯别有二心吧?甥儿以为他还不至于如此。” 高务实伸出一根手指,肯定地道:“真正别有用心的人当然有,但却不是孟掌印,因为即便孟掌印能够弄出这份誊抄件来,却也不见得有办法连夜在天未亮之时就将之送出宫来。既能够誊抄到《龙文鞭影》原文,又能在夜里把这些文稿送出宫来的人,只有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 张四维抚掌赞道:“好好好,务实果然是吾家之千里驹也!” 第090章 宣府马芳(上) 宣府总兵衙门的内书房里,年仅五十三岁却已满头白发的马芳马总戎焦急地踱着方步,一名老仆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 这老仆是马芳的内府管事,侍候马芳多年,早年是其家丁亲兵,后来因伤了腰椎,不能再战,遂改家仆管事,甚得马芳信任。此时他见自家老爷焦虑,不由劝道:“老爷,高阁老既然来函说明了情况,老爷何故还这般担忧?现在高阁老既然做出这个宣大两总兵互换的决定,想来赵大洲那厮也不可能真把手插到我们宣大来,老奴以为,老爷大可以安心换防。” 马芳脸色仍然不好,沉声道:“赵贞吉那厮,只会耍嘴皮子,我宣大二镇乃京师门户,何等重要!他倒好,年前刚一入阁,就坚持换了行庵公,好在高阁老及时回朝,才将行庵公保了下来,命其暂时协理京营戎政,又将鉴川公从陕西三边调来替任,否则宣大重地无干臣镇守,天知道要出多大的事!要是再来个庚戍之变,我姓马的一介武臣,倒是死不足惜,可他赵大洲就能保住狗命了不成?” 马芳口里的行庵公,乃是指前宣大总督陈其学,而鉴川公当然是王崇古。行庵、鉴川分别是陈其学和王崇古的号。 那老管事苦笑道:“眼下辅臣知戎政事者,无非高、张二位阁老,那赵大洲不过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家伙,他哪里知道什么边事?眼下这边事……是越来越难了啊!” 马芳听了更怒,道:“这废物要是懂边事,会觉得陈部堂有罪?会觉得赵总戎畏敌?至于九边形势这些年越来越糟,我怕就是站在他面前跟他解释,他都听不明白!我大明二百年,北边形势总体就是个越来越吃紧的局面,宣大防务说起来是重中之重,其实现在越来越像个空架子,真正能打的兵还剩多少?就这等局面,他还想撤了赵岢!撤了赵岢别说大同顿时空营,只怕连山西防务都要洞开!怎么着,这么看得起我马芳,老子一个人能守住三镇?妈的,老子三头六臂?” 也不怪马芳盛怒,原来,自去年九月丙子,俺答犯大同,掠山阴、应州、怀仁、浑源之后,新入阁的赵贞吉就拿宣大开刀,无视年初时大同总兵官赵岢败俺答于弘赐堡的功绩,非说宣大总督陈其学、大同总兵赵岢畏敌如虎,要拿下此二人。其实从他二人当时的兵力布置就能看出,明显是怕俺答入寇的军队骚扰皇陵,而且后来见俺答劫掠一番之后欲走,二人便立刻出击企图追杀,只是奈何步兵跑不过骑兵,只抓了大猫小猫三两只,结果就被赵贞吉逮着不放,多亏了高拱回朝及时,才算保住了二人。即便如此,陈其学还是丢了宣大总督的职务,被高拱暂时回调京师。 而马芳更怒的是,从赵贞吉的这种举动来看,他根本不知道宣大乃至山西防务吃紧到什么局面,纯粹是在瞎搞。而最近高拱给他来了信,说赵贞吉仍然不肯放过此事,坚持说赵岢不能继续担任大同总兵。高拱不欲与此人就这件事强争,决定稍微给他点面子,让马芳和赵岢互换防区。 马芳能够理解高拱的反应,毕竟他刚刚回朝,能保住陈其学和赵岢已经不容易了,稍稍做出一点让步,保全一下某位阁老的颜面,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只是马芳知道,自己和赵岢这一动,十有八九会让俺答心里又起歹念,到时候又是一场祸事。 他这么想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北边明蒙力量对比决定的,是双方的战略形势决定的。 明初,在太祖朱元璋的悉心经营下,明之北边防线推至长城以北的辽东、大宁、开平、东胜到嘉峪关一线。当是时,大同、宣府管辖大片口外之地,防务压力尚不明显。朱棣登基后,京师北迁,大宁地界与兀良哈,东胜内徙,兴和亦废,北部防线南移数百里。 宣德年间北边防线进一步收缩,特别是开平内迁独石,使宣、大二镇地域缩小,濒临边地,不可避免的由边防二线而为边防一线,成为遏阻蒙古南下之要冲。对此,明廷除加强二镇防守外,还不断完善该地区的防御体系。为解决镇守官员之间事权不一、相互掣肘和邻镇间遇敌互相推诿、互不策应的弊端,专设了宣大总督以加强协调,促成了宣大防务区的建立,成为明代中后期北部防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随着明朝北边防线的一再南移,宣大地区之战略重要性日益提高,防务压力增大。 “京师尤人之腹心也,宣、大项背也,延、宁肢体也,甘肃踵足也。” “若以地之轻重论,诸边皆重,而蓟州、宣、大、山西尤重。何则拱卫陵寝,底定神京,宣、大若肩背,蓟、晋若肘腋也。” 特别是英宗时河套弃守后,蒙古诸部“出河套则寇宣府、大同、三关以震畿辅;入河套则寇延绥、宁夏、甘肃、固原以扰关中”,对大明之北边防线造成很大威胁。 此外,宣大地区多是“分土而治,不相统辖,缓急调遣应援事多掣肘”,兵力分散,而蒙古则不然,常常是集中各部乘虚专攻一镇。在这种情况下,一镇之兵根本无法抵御,需要邻镇互相救援。但是各镇巡抚总兵无权调集他镇之兵马,邻镇有难,往往坐视不救,“一遇有警,因地方兵马单弱而各分彼此,不肯应援,纵肯应援,亦多观望,往往坐失机宜”,造成但求自保而难以自保之局面。 “假令并犯宣府,则大同应援为急,如并犯大同,则宣府应援为急,若先事一有所拘,而临事则有所诿,兵革之际,易相推托,将不免于误事。” 有鉴于此,为统一宣、大二镇兵权,加强二镇间的统一领导和协调行动,需设重臣统驭,故明廷于景泰年间设宣大总督以统二镇。宣大总督设置后,置罢不常,至嘉靖二十一年始定设不变。 宣大总督设立后,除统领镇兵协调二镇行动外,还于嘉靖二十一年获得了兼理粮饷之权。 “壬午,升整饬北直隶山西河南军饷右佥都御史翟鹏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总督宣、大军务,兼理粮饷。” 后来防御形势日趋严峻,遂增重宣大总督之权,除事关机密者不得自专外,其余兵马、钱粮许便宜从事,先发后闻。《世宗实录》载:“户科给事中刘绘奏:‘顷者,北虏南侵,陛下特敕兵部侍郎翟鹏总督军务,臣惟虏遁而总督罢,虏至而总督增设,事出仓卒,机不素定,此非所以专责成,而图茂功也??臣请陛下自今专任翟鹏,凡军马、钱粮悉得便宜从事。’??上是之,即诏翟鹏除事关机密者不得自专,其兵马、钱粮许便宜从事,先发后闻。” 实际上,从嘉靖二十一年开始,宣大总督便常设不废,管辖范围及职权扩大,“翟鹏令兼督山东、河南,巡抚以下,俱听节制,事宁之日如故。” 嘉靖二十三年,又令该总督督令一切兵饷。嘉靖二十四年,宣大总督权力进一步增大,巡抚、总兵官事干兵马者,须关白总督,“宜令巡抚等官凡事干兵马者,俱关白总督,遇有便宜,听其先发后闻,不得互生嫌忌。” 到了嘉靖二十九年),宣大总督定辖宣府、大同、山西三地,自后再不曾变更。 事实证明,宣大总督之设于宣大防务颇有成效。嘉靖二十八年,蒙古入略宣府,时宣府“将庸兵弱,虏素轻其易与”,总督翁万达当即行使职权,调大同总兵官周尚文至宣府御敌,“以大同帅周尚文率领精锐暂代宣府帅以遏虏冲,又移书诸辅臣、本兵,极言虏必深入回测之状,谓宣府主将偏禆无可付托??以大同兵付其副帅,而促周尚文以行。于是,尚文昼夜兼行,至曹家庄,而虏已入据险要,不虞尚文之猝至也,大战三月夜,屡围屡解。公(翁万达)躬环甲胄督兵数千人来援??虏大惊曰:翁大帅兵至矣。夜解围而遁,公于是督尚文追击出境,保障之功多于斩馘矣”。 宣大总督在设立之后,逐渐获得了兵马调度权,钱粮兼理权,监察、保荐权,后来又获得了开府自辟参佐之权,标志着宣大地区有了一个居中调度和支配应援力量的机构,促成了宣大防务区的建立。 也即是说,宣大加上山西乃是一个防务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而现在本来就因为俺答势大难制,宣大压力极大,基本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谁知赵贞吉不光撤了陈其学,还要拿下赵岢,结果逼得高拱调来王崇古稳定局面不说,还不得不将赵岢与他马芳互换职务。 马芳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二人对调之时,俺答一定不会置若罔闻——最熟悉你的人很多时候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敌人或者对手。 所以,马芳派了人去京里打探朝廷动向。而今天,按照约定,正应该是回来向自己禀告京中情形的日子。 第090章 宣府马芳(下) 嘚嘚,嘚嘚……七八名身着红色战袄的边军骑兵不顾初春的丝丝寒雨策马而来,到了总兵衙门门前,老远就将腰牌一抛,扔给门口的兵丁,大声道:“宣府总兵镇标中营夜不收回镇复命!” 门口卫兵接过腰牌的同时,这几人早已齐刷刷翻身下马,动作娴熟得丝毫不像汉儿——好吧,他们的确不是汉儿,而是正宗的蒙古人,只是早已归化,在马芳军中都干了快十年了。 这情况在一些不了解明朝历史的后人看来或许显得很是荒唐,但在当时来说却是很平常的现象。更何况,马芳领兵一贯很有蒙古人的风范,甚至在很多时候表现得“比蒙古人还像蒙古人”。 马芳的履历说起来那真是满满的正能量:他出生农家,十岁被鞑靼人掠去当奴隶,在草原摸爬滚打了十年。二十岁时,马芳只身一人逃回中原,投到大同总兵周尚文麾下参军,后从一名小队长成长为蒙古克星。 对比嘉、隆、万年间另外两位将领,李成梁的威望与战功虽然也是打出来的,但多多少少有些华而不实,乃是所谓“养贼邀功”而来;戚继光固然战无不胜,但其最根本也最卓越的能力在于军队的建设于操训,从戚家军与后期的长城战法和火器使用来看,这绝对是一支准近代化的队伍,换句话说,别人家的兵换了大帅可能就不能打了,而戚家军则不然,谁带着都好使。 而马芳却是独树一帜,他凭借年少时对蒙古人习性的了解,在大部分明军面对蒙古骑兵只能选择防守的情况下,常常主动出击,“先敌打击”。从宣府到大同,从大同到怀柔,经常动不动就玩个上千里穿插包抄的活儿,俨然是穷苦版的霍去病。 当时大明各边各镇,既有汉儿流落蒙古,也有蒙古健儿流落汉地——算起来,反倒是蒙古人来汉地谋生的要更多一些。 然而汉人去蒙古,多半是去做些垦荒、筑城、修路铺桥之类的工作,而蒙古人来汉地,能做的工作就更小,十有八九都会直接去参军——他们除了善骑能打,其他方面的才能在大明这边实在乏善可陈。 后世有些历史研究者认为,大明后期真正能战的边军主力,其实早已不是汉人,而是所谓“蒙古雇佣兵”——因为北边将帅们的家丁中就以这些人为主。 这话虽然有失偏颇,但也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当时蒙古健儿在大明军队中所占比例之高,所贡献的力量之大。 高务实之所以坚持认为蒙古问题“几乎”不用靠打仗就可以摆平,北边各镇的这种情形也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汉人有句话叫“皇帝不差饿兵”,这个道理在蒙古也同样管用——不是说你黄金家族的后人喊一嗓子,我就要自备干粮、千里迢迢赶来为你卖命的。因为反正都是卖命,就算我除了卖命其他啥也不会,至少我可以选择把这条命卖给出价最高的那个人。 大明边军虽然穷,但克扣那些不能打仗的卫所并军饷来收买、供养起一支听话、能打、夹杂了不少蒙古人的部队,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守门士兵快速查验了一下腰牌,连忙挥手示意让开大门,顺手客客气气地将腰牌递还过去。 本来几名夜不收打算直接去白虎堂,谁料旁边内书房那边传来一声:“别乱窜了,老夫在这边,你们几个小崽子过来。” 被称作“小崽子”的几名蒙古健儿出身的夜不收不怒反喜,脸上都露出得意的笑容来——不是他们有受虐倾向,而是他们知道自家大帅的习惯,大帅只有对军中晚辈中的佼佼者,才会将之唤作“小崽子”。 这是昵称,而不是怒骂。 几名夜不收上前见过自家大帅,马芳虽然心中焦急,面上却仍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笑骂道:“怎么着,带着老子给的钱去了趟京师,今儿回来都他妈迟了一个时辰!是不是去那花街柳巷,一个个爽得都走不动路、骑不稳马了?” 众人哄笑,领头的那夜不收也笑着回答:“哪能啊大帅,小的们知道分寸,花街柳巷能去当然是要去的,可要是玩到骑不稳马,不用您老发话,咱们自个把脑袋拧下来给大帅当夜壶!咱们马家军什么规矩,弟兄们谁还不清楚?” 马家军的规矩就是:你能打仗,别的小毛病老子可以忍一忍,你他妈要是打仗缩了卵Z,老子就干脆割了这副卵Z送你们进宫侍候万岁爷爷去。 这……很土匪,但很管用。 如果有人认为马芳这副脾性实在是作死范十足,这般为官迟早出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马芳是典型的粗中有细。 论为官,马芳有时候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很不上路子”的人。宣大总兵仇鸾在任时,虽打仗草包,搂钱却精明,山西当地将官每逢过年都要按惯例送礼,美其名曰“冬礼”。而马芳非但不参与,更常借口“过年加班”远避之。后来仇鸾获罪,朝廷“秋后算账”,马芳成了山西当地军官里少有的“清白人”。 继任仇鸾的宣大总督杨顺更是混账,每逢蒙古骑兵侵扰时,他只会闭关求太平,只在敌人退走后才假摸三刀的出来追一气。更让人发指的则是,他竟命部下时常屠戮逃难的汉族百姓,割头后剃发冒充蒙古兵以充边功。对此禽兽行为,马芳愤然抵制,严令属下“敢有随之杀良冒功者立斩”。 因他“不上路子”,仇鸾在时,曾夺他奇袭俺答之功;杨顺在时,也曾害他因“坐连战败”而罚俸。 虽然“小鞋”被穿了不少,但看似“不上路子”的马芳,其实是个官场上“很上路子”的人,坎坷的军旅生涯不但造就了他沙场上铮铮的铁骨,更成就了他生活中乖巧的性情。 不“孝敬”仇鸾,因他深知仇鸾“性桀骜贪暴,势难长久也”;抵制杨顺“杀良”,更因他明白此举“必招怨怒,从之亦难免罪”。 事实上都御史方逢时,几任兵部尚书王邦瑞、赵锦等皆于他交好,近来担任宣大总督的文臣名将王崇古更将马芳“引以为知交”。 马芳每镇守一地,除悉心练兵防御外,更留心搜集当地珍奇土特产,用以馈赠各位“上级领导”,苦心总算有回报,马芳此后选将练兵,整饬军备,从经费到武器都皆得各位大佬的支持,每次都“精兵良械优给之”。昔年严嵩的大公子严世蕃同样对马芳看得极准,曾告诫杨顺道:“(马芳)虽表面憨鲁,实心细如发,更兼胸怀韬略,不可引之为仇也。” 此时马芳见了几个夜不收对自己的态度,心里知道这几句无伤大雅的荤话又将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这才问道:“好了,闲话少叙,老夫让你们进京了解朝廷近来的动向,尤其是高阁老那边的情况,你们可有打探到什么?” 那夜不收头子收敛了笑容,但回答的话却让马芳一脸错愕,因为他说:“朝廷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大事发生,但说到高阁老……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事关高阁老——他的侄儿被选中成了太子伴读——这还是昨儿发生的事。” 第091章 粗中有细(上) “太子伴读?”马芳有些诧异,又有些疑惑,问道:“这是个什么职务?”但还没等那夜不收头目回答,又跟着问:“可是据我所知,高阁老那侄儿高务实年仅八岁,怎么当得了官?他就算神童,现在应该也还没参加过秋闱吧?” 您老客气了,高神童别说秋闱,连县试都没去考过呢。 那夜不收头子也是一脸惊讶,反问道:“大帅怎么知道高阁老的侄儿叫高务实,甚至知道他的年纪?” 马芳摆了摆手,道:“马琦,你跟我来书房说话。你们几个,各去账房领五两银子的赏钱。” 众夜不收顿时乐了起来,宣府虽然是边防重镇,但经济水平一般,五两银子几乎相当于他们一个月的饷银了,自然可以一乐。 那名叫马琦的夜不收头目则随着马芳身后进了书房。 他是个蒙古人,当然并不姓马,这个“马”是马芳的马,说明他是马芳的义子身份。前文有述,边镇大帅将亲信有为的家丁收为义子是很常见的现象,马芳和马琦也是如此。 “坐下说话吧。”马芳自己先坐好了,然后让马琦坐下,这才道:“老夫怎么知道高务实这个人的?嗯……”他从书桌上找出一封信,拿在手里扬了扬,面色有些古怪地道:“因为咱们买马的渠道已经被他掌握了。” 马琦大吃了一惊:“买马的渠道被他掌握了?难道京里传言是真的,他借兵给刘显平了百里峡?” 马芳摇头道:“这事情透着古怪,老夫现在也不敢断定。不过,老夫派人打探过了,当时刘显身边只有二十来个家丁,高务实手头也就三十来号武装家丁,而且不是他自己的人,是他舅舅吏部侍郎张凤磐的家丁。” 马琦顿时有些发愣,迟疑道:“这不可能吧?五十来人,就算刘显父子真像京里传言的那么能打,也不可能以一敌百,他们手底下的人不会都比百里峡响马强那么多吧?大帅,那百里峡响马盗的实力咱们也是清楚的,让他们跟咱们马家军打,那是不可能,但他们毕竟也算得上一支不错的骑兵,再加上百里峡赚了那么多钱,其老巢怎会一点防御没有?没道理被这点人马给吃下。” 马芳淡淡地道:“京里的传言应该还说,那高务实集中了他舅舅送他的樱桃泉别院全部壮丁,一起交给刘显去剿匪是吧?” “嗨,大帅,这事儿就算是真的,又顶个卵用?”马琦撇撇嘴道:“那些壮丁如果是用来守备一下樱桃泉别院,或许仗着别院的高墙大院,还多少有点作用。可让他们去进攻一群响马?但凡打过仗的,谁都知道根本不可能!这话也就骗骗京里那些没见过血的书生百姓罢了,咱们能信才怪!” 马芳听了,也笑了笑,点头道:“是啊,这种消息也就糊弄糊弄外行……可是你觉得,刘显算外行吗?” 马琦顿时呆了一呆,迟疑道:“那……应该不算吧,咱们虽然没跟刘显见过面,可他毕竟也是打老了仗的南军三大帅之一,手里头扎扎实实的军功可也不少,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外行了。” “所以啊。”马芳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刘显为什么对这个传闻居之不疑,你想过没有?” “大帅的意思是?”马琦有些惊疑不定。 “老夫的意思?”马芳嘿嘿一笑,捻须道:“老夫的意思是,刘显现在只怕已经跟咱们一样,是指着高阁老吃饭了。” 马琦呆了一呆,问道:“他投了高阁老?”但说完又有些迟疑,问道:“可是高阁老一般很少插手南军,而刘显乃是四川军籍……” 马芳哈哈一笑,摇头道:“你呀你,目光要放远一点。高阁老三年前才刚刚上位,能把咱们山西一派拉拢至麾下已经很难得了,哪有工夫去插手万里之外的南军?后来又因跟徐阁老斗法,吃了大苦头,蹉跎了一年多……可是眼下他回京之后的局面却不同了。徐华亭已经告老还乡,李石麓又是个没胆气的,眼下高阁老说是次辅,实则与首辅何异?现在他开始把手伸进南军,那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不过……老夫原本以为高阁老会首先从戚元敬下手,却没料到会是刘显。” 他说到此处,略微皱了皱眉,道:“所以老夫才说,这其中必有原因。尤其是你方才说,那高务实成了太子伴读,老夫才会立刻觉得这其中有问题……很有可能,刘显未必是主动找到高阁老投效,而是高务实这个小家伙自作主张,收下了刘显。” 马琦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为怀疑地道:“不能吧?这小家伙才多大啊,他有这么大的胆子,不经过高阁老同意就自作主张接受……不是,就拉拢刘显?卑职没记错的话,那刘显可是得罪了魏国公才被革职候勘的。” “魏国公?南京守备勋臣?好大的名头!”马芳哈哈一笑:“可惜,你当他高阁老是什么人,能把区区一个南京勋贵放在眼里?换成是朱希忠的话,可能高阁老还会给点面子,至于徐鹏举……我看他在高阁老眼里,也就是个冢中枯骨。” 马琦仍有些不解,道:“可是高阁老知道魏国公只是个死老虎,高务实那小家伙也知道?” 他这么一问,马芳倒是沉吟了一下,然后才道:“你先把你们在京里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给老夫听听。” 马琦不敢怠慢,连忙把京里的情况告诉给马芳。 马芳听完便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半晌才道:“这个高务实,人小鬼大啊。老夫现在基本可以肯定,那些什么‘高公子仗义借家丁,刘将军父子定群贼’的戏码,全都是这小家伙一手捣的鬼。至于刘惟明,他不算是个多会做官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混成这样,让他主动找高阁老投效,只怕连“大学士府”的门都进不去。此事必是那高务实从中穿针引线——你方才不是说,科道有人风闻奏事,上疏说刘显被免职一事有蹊跷,要求南京都察院重新调查?上疏的是谁?” 马琦回答道:“是韩楫。” “哈哈,那就是了。”马芳捻须道:“这可是高阁老的亲信门生之一,他这一疏,就坐实了刘显投效高阁老一事。” 马琦却还是有一点没明白过来:“但方才说的难道不是高务实那小孩儿到底有没有主动拉拢刘显?” “笨头笨脑!”马芳瞪了他一眼,道:“刘显那人,会想到通过茶楼酒肆散发那些传奇故事一般的消息来给自己造势?而高阁老,这件事如果只是跟他有关,以他的身份地位,有必要去造这个势?直接让韩楫上疏,他在内阁批复同意不就完事了?圣上什么时候驳过高阁老的票拟?” 第091章 粗中有细(下) 马芳把话这么一说,马琦总算明白了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高务实那小家伙才需要这样的事情给他打响名号,有了响亮的名号,才有机会做这个太子伴读!” 马芳嘿嘿一笑,捻须道:“他乃是新郑高家的人,从高阁老把他带在身边亲自调教这件事来看,应该是高家下一辈里头的佼佼者。那他将来肯定不会去走恩荫官这样的路子,迟早得是要去参考的。一般而言,既然参加科考,往日名声如何,并无太大作用……不过那是指对于其科考的成绩用处不大,反正都得糊名。” 他说到此处,微微眯起眼睛,道:“可是,咱们这位小公子的目光却长远得吓人……他根本不是在考虑科举能不能考中的事情,而是在考虑高中进士之后的名声。” 马琦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大帅,愣愣地问:“这……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马芳哈哈一笑,点拨道:“你想,这名声好坏反正不影响将来的考试,一般而言谁会在意?可是,咱们这位小公子不仅在意,而且十分重视,连借一群家丁给刘惟明平定响马这种事情都掺和一脚,那不是为将来考虑,又是为什么?可是他的将来……几乎是注定了的,只有高中金榜一条独木桥,那他不是为高中之后考虑,又是什么?” 马芳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你说他弄这名声是为了做这个太子伴读……若是没有《龙文鞭影》一书,倒也有些道理。可你方才说了,那书已经在京里传开,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拿给我看我也分辨不出什么好坏,可是既然连翰林院那些人都没有跳出来找茬,可见还是有些厉害的——既然他凭本事就能做到这个太子伴读,那还去搞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哦……”马琦衣服恍然大悟的模样,但马上又露馅了:“可他如果能耐这么大,又能凭本事当上太子伴读,又觉得自己将来一定能考上科举,那现在这些名头有什么鸟用?他现在成了太子伴读,人家就算心里不把他当回事,至少也会给储君一个面子,只要不是那些个朝廷大员,就不会有人傻乎乎地去找他的茬。而朝廷大员的话,就算找茬也去找高阁老了,怎么可能不顾身份去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既然这样,这名声……就算再好也没什么用啊!” “所以说你还是不了解那些文人的套路。”马芳道:“你且说说,咱们武将名声很大,有什么用?” 马琦道:“那自然有用,譬如四方勇士慕名来投,又譬如敌军见我大旗即望风披靡等等。” 马芳挑了挑眉,又问:“那文臣的名声呢?” “文臣……”马琦呆了呆,挠了挠头:“大帅,您别说,卑职……好像还真不太明白文臣的名声有什么鸟用。” 马芳嗤笑一声,问道:“有没有哪位科道官吃饱了撑的,上疏圣上说海刚峰贪污受贿?” 马琦又是一呆,下意识道:“怎么可能?海刚峰怎会贪污受贿?那御史怕不是自己收了别人的黑钱来污蔑海中丞吧?” “你看,这就是名声的厉害之处。”马芳哈哈一笑:“就算是被诬告了,其他人也根本不信……现在你还觉得名声对于文臣来说没有什么作用么?” 马琦再一次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但马上又有了新的疑惑:“可这位高小公子的名声跟海刚峰并不相同啊,他这个名声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效果?” 马芳捻须问道:“那你以为,他这种名声有什么作用呢?或者老夫这样问吧,你听了他这些事迹,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卑职觉得……”马琦思索了一下,答道:“其实卑职也没多大感觉,就是觉得这位高小公子看起来聪明得很,胆子也够大,不愧是高阁老的侄儿。” “你瞧瞧。”马芳一拍手:“那不就结了,聪明、胆大、高家衣钵传人。” “哦……大帅是说,这就是他要的?” “没错,这就是他要的。”马芳点了点头,补充道:“不过你说得还不全。” 马琦忙道:“卑职驽钝,请大帅指点。” 马芳不慌不忙地从书桌上找出一张烫金拜帖,道:“我就不拿给你看了,反正你识得的字比老夫还少。这封拜帖是百里峡送来的,曹淦那厮要见我……你猜他署名是什么?” 马琦一怔,下意识道:“曹淦署名能署什么,还不就是曹淦呗。” “以前他给我的拜帖,落款是百里峡沐恩小的曹淦。”马芳笑了起来,扬了扬手里的拜帖:“但这一次,他的落款是‘三慎园百里峡管事小的曹淦’了。” 马琦诧异道:“三慎园?那是谁的产业?百里峡怎么归到这个三慎园名下去了?” “看来你们在京里的打探有问题啊。”马芳皱眉道:“这三慎园就是高务实小公子受赠的那所樱桃泉别院,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改的。他把樱桃泉别院按照上中下三层分成了慎思院、慎言院和慎行院,另外百里峡也被他收归名下,现在看来大概是另作别院对待,而曹淦就是百里峡别院的管事了。” 马琦大吃一惊,忙问道:“那麻烦可大了!大帅,百里峡和咱们之间可是有……呃,而且就算百里峡不会把咱们卖了,可今后咱们这里要马怎么办?” 马芳看了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马琦莫名其妙的挠了挠头:“大帅,卑职……卑职又说错话了?” “没有,不算什么说错话。”马芳笑着指了指那拜帖,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了,因为曹淦在拜帖里已经大致说了一下,今后百里峡与咱们之间的关系只会更加紧密,合作的买卖还会扩大不少……”他略微顿了一顿,面上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容,缓缓道:“而且,这是咱们那位高小公子示意他这么做的。” “那可太好了!”马琦大喜过望:“有了高小公子这句话,今后咱们这事儿就算是有高阁老兜底了!”但他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可是……不是说大帅要和赵总戎换防?那这生意?” 马芳捻须道:“老夫与赵总戎眼下都算是托庇在高家门下,这生意是我做还是他做,本来也无须太过计较。不过你的担心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最需要战马的军队,也就是咱们马家军了。” “那咱们……” “曹淦在这里头说了,高小公子让他打开大同的商路。”马芳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这可真是巧得很呐!” 第092章 流弹凶猛(上) 就在马芳在宣府总兵衙门里怀疑自己与赵岢换防这件事里有高务实的影子时,高小公子已经离开翰林院,坐在马车上往皇宫而去。 本来,他是打算在太子伴读这件事确定之后就悄悄去和刘显父子见个面的,但朱翊钧的闲极无聊让他没能抽出这个空,只好派人去传了个口信,说等太子不明确相召的时候再去。 其实刘显也很想跟高务实见上一面,毕竟高务实回京虽然只有几日,但京师民间风评对刘显已经十分有利,而朝廷那边也已经有韩楫领衔上疏,要求南京都察院就刘显革职候勘一事仔细查证,务必确保不是冤假错案——言下之意就是现在肯定是冤假错案了。 对此内阁还没有明确批复,但并不是其中出了什么漏子,而是韩楫的上疏只是第一波,后续还有跟进的——高拱嫡系、晋党等都会挑几个人出来上疏。 按理说,区区一个武臣的“小事”,犯不着这么大的排场,但考虑到南京守备勋臣毕竟也是与国同休的魏国公,且刘显又是第一个投效高拱的南军大帅,因此面子给得比较足。 当然,除了面子因素之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就是,眼下赵贞吉为总宪,南京都察院其实也要听赵贞吉的指挥,高拱为了让赵贞吉知道自己对此事的重视,所以故意把声势做得浩大一点,免得他跳出来捣乱。 赵贞吉自从掌握都察院以来,一直把都察院看做自家后院,对于高拱这种对南京都察院指手画脚的行为很是不满。不过,眼下他的主要精力集中在京营改制这一块,正跟霍冀打着嘴仗,两个人轮流上疏,一个说京营旧制弊端重重,不改不行;一个说京营贵在稳定,只有三营分制,兵权不集于一人,才是长久之策。 隆庆那边对此还没有个定论——关键是内阁没有定论,所以隆庆也就习惯性的先不回话,等内阁有了态度再说。毕竟隆庆帝有一个优点就是很有自知之明:论看人,他颇有自信;论理政,他更信高拱。 赵贞吉虽然一贯自负,但对这一点其实还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他思来想去,觉得既然高拱还没有对京营改制这件大事上跟自己对着干,那对于徐鹏举和刘显之间那点小事,自己也就让一步得了,不去跟他计较。 他想了想,又怕南京那边因为自己和高拱关系不睦而自作主张,于是干脆去了道公函,说了一通空话,其中有用的部分大意是:近来有言官风闻南京守备勋臣徐某因索贿不成,打压诬告前狼山总兵刘显,我赵某人历来执法必严,所以这件事你们要给我好好查一查,如果真有问题,不要等“别人”揪出来,咱们自己提前处理掉! 写完这封公函的赵贞吉颇为得意,心说这一来,我就不算是怕了你高胡子,我这是执法严厉,有错必纠。况且,只要是南京都察院先把问题查明,而不是你那些在南京的门生得了先手,那这件事我反倒还多了几分主动权……妙啊! 至于这件事里头潜藏着的刘显可能投向了高拱一事,赵贞吉却毫不在乎——笑话,区区一个总兵,当初连一个通州同知都能搞得他狼狈不堪,他堂堂赵阁老、赵总宪又岂能放在眼里?就算这次赵岢被逼得与马芳互换防区,也只是他赵阁老搂草打兔子,为了搞掉陈其学而挨了流弹而已。刘显要投高拱,那就让他投呗,南边倭寇这几年越来越弱,虽然还时不时跳出来惹事,但大体局势已经被控制住了,朝廷重心明显转回了北方,区区刘显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要真说武臣里头让赵贞吉觉得有些碍眼,甚至想要除掉的,也不是没有,而且有两个:马芳和戚继光。 这两人的战功当然够显赫,但在赵阁老看来,打仗这种事情,无非是你行你上,你不行我换人——我大明煌煌天朝,还怕找不出几个又能打又听话的人来? 而马芳和戚继光之所以碍眼,主要倒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毕竟这些武将哪有本事恶心到他赵阁老?主要是因为这两人的后台——一个高拱,一个张居正,都是赵阁老不喜欢的。 想他赵贞吉,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比高拱还早两科的老资历,比张居正更是早了足足四科,完全是前辈中的前辈,长者中的长者。可是,现在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个后生晚辈在内阁的排名居然都在他赵阁老之上——这能忍? 至于说李春芳和陈以勤为什么就不招恨,那也简单:李春芳万事不吭声,你们说可以我就说可以,你们说不行我就说不行;陈以勤只管他自己负责的那一盘子,旁的事基本不插嘴。 这就很符合赵阁老的心思了——小儿辈干好自己的本职就行,天下大事你们哪里懂? 所以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个凡事都要插上一脚,还对很多事情看不惯,非要想着法儿变易祖制的黄口小儿,就很惹赵阁老不满了。连带着,马芳和戚继光这二位也就莫名其妙的躺了枪。不得不说,这是真的冤。 但更冤的是谭纶。 谭纶作为一个文臣,常年与戚继光文武搭配,干起活来好像也不怎么累,功勋卓着、威名赫赫。但戚继光投了张居正,谭纶却没有,他只是与张居正关系还过得去罢了,毕竟他也是正经功名出身,嘉靖二十三年的金榜进士,比张居正还早一科呢,好端端地为何要自贬身价? 赵贞吉本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偏见,就是有一点很不爽:哪怕戚继光投了张居正,谭纶仍然视他为最大的帮手,对于戚继光,他一直都是力挺的。 这就很讨厌了。 毕竟张居正跟自己一样都是徐阶一派,自己如果直接打击张居正,会被人说成打压同门晚辈,名声上不大光彩,所以只能从他的羽翼爪牙来着手削减,而戚继光就正是一个够资格、够实力的爪牙——你谭纶又不是戚继光他爹,老护着他干嘛,这不是给我添麻烦么? 所以,在赵阁老的心中,谭纶已经上了黑名单,是一定要从蓟辽总督位置上调开的了。 第092章 流弹凶猛(下) 要调开谭纶,按理说并不容易,尤其对于赵贞吉而言,这事情并不好办。 原因有二:其一是,眼下内阁名义上首辅为李春芳,但李春芳此人大家都明白,“政在徐阶则媚徐,政在高拱在则让高”,所以真正当家做主的其实是高拱,而高拱与张居正不仅本身就是盟友,且对谭纶和戚继光也颇看重,认为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所以也是大力支持的。 此前谭纶和戚继光上疏说练兵事权不统一,工作很难开展。张居正得知消息,立刻在京中为他们二人奔走,并写信给当地各主要官员,命他们全力配合,不得敷衍塞责、阳奉阴违,而高拱也发话表示支持,所以谭、戚二人才得以完全掌握蓟辽,外加练兵大权。 其二是,张居正在内阁本来就负责兵部这口子,他要保谭纶或者戚继光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而赵贞吉作为总宪,要动谭纶或者戚继光,就只能找手下人弹劾他们,然后逼内阁动手。 但这样一来,高拱和张居正肯定不答应,结果就只好“圣裁”。要是没有高拱和张居正插手,赵贞吉当然不怕“圣裁”,了不起就是上疏请辞,皇帝为了保证内阁权威,肯定是挽留阁老,事情按阁老的意思办。但多了高拱和张居正,麻烦就大了,真要是赵贞吉上疏请辞,高拱和张居正势必也要请辞——那就完了。 只有一个张居正的话,赵贞吉还敢试试看,但多了高拱在里头,圣心必然偏转,到时候走人的肯定不是高、张,而成了他赵阁老自己。 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要按照常规思路直接把谭纶搞下去很难,除非高拱和张居正联盟破裂,否则就是痴心妄想、毫无胜算。 常言说得好,硬的不行来软的,硬刀子切不开,那就软刀子来磨。 赵阁老虽说此前蹉跎了许多年景,但也几乎一直都在官场中沉浮,虽然脾气刚直自负,但些许手段,还是有的。 你谭纶不是功勋卓着、威名赫赫,久有知兵善兵之美名么?好得很,等我把霍冀这个山西佬搞下去,就把你上调到京师来!当然——兵部尚书你就别想了,让你做大司马,到时候张居正和你二人,一个兵部正管,一个兵部堂官,那戚继光只能更加春风得意,我还怎么动他? 只要霍冀下台,那就得照我提的办法来,如此肯定要有人去协理京营戎政。恰好,高胡子这厮搞了个兵部四侍郎制,兵部位置够多,到时候就给你加个左侍郎,去协理京营戎政好了。 哼,少司马这个位置,不辱没你谭子理吧? 等你谭纶走了,张居正和戚继光中间就隔了一层,可以想的办法就多了。 至于蓟辽总督的接任者…… 赵阁老想了想,不禁摇头。这个位置当然很重要,如果可以的话,赵阁老当然也想推荐自己的人顶上去,但是成功几率实在太低,基本上没有什么机会。 朝局现在是明摆着的,如果谭纶去位或者调任,则蓟辽总督的人选,要么出自高拱,要么出自张居正,掰着手指盘算也算不到他赵阁老一派头上来。 不过没关系,不管是谁顶上来,都不可能有谭纶跟戚继光的关系那样铁,什么事都能给出十足十的全力支持,好得跟穿同一条裤子似的。 戚继光的事情,调走谭纶就行了,赵阁老思考妥当,也就先放在一边。 马芳这边就不大好办了,这个人历来以粗豪忠勇闻名于朝堂,但实际上却是个很懂为官的老油条,加上他也是战功显赫之辈,要动他不好找理由。 戚继光那边,只要谭纶不在,理由很好找——戚家军军饷天下最高,钱从哪来的,用到哪去了?而且戚继光惯会钻营,行贿这种事情根本少不了,甚至张居正那里都不知道收了他戚某人多少银子,只要前面的铺垫做好,查他一查,还不是一查一个准? 而马芳和戚继光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众所周知,高拱不爱财,他为官几十年,自己在新郑老家的地没多一亩,还是当年他爹高尚贤去世前给儿子们分家时的那个数,几十年下来原封未动。 可见马芳跟高拱之间,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银钱往来,了不起就是一点冰敬碳敬,这种事但凡京官谁都会有,拿出来说事就很蠢了——那得得罪多少人?是不是不想混了? 学谭纶这边的处理,换一个宣大总督当然是个好思路,可惜已经用过一次了——陈其学刚被调走,现在换了王崇古。 想到这事,赵阁老就有些咬牙切齿。原本换走陈其学,就是因为当初高拱觉得陈其学干得不错,对陈其学在宣大的工作颇为支持,陈其学虽然没有明投高党,但所作所为很符合高拱的意图——甚至在高拱被徐阶逼退之后,陈其学也依然按照之前高拱的治边思路行事。 所以他赵阁老一上台就拿宣大陈总督开刀,原因就是觉得你既然不是高党,我动你高党反弹不会太强烈,而你所作所为又完全就是个高党,拿下来很能震慑一部分人。 赵阁老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刚把陈其学的罪名落实下来,高拱居然就回来了。 这就不好办了,因为高拱一回来就以大学士兼了吏部尚书,虽然之前陈其学已经被定罪,按理说他的政治前途就仿佛已经走到孟婆身边,就差一口把孟婆汤喝下去了。结果高胡子回来之后,轻描淡写的一句“陈其学治边久矣,虽有小过,不掩其能,着调任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几乎让赵阁老前功尽弃。真是气死个人了! 而且高胡子似乎看穿了自己的用意,不调别人来宣大,而直接把王崇古这个山西人给调了回来——在有严格回避制度的明朝,官员在原籍本省为总督是很少见的,也就是高拱这种硬气天官,才敢这么干。 王崇古既然调任宣大总督,这个位置就不好随便乱动了:因为本来高拱与晋党还只是盟友关系,一旦现在要去动王崇古,晋党首领杨博眼下没有实职,估计帮不上大忙,王崇古无奈之下就只好找高拱求援——那等于是逼着晋党卖身投靠高拱,全面托庇在高拱门下去了。赵阁老的脑子又没坏掉,怎么会去干这种蠢事?还嫌高胡子手底下实力不够强? 所以没办法,马芳、赵岢这两条高家走狗,还真只能从他们自己身上着手。赵阁老叹了口气,思考了一会儿,提笔开始写信。 他赵阁老堂堂总宪,门下有的是御史言官,选几个人在宣府、大同或者山西的,去查一查马芳、赵岢二人屁股底下是不是干净,那还是容易办的。 希望能查出点什么来吧。 你们高家伯侄,近来也太得意了些! 第093章 口蜜腹剑(上) 宣府马总戎如何看待,内阁赵总宪如何计划,这些都不是高务实眼下所能知道的,毕竟他现在又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情报来源。 此刻的高务实,目光还是聚焦在皇宫之内。 沿着上次高拱带他面圣时的旧路,高务实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引路的陈矩交谈,一边心里思考眼下的局势。 表面上看,近来自己真是一切顺利,当前形势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 三伯顺利起复,以次辅之身,行首辅之实。内阁之中除了赵贞吉,没人冒头跟他唱反调,各项整顿吏治、清除陋习的措施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一条鞭法在南方找到了“徽州人丁丝绢案”这个突破口,后续事宜等高务实的建议落实下去,先看看徽州五县的反应再作计较不迟;月港开海的事情高拱自己亲自在抓,暂时还轮不到高务实说三道四,但也足可以放心。这是政务上的一片大好。 自己通过土豪大舅的赏赐,平白得了三慎园偌大产业,又意外收获了更加肥硕的百里峡,将来的“实业救国”计划生生提前了一大步;香皂生产的基础已经基本打好了底子,煤炭勘探虽然还差了点,但等计划中找来的人才到位,有百里峡提供的资金打底,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高陌按照自己的规划所训练的家丁护卫虽然人数少点,但勉强也算是个基干力量,接来下还要等自己给戚继光去信说的那件事结果如何,但自己要求并不高,以戚继光的做官风格,想必不会不给面子;曹淦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分别拜见马芳、赵岢,算算时间,他们二位总戎应该差不多会在接到曹淦拜帖之时得知自己出任太子伴读的消息,再加上高拱、晋党两大政治力量的影响,稳定宣府、打通大同的计划想必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实业上更是一片大好。 而对于自己来说更重要的,则是与皇宫之内的联系,这一点目前看来也堪称顺利。隆庆或出于爱屋及乌,或出于真心爱才,反正看起来对自己观感甚佳;朱翊钧这个太子殿下对自己的态度看来也还不错,至于是因为小孩子怕孤单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那不重要,只要自己有机会长期呆在他身边,哄哄小朋友这种事不存在搞不定;甚至李贵妃那里,看起来也比自己此前预计的要好,至少并没有发觉她现在就对高拱有什么成见,对自己虽然谈不上格外亲热,但态度也算友善,将来自己长期呆在她儿子身边,应该还有机会进一步影响她的看法;甚至就连宫里的潜力宦官陈矩,也已经私底下答应可以去太子身边做事,只等自己找机会向朱翊钧进言了……这是个人根基上的一片大好。 至于其他,当然也还有一些。譬如大舅张四维此前虽然对自己不错,但应该主要是看三伯和自己母亲的面子,再加上他确实“不差钱”,所以才那么大方,而现在却明显更加重视了——这从方才在翰林院的谈话就能感受到;又譬如刘显父子投效高党这种历史上没有的意外之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但高务实毕竟知道自己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隆庆帝的寿命! 这是一个谁也不敢打包票的事情,任他高务实这个穿越者如何折腾,不懂半点医术的他都无从改变甚至无从预计。他所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把其他各项准备工作做到位,用一种等待末日审判的态度来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到位了吗? 没有! 张居正仍然在内阁里扮演着高拱密友的角色,外界也把高、张两位阁老视为一体,志同道合、密不可分。 至于冯保,那就更有意思了。高务实此前第一次进宫,就试探过一下他,结果他当时一副已经心动万分的模样,连高务实都被他的神态给骗过去了。谁知道转过头他就开始不安分起来——大舅手里那份《龙文鞭影》的全文誊抄件,摆明了就是身兼司礼监秉笔和东厂提督的冯保故意放出来的。 其实说起来,冯保这么做的目的并不太好判断: 如果往坏处理解,那么冯保有可能是特意提前泄露《龙文鞭影》全文,希望京城官场、士林之中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早做准备,方便他们尽快从中挑刺,来打击高务实成为太子伴读的“合法性”。 但这里头有个问题:太子伴读一事,在隆庆帝坚持特旨特办、内阁又举手表决形成不予驳回的决议之后,实际上已经具备了“法律效力”,现在就算真有人跳出来找茬,甚至真让这人找到了茬,也没有什么作用——皇帝和内阁都不可能接受如此红果果(我讨厌屏蔽词!)被人打脸这种情况。至少,在眼下这个时期,真要是有人跳出来呱噪,此人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务实绝不相信有哪位高才大儒会为了打击一个小孩子的所谓声望,居然肯把自己的前途给搭进去。 因为站在外界——哪怕是高拱政敌的态度——来看,高务实做太子伴读虽然会让他们不高兴,但也仅此而已,真正的对手难道不是高拱? 只要能把高拱斗倒,高务实这个小屁孩子难道不是棵无根漂萍,是搓圆还是捏扁,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那么冯保这么做,难道反倒是出于好心? 哦,他可以说,他希望高小公子早日文传京师、名动天下…… 我信了你的邪! 我就不信你冯保看不出来,我高务实以后既然能长期陪在太子身边,你这个太子“大伴”的重要性势必下降。将来我一旦高中进士,则既有最正规、最清白的出身,又有储君——甚至是皇帝的宠信。 如此,则将如何? 哈,那表示过不了多少年,就又是一个高拱!又是一个甚至能决定司礼监掌印太监人选的实权首辅! 内相?到那时候,谁做这个司礼监掌印只怕都是我高务实来定,还哪有人敢称内相! 历史上的冯保,能因为高拱不肯推荐他上位而心怀怨望,最后联手张居正,一句话把高拱给阴死,现在难道他就改了性子了? 即便你这一步棋我暂时看不出其中玄机,但你若是有暗布迷魂阵之意,那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我高务实绝不相信! 第093章 口蜜腹剑(下) 高务实一边想事,一边跟陈矩走着。 明朝不是清朝,没有什么紫禁城乘舆、紫禁城骑马之类的特权,再如何位高权重的大臣进宫,都得老老实实走路。历史上沈鲤做阁老时年事已高且身体不好,抱病朝见摔了不少跤,还被史册记载“世人怜之”,高务实当然更不可能例外,就算从进宫到太子所居路途实在够远,也只能步行。 但走着走着,他发现有些不对劲,忙问道:“陈公,这似乎不是去慈庆宫的方向?” “啊,奴婢该死,是奴婢忘记说了。”陈矩解释道:“慈庆宫虽是太子正宫,但因为太子年幼,圣上甚为怜惜,遂命太子暂居钟粹宫,方便贵妃娘娘前往探视照料。” 高务实松了口气,心道:怪就怪那些电视剧里只要在皇宫里走的路线不对,基本全都要出事,搞得我提心吊胆……不过隆庆这个人,对儿子那是真的好。 不过……走到钟粹宫那是真的远啊,我以后难道每天都得这么锻炼身体么? 高务实想了想,好像真的只能这样了。怪就怪中国的皇家园林、皇宫历来讲究规模,越修越大,明代这个紫禁城也是如此,以至于从宫外步行到其中心,都要用很长的时间,而钟粹宫更是在后宫的东六宫,就更远了。 这当然可以用提前出发来解决,但对于臣下来说,尤其是高务实现在这具身体来讲,每天要走这么长的路,就成了一件苦差事了。 估计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到了清朝之后,就出现了紫禁城骑马或乘轿,也称为赏朝马,这两项特权成为对宗室王公及文武重臣的一种非常崇高的礼遇。绝不是后世那些戏说历史的人任意编造的,随便一个督抚就能骑马、坐轿进宫的。赐肩舆或赐紫禁城骑马,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哪些人可以这样做,但从历史记录的情况中,也能看到一些章法。 高务实心里嘀咕: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足够的影响力,至少把这两项特权给弄出来,要不然,就不说什么臣下累得慌了,至少这也是平白无故的浪费时间,降低行政效率啊。 不过这事儿可能很难办,毕竟高务实也知道,由于朱元璋的缘故,明朝的某些规定一直都很扯淡,甚至可以说是为了显摆而显摆,十分惹人生厌。反倒是他一直瞧不顺眼的清朝,虽然对百姓简直呵呵,但在这种对臣子的态度上,却比明朝人性化得多……当然也有一个发展过程。 就说这个紫禁城乘轿和骑马吧。清初时,还仅有少数近支王公准许骑马进入紫禁城,而且只能进入外城部分,到景运门外下马,其他大臣只能循明朝旧制,徒步入朝。 “国朝定制,王、贝勒、贝子皆乘马入禁门,至景运门下骑,诸大臣一仍明制。”东华门、西华门旁和午门前的左阙门、右阙门外,各立石碑,用满蒙汉藏维及托忒蒙文六种文字镌刻为“至此下马”和“官员人等至此下马”。下马碑直到后世高务实去旅游时都还存在,显示出一代定制和宫廷威严。 正式的明文允许大臣们骑马入宫,始于乾隆时期,主要是考虑到大臣们星夜入朝,遇到雨雪天气,行走不便。此外,内外文武大员立有重大功劳,或受到特别恩宠,也会特许“紫禁城骑马”。如乾隆中,大将军岳钟琪因为讨平“两金川”土司,特赐“紫禁城骑马”,兆惠以征西北回部军功特许“紫禁城骑马”等。退休文臣钱陈群于乾隆三十六年赴京给皇太后祝寿,特命紫禁城骑马,当时视为一种殊荣。到嘉庆时更特许年过七十的大臣,可以在禁城中乘坐一种小轿,从此才有了紫禁城乘“肩舆”的事情。 《啸亭续录》有一段记载:说明了赐“紫禁城骑马”在乾、嘉时期的大概情况:“乾隆中,上念诸臣待漏入直,每遇风雪,徒步数里,甚为颠蹶,因特许诸阁臣乘马入内,以示荣宠。嘉庆己巳,上特旨诸大臣年逾七十者,赐肩舆入直,尤为旷典云。” 至于乘轿入宫,乾隆时期,已经有了大臣坐轿进宫的特例,因为有些大臣年老体衰,骑马实际上已经有困难了,如乾隆时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因“年迈不能乘骑”,“蒙恩准在紫禁城内乘轿行走”。嘉庆九年,大学士王杰进宫时,年纪已过八十,特旨准其坐轿入宫,拄拐杖进入内廷,则是极特殊的“恩宠”。 所以由此来看,清朝前期骑马、乘轿进入大内,也是一种很高的礼遇,只有年高德昭的老臣才能享此殊荣。而在实际执行中,得到紫禁城骑马特权的大臣,并不都是真的骑马,一些人改用一种小肩舆,用一把椅子两边绑上抬杆,由两人抬着入宫。这样的变通,实际上也是在乾隆时期就有了的。 这其实是挺有必要的一种变通:一是考虑到马匹万一控制不好,怕冲撞了宫中仪仗,二是实际上受赐“紫禁城骑马”的大臣,不少人年龄都很大了,有的人骑马有困难,有的人根本就骑不了马。 据说乾隆五十五年,乾隆曾专门为此发布上谕,特赐紫禁城内骑马大臣中,有人年老足疾上马也觉得困难的人,“加恩准令乘坐椅,旁缚短木,用两人舁行入直。”这样一道上谕,后人称赞“尤为养老尊贤之旷典。” 关于这种在宫中行走的小肩舆,与皇帝的“步舆”类似,但椅子要小些,而且只由两个人抬行。与上面这条材料中说的“多用二人舁小椅乘之”的情形,还是一致的。这类宫中行走的工具,一般只抬在腰部,而不抬在肩上。 嘉庆以后,准许在紫禁城内骑马和乘轿的范围逐步放宽。嘉庆十年,特许紫禁城骑马大臣年过七十者,以两人抬小椅乘坐。二十四年,下令旗籍大臣六十岁以上,汉臣六十以上并曾赏朝马者,均可乘肩舆入朝,至应下马处下舆。年龄更大些的官员,还可以乘轿入内城。后来更有在紫禁城内坐暖轿的情况出现。譬如道光年间,七十七岁的大学士长龄、八十岁的大学士曹振镛、八十六岁的大学士富俊等,都可在紫禁城内坐暖轿,用以御寒,也是对老年大臣的特殊优待。 高务实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找机会进言一下,看看有没有机会为年迈的文臣争取一个入宫乘舆的特权来。 当然,高务实这突然灵机一动,不会是闲得没事做,他有自己的考虑。 第094章 贵妃相召(上) 高务实前世曾经在电影中听到过一句让他爱恨交加的话: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这句话,其受爱,是因为它真是一句大实话;其遭恨,是因为它让很多人感到难堪。 高务实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他曾在听到这句话后反思过自己:我是不是也只看利弊? 后来他得出结论,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只看利弊”。但实事求是的说,面对事情,他也的确会首先分析利弊,至于对错,多数时候只有在“利弊”影响不那么大——至少不是生死攸关的时候才会坚持。 这让他颇有些懊丧,却又无可奈何。毕竟,纯粹的对错观无法指引人走向成功,只有适当的与利益做妥协才行。 尤其,他是一个从政的人,而政治本就是妥协的艺术。 阿克顿说:“妥协是政治的灵魂,如果不是其全部的话”。达尔也说:“皿煮依赖妥协”。 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要不然,高拱何必跟徐阶一党妥协?直接摁死不就完了。 可是政治斗争的背后,无疑不是由利益在驱动。只是这些利益,有的偏重于个人,有的偏重于国家。 高务实从来不觉得谁应该完全舍弃个人的利益来满足国家,那几乎也不可能——即便你清如海瑞,谁知道你是不是不重钱财只爱名声呢?名声也是利益呀。 可是,他又同意另一个看起来南辕北辙的观点:如果国家的基本利益被众多个人利益完全侵蚀,则这些个人利益最终也都保不住——历史上的大明不就是这么被东林党及其幕后的利益集团给坑死的么? 所以,真要“做事”,该妥协的只能妥协。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 留底线于心中,展手段于天下。这才是高务实给自己这一世穿越定下的规矩。 为一些年迈老臣找机会争取这个紫禁城乘舆的特权,正是手段之一。 因为刚才翰林院之行让他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未曾经过科举就“幸进”为太子伴读的小屁孩子,即便有《龙文鞭影》打底,名声也未见得能好到哪去。多半也只能如刘鈗一样,被正统士林视为“纨绔起家”。 高务实当然是要去科举的,这本身就是他计划之中必须去做的,但这毕竟需要时间,他虽然因为一些原因,对于科举成功还算有些自信,可再怎么自信,他也没觉得自己现在就够本事参加会试、名登金榜。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自己头顶上的称号就始终是个“幸进之臣”,是个“纨绔”,了不起就是个多少有些水平的纨绔。 所以,必须多管齐下,一是三伯所说的,明年就去参加科考,只要自己去应试了,这种争议、鄙视就会大幅降低,因为人家也不可能说你高务实没有直接一轮考进会试就是个垃圾对吧?考试也是有规矩的,再厉害也得一步步考。 二是一定要想方设法给自己争取好名声,尤其是在士林、文臣之中争取好名声,这一点也十分重要。名声这个虎皮,在大明官场上有时候比金刚罩还好使,就如同海瑞前段时间被各种参劾,通政司收参劾海瑞的奏章收到翻白眼,那些参劾里头却也没有哪怕一个人是参劾他贪污受贿。 那么接来下的问题就在于,高务实需要什么样的名声呢? 在今天翰林院“软抵制”事件之前,他只是在“年少才高”这一块做文章,了不起就是借着刘显“平定”百里峡一事,顺便给自己涂抹上了一丝凛然无畏、坚守正义的色彩。 但通过翰林院今日之事,他发现这远远不够,自己还需要有另一种伪装色——一种能跟三伯高拱形成互补的伪装色。 换而言之,就是高拱擅长的方面,自己不用过于费力,因为自己将来只要混出名堂,沿着高拱的路线继续走,是完全没有人会质疑的——家学渊源嘛,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个年代你作为后人,偏要跟自家前辈走一条相反的路线,才真会惹人质疑。 而在高拱所不擅长的方面,才是自己要花心思、费工夫好好去做的。 譬如高拱性子急、要求严,说呵斥就呵斥,说贬斥那就贬斥了。而当他觉得了。 前者是很明显容易得罪人的性格,这不必解释了。即便是后者,也容易引起争议,因为你不可能升所有人的官,那些没有被提拔的人,看见身边的昨日同僚今日就被委以重任,哪能不心生嫉妒?久而久之,高拱就可能得到一个“陟罚臧否,全由喜怒”的烂名声。 这还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高拱处事,虽然出发点是站在为国家做事这个原则上的,但由于他跟皇帝不同寻常的关系,很多立场看起来就如同直接站在皇帝身边,而众所周知的是,大明自建国伊始到如今,其实一直都处在皇帝与文官集团争权的过程当中。 那就麻烦了。因为这相当于高拱在很多时候都仿佛在与文官集团作斗争——历史上后来的张居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死后被万历清算时,天下文官大多支持叫好。 大明朝的首辅不好干,这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你是个调节上下的枢纽,你太靠近皇帝的立场,就要得罪百官,一如历史上的张居正;你太靠近百官,就要得罪皇帝,一如此前的徐阶。 高拱虽然还不是首辅,但一来已经与首辅无异,二来不用多久就会真做首辅,所以他也处在这种尴尬的位置,只是他性格摆在那里,让他去做一个完完全全的滚珠轴承,怕是没有什么指望了——他可是胸怀天下,立志改革的。 所以,高务实发现自己目前这段时间很有必要充当一个润滑油的角色,来缓解高拱与许多非高派文官之间的关系。一来,是让高拱的各种决策少受到一点明里暗里的抵制,二来,也为自己结下一些善缘。 第094章 贵妃相召(下) 幸亏这一路实在够远,直到高务实把近来的局面和今天的见闻在脑子里汇总并分析了一遍之后,陈矩和几个小宦官才算引着高务实到达钟粹宫。 钟粹宫乃内廷东路建筑,是所谓东六宫之一。其处位于景阳宫之西,承乾宫之北。于永乐十八年建成,当时名曰咸阳宫,嘉靖十四年时更名为钟粹宫。 所谓钟粹,即钟萃也,本意是汇集精华、精粹。 高务实随着陈矩进了钟粹宫,便抬眼四望——这地方应该算是他将来一段时间里的主要工作场所之一,当然要有所了解。不仅看,还向身边的陈矩请教。 这时候就显示出早前施恩于人的好处了,陈矩把自己对钟粹宫的了解详详细细说给高务实听,生怕有所遗漏。 这钟粹宫乃是一个二进院,其正门南向,名钟粹门,前院正殿便是钟粹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檐脊安放走兽五个,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彩绘苏式彩画。明间开门,次、梢间为槛窗,乃是冰裂纹、步步锦门窗。室内为彻上明造,再加天花顶棚,方砖墁地,明间内悬有宣宗御题的“端淑温良”匾额。殿前有东西配殿各三间,前出廊,亦是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饰苏式彩画如前。 后院正殿也是五间,同样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饰苏式彩画,而两侧则多了耳房。东西有配殿各三间,均为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院内西南角有井亭一座,据陈矩说,平日里太子奉命在寝宫读书,休憩时便喜欢去这井亭附近。 据陈矩介绍,这钟粹宫原本一直为妃嫔所居,还是今上隆庆帝继位之后,才临时改为太子宫——其实按理说应该称之为太子别宫,毕竟太子正宫还在,只是没住过去。不过这都不是问题,反正隆庆只是为了李贵妃照料儿子方便才这么安排的。 原本高务实看着这钟粹宫挺好的,但陈矩介绍起来的时候,似乎总有点遗憾,高务实不禁有些不理解,问了他之后才知道,陈矩觉得钟粹宫规制不对,不配太子居住。 高务实心里暗暗好笑,因为陈矩这话其实就有点把自己看成太子身边的人了,要不然太子住的地方规制对不对,人家太子自己都没说话,你着什么急?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么。 待将高务实引进正院主殿,却见朱翊钧已经笑吟吟的站在堂中了。 朱翊钧今天穿了一身正规常服,由于明朝年幼的皇太子也与寻常人家小孩一样要把头发全部剃掉,所以他头上戴着一顶玄青绉纱制作的六瓣有顶圆帽,即爪拉帽也。身上则穿着赤色袍服,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绣金织蟠龙一条,腰间系着一根玉带,脚下是一双棕色鹿皮软靴。 总的来说,比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穿着要正式得多,看起来多少有点太子召见属官的意思。 “微臣太子伴读高务实,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务实新官上任,既无资历,又无功绩,自然只能老老实实上前见过。好在朱翊钧可能是模仿自家老爹,礼贤下士的派头做得挺足,还没等高务实下跪,就笑吟吟上前一把扶住,道:“诶,高侍读不必多礼,我……孤听了陛下教导,知道你我二人今后就是一体,一如陛下之与高老先生一般。” 从手臂上感受到的力量来看,朱翊钧这一扶居然不是做样子,而是真的在扶。虽然高务实觉得自己“履新”后第一次见君上,实在是应该把这一礼行完,但朱翊钧这般情真意切,却也不好强行拒绝,只得一边站直身子,一边连连告罪,说微臣愧不敢当。 谁知道刚刚站直,朱翊钧下一句话就让他的心情顿时有些紧张起来,因为朱翊钧笑容可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高侍读,我都不知道你平时是怎么读的书,怎么就能写出《龙文鞭影》这样万众夸耀的蒙书来……我刚才问过大伴了,他说今儿个一早,你昨晚才写就的《龙文鞭影》就已经传遍了京师,许多大臣、名宿都夸你学问了得,将来迟早又是解缙、杨慎之才。” 高务实心中一紧,下意识打量了朱翊钧一眼,却见他稚嫩的小圆脸上全是满意的笑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意思,不禁又是放下了心,又是暗暗叹息。 殿下,你莫非不知道解缙和杨慎这二位虽然都以才高名显当世,可他们的下场呢?一个被埋在雪里冻死,一个终老边陲啊。 更何况,这两位被论罪,说起来都跟“无人臣礼”有关,人家现在称我为解缙、杨慎之后的又一神童才子,只怕里头就已经暗藏杀机,暗示我会仗着三伯的权势“无人臣礼”呢! 要不然,为何不说我是又一个李东阳啊?人家可是死追太师、谥号“文正”的文臣极点,真要捧我,难道不该拿他作比,却把解缙和杨慎这俩倒霉蛋拉出来? 但这话当然不好明说,否则他这里说一句“我的榜样是李东阳!”,外头肯定又要说:“看看,看看,这小子才几岁年纪,就一门心思只想当大官!竟然看不上解缙、杨慎那样人品清贵、才华横溢之人,孺子不可教也。” 那可就黄泥巴掉在裤裆上,不是屎也是屎了。 因此高务实只好假意谦虚几句,说些微臣愚钝,才疏学浅,岂敢比拟这些前辈,实在不敢克当之类的废话。 朱翊钧笑眯眯地看他谦虚,等他说完之后才道:“你不要这般谦逊,眼下你的大名不光在外头响亮,在宫里也不得了啦!父皇和母妃不用说了,就是皇后也知道了你的大名,而且今日一早还要了一份《龙文鞭影》过去看,看完之后极是称善,我和母妃去探望她的时候,她还跟母妃说,等你来了,得空就去见她呢。” 咦?还有这种事?看来年纪小也是有好处的,要是成了年的外廷臣子,皇后怎么可能随便召见?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冯保的声音:“小爷,听说高侍读来了?” 高务实与朱翊钧转头望去,可不是冯保急急忙忙小跑了进来? 他一进来,随意朝朱翊钧拱了拱手,便道:“太子,贵妃娘娘传召高侍读,也请小爷同去。” 第095章 国色天香(上) 本来朱翊钧听冯保说母妃让高务实过去时还挺乐呵,再一听自己也要去,一张小脸顿时就垮了下来。 小朱翊钧面对自己这位母亲时可比面对父亲时拘束得多,甚至下意识里并不乐意同她多待。 要说个中原因,其实倒也简单。他的父亲虽然贵为皇帝,但由于自己当年的遭遇,所以极为重视亲情,对朱翊钧这个实际上的长子,看得尤其金贵,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如若不然,也不至于为了太子伴读这件事这般大费周章——高拱的劝说当然重要,可也得符合这位爷自己的心意,他才能心甘情愿地配合到这般地步呀。 而李贵妃就不同了,她所处的位置和境况决定了她对朱翊钧的态度必然是严格甚至堪称严厉的。 她处在什么位置、什么境况呢? 论位置,她是贵妃,而上头有一个皇后。 论境况,她因为生了皇长子,从而一举超过寻常妃嫔而位居仅次于皇后的后宫二号人物。然而皇后的年纪并不大,此前也并未有被皇帝冷落的情况。如今,皇后虽然因为进谏,所受圣眷看似比以前差了点,但皇帝丝毫没有流露出要废后的意思,甚至明知道皇后换宫居住会被外廷非议,仍然按照皇后的意愿给她换了更安静的宫殿。 这说明什么?说明皇后圣眷未衰,甚至皇帝心里知道皇后说得没错,只是面子上有些过不去罢了。那也就是说,皇后那边随时有可能继续受宠——如此,万一她将来诞下麟儿,又是什么局面呢? 即便眼下皇帝已经册封了太子,可是大明的官员对于嫡庶之分是非常非常敏感、非常非常固执的,只要皇后生下儿子,外廷肯定坚持“有嫡立嫡”,毕竟这句话可是摆在“无嫡立长”之前的。 李贵妃深知自己的地位来自于“母凭子贵”,那么对于这个“子”的各方面要求,就必然是相当之高。而对于一位皇子、皇长子,最大的要求是什么? 贤德。 没错,就是贤德。有才无才,对于外廷臣子来说当然很重要,但对于皇帝、太子而言,就不是那么要紧了。这个时代的任何人,对于皇帝或者储君的首要要求,只有贤德。 什么是贤德?这个题目要是丢给翰林院,一天之内起码能递上来上百篇锦绣文章,但那没有必要,因为李贵妃读书有限,她只能按照自己心目中的“贤德”去要求自己的长子。 在她这样一个寻常家庭出身的女子看来,所谓明君贤帝,标准虽然不算复杂,但起码也得有以下三点:首先就是懂礼仪,要足堪为天下楷模的那种;其次是选贤任能,远的不说,起码得像自己丈夫这样;最后还要尊师重道,尽量多读书,免得被外廷欺负、内廷糊弄。 应该说,对于一个寻常出身、读书不多的女人而言,这些观点很朴素,但也很正常。 只是这样一来,朱翊钧就遭了罪了,原本皇室礼仪就已经足够的严苛繁多,还要在母亲的督促下读书,李贵妃因为有时候挺惋惜自己读书少,所以拼命让朱翊钧多读书,不仅是“读”,还得背——后世小学生背课文那种强度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本来就是小儿科,而寻常人家的蒙童,其实还远不如李贵妃对朱翊钧的要求高。 可想而知,朱翊钧看见自己母亲就是老鼠见了猫的那种感觉——完了,又要背书! 高务实虽然看见朱翊钧有些不乐意,磨磨蹭蹭不肯走,但他对此没有发言权,只是心里想:得搞清楚朱翊钧为何这么不想见他自己老妈,如果能搞定这件事,想必一定能给这小家伙留下一个大大的好印象。 不过,你现在不去见她肯定是不行的,我今天可是带了“礼物”进宫的!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不乘机进献更待何时? 于是他主动站出来,道:“太子,既是贵妃相召,咱们还是赶紧过去拜见吧。” “那……”朱翊钧其实也知道避无可避,只好肩膀一垮:“好吧。” 冯保见了,微微皱眉,在一边提点道:“小爷,奴婢觉得您还是打起精神来好一点。”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没多说话,反倒对高务实道:“你待会儿……” 高务实微微一笑:“殿下不必多言,微臣明白。” “啊?”朱翊钧目光一滞,下意识问:“我什么都没说,你就明白了?” 高务实面色平静,露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轻轻点头,心里却暗想:你是真小孩子,我又不是,我两世为人加起来都四十了,你这小朋友心里怎么想的我能不知道?不就是尽量在你娘面前给你说好话、挡刀子么? 笑话,我当年给领导公子干这个活的经验……你根本不知道有多丰富! 当下再无多话,冯保领着朱翊钧和高务实前往李贵妃所居的承乾宫。 承乾宫的“承乾”二字,简单的说就是顺承天意,此宫在明代绝大多数时候均为贵妃所居,离朱翊钧目前所居的钟粹宫完全就是一墙之隔——它就在钟粹宫的南边“隔壁”。而这其实也是朱翊钧被隆庆帝安排住在钟粹宫的主要原因。毕竟隆庆很忙,外廷倒还可以交给高拱他们去操心劳力,而后宫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美人儿,可就都得他亲自操心劳力了……如此,儿子的教导就只好丢给当娘的多费心啦! 冯保乃是内廷二当家,哪怕只是在“隔壁”,也是一大群人先呼后拥,愣是把太子仪仗摆足了才动身,看得高务实直皱眉,但因为朱翊钧也老老实实等着,就不好做声,只是细细观察。 却不料这一观察居然还有意外之喜:冯保虽然在招呼中官宫女们摆出太子仪仗的架势,可他自己却始终站在最中间的位置,一直到了最后,太子上了明黄软轿,冯保也大大咧咧地走在太子的小轿前。而关键是,此时太子的小轿明显有些靠后,真正仪仗的中心位置,居然是冯保所在! 高务实心中冷笑:冯厂公,你这个位置站得很微妙呀。要是有人管,那你可以说这是给太子殿下开路;要是没人管的话,这岂不就是代太子受了这些礼仪了? 第095章 国色天香(下) 碰到这种情况,如果是换成当年杨慎年少时,只怕立刻就会站出来大骂冯保以奴欺主,以维护天道纲常。 但是很可惜,现在是高务实在太子身边,而不是杨慎。以高务实之阴沉隐忍,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 开什么玩笑,只要冯保一天还是李贵妃的心腹太监,一天还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这种挠痒痒的罪名拿出来,只怕还不如一个屁来得响亮。 政治斗争,对于有些敌人,要先剪其羽翼、断其手足,最后再开膛破腹。但对于另外一些敌人,却应该搜罗罪证、明确主次,要么不动,动必致命! 对于宦官,你剪灭他再多的羽翼,也伤不到他的筋骨,因为他所有的权势,来源都是皇权,只要上头对他依旧宠信,你便是一日之内杀他一百个下属又有何用?明天投靠他的人,指不定就有一百零一个! 对于这种人,只能慢慢搜罗罪证,然后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抛出去。 只要让他的主人对他失去信任、失去宠爱,甚至直接暴怒憎恨,那么即便他前一秒还是权倾天下的内相,下一秒也只不过是一条任人宰割的死狗! 至于维护天道纲常……呵呵,这种大事,还是等我高某人书批四海、乾坤独断的时候再说吧。 高务实心中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就越发淡定起来,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似的。 冯保那边悄悄朝他投来观察的目光,见高务实眼观鼻鼻观心,简直就差老僧入定了,心里不禁冷哼一声,暗道:小废物,这点门道都看不出来,亏得爷们还在外头肆意吹捧你。哼,要不是你背后的高胡子不好对付,就凭你这眼神、这能耐,爷们弄死你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而高务实看似老僧入定,眼角余光却把冯保嘴边的一抹轻蔑的冷笑看得明明白白,心中暗道:听说你冯厂公也是读过书的人,常常自诩儒宦,该不会连《三国演义》都没读过吧?‘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可是,龙也是要“乘时变化”的,眼下这情形,你怕我三伯帝师宰辅、圣眷无双,而我却怕你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还真当我看不出来?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是好事,明刀子捅人当然霸气威武,可是却未免锋芒太露,容易搞成“群嘲”,大好局面之下生生混成了个拉仇恨的董卓。 相比之下,还是暗暗发展实力的曹孟德才适合做榜样,等机会一到,天子入了我手,什么事情不好办?且让你小看,且让你张狂好了,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由于路程甚短,这次没花多少时间便到了承乾宫。承乾宫这边的形制景色与钟粹宫大同小异,不说也罢。 冯保引着朱翊钧与高务实鱼贯而入正院主殿,主座上李贵妃早已端坐等候。 李贵妃是个讲礼的人,等他们三人按照规矩分别拜见了,才点点头道:“太子且在一边坐听。”说完自有宫女引朱翊钧在一边就坐。 李贵妃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高务实一会儿,才微微笑道:“高侍读,你昨夜的大作,本宫今儿个仔细看了,很是满意。” 高务实连忙谦虚了几句,不过都是套话,也不必细说。 李贵妃又道:“本宫有些好奇,你与太子年岁一般,何以如此早慧?本宫问过人了,知道你家乃是官宦世家,乃我大明实学大宗。你祖父高尚贤乃是正德庚午科解元,正德丁丑科进士;你大伯高捷,是嘉靖甲午科举人,乙未科进士;至于你三伯高先生,那就不必说了……本宫得知,甚是佩服,就想向你高侍读请教请教,这读书莫非是有什么机巧的?” “贵妃娘娘折煞微臣了,岂敢当请教二字。”高务实微微笑道:“贵妃方才问,读书可有机巧,其实读书只有方法,并无机巧。” 李贵妃微微皱眉,问道:“方法不就是机巧?” “方法自然不是机巧。”高务实笑道:“所谓机巧,通常是指投机取巧,此贬义也。所谓方法则不然,因为读书其实也与天下万事一样,有规律可循。譬如……譬如纺织,一针一线,交相叠加,则可成锦绣;胡乱穿插,肆意横斜,则必成废布。” 李贵妃虽然读书不多,但绝非蠢人,自然知道高务实别的例子不举,偏偏举织布这一条来说事,显然是怕说得太“玄乎”了,自己会听不懂。虽然心中多少有些羞恼,但也不得不感念这小家伙想得周全,对他的好感立刻多了三分。 当下笑意吟吟地点了点头:“高侍读说得透彻,本宫听明白了。只是,这‘有迹可循’的迹,要如何去‘循’呢?”说完又觉得这话有点像打哑谜,而打哑谜自己只怕不是面前这“学识渊博”的小家伙的对手,又赶紧补了一句:“本宫是说,太子马上也要出阁读书了,要如何去做,才能进益得快些?” 这就问得很直白了,很符合她的水平。 高务实心里也松了口气,毕竟打哑谜这种事自己固然不怕她,可跟一个地位比自己高的女人打哑谜,无论怎样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说得深奥了,她可能认为你看不起她,故意嘲讽她;说得浅显了,她可能认为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实在不是个能担重任的人。 反正左也是错,右也是错。 “回贵妃,太子读书之事,原本有诸位先生考量,微臣是不该轻言置喙的。只是,贵妃既然问起,微臣也不便一言不发……” 李贵妃笑道:“无妨,太子读书的事情自然停先生们安排,本宫只是问你这读的时候可有什么‘办法’能学得快些。” 高务实道:“天下有识之士,读书的办法其实各有不同,但微臣以为,总得来说还是要由兴趣来引导。有兴趣,则肯深究躬读;无兴趣,则如食山珍海味,里头却未放盐……” 李贵妃听到此处,忍俊不禁,噗嗤一笑,掩口道:“你举的什么例子。” 高务实只好赔笑。 李贵妃转念想想,又觉得的确很有道理,不禁又问道:“那这兴趣从何而来?” 高务实道:“兴趣从何而来,这个问题就有些复杂了,一时半会恐怕难以说清。”见李贵妃有些皱眉,他又不慌不忙地道:“不过微臣正巧今日带了些礼物来,微臣可以以此来为贵妃展示一下,如何引发‘兴趣’。” 李贵妃略微诧异,好奇心大起,问道:“是何物?” 高务实向后面的陈矩招了招手,才对李贵妃道:“此物名曰香皂,乃微臣手制,颇有些妙用。今日所带来的,是最好的一批,其名‘国色’。” 第096章 兴趣培养(上) 承乾宫正院偏殿里头今个别有一番景致,新任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高公子正在指点几名宫女清洗几块抹布、桌布、窗帘、椅垫等赃物。 清洗用具很是简单,除了几个水盆和温水之外,就只有几块香皂。 出身普通农家的李贵妃饶有兴致的起身,站在一边观看清洗过程。太子殿下朱翊钧则在另一边研究高务实教他玩的肥皂泡泡。 朱翊钧手里拿着一个木制的奇形无匙勺——其实就是后世小孩子玩吹肥皂水的那种连圈泡泡棒……的简化版。 “呼!”朱翊钧大口吹气,果然……没有一个泡泡出来,他顿时脸色一垮,怒道:“我怎么吹不出来?” 高务实笑着伸手,说道:“太子殿下,来,微臣再来演示一遍。” 朱翊钧对他的态度还是挺不错,很是听话的把那木制的简易泡泡棒递了过去,只是口里嘟囔:“怪了,为何你就能吹出来,我就不行?” 高务实眼角余光发现李贵妃的目光也投了过来,立刻接口道:“殿下,天下道理,殊途同归,您一定听过一句话,叫做‘欲速则不达’,对吗?这个道理,在吹泡泡上,也是一样的。” 朱翊钧一愣:“吹泡泡还有道理?” 高务实一脸小学究的表情,道:“天地万物,莫不有‘理’。天地有大德焉,乃其体之总括处,元气之根本,敦厚盛大,而生生化化,其出无穷,此所以并育并行也。” 朱翊钧呆呆地看着他:“呃……哦?” 高务实不管他,继续吹牛:“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生生不已,皆此也。乾元也,太极也,太和也,皆气之别名也。自其分阴分阳,千变万化,条理精详,卒不可乱,故谓之理,非气外别有理也。” 这下莫说是朱翊钧一脸懵逼,就连不远处偷偷观察他们二人的李贵妃也瞠目结舌,心中暗道:这小家伙看来是真有学问,我这几年也算认真的读了书了,却竟然根本听不懂……但看他这模样,应该是很有道理的吧。 他有没有道理不好说,但你这个状况很明显:不明觉厉。 当然高务实这些话肯定是有道理的,只是这其中的道理他自己根本没有深入研究——刚才这些,都是实学气宗的理论观点,他只是从高拱的着述中囫囵吞枣的读来一些,趁如今没有博学大师在场,随便拿来卖弄一下罢了。至于用意嘛……还真就是为了让这对母子不明觉厉。 朱翊钧有些挠头:“你说的这些……道理,跟吹泡泡有关系吗?” 高务实叹了口气,解释道:“微臣的意思是说……嗯,微臣简单一点说,就是想告诉太子殿下,这泡泡是如何产生的。” “哦!”朱翊钧眼前一亮:“那你先试吹一下,然后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李贵妃似乎有点明白高务实的用意了,又开始用一副饶有兴趣的目光看他示范。 高务实拿那根“泡泡棒”往装满肥皂水的竹筒里浸润了一下,拿出来道:“其实不光可以用吹,还可以这样……”说着,以环圈正面迎风状态轻轻一挥手,几个环圈里顿时冒出一连串的泡泡。 “呀!”朱翊钧大喜过望,用力拍手道:“好好好,吹……不是,玩得好呀!”还忍不住伸手捞了几把,直接就把泡泡打回原形,成了水了。 他用手感触了一下,道:“好像有些黏糊糊的。”但马上放过了这个问题,又问道:“那吹又该怎么吹呢?” 高务实笑着,又再次把泡泡棒伸进肥皂水竹筒浸润一下,拿出来道:“吹的时候要轻一些,因为这些水只是因为香皂的黏性所以能组成水泡,但黏性毕竟是有限的,如果用力太过,就无法成型了。”说着,把那泡泡棒放在口边,嘴里轻轻吹气,泡泡棒则随之轻轻拉动。 看见又是一连串的泡泡吹出,朱翊钧哈哈大笑,高兴地转过头,对李贵妃笑道:“母妃快看,高侍读吹得真好!” 李贵妃虽然严厉,毕竟还是个母亲,见儿子如此高兴,心里也颇为开心,难得地用带了些宠溺的语气道:“是呀,高侍读的确了得。” 但马上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提点道:“不过你不要光高兴,高侍读方才说的道理,你还没有请教呢。” 朱翊钧连忙道:“母妃说的是。”然后转头问高务实:“高侍读,这泡泡到底是怎么产生的?你方才说,这些水是因为香皂的黏性所以能组成水泡,可是……黏性是怎么来的呢?” 高务实笑了笑,道:“此题超纲了……不是,微臣是说,这问题一时半会说不明白,咱们要从更基础一些的东西慢慢来。” “基础一些的?”朱翊钧愣了一愣,但也没见怪,只是问道:“哪些算是基础?” 高务实道:“嗯……这就好比,咱们要读书,首先得要识字。这香皂泡泡也是一般,我们要知道这泡泡为何有黏性,首先是不是应该知道,那水为何偏偏就变成圆形的泡泡,它为何不是方形的呢?” 朱翊钧听了,也有些疑惑之色:“对哦,为什么都是圆的呢?” 高务实笑道:“所以太子殿下,万事万物都有其理,要想弄明白这些问题,需要懂得许多学问,而眼下太子出阁读书,正是为了打下将来格物致知所需要的基础。”然后又道:“待将来殿下学问大成,大到治理天下,小到研究这区区水泡,就都易如反掌了。” “哦,我明白了。”朱翊钧用力点了点头:“母妃教过我,万事要从小事做起,虽然和你的话并不全同,但道理差不多,总之我要认真读书,才会知道这些道理,是不是?” “殿下明见万里。”高务实点点头:“正是如此。” 李贵妃在一边看得颇为满意,心道:原本这小家伙弄出这么个玩意来,我还担心他教坏了太子,弄得他只知道去玩,想不到他竟然能把太子的心思转移到弄明白其中道理上来,不得不说,这倒是个办法。将来太子的学业有诸位先生监督,身边又有高侍读提点引导,可不就足以令人放心了? 第096章 兴趣培养(下) 这时,几名宫女从内院过来,打头那名宫女脸上红扑扑的,走到李贵妃身前不远,盈盈下拜道:“贵妃娘娘,奴婢沐浴完了。” 李贵妃立刻问道:“如何?”同时轻轻抽了抽鼻翼,情不自禁地睁大眼睛道:“好香呀。” 那宫女面上尽是喜色,道:“那香皂涂在身上光滑水润,犹如油膏一般,而且清香扑鼻,煞是好闻。再就是……洗得特别干净。” 李贵妃大喜,道:“你站起来,本宫要仔细瞧瞧。” 她把那宫女叫起身来,仔细看了看她的面庞、脖子、手掌等处,发现果然极其干净,几乎被洗得连毛孔都纤毫毕现了,更可贵的是,无论哪处都有一种清香,闻之真是令人心旷神怡——那是当然,后世任何一个美女,刚刚洗浴过后谁不是这样啊? 李贵妃仍不放心,追问道:“你方才果然没用其他任何香料?” 其实她自己对于承乾宫内的洗浴香料熟悉得很,根本没有这个味道的,只是眼下的情况太让她匪夷所思,所以实在忍不住要问一声,得个确切消息罢了。 果然那宫女果断的摇了摇头:“奴婢就只用了高侍读进献给您的香皂,不曾再用任何他物。”她身边的几名宫女是陪同她一起的,也都作证:“娘娘,小玉姐姐的确没用别的任何香料,她身上这香味都是那香皂上来的。” 李贵妃眼前发亮,最后问了一句:“身上可有任何不适?” 被叫做小玉的宫女忙道:“回娘娘的话,没有什么不适,奴婢感觉好极了,甚至觉得全身都轻松了许多。” 高务实在一边面带笑容的听着她们对话,一副心有成竹的样子,心里却道:那是自然,这大冬天的,闻着香味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任谁都会觉得全身都轻松了嘛…… 他还在这里腹诽,那边李贵妃已经大喜过望,转头对高务实道:“高爱卿,你的学问是真的好!你这份礼物,本宫收下了,你的一番心意,本宫也记住了。” 说得好啊,我可不就是等你这句话么。 高务实连忙谦虚道:“些许小礼,只是闲暇无事时琢磨出来的日用之物罢了,何足挂齿,当不得贵妃娘娘如此称赞。” “当得,当得!”李贵妃笑得很是开心,忽然又问道:“你之前说,这一种香皂叫做‘国色’?还有其他种类的?” 高务实正要借机介绍,想不到李贵妃问得这么是时候,忙道:“贵妃娘娘好记性,方才这一款香皂,正是‘国色’级的月桂香味香皂。除此之外,‘国色’级还有其他香味,譬如茉莉等。当然,‘国色’级是专门为女子设计制造,与之相对应的是打算献给陛下的一款……这一款微臣不敢擅自取名,是以暂时先以‘御贡’级称之。” 李贵妃诧异道:“还分得这么细致么?女子所用与男子所用莫非还有什么不同?” 高务实笑道:“这香皂虽然不过一个日常所用的小玩意,但无论做何事,精细一些总是好的。男子、女子在这些事情上的要求喜好总有些许差异。譬如,女子身上清香扑鼻自然无碍,但男子身上若是也香成那样,岂不被人笑话?是以,在制作过程中,微臣就把这些情况都提前考虑了进去,形成差异,以使陛下所用不至于如娘娘所用这般奇香。” “高爱卿真是虑事周全,丝毫不像这般年纪该有。”李贵妃掩口轻轻一笑,却又露出一丝别有深意地笑容:“不过,依本宫想,你这香皂怕不只是进献给本宫一人的吧?” 嗯,这句话就有一点点危险性了。 但是高务实岂能不提前料到这一层?他坦然点头承认,道:“贵妃娘娘明见万里,这‘国色’级香皂,微臣一共要进献给三人。” 李贵妃倒没有料到他如此坦诚,一时有些语塞,但马上发现高务实这个安排有问题,便追问道:“三人?本宫是其一,皇后必然也是其一,可还有一人是谁?” 高务实正色道:“是陛下。” “皇上?”李贵妃一怔:“不是说皇上另有‘御贡’级香皂可用,而这‘国色’级却是女子所适用的么?皇上要来作甚?” 高务实一本正经地道:“皇后、皇贵妃乃天下最尊贵之女子,用‘国色’级自然毫无问题。不过臣以为‘国色’二字,除了皇后、皇贵妃必然居之无疑之外,就只有陛下才能定义了,因此其余的部分,臣就只好一并送与陛下去了。” 李贵妃简直要在心里给高务实叫一声“好”! 你这个小家伙,那是真的太聪明了吧?你说了这香皂叫“国色”,我皇贵妃可以用,皇后自然可以用,这没错。但你又怕只给我们两个,就会得罪宫里其他妃嫔,于是干脆一并送给皇上,一来是把定义谁能算做“国色”的权力给让了出去,等于把自己给摘出去了;二来,又卖了个好给皇上,这种好东西后宫里谁不想要?可想要就只能尽心尽力服侍好皇上,皇上岂能不高兴? 窥一斑而知全豹,高家后继有人啊! 李贵妃本身不是那种特别善妒之人,她的出身让她深知谨慎做人的道理,善妒这可是大忌,她一贯的态度只是保证自己不会失宠罢了,所以对于高务实的这种小心思,谈不上多么反感,甚至还因此觉得这小家伙着实聪明,让他陪伴在太子身边,一定大有好处。 想想看,他现在成了太子伴读,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太子近臣,将来太子登基,他也一定是会水涨船高的,那么他跟当年他三伯在皇上面前的情形岂不就没什么两样? 而有了他在太子身边,莫说皇上看在高老先生的面子上,也会更关心太子一些,就算将来皇后真的生了儿子,有高务实这样一个聪明人在,只怕……也未可知啊! 李贵妃一时之间,突然发现高务实对她来说居然是个非常有用的人物,立刻就笑了起来,点头道:“你这想法很好,皇上和皇后那里,我也会为你说几句好话。” “微臣谢过贵妃娘娘。”得偿所愿的高务实一身轻松,立刻上前一礼。 第097章 再会刘显(上) 李贵妃的表态,算是基本上把香皂的事情给定下来一多半了,接下去高务实连同朱翊钧一道,就在李贵妃的带领下去拜见了皇后。 拜见皇后其实无甚可表,毕竟皇后的确尚在病中,连高务实这个医学瞎子都看得出她气色不佳,精神更是萎靡不振。但她仍然强打精神勉励了高务实一番,夸了几句学识上佳、气度不凡之类的话,然后高务实便在李贵妃的推荐下给她展示了一下香皂的妙用。 皇后见了,高兴倒是也挺高兴,只是兴奋劲一过,精神便越发萎靡了,有一种随时可能睡过去的既视感。高务实不敢多打扰,连对香皂的介绍都简略了许多,李贵妃是个见机识趣的人,连忙带着两个小家伙拜别而去。 出了皇后所居的别宫,李贵妃便把冯保叫到跟前,问他皇帝现在何处。冯保回答说此时应该刚从文华殿那边回后宫准备用膳——文华殿当然也可以用膳,但回后宫用膳乃是隆庆的习惯,原因就不用解释了。 李贵妃思索了一下,便让高务实先回府,说香皂的事情她自会跟皇上说。 高务实本来还以为今天又得在宫里吃饭,没想到居然被打发回去了,心里暗暗编排:一顿便饭而已,这么小气的么? 当然,其实他知道原因肯定不是这个,多半是因为李贵妃打算私下跟皇帝提起这件事,说不定还有话要单独交待朱翊钧,要不然干嘛这么明显地把自己支开? 但是也无所谓,反正高务实正觉得自己手头的事情千头万绪,不用陪在皇宫里当帮闲实在是求之不得,当下便规规矩矩地辞别而去。 走的时候朱翊钧欲言又止,高务实猜测他多半是玩泡泡上瘾,想待会儿母妃走了之后自己好好玩玩。 善解人意的高侍读于是不等朱翊钧明言,走的时候就特意招呼了陈矩一声,把两筒子香皂水全部留给了朱翊钧,至于那根泡泡棒,当然也是一并留下。 刚出了宫门,一直等在门口的高陌等人就赶着马车过来了。别看现在高陌升了职,成了家丁护卫队的队长,但给高务实驾车这件事他可没让给新人。毕竟京师虽然不比城外,治安什么的还是比较有保障,但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现在高陌对自家这位大公子的安危可是比以往更重视得多了。 现在高务实出行,不仅有高陌亲自驾车,马车四周还有两名骑手护卫。这两人都是百里峡调来的,一个二十九岁,名叫薛山,一个二十七岁,名叫薛水。他二人乃是一对亲兄弟,高务实估计他俩名字大概是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意。 这两人是曹淦亲自挑选出来的百里峡精锐,据说骑术武艺都是上上之选,不过高务实自己不懂武艺,也没有考核过什么。倒是在回京的路上,刘綎跟他提了一句,说“这两人还算不错”,在武艺这方面,高务实还是很愿意相信刘綎的“专业性”的,所以平日的随行护卫就交给了他们俩。 上了马车,高务实便问正在不快不慢驾车前行的高陌:“韦希旻在京师盘买店铺的事情,现在做得怎么样了?” “哦,这件事正要跟少爷禀报。”高陌在外头答道:“韦管事昨儿下午其实就来过府上,想要禀报差事的进度,只是正巧没赶上少爷回家,当时韦管事看来也是挺忙,就把情况先告诉了小人,让小人代为转达一下,他自己说完就急急忙忙走了。” 高务实“嗯”了一声,道:“那你就代他说说吧。” “哎,好的大少爷。”高陌说道:“韦管事说,他和手底下几个人跑遍了京师,发现京师的店面,总的来说就是好租不好买。租的话价格还算合适,尤其是如果能画押长租,租金颇为划算;但买的话就很贵了,尤其是这几年虽然边境时不时有警,但以很少出现当初俺答逼近京城的情况,京师的房子都在涨价,这些店面涨价就更多,大多数店主都不乐意卖铺,即便有可以商量的,价格也都加了两三成,韦管事觉得不划算,所以想请少爷给个明示,到底是坚持要买,还是租就可以。” 高务实略微蹙了蹙眉,道:“他的意思,就是租喽?” “韦管事确实是这个意思。”高陌在外面答道。 高务实也不啰嗦,直接道:“就按他的意思办吧,时间就先定个三年,租金我们可以一次性付清,也可以一年一付或者半年一付,你派人告诉他,让他自己看着办就是。” 高陌答道:“好嘞,待会回府,小的便派人通知韦管事。” 高务实又问道:“刘将军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吗?” “刘将军派人来过一次,说想请大少爷吃个饭。”高陌回答道。 “有说别的什么没有?” “那倒没有。”高陌回了一句,忽然又仿佛想起什么来了,道:“不过看来人的意思,刘将军的事情似乎快办成了?” “呵呵。”高务实笑了一笑,道:“他那事情本来就好办,尤其是眼下这个局面下,没有人会为了他这点事跟我三伯闹的。再说,我给他造势成这样,别人要还跳出来说三道四,就未免有些不智了——京里这些官儿,可没有几个跟魏国公有多深的交情,犯得着出来为别人火中取粟么?” 高陌听了,便问道:“那少爷要不要赴会?如果少爷肯去的话,待会小的就派人去知会刘将军一声,他们那边也好趁下午做个准备。” 这意思就是,如果高务实去,就是去赶个晚宴了。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道:“那行吧,你待会派人去说一下,就说下午我会去拜访,时间上可能稍微迟一点——我昨晚没睡好,下午可能得先补个觉。” 高陌连忙应了一声,高务实则不再多言,自己把车中的小暖炉轻轻摇动了几下,让火头更旺一些,然后把头往身后的锦枕一靠,就打算先眯一会儿了。 第097章 再会刘显(下) 车回高大学士府,高陌小心翼翼地把高务实叫醒,半梦半醒的高务实回到府中后院,就往自己的小院走去。刚进院门,便看见赏月迎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封书信,笑吟吟地道:“大少爷,新郑来信了。” 高务实毕竟是小孩子身体,此时本来有些困倦,但还是强打精神,点了点头道:“送到我书房来。”然后便直接朝书房走去,才走两步,又停下脚步,补充了一句道:“另外再泡一杯浓茶。” 赏月见他不愿多说话,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便赶紧跟了过去。 待进了书房,高务实自己拿起书信看了起来,赏月则去泡茶,听琴却不在院子里,想是有别的事去了。 书信第一封是母亲张氏写的,除了各种例行叮嘱之外,主要就是告诉高务实说他要找来京师的几个人,新郑那边的都已经搞定了,书信出发的时候他们也已经在开始收拾随身细软和物什,预计会比书信晚个五六天抵京。 另外就是夸儿子做的香皂是个好东西,问他有没有计划多造一些拿去卖,如果拿出去卖,利润应该不错。甚至张氏还表示,如果儿子觉得高家不适合掺和这些商贾之事,她可以找她三哥——也就是高务实的三舅张四教——去借一些人来负责打理。 高务实看了有些哭笑不得,心说我这便宜老妈不愧是蒲州张氏出身,看了香皂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这东西能赚钱,可不比朱翊钧看了只记得这玩意能兑水吹泡泡…… 不过,这件事交给老妈可不行,因为现在交给老妈的话,相当于就交给了张家,毕竟老妈自己手里头也没有多少商业人才可用,必须找三舅去借。 三舅跟老妈关系亲近这一点高务实倒是很清楚,他倒是不太可能会坑自己亲妹妹,但高务实并没有打算现在就把自己的商业帝国雏形与张家如此紧密的绑在一起。这并不是因为不信任舅舅家,而是因为自己现在还太弱,如果双方结合在一起的话,必然是张强高弱——这不符合高务实的心思,更不符合他打造自己商业版图的初衷。 如果高务实只是想赚钱、赚大钱,那么现在就跟张家合作,无疑是很好的事:京城这边自己已经在开始运作,今天拜见李贵妃之后,香皂御贡这个计划算是完成了大半,只差皇帝那里最后点头,而皇帝不可能不点头——高务实开出的价码,是每年免费供应香皂一万块给皇宫,具体款式的比例由皇宫决定。 这些香皂的报价,当然是按照之前就想好的每块一两银子计算价值的。以隆庆的风格,一万两银子能直接省下来,为啥不要?傻子才不要! 再说高务实要求的条件又简单,就是皇帝允许高务实将这批香皂分男女所用,称为“御贡·至尊”和“御贡·国色”,且今后皇宫所用的香皂都由高务实独家御贡。同时高务实保证,最好的香皂会拿来进贡,只有次一级或者更次的产品,才会拿去售卖,且绝对不会使用“御贡·至尊”和“御贡·国色”字样。 利益、面子全都得了的皇帝,怎么可能不答应?况且这东西本身就个独家产品,他高务实不供应,朕找谁弄去? 这年头的商人不是不精明,商业思维也不是不细致,只是毕竟还处在农耕文明时代,大伙儿还没有怎么意识到品牌的重要性,更没有意识到“代言人”的重要性。 而高务实作为穿越者就不同了,这两个东西的重要性他是认识得很清楚的,在大明这样的一个“封建王朝”,最强大的品牌就是“皇帝”,最霸气的代言人当然也同样是“皇帝”。 皇帝都用,皇帝都说好……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赶紧买啊! 所以他对香皂生意的前途——或者说钱途——是很看好的,只要把这笔生意做起来,推广开,不敢说就顶得上张家长芦盐场的买卖了,但至少也能名动天下,让张家不敢小觑,届时再谈联盟也不迟。 高务实便随意回了封信,说这件事自己另有设想,请母亲大人不必多虑,然后感谢她为自己网罗人才,请她多多注意身体云云。 其他几封信,则是具体来的几人写信感谢六房大少爷的信任,多属于套话。既然人都快到了,高务实也就懒得回信。 他本来打算多少睡一会儿再去,但回完信吃了个午饭之后,那杯浓茶的效果上来了,竟然睡不着,想了想,干脆提前出门,往刘显在京暂住的承恩寺而去。 承恩寺是一座很神奇的庙宇,神奇之处在于它有“三不”:不受香火,不做道场,不开庙。 这座寺庙的庙门常年紧闭,自正德五年建寺以来,大几十年过去,从来都不曾对外开放,现在也是如此,这就使寺庙一直笼罩在神秘的面纱之下。 按理说,寺庙一般都是广开庙门,收受香火的,因为寺庙也需要有经济来源维持日常运作,同时僧人也要生活,没有香火收入哪行?但承恩寺则不同,它平时是真的不开门,也不要香火供奉。 寺庙的门前“敕赐承恩寺”五个大字,乃是正德皇帝朱厚照题记。自南而北,依次为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等四进殿宇。大殿两侧有配殿、厢房数十间。奇怪的是,这寺庙院内,四周有石砌碉楼四座,实在为国内寺院所罕见。 寺庙虽然不对外开放,不接受香火,里面的僧人却不愁吃喝,说明是另有经济来源的。高务实的马车在寺庙门口不远处便停住了,他自己下了马车步行,倒不是他信佛虔诚,而是因为承恩寺门前有一对下马石。 下马石一般是在皇宫、王府才有,与平民百姓无缘,承恩寺门口有这东西,说明它不是一般的寺庙。 没错,承恩寺当年是正德皇帝批准、大太监温祥督工修建,原本是作为东厂的外围据点,顺便也做校场训练番子之用。后来嘉靖继位之后,由于他是个手腕极强,可以不靠太监就压制百官的强势皇帝,宦官们一度失势严重,这承恩寺就被转给了极受嘉靖宠信的奶兄弟、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成了锦衣卫的外围据点。 但陆炳权重,锦衣卫实际上并不缺这个不算很大的小据点,于是后来就被停用了一些年。再后来,陆炳为了名声考虑,把自家一些别院拿出来作为招待来京官员的临时住所,想到承恩寺这地方,便也拿了出来。 只是这地方因为建制问题,又是碉堡塔楼、又是校场地道,文官们大多不肯来住,陆大都督大手一挥,便做了个顺水人情,给来京的武臣们暂住用了。 高务实提前来到,刘显虽然略有些意外,但仍然很是高兴,亲自出门相迎。 第098章 贵州总兵(上) 赵记茶楼,乙字雅阁。 因为高务实来得早了些,尚不到饭点,因此刘显、刘綎父子做东,先来这里陪着高务实喝茶。 其实说实话,喝茶谈事比饭桌上谈事更符合高务实的喜好,毕竟他虽然仗着年幼可以不喝酒,但刘显父子这种武将,上桌不喝酒基本不可能,而喝了酒之后,高务实就怕有些事情即使交待了也未必能让他们上心。 高务实笑吟吟地道:“刘将军的事情,基本办得差不多了,朝廷已经责成南京都察院调查此前徐鹏举诬告的事情,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还刘将军一个清白。” “多谢高公子。”刘显举起茶杯:“刘某无以为报,以茶代酒谢过高公子恩义。”刘綎也同样举杯。 高务实倒也不谦虚,端起茶杯向他二人示意了一下,小饮一口,道:“另外,要等南京方面走完流程毕竟浪费时间,因此我三伯与张阁老商议之后,已经请新任湖广巡抚古岱宗代上了一道荐疏,举荐刘将军移镇贵州。” “古岱宗?可是浙江巡抚谷中虚、谷子声?”刘显愣了一愣,问道。 高务实点了点头。 刘显马上笑了起来:“原来是谷子声,当初我在浙江与他打过交道,他管粮草兵备的本事不差。” 高务实嘴角抽了抽,暗想:谷中虚在这方面的本事,应该不止一个“不差”的评价吧?他跟戚继光当年搭档得可也不错。 一提跟戚继光搭档默契,读者诸君大概就能猜到了:谷中虚跟张居正、谭纶关系不错,尤其是谭纶,两人乃是嘉靖二十三年甲辰科金榜的同年,只不过谭纶是二甲,而谷中虚运气差点,只拿到三甲。 不过,诸位读者可莫要小看这位三甲进士——因为他拿到三甲进士的时候,年仅十九岁!可见,明朝爱出神童的确不是说着玩的。 谷中虚,字子声,别号岱宗,海丰县城南门里人。谷中虚幼年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七岁时就能够写文章;十二岁参加县考,得案首;十八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可谓少年得志、大器早成。据说,因为家庭贫困,谷中虚年少时便珍惜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非常用功,手不释卷,常常读书至子夜时分,实在困倦了,就盘腿打坐休息一会儿。 当时县里有一位叫杨天宠的富翁,很欣赏谷中虚的才能,对他的前途十分看好,于是,杨天宠把自己的爱女嫁给谷中虚为妻,并专门把谷中虚请到自己的家塾里学习。在每次的秀才岁考、科考中,谷中虚皆名列前茅。 至于后来他与戚继光的关系,当然肯定是与平倭有关。 嘉靖三十四年,倭寇屡犯东南沿海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廷下诏调时任山东都指挥佥事的戚继光任浙江都司佥书,次年升任参将,镇守宁(波)、绍(兴)、台(州)三郡,备倭浙江。此时,谷中虚已任浙江按察使,两位山东老乡于是便有了共事的机会。 谷中虚不同于某些文官,他自认文官负责粮饷和军备理所应当,而军务则该以武臣为主,非万不得已不该干涉。 由于公务之便,谷中虚多次至戚继光军营探望,并与戚继光就一些军事部署、剿除方略等事促膝探讨。其时,谷中虚对江浙一带风土民情更为熟悉,当戚继光为兵力不足之事伤透脑筋之时,谷中虚精辟地指出义乌等地民风彪悍,或能组成一支强力的军队。 嘉靖三十八年,戚继光在谷中虚的鼎力支持下,从浙江金华、义乌等地招募民众近四千人,采用营、官、哨、队四级编制方法编成新型军队。队是基本战斗单位,队员按年龄、体能分别配备不同的兵器,作战时,全队队员各用其所长,配合作战,攻守兼备,进退灵活,这种战斗队形能分能合,人称“鸳鸯阵”。经过戚继光的严格训练,这只新军队伍很快成为军事劲旅,人称“戚家军”。 所以这么算起来,谷中虚几乎也可以算是这只军队的构建者之一,而戚继光也对当初谷中虚的支持颇为感激。 当然,这里面有一个的身影很重要,就是谭纶。当时的谭纶,地位一直略高于谷中虚,因此,谷中虚历来被看做是谭纶一派,不过事实上他们只能算盟友。 隆庆元年,谷中虚被任命为浙江巡抚。浙江省宁波镇海,塘控扼海门、屏障东浙,地理位置更是险要。谷中虚称之为“斯浙东之保障、盖犹之西陵虎牢也……”,后人又誉为“东南屏翰无双地,万里海疆第一关”。故谷中虚在此严兵驻守,构筑坚垒,以抗倭寇。 为防止倭寇侵犯镇海,谷中虚事先摸清倭寇活动规律,严格训练兵士,整顿防守,并亲自赶赴海疆,整饬武器装备,创设外洋水兵,增派战舰巡逻海域,使倭寇无隙可乘,沿海民众赖以安居,谷中虚在此事上实有大功。 谷中虚在浙江年久,且作为浙江巡抚三年考满,这次正巧调任湖广,因此高务实之前悄悄给高拱出了个主意,让张居正出面,请谭纶代为转告谷中虚,希望谷中虚上疏推荐刘显去贵州——嗯,这个关系看起来有点乱,但大明的体系和派系关系就是这么复杂。让高拱和张居正直接举荐刘显,完全没有必要——区区一个总兵,而且是内地总兵,实在轮不到这两位大佬亲自跳出来,谭纶身为蓟辽总督,举荐一个内地总兵也没有名义,所以才拐弯抹角地找谷中虚。 但刘綎这时候却有些不理解地提了个问题:“高公子,你方才说,这位谷中丞刚从浙江巡抚调任湖广巡抚……他既然是湖广巡抚,怎么越境举荐起贵州总兵来了,就不怕越权么?” 高务实还没有答话,刘显已经瞪了他一眼:“我叫你平时不要只知道练武,就是不肯听,现在又给为父出丑卖乖!幸好高公子不是外人,否则你看老子打不打你!” 第098章 贵州总兵(下) 刘綎莫名其妙挨了批,有些不知所措,高务实笑道:“其实也不怪子绶兄,国朝官制原本复杂,各级官吏辖区重叠的情况也的确不少,子绶兄毕竟还算不得正式为将,只是在刘将军军中锻炼……是以对于这些事情不是太了解,原也寻常。” 刘显这才放过刘綎,但刘綎愣是有些不明白,只是这会儿不敢问自己老爹了,转而问高务实道:“高公子,要不你教我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务实笑道:“子绶兄,你要知道,这贵州总兵官的全称,现在可还得再加几个字。” “哦?”刘綎呆了一呆:“加几个什么字?现在是怎么叫的了?” “现在的全称是:镇守贵州等处总兵官提督麻阳等处地方。”高务实哈哈一笑道。 “哦……”刘綎拖长了这个“哦”字,但从脸上的神色看,仍然是一脸懵逼。 刘显有些无奈地扶额叹了口气,一副“老子怎么生了你这废材”的神情。 高务实却不计较,解释道:“子绶兄应该知道,总兵官一职,原本是因军事需要而临时派遣镇守一方的军事长官,事毕还朝。后来,由于边地有警或者地方民乱,朝廷遂对边关多事地区或要地设置总兵官镇守,久而久之,总兵官遂成为一省或一地区的常设军事长官。” 刘綎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啊。” 高务实也不见怪,继续道:“天顺四年以前,贵州属湖广贵州总兵官,并未单独设镇。直至天顺五年冬,贵州才专设总兵官,负责镇守贵州,其总兵府驻贵州宣慰司城(即贵阳),下领参将两员、守备三员。嘉靖三十年,贵州巡抚刘大直、巡按宿应麟认为‘铜仁边圉,实镇筸诸夷出入之咽喉,思、石、辰、沅府、卫要隘之门户’,上疏要求总兵官移镇铜仁。嘉靖三十二年,总兵官加提督麻阳,节制镇筸(今湖南凤凰县)、常德(今湖南常德市)、辰沅等地,总兵官(镇守府)移驻铜仁府城。总兵府原为抚苗道,在铜仁府治东北。是年,镇守贵州兼提督平(越)、清浪等处地方总兵官石邦宪移镇铜仁,加提督麻阳等处职衔,节制镇筸参将,督调两省汉、土官兵。总兵官除直辖镇标(镇标设中军一名,有汉土官兵四千八百人)外,下有参将、守备数员分防各地。” 他说到此,笑了笑:“现在子绶兄知道,为何湖广巡抚可以举荐贵州总兵了吧?” 刘綎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明白了,合着贵州原本是归湖广代管,现在单独划出来了,但是呢……这个贵州总兵官又兼管了湖广的几处地方军务,所以湖广巡抚举荐贵州总兵官倒也并不算逾越。” 高务实微笑着点了点头。 刘显这时候却微微蹙眉,略带忧心地问道:“高公子,是不是魏国公那档子事情不好办?” 这话让高务实愣了一愣,下意识反问道:“嗯?刘将军何以有此一问?” 刘显略有些尴尬地道:“这个……” “刘将军有话但请直言无妨。”高务实无所谓地摆摆手。 刘显这才干咳一声,慢吞吞地道:“末将只是疑虑,自末将出川以来,所镇皆为富庶之地,眼下倭寇尚未完全荡平,何以调回贵州这种地方去了?是不是魏国公在东南诸省势力太大,两位相爷也要考虑影响?” 这番话,他自己都觉得说得似乎有些重了,听起来仿佛在怀疑高拱和张居正的权威一般,但高务实问得急,他毕竟是个武人,脑子里一下想不出推脱的话,只好照实说了。 高务实听完,却是哈哈一笑,摆手道:“哪里是这个原因?徐鹏举那里,他自己还一屁股麻烦呢,此时只怕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会有能力影响到对刘将军你的任命?不瞒刘将军说,你移镇贵州,其实是我的主意。” 这下不仅刘显惊得瞪大了眼睛,就连刘綎这种直肠子少年,也是一脸呆滞,想不通这个对自家父子有大恩的世家公子为何这样,把父亲从肥得流油的南直隶调去贵州那种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去。 高务实却不慌不忙地问道:“将军可是在心中腹诽,谓‘此儿害我’?” 刘显大吃一惊,站起身来道:“末将岂敢?” 他刚才就已经自称了一次“末将”,但高务实未曾在意,这一次再自称“末将”,高务实就没法不注意到了——显然,刘显论官场品级比高务实高得多,但大明嘛……武官不值钱,而翰林院的文官,又是太子近臣,那就金贵异常了,哪怕高务实连个正经功名都没有,可刘显既然受了恩,自然嘴上要有所表示。 高务实也不点破,只是轻轻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才道:“刘将军请坐,此事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哦……”刘显应声坐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可否见告?” 高务实假意做出为难的模样,想了一想,才沉吟着道:“倒是可以提前告知贤父子,但是……” “高公子放心,我父子二人但凡泄露半句,必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刘显忙道。 高务实摆了摆手,也不知是示意他不用发誓,还是表示没那么严重,然后便道:“武将不同于文臣,这其中的道理,刘将军你应该是明白的:文臣越近中枢,则迁转越快;武将越处战地,则立功越多……” 他这么一说,刘显马上明白过来,眼前一亮:“公子的意思是,贵州要打仗了?而且……要打大仗?” 谁知道高务实这下忽然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地道:“我什么都没说。” 刘綎在一边听得一呆,刘显却马上附和:“是是是,末将年纪大了,近来越发觉得有些耳背,总是听不清话,听不清话……” 刘綎见父亲这么说,直接白眼一翻,心道:您老听风辨音的本事比我这十几岁的少年郎还强,耳背?这他娘是怎么好意思说的! 但高务实却不再继续谈这个问题了,只是道:“朝廷方面,估计要不了几日就会有结果下来,刘将军、子绶兄,我这几日可能会很忙,到时候只怕未必能抽出时间相送……” “无妨无妨,高公子太客气了。”刘显哈哈笑道:“高公子开我大明先河,八岁为翰林官,陪侍太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待会晚宴,就算公子年幼,末将也一定要为此敬你一杯!” 第099章 高拱秉国(上) 次日一早,高务实按照规矩先去翰林院点卯——他真正“上班”的地点当然是在宫里,但今天情况不同,高拱、申时行拟定的太子经筵与日讲详细安排已经下发到翰林院,而高务实作为太子出阁读书一事的特任官,也得去翰林院领取这份“课程表”,以便知道自己“上班”的任务和时间安排。 在隆庆的极端重视下,此次太子出阁读书之事极其隆重,堪比皇帝就学,分为日讲和经筵两种。日讲是学习平常的知识,经筵是为皇帝讲授经传史鉴特设的讲席;日讲为经常性的学习,经筵为不定期的讲座。 由于太子年幼,日讲尤受重视。高拱做过隆庆帝潜邸时的师傅,这一经历是他能在隆庆朝圣眷无双的重要因素,因此在高务实的怂恿下,他义无返顾地承担起安排太子学习的事务。昨日下午,高拱在与申时行商议之后,立刻上书为太子朱翊钧初步排定了休息与日讲的日程表:每月逢三、六、九日休息,其余的日子做日讲。 这就是说,每十天里有三天休息,其余七天日讲。这种安排充分考虑到太子年龄幼小需要学习的实际情况,将日讲放到了优先于休息的地位,得到了皇帝、贵妃与朝臣的一致认可。对每一天日讲的内容,高拱专门上奏了《日讲仪注八条》,对其做了相当细致的规定。这八条内容,正是高务实今日在翰林院拿到的: 一、每日讲读《大学》、《尚书》。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各随进讲。毕,即退。 二、讲读毕,太子进暖阁少憩,与太子伴读讨论方才所讲,以期温故知新。又挑朝廷时政一二事及票拟与太子查看,太子伴读随看,臣等退在西厢房伺候。太子若有所咨问,乞即召臣等至御前,将本中事情一一明白敷奏,我太子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三、览本后,臣等率领正字官恭侍太子进字毕,若太子欲再进暖阁少憩,臣等仍退至西厢房伺候。若太子不进暖阁,臣等即率讲官再进午讲。 四、近午初时,进讲《通鉴》节要。讲官务将前代兴亡事实直解明白。讲毕,各退,太子还宫。 五、每日各官讲读毕,太子与伴读重温片刻,若太子于书义有疑,乞即问臣等,再用俗说讲解,务求明白。 六、每月三、六、九休息之日,暂免讲读,仍望太子于宫中,有暇时与太子伴读将讲读过经书从容温习,或看字体法帖,随意写字一幅,不拘多寡,工夫不致间断。 七、每日定于日出时请太子早膳,毕,出御讲读。午膳毕,还宫。 八、查得先明事例,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本日若遇风雨,传旨暂免。 这条可以说是朱翊钧的一张简易“课程表”:每日天不亮就需起床,早饭后即赴文华殿听日讲。第一节课是学习儒家经典着作《大学》与《尚书》,先是传统式的通读背诵,然后是讲官串讲。课间休息的时候,还要在太子伴读以及司礼监太监的协助之下查阅几份奏章以锻炼将来应对国事的实际操作能力——这一条是高拱在高务实的怂恿下添加的,此前各朝各代几乎都没有这样的先例。也就是隆庆帝对儿子异常重视,才会批准这样的制度。 毕竟,储君还在储着,皇帝好好的在位,要你看什么奏章?但高拱的理由也拿得出手:学以致用,一边读书,一边挑选几个奏章来对照着看,看皇帝、内阁是如何处置天下大事,这对将来有好处。 若非是隆庆帝这样的皇帝,这一条肯定没法通过,提出这一制度的高拱只怕还要深受怀疑,但隆庆毕竟是隆庆,他对自己的长子朱翊钧和自己的老师高拱有着足够的信任,根本不觉得这是在夺他的权——好吧,本来外廷的事他就恨不得全面放权给高拱了,说这话也没多大意义。 但有一点必须要说的是,高拱提出这一条制度的时候虽然自己毫无私心,但其实高务实给他这个建议的时候却是明显有私心的——只有太子能看到奏章了,自己这个太子伴读才有机会在某些时候给他悄悄灌输一些“有用”的思想,甚至在极端情况下,还能利用太子说一些自己说出来没用或者不方便说的话。 所以在这件事上,高拱是出于公心,但高务实委实出于私心。不过他心里并不自责,因为他给自己的辩解也很明白:我做的这些,说到底不都是为了挽救大明?我又不是打算利用太子来贪污受贿。 第二节课是正字课,太子需要工工整整写字若干幅,由正字官指点,接受他们中肯的意见。接下来的第三节课主要是有选择地讲解《资治通鉴》,通过探求历代兴亡的规律,借鉴其中的帝王统治经验。 三节课上完,已是中午,用罢午膳,太子起驾还宫,一天的日讲结束。另外,就是休息日,也就是不日讲的日子,太子仍需要温习经书或习字,遇上疑难的问题,应在讲官讲毕及时向辅臣发问。在此之外,一年四季,除了过年和大寒大暑等天气外,就没有别的假期了。 至于经筵的仪制,那就要比日讲隆重的多,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官员亲自参与其事。经筵分在春、秋两季进行。月凡三次,逢二进行。春讲,二月十二日始,五月初二日止;秋讲,八月十二日始,十月初二日止。全年共十五次。经筵主要讲解四书与五经,结束后光禄寺在皇极殿东庑设宴款待参加经筵的官员。 高务实拿着这份“课程表”,心里寻思着:看来我的上班时间大致就是上午了,太子休息日算来大概也就是我的休息日,每个月有大概九天休息,跟后世上班的休息日倒也差不多——这么算起来我的工作时间还算靠谱,毕竟下午还能算是我的私人时间。 第099章 高拱秉国(下) 因为太子出阁读书尚未开始,因此高务实也还没有正式“上班”,在翰林院领了“太子课程表”之后便回去了,今天下午他要和韦希旻最后敲定在京城买、租店铺的事,同时还有在城外永定河边设立一个转运货栈等事情。他也不知道为何别人穿越做生意那么容易,而他明明已经运气极佳了,事情推进也算顺利,可是复杂程度却并不能稍减。 高务实自觉自己的手头的事情很多,其实对比高拱来说,就真的是小儿科了。 高拱自年前起复以来,便以极大的工作热情投入到自己的理想当中。如整顿吏治、整顿财政、推广新税法、革新官员考成之法、关注月港开海、整顿军务……各方各面,纷杂程度岂是高务实手头那点事情可以比拟? 今日高拱与张居正二人均不执笔,但他们两人作为盟友,仍然经常互相走动,譬如今日便同在内阁商议两件要事。其一是内阁今日览报,贵州水西出了点麻烦,如果处置不当可能会闹出兵祸,高拱和张居正刚刚自导自演了将刘显移镇贵州之事,但刘显都还没来得及上任,如果这时候贵州爆发兵事,恐怕问题不小。 其二是,高拱要与张居正商议一下,北地边境局面如何进一步改善——换句话说就是商议一下北疆军务的重心。 贵州水西一直是个经常出事的地方,今年也不例外。 年初,水西发生一起土官仇杀事件:贵州宣慰使安国亨仇杀已故宣慰使安万铨之子安信,引起安信之兄安智的报复,并向贵州巡抚王诤诬告其谋反。 王诤信以为真,遂以安大朝为帅,进剿安国亨。结果官军大败,安大朝被革职,王诤回籍听调,而安国亨也拥兵自卫,造成对抗局面。 此时高拱、张居正二人奉茶闲坐,高拱道:“贵州之地,兵寡而民贫,原本大事当少,遇事需镇之以静,谋定而后动。如今被王铮这么一弄,朝廷颇失颜面,我知今日消息传出,朝中必然有人要高呼出兵平叛云云,但此事……我看其中还有蹊跷。” 张居正点了点头,说得更直白:“中玄公所言极是,我看水西这事儿,原本根本就没朝廷多大关系,不过土司内乱,互相仇杀罢了,这种事在西南几乎斯通见惯,朝廷好端端的仲裁人不当,早早跳下场去亲自捉刀,岂不是呆头鹅的做法?” 他恨恨地道:“王铮这蠢材,明明只要表明朝廷必依法处置的态度,一边派人详细调查,一边上疏请旨定夺即可,偏偏莫名其妙的轻信一家之言,搞出这么大的麻烦,着实该死。” 高拱沉吟道:“王铮现在已经软禁起来了,据朱都督表示正在进行调查,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他可能收了贿赂。” “那就该杀。”张居正怒道:“我等眼下筹备北边之事,正要集中全力,而他这件事,事关西南安靖,后方稳定,不杀何以服众?” 高拱点了点头,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只道:“新任巡抚,我的意思是,让阮文中去。” 张居正对贵州巡抚的安排没什么兴趣,点头表示认可,但补充了一句:“刘显到任前,要叮嘱阮文中切不可擅自开战。” 高拱笑了笑:“那是自然。而且,即便刘显到了,一时之间也不可能开战,我的意思是西南这件事,朝廷必须公允持正,能不打仗绝不要去打,那是下下之策。” 张居正点了点头,把话题一转:“打仗的事情,现在还是集中在北边……若视宣大、蓟辽为京师左右两翼,如今的局面,必有一翼须得发力,震慑北虏。” 高拱心中一动,暗道:果然,张太岳在意的还是这件事。只是,这件事可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呐。 大明自土木之变走上战略防御以后,南倭北寇的祸患蔓延不绝,为此,明廷和边境百姓付出了惨重代价,而且长期以来的种种努力收效不大。 至嘉靖朝,这种状况愈演愈烈,“庚午之变”的发生乃至于隆庆元年“汾石之祸”的发生,使朝廷不得不对北部边防做出一些调整和整顿。 自嘉靖后期至隆庆时期,杨一清、王琼、翁万达、戚继光、王崇古、马芳、李成梁、方逢时等一批军事将才被起用或升迁,他们为加强边防做出了有益的贡献。谭纶被调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事物,在他的提议下明廷用了两年半时间,于隆庆四年春筑成空心敌台。 隆庆元年十一月辛酉,徐阶等“廷议防虏”,经过讨论,形成“御虏十三事”,包括责实效、定责任、明战守等,虽然当时这些话都是套话,但经过高拱与张居正的直接关照,边政还是出现了一些新的气象。 隆庆二年八月,张居正上《六事疏》,其一就是“饬武备”,而且也付诸实施。隆庆三年九月,穆宗“大阅将士于京营教场”。参加大阅的精锐士兵有十二万,这对改变长期以来士兵遇战“皆流涕不敢前,诸将领亦相顾变色”的恐惧心理的改善意义重大。 这次大阅,是张居正所推动的,高拱当时不在朝廷,但对此很是满意。大阅标志着朝廷军事积弱局面开始扭转,在处理北部鞑靼问题上逐渐取得了主动权。另如征银招募来补足军队数量等改革的进行,张居正也一直尽力在办。 其实也正是因为张居正不比徐阶、李春芳这些甘草宰相,他能做事,所以高拱明知道两人已经开始有些龃龉,却仍然一直维持盟友状态。 高拱自己在这些方面当然也有自己的考虑,他在隆庆三年底复出,隆庆四年初便上《议处本病及边方督抚兵备之臣以裨安攘大计疏》,并接连上《推补兵部右侍郎并分布事宜疏》、《虏情紧急议处当事大臣疏》、《议处本兵司属以仰裨边务疏》、《议处边方有司以固疆圉疏》、《议处各省兵备疏》等书,并得到隆庆帝一一批复。 高拱迅速展开了军事体制的改革和军备整顿,包括兵部人员设置调整、军备人才储备制度、体恤边官的休假和内迁制度、军备官员特迁制度、久任之法等一系列制度的建立或申严,裁汰庸弱将领、选贤任能,等等。这些举措使明朝军备状况大大改善。 到了这个时候,大明“内功”略见成效,就必须找个机会来展示一下,以震慑俺答。 但问题是:直接从宣大出兵与俺答对刚,还是从蓟辽着手,打击土蛮来震慑俺答呢? 第100章 蒙古局势(上) 张居正是早就知道高拱对北疆局势费了很多心力的,从大的原则上来说,他跟高拱的想法颇为一致,都想要改变多年来大明一直被动挨打的糟糕局面。对于高拱的思路,他也有所了解,并且十分认可。 高拱的思路,后世有一位物流大师提到过,但是被喷得很惨——攘外必先安内。 然而实际上,这个思路本身并没有问题。至于物流大师当年吃的苦果,原因在于外患已经到了亡国灭种的当头,自己没有安内的能力却楞要坚持先安内,结果当然就只能使御外不成,安内也没戏,平白惹了一身骚。 但高拱此刻面对的局面与物流大师当年显然不同。 从内部来说,由于拥有隆庆帝近乎毫无保留的信任,高拱有能力、有权威压服内部的杂音,强行推动各方各面的改革,从而加强大明的实力,形成“打铁还得自身硬”的局面,这一点已经说了很多,此处不再赘述。 但从外部来看,就值得一提了。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蒙古人自己早就已经事实上分裂了。此时的蒙古,别说没有灭亡大明的实力,甚至连这样的心思都早已不复存在。他们频繁入侵的原因,说到底很简单,就是不抢掠一些物资根本没法活下去。 这种情况是怎么产生的呢?尤其是在左翼蒙古南迁之后,这种分裂越发明显。以至于眼下,连大明这种迟钝帝国都已经感到蒙古分裂之势已成定局,以高拱、张居正等为代表的有识之士认识到,蒙古人连自己内部都搞不定,怎么有心思、有力量鲸吞拥有“亿兆子民,百万天兵”的煌煌大明? 因此,才有了高拱邀张居正一道,重新分析和规划对蒙古的战略这一出。 事实上,蒙古的分裂过程和眼下的真实局面,无论是对于此刻高拱、张居正等掌权阁老们的定策,还是对于将来高务实打算对蒙古进行“经济渗透,政治处理”的战略,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很值得一说。 这件事如果追述太远,未免麻烦,但至少也要从达延汗时代说起。 当是时,伴随着瓦剌部的解体衰落,鞑靼系的土默特部在达延汗的带领下逐渐崛起,而在达延汗崛起并称霸草原的过程中,有一个叫做察哈尔部的部落,也为这位黄金家族的汗王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因此,察哈尔部在达延汗统治时代得到了极大的扩张,但是由于达延汗将察哈尔部分开分封给了自己十一子中的其中几个,造成之后察哈尔部不可避免的要卷入土默特汗庭的权力争斗当中。 到了卜赤汗时期,察哈尔部又迎来了一次重要的大分封。在这一次分封中,察哈尔部所属部众再一次扩充。但是,左翼蒙古察哈尔部虽然成为了土默特汗庭重要的支柱,在获得极大的扩充的同时,却也是遭到了右翼蒙古的仇视。 尤其是在卜赤汗时期,卜赤汗作为左翼蒙古一系,依靠着察哈尔部的力量,成功夺得汗位,并因此不断打压右翼,将右翼蒙古极大的削弱,使得他们只能屈从于卜赤汗为首的左翼蒙古黄金家族一系。 但是很显然,右翼蒙古不会这样安于现状。为了能够更好的震慑右翼蒙古,同时保持对大明朝的军事压力,在卜赤汗时代,察哈尔部进行了第一次南迁,抵达大明宣府、大同两镇边外。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之后爆发的兀良罕叛乱,察哈尔部不得不离开漠南地区,再一次回到漠北镇守,虽然之后卜赤汗增加了察哈尔部的部众,但是察哈尔部的北归,却也直接使得右翼蒙古的军事压力大为减轻,同时因为卜赤汗在分封的失误,使得右翼蒙古重新做大。 伴随着察哈尔北迁的同时,在俺答的带领下,右翼蒙古一方面表示继续追随左翼卜赤汗,一方面又同时悄然开始向南拓展,他们绕过大明陕甘地区,在青海地区开辟了新的土默特部牧场。同时,颇有远见的俺答汗积极接纳逃亡汉人,组织他们在土默川开拓耕地,修建城镇。 当卜赤汗终于完成了漠北平定兀良罕叛乱之后,他本想要整合右翼蒙古,以此来稳固自己的权力,但是此时的右翼蒙古显然已经有了推翻这位左翼汗王的力量。 此时的俺答汗,已经控制了整个右翼蒙古诸台吉。而更严重的是,伴随着察哈尔部由于战事需要所进行的北迁,使得原本属于察哈尔部的牧场,早已被右翼蒙古迅速侵占,而在卜赤汗病逝漠北的时候,实际上左右翼蒙古已经彻底分裂。 对于之后继位的达赉逊汗,俺答干脆直截了当的撕破了之前的伪装,他毫不客气地向这位年轻的汗王索要右翼蒙古的汗位。而达赉逊汗自身也清楚,多年的征战,实际上已经严重的消耗了察哈尔部的力量,此时再与俺答硬刚正面,显然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此达赉逊汗并没有直愣愣的带领察哈尔部回到原来的牧场,而是盘缩在漠北。 可是,对于庞大的察哈尔部来说,漠北的环境显然过于苛刻,一直呆在漠北只会越来越弱。无可奈何之下,达赉逊汗最终率领大部分察哈尔部成员南迁。他不知道,这一次左翼蒙古的南迁,在原本的历史上,最终改变了整个东北亚乃至世界的历史。 达赉逊汗从嘉靖二十九年开始着手准备向南迁徙的事宜,但是如此巨大的动向,其存在的风险,自然是不言而喻,因此达赉逊汗将庞大的察哈尔部分割,留下了相当一部分继续驻守在漠北,这一支察哈尔部最后便演化为后来的喀尔喀蒙古,以及后世俄罗斯境内的卡尔梅克人。 这一次,达赉逊汗的目的,并不是带领察哈尔部返回宣府大同以北的牧场故地,因为那里几乎已经成为右翼蒙古的统治中心,不可能任由他们占据。他将目标放在了大明蓟镇和辽东以北的牧场,但这一地区肥沃的牧场,其实也早已有主:生活在这里的,是作为大明藩篱和附庸的蒙古“朵颜三卫”——熟知明史的读者诸君想必都很了解,就不赘述了。 这样一来,左翼蒙古的这次大举南迁,也就成了达赉逊汗对于朵颜三卫的征服战争。相对于庞大的察哈尔部,朵颜三卫的力量显然根本不足以抗衡。因此到了嘉靖三十年,朵颜三卫不得不降伏于达赉逊汗。 不过,碍于大明的军事威慑,达赉逊汗并没有将朵颜三卫一举吞并,而是留下了少量牧场,供已经损失惨重的朵颜三卫余部使用。而朵颜三卫的大部分,则在其首领的带领下,离开了明朝的庇护,选择投靠俺答汗统治的土默特蒙古,并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第100章 蒙古局势(下) 朵颜三卫的消失,使得整个蓟辽的局势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在原本的大明军事战略定位中,辽东地区的职责是在北直隶地区遭到蒙古军事进攻的时候,起到牵制作用的,也就是明人所说的“拱卫京师”。 然而,伴随着朵颜三卫的覆灭,以及察哈尔部的到来,整个直隶和辽东地区的军事压力骤然提升,因此原本的辽东军事部署,不得不向受到军事威胁最大的辽西地区收缩,而原本在建州地区的大量卫所,也不得不就此放弃,其实也正是这个原因,才导致了后来建州女真的崛起——难道李成梁真是因为努尔哈赤是他干儿子才让其做大的? 开什么玩笑,这种国家战略级的大事,怎么可能是他区区一个辽东总兵就能决定! 万历皇帝在位时,不管你李成梁立过多少功劳,拥有多大的势力,要一撸到底还是干脆抄家灭族,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所以……试问李成梁哪来的胆子,在朝廷不认可的情况下放任建州女真做大? 而察哈尔部另一支部众科尔沁部也开始向东和当时的女真人接触。这一支蒙古人对于当时文化落后的女真人来说,立刻成为了他们学习的对象,因此从嘉靖后期开始,当时包括海西、建州女真,在整个社会结构,文化方面都出现了飞速的提升,也因此最终在这个原本荒蛮的土地上,孕育出了一个新的野蛮王朝。 可能有看官老爷要问了:大明为何要为了压制蒙古一部而放任女真崛起呢? 这里头当然有原因,但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两个原因说起来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一是因为大明觉得建州女真比较老实,实力也差,就算加强一点,也还是会规规矩矩按照大明的指挥棒转动,让他咬蒙古人,他就不敢踹朝鲜佬。 二呢,就是因为蒙古左翼一直拥有蒙古帝国的汗位——那就相当于大元皇帝。 这就很难办了,因为“大元”和“大明”乃是生死大敌,蒙古大汗在大明朝廷看来,属于只能刚到底的那种,谁敢提跟他和平共处,谁就是汉奸。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跟蒙古左翼大汗闹翻了的右翼俺答汗后来捞到了封贡这桩好事。 其实真正说起来,俺答这些年入寇给大明造成的损失,实际上比蒙古左翼可大得多了。但因为大明认为俺答封贡可以继续削弱蒙古大汗的势力和威名,所以最终这件事被确定了下来,而蒙古左翼却一直到大明输掉了萨尔浒之战,辽东局面大为恶化之后,才被大明从全方位打击改为拉拢——结果林丹汗还真的立刻就被拉拢了,可见蒙古人盼封贡,真的犹如久旱之盼甘霖。 然而这些情况,眼下的大明只有高务实一个人清楚。其他人,即便是高拱、张居正这般的“救时良相”,也看不了那么远,或者说,也跳不出“谁是元主,谁就是死敌”这个思维窠臼。 因此他们的战略思路仍然趋向于“稳右翼,打左翼”。 果然,高拱此时开口道:“俺答历来张狂,数十年来入寇无算,实乃一祸。然则,眼下我宣大防务日趋坚固,王、方二公皆久历边镇,功勋甚着;马、赵二帅亦身经百战,威扬朔漠……我意,我宣大可取守势,有备无患。而我蓟辽新军初成,正可一战,一来小试其锋,二来震慑北虏,令其不敢南顾。不知太岳以为如何?” 张居正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道:“我意也是如此。”他微微一顿,又道:“但我军毕竟以步军为主,而马军有限,若是主动出关远击,则彼等马鞭一扬,我军白走一遭也。因此,我以为此战战局时机之掌握,还是该由边帅自行掌握,我等于中枢之内,只行大局之决策,不做战事之遥控……中玄公以为然否?” 高拱哈哈一笑,伸出手指虚点了点,道:“你呀你,是不是生怕老夫逼着你那爱将去直捣黄龙,拿下察罕浩特?” 张居正略显尴尬地一笑:“说笑了,说笑了,中玄公何等韬略,岂会如此纸上谈兵?” “就算要直捣黄龙拿下察罕浩特,也是王治道、李成梁他们的事。”高拱摆手道:“何况眼下我大明虽然略改此前颓势,却也还没有犁庭扫穴、封狼居胥的实力,此番宣大固守、蓟辽出击的图划,也只是为了震慑北虏……这一点你要和戚、王二人说清楚。” 张居正颔首应道:“朝廷府库,历年积欠甚多,如今虽略微好转,却也还未能收支相抵,如此,边关小打一场,既初展新军锋芒,又震慑北虏不可轻犯,诚为妙策;然则若是战事连绵,则府库必不能支,届时即便战而胜之,却使国力空耗,反倒为祸不小……这些道理居正明白,中玄公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乱打一气的。” 高拱放下心来,忽然又有些好奇似的问道:“你觉得戚帅会如何打?” “我亦不知。”张居正微微皱眉,略有些迟疑地道:“说实话,我怀疑戚南塘恐怕不会主动出兵深入草原。” “哦?”高拱问道:“何以见得?” 张居正苦笑道:“谭子理、刘子和与戚元敬三人好不容易把那许多空心敌台建好,现在敌台尚未实战,不知究竟效用如何,他们岂肯放着新修的工事不用,贸贸然出兵深入草原浪战?是以,我料他们会整备兵马,随时等土蛮入寇,然后迅速回击,争取一挫土蛮威风。” 张居正所谓的土蛮,就是蒙古左翼察哈尔部,也是如今的蒙古大汗本部。 高拱听了这分析,不禁有些蹙眉,喃喃道:“这么说来,蓟镇这边想要检验空心敌台的效用,那恐怕是很难形成大胜了……辽东呢,他们能不能形成一次有力的反击?” 张居正不敢把话说死,只好沉吟着道:“按理说是应该有机会的,但首先也还是要土蛮先行进犯,而后我军才好展开反击……” 高拱叹了口气,道:“总归是实力不济,尤其在于马军不足,如今我御寇或可有余,击敌却嫌不足。” 张居正面上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冷笑:马芳麾下马军倒是挺足的,你若舍得拿到我蓟辽来,我倒是不介意戚继光打出门去。 而高拱心里则在想:戚继光擅长步战,让他新练骑军未免费事,要不然……朝廷每年再挤出些钱来,在辽东新练一支骑兵? 第101章 戚帅继光(上) 战袄锦绣鸳鸯色,刀枪如林骏马喑。天公畏我兵威壮,岂敢逞得片云阴。 初春的蓟镇,今日云销雨霁,总兵府督标大校场的天空竟然澄清如洗、万里无云,似乎连天老爷也在畏惧蓟镇督标之杀气,没有一片云彩敢停留在此。 大校场阅兵台上,一员武将傲然而立。这武将身着大红蟒纹曳撒,外罩方领对襟无袖罩甲,面色肃然地看着台下正在操演的三千兵士,神色如往常一样渊渟岳峙,无论台下操演是精妙绝伦还是气势如虹,这将领看在眼里,都毫不动容,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阅兵台主位两侧,分立八员重将,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面上却都有些忧色,在阅兵之时,还时不时悄悄打量阅兵台中间那将一眼。 忽然,斜斜里跑出一员夜不收打扮的健卒,神色焦急,但却不敢上台打搅,只是在台下急得打转。 那阅兵台中间的大将淡淡扫视一眼,身侧诸将下意识挺身站直,目光盯着他,只听得这大将道:“吴惟忠,你暂代本帅检操。” 一名顶盔贯甲的高大将领应声出列,声含金石之音,抱拳大声道:“喏!末将领命!” 那蟒袍大将面色平静地转身走下阅兵台,朝那夜不收招了招手。夜不收连忙匆匆跑去,一个头磕在地上,手里递出一封火漆完好的信件,口里急匆匆地道:“大帅,杨将军说,京师局势全在此信之中,但他无从知晓其中内情,请大帅阅后自行定夺。” 蟒袍大将接过信函一看,只见信面上写着“拜呈戚帅亲启”,信脚落款为“承恩执缰小卒杨文通”。 这天下,配称“戚帅”者,惟戚继光而已。而杨文通,则是当年戚继光在义乌招兵时收入麾下的悍将,此后因其忠勇,转九门左城主将,拱卫京师。戚继光很多时候都得靠他将京中情形转告。 戚继光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默默打开信函,抽出信纸飞快地上下看了起来,时而蹙眉,时而扬眉,最后把信纸往手心用力一攥,紧紧地皱着眉头,半晌长叹一声,道:“你等辛苦,本帅已经知晓,下去领赏吧。” 戚继光治军极严,那夜不收不敢多言,磕了一头,拜谢而去。 攥着手里已经只有佛珠般大小的信纸,戚继光犹豫了一下,正欲转身下令,忽然听见大校场内士卒齐声高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 戚继光微微皱眉,但未置一词,只是原地等候。不多时,只见大校场军兵整齐变阵,鱼贯退场,吴惟忠等将领匆匆朝戚继光赶来。 但他们到了戚继光面前,却有些面面相窥,一时无人敢领头说话,刚才受命代为阅兵的吴惟忠没办法,只好出列道:“大帅,可是出事了?” 戚继光不答。 吴惟忠心里发毛,自己解释道:“大帅,标下知道大帅除了得知敌情之外,从不曾在阅兵时半途退场,今日大帅……因此标下自作主张,命他们且先解散归营整装待命,若是有犯规条,请大帅责罚标下一人。” 戚继光淡淡地问道:“我方才命你做什么?” 吴惟忠答道:“大帅命标下代为阅操。” “做完了么?”戚继光问道。 “这个……”吴惟忠面色有些尴尬,道:“做倒是做完了,不过……” “好。”戚继光道:“吴惟忠代本帅检阅例行春操一次,赏银五两,记功一次。你还有别的事要说么?” 吴惟忠支吾道:“这个……例行春操本未演练完全,是标下擅自删减了项目,所以提前完成。” 戚继光仍然面无表情,却反问道:“本帅可有权如此?” 吴惟忠愣了一愣,道:“大帅自然有权这么做。” 戚继光点了点头:“甚好,那么,本帅既然命你代阅,你之所命,便是本帅所命,此举有何不可?” 吴惟忠又是一呆,迟疑道:“这个……看起来……” “你以代阅春操之身份下令并无不妥,是以有功。”戚继光说着,语气转冷:“但本帅未曾命你擅自揣度上意,此事有过。” 吴惟忠有些没有明白过来,却不敢多话,只是跪下磕了个头:“标下领罚。” “吴惟忠擅自揣度上意,举止失当,罚为本帅辕门守夜三日。吴惟忠,你可认罚?” “标下认罚。” 戚继光这才点了点头,转身朝一名小将道:“纪纲,记下此罚。” 他说的纪纲,不是正德朝那个名叫纪纲的家伙,而是军法官的正式名称。 那小将漠然抱拳,微微低头:“标下已经记下。” 戚继光扫视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众将,平静地道:“尔等随我回节堂议事。” 众将见果然有事,不敢怠慢,齐声应了。 所谓节堂,便是白虎节堂,这词是个泛指,一般指的是领兵一方的大帅下达军令的所在,既可以是行辕主帐,也可以是总兵衙门大堂等处。此时戚继光并非行军途中,指的当然是总兵府正堂。 众将随戚继光到了总兵府正堂,各按品次就坐,戚继光自己自然雄踞上首主位,见众将早已安静下来,都盯着自己等候指示,这才开口道:“前几日,本帅收到了一封来自高阁老府中的私信,写信的是高阁老的一位侄儿……这件事,想必你们几个应该有所耳闻了。” 众将不敢应答,但都竖起了耳朵。 “本帅知道你们心中好奇,这位高公子与我戚某人素不相识,再加上文武殊途,能有什么事情让他亲自来函,是么?”戚继光说着,自己也笑了一笑,但也没等人回答,就自己接口道:“其实本帅当时也很疑惑,因为除了刚才那些原因之外,还有一点,你们或许不知道,但本帅是知道的……这位高公子年仅七八岁,只与当今太子同龄。” 第101章 戚帅继光(下) 众将果然面面相窥,无不心中讶异,七八岁的小孩儿给我们戚帅写信? 戚继光却继续道:“还有一事,不知你们是否知晓:高阁老无子,他的这个侄儿是他起复时带来京师的。” 这下子众将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中一将快人快语,道:“那想必就是当儿子看了……大帅,标下以为,这高公子的信里头,只怕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高阁老的意思吧?” 众人也都一副“我也这么认为”的表情,目光齐聚戚继光脸上,等他的下文。 谁知戚继光却露出一丝苦笑:“本帅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过……恐怕不一定。” “哦?” “那是为何?” “大帅何以这般肯定?” 众人纷纷提出怀疑。 戚继光伸手一摆,众将立刻收声,这时他才皱着眉头道:“因为他提出的事情不像是高阁老会关心的。” 见众将仍是一脸疑惑,戚继光解释道:“高公子在信中提出,希望本帅帮他一个忙……” 众将先是纷纷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接着却又转为疑惑,显然是想到这位高公子的年纪——这个年纪有什么事情需要戚帅帮忙? 戚继光自己也露出苦笑:“本帅也不跟你们打哑谜了,高公子信里说,他此前去京郊游玩,路上遭了响马,九死一生才得以保全……是以,他打算请本帅帮忙给他训练一批家丁,护卫他的安全。” 众人齐齐讶然,其中一将有些不满地道:“大帅何等身份,所练兵马皆国之刀盾,这位高公子莫非以为大帅练兵是小孩子过家家?” 另有一人却迟疑道:“高公子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这件事高阁老是否知情?如果高阁老知情,却没有拦阻,那是不是说明高阁老对此并不反对?如果大帅拒绝的话,恐怕……” 又有一人道:“拒绝又如何?高阁老固然是阁老,咱们大帅却也有张阁老关照,高阁老难道就因为这点小事为难咱们大帅?” “怕就怕张阁老为难。”吴惟忠出来解释道:“张阁老是管着兵部不假,可兵部上上下下大小官员谁能不看高阁老眼色?他可是身兼天官的!再有就是,我听说高、张二位阁老乃是多年同僚,彼此关系十分要好,那你们怎么不反过来想想……” “想什么?” “在张阁老眼中,帮人家高公子训练几个家丁算是什么大事吗?如果不算,他为何要为这区区不上台面的小事去与一位他的阁臣老同僚争锋?这同僚若是素来与他不和,那也还罢了,偏偏却是与他交情非浅之人,他会作何选择,那还用问么?” 这时戚继光点头道:“惟忠所言有理,张阁老虽然重用于我,但那是出于公务,并非是我与其私交如何密切。我不过一武将罢了,在他眼里不可能比高阁老这个阁中强援重要。” 他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因为他知道高拱起复一事,张居正是费了很大劲的,目的就是把高拱拉回内阁,帮他压制赵贞吉,架空李春芳。眼下李春芳、赵贞吉均在,张居正不可能因为自己这点小事跟高拱闹矛盾。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武将,对于张居正这样地位的文臣而言,用自己可以,不用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犯不着为此得罪高拱。更何况,高拱在朝中的地位,自己手底下这些人不清楚,他戚继光能不清楚? 之前那明显有些不平之色的将领听了这话,就有些泄气:“那大帅就真的听这么个区区黄口小儿使唤?标下心里实在不服气。” “不服气?”戚继光却呵呵一笑,道:“没什么不服气的。” 那将愣了一愣,下意识反问道:“为何?” 戚继光淡淡地道:“这位高公子眼下,就算不靠他伯父的面子,请我办这件事我也只能答应。” 这下不光那将领诧异,连吴惟忠也是一呆,问道:“大帅何出此言?若非看在高阁老的面子上,他这一个八岁孩童,有何能耐当得大帅如此?” “当得,他自然当得。”戚继光目光变得幽深起来,扫视了诸将一眼,道:“皇上已经决定让太子殿下出阁读书,并且新设了太子伴读一职,而做这太子伴读的,正是这位高公子。眼下他是正经的翰林院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 众将闻言大吃一惊,吴惟忠张大嘴,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此子莫非比李文正公还厉害,八岁就金榜题名了不成?”然后又自己否定了:“可是不对啊,前次金榜还是隆庆二年的事,并没有听说有这样一名神童进士登榜,而下一届金榜应该在明年才对。” 戚继光摆手道:“他不是因为身登金榜入的翰林院,而是皇上特设太子伴读之后被记名在翰林院的。据说他在一众大臣子弟之中以一本《龙文鞭影》脱颖而出……这本书数日之内,在京师已经洛阳纸贵了。” 众将顿时有些傻眼,吴惟忠皱眉道:“大帅,南江怎么说?” 南江就是杨文通,南江是他的号。 戚继光道:“南江只说京师士林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说他是少年奇才,也有人说他不过请人捉刀,但南江偷偷向锦衣卫中的几位朋友私下打探过几句,他们说这位高侍读当日在宫中言行举止的确卓尔不群,不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辈。” 众将这才将信将疑地不敢再出声质疑,只有一将沉吟着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帅,标下以为答应他这个请求也是好事。” 戚继光面色不变,平静的问道:“好在何处?” 那将领道:“我大明的神童,可少有易于之辈,此子既然以八岁稚龄便名动士林,又成了太子近臣,将来只要高中进士,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再加上他本就是高阁老之侄,那就更不能轻忽了……即便不说那么远的,就说他每日陪在太子身边这一条,大帅就该重视。” 这其中的道理大伙都懂,倒是不必解释。 戚继光也点了点头,略微思索一下,吩咐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本帅便答应了他,叶邦荣,你做些准备,过段时间高公子的人到了之后,由你负责操训。” 刚才说话的那将领就是戚继光口中的叶邦荣,他应声而起,抱拳领命:“标下领命。” 第102章 一掷千金(上) 今日的京师,迎来了开春以来最暖和的一个晴天,街面上异常热闹。 从灯市口大街东面的二郎神庙广场向南折,乃是庙右胡同,向西正对的那边则是庙前胡同。这里是京师最为有名的斗蟋蟀的场所。 蟋蟀又名促织,斗蟋蟀的游戏源自唐代,到了南宋开始大盛。宋理宗时的奸相贾似道便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曾经专门写了一部《促织经》,就织类、辨色、抓捉、调养与斗技诸方面作了详尽的阐述。 宋亡元兴,促织游戏由杭州传至燕京,元亡明继,特别是永乐皇帝迁都燕京之后,这斗蟋蟀的游戏,在这勋爵贵胄、绅士戚畹乃至纨绔膏粱所充斥的京师,已是历两百年而不衰。 尤其到了宣宗一朝,此戏已是玩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宣宗当年听说苏州地面出产上等蟋蟀,乃密诏苏州知府况钟捕捉一千头贡至京师。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间,苏州蟋蟀奇货可居。苏州卫中的武弁,逮一头蟋蟀的奖赏,竟然如同斩杀一个虏首。 曾有一个善逮蟋蟀的卫中小校,因蟋蟀逮得多而获得卫所百户的世职,算是前所未有的奇事了。而宣德窑中的蟋蟀盆子,也成了瓷器中的珍品。传至现在,区区尺五之盆,竞值数百两银子。当时就出了一首歌谣单道此事,歌云: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百货皆作贱,蟋蟀盆子俏。 由于宣宗的提倡,当时京师入秋以后,家家户户皆捕养促织,斗促织场也比比皆是。曾有一位在京城做官的歙县人阂景贤,写过一首《观斗蟋蟀歌》,专道京师斗促织的盛况。 隆庆之后,京城斗促织盛况虽不及前朝,但每当气候转暖,依然是赌门大开,半城如狂。而庙前胡同则是京城斗促织最为集中之处,小小一条街上,家挨家、户挨户,皆是促织斗场。因此,久而久之,人们倒忘了庙前胡同的本名,而直呼日促织胡同。 这天晚上酉戌之交,促织胡同里华灯璀璨,人潮如涌。街上三十多家斗促织场,每一家都满囤囤的尽是人,其中最大的一家斗促织场,叫“飞腾楼”。 入门即是照壁,绕过照壁再入一道门,便是一间五楹大厅,乃是促织主斗场。正中摆一矮脚红木条桌,三把椅子,主斗双方主人打对面而坐,正中坐着的是店中牙郎,担当仲裁的角色。四周摆了许多长条凳儿,由里及外一层高过一层,这都是为观众预备的。 两庑靠里,以及楼上还有许多分隔的雅间,这是为那有身份的人备下的。他们既可以在此饮酒作乐,也可以互斗促织,如果主厅里的促织大战开始,他们更会参加下注。 须知所有进促织场的人,都是携带了银钱前来赶场的赌客。如果说促织街其余各家的赌客多半都是市井小民,那么这飞腾楼则是一掷千金的豪赌之所。曾有不少人在这里一夜暴富,但更多的人在这里得到的却只是倾家荡产的悲惨下场。 今晚在飞腾楼里摆擂台的,是一个名叫王登榜的人,从名字来看,他父亲想必很希望他能认真读书,将来名登金榜,然而此刻他的绰号却叫“促织王”,看来登榜是什么希望了。但是单听这绰号,就知道他在促织一道中的名气。 王登榜世代居住京师,从小顽皮泼野,读了三年私塾,连个《百家姓》都背不全,可是若论掏鸟窝、抓蜻蜓、训狗儿、逮耗子之类,他倒样样都是能手。打从九岁时玩起了促织,就一发而不可收,干脆逃了学堂一心鼓捣这虫子,父母奈何不得,只能由他去了。 王登榜十五岁时,就提了秸笼竹筒、蟋蟀盆子来这促织街上搦战,虽是小打小闹,却也赢多输少。此后又经过十几年历练,他终于混出个“促织王”的头衔,偌大京师,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过他。就凭着这宗本领,他居然也积攒起万贯家财,成了促织胡同里人人敬畏的王大爷。 酉时已尽,飞腾楼中灯火亮堂、人头攒动。只是大厅里红木桌旁的三把椅子却还空着。不为别事,只因王登榜在这里摆擂,已是一连赢了十二场。京师内外许多不信邪的高手都无一幸免地败下阵来,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都流进了王登榜的口袋,如今已无人敢来应战了。 店里的牙郎恐冷了场,站在红木桌前上齄着鼻子大声喊道:“席前各位老爷,王大爷说了,凡今个夜里应战之人,一律皆有让头。你道是如何一个让法?哈,只要你这位爷驯出的虫王能咬伤他的‘金翅雕’,哪怕只是掉了腿儿、折了翅儿、损了牙口,这其中任何一样出现,即便阁下的宝虫战死殉了身子,也算他王大爷输了,你就能拿到王大爷的一百两彩银。大家伙儿说说,这让头大不大?” “大!” “王大爷气量大不大?” “大!” 众赌客一齐吼起,声如轰雷。 牙郎又撺掇着高喊:“好!那么,哪位爷出来应战?” 大厅里却又鸦雀无声了。 凳儿上坐着的人都知道王登榜的盖世绝技,谁肯上这个当。 牙郎见无人吱声,跑进厅右第一间雅室,“促织王”王登榜就闲闲地坐在里面。 不多时,牙郎又出来了,再次高喊:“小的请示了王大爷,把彩头加大,一百二十两,哪位爷应战?” 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但仍没有人应声。 牙郎一急,鼻子更齄了,只听他加码喊道:“一百五十两。” 仍无人搭理。 “一百八十两。” “一百九十两!” “二——百——两!” 牙郎不断抬高赌码,人群中开始骚动。这些赌客本都是为钱而来,耳听这大一笔财喜,能有谁不动心?一时间,只见眼冒绿光者有之,面颊泛红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摩拳擦掌者亦有之。但激动归激动,终究是没有人有勇气站出来。 偏是这牙郎伶牙俐齿,撩拨得人心中痒痒:“各位爷们,王大爷的那几头战虫,你们早都见识过了,难道就真的是天下无敌?你们都将自己的竹筒儿秸笼子绣花提篓仔细瞧瞧,说不定里面就有一位孙大圣能赢得这二百两银子。白花花的二百两现银哪,我的爷们!” 第102章 一掷千金(下) 牙郎喊得口干舌燥,不觉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是无人敢于应战。牙郎正自泄气站在一边揉他的鼻子,忽然从人堆里挤出个人来,看上去约莫只有十岁,白白净净,清清瘦瘦,穿着一件细葛布的元青圆领直裰,头上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光溜溜的,便带了个瓜皮帽,整个穿戴气质,颇有些小孩子强装大人的模样。 只见他手上提着一只二寸来高的楠竹筒,筒口上塞着些蒲草,不慌不忙踱到红木桌前,问牙郎:“你说是两百两?” “对,两百两!”牙郎口上虽答得坚决,一双绿豆眼却在这孩子身上睃来睃去。须知敢来这里叫阵的,都是京城里的富家子弟。可眼前这个小孩,不说一副穷酸相,也实在看不出家中门第有多高,他免不了狐疑问道,“这位小哥儿,你是来挑战咱王大爷?” “是。”那孩子鼻孔朝天,提起竹筒晃了晃,又说,“你去跟王大爷讲,两百两太少。” 此语一出,全场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眼光都射向这位口气极大的小童,众人无不纳闷: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小屁孩子,敢跑到这里来打诳,北镇抚司里头可有不少人与这飞腾楼有交情呢。 牙郎也是站在原地不挪步,盯着那小童说道:“这位小少爷,小的提醒你,赌场无戏言,赌资对等,王大爷出多少,你可就得出多少。” “少哕嗦,去跟王大爷讲。”应战者口气也很硬。 牙郎“嗯”了一声,刚刚转身却见东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只见他高高瘦瘦,在这刚转暖的天里,手上却摇着一柄玉骨折扇,一摇一晃走过来。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促织王”王登榜,他是听到了牙郎与来客的对话才走出门的。 王登榜一出门,立刻引来大厅里一阵喧哗,众赌客都鼓掌向他致意,他踌躇满志地朝赌客们挥挥手算是还礼,然后“啪”地一声,单手收了折扇,朝来客一拱手,貌似谦恭内实倨傲地问:“在下姓王,王登榜,请问小公子贵姓?” “免贵姓李,木子李。”那孩童拱手还了一礼。 “如何称呼?” “你便叫我李公子好了。” 王登榜点点头,又“刷”地一下打开折扇,问道:“阁下嫌彩头小了?” “没错。” “你想加到多少?” “加一百两。” “三百两?”王登榜眼光一闪,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挑上眉尖,他“啪”地一声又收了折扇,喊道,“拿银票上来。” “好咧。” 只听得他手下一个小厮答应,旋即把一张三百两的银票交到牙郎手中。那李公子哪肯示弱,也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给了牙郎。 牙郎把王登榜的银票收拾好,却把李公子的银票打开,正面反面倒过来翻过去看了半天,李公子斜睨着他,不满地问:“怎么,假的?” 牙郎赔笑说:“没有没有,初次打交道总得小心……不过,您这是扬州票,咱们京师通行的,大多是长芦票,这个……” 这里要插一句嘴:银票发源于宋,行之于元,但到明朝时却被大明宝钞取代,然而由于朱元璋不懂经济规律,大明宝钞肆意滥发,不过数十年便已经很难流通,到正德朝时已经停止发行。眼下这“扬州票”、“长芦票”其实算起来都只是盐商的私票,流通范围其实非常有限,实际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像货币凭证,倒更像盐商巨富们相互之间的信用凭证。 扬州盐商与长芦盐商各有各的利益联盟,通常以商会相称,其商会所发行的这种内部信用凭证,在外头就被称为银票,或者盐票,与后来清朝中后期的票号银票有区别。 “长芦票与扬州票本就可以互兑,也都是见票即兑,你这里是不收还是咋的?”李公子年纪虽小,穿着也谈不上阔气,但言谈举止之间气势倒是很足,他接着掉头问王登榜,“请教王大爷,你这儿是怎样一个玩法?” “按规矩,三局定胜负。” “是三头虫还是一头虫?” “三头亦可,一头也可,这由咱俩商定。” “那就请王大爷定下。” “哪有这道理,阁下你来打擂,理当由你来定。如若不然,这些观战的爷们,不得笑话在下欺负外地客人?”这时候王登榜已经从此人的标准凤阳口音和手里的扬州票断定了他不是京师本地人。 王登榜志在必得,所以显得宽宏大量。李公子倒也不介意,笑了一笑,望了望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堂,说道:“王大爷既然如此雅量,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局定输赢如何?” 王登榜正中下怀,因为他的那只金翅雕所向无敌,自前几日天气转暖以来,已连赢过六场,为他赚了上千两银子回来。如今已歇了两天,正适合痛快淋漓地搏杀一场。于是道了一声“好”,让人给他提上那只精致的秸笼。两人就在红木桌两头落坐了。 正如同赌场有荷官一样,促织则由牙郎主持,王登榜与李公子二人则在牙郎的帮助下交换竹筒秸笼,互相观察对方的战将。 促织乃是虫戏,既然称得上戏,这里头当然也有许多学问。单说促织种类,从颜色来分,就有红紫头、黄麻头、青黄头、白麻头、淡黄麻头、红麻头、青金麻头、紫麻头、栗麻头、柏叶麻头、黑麻头、半红麻头、乌麻头等数十种之多。一般而言,青为上,黄次之,赤又次之,黑再次之,白为下。 李公子接过牙郎递上的王登榜的秸笼,透过草隙朝里一看,筒底细沙上蹲着一头战虫,身子如蟹壳青,头圆牙大,腿长项宽,红钳赤爪,金翅燥毛。只见它困在里头焦躁不安,辗转腾挪,恨不能一头撞破笼壁。不由得心里头啧啧称叹:“果真是一副王者相,喊它金翅雕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看起来可不就让人联想起那金翅大鹏雕来了么!” 再说王登榜接过李公子的竹筒儿一看,里面的一只促织身黑如墨,屈腿卧着,埋首如老狐,惟一谈得上品相的,也就属它那如同淋过油一般的大方头了。 王登榜心下忖道:“这虫儿只是个中品,且还懒洋洋不在状态,若上起阵来,不消三两下,就会被金翅雕撕个稀烂。”心中有了底,他就放心下来,甚至决定卖个人情,把眼前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小家伙戏弄一番。 他退还竹筒时,一双眼睛泛着嘲讽之色,问道:“你这虫儿叫啥?” 那位李公子眨了眨眼,道:“玄衣佛母。” 王登榜心里头犯嘀咕:哪有给促织战将取这种名儿的,大而不当,佛母能是好杀之辈么?这小家伙简直是邪性。 第103章 纨绔之王(上) 虽然这小家伙看来有些邪性,但王登榜此刻也难得纠缠这种小事,只是说道:“李公子,你这只虫儿在筒里闷养得久了,似乎沾了太多的潮气。” 李公子看出王登榜的轻蔑,倒也不生气,反倒笑道:“是啊是啊,我这是只雌虫,但个头倒是不小,活像是怀了幼虫一般,所以才叫佛母。” “李公子倒是很会说笑……”王登榜顿了一顿,盯着李公子的眼睛,问道:“我这金翅雕你已看过,不知作何评价?” 李公子答道:“的确一头好虫,若拿那曹操形容典韦的话来讲,这虫算是‘古之恶来’了。” “既是如此,你用这毫无战意的玄衣佛母来战,岂不是白白送银子么?” 李公子瞥了王登榜一眼,若无其事地道:“赌场无戏言,我这银票既已交出,就决无反悔之理。” 王登榜顿觉这位小屁孩子虽然傻头傻脑,但也还有几分豪气,于是也不肯示弱,笑道:“好!李公子是痛快人,我王某也不能以大欺小,这样吧,我就索性把彩头加到一千两,怎么样?” “一千两?”李公子一愣,面皮有些发红,支吾着道:“这个……不瞒你说,在下今日只带了三百两来。” 王登榜笑着摆了摆手,豪气干云地道:“李公子看来误会了鄙人的意思:你的三百两不变,我这里,彩头加到一千两。我若是赢了,就拿你的三百两,你若赢了,就拿走一千两。” 李公子呆了呆,迟疑道:“这样你也太吃亏了,不好吧?” “哈哈哈哈!”王登榜豪迈一笑:“就冲你李公子这等勇气,我王某人愿意。” 见他这般坚持,李公子眉宇间溢出惊喜,抱拳一揖说:“恭敬不如从命,李某这厢记住你王先生的名号了。” 两人刚把条件谈妥,那牙郎立马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大喊:“各位爷们,赶快下注呀,李公子挑战促织王,一场大戏,马上揭幕!” 大厅里顿时又乱成了一锅粥,各位赌客纷纷解囊掏出银钱。只见飞腾楼几个同一色号衣的小厮拿了竹篚挨个收钱并发放等值的小铜牌。这小铜牌乃飞腾楼特制的筹码,以作结帐时兑付的凭证。 人群中十之八九都把赌注押在王登榜这边,偶尔有那么几个押给了李公子,便落得旁边人的讥笑:“你看那小家伙,从上看到下没一点气势,你押上他,岂不是拿了银钱打水漂?”那人也不服气,摇着手中的铜牌,反唇相讥道:“他既然敢揽下这瓷器活,焉知就没有个金刚钻?再说,你们这么多人都押了王登榜,我就算押对,又有几个彩头?不如押个冷门,押错了也不过几个小钱,可若是押对了……嘿嘿,等着瞧吧。” 一阵嘈杂后,大厅复归沉寂,数百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红木桌。只见牙郎将一只口阔一尺的青花蟋蟀浅底盆摆上了桌面,盆子上架了半圆的铜丝罩,罩子左右各开了一个小门。王登榜先将靠自己这边的小门打开,拿起竹筒抽开浮草,那只金翅雕一跃而出,落入盆中,顿时上蹿下跳活跃非常。光冲这股子剽悍之气,就赢得堂上一片喝彩。 坐在另一头的李公子看着金翅雕在盆子里活蹦乱跳,似乎也显得没有把握了,犹豫再三,才慢吞吞地打开小门,把自己的那只“玄衣佛母”放入盆中。 正在自个儿闹腾的金翅雕,突然发现盆子中又呆了一位同类,立刻兴奋异常。只见它把四只螳螂腿往后一返,踞在盆边儿上,两只红钳叉开挠动,呲着一口小黄牙,对着玄衣佛母虎视眈眈,大有一跃上前将对方撕成粉碎之势。 而相比之下,玄衣佛母却瑟瑟缩缩,一副怯懦畏战之相:它低着头,微眯着眼睛,翅膀贴身敛得紧紧的。 双方如此对视了一会儿,那金翅雕逐渐按捺不住,只见它纵身一跃,像一道闪电朝玄衣佛母奔来。旁观之人没看清过程,只听得轻轻一声脆响,却并非分出了胜负,而是金翅雕四腿落地的声音。它本以为如此一扑,一定会压断对手的颈项,却不想扑了个空,急忙回头一看,玄衣佛母却不知何时已闪躲到它的后面。 两只虫子只见的这第一个回合,一个进攻一个闪躲,均未受伤,算是个平手。 金翅雕本来就是个暴戾的主儿,加之养精蓄锐了几日,攒足一身的劲,没想到第一扑居然落了空,顿时怒火中烧。只见它蹲在那里,坐着两条后腿,两条前腿不停地挠动,宽大的身段绷得紧紧的,明显是在伺机发动比第一扑更为猛烈的进攻。 玄衣佛母则倦怠如前,眼睛半眯地看着三寸之遥的金翅雕,一副极不情愿过招的模样。 等候间,人们发现金翅雕两条前腿挠动的速度慢了下来,正引人迟疑间。突然,就在它两条前腿点地的那一霎,这促织英雄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凌空一跃! 玄衣佛母也刷地挺起身来张开翅膀,金翅雕似乎明白对手又会玩第一招时的把戏,在它落地前跳走。于是,它这一跃在空中就改变了线路,只见它翅膀一折,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又凶猛地回扑下来。 依然是微微的轻脆的一声,金翅雕落在了原地。而玄衣佛母又敛了翅子,依旧趴在原处一动不动,只不过受了这两扑,它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懒洋洋的,这会儿已经将一直收起的两只毛茸茸的钳子舞动起来。 经此两招,金翅雕却已是彻底被激怒。它第二扑四腿刚一落地,就又腾地射将出去,这次它不再跃起,而是瞄准玄衣佛母直直地撞过去。 须知这一身蟹青色的金翅雕,乃是蟋蟀中的极品,俗有铜头铁臂之称。所谓铁臂,就是它的两只红钳,若这么平撞过去,玄衣佛母躲避不及,一俟接近它的身子,金翅雕就会把张开的双钳迅速合拢,一夹一撕,玄衣佛母非死即伤。 飞腾楼三楼雅阁里这时也传出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但立刻被 第103章 纨绔之王(下) 这一回金翅雕算是使出了“杀手锏”,玄衣佛母安敢怠慢?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金翅雕舍命撞来,玄衣佛母振翅一跃,就在它整个身子刚刚离地之时,金翅雕已是挟雷带电冲到它的腹下,它还来不及飞得更高,金翅雕的红毛铁钳已是扫到了它的后腿。玄衣佛母缩收不及,早见右后腿已被夹断半截。 “呀,玄衣佛母的腿断了!”一直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的牙郎,这时突然举着双手,对着大厅黑压压的人群兴奋地喊叫起来。立刻,整个大厅里爆发出欢呼,王大爷的拥趸们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 然而,本来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王登榜,看到一对促织连过两招后,心里反而犯起了嘀咕。 单从颜色形状两样辨识,这玄衣佛母虽不是俗流,却也说不上是极品,若是摆出来卖,也不过值三五贯大钱。王登榜相信自己辨虫的本事,绝不会看走眼。 可是从它连躲金翅雕的两扑来看,居然露出了那种以静制动的上乘功夫。王登榜心中一格登,心想完了,老子射了一辈子的雁,今儿个晚上莫非要让雁啄瞎眼睛? 他正晦气得心神不宁,忽然看见玄衣佛母踉踉跄跄掉了半截后胯儿,他顿时又心花怒放起来。恰在这时,牙郎也来了那么一呼,惹起大厅里一片聒噪。王登榜悄悄斜睨了李公子一眼,只见他正襟危坐,盯着蟋蟀盆子两眼发直。也不知牵动了哪根歪筋,王登榜竟然莫名动了恻隐之心,朝着牙郎吼了一句:“你瞎嚷嚷个什么!” 牙郎挨这一吼,满脸尴尬地干咳一声,又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盆子里,两只促织各踞一方,盆中间,是玄衣佛母那一条断腿。 楼上雅阁之中,一对同样不过八九岁的小公子正在小声说话。略大一点的小公子穿着红色常服,此时正说道:“李家小子这虫儿,只怕要输了,他输了没事,但他这钱却不能落在咱们这儿,得给侯爷送回去。” 另一个略小一点的小公子穿着黑底金丝绣边曳撒,摸了摸手指上的玉扳指道:“应桢兄,结果还没出来呢,我瞧着李家小子那玄衣佛母有点门道,只怕不会这么轻易输掉。” “哦,是吗?”那应桢兄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你精于此道,可是……这虫都掉了一只腿了,还能赢?” 黑衣小公子沉吟了一下,仍坚持道:“且看下去,我虽然不喜欢他们家,但说到这虫……还是觉得他这虫儿没那么简单。” 红衣小公子笑了笑,没再说话。 “李公子!”楼下的王登榜轻轻喊了一句,语气里头似乎隐约露出那种胜利者给予失败者的同情。 “王先生别着急,往下看吧。” 李公子这时也没了之前那一瞬间的呆滞,反倒异常冷静,他朝蟋蟀盆子努了努嘴,王登榜与牙郎的眼光才又落到那两只战虫上。 由于方才钳断了玄衣佛母一条腿,金翅雕似乎也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有些得意洋洋,飞跃腾挪得倍加振奋。而玄衣佛母虽然断了一肢,却也相当镇定,蹲在那里,如同一个捏紧回收的拳头,蓄势待发。 金翅雕本想把玄衣佛母撩拨出来作战,但见玄衣佛母即便受伤也依旧纹丝不动,它自己反倒按捺不住了,又一次纳头冲了过来。 这次玄衣佛母却再不闪躲,而是挺身站起,虽然只有三条腿,却铜浇铁铸一般屹立。当金翅雕的一对大红钳像两支长矛刺来之时,玄衣佛母迅若矫龙地伸出双钳相接。顿时,四只钳子紧紧咬合在一起。金翅雕左扳右扳,竟然摆脱不了箝制。 按行家说法,这叫攒夹。两虫相斗,按品类分文口武口,两者区别,如拳脚之法里的软硬功。牙甫相交,敌虫即走竟至绝地者,这是文口。猛不可当,合钳即头开项裂者,乃是武口的表现。 今日场上的两只战虫,很明显,玄衣佛母是文口,而金翅雕则是百战百胜的武口。按理来说,举钳相迎,应非文口的强项,如此硬碰硬,文口显然吃亏。但此时的玄衣佛母,却大有“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英雄气概,居然敢同金翅雕进行肉搏。而且双钳宛若神助,死死箍住金翅雕,让其挣脱不开,讨不到半点便宜。 双方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众观战者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此时,玄衣佛母的大方头突然向左一偏,同时也松了金翅雕的左钳——这也是斗技之一种,称为敲钳。金翅雕毕竟身经百战,玄衣佛母变出此招在它意料之中。当玄衣佛母的钳子一松,它反过来又把它抓住。玄衣佛母发现此招不奏效,立即又调整姿式,再次将头侧转,作犀牛望月之势,以自己的牙外盘,频频敲击金翅雕的牙根。 金翅雕对这一招似乎没有料到,因此来不及防范。连敲几下,金翅雕牙口松动疼痛难忍。本来强有力的一对钳子忽地就软了。但它终究是个好斗的主,此时也鼓足力气将头撞向玄衣佛母的颈子——这算是围魏救赵一般的自救之法:只要玄衣佛母保护颈项,两只钳子必然就会分开。 这一招果然有效,玄衣佛母立马收了双钳护住颈项。金翅雕趁势一跳离开玄衣佛母的攻击范围。 但是,已经愈战愈勇的玄衣佛母哪肯放过,趁跳到盆子另一侧的金翅雕喘息未定,它已是饿虎扑羊一般扑将过来。金翅雕牙口负痛无心恋战,只得跳起来躲避。慌乱中,它矫健的金翅被玄衣佛母的大黑钳刺破一只,实在是是破屋偏逢连夜雨。 斗到此时,金翅雕竟然已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双方又纠缠了一会儿,金翅雕已被玄衣佛母逼到盆边无路可逃。 这小小虫儿,尽管已是遍体鳞伤,但毕竟是宁死不屈的虫中硬汉。它受不了这等羞辱,于是拼尽全力朝玄衣佛母撞来。此时的它,大概是拼着一死,也要与玄衣佛母来个玉石俱焚了。 然而玄衣佛母又岂肯上这个恶当?只见它身子一侧,躲过这致命的一击。金翅雕由于用力过猛,收身慢了些,方是立足未稳,那边打横蹲踞的玄衣佛母看准金翅雕的腰部,挺起大方头狠命一撞!就这一击,金翅雕已是歪了脖子、翻了肚儿,被生生撞成两截。 “呀!”牙郎又是情不自禁地一声尖叫。 扭头一看,王登榜的一张冷脸早已拉得老长,牙郎吓得赶紧捂住嘴巴。 通过牙郎的表情,大厅里的诸位赌客大约猜得出发生了什么,纷纷拥上前来观看,当他们看到金翅雕已经身首异处而玄衣佛母仍在蹦哒时,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一时间,大厅里除了把赌注压在玄衣佛母身上的少数几个赌客外,大都怅然若失,如同失了魂一般。王登榜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痴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站起来,朝李公子道了一声:“后会有期”,反剪起双手,一声不吭走出了飞腾楼。 楼上,黑衣小公子却笑了起来,对红衣小公子道:“应桢兄,你看如何?” 那应桢兄倒也面无不悦之色,微笑着道:“有些意思……李宗城这虫儿,是打南方带来的吧?” “那跑不了。”黑衣小公子道:“南方气候温暖,连蟑螂都比北方的威猛,他这虫儿是只雌的还这般了得,定是南方品种无疑了……而且你想,这虫儿之前那般萎靡,可不就是不习惯北方这天气么?” 那应桢兄看了看他,笑着问道:“元功贤弟,这地方是你家的产业,王登榜在此摆擂输了钱,你可也跟着输,怎么一点不恼?” 被称为元功的小公子摆摆手:“被高家那小子摆那么大一道,我也忍得下来,这一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倒是你,应桢兄,我倒想问问,高家小子请咱们这群人出去春游踏青,我瞧着怕是没安什么好心,你是咱们中的这个……”他说着比划出一个大拇指,继续道:“你打算去还是不去?” 第104章 权贵子弟(上) 那应桢兄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道:“去是肯定要去的,我爷爷他老人家你是知道的,从来不会去得罪文官,何况这高……嗯,这位高公子,那可是高阁老亲自带在身边的侄儿,我要是敢扫他的颜面,回去一准被打发到祠堂罚跪去!”说完又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对方。 名叫元功的小公子也苦笑起来:“你别看我了,咱们是同病相怜,令祖都不愿意得罪的人物,我爹自然也不肯得罪。” 这时,雅阁的门被轻轻敲了敲,同时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公爷,李家小侯爷来了。” 雅阁中,名叫元功的小公子淡淡地回了一句:“请他进来吧。” 外头应了一声,很快门便打开了,刚才在楼下赢了王登榜一千两银子的那位李公子面带笑容地走了进来,一看到面前两位,立刻拱手道:“临淮侯嫡长孙、小弟李宗城,见过应桢世兄、元功世兄。” 原来这穿着平凡无奇的李公子,竟然是临淮侯家的嫡长孙。那么能被他称之为世兄的“应桢”、“元功”两位小公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一个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嫡长孙朱应桢,一个是英国公张溶的嫡长子张元功。 不过,朱应桢与张元功对李宗城的态度就谈不上多么亲热了。 李宗城见过他们二人,也算礼数周全,但朱应桢只是略微露出一点笑容,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就算还礼;张元功身为主人,也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道:“贤弟远来是客,坐下说话吧。” 李宗城被这般怠慢,不仅不怒,反而赔笑道:“小弟听闻二位世兄雅好促织,特意在南京寻了些良品带来京师,今日本只是打算展露一下,不想却折了飞腾楼近来的牌面战将之一,甚是过意不去,这一千两银子,小弟实不敢拿,如数奉还,还请元功世兄莫要见责。”说罢,便把王登榜输给他的长芦盐场银票双手递给张元功。 张元功略微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马上摆了摆手,道:“王登榜常年在我这里折腾这点营生,今日折了战将一只,的确多少算个损失,但他输的钱跟我却并无太多关系,这钱既然是你赢来的,就拿着吧。” 李宗城却不肯,坚持道:“小弟岂敢?不止这银子小弟不敢收,小弟还有些见面礼要赠与二位世兄。” “哦?”朱应桢与张元功同时发声,对望了一眼,还是由主人张元功发话,问道:“你临淮侯府乃是开国一系,历来是在南京为官,与我们靖难一系……说实话,并无太多交情,你这般客气,我与应桢兄却有些不解了:请问缘由何在?” 到底还是小孩子,虽然气度不同寻常人家子弟,但城府终归有限,心里藏不住话,这种话就这么直挺挺地问了出来。 好在李宗城年纪也就跟他俩相差仿佛,倒也不觉得突兀,笑道:“其实无甚大事,只是听说高大学士家的高侍读请了京中几位勋臣子弟出城踏青,小弟惭愧,未曾获邀……” 朱应桢与张元功两人再次对视一眼,这次却是朱应桢开了口,问道:“那又如何?你想去?” 李宗城忙道:“二位世兄可能有所不知,家父素来好文,日前得知高侍读以《龙文鞭影》震动士林,极其欣赏,多次在小弟面前盛赞……” “哦,我知道了。”朱应桢一脸明悟,打断道:“漫说是你父亲,便是我祖父、叔祖,在家中也常拿高侍读来……嗯,来鞭策我等晚辈,你的处境我能理解。” 张元功也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家也是一样……不过宗城贤弟,我还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可能是因为同病相怜,都在家里被长辈拿高务实来跟他们作对比而深受打击之故,这次张元功态度好了不少,至少肯叫人一声贤弟了。 李宗城仍是那副赔笑的态度,连连点头:“哪里敢言解惑,元功世兄有何疑问,但说无妨,小弟一定知无不言。” 张元功也不客气,直接问道:“令尊在南京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来京师了?” 李宗城面上露出一丝诧异,答道:“家父素爱习文,尤其善诗,南直隶附近名胜古迹早已游览遍了,此番北行也是带着小弟一路游历……后来大概是觉得论名胜古迹,还是京师最多,所以便来了。” 张元功笑道:“一路游览?” 李宗城心里咯噔一下,果然立刻便听见朱应桢淡淡地道:“宗城贤弟,北镇抚司可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家,这一点你应该清楚的。” 那当然,你叔祖就是锦衣卫都督嘛。 李宗城的脸色,自进门以来第一次显得有些尴尬了。 张元功见了,便逼问道:“前不久,赵阁老提议京营改制,私底下有人传言,说我靖难一系——尤其是成国公与英国公两家——久掌京营大权,恐有尾大不掉之势。然后呢,成国公他老人家和家父为了避嫌,便再三上疏请辞……不过却仍有人偷偷摸摸地建议说,不妨从南京的勋臣里头找一找,挑个新的戎政总理或者协理出来。” 他见李宗城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冷不丁就接上一句:“令尊连临淮侯爵位都还没有承袭,难道就开始打这总理京营戎政的主意了?我看这事儿……不太合适吧?” 朱应桢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目光炯炯,也盯着李宗城看。 李宗城背上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连忙解释道:“误会了,误会了,二位世兄,这是哪里来的传言啊?家父,家父他对兵事一向不感兴趣……这且不说,家祖眼下无病无疾,家父甚至还放得下心出来游览山川河岳,正如元功世兄所言:爵位都没承袭呢!怎么可能想那种毫无可能的事情?靖难一系镇守京师,而开国一系镇守南京,这是我大明百余年的祖制了,谁敢违背?” 这话还是符合情理的,所以朱应桢与张元功对视一眼之后,大体算是信了,但朱应桢却仍然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为何你父亲原本在洛阳一带游玩,按照计划下一步本该去关中,但却在月前突然转道,直接来了京师?宗城贤弟,你可否给愚兄一个解释?” 第104章 权贵子弟(下) 按理说,大家同属勋贵子弟,年龄也相差仿佛,朱应桢与张元功如此逼问前来拜访的李宗城,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但实际上,这里头是有原因的。 朱应桢与张元功怀疑李宗城之父李言恭此次北上的目的还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靖难系勋贵与开国系勋贵之间一贯有点……不说矛盾很大吧,至少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双方之间很少有什么走动,了不起就是点头之交这样子。 即便同是徐达后人的徐家,南京魏国公一系与北京定国公一系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冷淡。 最后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在于朱应桢和张元功瞧不起走了狗屎运得到临淮侯爵位的李庭竹——也就是李宗城的爷爷。 这件事是这样的:李庭竹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后裔,这按理说祖上乃是国公,但到了嘉靖朝的时候,续封爵位却只封了侯。而即便这个临淮侯,原本也根本轮不到他。嘉靖十一年初封临淮侯的是他堂兄李性,不料这位侯爷贪图享受,乐极生悲,两年后就一命呜呼,连子嗣都没有留下,爵位便落在了李庭竹的父亲李沂头上。 李沂也是袭爵两年便过世,二十一岁的李庭竹便承袭了临淮侯爵位,三年之后才二十四岁,就挂平蛮将军印出镇湖广,三十四岁提督操江,率水师抗击过倭寇,在淮安当过漕运总督,后任南京中军都督府掌印。 在讲究血脉嫡亲的大明朝,李庭竹由于父亲的爵位是“捡来的”,所以他这个临淮侯在很多时候不被顶尖勋贵们待见。朱应桢和张元功虽然年纪还小,但家庭出身明显就是顶尖勋贵,再加上他们一个是成国公嫡长孙,一个是英国公嫡长子,当然也就顺带的对现在的临淮侯一系看不上眼了,更别说他们家都是国公级别,李家则只是侯爵。 也许在普通人眼里,不管国公爷还是侯爷,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但其实大人物之间也分三六九等,在成国公、英国公眼里,临淮侯还真就算不上什么遮奢人物。 说句不客气的话,应天巡按御史这种理论上的七品文官都比南京重要的勋臣临淮侯值得两家国公爷重视。 是以,此刻在朱应桢与张元功如此咄咄逼人之下,虽然年幼但很有自知之明的李宗城还是只能低声下气地解释:“二位世兄,家父来京的的确确与京师这些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其实……” 李宗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心说没办法,这事只能直说了——反正他们两家关心的只是京师的事,南京那边的事情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兴趣的。 于是接着道:“其实是因为日前看到朝廷邸报,说内阁和都察院已经准备就魏国公那件事进行详查,所以才打消了去关中的计划,北上来京。” “嗯?”朱应桢与张元功再次对视,朱应桢问道:“魏国公?他有什么事?” 这句话就很暴露底子了,他居然连魏国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看来还真的只是把目光盯紧京师这一块,至于外头……反正也管不着,随他们去吧。 李宗城只好把魏国公徐鹏举家里的事情说了一说,然后强调道:“魏国公家里这档子事,其实南京各勋臣家里都是门清的,没有哪家不知道,只是魏国公一家一直都是南京勋臣之首,各家勋臣轻易不会多管闲事。” 这下朱应桢和张元功就明白过来了,张元功接口道:“所以你父亲此来的目的,就是观察一下朝廷的动向,看看朝廷是不是真的要拿魏国公开刀,以此来决定你们临淮侯家对这件事的态度?” 李宗城赔着笑点头。 “先等等。”朱应桢却摆了摆手,盯着李宗城道:“宗城贤弟,这件事我看没这么简单吧?朝廷要不要动魏国公,这件事与你们临淮侯府的关系,我琢磨着也不是很大吧?毕竟,我们就按最严重的算,这事儿被朝廷追究了,非要彻查到底,可那又如何呢?了不起也就是褫夺徐鹏举的爵位,但魏国公一系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就断绝掉,朝廷必然会继续在他的儿子里头找一个出来承袭爵位——那根你们临淮侯府有关系吗?难道朝廷查证的时候还要去问一问临淮侯知不知道这件事?” 李宗城有些意外地看了朱应桢一眼,心道:这家伙反应倒是不慢啊,可我要怎么解释呢? 但还没等他解释,朱应桢见他沉吟不语,就已经猜到了答案,笑了一笑,道:“我想,临淮侯或者令尊大概是这样想的:魏国公家里出了这么一桩大丑事,虽然除爵不可能,但徐鹏举本人必然遭罚,他这个南京守备勋臣身兼多职,乃是南京三大巨头之一,如果被朝廷重处,怎么说也得撸掉几个职务,这些职务本来放在魏国公家里,是没有人敢多想的,可魏国公自己玩出事了,那就不同了……在你们临淮侯府看来,这些职务可都是香馍馍呀。对不对啊,宗城贤弟?” 李宗城这下子心里也有些恼火了,心说这种话你猜出来就猜出来吧,放在心里就好了,直接说出来是非要打我的脸么? 因此他就不肯回话了。 而那边张元功却偏偏还顺着朱应桢的思路想到了另一件事,忽然开口道:“应桢兄真是见微知着,你这么一说,我也忽然回想起来,刚才宗城贤弟你说你没得到高侍读的踏青邀请函,希望我们俩能帮个忙……我看,宗城贤弟你只怕不仅仅是为了见识一下这位太子伴读的风采吧?”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李宗城道:“魏国公家里之所以出事,听说源头在于那个姓刘的前狼山总兵,而这位总兵似乎跟高侍读有过一点交情。而现在,我听说朝廷已经有意让他重新出山……这里头未必没有高家的影子,至于是哪个‘高’,那应该不用说了。那么,宗城贤弟你一到京师就急急忙忙想要认识高侍读,我和应桢兄要是还看不出来,岂不是白生在国公府了?” 第105章 各有所求(上) 隆庆年间,武将的确早已经不值钱了,但这里头也不是没有极个别的例外。譬如成国公和英国公两家,甚至包括定国公等,多少还有些虎死不倒威的气势。他们相比那些大权在握的文官们而言,虽然在朝堂争锋上不是对手,可是却有一点先天优势:他们的家族与国同休,而文官则却只能保证自己在位时的风光。 科举选官制度使得文官集团权势熏天,尤其是在一些事关整个文官集团利益的事情上,他们能自觉的团结起来,上逼天子,下迫武臣,以文官集团之利益为天下之利益;但与此同时,科举选官制度也使得文官们的权力有明显的时效性,在位之时众星捧月、一呼百应,而一旦去位,则泯然与乡民无异也,且其权力无法以单纯的血亲关系来继承。 父辈为宰辅重臣,儿辈若又考得进金榜,这种情况还比较好说,因为父辈的人脉资源有不少都能得到利用,算是为儿辈的仕途铺平了道路;父辈为宰辅重臣,儿辈却考不到进士,那这一家基本上就算是走向没落了,如果几代都没人能再度考中,没落几率基本是百分之百。这种家庭就会很担心祖辈当大官时得罪了某些记仇的勋贵,因为自家已经只是普通人家,而人家却是与国同休的勋臣贵戚,捏死自己跟玩儿一样——毕竟你已经没有功名这个附身符了。 所以文官们虽然极力压制武将乃至勋贵,但对于这几家顶级勋贵,还是多少给些面子的。高务实当然也不能免俗,他也不想因为太子伴读一事把京中的顶级勋贵们得罪个遍,更何况他将来的很多改革还有赖于勋贵集团的支持,或者说起码不至于团结起来拼命反对、各种拉后腿。 高务实和许多他在小说里的看到的穿越者不同,他不主张那种一切靠权势或者实力强压着改革的做法,虽然那看起来很爽,但他觉得那有些过于想当然。 有句话说得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很多穿越者觉得自己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来进行改革的,所以你们一切听我的就行,如果不听,那就弄死好了。但高务实却觉得,改革这种事,虽然免不得有必须“用强”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要靠利益引导和政治妥协来达成。 还是那个原则,君子不是不能动手,但能动口解决的就坚决不动手,能用钱摆平的坚决不用刀摆平。这些勋贵虽然看似已经没什么用了,但实际上还是有的,且不说别的,光是他们的政治象征意义,那也是很大的作用啊。 按照***的教导:政治就是把我们的人越搞越多,把敌人的人越搞越少。所以勋贵如果能团结,那高务实一定也会去团结,只有实在团结不了的那种顽固分子,才会被他加入黑名单进行分别处理。 因此,就有了这次他邀请京中勋贵子弟春游踏青这件事。 当然,受邀者都是上次在太子伴读事件中被皇帝召进宫陪太子玩了十来天的那些人。这也是为何朱应桢与张元功收到了邀请,而李宗城没有收到邀请的原因——李宗城是陪他父亲李言恭临时决定来京的,实际抵京才几天呢。 听到门子汇报说朱应桢、张元功派人来问能不能带上李宗城一起,高务实就笑了起来。 他不是朱应桢和张元功这种只关注京师这屁股大一块地方的人,所以李宗城这么眼巴巴凑上来的原因,他几乎一下子就猜了出来。 李宗城他们家不可能对京营有什么想法——京营的军户没有一个在他家名下,他家的军户全在南方,跑来京师做戎政总理,怎么可能?别的不说,你军户都没一个,拿什么镇住场子? 所以他们家的根基在南方,目光也大致只能是放在南京。 南京有什么突然的变化让他们急急忙忙来京?魏国公世子案。 徐鹏举这次的事情,朝廷要是非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也没多大事,但既然内阁已经定了调,赵贞吉这个总宪又不想为这点小事影响他的大事,愿意配合高拱去查,那徐鹏举就只好倒霉,兜是兜不住的了。 现在的问题只是在于朝廷对徐鹏举的处理会达到哪个程度,这件事虽然不至于让徐家把魏国公的传承给玩丢,但徐鹏举本人肯定会被惩罚,上到褫夺爵位,下到罚奉一年,其实都有可能。 按理说内阁一般不会对国公爷这种顶级勋贵的惩处发表明确意见,通常都是让皇帝“圣心独断”,但其实皇帝仍然会私下问询内阁的意见,内阁阁老们会私底下当面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意见,只是不进行票拟而已。 所以这么一来,高拱的态度就很重要了——众所周知,绝大多数时候高拱的态度和皇帝的态度差不多就是一回事。尤其是这里面涉及的魏国公,他属于开国系的勋贵,在成祖一系的皇帝眼里,大抵也就是留下来挂名当摆设的作用,犯错的话可没有太多面子要讲。 永乐之后,靖难系勋贵的身份地位乃至实权,那可是一直力压开国系勋贵的。 李言恭此来,一定是为了这件事。而他的态度,不可能是帮徐鹏举求情,只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顺便看看死掉的道友会不会掉装备给他。 那么,李言恭希望徐鹏举掉什么给他——给临淮侯府呢? 南京守备勋臣。 历史上,徐鹏举就是因为这档子事,把带在魏国公一系脑袋上百余年的南京守备勋臣给玩丢了,临时在临淮侯头上带了些年。这一次,李言恭必然也是看到了这个希望,所以来京争取。 争取有很多种方式,最蠢的是去找皇帝,虽然皇帝是决定者,但直接去找他的话,吃相未免太难看了。所以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去找建议权最大的那个人。 那必然就是高拱了。 但李言恭的身份摆在那里,这时候跑来找高拱,将来如果真是临淮侯拿到了南京守备勋臣一职,就很难解释了,对临淮侯府或者高拱都不是好事。 那么,迂回一下,换成李宗城找高务实,这就不容易引人注目了,尤其是在高务实邀请了那么多勋贵子弟的情况下,李宗城这个临淮侯的长孙又算得上老几呢,谁会关注他呀! 第105章 各有所求(下) 是临淮侯还是魏国公出任南京守备勋臣这种事情,说实话高务实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南京三大巨头,真正管事的南京兵部尚书,代表皇帝监督南京众官的,是南京镇守太监,至于南京守备勋臣,其实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挂名而已。毕竟南京治下的勋贵比起北京勋贵来说,只有更烂,绝无更好,这一点看看当初倭寇肆虐时南京及周边卫所兵的表现就知道,根本不用对他们的战斗力有半点指望。 南京守备勋臣当然也不是只能管理那点卫所兵,实际上还对“客军”有一定的制约能力,譬如刘显当时镇守狼山,就属于南京直接分管的四川籍客军,他需要仰仗南京方面协调调度、后勤补给等,所以南京守备勋臣在名义上也是他的上级,如果克扣他的补给,他也是很难受的。更甚一步就是像徐鹏举这样,直接向南京兵部告刁状,说他不听调遣、为非作歹等,一般而言南京兵部会给南京守备勋臣这个面子——毕竟人家是上级,也是自己的同僚不是? 但南京守备勋臣平时的“功能”也就仅止于此了,除非高务实现在突发奇想要去南方圈地,其中涉及了卫所下辖的地区,那倒是南京守备勋臣有权力协调甚至拍板的,否则他没有丝毫用得上人家的地方——既然没有利用价值,当然也就不会在意。 不过,李宗城既然代表李言恭眼巴巴的靠上来,高务实也不会故作清高的拒之门外,摆出一副我三伯做事完全是公事公办,谁做南京守备勋臣,朝廷自会从大局考虑的模样来。 不言利,只言义?那是脑子有毛病,绝非他高侍读的风范。 高侍读的风范是,没有利益,创造利益也要争取。 南京守备勋臣能创造什么利益? 嗯,短期利益好像真的很难找,倒是长远利益可以好好规划一下。就譬如说刚才提到的圈地——南京,或者放宽泛一点说东南诸省——卫所占地是很多的,其中田地当然不少,但更多的其实还是一些烂七八糟的“烂地”。那些地放在一群丘八大爷手里根本创造不出什么价值、什么效益,更别提这群丘八大爷现在兵不兵、农不农、工不工、匠不匠,简直是一群四不像。 但实际上呢?这些所谓的烂地,在高务实的眼里,有很多都是极具价值的。 举两个最简单的例子:矿山和海港。 卫所辖地有很多地方都有矿山,这些矿山有些已经或者甚至早就有了开发,而更多的则是完全没有开发。即便是其中被开发了的部分,开发程度也是极地,在高侍读眼中,那种开发水平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稀烂。 用脚指头都能知道,这群卫所大爷又不会做生意,挖矿的直接原因,在早年仅仅是为了满足卫所武备所需——譬如开铁矿冶铁制造武器盔甲这种。后来卫所越来越烂之后,武器装备也没有什么兴趣搞了,很多矿就随之废弃,个别交通条件和开采条件都比较好的矿,则被他们挖来直接卖钱,创造卫所收益了——当然究竟是给卫所集体创造收益,还是为部分卫所军官创造收益,那真是懒得多说。 这种零打零敲的低层次开采,在高务实看来,完全是暴殄天物。作为一个后世主管过一地经济的小干部,他虽然在现代社会中管理层面很低,但架不住思维超前了几百年,对于区位优势”、“核心产品”、“系统工程”、“产业链”之类的词汇总是深有体会的。 要是他有足够的权力和财富,他就可以把后世马鞍山附近搞成钢铁中心,在苏州那样的地方搞时尚高端服装和布料出口产业,在松江搞造船工业和国际贸易港等等,不一而足。 但眼下,搞这些东西都还只是奢望——好听一点叫远景规划,没有那样的条件支撑他去实际操作。 大明实行南北二京制,南京乃是留都,甚至在理论上而言,应该算是正式首都。这也是崇祯煤山上吊之后,大明很多文臣不肯死在北京,反而跑到南京殉节的原因之一。 南京留都,拥有除皇帝本人和内阁之外全套的朝廷机构,皇宫和六部、都察院等,都是一直保留并且实际启用的(当然皇宫由于没有皇帝,只是处在低层次保养维护状态)。 之所以总说南京三大巨头,是因为南京留都的特色守备制度,它实际上分为内守备和外守备以及参赞机务。 内守备,就是南京镇守太监,由中官出任,最有名的南京镇守太监是郑和。 外守备一人,协同守备一人,皆武臣。 而文臣者,必是南京兵部尚书,并加“参赞机务”。 按照这个最初设置来看,仅仅只是“参赞机务”的南京兵部尚书的地位原本最低,但是跟北京方面一样,文臣地位提升之后,参赞机务的南京兵部尚书反而成了权力最重的那个人。 外守备和协同守备按例都是勋臣担当——说到这里,就可以解释一下为何徐鹏举一出事,临淮侯长子李言恭就急急忙忙来京了。 早在嘉靖末年,徐鹏举就是南京外守备,而协同守备则正是临淮侯李庭竹。嘉靖三十九年四月,因为南京振武营兵变之事,南京三巨头(实际四人)都吃到了惩罚:外守备徐鹏举策励供职,协同守备李庭竹闲住,南京兵部尚书张鏊致仕,内守备何绶降三级征还。 这一次,最倒霉的是张鏊,直接被勒令退休;其次是镇守太监何绶,连降三级不说,被召回北京宫中,丢了大权;再就是协守李庭竹,所谓“闲住”,全称叫“冠带闲住”,意思是保留官职不撤,但只能呆在家里反省,不准去管事了,放在后世大概相当于停职反省;被罚最轻的是徐鹏举,继续任职不说,还被勉励了一番。 想必那个时候,李庭竹心里对徐鹏举就很是不满了——振武营那次的事,徐鹏举的表现很糟糕,被兵变士卒讥讽为草包,最后他李庭竹的惩罚却反在徐鹏举之上。高务实琢磨着,李庭竹可能认为朝廷对南京守备勋臣一职包容度比较高,毕竟勋臣虽然已经没什么大用,但终归代表朝廷颜面,是以这次徐鹏举出事,李庭竹立刻跳了出来,毕竟在南京,离守备勋臣最近的就是他嘛。 因果关系倒是弄明白了,但怎么从这里头捞到最大的好处,高务实却一时囿于自己地位不够,始终没能理出个头绪,到最后只好先定下一个思路:先看李宗城见了自己之后打算怎么做吧。 第106章 春游踏青(上) 高务实做事,一贯讲究效率,但他所谓的讲究效率,却并非常人所理解的那种“雷厉风行”。相比于那种想到一个点子就立刻动手,他更喜欢仔细规划,由点带面,力争把一件件的事情串联起来办好,或者办这件事的同时带动另一件事。 这是他的效率论,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很相信磨刀不误砍柴工这句话的。 邀请一众勋贵子弟春游踏青这件事,他也同样秉持这样的理念。 这件事的起因,要退回去几天来说:那一日他进宫向李贵妃和太子展示了香皂的妙用之后,李贵妃当天就把香皂一事和隆庆皇帝说了。皇帝也亲自试用了高务实所进献的香皂,对于此物的效果,皇帝十分满意,对于高务实给出的条件,皇帝也完全没有意见,甚至还觉得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他得到的价格当然是高务实说的。 隆庆并不是从小养在深宫、不知民间疾苦的二愣子皇帝,他当年可是过了不少“苦日子 ”的,二两银子的价值他很清楚。 一块香皂卖二两银子当然很贵,京里很多人半个月的收入才能抵这个数。可是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香皂的功效的确十分明显,而这里头的技术含量、成本价格之类,隆庆一无所知。在他看来,能够拥有这样神妙的功能,肯定得是相当珍贵的材料才能制造得出——上好的胭脂水粉不也挺贵么?所以这么一看,二两银子还是划算的。 这种思维就和有些人生病吃药一样,本来不过一点小病,两片当归就能搞定,却总恨不得去吃人参才好。因为在很多人心目中,贵总有贵的道理,甚至因此忽视了药物是否对症——后世感冒药到处都有,很多人感冒之后随便买了就吃,根本不知道自己风寒感冒吃了风热感冒的药,又或者反过来风热感冒吃了风寒感冒的药,最后总不见效,还以为是自己买的药不够好。 高务实在这里完美的利用了隆庆、李贵妃等人对于技术的无知,卖了个合理的高价。 至于第二点,就是不管这东西卖多贵,按照高务实提出的交换条件,这银子再多也不用自己出。那就无所谓了,你就是卖一百两一块,朕也不会心疼啊!反正亏钱的是你自己。 其实这也是高务实非要免费进贡的原因:你定价再高,收皇帝的钱能收到多少?要知道皇宫的用量其实也就那么点,香皂这种东西虽然他已经决定从上往下覆盖,但终究是要大众化的,而大众化的产品只有走量才是真正的保证利润——价格贵了怎么走量?走量不行,单块利润再高也白搭。 而皇帝答应了高务实的进献和分级专卖,就相当于授予了高务实垄断香皂行业的权力。垄断的威力,就不用多说了。 不止如此,隆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占的便宜有点大,传出去对自己的圣名恐怕有所妨碍。于是隆庆就和李贵妃商议,看是不是给高务实一点什么赏赐。 李贵妃前几日被弟弟抱怨了几句自家获赐的宅子不如人,这时顺口就说了一句:“那就赐他一所宅子好了,左右高侍读在京中也没个住处。” 隆庆却有些舍不得京里的宅子,便找了个理由,说高侍读是被高先生带在身边要亲自教导的,单独给他赐一所宅子的话,他肯定就得住过去,这样岂不是显得朕故意要让他们伯侄疏远么? 但话是这么说,赐宅的确是个不错的方式,于是隆庆话锋一转,说先帝当年在京郊建了几处别院,其中在香山有一个见心斋,虽然不大,但胜在精致,不如就赐给高侍读,当做他进献香皂的恩赏好了。 李贵妃对此无可无不可,反正赏赐本就是皇帝自己提出来的,她也没去过见心斋,合适不合适都是皇帝自己的考虑,也就表示同意了。 于是,高务实就在香山又得了一所别院,便是见心斋。 当然,见心斋和三慎园完全不同,这处别院是真的不大,建筑面积只有区区六亩地左右,加上外面附属的地块,也不过十几亩地,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别院。 但高务实得到消息的时候还是挺高兴,因为这次可是“北京城里有房”了,而且还直接住进了香山公园…… 于是高务实紧急派人买了十几个女佣奴仆送过去洒扫整理,并调整原本打算包酒楼宴请那批勋贵子弟的计划,改为请他们去香山春游踏青。 之所以这么调整,是因为他还另有目的:一来显示一下圣眷;二来香山在此时要出京城,在此聚会踏青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关注;三来他还要借机把香皂的事情借这些人之口传得更沸沸扬扬一些,以此在香皂“上市”之前进一步推高知名度和期望值。 为了自己的第一波“原创产品”,高务实还真是费尽心思了。 见心斋位于香山的北侧,这里地势比较空旷,东面是山,还没有建立起后世的昭庙,隔着一条山谷,即是见心斋。再往北不远则是碧云寺。 见心斋是一座环形庭院式建筑,造型别致,环境清静。院内有半圆开水池。池边建有知鱼亭,池水清澈,游鱼可数。沿水池东、南、北三面建有半圆形回廊,连接着正面三间水榭——这里就是见心斋的“本体”建筑。 见心斋占地不大,但亭、台、廊、榭布局精巧别致。院内有茶座,池中有锦鲤。 此处地势西高东低。园外的东、南、北三面都有山涧环绕,园墙随山势和山涧的走向自然蜿曲,逶迤高下。园林的总体布局顺应地形,划分为东、西两部分。东半部以水面为中心,以建筑围合的水景为主体,西半部地势较高,则以建筑结合山石的庭院山景为主体。一山一水形成对比,建筑物绝大部分坐西朝东。 东半部的水面呈椭圆形,另在西北角延伸出曲尺形的水口,宛若源头流水无尽之意。随墙游廊一圈围绕水池,粉墙漏窗,极富江南水庭的情调。 正厅见心斋坐西朝东带周围廊,其西北侧以曲尺游廊连接一幢小楼,坐北朝南,则是登临西半部山地的交通枢纽。水池的东岸建一方亭,名知鱼亭,与见心斋隔水相对应,但稍偏北,便于观赏西岸之全景。 这一日戌时刚到,见心斋外便来了不下两百号人的队伍——正是高务实和那群勋贵子弟及其随从。 第106章 春游踏青(下) 虽然只是一群小孩子出去玩,但架不住这群孩子都不是普通人,所以虽然正主只有不到十个,可把随行的家丁奴仆、丫鬟马夫等加在一起,便超过了两百号人。 高务实作为主人,随行带了厨师及帮佣十余人,护卫家丁五六十,外加自己的两个小丫鬟,一个人便贡献了八十个名额。其他各家子弟多则带了十余人,少的也有六七个随从,前呼后拥到了见心斋。 除了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之外,参加这次春游踏青聚会的还有如下人士: 成国公朱希忠嫡长孙朱应桢;英国公张溶嫡长子张元功;定国公徐文璧嫡长孙徐希臯;临淮侯李庭竹嫡长孙李宗城;镇远侯顾寰侄长孙顾大礼;阳武侯薛干嫡长子薛鋹;丰城侯李儒嫡长子李承祚;襄城伯李成功嫡长子李守錡;应城伯孙文栋嫡长子孙允恭。 大明的外姓爵位不同于历代前朝,它只有公、侯、伯三级,国公自然最高,侯爵其次,再次伯爵,伯爵以下不封。由于少了子爵男爵等低级爵位,因此前三档的地位其实都还比较高。不过,时过境迁,现在的多数勋贵虽然都在南北两京的五军都督府挂名,但其实这其中很多都说不上是实际“带兵”的人。 以上几位则不同,他们的祖辈或者父辈,手里头还是正经领着兵马的,这些兵马管用不管且不去说,但至少名册上有,实际上也或多或少还能凑出人头来。除了临淮侯李庭竹名下的卫所兵全在南京附近,其余则都在京师京营之中。 可以这么说,如果今天这几位少爷出了事,京营二三十年后的正统领兵大将就算是全完蛋了。 当然,今天不可能出事——离京师才不过十里左右,京营的大佬们都知道自家孩子所在,怎么可能允许出事?所以高务实作为主人带来五六十名家丁护卫已经够了,其他诸位勋贵子弟每人顶多也就带着两三名护卫家丁,其余都是些帮闲,或者丫鬟仆佣。 再说,朱应桢既然在此,锦衣卫方面肯定暗中布下了人手,消息灵通得很。高务实甚至怀疑京营里今天都会难得的有人值班…… 说来也是好笑,这些年纪跟高务实基本相仿的武臣勋贵后辈个个骑的都是逍遥马,唯有高务实这个文臣后人,反倒骑了匹正经的蒙古战马,而且马上动作娴熟,论马术虽然不敢说精湛,但也有模有样。 “高侍读,想不到你文名鼎盛不说,竟然还是文武全才,真叫我等好生惭愧呀。”朱应桢骑在一匹白色的逍遥马上,笑着朝高务实恭维道。从他的神态来看,还真看不出他对高务实有什么不满。 “小公爷过誉了。”高务实也是满脸笑容,解释道:“小弟只是前次出门遭了贼,心里想着这马术得练一练,万一再碰上那等敌众我寡的局面,打不过好歹还能跑……” “高侍读说笑了,说笑了。”朱应桢打了个哈哈,道:“前次高侍读不也是敌众我寡,结果呢?照样顶住了大队马匪的偷袭不说,还顺势把百里峡那帮为祸京畿附近多年的响马一网打尽,这般能耐,还用得着跑?” 另一边张元功接过话头,也道:“正是此理,依小弟来看,高侍读这马术,多半是为了毕尽全功而练——打跑还不算,非要犁庭扫穴,一举荡平才显得出高侍读的本事!” 定国公家的徐希臯也凑趣道:“高侍读这般年纪便已有如此峥嵘,将来必是外出为将,内进为相的名臣了,小弟无甚本事,只好这厢提前道贺了。” 高务实面上连忙谦逊了一番,心里却道:这些家伙一个个年纪不大,倒是学了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好本事,只怕也算是家学渊源了。 不过想归想,心里倒也颇有些得意:老子还好出身在文臣世家,要不然就算穿越成皇室宗亲,只怕也难得让这群家伙这么恭维着。 说来也是好笑,大明的权力体系还真是互相牵制:皇帝怕文官,文官怕宦官,宦官怕勋贵,勋贵又怕文官…… 这个说法当然并不绝对,很多时候说到底还是看皇帝本身的态度,毕竟不要脸的皇帝是谁都不怕的……但勋贵不怕宦官倒是真的,哪怕是在魏忠贤把文官集团整得半死不活的时代,他也拿时任英国公一点办法没有。 这时李宗城却道:“高侍读马术虽佳,但京师平靖,这马术再好,也就只是眼下这等时候能够让我等见识一二了,然则高侍读之文才,那才是真是令人赞叹。家父初读《龙文鞭影》便大为感慨,说吾家若能出这等子弟,九死无悔矣。小弟听了甚是惭愧,读了几年书,连诗文对仗都还磕磕巴巴,不知将来高侍读有暇之时能不能指点一二?” 高务实笑道:“诗文对仗这种事,说到底还是读书要多,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诀窍。” 李宗城讶然道:“读书要多想是真理,家父也是这般训诫,不过诀窍……高侍读可愿提点提点?” 其余各家子弟这段日子在家中也被长辈们说得耳朵起茧,闻言都朝高务实望来,看看这位近来名动京师的高侍读是真有能耐,还是找人捉刀才写出那《龙文鞭影》。 “小弟曾自编过一本关于对偶对韵的书,忽然诸位问起,就随便说几句吧。”高务实面不红耳不赤,大言不惭地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渔翁。” “河对汉,绿对红。雨伯对雷公。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云叆叇,日曈朦。腊屐对渔篷。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驿旅客逢梅子雨,池亭人挹藕花风。茅店村前,皓月坠林鸡唱韵;板桥路上,青霜锁道马行踪。” “山对海,华对嵩。四岳对三公。宫花对禁柳,塞雁对江龙。清暑殿,广寒宫。拾翠对题红。庄周梦化蝶,吕望兆飞熊。北牖当风停夏扇,南檐曝日省冬烘。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翔台上,紫箫吹断美人风。” “妙啊!” “好对!好对!” “高侍读果然了得!” 众人纷纷夸赞。 高务实一边微笑着谦逊,一边悄然打量了李宗城一眼,心道:这小子拍马屁的水平显然比朱应桢他们更高一筹,不过这小子历史上胆色可不怎么样,难道只是个嘴炮高手? 第107章 国士香皂(上) 高侍读与诸位勋贵子弟的第一回合接触,便在这样的吹捧中结束。高务实并没能从这浅浅的接触中探明各家勋贵对自己的态度是否真如他们各家子弟所表现的这样亲切无害。 一向自诩久历宦海的高务实,不太相信这些顶级勋贵之家对之前太子玩伴事件没有半点怀疑,因为从太子玩伴事件发酵到太子伴读诞生,整件事最终得利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高务实。就算那些勋贵们单纯的从“谁得利,谁主谋”这种简单思路来考虑问题,也一定会对高家伯侄产生疑心。 但是,从刚才的接触中,高务实感受不到他们对自己的敌意。 这就只有两种解释:一是他们的确都是人畜无害的乖宝宝,对于这样的情况真的没有半点怀疑,所以他们也就自然不会表现出丝毫敌意;二是他们有怀疑,但是出于某种原因,这种由怀疑而生的敌意被他们很好的掩藏了起来。 按照高务实从某位近现代着名斗士那里学来的“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的思维,他是绝对不相信勋贵们对自家伯侄毫无怀疑的。 这些家族之所以历经百余年仍然长盛不衰,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历史原因、政治象征等因素,但他们深谙官场习俗,历代族长坚持小心谨慎的为人处世态度,也必然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否则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显赫一时的家族落下“某某犯某事,发烟瘴地,爵除”,或者“某某死,其子请袭爵,帝不许,除爵”的下场? 那么,他们有怀疑,却能掩饰这种怀疑,甚至装作对高务实的邀请异常欣喜、深感与有荣焉的模样,就不能不说这些在史书上找个名字都很困难的勋贵子弟们,即便的确没有什么正经本事,但至少他们从家中长辈那里言传身教学来的官场交际能力,着实足够精深,区区十岁不到的年纪,便能拥有奥楚蔑洛夫的变色本领。 高务实一时之间,居然想起了当初他通过近十年官场拼搏得来的一个心得:一个领导,哪怕我再怎么觉得他水平差,但他能混成我的领导,就一定有某个或者某些方面的能力比我更强、做得更好。 现在,这些少年们对自己态度虽然亲切,甚至还带着些巴结,却反而令高务实万分警惕,乃至于毛骨悚然——不要因为自己是穿越者就自以为了不起,这些“古人”相比自己,只是少了几百年的历史知识,不代表他们为人处事的各种水平比自己差!如果自己不小心从事,阴沟翻船一点都不奇怪。 切记,切忌。 由于时间关系,接下去就是厨子们开始准备午宴,而高务实和这帮少年游览见心斋附近景色了。西山和香山附近在明代时与清代不同,此时乃是皇陵和早夭的皇亲贵戚们的主要葬地,因此被开发的程度远不如清代时那么高,许多人文景色不如清朝,但自然条件却更加清丽。 不过,游览过程本身实在没有多少值得一叙的地方,大体上仍是七分游玩享乐,三分互相吹捧,不必多费笔墨。 甚至午宴本身,也乏善可陈——倒不是没有好菜:烧香菇、蟠龙菜、炙蛤蜊、炒大虾、田鸡腿、笋鸡脯、三事、烹火腿、酒糟虷、烧鹿肉、燎肚子、带冻姜醋鱼、生爨牛、花珍珠、炙泥鳅、酢腐、水母汇、油煎鸡、炙鸭、一捻针、水煠肉。 这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是蟠龙菜、三事、油煎鸡、水母汇和生爨牛。其中蟠龙菜此前曾有介绍,就不再提了。 “三事”这道菜有必要特别说一下。它是由海味(海参、鲍鱼或鱼翅)加上肥母鸡、猪蹄筋三种食材混合,加调料,小火慢煨而成。这道菜是后世福建名菜佛跳墙和湖南名菜祖庵鱼翅的发源。 油煎鸡的做法和后世南方流行的樟茶鸭的做法很类似,可以算作樟茶鸭的起源,做法是先腌制,再用热油不停的浇在鸡上,最后蒸熟。 水母汇有点像后世的凉拌海蜇,是道凉菜。 而生爨牛,别看名字很生僻,但其实从它的吃法来看,已经很像后来的涮火锅了,高务实估计后世的涮羊肉就是从这道菜来的,只是肉料从牛肉变成了羊肉。 至于牛在明朝能不能吃这个问题,嗯……皇帝也许会以身作则不吃耕牛,只吃所谓“寿尽”的牛,但官员勋贵们嘛,大家都懂——你有证据说我吃的这头牛不是自己“寿尽”的?那你把牛叫出来我们对质一下啊? 哦,你问我为什么我家总有寿尽的牛?诶,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我家地那么多,牛不够使唤,一不小心累死几头,损失的是我自家的财产啊,我这个正主都没说话,你着个什么急、操什么心? 大家都是有身份、有涵养的人,酒足饭饱之后,当然要饭后净手。 高务实搁箸,轻轻一招手,便有那提前买来的健妇穿着整齐的服装,端着薄铜盆鱼贯而入。而在每一名健妇身边,还有一名丫鬟,各自端着一方托盘,盘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洁白的布巾和一方漂亮的紫檀木盒。 按礼,高务实作为主人第一个起身净手。只见他站起身,第一件事不是伸手入水,而是先把丫鬟端着的托盘上那紫檀木盒打开,这才伸手入水。 众少年都是一怔,下意识也往自己身边的高家丫鬟手里的托盘望去,只见那紫檀木盒十分精致,大概是个三寸宽、四寸长的盒子,雕刻着一支旁逸斜出的月桂花,空白处则有刻字,乃是“国士”二字。 众少年不禁心中一动,暗暗想起前两天听说的一件事:据传高侍读前几日进宫,给皇帝、皇后和贵妃进献了一种稀罕事物,其物异香自生,只消略抹于手,则净手之后不仅干净异常,且有异香留存。尤其是手染油污、墨迹等,以之清洁,效用通神,帝、后、贵妃等皆为之大悦…… 莫非,这盒子里装的就是那件宝贝? 所有人的目光都飞快地转回高务实,因为他以手浸水之后,便伸手朝那打开的紫檀盒子而去。 第107章 国士香皂(下) 抹皂,搓手,泡沫四溢,香气弥漫。 浸水,起手,拈巾擦拭,洁净无暇。 高务实迎着众人的目光,微微笑道:“诸位兄台想必近来也听说过香皂此物,不错,那传闻中的香皂,便是方才我以之净手之物,诸位请看。” 他说着,接过侍女递来的紫檀木盒,那木盒仍是打开状态,高务实将之微微一倾,拿低了一些,让他们看个明白。 见众人都是一副“哦……这东西原来长这个模样”之后,才又莞尔一笑:“有道是光说不练假把式,效用如何,诸位一试便知。” 于是众人嘴上客套着“高侍读的大作,必然神效万分”,手上却丝毫不慢半分,纷纷拿起香皂,学着刚才高务实的样子沾水在手上抹了又抹,有人甚至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味。 更有甚者,如阳武侯薛干的嫡长子薛鋹,历来就是个调皮捣蛋的货,今年又正好八岁,正是所谓“七岁八岁狗也嫌”的时候,竟然故意伸手在一盘油水颇足的炙蛤蜊上摸了一把,满手油淋淋的去抹香皂。 他身边镇远侯家的顾大礼用手肘顶了顶他,示意他不要这般不知好歹,薛鋹这夯货也不在意,撇了撇嘴继续他的清洗大业。 这里要插一句嘴,镇远侯一系的祖先顾成在洪武年间便是朝廷大将,但他的镇远侯却是在永乐年间受封,因此一般还是被看做靖难一系。当今镇远侯顾寰年老无子,顾大礼之父顾承光只是目前看起来最有希望袭爵的人选,但朝廷最终如何决断,现在谁也不敢保证,所以顾大礼在今天这批勋贵子弟之中算是最为温和谦逊的一个——毕竟其他人全是嫡出,天生名分已定,只要不做出过于出格的事,袭爵基本板上钉钉,而他的情况相对来说变数就比较大了。 不过薛鋹这个阳武侯薛干嫡子的身份,其实也不是特别硬扎,其中也有一些子可以说道的地方。 阳武侯一系的祖先是薛禄,此人出身军旅,在兄弟七人之中排行老六,故军中呼为薛六,后更名为禄。建文元年,朱棣以“诛齐、黄,清君侧”为名,举兵“靖难”,反抗朝廷,建文帝为对付叛军,派老将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以李坚及都尉宁忠为副,率诸路军三十万,分道北伐。 八月间,已有三十万兵陆续到达河北正定,在滹沱河沿岸与燕兵发生激战,由于耿炳文只注意戒备西北,被燕兵从东南攻人,迫近子城。李坚亲出拒敌,阻住燕兵,被朝廷封为滦城候。 但局势急转直下,南军很快在被燕兵击破,李坚为燕将薛禄所迫,中槊落马,薛禄挥刀欲砍,李坚大呼:“我是李驸马,不要杀!”于是被擒见燕王。燕王说:你是至亲,今至此,奈何!遂将李坚械送北平,但此人因伤重,死于中途。而薛禄俘获李坚的地方,正是在阳武县、武陟县一带,故后来被封为阳武侯。 薛禄后代中,承袭“阳武侯”者,从薛勋开始,此人是薛禄长子,但早卒,以子诜追封阳武侯。薛诚,薛勋长子,又早卒。薛诜,薛勋次子,宣宗宣德七年八月袭阳武侯,十年五月领前军都督(正一品),英宗正统四年卒。薛琮,薛诜长子,代宗景春四年二月袭阳武侯,宪宗成化四年四月卒。薛?,薛赞之长子,追封阳武侯。薛伦,薛琮之长子,宪宗成化十二年七月袭阳武侯,孝宗弘治三年主神机营右哨,武宗正德十六年坐鼓勇营卒。薛信,?之长子,追封阳武侯。薛翰,薛伦之长子,世宗嘉靖九年三月袭阳武侯,十九年管红盔将军上直(《明史》载,永乐时设明甲、红盔二军),二十三年卒,无子。 而薛干本是薛信长子、薛翰之堂弟,由于薛翰是无子而亡,所以他作为堂弟,此时代掌阳武侯印。但实际上,由于薛翰的堂弟不止薛干一人,于是家族内部一直处于“争嫡”状态,朝廷也出于某些目的不肯正式册封。因此正经的说,薛鋹的父亲薛干其实不能说是正式的阳武侯,了不起也就是个代阳武侯。 也不知道是不是薛干在家族内部经常需要故意张扬跋扈,以此来宣示权威的缘故,才把薛鋹养成了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夯货。 顾大礼见他不听,也不好多说,只是在心里暗暗鄙夷:眼前这位高侍读的伯父,那可是身兼天官的阁老,你要是能哄得高侍读开心,你父亲那阳武侯的册封回头朝廷就能拿出决议来,真不知道薛叔叔怎么跟你说的!似你这般表现,惹恼了高侍读,在高阁老面前说你几句坏话,高阁老一封疏文上去,没准陛下明天就是一道明旨下来,把阳武侯封给别人家去了!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混蛋。 但出乎意外的是,高侍读明明看见薛鋹的行为,面上却是笑容依旧,甚至眼神里隐约还有些鼓励的意味,这倒是让顾大礼有些疑惑不定了,暗道:莫非这小子是高侍读安排的托儿,这么做乃是高侍读提前示意的?可高侍读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顾大礼因为身份原因,疑心比其他人要重一些,做事更愿意三思而后行,因此心头暗忖道:传闻这香皂乃是高侍读亲自手造,刚才大家伙客套之时也这么恭维他,而他也没有表示反对,那么他当然不会看到此物效用不佳……那他还听任薛鋹如此作为,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对这香皂的功效十分肯定,因此根本不怕薛鋹的做法会让自己失了面子,不仅如此,他还特别希望以此来证明这香皂的确神效惊人。 顾大礼想明白了这点,心里便有了计较,不过他虽然有心效仿薛鋹所为,但朕那样做却不行——动机太明显了。但他既然有了这份心思,下意识里自然就先打好了待会儿说辞的底稿。 毕竟只是洗下手,要不了多少时间,诸位勋贵子弟很快搞定了。 看着自己干净的双手,鼻中闻着清人心脾的芳香。诸家子弟都有些发愣,唯有顾大礼抓住机会,大声赞道:“好一个香皂,好一个‘国士’!” 第108章 所为何事(上) 从京城西北角的见心斋方向纵马而来的近十骑,宛如冲阵的先锋一般,扬起马后尘土直闯西直门。这些人身上虽做家丁打扮,但若仔细看来,却全是锦衣貂裘,甚有富贵跋扈之气,那些西直门的守城士兵正欲上前拦阻相询,这群骑士却反而抢先怒喝出声。 “成国公府门人回京急报,给爷让开!” “英国公府门人回京急报,给爷让开!” “定国公府门人回京急报,给爷让开!” “临淮侯……” “镇远侯……” “丰城侯……” “……” 守城士兵惊得不敢上前,转头朝自家带队军官小声相询:“总旗,您看这……” 那总旗的年纪也不过三旬上下,这时他喉头动了一动,艰难地道:“放,放他们过去。” 守城士兵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迟疑了一下,请示道:“但咱们还没查验关防和腰牌,万一上头问起来,是不是有点……” “啪!”那总旗啪地一下,半真半假的佯拍了那士兵的大帽一记,怒道:“瞎了你娘的狗眼?查什么查,刚才这群人里头,那打头的大爷你他娘没瞧见是谁?那是成国公府上侍候应桢小公爷的郑五爷!” 另一名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卒有些不服气,问道:“不过是成国公府上的一个家丁,这么大摇大摆的闯门,就不怕巡城御史撞见,给成国公爷惹麻烦么?” “呦呵?我说李山儿,爷没记错的话,是你哥哥考了秀才老爷,可不是你小子考了秀才老爷吧!嗯?怎么着,家里出了个秀才老爷了不得了?说起话来都带上阁老味儿了?”那总旗眯着眼睛盯了这年轻士卒一眼,撇嘴道:“御史老爷是厉害,可哪位御史老爷闲着没事做,拿成国公爷开涮?更何况,成国公爷乃勋贵领袖,历来负责京师防务,他的家丁有事急报,你敢说不是为了紧急军务?要是耽误了大事,你小子有几颗脑袋,吃罪得起?” 这个原因看来道理很足,周围士卒纷纷出声应和,那总旗更是得意,指点江山一般地对李山儿道:“小子,爷要不是看在当年你爹爹的份上,才懒得教你:巡城御史老爷的板子虽然大,但怎么着也打不到你我这等人屁股上来,可成国公爷就不同了,别说老公爷了,就算是他孙儿应桢小公爷,说要今天扒你的皮,你这身臭皮囊就他娘的铁定留不过子时!” 他说到此处,冷哼一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咱们都他娘的是京营的人,而成国公爷、英国公爷、定国公爷他们,就是咱们京营百年不变的头儿!他娘的,便是山寨马匪,那大当家的要杀个小响马,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何况咱们这些世世代代当兵吃粮的人物?你敢得罪他们?哈,小子,你自己找死不打紧,可别拉着咱们这多么人给你垫背,咱这些个爷们,可还得指着成国公爷他们赏口饭吃!” 最先开言的那个士卒见总旗越训越生气,怕那李山儿吃亏,忙站出来打圆场道:“总旗老爷消消气,李山儿顶他爹爹过来才不过两三个月,啥事都不懂,您就别跟他这种毛头小子一般见识了,不至于!再说,总旗,您看刚才的情况是不是有点奇怪?” 那总旗本来还想训斥,不过面前这士卒一贯狡黠,平时颇有些鬼机灵,他这么一问,就成功转移了总旗的注意力,下意识问道:“有什么奇怪?范老二,你把话说清楚。” 那范老二忙道:“总旗,您老发现没有,刚才这几位爷自报家门,可是把咱们京营里头叫得上号的勋臣老爷们几乎报了个遍!” “哦?”那总旗目光连转,讶然道:“还真是!不过,这意思是……?” 范老二道:“您老还记不记得上午的时候,高阁老家的那位侍读老爷也是打咱们这儿出去的?还有南京来的那位临淮侯家的小侯爷,也是打咱们这儿过的?” 总旗有些不明白了:“那又怎样?” 范老二道:“中午的时候小的去吃饭,听大兴左卫的人说,应桢小公爷、元功小公爷他们,也差不多是那个时间,打德胜门出去了。” 总旗摆了摆手:“老子们是永清左卫,只管西直门这一块,大兴左卫那边的事儿爷可不清楚……不过就算是,那又如何?” 范老二连忙解释道:“总旗,您老想一想,这两拨人加起来,可不就是刚才这群老爷们侍候的小爷们带出去的?就差了那位侍读小老爷啦!” “咦?你别说,还真是呀。”那总旗总算有点明白范老二的意思,但总觉得还差了一层什么没弄明白,问道:“难道他们碰上事儿了?可那高侍读为何没有派人回来?” 范老二低眉顺目地道:“总旗问得好,看来总旗老爷也觉得这事儿肯定就是跟侍读小老爷有关了,而且必然是大事,要不然这春游踏青才不过三个时辰左右,怎么就派人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啊?啊,是啊是啊,爷也是这么觉得……”总旗假作沉吟,略微矜持了一下,又忍不住问道:“可高侍读又能有什么大事情呢?他是太子伴读,又不是大司马,跟咱们头上这些老爷,应该没什么瓜葛才对。” 那李山儿实在看不下去了,没好气地道:“那位高侍读是个文官,正是近日京师盛传的《龙文鞭影》之作者,但他不可能是去跟这群小公爷、小侯爷谈诗论画的,只能是为了别的事情。这位高侍读近来名头很响,除了以《龙文鞭影》一书铺就太子近臣之路外,最出名两件事,一为协助刘总戎平定百里峡匪患,二为向万岁爷爷进献香皂……” 那总旗听了,自作聪明地点了点头:“你小子总算聪明了一回,看来高侍读是跟小公爷他们提了剿匪之事了。” 他理所当然的觉得高务实找一群勋贵子弟,只能是谈兵事。 范老二心中苦笑,却仍然挤出一丝笑容,道:“总旗说的有理。不过……”是人都知道,“不过”、“但是”之类的词说完之后,才是真正的关键,连那总旗都有所领悟,知道自己肯定是猜错了,但毕竟不能在下属面前丢面子,当下干咳一声,道:“不过,那进献香皂也是大事,没准也与刚才这事儿有关?” 范老二松了口气,忙道:“总旗明鉴,正是如此。” 第108章 所为何事(下) 成国公府,已经垂垂老矣的朱希忠正坐在绒布厚垫躺椅上趁着难得的暖春晒太阳。 本来年纪大了就不爱动的老公爷最近也是操心得有些多,身体疲惫还是小事,关键是心累,今个得知自己的嫡长孙得到高务实的邀请,一起去香山踏青,心情好了很多,才有这晒太阳之举。 朱希忠这位国公爷,论军事才能,其实很一般,但他数十年来一直深受信用,在文官方面的口碑也算相当不错,当然也是有他的能力的。 他的能力,综合起来说,就是两个方面:坚决听从皇帝的指示,大力结交文官为奥援。 如果让某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勋贵来评价他,那一定跑不脱一个“甘草国公”的评语,如果非要类比一下,恐怕就是勋贵之中的李春芳。 朱希忠自己并非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评价,但他毫不在意,甚至在心底发出冷笑:此小儿辈之稚见也。 朱希忠这个人,自年轻时起,就非常机敏,善于结纳各种高官名流,在各方势力之间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所以名声不错,官运也很亨通,先后掌管五军都督府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历事三朝,先后六十六次代表皇帝出城祭天地,所获赏赐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 同时,朱希忠和张居正还是很要好的朋友。这是有明证的:朱希忠死后,张居正亲自撰文纪念,言语之中,极尽推崇,可见双方之间的友谊很深,关系匪浅。 另一个明证则是在万历元年,朱希忠去世之后。当时他的弟弟、正担任锦衣都督的朱希孝,用重金贿赂冯保,请求给他的哥哥朱希忠赠封王号。此时的张居正和冯保属于政治联盟的关系,冯保的意见不得不重视,加上张居正本人和朱希忠原本就私交深厚,于是就打算上疏给朱希忠封王。这时,有大臣陈有年坚决反对,上疏说:“根据令典:功臣死了,公赠封为王,侯赠封为公,子孙世袭的人,生死只享受原来的爵位。朱希忠没有讨敌功勋,怎么能乱加宠幸?” 然而当时位极人臣、大权在握的张居正没有听从陈有年的建议,还是安排给朱希忠追封了“定襄王”。这也为后来他的学生刘台弹劾他独断专行、违背祖制、胡乱封王埋下了伏笔。刘台的奏疏上是说,担心如果这样都行,以后公侯之家,将重加贿赂,援引此例(指朱希忠封王例)上陈乞求,将没完没了。 到了万历十一年,由于清算张居正之事,成国公府受到波及,朱希忠的王爵被追夺。万历十四年,事情不仅没有平息,反倒愈演愈烈,被逼无奈的时任成国公朱应桢愤而自杀。得知消息的万历既惊又怒,硬生生的把成国公府正常袭爵的事情拖了十四年,才允许朱鼎臣袭爵成国公。 一个人死后的余波都能持续这么久、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即便这其中有张居正很大的原因,但如果还说朱希忠只是个毫无本事、毫无影响力的废物,就未免过分了。 当然,朱希忠封王那件事,回头看看,也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当年嘉靖帝大礼议之后回承天府,路过卫辉时,行宫失火,危急万分。正是朱希忠、陆炳二人冲进火场,才把嘉靖帝给架了出来。有这种不同寻常的救驾之功,加上本身就是勋贵之首,张居正假万历之意追封其为王爵,总还是有些说道的:朕是在感谢他当年救了朕的皇爷爷嘛,这是纯孝之君应有的所为嘛! 不过,自打嘉靖驾崩,朱希忠的身体也越发不济,按理说他今年也才五十四岁,比高拱还小三岁呢,可是高拱目前身体康健,精神旺盛,完全看不出朱希忠这种老态来。 此刻,他正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身侧的侍女奴仆一个个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生怕打扰了年老爱静的老公爷。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一个声音:“小的郑五,奉应桢小少爷之命,有急事呈报老公爷!” 一应侍女奴仆吓得连忙朝朱希忠望去。只见朱希忠霍然睁开眼睛,平时老而浑浊的两只眸子里露出一闪即逝的精芒,但马上又平静下来,成了半眯着眼的老态龙钟之相,有气无力地开口道:“让他进来。” 众人心中暗道:“大少爷身体历来不好,老公爷一颗心全挂在了应桢小少爷身上,一听是他派人来急报,居然立刻就见了。” 这里的大少爷,说的当然不是朱应桢的哥哥——朱应桢是嫡长孙,没有兄长。这个大少爷,说的是朱希忠的嫡长子、朱应桢的父亲朱时泰。 那郑五是个三十四五岁的高大汉子,一身剽悍气息,但规矩丝毫不差,进了后花园之后老远便俯身下拜:“小的郑五,见过老公爷。” 朱希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起来吧,应桢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派你来回禀?”他心里暗暗担心自家孙儿不懂收敛,或者那高侍读仗着伯父的威风过于傲慢,两人之间起了龃龉,或者干脆上升为暴力冲突,那可就真是好事变坏事,麻烦大了去了。 其实他心里并不算是很怕高拱,毕竟他的身份摆在这里,成国公的政治影响力摆在这里,高拱就算想动他,皇帝也未见得连这种事都随着高拱的性子来。 但他很怕麻烦,尤其是他一贯坚持的为臣为官理念,就是万事以和为贵,对于高拱这样的帝师宰辅,他倾心结交还来不及,怎么会愿意跟他冲突? 但眼下事情恐怕真的有些大,因为郑五并未起身,而是果断地道:“应桢小少爷交待:事关重大,请老公爷先屏退左右。” 朱希忠倒不怕郑五会对他不利,只是听了这话,心里担忧更甚,下意识由躺改坐,面沉如水地朝身边人一挥手:“你们退下。” 众人退去,朱希忠强装镇定地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启禀老公爷。”郑五答道:“应桢小少爷说:高务实献给万岁的香皂神效无比,现在已经得万岁准许,准他独家生产,面向民间出售。高务实方才明确表示,愿意接受我等京中各大勋贵世家的入股,同时……还有一些优惠。” 第109章 公侯满堂(上) 白天参加见心斋踏青聚会的,都是十岁上下的小孩,就算身份惹人注目了一些,到底影响有限,朝廷大员不会太过放在心上,皇帝直属的东厂方面也不会太过在意。 但到了下午,成国公朱希忠忽然发出一拨请帖,邀请在京的一批勋贵大员去他家赏梅,就不能不引起东厂注意了——锦衣卫方面没有反应很正常,毕竟现在的锦衣都督就是朱希忠的亲弟弟朱希孝。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的冯保已经出了东安门,亲自赶到延禧寺南边的东厂衙门听取手下大小珰头们的汇报。 东厂有一座朝南的大门,大门终年紧闭,以增加一种诡秘恐怖气氛。而真正的大门在西南面,供人出入。这座大门内为正厅,厅左另有一小厅,里面供有岳飞画像。大厅后有一砖影壁。壁上雕有狻猊等兽和狄仁杰断虎的故事。厅西有一祠堂,里面供奉着历代掌东厂宦官的职名牌位。祠前有石坊,坊额上刻有“万古流芳”四字。稍南是座刑狱,专门用来收系重犯。 历史上,万历初年时,冯保作为张居正在宫内的盟友提督东厂,威权极盛,遂另建一处东厂衙门,称作内署,而以原建东厂为外署。当时内署中立有一块横匾,写着“朝廷心腹”四字。这四个字里透露出的得意,简直溢于言表。不过此时还是隆庆年,冯保的地位还没到那一步,所以东厂还没有内外之分,他此刻来的正是东厂唯一的主衙。 “厂督,成国公宴请诸大勋臣的理由是久病初癒,恰好园内梅开二度,是以心情畅快……又闻近来京营改制,京中颇多将兵心中不安,是以出面召集诸勋贵至府上劝慰安抚。”一名珰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话你信吗?”冯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本督要听的可不是这些废话。” 那珰头一时语塞,旁边另一位珰头忙道:“督公息怒,卑职等只是按例汇报,并不是真的就信了……成国公宴请之事,方才督公赶来之前,卑职等已经商议分析过一阵,认为大致有两种可能。” 冯保端着架子,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小饮一口,才道:“本督自提督东厂以来,可也没见过你们干出过什么名堂,此事既然你们已经有所商议,那便说来听听吧。” 在场珰头们都在心中暗骂:我们东厂名声够差了,干出的名堂越多,骂名就越盛,先帝时又不肯重用宦官,连带咱们也只能憋着。今上又是个宽和仁恕之君,咱们要是挑事,只怕第一个吃罪不起的就是你冯督公吧? 按照明朝制度规定,东厂中设有提督太监一人,俗称东厂提督、厂公、督公、厂主等。下设掌贴、领班、司房四十余人,十二伙管事,按子丑寅卯排列,各领珰头办事,共计百余名,其下有番役千余人, 东厂提督的关防上刻着“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比之其他官署多了“钦差”的头街。既然有皇帝钦差的身份,一切所为均代表着皇帝,自是不会有任何人胆敢相违忤了。此外又刻制密封牙章一枚,上刻“东厂密封”四字,专门用来密封上奏的情报。 既然豢养了如此众多的大小特务,必然要用他们去刺探情报,被刺探情报的对象,则包括了除皇帝之外的所有人。搜罗情报称作“打事件”。打来的事件内容涉及甚广,大到命案,小到雷击、火灾,乃至柴米油盐价格。可以说,天下官吏军民一切行止言论,理论上尽在其侦伺之中。 倘若都是这样打来的事件,虽有弊误,终究是对下情的了解,即使官民受制于特务,也是皇权专制政体所致,怨不得别人。但事实却远非如此,那些东厂的番役们往往并不是自己去打事件,而是花钱从地痞流氓那里去买事悠扬。地痞流氓为了钱财,何事而不可为?挟忿诬告,诱人为奸,无中生有,结果冤案屡出,官民深受其害。 设立东厂特务机构,其目的原本为缉查谋反、大逆及所谓“奸党”,也即用来对付政治上的反对派。正因为如此,在明代不管是独夫暴君也好,不论是仁德明主也罢,自从东厂设置以后,再也没有谁想过将其废掉。只不过有些皇帝认为这事不大光彩而稍加遮掩和限制,倘若遇到暴虐庸蔽之君,特务的活动便会在放纵中更加无所惮忌,这时的东厂于是便成为专权太监铲除异已的工具,显示淫威的屠场。 嘉靖帝政治手腕到位,又比较不关心颜面,所以对宦官依赖度不高;隆庆帝偏偏又有高拱这个情同父子的老师可用,连司礼监掌印之任命都征求高拱的意见,冯保及东厂自然也就难有发挥的余地。这种时候,东厂之人当然不敢冒失,更不敢猖狂妄为。其实这也是历史上隆庆驾崩时冯保想方设法、不惜假传遗诏也要混进“顾命”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珰头们腹诽归腹诽,让他们跟冯保顶牛,那是万万不敢的。 头一位说话的珰头答道:“厂督,卑职等人以为,成国公今次召集诸勋贵夜宴,以上理由未见得有假,但肯定不是主因。” 冯保闭上眼睛,爱理不理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珰头便继续道:“卑职等人分析了两个最后可能的原因,第一是京营改制之事已争议到关键时刻,成国公需要与诸位重要勋贵达成一致看法;第二则是与今日上午,太子伴读高务实邀请诸位勋贵家中嫡出子弟春游踏青有关,但具体有什么关联,目前还无从得知。” 冯保突然睁开眼,一摆手道:“京营之事,内阁和兵部还在僵持,成国公历来是极能忍让之人,他不会冒头反对即将成为定论的大政,无论是赵阁老获胜,还是霍本兵获胜,他都只会上疏说一切听命行事。尤其是眼下赵阁老那一方占优,他为了避嫌,更不会坚持要武臣独掌——上次不就已经和英国公一道请辞了么?” 众珰头纷纷表示“厂督高见”、“厂督明见万里”等等。 冯保又道:“原本,文官武将相交过厚,便是最惹人生疑之事,高务实虽然未经科考便特旨为官,并且只是个不入流的无品官,但究竟是挂着翰林院的名头,总归也是文臣一类,他与勋贵子弟一同出游,你等为何没有善加监视?” “这个……”众珰头面有难色。 冯保冷笑道:“咱家知道,无非是朱希孝这个锦衣都督让你们觉得不好干得太过,是吧?可是你们可别忘了,我东厂原本就要监视锦衣卫,即便厂中许多人——包括你们之中许多人,都是从锦衣卫过来的,但也不能因此忘了自家差事!否则,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就不要怪咱家不讲情面了。” 众珰头能说什么?还不是唯唯诺诺,表示不敢忘记职守。 冯保话锋一转,又道:“当然,咱家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那高务实邀请的都是些小辈,年岁不大,你们一时忽视,也还情有可原。但是!”他语气忽然严厉起来,缓慢但极具压迫感地道:“自今日起,对于这些人,绝不能再轻忽大意了!” 第109章 公侯满堂(下) 冯保在东厂做出的指示,按理说应该是非常机密的,但事实是,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亲自坐镇兄长府中的锦衣卫都督朱希孝就收到了详细汇报。 不要误会,朱希孝并不是要作死,派锦衣卫密探反过来监视东厂,而是……东厂之中自然有人来向他通风报信。 东厂本职之中就有一项是监视锦衣卫,为何反而会有东厂重要人物把消息往锦衣卫都督这里传? 因为厂卫在此时,已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了。 此事如要详细分析,未免说来话长,简略的讲一下就是既有历史渊源,又有人员互为流动的原因。 厂卫并行之初,锦衣卫的权势更盛于东厂,厂权的发展,初起于汪直之设西厂,再起于刘瑾复设西厂并置内行厂。刘瑾败后,西厂、内行厂俱革,而东厂由太监张锐掌领,与锦衣卫指挥使钱宁争相侦缉,这成为厂卫制度发展的关键。特务制度与所有制度一样,也就这样慢慢成熟起来。 到了后来,厂卫虽然是两个不同的特务机构,但其关键却是密不可分。因为东厂除去太监外,掌刑千户、理刑百户、档头、番子,均由锦衣卫选充。因此史书中才说:“厂卫未有不相结者,狱情轻重,厂能得于内。而外廷有杆格者,卫则东西两司房访缉之,北司拷问之,锻炼周内,始送法司。即东厂所获,亦必移镇抚再鞫,而后刑部得拟其罪。”(无风注:出自《明史·刑法志》)。 但密切归密切,却不等于东厂之人就“应该”有这么大的胆子,把厂公的指示这么干净利落地卖了——所以这里头又有这个时期的特殊原因。 众所周知,有明一朝,大多数时候东厂是压着锦衣卫的,但也有个别时期并非如此,譬如鼎鼎大名的嘉靖帝奶兄弟陆炳执掌锦衣卫时,锦衣卫的权势就完全不虚东厂。陆大都督的事迹知之者众,倒是不必细说,要说的是陆炳这人的做派。 陆炳好财,而且敛财有道,曾笼络凶豪恶吏为爪牙,侦知民间富人有小过,即收捕并没收其家财,积资数百万,营造豪华别院十余所,庄田遍布四方。但更关键的却是,陆炳也极会“散财”,史称“结权要,周旋善类,亦无所吝”,这才是他的聪明之处。 陆炳深得权谋之道,除了忠心服务于皇帝,还与当时的内阁重臣关系密切,特别是与严嵩勾结最深。但是,陆炳祸害政敌起来虽然从不手软,可在嘉靖帝数次兴起大狱,欲置许多朝臣于死地时,他又会竭尽全力加以保全,而且从未“构陷一人”,因此虽然害了很多无权无势的民间富人,却颇受朝中士大夫的好评。 正因为他左右逢源,做人做得简直太成功,因此官运也格外亨通。他是有明一朝唯一一个三公兼三孤(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的得主,人臣能得到的荣誉,几乎全部集于他一身。 嘉靖帝对陆炳的宠爱,还有一个事例可以证明:按照当年的规制,每逢上朝时,锦衣卫只有资格站立于大殿的西边。但嘉靖帝却单独为陆炳破了例,“特命上坐,班二品之末”。 陆炳之后,锦衣卫的权势虽然有所下降,但由于朱希孝是成国公朱希忠的亲弟弟,而朱希忠正是当年和陆炳一起救出嘉靖帝的人,因此锦衣卫在此刻仍然可以与东厂分庭抗礼。而朱希孝也因为陆炳当年的成功,在很多方面刻意模仿,又加上他兄长朱希忠也是个深结文臣的勋臣领袖,因此能保锦衣卫权威不落。 如此,再算上厂卫之间原本的渊源,东厂之中愿意跟他保持“非同寻常”关系的人,自然也就少不了了。 朱希孝面如重枣,身材高大,身上穿的当然并非普通飞鱼服,而是大红蟒袍——这是嘉靖时期就获赐的特权。此刻,他正拿着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信纸,面色如常的看着。 看完之后,也未见他有什么惊诧、愤怒之类的表情,只是微微抬头,露出一丝人畜无害地笑容,对送信的番子道:“请转告你家大珰,他的好意,朱某这厢拜谢了。” 他没有说收到消息之后要怎么办,那番子也根本不问,只是客气中带着亲热地躬身一拜:“都督言重了,我家珰头说,厂卫还是要一体同心为皇上办差才是正理……都督,卑职还要赶回去复命,就不多打扰了。” 朱希孝站起身来:“我送你吧。” “岂敢岂敢!都督留步,留步!”那番子才是个什么身份,哪里敢当朱希孝一送?当然,他也知道朱希孝只是做个态度,但不论怎么说,心里头还是格外舒坦,想想东厂那位,再对比眼前这位,真是恨不能回到先帝那时…… 番子走后,朱希孝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沉着脸朝内堂花厅走去,花厅前的家丁自然不敢阻拦二老爷,不过朱希孝却自己止步了,朝领头的管事问道:“国公爷他们谈了这么久了,还没好么?” 那管事挥手把身边其余家丁赶开,才附耳过来,小声道:“二爷,您知道的,那入股的份额有限,大家伙先是仔细见识了一番香皂的神妙,然后就因为份额问题僵持不下,幸好老爷威信卓着,左右开解之下,刚才好像已经有些眉目了。” 朱希孝点了点头,道:“那我再等等吧。” 但是话音刚落,花厅的门便被推开了,里头谈笑宴宴地鱼贯而出一群蟒袍勋贵。 朱希孝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是哪些人:自家兄长、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文璧,临淮侯嫡子李言恭,镇远侯顾寰,阳武侯薛干,丰城侯李儒,襄城伯李成功以及应城伯孙文栋——刚才的形容有点问题:这里面李言恭因为不是临淮侯本人,没穿蟒袍,但他因为早就挂名在锦衣卫,所以也穿了一身飞鱼服,倒也与蟒袍看着相似。 这一来,内院之中可真是群蟒云集,公侯满堂。 第110章 财帛动人(上) 这是一场利益分配的聚会,高务实许下了香皂厂足足四成毛利的干股分红。 其中成国公、英国公、定国公三位国公和临淮侯各占股百分之五,镇远侯、阳武侯、丰城侯三位侯爷各百分之三,襄城伯及应城伯两位伯爵各百分之二,这里就占去了百分之三十三,剩余百分之七的空余份额暂时保留,但高务实没有明确表示用作何处,勋贵们也没有多问,只在心中思忖。 咋一听来,每家勋贵的份额似乎都不多,但狠就狠在,高务实给出了一个为期五年的“低保方案”:京华香皂厂每年无论盈利与否、盈利多少,均按照每年至少十万两白银的最低分红保障额度进行分红;如果盈利超过十万两,则按照实际盈利进行分红。 也就是说,哪怕高务实自己亏成傻狗,每年参与分红的金额也有十万两。那么,百分之五的分红,就是五千两;百分之二的分红,也有两千两。 这不是后世某些无知电视剧里动不动就十万两、百万两的乱来,大明此时的物价足够低,大明官员的工资和赏赐,也低得惊人,即便两千两,也是一笔绝对不能轻忽的巨款。 物价此前已有说明,此处就不赘述了,咱们就以戚继光为例,说一下朝廷赏赐,读者诸君可以自行对比: 历史上戚继光北上后,青山口大捷,戚继光得御史上疏报捷请功,结果“疏上,钦赏银三十两、纻丝二表里”。 因旧功进右都督时,部覆赏“银三十两、纻丝二表里”。 修成空心敌台四百七十二座,谭纶亲自上疏为戚继光请功,都要夸出花来了,结果部覆的时候,对戚继光好评倒是写了一大堆,结果一到银子,“钦赏银二十两”。 隆庆六年因为戚继光多年来调度精明,战守得宜,蓟镇为九边最安静的一块,时任顺天巡抚为其请功,部覆“奉旨赏银十两”。 万历元年,戚继光挐子谷之战报捷,时任蓟辽总督刘应节亲自代奏请功,夸戚继光“总理戚某,文武兼资,才识相合。誓众则捐身报主,精忠可贯乎天日;治兵则转弱为强,训练真动乎鬼神……足称振古之名将,无愧万里之长城!功当首论。”结果部覆仍然是那句“钦赏银二十两,纻丝二表里”。 所以,两千两、五千两是个什么概念,读者诸君当有睿断。反正按照此时的均价来说,一头猪大概1.5两银子,就算只是两千两,也能买一千三百多头猪了;如果是面粉,换算下来能买后世一百二十吨,也就是两万四千斤(现代市斤)。 在生产力远不如现代社会的大明,这真不是个小数字。 国公也好,侯爷也罢,更别提伯爵们,他们地位虽高,还能吃些空饷,甚至驱使军户为自家服务,可架不住府上花销也多,能多这么一笔钱,可不是随便就能无视的。 要知道,那位国丈爷李伟家中,因为所赐房子不好,皇帝都是等到内库宽裕一些之后才给了一百两银子作为修缮费呢。 正是因为这样的实际情况,所以有时候高务实甚至觉得,除开九边一些总被游牧袭扰之地和遭灾地区之外,大多明人的日常生活压力,说不定比后世还要轻一些——当然你非要说他们没有汽车、没有电器,那就有点抬杠了,毕竟高务实所指的是生活压力。 试想,后世之人若是和明人一样生孩子以多为贵,怕不死大部分人得活活累死?可现在呢,家里生五六个完全是正常现象,更多的十几个也不在话下,人家居然也能过下去。当然,论教育水平肯定就不行了,可那又跟整个社会制度和风气有关了:明人读书几乎只能去做官,后世读书去做官的总是少数吧?所以若把不做官的“读书人”类比成明人学手艺的孩子,这个对比也就不那么夸张了。 总而言之,高务实这一波“让利”绝对称得上诚心正意,是真金白银的拿出来做人情了,诸家勋贵对此无法不领情。 当然,这些久历宦海的勋贵们不是小孩子,现在也不大敢把高务实当成寻常小孩看待,所以,高务实既然付出利益,必然要有所交换,刚才勋贵们聚会所商议的,除了份额分配之外,就是以这件事为主了。 不过高务实提出的条件实在过于简单,以至于这些勋贵都有些发懵,甚至觉得他根本不必提出来——高务实只是希望他们在家里把清洗之物均换为香皂,此外就是宴客、出游、聚餐之后,公开净手并使用香皂等等。 这算什么条件?那香皂如此好使,刚才大家也都亲自试用了,今后肯定是要换用的,这条件跟没提有什么区别? 正是因为太简单太简单了,所以方才大家伙仔细分析了好一阵,觉得高侍读这话莫非只是随口找了个借口,真正的条件还没提出来?可是,各家子弟的汇报却都完全一致,真的就是这样一个条件。 到了最后,还是财帛动人心,既然人家不提条件,那就当没这回事呗,乐得装糊涂。反正宫里的消息也明确了,皇帝陛下的确已经接受了高侍读的进献,也把香皂的独家生产以口谕形式专授给了他,那还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呢? 密会之后,当勋贵们把接受高务实干股并同意他提出的交换条件的消息传回高府时,高务实就笑了。 香皂厂近四成干股当然不是一笔小数,而且根据他的估计,十万两只是一个相当保守的估计,毕竟香皂这种东西,日常消耗并不算小。 虽然市场培育和铺开都需要一段时间,但现在已经开始酝酿风潮,而高务实却不急于敞开出售,他还要继续累积这种期待感,不出则已,出必大卖,不搞出洛阳纸贵的气氛,怎么对得起他的铺垫? 至于让利这么大,要求却如此之低,是不是太亏了,这个就是双方认知不同的问题了。 第110章 财帛动人(下) 在勋贵们看来,高务实因为高拱的地位关系,实在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帮忙去做的,更没有什么需要畏惧他们的,所以他们觉得高务实的条件提了跟没提一样,轻松到甚至让人觉得其中有诈。 可是在高务实看来却非如此,这群勋贵虽然在打仗方面已经完全没有指望了,但他们仍然是大明权力体系之中的重要一环。虽然自土木之变后,勋贵势力几乎算是退出权力中心舞台了,但事实上他们作为与国同休的一部分,无论其政治象征意义也好,还是在卫所经济中掌握的权力也罢,乃至于在将来高务实设想中的大改革里头需要扮演的角色,都需要高务实把他们笼络起来,加以改造和引导。 在高务实看来,一个国家,在大明这样的时代,一定是需要所谓精英阶层的,但是高务实同时也要求,这些精英阶层必须是真正意义上的精英,而不能是坐在祖先功劳簿上吃空饷的废物。所以,改造和引导必不可少,而在改造和引导的过程中,好好配合的一部分人,将成为改革后的新精英阶层、新勋贵,不肯配合或者跟不上队伍的,那就不好意思了,大改革就是淘沙的大浪…… 高拱的改革,在高务实想来,只是他计划中大改革的先声,因为高拱囿于时代局限,不可能有太多对大明根子上的改动。譬如说,高拱对吏治的改革,无论是四侍郎制、强化官员考核、加大对举人的任用等等,在高务实看来都是治标,甚至治标都谈不上,只能说是修修补补。而高务实自己将来要动的,却是分步骤改动整个科举体系! 这两者之间的难度,根本不能以道理计,前者只要权力够就行,反对的力量不会太大,毕竟再怎么改,科举本质没变。后者就不同了,一个弄不好,就是身败名裂。 因为高务实绝不能容忍全国的精英只学“语文”一科——儒学当然不能说只是个“语文”,最起码还得加上哲学什么的,但从效果类比来说,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了。 全国官员都是哲学家?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可是那有什么鸟用? 高务实作为一个以红朝基层小官员身份穿越的人,他在大学学的是法律,在党校学的是经济——说实话这也是当时最流行的“配置”之一,所以他怎么可能认为只学儒家就能改变中国的命运? 还不要说法律和经济这些偏宏观的学科了,更基础、更具体的数学难道不要搞?物理难道不要搞?甚至化学难道不要搞? 别说这些都得要搞起来,甚至连财会,高务实觉得都必须得搞——你瞧瞧大明这渣一样的税收和财政体系,本身就渣到让人无语了,而与之相关的核算体系、审计体系等等,全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甚至根本就没有! 要不然能出现徽州丝绢案这种错了近两百年的“冤假错案”?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怎么重新打造一个新的财税体系?怎么搞好将来的进阶版市舶司——海关?甚至,怎么通过各项经济数据来确定某个地区应该交多少税? 做这些事情,真不是区区一个高务实就能搞定的,他需要人才,大量的、专业的人才,能发掘的尽量发掘,没有能够发掘的,尽力培养! 改造一个国家,真的不是开发几件兵器、练几支强军、乃至建几个工厂就能完成的。 打个比方:要不是后世党的组织力量足够强大,能有在三四十年时间里,从中央财政几乎破产的超大号朝鲜,一跃成为世界第二经济体的伟业? 这里头靠的难道是西方整天鼓吹的皿煮籽油? 显然不是,这里头靠的正确的发展方向、强大组织能力以及……聪明勤奋而又忍耐力爆表的中国人民。 没有正确的方向,再怎么加油干都是走弯路;没有强大的组织能力,一个决定下来十年还动不了工,啥事也办不成;没有聪明勤奋而又忍耐力爆表的中国人民……自己想去。 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高务实只是走了笼络勋贵集团的第一步:利益捆绑。 如果换句话说,那就是:高务实打算带着他们飞。 等他们体会到飞的快乐之后,再一步步告诉他们:我们还能飞得更快乐,要不要来? 香皂厂可以,别的工厂也照样可以,甚至将来的海外贸易,高务实也一样要带着他们飞…… 一个人,救不了大明,但一个集团、两个集团、三个集团…… 能从改革中分润到好处的人多了,改革自然就有希望了。这就好比,刚刚改开的中国,还有很多人头脑转不过来,纠结“姓资还是姓社”,改开三十年后、四十年后,还有几个人纠结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纠结呢?因为成果摆在这里,并且这个成果所有人都享受到了——最多就是有人多一点,有人少一点罢了。 这才是真正成功的改革啊!纵然在改革的过程中也会出现一些问题,一些阵痛,可是谁敢说大方向不是一路向好? 但红朝改开,有那位南巡老人坐镇,没有人能翻起什么风浪来,直到看到阶段性成果;高务实现在却哪有那样巨大的威望和实力?所以他只能一步步引导思维、捆绑利益。 从选择救明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不一定是劳力,但一定劳心。 “告诉韦希旻,执行第一个锦囊中的计划。” 高务实坐在书房之中,原本正在练字,听了高陌的汇报,他只是这样淡淡的回了一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高陌早已经见识过自己的惊人能力,在他面前再装小孩子的天真烂漫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倒不如把“神童”这个角色扮演好算了,反正大明出了那么多神童,也不多自己这一个。 反倒是在高陌走后,高务实摸出一串钥匙,选中其中一把,打开自己书桌下的一个小铁箱子,拿出一叠书稿和画稿,喃喃自语起来。 “离正式进宫伴读还有半个月时间,我要不要抽空跑一趟蓟州?毕竟这件事交给谁办都不如我亲自跑一趟……可是我去蓟州见他,合适吗?会不会引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高务实的目光有些闪烁。 第111章 开平之行(上) 高务实正式“上班”之前,果然去了一趟蓟镇,但并非直接去蓟镇,而是跑得更远了一些,直接到了永平府。 永平府在后世包括了唐山和秦皇岛的大部分地区,治所在卢龙县。不过永平府真正的头号官员既不是永平知府,更不是卢龙县令,而是整饬永平道海防水利兵备副使,简称永平兵备副使,又称蓟州兵备副使。 眼下的永平兵备副使乃是吴兑——那个在高拱上次被迫致仕时唯一敢冒险相送的高氏门生。 高务实到永平当然是要去见他的,那不必多说。 吴兑今年四十有六(虚岁),与高务实年岁相差接近四十岁,但他近来也屡屡听到恩相这位侄儿乃是大明又一神童的消息,对于高务实被特旨简拔为太子伴读一事也知之甚详,因此见面之时并不敢托大,照着师兄弟见面的礼仪,给足了面子。 高务实来见他,主要用意在于买地——不是买良田,而是圈了很大几片在现在看来没什么用的荒地、滩涂以及无主荒山等,这个倒是好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麻烦。尤其是滩涂,多年前朝廷就有政策,沿海居民数次往内陆迁徙过,所以现在人口也很少。 荒山荒地也没有关系,蓟州乃是着名军镇,民户为了避免动不动就被打草谷,相对居住得比较集中,而高务实划出的大多数地区,看起来都属于这种鸟不拉屎之地。按照大明地方官员对良田以外地块基本毫不在意的习惯心态,吴兑拍着胸脯保证这些废地卖给高务实完全没问题,价格也好说。 真正有麻烦的,在于高务实看中了开平中屯卫的治所——开平镇。 但当吴兑皱着眉头表示这块地方乃是军屯卫所之治所,要买下来在程序上有不少麻烦的时候,一直在他面前表现得很谦逊、很好说话的高务实高师弟,忽然变得不好说话了,他坚持表示这块地自己必须要买,为此不惜提出“我自出资,为该卫新造一城以迁之”。 吴兑闻之愕然,然后力劝高务实不要这样……呃,不要这样胡乱花钱。 开平中屯卫治所又称开平镇,绰号三门庄。秦时属右北平郡,汉朝于此置石城县,后易名海阳县,晋以后属辽西郡。五代后晋皇帝石敬瑭,割地给契丹(后辽国)属平州,“以俘户置滦州”。 这里负山带河,上临榆山,下临榆河,先后统辖义丰县、马城县和石城县,万岁通天元年(武则天称帝元年,696年)改石城县。义丰县,“本黄洛城,汉属辽西郡,久废,五代后唐末年,入契丹。辽世宗时,置县,户四千”。 大明永乐元年(1403年),开平中屯卫先从大宁沙岭内迁至真定(今河北省正定),后于永乐三年再北迁至石城废县,由此,石城县因驻有重兵,成为重镇,从此称为开平镇,至今已有百七十年。 开平早前原是个低矮的小土城,成化二年时,经都察院右都御史李公奏准皇上,由永平府通判段玑、忠义中卫副千户陈旭主持重修,仅花半年时间,建成了周长四千六百三十九丈,高两丈三的新城墙,并开设南门,以正面势;作东西门,以通往来,还浚水道,架桥梁,开挖护城河。城墙在东西南均有城门楼,唯有北面只是一个券洞,所以开平俗称“三门庄”。另外在南门外有吊桥一座,后改石桥,名曰“普光桥”。 按理说,这个开平镇并不算大,而且明人修城的成本本身挺低,就算按照原始大小新建一城,花费约莫不超过五万两银子,但问题在于,你新建一座小城给人家,不光是修城就完事,还得建房、还得迁徙等等,麻烦事一大堆,要花的钱也就多了去了。 更何况,开平镇既然是军镇,他这个兵备副使虽然军民都管,可级别上却不可能决定开平一镇的迁移。这种事情,必须蓟辽总督、顺天巡抚加上蓟镇总兵三人同意,然后上疏朝廷申请迁移,朝廷批准了才算数。更何况,开平中屯卫本身在建制上又隶属万全都司,这又跟京师勋贵扯上关系,如此互相牵扯之下,这件事想办下来,比批准高务实买下再多的荒地荒山都难上一百倍。 但高务实却似乎仍然不肯放弃,坚持亲自前往开平查看。吴兑有心不管,又怕高务实给自家恩相惹出事来,不得已只好亲自陪他跑了一趟。 高务实于是实地考察了一番,发现成化年间规划营建的这座开平城,城内有四条大街,交叉呈十字形,十字街交叉点即为城中心。也是城之最高点,乃是当地人俗称的“阁上”。阁的东南西北分别称为:东、西、南、北大街。城内外有九个庄、十八条胡同、九座桥、四个花园。 论面积的确不大,看那些低矮的老旧土房,价值大概也不怎么样,就算真正按照高务实所言,迁徙花费全让他自己掏腰包,大概也就是十万两之内可以搞定。 然而吴兑说的麻烦,也的确是麻烦,毕竟迁徙一个卫所,已经属于国家大事,而开平中屯卫的麻烦还在于它的建制和隶属,放在后世的话,它这种情况属于多重领导——上头哪一级都要同意,事情才可以办。 眼下的蓟辽总督是谭纶,不过马上要上调京师,接下来接任的是现任应天巡抚刘应节,他是张居正的同年,但按照高务实的看法,属于可以拉拢的对象,现在“高党”正在拉近跟他的关系。接任顺天巡抚的人选,大概率是杨兆,而吴兑若无意外,会升任宣府巡抚。 高务实脑子里一瞬间想把吴兑留在蓟辽,出任顺天巡抚,但转念一想却又不行,因为不去宣府的话,接下来的俺答封贡就混不到功劳了,所以不光要去做宣府巡抚,最好还要比历史上早几个月。 杨兆是现任整饬蓟州喜峰西路屯田参政,也称密云参政。这个人高务实不是很熟,只记得他是陕西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比吴兑早一科,所以资历更足,这可能也是历史上他接任了顺天巡抚,而吴兑只捞到宣府巡抚的原因。 不过,他既不是高党,也不是张党,目前在朝中没有明确的阁老级靠山,按照一般情况来说,要拉拢一下并非不可能——这里还有个先决条件,即张居正除了同年和门生之外,喜用南人。而高拱则不太一样,他虽然对同年和门生也一样照顾得多一些,但对于南北之分,相对来说却没有特别的讲究,甚至对于河南老乡也没有太多关照,反倒是对于山西人稍有照拂——这可能是因为晋党属于盟友的原因。 第111章 开平之行(下) 那么,要想“地方政府”提议迁徙开平镇这件事,到杨兆这里就要打个问号了,不过高务实觉得,如果只有杨兆一个人不同意,麻烦虽然有,但还能克服。 接下来要搞定的则是蓟州总兵戚继光。这个问题高务实认为不大,因为戚继光不是文人,而且素来“会做官、会做人”,只要自己能说服三伯高拱,高拱流露出要迁徙开平镇的意思,戚继光基本上不太可能会冒头反对,只要把开平镇迁徙的地方交给戚继光指定就好。 为什么要交给戚继光来指定这个新的迁徙点呢?因为他是真正的军事家,开平镇迁徙到什么位置对军事防务最有利,这个问题一定是他看得最清楚,只要照顾到他这一点,他应该就不会有太多意见了——反正又不要他出钱。 戚继光这边如果点头,那就只剩万全都司。万全都司其实说起来真的差不多已经名存实亡,这个从山西开始,沿京师直到山海关的环状都司,原本就是特别划出来作为拱卫京师的一块防御带,实际上横跨了宣大(包括山西)、蓟辽两大总督区。 但是众所周知,都司的指挥使基本都是世袭来的,其高级官员如指挥使,很多都是勋贵。万全都司由于靠近京师,更是勋贵的集中地。勋贵势力早就衰退得厉害,这不必多说了,现在的各大都司早就不复当年威风,基本上地方官员都不大把都司当回事——甚至进士出身的县令都敢无视都指挥使,也就是举人补缺的县令,可能还会给都司一个面子。 但是,事关一个卫所的迁徙,却又不得不问都司的意见。如果是别的地方还好,无视都司它也不敢多说什么,万全都司毕竟地位特殊一些,勋贵太多,与靖难系勋贵大佬们的牵连也深,完全无视就未免吃相有些难看了。 好在,高务实对此早有铺垫,现在靖难系大佬们已经跟他成为一起分赃……呃,一起分红的好朋友了,让他们对这件事点个头,基本没有难度,毕竟迁徙要花的钱也不用他们出一个铜板。实在不行,高务实再给他们额外打发一点,也就是了。 这些情况,高务实心里想明白之后,却也没给吴兑解释,因为吴兑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高务实买这些废地干什么。 吴兑只是知道高务实的娘舅家,乃是几乎垄断了长芦盐场的蒲州张家,这些荒地烂地加起来,面积倒是不小,方圆怕不是有几百里,可是价钱却是烂便宜——还不到一万两。 当然,一万两是个很大的数目,一个北方地区的中府,一年都交不了折合一万两银子的税银呢。但数目大小要看对谁来说,如果这笔钱高务实打算开口找他舅舅要,吴兑估计那恐怕不算什么事,只当是给外甥的压岁钱了…… 但高务实非要拿下开平镇,吴兑就真的想不明白了,这破地方连种田就不大好,产量一直偏低,横看竖看好像也就几个小煤矿。可是煤本来就便宜,用途又很少,只能烧了取暖,如果想要运输到京师去卖吧,这成本又上去了,根本卖不过京西的本地煤。如果说高务实坚持要拿下的是迁安的地块,吴兑还能理解,毕竟那边出金矿,可这开平的烂地,吴兑就真想不出有什么必须要拿下的。 他当然不能理解高务实为何非要拿下开平,因为开滦可是历史上中国工业的摇篮之一,这一块地区不光煤矿储量极大,而且焦煤比例不低,同时还有储量可观的铁矿。 有焦煤,有铁矿,高务实要是还搞不出一个至少比当下先进不少的“钢铁新城”出来,他还穿越个鬼? 原本他对于开平这边的开发计划,还是要靠后不少的,但在阴差阳错得到百里峡投献之后,他发现这个计划可以稍稍提前一些布局了,因为……手里有钱了。 当然这个事也不是说搞就能搞的,人才、技术、迁移、新建等等,都要花钱,都要时间,高务实眼下手头要办的事情又多,香皂厂也还没有反哺,所以还是要一步步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先把地拿了,开一块煤田,一座铁矿,然后开始研究摸索炼铁炼钢,这还是要办的。无非就是先把规模控制得小一点,免得一开始就把架子铺得太大,搞得和当年张之洞一样,搞个钢铁厂居然搞成了“钱屠”,那就贻笑大方了,别的穿越者看了只怕要笑死当场。 考察完开平,高务实仍然逗留不走,这下子吴兑就有些不满意了,他堂堂一个兵备道,已经属于巡抚的预备人选了,哪有工夫一直陪着这位“小师弟”在这破地方瞎逛?高务实也看出了他的意思,主动向他致谢,并请他去忙他的正事,不必陪着自己在这边浪费时间。 吴兑本来是怕高务实在他辖区里出了安全事故,他就没法和高拱交待,但看了看高务实带着的一大帮武装家丁——这次他带了足足两百人的百里峡骑手——吴兑又放心了,于是告辞离去。 高务实恭送走了自己这位便宜师兄,依旧不急不忙,每天带着人在开平周围瞎转悠,闲来无事就找当地人聊天,当然问的都是些跟煤矿、铁矿之类物产有关的事情,全程陪同着他的高陌都搞不清楚自家这位大少爷到底想买多少地,要挖多少矿。 在他看来,大明的私矿虽然越来越多,但除了金矿、银矿、铜矿这种贵金属之外,其他的矿好像也没多大利润,而且风险还大——矿山管得严了,矿工容易闹事,矿工一旦闹事,事情还都不小,所以麻烦非常大;可你要是管得不严,那投入与产出的对比就越不能看,利润之低,有时候甚至能蚀本。 尤其是,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自家的大少爷老对煤矿有兴趣,这东西实在是非常非常不值钱,之前决定在京西挖煤,好歹还可以说有京师这种人口密集的巨城可以消费,但是在开平挖煤有什么用啊?这开平镇里头连军户带民户,甚至加上商户、娼优,也不知道够不够一万五千户人家,总人口撑死了不超过五万人。不仅人少,而且穷得叮当响,外头又到处都是荒山野林,砍柴烧几乎没什么成本,有几户人家肯烧煤?在这里挖煤矿,不是全得砸在手里坑死么? 他现在自认也是心腹了,不敢不劝谏主人,就把这个疑问提了出来,高务实听后只是哈哈一笑,回了一句:“开平的煤,我可舍不得拿来取暖用,你不必担心这个。”说完,又带他们去考察陡河水道。 这样的忙碌,直到一个人赶到开平为止。 而这个人,正是蓟州总兵官戚继光。 第112章 初会戚帅(上) 在开平,高务实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看到了大明的正规军——如果皇宫守卫不算的话——被后世称为戚家军的大明南军。 与想象中边军的半乞丐状完全不同,戚家军军容齐整,盔明甲亮,虽然戚继光本次是打着巡视防务的名头前来,只带了五百火枪骑兵,也没有在进入开平镇时摆出阅兵或者作战时的整齐军阵,但南军战士们那股昂扬的气势,甚至让高务实回想起自己当年观看国庆阅兵时子弟兵们的精神气来。 这就是成于嘉靖时期,纵横水陆南北,在三代帝王手中大放异彩,被称之为的戚家军么? 站在城楼上,看着从远处一路行来的戚家军,高务实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历史上的嘉隆万三代帝王,嘉靖被认为昏君暴君,隆庆被看做庸碌之主,而万历就更惨了,直接被强行带上了一个“明实亡于万历”的大帽子。似乎在这些人评价嘉隆万三帝的时候,都直接忽视了嘉隆万大改革之下民间百姓的生活日益变好,以及在这三朝源源不断涌现出来的名臣名将和他们做成的事业。 尤其是隆万时期,古人自己都看做煌煌盛世,也不知道怎么,到后世居然被反过来说成明亡的前兆了。 也不必举那些过于生僻的例子,只看冯梦龙在《警世通言》里怎么形容隆万时期的大明: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 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 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当然,也总有人不信中国人自己的记载,而信之于所谓外国学者,认为他们的记载才值得信任。 好吧,先不争辩这个,就依这些人的说法,来看看外国人怎么记载的隆万时期。 《利马窦书信集·四、利氏致西班牙税务司司长罗曼先生书,一五八四年(万历十二年)九月撰于肇庆》: “中国土地的肥沃、美丽,富有和中国人的智识与能力,真是卓越异常,太高太大了。如把他详细写出,那就需要几大册。” “在中国,人们虽俭于消费,但穿丝绸很是普遍的。此外也有麻类及其他东西制成的衣服,也是我们一般所没有的,他们用高粱与米酿成的各种酒类;因此,即使很穷的人,买五毛钱的酒,也可足一天之用,而不习于喝水。”——这里的“五毛钱”,大概是利玛窦自己的换算。 你看,在外国学者看来,大明万历年间,民间居然富裕到以喝酒代替喝水的程度了,倘若饭都吃不饱,而是“吃糠喝稀”,至于以酒代水这么夸张么? 这还不算完,且看接下来利玛窦的表述: “特别要提到的,麦子与稻米以及其他蔬菜,产量远超过西班牙,这是我亲眼见到的……这方面归功于照顾与播种的得法和土地的耕耘良好的关系,他们耕种似乎比我们更好。” “中国天生好奇与乐观,它整个看来象一座大花园,并有无可形容的宁静与安详。……总之,水陆两路,任人自取,好象一个大威尼斯。” “整个中国就象是由一位数学家所策划,是用圆规所测定,各村各镇有其位,……因为小农庄与小城市,既是如此众多,我可以说全中国就象一个无比大的城市。” “人们都说,他们可与罗马人的工程相比美。这些少许我所见到的真是太美了,街道修得笔直,铺地砖,牌坊处处有,比罗马城还多;由于这些牌坊,使城市变得更加庄严,显出国家治理得好,工程伟大,其上镶有大理石的碑文,刻上精美文字,似乎比我们的要好得多。” “中国土地是很清洁健康的,记得在那里没有发生过瘟疫和传染病,所以充满各处的是白发老人,虽然这事我们可以归功给良好的政府……整年有舞蹈和音乐、还有作乐的处所、钓鱼的池塘,和其他消遣的处所等。” “农夫皆备有一两件好看的衣服,以便见官员或朋友、或接客时用;平常都收藏起来。若没有好看的衣服,就不便接客或晋见官员。……一般老百姓与贵族的服饰又不一样,但外观都很好看,头发上有许多饰物。” “……我向阁下供认,我要叙述的事,若不是我亲眼见过,无法使人置信:一路港口连续,若是去广东,再去别的市场,连里斯本及威尼斯二大港口都没有如此大的装运吞吐量,在这里,一言以蔽之,可以买到任何人所想要的东西。一些邻国如日本、交趾支那、暹罗、马六甲、爪哇、摩鹿加及其他无不来中国贸易。” “这不能不算是一个最幸福的土地,物产丰富,盛产各种金银与各种宝石,河流纵横,湖泊密布、果树百花到处都有;所以这土地上的人既不相信,也不希望伊甸园,他们视自己现世所有的土地就是人间天堂了。” 正走神间,高务实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碰了碰,他这才回过神来,便听见高陌小声提醒道:“大少爷,前面那穿大红纻丝蟒袍的,应该就是戚南塘戚总戎。” 高务实凝神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高大,步履沉稳而又颇快的红袍大将正朝自己这边走来,他的身边原有几名将校跟随,这时也被他摆手留在了后方。 高务实这时穿着一身青色的文官常服,胸前是白鹇补子——这是按照他“假侍读学士”的从五品身份给出的标准。早前说过,这里的“假”,意思是“代理”或者“暂时”,虽然皇帝明确表示过高务实不论品级,但翰林院自己也是要面子的,你都假侍读学士了,相当于是代理着翰林院第二第三的职务,如果连个补子都没混上,你高某人不嫌丢人,我翰林院还嫌丢人呢。 而戚继光身上穿的蟒袍,按理说属于超品,论级别比高务实这个假五品,实际不入流的高了十万八千里。 然而,戚继光大步流星走上前来,高务实刚往前一迎,都还没来得及拱手,戚继光已经远远地站定,高举起手,一揖到底:“蓟镇总兵官戚某,见过高侍读。” 高务实本来堆了一脸的笑容,见了这一幕,直接僵住。 第112章 初会戚帅(下) 高务实出于一个后世业余小军迷的心态,想象过无数次自己与戚继光的第一次会面。如今戚继光的长相气度基本符合自己心目中的预期,但他一上来就如此谦卑的主动抢先行礼致意,却是高务实万万没有料到的,以至于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这在高务实自前世从政以来,都是极其少见的。 幸好,他的错愕毕竟只是一瞬间,马上他就反应过来,也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口中道:“小子侥幸之人,何敢当戚都督一礼?戚都督纵横南北数十年,水陆百战,无一败绩,实乃我大明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请都督万勿如此,小子实在愧不敢当。” 戚继光此时还不是“戚少保”,不过隆庆二年时,戚继光率八千铳骑突袭董狐狸牙帐,大破朵颜三万铁骑,因此加官右都督,高务实这句“都督”的出处便在这里。 此时戚继光正好直起身子,闻言也是微微一怔,但马上展颜笑道:“高侍读过谦了,戚某虽只是一介武夫,多少也读过几本圣贤之书,高侍读名动京师的大作《龙文鞭影》,戚某近来也托人送来拜读过了,斑斑大才,何称侥幸?” 高务实还没答话,戚继光却又继续道:“不过戚某方才这一礼,原因却还不只是如此。” “哦?”高务实隐约猜到戚继光要说什么了,但却不敢肯定。 “高侍读前次送来的文稿画册,于我大明而言,可谓万金不易!戚某不才,虽第卑位鄙,愿代大明全体武臣、军户,拜谢高侍读。”说罢,这昂昂山东大汉,再次躬身一礼。 “戚都督言重了,言重了。那不过是小子偶有所思,又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如此,所以才请戚都督站在大行家的高度来审视一番,都督如此这般,小子就真是羞煞愧煞了。” 高务实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他,戚继光自然不好让他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真的发力扶他——肯定扶不起呀,于是顺势站直,正色道:“戚某有句话,说来不怕高侍读见怪。原本此前戚某得知高侍读制出‘香皂’之物时,还觉得高侍读才华固然惊艳世人,但未免有些让人觉得用错了地方。然则,当戚某看到高侍读送来的文稿画册,才知道圣人诚不欺我,‘生而知之者上也’——高侍读想来便是这般天纵英才。” 高务实满脸苦笑,这下子是真的要愧煞了,可他又没法解释自己其实只是仗着穿越者的眼光超前才搞出那些玩意,反倒是戚继光,以一个“古人”身份,居然一眼就看出那些东西的价值,而不是把自己当做神经病,这才是真正的斑斑大才——不对,是天纵英才啊! 高务实这般神情,到了戚继光眼中却是另一幅景象,他还以为高务实一脸苦笑不说话是被夸得害羞腼腆了。虽然文武殊途,且以高务实的出身和学问,将来名登金榜基本没跑,假以时日,便是入阁辅政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可戚继光心里偏偏就起生起一种一定要呵护好眼前之人的心思来,于是露出笑容,道:“高侍读那些文稿画册中很多思考和勾画,戚某都觉得极有道理……原本若只是那些文稿中的构想,戚某还只能说高侍读之思如天马行空,虽是很有道理,却终究无从捉摸,恐怕难以看到成功之日。但待戚某看过那些画稿及说明之后,却着实又惊又喜,除了天纵英才,戚某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高侍读了。” 高务实依旧一脸苦笑,尴尬道:“戚都督,要不,咱们坐下谈点具体的吧,你再这样夸下去,小子只好在地上找个缝儿钻进去了。” 戚继光哈哈一笑,放眼一看,原来那城楼的楼台之上已经摆好了一方书案和两张太师椅,书案上甚至都摆好了香茗,知道那必是高务实所准备,于是伸手虚摆,道:“高侍读,请。” “戚都督乃是长辈,您请。” 戚继光略微有些诧异的看了高务实一眼,眼波之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也不多话,点了点头当先过去,高务实知道他虽然经常读书写诗,但必然也很少被文官们尊敬到这样,所以才会露出那一抹感激的神色。 这里要说一下自嘉靖年间倭寇肆掠以来大明的一种神奇风气。眼下有一种名士风潮甚盛,即自以为真名士者,无不追求“有致”。那么,什么是有致?明末时期的陈继儒曾经作了个解释,说“名妓翻经,老僧酿酒,将军翔文章之府,书生践戎马之场,虽乏本色,故自有致。” 也就是说,所谓的有致,就是不再追求本色,而是一种矫情,甚至是故作标致。而其中所列“书生践戎马之场”与“将军翔文章之府”,算是道出了文武关系和社会风尚在嘉靖后期已经发生两大转变:一是文人尚武,二是武将好文。 文人尚武这里先不去说,就说戚继光喜欢读书写诗,甚至后来还有《止止堂集》问世,就极有可能跟武将好文有关。 大概是从弘治、正德年间开始,大明的武臣发生一大转变,即变为“人思务文矣”。通俗点说,就是由于升平日久,再加之文武畸重,致使主将“类能操觚,而不娴弓马干戈”。 武将为何好文呢?究其根源,大概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为了扭转武将没文化的整体形象。武之不文,属于整体现象,历代都是如此,大明的武将们自也不能例外。二是好文可以提高武将的声誉。在大明朝,若要成为一代名将,而不仅仅是“悍将”,那并非仅仅凭借自己的卓越战功就行的,必须要借助“好文”,才能成为现实。通过“好文”之举,就可以“有所附丽而益彰”。譬如戚继光就因为好文,并且与汪道昆、王世贞、王世懋、沈希仪、唐顺之等当时着名文人交往,所以“其战功始着”。三是受重文轻武时风的影响,武将不得不好文。原本,明初之时以将对敌,武将的举动还算自由。而其后,武将就开始受制于出镇的太监,又受制于用以制约镇守太监的巡抚、总督。文官重臣握有兵权,又借助巡按纠参武将,这样武将又渐渐受制于巡按。这么一来,武将们面对“随在掣肘”的尴尬窘境,无奈之下,就“不得不文,以为自御之计”了。 可是,武将就是武将,即便像戚继光这样“好文”,也经常得到文官们的赞誉,可是归根结底,他又不会去参加文官科举,拿不到儒生们的功名,所以在和文官的交往当中,仍然免不了在一些不经意的场合下受到文官们的轻视。 而高务实对戚继光,无论是他在这个时代无与伦比的军事才能,还是在为官、为人上,为了做事不顾面子的务实态度,都是十分佩服的,所以他对戚继光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戚继光久历宦海,这点东西岂能看不出来?于是对高务实的观感就更好了。 第113章 高戚之会(一) 隆庆四年四月初七,高务实与戚继光会晤于开平西门城楼。 时人闻之,只当是一心向儒将靠拢的戚继光按照往常习惯,拜访来到开平游历的京城新贵、有着“小翰林”戏称的高务实高侍读,除了哂然一笑,别无余话。惟独张居正得知消息后,曾蹙眉沉思片刻,但也未曾当做一件大事看待。 然而,后世之人却对这次会晤颇为关注,众多学者纷纷发表各类着述,对此次会晤做出了众多猜测和推论。那时的史学界主流观点是,高戚密会一定谈及了包括后来明军的多项根本性改革以及明军军事装备发展更新的许多问题。 其实这个猜测大致没错,这一次高务实与戚继光的历史性会晤,虽然两个当事人事后均未对此作出解释或者说明,但的的确确是达成了一些心照不宣的约定,勉强也算是一份密约了吧。 但是,相对于多年之后才真正发挥作用的军事制度改革而言,高戚密会还有一些对于当前或者近期就颇有作用的交流,特别是对于一些火器的发展,高务实都对戚继光进行了一些思维引导。而戚继光则以天才军事家的敏锐性,认可了其中绝大部分构想,只是对于高务实表现自己将来将会建立工厂来提供这其中一些武器表露了一些将信将疑的态度——因为大明的军工制造,尤其是火器的制造,理论上是由朝廷垄断,而不许私人涉及的。 但是对于这个问题,高务实表示他会自己想办法,顶多将来需要戚继光领衔上疏一道,对此表示声援即可,具体操办无须戚继光担心。话已至此,戚继光不好多说,只能表示同意。 高务实与戚继光谈及的武器装备基本集中在火器之上,对于冷兵器乃至于盔甲之类,几乎没有提及。而对于火器的交流,又集中在三个大的方面。 两人首先谈及的不是枪,也不是炮,而是炸弹类武器。炸弹类武器,他们也谈了三类,分别是地雷类、水雷类和手雷类。 其实此时的大明,在炸弹类武器上的研发和应用水平上,都可以说远超西方国家。 譬如采用了机械自动发火装置的真正意义上的地雷,就是明代中国人发明的。如果要追根溯源,最早期的原始地雷甚至可追溯到宋代,而直到眼下隆庆年间,大明地雷的种类和发达程度均领先西方不少。 高务实当年闲暇时曾就这个问题看过一些书,他记得王兆春所着的《中国火器史》中就曾经介绍说,地雷是明代嘉靖时期曾任三边总督的曾铣所发明。当然也有些地方,譬如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里则说,在明代初期1413年焦玉的《火龙经》里就有机械发火装置的地雷,但其实《火龙经》应该是嘉靖以后的明人之伪作,假托明初而成。所以,地雷发明者的荣誉还是应该还给曾铣。 “地雷是埋在地下爆炸的火器,创制于嘉靖年间。据《兵略篡闻》记载:‘曾铣在边,又制地雷。穴地丈许,间药于中。以石满覆,更覆以沙,令于地平,伏于地下,可以经月。系其发机于地面,过者蹴机,则火坠药发,石飞坠杀人’” 地雷被曾铣发明后,迅速被其他人不断改进,延伸许多新品种。 “据《筹海图编.经略三》记载,丹阳的邵守德用生铁铸成一种地雷,内装火药一斗多,并用檀木砧砧至雷底,砧内空心,安火线一根,通出壳外。地雷制成后,选择敌必经的要路,‘掘地成坑,连连数十,将地雷埋在坑内,用小竹筒引出火线,土掩如旧。’雷中安有发火装置,敌军经过时将其踩爆,群雷震地而起,火炮冲天,雷壳破片如飞蝗四出飞击,人马纷纷毙命”。 到了万历时期,明代地雷的发展更是达到了一个高潮,“《武备志》卷一百三十就记载了十多种”,这其中有踏发式地雷,有拉发式地雷,有点发式地雷,还有绊发式地雷。而西方使用地雷应该相当晚,真正意义上自动击发的地雷可能要晚于明代两百年左右,到日俄战争时才有俄军使用地雷的记载。 高务实其实在给戚继光的画册中也没敢拿出太超前的东西来,此次密会也只是初略的谈了谈一些发火装置,无论踏发、拉发、点发还是绊发,高务实都给出了简单的制造方法——其实这个东西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思路对了,并不难办,而戚继光本身就是火器专家,所以高务实也就没有细谈了,毕竟他们俩时间都很紧张,不可能在开平耽误太久。 但是原本历史上大明就自己搞出来的一些地雷,譬如踏发式地雷的代表“炸炮”,拉发式地雷的代表“伏地冲天雷”,点发式地雷的代表“无敌地雷炮”,绊发式地雷的代表“万弹地雷炮”之类,高务实都给出了制造思路。 历史上的第一枚水雷,也是明人发明的,不过那是在万历十八年,名字叫“水底龙王炮”。不用说,高侍读抄书不倦,把这个初级水雷产品的制造思路也提供给了戚继光,不过戚继光表示这东西在北方可能用不太上,建议高务实交给刘显——戚继光是个在官场上颇为敏感的人,显然他已经知道刘显实际上已经投效高拱一派的事了。 不过高务实发现,戚继光在提过了刘显之后,明显还有些欲言又止,不禁笑道:“此乃军国利器,小子虽然不才,也不至于藏私,我知道戚都督一定是希望我把这水底龙王炮的制造方法再多给一个人——广东总兵俞虚江,是吗?” 虚江,是俞大猷的别号。 戚继光见高务实面色如常,并无丝毫不满,不禁感慨此子年纪虽幼,但论大气,却是不逊前贤,也就不多客套,点头承认道:“刘总戎虽也是南军,但此刻毕竟远调贵州,何日再回狼山尚不可断,而俞总戎则是广东总兵,一直都在跟倭寇交手,且手底下有一支能征善战的水军,他若有此物,必能如虎添翼……如此,则我大明之福也。” 高务实笑着点了点头,道:“好办,戚都督可以把我那画册中的水雷制造之法派遣稳妥之人亲自送去广州。” 第113章 高戚之会(二) 高务实当然是要涉及军工产业的,而且他也不担心朝廷的制度问题,因为明朝一贯有一种神奇的惯例,即某件事情如果没有先例可循,则通常要由某位文臣提出,再由内阁商榷,最后由皇帝确定是否照办。一般来说,皇帝虽然有决断权,却很难自己提出——这不是某种制度,倒有些像君臣默契。 但既然是文官“提案”,高务实就一点也不慌,无论是现在如日中天的所谓“高党”,还是高拱的盟友“晋党”,随便挑一位出来上疏说一下,就算走了“正规流程”,接下来,只要有任意一位阁老表示同意,就能提交给皇帝“圣裁”。 不过按照时间来看,如果隆庆帝还是会英年早逝的话,高务实很难在隆庆时代进入军工产业。不过没关系,只要稳住高拱顾命首辅的地位,再把历史上对他射出致命冷箭的张居正扳倒,到了万历朝再涉足军工也不碍事。 毕竟老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盲目铺开太多的产业,步子大了是会扯到蛋的。 所以他并不着急水雷类产品的设计制造方法外流,一方面是俞大猷那边四处剿灭浮海而来的倭寇,对于水雷这种东西的确有需求,另一方面也是他不在意这点八字还没一撇的所谓“产业”。 水雷这种东西,作为一种绝大多数时候都用作单纯防御的武器,用处再大也有局限性,一年能生产多少?利润能有多少?能跟陆军的地雷和手雷相比吗? 所以他的目光还是集中在地雷和手雷上。地雷刚才已经说过了,手雷也就不好不提。 说手雷,则还要提到那位三边总督曾铣。嘉靖时期的这位曾总督,不仅发明了地雷还发明了定时炸弹,其在此时的称谓是“慢炮”。 慢炮是嘉靖中期曾铣在镇守陕西三边时创造的一种定时炸弹。据《兵略篡闻》记载:“曾铣在边,置慢炮法。炮圆如斗,中藏机巧。火线至一二时辰才发,外以五彩饰之。敌拾得者骇为异物。聚观传玩者墙拥,须臾药发,死伤甚众”。 可见这种定时炸弹“慢炮”,采用的是慢烧盘状引线的方式来“定时”,在没有数控引爆的时代,这个思路还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此时的火药技术还比较粗糙,所以可能会有一些哑炮、爆炸时间误差略大之类的问题。高务实作为一个穿越小说的爱好者,倒是完全有能力改良火药,但他向来无利不早起,这个赚大钱的买卖他却不肯现在就拿出来,因此只在打火装置和导火索上做了一些改良,就提供给了戚继光。 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牌新型“慢炮”,一定比曾铣的初级慢炮良品率高出不少。 而高务实本人更在意的一件产品,则是手榴弹。这玩意在此时的名称是“击贼神机石榴炮”。高侍读觉得这名字实在是有点拖沓,已经直接给改名叫“手雷”了——其实他本来还想恶作剧一下,给取名“掌心雷”来着…… 高务实提供给戚继光的手雷,也是比较原始的——原因还是他不肯放弃自己将来赚大钱的机会——是用生铁铸造的炸弹,其形似石榴,如碗大小,其作用类似现代的手榴弹。弹壳上留有一孔,以便向壳内装填致毒性火药和发烟剂。使用时或抛至敌阵爆炸;或放置路旁,敌军人马踩踏后,炮内火种受震起火,引起爆炸;或使敌中毒后封喉、瞎眼。 显然“击贼神机石榴炮”不仅有手榴弹的作用,也有现代的毒气弹、烟雾弹的作用。还有一种兼毒气弹和燃烧弹作用的炸弹,这时候也叫做“万人敌”。 这种万人敌,是先用干泥制成空心球壳,壳面开有一个小孔,以便灌入致毒与燃烧性火药,并通火线在外,尔后将其装入木框或木桶中,以防其碎。作战时,守城士兵点燃火线,将其掷向城下爆炸,毒杀和焚烧敌军攻城士兵。 思路仍然很不错,但麻烦也还是出在导火索上,由于导火索的制造水平有限,这些东西的爆炸或者引燃,成功率都有点难看。高务实一不做二不休,换了新式导火索就算他高务实牌新式手雷了——甚至这个所谓的新式导火索,也只是他小时候玩花炮的时候琢磨出来的,放在后世根本不足以拿来做军用,乃是典型的“浏阳花炮”级别引火线。再加上高务实现在不肯用新式火药,这所谓的新式导火索其实还不如后世的浏阳花炮导火索,只是比眼下大明的土产品好一点罢了。 至于高务实为何不放弃那些乌七八糟的烟雾、燃烧之类的功能,不是他不知道后世的军用手雷发展方向,而是不肯用新式火药,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后世手雷那样强大的爆炸威力——这就无解了,所以现在先凑合一下用就好。 而高务实在地雷、水雷和手雷方面的另一个“贡献”,则是发火装置。 手动点燃引线的就不说了,那玩意高务实看不上,也没兴趣搞,毕竟换装了新式引线之后,一点小火苗就能点燃,有什么值得多说的?他主要是搞了所谓的“钢轮发火装置”。 其实这种装置,在原来的历史上就是戚继光自己搞出来的,但时间到了万历八年,高务实“抄”人不倦,抢在戚继光之前把这玩意给弄了出来,并且还直接在上次送给戚继光的书稿画册中把使用方法和制造方法一并奉上了。 这玩意的布设和引爆方法是:在长城沿线的通路上挖掘深坑,将地雷埋在坑中,并在雷旁放置一个木匣,将地雷的药信通入匣中,匣底放有火药与一个钢轮发火装置,轮旁安有火石。从匣中经过竹筒通出一根引信,线的一段控制钢轮转动,另一段由守雷士兵控制,或横过通路拴在地物上,当敌军人马经过通路踩绊引线时(也可以由守雷士兵拉动),使钢轮转动,摩击火石,点着匣底火药,引燃地雷引信。 由于这东西原本在历史上就是戚继光自己搞出来的,他现在可能已经一些初步构思,所以高务实直接拿出成品和方案摆在他面前之后,戚继光当然拍案叫好——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以上种种进步,在高务实看来,真的只是“向前一小步”,但在戚继光看来却已经是“文明一大步”了——咦,这两句话怎么这么熟悉? 不管了,反正就是因为如此,戚继光才会把高务实夸成一朵花。 但戚继光也不光是因为这三种“雷”就夸得这么狠,因为真正的重头戏还是后面两大类。 第113章 高戚之会(三) 炸弹类之后的两大类,第一大类便是枪炮类了。 在高务实这个后来人的眼里,枪和炮完全是不同的两大类,不过在明人眼里却不然,火枪和火炮在他们看来属于同一大类,只是大小有别。 高务实也懒得去纠结这种问题,反正在他的计划中,枪是枪,炮是炮,分界明显,各自发展。 公元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人仅仅用了40天时间,便攻下了曾经坚不可摧的君士坦丁堡,一举结束了拜占庭帝国的千年统治。那一刻,欧洲人第一次直接受到了“战争之神”的震撼,从此开始对火炮产生巨大兴趣,并最终发展起来,以之配合航海技术,打开世界殖民之路。 实际上会下象棋的人都知道,在中国象棋棋盘上有一个能隔山射击的炮,是个挺厉害的杀手,有了它往往能“隔山打牛”,置敌于死地。不过,如果注意的话会发现,象棋中的炮多为石字旁的。因为古代的“炮”,是由“石”和“包”字组成。根据中国象形文字的原理分析,早期的“炮”字,象征着用包兜住石块、利用杠杆原理将石块抛击去杀伤敌兵的抛石机。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打仗时如果距离较远,或者为了攻城,就可以采用这种远射武器。具体地讲,就是在木头架上装一杠杆,杠杆的一端放一块大石头,另一端由很多“炮手”用绳子拉着、积蓄一定的弹力,把石头抛向远方打击敌人。 “抛”和“炮”发音相似,意思也相仿,因此抛石机就是现代大炮的远祖。但由于当时发射的是石头一类弹丸,所以开头古人把它称作“炮”,后来发明了火药,人们改用火药来发射铁弹丸,于是就有了火字旁的“炮”。 在大明建立之前,朱元璋的义军便是当时火器装备率最高的军队,大明建立之后,对于火器的发展也从未停止,其在军队中的地位和所占比例一直都在上升。到了永乐年间,大明甚至就拥有了正式的炮兵编制,隶属于后来着名的“三大营”之神机营。 一开始,神机营的主要任务是训练京卫官兵和“随驾护卫马队官军”,使用各种火铳及其它火器,从实际而言,其实更像是个炮兵训练中心。 后来随着神机营的重要性日益突击,遂又担负起了“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职能。成为皇帝直接掌握的战略机动部队。明成祖朱棣对这支专习枪炮的军事组织十分重视,不仅把当时大明最先进的火铳、火炮装备给神机营,还从西方“蛮夷”那里引进一些洋火炮配给神机营,一边训练,一边仿制。 当时,神机营是个大营,下辖左哨、左掖、中军、右掖、右哨和五千营,其中仅五千营就有良马5000匹。总的来说,它相当于一个后世人们所习惯的近卫兵团,由皇帝委派亲信宦官或勋贵担任兵团最高长官,即提督。 神机营组建后,除了为其它部队训练出了大批的火铳手、火炮手外,还常随明成祖朱棣出征作战,驰骋沙场。作战中,神机营以其密集的火力优势,大量杀伤敌军、从而为夺取胜利建立了功勋。 后来,边军和地方部队的火器配置比例也逐步提升,尤其是倭寇大肆侵入沿海的嘉靖时期,火器的发展又有了新的提高,而戚继光所征募建立的戚家军,对于火器的应用更为推崇。 当然,戚家军是一支冷热兵器结合并全面发展的部队,戚继光以其卓越的军事才能,充分考虑到火器的发展程度,然后与冷兵器相配合,以这个时代的发展水平和明军的实际情况进行了最优配比。 然而戚继光对于火器发展一事看得非常明白,他认为冷兵器的发展,到现在为止已经接近停滞,而人的战斗能力本身是有极限的,将来的军事发展如果还能取得较大的进步,一定只能使来自于火器的发展,因此戚继光对于火器的发展十分上心,甚至亲自参与各种火器的研发、创新、修正等等。 历史上的戚继光除了对于地雷类武器有过不少创举之外,对于火炮的发展也颇有建树,其亲自为戚家军打造了五种型号的佛郎机炮。其中一二三号大型佛郎机用作舰炮和城堡(类似碉堡)的防御,四号中型佛郎机随军机动作战,五号小型佛郎机装备单兵使用。根据茅元仪武备志中的记述,则当时原则上已具有以火炮口径的尺寸为基数,确定弹重与装药量变化的关系,是明代中期火炮设计制造水平提高的一个表现。 这个思路,是高务实非常认可的,毕竟历史上火炮的发展,除了以榴弹炮、加农炮这样的射击方式区分之外,主要就是按照口径的不同来区分,辅助标准则是弹重和装药量。 高务实既然早在几年前刚刚穿越的时候就开始做“目标规划”,而其中也明确有着进军军工产业的计划,当然不会放过火炮制造。不过,火炮毕竟是非同寻常的军国重器,他眼下可搞不出实物来,而加上他本身需要自己将来各个产业形成“以老产业的利润哺育新产业”的循环发展链,所以火炮生产这一块他必须保证将来的技术优势,不可能提前泄露过多的生产技术要素。 这就很矛盾了,因为戚继光对于火炮的应用,在大思路上问题不大,除了巨炮守城这一条高务实一贯认为有问题,其他的思路基本符合他的认知。于是,高务实原本打算只引导一下炮兵配置和使用思路的计划,就被戚继光天才的预见性提前击败破产了。 高务实纠结了一会儿之后,决定从另一个方面提高戚继光麾下炮兵的实力。 “戚都督。”高务实看起来十分诚恳地道:“火炮的制造,眼下我还帮不上太多的忙,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戚继光笑道:“高侍读就是不说,戚某也知道的,毕竟火炮制造这种事,还是要看工匠手艺,咱们这些人最多也就是从别的方面对他们进行要求或者提点,真正动手却哪里会?就好比看人比武,看的人倒是轻松,品头论足,好像自己是武学大家,真要是上场过招,被人一拳就撂倒了。” 高务实却笑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虽然对于火炮制造本身,我现在帮不上忙,但我可以从另一方面提供一点帮助。” 第113章 高戚之会(四) 戚继光这下就诧异起来了,既然火炮制造你帮不上忙,那你说提供帮助是什么意思? 他心念电转,暗道:莫非高侍读的意思是说动高阁老甚至皇上,给我们蓟镇多拨一部分饷银,用于研制新型火炮?嗯……那倒也是从另一个方面提供帮助了,只是这种事情,他真的能帮得上么?朝廷的用度,可还并不宽裕呀,何况高阁老眼下正从各个方面查漏补缺,以期抚平朝廷的亏空,堵上以前一些拨款被滥用的漏洞。那就更不可能随便对某一个军镇提高饷额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要提高,不也应该是先提高宣大那边?那边一来直接面对威胁最大的俺答汗,二来也是高阁老的嫡系,他们宣大都没轮到提饷,我蓟辽哪里会有机会? 但高务实的话,却让戚继光疑惑了,因为高务实道:“这个帮助,主要的着力点是炮车。” “炮车?”戚继光不愧是戚继光,他立刻问道:“高侍读善造车?你的意思是,能够制造出更好的炮车作为火炮的移动炮架,使火炮移动更加迅速,提高临阵调动和部署能力?” “戚都督果然了得,不过您只是说对了一半。”高务实笑道:“提高炮车移动速度这一条,我的确有办法,不过那需要一个很关键的零件,但那个东西不仅需要精钢,而且需要非常精密的制造。另外,那东西一旦制造出来,不仅炮车可以用,许多工程工具都可以使用,效果远超现有的任何方法。” 戚继光现在已经不会认为高务实是个光会吹牛的小屁孩子了,闻言不仅立刻正色起来,肃然问道:“不知高侍读所言何物?” “此物从前应该未曾有过,我在上次送给戚都督的书稿画册中也未曾提及。”高务实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道:“我将其命名为‘轴承’。” “轴承?”戚继光皱着眉头,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那是个什么物件,不禁有些难以开口。 高务实笑道:“我简单的画给您看吧……高陌,拿一根炭笔来。” 虽然高务实跟许多穿越者不同,他的毛笔字因为从小练过,实在还过得去,但会写毛笔字不代表会拿毛笔作画——这个他没学过,反倒是中学时代被迫学过几节素描课,所以这次来的时候特意准备了几支在他看来简陋得想哭的炭笔,权且一用。 戚继光不敢小看高务实,认认真真看高务实“作画”。他很快发现,高务实作画的风格与历代画风都极其不同,尤其是他对几何图形的阴影掌握格外纯属,一个复杂的圆环状物件在他手中画出来之后,简直就像实物摆在眼前,特别是层次感极其强烈。 如果高务实知道戚继光走神到这方面去了的话,一定会告诉他:这都是小儿科,不过是当年练习素描画鸡蛋之后的附带技能,咱们不要跑题。 最后高务实画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带有内切边缘的圆环,圆环里头有一圈小圆珠子,再内层则是与外臣圆环反向边缘内切的另一个小圆环。 “这种,可以叫做滚珠轴承。”高务实笑了笑,道:“戚都督,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这个东西安装在车轴上,车辆行进之时所受到的阻力是不是比现在那种要小得多?” 戚继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盯着高务实的素描图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感慨道:“高侍读,你的才智,戚某委实心服口服,这东西的原理虽然连我这一介武夫都看得明白,可这般奇思妙想,数千年来何曾有第二个?” 高务实脸上保持矜持的微笑,心中却道:那可不见得,轴承这种东西,罗马人就已经有所运用,只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金属冶炼技术更加不行,所以只是搞出一些木质产品,后来达芬奇那个真正的天才,又对轴承有了新的创意,最后待金属冶炼水平一上来,西方人在这方面顿时就领先世界了。我现在还没有开始搞航海,弄不到几何原本之类的书籍,但中国古人尤其精于手工,所以轴承这种东西虽然复杂,反而可以先靠我来设计,然后强行依靠能工巧匠的过硬手工技术慢慢磨出来,只是……冶铁炼钢这块必须等我的钢铁厂干起来才行,不然以现在大明的冶炼水准,就算做出轴承,耐用度也完全达不到我的要求。 高务实脸皮虽厚,也架不住戚继光不停的夸,于是干咳一声,转过话题:“戚都督,这东西的样子我已经画出来了,但以目前的炼钢技术,即便制造出来,也达不到我理想中的效果,所以我才在开平买地,打算利用开平附近的铁矿和煤矿来炼钢,然后自己开始制造。” 戚继光诧异道:“开平附近有些铁矿这我知道,不过煤矿……虽然好像不少,可是据我所知,以煤矿炼钢,更炼不出好钢,高侍读你……有其他的办法?”他本来想说“高侍读你这么做恐怕要失望”,但忽然想到,以高务实这样的鬼才,煤炭炼不出好钢难道还能不知道?知道还要这样做,那就只能代表一件事:他能解决这个问题。 果然,高务实摆摆手:“这个问题我可以解决,不过眼下来不及细谈……我们先说一说第二个可以对炮车进行改进的地方——这次可能比轴承对炮车的改进更加直接,因为这个办法可以直接提高火炮的作战能力。” 戚继光又惊又喜,惊的是高务实这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改进一下炮车居然能提高火炮的作战能力?炮车本身只是个载体啊,改炮车和作战能力有什么关系? 喜的是如果高务实所言不虚,那这个效果立刻就可以加强到现有的火炮上去,岂非大妙? 高务实二话不说,再次拿起炭笔,在纸上作画起来。 这一次,他把炮车其他部分都画得很简略,但在炮车前部靠下的位置,仔仔细细的画了一个戚继光未曾见过的装置,那东西仿佛一根柱子,柱身上标示着一些文字,看起来仿佛是尺子上的刻度一般,而这个圆柱体的上方则呈纵向半圆柱形内凹。 戚继光认认真真的看着,忽然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一句话:“这东西的作用,是要托起炮口?” 第113章 高戚之会(五) 高务实所画的柱状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叫什么名字,但这玩意儿的作用还真是调整炮口高低,究其来历,还是当年他在某论坛看两位军迷大佬互撕的时候得到的启发。 他所画的这个物品,他暂时命名为炮托,其实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柱子,而是从中间劈开的筒状铁柱,类似于后世收音机的伸缩天线,中间部分有一个转轮机构,可以调整伸缩程度,划分出若干个刻度,用以调整不同的炮口高低。 “戚都督,我非军中之人,也不是很清楚眼下我军各类火炮的射程,但无论如何,炮口高低一定是对火炮的射程和射角等方面有影响的。”高务实叹了口气:“接来下一段时间我可能比较忙,无法进行这一类型的试验,只能提供给你这样一份图纸,至于制造和试验等,就只能请戚都督自己进行了。” 戚继光在军事上的敏锐性是何等了得,这“炮托”的具体价值如何他现在无法空口断定,但正如高侍读所言,一定对射程等方面大有影响! 至于高务实表示没有时间制造和试验,他更是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人家现在已经是太子伴读不说,本身也还在求学时期,无论再怎么惊才绝艳,也不可能把精力过多的浪费在这些军器之上——这东西又不能让他金榜题名。 “此戚某分内之事,岂敢当高侍读一个请字?高侍读切莫如此说了,戚某实在惭愧。”戚继光诚恳地说道。 高务实见天色有些转阴,有些担心待会儿会下雨,也就不再多言,把话题一转,谈到下一个类型。 “火枪——哦,我是说包括各种手铳在内的手持式射击火器——不知眼下我军的装备水平如何了?”他本来打算以一个“火枪”代替,忽然想起明朝比较习惯于叫“铳”,所以临时补充了一句。 这方面当然难不倒戚继光,只见他如数家珍地道:“我大明火铳有很多种类型……” 然而,高务实这次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就不要说了,戚都督,不是我诋毁历代火器工匠们的才智,这些东西虽然有很多都颇有创意,但它们都有两个问题。” 戚继光稍稍错愕,问道:“哪两个问题?” 高务实面有忧色地道:“五花八门本身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稍稍一顿,道:“我记得戚都督你在教练军中士卒习武之时,就曾经多次强调,临阵作战无须花招,必须讲究实用,最好是一招制敌,是也不是?” 这的确是戚继光训练戚家军的一个基本思路,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然也。” “火枪也是一样,最多有个两三种型号就足以,可眼下光我知道的就有赛贡铳、连子铳、一窝蜂、双枪、双管枪、三管枪、四管枪……一直到十管枪,又有什么三眼铳、三十六管铳等等,看起来倒是蔚为大观,可是真正实战效果好的有几样?” 戚继光苦笑道:“我们南军比较偏爱鸟铳或者根据鸟铳改进的赛贡铳,北军则更喜欢三眼铳,除此之外,也就一窝蜂还有使用,其余那些……仓库里倒是不少,但平时很少有人愿意用,有时候临时应战而武备不足,倒是会被拿出来装点一下门面。” 高务实大摇其头:“这些五花八门的火器,装药量各不相同,数量达到几十种,哪个士兵记得那么清楚?一旦作战之时缺乏武器,随便操着一件就得上阵,结果连装药量都记不准,这仗怎么打?这也就罢了,它们的弹丸大小还不一致,临时作战难道还要分成几十种弹药和枪支来配套?枪弹不吻合又怎么打?这简直是灾难一般的后勤体系。这些五杂百货怎么就没通通撤了,只用那两三种——就譬如戚都督方才说的赛贡铳、三眼铳和一窝蜂?” 赛贡铳是大明对引进西方枪支进行仿造和改进之后的本土化鸟铳,从技术指标上来看,可以算得上世界一流,至于军队中批量装备的制造质量,那个就不好说了。 三眼铳这个比较有名,很多明穿小说都仔细讲过,就不提了,反正是一种中程火枪(按时代平均水准算),射击完之后还可以当做冷兵器使,颇受粗犷豪迈的北方军爷喜爱。 至于一窝蜂,那是个近战火器,说它是枪甚至有些为难,一次能射百弹,散布面大,命中的机会多,而且轻巧灵便,士兵可用皮带将其挂在腰间携带。以后世的眼光来看,像是个长得短而粗的一次性发射散弹枪。 其实从南北两军对于手持火器选择偏好来看,北军显得比较奔放,打仗方式偏向于在中远程先打一波火器射击,然后抵近作战则直接拿火器砸人;南军则比较精细,火器就专攻火器,冷兵器就专攻冷兵器。至于那个一窝蜂,不妨将之视为后世的手枪,只能近程作战,当然由于这时代火器精度和威力都很有限,所以就做成了散弹——我打不穿你的身体,我就发射一大片,万一打中你眼睛、咽喉之类的要害,不就赚了么? 以长远的眼光来看,南军的作战方式更加合理,术业有专攻么。 不过由于热兵器的发展需要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如果没有诸如穿越者之类的人为干涉,可能需要一两百年才能完全淘汰冷兵器,所以其实北军的作战方式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不过三眼铳这种产品在高务实眼里肯定是过时货,迟早他会搞出带刺刀的步枪来替代。不过在这之前,需要火枪本身的热兵器作战能力得到提高,否则的话可能反而降低火力密度或者说弹丸瞬间投放量。 其实高务实觉得以戚继光的军事才能,不应该看不出这种弊端,所以才有此一问。 戚继光果然不是看不出问题,但他却满脸苦笑:“不瞒高侍读,这个问题不光是我戚某人知道,天下数得着的诸镇大帅谁看不出来?只是……说不得啊。” 第113章 高戚之会(六) 说不得? 高务实脑子里直接冒出一个词:利益集团。 问题是,哪个集团? 朱家皇室及宗亲集团?文官集团?勋贵集团?还是什么其他自己没有留意到的集团? 高务实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现在的武备供应,是个什么流程?” 戚继光心里暗道:这可真是神童了,我才说了一句‘说不得’,他立刻就明白这里面一定是有利益牵连,只是他不好直接问,于是便问武备供应的流程。流程一说,中间哪些环节可能会有利益关联,岂不是就一清二楚了?这……这也太神了点吧?要说神童,有些奇思妙想不奇怪,读书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也不是没有,可是这利益纠葛上的问题,需要的难道不是人生阅历?他这个岁数,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天生就懂?天底下还真有“生而知之者”? 但不管他心里多么震惊,毕竟眼下两个人的目标是一致的,戚继光震惊归震惊,振奋归振奋,当下心中对高务实生起了一种莫名的信心:万一这天才真有办法解决——或者至少钻出一个空子来避过这个麻烦呢? 当下他便打起精神,坐直身子,道:“说到武备供应,其实京营与各地边军乃至地方卫所都有所差异,不过如果粗略一点讲,大致是各军上疏报呈兵部本年或一段时间内需要多少武备,兵部行文回复各军批准或者调整额度,然后通常由各军所守地区或邻近地区之都司分配军户打造,打造好之后由当地兵备道代表兵部验收,再由总督或者巡抚以及当地镇守太监与巡按御史第二次验收,最后交由总兵进行终查验收。” 高务实听得只差直接呆住了——不是吧,这么麻烦?那这里头可以做文章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吧? 他只好发挥后世的从政经验,“抓重点,重点抓”地问道:“我有两个问题:第一,需求什么武备,首先是各地镇帅行文兵部来提要求的?第二,最终这些武备的制造都是落到各地军户头上?” 戚继光已经懒得震惊了,直接回答道:“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需求什么武备,镇帅当然可以行文请兵部调拨,但兵部未必会按照这个标准来给。而且,也不是什么你要十成,我给七成这么简单的‘讨价还价’,事实上各镇各军能拿多少东西,最终的决定权完完全全都在兵部手里:兵部认为你缺,你就缺,不缺也缺;兵部认为你不缺,你就不缺,缺也不缺。” 懂了。 高务实心里暗暗叹息:难怪这时候的武将在文官面前几乎毫无人权,不仅粮饷被卡得死死的,连武器装备的供应都是兵部的一言堂,各地镇帅按理说是最清楚麾下需求的,然而他们的上疏基本上就是走个过场,兵部爱听就听,不爱听就不听。反正最终给你什么你都得收,甚至我就是不给你,你也没有什么办法,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是狗……摇摇尾巴少乱叫。 那还搞个毛线?这他娘的在根本上就出问题了呀,亏得我以前还以为只是卫所烂了,军户制造的东西不合格呢!这要是兵部管事的官员根本不懂,可不就是外行指挥内行,外行领导内行了?后世老子开过无数的会议,“不允许外行指挥内行,外行领导内行”、“一定要充分征求各行各业专家和一线从业者的意见”之类的话,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合着这个思路在明朝根本没有?哦,说不定这个思路在明朝完全是大逆不道都说不定啊! 这事情就有点难办了啊……高务实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戚继光打量了他一眼,也知道高务实看出了问题,但他无法预料高务实心中所想,原打算继续回答第二个问题,现在见高务实皱眉沉思的模样,也不敢马上说了。 好在,高务实也只是想了一会儿,就先把这个问题放下了,反而主动问道:“那么武备的制造呢?都是各地军户所为?兵备道的验收……是不是很容易通过?” 这句话问得有意思,明朝中后期武器装备的质量那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要不是各地兵备道的第一道验收太容易,怎么能过关? “这个……”戚继光原本想了一套比较迂回、比较宛转的说辞,谁知道高务实主动问起的时候问得这么直白,一下子搞得他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只好略微尴尬地道:“各地兵备道……这个,毕竟也要给当地卫所一些颜面……再说眼下各地卫所也的确……呃,的确比较困难。” 得,这么一个本该直爽豪迈的山东大汉,一个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说起这事来都支支吾吾地只差要结巴了,可见这里头不是某一个环节烂了,而是全部烂了。 高务实又不是没在官场混过的,这里头的一些小九九,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了——利益均沾呗! 首先是兵部行文之前就肯定有人和他们“商议”,今年内阁讨论的全国军饷开支是多少,然后某地某军今年要配备多少武器装备,按照某些标准——大抵是综合考虑某军和该地区卫所的孝敬程度——来决定一个大致分配额度,兵部这里就过关了。 接下来各卫所就会接到生产要求然后开始生产,但光是傻乎乎的生产可不行,你得马上联系你产品的验收领导——当地兵备道,当地兵备道会根据你的孝敬来决定你交付的产品是否合格,或者有多少合格。 但由于兵备道也不是最终决定者,所以他又要孝敬他的领导们——上至总督巡抚(个别地区双重领导,也有单独领导的)以及镇守太监,下至当地巡按御史。 这里要提一句:巡按御史虽然级别不高,本身级别比兵备道还低不少,但他拥有极其惊人的纠察权,连总督、巡抚、镇守太监等等,都全部可以合法弹劾,大明还有明文规定,巡按御史在巡按地方时,是代表都察院的,所以“大事奏裁,小事立断”。至于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各个时期都有所不同,这里涉及到了包括巡抚与巡按长达至少百年的权力之争等等,将来会有更详细的介绍,这里暂且按下不提。 总而言之,从兵部到最后的总兵,每一层每一级,通通都是这个利益链中间的一环——可能还漏了一条:各地卫所的直接领导是各地都司,而各地都司的直接领导,又是五军都督府,也就是勋贵们。 哦豁,完蛋。大明文臣、武将,还包括勋贵,全给包罗进去了。也就是皇帝被瞒在鼓里,皇室宗亲继续被当猪养着过问不了。 这大明朝的墙角,还真是除了朱家自己,人人都能挖他一锄头啊。 牛逼。 第113章 高戚之会(七) 常言说得好,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其实不单做事,说话也是同样的道理。 军备问题牵扯如此广泛,实在有些超出高务实的意料之外,原本他以为这里头主要就是地方卫所的首尾,了不起再牵涉到一部分勋贵。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多少有点信心去想办法解决,或者就算无法“解决”,但至少也应该能给个别地方开一点后门搞个特例,譬如蓟州,譬如宣大。 但戚继光的话让他不敢再随意接茬,毕竟从兵部到地方的文官以及从五军都督府到地方卫所全部与此有关联,别说他区区一个太子伴读了,就算是高拱也架不住文武两大集团的夹击不是?把这条绳子上的蚱蜢一起得罪,只怕连皇帝都受不住。 所以最终高务实没敢做出什么明确保证,只是说回去慢慢想办法。 这一来,他自己提出的问题自己却解决不了,面子上就实在觉得有些过不去,只好在另一方面给于“补偿”。于是,高务实便提供给戚继光一个具体的提升火枪部队战斗力的小思路,这个思路咋一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效果却很明显。 “戚都督,据我了解,眼下的鸟铳或者赛贡铳,在填装火药方面,主要依靠士兵个人按照经验来把握份量,是吗?” 戚继光点头道:“没错,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这也是为何我对军纪管束格外严格的原因之一,只有让他们在下意识的动作中,都不会搞错份量,打仗的时候才不会忙中出错。毕竟……高侍读你也是火器方面的行家,那火药装填,少装一分则射击无力、威力不足,多装一分却又可能导致铳管炸膛,所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高务实笑了一笑:“这个问题,我倒是有一个小办法可以解决。” “哦?”戚继光眼前一亮,来了兴趣,问道:“高侍读总有神来之笔,不知道这次又能给戚某带来怎样的惊喜,戚某在此洗耳恭听!” “戚都督客气了。”高务实说着,把手边一张纸卷折起来,弄成一个筒状,向戚继光晃了晃,笑道:“戚都督请看,解决了。” “呃……嗯?”这题可能有点超纲,戚继光一下子没跟上思路,显得有些发愣。 高务实依旧笑着,又以同样的手法再次卷折了一个纸筒,才道:“戚都督,这两个纸筒一般大小,里面可以装火药……” “啪!”戚继光猛然一拍大腿,大声道:“妙啊!” 他霍然站了起来,激动地道:“老子曰:‘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高侍读,你这画龙点睛的本事,戚某今日当真是领教了!佩服,佩服!” 高务实面上保持着矜持的微笑,看着激动不已的戚继光,心里头也不禁有些感慨,这真是一个把提高大明军队战斗力看得重如泰山的将领。 其实高务实的这个办法,就是历史上后来出现的纸壳定装弹的先声,只是还过于原始了一些,“弹”字还谈不上,不过是“纸壳定装”罢了。但即便如此,对于现阶段火枪使用也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它的出现,可以极大地减少士兵在战场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装药量不准确而产生的危害,也就反过来大大的提高了作战效率。 戚继光这时候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朝高务实躬身一揖:“戚某代……戚某拜谢。” 高务实收敛了笑容,也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回了一礼,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戚都督无须谢我,小子不过仰慕都督宏志伟愿,愿助都督一臂之力罢了。” 戚继光略有些意外,但仍然道:“不敢当,不敢当。”顿了一顿,又道:“此次与高侍读一晤,戚某受惠良多,实在不知何以为报……” “戚都督客气了,都督答应为我训练护卫家丁,已经是莫大的回报啦。”高务实笑着回答道。 戚继光却摇头道:“不然,戚某于训练一道,一贯自问略有心得,高侍读送来那几十号人,伙食自负不说,连住所都是他们自己搭建的,因此对戚某而言毫无负担,无非是训练的时候多站一小队罢了,什么事也不耽误,算得什么回报?” 高务实笑道:“那也是都督赏脸。” 戚继光连称不敢,然后又道:“方才听说高侍读想要买下开平附近大片地面,用以找铁找煤,然后冶铁炼钢?甚至……想要买下开平城,让开平中屯卫移防?” 高务实点头道:“确有此事,只是开平毕竟乃是军镇,要想让其搬离,其中颇有麻烦。都督你也知道,永平兵备副使吴环洲(指吴兑,吴兑号环洲。)乃是我三伯的门生,连他都认为此事不好办……看来是我之前想得太简单了一些。” 戚继光仔细看着高务实,是否想要从高务实的神态中分辨高务实这话的可信度。但高务实一脸平静,根本没有流露出其他神色来。 “因私人买地而让军镇移防,这事儿还真是前所未有……”戚继光深深地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斟酌着用词,道:“虽然真要说起来,这般操作也并不违背大明律,但毕竟难免有些骇人听闻……” 高务实没有答话,因为戚继光这话明显还有下文。 果然,戚继光顿了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道:“不过,戚某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出现这样举朝瞩目的麻烦。” 高务实眼前一亮,问道:“哦?请教戚都督,计将安出?” 戚继光道:“我乃蓟州总兵,开平是我所辖防区,朝廷之所以在此处设立屯卫,在军事上主要是作为永平府的后方支撑点,用以转运从京师送往永平及山海关的兵马、物资,所以单从军事上来论,此处是不该放弃的。” 高务实顿时有些泄气。在这种军事布防的问题上,他自问连戚继光一根小指头都不如,既然戚继光这么认为,那自己势必不能强争了。 谁料戚继光却继续道:“但如果真要说开平镇就是作为这个支撑点最理想的位置,却也不然——高侍读可知道义丰马驿?” 马驿,乃是大明的官方通信道路,以京师为中心通行全国,不过大明的马驿十分发达,哪里设有马驿,高务实平时又不研究这个,自然记不清楚,因此摇了摇头。 戚继光也不见怪,笑了一笑,拿起桌上的纸笔,飞快的画了一幅简图。 第113章 高戚之会(八) 戚继光这副简图,那是真的简。但高务实仍然很快看出他在纸的上方所画的那道线,乃是大明的长城防线,而在那条线以南画的几个大小不一的圆圈,则是包括了蓟州、永平府等在内的一些城市。 忽然,戚继光从蓟州城的那个圆圈上画了条线,一路往右边穿过几个小圆圈直接到了永平府,又从永平府继续向右连接到了山海关。[无风注:这里个人推荐一套地图,是由一位网名“宁南左侯”绘制的明朝系列地图,该套地图分类详细,其中就有都司驿站图,整个大明行政系列地图都非常精细,我个人相当喜欢。] 这时候高务实突然发现,开平镇并没有在这条线上,它的位置相比这条线有些靠下,在地理位置上来说,也就是大概靠南了几十里。 戚继光看见高务实眼中的恍然,这才满意地笑道:“高侍读这下看出来了吧?从蓟州到山海关,以最近的距离来说,这一路只需要经过玉田县、丰润县、永平府、抚宁县,而开平镇所处在的位置,在丰润县偏东南一点……但是问题就在于这里,丰润县离永平府的距离,是这一路各县之间最远的一站,而开平不在这条线上!” 高务实立刻补充道:“也就是说,丰润县到永平府中间,是有必要在新建一个县城或者军镇的,因为开平并不在这个最佳契合点上,所以它可以整体向东北方向迁移数十里!” 戚继光满意地笑了起来,道:“不错,高侍读目光如炬——以我估算,大概需要向东北方向移防七十里左右。” 戚继光当然没有丈量过距离,但他的“估算”十分精准,因为他刚才说的这条线,差不多就是后世京哈高速通过的一段路线,而开平在后世正是唐山那一块,从开平移动到京哈高速丰润县到滦河县差不多中间的位置,大概就是不到三十七公里,也就是戚继光说七十里左右了。 看来,人家之所以大名鼎鼎,那是真有拿得出手的本事的,练兵、打仗这些不说了,自己的防区能够熟悉到这般程度,百战百胜可不也是应该的么? 高务实盯着那个“最佳位置”,心思电转:怎么才能让开平中屯卫移防到那里去呢? 戚继光这时候笑了起来:“高侍读,别看了。” 高务实愣了一愣,目视戚继光,露出探询之色。 “这件事,还是让戚某来办吧。”戚继光笑道:“不过,还希望高阁老到时候在朝中为戚某说句公道话。” 高务实顿时明悟过来。敢情戚继光老早就觉得开平镇这个位置不够好,心里头可能本来就希望它能往东北挪一挪,补上义丰驿道上的那个缺失点,只是朝廷又没什么闲钱,为了这点事劳师动众,朝廷多半不肯。 但眼下不同了,高务实自己主动跳出来要在开平附近买地,由于开平附近全是军屯田,虽然大多是便宜的荒地,毕竟田地也还是有一些,如此戚继光作为蓟州总兵,就可以上疏朝廷,说不如把这边的军屯田卖掉,卖地的钱用以移防开平中屯卫,堵上这条驿道上的唯一漏洞。 他这个办法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明明是同样的一件事,朝廷主动卖掉军屯地进行移防和高务实强买军屯地来开矿,显然前者属于正常操作,而后者搞不好就天下侧目了。 戚继光这一手一石二鸟,妙啊! 按照他这个办法,只是把主动权调了个位置,结果不光朝野汹汹不会有了,驿道沿线打造运输通道和防御据点的事情也办了,而高务实要买下开平来挖矿办厂的事情也成了! 这不是一石二鸟,这是一石三鸟啊! 高务实果断问道:“戚都督的意思是,你上疏请求朝廷准许开平中屯卫移防?” “然也。”戚继光颔首道。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花费怎么说呢?一开始就直说我要买地?” 戚继光愣了一愣,反问道:“不行么?” 高务实沉吟道:“倒不是行与不行,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双方的配合……会不会过于明显了一些?朝野物议上面,如果有人要在这里头做文章的话……” 戚继光讶然,心道:这真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怎么万事都先想好退路,颇有些兵书中所说的“未料胜,先料败”的意思?难道这是高家的家学渊源、官场经验?可是,高阁老似乎都不是这般做派呀! 那是当然,高拱是进士出身,翰林学官,后来更是帝师身份,对于他来说,只要隆庆在位,根本不必料败。可高务实呢?他前世不过一个区区小秘书,在机关单位里头,赖以生存的能力就是察言观色、办事牢靠,这已经形成习惯了。 而这一世,他是知道隆庆寿年不久的唯一一人,也是知道隆万之交高拱有“命中一劫”的唯一一人,虽然自己会尽量帮高拱渡过这一劫,可万一失败了呢?当然得先把自己屁股么?就算张居正多少还要点脸,不至于非要把整个高家按死不可,但冯保历史上为了陷害已经致仕的高拱,都是搞出过王大臣案来的,这位“爷”可是真的一点脸都不要呀!高务实能不小心一点么? “那,依高侍读的意思是?”戚继光本来觉得,这件事高拱同意的话,基本上就好办了,张居正那边其实也还好说话,自己给他写封信,把军事上的实情说一说,他应该就不会反对——在这一点,戚继光是相信张居正的。只是眼下高务实不想承受流言蜚语,那戚继光就没什么好法子了,毕竟他自己都是一直被流言蜚语包围着的人,要是有本事解决这个流言问题,怎么如此? 高务实想了想,忽然展颜笑了起来,道:“有办法了。” 戚继光讶然地看着他,问道:“计将安出?”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看城楼外面的景色,缓缓道:“拍卖。” “拍卖?”戚继光呆了一呆:“何为拍卖?” 第114章 独家代理(上) 把关于拍卖的办法告知戚继光之后,高务实与戚继光二人的会晤便告一段落,闻讯前来的开平中屯卫指挥使薛城在指挥使司衙门内为二人举办了宴会。 前文已经说过,开平坐落在距京师东四百余里的永平府滦州与顺天府丰润交界处。她北倚崇山峻岭沟壑纵横的燕山余脉,南与一马平川的渤海湾广袤滩涂接壤,东望绵亘蜿蜒的万里长城,西瞰顺、永平原,是古燕幽州抵御外夷入侵的藩篱屏障。有史以来,它卫孤竹、护幽燕、扼长城、戍滦州,为兵家必争之地,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周围的郡府州县无能出其右者。 开平虽因卫所驻扎,只是一座小城,但此处毕竟是交通要地,因而四通八达,商贾云集,车马辐辏,财货丰盈。它比稻地、侨城、榛子镇的历史更加悠久,被公认为滦州四大古镇之首,京东一带素有“填不满的开平城”之说。 纵观开平历史,沿革错综,辖属多变:汤、虞、夏的时候为冀州地,商朝时为孤竹国。后来相继属于燕、辽西、北平、石城、契丹,为历朝驻兵重地。秦朝时属右北平郡,汉朝于此置石城县,为县治所在,后易名为海阳县。晋以后属辽西郡。五代时期的后晋高祖皇帝石敬瑭割地给契丹(后辽国),属平州,“以定州之俘户迁于此地,置滦州永安军”。这里负山带河,中间是一马平川的滦河水系冲积而成的小平原,先后统辖有义丰县、马城县和石城县。 历史上的开平地跨石城、义丰两县。一直到大明永乐元年,开平中屯卫先从大宁沙岭内迁至真定,后于永乐三年再北迁至石城废县,由此,因有重兵驻扎,石城废县的旧治所遂为军事重镇,因驻军为开平中屯卫,此地始称开平镇。(无风注:昨日有读者留言竟然把此开平错认为是广东开平县,我实在瞠目结舌,所以这里再次介绍一下开平的位置和沿革。) 开平中屯卫设指挥使二人,指挥同知二人,佥事五人,正千户五人,副千户十一人,百户三十二人,卫镇抚一人,吏十四人,军卒五千六百七十七人,为长城以内重要的军事要塞。 开平成为北方重要边镇之后,明成祖朱棣非常重视这里的防务,曾屡次派遣重臣驻守开平:“永乐元年,甲戌,高阳王高煦备边开平”;永乐八年,秋七月,明成祖亲来开平劳军;“十一年二月,应城伯孙严备开平”;“十二年九月,癸未,成安侯郭亮、兴安伯徐亨共同备御开平”;“十八年秋七月,丁亥,兴安伯徐亨专守开平,拱卫北京”;“二十七年七月,诏天下,武安侯郑亨带薛禄备开平”。 这些守备开平的军事首领之中有王、有侯、有伯,其爵位之高,在当时县镇一级的镇守史上是十分罕见的,足见朝廷对开平的重视程度,也彰显出开平镇军事地位的重要性。 眼下的开平中屯卫,并没有设置两名指挥使,而是只有薛城一人。这位薛城薛指挥使巧得很,正是眼下代掌阳武侯印的薛干的一奶同胞、嫡亲弟弟,也就是上次参加高务实见心斋踏春的那位薛鋹的亲叔叔。 席上,薛城对高务实尤其亲热,甚至当着戚继光这位他顶头上司的面,非要请高务实上座,弄得高务实颇为尴尬,好说歹说才以自己尚未取得功名的名义,把上首让给了戚继光。 原本戚继光就并不是个讲虚荣的人,且他对文人历来尊重,这次又受惠于高务实甚多,让高务实坐个上席他也心甘情愿,只是薛城这样明显的巴结高务实,还是让他有些意外。毕竟高务实虽然出身不凡,现在又成了太子近臣,可高拱毕竟只是高务实的三伯,又不是他生父,而太子虽然贵为储君,眼下到底也还年幼,薛城这个表现,未免有些过头了。 到了席间敬酒之时,薛城提到“下官听闻高侍读造那香皂,简直是点石成金之举,如今京师开卖不过数日,五家店铺每日车水马龙、人满为患,可谓日进斗金”之时,戚继光才恍然大悟。 联系到夜不收传到蓟州的消息,说见心斋踏春当天,京师几大勋贵齐聚成国公府上,不过数日,京师“京华香皂”同时五处店铺开业,第一日限量出售的香皂就被几家勋贵直接买空……戚继光明白过来,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关联。 接下来薛城的话就更加露骨了:“高侍读您看,咱们开平虽小,但东边就是永平-山海关,乃是入辽要道,若是高侍读有心将香皂卖去辽东,咱们开平大可以作为一个转手之地……” 戚继光论军事,自然是少有的天才名将,但他并不精于商道,听了这话不禁暗想:想那香皂何等之贵,以你开平这样的小城,卖得几块?至于转手……转手有什么用处? 但高务实却似乎完全没有瞧不起薛城的意思,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薛指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不是想要香皂在辽东的代理权?” “代理权?”薛城反倒怔了一怔:“敢问高侍读,何为代理权?” 高务实笑着道:“所谓代理权,简单的说就是辽东商人如果想要经营香皂,我京华香皂厂是不会给他出货的,他要拿货,只能从你手里拿。” 薛城大吃一惊:“还有这等好事?” “如何?”高务实仿佛诱惑人献出灵魂的魔鬼,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调道:“只要薛指挥能够答应高某的条件,就可以拿下辽东香皂供应的独家代理权,将来辽东商人想要香皂,只能从你手里拿货。” 薛城喉头动了又动,心道:老子莫不是要发达了?那国士香皂可是一块卖一两银子的货啊,我要是拿下整个辽东的代理,每年转个手只怕就得比阳武侯府还富! “不……不知道高……高侍读有什么……条件?”到底是财帛动人心,窝在开平小城混日子的薛指挥面对这般好事,激动得说话都差点结巴了。 第114章 独家代理(下) 一贯讲究利益最大化原则的高务实,当然不会因为薛城在席间对他殷勤招待就随随便便送上整个辽东的香皂代理权,这可是完完全全的送钱行为。他之所以忽然对薛城抛出橄榄枝,是有明确目的的。 首先,薛城是代掌阳武侯印薛干的亲弟弟,历史上薛干至死也没有正式被封为阳武侯,但他死后,他的儿子薛鋹却是正儿八经的得到朝廷承认,袭爵为阳武侯了,所以将来这位薛城就是阳武侯的亲叔叔——那么把他看做阳武侯府的代表,并没有什么问题。 其次,阳武侯府一旦拿到辽东的香皂代理权,其余几家勋贵肯定不满意自己只能每年在京师分那点红利,而阳武侯这个不算最顶尖的勋贵家反而多拿这么多,于是一定也会要求拿到其他省份或者地区的代理权,这样一来他们就必须进一步向高务实靠拢。 高务实手头能赚钱的东西多到只有他自己清楚,根本不会介意给他们分润这种代理权带来的二手利益,毕竟他的目标是由自己建立核心工业圈,让勋贵集团、文官集团甚至皇室宗亲集团以他的工业体系为中心形成利益链,全面带动大明精英集团换思维,从而踏上改革之道。所以可以预见,在高务实的“让利”之下,双方能够一拍即合,其利益捆绑只能一步步更加密切起来。 高务实的这种办法,放在后世其实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这就是所谓先把蛋糕做大,然后我这个做蛋糕的核心主力再来给大家分配,你想要分得多一点,那么你就得比别人更听我的话。这里头唯一的变数,其实只有皇室,特别是皇帝本人——理论上他至高无上,可以不听你的分配,强行要求由他来分。 只是,高务实觉得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是有办法可以想的。因为皇帝想要自己分配,肯定是自己要拿大头,但除了他自己,其余人的利益相当于都受到了影响,如此一来高务实就可以挟“天下臣民”之意,来迫使皇帝收回这种可能危及统治根基的想法,最后双方达成妥协。只要上演这么一出好戏,高务实超然于众臣之上的地位也就定了——不过这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慢慢来吧。 再次,高务实眼下手头的自有资金毕竟还是很有限,而他的时间却很紧张,所以他不可能把在京师卖香皂赚到的钱,又投入到开拓全国香皂市场这件事里去,要不然他这一辈子估计也就是个大明香皂王打止了。 他必须让自己的钱以最快的速度打造新的产业、开拓新的财源,在这种打造和开拓之中,涉及的生产技术只会越来越高,产业的规模只会越来越大,那么相对应的,需要的投资也必然是越来越多。如无意外的话,他的产业应该是滚雪球一样的越来越大,同时投资也是滚雪球一样的越来越多。 那么,这就需要他在创新出某种产业之后,自己主动放弃一部分非核心利益,引入更多的投资者来和自己合伙,做到风险共担,利益共享。只要自己仍然掌握这一产业的核心资源,其他合伙人就只能“紧密团结在以高务实为核心”的利益集团周围,心甘情愿地为他开拓商路,为他遮风挡雨。 也不知道这小子上辈子的党校进修课是怎么上的,为人民服务的崇高思想没学到几分,全学了这么些编织利益网的勾当,真是佛也只能度得了有缘人。 把辽东的香皂出货交到顾城手里,当然不能还以零售价出货,高务实吃了个八九成之后,就示意顾城散席。顾城心里比高务实还着急,勉强坚持亲自送戚继光去休息之后,屁颠屁颠地请高务实去书房密议。 两个人在书房仔细商议了足足两个时辰,一直到亥时三刻(晚上十点半左右),高务实都已经撑不住要睡着了,才把各类细节勉强商议妥当。 太细节的条款就不提了,大致上最要紧的几条就是高务实以香皂在京师零售价格的九成向顾城提供香皂,顾城保证阳武侯府会以最大的力度打开辽东商路,辽东方面对此有抵触的,文官方面由高务实负责搞定,武臣或者勋贵方面由阳武侯府负责搞定。同时,顾城需要保证他的出货价格不低于京师香皂的零售价,否则高务实有权随时终止供货。 其他一些零零散散的方面,顾城不是很在意,也不是太懂高务实那些弯弯道道的说法,大致看了一下好像没什么问题,就直接代阳武侯府签字画押了——当然这还需要送到薛干那里盖上阳武侯的大印才算完。 而高务实这个前世大学学法律的坏种,当然不介意塞进去一些看似人畜无害,实则阴险至极的“暗门”,这些暗门的存在倒也不是为了害人,只是一旦阳武侯府方面想要反悔的话,这里头那些暗门就会从花团锦簇的美景变成荆棘密布的绝境。 《增广贤文》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高务实也不能保证自己将来就不会有个危难之际,要是到时候自己的某些合伙人一看局势不妙就怂了,想要撇下自己独自求活,自己要是没点反制手段,如何得了?难道没听说过“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这话么?高务实又不把自己当成那种迂腐君子,怎会让人“欺之以方”? 事情谈完,心满意足的薛指挥使就差把高务实当成财神爷供起来了,亲自给高务实安排了自己在开平最好的别院住下,连带着高务实带来的护卫家丁都得到了一顿有酒有肉的宵夜款待,再安排在高务实别院住下。同时还担心他们喝醉了误事,又亲自点了两百“精兵”,让他们彻夜把守在别院周围。 用他的训话来说就是:连一只叫春的猫都不允许出现在别院周围打搅了高侍读的休息!否则老子亲自操鞭,抽死你们这群废物点心! 第115章 务实回京(上) 当天夜里,薛指挥使甚至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对高务实的接待,打算明日一大早便盛邀高侍读至玉清观一游。 这玉清观实乃开平小城的一张名剌,乃是全真教圣地,京东第一道观。据传,殷商后期古孤竹国君之子伯夷和叔齐,离国出走路过石城(即开平),时值盛夏,二人腹饥口渴,忽见一淙清泉汩汩而流,乃掬一捧泉,一饮而尽,顿觉清冽沁腑,饥渴全消,这淙泉水即后来唐山玉清观院内之“玉清古井”。兄弟二人绕泉徘徊流连,极为满意,遂决定于此结庐而居,修道求仙。数年后二人离去,往首阳山,不知所终。 到唐时,太宗东征,途经石城,有随军一道士长于望气术,见此地紫气飘渺如飞鸾,仙气凝聚似丹鼎,遂离军隐居此处修道。元初,长春真人丘处机座下一弟子于此结庐,乃名“澄清观”。再后来,大明永乐年间,邋遢道人张三丰携弟子数人游此,数日离去,留下一弟子住观修行,始更名为“玉清观”。嘉靖年间,玉清观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与扩建,逐渐成为古开平镇最大的宏伟道观,翘首京东。 历来文人,崇佛者有之,向道者亦有之,而更多的是两教皆尊,总之宁可装作深信不疑,也不会光明正大的得罪,万一神仙是真的有呢?所以薛指挥使觉得明日自己可以客串一下导游,进一步争取高侍读的好感——他虽然知道高务实有些不简单,但心里终归还是觉得小孩子总比大人好哄。 只是第二日一早,高务实才刚醒来,高陌就近来禀告说二房二少爷高国彦等上次高务实写信去请的人,已经结伴到了京师,眼下正在大学士府等待高务实回去安排。 这件事对高务实来说当然比游玩重要得多,只是薛指挥使得到消息后就难免有些失望,高务实安慰他说将来自己还有生意要在这边经营,肯定还会再来,总算让他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薛指挥使倒也是个不气馁的,又忙前忙后安排人送高务实出城,直到辖区边境——远了不敢送,毕竟卫所兵不奉命不能随意出境,更何况这里乃是京畿附近,随意调兵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戚继光此来本也只是与高务实一晤,既然高务实也要提前返京,那便正好同行。一路无话,清早出发,当天傍晚赶到蓟州歇脚。 这里要多说一句,蓟州虽然有总兵衙门,但蓟州总兵其实更多的时候并不呆在蓟州,而是在蓟州东北的遵化县——那个方向是最常遭到蒙古入侵的地区。 不过戚继光除了是蓟州总兵之外,还兼了个练兵总理,遵化那边摆不下如许大军,所以他算是呆在蓟州城时间比较长的一位蓟州总兵。 但这也就有一个不好,那就是他这个总兵在蓟州并不是说了算数的那位大佬。 蓟州谁说了算?顺天巡抚刘应节。 什么?你问蓟辽总督何在?嗯……眼下的蓟辽总督驻地在密云县,直接顶在京师的北大门古北口的后方第一道防线上——大明就是这么神奇,很有点高务实所熟悉的“大灾大难当前,党员干部先上”的意味,可不像某些朝代那样,前线部队都打光了,指挥官还在京师没挪窝。 当然,明朝的总督、巡抚、总兵,理论上来说都不是法理上的常置官,其驻地也经常变化,且眼下这种情况,也不属于常态。譬如上头已经说了,蓟州是有蓟州总兵衙门的,但近些年来蓟州总兵主要呆在遵化县,而实际上顺天巡抚的春驻地才应该是遵化(秋驻地为昌平)等等……变化太多,甚至无迹可寻,基本上可以理解为朝廷某位大佬觉得应该变化一下,皇帝表示可以,那么这些边臣就要奉命改变驻地。 这种“不稳定性”之所以远比清朝明显,有很大程度是大明朝廷为了表示在制度上不忘本,始终坚持把总督、巡抚都御史和总兵当成临时派遣官的表现。 反正不管怎么说,蓟州的头号大佬目前是顺天巡抚刘应节没跑了,高务实还在路上的时候就在考虑着得去拜访一下刘军门——明朝巡抚常称军门,因为他不仅有行政权,还有军权在手,譬如顺天巡抚的职务全称就是“巡抚顺天等府地方兼整饬蓟州等处边备”。 不过当他向戚继光了解应该怎么和刘应节打交道的时候,戚继光却告诉他眼下刘军门不在蓟州。高务实忙问为何,戚继光则回答说,由他提议,谭纶、刘应节全力支持修建的空心敌台已经基本完工,谭总督目前在视察昌平一带的空心敌台使用情况,而蓟州遵化这边则是刘应节去实地考察,所以他现在可能在遵化以东的忠义中卫那边。 高务实听了,先是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还好。毕竟现在自己年纪还是太小,也没个功名出身,虽然仗着太子伴读和那个“假侍读学士”的身份,在勋贵、武臣面前腰杆子还算硬,可是在刘应节这种被后世称为“军事文官”的大佬面前,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要知道,人家可是张居正的同年,在张党里头也是有数的大佬之一,就算是面对高拱,也犯不着点头哈腰,可不是戚继光这种给张居正写信只能自称“门下走狗小的戚某”的可怜武臣。 得,见不着就见不着吧,反正三伯他们正在拉拢刘应节,自己这个时候莫名的跟戚继光见了一面还可能不至于让张居正警觉,可如果还去拜会刘应节的话,没准张居正就要有所动作了,那可就大大的不美啦。 于是在蓟州随意休息了一夜的高务实,第二日只是把自己丢在戚继光处参加训练的家丁叫过来展现了一下自己的关怀之意,每个人额外发了五两银子的赏钱,就继续在一众家丁护卫的簇拥下踏上了回返京师的道路。 第115章 务实回京(下) 京师还是那个京师,唯一的区别是比前些天又暖和了一些,春花初绽,熏风醉人。 高拱府上开了宴席,作为对高国彦等人的欢迎,为他们接风洗尘。内堂中,除了高拱之外,高夫人张氏也以长辈身份出席了,不过她其实只是出面说了几句客气话,便提前离席,毕竟这次来的几人里头,只有高国彦是高家晚辈,其余人无论辈分如何,都只是家中下人,高拱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那相当于是男主人对下人的恩赐,她作为女主人留在席上就不合适了。 高夫人走后,众人便开始用餐。因为有高拱在,大家也不敢不讲礼仪,边吃边说话是不允许的,只好各自默默吃完。倒是高拱自己作为长辈,对高国彦说了几句劝菜的话。 用完了饭,就到了聊天时间。等下人撤了席面,高拱就先向高国彦问了一下他父亲的情况,听高国彦说自己父亲已经表示即将请求致仕之后,高拱似乎些微有些出神。 高国彦与高务实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打扰他的思绪。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高拱微微叹息一声:“人呐,总是会老的,只希望在老迈之后,闲暇时回顾自己的一生,不会觉得错过太多机会,不会留有太多遗憾,如此,此生足矣。” 高国彦与自己这位三叔并不相熟,闻言不敢接口,高务实就不同了,当下便笑着劝道:“三伯,机会您现在已经把握住了,要想不留遗憾,现在正当其时。” 高拱听得一愣,继而也露出一丝微笑:“不错,你说得有道理,倒是三伯我年纪大了,易生感慨……”他微微一顿,忽然站起身来:“我也年近甲子,不知还有多少时间可以为大明、为陛下竭忠报效,务实,你和国彦是自家弟兄,你们慢慢谈吧。” 高国彦就不说了,连高务实都没料到高拱会因为自家二哥即将致仕这件事,忽然有这么大的感慨,看起来只怕还要比之前更加一门心思扑在公务上了,不禁有些错愕,可又无法劝他什么,只好道:“三伯,事情虽然要做,可也要保重身体,毕竟身体乃是革命……不是,我是说,身体乃是革新的本钱,您要是忙得太过,身体要是出了事,那才是真的误了大事呀!” 高拱哈哈一笑,摆手道:“我的身体我知道,这几年大概还死不了,你小小年纪,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对了,我看你最近的事情也不少,嗯……不要我再强调一下那次跟你谈的话吧?事情再多,要分清主次。” 高务实就怕听这个,忙不迭道:“是是是,三伯,侄儿明白,明白。” 高拱瞪了他一眼,但想想他最近的学业倒也的确未曾落下,以她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强词夺理的话,只好任由高务实自己掌握这个度了,当下摇了摇头,自己走了。 席上几人自然都起身相送,高拱随意摆手:“不必送了,你们聊吧。”说罢举步便走,倒也潇洒。 坐下来之后,高务实见高国彦似乎对自己这位三叔的表现有些好奇,不禁摸了摸鼻子,尬聊一般地解释道:“这个,三伯行事……历来,呃,历来潇洒。” 高国彦面对高拱有些拘谨,面对高务实这个小弟却当然不会,笑了笑道:“听说务实写了一本《龙文鞭影》,极得赞誉,如今更是以此为凭做了太子伴读,名挂翰林院,真是可喜可贺。” 高务实自然是谦虚了几句作为回应,高国彦又道:“你善读书,这是好事,不像哥哥我,历来对那些经书诗文提不起兴致,只是偏爱数术,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 高务实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三槐兄长,你将来不参加贡举了么?” “不参加了。”高国彦说着,稍稍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最多也就考个秀才算完,免得在哪都说不上话。” 高务实道:“其实数术乃是天下间极其重要的一门学问,上至朝廷收支,下至黎民用度,哪个不与数术相关?” 高国彦听得这句话,就有些诧异起来了,问道:“怎么,务实也对数术有所了解?” 依他看来,高务实既然在学问上能得到三叔的看重,那想必是经书读得极好的了,这种人在他眼里都是一门心思扑在圣贤之道上,对于数术这种“雕虫小技”,甚至“奇技淫巧”都是不屑一顾的才对,怎么自己这位小老弟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高务实道:“世间六艺任纷坛,算乃人之根本;知书不知算法,如临暗室昏昏。” 高国彦大吃一惊:“你认识我老师?” 高务实假作不知,也一脸诧异道:“你的老师?那是哪位,我怎会认识?” “哦,也是,不过你这话……也是巧了,我那老师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高务实笑了笑:“那小弟就只好觍颜自夸一句‘英雄所见略同’啦。” 其实高务实上次听说高国彦拜了一位商人出身的老师,就已经很惊讶了,后来听说他那老师名叫程大位,就更惊讶了。后来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这位程大位乃是何许人也。 这位,那可真是大明朝难得的人才——而且是高务实认为“难得”的那种难得。 因为,他是一位数学家。 程大位字汝思,号宾渠,安徽省休宁县(今黄山市)人。他出身小商,自幼聪明好学,尤其喜爱数学,常不惜重金购求算书。 二十岁左右时,他利用外出经商的机会,邀游吴楚,遍访名师,遇有“睿通数学者,辄造请问难,孜孜不倦”。他身居小县城,对土地测量十分重视,曾创造“丈量步车”,并绘图传世。 历史上,程大位四十岁以后,倦于外游,便“归而覃思于率水之上余二十年”。他认真钻研古籍,绎其文义,审其成法,遍取各家之长,加上自己的心得体会,终于在万历二十年写成《算法统宗》(原名《直指算法统宗》)十七卷。其后六年,又对该书删其繁抚,揭其要领,写成《算法纂要》四卷,先后在休宁刊行。 《算法统宗》中,第一、二卷是全书所用的基本知识;第三到十二卷为各种应用题解法汇编,各卷基本上以《九章算术》的章名为标题;第十三卷到十六卷为“难题”,其实算法都很简单,只是条件用诗歌表达;比较隐晦;第17卷为“杂法”。书中各类问题都用珠算,程大位所使用的一套简明顺口的珠算加减乘除口诀及开方方法,一直沿用至高务实穿越时。 该书系统总结了中国历代的各种珠算之法,成为一部比较完备的珠算书。它的成书及广泛流传,标志着中国数学史上由筹算向珠算转化的完成,程大位本人也因此被誉为“珠算一代宗师”。耳熟能详的“二一添作五”、“三下五除二”等说法,都是出自于他。 高务实当时想起来这茬时,觉得自己简直路边都能捡到宝,自己的这位二哥既然是他的弟子,首先自己的水平就肯定差不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将来自己的“大业”,那可是相当需要程大位这种数学大师啊! 第116章 工作安排(上) 高务实当年小时候倒也学过几节珠算课,但是很可惜,这点东西因为此后从来没用过,早已经还给老师了,所以在珠算方面,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跟高国彦交流的地方,不过两人在接下来的谈话中,谈到高国彦这位老师当初不肯收下他做弟子时,曾出一题难他,结果高国彦居然将题给解了出来,这才得以位列门墙。 高务实就笑着请问是道什么题目,高国彦道:“题目是,一百个和尚分一百个馒头,大和尚每人吃三个,小和尚三人吃一个,问大、小和尚各多少?” 高务实当即命人拿出纸笔,在上面“鬼画符”了一番,答道:“大和尚二十五个,小和尚七十五个。” 高国彦大吃一惊,拿着那张完全看不懂的“鬼画符”问道:“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这……似乎是他国文字?” 原来高务实在那张被他当做草稿纸的宣纸上写的是后世极其常见的解题办法: 100÷(3+1)=25(份) 25×3=75(人) 25×1=25(人) 由于高务实本身是个文科生,数学水平毕竟一般,所以甚至不是用方程组来表述,但即便如此,也让高国彦无比吃惊了。 高务实笑着答道:“这上面的数字,是……呃,大食数字,也叫阿拉伯数字,听说南方那边有些做海贸的商人觉得颇为方便,就拿来使用,大概也是这样才传入我大明。” 其实高务实这番话说错了,阿拉伯数字其实是古印度人发明,经阿拉伯人传入欧洲后,欧洲人将其“现代化”之后的产物,只是由于欧洲人是从阿拉伯人手上得到的,于是误认为是阿拉伯人的发明罢了,而高务实在这些问题上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产生的误会。 好在,究竟是谁发明的不重要,高国彦的注意力也不在于此,而是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又问道:“这几个我虽然不认识,但估计大概是数字,可是……这一横在中,上下两点,又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叉’,又是什么意思?” 在场的其余几人更是如看天书,望向高务实的眼神都变了,心中暗道:早听说六房家的这位大少爷是个神童,看来此言果真不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虽然没见着,可他竟然连蛮夷的文字都认得,这得是多大的能耐? 但高务实此刻也着实有些车马劳顿,不想继续纠结这个问题——高国彦明显是个数学狂人,跟他说起这茬来,那岂是三言两语扯得清楚的?于是摆出一副困顿不堪的模样来,苦笑着推脱道:“三槐兄长,你问的这两个符号,一个叫除号,一个叫乘号,不过这些东西不是咱们一时半会掰扯得明白的,我看要不这样,咱们先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一下,待有空我去三慎园时,咱们再就这些学术问题好好讨论一下,如何?” 高国彦一听,脸上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但好在经过程大位收徒一事,让他觉得但凡有大才之人,必然脾气也比较古怪,多半都是逼迫不得的,于是心里虽然急得仿佛有个猫爪子在挠,也只好答应道:“好,好,都依你,不过务实,你得答应为兄,下回一定要抽个空出来好好和为兄说道说道,这事儿很重要,真的,非常重要。” 高务实笑道:“明白,明白……那咱们就先说正事了?” “好好,说正事,说正事。”高国彦虽然这样说着,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高务实那张草稿纸,显然在他看来,搞懂这个数字和算法才是真正的正事。 高务实却也懒得理会这种数学狂人,直接道:“三槐兄长,这次小弟请你来,正是为了借种你在数学……哦,我是说数术方面的才能,帮我些忙。” 高国彦一怔,迟疑道:“可是我当初解这道题,比你方才慢了许多,虽然……唉,虽然不想承认,但我觉得你在数术上的才能比我只强不弱,尤其是你还会这一手……呃,这一手大食算法,你还能有什么自己算不出来的题,需要我帮忙?” “不是算题。”高务实心说你脑子里除了算题就没点别的事了?但也只能解释道:“兄长,你要知道,数术本身只是一种方法,而方法本身并无意义,它的意义是用来解决问题。” “嗯?方法……的意义是用来解决问题?”高国彦看来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问题,一时有些反应迟钝。 高务实点了点头,十分认真地道:“不错,方法的意义,在于人们可以利用它来解决实际面临的问题。这就好比……嗯,好比为什么圣人之言几乎从来不会告诉你,当你面对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你该怎么办。他们只会告诉你如何正确的认识这种类型的事,从而自己得出解决这件事的具体办法。” 高务实的这个说法,明显是他自己当初学马哲时的某种论点:哲学是世界观与方法论。不过这个说法本身有争议,他也不算真正理解,但是用来忽悠一下高国彦还是没问题的,毕竟儒家学说在外国人眼里就是一种哲学,很多外国学者在表述古代中国人才和学术的时候,总喜欢说“中国的读书人都是哲学家”,道理也就在于此。 高国彦听了果然感觉颇有道理,但似乎又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于是陷入了一种“不明觉厉”的境地,下意识里只觉得:我这位小老弟还真是个神童,说的话我都快听不懂了,却还觉得很有道理! 高务实见高国彦并不反驳,不想继续东拉西扯的他赶紧把话题再次拉了回来,道:“所以小弟希望兄长去三慎园为我代行部分权力,确切的说,可以安排一个职务,叫做……财务总监。” 财务总监连起来是个新鲜词汇,但无论“财务”还是“总监”,在大明都是老词了,加在一起也没什么听不懂的地方,甚至可以说一目了然,一听就知道权力界限在哪,清晰得很,哪怕高国彦这种人,都立刻明白高务实让他去做什么。 当下高国彦便点了点头,道:“如果只是查查账,为兄自信还是可以做的。” 但高务实却摇了摇头:“不光是查账,还要做预算,并且这些预算还要具备随时调整的余地。” 第116章 工作安排(下) 怎么做预算,那又是一篇大文章,高务实理所当然的继续往后推了,原因也很简单:这事儿不着急,因为眼下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告诉高国彦。 毕竟两个人虽然是堂兄弟,可此前确实没什么接触,按照高务实的习惯,对于还不能完全信任的人,那就必须坚持“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原则,至少也得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 整个华夏文明会不会在数十年后沉沦于苦海,说夸张点,几乎全在他一个人的肩上,担子这么重,心里藏不住事能行? 接下去,高务实就开始给高珗分配工作任务了。不过高珗的事情好办,他本来最早的时候是打算直接让高珗当高陌的助手的,但去了一趟开平之后,却起了别的心思,打算安排他去戚继光那边“进修”一下。 正好高珗原本高务实大伯高捷当年麾下的亲信,而且读过几年书,虽然没有正经功名,却也是个童生,所以高务实安排他去戚继光那边“随侍并记录戚都督练兵用兵精要”。 当然,由于高珗没有官方身份,所以名义上他的任务是去监督高家家丁训练。至于戚继光那里,相信有了这次开平密会的交往,是不可能会拒绝的。 高珗对此虽然有些意外,但并不排斥,毕竟戚继光威名极盛,在高珗看来能在他麾下揣摩练兵和用兵,那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唯一的疑惑在于,戚继光虽然惯用精兵作战,带领“大军”的时候并不算多,但再怎么“精兵”,也是动辄几千人的规模,打击的对象更是时常破万,乃至数万。可自己只是个家丁,看大少爷这意思,也没打算让自己从军去,而是要留在身边使唤,那……真的有必要学这种用兵之法吗? 但高务实是主,他是仆,高务实既然要他去,他也还能照办,心里暗暗想道:反正都是学带兵,带多都不是问题了,带少难道还会不行?去吧。 高珗之后则是高翊,此人原是逃难军户出身,因其家传制造火器技艺出众,被高捷收于麾下,尤善制造各种霹雳火球。 所谓霹雳火球,乃铁铸球壳,中藏火药及各种发火装置,使其或被按压、或被牵引、或被引燃之时发生爆炸,威力巨大。高务实此前给戚继光提供的图纸里头就有这类东西,被他按照后世的习惯称之为手雷。 不过,高务实虽然可以提供制造思路,动手能力就不值一哂了,而这位高翊,据高陌介绍,制造火器的手艺却是极其精湛,尤其是对于这种“手雷”类型,更是特别擅长——他们家当年一贯精于此道,到他这儿更是独树一帜,要不是家中当年出了些事,他根本不必逃难出来流落江湖,最后被高捷给“捡到”。 对于高翊这个人,高务实交代的事情就开始多了起来。 首先,高务实把送给戚继光的那一套书稿画册的副本直接给了他,并且表示会通知三慎园那边,单独给高翊在园外划分出一块地方来,新修一个院子,作为他的工作场所。 接下来,就要他按照书稿画册上的记录,把所有产品都制造几件样品,同时为了配合他的制造,他所需要的材料,自己都会替他弄到,需要的批文也会同时拿到——大明律有明确规定,刀、枪、剑、戟、弓、弩这些都不在禁止和制造之列,所禁者是甲、旗、牌、铳之类。 甲就是盔甲,旗和牌是领军作战用于指挥的工具,而铳则是个统称,其实就是火器。所以哪怕以高务实这样的身份,家里随便制造火器也是有罪的,他得找一个正当理由——以前不好办,因为不可能这点事还让高拱出面,但现在好办了,他跟京中勋贵现在成了初步的利益盟友,直接找成国公要一份公文,上面以神机营的名义请高务实“协制新式火器”就完事了。 “协制新式火器”这个理由足够好用,因为大明原本就有不少火器是从外国“进口”过来,然后自行摸索其中原理并仿制和改进的,在这种过程中,有时候也有少量民间匠户参与,甚至于个别时候还有对火器有兴趣的文官加入其中,高务实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但也算身世清白的文官,朝廷没有理由怀疑他协制新式火器是别有用心——只要制造量不大,随便你试验。如果是制造量大了……那就要找新的理由,或者获得朝廷同意了。但那是后话,现在无须操心。 高务实又问高翊还会什么其他火器,高珗的回答倒是比较谦虚,只说“均有涉猎,不敢言精”。高务实来了兴致,便故意问他可会造枪造炮。 高翊答道:“鸟铳的话,倒是可以造,只是须得有熟练铁匠配合;至于说炮,却要看大少爷说的是哪种,若是虎蹲炮、旋风炮这种,只要有材料和匠人,小的现在便能开始造,但若是灭虏炮、攻戎炮甚至大将军炮、威远炮这些,就还需要专门的人配合,小的一个人搞不出来。” 虎蹲炮很多人都很熟悉,乃是戚家军装备的火炮。这种炮为了便于射击,是把炮摆成一个固定的姿势,很像猛虎蹲坐的样子,因此而得名。虎蹲炮威力不大,射程不远,但由于重量较轻,比较便于机动,适合山地作战,类似今天的迫击炮,是以曲射为主的火炮,旋风炮也类似,都属于轻型火炮。 后面那些就可以算中型甚至重型火炮了,譬如大将军炮,主要由明初小型神机炮演变而来,后世还保存着实物的大将军炮,口径在100毫米左右,外口径两百毫米左右,全长一米四左右。那些大将军炮从编号来看,万历二十年的五月到十月,就至少制造了110门大将军炮,可见当时军工厂造炮能力还是比较强的。重的大将军炮,重一千斤,用车载运,称为大神铳滚车,增加了机动性灵活性,见者胆寒。还有叶公神铳车炮,炮重两百多斤。 而威远炮,主要由将军炮去箍减重,更提高了机动性,小的重100斤,大的重两百斤,可用于野战,也可用于进攻险要,是多用途大型火炮。 第117章 销售火爆(上) 高翊的意思,总结下来就是说轻型火炮对工匠的技术要求比较低,有他一个人做技术指导就能直接造出来,但是中大型火炮则不行,必须要有更专业的工匠,比如特定的军中匠户。 他的说法基本符合高务实的预期,因为小型火炮的膛压较低,对于炮管强度的要求相对也就低一些,这样即使普通匠人也能应付,高翊本身只需要做技术监督就行。中大型火炮的膛压要大得多,炮管的制造也更难,并不是简单的把炮管壁加厚就行的,所以没有掌握专门技术的普通工匠即使有高翊指导,也干不了。 高务实想了想,打消了之前让他把所有火器全部试制一遍的计划,道:“这样吧,你先把精力集中在新式单发鸟铳和拉发式手雷这两件火器上,火炮的事情是我想得简单了,咱们的技术人才储备还不够,等我慢慢招募充实之后再议。” 高翊也松了口气,起身抱拳躬身道:“是,大少爷,小的明白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把视线转移到最后一人脸上,道:“高炯,你的任务也不轻……我需要你作为我的特使几头跑。” 高炯的年纪是这几人里头最小的,才不过十七岁,闻言有些跃跃欲试,问道:“大少爷,小的还算结识,跑点路不算什么,就是不知道要跑些什么地方?” 高务实道伸出指头一根根算给他听:“平时自然是呆在我身边,这不必多说,然后你需要在宣府、大同、蓟州、开平以及三慎园和百里峡六处地方来回奔波,既了解各处的实际情况,也要传达我的指令。” 高炯用力一个抱拳,躬身答道:“是,大少爷!” 高务实对高炯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不像一般少年人,听说只是做个传声筒,就感觉自己受了轻视。 要知道,其实这个传声筒还真不是谁都能干的,他不仅要有十分坚定的忠诚,而且要有足够敏锐的观察力,以及优秀的待人处事能力。在这里面,除了忠诚之外,其余两点高务实都不能肯定现在的高炯已经达到要求,然而事实是他现在只有这样一个人选可用,也就只好抱着培养人才的心态来姑且用之了。 安排好他们接下去的差事之后,高务实又安抚了一下高国彦,再三表示自己会相机抽空与他讨论“大食数术”,好说歹说终于打发掉了这个数学狂魔,这才回到自己的小院。 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因为韦希旻听闻高务实回京,已经忙不迭赶来汇报这几日“京华香皂”在京的售卖情况。 总的来说,在高务实的多重铺垫、饥饿营销等手段多管齐下之下,京华香皂的销售形势甚好——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国士香皂的销量从第一天开始,每天限量销售2000块,由于有五家店面,每家店面实际上的出货量只有区区400块,基本上是开店不到半个时辰便哄然售罄,高挂“缺货”牌。 火爆的销售场面甚至闹出挤压和踩踏事件,要不是高务实提早就有准备,每家店留了二十名从百里峡抽调的“前响马分子”临时充当安保人员,出事之后赶紧送医,只怕就得闹出人命来。 虽说这种情况下就算真出了人命案,也赖不到京华香皂头上,但开业就“见血”,可不是好兆头。而在京华香皂方面果断处置,将受伤人员免费送医之后,反过来也让京华香皂的名声大好,京中百姓听了,谁都得说一句“京华香皂的东家是个有良心的”。 但销售火爆导致货源短缺的问题,京华香皂方面似乎有些准备不足,以至于五家店铺门外开始出现了宵禁刚一解除,店门外立刻排起长队的反常情况。 这样一直拖到第五日,京华香皂方面才公开宣布,将“尽力”提高每日的出货量——实际上只是加了一千块,达到三千的日出货量。 显然在火爆到如此程度的销售情况下,这区区一千块的增量完全是杯水车薪,宵禁一解除,店门外立刻排起长队的情况丝毫未得到缓解,甚至要不是因为有顶着黑眼圈出勤维护销售秩序的“高家家丁”存在,只怕这排队的地方每天都要上演全武行。 而眼下,已经是京华香皂开业的第十二天,京华香皂的累积销售量已经超过三万块,累积营业额为三万一千两白银! 而由于香皂实际成本极低,毛利已经达到将近两万五千两,即便减去各项人工开销、店铺成本等等,也完全可以肯定净利润至少在两万两银子以上。 这真让韦希旻每天都坐立不安,见识到了什么叫日进斗金——要知道当初三慎园一年真正结余下来的收入,换算成银子了不起按照百两计算,而现在呢? 韦希旻简直不敢相信、不敢想象。 然而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随着高小壮在三慎园那边的香皂厂材料运输线路逐渐稳定和巩固,眼下香皂的生产量其实远大于出货量。所以他听说高务实回京,立刻就想方设法从店里“逃”了出来——真的是逃难一样的。 他觉得必须请大少爷发话,赶紧提高出货。一来是利润实在吓人,这个钱赚起来虽然惊心动魄,但简直不能更爽,三慎园那边的产能已经超过日均七千块,要是都拿来京师售卖,利润还要至少翻一番呐! 但让他无比意外的是,高务实听了之后,只是最开始面露喜色,接来下他却陷入了思考,最终的答案更让韦希旻觉得自家这位聪明绝顶的大少爷是不是忽然傻了。 因为高务实吩咐道:“京师日出货量维持三千块不变,三慎园那边的货,每日留下一千块储存起来,另外三千块分为三批,每批一千块,一批送往开平建立仓库并储存,一批运来京师储存,最后一批送回新郑,顺便告知我母亲,我在京师一切安好,这些香皂会源源不断送往新郑,请她酌情处置。” 第117章 销售火爆(下) 韦希旻对此安排十分不解,问道:“大少爷,咱们眼下销售势头极好,而且京师富裕,别说加上七千块,就算加上一万四,那也是卖得掉的。而京师离三慎园最近,运输上最为划算不说,安全上也最为妥帖……可要是分散到这么多处地方,就算咱们的货没人敢截,可护卫仍然少不了要派,再加上人吃马嚼什么的,这成本可就上去了。” 高务实却不在意,摆手道:“加不了多少成本的……我虽然安排了每日一千块的分散额度,但你们不至于就每天往外派运输队伍吧?压一压,半个月一送,甚至一个月一送都可以,那香皂又不占多少地方,这样一来就可以有效的降低运输成本了。” 韦希旻仍然不肯放弃,继续劝道:“可是大少爷,再怎么降低,也没法跟京师的利润比呀,这里头的差额可都是真金白银……” “好啦好啦。”高务实无奈地道:“你不要钻到钱眼里去了,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它们的作用不是累积起来,堆成金山银山给自己看着乐呵的。” 韦希旻愣了一愣,下意识问了一句:“那是干嘛用的?” “哈哈哈哈,钱嘛,当然只有用出去才有意义喽。”高务实在韦希旻的一脸呆滞下,简单的给他解释一句:“金也好,银也好,你是能吃它,还是能穿它?打个比方,你在沙漠里头迷了路,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我给你一座金山,你要来又有什么意义?” 韦希旻干笑道:“咱们眼下毕竟不是那个局面不是么?”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眼下倒还不至于,但那是我此前铺垫做得足,要不然……就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够让很多人眼红,盯着我,等着我,一旦我有点什么差错,这些东西就都是人家的啦。” 韦希旻大吃一惊,迟疑道:“不会吧,有高阁老在,谁这么大的狗胆?” “你就没听过一句话,叫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么?”高务实懒得继续跟他掰扯这档子道理,把话锋一转,道:“再说,这点小买卖你就把持不住了,将来我还有更多大买***卖香皂可大得多,也重要得多,你这样……我怎么敢委以重任?” 韦希旻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态度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忙不迭道:“大少爷,我……小人没见过世面,一时那个……那个,总之大少爷说怎么办,小的就怎么办。” 高务实这才笑了笑,道:“嗯,那就好,你的差事还是办得不错的,待会儿我会通知赏月听琴,给你额外二百两银子的赏钱。” 韦希旻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心道咱家大少爷这气魄就是大啊,我这笔赏钱要是放在原先,怕不得干上好几年,还要算上一些外水才够?这个把多月虽然辛苦,可是……真他妈值呀! 到底是真金白银动人心,韦希旻顿时忘了之前的事,高兴得忙不迭跪下磕头,谢谢大少爷恩赏。 高务实淡定地接受了他的感激,略微思索了一下,又吩咐道:“你把这次香皂配额调整的事情跟高小壮那边通报一下,然后告诉他,留在三慎园的那一批,是要交给曹淦打理的,但是走账要分清楚,香皂厂的帐和百里峡的帐要分开,曹淦可以用八钱银子的单块价格在他那里拿货。同时再告诉曹淦,他拿到货之后卖多少钱一块,我不管上限,但下限是一两银子,一分也不能少,否则我唯他是问。” 这就是依靠垄断和定价权来保证价格稳定和基本利润的意思了,不过高务实懒得跟韦希旻他们一点点解释——这种事情如果你见识之后还迟迟不能领悟,那你这个人的前途也就这样了。 培养人才可不是养儿养女,哪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慢慢雕琢?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种待遇培养出来的只能是庸才,真正的人才一定只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们,在关键时刻指点他们,而他们自己也一定要有主观能动性,对于不懂的东西多看多思,实在不能理解再来请教,而不是跟个提线木偶一样,事事请示,样样汇报,自己却啥都不懂,长期下来还是一点进步没有。 韦希旻的思路被高务实强行扳回来之后,脑子终于也开始清醒起来了,思索了一下,问道:“大少爷,这每日一千块的量配给百里峡,小的倒是可以理解,可是开平那边要香皂作甚,那不是个小城么?大少爷,小的不是瞎打听,只是之前似乎听大少爷提过一句,说那边有铁有煤,您是打算在那边建生铁工坊来着的?” “不是什么生铁工坊,是钢铁厂。”高务实纠正了一下,然后道:“这档子事还没来得及跟你们通报一下,所以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简单的说就是本少爷找到了代理人,打算进入辽东市场了。” 市场这个词虽然高务实用的方式跟别人似乎略有区别,但韦希旻还是听得懂的,只是他有些好奇,忍不住的问道:“代理人?大少爷,辽东虽然远了一点,但咱们自己去卖也不算难啊,百里峡那边可以搞到足够的马匹,咱们完全可以自己运过去卖,利润上似乎应该能高一点——毕竟咱们运过去这么老远,价格上些微提升一点也没关系,再说量也不大,辽东虽然穷,但地方不小,这一点量还是可以吃下的。” 高务实摆手道:“第一,不要想着吃独食;第二,咱们自己的精力要集中一些。我问你,如果我们自己去辽东开拓,要多少人?” 他没问要多少钱,而是问要多少人,韦希旻迟疑了一下,才道:“那……怕也得要个两三百号人吧。” 高务实就笑了起来:“这些人养着也得花钱不说,咱们一时半会上哪去找个人来主管他们呢?” 说到底,高务实的生意发展得有些太快,如果把手头的人再派出一个值得信任的大老远去辽东,身边的人就更不够使了,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又还很多,自然不能这么干。 韦希旻最后不甘心的问了一句:“那……给他们的价格是?” “九钱银子一块。”高务实淡淡地道:“对方是阳武侯府,我对他们的要求也是价格不能低于一两银子出货,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了。” 韦希旻果然不再多问——京师储备他没问,这肯定是高务实留着有用的;新郑的配额他没问,因为交给大少爷的母亲,不管什么缘由,他一个下人都没有资格过问。 于是韦希旻起身告辞,高务实也着实有些累了,便没有多留——虽然他心理年龄足够,可眼下这具身体毕竟还小,正是发育的时候,该休息就得休息,硬扛不得。 第118章 太子出阁(上) 隆庆四年,庚午马年。 这一年,世界变化不大也不小。 在东方,日本爆发了姊川之战,浅井,朝仓两家大败,再也无力与织田信长对抗,最后依次被织田信长所灭。 在西方,丹麦和瑞典结束了北方七年战争,双方缔结了《什切青和约》,瑞典向丹麦付出巨额赔偿,用以赎回埃耳夫斯堡,它向北海扩展和争夺波罗的海霸权的企图也受到遏制。然而战争虽以丹麦取得优势而结束,可是它也已经没有能力恢复其在波罗的海的霸权。 在南方,因为大明开始试图放宽海禁,第一个开港的福建月港开始形成“海眼”效应,西属菲律宾开始了在原本历史上长达近两百年的白银净流出,流出地:中国。 而在大明本土,三月十五这一日,按照钦天监的推算,宜进学,忌婚嫁。 是日,太子朱翊钧正式出阁读书。 钦命知经筵事的建极殿大学士高拱和成国公朱希忠二人,一文一武,同样身着蟒袍,站在文华殿前左右首位。钦命同知经筵事的礼部右侍郎申时行,领着太子经筵日讲官陈经邦、沈鲤、许国、顾养谦、张位、陈于陛六位讲官各着官服,往后依次站定。 更漏细流数韶光,此时乃是卯时二刻,天色初亮,东方的天边翻起鱼肚白。 太子仪仗全副摆开,进入文华殿范围,太子朱翊钧身着冕服,身侧左边略靠后的位置站着一身青色官服的高务实。两人分先后一起上前,一齐参见诸位老师。 所不同的是,太子行揖礼,而高务实行拜礼。 太子行揖礼一次,高务实行拜礼三叩首。 而后,诸位老师在高拱和朱希忠的带领下回揖礼,躬身三次。 天地君亲师,君臣分际还是大于师徒分际。 而这个仪式的时间也并不是随意定下的,卯时又名日始、破晓,而京师三月的卯时二刻左右,正是天光乍亮之时,将太子出阁读书的仪式定在这一个时间点,有着“旭日初升”的深刻含义。 后世西方人喜欢讲究什么仪式感,而国内的一些“小资”也总觉得西方人的仪式感格外有逼格,殊不知这些东西早在自己的老祖宗辈就已经被玩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譬如说在大明时期,漫说是太子出阁读书这种大礼的仪式,就算茶道这种日常生活的讲究,有明一朝就有“十三宜”和“七禁忌”,若论起仪式感,又是哪个西方国家的日常生活仪式赶得上的? 但事实上,高务实反而觉得大明的“仪式感”有些过头了——大明从开国起就有一大特点,那就是规矩奇多。从皇室开始,吃饭穿衣住房,样样都有规定,一不留神就犯法,而宫廷教育的规矩,更是分外严苛。 朱元璋出身穷人,自己没读过多少书,但显然他很明白“再穷不能穷教育”的道理,大明宫廷教育的规矩,基本都是他设立的。这其中又分为两个环节:一是对皇帝本人的日常教育,二是对太子的教育培养。 对皇帝本人的教育眼下无须赘述,反正越是大明后期的皇帝,在自身的学习上越发懈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还是用功的,这里单说对皇太子的教育。 与皇帝自身学习懈怠不同,皇帝作为太子的父亲,也有着普通父亲一般无二的“望子成龙”之心,所以历来太子的学习是被监督落实得最到位的(无风注:这里可能要去掉嘉靖……),极少有放松的时候。 大明皇太子的教育培养制度,最早也是朱元璋制订下来的。早期的太子教育本书前文已有所介绍,这里也不必再说,单说对后世影响较大的,却是朱元璋所创立的太子教育体制——设文华殿大学士辅导太子,,赞善,洗马,校书等官职。这些合在一起,构成了大明皇太子教育体制的雏形。 在大明正统年间之前,太子读书,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礼仪,到正统年间的时候,太子出阁读书的礼仪也正式确立:太子首次出阁读书的当天早上,先由礼部,鸿胪寺执事官在文华殿后殿行四拜礼毕,鸿胪寺寺官为太子行礼,请太子到文华殿读书。这一天,皇帝要亲自出席,三师三少以及各官员按照次序向皇帝行叩拜礼,然后各官退出,内侍官引着太子在后殿就座,每天侍班侍读讲官依次前来。 从此,太子的学习生活开始了,今日的礼仪,在这些上面承袭前制,没有差别。但今日太子出阁读书的礼仪,与之前还是略有改良或者说……加增。 那就是刚才的这一幕——太子参见老师。 虽然太子只是行了一个揖礼,而老师反而要回礼三次,可是要知道,在此之前可是没有这一说的。这个新的制度,并非高拱所定,反而是隆庆帝自己提出的改动。但高拱在与高务实的交流之中没有说皇帝为何要这样改,高务实自己私下估计,大概是隆庆觉得高拱本身是他的老师,现在又不辞劳苦,担负起了教育太子的重责,真真正正是“两朝帝师”,当得起这样的尊荣吧。 不过说起来,太子的老师之中,真正最辛苦的是侍讲官。他们在讲书的时候,要讲得明白;太子出错了,要大胆纠正;太子不学习,更要敢于批评。以上任何一条没做到,按例都是不合格。 不过高务实知道,这个看似合理的原则,到了大明中后期,却越发漏洞明显,大明中后期的诸多帝王,在他们做太子时,无不充满着如旷课逃学、贪玩享乐等行为,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师,对这似乎也越发没招。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出阁读书的太子,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按照后世教育学的观点,孩子和成年人之间,往往容易出现代沟,师生之间差距越大,相互之间的代沟也有可能越深。放在太子的教育身上,主抓太子学习的老师,绝大多数的年纪,都在中年以上,甚至个别已经是老年人了,且早期教育多以学问精深,治学严格的老学究为主,和太子之间,基本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摊上个淘气的太子,叛逆更是一定会出现的。 外加到了大明中后期,宦官的权位日重,陪太子读书的,又主要就是伺候太子的宦官。放在逃课这类事上,那更和太子沆瀣一气。最典型的莫过于明武宗朱厚照做太子时,因他不爱学习,伺候他的宦官们,也就经常巧立名目,取消当日的讲课,甚至如期进行的讲课,也被他们找借口破坏,不是提前下课就是上课捣乱,正常的教育基本不能保证。帮朱厚照太子逃课出力最大的宦官,就是后来正德朝时一度权倾朝野的刘瑾…… 其实文官们之中的有识之士早就看出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找不到什么好的办法解决,然而这次居然意外出现了皇帝“主动”要求找一个年纪与太子相仿的文臣子弟为太子伴读,陪太子一道读书的事,大家心里虽然羡慕最终获得这个位置的高务实,但他们之所以此前就不怎么反对,除了“太子玩伴”事件的刺激之外,就在于他们本身也觉得,有一个年轻的文臣子弟陪在太子身边,可以对太子产生向好的影响。 第118章 太子出阁(下) 一应繁琐的礼仪走完,饶是高务实早有准备,大清早在来皇宫的路上就在马车里吃了几个焦圈,也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站在朱翊钧的身边,眼睛里都快要冒绿光了。 他悄悄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沙漏,发现已经到了巳时三刻,心知今天饿肚子只怕没跑——这个点不肯定补餐,只能强熬到午饭了。 想着想着,肚子里就“咕咕”一叫。 此时皇帝因为“程序”走完早就走了,其他人因为“君臣分际”之故,离得比较远,也没人听见,只有朱翊钧一下子就听见了。 高务实有些尴尬,却见朱翊钧略微偏了偏身子,头部端正不动,声音却传了过来,居然有些幸灾乐祸:“哈,早上没吃饱吧?幸好我有大伴提醒,来之前先吃了一笼蒸饺,还喝了一碗小米粥。” 高务实瞥了一眼杵在不远处的冯保,暗道:这还没开始上课呢,咱们就算是提前较量上了? 不过嘴上却小声道:“殿下好福气。”也是头部保持不动,甚至连嘴皮子都尽量开合得极小,以免被人发现。 好在别人也不大敢有事无事直视太子,因此一切如常。 朱翊钧又道:“你也别担心,再忍一忍,今天只讲一点《三字经》,我早就会背了,到时候早点背完就能给先生们赐食,你也有一份。” “哦。” 高务实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叫“你也有一份”?我来给你做伴读,难道到饭点了连吃的都没有不成? 谁知朱翊钧又说道:“你‘哦’什么‘哦’,要不是父皇昨日特意问起,你今个中午可就得饿肚子了——宫里可没有这条规矩的!” 高务实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大明朝宫里规矩的厉害,自己这个太子伴读是特旨新设的,对应的一切制度等于都没有自己的份,连带着这一顿午饭都没了着落,要不是隆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问了一句,这一顿饿可就挨得狠了。 当下连忙道:“请太子殿下转告陛下,陛下如此关爱,微臣不胜惶恐,下次若有机会面圣,微臣一定亲自谢过。” 朱翊钧这才满意,说道:“好说,好说。” 高务实见朱翊钧果然还是正常的孩童心性,故意问道:“不过殿下,明日微臣是不是就得回家吃午饭了?” “不用,父皇已经交待了,你高侍读今后都是和先生们一同赐食——就撤了酒而已,其他都一样。” “臣谢过陛下,谢过殿下。”高务实心道:一同赐食好啊,一同赐食我就跟这几位先生有了私下交流的机会呀。 果然今日上午的课程比较简单,背了几页三字经就算完事,而三字经其实朱翊钧早就背过了,因此没花多久便已搞定。今日的授课先生陈经邦很是称赞了几句太子殿下聪慧机敏之类的话,然后便放了课。 不过高务实与陈经邦并没有进行什么私下交流——今日是太子首次上课,各种仪式摆得太全,两个人吃饭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宦官足足有十几人,那还交流个甚?师生二人只能上演了一出君子戏:“食不语”。 吃完午饭,下午是朱翊钧的特殊课程,在冯保和高务实的陪同下,看一篇朝廷疏文,以及内阁的票拟。 这个课程是高拱在高务实的建议下设立的,从前未曾有过。高务实给出的理由是让太子殿下提早知晓一些政务上的事宜,因为仅限一篇,也不影响课业,而久而久之下来,太子殿下可以将“所学验证所见”,大有裨益。 高拱觉得不错,便采纳了他的这条建议。 但实际上,高务实说的这个理由明显只是明面上的官话,他真正想要的,是通过这个手段,使朱翊钧有参与了解一部分政务的机会——朱翊钧虽然理论上只能“学习”,并不能参与其中,但太子终归是太子,朱翊钧在看的同时,高务实因为也要陪在身边,就有机会与他“讨论”。 可想而知,这种讨论,高务实可以用以对朱翊钧施加影响,一来时悄然灌输一些不甚明显的改革思维,二来在关键时刻可以引得太子对某些事务发表看法——这个看法在高务实的引导下,很可能出现明显偏向高务实所希望的方向。 未成年太子的个人意见,理论上当然毫无意义,但实际上嘛……就不好说了,没准有时候就有了奇效呢? 而今日太子要读的疏文,乃是一道弹劾与内阁的票拟批复。 这道弹劾乃是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所上,弹劾的对象是魏国公徐鹏举、诚意伯刘世延、南京国子监祭酒姜宝和南京刑部尚书孙植四人。 奏章中说,徐鹏举以其妾郑氏请封夫人,弃长立幼,并送入南京国子监。刘世延意图幼子之富,期结姻亲,密请监中驳查,并以金银珠宝行贿姜宝,行文驳查,挑起二子之争,酿成家祸。而孙植受徐鹏举重贿,为郑氏请封夫人。 这位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请求将四人罢斥。 吏部的答复是:郑氏诰命已奉钦命追夺。孙植、姜宝受贿难以遥度,令回籍听勘,移咨南京都察院查勘具奏,另行议处。 吏部的答复本身就是高拱的意思,所以内阁这边就只是走了个顺水流程,表示同意吏部的处置。司礼监代皇帝做出的批红就更简单了,只有区区三个字:“准阁议”。也就是批准内阁的票拟。 朱翊钧看罢,皱着眉头道:“此事归根结底是由这个徐鹏举引起的,刘世延更是受贿乱政,怎么最后只罚了姜宝和孙植?” 冯保在一边小声道:“小爷,徐鹏举与刘世延,均是开国功臣之后,世袭爵位,留守南京,乃是与国同休之家,为此责罚过度,多少有失朝廷颜面。” 高务实则没说话。 朱翊钧却很不忿,道:“我知道他们是功臣之后,可是功臣之后更应该坚守法度,怎能如此肆意妄为?难道不惩罚他们,就不失朝廷颜面了吗?”他转过头,望向高务实,问道:“高侍读,你来说说,这两个人该不该罚?” 第119章 务必重视(上) 冯保在旁边一听朱翊钧这话,心里差点没乐开花。 他是很早以前就在裕王府侍候的,对于上位者的心态极其了解,尤其是对于朱翊钧这位小爷的脾性,更是自认远比高务实了解得多。 朱翊钧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可再聪明也是个孩子,孩子所惯有的脾气他都一样不缺的有,而除了脾气,他还有无比尊贵的身份。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作为他身边的人来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话、做事,要违逆他倒也不是绝对不行,但那就需要有比他更“大”的人做后盾——譬如皇帝,譬如贵妃,否则如何压得住? 冯保当然已经知道高务实是个聪明人,要不然的话,即便他是高拱的侄儿,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然而他更知道,高务实眼下如果顺着太子的话锋说徐鹏举和刘世延该罚,那么他就要面临麻烦了。 倒不是说徐鹏举和刘世延两人能够有能力万里迢迢影响到京师这边,来把高务实这个高阁老的侄儿、太子伴读如何如何,他俩地位虽然显赫,但还真没那能耐。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份奏疏,不管它到底写了什么,它现在都已经有了吏部的正式批复、内阁的票拟同意,而司礼监也已经代表皇帝做出了批准! 此时高务实如果跳出来说:“这个处理不对,徐鹏举和刘世延该罚!”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在反对吏部、在反对内阁,甚至在质疑皇帝! 你区区一个无品无级的太子伴读,狗胆包天到了这般地步吗! 哦,你说民间士子也能议政?呵呵,人家是民间士子,那是国家的储备之才,可你呢? 首先,你还不算正经士子;其次就算你是,可你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官”,而且是学官而并非言官,你这么做的性质,叫做“质疑上官”,甚至“质疑君父”! 坐实了质疑上官,今后到哪做官都会被密切关注,时刻有一双小鞋等着你;坐实了质疑君父……哈哈,换个暴躁之君,如嘉靖那样的皇帝,那都够得上直接搬出庭杖,杖毙阶前了! 历史上,高拱以顾命首辅的身份,一句“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就导致了那样的惨败,难道还不足以让人省悟“祸从口出”的道理来么?清朝某位很会做官的老爷,不就总结出了做官的六字真言——多磕头,少说话? 其中道理,莫过于此。 然而冯保毕竟不知道高务实的“来历”,所以他看走眼了。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朱翊钧无意之间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而且是个巨坑。除了上面这些原因之外,还有一条很致命的:如果自己顺着太子的意思说话,还会得罪自己真正的“靠山”——三伯高拱。 他是吏部尚书啊!这奏疏的“部覆”,就是吏部给出来的啊! 他还是内阁真正主事的那个人啊!内阁的批准,也是他的意见啊! 可想而知高拱要是知道高务实这么做,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你小子做太子伴读的第一天,就准备打我这个三伯的脸?你是不是欠抽啊? 但高务实毕竟是久在领导身边混出来的老油条,只是假作了一番沉吟,便在冯厂督一脸的“热切期盼”之中开口了。 “殿下,其实此二人已经被罚过了。” 高务实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异常严肃,仿佛在陈述一件证据确凿的大案。 “嗯?” “啊?” 说“嗯?”的是冯保,他的面色是呆滞。 说“啊?”的是朱翊钧,他的面色是惊讶。 冯保呆滞的原因是,他自己就是司礼监排名第一的秉笔太监,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经手了,哪有什么对徐鹏举和刘世延的处罚?从吏部到内阁,提都没人提起,皇帝那边听了汇报之后,也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知道了”——这话的意思就是按照内阁的意见照办。 所以冯保呆滞了,他知道高务实肯定不会君前诳语——储君也是君啊,你想欺君?即便他冯保再怎么恨高家伯侄二人,但也不敢小看眼前这区区“黄口小儿”,他知道高务实绝不可能蠢成这样,当着太子的面说一件根本不存在而且一查即明的事。 而朱翊钧的“啊?”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看漏了,所以忙不迭又拿起书案上的奏疏以及票拟仔细查看起来。 然而就算他再三检查,甚至都翻过来看了空白的反页,也没有看见对徐、刘二人的半字处置,遑论处罚。 朱翊钧顿时拉长了小脸:“高侍读!你是在哪里看见对他们二人的处罚了?孤怎么就没看见?” 高务实见朱翊钧开始正式称呼他为“高侍读”,自称也换成了“孤”,知道这小子心里已经来气了,不过他还是面色从容,但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太子殿下,字面上是没有惩罚的,但这……其实就是惩罚。” 到底还是小孩子,好奇心比脾气更大一点。朱翊钧听了这话之后,第一反应不是“你他妈竟敢忽悠我?”而是脱口而出一句:“呃……为何?这是什么惩罚?” 冯保那边的反应却比朱翊钧快得多,一听高务实这话就知道,这小子怕是要靠着嘴皮子功夫打发太子了,当机立断,先轻喝了一声:“高侍读!储君面前,何以故弄玄虚!若无真凭实据,可莫要……妄言妄议!” 高务实在心里鄙视了一下冯厂督:你这阉竖都打算落井下石了,我还能不赶紧从井里爬起来?鼠辈莫急,咱俩的较量可还刚刚开始呢! 他面上毫无惧色,仍然一本正经,拱手道:“太子殿下,臣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可以说明此事。” 朱翊钧皱着眉,下意识觉得高务实要耍什么花招,但还是好奇他想说什么,便道:“准了,赦你无罪。” 高务实便微微一笑,道:“假设潞王将来长大,与殿下一道,一时失误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情本身虽然也谈不上特别严重,但毕竟还是错了……可是后来,陛下狠狠地责罚了潞王殿下,却对太子殿下未置一词,甚至就当无事发生一般。”他说到这里,非常正式地再次拱了拱手,问道:“请问太子殿下那时,心中会做何想?” “怎会这样?若那错事是我和弟弟一同犯下的,罚他而不罚我,我岂不愧煞?”朱翊钧一摆小手,非常果断的说道。 然而他一说完,立刻怔住了,恍然道:“哦……你是说?” 高务实肃然躬身一礼,口中道:“太子英明,微臣正是此意。” 第119章 务必重视(下) 要说高务实这一手,还是早年在大学时期参加军训的时候学来的。当时他们大学的军训强度比较大,班上有同学在训练中犯错,但教官玩了一手极狠的套路:不罚犯错的那人,而罚他小队的其余全部队友——理由是你们没有带好能力最弱的战友。 接下来的一幕,高务实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犯错的那同学看着被教官整得半死不活的队友们,一个人在旁边泣不成声,几乎哭成泪人,最后“不顾军令”,自己也跑去和队友一起主动挨罚。而后来,他们小组的表现几乎包揽了全班最佳。 后来高务实自己私下分析,这位同学之所以会有那样的表现,根源就在于心中的“愧疚”。 而且,越是自尊心强的人,面对那样的场面,愧疚感也会越强。 太子殿下无疑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他的自尊心毫无疑问也一定是非常强的,所以高务实用这样一个假设,利用朱翊钧的自尊心,一下子就把他的思路给带偏了。朱翊钧这个年纪,思维显然不会过于复杂,他只会觉得“如果真是这样,我的脸往哪搁?父皇要是在这种情况下不罚我,那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啊!” 于是,他推己及人,就会觉得“哦,原来明面上不罚徐鹏举和刘世延,是要让他们愧煞!这的确是非常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冯保在一边气得肺都要炸了,心说小爷你倒是好面子,出了这样的事情肯定受不了,可人家徐鹏举和刘世延都是些什么货色?别的先不提了,那徐鹏举面对南京振武营兵变,居然能当场吓得狼狈而逃,哪有半点要脸的意思!这种人怎么可能因为没有和姜宝、孙植二人一起受罚而愧疚!他们只会觉得自己的祖宗面子就是大,自己的身份就是特殊,哪怕朝廷对此也要小心翼翼! 该死的高家小儿,你……你他娘的这跟欺君有什么区别! 但已经直起身子来的高务实却一脸淡然,好像刚才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似的,半点因为“欺君”而愧疚的意思都没有。 呃,他还真没有——在他看来,这单纯就是自救罢了。 不仅不愧疚,他甚至还有点小得意,稍稍斜睨了冯保一眼,虽然一言未发,可冯保肯定他眼神中表露出来的意思就是:冯厂督,真是对不住,让您老失望了啊。 直娘贼,老子拿你那帝师伯父没辙,难道连你这黄口小儿也没辙了,敢跟爷们这么猖狂? “高侍读。”冯保原本平时故意压低音调的嗓子此刻已经抑制不住的尖锐起来:“你怎么知道,徐鹏举和刘世延就能像太子殿下这般,能时刻反省自身?要是他们丝毫体会不到其中含义,那这‘惩罚’还有什么意义呢?” 冯保这么一说,朱翊钧也有点转过弯来,小心思里暗暗想道:对啊,这徐鹏举和刘世延都坏到无视国法了,他们能幡然悔悟吗?高侍读家里数代忠良,自己又是学问精深的坦荡君子,他只怕不知道现在有些臣子表面上满口子仁义道德,暗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该不会是把人想得太好了吧? 这小太子虽然被冯保“点醒”了一下,可毕竟高务实已经连续几次在他面前献上了精彩表演,以至于他不仅没有觉得自己被高务实给忽悠了,反而还担心高务实太善良,被“欺之以方”了。 演技水平值得一个小金人的高侍读继续献上精彩的演出,只见他略一扬眉,正色道:“冯厂督所忧,自是有理,然则……”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朱翊钧下意识问道:“然则什么?” 冯保也轻轻冷笑一声,微微昂起下巴:“是呀高侍读,然则什么呢?有什么话,是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不好说的吗?” 朱翊钧略微皱眉,扫了一眼——但目光却不是朝高务实而来,反而朝冯保去了,因为他心里觉得冯保这话好像要指责高务实对自己有所隐瞒。 是不是有所隐瞒,朱翊钧现在不想计较,因为他下意识里已经认定高务实是“好人”,是跟他站在一边的。而高务实送他的香皂泡泡很好玩,这个情,他是记得的。 小孩子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你对他好,他可能平时并不会用言语表达出来,但不代表他心里不记得。 高务实此前的工作,至此算是有了一点回报。 朱翊钧的这一眼,做过数年秘书的高务实敏锐的捕捉到了,按理说侍候人多年的冯保也完全应该注意到,可惜冯保此刻一门心思要压服高务实,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看高务实的反应上面去了,因此反而漏看了朱翊钧隐含愠怒的这一眼扫视。 这下子,高务实心里就更有底了。 只见他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面上一副“微臣实在不愿明言”的模样,说道:“冯厂督,这份奏疏呈上来之后,吏部也好,内阁也罢,乃至于陛下的批红,都是同意不对徐、刘二人进行公开惩罚的,你身为司礼监第一秉笔太监,应该能够理解阁、部的用意,更应该理解陛下的一番良苦用心,何以现在有此一说呢?” 陡然之间,冯保面色大变,张口正欲辩解,高务实却偏偏不给他此时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退一万步讲,即便你认为吏部和内阁的处置意见不对,但你是司礼监第一秉笔,你完全有机会、也有责任在陛 “我……咱家……”冯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直冲脑门,额头上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心中只是一个劲的盘旋这一句话:终日打鸟,今朝被雀儿啄瞎了眼! 朱翊钧皱着眉头,很是不满地看了冯保一眼,不悦道:“大伴,怎么不说话啊?你对吏部和内阁的意见有没有不满意,又有没有跟父皇说起过?” 冯保心里大骂:好你个高家小儿,好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爷们今个认栽,终究是小看了你,待来日爷们一定好好“重视”你这小儿,终有一日要抓到你的痛脚! 第120章 初战告捷(上) “扑通!”一声,冯保毫不犹豫的跪下,一头用力磕在地上,口中叫饶道:“小爷,小爷明鉴,奴婢只是个秉笔,当时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可孟掌印没说话,奴婢也不敢妄言啊!” 他这一手,只引得高务实心中冷笑:小样,我这一手比起你之前想干的如何?你想看我把皇帝、内阁、吏部通通得罪,可我却全跳了出来。然而我这一手,你跳得出最关键的皇帝这一关,跳得出内阁和吏部这一关么? 没错,冯保这一手断尾求生,只能保证他在皇帝这边不会被“扣分”太狠,毕竟事实的确如他所言,孟冲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有开口,他这个秉笔太监虽然也不是说就不能说话,但通常而言,秉笔在这种情况下跳过掌印来质疑,确实有些“破坏司礼监内部团结”的意味,以隆庆帝的为人,多半可以理解。 如此,就算高务实刚才给冯保强压了一顶不能对皇帝秉公直言的大帽子,也不至于能一招制他于死地了。而对于宦官而言,外廷如果有强力的支持,那当然是锦上添花,可是唯有皇帝的信任才是第一位的,因为宦官的一切权势,归根结底都来源于皇帝。 所以冯保的选择,高务实一开始就料到了,但他同时也料到,冯保这个选择,就算是把内阁和吏部全都得罪了。 高拱对冯保早有提防之心,得罪了就得罪了吧,了不起就是面子上更不好看了一些。高务实真正的狠手在于,这一下子下来,冯保顺势也得罪了张居正。 因为徐鹏举这个案子,本身是由刘显那件事而起的,而张居正当时无论公、私,都支持为刘显平反,打击徐鹏举——刘显好歹是个能打仗的,他徐鹏举对国家有个屁用? 高务实虽然一门心思要搞倒张居正,可他并不怀疑张居正有改革理想,是个讲究经世致用的实干派,至少比那些庸碌官僚好一百倍。所以,高拱和张居正虽然已经开始有了貌合神离的迹象,但在打击徐鹏举而为刘显翻案一事上,是确确实实的盟友。 如此一来,冯保因为要断尾求生,虽然多少保住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可却直接站到了高拱和张居正的对立面。 不要问为什么高拱和张居正既然要打击徐鹏举,却又不肯惩罚他——把徐鹏举的案子一办,刘显那边复官的原因是无需特别说明的,徐鹏举也绝对不敢跳出来说三道四——这种云山雾罩、拐弯抹角的处理方式在官场上再常见不过,如果连这都看不明白,那也不必在官场上混了。 海瑞那样的人为什么混不开?他不清廉?他不忠诚?他水平太差?自然不是,无非是因为他在太多的时候,无视了官场自有的一套规矩,得罪了太多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徐阶向高拱致函求和之后,高拱愿意放他一马的原因。同样,坚持不肯放他一马的海瑞,就被高拱卸任了应天巡抚,单单总督粮储去了。无非是大明官场,至少在现在,还不流行把一个已经“躺平任嘲”的下野官员往死里整罢了。即便高拱这样大权在握,也要考虑影响——你改革不改革,那是你的执政思路问题,可你对一个已经鞠躬下台的老相爷穷追猛打,那可是你的人品问题了! 在大明朝来说,一个文官的执政能力可以不咋地,你看人家李春芳,能力有限,水平也一般,可首辅照做。然而一个文官,如果人品都被公认不咋地,那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甚至死后都要被骂。 就和冯保一门心思要报复高拱对他的压制一样,高务实一门心思拆散冯保和张居正的利益联盟。 虽然现在冯、张之间似乎还没有正式联盟,可高务实不敢大意,只要有机会让他们之间发生矛盾,他就一定不肯放过。 刚才这件事就是如此,原本是一件“随机”事件,朱翊钧无意之间给高务实挖了个大坑,但高务实在看见冯保的表现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水东引,反倒让冯保吃了个大亏。 好在冯保对自己的处境明悟得不慢,直接施展出了宦官求生秘笈第一式·摇尾乞怜,才算是勉强让朱翊钧压制住了怒火。只见小太子冷哼了一声,道:“这话你自己去和陛下解释。” 高务实在一边暗暗摇头,心道:算你阉竖逃过一劫。 他知道,冯保在去和隆庆帝解释之前,一定会先去求自己的真正靠山李贵妃,而李贵妃不大可能因为这点事把冯保给处理了,因为她仍然需要冯保替自己“看孩子”…… 且慢!等等,等等…… 高务实心里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历史上隆庆帝在位时,冯保一直被压在第一秉笔的位置上不能动弹,而李贵妃作为冯保的靠山,似乎也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发力,这里头的原因是什么? 李贵妃畏惧高拱?恐怕不见得——她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内宦,她是贵妃,只要没有失德之举,高拱搜肠刮肚也不可能找出对她不利的理由来。 那么回过头来,历史上隆庆刚刚驾崩,冯保居然就敢矫诏任命自己为司礼监掌印,这里面难道没有问题? 不可能! 若没有李贵妃首肯——她那时已经是皇帝生母的身份——冯保怎么敢矫诏? 也就是说:第一,朱翊钧做太子的时候,李贵妃认为冯保做第一秉笔是合理的;第二,朱翊钧登基为帝之后,李贵妃认为冯保做司礼监掌印是合理的。 为什么李贵妃会持这样的态度?她认为合理的原因是什么? 高务实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摸清李贵妃心思的关键门槛边缘,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搞清楚李贵妃心中所想。 如果能搞清楚李贵妃心中的想法,那么接下来跟冯保的交锋,高务实可就有的放矢、半点不慌了——不怕人家有所需求,就怕自己搞不清人家到底要什么!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要能知道李贵妃需要冯保在隆庆驾崩前后分别呆在秉笔和掌印位置上的原因,就一定能找到相应的办法来破解! 无论是想办法让冯保失去“非我不可”的特殊性,还是另外找出一个更合适的人来取代,反正一定有法子可以想。 第120章 初战告捷(下) 奏疏也看过了,太子殿下也点评完了,按照流程,接下去就是考察时间:太子与伴读再次回到文华殿,对今日所学之中某些尚不十分明白之处询问讲官。 但三字经实在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并不涉及复杂的道理,且太子又早已读过,是以太子无甚可问,讲官也无甚可讲,最后只是太子又在陈经邦面前背诵了一遍今日所习就算完事,陈经邦随即宣布放课。 此时,一名身着少监服饰的宦官上前,将手中薄册递给陈经邦。 这名宦官不是别人,正是前些天刚刚调任到太子身边的陈矩。他现在的执掌是“随侍太子,并记载太子观政言行”——太子每日阅读一篇奏疏,这件事被皇帝定义为“观政”,而刚才陈矩递给陈经邦的薄册,就是方才太子观政后与高务实、冯保的对话录。 陈矩早年曾在司礼监读书习字,表现不错,所以才得了这个差事[注:司礼监太监读书的起因和发展,读者诸君有兴趣可自查,我写进来可能又要挨批……],而他不仅要记录一次,还要誊抄两遍,最后一式三份:一份在司礼监留档,一份交给皇帝,一份由当日讲官转交内阁。 刚才这一份,毫无疑问就是转交内阁的。 冯保此时也站在朱翊钧身边,一脸阴沉地看着那份薄册被陈经邦接过去,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虽然理论上来讲冯保的“官场地位”高了高务实十万八千里,但架不住在皇帝眼里太监只是家奴,而高务实再小也是个“学士”——假侍读学士嘛,所以冯保在太子读书之时只能站在一边,高务实反倒有个比后世学生们课桌宽大两倍的黄梨木书桌和一把直背木椅,此刻正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无比认真的看着书桌上摊开的三字经。 连朱翊钧看了都觉得高务实读书真是认真:以高侍读的学问,这三字经到底还有什么好看的?孤都倒背如流了。 然而高务实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他只是施展了他在后世某些会议上惯用的特殊技巧:聚精会神、神游天外…… 是的,趁刚才的那点灵感还在,高务实正在苦苦思索李贵妃在隆庆驾崩前后对冯保的使用为何分际明显的原因,他直觉认为这可能就是搞掉冯保的关键。 冯保能被李贵妃信任重用,首先肯定是因为他早早调到当时的裕王府,追随久了,当然也就容易获得信任。但这个理由肯定不能说足够,因为大明的宦官本来就多,裕王府分配到的宦官也并不少,为何别人就没有如冯保一般受重用呢?总不可能是冯保韦爵爷的先驱,或者嫪毐二世吧? 高务实下意识瞥了冯保一眼。 可是没错啊,白面无须,胡子根都没了,再回想一下,他身上的熏香味很重,的的确确就是正常宦官的表现——再说明朝的后宫制度极其严谨,真正在妃嫔身边伺候的太监是极少数,并且有太监在的时候,也一定会有宫女在旁,后宫嫔妃根本不可能单独与太监独处,哪怕李贵妃和自己净身入宫的亲弟弟李文进谈话,门口也是站着宫女的。 漫说妃嫔,连太皇太后都得受管制——当年英宗登基,年幼不能理政,太皇太后执掌大权,也因为不便接见重臣,结果创造出了票拟制度呢。所以冯保肯定不会是因为什么“男根未净”之类的龌蹉缘由而得宠,野史中说什么张居正跟李太后有不正当关系也纯属无稽之谈——你非要说李太后觉得张居正长得帅而要用他,那我无话可说。再说了,李太后可是悄悄把《霍光传》拿给朱翊钧看过的,说她倾慕张居正?这都暗示皇帝迟早要杀他了…… 再想一想,朱翊钧后来清算张居正,顺便把冯保发配南京孝陵种菜,李太后做了什么?嗯……只有四个字“太后问故”[无风注:“保之发南京也,太后问故。”]。 看起来,李太后那时候还是记得冯保,但问题在于皇帝解释了一番之后,尤其是皇帝说当初潞王大婚时,由于民间珠宝都被“无耻臣僚”争先献给了张居正和冯保二人,导致宫外居然采买不到足够合适的珠宝之后,太后却直接表示:把他俩抄家就行了…… 可见,李贵妃或者说李太后对张居正和冯保,并无什么私人感情——即便有,也远远不及她对两个儿子的关心,她用张居正,是因为张居正有能力;她用冯保……应该是冯保此前伺候得不错,再加上能和张居正好好配合。 因为只有这样,国家才不会出乱子,自己儿子的大位才坐得稳当。 由此可见,李贵妃的目的,归根结底是让儿子坐稳皇帝宝座,不会出现“主少国疑”的糟糕局面。 这又反过来解释了隆庆刚驾崩之时,高拱一句无心的“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居然会导致他堂堂顾命首辅,被两宫太后以皇帝的名义,直接一道中旨一撸到底,连分辨的机会都不给,就要求立刻去职回乡了。 要知道,那道中旨说得可也够吓人的: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着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张居正授意而冯保诬告的罪名就不提了,高务实此刻把思路集中在“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上。 惊惧!这才是关键! 大行皇帝遗诏已经颁布,皇帝大位已正,君臣分际已定,为何因为高拱一句无心之言,就导致太后皇帝母子“惊惧不宁”? 原因无非两点:其一,高拱在隆庆朝便是重臣中的重臣,先帝对其事事依靠,所以高拱的威望在此时简直如日中天。而前代三杨主政时期,在武宗早崩之后,竟然能越过皇室宗亲,定下以朱厚熜为天子这等大事。后来嘉靖继位,由于政见相左,杨廷和竟然多次直接封还皇帝手诏,拒不发布和执行,虽然经过一番艰难的拉锯战之后,最终是嘉靖赢得了胜利,却也可以从中看出,在天子年少的情况下,内阁首辅的权力是有多大!那么李太后生恐高拱真有“废君另立”的心思,也就不能说是无法理解了。 其二,冯保能在隆庆驾崩之后立刻成为司礼监掌印,明显是有李太后在后面推动,而高拱因为冯保相对来说在宦官中属于比较“有水平”的那一类,与刘瑾当年极其相似,因此一直打压冯保。这个举动在高拱看来理所当然,他要防止太监乱政嘛!可是在李太后看来就不一定了——你这是在挑战哀家! 因为在她眼里,冯保是她的人,让他做司礼监掌印,才能保证大权在皇帝手里捏着,而不是在孟冲那个“高拱私人”手里! 第121章 以勤致仕(上)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晃已是半年过去。 自从前次在太子面前与高务实交锋失利,被皇帝“罚降两级,暂署原官戴罪立功”之后,冯保就表现得格外老实。 现在的他,不仅受贿等方面收敛了许多,在面对高务实的时候,这位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堂堂内廷二号人物每次都是陪着笑脸,就仿佛一条原本打算咬人的狗,被人一脚踹中面门之后的呜呜惨相。 不惟如此,在多次公开场合下,冯保面对高务实之时,其表现已经不能用谦逊、客气、尊重这一类的词汇来形容,而完全应该用俯首帖耳、摧眉折腰、奴颜婢膝等词汇来形容。 由于这个情况实在过于反常,以至于外廷忠臣纷纷打探,希望知晓其中缘故。也不知道是哪位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的遮奢人物,最先搞到了“高侍读妙语力挫冯督公”的段子,外廷才在惊叹中恍然大悟,纷纷称赞这位高家公子的确是太子伴读的最佳人选,更有好事者戏称高侍读为当今“小阁老”,众人大笑不语,却也默认。 高务实由于在宫中时要时刻陪伴太子身边,回到府中既有自己的课业,又要兼顾多个方向汇总来的事业进度,以至于一直不清楚外头对他的看法。直到这一日高拱门下弟子再次聚首,他们见了高务实之后,竟不约而同的以“小阁老”相称,高务实才大惊失色,知道外头对他有了这样一个绰号。 惊讶过后,则是背脊发寒。 他不仅丝毫没有为自己的所谓“威势”感到沾沾自喜,反而一眼看出其中的危险。 小阁老?好一个“小阁老”! 敢问上一个号称小阁老的是谁?下场若何! 那是严世藩,最后是被开刀问斩了的严嵩之子! 高务实当时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话,便是那句着名的“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 这句“小阁老”一叫出来,相当于就是把自己比做了严世藩,这厮最后被开刀问斩,根本没人为他平反,可想而知是个什么角色,放在戏曲里面铁定是唱白脸的大奸臣。 更深一点的话,我高务实是小阁老,那老阁老是谁?暗指我三伯高拱是第二个严嵩? 用心何其歹毒! 他高务实两世为人,可从没想过要做一个比干之流的愚忠之臣。他虽然有自己的理想和志向,却坚持认为“长于谋国,拙于谋身”是毫无意义的——你连自身都谋不了,哪有机会去谋国啊?就算给你点时间去谋国了,当你身败名裂之后,你的谋国成果能留下来几分?你的宗亲家人能剩下几人? 除了后人读史之时的一句感慨之外,什么都留不下。 呵,那我是来“为爱发电”来了?哦,不光是为爱发电,而且发的电还被雷电法王杨医师拿来给自己做电疗? 怕不是疯了! 所以高务实做官的第一要务,乃是保护好自己,在此之后才是诸如施展才华、大展宏图之类的玩意。他对此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愧,他觉得这就好比反围剿失败之后的我军,留在原地为了理想战死固然伟大,可留下革命火种,将来再将这火种洒遍神州难道就不是伟大了? 伟大固然好,可智慧更重要。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 所以像他这样一个人,当然不忌讳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对手,比如这一声“小阁老”,就让他下意识里怀疑是冯保搞的鬼。 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冯保在半年前吃过一次亏之后忽然态度大变,本身就引起了高务实的警惕,他根本不觉得冯保是放弃了斗争——到他那个位置,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吗? 进一步,是青云之巅;退一步,那可就是万丈深渊了呀! 换了谁,能真的退这一步? 玄武门事变前的李世民难道有退路?靖难之役发动前的朱棣难道有退路? 冯保没有退路,因为高拱也退不了——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让他无法容忍将来可能出现第二个刘瑾,所以他也一样退无可退。 虽然历史上张居正最后选择了与冯保同盟,但如果现在就把高拱和张居正对调一番,张居正也不会接受冯保——我有孟冲这个水平虽差但足够听话的司礼监掌印配合,那还要你冯保干什么? 你能听话得跟孟冲一样?不可能! 换头猪在台面上,它除了吃得多点,倒也没有多大麻烦,反正有我在背后拿主意;可要是台面上摆的是只狐狸,你以为它会和猪一样乖乖听话? 不会,它反而会自作主张,甚至狐假虎威! 这个矛盾根本不可调和,而以冯保的智慧,他足以看出这一点,所以他的一切示好、示弱,无论做到怎样的程度,哪怕就像勾践当年一样,去尝吴王的便便,其根本目的也无非是麻痹对手,等待机会给于致命一击罢了。 只是冯保毕竟不是庸碌之辈,哪像某些电视剧里演反派那样,什么蠢事都要争着干,不飞扬跋扈张牙舞爪似乎都不配当奸臣。冯保的表现恰好相反,他不仅在高拱面前唯唯诺诺,一如新进宫的小宦官见了大阁老一般唯恐怠慢分毫,甚至在高务实面前也表现得恭恭敬敬。 这就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即现在司礼监从掌印到第一秉笔,全都成了高阁老门下走狗,天下大势已尽在高阁老掌握之中。 而因为冯保的异常“认怂”,内阁之中的李春芳和赵贞吉压力顿时变大,哪怕李春芳依旧还是首辅,赵贞吉依旧执掌都察院,可随着“内廷”整体“投靠”高拱,李春芳与赵贞吉的票拟,三不五时就被打回要求再拟,高拱的票拟却总是一字不易的直接批复“照准”,两人只觉得有一座大山从头顶压下,让人喘不过气来。 其实这一手对李春芳和赵贞吉的实际打击很小,因为皇帝并非就不肯听李春芳和赵贞吉说话了,只是司礼监总能找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要求李春芳和赵贞吉重新拟定一遍——实际内容也许根本没有变化——久而久之,二人的阁老权威自然会受到严重影响。 在这种情况之下,李春芳与赵贞吉无法可想,只好找陈以勤帮忙。 第121章 以勤致仕(下) 找陈以勤帮忙这个点子,是李春芳出的,他这个人才能一般,原本政治野心倒也不大,但首辅毕竟是百官之长,坐过这个位置之后,没有人会想要主动让位。 李春芳当然也是如此,何况他自我感觉,首辅这个位置,最好不要是由高拱这种性格的人来做——锐意进取不是说不好,但过于锐意进取却未必是好事,毕竟朝廷大政明确之下,百官和和睦睦才是道理。 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其实李春芳对于赵贞吉和张居正也不甚满意,只是相对之下,赵贞吉好歹还记得大家都是徐阁老门下之人,对自己还算尊重,而张居正却竟然背弃师恩,跑去跟高拱搅和在了一起,这就让李春芳不喜了。 而且相对来说,李春芳对高拱不喜,还只是觉得他的性格不适合做首辅,张居正那边,李春芳不喜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觉得张居正心思阴沉狠毒,这种人做首辅会是灾难。 想当初徐阶致仕,李春芳以次辅升任首辅。而徐阶致仕时,“以家国之事”托付给得意门生张居正。张居正便虎视眈眈,觊觎相位,并及时呈上施政纲领《陈六事疏》,以便争得首揆席位。因此位居末辅的张居正从来不把首辅李春芳放在眼里,“视春芳蔑如也”。 “始阶以人言罢去,春芳叹曰:‘徐公尚尔,我安能久,容计旦夕起身耳!’居正遽曰:‘如此,庶保令名!’春芳愕然。”不久,李春芳便以亲老二疏乞休,帝皆不允。如此,张居正等待首辅之位的想望落空,然而等来的却是另一位资深气盛的赵贞吉入阁。 赵贞吉“自负长辈而材,间呼居正‘张子’,有所语朝事,则曰‘唉,非尔少年辈所解’。江陵内恨,不复答。”张居正在阁深感孤立,视李春芳、赵贞吉为其仕途干进的最大障碍。于是张居正又走内线,“与中贵人李芳辈谋,召用高拱,俾领吏部,计以扼贞吉,而夺李春芳政。”此时正值隆庆觉得没有高拱在朝,自己很多事情都不如意,于是召高拱还阁为次辅,兼掌吏部事,于是高拱起复。 起复之后的高拱其实与李春芳并无直接冲突,若非要说有什么,那就是高拱在一些大事上的态度比较强硬,特别是在吏治问题上,一直十分严格。然而在李春芳看来,他既然身兼天官,在吏治上严格一点总算情有可原,只是在内阁议事之时说话不甚宛转,毕竟算不得大过。 而张居正则不同,李春芳虽然没什么脾气,但不代表没有眼力,张居正私底下的那些举动,他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对于张居正的这些举动,李春芳其实颇为惋惜,觉得张居正在徐阶门下,只学到了“阴重不泄”,却未得其精髓,结果走上了邪路。 他当然更不会认为张居正跟高拱走得近是因为志趣相投,只会认为他们臭味相投。李春芳素来信心学,务虚已经成了习惯,当然看不惯高、张二人动辄变易祖制的做法,在他看来,只要天下官员人人坚持修养,不说举国君子,满朝君子之下,国家哪有不好的,根本不必费尽心力搞那些名堂。 赵贞吉听了李春芳的点子,也觉得刻不容缓,是得去联络一下陈以勤。 眼下局面越来越严重了,虽说高拱还朝之后已经两次主动上疏,说自己事权过甚,请求辞去吏部尚书,可连续两次,隆庆帝都是毫不犹豫的“不准”,这就很麻烦了。 赵贞吉也是心学门人,与李春芳一样,他也觉得朝廷内部团结大于一切,只要人人皆修君子之道,何必那么严苛?说句不客气的话,早年太祖时,吏治严苛到什么程度?那时候难道就天下清平喜乐了? 所以赵贞吉总觉得高拱对吏治的一些改革,都是闲得没事做,张扬自己的声威罢了,除了闹得百官胆战心惊,什么效果都不会有。 至于为什么李春芳只是出主意,而要赵贞吉去联络陈以勤,其实原因很简单:赵贞吉和陈以勤属于“乡党”,也就是二人都是四川人。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情况并非后世独有,历代为官者,都很容易因为同乡而形成乡党。 李春芳对赵贞吉道:“高、张有今日之势,无非昔年裕邸之旧情,圣上念旧而已。而松谷公(陈以勤号松谷)昔年亦裕邸旧臣,观我等今日之弱,所缺便在旧情二字。是以,若能说动松谷公与我等保持一致,内阁便能再获平衡。” 赵贞吉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陈以勤也曾经长期担任裕王讲官。而且他还知道陈以勤当年有为了保护裕王,曾经智斗严嵩、严世蕃父子的一大功绩。 世宗当时仅余二子在世,因此建有两个王邸,却不肯立太子,故对东宫太子位的争夺激烈。严嵩父子那时也有更换裕王“实际储君”之位的阴谋。有一天,严嵩派其子严世蕃问陈以勤:听说殿下近来有些迷惑,不知对他的老子说了些什么? 陈以勤以十分严肃的态度答道:“国本早就默定了。裕王生下来就取名载垕,垕者从后从土,首出九域,此君意也。” 因垕字是土字上有一后,后在远古是国君的称谓(无风注:夏朝的国君称“后”,故又称夏后氏。),后在土上是表示君有大地。中国这块大地又被古人理想为九州、九域。故陈以勤将垕字作了上面的解释。 当时陈以勤接着又说:“其他王子殿下的讲官都是检讨担任,独裕王的讲官兼用了编修,这就是相辅的意思。裕王殿下还常说今首辅(即严嵩)是治国的能臣。你从哪里接收到这些流言蜚语。”陈以勤一席话说得严世蕃无言以对,只好不声不响地走了。 在李春芳与赵贞吉看来,高拱固然是隆庆最为认可的老师,但陈以勤也为王师九年,对裕王竭进了保护之力,以隆庆帝的为人,也一定会照顾他的面子,如果他肯站在自己这一边,内阁必然重新形成均势。 不过意外的是,赵贞吉在拜访陈以勤之后,陈以勤一听他说明来意,面色就十分难看,收敛了笑容,半晌无语。 赵贞吉心中急切,追问之下,陈以勤忽然愁容尽去,哂然一笑,道:“大洲公,你我是乡党,高张与我乃是旧僚,如今事已至此,以勤左右无从,惟求一去也。” 第122章 蒙疆风云(一) 群山如屏,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千姿百态。 此山松柏常青,沟中杨柳叠翠,溪水潺潺,山下绿树成林,碧波倒影。临而观之,不类莽荒,而似中原。 “晴空高显寺中塔,晓日平明城上楼。车马喧阗尘不到,吟鞭斜袅过丰州。” 蒙古右翼土默特部的统治中心,便在这大青山的另一边。 在后世,这里名为呼和浩特,是内蒙古的省会。所谓“呼和浩特”,在蒙语中是“青色的城”的意思,它来源于万历九年俺答汗与三娘子在此以青色大方砖所围筑的新城。 而如今,青色的城既然尚未建立,“呼和浩特”自然也就无从谈起。此时此处,还沿用着金、元时期的旧称:丰州。 自从土默特部之主俺答汗进入河套并很快统一漠南,此地便是其驻牧之所,如今早已成为事实上的土默特部汗庭。 此刻,大青山山下,一支颇具规模的商队正在逶迤而行。 时已深秋,中原米粟成熟,草原牛肥马壮,若在往年,正是山西商队采集货物踏入草原之时。 然而,今年四月,俺答挥军而攻宣府、大同、山西,边关告警。八月,俺答又与其子辛爱分攻大同、锦州。 虽因大同总兵马芳、蓟州总兵戚继光等将官守备得宜,两处要地均保无恙,且在九月顺利击退来敌。然则,如今距俺答收兵毕竟刚过一月,哪家商队还敢盲目进入草原?漫说汉家商队直入丰州,便是前往张家口采购货物的蒙古人也已是凤毛麟角——毕竟刚打了一仗不是? 可这支商队却是不同,不仅敢于深入草原,甚至到了大青山还依旧大摇大摆,仿佛前面不远处的丰州城根本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反倒犹如闲逛自家后花园一般。 这支商队前后拉开了两三里,论人数足有六七百骑,着实堪称漠南罕有。不过他们大概赶了太远的路,此时驮马已经颇为疲惫,一匹一匹都耷拉着脑袋,身上的货物压得它们无暇轻松片刻,全副武装的商队骑士们仍在竭力挥舞着鞭子大声吆喝,恐吓那些看来已经要被压趴下的马匹。 这支商队不仅规模大,拉货的马匹也多,随意打量一眼,骑士加驮马,估计得有一千三四百以上,即便放在蒙古,也是一笔不小的产业了。 这样规模的商队,必然会有武装护卫,因此商队的前后各有两百来名矫健骑士,他们胯下的马和驮马明显不同,高大雄骏,只怕比大明边军的正规骑兵也不差分毫。马上骑士腰跨刀、背插箭,一个个虎背熊腰,看上去气势十足,显然便是这支商队的武装护卫,只是……这护卫的规模也委实太大了一些。 在商队的前、中、后部,均迎风打着同样的旗帜,用以表明身份:那是一匹于月下长嚎的巨狼,狼身被绣以鲜血之色。 血狼啸月旗。 鲜血朱红,此乃大明国色;天狼啸月,正是草原雄姿! 据说,这面旗帜从出现至今,不过半年时间,然而就在这区区半年时间里,倒在这面旗帜之下的蒙古悍匪,已经不下千余之数。尤其是今年五月份的时候,一支刚因小事被俺答汗处罚的千人小部落,因为眼馋这支商队携带的大量货物,倾族出动,意欲来一手黑吃黑,结果却被这支打着血狼啸月旗的商队护卫打得大败亏输,整个部落被杀得只剩两百余人,直接土崩瓦解。 草原之地,历来敬慕英雄,钦佩实力,这支敢于在茫茫草原悍然反击并彻底扫平一部之众的汉人商队,不仅没有受到俺答汗的大军围剿,反而在事后得到俺答汗的认可。右翼蒙古之主俺答汗亲自公开宣布这支商队已经“配享本汗之友谊”,严令各部在其前来行商之时“保持友好,不得妄自心生歹念”,违令者视为“蔑视本汗令谕,必诛之”。 当然,以上都是经过板升汉人“翻译”之后的话,实际上俺答汗的原话是:“他们是来和本汗做生意的,是本汗的朋友,你们谁敢对本汗的朋友动武,本汗就要杀掉你们全族的男人,把你们的女子和牛羊抢来,一部分赏给有功的将士,一部分用来给朋友赔礼。” 很粗暴,很直接,但很有效。 毕竟,连“大元皇帝”、万里草原的名义之主、蒙古左翼扎萨克图图们汗都对俺答提心吊胆,生怕其恃强逞凶窥视“大宝”,这漠南之地又有谁敢无视俺答汗的严令? 因此,哪怕是明蒙战火方熄,这支规模庞大的商队,在血狼啸月旗的注视下,仍然敢大摇大摆地来到俺答汗的汗庭丰州。 血狼啸月旗,如此中二的形象和名称,当然只有电脑游戏玩多了的高侍读才会弄出来并洋洋自得。而打着这面旗帜的护卫骑丁,正是以昔日百里峡响马为基干力量,历经半年时间扩充并交由大同总兵马芳私下整训三月有余,最终才精心打造而成! 与大多数“扩建私军”的穿越前辈不同,高务实除了制定一些规章制度之外,很少亲自干预他那打着武装家丁名义的“私军”,只是着重引入了当年袁世凯的“先进经验”,他的护卫家丁,无论步骑,在每日三餐以及每月发饷时,都要大声喊一句口号:“吃大公子的饭,听大公子的令!” 如果是额外发赏,则还要再加上一句:“谢大公子打赏,为大公子卖命!” 虽然这做法几乎比俺答汗还要简单粗暴,但经过这半年观察下来,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尤其是根据高务实拟定的办法,“带兵”的主官不得亲自发饷,而必须由高务实指定的人选,在各级带兵主官的监督之下,当着每一位护卫家丁的面,“代大公子发饷到个人”制度实行之后,高务实纵然不直接干涉护卫家丁的运作,却在护卫家丁中享有极高的声望。 难怪后世人曾经总结“谁掏钱养你,谁就是你爹”,真是至理名言。高务实这条办法,说到底无非就是不断提醒他的护卫家丁们,谁才是“掏钱养你”的那个人。 而眼下,这支由高侍读掏钱养着的队伍,已经到了俺答汗的汗庭之外。 第122章 蒙疆风云(二) 这支队伍的最前方,有三名骑士一字排开,正在谈话。 这三名骑士,正中间的是光着一颗大脑袋的曹淦,左边是平时与高务实形影不离的高陌,右边是在戚继光麾下呆了半年,刚刚被临时派来的高珗。 从三人并行的位置来看,毫无疑问,此行以曹淦为主,其次是高陌,再次是高珗。 “高团座,有一件事,在下憋在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想要问你。”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心里不太能藏住话的曹淦实在忍不住发问了。 他口中的“团座”是指高陌,因为香皂产业的快速扩张和产品的大卖,高务实提前将家丁护卫队的规格连升两级,以前的“队”其实对应的连级,现在越过营级,直接到了团级建制,而高陌正是首任家丁护卫团团长。 曹淦实际上已经被高务实剥夺了“军权”,改任为“口外贸易总裁”,对外号称“京华商会掌柜”。总裁这个称呼在大明是个常见词,譬如“某某任正史总裁”,一般就是编撰某史书的主管,意义与后世基本雷同,这里总裁的裁字,是“裁定”的意思。 其实,当时高务实决定步骑合编,统一整编为家丁护卫团的时候,连已经知道自己被内定出任团长的高陌都十分担心,深恐闹出事端来不可收拾。 因为当时虽然家丁护卫队的步兵编制已经扩编到了六百来人,且其中充作骨干的小队长们全部经过戚继光的亲自调教,整个队伍也兼容并蓄了高务实所订立的军规和戚家军的训练法则整训了两个多月,属于可以依靠的力量。 但是问题在于,以百里峡响马为主要力量的骑兵部队那会儿也扩编了不少,足有千余规模,除了未曾配备火器和盔甲,在冷兵器上完全可以称得上装备精良,更别说由于财力相较此前更急充裕,骑兵部队的马匹数量充足,平均两名骑兵可以拥有大概三匹战马。 这已经是一支让马芳都私底下眼红不已的强大骑兵了,毕竟大明眼下的骑兵家底……实在有些不够瞧。 武装骑丁这一块,一直是曹淦负责,队伍里头带兵的,都是他用老了的人,甚至不少是他妻家的亲族,那会儿高务实忽然要“收军权”,高陌十分担心曹淦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反水,那麻烦可就大了……这可是装备精良的千余精骑啊,放在大明正规军里头都是家丁级的核心战力,要是真个反水,就算拿不下宣府、大同这种重镇,攻破些个县城,甚至兵力有限的府城都不在话下! 要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别说高务实自己脱不了干系,只怕连高拱都要受牵连——这可是你家的家丁,你家家丁都造反了,你敢说你没罪? 但高务实为此准备了足够多的后手,他有胆量这么做,而且他知道,必须趁武装骑丁人数还在可控数目之下赶紧做,要不然将来再收权,麻烦更大。 高务实做出的后手,最重要的是如下几条: 首先把步骑护卫全部派往大同,打着请马芳调教的名义集中起来,再传令由步兵守卫营盘,骑丁的马场也由步兵守卫。 接下来,以“沟通赵岢”的名义调曹淦去宣府公干,同时调高珗去大同负责管理步骑两大护卫队,又派高陌去宣府向曹淦宣布改任命令并负责说服或者安抚曹淦。 再然后,请马芳以四月时曾遭遇俺答进攻为由,用巡视和加固防务为名,调集精锐兵力暗中监控家丁护卫队营盘,一旦发现异动,即刻出手控制局面。 最后,由高珗带着高务实的职务调整命令,以及“家丁护卫队半年奖”——足足八万两现银——向留守大同营盘的骑丁护卫主官下达曹淦的调整命令。 这里头还有一个重要的时间差:高陌向曹淦宣布调整在前,并且他需要说服曹淦下令传讯给大同方面,说自己已经“欣然领命”——怎么说服高务实不管,但尽量保证来文的,不来武的。 这是整个的行动计划,而在计划之前,高务实那套“吃大公子的饭,听大公子的令”早已执行了几个月,而所谓“半年奖”也不是临时提出,而是早就先告知全体武装家丁了。 这样一来,软硬兼施之下,底层骑丁基本上很难出于对“旧主”的所谓“忠义”之心反对调整——因为“旧主”根本不在,且传来了主动接受调整的消息。 中上层的小头目虽然可能心存疑虑,但他们首先可以拿到足够的赏银;其次,宣布调整的地点是在由步兵家丁守卫的主营,他们与自己的属下被完全隔离,只有同意调整任命之后,才会被安排分批调离大同——这是不允许他们形成合力。当每一股力量只剩一百来号人,且后勤补给完全仰仗高务实的安排时,他们怎敢造反? 即便如此,高务实的手段仍然没完,早在他请马芳帮他整训骑丁之时,他便开始了骑丁护卫的扩编,其中一部分是与马芳家丁中那些流浪蒙古人一般来历的落魄蒙古骑士,这些人被高务实的洗脑大法一通忽悠,早就恨不得叫高务实做干爹了——好吧,其实都不用刻意忽悠,他们本来就是草原部落争斗中失意的落魄骑士,忽然抱上了高侍读这样的大明豪门粗腿,傻子才肯放手。 这群人比汉丁还要认可“吃大公子的饭,听大公子的令”这个重要指导思想,其中的佼佼者或者被任命为骑丁护卫队的小队副队长,或者被冠以骑术教头的名号,很是分割了部分军权。 而原先出身百里峡的部分少年骑手,经过调教之后被任命为“纪纲”(军法官),享受到一些独特的地位和权力,更是早已将大少爷视为自己的恩公,又分割了部分军权。 这种情况之下,这支队伍的整编工作才被高务实提上日程,进行起来。 当时唯一的问题,就是曹淦本人的态度了。 然而高务实给出了一个曹淦思来想去都觉得无法拒绝而他的夫人更是力劝其接受的条件:高务实许给他口外走私生意年利润百分之一的分红额度。 财帛动人心,虽然曹淦私底下觉得只拿到分红额度而不是“股份”,实在有些遗憾,但想想自己洗清响马身份后,也不过是高家区区一个家丁头子罢了,能拿到这么大一笔钱,儿子还能继续跟着高侍读念书,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要知道,他此前就负责走私这一块业务,今年的生意虽然因为战事受了些影响,可在大公子顺利搞到扬州送来的货物之后,贸易额仍然比往年翻了一倍不止,预计今年的纯利都得超过十万两,百分之一也超过千两白银了,这可不是小数啊! 原先自己做大当家,看似所有的收入都归他分配,可家大业大花销也大,还要承担整个百里峡的生死存亡责任,哪有如今洗白身份,安安稳稳拿这么大一笔钱轻松惬意? 说到底,曹淦早年的打拼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了,他这四十多岁的人,心思早就转到“望子成龙”之上,现在既然能放手,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本来他此前还一直担心大公子猜忌,现在既然兵权上交,想必大公子也不至于非要斩尽杀绝吧? 于是,他直接让自己的夫人走了一趟,代为传讯。 整编大事就此底定。 可没过三个月,高务实又派他出马亲自走一趟丰州,却没有说明任务。 更让人惊讶的是,新任家丁护卫团的团正、团副高陌高珗二人居然同时出动,一齐前来。 到了丰州城外,忍了一路的曹淦“曹总裁”这才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第122章 蒙疆风云(三) 由于曹淦当初果断交权的原因,本来跟他算是略有过节的高陌现在对他的观感改善了不少,甚至还略有一点亏欠感,所以对他憋了一路才提出问题,高陌很是和气地笑了笑,问道:“曹总裁是不是想问,大少爷把咱们三个一齐派来俺答汗庭,到底是有什么大事要我等去办?” “是啊,高团座。现在俺答这边,自从上次木图希部被高团副一锅端了之后,各方面情况都还不错,连带着咱们在整个口北的生意都格外好谈,甚至连河套的沃儿都司部,都主动派人来和我们联系,问我们能不能也跟他们做做生意……”曹淦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苦笑道:“总裁是个文官,安在我老曹头上总觉得有些别扭,高团座还是叫我曹掌柜吧。” 高陌点了点头,道:“沃儿都司部的事情,上次我听大少爷说起过。” 曹淦顿时眼前一亮,忙追问道:“大少爷怎么说?” “大少爷说,原则上他是同意和他们做生意的,不过可能要等一等。”高陌耸了耸肩。 “等一等?”曹淦微微一怔,略显诧异地道:“货物不足吗?应该不会吧,大少爷的舅家蒲州张氏,在我大明可是一等一的巨富豪强……” 高陌叹息一声:“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年八月的时候邳州又决口了,河水泛滥,好多货物都积压在山东以南过不来,高阁老前些日子已经决定改派潘季驯任河总,采取大少爷和潘季驯都认可的那个什么‘束水冲沙法’去治河……” “大少爷真是学究天人,连治河都懂。”曹淦不懂什么“束水冲沙”,但在他眼里,自家这位大少爷反正是个妖孽,懂治河虽然诡异,但他诡异的地方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条,反正夸就完事了。 曹淦真正想问的还是可以开展了?” “还要看俺答的态度。”高陌解释道:“大少爷说,俺答的态度才是现在最关键的事。” “俺答的态度?”曹淦有些想不明白了,皱眉问道:“可沃儿都司也是俺答麾下的部落啊,他们跟咱们做生意,难道俺答会不同意?” 高陌笑了起来,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俺答汗庭,幽幽地道:“那可还不好说呢……沃儿都司虽然是俺答的部属,但却不是嫡系,用大少爷的话来说,他们具有一定的独立性,所以俺答未必打心眼里乐意他们借由咱们之手变得强大起来,威胁俺答自己的地位。” “哦……”曹淦点了点头,心里开始盘算起来:这就好比我交兵权之前,也肯定不是大少爷的嫡系,所以财务上有高国彦少爷监督,兵权上也被掺了许多沙子,后来我老老实实交了权,这才又是独立主管口外的生意,又是特许分红——现在我应该也算嫡系了吧? 他们刚才所提到的“沃儿都司”部,在后世更多的是用“鄂尔多斯”这个清朝译名,其实就是同一部落,驻牧区域主要在河套。 这时候高陌主动道:“沃儿都司……其实咱们这次来俺答汗庭,跟沃儿都司部也有点关系。” “哦?”曹淦怔了一怔,问道:“那咱们是来问明俺答对咱们打算和沃儿都司部做买卖的态度来了?”他问是这么问,但心里也觉得这应该不至于,如果只是问一下俺答汗对这件事的态度,哪有必要让家丁护卫团的团正、团副同时出马?这可是大少爷真正的嫡系,连姓氏都改了高姓的那种亲信。 “那倒不是。”高陌果然笑着摆了摆手,道:“咱们……其实是为俺答的一桩家事来的。” 曹淦完全愣住了:“俺答的一桩家事?他的家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意外的是,高陌这时也露出了一丝苦笑,道:“不瞒曹总……呃,不瞒曹掌柜,我其实也觉得意外,但大少爷说……算了,曹掌柜,你有没有听说过,在三年前,俺答娶了一位三娘子?” “有所耳闻……可那又如何,难道大少爷……呃,认识这位三娘子?”他本来下意识打算说“难道大少爷对这位三娘子有兴趣?”转念一想,大少爷才几岁啊,怎么会对千里之外的俺答小夫人有什么兴趣,这也太无稽之谈了。 果然高陌嗤笑道:“大少爷怎么可能认识一个草原上的女人?”他摆了摆手,道:“我也不知道大少爷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这个三娘子嫁给俺答……其中有些内幕,咱们或许可以从中做点文章。” 曹淦听了这话,一时脑洞大开,眼珠子贼溜溜一转,问道:“难道这位三娘子心向我朝,大少爷想拉拢她为我们大明做点事情?” 高陌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半晌之后才干笑道:“曹掌柜,你不去说书,着实有些大材小用了……哈哈,你别瞪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 曹淦一翻白眼,但还是道:“别开玩笑了,我的高团座,还是赶紧把大少爷交待的差事说一下吧。” 高陌点了点头,看了曹淦一眼,道:“俺答这边的情形,你比咱们熟悉,你先好好想想,北边是不是有两个三娘子?” “两个三娘子?”曹淦呆了一呆:“哪有这种事?” 高陌却仍是一本正经,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把汉那吉这个人?” “这个当然有啊。”曹淦介绍道:“这个把汉那吉,是俺答第三子铁背台吉的独子,因为幼失父母,便一直由其祖母一克哈屯抚养长大,按理说是个倒霉孩子,不过一克哈屯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而俺答这个人别看在外人面前十分了得,其实却十分惧内……虽然一克哈屯对俺答的其他事情不怎么爱管,可是一旦牵涉到把汉那吉这个孙儿,一克哈屯就要发威,所以把汉那吉这小崽子在漠南也算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了,连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这个亲大伯都不敢惹他,否则必然被他老娘一克哈屯直接拿鞭子抽。”【重要提示,今天的作者感言对接下来的剧情很重要,恭请阅读。】 第122章 蒙疆风云(四) 高陌诧异道:“把汉那吉这么……得宠?” “其实这小子一般被称作大成台吉,这是他在蒙古的封号,咱们在这里要注意一些。”曹淦随口“纠正”了一下,才继续道:“怎么说呢……这家伙爹娘死得早,爷爷奶奶疼得狠些,也是人之常情。再者,辛爱黄台吉虽然是俺答长子,但此人顶多也就是带兵打仗还算勉勉强强,其他的方面嘛……都不咋地,所以他的地位也不是很稳。相对于深受一克哈屯宠爱的大成台吉来说,他说话的分量确实不重,不过高团座、高团副,你们二位也莫要因此小看了辛爱,此人毕竟是俺答长子,在整个土默特部范围来讲,其实还是有些威望的。” 高陌想了想,还没说话,高珗第一次开口了:“他可掌兵?” 曹淦点头道:“掌兵,不过他的本部人马不算很多,俺答这个人,对兵权抓得很紧,平时是不大会把兵权太过于分散的。虽然碍于蒙古惯例,辛爱也有自己的本部人马,不过其实力与俺答相比,那是远远不及的。今年他奉命出偏师攻锦州,也被很快击退,据说锦州方面用了戚总戎教他们的办法,集中了大量的霹雳手炮——就是大少爷称之为手雷的那个东西,给于攻城的辛爱所部不小的打击。” 高珗是在戚继光麾下受过训,并且得到过戚继光亲自指点的,而高务实交给戚继光的那些兵器图册,他也看过,当然知道经过高务实改进之后的手雷的威力,不过他还是有些皱眉,问道:“你不是说辛爱打仗还是有一套的么?他的‘有一套’,就是带着骑兵去围打锦州城?” 嗯,骑兵围城而攻,那可真是太有一套了,大抵在高珗看来,这位俺答的大王子算是取死有道的典范。 不过曹淦给辛爱洗刷了罪名,曹淦道:“不是拿骑兵去围攻锦州……他们知道拿不下,因为辛爱出兵前,除了本部兵马之外,俺答也就给了他不到一万人,他是在锦州附近找地方掳掠,似乎是在一处屯堡吃的败仗,被手雷炸死了近百号人,退得有些匆忙,连尸首都被边军留下了八十多具,戚总戎还因此被兵部赏银三十两。” 说到兵部这个赏银,连高珗都有些撇嘴——他现在在高务实麾下,每个月例银六十两,本次出塞更是直接拿了两百两银子的“差旅费”,而戚继光作为堂堂一镇总兵,取得击退土默特部大王子的功勋,也就值个三十两……幸好我高珗跟对了人。 这时曹淦见高珗再不多言,又把目光转向真正主事的高陌,问道:“高团座,你还没说大少爷的具体指示呢?” 高陌皱着眉头道:“你告诉我的消息,和大少爷说的似乎有些出入……不过没关系,咱们慢慢看吧。”他顿了一顿,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道:“其实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大少爷这一次与往常不同,给的指令很模糊……他让我们密切关注把汉那吉——就是你说的大成台吉最近的动向,并且最好跟他交上朋友,另外如果有可能,一定要让他觉得咱们是非常可以信赖的人,万一有所变故,他能放心的跟咱们走。” 曹淦张大了嘴,半晌才合上,用力吞咽了一口吐沫,一脸难以置信地反问:“出变故?而且出了变故之后还要让大成台吉放心跟咱们走?” 他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大光头:“这小子可是俺答的孙辈里头最受宠的一个啊,他能出什么变故?难道他还会去造自己爷爷的反?这不可能啊,他受宠归受宠,可俺答的位置,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这小子来坐,他怎么可能这么干?失心疯了吗?” 高陌却与高珗对视了一眼,才问道:“曹掌柜,你对这位大成台吉的了解到底有多少,可有听说他近期有要娶妻或者纳妾之类的事情?” “近期?”曹淦皱起眉头,思索着道:“据我所知,大成台吉这小子成亲很早,十二岁那年便娶了妻,本名叫什么,我这外人无从得知,普通蒙古人也不敢乱叫,只知道大家都叫她大成比吉——比吉不是名字,而是称呼,大致相当于咱们大明的‘夫人’。” 十二岁娶妻在后世当然是天荒夜谈,甚至在大明都不多见了,但在蒙古,尤其是蒙古贵族当中还是挺常见的,所以高陌、高珗二人对此均无表态。反倒是听说大成台吉十二岁就娶了正妻之后,两人皱眉对视了一眼,最后由高陌发问:“他十二岁就娶妻……现在多大了?” “大概十七八岁吧。”曹淦显然没有明确打探过这个消息,但他见过此人,目测一下也无妨,也自信这里头的误差不会太大。 高陌又问:“那么,之前我问曹掌柜的那位三娘子,曹掌柜又知道多少关于她的事情?” 曹淦笑了起来,道:“你说的这位,咱们大明的商人才叫她三娘子,蒙古人这边,都是叫她钟金哈屯。” 高珗这时少见的插了一嘴,问道:“哈屯我倒是知道,放在咱们大明,大致相当于王妃之类,不过这个‘钟金’是什么意思?是她的本名么?” “不是不是。”曹淦连连摇头:“哪有把本名亮出来的摆在称号前头的?就算蒙古人不懂礼法,也不至于这般粗鄙。这‘钟金’的意思,嗯……我想想应该怎么说……” 高陌奇道:“就这么两个字,难道很复杂吗?” “这个怎么说呢……”曹淦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简单解释道:“在蒙古话里面,这个钟金,是非常非常尊贵的意思,而且也不是随便一个什么蒙古人的大贵族就能用‘钟金’来表示自己的尊贵。” 高陌有些糊涂了,问:“那她为什么可以用?因为嫁给了俺答?” “那当然不是,要不然一克哈屯为何不叫钟金哈屯?”曹淦说到这里,似乎自己恍然大悟了,忽然一拍大腿:“哦!我想起来了,得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才能冠以‘钟金’二字!不过……我忘了这个词是不是只能女人用了。” 高陌吃了一惊:“她不是俺答的外孙女吗?怎么母系是黄金家族的出身,都能直接算作黄金家族的后裔了?” 想不到曹淦比他还吃惊,瞪大眼睛道:“谁说她是俺答的外孙女的?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荒谬流言?这钟金哈屯乃是沃儿都司部歹慎台吉之女啊!”他呆了一呆,又想起一事,忽然哈哈一笑,道:“你们是不是听说那歹慎台吉是俺答的女婿,所以钟金哈屯便是俺答的外孙女了?不是,不是,那歹慎台吉娶俺答女儿的时候,钟金哈屯早出生了——她是歹慎台吉第一位比吉的女儿,她娘亲早就死了。” 第122章 蒙疆风云(五) “看来大少爷手头的情报有问题,至少是有误会。”高陌与高珗对视一眼,苦笑道:“这下子咱们可就有些难办了。” 高珗也是满脸苦笑,不过却苦中作乐道:“这还是大少爷的情报第一次出错吧?看来咱们仨也算是开了回荤。” 曹淦急忙道:“大少爷到底怎么说的,你们倒是告诉我啊!” 高陌道:“大少爷说他得到的消息是,那三娘子本是俺答的外孙女,从小聪慧不说,还天生丽质,把汉那……大成台吉闻之,便派人求亲,对方家族也同意了。可是当三娘子来到丰州之后,俺答见此女貌若天仙,竟然自己动了心,于是打算将其收入自己帐中……” 高陌也不管此时曹淦早已听得一脸呆滞,继续道:“所以大少爷判断,那大成台吉年少受宠久矣,心志必然纨绔浮躁,得知这般消息,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可俺答的权势又岂是他能撼动?如此,这家伙就很有可能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但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只有来我大明,还显得有些价值。” “我的个亲娘耶……”曹淦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揉了揉脸,宛如蛋疼得厉害一样苦着脸道:“传这消息给大少爷的人当斩……呃,就应该关他一个月的禁闭,外加罚俸千两!不对,罚俸万两!” 高务实此前定下的制度,最狠的基本也只有关禁闭和罚款,所以曹淦临时改了口。 曹淦一脸生无可恋,有气无力地道:“那钟金哈屯嫁给俺答都已经三年过去了,且不说前面那什么大成台吉要娶她过门的事情根本不存在,就算真有其事,这他娘的三年都过去了,黄花菜都早就凉透啦!大成台吉的脑子就算反应再慢,也不至于现在才想起来吃醋啊!”(吃醋这个词起源于房玄龄的夫人,明时已经颇为流行)。 高陌看了看曹淦,又看了看高珗,苦笑道:“看来这次的差事算是提前办砸了。” 高珗也是同样一副表情,摇头叹道:“大少爷要是知道这边的实情,不知道会不会发火?该不会觉得是咱们办不成事,故意骗他吧?” “那倒不会。”高陌摇头道:“大少爷做事虽然很喜欢定计划,但其实你们可能不清楚,他也喜欢随时修正一些计划,尤其是计划进行的过程中出现了意外或者偏差的时候,他一贯都是立刻修正计划的,并不会因为出了意外就生气,除非那意外是人为造成的。” 言下之意把汉那吉这档子事从根子上就弄错了,所以就算差事完不成,高陌也料定高务实不会计较,而是会调整计划。 高陌见高珗和曹淦都有些意兴阑珊,强打精神道:“不过咱们也不是就没事可做了,前头就是大板升城,再往东不远便是丰州旧地,也就是俺答汗庭。咱们大少爷对这个大板升城很有兴趣,我们不妨也好好看一下……高珗,尤其是你,你在戚总戎那里学过兵法,这大板升城的城池修得怎么样,将来万一要在这里开战的话,怎么打比较好,你可以详细了解和思考一下。” 在高陌看来,高珗在戚继光那里所学的东西,统统可以归类为“兵法”,但高珗知道其实不能这么算,他在戚继光那里学得最多的不是怎么用兵,而是怎么练兵……不过这也没什么必要解释,因为他总感觉戚继光虽然不说,但平时给他的感觉就是用兵本身没有外人想象中神奇,只要兵练好了,脑子不抽风的情况下基本怎么用怎么赢。 显然他在戚继光那里学得有点偏……因为戚继光用兵虽然的确不以“出奇兵”为制胜法宝,但也并不是胡打一气。 要是高务实在此,倒是能粗陋的总结一下,戚继光用兵实际上已经接近于近代化军队的用兵思路了:练精兵,布坚阵,一力降十会。 因为戚家军在这个时代,至少在东亚,正面作战等同于无敌——那他当然没有必要出什么奇兵。 说起来这倒有些像刘綎上次和百里峡打的那场遭遇战:任你玩出花儿来,反正没人挡得住我一刀——那不就完事了。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济于事。” 不过想归想,高珗心里可不会觉得眼下的明军边军在面对俺答的时候有什么绝对的实力,所以大板升城还是要仔细看一看的。 不过这时候曹淦却插了句嘴,道:“你们想知道俺答的兵力部署?这个事情都不用怎么查探,我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高陌高珗二人大吃一惊,一齐问道:“你知道?” 曹淦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大大咧咧道:“那有什么稀奇?咱们以往送货给他们,不都要跑去他们的驻地?” “他们?”高珗敏感地问道:“俺答的兵力没有集中在一块儿?” “那要看你说的‘一块儿’是多大一片地方。”曹淦见她们二人兴趣都很浓,干脆直截了当地道:“俺答手下有十八名得力属下……” 他接着就把俺答的兵力部署说了出来。 原来俺答虽然强横一时,但实际上“常备军”也并不算多——当然蒙古人可以全民皆兵,真要打大仗,召集一下就是了。 俺答的“常备军”其实也就两万左右,其中有一万三千五百人,由打儿汉倘不浪、恰台吉、出浪那吉等十八位首领率领。除打儿汉倘不浪,火屯倘不浪率四千,驻地在“去老营边可六百里”之外;脱脱儿墨率五百,在“去偏头边可二百余里”,其余皆由恰台吉等率领,驻平虏、右卫边外,即凉城地区附近。而俺答自带七千,驻地距老营堡、平虏、威远、右卫三百余里,也就是眼前的大板升城以东百里左右。 听完曹淦这番话,高陌还没有什么感想,高珗却是瞪大眼睛,看着曹淦问道:“曹掌柜,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眼前这座由白莲教徒和北逃汉人所建的大板升城……没有蒙古人的兵马护卫?” 第122章 蒙疆风云(六) 曹淦笑道:“高团副对蒙古地形看来不是太熟……其实按照俺答的这个布置,丰州附近是他老巢,其余兵力分布东、南、西、北四面,其中北面人数最少,只有五百人,而东南西三面均有数千之众。如果从距离上看,原本大板升城距离丰州就很近了,俺答如果愿意,其本部人马几乎一日可至。即便俺答不来,西、南两面的蒙古大军要回大板升城也就两天可达……他也不必担心大板升城与我们大明有什么勾结,因为一方面我大明对这些白莲教的匪类奸党一贯痛恨,此中仇怨,誓不可泯;另一方面,在大板升城以南驻扎的恰台吉,统带着九千大军,大板升城如果有变,恰台吉转身就能平定。” 高珗恍然大悟,对曹淦的态度从原先略微有些瞧不上眼纠正了不少,拱手道:“多谢曹掌柜指点。” 曹淦知道他是大公子亲信,也不敢拿捏什么架势,连说“客气,客气。” 高珗却又有些疑问,道:“这个恰台吉又是什么人,为何他带领的部众甚至比俺答自己还多?” “此人乃是俺答之义子,自来以两件事着称于蒙古。”曹淦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道:“其一,他忠信过人,曾数次冒死保护义父俺答;其二,他武艺高强,号称蒙古第一勇士已有十年以上,期间遭到过无数次挑战,至今未尝一败。” 高陌与高珗都有些诧异,对视一眼之后,高珗点了点头,赞道:“听来倒是个鞑子里的好汉。” 高陌则思索着问道:“曹掌柜,你说他是蒙古第一勇士……这是传闻,还是你曾亲眼所见?” 曹淦认真地道:“他被挑战无数次,这个我只是听很多人说起,未曾亲见他出手。不过,这个人我是见过的,他当时在打猎,据我观察,如果他对我出手,我……最多扛不过十合——这还是按照我拼着两败俱伤的心态来算的,因为反正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甚至……我自问马术还算精湛,却怎么也不可能和他相提并论。” 高陌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问道:“那他与刘綎少将军相比,谁强谁弱?” 看来在高陌眼里,刘綎大概就是他见过的大明最强悍将了。 这一问倒似乎把曹淦给问住了,他深深皱起眉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迟疑着道:“按理说他们二人都是当世顶尖的豪雄悍将,我的本事差着他们着实有点远,要判断这个……挺难的。不过高团座如果非要问我怎么看,我只能说:论步战,刘綎少将军定然占优;论马战,则恐怕还是恰台吉更为了得。” 高陌倒抽一口冷气:“俺答麾下有如此忠臣勇将,难怪能横行漠南数十载,可惜天不收他。” 高珗却道:“大少爷曾说,武艺当然重要,但今后的火器只会越来越强,任你千般能耐,我自一枪撂倒……所以团座也不必太过忧心。况且,他俺答有恰台吉,我大明难道就没有戚南塘、马兰溪?” “倒也是这个道理。”高陌笑了起来,他也不打算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下话题一转:“咱们言归正传,按照曹掌柜的意思,这个大板升城因为处于蒙古大军四面包围之境,反正也翻不了天,所以并没有什么护卫兵马?” “蒙古兵马的确不曾正式驻扎,不过……”曹淦耸了耸肩,道:“自从四年前此城建成以来,如今已经几乎聚集了近十万人,乃是漠南甚至整个蒙古的第一大城,城中颇有些咱们大明一般的繁华景象。因此,也有不少蒙古贵人喜欢跑来大板升城小住,这些人一般都是带着少量兵马来的,加在一块儿的话……我估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另外,大板升城内,那些白莲匪类从城中北逃汉人中挑选了一百名左右的青壮,用以维持城中秩序,其身份大抵相当于咱们大明各府、县的衙役。” 高珗叹了口气,不知真假的说了一句:“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我还琢磨,要是这大板升城没有什么兵马守卫的话,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给他烧了!想来以蒙古人的财力,要想再建一座大板升城,只怕不那么容易。” 曹淦大吃一惊,正要说话,高陌已经瞪了高珗一眼,道:“不要胡说八道,大少爷的主张你又不是没听他说起过,他恨不得蒙古人全都聚集起来修城而居,这样咱们大明跟他们打的时候,才不至于大军一到,连根马尾巴毛都找不着。” 高珗哈哈一笑,摆手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 俗话说得好,“望山跑死马”,这三人说话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前方的丰州前哨——大板升城,才终于已经近在眼前。 不过,当这座大板升城真正出现在三人眼前的时候,高陌倒是望着那不逊于大明下府、上县的城池发出了一声感慨:“这些白莲匪徒虽然无耻,但也不是没有能人呐。” 而高珗却是在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颇为不屑地撇撇嘴道:“团座,这座城池虽然不小,可是若论防御,却是一团糟,若与我三千戚家军至此,一日之内,我必取之!” 高陌与高珗是早就认识的,而且深知他的才干和为人,知道他不是个随便夸口之辈,闻言不禁有些惊讶,问道:“何以这般肯定?” 高珗指着前方的大板升城道:“团座你看,这城池虽然不小,可是城外连护城河也没有一条,只是单纯挨着这条大黑河毗邻而建。从建制上来说,这只是为了城中水源考虑,而并未虑及城防之用。” 他略微一顿,又道:“更别说这城池的城墙原本就不高大,甚至连厚度也很一般,远不能与我大明边关各地城池相提并论。我敢断定,这群人修建这座大板升城的时候,恐怕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城防问题!” 高陌闻言,才有些恍然,而一边的曹淦干脆抚掌赞道:“高团副果然不愧是在戚总戎麾下潜修过的大才,你刚才这些话,可真是说到点子上了——眼前这座大板升城其实本就是重建的,最早的大板升城建立在嘉靖三十六年,但在嘉靖三十九年时,曾经被时任大同总兵刘汉焚毁。后来,大概是嘉靖四十四年时,白莲余孽赵全、李自馨等人才在俺答的命令下主持重建,此年乃成此新大板升城。” 他微微笑道:“而这新的大板升城,仍然没有太多城防……因为俺答麾下有人不答应。” 第122章 蒙疆风云(七) 曹淦这句话一说,高陌高珗二人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别看俺答纵横漠南数十年,入侵大明无数回,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能够真正攻下大明的任何重镇,对于一些无力抵抗的府县,也只是掳掠一通,很快便会退走。 若论其原因,其实很简单:俺答麾下尽是骑兵,攻城本不擅长,守城也难以称职,唯有野战驰骋,才是他们精之熟之的战法。 因此,即便俺答以其卓越的政治眼光接受了白莲余孽的投诚,并在他们的劝说下同意收容北逃汉儿,甚至允许其建立城池、开辟耕地等,但是他的下属们却决不允许这些汉儿将大板升城修建得犹如南边大明朝的城池一般坚固,要不然这些人一旦反水成为明朝内应,据大板升城死守,俺答麾下的骑兵可未见得能立刻拿下,那样一来,明朝在漠南岂不是立刻拥有了一个战略支撑点? 俺答再如何雄才大略,也不敢保证这种情况一定不会出现,因此他只得同意了这个观点,于是大板升城便成了一只没牙的老虎——或者更准切的说,是没刺的刺猬。 说话间,大板升城那并不甚高的城楼上,做着城门守卫兼职的“衙役”们已经注意到高陌这支商队的到来,也许是远远望去看不清旗帜,所以大板升城方面立刻响起了呜咽的号角声和一阵急促的鼓声,城门也很快关闭。 直到血狼啸月旗清晰的映入他们眼帘,城楼上兼职城守任务的衙役们才大松了一口气,一个个呼喊着“打开城门!”、“是商队,大明的商队!”、“那是血狼啸月旗,不必紧张!”…… 连铜钉都舍不得铆上几颗的木质城门咯吱咯吱的再次打开,城门口则飞奔出一队骑士,约莫七八十号人,全部身着蒙古服饰。这群骑士并没有立刻冲至商队跟前,而是在城门口不远处摆出了反月牙形散队阵势。 他们人数虽然较商队少了很多,但气势倒一点不输,这是一个看起来有“半包抄”意味的阵势。 不过,这毕竟只是做个样子,很快便从阵中跃马跑出一骑,马上骑士约莫四十来岁,身着蒙古服饰,开口却是一句正经山西口音的汉语:“你们可是百里峡商队,我乃大板升城副城主把汉笔写契!你们这次带队的是哪位掌柜?请出来答话!” 副城主?把汉笔写契? 高陌与高珗对视一眼,高珗皱眉道:“这人长得可不像蒙古人那种大圆盘子脸。” 一边的高陌则没说话,只是朝曹淦望去,却见曹淦脸上露出笑容,嘴里却小声道:“这人就是白莲教二号人物、山西堂堂主李自馨,把汉笔写契是他的蒙古名字,我去与他答话。” 他说罢,已经一夹马腹出了商队,远远地在马上一抱拳,扬声道:“李堂主别来无恙,在下百里峡曹淦,久仰李堂主大名了!” 那李自馨一听来人自称曹淦,不禁下意识眯起了眼睛,从眼睛缝里仔细打量了一下,才抱拳回了一礼,道:“原来是曹天王,久仰久仰,在下也久闻你的大名了,今日方才得见,倒是迟了些……不过,看曹天王这架势,知道的晓得您是来做买卖,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您要来攻打咱们大板升城来了!” 这番话软中带硬,曹淦当然知道其中包含的威胁和有恃无恐,但他毕竟也是老江湖,哪有怯场的道理,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大声道:“李堂主说笑了,在下亲自来跑这一趟,自然是货物比平时多了些,不自己看着,实在有些放心不下。至于大板升城,起码也有几万人口,我这区区几百人,哪敢打什么主意?” 李自馨也笑了一笑,不冷不热地道:“大板升城只是些无家可归的苦哈哈们在这草原上的落脚地,若是曹天王真要有别的心思,咱们可拦不住你这数百精骑。”但他微微一顿,又接着道:“只不过,睿智的草原之王俺答汗在这大板升城东南西北四面皆布有大军,若真是有人在大板升城闹事,铁骑顷刻便至,这才是咱们的倚仗,想必以曹天王你与大汗的关系,定然是知晓的吧?” 曹淦哈哈笑道:“李堂主,你我明明是初次见面,我怎么总觉得你对我有些误会?我百里峡可从来不会无故跟人动手。要论纪律,我百里峡可比大明边军好得多了,搂草打兔子的事,你什么时候听到有我百里峡干过的?” 那李自馨听了这话,倒像是相信了一般,微微颔首道:“曹天王,不是在下信不过你,在下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眼下大成台吉正在我大板升城里宴请贵客,他虽然历来对你们明人态度不错,可是你这一行全是龙精虎猛的骑士……我放眼打量了一下,能控弦挥刀的,只怕不下五六百之众。曹天王,虽然你有大汗的令谕,可以率队出入漠南各处,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既然漠南各部都收到了大汗的令谕,自然不会有谁敢打你的主意,你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下回还是少带点人马,免得误会。” 曹淦笑道:“李堂主多虑了,我带这些人马,却不是防着蒙古朋友们的。” 李自馨面色微微一改,有些恍然地道:“哦?原来是这样。怎么,南边又有什么动静么?可我听说你曹天王现在抱上了朝廷大员的粗腿,连宣府、大同两大总兵都对你客客气气,难道还有不长眼的无知小辈,敢打你的主意?” 曹淦却半真半假地开始忽悠了,道:“唉,做生意嘛,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哪有什么粗腿不粗腿的,就算有,也要我曹某人真能抱得稳才好。” 李自馨闻言微微蹙眉,这回答可滑头得很,根本听不出什么来,他还想打探打探南边的局势,正要再问,谁知曹淦却继续道:“李堂主方才说大成台吉也在城中?那敢情好,在下这一次带来的货物里头,可是有不少万里迢迢从扬州转运来的好东西,既然大成台吉也在,想必以他的身份,是一定会对这些东西有兴趣的了,李堂主可否指点一下大成台吉尊驾所在?” 第122章 蒙疆风云(八) 按照李自馨的要求,百里峡商队留下大半护卫骑丁在城外歇息,只带护卫百人与商队入城内交易。不过曹淦此行的主要目的地本来不是大板升城,自然也不会把整个商队都带进去,实际上也就带了三分之一货物进城。 进城之后,李自馨却似乎对他们没有太多兴趣了,只留下二十人分散跟着,以免这些人逞凶闹事,自己则回了住处。 曹淦则按着李自馨的指点,先派人去与在城中宴请贵宾的大成台吉——也就是把汉那吉联系,按照中原礼节先投拜帖。之所以按中原礼节,是因为把汉那吉素来亲明,喜欢中原的一些礼仪,所以曹淦这时也算投其所好。 派人联系把汉那吉的同时,曹淦作为现在高务实麾下负责漠南贸易的大掌柜,自然还是要去牙行做买卖的,所以又一边和高陌往牙行而去——高珗留在了城外带兵。 一边走,曹淦一边向高陌解释道:“刚才这人便是投往漠南的白莲余孽中眼下势力仅次于赵全的二号人物李自馨,此人原本在北逃白莲教众之中只能排进前五,不过他早年读过几年书,能耐比其他人强一些,这些年下来,实力增强了不少……这大板升城之中,除了赵全,就数他最强了。” 高陌问道:“这些白莲余孽在大板升城究竟势力如何,曹掌柜可知晓?” 曹淦答道:“据我所知,赵全有众三万,马五万,牛三万,谷二万余斛。李自馨有众六千,周元有众三千,马牛羊比而次之;其余首领各有千人上下。” 高陌点了点头,道:“看来那白莲教主赵全果然还是实力最强,力压麾下各首领。”然后顿了顿又道:“这李自馨也不差,虽然比赵全那教主差着不少,可也比余下首领强了许多了。他刚才似乎对你有些敌意,你们之间有过节?” “有一点拐着弯的过节……”曹淦说道:“高团座,你知道我入主百里峡,最早其实是打进去的,原先百里峡的响马被我从霸州带的人给火并掉了大半。我跟李自馨的过节就出在这儿……” 他叹了口气,道:“那老百里峡的大当家与李自馨乃是旧友,当时李自馨已经投了蒙古,但他在关内仍有关系网,百里峡那儿也算是其中之一。那会儿朝廷一直在防备俺答,宣府、大同乃至顺天附近大军云集,百里峡也不敢随便出去惹麻烦,所以生计有些困难,李自馨当时已经和那百里峡大当家的说好,打算约定时间接百里峡响马反出大明,也往俺答这边来投靠。谁知道却不等他们行动,我就先下手端了百里峡老巢……因此就有了这么一层过节。” “原来还有这样的旧怨,难怪这厮说话半冷不热,跟夹生饭似的让人不喜。”高陌说着,又皱了皱眉,问道:“他该不会打你什么主意吧?这地方毕竟是他的地盘……” 曹淦听了这话,却冷笑一声,露出了当初百里峡大当家的威风,傲然道:“我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俺答没发话的情况下来动我一根汗毛——高团座,你将来多来几趟口外就知道,蒙古没有人敢不卖俺答的面子,如果说还有谁敢跟俺答别别苗头,那只有沃儿都司——他们名义上是俺答的下属,但实际上俺答对他们也只能以拉拢为主。” 高陌诧异道:“沃儿都司这么强大?连俺答这等草原雄主,也只能羁縻他们?” “这个……怎么说呢……沃儿都司的确实力不弱,但非要说俺答的土默川部是单纯因为他们强大而只能羁縻,却也不尽然。”曹淦解释道:“高团座可知这个沃儿都司的来历和作用?” 高陌摇了摇头:“你要问我对倭寇的事情,我还有些了解,但这口外……就很少了解了,还要请曹掌柜指点。” “不敢不敢。”曹淦见他似乎不是客气,便简单解释了一下,道:“沃儿都司以前叫做‘艾马克’部,原是来自大蒙古国时期的各万户、千户,也就是各万户、千户长所选派的对成吉思汗最忠诚的人员组成的沃儿都卫护部队。这支精锐的卫队,当年是为成吉思汗四大沃儿都服役,也有一部分是为成吉思汗之母斡额仑和成吉思汗几位弟弟、儿子的沃儿都服役。几百年来,这支卫队的后裔,世世代代继承了祖先的职业,一直聚集在成吉思汗奉祀之神周围,形成了守护诸多宫殿的部落,这个新形成的部落,后来自己改名叫‘沃儿都司’部,咱们大明有时候也叫他们‘斡耳朵’、‘斡里朵’、‘斡鲁朵’等等。” 高陌恍然大悟,道:“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这就好比咱们的孝陵卫?” 孝陵卫是一支两百年来一直驻扎在朱元璋孝陵附近为朱元璋守灵的卫所兵,高陌这个比方从性质上来说,算是很恰当了。 曹淦笑了起来:“差不多吧,不过咱们的孝陵卫……只怕已经打不得仗了,但沃儿都司可不同,他们的实力还是比较强的,就算俺答现在要拿下他们,估计也难有这样的好牙口,就好比两虎相争,就算能够取胜,自己只怕也得拼个重伤。”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达大板升城的市场区域,曹淦指挥自己手下的人去找牙郎来谈生意,不过自己却并不过问——他这些属下早已和蒙古各部以及大板升城的牙郎们熟悉,不需要他亲自过问太多事。 曹淦这时候已经发现高陌和高珗对蒙古的了解不太充足,正打算趁这点空隙时间给高陌补补课,谁知还没说几句话,先前派去给把汉那吉投拜帖的属下已经回来,禀告说大成台吉听说百里峡商队到来并且求见于他,十分高兴,让曹淦带着“最好的货物”立刻去见他。 曹淦只好暂停了“土默特时局分析课”,对高陌道:“高团座,既然大少爷有令,让咱们好好和这位大成台吉拉近拉近关系,我看你也和我同去吧,待会儿我就托个大,佯称你是我的副手,你看可好?” “原该如此,还请曹掌柜领路。”高陌笑着答道。 第122章 蒙疆风云(九) 在大板升城北角,一栋完全明式的小楼里,高陌见到了大少爷命他与之“好好拉近关系”的俺答汗之孙把汉那吉。 令高陌感到意外的第一点,就是把汉那吉的相貌。他与寻常的成年蒙古男子外貌有明显差异,不是那种圆盘子脸,而是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除了下颌多少还看得出一些蒙古味,简直与汉人男子无异。 而他的装扮也颇有意思,虽然服饰仍是蒙古人的制式,但布料明显出自大明,而且瞧着成色颇新,恐怕还是上一次曹淦他们行商而来的苏州货。至于他腰间的镶金玉带,手指上的白玉扳指之类,其精美程度更不是蒙古人能够制造,瞧那玉带的做工,便是放在大明也称得上佳品。 更有意思的是这栋小楼的程设,里面不仅如其他蒙古贵族一般,铺挂着一些猎物的毛、皮以及弯刀、弓箭之类,还挂着一些高陌也分辨不清是哪些名家手迹的墨宝、画作,整个小楼简直汉蒙合璧。 难怪刚才曹淦话里话外都说把汉那吉是个“心向大明”的异类,看来传言不虚。大公子得到的蒙古内幕明明大有问题,想不到在这一点上倒是对得上号,这样的话,虽然“三娘子之争”多半是个误会,但跟把汉那吉搞好关系总还是有机会办好,唯一的问题只在于既然没有三娘子之争了,那么把汉那吉即便跟咱们关系再如何密切,也不大可能会莫名其妙的放弃在蒙古的地位和权势投降大明吧? 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把汉那吉今年果然只有十八岁,不过已经在嘴上蓄了两撇胡子,脸颊上的胡子根颜色也很明显的发青,显然刚刚刮过。就在高陌跟随曹淦上前拜见之时,他已经笑呵呵地站了起来,异常亲热地主动走了过来:“曹天王,你的牲畜可好?本台吉正有喜事,你就到了,来得好呀!这次有什么好货带过来?本台吉正好再挑几件送去给兔扯金家。” 这把汉那吉也不知道是真的跟曹淦关系不错还是咋的,丝毫没有架子的上去就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用力抱了抱他。 “我的牲畜安好,也愿大成台吉的牲畜安好。” 与汉人见面喜欢问“吃了吗”不同,蒙古人见面的第一句问候一般是问对方“牲畜是否安好”。 曹淦这厮看来对蒙古礼仪十分熟悉,回了这句问候之后,也反手抱了抱把汉那吉,又继续道:“大成台吉是我在蒙古除了大汗之外最尊贵的朋友,来你这里当然要准备好货!湖丝苏绣那都不用提,甚至包括台吉你最喜欢的君山毛尖,我都特意托人弄了二十多斤——”他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道:“这可是大汗都没有的。” 把汉那吉大喜过望,兴奋得用力拍了拍曹淦的肩膀,大声道:“好好好,好朋友,曹天王,你是本台吉的好朋友!”然后又大声招呼道:“你们这群奴才怎么回事?本台吉的好朋友进门这么久了,奶茶怎么还没上来?是要让客人嘲笑我大成台吉家里没有待客之道吗?一群饭桶!” 双方分宾主就坐之后,奶茶马上就上来了,曹淦只瞥了一眼颜色就知道这是最好的奶茶,当下毫不客气地端起来,同时微微侧身,小声对身边的高陌道:“必须一饮而尽。” 高陌微微一怔,他没喝过这东西,而且光端在面前就似乎能隐约闻到一股味儿,其实也说不上难闻,但确实不是他熟悉的味道,要不是曹淦交待这一句,他肯定是不会碰的。 但曹淦说完之后,已经毫不犹豫地端起那一大碗奶茶一饮而尽,高陌也只好捏着鼻子一口闷了。 谁知道奶茶过后还没完,接着又有把汉那吉的奴仆送上一盘盘的奶皮、奶酪等物,不过这一次曹淦没说话,高陌也就没动,直到最后一阵奶香和酒香夹杂在一起的浓郁香味传来之时,曹淦才再次小声知会他:“他喝多少咱们喝多少,千万别怂。” 把汉那吉端起送到他面前的一个大杯,站起身来,朝曹淦和高陌举杯,高声道:“来自远方的客人啊,请品尝万里草原的无上佳酿!这醇香的马奶酒就如同我们之间深厚的友谊一般地久天长!” 曹淦与高陌也同时起身,端起面前同样堪称巨大的杯子,在把汉那吉开始牛饮的同时,也毫不示弱地大口灌酒。 把汉那吉见他们二人也如自己一般将这一大碗马奶酒一饮而尽,显得十分高兴,红光满面地大笑道:“好!好朋友,够意思!” 他却不知道一边的高陌心底里正在暗暗嘀咕:这酒看似温和,还有股子奶香,但只怕后劲不小,这些蒙古人喝起来都是这般牛饮的么?万一待客之时把自己给灌醉了,岂不是闹笑话? 曹淦笑着把杯子反过来示意已经喝干,然后笑着道:“刚才听大成台吉说,要挑一些礼物给兔扯金家,不知是为何事?若是不打紧的话,不妨让曹某替你参详参详,送什么合适。大成台吉你也是知道的,咱们大明的这些东西,有一部分是有着特殊寓意的,送起来也有些讲究。” 把汉那吉豪迈的一摆手:“这有什么打紧不打紧?本台吉相中了兀慎部兔扯金家的女儿,刚才和他们把事情谈好了,正要下聘呢——曹天王,你是知道的,牛羊这些,本台吉不缺,不过本台吉在我蒙古,素来以好文而闻名,要是只送些牛羊俗物,岂能显得出本台吉的本事?所以你帮我挑一挑,看送些什么才更显得出本台吉的品味来!” 高陌听完这话,眼睛已然睁大,下意识朝曹淦望去,之间曹淦脸色也有些变了,同样也朝他这边看来。两个人心思在这一刻格外的统一:把汉那吉真的要娶妻?可是瞧他这意思,这件事并不是早有预计,而是临时起意,要不然怎么会不提前准备礼物的?但问题就来了,大少爷难道会未卜先知不成,千里之外就能猜到把汉那吉有娶妻之意? 第122章 蒙疆风云(十) 大板升城作为草原上唯一一座汉式城市,商贸颇为发达,按照百里峡商队的习惯,在这里至少也要停留三天才能交易完毕,在往常,商队都是统一行动,在大板升城交易完之后才会转往丰州川的俺答汗庭。 不过这一次却例外了,因为百里峡商队在到达大板升城的第二天,居然就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留在大板升城继续交易,另一路主力则在曹淦、高陌和高珗的带领下提前往丰州川而去。 不仅是他们,随行的还有把汉那吉以及其属下的两百余骑。 在曹淦等三人的卖力交好之下,把汉那吉不仅同曹淦的交情明显又已经更上一层楼,连带着把高陌高珗二人也当做了好朋友。要说这把汉那吉,可能真是因为年纪不大又没有太多“社会经验”,面对曹淦这种老油条的糖衣炮弹,那真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不过两天时间,就只差把自己小时候尿床的事迹都要暴露出来了。 在这个过程中,肩负特殊任务的高陌等人从旁侧击,还问明了一件他们之前一直没有注意的事情:俺答的“三娘子”钟金哈屯的确已经嫁给俺答快四年了,并且在三年前就给俺答生下一子,名叫不他失礼。 这也就确定了大少爷之前拿到的消息里头,至少这一条肯定有误。 根据把汉那吉酒后所言,当时钟金哈屯出嫁俺答之时,把汉那吉年仅十四岁,而且此前根本未曾与钟金哈屯见过面,两个人毫无关系。同时,钟金哈屯比把汉那吉还大了差不多五岁。曹淦、高陌与高珗三人都是老江湖了,从把汉那吉的神态中就能看出他对钟金哈屯毫无别念,反倒是对她那个叫不他失礼的儿子似乎不大满意。 虽然把汉那吉未曾说明原因,但曹淦下意识里估计,无非是现在钟金哈屯得宠,连带着不他失礼的地位也比较高,虽然未见得就能超过把汉那吉去,但把汉那吉心里却可能已经对他产生了不满的心理,这只是他这种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少年人常见的嫉妒心。 一路畅快,宾主尽欢。 第三日下午,百里峡商队和把汉那吉的随行护卫们便已经赶到了丰州川,把汉那吉手底下最受信任的仆人阿力哥带着十几骑纵马先行,准备通报大成台吉回到汗庭的消息——当然,还会顺带告诉丰州川汗庭的蒙古贵族们,赶紧清点一下自己的家当,因为买卖也上门了,有什么需要买的,麻溜的回去数一数自家的牛羊马匹够不够换。 不料阿力哥走的时候意气风发,回来的时候却是另一副模样,居然跑得发带都散了,一头乱发随风飘飞,一边策马狂奔,一边高声大叫:“大成台吉,大成台吉!大事不好了!” 把汉那吉正和曹淦三人对饮,闻言立刻站了起来,下意识就先把旁边的弯刀操在手上,大声问道:“阿力哥,出了什么事了?汗庭出事了吗?是不是有人偷袭汗庭?是图们来了,还是他的走狗董狐狸来了?” 图们是指“大元皇帝”、蒙古左翼大汗,全称是扎萨克图图们汗,而董狐狸是朵颜三卫的首领,此事前文有提到,不再赘述。 蒙古左翼取得“大元皇帝”尊位已有数代,但近几十年来势力却一直被俺答所压,不过其在南迁之后收服了朵颜三卫,力量有所增强,俺答方面一直认为他们必不甘心眼下局面,迟早会与右翼土默川部一战,所以阿力哥这种表现之下,把汉那吉第一反应就是图们汗来偷袭丰州川汗庭来了。 他并没有怀疑是不是明军来了,一来他对大明素有好感,二来这些年一直是俺答压着大明在打,甚至逼近过北京城下,大明的表现实在不怎么样,固守已经颇为艰难,要说还能出击丰州川汗庭,把汉那吉自然不信。 谁知阿力哥的回答却是完全出乎把汉那吉的意料之外:“不是战事!” 此人马速极快,而且不等战马站稳就已经翻身下马,顺势一下子跑上前来,跪下道:“大成台吉,兔扯金家的女儿,被大汗做主许给阿尔秃斯去了!” 把汉那吉先是一呆,继而大怒:“为什么?我连聘礼都下了,大汗凭什么把我看中的女人许给阿尔秃斯?” 这少年一改在曹淦等人面前的豪爽友好,满面怒容地吼道:“阿尔秃斯是不是吃了豹子胆,敢抢我的女人?他沃儿都司部还真是翅膀硬了,连我土默川部都不放在眼里了?嗯?” 阿力哥面色抽搐了一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曹淦见盛怒中的把汉那吉双目血红,根本没瞧见阿力哥的尴尬之色,插嘴问道:“阿力哥兄弟,是不是还有其他缘由,你不妨都说与大成台吉知晓,也好让大成台吉做出正确决断。” 把汉那吉本来正狂躁的来回踱步,闻言猛地站住,转头朝阿力哥望去,怒气丝毫未曾掩盖地大声道:“阿力哥,你是我最亲信的仆人,难道还有事情不能和我明说的吗?” 原来这阿力哥乃是把汉那吉乳母的丈夫,从小照顾把汉那吉长大,与把汉那吉的关系大致可以类比高拱之于隆庆——当然,只是大致类比。 阿力哥倒不是存心要瞒着把汉那吉,只是觉得这事有点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说,但眼下把汉那吉已经盛怒,再支支吾吾的话恐怕要坏事,只好老老实实交待道:“这个……之前大汗不是一直想要出兵青海么?这样的话就要经过沃儿都司的地盘,为了稳住沃儿都司部,大汗便从族中贵女之中遴选了最漂亮的一个,许给了沃儿都司部的首领阿尔秃斯,阿尔秃斯也很高兴,把聘礼提前送了过来。可是后来……后来……” “后来什么,说!不要吞吞吐吐的!”把汉那吉一脸不耐烦地催道。 阿力哥无奈,只好继续道:“后来大汗见了这位贵女,果然漂亮得很,就……收到自己账下了。” “啊?”把汉那吉呆了一呆:“那阿尔秃斯那边怎么办,他岂能善罢甘休?” 阿力哥苦笑道:“阿尔秃斯乃是一部之主,自然不能忍下这等奇耻大辱,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发出令箭,准备点兵来攻。要说打仗,大汗本不惧他,只是这事咱们不占理,大汗也觉得不好办,就有些犹豫。恰巧兔扯金带着一众儿子、女儿来到汗庭——就是大成台吉您见到她的那时候,第二天您不是就去大板升城准备聘礼去了吗?也是巧了,大汗也见到了她,结果……唉,大汗觉得她够漂亮的,就把她许给了阿尔秃斯,并且派人带信给阿尔秃斯说,是因为兔扯金家的女儿更漂亮,所以才换给他,并不是有意怠慢他。” 把汉那吉呆了一会儿,忽然大叫一声:“欺人太甚!”说罢仰天就倒,砰的一声倒在了草地上。 第123章 俺答封贡(一) 大明,紫禁城,钟粹宫。 李贵妃今日是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太子在下课之后的活动,才从承乾宫驾临儿子所居。 原本,因为太子出阁读书后一切表现都好,平日里她已经很少主动前来,而是只在每日一早太子前去承乾宫请安之时考校一下他的学业,但今日凌晨时,魏英妃为皇帝生下一女,李贵妃得知消息后心里颇为高兴,今日一时兴起,便想着来长子这边看看。 不过当她进了钟粹宫,却见一群宦官围在殿前,跪下了一大片。而一身大红常服的太子与一身青色曳撒的太子伴读高务实似乎在争论什么。李贵妃隔得远,只听见太子在说什么“不是不放,待会儿再放”,又听见高务实说“此鸟尚幼,不堪把玩”,似乎还有什么“其父母何急也”之类。 李贵妃朝身边的冯保示意一下,冯保立刻上前几步,超过前头开路的宫女们,扯着嗓子喊道:“贵妃驾到——” 那边朱翊钧和高务实都有些吃惊,放下争执朝这边迎了过来。 李贵妃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受了他二人一礼,见太子手上小心翼翼地抓着一只小麻雀,不由蹙眉道:“太子手中乃是何物?” 朱翊钧显然有些紧张,解释道:“回禀母亲,这是只小麻雀。”然后连忙补充道:“听母亲以前提过,这鸟长大后喜欢偷吃庄家,所以儿子才让高侍读想主意抓麻雀……” 李贵妃心里好笑,你爱玩就爱玩,还要找这种理由?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想点穿儿子的那点小心思,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手中既然已有麻雀,想必是高侍读想到了抓鸟的办法?” 说到这个,朱翊钧显然有些兴奋,甚至忘了刚才的争执,笑着道:“没错,高侍读说先找一个草筛子之类大而轻的‘罩子’。再用一个丫字形状的小木棍,虚顶着上面倒置的草筛子,里边放一把小米,棍子上栓一绳子,长度自己估摸。这绳子的用途就是让人隐蔽起来,但又能拉到机关。然后呢,等麻雀飞到里面吃米的时候,最好是有好几只飞进去的时候,咱们一拉绳子……麻雀就这样为了一口吃的,被机关给捉住了。” 他说着,瞥了高务实一眼,又补充道:“高侍读还说,所谓‘鸟为食亡’就是这样的表现。” 李贵妃本来听他一脸兴奋的说这等玩闹事,还有些不高兴,但听了最后一句,却是由怒转喜,赞赏地看了高务实一眼,暗道:这孩子倒是不错,记得他头次与我说起太子的教育,便说首先要引起太子读书学习的兴趣,说是什么寓教于乐,现在看来,倒还真有几分道理。 于是她收起不悦,微笑着问:“那你和高侍读刚才又在争论什么呢?” “这个……”朱翊钧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交代道:“咱们抓了麻雀之后,我想着母亲曾说麻雀有害庄稼,反正也不能放掉,就打算拿来玩玩。但高侍读不同意,说为君者当仁爱万物……又说麻雀虽有害,自有鹰鹫捕食,此乃天道循环,不该人为操弄。” “嗯……”李贵妃出身贫苦,心里其实也觉得麻雀是害鸟,抓来杀掉其实没错,但儿子毕竟是储君,高务实所说的道理又冠冕堂皇得很,不禁有些为难。 朱翊钧又接着道:“……于是儿子就说,那咱们不杀它了,且玩一玩,待会儿再放也成,不曾想高侍读还是不同意。” “哦?为何呀?”李贵妃听了也有些诧异,既然已经听进去你的话了,你还纠缠个什么?这不是已经虚心纳谏了么? 朱翊钧有些泄气地道:“他说这麻雀看来还小,都还没有长成,乃是只幼鸟。又说麻雀也有父母,若是它的父母发现它不见了,岂不是很着急、很伤心?” 李贵妃悚然动容,朝高务实看了一眼,只见高务实面色忧郁,一言不发,心中不禁一动,说道:“钧儿,我听说三百千都已经学完,现在正在学高侍读所编的《龙文鞭影》?” 朱翊钧不知道为何话题突然跳到这上面来了,只当母亲又要考校学业,但他对学业还算颇有信心,便点头道:“是的,母亲。” 李贵妃看着他,问道:“卓敬冯虎,西巴释麑——这一句可曾学了?” 朱翊钧听得一呆,忽然明白了什么,低头道:“学了。”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低头丧气。 果然,李贵妃把脸一板,声音转冷:“很好,那你来说一说,西巴释麑的故事。” 朱翊钧知道自己这是要挨训了,但是没柰何,仍然只能答道:“西巴释麑,说的是周时有个叫西巴的人,给孟孙当仆人。有一次,孟孙外出打猎得到一只鹿崽,便让西巴用车将这只鹿崽拉回家去。途中,山林中的母鹿发现鹿崽被人拉走,便跟在车后迟迟不肯离开。西巴见之动情,决定把这只鹿崽放掉,让他们母子团聚。于是西巴赶着空车回家,孟孙知道后大怒,将西巴辞退。但是三个月之后,孟孙又去西巴的住处找他,说要请西巴给自己的孩子做老师并照顾他的生活。西巴听后十分惊讶,问孟孙为何如此。孟孙说,你对一头小鹿都如此关爱,何况对我的孩子?我思虑再三,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贵妃这才微微笑道:“太子,你如今也有西巴,你当如何为之?” 朱翊钧叹了口气,道:“母亲指点得是,是儿子没把道理想明白。”他看了看手里的小麻雀,对它道:“孤也放你去与你的母亲团聚吧。” 说着,轻轻抚摸了一下小麻雀初生的翎毛,捧在手上,用力一抬。那小麻雀想不到自己还能重享自由,立刻欢叫一声,振翅飞走了。 朱翊钧看着它消失在墙角林荫之后,转身朝高务实认认真真地拱手一礼,口中道:“高侍读,刚才是我的不对,你劝得有道理,多谢你肯做我的西巴。” 高务实也认真还礼,答道:“殿下闻过即改,此天下之幸事,微臣何德何能,敢自认殿下之‘西巴’?不过勉力而为罢了,殿下不必如此。” 李贵妃笑道:“瞧瞧,君臣相得,这不就好了?” 朱翊钧与高务实也都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从殿外急匆匆地带着人一路小跑进来,见李贵妃也在,先是怔了一怔,上前匆匆见礼。 李贵妃问:“孟掌印何故如此急迫来钟粹宫?” 孟冲先是向李贵妃告了个罪,然后才道:“陛下召见高侍读,有急事。” 第123章 俺答封贡(二) 在去见皇帝的路上,孟冲面带忧色地朝高务实问道:“高侍读,这事儿……到底怎么跟万岁爷爷解释?呃,咱家是说曹淦这个人是怎么跑到丰州川汗庭去的。” “曹淦原先是干啥的,现在自然还去干啥。”高务实微笑着回答。 “啊?”孟冲大吃一惊,慌不迭道:“那可说不得啊!高侍读,曹淦这厮半年前接受‘招安’,可是以刘子和刘公拿顺天巡抚的名义招抚的,而且京师官员谁不知道这里头有一出‘高公子仗义借家丁,刘都督神威平巨寇’的戏码?这要是直接和万岁爷爷说曹淦乃是去口外操持旧业,说轻了是犯禁走私,说重了可就是里通外国啊!” 高务实耸了耸肩,道:“要不然怎么借机打入鞑子内部,趁着俺答家事纷争,说动大成台吉主动南投我朝呢?” “呃……”孟冲呆了一呆,迟疑道:“高侍读,这曹淦是你特意派出去打探敌寇内情、伺机在其内部制造混乱的?” 高务实笑道:“要不然呢?文有宣大总督、宣府巡抚、大同巡抚等公,武有宣府总兵、大同总兵、山西总兵等将,另外还有锦衣卫一直负责对鞑子的情报刺探,这衮衮诸公难道都没有一人知道曹淦出口外与俺答交易的事?他们为何都没有一点反应?总不能是全被收买了吧?” 孟冲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毕竟只是个厨子出身,水平着实有限,连冯保那样的人都一个不小心就在高务实面前吃了瘪,何况是他孟掌印?当下就被高务实这一通反问给问住了。 他的思路的确太容易被带偏,下意识就跟着高务实的思路去想:对啊,就算高侍读是高阁老的侄儿,可这宣大两地文臣武将,总不能全给他给收买了吧?那他娘的得花多少钱才搞得定?再说,这不是还有锦衣卫么?锦衣卫一直负责对外情报,对于曹淦的事情,他们难道就连一点疑点都没发现?要知道,他们上头可是有东厂监督着的,如果有发现,胆敢知情不报么? 于是孟掌印终于放下心来,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高侍读,你下次说话可千万一次说完,这一截一截的说,可真是吓死咱家了。” 高务实打了个哈哈,指了指孟冲,笑着不说话。孟冲脾气倒是也好,再说他心里把高家伯侄当成盟友,见了也只是呵呵笑着,并不生气。 说话间,不多时到了文华殿——皇帝一般不会直接去内阁,而是临御文华殿这个离内阁比较近的殿,有事等内阁成员来主动请见,或者干脆宣他们前来。 这地方是高务实日常“上班”的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过由于太子出阁读书在文华殿,主殿已经让给了太子,对太子宠得厉害的皇帝也不端架子,今日便很将就的在西配殿集义殿召见高务实。 不过等高务实一进去才发现,皇帝并不只是召见他一人,因为内阁几位大学士并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以及锦衣卫都督朱希孝全都在场——或许还要加上小心翼翼站在皇帝身边的东厂提督冯保。 “微臣高务实,见过圣上。”高务实经过这半年的太子伴读锻炼,在皇帝面前已经能完完全全表现自如了,内阁及殿中诸位大臣也都知道这小子“少年老成”,见状都没有什么诧异。 隆庆对此也早已习惯,见状只是摆了摆手,道:“高爱卿不必多礼,朕找你来是有事要问你。正好成国公他们住得远些,也是刚刚被朕召进宫的,还不知道此中详情……冯保,你先向诸位臣工说一下今日得到的消息。” “是,陛下。”冯保应了一声,上前半步道:“昨夜凌晨,东厂接锦衣卫传讯,说俺答最得宠的孙子把汉那吉率部下数十人并其妻把汉比吉在高侍读的家丁曹淦指引下,于平虏卫所辖之败胡堡扣关请降。今日一早,大同巡抚方逢时上疏奏禀此事。同时,宣府巡抚吴兑上奏,此前已经出兵往西去的俺答大军已经放弃西行而东返,预计十日内即可回到丰州川地区。” 冯保面无表情地道:“现在有几件事需要诸位大臣参详:其一,是否接受把汉那吉的请降;其二,如果接受,如何安置把汉那吉?如果不接受,如何处置把汉那吉?其三,俺答大军东返,是否有可能因为把汉那吉之事而对我大明发动侵袭,如果可能,我边军各镇是否已经做好或者可以做好应敌准备?” 这个消息,由于方逢时与吴兑的奏报,内阁已经是知道的了,而朱希忠因为弟弟朱希孝就是锦衣卫都督,所以也已经提前得知,唯有英国公张溶因为前几日偶感风寒,一直呆在家里休息,所以刚才才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然而事实上,在场众人真正第一个得知此事的却是高务实。他是在把汉那吉还没有到达败胡堡关口之前就已经知晓并做好应对计划的唯一一人,而消息当然是由高陌和曹淦联手发出,通过早已走熟的商道,派一人三马的精骑护卫连夜送回京师的。 然而,一时之间却没有一人抢先回话。 居然出现了尴尬的冷场。 隆庆微微皱眉,看了李春芳一眼。 谁知道李春芳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正在仔细思索其中关键的模样,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隆庆的目光下意识直接朝高拱望去,谁知道赵贞吉的声音忽然响起:“陛下,老臣有一事不明。” 隆庆道:“赵先生有话请讲。”赵贞吉虽然不是如高拱、张居正那样的帝师,但在隆庆登基后也做过一段时间的经筵日讲官,给皇帝讲析经义,再加上现在又是金榜资历最老的阁臣,所以隆庆尊称了他一声“先生”。 赵贞吉轻咳一声,向前一步站出列来,朝站在最角落里的高务实问道:“方才冯厂督提到,那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实在高侍读的家丁指引之下到达败胡堡扣关请降的,本阁部对此有一点疑惑:高侍读的家丁不在京师、不在新郑,怎么跑到口外去了?又怎么跟把汉那吉这俺答之孙搅和在一起的?高侍读,你是不是应该给陛下和诸位大臣们一个解释?” 第123章 俺答封贡(三) 赵贞吉会跳出来质问,这一点高务实早在一进集义殿的时候就猜到了,毕竟这间大殿里面的人,除了张居正和冯保之外,就数赵贞吉最不乐意看见高家伯侄继续得宠。 然而张居正的性格不是当面发作的那一类,就算他要动手,也多半是暗地里下手,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出来,何况他是那种要么不动手,动手就要讲究一击致命的风格,眼下这档子事在他看来,恐怕还没到那个地步。 毕竟再怎么说,这事是高务实办的,就算真被追究,高拱也可以推说他并不知情。以隆庆对高拱的态度来看,即便他主动请辞,最后顶多也就允许他辞去吏部尚书的兼职,阁臣的位置铁定不会动,这根本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更何况,张居正和高拱的关系虽然开始产生隔阂,但眼下随着陈以勤的致仕,内阁正好是李春芳与赵贞吉一派对他和高拱一派,二比二平局,如果他这时候真把高拱搞掉,岂不是反而将自己陷入孤立?那他当时想方设法为高拱起复创造条件岂不是吃饱了撑的? 所以张居正不仅没有做声,甚至还微微皱眉,心底里有些担心高务实这小子做事不讲究,万一把高拱给连累了,他虽然根基仍在,但眼下在内阁的主事地位可就大受影响了。 至于冯保,他当然是很希望高务实吃亏的。他一个内臣,看问题的态度和张居正当然不同,他不必关心内阁是不是平衡,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高拱下台走人。只要高拱一走,他相信以他的本事,把孟冲搞掉不是一件难事,到时候司礼监掌印必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但问题在于,冯保自从上次吃了高务实一次大亏之后,已经再也不敢小瞧他了,更何况现在高务实靠着特供香皂,成功的让李贵妃对他心存好感,又拿出百分之三的京师香皂利润分红暗地里给了李伟——这是当时跟勋贵们谈好剩下的——于是李贵妃就时常在她那个进宫照顾她的弟弟李文进那里听到各种关于高务实的好话,闹得现在冯保自己都有些忧心,长此以往,她心里到底更偏向高务实,还是偏向自己? 当然,李春芳也有理由希望高务实出差错,不过他毕竟是个没脾气的泥菩萨,海瑞当初骂街一般的说满朝文武皆妇人,李春芳作为首辅不仅不敢回怼,反而苦中作乐说“那看来我应该是个老太婆了吧”,这性子弱得高务实根本没想过他会跳出来找事。事实也正如高务实所料,李春芳如老僧入定一般毫无反应。 至于朱希忠兄弟和张溶三位……就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好闹的,还要不要一起分银子了?要知道这事情要真说破了的话,边军走私的事情还能包得住?他们二位国公爷虽然管着京营,可他们同样也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啊,虽然现在这年月都督也没什么实权,但再怎么没实权,地方卫所也总得听都督府的话,把边军这群难得还能打点仗的卫所全给得罪了的话,他们还当个什么都督? 朱希孝那边本来就一贯与兄长保持一致意见,加上锦衣卫监督边军多年,从没有管过边军走私的事,总是有原因的,如果在他任上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当官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就好啦。 再说了,这三位心里还有一个原因:边军又没有少他们那一份孝敬…… 这么一盘算下来,高务实当然就知道,能跳出来找他麻烦的只有赵贞吉。毕竟赵贞吉这人,你说他脾气暴躁也好,说他沽名卖直也罢,总归他也是一个有自己坚持的人,何况眼下又跟高拱势同水火,还管着都察院,他不跳出来,谁跳出来? 可惜他的这个问题,刚才高务实和孟冲已经“演习”过了一次,现在无非把刚才的话再复述一遍。于是曹淦出现在俺答汗庭的原因,就变成了由高务实所主导、边军及锦衣卫知情并默许的一桩细作暗探事件。 隆庆听了便笑着对赵贞吉道:“好了,这事情既然是诸位爱卿联手策划的反间计,赵先生就不必多虑了,咱们接着议事吧。” 但赵贞吉直觉认为这里头还是有问题,仍然不肯放过,又朝朱希孝问道:“朱都督,此事你果然知情?锦衣卫对此甚至还有所配合?” 朱希孝微微一笑,颔首道:“不错,赵阁老,此事早在……嗯,早在三个多月前,高侍读就秘密向我通报过。不仅如此,高侍读还考虑到即便我们要借此机会打入俺答内部,但也不能因此通商之故,使得俺答的力量有明显增强,是以高侍读建议,百里峡卖与俺答的物资,多以贵重的丝绸等物为主,而严禁各类铁器……” “有何为证?”赵贞吉面色阴沉地打断道。 “有账本为证。”朱希孝笑容依旧,道:“高侍读将每一次百里峡出货的记录、价值、所换货物均记有账目,每出货一次就会往北镇抚司送上一份,北镇抚司也会派人在边关查证,如果赵阁老不信……只要陛下允许,下官立刻可以命人将账目送上。” 都察院虽然牛气冲天,但锦衣卫乃是皇帝亲军,可不是被都察院监督的,因此朱希孝明确加上了一句“只要陛下允许”。 陛下当然不会允许,但他也不会直说,只是面无表情地道:“既有账目,改天交给朕过目即是。” 赵贞吉眉头越皱越深,心说你朱希孝怎么回事,这是铁了心上高家的船? 朱希孝可能是见他面上尤有不甘之色,不由又露出笑容,继续道:“不惟如此,高侍读通过曹淦之手所交换来的物资,对我大明而言,还极其有利。” 赵贞吉沉声问道:“如何有利?” 朱希孝朝皇帝躬身一礼,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先帝时,我大明曾开恩对俺答开放马市?”这事他说是说“开恩”,但在场诸位都知道其实是被迫的,所以他只是提了一嘴,立刻继续说道:“但那时候,俺答可不肯卖好马给我们大明,每年只能买些骟马不说,数目最多也不会超过五百匹。可是,诸位知道这半年来,高侍读这位家丁,给咱们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边军从土默川弄来了多少匹马?” 第123章 俺答封贡(四) “诸位知道这半年来,高侍读这位家丁,给咱们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边军从土默川弄来了多少匹马?” 朱希孝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别说隆庆帝立刻把目光投了过来,甚至就连青词首辅李春芳也从之前老僧入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望向朱希孝。 所有人都知道马匹对于军队的重要性,而他们同时也知道,大明自从马政崩溃以来,缺马的问题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就在今年二月初六之时,负责管理马政的太仆寺卿顾存仁还上过条陈,言及朝廷应该注意马政六事。 他在条陈中提出的这六条分别是:一,优恤种马。近来种马之家苦于官吏侵渔,惟恐自驹。今后凡民间报定显重驹者,即给优恤,仍免徵草料银两。二,责成寄牧。通判专管马政。三,隆重迁选。管马官应久任。四,严督解运。各州县解银解马多被包揽,应严行禁革,并追查各处折色马价京营子粒未完者。五,议派改折。南直隶非产马之地,离京师又远,宜全部改徵折价。六,慎贮卷籍。本寺文移卷籍多被遗忘,请以余闲旧仓改作架阁库,命吏守之。 顾存仁的这道奏疏在历史上很有名,不过今日在场诸位除了高务实之外,都没有人清楚这一点。但他们至少都很清楚顾存仁这个马政条陈里最关键的两点实际上就是“马户养马”和“折银买马”。 马户养马先不多说,反正北方马户被这个政策折磨得一塌糊涂,还诞生了着名的河北马匪,如曹淦从岳父处继承的霸州响马就是其中典型。 大明的南直隶差不多就是后世的苏南和皖南一代,经济倒是足够发达,但显然并不产马,然而一直都有养马的“摊派”盘桓在他们头上,那就只能改为交钱,也就是“改徵折银”。 顾存仁这个条陈里主要说的是这个“该徵折银”收不到位的问题,但实际上今日集义殿中的诸位大臣都知道,即便这笔钱能到位,其实也多半要被挪做他用,为何?因为没地方买马。 早在朵颜三卫还听话的时候,大明还能从他们那儿买到一些马匹,虽然即便朵颜三卫也不大肯卖种马,但骟马买来好歹也能用上一些年头,总比没有强。后来朵颜三卫被南迁的蒙古左翼降服之后,大明买马的渠道就基本断裂掉了,而本土养马的数量又不足,于是导致近些年来只有辽东的马匹面前还算充足,其余地区包括宣大这种重镇,都只能维持一两支精锐但数量偏少的骑兵。 大明缺马的问题,已经连朝廷的文官大员们都觉得头疼了。 因此朱希孝此言一出,整个集义殿中众人的目光一瞬间就齐刷刷投到他脸上,仿佛在他脸上能找到大量马匹一般。 朱希孝脸上当然连马毛都不会有一根,但他一开口,众人就顿时大喜过望。只听得朱希孝伸出两根手指道:“大约半年时间里,高侍读的这位家丁曹淦,从土默川各部一共买入两千三百二十七匹可用于作战的良马。” “哗!” “嘶——” “两千三百多匹?” “此言当真?” “都可以用于作战?” …… 朱希孝的兄长成国公朱希忠站出来一步,朝大家示意了一下,笑着道:“此事的确不是虚言诳语,英国公,你管着前军都督府,应当知晓宣大战马数目变动,你来说吧?” 众人于是又朝张溶望去,只见张溶点了点头:“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这半年来战马数量增长了一千九百多匹,如果按照往常战马折损、病死的大致情况来推断,三镇额外买入了两千三百多匹战马这个情况,应该是属实的。” 隆庆猛然一拍手,大声道:“好!买得好!那个曹淦办事不错,当有赏赐!”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曹淦既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将,却是高务实的家丁,他即便是皇帝,也不好越过人家的主人去赏赐,于是又补充一句:“高爱卿,这都是你调教家丁有功,这个赏赐应该由你来受。”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估计这件事应该可以遮盖过去了,而且这其中最大的意义还不是当前遮掩一下子,而是日后都可以借这个理由来跟蒙古交易——虽说等将来俺答封贡顺利完成,马市变成常开之后,这个理由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可是不要忘了,俺答封贡之后,大明开放的也只是和俺答本部土默川部及其能够掌控的沃儿都司等部马市,对于蒙古左翼可是依旧牢牢关闭交易大门的。 但高务实有了今天这一出戏打底之后就不同了,他可以用同样的理由跟蒙古左翼取得联系,也展开贸易。 道理还是一样的,高务实并不担心这些交易使得蒙古人可以在更大的程度上抵抗灾害、减少损失、强化经济等等。因为历史证明,这些游牧民族生活越艰难,就越有攻击性。相反的,如果他们生活变得安逸起来,攻击性就越低——他们又不会农业生产,活不下去了可不就只能靠抢?你当他们打仗就不死人,天生就喜欢打仗么? 这也是高务实敢于考虑用经济和政治手段控制蒙古的根源。 当然,这里总还是有个前提,即大明能够保持足够的防御力量,他们之中如果真有战争狂人式的首领要打仗,大明一定要能给于迎头一击。当他们发觉辛辛苦苦打仗还不如老老实实做生意划算的时候,即便是内部力量也会让他们无法形成合力来侵犯大明。而这,就是所谓经济影响政治了。 心头暗爽归心头暗爽,该做的秀还是要做到位,只见高务实面色如常,上前一步,出列朝隆庆躬身一礼,道:“高氏一族世受皇恩,微臣虽年少识浅,亦知战马于我大明而言事关紧要,因此才遣曹淦等人私出口北,为国贩马。不过,此事虽有文武诸公默许照拂,但毕竟是臣与曹淦等人犯禁在先。微臣以为,陛下不罚已是皇恩浩荡,岂敢受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第123章 俺答封贡(五) “为国贩马”可真是个好借口,高务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差点连自己都感动了。 可惜冯保在一边听得一个劲地直翻白眼,暗想:这小子是怎么做到这样毫无廉耻的? 为国贩马?是,你倒是的确给大明额外弄到了一些战马,可是你在贩战马的同时难道不贩挽马?你贩挽马的同时会不顺带贩些其他皮货物资?当爷们是三岁小孩么! 冯保心里那个腻歪呀,真是甭提了,可是又不敢跳出来给皇帝分析,毕竟皇帝未必会认为不能在“为国贩马”的同时顺带贩卖点别的。说到底,这位仁厚之君并非一个养在深宫不懂俗事的皇帝,他是很懂得既要马儿跑,就不能不让马儿吃草这个浅显道理的。 冯保知道,对于这位皇帝,可以利用他仁厚的性格在他面前装可怜,就像上次自己被高务实坑害之后那样,虽然看起来惩罚不轻,但自己司礼监第一秉笔的位置并没有动摇,东厂提督的位置也稳如磐石;可是却最好不要试图在他面前胡乱谗言,因为他仁厚归仁厚,但并不幼稚傻笨,而且对于信任的人能够信任到底,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定不能瞎开口。 不信?看看赵贞吉刚才这一幕,百般质疑之下,最后却无事发生,皇帝虽然明面上没有怪罪他,可那是瞧在他曾经也算半个“帝师”的经历,以及当前乃是内阁辅臣的面子上。实际上,当皇帝表示“曹淦当赏”的时候,可不就是直接打了赵贞吉的脸? 为什么越是高官重臣,越是不能轻易就一些不确定的事情表态?还不就是因为地位越高就越要小心翼翼维护自己的声望么?你要是每天动不动就表态,结果总是事与愿违,那么久而久之以后,威信何在? 所以冯保有时候甚至怀疑赵贞吉是不是因为和言官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多,连自身都受到影响,什么事都喜欢插个嘴。 在这一点上,冯保甚至觉得连李春芳都比赵贞吉聪明,人家虽然是出了名的溜肩膀,但是这种人最起码不容易得罪人——你瞧高拱对他虽然瞧不上眼,内阁要办的很多事情高拱自说自话就给办了,但最起码在面子上高拱并不会刻意与李春芳为难,有些需要首辅出面的时候,也照样会把李春芳摆在自己前面。 当然,在冯保看来最聪明的还是张居正。张居正虽然囿于资历,在内阁中看似最不起眼,但事实上他在内阁的排名并不垫底,真正垫底的反倒是兼掌都察院事的赵贞吉。 眼下内阁只有四位辅臣,按照排名顺序依次是中极殿大学士首辅李春芳;建极殿大学士次辅高拱;武英殿大学士群辅张居正;文渊阁大学士群辅赵贞吉。 至于大半个月前致仕的陈以勤此前是文华殿大学士,排名在高拱之下、张居正之上。不过他致仕之时,皇帝加恩他为太子太师,并让他挂名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致仕——这其实是高拱的实任,由于高拱排名在陈以勤之上,所以陈以勤退休时稍微提高一点待遇,就好比后世正科级的干部退休之前经常被临时提拔到享受副处级待遇类似。这种方式的致仕,可以理解为“光荣退休”。 然而,张居正作为排名在赵贞吉之前的群辅,分管着兵部这一重要衙门不说,高拱的很多决策也来自于他的建议,但偏偏眼下百官对内阁的关注目光几乎都聚集在高拱和赵贞吉身上,张居正却很少遭遇政治攻击,这难道不能体现他的本事? 背锅你上,功劳我得。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表现,使得冯保一直想要跟张居正拉近关系,只是张居正虽然派自己的亲信管事游七与冯保的亲信管事徐爵保持密切接触,却始终不肯明确双方的盟友关系。 冯保一开始对此颇为不解,直到陈以勤致仕之时他才恍然大悟:眼下自己的头号大敌已经是高拱无疑,可张居正的头号大敌却是李春芳、赵贞吉联盟,高拱反而是张居正的最重要盟友兼“屏风”——有了事情可以怂恿高拱去办,出了麻烦也得让高拱挡着。 正是因为冯保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知道今天的局面哪怕再如何对高氏伯侄不利,张居正也一定不会站出来,反而可能对高氏伯侄施以援手——只要李春芳和赵贞吉不倒,张居正这个态度就一定不会变! 再加上隆庆对高拱的信任根本没有丝毫动摇,冯保当然不会跟着赵贞吉瞎起哄。 现在的局面也证实了冯保的猜测,赵贞吉别说动不了高拱,甚至连区区一个高务实都拿不下,高拱甚至从头到尾保持着沉默,事情就宣告结束了。 可是,这也反过来证明了冯保的另一个猜测:这个高务实必须想办法搞掉,不然将来定然又是第二个高拱! 不过,事情的结果没有明确之前,李春芳不想跳出来吸引火力,不代表赵贞吉吃瘪之后李春芳作为盟友还能毫无表示,所以李春芳终于出来说话了。 只见他轻咳一声,说道:“陛下,既然此事别有原因,那就先不必多计较了,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商议一下怎么处置把汉那吉的归降事宜。臣以为照吴君泽的上疏来看,俺答打消了去青海的计划而东返,必然是要赶回来处理此事,我朝廷若要收留把汉那吉,则需要立刻商议御敌之计,以策万全。” 李春芳毕竟多年为官,知道赵贞吉刚才这一击已经完全落空,立刻转移了话题。 不过隆庆也并不想因为这点事就非要搞得一位阁老灰头土面,所以很是配合的扫视了一眼殿中群臣,道:“首辅所言极是,眼下俺答大军东返,我若收留把汉那吉,则俺答十有八九要兴兵犯界。诸位大臣有何高论,不妨各抒己见,为朕参详赞画。” 然而,与上次一样,众臣皆不肯第一个开口。 隆庆正有些皱眉,却忽然听见一个虽然稚嫩但十分坚定的声音道:“陛下,微臣以为,应该坚决收留把汉那吉!” 第123章 俺答封贡(六) “陛下,微臣以为,应该坚决收留把汉那吉!”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高务实。 众人一齐转头,愕然地看着站在最角落里的这个半大孩子,一时竟然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不是这句话本身有什么问题,因为这句话无论是在场哪位大臣说出来,都没有任何怪异之处。但说出这句话来的人是高务实,问题就很大了。 按照大家的想法,且不说你这小子的年纪了,就凭你一个无品无级、连青色官袍都是因为特赏才配穿戴的太子伴读,怎么好意思在咱们这些国朝文武巅峰面前夸夸其谈? 纵论国事?你在家里议论议论,甚至去和高拱建议,咱们都懒得管你,可这是在御前,是大明朝廷最高决策之时,你怎敢随意乱发议论! 不过,碍于高拱本人在场,众人愕然看了高务实一眼之后,又下意识朝高拱望去,打算看高拱面对这种局面是个什么反应。 高拱也有些为难,在他看来,这桩事原本就是高务实派出的那些家丁搞出来的,虽然仔细想想,事情办得还不错,可是问题在于,这样一来自己的立场就很为难,因为无论是谁都会认为此事必有自己在后指使。 高拱并不怕被人说暗地里指使这件事,只要事情有利于大明,他无畏人言。但眼下俺答汗连出兵青海都放弃了,反而大军东返,这代表着边疆很可能又要面临一波大战,这种结果就不能不让高拱觉得需要仔细权衡:边疆各镇是不是有能力守住?京师会不会再次面临第二次庚戌之变?府库空虚之下的朝廷是不是有足够的钱粮支撑起各军所需?甚至一旦事有不谐,自己作为主张接纳的次辅重臣会不会被群起攻讧? 等等这一些,都需要仔细权衡。尤其是战备方面,更是必须和张居正这个分管兵部的盟友好好议一议。可是偏偏这个时候,自己这个历来聪明的侄儿竟然主动跳了出来,抢在在场所有文武重臣之前明确的表达了态度。 这下子,问题还不止一个,而是起码有两个:一是自己被他这一逼,只能支持接纳把汉那吉,否则岂不是对天下人说我高拱连自家侄儿都说服不了,所以才会伯侄二人意见不一?二是这小子虽然有个太子伴读的名号在,可这并不是被众人认可的朝廷正式官职,两位国公和诸位内阁辅臣都没表态,你着个什么急?——你就哪怕是个御史言官也还好说啊! 两相为难之下,高拱还是打算出言呵斥高务实一句“不分场合”之类的话,但态度还是不要过早表明。只是,当他嘴唇微动,正要说话之时,隆庆帝却十分突然地抢先发声,笑着道:“哦?高卿家说得如此肯定,想必定有高论,不妨说来让朕与诸位大臣听听。” 其他人还都只是再次错愕,心中暗忖:陛下这脾气也未免太好了些,眼下这格局,哪有他说话的份? 唯有冯保心头一凛,暗道不妙:糟糕,万岁现在不光是信重高胡子到了极点,只怕对这个高家小儿也宠信非凡。刚才高拱只是微微皱眉,看模样打算站出来教训侄儿几句,万岁就忍不住出来给高家小儿兜底……直娘贼,这小儿辈到底有什么妖术,万岁、娘娘、小爷三口子全给他迷惑住了?真他娘的活见鬼了! “谢陛下。陛下,接纳把汉那吉,臣有上中下三策。”高务实这时,却仿佛看不见众人对他的态度,只是面色如常地对隆庆帝躬身一礼道。 隆庆本来只是不想因为这个局面逼得高拱当众教训侄儿不懂事,因为这样一来,就有可能影响他们伯侄之间的关系,而隆庆本身是一个极其注重亲情的人,他不想看见这一幕。 更何况,这半年下来,高务实的表现让他十分满意,李贵妃和太子母子二人也经常夸奖高务实,所以隆庆帝甚至心里都经常想:这孩子是一个辅臣苗子,一定要好好培养。将来伯侄二人,两代阁老,放在史书中也是一段佳话,而这段佳话,必成与朕与太子之手,那同样也是青史留贤名的好事。 但他并没有以为高务实就真的能在这种国家大事上有什么出色的表现,毕竟年纪太小,读书读来的道理或许知道一些,可处理国政并不是懂一些大道理就够了的——这一点他作为皇帝,理解得格外深刻。 然而现在高务实不仅真有议论要发,而且一来就是“上中下三策”,这就不得不让隆庆帝真正开始重视起来。 当下,皇帝凝神看了高务实一眼,下意识坐直了身子,问道:“哦?是哪三策,高爱卿不妨一一道来。” 其余诸位大臣见状也略感诧异,暂时收起了诘问之念,打算先看看他有什么说道,再决定行止不迟。 高务实仍然面色平静,但异常严肃地答道:“臣之上策,便是厚待把汉那吉,豪宅美食、官职田舍,均不少他,但严禁出入,以此来向天下昭示我大明对诚心慕义而来之人,哪怕是敌酋之子孙,亦能倾心结纳,此胸怀四海之仁也。” “臣之中策,则是将把汉那吉安置在边境之外而离大明不远处,让他招降自己的部众,享受汉朝时属国乌桓国的相同待遇,如此待俺答死后,让把汉那吉去和俺答长子辛爱争土默川大汗之位,待他两家相持不下,我大明进可扶持一方,打击另一方,削弱蒙人实力,退可稳居钓鱼台,坐看鹬蚌相争而得渔翁之利。” “至于下策,则是以要杀把汉那吉为借口,逼迫俺答退兵。陛下或有不知,这把汉那吉乃是俺答三子铁背台吉之子,自幼双亲尽失,为其祖母一克哈屯一手带大。而这位一克哈屯视把汉那吉为心头肉,偏偏她在土默川各部地位超然,连俺答也不敢轻易驳斥她的意见。因此即便俺答出兵,只要把汉那吉在于我手,则俺答就一定投鼠忌器,虽敢率兵而来,却不敢纵兵肆掠。” 第123章 俺答封贡(七) 高务实这三策,的确是按照他心目中的“上中下”顺序排列,但同时他也针对明人心中对一些问题的关注程度做出过考量。 首先,高务实把厚待把汉那吉和“仁”挂钩,然后放在了第一位。他说倾心接纳把汉那吉,是“胸怀四海之仁”的表现。“胸怀四海之仁”对于久受儒家熏陶的大明高层而言,显然属于“政治正确”,再牛逼的人也不敢在大明公开表示说我这个人就是不讲仁义——那等同于后世的一句名言“自绝于人民”,而下场则基本难逃一个“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至于中策,则是按照一般人“既想要好处,又不肯付出相应的利益或努力”的思维来打造的,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别人,而自己则躲在后面操控全局。说起来,这一条也很符合大明文官们的心态:总觉得自己智慧超群,根本不用亲自下场,“略施小计”就能掌控全局,达成目的。至于为何这一条还是被摆在中策,却不是上策,因为中华之传统美德,仁义礼智信,仁在智上。 一般而言,下策都是谋划者用来凑数,或者衬托上策而来的,但高务实这个下策倒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他的这个“下策”主要用来兜底,或者更直白的说,是用来给皇帝和满朝文武吃个放心丸。高务实的下策是告诉他们,只要接纳把汉那吉,就算局势再怎么糟糕,最差最差我们也有个地位足够的人质在手,对面投鼠忌器之下,绝对不敢真正动粗。 这就好办了,非常符合文官们“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个性嘛。不过高务实其实也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态,毕竟这么多年被俺答压着打,换了谁在这个局面下,面对可能是盛怒而来的俺答汗,心里多少都会有点怂。尤其他们都是决策层,眼下都是在“参预机务”,万一将来被证明是决策失误,一个弄不好,日后可都是会被清算旧账的。 这样用心为大明量身打造的三策被高务实提出之后,果然引起了反响,虽然仍旧有人为刚才高务实“不合时宜的插嘴”耿耿于怀,但大家还是不得不承认:至少这小子提出的三条办法还是有点说法的,并不是在信口开河。 出乎不少人意料之外的是,这次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的是张居正。 张居正首先是赞扬了这上中下三策“有理可行”,然后提出:“还有一事,臣以为陛下可作要求:及把汉那吉一旦在我之手,则于俺答而言,无异于人质,倘若俺答非要我朝放人,且以兴兵为要挟,也不必多虑。” “哦?”隆庆微微凝神,问道:“张先生有何高见?” “臣以为,俺答今年已经两次南侵,均未取得什么战果,其内部不可能毫无怨言,否则为何此番俺答欲往青海一行?在此等贼寇眼中,我大明之富,岂是青海可比?无非大明虽富,强不可欺;青海虽贫,弱能轻取。是以,俺答才不得已把目光转至青海。眼下把汉那吉一旦为我所纳,正如方才高侍读所言,至少也有三大作用。即便是面临最危险的情况,甚至是俺答盛怒之下,不顾一切来攻,只要我等防御充分,也能令俺答无计可施,最终不得不派人来谈判……只要谈判,我朝便有了解决白莲余孽之机。” 白莲余孽? 众人都是心头一凛。 白莲余孽对于大明朝廷来说,一直都是如鲠在喉的一根刺,不将他们彻底剿灭,实在放心不下,任是大明哪一代帝王,在这件事的心态上都是如出一辙,绝无二致。张居正这一条提得非常好,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住了,也包括隆庆帝在内。 只听得张居正继续侃侃而谈:“如方才高侍读所言,那把汉那吉乃是一克哈屯的心头肉,一克哈屯在漠南诸部又地位超然,连俺答也不敢轻易驳斥她的意见。那么,如果朝廷要求以白莲余孽如赵全、李自馨等人来交换把汉那吉,臣料俺答必然只能接受!” 这个说法,可就一石激起千层浪了。大明这些高层决策者们可不同于高务实,他们可不会觉得蒙古人学会耕种是件好事。 他们的思路是:如果蒙古人招募到足够的汉人百姓开荒耕种,那么蒙古人所害怕的“白灾”、“黑灾”等自然灾害对他们的影响就会大幅减弱。这样的话,蒙古人的实力就会加强,对大明的依赖度也会减弱。长此以往,他们既有农耕粮食维持生计,又有草原牧场获得骑兵优势,岂不是就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不败之地了?那还得了! 至于草原上是不是有那么多适合农耕的地区、蒙古人能不能招募到足够的汉人百姓,乃至于农耕与游牧制度混合之后可能出现的问题这些,他们是很难想得明白的,这不是智慧所限,实在是时代的局限。 其实农耕与游牧的混合制度,以前就曾经有过:辽国就是典型。但实际上,辽国自从发现宋朝并不是可以轻易征服的之后,它做了什么?它满足于勒索一点岁贡,然后就老老实实和宋朝和平了百年……最后,这控疆万里的大辽,竟然被当时看来其实还颇为“弱小”的金国给灭了。 辽国何以败给金国?原因可能很多,但有一点一定不能忽视:足以自给自足以后的辽国,顿时失去了扩张的动力,甚至在很多方面还羡慕“南朝”,尤其是文化。于是,野蛮变文明,可惜在变的过程中,被一个新生的、更野蛮的政权给覆灭掉了。 高务实想要用的手段,其实就是磨平蒙古人的野蛮,让其不得不为自己所用,但他的这些手段,至少在目前来说,很难说服这些大明朝廷的高层,因此他才没有把赵全等白莲余孽拿出来说事。 谁知道他不说,自然有聪明人帮他说了。 高务实心中叹息,白莲教那帮人其实对于蒙古人的汉化还是起了不少作用的,比如把汉那吉不就在大板升城置办了宅院,搞出那汉蒙合璧的小楼出来? 但高务实马上又想道:算了,没有赵全这些人,我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引导蒙古贵族们,让他们加速汉化——比如把汉那吉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嘛! 第123章 俺答封贡(八) 既然有机会一举铲除北逃漠南的白莲余孽,这件大事就算最终敲定下来了,在场诸位重臣没有哪一个跳出来说“白莲余孽不足为惧”之类的蠢话——这点政治觉悟都没有的话,不如趁早主动请辞。 散会之后,高务实悄悄挨近高拱,先是为自己未经请示而“自作主张”向三伯道歉,高拱略微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与寻常孩童不同,但是这种大事,今后一定要先知会我一声,不要再搞这种突然袭击。”他朝周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要知道,我们伯侄二人,眼下可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高务实连连应诺,表示自己明白错了,然后话风一转,道:“三伯,今日内阁欲呈给太子殿下的疏文可曾选定?若是没有的话,能不能把王鉴川公的奏疏调来一用?” 高拱顿时面色严肃起来,盯着高务实问道:“你待如何?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高务实干咳一声,假装支支吾吾地模样,道:“这个……侄儿想……想说动太子殿下为我请一道旨意,让我往败胡堡那边走一趟。” 高拱大吃了一惊,瞪着他问道:“你要去败胡堡?做什么?去见把汉那吉?” “不只是去见把汉那吉……”高务实解释道:“三伯,我料这次把汉那吉请降事件一定还有后续,有可能让我们大明获得一个稳定北疆的好机会。” 高拱猛然正视起来,想了想,道:“你跟我去内阁,到我值房一谈。” “啊?是,三伯。” 由不得高务实不吃惊,毕竟这还是他们两个都在皇宫内“上班”的人,第一次在高拱的内阁值房见面——高拱平时还是比较注意影响的,并不会像当年严嵩与严世藩那样公私不分。 好在今天出了高务实抢话事件,别人见高拱一脸面无表情地把高务实带去内阁值房,只当他是要去教训侄儿了,所以偷笑者有之、暗爽者有之,就是没人联想到是高务实又出了其他的幺蛾子,更没有人觉得高拱这是公私不分——毕竟某些人心里的想法是:给我把那小子狠狠的骂! 待伯侄二人到了内阁值房,高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高务实没得到批准,只好站着。 高拱喝了口茶,才问道:“你方才说,把汉那吉请降这件事,有可能给我大明一个稳定北疆的好机会……是何道理?” 高务实早有准备,不答反问道:“三伯,侄儿想先问一句:您怎么看俺答这些年频繁袭扰大明一事?我是说,您觉得俺答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换做其他一些读书读傻了的官员听到这话,回答恐怕无非是这么几条: 俺答狼子野心,想要侵略中原,恢复大元;俺答利欲熏心,羡慕中国富庶,以掠夺为乐;俺答侵略成性,不打仗浑身不舒服…… 但高拱的回答就不同了,他轻哼一声,道:“你莫不是以为三伯是个书呆子,这其中的道理还不如你看得明白?” 他斜睨了高务实一眼,淡淡地道:“俺答之南侵,说到底,无非是困于生计。”他冷笑一声:“否则,为何他每次兴兵,几乎都是发生在我大明拒绝其通贡之后?” 高拱的身子往太师椅的靠背上轻轻一靠,悠然道:“北虏遣使求贡,不过贪求赏赍与互市之利耳,而边臣仓卒不知所策,庙堂当事之臣惮于主计,直却其请,斩使绝之。以致黠虏怨愤,自此拥众大举入犯,或在山西,或在蓟镇,或直抵京畿,三十余年迄无宁日。遂使边境之民肝脑涂地,父子夫妻不能相保,膏腴之地弃而不耕,屯田荒芜,盐法阻坏不止,边方之臣重苦莫支,而帑储竭于供亿,士马疲于调遣,中原亦且敞矣。此则往岁失计之明验也。” 这番话说得有点重,因为这等于是说“朝廷以往的政策严重失误”,而且失误的主要原因在于“惮于主计”,也就是说高拱认为错在嘉靖![无风注:这番话是历史上高拱的原话,并非作者杜撰。] 话虽然很重,但高务实知道,这番话绝对称得上一针见血。 因为俺答兴起后,这位草原雄主除了有“雄黠喜兵”的一面外,还有与其他蒙古贵族不同的一面,那就是他清醒地认识到要保持自已的强大,就必须有充足的物质保证,就需要与明廷维持通贡互市关系。 因此,他多次主动地向明廷提出通贡的要求。嘉靖二十一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多次求贡,均被明廷拒绝。 特别是嘉靖二十六年,俺答在明廷已两次杀了他的使者的情况下,仍向明廷“清瓯脱耕具及犁耧种子,因归耕”,还谕令部下,“若等过塞上,敢犯塞上秋毫者,听若等夺其穹庐及马牛羊”。同时,他也一再声言,如不允贡就率骑南犯。 显然,用这种威胁的办法向以“天朝”自居的明廷求贡,是难以达到目的的。于是每当求贡被拒绝,俺答就大举入犯,每次都使长城沿线人民的生命财产受到极大损失。 所以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看出,俺答求贡不允就大举内犯,应该说主要责任还是在明廷方面。明廷顽固地拒绝通贡,甚至动辄斩杀俺答派出求贡的使者,偏偏又无力制止俺答的攻掠,这才是造成双方长期冲突的主要原因。 既然高拱是早已看出问题所在的,那高务实就放心多了,当下便笑了起来,说道:“三伯,侄儿以为,按照俺答历来的习惯,以及这几年漠南的情况,俺答这一次一定又会提出求贡!” 高拱心中一动,但并不着急回答,反而问道:“漠南这几年的情况?什么情况?” “遭灾啊!”高务实有些诧异,心说这些情况很明显啊,曹淦在给我的汇报里都提了好几次了,说要不是漠南近几年来连年遭灾,他也不可能从漠南搞到那么多马。 但他见高拱似乎真不知情,只好把情况解释了一番。 高拱这才知道为何俺答今年一年来居然连续两次南侵,原来根子在这里? “啪!”他一拍桌子,怒道:“锦衣卫和东厂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么重要的情报一点都没有汇报上来,尽汇报些没用的东西!什么俺答又调动了多少兵力去哪里打猎,又娶了一房妾侍之类,我知道这些有什么用,派人暗杀他吗!” 怒气发完之后,他才静下心来思考高务实方才的话,沉吟片刻,才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想就近主导……或者说引导这次与俺答的通贡之事?” 第123章 俺答封贡(九) 在高拱看来,高务实此去,无论是主导还是引导,其最终的目的都是一样:促使俺答提出通贡。 但高务实知道,其实俺答提出通贡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因为历史上他就是这么做的——他这三十年来朝思暮想的就是和大明通贡,战争反而才是他逼不得已的手段。 真是讽刺。 然而高务实仍然觉得自己必须亲自去一趟边境,不是为了通贡本身,而只是为了在接下来的俺答封贡事件中刻下自己的大名。 他对自己眼下的情况很了解,或者说从一开始他打算接近太子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局面:木秀于林。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词,因为配合它的永远是“风必摧之”。 想想看,高务实从新郑随着高拱来京,迄今也就半年多一点,可是他干出的事情可不小: 当初他来的时候,吃住都得靠三伯,接下来得了舅家的一笔“血亲津贴”以及一所带着看似地面不小而其实收益有限的别院,但那是不动产,实际手头的资金很有限。 然而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他抓住机会降服了名为响马的百里峡走私集团,顿时获得了还算充裕的起步资金。接着,他便靠着这笔资金一边扩大走私规模,一边推出京华香皂。如此,又靠着走私贩马拉近与所谓“高拱嫡系”的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边军关系,靠着香皂利润拉拢京城顶尖勋贵,顺带以剩余利润开始大肆买进开平、滦州附近的煤田、铁矿山。 眼下他的重心虽然朝官场倾斜,但三慎园方面早已经生产了出了一批制造蜂窝煤所用的脚踏式模具以及配套使用的煤炉,只是因为最近高务实的资金倾斜到了其他方面,导致三慎园那边的煤矿迄今还只是试开采,产能有限,所以暂时没有投入京城市场。但不管怎么说,蜂窝煤这一块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到位,只差最后的资金投入,把煤矿生产规模扩大就算完事。至于销路,高务实是毫不担忧的,蜂窝煤的燃烧效能远超木材和老式煤球,有京师这个巨大的市场就已经很吓人了,更别说他还可以想办法提供给边军——这玩意比烧柴划算,穷得叮当响的边军肯定不会拒绝。 只要接下去的俺答封贡成功推进,高务实因为先发优势以及和把汉那吉的关系,其在宣府、大同、山西三镇马市一定能拥有最大的份额,那基本上就是坐等数钱的节奏了。当然,这里头还有一点小麻烦,就是马市一开,山西商人必然大举进入,而王崇古、张四维、马自强三家联盟肯定也不会放过,到时候自己和大舅那边肯定要进行一场谈判来划分利益圈。 他不会因为大舅此前给过自己起步支持就平白无故放弃近在咫尺的利益,张四维也同样不会因为高务实是自己的外甥就下令自家做生意要避开高务实的经营——因为他们所代表的都不仅仅是他们个人,他们麾下都有一大帮子人靠他们吃饭呀! 倒不是说亲情就不讲了,而是正因为要讲亲情,所以利益范围才要早些谈好,这样才不会搞到最后伤了感情——亲兄弟明算账这句老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他在商场上的表现,其中真正摆在明处、是人都能看得见的,其实还只有京华香皂。但哪怕只有京华香皂,也足以令人震惊于高务实的圈钱能力了: “御贡”、“国色”两大“紫禁城特供版”当然是概不外售的,暂且不提。“国士”和“天香”作为前两大特供版的简装版,每块售价一两。早前两个月一直是“国士”卖得更好,而后来这三四个月,“天香”的销量忽然爆发,目前已经达到“国士”的三倍有余,两类香皂给高务实带来的毛利高达近七万两白银,这还是去掉了勋贵分红部分的——朱希忠兄弟和张溶为何在御前会议上力挺高务实?钱能通神啊。 高务实每次看见他们收下分红之时那副垂涎欲滴的表情,都会忍不住想,我要是没有“高拱之侄”这个身份在,只怕这几位身份尊贵的公爷、侯爷们老早就要开会想办法谋夺这份产业了吧? 这还只是商场上的“木秀于林”,更让很多人寝食难安的是他在政坛的表现: 原本最早的时候,高拱回京带他出现在迎接自己的百官面前时,所有人都只是觉得高拱因为年老无子,可能是要打算将这位侄儿当做衣钵传人来培养了,但由于高务实年纪实在太小,大家也没真当回事——你就算跟杨廷和与杨慎父子那样早慧,也得二十来岁名登金榜。甚至就算你再聪明些,咱们也能接受,毕竟大明十几岁的进士老爷的确能找出一长串来,可毕竟是那也是差不多十年之后的事了,现在何必着急? 然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因为皇帝的一时心血来潮,搞出“太子玩伴”事件,继而发展到需要物色一位太子伴读——果不其然,这个桂冠被高务实摘走了。 好吧,太子伴读就太子伴读,毕竟也不是个经制官(正式官员),你就算跟太子关系再好,可架不住太子年纪也小,身份尊贵归尊贵,却没有实权,你高家小儿还是得等将来考中进士才能真正踏入仕途,在政坛发挥作用。 谁知道意外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太子读书就读书吧,忽然多了一条“观政”制度,每天都有一份奏章和该奏章的内阁票拟需要呈送给太子阅览,虽然名义上太子只是“观政学习”,可他又不是死人,看了之后既然要“学习”,就肯定得说话,而皇帝对太子的学业又一直特别关心,对于太子“观政”后的评价也很重视,于是就导致了太子虽然不“参政”,但实际上对政务有了一定的影响。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也没关系,太子拿到的奏章,除了奏章本身和票拟之外,毕竟还有“批红”,那是司礼监秉承皇帝旨意批复的,太子就算发表意见,也不大可能明确反对。然而意外在于,高务实这小子太容易带偏太子的思路,而且这厮还出乎意料的雄辩,以至于一贯以“儒宦”自居、对自己才学颇为自负的司礼监第一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冯保,都在这小子面前吃了一记大亏! 这个时候,就由不得京中百官甚至地方大员们开始关注起这位“小阁老”来了。 木秀于林这个词,高务实已经在政商两道全面坐实! 怎么办?等风摧之么? 第123章 俺答封贡(十) 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 高务实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他老早就有应对。 其中之一,就是让自己这颗“木”,不要无遮无挡、孤零零地高出别人一截,而要换个位置长——比如背后靠着一座大山,被风摧之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风能摧木,难道还能把山也给掀翻了不成?要真是那样的飓风,那他这颗木就算没有“秀于林”,不也照样要被摧? 后世官场中人喜欢在办公室放一块石头,名为“靠山石”,其实就是悟通了这个道理,然后给自己找个心理安慰,高务实也是从那种地方混出来的,焉能不知?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一块最大的靠山石——皇帝一家。 大明的皇帝,就有这样的神效,只要他不想你这颗“木”被摧之,就能保你无恙。反之,当他不想保你的时候……严嵩怎么倒的,就是前车之鉴。 拉近和皇帝一家的关系,巩固感情,提高羁绊感,这当然是一条出路,但这是不够的。 真正想要皇帝能永远保着你,还要看你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用,得让他觉得很多事情都需要你才能办,一旦离了你,他张屠夫就要吃带毛猪。只有到了这个层次,你才能真正将他当做靠山。 所以这一趟边境之行高务实必须要去,他要从俺答封贡事件中捞上一笔大功! 更何况,他去边境这一趟,还不仅仅是捞这笔功劳让皇帝一家看到自己的能力,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 他还要针对边军和蒙古右翼两方面做出针对将来走势的提前布局。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和蒙古右翼将来会出现长达数十年的和平,双方由于和平的环境和越来越密切的经贸来往,虽然使得边境民众迎来了“盛世”,但背后潜藏的危险也是高务实十分关注和忧心的。 这个危险,可以归纳为八个字: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如果用更通俗的话来表述,那就是:随着数十年的长期和平,双方军队的作战能力均出现了极大幅度的下滑。 从明军方面看,此时的宣大边军,不敢说冠绝大明——人家戚家军又没解散——但因为长期和目前大明第一大敌俺答作战,所以也肯定当得起一句“数一数二”。 然而数十年后呢?从宣大抽调的部队,平流寇的时候由于有诸如曹文诏、曹变蛟等名将带领,表现还能凑合看,可是一旦拉去和后金对阵,立刻就变成了豆腐渣,名将也带不动,这就是典型的战斗力下降的表现。 当年王守仁曾说,宣府、大同、蓟镇、辽东四地乃是大明安稳的根基,这四地若失,则大明必亡。那么推而论之,这四地的军队,也必须是大明最强大的军队,否则大明危矣。 因此,俺答封贡固然是好事,但高务实还是需要提前准备,以防宣大边军因为耽于逸乐而丧失进步的动力,甚至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甚至就是蒙古右翼,历史上也因为封贡之后过于安乐,导致了数十年后蒙古左翼林丹汗崛起,将他们一举荡平——别看林丹汗被后金打得满地找牙,可他却横扫了当年威风凛凛的土默川等部! 长期和平导致的战斗力遽减,就是如此明显。 土默川的死活,在一般大明人乃至大明朝廷眼中,或许是无关紧要的,甚至某些鼠目寸光之辈还巴不得看见他们倒霉,可是在高务实眼里却并非如此。 高务实眼中的蒙古,那不是外人,那是将来的自己人!他在很大程度上把蒙古人当成大明的哥萨克! 哥萨克是俄国沙皇手中的利剑,而高务实的目标,则是把蒙古人“改造”成大明手中的利剑! 蒙古人和哥萨克人有太多的相似之处,甚至哥萨克本身说不准都有蒙古人当年遗留的影子,那么哥萨克既然可以被沙皇驯服,蒙古人为什么就不能被大明改造? 难固然是有难度,但并非没有办法。 就如同人类将狼驯化成犬或者猎犬一般,既要维持它一定的战斗能力,又要让它懂得“主人不可违背”的道理。 这是很需要调教手段的,但也是一定可以办到的。 这个办法说细了很复杂,但是简单概括的话也不麻烦: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不吃胡萝卜就换成肉。 后世某位美国总统的套路还是很好用的:温言在口,大棒在手。 高务实现在要去边境,就是打算去“说温言”、而同时“备大棒”。 因此对于高拱这一问,高务实决定在一定程度上坦诚布公地回答。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三伯,通贡一事只要办成,可以想见,以眼下俺答面临的情况,他是不会允许麾下各部肆意妄为的,这样一定能为我大明争取到不少和平时间。但是这段和平时间是十分宝贵的,我们不能随意浪费掉,因为俺答的年纪毕竟已经很大了,而他的长子辛爱,对我大明的态度可远不是如俺答这样坚持通贡。” 高务实顿了一顿,故意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辛爱黄台吉这个人……根据侄儿所得到的情报来看,恐怕是个首鼠两端之辈,我大明此次即便与俺答谈妥通贡事宜,也必须提前做好战备,以免俺答死后,辛爱作为继承人推翻乃父旧政,重新威胁我大明边疆。” 高拱笑了起来,道:“你这个想法,倒是与三伯我不谋而合了。我也有几条想法,本来想先和太岳商议,既然你已经提及,就先让你听听也无妨。” 高务实自然洗耳恭听,于是高拱说道:“我与你方才的看法一致,如果俺答提出通贡,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让朝廷答应下来。然后,务必趁此大好时机,全面整顿边备,改变北疆边防的颓废现状,从而将主动权牢牢握于我手,彻底扭转被动局面。你方才也说,俺答年纪大了,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他那个长子辛爱又是个靠不住的,所以咱们有一年安宁,那就有一年的准备;如果北虏两年不犯,那么就有两年的整顿功效。若能保持三五年之的和平局面,那么自然就可以准备得更充足。也就是说,朝廷一定要借着这数十年难得的和平局面,快速有效的加强军备。” 高务实听到最后“加强军备”四个字时,眼珠忽然一动。 第123章 俺答封贡(十一) 高拱提到边军要加强军备,这一条当然是高务实十分关注的,毕竟他的规划中有一些军工产业,而且主要集中在火器类,只是眼下碍于眼下的一些情况,尚不能随便开工,更不能胡乱推出。 这里头至少面临三个主要的问题: 一是大明的军工生产制度,无论京营还是边军,其军工生产,尤其是盔甲、火器这一类,都是朝廷的产业,也就是所谓官营。 大明的官营产业大体分如下几类:工部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内务府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户部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都司卫所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地方官府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 而这其中,军工类产业有不少都是双重或多重领导,也有一些属于交叉领导,比如工部有负责军工生产的,内务府也有负责军工生产的,都司卫所更有负责军工生产的,甚至某些地方官府自己也能开办军工生产。而兵部方面又可以对这些军工生产下达指令,譬如提出质量或者数量要求等等。 但不管怎么说,军工类产业极少有个人开办的,火器类更是被朝廷把控得最为严实。[无风注:本书前文有提到过大明不禁止民间拥有弓弩、刀剑等冷兵器,但严禁制造和拥有旗帜、盔甲、火器等类。] 高务实对于旗帜、盔甲这一类产品没什么兴趣,哪怕冷兵器时代的盔甲制造其实算得上一门“高技术产业”,他也毫无兴趣。 在他看来,冷兵器这一块的业务,不需要他给大明帮什么忙,顶破天就是改进一下冶铁炼钢的方法,在合适的位置建几个钢铁厂,给大明提供一些更好的钢铁就足够了。 他要涉足并且要深入影响的,除了火器没有其他。 但是话说回来,光是给官营产业提供一些新式技术,在高务实看来,一是效果未必足够,因为大明的生产体系本身有问题,无法保质保量完成所需;二是高务实觉得不划算——高务实这厮从来就不是什么圣人,让他毫不谋私、一心为公那是天荒夜谈。他觉得军工生产这一块的油水与其让那些腐化得一塌糊涂的废物部门拿去损公肥私,还不如自己来赚这个利润,最起码他赚钱的同时还能做到保质保量,实在是公私两便。 另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在于,他有另外的计划需要手头有军工生产能力支撑,否则将来自己就算真能代替历史上的张居正改革并取得成功,自己和追随者的下场也很难预料……擅于谋国,拙于谋身这种光辉灿烂的人生,高务实可不打算拥有。 不过此时还轮不到高务实展开遐思,高拱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待异日我大明真正兵强马壮时,或羁縻,或兴师,则进退自如,这才是长远之计。因此,即便通贡成功,我等也绝不能就此止步不前,满足于眼前,丧失忧患意识,不思进取。” 高拱道:“我会要求边臣大破常格,着实整顿,并请陛下特派有才望之臣或敢于直言的科道官前往边防视察督促,要见钱粮比上年积下若干,险隘比上年增修若干,兵马比上年添补若干,器械比上年整造若干,其他屯田盐法以及诸事俱比上年拓广若干等等,不能让他们如往昔一般,空口白话就从中枢拿钱——要钱可以,你得拿出实效来!” 高务实听了,心里就很欣慰,暗想高拱不愧是实学宗师,他刚才提到的请皇帝特遣官员视察的内容,也正是边官务必“实心修举”的事情,要求很具体,很直观,可量化,因而也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如果按照他说的这样办理,那么边臣的作为与不作为,成绩好坏也就便于考核了,督促责成也有据可依。 最后,高拱又道:“另外,还得重新制定边臣奖惩制度,整顿有成效者,要与杀敌同功;整顿无成效或者任内边境防备恶化,则要以‘失机’论处。” 高务实听完之后,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只好先表示赞同,然后把话题转回自己关心的方面,道:“既然三伯您也打算请陛下派人多去边疆巡视,以便中枢更加了解边境防务的真实情况,这一次何不就从侄儿开始?” “你?”高拱摇了摇头:“你去不行。” 高务实难得地有些着急,追问道:“我怎么就不行了?” “我倒不是说你去救干不了这些事。”高拱笑了笑:“可是,你以什么身份去呢?以什么名义去呢?” 他不等高务实回答,就自己继续说了下去:“你在官面上的身份,不过是太子伴读,但太子只是储君,本身就没有干预政务的权力,你是他的伴读,你不好好在宫里陪他读书,反而跑去边镇晃悠,你猜猜那些言官们会说什么?” “而因为同样的原因,所以你也找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名义来,让你光明正大的去边镇插手此事。”高拱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家这早慧得不像话的侄儿,缓缓地道:“所以你多半只能以私人身份前往边镇,而且你可能觉得你的私人身份更适合处理这次事情,是吗?” 高务实心头一凛,但他不敢在这种时候支支吾吾、和三伯打马虎眼,只能老老实实道:“三伯所料甚是……” 高拱轻哼一声,瞪着眼横了他一下,道:“你的私人身份是好用——你是我高拱的侄儿,是张凤磐的外甥,到了宣、大,王崇古、吴兑等人看在我和你大舅的面子上,总会关照着你一些,你的一些话,他们也可能会当做我和你大舅的意思来解读……这样一来,你就好从中发力,把事情往你想看见的方面引导了,是么?” 高务实张了张嘴,没敢直接应下来。高拱则再次冷哼一声,问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以为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此一来,那些科道官们会怎么说?你又想过没有,赵贞吉这个管着都察院的阁老会怎么说?” 第123章 俺答封贡(十二) 其实,这些问题高务实是想过的,只是他不能告诉高拱说“我相信三伯你能搞定他们”——这不等于是直接甩锅给三伯么? 哦,你小子只图自己爽快,完事之后我这个做三伯就活该给你擦屁股? 高拱的确采纳过高务实不少建议,但不代表他会无条件的支持这小子乱来——他没采纳的建议,以及采纳之后却表示要“缓行”的建议不也同样很多么? 说到底,高拱是个很有主见的政治家,高务实给他的建议,只能在符合他原有思路的基础上再进行优化时,才会得到他的采纳。而眼下的情况,很明显是高拱认为高务实没有必要亲自跑一趟边境事情也能办妥,反而,高务实如果真的去了,倒有可能会在京中惹出不少闲言碎语。 陈以勤才刚刚请辞不过半个月,政坛之上多认为他是因为不堪在高张联盟和李赵联盟中间受夹板气才主动致仕的,这件事高拱虽然不负主要责任,但在舆论上也多少受到了一些波及,所以他不希望这时候又因为高务实跳得太欢导致他又被言官们集火——他觉得如果事情发展到那种程度的话,赵贞吉也一定会从中使力。 这就好比两位高手过招,多半都不会随意动手,因为越是急于动手就越容易暴露自己的弱点,所以高拱现在想要暂时镇之以静,看接下来赵贞吉会怎么出招。 而且还有一件事,高拱没有对高务实言明:孟冲前几日派人跟高拱联系,说礼部尚书殷士儋悄悄联系了内廷的人,希望入阁。 这一点丝毫不出高拱的预料——殷士儋也是在裕王府做过讲师的,虽然他是后期加入,没有“打满全场”,但张居正也是这样半途而入,人家现在入阁都几年了! 现在,裕王府当年的讲师里头,就他殷士儋一人没有入阁了,他心里当然也痒痒得很,有这种举动很正常。 不过高拱之所以不把这件事拿出来跟高务实说,倒也不是故意要瞒他,主要是高拱知道殷士儋这个人脾气很糟糕,做人也过于强硬直白,在官场上的人缘比他高胡子还差了一截,此人想要入阁……只怕很有可能过不了廷推这一关。 此时的高拱当然没有料到,历史上殷士儋入阁就不是走的正常廷推路线——他是走了内廷路线,取皇帝中旨入阁的。 前文有述,中旨入阁虽然的确可行,但这样的话,这个“阁老”身份在世人看来就相当于是掺了水,成色比较差,一般人但凡有一点机会通过廷推,是断然不肯这样入阁的。高拱也是这样想,所以才失算了。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殷士儋有入阁的可能,高拱就要考虑到他的加入会不会影响内阁目前的大致平衡,这也是他不希望高务实近期跳得太欢,导致自己被言官集火因而要求镇之以静的原因之一。 那么现在矛盾就来了:高务实需要不断的展现自己的能力,以强化自己在皇帝一家心目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来避免来日“风必摧之”的结果;高拱则认为眼下朝堂里潜流汹涌,高张联盟和李赵联盟可能马上就要图穷匕见,而且还有殷士儋这样一个不确定因素,因此不支持高务实眼下有太过于吸引人注意的举动。 胳膊当然拧不过大腿,于公于私高务实都没有实力跟高拱唱反调,但他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因此他思索了一下,决定换一个方式——或者说换一个角度来说服高拱。 说服高拱这样一个擅于谋国、拙于谋身的政治家,说难当然很难,因为他很难被忽悠,但说容易也容易,因为他为人处事的出发点太过于明确——早在高务实随他进京的时候,高拱就曾经很严肃地跟他说过:做官是为了做事,做大官是为了做大事。 高拱这话,不仅仅是对晚辈的教导,也是自身的行为准则。所以高务实知道,要想说服高拱,必须、也只能在“做事”上面做文章。 “三伯,前些天兵部有道折子,说是查得一些卫所的军械制造滥竽充数、以次充好,合格率甚至不及三成,各地边军对此也是怨声载道,宣大方面也对此积怒甚多……” 高务实说到这里,见高拱已经明显注意了起来,马上趁热打铁继续道:“我曾听曹淦汇报,说他在和马兰溪马公的交谈中听到,宣府、大同边军的装备十分糟糕,尤其是火器,质量极差,动辄炸膛,未能毙敌、反倒伤己。” 高拱皱着眉头,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这也是为何我方才说要切实整顿军务的原因之一。”他的言下之意是:这事我知道,但我有我的计划,你别想用这个理由说动我。 但高务实却不着急,继续道:“此前侄儿十分好奇,为何戚南塘麾下的南军喜欢装备鸟铳,而宣大也好、蓟辽也罢,这些北军却更喜欢三眼铳……后来经过详细调查对比,侄儿总算找到了原因。” 高拱眉头一挑:“什么原因?” 高务实笑了一笑,耸耸肩,道:“三眼铳远可发射铁弹,近可以用于肉搏,因此士兵临战之时,可以假装来不及装弹,不当火器使用,而直接拿来近身肉搏,如此便可以避免炸膛带来的自杀、自残行为。” 高拱听得呆住,过了一会儿,面色转青,强压着怒气,沉声问道:“这是普遍现象?” “是。”高务实十分肯定地道:“曹淦他们,和宣、大边军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了,他说两地边军很多士卒,临战之时根本懒得携带火药和弹丸,操着一杆三眼铳只当铁锏来用,原因就是这些东西拿来当火器使,实在太让人放心不下,倒不如就当铁锏,好歹是跟铁棍,总还能砸人。” “嘭!”地一声响起,高拱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一脸震怒道:“混账!这种东西是怎么通过那么多道检查,最终发放到士卒手里的?各级经办要员难道全都受贿了吗!其罪当诛!” 当诛不当诛高务实管不着,他沉默着不说话。 高拱咬牙切齿好一阵,才强行压下火气,继续问道:“那戚元敬麾下又为何使用鸟铳?他麾下的人就不怕自杀、自残了?” 第123章 俺答封贡(十三) “那戚元敬麾下又为何使用鸟铳?他麾下的人就不怕自杀、自残了?” 面对高拱这一问,高务实哈哈一笑。 高拱皱起眉头,呵斥一句:“笑什么笑,我的话很好笑?”面色已经有些不悦了。 这时高务实才收敛了一些笑容,但脸上仍旧带着一抹怪异的笑容,问道:“三伯,如今是您老掌铨,您老想想看,戚南塘被弹劾的疏文里面,被提到最多的是哪点?或者说,哪几点?” “嗯?”高拱眼珠慢慢转了转,思索着道:“若我所记不错,他被弹劾最多的,莫过于贪墨、费帑两项。” 高务实耸耸肩,道:“这两项可有实锤……哦,我是说可曾查有实据?” “查有实据么……”高拱继续皱着眉头,道:“贪墨倒是以风闻居多,但因戚元敬家资不丰,迄今尚无实据;但费帑一项,根本不用什么实据了:他所管代之军,无论是前些年在南军时,还是这几年在北军时,所费军饷都远超定额,所以这一条他跑不掉。” “您看,戚南塘麾下为何不怕使用火器,答案这不是就出来了么?”高务实挑了挑眉:“他舍得花钱而已。” 这下高拱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兵部的造械用银定额太低,所以造不出合格的火器,而一旦肯花钱,就可以造得出来?”他说着又自己摇头否定了,道:“不对,兵部的造械价格,成本、用工等方面都有据可查,是计算得很详细的,内阁有收到过兵部的覆文,那上面的数字应该无误。” 高务实苦笑道:“三伯,您不能把造械、检查、仓管、分发等经办官员全都看成您自己呀……我就这么说吧,兵部算这个账的时候,有算过这其中层层级级的经办官员可能都要从中分出一部分么?这样的话,最后落到各部、各衙、各卫那些工厂之时,那造械费用还剩多少?剩下的部分能有原本额定数目的几成?” 高拱不是不知道这其中肯定有贪墨,但他确实没有料到贪墨的程度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咬牙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戚元敬所谓的费帑,其实只是补足了造械的正常所需?可每次张太岳出面保他,说的原因都是‘戚某行伍出身,不熟经济,所部略有铺张浪费,然其部实心用命,其人指挥得宜,姑可用之’,又是何道理?张太岳是戚元敬的后台靠山,连他也不清楚?” 高务实知道高拱的这个思路跟他在原先历史上一样,太把张居正当做正人君子看了,只好苦笑道:“戚南塘安敢瞒他?只是太岳相公这个人……怎么说呢,我以为他就算知道内情,也不可能说出来,因为那要得罪整个军械利益链条上的几乎所有官员。” 他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补充了一句:“除非他已经做了首辅,否则他是不会这样得罪人的。” 高务实这番话,隐含内容有些多,高拱沉默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道:“我今虽非首辅,却不敢不得罪人……只是我担心,就算得罪了人,这件事也不好办。” 高务实知道高拱这句话说的就不是戚继光一家军械制造的问题了,是指整个大明军工体系的问题,那当然不好办。毕竟不是每个将领都能像戚继光那样,要钱有本事,打仗更有本事。 万一其他一些将领,要了更多的钱去,军械制造仍然一塌糊涂,打仗仍然一塌糊涂,朝廷多花的钱岂不是就打了水漂? “所以这不是某个人的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我大明的军械制造和分配制度本身出了问题。”高务实终于把话题导向了他想要导向的方向,正色道:“三伯你想,戚南塘本身没有贪墨,却总被人污蔑贪墨,为什么?他在这军械监督和制造一块,得罪了多少人才会这样?这还是在他没有清理那些人层层贪墨的基础上,要是他不从朝廷多拿钱,而是硬生生从这各级经办官员手里把他们贪墨的部分拿回去用在军械制造上,我怕他连家里的祖坟都得让人家给刨了!” 高拱当然能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因此高务实直接点明之后,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高务实却仍然不肯罢休,趁热打铁道:“所以,侄儿现在有一个观点,就是朝廷可以做一个试验,挑选几个有兴趣、也有财力经营私人军械制造的人或者家族,准许他们生产军械,而他们生产的军械,如果被证明在同等价格之下,质量比朝廷官营的军械厂所出要高,那么朝廷就直接采购他们所出!” 高拱吃了一惊:“私人工坊制造军械?你是指火器?” 当然是指火器,因为大明不禁民间刀剑弓弩嘛。 所以高务实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 高拱倒抽一口冷气,摇头道:“你这个想法太危险了,火器乃是国之重器,交由私人生产,简直是太阿倒持,一个不好就要出大事,不妥,不妥!” 高务实岂肯罢休,说道:“三伯,太阿倒持之说,我以为您过虑了。” “我怎么就过虑了?”高拱严肃地道:“这火器可不比刀枪剑戟,我虽然不曾掌兵,却也知道这种东西在手,只要稍加训练就能作战!万一你说的这私人火器厂取得制造权力之后,偷偷私囤起来,不用多久他就能武装一支大军出来!到时候出了事,你负责还是我负责?我们谁负责得起?” 高务实苦笑道:“三伯,要是按照这个理论,那私人造长枪的,也能武装一支长枪兵,私人造弓弩的,也能武装一支弓弩兵,可是大明凡二百年,哪有这样的事了?说到底,这里头只要兼管到位,就不会有什么乱子。”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又补充道:“更何况,这火器的价值又岂是寻常刀剑可比?他悄悄私囤?他又多少本钱能悄悄私囤出一支足以武装大军的火器出来?” “这个……”高拱一时有些语塞,他当然也知道火器的价格远不是刀枪剑戟可比,但“火器乃是国之重器”毕竟是他们这些人的固有观念,要立刻扭转有些困难,因此还是不肯轻易表态。 高务实看在眼里,又加了一码:“再说,他光囤火器也没用啊,没有火药,这火器不就是根烧火棍?可是,他造火器咱们可能不好估算,但他买进了多少火药,这东西锦衣卫和东厂要是还查不出来,这俩衙门干脆撤销算了,还留着吃什么闲饭!” 第123章 俺答封贡(十四) 高务实这番话,算是把道理说得够明白了,高拱听了也觉得好像是这么个理,只是…… 这事情毕竟太大呀!这可是事关大明整个军工体系的调整,这要是一旦调整下去,得影响多少人的利益? 是,我高拱为了大明不惧一死,可要是这件事办不下来我就死了,那岂不白死了? 得首先能确保事情能办成才行。这样的话,就算是要死,我也才能死而无憾! 但高拱转念一想,又想到两个大难题,当下开口问道:“且不说这件事可行不可行,我先有一问:谁肯做这笔买卖?”他盯着高务实的眼睛,道:“有这般财力的人,定然也不会是个草包,他们难道就看不出来,去做这件事要得罪多少人?” 好问题,高务实心中评价了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三伯,只要能为重整大明军备尽一份心力,此事侄儿敢做!” 高拱震了一震,盯着侄儿的眼睛:“你敢做?” “是的,三伯,我敢!”高务实面色平静,但语气坚定的回答道。 “你现在已经被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了,那些人就希望你犯错、就等着你犯错,这种时候你还要卷进这么一件事里去?”高拱叹了口气,道:“我此前就和你说过,你博学早慧、年少得意,最不要去学的就是杨升庵……你以为杨升庵当年之失就只是因为‘大礼议’?你要知道,以他的性子,没有大礼议,也会在其他事情上出问题。你现在也是这般……你已经在你这个年纪做到了最好,为何还偏偏不肯藏锋养晦?” 以高拱的性子而言,这番话能说出来,那是真的动了真情,高务实虽然厚黑了些,也不能完全无感,但世人谁知他厚黑的表象之下,有着穿越者独有的那种使命感? 这大明如果还能挽救,这个人只可能是我! 我若不作为,大明必亡!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三伯,你说的道理侄儿都懂。”高务实诚恳地道:“侄儿有几样东西要给三伯看,待三伯看后,自然知道侄儿为何非要把这是非揽到自己身上——因为这件事,侄儿自问是天下间最能给于大明帮助的人。” 错非是对自家侄儿有着足够的了解,否则高拱势必直接叫人把这口出狂言的小儿辈叉出去了事,眼不见心不烦。 但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高拱心底里已经很少把高务实当做寻常小孩看待,即便听了他这么大言不惭的话,也只是沉声问了一句:“东西何在?” 高务实从怀里摸出两封信,一言不发地递给高拱。 高拱也一声不吭地接过信来,只看了一眼,眼皮子就猛然一跳,抬头问道:“你和戚南塘有私交?” 高务实面色坦然,答道:“算‘私交’,也不算‘私交’,三伯一看便知。” 那信上顶格写的是“拜呈太子伴读高先生务实亲启”,落款是“承恩沐义蓟州戚继光顿首”。 高拱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封平辈论交的信,因为“顿首”其实并不一定就是屈居人下,这在大明的书函交往中只是客套话,不必理会,戚继光自称全名也只是谦逊而已,同样无关紧要。但高拱对戚继光给高务实的信居然用上“承恩沐义”四个字就很是疑惑了。 “承恩沐义”的意思,大致相当于“感谢您出于大义给于我帮助的恩情”,所以“承恩沐义”用在此处,意味着高务实给了戚继光很大的帮助,而这封信则十有八九是一封感谢信。 这就很奇怪了,自家这侄儿虽说做了个太子伴读,但手头并无实权,平时似乎也没有因为太子“观政”的缘故,敲着边鼓给戚继光说什么好话——那戚继光用“承恩沐义”是什么意思?他戚某人好歹也是有着“儒将”名头的,不可能把这个词用错。 怀着疑惑的心情,高拱抽出里头的信纸,他发现这封信很长,因为信纸足足用了近十张。 高务实一言不发,看着高拱在那边阅信,看着他的眉头从深皱到挑眉,再继续深皱,又再次展颜……随着那封信,高拱的脸色足足变了七八次之多。 到最后,高拱看完信,却没有立刻说话,反而把信一放,自己闭上眼睛向后一靠,脑袋微微仰着,但眼珠子却在闭着的眼睑下不停地转动,显然心里在快速盘算,或是天人交战。 高务实心里其实也有一些紧张,因为这已经是他最后的砝码了,如果这还不能说动高拱,那这件事至少在眼前就要暂时夭折。至于将来,自己若能掌权,当然还是可以继续办下去,可是浪费的时间就太多了——那要多少年呀! 伯侄二人都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高拱才睁开眼睛,长叹了一声,苦笑道:“老夫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天下才共一石,你高务实要独占八斗否?” 高务实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高拱。 “若你不是我高拱的侄儿,这件事反而好办……”高拱以手扶额,满脸为难:“戚元敬在信里已经把你给他的东西试制得七七八八,而且表示效果极好,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还有更好的想法没有告诉他吧?” “是……”高务实没想到三伯对自己的黑心这么了解,饶是他脸厚心黑,一时居然也有些郝然。 “我知道,你是觉得戚元敬毕竟是张太岳的人,所以不敢给他最好的东西……”高拱斟酌着说道:“但其实你不必太担心这个,太岳此人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总得来说,还是公心大于私心”。 高务实心道:那您可就算错了,我不给戚继光最好的东西,完全是因为我要留着赚钱,而且张居正到底是公心大于私心,还是私心大于公心,我这个‘后来人’都不敢肯定的说,您老这么肯定,难怪历史上吃了大亏。 高拱见他不答,只当他非要在自己这里听到一句明确的话,苦笑着道:“若是出于私心,我实在不该让你继续这么木秀于林下去,可是若出于公心……此事的确由你操办最好。” 高务实面色一喜,正要宣誓保证,高拱已经一摆手道:“但是这件事具体怎么操办,还得想个妥善的办法,我不可能贸贸然就让你去做,否则天下人如何看我?” 第124章 奉旨观政(一) 连续数日,京师政坛一片忙碌,各类官员纷纷就把汉那吉事件上疏言事。赞成收留者有之,反对收留者亦有之,更有甚者,居然还建议直接将把汉那吉杀了祭旗。 但一连三天,皇帝没有下旨、没有批复,内阁也没有就这一问题向六部及各衙门通报最终决定,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皇帝和内阁都没有拿定主意一般。 真正一封接一封连续上疏,坚请收留把汉那吉的,是王崇古、方逢时和吴兑三人。 这三位,王崇古是宣大总督,方逢时是大同巡抚,吴兑这位高拱门生则是新上任的宣府巡抚。 也就是说,主管宣大二镇的三位主要边臣已经全面倒向接受把汉那吉请降,京中的“主战派”势力因此痛心疾首,不过由于边臣的特殊性,一般不容易被弹劾,所以大家只好纷纷上疏,请求皇帝赶紧拿定主意,颁下敕令以定人心。 第四日,皇帝选择了从谏如流,正式通过内阁颁布敕令:接受把汉那吉请降。 不过,内阁对这道看起来过于简单的敕令做出了一定的解释,通过各种渠道表示:接受把汉那吉请降不代表朝廷畏惧俺答,恰恰相反,这是对俺答无所畏惧的表现——毕竟接受把汉那吉请降很可能直接激怒俺答,而眼下俺答的大军不仅已经回到丰州川,还从丰州川汗庭发出了大汗金令,正在进一步集结兵力,眼看着就是要大打出手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我大明仍然坚持接受把汉那吉来投,这不是无所畏惧又是什么呢? 这个说法,主战派们勉强可以认可,但是同时又纷纷上疏,表示应该责令当地边臣整军备武,严防死守,给俺答一点颜色瞧瞧。 要是往常,皇帝对这种上疏的回应通常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但是这一次不同,皇帝很是郑重的通过司礼监的朱批告诉群臣:已经要求各地边军加强防备,同时还在与内阁商议派人亲临巡视宣大二镇。 京师百官闻之,纷纷弹冠相庆,瞧他们那扬眉吐气的模样,倒仿佛已经取得大胜,把俺答抓来献俘太庙了一般。 然而等到第五日清晨,这种欢庆的气氛顿时变成了集体愕然。 因为这一日,皇帝又下了旨:工科都给事中程文代天巡视宣大等处防务及军备事宜;太子伴读高务实代太子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事宜。 工科都给事中程文是高拱的门生,而高拱是支持接纳把汉那吉的,由他代天巡视宣大,百官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人家本身就是科道言官,虽然一般来说巡视地方应该由十三道监察御史去办,但科长出马也不是不行,毕竟科道一家嘛。 只是,这巡视防务的事,难道不应该交给兵科?怎么派出的工科都给事中?难道光巡视一下各地工事堡垒就算了事? 疑惑归疑惑,不过这个问题总还不算大,大家迟疑了一下也就认了。 真正不理解的,还是在于第二条:太子伴读高务实代太子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事宜。 太子伴读代太子观政,这前半句没有问题,可是……让他去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 陛下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太子殿下才几岁啊,就有必要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了?他高务实才几岁啊,就有本事代太子观政这种大事了?可别刚到宣大,俺答大军打了过去,把这位代太子观政的小“学士”给吓尿裤子了吧?虽说大伙儿也没怎么把他这个“假侍读学士”当真,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特旨钦命的“学士”老爷,要是被北虏给吓尿了,这天下官员可就都跟着颜面无光了啊! 不过幸好,这道圣旨还有下文:太子伴读代太子观政,须坚持只看不说、只听不言、只查不究三项,一应观政所感,不得片语外泄,待回京后向朕及太子详细回禀。 看到这句补充性质的说明,大家伙总算不像刚才那样“意难平”了,心里估摸着这恐怕又是皇帝陛下一时兴起,心血来潮的临时决定,真正代天巡视还是程文的责任。这位高务实“小阁老”其实不过就是去公费旅游一番,回来给太子殿下交个游记就算交差。 得了得了,反正咱们大明的皇帝各种奇葩都有,尤其是最近这几代皇帝,有喜欢当将军的,有喜欢当道士的,也不差今上这么一个宠子狂魔了——毕竟今上子息艰难,大家忍一忍,体谅体谅也就算了,再怎么说,这位爷总比他前头两位好伺候不是? 这么一来,另外一道被圣旨遮掩了光芒的太子教令,就被大伙儿基本忽视掉了。 当然,众所周知,皇太子和皇帝的关系是很微妙的,作为太子,一般不会就皇帝已经发布过诏令或者敕令的事情再多发一道教令,以免发生君臣、父子之间的误会,再加上现在太子甚至都没有成年,太子更没有处于“奉旨监国”这种特殊前提下,一般而言他发出的命令甚至称不上教令。 但这一次太子殿下还真就发出一道教令,甚至还是直接附在皇帝敕令之后的,这就很有意思了,不过这道教令只有真正在政治上有很高敏锐性的极少一部分官员注意到,譬如张居正、冯保等人。 这道太子教令用语直白——这不奇怪,明朝皇帝下令的时候用语一贯很直白,比如朱元璋和朱棣,就下达过无数大白话文的圣旨,不过后来由于有了专门的人代皇帝拟旨,这种情况就逐渐消失不见了。 然而,现在东宫的属官虽然常置,但其实并不真正负责东宫事务,因此太子殿下这道教令就没有人帮忙代笔了,估计是太子的原话,司礼监照抄而已: “令高侍读代孤仔细详查宣大二镇防务及军备事,各种地方都要去看看,任何人不得阻拦,也不得对高侍读提出的问题推诿搪塞。高侍读观政完毕回京之后,不准他人问询观政事宜,须得即刻来孤这里述职,此令。” 第124章 奉旨观政(二) 太子如果被皇帝授予监国大权,他的教令当然是有法律效力的,只要不和皇帝本身的旨意冲突,天下百官都得遵从。如朱棣当年北伐,就数次命太子朱高炽监国,而监国太子下达的命令,理论上才是太子教令,似朱翊钧这道命令,正式的讲只能叫太子令。不过太子毕竟是储君,大家平日里还是会把太子发出的命令统称为太子教令的,就好比后世的人见面,对方是一位姓张的副主任,但人家称呼他的时候肯定是叫他张主任而不是张副主任一个道理。 所以高务实手里这道太子教令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拿着它就拥有了实际上的法律效力,而是一种象征意义:太子非常关注这件事,高侍读的一切所见所闻都必然上达天听——毕竟皇帝是宠子狂魔,太子知道了可不就等于皇帝知道了? 换而言之,拿着这道教令的真正威力在于向所有人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不给高侍读面子等于不给太子面子,不给太子面子等于不给皇帝面子。 言官敢不给皇帝面子,因为除非皇帝自己不要面子了,否则无法把言官如何。但寻常官员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不给皇帝面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都不尊重,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看明白这道太子教令真正含义的人已经明白,这次出巡宣大,虽然名义上的正使是工科都给事中程文,但恐怕真正被陛下父子关注的,反而是这个被外界看做公费旅游的高侍读。 不过此时此刻,高务实已经顾不上关注这些事了,他正在前往大同的路上。 这是他第一次享受钦差出行的待遇,虽然名义上他只是副使,并且被圣旨严格规定了只能做一个不说话的副使,但作为正使的程文是他的“师兄”,乃是高党核心成员之一,其人深知此次钦差出巡宣大的前因后果,因此对高务实这位小师弟非常关照,说“早请示晚汇报”可能有些过了,但事事相询总是差不离的。 钦差仪仗其实也没啥看头,高务实在皇宫里看到过不知道多少次皇帝仪仗(非全副仪仗),甚至看过太子出阁读书时的全副太子仪仗,自己眼下享受的所谓钦差仪仗完全不够看。 但这次的钦差仪仗与平时不同,因为高务实带上了两百家丁。 钦差出行是可以带家丁跟随的,尤其是如果前往战乱或者即将战乱的区域,国朝对此没有太多限制——其实早年有些规定,只是那些规定早就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在军事家丁制度盛行之后,几乎没人再提,反正朝廷不会给你的随行家丁出钱,你自己负担得起你就带呗。甚至,要是再过几十年,随行的军事家丁们,朝廷都会酌情拨款。 高务实麾下可以称之为“军事家丁”的人手,如果各方面加在一起算,已经逼近两千大关,不过他可不会蠢到把这两千人集中起来,那是找死的行为。 他首先是把这批军事家丁分别给于不同的名义,虽然在内部他们统称为家丁护卫团,但对外却不是这么说的,对外的时候他们的名字很多,譬如京华商队护卫、三慎园护院家丁、百里峡护寨家丁、开平京华家丁护矿队等等,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同时,他又很小心的把这些人分散布置:三慎园放了三百,百里峡放了三百,开平放了三百,京师放了两百……至于大同和宣府,因为要通往口外行商,安全最无保障,所以各有四百。 当然,大同和宣府的这八百人马,由于上次高陌、高珗配合曹淦行商丰州川,被统一调度在了一起,现在则全部留在把汉那吉请降的败胡堡。 败胡堡的最高指挥官本身就只是个守备,其麾下兵力编制仅仅五六百人,实际兵力甚至只有三百多点,所以眼下败胡堡的朝廷正规兵力反而还不及高务实的家丁多。 由于得知正副钦差一行先是直接前往大同,宣大总督王崇古为了表示重视,也从总督驻地天成卫赶到大同。 天成卫是大明朝时期山西行都司的治所,即后世的山西天镇县,大致处于大同和宣府的中间位置,宣大总督驻地在此,也是出于协调宣大二镇的考虑。 正因为如此,王崇古从得知钦差出发的消息,到赶往大同,竟然还赶到了钦差一行的前面。 双方见面,王崇古并不需要向程文行礼请安,因为程文固然是钦差,但王崇古实际上也是钦差性质——有明一朝,总督也好,巡抚也罢,即便到了眼下,这些职务早已是常置官,但理论上都仍然是钦差性质。比如王崇古这个宣大总督,就是以都察院右都御史身份加钦差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兼理粮饷。 既然都是钦差,那么再一论本职,就反倒是程文和高务实要向王崇古抢先行礼了。 不过,王崇古毕竟是晋党内部排名第二的大佬,深知眼前二位与晋党现在的主要盟友高拱几乎等于一体,当然也不会在他们面前端什么架子,走过简单的仪式性流程,就与大同巡抚方逢时一道,将他们二人迎了进去。 至于钦差镇守大同地方太监,程文没在意,高务实也没在意。反倒是大同总兵官马芳,由于程文知道他是高拱名下“最能打仗”的将领,所以反而颇为礼遇。 而高务实对马芳,就更加亲近了——他们在曹淦的斡旋下,早已亲如一家,高务实给他贩马补充军备,他帮高务实整训骑丁,甚至在高务实“收兵权”一事中,马芳也做出了相应的配合,双方算是神交已久。 而且,此次高务实前来,有考察宣大军备的“观政”任务,实际上高务实已经提前给他送过私信,略微透露了一些诸如“可能会考虑为你部加强火器装备”等事,因此马芳见了高务实也很是高兴——其实他未尝不知火器之利,只是此前接受的火器实在是质量太糟,因此其麾下骑兵仍然以马刀配三眼铳为主,而高务实随信附带了一支戚继光新近改良后的赛贡铳,并且向马芳表示,此后如果给他部补充火器,火器的质量和水平不会低于这杆枪。 马芳找人试过之后,发现这杆枪比三眼铳强得实在太多,由于改用了纸壳定装的装药办法,填充弹药的速度比之前的鸟铳有了明显提高,同时质量也很是可靠。 马芳认为,如果将来自己的部下能批量装备这种质量水平的赛贡铳,那么早先的三眼铳就明显可以放弃了——当然,边军穷得叮当响,放弃肯定不等于废弃,交给二三线守备部队还是完全有必要的,能够充分发挥余热嘛。 第124章 奉旨观政(三) 钦差见边臣,一方有临机大权,一方有镇守之职,显然少不得一番客套寒暄,这都是常例,不必赘述。 高务实当着众官的面还是很给圣旨面子的,除了客套话,其他正事一句不提,就算别人出动说起,他也不搭腔,摆出一副“你们商议决断就好,我就是随便听听”的模样。 不过,官场中人如果什么事都需要人家开口说明,那就未免太低能了些,其实很多事根本不需要人家开口——察言观色实在是官场基本功之一,在场众人哪位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因此高务实虽然在听他们谈话时没有半句表态,但大家还是从他的神态中找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当然,这都是高务实故意表现给他们看的。 高务实一共表现出三个意思:一是把汉那吉请降之事,我和我所代表的人,都是赞成的;二是宣大防务我很重视,特别是武器装备方面,我格外关注,必须要亲自视察;三是我要与把汉那吉会晤一次。 这三个意思,对于宣大诸官而言,只有第一条是完完全全的好消息。 第三条倒也只是略有点麻烦,毕竟现在总督、巡抚都在,这个责任还是担得起的,而且将把汉那吉以豪宅美食“监视居住”起来,本身就是高务实最先提出的建议,他来亲自见一见人家,也很正常,何况这里头有没有宫里那两位爷的意思,也不好说。即便不是那两位爷的意思,哪怕是高拱的意思,咱们拦着也不像话。 最麻烦的还是第二条。按理说一般来巡视防务,通常就是在大同坚城里分宾主坐好,大家拿出地图比划比划,这里放了多少兵,那里放了多少兵,然后开始来一通“器械精良、粮饷充足”之类的鬼话就算完事。偶有精明一点的钦差,可能会悄悄留下一点话头——在夸的同时对某些不起眼的部分提出一点“善意的批评”。 这个批评不是单纯的做样子,而是万一将来防务出了问题,钦差可以拿这个来向上头表示清白:陛下您看,微臣不是没有提出过问题,实在是边臣边将们把微臣的话当耳边风呀,微臣冤枉大了呀! 而边臣边将方面也并不会把这个当多大回事,大家都能理解钦差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举动,只要钦差不当场发飙,或者直接提笔就写弹劾奏章,那就一切好办。 但高务实的这个搞法就比较让人头疼了,你说他越权吧,他倒没有越权,人家只是看看,都没指责什么呢,怎么会越权,“看看”不就是“观政”? 但是北军的军械一直就有很大的问题,这事儿大家都清楚,真让高务实看一看,可指不定这位年少得意的小阁老会是什么反应。 这种担心,以方逢时为最甚,因为他对高务实最缺乏了解,就很担心高务实小孩脾气,见军械质量糟糕,直接来个当场发飙,那就肯定闹得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了——高副使虽然无权管事,但见了糟心事发一通火,这事情就是拿回京里也未必说不过去,最起码高阁老肯定保得住他。 王崇古倒还镇定,因为他是张四维的亲舅舅,张四维在给他的家信中多次提到过高务实少年老成、虑事周全之类。再加上,王崇古认为以高拱之能,既然敢放高务实过来,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王总督基本不担心眼下会出事,只是对于高务实回京述职之后京里的反应没有什么把握。 心最宽的莫过于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和大同总兵马芳二人,这位黄公公乃是孟冲孟掌印去年提拔起来的人,显然不可能跟高拱的门生和侄儿唱对台戏。黄公公早已打定主意,凡事都是两位钦差说了算,我老黄只管表示一切以二位钦差马首是瞻就好。 马芳就更不用说了,高务实出发之前就已经派人跟他说明了情况,所以马芳知道高侍读此来的目的就是看看宣大边军的军械到底差到什么程度,然后再想办法帮他们改善和提高装备水平。 马芳的要求其实也不高,只要能参照戚继光麾下的南军标准来就行了——说起来宣大二镇也真是老实,要是让他们知道再过几十年,大明朝一年光往蓟辽就要投入百万级的饷银,军械等物资更是没法算得清,只怕老马这些人能气得从坟里爬出来骂娘。 而且马芳对戚继光虽然有惺惺相惜的一面,但也有不服气的一面,按照马芳他们这些北军的观念,剿灭倭寇虽然也是战功,但那个战功是很有水分的,毕竟倭寇只是“寇”这个层次,而北虏是什么?那是蒙元余孽,是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存在!是土木堡一战打垮了几乎整个大明勋贵武臣集团的存在! 而且你戚继光剿灭倭寇的战绩那么辉煌,到了北军这边,也没像在南边一样动不动就来个全歼之类吧?可见蒙元余孽比倭寇明显还是强了起码一个档次。更不用说你戚继光面对的可不是眼下北虏最强的土默川部! 所以在马芳看来,宣大这边的装备水平提高到和戚继光麾下南军一个层次,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客套话说完,能够当面谈的正事也大致谈了一下,王崇古就安排酒宴了。高务实仗着年纪小,借口旅途劳顿,躲过了这场酒,自己带人先走了一步。 钦差行辕是王崇古安排的,就在山西行都指挥使司衙门,反正这衙门的职权早就被总督、巡抚等衙门给侵占得七七八八,已经多少年没啥正事可以办了,正好空出来给钦差暂住。 不过高务实可不是真急着赶来钦差行辕休息,他是来等人的。 一杯浓茶还没喝完,便有家丁来报,说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求见。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心说孟冲这位掌印大太监自己水平虽然一般,但看人的本事倒还凑合,这位黄镇守看似庸庸碌碌,到哪都是个特别容易被人忽视的模样,但其实眼神不差,知道自己刚才连酒席都不上,一定是有事情要了解,果然马上就凑了过来,瞧他这速度,估计也是酒席上半路溜号来的。 第124章 奉旨观政(四) 黄公公赶着来拜会高侍读,倒也不是真有什么要紧事急着向钦差汇报,实在是因为这厮以前是在司礼监读过书的,知道巴结上峰远比喝酒吃肉重要。 小宦官们在司礼监读书的意思,就是当做皇帝身边的私人秘书培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和高侍读前世的出身类似,这种人不仅会伺候人,更深知一个重要的为官道理:领导的意思必须第一时间领悟,如果一时无法知晓领导的意思,就从领导身边的人那里去了解。 由于孟掌印这个人只是厨师出身,没有在司礼监从小接受培养,能力有限,水平也一般,对于高务实此番“观政”宣大一事,他竟然迟钝的没有当成一件大事来看,所以黄镇守也就没有提前得到孟掌印对他的指示。 所幸黄镇守自己是个有眼力的人,知道自家老祖宗是靠着高阁老才上去的,所以对于高阁老的亲侄儿,黄镇守可一点不敢怠慢,这才有了酒宴溜号来见这一出。 至于钦差正使程文,此人既是高拱门生,将来若是顺利,自然也是前途看好之人,不能说不重要,可高拱的门生何其多,哪怕只算其中有用的一批,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哪有这位让他亲自带在身边的侄儿重要? 既然如此,黄镇守能做的事情当然也就剩下表忠心这一条了。 高务实对于黄镇守的知情识趣还是很认可的,端着一副“小阁老”的架子很是夸奖了他一番,直说得黄镇守满面红光,甚至都有点做梦待将来高侍读变成高阁老,自己没准也能从黄镇守熬成黄掌印…… 其实理论上来说,“钦差镇守大同地方太监”可比他高侍读的品级硬扎多了,论实权更是吊打他这个无权太子的无权伴读。但在封建王朝这种落后的人治时代,很多事不能看表面,高侍读在他黄镇守的顶头上司孟掌印面前都是平等交流的人物,表扬一下他又有什么稀奇? 不过,黄镇守之所以被高侍读看重,除了知情识趣之外,更关键的还在于他这个大同镇守太监的权职,对于高务实接下来开展工作很有用处。 大明自宣德以后,镇守中官逐渐形成三种类型:南京等处守备太监、诸边镇守中官、各省镇守中官。 南京守备太监的职责是“护卫留都”。如果具体来说,内事有南京内府衙门及孝陵卫事务,后湖垦艺及被谪种菜净身军人的管理,各地发往南京的有罪中官的惩治及囚禁等;外事有南京城防江防的筹划、南京诸狱的录囚、大胜关等关隘官军的提调,江南各地赋税钱粮的徵收等。 诸边镇守中官的职责当然主要是守边。如果具体来说,一是“监军”,二是“抚夷”。镇守中官的监军与监察御史不同,监察御史监军是稽核功罪赏罚,镇守中官监军则拥有监督军事将领、协赞军事行动、整饬军纪边防等权限。 而各省镇守中官的主要职责是安民。其具体的职权有监督文武官吏,调遣卫所官军镇压人民反抗、弹压土豪大户、缉捕在逃人犯,应地方治安的需要而向中央建议增削行政、军事设置,协调本省文武官员及司、府、县机构的公务,招抚流失人口等。 另外,所有的镇守中官又都负有两项特殊使命,一是作为朝廷耳目,随时通报各地情况;二是为皇室采办土物贡品,以为奴才对主子的“孝顺”。 黄镇守既然是镇守大同,当然属于“诸边镇守中官”,诸边镇守中官设置于从辽东沿长城至甘肃一线,即所谓的“九边”地区,这些地区在明初多设有都司或行都司,为北边重镇。永乐时,陆续在这些地区增总兵镇守,下设分守参将及游击、守备等武职,同时分派中官出镇,监督、巡视军务。宣德以后,凡有镇守总兵官处,均设镇守太监或少监,有分守参将处,设分守少监或监丞,有武职守备处,亦设中官守备,一般是监丞、奉御、内使等,形成了镇守武臣和镇守中官两套完整的系统。 此时高务实所要倚重黄孟宇的地方,却是在于他拥有看管军械这一块的权限。边关各城堡关隘多设监枪内官,职责是“专护火器,武职军官对此不得染指”——监枪内官由宦官出任,归镇守太监管辖。 高务实对于王崇古和方逢时来说,只是个后生晚辈,级别更是提都不要提,想让他们帮忙,只能拿出钦差的名义强压,但这肯定是下策,连解释的必要都没有。 而对于马芳来说,虽然马芳早已投靠高拱,但高务实毕竟不是高拱本人,他和马芳的关系,其实更多的是类似于盟友的关系,况且马芳的职责主要是带兵作战,本身并没有权限直接管辖火器仓库,所以虽然高务实还是能请他帮忙,但事情办起来未必那么灵便自如。 唯有黄孟宇这个镇守大同地方太监,虽然既没有统兵之权,也没有调兵之权,但对于火器看管这一条,反倒恰在其职权范畴之内。 文官要升官,须得按部就班,资历不到,除非皇帝破格提拔,否则哪怕是首辅举荐,也未必能够一步登天,因为首辅也要考虑物议风评,通常只能让你不走弯路。 然而宦官则不同,虽然理论上也有规矩在,但只要皇帝认可,今儿还是御膳房掌勺大厨,明天就能去司礼监做秉笔。孟冲孟掌印虽然能力有限,水平也一般,但他伺候隆庆久了,又有高拱帮衬,在皇帝那里说话还是很有效果的,提拔一下手下的小宦官们问题并不大,所以能够影响高拱的高侍读,在黄镇守看来完全就是必须小心伺候的大爷。 既然是大爷,就得有大爷风范,不必像面对文官前辈们那样小心翼翼,于是高务实在夸完之后,就直接开口问话了。他看着权倾大同却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只坐半边屁股的黄孟宇,露出礼节性的微笑,问道:“明日,本钦差要查验大同城内的各类火器,尤其是手持火铳……黄镇守你可能为我安排妥当,不受别人干扰?” 第124章 奉旨观政(五) 不得不说,黄孟宇这个高务实在前世根本没有从史书中读到名字的人物,办事居然颇有效率。 在接受了高务实的任务之后,黄镇守连夜把大同城里及周边几个堡垒的监枪内官统统召集起来,第二日一大早,天色都才刚刚露出鱼肚白,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黄镇守就带着他们前来拜访高副使了。 说实话,黄镇守这样严肃认真的工作态度,让高务实都有些吃惊——他这小半年做着所谓的“小阁老”,在每天陪着太子观政的过程中早已见识到了朝廷官员办事的拖沓,往往一个内阁的决议下去,京师左近都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得到反馈。 万一是偏远地区就更无语了,譬如刘显到任贵州之后剿灭叛乱之类的事,从中枢决议批准,到刘显出兵,没有三五个月,基本是毫无反应的。 虽说这个年代通讯水准他也知道,近的靠吼,远的靠走,慢点也不奇怪,可是大明的驿站系统明明是相当发达的啊,还专门设立了“递运所”,用以加强物流,京师甚至还有会同馆、乌蛮驿之类的机构。 而内阁的决议到达贵州其实根本用不了一个月,往返一趟顶多算两个月,刘显带去的兵马又是他的本部,他们是常年客军作战的,根本不需要花多少时间整训,那为何五个月才能出兵?可见各级官吏办事效率之低下。 这么一比较,高务实也就明白为何那么多皇帝会宠信宦官了——如臂使指啊! 这种工作态度,高务实当年作为一个接受党和人民多年教导的年轻干部,也就是得知自己可能马上要被提拔之时,才能勉强企及,两相比较之下,简直让他都有些惭愧了。 黄镇守带着足足七名监枪内官恭恭敬敬地见过了高副使,高务实笑着给他们赐座,结果只有黄孟宇和昨天一样挨着半边屁股坐了,其余七名监枪内官纷纷表示在高侍读面前哪有他们坐下的份。 不过高务实知道,他们不敢坐反而不是因为自己这个太子伴读,而是因为黄孟宇。 宦官之中的规矩其实很多,甚至比文武官员的等级还要森严,他们见黄镇守这位堂堂大同镇守太监在高务实面前都只敢小心翼翼坐下半边屁股,寻思着自己这些人级别比黄镇守低了不止一级,那还怎么坐?怕不是屁股都不敢落下去,改蹲马步了,还不如不坐呢。 高务实因为在文华殿“上班”,平日里打交道多的也正是宦官,知道他们的为难,也不勉强,便朝黄孟宇道:“黄镇守差事办得好呀,皇爷和小爷以及孟掌印那里,我会如实跟他们说起的。” 黄镇守脸上堆满笑容,虽然坐着,却躬身低头:“奴婢多谢高侍读照拂,其实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本是不值一提的。” 咦,这个姿态,摆得还真够低的。 要知道,明朝的宦官与其他朝代不同,像大同镇守太监这样的地位,就算在皇帝面前,也可以不以“奴婢”自称,而是称臣的。 不过黄镇守到底也是人精,最经典的就是那句“本是不值一提的”——本来是不值一提,但是高侍读您老可千万要提一提呀! 高侍读又不是官场初哥,当下就笑了:“该有的功劳怎能不提?” 黄镇守见他如此懂得官场三味,笑得更欢实了,恭维道:“奴婢早前就听闻高侍读惊才绝艳,少年博学,只恨无缘相见。今日才知古人诚不欺我,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一通夸赞,只差把高务实吹到天上去。 “黄镇守过奖了……”高务实见不是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题,连忙打断道:“对于昨晚我所言之事,黄镇守可有安排了?” 说到正事,黄孟宇立刻停止了瞎吹,正色道:“高侍读容禀,这大同城内设有三个监枪内官,管着三个火器仓库,其中一个放手铳,一个放炮,另一个放火药。城外左近有四个坞堡之中设置了监枪内官,不过就没分那么细了,大炮火铳和火药都在一块儿。依着奴婢的意思,外头这四个因为各自分散,咱们今日恐怕很难一一检查过来,不如先查大同城内这三个。至于先去哪边,还是请高侍读您来决定,奴婢这里俱无不可。” 高务实明白黄孟宇这个“俱无不可”的意思:监枪内官虽然负责火器仓库管理,但他们管理的毕竟只是仓库,只要枪支火炮和火药的数目不出什么差池,质量这一块他们却是不管的——那是制造和质检的问题,赖不到他们仓管人员头上。 黄孟宇和他手下这批人有没有偷卖火药和枪支火炮,这一点按理说高务实也可以“观政”,不过他兴趣不大。 以高务实这点觉悟,当然会觉得自己又不是来当大同反贪局长,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分心? 他的目标很明确:拿出确凿证据证明北军装备的火器不仅过时,而且质量稀烂,因此哪怕朝廷一时没有财力和决心对军工体系做出全面改革,但至少也要进行试点改革——也就是准许试点开办私人军工厂。 呃……说穿了其实就是给自己开办军工厂找借口。 像他高侍读这种人,难道会是个免费开善堂做善事的大善人?别开玩笑了,他就是哪天真开善堂了,那也一定是为了求名,而不可能是良心发现。毕竟在高务实眼里,就算开善堂也应该是朝廷开救济院,因为救助弱势群体本就是朝廷的职责,私人开善堂要么是脑子有毛病,要么是心中有企图。 此时高务实略微思索,就有了决定:“我此行来巡视军备,主要是看火器,而初衷你们也大概了解,就是眼下可能要面对俺答的报复行动。俺答若要出兵来攻,其实大炮威力虽大,实际上却打不到几个人,因此还是先看火铳吧。” 高务实还是坚持他之前的观点:大炮这种东西,主要作用在于野战和攻城,守城用大炮至少在这个年代完全是邪(教)行为,只有袁督师那种人才会当做致胜法宝。 第124章 奉旨观政(六)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高务实已经在黄孟宇的带领下来到大同城内的枪支仓库。 所谓“枪支仓库”是高务实自己定义的,实际上叫什么黄孟宇没有介绍,高务实心不在此也没问。 这仓库很大,且不止一间两间,而是由大概二十多个颇大的平房,按照横平竖直的布置建制的,可见存储的手铳数量不少。高务实当然没法一把一把查看,只能抽查,但为了显示严格,抽查也得每个仓库都随机抽查一批。 才走进第一间仓库,黄孟宇便开始很负责地向高务实介绍道:“高侍读容禀,我大明的火器制造有两大来源,一是京造,二是地方自造。京造的来源主要是三大局,也就是军器局、兵仗局、鞍辔局,地方自造就没法细说了,只要朝廷批准过的地方都有。咱们大同乃是九边重镇之一,火器来源历来复杂,京造的有,地方造的也有,现在这间仓库……刘平,这间仓库——” 他身后那几名宦官里连忙走出来一位年轻宦官,躬身道:“镇守,这间仓库放的是兵仗局来的各式手铳。” 黄孟宇满意地点了点头,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见仓库里摆放的全是整整齐齐的大木匣子,根本瞧不见里头的火器,便道:“打开看看。” 黄孟宇不待高务实细说,朝那名叫刘平的小宦官一摆手,刘平连忙有样学样地朝身后的一群人一摆手,喊道:“高侍读有令,打开看看!”刘平是这里的监枪内官,乃是“主管领导”,之。 因为高务实没有交代说打开哪个或者打开哪些,这些人也不敢怠慢,连忙一个个把高务实面前及周围的木匣子一一打开。 高务实就上前查看,巧得很,第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一杆三眼铳,只不过他伸手拿了一下发现这玩意分量颇重,估摸自己拿起来有点困难,脸上不禁略有些尴尬。 黄孟宇见机得快,装作没看见高务实的情况,兴冲冲地伸手把那杆三眼铳拿了起来,伸手放在高务实眼前笑道:“高侍读您看,这杆三眼铳是……”他说着自己也把头凑近了三眼铳,仔细看了一下道:“胜字四万三千六百七十四号——刘平,这个编号应该是哪一年的?” 刘平忙答道:“回镇守,这应该是嘉靖四十四年九月产的。” 高务实见着稀奇,也凑过去看了一下,果然那铳身上刻着“胜字四万三千六百七十四号”的字样,他有些诧异,问道:“每一杆火器都有这样的编号吗?” 这次黄孟宇没答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刘平,刘平则上前恭恭敬敬地道:“回高侍读的话:每一杆火器都有编号,不过京营三大局出产的火器,编号首字均不同,地方各局所产的编号形制也不同。您现在看见的这杆,乃是京师兵仗局于嘉靖年间所产,开头首字均是‘胜’字,如果是军器局在嘉靖年间所造的话,首字是‘电’。若是隆庆年间所产,兵仗局是‘威’字打头,军器局是‘英’字打头。”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道:看来这管理制度并不是很糟糕啊,都编号到每一把手铳了。 他怕自己所知不详,闹出笑话或者误会来,又见这刘平对自己的“业务”这一块看来颇为熟悉,而黄孟宇几次让他直接答话,没准是有提拔他的意思,干脆笑道:“刘平,我看你对这些规章制度颇为熟悉,不如你再给说得细些——我指的是火器制造和管理这一块。” 刘平心中暗喜,连忙上前给高务实介绍起来,黄孟宇见高务实笑着看了自己一眼,立刻明白高务实是有心成全,也连忙回了一个笑脸,以示感激。 其实这刘平乃是黄孟宇的亲外甥,黄孟宇虽然比刘平大不了十岁,却是后者的幺舅。不过,虽然两人有亲属关系,但高务实从刘平的详细介绍之中发现此人倒真算得上是“业务精熟”,并非只是吃个空饷不干事。 按照刘平所述,大明的火器生产的确是受到国家的严格控制的:“凡军器,除存操备之数,其余皆入库一一不许私制”。虽然永乐十二年朝廷曾下令天下都司卫所各置局,制造军器,但这只限于一般的冷兵器。 而对于火器,地方上是一直禁止制造的,“凡火器,系内府兵仗局掌管,在外不许成造。如“正统六年,边将黄真、扬洪请求在宣府独石设立神铳局制造火器”,但朝廷以“火器外造,恐传习湄泄,敕止之”。所以弘治以前,大明朝廷一直以军器局和兵仗局仵为主要的火器生产部门。 弘治四年以后,朝廷才陆续批淮一些地方卫所有限制的制造火器。如弘治四年批准湖广、广西;正统末年批准四川自造军器;正德五年批准青州左卫;七年批准徐州;十年批准凉州等地,都可以制造一定数量的铜将军神铳等一般火器。边关自造军器由此开始。 嘉靖四年,令辽东自造毒火飞炮。十三年,令山西自造一些火器。不过对于地方卫所制造的军器,只准生产一些手把铜铳和城堡所用的大将军炮等,若有损失或需要添补,地方官员还必须奏明,才淮自造。同时制造出的火器还要防止别人偷窃或学习:“密切关防,不许泄式样,违者重罪。” 而制造火器火药所必须的原材料如硝石等物,朝廷也加以严格控制。首先,在产硝石的省份设立厂局实行官卖,不准私自煎硝,违犯者严加治罪。其次,是严格控制硝石的流通。对于运硝磺贩卖的商人,政府都发给商引,这些商引由各省火器制造局的长官如抚、院、兵道等开具,上面写明本局所用硝磺数量,才准商贩纳税贩运,其他官方文件一律不准使用。为了防止商人与倭寇沟通,还下令海禁,不许闽广等地的商船上有硝磺,查到后从重治罪。 高务实听到此处,倒是有些意外,原来海禁还跟这个有关? 第124章 奉旨观政(七) 黄镇守的外甥刘平业务能力看来不错,一下子就把大明火器生产和原料管控的制度给高务实讲得明明白白,高务实听了也觉得在这个时代能做到这样,算是不错了,但他不明白的是,既然制度还算严谨,为何质量还是糟糕呢? 高务实面露怀疑之色,暗想:莫非问题就出在仓储上了?可要是仓储环节有问题,黄孟宇不可能完全不知情,那他还这么屁颠屁颠主动带我来看,岂不就没法解释了?总不成想要贿赂我吧?他是孟冲的人,应该知道我光凭京华香皂就能日进斗金,他拿什么贿赂我? 那边刘平见他面色迟疑,还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顿时有些紧张,高务实见了,就笑着安慰了一句:“你说得很好,不过你还只说了生产和原料渠道管理,检验、分发和仓储都还没有说到,请继续吧。” 刘平这才放下心来,又接着说了下去。 原来大明的火器在制造之前,除了要按制造的数量由军器局和兵仗局的主管官员列出所需物料,在购买原料时还要珥委官监懂如有侵欺物料从重治罪之外,为了保证军器在使用时有足够的数量,军器局和兵仗局的官员还要经常检查各府库的军器数目,缺少者要及时补造,送内府该库收贮。 而如果各卫所或布政司需要添造火器,则必须由镇守巡抚等官员开集体会议,将所需数目开列明白奏上,皇帝组织大臣讨论后下达工部,由工部及两局筹办物料制造。如果有新型火器被研制出来,则首先要由军器局生产出样品,由兵部试验后才由政府拔款进行大量制造。 如嘉靖二十三年七月,宣大总督翁万达研制出多种火器,请求如式制造。兵部在试验之后,对有些火器诸如三出连珠、百出先锋铁棒等,俱认为便利可用,确宜多造。而对有些火器如火兽布地雷炮孥等,便认为“似非所需”而建议不多造,都得到朝廷的批准。 至于卫所制造的军器,在品种和数量上都有规定,所造军器每月都要上报朝廷,惟湖广、铜鼓等卫,也就是所谓“路远者”则一年一报。 朝廷每五年还要派巡按御史同按察司进行检查,对不按规定制造的火器和侵欺物料的官员进行治罪,如降级或发边。 在火器制成之后,为了保证质量,朝廷还会派内府给事中和御史等人,从兵仗局取一件样品和制成的火器进行比较,然后进行试验,合格品才能收贮,不合格的要进行重造,这样的检查每三月一次。 后来又在西安门设置试验厅一所,对各地卫所征解入京的军器进行检查,由工部和兵部各派出员进行试验,合格的收存各用,不合格的下令重造。 整体而言,大明的重要火器制造由工部负责管理,由内府两局制造,而支领分拔则由兵部负责。 对于一般火器,各卫所都能生产,若有缺少或急需的,要赴部请给,由兵部计较可否,对于一般的火器分配,有一定的年限规定,分别为三年一次,六年一次,十二年一次。 根据刘平所说,宣大每五年领一次,按例可领铜弹四万个。蓟镇那边,他只知道是三年领火器一次,顺天府是五年一次,数目方面他就不太清楚了。 而京营春秋操演时关领的火器也有规定,在开操时间向军器局关领,停操后交还。分到各边的火器,为了保证火器不被丢失,还要将官员的姓名刻记在火器上,有的甚至还将卫所名称写上,如果损失,要进行赔偿。 即便以高务实看来,这样的制度也已经称得上严密了,但问题就转了回来——既然制度严密,为何造出来的仍是垃圾? 难道大明火器质量差只是发生在大明将亡的那些年,现在的火器还算不错?可是,按照与高务实有过直接交流的刘显、马芳和戚继光所述,大明的火器明明现在就已经够糟糕了啊! 怀着一肚子疑惑,高务实干脆暂时先把制度问题放开一边,亲自在这些仓库里面选定了一批火器出来,进行现场实弹测试。 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这次测试差点找不到人——监枪内官这边的办事小吏们哪怕面对钦差的威势,也纷纷表示不敢上去试枪。原因是,由于高务实要检查这些火器到底能连发多少枪,所以他要求一直射击,直到火器炸膛为止。 闹到最后,还是王崇古和马芳帮忙,调来了抓获的白莲余孽和蒙古俘虏,加在一块大约有百人上下,才算满足了高务实所需。至于这么做本身有违规的嫌疑这一点,反正王崇古和马芳二人一个总督一个总兵都同意了,再加上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的全力支持,大同巡抚方逢时也就保持了沉默。 测试的结果让高务实大为满意,认为很符合自己的所需——当然不是质量很好,而是的确垃圾。 按照高务实的抽查测试结果,京营送来的各类手持火铳,平均的炸膛射击次数是五次出头,其中军器局的产品平均每5.4发射击会导致炸膛或其他故障,兵仗局的产品每4.9发射击会导致炸膛或其他故障。 而卫所制造的武器居然还能更差,平均3.4发射击便要炸膛! 最厉害的是,在测试的过程中,某卫所生产的三眼铳居然出现了两起头一发射击便直接炸膛的优异成绩,让闻讯而来的王崇古老脸黑得如包龙图一般,一旁的马芳马总戎更是满脸怒容,扶着腰刀的左手青筋凸起,看得高务实生怕他下令把那卫所指挥使叫来直接砍了。 三眼铳本来就比鸟铳或者赛贡铳的铳身更厚实,按理说炸膛比例应该要更低,可是这种平均下来发射四五发就要炸膛的质量,哪里比例低了?算起来,如果三眼铳都是四五发就炸膛,换成鸟铳岂不是一两发就炸? 这哪还能算是打仗,这不是自杀吗! 这般情况,连本来就是想“收集不利证据”的高务实都默然了,然后也跟王崇古一样黑了脸——大明就靠这些拿着烧火棍的士兵在守卫边疆? 这一刻,连他都觉得自己背脊发凉! 第124章 奉旨观政(八) 测试过了火铳的可靠性,得出根本就是一堆垃圾的结论之后,已经彻底对北军火器失望的高务实决定再多找几个理由给自己涉足军工增添筹码,于是又当着王崇古和马芳的面开始测试射击精度。 由于这一次不是非得打到炸膛,高务实下令每支三眼铳只打两发,一排十人,打二十组,然后记录成绩算整体射正率。 三眼铳因为有三个铳管,打两发的意思其实就是射出六枚弹丸,不过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玩意历来就不是靠精确度混的,所以成绩一塌糊涂也在情理之中。 精确度测试完,高务实犹自不肯放手,又开始测试有效射程和最大射程。果然这一次测试的结果也不例外,这批存储在库的三眼铳,真正能有效杀敌的射程只有不到三十步——平均计算的结果是仅仅27.1步。 高务实都忍不住叹气,难怪北军士卒直接拿来当铁棍用,就这点杀伤距离,对面又是蒙古骑兵,真打起来,估计对面冲锋的话,一眨眼就已经到自家面前了,那还射击个什么,明显不如直接操棍子砸。 不过高务实对蒙古骑兵的战法明显思路偏了,其实蒙古人从元朝到现在几乎没有半点进步,其最喜欢的战法,仍然是当年成吉思汗的那套战法——曼古歹。 据说,成吉思汗总结出的这套曼古歹战术,被西方人称为“安息人射箭法”,实际上说穿了就是骑射者一边逃走,一边向后方的敌人射箭。这一战术的核心就是假装溃逃,诱使敌人追击,而其精髓就是速度和突然性。 这种战术的精髓在于三点,一是从远距离攻击敌人,二是持续不断的攻击敌人,三是不给敌人还手的机会。 在这种攻击下,不论敌人的精神和装甲多么坚强,理论上来说,彻底崩溃都只是时间问题。当时欧洲骑士大多配备重盔重甲,虽然近战时十分强大,机动力却根本无法和蒙古骑兵相比。如果碰上蒙古骑射手,不仅追不上,连逃都逃不掉,只有作箭靶子的份。 而且蒙古骑兵不像欧洲骑士那样完全依赖强攻,他们只有当先用弓箭把敌人杀伤大半时才与敌人短兵相接。当初1241年4月时,蒙古骑兵就靠这种战法在多瑙河畔大破欧洲最精锐的十万匈牙利大军(由匈牙利国王贝拉四世率领),一战杀敌七万余,用弓和箭演奏了一曲“血色多瑙河”,几乎彻底消灭了欧洲的抵抗力量。 这一战术一直被蒙古人沿用至今,不过由于汉人长期与蒙古交战,对于这一战术也渐渐找到应对办法,那就是坚阵与火器。 然而应对办法毕竟只是应对,要击破还是很困难,如果蒙古人坚决要走,汉人军队由于机动力远不如对方,所以也没什么好办法。这也是为何北军总打出一些数字上很难看战绩——人家来了你只能结阵迎敌,人家要走你只能跟在后面吃屁,所以哪怕戚继光打倭寇动不动就是全歼,到了北疆之后也多半只能“击破”、“迫虏退避”等,斩首能上百就算了不起的战果。 好在蒙古人也不是永远只有一套战法,他们也会有所谓“铁骑强攻”的时候。在这种时候,蒙古人的战斗队形一般是分作五排。重骑兵组成前两排,挥舞长矛、战斧和狼牙棒等作为主要打击力量,当然也会带上强弓。而身穿轻甲或者不带甲的轻骑兵构成后三排,他们的主要武器是短剑和投枪,当然也同样少不了强弓。 当两军交战时,其他的轻骑兵部队会首先分散开来和对手展开小规模战斗,并在战斗中转向两翼而以主力部队构成正面。 当这一步完成后,主力部队中后三排的轻骑兵就穿过重骑兵的阵列向敌人发射箭和投枪来造成敌人阵列的混乱。如果此举没有造成敌人的混乱,轻骑兵就会采用一边后退一边转身射箭的曼古歹战术,勾引对手追击并导致其阵型混乱。 一待敌人阵营混乱,轻骑兵就转移到两翼给重骑兵留下畅通的通路以进行决定性打击。 如果轻骑兵没有达成目标,带兵首领通常就会命令一翼上的轻骑兵从侧面攻击敌人侧翼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同时重骑兵包抄到这一侧翼后面,从后方发动致命的攻击。 鉴于这种情况,戚继光所部南军一到蓟镇,就全部配上了战马,成为“骑马步兵”,其军中火铳手,也变得有些像欧洲的所谓“龙骑兵”。 而马芳则是另一种风格,他由于少年时期被抓到蒙古人那边多年,甚至在那边打出了不小的名头,回到大明之后一贯是以骑克骑的典范,也就是用蒙古人的战法对付蒙古人。只不过,由于这一战法需要弓马娴熟,所以马芳的嫡系骑兵家丁部队数量一直上不来,而且其中本身就有很多蒙古人。 不过高务实虽然一时想岔了,但蒙古人的战术其实他还是了解的,甚至他还知道当年英国龙虾兵靠空心方阵大破僧格林沁满蒙骑兵的事迹,所以才会特意测试了三眼铳的有效射程——结果当然没的说,这玩意的有效射程还不如人家蒙古人的弓箭,就算摆出空心方阵也是白送战绩给对方。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些佩服戚继光、马芳甚至李成梁等人,他们没有空心方阵加持居然还能经常打赢,实在是大有本事。反正他觉得换了自己去,没有军纪严明的大批鸟铳手摆出空心方阵,那是铁定要输…… 不过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涉足军工产业尤其是火枪生产的决心,因为不管是戚继光、马芳,甚至李成梁,这种军事人才都是明末不可复制的,与其指望源源不断的军事天才出现,倒不如老老实实提高武器和战术水平,靠着科技与智慧来应战游牧民族的最后辉煌。 不仅仅是蒙古,还有野猪皮,甚至在遥远的未来,搞不好还要对阵沙皇的尖刀——哥萨克骑兵。 第124章 奉旨观政(九) 黄镇守此前的预计非常准确,由于高务实对大同城内现有库存的火铳测试格外严格,又是耐用性测试,又是射击精度测试,又是射击距离测试……各项测试逐一完成之后才发现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已经接近傍晚时分了。 不吃午饭这种事,对于普通的大明人是无所谓的,因为此时的寻常百姓一天本来就只吃两顿饭,但对于有身份的人来说,一日两餐就是比较特别的体会了,譬如高务实,就感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眼睛都发绿光了。 其实中午的时候,黄镇守是悄悄让下人准备了几张锅贴的,只是那时候高务实正在发挥自己的表演专长,脸色阴沉地看着监枪内官们统计射击命中率。 黄镇守不知道高务实要的就是“北军火器实不足恃”这个结论,更不知高务实阴沉的面色下其实兴奋得不行,当然不敢在那种时候贸贸然上去提吃饭这种闲话,结果救耽误了下来。 眼下各项测试都已经完成,测试的结果在大同四大巨头看来相当不妙,除了马芳之外都担心高务实忍不住发怒——当然,担心和怕是两回事。 但高务实的表现在他们看来还算镇定,因为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交待了黄镇守一句:“明日查验各类火炮,如果大同城内不方便试炮,也可以去城外,具体事宜还是有劳黄镇守酌情安排。” 黄孟宇忙道:“但请高侍读放心,此乃奴婢分内之事,奴婢一定安排妥当。” 王崇古在一边听得这话,心里不由嘀咕:这阉人对我尚无这般尊敬,却偏偏如此巴结一个黄口小儿。 转念一想,又寻思到:这些阉人对宫中局势远比朝臣了解得更透彻,何况我这等边臣大员?莫非此子在陛下和殿如此……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高务实眼下没空关注王崇古的反应,他在得到黄孟宇的肯定答复之后,又交待了一些细节,然后便过来与王崇古和马芳叙话。不过在这种公开场合,其实所谓叙话基本也只能是废话和套话,随意说了一会儿,众人便各自打道回府。 高务实由于年纪小,哪怕是在大同,出行也是以马车为主。不过高陌现在已经高升了家丁护卫团的团正,自然不好再给他驾车,甚至高陌之子高炯都已经成为高务实麾下数得着的亲信家丁头目,在三慎园协助进行火器研发。 但今日,高陌还真的从败胡堡赶到了大同,现在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高务实马车旁边,隔着马车向高务实汇报败胡堡那边的情况。 原来京师做出决定收留把汉那吉之后,前天下午败胡堡方面才得到消息。败胡堡只是一个比较普通的小关口,实际兵力才三百多人,身边放着一个把汉那吉,完全等于手里抓着一个烫手山芋,丢又不敢丢,吃又吃不下。 败胡堡操守崔景荣每天提心吊胆,生怕俺答来攻——哪怕俺答只派一支偏师,他败胡堡也扛不住啊!于是一天数次地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平虏参将刘廷玉请命,想要将把汉那吉送完平虏卫。 然而刘廷玉的平虏卫实力其实也不强,虽然名义上手底下得有六七千军队,但其实真正能战之兵不过两千出头,他听说俺答那边已经“纠集各部铁骑七八万余”,哪里敢接这个大麻烦?当下推脱说自己“已上禀大同知府程公”,眼下正在“静待上命”,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崔某人先自己扛着,本将就先不掺和了——谁让把汉那吉那么多关口都不去,偏偏去了你那里? 根据高陌的表述,崔景荣急得头发都白了不少,偏偏上头总是没个准话给他,这厮不得已,只好求爹爹拜奶奶一般请“京华商队护卫”暂驻败胡堡,一应粮草物资由他们败胡堡“挤出来”供给。 正巧高务实当时也没有明确指示给曹淦与高陌、高珗,三人于是商议了一下,就先答应了下来。 为此高陌还解释了一下,道:“因为当时把汉那吉也在,我三人商议之后觉得俺答不太可能冒着孙子被害的危险强攻败胡堡,所以就应了下来。只是眼下圣旨下来,把汉那吉要被送来大同,所以我三人又和崔景荣商议,押送——呃,应该说护送把汉那吉过来。” 高务实微微皱眉:“只有你们护送?” 高陌连忙摇头,道:“不是,崔景荣派了一个小旗带队,只是他不放心败胡堡的防务,不敢多派,因此拜托咱们护送。” 高务实笑了笑,问道:“他不放心败胡堡防务,还敢让你们全走了?” “大少爷明鉴……”高陌也笑了起来:“咱们毕竟不是他属下的人,而且身份摆在那里,他也没胆量强留,所以……” 高务实点了点头。 这是肯定的,崔景荣区区一个小关口的操守,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可能敢强留内阁次揆高阁老家里的家丁,更何况京华商队跟马芳的关系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他崔某人要是敢这么干,根本不用高拱发话,马芳马总戎就能操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道:“把汉那吉从败胡堡过来,应该一两天就能到大同吧?” “如无意外,后天中午大概就能到了。”高陌答了一句,又犹豫了一下,迟疑着问道:“大少爷,咱们这次……不会真跟俺答大战一场吧?要是真打了起来,咱们家丁护卫队是不是也要参战?” 高务实略微沉默了一下,说道:“应该是不会真打的,我估计俺答应该会大兵压境,但如果我边关将士守备得宜,俺答一定不会强攻。” 高陌有些忧心忡忡地道:“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可是大少爷,曹掌柜在漠南的一些朋友悄悄给咱们传来的消息说……俺答这次似乎真是雷霆震怒了,丰州川附近已经集结了近十万大军,甚至连沃儿都司都派了五千精锐骑兵过来。”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 高务实不太记得历史上把汉那吉事件发生后,俺答到底集结了多少人马,他只记得俺答在几处关键隘口稍稍试探之后就没有了大的举动,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 但眼下俺答是不是还会如此选择,高务实被高陌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吃不准了。 吃不准的原因,其实不在别的,正在于高务实自己的所作所为。 历史上俺答这几年因为统治的核心区域不断遭灾,其实力实际上有点外强中干的意思——战斗力还是有,但普通牧民经济情况很惨。 惨到什么程度呢?王崇古做了宣大总督之后,马芳出于征召蒙古骑士加强军队的考虑,向王崇古提议广收蒙古游民于治下,王崇古从善如流,真的发了公告。结果不到一年时间就有两三千在蒙古过不下去牧民来投,马芳在其中挑选了两百多骑术精湛的壮丁收入军中。另外,以前北逃的汉民,也跑回来一千多人。 要知道,前些年可一直都是汉人北逃蒙古,而蒙古人除非是部落内战失败无家可归,否则南逃的并不多。今年这个局面居然反了过来,可见蒙古那边受灾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俺答当然也着急,否则也不会在今年这刚刚过去半年的时间里连续两次南下打劫。 可惜的是,两次南下打劫都没有取得良好的效果,马芳、赵岢、戚继光组成的这一道山西-京畿防线虽然不敢说毫无漏洞,但确实让俺答两次南下都几乎只能保持不亏本——打劫遇到的反抗强了,也是会有损失的。 所以历史上的俺答面对这一情况肯定是一脑门子官司,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打的话可能要蚀本,不打的话孙子救不回去铁定会挨一克哈屯的骂不说,在部落内外还都要丧失威信。 但高务实的出现,让俺答的局面比历史上要好一点,毕竟高务实要买马,总要付出交换物,而他虽然尽可能的大力输出“高端产业”,但蒙古贵族也不全是傻子,他们除了被高务实的人忽悠着买下许多丝绸等物之外,还是会为自己名下的牧民购进一部分生活必需品。 这样的贸易,每一笔单独细看,那自然都是毛毛雨,可是如果加在一起来看,那就是海量了。 当然,高务实的走私队伍膨胀虽然快,也不至于能满足整个漠南土默川部,甚至可以说,只能满足他们一小部分所需。然而哪怕就是这一小部分,也足以让俺答麾下各部从“大量饿死牧民”到“少量饿死牧民”。 要知道,一年饿死一百个牧民,和一年饿死上千个牧民,俺答所面临的压力是完全不同的。所以高务实才会担心俺答会不会因为头上的压力没有历史上那么大,在这次事件中采取与历史上不同的立场。 因此高务实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便开口问高陌:“你此次去丰州川,除了与把汉那吉亲近之外,可有观察土默川寻常牧民的生计开销等方面?我是指,他们这几年受灾,现在到底有没有严重到难以为继的地步?” 高陌点头道:“有的,我们此次北上,不是从大同出发,而是大同西南老营堡那边,通过老牛湾堡,沿大河(黄河)溯游而上,在连城、君子津、脱脱三地都有短暂逗留,然后才沿大黑河往东北走,先到大板升城见到把汉那吉,又和把汉那吉一道去往丰州川汗庭的。” “这一路上,我们见了不下数十个规模不一的部落,总的来说大一点的部落情况还略好一点,勉强还能混个温饱,小一点的部落就很惨了,可以说是日无二食,岁无二衣。尤其是小的发现他们铁器奇缺,简直难以想象。” “哦?”高务实神色一动,问道:“缺到什么程度了?” 高陌道:“大一点的部落,比如近千户的那种,大概整个部落能有十几二十口铁锅,做饭都是轮流来。小一点的部落,譬如只有一两百户牧民甚至哪怕二三百户牧民的那种,可能整个部落只有七八口铁锅——那些铁锅几乎一天到晚都在被使用,根本没个闲暇的时候。” 高务实虽然知道蒙古人缺铁严重,史书中甚至说,有时候两个小部落为了争夺一口铁锅,居然能发生战争,但他还真不知道铁锅的总数量都少成这样了,不禁有些讶然。 高陌却还在介绍,说道:“我们这次就在路上碰到过一个小部落的牧民,他两个儿子分家之时,因为缺锅,只得把一口锅打破分成两半,两个儿子各拿一半。这人还有个女儿,因为尚未出嫁,得留点嫁妆,就分到了一个小铁盆,那铁盆大概只比咱们平时吃饭的碗略大一点,他女儿还高兴得不得了,连连感谢父亲和两个哥哥。另外,我们还碰到很多户牧民,因为没有锅,在部落地位又不高,轮都轮不到他们用部落里公用的铁锅做饭,只得以皮囊煮肉为食。”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制造铁锅的生铁,我记得应该很难改做别用吧?譬如说,把铁锅融化掉,然后制造箭矢?” 谁知道高陌却道:“大少爷,这个问题得分开看,如果说不可以,其实不对。管他什么铁,想要融了之后造箭矢,其实都是可以的,但问题是不划算,非常不划算。” “哦?怎么说?”高务实倒也不生气。 高陌解释道:“据小的了解,那些制造铁锅的生铁,都是质量很差的那种,本身就不太硬,而且杂质也多,一般而言,咱们大明民间的耕犁都比这种铁要好得多。而蒙古人冶炼水平很低,现在虽然有了大板升城的汉儿帮忙,但比之大明还是差得天远,他们要是拿铁锅融了铁水去制造箭矢,一斤铁只怕剩不下三四两,花费的工夫却又很大,所以……反正小的是没有见过这种情况的。而且这个问题,高珗还特意提出来问过曹掌柜,曹掌柜说除非蒙古人疯了,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连吃饭都缺铁锅,怎么可能把铁锅融了去造箭矢?” 高务实淡淡地道:“造了箭矢抢我们大明,不也是一条路子么?” “哈,说起来是,可问题在于这几年俺答在边关抢掠效果不佳,已经有很多部落对此表示不满了。譬如把汉那吉自领的几个部落,前几年跟着俺答南下劫掠,损失了近两百壮丁,但抢到的东西却又不够分,所以整天在他面前嘟囔说这买卖不划算,远不如跟咱们做生意——要不然咱们怎么那么容易拉拢把汉那吉?” 高陌说到这里,正色道:“不知大少爷是否知晓,这把汉那吉在土默川三万户内的封号是大成台吉,这是个相当不低的位置,所以他现在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土默川亲明派的首领之一。” “难怪……”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想道:把汉那吉是亲明派的首领之一,所以他降明之后俺答才会那么紧张,但俺答的紧张并不见得就是简单的担心内部不稳,而是由于俺答本身一直也是希望和明朝和好,安安稳稳做生意的,因此把汉那吉降明之后,他生怕这个冒失的孙子被前些年看起来更加冒失的明廷给直接砍了。 前些年明廷动不动就砍俺答使者的脑袋,但那些使者的地位不高,砍了就砍了,俺答兜得住,可万一把汉那吉这个亲明派的“大成台吉”主动南投都被明朝砍掉,那俺答就再也压不住内部反对与明朝和好、通贡互利的声音了,只能硬着头皮跟明廷死磕。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一) 次日,高务实按照计划行程在大同城西北的镇河堡测验火炮,不过由于高务实这厮私心作祟,对火炮的测验远不如昨日对火铳的测验来得严格,所以得出的结论是火炮勉强可用。 当然,高务实对于这种明显有放水迹象的测试也找好了理由——大炮造价远超火铳且配备不多,而眼下俺答大军压境,如果也如测试火铳一样进行耐久强度测试,万一出现大量大炮非战损性炸膛,就可能影响接下来的御敌之战,何其不美? 不过这次来镇河堡,对于高务实来说有另外的收获——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正经的大明边军模样。 在今天镇河堡一行以前,高务实第一次看见的“边军”是上次戚继光与他会面时带在身边的部队,但他知道那其实是戚继光从南方带过来的南军,也就是所谓的戚家军。第二次看见边军,则是昨天在大同城里看见的守城部队,他一开始以为大同的守城部队是马芳的嫡系,后来顺口问了一句才知道不是,大同城的守城部队只是卫所兵,一共两批:大同前卫和大同后卫。 换句话说,他前两次看到的军队,都不能代表“九边”边军的正常水平——前者太强,后者太弱。 高务实当时看见的戚家军,装备精良不说,精神面貌也很好,纪律就更不用说了。作为一个并不懂军伍的外行人,高务实觉得有这三点在,这支军队再怎么也不会很糟糕。 而昨天见到的大同前后卫就很让高务实皱眉,虽然因为王崇古已经发布战备命令,全部将士都已经处于警戒状态,但他们一个个仍然有些懒懒散散,明明应该是紧张有序的战前准备,很多人偏偏还跟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乱撞,再加上身上那些洗得泛白、打着补丁的鸳鸯战袄,整体看起来就让人觉得靠不住。 对此情形,高务实甚至还趁隙向马芳提出过疑问,结果马芳倒是淡定得很,告诉高务实说这群人的作用主要就是凑数,真正开战的时候,成败都看嫡系主力部队——嫡系主力一般有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总兵督标,另一部分就是武装家丁。 高务实对这种情况其实一直就不看好,他比较喜欢戚家军那样的模式:宁可兵少,但一定要精锐。 按照宣大这边的情况看,精锐有还是有,但只有总兵督标算是正经的大明“官军”,剩下占比很是不小的另一部分实际上是总兵的“半私军”。 对于高务实这种坚持唯制度论的人而言,显然戚继光的模式才是他希望大明拥有的,因为戚家军在原先的历史上就已经证明了一个最大的优势:大明的其他精锐部队,只要换个主将,战斗力可能就一落千丈,而戚家军则不同,无论换了谁去带他们,他们的战斗力都一如既往地靠谱! 这才是戚继光练兵成果的真正体现——这是一支靠着纪律、规定长期锻造而出的部队,主将的好坏只能影响这支部队的兵力投放的正确性,而并不影响这支部队本身的战斗力。 也就是说,一个好的主将能把这支部队用在合适的位置和时间节点上,而一个坏的主将可能会把他们用在无意义的位置和时间节点,但是无论主将好坏,这支部队本身的战斗力是没有变化的。 如果要按照后世的划分,这种表现的军队,其实已经拥有“近代化部队”的主要特征了。 高务实甚至可以肯定的说,如果全大明的军队全部都是戚家军这种,哪怕一件装备都不换,也足够轻松保家卫国,即便野猪皮崛起之后,也没有什么好蹦跶的。 原因说穿了很简单,一个正常的古代军队,战损超过百分之十,崩溃几乎就是必然现象,可是一支近代化军队,战损三成完全就是毛毛雨,甚至战损超过一半还能坚持作战的例子都比比皆是。 这其中的差距根本不以道理计,八里桥之战就明白无误的展示了这种差距。 不要说装备不如人就打不了仗,英国人自家记录的历史中,很多英国军官回忆说清军不怕跟他们对拼开枪,哪怕在双方互相开枪的时候清军被压着打,也很少会崩溃,但是只要英国龙虾兵发动刺刀冲锋,则清军几乎毫无例外的全都是立刻崩溃。 但是作为一个喜欢从制度上思考问题的人,高务实也很清楚戚家军模式要想推广到大明全国,难点不是执行戚家军的训练过程或者军中规条,而是在于更深层次的制度很难改革。 简单的说:卫所制度不改革,大明的军队永远不可能进入近代化。戚家军之所以从组建就强于卫所军,除了戚继光制定的选兵练兵制度有明显优势之外,还有一个优势就在于他们是招募兵员:打得好你就留,留下有远超普通人的薪酬和赏赐;打得差你就滚,滚回去继续挖矿种田一辈子没有出息。 甚至在高务实看来,戚家军这样的情况,都只能算是初级近代化军队,因为真正的近代化军队,还需要有譬如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之类的精神武器来武装头脑,要让士兵知道我是为谁而战! 抗日战争时期,国内有些军队战损高到几乎全军打光,却仍然死不撤退,他们难道是因为军饷高?他们是因为民族感情、爱国热情! 当然这一条,目前看来实在太遥远了一些,那需要在文化普及等各个方面长达至少一两代人的不断强化和努力,高务实甚至怀疑自己这辈子就算能改革得一帆风顺也未见得能看到那一天。 但是,至少戚家军这个水准,通过彻底改革卫所制度等各项军制,还是有机会实现的。 今天高务实所到的镇河堡,驻扎的部队正是马芳的总兵督标一部,人数倒也不多,五六百人的规模,这支大同总兵督标给高务实的感觉,跟他心里的预计相差不大——凶悍有余而纪律不足。 凶悍这种东西,看他们的神情和做派就能看得出来,而纪律也同样如此——直接面对马芳本人的时候,这群人显得还比较老实,但只要马芳一转身,那种吊儿郎当的感觉就连高务实这种自认“不知兵”的人看了也直皱眉。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二) 兵制上的事情,目前高务实还插不上嘴,甚至就连他惯用的通过说服高拱来推动都很困难,所以眼下对于宣大边军的现状,高务实只能默默地留意并记在心里,慢慢的思索将来的改革时机、改革方式乃至于改革步骤。 由于镇河堡离大同毕竟有大几十里路,因此虽然高务实今天的查验偷工减料了不少,但赶回大同仍然到了晚上。 今天大同城里只有黄孟宇、马芳和大同的那位程知府在,宣大总督王崇古和大同巡抚方逢时都陪同钦差正使程文去视察杀胡口边防去了,因此高务实以劳顿为由婉拒了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和大同知府的宴请之后,便老老实实在都司衙门休息,等待明日与把汉那吉的会晤。 由于把汉那吉要第二日中午左右才能抵达大同,因此次日上午高务实难得地睡了个懒觉,直到巳时一刻才满血复活一般爬了起来。 巳时三刻,高务实收到消息,把汉那吉已经进城,被黄孟宇和马芳暂时接待着,不过原计划安置把汉那吉的豪华别院已经准备好了,黄孟宇派人来请高务实先过去。 高务实昨天就告诉过黄孟宇等人,自己今天要和把汉那吉一起吃晚饭——吃饭当然是小事,主要是会晤。 黄孟宇等人早就猜到会是这个安排,所以告诉高务实说已经连宴席都安排好了,当然地点不能随意,就在安置把汉那吉的别院用餐。而且黄孟宇仍如两天前一样,十分知情识趣,表示除了高务实和他带的人之外,不会有外人打搅。 高务实不得不再一次感叹,聪明的宦官的确是侍候人的最佳选择。 黄孟宇和马芳提前接待把汉那吉主要是要了解情况,这是他们的工作,高务实当然不会干涉,不过这个时间差正好让高务实先赶去那座别院先看看是否合适——这其实就是个场面话,难道高务实还临时要求再给人家换个地方? 由于黄孟宇和马芳那边问话也颇要些时间,高务实甚至还有空在那别院提前享受一番,睡个午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未时,高务实才被下人叫醒,说黄镇守来了。 没过多久,高务实从房里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随黄孟宇一道走出书房穿过花厅来到花园。 这座别院其实是代王的产业,这次算是很给面子,竟然施舍让朝廷临时用用。这别院一进七重,第一重为门屋,过门楼依次为轿厅、大厅、女厅,女厅后是一个约占五亩地左右的花园。再接着是三进的上房,组成两个三合院,接着又是一座用骑楼连接的高敞宏大的四合院。以花园为隔,代王别院的前半部分是公务会客、宴聚堂会之所,后半部分是内眷家属居住之地。代王别院的书房有两个,一个在客厅之侧,三进五楹,是大书房。另一个在四合院内,与他的寝室相连,是小书房。 却说高务实从大书房里出来乍到花园,但觉阳光耀眼,幸而花木扶疏浓荫匝地,再加上时节临近中秋,因此并无热浪袭人。 黄孟宇把他领到花园右角山墙下——这山墙外乃是东厢楼下的甬道,这里有一个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砖地上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是游园时偶尔休憩之地。如今倚着墙角儿,用木架悬空支了一只木桶,木桶底有沙滤装置,此时有水珠渗出,如断线珍珠,这些水珠又流进一根长约丈余且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这些经沙过滤后的晶亮水珠,再滴入一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花瓷盆。 这套装置究竟作何用处,还得花费些笔墨来介绍:大约三月间,尚在江西任上、但得知要被升调广西巡抚的殷正茂,托押运贡品来京的官员,给高拱捎来了一罐密云龙茶。这密云龙茶产自江西南康县西三十五里的焦坑——是一块大约二三十亩地的地方。 自宋元丰年间把此茶列为内廷专供饮品之后,数百年来,此茶一直成为皇家贡品,声誉不衰。此茶取每年清明前后茶树新生芽为料,制成精细小团茶饼,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风干的菊花。由于产地狭小,每年产量不过百斤,最为上乘的极品玉云龙,大约只有五斤左右——按例都要如数贡进内府,外臣很难品尝得到。 但由于今年江西雨水适宜,清明密云龙茶多制出了两斤。督责此事的殷正茂便从中悄悄漏了两罐,一罐送给了张居正,另一罐则送给了决定提拔他的高拱。 不过高拱对于这些事情没有太多讲究,反倒是高务实对喝茶比较有兴趣——其实就是前世难得喝到纯正无污染的好茶,这一世有机会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 因此高务实就找高拱要了过来,拿到密云龙茶后,他当即烧水沏了一壶,滗掉茶乳,细品绿色茶汤,只觉得满嘴苦硬,久方回甜,茶味竟是一般。 后来问及御茶房专门给皇帝沏茶的司房,方知皇上品饮此茶,专用的是从玉泉山运来的泉水,而且那水得是打了之后立刻送来泡茶,中间不能多耽误。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无好水,沏出的茶汤必定就不是正味。 高大学士府平时喝的水倒也是买的玉泉山山泉水,但肯定没有这样的“时效性”,所以就差了。 知道了这层奥秘,高务实依旧把那只盛装密云龙茶用锡罐封了,想着有机会去玉泉山的时候,直接就着山泉水再行品尝。但他后来又想想,觉得应该不至于这么苛刻,他觉得但凡清冽山泉,应该都可以泡茶。 这回他来大同,想起来大同云冈石窟在后世有个龙头出泉水,便把这茶叶带了过来打算试试。 他记得古人有泉水去浊之法,只须架一竹笕,用沙过滤,泉水便复归于甘甜。高务实原本俗人一个,这一世却偶尔有附庸风雅的必要,遂同黄孟宇说了一说,打算在会晤把汉那吉的时候如法炮制。 现在站在竹笕旁,高务实躬身看了看滴入青花瓷盆的泉水,刚刚睡醒的迷蒙脸色微微有些舒展,于是转头对黄孟宇道:“有劳黄镇守费心了,我看这瓷盆里的水够上一壶了,你命人拿去烧好再沏上一壶密云龙。记住,烧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温火慢,泉水煮得透些。” 黄孟宇丝毫没有镇守太监架子,答应一声就走了,高务实独自一人在花园中蹀躞漫步,等待把汉那吉的到来。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三) 高务实做出这些准备当然不光是为了附庸风雅,或者即便真的是附庸风雅,也是有意这么做的,因为他马上要会见的这位大成台吉,就是右翼蒙古贵族之中最着名的亲明派,而且不光亲明,还哈明。 高务实手中掌握的关于把汉那吉的资料,远比朝廷多得多,他甚至知道把汉那吉在大板升城置办了一座明式院落,其中的主楼更是完全承袭大明风格的布置,除了为数不多的挂着几张毛皮和弓矢之外,那地方完全就是一位明朝雅士别院的格局。 这一类的小事,高务实知道得很多,因此他很清楚应该如何对待这位大成台吉——与后世中国的哈日哈韩小青年一样,这位大成台吉对大明无限向往,以至于认为大明的一切生活习惯都是高贵典雅的,在自己的生活中也下意识的模仿。 为了满足把汉那吉的这种向往,高务实特意选择了这所代王所有的豪华别院,并且把传承千年的中华茶道搬了出来,让把汉那吉加深这种“大明文明至高无上”的思维。 把汉那吉由于年纪小,并没有赶上当年的庚戍之变,也没有机会抵近见识大明京师的巨大和宏伟。甚至,即便是大同城,他也只是在城外遥遥见识过一两次,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他认可大同城的雄伟。 在把汉那吉眼中,拥有建造如此宏伟雄城的能力,简直不可想象。这位年轻的大成台吉甚至一度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蒙古人也能建造这样雄伟的城市,那又何必风餐露宿、逐水草而居呢? 正是由于这样的思维,在大板升城复建之后,他成为了第一个带头在大板升城内置办别院的蒙古高层贵族。不仅如此,他还几次请求自己的大汗爷爷,要求他把大板升城赐给自己所直领的部落——因为他希望常年住在城里的豪华楼阁之中,而不是住在他看来“简陋得无以复加”的毡帐里。 可惜,俺答汗觉得赵全等人还颇有利用价值,一直都没有答应下来,反倒是一克哈屯多次安慰他,说等他将来立下几个功勋,她自然会帮乖孙儿索要大板升城作为领地,这勉强安慰了“一心向明”的大成台吉。 今天,把汉那吉终于踏入了曾经在他眼中雄伟到根本不可能攻克的大同城,并且是在大名鼎鼎的大同总兵马兰溪的亲自迎接下,骑着高头大马堂而皇之地驶入这座城池。 中二小青年把汉那吉兴奋得差点忍不住高声大喊三声:“老子终于进来了!” 还好,身边面色威严的马总戎让他忍住了这种冲动——自家大汗爷爷在马总戎面前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把汉那吉虽然中二,但并不是蠢笨,自然对马芳有一种下意识的畏惧感。 接下来的一番接待和客气问话,并没有让把汉那吉有太多不适,唯一让他觉得有些不安的是,他的亲信仆从阿力哥被单独带去问话,而他也只能单独与四名大官交谈——宣大总督王崇古、大同巡抚方逢时、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以及镇守大同总兵官马芳。 幸好,这四位虽然都是大官,但与把汉那吉此前的担忧不同,他们似乎对自己毫无敌意。且不说前面三位看装扮就是文官的大员,一个个笑容可掬,与自己谈话时完全可以用“如沐春风”来形容,即便是凶威赫赫的马兰溪,今日也只是穿着一身打着麒麟补子的大红官服,而不是此前把汉那吉曾经在战阵上遥遥一瞥时那全副武装、威风煞气的模样。 受宠若惊的把汉那吉回答问题甚至都有些颠三倒四,但四位大员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在例行问话结束之后,那位面白无须的大官笑眯眯地表示,眼下大同城里有一位钦差大员“欲与大成台吉一晤”,客客气气地请他走一遭。 走肯定得走,自己带着三四十号人进了大同城,再傻的人也知道只能乖乖听话。 等到了代王别院,把汉那吉刚进院门,就感到一阵自惭形秽——自家在大板升城的别院在漠南绝对算得上豪华,可跟这里一比,简直就是乡下农居的水平! 直到此时,把汉那吉都不知道是谁要见他,但在他想来,既然是钦差,而且架子如此之大,连大同镇守太监都只能作为领路人带自己前来,到了院外居然还要派人通禀,那必然是朝中大佬无疑,因此心里也不禁有些紧张。 不多时,里头出来一人,笑呵呵地对黄镇守拱了拱手:“黄镇守,我家大少爷有请。” 黄镇守微微一笑,甚至还对这个传话的下人点头示意了一下,而把汉那吉却大吃一惊,看着眼前那人,瞪大眼睛问道:“曹天王,你怎么在这里?” 曹淦哈哈一笑,也朝他拱手一礼,道:“大成台吉,我家大少爷就在里头,在他面前您可千万别叫我什么‘曹天王’,要不然大少爷听了怪罪下来,曹某可是吃罪不起——您还是叫我曹淦或者曹掌柜的好。” “哦哦……”把汉那吉随意答应了一声,眼珠一转:“曹……掌柜,你家大少爷,我记得似乎是姓高?” 曹淦笑道:“大成台吉好记性,我家大少爷的确姓高,名讳非我区区家奴敢提,眼下乃是我大明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而他的伯父,正是我朝次揆高阁老、中玄公。” 大明朝的阁老,外国人来中国甚至能误以为“权势几乎不弱于皇帝”[无风注:利玛窦语。],把汉那吉当然知道“次揆”的意义,当柜提醒。”想了想又问道:“我见他应该用什么礼节?” 咦?蒙古人里头,有你这种自觉的人可不多呀! 黄孟宇黄镇守连忙表示:“台吉问得好,这一点我正要与台吉说明:高侍读此来,是以钦差身份而来,代表的是大明天子——台吉应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把汉那吉肃然起敬,正色道:“外臣明白,多谢镇守提醒。”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四) “外臣把汉那吉见过上国钦差,请大明皇帝圣安。” “圣躬安。台吉请起。” “谢陛下,愿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番礼仪完毕,高务实摆手示意撤去礼仪程设,然后上前扶起把汉那吉,笑着道:“我与台吉神交已久,今日得见台吉尊容,果然器宇轩昂,人中龙凤,如许年纪,便做出这般大事!以吾观之,蒙古英雄虽多,再无台吉这般有大智慧之人矣。” “不敢当,不敢当。”把汉那吉忙道:“外臣僻居远疆,粗鄙不文,哪里敢当钦差如此盛赞?倒是钦差年轻有为,垂髫之年便已是学士之尊,外臣心中之敬仰实在是无以言表。” 高务实一听便知道这厮把“假侍读学士”理解错误了,不过这事没什么好解释的,就让他误会更好。 于是高务实摆出一副当世大儒的派头,笑容可掬地道:“久闻台吉乃是蒙古少有的心慕王化之人,此番台吉南来,我朝上下俱感欣慰。” 把汉那吉叹了口气,道:“不怕钦差笑话,其实我虽一直希望大汗能与大明和好,但若非家中生变至此,也很难下定决心来投。” 高务实心里摇摇头,暗想:这小子说话还真是不怎么经过脑子,你都已经来了,难道不应该说自己是一心想要南来,只是此前实在苦无借口? 不过想归想,毕竟把汉那吉越是无城府就越是好忽悠,倒也不是坏事,当下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微微笑着道:“台吉果然是实诚君子……”然后话锋一转,忽然道:“不过,台吉你方才说,你一直希望你祖父与我朝交好?” “是啊!”把汉那吉毫不犹豫地道:“此前我就经常和大汗说,跟大明打仗有什么用呢?大明亿兆子民,富有四海,雄兵足有百万。别说蒙古如今两翼分割,早已不复当年盛世,便是能重归一统,也定然不是大明的对手。既如此,何不遣使纳贡,双方互通有无?大明需要蒙古的马匹、皮货等物,蒙古更需要大明的粮食、布帛乃至铁锅等物。可惜,大汗虽然心动,却说大明不肯与我交易,即便交易,也限制太多,总是一时想和,一时想打。族中又有一些蠢货,总是贪图出兵劫掠的那点财货,以为与其做生意,还不如直接来取,实在是鼠目寸光!唉,我也是没有办法。” 高务实略感诧异,暗道:这厮虽然脑子直得不怎么会转弯,没想到大道理方面反而看得明白,就不知道这是他自己早有的想法,还是受谁影响而来的? 当下微笑着点头道:“台吉此言甚有见识,其实所谓明蒙百年仇怨,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怎及得今日之重?若蒙古都是台吉这般,双方恐怕早已罢兵言和,万里边疆之上,百业兴盛,子民安乐,哪会有眼下多事?” 把汉那吉点了点头,又叹了叹气。 高务实问道:“台吉方才说,贵汗一时想打,一时想和?恕我直言,若是继续这般下去,再过些年,贵汗即便想和,只怕也难了。” 把汉那吉怔了一怔,诧异道:“为何?” 高务实道:“贵部近年灾害连连,土默川各地受损严重,原本此前即便想要从私市买些马匹,即便汉人商队出了高价,也很难买到,但近年……台吉也知道,光是我家商队,曹掌柜从你们手里买走多少?这还只是一部分原因,贵部近年频繁遭灾,可察哈尔诸部却是兴旺繁盛,又得了朵颜三卫,其势已有复起之意……试问图们汗可容得下近在咫尺的令祖俺答汗继续不把他放在眼里?” 把汉那吉脸色变了变,却仍然道:“我部即便遭了些灾,却也不惧图们。” 高务实笑了笑,淡淡地道:“可是图们这些年在蓟辽可没有令祖俺答汗那么肆无忌惮呀……我朝内部,已经有不少声音,以为不如严格控制物资流入土默川,使你等所用日蹙,继而被察哈尔赶超,待察哈尔忍无可忍与你部动手,我大明再大军出塞,一举抵定大局……如此,土默川该如何处置?” 把汉那吉额头见汗,道:“这……我部虽这几年遭灾严重,可总不能一直遭灾吧?” 高务实哈哈一笑,神秘地道:“台吉恐怕要失望了,我朝京师里有一批大喇嘛已经做法推算过,贵部接下来几年,仍然会灾祸不断。” 把汉那吉大吃一惊:“大喇嘛们怎么说?” “无他,杀孽过甚罢了。”高务实双手合十:“我记得贵部也是黄教信徒,难道贵部喇嘛没有提醒过这一点么?” 把汉那吉这下子连背上都开始冷汗直流了,结结巴巴道:“有……是有的,而且我……我说要少打仗,多……做生意,也是大喇嘛们经常和我说的……不过萨满们却说不妨事。” 高务实心里嘿嘿直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不过高务实更清楚,“长生天”迟早要被佛祖干趴下,只是……佛祖动作不够快,所以他决定帮佛祖一把,加速搞定萨满教。 萨满教是北方通古斯语部落的原生宗教。萨满原指各个部落的巫师,他们没有共同的经典,也没有统一的组织,教义全凭巫师的天人沟通。 “长生天”,蒙古语里叫“孟和腾格里”,是蒙古萨满体系的核心,他具有主宰世间万物的能力。在蒙古族的不断发展中,“长生天”观念被不断丰富和完善,但却没有形成一个宗教所必须的经书。 相传蒙古萨满教有一本叫《呼和苏德尔》的经书,但是有个名叫郝伯格泰的巫师破坏了经书上的戒律,结果经书被弥勒佛给收回去了。 看到这里可能很多人会纳闷,弥勒佛是佛教人物,怎么可能出现在萨满教之中呢?这就要牵扯到佛教与萨满教之间的斗争了。 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国后,萨满教因此也走向鼎盛,甚至可以左右朝政。“成吉思汗”就是当时蒙古萨满教领袖阔阔出·帖卜·腾格里赐予铁木真的。 权力就像鸦片一样,阔阔出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仍不满足,渐渐有了控制蒙古皇室的念头。他经常假借长生天的名义,挑拨成吉思汗兄弟感情,最后终于被成吉思汗察觉,借口“天不爱他”将其处死。 从此以后,萨满教在失去了超然的地位,同时随着帝国版图的不断扩大,成吉思汗敏锐地意识到他需要更高级的宗教为统治服务,所以蒙古帝国允许不同宗教平等发展,以吸取先进文化。 铁木真的包容心态为蒙古族接触各种宗教提供了可能。成吉思汗死后,蒙古帝国随之解体。他的子孙们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不同的宗教。西亚和中亚的汗国纷纷改信绿(河蟹)教。 忽必烈在六盘山与年轻的藏族高僧八思巴会晤后,藏传佛教,即喇嘛教便以“御教”的身份,流传于蒙古贵族之间。然而元朝灭亡后,明朝断绝了藏蒙的联系,喇嘛教渐渐淡出草原。 怎么能淡出呢?高侍读强烈需要喇嘛教再入蒙古!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五) 高务实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话题往喇嘛身上带呢? 因为喇嘛教是高务实“驯狼为犬”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俺答汗这一代就是最为关键的时间节点!甚至,要不是因为把汉那吉这一次的事,俺答汗可能已经开始他的改教计划了。 俺答汗一生征战南北,不仅南下牧过马,还去西边吹过风,把汉那吉这次南投前,俺答的大军都已经往青海去了,只是因为孙子这么一闹,才不得不改变计划,回师丰州川。 历史上,俺答为了更好的控制青海,并将实力深入西藏,在和大明的通贡完全达成之后,俺答汗便再次拾起西征计划,前往青海,在仰华寺与藏区喇嘛领袖索南嘉措会晤,宣布蒙古人全面皈依喇嘛教——当然蒙古左翼那边他管不着。 由于喇嘛教吸收了萨满教的许多教义,在传播中没有遇到强烈抵抗。而且因为喇嘛教反对萨满教的殉葬、血祭和牲祭等消耗大量财富的祭祀仪式,大幅度提高了牧民的生活水平,所以迅速在牧区传播开来。 喇嘛教在传播过程中,最大的对手当然是是萨满教,于是出现佛爷收走了萨满经书的故事——在牧区关于喇嘛与萨满斗法的故事还有很多。 但是高务实当然没有如此好心好意,单纯为了提高牧民生活水平就支持喇嘛教取代萨满教,他支持喇嘛教的原因是他知道喇嘛教对于蒙古来说,完全是“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喇嘛教在初期确实为蒙古的经济和文化发展做出巨大贡献,在佛爷们的帮助下,蒙古人有了自己的文字,与明朝不再剑拔弩张,边境贸易也如火如荼。 然而随着佛教的兴盛,成吉思汗时代所最后遗留下来的朴素、尚武之风日渐消弭,底层人民将希望寄托与虚无缥缈的来世,王公贵族则是倾其所有以换取来世幸福,特别是进藏熬茶,致使大量财富流入喇嘛之手。 财富畸形分配,僧侣不事劳作、不交赋税的代价就是蒙古再也无力与明朝、清朝一争高下,还因为青年男子都向往成为喇嘛,致使人口急剧减少——当然明朝比清朝还是仁慈了很多,没有像清朝一样,坚持两百多年在蒙古搞“减丁”。 嗯,高务实虽然一直认为清朝是渣渣,但不得不说这个政策还是很有想法的,只不过野猪皮就是野猪皮,动作实在是太简单粗暴了,所以仁慈宽厚的高侍读早已计划好,在将来用一些更柔和、更冠冕堂皇的手段来做这个“减丁”工作。 目的就是这样一个目的,至于为何要跟把汉那吉提前说起喇嘛教,则是由于历史上俺答被把汉那吉这次闹出的事情一耽误就是接近十年,直到万历六年,他才认定右翼蒙古和大明的通贡与和平取得了圆满成功,这才抽出时间前往青海。 这太久了! 高侍读这样一个乐于助人、做好事不留名的谦谦君子,怎么能够容忍蒙古人民享受佛光普照的时间往后推这么久呢? 挥刀自宫这种事情,动作一定要快!犹犹豫豫的像什么话,到底切是不切啊? 至于高务实提到京师的大喇嘛们,这个也不是瞎说。别看大明在高务实眼里,内部的问题简直多如牛毛,再这么搞下去,几十年后就得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可是大明周边的国家却没有哪一家敢小看这个中华天朝。 尤其是中原王朝历来讲究传教自由,只要教义看起来是劝人向善而不是打着宗教幌子别有居心,中华文明就从来不会简单粗暴的说不,因此喇嘛教在大明也有很多高僧,尤其是在京师,更是不少。俺答汗在嘉靖时期请求通贡的时候,就曾专门提出请大明派出喇嘛教高僧前往蒙古传教,还希望大明能给他们印制一批经文,只是很显然,被嘉靖拒绝了。 这可真是……高务实想想都觉得蛋疼。 高务实作为一个红朝小干部,一贯极为认可红朝太祖的一句话:政治就是把我们的人越搞越多,把敌人的人越搞越少。 怎么搞?敌人全都杀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历史上挑战全世界的人有几个得了善终的?战争说到底只能是为政治服务的一种手段,如果能不打仗就解决问题,当然不打仗更好。 这就好比三大战役之平津战役的时候,四野和华北军区联手,百万大军拿下平津根本没有什么难度,但为何还是要争取和平解决?就是这个道理——可以,但是没必要。 蒙古问题也是一样,踏踏实实改革内部、调整财政、发展军工、整编新军……这一切都干完干好,将来摆出定装弹燧发枪组成的空心方阵,当然也能平定蒙古,这叫“可以”。 然而这样平定蒙古,平定了之后还得守备,还得派兵驻扎,还得自己出钱出力在草原上建城筑堡,完事还要担心蒙古人造反。那为什么不直接软硬兼施,先让蒙古人认识到大明军力强大不是他们所能反抗,同时跟着大明却可以吃香喝辣,不用再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一碰见白灾黑灾就是大面积牧畜冻毙、牧民饿死?再顺势加以宗教文化等方面的控制,这群当年的饿狼迟早不就得成为大明在北疆的守户之犬,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之后干脆跟大明融入一体、不分彼此? 中国为什么能发明“自古以来”这一神器?因为自古以来跟中国打生打死的很多国家和民族,最终全变成中国的一部分了! 他们不光是国土变成了中国的一部分,连带他们整个民族都被“中华民族”给同化掉了! 所以,可以打,但没必要执着于打。 高务实秉持着这个观点,对把汉那吉谆谆善诱:“萨满祭师们所为,全凭个人好恶,哪及得上大喇嘛们的智慧?况且,这些祭师动辄要求杀伤大量牲畜来祭祀、祷告、做法,每年因此要平白无故杀掉多少牛羊?台吉你算一算,若是没有这些萨满,你们的灾情虽然仍是严峻,但还会饿死那么多人吗?”高务实说到这里,长叹一声,用一种悲悯天人的声音道:“这饿死的人,可都是大汗的子民,甚至是台吉你的子民呀!” 把汉那吉有些失神,喃喃道:“是啊,牧民都饿死了,谁帮我养牛羊呢?”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六) 尊贵的右翼蒙古大成台吉殿下看起来觉悟比较有限,其关注的范围没有扩大到全蒙古,更没有把思想层次提高到关注全蒙古人民的福祉上去,而是仅限于担忧自己所领的部落,或者更确切的说……他只关心自己的财产。 当然,通情达理的高侍读对此深表理解,不仅理解,还十分满意,详细的为他阐述了萨满教的邪恶和喇嘛教的仁慈。只是鉴于高侍读无论前世今生,对这两教的了解都粗浅不堪,甚至可能连皮毛都没摸着,所以说来说去也只是围绕一个中心:信萨满必然破产,信佛祖方能发家! 大成台吉对萨满教当然知之甚详,对喇嘛教也有些了解,根据他的对比思考,他觉得信佛祖是不是能发家不好说,但信萨满似乎真的可能破产。 尤其是既然明人京师里的大喇嘛们都推算出今后几年土默川还要灾害不断,在这种情况下还信萨满,动不动就大肆宰牛杀羊祈求长生天,只怕等长生天有回应的时候,自家牛羊早就全没了。 虽说自己现在已经投了大明,但他下意识里还是把自己当做一位蒙古台吉,不禁问道:“真的是因为杀孽太甚,所以土默川才会灾害频发么?” 高务实面色镇定,微笑着反问道:“台吉难道没有发现,随着大汗出兵越来越频繁,土默川的灾害也越来越频繁了么?” 把汉那吉果然变了脸色,喃喃道:“是啊……好像的确如此。” 高务实露出“那是当然”的表情,微笑着不再说话。 不过,他心里的想法却是:废话,正是因为灾害频繁,你那大汗爷爷才不得不频繁出兵劫掠。这点逆向思维都不懂,可见你这种人就适合站在风口起飞,为汉蒙两族人民的友好互助甚至民族团结做出应有的贡献…… 其实高务实根本不知道京师的大喇嘛们有没有说过土默川将来数年还会继续遭灾,反正把汉那吉也没本事去求证,那还不是任他怎么胡说八道都没关系? 不过他也的确不是随口胡说,还是有一定的判断理由的。按照他的思路推断,历史上俺答封贡结束之后,明蒙关系明显缓和,边疆数十年无战事,双边贸易很快兴旺起来,明蒙双方都在贸易交往中获得了大量利益,是非常明显的优势互补。 可是就在这种情况下,俺答出兵青海仍然拖到万历六年才得以成行,可见土默川内部一定有事拖住了俺答,可是历史上也没有记载说他们内部矛盾大到俺答都压不下去,那么几乎就只有一种可能:土默川接下去几年仍然灾害连年,以至于俺答不得不留在丰州川坐镇。 所以,高务实不怕这个牛皮会吹破。 成功的给把汉那吉灌输了“和气生财”的先进思想之后,高务实就招了招手,把代王留在这别院中的侍茶侍女招来,开始给历来向往大明文化的把汉那吉展示中华茶道。 那精致的茶具、繁复的步骤、优美的动作、详尽的解说,随着一杯杯散发出沁人心脾茶香的茶水呈现眼前,把汉那吉看得心情激动,身体似乎都有些发颤,只觉得自己的品味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甚至连灵魂都升华了不少。 可惜这些都是代王府的侍茶侍女所包办,高侍读虽然在自己一些属下心目中几乎无所不能,但毕竟不是真的无所不能,至少茶道这一块,他就差不多是个门外汉,仅有的一点茶道知识还是这辈子学来的——他的便宜母亲张氏出身豪富之家,而作为这个时代的女子,又不必读太多的书,对于茶道这一类陶冶情操的事情自然就比较精通了——不要以为古人的大家闺秀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天天坐在家里发呆,那是误会。 她们照样有她们的活动,琴棋书画、茶道园艺、刺绣织锦等等等等,不仅高雅清贵,而且本就都是些费时的活,打发时间那是太容易了,更何况古人也是好“打牌”的,譬如李清照就是个中翘楚。 品茶只是高侍读糖衣炮弹的一个缩影,大公无私的高侍读甚至破天荒的自掏腰包让曹淦等人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给把汉那吉安排了丰富的娱乐活动,目的不用多说。不过鉴于自己年纪摆在这里,“斗鸡走狗轻薄儿”又不是他敢追求的生活,所以究竟有哪些活动,高侍读没有细问,反正曹淦他们这些老江湖自然会处理妥当。 顶着钦差副使和大成台吉忠实好友双重身份的高侍读除了向把汉那吉充分展现“大明人的美好生活”之外,还向把汉那吉悄悄透露朝廷对他必有厚赏,以安其心。当然,还要夹带一些高侍读自己的私货…… 直到傍晚时分,宾主尽欢之后,高侍读才离开了代王别院,正要赶回钦差行辕,却见黄孟宇黄镇守带着人匆匆赶来,脸色有些难看,老远就把高务实叫住。 走近之后,高务实便问:“黄镇守何事这般急切?” 黄孟宇挥手把自己身边的随从斥退到一边,目视高务实身边的曹淦,有些犹豫。 高务实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笑了笑,道:“无妨,黄镇守有事但请直言。” 曹淦听了,腰杆子立刻挺得笔直,瞧那模样就仿佛受阅官兵一般。 黄镇守不敢质疑这位被京师某些人暗地里称作“小阁老”的太子伴读,只好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刚才收到的消息,北虏已经出兵,丰州川十余万铁骑倾巢而出,兵分三路而来,俺答亲率主力约五六万人马直扑大同北部重要关口德胜堡!” 高务实眼皮一跳,问道:“德胜堡那边是何人镇守?现有兵力几何?王鉴川、方金湖二公可有什么决断?马兰溪公又有什么应对?” 黄镇守虽然长相平平,但看来的确不是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废物镇守,听了高务实的话,立刻回答道:“好教高侍读知晓,德胜堡乃是我大同北部门户之一,如今德胜堡的守将乃是分守大同北东路参将马巍。此人乃是马总戎义子,本是归化蒙古人,随马总戎征战多年,三年前积功至参将,由马总戎保荐出任现职。” “德胜堡本堡兵力约莫两千余众,不到三千,但都是马总戎带了多年的老部下,据城死守的话,只要俺答不发疯,应该问题不大。” 高务实长于战略,对于这种“古代守城战”的了解基本来源于三国演义之类严重与现实脱节的书籍,因此不敢保证自己的判断,闻言下意识问道:“什么叫只要俺答不发疯?黄镇守可否说得明白些?” 黄孟宇解释道:“呃,奴婢的意思是说,俺答大军兵力充足,如果非要拿人命硬填的话,德胜堡恐怕还是有些麻烦的,只是俺答历来不肯与我打这等攻坚战,所以……” 第125章 可战方和(一) “朔风渐冷,流云飞万里之天;草色初黄,骏马驰百战之地。登高长望,目莽荒如江南;凭楼远眺,逐蛮夷于漠北。虏骑虽至,士民不惊;天兵既往,贼寇何宁?封狼居胥,昔霍骠骑之旧勋;莲堡追凶,今马总戎之新功。所赖圣君垂拱,众正盈朝……”[无风注:“莲堡追凶”是指嘉靖四十五年马芳在万全右卫之战中所立下的大功,该处名为马莲堡。] “高侍读,我的高侍读啊,您可真是好雅兴!”黄孟宇带着一堆盔明甲亮的将校匆匆跑来,见高务实站在德胜堡的城楼上,远远望着堡外边墙以北那绵延十余里的土默川大军营寨,居然还逸兴遄飞在作赋,真是又急又气。 他见高务实闻言已经收声回望,赶紧满脸焦虑地上前,对这位不知死活的钦差副使说道:“高侍读,俺答虏酋十万铁骑压境,这德胜堡虽然去年加固了一回,勉强还算坚固,可毕竟堡里只有两千多兵,您说您这等身份,何必来这种鬼地方?您要实在不放心,叫俺老黄来守着也就是了,左右俺老黄是大同镇守,就算死在这儿,也算是死得其所……” “黄镇守忠义,本钦差定会转告陛下、殿下。”高务实露出微笑:“不过,为了配合鉴川公之战略和马总戎之决策,这德胜堡总得要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牌面人物,才能吸引俺答贼酋不至于弃围而走。黄镇守虽然职重位尊,毕竟不如我有个钦差头衔,这德胜堡诱敌之事,还是我亲来更加稳妥一些。” “道理俺老黄都懂,只是兵凶战危,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老黄……”黄孟宇的一张脸已经完全变成苦瓜模样,后面的话也不必说了,言下之意无非是你高侍读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人家王崇古、方逢时是文官,脑袋多半不会有事;马芳虽然是武臣,但多少年的功劳摆在那里,眼下北军之中似乎也找不出能替代他的人,估计也不大可能会丢了老命。 可是我老黄不同啊!我老黄说到底,不过是皇帝家奴,而您呢,不光是高阁老的侄儿、太子殿下的伴读,现在甚至还顶着钦差头衔,您要是在这儿出了事,我老黄这颗脑袋那才真是铁定保不住了啊! 当着黄孟宇背后一溜的将校军官,高务实自然不好说自家在山西境内的八百骑丁全部集中到了这德胜堡中,个人安危是不会有问题的。 这话还真是高务实的心里话,要知道虽然德胜堡当面的俺答主力起码也有五六万,但德胜堡是在长城边关,又不会被俺答包围,如果真是事有不谐,这一人双马的八百骑丁,再怎么也能把自己救出去逃命。 高侍读可能是穿越客里头比较丢人现眼的那一种,他对于自己的正经战争指挥艺术毫无信心,眼下这档子事又是原先历史中没有的,所以他自从毛遂自荐接下诱敌任务之后,做的准备十成里头倒有九成是万一情况不对如何跑路,丝毫没有穿越客力挽狂澜、大杀四方的雄心壮志。 不过高侍读给自己找的借口还是比较充足的:我一个行政人员,干点萧何的买卖无可厚非,你不能指望我把韩信的活也抢过来干了啊!我要是有那个本事,穿越来隆万之交岂不是走错片场?我得去崇祯朝剿流寇、灭后金才对啊! 虽然高侍读当年玩过许多策略游戏,“指挥作战”似乎也还行,但他深知游戏毕竟是游戏,游戏就算败了,无非就是“大侠请从新来过”,可正儿八经带兵打仗就不同了,一个弄不好,那可是真要人头落地的! 鬼知道自己到底是霍去病还是赵括? 就算要找机会自己给自己来个“摸底考试”,那也不能是三千对六万这种场合吧?如此画面之下,还是戚继光、马芳这类人物比较适合出场,他高侍读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老老实实预防万一才是正理。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逃跑计划被高侍读再三研究,觉得实在已经万无一失了,他又怎敢跑来城楼上卖弄风骚,搞什么登高作赋? 当然,他的逃命计划虽然准备的十足充分,但毕竟不是为了逃命而来,所以正事还是要办的。只是高侍读这个钦差副使原本只是来观政,并没有插手军务的权力,所以此刻他也不好指派守军做这做那,只是微笑着岔开话题:“黄镇守、马参将,德胜堡的防务眼下可备万全否?” 黄镇守虽然本职工作干得不错,但毕竟监军才是他的本职,领兵作战却并不是,所以听高务实这一问,他也只是转头目视高务实口中的这位马参将。 马参将就是分守大同北东路参将马巍,一个典型的蒙古族大明边将,脸盘子圆圆的,膀大腰圆还有点罗圈腿。 不过这里要解释一下,中国古代的将领,从记载上看很多似乎都有“腰圆”这个特征,甚至民间给他们立的塑像也没有哪一个是所谓“猿臂蜂腰”的型男,而后世人看见“腰圆”就以为是胖,其实不然。 这里的腰圆只是单纯的形状描述,并不是身材特征描述,也就是说这个人的腰身光看起来就显得很有力。按照后世截拳道宗师龙哥的意思,练武这种事,腰力一定要足,一个人架势练得再好,其他部位练得再强,如果腰力不足,就全是摆设,必须“腰马合一”才是正途。 按照高务实所见,无论是戚继光、马芳还是这位马芳的义子马巍马参将,都有这个特征——腰身浑圆而不累赘,犹如殿中梁柱一般。 梁柱,哦不,马参将见高钦差和黄镇守同时目视自己,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朝他二人拱手道:“回钦差、镇守,德胜堡虽然兵力不多,但几乎都是经年老兵,出城杀贼固然不可,据城坚守却足称稳妥。更何况,王鉴川公在得知把汉那吉请降之后第一时间就送来了大量守城物资,又调拨了一批粮草和犒赏银子,眼下总戎也只要求我等固守,末将以为当可无虞。” 第125章 可战方和(二) 大明历来有两套监军体系,一套是中官监军,也就是太监监军,另一套则是文官监军,多半是由监察御史担任。 不过监军的下派并不是如后世红朝军队的政委、指导员制度一样,一直下派到最基层,而是通常只在较高层面派置监军,略低一些的层面,则是可能派,也可能不派。 尤其是文官监军,由于通常由监察御史担任,而监察御史在地方一般而言即是巡按,是一个级别虽低但实权很重,甚至连总督、巡抚都不得不给几分面子的重要职务,所以文官监军很难下派到总兵以下。 具体到德胜堡这里,按照其级别,文官监军显然不会来,负责监督此地的文官乃是其上级兵备道——正式官名叫做“分守冀北管大同东西二路副使”。 但德胜堡好歹也是有分守参将常驻的,中官监军按理说可以派到这一级,更何况按照德胜堡位置十分重要的实际情况而言,与其相似的地方多半都安排了监军,这里似乎也应该派驻。 可是,实际上德胜堡平日里是没有安排监军的,不仅没有文官监军,甚至连监军太监都没有派。 这其中的道理说来好笑,德胜堡没有派置监军的原因,竟然是因为马巍乃是蒙古族人,无须监军。 大明与蒙古打了两百年了,蒙古人到大明为将居然不需要监军? 但德胜堡这里,还真是如此。因为跑到大明来从军的蒙古人几乎全是部落战争失败的南逃之人,这些人一来本就已经无家可归,只能把大明当做最后的避风港,二来蒙古人和汉人其实都一样,对于当了“汉奸”的同胞格外痛恨,断然没有准许他们曲线救国的道理——康麻子把吴三桂逼反的时候吴老汉奸不也打出过民族大旗么,有用吗?你都当过汉奸了,信誉值完全是负数好吗?这种人说的话,人家连一个标点都不带相信的。 所以大明对这些蒙古族的将领反而特别放心,根本不担心他们有造反、投敌之类举动,而太监监军又主要管这一块,那很显然,既然马参将守德胜堡,德胜堡就不用派太监监军了。 不过,没有监军的德胜堡眼下实际上有了监军,而且一来就两个:高务实和黄孟宇。 高务实是因为赞成王崇古的计划,主动请缨来德胜堡诱敌的,而黄孟宇本来不必来,他纯粹是为了向京师表忠心,非要屁颠屁颠跟着高钦差前来德胜堡吃沙。 这一来就苦了马巍这位马兰溪的义子,本来好端端的在德胜堡干得有滋有味,听到俺答在丰州川集结大军的时候,他还盘算着这次固守成功又能累积不少军功,有生之年没准也能混个总戎干干,结果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莫名其妙的就来了两个根本得罪不起的监军大老爷,真是叫人头大如斗。 黄镇守来也就罢了,毕竟人家是大同镇守太监,他要是觉得德胜堡边防不稳,非要前来坐镇,谁也说不得他。可是你高钦差放着好好的太子伴读不当,跑来大同吹风沙也就罢了,还跑到德胜堡这种小地方来干啥啊? 马参将心里腹诽王崇古:鉴川公也是心大,这位小爷什么出身,您老是不知道还是咋的?小阁老啊!别说失陷敌手了,那情况我马某人连想都不敢想,就算他只是被俺答的大军给吓着了,就我马某人这细胳膊细腿的,怕是也吃罪不起啊! 而且马巍还特别担心一点,就是这位小爷的靠山实在太硬了,万一他自己不知好歹,非要胡乱插手德胜堡军务……瞧黄镇守这副舔狗模样,指望他会去制止那纯属痴人说梦,到时候自己一个打了十几年仗的将军,难道要听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屁孩子瞎指挥?想想都要气死了。 幸好这位小阁老似乎对军务兴趣不大,到了德胜堡之后,一门心思只是关注守城物资是否调配妥当、士兵心态是否调整到位、百姓安置是否处置得宜之类的事情,而没有如想象中一般脑子抽风非要出关作战,甚至对军队的布防和调度都只是随口问了问,没有强令自己做出莫名其妙的更改。 但这一次高务实却问得详细了些,包括兵力部署、兵种组成、物资分配等等,全都仔细询问。 马巍将军一开始还没怎么在意,但越答到后来越感觉不对劲,甚至开始额头见汗。其实他倒也不是被高务实问得答不上来,而是高务实太喜欢问:“嗯……可是,为何如此?” 马参将能一路靠着战功打出今天的地位,当然不是草包,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很严重:他是马芳的亲信骑兵家丁出身,打出今日地位主要靠的是骑兵奔袭、冲杀等,而不是守城。 想想就知道,他一个蒙古人在大明为将,不靠骑射混饭,难道还去跟明军中的汉将们比守城、比火器? 所以对于守城而言,马参将只是个二把刀,被高务实不耻下问到每一个垛口安排几名士卒、每个士卒各有什么样的分工、每人携带多少箭矢或者火药及弹丸、该垛口配备的其他物资多少、为何如此配备等等……天可怜见,马参将自己也不知道啊! 正在马巍被问得满头大汗,回答越来越慢,眼见得就要张嘴结舌的时候,从他身后站出一人,朝高务实抱拳一礼道:“钦差勿怪,对面虏营似有异动,马将军有巡防之职,须得及早做出安排……钦差若要细问这些守城事宜,不妨向末将提问,这些具体的守城事务大多是末将安排的,由末将回答可能更合适一些。” 高务实听得微微惊奇,转头朝他望去,发现这员将领甚是年轻,约莫只有二十来岁,甚至未曾蓄须,看起来朝气蓬勃。 此人这么一打岔,马巍将军如释重负,连忙借坡下驴,匆匆道:“麻守备说得极是!高侍读,末将先去巡查一番,待会……” “去吧,去吧,守城要紧。”高务实仿佛没有看出任何猫腻,和善地同意了他的说法。 马巍松了口气,朝高务实和黄孟宇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高务实看着那员小将,问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现居何职?” “钦差客气了。”那小将恭恭敬敬道:“末将免贵姓麻,贱名一个贵字,现任德胜堡守备。” 第125章 可战方和(三) 麻贵? 高务实闻言怔了一怔,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年轻小将,心中暗道:我只怕真是穿越错了时代,就我这种遇见猛将兄的概率,去别院能遇到刘綎,来大同就碰见麻贵……实在应该穿越到东汉末年,别的且不去说,至少收集一堆谋臣名将肯定很是有戏。 不过明史中对麻贵的记载比较不精确,似乎是从隆庆末年才开始,当时他已经做了分守新平堡参将,而到了万历初年,这位小将便已经混到了大同副总兵的高位,可见的确人才难得。 当然正常来说,一个朝代除了开国时期和亡国时期之外,在寻常年景能够平步青云,也肯定不仅仅是人才难得这一个原因,麻贵的老爹麻禄在嘉靖中期就已经是大同几个参将之一,曾经随着镇帅刘汉突袭板升城大获成功,由是积功转迁为宣府副总兵。 而从整个麻氏家族来看,那更是人才济济。众所周知,在晚明时期,一般人心目中第一个打响名头的所谓“将门”,大概就是以李成梁、李如松父子所代表的铁岭李氏,然而事实上,时人一贯拿来与辽东铁岭李氏相提并论的则是宣大麻氏,乃有“东李西麻”之说。 明代右玉籍武将共有八十三名,其中光是“麻家将”一门就有三十三人之多,占了总数的将近四成。并且在麻贵前后五代之中,代代都有一品大员,他们分别是麻全、麻政、麻禄、麻贵、麻承宗。 反正简单点说就是:麻家乃是宣大军事世家。 麻贵现在的职务虽然不高,只是德胜堡守备,但他挂的衔倒也不算很低,已经到了都指挥佥事。 这个情况大致相当于后世的某个正处级干部被明确为享受副厅级待遇,或者某个正厅级干部被明确为享受副省级待遇之类。以麻贵这个年纪,之所以有这种待遇,肯定是跟他的出身有关。 高务实脑子里把麻贵的资料简单的过了一遍,然后眼珠一转,假意思索着问道:“右玉麻禄麻总戎与将军你……” “正是家严。”麻贵应道。 “哦……”高务实露出职业化的“亲切的笑容”,道:“原来是将门虎子,不知将军可有带着麻家‘达兵’?” 麻贵被这一问,倒是有些惊诧,下意识反问了一句:“钦差也听过‘达兵’的名头?” 高务实面带微笑,道:“久闻麻家家丁号为‘达兵’,其中多有蒙古、回回等族敢战之人,攻如破竹,守若金汤,将军此番若也带着他们,想必我在这德胜堡里,即便面对北虏大军,也能睡得踏实不少。” “钦差过奖了。”麻贵不卑不亢地道:“自家父乞休之后,达兵由末将和末将兄弟麻锦分领,各得约五六百人。末将这边此次带了三百,正在德胜堡中,充作守备中标督兵之用。” 所谓主将的中标督兵,一般就是指家丁亲兵,属于主将的直属嫡系部队,通常也是待遇最好、战力最强的部队。 高务实听说他带着三百麻家军,顿时觉得自己的人身安全得到了更好的保障,很是欣慰地说了两句客气话。 其实说起来,高务实自己的家丁骑兵从人员素质上来说未见得不如麻家军,毕竟原先底子就还不错,又得到过戚继光和马芳这两大名将的指点和整训。只是,高务实觉得自家家丁至少有两点,现在肯定及不上麻家军这样的家丁私兵。 首先第一点,麻家是军事世家,他家的家丁是被朝廷承认的正规部队,可以配备任意武器和装备;而高务实出身文官家族,家中长辈或者他自己,现在也都不是在边地为官,其家丁护卫即便也拥有一定的武装,可再怎么说也不能穿正规军的盔甲、拿朝廷禁止民间拥有的火器。 盔甲这方面高务实还算想得开,但不能使用火器这一条却一直是让高务实很不爽的一点,因为他不太懂冷兵器战法,但对于火器的应用却还多少有点自信,不能用火器也就无形中降低了高家武装家丁的战斗力。 至于第二点嘛,就是麻家家丁的正规作战经验肯定远超高家家丁,因为前者不仅是正规军,而且是正规军里的中坚力量。再加上麻家作为军事世家,数代人一直带着麻家军在打仗,这种经验可不是光靠训练就能得来的。 虽然高务实的家丁护卫队近来也有了一些战斗经验,尤其是骑丁这一块,这几个月在漠南也干了几次大小不一的仗,但最大规模也就是几百人对千余人左右,跟麻家军相比当然不够看。 眼下德胜堡内,高务实麾下家丁约摸八百左右,而且是奢侈的一人双骑。麻贵的“达兵”只有三百,装备如何高务实不太清楚,有没有做到一人双骑也不好说。可高务实还是觉得,如果自己麾下这八百骑丁现在能跟麻贵的三百达兵打个平手,那他就已经非常满意了。 高务实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赶紧推动军工私营化试点,要不然我上哪找突破口给自家家丁装备火器?没有火器,我的那点半吊子军事知识只怕连一成都发挥不出来,太憋屈了! 麻贵既然是德胜堡守备,德胜堡的布防又多是出自他的手笔,在给高务实详细解释防务布置之时果然就比马巍来得更合适,高务实问的问题虽然琐碎,他也都能一一解释明白。 不过高务实听来听去,却发现一个让他有些诧异不解的事,那就是麻贵的布防安排似乎没有考虑过俺答蚁附强攻这个可能。 当他向麻贵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麻贵摇了摇头,道:“俺答这么多年来,蚁附攻城这种做法用得极少极少,一来是伤亡太大,他承受不了,否则内部可能不稳;二来蚁附攻城需要打造攻城器械,而蒙古人对此不是太擅长,虽然末将也不能说他们一定不会打造,但制作速度必然不快,况且一旦打造了攻城器械,他们蒙古骑兵的速度优势也就相当于自行放弃了;三来……末将觉得俺答此来,炫耀武力的因素比较大,真让他强攻长城关隘,他恐怕不会做这种傻事。” 第125章 可战方和(四) 大同边关面临的是俺答大军压境,王崇古、方逢时没有完全采取历史上原本的坚决固守策略,而是在与马芳及程文、高务实两位钦差商议之后,又征得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认可,在坚决固守的先决条件下,以钦差副使高务实为饵前往俺答中军主力当面的德胜堡诱敌,同时命马芳集中宣、大并山西三镇精锐骑兵,寻找战机出关一击。 原本明军宣府、大同、山西三镇之骑兵,真正可堪一战者,总数其实只有三万出头,而其中可称精锐并方便抽调者,又只有不到其中一半,仔细一算,居然只有一万三千上下。 所幸今年以来,高务实通过控制和扩大曹淦百里峡走私集团,向宣大二镇提供了两千三百多匹年口合适、体魄强健的战马,弥补了这几年因为马市封闭,宣大战马储备日益枯竭的损失,最终在马芳的精心调度之下,总算凑齐了一万五千左右的精锐骑兵随他出征。 此前在大同城中,大同四巨头外加两位钦差经过仔细商讨,决定对马芳出兵不做明确的战役目标决定,只通过了一项大致方向的决议:马芳所领精骑不与俺答中军主力交战,而是移军右翼——也就是俺答三路大军的左翼——针对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所帅约两万余蒙古骑兵进行打击。 由于与会六人全是所谓“主和派”,因此大家对马芳此去的战术目标也看得很开,既不要求马芳一定要击溃辛爱所部,也不要求马芳必须达到什么样斩杀数目,甚至高务实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马芳说:“兰溪公此战只需让辛爱吃些亏即可,可千万莫要杀得兴起,把辛爱给临阵斩杀或者俘虏了,那样的话,咱们朝廷里面一定又会有人跟打了鸡血似的,觉得北虏不过尔尔,何必言和,那就反而不美了。” 马芳知道高务实这话虽然看似吹捧,但其实也是叮嘱,他马大帅一贯是很能理解朝中真实意图的聪明人,当然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阵斩辛爱固然是大功,可是斩了辛爱或者俘虏辛爱之后的麻烦,马大帅比高务实只怕还更清楚。 宣大山西三镇的实际情况,马大帅心里跟明镜似的,正常防守尚嫌不足,要是惹恼了俺答,再次来个不计伤亡的大举入寇,虽然未见得会再闹一次庚戍之变,但也肯定闹得边关告急、京师震怖,到时候在座诸位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落不下好。 相对来说,两位钦差毕竟只是来巡视防务,或许还不会有什么大难,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宣大边臣重将而言,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所以马芳面对高务实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很是郑重地表示自己不会不顾实情的逞能,本次出战的唯一目的,就是“打疼却不打伤”辛爱所部,让俺答明白大明不仅能够固守,同时也不是没有反击的能力。 因为高务实此前已经私下向马芳表明过高拱对这次事变的态度,那就是朝廷虽然立足于和,但前提一定得是能战。务必要以“能战可战”而促使俺答冷静下来,主动提出封贡。 因为只有如此,朝廷得了面子,主和的阁臣们才方便说服和引导百官,扭转大明朝廷不论实际情况如何恶劣,凡是有仇者都必须死扛着打到底的这种畸形政治思维。 这其实也是明朝的痼疾之一,那就是面子大于里子,你要是敢不给我面子,那我拼着里子不要,也得和你刚到底。 这哪是成熟的政治家思维,这分明就是小孩子斗气啊!大明朝厚恩养士凡二百年,居然就养出这么多脑残巨婴? 幸好,中枢重臣和边帅重臣这两派由于深知内情,都能从实际出发看待问题,这才勉强维持住了主和的“原判”,而一些内地官员以及言官就不同了,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主战口号一个个喊得慷慨激昂,好像不如此就不能证明自己的忠贞果敢一般。 尤其是有一位后世还颇有名气的御史叶梦熊,主战口号喊得尤其响亮,上疏力争,要求跟俺答打到底。 在高务实他们开会决议马芳出兵之前,他们还在朝廷邸报中看到,这位叶梦熊叶御史在奏疏中还引桃松寨事件为喻,在朝廷已经明旨接受把汉那吉归顺之后,坚持认为不该接受把汉那吉请降。 桃松寨并不是一个寨子,而是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之妾,因与部下私通,于嘉靖三十六年八月前来归附。时任宣大总督杨顺上疏世宗引以为功。不久,辛爱以武力相加,杨顺胆怯,一方面放桃松寨逃跑,另一方面又把其逃跑去向通知辛爱。结果不仅桃松寨被辛爱抓获,并立刻被残忍杀害,而且导致蒙古数月围边。世宗得知内情之后自然雷霆震怒,以“兵部侍郎江东代顺”。 对于这个说法,高拱和张居正不以为然,尤其是张居正,亲自出面向百官解释,说把汉那吉不同于桃松寨。 首先把汉那吉是“大成台吉”,乃是一部之主,不仅有军事实力和政治地位,甚至因为血统和一克哈屯的宠爱等关系,对土默川其他诸部均有影响。 其次,桃松寨当时是其本身以小妾身份出轨辛爱部下在先,属于“先过”的一方,辛爱反倒是受害者,大明收留桃松寨,本身在道义上站不住脚。可是把汉那吉这次事情却恰恰相反,俺答才是在道义上站不住脚的那个人,把汉那吉本身并无半点过错,乃是受害人一方,大明收留把汉那吉,于道义毫无所损。 隆庆认为张居正所言有理,加上高拱也坚持,于是明旨命把汉那吉授指挥使,阿力哥授正千户,各赐衣一袭,镇城安置。 谁料到了这个时候,叶梦熊居然还再次上疏,坚持请皇帝收回成命,说“把汉那吉之降,边不宜建纳,朝廷不宜授以官爵。” 隆庆大怒,明旨斥责叶梦熊“妄言播乱,降二级,调外任”。到了这个时候,把汉那吉请降事件引起的争议,才在朝廷内部得到平息。 这时候,就要看王崇古、方逢时能不能稳住边境形势,以及马芳能不能取得战果,让俺答不敢以战争来逼迫大明交还把汉那吉了。 第125章 可战方和(五) 德胜堡外,俺答中军主帐。 一位同样有着蒙古式圆盘脸但却颇见清瘦的老者正面无表情地的坐在主位之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玛瑙鼻烟壶。 鼻烟壶是鼻烟的容器,而鼻烟则是近年来才传入东亚的舶来品,蒙古贵族因为常在马背上连续征战,不好点火用旱烟,而此物则用来方便,是以很快流传开来。 这位老者手中的鼻烟壶做工极为精致,乃是用澄清一色的微黄玛瑙制成,制作者用精湛的内雕工艺在鼻烟壶内部雕刻出惟妙惟肖的一副牡丹图。 在鼻烟方始流行的今日,这样的水准和用料,不说价值连城,也绝对堪称罕见。 能用上这般器物之人,自然不是寻常之辈,这老者便是威震万里草原数十年、一度带兵逼近大明京师的漠南王者——俺答汗。 与俺答汗的漠然淡定不同的是,帐中分立的十余名蒙古将领此刻分作两派,正在高声争论着什么。只见双方你来我往,谁也不服谁,瞧他们那越来越火爆的场面,错非是大汗就在当前,只怕迟早得要上演全武行。 俺答汗对此恍如未闻,甚至一边把弄着鼻烟壶,一边还闭目养神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出声:“都闭嘴。” 俺答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却正好能让在场众人听见。 下一刻,大帐中的争吵之声一齐消失,就如同林中鸟群一般,鸣则齐鸣,喑则同喑。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俺答的脸上。 已经年过花甲的俺答汗,看起来的确已经有了老态,脸上的皱纹如用锋利小刀一道一道刻画出来一般深刻、细密。 但当他睁开眼,只是漫不经心地一个扫视,在场十余名桀骜不驯地蒙古大将却同时下意识地微微躬身,并把目光从大汗的脸上向下挪移到他的双脚,似乎不如此就不能展现自己的恭顺。 俺答汗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忽然道:“打儿汉、火屯。” “大汗请吩咐。”打儿汉倘不浪与火屯倘不浪两员大将立刻出列。 俺答问道:“德胜堡的边墙上,今天还挂着明朝皇帝钦差的旗帜吗?” “回大汗,还挂着。”二将立刻回答。 “除了钦差,还有没有其他大官?”俺答又问。 “还有大同镇守太监的旗帜。” 俺答点了点头:“那就是说,真有一个钦差在德胜堡里头。” 有一位三十余岁的将领忍不住道:“大汗,我们得到线报,王崇古那厮全面固守,要求其边军参将以上将领一律不准出关作战。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现在明人全部退到长城里头去了,咱们之前想抓几个明朝大官跟他们换回大成台吉的打算只怕是不成了。不过,这德胜堡虽然坚固,但里头既然有一个钦差,我们何不攻破此堡?要是抓了明人钦差,应该可以换回大成台吉吧?” 既然有人带头说话了,立刻就有人跟进,接下来又有几名将领纷纷表示这个建议可行,并且他们常年与大明对阵,深知德胜堡的虚实——以德胜堡的规模来说,里头了不起有个四五千兵马罢了。 但俺答汗只是冷笑了一声,就果断拒绝了:“强攻德胜堡?青把都,你的脑子能不能多动一动?” 那名叫青把都的将领呆了一呆,不知道自己的建议哪里不对,但又不敢反驳大汗,只好俯首道:“大汗教训得是,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打德胜堡……王崇古全面固守,我们不强攻一处的话,整天这样在长城外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啊。” 另一员与青把都交好的将领也道:“是啊大汗,现在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乃是牲畜长膘的好时候,咱们集合了十多万人马,光是这样在长城外面耗着,只怕明人皇帝根本不会害怕,而且大家这几年都遭了灾,空耗着只怕也耗不起。” 俺答汗皱眉道:“沙赤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脑子里只装着自己的牛羊。” 但连续有两员大将不理解自己的意图,俺答还是决定解释一下,便说道:“你们怎么就不会想一想,王崇古全面固守的消息既然是真的,明朝的大官怎们会出现在边关隘口?别说文官了,就算是武将,参将以上都全部缩回长城以内去了。这个时候,德胜堡这样的前线关口里竟然冒出来一个钦差,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然而青把都觉得并不奇怪,回答道:“明朝的钦差要不是京师的御史,要不就是六部的官员,他们都是些不知道边情的蠢蛋,可偏偏他们又有钦差的权力,王崇古限制不了他们。所以,我觉得很有可能这个钦差只是想来边关露个面,回京之后好在皇帝面前炫耀,以便作为今后升官的资本。” 俺答笑了起来,说道:“看来你还是动了一下脑子的,不过青把都,你还是太小看王崇古了,他在陕西的时候,沃儿都司那边可没在他手里讨到过多少好处,这个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青把都没说话,但看起来并不是很服气,俺答便继续道:“你不信?就算你刚才对明人钦差的假设全部都对了,可是以本汗对王崇古的了解来看,他也不会什么准备都不做,就任由钦差破坏他的安排。最起码,如果钦差坚持要来德胜堡,王崇古为了安全起见,至少应该增兵德胜堡以策万全吧?可是,德胜堡的边墙上多了哪一支军队的旗帜吗?没有,德胜堡没有获得任何增兵。” “现在你们还觉得这里面没有问题吗?”俺答扫视众将一眼,很是肯定地道:“王崇古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本汗现在还不知道,但本汗可以料定,他是故意用这个明人钦差来迷惑本汗,希望本汗为了抢夺钦差换回把汉那吉而强攻德胜堡。” 青把都这才恍然大悟,但马上又陷入苦思,皱眉道:“可是我们强攻德胜堡对王崇古又有什么好处呢?德胜堡的情况我们又不是知道,里头的守将是马巍,这厮是马兰溪的义子,乃是个南逃的骑将。而且他是参将身份,按王崇古的命令,他也不能出关和我们交战,可要是守城的话……他这种二把刀顶什么用?还不如德胜堡的守备麻贵有用,但麻贵这小子虽然麻烦点,可是他手下的麻家军顶多也就几百号人,如果咱们各部轮番上去强攻,就是累也能累死他这点人马了啊。” 第125章 可战方和(六) 俺答微微蹙眉,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问道:“可有哪处儿郎见着马太师的大纛了?” 马芳在大明其实并无太师头衔,甚至连太子太师也不是,俺答称他为太师乃是另有原因:嘉靖三十四年时,马芳曾仅率两千精骑在保安[无风注:即河北逐鹿。]强势阻击拥有明显兵力优势的俺答,杀得俺答亲领的中军主力连退十余里。 从此之后,右翼蒙古自上而下,都经常将马芳尊称为“太师”,这个太师其实并非大明的太师之本意,而是如当年瓦剌也先太师的那个太师,是蒙古人的说法,其代表的含义并非仅仅是某个官职,而是一种地位象征。 帐中诸将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表示并未看见马芳的旗帜。 俺答听了,脸色就有些发沉,把玛瑙鼻烟壶往怀里一揣,果断地道:“通知吾儿辛爱的左路大军和切尽黄台吉的右路大军,但凡看见马太师大纛,须谨守营寨,不得浪战。若马太师所领之兵过万且出关邀击,准许他们随时撤围而走,避之不战。” 一名榜实立刻应了,自去写令不提。[无风注:榜实,蒙古人中识字而充作文书之人。] 打儿汉迟疑道:“大汗,马太师虽勇,但麾下所领马家军精锐很少超过三千,就算今年我们卖了些马给宣大山西三镇,这些马也不可能全让马太师拿走,小婿以为他手下兵马最多也就三千出头,不可能有上万之数。” 这里要略微解释一下,“打儿汉倘不浪”其实不是人名,“打儿汉”是一种授予功勋之臣的称号。一般来说,曾经在阵前救出了本部台吉者可授予此称号,去救台吉成功而本人身亡则将此称号授予其长子,再有就是在某个方面极有建树者亦可授予此称号。 “倘不浪”同样是一种称号,大致相当于汉人的驸马,也就是黄金家族的女婿,“打儿汉倘不浪”这个称号就说明了此人不仅是俺答的女婿,而且曾经在战阵之上解救过俺答,这种人当然是亲信中的亲信。 俺答摇头道:“汉人有句话叫做小心驶得万年船,意思是只有最谨慎的猎人,才能永远避开猎物的临死反击,而只有永远不会被猎物反噬的猎人,才是真正优秀的猎人。” 他微微一顿,教训道:“蒙古虽大,却早已分裂得不像样子,我今有控弦二十余万,已是诸部之冠,可你们应该都知道,明人皇帝拥有子民兆亿,大军不下百万,可征之兵更是数不尽数。我等欲为猎人,便一定要小心谨慎,因为与明人作战不同于猎鹿,而是在猎虎,须得时刻防备他们的反击。猎人之力有限,而虎豹之力无穷,你多受一点伤,不仅可能导致猎捕失败,更可能导致反受虎豹之害。马太师本部虽止三千之众,可他毕竟是一镇总兵,三镇仰望之人,王崇古若集中精兵与他,他提上万兵马击我两翼任何一路,辛爱与切尽谁能当之?” 打儿汉倘不浪闻言只能躬身受教,另一名大将出浪那吉却道:“若是如大汗猜测的这般,那我等通知辛爱黄台吉即可,切尽那边……”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眼前一亮,一直为俺答守备北线的脱脱儿墨笑道:“出浪那吉,你这话要是被沃儿都司人听见,只怕要找你拼命。” 原来那切尽黄台吉乃是沃儿都司部主之长子,此番沃儿都司受了俺答金令出兵而来,沃儿都司部的三万精骑全在其麾下,组成俺答出征的右翼。 沃儿都司部因为占据着水草丰美的河套之地,这几年虽然多少也遭了些灾,却远不如土默川本部受灾严重,所以目前两部实力之间的差距正在拉近。 虽然沃儿都司部畏惧俺答数十年形成的巨大威望,对于俺答的金令没有丝毫不从,立刻征集调拨了足足三万大军随他出征,可是俺答属下这些将领仍然希望借着战争手段削弱他们一下。 然而俺答却勃然作色,怒斥道:“出浪那吉,你若只有这点度量,你的部落将永远止步于今日规模,绝不可能变得更加强大!” 他不理会出浪那吉等人一脸错愕的模样,傲然道:“本汗乃是黄金家族嫡系血脉之传承者,成吉思汗第十七代孙!但凡蒙古人,皆我同胞,但凡蒙古人,亦皆我子民!无论沃儿都司是强是弱,只要他们遵我令旨,便是我的子民部众,与尔等何异!既是我子民,是我部众,他们的生死便由我负责,由我决断,岂容他人任意屠戮!” 俺答今年虽已六十有三,苍老之色尽现于鬓角额头,但这番话却说得慷慨傲岸,尽展一代草原雄主本色,令在场诸将闻之震撼心服,纷纷弯腰鞠躬,惶惶口称:“大汗天威如雷,天恩如雨,我等颟顸之人受教矣!” 俺答一摆手:“王崇古匹夫历来奸诈,马太师更是勇猛绝伦,都不是易于之辈,你们把我的警告立刻发与辛爱和切尽二人,莫要让他们吃了亏去。” 众人再不敢多言妄议,那榜实也飞快将大汗令旨写就,急匆匆出去派人送信不提。 只是俺答虽然谨慎而大度,但此次却仍然迟了一步。 就在他从德胜堡前的中军大营给左右两翼发出警告的同时,马芳已经在白羊口集结了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可以抽调的全部骑兵,合计一万五千之众,在王崇古的亲自相送下悄然出关,望着辛爱屯兵的晾马台而去。 马芳所部,其核心主力仍然是他自家的家丁骑兵,均配备了精选三眼铳和百炼马刀,身披罩甲,战意如虹。 因今年高务实尽力为其供应马匹之故,马芳的中军标兵规模略有提升,总计三千五百人。这三千五百人,由马芳亲自率领,其余骑兵则分为两支,由大同东路参将与大同西路参将分别率领,而大同副总兵则代马芳坐镇于大同,总揽各路军情。 万五骑兵,在出关之后二十里便开始分兵,执行马芳在前些天详细探查辛爱所部敌情之后所定下战策。 第125章 可战方和(七) 是日夜间,德胜堡中的明军高层也正在召开会议。 会议当然由德胜堡守军主将、分守大同北东路参将马巍主持。而钦差巡视宣大山西三镇防务及代太子观政的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与钦差镇守大同地方太监黄孟宇二人则作为上级领导出席会议,同时按照大明的潜规则,他二人因为头衔上都带有“钦差”二字,因此也自动具备了监军性质。 其余出席会议的众将则以德胜堡守备麻贵为首,分坐两旁。 马巍的面色略有些阴沉,轻轻敲了敲桌子,道:“钦差、镇守、诸位同僚,按照王总督鉴川公原先的计划,我德胜堡守军特意未曾加强兵力,是为了吸引当面之敌也就是俺答此次出兵的中军主力,希望能以钦差行辕为饵,诱使其强攻本堡,将敌人吸引到德胜堡坚城之下和我们打消耗战,借此来配合大帅攻其左路侧翼、打压俺答嚣张气焰之策略。” “但是,直到今日为止,俺答中军除了加强哨探之外,并无明显的主动攻城迹象,这与我军原先的计划有所不符。本将今日请诸位与会,主要就是想同诸位商议一下,我等是继续坚持原定计划不变,仍然坚持固守城池,还是要稍作变通,更加主动的想方设法引诱俺答攻城?请钦差、镇守不吝赐教,也请诸位同僚畅所欲言。” 高务实心下略有些诧异,因为马巍这番话说得居然还颇有些水准,看来真是“夷狄入中华则中华之”,来大明官场混了十几年,这个蒙古汉子竟然都知道按照地位来区分“不吝赐教”和“畅所欲言”的差异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过高务实眼下假模假样也算是上级领导了,而且按照黄孟宇对他的舔狗态度,没准他还能算是地位最高的领导,那自然就不好第一个开口。 这种会议上,地位最高的那人通常要么第一个开口,要么最后一个开口,但两者是有明显区别的:第一个开口,叫做“定调”,意思是我有明确主张,先说一个大概意思,你们都得根据我这个意思来发言,只能完善补充,不能与这个意见相左;而如果最后一个开口,那就是综合大家的意见,最后选择一个来做决定,当然同时可以略作补充。 高务实眼下虽然因为挂着钦差头衔,又加上黄孟宇的跪舔态度,所以实际上对这次会议拥有很大的主导权,但他毕竟头上有“观政”二字作为紧箍咒存在,第一个开口定调未免吃相难看,太过霸道,所以他选择了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地只是端起面前的茶盏,拿起茶盖轻轻拨弄一下,小饮一口香茗,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个动作其实还是“上辈子”开会时的习惯动作,眼下情况类似,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但这个动作的意思还真是很明显,黄孟宇无师自通地就看懂了高务实的意思,所以也跟着有样学样,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朝麻贵等人看了一眼。 麻贵不知道是因为年轻不太懂得官场套路,还是立功心切,只是略微想了想,便主动开口道:“末将以为,虽然鉴川公下令固守,但我德胜堡毕竟有所不同,更主要的任务是拖住俺答主力,不使其有分心侧翼之能。而眼下俺答按兵不动,不知其是否别有所图,为策万全,最好还是想点办法,让俺答尽快发动攻势。” 马巍瞥了高务实和黄孟宇一眼,见他二人恍如未闻,便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诸将可有不同看法?” 有一员四十余岁的将领抱拳道:“参座,末将觉得俺答动或者不动都不重要,只要他没有分兵去其左翼,对我军而言便没有影响,是以无须做出调整,仍以固守城池为要务。” 马巍问道:“何以见得?” 那将领道:“北虏既不分兵,则大帅以主力击辛爱,辛爱必不能防,如此我军已是稳操胜券,我等又何必画蛇添足?况且,我等欲要使俺答来攻,无非将其激怒一途,而若欲激怒俺答,则莫过于出兵偷袭。可是参座,我德胜堡仅有两千余兵,哪有能力出兵偷袭俺答这拥兵五六万之多的中军大营?” 马巍之前担心的也是这一点,所以听了之后便有些沉吟不语,但没想到一个颇为稚气的少年声音响起:“父亲此言差矣!” 马巍一抬头,却见那中年将领背后站出一人,乃是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比麻贵还年轻几岁。马参将不禁笑了,问道:“好你个张万邦,你又要和你父亲唱反调了?” 原来这名叫张万邦的少年正是此前那中年将领之子,他父亲名叫张秉忠,人如其名,作战风格一贯是稳扎稳打,宁可无功,但求无过。 他们张家也是历代从军,张万邦的祖父张勋历官嘉靖、隆庆两朝,去年才因老病,从云川卫指挥使(属大同镇管辖)的位置上乞休。其父张秉忠目前的职务便是袭了张勋的云川卫指挥使,奉命驻守德胜堡来的。 云川卫在大明早期属于边镇之中比较重要的卫所,设置也很靠外线,到了后世内蒙古和林格尔县西北,但正统年间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就内迁回了山西。 内迁之后的云川卫重要性下降,由原先的大卫要卫逐渐滑落到二三线地位,到了张勋、张秉忠父子手里,云川卫早已降低了编制人数不说,还缺额严重,张秉忠说起来堂堂一个云川卫指挥使,其实精挑细选之后来德胜堡驻扎的兵力才六百人左右…… 不过,由于大明卫所缺额严重的问题并不只是云川卫一家,而是全国上下的普遍现象,所以张秉忠这个只拿得出六百人的卫指挥使也没有什么稀奇,甚至在德胜堡来说,他这六百人,那也是守军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规模了,因此他的话还是值得马巍考虑的。 至于张秉忠之子张万邦,他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因为他虽然年纪小,却也因为祖上的功劳袭了个千户,手底下有……咳,有一百多号人。 第125章 可战方和(八) 虽然张万邦这小子不过是个千户,但听马巍这语气就知道这小子甚有主见,甚至总跟自己父亲唱反调。 好在他父亲张秉忠是个大度的人,见儿子又跳出来跟他“作对”,竟也不以为意,没有这个年代寻常父亲那般决不允许儿子与自己有不同意见的意思,但嘴上还是轻哼一声,道:“你小子又有什么高论?这可是在钦差和镇守面前,你要是敢胡说八道,看老子待会儿不打断你的狗腿!” 张万邦果然不怕自己老爹,笑了一笑,说道:“父亲刚才说我德胜堡只有两千多人,无力出兵偷袭俺答营地,此言差矣,我军虽然明面上看只有两千多,但其实我们还有一支近千人的精锐骑兵!” 张万邦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高务实更是深感不妙,正拿着杯盖轻轻拨弄茶叶的右手也不由得微微一滞。 果然,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向高务实瞥来。 但高务实仍然不肯开腔,只是朝张万邦那少年将领望去,心中则暗道:你这小子竟然打我麾下骑丁的主意?我这支家丁护卫可不比你们武将边臣的家丁,不仅没有备甲胄,甚至连三眼铳都没有装备,你居然想让我用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火枪骑兵种子去干马刀骑兵的买卖?你们的家丁虽然说是家丁,其实却是朝廷出钱养着,我的家丁可就完全是自己的财产,损失了算谁的?更何况,万一德胜堡有什么麻烦,我还指望他们救命呢! 但张万邦这小子明显胆子够肥,或者说年轻气盛不知官场险恶,见高钦差没有说话,仍然把见过,行进有度、剽悍异常,即便以末将之年轻识浅亦能断定,这支骑兵颇为精锐!再加上这支骑兵一人双马,更是连马大帅亲兵都没有的,而其武器也甚是优异,清一色柘木马弓配雁翎箭,而腰刀也甚有意思,似乎是戚南塘戚大帅改倭刀而成的戚家军战刀?” 张万邦说到此处,腼腆一笑,朝高务实拱手道:“恕末将冒昧,末将以为,钦差主动揽下诱敌任务,又将此等精锐骑兵带来德胜堡,显然早有出其不意偷袭北虏中军以激怒俺答之意……” 高务实强行挤出一丝微笑,心里却忍不住开骂了:你这小子竟敢挤兑我? 但可能高务实的演技实在太好,那挤出来的一丝微笑在旁人看来居然颇为和蔼,至少看不出什么怒气,这下子就给人以误导了。 至少性格耿直的蒙古大汉马巍将军见了,心里就忍不住想:难道这小阁老真是这么个意思?这可是他自家的家丁,死了全靠自己出钱抚恤啊!不过,听说他娘舅家乃是蒲州张家,那想必肯定是不差钱的,可是不差钱也不至于这般挥霍吧?莫非他是想借此捞一笔军功,回京之后在皇上和太子面前长长脸?这样的话,那倒是不可不察…… 于是马巍转过头,试探着问:“钦差的意思是?” 事到如今,高务实自然不能说“我这支家丁骑兵的唯一任务是带我逃跑”,他毕竟是打定主意走文官路线的人,脸面不能不要,只好微微蹙眉道:“原先是有这个打算,不过这里头有几个问题不好解决。” 所以说马巍将军对大明官场还是只学到皮毛,而没有学到精髓,听了高务实这句话,愣是没察觉出高务实的推辞之意,反而顺口就道:“哪几个问题?钦差不妨明示末将等人,看能不能想法子解决。” 碰上这种直肠子,高务实纵然满肚子的厚黑学也算是白搭了,只好不情不愿地道:“首先,我这支家丁没有太多实战经验,包括领队头目在内,都没有真正经历过正规的骑兵大战,骤然出击只怕经验不足,平白送命,一旦失手,反而打草惊蛇;其次,这支家丁没有配备甲胄不说,连三眼铳都没有,第一波攻势之时就少了一轮火器乱射的伤害,偷袭的突然性大打折扣;最后……” 最后当然是万一损失太大,抚恤银子方面是个大问题,高侍读虽然日进斗金,但他之前可没有计划在这里损失一大笔。只是这话到底不太好说出口,所以高务实故意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说明。 好在马将军虽然是个直肠子,但却是常年带兵之人,这最后一点,他光看高务实犹豫的表情就猜到肯定是关于军饷和抚恤之类的问题了,于是耿直地一拍胸脯,大包大揽道:“钦差若是担心抚恤问题,那却是多虑了,咱们德胜堡此次任务最是重要,鉴川公已经提前送来了大笔军饷和赏银,钦差麾下骑兵只要出击,一应犒赏抚恤自然有末将等人打理。” 高务实面带微笑,心里恨不得骂娘:老子虽然心疼钱,可最关键的是心疼人啊!这练骑兵又不比步兵那样速成,我这支骑兵的主力还是百里峡多年训练的那批人做骨干,又从边地招募了一批有骑术经验的年轻小伙子才补充搭配成型的,为了确保这批重要战力的忠诚,我甚至大动干戈剥夺了曹淦的指挥权,我容易吗我? 然而直肠子的马巍将军见高务实不说话,还当他是默认了,又补充道:“至于武器和装备问题也好办,德胜堡的仓库之中有足够的储存,只要黄镇守允许,给监枪内官下一道令,末将马上就能给钦差这八百人配齐骑兵头盔和罩甲,三眼铳也够用——咱们北军别的火器不好说,就这三眼铳库存最足!” 高务实干笑道:“那……很好。”笑得仿佛很灿烂,其实只差没哭出来。 马巍却尤不自知,继续道:“至于没有大战经验嘛……”他环视了一眼众将,似乎想找个人出来。 这时,麻贵主动站了起来,抱拳道:“钦差、参座,末将可领本部中标为钦差家丁之前导。若是……若是钦差放心的话,整支队伍都可以暂时交给末将统领。” 高务实心中长叹一声:完了,完了,麻将军你也来凑什么热闹啊! 第125章 可战方和(九) 麻贵乃是德胜堡中除马巍之外军职最高之人,以威远卫指挥使身份出任德胜堡守备。从官职上来说,由他亲自带领高务实的骑丁出击那自然是完全够格的——因为马巍是参将身份,已经被王崇古明令禁止出关以防被俘,如果麻贵还不够格,在场就没有够格的了。 守备这个职事官由于各地有别,很难代表什么,但是卫所官阶乃是明朝武将官阶本位的一个衡量标准,卫指挥使好歹也是正三品武官了,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可真不算低。 而且从资历和功绩上来说,虽然麻贵年止弱冠,但他十三岁就随父从军,迄今近八年,大小数十战。他这个指挥使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可不是世袭得来——他父亲麻禄的卫所军职是被麻贵的兄长麻锦承袭的,所以麻锦现在已经做到副将了。 那这就没法推脱了,毕竟人家麻贵将军要级别有级别,要出身有出身,要资历有资历,要功绩有功绩……实在是没借口可找了。 于是接下来的会议,风向就完全变了,先是讨论了一下怎么临时给“高家军”把该配的装备配齐,实在无可推脱的高务实干脆把高陌、高珗二人叫了进来一起参加会议。 然后就开始讨论出兵时间、打击方向等战术问题,已经认栽了的高务实自知对这种具体战术插不上嘴,干脆二话不说全部交给马巍、麻贵和高陌、高珗等人自行议定。 反正最后议定的结果就是麻贵带着他的三百家丁和高务实的八百家丁合计一千一百人,绕道德胜堡东面大概二十里外的镇羌堡,在丑时二刻出关,向西迂回抵达偷袭预定地点,在寅时二刻左右发动夜袭。 这个时间点用后世的计时法来说,大概就是凌晨两点出关,凌晨四点发动夜袭。 即便高务实不是很懂真正的军务,也知道这个选择的好处,因为凌晨四五点是人睡得最深的时间段,在这个时候发动夜袭,最具突然性,也最具危险性。 当然,要发动这样的夜袭,在这个时代是不容易的,因为夜盲症在这个时代的生活水平下,是比较常见的现象。然而不论是麻家军还是“高家军”,这些家丁的待遇水平自然不是普通兵丁可比。 尤其是,因为高务实前世曾有健身房锻炼的经历,对饮食搭配这一方面的知识是花过一些工夫的。他属下的家丁,无论步骑,战斗力如何先不去说,至少在营养搭配上面,应该是大明头一号了——没有一个夜盲症患者。 高务实结束会议回去钦差行辕的时候,黄孟宇本来还打算亲自去监督德胜堡的监枪中官给高家家丁选一些成色最好的三眼铳和盔甲,但见高务实有些闷闷不乐,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给传令的小宦官严肃叮嘱了一番,便也跟着一同回去。 德胜堡地方不大,所谓钦差行辕其实就是包了一座相对干净的客栈,黄大镇守甫一来到德胜堡的时候,就义正言辞的表示要和钦差同时下榻在此。至于理由嘛,黄大镇守表示一是住得近点有事情可以及时请示、及时汇报,二是为朝廷节约经费……真是臣子之楷模,宦官之精英。 眼下钦差面色不佳,黄大镇守自然要嘘寒问暖一番,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两人一回到客栈,黄大镇守立刻示意其他人都出去,然后微微弓着身子问道:“高侍读,可是担心家丁损失?” 高侍读自然不能自认小气,马上否认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我这些家丁没有什么战阵经验,全靠样子唬人,这次出击也不知道能不能偷袭成功,要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全扔在关外了,那别说激怒俺答,只怕反被俺答笑话我大明无人。” 黄孟宇也不知道高务实这话是真是假,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安慰道:“俺老黄虽然没带过兵,但也算见识过不少了,依我看高侍读这些家丁甚是雄壮,又有麻贵将军统带,这次出击即便战果不大,但也不太可能遭到太大的损失。” “何以见得?” 黄孟宇笑道:“俺答那老匹夫虽然了得,但这么多年来,几乎都是他主动来打咱们,像这次由我们大明官军主动出击,那还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估计俺答老匹夫早就没有多少警惕之心了。” 高务实想了想,也承认有这个可能,但心里依然有些不托底。黄孟宇于是又道:“再有就是,麻贵带了他的三百家丁同去……高侍读,那三百达兵可是他的看家本钱,若是没有足够的把握,料他也不敢轻易挥霍,所以此次出击,若是一切顺利,那什么都不必说。若是事有不谐,俺老黄料定麻贵绝对会第一时间撤回关内,绝不可能傻乎乎地拿着千把人去和俺答几万大军死战——他要是这种蠢材,这七八年仗打下来至少死了几十回了。” 这个理由高务实勉强可以接受,只是心里有点担心,万一真是事有不谐,麻贵这小子该不会把我的家丁拿来当炮灰,掩护他自己的家丁跑路吧? 虽说麻贵在原本的历史上乃是万历朝名将,万历三大征一场不落打了个全场,简直是大满贯选手,而且一直是以能战敢战着称,但……他有没有卖队友的情况,高侍读可就记得不那么清楚了。而按照高侍读一贯把不熟悉的人往坏处想的思维,自然也没法完全放心。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反正都到了这局面,食言而肥是肯定不行的,只能用阿Q精神给自己打打气:就当是家丁护卫团骑丁部队的第一次期末考试,而且还有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带着指点,再考不好那就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了。 黄孟宇见高务实脸色终于好看了不少,赶紧把话题一转:“高侍读,咱们这边发动突袭的时候,马总戎那边是不是也快了?” 高务实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道:“差不多,咱们这边是明晚动手,马总戎那边按计划应该是后天下午——如果一切顺利,俺答这边遇袭之后肯定要等到白天才对我们德胜堡发动进攻,这样他们即便之后得到左翼被马总戎击溃或者重挫的消息,也来不及增援了。”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九月初五的晋北边关,朔风渐冷,秋露凝霜。 丑时刚过一会儿,镇羌堡的关门忽然打开,一支人含枚、马套笼的骑兵悄无声息地从关门涌出,这支骑兵的兵丁并非穿着大明官军常见的大红鸳鸯战袍,而是全部身着玄色棉衣,外罩未曾抛光的黑铁色细鳞罩甲,胯下的战马更是早已摘去胸前铜铃,除了暂时还未曾裹蹄,已经完全是一副骑兵夜袭的标准装束。 镇羌堡离德胜堡仅有不到二十里距离,本在俺答中军的探马巡视范围之内,但这几天以来,明军已经摸清了敌军探马两个时辰一巡的规律,现在正是上一轮探马早已回营而下一轮探马尚未出发的最好时机。 这支骑兵的正副首领看来颇有经验,在队伍前方领头压阵,速度不快不慢,一直维持在战马不会太吃力的临界线上,显然是在刻意保存马力,只有到达预定的位置才会催马提速,发动奇袭。 新月的薄光之下,映照出两位首领的容颜,正是麻贵与高珗二人。至于高陌,他虽然是团正,但他步战出身,骑术一般,马上作战非其所长,是以此次藏拙,未曾出击。 麻贵与高珗二人一路并无交流,好在不到二十里路,对于骑兵而言并不需要多长时间,没过多久,已经可以接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前方出现大量的毡帐——那自然是俺答的大营所在。 由于明军原本就极少主动出击,再加上俺答数万雄兵压境,根本没有任何蒙古将领会认为明军敢出关来战,是以俺答中军仅有普通的守夜哨岗,甚至由于已近三秋,正是漠南气候快速转凉的时节,连固定哨岗的守夜兵丁都因为喝酒热身,眼下大多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个别警醒一点的,虽然还勉强睁着眼睛,却也早已昏昏欲睡,目力不及往常甚多。 夜袭骑兵稍稍绕道,最终在俺答大营东北处不远的一个微微隆起的小草丘后停了下来。 麻贵这时才压低声音、挥舞双手喊了一声:“待会儿达兵在前开路,京华骑卫随后跟进,跟着我和高团副直接往里杀!但是你们要记住,此次奇袭我们不求杀伤多少鞑子,也不求带走敌人首级或者右耳,遇见守营敌军,先打三眼铳,然后换做腰刀,有机会的时候多朝易燃之物扔火折子!另外就是,千万不要与敌人纠缠,切记要跟进我与高团副,进则齐进,撤则同撤!” 高珗等他说完,朝自家骑丁补充了一句:“弟兄们,麻将军刚才说了,不以首级论功,这次出发之前大少爷已经说过,成功偷袭并回营者,集体二等功!成功偷袭但不幸牺牲者,集体一等功!至于烈士家属安置办法,不用我多说,你们都知道!若是这般厚恩之下还有偷奸耍滑之辈,有什么惩罚你们心里也清楚,你家中上下十辈子都还不完那笔钱!” 高珗前面说的话还好,麻贵听得甚至心中一动,暗想:烈士家属安置办法?听起来有些意思,待回去之后,有机会一定要问上一问。 但最后高珗的威胁之语,却又让麻贵有些错愕:逃兵或者不肯力战者自然是一刀砍了,怎么听高珗这意思,高家军竟然是罚钱?这种事罚钱管用吗?不过,全家上下十辈子都还不完?听起来倒也有点狠…… 当然,此刻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麻贵很快集中精神,吩咐道:“所有人下马,马蹄裹上,准备冲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刻的俺答中军大营除了偶尔的马嘶,几乎再没有其他声音,而无数的毡帐也都黑沉沉一片,显然大家都已沉睡,可是就在此时,中军主帐之中却突然亮起了烛光。 俺答当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他并不是知道有人偷营而突然起身,更不是故意设伏之类,他帐中亮灯只是因为他是整个中军大营里头年纪最大的老人,而很多老人都有一个特点……不耐久睡,起得特别早。 很凑巧,俺答就是这样一个正常的老人。 更何况,由于他不肯轻易在坚固的德胜堡下浪战而损失宝贵的战力,军中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他自己晚上睡得也比较早,此时虽然放在后世才不过凌晨三点半左右,可他却已经醒了,并且再也睡不着,于是干脆起身,打算趁着夜色带上几十个亲兵去关下看看明军守夜是否懈怠——他虽然不肯浪战,但如果明人守军值夜懈怠,他也不介意改变主意,集中精锐在明晚此时搞一次突然袭击,攻破德胜堡,抓了那里头的钦差来和大明朝廷谈谈换回自家孙子这笔买卖。 然而就在俺答刚刚在女奴的侍候下穿戴齐整,打算出帐之时,他忽然感到脚下地面有些异常。作为数十年来漠南草原的王者,俺答虽然年纪已经大了,经验却无比丰富,只见他脸色一变,蹲下来伸手在地上一按,不过数个呼吸的时间,他便已经猛然站起,大喝一声:“有敌军骑兵偷营,速速擂鼓吹号!” 俺答汗帐周围的十几个亲兵大帐最先反应过来,很快便纷纷亮起了火把——此时不能随便点灯,只能将火把手持,以免遭到偷袭之时那些烛火无人打理,自己焚毁了营地。 呜咽悠扬的号角和震人心魄的鼓声同时响起,无数蒙古兵丁从睡梦中被惊醒,稍稍迟钝了一下,发现并未听错之后,纷纷匆忙穿衣着甲,提着马刀弓矢就往外跑。 但此时此刻,或许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或者说,多少还是慢了一点。 由于有众多马匹甚至随军牛羊需要安置,蒙古军大营连绵足有七八里长,宽度也有将近三里,即便俺答汗靠着过人的经验,连派人查看这种常规操作都没有做,便果断下令擂鼓吹号,但他毕竟无法在这种时候把更确切的情况通知到每一个蒙古士兵。 譬如,俺答仅仅从手按地面就立刻判断出来的两大要点:敌军骑兵约有一千左右,攻击方向是蒙古军大营东北角! 俺答再强,也改变不了这个时代指挥体系的技术落后,他只能威严地走出自己主帐,用自己的镇定来给身边人传递信心。所以他没有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而是站出主帐,亲持火把,把自己的身形和面孔照得锃亮,然后大吼一声:“传本汗令谕,各部谨守自家营地,不得随意出营救援!” 然后他冲着一名匆匆赶来的高大蒙古将领道:“恰台吉!吾儿速速点齐本汗宿卫亲军往大营东北拒敌,务必要第一时间将其逐出,不得使其冲击东北马圈!” 恰台吉不愧是强到让俺答收为义子的右翼蒙古第一高手,他根本不需要俺答解释,也早已用同样的方法知道大营东北来了约一千敌骑,听了俺答的命令,大声回答:“大汗保重,儿臣去去便回!沙穆尔,你带一百人留下保护大汗,其余人与我去战来敌!”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一) 恰台吉领着俺答的宿卫亲军刚走,俺答的心腹火屯倘不浪就带着七八个亲卫匆匆赶来了,见大汗亲自打着火把站在汗帐门口,一时没来得及多想,远远地就喊道:“大汗,来袭之敌只有千骑左右,末将已经集合部众,马上可以出兵将其击退!” 俺答大怒,喝问道:“混账!你没收到本汗的命令吗!为何不遵我号令谨守营寨?谁让你来的!” 火屯倘不浪呆了一呆,迟疑着答道:“可是明军不过千骑,末将觉得……” “如果偷袭的明军不止这千骑又如何?”俺答火冒三丈,一双虎目瞪着火屯倘不浪:“马太师的精兵至今未曾出现,你怎知眼下这支骑兵不是为了搅乱本汗大营,为马太师大举来袭创造机会的搅屎棍?” 火屯倘不浪毕竟也是久经沙场之人,被俺答这么一呵斥,哪里会还不懂大汗的担忧? 原来俺答根本没把区区千骑偷营当做大麻烦,他之所以下令各部守好自己的营寨,而命恰台吉只领大汗的宿卫亲军前去应战,就是怕这支骑兵不过是明军今夜偷袭的先导部队,真正的主力却隐藏在暗处等待时机,待自家把精力全放在这支小而精的偷袭部队上,然后突然大举杀出,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一个搞不好就要损失惨重,甚至全军溃散也不是没有可能。 以俺答领军作战经验之丰富,这样的担忧当然不是没有道理的。正面的德胜堡挂着钦差旗帜,依照明人的习惯,此处既然有钦差坐镇,而这些文官钦差又大多胆小如鼠,按理说德胜堡应该是大军云集才对,怎会只有两三千兵马?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偏偏马芳作为大同总兵、宣大三镇的头号名将,至今居然都未曾露面,这个更反常的情况自然也让俺答心中更加生疑。 他白天的时候甚至担心马芳会不冲自己而来,却去打左右两翼辛爱与切尽的主意,所以这位谨慎的老汗王才会立刻派人去向他二人示警。只不过按照路程来说,现在信使肯定还在半路。 但此刻中军遭遇偷营,却让俺答立刻发生了误判,认为马芳仍然是把目标放在自己身上。在俺答看来,马芳一定是故意先派一支骑兵搅乱自家大营,然后趁势大举掩杀。 毕竟按照俺答的经验,他觉得在明军看来,击败辛爱或者切尽其中一路并不足以迫使自己退兵,但只要自己中军失利或者损失过大,却肯定会退兵。 这是蒙古人的制度决定的:俺答虽然是右翼蒙古大汗,但如果他自己的本部损失过大,则其权威立刻就会受到影响,万一这种损失大到一定的程度,哪怕他数十年来建立了再大的威望,也有可能因为嫡系力量大衰而一蹶不振,甚至丢掉大汗的宝座。 蒙古人,历来都是讲究以实力说话的,只有拳头大,说话才硬气,否则就算你是大汗,也没人会遵从你的令谕——黄金家族的后代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个都是大汗,或者说都配当大汗? 正是出于这样的谨慎心理,老而弥坚的俺答才没有下令立刻反击、全歼来敌,而是命嫡系各部各自守好自家营寨,仅仅派了恰台吉带着大汗的宿卫亲军前去迎敌,而且他对恰台吉的命令也仅仅是“第一时间将其逐出”,目的就是尽可能的稳住大营内部,不让马芳有好的偷袭掩杀机会。 火屯之后,其他各部也有人过来询问刚才的令旨是不是真的由大汗发出,俺答自然照例打发,同时再次要求他们加强防范,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马太师。 然而俺答料不到的是,这次明军还真就吃错药了,这支来偷袭俺答中军的骑兵根本没有后手——俺答担心的马芳马总戎此刻远在三百里开外。 其实这一次,明军对于俺答大军压境的应对,有很多都不同于往日。由于高务实的小翅膀扇给了宣大三镇两千多匹战马和更多的普通驮马,王崇古、方逢时和马芳因此采取了不同于原先历史上的策略,不再安于固守长城边线,而是选择相对薄弱的一路主动出击,争取以战促和。 而为了保障这一策略的顺利推进,德胜堡这边不仅多了高务实这个半拉子钦差作为诱饵,更由于担心俺答不上钩或者看破明军策略而主动出兵偷袭挑衅。 先不说俺答坐镇中军紧守营寨,且说恰台吉领着宿卫亲军前去迎敌的情况。 俺答的宿卫亲军平时维持的规模正好是一千骑兵,恰台吉留了一百人保护大汗,自己领着九百骑去迎战来犯之敌。俺答的这座中军大营虽然绵延数里,但对于骑兵而言却也不算什么,恰台吉很快望见了前方的敌军。 只是远远的打了个照面,恰台吉就知道这支骑兵的确不是为了“杀敌立功”而来,因为前方骑兵根本没有追杀被他们驱散的蒙古士卒,而是分作两批,一批冲在前头的只顾奋勇杀开上前阻拦的蒙古兵,一批跟在后头的却要么直接往蒙古军的毡帐和草料堆扔火折子,要么干脆点起火箭往适合引火之物上乱射。 不过,当恰台吉带着宿卫亲军出现之后,这种局面立刻变了,而且还是明军方面主动做出的变化——麻贵毕竟是麻贵,虽在领军冲杀,仍然从成群结队的马蹄声中察觉到有一支有组织的队伍冲着自己而来,他循声望去,一眼就看见头盔上全部拥有洁白旄旌的宿卫亲军正朝自己这边而来。 麻贵二话不说,立刻勒马大喝一声:“京华骑卫扔掉火折子,所有人向我密集靠拢,三眼铳点火准备!” 那边恰台吉本来打算趁乱直接发动突袭,见麻贵反应如此之快,心下诧异之余,也立刻做出战术改变。只见他口中呼号一声,本已持刀在手的他“刷”地一声将弯刀入鞘,顺手持弓抽箭,朝着麻贵随意一瞄,弓弦瞬间拉满的同时,大声喝道:“宿卫亲军,看我鸣镝方向!”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二) 鸣镝,即响箭也。因司马迁在《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载冒顿单于“鸣镝弑父”的故事而着名。 说是秦末汉初之时,冒顿做了匈奴太子后,其父头曼单于又和新的阏氏给冒顿生了一个弟弟,于是冒顿失宠。 失宠还不算完,头曼还想废掉他,只是匈奴立太子也有“立长”的习俗,于是头曼单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把冒顿送到月氏国做人质。冒顿刚到月氏国,头曼单于立刻就向月氏国发动了战争。 这显然是父亲这是要置他于死地。不过冒顿也不是盖的,他偷了匹月氏国王的千里马侥幸逃回。回来后头曼无奈,又不便摊牌,只好让给了他“万骑”。 于是冒顿乃作鸣镝,鸣为响声,镝为箭头,鸣镝也就是响箭,它射出时箭头能发出尖锐的响声。冒顿给自己的骑兵下令,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于是冒顿先射自己爱驹,有人不敢射,斩之;又射自己爱妻,有人不敢射,再斩之;从此左右皆闻鸣镝而射,不敢稍有延误。 最后,冒顿配父亲头曼打猎,乃突然毫无征兆的朝头曼射出鸣镝,左右随从毫不思索地随鸣镝出箭,于是头曼单于被当场射成筛子。冒顿毫不迟疑“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自立为单于。 不过,鸣镝虽是冒顿首制,因司马迁而着名,但后来的人们也并未因为其与“弑父”有关便将鸣镝束之高阁,而是将其作为一种特殊用途的箭矢被传承了下来,尤其是草原游牧民族,从来都是将它当做一种简单有效的“信号弹”来使用。 眼下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又处在战场之上,混乱嘈杂不堪,而恰台吉带了九百骑,倘若只是大喊一声便射出普普通通的一箭,恐怕只有他身边的十几骑最多数十骑能看清他射击的方向,如此便达不到恰台吉所需的效果。 恰台吉要的,是一轮齐射,是对着明军骑兵前锋部分发起一轮齐射。 这是极其高明的一手:弓箭既可以直射,也可以抛射,只要恰台吉身后这九百骑都知道要射击的方向和位置,他们便会根据自己眼前是否有障碍来决定自己是直射还是抛射,总之一定能把自己手上的箭矢射击到“鸣镝所向”。 而明军的三眼铳则不同,它只能直射。这就意味着只有正当面的一列可以射击,而在其后的明军则会因为身前有自家战友而难以射击。 其结果如果用后世的术语来说,就是“单轮有效弹丸投射量”远低于宿卫亲军! 恰台吉的丰富战阵经验,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麻贵也不是白混这七八年,虽然鸣镝本身因为要在箭头上挖孔来通过气动布局产生声音而导致威力大减,即便恰台吉是右翼蒙古第一高手,麻贵也不必害怕被一箭追魂,但鸣镝之后的千矢齐发却绝不能等闲视之。 于是就在恰台吉大喝过后,麻贵也高喊一声:“全部伏马!”同时自己做得更绝,直接一个镫里藏身,整个身体全倾于马身的另一侧。 “砰砰砰——”这是明军当面一排打出的三眼铳。 “咻咻咻咻咻——”这是宿卫亲军在恰台吉指挥下立刻还以颜色的大波羽箭。 继而,惨叫落马声、战马嘶鸣声便即响成一片。 虽然在这种漆黑的战场之上,只靠周围点燃的个别毡帐、草料堆的火光,在影影绰绰之中双方都不能轻易断定战果,也无从判断己方损失,但侥幸无恙的麻贵仍然心头一凛,暗道不妙。 对面领兵蒙将经验之丰富、处置之果断、箭术之精湛都有些超乎想象,尤其是他那一记鸣镝,射出的速度竟然比寻常箭矢也没慢上几分!自己明明也反应极快的使出了镫里藏身这种近乎杂耍难度的动作来规避,可那支鸣镝依然几乎擦着左脸面皮而过,若是自己刚才的速度再慢上哪怕一丝一毫,现在就要被射个对穿了。 麻贵虽然年轻,但却是战阵“老将”,他早已经发现对面来敌全是头盔上攒着洁白旄旌的骑兵,这支骑兵在右翼蒙古没有第二支,只有俺答的宿卫亲军才有资格做此装扮,而既然宿卫亲军出现在此,领兵之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右翼蒙古第一高手、俺答麾下头号名将恰台吉! 麻贵的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两个大相径庭的想法:一是直接阵斩恰台吉,二是掉头就走。 阵斩恰台吉的吸引力当然巨大无比,麻贵战阵经验虽然丰富,平时为人也足称稳重,但毕竟是个二十来岁的热血青年,如果能够阵斩蒙古第一高手、头号名将,这个功劳,就算今日杀敌一千也万万及不上! 但麻贵的理智却告诉他,完成这个目标的难度可能大于登天!倘若自己带的这一千余骑全是经验丰富杀人如麻的“达兵”,倘若恰台吉带来的不是宿卫亲军而是普通蒙古骑兵,倘若自己这边方才没有因为要扩大偷营效果造成蒙古军恐慌而阵型有些分散…… 总之,现在的局面对己方明显更不利一些,至于恰台吉本人的战斗力,从刚才那一箭的威力就已经可见一斑,但那都反而是小麻烦了。 至于掉头就走……麻贵微微有些皱眉。他虽然不是顾头不顾腚的莽撞初哥,也知道该撤的时候不能犹豫。可是,眼下自己偷营还只刚刚杀入俺答营中不久,只在连营东北角点了几把火,杀退了此处的蒙古军,连给敌人造成的实际伤亡都不大,而俺答的反应又极其镇定,没有派大军一举拥上,使自己一方也就失去了浑水摸鱼的机会。 这……怕是不够啊!如果只有这点战果,回去之后算不了多少功劳都是小事,关键是俺答并没有遭到太多损失,谁敢断定他就会一怒之下发令攻打德胜堡呢?如果他没有怒而兴兵,那自己这一趟不是就白来了? 不行,就算阵斩恰台吉难度再大,可事到如今,也必须要试上一试了!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三) 漆黑如墨的夜色之中,只有一点新月微光和四周被点燃的粼粼火光。 影影绰绰之下,袭营者和反击者因为营中障碍物的关系,都很难编组出个什么正经的战阵来,双方你一轮箭矢,我一轮三眼铳的乱射之后,就免不了进入短兵相接。 麻贵的算盘打得不错,如果能阵斩恰台吉,不仅对面宿卫亲军的士气十有八九当场就要大泄,给明军以撤走逃离的机会,而且这样的损失,足够使俺答暴怒,愤而大举攻打德胜堡。 但有一个问题是年轻的麻贵将军没有仔细思考的:恰台吉堂堂右翼蒙古第一高手,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阵斩之辈? 由于麻贵刚才下令明军向他靠拢以便集中火力的缘故,他的坐骑此时几乎是停在原地不动的,而恰台吉领军而来,坐骑则处于奔跑状态。 此时双方经过一轮远程对射,各有一些伤亡,而恰台吉这方已经果断加速,快逾闪电地冲杀而来。 人借马力,自然威势大增。而麻贵所领明军一方,则只能临时催马上前,马匹还来不及跑起全速,气势上就先输了一筹。 麻贵的目标是恰台吉,恰台吉的目标又何尝不是麻贵这个明军主将? 不过两人并非正面对冲,所领之军的兵锋都有些倾斜错开——这是因为双方都是首领,如果直接带队对冲,即便他二人没有一招分出胜负,也一定会跟敌人身后的大队伍撞个满头。这样的话,任你武艺高强,在人群之中被人胡乱砍中的几率也太高了,二人都是经验丰富之人,当然不肯出现这种胜负全凭意外的战况。 双方骑兵一支略微偏左,一支略微偏右,错峰一阵冲杀,麻贵和恰台吉二人只交手了一个回合,实际上只是互拼了一刀,却谁都没有能将对方斩落马下,反倒是身边的骑兵各自有几个落马。 但麻贵知道自己吃了点小亏,因为蒙古马刀的刀身比麻贵所配的雁翎刀刀身前段更加弯曲,在两刀相交之后,恰台吉顺势一带,刀锋之处在麻贵的右臂划拉了一下。 不过他这一刀虽然削中了麻贵的右肩,但碰巧麻贵右肩外臂有精钢罩甲的护肩保护,恰台吉这一刀虽然借着马力,马刀去势也很是凶猛,但却也只是“铮”的一声,在麻贵的护肩上划拉出几点金属对撞的星火之光。 麻贵心头一沉,暗道不妙:恰台吉这厮临阵经验实在太过丰富,如此电光火石之间,竟然也能利用马刀的优势创造出重伤自己的机会,错非自己有着盔甲方面的优势,只刚才这一下,这支右臂恐怕就要废了。 不过,麻贵同时也发现了恰台吉的一个也许算不上弱点的弱点:恰台吉或许是因为不肯让铁甲影响自己的神射技艺,因此全身只穿着皮甲。 鞣制得最为精良的皮甲足以防御寻常弓矢,但绝对挡不住利刃加身,更不可能挡住火器抵近射击,此乃军中常识。 但之所以这个弱点又称不上弱点,则是因为三眼铳的点火并不方便,装弹更是慢到一塌糊涂,方才这一轮射击的弹药是提前装好的,点火则是由于之前双方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才得以完成,而现在双方已经短兵相接,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至于利刃加身……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麻贵刚才与恰台吉交手虽只一回合,却已经足以肯定恰台吉绝非浪得虚名,此人虽然以神射最为着名,但近身搏杀显然也绝不在自己之下,甚至还要强上一线。 所谓穷文富武,麻贵出身边将世家,不仅有数代武艺传承,也有足够的财力让他好好练武。 然而人的生长衰老总有规律,二十岁的年纪固然精力充沛,但血气方刚,在武艺上的表现便是勇悍有余而圆融不足;恰台吉则不同,他如今三十出头,正是一个武人精、气、神全部处于巅峰的时刻,多年的战斗经验与这种精气神结合在一起,相比麻贵而言,自然就更显得毫无破绽。 双方都是骑兵,如此斜斜里一个冲锋,很快便像是两支球队交换场地了一般。 麻贵与恰台吉宛如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勒马转身。 此时麻贵虽然已经觉得阵斩恰台吉之想太不实际,但即便要带领麾下两拨骑兵撤离,也必须再杀回去才行,所以他并未多话,只是冷冷地把手中的雁翎刀一举——这是告知自家军兵预备冲锋的意思。 但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前方的恰台吉比他更加果断,此人似乎是在还未曾掉转马身之前就已经将弯刀入鞘,此时已然持弓在手,抽出羽箭,弯弓搭箭,口中森然一喝:“兀那敌将,可曾听过我蒙古哲别神射!” 麻贵头皮一紧,暗道不妙:以恰台吉的战阵经验,不可能不知道箭射主将这种事最好是趁人不备,而如今他在射箭之前居然还特意开口提醒,说明他对自己的箭术极其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我这一箭,你便是上天入海,也必中无疑! 说时迟那时快,恰台吉话音刚落,一点寒芒已是离弦脱手! “锵!” 被恰台吉出言提醒的麻贵全神贯注,手中雁翎钢刀猛然一挥,竟然准确无误的劈中了恰台吉这必杀一箭。 麻贵心血涌起,自信心暴涨,大喝一声:“哲别神射,不过尔……啊!” 他身旁之人甚至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家主将话未落音,胯下战马却四蹄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马背上的麻贵一时不察,差点摔了个四仰八叉。 众人连忙去看,才发现那战马的双目中间,早有一根羽箭直没其中,箭头甚至已经从马的后脑勺透了出来。马的头骨坚硬如铁,这一箭威力之大,竟至于斯!众人不禁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恰台吉这所谓的哲别神射,不光是当先那一箭,而是连环两箭:第一箭本就已经快准狠兼备,麻贵全神贯注才一刀劈中,化解危机,然而紧随而来的第二箭其实才是恰台吉的真正目的——他不是要射杀麻贵本人,而是射杀麻贵的战马! 换句话说,他是想生擒麻贵! 而就在此时,那边恰台吉的一声冷笑也适时传来:“不过尔尔么……你可敢再说一遍?”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四) “哲别——哲别——”宿卫亲军因恰台吉的神射而气势如虹,发出齐声欢呼。 恰台吉却不在意麾下将士的欢呼,仿佛早已习惯一般,他手上此刻已经再次换成马刀,刀锋向前一挥,吼道:“宿卫亲军,箭矢阵,冲!” 麻贵脸色通红,但却不敢犹豫,马上爬了起来,他已经明白恰台吉的目的,先将自己战马射杀,然后趁自己无马,不能带队冲锋之机,一个冲锋打垮自己麾下的队伍,然后将自己生擒活捉。 只是,明白也没用,现在的局面已经一步步向恰台吉所希望的滑去。 麻贵身边的几名达兵正欲下马将自己的坐骑让给自家主将,却听见一人叫道:“麻将军上马!” 麻贵转头一看,却是高珗策马奔来,一只手还牵着一匹战马——那是先前对冲之时一名落马骑兵的战马,现在大概已经可以算是“无主”之物了。 麻贵也不看这匹马究竟是明军的战马还是蒙古宿卫亲军的战马,向前几步,接过高珗顺手抛出的缰绳翻身而上。 但此时恰台吉和他麾下的宿卫亲军已经冲近到离明军不到三十步,麻贵不敢犹豫,大喝一声:“迎敌!” 他已经没必要喊用什么阵迎敌了,因为距离已经太近,什么阵都来不及摆开架势。 这一波对冲,肯定要吃亏。这是麻贵心里的唯一想法。 幸好,达兵乃是他们麻家的家丁,既然麻贵要战,那么无论战况如何,他们都只能跟着麻贵,进则同进,退则同退。远高于普通卫所兵的待遇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不过麻贵在迫不得已再次冲阵之前,眼角余光瞥见高珗刚才给自己送马之后,他自己的战马似乎有些失控,竟然不受控制地窜到了战局之外,心里不禁略有些惊讶,只是此刻情况紧急,麻贵也没来得及多想。 然而,兵乃将之胆,将乃兵之魂。高珗的战马这一失控,高珗率领的高家骑丁冲锋之势顿时便是一滞。 虽然大伙儿都知道,此番前来麻贵将军才是主将,方才连自家团副高珗在内,也都是跟着麻贵将军在作战,但事实上麻贵亲自率领的还是自家达兵,高家骑丁仍然是跟着高珗在行动——换句话说,麻贵实际上只是间接指挥着高家骑丁。 麻贵虽然冲锋在前,却也感觉到自己身后的部下分作了两拨,紧紧跟随自己的是自家达兵,高家骑丁则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才继续跟上。 倘若是面对普通对手,这稍稍一顿并不见得有什么大不了,可眼下的对手是俺答的宿卫亲军,是恰台吉! 恰台吉何许人也,虽在冲锋之中,却也立刻发现对面明军前后两部分出现了一丝脱节,他当机立断临时一拉马缰,口中高呼一声:“古柯鲁拉!” 原本直线冲锋的宿卫亲军在他的带领下,宛如蒙古将士手中的弯刀,忽然划出一道弧线,不再是对准麻贵带领的明军“矛头”部杀去,而是往后挪了挪,朝着麻家军和高家军那稍有些脱节的结合部杀去! 麻贵心头亡魂大冒,知道恰台吉在此刻已经发现自己麾下最大的问题,正试图将麻家军和高家军分割开来。至于分割之后,恰台吉打算先解决哪一边,那已经不重要了——这毕竟是在蒙古军营之中,自己麾下这两支力量只要被分割开,就只有被各个击破的份。首先被恰台吉盯上围剿的那一部分绝无难幸免不说,另外那部分如果撤得不及时,也是难逃覆灭。 恰台吉和宿卫亲军动作神速,就在麻贵心头震惊,赶忙勒马掉头之时,便已经从两军结合部如刀切牛油一般杀了进去。由于麻家达兵还在跟着麻贵向前冲锋,所以此刻是马背对着恰台吉,恰台吉根本懒得去理会,只管冲着收马不及、仍向这边冲来的高家骑丁挥刀鏖战。 失去首领的高家骑丁顿时抵挡不住,被杀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崩溃,恰台吉却猛然呼号一声,领兵弃了高家骑丁,回身向后杀去。 原来麻贵看出恰台吉的意图之后,不敢弃高家骑丁单独率领麻家军逃走,干脆豁出去了,带着达兵奋起余勇亡命杀来,打算反过来前后包抄夹在中间的宿卫亲军! 恰台吉丝毫不慌,他知道,若是身后这支骑兵的将领还在,自己眼下杀到中间反而颇有危险,可问题在于,他本就是因为这支骑兵的将领战马失控才率军从中截断明军的,又何必担心身后这支明显经验不足的骑兵能在失去直接指挥的情况下第一时间配合上麻贵这边? 果然不出恰台吉所料,此刻高家骑丁因为失去指挥,面对这种情况反应明显偏慢,一时竟然不知该先整队,还是不问三七二十一直接反身杀上。 麻贵心中叫苦,暗道一声“我命休矣”,却仍然不管不顾拼死往前冲锋。 然而就在此时,斜刺里忽然冲出一骑,抢在麻贵一个马身的位置之前迎向恰台吉,那马上骑士扬手大喝一声:“你有神射我有铳!” 只见火光连闪,“砰!砰!砰!”地三声叠响,神射无敌的右翼蒙古第一名将恰台吉忽然从马背上仰天摔下! 幸好对面的宿卫亲军个个马术精湛,如此电光火石之间竟然全都硬生生拉偏了胯下战马,给落马的恰台吉空出来一道空隙,要不然这位蒙古英雄只怕就要当场被自家骑兵的马蹄踏成肉泥! 麻贵大喜过望,定神望去,才发现刚才突然用三眼铳将恰台吉击落马下之人竟然是高珗。 不过高珗脸上却毫无喜色,连看都没朝恰台吉看一眼,便冲着麻贵大喊一声:“麻将军,情况有变,此处不宜久留!” 麻贵当然也知道眼下情况对己方大为不妙,自家两支骑兵的联合阵势早已被分割开来,不说俺答有可能再派来一支援兵包围自己,就算俺答不再派兵前来,只要恰台吉刚才这一下没死,站出来喊一声“继续冲锋”,自己等人只怕仍然免不了要交代在这儿。 麻贵当机立断,大吼一声:“撤!”一拉马缰,避开当面的宿卫亲军就打算绕道回杀入蒙古大营的方向原路撤出。 高珗也是二话不说,纵马斜出,朝着高家骑丁一挥手:“撤!撤!” 两人才跑出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便同时听见背后恰台吉暴怒的声音:“鼠辈哪里走!”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五) 麻贵和高珗最终还是带着部下杀出了蒙古中军大营,恰台吉虽然因为高珗那支从德胜堡带出的三眼铳威力不佳而侥幸未死,但却仍然受了伤,左肩窝中了一弹,不得不赶紧治伤。 他所得的俺答军令本就只是击退来敌,既然明军已经丧胆自退,他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再加上还要防着那位其实远在三百里外的马太师偷袭,恰台吉也就只是在明军背后咋呼了几声便即收兵,命属下人收拾战场和防备明军再来了事,自己则赶紧去处理伤势。 三眼铳装弹比较杂,既可以是钢球、铸铁小块、碎铁砂等,也可以是铅弹。不论是哪种,都轻忽不得:铁弹可能导致破伤风,铅弹更是极易中毒,恰台吉伤在肩窝这种位置,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麻贵和高珗夺路而逃,一直跑出十里开外,确认没有追兵跟来之后,才匆匆清点了一下伤亡,结果麻家达兵少了二十一人,高家骑丁更是少了五十三人,伤亡率在这个年代来说算是相当不小了,两人都是一阵懊恼,又一阵黯然。 “刚才那敌将乃是恰台吉,号称蒙古第一高手,十七八岁的时候便有‘小哲别’之称,俺答爱他忠勇,将其收为义子,出征临阵常侍身侧……直娘贼,果真是有几分本事!”麻贵用力啐了一口,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又道:“不过高团副,你那一铳是怎么回事?我见你冲那么近放铳,还道恰台吉这祸害总算要毙命当场了,怎么才转个身,他又爬起来了?” 高珗也一直奇怪这茬,顺手把三眼铳拿出来看了看,然后用力“呸”了一声,恼道:“这破铳……麻将军你看。”说着把那三眼铳递给麻贵。 麻贵接过,稍稍一看,也是一脸怒色:“这是哪里造的破铳,为了防止炸膛,这破铳加厚了铳管内壁——炸膛倒是不容易了,可这么一来,装药就少了怕不得有一半之多,才装这点火药,威力哪够杀人,怕是连只鸟都打不死!呸!破铳!” 高珗苦笑道:“只怕这玩意根本就不该当火器用,完全就是拿来当短锏使的。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已经算好的了,至少不会随意炸膛。我家大少爷这次奉圣意来巡视防务,对火器尤其关注,结果炸膛的三眼铳实在是……唉!” “唉,多好的机会啊……”麻贵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是能打死恰台吉,那可就是砍了俺答一臂,那老虏一定会气得强攻德胜堡的,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高珗也是一脸苦笑:“现在可怎么办,咱们给俺答造成的损失只怕算不得什么,俺答白天是否会出兵攻城还在两可之间。偏偏咱们自家伤亡却是不小,我家大少爷麾下这群骑丁可是费了老大一笔钱才弄出来的,费的心思也不比钱少,这次我一战就给他丢了五十多号,回去都不知道要怎么交代。” 麻贵其实比高珗还心疼,因为在他看来,高珗麾下的骑丁虽然看得出来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底子也不错,可毕竟没经过什么战阵,补充起来容易。可是自家的达兵就不同了,这都是从经年老兵中挑选出来的,其中很多人别看只有二十几岁,却是十三四岁就从童子兵干起的老手,打了十来年的仗才收进达兵之中,这样的精兵那真是死一个都心疼,何况一下子丢了二十多个! 他手头一共也才分到三百达兵,要总是这么损失,不要几仗,达兵就算完了。 两个人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过了好一会儿,麻贵才道:“天快亮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关内,要不然俺答万一真要展开攻势,镇羌堡离得太近,没准也会被当做目标,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高珗表示同意,然后又道:“我想了想,咱们虽然给俺答造成的损失不算大,可是俺答这几年似乎也没被人打上门去吧?没准他还真会忍不住攻城,这样的话,咱们是不是也算给马总戎吸引北虏注意了?” “算肯定应该算,就是效果怎样现在还不好说罢了。”麻贵想了想,道:“你刚才说的倒也没错,北虏这几年南下劫掠虽然也经常无功而返,甚至被咱们宣大各军打回去,但要说他们的真实损失,却也不大,尤其是俺答亲领的中军被偷袭,好像真没有过……” 他说到这里,却又皱起眉来,迟疑道:“但是俺答这老虏是个老奸巨猾之辈,你瞧咱们这次偷营,他至始至终只派了宿卫亲军前来迎击,旁边各部的营地居然根本不为所动,我琢磨着,像他这样的人……实在不像是个会因怒兴兵的主,咱们的算盘只怕刚开始就打得太如意了些。” 高珗到底不是正经的明军将领,不好就这个问题发表看法,只是含糊应了一声,然后道:“不管怎么说,咱们总归都尽力了。” “是啊,咱们都尽……咦,前面怎么有鞑虏?”麻贵说着忽然吃了一惊,手指前方。 高珗连忙举目望去,却见前方镇羌堡方向跑来一支蒙古骑兵,正冲他们而来,也不禁吃了一惊,刚要喊“敌袭”,却又一愣,迟疑道:“不对啊,麻将军,你看他们的模样,不像是来找咱们的麻烦,倒像是……吃了败仗?” 麻贵定神一看,却见前面这支蒙古骑兵不过两三百骑,大多皮甲残破、披头散发,不少人一看就带着伤,甚至还有个别人连武器都没了,只有一柄马弓挂在背上。 这模样,显然不可能是来找他们晦气。 “这是败兵。”麻贵到底是打了好几年仗的“老将”了,很肯定地道:“而且败得很惨。” 高珗其实以前跟着高家大老爷也是打过仗的,不过那主要是跟倭寇打,以小规模作战为主,对于北疆这边的战事不是很了解,所以只是诧异道:“他们这是在哪吃的败仗?怎么是从东边来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瞪大眼睛朝麻贵望去,恰好麻贵也瞪大了眼睛朝他望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齐声惊呼:“马总戎?”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六) 麻贵和高珗的惊诧,不在于马芳出兵打了胜仗,而在于时间不对。 按之前的计划,马芳出兵的时间应该比他们这边还要晚几个时辰:麻贵他们是凌晨偷营,而马芳那边应该是下午才出击。 之所以选择下午,是因为在下午发动一波攻势之后,马芳可以迅速撤回,那时候大抵已经到了晚上,辛爱即便成功抵挡了明军的攻势,也无法进行有效反击了——毕竟大家其实都不擅长夜战。 这是一个稳妥的计划,实际上从这个计划就可以看出,王崇古、方逢时和马芳并没有好高骛远或者贪大求全,他们的目标很谨慎也很明确,就是在尽量保证己方不出现较大伤亡的前提下,给于辛爱所部一定的打击——战果什么的,并不需要很大,只要总体来说足够宣称己方获胜即可。 这个目标,是站在当前的大局上来确定的:大明无须在此刻取得什么大胜,只要能够稳稳守住边关,同时还能适当反击,俺答就只能被迫改变初衷,在把汉那吉事件上,从军事威胁或者纵兵入侵改为谈判协商。 当然,按照正常来说,大明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前些年还一直被人家压着打呢,难道睡了一觉醒来,就换成自己压着人家打了?你当时程咬金学会三板斧——仙人梦中授业呢? 可是现在,这支败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约莫三百来骑,比斥候队显然多了不少,又不足一个千骑规模,那只能是吃了败仗、跑散了人马的部队了。 镇羌堡以东,只有辛爱所部,可见马芳是提前出击,并且打赢了。 麻贵忽然大喝一声:“全部上马,准备迎敌!”说罢当先翻身上马,持刀在手——这会儿来不及给三眼铳装药装弹,再说刚才高珗那三眼铳的表现,也让麻贵对这批东西没啥信心了,反对对面不过是一拨败兵,直接操刀子上就好。 对面那支败兵此时也发现不对,忽然变了向,开始往北转弯。他们其实比麻贵和高珗还更早发现前方有人,只是此刻天色才刚刚发亮,远远望去只看见有大概一千骑兵。 在他们看来,明军此刻应该都在关内,关外除了昨天下午马太师的队伍之外,应该不会有明军骑兵了,毕竟明军的骑兵本来就少,马太师昨天袭击左翼大军的时候前前后后出现了一万多骑兵,明军怎么可能还在镇羌堡和德胜堡这一线之外再派出这么多骑兵来? 更何况,这里是大汗中军所在,明军派一千骑兵在关外,岂不是叫花子端钵进茅厕——找死? 这批败兵着实没有料到,明军寻常时候肯定是不敢派区区千余骑兵在俺答中军面前晃悠的,但如果是集中精锐悄悄出关偷袭一波再赶紧撤回,这个胆量还真有。毕竟此刻明军对蒙古虽然大体处于守势,却还没有到洪承畴松锦之败后面对野猪皮那样根本不敢与之野战的地步。 所以,误会就这样产生了——他们以为这支骑兵是俺答分出的兵,这才飞奔过来告急,直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明军骑兵。 这批人刚吃了败仗,军容不整、战意全无不说,不少人还身上带伤,再加上兵力也处于劣势,自然不敢顺势冲杀,只好临时改变方向继续逃窜。他们甚至还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怀疑俺答的中军这边是不是也吃了败仗,否则明军骑兵怎么敢来“围堵”自己了。 不过麻贵这边刚才也是好不容易才从俺答中军撤出来,战斗意志其实也不怎么高昂,眼见得前面这支队伍临时转向逃窜,他们随着追了一阵,胡乱放了两波箭之后也就停止了追击,转回镇羌堡入关复命去了。 却说俺答此时刚刚去看望了一下受伤的恰台吉,出了恰台吉的毡帐,面沉如水的老汗王一言不发回到汗帐,正在考虑要不要对德胜堡发动一波攻势,以免明军胆子越来越大。谁料他才刚刚坐下,把那玛瑙鼻烟壶拿出来,正要打开吸上两口,便听见帐外一个声音慌慌张张地喊道:“大汗,大汗不好了,黄台吉被马太师大军偷袭,损失惨重,左翼大军全打散了!” 黄台吉就是辛爱,蒙古语里的“台吉”有个说法,说是来源于汉语“太子”一词,但其实等同于皇子、王子,好比《说岳》里总是称兀术为金国四太子,就是这样一个前提,否则的话,按照汉人的制度,天无二日、民无二君,储君也是君,太子当然有且只有一个,哪有什么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 但蒙古语里众“王子”的差别却没那么大,或者说分得没有那么明显,只是在嫡长子的台吉称号前加上一个“黄”字,黄是帝王之色,加在前头便有了特殊含义。[注:也可能是音译的原因,黄通“皇”。] 有看官可能要说了,你这是瞎说,否则为何野猪皮的第八子、后来的所谓天聪汗其名字就叫“皇太极”? 皇太极这个名字显得大气、恢宏,有帝王气象,但众所周知,它其实就是黄台吉的另一个翻译。 而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个名字,就是一个称号,与辛爱的这个“黄台吉”毫无二致,而皇太极则应该是另有名字的。 关于皇太极本人的名字,史学界有几种说法,一说是叫阿巴海(又作阿渤海),另一说是叫黑还勃烈。 阿巴海(Abakhai)之说,源于俄罗斯汉学家G.V.戈尔斯基,其可能是将皇太极的年号Abkaisure误解为名字了,实在不怎么靠谱,就不多说。 黑还勃烈一名则比较接近历史原貌,因为“黑还”就是“黄”字汉语音的切读,而“勃烈”则是蒙语中“苍狼”的意思。 根据女真学、满学、蒙古学专家金启琮先生笺示,努尔哈赤的满文原义为“野猪皮”,舒尔哈齐为“小野猪皮”,雅尔哈齐为“豹皮”,而多尔衮为“獾”,所以皇太极本名为“苍狼”是最为合理的。 扯远了,此刻俺答听到外头这一声喊叫,大吃一惊,站起来喝道:“什么人?进来说话!” 第126章 俺答求封(一) 整整一天,俺答的中军毫无动静,既没有怒而兴师猛攻德胜堡,也没有因为左翼大败而顺势撤围,倒仿佛一个颟顸醉汉般反应迟钝。 但德胜堡中之人,上到半拉子钦差高务实和大同镇守黄孟宇,下到以马巍为首的大同诸将,没有一人敢放松警惕。毕竟在他们看来,俺答的反应实在极不正常,这种打又不打,退又不退的表现,完全不符合这数十年来俺答所展现出的风格。 俺答应该是一个果决而又固执、精明而又大气的领袖。 由于镇守太监在此,马芳的战报也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德胜堡,战报里说马芳此役“是日忽雨,遂决议出兵,虏等弓弦既软,又遭突袭,故大溃。芳等分进合击,追敌百里乃回,得虏首五百二十七级,战马百二十匹,伤敌及缴获无算。实数十年来出漠第一功也。” 前文曾有述,明军对战蒙古,击退乃至击败敌军并不算少见,但斩首却十分困难。此役马芳一战斩首五百多级,说是“数十年来出漠第一功”也许略有夸张,但的确也是极其少见的大胜。 按理说,俺答先是中军被袭,意外伤了得力干将恰台吉,接着又接到长子辛爱所部大溃的消息,其心情应该要么惊怒,要么惊惧。 若惊怒,则应该出兵报复;若惊惧,则应该顺势退兵。 可是,偏偏俺答全无反应。 这下子,反而轮到德胜堡中的明军惊疑不定了,大家几乎都认为俺答是在策划一场大阴谋,唯有因为自家家丁受损严重而一整天闷闷不乐的半拉子小钦差高务实对此持反对意见。 高侍读言之凿凿地表示:俺答虽不退兵,却一定会请和,且不仅请和,还会请求朝廷册封。 高侍读的理由倒也不算很复杂:俺答原先担忧孙子会被明廷斩杀而出兵威胁,但现在朝廷册封把汉那吉的消息已经传出关外,俺答出兵的理由已经不成立。 同时,由于明军一方面守备得宜,一方面出击获胜,俺答应该清楚这次出兵讨不了什么好处,而他自家原本就遭灾严重,今年前两次出兵劫掠也都被马芳、戚继光等打了回去,再算上这一次,已经是一年出兵三次而又徒劳无功,这实际上已经严重超出了蒙古自身的承受能力,他再继续打下去,大明方面根本无所谓,他自己却要生生把自己拖垮。 但道理说到这一步,大家认为还不够,因为仅仅如此的话,了不起俺答退兵也就是了,毕竟大明其实也没有能力奔袭数百里去打他土默川本部,何至于请和请封? 本来高侍读是没有什么兴趣给这群边关战将们上政治课的,但考虑到他在这边的分析一定会上达天听甚至通过朝廷邸报而公告天下,因此出于“养望”考虑,高侍读还是勉为其难地给他们简略分析了一番。 按照高侍读的说法,俺答请求与大明和好通贡不是一次两次、一年两年了,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在朝这个目标努力。原先是大明方面一直不答应,也不肯跟蒙古进行什么谈判,所以俺答总想着靠武力威胁和掠夺边地来逼迫大明同意,以达成通贡的目的,顺便维持蒙民生计。 然而近几年,尤其是今上继位以来,大明边防愈加巩固,使俺答多次南下不仅徒劳无功,反而损失不小,同时俺答的土默川本部却连年遭灾。此消彼长之下,俺答的实力相对于大明来说,反而下降了。实力既然下降,以武力入侵为威胁的法子当然就更不灵光——今日之败就是明证。 俺答作为右翼蒙古大汗,必须为自己的子民谋一条生路,既然来硬的不行,那就只好来软的,只能把目光转回请和求封上来。正巧此时他那孙子一时糊涂,玩了一出请降,结果意外发生了:他不仅没被杀,反而被册封了! 俺答惊诧之余,此时的心中也肯定会想:我孙子老老实实请降就能被册封,我要是老老实实请降,明廷会不会也同意呢?此前那些年明廷总是拒绝,或许只是因为嘉靖皇帝的缘故,现在的隆庆皇帝听说和他爹的为政大相径庭——我要不就再试一试? 高侍读的见解,大家觉得还是有些道理的,只是脑子里总还是有些惯性作祟,不太敢相信俺答这老匹夫真能这么老老实实。 高侍读倒也不介意他们这种将信将疑的态度,而是说完这番话之后便去视察自己的骑丁去了——他一方面是心疼损失,一方面也是想亲眼看一看、问一问这次的作战情况,才好分析对策和安排接下来的补充和训练。 在前世,他上一代的干部受太祖影响较深,而他这一代的红朝干部则受太宗的影响较深,所以他对于“交学费”这件事看得比较开,不过看得开归看得开,交了学费之后必须要学到真本事,这也是他的底线。 这次高家骑丁随麻贵出关偷袭俺答大营,麻贵的麻家达兵才是主力中坚,这是之前就商议好了的事,而根据高珗的汇报,麻贵也的确没有把高家骑丁放在最容易遭受损失的前锋位置上,可即便如此,高家骑丁的伤亡居然还达到了麻家达兵的两倍,这就难免让高务实有些郁闷了。 此前高家骑丁在漠南的确也打败过一些剪径蟊贼,甚至还一举荡平过一个见钱眼开的小部落,当时高务实还挺高兴,觉得自己的投资见效挺快。可是今天这一战打完他才发现,高家骑丁跟真正的精锐比起来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虽然说高家骑丁此前也没怎么接触过三眼铳,甚至没有配备过罩甲,但其实高家骑丁是有配备上好柘木弓和皮甲的,就算临时换装有一些不习惯,但应该也不会严重影响战斗力,打出这样的损失,只能说还是水平不到位。 可是问题在于,对于骑兵,高务实的确不是很懂,搜肠刮肚也只能想起一些似乎并不适合东方的骑兵战术,譬如在某些小说中被高度神话的墙式冲锋——那个战术并不说不好,但它是有前置条件的,高务实认为很多条件现在都不具备,比如最基础的一点:马匹就不对。高务实现在不可能弄来一批欧洲的高头大马来玩这个战法。 任何战术的产生,都必然跟其具备的条件和需要达成的目标相关联,所以高务实思来想去,至少目前还是只能在配备矮小但耐力十足的蒙古马这个基础上来想办法。 第126章 俺答求封(二) 其实所谓骑兵墙式冲锋并非什么新鲜战术,高务实甚至觉得这个战术本身并不高明。 事实上在高务实看来,近代火器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就意味着所有冷兵器骑兵的消亡,所谓西方骑兵战术上碾压东方骑兵完全是洋奴们自行脑补出来的效果。 在冷兵器时代,西方骑兵根本不是东方骑兵的对手——蒙古人很早就教他们做人了。 近代西方骑兵之所以能击败东方骑兵,仅仅是因为他们使用的是热兵器而不是冷兵器,在武器装备上占有巨大优势。高务实一直觉得,如果双方都使用同等威力的热兵器,估计东方骑兵的迂回穿插战略战术依然会占上风。 西方近代骑兵的成功,是建立在步、骑、炮的体系以及火力的绝对优势之上,没有装备先进火器的步兵和炮兵体系支撑,单独的西方近代正规骑兵的队列攻击,仍然会被东方传统骑兵象群狼猎杀野牛一样慢慢放血致死。 西方近代骑兵那种排成密集整齐的骑兵冲锋队列,不客气的说,如果没有近现代枪炮体系的支撑,高务实横看竖看都觉得不过是自杀式冲锋。 其实这种严格密集整齐的骑兵冲锋,在古代中国、中世纪欧洲都有,而且还都是重甲骑兵。先不说欧洲,光中国就出现了两次: 一次是在南北朝时期,被终结于突厥崛起。当时信奉重甲密集阵型冲锋的柔然人——还都是能够边冲锋边射箭的顶尖骑术拥有者——被突厥骑射骑兵打的落花流水,从此慢慢退出了中国战争舞台。 第二次是在南北宋交界处。当时金国着名的铁浮屠,就是严格的密集重甲整齐的骑兵冲锋。坦率的说,如果单单只讲整齐密集队形的骑兵冲锋,近代使用墙式冲锋战术的西方胸甲骑兵甚至干脆无甲的西方骑兵连金兵铁浮屠恐怕都不如,因为铁浮屠另外有个名字叫连环马——可以想象他们的阵容密集程度。然而铁浮屠被吴氏兄弟终结于和尚原! 而欧洲中世纪的重甲骑兵,则被终结于蒙古入侵及其余波,圣殿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被团灭,波兰军团被团灭,匈牙利重装骑兵团被团灭,这都是当时欧洲最最顶尖的重装骑兵团,也都是信奉密集整齐队形冲锋的主儿。 同样的道理,近代西方那种只有薄薄一层胸甲的所谓轻骑兵密集阵型冲锋,如果不配上领先一个时代的火器,和东方游牧骑兵作战,根本不应该有什么优势。 当然,高务实前世在网上见过很多洋奴举例近代西方骑兵战胜东方骑兵的例子,但这里头全都有一个偷换概念的问题:洋奴列举的那些战例基本都无法证明近代欧洲骑兵是在骑兵本身上的优势上击败了其他地区的传统骑兵。 从拿破仑的评价中可知,单兵素质上在同一时期欧洲最强的法国骑兵还不如马木鲁克骑兵,其取胜之道是战场指挥上的问题,而非骑兵自身优劣的问题。 而关于土耳其和非洲地区的骑兵,他们不是传统的弓箭骑兵,他们的骑兵武器是弯刀,和手持长枪的骑兵相比,谁的冲击力强,这还用的着辩论吗?在近代之前就是一样的,不存在近代还是古代的问题,两者各有长处,关键是指挥和使用的问题,这和指挥官的素质有关。 至于清朝,欧洲骑兵已经装备火器,那是使用火器的问题,是武器上的差距,这种优势不仅限于骑兵,而是涵盖整个东西方军队的武器差距。 还有一个战例,洋奴们自己都说是孟加拉骑兵击败的锡克骑兵,还有的战例,明显是欧洲步兵的机枪取得的胜利,而不是骑兵的,而大家都知道机枪是狭义骑兵的克星。关于俄国与土耳其的那场战争,大家都知道,在战场失败的是俄国不是土耳其。 同样,明显拥有“东方血统”的俄国哥萨克骑兵在欧洲战场虐了多少欧洲血统的骑兵? 所以高务实一直认为,东西方骑兵的所谓优劣,跟当时科技水平决定的武器和装甲水平有关,跟战斗所处的地形有关,和伴随的步兵协同水平有关,和所处时代国家政权组织形式也有关。 简而言之一句话:没有任何一个兵种能包打天下。 曾经野战无敌的曼古歹,你也不能拿它去攻城吧?甚至同样是蒙古骑兵,七十年后就被朱元璋赶回老家,然后被朱棣摁在地上揍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所以高务实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自家骑丁表现不够出色的根源无非两点:一是正规实战太少,二是装备不给力。 麻家达兵都是百战精锐,是经过无数次战争大浪淘沙之后留下的真金,高家骑丁除了拥有一半左右原先百里峡响马之外,其他的新兵全是在边地招募而来,他们的实战经验要么少得可怜,要么干脆为零,甫一参加大战,伤亡比麻家达兵高难道不是正常现象?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高务实才总算从一脑门子的纠结中抽离出来。 要多想办法让自家的家丁们参加战争,而不是真的当做看家护院的家丁来用。虽然这肯定会导致伤亡,并且加大财务负担——高务实刚刚才知道马巍所谓的抚恤银子和犒赏银子根本没法跟自己订下的标准相比,所以他损失的这五十三名家丁,马巍出的抚恤和犒赏大概只占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全得高务实自己补贴进去,所以亏本亏大发了的高侍读今天才会一整天闷闷不乐。 但当高务实想通了之后,就还是坚持自己之前一贯的观点:凡事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因为我虽然练骑兵不在行,但赚钱我在行啊! 一个骑兵战死,马巍这边只花不到二十两就算抚恤完了,加上战马的损失,也就三十两左右……日进斗金的高侍读会在意这个数?就哪怕按照他给自家骑丁定下的标准,每个骑丁战死一次性抚恤高达五十两,加上战马也不过六十两。今天损失五十三名骑兵,哪怕全让他自己负担,实际上也就三千两出头。 这个损失,他承担得起。 第126章 俺答求封(三) 当然,承担得起这样的损失,不代表高务实乐意承担这样的损失,所以这个问题又绕了回来:得尽快想办法让自己获得私营军工的权力,因为只有获得了这项权力,才有机会钻空子给自家骑丁配备火枪——可以不要盔甲,但火器是一定要的。 思路大致理清之后,高务实又把高陌和高珗二人找来,先是交待高陌好生处理战死家丁的抚恤以及招募补齐原定编额等问题,然后就向高珗问起这次出兵的细节,尤其是自家骑丁与蒙古人额宿卫亲军相比究竟差在哪里,和麻贵的麻家达兵相比又差在哪里。 高珗想了想,答道:“大少爷,实在要说的话,各个方面都有一些。譬如咱们此前并未使用过三眼铳,不仅发射的时机不对,发射后的命中率也很低,而且此战有不少骑丁在打完第一轮装弹之后,竟然出现迟疑……” “迟疑?”高务实皱眉道:“迟疑什么?” “他们不知道接下来是像北军的习惯一样直接拿三眼铳当短棍用,还是换成腰刀。”高珗解释道:“因为战场之上时间紧迫,我们的骑丁其实是不习惯用三眼铳当短棍使的,他们平时训练都是用马刀,而那三眼铳打完之后如果要插回兜袋再换成马刀……这个动作虽然看似简单,但其实也是需要训练的。我们的骑丁对此毫无经验,结果就出现有些骑丁换了马刀,而有些骑丁则来不及换刀这样的情况。” “哦,原来如此。”高务实点点头表示了解,又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气势问题。”高珗皱眉道:“这次出战,一开始咱们刚杀进蒙古大营一角的时候,对方明显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抵抗并不强烈,这个时候咱们的骑丁表现还是不错的,也没有遭受什么损失。但是后来恰台吉带着宿卫亲军来了之后,我们在第一次冲杀之中便损失了大概十多个……大少爷,这个情况其实此前我们的骑丁是从来没有碰到过的。” “嗯……”高务实皱着眉头,问道:“所以他们开始慌乱了?” “表面上来看还好,毕竟咱们的纪律摆在那儿。”高珗苦笑着道:“可是他们心里肯定是慌了的,因为第二次冲杀我们落马了至少三十个。” 高务实不由得以手扶额,颇有些无奈地道:“这种情况怎么解决?严加训练……有用吗?” 高珗摇头道:“严加训练或许多少有点用,但不是关键,想要处变不惊,哪怕居于劣势也毫不动摇,那只能通过一次次的战斗才能达到。” 高务实深深地皱着眉,却不说话。 高珗以为高务实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道:“大少爷,小的当年随大老爷跟倭寇打仗,第一次杀了一名倭寇的时候,当时还没什么事,收兵之后却手脚冰凉、浑身发颤……可是后来,杀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这当兵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刚开始的时候,遇到点什么都很紧张,甚至很害怕,但是打得多了、杀得多了,生死也就看淡了。” 高务实长出一口浊气,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们的骑兵还是见识不够,或者说见的血太少,而真正的精锐,都是靠鲜血喂养出来的,是么?” 高珗眼前一亮,赞道:“精锐都是靠鲜血喂养出来的,大少爷这句话说得太好了!大少爷,您上次把小的派到戚家军去的时候,小的都想过,戚家军之所以有现在的威风,除了戚总戎训练有方、指挥得宜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他们全是靠倭寇的鲜血喂养出来的!” 高珗有些兴奋地道:“不瞒大少爷,以前小的跟倭寇打得仗也不算少,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咱们官军论人数都是占据绝对优势的,往那一站就觉得大事定了,其实这种仗很适合新兵蛋子练胆。但是像今天这样,直接就碰到蒙古最精锐的军队……新兵们只要稍落下风,就肯定会心慌意乱、错漏百出。” “练胆?”高务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根本连汗毛都没变粗的下巴,忽然道:“如果你们去剿匪,应该比打蒙古人简单多了吧?那样的战斗够练胆吗?” 高珗笑道:“一般的匪盗肯定不能跟蒙古精锐比,就算比普通蒙古兵也差得远,不过要说练胆,只要杀人见血,其实都可以练胆。” 高务实总算露出一丝微笑,脑子里浮现出陈矩的身影,点头道:“很好……霸州响马为祸很久了,听说现在有一部分霸州响马,甚至已经舍弃了过去白天是民、夜里是匪的老传统,干脆正儿八经地落草为寇、占山为王。若是我让你们去剿灭这些响马,你们有信心吗?” 高珗略微有些诧异,然后迟疑道:“剿灭响马倒是可以,只是咱们去剿匪,似乎没个名头?” 那当然,他们是高家家丁,又不是正经的官军,闲得没事做跑去剿匪?虽然按理说地方官府对此应该持支持态度,可是谁知道会不会有某些脑子抽风的地方官跳出来质疑他们的目的呢? “名头好办。”高务实摆手道:“就算有某些不听招呼的地方官不肯给这个名头,但镇守太监方面也是有这个权力的——保定、天津两个镇守太监那边,到时候我请孟掌印打个招呼,让他们给你们一个协助清剿的名义就是了。” 高珗这才想起自家大少爷跟宫里关系特殊,与那孟掌印更是交情不浅。地方文官方面有时候的确有那种“强项令”,滴水不沾油盐不进,但镇守太监就不同了,司礼监掌印发句话给他们,效果怕不是比圣旨还灵三分,而镇守太监下令“征用”某家家丁协助清剿盗匪,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尤其是在这家主人自己还很乐意的情况下。 高珗便也笑了起来:“大少爷这个主意妥帖得很,小的以为完全可行。”他说是这样说,心里却有些奇怪:咱家大少爷只怕真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要不然非拿自家家丁跟蒙古精锐去比做甚?剿匪虽然不比和蒙古人打仗这么艰难,可多少也总有损失……虽说镇守太监在孟掌印的指示下肯定会给出协助清剿的名义,但总不可能还自掏腰包给抚恤银子吧? 第126章 俺答求封(四) 高钦差在公务期间打理私事这种事情虽然没有人能追究得到,不过机会却很有限,因为德胜堡守军在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日一夜后,在次日清晨终于半解放了。 俺答派出使者要求进城谈判。 德胜堡守将马巍马参将得知消息后,自然不敢自专,连忙亲自赶到钦差行辕请示高钦差与黄镇守——是战是和这种大事,在明朝中期以后显然不是武将说了能算的。 但事实上黄镇守由于是中官,也决定不得这般事情,于是半拉子钦差高侍读作为德胜堡唯一的正经文官,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把这个责任扛了起来。 当然,说是勉为其难,其实一点也不为难,高侍读听说俺答派出使者过来谈判,二话不说就同意让其进城。 也不知道俺答是生怕大明继续玩斩使拒和的把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那使者来得十分光棍——正儿八经的光棍一条,连随从都没带一个。 当然,他带来了足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俺答的金令箭。 这一次,高务实非常有文官风范的直接把马巍等人排除在外,只带了黄孟宇这个有大同监军性质的镇守太监一起接见俺答的使者。 这可能是高务实与许多穿越者不同的地方——他守规矩,绝不会随意违反朝廷的规矩,无论这个规矩是明文规定还是所谓潜规则。如果他真要违反,他也只会先想办法改掉规矩。 马巍只是参将而已,虽然按理说品级不低,但文武殊途,武将的品级在文官眼里算个甚事?这就是一条潜规则,高务实即便拉拢武将,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含糊。 正如同他从来不会如某些穿越者一样动不动就免了人家的跪拜之礼一般。 这本是文官的朝廷,他如今不过是文官集团中微不足道的一员,说起来连功名都还没机会去考取,倘若违背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就算有个次辅帝师的三伯,也只能从此望权兴叹,那岂是他想要的? 至于免了人家的跪拜就能“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高务实可没这么天真。 所以,这种和谈大事,他就毫不客气地让马参将靠边站了,当然名义上的说法是“鞑虏狡黠,须防其诈降偷袭,还请马将军等诸位严加防范,务必使城防固若金汤。”于是马将军就只好亲自巡城去了。 俺答派来的使者估计在蒙古那边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说话粗鄙简单,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汉话说得挺顺溜,听说高务实乃是“钦差”,很是吃了一惊,但马上就倒豆子一样把俺答的条件全部摆了出来。 俺答的要求倒也不复杂,比较重要的也就这么几点: 首先是,俺答听说把汉那吉不仅没被杀,还被封了指挥使,他要使者亲自看见把汉那吉本人以确保孙子的安全是真实的。 然后,俺答希望大明能准许互市,也就是重开边市,准许自由贸易——至少是在规定的框架和数目内自由贸易,至于交易品的种类和数目限制,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最后,俺答表示既然我孙子能封指挥使,我俺答作为右翼蒙古大汗,现在也愿意向大明称臣纳贡,希望大明能给我封王,只要大明同意,我愿当众立誓,永世不背,决不允许蒙古之民袭扰大明边地,如有,我为大明杀之! 当然,与此同时,大明也要保证不会随意戮害蒙民,倘若实有蒙民在大明境内违法,请将他们交给我,我一定会给大明一个交代。 这几个条件,说实话,要是高务实有决断之权,他当场就会拍板同意,然而问题在于他当然没有决断权,思来想去,只对那使者道:“你家大汗所言,俱乃国策大事,非我所能决,只能上报朝廷,请内阁商议、陛下圣裁。不过,贵汗希望确认其孙把汉那吉之安全,这一点本钦差可以理解……这样吧,本钦差会与总督王公、巡抚方公商议,先将把汉那吉请来德胜堡暂住,一旦朝廷准许,即通知贵汗派人来探视,贵使以为如何?” 那使者道:“多谢钦差,小人觉得可行。” 高务实暗暗皱眉,心道:此人怎连个称呼都说不好,我乃是大明皇帝钦差,你乃是俺答使者,你家俺答汗乃是右翼蒙古大汗,即便正在请降,你也该自称外臣才是,自称小人是何道理? 不过,他马上心中一动,问道:“贵使莫非原是汉人?” 那使者面色诧异,迟疑了一下,才道:“不敢欺瞒钦差,家慈乃是汉女。” 哦,原来是这样。 高务实点了点头,估计这人的母亲要么是北逃汉人,要么是早年被俺答掳掠的民女,到了蒙古之后被强迫嫁给了蒙古贵族,想必原本就是没什么学问见识的普通女子,因此她的儿子也只是会说汉话罢了,学问什么的那是想太多…… 不过这不重要,高务实见大事已经商议定了,也懒得跟着半吊子水准的使者多说,只是与他约定好,在朝廷做出回复之前双方均不得主动进攻对方,然后便让他回去找俺答复命了。 俺答使者走后,黄孟宇有些担忧地道:“高侍读,非是俺老黄多嘴,只是……” 鉴于黄孟宇最近当舔狗的表现极好,高务实对他还是比较客气的,当下笑道:“只是什么,黄镇守尽管直言。” 黄孟宇叹了口气,道:“高侍读,俺老黄读过的书不算多,只能说勉强识字而已,论学识,那肯定是不及高侍读之万一。只是,不知高侍读是否知道,这禁绝与鞑虏通贡互市,乃是先帝明诏,即便万岁爷爷也不好随意更张,如今……” 高务实当然能听出黄孟宇的言下之意:先帝既然早有决断,那今上也肯定不好随意改变,你高侍读听了这样的消息,应该立刻义正言辞的拒绝才对,犯得着把这种消息转回京师么? 要知道,京师那些御史言官,一个个可都“忠义”得很,上次把汉那吉请降之后到底要不要接受,朝廷都是吵了好久才吵出个结果,眼下要是让他们看见俺答自请封王,肯定又要吵得不可开交。 第126章 俺答求封(五) 大明和蒙古打了两百年了,累积的仇恨到底有多少,已经根本无法计算,可能在大多数明人心目中,蒙古就是宿敌、就是死敌,其仇恨之深,不打到蒙古人亡国灭种就不算完——哪怕有这种想法的人其实身处内地,一辈子根本没见过半个蒙古人。 这是长达两百年敌对所造成的思维惯性。 但其实在真正跟蒙古人接壤的边地,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吏、边军,对于无休无止的战争都已经厌倦得不行,要不是惯性使然,除非是跟蒙古真有杀亲血仇的那种,否则根本没几个人打心眼里乐意一直打下去。 无非是朝廷一直坚持要打,而蒙古人也不老实,总是三不五时的跑来劫掠,他们不得已只能反击罢了。 这是高务实近来在大同和德胜堡从寻常人处了解到的实情。 对于高务实这个残存了前世太多记忆的人而言,战或者和,都不是问题,问题只在于哪个更有利。 战,可以使蓟辽、宣府、大同一直到陕西三边等数千里边境线上的边军持续处在警戒状态,从而维持较好的战争素养。万一国家其他地区有警,无论是野猪皮崛起或是出现流寇,这大批边军都随时可以调动出征,且战斗力较有保证。 和,可以使国家财政得到缓解,有利于保障各项改革的顺利推进;也可以使边境诸省免于战乱,恢复生机并取得发展。 按照高务实的看法,战则好比治标,和则好比治本。一个是哪里出事治哪里,一个是夯实身体基础,不使疾病发生。 这个选择对于高务实而言并不困难,就仿佛扁鹊三兄弟的故事一般。 据《鹖冠子·世贤第十六》记载:魏文侯求教于扁鹊,询问他家兄弟三人中谁的医术最好。扁鹊如实回答,说在他兄弟三人中,大哥的医术最好,二哥的医术次之,他的医术最差。 魏文侯大惑不解,问为什么你自认为医术最差,而名声却闻于天下,而你的两位兄长,却默默无闻呢? 扁鹊回答道:“我大哥治病,在病情尚未发作前就施法将病根予以了铲除,其医术高超但外人不知道,只有家人知道,所以没有名气;我二哥治病,是在疾病初起,症状表浅时施治,虽药到病除,但乡里人认为他只是会治小病的医生,故名声不大;而我治病,都是在病人病情危重、痛苦万分之时予以施治,分别应用针灸、药物内服外敷,甚至动用手术,均能够使病情转危为安,逐渐痊愈,因此大家都认为我的医术神奇,所以能名闻天下。” 中医几千年来一直坚持“治未病”的思想,认为“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可能便是从此处而来。 始终保持一支有战斗经验的边军,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和强化政权内部统治,使百姓富足、财政健康相比,其实就不那么重要,至少不那么关键了。 尤其是,眼下毕竟还只是隆庆朝,没有到崇祯末年,流寇没有打进北京城,野猪皮更是只能在大明的统治下乖乖“为国戍边”。 但这个道理,高务实如果去和黄孟宇讲,那是毫无意义的。对于黄孟宇这个水平、这个身份的人来说,只有皇帝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的,其他的一切都是浮云。 因为他只是皇帝家奴。 所以高务实便笑了起来,略带一丝神秘地道:“先帝的确说过‘复言开马市者论死’,但先帝之时,与当今之世大有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黄孟宇怔了一怔,露出赔笑的表情,却迟疑着问:“这个……俺老黄没啥见识,还请高侍读明示则个。” 高务实一脸无奈,道:“先帝时,北虏势强,我朝又逢倭寇肆掠,难以集中力量与北虏相争,如此若对北虏稍稍露怯,则北虏势必不肯满足于通贡互市,只怕一个不好便只能签订城下之盟。黄镇守,你想想看,以先帝的性子,你说他能接受吗?当然不能!所以他就只能示之以强,坚持不肯与北虏和解,如此北虏不知我朝虚实,只见我上下同心,自然也就不敢造次,至少不敢过分紧逼了不是?” 高侍读为了兜售自己的观点给黄大镇守,居然能给嘉靖的智障外交找到这么好的理由,也算是难得了。 “哦……”黄孟宇恍然大悟,又问:“那如今则又如何?” “如今嘛,今上继位之后,倭寇逐渐势窘,眼下虽然还偶有侵犯,但已无大碍,戚南塘甚至都调至蓟辽镇守边关来了,可见我朝重心已经转移至北疆边境。而北虏呢,连年遭灾,实力大损,你看眼下,北虏莫说再来一次庚戍之变,甚至连入寇劫掠都已很少得手,这次甚至被马总戎打得侧翼崩溃……可见我与北虏,已经攻守互换。” 黄孟宇诧异道:“既如此,我们为何还要与他谈和?” 高务实苦笑着道:“黄镇守莫非不知道,这蒙古不比别国,击退容易,覆灭却难,即便我朝反守为攻,也很难将之一举荡平。既如此,我大明常年累月以倾国之力维持北疆,又有何益?” “这……”黄孟宇挠了挠头:“倒也有理。” 高务实见他还有些迟疑,又道:“更何况,千日防贼,总难万无一失,万一什么时候被北虏再次杀进关内,无论边军上下,还是朝中诸公,不也总得有人为此负责?就譬如说你黄镇守吧,你能保证大同防卫就真的固若金汤,俺答纵然毫无征兆全力来犯,也不会出半点岔子?” “这个……还得看边臣边将,俺老黄哪里顾得过来?”黄孟宇大摇其头地道。 “那不就是了。”高务实谆谆善诱地道:“你看,万一出现刚才说的情况,虽然首要责任在于边臣边将,可你黄镇守毕竟是大同镇守太监,都被北虏打到大同城外了,边臣边将固然总要有人出来挨刀子,可你黄镇守不也得跟着挨板子?你冤不冤啊?” 黄镇守大吃一惊:“哎呀,那可是太冤枉了!这仗打的不好又不能怪我……” “是不能怪你,可你是大同镇守太监啊,如果总督、巡抚和诸位总兵都被论罪了,你能跑得掉吗?” 黄镇守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背脊都凉了半截,倒抽一口冷气:“那……还是和了好,还是和了好啊!” 笑话,我一个监军而已,只是看着这群人不要做傻事,又管不着他们怎么怎么打仗,出了事倒要跟他们一起遭殃,这种倒霉催的事情当然是最好不要发生啊。 高务实用力点了点头,道:“所以嘛,只有谈和成功,明蒙双方通贡互市,黄镇守你这个位置才算是真正做得安如泰山——北虏不敢南犯,你黄镇守还能出什么大差错么?” 第126章 俺答求封(六) 高务实用以说服黄孟宇的观点,说穿了就是:若战,你就要时刻担心边军有失,一旦战况不妙,就要给边军背锅;若和,你就可以高枕无忧,安安稳稳地做着一方镇守,待资历熬足,自然回京重用。 黄镇守显然不是侠之大者,不会考虑为国为民这种事,他听得高务实这一番分析,马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要和! 这有什么好选择的,当然是自家的位置坐稳才是硬道理,凭什么咱爷们要给边军背黑锅?那些仗又不是咱爷们去打的! 不仅如此,聪明伶俐、举一反三的黄大镇守还无师自通的“想明白”了内阁众大佬和王崇古、方逢时等边臣主和的缘由:要是仗打得不好,我这个大同镇守固然跑不了,可是他们也有责任啊!吃了败仗,地方督抚固然是指挥失当,而朝中阁老,那也是用人不察啊! 既然是这样,那所谓先帝明旨什么的,不如还是当个屁放了就好。至于万岁爷爷那边,倒是用不着他黄大镇守操心,阁老们自然能说服他——把汉那吉请降受封就是明证嘛。 黄孟宇既然没有意见,德胜堡这边就算是统一思想了,反正马巍等人也没有说话的份,于是高务实的奏报立刻呈转到了大同,已经赶回大同坐镇的王崇古、方逢时与钦差正使程文一道,立刻各写奏章,随高务实的奏报一起往京城送去。 与此同时,把汉那吉也由马芳亲自率军护送前往德胜堡。 不数日,高务实的《请议封贡北虏事宜疏》抵京,疏中言:“历查嘉靖二十九年开市之议,始因北虏各酋,拥犯蓟镇。执马房内臣杨淮等九十二人许以奏请开市,得释生还,既而紏聚驻边,累言要挟,动称不许则入抢,词甚悖谩。当旹边臣具闻。 先帝初未允许,既而大发帑银三十万为修战具,擢咸宁侯仇鸾为大将军,声示挞伐。鸾握重兵出边捣巢,遇虏失利。畏虏复犯,乃遣家人时义等远出漠北,阴赍金币厚媚俺答,许请开市……先帝既诛仇鸾,以构虏严垂禁旨,以复容开市者斩,盖深恶鸾之媚虏欺罔,大误边计也。 今且二十馀年,诸虏侵犯无常,边臣随时戒备,何敢重蹈覆辙,媚虏请市,以故违禁旨,自陷重辟耶?所以能制虏顺内者,亦恃我能御之耳,且虏势既非昔强,我兵亦非昔怯,虽不能穷追以灭虏,时出捣剿以宣威。虏虽尝纠众而深入狂逞,天即降罚,而人畜死……” 这一段说的是当年的情况和这次不同,也就是高务实与黄孟宇说的先帝时与今日不同,先帝时敌强我弱,如果同意互市,则弱了天朝名头;现下却是敌弱我强,同意互市乃是我天朝上国的泱泱大度…… 这个说法当然不是高务实的心里话,但他知道必须这样说,因为他不为嘉靖开脱不行,如果不为嘉靖开脱,那隆庆就不好答应封贡了,不然就是不孝。 但是光这样说肯定还不够,于是高务实接下来又讲了通贡互市的好处,譬如蒙古物资短缺,如不互市则无法生存,无法生存则只能南下抢掠等等道理。 这就够了吗?还是不够,所以高务实接下来又找先例。 他在奏疏中继续说道:“及查得国初,北虏原有通贡之例。正统初年,也先以克减马价而称兵,载在天顺日录可查。夷种亦有封王之制,如哈密忠顺王,原以元种,圣祖封之哈密,以为我藩篱。后为土鲁番所执,尚取其子养之肃州,收其印贮甘州库,先臣王琼处置土鲁番奏议具存。其弘治初年迤北小王子繇大同二年三贡,前抚臣许进题允,志刻见传,夫揆之时势,既当俯从。考之典制,非今创始。堂堂天朝,容夷虏之来王,昭圣王之慎德,以传天下后世,以示东西诸夷,以光中兴之大烈。以觐二祖之耿光,实帝王之伟绩……” 这就是找历史根据了:陛下你看,祖宗何其英明,不也照样封过“夷种”为王吗?您现在这么做,也是有章可循的……简而言之一句话,这么做简直英明神武之极。 高务实做了大半年的太子伴读,平时又经常与高拱谈论这些事情,当然知道隆庆与其父嘉靖不同,这是个很务实的皇帝,但让他随意更改祖制却很难,所以高务实才找出这些历史来佐证自己这道奏疏并非擅改祖制,恰恰相反,这正是遵循祖制…… 当然,这道奏疏与其说是要说服皇帝,其实更多的是要说服那些主战派,给皇帝答应封贡创造条件、抢夺舆论制高点。 这是高务实“为官”以来的第一道疏文,此前他从未有过任何上疏。当然,他原先无品无级,连青色官袍都是皇帝特旨才得以穿着,不上疏是很正常的事。而这一次,他是由于身负皇命,乃是钦差身份,又恰巧赶上俺答大军压境,亲历了此事,所以有此一疏,朝中即便有人不满,也不好说什么——你总不能说圣上的钦差连上疏言事都不行吧? 而随着高务实的上疏一同抵京的,还有王崇古与方逢时的上疏,他二人的上疏从内容上来说大同小异,不过相比高务实的上疏而言,他二人因为是当事官员,所以说得更仔细一些,主要笔墨都集中在“如何封贡”上了——毕竟他二人是先收到了高务实请他们转呈的疏文之后再提的笔,既然高务实已经把“为何要封贡”写明白了,他们身为“前辈”自然不好拾人牙慧。 反倒是钦差正使程文,因为觉得自己此行主要是视察防务而非处置这种“涉外事务”,反而没有单独上疏,只是在高、王、方三位的上疏后面都附署了自己的名字,以示同意便罢。 隆庆四年十月初九,马芳的大败辛爱奏报和高务实、王崇古、方逢时请求同意封贡的三疏同时抵京,京师立刻震动起来。 无论主和派还是主战派,原先都只是大致猜到把汉那吉的封赏下去之后,俺答可能要再次提议通贡,却没有人猜到俺答会如此果断,不仅再次请求互市,甚至自请封王! 京师,顿时又吵成了一团浆糊。 第126章 俺答求封(七) 京师如何扯皮高务实管不着,也无需去管,毕竟有高拱和张居正坚持,李春芳和赵贞吉也是无可无不可,隆庆那边最终肯定会“嘉纳雅言,宸纲睿断”,把事情定下来。 而高务实这边也还有事情要办:随着把汉那吉的到来,俺答立刻派出了使者要求面见自家大成台吉。 把汉那吉没有受到丝毫虐待,高务实当然不怕使者与他见面,不过为策万全,他还是与黄孟宇一道,陪着把汉那吉与俺答的使者相会。 这次来的使者不再是之前那人,而是老把都之子青把都,就是那位曾在帐中被俺答批评过的将领。 此人虽然脑子比较一根筋,但却是俺答麾下的亲信爱将。之所以派他前来,是因为他比把汉那吉只大了不到十岁,又偏偏是把汉那吉的长辈,历来颇为关照把汉那吉,所以二人之间私交甚笃。他来见把汉那吉,一来不容易激怒后者,二来也可以把话说开。 只是,他说得实在有点太开了…… 青把都当着高务实与黄孟宇的面对把汉那吉道:“大成台吉,大汗虽然将你定下的女子嫁给沃儿都司,但对你肯定是会有补偿的,可你二话不说就往明国跑,这哪是道理?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亲近明国,可是明国再亲,还亲得过你亲爷爷去吗?” 把汉那吉虽然在大同玩得开心,心里多少有点“此间乐,不思蜀”的意思,但毕竟做了这么多年大成台吉,要说对蒙古没有感情,那也是胡说八道。 他其实就是少年心性,一时火大就冲动任性,在曹淦等人的怂恿下,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做了再说。事实上他回过头来想想,也觉得以爷爷对自己的宠爱,不可能把自己看中的女子嫁给沃儿都司之后却连个交代都不给自己,当时的决定……确实有点莽撞。 只是,眼下事已至此,而且大明对自己的确不错,那位高钦差的仆人、过去的曹天王对自己更是有求必应,侍候得无比周道,所以回头却也是不可能回头的。 想了想,把汉那吉便道:“青把都,不管你怎么说,我下聘的女子被大汗许给别人,折的总是我的脸面。不错,大汗的确可以补偿我,别说一个女子,就算十个百个,大汗也能补偿,可是我的脸面呢?我是大成台吉,我的脸面,他拿什么补偿?” 青把都豪爽,但却不善言辞,闻言张了张嘴,憋出一句:“都是自家人,计较这些做什么?” “自家人就可以不顾自家人的脸面了吗?”把汉那吉脸色一沉:“我在大明,尚无尺寸之功,就得以贵为指挥使,着大红官袍,住香轩雅舍,两相比较,你说的这些话有什么用?” 你能这样,那是因为你爷爷是威震漠南的俺答汗,而你是咱们右翼蒙古的大成台吉啊!要不然,南逃的蒙古人成千上万,哪个有你这样的待遇? 可是青把都脑子再一根筋,当着两个明人大官的面,这句话也不可能直说,只好道:“好吧好吧,大成台吉,咱们现在先不说这些了,我就问你一句:现在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把汉那吉差点冒出一句“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但正巧看见身边的高钦差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转了转杯盖。 把汉那吉忽然福至心灵,道:“我如今已经是大明的官,自然一切要听皇帝和朝廷安排,自己哪有什么主意?” 青把都一脸苦笑,瞥了高务实和黄孟宇一眼,叹道:“可是大成台吉,大汗和哈屯都希望你能回去……” 把汉那吉迟疑了一下,也悄悄瞥了高务实一眼,最后还是没敢说话。 “青把都将军。”高务实这时候终于开口,朝他微微一笑:“贵汗希望见到把汉那吉将军这一点,我大明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前次贵汗提出请降求封,本钦差已与总督王公、巡抚方公等上疏朝廷,希望朝廷酌情考虑贵部之困难,广布天恩,遍施霖雨,允许贵汗之情……” 青把都作为俺答亲信,当然知道自家情况,若能重开马市,那对他们而言还真是天恩霖雨,当下喜道:“钦差英明,不知道大明皇帝同意了吗?” 高务实皱着眉头,面色微沉,不紧不慢地道:“皇帝陛下是否同意暂且不说,但就朝野呼声来看,这件事只怕还有点麻烦。” 青把都脸色一变,下意识道:“为什么?有什么麻烦?” 高务实微微摇头,轻叹一声,道:“贵汗此前掠边多次,光今年就有两次了,算上这一次的话,已经三次。” 青把都压住火气,赔笑道:“那,那也是迫于生计,钦差或许不知,近年来……” “我知道贵部近年来遭灾严重,京师的大喇嘛们说过,你等杀戮过甚,这灾害至少还要延续十几二十年呢。”高务实摆摆手,仿佛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青把都却不能当做小事,头皮都麻了,大吃一惊,道:“是吗?” 高务实朝把汉那吉看了一眼,把汉那吉连忙接口道:“确有其事,我日前收到几位大喇嘛来函,信中特意说了此事,还说我南来求和乃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举,有大功德!” 不用说,这件事自然是高务实悄悄办的。 青把都见把汉那吉也这么说,腰都凉了半截,喃喃道:“难怪打得越狠,遭的灾就越狠,这可如何是好?”他忽然心中一动,朝高务实望去,却见这位小钦差又开始转杯盖,忙道:“高钦差,这一次咱们请和的诚意可是十分充足,我来之前大汗还特意交代,说只要大明能答应册封和重开边市,他以黄金家族的血统为誓,此生绝不犯边!” 高务实听罢,停止了转动茶杯盖,但却盯着青把都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笑道:“不瞒将军,贵汗这句话,我倒是可以相信,可是朝中诸公是不能信,却不好说啊。” 青把都心中大怒,暗忖:大汗都拿黄金家族的血统起誓了,你们还不信,那还能怎么办? 可惜形势比人强,他还是把这口气强忍了下来,问道:“敢问钦差,大明朝中诸公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们的诚意?” 高务实微微一笑:“这个嘛……倒也不难。” 第126章 俺答求封(八) 隆庆四年,十月十九,京师的争吵随着主战派中坚饶仁侃、武尚贤等人突然被降调外任而告一段落。 主和派的胜利固然主要是因为内阁坚持、皇帝嘉纳,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昨天钦差巡视宣大防务并代太子观政的太子伴读高务实再次上疏。 这一次上疏,高务实除了把接受封贡的好处再次复述一遍之外,更重要的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通过他和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与俺答的交涉,俺答已经决定,只要大明接受他的请封求贡,他将把以赵全为首的白莲余孽一个不落的全部交还给大明,任凭大明处置。 并且,为了表示诚意,这些人已经被俺答从大板升城抓获,现在已经全部押赴在俺答中军、德胜堡外,德胜堡方面已经派人去俺答军中将这些反贼验明正身,只等朝廷一句话,俺答就会交人。 大明对白莲余孽的重视程度,前文已有详述,此处无须赘言,因此高务实这一消息传抵京师之后,主战派从上到下都知道阻拦此次封贡已经是事不可为、势无可逆。 果然,第二天一早,隆庆的朱批就下来了,其中不但口气严厉的训斥了主战意见,更将主战派叫嚷得最凶的几人通通降调外任。同时,隆庆命令内阁立刻就封贡细则进行商议。 除此之外,鉴于钦差副使太子伴读高务实的优异表现,隆庆另外下旨,命高务实即刻回京呈报俺答请封求贡之详情。 这一手略出高务实意料之外,他本来还以为隆庆能等他把俺答封贡这档子事忙完再回京述职,但现在圣旨以下,他也只能奉旨回京。 由于他此前接受的第一道圣旨和太子教令都要求他回京之后立刻回宫报告,所以高务实回京之后连高府都没回,直接入宫陈述。 皇帝与太子一道出面,在文华殿听取了高务实的汇报。 不过皇帝和太子都没有当场表示是否接受,只是表示会将汇报的内容转给内阁详细商议。但是高务实也没有白跑一趟,他得了赏赐——不是像戚继光那样只有二三十两银子,而是赏赐了一件大红纻丝斗牛服。 斗牛服与蟒服、飞鱼服,因服装的纹饰,都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本不在品官服制度之内,而是明朝内使监宦官或宰辅重臣蒙恩特赏的赐服。其中斗牛服是次于蟒服、飞鱼服的一种隆重服饰,按常理来说,高务实的品级当然绝不应该获赐斗牛服——哪怕他那个“假侍读学士”的“假”字去掉都不应该。通常来讲,翰林院的一把手翰林学士才勉强够格。 不过,由于正德、嘉靖两朝滥赐蟒服、飞鱼服的缘故,现在这些制度都有些崩溃,而高务实这次对于朝廷决心对俺答进行封贡起了不小的作用,因此这件斗牛服赐了也就赐了,外间对这个赏赐的反应不大——高务实再怎么说也算文官,文官有功肯定得有赏赐,但高务实本身就是朝廷官制内的一个特例,不可能给他加官进爵,那么赐一件斗牛服意思意思,大家也就觉得还行。 “我特么如此辛辛苦苦出一趟差,居然就只混了件衣服!”这是高务实翻着白眼的嘀咕。 不过,当他拿到那套赏赐给他的斗牛服时,他的心情又变好了,因为他发现斗牛服上绣的其实不是牛,而是龙。 确切的说,这是一件大红色龙袍——只不过那龙长着一对弯曲的大角而已。 古人将龙分为四种:有鳞者称蛟龙;有翼者称为应龙;有角的叫虬龙;无角的叫螭龙。 斗牛,便是虬龙。 至于蟒服,那上面也是龙,与皇帝的龙只有爪子有差别,乃是四爪,而非帝王之五爪;飞鱼,则是一种有翅膀和鱼尾的龙。 高务实总体来说还是个挺知足的人,觉得自己好歹也混了件“龙袍”,以后出门也好见人了——在此之前,整日出入宫内的人里头就他一个青袍小官,比宫里一些宦官还不如,因为很多宦官都穿飞鱼服,他这个青袍每天混在其间,确实有点寒碜。 如今他被赐了斗牛服,以后在这些人面前,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虽然理论上来说,飞鱼服比斗牛服还高级一点,但实际上飞鱼服的赏赐最滥,锦衣卫衙门里各种飞鱼服那不用说了,内廷之中的飞鱼服也是滥到无言以对,所以实际上已经很难体现所谓的尊贵。毕竟现在这个时期,“麒麟多如狗,飞鱼满街走”——当然,这麒麟、飞鱼如果是穿在文官身上,那还是值得一提的。 斗牛服相反还比较少见,在高务实看来,眼下除了蟒袍之外,也就斗牛服穿出去还比较有面子…… 待回到家中,高务实连忙把那白鹇补子的青袍常服换了下来,穿上那件大红纻丝斗牛服显摆了一下,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也凑趣夸他穿这一身越发英俊,把个高侍读美得满脸堆笑。 可惜臭美的时间不够用,没过多久高拱便回了府,并且马上派人把高务实叫了过去。结果高务实一瞧高拱身上的大红蟒袍,顿时蔫了。 高拱倒没注意到高务实的神色,而是一脸严肃地道:“这次你插手俺答这件事有些过了,京里有些人只怕是有些想法的……” 高务实呆了一呆,皱眉道:“三伯,我这次只是恰逢其会,当时需要我这个钦差头衔去德胜堡诱敌而已。” 高拱斜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那就非得你去?你是正使吗?” “呃,当时华章师兄随鉴川公去了。”高务实有些心虚的解释了一句。 高拱瞪了他一眼:“你自告奋勇要去德胜堡,难道我会不知?”然后又一摆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不管你为何会去,总之你在这件事里面掺和得太多了,总会有人不乐意……我的意思是,明年二月你就要回新郑参考,现在反正也马上十一月了,你干脆提前回乡准备。” 高务实略微一怔,下意识道:“现在就回,是不是有点早?” 高拱摇头道:“不算早,因为你还要顺路去一趟安阳。” “安阳?”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有些恍然地道:“哦,三伯的意思是……” 第127章 高拱出题 高拱面色肃然,点了点头,道:“你去大同之前提的那个建议,我思来想去,觉得颇有道理,便给东野去之以私函一道,询问其意。” 高务实忙问:“东野先生如何答复?” “他不肯。”高拱摇了摇头,叹息道:“他在回函中说他为官三十余载,未能侍奉双亲,先前老父仙逝,他丁忧守孝未毕,便被先帝强召而回,已是极为不孝。如今既已致仕,正好亲视汤药于老母榻前,以尽人子本分,何其乐耶!又随手附了一首小诗,曰:茅厦三间蔽日,槿篱四面遮风。几上一编农谱,壁间几幅耕图……倒是优哉游哉。” “这……”高务实顿时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三伯以为,东野先生不肯回京,真是因为,呃,真的只是因为要临亲尽孝么?” 高拱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道:“东野是由嘉靖十四年的金榜,以二甲第四名入选庶吉士,我却在乡试之后蹉跎了十三个年头,到了嘉靖二十年才得登金榜,比他迟了足足两科……当初我与他一同入阁,他也恰好排名在我之前,如今我欲请陛下起复于他,则他回来必然在我之后,换做是你,你会作何想?” 高务实也有些为难,揉了揉鼻梁,郁闷道:“可是眼下殷历城走通了内廷门路,取中旨入阁的可能性很高,他这个人……侄儿以为多半难以与三伯同道,如此内阁之均势恐将失衡,若不引入一名志同道合者,只怕事有不谐。” 殷历城者,殷士儋是也,他是山东历城人。 高拱自然也明白其中缘由,否则也不会给“东野先生”去信询问他是否愿意接受起复了,此刻听高务实这么说,也点了点头,道:“这我自然知晓,只是……为何你前次要说高南宇不足恃?他本是以疾乞休,如今病已大好,待殷士儋入阁之后,礼部尚书出缺,高南宇便正可起复原官为礼部尚书,如此过个三五月,我便可以推荐他入阁。高南宇与我是同年,资历又不如我,再加上他是个忠厚之人,入阁之后当可安居我下,有何不可?” 南宇,是高仪的号,高仪此人是高拱同科的二甲第一名,隆庆初年因病请辞致仕。在原本的历史上,隆庆六年时因为内阁只剩高拱和张居正二人,高拱于是借隆庆之口将高仪起复,又推荐入阁,结果高拱与冯保相争之时,高仪却胆怯不敢相从,后来高拱被逐,高仪又吓得病情加重,没多久便呕血而死了。 简单地说就是,高拱拉他入阁本是想多一个盟友小弟,结果此人一点作用都没有发挥出来,简直浪费名额。 高务实心中叹息:有何不可?有历史证明此人胆小怕事、毫无担当,根本不足以做你的同志啊! 但这个理由高务实无法宣之于口,只好说:“侄儿听说高南宇之病,似是肺痨,此疾并无根治之法,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犯?此不足恃之其一也。其二则是,南宇公此人虽然安贫乐道,也不似揽权胡为之辈,但他同时也有些……怎么说呢,不作为。三伯欲平衡内阁,此公未见得敢与李、赵相争;欲大治天下,此公也未必能善用其权,为三伯佐助。是以,侄儿以为南宇公不足恃。” 这两条理由并非高务实杜撰,高拱听了便也有些迟疑,沉吟片刻,不肯言语。 又过了一会儿,高拱才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东野此人,性情耿直,要想起复于他,又居我之下,实在有些难办。” 高务实想了想,忽然问道:“三伯,我记得东野公除了两任天官之外,还曾两次为乡试主考,一次为会试主考,更作《学约》、《四思箴》、《四畏箴》、《九字图说》、《续邺乘》等,堪称着作等身、学富五车?” “那又有甚稀奇?”高拱诧异道:“他是乙未科二甲第四,才学胜我十倍。” “才学胜我十倍”乃是古代文人称赞别人的习惯说辞,高务实自然不会当真,不过以高拱的性格,能如此称赞于人,那也是很不容易了,可见这位东野先生的本事,至少是甚得高拱推崇。 高务实笑了起来,眨了眨眼,道:“三伯,你说……侄儿是否能有幸拜入东野先生门下?” 高拱呆了一呆,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以此理由,先将他请来京师再说?” 高务实笑而不语。 “这个办法倒是可以一试。”高拱想了想,道:“不过,郭东野治学严谨,而且不喜收徒,即便是数次出任考官,门生无数,却也很少与门生故吏联系。如今他又已经致仕三年,你想拜入他门下,只怕并不容易。” 高务实道:“总是一条路子……方才三伯让我去安阳,是想要我代三伯说服他接受起复么?” 高拱点了点头:“你虽年幼,毕竟是我近亲,也算他的晚辈,你携我亲笔信函代我前去拜见他,他自然能知道我的诚意。” 高务实笑道:“这封亲笔信怕是要请三伯重写了,这次不写请他出山起复,就写请他教授小侄学业,三伯你看如何?” 高拱想了想,思索着道:“可以是可以,不过……那你要再等几天才能出发。” “嗯?”高务实怔了一怔:“这又是为何?” 高拱把脸一板,瞪了他一眼,道:“为何?我方才说过了,郭东野治学严谨,你要是学问太差,他岂能收你?我今日先出一题,你且制义一篇与我看看,若是写得不堪,我可不想你去安阳丢我的颜面。” 高务实自问这大半年虽然一直有其他事情要忙,但自己的功课却也并未落下,他是个很能自学的人,高拱家中典籍又多,且他在嘉靖三十一年时就在裕邸讲《四书》,那些讲义在高拱家中都有存稿,后来甚至编成《论语直讲》、《中庸直讲》等书,高务实都已经看过,虽然还有些囫囵吞枣,却也受益匪浅。 再加上高务实自己也想试一试自己的水准,便道:“请三伯出题。” “郭东野为人弘大雅正,他若要出题考你,必然不会考经(五经),只会考书(四书),我这一题,便也自书而出。”高拱看了高务实一眼,略微思索,便道:“题曰: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高拱说完,轻轻拍了拍手,叫进来一名侍女,命其为高务实研墨。高务实则走去书案边,默默坐下来,开始思索破题。 第128章 务实制义(上)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这个题目果然出得很正,乃是一道“全章题”,也就是说,整个一章书,完整地出作题目。这章书出自《论语·述而》篇,也就是《论语》的第七篇。 众所周知,《论语》是语录体的书,乃是孔子再传弟子追忆孔子及孔子一些大弟子的话,各段有长有短,每一段话叫做“一章书”,《述而》篇一共有三十七章,这道题目就是其中一章书。 题目本身也很简单,乃是孔子对他最好的学生颜渊(名回)说的话,意思是说:国家用你的时候,你就按照自己的才能、主张去施展,去推行自己的种种设想;国家不用你的时候,你就把自己的主张、设想收起来。能够很自然坦率地做到这点的,看来只有我和你有这样的修养和作风了。 孔子这段话虽然看似简单,但首先要理解他的言下之意,才能谈得上去思考如何破题。 他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呢?把这段话反过来理解一下:一般人学识不足,任事无主张,或者纵有主张也不够坚定,又或者有其他顾虑,即使被国家所用,也无法有所施展、有所建树,那就谈不到“行”了。 这个“行”,以高务实的现代思维理解就是施展其才能、实现其政治主张。 那么这起码要有三个先决条件:其一是要有正确的政治主张;其二是要有经过实践,的确与人和社会有好处,能够符合客观现实、行得通的主张;其三是要有实施和实现这些主张的才能和条件;最后还要有一个“君”,这是先决条件的先决条件,因为没有这个“君”,谁用你呢? 若是没有“君”用你,那就只能“舍之则藏”了。在高务实看来,孔子这句“舍之则藏”其实就是孔子和颜子当时的共同感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坦率表达,两人互相慰藉罢了。 然而这句话的引申意思,对后世儒家影响很大:那就是既能“用行”,也能“舍藏”。 把“行”的希望寄托在君对儒者的“用”之上,而不是寄托在儒者的自我奋斗乃至什么皿煮选举、自我表现、自我宣传、扩大影响、争取群众这些上。 而如果君不用,那就是“舍”,被君“舍”了怎么办?只能“藏”,也就是消除个人野心,即便自己才智出众,也要能安分守己,“藏”起来。 好,现在孔子的原话本意和孔子的“言下之意”都明确了,这就可以开始考虑如何破题了。 按照制义的固定格式,一开始只能写两句概括而剖析题目的话,这就是所谓的“破题”。这是制义最重要、最关键的一项。一篇文章好不好,首看破题,如果破题的格局不够、立意浅陋,这篇文章之后的部分就可以直接不看了。 那么究竟什么叫破题呢?题字很好理解,无须赘言,但这个“破”字就很值得深思。 具体来说,什么叫“破”,又如何去“破”,是其中两个关键点。按照高务实的后世思维理解,这是个思想方法的问题。 所谓破,就是分析,但又有题目的限制、语言的限制、句数的限制。所以这个“破”、这个分析就不是随意地、不受限制的分析,而是在严格的限制、在种种条件的束缚之下的分析,这种分析集中在一个字来表述,便是“破”。 如果还要再确切一些说,就是将题目准确地一剖为二,再准确的表述出来,使之成为全文的提纲掣领。 又因为制义的各项要求十分严格,而题目所出来自于《四书》,所以又有很多其他的讲究。譬如说,如果只出一句作为题目,那么必有上下文。因而规定既不能犯上,也不能犯下。 就以高拱这道题举例的话,如果他单出“用之则行”为题,高务实在思索破题时,就不能想到“舍之则藏”,想到或者写到,便是犯下,那就不可以,不合格。反之,如果单出“舍之则藏”,自然也不能想到前面那句,不凡就是犯上了。 但高拱毕竟考虑到高务实的年纪,以及他只是初学制义,因此这道题是两句连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两个方面,“破”起来也就容易一些。当然,也可能是以高拱对东野先生的了解,东野先生或许比较喜欢这种堂堂正正的题,而不喜欢剑走偏锋,那这就不是高务实所了解的了。 此时纸已摊开,墨已研成,高务实提笔蘸墨,工工整整地写下破题二句: “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高拱站在一边,看见这两句,嘴角不禁微微一翘,露出一丝微笑。 这破题二句,明破“行、藏”,暗破“惟我与尔”。因为凡是破题,无论圣贤与何人之名,均须用代字,故此处高务实以“能者”二字指代颜渊。 高务实见高拱在自己身后一言未发,知道自己这破题应当算是合格了,于是也不迟疑,继续写下承题: “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承题,三句、四句、五句均可。承题诸人直称名号,故这一句直称颜子。破、承皆用作者之意,不入口气。 然后便到了起讲,高务实写道: “故特谓之曰:毕生阅历,祗一、二途以听人分取焉,而求可以不穷于其际者,往往而鲜也。迨于有可以自信之矣,而或独得而无与共,独处而无与言。此意其托之寤歌自适也耶,而吾今幸有以语尔也。” 这起讲十句,多少句数并无定法,可以任意伸缩。起出用“若曰”、“且夫”、“今夫”、“尝思”等字皆可,高务实这里用“故特谓之曰”,入以孔子之语气对颜渊说,“毕生”四句正起,“迨于”三句反承,“此意”二句转合,总笼全题,层次分明,高拱脸上的笑容又盛三分。 不过起讲以后,便要全用孔子语气了,这也是开始搭建全文的骨干之时。 第128章 务实制义(下) “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而必俟其人发之者,情相待也。故意气至广,得一人焉,可以不孤矣。 人有积一心之静观,初无所试,而不知他人已识之者,神相告也。故学问诚深,有一候焉,不容终秘矣。” 高务实不慌不忙写下的这两段,叫做提比。他用“回乎”二字领起,乃以无上文,故直接入题。由于孔子对其弟子一律直呼其名,而颜子名回,字子渊,所以此处不能说“渊乎”,而只能说“回乎”。 “回乎”下为起二比,每比七句,句数多少是没有定数的,中后比也是如此,但一般而言起比不宜太长,太长则会侵占中后比的地位。用意在题前“我、尔”二字盘旋,轻逗用舍行藏而不实作。 高拱虽不以时文见称于世,但他堂堂当今实学之宗师,昔年也是二甲前茅的时文底子,更兼长期担任学官、出监考评,对于品评时文制义自然有其独有的见解。 高务实以上所写这些,在他看来,格局最高的仍是破题二句,其后的部分,并非以字句精美见长,然而好就好在四平八稳,堂堂正正。 这其实是高拱很喜欢的风格,似他这种可以开宗立派的学问大家,大多不会太喜欢剑走偏锋的行文,即便那文章华美瑰丽,也非其所喜,是以高拱自己行文的风格也是以稳健大气着称。 不仅高拱,张居正行文也是如此,东野先生行文同样如此。 所以此刻高拱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觉得高务实已经明白自己出这题之前所提示的意思:郭东野行文,立论方正,不饰辞藻,以平静中见雄浑,于无声处听惊雷。你若想得他看重,像以前那样靠一些“小点子”是没用的,因为在郭东野眼中,“机灵”未见得是个褒义词,只有认真、勤勉、专心这一类词才是。 不过,高务实这段话却让高拱走了一下神,想到了自己与张居正的关系。 自己和张居正不是也如这段话里的意思那般,因为志同道合而互相砥砺前行? 只可惜,你我二人虽志同道合,但你却太心急了一些……我知你不是甘居人下之辈,可是我大你十余载春秋,这些年来对你而言也该称得上亦师亦友,为何你就如此着急,悄悄摸摸培植私人、挖我墙角呢?更别提人前逢迎,人后诋毁,这种徐阶惯用的两面做派,你张太岳为何要学? 唉,你行事如此操切阴狠,倘若真无人压制,只怕将来纵有功业,也难逃身后骂名呀。 高拱所思,高务实毫不知情,他写完题比之后,略微思索了一下,蘸了蘸墨,将笔锋拭正,又写道:“回乎!尝试与尔仰参天时,俯察人事,而中度吾身,用耶?舍耶?行耶?藏耶?” 此句乃是提比之后出题,高务实仍用“回乎”唤起,将“用舍、行、藏、我、尔”一齐点出,此为五句,但相题为之,句数可以伸缩。 他身后的高拱看了这句,不禁感触更深,面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暗道:是啊,太岳,当年我与你不也是这般,一起‘仰参天时,俯察人事,而中度吾身’?只是现在你我都当大“用”,也各施其“行”,本以为是云开月明之局,谁料艳阳之下,却总有浮云蔽日,这究竟是谁的错呢? 此时高务实思路已顺,文章已展,毫不犹豫继续往下写道: “汲于行者蹶,需于行者滞。有如不必于行,而用之则行者乎,此其人非复功名中人也。一于藏者缓,果于藏者殆。有如不必于藏,而舍之则藏者乎,此其人非复泉石间人也。” 此为提比之后的两小比,醒出行藏用舍二语,叫起“我尔”,意为中比地步。惟两小比,或有用于中比之下,或有用于后比之下作束比,位置如果不同,则用意也随之改变。 若说作用,则是使全篇仍为八股,因为也有省去这一部分小比,而是全篇文章为六股的。 不过高务实知道高拱这一题所考校的重点就在于“堂堂正正”,也就是考他的基本功,因此自然不会省去这两小比。 “则尝试拟而求之,意必诗书之内有其人焉,爰是流连以志之,然吾学之谓何?而此诣竟遥遥终古,则长自负矣。窃念自穷理观化以来,屡以身涉用舍之交,而充然有余以自处者,此际亦差堪慰耳。 则又尝身为试之,今者辙环之际有微擅焉,乃日周旋而忽之,然与人同学之谓何?而此意竟寂寂人间,亦用自叹矣。而独是晤对忘言之顷,曾不与我质行藏之疑,而渊然此中之相发者,此际亦足共慰耳。” 这两段乃是中二比,是非常重要的阐述全文中心思想之所在,锁上关下,轻紧松灵,向背开合,不过通常来讲仍不宜尽用实笔写实,因此高务实这两段虽然在说理,却故意留有言之未尽之意。 高拱在他身后见了,微微一笑,然后又有些皱眉。倒不是行文有什么问题,而是这中二比的思路和用语,未免太过稳重了一些,丝毫看不出乃是少年人的文章,倒像是三十而立之后的成人所写就。 高务实怎知自己的文章过于稳重也能让高拱生疑,他穿越前还真是“三十而立”这个年龄段的人,再加上又是秘书出身,文章写得稳重实在是正常表现。 此刻他写得顺手,又继续写道:“而吾因念夫我也,念夫我之与尔也。” 这句叫做过接,用于中比之后,也就是过到题之末句“惟我与尔”,紧接后比,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承上启下,没什么太多可说。 “惟我与尔揽事物之归,而确有以自主,故一任乎人事之迁,而只自行其性分之素。此时我得其为我,尔亦得其为尔也,用舍何与焉,我两人长抱此至足者共千古已矣。 惟我与尔参神明之变,而顺应无方,故虽积乎道德之厚,而总不争乎气数之先。此时我不执其为我,尔亦不执其为尔也,行藏又何事焉,我两人长留此不可知者予造物已矣。” 这两段乃是后二比,是最见道理的部分。一般来说,每比八句,是因为此文中比略长。如果中比较短,则后比之文,可以尽情驰骋,往往至十余句,甚至二十句者也有。 而高务实用题目之中“唯我与尔”这末句,总起“用舍行藏”全题,全文至此而成篇。 高拱看到这一段,眼前一亮,赞道:“好!气势舒达,意无余蕴,犹如久寒之后畅饮一壶温酒,通体泰然也!” 高务实微微一笑,写下最后一句,也就是束股:“有是夫,惟我与尔也夫,而斯时之回,亦怡然得默然解也。” 高拱长出一口气,颔首道:“看来这半年来,你虽然诸事旁杂,但这正学倒也未曾放下,我心甚慰。如此,你可以去见东野了。” 高务实也松了口气,问道:“三伯以为侄儿何时去为好?” 高拱略微思索,道:“也不要太急,待我先去信一封与他,也好让他有个准备。另外,你这一去,算起来总得有四个月以上,正好也趁这机会,先去宫里告假,再把你手头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交待清楚,免得耽误。” 高务实起身朝高拱微微鞠躬:“侄儿谨遵三伯吩咐,明日便去宫中告假。” 第129章 回乡之前(上) 京西,见心斋。 高务实刚从宫里出来,没回高拱的大学士府,而是赶来了自己受赐的这座城郊别院。 昨日高拱让他告假,他便写了几道条陈,除了一道直接交给高拱之外,剩下的分别送给朱希忠、申时行和张四维——高拱和朱希忠是知太子经筵事,明面上的文武主官,申时行则是同知太子经筵事,实际上的负责人,而张四维则是高务实这个“假侍读学士”正经上官,所以请假条陈一个不能落下,全都要交到。 今日一早,高务实又进了宫,当面向太子告假,不过朱翊钧自己不敢做这个主,连忙让陈矩跑了一趟,去请示隆庆。 隆庆听说高务实是要回乡考试,自然不会强留,当即便准了假。不过朱翊钧一个来月没跟高务实见面,说什么也不肯让他马上就走,非要叫他陪自己上完今天的课才准离开。 高务实虽然自己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处理,却也不好拂了太子的颜面,只得老老实实陪他上完了课。 今天这一课的讲师是顾养谦,讲的是论语。确切的说,其实并不怎么“讲”,而是教朱翊钧读《论语·为政篇第二》。 朱翊钧当然识字,为政篇里也没有他不认识的字,然而这一课的安排仍然是日讲官教“读”。这里就必须要说到此时的教育方法问题了。 古人读书之所以叫读书,而不是看书、学书,关键就在于要体现“读”的重要性。古代这些文章,学习的时候一定要读出声来,所谓朗朗书声、抑扬顿挫,越读越起劲,越读思维越清晰,越读越能感受书中的真谛。读到顺畅之极时,便如唱歌一般,直接从声音上得到感受。 由于汉语是单音词组合而成,又有阴、阳、上、去、入五音之分,这就使得古代汉语文章在读音上有鲜明的音乐式节奏感。节奏和谐回荡,听起来好听,读起来顺口,又为各种诗歌韵文的出现创造了条件,譬如语言文字上的工整对仗、平仄相和,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极具美感。八股文之所以能产生,这也是前提条件之一。 太子所学,虽然与常人所学的用处有所不同,但其实归根结底,终究也是要学写制义时文的。而既然要学八股,那么方法自然也万变不离其宗。 八股怎么学呢?首先就是要有扎实的基本功。何谓基本功?最起码的,四书五经必须背得滚瓜烂熟,尤其是《四书》,包括白文、朱注(朱熹的注解)都要背熟,一句不可或忘;要记熟每个字的正确读音;要学会对两个字以上到十几个字的长对子(所以这年代对对联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般来说不值得提);要读熟名家时文至少几百篇;要学会写小楷、馆阁体等等。这些都是最最基本的东西。 具体到“读”,怎么教呢?其实太子讲官的教法,与私塾基本一致,一般都是以“句数”计算,即每天大体规定读多少句生书。不过太子这里,一般而言是一天一篇,偶尔某篇较长,则分数日来讲授。 由于此时读的书,都是没有标点的,讲官在教授读生书之时,便用朱红毛笔点一短句,领读一遍,太子与高务实跟读一遍,到一完整句时,画一圈。 譬如《论语》开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讲官在“子曰”边点一小点,领读“子曰”,朱翊钧与高务实就跟着读“子曰”,然后点读“学而时习之”,然后圈读“不亦说乎”,二人均跟着照读。 这就是讲官教读书之法,也就是所谓句、逗之学。但并非只读一遍,实际上讲官要领读十次,朱翊钧与高务实跟读十次,然后二人再反复诵读九十次,才算完成当日课业。 然而除了当日授课之外,还要温习,也就是前四日所学,也要拿出来复习,复习的办法仍然是读,各读十次或数十次不等。 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这句话不是开玩笑,古人读书,无论平民还是太子,都得照这个规矩来。 读完之后,便要背。背诵的方法,高务实倒是十分熟悉:居然跟他前世小时候读书一样,站在老师面前,当着老师的面把今日所学及前四日所学背诵出来。倘若背诵不出,或者背得磕磕巴巴,没有连贯顺畅、抑扬顿挫,都算不合格,得回去继续读,读到能熟练背诵为止。 这是个死规矩,别说高务实了,即便太子也不能例外。 若是不能完成,惩罚也有。只不过,高务实背不出的惩罚是会被讲官用戒尺打手心,而太子则不会挨打,但如果朱翊钧真的背诵不出,除了少一个挨打的惩罚之外,另一个惩罚却跟高务实一样:没有午饭吃。 在这一点上,他两人算是难兄难弟,只有背诵完了,讲官点了头,这顿午饭才吃得上。 但高务实的待遇和太子当然不能比——如果太子能背诵而高务实不能,太子可以去吃饭;如果高务实能背诵而太子不能背诵,则不仅太子不能吃饭,高务实也不能去吃。 所以说,太子伴读也不是个轻松差事。 今日朱翊钧与高务实读的是《为政第二》,高务实其实早就能背了——他都已经能写八股,背书自然早已不在话下。实际上他这半年伴读当下来,只有一次因为背诵的时候走神,嘴上磕巴了一下,导致被打过一次手板,其他时候根本没有受过罚。 不过朱翊钧那边还是有点难办,因为《为政篇》一共有二十四小段,不仅每一段都要背,而且先后顺序不能错——错了顺序也不能称之为滚瓜烂熟。于是等朱翊钧背完,刚巧赶上饭点。 由于高务实马上要回乡,朱翊钧便向今日的日讲官顾养谦申请让高务实陪他同食,顾养谦是高拱的门生,当然不会过于为难,于是很痛快地就同意了。 不过所谓同食,也并不是他二人坐同一张桌子吃饭,那是不允许的。只是两张桌子毗邻,朱翊钧占上首,高务实在下首,这样相隔近一些,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本来聊天也不允许,因为“食不语”是规矩。奈何日讲官本身是臣子,吃饭的时候顾养谦已经去了隔壁,根本看不见朱翊钧与高务实二人,于是他二人便有了说话的机会。 第129章 回乡之前(中) 朱翊钧特意匀出这样一个时间,自然是有事情要与高务实说,这一点高务实已有心理准备,只是朱翊钧一开口,仍然吓了高务实一跳。 “务实,听说你想造火器?” 因为半年多的“同窗之谊”,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颇为亲密了。朱翊钧现在只在人前称呼高务实为高侍读,平时私底下早已习惯直呼其名。当然,直呼其名是因为高务实尚无表字,否则他肯定是称呼高务实的字。 高务实手中筷子一抖,差点把刚夹起来的一块羊肉掉到桌上。 好在他的演技早已经过多年的锻炼,立刻镇定下来,把头一抬,露出一脸诧异:“太子从何处听说?” 朱翊钧不疑有他,顺口道:“我母妃宫中有个小黄门,他有个堂兄在兵仗局当差,他是听他堂兄偶尔说起,说你给你京西的三慎园别院申请了协制军械的批文,司礼监和五军都督府都批了。” 高务实略微放心了下来,笑道:“原来是说这件事,那倒是确有其事。”他只说了这么半截,却故意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没点眼力价,而是刻意为之,因为他现在还不知道朱翊钧的态度,更不清楚隆庆与李贵妃是否知晓,以及万一知晓的话,他们又是什么态度,所以高务实需要从朱翊钧接下来的话里判断。 朱翊钧见高务实承认,马上道:“你还懂火器?” “呃,臣喜杂学,这一点太子是知道的。”高务实先打了个埋伏,然后又道:“不过协制火器一事,倒也不是臣自己去办,此事说来话长,不知太子可知臣大伯存庵公,他昔年曾提督操江,其麾下家丁之中有善制火器者……”遂将高捷当年之事,以及高翊的来历和所长简单的告知朱翊钧。 朱翊钧听罢,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事我看挺好……原先我都不知道北军的火器已经坏成这副模样,还是昨天听了你的述职才知道那些三眼铳根本顶不得用,要不然你那个叫高珗的家丁头子这一次就要立大功了!” 高务实笑了一笑,没说话。 朱翊钧想了想,又道:“你有心思帮朝廷造新式火铳是好事,如果到时候造出来,兵部他们能够验收的话,咱们不妨想法子劝父皇把那些三眼铳换掉。不过,你眼下马上要回乡参加童生试,最好还是不要太分心旁骛,须知你这次参考,可不光是关系到你自己,要是考得不好,连带我甚至父皇那边都有些面上无光。” 童生试包括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全部考过才能获得生员资格,所以高务实这次回新郑,光考试的时间前后一拉就要四个月,如果算上提前回去的时间,这一去可能要长达半年才能回京。 高务实听朱翊钧这般嘱咐,也没有表什么决心,只是很平静地应了。 朱翊钧见了,就有些好奇,道:“我虽然这般叮嘱,却也不是觉得你考个生员能有多为难,你怎么却愁眉苦脸的?” “臣倒不是忧心考试,而是忧心那火器。”高务实叹了口气,道:“臣这次去观政,发现那些火器如果都是真正合格的话,虽然威力偏弱,但其实也还可以一用,只是……明明都是通过验收的火器,其质量能够达到设计要求的也是十不足一。臣现在就是担心,将来就算设计出了新式火器,等各制造局造出来,只怕也未见得堪用。” “对哦,为什么都是验收合格的火铳,其实却有那么多不堪用呢?”朱翊钧被他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这茬,皱眉道:“难道各级验收官员都在里头搞鬼?” 朱翊钧这个太子原先不懂什么人心险恶,奈何被高务实插了一脚之后,他现在有了观政的权力,每天看一封奏疏和相应的内阁处理办法,因此渐渐地懂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 高务实心道:当然不止是验收官在搞鬼,实际上从材料选购到火器制造,从各级验收到分配储存,哪一个环节没有人搞鬼? 不过这话高务实肯定不会明说,虽然眼下看起来是自己和朱翊钧在私下交流,可是周围也是有小宦官侍候着的,谁知道这些人靠不靠得住? 他心里对朱翊钧得知自己“协造火器”一事本就生疑,李贵妃宫中的小太监这么巧,就从自家堂兄口中得知自己在“造火器”,又这么巧说给了朱翊钧? 要知道,冯保可是李贵妃手下最得宠的太监,以他在内廷的权势,李贵妃宫中的小太监安排只怕都是经过他认可的吧?万一这件事根本就是冯保所探知,然后故意散布给朱翊钧乃至李贵妃和隆庆帝知晓的呢? 高务实自己就是个喜欢在幕后操纵事态发展的人,对于这种带着阴谋气息的事件有天然的警惕,所以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只是巧合,他都不会轻忽。况且冯保自打前次被自己坑了一把之后,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在装孙子,这本就很不正常! 高务实可不觉得冯保这是真的怕了,真的放弃跟高家做对——历史上的冯保,权力欲极强,报复心也极强,他会因为被自己小坑一次就低头认栽?绝不可能! 所以,高务实此刻只是苦笑着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臣也说不上来,反正据臣这次的查访,无论是制造、运送、验收、仓储,各个环节的负责之人,都能找到理由推脱说不关他们的事。臣当时听了,真是恨不得自己建个工场来造造看,看是不是真的只有试制样铳才能稳定质量,一旦大批量制造,就会出现那么多的问题……唉!” 高务实这话明显是个饵子,但朱翊钧哪里知道?可怜的太子殿下马上就被这句话提醒,眼前一亮,道:“诶?务实,你还别说,你这个想法我觉得挺不错啊!” 朱翊钧说着,兴奋起来,道:“下头那些人办事靠不住,咱们可以自己来啊!” 高务实听得一怔,心里叫苦:咱们?你等等,这事儿我来就行了,你老人家堂堂太子殿下,就不用插手了吧! 第129章 回乡之前(下) 高务实的担心最终没有发生。 朱翊钧虽然年少,却也知道大明的传统,文官们可以在特殊条件下容忍一个太子伴读的出现,那是因为伴读好歹也算文官一系,但他们绝对不可能同意太子去“操持匠业”——这种贱业怎么能让尊贵的太子殿下沾手呢? 所以朱翊钧虽然兴致勃勃,但也只是暗示高务实可以在这件事上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甚至搞一个小工坊也不错,可以看看生产火器是不是真的没法稳定质量。 为此他甚至暗示高务实,如果担心有人找麻烦,可以把这个小工坊挂名在军器局或者兵仗局旗下,这样就算是内廷的下属机构了,哪怕文官们也没法多嘴——内廷生产军械乃是祖制之一! 至于批文和其他程序问题,太子殿下信誓旦旦的表示,实在不行的话他可以去求自己的皇帝老爸,相信应该可以通融通融。 对于高务实而言,这当然是个意外惊喜,至少在高拱从制度上搞定私人军工合法化或者至少搞定试点化之前,朱翊钧这个点子还是挺有用的。最起码,有了这样一个掩护,他现在就可以把火枪产业的基本架子先搭起来了。 不过这件事说起来容易,操办起来却很复杂,甚至颇有一点难办。 首先,高务实手头除了一个高翊之外,并没有火器制造方面的人才储备,而高翊本身又更擅长于炸药类武器制造,譬如手雷、地雷这些,对于火枪这一块,高翊虽然也懂一些,但却未必精通。 现在高翊还在钻研高务实给他的火枪设计图纸,什么时候能吃透还不好说——当然这是没办法的事,高务实虽然很多东西都会一点,但毕竟不是样样精通,他所给出的设计图只有大体构造,却没有精确的设计参数,各项确切标准全都需要高翊自己研究、摸索、试验。 这还只是“技术工程师”上的人才储备不足,生产工匠方面就更不足了,完全是从零开始。前不久三慎园方面曾经汇报说招募了二十多个工匠,但是其中有火器生产经验的只有五个人,其他的都只是有铁匠经验的,可见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定的事。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从目前来看,如果一定要走捷径的话,只能从朝廷的官营工场下手挖人。但是去官营工坊挖人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至少内廷三局就算有朱翊钧支持,高务实也不打算去挖——这种事太敏感了,他可不想犯禁。 那也就是说,只能在地方衙门和地方卫所挖人。再仔细想一想,高务实干脆把地方衙门也放弃掉了,毕竟文官相对而言比较不好打交道,万一碰到个别吃饱了撑的,拿这个事情来做文章搞风搞雨,那就比较烦人了。 高务实前世毕竟是秘书出身,总的来说还算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能避免的麻烦,他一贯是尽量避免,实在避免不了的……再说。 算来算去还是地方卫所好办,这些武将政治地位低,高务实在他们眼里除了太子伴读这个官方身份之外,更关键还是“高阁老之侄”。想当初刘显堂堂一镇总兵,却被一个区区通州同知一顿暴怼,狼狈得差点丢官去职,而高阁老的门生弟子遍布天下,连身在科道的也不少,要拿几个卫所武官开刀,那可不就是一个眼神的事? 所以,地方卫所方面基本上不太可能敢跟高务实玩花样,本着柿子捡软的捏原则,高务实就打定主意从地方卫所挖人了。 不过时间有点不赶巧,现在他马上要回乡考试,所以这件事他抽不出时间自己来办,于是他就派了手下骑丁赶往三慎园,告知三慎园方面可以打着自己的旗号在宣大三镇以及蓟辽方面找门路。 除此之外,京营方面的门路也可以找,不过京营这边就不需要三慎园的人出面了,交给韦希旻更好——他是负责京华香皂销售业务的,和京营勋贵们的关系好得蜜里调油。 至于今天他来见心斋,则是有另外的事情要做。 他那位负责账目的“财务总监”堂兄高国彦得知高务实从大同回京的消息后主动赶来汇报工作,高务实和他约好了今天在见心斋见面。 辰时三刻,高国彦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见心斋,高务实热情地问他有没有吃早饭,如果没有的话,见心斋这边是安排了大厨的…… 结果高国彦摆摆手说在路上已经随便吃过了,今天时间紧,就不要在这些事情上耽误了,还是说正事吧。 高务实听得一怔,问道:“不至于这么忙吧?” “不至于?”高国彦瞪大眼睛看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哥哥我现在忙得一天只睡三个时辰!我要是读圣贤书有这么用心,状元虽然不敢说,河南解元我看问题不大!”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二哥,你要是真肯安安分分读书,小弟怎敢耽误你的前程?” 高国彦一翻白眼,撇嘴道:“少来这套,我要是肯读书,会来你这儿?南京那边再怎么说,学风可比北边好得多,我就不会在南边就学,回河南考试?你知不知道,在苏杭一带能中举人的,到了咱们河南,几乎都有机会拿解元——南榜和北榜那可不是一回事。” 高务实笑了笑:“江南学风浓郁我自然知晓,不过南榜北榜的事我却不在乎,反正我是河南籍,又不用去南直隶考试,怕个什么?我知道你想说,出身南榜在外人眼里比北榜更有面儿,不过那个我可不关心,对我来说,只要能考过就算完事。” 嗯,分不在高,及格就好……反正高侍读也没打算做黄观、商辂,这种事情不光要水平够,还要运气好,那是谁也说不定的。所以他的目标是能中进士就行,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混个庶吉士。 “我管你考什么!不要闲扯这些事了。”高国彦收起笑容,正色道:“开平那边出了点麻烦,你要做个准备,最好是和三叔说一下。” “开平?”高务实心里一咯噔,盯着高国彦,问道:“出什么事了?” 第130章 开平潜流(上) 开平能有什么事?高务实有些意外。 一问之下才知道,开平那边似乎真的有些不对劲,高国彦告诉他,他们的人在开平发现了锦衣卫的踪迹。 京师以及九边附近发现锦衣卫本来都是很正常的事,因为锦衣卫不仅负责监视百官,还负责对外情报调查,他们在蒙古左右翼、女真诸部乃至朝鲜等地都有自己的暗桩。而开平作为去往山海关的必经之地,有锦衣卫的踪迹出没,完全是在情理之中。 但高国彦通报的情况不同于其他:首先,被高家家丁发现的锦衣卫,没有身着标志性的飞鱼服,而是便衣装扮;其次,他们并不是途径开平,而是停留在开平进行暗中调查走访;最后,高家家丁还发现这些疑似锦衣卫暗探的人悄悄摸摸地在高务实已经小规模试开发的几个矿区转悠。 高国彦因此认为,锦衣卫可能盯上高务实的开矿计划了。 高务实听了却有些想不明白,他皱着眉头对高国彦道:“锦衣卫调查我开矿?没道理啊,三个月前,戚南塘的奏疏就被朝廷批准了,开平中屯卫奉命整体往东北迁徙八十多里,计划分三年完成。在此三年中,我每年要为他们提供高达近十万两白银的迁徙费用,这对朝廷来说也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毕竟开平这边又没几块好田,这种烂地除了我有兴趣,其他人谁要?查我?我有什么好查的?” “这个嘛……”高国彦干咳一声,道:“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得到过消息。” “什么事?”高务实皱起眉头,心里咯噔一下。 “开平附近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军户,但其实也不是说就完全没有普通民户了。”高国彦有些支支吾吾,揉了揉鼻头,解释道:“而前段时间,吴副使右迁宣府巡抚,永平兵备道就换了人。” “所以呢?”高务实面色有些不悦:“我这档子事虽然是在吴兑任上定下来的,但是定了就是定了,这是朝廷的决议,就算永平兵备副使换了人,他难道还要推翻成议?” “也不能说推翻朝廷成议,主要是……之前有吴副使在,那些民户动迁的事情就比较好办,咱们根本不用自己出面,兵备衙门自然会派人通知和安排他们动迁。”高国彦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可是吴副使走了之后,这位新来的陈副使就不怎么肯关照咱们了,不仅不关照,而且办事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咱们那边都是有计划的,拖时间就等于是在浪费钱啊!没办法,咱们只好自己派人去跟那些民户协商。” 高务实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睁大眼睛道:“然后呢?你们搞强拆?” “强拆?什么意思?”高国彦显然没听过这个新鲜名词。 “就是人家不肯搬迁,结果你们强行把人家的房子给拆了。” “没有没有!”高国彦连忙摆手:“我怎么可能这么干?我就是派人去跟他们说,开平卫整体搬迁之后,在新址给这些民户划了地出来,他们的新房子咱们会统一给他们安排新建,让他们该收拾的赶紧收拾,要是去晚了,那些靠山近水的好房就被别人抢先了。” 高务实有些不信,仔细打量了高国彦一眼,问道:“就这样?” “呃……咱们的人,就这样。”高国彦咳了一声,补充道:“不过开平卫的人就没咱们这么好说话了,尤其是那位薛城薛指挥使,亲自带人去……去要求那些磨磨蹭蹭的民户赶紧走。” 高务实脸色变了变,问道:“薛城干什么了?别跟我说什么督促民户搬迁——他是不是惹出事来了?” 高国彦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你为何总是这么聪明呢?” 高务实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沉声问道:“他惹了什么事?出人命没有?” “倒是没出人命,不过……伤了几个。”高国彦一脸无奈,摊了摊手:“这家伙把一个最不配合的小聚落一把火给烧了,结果烧伤了四个,残废了一个。” “废物!”高务实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高国彦呆了一呆,迟疑道:“事情是干过火了点,可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至于延误进度……” “那也不能这么干!”高务实加重语气:“这是纵火!” 高国彦仍然一头雾水:“纵火怎么了?” “纵火罪十年往上……呃?”高务实说着,自己也呆了一呆,心说:卧槽不对,这是大明啊,没有危害公共安全这一说。 光从大明律来讲,薛城这当时本来就是在执行朝廷决议,就算手段酷烈了些,顶多也就是罚奉一年。别说没死人,哪怕真是不小心烧死一个两个,他薛指挥使了不起也就是吃个“薛城冠带闲住”的处罚,然后停职反省三五个月,屁事没有继续回任。 可是这种手段岂止是酷烈了“一些”? 高务实前世的法治思维冒了出来,越想越觉得不痛快,忍不住道:“为什么非要用这样的手段呢?跟他们讲道理不行吗?再不济,加钱总可以吧?” “加钱肯定不行啊!”高国彦睁大眼睛:“你给他们加点钱不打紧,但你能给他们加,其他人也要加怎么办?难道你全部再加一笔?散财童子也不是这么当的!再说了,搬迁是朝廷的决议,而具体的动迁补偿,那是兵备衙门计算出来的,是吴副使当时定的数。你现在给这些人加钱,就等于是在说当初吴副使定下的动迁费有问题,将来吴副使知道了,你怎么给他解释?” “给一个人解释,总比给那么多人解释好办,更何况吴君泽是我师兄,我给他解释一下能有多大麻烦?”高务实一脸苦恼,长出一口浊气,摆摆手,先把这个问题放了放,问道:“锦衣卫的人过来是调查什么?就算薛城烧了人家的房子,烧伤了人,可这事毕竟是他做的,为什么锦衣卫要来查我的产业?” 高务实想不明白的就是这点:卫所指挥使行事不当,自然有当地兵备道来管,兵备道如果不管,也还有巡按御史去管,这才是正理——不管谁去管,都跟锦衣卫没有半毛钱关系,锦衣卫跑来瞎凑什么热闹? 第130章 开平潜流(下) 高务实沉默下来,微微低着头,在心里仔细分析。 当初陆炳执掌锦衣卫时,由于陆大都督与嘉靖帝的特殊关系,锦衣卫的权势急剧扩大,几乎把刘瑾时代东厂视锦衣卫为门下走狗的情况倒转了过来。 然而,随着陆炳于嘉靖三十九年去世,锦衣卫转而由成国公朱希忠之弟朱希孝掌控。朱希孝出身靖难系顶尖勋贵之家,与其兄朱希忠的秉性极其相似,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其对权力的行使可谓规规矩矩,遇事一力求稳,决不扩大事态,严格遵守规矩,对各项事务的处理都比较谨慎。 而与此同时,朱希忠、朱希孝两兄弟与高务实又是合作伙伴,双方私底下的相关利益,按照目前的发展形势来看,每年可能要达到两、三万两之巨——而且他两兄弟并没有实际股份,而只是干股分红,换句话说,高务实如果倒台垮掉,他们就半个子儿也拿不到了。 因为以上两点的关系,高务实绝不相信朱希孝会不声不响地派人来调查自己——除非他高务实涉及谋反并且已经罪证确凿,朱希孝为求摘出他自己,才有可能瞒着高务实来查他。 可是如果连朱希孝这个锦衣卫都督都不知情,那这些锦衣卫是哪来的呢? 高务实把这个疑问说给了高国彦听,高国彦听了也有些疑惑,不过他虽然擅长计算,却只是数学方面的计算,在这些政治问题上面,他的水平其实远不如高务实,所以高务显然是问道于盲了。 高国彦想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我觉得,就冲着啥也不做每年就能拿两三万两巨资,换做是我,哪怕你就是涉嫌谋反,我也肯定要悄悄通知你一下。” 废话,你那是钻进钱眼里爬不出来了。 高务实腹诽了一下,自言自语地分析道:“我们不妨先假设朱希孝的确不知情,那么这批锦衣卫的来历便只有两种可能。” 高国彦怔了一怔:“这还能有两种可能?” 高务实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继续自顾自分析道:“第一种可能是,锦衣卫外派人员无意中发现咱们大肆买入开平附近地皮,他们觉得这种情况很不正常,私下认为这里头有问题,于是为求立功,便决定暂不上报,先查一查,万一真查出点什么,便可以独得大功。” “哦……”高国彦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忽然问道:“这咱们不过是买地而已,能有什么不正常的?” 高务实无奈地白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是,咱们只是买地,可是你见过谁家买地不是去买良田,而是一买就买下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烂地?更何况,买烂地还不说,买得还特别着急,急到连当地卫所指挥使都亲自出面强行逼迫当地居民搬迁?” “呃,这样说的话,倒是有一点奇怪。”高国彦这才表示同意。 高务实却摇头道:“这还只是有‘一点’奇怪?我看,在锦衣卫眼里只怕是非常奇怪。甚至,由于这些锦衣卫一贯不揣以最大的恶意来审视人,他们没准还会觉得,开平卫的迁移本身就是一个阴谋。” “阴谋?”高国彦一头雾水地问:“这能有什么阴谋?” “能有‘什么’阴谋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有’字。”高务实面色冷然,微微眯起眼睛道:“最起码,这里头很有可能涉及一个官商勾结的问题吧?又或者,开平卫、永平兵备道乃至蓟镇总兵衙门,这各级衙门是不是能从这次搬迁中捞到一笔不菲的好处?不然的话,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迁移?而且迁移整个开平中屯卫,前前后后花费将近要三十万两以上,这差不多朝廷岁入的十分之一,这样一笔巨资,居然是来买烂地的私人负责出……” “再有,如果不是各级衙门拿好处,而干脆就是卫指挥使、兵备副使乃至蓟镇总兵本人收受贿赂,那对地方锦衣卫而言,岂不也是一桩大功劳?” 高国彦整个呆住了,看着高务实,老半晌才道:“务实,你这脑袋瓜子里面是不是尽装了些阴谋诡计啊?被你这么一说,连我都觉得这里面很不正常了!” 高务实无奈道:“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还算小问题,毕竟……不管他们怎么查,没有问题就是没有问题,即便是有薛城闹出的这档子事,了不起也就是薛城自己办事操切,上头就算知道,也无非申饬一番,最多略加惩戒,而他家里好歹是有个侯爷在的,这点事情对他而言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至于这件事汇报到朱希孝那儿,那估计多半就是石沉大海,朱希孝要么根本不回,要么干脆就会明白无误地警告他们不要搞风搞雨……所以如果是锦衣卫的外派人员自作主张,那这件事基本不用去管。” “哦,这样啊。”高国彦点了点头,认可了这种判断,但他马上又问道:“你说有两种可能,那还有一种可能是什么?” 高务实脸色阴沉了下来,下意识端起茶盏,拿着杯盖转了转,沉声道:“还有一种可能就不能轻忽了……” 高国彦也被他这种神情弄得紧张起来,慌忙问道:“怎么说?” 高务实冷冷地道:“还有一个人,甚至可以在不通过朱希孝的情况下动用锦衣卫的人手来办事。” “啊?”高国彦大吃一惊,吓得声音都打颤了:“你说的是……皇帝?” “皇帝?”高务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说三槐哥,皇帝要用锦衣卫,当然是通过锦衣卫都督,想那朱希孝兄弟二人世受皇恩,皇帝对他们的信任之深,几乎和对三伯的信任差不多,怎么可能绕过朱希孝?” 高国彦放下心来,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莫须有的汗,问道:“哦,那还好,那还好……那你说的是谁?” “呵呵……”高务实忽然露出一抹笑容,轻轻转了转茶杯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半眯着眼道:“东厂提督,冯保。” 第001章 轻车简从(上) 隆庆四年,十一月初七,小雪初晴。 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告假回乡备考,于今日正式离京。 右安门外,一辆普通马车在四名家丁的护卫下,辞别一干十来岁的京中公子,悄然踏上南下返乡之路。 前来送别的公子阔少分作两批,一批鲜衣怒马,乃是京中各家勋贵的子弟,以朱应桢、张元功为首,一共不下二十余人;另一批文质彬彬,乃是京中文臣高官之子弟,以葛曦、马慥为首,人数略少一些,一共七八号人。 有趣的是,两批人在道别之时,还都给高务实送上了程仪。 这些程仪数目不等,如朱应桢、张元功两位小公爷,皆奉上程仪百两,取科场百战百胜之意;小侯爷和小伯爷们则一水的六十六两,取六六大顺之意。 而文官子弟们则不同,他们有些人家中长辈宦囊颇丰,譬如马自强之子马慥,他家乃是和蒲州张四维家并列的陕西豪门,但囿于文官体例,也只好与葛曦等人一样,奉上程仪十二两,乃是取月月顺心之意。 高侍读虽然在这两个小圈子内都是以豪富着称,肯定不缺这点小钱,但中华礼仪之邦,规矩绝不能废,因此也都笑呵呵地收下。 高侍读不像其他穿越者,要么不爱与“古人”交往,要么装逼成性、拿捏架势,他毕竟是秘书出身,对于这些交际应酬,那是完全不在话下,不仅和每一位前来送别的朋友都能谈笑宴宴,随便几句话就说得对方满脸笑容、如沐春风,而且周旋在文武两派子弟之间,居然进退自如,甚至还能撮合得双方各自点头致意——所谓文武殊途,他能做到这点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待得终于挥手作别,高务实的马车缓缓离去,各家子弟终于可以告别凛冽寒风,钻进自家马车赶回城里。 另一边,高务实悄悄掀开马车的窗帘,朝外头的高珗问了一句:“骑丁在哪等着?” 高珗立刻答道:“大少爷,二百骑丁,今日一早便已赶到卢沟桥东十里处等候。” 果然,高务实的所谓轻车简从,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他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未免再次碰上被马匪山贼袭击的旧事,这一次他回乡,直接带上了两百骑丁以防不测。 毕竟这一次南下也要经过霸州附近,而他身边可没有刘显、刘綎父子那种悍将护卫了。至于高珗,他的武艺虽然听说很不错,但高务实不懂武艺,又没见过高珗出手,平时这样看着,高务实也看不出个好坏来,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多带点人最靠谱。 反正高侍读不差钱。 高务实又问道:“路线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高珗答道:“今日咱们先会合了骑丁,然后过卢沟桥,赶到良乡县过午,下午沿着逐鹿马驿赶到涿州住下。明日咱们沿宣化马驿过定兴县,赶到保定住下……” “慢着。”高务实忽然打断道:“这条路,过定兴县之后,到保定之前,中间是不是安肃县?” 高珗微微一怔,答道:“是要经过安肃,大少爷的意思是?” “调整一下行进速度,明日中午改在安肃县暂歇并用餐。另外,你派人去一趟安肃县,拿我的名剌送往县衙,交给县尊梁梧梁青桐公,此人算是我的师兄,我既经过安肃,若不告知一声,于礼不合。” 高珗连忙应了。 其实高务实对这位在后世完全没有留下名字的梁梧县令本身并不在意,只不过陈矩是安肃县人,此前高务实曾经为了拉拢陈矩,写信给梁县令让他帮了点小忙。既然此次回乡经过安肃,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 想来,这位在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金榜中排到三甲第一百七十多名的梁县尊,肯定不敢怠慢了自己这位高阁老的侄儿、太子近臣,毕竟他到京述职的时候甚至都见不着高拱一面,在高拱门生之中的地位之低可见一斑,能有机会让他接近自己,反倒是给他面子。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高务实一行便在卢沟桥以东会合了两百骑丁。 这两百骑丁乃是高珗亲自挑选而出,不求骑术刀法顶尖,但求为人笃实守纪。这是高务实亲自交待的要求,毕竟此去新郑,那可是自己老家,万一带了些匪性未尽之徒,惹出什么事端来,他高侍读面子上就很难看了。 高珗也趁此机会,挑了两个机灵可靠的年轻骑丁先行南下,尽早赶去安肃县通知梁县尊“接驾”。 梁县令当晚刚要就寝,就见门下师爷带着门子匆匆而来,说有要事要面见县尊,甚至还特意交代下人说,就算县尊已经睡下,也要立刻叫起来。 梁县尊咋一听还以为是马匪偷袭县城来了,大吃一惊之下,连忙从后院赶到前堂,谁知那位张师爷脸上笑得都起褶子了,一见自家县尊老爷,立刻上前道喜:“恭喜县尊,喜事来了!” “哪有什么喜事?”梁县尊一看不是马匪袭城,大松了一口气之余,一脸郁闷道:“有甚喜事?” 那张师爷仍然一脸笑容:“县尊不必忧心,能为县尊解决问题的人来了!” 梁县尊怔了一怔,迟疑道:“谁能为本县解决这个问题?那姓帅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他牵涉的事情可不简单。这档子事,本来与本县毫无干系,可他莫名其妙的想要去告御状,结果偏偏又在本县被抓了!这要是……要是本县没站对立场,那可比要命也差不到哪去了!” 张师爷哈哈一笑,把手中的名剌扬了一扬,然后递给梁县尊,口里道:“县尊不妨看看,有这位爷在……县尊老爷您就是想站错立场,学生觉得,只怕也难呐!” 梁县尊吃惊之余,连忙接过张师爷手中名剌一看,只见那拜帖上居中顶格写着“拜呈安肃县令梁青桐公亲启”,而落款则赫然写着“新郑末学后进师弟高务实敬上”。 “新郑!高务实!” 梁县尊惊得叫出声来,睁大眼睛看着张师爷,平时的雍容气度全然不见了踪影,只差跳了起来,口里大叫:“赶紧叫人!连夜准备接待!”然后还不等张师爷回应,便匆匆踱了几步,又急忙道:“通知县里大小官、吏,以及全县但凡还能喘气的耆老乡绅,就说本县下了死命令,明日都随本县一道,界迎高侍读大驾!” 第001章 轻车简从(下) 界迎,这是个官场上历久弥新的传统,它不是任何规矩,但却在两千多年的“官史”之中默默地坚持流传,直到后世高务实穿越来大明之时也仍然大有市场。 所谓界迎,就是当地官员领着自己的下属前往自己辖区的边界去迎接。 至于迎接谁,这个不好说,一般来讲肯定是迎接上官。并且,界迎是迎接上官的最高规格。同时毫无疑问的是,如果迎接御驾,必然需要界迎。 高侍读的大驾当然远不如御驾尊贵,这中间差了何啻十万八千里?然而但对于梁县尊来说却未必,对他而言,高侍读的大驾没准真比御驾还更重要。 别说在大明朝当地方官基本没有见着御驾的可能,就算退一万步讲,真能接待御驾,可皇帝陛下也不会留意他区区一个小县令,不可能天降鸿运给他梁县尊,让他平步青云,升官右迁。 而高侍读的大驾就不同了,梁县尊觉得,如果能让高侍读满意,将来他回京之后,只要随意在高阁老面前夸自己几句,那自己的考评可不就一定是个“优”? 要知道,高阁老可是兼着吏部尚书的,这天下铨务,尽在他手!对于一个区区七品县令来说,他让你升,你就必然会升;他让你降,你就一定会降啊……这谁敢得罪?反正梁县令不敢。 在中国古代的官场中,很早便有所谓三省六部,其中“三省”废置不一,但六部却一直稳定地保持至今,而六部之中最为特殊的,就是吏部。 按照大明此时的规矩,京官见到自己的上级是不用下跪请安的,但是如果遇到了内阁大学士或者吏部尚书,则必须下跪请安。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为何见到其他尚书不用下跪,而遇到吏部尚书就得下跪了呢?吏部尚书凭什么就能特殊得跟“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内阁大学士一样了呢? 无他,权力也。 因为吏部,它决定着大多数官员的前途。 本书前文有述,自从内阁制度形成以后,内阁开始逐步侵蚀原来属于六部的权力(无风注:这里是指朱元璋废相之后、经过加强的六部权力),到了嘉靖朝,尤其是严嵩掌权以后至今,首辅的权威更是如日中天,除了没有“开府”,几乎与丞相无二。当然李春芳可能算是个例外…… 这种侵蚀有多严重呢?比如说兵部,如果没有内阁的同意,堂堂兵部尚书甚至都无法调兵——倘若一位边军将领接到兵部调兵令,他不会立刻执行,而是首先会问:可有内阁行文? 如果没有,那可真真抱歉,“恕本将不敢奉调。”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除了吏部以外,其余的五部尚书在权力上都已经大大缩小。有明一朝,有的吏部尚书甚至不愿意入阁。因为自己入阁,如果排名靠后,那可能就是明升暗降,实际权力还不如吏部尚书。 京官们每天面对各种大佬,对高级官员并不稀罕,但如果说是吏部尚书,京官们则称其为天官老爷。这是其他尚书远远达不到的,哪怕从名义上说,礼部才是第一,但从实际权力说,礼部连户部都不如。 礼部尚书唯一的优势在于入阁相对比较容易,很多阁老在入阁之前,都会先挂名一下礼部尚书,然后举行廷推,顺势入阁——比如高拱当年也是这样。 吏部何以如此权势熏天?因为它最主要的职能就是考核审定和任免各级官员。 按照朝廷的规矩,四品以下的官员任免,由吏部自行决定。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需要内阁与吏部商议——注意,是与吏部商议,吏部仍然有很大的发言权。 一般来说,四品以上的官员属于中高级官员。按照大明的官制,地方主官只有兵备道和位置重要的知府属于四品官。也就是说,那些知县、知州等官员,在吏部那里仅仅是一个数字。如果有官员得罪了吏部尚书,吏部可以在正常的工作范围内进行合理报复。 譬如,把一个官员今年先调往云南,第二年立刻再调往辽东——怎样,爽不爽?你这一年的任期,有半年时间全耽搁在路上了!爷整不死你?还敢不听话么?不听话明年你继续给爷回云南。 而高拱之所以连续几次请辞吏部尚书,原因也正是这权力实在太大:他本就是次辅,李春芳又不怎么敢管事,内阁实际上是他在当家,他还身兼吏部尚书,一旦要决定官员升降,哪怕是四品以上,也相当于他自己与自己商量——之前海瑞堂堂应天巡抚,还不是高拱说调职就给他调职了? 这还得了!这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可不就是“窃人君威福以自专”?这个罪名要是坐实的话,那可就是乱臣贼子了啊! 所以高拱在这半年时间里,已经连续三次请辞吏部尚书之职,奈何皇帝执意不肯,那就没办法了。此时的高拱自己都不会知道,历史上他在短短两年多时间里,正式上疏请辞吏部尚书足足八次之多,而皇帝根本不为所动。 隆庆对高拱的信重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高务实在京畿,对高拱的威势其实了解得反而不够,而梁梧梁县尊在地方上,反而对自己这位恩相的权柄体会得更加深刻。 于是,这日中午,高务实刚刚顺着宣化马驿过了定兴县界,就看到了令他吃惊不已的一幕。 原本他觉得自己“回乡备考”带着足足两百骑丁,已经是排场巨大了,谁料论排场,那还是地方官更牛逼——梁县尊一身官服笔挺,带着阖县上下官吏、衙役并乡绅耆老,外加不知从哪里雇来的群众演员,足足五六百号人,在驿道两旁列队欢迎。 高务实直接目瞪口呆看傻了眼。 “我操这是干啥……我他妈真的只是路过啊!”用外人听不见的声音,以文名享誉京师士林的高侍读,坐在马车里毫无风度的骂了一句。 第002章 歙县逃犯(上) 高务实此次南下新郑,既非奉旨出巡,也非高官省亲,严格意义上来说,属于“请事假回家”。 显然,这种情况下当然是越低调越好,古往今来,谁请假回家办事还要大张旗鼓的?你是放着正当差事不办,却请了假处理私事啊! 他带了两百骑丁随行,本来就不怎么低调了,可那还总算有个理由:我怕又遇见匪盗。 另外,这些人毕竟是他自家的家丁,他作为少爷,想带就带了,别人也不好拿这个来说事。 但梁县尊这么一搞,就过分了,这是生怕不够高调啊! 所以高务实对梁县尊摆出的排场颇有些恼火,偏偏这火还发不得,因为人家毕竟是一番好意,自己要真是他的上官,那倒是可以摆个脸色,说些“本官素来不喜逢迎”之类的话,虽然这可能会伤了下属的脸面,却能维持自己的架势。 上官嘛,当然是自己的脸面比下属的脸面重要喽。 可问题是,高务实并非梁梧的上官,两人一个是京官中的京官、太子近臣,一个是名副其实的地方官,可谓互不统属。 而且认真计较的话,高务实这个“官”本就是个无品无级的编外分子,其本人也没有金榜题名这个重要资历,如果放在后世,妥妥的“临时工”一名,了不起就是雇佣他的老板硬扎了一些,乃是皇帝陛下。 可不管怎么说,在梁县尊这个正经朝廷命官面前,他理论上来讲都只能算一介白身。如果一定要按照规矩来办,甚至见了面之后,高务实应该给梁梧下跪参拜。 当然,前提是高务实不把他那件大红纻丝斗牛服穿着——这衣服乃是御赐,从规制上来讲,穿在身上在便意味着“超品”,自然能见官不拜。 不过,也是碰巧,高务实为了避免某些麻烦,今天还真穿了斗牛服在身。 于是当他下车之时,安肃县到场的各路人士一见这位高侍读,便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先一开始离得远,大伙全看成了大红蟒服,待高务实走近了些,才发现那龙头之上绣着弯弯的牛角——原来是斗牛服。 可斗牛服也不得了,这飞鱼服也好,斗牛服也罢,都得看穿在什么人身上。若是个宫中内侍穿着,那无所谓,只说明这个太监在宫里混得还凑合,有时候御膳房的某位小宦官侍候得好,也可能被赏一件飞鱼。 若是武官就更无所谓了,别说锦衣卫个个都穿飞鱼,就算某些守备、参将,只要立下战功,朝廷又不想封赏你其他东西,也可能赐个飞鱼、斗牛之类的,权当是个荣誉。 可飞鱼、斗牛如果出现在文官身上,那就不得了了,错非是立下大功,或者极得圣眷,否则基本不可能。 毕竟,文官本就地位尊贵,再赐以龙纹(蟒、飞鱼、斗牛皆龙纹变种),岂是武臣内侍可比? 梁县尊先前也是一怔,然后立刻笑呵呵地上前,大声道:“高龙文服龙文,既书龙文,何必鞭影。” 高务实没料到这位“师兄”会来这么一出,略微一怔,继而也露出微笑,同样高声作答,道:“梁青桐似青桐,已立青桐,终有凤踪。” 原本安肃县当地耆老乡绅对于这位年幼的太子伴读并不当回事,但见梁县尊一见他便出了一对,而他只是略微诧异,立刻便对答出来,并且应情应景,这才纷纷暗道:难怪人家这点年纪便能做得太子伴读,原以为只是不知真假的写了一本《龙文鞭影》,谁料还真是个神童! 梁梧与高务实这一对上下联,说起来只是互相吹捧: 梁梧称高务实为“高龙文”,是因为高务实以《龙文鞭影》享誉京畿士林,所以“高龙文”是个尊称。他的全对意思也不难理解,无非是说你高龙文身上穿着也是龙文(斗牛服),既然有写《龙文鞭影》的本事,又何必需要什么“鞭影”? 言下之意,就是以你这样的才华,穿龙文正好合适,意指高务实将来必为大官,所以这次回乡考试不过轻而易举。 而高务实的回答当然也只好花花轿子人抬人,说他梁青桐就如同梧桐树一般,既然已经是梧桐树了,还怕等不到凤凰的踪迹吗?意思是,你的本事如此了得,迟早会有慧眼识珠的大人物欣赏的。 这一对,如果单以对联好坏而言,其实一般,因为按理说龙对凤才是正理。但由于这一对限制太大,梁梧把高务实直接点名,高务实只能以他的名或字来回应,这就限死了对句——梁梧字青桐——于是龙与凤注定无法正对,只好摆在后头,拿凤踪来对鞭影。 但字面虽被限死,高务实这一对的意思却堪称上佳,众乡绅耆老中也多有读书之人,听后也不得不点头。 最起码,这位高侍读的反应足够快,意思足够好,加上他的年龄摆在这儿,如何当不得一句“神童”?可见人的名树的影,盛名之下无虚士,《龙文鞭影》看来的确不是别人捉刀代笔,我大明果然人才辈出。 “小子不过回乡备考,路过师兄治地,本就担心叨扰师兄清净,师兄怎的还这般……劳动诸位贤良,真是愧煞小子也。”高务实虽然心中不喜,场面话却绝不肯落了后,是以不等梁梧开口,便朝来迎他的乡绅耆老作了个四方揖,以示告罪。 众人见这位身着斗牛服的太子伴读说话倒也谦逊,心里的不满略略减弱了许多,暗想:此子年纪虽小,却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想来此前必然不知梁县尊会如此做派,此事原是他这位县尊师兄的不是,倒也不能怪他,既如此,也就罢了。 几位安肃县的头面人物纷纷拱手致意,示意无妨。梁县尊也笑了笑,道:“贤弟远来辛苦,愚兄已经在县里备下薄宴,偏远荒地,远比不得京师,贤弟可千万不要嫌弃。” 咦,你倒是挺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这就贤弟了? 不过事已至此,高务实也只好笑着道:“当不得师兄这般大费周章,如今天气寒冷,劳诸位久候了,小子心中着实惭愧——咱们这便去吧。” 第002章 歙县逃犯(下) 安肃县并非上县,确实只算是个小地方,这顿宴席虽然看得出必然是梁县尊尽量操办,但在高务实眼里也就那么回事了。 当然,他来安肃本来就只是顺便拜访,略示礼敬罢了,又不是单纯来混顿饭吃,倒也不甚在意。 只不过,由于高务实这个主客年幼不能饮酒,这顿饭也就更加显得没滋没味,很快便宣告结束。 梁县尊把阖县上下的头面人物都找来,其实说穿了就是要个场面,让他们看看自己的背景之强,高务实心里清楚,但也懒得点破。 待到散席,众官吏和乡绅都已纷纷离去,只余梁梧与高务实师兄弟二人,高务实便借口还要赶路,也打算告辞离去。 谁料梁县尊连忙挽留,道:“贤弟来我安肃,岂能只吃一顿便饭就走?这要是传将出去,愚兄这张老脸还往哪放?怎么也得多盘桓些时日,好让愚兄略尽地主之谊。” 哦?你也知道自己是一张老脸,那为何还一口一个贤弟,把我都叫老了! 这位梁县尊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当时他就将近三旬,此时已经差不多四十岁了,做高务实他爹都绰绰有余,虽然大明官场排资论辈自有讲究,非以年龄相论,但被这样一位老大哥一口一个贤弟叫着,高务实还真有些别扭。 至于多盘桓些时日,那更是说笑。本公子是要回乡备考去的,中途还要顺道在安阳落一落,看能不能把三伯交待的那件大事给办了,哪有时间在你这里耽搁? 于是高务实果断表示自己非但要赶回新郑备考,而且此番来京,算来已经将近一年。此次回乡已经提前派人通知新郑,想必如今母亲在新郑已是望眼欲穿,自己身为人子,恨不得立刻回家尽孝,只好谢绝师兄的好意了。 古人首重孝道,乃有“百善孝为先”之说,高务实摆出母亲大人,梁县尊果然语塞。 不过梁县尊倒也不是真的非要留高务实在他这安肃小地方做客,毕竟他主要的目的还是借高侍读和他身后那尊大神的名头给自己壮威,既然高务实一定要走,他也没办法强留。 但梁县尊还有一件事,必须得麻烦一下高侍读。他左右看了一眼,稍稍压低声音道:“贤弟,不瞒你说,愚兄还有一件为难事,必须向你请教。” 高务实有些意外,道:“师兄客气了,小弟德薄才浅,哪里当得起师兄请教二字?师兄但有所问,小弟勉力回答而已。” 梁梧连忙先谢过了,然后才沉吟了一下,苦笑道:“恕愚兄冒昧,不知贤弟可曾听过徽州府那件人丁丝绢案?” “徽州人丁丝绢案?”高务实怔了一怔,这件事之前高拱跟他谈过,他还给高拱出了点主意[无风注:读者朋友如果已经忘了这个伏笔,可以参看第一卷“小阁老”第084章“务实回府”和第085章“官场百态”],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他都几乎要忘记了。 而且,徽州人丁丝绢案跟你梁县尊有什么关系?人家那是南直隶,你这安肃县可是在北直隶啊,两者相距几千里路呢! 不过,对方既然问起,高务实也不想太敷衍,便微微点头,答了一句:“三伯与我谈起过此事。” 梁梧闻言大喜,忙问:“师相竟然专门谈起过此事?不知……师相对此事有何考量?” 高务实略略皱眉,不紧不慢地问道:“此事,与师兄你似乎并无什么关系吧?” “呃,这个……”梁梧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坦白,于是略有些尴尬地道:“不瞒贤弟,愚兄手底下的有些人,实在有些糊涂……前几天,他们在县里发现一名外地人行为诡异,于是带回县衙问话,谁料那人竟然是徽州人丁丝绢案中的关键人物……此人名叫帅嘉谟,不知道贤弟可有印象?” 帅嘉谟? 有印象啊,而且印象十分深刻呢,这不就是那个“多管闲事”的数学和法学双料人才、一手搅起此案的那位老兄么? 高务实皱着眉头,道:“记得一些……不过帅嘉谟不在徽州,跑来安肃作甚?而且,师兄你的人抓他做什么?” 梁梧苦笑道:“这事虽然是实在是因为那帅嘉谟如今乃是徽州逃犯,安肃虽非徽州治下,却也不好明知故纵,既然碰上了,只能先拿了他。” 高务实诧异道:“他怎么成了逃犯?此人算起来,应该是本案的原告才对呀。” 梁梧叹了口气,道:“原本应该是如此,但后来……对了,贤弟你对这件事究竟知道多少?” “我嘛……”高务实略微回忆了一下,沉吟道:“我所知道的,就是帅嘉谟发现歙县交了两百年的人丁丝绢税有异,于是越级上报给了应天府,时任应天巡抚海刚峰发文要求徽州府详查。不过,由于后来海刚峰另调他任,其他五县失了震慑,便纷纷表示要准备来年朝觐,已经停止办公,想把事情拖延下去。而徽州知府段朝宗大概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有再就此事有什么回应。” 他这么说,自然是不想把自己给高拱的建议透露给梁梧——因为他提了建议之后便没有再过问此事,也不知道高拱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实际上,高拱接受了高务实的建议,已经去信南直隶,隐晦地表达过一点自己的态度。不过,这个年代的通信效率太低,这事情在这段时间里有没有新的变化,高务实就不清楚了。 梁梧见高务实的确知道此事的前半段,松了口气,但面色仍然全是苦笑:“看来贤弟的确有所不知,这事情后来又起了新的变故。” “哦?”高务实稍微来了点兴致,问道:“什么变故?” 梁梧道:“此事说来话长,从应天巡按批示之日起,地方上拖了足足两个月时间,都没有对此有所回应。一直到了四月十八日,才由绩溪县慢吞吞地回了一封申文——至于其他四县,干脆连回应都懒得回应。而这份绩溪县的申文,是以本县教谕杨存礼的名义提交的,还有几个县中耆老的连署。” 高务实微微皱眉,思索着问道:“教谕?这种事为何是教谕出面回应?他们县令呢?” 第003章 徽州异相(上) “教谕?这种事为何是教谕出面回应?他们县令呢?” 面对高务实这一问,梁梧立刻露出笑容,赞道:“贤弟果然聪慧过人,此一问,当得上是一针见血!” 高务实笑了笑,没回话。想他高某人当年也是县里一把手的秘书出身,平时县委的公务实际上大部分是他在处理,老书(记)多数时候只是掌个总、拍个板,他要是没有点“理清头绪抓重点”的能耐,不早就被人顶替了? 只是这一世,他毕竟没有亲自去县衙这个级别的衙门混过,不知道具体和后世有多少区别,所以只能问到这一层。 而梁梧在赞了一句之后,立刻答道:“之所以这绩溪县的申文是由教谕出面回应,其实正是反应绩溪县对此事的态度:他们的意思是说,这个所谓徽州人丁丝绢案,本身不是一个律法上的问题,而是道德上的问题。” 这句话高务实就有点想不明白了,皱眉道:“税负分摊是道德问题?何以有此一说?” “税负分摊本身自然不可能是道德问题,绩溪县这是另有所指。”梁梧朝旁边站着的师爷招了招手,才继续对高务实道:“贤弟,愚兄这里有绩溪县那篇申文,你看过之后必然明白。” 张师爷连忙躬身上前给高务实递过一纸文章,高务实接过细细看来,发现这位教谕果然不愧是读书人,虽然比起帅嘉谟当初的那篇雄文,他的这份申文干货不多,但刀笔暗藏机锋,也算是颇有手段了。 文章一开篇,杨教谕也先喊了一句政治口号,可见能在官场上打滚的人物,政治觉悟都不算太低——“为恳恩遵国典、据府志,均赋救偏,以苏困苦事。” 口号喊完,画风就陡然一变,先是大骂帅嘉谟“变乱国制,罔上虐下”,实在是个“假公挟私”的无耻讼棍,又骂当年嘉靖年呈文的程鹏、王相是刁民。 骂了半天之后,杨教谕终于说到了主题。首先他承认了帅嘉谟的发现,即如今的“人丁丝绢”,确实就是国初的“夏税生丝”。不过呢,他又解释说,根据府志记载,当年朝廷发现歙县亏欠夏麦九千七百石,责成他们补交夏税生丝,一共八千七百八十匹给南京承运库。所以这件事究其根源,本就是歙县自己的错误所导致,跟其他县没有半文钱关系。 然后他又说,这笔税款,交了一百七十多年,从来没人抗议过。一直到嘉靖十四年,两个歙县刁民程鹏、王相去告刁状,当时的徽州知府冯世雍主持过一次调查,甚至还去巡院查过版籍,结论是“人丁丝绢”就该歙县单独交。于是此后三十多年,风平浪静,大家相安无事。谁知道如今又冒出一个讼棍帅嘉谟,无视上级领导的英明决断,偏要兴风作浪。 高务实当年大学主修法律,所以他看到这里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如果大明执行的是判例法,那么这个案子的确就可以按照前徽州知府冯世雍当年的判决定案了,帅嘉谟再如何舌绽莲花也是百搭。 但问题在于,中国历朝历代虽然根源上来讲是个人治社会,但如果要从法学角度来看,其执行的却始终是成文法,而不是判例法。 所谓判例法,就是后世英美所执行的法系,法官可以根据以前的法官对相同或相似案例的判罚来断案。 而成文法,又叫大陆法系、中华法系等,如法国、中国就是其中代表,特点是不管什么案件,作为法官,都必须按照正在执行的法律法规去抠条目,去一一对应,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以前的案例跟你手头的案件是没有关系的,你只能按照当前的法律法规来对应判案。 公元前536年,郑国执政子产“铸刑书于鼎,以为国之常法”,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正式公布成文法的活动,距大明隆庆四年,已经两千多年了。 所以,杨教谕这篇文章虽然好,但高务实认为从道理上来看,是站不住脚的。 因为高务实之前和高拱已经细谈过此事,他记得当时帅嘉谟已经算得很清楚了。按照隆庆年间的折率,八千七百八十匹生丝,换算成麦子是两万零四百八十石,跟歙县拖欠的九千七百石根本对不上号。即使按洪武年间的折率,也不可能差那么多。 可见杨教谕学问虽然好,可到底是个文科生,这笔数字账只怕是没算明白。 不过这不要紧,因为文科生虽然算账的本事值得商榷,但煽情的能耐却毋庸置疑。 杨教谕在文中动情地说道:“我们绩溪乃是个下县,方圆不过区区二十四里,土地贫瘠,民众贫苦,每年的丁粮才七百石不到;他们歙县方圆二百二十四里,每年丁粮能得六万多石。在如此巨大的差距下,竟然还有帅嘉谟这等狼心狗肺之徒,想把上县的负担转嫁给下县!试问还有天理吗?” 这还不算晚,他哭诉完之后,又别有深意地加了一句“建议”,说“照旧定纳,庶免小民激变之忧,官民两便。” 高务实看到这里,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原来杨教谕前面那些话,其实都可以看做废话,真正的文眼,却在此处。 别看这句话貌似谦卑,实际上却隐隐带着威胁,只要反着读,意思就很明白了:如果您如果不照原样征税,难免会引起民变,到那个时候,可就官民两不便了哦! 要知道,这个威胁,虽然出自绩溪代表之口,但其实背后明显是五县之共识。也就是说,如果此事最终不能有一个让他们满意的结果,将会是整个徽州府阖府大乱。 明年就是朝觐考察年,段知府,您老自个儿掂量着办吧。 高务实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手里的稿纸,半眯着眼道:“梁师兄,这位杨教谕……倒是深悉官场真谛,这拿民变威胁上官的手段,玩得很溜嘛。”他说着,也不等梁梧说话,自顾自又道:“我猜,徽州府看过这篇申文之后,一定是心领神会、没有下文了?” 梁梧大吃一惊,恍如看怪物一般看着高务实,又下意识瞥了旁边的张师爷一眼,这才吞了一口口水,声音干巴巴地道:“高侍读你……真是法眼如炬。” 好嘛,这就吓得连贤弟都不敢叫了。 第003章 徽州异相(下) 梁县尊是真的受了点惊吓。与此前很多初识高务实的人一样,他们可以接受高务实“神童”的说法,毕竟大明的神童委实层出不穷,哪一朝要没出几个神童,反倒是稀奇事。 可是这些神童,都是“神”在思维敏捷学问好,却没见过高务实这种,不仅学问好,而且还能洞悉人心的。 洞悉人心,那不应该是老狐狸们的本事吗? 显然,这些人不知道后世民国时期有一世外高人曰李宗吾者,作得一门学问,其名为厚黑学,而高务实穿越前因要混迹官场,自然是此学问的精心研究者之一。 想那厚黑学乃是封建官场之要义精华,高务实以此学为宗,大明官场中这些蝇营狗苟,又如何能逃他之法眼? 在他看来,杨教谕这一手玩得不仅溜,而且很有分寸。因为如果五县一起威胁闹事,那就行同谋反,未免太过线了,一个弄不好,反而引起段知府反感,倘若此人是个倔脾气,没准给他们来个鱼死网破,看看到底是我知府老爷厉害,还是你们这些县衙小吏能耐。 可是,现在其余四县不吭声,只推出最小的绩溪县在前头说话,那就不同了。绩溪乃是个真正的下县,地方也小,人口也少,再怎么闹,也绝对上升不到谋反的地步。可是他们这样一闹,既委婉而隐晦地把威胁传达到,又给知府留出了足够的面子,方便日后转圜。 都说民不与官斗,但其实这也是个相对论,若是民闹得太厉害,官也是怕民的。所以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双方保持着默契的均势,谁也不会逾越那条底线。 所以我大明地方官员一向的治政思路,都是以维稳为主,以不出事为政绩,至于讲不讲道理,那反而是个次要问题。 而下头的老百姓们也明白这个逻辑,所以碰到什么纠纷,先不管有理没理,且嚷嚷一阵,把事态搞大再说。因为事态越大越不容易吃亏,闹大了,官府为了息事宁人,就往往法不责众,按闹分配。 这些道理虽然梁县尊现在明白了,可他却是在张师爷的耐心解释下才明白透彻的,而高务实这个小小孩童,又不像张师爷这样常年在各个县府衙门靠这些本事混饭吃,他是如何一眼看穿的? 所以梁县尊真的怕了,一时之间望向高务实的眼神里都带了点畏惧之色。 不过,高务实此刻心里不光是记挂三个月后的童子试,还记挂着自己去安阳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心思跟梁梧在这里耽搁,于是直接道:“那就是说,徽州府方面果然被我说中,打算用一手拖字诀,把事情给拖黄了?可若是如此,那帅嘉谟又怎么会沦为逃犯?” 经过刚才这么一下,梁梧面对高务实就有些不敢像之前那么随意了,闻言连忙道:“问题就出在那个帅嘉谟发现徽州府没有下文之后,仍然不肯放弃上……” 于是梁梧又继续把事情转告给高务实。 原来,当事人帅嘉谟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徽州府的下文,不禁急了,心说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岂能无疾而终?这里头的问题症结,到底在哪里呢? 其实这里头的关键在于,帅某人只会做数学题,而不会做政治题;杨教谕则正好相反,他数学题虽然做得错漏百出,但政治题能做成满分卷! 杨教谕的申文不提业务对错,只谈官员仕途泰否。而帅嘉谟没读出申文这一层机锋,一厢情愿地认为,之所以徽州府不愿推进本案,肯定是整件事还说得不够清楚——他要是活在二十一世纪,一定是个极好的程序猿,找BUG专业户。 于是程序猿帅某顺着这个思路,重新考虑了一下,居然还真的发现之前的呈文里,确实有一处很模糊。 国初时,六县均输的“夏税生丝”,就是如今歙县独输的“人丁丝绢”,这个没有问题。但是有另外一个问题:“夏税生丝”这个科目,到底是怎么被改成“人丁丝绢”的呢? 高级程序员帅某人觉得,只要搞清楚这个关键节点,真相就一定呼之欲出。 于是精神大振的帅嘉谟挽起袖子,又扑入到浩如烟海的案牍文书里去。他要在这积存了两百年六县档案的大海里,找出那根关键的针来。 这次的调查,持续了三个月之久。皇天不负有心人,居然被帅嘉谟真的找到了线索:奥妙,出自征税科目上。 帅嘉谟翻出了历代户部给徽州的勘合——类似于后世的对账单,那堪合上面写的很明白:“坐取徽州人丁丝绢”。 也就是说,南京承运库要徽州征发的科目,是“人丁丝绢”,而且没有指明由哪个县单独交纳,而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应该默认是六县均摊。 但帅嘉谟再去查徽州府发给六县的催缴文书,却发现“人丁丝绢”这个科目没了。只有在歙县的交税科目里,多了一个“夏税生丝”。 于是,帅嘉谟顿时明悟过来,这其中的手脚,已经很清楚了。 徽州府在向歙县征税时,用的名目是“夏税生丝”。恰好歙县确实有一笔国初欠麦的“夏税生丝”科目,因此地方并不觉有异。 但等这笔税收上来以后,徽州府向上递解时,又从“夏税生丝”抽出应有的数目,划归到“人丁丝绢”之下。 这样一来,“人丁丝绢”这只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占了“夏税生丝”这只雀的巢。原本六县均摊的税负,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由歙县独扛。 可怜歙县百姓毫不知内情,辛辛苦苦独交了两百年的税,却不知道他们供养的其实是六县负担。 帅嘉谟知道,做这个手脚的人,绝对是个高手。他既熟知国初钱粮掌故,又精通案牍流程,巧妙地利用歙县补交夏麦的这个科目,移花接木,混淆视听,玩了一手漂亮的乾坤大挪移。 而缴税这种事,一旦形成了惯例成法,就会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很难改变。于是乎,歙县一口气交了近两百年“人丁丝绢”,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喜当爹:给别人养了两百年的崽。 帅嘉谟目光炯炯,这必然是有徽州府户房的胥吏从中舞弊! 这个猜测并非是凭空臆测。在大明的体制里,地方官员流转频繁,一个职位上坐几年就走了。而那些地方庶务,比如钱粮刑名之类,则被专业的胥吏所把持。这些人都是本地土着,职务世代相传,又掌握着专业技能,外人根本弄不明白,上下其手的空间很大。 尤其是钱粮一道,更是重灾区,小吏们有各种手段可以颠倒乾坤。手段高超的胥吏,甚至能“使连阡陌者空无籍,无立锥之家籍辄盈鄢”,你说这得多牛逼。嘉靖年间的一位官员霍与瑕,就曾无奈地写道:“各县各户房粮科,年年派粮,时时作弊。”可见当时基层之混乱。 所以这一招鸠占鹊巢,一定是当年的经手小吏在账簿上做了手脚,才让歙县蒙受不白之冤! 既然真相大白,那么事不宜迟,帅嘉谟迅速又写了一篇呈文,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知道,吏目向来世代相继,如果彻底掀出来,很可能会得罪一大批人,所以他对于成因,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先年不知弊由何作”。 人,可以不追究,毕竟过去快两百年了;但事做错了,却必须得拨乱反正。 同时帅嘉谟还提出另外一个重要论据:“人丁丝绢”明明是人头税,那应该就是按人口收取。而现在单独让歙县交纳,难道其他五个县,竟然全是空城,一个人都没有吗? 隆庆四年九月二十五,帅嘉谟正式把这篇呈文提交徽州府,满怀期待能够“俯赐决议,申详改正”。 应该说,这次的呈文比上一次更有说服力,新提出的两个证据也都很合理。可是报告递上去,却依旧毫无动静。甚至,徽州府这次干脆连回复都没有,完全置若罔闻。 程序猿到底不如公务猿懂官场,帅某人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他数学题算得准不准,而在于徽州府从知府到知县甚至更多人的乌纱帽戴得稳不稳! 事情到了这一步,换了其他人大概就认命了,可是帅嘉谟却没有退缩。这个耿直程序猿,意识到自己从徽州府和应天两院都得不到支持之后,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进京上访!老子要告御状! 第004章 捉拿讼棍(上) 是进京告御状这种行为,在后世也有,不过名字略有变动,温和了很多,叫做上访。 但不管是告御状还是上访,总之这种事情,古往今来都是地方官最为深恶痛绝的现象,而做这种事的人,也毫不例外被地方官视之为刁民。 高务实前世对于上访群众其实也是颇为头疼的,但好在他当时并不负责接待上访群众这一块的业务,毕竟那个年代好歹有个信访办,又有所谓县长信箱之类的渠道,一般而言不会闹到他们县委去。 后来他到了镇上,由于盘口变小,他又勉强还算是个“有志向”的年轻干部,倒也没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所以他的群众工作仅限于调解了几次乡民之间的集体纠纷,并没有闹到群众上访那般严重。 因此,他对于上访这件事,还算看得开,至少会看一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再说,而不是二话不说先拿人——危机公关其实也是一个优秀秘书所要做的功课。 不过很显然,大明朝的官员们大概对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没有太多切身体会,更没有什么危机公关这种意识,所以他们的反应就比较简单粗暴了。 这里要特别插一句:帅嘉谟的这个行为,放在别的地方可能比较惊世骇俗,但若是在徽州,其实还真不算十分特别。 因为徽州这个地方,民风剽悍。当然这个“剽悍”不是说他们跟戚家军最喜欢征兵的义乌一样,矿区较多,当地百姓动辄打架群殴,而是说徽州人好打官司。 中国的老百姓历来都有逃避打官司的倾向,认为打官司不论有理无理,总之都是丑事,而爱打官司的人,则会被当成“刁民”。而历来地方官考评,也总是以“涉讼事少”作为一地民风是否淳朴的重要标准之一。 然而徽州人的做派,就很不和谐,倒是和后世美国人很相似,动辄兴讼,有事没事就喜欢对簿公堂,时人形容为“事起渺怒,讼乃蔓延”,并用了一个特别精辟的词来总结:健讼。 相当于说不仅爱打官司,还特别能打,但凡有点什么事,衙门走起! 高务实听梁梧介绍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梁梧只当他是笑话徽州人,也跟着赔笑。其实高务实还真不是嘲笑,他只是忽然觉得好笑:原来我大明居然还有这么一个颇具法治精神的地方? 两人笑完之后,梁县尊继续介绍情况:正是由于徽州当地大量的诉讼,让徽州盛产精通法律条文的状师、讼师,打起官司来唇枪舌剑,在诉状上经常互相攻伐,精彩纷呈。以至于每一任徽州主官,都觉得“你们是本官带过最刁的一届刁民”,对此头疼万分,以难治而闻名。 不过究其根源,这民风倒不是明代才培养出来的,其实早在南宋时,徽州出身的朱熹就曾经无奈地评价本乡人:“其俗难以以力服,而易以理胜。”——你打我,是不能把我打服气的,有本事咱们讲法律、摆道理,说得过我,你才是爷。 其实从这个角度说,徽州人这个习惯其实挺“君子”的。 所以帅嘉谟在本地打不成官司,于是毅然决然赴京上告,这个做法,是十足的徽州范。 然而不管你这范那范,坏了官老爷的好事,都只能是死人范! 徽州府方面,连带其下六县,对于帅嘉谟这个不知死活的讼棍终于忍无可忍了。 你这厮好不晓事,先前越级上报给应天巡抚、巡按两院,咱们看在海刚峰的面子上,也就懒得计较了,现在海刚峰都走了,你的胆子居然还更大了,敢上京告御状? 再不教训教训你,你怕是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尤其是,徽州知府段朝宗忽然接到了他的上司徽安按察使——全称是整饬徽安等处九江卫所兵备按察使——的一封私信,该兵备在信中向他表示:有人把徽州人丁丝绢案悄悄上报给了京中某位阁老,该阁老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也表达了一个意向,大致意思是此案涉及税制,该地方何以久未查实? 这里顺便提一句,徽州府正巧是新安卫的卫所驻地,所以兵备道管他们理所当然,而且兵备道本身也是文官。 段朝宗区区一个知府,得知此事被阁老重臣关注,自然心急如焚,但最麻烦的问题在于,这位阁老没有表明立场,他只是说“为什么事关税制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久还没查清楚?” 这个说法让段知府的判断出现了偏差:单从这句话来看,该阁老对此事本身没有明确的立场,他的主要关注点在于地方办事效率太差! 呃,效率嘛,是差了点,但那还不是因为想把事情给拖黄么? 不过,既然闹得都有阁老关注了,那这件事就不好继续拖着不办了,得想法处理。 只是,此前的那个因素依然存在:如果按照帅嘉谟的提议来办,徽州府屁好处都捞不到不说,还一下子得罪六个县,甚至有可能激起民变。 段知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的乌纱帽比那些什么公理道义之类的玩意值钱得多,所以激起民变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即便这事情真发生的概率很小,多半只是六县的威胁,也不能视而不见,轻忽大意。 那么,就只能坚持人丁丝绢税继续由歙县独自承担。 可既然如此,那就绝不能容许那个叫帅嘉谟的讼棍继续上蹿下跳,无事生非! 于是,徽州府立刻发牌给歙县,要求歙县即刻传唤原告帅嘉谟至徽州府过堂问案。 但此时帅嘉谟已经出发北上,并不在歙县境内,歙县方面找不到人,只好回复徽州府说原告失踪。 这下子麻烦就大了,徽州府震怒之下要求歙县找人,歙县方面本来想隐瞒一下帅嘉谟的行踪,此时也不敢再瞒了,只好回报上官,说帅嘉谟已经启程北上准备告御状了…… 徽州府原本就想赶紧把案子定下来,结果得到这样一个消息,自然又惊又怒,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直接发牌给北上这一路的各同级衙门,请他们协助捉拿帅嘉谟到案! 第004章 捉拿讼棍(下) “所以,安肃县是因为收到了保定府的协助徽州府捉拿帅嘉谟的发牌,所以把这人给抓了?”高务实终于搞清楚了来龙去脉,朝梁梧问道。 梁梧略有些尴尬,道:“是……但也谈不上捉拿。其实徽州府的发牌,只能说是传唤帅嘉谟到案开审,咱们安肃县只是碰巧遇到,就把他暂时留了下来。” 高务实没有纠缠这其中的差别,只是问道:“他现在人呢?” “呃……”梁梧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道:“在牢里。” 高务实皱了皱眉,朝梁梧望去:“那就是说,还是把人家当人犯看了?” 梁梧心中一紧,慌不择言地道:“此乃手下人自作主张,下官一时不察,忘了处置……” “师兄说笑了。”高务实立刻摆了摆手,打断道:“小弟虽有官名,其实不过一无品无级的闲人罢了,怎算得上师兄你的上峰?” 梁梧闻言一怔,自己也在心里诧异:对啊,他可不是我的上官啊,就算是师相的侄儿,可我梁青桐也是正经金榜题名过的人物,堂堂一县之尊,我为什么要怕他呢? 但想归想,他自己仍然知道,刚才高务实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一霎,自己的确是心头一颤,那真的是一种畏惧。那神情,那眼色,就仿佛跟自己说话的根本不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而是久居上位、文渊阁里坐堂的阁老一般! 见了鬼了!我这小师弟身上,难道是天生而来的官威? 幸好他心里这番思索高务实并不能知晓,要不然定会嗤之以鼻:哪有什么天生而来的官威!这不过是个心理学上的问题罢了! 首先,今天这档子事明显是梁梧有求于他,虽然高务实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梁梧所求者究竟是何,但不管求什么,有求于人本身在心理上就会处于弱势地位。 其次,高务实没有什么有求于梁梧的地方——此前让他帮忙拨给县学一些教学经费,那本身就是县里该做的,高务实又不指望那笔钱吃饭,而且他今天来此,已经是给梁梧造势的表现了,就算此前欠了他一点人情,现在也早已还完。 最后,高务实的神情动作,的确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毕竟也要看看他平日里都是跟谁在打交道?皇帝、太子、阁老、国公、侯爷、司礼监大太监……最次也是太子的日讲官们。 所以,他面对梁梧这个县令的时候,其神态动作自然而然的就会有一些所谓“上位者”的感觉。 这几个条件加在一起,梁梧面对高务实的时候,当然就有些紧张,而当高务实由之前的客气忽然变得似乎语带不满,梁梧也就下意识的慌了一下。 说穿了就是这么一文不值,但梁梧此刻没时间细想,所以越发觉得自己面前这位小师弟定非寻常之辈。 高务实见他诺诺不语,还以为自己话说得重了点,为避免尴尬,便把话锋一转,道:“既然只是督促他回去开审,押在牢里终归有些不合适,还是把他放出来吧。另外,这件事与你关系不大,师兄不必太挂怀。” 高务实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补充道:“小弟知道师兄担忧什么,不过师兄大可放心,一条鞭法的事情,现在和北直隶这边还扯不上太多干系,朝廷目前的注意力在南直隶,那边钱帛广盛,有推行一条鞭法的经济基础,而北直隶毕竟紧邻京师,却是不能轻易施行的。” 说实话,高务实指点他这一句,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因为梁梧在高拱的门生弟子里头实在排不上号,这种国家大政没有必要和他解释,他要是自己政治敏锐性够高,就应该自行领悟,如果不够……那也没法。 只是,毕竟人家一个正经进士老爷出身的县尊,在自己面前如此客客气气、规规矩矩,总还是要给人几分面子,所以才提点一二,至于他能不能听懂,那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梁梧听高务实这么一说,果然松了口气,忙道:“是是是,本县明白了。愚兄这就把人放出来……”但他说到这里,忽然又有些迟疑,问道:“不过,这人要是再跑了,不肯回徽州怎么办?” 跑,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一他仍然坚持进京告状怎么办?到时候保定知府在徽州知府面前失了面子,自己这个保定知府麾下的县令,岂不是也可能恶了上官?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他的担心,有些无奈地道:“你只要跟他把道理说明白,不就行了?左右你也没有关押他的权力,保定知府还能因此怪罪你么?” 梁梧苦笑道:“师弟有所不知,倘若是一般情况,当然无所谓,可是本府府尊与徽州府尊二人乃是同乡加同年……” 那你的运气可真是够差的! 高务实听了也不禁有些无语,想了想,道:“得,小弟这次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师兄你把那帅嘉谟带来,我把他带出安肃县,至于最后他是回徽州还是继续进京,那都不关师兄你的事了。” 梁梧大喜过望,连忙谢过,然后又有些担忧道:“不会连累贤弟吧?” “连累我?”高务实哈哈一笑:“我又没犯法,怎么连累?那徽州府也好,保定府也罢,还能拿这事弹劾我不成?又或者,他们派人抓我?我借他们十个胆子,看他们敢不敢!” 梁梧听得暗暗咋舌,不过也不能不承认,这位小师弟还真有说这话的底气。别说人家有个帝师次辅的三伯,就算只凭他自己的身份,想那徽州府也不可能有胆子在他头上动土——他头上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固然年幼无权,可架不住他那皇帝老爹是个宠子狂魔啊!你区区一个徽州知府也敢动我儿子的人,你怕不是想去云南走一遭? 放下心来的梁县尊终于有了决断,马上派人去把帅嘉谟给提了过来。 高务实对这位沉迷数学和法学的“讼棍”颇有些兴趣,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傲骨铮铮的好汉敢做出这般事来。 却不料,没过多久,一个年仅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甫一进门,直接扑上前来,一个头磕在地上,口中大喊:“青天大老爷救命!” 第005章 无关道理(上) 救命? 高务实怔了一怔,下意识朝梁梧望过去,那眼神中的意思分明就是:你梁县尊到底怎么虐待他了,吓得他一上来就喊救命? 谁料梁梧也是一头雾水,满脸的莫名其妙。 梁梧确实没有虐待帅嘉谟,他又不是傻子,本府府尊和徽州府尊是同乡加同年不假,可这帅嘉谟毕竟不是正经逃犯,他安肃县令更不是人家的当管。 至于他的人把帅嘉谟给拿了这事,原本就有些误会在里头,可不是他梁县尊非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当然,拿了之后,由于梁梧作为地方官,心里多少也觉得帅嘉谟这厮有些多事,所以对于帅嘉谟知道“官威不可犯”的道理。 可是,这都不代表梁梧要对帅嘉谟用刑或者虐待——他丝毫没有这样的动机,甚至没有这样的权力。 因此帅嘉谟这一句救命喊出来之后,面对高务实质疑的眼神,梁梧顿时怒了。 在帅嘉谟这个多事讼棍面前,梁县尊的态度可就不像对高侍读这般小心翼翼。他一拍桌子,把眼一瞪,怒斥道:“帅嘉谟,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救命?本县要害你性命了吗?” “啊?小民不是说县尊老爷要害小民,实在是……有其他人要害小民,求大老爷救命!”帅嘉谟这时候悄悄抬起头,谨慎地朝上座瞥了一眼。 这一眼瞥过去,帅嘉谟心里猛然一怔:怎么坐在客座上首的是个穿大红纻丝斗牛服的少年?这少年是何来历?如此年纪,便可服大红斗牛,难不成是某位小公爷、小侯爷? 可是,也不对啊,小公爷小侯爷按例都应该是挂名在锦衣卫当差,身穿飞鱼才是正理,就算陛下别有赏赐,那也应该是着武官常服、打麒麟补子,以示圣上嘉赏,哪有转而往下穿斗牛的道理? 可若说是文官家中出身,就算他是因为祖辈父辈的功劳而恩荫了官职,那也只是有官职在身罢了,不可能恩荫一件超品斗牛服穿戴呀。 这是何理? “谁要害你?”梁梧见高务实不说话,只好开口问道。 帅嘉谟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但梁梧这一问,他也不好回答,只好迟疑着道:“这……小民也不敢断定。” 哪里是不敢断定,分明是不敢说罢了,梁梧又不傻,自然听得出来。 只不过,要是高务实不在场,他倒可以装傻充愣,现在却不行了,这位小师弟一看就是个比鬼还精的,哪能糊弄得过去? “帅嘉谟,你要真想有人救你,就实话实说!本县也不瞒你,你面前这位,乃是当朝高阁老之侄,以《龙文鞭影》一书名扬四海的太子伴读高公子,尊讳务实,你若真有冤屈,高公子自然会为你主持公道。” 高阁老的侄儿?太子伴读?《龙文鞭影》的作者? 帅嘉谟虽然正学比较一般,但也有生员身份,只是没混成廪膳生,不过一个增生罢了。但增生毕竟也是生员,也是正经读书人,歙县方面近来也有《龙文鞭影》传入,他也有所了解,闻言连忙道:“不知是高龙文当面,小民失礼之极,万乞海涵。” 帅嘉谟这一声“高文文”叫出口,高务实马上注意到他身上的服饰正是生员衫,宽袖皂缘,皂条软巾垂带。 “帅嘉谟,你是生员身份?”高务实忽然发问道。 “回高侍读,小民乃歙县增生。”帅嘉谟连忙答道。 高务实笑了笑:“既有功名,何不早言?如此形象,未免有损斯文,且起来说话吧。” 帅嘉谟下意识看了梁梧一眼,梁县尊把脸一沉:“你本是歙县书吏,原本也算官府中人,徽州府衙发了宪牌让你到案,你却还跑到北直隶来,这里头原本是有个蔑视上官之罪的……但高侍读见你也是读书人,特地恩许你站着回话,那你便起来就是。” 帅嘉谟见梁梧说话的时候虽然官威堂堂,但一双眼睛总是朝高务实瞟去,心里哪里还不明白这二位到底谁说了算? 当下他的口风就有了变化,站起身拱手躬身一礼,道:“谢高侍读,谢梁县尊。” 高务实嫌梁梧摆官威有点浪费时间,干脆接过话头,直接问道:“你方才所言救命,究竟是因何而起?” “此事说来话长,小生本是歙县书吏,因发现歙县一笔人丁丝绢税有异……” 高务实打断道:“此事我已详知,你不必复述,就说你徽州府发出宪牌要你到案之后的事吧。” 帅嘉谟一怔,却连忙道:“高侍读,你误会了。小生是离开徽州之后,徽州府才发出宪牌的。” 高务实呵呵一笑,问道:“既然当时你已经离开徽州,你又怎知徽州府发了宪牌要你到案?” 帅嘉谟心中一凛:这位高侍读年纪虽小,思虑却是周全。 他忙道:“高侍读容禀,小生原本是走水路,打算先北上池州,从池州上船去镇江,然后沿运河北上。不料才刚到池州,便发现池州府已经得了徽州府快马传讯,要求协拿小生回徽州到案,只是……” “只是你觉得,你这一回去,徽州府定然无视你此前的种种证据,强行断案,把此案定性为你无中生有,所以即便你知道徽州府已经发了宪牌,仍然一意孤行,要北上京师,是这样吗?”高务实淡淡地问道。 帅嘉谟变了脸色,一时不知道高务实的立场,但心里已经凉了大半,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是。” 别说帅嘉谟,便是梁梧也有些诧异,此前自己这位师弟虽然也没有表露明确立场,但似乎并没有对帅嘉谟的行为有明显的反感呀,为何一开口就把帅嘉谟逼成这样? 高务实却不解释,反倒盯着帅嘉谟看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即便徽州府有断案不公的可能性,但那毕竟还没有发生,眼下他传你过府到案,于情于理都没有问题,你有什么理由置之不理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做,其性质与畏罪潜逃也相差不远了。” 第005章 无关道理(下) 帅嘉谟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说出话来。 高务实轻哼了一声,又道:“好,那我们再来看看,如果你到案的话,事情最糟糕会是怎样。” 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如果你到案,徽州府顶多判一个查无实据,人丁丝绢税依旧由歙县来交。而你,虽然是‘弄错了’账目,了不起也就是一个能力不足,但清查本县账目本来就是你的本职,徽州府便是再不满、再蛮横,也不可能因为你算错了帐就要了你的人头,最多便是让歙县衙门把你开除。” 帅嘉谟咬了咬牙,但没说话。 高务实却笑了笑,继续道:“看来你对我这个判断本身没有异议,这很好,这样我们就可以接着分析。” “假设,徽州府仍然坚持该税由歙县独交,而你却被开除,接下来呢?接下来,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找徽安兵备上告——他是归按察司管的,司法刑名这一块他不能不管。好,即便他也跟徽州府一样断案,你还可以继续找应天府抚按两院——哦,我知道,你想说应天两院你找过了,没用,是吗?可是,此时你已经是个自由人了,你不在官府当差,也不涉案,你就算信不过应天府,这时候你要进京告御状也好,怎么样也罢,谁能拦你呢?” 帅嘉谟愕然呆住,他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高务实见他被自己说得无言以对,这才道:“所以不管怎么说,你首先必须到案,到案之后如果徽州府胡乱断案,那时候你再发动反击,才会更有用。” 帅嘉谟呆了半晌,忽然拱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生受教了。只是……眼下恐怕已经迟了。” 高务实微微皱眉,思索着道:“有人要杀你?” 梁梧在一边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道:“不会吧?” 帅嘉谟脸色涨红,点头道:“小生之所以最后没敢走水路沿运河而北上,一开始只是担心被拦住,所以干脆从池州便北上,经庐州、凤阳而转向西北入河南归德府、开封府,然后才一路由陆路北上……” 他咬了咬牙,面现悲愤之色,道:“只是,过了黄河之后,刚到卫辉府,小生便发现,似乎已经泄露了行踪。有人追了上来,不过当时他们的人可能还没到齐,小生又一直呆在人流密集之处,他们不好下手。小生不敢久留,偷偷逃了出来,一路紧赶慢赶……但到了安肃县之后,还是被他们发现。” 高务实的眉头已经深深皱起了,但帅嘉谟却还在继续说道:“当时在客栈里面,他们已经跟进了客栈,小生知道知道没法再逃。正巧,有两位县衙的公人在客栈与熟人说话,小生迫不得已,便故意在他们面前大声用歙县方言说话,引起他们注意……最后就被他们带到县衙来了。” 梁梧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心说:照你这么说,你根本不是“被抓”,反倒是借本县的大牢当坞堡了! 高务实却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来要你的性命?也许,这些人只是那些所谓‘打行’的混混,收了好处来抓你回徽州呢?” 所谓打行,是由江南经济最发达的一些地区兴盛起来的一种——呃,怎么说呢,一种“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平时三五成群的任侠少年一起接活,诸如什么催债啦、上雇主的仇人家闹事啦、在赌场妓院收保护费啦,等等等等,都是他们的主业。[无风注:这是史实,连“打行”这个名字都是。] 不过打行的“侠少”们,虽然有时候肯定会伤人,但一般来说并不会惹人命官司,所以高务实才有此一问。 但帅嘉谟连连摆手,道:“不是打行,一定不是打行的人。在卫辉府的时候,这些人有一次差点追上我,他们手中不仅有刀,还有弓弩!当是是在野外,那模样凶神恶煞,分明就不打算要活的!” 这一下连高务实也严肃起来,皱眉道:“你确信?” “确信!他们拿弓弩射我!起码有五六个人!”帅嘉谟激动地道:“要不是因为小生是歙县人,生于青溪边,幼时经常戏水且水性不错的话,当时稍微迟一点跳下河,只怕当时就得死在那儿!” 青溪,就是后世的新安江,从歙县流过。 不过高务实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他的地理虽然不错,也不至于连如此细节都了如指掌,他只是从帅嘉谟的神情上来判断,这事应该不假。 “师兄,这件事严重了。”高务实忽然转头对梁梧说道。 梁县尊心里哀叹了一声,苦着脸道:“是啊,怎么……都到这地步了?” 高务实摇头道:“到这地步其实也不算奇怪,师兄还记得么,嘉靖年间上告此事的那两人,最后也是离奇死亡。” 梁梧头皮发麻,道:“这徽州的段府尊,真会做这种事?这也太……太不可思议了!” “未必是段府尊。”高务实摇了摇头:“站在段府尊的立场上来看,他虽然很有可能恨帅嘉谟多事,但这件事说到底,他仍然处于裁判者的角色,他没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非要置帅嘉谟于死地……要杀帅嘉谟的人,应该是另有其人。” 梁梧听了高务实这一说,也觉得有理,点头道:“没错没错,段府尊虽然会恼帅嘉谟多事,但却没有必要杀人,毕竟他已经发了宪牌,这个时候杀人的话,动静未免太大了,对他没有好处。” 高务实并不擅长破案,他当年虽然是学法律出身,但学法律和学刑侦,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前者主要是学习法学精神和法学原理,甚至连法律条文其实都并不是主修项目。而后者,才是真正学习如何从各种细微线索顺藤摸瓜来侦破案件。 但高务实当初有一科选修,叫做《犯罪心理学》,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利用的学问——可惜这一科实际上也早就被他忘记得七七八八了,毕竟后来他主要在县委和镇里工作,这学问基本用不上。 但有一个原则是肯定的:凶杀案的案犯至少应该是被害人死亡的受益者。 那么也就是说,现在的嫌疑对象应该从这一点确定:帅嘉谟如果死掉,谁会受益? 第006章 留宿安肃(上) 从谁会受益的角度来看这件杀人未遂事件,就相对简单了不少。 徽州府的段府尊虽然也可以因为帅嘉谟的死而受益,但这份收益与他亲自出马派人杀掉帅嘉谟所带来的风险,是完全不对等的。 而他是又个流官,籍贯在陕西朝邑县,根本不是南直隶人,不存在家族利益牵连。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迄今在徽州府任上也不过两年,要勾结也没这么快,或者说……怎么也勾结不到交了两百年的老税上去吧。 所以,段朝宗没有足够的理由做这种蠢事。 那从他往下,最有可能的就是其余五县了。毕竟帅嘉谟上告的人丁丝绢税案如果真被定案,这几县都要平白无故多交一笔不小的税。 歙县由于是徽州府的治所,地方大、经济强,它来交这笔税,从承受能力上来说还勉强顶得住,但是其他五县如果分摊一笔,却是挺大的压力,谁肯出这个“冤枉钱”? 但如果范围这么广,认为五县都有相同的动机这么做,却也不尽然——譬如绩溪县,它其实就不用那么着急。为什么?它最小,也最穷,按照帅嘉谟的说法,这个人丁丝绢税既然是“人丁税”,那就应该按人头分摊,绩溪县就算最终被分摊,能分多少? 最急的肯定不会是绩溪县这样的下县小县。 高务实正想到此处,帅嘉谟忽然插了一嘴,道:“侍读明鉴,其实徽州府虽然发了宪牌给歙县,但歙县也并没有权力抓小生,小生乃是军户,属新安卫。” 前文有述,新安卫就设在徽州府,具体来说,就在歙县。 高务实皱起眉头,他觉得大明有些个行政设置很烦人,这种多重管理就是一项。又譬如,还有交叉管理——比方说,徽州府属应天巡抚管,但徽安兵备却又隶属浙江按察司,简直奇葩。 换句话说,徽州府不但要被应天巡抚、巡按管辖,还要被浙江按察司监督,同时自己地面上又有个他动不了的新安卫——动卫所的人要跟五军都督府打交道,于是又跟兵部也扯上关系了。 高侍读无奈地问:“新安卫是哪军外镇?” 帅嘉谟道:“回侍读的话,新安卫是中军都督府所辖。” “南京中军都督府吗?”高务实又问——因为南京也有一套五军都督府的班子。 “是,南京中军。” 高务实这下真是觉得有点蛋疼了,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插手这件事,毕竟这事本来就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现在又搞得如此复杂,只怕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理顺的。 但此前高拱跟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曾建议把歙县这个人丁丝绢案当做在南直隶铺开一条鞭法的突破口,眼下事情进展不顺利,他又有些不乐意完全置之不理。 这就很纠结了。 “卫所……中军都督府?”高务实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一件事,眼前一亮,道:“这样吧,你既然是军户,你被人谋杀未遂,这件事卫所不能不管。恰好,我在南京五军都督府也算有熟人,到时候我让他关注一下此事,由他安排人保护你的安全。你呢,先随我一同南下,我让南京都督府方面派人来接你回去到案。” 帅嘉谟有些发呆,下意识问道:“高侍读在南京五军都督府竟然也有熟人?” 别说帅嘉谟了,就是梁梧在一边都有些发懵,心道:我这小师弟人脉也太广了吧,你只在京师干了几个月太子伴读,怎么跟南京扯上关系的?就算跟南京有关系,不也应该是文官吗?譬如师相的门生弟子之类,这南京五军都督府可全大半是勋贵啊。 高务实微微一笑,风轻云淡地道:“算是吧,想来临淮侯应该会给我几分薄面。” 那是,这点面子能不给吗,他们家目前正单独垄断京华香皂的南京片区呢。 “临淮侯?”帅嘉谟可比不得高务实这般淡定,当下大吃一惊:“他老人家可是中军都督府掌印。” 高务实笑了笑,他当然知道李庭竹是中军都督府都督,但要不是刚才帅嘉谟说起新安卫隶属中军都督府,高务实也没想起来这茬。 帅嘉谟见状大喜,连忙谢过了高务实,不过又有些好奇地问:“高侍读乃是太子伴读,不知这次南下是要去哪?” 其实他这句话明显有些僭越了,不过高务实念他是个数学专才,并且从他干的这档子事来看,显然不熟悉官场,也就懒得计较,随口答道:“我要回乡备考,要去河南新郑。” 帅嘉谟犹豫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高务实道:“怎么了,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不知道高侍读随行有多少人?”帅嘉谟有些担忧地道:“追杀我的那些歹人恐怕有近十人,而且手持凶器,万一连累了高侍读,小生就百死莫赎了。” 高务实摆摆手道:“无妨,我带了两百家丁。” 帅嘉谟可不知道高务实的家底,甚至不知道高务实是蒲州张家的外甥,一听这位小爷出门带两百家丁,暗地里一阵咋舌,心道:外界传说高阁老安贫乐道,看来这也只是相对徐阁老那种人而言,就冲这位少爷出行的派头,这回乡一次得花多少钱? 事情商议好了,梁梧也是心中一松,总算是把一尊瘟神给送了出去,只是有点麻烦高师弟,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对自己有所不满。 当下他便强烈请求高务实在安肃留宿一夜,怎么也要略表感激——他倒是不会给高务实送钱,因为他毕竟是高拱的门生,知道高务实身家之厚。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高务实今天立刻就走,那显得自己好像就就是特意来坑人一样。 高务实知道事已至此,如果坚持要走,只怕梁梧心里不仅是过意不去,甚至可能会有些担心,他虽然对这位没有青史留名的师兄并不在意,不过想来这里头可能也有历史上高拱倒台的原因在,万一自己改变历史让高拱坐稳万历初期大改革的总设计师了呢?梁梧也说不定有机会混出名堂。 这样一想,高务实也就答应了下来。毕竟是高氏门生,能维系良好的关系总比把关系搞坏好,反正不过一夜,能有什么大不了? 第006章 留宿安肃(下) 像高务实这样的贵客,对于出身一般,在师相门下混得更一般的梁梧梁县尊而言,当然不能随便找家客栈就打发了。 本来,他是打算把县衙后院让出来给高务实住的,反正他梁县尊只有一妻一妾在身边,两个儿子年纪还小,刚刚开蒙,都在老家念书,让出后院也不算麻烦。但是高务实说什么都不肯,最后没法子,只好由梁县尊亲自出面,借了安肃最大的乡绅郑家的一所别院让高务实临时对付一夜。 安肃虽然不算起眼的上县大县,但郑氏家族可不寻常,自元朝时就有名将,威震一方,为官者始自郑庆。明、清《安肃县志》,民国初《徐水县新志》有传具载之。 郑庆,元时遂州黑山人,有武略,善抚士卒,先守紫荆关,再战滹水,破曹州,为遂州总管千户。 其子郑德隣以父荫授遂州知州,后改任安州、完州、辽州、莫州知州,迁都漕运使,封宣武将军。 二子郑德佑,官至百户。侄郑德全,授招抚之职。孙郑璋袭遂州知州。西黑山村东边有郑庆大墓,墓前列石人、石马,立大碑一通,记述其丰功伟绩,称郑庆丰碑,为安肃县八景之一。 到郑阳时,由黑山迁徙遂州定居,至郑洛时又从遂州迁至安肃县城内。 到了明朝,郑氏家族更加兴旺,官职显赫,中进士者颇多。曾出三朝甲第、六世中丞——不过现在还只有五世,因为最后一位名叫郑洛,现在还没混到尚书级别。 郑洛,字禹秀,安肃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除登州推官,征授御史。劾罢严嵩党鄢懋卿、万寀、万虞龙。出为四川参议,迁山西参政——所以他现在正在王崇古麾下任职。 郑家这样的人家,当然早就得到梁梧的关照,知道高务实的身份——包括高务实与张四维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们知道王崇古理论上也是高务实的亲戚长辈。 郑家目前的家主郑洛既然在王崇古麾下任职,高务实自家三伯更是当朝帝师次辅,他能来郑家的别院休息一夜,郑家焉能不欢迎? 当然,郑家还知道梁县尊为何要这么安排——我背后可是有人的,你看我这位师弟跟我多亲切啊,我在师相门下,那也是很受重视的! 地方官嘛,都知道自己治下的这种官宦世家底蕴足,得罪不起,但也不希望对方太不给自己面子。 不过郑家这别院是在县城里头,又不是主宅,所以算不得很大,肯定安排不下两百家丁,甚至安肃县衙都安排不下这么多人,最后只能以小队为单位去找客栈住下,而高珗则留下两个小队二十多人随高务实入住郑家别院。 晚饭自然还是梁县尊宴请,不过却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了,这次陪客的乡绅也少了一些,但总还是算得上丰盛。可惜高务实意不在此,脑子里一会儿盘算到底徽州哪一县最有可能要杀帅嘉谟灭口,一会儿盘算自己插手这件事到底合适不合适。 梁梧见他心不在焉,不敢多耽误他的时间,用完餐就及时散了宴,亲自带人送高务实去郑家别院休息。走的时候,趁高务实没注意,还偷偷塞给高珗一个锦囊。 锦囊里当然不是妙计,而是十两碎银。 不过一进别院,高珗便把这事报告给了高务实。 高务实完全没当回事,因为他是体制内混过的人,知道这种事一来禁绝不了,二来禁了也未必就真的好——梁梧要是真有事,只能找他高务实办,找高珗并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他这么做无非是结个善缘,毕竟高珗是高务实身边的人,只要不在高务实身边说他梁县尊的坏话就行。 高珗以前干过高务实大伯高捷的亲兵,对于收红包并不陌生,不过即便是当年高捷提督操江的时候,高珗也没收到过这么大的红包——十两银子可真不算小数了,他拿的红包有多少,其实真正说明的,是高务实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 不过高珗也知道高务实御下的脾气:大少爷并不在乎他交待的事情, 一个信厚黑学的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理想化的思维? 高务实今天还真是有些累了,进别院就打算去休息,不过高珗还是认认真真把整个别院检查了一遍,又安排了一下两小队家丁的轮值,上半夜和下半夜都安排了人执行警戒——这是他们拿高额薪俸该做的。 帅嘉谟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来以为高务实会找他问话,结果高务实居然直接睡觉去了,这让他有些担心自己的事情在高务实眼里根本无足轻重。 当然,他也知道,这件事在他看来固然是大事,但在高务实看来或许真不算什么,人家可能就是顺手帮自己师兄一个小忙。 这让他有些失落,也有些担心,他不知道高务实当时答应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会去办,万一这位高侍读只是随口答应,等自己出了安肃县就撒手不管,那就完了。 高珗巡查了一圈回来,见帅嘉谟还站在园子里发愣,不禁有些好笑,招呼他道:“帅秀才,天色也不早了,赶紧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呢——对了,你会骑马么?” 帅嘉谟略有些尴尬,道:“这个……会是会一点,不过不能跑起来。” 高珗哈哈一笑,道:“能坐在马上走也就行了,大少爷坐马车,咱们也不可能跑太快。” 帅嘉谟松了口气,应了下来,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这个……高掌家,不知我今夜睡哪?” “别别,我可不是掌家,你便叫我高珗就行。”掌家就是大管家的意思,高珗可不敢自认,高务实现在手底下根本没有大管家一说,如果非要说有,那也应该是高陌、高小壮或者曹淦才有可能,而他只是高陌的副手,还是高陌推荐的,这事开不得玩笑。 解释了一下误会,高珗才道:“你今晚和我睡一间屋。” “啊?哦,好的,好的。”帅嘉谟略有些吃惊,没有看见高珗眼中的一抹异样神采。 第007章 亡命之徒 高务实毕竟这具身体的年龄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期,这个时期不仅需要合理且充足的营养保证生长发育,还需要足够的睡眠,所以他一进北房就准备睡下。 他此次南下没有带上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平时的杂务都是高珗等几人包干,不过这郑家别院里头倒是给他留了两个侍女,一应服侍还是齐全的。 古人,尤其是有身份地位的古人动辄沐浴更衣,既是一种卫生讲究,也是一种礼法,他睡觉之前当然也不例外,由两名侍女处理好了沐汤。 这两名侍女看来应该已经超过双十年华,大概率是郑家家生子性质,也可能是郑家的通房丫头,但是无所谓,郑家也是官宦世家,既然能派来伺候他,就肯定不会违礼。再加上高务实年纪小,也不大可能出现一些不可描述的事件。 和其他某些穿越同行不同,高务实既没有把两个侍女赶出去,也没有对她们有什么非分想法,而是十分平静地让两人给自己擦洗搓背、按摩放松。 一切就绪之后,又有几名仆人进来收拾洗浴工具、整理房间,高务实则转去了卧室一边,打算稍坐片刻便睡下。 但还没等他身上体温恢复正常,房门忽然被敲响,高珗的声音传来:“大少爷睡下了吗,小的有些事想禀报。” 高务实略有些诧异,但还是很快回答:“进来说吧。” 高珗马上推门进来房中,但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再次在房中转了一圈,四处打量。 “你这是怎么了?这间房子你都查了三遍了。”高务实有些疑惑,道:“这郑家是官宦世家,郑家家主又在鉴川公治下为官,不可能对我不利。” 高珗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高务实面前,道:“郑家自然不太可能对大少爷有敌意,不过追杀帅嘉谟的人,却不可不防。大少爷,这群人的来历我们现在一无所知,但从他们肆无忌惮到一路尾随追杀帅嘉谟来看,定然是些亡命之徒。” 高务实皱了皱眉,问道:“这别院现在有二十多人把守,又是在县城之内,你觉得他们会这般大胆,潜入刺杀?”他顿了顿,又道:“何况就算刺杀,也不至于来这北房吧,帅嘉谟固然是我带走的,可我总不可能把他叫来北房,抵足而眠吧?” 北房,也就是所谓主人房。以高务实的身份地位,当然是住这一间,但帅嘉谟肯定不会睡在这里。 高珗一脸慎重,道:“理自然是这个理,小的也只是以防万一,毕竟帅嘉谟既然被大少爷带上,小的也要保证他的安全,现在把他安排在小的房中,离北房太近……” 高务实心里觉得高珗想得有点多,不过嘛,小心无大错,高侍读既不是什么江湖高手,更不是什么悍不畏死的勇士,安全工作做得好一点也是好事。 于是他点点头,半开玩笑地道:“你安排好就行,还有什么要提醒我注意的吗?我可先说好,我睡觉睡得沉,你要是提醒我睡得警醒一些,那我就算答应也未必有用。” 高珗也笑了笑:“小的外头有安排,万一真有事,也会立刻赶来……此来只是先给大少提个醒,多少心里有个准备而已,也未见得真有事。” “行,我知道了。那就先这样吧,这两天坐马车,颠得骨头疼,明天还要继续赶路,我就先睡了。” 高珗应了,告退离去。 半夜无事,郑家别院除了门口两盏灯笼之外,已经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郑家别院左侧不远,有一片面积不大的小竹林,竹林边有个小凉亭,是县中闲人喜欢停驻休憩之地,不过大明有宵禁,夜间自然是没人的。 然而今晚的竹林中,却有几个人头攒动。 “大当家,点子虽然在里头,也没有鹰爪孙护着,但那些个庒犬看起来颇不好惹,家伙硬不说,招子也亮堂,二虎他们刚才踩了下盘子,觉得里头有防备。” “这老子当然看得出来,那群庒犬虽然年纪都不大,却一个个精壮剽悍,绝不是嫩羊。不过,你们可能没注意到,这些人走路腿分得太开,好些个都有些内八字,瞧着倒是经常在马背上混的……” “大当家,这安肃离霸州不远,这些人虽然是庒犬,谁知道以前是不是绺子出身?这点子的身份咱们也知道了,只怕不是个好得罪的人物啊,咱们这趟买卖,我觉得最好还是避开他。” “是啊,大当家,咱们接这买卖的时候,那位爷可没说点子身边有这么多庒犬,虽然……这也太棘手了吧。” “没错,大当家,我也觉得这点子跟以前的买卖不能比,白天的时候,这点子可是县令老爷亲自界迎的人物,还穿的红袍龙纹!咱们现在这么干,就算买卖成了,那位爷答应的事情就真能成?可别到时候翻脸不认人,那咱们可就麻烦大了,咱们山头虽然远,也不一定稳妥。” 那大当家听手底下的人说完了,才缓缓开口道:“点子的身份是有点麻烦,但再麻烦又怎样?你们以为咱们还有退路?招安虽然是楚爷答应的,但你们那天也听到了,楚爷背后也是有人的!那位京里来的徐爷,老子虽然也没见着,但楚爷提到他的时候,也都小心翼翼,可见也是京里的大人物。” 众人沉默了一下,一个声音道:“大当家,我总觉得这事有点玄乎,那点子据说是京里大官的子弟,这一点从今天安肃县尊的表现来看,应该不假。可是,再怎么说,他也只是大官的子弟而已,这个徐爷既然也是京里的大人物,杀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用?” 大当家没作声。 另一人又道:“可别是神仙打架,到时候咱们凡人遭殃吧?” 大当家沉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错过这次机会,弟兄们什么时候才安稳得下来?楚爷说得好,帮锦衣卫做事不要问那么多,谁知道这里头牵扯了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 他稍稍一顿,又道:“更何况,点子今天收留的那个人,据说是个被追杀得走投无路的家伙,咱们今晚动手,没准对方会以为咱们的目标是那个书生,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众人似乎被说服了,终于有人道:“既然这样,那就干吧,都是刀口上混生活的,也不差这一票了!” 第008章 淡化处理 一大早,安肃县城已经如临大敌。衙役四出,乡勇入城,甚至惊动了驻扎在安肃县东郊不远的保定前卫。在梁县尊的要求下,保定前卫由卫指挥使亲自出马,来了约莫三百多兵丁前来安肃县城临时听候差遣,协助搜查。 不惟如此,两个时辰之后,还没到中午,保定车营游击将军郑德宗便率本标一部约八百人风尘仆仆赶到安肃。 如此兴师动众,非因马匪袭城,亦非民变生乱,而仅仅是因为一起未遂的刺杀。 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在回乡备考途中,于是日夜间郑家别院中遇刺! 刺客一行约九到十人,被高家家丁当场击毙七人,重伤擒获一人,另有一人或两人趁乱逃窜。而根据分析推断,安肃县方面认为刺客很大概率还有同党。 一个无品无级的不入流小官遇刺,无论既遂还是未遂,按理说都万万达不到让军队出动的层次,甚至现在不光卫所兵,连正经野战部队的车营游击将军都来了。 这里头,也许有高务实官职中打头的“太子”二字之关系,但归根结底,当然还是因为高拱。 高拱是帝师次辅,又掌铨务,圣眷之隆一时无两,原本就权倾天下,而张居正这个分管兵部的阁老,在外界又一贯以高拱密友示人,别说区区保定前卫指挥使和保定车营游击将军了,就算保定总兵亲自赶来,恐怕也不算稀奇。 保定总兵没来,也不是他拿捏身份端架子,只是实在没法子——他此刻人在京师,正在兵部汇报今年秋操的相关事宜,还根本不知道高务实这档子意外事件。 要不是因为保定镇守太监实际上不常驻保定而是常驻真定的话,可能此刻来的人里头还要加上这位中官贵人。 当然,保定巡抚虽然也驻真定,但他即便知情也不会亲自来,毕竟文官的脸面比武将和宦官重要得多。 高务实得知事情闹大之后,其实很有些不满。原本高拱就因为权力太大而请辞了三次吏部尚书,现在自己出了点事,立刻搞得地方上如临大敌,这恐怕不是高拱希望看见的。 何况高务实自己也不希望如此。 他是想养望的人,又不是想养威,如果让皇帝觉得“天下人但知有高阁老,不知有陛下”,那恐怕即便是隆庆,也要重新考虑一下对高拱的信重是不是已经太过了。 过犹不及,亢龙有悔。 所以高务实即便在遭遇刺杀之后有些后怕,还是亲自与梁梧和郑德宗等人见面。在亲切而热情地对他们的重视表示感谢之后,强烈要求不要把事态扩大,并表示:不过是有人对于一力坚持推动徽州人丁丝绢案的帅嘉谟不满,想要杀人灭口而波及了自己,不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劳师动众。 同样后怕不已的梁梧和郑德宗等人当然对高务实的态度表示欢迎,不过又有些担心高阁老知道后会怀疑他们对其不够尊重,因此又有些犹豫。 高务实再三劝解,表示自己会给三伯明确说明,并当场写下家书作为凭证,这才让他们打消了“特事特办”的念头,淡化处理。 但实际上,高务实已经知道这此刺杀并非针对帅嘉谟而来,而是冲着他来的——对方一开始就是朝着自己所住的北房准备潜入,被高珗安排的暗哨发现之后,甚至对北房发动了强攻。 幸好,高家这批骑丁虽然不可能在郑家别院里头搞骑战,但他们的射术都是一流水平,刺客刚进院子,就被当场射死三人。 随后的激战中,一直保持警惕、和衣而睡的高珗奋勇当先,当场斩杀两人、重伤一人,其余家丁则收获了剩下的战果。 高务实的北房之中,前后只有两名刺客冲了进去,其中一个刚进去就被早已闻声而去守护高务实床前的高珗当胸一刀结果了性命,另一人随后也被高珗抵挡,然后被一拥而入的几名家丁乱刀砍死。 整个刺杀从开始到结束,可能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而高务实从头到尾没下床——不是因为淡定,而是吓的,再加上他知道自己跑也没用,还不如铁了心信任高珗。 刺杀发生之后有人逃跑,但高珗没有允许家丁们紧追不舍,他只派了两个家丁前去县衙告知梁梧,其他人全部被留下守卫。 因为在他看来,保护高务实的安全才是第一要务,事后查案反倒不在他的任务范畴之内。 高务实当时本来也很是紧张了一会儿,因为他已经察觉这次刺杀的目标是他而不是帅嘉谟,但他不敢保证刺杀者会不会玩一手调虎离山,因此默认了高珗的做法,毕竟这是最稳重的处理方式。 但没过多久,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们只拿到一个活口,而那个人不仅身中两箭,还被砍了好几刀,早已昏迷过去,能不能拿到口供完全看运气。 天下间想高拱去死的人可能不少,毕竟他的门生虽多,政敌只怕更多。但高务实不认为是高拱的政敌策划了这次刺杀。 明朝的政争固然激烈,但文官政争上升到肉体消灭的实在很少,肉体消灭的手段下作到刺杀的,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高务实基本排除了文官的嫌疑,毕竟一来不符合常理惯例,二来如果是政敌所为,杀他高务实又管什么用? 高务实认为最有嫌疑的策划者,只有冯保。 但有一点他想不明白,冯保贵为东厂提督,地位固然是高,权力固然是大,可是他手底下都是东厂大珰和番子们,又没有所谓的江湖人士,而这群刺客按照高珗所言,却实在不像公门中人。 历史上冯保虽然阴险跋扈,但他的手段却实在谈不上高明。要知道,高拱被阴下台之后,冯保还搞出一场“王大臣案”的闹剧,试图置高拱于死地,可即便这个王大臣案幼稚到让人哭笑不得,但好歹也算是“规则内”的做法。 那个时候高拱已经去职,如果冯保手上真有好用的“江湖人士”,直接刺杀高拱不是更简单,何苦搞那么蠢一个案子出来? 这是为何? 如果不是冯保,高务实又实在想不出还有谁非要将自己杀之而后快。 第009章 安阳之行(一) 冬月已过,腊月初来。由磁州通往彰德府治所安阳县的官道上,一行骑士护卫了几辆马车,碾过薄雪,缓缓前行。 唯一一辆用以乘人的马车里头,高务实与帅嘉谟相对而坐。 其实只有帅嘉谟是规规矩矩跪坐着,而高务实则是一只手靠着一方锦墩,斜斜地半躺着。 两人中间放着一个小铜炉,用以保证车内的温度,铜炉边上却有一方案几,上面摆着不少纸张,纸上用高务实“发明”的炭笔写满了字。 “你的数术天赋的确很好。”高务实看着眼前正在做题的帅嘉谟,笑了笑道:“徽州的案子事了之后,来京师帮我,如何?” 帅嘉谟抬起头,露出笑容,答道:“侍读若再不邀请,小生也要毛遂自荐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用手指了指他,道:“你这身本事,在歙县也就能查查账,而且你看,还查出事端来了,这件事完了之后,我估计你也在徽州待不下去,来我这里却是正好,我有很多事情,将来可能都要仰仗你。” “岂敢当侍读仰仗二字。”帅嘉谟苦笑道:“侍读的数术胜我百倍,若非亲见,简直不敢置信。”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次夏税生丝案竟然会闹成这样,说实话已经远远超出小生的预计……只希望将来能有口安稳饭吃罢了。” “你还是没有理解我对数术的关心。”高务实摇了摇头:“其实天下间有很多事情,都需要数术支持,除了你能想到的那些,还有很多……更多。” “侍读高瞻远瞩,岂是小生这等人能够体会……” “哈,又来这套。”高务实摆摆手,忽然道:“我如果告诉你,其实连打仗都不过是数术,你会信吗?” 帅嘉谟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会儿,尴尬道:“这个……不太敢信。” 但高务实却懒得解释了,他换了个姿势,微微掀开车帘,朝外面望了望,问道:“前面应该快到安阳了吧?我听说,安阳便是当年的邺城?” 帅嘉谟点了点头,道:“是,彰德古称殷、相、邺,其地便是如今安阳,不过古邺城应该是在如今安阳稍北二十里左右,差不多就是眼下我们所在的位置。” 高务实道:“我对安阳没有太多了解,说到邺城,几乎也只能联想到袁绍、曹操。” 你连《龙文鞭影》都写得出,历史水准岂能只有这点? 帅嘉谟只当高务实自谦,笑了笑没说话。 不过高务实也没打算跟帅嘉谟煮酒论英雄,直接把话题一转,道:“我没记错的话,彰德似乎是赵王封国?” 然而帅嘉谟也不清楚,只好道:“从位置上看,应该是吧……咱们大明的王爷太多了,小生实在记不清楚。” “是啊,太多了。”高务实点点头,但没继续说。 帅嘉谟从高务实的语气中感觉到他似乎言犹未尽,这人也真不是个很有做官天赋的人,下意识跟了一句:“侍读似乎对此有些不满?” “不满?”高务实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为什么要不满?” 帅嘉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其实很多士人都觉得咱们大明的王公太多了些,国家负担越来越重……” “你有数据吗?”高务实淡淡地道:“具体重了多少?” “这个……”帅嘉谟苦笑道:“侍读说笑了,小生不过一小吏,哪有这样的数据?” “那就是了,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你既只是小吏,何必问及于此?” 高务实叹了口气:“有很多事,在野的时候站着说话不腰疼,在朝了才会知道难办。你以为国朝这么多高官显要,真的个个都蠢笨得看不出这些问题?帅嘉谟,你在人丁丝绢税一事上都知道光提出问题没用,得给出处理办法,怎么还会问我是不是对王公太多有所不满呢?我满意也好,不满意也罢,我现在能解决吗?” 帅嘉谟有些尴尬,辩解道:“侍读太子近臣,或许可以……呃,影响一下。” “现在还不行。”高务实直截了当地伸手阻止了他的话。 帅嘉谟不敢再问,过了一会儿,才道:“侍读,你觉得人丁丝绢税一事,小生有多少胜算?小生听说,那五县又拿出了新的证据来。”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他们的确拿出了新的证据,据我了解,你现在在这件事上,至少从证据上来说,并不占优。” 帅嘉谟面现忧色,迟疑了一下:“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个税单让歙县交,的确是不公平的。” “公平与公正,原本就不是一回事。”高务实笑了笑,又道:“况且,这件事需要的既不是公平,也不是公正。” 帅嘉谟呆了一呆:“为什么?” “公平也好,公正也罢,都解决不了这么问题。”高务实淡淡地道:“上次遇刺案之后,我被迫在安肃耽误了足足六天,然后这一路来,沿途诸地都很紧张,他们不光是紧张我,也紧张你,因为这个案子现在已经闹大了。” 高务实把上次遇刺案推到帅嘉谟身上,以至于现在连内阁都关注起徽州人丁丝绢案来了。 帅嘉谟诧异道:“大到什么程度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你们歙县人杰地灵,一大帮子乡党高官都上疏了。” 这话的确不假,就这么短短的时间,歙县出身的官员们已经纷纷上疏,以期形成舆论压力,以下几位可以算是代表: 汪尚宁,歙县竦口人,进士,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汪道昆,歙县千秋里人,进士,官至郧阳巡抚(历史上他一年后会升为兵部左侍郎)。而且他文名极盛,和王世贞并称南北两司马,“后五子”之一。 江珍,歙县南人,进士,官至贵州左布政使。 方弘静,歙县南人,进士,官至南京户部右侍郎。 程大宾,歙县槐塘人,进士,历任南吏部考功主事,广西副使、滇南学正。 曹楼,歙县雄村人,进士,官至江西右参政。 江东之,歙县江村人。此时他还没进士出身,要到后年才考中。再后来,他以御史身份首先向冯保开炮,也是万历朝中一个名人。 帅嘉谟听得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其他诸县呢,他们没有应对?” 第009章 安阳之行(二) 其他五县当然会有应对,但没有谁自己跳出来表示对这起刺杀负责,他们是朝廷命官,又不是恐怖组织,谁都不会朝这种枪口上撞。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婺源县。婺源县是徽州府仅次于歙县的大县,实力位居五县之首,更是朱子的故乡。婺源知县冬月十五接文,在二十二日即发回申文,以大明的平均行政效率而言,堪称神速。 可惜速度虽然快了,质量却实在有些拿不出手。这篇申文的论点,和此前绩溪杨教谕一样,指称歙县亏欠夏麦九千七百石,被罚补交夏税生丝八千七百八十匹,历年输送,与其他五县无关。至于“人丁生绢”,那是南京承运库的事,更与地方无关。 这个论点当然破绽很大,毫无新意。不过这也没办法,一共只有几天时间,婺源县令再有才,也不可能跟帅嘉谟精心准备了几年的证据相匹敌。 不过该县令到底也非庸手,他在申文里,还提出了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方案:查阅黄册。 所谓黄册,乃是朝廷重要的赋税档案,上峰征派赋役,都要依据黄册来施行。它是第一手资料,最具权威。 婺源县的逻辑是:如果《大明会典》和府志记载无误的话,那么在黄册的原始记录里,一定会有相应记载,后者的可信度要高于前者。因此只要去查黄册档案,自然就知道谁对谁错。 按照规定,黄册会抄送数份,不仅本县、本府都有保存,还会抄送南京户部留底。你可以说本县本府存的黄册可能会被篡改,但南京户部的留底,不可能被你某个地方的官员篡改,绝对是准确的,一查便知真伪。 婺源县这个说法独辟蹊径,给解决纷争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除此之外,他也效仿歙县,拉来了本县的一批名人助威。虽然阵势不如歙县显赫,却也有四位进士出身的致仕高官压阵——这就是南榜进士竞争激烈的原因,这才区区一个徽州,就牛到这个程度,只是辖下两县,就能拽出这么多名人,还全是活着的。 三天之后,绩溪县再次加入战团,同样也是知县领衔。 有了婺源争取时间,绩溪县准备得更加充分。其知县选择了另外一个辩驳策略,把突破口放在了“独征生丝”之上。 帅嘉谟此前有一个质疑,说徽州有六县,为何独独在歙县征收生丝?这根本不合理,所以一定是六县均输。他还举了很多例子,比如常州府进贡茶叶,《会典》里就写明“征于宜兴县”;宁国府进攻木瓜,也写明由宣城县专输。所以如果朝廷单独在歙县征收生丝,《会典》一定会明确写出来。 绩溪针对这个质疑,罗列了一大堆反例:苏、常独征白米;宁、太独征牧马;绩溪独征皇木。这些在《会典》里也没专门写出来呀。又譬如松江府的绿豆,只由华亭一县征收,上海县不必去管;安府的药材,只由山阳县征收,睢、赣两县就不用交;金华府的麻地,只征武艺县,至于丝、纱二项,则从汤溪征发,其他县不必交纳。这些单征的项目,《会典》里也都没提啊。 罗列完这一大堆,绩溪县令表示,一府独征一类物资于某县,实属平常,《会典》不可能面面俱到,写的那么详细。因此帅嘉谟的质疑,纯属见识太少,毫无道理。 道理说清楚了,可惜绩溪作为六县中最小的一县,找来找去发现本县没有活着的进士,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出了三位举人联署。 婺源、绩溪一大一小两县打起头阵。其他战友也不好落后,几天后休宁、祁门两县也有了回应。 尤其是休宁知县的回应,对帅嘉谟的威胁最大。此公准备了将近一个月,出手不凡,他抛开那些弯弯绕绕,矛头直指歙县的核心要害——数字。 歙县或帅嘉谟最核心的质疑,在于两项税赋的数字不符。 歙县“夏税生丝”补麦九千七百石,折生绢只有四千多匹;而每年歙县却要交纳“人丁丝绢”八千七百八十匹。多交的四千匹,一定是本该其他五县负担。 关于这个质疑,休宁知县给出了自己的调查结果: 他发现,在乙巳更制中,行中书省除了查获歙县亏欠夏麦九千七百石之外,还在其下辖的登瀛、明德两乡,重新清查出一部分抛荒的桑园田地,加上抄没程辉祥、叶忠两个大地主的田地。这些土地,都重新丈量造册,然后重新计算征税。 亏欠夏麦、抛荒桑园田地、抄没田地,这三项加在一起,歙县新增的赋税一共是生丝一万零九百七十四斤又三两。每二十四两生丝,折绢一匹,所以总数正好是八千七百七十九匹整,与“人丁丝绢”数字相符,所以这就是歙县的税。 在洪武十年、二十四年、永乐十年、成化十八年,对这笔赋税的数额都有调整。到了弘治十四年,朝廷把生丝折绢的比率,从二十四两调整到了二十两,但定额八千七百七十九匹,却没有改动过。 这还只是休宁县令的第一招,他的第二招,指向物产。 因为帅嘉谟之前曾提出,歙县明明不产丝,为什么要以生丝为赋税折色呢? 休宁县令考察了一下,发现歙县下辖的登瀛、明德、仁礼、永丰、孝悌、滚绣、下乡几个乡里,本来是有桑园的,而其他五县则从来没有过。显然,虽然歙县现在不产生丝,但不代表以前也不产——生丝曾经是歙县的特产土贡。 也就是说,这是物产变迁所导致的历史遗留问题,但那还是你们歙县自己的问题,不能推卸给别人。 至于说《府志》上为何没提歙县原本有桑这件事?休宁县令认为很简单,因为歙县本就是徽州府的治所所在,《徽州府志》是歙县籍的官员带头修的,他们当然得掺私货啊! 休宁县的第三招,则对准了帅嘉谟抱住不放的《大明会典》。 为什么在《大明会典》的记载里,只写“人丁丝绢”征于徽州府,没写征于歙县?休宁县的解释非常简单,就三个字——没必要。 会典是从布政使这一级进行记录,没有必要记载到县这么详细。更何况每一府都有自己的情况,拿外府的例子来质疑本府,实属荒谬。 休宁县的回答,可以说是目前为止五县反击中最犀利的一个。这三招下来,拳拳到肉,招招见血,就算是帅嘉谟已经到案,与他当面辩论,恐怕也会非常棘手。 相比之下,同一天交作业的祁门县,申文就写得毫无意义,无非老生常谈加哭穷而已。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因为祁门知县正好开缺,申文是由县丞代理回答,该县丞是个老举人出身,果然还是比不上进士老爷的水平。 前面已经珠玉在前,黟县知县就显得轻松多了。在申文里,他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前几位知县的意见,然后说了句略带萌感的风凉话:“歙县那么大,就算减了丝绢税,也不过是大江之上去掉一条船而已;我们黟县现在穷得只差当掉裤衩,再加哪怕一点点赋税,那就和久病之人吃了乌头一样,当场就要死了啊!” 高务实把这些情况说给帅嘉谟一听,帅嘉谟就急了。 他先对高务实这一路的照顾表现感谢,然后请求提前南下回徽州,跟五县好好论战一场。 第009章 安阳之行(三) 高务实是有心将帅嘉谟留在身边听用的,他的计划摊子铺得很开,但人才却不够用,有帅嘉谟这样一个有着数学和刑名双料专业的人才,对他而言很有作用。 说来也是好笑,新郑高家虽然不是什么四世三公之家,但从祖父高尚贤一辈就算是发达了,父辈也不用说,尤其是三伯高拱,门生故吏满天下,按理说是不应该找不出人才来的。 但问题在于,高拱门下弟子虽多,几乎可以说桃李满天下,却几乎全在官场。同时他们的才华也未见得适合高务实现在之需,更别提高务实年纪太小,身份也不足以驾驭这些师兄,因此空有巨大人脉,却利用艰难。 守着金山没钱花啊。 其实高务实自从前一次在太子伴读竞争中凭借《龙文鞭影》脱颖而出,后来又小试锋芒折了冯保的面子,私底下闯出一个“小阁老”的称呼之后,高拱的门生故吏们都在心底确定师相这是要传衣钵给高务实了,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颇为关心,甚至连吴兑这样已经高居巡抚之人,对他也不敢小觑。 不过,那并不代表他们会以臣服的态度对待高务实,正相反,他们对高务实的态度大体都是帮助、提携。 高务实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这些师兄们只能是自己今后在官场上的奥援,却不是产业上的伙伴,自己的产业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眼下虽然摊子铺开了一些,毕竟还只是个基础,还可以靠着高家的底蕴从家中选人,等这些生意全面展开,乃至于进军更多的项目,缺人的现象一定会更加严重,到时候肯定要引进人才。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既然肯定会有人才缺口,那不如现在就开始筹划。 这年头,读书读得好的势必先考虑当官,实在是考不上的才会去找别的门路,而整体来说,大明的读书人占比又不高,这样一来,招募人才就很困难了。 高务实知道高拱在掌握吏部之后有一个计划,就是加大对举人的培养和使用,现在已经再开始逐步推进了。 这本身是个好主意,在原本的历史上也是高拱的一项良政,高务实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按照这个思路来招募人才——举人可能有点困难,毕竟举人已经可以候补为官了,但秀才呢? 历史上不也有很多落第秀才干了不少大事么?可见秀才这个层次,应该也是有不少沧海遗珠的。 帅嘉谟倒是接受了他的邀请,但歙县人丁丝绢案还是必须先了结了才行,所以他必须回去。 高务实只是不知道自己暗示给他的那番话,帅嘉谟到底听懂了没有。如果听懂了的话,他应该就不会再死钻牛角尖,非要跟五县论个是非曲直来了。 为政有时候就是这样,公平也好,公正也罢,都不是关键,对错根本不是处理一件政务的决定性因素,只有利弊才是。 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说得真好,也真讽刺。 可是高务实也没有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为政更是如此。徽州这档子事,最后肯定只能和稀泥。 高拱这样的政治家,不会太纠结歙县和其余五县到底哪一方才是奥数冠军,那没有任何意义,他的目的只是找一个在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的突破口。 不过回头想想,帅嘉谟固然是人才,那个休宁县令似乎也很厉害,可见科举制度之下,也并不是说就不会出现有能力的人才,只是社会现状如此,大家千军万马争一根独木桥,再优秀的人才,一门心思做官去了,也发挥不到其他方面上来。 所以这是个社会问题,绝非简单的科举制度问题,解决办法也绝不是什么废除科举——后世的公务员考试,不也是变相科举?可见问题不在于考试,只在于考什么,以及这些所考项目在整个考试中的权重。 高务实记得当年有一次和表弟一起看世界杯,他感慨了一句:“咱们国家的足球青训体系太差,什么时候才赶得上人家呀!” 结果他表弟哈哈一笑,说:“其实贼简单——高考足球额外加分,加分上限100分,十年之后中国足球就天下无敌了。” 高务实目瞪口呆之后,觉得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但其中还真不是没有道理。 试想如果大明的科举能够加入其它科目,哪怕一开始分数比值低一点,难道就不能引导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关注其他学问? 哪怕一开始的时候,只能改革到四书五经占九十分,数学、物理各五分,以大明的人口基数,也能多出许多数学物理方面的人才来。如此潜移默化,逐步加入其他学科,逐步调整各科分数占比,不就大事可期了? 真正的难题,反而是第一步,怎么把其他学科加入到现行科举体制中去——那些腐儒是绝对不肯轻易答应的。 但只要能加进去,一开始的时候无论分数占比多低,都不是问题。 对这件事,他有一个规划,但只是一个笼统的思路,没有细化——他现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细化了也没用,这都是以后科举高中、步入仕途之后的事,还要找合适的机会作为突破口,现在计划太细有什么意义? 自己的考试是为官出仕的基本前提,这是肯定的,高务实也没有放松过学习,并且此次顺路来安阳,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目的服务。 但他也不打算做一个循吏,一门心思就是升官发财过日子,他还必须把一些产业搞起来,赚钱固然是其中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以自己的产业来给天下人做榜样——赚了钱投资工商远比投资田产有意义得多。 如果大明的人永远只会盯着那几亩田,早晚会被西方人赶超,这根本都不必讲什么道理。 但高务实认为这不需要讲道理,大明这个时代的人却未必看得穿,即便极少数看得穿的人,他看穿了也可能没用——闲钱没有地方投资啊!兜兜转转之后,他可能就觉得还是只有买田最稳妥。 所以高务实需要自己的产业,不是为了富甲天下、荒**荡,也不是为了暗植势力、意图不轨,他的根本出发点就是“以我为榜样,跟我就吃肉”。 至于个人享受,他倒也不拒绝,但那毕竟只是顺便,而不是主要出发点。 一个穿越者,又有这么好的家世,如果还一门心思汲汲于个人享受,也未免太丢分了。 至于意图不轨……万一的万一,将来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上头非要弄死自己的话——再说吧。 老子毕竟不是岳武穆,风波亭我是坚决不去的。 第009章 安阳之行(四) 到了安阳之后,高务实便和帅嘉谟分道扬镳了,徽州人丁丝绢案该到了结的时候,让帅嘉谟快去快回,对高务实有利。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现在帅嘉谟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刺杀案发生之后,高务实把案件引导到帅嘉谟遇刺上去,最后保定府派了两名官差护送帅嘉谟。 两名官差当然不够,所以由保定车营游击将军郑德宗做主,借给保定府一个总旗护送帅嘉谟南下。 按照大明兵制,一个总旗五十人,不过实际上由于缺额的原因,这个总旗只有三十四人。人虽然不满编,但护送帅嘉谟南下肯定够了,毕竟他们不是普通卫所兵,而是野战军性质的部队。 高珗向高务实表示说,以这批人的战斗力,拿去镇守边关可能不靠谱,但在内地走走官道肯定出不了什么事。 高珗最近几天一直很忙,他有些后悔这次出来只带了骑丁,带骑丁本来是预防高务实在路上遇到响马、山匪,但在城中休息的时候防备刺客却不是很擅长。 当然这其实怪不得他,毕竟谁也没料到高务实居然会遇刺,所以他临时派人回京,请高陌紧急加派五十名步丁赶来——骑马步丁,主要负责驻地防卫。 高务实对此没有反对,他花了那么多钱,享受保护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他也不是一味龟缩防卫,虽然刺杀案被他淡化处理,转移到帅嘉谟身上去了,却不代表他就把这件事忘了。 一方面,高务实把所有的证据都交给了梁梧,让梁梧继续追查;一方面,高务实写了几封信与高珗向高陌请援的信一起送往京师。 他心里觉得只有冯保有动机刺杀自己,但又对冯保是否真的会用这样的手段心存怀疑,毕竟刺杀这种事,实在很不符合大明政治斗争的传统。 这是坏了规矩的做法。 另外还有一个疑问:就算自己身死,冯保的局面难道就能好很多吗? 只要高拱还在,并且不改变他对的冯保的态度,自己就算真的死了,冯保的处境也不会有太多改善——说到底,高务实在朱翊钧身边之所以能使冯保束手束脚,不是因为他自己真的有多了不起,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高务实的背后站着高拱,高务实不过狐假虎威罢了。 小阁老,厉害之处不在于“小”,而在于“阁老”。 高务实觉得,冯保能混到现在这个局面,不应该连这点道理都看不穿,所以才始终对此事保持一定的怀疑态度。 但怀疑归怀疑,该做的安排还是要做,那几封信就是他的应对。 直到安阳县令派人来请他赴宴,高务实才从思索中醒来。 安阳县令姓钟名谷,既非高党一系,也非李春芳、赵贞吉一派,而是嘉靖末年内阁重臣袁炜的门生,与高务实既无甚可亲近之处,也无甚过节。[顺便说一句,袁炜幼年时也有神童之称。] 这位县令官运不佳,会试三甲一百名开外,庶吉士也没能考进,最开始外放了一个下县,结果一任未满,丁母忧去职。守孝三年之后,复职仍是下县,干满一任,这才转迁安阳县。 安阳县好歹是彰德府府治,乃是上县,总算有点像做官了。 这个时候,高务实来了。 高务实乃是高拱的侄儿,这一点钟县令当然是清楚的,而他的恩相袁炜早已于嘉靖四十四年病故,所以眼下他在官场之中已经指望不上有谁能提携一把,顶多就是和当年的同年互相帮衬。 出于这样的现实,他也挺想在高务实面前混个脸熟,虽然未见得一定有用,但礼多人不怪,谁知道这位小阁老是什么做派? 但由于彰德知府是李春芳的门生,所以他又不好亲自去迎接,以免高拱没巴结上,先得罪了顶头上司。说起来,也是怪可怜的。 好在,高务实既然要在安阳暂住几天,他作为县令,宴请一下还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知府也不好怪罪。 赴宴其实无甚好说,不过钟县令很会攀关系,拿同年申时行来说事。其实钟谷所在的嘉靖四十一年金榜也挺有意思的:一甲三人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这三位在历史上全进了内阁。 至于现在,钟县令攀扯的是申时行——他是同知太子经筵事。 当然,如果仅仅是同年,也没什么好说,但他们师出同门,都是袁炜点的卷。至于为何申时行是状元,而钟谷竟然混成了三甲,高务实就不清楚了。反正钟县令很谦虚,说自己才浅,与申侍郎相差甚远——才学差得远不远不好说,起码宦途不顺,现在地位的确差得很远。 官场嘛,有点什么人脉都得拿来说,钟谷表示他和申时行不仅是同年,而且还是乡党——都是南直隶苏州府人。 高务实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只是微笑着随口应了。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幸好你不是苏州隔壁松江府的,否则我还要担心你是不是徐阶的乡党呢。 席间高务实问钟县令,郭阁老致仕回乡后,是住在县城还是乡间,自己此来主要是拜访他。 钟县令这才知道高务实此来安阳的目的,连忙说郭阁老家虽然在城中有个宅子,但他老人家自己从不来此,自回乡起一直住在乡间。 高务实便问道:“县尊,贵衙之中可有人认得去郭阁老家的路?” 钟县令忙道:“有的,有的,郭阁老称贤海内,鄙人也常去拜访请益,既然高侍读要去拜访,不如鄙人亲自领路,以示尊重。” 高务实无可无不可,推辞了一下,见推辞不掉,也就由他去了。 原本钟县令的意思是今天现在县城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去郭阁老乡间的家中,但高务实担心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坚持宴会一撤就去。钟县令也拗不过他,只好匆匆安排,撤了宴便带高务实一行前往。 出了安阳县城,往东走了也不过十里多路,周遭景色便完全回归田园了。此时正是腊月上旬,山间地头颇有积雪,钟县令没有乘轿,而是与高务实同车。 到了一处村庄,钟县令一手掀开窗帘,一手伸出食指指着远方,朝高务实笑道:“高侍读请看,那儿便是东野先生老宅。” 高务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当下便是一怔。 堂堂致仕阁老,家中还真够清贫的。 第009章 安阳之行(五) 东野先生,并非指唐代的孟郊孟东野,而是在隆庆元年时随高拱致仕的郭朴。 郭朴字质夫,世称东野先生,安阳人。嘉靖十四年进士,选庶吉士,累官礼部右侍郎,入直西苑,嘉靖四十年冬,郭朴任吏部尚书。四十二年三月,离职回籍守父丧。四十四年四月,世宗召朴回京任职,郭朴因守制未终,不愿赴任,但世宗念其做官廉正,特欲用之,未准其请,他只好离家再次出任吏部尚书。 四十五年三月,郭朴兼任武英殿大学士,与高拱同时入阁,时内阁首辅为徐阶。是年十二月,嘉靖驾崩,隆庆即位。徐阶在草拟遗诏的时候,故意不与高拱、郭朴商议,引起高、郭不满,隔阂日深。隆庆元年五月,徐阶借言路之力掀起“满朝倒拱”风潮,高拱愤而致仕。到了九月,郭朴怒徐阶专擅,也致仕回籍。告老还乡后,回到故乡安阳隐居于安阳东郊,过着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郭朴与高拱关系甚好,施政理念也比较相似,但此前高拱想要起复郭朴,私信与他相商,却被郭朴以为母尽孝而拒绝。 事后高拱与高务实说起此事,高务实伯侄就觉得郭朴不肯起复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为母亲尽孝——他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资历比高拱还足,但他在隆庆眼中,却又肯定比不得高拱,如果借高拱之力起复回京再次入阁,他到底是居高拱之下,还是居高拱之上? 郭朴比高拱大两岁,取进士早两科,同时入阁,正常来讲应该排名高拱之前,但一旦起复,就不一定了,所以这是一件很为难的事,一旦处理不好,不仅起不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反而可能与高拱发生龃龉。 所以高务实想了个办法,借口拜师郭朴,先将他请回京师,至于起复的事,可以慢慢再想办法。高拱对此表示同意。 至于高务实为何反对高拱推荐高仪入阁,而坚持认为起复郭朴更合适,除了高仪此人没有担当之外,还有一点则是寿命:历史上高仪在隆庆驾崩后不久自己也因高拱的倒台惊惧不已,很快咳血而亡;郭朴则不一样,他活到了万历二十一年,享年八十三岁。 如果郭朴能够起复回阁,后面又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话,他能关照高务实到而立之年。 这个优势,连亲舅张四维都不能比。 当然,除此之外,高拱与郭朴的关系能不能一直维持和睦,也是很重要的一条。不过,郭朴有“长者”之称,本身权力欲并不强,只要高拱能对他保持应有的尊重,按理说应该不是大问题。 但高务实没有料到的是,他跟郭朴刚一见面,就被郭朴嘲讽了。 高务实按规矩恭恭敬敬地求见郭朴。郭家守贫,郭朴这里只有一对夫妻老仆,将高务实和钟谷领进小院之后,郭朴倒也没有摆什么架子,就在堂屋会见高务实二人。 但高务实才刚拜见他,郭朴便面无表情地打量了高务实与钟谷二人一眼,道:“昔年中玄至严府,曾引用过韩愈两句诗,高侍读可知晓?” 高务实微微一怔,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但不清楚郭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时严嵩当权,为首辅多年,因年老,经常在家中理事。有一次高拱去严嵩家找他汇报工作,由于当时抱严嵩大腿的人极多,严嵩的管家也见多了大官,看见高拱只是个五品官,也没把他当回事,爱理不理的叫高拱候着。 高拱的脾气当然不是盖的,不过他懒得跟一个下人计较。等严嵩出来见他的时候,他才故意大笑一声。严嵩见他突然大笑,一时诧异不解,忙问他为何发笑。 高拱道:“刚才看见元辅出来,在场的官员都特别恭敬,不由得想起了韩愈的诗,‘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 此言一出,场面自然立刻就尴尬起来,因为高拱把严嵩比作大鸡,把在场的官员都比作是小鸡,把所有的人都骂了一遍,在场官员的脸色都很难看。 郭朴见高务实点头,淡淡地道:“今日倒是不同,小鸡昂然来,大鸡步亦趋。” 钟县令顿时尴尬了,有心反驳,又不敢抢了高务实的话,进退失据。 高务实心中也是一惊,暗忖:这是怎么回事,郭老爷子为何这么不给面子,把我和钟谷都骂了进去?还是说,他觉得我纨绔成性,仗着三伯的权势在地方上狐假虎威? 不过,高务实对于应付这种老大人还是很有一套的,他不仅没有解释,反而一边自己揽过,一边给钟谷开脱:“世伯教训得是,是小子冒失了。不过钟县尊只是应小子所请,前来引路而已,此皆小子之过,望世伯明察。”说着,便上前躬身一礼。 郭朴对高务实的反应略有些诧异,不过脸色却没有变化,淡淡地扫了钟谷一眼,道:“既然如此,钟县尊,如今年关将近,想必你也事忙,便不必在此耽搁了。” 钟谷心里有气,却不敢在郭朴面前发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多谢郭公体谅,那晚生就不打扰了,异日得暇,再来请教。” 郭朴微微颔首:“县尊慢走。老黄,代我送客。” 老仆前来朝钟谷做了伸手虚引的手势:“钟县尊,请。” 钟谷紧绷着脸,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高务实恍如未见,朝郭朴一拱手,就要说话。 郭朴却摆了摆手,淡淡地道:“你的来意,中玄已经在信里和我说过了。” 高务实眉角微微一动,恭声问道:“不知小子是否有此荣幸?” 郭朴没有回答,只是打量了高务实一番,缓缓道:“听说高侍读入京半年,创办京华香皂,供应大内,行销两京;又开京西石炭,制蜂窝煤,风靡辅畿;再圈开平诸地,迫卫所移镇,采矿冶铁……如今日进斗金,可谓生财有道。” 高务实心道:莫非他是要指责我贪财? 不过像郭朴这种安贫乐道的老臣,有这样的指责倒也不出高务实意料,他面色不变地承认了下来,道:“此官民两便之举,小子为此也颇费了些心思。” 郭朴哈哈一笑,面色转冷:“这么说来,你倒是颇为自得?好,我也不与你争论,中玄既然使你至此,我与他多年同殿为臣,若直接打发你走,未免失礼。你既奉他之命欲拜我为师,我总得考校一番,你可敢应?” 第009章 安阳之行(六) 郭朴可能以考校来推辞高务实拜师的举动,高务实此前就有过心理准备,因此听了这话既不惊讶,也不畏难,只是平静地一拱手:“请先生出题。” 郭朴微微点头,道:“中玄在信中说,你最先读《大学》,尤爱《大学衍义补》,丘文庄公天下大才,此书之中倒也颇有论财之说,既如此,我便以财出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高务实问:“小子在何处做题?” 郭朴指了指旁边屋:“那边即是书房,笔墨纸砚俱有,你自去吧。” 高务实也不客气,微微躬身一礼,便自己去了。 到了书房,才发现郭朴家里的确简陋,虽然不至于像他诗中所言“茅屋”,但也着实有些寒酸,地面连青砖都没有,只是夯土轧成,甚至不怎么平整。 幸好安阳也算是北方,倘若是南方的话,到了春夏之时,鬼知道这房子有多潮湿。 这下子没有听琴赏月给他铺纸研墨,他只能自己先研墨,一边研墨一边思索这道题的破题之法。 这道题出自《大学》第十章,原文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这题属于全章题,即一整句,很符合高拱此前对郭朴的分析:郭朴这个人,喜欢堂堂正正。 具体到这道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生财”就是生产的大道,这个道就是原则,也就是生产财富有大的原则,什么原则呢? “生之者众”,也就是说生产的多,“众”就是众多的意思。 “食之者寡”,这个“食”就是只享用,就是少的意思。也就是大家都从事生产,那么生产的人就多了。比如朝廷里面没有闲职,吃白饭的,没有这些职位,那么食者寡矣,享用这些俸禄而不做事的人就少了。 “为之者疾”,“为之”就是创造财富。“疾”就是迅速的意思,就是创造财富迅速。 “用之者舒”,指使用财富缓慢,即谨慎使用,不浪费,“则财恒足矣”,那这样的话,财富就能永远充足,“恒”就是永远充足。 破题者,最简单的说法就是点破题目之要义。这道题的要义是什么?其实就是第一句:生财有大道。 重点有两个:生财,大道。 高务实估计,郭朴出这一题,可能是为了提醒自己,生财是大道,而非小道,希望自己不要误入歧途,光想着自己赚钱。 所以,这道题需要一分为二:首先,财是可以“生”的;其次,这是大道,要着眼天下,而不是局限一隅。 高务实笑了笑,有解了。 说大话嘛,我开过那么多会,很擅长的。 纸已铺开,墨已研成,高务实直接动笔: “王者平天下之财,以道生之而已。” 既然你喜欢堂堂正正,“王者”和“道”当然是提高破题逼格的最佳字眼,这个叫立论要高,就像后世解读李白的游玩诗,总要说他是“讴歌祖国的大好河山”一个道理。 接下来便是承题,也就是申述题意,这也好办,高务实写道: “夫财不可聚而可生,而生之自有大道也,可徙曰‘外本内末’乎?” 高务实这句“外本内末”,也是出自《大学》: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 朱熹《章句》里说:“人君以德为外,以财为内,则是争斗其民,而施之以劫夺之教也。”大致意思是德第一,财第二,不能本末倒置。 高务实这里写出来,意思则是:郭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没有重财而轻德。 接下来便到了真正写文章了,所谓“起讲”是也。这一次,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倒不是意思不好表达,而是需要琢磨一下语句。 不多时,他提笔写道: “且平天下者,而权夫多寡有无之数,宜非王事之本务也。不知生民有托命之处,无以给其欲则争。两间有不尽之藏,无以乘其机则敝。惟不私一己而以絜矩之意行其间,所为导利而布之上下者,诚非智取术驭者之所能几也。” 众所周知,八股文要“代圣人立言”,这一段起讲,高务实便是根据上面朱熹的意思来表述,写完之后又看了看,觉得没问题,尤其是“不知生民有托命之处,无以给其欲则争”这一句里的“争”字,完美契合朱熹的观点。 “吾为平天下者言生财:”这叫入题,开始准备讲道理了——讲大道理。 务实没有直接写,而是先打了一下草稿,对照着又改了两遍,调整了个别用字,这才写下: “财本无不生也,财一日而不生,则万物之气立耗,而生人即无以自全,知其本无不生,而长养收藏,可以观阴阳之聚。 财亦非自生也,财一日而不生,则万物之精易散,而大君于是乎无权。知其不可不生,而盈虚衰旺,可以调人事之平。” 高务实上句所说,其实意思很简单:财这种东西,必须要有,至于扯到万物、阴阳之类,乃是拔高,当然也必须拔高,儒家文章一贯如此嘛。 下句就务实多了,说财也不是自己生的,君王以治理天下财而得权,用财富来平衡天下万民。 这其实也算是彻底表明文章观点:理财,是为天下计。 那么下一句出题也就好写了,呼应一下: “生财固有大道焉!” 生财确实是有大道蕴含其中呀! 第009章 安阳之行(七) 腊月天的夜来得很早,即便高务实写文章的速度着实不慢,但受限于研墨以及毛笔的书写效率,等他“交卷”也已傍晚时分。 郭朴本以为他要挑灯夜战,想不到竟然如此之快,当下便接过手稿,命高务实坐在一旁等候。 高务实方才就着最后的天光写完文章,郭朴的目力不及高务实,只好点上油灯,就着昏黄的灯光再看。 坐在一旁休息的高务实见郭朴点油灯都只点一根灯芯的小灯,心里也颇为感慨:此前拿徐阶对比,觉得高家已经算是安贫乐道了,想不到跟郭朴一比,高家也能算得上豪奢。 当然,高家是累世官宦,与郭朴不同。高务实的太祖父高魁中举人,授县令,后官至工部虞衡司郎中,掌蓟州冶铁;高务实祖父高尚贤为正德十二年进士,迁转多地,累官至光禄寺少卿;至高捷、高拱这一辈,已经人人出仕,满庭栋梁,家声远扬,又是实学宗门之家,士林景仰。 这样的家世,有些产业也不足为奇,反倒是徐阶与郭朴二人的对比太过鲜明。徐阶与郭朴,都是普通人家出身,同样是年少得意,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官至阁老。 然而,徐阶家中之豪富,何止十倍于高家?郭朴家中之贫寒,恐怕也十倍于高家。 其中差距,令人感慨。 高务实想到这一点,忽然有些理解刚才郭朴对他的“为难”。人家安贫乐道至此,听说自己入京不到一年,便攒下偌大家产,日进斗金,怎能不怀疑自己贪财? 幸好,听他刚才的说法,总算还知道自己赚的钱主要是来自香皂、蜂窝煤和采矿,而不是仗着高拱的权势屯田买地,要不然只怕会被直接骂出去。 跟蒙古人做生意的事看来最好不要轻易让这位老爷子知道,否则必吃一顿排头。就算将来瞒不住,也要让他以为是俺答封贡之后才有。 高务实心里在琢磨郭朴,郭朴其实也在琢磨高务实。 高务实这篇文章做得很好,立意高大,立论平正,诚然佳作。且观其行文,明显是明白了自己出题的用意,不着痕迹的解释了自己并非贪财好货,只是经世致用,实践其实学宗门之家风。 高家之人,讲经世致用,那是理所当然,能言行一致,更是值得赞赏,郭朴心中暗暗点头,先前的担忧已经去了大半。 仔细看了一会儿,郭朴抬起头来,对高务实道:“高侍读,你或许不知道,张太岳曾以此题写过一篇范文。” 高务实连忙站起身来,躬身道:“小子那闲官当不得真,先生称我名即可。” 郭朴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其他反应。高务实知道他这是表示:我还没有答应收下你这个弟子。 不过高务实也不纠结,他在想郭朴刚才这句话的意思,思索了一下,才道:“先生所言太岳相公的范文,似是某年主考时所作,若小子未曾记错,其破题应当是: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郭朴微微诧异,但仍然点了点头,弹了弹手中的稿纸,道:“单以破题而论,你这文章的破题,倒比张太岳更见大气。” “岂敢与太岳相公相提并论。”高务实连忙谦虚了一句。 不过,他心里想的却是:你说“单以破题论”,也就是说其他方面是张居正占优。 谁知郭朴却摇了摇头,道:“时文有其特性,大抵观其破题,便高下立判。但你与张太岳不同,你二人虽然相差数十载,但正因为学文长短有别,所处地位迥异,所以有些差异,不足为奇。我只论文章,不提官位。” 高务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想郭朴中进士比张居正早了四榜,他倒是不介意评价,只是万一说了什么张居正的不是,将来该不会传到张居正耳朵里去,结果害了我吧? 但人家郭老先生都已经这么说了,高务实也没办法,只好道:“还请先生指点。” 郭朴对他的一脸为难毫不在意,淡淡地道:“张太岳写此范文之时,已是内阁辅臣,位高权重,他那文章,粗看立论平平,并无你这破题恢弘博大,但你不要以为他是不能为之,他只是刻意取小……你可知我所言何意?” 高务实没思考过这点,闻言不禁有些意外,心中暗忖:张居正是有大抱负的人,行文当然能够恢弘博大,这是不必说的。可是光看他和自己刚才这篇文章,从破题来说,的确是我这破题比他更见高远。 我破题为“王者平天下之财,以道生之而已”,他破题“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我一开篇便是站在君王的高度,将理财理解为君王治理天下之道;他却并未特指这个“善理财者”是谁,说君王当然也可以,但说普通人也未必不行。按照儒家传统,动辄天下、圣人、圣君、万民,我这立论的确要高一些。 只是,郭朴说张居正并非不能“恢弘博大”,而是特地“取小”,却是何故? 高务实再仔细思索了一下郭朴刚才的话,忽然灵光一闪:郭朴特意指出张居正写这篇会试范文之时,已经是阁老之尊,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张居正要表达什么政治思想,或者施政理念。 张居正的政治思想、施政理念是什么呢?跟高拱极其类似:经世致用,讲求实效。 换句话说:他没兴趣讲那些大道理,他要的是做出实绩。 高务实恍然大悟,拱手道:“先生,小子以为,太岳相公此文,之所以破题不求大而求小,乃是因为他本已是阁臣之尊,无须求大而自显,反而深知国朝积弊,提倡就事论事,切实做好当前实事,唯有脚踏实地之行事,摒弃好高骛远之论道,天下方能大治。” 郭朴面色惊讶,仔细打量了高务实一会儿,才叹道:“中玄信中夸你‘思虑甚深,不似小儿’,今日观之,果然如此。太岳写此会试范文,非是要彰显文笔才思,而正是如你所言,希望传达求实之精神于众考生,是以若是你与他这两篇文章同考,你必居其上,但却并不代表是他文章不如你,而是他此时所思所求与你不同。” 高务实诚恳地拱手道:“学生明白,谢先生指点。” 郭朴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道:“你那三伯忒有意思,我郭质夫两典铨务、三主抡才,他竟使你拜我为蒙师?” 高务实听了也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回答才算妥帖,谁知道郭朴摆了摆手:“我本是不该答应的,不过看你文章早已登堂入室,想必此后也不必我循章句读的教,我便给他这个面子,收了你了,你有何不懂之处,再来问我吧。” 第009章 安阳之行(八) 郭朴答应收下他这个弟子,高务实算是松了口气,但他此来拜师只是表面任务,更关键的是要把郭朴请回京师,随时等待起复,所以这事还没完。 高务实趁着郭朴此刻露出笑容,赶紧提出请老师先前往京师,自己回乡小试之后便会去京师向老师请教学问。 郭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出言问道:“你看过这几天朝廷的邸报吗?” 高务实怔了一怔,摇头道:“近来一直在赶路,且在安肃时便出了点麻烦,耽搁了几天,一路上没怎么留意朝中事务,出了什么事了?” “你那三伯,大概是要剪除赵大洲的羽翼了。”郭朴的卧蚕眉微微一动:“朝廷启动了京察,且此次京察之重点在科道。” 高务实一怔,迟疑道:“学生离京之前,尚且未闻此事。” 郭朴呵呵一笑,伸出手指虚指了高务实一下,道:“但此事却恰恰与你有些关系。” “与学生有关?”高务实诧异起来:“却是为何?” 郭朴道:“把汉那吉请降这档子事,是你搞出来的吧?后来朝廷授官把汉那吉,其中也有你的首尾,更不要说俺答此后又再次请求通贡与册封,而你更是不顾自己无品无级,仗着有钦差之命在身,上疏言事,为封贡张目。” “老师所言这些事,确实都有学生的首尾,只是这与京察有何关系?”高务实皱眉道:“风马牛不相及啊!” “不然,大有关系。”郭朴正色道:“叶梦熊此人,你可知晓?” 郭朴一提叶梦熊,高务实一下子明悟过来。 原来高拱与赵贞吉之间的直接冲突,起因于御史叶梦熊上疏反对受降、授官把汉那吉的正确决策,言“把汉那吉之降,边臣不宜遽纳,朝廷不宜授以官爵,将致结仇致祸”。结果是“上览疏,怒其妄言摇乱,命降二级调外任。” 次日,上谕高拱曰:“朝觐在迩,纠劾宜公。自朕即位四年,科道官放肆,欺乱朝纲,其有奸邪不职,卿等严加考察,详实以闻。” 高务实回京之后,与朱翊钧见面时间不算多,但两人就这件事还是讨论过几句。当时朱翊钧提起他与高务实第一次见面之时就曾表示皇帝对科道不满,此次叶梦熊等人又对俺答封贡一事大放厥词,皇帝十分不满,已经决定好好整治一下科道。 当时朱翊钧只是随口一说,而高务实的心思也没有放在这件事上,所以郭朴刚才提起的时候,他也没能一下子想起来。 现在看来,此次考察的起因,是皇帝认为要排除言官对俺答封贡的干扰,确保“隆庆和议”的顺利进行。隆庆的本意是敕谕吏部考察,而后世传闻,尤其是王世贞《首辅传》里却说是高拱“觇知上意”,请求考察科道,借以挟私报复。 高务实最近没看邸报,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于是向郭朴求证,他是致仕阁老,当然有邸报可以看,能够了解朝廷动态。 郭朴告诉他道:“你三伯知道考察科道必引赵大洲不满,因此,虽然陛下的意思是由吏部单独考察即可,但他还是于次日上疏,请求都察院协同,一同参与京察。” 高务实诧异道:“既然如此,赵公应该可以理解并接受了才是呀。” “时间上出了差错。”郭朴叹道:“中玄接到圣谕的时候是下午,你知道他是上午在内阁办公,下午去吏部办公的,于是他就打算第二日再上疏说这件事。谁知道赵大洲那日下午在内阁左等右等,等不到你三伯的反应,便以为你三伯打断单独揽下此次京察,勃然大怒,直接上疏,要求停止京察。” 郭朴把邸报上的信息综合他自己的分析告知高务实,原来赵贞吉一怒之下上疏说:顷因叶梦熊考察科道并及四年以前,“人心讻讻,人人自危”,“今一概以放肆欺乱、奸邪不职罪之”,“未免忠邪并斥,玉石俱焚”,“未闻群数百人而尽加考察,一网打尽”。要求皇帝“收回成命”。疏入,隆庆十分不满,认为赵贞吉曲解圣谕,指斥朝政,直截了当予以拒绝。 于是此次京察便单独由吏部包办,高拱做事又快,吏部在他上台之后,建立了新型人事档案,查起来十分方便,很快便有了结论。赵贞吉门下有些门生故吏,一贯坐而论道,少有实际成绩,有几个平时跳得很欢的,都在贬斥之列——于是麻烦就来了。 赵贞吉大怒,指使门人大肆议论,说高拱借考察之名斥谪魏时亮、陈瓒等是挟私报复。 在他或者他们看来,凡是弹击过高拱的科道官员都只能升迁,不能降斥,如有降斥,就一定是“报复”,根本不看吏部降斥这些人所给出的原因。 高务实听罢,面色为难,叹道:“若果然如此,即便三伯能忍,其弟子门生恐难忍之。” 郭朴目露惊讶之色,道:“你三伯说你颇悉人心,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高务实顾不得自谦,忙问:“果然出事了?” 郭朴点了点头,道:“考察事竣,吏科都给事中韩楫疏论赵大洲庸横,请罢之。赵大洲疏辩,谓韩楫是中玄私党,排击异己。赵疏自辩‘庸横’,转而攻中玄为‘横臣’,因请解中玄吏部亊权。” 高务实本来有些紧张,听得这一说,却松了口气,继而又嗤笑道:“赵公此举,非罪我三伯,实罪陛下也。学生料定,三伯一定会自请去职,而陛下会坚持挽留,说不定还会反命赵公致仕……赵公休矣。” 郭朴沉默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看着高务实,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耸耸肩,道:“好教先生得知,三伯一直觉得自己事权太重,自学生出京为止,三伯请辞天官已达三次,言辞恳切,奈何陛下坚持不肯。赵公上疏言及此事,在陛下看来是何性质?无非是赵公不满三伯大权在握,心怀怨望,因而归咎陛下,且有挟迫之意。” 高务实顿了一顿,叹道:“倘若是三四年前,赵公有此举,陛下或会慎重处置,两相劝解,然则此时却不同了,陛下根基已固,又当封贡俺答之关键时刻,岂能容忍赵公如此?赵公去职已定,毋庸言也。” 郭朴盯着高务实看了半晌,才幽幽地道:“我知道中玄为何要你拜我为师了。” 高务实有些错愕,下意识问:“为何?” 郭朴叹道:“你文章固然大气,天资亦高,但却太过精巧于心计,你三伯怕你偏于旁道,失却中正醇和本心,错步权谋机巧之道。他素知我为人还算方正,使你拜师于我,非学文章权术,实固浩然之气也。” 第010章 新郑高氏(上)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郭朴终于还是答应了高务实的拜师请求,但他拒绝立刻回京,表示要等高务实通过小试,然后一同返京。 换句话说,如果高务实未能通过小试,那拜师之说也就无疾而终了。 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明代读书人必须先参加县试,录取后才能参加府试,府试录取后才能参加道试,而道试通过者为生员,未通过者为童生。 也就是说,似高务实这等还从未参加过考试的人,连童生都算不上,只能叫童子。 不过明代三年两考,高务实今年可以把县试、府试、道试一条龙考完——前提是考得顺利的话。 在明代,哪怕只是考个童生,也是很不容易的事,生员就更难。盖因为士子参加县试,录取人数就有名额限制,县试过了参加府试,录取名额也有限制,是以哪怕区区一个童生名额,也要经过县、府两次把关,而童生能不能顺利成为生员,还得看道试这最后一关,道试同样有名额限制。 相对而言,因为北方学风不如南方浓郁,北方士子相比南方士子的竞争要宽松一点。江南一些地区,比如南直隶、浙江等地,那考起来真是千军万马独木桥。一个县试就能刷下去上百甚至数百人,一个府试刷下去的人数基本都得上千,稍微大点的府,府试刷下去数千人也不稀奇,可见其难。 高务实籍贯所在,是河南开封府新郑县,开封府无须多介绍,乃是历代大府,因此又是北方诸省中竞争比较激烈的地区。 当然,郭朴已看过高务实的文章,他坚持等高务实小试通过之后再回京,并不是认为高务实会小试失利,只是不想单独去京师罢了,那太尴尬。 郭朴家逼仄,郭朴也就没有留高务实,并且嘱咐他次日直接上路,不必再来告辞。高务实知道郭朴为人,既然这般交待,就不必多此一举,于是返回安阳,休息了一夜。 次日一早,高务实便从邺城马驿出发南下卫辉府,然后转道偏西南的新乡县,走亢材马驿至荥阳往南,过郑州,再经郭店马驿抵达新郑。 高家祖宅并不在新郑县城之中,而是在县城东北的高老庄——这个名字很着名,但并不是《西游记》里那个高老庄,其地大约在后世新郑市和庄镇西高村左近。 高老庄离新郑县城并不远,出城约莫十里左右便到,高务实因为是从北而来,干脆没进县城,直奔高老庄而去。 自从进了新郑县界,高务实的马车上便多了些东西:左右车辕各插上了一面三角小旗,小旗中间是一个高字,高字两边各有一个人面蛇身像,左右相交,将高字围绕起来。 这是高家特有的标示,放在欧洲相当于家族徽标。不过这个纹饰在新郑并不少见——人面蛇身是古书记载轩辕黄帝的部落图腾,而新郑是轩辕黄帝故里,所以新郑叫得上名号的家族几乎都以人面蛇身为纹饰。 差别只在于中间那个高字。 新郑高家,只有高老庄这一家当得起这四个字。 既然已经到了新郑,高珗就不必再紧张兮兮地一直跟在高务实身边,他在高老庄多年,几乎无人不识,所以提前先去高老庄通知高务实回乡的消息。 当然,高务实是晚辈,通知一下并不是让高老庄派人出来接他,而是请各房做好准备,高务实肯定要一一拜见。 由于大伯高捷已经去世,二伯高掇在南京,三伯高拱在京师,四伯高操早逝,只有五伯高才因病提前致仕回乡,不过高才并不住在高老庄,而是住在县城里,因此高务实可以先回自家,也就是六房。 高务实的母亲张氏原本今年准备去凤阳与丈夫一起的,正是由于高务实要回乡小试才特意多留了几个月,现在正在高老庄家中,听说长子终于回来,连忙命人准备,自己也沐浴更衣,等高务实拜见。 不过等高务实一到高老庄,才发现还是有人迎接他——都是同辈兄弟,女子一个也无。 为首一人已经三十出头,长得一表人才,只是举止轻佻,乃是大伯高捷独子高务滋。高务实知道这位高家真正的“大少爷”一点没遗传到他父亲的优秀基因,完全是个纨绔子弟。 高务实下车的时候,高务滋正一脸不悦地与身边一人说话,那人看来在劝说高务滋什么,高务滋爱答不理。 见高务实下车步行走来,高家一众兄弟原本都有要迎过去的意思,但高务滋一动不动,众人面色尴尬,也只好止步。 高务实恍如未见,快步上前见礼。 高务滋勉强回了礼,打量了高务实随行的骑丁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听说务实在京师发了财,看来果然不假……哎呀,这得了三叔看重还真就是不同,总角童子也能日进斗金了。” 高务实笑道:“大兄见笑了,不过造了些涤污之物,侥幸得陛下所喜,至有今日生发,不值一哂。” “哦?不值一哂?”高务滋嘿嘿一笑:“既然不值一哂,何不把此物制造之法传与我等兄弟辈,都来生发一下?” 高务实暗暗叹息大伯后继无人,但却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 “怎么,舍不得了?不是说不值一哂吗?”高务滋冷笑道:“你这点年纪,就学会口是心非了,将来怎么得了!” 我口是心非的时候多了去了,你咬我? 高务实心里鄙视,面上却一副惶恐模样,解释道:“大兄误会了,非是小弟吝啬,只是这香皂在进呈陛下之后,陛下一时心喜,曾口谕此物只能由小弟独家制造,是以为难。” 高务滋料不到还有这一茬,顿时语塞,继而又疑心大起,问道:“陛下还管这个?你莫不是欺我?” 高务实叹息一声,道:“大兄若是不信,不妨致函三伯,一问究竟。” “这……”高务滋知道自己不被高拱所喜,悻悻道:“罢了,我就是随口一说,难道还真是缺了那几个铜钱?” 第010章 新郑高氏(中) 高务实听了这话,明知道纯属扯淡,仍然连连点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是,那是,大兄承我高氏家风,视钱财如粪土,俭约以奉,守廉自律,小弟一直引以为榜样楷模。” 高务滋听他提家风,不禁有些尴尬,干咳一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也难怪他尴尬,高氏家风与他的确有些扯不上干系。 高务实其太祖高魁为官“刻廉励节,期自身始,冬不必炉,暑不必盖,饭不必肉,一布裘六年,邑士大夫信而服之。”居乡“逢借贷而券常焚,本都不息;遇荒年而粥常设,饥多不殍。平时共财于侄弟,临终散财于族人。” 祖父高尚贤为官“持廉秉公,无间显隐,且自奉俭约,虽跻卿位,而器无错银,衣无锦制,其操可知已。” 高拱也自言:“仆虽世宦,然家素寒约,惟闭门自守,曾无一字入于公门,亦曾无一钱放于乡里”,并乞请新郑县令对其族人严加管教,“族人虽众,仆皆教之以礼,不得生事为非。今脱有生事为非者,亦乞即绳以法,使皆有所畏惮,罔敢放纵……使家族之人知守礼法而罔陷于恶,岂不善欤!” 这还不光是高拱自说自话,海瑞也评价说:“中玄是个安贫守清介宰相。” 更有后来人,也对此公正以论,譬如范守己就说:“高拱辅翼先帝,忠勤正直;赞政数年,清介如一;门无苞苴之入,家无阡陌之富。”支大纶说:“拱精洁峭直,家如寒士。”孙奇逢也说:高拱“自辅储至参钧轴,历三十年而田宅不增尺寸”,“中州家范之严,咸称高氏。” 而高务滋作为高务实这一辈的长兄,偏生是个斗鸡走狗轻薄儿。其父高捷原本是他那一辈里除了高拱之外最有出息的一人,进士出身,官至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只是得罪严党,不得不致仕回乡。 其实高捷致仕回乡之时本来身体矫健,却因时常被这个独子气到,竟然没几年就去世了。 高务实很清楚这位长兄的德性,但大伯当年对他有启蒙之恩,所以稍微刺了高务滋一句便收了声,与其他几位兄弟见礼。 之前劝说高务滋的那位,乃是大伯高捷的养子,很巧,跟高拱夫人张氏的那位侄儿一样叫孟男。高孟男是高捷当年一位部下之子,其父死于倭寇之手,家中无亲,被高捷收为义子。 高孟男读书不怎么样,但为人仁厚,性格宽和,不过他也大了高务实近二十岁,所以两人平时交往倒也不多。 此时高务滋悻悻然不说话了,高孟男也不好多说,说了两句例行公事的客气话便住了嘴。 第三个打招呼的是五伯高才之子高务本,他比高务实也大十岁,年近弱冠,前年考取了生员,不过并非廪膳生,只得了个增生,成绩算是不太理想。高才致仕,他不想再考,恩荫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现在还在办理手续,估计不久之后也会去京师。 有高拱在,这种事情应该不成问题,高务实估计他可能还会被授个某杂牌将军的称号,从级别上来说,大概是从五品武略将军。 高务本对高务实还算客气,问了他一路可还顺利之类的话,高务实不想在这种场合说自己路上遇刺这种煞风景的话,便笑着说很是顺利。 高务本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学业,便打住了。 最后两人则都是高务实的同母弟弟,二弟高务观和三弟高务勤。高务观今年七岁,原本是高务实的跟屁虫,现在高务实离家近一年,他倒是显得懂事了不少,上来就给高务实躬身一礼,口称:“兄长一路辛苦了。” 高务实笑着道:“我不在家,你可有孝敬好母亲?没有欺负弟弟妹妹吧?” “我每天都给娘亲请安,还带弟弟妹妹识字念书呢。”高务观一脸期待地道。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待会我问过娘亲,若果然如此,为兄重重有赏。” “好呀好呀!”高务观大喜道。 “咳!”高务滋咳了一声,别过头去,却飘来一句:“有多重啊?” 三弟高务勤还只有五岁,根本不知怕人,忽然冒出一句:“反正比你重,他们都说你轻佻,你肯定没多重。” 高务滋面色大变,怒道:“你听谁说的!” 高务勤却不怕他,仰着脖子道:“好多人都说,要你管?” 高务滋大怒,走过来两步,瞪着高务勤:“没爹教还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看来是要我这个长兄指点指点了!” “且慢!”高务实忽然伸手一拦,收敛了笑容,看着高务滋,缓缓地道:“大兄,你虽是诸房长兄不假,但你却莫忘了,祖父去世之时,父辈们是分了家的。务勤就算要长兄管教,也该由我来管。” “你?”高务滋怒极而笑,眼睛一眯:“别以为你得了三叔看重,就可以横行乡梓,这里是新郑,不是京师,我是大房长兄,掌管祖祠!” “所以呢?”高务实也微微眯起了眼,淡淡地道:“你是要威胁我,将我逐出家谱吗?” “你当我不敢?”高务滋逼上前一步,盯着高务实狠狠地道:“这里是高老庄,我现在就以长房家主的身份执行家法,先打你一顿板子,你又能如何?” 高务实这一年来还真没受过这种气,脑子一热,低喝一声:“高珗!” 高珗本来就在他身后,闻言立刻上前一步,抱拳道:“小的在。” 高务实冷冷地道:“你职责何在?” 高珗二话不说,转头看了身后骑丁一眼,一挥手,做了个手势。 众骑丁早已发现自家大少爷那边情况不对,虽然知道前面都是高家的少爷们,但他们是高务实的家丁,可管不了别人,当下纷纷解下腰间雁翎刀,打马上前,分左右包抄,将高务实等人围在中间。 高家众人面色大变,高孟男忙道:“务实,何必如此?”又转头对高务滋道:“兄长,你也是,说好来给务实接风……都是自家兄弟,一点小事何至于说这么重的话?” 高务滋也没料到高务实敢这样霸道,一时有些僵住,正为难间,忽然看见护在高务实身前的高珗,怒道:“高珗,枉我爹当年那么器重你,你连谁是主人都分不清了?” 高珗沉默了一下,抱拳道:“先公恩义,珗不敢片刻或忘,但大公子莫要忘了,我的奴契已经在务实大少爷手里,是你给的。” 第010章 新郑高氏(下) 高珗沉默了一下,抱拳道:“先公恩义,珗不敢片刻或忘,但大公子莫要忘了,我的奴契已经在务实大少爷手里,是你给的。” “你!”高务滋怒极,他根本不信高务实敢真的动武,只是心里知道高拱对高务实宠爱极深,心念一转,忽然把怒火转移到高珗身上,朝着高珗逼进一步,右手一扬。 高务实大怒,厉声喝道:“高珗退,骑丁护主!” 高珗本来已经一咬牙,准备硬吃高务滋一耳光,听得高务实这一声断喝,毫不犹豫直接倒退三步。 高珗是常年习武之人,反应极快,而高务滋刚才被高务实那一喝惊得顿了一顿,虽然立刻再一巴掌拍了出去,却已经迟了。 高务实麾下骑丁接受的洗脑教育这一刻发挥了作用,他们一年来“吃大少爷的饭,听大少爷的令”没有白喊,听到“骑丁护主”的命令,几个离得近的骑丁双腿一夹马腹直接冲到高务实和高珗身前立住,手中雁翎刀直指高务滋。 甚至有一名骑丁还特意展露了一手骑术,战马直接冲到高务滋身前,他才猛然一拉马缰,那战马长嘶一声,马首仰起,前蹄悬空虚踩,几乎就要踢到高务滋。 高务滋不过新郑一纨绔而已,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吓得往后乱退几步,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惶恐惊叫起来。 可惜这年代皇权不下县,宗族势力极强,已经形成社会思维定势,高务实还不敢真杀他,甚至连伤他都不敢轻易尝试,见他狼狈不堪,失了脸面,也只能沉声喝令:“停!” 他身前的骑丁拦住高务滋之后其实也没有进一步行动,因此实际上只有包围高家兄弟的骑丁接受了这一指令,他们停止逼近,不再继续缩小包围圈。 高家兄弟这时候几乎都有些吓傻,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高务本,他赶忙上前两步,拉了高务实一把,道:“务实,息怒,息怒……都是自家兄弟,别因这么点事闹起来,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家父就在县城养病,要是知道这事,只怕要气坏了身子,你就当给愚兄一个面子,行不行?” 高务实当然也知道这事闹大对自己没有好处——高务滋本就是个纨绔,他做事再离谱,人家了不起鄙视几句,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狗屎进了茅坑,反正都一样是臭的。 可自己就不同了,从京师一回来就跟长房长兄闹到要动武,哪怕是对方的错,可事情传开对自己也一样没有好处。 这个时代的人被变质儒家思想洗脑洗得厉害,在他们看来,兄友弟恭当然是最好,可兄不友,难道弟就一定要不恭吗?所以真闹起来,对高务实的声誉多少也会有一些影响——不信翻翻典籍,多少流传世间的故事都是主人公受尽欺压,还一门心思坚持“礼教”? 高务实虽然不是人家打我左脸,我还把右脸凑过去问要不要继续的那种性格,但此时此刻他衡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忍下这口气——没法子,谁让自己还没有实力对封建礼教发起冲击呢? 不过高务实回头一想:好像自己也没吃亏,那今天就暂时先放你一马,让你知道老子不好惹也就是了,将来你要是还敢不知死活,再整你不迟。 想通了道理——不对,是衡量清楚利弊之后,高务实就驴下坡,道:“兄长,小弟不是无事生非,高珗已是我六房之人,现在正在我手底下做事,别说他没有犯错,即便犯错,也该由我来惩罚吧?这个道理,说到哪去我都不怕。” 高务本能说什么?只能苦笑着道:“理自然是这个理,不过……你还是先把人撤了吧,这样子不好。” “兄长既然这么说了,小弟岂敢不遵?”高务实点点头,一摆手:“撤。” 骑丁们调转马头,稍稍撤离。 高务本见他们令行禁止,行动迅速,略微诧异,特意打岔道:“咦,务实,你这些家丁似乎有些门道呀。” 高务实看出了他的意思,故意配合道:“兄长法眼如炬,这些骑丁是小弟拜托大同总兵官马兰溪公训练出来的。” 高务本眼睛一亮,问道:“哦?你说的可是前段时间在新平堡外大破虏酋辛爱数万铁骑的马芳马总戎?” “正是。” 高务本立刻大赞不已。 高务滋这时已经爬了起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有心说几句狠话,又怕高务实发飙,咬牙切齿半晌,才挤出一句:“好好好,你为了一个家奴跟我这长兄动手?” 高务实冷笑道:“兄长,你的记性看来确实不太好,难怪念不得书——我刚才哪有一句命令是要他们跟你动手了?怎么,你要打我的人,我这做主人的还护不得了?我还是那句话,别说他没有犯错,即便犯错,也自有我来惩处,轮不到你来教训。” 高务滋见所有人都朝自己看来,包括高务本和高孟男,眼神里都颇有不满,也知道今天讨不了好了,强压火气,冷笑一声:“小小年纪,倒生了一副尖牙利嘴,今年祭祖,我看你就不用去了。” 高务实目光一冷,淡淡地道:“三伯、五伯和家父均在,就算三伯和家父离得远了些,新郑家中也还有五伯主事,若是五伯也觉得我今日有错,以至于罚我不得祭祖,我自然认罚。” 他说着,转头朝高务本拱手道:“请兄长将今日之事转告五伯,是非对错,如何处置,都请他老人家决断。另外,小弟明日也会亲自去县城拜见五伯。” 高务本一脸苦笑,叹了口气,道:“我待会就去县城,你……也不要太担心,家父是讲道理的。” 这话就有些偏向高务实了,以至于他一说完,高务滋就冷哼一声,盯着高务本道:“行啊,这做哥哥的眼看着要进京为官,都讨好起弟弟来了。可惜啊,你放弃科考,只能去做个武官,恐怕将来永远都要看人家高……侍……读的脸色了,哼!” 第011章 靠山吃山(上) 宴分里和外,席开二十面。 一桌开在正堂,是主人席。高务实之母、高拣夫人张氏坐首席,高务实、高务观、高务勤三兄弟与高云娉、高云婷两姐妹作陪,年仅两岁的四弟高务俭由乳母带着,没有上席。 油泼河鲤、牡丹燕菜、白扒广肚、炸紫酥肉、翡翠鱼丝、清汤鲍鱼、鸡汁豆腐、葱扒羊肉、芙蓉海参等着名豫菜无一缺席。 另外十九桌全开在院外,幸好今日天公作美放了晴,又搭了棚子,在每桌席下生了火,要不然大冬天的在院子里吃饭,怕是冻得慌。 院外这十九桌,除了一桌是高珗与高家几个管事,其余十八桌都是为高务实带回来的骑丁准备的,虽然不如主人席那般山珍海味俱全,但却也都有酒有肉。 张氏有过吩咐,这些人千里迢迢护送大少爷回家,家里不能小气,酒肉放开供应。高务实也难得地给他们放松了纪律,表示今天这一顿,酒肉随意,能吃多少吃多少,能喝多少喝多少。 不过高珗却在高务实离开之后单独警告众骑丁,吃肉可以随意,喝酒却要节制。新郑高氏是中州名家,谁要是敢喝醉了耍酒疯,他就要亲自拿下,给丢到双洎河里去清醒清醒。 众骑丁哄笑应诺。 也有那话多的骑丁,知道高珗不是个端架子的,问他道:“我说团副,刚才庄外那家伙是谁呀,人模狗样的,竟敢跟大少爷耍横?” 高珗面上笑容一僵,叹了口气:“是大房大少爷,你们不要失礼。” 众骑丁面面相窥,都自觉的不再多言。 而此时此刻,正堂之中,张氏也正问起刚才庄外发生的冲突。高务实并不讳言,简单地说给她听。 张氏听罢,眉头微蹙,道:“他那人是纨绔轻佻了些,不过你这么做也过分了,闹起来大家都抹不开脸面。”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问道:“按理说,大伯对儿子有启蒙之恩,儿子的确不该对大兄如此,只是我才刚回来,他就这么夹枪带棒的,我若是忍气吞声,只怕接下来他还要得寸进尺,搅得咱们不得安宁。” 张氏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事……恐怕还是那京华香皂引起的。” 高务实眼珠一转,问道:“他想要娘亲手里的京华香皂份额?” 张氏点了点头,把近几个月来的形势说了一说。原来高务实的京华香皂投产之后,一直有一部分产出送来新郑,由张氏负责经营。 最开始的时候,产能有限,张氏拿到的货也不多,也就只在新郑小范围的赠送推广,当时高务滋并没有怎么关注,只是来找张氏求了一些回去自用和送人。 后来京华香皂在京师大卖,南京那边也打开了销路,三慎园那边一年三次扩产。按照高务实先前的设计,送往新郑的货是按生产比例来的,这下子货物就太多了,于是张氏不得不开始转赠送为售卖。 既然要转向售卖盈利,那就不能仅在新郑一县为之,张氏很快联络娘家蒲州张家要来几个可用之人,开始在整个河南运作起来。 蒲州张氏数代从商,富甲一方,夹带里的商业人才当然少不了,加上京华香皂已经爆红于南北二京,属于暴利型垄断产品,这生意对他们来讲简直太好做了。 不到半年时间,京华香皂便在整个河南八府打开了局面,尤其是新郑所属的开封府,跟南北二京一样动不动就卖到脱销,有些官宦家族以及世家豪强纷纷走门路托关系,来新郑找张氏攀交情,希望能单独供货或者提前预定。 卖得如此火爆,张氏不仅赚取了大量利润,而且更重要的是还和河南官场、商场许多上流人士拉近了关系,高务滋作为一个只会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顿时眼馋不已,想方设法想要在里头掺和一手。 可惜张氏知道他是个不成器的,又一直把这笔利润看做是自己长子的产业,哪里有当娘的肯亏了自己儿子,当然一口拒绝了高务滋,说这是务实搞出来的买卖,你若是想要,自己去和务实说。 高务滋自然不敢直接写信给高务实,怕被三叔高拱发现,挨他训斥,由是怀恨在心。这次高务实回乡考试,他本来在县城花天酒地,玩得不亦乐乎,不愿屈尊来接这个弟弟,正巧手头的银子花光,想着既然高务实回来了,没准能找他诈点香皂生意的干股,那岂不就再也不担心没钱花了? 在高务滋看来,即便南北二京自己够不着,河南的生意这么火爆,你这个做弟弟的孝敬哥哥一两成干股总不过分吧?好歹当初你开蒙,还是我爹教你读书的呢! 可惜这货连求人的时候都不会说话,几句不阴不阳的话说出来,火药味就上来了,最后居然闹成这副模样,丢了脸面不说,干股更是提也别提。 高务实听完,就有些为难。其实按照他的思维,如果老早的时候高务滋要京华香皂河南部分的干股,他是愿意给的,就当是报答当初大伯的启蒙之恩,反正香皂虽然现在看的确很赚钱,可是在高务实眼里并不算什么。 对于高务实而言,香皂生意不过就是个积攒第一桶金的买卖,并不是他规划中的核心产业,今后比香皂赚钱得多的产业还多着呢,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只是给区区河南一省的部分干股,那钱给高务滋固然是一笔巨款,对他高务实来说却又算得了什么? 给的早的话,没准今天也就不会有这么一档子事了。 但高务实也不可能为此去怪张氏,毕竟在张氏看来,给自己儿子照顾好产业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是高务滋成器,分他一点倒也无妨,可他是个不成器的,那自然就不肯将就了。 高务实想了想,道:“大伯于我有恩,不能不报,大兄是大伯唯一的血脉,我若是对他太苛刻,外人不知道的,只怕要说我忘恩负义,殊为不美。” 张氏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但你们今天发生了冲突,若是此时又给他干股,只怕也不是路。” 高务实夹了一块河鲤,抽出鱼刺,美滋滋地吃下去,露出笑容来,道:“无妨,不给香皂干股,我也能送他另一场富贵。只不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要是再不知进退,就怪不得我了。” 张氏诧异道:“什么富贵?” 高务实笑了笑:“儿子手里正巧有一个买卖,这几个月在京师已经开始做了,效果还不错,叫做蜂窝煤……娘亲,咱们河南的煤虽然不如山西那么多,却也着实不少,平顶山就不说了,就算咱们新郑,难道缺煤?” 第011章 靠山吃山(下) 新郑当然不缺煤,这地方是后世郑煤集团的重要产区之一,怎么可能缺煤?从郑州往南,过新郑、许昌直到平顶山,这一线一路往西,直到洛阳的偌大地区,全是煤矿分布区,如果再加上洛阳西面的义马矿区,整个豫西的矿区就包圆了。 当然,高务实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煤矿,他既没有这么强的开采能力,也没有这么强的消化能力,他只需要在新郑开两个矿就够了——大致就是后世新郑市的赵家寨煤矿和王行庄煤矿。 这两个矿有几个优势:第一就是离新郑县极近,都在新郑县城以西二十里左右,肩并肩手牵手的挨在一块,区位优势明显。 要知道在大明这个时代开矿,有矿不是关键,关键是你开了矿还得运得走,如果运输困难,除非是金矿银矿,或者再不济也得是个铜矿,那才不会蚀本。如果跑到深山老林里去挖煤,一准能把内裤都亏掉。 第二个优势是矿大。有多大呢?先不说王行庄煤矿了,就说赵家寨煤矿,后世的探明储量是4.7亿吨,开采能力是300万吨每年,乃是河南最大的煤田。 高务实不指望什么300万吨,他没那么好的设备,但哪怕降低到后世的百分之一,也有三万吨煤了……这可是在明朝,三万吨就不是小数目啦。如果再加上王行庄,两矿一起年产五万吨煤,那肯定不在话下。 如果高务实有兴趣在新郑周边大力开发的话,足以形成他除了京师煤矿(包括开平和京西两部分)之外的第二个煤炭生产基地。 第三个优势是有焦煤。中国煤炭虽多,但其中可以炼焦的部分,比例却不太高,所以能产出炼焦煤可以算是一个优势。 但具体到新郑,却有点尴尬,因为新郑只有煤,而没有值得开发的铁矿,至少高务实不记得新郑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铁矿。 本来放眼整个河南,铁矿就不是主力资源,离新郑最近且在大明当前的技术条件下多少有点开发价值的铁矿,在高务实的印象当中,大概是许昌铁矿。 然而问题在于许昌不仅有铁矿,它自己也有煤矿,而且产量同样不低。如果要在许昌炼钢,那根本无需从新郑运煤,直接在本地就能搞定。这样的话,从新郑运煤去许昌炼钢,或者从许昌运铁矿石来新郑炼钢,以大明这个时代的运输效率来说,完全是脑子有坑的行为。 高务实深知自己只是个文科生,对于铁、煤之类,全是靠在县委工作时的一些接触才有所了解,让他把大明的炼钢技术稍稍提高一下,达到不必用木炭炼钢,他还能勉为其难试一试,可要再先进一些,甚至能牛逼到去玩铁路,那可就太为难他了。 所以在河南这种内陆地区提高运输效能这种事,高务实自问是无能为力的。 但高务实没搞清楚很关键的一点,就是许昌铁矿的具体位置——它位于后世许昌市建安区苏桥镇,此处在大明隆庆年间属于长葛县(新郑和许昌的中间位置),离新郑其实只有三十五公里——也就是七十里路。 这其实是一个完全可以接受的距离,可惜高务实不知道。 他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先把新郑的煤矿开起来,就算不能炼钢,卖蜂窝煤也可以给家乡创收——这个年代的人,其乡土观念极深,一个官员如果不想办法给家乡造福,甚至有可能挨骂。 随便举两个例子:高务实的五伯从都督府致仕回新郑之后,上疏朝廷在新郑境内设置了郭店马驿,以方便新郑人出行,为此他还主动带头出资、集资,结果仅高家五房(四房绝嗣,不算在内)的联合出资就占了地方出资的一半;郭朴致仕回到安阳之后,由于他是个标准的穷官,没法在经济上照顾家乡,于是就参与编写安阳县志等,也算是为家乡出了一把力。 所以高务实宁可暂时放弃在河南炼钢也要开采新郑煤矿,主要是从为家乡造福来考虑——至少煤矿建立之后,不少人可以去打零工、卖些米面、果蔬或者其他小物件给矿上的工人,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叫做带动当地经济良性发展。 他把这个构思说给张氏,张氏听了之后,思索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问道:“那个蜂窝煤,在新郑能卖多少?我知道你是想造福乡梓,可这种事总要量力而行,可别挖了石炭没地方卖,那可亏得很。” 高务实摇了摇头:“我还没考察过这一点,不过根据史载,前宋时期开封府就已经以烧煤为主了,现在也有不少,而我这蜂窝煤的燃烧效率比烧煤球高得多,成本却更低,如果我们能卖到开封府,那肯定就不愁销路。倘若卖到开封府有点难,也可以先卖新郑以及周边诸州县,我觉得亏本应该不至于……实在不行,光咱们高家每年,把烧炭改成烧煤,也能消耗不少。” 张氏不以为然地摆手道:“做买卖哪能只图个保本?你当是开善堂呢?不管你有多大的家产,如果一项买卖不赚钱,迟早会干不下去,这样的话,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做。” 咦,娘亲你不愧是历代商业世家出身的,这话有点道理啊。 高务实略微思索,便点头承认了,然后又想了想,道:“我带了两具制造蜂窝煤的打煤机样品,明天咱们弄点煤,我先让人试制一些蜂窝煤给娘亲看看效果,然后咱们再商议一下采煤合不合算。” 张氏笑了笑:“家里就有煤球,不用明天了,一会儿得空就叫几个下人来试一试,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好,咱们也是可以卖去开封府的——你可能不知道,开封自己不产煤,它那儿的煤都是从郑州或者杞县运过去的,这两地到开封,不比从新郑到开封近多少,顶多近个十几二十里路,无关紧要。” 高务实大喜:“那可就太好了,只要能拿下开封府这个市场,这棋就算活了。” 张氏笑着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你刚才说许县铁矿离得远了些,这个为娘倒是不太清楚,但为娘记得你五伯前次提到过,他在家里试制火器所用的铁,就是从许县来的,你明天既然要去县城拜访他,不妨在他那儿问问,看看许县的铁是自己挖坑炼的,还是从别处运来的,如果是自己挖坑,你可以问一下是在何处挖的,然后再算算路程,庶几可以再做定论。” 第012章 母子谈商(上) 打散,浇水,和泥,灌注,压制……一个个的蜂窝煤便轻而易举的制造成型。 当然,现在还不能用,必须风干。但高务实既然要展示给张氏看,等风干就未免太费时了,因此他烧了一堆火,在旁边放了一圈蜂窝煤,让下人们时不时转动蜂窝煤的朝向。 水汽袅袅升起,不多时便烤好了一圈蜂窝煤,高务实命人拿来从京师带回来的两个煤炉样品,将蜂窝煤生火点燃之后放入其中,再命人拿来两口装了水的铁锅放上去。 煤炉底部的通风口打开,不多时,铁锅里的冷水便烧开了。 “这么快?”张氏大为惊讶:“这比烧柴可快多了……这两个蜂窝煤能烧多久?” 高务实笑道:“我带了两个样品煤炉,一个是放两节蜂窝煤的,一个是放三节蜂窝煤的,现在这个就是放两节的。其实烧多久主要看怎么烧,如果像这样把通风口开到最大,那这两节蜂窝煤大概能烧两个时辰差点,但如果不开这么大,最长可以烧差不多一夜。” “你这煤里掺了那么多泥水,反而烧得更久了?”张氏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这是何理?” 高务实笑道:“掺泥水倒不是为了烧得久,只是为了成型,烧得久主要还是看这个煤炉的设计……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比较麻烦,总之娘亲只要知道,通风越快,烧得越快,当然火也更旺便好。” 氧气助燃、热能流失之类的道理,在后世当然连小孩子都明白,但要跟古人解释就比较麻烦,因为这是世界观的问题,古人可不知道元素周期表之类的东西,所以高务实直接选择了不解释。 好在张氏也知道自己这个长子从小就是神童,又得三伯看重,亲自指点,他既然说解释起来麻烦,那想必是真的挺麻烦,不过通风则火旺这个现象其实张氏明白——她虽然出身豪富之家,但并非不能亲自下厨。 这年代厨房烧的灶都是用木柴,她当然也是用过的,那种灶也有开口,用以放柴进去,上面有一块铁皮当“门”,这个门打开和关闭一样能影响火力大小。更不用说还可以拿蒲扇扇风,使火力更强。 所以道理是相通的,张氏虽然不知道什么氧气助燃,却知道应用,理解起来不难。 张氏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自己带来的两名丫鬟说了几句话,又叫过两名管事,吩咐了几句,高务实发现这两名管事似乎都是新人,以前并没有见过。 张氏看出了高务实的疑惑,笑道:“他们两个是为娘半年前从蒲州要来的,做些账房先生之类的活。” 高务实问道:“娘亲刚才是要他们做什么?” 张氏道:“算一下同样多的石炭,制成蜂窝煤之后到底能节省多少成本。”她解释道:“这是最关键的事,只有成本算明白了,接下来的事情才好办。” 高务实笑了起来:“自大舅起,张家已经成功入仕,想不到娘亲在做买卖上的本事却丝毫未见退步。” 张氏瞪了他一眼,道:“人往高处走固然不假,但却不能忘本,张家原本就不是什么高门贵第,商贾而已,但莲花出于淤泥,梅香来自苦寒,我又怎能忘记张家的本业?你也是一样,高家文范传家,你如今汲汲于商贾之道,虽也是为我六房夯实家业之举,但却千万不能忘了你的正事。尤其是,你如今还有个太子伴读的身份,这次回乡小试,可千万不要失误了,否则……该有多少人因此大失颜面?” 高务实自信地笑了笑,道:“只要县尊、府尊和宗师不故意刁难,想必无甚大碍。” 张氏略微诧异高务实的态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你有信心是好的,但仍不可大意,想当初你大舅小试之前,也是名动蒲州的才子,却仍日夜躬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到了十四岁才去考取茂才。我儿虽天资聪慧,毕竟不过九岁,早你大舅五年而参考,如何能够疏忽大意?” 高务实毕竟是前世受到过不少西式教育的人,比较强调自信,但他也知道,大明的风气却不同,大明讲究的是虚怀若谷,任你再如何才华横溢天才了得,至少言语间也要谦逊一些,否则便会被当做狂悖,于是连连点头称是。 张氏见他如此,这才收起了严肃的表情,稍微想了想,才道:“嗯……县尊和府尊方面,你不用担心,只要你的文章没问题,他们至少不会刻意为难你。” 高务实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视张氏,等她解释。 张氏微微笑了笑,道:“进屋里说吧。”说罢转身就先往里屋去了。 高务实大致猜到了点什么,也没多说,随母亲进屋。 坐好之后,张氏挥手让下人们先出去,这才又道:“开封府衙和新郑县衙所用的香皂,都是半价供应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 张氏瞪了他一眼,佯怒道:“你笑什么?” “儿子还以为是免费赠送的呢。”高务实笑得很欠揍。 张氏不满地道:“天下什么买卖都能做,就是不能做亏本买卖,你又没告诉为娘那香皂的成本是多少,为娘觉得半价供应恐怕就已经要蚀本不少了,虽然他们用得其实也不能算很多,但生意归生意,这两笔生意虽然特殊一些,但总也不能亏得太厉害。” 高务实又是哈哈一笑,道:“娘亲有所不知,儿子答应每年进献给皇宫御用的量,比整个河南府拿到的量也少不到哪去,而那些进献,儿子全都是分文不取的。” 张氏大吃一惊,简直花容失色,一下子坐直身子:“那岂不是亏大发了?你……你有这么多钱往里填?” 她一脸着急,有些恼怒地道:“跟宫里做生买卖就是不好,连本钱都收不回来!不过你也不要着急,实在不行就跟你大舅说,他是个大方的,你只要读书读得好,他肯定不怕在你身上花钱。” 咦,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啊。 但高务实却再次哈哈一笑,乐道:“娘,你不要觉得儿子白送了这么些货就一定会亏钱,你得算两笔账:一笔账是,我送了这些货之后能拿到什么好处;另一笔账是,我这香皂的成本到底是多少。” 第012章 母子谈商(下) 待得高务实将香皂成本告知张氏,张氏才知道京华香皂利润之巨大,错愕半晌,才长出一口浊气,道:“人说盐商赚钱狠,却不知我儿赚钱比盐商更狠。你这香皂收益之高如此骇人听闻,就不担心遭人觊觎?” “好教娘亲知晓,儿子早有防备。”高务实于是又将皇帝圣谕以及诸勋贵所持干股等情况一一告知。 张氏听完,这才放了心,欣慰地道:“吾儿早慧,此生富贵无穷矣,异日你弟妹年长,你也须得多多帮衬提携。” 高务实笑道:“这是自然,娘亲勿虑。” 张氏想了想,又道:“既然吾儿于生意一道有此天纵之才,你那炼钢的事,为娘倒不能等闲视之了。不过有一点为娘不是很理解:炼钢固然赚钱,但那钢何其难炼,投入巨大不说,即便炼成产出,几乎也只有充作军械一途,颇不好卖,为何不先炼铁?铁的用途远比钢来得广,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滞销。” 高务实略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解释清楚,想了想才道:“铁固然好炼好卖,却也正因为易成,难以卖出高价,不似精钢,能炼成者少,价格高企。儿子久在三伯身边,深知三伯早对国朝军威不振感到不满,有心强化,此前儿子也曾奉旨观政宣大防务,边军军械大多不堪一用,已到了不得不加强的地步,尤其是火器换装,已是势在必行。” 张氏闻弦歌而知雅意,会意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若朝廷有此心,炼钢倒也可以。”她想了想,忽然笑道:“就算只有宣大三镇换装,也够你赚得盆满钵满了。” 高务实撇撇嘴,心道:我岂是只打算卖钢,我是要直接造火器。反倒是那些盔甲刀剑之类,我没什么兴趣去搞……好吧,也不是没兴趣赚这个钱,只是如果整个换装计划都被我全场包圆了的话,只怕朝野攻讧太厉害,吃不住劲,所以冷兵器和防具这块,就只好放弃了。 没法子,吃独食的人,总会死得很难看——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嘛。 张氏想了想,又有个疑问:“不对呀,你刚才说的是边军换装,譬如宣大三镇换装,你在京师附近炼钢,就近运抵边镇也好,直接送去兵仗局等处也罢,离得倒是不远,利润颇有保障。可是,若在新郑炼钢,送去宣大或者京师,岂不都太远了一些?这可是钢,重得很,运输困难,成本高企。” 高务实眨了眨眼:“河南卫所也有不少,他们也总是要换装的,哪怕数量不如边军巨大,但养活我在新郑的炼钢厂却也不难,而且……河南卫所归北京的五军都督府管辖,成国公、英国公他们不会不先考虑我的买卖。” 那是当然,官营铁厂现在是一个比一个渣,买谁的钢的不是买,当然先考虑跟自己关系好的合作伙伴咯。嗯,如果还有干股,或者至少有一部分孝敬的话,那就更好啦。 张氏当然知道门路的重要性,既然儿子对五军都督府方面如此有把握,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兵部?哈!谁不知道主管兵部的张阁老和三伯乃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兵部怎么可能唱反调! 张氏对高务实的生意经完全放下心来,不再多问,把话题再次转回考试,道:“县尊和府尊不会刻意为难你,不过宗师那边,为娘没打过交道,你却需要小心一些。” 宗师不是老师的意思,这是个俗称、敬称。 明代初期,基本是秉承元代的地方管理体制,省一级设行中书省统管地方军政事务。洪武九年,明太祖着手整顿地方官制,下令改中书省为承宣布政使司,简称布政司,亦称藩司,习惯上仍称省,负责本地区的行政、民政及赋役征收。 与此同时,设立了提刑按察使司(简称按察司,亦称臬司)和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分别管理司法和军事。各省布政司与都司、按察司合称都布按三司,共治省事。三司不相统属,各自直属朝廷。 而按察司之下又另置诸专职道,作为分职机构,其中就有提督学道,简称提学道或学道,负责本地区的学校、生员考核、科举考试等事务。而明清时代对提督学道、提督学政的尊称就是“宗师”。 譬如在《杜骗新书》中的《诈学道书报好梦》那个故事中,事件的起因是“福建乡科”,牵涉到一个虽然没有出场、却又非常重要的人物,就是所谓的“沈宗师”,这位沈宗师也就是提督学道。 因为理论上来讲,一省生员全都是学道选取的,学道的地位当然尊贵,喊一声“宗师”万无不可。 高务实问道:“不知如今河南宗师是哪位?” “李道隆。”张氏说道:“算起来,他和你大舅还是同年,不过据为娘所知,他是徐华亭的门生,只怕……” “李道隆?”高务实想了想,这名字没有印象啊。 张氏解释道:“道隆是他的表字,他名元泰,李元泰,是浙江余姚县人——你知道的,徐华亭好用南榜进士,余姚离华亭不算太远,也算半个乡党。” 高务实下意识皱了皱眉,道:“华亭公眼下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位李宗师应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乱开玩笑吧?” 张氏想了想,道:“考卷最终都是要公开的,只要你文章经得起推敲,想必李宗师也不敢肆意妄为……何况,正如你所言,徐华亭自己都被海笔架给整得灰头土脸,他的门生子弟现在应该不太可能跳出来和你三伯作对。” 高务实心里没底,思索片刻,道:“道试是最后一考,现在还有些时日,先不必着急,等府试的时候我去了开封府再作计较不迟。” 张氏点了点头,道:“也好,正巧三个月前你大舅来河南主持过乡试,应该与李道隆有过交流,要不你给你大舅去信问一问这个人,也好有个计较。” “行,就这么办。” 第013章 五伯高才(上) 新郑县城东门附近,有一处小院,青砖黑瓦,朴素无华。小院虽是三进三间的制式,但进深有限,显得不够阔气。 整个小院难得的几点亮色,便是院中错落栽种的几株梅花,此时恰逢腊月,梅花开得正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之处,那大概就是缺了一场雪。 这所小院,名为梅园,属于高才,也就是高务实的五伯。 高才,字德卿,号梅庵。嘉靖二年三月生人,中嘉靖二十八年己酉科亚元——即乡试第二名。换句话说,就是河南第二名的举人,按理说成绩算是很不错了。 可惜,这也就是他的最好成绩了,此后他也去考过三次进士,却都名落孙山,当时他年纪已然不小,不敢再耽误时光,于是便以举人身份候补出缺,任都督府都事,又升前军都督府经历,诰封奉政大夫。 前军都督府经历这个官其实地位比较尴尬。 首先,它是个文职官。照理说文职官地位通常较高,但问题是这个都督府的经历,其顶头上司全是武职官,可以想象,在文官地位远高于武将的时代,一个听命于武将的文官该有多尴尬。 其次,这个职务的职责是“掌文移之出纳”,简而言之就是处理各类公文。五军都督府自永乐以后,地位一直处于下降状态,大量原本属于都督府的权力被兵部侵占。 尤其是兵部和都督府重叠管辖的部分,基本都由兵部说了算,都督府根本说不上话,碰到事情只能按例转交文件给兵部批示,甚至连卫所屯田事务,也被兵部、户部以及地方督抚包办了。 到了后来,都督府方面勉强还有点发言权的只剩军籍管理、军械制造等几个方面,甚至连军械制造的权力,也要和内府及兵部分享。 高才在这样的部门、这样的职务上为官,显而易见不会很痛快。 但高经历是个豁达的人,既然仕途无亮已成定局,那不如发展一下个人爱好,总好过案牍劳神或者无所事事。 高才高经历的爱好是研究火器。这个爱好是他到了都督府之后才发展出来的:他掌管公文和档案,每天坐在公房里无事可做,又不能看其他书籍或者做闲杂之事,只好翻翻档案,看能不能找出点有意思的事情来。 一来二去,高才发现大明的火器发展还算有点意思,于是依靠自己可以查阅任意卷宗档案的优势,开始有滋有味地研究起来。 有明一朝火器的发展,是建立在宋、元两朝的基础上的,在明太祖朱元璋统一全国战争中,就多次“赖以火器致胜”。 但高才发现,进入明朝以后,火器的发展速度才大大加快。不仅在质量、数量和制作技术上有了惊入的突破,而且又吸收了一些外来的先进技术,在实战中得到了广泛应用,战绩斐然。 高才查阅卷宗发现,在北宋年间,已经出现了冷热兵器并用的场面,但只是在城寨攻守上使用一些燃烧性、爆炸性的火器,对战术影响不大。 而到了元代,情况就有所不同,处在强大军事帝国时期的蒙古人入主中原,尤其是成吉思汗西征和两次进攻日本,不仅充分发挥了游牧民族骑兵的优势,并主动借以火药和铁火炮的威力,在攻城的战斗中克敌制胜。 从整个战术上看,虽然元朝的战争仍囿于过去的军事模式,是典型的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但在火器的应用上,已经有了明显的改进。不仅使用爆炸性的抛石机,并开始制造金属管形火器,从而使军队编制装备和战略、战术上,引起一场根本性的变革。 高才虽然没有高务实的穿越者优势,但他也在研究中发现,火器的变化发展,是通过战争来实现的。大明自建国以来就一直连绵不断的边界冲突,为火器的大量使用提供了战场,而火器也在一次次的战争中,随战事需要而逐渐改进、逐步完善。 从太祖朱元璋登基之日起,大明与边疆“蛮夷”之间的冲突就一直持续不断,从瓦剌也先的多次挑衅到土木之变;从沿海倭寇搔忧到戚家军仙游破围,无一没有火器发威的身影,甚至越来越多。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战争中,火器在使用上的优势,在决胜中的作用,慢慢地体现出来,为人所认识、所重视、所接受。 高才还发现,从整个大明军队装备情况来看,冷兵器与火器的比例也在不断变化,火器越来越多地替代了冷兵器。明初引进神机枪炮后建制的神机营,成为国朝第一个纯炮兵部队,它不仅用在守城和攻坚战中,并且自永乐时期起,在开平、怀来、宣府等十个边防地区,也架设起神机炮以增驻防守;至如今,已是“京军十万,火器乎居其六”了。 于是,高才兴致大增,开始认真地研究起火器来。没有人知道高才的研究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即便他的三兄高拱,也只知道五弟对火器颇有兴趣,经年研究,却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何心得。 更令人遗憾的是,高才的身体不太好,隆庆三年年中,他便不得不主动请辞,致仕回乡了。当然,看这个时间节点就知道,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当时高拱被迫致仕,某些人为了讨好徐阶,上疏参劾高才,说在他的管理下,某些卫所军籍混乱不堪,多有缺额。 说得好,这的确是事实。但问题在于,此时的大明,哪个卫所不是这样? 再说,卫所军籍混乱,所编多有缺额,这是他高才区区一个管理公文、档案的经历所能导致的吗?有本事你全国普查试试,看看那些世袭勋贵要不要跟你拼命! 别说都督府,到时候连兵部,甚至多半连内阁都兜不住! 无非是墙倒众人推罢了——高拱倒了,他兄弟岂能安然无恙?也就是高务实的便宜老爸高拣走运,他在中都凤阳为官,离得远了些,人不在京师,徐阶的众舔狗一时没想起他来,要不然也一定得吃弹劾。 后来高拱起复,到了京师之后,高才还曾在给他的家书中谈及火器的重要性,希望高拱不要忽视。这甚至也是后来高务实表示要插手火器军工生产之时,高拱没有直接拒绝的原因之一。 第013章 五伯高才(下) 中院东边的暖阁外,梅花开得正好。暖阁内,年仅五旬却华发早生的高才放下手中的书稿,朝眼前的少年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设计出来的?” 那少年正是高务实,他虽未满十岁,但因为举止有度,现在看来已经有些少年的模样了。 “正是。” 高才啧啧称奇了一番,又问道:“戚元敬试制的结果如何?” 高务实道:“戚总戎毕竟是武官,虽然兼着练兵的差事,但能调用的资源仍是有些不足,目前还在调集人手研究,少有成品问世。不过,火药的改良他已经做成了,据他说,制成侄儿所说的小颗粒状之后,效能确有不小的提升,而且制造过程虽然复杂了一些,但只是花费一些人工,成本上的增加倒是微乎其微,他对此很是满意。” 高才大喜,道:“火药乃是火器之本,你这颗粒火药既然能提高火药威力,那的确是个大好消息……制造方法就是你这手稿里写的这些么?如果是的话,我这里也可以少量制造,加以试验。” 高务实笑着说是。 高才喜了一会儿,又问道:“那这个纸壳定装药的思路呢,戚元敬怎么说?” 高务实道:“这一条戚总戎格外喜欢,说是对于那些新兵最有用。” 高才哈哈一笑,却道:“你这办法好是好,但却也有一点问题。” “哦?”高务实略有些诧异,问道:“还请五伯指点。” “牛皮纸太贵,如果大军作战,以你这做法,一场不算太大的仗打下来,光牛皮纸所需要的花费,就得上千两银子,太奢侈了。”高才道:“而且还有一点,如果下雨的话,这牛皮纸怎么办?你还得先制成油纸,得先用桐油浸一浸,然后晾干……这成本就更贵了。” 高务实原本并不觉得自己这位在历史上没有什么大作为的五伯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但听了他这番话之后,高务实才发现,自己可能真是小看了古人。 一场小仗多花千两银子,看似不打紧,但积少成多,对于大明这个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的国家而言,这个负担可能就不算小了。更何况高才还指出了纸壳定装药的最大麻烦:防水。 中国人对防水这一行倒是比此时的西方人更精通,其中主要就是因为中国盛产桐油——这玩意在后来很长时间里都是中国出口的拳头产品之一。可桐油这种东西,即便中国号称“盛产”,但毕竟那是油,总便宜不到哪去,如果纸壳定装药的纸壳全需要用桐油浸泡晾干,这个成本就海了去了。 大明穷啊——不对,大明朝廷穷啊!这种败家玩法,现在的朝廷哪里玩得起?如果只是戚家军这么干,那财政上或许还能挤一挤,毕竟戚家军历来花钱狠,张居正是已经习惯了的,他会帮戚继光搞定这笔钱。 可是,如果只有戚家军用得起,那这个玩意的效果就达不到高务实的期望了。 “五伯言之有理。”高务实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可是怎么解决呢?要降低牛皮纸的生产成本吗?造纸术这一块我却不大擅长……” 高才哈哈一笑,道:“你不要光想着用纸,纸虽然撕开方便,但它只能用一次,那可不节省,要想节省,就要让它能长期使用。” “循环利用?”高务实眼前一亮:“这个思路倒是好,可是怎么做呢?” 高才笑了笑,道:“我倒是有两个办法。” 高务实吃了一惊,忙问:“哪两个办法?”他还真没想到,这位五伯不仅能提出问题,居然还能解决问题,这么厉害? “说穿了其实很简单。”高才道:“第一个办法就是用竹节。竹节中空,我们可以先收购一些大小合适的竹节,在竹节里面放置一次发射需要的火药,至于开口,是用软木瓶塞还是采用旋盖式瓶塞,那都是小问题了。”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道:“这个竹节不仅防水,而且风干的细小竹节还很轻便,可以为士兵制造专用的腰带,一根一根地将火药插在腰带上扣好,打仗的时候,射击一次用一节。” “好主意!”高务实大赞:“五伯这个主意着实是好,侄儿等会回去就写信给戚总戎,请他试验,以观效果。” 高才微笑着道:“若是当地竹林少,也没关系,用木制的也行,具体用什么木,可以就地取材。我们大明的木匠满天下都是,做这种小木瓶,简直学徒工都难不倒。” 这倒是真的,中国的木工历来厉害,郑和宝船那么巨大,甚至不需要一颗螺丝钉,光靠木工精湛的榫卯技术就解决了,简直让后人叹为观止。在这种木工满街走的时代,做些小木瓶还真是轻松得犹如喝了口水。 高务实拍手笑道:“太好了,这两个办法我都一并致函戚总戎,请他试验。” 高才点了点头,忽然奇道:“务实,你的才智,五伯我已经见识过了,但有一点我有些不明白,你似乎对火铳的兴趣远远高于火炮,这是为什么?常人都是更喜欢火炮的,毕竟火炮的威力更加巨大。” 高务实听了,就不禁苦笑,暗道:我怎么解释呢?告诉你以大明目前的情况,发展红衣大炮这种重炮完全是走火入魔? 高务实一贯的观点就是:明中期以后,中国火器的发展路子本来挺正确,可以说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沿着有自己特色的道路向前大步迈进。主要体现在炸弹类火器,火枪,轻型火炮类火器,火箭类火器的蓬勃发展。但在明末,尤其是天启以后,由于引入的红夷大炮的那种炫目的强大威力给君臣上下的深刻印象,导致朝廷和众多官员将领对火器研发的重心开始朝重型火炮的方向过度倾斜。尤其是在袁崇焕鼓吹“凭坚城,用大炮”之后,朝廷更是把大部分资金和人力物力投入到了重型火炮的研发和制造中。 在政府财力充足的情况下,这本来也没有什么打不了的,毕竟重型火炮的发展是迟早的事情,早一点动手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高务实都决定,如果自己将来能主持改革并取得成功,也要大力发展重型火炮。 然而要命的地方是,当时大明朝廷的财力是极度紧张的,一旦在火炮上投入的力量过大,那对于其它火器的发展显然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所以在天启到崇祯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其它轻型火器发展基本陷入了停滞中。就如毕懋康在《军器图说》中已经阐述了燧发枪制造方法,如果能象嘉靖时期制造佛郎机一样,大批量制造燧发枪并装备部队,再不断改进,本是迅速提升明军战斗力的一个良机。 但问题是当时朝廷在军器制造上已经把主要的资金都投入在造炮上了,还哪来其他钱呢?袁崇焕的问题很多,带偏了大明火器发展的正确思路也是其中一条。 只是,高务实现在怎么跟高才解释呢? 第014章 轻重有别 高务实为大明陆军改革做出的计划,是和其他改革计划一样“分步走”的,其主要思路在于首先确保轻型武器火力优势,然后才考虑重型火力。 这个思路当然不是拍脑袋做出的决定,而是按照原先历史上出现的问题来做的针对。 红夷大炮这样的重型火炮,其威力在这个时代固然堪称巨大,但在历史上的明金战争中,它们对明方的作用其实十分有限。 红夷大炮如果用于野战,则笨重不堪,运输不便,而且杀伤集中在一个小区域,面对灵活机动的骑兵无法起到太大的作用;如果用于守城,它的真正效果其实不在于杀伤效率,而在于振奋士气,如果明军的士气不像历史上那样崩溃,早已被人打得不敢冒头的话,那么即便没有这个炮,实际上同样能守住。 而如果后金采取长期围困的策略,那么即便有红夷大炮也没用,虽然这样的话,实际上就退回到冷兵器时代攻城的超低效率上去了,但只要能拿下,依然可以证明红夷大炮本身对守城并无太大意义。 历史上祖大寿守大凌河、守锦州,两次围城,最后投降,只不过是把大批制作精良的红夷大炮白白送给了后金而已。 中国火器史中对此有过记载:“被围困在大凌河近百天的重兵祖大寿部明军,因城内粮尽援绝,于崇祯四年(1631年)十月开城投降,祖大寿败走锦州。据当年闰十一月十九日明军兵部的报告中称,城中红夷炮、灭虏炮、将军炮等各型火炮3500门,以及各种军用枪、杂型火器、大量火药与弹丸,尽为后金军所有”。 是的,你没有看错,那是3500门各型火炮! 就是对现代战争来说,这都是一个相当不小的数目,结果因为袁崇焕、孙承宗等人推行的困守孤城作战思路,也就是所谓“凭坚城,用大炮”的愚蠢自杀战略,这样规模巨大的火炮集群,就这么白白送给了后金! 这些炮对守城来说,没有太大意义,而一旦落到了后金手里,就成了攻破坚城最有力的帮手,大明相当于是用大把的钱,给后金制造并赠送了攻破自己城池最锋利的武器。 嗯,不愧是后有凯申物流,前有袁大督师。 崇祯时期的松锦之战,锦州被围困,明朝不得不让洪承畴带着全部家当:高达十三万的大军去援助锦州,结果被后金围城打援,锦州的围没有解不说,这十多万最后的机动兵力、野战集群,居然自己就被围困在了松山。 在松锦之战的最后阶段进攻塔山时,清和硕郑亲王济尔哈郎、多罗贝勒多铎,下令清军在塔山城西列红夷炮。四月初八日,用红夷炮猛轰城垣,次日城墙被轰开20余丈,清军步骑兵一拥而入,全歼城内三营明军7000余人。四月二十一日黎明,清军又以红夷炮轰击杏山城,毁城墙25丈,明军开城投降。 所以你看,事实证明,重型火炮干这些事,就是这么不靠谱,所谓大炮打蚊子,不外如此。 因此高务实一贯坚持认为,明朝和北方的骑兵作战,最需要的武器不是笨重不堪、运输困难的红夷大炮,而是地雷、手榴弹、射速快杀伤面积大的各种类型的步兵用火枪、还有极具大明特色的单级多发火箭以及各种灵活机动的轻型火炮。 这些火器本来一直是明朝火器的长项,有一些甚至遥遥领先于同期的西方。如果明朝在财力有限的情况,最大限度利用好这些本土火器的威力,不断改进革新,那对于后金来说,才是最大的威胁。 就算先不提高务实孜孜以求的先进火枪,光是把地雷、击贼神机石榴炮(手榴弹)、各种火焰喷筒进一步改良,加大威力和使用的方便程度,大规模装备部队,加强边境防御,加强单兵作战能力,就足够让后金骑兵吃不了兜着走,可比重型火炮要实用得多了。 毛文龙在条件艰苦、器械简陋的情况下,光是一条善于利用地雷,就已经给后金造成重大杀伤,让其叫苦连天了。如果这一类型武器全面强化、广泛使用,可想而知后金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蹦跶。 历史上戚继光装备给戚家军最多的火炮是什么?虎蹲炮,那就是一种轻型火炮,可不是红夷大炮那样的重型火炮。 所以说,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贪大求猛,那是海军火炮的指导思想,陆军怎能照抄这份作业?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高务实的发展火炮的第二阶段了:陆军重炮和海军重炮。 重炮这种东西,高务实当然不是说就不发展了,而是要在轻型火炮足以在至少大东亚范围(也可以叫大中华势力圈)内形成碾压式优势之后,才作为主要发展方向。 而且即便如此,高务实的重炮发展计划也没有给陆军重炮分配太重的份额,因为没有多少这方面的需求——他想不出在大中华势力圈范围内有什么坚城要塞是红夷大炮拿不下的,何况还是大明改进后的红夷大炮。 重炮在他的规划中,主要配属只有两个方向: 一是海军舰载重炮,这是海军发展的必由之路。尤其是再过些年,西方殖民者就会掀起东方殖民狂潮,那时候双方海军一旦接战,比的不仅仅是船只、海员、指挥官,更是比重炮威力和效能,因此海军舰载重炮的发展必须跟上,万万不能落后,否则要吃大亏。 二是海防要塞重炮,这是海防发展的关键武器之一。历史上旅顺军港为什么被一些军迷誉为天然的海军“神港”?原因就是旅顺口老虎尾那个地形优势实在太大了,在老虎尾和黄金山构筑起要塞炮之后,东西两侧的要塞炮火力能够完全封锁旅顺军港的进出,即便自家舰队处于劣势不能出港作战,但只要封锁老虎尾两侧,外海的敌舰就只能傻眼,望港兴叹而已。 历史上日军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尤其是日俄战争时期,在俄军自己倒霉加抽风的前提下,日军围绕一个外援断绝的旅顺军港,竟然打了将近一整年。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要塞炮阵地。 第015章 新郑铁厂(上) 高务实把轻重火炮之差别以及不同的用途简单地解释给五伯高才知晓,然后才慨叹一声:“如今三伯在京师辅政,所重者有二:一是吏治,二是财政。吏治且不去说,单说以我朝眼下之财政,实在难有余力投至重型火炮,当务之急,是将轻型火器整理优化,以期在九边各镇形成对北虏之优势。如此,烽火稍熄,朝廷才能空出手来去疾清弊。” 高才看来对这些国家大政兴趣不大,听了高务实的话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把高翊等人找去京师做火器研究,这个法子不错,要不是我这个做伯伯的身体实在不行,都恨不得去帮你一把……不过,你光从咱们高家找人,我看是不够的,家里这些人虽然忠心,但毕竟选择的范围太小,你若是想把这件事真个摆弄好,还是要想方设法招揽人才。” 高务实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五伯此言有理,我也想招揽人才,只是我这年纪毕竟太小,平日里又要陪太子读书,又要自己读书,能抽出来的时间也有限……” “是吗?”高才似笑非笑地道:“京华香皂那么赚钱的产业,难道不是你摆弄出来的?还有,你手底下这些家丁,我瞧着也不像是专门为了保护你而练的吧?京华商队的大名,可是连我都有所耳闻了。” 高务实吃了一惊:“五伯在河南都听说了京华商队?” “不仅听说,算起来我还和京华商队做了一笔小买卖。”高才哈哈一笑:“当初分家的时候,我分到不少枣林,咱们新郑的枣子颇为有名,常售卖外地,今年就有人来咱们新郑收枣子,而且数目颇大,找到了我。我问了一下,那人正是要运去山西,转手给京华商队,说是要卖给蒙古人的。” 高务实颇有些目瞪口呆:怎么我这京华商队做生意已经五花八门到这个程度了,居然还贩枣?那……有没有一个叫关云长的红脸大汉隐藏其间啊? 高才见高务实脸色有些尴尬,打趣道:“怎么着,你这个东家自己都不知道 高务实苦笑道:“五伯说笑了,我其实就是个甩手掌柜,我只制定大方向,具体办事我是不问的。” 这下轮到高才诧异了,奇道:“那你就不怕 高务实耸了耸肩:“我请了三槐兄长去京师,为我监督账目。”他说着,顿了一顿,解释道:“也就是说,我只确定大方向,不管具体经营,但专门安排了可靠的人来做监督。” “你就不怕手底下的人把事办砸了?”高才还是有些好奇,毕竟这个年代哪怕很多人都是用手底下的各级掌柜处理事情,但东家也很少有放权到这种程度的。 高务实笑了笑,心道:职业经理人如果做不好,换人就是了,我一个不兼任“首席执行官”的“董事长”,问那么多细节干嘛?只要把定战略和赏功罚过这两件事做好就行了呗。 他把这套理论简单的和高才说了说,忽然想起在新郑开矿的事,忙转开话题,问道:“对了五伯,听说你在新郑研究火器,所用的铁是从许县购入的?许县有铁矿吗?” “有啊,不过规模很小,不如南阳那边——南阳从汉代就有铁官,历史悠久。只是南阳远了点,而且我这里小敲小打的,也要不了多少铁,从许县买就够了……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在新郑怕是也待不了多久,就算要研究,我给你一批也容易。” “侄儿倒不是要研究,这个事情在京师那边办就行了。”高务实说着,就把他想在新郑开煤矿和炼铁的打算说了一下。 高才听后,一脸诧异:“煤矿的事情好办,新郑早有产之,至于储量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足,这我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不少,起码据我所知,新郑很多地方都有挖出过煤来。” 他顿了一顿,皱着眉头问道:“可是煤炭炼铁不行啊,前宋时,中原地区便有用煤炭来炼铁的,可是用煤炭炼出来的铁太差了,做农具都嫌不耐用,要么脆而易断,要么软而易弯,这种铁精中选精也就能铸个犁什么的,你建这个铁厂,总不是要做农具吧?还是说你打算卖铁锅给蒙古人,所以要在新郑铸铁锅?” 高务实当然不是要铸铁锅,那玩意虽然在蒙古大有市场,但造铁锅何必千里迢迢来新郑,直接在山西就能办了,从新郑铸铁锅卖去蒙古,还不如直接在山西买铁锅转手运去蒙古卖掉划算呢。 没办法,他只好又把自己有办法炼焦冶铁的情况告诉高才。 高才愕然半晌,忽然紧张兮兮地问:“你不是在说笑?” “当然不是,侄儿岂敢欺瞒五伯。”高务实连忙表态。 “啪!”高才一拍大腿,瞪大眼睛道:“炼焦这个技术我倒也听到过,不过效果能像你说的这样,我还是第一次与闻,你这个铁厂如果真想办起来,有什么需要五伯我帮忙的,尽管提!” 明代已经出现炼焦技术这一点,高务实略微记得一点,不过不太确切,但印象中即便再迟几十年之后才问世的《天工开物》里所记载的炼焦,其技术含量也不是太高——大体上可以说是有了这项技术,但还没有达到支撑大规模以此技术来炼钢的地步。 这就很方便高务实推广炼焦冶铁了,毕竟推陈出新比完全新造一门技术更容易让人接受和理解。 虽然高务实掌握的办法也算不上多么先进,只是当年他的爷爷在***时代留下的全民炼钢小本本里记载的一些土法子,但那也比大明现在的技术强得多了。 要知道,大明的火器发展思路虽然很有一些超越同时期西方国家的地方,但在冶铁上面却未必——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客观因素:中国疆域内的富铁矿太少太少,绝大多数铁矿都是贫矿,杂质多,冶炼难度很大。再加上煤炭里面本身杂质也多,宋朝时用煤炼铁质量差也就肯定了。 正是因为过去用煤炭炼铁炼出了太多的垃圾产品,导致时人对此失去信心,于是像广东佛山等着名的冶铁重地,才几乎都用木炭炼铁炼钢。 高才这么痛快的表示自己愿意为此出力,当然也是知道这项技术如果真被高务实弄出来,不仅对高家来说是一项巨大的财源,堪称聚宝盆,甚至对整个大明都有重大的意义。 甚至说不定能够青史留名呢…… 第015章 新郑铁厂(下) 高才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想不到退休致仕之后居然有机会参与一件可能青史留名的大事,当然不肯放过。至于之前高务实和高务滋发生冲突这种小事,顿时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高才大包大揽地表示: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高务滋那小子虽然是长房,但高家原本就分过家不说,现在他还有三个叔叔在世,这种不准自家人参加祭祖的事,还轮不到他来抖这个威风。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三个在世长辈里,三伯肯定不会支持高务滋这个没出息的,自己的便宜老爹那边更不用提,就差五伯这边的态度不好判断。现在五伯既然也发了话支持自己,那高务滋就没什么好蹦跶的了。 说实话,高务实也不想跟高务滋完全撕破脸,毕竟兄弟阋墙这种事,哪怕自己再有道理,传到外面也难听。能够在五伯的压制下把事情遮掩过去,那是再好不过了。 高务实趁热打铁,又说了自己打算在新郑煤矿中给高务滋分一些干股的计划,高才听罢,感慨道:“务滋这小子的确不争气,三十而立的人了,整日里不务正业,不是斗鸡走狗,就是眠花宿柳,还不如他那儿子懂事!我之前就担心他迟早把大兄留给他的一点家产败光,现在你肯不计前嫌,给他在煤矿里留点干股,我这个做弟弟的将来九泉之下见了大兄也好说话。” 这话高务实就不好开腔,只好沉默以对。 高才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给他留干股,心是好的,但他这个人实在靠不住,你一定要提前白纸黑字写清楚,这些干股只能分红,既不能插手经营,也不能转卖转赠……甚至你还可以干脆决绝一点,直接把这份干股写上瑞雏的名字,瑞雏这孩子倒比他爹强。” 高瑞雏是高捷的长孙,按理说中间因为有高务滋在,荫官轮不到他,但高捷对高务滋这个儿子毫无信心,生怕让他做官反倒是害了他,早就交待自己死后荫官之时,荫官不给儿子而给孙儿,所以高瑞雏只要等在国子监毕业,就能直接荫官。不过据说高瑞雏颇有志向,虽然已经有了荫官的名额,但他仍然表示将来会参加科举。 高务实想了想,把干股给高瑞雏固然可以,但自己想借此机会缓解一下和高务滋的关系就很难借力了。 虽然高务实对高务滋一万个瞧不上眼,但他高务滋可以不在乎自己纨绔子弟的头衔上再加一个“兄不友”,可高务实却不肯让自己脑袋上顶一个“弟不恭”,因此这笔干股还是得给高务滋本人,至少要让他不至于逢人就说自己的坏话。 名声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的是把双刃剑。就像历史上张居正做了首辅之后,他老爹在江陵老家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搞得天怒人怨,于是有人写信给张居正让他管管。 张居正反应倒是很快,马上写了一封老长老长的回信给劝他的那人,可是说来说去其实就一个意思:那是我爹,我怎么管啊?我一个弄不好就得背上“不孝”的名头,这个名头哪怕我是首辅,也扛不住啊! 高务实现在号准了五伯的脉门,对他也不过多保留,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下,表示还是将这干股给高务滋,免得他口无遮拦,家丑外扬。 高才叹了口气,也认了,但是又补充了一句:“那这个干股就不能给多了,最多不能超过一成……反正你说新郑的煤多,这一成也亏不了他。” 高务实点头答应下来,两个人又仔细商议起开办铁厂的事——毕竟他俩都清楚,开煤矿本就是为铁厂打基础,虽然也能顺便造福乡梓,但他们的根本着眼点还是铁厂。 许昌的铁矿离新郑不远这一点,终于得到了高才的确定,高务实松了口气,但下意识还是想按照自己之前的一贯思路:一条龙包干。于是问高才,能不能想办法把那铁矿买下来,甚至把那周边可能是矿脉的山区都买下。 高才虽然已经知道高务实做产业气魄很大,但对于这种动不动就买下一大片地的做法还是有些震惊,哪怕那些地方是山区,并没有多少田地,高才也觉得有些瞠目结舌。 但高务实和他仔细算了算账,他就不得不承认,买矿区的地和买田地的确是两码事。 这些山地有很多是无主的,直接找当地衙门就能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购买,甚至当地衙门多半还非常高兴——这可是废物利用啊,那些无主山地有什么鸟用?有人买还不肯卖,难道是县太爷要留着自己进山打猎吗? 哪怕偶尔碰到有主的山林,也没关系,这年头山林基本没有什么像样的产出,利用价值非常低,买山林的成本比买田地低了十倍不止,一般都是田地几十分之一的价格,几乎就差白送了,以高侍读的身家,一口气买个几十顷都不带眨眼的。 唯一的麻烦就是许州的铁矿据说是当地一个大家族所有,该家族姓范,宗族颇大,虽然没有什么特别身居高位之人,但连续几代都花了钱在当地担任主簿、典史,可见根基很深。而且今年甚至还出了一名举人,叫做范守己。 范守己?高务实印象中这人后来是中了进士的,好像就在这几年了,而且后来似乎做过宗师,甚至做过兵部侍郎,原来他家就在自家隔壁啊…… 但高务实敏感的发现了一个问题,问道:“许州是州,怎会有主簿、典史?” 州比县的级别略高,县里的主簿和典史对应到州,应该是判官和吏目才对。 高才笑道:“范家籍贯是许州临近的洧川县,但他家势力较大,在许州也有产业,许州这个铁矿就是其中之一。” 好吧,那就是说非要跟这个范家打交道了。 高务实皱了皱眉,迟疑着问道:“这个范家……五伯既然在他家买过铁,可和他们有什么交情么?如果要买下他家的铁矿,他们会卖么?” 高才微微摇头:“我跟他们家谈不上有多少交情,不过买铁矿这件事嘛……我看关键还是价格,他们家到现在为止也就出了个举人,万一将来进士不中,就要靠候补才有官做。即便能中进士,你三伯毕竟是当朝次辅,更兼着天官,范家就算不巴结,至少也应该不会想着得罪吧?所以我觉得,只要钱给足了,他们应该不会不卖。” 第016章 是敌是友 高才对范家的判断十分准确,在收到新郑高家有意收购范家铁矿的消息后,范家毫不犹豫地派出了族中最有出息的子弟范守己,于得知消息的次日出发,直奔新郑详谈。 范守己,字介儒,洧川固贤人,嘉靖二十三年生人,隆庆四年举人,时年二十六岁,不算早,但也不算特别晚,只是在此之前,他参加乡试已经失利三次了。 范守己此次前来,当然不只是因为要谈生意——他们范家目前当家的是范守己的长兄范守节,生意上的事情都是范守节做主。而范守己平时其实是只负责读书考试,争取做官的。 这些都是高才告诉高务实的,由此可以看出,范守己此来新郑,谈生意绝非主要原因。 那还能是什么原因呢?自然是和高家交好。高务实“小阁老”的外号或许还没有传到河南来,但他去年被高拱带去京师,放在身边悉心调教,现在更成了不足十岁的太子伴读,仅仅这两条,就足以让有心人感受到高拱的意图了。 当权的宦官都是因为跟皇帝关系亲密,而当权的文官稍微复杂一点,但也少不了皇帝的支持。太子,国之储君也,高务实不足十岁就已经长期陪伴在太子身边了,一旦他将来金榜题名,待到太子继位,其前途根本无须怀疑。 范家好歹也是一地豪强,这点眼光岂能没有?而豪强想要升格为世家,关键就在于能不能有族中子弟出仕为官,所以范守己此来,名为商谈铁矿归属,实则打着乡党的名号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能依附高家。 不过,要不要接受范家的依附,高务实却觉得还有待观察。 其实,高务实从高才处回到高老庄时,就仔细回忆了一下跟范守己有关的信息,但想来想去也只记起一点皮毛:此人在原先的历史上,曾主持过不止一届江南乡试,也做过兵部侍郎,最后总理钦天监。另外,他在钦天监任上似乎改良过历法。应该说,此人应该是个有能力的官员。 但高务实对范守己印象最深的一点,却是此人在历史上似乎是张居正的铁杆反对者,尤其是对张居正的土地政策,范守己极力反对。 高务实眼下还不知道范守己反对的原因,换句话说,他不知道范守己是反对张居正清丈田亩,还是反对张居正不加区分的在全国范围强行推进一条鞭法。 如果他是反对清丈田亩,那么高务实自认将来跟范守己一定会不合,因为高务实深知隐田的危害;但如果他只是反对不加区分的推进一条鞭法,那倒是跟自己有点志同道合的意思。 根据高务实前世的经验,“全国一刀切”的政策,不敢说一定是不好的政策,但一定不会是最好的政策,因为全国那么大,每个地区的实际情况都不尽相同,哪有那么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政策? 别的不说,至少历史已经证明,一条鞭法在江南行之有效,而在陕西强行推广,就最终搞出了闯王。 大明江南之富庶,离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也只差临门一脚,一条鞭法全面取消实物税而只征银,对江南地区而言,是极其适合其社会生产力的制度,当然是好政策。 然而陕西贫瘠,万历早期天灾还不算特别严重的时候,勉勉强强还能坚持,等到万历末年甚至再往后的几十年,天灾一年胜似一年,老百姓连实物税都交不起了,朝廷还让他们交银子,使得这些老百姓还要被官府和地方豪强从折银换银的过程中再剥削一大笔,这么干要是还不搞得官逼民反,那简直没天理了。 所以高务实一直认为,对张居正的改革要分开来看,有一部分是可行的,尤其是继承自高拱的那一部分政策。那些政策大多属于温和改良,虽然咋一看效果不猛,但只要坚持执行下去,就像给一个久病的虚弱之人吃固本培元的药物,虽然不是药到病除、立竿见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虚弱病人的精气神都能慢慢恢复。 但张居正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明明需要用慢药的病,几剂猛药砸下去,那结果肯定只能是虚不受补了。 风调雨顺的年景,大明靠着两百年正统的余威还能硬抗,甚至有回光返照式的表现,可是一旦风云骤变,天灾四起之下,这个看似坚强的身体就一下子垮掉了。 究其原因,高务实总觉得张居正可能是不肯让高拱专美于前,一心一意要超过高拱的改革、高拱的政绩。 毕竟,根据大量这个时代的记载,时人都特别喜欢拿高拱和张居正对比。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居正心里要说没有争胜之心,几乎不可能。但高拱是被他用阴谋斗倒的人,他作为政治斗争的胜利者,又怎能甘心在政绩上输给高拱? 这是急了啊! 可是张居正可能忘了,治大国若烹小鲜。 烹小鲜这种事,你用力太猛它就得烂,你火力太猛它就得糊啊! 因此高务实一贯不主张在隆万这种时期下猛药,他认为此时的改革只能温和进补,争取花个三五十年的时间逐步改善大明的“体质”,使其恢复生机。这个思路就和当年红朝太宗要求放下争论抓经济的道理相通。 经济就好比一个人的身体底子,同样面对突然的天气变化,身体底子好的人可以毫不在乎,因为他免疫力强大,根本不会因此生病。可另一个身体底子虚弱的人,就有可能因此感冒,感冒就可能发烧,发烧就可能得并发症,并发症得多了没准就直接一命呜呼。 差别就是这么巨大。 历史上的大明,小冰河期的天灾就类似于变天转凉,如果大明身体底子好,其实有很多的解决办法,奈何大明此时的身体底子已经很差了,又经过张居正那几剂不合时宜的猛药,搞得不仅身体虚弱的本质没能加强多少,反而还透支了不少元气,所以结果就注定了:一环接一环的并发症发作,最后只能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除非现在已经是崇祯年间,面对的局面是辽东全丢,连北京城都时不时被人兵临城下,甚至干脆就是南明那种情况,只剩半壁江山苟延残喘,统治岌岌可危,那才能考虑一剂猛药下去,干脆以毒攻毒、背水一战,说不定就否极泰来、脱胎换骨成功了。 所以说到底,范守己这个人,将来是敌是友,高务实还需要观察一下。 第017章 利益捆绑 通常来讲,范守己应该算是高家天生的盟友,因为他们是典型的乡党。 有明一朝,拥有同乡之谊者,在政治上很容易形成盟友关系,因为此时还没有形成拥有共同利益和独立政治理念的党派——那至少应该从东林党算起,甚至在东林崛起的时代,也还有所谓齐党、楚党、浙党等与之相争,最终形成党争。而这些派别大多都是由所在地区的政坛领袖带头兴起。 高家是数代官宦之家,乃是天下实学大宗之一,高拱更是隆庆朝当之无愧的首席重臣,虽然他本人并没有当一个地方党派首领的意图,但并不妨碍河南籍官员将他视为豫党领袖,连带着许多希望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河南籍官员,也有意无意地朝高拱或者说高家靠拢。 高务实年纪虽小,但从高拱目前的态度和做法来看,十有八九可能是将来高家的“衣钵传人”,某种程度上来讲,也就是高家下一代的领军人物——这从他已经破天荒的以无功名白身出为太子伴读,却偏偏赶回新郑准备参加科考就能看出。 高拱无子,如果高务实没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他大可以等着荫官,以高拱目前对他的宠爱来看,只要高拱去世,荫官必然落到高务实头上,而以高拱的地位来说,高务实荫官至少中书舍人起步,没准直接就进尚宝监。 但大明的传统摆在那里,恩荫官的发展前途限制很大,远不如科考正途。高务实回乡科考,明显是看不上恩荫官,这说明高拱对他的期望绝不是靠着父辈的恩荫混日子。 如此,范守己提前来和高务实打个照面,混个脸熟,就是很正常的举动了。 果不其然,范守己此来,对于高务实想要买下范家在许州的铁矿一事显得很是配合,不仅带来了许县铁矿的一应资料说明,详细把他家许县铁矿的规模、实力和已知的周边矿脉等信息介绍了一番,还提出了一个略微出乎高务实意料之外的提议。 范家希望以现有许县铁矿为资本,入股高务实拟办的铁矿,甚至铁厂。同时范守己明确表示,具体的股份划分好商量,只要高务实报出一个拟投资额,范家铁矿完全可以直接折价加入。 说实话,这个态度让高务实有些意外,他也不知道范家这么做,是单纯的希望把高范两家进行利益捆绑以加深联系,还是慧眼识珠地发现他高侍读做生意有点石成金之能,所以早早的来分一杯羹。 但高务实并不排斥这样的做法,甚至还很欢迎。 本来,高务实创办这些工、矿产业,就是希望以自己为榜样,证明给世人看看,不是只有买田置产才是致富之路,然后利用一些拥有核心技术的工、矿业,带动更多的大明开明阶层逐步走向资本主义道路。 他从来不认为光靠自己一个人创办的产业,就能让大明从农业国走向工业国,那根本不可能完成,而且就算他有那个本事,这样一枝独秀富甲天下却没有捆绑大量的相同利益者,最后只能是身败名裂,被人弄死——如果用规则内的手段弄不死,也一定会有人用打破规则的手段弄死自己。 甚至有可能是皇帝出手。 即便那个时候的皇帝很可能就是朱翊钧。 如果高务实手里的财力强大到那个程度,又没有自我保护的力量,这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哪怕朱翊钧和他从几岁起就混在一块,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也非杀他不可。 资产阶级必须是一个阶层,而不能只有他高务实一个独夫。 一山不容二虎,一天不容二主,天下只有皇帝能当独夫,其他人只要有这个趋势,必然跟皇帝形成敌对,这毫无疑问。 但皇帝这个独夫也是需要统治基础的,如果高务实将来能形成以自己为领袖的资产阶级利益集团,那么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权衡一下跟他撕破脸的影响了。 所以高务实对于主动靠近自己,并且是在产业发展方面靠近自己的范家表示欢迎。 不过,铁厂这一块,高务实仍然不打算立刻就让范家进入。 利润独占当然算是一方面的考虑,但还不是全部,更深层面的原因是,冶铁炼钢属于工业化的重要基础,属于核心竞争力行业,高务实将来很多事情都要靠着这一产业来推动和引导,所以这一块他不能放手,甚至不能让其他人插手参与。 因此高务实只同意了范家参与新的铁厂,具体股份要等高务实这边确定投资额度才能定下来,而投资额度又还需要先派人考察许县铁矿的可能储量带——这一点高务实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了,大概是在后世的武庄附近。 根据范守己带来的资料来看,可以确定那地方的铁矿规模还行,但也是典型的中国贫铁矿,预计最高也就是35%左右的含铁量,在后世也不过是勉强可以开发的水平。 不过在眼下大明时期,这个含铁量反而就算值得开发了,因为中国古人早已习惯与铁矿低品位,炼铁耗费高这种事情司空见惯,35%含铁量的铁矿石完全可以开采利用。 更何况高务实掌握的冶炼技术显然比这个时代先进得多,而且焦煤资源也远比后世便宜量足。 同时,高务实还从范守己带来的资料中确定,许县铁矿应该是以磁铁矿为主,这是个好消息,因为磁铁矿如果杂质较少的话,可以直接进行平炉炼钢——好吧,这也正常,如果是难以处理的别种铁矿,估计范家当年就根本不会拿下来开采使用了,因为成本不合算。 唯一的麻烦在于,许昌铁矿的杂质含量似乎有点高,这会严重提高成本。毕竟眼下没有后世选矿的磁选等手段,只能采用原始的破碎、磨碎等手段,效率低下。 但这个问题高务实解决不了,他又不是学这一块的,后世的那些磁选、浮选都是有专业设备的,那些设备他连基本原理都不懂,遑论制造了。 但不管怎么说,铁矿的问题解决了,现在只要确定投资额就好。 第018章 产业现状(上) 新郑煤矿和新郑铁矿的开矿事宜被分作两部分分头进行,一部分是取得矿区和煤田的土地,这件事高务实拜托了五伯高才来处理,以高家的名义在新郑和与新郑相邻的许州买地,难度比较小。 许州铁矿那边,范家也会出面帮忙,高务实明确表示不会搞以势压人的那一套,买地的价格都是跟市场行情走,甚至可以略微超出市价。范家也知道高家这样的家族比较在乎名声,当然越发放心,对于买矿山的事情格外卖力。 说起来,如果现在已经到了万历三年,恐怕范家即便仍然会向高家靠拢,却也不会这么巴结了,毕竟范守己如今还只是个新科举人,历史上他到了万历三年才考中进士。有没有进士,对于一个家族而言绝对是天壤之别。 高务实对许州铁矿的投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不大,那是跟京师那边相比,许州铁矿的预计规模只相当于京华钢铁的十分之一。 “京华钢铁”是个内部称呼,对外分作几个部分,各有其名:其主体包括京华开平煤矿厂、京华迁西铁矿厂、京华开平冶铁厂三大部分。此外,在开平、迁西一代还驻有家丁护卫团数百人,负责保护三大厂的安全。 鉴于那一代有时候会有蒙古左翼寇边,虽然印象中由于有戚继光的镇守,蒙古左翼在那边基本没讨到好,但高务实仍然不敢怠慢,除了常驻几百人的家丁护卫之外,还下令在矿工之中挑选了一批人,闲时进行一定强度的训练,充作护厂队,也就是预备役。 眼下三大厂加起来,工人近两万,护厂队接近两千人,加上常驻的家丁护卫,一旦有警,分分钟能纠集近三千精壮,进攻固然不靠谱,保护三大厂倒应该是绰绰有余。唯一的坏处是要多给护厂队员提供一笔不多不少的额外津贴。 好在高侍读不差钱,这笔钱他还贴得起。 高小壮现在已经被高务实从京华香皂厂调去了京华钢铁,主管开平、迁西的煤铁事务,据说这小子现在压力很大——京华香皂厂虽然规模远小于京华钢铁,但却是个下金蛋的企业,利润大得惊人,在那里当主管简直轻松惬意。 而京华钢铁迄今为止都还在投资阶段,虽然已经有一部分产出,但销路却尚未打开,三大厂无论原材料也好,还是成品也好,都积压了不少在仓库,高小壮感觉那些煤炭、铁矿石以及铁锭、铁条,全都好像压在他头上一样重。 高小壮着急,高务实倒不是特别着急,因为他知道自己涉足钢铁产业本来就是提前布局,现在朝廷还没有放开军工私营,他手里这些钢、铁一时之间打不开局面是很正常的事,毕竟纯民用的话,他几乎只能想法子卖掉生铁的部分,精钢那一部分根本没有销路——民用要精钢干嘛? 但军工私营这件事,只能靠高拱在朝中推动,朱希忠、张溶等人都只能敲敲边鼓,他高侍读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倒有一个意外:戚继光的胆子格外肥,他在高务实手里下了订单,购买三千根精钢枪管。 说是枪管,其实包括了枪身各种金属部件,如果真要说的话,除了木制枪托等部分,一把赛贡铳上的金属件,他全部从京华钢铁外购了。 但是朝廷的脸面还是要照顾一下的,所以戚继光并不是订购整支赛贡铳,他是把所有钢、铁制的零件分开订购,然后再让蓟镇的卫所制造枪托等部分,最后再自行组装。 嗯,钻空子这种事,谁说古人就不会的?你瞧人家戚大帅玩儿得多溜。 可惜的是,现在也就戚继光能玩这一手,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虽然高拱的嫡系,但架不住那三镇缺钱,不比戚继光这边有练兵的兼差,总能在朝廷弄到银子,所以马芳等人虽然看了京华钢铁的样品之后,口水掉的滴滴答答的,却实在囊中羞涩,只能眼巴巴干看着。 新郑这边开矿挖煤、炼钢冶铁,高务实自己估计,就算私营军工被朝廷批准,他大概也拿不到太多军方订单。毕竟河南这种内地,对军械的需求远不如九边各镇那般迫切。 河南军方平时顶多也就是出兵剿个匪什么的,偶有什么起义造反,规模也都不大,属于那种把卫所兵凑一凑都能拿下的对手,对军械的需求当然也就很有限了。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高务实还是在投资计划中给新郑这边留下了一年一千吨的精钢产能,至于剩下的部分,就全是生铁和熟铁,且以生铁占大头。显然新郑这边是打算主攻民用市场了。 说到底,这是个造福乡梓、创造就业岗位的工程,主要作用是邀名。 既然如此,高务实也就不会太过费心,把整个河南的煤铁生意,一股脑儿丢给母亲张氏处置了。 张氏出身商贾世家,无论是自己的商业头脑,还是能调动的商业人才,都足够驾驭高务实在河南的这些买卖,而且这是自己老娘,完全可以放心。 高务实现在对于自己的产业推进,算是基本满意,要说很有什么担忧的,反倒是人才方面。京华钢铁的架子搭起来之后,他就把高小壮调过去了,现在京华香皂厂这只金鸡交给了高小壮的三叔高富。 高富本来就是高小壮推荐给高务实的,但他擅长的其实是木工、建筑等方面,当初调去三慎园也是主管开矿,现在负责京华香皂厂,完全是赶鸭子上架。幸好京华香皂厂已经走上正轨,而且销售方面有韦希旻等人负责,他三慎园本厂只需要负责生产,否则的话高富只怕搞不定。 即便如此,高务实也觉得不能让高富耽搁在香皂厂,现在开平、迁西那边还只是小打小闹,等朝廷批准军工私营之后,马上就要迎来发展高峰,那时候必须把高富调过去负责煤铁开采才行。 第018章 产业现状(下) 高富调走之后,高国彦也不能常驻三慎园了,最好调回京师,居中管理开平、迁西三大厂和三慎园、百里峡等京师部分的各类财务事项。 这样一来,三慎园那边只能提拔原慎思院管事沈立安来主管香皂厂。京西煤矿相比开平煤矿虽然小了不少,但它负责提供京师所需的蜂窝煤,也是盈利良好的产业,可以交给原慎行院管事彭少骢。 彭少骢以前主要是负责三慎园民兵,现在高务实收拢了“兵权”,高陌、高珗为家丁护卫团的正副团长,彭少骢完全可以解放出来了。 高翊和高炯二人,现在是负责武器研究,不过等军工私营的事情成了之后,他们肯定不能单单只搞研究,必须把生产抓起来,所以也要考虑迁往开平,依托京华钢铁把兵器厂搞起来。 高翊还是可以继续主管研发,但高炯就必须转行到生产上来,不然生产这一块没人负责可不行。 这么草草一算,自己手头的人才一下子就排得满满当当,如果再进军其他行业,或者再开辟别处的生意,就要陷入无人可用的窘境,那可就尴尬了。 可是高家内部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人才来补充——如果是十年之后,那倒是好办,因为光是他高务实的弟弟就有好几个。历史上这几个小子读书的水平也就一般般,通通都是生员,差别只在于有的是贡生,有的是廪膳生,有的是普通生员罢了,反正连举人都没混到一个,完全可以全部安排到自己的产业中去负责一个部分。 问题在于现在,青黄不接啊。 自己的几个伯伯,高捷、高掇、高才都只有一个儿子,三伯高拱干脆一个孩子都不剩了。 掰着指头一算:大伯高捷的亲子高务滋是个纨绔,烂泥巴扶不上壁,这个就不说了;二伯的独子高国彦已经在自己麾下做事,相当于京师全部产业的财务总监;五伯高才的独子高务本马上要进京荫官,不可能来跟自己混。在这三位之后,就排到他高务实了…… 不对,还漏了个人,大伯的养子高孟男! 从那天自己跟高务滋发生冲突时高孟男的表现来看,他对高务滋其实也是不满的,只是由于身份关系,不得不维护一下高务滋。但总体来说,他对自己的态度还算不错,而且自己回来这段时间,从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的口中得知这个人还是比较稳重的。 另外,当初大伯还没致仕的时候,高孟男就在南京取得了监生身份。监生的地位大致等同于生员,当然由于南北两京的国子监都有不同程度的腐败,所以监生的水平大家都知道有水分,但高务实觉得,再怎么有水分,按理说文化素养应该也还过得去。 毕竟他现在只是找人管理自己的产业,又不是要他们去考进士,八股文写得好不好,跟能不能管理产业完全不沾边。 那么,高孟男还是可以考虑一用的——当然前提是人家自己愿意来。 高务实前世有点轻度近视,这一世很注意保护视力,入夜之后通常是不看书的,因此找了个晚上去见高孟男。 高孟男对高务实的到访颇为惊讶,一直有些怀疑高务实的来意。不过高务实对他所表现出的态度很友好,而且也没有纠结那天的不愉快,反而主动避免谈及高务滋。 高务实的谈话技巧还是不错的,话题很快转移到大伯高捷身上,然后又很自然的谈起当年高捷在南京时的旧事,再通过那些旧事,勾起高孟男的谈兴。 交谈了大概一个多时辰,高务实就对高孟男有了大致的了解。 短时间的谈话当然不至于深入了解一个人的才能究竟如何,但高务实从谈话中发现高孟男的确是一个谨慎的人,他说话既不夸张,也不胆怯,对过去的一些经历,他只是如实陈述,甚至很少加入自己的看法。 除此之外,他并不十分忌讳提到他的生父。他的生父是浙江宁波定海县人,定海卫军户出身,原本在浙江水师效力,后来因为征剿倭寇,被调来调去,最后不知怎的就归到提督操江的高捷手下,直到战死。 据高孟男的说法,他小时候也跟着生父在船上呆过两三年——军户嘛,都是世袭的,而水师又与陆师不同,如果一个人从没出过海,肯定没法直接成为水师一员,因此很多水师军户的孩子,从小就要被带到船上熟悉船只、了解水文。 对于高务实而言,这倒是个意外惊喜。 在他的远景规划中,将来肯定是要推动大明“走向蓝海”的,但他自己对海洋的认知全部出于书本和网络,属于那种有知识储备但却毫无实际经验的水平。而这一辈子更是和海洋八竿子打不着,出身在河南这种内陆省份,身边可用的人甚至没有一个看见过海,所以他一直担心将来走向海洋的时候手底下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全部得临时招募。 现在不同了,高孟男本家一个活人都没有,他自己又是大伯的养子,连姓都改了的那种,他既然对海洋有所了解,不论这了解有多深,至少算是一个可用之人。 当然,高务实眼下也没本事直接走向蓝海,别说蓝海了,黄海都难。不过这不妨碍执行他的一贯策略——先铺垫。 本来他是打算让高孟男先去曹淦身边做个副手,以免俺答封贡完成之后曹淦负责的业务太多,导致权力过于集中。但现在这么一来,高务实就立刻改变了计划,把另一个早有准备但并没有打算这么快实行的规划拿了出来,让高孟男先慢慢干起来。 这个计划是,去天津买地准备建港口。而且不止是天津,开平南边的乐亭县也要修建一个港口,用作将来京华钢铁产品的海运基地。 天津港的价值不用多说,他早就跟高拱建议过漕运改海运,虽然高拱出于政局稳定的原因表示暂时不能实行,但高务实也不着急——漕运不行,私人货运朝廷总管不着吧? 黄河连连溃堤,一淹就是几个县起,江南的货物走运河简直坑爹,高务实老早就想改成走海路了! 现在总算有了个人可以用,怎能浪费? 第019章 开港前提 说服高孟男的计划比预想中来的简单,高孟男很快便接受了高务实的邀请。 回头想想,高务实估计高孟男也是在新郑呆得有些静极思动了,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与高务滋的关系也不是很融洽。 这一点并不算出乎意料之外,毕竟高孟男不是高务滋那样的纨绔,而且高务滋由于是长房嫡子,就算坐吃山空,起码那“山”还不算小,目前看来也还够吃一段时间。 可他高孟男却不同,他虽然被高捷收为养子,但养子和嫡子总不能相比。高捷在世之时还好一点,高捷去世之后,他的日子就开始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要喝西北风啊! 高务实在京师的表现,新郑老家这边虽然不说了如指掌,但大致还是有些了解的,最起码人家的京华香皂,就足够他六房暴富了。能做出这么大买卖的高务实,又岂是徒有虚名之辈? 跟着高务实,最起码比跟着高务滋要好十倍。这就是高孟男心里的基本判断。 当然,投资天津港这件事,不是很着急,也着急不了,高务实并不打算让高孟男马上跑去天津操办。 不是很着急,是因为开港和开矿不同。开矿,开采出来之后,不论是深加工之后卖成品,还是直接卖原矿,都能很快进入正常经营状态,开始回本和盈利。这其中只要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销售网络。 高家在官面上的名头摆在这里,又有蒲州张氏作为隐藏的商业后盾,再加上高务实自己放在明面上的京华香皂这只金鸡,几乎很少有人会怀疑高务实麾下产业会今天开张大吉明天关张大吉,所以他的销售网络建立一直都比较顺利。 但港口的经营和矿产乃至炼铁却完全不同。 首先,港口本身要有较为优良的天然条件,譬如对港口的形状、港内水域大小、港内水深、是否避风等等,都有先天要求。后世的天津港乃是国际大港,按理说先天条件应该还行,但是要知道,后世的天津港乃是经过很多次大规模人工改造才形成的,而现在的高务实可不具备那种改造能力。 高务实当然也没敢指望打造一个后世天津港那样规模的港口,但仍然需要派人详细考察,综合各方面因素,才好做出最后决定,以免变成第二个月港。 福建的月港虽然是隆庆开海第一港,也是目前的唯一开海港口,但其实月港的自然条件相当一般。那地方原本是因为走私盛行而自发兴起的一个港口,说起来真正拿得出手的优势其实很让人哭笑不得:地处偏僻,不容易被官府发现,更不容易被官府查获。 正是因为月港有这个优势在,所以诸如水域面积逼仄、进出港口的航道下有暗礁之类“小问题”就被忽略不计了。 但高务实是把天津港作为自家产业对待的,而且不是普通产业,他还打算将来能够承接朝廷“南粮北调”这样的大生意,那当然就不能随随便便,今天说搞港口,明天就跑去乱买一块地开始动工。 建港口不比建码头,不是修几个栈桥就算完事的。除了要找到最合适的天然避风港,还要在港口区进行规划、大兴土木。 规划这茬相对来说比较好办,高务实当年跟着领导去沿海考察的时候到过港口,大致了解港口的布局规划,虽然这里头学问其实很深,高务实只知道一些皮毛,但他估计他这点水平在这个时代也勉强够用。 至少,他还知道根据吹流、潮流、波浪流的不同,港口的航道、防波堤轴线、口门方位等都要有相应的措施来应对。至于港口陆地区域的功能性布局,但凡到过后世港口的人都能说个一二三四来,他上他也行……呃,勉强也行。 但第三点就厉害了,甚至是高务实现在不着急的最根本要素:刚有港口,什么作用都没有,因为港口本身不能产生任何价值,港口的价值来源于进出港口的船只。 换而言之,港口本身需要有区位优势,然后吸引船只来停靠,通过港口的吞吐量来实现其价值。 如果没有船来停靠、上货卸货,再好的港口也毫无作用,纯属垃圾资产。 所以在修建港口之前,高务实必须先联系一批愿意船家、商家,让他们将来有兴趣把天津港当做卸货地,或者出货地。否则的话,这个港口投入多少,高务实就得亏多少,而且还得持续不断的亏下去——为了保证港口运转,总得有人管理和维护,这都要钱啊! 除了这些硬性条件之外,高务实还得弄清楚私人商港这种事情到底能不能干,如果能干的话,需要办理一些什么手续。 按照高务实目前对大明朝廷和地方衙门的了解,商人自行建造任何商业设施,只要形制上不僭越,官府都是完全不插手的。这也是高务实每次开煤矿造蜂窝煤、开铁矿炼钢冶铁等,地方官府都只查了一下他手里有没有那些地块的地契就直接放行的原因。 如果说这一点还只能说大明的官府容忍性很高,那么接下来的一点就更神奇了。 比如某商人在某交通要地自行建造一个大型货栈,由于当地是几省通衢或者几府通衢,货栈建成之后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官府这时候会怎样呢? 恭喜这位商人,因为大明的官府仍然会当做没看见,根本不会想起来要去找这个商人收税! 各位没有看错,只要这位商人建造货栈的位置,其地皮是这位商人所有,大明各级官府就会认为你在这块地皮上的任何正当经营都是合理合法的存在,并且——再强调一次——不会找你收税。 至少,正税是没有的,顶多就是官府面临某些大麻烦的时候,派人来找你摊派一笔费用。这种大麻烦其实也不多,譬如说土匪袭城,官府要招募民壮义勇,但是衙门又比较穷,不得不找地方士绅大贾“协饷”,这时候官府才会想起让你这位大商人捐献一笔。 高务实之所以还是要去确定一下,主要是因为港口的特殊性——毕竟隆庆帝虽然开海了,但目前还只批准了月港一个对外出口港(注:也允许进口,但进出口都有限制。),高务实打算建设的天津港虽然目前还没打算搞海外贸易,只是先试水一下南北海运,但他和三伯高拱都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小心一点总没大错。 第020章 世界局势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逢年遇节燃放爆竹,这种习俗古已有之,一直延续至今。屠苏,指古时春节时喝的用屠苏草或几种草药泡的酒。按风俗,每年正月初一,全家老小喝屠苏酒,然后用红布把渣滓包起来,挂在门框上,用来驱邪和躲避瘟疫。 高务实前世从没喝过屠苏酒,但这一世却年年都有。当然,过去年纪小,每次过年只是意思意思,喝一小口,浅尝辄止,今年虽然年纪也不大,但身份多少有些不同,被张氏准许了一杯的量。 不过高务实本身对于喝酒没有什么爱好,哪怕他前世做秘书的时候,经常不得不帮领导挡酒,练出了一副好酒量,但有量归有量,并不代表爱喝。 说到底,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喝酒这种容易脑子犯迷糊而导致误事的活动,历来不为他所喜。 让他意外的是,高家可能有“海量”的家族遗传。高家这些人,上到五伯高才,下到自己的弟弟高务观、高务勤,居然都挺能喝——高才面对晚辈的敬酒来者不拒也就罢了,连高务观和高务勤两个小屁孩,喝完了自己的一小杯之后,居然还眼巴巴地看着高务实的酒杯,让高侍读心里直翻白眼。 但他这个白眼还翻得早了些,因为他最小的弟弟、尚且还只有两岁、刚刚能勉强下地走路的高务俭,也在五伯高才的逗弄下用筷子点了几滴屠苏酒给他喝。小务俭喝了那几滴之后,居然缠着高才还要再喝,逗得满堂大笑。 隆庆五年,正式到来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隆庆五年的大明只有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大事:俺答封贡正式完成。除此之外,就只有李春芳、殷士儋等人致仕、高拱成为首辅并彻底掌握内阁可以勉强与之相提并论。 但高务实作为一个穿越者,目光却绝不会仅仅局限于大明这世界一隅。 他知道,隆庆五年真正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事情其实发生在地中海,那就是勒班陀战役。 勒班陀战役本身无须多做介绍(无风注:主要是……有兴趣的朋友自行百度即可),但这场战役的影响非常深远,甚至和高务实将来的“走向蓝海”计划有关,实在不得不说。 后世对勒班陀战役的介绍,说得最多的无非是奥斯曼帝国在这场战役中失去了两百多艘战船、两万多海军士兵,导致其海上力量大损。甚至说奥斯曼帝国暂时失去了海上霸权,战无不胜的神话破灭。而以西班牙、威尼斯为首的联合海军在取得了勒班陀战役的胜利后,更加积极对抗奥斯曼帝国,整个地中海的局势发生了扭转。 但高务实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因为实际上在仅仅一个冬季过后,奥斯曼帝国就重建了海上势力,战船数量有增无减。奥斯曼帝国上至苏丹,下至百姓,都认为他们在勒班陀战役中只是“失去了胡子”,并没有受到任何致命打击,帝国的根基丝毫没有动摇。 这场战役,奥斯曼帝国肯定没有赢,但也的确谈不上输。 此时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已经拖欠了大量债务,他的注意力也被分散到西方和北方——征服信奉天主教的葡萄牙和正在提议中的对新教英格兰的入侵。他与土耳其的和约确认将在地中海上在***和基督教世界之间设置一条固定的疆界。 占领塞浦路斯之后,奥斯曼土耳其人几乎已经完全控制了地中海东部,尽管克里特还在威尼斯控制下。然而马耳他战役的失败和勒班陀的灾难打破了奥斯曼帝国进军罗马的希望。突尼斯被土耳其收复后,西班牙清楚地认识到,北非已经稳稳当当地成了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查理五世的征服君士坦丁堡的梦想早已是昨日黄花。 代表两大宗教的两个海军强国至此打成了僵局。 奥斯曼只是没有赢罢了,但也谈不上什么损失,可假如基督教世界没能赢得勒班陀战役,就必然会把整个地中海都输掉。 战役结束一年之后,年迈的堂加西亚·德·托莱多,还在为勒班陀战役的巨大风险而面色煞白;堂·胡安在那场战役中着实是孤注一掷;堂·加西亚知道,假如战役失败,将给基督教地中海的海岸地区带来灾难,尽管战役的结局很辉煌,但胜利实在是侥幸所致。 如果战役失败,又没了可供防御作战的舰队,地中海的所有主要岛屿——马耳他、克里特、巴利阿里群岛都将迅速落入敌手,这些岛屿是威尼斯的最后一道防线;然后土耳其人就能够以这些岛屿为跳板,进攻意大利腹地,一直打到罗马,也就是苏莱曼的最终目标。 如果舒鲁奇·穆罕默德成功地消灭了威尼斯那一翼;如果重武装的加莱赛战船没能打乱阿里帕夏的中军;如果还乌卢奇·阿里能够早一个小时穿透多里亚的战线……整个南欧的版图将与今天大相径庭。 马耳他战役对奥斯曼人的遏制和勒班陀的胜利,阻断了奥斯曼帝国在地中海中心的扩张。 而对拿下君士坦丁堡再也不抱希望的西班牙殖民帝国,却将目光转向了东方。 在不久的将来,西班牙与葡萄牙两大先驱级殖民帝国就将共戴一君,联合向东方掀起新一轮的扩张,而这正是高务实将来“走向蓝海”所必须面对的挑战。 当然,这还只是勒班陀战役在政治意义上的影响,在单纯的军事意义上,它也有同样至关重要的影响:勒班陀战役是世界战争史上,排桨战船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使用。 在勒班陀战役后,人们不再争论风帆战舰和排桨战舰的优劣,开始完全以风帆战舰作为舰队主力出战。人们已经确信以风作为动力的船只更具战斗性能。此外,人们也确信了火器在海战中的重要性。这使欧洲舰队开展出了以火炮为主力的战术,影响了海战发展。 唯一的好消息是,西班牙由于毕竟赢得了勒班陀战役的胜利,对于舰载火炮——尤其是远程重炮的重视依然不够,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后来无敌舰队惨败给英格兰的悲剧。 但是,这对于大明而言倒是个好消息,至少高务实认为,最起码自己到时候不必直面最强大状态的西班牙。 英格兰的童贞女王陛下,你可别让我失望……把西班牙和葡萄牙打得更惨一点吧! 第021章 天下为棋 世界局势的走向对高务实而言,唯一的作用就是加重他的紧迫感,但他在穿越之初所制定的计划中,就是参照了这些局势的,所以也不至于忧心忡忡,顶多就是再次审视一下自己的计划是否有错漏之处。 他对于大明走向海洋这件事,一直都没有其他穿越前辈那么乐观,好像只要有个坚持开海殖民的领导者,就能轻松完成走向海洋的巨大转变。 中国地域太广阔了,中国人的“大陆政策”也太深入人心了,更何况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一辈子根本看不见海,他们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能抛弃千百年来的习惯,放弃祖传的落叶归根思想,跑去“海的那一边”搞什么殖民开拓。 狐死首丘,落叶归根,这才是中国人传承千年的思维,不到万不得已,谁肯死在万里迢迢的海外,祖坟都不能入? 别说中国了,便是早期的西方殖民者,绝大多数也都是在自己国家混不下去,这才不得不被迫走向海洋。而那些一开始就搞殖民扩张的国家,也无非是陆地扩张根本没有什么希望才不得不如此。 比方说最早进行殖民扩张的国家葡萄牙,它周边除了大西洋,就只有一个将它半包围的大国卡斯蒂利亚(西班牙前身主体),根本不是它惹得起的,葡萄牙逼不得已,只好考虑通过海洋再扩张。 而卡斯蒂利亚则是看到葡萄牙的海洋扩张取得了收益,这才顺势跟进,走上殖民帝国之路的。再往后,英吉利也好,法兰西也罢,包括荷兰等等,都是由于西班牙帝国海上扩张获得巨大收益的刺激,这才亦步亦趋跟上这股潮流。 中国人为何千百年来都没有兴趣搞海外扩张? 这个问题其实真的很复杂,有人说是中国陆地疆域之广大,已经达到当时统治能力的极限;有人说中国北方一直受到游牧民族的威胁,没有余力进行海外扩张;有人说儒家的荼毒导致了中国失去了对外扩张的兴趣;还有人甚至说中国人自古就爱好和平…… 除了中国人自古以来爱好和平这一点外,高务实对以上意见都有一部分表示同意,但同时也认为,这些看法并不完全。 至少有一点,高务实认为很重要的,这上面都没有提到:海外扩张的收益是否能够超过统治海外领地的花费。 更简单的说:扩张海外是赚,还是亏。哪怕是赚,赚得够不够多?对不对得起朝廷上下为了统治这些海外领地所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 太远了不说,大明早年在南洋又不是没有领地——旧港宣慰司了解一下? 根据《瀛涯胜览》的记载,当时在南洋的爪哇国(印尼爪哇岛),国内分为三等人,第一等是唐人,也就是中国人;第二等是阿拉伯人,第三等才是当地人,唐人的吃穿用度最为高等,而土人最为粗鄙。 同时在南洋的旧港国(马来西亚旧港),当时就已经有不少华人了,其地之富人大多数都是从广东沿海下南洋的明人,他们掌握了当地大多数土地田产,为当地带来了先进的生产生活资料,深受当地人的尊崇。 郑和就是在这里消灭了海盗王陈祖义,后来永乐皇帝在此地设立了旧港宣慰司。当时的满剌加原本并没有国王,仅仅只是暹罗的属地,由暹罗国王派遣总督管理。后来郑和第三次下西洋时,带来了天朝皇帝的诏书,封这位总督为满剌加国王,满剌加因此建国,而暹罗得知消息之后也莫敢不从,甚至也不敢派兵收复,这就是当时天朝的国威! 但即使如此,大明朝廷对南洋依然没有多少重视,后世对这种情况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 最主流的一个观点是,下西洋的举动花费巨大,毫无收益,完全是亏本买卖,所以成祖一死,朝廷就停止了这种浪费国力的举动。 另一种观点则是找了不少史料来佐证下南洋其实是有利可图的事,只是由于下南洋这件事从头到尾是由皇帝和太监掌握,文官集团在其中毫无收益,因此忽悠着成祖以后的历代皇帝,告诉他们下南洋是浪费民脂民膏的荒谬之举。 以成祖之雄才大略,他会为了单单宣示国威而派郑和七下西洋?又或者为了寻找朱允炆就如此行事? 开什么玩笑!朱允炆坐拥整个天下之时拥兵百万,成祖也敢以区区八百护卫起兵靖难,到了他自己坐拥天下之后,反倒会怕朱允炆这只落毛凤凰? 别搞笑了,漫说是朱棣,就是换成高务实他都不会怕啊!这局面还能让你朱允炆逆风翻盘,老子干脆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所以高务实比较愿意相信大明不肯把精力放在南洋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文官集团无法在南洋开拓这件大事中发挥影响、取得收益,这才强行扭转了成祖“北踏蒙古,南下西洋”的海陆并行战略。 成祖之后的皇帝,由于身边辅佐之人绝大多数都是文官,因此也就误会了成祖当年下西洋的真正用意。 说到底,文官捞不到好处,皇帝又被文官蒙蔽,以为真的没有好处,大明的海陆并行战略至此夭折。 但这不代表高务实只需要给朱载垕或者朱翊钧把道理说明白,大明就能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趁着小冰河期还没有强势发威,赶紧把北方的剩余人口往南方迁徙,甚至干脆迁徙到南洋去搞开拓——哪有那么容易! 文官集团要是那么好对付,大明会混成这副蠢样? 隆庆手上有高拱这么一个要资历有资历,要威望有威望,要手腕有手腕,要势力有势力的金牌打手,到现在也才小心翼翼地开了一道小口子,扔出一个小小的月港来试探动向。 高务实要是狗胆包天说现在就应该全面开海,出征南洋的话,只怕转头就要被如山如海的弹劾喷得连他老妈都认不出他来。 要不说天下一局棋呢?下棋总得一步步来,前头的布局都没做好,就想人家俯首认输,真当自己成了穿越者,就是天命之子了?位面之子刘秀都要不服啊。 第022章 轻取案首(上) 正月初十,新郑县衙张榜告示全县,今年县试已定于二月十二,在县衙开考。 得知消息的高务实毫无太子近臣的架子,于次日上午亲自赶到县衙礼房报名,填写姓名、籍贯、年龄、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历,又出示了提前准备好的本县在学廪生结保文书,以证明自己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且身家清白,非娼、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 新郑县衙的吏员都是本地世代世袭的小吏,对于他们来说,哪怕不认识本县县尊,也不敢不认识高家应考的少爷,所以一应该有的步骤,都早就安排好了人,恭恭敬敬地带着高务实做完。 到了二月十二,高家六房派出四名和县衙吏员混得最熟的家仆,会同十名高务实的骑丁,在高珗的带领下护送高务实到县衙候考。 其实高务实提前一天就到了县城,当晚是睡在五伯高才处的,离县衙不过两里路,根本无需什么护卫,但张氏不同意,觉得这是高务实人生第一次科考,不能出现任何意外——哪怕在路上走,都不能有任何人稍稍耽误他片刻。 豪强世宦的威风,高务实很是体验了一把。 高务实按照科考惯例的时间赶到县衙之时,天尚未亮,衙前灯烛辉煌,知县老爷已经高坐于大门外的台上,两旁胥吏分立,按册点名,廪保相认,授卷之后高务实便从临时客串书童的高珗手中接过长耳竹篮,提篮入场。 那长耳竹篮里带着考试所需的笔、墨、砚台及吃食,惟独不必带纸,因为试卷由县衙礼房备办,一共有卷纸十多页,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字,界红线横直格,另有空白的草稿纸数张。 新郑不算上县,只是中县而已,并没有专门的考棚,所以考试的地点就在县衙大堂。大堂为五间两卷共十间,极为宽敞,本是审理大案要案、执行排衙规矩之处,此刻大堂两侧及走廊下,均设有桌椅作考试用。 各人考卷之上均印有座号,但其实平时县试并不要求一定非得按座号坐下,所以经常有考生在入场后哄抢光线好、又不受日晒雨淋的二、三排座位。这是因为头排在屋檐下,光线虽足却难蔽风雨日晒,而后面的位子则光线不足。县试只有一个白天,不许点灯,叫做“不继烛”,光线太暗的话,于考试当然就很不利了。 不过高务实显然有一定的特权,虽然颇有考生争座,但他的位置却一直没人去抢,让他轻轻松松坐了第二排第三个——这是最好的位置,显然也是县衙胥吏提前帮他安排好的。 县尊点名完毕之后,生童全部进入大堂,然后县衙便封门落锁,县尊亲自宣布考题。 明代县试只试一场,全出四书题,南方一般考八股文两篇,北方则大多只考一篇,但不论南方北方,县试之出题,多为小题。 所谓小题,就是意义不完整的题目。这种题或是取四书中的一个字或者几个字;或是将一个意义完整的句子截去上半句只留下半句叫做截上题;或是将一个意义完整的句子截去下半句只留上半句叫做截下题。 在作截上题或者截下题时,文中不得直接写出所截去部分的字眼,但又要将截去部分的意义包含在内,故而十分难做。小题还有偏全题、枯窘题等名目。 更难做的小题是所谓的截搭题。在四书或五经中取一个句子,截去其上半句,然后搭在下一句之上半句,叫截搭题。 有的截搭题甚至是取隔了一节或一章的第一句之上半句相搭,往往两句意义毫无关联,而考生还得设法将两句意义串联起来,最是难做。但由于这种题目最能锻炼和考验考生的思维,故而在童子试中大量采用,而在乡试和会试中则不常用。 至于原因,倒也简单。乡试、会试已经属于抡才大典,用这种割裂经文意义的题目与科举考试为向士人灌输儒家正统思想的宗旨不相符。 高务实坐下,发现自己桌上的草稿纸居然都比邻桌的多了不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实际上,他根本不觉得自己考个县试还需要格外关照。不过回头想想,以他高家在新郑的地位,人家只是照顾一下,而没有更出格的举动,就已经算是很有节操啦! 高务实打开题卷一看,上头写得是“或生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 果然是截搭题,但还好截得不是很偏。 这题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 咦,这个题的意思,莫非…… 高务实下意识抬头朝坐在台上的县令望去,却见年纪已经不小的县尊老爷正好也朝他看来,两人目光一接触,高务实就肯定了:县尊老爷大概也听过自己的各种神童传闻,把自己当做“生而知之”者,但他却借此题目提醒自己,不要因为生而知之就骄傲,因为“学而知之”者、“困而知之”者,只要最后“知之”了,按照孔子的说法,那就都一样。 当然,明白了县尊老爷好意提醒自己的意思,和“解题”并不是一回事,破题还得看写文章的技巧。 不过这题虽然是截搭题,但可能县尊考虑到北方学子的普遍水平,故而这题意义没有被割裂,仍然是主旨明确的一道题。 高务实心道: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生知、学知、困知,皆可得之以安行、利行、勉行,所以古人云“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 所以,这题的主旨应该确定为: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而且按照儒家的传统习惯,当以“困知勉行”为着重点。 高务实面露微笑,轻松研墨,提笔挥毫,毫无滞待,行云流水一般开始打草稿。 台上的县尊见了,颇为惊诧,想了想,忍不住站起身来开始巡场,但却刻意走到高务实身边来。 只见高务实已经用标准的台阁体写下了三段话。 县尊只看了一眼高务实的破题,就在心中感慨了一句:盛名之下无虚士。 却见高务实的草稿之上破题写着: 知之诣不尽同也,能知斯无异知矣。 第022章 轻取案首(中) 县尊老爷看得眼前一亮,左右看了一眼,绝大多数考生还拿着题目在苦苦思索,有些考生一脸茫然,有些考生满脸惆怅,难得有两个考生一边面带思索一边研墨的。 县尊老爷摇了摇头,失去了巡场的兴致,又把目光转回高务实的草稿上,看他已经写完的第二、第三段: “夫生知不数觏,而或由于学,或由于困,要皆能知此达道也。故其知之也,从乎同。 且入道莫先于致知,聪明神智之用,虽曰天授,岂非人事哉?惟得天独厚者,思无不通,而尽人以合天,则必有所牖之以求通,且牖之而犹未遽通焉。要其实则识有先后,量无盈欠也。” 县尊老爷览文欣喜,一时忘了身在考场,站在高务实身后一动不动,只等他的下文。 此时高务实挥毫不断,又写下一段: “天下之达道,不有赖于知之者哉?虽然,知之正非一致矣。” 县尊老爷把这三段连起来一想,心中暗暗点头,捻须微笑:此子已知吾用意也,诚然可造之材,如此观之,高氏之兴盛,非止于中玄公矣。 此时高务实便以写到起二比,也就是提比。比者就是对,起、中、后、束两比内,凡句之长短,字之繁简,与夫声调缓急之间,皆须相对成文,是为八股之正格。 这里就不光是考校考生的思维能力、讲理水平,还特别考校文字功底。按照县尊老爷的想法,高务实这一处若是仍然写得好,后面的文章即便不看也没关系——此文必取也。 高务实在此时也稍微提笔思索了一下,显然是在字斟句酌,但也没多久,他便再次动笔,写下两段话来: 赋予毗乎阴阳,维皇似有以囿之,故率性不皆上哲,而穷稽考以资研索,实隐导以循逮渐达之程。 气禀分乎清浊,造物若有以歧之,故负质匪尽昭融,而祛暗昧以迪光明,几难泯夫造诣相悬之迹。 若非在心中连连提醒自己正在监考,县尊老爷只差抚掌大赞起来,他长长出了口气,施施然走回高台,口中还在喃喃念叨着这两段,仿佛吃了一顿山珍海味,还要仔细品嚼一番。 到了高台坐下,望向高务实的目光都变了,就如同好财货者看见珠玉、好饕餮者嗅闻佳肴一般。 “吾二十三岁举茂才,年近半百方中进士,原以为只是气运不佳。今日观高侍读雄文,方知生而知之者虽已上也,然则生而知之,却不虚妄浮夸,继之以学,继之以思,潜心向文,方成大器。” 县尊再看高务实时,见他面色如常,挥毫如旧,嘴角甚至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不禁心中再次叫好。 …… 高务实写完草稿,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改了几个字,再审读两次,这才工工整整地誊真——就是写考卷。 即便如此,他交卷之时,也才巳时一刻,放在后世就是上午九点半左右,其速度之快,简直让其余考生瞠目结舌——他们之中最是读书刻苦者,此时也才不过从自己拟定的几个破题中选出一个自认为最好的写在草稿纸上,正文那根本还没写一句话。更别说那些水平一般的,迄今还在纠结怎么破题。 县试的试卷用过弥封,卷面写姓名的地方贴以浮签,交卷时要揭去,由考生自己携带回去,以防阅卷者徇情舞弊。 不过,县试不同于抡才大典,交卷的头几名,知县一般会当时直接阅卷,并且随看随评。若文章中意,特别是对于年幼且文章上佳的考生,他可能会叫过去问几句,然后出个对子来叫考生对。若文章上佳,对子也对得好,县令经常会当场取中。 高务实的卷子交上去,县尊看得连连点头,甚至摇头晃脑,口中跟着默念——前文说过,古人读书喜欢念出声来,这位县尊老爷看来也是如此。 当然,因为其他考生尚在考试,县尊不可能大声读出来,但看他的模样,想必是极其喜爱高务实此文的了。 果然,他读了一遍之后,一边吩咐胥吏招呼高务实上前,一边直接提笔作评。 待高务实上前之后,县尊老爷刚好写完评语,抬头笑了笑,把卷子递给高务实,道:“公子雄文,本县已经拜读,妄置微评,不敢自珍,请公子一观。” 高务实接过考卷一看,只见上头县尊的评语是:思绪如峰回径曲,解理如水净沙明,怡然焕然,与道大适,诚称上品。 高务实忙微微躬身,道:“县尊过誉了,小子岂敢当得。” 县尊见他谦逊,毫无少年得志者的轻佻,更是高兴,春风满面地道:“当得,当得,此文若还当不得这一评,今春河南无人可当矣。” 哟,您老倒比我还自信。 高务实再次谦辞谢过,县尊这才捻须道:“按说高公子有此雄文,漫说县试,府试道试也是小菜一碟,廪膳功名,唾手可得……不过,规矩总是规矩,本县还得考你个对子。” 高务实不悲不喜,微笑着点点头,伸手虚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请上句。”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出对子并不会出太复杂的对,不过县尊老爷见猎心喜,看了好文章,一时心中痒痒,竟然站起来登高望远,仔细想了想,才道:“请听好:百里平川,铺青毡万顷,可收春时香麦,夏后黄粱,秋中玉黍,两季庄稼醅新酒。” 嗯,这对子的上句倒是符合新郑的情形。 不过说实话,八股文都能写的人,对对子实在没有太大难度。高务实稍稍思索,便开口道:“千年古城,绕碧水双洎,好赏渚里芦花,堤上绿柳,桥畔芙蓉,几重风景入旧谣。” 县尊听了,哈哈一笑,道:“好对,新郑乃轩辕旧地,自然是千年古城,双洎河左右分叉,环抱新郑县城而过,这个绕字用得贴切!” 然后他便笑眯眯地坐回高台大座,扫视了身边的几名胥吏一眼,大手一挥:“尔等且将方才一对记录在案,并记:儒童高务实此卷……取中。” 第022章 轻取案首(下) 高务实的长耳竹篮里带着的吃食在县衙考场走了一遭,又原封不动的被他带了出来。 此时时间尚早,他的考卷又被县尊老爷当场取中,按例最多只要两三天,县里便会放榜,到时候便可以拿了县里给的各种文书证明前往开封府进行府试,所以高务实想了想,便让随他前来的四个家丁自己商议一下,去一个人到高老庄给张氏报喜,自己便打算在五伯这里住两天,等县衙放榜再回去不迟。 县衙之外的吃瓜……哦围观群众们见高务实这么早便交卷出来,一个个兴奋得好像自己被县尊老爷取中了一般,哄然吵闹,不少人笑嘻嘻地要县衙敲锣打鼓——这倒不是瞎叫嚷,而是有很多地方都有这种习惯,对于交卷早且被县令当场取中的考生,县衙有时候会又乐手吹吹打打欢送出场。 但高务实虽然满足了上述这些要求,却没有享受这个待遇,新郑人这些年一直把高家当做新郑的脸面,所以才会通过起哄要求县衙派乐手出来。 高务实自己对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兴趣不大,但架不住起哄的人多,有些闲汉又是看戏的不怕事大,而且他们也知道这是喜事,高家少爷不可能怪罪他们,于是纷纷上前拦住高务实的队伍,让他等一等,说可能县衙也没准备好,毕竟高家少爷这交卷也实在太快了一些。 高家是世代官宦,又不是豪强恶霸,高务实还真不敢在这种时候对新郑乡梓不假辞色,只好哭笑不得的留在原地,心里有些尴尬——搞得好像自己在要求县衙给出“待遇”一样。 这,可能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被民意绑架”吧? 不过幸好,这份尴尬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县衙大门打开,一队鼓乐手吹着锁啦敲着锣出来了,一个个喜气洋洋。 在鼓乐手队伍之前还有一名师爷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两张告示,快步走向公榜之处,朝在场的围观众人抬手作了四方揖,大声道:“诸位乡梓!且静一静!这里是高公子方才的考卷誊真抄本,只等待会儿县衙内考生全部放牌(出考场),就会张榜公布!另外这一份,是刚才县尊出对,以及高公子所对的一联,县尊交待可以提前张榜,诸位乡梓可以一观!” 在场围观的各色百姓极为满意,尤其是一些闲汉,纷纷叫好,又推荐了几个读过书的上前念出来。 那师爷贴了榜,笑呵呵地朝高务实拱手道喜,高务实客气了两句,身边的高珗也满脸笑容的递出红包——这是惯例的赏钱,一般不多,且不会放银子或铜钱,一般是宝钞。但宝钞此时已经停印,市面上流通的也不多了,所以高家的红包还真是放碎银子,不过高务实既不是个格外低调的人,却也不是个喜欢瞎显摆的,因此这赏钱一般也就二三钱碎银,图个吉利罢了。 那师爷倒也不是非要这点银子,只是“讨些喜气”,拿了红包又恭维两句,便借口衙门里还在考试,先行告退进去了。 这下子鼓乐手既然出来,高务实派回家报喜的人也就不必单独回去了,反正鼓乐手必须一直去到高老庄“送喜”,高家家丁也就跟着一起走。鼓乐手兴致高昂,因为高家是文宦世家,家中有人考中的时候打赏历来大方,一队人卖力吹打,送高务实离去。 这下子高务实也别想去五伯家了,只能老老实实一同回高老庄。 到了高老庄,张氏已经提前一些知道了消息,亲自出门迎喜,又让下人们给鼓乐手打赏——张氏对这种事情倒比高务实大方,每个红包一两碎银,乐得鼓乐手们脸上全绽开了花儿,一个劲盛赞高务实刚才考场上的表现,直把高务实夸得跟文曲星下凡了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进士了。 好容易把这些迎来往送的事情打发完,高务实才有工夫给张氏细细讲了讲刚才考试的情况,张氏听完也十分欣喜,道:“童子三试,你这第一试看来还算顺利,就看能不能取个案首了。” 所谓案首,即县试、府试、道试三个童子试的第一名之雅称。 高家在新郑引领士风凡数十年,高家子弟取中案首的前例不在少数,张氏觉得自家儿子这篇文章既然交卷又快,又得了县尊的极力赞誉,甚至说出“此文若还当不得这一评,今春河南无人可当矣”这样的话来,那么县案首应该不在话下了,因此有这一说。 高务实本来对于考试这种事,习惯性的思维是“分不在高,能过就好”,但听张氏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拿个县案首应该的确问题不大。且不说自己这篇文章本身就写得很顺畅,单说由于他今年参加县试,就已经让县中几个略有文名、希望参考时能拿个好成绩的儒童打了退堂鼓,准备明年再考,以避高务实的锋芒这一条,他就觉得这个案首非我莫属。 县试考完,府试未开,高务实先是在家好好休息了一日,翌日打算抽个空亲自去新郑煤矿拟定开挖的地方实地看一看。谁知道这一日县衙居然就已经张榜公布了县试取中名单,甚至把所有取中的卷子抄了副本,一同张榜公布出来,以示公正。 当然,这个操作本身也不罕见,例如乡试、会试等抡才大典,考生的文章和考官的点评,都是要面向全国、一字不漏公布出来的。只不过,具体到县试这一级,就只有极个别会公布,新郑县尊大概是考虑到高家在新郑的名头和实力,觉得不公布出来可能引起外界质疑,是以有此一举。 以高家这种门第家世,自然早就安排了人在县衙门口“蹲点”,倒不必高务实亲自跑去查看,县衙的县试结果榜单一公布,不到一个时辰,消息就传回了高老庄。 这里要说一个情况:如果是在清代,县里的案首去进行府试和道试,不拘成绩如何,至少是一定会取中的,原因是如果不取中,则县令的面子上未免太难看,这里头有很大的官官相护因素;但是在明代则不同,县案首一样可能在府试和道试被刷下来,所以明代县试结果的榜单,叫做轮榜。 所谓轮榜,就是榜单的样式是圆形,第一名的案首,名字写在圆圈的正中心,外面则按成绩,以顺时针方向写,一圈为五十个,倘若取得多,则在第一圈之外再写一圈,不得横排或者竖排。用这个方式表示取中的名单尚不是最终结果,还需等待府试和道试。不过像新郑这种北方中县,一圈基本就够用了。 果然不出意外,今年新郑的县试取中轮榜,写在榜单最中心的名字正是高务实。 县案首! 第023章 连中三元(上) 虽然只是过了县试,但拿到案首总算一桩喜事,高家六房仍然摆了宴,又开了流水席,邀请附近乡梓赴宴以为庆贺。 县衙方面,高务实也去拜见了县令老爷,与之谈了谈学问,临走又留下十两银子——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可不是贿赂,因为这钱是用来感谢知县老爷的点评,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和润笔银子类似。 前后忙了好几天,开封府的开考时间也通知到了新郑,定于四月初五,同时传来的消息还有道试的时间,定在四月十三。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新郑县在隆庆三年时,还不属于开封府直辖,而属于临近的禹州,当时府试是去禹州考,等道试的时候再去开封。 但隆庆四年时,朝廷进行了一些调整,新郑被划给了开封府,所以今年高务实府试、道试全是在开封府,两趟考试中间不必赶路。 如此一来,为了照顾一些家境贫寒的考生,让他们不必在开封府逗留太久,所以府试和道试之间的间隔时间只有八天——这是要留出府试的阅卷、张榜等时间来,基本没有余量,不能再缩短了。 当然,府试和道试的主考官还是不同,府试由开封知府主持,道试由宗师——也就是提督河南学政主持。 高务实仍然带着自己的两百骑丁上路赶往开封府,不过在进城之时,他只带了十人,其余人留在城外,借住在中牟张氏的一处别院中——不是高务实母亲张氏的那一家,那是蒲州张氏,中牟张氏是高拱的正妻张夫人娘家,中牟就在开封府“隔壁”,她家在开封府有不少产业实属寻常。 府试与县试除了级别略高,其他流程基本一致,无需赘言。所不同之处当然也有,譬如说入考场的时间就不同。 参加府试,在半夜时分就要入场,是以有些地方特备奇形怪状的高脚灯笼方便寻人。 这是因为府试的人数比县试时增加了十几倍甚至几十倍,考棚前人山人海,黑暗之中,送考者极易挤散,一旦挤散就找不着了。有奇形怪状的高脚灯笼高高举着,离散者抬头一望就能找到该县队伍。 新郑县考生队伍的高脚灯笼干脆就是高家提供的,样式很有新郑特色:人首蛇身。 这次府试的题目是“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这道题出自于《论语·阳货》,是一句典型的“子曰”。 高务实很轻易的分析出了府尊出题的用意:古人三疾之一,愚者直而无邪曲,今人之愚者多行自利,故孔子谓今人浅薄不如古也。 高务实这次略微卖弄了一下,他没有按照时文最常见的格式来写,而是用了一个变体,全文作十四股,其中后二大比,又各三股。 卖弄这种事也要看情况,府试这一关,难度不算太大,影响也有限,而一般还在参加府试的考生,水平上佳者其实相对有限,他这一卖弄,就显得卓尔不群了。 当然,变体比本体写起来要难,这是肯定的,所以在写的过程中,高务实还是花了不少心思,因此也就没有第一个交卷,而是排在第三。 他此文的破题是:愚以时异,失其愚也。 承题接得极紧,乃是:夫论疾于愚,初无分于今古也。 从整篇文章来说,他高务实知道府尊出这道题,真正的“考点”肯定在今而不在古,所以他文中虽“古之愚也直”与“今之愚也诈”二者并作,但又重在阐述“今之愚也诈”,撕破今人“挟私妄作”之伪。 其文最后的束股,乃是“吾为之原其实,曰古之愚也直;为之靳其名,曰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因为八天后就要进行道试,而道试不仅也在开封府考,而且连考棚都不换地方——好吧,这个考棚其实本来就是开封府蹭道试考棚用的,不光道试,将来高务实乡试还得继续来这个地方——开封府的阅卷速度大大提高,数日之后,张榜公布。 府试的榜单也是轮榜,但不写名字,只写编号,因为……写不下(名字因为有重名,要带籍贯等,编号只有数字)。 张榜之时肯定人山人海,高务实自忖以他的小身板,挤不进去的几率很大,就算挤进去,只怕也得横着出来,只好让高珗代自己去看榜。 高务实的家丁们早已知道自家少爷的编号,高珗更不用说,当下带了两名蒙古族出身的骑丁前去,那两人都是蒙古内战中失败部落逃难到大明的年轻好手,马战的本事不用说了,关键是还擅长摔跤…… 高务实则老老实实在客栈等消息。 他是靠香皂发家致富的,这一点天下皆知,所以他也不担心被人弹劾“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一到开封就直接包了一个干净整洁且比较安静的小客栈住下。府试虽然已经考完,一般人还在紧张兮兮地等放榜,他却不急不忙地继续读书,准备下一场道试了。 不多时,外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炮仗和吹打声,由远及近,正朝这边而来。 高务实心中一动,暗道:这是来我这儿?我考进前十了? 转念又不禁自失一笑,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宠辱不惊,何其难也!我两世为人,大小考试起码数百回,竟然也不能免俗。” 刚想到此处,高珗便冲进了院子,高声报喜道:“恭喜大少爷,中了!中了!大少爷又取了一个开封府案首,连中两元!”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面上还要装作淡定的样子,站起身来,强行压了压心中的激动,尽量稳住语调,问道:“好了好了,不用叫了,我听见了。”然后吩咐道:“打赏用的碎银子准备了没?没有的话赶紧去换。” 高珗乐呵呵的道:“怎会没有准备?来开封之前夫人就让人切好了碎银子,别说府试了,道试的打赏碎银都准备妥啦!” 高务实一听这话,也忍不住有些想笑,不过他能理解为人父母者这种望子成龙的心思——前世他高考的时候,家中并不富裕,可他父亲仍然提前专门租了一辆轿车和专职司机,用于连续两天接送他考试,为此花掉了半个月的工资。 可见,古往今来,父母对子女的感情从来没有区别,孔子说所谓孝顺,就是能做到像爱子女一样爱父母,还真是精辟得很。 第023章 连中三元(中) 八日之后,四月十三,道试开考。在此前三日,督学李元泰已经按临开封府。所谓按临,是遵照朝廷规定,提学官要通过岁考和科考来考校生员,未免众多士子奔波之苦,花费之巨,提学官会在其三年任期内(一任三年,一地只能一任),两次赴全省各府和直隶州举行考试,称作“按临”,这里的“按”就是考验之意。 但岁考和科考并不同于道试,那是对已经成为生员的学子进行的考试,类似于后世学生的期末考试,不同的是,这是一种资格考试,以确保学子不会荒废学业——考不过是要降级的。 而在对生员进行考试之前或之后,对各县经过县试、府试取录送来参加道试的童生举行最后一次考试,则称之为道试。 高务实已经通过新郑县试和开封府试,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最初级的读书人身份:童生。 现在他要冲击今年的最后一考,考过了道试,就有了正经功名:生员,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秀才。 督学以次分期按临考试,谓之出棚。到了道试这个层次,就比县试和府试要严格、正规得多了,考试之时,会严加关防。按临时沿途经过的地方州、县护送敕印及随行文卷官物,准许用驿站夫、马、船只,考棚应用官备各物及按规定所设的书役工食准予公费报销。 督学按临之后,住进考棚,以此为临时官署,故有时候也称考棚为学道衙门。督学按照规定所带来的随从书吏也要住进考场之内,不准外出,以免招摇撞骗、索取贿赂红包、买卖生员录取指标等项弊端发生。 还有更厉害的规定,譬如考试完毕之后,督学不准在按临之地探亲访友、拜访当地士绅等等。 当然,开封府的情况有所不同,这里是河南省治,督学平时就是呆在开封的,所以情况要反过来:开封道试参加考试的是开封府和归德府两府考生,这两府考生在开封府考完之后,督学就要立刻动身赶往卫辉府,在卫辉府举行另一拨道试,考生来自于卫辉府、彰德府、怀庆府;再又前往河南府(府治洛阳县),考生来自河南府与汝州;最后是南阳府,考生来自南阳府和汝宁府。 总而言之一句话:规矩森严。 道试考试日期已到,高务实与廪保在随行家丁的护送下,于五更天赶至考棚整备的大门——俗称龙门——内的考棚前。 这地方眼下真是人如潮涌,赶考的、送考的、卖各色食物的、乃至于看热闹的,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若有那没来得及吃早饭的考生,便得抓紧时间在小吃摊前吃早点了。 高务实也没来得及吃早点,但他毕竟不同一般考生,因为他有钱,而且是很有钱,所以他早有高珗等人从客栈带来的精致食物,无论份量还是花样,都可以随便他吃。 不过高务实吃饭历来准时,现在其实还没到早餐的饭点,他的食欲比较一般,随意吃了些就算了事。 没多久,考棚放了头炮,大家便到大门点名处前等候点名进场。当点到某县考生时,院中会立起一块纸糊的大牌,牌为长方形,空其四周,中间点着蜡烛,上头写着“点某县”,一面用朱笔写着考生姓名。每块牌上写十人姓名,由人举着,在漆黑的夜色之中,老远便一望分明。应考者随着写有自己姓名的牌子,跟着举牌人下考场。 从龙门至大门点名的地方有几十丈远,这里已经搭了个竹木棚子,两边护以栏杆,中间可容二三人并行,类似后世春运高峰期火车站的入站口。 不同的是考场这个棚道有九个曲折,名曰“九龙厂”。考生手提长耳竹篮,缓缓行走在曲折的通道上,厂尽而点名处到,比春运时的秩序倒是强得多了。 道试由督学亲自点名,提督河南学政李元泰坐在北面大厅的西间。大门一开,照例由知府担任的提调官和首县、各学教官及廪保都入内参见。 司仪者高喊“提调官进”,知府免礼作揖,督学则起立答礼,然后再呼首县和学校教官进去,其礼节与知府同。最后传廪保进,督学这一次端坐不动,任其参见。 这时便开始点考生之名,新郑县排名比较靠后,高务实并不着急,安安心心等着。老半天之后才听见前头点了自己的名,高务实连忙大声回答:“有!” 督学案上放着各学教官申报来的名册,名册上每个人名下详注有籍贯、年龄、面目、有须无须、面黑面白、有无麻点瘢痕,以及三代履历,并由廪保亲笔画押。 这些做法就比县试和府试严格得多了,其目的就是严防有冒名顶替者下场作抢手代考。把廪保召至督学身边的目的也是一样,若点名上前的考生有上述情弊,他们就要马上指出。 若确系本人无误,则唱:“某某人保”,廪保应声道:“某某人保”,考生才交上“道试卷结票”验明,到发卷处领取试卷和草稿纸。 假若是冒名顶替,而廪保未发觉或有意隐瞒,一经发现,廪保要黜革治罪,抢手则戴枷跪于辕门前示众,然后治罪。 高务实走过这道流程,领完卷后到搜检处听候搜检。考生入场,按例只准携带长耳竹篮,也称考篮,篮中放笔墨食物,甚至江南某些地方连墨砚都不准带入。至于纸片,那更是只字不许带进,以防作弊。 如此一来,搜检严格,也就比较慢,哪怕是安排了多个搜检口子,速度也快不起来——不仅考篮之物要一一检查,连馒头、包子之类的食物都要掰开来看看,防止抄写的八股文章被夹带进去。 这还不算完,查了物还要查人,考生还要解发脱衣,脱鞋脱袜,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让人搜检。脱下来的衣物也有专人查看,以防上面抄有文字,甚至连耳朵孔里也要打着灯笼看一眼有无夹带,真是比搜贼还严,简直斯文扫地。 高务实一看这阵势,心里不禁嘀咕:某些小说里在大明朝玩女扮男装考科举的女神仙们,到底是怎么过的这道搜检?都脱成这样了,你就是个飞机场怕也瞒不住吧? 第023章 连中三元(下) 点名完毕,考生入场。这时考生全都依照卷面右上方印的号数,对号入座,长条书案上每隔二尺贴一号数,各自寻到自己的座位坐好,不许随便动弹。 高务实入座之前随意四望,发现自己可能是今年考生中年龄最小者——之一,这主要是因为考生太多,他目之所及能看到的怕不是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参考价值不大。但他也不禁有些心里嘀咕:早知道考生这么多,我在京师的时候就该跟三伯商议一下,干脆给我来个“举神童”。 所谓“举神童”,乃是明代独有的规矩,属于特设考试。意思就是说某地间或有十岁左右的儿童聪慧异常,可以由各县、州、府正官推举为神童参加道试。督学会对这种人特别照顾,另眼相待。 这种举神童的小考生,哪怕其八股文文理稍差,只要放在成年考生之中仍然还算过得去,通常也会破格录取。历史上万历时大才子冯梦龙就曾以神童被推举,十一岁即入庠当了秀才。 这举神童之制不是杜撰,而是史实,很有可能是因为明代神童实在出得太多所导致。 明代神童之多前文已有说明,不必赘述。但其实神童不光是多,甚至有直接应试故事记录在史的也不少。譬如嘉靖时与唐顺之、王慎中齐名的才子、文武双全的赵时春也是八股文高手。 赵时春九岁便“举神童”,去参加道试,结果因为所作之文过于出色,督学怀疑是有人代作,便把他叫过去面试,当场出了一道《四书》中最常见的二字为题:“子曰”,叫他作破题。 赵时春应声而出:“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个破题既切合孔子之身份,又将二字意义完全破出,令督学大为惊奇。但惊奇之后,督学又想再试试其才情,于是又叫他将自己的名字“赵时春”为题,来作破题。 神童不愧是神童,赵时春仍然脱口而出:“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 这就……聪明得简直没天理了。督学也大为折服,当即将之取中,进学当了生员。 言归正传,高务实此时悄悄打量了一下,发现每条长凳的最外头,均有各县教官一人,高踞于高凳之上进行监考。这种情况他曾听高拱之前和他说过,此时若有人交头接耳,监考的教官便会喝令禁止,甚至在违纪考生的试卷上盖一朱印,以违规论。 其他如移席、换卷、丢纸、喧哗、顾盼、搀越、吟哦者,轻则扣考,重则枷示。 高务实坐好之后不久,督学李元泰便出来了,他此来是出题。这里必须补述一下:道试的题目不止一道,而是“一考一道”。 也就是说,由于人数众多,道试是分批次开考,而同时开考的一批则为同一考题,下一波开考的考生拿到的题目就是另一题了,这也是为了不至于导致泄题等涉嫌舞弊的情况出现。 当然,为了尽量示之以公平,前后不同批次的考题难度要大致相同,如第一批次考生的考小题,则后面的考生肯定也考小题;第一批考生考大题,后续的考生也肯定考大题;甚至第一批考生考上截题,后面的考生也必然考上截题,以此类推。 此时,仍然是由于考生众多的缘故,考题的公布也是两条线并举:一是由教官宣读,以照顾那些近视眼;二是同时写在牌子上,命书吏举牌巡场,以便耳背者。 这时候天色还未大亮,考生各以所备之烛点燃放在书案上,考棚内烛光闪亮,题目也抄写在灯牌上,由书吏差役举着行走在东西走廊之间,让各考生抄录。 高务实这次的座位位置没人给他特殊照顾了,坐了个偏僻角落,听不太清教官的声音,只好伸长脖子去看书吏的举牌,却见最近的一名书吏所举牌子上写着五个字:“大德不逾闲”。 高务实马上知道,这是一道相对来说不那么刁钻的大题。 但大题虽然相对不如小题刁钻,却更考验考生的功力、底蕴。好比此前高拱猜测郭朴出题考高务实,只会出大题而不会出小题,原因就是郭朴如果收高务实为弟子,肯定不是冲着区区一个秀才去的,他的着眼点只能是进士,而进士考试必考且只考大题。 隆万之交这个时间段,道试考题大概是大题小题各有一半的概率,主要看督学的意思。 今天这道题“大德不逾闲”,高务实毫不陌生,乃出自《论语·子张》:“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大德、小德,犹言大节、小节。闲,阑也,所以止物之出入。朱熹的《集注》中说得很明白:“言人能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节虽或未尽合理,亦无害也。”朱熹对此题解旨的分析,贴近而尽情尽理。 而《反身录》如此说:“论人与自处不同,观人当观其大节,大节苟可取,小差在所略;自处则大德固不可逾闲,小德亦岂可出入?一有出入,便是心放,细行不谨,终累大德。” 此说与朱说并不矛盾,朱说面对普通人,此说面对圣人。小节之于圣人亦不可免,况乎普通人? 意义弄明白,破题便有的放矢,高务实仍然保持着他破题极快的习惯,几乎是第一个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和承题: “观人者辩于其闲,当转求诸大德矣。” “盖闲所以定乎其人,不逾所以定乎其闲也。综其人之全,而规其德之大,辩闲端在此矣。” …… 道试于申时才鸣炮开门放头牌,一般此时交卷的考生很少,有时候甚至一个也没有,但今年河南道试第一场居然就有两人在头牌交卷而出。外头等着看热闹的人群见考棚开门之后,由吹打欢送出一大一小两个考生,顿时轰动了,纷纷挤上前去看。 只见那两人沿着九龙厂而出,其中一个只有十五六岁,但身材肥胖,几步路走下来居然有些气喘吁吁,与大家伙儿心目中的才子形象差距有点大,让人不禁有些失望。 转眼再看另一人,却是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年纪更小,看起来怕是只有十岁左右,虽然个子不矮,但眉目之间稚气未脱,只是神色沉静,不类童子。 众人正要打听二人来历,恰好书吏唱名,欢送二位头牌交卷的考生,他们才知道二人来历:那十五六岁的胖少年名叫陈勖,原籍河南府,前些年随父改籍开封所以在开封参考;十岁左右的童生名叫高务实,籍贯新郑,因新郑去年改隶开封,所以也来开封参考。 众人纷纷议论:“今年若只有这两人敢交头牌,只怕道案首就是他二人之一哩!” 高务实没兴趣听他们议论,反倒是与那名叫陈勖的考生攀谈了几句,两人虽然交流的时间不长,不过高务实感到此人学问扎实,若是考场上发挥正常,还真有可能拿下道试案首。 高务实虽然早先也没想着一定要取这个案首,但此刻心底里也不禁隐约有些忐忑,不过这陈勖实在太胖了些,站着和高务实说了一会儿话,居然就有些站不住的感觉,高务实只好和他别过,自己回去。 三日之后,四场道试考完。又等了五六天,榜单出来了,这次不是轮榜,而是正常榜单,道案首一栏写得明明白白:开封府新政县高务实。第二名也真不是别人,正是那胖少年陈勖[注1]。 第030章 河南民变 道试之后,因为朝廷制度的关系,不能拜见宗师,且督学本人还要赶去卫辉府主持第二批次的道试,也没有接见取中生员的时间,因此高务实也就乐得安逸。 说安逸其实也言过其实,实际上高务实在开封府也没有闲着,他先是参加了一群新取中生员的新郑学子聚会并买单,然后又去拜访了时任河南巡抚粟永禄。 粟永禄是山西潞安府长治县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历任寿州知州,擢苏州府同知,陕西按察司佥事、副使,浙江布政司参政,隆庆四年改河南巡抚。 刚刚过去的隆庆四年朝中已经是高拱在实际掌权,而河南是高拱的本省,粟永禄既然能在隆庆四年改河南巡抚,显而易见至少不是高拱的政敌。 实际上,加上他的山西籍贯,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的政治倾向——以杨博、张四维、王崇古为三驾马车的晋党,这几年一直都是高拱的主要盟友,粟永禄能从浙江布政司参政升调河南任巡抚,怎么可能没有高拱点头? 高务实对这位粟中丞没有什么印象,大概他在前世的历史上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据高拱此前的介绍,粟永禄曾经在查办严嵩一案中立功,查抄了严嵩家产。 当官当到一定级别,查抄家产这种事换了谁都能干,但问题在于不是谁都有机会去干。粟永禄能拿到这件差事,说明的不是他能力如何,而是他早年就属于严嵩一党的反对派。 高拱也是严嵩的反对者,而且是摆在明面上的反对者,和徐阶那种长期被视为严党附庸,事到临头又倒打严嵩一耙的人不同。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粟永禄基本可以确定是“自己人”。 本来,高务实的这次拜会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和作为高党或者说泛高党地方大员的粟中丞联络一下感情,仅此而已。 不过,等他见到粟永禄之后,却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 粟永禄最近有点忙,忙着平定民乱,颇有些焦头烂额。 这件事说来话长,实在没必要从头说起,如果长话短说,那就是:近几年漕运不通,尤其是山东中南部一直到苏北的徐州这一代,几乎每年都要大范围溃堤,动辄“淹数县”、“百姓流离”。 倘若是在红朝,这种情况发生之前就肯定有大规模的抗洪抢险,子弟兵们更是哪里危险去哪里,到堆人墙处堵决口,但在大明,这种事就别想了。 别说国家级别的指挥抗洪根本没指望,连地方上的事后赈灾都要看当地官员和士绅有没有那个心……和那个力,反正据高务实所知,朝廷财政现在都还在还嘉靖朝的老欠账,哪有财力顾得上这些。 于是这将近十万平方公里的黄泛区就出现了上百万难民,其中地方政府对其完全失去掌控的“受灾群众”估计怎么也得有个几十万人。 虽然绝大多数中国老百姓老实巴交,可是人到了绝境之时,眼瞅着活不下去了,什么恶念也就都敢于冒头,所以没多久,这一大片地区便冒出了大大小小十几处民变,大多是一些山匪贼寇裹挟流民而起。 对于朝廷而言,这些人大多都属于皇帝子民,只要赈灾得力,完全可以挽救。但对于地方官而言,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民变可是会影响考评的! 所以,除非第一时间就能将之招安,否则必然以剿灭为主。 原本按理说,山东所辖的兖州和南直隶所辖的徐州这两地因为黄泛而生民变,实在不关粟永禄这个河南巡抚什么事,但其实只要打开地图看一眼就知道,河南归德府恰好就在兖州和徐州的西面,偏偏它这里还没有遭灾……那没得说,民变的乱军又不是神仙,造反之后就不用吃饭了?当然是就近跑去归德府找吃的。 所以兖州徐州遭灾,而归德府倒霉,一大帮饿得嗷嗷叫的流民军不约而同地朝归德府杀奔过来。 虽然这些流民乱军分成了很多股,单个来看力量都不强,多的几千上万人,少的甚至几百号人也算一支,但架不住数量实在众多,粟永禄就算想平定,也得一个个打散他们。 况且,他代表的是官府,是朝廷正统,所以光打散还不够,还得想法子安置好这些人,不然永远没法真正安定。 河南地处天下之中,农业素来还算不错,此时的“黄泛”一般也都在下游的山东那边,所以相对来说河南的民变算是比较少的,连带着河南的军、政官员处理这些事都不是很在行。更别说河南的卫所由于近两百年没打过什么仗了,战斗力有没有五都不好说。 然而粟中丞根据他在浙江任上的经验,觉得朝廷地方卫所兵虽然打倭寇不太靠谱,但平定民乱似乎还算得力,于是粟中丞安排的第一波平乱大军兵分七路,打算先一波搞定这几股比较大的流寇,然后小的流寇就好办了。 理想的确很丰满,然而现实永远是骨感的。这七路大军初次出击,居然只有一路获胜,还是惨胜,其余六路竟然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可耻的失败! 结果这几路大军纷纷不约而同地退守彰德府治,合并为一路,给粟中丞的战报里纷纷表示“归德府稳如泰山!” 粟永禄气得脸都绿了,本军门让你们剿匪,你们倒好,剿回自家老巢里来了,还敢跟我说老巢稳如泰山?老子混迹官场数十年,见过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却也没见过你们这样,能够硬生生把屁股说成脸的! 当时粟永禄和高务实说起这档子事的时候,甚至气得捶着桌子说要把这群饭桶通通撤职查办。 高务实听了也是满头黑线,知道内地卫所都是渣渣,却也不知道他们能渣到这种程度,简直刷新了正规军的战斗力下限。 但事已至此,骂人并不能解决问题,通通撤职查办更是一句明显的气话,毫无可行性,现在纠结这群人究竟有多无能是没有意义的,当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稳住形势。 要不然的话,万一粟永禄这边连一点小民乱都拿不下,乱了河南乡梓之地,只怕连高拱都会忍不住摘了粟永禄的乌纱。如果这样的话,不管粟永禄能力究竟如何,他总是一省巡抚,他如此倒台,高党总是自断一臂——至少也是自断一指吧。 高务实想了想,也只好试探着献策一二,看粟永禄愿不愿意听。 第031章 官民两便 向一名巡抚献策,要想对方至少能听他说完,他能依靠的也只有高拱侄儿这个身份,其他身份都是白搭,别说那个刚刚到手的秀才了,就算太子伴读也没有实际意义。 只有“高拱之侄”,才能让粟永禄至少能耐住性子听他说一说。 高务实自忖不是什么军事天才,让他针对军事部署出谋划策,别说粟永禄了,连他自己都没什么信心,所以他不打算就军事行动提多少建议。 他所擅长的,归根结底还是政治。至少对于维稳这一块,他前世多少是有所接触的,干起这个事来,信心相对充足。 高务实的建议分为几个部分,首先就是向粟永禄说明:这些流民乱军,本身甚至根本称不上“军”,无非就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自发产生了几个带头的,带着一帮人冲着有粮有衣的地方去抢一波,谋个生路罢了。 粟永禄基本赞成这个观点,但他没有说话,毕竟这个道理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来——这些流民乱军又没有叫着喊着要称王称帝改朝换代。 说明了这个问题,高务实就开始进入正题了,他对粟永禄说,既然这些人本意并非作乱,那么官府也就未必非要赶尽杀绝,应该剿抚并用,且抚大于剿。 粟永禄皱着眉头表示,并非他不想招抚,关键是这些人直接杀奔归德府而来,自己作为一省巡抚,就要最终要招抚,至少前提是不能让他们乱了治下地方,要不然朝廷威严何在? 另外,粟永禄还表示,这里头更大的一个问题是,招抚就要安置,而朝廷没钱安置,河南地方也没有那个本事——这不是几百几千个人,这是几十万,甚至搞不好上百万人,朝廷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招抚,何况他区区河南? 粟永禄毕竟是高党的盟友,四舍五入一下也就是高党的人,所以对高务实这个十有八九会成为下一代高党重要人物的小家伙并不见外,很诚恳地告诉高务实,说他已经查过河南府库了,充其量能凑出四五十万两银子用于招抚。 这点钱哪够! 试想,四五十万两银子平均一下,每个难民够不够分一两银子?就算分一两银子好了,甚至再假设河南粮价不出现波动,这一两银子扣扣搜搜的省着吃,也就够吃一个月而已。 要知道,他们是流民啊,他们什么都没有,靠着这一两银子吃完这个月,下个月难道就开始继续喝风拉烟吗? 所以说靠直接砸钱来招抚是基本没戏的了,除非河南能一口气拿出来的钱不是四五十万两,而是四五百万两。 这就扯淡了,朝廷都拿不出这么多钱,何况河南,荷兰还差不多。 高务实虽然第一次知道河南府库的家底,但那不重要,反正跟他估计的差不多,总之都是不够。 所以他并没有震惊,更没有惊慌失措,而只是很平静地问粟永禄,说河南眼下有什么大工正在办或者本来准备要办? 大工,就是指大工程,当然一般来说称得上大工的,基本都是朝廷下令办的。 河南当然有大工,位居黄河中游靠下这个位置,想没有大工都难。 粟永禄这个河南巡抚职务,全称是什么? 巡抚河南等处地方兼管河道提督军务。 巡抚河南等处地方,就是“河南巡抚”的本职,主要职责是以都察院佥都御史身份监督当地官员。嗯,在高务实看来,这个职务类比一下就相当于红朝的某地书·记。 提督军务,这是各处巡抚都有的兼职,顾名思义就是兼管当地军务,之所以明朝的巡抚有“军门”之称,而清朝的巡抚没有这个说法,原因就在于此——明朝的巡抚自己兼任了本省提督,而清朝的巡抚一般不兼任提督,提督另设,通常由武将担任。 而高务实现在打主意的点,在于他两个兼职中的另一个:兼管河道。 治水这件事,在中国古代一以贯之,从来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明代当然也不例外。其重要性不必多举例,光从“兼管河道”居然能和“提督军务”相提并论,甚至还摆在提督军务之前就能看得出来。 能让一省巡抚亲自主抓的工作,重要性还用说么?既然这么重要,那当然不是光挂名就完事,得有正经大事要办。 大事就是河道大工。 河道非只黄河,但的确主要是指黄河,毕竟在中国古代,南方的江河总体来说还算相对老实,最不老实的唯有黄河。 黄河百害,惟利一套。惟利一套先不去说,反正河套都丢了,要收回估计也得等他高务实掌权才有戏,现在的着眼点是百害。 都已经“百害”了,当然得要治理,所以朝廷设立了一大波相关的官职。从专门治理黄河的河总——右都御史兼总理河漕,到地方主官“兼管河道”,以及各类地方兵备、参政纷纷“兼管河道”、“兼管水利”,甚至像近来总是决口溃堤的邳州等地,甚至设置了专门的“淮安府河道同知”等职务,可以说无一不是从这个思路出发。 而河南由于位置原因,历来是朝廷重点主抓的地区——中原不能乱啊!所以河总经常性常驻河南,只在出现严重溃堤决口等情况下才会亲自去督理。 因此高务实建议,请粟永禄立刻联系新任河总潘季驯,暂停征发本年用工徭役,同时改直接招抚为“以工代赈”、“以工代抚”。 简单的说,就是把这些作乱的流民安排去疏理河道,代替那些原本要被征发过来服徭役的百姓或者军户。 高务实向粟永禄解释这么做的好处至少有三条: 其一是民乱百姓如此之多,而河南这种中原腹心之地,人口本就密集,田地几乎不可能无主,怎么可能安置得下?留下这么多无地无钱的难民,无所事事之下迟早生乱,必须让他们有事做。 其二是河总那边有好几处大工要开,征发徭役是用人,以工代抚也是用人,而征发徭役还会导致民间劳动力被挪用,加重百姓负担,为何不把这群无所事事又活不下去的流民顶上去,庶几官民两便。 其三则是这些流民现在活不下去了,不管原本有地无地,有产无产,反正现在都是一穷二白,除了一条小命什么都不剩,他们只求一口饭吃。用徭役也是要管饭的,甚至现在很多时候还要多多少少发一点工钱,而用这些流民,只要管饭,连工钱都省了,更是官民两便,何乐而不为? 第032章 京师潜流(上) 高务实给粟永禄献策,只是不希望看见高党失一要员,但他毕竟只是高拱之侄,又不是高拱本人,这些建议粟永禄听与不听,高务实既管不着,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去管。 有道是佛度有缘人,我高某人话已至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毕竟,我有我的正事要办。 京师那边,应该已经有人等不及要有所行动,而我从一出京就开始布下的局,现在也该考虑收网了。 高务实的建议让粟永禄颇受启发,心里感慨高家祖坟风水好。 当年嘉靖朝那位小阁老虽然很有手腕,但是读书不在行,人品更是奇差无比,贪财好色,毛病一大堆,要不然的话,就算严嵩最终要倒,严家也不会一下子从云端打落九泉。 眼前隆庆朝这位小阁老看来就比严世藩强得多,不仅同样有手腕,以不到十岁的年纪,就能为自己献策解决这样一桩大麻烦,而且还很能读书。 此前他以《龙文鞭影》响彻士林,被陛下特旨简拔为太子伴读,今次河南童子试更是轻取小三元,成就一段佳话。如此这般下去,只要他不走歪路,将来进士及第那是大有希望的。 只要他走正途进士及第,高阁老如今门生遍天下的底子还能不为他所用? 粟永禄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高务实这小子只要能够进士及第,将来的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想想看,他那时候会拥有什么?太子近臣,是他将来圣眷的保障;高氏门生,是他将来朝堂的助力;蒙学经典,是他将来名声的根基……他只要能金榜得中,那可真是什么都不缺了,谁都拦不住他上位! 甚至他还不缺钱,几乎不可能因为个人操守而烂掉名声! 这也太得天独厚了吧,将来还有谁配当他的政敌? 粟永禄算了一算,把自己都惊呆了,甚至连高务实后面一段话都听得有些恍恍惚惚,连忙再问了一次。 高务实只当他是盘算这建议的可行性去了,也没介意,再一次向他表示,说万一以工代抚之后仍有多余流民不好安置,自己正巧为了造福乡梓开了点煤矿、铁矿,同时也建了工坊,多多少少也能帮忙安置一些人员。同时还谦虚地表示说自己能力有限,能安置的人手大概也就几千,了不起万把人,希望中丞不要介意。 粟永禄哪会介意! 他心里感慨,河南的大家巨户要都有你高侍读这样高的觉悟,能如此积极主动的配合巡抚衙门的工作,我粟某人只怕连潘河总都不必去求,自己就一手把这事包办了!要是有那样的功绩,将来回神京入阁也是大有希望啊!可惜天下也就这么一个高侍读,肯如此舍家为国,可惜啊! 不过粟中丞其实想多了,高侍读这哪里是什么舍家为国,他分明就是雁过拔毛——开矿这种苦活,要不是活不下去的人,还真没多少人愿意干,趁着这波流民潮来拢人,简直跟后世趁着别国经济危机去抄底买买买差不多划算,不做才是傻蛋。 为国当然是应该的,但舍家就敬谢不敏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才是好办法。 从粟永禄的巡抚衙门回到小客栈,高务实就把高珗叫来,让他把近期京师来的信全部拿来,他要仔细分析一下京中的情况。 他从去年年底离京,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半年,说实话这半年来,京师的动静真不可谓不大,各种信息都要在自己回京之前好好整理,然后再仔细想一想之前的安排是否还适合,或者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毕竟,历史上隆庆帝到现在已经只剩下大概一年好活,而这位爷一旦弃世,有些人就要图穷匕见,对高拱动手了。 要不是非要等高拱正经上位成首辅才能引动某些人的动作,他高务实又何必枯等这么久,当初陪高拱一回京就建议高拱想办法拿下某些人难道不是更安全? 非不愿,实不能也。 高拱的成功起复,虽然本就有隆庆帝暗中安排和默许的原因,但某位阁老也是在其中出了大力的,要是高拱一回京,不去动公认的政敌,反而先拿他这个盟友下手,那也未免太骇人听闻了,今后谁还敢跟高拱一条心? 所以,高务实不能出这样的馊主意,高拱也不可能会这样做。即便海瑞搞松江退田案的时候,徐阶暗中给张居正送了据说三万两银子的巨款,张居正跑来找高拱说情,高拱也仍然接受了徐阶的求和,给了张居正这个面子。甚至对于这件让他十分失望的权钱交易案,也没有追究。 可是,在高拱心中,那也是他和张居正分道扬镳的种子,这颗种子种下之后,总有一天会发芽长大,结出果实。也正是从那一刻起,高拱认为自己已经还足了张居正的情,接下来如果张居正还不肯收敛,他也只好不顾旧谊,从严治吏了。 而近来的局势,更是让高、张二人原本因为共同压力而互相维系的盟友关系进一步松动起来。 因为赵贞吉致仕了,而李春芳因为赵贞吉的致仕,也完全丧失了与高、张联盟对抗的信心。 如果不是因为俺答封贡一事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他这个首辅不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请辞的话,只怕现在已经主动请辞回乡了——实际上李春芳已经两次上疏请辞,是隆庆帝不肯让他在这个时候走。 高务实仔细分析了一下隆庆的这个举动,他觉得隆庆帝不肯让李春芳现在请辞,并不是因为要把俺答封贡这件大功硬栽到李春芳头上,而是隆庆帝自己可能也对俺答封贡的实际效果将信将疑。 这件事能做成,其主要推力来自于高拱,张居正则是主要的助力。除了高务实之外,大明没有其他人能未卜先知,所以虽然目前看来议和成功,北疆说不定从此无事,可是却也没有人敢保证不出现意外。 万一俺答出尔反尔,前脚刚刚议和受封,后脚又再次起兵袭边,这封贡之事岂不就成了笑柄?到时候谁去顶包负责?不让李春芳这个迟早要下台的挂名首辅担这个责任,难道出了事让高拱去扛雷? 隆庆爷可不答应。 第032章 京师潜流(中) 赵贞吉致仕这件事,发生在高务实刚刚离京不久,是由于叶梦熊等御史阻挠封贡,皇帝一怒之下提出今年的京察同时要考察科道,结果因为一点点阴差阳错,引起了赵贞吉的不满而最终闹大的,此事前文有述,不再赘言。 当时赵贞吉使人弹劾高拱,说他坚持考察科道是要为隆庆元年去职一事进行打击报复,高拱因为坚持要先把事情办妥再跟赵贞吉计较,强行压住了门下弟子们的反击。 待到考察事竣,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忍不住了,上疏论赵贞吉庸横,请罢之。赵贞吉疏辩,说韩楫是高拱私党,排击异己。 当时赵贞吉得知自己被韩楫弹劾,勃然大怒,上疏力辨说:“人臣庸则不能横,横非庸臣之所能也。往奉特旨,命臣兼掌都察院事,臣所以不敢致辞者,窃思皇上任高拱以内阁近臣而兼掌吏部,入参密勿,外主铨选,权任太重。虽无丞相之名,而有兼总之实,即古丞相亦不是过。此圣祖之所深戒,而垂之训典者。皇上委臣以纲纪弹压之司,与之并立,岂非欲以分其势而节其权耶?今且十月矣,仅以此考察一事与之相左耳。其他坏乱选法,纵肆大恶,昭然在人耳目者,尚禁口不能一言。有负任使如此,臣真庸臣也。 若拱者,可谓横也已。夫楫乃背公私党之人,而拱之门生,其腹心羽翼也。他日助成横臣之势,以至于摩天决海而不可制,然后快其心,于此已见其端矣……因请还拱内阁,勿再预吏部事。” 赵贞吉这是在自辩疏里弹劾高拱以大学士兼掌铨务有违祖制,那高拱就不得不自辩了,于是上疏说: “夫考察科道,圣谕也,在上必有独见。岂皇上为此敕旨,故假臣以报复之地耶?又岂臣之力敢请乞皇上为此以遂其报复耶?此圣心所明,与臣何预?况今考察毕事久矣,曾否报复,其事具在,不惟在朝之人知之,四海之人皆知之矣,臣无庸辩也。至谓臣‘坏乱选法,纵肆大恶’,不知臣曾坏何法,纵肆何事?如其然,国家自有宪典,安所逃罪?如其不然,天下自有公论,安可厚诬?臣亦无庸辩也……乃今以韩楫之奏,遂反诋臣。夫使楫之奏果是为臣,则前给事中张卤、魏华明,御史王友贤、苏士润皆曾劾贞吉者,又何为乎?其理自明,臣亦无庸辩也。 至谓臣‘当复还内阁,不得久专大权’。夫身任重权,臣之所甚惧也。求谢事权以图保全,臣之所以日夜惓惓在念者,特恐有违圣托而不敢以为言也。今贞吉乃为臣言至此,则所以得免于颠危矣。但臣本庸劣,分当引退,不当但求解权而止,愿特赐罢免。” 高拱这道疏辩很有力道,大意是: 考察科道是皇帝的旨意,难道皇帝为了让我有机会“报复”所以特地下旨?至于你说我坏法、纵肆,请你举证,如果我真做过,自然有国法治我之罪,如果没有做过,天下人自有公论。你因为韩楫是我门生而弹劾了你,就反过来污蔑我,那我请问给事中张卤、魏华明,御史王友贤、苏士润等人都曾因此弹劾你,难道他们也是我的门生? 至于兼掌吏部,我也不想兼掌,实在是辞不掉啊,既然又被弹劾,那我继续请辞。而且,既然你觉得我权力太大,甚至“摩天决海而不可制”这么严重了,我干脆连大学士一起辞了,回家养老,这总行了吧? 然后高拱就按照大明惯例在家等待圣裁,不去内阁和吏部视事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相当于高拱以请辞来表明态度,皇帝就必须做出抉择了。 于是,隆庆的手诏下来了,一道给高拱,说:“卿辅政忠勤,掌铨公正,朕所眷倚,岂可引嫌求退?宜即出安心供职,不允辞。” 另一道给赵贞吉,“使贞吉归”——你辞职回家养老吧。 隆庆帝不是那种政治水平低下的小皇帝、呆皇帝,他心里自有一本账。隆庆四年高拱起复回京的时候,就辞“掌管吏部事”,说:“吏部统驭百僚,为天子平均四海。……至如臣者,岂其人哉?” 皇帝回复说:“卿辅弼旧臣,德望素着,兹特起用,以副匡赞;铨务暂管,已有成命,不允所辞。”这样,高拱就以阁臣兼管铨务上任了。 所以赵贞吉疏言高拱以内阁近臣兼掌吏部,是“入参密勿,外主铨选,权任太重”,“此圣祖之所深戒,而垂之训典者”。 但赵贞吉这么说,实际上不光是指责了高拱,也是在指责他这个皇帝。 而且,退一步说,高先生掌铨,既然违背祖制祖训,你赵贞吉当时就该向朕谏诤,撤销其兼掌吏部事权呀,又何须等到十个月之后?但是,你赵贞吉当时不向朕建言,相反却和李春芳联手,要兼掌都察院。 哦,高先生以大学士兼掌吏部有违祖制祖训,难道你赵贞吉以大学士兼掌都察院就不违背祖制祖训了么? 朕既然捏着鼻子答应让你兼掌都察院,就是不希望你们老拿高先生兼掌吏部说事,你现在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非要揪着这件事不放了是吧? 真当朕这个皇帝是泥捏的吗! 皇帝也许拿整个文官集团没什么好办法,但对于具体某个官员,却有的是办法。所以赵贞吉这次对高拱的指责,由于误伤了皇帝,皇帝决定不忍了,直截了当打发赵贞吉回家。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春芳知道大事不妙,好不容易通过内廷权宦得知消息,知道了皇帝突然发怒的真正缘由,顿时就坐蜡了。 赵贞吉兼掌都察院这件事,的的确确是他和赵贞吉商议之后,由他亲自出面找皇帝提起的。当时由于高拱刚刚起复就掌如此重权,皇帝也不希望朝中有太多的反对之声,对于赵贞吉这种实际上分担了高拱所面对的火力之举,皇帝是挺欢迎的,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然而李春芳和赵贞吉误判了形势,以为皇帝自己也觉得高拱权力太重,需要有个人来制衡一下,所以兴高采烈觉得谋划成功了,也就没有多想。现在看来,简直可笑——在皇帝眼里,恐怕天下人都背叛他,高拱也不会辜负他。 因此李春芳立刻上疏请辞,但由于隆庆还要让他背一个有可能出现的大锅,所以一直压着不肯批,直到现在。 高务实看了看手中的情报,推算了一下俺答封贡全部完成的时间,知道李春芳走人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时高珗忽然匆匆走来,说高阁老来信,并且特意说明不是走的朝廷驿道,而是高拱通过高务实留在京师的骑丁换人不换马,昼夜不停送来的。 高务实不敢怠慢,检查了一下火漆,立刻拆开来看。 第032章 京师潜流(下) 原本高务实觉得,高拱如此急切的送来一封密函,可能是京师发生了什么大事,甚至可能是出现了巨变,心里都已经做好迎接坏消息的准备了。然而意外的是,当高务实打开信封之后,只是看到了一封很普通的家书。 这封信实在是太普通了一点,看完信的高务实甚至怀疑高拱是不是用了什么隐形墨水之类的黑科技。他拿着信纸翻来覆去的看,甚至透着阳光去看,但不管怎么看,就是这么一封家书。 难道寄错信了?这不可能啊,高拱做事要是这么不小心,天下政务怕不是立马就要乱套。 黑科技?那就更是梦中呓语了,这个时代的大明就算真有黑科技出现,十有八九也只能是出自他高务实之手。 高务实心中暗忖:这么说来,三伯的真实意图就只能是隐藏在这封平平无奇的家书之中了?只是,他这么做是因为事关重大担心泄密,还是要考验一下我,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他拿起信,再次仔细阅读起来。这封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用词平实直白,近似平时口语。 在信中,高拱把这半年来京师发生的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下,而且立场比较中立,没有明显的倾向性。甚至对于高党与赵贞吉的交锋,也是用一种近乎旁观者的中立口吻表述,不仅没有对赵贞吉落井下石,甚至末了还表示了一下遗憾。 此外,高拱还说了一些政务上的事情,从口吻上看,只是单纯的“告知”,不过大多是跟高务实多少有些关系的事。 譬如西南都掌蛮隐隐有些不稳,张居正门生曾省吾被临时调往四川任巡抚,曾省吾路过贵州之时以高党盟友的身份会见了刘綎,希望刘綎有所准备,操练兵马,准备平乱。 又譬如徽州人丁丝绢案已经基本结案,大致结论是该税本身的确有人从中动了手脚,但鉴于年代久远,查之甚难,加上地方上业已形成定制,难以遽更,因此朝廷决定将该税整体降低一半,剩余的一半由歙县和其余诸县按当地去年缴税比例分摊,和了一把稀泥,同时饬令徽州府严肃整顿税法,并试行一条鞭法。 再譬如徐州、邳州等地今年再次黄泛,导致漕运中断,流民四起、地方糜烂,高拱遂趁着斗倒赵贞吉的如虹气势,在内阁强行通过决议,每年漕运的三成,改由海运送往京师。不过由于京师海运时停时兴,港口逼仄,朝廷决定给一年时间的缓冲期,商议和确定沿途停靠补给和避风避浪的临时停靠点,顺便让天津卫整修扩大原港口。 还有高务实曾经给高拱建议过的,关于永定河防汛和改流等事,高拱也把近期的一些相应举措在信里和他说了一说。 不过,高务实最为关注的两条却放在最后。 一条是,高拱告诉他,俺答封贡之事已经基本谈妥,朝廷天使已经携带诏书出发前往大同,在达到大同和宣大总督王崇古议定之后,俺答汗不日便会举行会盟。 按照商议的结果,俺答汗要当着右翼蒙古各部亲贵大员及右翼蒙古控制的其他部落首领之面,宣誓接受大明册封,并立誓蒙古右翼自即日起永不犯边云云。 在说完这件事的最后,高拱很简单地说了一句“……如此封贡将成,吾皇甚慰,数言有功之臣,均当厚赏。” 高务实之前看的时候,只把这句话当成一句“顺口言及”而忽略了过去,再看之时则忽然明白过来:这里原来有好几层意思! 首先,封贡被皇帝提前定义为成功了——之前阻挠封贡的人,就被提前“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于此同时,之前力主封贡的,那应该就都算有功之臣,大家可以放下心来,不用再战战兢兢啦。 其次,皇帝要大赏功臣。换言之,李春芳临退休之前还能得个主持封贡有功的赏赐,估计至少能捞个光荣致仕;高拱自己毫无疑问要更上一层楼,名正言顺地接任首辅,说不定还能得一波加衔,譬如什么加柱国、由太子太傅进太子太师,甚至干脆进少师之类,乃至于由建极殿大学士进中极殿大学士等等,也都有可能,关键看皇帝的心情。 最后,高务实自己也有可能捞到封赏,但最好是赶紧回京——毕竟皇帝做这种事的时候,你人在不在京师,那是真有差别的,而高拱作为高务实的三伯,他可不方便提出来,甚至他门下的门生都不要提这茬,否则会有邀功请赏之嫌,只能是高务实自己出现在皇帝面前,让皇帝自个儿想起来:哎呀对呀,这件事小高卿家也是出了大力的,得赏! 这一条是关于俺答封贡成功的封赏,乃是好事,另一条可能就不那么好了。 高拱隐约提到,一旦李春芳去位,内阁之中便只剩他、张居正、殷士儋三人。殷士儋历来跟他不是很对付,不过倒也不要紧,因为此人不是裕邸旧臣,与皇上并无旧日情谊,再加上他又是走内廷路线取中旨入阁的,颇受朝野鄙夷,翻不起什么大浪。 问题是殷士儋既然没有什么大用,那么张居正的重要性就提高了。高、张二人原本在李春芳、赵贞吉同盟的制衡下,一贯是联手对敌,在外界看来俨然一体同心,但其实他们二人心里都清楚,因为之前松江退田案的关系,张居正跟高拱已经有了龃龉,一旦李、赵同盟解体,他们二人的外部压力消失,只怕多半便要从盟友转为路人,甚至干脆敌对。 张居正和此前内阁中的其他人不同,他也是裕邸旧臣,论亲疏只比高拱差了些;同时他是徐阶的弟子,在松江退田案中,不管他收钱没收钱,反正最后还是出面拉了徐老师一把。现在李春芳、赵贞吉这两个分走徐阶一半政治遗产的碍事鬼滚蛋了,剩下的徐党要抱大腿只能找张居正;最后,张居正的施政能力根本不是好好先生李春芳和倚老卖老赵贞吉两人能比的。 张居正要是没有能力和抱负,当年又怎么会被高拱看重,倚为左膀右臂,甚至一度希望他成为自己事业的继承者,能把自己的改革继往开来推进下去? 高务实放下书信,心里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感慨:高张之战,终于要打响了。 第033章 国士以待 其实高张之战现在就说“打响”,似乎还略微早了一点,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拉开帷幕”。 就在高务实以道案首的成绩取得生员身份之后三天,高家的马队就从新郑出发,护送着高务实踏上了回京之路。 马队之中还多了一个人,就是刚刚了结徽州人丁丝绢税案、北上来投高侍读的帅嘉谟。 关于帅嘉谟的使用,高务实之前的考虑是派他去给高国彦做副手。 毕竟,一来帅嘉谟原本身份就不高,只是区区一县小吏;二来他的正经学业也比较一般,就是个普通生员;三来他又不是高家人,甚至不是高家家奴,论亲疏未免太远。 当然,这些问题其实高务实自己并不怎么介意,但大明的社会现状就是这样,这几个条件他一条都不满足,在别人眼里就没有什么值得尊敬或者畏惧的。 你要是以前当过官,现在在大少爷手下一来就混个高位,大家能忍,毕竟你本来就是大人物。 你要是学业厉害也行,进士老爷不敢想,可要是个举人老爷,一来就身居高位,大家也能忍。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虽然到底为什么高,他们也不清楚,但反正大伙儿都这么说,也就习惯了。 再不济,你是大少爷的亲信心腹出身也可以,譬如高小壮那种,大家也不得不忍。东家的亲信甭管水平如何,反正他代表东家,你不服他,就等于不服东家,那干脆自己滚蛋得了,还说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因此先派他给高国彦做副手就比较适合,因为高国彦本身就是负责财务账目,并不直接管理多少人,跟他打交道的都是各“企业”里的头面人物,不至于动不动就嫉妒帅嘉谟。而帅嘉谟本身又是精于数术之人,和高国彦的爱好和能力比较一致,容易有共同语言。再加上他也威胁不到高国彦的地位,不怕高国彦不肯用他。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高国彦的照拂下打熬资历,过个两三年就能让出去主管一方业务了,可谓人尽其才。 然而这个计划因为高拱的来信,不得不临时调整一下。高拱居然能抓住徐州一代连续决堤的机会,靠着斗倒赵贞吉的威势压服朝中的反对之声,强行从漕运之中抠出三成改做海运,这一条很是出乎高务实预料之外。 当然,高拱本身就是个很有魄力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掀起隆万大改革的声势。只是这波机会抓得的确有点巧,原先的历史上高拱似乎都没这么干,看来很可能还是之前那一次,自己跟高拱说的话起了点效果。 想到这里,高务实还是多少有些自得的,只不过乐不过三秒,问题就来了。 天津港马上就要在天津卫的主持下扩建加固,自己在天津港买地开港的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先迎来了一波竞争对手,简直悲剧。 偏偏这是朝廷大政,高务实不能也不愿意出手干预。 他的一贯态度都是:在挽救大明朝廷的同时自己趁着东风发点小财。如果让他为了自己发财,置国家大政于不顾,这就违背他的宗旨了。毕竟他作为一个穿越者,还是自信自己有足够的发财手段和机会的,肥公亦肥私才是高务实,损公而肥私那是东林党。 这么一来,高务实就不得不把天津开港的优先级大幅度提高,争取尽快在原天津港附近买好地皮。 天津卫的朝廷官港毕竟只搞漕运,而且这个年头交给卫所办的事,效率再高也不值一提,计划周详那更是等于做梦,所以天津卫能专门搞一搞港口本身就已经算是很对得住自己吃的那点皇粮了,周边的港口配套他们懂个鬼。 可是港口配套这笔生意很多时候比港口本身的价值还要高——朝廷漕运又不缴税,能有什么油水?油水都在转运、住宿、消费等等这些事情上面,高务实的目的很明确:反正你们朝廷也不知道赚这个钱,不如放着我来。 当然,除了在朝廷漕运之中暗暗分一杯羹,高务实更看重的还是商港计划。 相比于鬼知道会不会因为政治原因说没就没了的漕运,高务实规划中的天津商港才是真正的赚钱大头,只不过因为有朝廷漕运的关系,本着不要重复投资的原则,高务实必须赶紧确定商港的位置——除了此前的一些条件,还得加一条不能离官港太远。 这就跟后世商业街的道理类似,相同或者相似的功能区尽量集中一点,有着同样目的的人流都汇集在一处,能够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 高务实手头本来就有点缺人,现在事情有比较紧急,光一个高孟男只怕有点忙不过来,正好把帅嘉谟也派过去,起码这家伙数术过关,又精通大明律,有他在天津帮忙,买地什么的就好办得多了。 他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的目的和帅嘉谟好好说了一说,帅嘉谟先是震惊于高务实敢和朝廷抢生意的生猛,继而又不禁对他的商业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东家的信任。 没错,他不是高家的家丁,高务实又不是推荐他去衙门为官,所以他只能称呼高务实东家。 其实他心里也挺激动的,原先自己在歙县,其实只负责算账,而不负责管账,那些数字上的银子跟他自己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现在高务实用他,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笔的买卖,虽说上头还有个高孟男在,可他也是副手啊,地位可不低了。 而且按照东家跟他说的这个思路,高孟男总负责不假,但财务和法务这两块,反倒是他这个外人说了算。 天津开港,开私港!这里头前前后后要投入的银子,至少也得是十万这个级别,具体是十几万还是几十万,那得看东家的意思,但冲着高务实这份计划,帅嘉谟估计没个三十万两恐怕打不住。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第034章 遭遇流民 高务实这次回京没有走前次回豫时的驿道,而是走了中牟这条线。此前他到开封应考,麾下骑丁曾寄住在中牟张家的庄园,此次回程便顺道前去表示一下感谢,毕竟高拱夫人张氏是他伯母,哪怕看在高拱的面上,也不能失了礼数。 既然走中牟,那就得再路过一趟开封府。这年月过黄河颇不方便,如果人少还好一点,但像高务实这样带着两百骑丁的大队伍,那就必不可能随便找个渡口过河,小渡口一条渡船只能过十来个人,如果算上马匹,高务实他们光过个河都得磨叽两三天,效率实在太低了,因此只能走大渡口。 从开封直接北上便有大渡口,过了黄河再往北不远,便到延津。延津就是东汉末年袁曹大战拉开帷幕时,袁军大将文丑战死的地方。 意外的是,高务实才刚过延津,居然就碰到了流民。 一开始,这些流民还只是三三两两散乱而来,高务实叫过高珗,问了一下队伍携带的干粮储备,然后分了一部分给前来求助的流民,谁知道居然闯了祸。 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一大波流民纷纷朝高务实的队伍围了过来。 要说这些流民,惨是真的惨,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要不是快到入夏时分,只怕冻也得冻死一大半,现在围着高务实的队伍,他们也没有心生歹念,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高务实的马车。 偶有那抱着孩子的流民上前,一边哭得伤心欲绝,一边求高珗救救孩子。好些做父母的都说,他们自己还能吃些草根树皮扛一扛,孩子却实在吃不了那些东西,“求大老爷行个好,赏一张面饼”。 高珗面露难色,他虽然受高务实重用,但毕竟只是家丁身份,哪里做得了主?何况之前高务实已经把能匀出来的干粮都分发了出去,现在再发,自己人就要饿肚子了。 来求助的流民虽然老实,却也看得出高珗不是恶人,神色有松动的迹象,更是苦苦哀求。 高珗被逼无奈,只好去高务实的车前禀告。 高务实虽然在车里,但外头发生的事又不是不知道,他叹了一声,道:“高珗,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不是我不肯救,实在是这些流民人数太多了。我们又不是个押粮队,就带了一点在路上食用的口粮,现在分出去容易,可是一来自己就得挨饿,二来分出去也是杯水车薪,根本救不过来。” 高珗看了流民群一眼,发现就这两个时辰的工夫,车队周围就被围了好几重,怕不有三千之众了。自己这一行只有两百人,能带多少干粮?能救得几个活口? 所以对于高务实的话,高珗难以回答,张了张嘴,最后只长叹了一声:“如此,这些流民惟死而已。”说着,眼中流露出难以遏制的悲哀。 高务实心里也有些焦躁,坐在城里论救灾,他可以毫不动容,完全以理性来支配自己的行为,能救的尽力,不能救的放弃。但此刻亲眼看到这么多凄惨的流民,那一句“无能为力”就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谁还没点恻隐之心啊? 高务实想了想,忽然一咬牙,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你去和他们说,我们粮食有限,救不了所有人,让他们把十岁以下的孩童集中一下,我们只能管这些孩童一顿饭吃……你先去,我换套衣服就出来。” 高珗闻言大喜,但还是下意识看了高务实身上干干净净地藏蓝色曳撒一眼,闪过一抹不解,不过也没有多问,连忙朝高务实抱拳一礼,转身去和流民们交涉去了。 高珗一走,帅嘉谟忍不住提醒道:“东家,非是小生泯灭天良,但小生既然吃了东家的饭,就该为东家尽心竭力,有一言不得不说。” 高务实从车厢的衣箱里找出那套大红纻丝斗牛服,一边换衣一边道:“你说,我听着。不过,你如果要说我们的口粮分给那些孩子之后,今天就只能挨饿,那就不必说了,我知道轻重。不过你想,我们就算挨饿,也就两顿饭的时间,只要今夜之前赶到卫辉府就有吃的了,到时候我出钱,请大伙儿吃顿宵夜,管饱管足,都补回来就是,可是外面这些流民,他们再饿一饿,只怕是要出事,尤其是那些孩子……” 他现在这具身体本身就是个孩子,而半大小子特别能吃,他还能不知道?大明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什么叫小孩子新陈代谢快,他难道也不知道?吃得多饿得快是小孩子的特点,而一旦饿多了、饿很了,别说生长发育好不了,很多时候这辈子的身子骨都要糟糕几分。 帅嘉谟正色道:“东家,小生要说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东家想想,刚才我们从延津县出来的时候,延津县城里十步一岗,挤满了民兵,当时小生以为只是因为前线吃了败仗,后方有些紧张而已,未及多想,现在看来只怕未必是这个原因。” 高务实换衣服的动作猛然一顿,脸色难看了起来,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是说他们不准流民进城?” 帅嘉谟苦笑道:“不准流民进城是肯定的,区区一个县而已,别说延津不是什么富庶上县,就算是也没用——任是哪儿的县尊老爷,也不敢一下子放进几千饿得眼睛发绿的流民……小生的意思是,如果这些有流民逃难的地方,不但不想法子赈灾,还纷纷如此闭城自守,那可就相当于任流民自生自灭了,而这些流民眼下或还能坚持不作恶,可真要饿急了,但凡有个人出来挑头,就必然会变成民乱。” 其实帅嘉谟才说了一半的时候,高务实就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也正因为想明白了其中缘故,他的脸色就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废物!这些地方官全TM是一群废物!放在老子当年的时代,一地主官做出这种智障一样的决策,有一个算一个,全TM只配撤职! TMD,遭灾这种事哪朝哪代没有,你们的应急措施就是不管不顾?那小灾也得被你们整成大麻烦,脑子全长到腚里去了吗! 第035章 根源何在 实在由不得高务实不生气,因为在他的思考中,导致明亡的因素虽然很多,但是巨大的灾害和明朝应对灾害的无能,一定在其中占据了很重要一个位置。 本来明朝就是一个自然灾害频繁发生的朝代。后世邓云特先生曾有统计,说:“明代共历二百七十六年,而灾害之烦,则竟达一千零十一次之多,是诚旷古未有之记录也。计当时灾害最多者为水灾,共见一百九十六次;次为旱灾,共见一百七十四次;又次为地震,共见一百六十五次;再次为雹灾,共见一百十二次;更次为风灾,共见九十七次;复次为蝗灾,共见九十四次。此外歉饥九十三次;疫灾六十四次;霜雪之灾十六次,则其尤次焉者也。” 而高务实还曾经看过一篇学术文章,该文章称:如果以明代两京、十三布政司为统计单位,对明代的主要灾害种类洪涝、旱灾、地震、雹灾、蝗灾、风沙、疫灾、霜雪灾害数量做一统计的话,其全国八种灾害的总数为6199次,其中包括了一次灾害涉及两个或多个省区的情况,因此这一数字不免有些扩大。 如果减去这些重复计算的灾害次数,明代这八种灾害的发生次数也不少于5700至5800次,而这一数字远远超过邓云特先生所得出的1011次。 就各个灾种来说,洪涝、旱灾、地震三种灾害均超过了1000次,而洪涝灾害更是达到2000次之多,平均每年发生洪涝灾害达7次之多。 就各省区来说,北直隶、南直隶、山西、山东、陕西、湖广、浙江、河南等省区灾害频繁,其中北直隶更是达到了惊人的1092次,平均每年发生灾害近4次。而有些单次灾害,则波及面非常广,危害十分严重。 如崇祯十四年(1641年)的疫灾波及217县,华北平原人口总死亡率在50~90%不等,江南地区为20~30%,其状况简直惨不忍闻。 当然,对古代自然灾害做统计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那篇文章的作者也表示,不敢说自己所做的统计完全符合明代自然灾害的实际情况,但至少能大体反映明代自然灾害的基本情况。 试想一下,如此频繁且严重的灾害,超过了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朝,偏偏明朝从朝廷到地方,对于赈灾救灾的工作又十分不力,你不灭谁灭,你不亡谁亡? 但是,高务实既然以救明为目的,光嘴炮抨击而不解决问题,那没有任何意义,而要解决问题,则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首先要做的是了解问题的症结所在。 有明一朝赈灾救灾之不力,是他们不愿意为之吗?肯定不是,从天子到群臣,大家都是读圣贤书的,不管读傻没读傻,至少知道民为社稷之本,也至少知道“仁”乃儒家核心思想之一,又怎么可能不愿意赈灾救灾呢? 所以这其中必然有原因,导致他们没有做出太多的救灾举措。 既非不愿,便是不能。 不能者,力不能及也。 高务实在开封府向粟永禄建议以工代赈、以工代抚之时,就已经发现了他们力不能及的原因——无他,没钱而已。 在大明,不管是朝廷中枢,还是地方衙门,相较于中国其他朝代,有一个最显着的特征,就是穷,而且穷得那叫一个骇世惊俗!穷得根本没有能力去赈灾、救灾,后来没办法了,朝廷甚至主动退出了赈灾救灾的主体。 这可不是高务实危言耸听,朝廷居然退出赈灾救灾的主体?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以前跟人键盘论战的时候,曾经找过许多资料,至少从万历、崇祯两朝的灾害救援来看,就是以民间自救为主,其中富商富户的捐助,已经取代朝廷而成为了主力。 例如崇祯十四年的浙江饥荒中,祁彪佳见“流移乞丐死者日以五六人计,恻然怜之,亟拟赈救”。而当地政府的唯一作为,就是对他的行为表示支持,当然也进行了一点点捐助——而且可笑的是,这个捐助还是以个人名义:知县等人集资捐助了大米30石,大约相当于4000斤粮食。而御史陈公祖念“一乡之情”捐助15石。另外,不归地方管辖的主管盐政的守宪老爷捐助了150两银子。 其他绝大部分粮食、钱财,也皆为富商富户捐助,另外,富商富户们还资助并组织开荒种田6800多亩。然而,富商富户毕竟能力有限,也不可能倾家荡产来捐助救灾,所以一般救济只限于当地,而“百里之鲜花难不生毒草”,有好心的富商富户,也必然有坏了心肠的富商富户,趁机大发国难财的人也不在少数。 而使得朝廷窘迫如此的罪魁祸首是谁呢?是贪官污吏吗? 贪官污吏哪朝哪代都少不了,难道明代独多?显非其然,最起码清末的贪官污吏怎么看也比明末更胜一筹。 是皇帝剥削百姓太狠,自己穷奢极欲吗?这就更好笑了,明朝皇帝一餐饭才吃几个菜?隆庆爷喜欢吃驴肠,但吃驴肠的话,内府需要提前购入而现杀,有浪费的嫌疑,居然就被御史言官给骂了,结果隆庆帝老老实实下旨让内府减少购驴,这都被记录了下来呢! 相比之下,慈禧一顿饭摆一百零八道菜还说没地方下筷子,怎么算? 更不要说,明朝因雷击导致三大殿损坏不止一次,而每一次连修复皇宫都要拖了又拖,一不小心就是几年过去了,皇宫还在损坏状态,而皇帝还不敢随便催促,怕被言官喷,就这也称得上穷奢极欲? 反观清朝,就不说皇宫了,光说修园子,修了多少个园子?花了多少钱? 所以,不是明朝历代皇帝太奢侈,也不是朝臣太腐败,尽管这些因素不能说没有,但肯定不是根源,也不是主因。 主因在哪?主因就在朱元璋。 要不是朱元璋定下的财政制度太不着调,怎会搞出这么畸形的财政状况来? 高务实前世,他的亲叔叔一辈子工作在税务系统,也喜欢读书,曾经跟他说过:朱元璋根本没有弄清元朝灭亡的真正原因,只以为是元朝朝廷横征暴敛,导致了天下皆反,从而亡国。 结果就是,朱元璋得了天下之后,一味的压低税率,甚至大幅度削减朝廷官、吏的俸禄,以为如此就能让天下人过好日子。但是他却不知道,国家税收本身就是国家行政力量的根本,没有足够的税收,一旦国家出现问题,不管是内忧还是外患,国家都只能干瞪眼,根本使不上力——不是不愿使力,实在是无力可使! 税者,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你连取都没取,该用的时候又拿什么用呢? 第036章 散财童子 隆庆五年五月初三这一天,河南卫辉府爆出了该府近年来最大的新闻:当朝次辅高拱之侄、吏部右侍郎张四维之甥、太子伴读高务实在该府设宴阖府豪绅名流,并在席间提出大借款,总计借款数额高达三十万两之巨! 三十万两这样的数字,放在哪里都是一笔了不起的巨款,更何况这位提出借钱的高侍读年仅十岁左右,纵然他的伯父、舅舅都是当朝顶尖的高官,可问题是,他自己小小年纪,谁敢保证他能代表得了他身后这二位? 当然,卫辉府的豪绅名流也不是孤陋寡闻之辈,他们不仅知道高家只是文范传家,算不得家资丰厚,也同时知道张四维出身的蒲州张氏,那是真正的财雄势大——北方最大的长芦盐场这些年几乎就被张家一手垄断,据说年入数百万之巨,富可敌国! 虽说高务实只是张家的外甥,他如果借款数额太大,张家会不会愿意给他垫底兜底有些难以确定,但在场的豪绅名流私下一合计,却仍然纷纷慷慨解囊,各自报出自己愿意借出的数额,由高侍读当场泼墨挥毫,在卫辉府尊蒋梦龙的见证下立下借据,完成借款。 最终,这笔高达三十万两的巨款,竟然只花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全部拆借到位! 高侍读当场盛赞卫辉府豪绅名流宅心仁厚、古道热肠,急人之所急。然后表示这三十万两的巨款,自己一分钱不拿,直接又向在场各位提出购入大量粮食、布帛等各类生活物资。 在场士绅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也一齐应了下来。 然后高侍读终于宣布:这笔钱将全部用来赈济灾民——无论是河南本地受灾民众,还是由山东、苏北流落而来的灾民,只要已到河南境内,就在赈济范畴之内! 听到这个说法,在场之人,无论官、绅,对于高务实的举动都是又惊又愧。 按理说,高务实虽然与他们是同省乡梓,但他的老家新郑并没有遭灾,流民也没有跑到那里去,他实在没有义务为了卫辉府的流民如此慷慨解囊,宁肯借钱也要赈灾——何况是如此巨大的数额。 于是颇有人过意不去,表示自己刚才所借款项,一文钱的利息都不收。 其实高务实刚才这笔借款,通通只借了一年,利息总的来说并不多。 但毕竟对于高务实而言,三十万两虽然是个大数目,却也还能想法子周转,可是对于这些卫辉府的士绅而言,他们借出去的钱对他们家族来说却并不算小数,肯免除利息,已经是重大的牺牲了。 高务实对他们的慷慨再次表示感谢,但仍然婉言拒绝了这样的美意,他表示既然是借钱,不给利息是没有道理的,如果大家也觉得赈灾是一件善举,不妨在其他方面助自己一臂之力。 众人忙问高侍读,说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家虽然能力有限,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都愿意尽量帮忙。 不得不说,这年月的人,无论如何有两点毋庸置疑:人前要脸、重视乡梓。 因此,高务实一个“外乡人”都愿意如此帮忙,他们要是不表示出愿意主动跟进的态度,回乡之后,脸面上就实在过不去了。 不仅士绅们如此表示,连卫辉府尊蒋梦龙也立刻表示,但凡高侍读赈灾有需要府衙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自己一力担当——当然,蒋府尊在话语中还是稍稍暗示了一下:卫辉府的财政情况不是很妙,这个“帮忙”最好不是拿钱。 蒋府尊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按理说高拱也算他的座师,不过他的房师另有其人,所以不算高拱的正经门生,只是多少有一份情面在,这也是他肯跳进这件事里的一个原因。 他却不知道高务实就等他这句话,等他这个表态一出,高务实立刻表示,说流民众多,如果单是出钱养着,哪怕是三十万两,恐怕也大有不足,因此还需要府尊划出一些“不大好”的地方来作为安置他们之用。 一听说要地,大家就都安静下来了——借钱好说,哪怕捐钱都可以商量,可是捐地那可就太狠了,这个决定万万不能脑子一热就答应下来。 蒋府尊也有些错愕,然后为难的表示,田地都是各家各户私有的,他纵然是府尊,说了也不算,总不能下令收了别人家的田地去分给流民吧?那不得天下大乱了么! 高务实哈哈大笑,说不是让府尊老爷分田给流民,只是需要府尊老爷的批文,把几处荒山野岭划一划,给他们做个安身之处罢了。 蒋府尊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划几处荒山野岭当然是小事一桩,中国自从汉文帝开始,荒山野岭就真是荒山野岭了(无风注:理论上都是皇帝的,但汉文帝当年下了一道诏书,允许百姓自由的在这些荒山野岭进行打猎等谋生活动,后来形成了惯例。而在欧洲,任何山林也好,湖泊也罢,都是领主私产,理论上治下百姓甚至不能随意猎捕、渔获。)。 这年头的无主荒山确实没有什么用处,不过名义上都是朝廷的。 然而问题是,中国历朝历代在这种事情上面都是权责难明,地方官府处置这些玩意,除非涉及范围巨大,否则从来不会上报朝廷,自己就能决定,朝廷一般也不会过问。 所以蒋府尊一听只是要些荒山野岭安置流民,虽然搞不清那些荒山野岭怎么能养活这许多一无所有的流民,但只要不让他卫辉府衙门拿钱,就一切好商量。于是蒋府尊当即拍板,让高务实指明是哪些地方,自己这边让人记录一下,回去查查看是否无主,只要确认无主,荒山野岭而已,好办! 高务实于是让人取来卫辉府的地图,就着那实在算不上精确的地图,在府治汲县以西、新乡县以北划了一片地方。 蒋府尊上任时间不长,看了还不是很明白那地方的位置,但在场士绅都松了口气,有人告诉蒋府尊,说那地方已经靠近云台山了,的确不算什么好地,说荒山野岭倒也差不太多,纵然有几处小村庄,也没多少人,应该问题不大——三十万两在这儿摆着啊,出点钱就能摆平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蒋府尊也好,在场士绅也罢,纷纷盛赞高侍读大仁大义,救乡梓于危难。 含笑向他们一一致谢的高务实心里却道:你们只看到我做了散财童子,却不知道我什么买卖都做,惟独不做亏本买卖。就算一时会亏,迟早我也得赚回来,走着瞧。 第037章 高珗献策 高务实并不担心这三十万两的巨资打水漂,因为这笔钱的作用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赈灾。 他所“画了一个圈”的地方,是后世焦作煤矿区的东北边缘,虽说边缘,却也是个大矿区,年产能可以达到四五百万吨。而且焦作和沁阳有铁矿,储量放在后世算是一般,但对于此时高务实所需而言,已经绰绰有余。 当然,无论铁矿还是煤矿,高务实都肯定挖不了这么多,但既然有矿,就能办事,就不会亏本——因为他现在手里相当于已经预定了至少几万人的免费劳动力,便宜到几乎给口饭吃就行的最低价。 最爽的是“剥削”这批人的剩余价值不仅不会有半点恶名,反而还能给他赢得无数赞誉——活人无数,万家生佛! 获利,邀名,全齐了! 这哪是什么亏本买卖,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买卖! 唯一的问题在于,由于卫辉府这边忽然又多出这么大一件事要办,人才不够的问题就实在太过凸显,不能不让高务实感到万分难受了。 他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手边能用的人全部有了安排,而赈灾这种事又拖不得,迟一点都可能导致出现变化——要么饿死很多人,要么流民生乱出现兵灾或者匪患,总之都很糟糕。 如果他不必急着回京,那么他自己留下亲自处理一下也不是不行,甚至还有奇效——至少对于“邀名”而言,还有加成效果。但高拱信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俺答封贡马上就要完成,完成之后肯定会有一波封赏,高务实在不在京,效果定有不同。 毕竟他的“工作”就是太子伴读,只要他呆在太子身边,皇帝不可能不照顾一下,这也是太子的脸面。 更何况李春芳致仕基本上已是铁板钉钉,高拱出任首辅在即,在三伯即将登顶人臣巅峰的时刻,高务实这个已经隐隐成为他“衣钵传人”的侄儿如果不到场,未免差了点意思。 而且高务实还知道一个他需要赶紧回京的理由:只有他回京,才有可能把郭朴带回京师,而李春芳致仕之后,内阁便只剩下高拱、张居正、殷士儋三人。 没有了李春芳、赵贞吉联盟的压制,高拱和张居正必然渐行渐远,而殷士儋这个人怎么看也不是高拱认为可以做盟友的对象——这人没有多少实干精神,一门心思只剩做官、做大官,高拱哪里看得上? 本来高拱是有意扶高仪上位的,认为把他拉进内阁有助于稳固自己的权威,排除张居正跟自己离心离德导致的中枢纠纷,但高务实之前却又说服了他,让他也认识到高仪入阁未必能起到自己期望的作用。 此时的高拱只剩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不用说,就是起复郭朴,郭朴论资历绝对足够,人品也靠得住,偏偏还不是个揽权之人,简直是做盟友的第一选择;第二个选择则是张四维,本来高拱已经把张四维的从翰林学士拔擢为吏部右侍郎,属于可以直接入阁的一个职务,当然如果高拱肯用全力,还可以先建议隆庆把张四维临时提拔为礼部尚书再入阁——之前说过这是一条很常见的入阁路。 但问题在于张四维和殷士儋关系有点糟,殷士儋一直猜测高拱想把张四维拉进内阁,让自己没了入阁的希望,最后甚至不惜颜面走内廷路线,取得皇帝中旨而入阁。既然他为了压张四维一头能够连脸都可以不要,入阁高拱还要强行拉张四维入阁,那殷士儋恐怕也不怕干脆撕破脸,硬杠一波。 高拱倒是不怕殷士儋,不过殷士儋刚刚入阁,如果高拱立刻把他搞下去,那在外人眼里,他高拱这个“权臣”岂不就坐实了?而相应的,朝廷的颜面可就难看了。因此高拱对于要不要这一次就把张四维推荐进内阁也很犹豫。 这时候也碰巧了,正好张四维病倒了——俺答封贡期间,他上承高拱,联络王崇古、方逢时,终于病倒。而且问题虽然未必严重,但遵医嘱,必须静养至少半年。 这一来,高拱也就没办法了,只剩一个选择,就是起复郭朴。 所以高务实这次回京之所以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让他用“师徒”授业的理由把郭朴带回京师。只要郭朴到了京师,高拱还是有几分把握说服他接受起复的。 这也就决定了高务实不可能留下来自己主持赈灾安置,只能赶紧回京。 正纠结,最后还是高珗给了他一个十分有创意的建议:请夫人张氏出马亲自督导此事。 高珗这个主意之所以说有创意,首先第一点就是:张氏是女子。 这是在明朝,可不讲什么妇女能当半边天,张氏主持高务实在河南的京华香皂销售都是从蒲州张氏娘家调了几个掌柜过来的,可不是亲自去办。但现在如果要主持赈灾安置,再想全部靠着代理人出面就有些不好办了,多多少少要露面几回,否则的话,高务实的邀名养望这个目的,能取得的效果就肯定会被削弱。 但高务实之所以认为这个主意很有创意,也恰恰在于张氏是女子。 高务实自认自己既反感田园男权,也反观田园女权,他是真正觉得女子解放很重要的。只是这个工作在明朝很难办。 程朱理学搞了这么多年,不是他说改就能改得了的。别说明朝的男子听了不会理解,极有可能明朝的女子自己都接受不了——她们接受的教育也是《女训》、《女诫》之类的东西,夫为妻纲之类的观念在她们心里也是根深蒂固的。 所以这事也只能慢慢来,尤其是第一步,千万要走得小心谨慎,必须有一个极其伟大、光明、正确的理由,否则一定会带来巨大的麻烦。 至少在他看来,对于解放女性这种事,上来就搞禁止裹小脚这种神操作,他是没那个狗胆的。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事儿哪有那么容易? 赈济灾民,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伟光正之极的好理由! 第038章 盛名之下 前前后后算起来,高务实在卫辉府耽搁了四天。 母亲张氏赶到卫辉府之时,高务实连行装都打点好了,母子二人单独谈话不超过两炷香的时间,高务实就拜别母亲率队出发,北上往安阳去了。 本来他以为见到郭朴之后,这位东野先生可能还要耽搁一些时候,甚或干脆临时改变主意不肯回京。谁知道事实完全相反,高务实赶到安阳的时候,郭朴居然也已经打点好了行装,并且一见到高务实就跟他说了一句:“你的考卷我已经看过了,写得不错。我知道你急着回京,又在卫辉耽误了时候,我也没多少东西要带,这就走吧。” 后来在路上,高务实向他问起,才知道河南督学李元泰虽然是徐阶的门生,但其实徐阶是他的座师,而那一年郭朴也是同考官,恰巧是李元泰的两位房师之一。 这么一算,事实上李元泰与其说是徐阶的门生,还不如说是郭朴的门生。只不过李元泰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金榜,当时徐阶已是朝廷重臣,而郭朴却还地位不彰,所以这其中的关系,了解得清楚的人并不多。 郭朴见高务实兴致不高,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淡淡地道:“你以为我会为你道试的事情找他说情?” 高务实摇了摇头,答道:“那倒不是,不过老师这么快就能看到我的考卷,想必李宗师至少应该知道我南下回新郑之时曾来拜访过老师,难保他不会因此有所通融。” 郭朴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对你的文章没有信心吗?” “有。”高务实说完,叹息了一声:“要不然,学生现在就不是这副表情,而是愁容满面,生怕千夫所指,说我科场作弊,败坏门风了。” “呵呵……”郭朴摇着头笑了笑,道:“你道试的文章,不管拿给谁看,这个茂才都少不了你的,其他事想那么多作甚?孟言君子三乐,其二便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这生员是凭本事取来,何须多虑。” 高务实笑了笑,没作声,心里暗暗盘算:我前脚道试得了案首,后脚就拜了李宗师当年的房师郭朴为师,虽说文章经得起任何人品评,但万一有居心叵测之人非要作祟,只怕也多少是个麻烦。 郭朴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务实,我既答应肃卿收你为弟子,便将你做子侄辈看待,有些话原本我可以不说,现在却一定要说。” 高务实微微一怔,连忙老老实实地微微躬身,道:“请老师指点。” 郭朴也不客气,直言道:“你有奇才,非是凡物,但却有一点,初看倒是甚好,细思却恐非宜。” 高务实再次说道:“请老师指点。” 郭朴道:“你算计过甚。” 高务实一怔,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郭朴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初来安阳时,无论做派还是文风,皆投我所好,这是算计吧?你再来安阳时,见我行装已备,虽然神色不变,目光中却难免露出诧异,这说明你之前曾担心我不肯随你回京,说不定心里都已经提前想好了该怎么劝我,这也是算计吧?” 高务实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郭朴见他没有辩解,反倒面色柔和了一些,但却并没有松口,继续道:“更别提你在卫辉府做的这么大一桩事……你不要以为卫辉府上下没人看出你的心思就如何了得,你这一挥手就豪掷三十万两的大手笔,的确可以让任何人不管如何怀疑你的用意,最终都无法将心中疑惑宣之于口,但你要知道,不能宣之于口,不代表他们就不明白。” “你在这件事中,不仅算计了卫辉府的士绅、官吏,也算计了朝廷上下万千官员,甚至算计了全天下之人——无论是谁,都只能被迫为你叫好,对你交口称赞!你说,这……是算计吧?” 高务实心中略有些尴尬,但想着郭朴刚才特意表示已经将自己“做子侄辈看待”,也只好点头承认了下来,不过却没有认错。 郭朴笑了笑,道:“你将来定然也是要做官的,会算计本身并非坏事,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让自己陷入到算计之中,因为……其一,谋事在人而成事在天,再好的算计,也难保一定不出意外,唯有自身毫无破绽,方是正途;其二,你在算计别人,别人也在算计你,没有谁敢说永远能只做黄雀,而不会一时失算,成了螳螂。” 高务实这次倒是心中一惊,微微俯首,道:“老师教训得是,学生知错了。” 郭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这才幽幽地道:“你急着回京,大概是因为封贡之事将成吧?嗯,封贡这件事一旦完结,李石麓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肃卿升任首辅在即,你也是该早些回去,一是免得厚功薄赏,二是尽早为他看着些内廷……” 他说着,微微有些蹙眉,仔细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很是突兀地问道:“张白圭和肃卿闹翻了吗?” “呃……”高务实背问得一阵错愕,但发现郭朴此时目光炯炯,全无此前那种中正雍和之色,而是一脸严肃,知道这一问不能随意回答,脑子里飞快地想了想,答道:“现在还没有,不过其实此前已经有所迹象,只是因为……嗯,眼下赵公已去,李公也将离任,恐怕太岳相公不肯久居人下。” “果然。”郭朴收回了那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的目光,又恢复了此前淡然无争的模样,捻须道:“张白圭与你相似,少有神童之称,十二岁那年便参加童子试,得荆州知府李士翱看中,让他做了补府学生,无论年纪还是成绩,都只比你今日略逊一筹。” 高务实先是心头一喜,暗忖:那不是说我比张居正还牛掰? 不过转念一想:屁啊,我是两世为人,比什么比? 郭朴一直暗暗观察高务实,见他先是一喜,又马上平静下来,甚至还有一丝反思和羞愧之色,不禁很是满意,笑道:“你看,似你们这等神童,都是这般不肯屈居人下,你如此,张白圭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看来你比他倒还强了一点,知道自省,他却不然,即便是我致仕之时,他也仍然只学会了表面谦逊,内心其实一直都是‘天下舍我其谁’的,肃卿虽是名相之选,只怕张白圭也未肯轻服。” 第039章 郭朴之意 不得不说,郭朴对张居正的了解颇为深刻,不过可能也正是如此,他对张居正的感官似乎并不太好——高务实注意到,他刚才几次称呼张居正,都是“张白圭”。 白圭是张居正的小名,或者说原名——居正反而是后来改的。郭朴直接以小名称呼张居正,显然是对张居正的为人处世颇有些不以为然。 张居正在后世一贯以大改革家的光辉形象示人,甚至有人说他是大明唯一的大政治家。高务实对此的态度一贯是翻白眼——张居正的确是政治家,也是改革家,但后世对他的过度拔高,已经到了完全不顾事实真相的地步,这就完全不能让高务实信服了。 甚至对于隆万大改革,张居正作为延续隆庆、高拱改革政策的政治家,不仅没有真正的进一步深化改革,反而在一些施政中明显出现“用力过度”的失误,高务实甚至觉得后世对他功绩的最大吹捧点“给明朝续命数十年”都有些难副其名。 前文中就有说过,从国家大政的角度和层面来说,强行在全国铺开一条鞭法就是典型的用力过度——富庶得接近资本主义初期水平的南直隶苏杭一带,与贫瘠且连年遭灾的陕西有什么可比性,居然能一刀切的搞一条鞭法? 这是续命,还是饮鸩止渴?难说。 至于考成法,也同样如此——在下层行政单位尚有许多问题堆积而未曾解决的时候,提高行政效率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这种时候张居正强行以中枢的名义勒令提高行政效率,只能导致整个行政体系的不安,造成文官集团内部的割裂,一部分人为了逢迎张居正,只能加大对老百姓的压迫,以满足“考成”,另一部分因为不肯过分欺压民众,无法完成“考成”,于是被张居正清算、打压,继而成为朱翊钧后来反攻倒算张居正的主力。 这是续命,还是饮鸩止渴?难说。 但是,历史已经证明,张居正真正执掌大权之后的风格:独断专行,刚愎自用,用人行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样一来,一些阿谀奸诈的小人往往得到重用,持不同意见者则受到排挤打击。凡是得罪过张居正的朝廷大臣,无一不被降级、罢职,甚至受刑、入狱,招来杀身之祸。 这种以一己之好恶、个人之是非为准绳的用人方法,既对改革的进行造成了困难,也给改革的失败埋下了危机。 事实上,善于讨好张居正的人,并非都真心拥护改革,如得到张居正提拔重用的张四维,在继任内阁首辅之后,即随万历亦步亦趋,对改革进行清算——而事实上,张四维本来就是高拱一派,若非高拱倒台,他势必也要进内阁辅政。 但张四维也是久经官场打磨之人,所以在高拱倒台之时,他隐忍了下来,蛰伏于九幽之下,在张居正面前表现得“如循吏”一般,这才获得张居正的认可,认为张四维已经服软了,于是得到重用。 此外,重权在握的张居正,尽管在晚明的官场中其实不算大贪巨贪——至少比他的老师徐阶强多了——但也并非完全清白。他运用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为家人谋求功名,长子为状元,次子在会试中本来名列二甲,神宗任意将其移入一甲二名,张居正也坦然接受。 上梁不正下梁歪,万历以后科场舞弊严重,显官要员的儿子很多成为进士,导致人心不服,议论纷纷,乃至风气败坏,张居正是有很大责任的。 另外他的家人在湖北老家也是横行一方,收受贿赂。张居正其实十分清楚这种情况,还写信要求当地官员对此严加管束,然而本身却未能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甚至明确表示自己作为儿子管不了肆意妄为的父亲,因此也难免招致他人指责。 在高务实看来,领导一场大规模的改革运动,本来就是满途荆棘,困难重重。张居正本人又独断专行,排斥异己,用人不当,树敌过多,再加之不能严于律己,约束家人,因而其结局只能是人走茶凉,人亡政息,不仅身后声誉一落千丈,十年经营也随之付诸东流。 高务实之所以千方百计要保住高拱,首先固然是因为高拱是自己的三伯,只要他能不倒台,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给自己留下雄厚的政治资源,有利于自己将来继续推进隆万大改革,而不出现张居正和万历那样的师生反目、人亡政息,可这并不是唯一的目的。 高拱虽然也有些独断专行,但至少他听得进劝,虽然平时看起来性子急,但施政反而很是小心——这从他对开海通商和推广一条鞭法的都要分步、分区推进就可以看得出来。 另外,前一次高务实向他建议,把地方官升迁的条件与地方经济发展(实际上高务实只提到收税额度,详见本书前文)挂钩,高拱就表示那可能导致小民受盘剥过甚,于国家稳定或有影响,甚至在高务实提出收税额度和地区稳定同为考察标准后,高拱仍然谨慎的表示需要缓行。 这才是大政治家应该有的大局观和谨慎心。 国家大政不是儿戏,不是自己在家里一琢磨,拍拍脑袋就可以让人奉为圭臬遵照执行的。任何一项政策都必须考虑周详,在江南可行的,在江北未必可行;在云南可行的,在辽东未必可行。 所以但凡主持大政,既要有坚定的推进决心,又要有谨慎的推进步骤,在推行的过程中要细心耐心的发现问题、审视问题、解决问题,而绝不能是忽视问题、无视问题、掩盖问题,否则问题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法挽回。 郭朴未必会用高务实这种后世已经证明行之有效的“二分论”辩证思维来审视张居正,但他并非不懂张居正这种性子的人掌握大权的危害,因此才有这样的态度。 高务实忽然从郭朴这两声“张白圭”中明悟过来:他之所以如此配合、一刻也不肯耽搁地随自己回京,心里其实已经同意起复,而目的就是为了限制张居正! 高务实顿时松了口气,虽然郭朴是为了国家大局才同意回京,但那不重要,对于高务实而言,眼下一切的重点只在一条:保高拱,抑居正! 第040章 纾驿路疏(上) 隆庆五年五月十九,太子伴读高务实回京销假。 事实证明,出门远行,不仅带着两百骑丁很有必要,自身的身份地位也很重要。高务实这一路归来,托了高拱的福,即便带着高达两百人的家丁,沿途驿站也是恭恭敬敬地接待着,丝毫不敢怠慢了。 当然,驿站虽然肯尽心尽力,架不住高务实这个队伍实在太大,大多数驿站安排不下这么多的人和马匹,只能在附近想法子就近安置。 不过好在高务实出行的盘缠带得足够,每到一地驿站都会主动出钱,并且还比较大方,只需驿站方面跑腿安排,不仅不会亏本,还能从中小赚一笔,也算是拉了不少路人缘。 当然,高务实如此大方,也不仅是为了一点路人缘,更主要的是通过这些手段拉一下和驿站吏员的交情,然后抽闲暇休息之余的时间向他们了解一下现在驿站的真实情况。 历史上有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在明朝末年时,励精图治的崇祯皇帝下令裁撤了全国原有的驿站系统。原本在陕西当驿卒的李自成突然失业,失去生计的他最终推翻了大明王朝。崇祯为了节省区区几十万两白银,却丢了天下。 但历史的进程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因为崇祯其实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他之前,仅高务实所知道的,明朝就至少有两次裁撤过驿站系统,之前的嘉靖帝和将来的万历帝都曾经或将要干。 问题在于,无论嘉靖还是万历,都裁出了余粮,而只有崇祯裁出了个李自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高务实也知道驿站系统花费巨大,是朝廷开支的一项大头,将来高拱不倒,也肯定是要向驿站系统下手的——说不定他现在就已经在考虑了。所以,高务实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回京之前把这件事稍稍摸个底。 要理解明朝皇帝对各地方驿站的态度,首先就要弄清楚这套系统的运营模式。事实是,如果仅仅把它看一个简单朴素的官营旅馆,那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在明朝,真正的驿站其实是一种豪华官方招待所。除了我们通常都知道的邮政和军事情报传递用途外,也承担着很多其他职能。 根据高务实向沿途驿站办事人员的了解,按照此时的规定,大部分驿站都拥有二进甚至三进的院子。在主要的交通要道上,朝廷经常有为官员们服务的驿站,其居住条件甚至不会比当地地方官的住所差——路过的官员有不少都比当地官员级别更高、权势更大,怎么肯住得差了? 一座明朝驿站至少拥有大门、鼓楼、中门、前后厅、左右厢房、厨房、库房、马房、驿丞宅等设施。大部分标准的驿站,有10间供官员居住的上房,20间供来往差役居住的耳房或者厢房,可同时接待几十名宾客入住。 同时,这些驿站还设有自己的驿丞宅和办公室。当然也就要有配套的厨房和马厩,还必须配齐马夫、驴夫、步夫、馆夫、库夫、斗级、房夫、厨夫等管理和服务人员。驿站内必须有供他们居住的大通铺房,甚至还有为备用的仓库和临时监狱供各类官员使用。 所以,此时大明的驿站,就像后世的高速公路服务区一样,遍布在全国的交通路线上。为全国的“体制内人员”提供免费服务!而其服务项目,则远比后世的高速公路服务区还更为全面一些。 明朝驿站的服务职责主要可以分为三大类: 首先最基本的是住宿服务,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不仅有享用者的配套设施,还要供应全部的服务人员。 其次是车马供应,以后来诞生了李自成的陕西驿站情况为例:西安驿有常备的马27匹、驴10头、拉车的牛若干、大车若干。如果这些还嫌不够,就可以叫上百名驿卒等着献出自己的肩膀。毕竟,这些底层官吏比起骡马来说,更能够吃苦耐劳。 最后,还有旅费供应,这点恐怕是现代人最无法理解的服务项目。官员们住驿站不但不花钱,还能反过来从驿站里拿钱。在此时,有不少官差到驿站住宿,走时都要以各种名义索要银子。毕竟,驿站并不能覆盖所有区域,而办差人的吃喝拉撒睡却是一刻也不能停歇的。如果不给,那么驿卒甚至驿丞挨打,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如果仅仅是不断被人勒索,驿站系统可能不会成为数次裁撤的目标。但更要命的是,这些星罗密布的驿站,不仅不是用市场化方式运营的,也不是靠国家拨款养活的。每个驿站主要靠地方官府直接向民间摊派,用当地人的额外贡赋来养活! 也就是说,驿站的日常运营维持,都在基层官吏和基层百姓之间进行。既没有上下级官府的监督,没有约定俗成的市场规范。所以实际要向百姓们收多收少,就是驿站官吏说了算。 就从每个驿站都要配备的马匹来说。驿站的马匹吃的不是草,而是粮食。早在朱元璋时期,驿站的每匹马每年就需要当地供应80石粮食。然而,到了明朝中后期,陕西华州的一匹马每年居然需要422石粮食!而陕西当时的一顷耕地,只能出产7石粮食。所以,每养一匹驿马就需要十多户农民全年的血汗所得。 鉴于明朝那实在不怎么样的育种技术,不可能将马匹培育成非洲象那样的体型,所以食量更不可能在这一百多年不到两百年的时间内翻5倍还多。这些多收的粮食,其实是被来往于驿站的“体制内人员”和驿站工作人员吃掉了。 明朝中期以后,吏治崩坏的速度大大加快。凡是和体制有些关系的人,都可以开介绍信到驿站住宿和使用车马。好处不仅是免费,甚至可以反过来向驿站索要路费。于是为了养活费用越来越大的驿站,系统内官员就只有向民间摊派越来越多的费用。至于摊派多摊派少,完全看官员的个人良心。其中,就有驿丞在孝敬上官,逢迎差事以外还能积攒起千两家财的。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如果不裁撤驿站,最后被驿站逼得活不下去的农民迟早会造反。 在当时,其实也有很多朝廷官员看到了这个问题。嘉靖皇帝在位时,朝廷就计划把全国驿站规模裁减掉30%-50%,所节省的钱粮一半充做军费。 想法其实还不错,但在执行上,还是出了问题。地方官府确实减少了驿站的经费,但驿站的负担却并未减少。来往官吏们,照样在驿站里大吃大喝,还要用车用马。于是全国驿站的工作人员开始闹罢工或者干脆弃职逃跑。由于驿站本身也承担着消息传递职能,后果就比较严重。 例如,当倭寇袭破福建兴化城后,十万火急的消息却耽搁了一个多月才送到京师。不得已之下,这次裁撤改革在5年后宣布失败,一切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到了万历年间,张居正已经大权独揽,也开始拿驿政下手。但他并未从节省开支的角度来强行规定裁减比例,而是从限制官员特权着手。他主持颂布严格的条令,法办了违规官员几十人,并有多名官员被降职和革职。其中还包括了孔夫子后裔和皇亲国戚。 此外,张居正并没有规定裁减经费的硬性指标,而是抓住了“官员特权”这一要害下手。还把改革驿政,直接纳入到各地省级一把手的考核内容。这个思路就正确了不少,成功的把全国驿政花费缩减了30%以上,据说是节省了近百万两白银,为民众减少了巨大的经济负担。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的,张居正这个办法,国家和民众或许有了好处,但强行用行政手段压制天下官员,人亡政息根本没得跑。 高务实之所以深入驿站了解情况,也是想从中仔细寻找突破口——他一贯同意“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所以强压虽然不是说永远不行,但一味强压肯定不行,你关了一道门,起码还得给人留一扇窗,这个道理就和兵法中围城战要“围三缺一”类似——全部堵死,不如稍留缝隙作为宣泄口,以防困兽犹斗、鱼死网破。 第040章 纾驿路疏(中) 当然,张居正的驿站改革虽然偏于刚、强,失于柔、巧,但起码比一心励精图治的崇祯皇帝好。 历史上的1629年,19岁的崇祯皇帝也干了一次驿政改革,不过急功近利的崇祯甚至连张居正的耐心还不如,只希望以一揽子的大刀阔斧改革,立竿见影的解决问题。所以他的手段与张居正有两大区别: 张居正的驿政改革虽然也强硬,但至少着眼点还是减轻民众的负担,至于后来节省了上百万两银子,反倒只是附带的好处。而崇祯身为天子,却只是盯着这驿政改革所得的几十万两白银下手。因此,他默许了官吏们对民间的摊派,而只是要求官吏们把这笔资金的一大部分上交用于军费,可谓舍本逐末、鼠目寸光。 此外就是刚才说过的,崇祯在改革的执行上操之过急,缺乏耐心。他在没有任何前置工作的情况下,一刀切的下令裁减全国驿站规模的60%!要知道,嘉靖时期和张居正的改革都是徐徐进行、逐步推进,均耗时数年。而崇祯的改革,却要求各地在几个月内立刻完成! 这你还不失败,谁失败? 按照高拱、郭朴他们对张居正的看法,张居正做事都还太急了,那换成比张居正还急了好几倍的崇祯,能不坏事? 治大国如烹小鲜,就好比煎鸡蛋,你那火太大、太急,蛋肯定得糊啊! 试想当年红朝太祖那样的伟人,又拥有无可比拟的威望和效率足够高的行政队伍,最后都在一个“急”字上失了手,你大明哪一点都比不了人家,还能不出事? 高务实思来想去,大明驿站之所以成为盘剥当地百姓的毒瘤,关键还是在于它有盘剥的权力,想要消除这种盘剥,最根本的办法就是让它失去这种权力。 但这个权力收回虽然容易,可收回之后还能维持驿站的作用就难了。 现在驿站有“盘剥”百姓的权力,许多偏僻之地的驿站都难以为继,年久失修都是小问题,规定应该拥有的车、马、驿夫等通通不达标,一旦有事,效率完全无法确保。那么试想一下,它如果还失去了盘剥的权力,这驿站设与不设,只怕是根本没有区别了——什么事都做不了啦。 但高务实毕竟是干过基层干部的,他很敏锐的想通了其中的关键问题:大明的驿站实际上相当于后世那些“自负盈亏”的事业单位,算起来倒也是国有,但国家实际上不管你的吃饭问题,反而赐予你某些特权。 换做是谁,也得把这份特权用到极致啊,要不然上哪吃饭? 世无孔子,良心固然是个好东西,可毕竟不能当饭吃,饿死不是嗟来之食的人,永远是少数。 很好,这下子总算搞清楚问题的根源出在哪了——还是那位太祖皇帝朱元璋。 没错,这个看似方便实则脑残的法子,就是这位真正打心眼里同情农民的洪武大帝搞出来的。 简直令人智熄。 所以大明的驿站改革,朝廷固然必须收回驿站盘剥地方百姓的权力,可是同时也必须负担起驿站的正常花销来。 那么这一来就出现了两个大麻烦: 第一个大麻烦是,朝廷现在穷得就差当掉底裤了,迄今为止高拱都还在为嘉靖朝还账,哪有钱负担驿站的开销? 第二个大麻烦是,朝廷为什么要负担各级官员出行的费用?哦,你说大家都是皇帝的臣子,出差当然要皇帝出钱?没错,可就算要负责,按理说朝廷也只需要负责中枢层面的官员出行才对,凭什么你地方上的官员出行,也要中枢财政负责?你地方上上缴中枢的税款才几个钱啊?朱元璋当年可是把林林总总加在一块的老大一笔税款都留在了地方,根本没有要求你们地方上上缴中枢的! 这个情况要让高务实来类比,就好比他是某南方省份的某市某县某乡镇官员,他现在要去北方某地考察学习,难道他这笔差旅费能直接找财政部报销去? 多大的脸啊朋友! 问题清楚了,根源也找到了,现在需要的就是想办法解决了。 咋一看,这是个死循环:朝廷需要驿站——朝廷没钱负担驿站——朝廷给于驿站特权——驿站盘剥当地百姓——官员盘剥沿途驿站——朝廷还是需要驿站——朝廷继续纵容驿站盘剥百姓。 说到底,这其中的根源还是在于一条:朝廷真的需要驿站。 别的不说,光是全国的公文往来,如果没有驿站,就全部都得抓瞎。那也就意味着朝廷的统治力被全面切断了,这还得了? 而且这承担全国公文传递的功能,即便高务实这种穿越者,也不敢乱出主意说成立一个私企来操办——误了军情、急政,哪个私人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别说这私企的“法人”本人了,真要是误了大事,怕不是连十八代祖坟都得让朝廷给刨了,这可不是什么法治社会,鞭尸、刨祖坟什么的,真干得出来。 好吧,驿站既然无可替代,那就只能想办法满足驿站所需的资金。 高务实对于现代财务也不是很懂,但他觉得,财务最根本的就是收入和支出,要想朝廷能养活驿站,无非增加收入而减少支出。 增加收入可以从之前驿站“盘剥”当地百姓这一点上来想办法,首先弄清楚大明眼下的驿站对于当地的盘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水平,在朝廷把驿站的盘剥权收回之后,由朝廷直接从当地收取另一笔税款,单独走账,不能让驿站自己负责,最好也不要让当地官府负责。 当然,既然要减轻当地负担,这笔税款一定要比之前驿站的盘剥来得轻,否则就是做了白工。 可是这又涉及到一个行政效率的问题,如果单独再设一个部门负责此事,就成了机构重叠,即便不是重叠,至少也是机构臃肿,同样是在增加开支。 而减少开支这一项,最关键的则是杜绝经过驿站的各级官员消费和勒索,这也是张居正当年改革的主要着力点。不过张居正的问题在于,他抓死了这笔钱,不让官员拿,所以各级官员对此都很不满。 高务实不是非黑即白的小愤青,不会去说“这钱你们本来就不该拿”这样的废话——人家拿了两百年了,现在你说不该拿他就心悦诚服的不拿了?就算孔夫子亲自来,他们也不会心服的。 所以这笔钱得补回去,但朝廷中枢财政不能去补,否则还是做白工,只能让地方财政去补——譬如各地官员上任,可以改为该官员到任后,由其所任的地方官府报销他的上任差旅费。 当然,这个差旅费必须有一个严格的标准,不能你说你路上花了多少,我地方财政就给你报多少,得定下规矩,根据你的品级、旅途长短来严格计算。 第040章 纾驿路疏(下) 高务实把这些问题反反复复思考了好多次,在沿途经过的每一个驿站几乎都下来亲自了解情况,这种举动让与他同行的郭朴看在眼里,一直颇为怀疑。 以高务实的身份,他不向驿站索贿,这是郭朴可以理解的。不仅不索贿,甚至还出钱打赏补贴沿途驿站,这就更让郭朴感到满意了。虽然打赏的钱也并不多,每一处驿站,平均下来的打赏大概也就二十几两银子,不超过三十两,但由于沿途驿站不少,高务实仍然花掉了四五百两银子。 高务实有钱,这一点郭朴当然清楚,但通过高务实上次那篇《生财有大道》,再加上郭朴对高务实这一年多来所作所为的了解,以及这段时间亲眼观察之所见,郭朴并不认为高务实是个有钱乱花的主。 由此,郭朴心中断定:高务实沿途打赏必有所图。 本来郭朴一开始也觉得高务实只是单纯的邀买人心,毕竟驿站侍候着沿途许多官吏,在驿站的人本身也是普通人,也要跟寻常百姓接触,通过他们的口,既可以让许多官员知道他高侍读的大方,也能让不少百姓知道他高侍读的清廉和仁慈,的确一举两得。 但这并不能解释每到一处驿站,高务实都会亲自去找驿站里的人聊天这个反常举动。 再怎么说,高务实的家世摆在这里,他本人现在在士林中的声望也不差,横看竖看都没有必要屈尊降贵去和这些人攀谈——即便有事情要了解,派下人去不行吗?你高侍读手底下带着两百号人呢,那个叫高珗的家丁头子看起来也不是蠢人,这点事还搞不定? 所以郭朴的兴趣也越来越大,经常特意观察高务实的举动,直到有一天,高务实在宣化马驿按照这一路来的惯例与驿站中人交谈之后,一个人在院中凉亭摆着的横案上写写画画,郭朴却忽然出现,问高务实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略微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高务实一点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而是恭恭敬敬将郭朴请进凉亭,指着横案上的一叠文稿告诉他,说自己正在算一道很复杂的数术题。 郭朴对数术略有了解,但谈不上精专,闻言只是下意识拿起几张稿纸来看。 这一看不得了,上头除了偶尔有几个汉字,大部分都是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鬼画桃符”,不仅愣了一愣,问高务实这是写的什么文字。 高务实自然又把阿拉伯数字的事情以讹传讹地给郭朴说了一次,然后才告诉他说,自己是在计算目前大明全国驿站的大概花费和维持运行所实际需要的成本。 郭朴先是一怔,继而吃了一惊,问道:“你要整肃驿站?” 高务实心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你瞧人家这遣词——整肃!这词用得多么专业。 如果在明朝说“改革”,大家其实都听得懂,但一般不会这么用,通常会用“变法”来代替,但事实上,“变法”在古代社会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宣之于口的词。 历史上无论高拱也好,还是后来的张居正也罢,都很排斥这个词——是不是真心排斥不好说,但至少在口中笔下,都是很排斥的。 因为“遵祖制”在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很重要的事,某种程度上来说,“遵祖制”就是彰显自己法理的依据,如果大家都不遵祖制,那么皇帝何以继承先皇基业? 所以,这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原则性的问题,并不是每个人都敢像拗相公王安石一样,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么要命的话来的。 即便高务实其实非常欣赏这三句话,非常钦佩王安石这种大无畏的改革精神,但他却不敢轻易效仿——至少现在,借他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他都是不敢的。 就他现在这点名望,敢跟当年的王安石相提并论?提鞋都差了十条街。更何况大明的政治环境和宋朝也大有不同,别的都先不说,起码宋朝的皇帝老子可不兴当庭杖毙大臣。 大明呢?只要皇帝不在乎颜面和身后名,说杖毙也就杖毙了。 因此在大明搞改革,有一条麻烦就在于不管你怎么改,都得找个理由出来,说我这其实不是“变法”,只是纠正一下,实际上我这么做才是真正遵循祖宗的本意……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因此郭朴很讲究的用了一个中性甚至略带褒义的词:整肃。 既然是整肃,那就是说不改动祖宗的设置,只是纠正驿站在这么多年的运行中所积累的问题,那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完全是好事。 高务实甚至因为这个词联想到了“整风运动”,心里蠢蠢欲动了一下,又强行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他还没资格搞这么大的动静。 当下高务实定了定神,把自己的思考快速但全面的介绍了一下。 郭朴一开始听的时候还不是很在意,毕竟驿站系统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这一点是许多朝臣都有共同担忧的,高务实是怎么察觉到这个问题的,并不重要,也许只是听高拱提起过呢? 但越是听到后头,郭朴的脸色便越是严肃起来,因为他发现,高务实绝非一时兴起。 高务实在介绍当中,不仅详细的讲述了驿站系统的实际情况——这都是他这一路亲自打探而来的——还认真的分析了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最后才逐条逐条的解释他思考出来的解决办法。 郭朴全程除了在某些地方出言询问详细之外,没有一言打岔,直到高务实讲完,他才很是满意地点头道:“你做事很有肃卿之风,甚至比他还要细致入微。看来你虽然有些算计过甚,但这种算计过甚的风格,如果用对了方向,却也是极有益处的。” 高务实口称不敢当。 郭朴摆了摆手,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就算让我来,也不见得比你考虑得更详细了。不过,你这个计算结果究竟算出来了没有,如果朝廷真按你计划中这样改……呃,整肃的话,会不会为朝廷增加开支,以至于无力负担?” 高务实平静但坚决地道:“不会。” 郭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前次在大同时,已经上疏过一次,这次我看也可以再次上疏——虽然你现在不是钦差了,但好歹也是挂名在翰林院的,在我大明,没人敢说翰林学官没有上疏的资格。这道疏文的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纾驿路疏》。” 第041章 太子赐赏 “听说小高卿家明日便要回京了,朕忽然想起,内阁那边前两日拟定的封赏之中,似乎漏了小高卿家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隆庆帝在一张竹木凉椅上半躺着,闭着眼睛,语气悠闲地问道。 孟冲、冯保、陈洪三人都在他身前伺候着,听了这话,冯保耷拉着的眼皮微微一翻,却又立刻耷拉下来,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陈洪瞥了一眼孟冲和冯保二人,也把目光一垂,眼观鼻鼻观心。 孟冲倒是不慌不忙地上前半步,答道:“万岁爷爷有所不知,因李先生告了病假,眼下内阁是高先生执笔,咱们内廷倒是和高先生说过高侍读于封贡有大功,不过高先生只是代高侍读谢了圣恩,但却说什么也不肯把高侍读的名字添进来,臣等也是无法。” 隆庆连眼皮都没抬,就说道:“嗯,既然高先生不肯,朕也不好勉强……你去和太子说一声,就说高侍读要回京了。另外告诉太子,就说高侍读此次回去新郑考试,连中小三元,才冠河南,只是因为今年没有乡试,所以没法再考,但他的才学想必就算翰林学官也可居之不疑,再加上此前在俺答封贡一事中高侍读立有大功,朕以为当赏——小高卿家是太子近臣,你问一下,看太子想怎么赏。” 冯保目光一凝,悄悄瞥了隆庆帝一眼,只见皇帝仍然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又把目光朝孟冲转去,则见孟冲面上堆笑,连连应是。 冯保心中冷哼一声,暗骂:高氏之阉奴!待咱爷们妙计得成,有你哭的时候。 隆庆又问了些朝中大事,便将他们三人打发走。孟冲急着去找太子,一个人先行离去,而冯保却在出了殿门之后,便小声叫住陈洪。 陈洪本也做过司礼监掌印,当初也是高拱推荐的,只是后来出了些事,被贬了下来,当时高拱已经在全力应对徐阶一党的攻击,没什么精力去拉他一把,只好吧孟冲推了上去代替陈洪。 至此,陈洪就与高拱有了些嫌隙,不过倒也没有撕破脸,只是不像之前那么亲密了。在高拱赋闲在家的那段时间里,依靠着隆庆帝的恋旧之情,陈洪又重新爬了起来,再次进入司礼监做了秉笔,不过排名已在冯保以下。 前不久殷士儋入阁,便是走了陈洪的门路,取到皇帝中旨的,可见陈洪虽然丢了掌印大权,但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仍然很重要,非是寻常宦官可比。 但不管怎么说,陈洪人前人后还是一副与高拱更亲近的模样,冯保却不是内廷中的“高党”,因此冯保主动叫住他,还是让陈洪颇为诧异。 “冯督公有何见教?”陈洪皮笑肉不笑地道:“咱爷们手头可还有些事要办的……” 陈洪没出事之前,一直都在隆庆帝身边伺候,说起来地位可不比冯保低,甚至可以说还略胜一筹,现在也是圣眷未衰,是以在面对冯保的时候绝无半分敬意。 “陈公,如今高氏伯侄圣眷无双,高先生不必说了,便是那位小高先生,看来也是简在帝心,但陈公如今对这二位却似乎并不亲近呀?还有,前次殷先生入阁之事,只怕高先生心里未必高兴……莫非陈公对孟掌印已经如此服服帖帖了?” 陈洪眯起眼睛,看了冯保一眼,语气转冷:“我与孟掌印是多年老友,冯督公莫非不知道?” “陈公当孟掌印是老友,却不知道孟掌印是否也当陈公是老友?倘是,则冯某有一事不解,望陈公解惑。”冯保面带微笑,丝毫不怒。 陈洪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说。” 冯保道:“孟掌印已是内廷第一人,但只要事关二高,必亲自过问,譬如今日之事,不过是去问一声小爷想怎么赏赐高侍读,孟掌印也要亲自跑一趟……” “那又如何?”陈洪皱着眉头:“他是高先是推荐的,关心一下高侍读,难道不是情理之中?” “关心一下自无不可,不过这事让他一个掌印亲自去跑一趟,难道真有必要?何况他既然有高先生站在背后,地位稳固得很,陈公你现在却正处于需要外廷支援之时,孟掌印既是陈公老友,为何不把这些事情让给陈公来办,也好让高先生不至于计较殷先生入阁这样的小事……陈公以为然否?” 陈洪目光一闪,沉吟起来,却不说话了。 隆庆朝第一重臣只有高拱!这一点陈洪自然知道,他当然也希望和高拱维持最为亲密的关系,只是殷士儋那件事……人家殷士儋舍得花钱啊,自己前次出事,前前后后可是花了不少钱才摆平的,不得找机会补回来么? 可殷士儋跟高拱却不太对付,这有些出乎陈洪的意料之外,他本来还以为殷士儋入阁之后能够看清形势,不去和高拱作对,谁知道这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有些互相看不顺眼。 这可就很不妙了,现在赵贞吉滚蛋了,李春芳只怕也滚蛋在即,殷士儋居然敢跟高拱别苗头,只怕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陈洪不禁有些后悔:咱爷们这次是不是欠考虑了些? 转念想起冯保的话,就觉得颇有道理了:我既然恶了高胡子,你孟冲就该主动给我调解调解啊,这种帮高务实请赏的事,归根结底不也是示好高拱?你怎么就不让我去呢? 冯保却不着急,也不等陈洪回答,拱手告辞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孟冲去见了太子,按照隆庆的吩咐把事情说了一说,太子顿时开心起来,抚掌笑道:“我就知道,以高侍读的学问拿个秀才易如反掌,果然,他就连取三案首,没给我丢脸。” 想了想,又问道:“皇上要我赏他?” 孟冲说是,并且把刚才的情况仔细说给了朱翊钧听。 朱翊钧听罢,想了想,道:“功倒是大功,不过高侍读学问虽好,毕竟还没有金榜题名,若是去掉‘假’字,恐怕还是有人不服……” 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才略微有些迟疑地道:“这样吧,你去回禀皇上,就说儿臣的意思是,高务实以原官兼詹事府职,假左谕德,另赐大红纻丝飞鱼服一袭,请皇上圣裁。” 第042章 满堂影帝 隆庆帝听了孟冲的转述,当场就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留下一句话作为评价:“太子这一年来的观政,看来还是很有意义的嘛。” 的确很有意义,因为朱翊钧对高务实的赏赐完全遵循了之前隆庆的风格: 首先是只升学官或者东宫官,并且一律在开头加一个“假”字,类似于“临时”之意,这样可以避免争议。 此外,他也没有忘记,赏赐的另一层意思是“许你人前显贵”,所以又赐大红纻丝飞鱼服一袭。前次高务实获赏大红纻丝斗牛服,但他马上就回原籍考试去了,没来得及在京师“人前显贵”一把,这次倒好,直接从斗牛再升一级,到了飞鱼服。 所谓“飞鱼”其实是尾巴像鱼尾的四爪龙,“斗牛”是直角的四爪龙,“麒麟”是牛蹄龙形的动物(另外提一句,麒麟服有两种,明朝公侯伯爵和驸马身穿的红色常服,胸前和背后有麒麟补子,但其中的麒麟是寻常的兽类形象,而与龙形的“麒麟服”不同)。有四爪而不做其他变形的龙,则被称为“蟒”。 绣有这四种图案的袍服称为蟒衣、飞鱼服、斗牛服和麒麟服。它们不在品官的官服制度之内,而是属于赐服,等级极高,一般只有皇帝赏赐或奏请批准之后才能穿着。 赐服通常采用云缎、闪缎、云绢、纱、罗等高级衣料,通常以大红为底色,但也有青、蓝、紫、沉香等颜色,用以区分高低——红为朱,是以在明代,大红的档次最高。这些赐服采用织金、妆花等复杂工艺,胸前为龙头和龙爪,龙身绕过肩膀,龙尾甩到身后。大体来说,蟒衣是等级最高的赐服,之后依次是飞鱼服、斗牛服和麒麟服。 要注意的是,大红纻丝飞鱼服不同于一般锦衣卫的飞鱼服,最起码颜色就不同——大红色的飞鱼服,即便是在锦衣卫,也只有正三品以上堂官可以穿戴。 然而问题是,锦衣卫的正式官阶品级中,正三品就是指挥使了。在指挥使上面,按例还有都督和都督同知,但是多数情况下,都督和都督同知都是虚衔,只有像嘉靖朝的陆炳、现在的朱希孝这一类本身就是皇帝亲信的都督,才能真正掌握锦衣卫,否则的话,锦衣卫的实际一把手其实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非要强行打个比方的话,这就好比后世某教育集团下有个学校,这个学校可以类比为锦衣卫。集团董事长很可能兼任该校校长,可以类比为锦衣卫都督,但他不会去直接管理这个学校,真正管理学校的是该校的常务副校长,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而嘉靖、隆庆年间,虽然赐服渐多,但也只有六部大臣及出镇视师的大帅才有被赏赐大红纻丝飞鱼服的,除此之外,即便是皇帝非常赞赏的日讲官(学官),最多也就赐个大红纻丝斗牛服。 所以,朱翊钧的这两个赏赐,从名头上来说,升官更实际,因为他原本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假),而现在是正五品的詹事府左谕德(假),这是明确的提级。但问题在于,翰林学官或者东宫官虽然都是清贵官,可是前头加了这个“假”字,意义就不那么大了,也就是好听一点,从高侍读升格到了高谕德。 但这件衣服却不同,如果没有赐服,高务实此前进宫伴读,穿的只是青色常服,打白鹇补子(也就是按从五品算)。就这还是皇帝破格准许的,否则他由于实际上不算品衔,别说青袍了,绿袍都混不上,只能穿便装,那就太丢份了。 但现在就不同了,直接一跃而穿大红纻丝飞鱼服,便是在飞鱼服泛滥的皇宫之中(因为内宦大多都赐飞鱼纹),也因为这个“大红”二字,显得足够尊贵。 隆庆之所以高兴,就是因为朱翊钧的这个封赏足够聪明: 官可以慢慢升,因为高务实年纪还小,哪怕是“假”官,也要慢慢来,要注意影响。 赐服却要显示出皇家的厚爱,要让高务实伯侄二人都感受到皇帝父子对他们的信重,而且赐服属于皇帝不可动摇的权威,哪怕文官们再不满意,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这是单纯的“恩”,而“恩出于上”,不容臣下置喙。 次日,高务实抵京。 虽然当时已经到了中午,但他还是按照之前的一惯风格,连家都不回,而直接去皇宫销假。郭朴那边不用担心,他已经提前向郭朴告了罪,郭朴不仅不怪罪,反而很是满意他的这种态度。 而高拱当然知道郭朴是与高务实同行而来的,早已安排了人去迎接。高务实既然先不回家,那就先接郭朴到府一叙,也是一样。 听说高务实家都没回,先进宫来销假,“小蜜蜂”隆庆帝也难得的从后宫繁忙的工作中抽出身来,亲自摆驾钟粹宫,与太子一同接见高务实。 其实这是隆庆和朱翊钧父子俩昨天就约定好了的,当然实际上是隆庆的决定,朱翊钧只是表示同意——在接见中,由朱翊钧提出这次高务实在俺答封贡一事中的功绩,并以太子身份向皇帝为高务实请赏。 然后皇帝便乐呵呵地表示“的确该赏”,但又略作为难的说,内阁认为小高爱卿毕竟年纪尚幼,未曾上过金榜,不好多加赏赐,如之奈何? 高务实一听,果然立刻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说自己只是尽了一点人臣本分,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功劳。即便皇上、太子错爱,认为为臣多少有些微末之功,为臣也觉得不足以加赏,请皇上、太子收回成命。 他这么一说完,朱翊钧就不干了,例数高务实自从出任太子伴读以来的各种功劳,前前后后居然数出八条之多,十分固执地非要皇帝赏赐。 隆庆便“拗不过太子”,沉吟了片刻,问太子对此有何主张。 太子自然立刻把昨天父子二人定好的赏赐提了出来,隆庆“万分纠结”地思索了半晌,才苦笑着道:“朕实不忍拂了太子爱护近臣之美意,此事……便准了吧。” 高务实再三推辞不得,只好三呼万岁谢恩,又三呼千岁谢恩,规规矩矩地模样,让皇帝父子二人笑意盈盈。 高务实自己心中也颇为高兴,唯一不高兴的,只怕便只有身为太子大伴的冯保了,可即便是他,此刻也是满脸笑容,丝毫看不出半点不满。 第043章 步丁耗费 隆庆五年,五月二十二,俺答封贡一事取得圆满成功。边臣回禀朝廷,说俺答已经于四月十三当着右翼蒙古诸部首领及数十万部众之面盟誓。 于是大明天使取天子诏,封俺答为顺义王,改其所居之城名曰归化;昆都力、辛爱等皆授官;封把汉那吉昭勇将军,指挥使如故。 俺答率诸部受诏甚恭,遣使贡马,执赵全余党以献大明。帝嘉其诚,赐金币。又杂采崇古及廷臣议,赐王印,给食用,加抚赏,惟贡使不听入京。 河套吉能亦如约请命。因为事在陕西,内阁命总督王之诰议定上疏。王之诰希望下诏给吉能,要求他先有一两年不犯边,才许封贡。 崇古复上疏曰:“俺答、吉能亲为叔侄,首尾相应。今收其叔而纵其侄,锢其首而舒其臂,俺答必呼吉能之众就市河东宣、大;商贩不能给,而吉能纠俺答扰陕西,四镇之忧方大矣。” 隆庆认为有理,能封俺答就能封吉能嘛,反正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于是亦授吉能都督同知。 事毕,王崇古乃广召商贩,听令贸易。布帛、菽粟、皮革远自江淮、湖广辐辏塞下,因收其税以充犒赏。其大小部长则官给金缯,岁市马各有数。崇古仍岁诣弘赐堡宣谕威德。诸部罗拜,无敢哗者。 自此边境安宁,东起延、永,西抵嘉峪七镇,数千里之地军民乐业,不用兵革,岁省费十之有七。皇帝下诏,王崇古进太子太保。 既然封贡事已全定,皇帝便准备大赏群臣,从中枢到宣大三镇地方,凡此前赞同封贡者,几乎人人有份。 但就在此时,内阁首辅李春芳却再次上疏,以病乞休。隆庆立刻派出太医上门看望,太医诊治之后回禀皇帝,言:“元辅气郁心结,咳喘不定,确需安养。” 其实早在今年二月,李春芳就上疏“以疾乞休”,但是皇帝没同意,并遣太医官诊视。 四月,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等论李春芳“以亲老求去,再疏即止,因缘为弟改官,冒恩非分,且言其父居家不检,春芳不能辞责。” 皇帝看了之后“大怒”,切责道:“祯等轻率妄言,诽谤辅臣,有失国体,姑贷其罪。”李春芳则当即上疏申辩乞休,此为二次乞休。 从王祯所言“以亲老求去,再疏即止”来看,事指三年三月春芳以二疏求去,此时高拱尚未还阁,那一次其实是被张居正一句话逼的,后来才有李春芳暗中发力,让赵贞吉入阁跟张居正打擂的事,只不过张居正也不是善茬,很快又把高拱起复了回来,搞得李春芳、赵贞吉最终败北。 其实,李春芳之所以求去,的确是形势所迫,一则是因为赵贞吉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李春芳失了盟友,二则是高拱复政虽只一年有余,却取得了李春芳这几年根本无法比拟的重大成就。 按照史书的记载:“高决策定贡市,合七镇为一,岁省边费百余万。招安国亨出就理,尽平两广诸蛮。一时经略,慷慨直任,皆有成功。然兴化不胜迫,辞位去,高居首。” 也就是说,盟友尽失的李春芳自己对比了一下他和高拱的政绩,实在没法厚着脸皮继续干这个首辅了,只好请辞,所以这一次不仅言辞恳切,而且的确是真的把自己郁闷得生病了。 这么一来,隆庆就好办了。当然,面子上隆庆帝还是表现出一副逼不得已的模样,在“无奈之下”,才于五月二十四日下诏同意李春芳请辞,而且临时给李春芳加了柱国——这是历史上没有的。 五月二十五,李春芳离京回兴化,高拱率内阁及诸部大批官员礼送李春芳返乡。 五月二十六,隆庆帝正式下诏,大赏群臣: 高拱加柱国,晋少师、中极殿大学士; 张居正仍少傅,兼晋太子太师、建极殿大学士; 殷士儋晋少保、武英殿大学士; …… 至于高务实,他是个例外,提前好几天已经先得了赏赐,这一次就没他什么事了。 所以,他正在趁朝中上下都忙着受赏的空闲,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 譬如会见提前来到京师,一直等着向他汇报这半年来工作进展的高国彦、高小壮、高陌、曹淦、韦希旻等人。 不过这些业务上的事情纷杂得很,倒也不必一一详述,总之高务实先了解了这半年来的情况,又根据这些情况,结合此前早已定下的计划,重新给他们确定了新的任务。 高国彦那边不必多说什么,仍然是继续做好财务监督,顺带的开始试验高务实曾经跟他提过的“财务预算”做法。 高小壮调到开平之后,这半年来已经基本把底子打好,开始小规模炼钢冶铁,只是目前由于军械私营的事没有办妥,精钢制品就算制造出来也没地方销售,所以暂时还是以冶铁为主。 高务实给他的任务是提前预制枪管,至于冶铁的产品,可以先主要作为农具打造,销路问题好办——光卫所屯田兵一年要换的农具就是个天文数字,何况还有民间?高务实让高小壮自己负责民间业务的扩展,至于卫所方面,等他和那群勋贵们交流之后再说。 高陌这边主要管着武装家丁,按照高务实的计划,现在骑丁、步丁都被分成了几个部分,免得聚集在一起人数太过惊人。眼下高务实的骑丁全员加在一块已经超过两千,本来按理说是很大一笔负担,好在这些骑丁本身也是创造利润的——曹淦的京华商队出行主要靠骑丁护卫。 这还不算,高陌甚至已经按照高务实离京前的交待,和一些北地大商达成了协议,当他们需要中转大量物资,尤其是贵重物资之时,可以请京华商队的骑丁护卫。至于价格嘛……倒是不便宜,但好在高家骑丁威名赫赫,在草原上都是横行无忌的所在,因此这些大商人也愿意花这些钱。这么一来,骑丁现在不仅没有成为负担,反而还有盈余。 而步丁方面就不同了,高陌颇有些忧心忡忡地告诉高务实,眼下他高谕德麾下的步丁,除了最精锐的约两千人有时候会被那些大商人雇佣作为护卫随商队出行,剩下五六千人都是“只亏钱不赚钱”的状态,目前算起来,这些人一年可能要耗费二十一万两白银! 高务实也愣住了,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第044章 心焦创收 面对高务实的吃惊,高陌有些无奈的解释道:“按照大少爷回乡前的交待,现在京西煤矿、开平煤矿和迁西铁矿都在矿工之中按照十比一的比例挑选精壮作为护矿队,这里就是差不多六千人了,另外的都是以前家丁护卫队扩编而来,也就是正经的家丁护卫团。” 高务实诧异道:“家丁护卫团我知道,但是三个护矿队的规模已经到了六千人?那我们京郊三大矿区的矿工已经差不多有六万人了?高小壮手头有这么多现钱可以养得起他们吗?” 高陌笑道:“还不是大少爷说了现在不需要他的利润业绩,所以他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扩张?不过大少爷,说到这个小的不得不提一下,现在咱们的利润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京华香皂、京华商队和京师蜂窝煤,按理说利润确实很高,但是从眼下的情况来看,其利润有一小部分被分红,包括勋贵们和各级部下,另外的一大半全都投入到开平两矿去了……” 他说着,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又道:“现在大少爷又在河南投入很大,天津港估计也要花掉三十余万,这样的话,继续在这六千护矿队上投入,只怕力有不逮。” 高务实沉吟起来,脑子里开始盘算:河南那边的煤矿和铁矿规模都不算特别大,投资数额有限,加上还有之前香皂的收入可以顶一顶,问题不大。 真正的大投入其实是卫辉的流民安置,虽然他玩了一手堪比后世房产开发商囤地的“囤矿加囤人”,但在投产之前都是实打实的花钱,而且是花钱如流水。不光借来的三十万两顶不了多久,后续还要继续投入维持,真正有产出最起码也得到明年,而要收支平衡的话,那更慢,再快也得后年了。 这就跟后世投资重工业一样,虽然后期“钱景”看好,但前期的投资却是很吓人的,没有雄厚的实力根本玩不了。 高务实之所以敢一开口就借三十万两巨资,也是觉得自己实力足够雄厚,但现在看来,自己扩张还是太快,现在居然有点资金链紧张了。 砍项目? 高务实下意识摇了摇头:最好不要,毕竟不管是新郑煤铁,还是卫辉流民安置,亦或者天津商港,都是接下去很重要的项目,前景都很好,以高侍读——不对,以高谕德之贪心,不到万不得已,那是绝对不肯错过的。 新郑煤铁是他造福乡梓的邀名之举;卫辉流民安置一是邀名,二来还是一个多功能工业区,这里除了煤铁资源齐全之外,还有储量可观的灰岩——这东西是制造水泥的材料,将来会有大用;天津商港更不用说了,明末穿越谁不想开海啊?提前布局港口,那才是一本万利又安全的买卖,只要开海大获成功,但凡是个港口,就是聚宝盆!这能错过,高谕德不得一巴掌抽死自己? 不能砍项目,那就只好增加营收了。高务实想了想,增加营收倒也不是不行,确实有办法可以做到。 比如说现在俺答封贡已经完成,他可以把京华商队的生意进一步拓展,从蓟镇到甘陕,面对的都是右翼蒙古,如今可以全线通商了,那么这一块的收入应该会有大幅增长。 京华香皂方面,经过这接近一年的“品牌建立和推广期”,如今名头早已打响,南北直隶因为有钱人扎堆,算是主要销售地,河南、辽东算是两个分销地,也还不错。但除此四地之外,哪怕近在咫尺的山西、山东,高务实都还克制着没有肆意铺开,而现在,就到了拓展的时候了。 不仅是山西、山东,整个黄河流域以及长江流域的中下游,都算交通比较方便的,也可以开始铺开销售。一来是创造新的利润点,二来也可以借机拉拢更多的盟友。 要注意的是,高务实这里所想的“盟友”,包括但不限于勋贵——勋贵主要聚集地还是在南北二京,而到了地方省份,则肯定要和当地官府、豪强打交道,包括一些大商人,高务实都不介意跟他们合作,不管是分销也好,分红也罢,高谕德绝不小气——什么钱该拿,什么钱该分,高务实心中有数。 袁世凯有一句极有魄力的话,高务实一直十分欣赏:散天下财与天下人,天下必入我手。 高务实倒没敢想要天下,但他需要天下更多的人支持他,让他能有足够的威望把改革进行到底,所以这句话差不多也适用。 “天下人”这个范围太大,高务实也散不了“天下财”,所以他只希望能拉拢一批手中有权有钱的人来帮忙——至少不强烈反对,顺便让民间对他好感大于恶感,也就差不多够了。 京华香皂现在销售主力是仅次于御贡的一级,分作男女两类,高务实琢磨着,可以考虑再往下铺开一级,以争取更大的销售总额了。 不过这样一来,考虑到分销方便,恐怕还得在南京或者南京附近再建一处厂子才行,不然运输上面的成本还是略高了一点,影响利润,不太划算。但究竟让谁去,这个还要再想想,要是没有合适的可靠人选,那也只能再等一等,先靠三慎园那边撑一撑。 蜂窝煤的销售,目前主要是在京师,毕竟这个市场不小,而原料来源又比较近,利润相对有保障。如果要铺开销售,在周边城市的话,估计利润都比较有限,不如先考虑供应军队——不管是京军还是边军,都有这方面的需求。 宣、大、山西三镇没得说,那是高拱在军中的基本盘,蜂窝煤便宜又好用,卖给他们不怕他们会拒绝;蓟辽的话……由于有戚继光在,蓟镇比较好办,辽东那边李成梁刚刚接任了总兵,但高拱跟他不熟,高务实跟他更不熟,一时半会还不好打主意。 不过话说回来,有宣府、大同、山西、蓟州四镇的燃料供应生意,蜂窝煤这一块也算是个利润增长点。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开平、迁西的煤铁,这两“兄弟”,投资是最大的,但创收显然最难,而之所以难,主因就是推动军工私营这件事不好办。 军工私营…… 高务实皱着眉头,陷入了思考。 第045章 谕德上疏(上) 左谕德与侍读学士均是从五品,不过翰林院按制属于皇帝的秘书班子,而詹事府按制则是教导太子学习理政的机构。虽然这么说起来,似乎翰林院地位更高,但那也得看是对什么人来说。 高务实与太子同龄,很明显是皇帝为太子提前培养的辅佐之才,这一点任谁都看得出来。 虽然在大明,能不能真正在将来辅佐太子,首要条件是高务实要能金榜题名,但从《龙文鞭影》问世开始,大多数人对此都是表示看好的,再经过这次河南道试,高务实连取小三元,大家通过河南督学衙门公布的高务实考卷来看,也基本认定此子将来高中实在是大概率事件。 这么一来,高务实这个太子近臣,基本上可以保证来日必是天子近臣,因此现在称呼他为高谕德就反倒比高侍读更好了——更能体现他和太子殿下的特殊关系嘛。 不过高务实自己对此倒是看得很开,反正不管是侍读学士还是左谕德,都是临时挂名,又不是实官。 将来他就算考中进士,照样还是得先争取考中庶吉士,进翰林院干一段时间,打熬资历,依然要从七八品小官做起,现在的这些“假”字打头的官位,不过都是虚名罢了。 当然了,虚名归虚名,不代表就一点用处都没有。至少,有这个临时官职在身,很多布衣白身不能做的事,他就能做。 譬如上疏。 隆庆五年六月初二,太子伴读、假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高务实上《纾驿路疏》于朝廷,全名为《为遵祖训原意请整肃驿站以纾驿路疏》。 疏文一开头,就是先吹一波“自古以来”。说我天朝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地域辽阔的泱泱大国,“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 而我大明更是国土广袤,幅员辽阔,“东起朝鲜,南包安南,北距大漠”,甚至南海的“千里长沙,万里石塘”,亦入版图,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而“非命吏置籍,侯尉羁縻者,尚不在此数之列”。——这个数字其实是准确的,但大明朝廷上下恐怕只有他知道得如此确切。 当然了,也不会有傻子跳出来说他的数据有误,毕竟谁也没去量过。 然后高务实开始回顾了一下从古自今,各个王朝统治如此广阔疆域的方式,也就是信息传播方式。“修筑烽燧,燃放狼烟;驾马服牛,徒步奔走;整治道路,设置驿站”,诸如此类,不一赘述。 接着引出主题,说在这千差万别,形态各异的信息传递方式中,驿站所发挥的作用尤为值得重视,他在疏文中说“驿道者,国之脉络,不容壅滞”,又说“置邮传命,如人身血脉,不能一日废也”,可见其在政令上通下达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最后则点明中国历代诸王朝无不以京师为中心,修筑四通八达的驿道,在其上设置为数众多、功能齐全的驿站,戍有驿卒,以便有效地传递政治、经济、军事等信息。 疏文接着开始说本朝,说自太祖“混一区寓”后,为巩固统治,以驿站为军国机务最急之事。自登基之日起,便治水、开山、修路、造桥、备马匹、设车船,“置各处水、马驿”。 马驿是指陆驿,“应用马、驴、车、人夫”邮递,冲要处“或设马八十匹,六十匹,三十匹”,“其余非重要,亦系经行道路,或设马三十匹,十匹,五匹”; 水驿则以舟船为之,“通行正路,或设船二十只,十五只,十只”,其余分行偏路,“亦设船七只,五只”。可见,根据驿路位置之轻重,行人之多少,水、马驿所役车、船、舟、马多寡不等。驿卒一般是“要路十人,僻路或五人,或四人”。 然后又说明本朝邮递机构,除驿站外,还有递运所、急递铺,但是比之后二者,驿站不仅遍及腹里,还广泛分布于辽东、甘肃、朵甘、乌斯藏、松藩、四川、云贵、广东等边远地区。至嘉靖二十八年,全国上下各类水、马驿高达一千二百九十五处。 显而易见,大明驿站“栉比蔓延”,遍布全国各地,可谓水路交通、信息传播的大动脉,也正是由于无处不有的驿站,才铸就全国性的交通网络。 驿站专职“递送使者,飞报军务,转运军需”,事务繁忙,用途广大,负荷最重,故在沟通各地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担负着重大的责任,发挥着巨大的功用。因此,驿站自然而然成为明朝官方信息传播的主要途径。 说完驿站的重要性以及太祖对驿站的高度重视,高务实笔锋一转,开始说当前的问题。 高务实疏文中言:“太祖制驿站诸制律,本皆得宜,然时过境迁,百制尽废矣。” 然后他便开始例举:如本朝驿道,站与站之间一般平均相隔六十至八十里,这是指望驿卒一天所走的路程,这样既能保证迅速往返,又不会导致过度劳累而“马垮人倒”。 还有,就是由于驿站传递的多为关系国家安全的文书,故驿卒在兵部管辖下工作,而驿传管理条例也相应地载入《大明律》有关刑法的卷目中,以示驿站的重要及驿卒工作的特殊性。 虽然明律对信使延误时日处罚甚严,但是因洪水阻塞或地址有误而耽搁行程时,信使可免予或减轻处罚。同时,明律严禁官员滥用驿站,责骂、鞭笞驿卒。反之,驿卒如利用驿站牟取私利,要加倍受罚。 这些制度,既严格,也充分考虑到了合理性和可行性,非常得宜。然而根据高务实“前番回乡,途径数十驿,深入驿站,遍问诸吏,方知其情大谬。” 高务实不仅一个个举例自己路过的驿站,有多少驿站年久失修,有多少驿站车马不足,有多少驿站驿夫缺额,还特别指出,许多驿卒以公谋私,部分朝廷官员(实际上是绝大部分,高务实没敢说而已)乱用、私用驿站行为屡禁不止,使驿站超负荷运转,处于半瘫痪状态。这又导致政情、军情不能及时上达下传,使朝廷的行政陷入恶性循环之中。 “驿路通,则国家强;驿路滞,则国家弱”,因此高务实在疏文中疾呼,邮驿系统的紊乱、无序、衰败是严重违背了太祖祖训之本意的! 第045章 谕德上疏(下) “违背太祖本意。” 可以说前头的长篇大论,为的都是引出这一论点。因为对于一个王朝而言,这就是做事情的前提条件,也就是所谓的法理。 从没有见过哪个后代皇帝去说自家王朝的开国皇帝胡作非为,更不会指着某项开国皇帝定下的制度说“此乱命也,恕不奉诏。” 如果连祖宗的意愿都可以随意违背,你又凭什么继承祖宗的基业呢? 因此,祖训这种东西,既可以为官员所用,用以反抗皇帝的乱命;也可以为皇帝所用,用以驳斥臣下的质疑。 高务实前面说这么多,就是要站稳一个立场:我是依据太祖皇帝创建驿站的本意,来提出以下整肃意见的。 这里头其实也顺便打了一个伏笔,就是高务实只提“本意”,而不说具体的执行手段。 那换句话说,只要是顺着太祖皇帝的“本意”,哪怕现在的整肃办法与太祖皇帝当年略有差异,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毕竟时移世易,当前面对的局面和太祖时面对的局面有所不同了嘛! 接下来高务实在疏文中一共提出了足足八大项、十九小项整肃建议,这里无须一一赘述,只简单的讲下最重要的两条: 首先,取消驿站向地方征收税款、征发徭役的权力,由地方官府代收一笔驿税,该驿税根据驿站规模大小、设施好坏、人员众寡来定——高务实同时随疏文附上自己根据调查后所制定的税金与驿站实力挂钩对应的表格。 其次,驿站实际情况(包括但不限于规模大小、设施好坏、人员众寡)的监督,一是由朝廷委派专员每年进行至少一次不定期突击检查,二是由当地官府切实督查——因为地方上要把手头的一笔税金交给驿站,所以通常来说不会任由驿站虚报。 而反过来,驿站也有权在没有拿到或者没有拿足本应获得的驿税时,直接上疏朝廷,弹劾地方主官或各级属官。 这个设置,是典型的互相监督——对于地方而言,你要花我的钱,那我一定要看见你达到了应有的标准;对于驿站而言,我达到了标准你必须给我钱,不然我就告你! 官官相护虽然是最常见的操作,但是有一点:这两个“官”之间,须得是利益相关的,至少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才行,不然的话,二虎竞食之下还怎么官官相护? 当然,高谕德一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些官员,他甚至想到:如果地方官和驿站方面取得一致,直接加大对民间的搜刮,然后二一添作五,把多收的钱给瓜分了呢? 这就要看高务实的第三条了:今后南北两京及各省巡按御史到任及出巡,均将由户部调集精干人员,配给每位巡按御史一个专门的财务小组,人员约莫三到五人,专司清查驿税! 别看这个直属户部但在地方时只听命于本省巡按御史的财务小组按级别来说很不起眼,预计所用之人不过是些八九品小官。但其实高务实心里清楚,他这步棋,可能是整个《纾驿路疏》里最危险的一步棋。 最危险,而且没有之一。 甚至,比收回驿站征税、征发徭役等特权还要危险得多。 而同时,意义也重大得多。 因为这是高务实第一次试探性的对朱元璋定下的财政制度进行修正——尽管这个修正的幅度非常小,动作非常轻微,谨慎得近乎胆怯,但它真正代表的意义,却只有高务实一个人清楚。 这是一个十分隐蔽的突破口。 只要这条制度能够形成惯例,至少会拥有几个好处: 其一,是从此之后,地方官府说我这里只能收多少税,于是只缴纳多少税给中枢的局面,就有了质的改变——中枢直接派人查账了,你再敢胡说八道,就是拿自己的乌纱帽甚至身家性命开玩笑! 在不久的将来,这个“查税小组”将是一柄高悬于地方官员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且他们都是专门的财务人员,完全不同于原先只有一个天知道懂不懂数术的巡按御史作为挂名的监管者。 其二,既然要派专人查账,高务实就可以想办法向户部兜售一些新式算法,用以提高行政效率,这既是为将来他掌权之后的财税改革打下基础,也是为将来引入各项科学科技打下基础——数学、物理、化学等学术的发展,哪个不需要培养数术人才? 先让户部发现自己有机会扩大部权,户部自然会加大对相关人才的培养,到时候高务实又可以在其中暗施手段,夹带私货,利用户部的权势,为将来做一些人才铺垫——任你什么改革,如果手底下的人只会四书五经,总成不了事。要是现在天下官员个个有高国彦的数学水平,他高务实吃多了撑的才去操这个闲心! 其三,驿税本就是一个地方官府额外获得的税款,现在朝廷交给他们来经手,别管有没有人监督,只要做过官的都知道:事由我办,则权在我手;权在我手,则必有好处。 最起码,你驿站今后就不能无视我了吧? 所以这是高务实为了尽量降低地方反对意见而采取的手段,有了这一条兜底,派员监督就好说话了,要不然肯定有人跳出来说监督纯属多此一举云云。 其四,高务实这是暗中配合了高拱一把。高拱执掌吏部之后,一直提倡不能光用进士而不用举人,因为实际上,举人群体不仅比进士群体大得多,而且举人之中有才干的人也很多,弃之不用殊为可惜。高务实这个办法一旦实行,两京十三省至少就得多出45-75个位置,来安排这些身居八九品的查税小组成员,而这些成员肯定不会挑选进士老爷去干,大概率是从举人中挑选。 而且,户部也不可能就只用这几十号人,总得还有些旷量,作为随时补充的人手存在,那怎么说也得凑个一两百人吧?这一下就安置了一两百个数术比较靠谱的举人,待他们经过一些年的历练,将来高务实要改革财税制度时,不就可以直接拿来用了? 虽然他们没有考中进士,可是现在又不是培养“储相”,要你的进士“文凭”何用?海瑞也只是个举人出身呢! 第046章 冰底潜流(上) 高务实的奏疏,这一次是走的詹事府递上,通过通政司而至内阁。 走詹事府而不是走翰林院,这其中的意思,自然是高务实特意表明自己是以太子近臣身份上疏。 他这么做,是为了让外人摸不清底细:太子已经观政近一年,虽然年岁仍小,但保不齐也有了自己的思考,而高务实是他的伴读,长期呆在太子身边,此次回乡考试,又是凯旋而归,俩小子凑在一块,指不定就冒出了点什么想法。 既然这里头可能有太子的意思,那就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了,即便反对,也不好随便开骂——这里要说明一个很神奇的事实:大明朝的文官,骂皇帝很常见,骂太子却很少见。 盖因为骂皇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皇帝若采纳,说明你骂得有道理,皇帝也不得不服气;若是皇帝不采纳,甚至斥责、贬官乃至庭杖,那更好,诤臣、谏臣的名头随即而来。 但骂太子则不然,太子不管多大,总归只是储君,只要他还没有登基,就还处在“学习阶段”,这个时期他就算提出一些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建议,臣子们顶多只好摆明道理反对,斤斤计较就实在不是为臣之道了。 更何况,今上隆庆皇帝脾气比较好,就算惹毛了他,了不起也就是贬官罢了,庭杖什么的根本没有出现过,当庭直接打死人那更是先世宗皇帝时的旧事,所以大家都不是很怕皇帝。 而高务实因为出身特殊,是没有亲生儿子的高拱所呆在身边的唯一侄儿,他的上疏是不是受高拱所指使,大家也不能不顾及。 要知道对于官员们来说,与其怕皇帝,还不如怕高胡子。被皇帝直接斥责甚或贬官,还能捞个诤臣的贤名,可要是被高胡子盯上,那可就不同了。他老先生现在是天官,如果看你不顺眼,吏部考功清吏司马上就可能请你去喝茶,那就完犊子了。 考功清吏司是干嘛的,竟然这么厉害?这个部门掌文职官员之议叙与处分,在三年京察及大计之时,则掌其政令,核办京察、大计等。还承办各省命盗及各项议叙、议处,汇奏分管各处官员功过册,并一切告病、起复、开复、捐复、副缺、查案、行文、给照等事件。 好吧,简单点说就是:该部门主要负责找茬,找茬的对象为全国全体文官。 这就牛逼了。 对于大明朝的吏部,文官最喜欢被哪个部门关注?文选清吏司,因为该部门负责计功,然后给你升官;最害怕被哪个部门关注?考功清吏司,因为该部门负责找茬,然后给你处分。 这就好比在后世,地区一把手如果对你很满意,找你谈话的就是组织部长,意味着你马上要高升了;如果对你不满意,找你谈话的就是纪wei书ji,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大家都想高升,谁也不想被找茬,所以吏部天官的威慑力甚至高于普通阁臣,而高拱现在是首辅兼天官,基本上除非退无可退,否则谁也不会脑子抽风要去得罪他。 因此,哪怕是对高务实《纾驿路疏》有不同意见的人,也都决定先等一等,看看风向再决定是否表明自己的态度。赞同高务实意见的,就更不用说了,摩拳擦掌就等内阁票拟和司礼监的批红,然后上疏附议、鼓吹,大唱赞歌了。 但内阁的反应这次似乎有点儿慢,第一天收到上疏,内阁一点反应都没有。第二天快下值了,才有一封票拟姗姗来迟地送去司礼监。而且这封票拟也十分耐人寻味,因为该票拟正是高拱批复的,而偏偏又只批复了一句话: “兹事体大,可待细查详论,再做处置。” 次日一早,京中官员私底下纷纷议论之时,司礼监的批红下来了,回复的是: “该员所述甚详,不似虚言,内阁当尽快遣人求证,早作议论。” 这下子,京中官员心中多少有了点底,下意识觉得这件事只怕还是出自宫里授意,弄不好连高胡子都被搞了个措手不及——要不然高胡子为何要拖延时间,而皇帝反而催促内阁赶紧去办呢? 但事实果然如此么? 当然不是,高务实这么大的动作,岂能不提前与高拱商议?他一回京,就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包括自己调查的各种情况,详详细细说给高拱听了,甚至还告诉高拱,自己原本还打算再仔细查一查、算一算,然后再找机会和盘托出,是郭老师认为现在就是好机会的。 高拱自然要问一问具体情况,然后仔细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决定这件事究竟怎么处理。简单的说,高拱需要通过这件事把郭朴回京的消息悄悄放出去,让外界除了“事出宫中”、“事出高拱”之外,再多一条“事出郭朴”的怀疑。 起复官员,尤其是起复一名资历深厚的阁老,也是需要理由的,通常来说都是眼下有件大事需要这位官员来办,理由就比较充分。譬如他高拱起复,就是徐阶去位,内阁里缺一个既有资历又有能力还极得皇帝信任的重臣——这三点只有他高拱完全满足,所以轻松起复。 现在高拱要起复郭朴,也同样要理由。郭朴资历当然够,但皇帝跟他的感情并不深,而目前朝廷的几桩大事都几乎办成了,正处于几年来最轻松惬意的时刻,也没有什么急务需要一位阁老主抓。 但后世有句话说得好,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有理由要起复,没有理由创造理由也要起复! 这就是高拱的意图。 驿站改革可不是开玩笑,完全当得起“兹事体大”这四个字,但高拱目前主抓吏部和户部,顺便也关注兵部;张居正原本主抓兵部,现在也顺便抓刑部;殷士儋名义上主抓工部和礼部,但其实这两部的部堂老爷资历都很老,并不怎么把殷士儋放在眼里——譬如礼部尚书高仪,就是高拱的同年,早了殷士儋两科。 顺便提一句,殷士儋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和张居正是同年。 其实要给郭朴的起复创造条件,未必一定要从驿站改革着手,但高拱那一晚仔细思考之时,想起高务实在和他说起驿站事务的时候,数次强调“驿站为兵部所管”,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明白郭朴为何让高务实现在就拿驿站之事做文章。 兵部,是张居正的主管!如果起复郭朴去管驿站改革,相当于是与张居正争事权。 郭质夫这是知道我和张居正要闹掰,向我表示愿意联手打压张居正的意思啊! 自己怎能拂了他这一番好意? 第046章 冰底潜流(中) 虽然呈上《纾驿路疏》的只是一个临时太子官,甚至连实际品级都没有,但京中官员没有谁现在还会小看这位“小阁老”。 譬如冯保,他的反应就最为迅速。 时隔大半年,冯保再一次悄然来到张居正的大学士府。 这日下午开始,就下了大雨,但大雨也打消不了冯保的出行计划,他仍与前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穿着一身蓑衣,带着斗篷,以徐爵随从的身份而来。 与前一次不同的是,张居正这次似乎早就知道冯保必是亲自前来,已经在花厅做了安排,亲自等候不说,还亲自迎在花厅门口。 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两人进了屋,随意寒暄了几句,冯保便悄悄引过话题,朝身边的徐爵做了一个手势,徐爵会意,连忙捧上一只红木匣子。 “督公,此何物耶?”张居正问。 冯保笑道:“阁老何不打开一看?” 他做了个手势,徐爵立刻打开红木匣子,取出一幅装裱精致的立轴,游七看张居正没有出言阻止,立刻上前帮忙分开立轴。 原来这是用皇宫御用的极品四尺宣纸,整张书写的一张条幅。张居正起身去看,凝视着上头的文字,微微一怔,竟忍不住低声吟哦起来: 燕市重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裾。 金门未售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池时化北溟鱼。 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诗后有一行题款:敬录太岳先生诗,冯保。那“保”字的的“冯保”二字,阴文图章上的两个字却是秦小篆体的“大伴”二字。 冯保不钤“司礼监秉笔”,不钤“提督东厂”,偏偏钤了个“大伴”,张居正不由得双目微眯,眸中似有一抹精芒,却又一闪而逝。 至于冯保抄录的这首诗,张居正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十九年前写的,是《送初幼嘉年兄还郢》的第一首。 当时还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乡好友初幼嘉两个年轻举子来京师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他考中进士并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却名落孙山。两人于京城客邸分别,张居正写了这首诗送给初幼嘉。 时隔近二十年,如今重读这首诗,张居正不禁感慨万千。 那时年轻气盛,初临京城,看到那些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的王公贵戚、文武百官,他这来自江陵、出身军籍的青年士子,既为自己的穷酸而气馁,同时又为自己的满腹经纶而自信。诗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的远大政治抱负,就是要问鼎人臣之极:环佩相将侍禁庐。 张居正口中吟诵自己的旧作,心中心思却一瞬百转:“这个冯保,这时候把这首诗抄来送我,是何用意?” 他又一次端详这幅立轴——这次不是看诗,而是看字。这幅字行草相间,腴而不滞,稳中见傲,颇得颜真卿《江外帖》的笔意。 张居正拈须一笑,说道:“督公儒宦之名响彻朝野,士林盛赞督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琴书二艺,更是冠绝一时,不要说两京大内三万内宦无人能出督公之右,便是金榜文曲之辈,也没有几个能望督公之项背……多谢督公好意,这幅字我将毕生珍藏。” “太岳先生错爱,保愧不敢当。”冯保说着,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轴装回红木匣中,又继续道:“其实先生的书法远在冯某之上,我曾见过先生几张送给友人的条幅,渊渟岳峙却又挥洒自如,至于先生的奏疏、票拟,我就见得更多了,一言以蔽之:无意为书而深得个中三昧,信手拈来却尽得十分风流。冯某见过不少阁老重臣的墨宝,严分宜、徐存斋、高中玄三位首辅的字,也都见过,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先生。说起书法,冯某又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其实,冯某欣赏的是先生的这首诗。” 冯保说话时,徐爵与游七都知趣地离开书房到外头客厅里拉扯闲话去了。书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与冯保,张居正把书僮送上来的两杯广东贡品椰果的鲜榨椰汁递给冯保一杯,自己则拿起另一杯来喝,喝了一口,才微笑着道:“督公抄录的这首诗,原是不值一提,不过是仆年少轻狂不谙世事之时胡诌出的几句妄语,如今读来,徒惹人笑罢了。” 冯保大摇其头,答道:“先生说笑了,若说妄语,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才是妄语。想她一个女流之辈,只不过能写几句诗,有何资格谈及人杰与鬼雄?可先生你则不然,先生眼下已位居次辅,离人臣之巅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便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局,千古名相,离先生已是近在咫尺。” “千古名相?”张居正情不自禁重复了一句,内心一阵激动,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当伊尹、吕望一类人物,操庙堂之权,行强国之术,但一想起高拱,心中怅然若失,叹道:“督公,天下人皆以江陵为新郑佐贰,但有新郑在位,我岂有这一日?” “既然如此,那就让新郑‘不在’便是;只要没了他高新郑,先生取这首辅之位,犹如探囊取物。”冯保断然说道。 张居正眸中精光一闪,又沉吟着问道:“督公是不是过于乐观了些,须知高阁老是皇上第一信臣。” 冯保摆手道:“这一点自然不假,我又岂能不知?不过,但凡世事,皆有变数,如今这变数在即。”冯保说到这里,探头看了看虚掩着的书房门扇,压低声音说,“张先生,皇上近一个月来,食量减少了三成不止,而十日前,皇上咳血。” 张居正面色大变,霍然起身。 “此言当真!” 冯保很满意张居正的表现,他朝张居正笑了一笑,摆了摆手,道:“先生,我的话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张居正这下子是真的很难淡定了。 “郭安阳回京了。”冯保盯着张居正的眼睛,悠悠地道:“随那位‘小阁老’一同而来……听说,高务实拜了他为先生。” “郭朴!”张居正面色大变:“高拱要起复郭朴?” 第046章 冰底潜流(下) 情急之下,张居正甚至已经直呼高拱与郭朴的姓名了。 张居正敏锐的感觉到,眼下情况大为不妙。皇帝食量锐减三成,而且咳血,那毫无疑问一定是病了,但是这个消息很显然是对外封锁了,自己身为次辅竟然也毫不知情,若非今夜冯保前来,自己很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若非皇帝亲自下令,天子的身体情况,我堂堂内阁辅臣焉能不知?又怎么可以不知! 看来皇上对我并不完全放心啊! 而与此同时,郭朴回京了,并且是在收了高务实为弟子的情况下,和高务实一同回京,这其中的故事更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郭朴为人方正忠直,奉亲至孝,这是张居正早就知道的,所以若没有特殊情况,郭朴绝不会随随便便重新出山,而高务实拜师这件事,疑点就更多了。 郭朴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金榜二甲第四名,论学问当然完全可以做高务实的老师,但问题是他郭朴什么身份?那是两度出任天官的前内阁辅臣!按理说除了天子、太子之外,谁又值得他亲自收徒教导? 哪怕他已经致仕了,哪怕他过去做天官的时候都很少培养自己的门生以为羽翼,可是他几十年的高官做下来,又多次出任乡试、会试考官,门下弟子之众多,甚至不在高拱之下!天下间想拜他为师的人,从京师能一路排到安阳去! 高务实拜师拜谁不好,偏偏就找到了郭朴? 郭朴收徒又收谁不好,偏偏就收了高务实? 这里面要是没有问题,我张居正三个字倒过来写! 怎么着,当初高拱致仕,你郭朴就跟着致仕;现在高拱起复,你郭朴也要跟着起复? 你们俩之间的关系竟然好到这个程度了? 行,关系好就好吧,可你们好到这个程度还嫌不够,居然还弄了个高务实夹在中间穿针引线,这是要让他做双方的共同羁绊? 好呀,好呀,真是好呀! 这边高张联盟刚刚逼垮了李赵联盟,你高拱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人臣巅峰,大明元辅!我张居正成了次辅,反倒成了你的威胁者,所以你现在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不说,而且还立刻就要再推出一个高郭联盟来整我张居正了? 好算计啊,好决心啊!高肃卿,我还真是小看了你的绝情无义了! 冯保捧着盛放椰汁的铜爵,平静地喝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看着气得鼻息都重了许多的张居正,心里居然隐隐有些得意:当初我来找你结盟,你虚言推脱,没有半句准话,现在呢?后悔了吗?哼,还是我冯保高瞻远瞩,早就看出这其中的门道,高拱不倒,我冯保永无出头之日!至于你张居正……哈,正所谓既生瑜何生亮,有高拱在,他就始终压你一头,你不把高拱斗下去,这辈子永远干不成首辅! 冯保想到这里,斜睨了张居正一眼,却见他在盛怒之下,仍然没放什么狠话,只是神色有些狰狞,目光中隐隐有些杀机,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张居正把目光朝他一转,凝声问道:“督公何以发笑?” “我笑太岳先生一世豪杰,却在此时畏首畏尾,仍然举棋不定。”冯保淡淡地说道。 张居正目光一冷,但面上却反而露出笑容来,口中道:“居正不过俗人而已,原是没什么豪杰之处的……不过倒要请教督公,这‘举棋不定’所指何事?” “所指何事?”冯保哈哈一笑,放下铜爵,看着张居正的眼睛,问道:“太岳相公莫非还看不出来,郭质夫一旦起复,先生莫说那首辅宝座没了指望,只怕连这次辅的位置都保不住,得往后再挪一挪,给郭质夫让个次辅出来?” 张居正面色一僵,忽然醒悟过来——郭朴不论是进士的资历,还是为官的资历,乃至入阁的资历,全都比自己更老、更足,按照惯例,如果他被高拱推荐起复,只有一个限制,就是肯定排名在高拱以下,但既然他的资历远超自己,则他在内阁中很可能直接就被安排成次辅。 那么,我怎么办? 好不容易借高拱的刀,依次逼走了陈以勤、赵贞吉和李春芳,得了这个次辅位置,现在我还根本没有露出一丝对首辅位置的觊觎,他高拱居然也要把我弄下去? 张居正很想装模作样说一句:郭安阳王佐之才,次辅之任,实至名归。 可是,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督公何以教我?” 半晌之后,张居正终于颓然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冯保笑了,笑得很开心。张居正则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 轻咳一声之后,冯保这才施施然道:“太岳先生也不必太过着急,我有两个好消息,愿意告知先生。” “督公请讲,居正洗耳恭听。”张居正正色道。 冯保点了点头,很满意张居正眼下这样的表现,他笑道:“这第一个好消息嘛,就是皇上咳血之事,仅限于内廷数人得知,甚至连高氏走狗、司礼监掌印孟冲都不知道。至于高拱,他也和太岳先生一样,至今对此毫不知情。” 张居正大吃一惊:“怎会如此?” 冯保耸了耸肩,淡淡地道:“皇上春秋鼎盛……好吧,鼎盛只怕未必,不过,至少年岁不高,这总是事实。这个年纪的人,讳疾忌医那是常事,更何况他这身子,似乎也就是这半年来慢慢垮掉的,说到底还是皇后幽居别宫之后,没了劝谏之人,他又是个好女色的……先生你是裕邸旧臣,知道先帝二子都有些血脉单薄,御医当时就说了,他二人有些‘稀精’,乃是肾根不固之症,换句话说……身子骨基础很差。现在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纵情声色,哪能不坏事?” 张居正迟疑道:“可他为何连高拱也要瞒了?” 冯保却笑了起来:“先生真不知道?” 张居正微微一怔,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说道:“真不知道……他对高拱的信任,绝对寻常人可比,我以为他就算要瞒,也不应该会瞒高拱才是。” “说得好啊。”冯保依旧笑着,却摇了摇头:“可是先生的思路错了。” “哦?倒要请督公指点。” “皇上对高拱的态度,一半是君臣,一半……是父子。”冯保目光一冷:“岂有做儿子的肯对做父亲说自己因为耽于女色而坏了身子?” 张居正恍然大悟。 第047章 未雨绸缪(上) 张居正只考虑到隆庆帝信任高拱,所以对于隆庆会对高拱隐瞒自己病情这件事颇有些怀疑,但冯保这么一解释,他就明白过来了。 皇上对高拱的信任,的确已经超出了君臣这个范畴,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对待高拱真有一丝对待父亲的意思,毕竟他对于那个坚持“二龙不相见”的生父世宗皇帝,实在很难有多少感情。 张居正当然没有学过什么心理学,也不会知道什么情感转移、角色替代之类的东西,但名词可以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人的七情六欲却不会随便变化。与隆庆半师半友的高拱,也正是在长期为裕王遮风挡雨的过程中,慢慢感化着隆庆,甚至让他在某种程度上感受到了父爱一般的关怀。 可是,父爱既有关怀,也有要求,或者说期盼。 高拱一心想要的,是做一个中兴大明的千古名臣,但他同时期盼着隆庆。他期盼隆庆也能因为中兴大明而成为千古圣君。 但圣君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按照儒家传统对圣君的要求,皇帝虽然不至于要限制女色,却至少不应该耽于女色,如果因为好色甚至拖垮了身子,纵然如唐明皇那般开创了开元盛世,在儒家君子眼中,最终也逃不掉一个安史之乱,免不了一场马嵬之变。 把责任推给杨贵妃那只是民间说法,真正的儒臣谁会这般幼稚?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耽于女色、沉迷逸乐,那相当于修身都没做好,后面的还有什么好说? 儒家之所以总说百善孝为先,就是因为孝心是一个人道德的最低标准,倘若你连孝顺都做不到,那还指望你能有其他更高要求的道德水准吗? 所以,隆庆不敢让自己的情况被高拱得知,也就可以理解了。 张居正忽然发现,冯保这厮虽然贪财好权又附庸风雅,但他常年伺候人,对于人心的把握还真有几把刷子。 也许,再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跟他结盟也是个还算不错的选择? 冯保一直在仔细观察张居正的面色,此时已经看出张居正的心动,微微一笑,道:“太岳先生这下可以安心不少了?” 张居正回过神来,却没有立刻答话,反而在略微思索之后忽然道:“皇上毕竟正当盛年,若是经此一病,认识到沉迷逸乐之害,从此清心寡欲、调理阴阳,未尝不能再固根本、重焕精神……” “哈哈哈哈!”冯保大笑起来。 张居正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太岳先生这只怕是以己度人。”冯保止住笑,目光炯炯地道:“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今上之好色纵欲,岂是自今日始?气血早衰矣。” 张居正目光一闪。 冯保又继续道:“后来成年,又陷储嗣之争,安能戒‘斗’?再后来,先帝龙驭,遂登大宝,其‘得’之大,乃天下也,如此又何以戒‘得’?” 冯保说到此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摇了摇头,用一种断然的语气道:“君子三戒,皇上一件都做不到,先生以为……其能长久乎?” 到底是儒宦,这番话虽然有些牵强,但张居正也不好说他的话没有一点道理,只好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冯保瞥了他一眼,又道:“当然,还有更关键,也更直接的——房中药用量大增。” 房中药也就是春yao,房中药用量大增,意味着什么,就不必解释了。 张居正目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似担忧,似哀伤,又似心弦一松。 过了一会儿,张居正才缓缓开口,问道:“陛下负天下之重,如此……确有不妥。不知……嗯,不知陛下……”话说到此处,张居正似乎颇难启齿。 冯保却无所谓,眉角一挑,直截了当地问道:“太岳先生可是想问,陛下还剩多久时日?” “咳咳……咳咳!”张居正有些尴尬,也有些狼狈,只好假装咳嗽起来,以为掩饰。 冯保撇了撇嘴,摆手道:“太医院那边自我东厂的安排,别的他们倒也不敢,但我为东厂提督,找他们问一下皇爷身子骨的实情,他们还是不敢瞒我的——按着太医们的说法,如果皇上仍然如此一意孤行,丝毫不加节制,那么……” 张居正虽然尽量做出泰然之色,但他的目光仍然立刻被冯保吸引过去,两只耳朵恨不得竖起来,生怕漏掉一个字。 “长则三载,短则十月。”冯保终于开口。 张居正悚然而惊:“短则十月?” 冯保点了点头,再次肯定:“短则十月。” 张居正倒抽一口凉气:“太子年幼,若是……” “太岳先生!现在该担心的不是什么太子年幼不年幼的问题。”冯保毫不客气地打断张居正的话,面色森然,冷冷地道:“现在应该担心的是,高拱乃是帝师首辅,一旦皇上病危,必然以他为顾命之首!此后若山陵崩,则主少国疑,而两宫俱为妇人,少不得以先帝老臣高拱为靠,到那时候……你我二人,生死荣辱尽操其手!” 张居正脸色发白,但却还算镇定,只是目光闪烁,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两宫……对高新郑之观感如何?” 冯保摇了摇头:“皇后那边,我亦不知。至于贵妃这边……她对高拱倒看不出什么态度来。” 张居正目光一亮,正要说话,不想冯保却摆了摆手,摇头道:“我知先生心中所想,不瞒先生说,我也曾反复想过。这条路子原本是最好的一条出路——太子一旦年幼登基,则贵妃即是皇帝生母,其必与皇后并尊为太后。而新君年幼,难以亲自理政,势必会形成外廷为高拱所掌,内廷由两宫摄政之局。我乃贵妃旧人、新君大伴,为司礼监掌印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可惜。”冯保摇了摇头:“高拱必不能容我轻易得掌司礼监,否则内廷一心,哪还有他上下其手的余地?他必想方设法破坏。”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督公所言有理,然则……我料高拱必难得逞。” 第047章 未雨绸缪(中) “督公所言有理,然则……我料高拱必难得逞。” 张居正此言一出,冯保顿时愕然,问道:“何以见得?” “贵妃。”张居正摇头道:“听说贵妃贤淑,对皇后执礼甚笃,可有此事?” 冯保听得莫名其妙,迟疑道:“确有此事,但这与高拱打压于我有何干系?” 张居正哈哈一笑,恢复了平时那种胸有成竹的气度,朗声道:“若是寻常女子,只知母凭子贵,既然有儿为太子,又见皇后失宠于陛下,焉能继续如此执礼谨慎?由此可见,贵妃心思,深沉悠远。” 冯保皱着眉头,半晌没说话,最后迟疑着问:“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张居正心中暗暗鄙夷:我刚觉得你也算有些心思,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侍候人的时间久了,多少摸清了一点人心而已,真要谋划深远,你这点能耐又岂配与我相提并论! 不过,张居正却不打算嘲讽冯保,他是个心思极深的人,才不会去干这种浅薄无知的蠢事,因此他反倒露出了一种推心置腹的神色,身体微微朝冯保倾了一些,小声分析道:“若督公方才所料属实,陛下在三年之内龙驭宾天,太子年幼继位,主少国疑……督公以为两宫真的只能依靠高拱?” 冯保愕然一怔,迟疑道:“那可不……要不然呢?” 张居正笑了笑,无所谓地道:“好吧,就算是这样好了。接下来,督公觉得,贵妃是否会以督公取代孟冲而掌司礼监?” 这一点冯保很有自信,昂首道:“那是自然,此事冯某敢打包票!” “好!督公豪气!”张居正抚掌赞了一声,然后又压低声音,问道:“此时,高阁老会如何?” “哼,高胡子根本就见不得咱家得半点好,到了那时节,必然极力反对。”冯保面现怒色,等了一会儿,却又无奈道:“可他若顶着不肯,甚至发动朝臣反对,那局面……纵然今上在位,也得审慎再三,而两宫毕竟妇人,哪见过那等群情汹汹?到时候可就未必敢用我了。” 张居正呵呵一笑,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微眯着眼道:“督公所言固然有理,却漏算了一条。” “哦?”冯保想了想,还是想不到自己漏算了什么,不禁心中升起一丝希望,问道:“还请太岳先生指点。” 张居正心中冷笑:刚才那般拿大,现在知道反过来请我“指点”了? 不过,他这点小心思却没有在面上露出来一丝一毫,反而一脸诚挚地道:“督公所漏算者,乃是身为女人的反应。” 冯保不禁愕然。 张居正倒是不卖关子,只是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方才说过了,贵妃谨慎。而当太子成为天子,这天下成了‘她儿子’的天下,她的这种谨慎只会更胜往昔。” “所以呢?”冯保还是没听懂。 “谨慎过甚,便是多疑。”张居正微笑着道:“无论高拱怎么想,有一点他改变不了,那就是——督公你是贵妃旧人,贵妃视你为心腹亲信。” 冯保虽然还是没怎么明白,但还是连连点头。 张居正则继续道:“既然如此,高拱压制你,就是压制了贵妃。那时候,贵妃会怎么想?若是平时,她也许会怀疑自己的识人之明,但在太子刚刚登基,地位未固之时,她却不会如此,她只会怀疑高拱的用心。” “哦?”冯保精神大振,忙问:“冯保愚钝,还请太岳先生得再详细些。” 张居正心满意足,微微笑道:“女人所能依靠者,生来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那时其子尚幼,地位未固,正是多疑之时,以督公为司礼监掌印,为的就是帮儿子掌握住内廷,但高拱却反对了,她会怎么想?当然是怀疑高拱有架空天子,独操权柄之意!” 冯保目中精光大放,兴奋异常,忙道:“我明白了!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死。高拱一旦在那时候反对我执掌司礼监,贵妃娘娘护子心切,根本不会考虑其他,只会认为高拱弄权!即便高拱找出再多理由来,也说服不了贵妃!” “不错,正是如此。”张居正笑了起来:“女人护子之时,道理这种东西毫无意义。她只要觉得你对她的儿子存了坏心、起了歹意,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在她眼中也只是遮掩隐瞒,她甚至根本不会考虑后果,一门心思只是要将你除之而后快!” “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冯保大笑数声,喜不自禁,简直有些忍不住要抓耳挠腮的意思了。 兴奋地转了几个圈,冯保才想起来问张居正:“既然如此,我可有什么事情需要做?还是说……就装可怜、扮无辜?” “这个嘛……”张居正刚才一时也没想那么远,或者说,他其实没怎么站在冯保的角色上去思考,此时冯保发问,他才思索了片刻,答道:“装可怜扮无辜当然是要的,不过督公你能做的事情,其实还可以更多一些。” “太岳先生尽管说来,冯保洗耳恭听!” 好嘛,张居正之前对冯保说过“请指点”,冯保还回来了;之前又说过“洗耳恭听”,这下子也还回来了。 张阁老心中舒坦,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这才悠悠然道:“其实督公这一问,问得极好。若只是之前所说的那样,高拱虽然也算取死有道,但他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贵妃纵然忿怒,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找不到什么好法子来反制——毕竟先帝尸骨未寒,她总不能仅仅因为心中怀疑,就把堂堂三朝元老、顾命首辅给罢了吧?” 冯保心中一咯噔,暗道:说得对啊,那高拱可不是一个人,他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朝中盟友羽翼也绝非少数,就算贵妃恼他得厉害,也未见得敢立刻动手——可是这种事就怕夜长梦多,毕竟迟则生变,还是快刀斩乱麻才是正理。 “如此,太岳先生可有妙计教我?”冯保满脸希冀地问道。 “妙计不敢当,不过嘛……倒也有个办法。”张居正呵呵一笑。 “啪”地一声,却是冯保喜得一拍大腿,也顾不得疼,忙道:“先生真是一步三计,愧煞诸葛也!还请先生速速道来,冯保感激不尽!” 第047章 未雨绸缪(下) 冯保从张居正的大学士府离开之时,脚步轻快,斗笠下的一张圆脸也带着微笑。 他与徐爵一前一后走到门前的轿子前,刚要上轿,街角处却转过来三个人影,脚步有些踉踉跄跄,互相搀扶着而来。 冯保原本是打算直接上轿的,一见那三人走来,立刻停住,站在轿边,把门帘拉开,做出一副侍候徐爵上轿的模样。 徐爵也注意到那边的三人,只好配合冯保演戏,一步上前,就仿佛自己才是正主儿一般。 那三人也看见了冯保等人,其中一人口齿含糊地喊了一声:“谁……谁在那儿?不,不知道……宵禁吗?” 徐爵脸色一冷,转过身来,森然道:“尔等深夜醉酒,难道便知道宵禁了?” 原来那三人之所以踉踉跄跄互相搀扶,是因为醉酒之故,他们三人现在离冯保这边已经不远,一股酒气直冲过来,惹得徐爵心中不喜。 倒是冯保对酒气毫无反应,只是见这三人似乎有来生事之意,才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哟呵?”另一名汉子大着舌头,甩开另外两人,往前踏出两步,昂着下巴,拍了拍胸口道:“我等乃是锦衣卫,今日是出来巡夜的,这宵禁还禁到我等头上来了?” 之前那名汉子也上前,伸手做了个拦阻的动作,嘿嘿笑道:“不错,锦,锦衣卫巡夜,正好撞,撞见你们犯了宵禁……跟,跟我们去一趟吧!” 徐爵下意识偏过头看了冯保一眼,只见冯保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不禁壮了胆气,朝那三名锦衣卫冷笑道:“跟你们走一趟?去哪?北镇抚司吗?” 那三名锦衣卫似乎也愣了一愣,还是打头那人反应得快,甚至看来还被惊得醒了点酒,目光一凝,喝道:“区区夜犯宵禁,何须北镇抚司,我三人便不能先拿了你们么?” 徐爵刚要答话,却不想身后的冯保忽然冷冷地开了口:“若非北镇抚司依皇上旨意办案,就凭你们三个,也敢大言不惭说要拿我冯……冯府之人?” 此言一出,倒一时把三个锦衣卫的家伙震住了,互相对视了一眼,面上都有犹豫之色。 其实后世因为一些影视作品的渲染,人们对锦衣卫的理解有些偏颇和狭隘,大多数普通人对于锦衣卫的印象就是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武艺高强的天子亲军,而且还大多都是反面形象,而对其地位和执掌的认知,基本都是一个词:特务。 通常的说法是:锦衣卫是一个特务机构,是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的东厂鹰犬。然而事实上,这些印象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事实,大多数反而都与史上锦衣卫的实际情况相去甚远。 锦衣卫中真正负责“特务”工作的人,在整个锦衣卫机构当中,大概只占百分之五,以“缇骑”为主,由北镇抚司掌握。 这些缇骑人数其实并不算多,譬如宪宗成化年间,锦衣卫掌卫官所统缇骑就只有一百人,专门负责监察京师的不轨、亡命、盗奸、机密大事;巡捕官所统缇骑也只有二百人,专职捕贼。这些缇骑的来源主要是“大侠或贾人子”。 另外就是,东厂也在锦衣卫中选取了八十人,多是“捷悍利牙爪者”,专门“钩察出人帷簿间”,太监汪直专宠时又曾开设西厂,缇骑人数比东厂要多一倍,职权更在东厂之上,能够“纠察中外文武大小及民间事”。 这些缇骑(有侦缉职权的锦衣卫校尉),才算得上“特务”,人数一般不超过六百人,占锦衣卫总人数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五(注:一个所满编是1120人,锦衣卫有17个所)。而且缇骑是从民间挑选,和一般卫所人员是父子世代承袭的规定不同。 简而言之,大多数父死子继的锦衣卫,其实不算什么特务,只是单纯的“天子亲军”,也没有什么缉拿不法的职权。锦衣卫真正令官员们警惕、畏惧而又反感的权力,其实掌握在北镇抚司手中。 而且,即便北镇抚司拥有这些“特务”权限,他们的工作也并非侦缉寻常百姓,而是监督侦缉官员。虽然欺压百姓的事情有时也在所难免,但毕竟不是主要的,后世之所以把北镇抚司渲染得犹如十八层地狱,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它的执掌——对付官员。 笔杆子掌握在文官手里,锦衣卫北镇抚司作为对付文官的暴力特务机构,还能指望有多少好名声不成?哪怕锦衣卫抓的官员里面,一百个被抓的有九十九个都是罪有应得,但只要抓错了一个,或者抓了一个名声不错的,那就是洗都洗不掉的污点,只能被文官集团反复渲染放大,最后一叶障目,成为锦衣卫的罪证。 这三人既然是锦衣卫,自家人当然知道自家事,所以对方开口就是一句“去北镇抚司”,他们立刻就不敢随便接口了——那代表人家肯定是官员,或者官员家眷。 京城这种地方,作为世袭锦衣卫,欺负一下小老百姓或许问题不大,但这里是全天下官员最多的地方,随便拿块砖头砸进人群里,说不定就能砸死一两个八九品的官员。虽然人家只是八九品,可京里的八九品官员也不是开玩笑的,那可都是文官,指不定还是翰林出身,岂是他们这群大头兵能惹得起的? 所以带头的那锦衣卫顿时就怂了,干笑一声:“哦……看来有些误会?哈哈,不妨事,不妨事,咱们也就是路过,顺口问一句罢了……敢问先生贵第?是哪个冯府?” 这时候,按理说正扮演随从角色的冯保应该答话,但冯保心中恼怒被几个锦衣卫醉汉坏了心情,便没有开口。徐爵只好冷哼一声,道:“好教诸位军爷知晓,我家老爷是太子大伴、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冯公。” 三名锦衣卫醉汉听得“东厂提督”四字,直接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后面两人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口中含含糊糊也不知道是在求饶,还是在自辩。 打头那人稍微强点,虽然也在筛糠,好歹还能站着,只是连连作揖打躬,口里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老爷竟然是冯督公身前之人,万死,万死。” 冯保见他们畏惧自己威名,心情好转了不少,见徐爵还想狐假虎威训斥他们,轻咳一声,打断道:“尔等虽然眼瞎,好歹还算知事明理,既已知罪,这次姑且不咎,退下吧。” 三人如蒙大赦,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一边爬起来就跑,生怕冯督公家的人忽然改变主意。 冯保见他们走了,冷哼一声,徐爵连忙让出轿前的位置,让冯保上轿。 但他们却不知道,在街边拐角处,那三名醉汉毫无醉意的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笑吟吟地道:“小公爷真是料事如神,咱们的人在这儿守夜守了大半年,终于算是等到了。” 另一人也是嘿嘿一笑:“小公爷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料事如神的,只怕是另有其人。” 最后那人则摆了摆手:“这些事莫要多说,莫要多说!咱们只管安心办事就好……要知道,那位爷可有的是钱,咱们这回只怕赏赐不少,还是赶紧回去禀报,拿了赏钱才是正理。” “正是如此!” 三人相视一笑,立刻勾肩搭背,开开心心地走了。 第048章 魔之诱惑(上) “也就是说,冯保去张居正府上,所带的随从都是他自己府上的下人,一个东厂大珰或者番子都没有?确定吗?” “确定,他在东厂的亲信我们都认识,一个都没有跟着。” “他在张居正府上呆了多久?” “前后有将近一个时辰。” “可有带什么东西进去,或者带什么东西出来?” “带进去一个长的红木匣子,看起来应该是装字画之类东西用的。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应该没有别的东西带着了,除非太小。” “嗯,他进去之前情绪如何,出来之时情绪又如何?” “这个……因为之前下过雨,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毛毛雨没停,蓑衣他当时穿着蓑衣,头上戴着一个大斗笠,实在看不太出来。不过,他进去的时候脚步比较急,出来的时候脚步比较轻松。” “很好,你的观察很仔细,待会儿多领二百两银子赏钱。” “谢小公爷,谢高谕德。” “这件事你应该知道,是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的,对吗?” “小的明白,小的祖上九代都是锦衣卫,这点规矩还是懂的,请小公爷放心。” “很好,那你下去吧,之前说好的,你们仨每人五百两。你应对得体,高谕德大气,许你多拿二百两……你们拿了钱之后,立刻回去安排一下,明天我会让人外派你们去南京公干半年,你们就当是去游玩散心好了,回来之后,差事上面我会看着安排。” “多谢小公爷,多谢高谕德。” “嗯,去吧。” …… 房间里头,朱应桢刷的一下收了手中的折扇,笑吟吟地对高务实道:“务实贤弟,哥哥答应你的事,没给你办砸吧?” “应桢兄,我若不是放心你,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拜托你?”高务实笑容可掬地道:“不过这件事还不算完,还有不少后续的事情,都要继续麻烦应桢兄呀。” 朱应桢笑眯眯地道:“诶,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不是?你我兄弟是什么交情,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朱应桢的事……不光是我,神京诸家勋贵,谁听了你有事还不全力帮忙的?不过……” “应桢兄放心,我答应的事,哪一次不立刻兑现?从山西过来的口碱,从今往后都是应桢兄你的买卖,别处先不说,至少我京华香皂厂只从你这儿拿货。” 朱应桢大笑,用力拍了拍高务实的肩膀,亲热得仿佛是跟自己的亲兄弟说话:“务实贤弟果然信人,当真是一诺千金……”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轻咳一声,小声问道:“不过,我听说元功那边,得了行销蜂窝煤的买卖?” 高务实仿佛一点没觉得奇怪,连连点头:“是有这事儿,毕竟元功兄也在为小弟处理一些麻烦事嘛……当然了,他那边的事情不如应桢兄这边重要,所以拿个蜂窝煤的京畿行销授权也就差不多够了。” 他说着,微微一顿,略加解释道:“毕竟应桢兄你也知道,香皂厂扩产在即,将来这口碱的需求量只会越来越大,所以这口碱生意的收益也肯定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年胜似一年。那蜂窝煤却不同,纵然应桢兄你不跟元功兄去抢,他也只能吃得下京畿的行销,这买卖看似不小,却没有多少增长的空间,今年是这个数,明年后年也差不多也就这个数了,可跟口碱不能比。” 朱应桢略微盘算了一下,大致认可了高务实的说法,但想起高务实赚钱的本事,他还是觉得有些心痒,忍不住问道:“务实贤弟,都说你是点金手,卫辉府三十万两豪借,卫辉豪绅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给了你,我琢磨你最近动作很是不小,是不是还有什么发财门路?能不能让愚兄也沾点光?你也知道,咱们成国公府虽说家大业大,可是花销也大,愚兄手里紧紧巴巴的,也就指望兄弟你帮衬帮衬了,那些个兔崽子一个个都是铁公鸡,哪有兄弟你这么豪气的,对吧?” 高务实心里撇撇嘴,暗道:老子才刚丢给你一个年入起码两三万两纯利的买卖,过个几年没准能到每年三五万两,而且你除了从京营里抽调一点鬼知道有用没用的人手,其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就可以躺着数钱了,就这你还不知足,真当我高某人是开善堂的? 他本想推脱,但转念一想,又决定还是算了,毕竟朱应桢虽然是出面的人,但他其实代表的是他背后的两位爷爷——朱希忠和朱希孝。 这两位手里的权力,虽然在历史上的高张之战中没有发挥半点作用,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两兄弟没有必要掺和,可不代表权力不够,或者说不好使。 至少高务实现在就是很需要他们的支持和配合的,尤其是朱希孝手头的锦衣卫——如果还要把范围缩小一点说,那就是锦衣卫北镇抚司。 朱希孝可不比一般的锦衣卫都督,他的家世以及他们兄弟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早已决定了他对锦衣卫的控制远不是那些挂名都督可比,根本管不着北镇抚司。这位爷在北镇抚司里的威望,可能也就比当年的陆炳略逊一筹,叫他们往东赶狗,他们绝不敢朝西撵鸡。 而冯保靠着掌握东厂的优势,在私底下搅风搅雨,高务实早就知道了。只是,知道归知道,他自己手头的力量却不好对付——又不是要造反,你还能把东厂番子给剿了咋的? 所以他只能借锦衣卫北镇抚司之力来应对,所以成国公府的面子,能给还是要给。 钱嘛,不花出去,等于没有。更何况,搞不定冯保和张居正,就可能保不住高拱,保不住高拱,也就未必保得住这些钱,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何况,他还不是给真金白银,只是给个期权…… “买卖倒是有,而且是个大买卖,并且……” “并且?并且什么?”朱应桢一听连高务实都说是“大买卖”,不禁心头狂跳——他跟高务实已经混得很熟了,知道在高务实眼里,十万两以内的买卖全是毛毛雨,譬如京畿蜂窝煤这样的买卖,高务实每次提到都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气得人牙痒痒又不敢吱声,毕竟人家真的好像学会了点石成金术,干啥啥行,做啥啥赚。 高务实面色淡定,但语气之中仿佛加入了魔鬼的诱惑:“并且这买卖不光是大,而且可能跟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朱应桢的眼珠子瞪得就差没掉出来,喉头接连动了好几下。 第048章 魔之诱惑(下) 高务实故意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又在眼中流露出仿佛看见一座金山的神情,压低了声音问道:“应桢兄,你在京师也是消息灵通之人,可知道朝中议论河道泛滥,要重开海运,走海路运输漕粮的消息?” 朱应桢先是怔了一怔,继而就有些诧异,迟疑着道:“倒是听到一点风声,不过这……不是很寻常的事么?我记得几乎每次黄泛,只要阻碍了漕运,朝中都会有这样的议论。” 高务实老神在在地看着他,只是面露微笑,却一言不发。 朱应桢直觉不对劲,连忙问道:“怎么,你还有更内幕的消息?啊,是了,到底是坚持漕运还是改为海运,这事说到底其实还是看高阁老怎么想……怎么着,高阁老已经有了决议,要改走海运了?” 高务实岂肯这么轻易的露了老底?当然还得继续吊一吊朱应桢的胃口,当下谆谆善诱地问道:“应桢兄,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件事能成的话,你猜咱们能做什么?” 朱应桢被他这么一问,也立刻反应了过来,漕运也好,海运也罢,那对他们来说其实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既然如此,高务实提这茬干嘛?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发财的机会不成? 可是不对啊,甭管漕运还是海运,这他娘的都是漕总的事,是朝廷的事啊! 漕运不用说了,用的全是朝廷自己的船只船工,海运因为时断时续,除了朝廷自己的船以外,偶尔也会从民间征调——当然一般会多少给点钱。但问题是,就算真改了海运,也和他朱应桢没有关系,甚至也跟高务实没有关系才对呀,难道他高务实还能突然在南方变出一支船队来不成? 退一万步说,就算高务实手段通神,真的在南方搞到了一支船队,这买卖似乎也没什么赚头吧?漕总的手段做派谁不知道啊,这些民间船队能从漕总衙门拿到点成本只怕都要烧高香,他高务实难道能逼得漕总大出血,花他娘的几十万两来送粮?那只怕连高阁老都压不住言官们如雪片一般的弹劾! 可是没个几十万两好赚,高务实这家伙又怎会这么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要知道这厮虽然是个点金手,可也是个散财童子,“三十万两挥手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小爷我阅尽大明近二百年,也没见过这么豪气的人。 朱应桢挠了挠头,开动脑筋冥思苦想了老半天,实在是想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可以上下其手大获好处,又不被言官们喷成落汤鸡的好法子,不禁苦笑道:“得,兄弟我在这种事情上的本事,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务实老弟,你有什么点石成金的妙计,还是请直言吧,再这么想下去,我就要英年早秃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应桢兄是不是一直在琢磨从船队运粮上下手?” “是啊。”朱应桢一脸茫然:“不是说海运漕粮吗,不从船队这儿想法子,难不成从陆路想法子?南京那边有各路粮道,咱们可插不上手。至于京师这边嘛,就算能想主意拿到,可从天津到京师才多少路,就那几个脚夫钱,我可不信你看得上眼。” 高务实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响指,道:“应桢兄,赚钱这种事,一定要有一点发散思维……你不妨想得宽泛一点。” “啥……啥思维?”朱应桢感觉荷包一紧,暗道:发散可不行,像你那“三十万两挥手洒”的散,就算咱们成国公府,怕是也玩不起几回啊。 高务实看他那紧张的模样就知道这厮想岔了,干脆也不卖弄了,直接引入正题,道:“小弟的意思是说,咱们不能光盯着那点漕粮……那玩意虽然重要,虽然量大,可你要真说值多少钱,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哦……可是既然不值钱,那咱们还说它干嘛?”朱应桢一脸茫然,已经完全跟不上高务实的思路了。 高务实一看不是路,所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以朱应桢这厮的商业头脑,谆谆善诱看来难度有点大,只怕还是醍醐灌顶比较靠谱。 于是也懒得跟他磨叽了,直接道:“我们要的,是这条路。” “路?哪有路,不是走海上么?” “呃……”高务实滞了一滞,恨不得砸开他的脑子,平时不是也挺聪明的吗,怎么一说到做生意就呆成这样了? 但是没法子,就算是猪队友,这也是个重要的队友,不能抛弃,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咱们要的就是这条海运的商道。” “商道?”朱应桢更是莫名其妙了,又狠狠挠了挠头:“不是运漕粮吗,怎么又成了商道了?” “这……好吧,我从头给你解释。”高务实被逼无奈,开始从头跟朱应桢说起人口流量、港口、商路等一系列的事情来,把里面蕴含的商机一一分析给他听。 朱应桢一开始听得一脸茫然,后来逐渐有了些恍然,到了最后,高务实把全部前景铺陈在他眼前时,朱应桢的神色直接变成呆滞了。 “应桢兄?应桢兄?”高务实伸手在朱应桢面前晃了两晃,生怕这小子被惊得失心疯了。 “娘耶!——”朱应桢忽然猛地跳将起来,双目赤红,伸手指着高务实的鼻子,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说这里头每,每年有,有上百万两的利润?” 此时此刻,这位人前显贵之极的小公爷已经连说话都在颤抖了。 高务实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我是说前景利润差不多能到这个程度,没说现在就能做到。” “上百万两?”朱应桢仿佛已经听不见别的词了,就记得这个“上百万两”。 高务实就有些无语:你瞧你这德性,几十年后人家郑芝龙的买卖可比这吓人多了,咱们这边虽然只是一条商道,而且属于国内贸易,但南北贸易能做的事情也很多,虽然比人家大明海贼王差得多了点,可是只要经营得好,这天津港明显不止能做南北两京的买卖啊!从天津到辽东,从天津到朝鲜、从天津到日本,都是能做的嘛!一年百万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高务实无奈,只好把这些其实还没影的“钱景”都和朱应桢大体提了一提,简略的分析了一番,然后问他意下如何。 朱应桢眼睛早红了,听了高务实的分析,当下就是一拍大腿,慷慨激昂地道:“干了!谁不干谁是孙子!”然后连忙凑过去拉着高务实的手,掏心掏肺地道:“务实老弟……不是,我是说,务实,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儿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兄弟,谁要是敢跟你过不去,那就是跟我朱应桢过不去,就是跟我们成国公府过不去!不就是个冯保么?我去他姥姥的,进士老爷们不好得罪他们这些什么狗屁‘内相’,我们世代勋贵可不拿他们当回事!惹毛了我们这些人,一齐跑去皇上那闹一场,别管他是秉笔还是掌印,都只有死路一条!” 高务实笑了。 我的应桢兄啊,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宦官嘛,管他掌印还是秉笔,无非是皇帝用来压制和平衡文官们的一群家奴,可勋贵是什么?那是与国同休、和皇帝真正一体同心的嫡系! 有皇帝才有勋贵,有勋贵皇帝才得以震慑天下——他们才是根子上的利益共同体! 以大明的体制,为了几个随时想换就换的家奴和勋贵们闹矛盾?这皇帝的脑子只怕不是进水,得是进了尿了! 第049章 殷去郭来(上) 时至七月,正当酷暑。风止蝉鸣,树静人烦。 今日的课,朱翊钧听得昏昏欲睡,许国先生似乎也知道这天气读书着实费力,今日讲得很少,乃是《中庸》第十章,一共才几段话而已。 按理说背起来很容易,譬如高务实,朱翊钧就知道他肯定早就能倒背如流了——因为此刻高务实已经坐在一旁练字,朱翊钧甚至偷看了几眼,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首诗朱翊钧也读过,是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被称为历代“咏蝉三绝”之一。要不是朱翊钧现在课业还没完成,真要好好跟高务实论上一论——你就算听见殿外蝉鸣,也不该想到《在狱咏蝉》这首吧? 人说虞世南的蝉,“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乃是清华人语;骆宾王的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乃是患难人语;李商隐的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则是牢骚人语。 你高务实就算听到蝉鸣,想到了蝉,难道不是应该首先想到虞世南那首么?你堂堂一个不满十岁的小三元,前有蒙学新秀《龙文鞭影》,不久前又有音韵绝唱《新郑对韵》(注:高务实版《笠翁对韵》),不说享誉文坛,起码也是士林瞩目,你有什么患难? 要说仕途,那就更是神奇了,大明朝近二百年来第一个不是真翰林之身的太子伴读,未登金榜却名入翰林院、詹事府两大清流云集之所,你那三伯更是当朝元辅,你有什么患难? 朱翊钧刚想到这里,却见高务实不知何时已经朝他看了过来,一阵挤眉弄眼之后,朝旁边的沙漏努了努嘴。 朱翊钧下意识看了一眼,不禁暗暗叫苦,就这么几句话,怎么自己今天就总是记不牢呢,这么下去,午饭就该误了时辰了——饿肚子倒是小事,但午饭误了时辰,必然被母妃知晓,下午时定被问起,那时候就难免有些不妙。 朱翊钧干咳一声,朝高务实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声道:“热得很了,你们几个,去取点冰块来……也不用多,够孤这里用半个时辰的就行。” 几个小宦官不敢怠慢,连忙去了。作为太子的大伴,冯保本在一边看书,这时抬头看了一眼沙漏,又看了朱翊钧和高务实一眼,没说话,低下头,看似又要继续看书。 说起来也真是辛苦他了,身担司礼监首席秉笔和东厂提督要职,还要时不时前来监督太子读书,不过冯保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辛苦,甚至经常压缩自己在司礼监和东厂的时间,而来太子这边浪费。 当然,觉得他这是在浪费时间的人不多,譬如高拱与高务实伯侄、李贵妃、张居正等人都不这么觉得,而太子殿下就觉得冯保是在浪费时间,甚至还因此有点愧疚。 但人主对家奴的愧疚,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此刻朱翊钧就只觉得冯保在这儿很碍事,因为他要找高务实“作弊”。 其实朱翊钧的所谓“作弊”,与后世人理解的根本不同,他不是要高务实帮他去“代考”,因为那不可能,背书是当着日讲官的面背诵,这没法作弊。 他的所谓作弊,其实是让高务实先给他讲解今天所学的课程——不要奇怪,古人初学课文,十有八九都是先背诵,也就是死记硬背,不要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讲究的是一个“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无风注:东西方教育方式的差异,我记得前文好像说过,就不重复了。) 但这么做,其实也分天赋,如高务实不知道为何,背书就很强,基本上读一遍就能背,而他朱翊钧就不行,有时候读上很多遍,当时能背,转眼就忘。 后来高务实就开始给他“作弊”,悄悄地告诉他那些“课文”的意思,甚至很多时候还会给他举例分析。还别说,朱翊钧的背诵能力虽然一般,但理解能力上佳,每每一有高务实解释和分析,他马上就能明悟,反过来就很快可以背诵了。 今日高务实似乎有些心思,之前自己读过几遍之后就把书本放在一旁,坐在自己的桌案上练起字来,没有来给朱翊钧讲解。 果然朱翊钧没了高务实的讲解,这背诵效率就大大下降,眼瞅着午饭都要误点,他忍不住了,先把小宦官们打发走,然后便要想法子支开冯保,好让高务实赶紧来跟他说道说道。 不过,支开小宦官容易,支开冯保却有点麻烦,朱翊钧正开动脑筋琢磨找个什么理由出来,却听见外头陈洪的声音传来。 刚才好像还在专心致志看书的冯保立刻起身,朝门外走了去。 走得好啊!朱翊钧心中大喜,立刻朝高务实望去,却见高务实正眯着眼打量着冯保的背影。 但让朱翊钧有些诧异的是,他总觉得高务实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咳!”朱翊钧担心待会儿被李贵妃“问责”,也懒得去管高务实那个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干咳一声,道:“务实,你过来一下。” 高务实露出微笑,施施然起身走来,口中一点也没有客套,直接问道:“哪句不明白?” 显然,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得够多了,两人之间早有默契,无须废话。 朱翊钧果然没有废话,也直接说道:“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高务实微微笑着,解释道:“单从这段话的字面意思来说,孔子的意思是:品德高尚的人,和顺而不随波逐流,这才是真的强。保持中立而不偏不倚,才是真的强。国家政治清平时不改变志向,才是真的强。国家政治黑暗时坚持操守,宁死不变,才是真的强。” “哦……”朱翊钧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道:“你说这只是字面意思,那还有什么深意吗?” 高务实“嗯”了一声,柔声道:“子路性情鲁莽,勇武好斗,所以孔子教导他:强,有分别。有体力上的强,有精神上的强,但真正的强,不是体力之强,而是精神之强。精神之强,体现为和而不流,柔中有刚;体现为中庸之道;体现为坚持自己的信念永不动摇,宁死也不改变志向和操守。这其实是孔子的一贯观点,譬如《论语·子罕》中就言‘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就是孔子所推崇的强。” “哦……我明白了。”朱翊钧这才开心起来,站起来用力拍了拍高务实的肩膀,感慨道:“若非有务实,孤之学问必事倍功半,今务实为孤伴读,事半功倍也。务实,你的学问是真的好,来年乡试、会试,一定要好好考,早日名登金榜,你我总有君臣携手,再兴大明之日!” 高务实面色微变,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多谢太子青眼,但陛下正在病中……太子还请慎言。” 朱翊钧也脸色一变,下意识四下打量,口中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陈矩的声音:“太子殿下,司礼监陈洪公公有事要见高谕德,您看现在方便么?” 第049章 殷去郭来(中) 按照往常的习惯,高务实是在宫里用过午饭再回到高拱的大学士府,这一点今日倒也没有例外,只是到家的时间比平时迟了半个时辰。 他才刚到家,便有高拱的内府管事恭恭敬敬地上前报告,说老爷已经回来一会儿了,并且吩咐 高务实面色不变地点了点头,但脚下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赶去高拱的书房。书房的房门开着,里头却安静得很,高务实左右打量了一眼,见院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心中不觉一动。 高务实站在大开的门口,仍然伸手敲了敲门,同时开口道:“三伯,我回来了。” “进来吧。”高拱的声音立刻在屏风后响起。 高务实走进房,绕过桦木屏风,便看见高拱并没有如平时一般端坐在书案前工作或者写作,却是书架边的太师椅上半躺着。不过,他的眼睛是睁开着的,而且目光炯炯,显然并不是在休息。 “三伯?”高务实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高拱没有坐直身子,只是随手一指,道:“坐下说话,茶也有,不过应该冷了。” “冷了好,这天太热了,还是喝冷的舒服。”高务实笑了笑,一点也不见外地道:“其实我还恨不得吧这茶再处理处理了才喝,比如放在冰窖里冻一冻。” 高拱斜睨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哼,我知道你那见心斋扩建了不少,单论冰窖的规模都快赶上成国公府的冰窖了,我却不如你会生发,只能守着这点俸禄过日子。你要是觉得清苦,大可以去见心斋住,反正现在郭东野住在那儿,我也不担心你放松了学业。” 高务实知道高拱只是调侃,哈哈一笑:“三伯要是想用冰,吩咐一声就是。或者……侄儿帮三伯物色一处宅府,也免得堂堂大明元辅蜗居在这么一处小院里。”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高拱摆了摆手:“我住什么地方不重要,反正也不是在乎享乐的人,不过你刚才说宅府,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哦?三伯所言何事?” 高拱想了想,道:“当初张太岳初入内阁,便换了一所大学士府,我记得那处宅子甚是阔气,打理得也精致,价格应该颇为不菲……我就奇了怪了,当初他和我在裕邸为王佐官时曾和我说过,他家里境况很是一般,后来咱们做了翰林官儿,清贵固然有余,但翰林官是出了名的穷官,用度依然吃紧……” 高务实微微笑道:“三伯是奇怪,他哪来的银子买下那所现在的张大学士府?” “我确实怀疑。”高拱不仅没有遮掩,反而还加大了声量,人也坐直起来,凝神盯着高务实道:“我知道以他当时身份,在家乡多少能有些人投献,可那总有个限度,一年能凑个几百两银子也就差不多了,了不起我算他一千两好了……他为官也就十余年,家里也没有做别的营生,光靠投献的抽成,够买下那所宅子吗?” 高务实微微皱眉,他知道高拱这是以己度人了,以为张家名下的投献也就跟高家在河南差不多。可事实上,张居正本人跟高拱一样,没有接受别人的投献——但这不代表张家没有。 张家不仅有,而且大有特有:张居正的老爹张文明接受的投献,至少以万亩计算。 当然了,高拱的算法从结论上来说倒是问题不大,因为田地投献,最终他张家拿到手的银子其实也不算很多,至少不足以支撑张居正买下那所现如今的张大学士府——除非他家的钱什么别的都没做,光买这所宅府了。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张家现在可是乡中豪富,尤其是隆庆朝之后,张家在家乡的财富完全是滚雪球一般,日渐膨胀。 “这所宅府的来历,三伯应该知晓,我就不多说了,那位前工部侍郎致仕之时把这处宅子转卖给了张阁老,这也是京中新老官员常见的做法,只不过……”高务实抿了抿嘴。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所宅子的价格有些问题。据侄儿了解,这宅邸当初估价应该是在九万两左右,十万两也可能卖掉,反正若是八万两,那是一准不愁卖的。” 高拱皱起眉头:“张居正花了多少?” 高务实一听高拱开始直呼张居正之名,就知道三伯已经开始动怒了,但他仍然一脸平静的回答道:“两万两。” “呵呵……”高拱嘴上笑着,面色却是一片铁青:“张阁老的面子可真够值钱的。” 那是自然,他什么事都没做,光靠面子就直接赚了七八万两,还不算值钱么? “那位少司空(工部侍郎俗称),又为何要给张居正这么大的面子啊?”高拱冷冷地道:“听说他是苏州府人,也算上是徐华亭的乡党,再加上又已致仕,何必如此厚施于张居正?” 按理说高务实显然不应该知道这些“旧事”,但意外的是高拱就这么问了,高务实偏偏也毫不犹豫地回答了:“那位少司空在工部任上挪了一笔河工银子,运作了一番,然后嘛……反正四十七万两的河工拨银,最后河总衙门真正到手的,只有十九万两多一点,连二十万都没给凑齐。” 高拱脸色更差了,两手抓住太师椅的扶手,青筋凸起,好半晌才压住怒气,问道:“还有么?” 高务实耸了耸肩:“有呢,这位少司空在上任工部侍郎之前,还干过一任山东都转运盐使……别的事情,由于时间太久,侄儿也没搞清楚,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什么事?” “我三舅张历盘公(注:即张四维三弟张四教,别号历盘。高务实因是晚辈,不能直呼其名),曾被他索银十五万两。据三舅说,如果不给钱,他便要以长芦盐场‘或涉隐产’之名义,暂停长芦盐场之生产,直到‘水落石出’。” 高拱气得一拍扶手:“无法无天!都是些个硕鼠!巨蠹!” 他高阁老又不是第一天当官,当然知道高务实说的这档子事是个什么套路:我先随便找个茬,说你长芦盐场涉嫌违法,然后停业待查——查多久我哪知道?反正慢慢查,细细查,为了朝廷,为了正义,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至于你长芦盐场的损失,哎呀,那都是没办法的事嘛! 不比高拱的愤怒,高务实面色平静得很,仿佛那十五万两银子不是他舅舅家给出去的一样。 “你怎么不说话?”高拱也发现高务实神态不正常。 “无话可说。”高务实一摊手,道:“记得此前,侄儿与三伯曾经谈到过盐商的‘成本’问题。当时侄儿就说,盐商或许赚钱很快,或许奢侈之极,但有很多时候,他们的‘成本’也是巨大的,奢侈也未必真是其本性本心。” 高拱不说话了,他一直对盐商的巨富颇为不满,只是要动起来实在太难,才至今没有动作。当然,也不排除因为有张四维这层关系,导致他始终找不出一个好的处理方法。 摇了摇头,高拱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道:“陈洪今天上午亲自来内阁送朱批,然后拜见了我……你不妨猜猜看,他想做什么?” 高务实笑了笑:“不用猜了,他刚才也找了侄儿我。” “哦?”高拱面色一动:“说了什么?” “大概和他与三伯所说的是同一件事——他准备向皇上推荐郭先生,起复先生。” 高拱微微一眯眼:“你怎么看他这么做的用意?” 高务实露出一抹笑,嘴角却挂着嘲讽:“他发现自己身处险境,犹如走在独木桥上,往左看是云山雾罩,往右看也是云山雾罩,哪边都有可能是悬崖……可是,若再不决定左右,那独木桥却偏偏晃了起来,眼瞅着就要塌了。” 高拱听罢,哈哈大笑。 第049章 殷去郭来(下) 左边云山雾罩,右边云山雾罩,偏偏自己还在独木桥上为难的人,生怕往左是悬崖,往右仍是悬崖的,可不只是陈洪一人。 至少殷士儋现在就和陈洪同病相怜。 但其实,他只是心情与陈洪相差仿佛,都是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却又无力改变。实际情况还是颇有区别的:陈洪在推荐殷士儋入阁之前,到底是一直“挂名”在高拱的内廷盟友一栏里面的人,虽然由于他自己贪图殷士儋的“进献”,生生把自己和高拱的关系给搞僵了,但由于他的情况和冯保不同,不至于会威胁到将来的大局,所以他一露出愿意痛改前非的态度,无论高拱还是高务实,都不介意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所谓政治家要尽量避免个人情绪,表现就在于此。虽然陈洪这样的表现,二高都看不上眼,但在此时此刻,他们却都不会计较。 当一个人的利用价值暂时还大于其危害性的时候,他就还是安全的——至少,在对方是“政治家”这个层面的时候,他就还安全。所以陈洪突然发现情况不妙,连忙开始火急火燎地重新向“高党”靠拢,高拱可以同意,高务实也不会反对。 孟冲也好,陈洪也罢,甚或再来一百个宦官,高拱和高务实都不会太在意。他们在意的只是冯保一人,因为只有他,才是太子的大伴;因为只有他,才有可能在将来太子登基之后,有成为第二个王振、刘瑾的机会。 说到底,高拱、高务实要针对的,其实并不见得就非得是冯保这个具体的人,而是“太子大伴”这个身份。冯保的个人特性只不过让他们更加确信这种威胁不是仅存于想象罢了。 而殷士儋的情况和冯保其实并不相同。 殷士儋有时候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和高拱的关系始终不睦,实在是由于天意弄人。 最开始的时候,高拱、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皆为裕邸讲官。从资历和裕邸侍讲时间的长短来看,殷士儋和高拱、陈以勤是不能相比的,而同张居正则有可比性,二人同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同选庶吉士,同一座师徐阶。 按理来说,同样作为裕邸讲官,殷士儋比张居正既早且久,但由于张居正是首辅徐阶的得意门生,不断得到师相的提挈升迁。所以隆庆初,今上以登极加恩、提调藩邸讲官诸臣,张居正便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升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与资深的陈以勤同时入阁,而殷士儋则仅以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 其后四年,也就是前几个月,殷士儋才以重新爬上司礼监秉笔之位的陈洪之援,以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入阁办事。 这件事里面其实不光是通常意义上的权钱交易,还有一点内幕:此前殷士儋任礼部尚书时,陈洪重新爬回了司礼监秉笔之职,然后乞请给父母赠官(明朝太监甚至可以自称为臣,所以赠官于父母并不少见),这件事当时殷士儋赞同了,并上请特旨得封,于是后来陈洪推荐殷士儋亦以特旨入阁。 这是一桩官宦之间的政治交易,虽然中间殷士儋还给了钱——毕竟活着的阁老比死人的赠官值钱嘛。 外界有人以为殷士儋与高拱不睦,原因是他抱怨其入阁首辅不援不荐,但其实这只能怨徐阶、李春芳——徐阶是殷士儋的恩师,李春芳算是他的师兄,他们两都不卖力,凭什么要求高拱来出力呢?要知道,高拱本身就不喜欢徐阶、李春芳那一派人光说不练的做派呢。更何况,从做首辅的时间来看,徐阶和李春芳两个把持了首辅好些年,多的是推荐殷士儋入阁的机会,而高拱这才做了多久的首辅? 实际上,殷士儋的麻烦就在于这里——他是徐阶的弟子、李春芳和张居正的同年,高拱信任张居正是因为张居正和徐阶、李春芳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即张居正是个能做事的人,而殷士儋不是,他本质上来说也是个嘴炮党,文名的确有一些,实际政绩基本找不出来。 于是殷士儋就悲剧了:他既得不到徐党的支持,也不到高拱的信任。 甚至,他还不能向陈以勤那样做个中立派,因为在徐党看来,我就算没大力支持你,可你毕竟是我徐党之人,你不站在恩师这一边,莫不是要坏了规矩?而在高党看来,你殷士儋既然铁了心要走徐阶的老路,自己又没有什么治国理政的本事,那你就不要来内阁添乱了。 原本若只是如此,殷士儋拉下脸面通过中旨入阁之后,高拱也懒得计较,反正你不坏事就行。但是,高拱小看了张居正的手段。 殷士儋刚一入阁,碰巧张四维生病告假,张居正就找上了门,跟殷士儋密谈了半夜。 张居正告诉殷士儋,说早先自己曾向李春芳建议,推荐他殷年兄入阁,但李春芳畏惧高拱,没敢答应。 殷士儋有些不理解为何张居正要用“畏惧”来形容李春芳当时的心态,于是便问他。 张居正一脸诧异地反问殷士儋,说高拱想让张四维入阁,事情都这么明显了,难道年兄没有注意到吗? 殷士儋“恍然大悟”——高拱起复并兼掌吏部之后,先是提拔张四维为吏部右侍郎,这次俺答封贡之后,又论功依序将他再进一步提拔为左侍郎,这是明显的在给张四维入阁做铺垫啊! 难怪高拱根本没考虑我,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嘛,内阁眼下缺员严重,就算论资历也该我进来了,高胡子难道瞎了不成?说你在意“徐党”,可你能忍得下张居正,怎么就忍不下我呢?难道对你来说,我的威胁还能比张居正更大? 见殷士儋“想通了”,张居正立刻趁热打铁,说张四维这次告假,绝不会是对外宣称的养病这么简单,十有八九是有什么阴谋,年兄一定要当心。 殷士儋当时口中称谢,心里其实也还有些怀疑。然而接下来一件“巧合”,却让他真的相信了张居正的话。 御史赵应龙弹劾殷士儋由太监陈洪夤缘入阁。 巧得很,赵应龙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金榜,高拱是其座师。而更巧的是,他的房师则是张四维。 殷士儋心中大怒,但碍于规矩,仍然连续两疏求退。可他刚刚入阁,还是皇帝中旨让其入阁的,皇帝怎肯这么快让他致仕?于是下旨挽留了。 但赵应龙的这道上疏,在外界看来,当然是高党对殷士儋发动攻势的冲锋号,许多人或者是本就反感殷士儋走内廷门路入阁,或者是权衡利弊之后觉得不如跟着高党吃肉,总之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开始弹劾殷士儋了。 譬如御史侯居良等人,纷纷上疏,别的都懒得说,就揪着他“始进不正,求退不勇”来说事——意思是你入阁没有经过廷推,本来就不合法、不要脸,现在请辞也只是装模作样,分明是留恋权位,简直丢人现眼! 殷士儋当然只能继续求退,不过他心里也有盘算——内廷有陈洪给他说话,皇帝不可能这么快就自己打自己脸,至少短期内肯定不会批准自己的乞归,毕竟俺答封贡这件大事刚成,皇帝正是威望大涨的时候,可不比当初刚刚继位那会儿。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了:皇帝在再次连收了几道殷士儋的辞呈之后,言辞惋惜的批准了。 批准了…… 殷士儋顿时傻眼,这怎么可能?为什么会这样? 他甚至来不及去看皇帝的另一道旨意:经首辅高拱推荐,考虑起复前辅臣郭朴入阁,命诸臣廷推。 而他更料不到的是,这件事的源头,也就是赵应龙的上疏,其实根本不是出自于高拱的授意! 第050章 皇帝晕倒 近两年来,身怀救明之志的高务实对大明究竟有没有做出过具有积极意义的贡献? 有还是有的,但不多。 从他陪高拱进京起复算来,在这差不多两年左右的时间里,他顺势而为的给高拱做了一些建议,其中大部分被采纳,少部分被暂时搁置。 总体来说,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仔细算一算就会发现,这些建议和意见都是零散的,大多都是因事而为,并不是系统性的,更不具备决定性的影响。 系统性这个方面那是没办法,高务实毕竟不是自己掌权,而高拱又是一个主观意识很强烈的人,高务实作为他的侄儿,凡事只能旁敲侧击、敲敲边鼓,影响他的思路和决定,而不可能越俎代庖,帮他决断。 所以这事儿急不来,毕竟狐假虎威也得有个限度,真老虎还在台前呢,有他这只小狐狸多大的事? 不过说到决定性,高务实感觉到,很快就有一件他穿越近十年来真正具备决定性的大事即将发生了。 隆庆病了。 这位天子今年不过才三十五岁而已,按理说正当盛年,是一个人心理成熟,而生理也正值巅峰的年纪,哪怕偶有小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然而现在京师百官却不得不大惊小怪了——今日大朝,皇帝先是神情恍惚,在与诸臣工的议政当中数次言不及义,甚至无语伦次,而后当知道殷正茂已于月前彻底平定韦银豹之乱后,兴奋的皇帝突然当场站起,但还没来得及说话,竟然晕厥过去,倒地不起! 大朝之上,轰然就乱了套。 被这一突发事故惊得腿软脚软,说话也跟皇帝一样语无伦次的孟冲不知如何是好。 高拱、郭朴、张居正三位辅臣义不容辞,连忙上前探视,最终还是帝师首辅高拱拿主意:大朝立刻终止,百官各回本衙,不得延误;扶皇帝于原处地毯上暂时躺好,不得擅自移动陛下龙体,并立刻传御医诊治,不得延误;通知皇后、贵妃与太子即刻前来,不得延误。 三个“不得延误”,出自高拱之口,在场百官、内宦无人敢多言半句。 这既是一位元辅老臣的威势,更是一种担当。 尤其是不得擅自移动皇帝龙体,只让他就地躺着,这更是一个除高拱之外绝无第二个人敢于做出的决定。 纵然大家都知道,这种时刻不能随便挪动皇帝,以免出现意外之后分不清责任,但问题在于……对方可不是普通人,他是皇帝!让皇帝这样毫无形象的躺在地上,像话吗? 然而,高拱就敢。 对于高拱而言,只要是对皇帝有好处的事,他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高务实是随着太子朱翊钧匆忙赶到现场之后才知道之前发生的这些情况的,不过此时此刻,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敢做。 他有些紧张。 现在还只是隆庆五年下半年,按照原先的历史,隆庆帝应该还有半年多一点的阳寿,可是历史上,他的身体虽然每况愈下,但似乎没有闹出过这么大的动静,现在居然搞得直接晕倒在大朝之时,这个影响,实在太坏了。 天下人会怎么想?百官会怎么想?张居正和冯保那些人,又会怎么想? 虽然对于隆庆驾崩一事,高务实早有准备,但他的各项准备,前提都是隆庆驾崩在历史上的那个时间点——可以迟,不能早。 太早的话,有些准备工作就还没有完全做好,无法保证不出现意外。 好在皇帝很快醒了——太医才刚刚伸手探脉,皇帝就自己醒来了。 隆庆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刷一下围在自己面前的三位阁老和两名太医,以及皇后、贵妃和太子等人,眼神逐渐清明。 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皇爷,您还好吗?”、“陛下觉得如何?”等废话当中,隆庆面色不豫地一摆手,道:“老师扶我起来。” 高拱没多想,立刻上前扶起皇帝,也下意识问了一句:“皇上龙体有恙?”同时,把怀疑的目光朝孟冲、冯保和陈洪等人扫去。 孟冲一脸呆滞,朝高拱摇了摇头。冯保面色悲凄,却似乎没感觉到高拱的目光。陈洪目光闪躲,张了张嘴,又闭嘴垂首,默然不语。 隆庆看起来竟然有些怕高拱发怒多过于担心自己的身体,苦着脸岔开话题道:“也没有什么大事……想是累了些,不碍事,不碍事。那个,刚才说到哪了?韦贼灭了?对,对,韦银豹灭了,殷正茂干得不错,老师和张先生运筹帷幄,推荐有功……” 高拱皱了皱眉,道:“皇上,这些事等会儿再谈不迟,您刚才究竟是怎么了?” 高老师一严肃,隆庆还真有些怕,目光瑟缩了一下,又干咳了一声,才道:“呃,想是站起来的时候太快了点,就觉得眼前一黑……太医,这很常见吧?就是那个什么,叫什么来着?” 高拱皱着眉,朝两位太医望去——太医诊治,不能只有一人,需要两人或更多人互相监督、印证,刚才因为事急,因此只来了两个。 现在他们觉得,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俩个倒霉蛋? 这话可不好答啊。 还是年纪更大的那位太医有经验,朝高拱微微颔首道:“元辅明鉴,皇上可能是想说头晕,从刚才诸位大人对此前皇上的情况描述来看,比较像是寻常的黑眼晕。” 这个连高拱都知道,但他直觉没那么简单,蹲、坐太久,然后起身太快的确容易“黑眼晕”,但也很少听说能直接晕倒过去的,何况这事发生在皇帝身上,那就更不能轻忽大意了。 于是高拱仍继续问道:“那么,陛下之症状何以如此严重,又是因何引起,二位太医可有明断了?”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仍是那位年纪更大的太医应答:“元辅明鉴,通常而言,导致晕眩的原因大致有三点:或气血瘀滞,或气虚血亏,或肾精不足。” 高拱继续追问:“那皇上现在是对应的哪一点?” “这个……”那太医下意识看了皇帝一眼,隆庆看似面无表情,却目光一凝,杀机隐然,同时幅度非常轻微的摇了摇头。 那太医看懂了皇帝的意思,轻咳一声,满脸郝然地道:“元辅恕罪,方才还没来得及详查,不过眼下陛下既然自行醒转,可见并无大碍,可否请陛下暂回后宫安置,我等再细细把脉问案,了解清楚?” 高拱并不太通医理,不敢在这种事情上跟太医的意思相悖,只好点了点头,交待了一下他们必须好好诊治。 隆庆如蒙大赦,忙说道:“那就先回后宫。老师,我近来头晕有些多,朝廷的事就都拜托你了,你只管处置,票拟知会司礼监就好,我会让他们照例批红。” 高拱看着一门心思急着要走的皇帝,欲言又止,最后只好拱手道:“处理政务原是臣职责所在,陛下不必挂怀,近期的票拟,臣等会尽量写得简短些,以免累于陛下。” “好,好,有老师在内阁,我无忧也,辛苦老师了。”隆庆说完,立刻转头道:“起驾,回后宫。” 然后看了看满脸忧色的皇后、贵妃和太子三人,又道:“皇后和贵妃可先回去,不必多虑。钧儿,你跟我去。” 第051章 君臣父子 眼见得皇帝看起来还算正常,除了气色略有些晦暗,精神状况却比之前大朝时好得多,高拱等外廷臣工不好多言,只得依令退下。陈皇后和李贵妃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但此时此刻又无法宣之于口,因为那是抗旨,只好敛裾而退。 高务实略有些尴尬,因为他没有得到皇帝明旨,不知道是应该告退而去,还是继续跟着太子——毕竟现在还没到“下班”的时候。 皇帝已经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太子紧随其后。 朱翊钧经过高务实身边的时候,恰好看见他进退两难,当下也愣了一愣,然后鬼使神差朝高务实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 高务实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跟着朱翊钧去陪皇帝,因为他预计皇帝可能会有什么话要单独对太子说,自己一个外人,跟着去也不会有机会旁听,还不如去内阁找三伯和老师商议对策。 按理说高务实是没有资格随时出入内阁的,即便高拱是他三伯、郭朴是他老师也不行,但架不住之前他建议太子观政,后来这条建议不仅实行,而且看起来有可能成为常例。 这样一来,因为要与内阁讨论和选取每日呈递给太子观政的票拟,他作为太子伴读,就有和内阁联系的责任了——其实这件事,按照宫里办事的习惯,冯保作为司礼监秉笔兼太子的大伴,倒比高务实更适合一些。 可是内阁毕竟是高拱掌权,他是很反感宦官涉政过多的,因此直接和皇帝说明,以太子伴读乃翰林官,而高务实假詹事府左谕德更是东宫官,太子观政一事更是出自他的建议,所以这件事应该交给高务实,而不是冯保。 皇帝知道高拱的性格,他爱管事,也能管事,但他通常是对事不对人,所以他既然认为高务实比冯保合适,那就主要应该是从办事的角度来说,高务实比冯保合适。 于是皇帝二话不说就批准了。这样,高务实就有了随时出入内阁的权力——以“佐太子观政”的名义。 但他现在被朱翊钧鬼使神差的一招呼,去内阁商议应对之策的计划就落空了,只能不情不愿地跟在朱翊钧身后。 此前说过,皇帝和太子在宫中有仪仗可以乘轿,其他人臣、宦官、宫女等,都只能步行。此刻皇帝走到御辇前,正要上轿,却见朱翊钧抢先一步上前,帮他把轿帘掀开,转身道:“父皇请。” 皇帝愣了一愣,心里暖暖的,甚至觉得鼻子一酸,但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一句话出口之时却变成了:“钧儿,你是太子,这种事不要来做。” 谁知道一贯听话的太子这次竟然摇了摇头,正色道:“父亲,太子首先是您的儿子。” 隆庆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脚心直冲脑门,两只眼睛一下子就雾蒙蒙的了。 望着越来越懂事的长子,隆庆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畅意,一时间恨不得跑到天寿山的永陵之前,冲着自己那位连见自己一面都不肯的父亲大喊一声:父皇,看看我的好皇儿,这才是孝道! 父亲,你连父子亲情都能抛却,自以为太上忘情,殊不知你抛却的不只是父子之情,更是垂范天下的孝道啊。 父亲,你孤零零的修道,自以为能逆天改命,我却只信命由天定,万事不去相争。 结果呢?你修道修了个临死几乎没人送终,修了个倭乱四起,修了个庚戍之变,修了个“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而我,既非长子,也非贤子,却坐在家中也能坐成皇帝!我不争,结果府库日益充盈;我不争,结果倭乱平息;我不争,结果俺答称臣!我不争,结果海内翕然!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您有手段、有权谋,您以藩王进京而为少年天子,一出手便能逼退元辅老臣,再出手便能以大礼议搅动天下风云,神州大权,尽操你手! 可是那又如何呢?你权谋无双,却任严嵩逼死并取代了夏言,终于把一个好好的国家弄得官庸士堕、兵无战心,弄得南倭北虏、天下动荡! 最可笑的,却是你明知道严嵩政才不及夏言多矣,却因为严嵩不会有一言逆你,你便任他专权擅政,终成天下祸首! 我却不然,我自知无治政之能,唯有选贤任能,以国士待之,则天下自当大治。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父皇你啊,你虽有千错万错,却有一件事做得极好,那就是给我选了一位好老师,一位天下最好的老师! 高先生就是我的夏言! 父亲,你以己度人,以为天下所有人眼里都只有权力,而我虽然不精于权谋,却知道人心有千万种,有些人想要的根本不是权力,而是奇才得展,是名垂千古! 父亲,你担心夏言愚弄你、欺骗你,结果中了严嵩的诡计;我却不担心高先生欺骗我,因为我知道,他根本不屑于做那样的事! 父亲,天赐你夏言,你却用严嵩取代了他;天赐我高先生,我却决不允许有第二个严嵩出现! 父亲,你知道吗,你以权谋驾驭群臣,群臣只会以权谋欺骗于你,而我以诚心对待高先生,所以高先生才能以诚心待我。 刚才我昏倒于大朝,群臣粥粥,惟高先生能砥柱,不惜担欺君之罪名;我醒之后,众人唯唯,不敢追问何故,独高先生能直言相询,甚至无惧君上天威。 若是父亲你当政时,似高先生这等臣子,你可容得下他?不,你不能,只有我可以,因为我知道,他不是弄权,而是赤心守正。 他的品行,他的操守,连我这个皇帝都不敢直面啊!可是,我既然能忍得了那些沽名卖直的言官们讥讽怒斥,又如何忍不下高先生这等真正一心为我的忠直干臣? 可惜,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不知道还有多久好活,要是再给我十年……不,哪怕只有五年,我也一定能还祖宗一个中兴的昭昭皇明! 也不知道你到底修的什么道,让我兄弟几个,身体一个比一个差,连太医们都说是天生体弱,肾精不足。 罢了,罢了,这也许都是天意吧。趁还有一口气在,是该我的好儿子好好谋划一番了,断不能让他也学你这个做爷爷的,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其实却被人玩弄于鼓掌,留下一个昏君的名头,被天下人腹诽。 隆庆的脑海里想着心事,目光中的爱溺之色却逐渐浓厚,好半晌之后,他才叹了口气,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太子的脑袋。 此刻的他,毫无皇帝的威严,只有父亲的慈祥。 第052章 各有算计 乾清宫,天子寝宫,自成祖始,大明的历代皇帝均住在此处。 皇帝抱恙,自然不会去正殿,而是去了西暖阁。 所谓暖阁,就是和大屋子隔开的小房间。它不是宫殿名称,比如养心殿、坤宁宫、乾清宫都有东、西暖阁。 乾清宫的西暖阁平时是皇帝召见大臣的地方,而今天隆庆却把太子带来此处,显然意味着他今天要对太子说的话,不仅仅是父子之间的话。 最先进去的人除了皇帝,就是两位太医,连太子都被暂时留在了暖阁之外等候。 之前皇帝和太子之间发生的那点事情,高务实因为先去了皇帝仪仗后面的太子仪仗处等候,所以并没有看见,现在趁这个当口,便与太子紧急交流了一番。 听朱翊钧面有疑色地说了说刚才皇帝似乎有些情绪激动的情形,高务实敏感的发现,隆庆的身体可能真的出了大麻烦。 刚才皇帝晕倒而又快速自醒,虽然在外人看来很可能只是个意外,毕竟“黑眼晕”这种事很多人都有,也许皇帝只是比一般人严重一点呗,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高务实毕竟知道历史上的隆庆就死在半年多以后,按照正常情况推断,他既然不是暴毙,那么在现在这个“半年之前”的时候,他的身体的确应该已经快要进入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这种事,皇帝自己既然秘而不宣,作为外人的高务实当然拿不到什么确切的证据,只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来推测。 这些蛛丝马迹,或许单独来看的时候什么都证明不了,但只要联系起来看,它们之间能够互相映证,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皇帝身体欠佳是肯定的,问题只在于严重程度。那么对于这件事的蛛丝马迹,要从哪里找呢? 首先,内宦们的神情。刚才高拱问话的时候,高务实有留心三位大太监的神情:孟冲一脸惊惧、手足无措,可见并不知情;冯保面色悲凄,但不敢与人对视,高务实判断,他可能心中有事,又怕流露出来,所以用悲色掩盖;陈洪目光闪躲,欲言又止,可能是知道点什么,但却不想说,或者不敢说。 高务实心中一怒:孟冲啊孟冲,你可真是个废物!三大内相,你的两个副手都知道情况,偏偏你这个掌印毫不知情,要你何用! 这一刻,高务实甚至想起了大同的那位黄镇守,人家虽然远不如你孟冲混得如意,可却是个极有眼力价的人,做事妥帖,做人地道。 高务实心里转过一个念头:陈矩虽然正在悄悄地帮自己办事,但他虽然已经调来太子身边,可是资历总嫌不够——至少明年“出大事”的那会儿肯定还不够,要想一步登天执掌司礼监,未免有拔苗助长的嫌疑。要不……想法子把黄孟宇调回京,塞进司礼监,等着明年“不忍言之变”的时候,把他推上去?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有些止不住,高务实决定今晚回去就和三伯、老师好好议一议。 除了内宦之外,还要关注的一方面蛛丝马迹,就是太医们的神色。虽然今天之前答话的那位老太医一看就是人精,但也不是就不能分析分析了。 高拱这种不屑于玩阴招的人或许不会太在意一个太医的神情,可是被郭朴评价为“算计过甚”的高谕德却不会放过这种细节。他闭目回忆了一下,立刻发现之前老太医回答高拱的询问时,从头到尾都不敢直说皇帝的病情到底如何,而只是说一些“比较像”、“通常而言”这样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皇帝的病情恐怕不轻,只不过,知情者应该被控制在了很小的范围内。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孟冲不知情,而冯保和陈洪知情。 难怪陈洪之前火急火燎地朝高拱靠拢,原本只以为他是因为殷士儋和三伯不对付,他在其中觉得有些难以做人,所以再次投入高党阵营。可是现在看来,只怕问题没有那么简单。 更大的可能是,陈洪知道皇帝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而他本人最早的得宠,是靠着此前作为御用监掌印时,对皇帝投其所好,譬如弄出那些春宫瓷器、唆使皇帝购买珠宝等事得来的。 换句话说,他的地位根基是隆庆的宠信,而高拱之所以愿意帮他一把,则是因为此人只会在那些器物小道上下功夫邀宠,本身倒并不见得喜欢弄权,跟冯保一比,两害相权取其轻,那当然是宁可用陈洪,也不能用冯保了。 所以皇帝一病,而且病势沉重,陈洪立刻就慌了神,连忙与高拱修好,甚至不惜玩一出“变脸”,前脚刚把殷士儋捧上去,转个背就立刻把他卖了。 不过这里头还是有一个疑问高务实一时想不明白,那就是陈洪既然怕了,为何又不肯赶紧前来向高拱告密呢? 要知道,孟冲这个废物掌印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能掌握,明显是极不称职,只要陈洪前来告密,高拱必然会对孟冲的无能大为光火,保不齐就会下决心把孟冲给换下去。孟冲倒台,而高拱又不可能用冯保,正常来讲,那不就轮到他陈洪了? 这个道理陈洪不应该想不到啊……那他为什么不来告密呢? 高务实一边应付太子朱翊钧的询问——太子刚才给皇帝掀轿帘的动作其实就是高务实教的,来源是后世的秘书给领导开车门,那句“太子也是儿子”也是高务实教的,脱胎于《三国演义》中贾诩教曹丕不要与曹植比文才,只比“孝”就行——所以现在太子继续请教高务实。 其实朱翊钧这么做倒并不是为了争储,毕竟大明的储君位置一贯稳如泰山,只要你没死,该轮到你就必然是你,这实际上是文官集团异常强大所带来的附加好处。 朱翊钧这么做,一大半原因是他真的想要孝顺父皇,因为他自从认真读书以来,看遍史书都找不到比他这个父皇对长子更好的皇帝了,哪怕本朝太祖皇帝对懿文太子(朱标),恐怕也没好到这个程度。所以朱翊钧是真的想要报恩。 另外还有一小半原因,是朱翊钧也知道“纯孝”是个极好的名声,无论是对于人臣而言,还是对于人君而言,都是极大的加分项。朱翊钧虽然小,毕竟也读了不少书了,身边又有高务实这样一个绝对务实派的伴读,他当然也会多少受到影响。 两个人心里都存着事,嘴上却毫不停顿,飞快地就“待会儿如何面对父皇”这个问题交换了意见,一点也不像两个十岁少年。 就在此时,两名太医面色严肃地从西暖阁里出来,走在他们之前一步的陈洪则大声道:“陛下口谕:宣太子殿下觐见。” 第053章 最后一课(上) 御榻之上,隆庆半倚着累叠垫高的明黄靠枕,微眯着眼,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太子朱翊钧老老实实地端坐在御榻前的锦凳上,不时开口发问,又连连点头,只是他脸上始终有些忧色,甚至遮盖住了偶尔听见皇帝说起一些不太理解的事时产生的疑惑。 父子二人就这般说着话,任时光飞逝,不知过去了多久。 良久之后,朱翊钧见父皇已经陷入了沉思,半晌不曾说话,这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父皇?” 隆庆回过神来,看了儿子一眼,问道:“哦,刚才说到哪了?” 朱翊钧一本正经地道:“父皇说到人君治天下,根本在于用人,用人之权,乃是皇权根本。” “嗯,是说到这儿了。”隆庆点了点头,思索一下,指着旁边的书案道:“那上头有一道疏文,你拿过来看一下。” 朱翊钧连忙过去拿了,打开一看,却是一道前两日高拱的疏文: 建极殿大学士掌吏部事臣拱疏言:‘辇毂之下,各行事衙门在焉。而四方奸民往往辐辏于此,妄言乱政,指称吏部,诓骗者尤多。动则十数成群,互相勾引,其有不才官吏,误入术中,事发无效,则掉臂去之,莫可推诘。臣于近日亦曾自行访获如王三聘等数辈,或称是臣外甥,或称是臣表侄,诓骗人财,咸有证据,已俱送刑部问遣。然思此辈寔繁,今虽访获一二,若尽脂镂冰,旋复如旧,不足以为惩也。伏望皇上敕下厂卫,及巡视五城御史,严加缉访挨拏,务期尽绝。如歇家敢有窝藏,许两邻举首,若不举首,事发一体连坐重罪。庶奸徒无所容,而各衙门亦可以行事矣。’ 这道疏文因为是首辅高拱自呈,所以上面没有票拟,只有朱批,而且从字迹来看,这朱批是皇帝的御笔: “先生所言极是。令厂卫五城悉如元辅言,严行访捕,都察院仍揭榜禁约。” 朱翊钧看后皱了皱眉,暗道这点小事,父皇还特意让我拿了看,是何用意? 隆庆似乎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却不点破,只是问道:“你可知道此事?” 朱翊钧摇了摇头,道:“不知。” “那你可知,为何这些奸人不冒别人之名,偏偏冒称是高先生之外甥、表侄等,诓骗钱财,而且屡屡得手?” 朱翊钧道:“高先生是元辅。” 隆庆摇了摇头,道:“再想想。” 朱翊钧怔了一怔,有些意外。 隆庆提示道:“此前李春芳也是元辅,怎么没听说别人冒充他的外甥、表侄来行骗?” 朱翊钧这下明白了过来,扬眉道:“因为他不是吏部尚书。” 隆庆这才露出笑容,道:“没错,因为他不是吏部尚书,纵然也是元辅,但他不论想做什么,首先都要得到司礼监朱批准许才有用。高先生却不然,虽然一些大事,他也要朱批准允才能施为,但许多小事,光是冲着吏部天官的名头,吩咐下去,自然有人去办。” 隆庆说到此处,略微停顿,补了一句:“所以总有人说高先生权柄过重,如此前赵贞吉便拿此事做过文章。” 朱翊钧点了点头,道:“高先生权柄虽重,但他是个忠臣。” 隆庆哈哈一笑,然后却摇了摇头,道:“钧儿,高先生是忠臣不假,但我用高先生至此,却不只是因为‘他是忠臣’这么简单的。” 朱翊钧知道这是要指点自己了,忙道:“请父皇训示。” 隆庆道:“上一次我跟你谈的那些,你还记得么?” “记得,儿臣时刻不敢或忘。”[无风注:此处指第一卷第057章时,皇帝父子的交谈。] “高先生与爹爹之间,不止有君臣之义,还有师徒之恩,甚至父……长幼之情。”隆庆顿了一顿,继续道:“但爹爹终归是皇帝,肩负的是祖宗留下的基业,所以爹爹不能因为与高先生之间的情谊而随意加恩。” 朱翊钧经过这近一年的观政,比前一次“听课”时进步了很多,闻言问道:“所以才有前一次高先生被逼致仕的事发生?” “是的。”隆庆面色阴沉下来,但还是直言不讳,道:“我知高先生之节气,亦知高先生之才气,更知高先生之志气……但我是皇帝,若情况不允许,我也只能让高先生暂受一时之气。”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所以后来起复高先生时,父皇破常例使高先生兼掌吏部事,是一种……呃,一种补偿?” “不,那不是补偿。”隆庆正色道:“钧儿,你要记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不需要补偿谁。” 朱翊钧怔了一怔,但马上又诧异道:“那父皇为何这样做?” “互利。”隆庆笑了笑,又道:“或者用你那位伴读的话来说,叫做共赢。” “互利,共赢?”朱翊钧疑惑道:“可是,这样的话高先生的权柄的确很重啊,父皇之前说,用人之权乃是皇权之根本,可是现在却把这项根本之权让渡给了高先生不少,这是为何呢?” 隆庆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得好,这就是爹爹今天叫你来的用意了。” 他说着,略微坐起来一点,才继续道:“首先你要知道一件事,天下虽是皇帝的天下,但天下绝非皇帝一个人就管得过来的,否则要这文武百官何用?” “儿子明白。” “所以,如何放权于臣子,就是考校皇帝的时候了。”隆庆道:“你既然记得我此前和你说过的那些话,就该知道,天下臣工俱有私心,没有谁会完完全全与皇帝一心,因为归根结底,这天下是皇帝的,又不是他的。” 朱翊钧感情上有些难以接受这话,但却不能不承认父皇说得有道理,但他仍然有些担忧地问道:“那皇帝该怎么办呢?” 隆庆微笑着道:“选人而用。”他稍稍一顿,解释道:“天下人求官,无非求权,而求权又无非两种原因:或是求名,或是求财,当然也有甚者,二者皆求。” 他说到此处,笑着问太子:“若你是皇帝,你会用什么人?” 朱翊钧毫不迟疑地道:“自然是求名的那种。” “不对。”隆庆摇了摇头,道:“爹爹今天教你:哪一种都要用,只看你怎么用罢了。” 第053章 最后一课(中) “爹爹今天教你:哪一种都要用,只看你怎么用罢了。” 隆庆的这句话,让小朱翊钧有些疑惑,下意识质疑道:“可是圣人言……” 但他这句话才刚出口,便被隆庆摆手打断:“你先不要提圣人言,圣人之言或适用于天下万民,但也有很多话,不适用于皇帝。” 朱翊钧张嘴结舌,一时诺诺,不知如何应对,毕竟父皇的这句话,算是完全打破了他的固有思想。 圣人之言竟然有很多不适用于皇帝? 隆庆却似乎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谈,只是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皇帝之用人,在于此人有何等样的作用,而不在于他想要的是什么。钧儿,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就譬如说用人,圣人可能说过很多道理,但作为皇帝,就不要去想那些,皇帝其实只有两件事需要考量:他要的东西,你给不给得起,以及愿不愿意给?” 朱翊钧眼珠子转了几转,似乎有所明悟,但显然也未能全懂。 隆庆见了,就笑了一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御榻,道:“你坐上前来。” 朱翊钧怔了一怔,迟疑道:“这是御榻。” 隆庆摆了摆手,无所谓地道:“迟早是你的,现在也没有外人在,就不要想那些了,坐过来。” 朱翊钧略微犹豫了一下,但到底还是小孩子,见父皇完全不在意,也就把那些规矩抛开了,起身坐在隆庆的御榻上,几乎就要挤进他父皇怀里了。 隆庆爱怜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把他头上的瓜皮帽取掉,看了看他半长不长的头发[无风注:明朝未成年的皇子与民间孩童一样要剃光头,朱翊钧虽未成年但已是太子且进学了,是以开始蓄发。同样的道理,高务实因为已经“为官”,也开始蓄发了],道:“这些道理,原本爹爹想着,等以后你大些了再教也不迟,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早些的好。” 朱翊钧也知道父皇这句话所指的意思,但他其实一点没觉得爹爹今天昏倒真有什么大碍——其实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父亲就好比一座山,是最可以依靠的人,万万料不到这座山也是可能突然崩塌的。 所以朱翊钧安慰道:“爹爹,生病是人之常情,吃药就好了。” 隆庆哈哈笑了起来,而且这一笑,笑得很长,很久,直笑得朱翊钧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脸上一片茫然。 看着半大的儿子时而聪慧时而懵懂的模样,隆庆的笑声之中逐渐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直到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朱翊钧小声问:“爹爹,我说得不对吗?” 隆庆强打精神,肯定地道:“不,你说得对,爹爹会好起来的,爹爹要把一个深固不摇的大明留给你。” 朱翊钧这才开心地笑起来,道:“那爹爹吃药了吗?” “吃了,吃了。”隆庆也呵呵笑着应了,然后道:“诶,你瞧瞧,咱爷俩又扯远了……刚才说到哪了?” 朱翊钧记性不差,偏着头略微想了想,就道:“爹爹说到皇帝用人,其实只有两件事需要考量:他们要的东西,皇帝给不给得起,以及愿不愿意给。” “哦,对。”隆庆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继续道:“这两个问题,如果摊开来说,会很费事,咱们简单一点讲。” 朱翊钧用力的点了点头,他也下意识地感觉得出来,这两个问题摊开说会很复杂,而且搞不好父皇又会说出什么让他震惊的言论来。 隆庆一边整理思路,组织语言,一边伸手在朱翊钧的背上轻轻拍着,就像几年前儿子还在襁褓中时自己所做的那样。 小朱翊钧也很享受这种温情,一点也没有催促的意思,甚至有些享受地半眯起了两只眼睛。 过了一会儿,隆庆才开口道:“给不给得起,其实说到底就是判断臣下的野心。” “野心”这个词,朱翊钧已经懂了,当下就有些紧张,小小的身体顿时微微一僵。 隆庆的手上稍稍用力了一点,拍了拍他,安抚道:“不要紧张,是人都会有野心,而有野心未必都是坏事。” “野心未必都是坏事?”朱翊钧心头一怔,反问道。 “当然,野心不仅未必都是坏事,甚至绝大多数人的野心,都是好事……它是一种上进心,在很多时候,这种‘野心’和‘志向’并没有什么区别。”隆庆温和地看着儿子,解释道:“世人常说的那种野心,实际上大多是因为这种志向没有了约束才生出来的。” 朱翊钧半懂不懂地“哦”了一声。 隆庆看出了儿子的迷茫,继续解释道:“爹爹给你举个例子——嗯,你已经读过史了吧?唐史读过吗?” “读是读过的,不过不算深读,老师们不教这个。”朱翊钧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照实道:“爹爹,我读史一般是和高务实一起读的,他很喜欢读史,还喜欢和我讨论,我觉得他对很多史事很有见解,所以上次我还和他说,将来让他去编史呢。” 隆庆哈哈一笑,竟然拿自己调侃道:“你该不会是许了他一个总裁官,将来编纂朕的实录吧?打算给朕加一个什么庙号啊?” 这个调侃,隆庆敢说,朱翊钧却不敢接,甚至立刻大惊失色,吓得连忙起身在御榻前跪下,连连磕头道:“父皇折煞儿臣了,儿臣安敢言此大逆不道之言?” “起来,起来,你才多大年纪,就算真说了,也是童言无忌,何况我知道你不会说。”隆庆扯了扯儿子手臂,示意他起身,朱翊钧这才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却不敢再坐到御榻上去了,只是垂手站着。 不料隆庆自己来了谈兴,想了想,道:“其实说起来,在朕可能得到的庙号之中,朕最喜欢的是‘中宗’,中宗者,中兴之宗也。原本朕也以为有这样的机会,可惜……现在看来,只怕难了。”他说到此处,意兴索然地叹了口气,道:“只怕到时候是个‘穆宗’吧。” 穆宗这个庙号可不怎么好,根据上庙号的习惯,大意是这个皇帝总体还算不错,基本不瞎搞,但是喜欢享乐,而最糟糕的一点则是——短命。 往前如唐穆宗,往后如清穆宗(同治帝),都是这个调调:为政无大过,甚至因为肯放权(或者掌不住权),天下比较安宁,不过为人好享乐,最后英年早逝。 朱翊钧却还不太懂庙号的含义,闻言只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隆庆自己却转过弯来,自失一笑,道:“爹爹今天脑子有些乱,说话总是跑题,还是先说野心——你怎么看安史之乱?” 第053章 最后一课(下) 怎么看待安史之乱?这个问题如果是问高务实,高务实一定会先思索隆庆问这个问题的出发点,然后根据这个出发点来考虑回答的倾向性,甚至还会考虑回答的时候不要把答案说得太全面,要给皇帝留下补充、发挥的空间,这是一名久历官场的下属能给出的最正经但也最官僚的答复。 但朱翊钧不是高务实,他不会考虑那么多,也考虑不到那么多,所以他一听隆庆的问题,就毫不犹豫地道:“安禄山非我族类,其心自异,且其人狼子野心,辜负了一力重用于他的唐玄宗,罪该万死!” 隆庆叹了口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说,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你要知道,安禄山原本不过区区一柳城杂胡儿,哪有什么临朝称制的野心?这野心不是凭空而来,而正是唐玄宗一点一点给他的。” 隆庆认真地道:“唐玄宗以为,汉臣读书多,心思复杂,是以不可轻信。胡儿读书少,心思单纯,因此可以信赖。正是因为这样的用人态度,他才会以莫名其妙的原因撤了王忠嗣,而事实上,王忠嗣若在,借安禄山十个狗胆,他也不敢反。因此安禄山之反,他自己固然罪在不赦,但归根结底,在于唐玄宗一边自废武功,一边泰阿倒持。” “哦……原来是这样。”朱翊钧倒也容易受教,闻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高务实也和儿臣说过王忠嗣,他说后来唐朝平定安史之乱,靠的基本都是王忠嗣以前的部下。” 隆庆并不是打算给儿子讲史,只是引出论点,所以便只点了点头,就将话题转了回来,继续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乃世间常理,安禄山当然也想往上爬,因此在他早年,也曾兢兢业业,为唐朝镇守边关、安抚藩部,实有功绩。但唐玄宗却忘了,人的野心总是随着实力增长一点一点的累积而来,他以为自己给得起,也愿意给,结果到头来却发现,安禄山已经不满足于要当官、当大官,而是想要一步到位直接当皇帝了——这还能给吗?” 朱翊钧这时候终于想起来此前父皇曾经跟他说的话,道:“我明白了,所以那一次父皇就说过,要知道臣子想要的是什么,譬如高先生那样,他家世代官宦,名声又好,想要的便是辅佐圣天子中兴大明,以图流芳百世——这也是一种野心,但却是皇帝需要的那一种。” 隆庆高兴地拍了拍手,赞道:“好好好,看来钧儿的确明白了。不过你既然提到高先生,爹爹就还要补充一下。刚才说,唐玄宗以为汉臣读书多,是以心思复杂,不可轻信,其实他这个想法未必全错,也绝非全对,你可知道为何?” 朱翊钧当然不知道,立刻摇头,并表示请父皇指点。 隆庆便道:“汉臣读书当然是多的,可是唐臣之读书与我明臣之读书,本有不同……嗯,算了,这个我先不多说,我且说另外一点:汉臣于胡人之不同,有一个最大的区别:胡人以力为尊,你比我力大势强,我即尊你为主;反之,我比你力大势强,我便绝不能容忍你还在我头上发号施令。” 朱翊钧连连点头,这个情况他读史的时候已经发现了。 “汉人则不同。”隆庆道:“周文王天下三分有其二,仍然臣事殷商,何以?周公旦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是也。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在摄政七年之后,交还大政于成王,何以?” 朱翊钧道:“此前贤知忠义也。” 隆庆先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知忠义固然有,却未必尽然。你应该听读过白居易那首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可见这也要看人来,因此白居易才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不能因为一个人当时表现很好,你便倾心相待,总要有一段时间细细观察,看这个人究竟是个何等样人。” 隆庆想了想,又道:“咱们还拿高先生举例:高先生侍我于潜邸多年,忠心任事,这都不必说了……上次你曾问我,为何当年徐阶逼走高先生时,我没有力持不允,当时我没有明确告诉你原因,今天却可以说一说。” 朱翊钧想起来,上次父皇面对自己的这个疑问时只说“有时候,做大事总要有些牺牲”,不禁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期待,不知道父皇当初这么做的真实原因。 隆庆叹了口气,道:“原因其实有几项,不过其他的,今日都不必说,只说一条:前次高先生致仕,其实也是一场‘试玉’——是朕对他的最后一次试玉。” 因为有前面说的那些打底,朱翊钧这次一听就有些明白过来了。 隆庆笑了笑,补充道:“甚至,连起复本身,也是这最后一次试玉的一部分。” 朱翊钧连连点头,这次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懂了,道:“高先生致仕,没有一言以怨父皇,后来起复,也没有一言以推辞,因此高先生对父皇,实在是忠心耿耿。” 隆庆点了点头:“没错,所以爹爹那时候便完全确定了高先生的志向,就是做个中兴之臣,且极重臣节。他想要的,爹爹给得起,也愿意给……所以,钧儿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如今高先生能以首辅之尊兼掌吏部事,不是爹爹这个做皇帝的偏心厚予,而是他自己用行动、用表现争取而来,这都是他应得的。” 朱翊钧点了点头,但忽然又有些迟疑起来,忍不住问道:“虽然如此,可是爹爹方才也说过,人的野心是可能一步步增长的,虽然高先生忠义……” “你是想问,高先生是不是也有可能随着时间推移、局势变化,而慢慢增长了野心?”隆庆笑着问。 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么怀疑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实在是太多疑了——多疑这个词,在史书中历来不是好词。更何况,这个老臣还是他的伴读高务实的亲伯父,以他和高务实的关系,这就更显得有些刻薄寡恩。只是,这毕竟是在和父皇“论政”,把疑问憋在肚子里,好像也不太对。 隆庆却不介意,反而有些欣慰,微笑着,温和地道:“你能时刻保持警惕,也未尝不是好事,只要保持理智,不以一言断忠奸,不以一事定贤愚,便是可取的。” 然后顿了一顿,又道:“在大明,不论一个文官的权力有多大,你只要不放松两点,就至少不必担心这个人成为王莽。” 朱翊钧目光发亮,诚心正意地问道:“哪两点?” 隆庆面色平静,如古井不波,淡淡地道:“厂卫和京营。” 第054章 明修栈道(上) 隆庆父子继续说了会儿话,隆庆的谈兴似乎异常的高,到后来甚至起身走到御案前,拿起几道奏疏给朱翊钧讲解。 皇帝并没有浪费时间解释得太具体,只是告诉太子如何分辨这些奏疏之中有哪些是急务,必须尽早批复;哪些是大事,需要审慎决定;哪些既是大事又是急务,一定要尽快理清思路做出决定,如果实在一时难以决断,或者谨慎起见,就该赶紧把信任的阁臣或者执笔票拟的阁臣叫来御前召对;另外还告诉他哪些是无所谓的小事、闲事,可以丢给司礼监按例批红。 其实,在皇帝这个层面,真正收到的奏疏之中,反倒有一大半都是小事、闲事。隆庆给太子举例说:譬如某府上奏“本府有节妇,其夫亡故之后,绝食二十一日而死,伏请皇上赐节妇美谥并修建牌坊”。 隆庆告诉太子,像这种事情就是典型小事、闲事,按理说该府自己就能处理,但是由于朝廷祖制,对于这种节妇烈女,必须要上奏朝廷嘉奖,以示隆重,所以平白无故地浪费皇帝的时间——反正这玩意儿是朱元璋定的,你这后来的皇帝对此只能照准。 但其实这还算好的,还有一类是报告天气,比如上奏过来告诉皇帝“本府(县)本月下了十三天雨,比去年多了一天。”然后奏疏里头就从圣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以能理顺阴阳开始谈起,一直讲了两三千字的道理,皇帝估计都看懵逼了,他才把道理转回来,说所以他那儿多下一天雨乃是天下至关重要的大事,请皇帝千万注意。 好吧,其实这也还算好的,总算人家还知道关心当地气候,更让隆庆深恶痛绝的是另外两类: 一类是请安。请安就是字面意思,上奏也很简单,就是问皇帝近来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身体好不好这样。 这不是废话吗,皇帝身体不管好不好,除非已经快要病死了,否则都只能回答那句“朕躬安”,这要你问个屁?偏偏这种奏疏占了全部奏疏的差不多三成,皇帝还都得打开看一眼,一天得有个几十本,简直坏胃口,所以这一类型的奏疏一般都是内阁先看一眼,然后直接发给司礼监——内阁一来没有权限帮皇帝回答这种问题,二来也没闲工夫浪费在这种奏疏上。 但是司礼监也不能直接批了作罢,他们也得告诉皇帝,今天又有哪些官员上疏请安了。最烦的是有些官员喜欢在请安的奏疏中再说一点事情,这就一下子把内阁、司礼监和皇帝三方全耽误了一遍。 另一类就是道听途说之后来指点皇帝怎么过日子的。这个不必细说了,总之就是风闻皇帝近来去某妃处多,然后有的劝皇帝要节欲修身,有的劝皇帝要“雨露均沾”……总之在隆庆看来,这些人不光是吃饱了撑的慌,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招厌——你风闻奏事是不假,可你风闻都风闻到后宫来了?你这鼻子还真不错啊! 太子虽然还不是皇帝,但一看当皇帝每天要面对这么多没事找事的废物奏疏,也是吃惊不已,对父皇的教导连连点头称是,深刻地认识到了从这些废物中挑选有用的奏疏出来并处理妥当是一件多么重要的本领。 又过了一段时间,隆庆的脸色开始泛白,好不容易强打精神把这些事情讲完,他忽然面色一变,别过脸去,低沉地道:“去吧。” 朱翊钧还在回味刚才的教导,忽然听得这么一声吩咐,有些糊涂地道了一声:“啊?” “出去!”隆庆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只是越发低沉。 朱翊钧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让父皇变了脸色,但也不敢怠慢,连忙告退,出了门来。 隆庆本来一直背对着朱翊钧,直到朱翊钧的脚步已经远在门外,才有些踉跄地冲到御榻前,抓起明黄色的薄锦被捂住口,用力咳嗽了起来。 咳嗽的同时,他还转头朝门口望去,眼神有些慌张,直到确认太子已经走下台阶,不可能听见这里的声音,慌张的神色才逐渐消失。 松开锦被,隆庆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几分——那锦被上已经沾染上了一块不小的血渍,血与明黄相映,呈现出一种暗红近黑之色。 隆庆眼中露出一抹绝望,用力抓了抓锦被,抬头再朝门口望去,却远远地看见朱翊钧已经在和高务实说话了。 隆庆神色一松,目光中的绝望渐渐变成了坚定。 ------------------------------ 高务实并没有向朱翊钧打听皇帝跟他说了些什么,只是问他“皇上龙体可好?” 朱翊钧并没有看见隆庆最后吐血的一幕,便只说“还好”,而且他也知道轻重,没有把皇帝对于用人的教导跟高务实提起,只挑了最后皇帝教他分辨奏疏的一些事。 高务实的眼光很毒,一眼就看出朱翊钧虽然没有说谎,但肯定有事没有说完。不过他倒也没有因此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天家嘛,总有些不为外人道的事,哪怕再亲信、再得宠都不能抹平君臣之间的那道鸿沟。 这就像他也不会把什么话都对自己的家丁们说一样。二者虽有区别,但本质上来说也没差太多。 高务实关注的是另一点:皇帝既然开始临阵磨枪,教太子这些理政的手段,那说明皇帝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有了很不好的判断。可是问题在于朱翊钧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还以为这只是因为他观政已经有近一年时间,所以父皇开始进一步培养他了。 要不要把自己对皇帝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妙的判断告诉朱翊钧呢? 高务实悄悄打量了朱翊钧一眼,见他洋溢着笑容,那股子高兴劲完全发自内心,心里不禁暗暗叹息了一声:多好的一个爸爸,却快要没了。算了,还是不要告诉他了,让他多开心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这时候,朱翊钧却看出了高务实的犹豫,稍稍收敛了一点笑容,问道:“怎么啦?有什么事情要说?” 高务实眼珠一转,面上却毫无破绽,一脸慎重地道:“臣忽然想起,有好几日没有见着贵妃娘娘了,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儿去拜见一下,太子以为如何?” 朱翊钧其实一贯不大敢跟自己生母李贵妃亲近,但他到底还是隆庆的儿子,对孝道心存敬畏,闻言点头道:“你说得对,正好刚才母妃没有来乾清宫,现在恐怕都还不知道父皇的情况,我身为人子,也是该去报个安的,走吧,天色不早了,咱们这就去。” “太子请。” 第054章 明修栈道(中) 次日一早,孟冲孟掌印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出现在高务实面前,说自己和高谕德正好顺路,非要和他一起前往内阁——高务实是去内阁选拿呈送给太子观政的奏疏,而孟掌印则说自己是要就昨日的某些奏疏与内阁交换看法以决定批红。 高务实知道孟冲这话明显不是实话,因为昨日由于皇帝在大朝昏倒,内阁在高拱的领导下,全部精力几乎都用来给这件事擦屁股去了,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呈上。 高务实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日就是隆庆五年八月庚寅朔,丙申日,内阁呈报上来最大的事情,大概就是升直隶真定府知府杨道亨,为云南按察司副使。 这件事根本不必劳动孟掌印,因为这其实就是吏部推荐了个人选,然后高拱代表内阁票拟同意了——所以说高拱现在权倾天下,自己提案自己批复,能不权倾天下么? 孟冲说去商议昨日大事,难道你对这个安排不满?不是高务实小看他,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自己不同意,不仅是因为高拱有权这么做,还因为这个升迁完全符合朝廷用人的制度和习惯:此人是三年考满,考评全优而右迁,而且他原是河南上府知府,虽升迁了一些,但却是去云南边陲之地,实在是很正常的用人,就算皇帝都没什么好找茬的地方。 孟冲当然不是要去内阁讨论什么国家大事,说句不客气的话,国家大事还真用不着他孟掌印来讨论,他就是单纯来找高务实说话来的。 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昨天皇帝昏倒。 皇帝身体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堂堂司礼监掌印居然毫不知情,就算孟冲再迟钝,也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失分太严重了,势必影响高阁老对他的看法,所以急切之下,昨晚就派了自家管事去见高阁老。 谁知道管事很快就回来了,并且带回来一个十分不妙的消息:高拱推说疲倦,拒绝见他。 孟掌印这下就慌了神,他深知自己因为能力不足,在内廷中被很多地位在他之下的人觊觎,只是仗着高拱的推荐和力挺才得以站稳脚跟,现在居然惹得高阁老如此愤怒,那岂不是天塌地陷的祸事了? 别的都不说了,看看昨天高阁老和皇帝的表现就知道,连皇上都有些畏惧高阁老生气,何况他一个做家奴的? 孟冲本来是想今儿一早就亲自去内阁,在高阁老面前负荆请罪,但又担心高阁老脾气暴躁,直接把他给赶了出来,那就太尴尬了——高阁老会不会这么做不好说,但要问敢不敢,那是没有疑问的,他绝对敢。 所以思来想去,孟掌印觉得还是迂回一下比较好,免得直接撞上高阁老的枪口。既然要迂回,那肯定是找“小阁老”最好了,找其他人怎么也不如找“小阁老”来得隐秘。 但是孟冲不知道,他自以为隐秘,实际上已经被高务实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蠢货”。 你要不是找我三伯有大事,堂堂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会找我一个小小太子伴读,而且脸上那讨好的笑容连头猪都能看得出来? 三伯对于这个司礼监掌印的选择原则,还真是谁没本事让谁上啊。这要是承平时期,倒的确是个好选择,可以让内阁的权力无限放大。 可是问题在于,这要是一旦有事,司礼监掌印这样重要的内廷盟友一点能力都没有,那就要坏事了啊! 高务实心里叹了口气,暗道:只能说三伯也根本料不到隆庆会死得那么早吧,要不然的话,就算重新把陈洪推上去,也比这个孟冲好使。 孟冲果然是来求情的,他甚至没敢多试探,直截了当地就问了高拱昨日回去之后是不是对自己很是不满,然后见高务实皱着眉头一时没有回答,立刻求饶喊冤、赌咒发誓自己一定痛改前非,把内廷“照看”妥当。 高务实一时也有些目瞪口呆,他也没想到孟冲一个堂堂司礼监掌印,居然能低声下气到这个程度,呃……这也算是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了。 想了想,高务实才叹了口气,道:“孟公,昨日的事,我也不瞒你,元辅那边的确颇为不满,觉得这样下去只怕要坏大事……” 孟掌印吓得脸都白了,居然两腿一软,作势就要跪下。 高务实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扶住,疾言厉色却压低了声音道:“孟公自重!” 孟冲一把抓住高务实的手,看那模样就差哭出来了:“小阁老,咱家知道错了,咱家……求元辅再给咱家一个机会,就一次,好不好?看在咱家对元辅忠心耿耿的份上……” “孟公!”高务实见他越说越不是路,赶紧一瞪眼,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你的忠心耿耿只能是对皇上,就像元辅一样!” “啊,是是是,小阁老教训得是……” “我不是严世藩,我也不想做什么小阁老!”高务实又瞪了他一眼,左右打量,稍稍松了口气——孟冲还算没蠢到家,周围的内侍全部被打发走了。 高务实见孟冲被他唬住,不敢再口不择言,这才轻咳一声,装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犹犹豫豫地道:“元辅那里现在的确很不高兴,即便是我,也不敢说一定能劝住他……” 这话说得有意思,孟冲到底还是在宫里侍候多年的老太监,一下子就嗅出其中的异常,眼前一亮,忙道:“小……呃,小高先生在元辅心中是何等地位,天下谁人不知?只要小高先生肯稍开金口,元辅岂会拂了小高先生之意?万万不能,万万不能呀!” 他先吹捧了一波,然后稍稍一顿,换上一脸可怜巴巴,求道:“小高先生,咱家对元辅和您,那真是掏了心窝子的呀,您看……怎样才能让元辅回心转意?您老放心,只要您肯在元辅面前为咱家美言几句,咱家……呃,咱家……” 他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能报答得了高务实——他不是正经官员,升迁什么的完全无从谈起;他也不缺钱,这小爷日进斗金,“三十万两挥手洒”的豪气响彻四海,送钱的话,只怕自己全副家当人家也未见得正眼一瞧。 这他娘的就尴尬了。 高务实也瞧出孟冲的尴尬,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孟掌印,你不必想那些,我呢……还是愿意拉你一把的,不过不是要图你什么报答,你也知道,我什么都不缺,对吧?” 孟冲一听,感动得差点没哭出来,连连点头:“小高先生高风亮节、义薄云天,孟冲铭感五内……” “好了好了,这些闲的就不要说了。”高务实重重的叹了口气,道:“我虽愿意帮你,但你也知道,昨天那样的情况实在是……我看要不这样,司礼监稍微调整一下,再补一两个秉笔进去帮你,你意下如何?” “好好好!”孟冲小鸡啄米一样的连连点头:“小高先生此计甚妙,就是……咱家也不知道下头的小崽子们究竟谁有能耐,要不就请小高先生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给咱家推荐一二俊才?” 咦,孟掌印你别的本事不咋地,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嘛,看来也不算完全的废物,还是可以回收利用一下的。 高务实也就不客气了,笑了笑道:“人选呢,我倒是也有两个,巧了,你还都认识——一个是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一个是现在小爷身边的陈矩。这两人,孟掌印觉得如何?” “好好好,小高先生能看上的人,必然是好的——这件事,小高先生只管放心,咱家就算豁出老命,也一定帮小高先生您给办好了!”孟冲赌咒发誓一般就把事情应了下来。 高务实呵呵一笑,点了点头,满意地道:“好吧,那这件事就先这样,元辅那边你也不必太担心,我自会去帮你疏通。不过呢……今后内廷这一亩三分地,你可一定要用心一些,看好了才行。如果有什么情况,或者有什么犹豫、怀疑,又不好直接去找元辅的话,你也不必憋在心里,尽管来找我说就是。” “是是,多谢小高先生指点,孟冲记得了。” 第054章 明修栈道(下) 京师西郊,见心斋。 现在的见心斋,已经比早前皇帝赐给高务实之时大了四五倍,不过面积虽然大了,但里头的建筑增加得不算多,只是在原建筑群又加了两栋小楼,隔出两所院子来。 一所在西厢,修得比较精致,但陈设却文雅朴实,乃是给老师郭朴住的。 一所在东厢,修得比较大气,而陈设就比较对不住高谕德散财童子的大名了——别的且不说,光说里面的家具,就没有一件来自南方的珍贵紫檀木,甚至是大明本土也不算少见的黄梨花木,都没有用到。 高务实这里的家具,清一色用的北方比较常见的栎木。其实栎木这种木材并不差,也许说栎木很多人表示没听过,那么可以提一提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橡木”——了解英国皇家海军历史的人,肯定不会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橡木做家具当然不是高务实为了省钱,他还不至于缺这点木材,毕竟这是在明代,木材还是有保障的,哪怕是要南方的紫檀木、黄梨花木也好办。他用橡木制造家具,是因为他已经特意调集了一批木工,正在熟悉橡木属性,为将来的造船提前打个基础。 不仅如此,高务实甚至在见心斋也移栽了几棵不小的橡树,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件事。 见心斋的规模扩大了不少,但高务实空出了其中很大一片白地没有动工建设,所以现在的见心斋看起来有些空荡,从他自己常居的东厢房再往东望去,便是那一片空地。 东厢房有一栋三层小楼,叫做守心楼,是高务实平时的住处。其中三楼是他的卧室,二楼是书房,一楼是会客花厅。 高谕德自己虽然无品无级,但可能没人敢把他当做无品无级的闲官看待,毕竟小阁老不是白叫的。一般来说,能来拜见高务实的人,在京师肯定都能算得上一号人物了。但即便如此,这些人绝大多数也就只能到一楼的花厅。 然而今天,高务实却是在守心楼的二楼会见一位访客。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连夜从大同风尘仆仆赶来京师的前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 黄孟宇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这一点高务实早就知道,所以对于黄孟宇来京之后连京师大门都没进,就直接先来见心斋拜见自己一事,并不是十分惊讶。 至于黄孟宇的态度,高务实就更满意了——黄孟宇的拜帖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沐恩门下走狗小的黄某顿首百拜”。 黄孟宇是个宦官,但却用了一种武将面对文臣的方式来写这个拜帖,这里面当然是很有讲究的。 宦官是皇帝家奴,当然不应该成为某个文臣的“门下走狗”,那纯属犯忌。但黄孟宇这个太监不太一样,他是边军镇守出身,按照明朝的习惯,这种宦官哪怕在给朝廷上疏之时,也可以自称为“臣”,譬如当年郑和便是这般。 在这里头,太监是把自己当做镇臣的,而朝廷也是这么认可的。镇臣当然也有文武之分,可是在朱元璋的祖训里头,太监不准读书,即便后来这个规矩早就破了,秉笔太监要是不读书,还怎么批红? 但即便如此,镇守太监虽然干着监军的活,其地位仍然被默认为武臣类似——文官不可能把太监当做跟自己平起平坐之辈。 于是,黄孟宇这里便耍了个滑头,用了这样一种与武臣习惯一样的拜帖,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但最能说明黄孟宇目光长远的却还不是这份自谦,而是他没有如一般人那样,把这样的拜帖递给高拱,而是递给了高务实。 按理说,高拱才是帝师,才是内阁首辅兼掌吏部事,他黄孟宇好歹也是高升回京来做司礼监秉笔太监来了,其在内廷的地位大抵相当于内阁中的群辅。这样的身份,就算要递上一份投名状,那也应该递给高拱才理所应当。 但他偏偏没有递给高拱,而是直接把这样一封不能等闲视之的拜帖递给了“无品无级”的高务实。 高务实心中也不禁感慨:要是孟冲有黄孟宇这样的大局观和长远的眼光,在原先的历史上又何至于混成那样,隆庆一死他就立刻被冯保取代,并从此销声匿迹,不复见于史册? 黄孟宇这个做法,不仅是有长远的目光,知道自己在秉笔太监的位置上不可能很快就再得到多大的提升机会,必须慢慢打磨资历,以及加深皇帝一家对自己的了解和信任,这至少需要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所以急着往高拱身边靠并无绝对的必要——那个时候高拱就算一切顺利,也差不多该到年老致仕的时候了。 同时,这个做法还十分有决断,因为这是押宝在了高务实的身上,而高务实年仅十岁! 正常来讲,哪怕高务实学业无双且仕途一帆风顺,这一注押下去,只怕也要十多年才能有机会回本。 所以,这是一场豪赌!他赌的就是高拱和高务实两代人从政的时间能够衔接起来,或者即便他们伯侄二人虽然无法做到无缝衔接,那么至少在他们中间也能有“高党”之人可以做一个过渡。 高务实的确有这样的准备,所以他才力劝高拱把郭朴召回京师起复,因为历史上郭朴一直活到了万历二十一年! 但黄孟宇为何会有这样的把握?这里面却有一点误会:在黄孟宇的眼中,高党两代之间的衔接人物却不是年纪比高拱还大一点的郭朴,而是高务实的亲大舅张四维! 在黄孟宇看来,高拱把郭朴召回京师起复,其一当然是继续加强高党对内阁的掌控能力,而其二则是为推荐张四维入阁铺路! 众所周知,内阁的人数虽然没有定制,但一般而言,通常是四到五人。而眼下的内阁已经只剩三个人了:高拱、郭朴、张居正。 其实黄孟宇隐约觉得高拱跟张居正的关系似乎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么好,那么亲密无间,这一点在高拱让郭朴负责了高务实上疏提出的“整肃驿路”之时,黄孟宇就有些怀疑。 不过,即便高拱与张居正之间没有龃龉,两人真的就是亲密无间的好盟友,那也无所谓,因为内阁还是缺员,至少应该能再补进去一人,而这一人在黄孟宇看来,十有八九应该就是张四维。 张四维无论从年龄、资历还是亲疏程度乃至执政理念上来说,都是高党两代之间最好的衔接人物,因此黄孟宇就自己脑补了一个内阁掌权时间表: 高拱如果按例在七十岁致仕,那就是十一二年之后,当时的高务实已经二十出头,按照这次他道试所表现的水平,当时估计已经金榜题名,正式进入仕途了。 这时候高拱可以放心致仕,把张四维推上来,此时的张四维大概是五十七岁。接着高拱的班继续干到七十岁致仕,那就又过了十二三年,高务实这时候三十三岁上下。高务实深得圣眷,又是太子伴读出身,如果他中进士得早,到了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完全有资格入阁了! 黄孟宇自己今年也才三十一岁,二十多年后正好五十出头,对于民间而言虽然已经是爷爷辈的人了,可是对于官场中人,这简直就是黄金年纪,到时候再来一个内外结合,自己还怕没有机会干一干这司礼监掌印? 甚至,如果自己运气好的话,搞不好在张四维时代就能得偿所愿呢! 想到这里,黄孟宇对高务实的感激就更真实了,恭恭敬敬地道:“侍读,您也知道我老黄在边镇呆久了,不是太懂京里头的事。这次得蒙侍读和元辅器重,得以重回神京,老黄心里头是真的感激万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负您二位的期望,还望侍读提点。” 他不喊高务实“谕德”,不是不知道谕德乃是太子宫官,比起侍读更显得高务实前途看好,而是因为这一声“侍读”,可以表明他和高务实结识得早,乃是旧交。 高务实笑了笑,对黄孟宇这种聪明人,他也不假作客气了,直接道:“老黄,你的任务有几件,不过其他的咱们可以待会儿再说,最重要的一件你却现在就要记好。” “请侍读指点。”黄孟宇连连点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高务实直视他的眼睛,缓缓地道:“去和冯保作对,让他以为你是我们调回京师准备取代他的那个人,并且尽量让他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你身上。” 第055章 雾里观花(上)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的心情这几日来实在是十分糟糕,他觉得一切局势都已经朝着最坏的方向飞奔而去了。 先是高拱以首辅的名义亲自下场上疏言事,说司礼监作为内廷中枢,对于皇帝昏倒之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仅没有在事前照顾好皇帝的龙体,也没有在事后做出及时的应对。 一般按照文臣们的习惯,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上去之后,随之而来的基本上都是暴风骤雨的打击,目的通常都是打压司礼监的威望,削减司礼监的权力。 不过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高拱在把司礼监从上到下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遍之后,并没有提议削权,反倒认为这是由于司礼监人手不足、精力分散之故,建议皇帝扩充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规模,并将司礼监各大秉笔所兼任的职权尽量拆分。 最典型的,就是首席秉笔太监的兼掌过多、过重。首席秉笔太监不仅要参与司礼监的批红,还要兼掌东厂,甚至在内廷十二监的分掌中,他还兼掌着御马监——这是目前内廷监控京营最后的手段了,地位不可谓不重要。 为何特意强调这是内廷监控京营最后的手段,因为大明的京营制度一直都在不断的变化。 早年当然不用说,武臣勋贵独掌京营,京军三大营全是掌握在一干勋贵武臣之手。 土木之变后的一段时间,由于勋贵势力大减,文官开始渗透京营,创办十二团营,取代江河日下的三大营成为京营主力,此时以于谦为代表的文官集团掌握着大部分京营实权。 再后来于谦被害,京营就变成内廷说了算,尤其是宪宗朝,御马监太监提督十二团营,威风八面。 又往后的武宗正德帝,虽然也是个宠信宦官的主,但由于他这个人自己好兵事,甚至抽调九边精锐入京,立为“外四家”,所以实际上变成了皇帝亲自掌握京营,但是这样制度上就麻烦了,所以那段时期比较混乱,京营令出多门,狗屁倒灶的事多得一塌糊涂。 世宗嘉靖对于京营还是比较关心的,一直想要寻找一种长效机制,但是无法推持下去。嘉靖六年,明廷始设文臣专督京营军务。当时经廷臣的会推,李承勋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加太子少保提督团营军务,成为专责提督京营的第一任文官。但是不久停罢,仍恢复此前文官兼职的做法。 嘉靖二十年,刘天和也曾以兵部尚书提督团营军务,专理京营戎政,但是为时不及一年,提督团营军务再次成为兵部兼职。 嘉靖中后期,文官集团还试图强化文武官的合作,来增加京营的战斗能力——这可不容易,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发生,俺答大军围困京师,京兵怯懦不敢应战,遇敌辄溃,充分暴露了京兵腐败不堪的弊病。 于是在时任首辅严嵩、吏部侍郎王邦瑞等人的建言下,明廷废除团营、东西两官厅制,重新恢复三大营制,在京诸卫军,俱分隶于三营。 在京营的管理上,也随之停止了宦官担任提督、监铳官的做法,设置戎政府机构。戎政府长官称为总督京营戎政,由武官担任,给关防之印。副职称为赞理军务(后改称协理戎政),由兵部或监察院长官选充,不给关防之印。 而隆庆帝即位后,文官对京营的控制则由集中走向分散。隆庆四年,大学士赵贞吉奏疏,极言戎政官独揽大权之害。经兵部条议,革除总督戎政一职,三大营每营各设总兵官、副将。三总兵各给关防之印,仍由武官选充。协理戎政一职,改从兵部、监察院中选拔文官三人担任,仍称提督。 但这样一来,相当于明廷为防范京营集权之弊走向了另一极端,出现了六名提督共理京营戎政的局面,权责过于分散,互不为政成为京营管理突出的困境。 “自设六提督后,各持意见,遇事旬月不决。” 这当然不行,所以赵贞吉一致仕,高拱立刻就废除了这个自缚手脚的制度,仍恢复总督、协理戎政各一员。 与世宗时期不同的是,总督、协理戎政各给关防之印。在原本的历史上,从此之后,戎政府制只是稍有更改,但总体基本沿袭下来,直至明朝灭亡。 这么回顾一下就很清楚了:京营的大权,曾经一度全操于内廷,而现在,内廷却被文官集团和武臣勋贵们排挤出了京营核心权力之外,即便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其实也只是在京营挂名,充作监军而已,不再享有指挥调动等实权。 正是因为御马监掌印太监这个职务虽然权力大减,但却仍然拥有相当重大的意义,因此一直让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掌。 然而,高拱现在却偏偏针对首席秉笔“兼掌过多”动手了。 高拱的建议是,首席秉笔的首要任务,应该是参与批红,不应该过多的兼掌其他事务,其目前的兼掌如东厂、如御马监,最好一并放弃,如果皇上担心拆分太多而影响首席秉笔在内廷的权威,那么至少也应该拆分一项出去,交于其他秉笔太监分掌。 这个建议,其实就是高拱这道疏文的核心,其他的说法,诸如“以前只有三四个秉笔,每人要兼管三到四个内廷重要机构,所以应该添设秉笔,今后每位兼掌两个机构就行之类”的话,其实都是为了不使“削冯保”显得太突兀而为之的。 冯保对此大为不满,这是肯定的,但他不满没有用,这件事他是属于“直接当事人”,脸皮再厚也不好自己跳出来说“咱爷们不累,爷们干得了”。 没办法,冯保只好再次连夜去找张居正讨教,看看这位张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来解决。 在去往张大学士府的路上,冯保心里一会儿发狠,一会儿发怵。 发狠不必说了,被人逼到这个份上,别说冯保这种面似和善,其实鹰视狼顾之辈,就算泥菩萨只怕也要生气。 发怵则是真的有点慌了,高拱这一次的手段看似凌厉,但却很有分寸,一点都不像他做其他事的风格:他没有直接上来就要求削整个司礼监的权——也就是说,他不动内廷这个整体的权,他只是把这种权力,从三四个人分到五六个人头上去。 别看同样是分权,差别可是巨大的。 前一种直接削权于司礼监,由于司礼监其实是皇帝的一只手,削司礼监的权相当于削皇帝的权,即便今上对高拱信重简直不能形容,但高拱如果这么做,皇帝哪怕最终同意,心里也必然会有一些不满。 但是后一种则不然,司礼监原本是十分权力,里头的大太监们可能各掌三分,而按照高拱这一轮办法削完,大太监们被削了权,可能每人就只剩两分权了,但是司礼监整体仍然是掌握着十分权,一点也没削。 这样一来,大太监们或许不满,可是皇帝就无所谓了——反正他手头的权力一点没削。 冯保慌就慌在这儿了,这代表皇帝本人几乎不可能会对这个建议产生反感,鉴于那天皇帝的表现,似乎也很怕高拱继续追问他到底为何昏倒,那么这次十有八九就会顺水推舟,同意高拱的建议,把自己昏倒的责任甩锅给司礼监——就是你们照顾不周嘛,高先生法眼如炬! 此时此刻,冯保觉得只有张居正,或许还能有办法为自己挽回一下。 第055章 雾里观花(下) 这一次冯保来张居正的大学士府,仍是徐爵陪同,不过今天张居正没有在花厅接待冯保,而是单独在书房与冯保密谈,游七与徐爵留在了花厅闲叙。 张居正看起来仍是之前的模样,至少从精神状态上来说,似乎与从前并无二致。 但冯保是何等样人,他的眼神毒辣着呢,一眼就看出张居正的双眼有些微陷,面上甚至扑了一层薄粉,用以掩盖不那么健康的面色。 张居正一贯是个十分在乎仪表的人,有这样的遮掩举动不足为奇,只是从这样的举动当中,却可以看出他最近几天的压力也着实不小。 当然不小了,本来他已经靠着借力打力的高超手段,推高拱于台前,逼走陈以勤,斗倒赵贞吉、李春芳,成为内阁次辅,与首辅之位近在咫尺。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渐渐有些超出他的预计,尤其是那个被戏称为小阁老的小崽子高务实回京之后,局面就一步步滑向失控的边缘。 先是殷士儋沉不住气,直接跳出来跟高拱放对,结果陈洪莫名其妙的卖了殷士儋,导致殷士儋刚刚入阁便又被赶走。这一来,内阁之中便只剩高拱与他两个人,没有人可以利用当然是个大问题,因为这让他的各种手段都没了施展的余地。 不过,此时虽然有些不妙,他倒也还有应对的办法,无非就是蛰伏待变,先装作一切惟元辅马首是瞻的模样,继续把自己伪装成高拱的密友、同盟,保住自己的次辅位置,反正高拱年纪比他大,皇帝的身子骨也不好,最后不管是高拱扛不住,还是皇帝扛不住,反正到时候都是他张太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 只是,张居正万料不到的是,郭朴这厮居然肯放下数十年的清名嘉誉,乖乖地听从高拱的召唤,回京接受起复了! 郭朴起复,肯定直入内阁,那没得说了。人家登科及第比高拱还早了两科,比他张太岳早了足足四科、十二年之久。 此公干过两任吏部尚书,不管他以前多么正直,多么讲究“君子群而不党”,至少那两任天官不可能是白做的,多次抡才大典的考官更不可能是白做的。数十年的经历摆在这里,受过他恩惠的朝臣能从永定门一路排到他老家安阳去,他经廷推,不可能通不过。 更见鬼的是,郭朴致仕之前就是辅臣,那意味着内阁论资排辈的时候必须把这个时间算进去。当时郭朴和高拱同时入阁,而郭朴由于登科早于高拱,因此那会儿排名还在高拱之前。 现在高拱已经是首辅,又是推荐起复郭朴之人,郭朴的排名当然不好凌驾于高拱之上,但“凌驾”一下他张太岳却毫无问题:论登科、论散馆、论入阁,郭朴全方位完胜,排名在你张太岳一个后生小辈前头,天下人谁能质疑? 便是张居正自己,也绝不敢把心中的怨愤宣之于口,甚至还要在人前展示风度,多次当众表示自己对郭公万分景仰、千般推崇,并且再三强调,说自己能在高公、郭公之下做一点协助工作,能学到很多东西,实在是自己的福分。 天可怜见,张居正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言笑晏晏、满面春风,可心里哪次不是憋得只差能滴出血来! 也就是张居正,在这般情况下,会见冯保这个真正同病相怜的盟友时,还能做出这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换个人只怕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边哭边骂了。 君不见,同样也以隐忍着称的冯保冯督公,今日自打进了大学士府的大门之后,那脸色就一直铁青着?怕是当年“去势”之时,脸色也只能差到这个样儿了。 还是有差距啊。 不过冯保自己可没工夫反思自己的涵养和城府,一屁股坐在那里,鼻子里吭哧吭哧了半天,忽然哑着嗓子开口了:“区区几天时间,局面大坏啊……太岳相公可有高论教我?” 张居正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地道:“我反复思量,这次的事情有些问题。” 冯保目光一凝,追问道:“什么问题?” “不像是高中玄的手笔。”张居正皱着眉头,沉住气道:“督公,高拱为人如何,你我二人都是清楚的,这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你看当初他新入内阁,就敢跟我恩相华亭公相抗,错非是后来形势太过惨烈,再继续抗衡下去,甚至要连累皇上英名,我看他都绝不会坚辞不出,自请致仕。” 冯保点了点头,问道:“那又如何?” 张居正并不着急解释,只是继续分析道:“后来,内阁形势风云变幻,李石麓、赵大洲联手,不顾恩相离去时对我的推举之意,将我当做阁中小吏,呼来喝去、颐指气使,逼得我不能不想方设法将高拱起复,借他之力得一喘息之机。此时的高拱,与当初刚入内阁之时,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哦,是吗?” “督公不信?”张居正哼哼一笑,反问道:“督公可知,高拱自起复并掌铨务以来,迄今不过年余,手底下处理了多少官员?” 冯保没有算过这个,大体回顾了一下,不太肯定地道:“怕是有二三十个吧?” “二三十个?”张居正冷笑一声,道:“不瞒督公,一共一百六十九人,光是大案要案,平均一个月就得有三起。”[无风注:该数据为史实,详见高拱所着《掌铨题稿》。] 冯保顿时变了脸色。 张居正见冯保被自己震住,这才再次点题:“所以,高拱的脾气其实一点没变,但凡他坚持要办的事,一定会办,绝不会退缩。” 冯保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就觉得脖子一凉,一股寒气从脚底而起,穿过背脊骨直透脑门心,整个人都有些发冷。 张居正见冯保一时瑟缩,怕他失了勇气,伸出食指,敲了敲紫檀太师椅的扶手,加重语气补充道:“但问题就出在这儿了。” 冯保一怔,问道:“问题?不是说他一贯如此吗,怎么又有问题了?” 张居正微眯双眸,道:“他做事仍然是不达目的死不休,这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他现在做事却不比以前,总想着一步到位。督公难道没有发现,他现在却知道步步为营,层层设套了——高拱可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扭转过来的,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人在千方百计的稳住高拱的步伐,不让他轻敌冒进。” 冯保悚然而惊,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了,一下坐直身子,连尖锐的嗓音都忘了遮掩:“是谁?” 第056章 水中望月 面对一脸紧张的冯保,张居正却摇了摇头,叹道:“我若知道是谁,那倒好办了。” 是不是就好办了,其实还不一定,但至少比现在要好,毕竟用计也得讲究一个针对性,如今对方隐于暗中,自己连个目标都没有,要怎么用计? 冯保大失所望,又一屁股瘫坐回去,有气无力地道:“会不会是郭朴?别看这人以清正闻名,单看他能干两任天官,就绝不会是一盏省油的灯。” “我也怀疑过是不是郭质夫搞的鬼,但……”张居正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时间对不上号,虽然局势是在这几天忽然变化,看起来有可能是郭质夫捣的鬼,但其实只要仔细一想就能发现,高拱的变化并不是在这几天才突然出现的。他从起复以来,行事就已经有了变化,只是由于之前他仍然如我所料地将内阁之中其他人一个个或逼走、或斗倒,所以才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这也说明,他的变化不是因为郭质夫。” 冯保瘫坐在一边,忽然一激灵,坐直身子,有些神经质地问:“会不会是高务实?” “高务实?”张居正皱着眉头,摆手道:“他才多大年纪,就算真是神童,读书读得好已经很难得了,总不成连性格也这么阴狠吧?再说了,区区十岁童子,他就能有这么大的影响,甚至可以改变高肃卿的行事作风?” 冯保听了,一开始也觉得有道理,但仔细一想,自己上次不就是被高务实抓住语言漏洞给狠狠阴了一把么?既然如此,那说明他的年纪是大是小和性格阴狠与否岂不就没有关系? 冯保连忙把自己的怀疑说了,甚至顾不得面子,把前次自己被阴的事也和盘托出。 张居正听完,不由陷入了沉默,皱着眉头盘算半晌,才犹豫着道:“若如督公所言,那这小子倒真说不定就是幕后黑手……只是,我怎么总觉得这事听着这么不着调呢?” 冯保反倒坚定起来,道:“不管怎么说,这小子绝非寻常懵懂童子可比,哪怕这些事不是他在背后操弄,也不能小看了去。” 张居正略有些意外的看了冯保一眼,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督公所言倒也有理,此子阴狠毒辣至斯,绝非高拱那般个性,咱们是得小心一些。”他稍稍一顿,问道:“此子似乎颇好财货……督公手握东厂,可有考虑从这方面下手,寻他一些由头,给点教训?” 冯保哈哈一笑:“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冯某当然有想过这一茬,不过……不得不说,此子虽好财货,但手段甚是高妙,要找他的不法行为,却有些难。” 张居正皱着眉头:“不拘大小,一点问题都找不出来?” “不瞒太岳相公,冯某查了他半年多了,可惜……他自己还真没有什么问题。”冯保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又道:“不过有一点,如果能利用得好,或许也能有点用处。” “哪点?”张居正目光精芒一闪。 “文官交通勋贵。”冯保也目中发光,恨恨地道:“此子与各家勋贵都有来往,就连他那日进斗金的京华香皂厂,似乎也有各家勋贵的影子……” 张居正皱了皱眉:“什么叫影子?督公请说清楚。” 冯保道:“就是说,各家勋贵似乎都能从京华香皂厂里拿干股。” 张居正立刻兴奋起来,坐直身子:“可有确凿证据?他们是怎么交易的?” “证据却没有。”冯保懊恼地道:“高务实这厮油滑得很,太岳相公若是想问能不能搞到白纸黑字,那冯某只能抱歉了。” 张居正果然面现失望之色,但又再次追问:“那他们怎么交易的?他直接和几位公爷、侯爷交易吗?” 冯保张了张嘴,最后却只化成一声长叹:“麻烦就在这儿了——跟他交易的人,全是些小公爷、小侯爷们。” 张居正气得一拍桌子:“竖子,阴险如斯!”然后又不甘心地问:“就没有别的罪证了?我听说他到处买地,这里头就没有什么强买强卖之类的勾当?” 冯保苦笑道:“有倒是也有,可至少从面子上来,还真都不是他的人出面干的,全是那些小公爷、小侯爷们派人出面做的,要想往他头上栽赃,除非高拱不在了,否则只怕……很难。” 张居正心头冒火:废的什么话!高拱要是不在了,咱们还需要商量个屁! 他伸出手,以手扶额,摇头道:“若是如此,就不好办了……那些小公爷小侯爷才几岁?连一个成年的都没有,说他们一群孩子和高务实相互勾结、意图不轨?皇上只怕要怀疑我们俩失心疯了。” 冯保自己心里也窝火,但他忽然想起今夜的来意,忍不住问道:“先不提这个了,冯某眼下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东厂和御马监,只怕少不得要丢其中之一,太岳相公可有妙策教我?” 张居正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今晚来找自己,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只是……此事还真不好办。 以张居正的水平,要他找点理由帮冯保说话,说什么首席秉笔兼任东厂、御马监很有必要,这个其实没有什么问题。 真正的问题在于,高拱这么干其实是分散司礼监几位大太监的权,相对来说也就等同于提高了文官的地位。这是一件天下文官看了都会叫好的事,他张居正如果跳出来就这件事和高拱唱反调,那就是站在了满朝文官的对立面。 我张太岳是不打算好好活了怎么着? “督公,胳膊拗不过大腿,这件事你就不必想了,拦不住的。”张居正毫不犹豫,果断地道:“为今之计,督公只能好好想想,东厂重要,还是御马监重要,这两处一定要保住一处,绝不能都丢了。” 冯保刚才受到的打击不轻,此时自己心里也清楚,二者皆保那是不可能的了,必须要做一个选择,留一个总比一个不留来得强,于是心情低落地反问道:“太岳相公觉得留哪个好一些?” 这个选择看起来的确是很难选,一个监察权,一个军权,哪个都不是开玩笑的,都是大权啊。 但张居正十分果断,甚至没有半分迟疑,直接道:“保住东厂!” 冯保被他的果断弄得一呆,下意识反问:“为何?” 张居正的语气很急,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愠怒,道:“为何?我说督公,此时此刻你留着御马监的军权有什么意义?难道在高拱的步步紧逼之下,你竟然要起兵造反不成?” 冯保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张阁老莫要胡说,冯保焉敢行此悖逆之举?” 废话,京营兵制刚刚被高拱再次调整了回来,现在仍然是勋贵武臣为总理戎政(挂名),兵部侍郎为协理戎政(实掌),他这个御马监掌印只是代皇帝行使一个监督权,造反?拿头造吗?梦里都做不到啊! “既然不敢,这兵权在不在手,有什么不同吗?”张居正阴狠地道:“可是东厂就不同了,只要东厂在手,督公你就还有翻本的机会——只要找到高家伯侄以文臣勾结勋贵的切实证据,不管他们现在如何春风得意,到时候都是死路一条,就算皇上再如何宠信,也不得不做出严肃惩戒!更何况……” 冯保立刻追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张居正森然一笑,目中闪过一抹冷厉:“万一山陵崩,新君即位,必是两宫摄政——李贵妃可容得首辅重臣勾连京中勋贵?督公,那可是有山河变色之虞啊。” 冯保目光大亮。 第057章 帷幕拉开 秋去冬来,白驹过隙。转眼又是大雪隆冬之时。 乾清宫西暖阁中,隆庆面色蜡黄,躺在御榻之上,闭着双目,听身边的冯保在念着奏章与票拟、部覆。 “给事中程文,御史王君赏,劾大理寺寺丞孙丕扬、浦城县知县吕宗儒,言孙丕扬纳乡宦王表贿五百金,唆使御史王君赏论吕宗儒。据吏部查证属实。吏部部覆:孙丕扬回籍听勘,吕宗儒免职。票拟:照准。” “批红:依部议。” “广西巡按御史李良臣,劾总兵俞大猷,言俞大猷奸贪不法,宜从重治勘。银豹首功不实,亦宜量罚。据吏部查证不实,吏部部覆:罪状不明,暴摧折之,恐将士闻而解体。吏部部覆:令大猷暂回籍听用。票拟:照准。” “批红:依部议。” “直隶巡按御史刘士曾,劾徽州知府段朝宗,言段朝宗贪迹败露,乞将罢黜。据吏部查证属实。吏部部覆:段朝宗冠带闲住,追赃。票拟:照准。” “批红:依部议。” “福建巡按御史杜化中,劾……”冯保看着奏疏,略略一顿。 “劾谁啊?”隆庆依旧闭着眼,轻轻问道。 冯保小心地咳了一声,道:“劾福建南路参将王如龙,福建游击将军署都指挥佥事金科,都司军政佥书署都指挥佥事朱珏,兵部左侍郎谷中虚,大理寺卿何宽,福建按察使莫如善,福建都转运使司运使李廷观,福州府推官李一中,总理练兵事务兼镇守蓟州等处总兵官戚继光……” 隆庆猛然睁眼,坐了起来,如刀锋一般的目光直刺冯保双眼,一字一顿地问:“杜化中弹劾谷中虚、戚继光?” 冯保低垂双目,小声回答道:“回万岁爷爷,是。” 隆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躺回御榻,再次闭上双眼,但却又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杜化中怎么说?” 冯保小心翼翼偷看了隆庆一眼,这才继续念道:“杜化中说,王如龙侵克兵粮,受贿银三千余两,受广寇厚贿,奸淫良妇,贪秽残酷。金科克减钦赏功银及兵粮,诈骗银7000余两。朱珏侵削军饷,索银五千余两,刑毙无辜。金科、朱珏又以两千金请托戚继光行贿谷中虚以求解救。谷中虚令福建巡抚问理。金、朱再以700金和丝、布等物送巡抚何宽,何令李廷观、李一中问理。金、朱又送廷观、一中700金,各从轻拟。按察使莫如善听其舞文弄法,渎职不堪。王、金、朱各捐千金贿戚继光,戚乃代奏行取赴京听用。杜化中乞将王、金、朱三人递回福建严究如律。乞敕吏、兵二部,将戚继光戒谕,将谷、何、李罢斥,莫如善致仕,李一中降用。” 这么老长一段,也是难为冯保一点没打顿,直接一气念完了。 隆庆没有答话,冯保悄悄瞥了一眼,却见皇帝没有再次睁眼,但右手五指正在御榻边缘轻轻敲打着。 冯保不敢说话,只能老老实实等着。明朝规矩与别朝不同,哪怕冯保这般地位和权势,在给皇帝念折子的时候,也不敢在皇帝没有开口询问之时主动提什么建议。 更何况这道弹劾,是这般重要! 这不是往平静的湖里投下一颗小石子,而是往那湖里砸下了一颗熊熊燃烧着的巨大陨石! 杜化中,字民孚,河南扶沟县人,杜绍之孙。嘉靖四十四年登进士,高拱门生,时任福建巡按御史。 谷中虚,字子声,别号岱宗,山东海丰县城人。少有神童之称,十八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隆庆元年累官升浙江巡抚。隆庆四年调任湖广巡抚,又升为兵部右侍郎。此前又因附议俺答封贡有功,晋升左侍郎,并代理兵部尚书。 至于戚继光,想来已经不必介绍了。 冯保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隆庆似乎微微叹息了一声,问道:“吏部查过了么?” 冯保感觉喉头有些痒,但此刻却连轻咳一声都有些不敢,强压着不适,答道:“回万岁爷爷,查过了。” “部覆怎么说?” “吏部查证,谷中虚、何宽受贿纵奸,重干法纪,但未经勘实,证据虽有而不足,部覆是先令其回籍听勘,待事明,再奏请处分。莫如善照年老例,致仕。李廷观照不谨例,冠带闲住。李一中照不谨例,降用。” “戚继光呢?”隆庆又问。 “戚继光……咳!”冯保终于忍不住咳出声来,忙以群前失仪请罪,隆庆微微皱眉,摆手让他继续。 冯保咽了一口吐沫,陪着小心,道:“吏部部覆:戚继光由兵部查覆。” 隆庆吐了口浊气,问道:“兵部有部覆了吗?” “暂时未有。” 隆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才道:“留中……不,朱批:依部议。另,谷中虚留京听勘,不必回籍;戚继光一事,待兵部部覆再议。继续,下一道。” 皇帝没有问冯保有何看法,冯保不敢多问,立刻翻到下一道,迟疑了一下,道:“吏科给事中涂梦桂,劾兵部左侍郎谷中虚,言谷中虚奸贪不职,乞要亟行罢斥。” “咳咳,咳咳!”这次却是隆庆咳了起来,并且坐了起来,用明黄手绢捂口。 冯保连忙上前扶住,一脸紧张:“万岁爷爷,万岁爷爷保重龙体呀,要不今儿就先听到这儿了?” 隆庆一把将他推开,自己看了一眼手中的手绢,果然又有血迹。他深吸一口气,摆手示意冯保不必紧张,反而问道:“这两道奏疏是同一天的?” 冯保赶忙看了一眼,道:“回万岁爷爷,不是,此前一道是元月二十四的,后面这道是二月初二的。” 隆庆松了口气,但眉头仍然深皱,自言自语道:“不到十日,谷中虚连续被劾?看来朕前段时间休养得不是时候啊……张阁老有没有递条陈过来?” 冯保心里松了口气,忙道:“有的,有的,张阁老的条陈奴婢带来了……”他说着,立刻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好的条陈,准备递给隆庆。 谁知隆庆帝摆了摆手,道:“看来你早有准备嘛……不必拿给朕看了,你就直说张阁老的意思给朕知晓便是。” 只一霎,冯保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强自镇定着,小意地赔笑道:“阁老的条陈,奴婢怎敢不小心伺候着……呃,张阁老说,谷中虚被劾之后,依例闭门不出,兵部无部堂视事,戚继光一事或需费些时日。” 隆庆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还有吗?” 冯保继续陪着小心,道:“张阁老还说,谷中虚坚持认为几名犯将均是平倭有功之人,为国家所需,戚继光为彼等代奏,也是出于爱才惜才之意……” “你去,把朕休养这段时间漏掉的奏章都送来。”隆庆打断他的话道。 冯保后面的话只好憋了回去,但却犹豫着道:“是,不过太医说万岁爷爷如今不该过于操劳……” “该不该,朕自有主张。” “是,是,奴婢告退。”冯保不敢多说,告退而去。 待他走远,隆庆朝旁边招了招手,对一名小宦官道:“传朱希孝觐见。” 小宦官连忙应了,刚要走,隆庆又道:“告诉他,不要惊动任何人——你也一样。” “是,万岁,奴婢明白了。” 第058章 老师法眼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站在见心斋主楼顶层,看着春雨将至的京郊四野,高务实口中轻轻吟诵。 在他身前,郭朴端着一杯热腾腾的香茗,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却嗤笑一声,道:“你这小子,又何必装得这般感慨,山雨欲来风满楼?哈……那搅动风云的手,难道不是你伸出来的?这场山雨,难道不是你筹谋许久的?” 高务实愕然道:“哪有?” 郭朴二话不说,抓起桌案上的镇纸,作势欲打。高务实连忙收起愕然之色,满脸堆笑的打躬作揖,求饶道:“老师息怒,老师息怒……这个山雨,呃,是有学生一份力。” “啪!”郭朴把镇纸砸回桌上,一脸不屑:“一份力?你说这话的时候,就没觉得亏心?” 高务实苦笑起来,自嘲地道:“好吧好吧,共一份力,学生独占八成,这总成了吧?” 郭朴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叹息起来,幽幽地道:“你这些手段,到底是从哪学来的?我没有教你这些,肃卿也肯定教不了你这些,你……”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声,把茶杯放在桌上,面色沉郁。 高务实干咳一声,道:“这哪是人教的,都是被逼出来的。” 郭朴看了他一眼却没作声,显然是等他解释。 高务实便又道:“老师,张阁老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咱们早就有过讨论,也不必细说了,总之他绝非一个甘居人下之人,而且性子看似沉稳,其实却急躁不堪,让他等着按部就班地上位,他必定不肯。要不然,冯保和他又怎么会这么一拍即合?” “至于冯保,那更不必说了,此人以权谋私,安排自己的兄弟、侄儿为官,大肆收受贿赂,甚至上次他送一幅字给张阁老,后来张阁老都不得不给他回赠了五千两银子,可谓贪得无厌……当然,阉人嘛,贪财一点,只要不乱政,咱们能忍也就忍了。可是他乱用公器,未经皇上允许,私自出动东厂番子,调查朝廷大臣、世代勋贵,这可是形同谋反!” 高务实面色一寒,冷冷地道:“眼下他大权尚未到手,便有这般狗胆,异日……嘿,指鹿为马也是不在话下。” 可不是吗,历史上高拱都已经被陷害得致仕回乡了,冯保还无中生有的搞出一个王大臣案来,非要把高拱置于死地。那个案子可不就是典型的指鹿为马?连张居正都差点被他这个猪队友给坑了——后来张居正的学生跳反,纷纷跟张居正决裂,其中就有拿张居正在王大臣案中态度不正说事的呢。 郭朴不说话了,他知道高务实这话的意思——冯保和张居正联手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了,那么冯保动用东厂之力调查“高党”以及各家勋贵,里头不可能没有张居正的影子,高务实说被逼无奈不得不反击,也不是没有道理。 再加上,冯保甚至可能谋划过对高务实的行刺,这就更让郭朴愤怒异常——区区阉奴,胆大妄为至斯! 在郭朴眼里,甚或在任何一名文官大臣眼里,冯保这种行径都是绝对不容姑息的。 你今天敢刺杀高务实,明天就敢刺杀高拱!无根贱奴,安敢如此! 他虽然只是刺杀高务实一个编外文臣,但在文官们眼中,这就是对整个文官集团威严的直接挑衅! 所以,郭朴此时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对了,有一件事,之前忘了问你——让兵部自行调查戚继光,是谁的主意?你,还是肃卿?” 高务实没有犹豫,直接回答道:“学生的主意,三伯也同意了。” 郭朴皱起眉头:“你应该知道,戚继光是最得张居正宠信的武臣,你让兵部去调查他,张居正还能不保他?” 高务实笑着问道:“老师是觉得学生多此一举吧?”他顿了一顿,却不等郭朴回答,就继续道:“让学生猜一猜:老师或许是认为,对于戚继光,咱们要么就干脆不动他,免得张阁老紧张;要么就干脆直接一棍子打死,以免让他更加铁了心地围着张阁老转?” 郭朴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来看,显然高务实猜得没错。 高务实很难得地露出一丝为难,想了想才道:“戚继光这个人呢……很矛盾。” “哦?”郭朴对戚继光其实兴趣不大,但他对高务实这样的表情很有兴趣,这个被他评价为“算计过甚”的学生,很少有显得为难的时候——他是真的算计过甚,在算计之时简直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对每一种可能性都要尽可能周详地准备预案,所以他很少有这种“为难”的时候。 高务实道:“戚继光收银子这件事,其实学生也没有派人详查,但十有八九是真的。” 郭朴无可无不可地道:“那就抓呀,训诫算什么事?” 高务实摇了摇头,正色道:“可是他收的这些钱,并没有落在自己口袋里。” 郭朴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问道:“全给张居正了?” “那倒也不是。”高务实解释道:“他肯定是要经常给张阁老送礼的,这不用说了,不过那不是全部,甚至不占他‘收受贿赂’和‘冒领军饷’的大部分。” “怎么说?” 高务实挠了挠头,道:“学生听说,早在浙江时,戚继光就曾经招募两千人,却上报朝廷拿了四千五百人的军饷——实拿四千五百人的军饷。” 郭朴面色沉了下来,严肃地问:“有这事儿?没人弹劾吗?” “不好弹劾啊。”高务实摊了摊手:“这里头他‘冒领’的两千五百人军饷,他自己一文钱没留下,全养兵了。” 郭朴一怔:“四千五百人的军饷,他只养了两千人?那意思是说,他手底下的人贪污,把他给蒙蔽了?这家伙连这点账都算不清?” 高务实噗嗤一笑,连连摆手:“老师误会了,这跟算术无关,而是他养兵真的这么贵。” 当下高务实就把戚继光练兵养兵乃至打造军械等等情况跟郭朴大致讲了一番,郭朴听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是掷重金养精兵的意思,我明白了。”但马上又问:“可这并不能解释你的做法。” 高务实叹了口气:“戚继光还是能干的,而且对于练兵一事,戚继光无可替代,既然他做这些事并非为了谋取私利,那就总算情有可原。至于……让兵部自查有打草惊蛇之意,其实也是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郭朴皱了皱眉:“你故意让张居正知道你们要动他?” 高务实再次摊了摊手:“就算不这么做,难道张阁老就看不出来?学生只是让他更确定一点罢了。” 郭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沉吟着道:“你说得未尝不是事实,以张居正之权谋,自然看得出来自己已经身处何等险境,可是你这么做的意义又在何处呢?让他确定……嗯?等等!” 郭朴面色一变,眼珠连转,忽然道:“声东击西?” 高务实笑了起来:“老师法眼如炬,明见万里。” 第059章 国戚参股 钟粹宫之南的永宁宫,李贵妃独自一人坐在偏殿暖阁之中,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从帷幔后面转出来,走到李贵妃背后,轻声道:“阿姐,在想什么?” 李贵妃稍稍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凤眉微蹙,反问道:“御马监换了掌印,你不好好呆在里草场衙门里照应着,来我这里作甚,就不怕三把火下来烧了你?” “阿姐说笑了。”那青年笑道:“谁不知道陈矩是太子的人,他这新官三把火,任烧了谁,也不会来烧了太子的娘舅吧?若是他那般不知事,也不会把我从中府草场调回里草场了。” 李贵妃稍稍转头,瞥了弟弟一眼,道:“听你这语气,倒是挺喜欢里草场?怎么,中府草场不仅每年要接受太仓库银数万两,还管着皇庄、皇店、牧场,一年怎么也有个二三十万两银子过手,凭你们的手段,还怕饿死了不成?这里草场可管不了这些钱,陈矩把你从钱罐子里调回来,你不怨他?” “不怨,都是为皇上办差,在哪都一样。”青年乐呵呵地笑道。 “嗯?”李贵妃凤目微眯,打量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瞧不出来,你倒是长进了呀,都知道说这样的话了。” “哈哈,阿姐,瞧你说的,小弟这话可是真心实意……” “好了好了,直说吧,陈矩许了你什么好处?我怎么不记得里草场有什么生发的差事——你别跟我说你忽然就不爱钱了。”李贵妃挪开目光,摆手打断道。 那青年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道:“阿姐还真猜错了,小弟在里草场只是个闲差。”说完,从后腰处取下一块腰牌递给李贵妃。 李贵妃顺手接过一看,那腰牌本为银质,但通体鎏金,钟形而中空,腰牌两面边缘凸起双棱边,顶部錾刻祥云纹,云纹中有一穿孔,腰牌正中阳刻竖写五个大字:御马监太监。 李贵妃没有多看,直接翻了一面,阴面样式大致如前,但中间刻的字不同:忠字七号。 “你现在管监枪?”李贵妃皱了皱眉,看着自己这位幼弟,眼神中有些疑惑:“这可不是个肥差,你该不会想……可不要自误。” 那青年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阿姐,你想什么呢?怕我把京营的火铳大炮拿去卖了不成?就算我胆肥至此,又有哪个不要命的敢买啊!” “那你高兴什么?” 青年宦官伸手从李贵妃手上把腰牌拿了回来,在腰间系好,拍了拍它,道:“现在还不值钱,不过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得值钱了。” “为什么?”李贵妃一脸不解。 “陈矩找高务实那小点金手问到的内幕消息。”青年左右看了一眼,见的确无人,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上次高务实从大同回来,给皇上和太子汇报过现如今火器的问题,阿姐你还记得么?” “有点印象,怎么了?” “那阿姐听了之后,知道国朝火器居然如此不堪,又有什么想法?” 李贵妃一脸莫名其妙:“我一个深宫妇人,我能有什么想法?这些事自有皇上和辅臣们考虑。” “阿姐就不觉得咱们的火器烂成这样……危险得很么?” 李贵妃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是,我当时听了之后,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可是朝中的事情我也不懂,更不能问,我想什么都不重要。” 青年苦笑着一摊手,道:“阿姐,你防我真是跟防贼似的,你以为我要劝你干政么?不是,我就是问一下,想知道以阿姐你这样身份的人,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是个什么心态罢了。” 李贵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我刚才说过了,我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然后又道:“后面的话不用我重复了吧?” 青年无奈的点了点头,道:“所以啊,无论谁知道了那样的情况,都会觉得不行,咱们现在的火器实在太靠不住了,边军、京军手里头就拿着这些个烧火棍,万一出点什么事,麻烦可就大了……阿姐你想,俺答虽然称臣纳贡了,但元廷(蒙古左翼)可没有。” “那和你这个御马监监枪太监有什么关系?” 青年笑了起来:“我这个职务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御马监监枪太监,按例也就兼管着兵仗局。” 李贵妃蹙眉道:“你想做什么?” 她就怕弟弟说,反正兵仗局出品,必属渣品,不如我也从中捞一笔。 谁知道却不是,那青年笑道:“内廷的兵仗局也好,兵部的军器局也罢,估计都没什么救了,所以呢……高先生那边正在琢磨,准许私人开设兵器厂,制造兵器,然后由兵仗局和军器局联合验收及采购。” 李贵妃对于政务的确不是很懂,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惊讶道:“私人开设兵器厂?这似乎……有些不妥吧?”一听是高阁老正在考虑的事,她就算下意识里觉得这么做不行,话一出口也变成了明显不怎么自信的“似乎有些不妥吧”。 这种事一般还是男人比较自信,哪怕是个残缺的男人,所以这青年摆手道:“我知道阿姐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私人如果准许制造火器,会不会导致火器泛滥民间,造成麻烦。” 李贵妃问道:“难道不是这样?” “是,也不是。”青年笑道:“阿姐,不是我说,你都能想到的事,高阁老、郭阁老、张阁老他们还能考虑不到么?这些隐患,自然都是提前就会想法子杜绝的。” “都交给私人了,怎么杜绝?”李贵妃奇道。 “呃,我这里的消息,都是陈矩打听来的,可能不怎么全,阿姐你就姑且一听?” “行,你说吧。” “是这样,虽说是交给私人,但是首先呢,不是随随便便来个人都能有这样的资格,会有很严格的身份限制:譬如家中数代忠良;建厂出资必须达到至少十万两;所制军械必须申请,准你造铳你才能造铳,准你造炮你才能造炮;厂子本身也要接受御马监和兵部监管,造了多少都得有数目、有来历、有去向;最后,造出来的军械也要通过兵仗局和军器局监督查验合格,等等等等,限制很多。” “哦……”李贵妃想了想,点头道:“这样的话,听起来倒还可行,内廷外廷一起监督,倒是个好主意。” 那是自然,毕竟在李贵妃看来,如果内廷外廷都联起手来欺瞒皇帝,那早就不是火器外流民间这样的小问题了。 但她马上又回过神来:“不对啊,这样的话,你这兼掌兵仗局岂不是更没用了?” “怎么会没用?”青年哈哈一笑:“我管着兵仗局,就相当于决定着这些东西能不能被军中采用……” 李贵妃凤眉一竖,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你要受贿?” “阿姐这话太难听了。”青年一摊手:“这么说吧,东西不合格,它肯定不会从小弟手里获批,但是呢,就算东西合格……哎呀,人家都能拿十万两出来做买卖,总不能一点正常的礼尚往来都不知道吧?更何况……” 李贵妃听得松了口气,但一听“更何况”,立刻又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我瞅着高务实自己对这买卖也挺有兴趣的,他这小子还是挺会做人的,到时候咱家也能跟着沾点光。” 李贵妃微微一怔,但马上也觉得这不奇怪,高务实这小子的生意经的确了得,真要是有这样的买卖,他插一脚也不奇怪。 谁知道那青年又好像想起什么大事来,一拍脑袋,道:“哎呀,差点忘了,咱爹对这买卖也挺有兴趣的。” 李贵妃怔了一怔,诧异道:“你胡说什么呢,咱家上哪去弄那十万两?莫说十万两了,一万两拿的出来吗?” 青年笑道:“拿不出来,不过没关系,咱们可以参股啊。阿姐,你知道的,阿爹和张四维关系一直不错,而张四维呢,又是高务实的亲娘舅。有这层关系在,到时候他高务实难道好意思不让咱们也参上一股?当初他搞京华香皂厂和蜂窝煤,咱们那会儿反应太慢了,都没赶上好时候,这次可千万不能再错过了,这小家伙别的先不说,论赚钱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国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么说来,这倒是个正经买卖……不过,你们切不可打着太子或者我的名头去拿干股,知道吗?” 青年满面堆笑:“知道,知道,哪能呢。”心里却暗道:不拿干股就不拿干股,咱们就随便投点钱,看看姓高的小子能给多少股呗!我还就不信我拿一千两银子给他,他就只给我一千两银子的股! 李贵妃见他答应下来,凤目微微转了转,但没有再说话。 第060章 不劳而获 见心斋,一处单独隔开、修着高高围墙的空地。 高务实站在十几名忙碌的工匠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工作,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完全看不出喜怒。 这些工匠在做什么? 如果有后世之人在此,一定能从这空地附近堆积的几堆原料中看出一些端倪。 这里一共堆放了四种材料,分别是石灰石、粘土、煤炭和铁矿石粉。 除了原料,便是一些在别处见不着的设备,其中规模最大、模样最怪异的,是个很古怪的窑——由高务实亲自设计并指挥建造的水泥窑。 这个所谓的水泥窑比后世那些先进的水泥窑简陋了一百倍还不止,使用起来可谓既不经济,也不耐用,更别提什么环保了,按照高务实的观点,这玩意比后世的一次性设备都强得有限,放在二十一世纪百分之百只有被取缔查封的份。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高务实毕竟是个文科生,要不是靠着当年工作中的一点浅薄见识,就这半成品——不对,半废品——的水泥窑他都弄不出来。 现在,虽然工具、设备都原始得不堪入目,但考虑到当前生产力的水平,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能把水泥弄出来就算完事。 至于其他,什么质量差点、成本高点、污染大点之类的事情,暂时就先不要考虑了,免得把自己活活气死。 土法水泥不算难造,但那是对后世的生产力而言,放在现在可一点也不容易,高务实从去年就开始准备,直到如今才勉强把各种工具和设备打造齐全,并从卫辉调来一批家丁开始试制。 这批家丁是从去年的难民中遴选出来的,早就签了卖身契,理论上来说已经全都姓高了,属于可以放心使用的自己人。 高务实这次从卫辉府调了三百多号人来京师,其中一小部分是各类匠人,大部分则是三个不同年龄层的孩童和少年,分别是七到八岁、九到十岁、和十一二岁,试制的这批水泥,第一个使用目标就是为他们建学堂。 当然,肯定不是教四书五经的学堂。 这所还在规划中的学堂,高务实已经想好了名字,就叫京华工匠学堂。 这名字很俗气,相当俗气,一点也没有高大上的范儿。 然而高务实知道,一所除了教蒙学之外,剩下的就打算全教数学、物理、化学知识的学堂,在这个年代一定不能树大招风,必须要俗,甚至要俗不可耐才行。 他要是敢给这所学堂取名叫“格物学院”之类的名字,一定会引起关注,到时候各种麻烦就要接踵而至了。 而京华工匠学堂这个名字就很隐蔽,首先它表示这只是“京华”自家的一个小学堂,在外人眼里顶多就是个族学的水准。 再加上又被冠以工匠二字,那就更不值一提了,显然不会教什么高深的学问,没准就是教点什么木工、泥瓦工之类的玩意,叫它学堂,简直都有些有辱斯文,不管文官还是武将,谁也不会对这么一个破学堂有兴趣。 “大少爷,水泥试制成功了!”去年年前才从三慎园调来见心斋做大管家的沈立安兴冲冲地跑过来报喜。 高务实能够理解沈立安为何看起来比他这个始作俑者还要兴奋,毕竟当初的韦希旻等人都得到了重用,他这个当初掌握三慎园财权的内府管事居然差点沦为外围人士,肯定会有紧迫感,现在终于办成了一件在大少爷看来相当重要的大事,又怎能不兴奋? 高务实连花钱都不在乎,自然更不在乎口头的褒奖,夸人的话一套接着一套,把个沈立安夸得满面红光,恨不得掏心掏肺、赌咒发誓一辈子惟大少爷马首是瞻才好。 看过了试制成品之后,又让工匠们试着砌了一堵小墙,交待了他们这堵墙不能淋雨,自己过段几天会再来看效果之类的话,高务实就带着人回到守心楼去了。 才刚到守心楼,就听见二楼高国彦和高小壮似乎在争论什么,高务实用手势制止了高陌的作势欲喊,仔细听了一会儿,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俩人正在为京华开平三大厂的股权争执。 高务实从他们的争执中听出来,高国彦认为高务实的股权分配方案问题很大——主要是亏本亏大发了。 高国彦的观点是,无论是从高务实在迁西铁矿、开平煤矿以及开平钢铁厂的巨大投入来看,还是从三大厂将来的规模和预期效益来看,高务实现在的分配方案都是自家巨亏而莫名其妙的肥了一大帮外人。 而高小壮的观点就比较耿直了:凡是大少爷做出的决策,我都坚决维护;凡是大少爷的指示,我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他的理由也格外简单,一共两条:第一条,我高小壮是高家的家生子,一直跟着大少爷,所以大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第二条,迄今为止,大少爷没有做出过任何一个错误决策,哪怕最开始看来几乎等于无稽之谈的决定,最后都被证明是英明无比的,所以大少爷必有自己的考虑,我没看出来只是因为我能力有限。 高务实听了之后,都有点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应该让高小壮去带家丁护卫团,他这个风格完全就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更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我的个天爷,这是天生的军人材料啊!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现在高小壮干得挺好的,忽然改派他去“带兵”,那还得重新培养,马芳那边还好办,但眼下高拱和张居正已经走上了对立面,这个时候再去麻烦戚继光,可就不怎么方便了。 更何况,高陌和高珗干得也不差啊,总不能莫名其妙的就把他俩给撸了吧。 高务实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抛出脑海,不紧不慢地走上二楼,用一声轻咳让高国彦和高小壮闭了嘴。 他二人同时转过头来,见是高务实,连忙一齐走过来相迎。 高国彦毕竟和高务实是堂兄弟,身份和高小壮不同,主动道:“务实你来得正好,我昨天看了你送来三慎园的开平三大厂股权分配草案,今个一大早就动身来找你了……我跟你说,你这个股权分配法,亏大了去了!” “我知道。”高务实似乎并不惊讶,甚至还眨了眨眼,道:“光是从建厂、招工到投产,按照这个股权分配案,我要亏掉十七万三千多两银子。” 高国彦没料到高务实竟然早就算清了这笔账,一时有些语塞。 高务实却还继续笑着说道:“而如果我后续的生产计划能够顺利进行,那么将来我每年还要因为这个股权分配方案‘亏掉’至少四万两,而在大概五年后,甚至每年要亏掉大概七万两。” “你都知道?”高国彦先是一呆,继而怒道:“那你还这么分配?你是真拿钱当粪土啊你?” 高务实走近高国彦身边,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道:“三槐兄长莫急,我自己的钱,我会不当一回事吗?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他们的身份都很特殊,但是再特殊的身份也不能当钱花……” “诶,兄长你这就错了,身份是真的能当钱花的。”高务实笑着拉高国彦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边,解释道:“兄长你想,我要不是元辅的侄儿,就算我之前挣了些钱,去年在河南时,那卫辉府的士绅豪强们就肯二话不说借给我三十万两吗?” 高国彦却不吃这套,睁大眼睛道:“可你那是借啊,借得再多总是要还的!他们这可不同,你这是在给他们送钱,而且不是一次送完了事,是一直送啊!”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兄长,这笔账不能这么算。”他叹了口气,正视高国彦的眼睛:“如果我不送这笔钱,军工私营的事就可能会有很大的阻力,能不能办下来都不好。你想想看,我们花了这么多钱在开平三大厂,要是军工私营办不下来,每年要亏多少?” “你少误导我!”高国彦继续睁大眼睛,反驳道:“咱们的煤矿、铁矿物美价廉,那怕是卖原矿都亏不了。钢铁厂那边就算没了军械生意,了不起就不炼钢了,就靠着冶铁,咱们卖生铁、卖农具,也不至于亏本。虽然现在是一直在亏着,但那是因为你在不断的扩大生产能力、生产规模,只要停止这种无休止的扩张,咱们明年就能扭亏为盈!务实,你会算账,我也会。” “知道,知道,兄长的算术天下少有人能及。”高务实先是哈哈一笑,但却又立刻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停止扩产呢?不管是开平的煤矿还是迁西的铁矿,储量规模都是极大!我就算再扩产十倍,五百年也挖不完,我为什么要浪费?” 高国彦先是一怔,继而有些难以理解地道:“挖不完就挖不完,反正这些地都被你买了,你挖不完有什么关系,你的儿子、孙子继续挖就是了,留些家当给后辈不好吗?” 高务实翻了个白眼,心中暗忖:完了,这就没法解释了,我如果说我一来是想提升大明军队的战斗力,二来是想通过示范效应勾起大明权贵阶层投身实业的热情,只怕我这堂哥会以为我脑子抽风了。 但不说服高国彦却不行,他是自己的堂兄,不是家丁,理论上自己并不能命令他,而他又是这个财务总监职务的最佳人选,根本没得换。 于是高务实想了想,才又道:“兄长,要不这样,你再算两道题:第一道,是咱们就像你说的那样,不扩产,不做军械,甚至也不炼钢,每年能挣多少?第二道,是咱们扩产、进入军械制造,产量和销量按照我此前的预计的规模逐年递增,依我的那个分配方案,去掉那些人分润的一部分收益,单我们自己这边每年还能挣多少?” 高国彦对自己算术相当自信,二话不说就闭上眼睛开始心算起来。 一开始高国彦的表情还很淡定,慢慢的就开始变了脸色,有些慎重起来,到了最后,他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而且越来越难看。 高务实见了,露出笑容,问道:“如何?” 高国彦以手扶额,一脸郁闷,叹了口气,却还是不得不回答道:“按照你的方案,前两年不怎么样,利润当然有,但不多,因为要平你送给他们的那部分钱,所以肯定是亏本状态,按你的说法就是‘赤字’。不过从第三年起,获利就开始越来越大了,将会大大超过不扩产的方案……你赢了。” “这有什么赢啊输的。”高务实摆摆手,解释道:“其实这就是规模效益,扩产的分配方案,虽然我既亏了成本,又白送了股份,可是只要我的生产规模越来越大,卖出的产品越来越多,我在其中能赚到的钱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高国彦有些郁闷的点了点头,但想了想之后,他又有些不开心地道:“可是这样一来,你‘送’给那些人的钱也就同样水涨船高了!这本来都是你的钱啊,这些人简直就是不劳而获,咱们在这儿累死累活,他们却躺在家里数钱!” 高务实笑了笑,安慰道:“不劳而获?不不不,兄长,他们还是‘劳’了的。” 第061章 利益同盟 在高务实看来,这次为了军工私营而在开平三大厂搞的股权分配案,本身就不是一次寻常意义上的商业股权分配,它具有很强烈的时代特征——官商结合,或者直白一点,官商勾结。当然,如果他把自己也当做官僚集团一员的话,则似乎更应该称之为权贵资本联手。 要说明这个问题,这就得先把这次股权分配的大致情况捋一捋。 首先要说明的是,三大厂里面的京华开平钢铁厂的股权,高务实一点也没有分出去,他自己独掌了,用后世的话来说叫做绝对控股,而且“绝对”到了百分之百的地步——当然为了不触犯大明律,这些股份全部挂在了高小壮的名下,至于说高小壮连他这个人都是高务实的私产……反正大明律不管这个。 高务实分出去的股份,全部出自于开平煤矿和迁西铁矿这两家,其中开平煤矿分出去35%的股权,迁西铁矿分出去40%的股权,高务实所剩下的股份仍然能够绝对控股——再说这年头其实没有控股一说,按照此时的一般理解,但凡“京华”冠名的产业,反正都是高务实说了算,法律漏洞之大可谓四面灌风。 这次股权分配,如果单纯按照高务实发给他们看的账面投资总额来算,很多参股人实际上都占了大便宜。 像早已和高务实有着良好合作关系的京中勋贵们,大多的投资额都是溢价计算,譬如成国公府直接投资了两万两,高务实给他们家按照参股四万两入了帐,这种1:2的比例是国公级的统一待遇;与之相对应的,侯爷们的待遇就稍微差一点,比例大概是1:1.8;伯爵则再次,比例为1:1.5。 整体来说,勋贵们的参股让高务实在账面上直接损失了十一万两左右。 但这次不仅仅只有勋贵参股,还有国戚和部分文官加入,这也是与高务实此前的各种生意最大的不同。 国戚参股的代表家族有三个:陈氏、李氏、杜氏。 这三家之所以是代表性家族,当然是因为背后之人的身份不同:陈氏是陈皇后的娘家,李氏是李贵妃的娘家,杜氏稍有不同,乃是隆庆帝的娘舅家——虽然杜康妃早就去世了,但隆庆对舅舅家很好,高务实也就顺便带上了他们家。 由于大明的惯例,后、妃皆出自京畿附近的低级官员和低级军官家庭,所以这些后妃的娘家条件都比较一般,让他们参股,其实他们也拿不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因此高务实给他们的条件反倒比给勋贵们的条件好得多——比例是一比五到一比十之间。 不过这其中真正拿到一比十这个最高比例的却只有两家:陈皇后和李贵妃两家。 陈皇后之父陈景行时年五十九,是个比较老实的人,家里无甚余财,但也知道高务实点石成金的美名,于是东拼西凑搞到八百两来入股。高务实给他凑足了一千两,然后又按照一万两银子给入了股,陈景行走的时候简直千恩万谢。 李贵妃家则另有不同,其父李伟虽然贪婪,但因为此时隆庆帝还在,李伟也没敢做得太过分,因此目前家资也不甚丰,只比陈景行强点,凑了两千五百两来。高务实大笔一挥,这两千五百两就变成了两万五千两入了帐,喜得李伟抓耳挠腮,对高务实赞不绝口,逢人便说高谕德宰相气度,也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们家最神奇的是不光李伟参股了,李伟的小儿子李文进居然还单独参了一股。这位御马监排名第七的太监参股了一千两,高务实也不计较他们家违规,照样大方地给他按一万两银子入了股。李文进喜不自胜,和高务实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向高务实再三保证:从今往后,谁也别想在贵妃娘娘面前说你高谕德半句话的不是! 至于文官参股的,则大多都是高党和高党盟友,不过都是地位不那么高、身份不那么敏感的那种,参股的数额也小,或许是怕被高拱误会他们的品行,参股数额最高的也才六百两,全部加在一块连五千两都不到,高务实给他们翻了个倍入账。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反正按照高国彦的计算,高务实光在这一块上面就亏掉了十七万多两,接近十八万两。 如果这样看的话,论蚀本,高务实可能已经创了大明有史以来的纪录。 然而真的亏了这么多银子吗?当然不是,高务实算账和高国彦算账是不同的。高国彦是单纯按照当前的行情来算的账,而高务实却不然。 在高国彦的计算中,开平煤矿和迁西铁矿的投资,是按照当前的地价来计算的,这显然不准,因为高务实当初买下这些地的时候,这些破地烂、地的价格相当便宜,再加上那会儿还有卫所帮忙赶人,很多地拿下来的价格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在原本最花钱的项目买地上,高务实的实际开支远低于账面开支。 换句话说,高国彦那十七万亏本中,占据大头的买地成本其实有很大的水分。 再说人工成本,高国彦是把高务实搞出来的护矿队的额外开支也算到人工成本里去了的,但高务实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些人的开支高务实是另有补贴的,他从来没把这笔开支算到矿上去,所以这里又有不少水分。 如果全部算下来,实际上高务实也就亏了八万两出头——当然也不少,仍然是一笔惊人的巨资,但此刻的他已经可以承受了。再说,后世优质资产上市圈钱,那批买原始股的人,谁还不是低价买入等上涨? 但更重要的一个问题在于:这八万两银子是真的就这么亏本亏掉了吗? 当然不是,高务实不仅不觉得亏,还认为这八万两花的非常值,很多按理说根本买不来的好处,他现在都“买”到了。 这个好处就是他建立起了一个利益同盟,一个无论台前还是幕后都可称得上力量巨大的利益同盟。京师附近的皇亲国戚、武臣勋贵几乎被他一网打尽,连文官们都打着不同的幌子掺和进来不少。 有这样的背景打底,军工私营的推进势必能多出很大的助力,即便仍可能有部分文官反对,那也无伤大雅了——文官集团作为一个整体的时候的确不怕皇帝,但那不代表个别文官敢和整个勋贵集团放对。 举个例子,京营缺员、占役的情况那么严重,谁都知道是勋贵们干的好事,可为何直到现在都整治不下来?文官们动不动就念叨着要整改京营,结果整来整去根本没人上去开这第一枪。 所以勋贵集团是个很神奇的利益集团,你说他们厉害,他们平日里看起来比谁都温和无害,一副躺平任嘲的模样;你说他不厉害,任你再牛逼的阁老相公、内廷宠臣,都不敢跟他们顶着硬杠。 后世有学者说明朝的权力构成已经有了三权分立的影子,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 至于皇亲国戚,尤其是国戚,他们其实很难单独称之为一个“集团”,因为在明朝的选后选妃制度下,这些家庭都没有什么根基,得势无非一朝两朝。不过,一朝两朝对于高务实而言已经够了。 只要隆庆依然英年早逝,陈皇后和李贵妃两家就一定是高务实争取的对象。 第062章 打草惊蛇 时近三月,春暖花开。京师官宦贵戚之家的少年儿们纷纷相邀出城踏青,刑部尚书葛守礼之孙葛曦等少年好友也数邀高务实一同出游,均被高务实以“职责在身,未敢轻离禁庐”而婉拒。 高务实“未敢轻离禁庐”,这倒是真的,不过原因当然不是什么职责在身——请一天两天假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之所以没心思出游踏青,还是因为近来局势越发紧张之故。 皇帝的病情不仅时常反复,而且明显有了加重的趋势,动辄头晕目眩无法上朝,连按例需要皇帝亲自出马的“班春劝农”,今年都交给了太子代行,可见病势渐沉,以难克制。 隆庆帝是高拱的最大倚仗,这一点朝廷上下都很清楚,张居正更是门清,这种时候他如果不搞出点动静来,那就不叫张居正了,因此高务实是真的不敢“轻离禁庐”。 他要保证自己时刻盯紧宫中一举一动,以免高拱大意,为人所趁。 之前戚继光涉案一事,最终还是被张居正给压了下去。虽然那件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其他涉案人员也都被处置,甚至代理兵部尚书的兵部左侍郎谷中虚都被软禁在京师家中革职待勘,但因为高拱特意来了个围三缺一,让兵部自己去查戚继光,于是张居正使出浑身解数,上下勾连,终于以戚继光涉案事出有因,乃是爱才惜才之举的名头,将之从这件案子中摘了出来,最终由兵部对他“申饬警醒”了事。 张居正固然是爱戚继光之才的,但他这么做可不仅仅只是爱才这么简单。事实上,如果不把戚继光摘出来,那他张居正自己也会被拔出萝卜带出泥——戚继光跟他的牵连那可是太深了,而张居正屁股底下可从来谈不上干净。 这件事刚刚落幕,张居正就不安分了起来,左思右想之下,打算先试探一下高拱,看高拱在隆庆重病之后,气势会不会有所削减。 二月底,御史汪文辉疏陈四事,其略曰: “先帝末年所任大臣,本协恭济务,无少衅嫌。始于一二言官见庙堂议论稍殊,遂潜察低昂、窥所向而攻其所忌。致颠倒是非,荧惑圣听,伤国家大体。苟踵承前弊,交煽并构,使正人不安其位,恐宋元佑之祸,复见于今,是为倾陷。 祖宗立法,至精密矣,而卒有不行者,非法敝也,不得其人耳。今言官条奏,率锐意更张。部臣重违言官,轻变祖制,迁就一时,苟且允覆。及法立弊起,又议复旧。政非通变之宜,民无画一之守,是为纷更。 古大臣坐事退者,必为微其词;所以养廉耻,存国体。今或掇其已往,揣彼未形,逐景循声,争相诟病,若市井哄瘩然。至方面重臣,苟非甚奸慝,亦宜弃短录长,为人才惜。今或搜抉小疵,指为大蠹,极言丑诋,使决引去。以此求人,国家安得全才而用之?是为苛刻。 言官能规切人主,纠弹大臣。至言官之短,谁为指之者?今言事论人或不当,部臣不为奏覆,即愤然不平;虽同列明知其非,亦莫与辨,以为体貌当如是。夫臣子且不肯一言受过,何以责难君父哉?是为求胜。 此四弊者,今日所当深戒。然其要在大臣取鉴前失,勿用希指生事之人。希指生事之人进,则忠直贞谅之士远,而颂成功、誉盛德者日至于前。大臣任己专断,即有阙失,孰从闻之?盖宰相之职,不当以救时自足,当以格心为本。愿陛下明饬中外,消朋比之私,还淳厚之俗,天下幸甚。” 这道奏疏没有指名道姓,但其中所言四事:倾陷、纷更、苛刻、求胜,明显是冲着高拱来的。 说倾陷,是暗中把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殷士儋甚至此前徐阶等人的致仕全部不问缘由的栽到高拱头上,暗指高拱倾陷同僚。至于徐阶明明是因为皇帝对他耐心耗尽而批准致仕、陈以勤是明明是不肯站队主动请辞、李春芳明明是被人弹劾谋私而自己面对高拱的政绩也心灰意冷而连续请辞、殷士儋明明是自己靠中旨入阁被人逮着一通骂结果陈洪又阴差阳错转头卖了他才被皇帝批准致仕……这些原因汪文辉一个不看,就一句话:你高拱倾陷同僚。 实际上唯一一个算得上政争的,只有赵贞吉,而赵贞吉和高拱之争,看似两人的权力之争,其实是执政理念之争。 赵贞吉与徐阶一样为政务虚,高谈阔论有余,实际作为全无。这一点,但看他那个京营改制就知道,一个京营分出来六个管事的,三个武臣,三个文臣,令出多门,什么事都办不了,京营的组织机构近乎瘫痪,从皇帝到官员,从官员到士兵,全都不满意,最后只好又给改了回去。 况且赵贞吉下台,主要是因为他自己闹脾气,非要以辞职胁迫皇帝,要知道辅臣以辞职胁迫皇帝其实是辅臣的最后手段,相当于跟皇帝说:你要么听我的,要么让我走。 但对于当时的隆庆帝来说,这个选择题其实很好做,因为题目只有两个选项,选高拱还是选赵贞吉? 隆庆很果断的表示:不用选了,赵阁老你走吧。 所以说,如果光是执政理念不同,其实赵贞吉并不至于下台,他下台完全是因为自信心过于膨胀,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但是凡此种种,汪文辉都绝口不提,所有的屎盆子就这么扣给了高拱。 说纷更,是指高拱推进改革。高拱推进改革并不像后来所谓的“张居正改革”一样,只要一拍脑袋定下来,就一条道走到黑。高拱的习惯是先试点或者先试行,看了实际表现再决定是“定为规制”还是“暂缓施行”。 这显然是一种非常务实的执政方针,相当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喷子之所以是喷子,就在于他们根本不是来同你讲道理的。 喷子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喷而喷:我管你什么原因,管你是不是一百条改革里有九十九条都执行得很顺利,反正你有一条改革措施是昨天下令而今天撤销,那你就是“纷更”,就是瞎胡闹!我就要喷你! 说苛刻,这一条就更神奇了。他指的是高拱对于贪官、庸官的贬谪、追责等处理手段太过严厉。但事实是,高拱把官员犯事最多的几项分门别类,你犯了哪一条就对应哪一条的处理方式,完全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比以前那种看辅臣或者皇帝心情来处置的办法公平公正得多,这怎么就苛刻了? 哦,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所以干部犯了罪就不能处置了? 真不知道是谁在瞎搞。 最后说求胜,这一条倒不是说高拱,而是把矛头指向了言官,大意是言官上监督皇帝,下监督大臣,可是谁监督言官呢? 这倒也是个问题,但是汪文辉这里忽然来这样一手,其实并不是脑子抽风扩大打击面,盖因为言官无人监督这件事,它不是今天才有的,也不是今天才有人说的,大明凡两百年,早就有许多人就此议论、上疏。 汪文辉这里来这么一下,其实就是虚晃一枪,掩盖一下自己的真实目的罢了。 但是很显然,这样的手段想骗过老江湖是不可能的。 反正连高务实都骗不过,高务实看到这份疏文的时候,就直接忽略了第四条,全副心事都在前三条上。 但仔细分析一番之后,高务实明白过来,这道奏疏不是什么致命毒箭,它只是张居正在打草惊蛇——他是想看一看皇帝和高拱的反应,然后再考虑接下来出什么招。 唯一的问题在于,汪文辉为什么要帮张居正。 汪文辉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高拱是他的座师,张居正是他的房师。按理说,他既可以投高拱,也可以投张居正,但现在高拱才是首辅,一般而言难道不是投高拱更有前途么? 再仔细一看,高务实又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汪文辉是婺源人。 婺源,属徽州。 这下子高务实就明白了:此前徽州人丁丝绢税案结案时,歙县甩掉了一部分白交了两百年的人丁丝绢税,而婺源却“凭空”分担了一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皇帝病了,这种没有指名道姓的奏疏,他根本没有精力去看,外廷事已经完全交给了高拱处置,司礼监照例批红罢了。 以高拱的脾气,对这种喷子是一贯毫不客气的,哪怕对方名义上也算自己的门生,但他既然选择了听信张居正的唆使,那也就没必要留情。 于是仅仅三天,内阁的处置措施就下来了:汪文辉外调为宁夏佥事,修屯政,蠲浮粮,建水闸,流亡渐归。 你这么喜欢口嗨,那我就让你去做点实事,别一天到晚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宁夏那地方需要一个管理屯田水利的,你既然这么有才,就去造福一方吧。 第063章 病榻交心 高务实打草惊蛇,张居正也打草惊蛇。 这不是古龙武侠的小说,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结果动起手来就是一剑封喉。高张知根知底,在当前的局面下,大家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必杀,所以没有谁会一上来就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双方都在不断的做出试探,希望对方应对失当露出破绽。 但这样的试探因为一件事的到来戛然而止。 隆庆六年三月十二,皇帝在文华殿召见高拱、郭朴、张居正三位阁老了解近期政务时再次晕倒,并且这一次与上次不同,皇帝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一直到了当天夜里接近子时才醒过来。 破例留在内阁休息而不敢回家的三位阁老在大批宦官的陪同下来到乾清宫探视。 皇帝面色苍白,把高拱召至榻前,抓着老师的手问道:“先生,太子尚幼,如何是好?” 高拱鼻子一酸,喉头动了动,望着皇帝近乎绝望的双眼,又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安慰道:“皇上莫想太多,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次陛下病得虽然急,但只要不自乱阵脚,慢慢将养着,总会好起来的。” 隆庆帝面露苦笑,把自己抓着高拱的那只右手松开,一边吃力的抬起来给高拱看,一边道:“先生你看。” 高拱这才注意到自己这位皇帝学生的手肿得老大,根根手指几乎都有平时两个粗,而且颜色也不对劲,明显有些泛着暗红。 哪怕高拱不通医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至少可以看出来情况的严重。 皇帝见高拱变了脸色,苦笑着把手放了下来,小声道:“太医们说这是气血瘀滞……我觉得他们没说实话,或者就是还有话没说完。哈,皇帝……”隆庆面露嘲讽,“满朝上下有几个人肯对皇帝说真话呢?” 高拱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咳嗽了一声,才道:“许是为尊者讳。” “为尊者讳?”隆庆居然没有计较,反而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是啊,为尊者讳,讳到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高拱吃了一惊,正要说话,却不料皇帝微微摇了摇头,道:“先生不必着急,朕现在什么都看得开,不会跟他们计较的。” 本来高拱还挺着不想太伤感,但他确实是个性情中人,听皇帝这么一说,分明是已经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地步,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抓住皇帝的手道:“陛下,老臣有罪,老臣未尽劝谏之责……” “先生莫要如此说。”隆庆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吃力地拍了拍高拱的手,安慰道:“天下没有人能比先生做得更好了,是朕自己不争气,是朕……怨不得先生。” 高拱心中更悲,抓着皇帝的手,却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隆庆的目光从高拱身侧而过,看了一眼郭朴和张居正,小声问道:“先生和张先生都是经年同僚,志同道合,互相砥砺,教我助我多矣,可近来之事……”皇帝微微犹豫了一下,望向高拱的目光之中露出希冀之色,“可还能缓和么?” 高拱被皇帝这一问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此情此景之下,他的良心容不得自己说那些口不应心的话来敷衍皇帝,只好道:“老臣惟陛下之命是从。” 皇帝盯着高拱的双眼,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露出笑容,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高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坑声。 皇帝见他不说话,仿佛明白了什么,又道:“先生可知学生为何有此一说?” 这一句“学生”让高拱不由吃了一惊,忙道:“不敢,老臣受之有愧。” 隆庆本想摆摆手,却觉得吃力,便微微摇了摇头:“何愧之有?先生本就是我老师,当年我为裕王时,亦对先生行过师礼,难道做了皇帝就说不得了?” 高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要讲道理,以他宗师水准的学问,当然能侃侃而谈,然而此时皇帝这么说话,显然不是要和他讲道理来的,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皇帝见高拱不再辩解,这才继续道:“先生今年过寿便是耳顺之年(虚岁六十),朕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那时候。万一……届时太子年幼,万事都要拜托先生照拂……朕也不瞒先生,有几句心里话想对先生明言。” 高拱当即跪下,一头磕在地上,道:“陛下有什么吩咐但请直言,臣虽愚钝老朽,然但有一息尚存,必竭心尽力,不敢稍违。” 他身后不远处的郭朴和张居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高拱忽然跪下,而皇帝面露希冀之色,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都只当是皇帝自认不支,已经要托孤了。 二人顿时不敢怠慢,也一齐跪了下来,一头磕在地上,不敢抬头稍动。 谁知道隆庆说话声音很小,他们俩在高拱身后丈余之地,根本听不清皇帝在说什么。 此时只有高拱能听清皇帝刻意小声说出的话:“按着国朝规制,先生还能宰执天下十一年,但那时太子也才弱冠,虽说是成年了,但……咱们都是过来人,知道那个年纪的孩子,做事多半还很冲动,偏又自以为什么都懂了,就像我当年一样,须得有老臣在他身旁,规着他些。张先生那时节便和先生今日年岁仿佛……我的意思,到时候张先生还能再看顾太子十年。等这个十年之后,太子也就而立之年了,若是再不知事,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高拱明白过来了,皇帝心里的这个安排,和他自己之前的想法很类似,都是打算自己干到致仕之后,让张居正来接班。 所不同的是,二者的出发点不同: 高拱之前这么考虑,主要是因为他觉得张居正跟自己一样,是主张改革的,能力也不错。首辅这个位置,自己这边干到七十岁,等于是把改革推进了十六七年,然后张居正接班再干个十一二年,这改革也就差不多进行了三十年……想来大抵应该能够完成自己和张居正通过改革中兴大明的宏愿了。 但皇帝的考虑却是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是从太子能顺利接班来考虑的。 在皇帝的眼中,继位并不等于接班,他现在也不是在担心太子能不能顺利继位,毕竟大明两百年来的规矩摆在这里,太子的地位无可动摇,根本不可能发生什么意外。 皇帝担心的是太子年幼,自己这个做父皇的又驾崩得太早,如果到时候太子掌权之时过于年轻气盛,又没有人监督辅佐,可能就会变成了英宗、武宗早年那般模样,把个好好的天下搞得一塌糊涂,也使自己这近六年来苦心经营得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总而言之一句话,皇帝是在求稳。 这当然可以理解,高拱完全理解皇帝的用心。 只是这样一来,高拱的态度就尴尬了。 到底要怎么对待张居正? 第064章 投鼠忌器 皇帝醒了,并且能拉着元辅说上好一会儿话,这都是太医院几位太医忙里忙外弄了许久才有的疗效。 其实太医们也是互相商议了良久,才确信眼下皇帝不会有生命危险并准许皇帝和三位阁老说说话的,但他们也没料到皇帝一和高拱说话就有些没完没了,这样太医们就不乐意了,坚持认为皇帝和元辅谈话的时间实在太久,再这般下去,势必会影响皇帝的病情。于是在太医和内宦们的提醒下,高拱等三位辅臣告辞而去。 张居正的张大学士府单独在一方,和高拱、郭朴不同路,出了宫门便先走了,留下高郭二人同行。 高拱自宫里和皇帝告别开始就显得心事重重,一路都有些恍惚,连张居正和他告别辞行都只是转头看了一眼,木然地点了点头,甚至连客气话都没说一句。 待张居正的绿尼大轿走远,郭朴终于忍不住问道:“肃卿,何以如此失魂落魄,刚才皇上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高拱的双目总算有了焦点,看了郭朴一眼,还没说话就先叹了口气,然后才道:“质夫兄,今儿天色已晚,城门早已落了锁,你也回不了见心斋了,就去我府上将就一夜吧,正好有些事咱们得好好议一议。” 郭朴心中一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强笑了起来,道:“看来事情很意外,而且不小。” 高拱苦笑一下,却没再吭声。 一路无话,两顶绿尼大轿停在高拱的大学士府门口,当朝首辅、次辅联袂而入。 因为高拱未归,府里管事这大半夜一直也没敢睡觉,此时元辅既然回来,自然连忙又叫醒几个下人一同前来伺候。 能在相府做管事,自然是有些眼色的,那管事一看郭阁老也来了,知道两位阁老今晚必有要事相商,一边吩咐下人去泡醒神茶,一边又悄然派人去告知夫人和大少爷。 告知夫人,那是告诉夫人说老爷今晚估计多半不会睡了;告知大少爷,就单纯是告知,因为大少爷今天来的时候就有过这项交代。 高务实近来并不住在高拱这里,而是陪着郭朴住在京城西北外的见心斋,毕竟他不仅有侍读这个工作,还得兼顾自己的学业。见心斋位于京城西北角外,距离京城不远不近,但终归每天早上必须起早,才赶得上时间。 今天情况不同,皇帝在文华殿昏了过去,由于文华殿本来就是太子读书观政的地方,高务实近水楼台先得月,是最先得知消息的那批人之一。 他担心出现什么意外,不敢出城回见心斋睡,所以从宫里出来之后直接就往高拱府上来了,并且告诉府上管事,只要三伯回来或者传话回来,必须第一时间通知他。 这其实都是常规操作,毕竟皇帝再次昏迷,且明显比上一次情况更严重,但凡稍有政治觉悟的大臣今晚估计都睡不安生,绝对不止高务实一人如此。 非要说起来,高务实大概是这些睡不着的人里头地位最低的一个——当然这个最低仅仅是指正经的官职。 高拱和郭朴果然没有各自睡觉去的意思,而是一同去了高拱的书房。 二位阁老分宾主坐好之后,高拱让管事把下人都打发走,两个人便开始谈话了。 高拱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便把皇帝的意思转达给郭朴知晓,然后叹了口气:“其实皇上这个想法与我早前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只是……早前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他张太岳是这样的人呐。” 郭朴也觉得有些为难,皱眉道:“皇上亲自说和,这可就有些棘手了。” “谁说不是呢?”高拱有些烦恼地轻拍了一下桌子,道:“张太岳能力是不差的,纵然急躁操切了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接下去几年一直有我压着,一来他也坏不了大事,二来也能打磨打磨棱角,待将来我乞骸骨之时,他也就该历练出来了。” 郭朴道:“我回京起复,原本只是助你一臂之力,免得张太岳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他若肯规规矩矩的,不论是对朝廷,还是对他自己,都是最好的。可惜,来了之后才知道,他已经走错太多,恐怕是回不来了。” 高拱叹了口气,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缓缓地道:“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就罢了,许多人是我发现颇有实干能力进而提拔,张太岳却总是私下写信给人家,说是他在我这里为他们说了好话,譬如殷正茂这次便是,若非……我几乎还被蒙在鼓里。” 郭朴听到这里,颇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殷正茂这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上任之时也没写信感谢你重用于他,为何等韦银豹被平定了,才突然写信过来,还把张太岳之前给他吹嘘的‘推荐之功’抖露给你知晓?” 高拱苦笑道:“说来有些巧合,你记得李庭竹吗?” “临淮侯李君待(李庭竹字)?记得,徐鹏举出事之后,他做了南京守备勋臣。”郭朴答道。 高拱道:“李庭竹的长孙李宗城与务实交好,李庭竹做了南京守备勋臣之后,按规制上来说,是殷正茂的正管(注:指南京五军都督府理论上管两广军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殷正茂通过信,信里提到了殷正茂之调任是我一力坚持决定的,殷正茂也因此知道了其中内情。” “哦……”郭朴想了想,道:“我看这事不是巧合,只怕是你那好侄儿的手笔。” 高拱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回答道:“或许吧,这小子做点什么事,生怕别人不知道。” “总是为了你好,你就知足吧。”郭朴哈哈一笑,笑了没几声,又沉下脸来,道:“张太岳做这些两面三刀的事也就罢了,贪腐受贿却怎么说?他那大学士府来路不正这你是知道的,当初徐华亭那一笔钱你也知道,更别提他主管兵部,收受的好处可不止是戚继光一家所献,至于他父亲张文明在荆州干的那些事儿……你治吏部,不是一直痛恨这些么?” 高拱叹了口气:“我不仅痛恨,更是痛惜!可是质夫兄,眼下皇上的情况你今天也看见了,都已经这样了,还拉着我的手让我放过张太岳,还想让他将来继续辅佐太子,你说说,我为人臣,如之奈何?投鼠忌器啊。” 郭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一声:“那照你的意思,是打算忍了?甚至,包括这次汪文辉的事?” 高拱道:“汪文辉这件事不过是张太岳的试探之举,我已将汪文辉外调,想必张太岳也在等我的后手,我如今把事情按下来,不再计较,且看他会不会收手吧。” 郭朴本想说“如此不免有些示弱,恐张太岳心生侥幸。”却不料高务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三伯,张阁老不会就此收手的。” 第065章 置死而生 “三伯,张阁老不会就此收手的。” 说出这句话的声音,高拱和郭朴都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甚至一点也不奇怪高务实会在这大半夜的时候冒出来,这孩子从来不能以常理度之,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两人一起朝门口看去,果然是高务实从门外走进来,身上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脸上也没有什么睡意,就像是一直在精神抖擞地等着他们回来一般。 两位阁老下意识对望一眼,暗暗心惊,高拱沉住气,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没有立刻答话,先上前见过礼,这才反问道:“三伯、先生,如我所料不差,圣上应该没有把对三伯说的这番话告诉张阁老吧?” 高拱不动声色地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问得好。”高务实一点也没有面对当朝首辅、次辅的紧张,笑道:“不过,只要圣上现在头脑还清醒,没有糊涂,他就一定不会直接对张阁老说‘你十年之后继任首辅’这样的话。” 高拱和郭朴听了,兴趣大增,高拱眯起眼,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三伯,我这样问吧——很多人觉得三伯打算推荐我大舅凤磐公入阁,且不论是否属实,我们只假设一下:若确有其事,那么敢问三伯,您可会对我大舅说起这件事并且告诉他说您马上会推荐他入阁?” 高拱果断摇头道:“自然不会。”他说完,顿了一顿,又略加解释:“所谓官职者,国家名器也,非我一人私有;所谓内阁者,国家辅臣也,非我一人可定。即使我欲荐之,其必是朝廷有所需,而皇上有所用者也,此国家之公务,我焉能私告之其人?” “好!”高务实大声赞道,然后又问:“既如此,皇上又焉能将十余年后之用人方略,私告之张阁老?” 高拱顿时语塞,郭朴在一边则心底发笑:肃卿啊肃卿,你虽有大才,但论雄辩之能,却竟然不如你这侄儿,不过这小子此言虽也不无道理,只是多少有些诡辩的意思罢了,恐怕他的真实意图并非如此,不过是拿这话堵你的口而已。 果然,高务实见高拱语塞,又继续道:“况且,皇上爱太子极深,岂会不给太子将来施恩布泽留下余地?” 高拱眼珠一转,反应过来,问道:“你是说,我致仕之时,太子已是及冠之年,纵然要使张太岳为首辅,也要让太子下旨,而非遵皇上之……旧诏?” 实际上这里应该说“遗诏”,但高拱不愿用这个有些像诅咒的词,因此用了“旧诏”代替。 高务实笑道:“我常与太子一同读史,前番读到唐初,乃有一事,印象深刻。” 高拱心中一动,联系刚才高务实的话,不禁露出微笑:“你可是要说唐太宗贬李积,而暗使高宗登基之后加恩重用于他之事?”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三伯法眼如炬,洞若观火,侄儿说的正是此事。昔年唐高宗于李积无恩情,太宗李世民恐李积将来不肯为高宗效命,遂先贬李积为叠州都督。高宗即位当月,便召李积入朝拜洛州刺史,接着又加封开府仪同三司,命李积任同中书门下,参与执掌机务,同年册拜为尚书左仆射,从此李积尽心辅佐高宗,别无二心。” 高拱笑了笑,问道:“所以你觉得皇上如今也会这么做?” 高务实想了想,摇头道:“若无意外,我恐皇上不会贬斥张阁老。” “那又是为何?”高拱反问道。 高务实苦笑道:“三伯,你对皇上的了解胜侄儿百倍,又何必明知故问?” 高拱哈哈一笑,摆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皇上仁厚,自古少有,张太岳在他心中虽不及我,却也是难得的旧臣、能臣,若无大麻烦,皇上是不会委屈他的。”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把话题转了回去,又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皇上虽然说和我与张太岳二人,但因为张太岳自己并不知晓,所以他仍然会继续之前的作法,与我为敌,不肯收手?” 高务实这次的回答十分精炼,只说了一个字:“是。” 高拱与郭朴对视一眼,沉吟起来。 郭朴知道高拱心意,也知道他不便直言,便站出来把话挑明了,道:“你的意思是,即使你三伯就此退让,张太岳也不会收手?” 高务实仍然只回答了一个“是”字,但态度却十分坚决。 高拱和郭朴顿时一齐皱眉,两人对视一眼,仍是郭朴开口发问:“那么在你看来,情况若是到了那一步,皇上将会如何?” 高务实等了半天,就等这一问,立刻答道:“那就要看三伯的退让,退到什么程度了。” 这一答有些出乎高拱和郭朴的意料,高拱沉声问道:“此言何意?” 高务实目光炯炯,十分坚决地道:“无论皇上对张阁老抱有何等期望,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张阁老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纵在万人之上,亦必在三伯之下。是以,若三伯秉承皇上讲和之意,对张阁老一意退让,甚至被张阁老逼得退无可退,则皇上必然雷霆震怒!” 此言一出,高拱、郭朴悚然而惊,望向高务实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即便他们早已不用寻常眼光看待高务实,但面对这样一个年仅十岁就把皇帝的心理算计到这般地步的小怪物,也不禁有些震撼。 试想一下,如果事情的发展果然如高务实所说这般,在皇帝看来会是个什么场景? 我想让张居正十年之后接高拱的班继续辅佐吾儿,高拱二话不说,老老实实照办了。可是张居正却不肯答应,依旧步步紧逼,甚至把高拱逼得狼狈不已、苦不堪言。 高拱当然有能力反击,可他没有这么做——他是因为忠于我,才宁可忍受这样的屈辱啊! 试问此时的皇帝,心里会不会既对高拱的做法和处境感到内疚和不平,又对张居正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咄咄逼人感到气愤和失望? 彼时,作为一贯信任和尊重高拱这位老师的皇帝,他会怎么做呢? 高拱深吸一口气,对高务实道:“务实,你的意思,我已经知晓,你且去休息吧,这件事我再和你老师仔细商议一下,你不要过问了。” “是,三伯,侄儿告退。”又转头对郭朴一礼:“老师,学生告退。” 第066章 天津开港 依高务实的判断,张居正在知道隆庆病重之后一定会有一种紧迫感,因为按理来说,隆庆帝一旦驾崩,必以高拱为顾命首辅。如今太子年幼,甚至比当年世宗以藩王入京时还小了好几岁,根本不可能掌权,如此只要高拱自己不犯大错,朝政必握于其手,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太被动了。 至于他和冯保密会时说,李贵妃既然一定会让冯保执掌司礼监,那么只要高拱敢动冯保,李贵妃必然要拿下高拱——这话的道理没错,但它首先有一个假设,就是高拱会去动冯保。 倘若高拱要是不动呢?那这些假设就毫无意义了。 张居正甚至怀疑如果高拱不动冯保,冯保心中说不定会升起劫后余生之感,别说继续和高拱作对了,这阉竖甚至有可能干脆借此机会倒向高拱——政客眼里没有原则,只有利益。 只要高拱不反对冯保执掌司礼监,冯保跟高拱之间就没有了利益冲突,反正冯保既不敢也不可能打内阁的主意,如此井水不犯河水,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唯一不好的,就只剩下他张居正一人了,因为只有他才是唯一能威胁高拱地位之人。 高务实觉得,张居正心里的这种紧迫感,在他看见隆庆帝一醒来就拉着高拱的手悄悄说了许久之后应该会达到顶峰。 在那之后,张居正除非直接认栽,自请致仕,否则他就根本没有退路。 因此,高务实觉得,接下来只要等着张居正出招便是。 不过可能是张居正也需要时间布置,连续三天下来,张党都没有任何动作。到了第四天,反倒是有一件高务实等了许久的好事发生了。 隆庆六年三月十一丙午,总督漕运都御史王宗沐上疏言:“国计之有漕运,犹人身之血脉,血脉通则人身康,漕运通则国计足。我朝河运几百六十年(几,几乎),法度修明,疏通无滞,迩来事多弊滋,兼以黄河泛溢,数患漂流,故科臣复议海运……” “……以为河运入闸,则两舟难并,不可速也。鱼贯逆溯,一舟坏则连损数十舟,同时俱靡,不可避也;一夫大呼,则万橹皆停此腰脊咽喉之譬,先臣丘浚所忧,不可散也。若我朝太平熙洽,主于河而协以海,自可万万无虑,故都燕之受海,犹凭左臂从胁下取物也。” “……故以汉武之雄才,尚自临决塞;王安石之精博,且开局讲求,河之为患,讵直今日然哉!且去年之漂流,诸臣闻之有不变色者乎?夫既失利于河,又不能通变于海,则计将安出?故富人造室,必启旁门,防中堂闭,则可自旁入也,此所谓日前急势也。风波系天数,臣岂能逆睹?其必无然趋避占候,使其不爽,当不足以防大计。惟圣明采择,因条上海运七事……” “其一,定运米。言海运既行,宜定拨额粮,以便征兑。隆庆六年已有缺舡,粮米足备交运以后,请将淮安扬州二府兑,改正粮二十万一千一百五十石,尽派海运行,令各州县于附近水次取便交兑。遇有灾伤改折,则更拨凤阳粮米足之。 其二,议船料。言漕运二十余万,通计用舡四百三十六艘,淮上木贵,不能卒辨,宜酌派湖广仪直各厂置造,其合用料价一十一万八千四百两有奇。即将清江浙江下江三厂河舡料价,并浙江湖广本年折粮减存,及河南班匠等银解用,不足以抚按及巡盐衙门罚赎银两抵补。 其三,议官军。言起运粮舡宜分派淮大台温等一十四卫,责令拨军领驾,每艘照遮洋旧例,用军十二人,以九人赴运,其三人扣解粮银添顾水手,设海运把总一员统之。其领帮官员,于沿海卫所选补,所须什物,即将河舡免运军丁粮银扣解置办。 其四,议防范。言粮舡出入海口,宜责令巡海司道等官定派土岛小船,置备兵伏,以防盗贼。 其五,议起剥。言粮舡至天津海口,水浅舟胶,须用剥舡转逋至坝,每粮百石给水脚银二两九钱。其轻赍银两,先期委官由陆路起解,听各督粮官收候应用。闻天津乃有新建之港,设施齐备,亦可借用而泊。 其六,议回货。言海运冒险,比之河运不同,旗军完粮回南,每船许带私货八十担,给票免税,以示优恤。 其七,崇祀典。言山川河渎,祀典具载,今海运所畏者,蛟与风耳。宜举庙祀,以妥神明。” 疏入,部覆可矣。 再入内阁,高拱亲自拟票,票曰:“我国家都燕,北有居庸巫闾以为城,而南通大海以为池,金汤之固,天造地设,圣子神孙万年之全利也。故宜以海运,补河漕之不足也。” 下午,批红下发:“依票拟行之,累元辅督行。” 吃过午饭就一直等在内阁的高务实直接拿了这封疏文的原文、票拟和朱批的誊件去给太子观政,同时心里也是大松了口气——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在天津港砸下二十多万两银子,港口建设得如火如荼,人员也按照他的计划招募了大半,万一这海运的事情办不下来,那他可真是亏大发了。 好在,漕总王宗沐虽然是个心学门人,但在漕运连年不通的压力下,他担忧自己的乌纱帽,总算听了高务实的怂恿请开海运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还在疏文中直接指定了天津港——“闻天津乃有新建之港,设施齐备,亦可借用而泊。” 至于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反正高谕德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件大事定了下来,高务实就越发忙了,连发三道命令给天津港那边,要求帅嘉谟等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定要把今年海运的漕粮船只停靠、卸货等事情办好,不能出半点纰漏。 至于海运漕船回程时要带的私货,高务实也让天津港那边提前准备,让这些运粮队伍不必出港,就能完成全部采购。 总而言之一句话,高务实要让这些人明确的感受到天津港的方便、快捷、安全、便宜! 毕竟,南方商人要来北方,他们这批人就是天津港最好的推传员。 而高务实刚刚忙完这一茬,张居正也终于完成了布置,对高拱出手了。 第067章 倒高风波(一) 看到张居正推出的人选,高务实心中冷哼一声,暗道:难怪你私底下弄了好几天才有动作,原来是这么回事。 戊申日,尚宝司卿刘奋庸疏言:“皇上即位六载,海内非不又安,而灾疢未消;外夷非不威顺,而伏机可虑。朝纲若振饬矣,而大柄渐移;仕路若肃清矣,而积习仍旧。有司方引领以睹励精之治,而皇上精神志意渐不逮。初臣虽贱微,念潜邸旧恩,不忍默然,谨条五事,以俟英断……” 好指责啊! 高务实览文冷笑:似你这般指责法,那这天下没有一件事能算是办妥,永远也不会有。 你瞧瞧这说法: 皇帝即位六年了,海内看起来安定,其实灾害仍然时有发生——是啊是啊,可问题是,哪朝哪代还能没有灾害了不成,你这话有什么意义? 外夷虽然看起来都恭顺了,但仍然危机四伏,这些人随时可能对我大明不利——是啊是啊,可除非你周边没有外夷了,否则外夷对你永远都有危险,你这话有什么意义? 朝纲看似振饬了不少,但朝廷之权柄渐渐下移,皇上你不觉得危险吗——是啊是啊,皇上把大多数政务都交给我三伯处置,而且信任万分,所以眼下朝纲振饬,但倘若皇上不给事权,朝纲振饬从哪来呢,现在的局面本就是皇上二选一的结果,你这话有什么意义? 吏治看起来肃清了很多,但积习太多,现在也没有多少改变——是啊是啊,吏治是肃清了不少,但积习改变不大,可你他娘的也不想想,高拱掌握吏部事权才两年稍多,能肃清吏治已是神迹一般!要改变近两百年的积习有那么容易么,你这话有什么意义? 高务实心道:果然喷子始终就是喷子,只要他想喷你,不管你做得多好,他都能找出喷点来,而且理直气壮。 高务实继续往下看,刘奋庸所言五事,第一条是“保安圣躬”,高务实看了两眼就直接跳过了——这条说的是请皇帝保重身体。 看到第二条,高务实就知道重点来了:刘奋庸说,二曰总揽大权。 “人主操礼乐征伐之柄,必一政一令,咸出上裁,而后臣下莫敢行其私。在昔先皇帝,英明果断,恩威莫测,一时大小臣工仰承不暇。今政府之所拟议,有司之所承行,非不奉有钦依也。而酙酌从违之际,皇上曾出独断否乎?人才之用舍,果尽协于公论,而无敢自快其思仇欤?臣弗敢知也。国事之纷更,果尽出乎忠谋,而无敢以私意上下之欤?臣亦勿敢知也。” “即如辅导东宫,本阁臣之责,而辄敢为身国之便;朝廷名器,本励世之具,而今乃为市恩之物。先皇帝时,谁敢如此?伏愿独观万化,念大权之不可下移,凡庶府之建白、阁臣之票拟,特留清览,时出独断,则臣下莫能测其机,而政柄不致偏重矣。” 这可真是呵呵了。 刘奋庸此言,虽未指名道姓,但只要不是傻子,一定能看出来他所言虽然看似是在说皇帝缺乏独断,但其实刀锋全部指向高拱! 至于他的建议,也很简单,说穿了就一句:皇上您不能只听高拱一人之词啊! 高务实撇撇嘴,继续往下看,结果第三条基本也是废话,是劝皇帝节俭。他说皇帝即位以来,内府取银数十万两,“求珍异之宝,作鳌山之灯,服御器用之间,悉镂金雕玉之饰,其于身心实用,何所禆益?”——道理倒也是这个道理,不过高务实心中和清朝的“明君圣主”们的花费一比较,就直接呵呵了。 一个皇帝即位六年,社稷江山治理得天下宴然、国库日丰,而其本人呢,实际上花了大概三十万两略出头,平均一年花五万两,不到六万两银子,这他娘的就算奢侈浪费了? 后世吹嘘的“十全老人”乾隆,下江南前前后后花了两千万两;清朝历代皇帝修圆明园花费1560万两,维护费更是数倍乃至十倍于修建花费;慈禧修颐和园,八年左右花费最低三千万两…… 如果再想想,顺治时期开始就开始大规模扩修明朝留下的南苑;康熙朝开始修建着名的畅春园;雍正时期开始修建更加着名的圆明园;到了乾隆继续修圆明园不说,还新建了清漪园(颐和园前身)、静宜园、静明园等等,此外还有类似承德避暑山庄之类,简直数不胜数,至于什么关外三陵、清东陵、清西陵这些都懒得说了。 请问花了多少钱? 隆庆帝放在明朝皇帝里头,的确算是能花钱的主了,可他这个能花钱,要是放在清朝去类比一下,又算个什么?九牛一毛罢了! 至于平时花费,别的不说,单说一个吃。隆庆爱吃驴肠,后来觉得吃驴肠就得杀整驴,好像有点浪费,于是他大幅减少了驴肠这道菜的上桌几率;慈禧平时吃个饭就得一百零八道菜,还说没地方下筷子呢! 高务实一脸厌烦地跳过这一条,继续往下看。刘奋庸说:四曰留心章奏。 这一条高务实扫了几眼,继续跳过——跟第二条其实意思一样:皇上你不能凡事只看高拱的票拟啊,大家上疏说的话虽然未必全对,但至少忠心可嘉,不能因为高拱看了觉得是废话没有票拟的,你就不看不批直接留中啊!否则“抑恐俭邪权势之党,转生猜忌,御下蔽上以成其奸”呢! 高务实轻哼一声,继续跳过,往下看最后一条。刘奋庸说了:五曰起用忠直。 “忠直者,国之干也。非若承望风旨,以泄他人之情;迎合权要,以树淫朋之党者比也。皇上即位以来,台谏之臣间有斥远摈弃者,尚未召还录用,愿恕狂直之罪,嘉批鳞之诚,广仁宥于既往,作直气于方来,则皇上包荒之德,上同覆载,而于国纪士风大有所补。” 哦,原来你说的忠直,就是那些被贬的言官? 那批人里主要分为三类:当年跟着徐阶倒拱的;没事天天给皇帝私生活找茬的;反对朝廷各项大政和改革的——譬如京察、俺答封贡、开海通商、一条鞭法等。 第一类和第二类纯属吃干饭的嘴炮党,不管是皇帝还是高拱,只要想肃清吏治,就必然容不下他们,没什么好说。 至于第三类嘛,你们这些人肯定没听说过“坚定政治立场,在思想和行动上自觉与中央保持一致”——这么大个国家,治理起来本来就难,你们身为朝廷官员,总和朝廷大政方针对着干,天下官员要都像你这样,朝廷还怎么开展工作? 所以高务实看完之后,评价很简单:通篇废话,重点只有第二条。 不过现在的关键在于,高拱会不会采纳自己那天晚上的建议,隐忍不发,直到皇帝自己沉不住气,主动出面干预。 怀着这样的心思,高务实打着送还观政奏疏的名头来到内阁,他要了解一下高拱的态度。 第067章 倒高风波(二) 高务实走进高拱值房的时候,高拱正拿着一纸文稿看得出神,此刻他的面色似乎有些阴郁,更有些失落,连高务实叫他,他都没有反应。 有些讶异地走到高拱身边,高务实探头看了一眼,却见那纸上的字迹颇为眼熟,铁划银钩,清雅中暗含刚劲。 高务实来了兴趣,仔细瞧了起来,只见那上头写着:“今天子基命宥密,孰与成王贤?其委任公,不在周公下,薄海内外,皆蹻足抗手,歌颂盛德。即余驽下,幸从公后,参预国政,五年于兹,公每降心相从,宫府之事,悉以谘之,期于周、召夹辅之谊,以奖王室,此神明所知也。” 他才刚看到此处,高拱已发现他的存在,忽然出声道:“这是去年我六十大寿时,张太岳为我写的《门生为师相中玄高公六十寿序》,当时你已回新郑考试,没看过吧?喏,你看看。” 高务实心中一动,接过文稿看了起来。不多时,他便放下文稿,展颜一笑:“张阁老把三伯比作周公,把自己比作召公?有意思……” 高拱感到侄儿话里有话,微微蹙眉,问道:“周、召二公辅佐成王,立不世之功,千载称颂……怎么,你以为不妥?” 高务实伸手轻轻弹了弹那稿纸,道:“周、召二公之功绩,世人皆知,而去年那时节,内阁又碰巧只有你们二位辅臣在任,他有此一比,原也寻常,只不过嘛……” 高拱心中一动,问道:“不过什么?” “只不过,《尚书》有云:‘周公为师,召公为保,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通悦)’……”高务实轻轻挑眉,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昔日之召公不悦,今日之召公恐怕更加不悦吧?三伯何以只想着二公辅佐成王之功业,而漠视召公对周公之不满?” 高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和太岳交好经年,互以相业相期,那是何等金石之交……我二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逐渐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其实对这个问题,高务实心中早有答案,不过他不想表露出来,装作想了想,才道:“三伯记得徐华亭公为先帝所拟的那份遗诏么?” 高拱面色一沉,冷然道:“自然记得。” “那道由华亭公拟就的遗诏,一反大礼议时先帝之所为,将因为大礼议被贬窜之人全部恢复起用,后来三伯起复当政,又把这件事反转了回去……三伯,您可不要忘了,当时拟诏之人,不止是徐华亭,还有他张江陵。” 高拱恍然,继而怅然。 昔年世宗因为大礼议,曾经贬窜许多人,世宗驾崩之后,徐阶用遗诏起用了这批人,后来高拱当政,反对徐阶的处置,对他们又再来了一次罢黜。 当时高拱疏称“明伦大典,颁示已久,今议事之臣,假托诏旨,凡议礼得罪者,悉从褒显,将使献皇在庙之灵,何以为享?先帝在天之灵,何以为心?而陛下岁时入庙,亦何以对越二圣?臣以为未可。”这里的献皇,指的是嘉靖之父、隆庆的爷爷,乃是嘉靖追封,大礼议所谓的大礼,就是这件事。至于先帝,自然是指嘉靖。 高拱这话说的事情,是世宗驾崩之前,因为相信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这一群方士所提供的所谓仙丹神药,让他们一个个升官。世宗死后,徐阶公布所谓的嘉靖遗诏,归罪于他们,于是这群人一齐入狱,等待执行死刑。 从隆庆元年到隆庆四年,事态迁延了下来,一直到高拱复阁以后奏称:“人君陨于非命,不得正终,其名至不美。先帝临御四十五载,得岁六十有余,末年抱病,经岁上宾,寿考令终,曾无暴遽。今谓先帝为王金所害,诬以不得正终,天下后世视先帝为何如主?乞下法司改议!” 意思是说,先帝虽然宠信方士,可他又不是年纪轻轻就死,当时都年过花甲了,谁能证明这是吃仙丹吃死的?如果按你们的说法,那先帝就必然要背负一个污名,你们这样做,是何居心? 疏入,隆庆一如既往的相信高拱的判断,虽然他心里对自己的父皇没什么感情,但再没有感情,这也是自己的老子,平白无故地让自己父亲的名声被臣子们坏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没有。于是,隆庆立刻批准了高拱所说,王金等因此免死,改编口外为民。 高务实见高拱明白了自己所指,又道:“三伯,遗诏这种东西,咱们都知道其实只是大臣们的主张,但是当初主持世宗遗诏的,除了徐华亭之外,还有他张太岳。这道遗诏后来被您推翻了,那时徐华亭是什么感受,我们姑且不论,但张太岳的感受,想来是不大好的。” 他说着,微微一顿,又指着手中的文稿,道:“您看他这文章怎么说,‘肃皇帝(世宗庙号)凭玉几而授顾命,天下莫不闻,而论者乃罪及方士,污蔑先皇,规脱己责,公为抗疏分辨之,君臣父子之义,若揭日月而行也’——这可是站在您的立场上,打他自己的嘴巴!三伯,您是最了解张阁老为人的,在您看来,他可是个能够忍气吞声之辈?” “他自然不是。”高拱已经完全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叹息一声道:“你说得不错,看来我反遗诏之时,他对我便已经心生怨恨了……现在想来,我倒是有些惊讶,以他的为人,居然能忍我这么久。” 谁知高务实此时却摇头道:“侄儿以为,这不是性格使然,而是大局使然。三伯有皇上不遗余力的支持,张阁老自问毫无胜算,自然不会轻举妄动,他宁可自掌耳光,也不会跳出来自寻死路的。” “那现在呢?”高拱露出一抹讥笑,从旁边拿起一道奏疏,道:“刘奋庸这等人,若无人指使,焉敢有这般对着我指桑骂槐之举?” 刘奋庸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也是裕邸出身。早年授任兵部主事,不久改任于礼部,兼翰林侍诏,侍从穆宗裕邸,晋升员外郎。隆庆即位,因裕邸旧恩,提升他为尚宝卿。此后,藩邸的旧臣相继被授予权柄获得重用,唯独刘奋庸长期没升迁。 刘奋庸没有什么升迁,一则是能力一般,皇帝对他印象不深,二则是他资历实在太浅——连张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他却只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晚了足足四科之多,简直是小字辈里的小字辈,所以没有什么升迁其实也是很寻常的情况。 但刘奋庸自己心里很不满意,尤其是高拱掌铨之后,也没有提拔他,他就更加不满了。 高务实估计,张居正之所以花了三四天时间,才把刘奋庸说动出面找高拱的茬,也是因为刘奋庸算是有缝的蛋,但却有些畏惧高拱的缘故。 对高拱不满,所以叫有缝的蛋;有些畏惧,所以张居正才需要花几天的时间来说服他。更何况到了最后,刘奋庸也没敢指名道姓——虽然这没有意义,明眼人都知道他疏文中所指便是高拱。 高务实心道:以小博大,还这般畏首畏尾,看来果然是个不成器的。 不过高务实现在懒得评价刘奋庸,面对高拱这一问,高务实只是回答道:“现在么,张阁老大概是觉得皇上龙体欠佳,恐怕不久便有不忍言之变,因此打算先掀起风潮。” 他见高拱听见“恐怕不久便有不忍言之变”之时,身子微微一颤,不由得也略微一顿,然后才继续道:“他赌的是皇上现在没精力管这些事,而三伯担心皇上……有所不虞,也不敢在此时有太多反制。如此,他便可以逐渐转变立场,把自己头上的‘高党盟友’这顶帽子摘掉,转而站到三伯的对立面,把那些对三伯不满之人团结在身边,形成一个可以与三伯抗衡的集团。” 高拱目中精芒一闪,森然反问:“我不敢反制?” 高务实笑了笑:“敢自然敢的,不过侄儿还是坚持那晚的看法:可以,但是没必要。” “为什么?”高拱凝眸盯着他:“你也说了,皇上龙体欠安,未见得有精力去管。而我,呵呵,对付区区刘奋庸之流,一言可决矣。” 高务实摇头道:“只是一个刘奋庸而已,杀鸡焉用牛刀?似刘奋庸这般指桑骂槐,连光明正大的叫战都不敢,哪里能成事?所以侄儿以为,张阁老的手段绝非这么简单——我们还是再等等,最好……引蛇出洞。” 第067章 倒高风波(三) 高务实出了内阁,往钟粹宫而去。 他虽有隆庆帝的特旨,可以后宫行走,但以他的谨慎,平时一贯只去三个地方:内阁、文华殿、钟粹宫,特殊情况下会随太子一同前往拜见皇后和李贵妃。 当然,不论去哪,都肯定有小宦官引路,决计不会乱跑。 去钟粹宫也有两个小宦官前来引路,一人在前开道,一人随行走在高务实旁边略靠后一步的位置。 高务实才刚走不远,转过一扇宫门,原本走在他身侧靠后的小宦官忽然伸出手在高务实面前,高务实面色不变,也伸手一搭,两个人双手一交。 且不说这里没有外人看见,就算有,在外人看来也只是小宦官伸手让高务实扶了一把,没有人会发现有一张纸条从小宦官手中转到了高务实手中。 高务实拿了纸条却也并不着急打开,他两手背在身后交叠着,一副信手闲游的模样,却将那纸条塞进袖口的暗袋中放好了。 到了钟粹宫,太子却不在,高务实一问才知道,朱翊钧是陪着李贵妃一道探望皇帝去了,而且不光是他们母子,皇后也去了。 高务实倒也没怎么惊讶,毕竟这样的情况近来不算罕见。他径直来到钟粹宫的东暖阁,对外号称是休息一会儿,等太子殿下回来之后,他要陪太子论史。 不过这也就是说说罢了,他和朱翊钧的所谓论史,基本是以他说为主,朱翊钧的状态大致在听课和听故事之间。 这其实也是高务实想出来的主意,因为论史就可以悄悄夹带私货,一方面影响朱翊钧的思维模式,一方面加深两人之间的友情——如果君臣之间多少也能有点友情这种东西的话。 钟粹宫的东暖阁基本上相当于太子的书房,寻常人自然是不能随意进入的,但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显然不是寻常人,他不仅能进来,而且几乎把这里当做自己书房使用,这里甚至还有专门供他使用的书案等物。 说起来,他也是每天坐在皇宫大内办公的人物了——幸好不是受过宫刑的那种。 在自己的书案后坐好,高务实先左右打量了一下,确认暖阁之中只有他一人——这很容易,因为钟粹宫的东暖阁不算大,而且不知是为了防止有人行刺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暖阁之中的陈设非常有特点:一览无余,绝对没有给人藏身的地方。 他从衣袖里摸出刚才收到的那张纸条,摊开来看。这张纸条并不算大,但上头用蝇头小楷着实写了不少字。 高务实细细看去,时而蹙眉,时而展颜,最后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个火折子,走到香炉边把纸条点燃烧了。 然后他便开始在暖阁中踱步,仔细思索着纸条上的几条信息,宫内宫外的都有。 其中涉及宫内的,有以下几条:冯保重新调整了皇后和李贵妃所居宫殿的内宦和宫女,分别至少塞进去三到五个他的亲信手下,我方趁机也有安排;孟冲、冯保、陈洪等人各自暗中向乾清宫安插人手,具体情况不详,我方亦有安排;李贵妃小恙,召御马监太监李文进近侍,得圣允;钟粹宫内侍调整,孟冲、冯保、陈洪等均安插了人手,我方亦然;冯保近来多往东厂,东厂诸大珰近来颇为活跃,但我方难以查探;锦衣卫都督朱希孝近来三次蒙召面圣,其兄成国公朱希忠亦蒙召面圣一次,但二者均为单独面圣,所为何事无法查明…… 涉及宫外的信息也有几条:张大学士府每夜均有人拜访,或一人或多人,其府上管事游七则每日出府,尤其与冯保外府管事徐爵密会多次,几乎每日一晤;户部给事中曹大埜连续三日拜访张大学士府,时间均为深夜;高大学士府外常有东厂番子出没;东厂外派于开平调查的第三拨番子回京,冯保已亲自接见;东厂外派大同的番子回京,同样获得冯保亲自接见;内阁中值班内侍调整,其中或有冯保亲信,具体不详…… 这些信息的来源并非一处,是在被汇总之后才送到他手里的。 消息颇有些杂乱无章,有些地方有重复,有些地方有矛盾,当然更有些地方模糊不清。 不过高务实并没有显出任何不满,他知道这些情报多么来之不易,毕竟他手头既没有东厂,也没有锦衣卫,只能靠着一些别的手段来获知这些消息,能有现在这样的情报水准,已经是一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在为他办事的结果了。 所以高务实不仅没有不满,相反还觉得自己的“投资”颇有价值。 散财童子? 高务实心道,我只是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生意罢了,时间自会证明我这些生意的价值。 不过眼下,面对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情报,哪怕是高务实,也显得有些头大。 这里头除了“我方”之外,还涉及了至少五方:冯保一方,张居正一方,孟冲、陈洪等内廷大佬一方,李贵妃、李文进一方,以及……皇帝一方。 这五方,有相互合作的,也有相互仇视的;有相互利用的,也有相互提防的;有谨守门户的,也有四处布局的。 “与人斗,其乐无穷。”高务实嘴里嘀咕了一声:“太祖诚不欺我。” 他静下心来,仔细捋了捋。 孟冲、陈洪之流所作的这些动作,主要目的都是着眼于万一皇帝驾崩,自己如何保住权势。他们这种人,未见得有什么政治节操,但高务实认为,至少从目前的形式来看,他们此刻应该还是更倾向于高拱这边,所以他们的动作虽然不少,但暂时可以放一放,不用去管。 李贵妃一方,算是头一次在没有怀孕的情况下把弟弟调到身边,但这一次应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调他来身边给自己出谋划策,或者还兼保护太子。 值得注意的是,没有消息说李贵妃与冯保加强了联系,反倒是冯保安插了人手在李贵妃身边——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联系可能并没有自己之前想象中那么紧密,李贵妃在宫中最亲近的人,除了丈夫和儿子之外,只有弟弟李文进。 皇帝的动作很有意思,他最亲信的大臣是高拱,最亲信的宦官是陈洪。而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他把朝政丢给高拱,这可以理解,但他并没有给陈洪什么特别的指示,反倒是连续召见了朱希忠、朱希孝兄弟,这就很有意思了。 朱希忠是靖难系勋贵第一人,理论上还是京营一把手,皇帝召见他,不论说了什么,根源上都应该是从稳定京师局面考虑的。高拱不可能造反,皇帝也不会认为高拱有这样的意图,因此这一条不必太在意。 朱希孝是锦衣卫都督,既有部分军权,也有很大的独立监察权,其中尤以独立监察权更加重要。但东厂也有监察权,皇帝不召见离自己更近的冯保而召见朱希孝,显然是更相信朱希孝。看来朱希孝手头可能有些特殊任务,估计多半是监视着谁,但成国公府虽然和高务实来往密切,高务实却绝不会去找朱希孝问这件事——毕竟只要朱希孝脑子没坑,他就一定不会说。 问他还不如问朱应桢,只可惜朱应桢多半会被蒙在鼓里。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不太相信皇帝对高拱有什么疑心,所以皇帝和成国公府两兄弟这边,高务实认为基本可以不管。 最值得关注的,还是冯保和张居正。 第067章 倒高风波(四) 按照高务实的分析,冯保和张居正的目的基本一致,都是要倒拱,但具体的利益点却不完全相同。 对于张居正而言,所谓“倒拱”,就是要把高拱拉下马来,最好是拉下马之后再踩上一万只脚。毕竟高拱不倒,首辅位置就永远轮不到他。现在高拱对他已经越来越起疑,两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从亲密战友转变成了政敌,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只有你死我活才能化解——不对,是消弭。 冯保这边则不然,他和高拱“为敌”的时间,虽然看起来比张居正长得多,但其实他们之间的矛盾并非绝对不可调和的。 实际上,只要高拱不介意让冯保坐上司礼监掌印的宝座,冯保跟高拱就根本没有矛盾,因为对于冯保而言,首辅位置上坐的是高拱还是张居正,亦或者其他大臣,其实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当然,高务实知道,让高拱不介意是不可能的。高拱和张居正虽然都是实学改革派,政治目标大抵类似,但他们二人对于内宦的认识绝不一致。 相对而言,高拱的政治态度比张居正更加坚定,他不会容忍冯保这个太子大伴坐上司礼监掌印的宝座,有机会如王振、刘瑾一般乱政,祸国殃民。 张居正则不然,历史已经证明了他宁可用金钱贿赂、名誉笼络等各种方式来确保自己的行政权力,也不会冒着失败的风险去和冯保决一胜负。 这样一来,高拱既然不可能放任冯保掌控内廷,那么冯保和张居正之间利益出发点的不同,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高务实想了想,还是从他们二人之中找到了一些或许可以利用上的地方。 譬如说,冯保和张居正因为身份的不同,“倒拱”的方式必然会有区别,这就有可能是可供利用之处。 对于张居正来说,他是外廷文官,是内阁辅臣,他要倒拱,必须遵循一定的方式——如指使手下人弹劾高拱,就是其中最常见的做法。这次刘奋庸指桑骂槐似的上疏,就是其中典型。 不过刘奋庸的胆子不够,他的上疏过于畏首畏尾,只能算是打响了张居正倒拱的第一炮,但绝对算不上进攻主力,因此张居正必有后手。 但是这种类型的后手,高务实并不担心。按照他的设想,张居正因为急于在隆庆驾崩之前组建“反高同盟”,虽然在战略上没错,可实际上犯了隆庆的忌讳,因为隆庆帝的托孤思路是高拱十年,张居正再十年。 现在张居正想要越过高拱直接上位,这不仅仅是坏了隆庆帝的计划,而且打了皇帝的脸——朕刚刚在高先生面前替你说和,现在你反倒来拆朕的台?朕和高先生相知相护二十年,现在就指望着一个君臣相得的身后名,岂能容你破坏! 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你竟敢不让朕有始有终? 正是料定了隆庆的这种心思,高务实才一直坚持不懈地劝高拱忍让,一切看皇帝的处置便是。 现在的麻烦还是在于冯保,因为他是内宦,动手的方式和张居正完全不同。 冯保根本不需要有什么原则,也不需要在天下人面前有什么交待,他的一切做法,只要满足一个条件,就无懈可击了——在皇帝驾崩之后,后宫相信他即可。 只要皇帝不在了,高拱天下无敌的圣眷就不在了,到那个时候,所谓的圣眷,其实已经变成了两宫的眷顾——太子或者说新君太小了,肯定得听母亲的话,不管是名义上的母亲,还是实际上的母亲。 当然,如果要选择,想必还是生母更加不可违逆。 换句话说,只要皇帝驾崩,李贵妃的意思其实基本上就算是圣意了。 历史上高拱之败,归根结底就是没弄清楚这一点。 当时高拱从各个方面阐述了冯保与三位阁臣“同受顾命”之说的荒谬,也质疑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根本不是出自“先帝遗命”,等等等等,道理十分充足。不仅如此,朝中大臣大半也站在他这一边,六科给事中及十三道御史等科道言官也纷纷旗帜鲜明的支持他,可谓众星捧月、一呼百应。 然而,这些都没有用,张居正只是悄悄给本已经慌得一批的冯保出了个主意,冯保照办之后立刻转危为安不说,还一击必杀,使高拱得了个“回籍闲住,不许停留”的下场。 高拱只能驱使言官,攻击冯保的罪恶;冯保却能撺掇两宫,怀疑高拱的忠诚。 他罪恶再大,只要他是我的人、听我的话,那就不算大恶,可以谅解;你本事再大,但是忠心存疑、动机不明,那就罪大恶极,绝不容赦! 摸清人性的弱点,才能一击必杀。 张居正果然是徐阶的关门弟子,纵然别的不见得都学了,但最狠的一记杀招,却是学得惟妙惟肖! 当年徐阶干翻严氏父子,归根结底并不是他多么能干,而是摸准了当时嘉靖帝的心理弱点! 所以现在,高务实虽然在各个方面都有所准备,但是最主要的精力,却仍然留在宫中,最终的杀招,也一样留在宫中! 此时,他想了想之后,便走回自己的书案边,拿出一张纸摆好,却没有研墨,而是从袖中摸出一支短小纤细的炭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过不多时,便写好了几行字,又检查了一遍,这才悄悄把纸卷好,捏在手中,走到门边,叫道:“来人,添冰。” 外头几个小宦官听了,都打算过来,其中一个穿着少监服饰的年轻宦官立刻叫住他们,笑呵呵地道:“你们几个别忙,爷们亲自去。” 小宦官们转头一看,一个个连忙站住,赔笑道:“原来是刘公公,这点小事怎好劳动您老,小爷要是知道了,可不得训斥咱们不懂事么?” 那位年仅二十多岁的“您老”刘公公大大咧咧地摆手道:“没法子啊,我幺舅说了,高侍读是他的旧识,让爷们仔细侍候着,爷们再怎么说,也不能不听幺舅的吩咐不是?” 众小宦官一脸恍然,纷纷赔笑道:“原来是黄秉笔的吩咐,那……刘公公您请,您请。” 原来这位刘公公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高务实去大同巡视防务时,那位业务能力出众的监枪内官——黄孟宇的外甥刘平。 刘平见说服了身边的小宦官们,满意地亲自叫人搬来一大块冰放在桶中,亲自提到东暖阁中。 高务实见他提着冰进来,故意大声说道:“就放到我身边来,远了不凉快!” 刘平也大声应和着他说话。但他才刚一走近,高务实就伸手递给他一张卷得极紧的纸筒,压低声音吩咐道:“知道给谁么?” 刘平也压低了声音,回答道:“知道。”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立刻大声道:“好了,就放这儿吧,辛苦你了……殿下回来之前我先小睡一会儿,没事叫他们不要来打搅。” 刘平也大声应道:“是,是,高谕德,您老放心,外头我亲自交待,断不会有差池。” 第067章 倒高风波(五) “阁老,涂梦桂、程文等高氏门生一连三日夜访高大学士府,但每出府来,面色懊丧,似有不甘,未知为何。鄙主冯公知悉,乃遣小人前来相询,不知阁老有何应对,可需鄙主配合?” 问这话的,是冯保的外府管事徐爵,他所问的对象,是张居正。 张居正面上看似平静,其实心中早已隐隐有些不安,闻得此言,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请你转告贵主冯公,就说居正多谢他的关心了。” 徐爵连称“阁老客气”,但客套完之后,仍然追问:“如此,阁老可有应对?” 张居正心中暗暗愠怒,面上仍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道:“你所言之情形,我早有预料,不必多虑。我料涂梦桂、程文等人这几日去玄老府上,必是请命反击,然皇上龙体欠安,抱恙已久,玄老不愿多生事端,是以拒绝了他们。” “阁老既已有所准备,想必鄙主人也就放心了。”徐爵略微陪着笑,但说出的话却毫无半点松口:“只是小人来时,鄙主人再三交代,须得问明阁老行止……” 张居正暗暗捏了捏拳头,忍住火气,森然道:“玄老那里既然差了些火候,那就再烧得旺些便是……你去回禀冯公,就说张某请他放心,明日便会有奏疏继续弹劾,断不会容他高新郑装聋作哑。” 徐爵露出满意地笑容,深深地躬身一礼:“多谢阁老,如此小人就先告退了。” “慢走。”张居正面色平静地吩咐道:“游七,代我送徐管事出府。” 游七立刻上前,笑着伸手虚引:“徐兄,请。” “不敢,有劳。”徐爵回道,二人于是联袂而出。 待他二人走远,张居正端坐不动,却说了一声:“出来吧。” 屏风后立刻转出一人,朝张居正施了一礼:“恩相有何吩咐?”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张居正慢条斯理地道:“冯保等不及了……” 那人眨了眨眼,问道:“可是因为陛下龙体愈发不堪重荷?” “想来应是如此。”张居正微微闭起眼睛,稍稍顿了一顿,道:“冯保此人虽无甚大能耐,然则眼下能于朝政有所匡益的却也只有他了……你今日且劳一劳神,写个折子吧。” 那人心头激动,忙道:“恩相放心,大埜立刻就写。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阁老亲自把关,以免误事。” 张居正欣然点头:“善。” 次日一早,户科给事中曹大埜,上疏《论大学士高拱大不忠十事言》,举朝震惊。 内阁未置一词,直接转呈司礼监,司礼监今日执笔者正是冯保,他拿过疏文看了一眼,心头大喜,立刻带上疏文,亲自赶往皇帝处。 隆庆正在乾清宫养病,当时正躺在御榻上闭目养神,听闻有人弹劾高拱“大不忠”,又惊又怒,睁开眼坐起来,盯着冯保问道:“何人弹劾高先生大不忠?” 冯保低垂着头,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回万岁爷爷,是户科给事中曹大埜。”、 曹大埜?隆庆依稀记得这个名字,但记不清他的履历了,当下深吸一口气,问道:“他是哪里人,哪一年的进士?” 冯保道:“回万岁爷爷,曹大埜是巴县(今重庆)人,隆庆二年的进士。” “隆庆二年?”皇帝眼睛微微一眯,语气不善:“谁的门生?” 冯保心中一咯噔,但也并不是很慌张,沉住气答道:“是四川巡抚曾省吾的门生。” 隆庆咬了咬牙,曾省吾?他是张居正的门生啊。 过了片刻,隆庆才又问道:“念吧,朕倒要看看,高先生是怎么大不忠的。” 他这“大不忠”三字说得格外重些,也不知是何意。 冯保此刻却不敢多想,也没空多想,立刻打开奏疏念了起来: “拱蒙陛下任用,令掌吏部事宜,小心辅弼,奉公守正以报。乃专肆日甚,放纵无忌,臣不暇悉举,谨以其不忠之大者略陈之。前者陛下圣体违和,大小臣工寝食不宁,独拱言笑自若,且过姻家刑部侍郎曹金饮酒作乐,视陛下之疾苦罔闻知,其不忠一也。” “东宫出阁讲读,乃旷世之盛典,国家之重务,拱当每日进侍左右,乃止欲三八日叩头而出,是不以事陛下者,事东宫矣,何其无人臣之礼,敢行自尊哉!其不忠二也。” “自拱复用,即以复仇为事,昔日直言拱罪如岑用宾等二三十人,一切降黜,举朝善人为之一空,其不忠三也。” “自拱掌吏部以来,其所不次超擢者,皆其亲戚卿里门生故旧,如副使曹金,其子女亲家也,无一才能,乃超升至刑部侍郎,给事中韩楫,其亲爱门生也,历俸未久,即超升为右通政。其他任其所喜超用者,不可胜纪,其不忠四也。” “科道官乃陛下耳目,大臣之所以不敢为奸者,赖其此也。拱乃欲蔽塞言路,任之所为,故每选授科道,即先于部堂戒谕,不许擅言大臣过失,此上蔽陛下耳目,以恣其奸恶之计,其不忠五也。” “今科道官多拱腹心,凡陛下微有取用,即交章上奏,至拱罪恶,皆隐晦不言,故内外皆知有拱,而不知有陛下,此其结党为恶,其不忠六也。” “昔日严嵩止是总理阁事,未尝兼吏部之权,今拱久掌吏部,不肯辞退,故用舍予夺,皆在其掌握中,升黜去留,惟其所欲。在外抚按之举剌不计,在朝之清议不恤,故其权之重过于嵩,而其引用匪人、排斥善类,甚于嵩,此其专权效恣,不忠七也。” “昔日严嵩止其子世蕃贪财纳贿,今拱乃亲开贿赂之门,如副使董文采馈以六百金,即升为河南参政,吏部侍郎张四维馈以八百金,即取为东宫侍班官。其他暮夜千金之馈,难以尽数,故拱家新郑屡被盗劫,不下数十万金,赃迹大露,人所共知,此其因权纳贿。更有拱侄高务实,以十岁伴读,经营商贾,岁入百万,区区顽童,何以得此巨利?实拱私下为之交通不法耳,此不忠八也。” “原任经历沈炼论劾严嵩,谪发保安,杨顺、路楷乃阿嵩意诬炼,勾虏虚情,竟杀之,人人切齿痛恨。比陛下即位,大奋乾断,论顺、楷死,天下无不称快。拱乃受楷千金之贿,强辩脱楷死,善类皆忿怒不平,此其不忠九也。” “原任操江巡抚吴时来,在先帝朝抗疏论嵩,所谓忠臣也,拱以私恨借一小事黜之。原任大学士徐楷,受先帝顾命,古所谓元老也,拱以私恨乃多方害之,必欲置之死地。至于太监陈洪之间,往出自陛下独断,天下皆仰其明,拱思昔致仕时,私与洪密,常讽令言官,欲为报复,是党洪而谓其不当去也。俺答归顺,惟陛下神威所致,拱乃扬言于人曰‘此非国家之威,乃我之力也。’此其归功于己,不知上有陛下。设使外夷闻之,岂不轻视哉!其不忠十也。” “请如先帝处严嵩故事,特赐罢黜,别选公忠之臣,以掌吏部,以协理阁事,则陛下虽静餋宫中,而天下有泰山之安矣。” 冯保念完,不敢多置一词,默默垂手肃立一边。 皇帝那边一时也没有声响,过了一会儿,才听皇帝开口问道:“朕记得,前次高先生曾提到,朕赐他的宸翰(无风注:皇帝赐给高拱的御笔墨宝,都是各种赞扬的条幅),他因住所逼仄,一直都没能好好安置,常常引以为憾?” 冯保一怔,不知皇帝为何提到这一茬,下意识答道:“这个……许是有的吧。” 皇帝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备纸,研墨。” 冯保不知皇帝意欲何为,但不敢多问,忙照办了。 皇帝走到御案之前,写下两个条幅,每幅只有两个字。 写好之后,他一边命冯保吹干墨迹,一边放下御笔,淡淡地道:“赐大学士高拱尊藏宸翰楼堂,楼曰宝谟,堂曰鉴忠,内府赐银千两建之,以酬其功,以赏其忠。钦此。” 冯保闻之,面色大变。 第067章 倒高风波(六) 高务实赶往内阁,原是打算跟此前一样稳一稳三伯高拱的心情,没成想一到内阁却听当值的翰林说高阁老得知自己被参,二话没说直接打道回府去了,今儿已经临时改成郭阁老执笔拟票。 高务实稍稍一怔,马上放下心来。按照大明官场的习惯,被参当然是要回家,自己做出一个主动停职待勘的姿态来的,但一般来说也不至于这么急,当天被参当天就走,所以高拱既然如此痛快,说明他已经在这件事上想开了,打算按照高务实之前的建议来办。 那就没事了。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既然已经来了,去老师那儿拜见一下也好,便转头走向郭朴的值房。 殷士儋离任而郭朴入阁之后,高拱奏明皇帝,再次调整了一下内阁的分工。 现在的内阁,高拱自己分管吏部和刑部,这显然是为肃清吏治,不必赘述。 郭朴现在分管礼部、户部,但同时也可以过问一些兵部事宜——因为他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高务实上疏提出的驿站改革,这里头主要涉及的就是户部和兵部。 张居正本来是主管兵部,现在兵部的大权被分了一部分出去,于是加上了工部。 现在大明的兵部很有意思,它有两个辅臣督管,还有一个少傅、吏部尚书来主持部务——这里的吏部尚书说的不是高拱,而是杨博。 这里必须解释一下,此刻的大明,有两个人头上挂“吏部尚书”衔,一个是高拱,他是正经的吏部尚书,吏部归他管;还有一个就是杨博,他也挂着吏部尚书的衔,但他主持的是兵部事务。 这件事听起来很古怪,但其中是有原因的:吏部尚书实际上是六部之中地位最高的,这不必多说了。杨博作为晋党真正意义上的“党魁”,其资历、地位都十分尊崇,并且此前他就做过吏部尚书,现在他也没犯事,不可能给他降格使用。 而同时,赵贞吉京营改制实践之后没多久,兵部尚书就空缺了,代行尚书权限的左侍郎谷中虚又在前不久被皇帝勒令在京闲住,兵部于是彻底没了主官。这肯定不行啊,于是高拱就把在京休养的杨博请出来,以吏部尚书之名主管兵部。[无风注:杨博以吏部尚书掌兵部,虽然畸形,但的确是史实。] 所以现在兵部的情况是六部之中最复杂的:首先,张居正从入阁一直分管兵部,不仅在兵部的势力根深蒂固,外镇将领之中也有很多仰其鼻息的“门下走狗小的某某”;杨博国朝老臣,又是晋党核心人物,更以堂堂吏部尚书之尊来掌兵部,猛龙过江之势毋庸讳言;郭朴却也不遑多让,他是做过吏部尚书的内阁次辅,又因为负责改革驿站,必须对兵部有足够的影响,皇帝对此也很关注,那自然不能不在兵部发声。 可以这么说,兵部衙门现在算是一场三国志——张居正算是曹操,杨博、郭朴因为高拱的关系,算是孙刘联盟。 当然,这么一来,实际上也可以说高拱对兵部同样有很大的影响力。 高务实来拜见郭朴的时候,郭朴就正在看一则关于兵部的奏疏。 他见了高务实,倒也毫不惊讶,明知道高务实是为什么而来,却偏不和他去说高拱被参的事,反而道:“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一道和兵部有关的奏疏,你来看看。” 高务实略有些意外,因为郭朴虽然是他的老师,但他是个公私分得很开的人,平时即便讨论政务,也只有关于张居正、冯保等人的事情才会和高务实说,今天居然破了例? 不过高务实也没多问,只是接过奏疏看了起来。 这道奏疏是兵科都给事中梁问孟所上,奏疏言:“顷者虏酋款塞,人以为边境安矣,以臣计之殆未可谓无事也。宣大山陕贡市届期,乃文臣沿习旧套,粉饰华词,武臣藉口封贡,弛意战守,边民之抚绥不得其方,军士之训练不以其实,城堡之地塌者未尽修理,屯田之荒芜者未尽开辟。降夷通丁,渐生涣散之心;硝黄铁器,每犯私通之禁,以至车夷之去留、史夷之安插、抚赏之盈缩、市期之迟违,俱属可虑。 “其在蓟镇,则属夷私索抚赏,而军士扣赔月粮,南兵倍加犒赏,而北兵为增愤惋。辽东再揵,当长胜虑敌之秋;套虏西掠,抱假道伐虢之患,是皆可为深虑者,而曰边境已安,此臣之所未解也。乞严饬九边文武大吏,悉心经画,以图实效。” 有意思了……这位梁掌科[无风注:都给事中,明时俗称科长、掌科,本书中如果称呼为科长,似乎有些出戏,所以以后都以掌科称呼]倒是好胆色。 众所周知,宣大山陕大半是高拱的嫡系,蓟辽则是张居正的人马,你居然两派一齐批评了? 郭朴见高务实沉吟不语,提点道:“你可知梁问孟其人?” 高务实摇头道:“不太熟。” “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金榜,肃卿是他的座师。”郭朴顿了顿,又平静地补充道:“不过他的房师却是张太岳。” 高务实顿时一怔,心道:这么有意思的吗?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位梁掌科的举动就似乎更有意思了。 高务实再次拿起奏疏,仔细看了看,思索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这位梁掌科,看来也是我的师兄了。” 他这里的“师兄”,是从高拱这里论的,言下之意,这是我们的人。 郭朴不动声色,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笑着一弹奏疏:“他虽然两头批评,议论公允,但其实还是有所侧重的。” “说说看。” “老师,您又考学生了。”高务实倒也不介意,笑道:“您看他批评宣大山陕,主要说的是什么?是将士松懈,火器外流,但没有具体实指。这种事情就算报给圣上,圣上也顶多就是下旨严饬一番,谁也不会掉一块肉。” 郭朴微微挑眉:“那蓟辽呢?”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手道:“戚元敬这个倒霉蛋,又被人坑了。” “怎么说?” 高务实把奏疏往郭朴的书案上一放,指着其中一段念道:“老师你看这句:‘其在蓟镇,则属夷私索抚赏,而军士扣赔月粮,南兵倍加犒赏,而北兵为增愤惋’——扣北兵的月粮给南兵发赏,这话任谁听了,都会认为必是戚帅行事不公吧?毕竟,南兵可都是戚帅带去的。” 郭朴听完,颇有深意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问道:“听你这口吻,似乎认为戚继光是被冤枉了?” 高务实正色道:“老师,据学生所知,南兵拿的饷银和犒赏一直都高于北兵,但这并不是近来才有之事,算起来,从戚帅单独募兵以来,一直如此。” “这我知道。”郭朴淡淡地问:“我关心的是,北兵可有不服?” “难说,可能是有的。”高务实倒也光棍,直接道:“不过不服也没用,南兵的表现和战绩,的确都远胜北兵。学生不知老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但若以学生之浅见,若我带兵,是宁可要三千南兵,也不要一万北兵的。” 郭朴听了,不禁莞尔:“你带兵?你会带兵?” “带兵自然是不会的。”高务实略微有些尴尬,但马上又接口道:“不过,令行禁止是一支军队的基础,南兵在这一点上远胜北兵,这总是事实吧?反正学生是觉得,与其带一支指挥不灵的大军,不如带一支如臂使指的精兵。” “考虑问题不要这么简单。”郭朴伸手点了点那道奏疏,道:“若是这支大军因为不服这样的差别对待,发生兵乱了呢?届时,谁来负责?” 高务实心里完全不觉得戚继光麾下能闹出兵乱来,但这话不好说,毕竟他是作为后人来看待问题的,对戚继光的信任几乎达到了盲信的程度,而郭朴这样的当时文臣,可未见得多么高看戚继光——至少,绝不可能有崇拜感。 郭朴见高务实不说话了,才幽幽开口:“告诉你一件事:梁问孟原本是以张太岳学生自居的。” 高务实脸色顿时一变,脱口而出:“糟了!” 郭朴终于露出一抹苦笑,道:“现在知道麻烦在哪了?” 高务实一拍大腿,急道:“他的房师虽然是张阁老,但毕竟座师是我三伯,因此他既可以投张阁老,也可以投我三伯,谁也不能说他背师忘恩。如今我三伯与张阁老起了龃龉,他大概是更看好我三伯,所以急急忙忙想要改投门户……” 高务实以手扶额,叹了口气道:“可问题在于,他这样坑害戚继光,外人定以为是我三伯指使,目标是断张阁老一臂!若只是外人这么想也就罢了,关键是皇上会怎么想!我们才刚刚定策要以退为进,倒逼皇上主动对张阁老进行压制,结果被他这一搅和……唉,这家伙可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啊!” 第067章 倒高风波(七) 高务实好容易耐到下值,匆匆赶往高大学士府,谁料还没到中庭,便听见里头传来唱曲的声音。 “愁脉脉,忍见塞鸿飞北,旁午羽书盈案积。闷怀堆几尺,不惮汗流终日。岂作中书伴食,朝内奸雄除不得。谁人同着力?我夏言志存报国,力恢河套,前日差曾铣督兵,幸他纪律严明,谋猷练达,可谓文武全才。争奈仇鸾这厮按兵负固,不肯相助。曾铣屡请援兵又被丁汝夔等以固守城池为辞。若再不救援,前功尽弃。想是严嵩怪我老夫执政,又忌曾铣成功,致令边将寝兵,英雄丧气,如何是好?今日特请老成部院商议,且看严嵩议论若何……” “边城尘土暗沧溟,勒石燕然未有人……” “谩劳台阁费经纶,补衮分忧志可矜……” 高务实一脸懵逼的转进中庭,果然看见院子里搭了个唱台,正在表演。高拱和夫人张氏等人坐在台下正看得津津有味。 夫人眼尖,最先看到高务实,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又转头告诉高拱。 高拱转过头来,朝高务实招了招手,高务实无奈上前。 “今儿怎么又来我这儿了?”高拱说完,也不等高务实答话,又问:“听过这出戏吗?” 高务实哪里懂戏,当即摇头表示没有听过。 高拱朝台上一指,微微眯起眼,道:“今儿唱的是鸣凤记的第六出……鸣凤记知道吗?就是那太仓王世贞写的,这人性子偏激了些,但文才还是不错的,胆子也挺大。” 哦,这曲的作者是王世贞啊!知道知道,就是那个后来在《嘉靖以来首辅传》里头把三伯您老人家黑得跟煤炭有一比的大才子嘛。这人不光是偏激,而且气量狭窄,也许文才的确是好的,但作史的时候屁股坐得实在太歪了,算不得真正的史家。 不过高务实对王世贞的了解基本也就仅止于此了,戏曲什么的,他完全是门外汉。 高拱却不知道高务实的腹诽,更不知道王世贞对他的怨恨,见高务实一副完全看不懂的样子,笑了笑道:“这鸣凤记乃是新曲,才出不久,写的是当初杨继盛等人与严嵩相斗的故事。” “倒严故事?”高务实诧异道:“当时您不就在朝中吗?这些事,您可知道得比王世贞清楚多了,还看他写的曲作甚?” 高拱瞪了他一眼,教训道:“我敢直呼王世贞之名,你怎的也跟着叫?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和张太岳乃是同年,你称呼他该用敬称!” 高务实一阵尴尬,答道:“侄儿非是不敬前辈,实在是不知王公雅号。” “他号凤洲。”高拱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王世贞享誉文坛,你一个后生晚辈,说话的时候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说三道四了去。” 高务实无奈,连连认错,心中却暗道:您老可也没见得怎么重视他,要不然后来会被他黑成那样? 高拱见他认错,这才放过他,道:“我虽是身历此事,不过天下人又有多少真正算得上亲历,他们还不是从这些曲艺杂谈之中道听途说而来?不过,我听这戏倒也不是为了回忆什么,而是眼下外头有人拿我和严分宜相比,我就是想看看,我和严分宜到底哪儿一样了,除了都是首辅,还有什么可以类比的……你笑个什么,我要是被人当做严分宜,你只怕也跑不了一个严东楼!”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您就为这个?” 高拱哼了一声,道:“那倒也不全是。”他说着,又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下才道:“刚才说了,这是鸣凤记第六出,这一出叫做‘二相争朝’。” 哦……懂了。 高务实再次一笑,开解道:“那不是挺好,现在的严分宜可不是您,您是夏桂洲啊。” 桂洲,是夏言的号。 夏言的身后名极好,这鸣凤记第六出戏,还是严嵩想方设法搞倒夏言之前,所以类比眼前,正应该高拱是夏言,而张居正是严嵩才对。 谁料高拱面无表情,眼皮一翻:“夏桂洲死了,是严分宜害死的。” 高务实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夫人张氏见话风不对,佯嗔道:“你们老少两个,平时也就算了,怎么连听个戏也不安生?老爷,务实才十岁啊,你别总把他当成你那些个门生看,他还小呢!” “夫人有所不知,这满朝上下,可没有谁敢把他当十岁小儿看待。”高拱哈哈一笑,脸上阴霾尽散,站起来道:“得了,看戏听曲儿着实不是我的消遣,你们自个儿慢慢听罢……务实,你陪我走走。” 高务实微笑着朝夫人致谢她的解围,又告了个罪,便陪高拱走了。 他们伯侄二人前脚离开,高拱的两名妾室曹氏和薛氏便朝张氏问道:“老爷方才说满朝上下没人敢把务实当十岁小儿看待,姐姐知道是何意思吗?” 张氏看了她们一眼,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眼下三房无后,高家下一代里就看务实的了。”她瞥了曹氏和薛氏一眼,叹道:“咱们都是苦命人,我还好一点,你们将来可怎么办呐?老爷是个古板人,除了些门生的往来,也就一点冰敬炭敬能拿回家里,这两年幸亏务实有手段,变戏法儿似的赚了那么多钱,他又是个有良心的,知道悄悄拿钱给我做家里的补贴,要不然……” 她顿了一顿,又道:“你们担心什么,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劝你们都在娘家挑一挑,看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亲戚晚辈,推荐给务实,到时候总也是个老来依靠。” 曹薛二人又愧又喜,红着脸谢了,又问这挑人该怎么挑。 高夫人道:“务实那些生意,说实话我也不大懂,但你们若只是图个稳妥,我还是可以教你们一些:不求他们有多大能耐,只要老实忠心就好。如此,将来即便没有大的生发,至少也能得个衣食无忧,连带着你们也是一样。” 二人受教,又是一阵感激不提。 高务实此时已经陪高拱走到后院,高拱这住处实在是小,后院也逼仄,勉强弄了个小小的假山,周边栽了些几盆花花草草,也就算是花园了,连个亭子都没有,更别提什么阁楼水榭。 高拱也不是个有兴趣养花的闲人,他走到几盆花儿面前就站定了,忽然回头问道:“你来是为了问我对今天的事打算如何应对?” 高务实心里已经知道高拱接受了自己之前的提议,就不打算再啰嗦,而是道:“此事三伯已有定论,何须侄儿赘言?侄儿此来是为了另一桩事……刚刚发生的。” “又有何事?”高拱微微闭上眼,似乎沉浸到花香中去了。 “兵科掌科梁问孟上疏……”高务实也不隐瞒,把刚才郭朴那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给了高拱,然后静静垂手一边不动。 高拱倒没有想象中生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上午得知消息便自己回府了,中午刚用过午饭,皇上的圣旨就来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地问:“皇上让您上自辩疏?” 他之所以不敢置信,是因为如果皇帝下旨让被弹劾的大臣自辩,一般来说这是带有催促的意味,也就是说:皇帝很愤怒,责令你赶紧做出说明。 但以高务实对隆庆的了解,今天曹大埜的那封弹劾虽然写得很吓人,看起来高拱已经罪大恶极了,但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前次徐阶推动满朝倒拱的时候,高拱都被骂神欧阳一敬比作宋朝之蔡京来骂了,前前后后被罗织的各种“罪名”之多,估计高拱自己都数不清,结果呢?皇帝根本没当回事,因为他根本不信,只是不断的下旨安抚高拱。 没道理这时候皇帝就忽然糊涂了啊。 他正疑惑,高拱却摆手道:“怎么可能?皇上下旨赐我楼堂,用以尊藏宸翰,这楼、这堂还都被皇上御赐了牌匾:宝谟楼,鉴忠堂。哦,对了,还赏了一千两银子,说是建楼堂用的。” 高务实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皱起眉头来:“可这样一来,梁掌科这道疏文岂不是就上得更不是时候了?” 按照高务实所想,皇帝看了这道奏疏的反应,应该是:朕刚刚安慰高先生,高先生就说动张先生的学生反水? 谁知高拱摇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你那是想得太多了,皇上深知我的为人,我既然答应过他,就绝不会反悔。所以,梁问孟之事,只是张太岳自己闹得众叛亲离的表现,与我有何干系?” 高务实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自己对于这对君臣之间的情谊,了解得还是不够。不过这件事也解释了另一点:为何历史上高拱在隆庆驾崩之后,还一意孤行要拿下自称“奉先帝遗命为司礼监掌印”的冯保——他是根本不觉得“先帝”会在没有和他商量的情况下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也就是说,高拱认定这绝非隆庆的遗命,而是冯保矫诏。 但有一点奇怪的是,冯保矫诏不矫诏先不说,就算矫诏,也得有人认同才行啊,当时谁有权力认同呢?高拱可以代表内阁认同,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只能是新帝认同——那其实就是两宫认同。 所以,这等于是高拱明知道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是两宫的意思,还坚决反对? 高务实叹了口气,终于搞明白了一个关键点:当时的高拱,应该是太过于有责任感了。 他觉得隆庆对他的恩遇太重,作为托孤首辅,把一切大事都当做自己的责任,而站在他的立场上来看,冯保做司礼监掌印是最危险的事,王振、刘瑾殷鉴不远,他根本不能容忍这种可能性出现,所以哪怕明知道冯保是两宫推出来的,也依然激烈反对。 悲剧的根源,原来出在这儿! 三伯啊三伯,这两宫可不比大智若愚的隆庆帝,她们其实一点政治经验都没有啊,你这个做法,对象如果是个成年皇帝,皇帝肯定要考虑将来的名声,多半不会对你这个两朝元老、托孤首辅来硬的。 可两宫不同啊,别看她们一个皇后一个贵妃,甚至那会儿已经升级到“太后”了,可实际上,这就是两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寻常女子!她们只会觉得你专权擅政、图谋不轨! 这个时候,只要再有人添油加醋渲染一番,你就真是周、召再世,在她们眼里也与操、莽无异了啊! 隆庆对你无比信任,你大权独揽,他只是越发觉得你有担当;两宫对你有几分了解,她们见你大权独揽,哪里会把你当成什么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她们只会觉得你要夺权! 娘的,我这三伯历史上败得可真够冤的,闹了半天不是因为对方水平太高,而是对方水平太次! 只是,话说回来,张居正给冯保出的那个主意,还真是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咦,等等,等等……如果张居正一早就知道高拱的要害在这儿,那么现在他一推刘奋庸,二推曹大埜,连续出面弹劾高拱,意图在哪呢? 他难道不知道,只要隆庆一天没死,高拱实际上就根本没有破绽? 不,他不会不知道,他是张居正,是深得徐阶真传的得意弟子,他一定知道! 高务实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张居正知道现在这些弹劾根本没有作用,还不断地派出炮灰前赴后继地干这件事,只有一个可能! 他在麻痹高拱,让高拱觉得他的水平也不过如此,现在已经黔驴技穷,只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这样一来,他示敌以弱,就骄了高拱之心,让高拱失去警惕。如此,在隆庆驾崩之后,高拱忽然发现冯保竟敢矫诏上位为司礼监掌印,自然雷霆震怒,根本不会考虑两宫和太子这对弱质女流和少年天子的心情,按照自己的意愿强行要求惩罚冯保…… 想到这里,高务实一时背脊生寒。 张居正啊张居正,你这心思藏得可真够深啊! 论宰执天下、施政治理,我三伯实不输你分毫,可要论权谋,若无我这个后来人帮忙,只怕再给我三伯十次机会,也玩不过你张居正吧! 第067章 倒高风波(八) 高拱给自己一连放了三天假,既不上疏自辩,也不出而视事,除了呆在家里做出“待勘”的模样之外,没有任何表示。 高拱的门生们也很安静,一个个仿佛忽然都不认识自家师相了一般,各忙各的,丝毫没有挽起袖子上疏论战的意思。 刘奋庸、曹大埜二人心里七上八下,觉得这种情况简直就是煎熬,仿佛明知道要被人打,却不知道对方会打哪儿一样,整个人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区区三天下来,这两个人居然都瘦了一圈,开创了减肥新时代。 绷不住的人还不止刘奋庸与曹大埜,皇帝也绷不住了,连续下诏安抚,请高拱出而视事——但这里有个麻烦,就是皇帝如果要求高拱必须出而视事,则通常需要先处置刘、曹二人,但是按照惯例,高拱必须先上自辩疏,皇帝才能根据自辩疏的说法选择相信阁臣,然后处置刘、曹二人。 换句话说,高拱不上疏自辩,自己把自己关在家里,那么皇帝也就僵住了。但下诏催促高拱自辩也不合适,原因之前说过,一般只有皇帝异常愤怒,对该辅臣严重不满,才会下旨切责,要求辅臣自辩。 到底还是隆庆帝,既然绷不住了,面子不重要,连续派出陈洪、冯保和孟冲前往高大学士府,请高拱自己上疏自辩——这样一来性质就不同了,不是下旨,而是请求。 到了第四日,高拱总算还是给皇帝面子,上疏自辩了。 “臣以凉德,谬膺重任,奉职无收,以致人言,引罪负慝,安敢置辩!但其中有上关大义、下关名节者,不敢不明其说。 前月圣体违和,臣与同官张居正日夜在朝,相对踧踖,至废寝食,直待圣体就安,乃始还家。臣与刑部侍郎曹金举行婚姻之礼,亦在圣体大安之后,其日月可按也。 东宫讲读,阁臣虽有提调之责,而随侍左右,则会典未载,礼部未行题请,是前此所无也。臣等既不敢擅自入侍,而心不自安,所以有五日一叩之请,盖于旧日所无之事有加,而非于旧日所有之事有减,其事例可稽也。 俺答款顺,臣实与张居正为皇上始终谋画,力赞其成,以少尽臣子报国之心。既屡荷温纶嘉奖,重赐升荫,臣等力辞,竟不敢居其功,而今谓臣功于己,此圣明洞鉴也。 自皇上召臣还阁,兼掌铨务,臣即虑操权太重,恐致颠危,去岁辞免数,皆不获请,更蒙褒赉,臣乃感激恭承,竭力从事,至今春,复具辞疏,以皇上方在静餋,不敢烦渎,而今谓臣专权不肯辞退,亦圣明所洞鉴也。此皆上关大义者,臣谨述其实如此。 臣拙愚自守,颇能介洁,自来门无私谒,片纸不入,此举朝缙绅,与天下之人所共明知。副使董文采资望已深,是臣推为参政,官僚必慎择年深老成之人,而侍郎吕调阳皆是皇上日讲官,不敢动。 侍郎张四维资望相应,是臣与张居正推为侍班官,乃谓文采馈金六百、四维馈金八百,果何所见、又何所间而不明言其指证乎? 隆庆四年,臣鲁审录,见路楷狱词与律不合,拟在有词,其后一年,法司拟作可矜,与臣无与。 臣家素贫薄,至今犹如布衣,时人皆见之,曾未被劫,则所谓劫去数十万金者,诚何所据? 此皆下关名节者,臣谨述其实如此。至于其他指摘,与臣谋国之忠伪、执事之敬忽、用舍之公私、私怨之有无,皆昭然在人,天下自有公议,臣无容说也。但臣力小不足以胜重,望轻不足以服人,既经言官论列,理宜引退,幸持赐罢免。” 这道自辩疏,不仅把此前曹大埜弹劾的各项一一辩驳,而且最后来了个“臣力小不足以胜重,望轻不足以服人,既经言官论列,理宜引退,幸持赐罢免”,既是一种惯例所需的态度,也是一种对弹劾的回应。 皇帝等这道自辩等了三天,所以反应极快,高拱上午上疏,中午皇帝的慰留诏书就下来了:“卿忠清公慎,朕所深知。妄言者已处分矣,宜安心辅政,以副眷倚。不允所辞。” 皇帝所说“妄言者已处分矣”,还真不是开玩笑,因为在高拱的自辩还没上的时候,皇帝就已经先写好了对刘奋庸和曹大埜的处置,高拱的自辩疏一进通政司,皇帝立刻写了两道手诏,要求司礼监行文用宝,即可下发。 “刘奋庸妄言,降调外任。” “曹大埜这厮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有司宜从重严处!” 冯保拿着这两道手诏,心里有些惶惶不安,连忙赶往内阁找张居正商议——高拱闭门不出之后,内阁现在是郭朴和张居正轮流拟票,今日恰巧张居正执笔。 张居正拿到皇帝的手诏,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也不像冯保那般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反而安慰道:“冯公不必着急,皇上此举,不过题中应有之义罢了。” 冯保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然面色严峻,急急踱了几步,道:“题中应有之义?张阁老,刘奋庸也还罢了,皇上只责他妄言,降调外任这种处置,咱们也可以妥善安排,不让他太吃亏。可是曹大埜怎么办?你看皇上手诏上的口气,‘这厮’都出来了!不光是降调外任,而且是让‘有司宜从重严处’啊,有司是谁?吏部!吏部是高拱的衙门!皇上又没说降到什么程度,这不得一撸到底么?这个人算是废了——他要是常人,废了也就废了,可他是你的徒孙啊!” 张居正露出微笑,摆手道:“一时挫折而已,不妨事。再说,他行此事的风险,我是与他有言在先的。” 冯保吐了口浊气,无奈地道:“就算他能为大局着想,不因此有什么怨言,可外人看了却该是何等想法?” 张居正这次稍稍沉吟了一下,才道:“皇上的手诏毕竟只是手诏,正式拟旨仍是内阁的首尾,把皇上的一时意气之语去掉也就是了。” 冯保面色严肃下来,问道:“怎么改?” 张居正道:“曹大埜妄言妄议,降调外任。” 冯保皱了皱眉,有些迟疑:“皇上要是知道了……” “无妨,这是秉圣意拟旨,原是内阁的责任,这手诏的重点仍是在于将曹大埜降调外任,我又没有更改这个处置,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冯保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道:“既然张阁老有此担当,冯某也不好多说,那就照这样办吧。”他顿了一顿,又皱眉道:“高胡子这圣眷,怎么就这么深固不摇呢?” 张居正眼角跳了两跳,沉声道:“总有时移世易之时。” 这句话提醒了冯保,冯保左右张望了几眼,压低声音道:“这几天皇上心情不好,食量又减了一些。” 张居正目光一动,道:“此天下之不幸也……皇上病势如何?” 冯保有些恼怒地道:“皇上换掉了一批近侍,我也没能掌握具体情况,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估计不光是我的人被换掉了,孟冲、陈洪等人安插的人手,也被换掉了。现在大伙儿在乾清宫只怕都是两眼一抹黑……我正在想法子拉拢乾清宫的人,这需要一点时间。” 张居正皱了皱眉,问道:“一点情况都不知道么?到底是加重了,还是缓解了?” 冯保冷笑道:“如此多事之秋,皇上的病情哪有可能缓解?再说,皇上虽然把乾清宫的内侍换了一批,可那些太医,他总不能说换就换掉吧?” 张居正眼前一亮:“冯公有……和某位太医达成共识?”他本来打算说“冯公有收买了某位太医?”但话到嘴边,又警醒过来,换了个说法。 冯保却没有这么小心谨慎,摆手道:“太医收买不了,他们要是在这种事情上出问题,那是九族不保的罪名,我是在太医们的身边人之上想的办法——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皇上用药的量加大了。” 张居正心头一喜,面色倒是越发严肃,点头道:“国赖长君,咱们做臣子的,当为皇上日夜诵祷,但若是社稷不幸,皇上真有个万一的话……咱们也需要有所准备。” 冯保目光连闪,点头道:“今日我来,也是要和阁老细细商议。”他顿了一顿,道:“有件事要和阁老说:东厂已经查明,京华香皂厂出产的香皂,是通过开平中屯卫指挥使薛城流入辽东的。” 张居正长于官场权谋,对这些生意上的事情不是很了解,皱眉道:“那又如何?” 冯保嘿嘿一笑,道:“阁老,京华香皂利润巨大,这你知道吧?” 这个张居正当然知道,京华香皂厂所出的国士香皂,他自己也在用呢。 冯保见他点头,便继续道:“京华香皂的具体利润虽然不得而知,但肯定是巨大的,而这样获利巨大的产品,高务实那小子却舍得把整个辽东的经销权交给了薛城。” 张居正隐隐有些明白冯保的意思了,问道:“这个薛城,是个什么来头?” 冯保嘿嘿一笑:“好教阁老知晓,此人乃是阳武侯薛干的嫡亲弟弟。” 张居正立刻眼前一亮。 冯保见了,笑容更盛,又道:“东厂的人顺藤摸瓜,发现那薛城在其中赚的钱,自己却也没能留下多少,大半应该都转回给了京师的阳武侯府。” “哦?冯公请继续说。”张居正沉住气道。 “但是那些银子却也不是直接送进阳武侯府,而是送到阳武侯府的一处外宅别院——那地方是阳武侯长子薛鋹所有。”冯保嘿嘿一笑,补充道:“这个薛鋹,和京中许多勋贵子弟都颇为交好,但那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和高务实的关系似乎也很好,两个人之间很有些往来。” 张居正蹙眉想了想,问道:“还有吗?” “有。”冯保沉声道:“东厂继续追查,发现高务实不仅和薛鋹关系密切,那些京中勋贵子弟,乃至不少文官家中的子弟,与他都有联系。我怀疑……这不是高务实自己的意思,恐怕是高拱指使的。” 张居正一时没有说话,沉吟片刻才道:“我以为不太对劲。冯公,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说高家以京华香皂的利润拉拢京中勋贵乃至一些文官大臣,但依我对高阁老的了解,他恐怕不屑于这样做,所以此事未见得是高阁老所指使,倒更像是高务实自己做的。” 冯保皱了皱眉,道:“高务实自己做的?就算是吧,但那没什么差别,等有机会追究的时候,高家伯侄二人总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张居正明白他的意思,冯保言下之意就是,只要有追究这件事的机会,就要把这事推到高拱头上,毕竟高务实的年纪摆在这儿,说这么大的事情只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没有高拱的允许,天下人有几个肯信? 他心里点了点头,觉得这倒也是个办法。但这件事有两个问题要解决,首先是京中勋贵和文官大臣们在这件事里牵涉到底有多深,他和冯保如果追究这件事,这些人的反弹力度有多大;其次就是这件事的牵涉面有多广,万一牵涉面太广的话,要追究就很麻烦了,纵然他和冯保联手,又找到合适的机会,却也不可能把京中勋贵和大批文臣一举拿下——那可比皇帝死了问题还严重,搞不好会出大乱子。 要知道就算皇帝死了,只要太子好好的,那直接继位就是,在京师不乱的前提下,这事妥当得很。 但把京师勋贵一网打尽,这种事就没人敢试了,鬼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来——理论上京营几十万兵马全部是放在这些勋贵名下的,就算实际上缺额严重,但那至少也有十几、二十万人,要是搞得这么多丘八出了乱子,任谁都兜不住啊。 再加上还牵连到一些文臣,那就更没法估计后果了。 这么一想,张居正就不得不求稳,问道:“到底牵连了哪些人,牵连的程度有多深,冯公还请查得更清楚些……冯公也知道,那些个勋贵虽然平时没多少正经用处,但他们毕竟与国同休,万一闹到他们一齐哭闹扣宫,那可就麻烦了。” 冯保听了也是心头一紧,他当然知道勋贵们一齐哭闹扣宫的厉害,张居正这种巅峰文官对勋贵们的威力可能还不算太在意,但他一个内宦,那是肯定不敢和勋贵们硬杠的。勋贵说到底,那是皇帝的手足臂膀,而内宦不过家奴而已,怎么比? 为了一个家奴自断双臂?傻子都不会这么选。 虽然冯保不肯相信高务实能收买全部京中勋贵,但这种事的危险的确太大了,张居正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他只好点头道:“阁老所言甚是,我去让” 第067章 倒高风波(九) 冯保这边继续召集东厂的大珰们同高务实玩大家来找茬,却不料事情出了些意外。 次日,以张居正执笔拟票、冯保按例批红的对刘奋庸、曹大埜处理决议下发之后,在京众臣就觉得大事不妙,因为该决议甚至称不上处罚,作为对倾陷辅臣的处理而言,力度实在太轻了些:刘奋庸外调兴国知州,曹大埜外调乾州判官。 为什么说轻呢?刘奋庸原本是尚宝卿,正五品官。这个尚宝卿虽然是京官,而且职责是为皇帝掌管宝玺、符牌和印章,算起来也叫天子近臣,但实际上这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职务,甚至经常恩荫给一些元老重臣的子弟。 而兴国州,是武昌府所属的一个州,其知州乃是从五品。从尚宝卿降调为兴国知州,论品级只是从正五品降到从五品,论实权……说不定还更足了。 而曹大埜呢?原本是正七品的户科给事中,按照皇帝的手诏,不仅是要降调外任,而且是要求“从重严处”的,结果他外调乾州通判,这是个从七品官——这叫“从重严处”? 要知道,通判虽然在一州之内,是排在知州和同知之下的“三把手”,但由于通判同时还有监督知州之责,所以很多时候连知州都要给通判几分薄面,这可不是个虚职闲差。 这个处理结果,通俗的讲,就是不给高拱面子。 朝中诸臣没有料错,这个处理果然激怒了高拱,并且这一次他连高务实的劝说都没听,当天晚上就再次写了一道疏文。 次日,癸丑,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高拱再疏乞休,言:“大臣之道,上之以身报国,次之不敢以身辱国。今臣奏职无状,既不明报国,若再不明进退之节,而徒腼颜在位,是诚以身辱国,臣之罪愈大矣。天下后世其谓臣何?” 这一次,高拱干脆不提自己被诬了什么罪名,也不再多做解释,整个疏文的意思,相当直接:我再不退,有些人就始终盯着我咬,说我贪念权位,好好好,我也不解释了,我辞职总行了吧。 这就麻烦了,因为按照惯例,阁臣如此上疏的时候,皇帝只能做选择题:留阁臣,则要严惩诬告者;不严惩诬告者,那意思就是阁臣可以去矣——前次赵贞吉就是这么回家的。 疏入乾清宫,皇帝看了,顿时有些发懵。他完全搞不清怎么回事,心中还在暗想:朕明明处置了刘奋庸和曹大埜这两个妄言妄议的家伙,为何先生还要请辞? 隆庆忍住性子,一边命人去找冯保来,打算问个究竟,一边则去看另外的奏疏,结果孟冲不声不响地抱过来一大堆奏章,看起来起码得有几十本。 皇帝讶异万分,因为自从他染疾以来,司礼监已经尽量减少了直接让他批复的奏章,大多数都是直接按照内阁的票拟批红……怎么今天孟冲是吃错药了吗? 谁知孟冲也是一脸为难,小心翼翼地道:“皇爷,这些都是九卿和科道言官们请求皇爷慰留元辅的奏疏。按照祖宗制度,九卿及科道官的奏疏,司礼监不可不使陛下得知……至于其他部、院大臣们劝皇爷慰留元辅的奏疏,奴婢等已经先行按下了,还没给您拿来。” 皇帝听了,更是吃惊不已,这事明明已经处理妥了,怎么还闹得先生继续求退在前,九卿和科道上疏请命慰留在后?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 他不得不把奏疏一个个打开来看,原来这些奏疏,果然是以吏部尚书掌兵部事杨博为首的九卿诸大臣,及六科给事中雒遵等,并十三道御史唐炼等,各自上疏请慰留大学士高拱的。 皇帝看罢,也只能命孟冲以他的名义一一下旨慰勉,言:元辅辞位,朕已慰谕褒美,未尝听其去,诸臣无须忧虑。 这时候冯保来了。 冯保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是刚刚被从东厂找来的,现在还处在一头雾水的状态,进来之后按照往常的习惯朝皇帝躬身一礼,就站直了身子等皇帝问话。 谁知道隆庆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就阴沉着脸道:“跪下说话。” 按理说,以冯保的地位,平时见皇帝,躬身一礼是很正常的,毕竟他有“钦差提督东厂太监”的头衔,甚至可以在皇帝面前自称为“臣”,可现在皇帝居然直接让他跪下,他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出事了啊! 冯保心中一紧,连忙跪下。本着少说少错,多说多错的原则,他匍匐着身子,一头磕在地上,却一句话也没说。 隆庆冷冷地问:“昨日让你传旨处置刘奋庸和曹大埜这两个蠢物,你是怎么办事的?” 皇帝这么一问,冯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顾不得张居正,立刻就道:“皇爷明鉴,奴婢拿了皇爷手诏就去了内阁,把手诏和皇爷的意思告诉了张阁老。具体的处置是张阁老拟的旨,奴婢看了下,确实都是降调外任,就给批红了。” 冯督公演技精湛,目光中有些惊惶,但更多的却是不解,惟妙惟肖,神气活现。 隆庆看了看,一时也没看出什么漏洞,皱眉问道:“究竟是怎样一个降调外任,你说清楚了!” 冯保便道:“回皇爷:刘奋庸左迁兴国知州,曹大埜外调乾州通判。” 有明一朝,州有两种,一种是直隶州,一种是散州,级别地位有些不同。隆庆也不记得兴国州和乾州各是哪一类,便转头朝孟冲望去。 孟冲虽然水平一般,但基本业务还是搞得定的,连忙道:“皇爷,此二州皆为散州,兴国知州为从五品,乾州通判为从七品。” “刘奋庸也还罢了,那曹大埜是朕点名要严处的,怎么也只从正七品降到从七品?”隆庆一拍扶手,怒问道:“你是怎么和张先生说的?” 冯保心中暗骂:明明是张居正这厮不肯重处自己的徒孙,有爷们儿什么事? 当然这话除非他活腻了,否则肯定不能说,只能委委屈屈地道:“皇爷,奴婢照您的旨意办事,该说的都说过了,张阁老为何这般拟旨,奴婢这点能耐哪里能懂?要不……皇爷请张阁老过来问问?” “宣……”隆庆下意识就要说“宣张先生来见”,但一个“宣”字才说出口,又自己打住了,想了想,改口道:“算了。” 然后示意孟冲上前扶自己站起来,走到书案边,道:“孟冲,备纸。冯保,你来研墨。” 孟冲一边给皇帝摊开一张条幅,一边小心翼翼地劝道:“皇爷,您要是有话给张阁老,让奴婢等传个口谕也就是了,太医说……” 皇帝摆手打断他的话,叹了口气,道:“朕也不想动弹,可现在……算了,就写几个字,碍不了事。” 冯保研好了墨,躬身退到一旁,悄悄打量皇帝。 隆庆走上前,伸出浮肿的右手,有些吃力的提起笔,想了想,颤颤巍巍地写下四个字,把御笔随便一扔,喘着粗气道:“送去给张先生吧。” 皇帝可能是累了,没说让谁去送,孟冲不敢把皇帝丢开去做这件事,赶忙扶着皇帝回到御榻那边,又朝冯保使了个眼色。 冯保会意,连忙上前去拿皇帝的宸翰,却见皇帝写的四个字,乃是“和衷共济”。 第067章 倒高风波(完) 除了给张居正赐字,隆庆又派了司礼监排名最后一位的秉笔太监陈矩前往高大学士府,在高务实的引荐下,与高拱作了一番恳谈。 次日,又有一旨下达高大学士府:“卿辅政秉铨,以朴忠亮直、不避嫌怨,致被浮言,朕已具悉。何乃再疏求退?宜遵前旨,即出辅理,以副朕毗至意,慎毋再辞。” 高拱这一次没有再坚持,乃出府回阁视事。 然而这次事情注定没法如此轻易了结,因为就在高拱出府视事的同日,高拱的门生们坐不住了。 吏科给事中涂梦桂劾奏:“尚宝司卿刘奋庸,自以供事旧臣,妄意超擢,乃假建言渎扰,动摇国是。宜亟赐罢,仍行究治,以为人臣假公营私之戒。” 工科左给事中程文疏言:“辅臣拱竭忠报国,方万世永赖,不可一日而无。奋庸与曹大野潜构奸谋,顷陷元辅,有乖体罪,不可胜诛。宜示远窜,或加罢斥。” 两人的意思大体差不多,认为刘奋庸、曹大埜二人如此轻贬,十分不妥,要直接罢黜,甚至继续追责。 这个奏疏,当日执笔票拟的张居正没有做出任何批复,直接下发到了吏部。 高拱在吏部见了,批复道:“奋庸尝供事潜邸,效有勒劳。大埜少年轻锐,亦系言官,未足深咎。请宥奋庸,复大野职。” 这个说法就有意思了:刘奋庸是裕邸旧臣,过去是有功的;曹大埜年轻气盛,又是言官,就不要深究了,请皇上免除对他们的处罚。 皇上不是希望我和张居正放弃对抗,携手同心,一力报国么?行,这两个人我不仅不追究了,还请皇上给他们官复原职。 疏入,皇帝不许,再次下旨曰:“此曹朋谋诬陷,情罪可恶,宜重治如法。以卿奏,姑从宽。奋庸如前旨,大埜降一级,调外任。” 于是,仍调刘奋庸为湖广兴国知州,曹大埜则吃了亏,再降为正八品的乾州武功县县丞,差点贬出官员序列。 张居正对此毫无反应。 日过四月,皇帝病体既无好转,也无加重,众臣皆以为皇帝的身子虽弱,但可能也没有什么大碍了,只要安心静养,总会有好转的时候。 但皇帝自己似乎不肯好好休息,这一日在没有吏部奏请的情况下,下旨命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丁士美,以原官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充东宫侍班官。又命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张四维掌詹事府事。同时升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马自强为詹事,仍兼侍读学士,协理府事,同教习庶吉士。 张四维前次病休了一段时间,这才刚刚回京,一回京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被污蔑给高拱送了“八百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别说高阁老历来属意于我,我根本无需做这些蠢事,就算我真要行贿,我是何等身家,高阁老是何等身份,我要送钱是八百金打得住的? 他才刚回吏部当班,就被皇帝小升了一官,不过这也让他想起自己被诬告的事,于是便以曹大埜疏连污及,上章自辩,因乞解职。 皇帝答复说,那个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不要有思想包袱,赶紧遵旨赴任。 张四维的问题是小问题,他也只是按照惯例来办,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不要再继续矜持了,于是回吏部当班不提。 同日,皇帝还升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为刑科都给事中;工科左给事中程文为工科都给事中;礼科右给事中吴文佳为兵科左给事中;工科右给事中宗弘暹为刑科左给事中;刑科给事中陈三谟为吏科右给事中;吏科给事中涂梦桂为户科右给事中;吏科给事中周良臣为兵科右给事中。 由于这里面大半都是高拱的门生,外界均认为这是皇帝为进一步安抚高拱而做出的表示。 对于此事,高拱和张居正都没有直接表示,但仅仅过了两天,高拱以吏部尚书身份上疏内阁,请调整饬苏松兵备湖广按察司副使蔡国熙于山西,提督学政。然后又以内阁首辅身份票拟同意,上呈皇帝。 皇帝见疏,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调和高拱和张居正矛盾这件事,基本应该算是成功了。 隆庆之所以会这么觉得,是因为他一直认为高拱和张居正矛盾的起点,应该就是从处理徐阶松江退田案开始的。而这位蔡国熙蔡副使,就是在海瑞从应天巡抚任上调走之后,派往苏松处理徐阶“专案”的。 这位蔡副使早年任苏州知府时曾受过徐家的侮辱[无风注:前文有述],因此他到任之后虽然不像海瑞那么蛮干,但对于彻查徐家非常上心,哪怕后来高拱写信劝他不要太过,他也不太肯听。 但蔡国熙个人操守极佳,且不像海瑞一样喜欢来硬的,他是慢慢搜集徐家罪证,不到罪证确凿不出手,所以外界虽然对他持续打压一位致仕元老不满,却也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如此,蔡国熙便一直在苏松兵备道任上干到现在,而徐家也因此备受打击,包括徐阶的儿子徐璠、徐琨等都被揪出,甚至被发配充军。 隆庆是个厚道人,虽然心底里知道高拱打压徐党的用意,乃至于他自己也有意压制“光说不练”的徐党,但把徐阶搞到这个程度,终究不是隆庆的本意。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好主动出面给徐阶免罪。 隆庆觉得,徐阶是张居正的恩师,高拱和徐阶之间阴差阳错搞成这样,张居正在中间肯定不好做人,他和高拱的矛盾多半就是从这里生起的。 因此,高拱此番调离蔡国熙,就让隆庆十分高兴,认为高先生不管怎么说,对自己交待的事情还是上心的,这个举动肯定是为了缓和与张居正之间的矛盾。 看来,自己这诸多做法,终于没有白费,现在就看张先生那边的了。 张先生那边有什么举动吗?并没有,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不管皇帝和高拱如何做,他都只是默默接受,既没有顺从迎合,也没有主动对抗。 隆庆觉得,这或许也是默认的态度,毕竟张先生平时话也不算多。 朝廷的局面终于在皇帝的强力调解下逐渐缓和了下来,火药味似乎已经渐渐散去。 但这并非雨过天晴,而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异常宁静。 因为五月乙酉,隆庆忽然病重,这一次不同与往常,皇帝全身浮肿,甚至下不得床了。 这一日,乾清宫里跪满了太医,太医院正领头跪在地上,语带颤抖地请皇上召见辅臣及太子。 隆庆偏着头躺着,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 他知道,他的日子近了。 “传……内阁三辅臣和……贵妃、太子等来。” 第068章 隆庆托孤(一) 皇帝这句传召,宛如一道魔咒,驱动着皇宫内外无数人随之而动。 司礼监掌印孟冲留守皇帝身侧,而司礼监五大秉笔太监冯保、陈洪、黄孟宇、张宏、陈矩则各分一路去请后宫后妃、太子及内阁辅臣来见。 冯保原本考虑到情况紧急,想接过去内阁请三位辅臣的差事,但转念一想,内阁以高拱为首,自己这一去只怕未见得能和张居正说上话,那去不去还有什么差别?于是干脆摆出第一秉笔的派头,对其他四人道:“事急矣,咱爷们得分头请人,我冯某是贵妃娘娘一手提携的,就去贵妃那儿吧。” 四人都没什么意见,陈洪道:“既如此,我去内阁。” 黄孟宇转头问张宏:“张公去哪?” 张宏道:“您先定吧。” 黄孟宇摇头道:“您在宫里比我久,您先。” 张宏本也是太子朱翊钧身边的人,听了这话,心里暗暗高兴,但想着陈矩也是从太子身边起来的人,不禁稍稍有些犹豫,道:“我是打算去钟粹宫,但不知……” 黄孟宇与陈矩对视一眼,抢过话头道:“甚好,既然如此,我去请皇后。” 陈矩则抬头看了看天色,才道:“近来太子喜欢与高谕德论史,眼下也不知是回了钟粹宫还是仍在文华殿,张公既去钟粹宫,我便去文华殿看一看吧。” 张宏没料到他们这两个内廷新贵如此好说话,不仅有些意外,心中暗忖:皇爷病危,太子马上就要成皇帝了,这俩人这时候不去巴结太子,却一个去请皇后,一个去文华殿?那皇后娘娘失宠两年了,刚才皇爷甚至都没提到她,就算提到,也不过是那个“贵妃、太子等”的“等”字,可见毫无份量。 至于太子殿下,虽然最近的确爱与高谕德论史,可眼下这时辰,正是太子殿下用过午膳,去贵妃娘娘那儿汇报今日学业之后回宫休息的时候,怎么会在文华殿?那地方现在只有高谕德在午休才对,去那儿有个屁用! 当然,黄孟宇和陈矩要犯傻,张宏并不在意,反倒放下心来,稍稍客气道:“那好,那好,劳二位的驾了。” 五位秉笔太监各去一方,自然有个远近之分,得由近及远来说。 离乾清宫最近的两处,莫过于李贵妃的永宁宫和太子的钟粹宫,而冯保又最先出发,自然第一个到达。 冯保赶到永宁宫的时候,李贵妃刚刚哄着三位公主入睡,这三位公主,正是她的三个女儿:朱尧娥、朱尧媖、朱尧媛。 隆庆一共有七个女儿,但长女和次女都不幸夭折了,剩下五个在世女儿,而她们三个就分别是三公主、四公主和五公主,都是李贵妃所生。 这也可见李贵妃之得宠和能生——朱翊钧、朱尧娥、朱尧媖、朱翊鏐、朱尧媛,短短七年间,李贵妃竟然生了五个孩子!更厉害的是,在这个早夭几率极高的时代,她的五个孩子全部健健康康的活了下来,简直神迹。 当然,有这样的“神迹”,也就不难理解李贵妃对于自宫入内廷侍候她的幼弟李文进,何以那般感激和内疚了。 至于这三位公主之所以还没有名号,则是因为明朝公主一般要到成年时才会获得册封(无风注:但早夭死了能追封),因此现在只能以排行相称。 而之所以这里只有三位公主在李贵妃身边,则是因为除了朱翊钧身为太子,早已独居钟粹宫之外,李贵妃的次子朱翊鏐也在隆庆四年才两岁时,便被宠子狂魔隆庆册封为潞王,也已经别居一宫,自然不劳李贵妃费心哄他睡觉了。 冯保来时,李贵妃刚刚从三位公主处出来,正打算沐浴一番开始午休,一听冯保说皇上病重,急召她和太子等人前往乾清宫,也顾不得多整理仪容了,花容变色之下,下令立刻前往。 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问太子那边如何。 冯保刚才走得急,也不知道是谁去请太子,但此刻自然不敢直说,便道:“钟粹宫近,贵妃娘娘何不与太子同往?” 李贵妃一听有理,便吩咐摆驾钟粹宫,打算接了太子一起去。 刚到钟粹宫门口,正碰见太子仪仗正在紧急集结,而太子已经在一边急得跳脚——这是没办法的事,怪就怪朱元璋定的规矩太死板,后宫之中规矩多如牛毛,而除了某些皇帝偶尔敢于稍加改动或者权宜,其余人哪怕是太子,也得等着规定的仪仗摆好才能出行。 李贵妃的仪仗上前,太子连忙上前请安,然后脸色泛白,一脸紧张地道:“母妃,张宏说父皇的病又重了,您也是去看望父皇的吗?” 李贵妃见儿子面色惊惶不似作伪,又是高兴又是心酸,走下软轿,上前搂着他,摸了摸他的脑袋,强忍着要哭出来的冲动安慰道:“许是那帮太医又疑神疑鬼一惊一乍,没事的,咱们去看了就知道了,你父皇洪福齐天,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冯保见李贵妃搂着太子,连忙大声干咳了一下,朝李贵妃连使眼色。 明朝理学兴盛的坏处就在这里,哪怕是亲生母亲和年仅十岁的小太子之间,也不能有这样过于亲密的举动。 李贵妃被冯保一提醒,立刻醒悟过来,连忙松开太子,道:“钧儿,你是太子,待会儿不论如何,一定要……”她说到这里,自己也愣住了。 她本想说“一定要坚强”,可是这有问题,万一皇帝真的山陵崩,难道还不准太子哭了?那太子非被外界说成不孝之极不可。 但太子要是情绪失控大哭不已,却也不行,一则是极悲伤身,这年代哭瞎眼的事情可不少;二则是,李贵妃担心这样会让外廷看轻了太子,认为新君软弱可欺。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贵妃娘娘所言极是,还望太子好好劝慰皇上,请皇上静心休养,早日康复。” “高务实?”李贵妃微微一怔,继而点头道:“嗯,你说得没错,本宫正是这个意思。” 这个声音明显还有很重的童稚感,既然不是朱翊钧,那就只能是太子伴读高务实了。 高务实本来是在帮太子呵斥那些内宦快些整理好仪仗,这时仪仗已毕,他才上前,正好发现李贵妃一句话把自己说楞了,于是出言帮她圆了一圆。 冯保一见高务实,心头不自觉地就是一紧,下意识大声问道:“高谕德,这个时候你怎不在文华殿?” 高务实刚要答话,朱翊钧却抢先了一步,皱眉道:“大伴,务实是我伴读,近来父皇欠安,我深感未尽孝道,这些天常与务实论及古之大贤如何行孝,希望能有所裨益。刚才张宏来时,我正与务实探讨《孝经》……你是说我不该带他来钟粹宫吗?” 第068章 隆庆托孤(二) 主人教训家奴,放在哪里都是理所当然,但朱翊钧教训冯保,李贵妃却有些不乐意。 倒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因为冯保之所以成为太子的大伴,就是源于李贵妃需要冯保监督太子,以免太子学坏。 冯保这个人,无论高务实这样的“外人”怎么看他,但在李贵妃眼中,他一直都是一个颇有学问,而且颇为严厉的儒宦,正是她眼中理想的太子大伴。 冯保早年就在内书院读书,名列前茅。如果要从“师门”来说,他的琴艺出自明代内廷琴圣戴义,算是戴义的再传弟子,一手琴技不说像戴义那般出神入化,至少也算炉火纯青;他的书法则出自大明太监界的不老仙翁萧敬,也算是再传弟子,欧体、沈体都十分了得,前次他敢送张居正条幅,其自信也可见一斑 这还只是文化修养上的能耐,更被李贵妃看重的,则是他敢于严格要求太子朱翊钧。 当初他还在裕王府的时候,高务实还没有出现,小朱翊钧因为有个宠他宠上天的父王,因此也是很有一段时间无法无天惯了的。 那时候,裕王府内其余的太监、宫女都因为他的身份不敢管他,只有冯保敢于真正听从李贵妃的吩咐,严格管教朱翊钧,李贵妃说了不允许的事,只有冯保敢完全按照李贵妃的话来要求朱翊钧。 这就是裕王府那么多太监,而冯保最得李贵妃信任的根源。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裕王登基为帝之后,朱翊钧被册封为太子,李贵妃就立刻想方设法让冯保成了朱翊钧的大伴。 望子成龙,不独民间如此,天家亦然。 因此朱翊钧刚才这话一说出来,冯保当着李贵妃的面自然不好如何,但李贵妃却有些不高兴,把脸一板,道:“冯保只是出于惊讶才有这么一问,太子何故作态?” 母亲发了话,朱翊钧就不敢造次了,脖子一缩,认怂不说话了。 冯保一见贵妃娘娘给自己撑腰,顿时气也壮了,胆也肥了,腰杆一挺,拿捏着“内相”的腔调道:“高谕德,圣上龙体不适,急召贵妃与太子觐见,事不宜迟,耽误不得。至于讨论《孝经》什么的,将来再说也不迟,眼下你……” 冯保刚说到此处,李贵妃身边一个声音响起:“你既然也在,反正也不是外人,就一同去吧。” 冯保闻言大怒,转头就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敢打断自己的话,还敢曲解自己的意思,谁知道一转头就愣住了,继而脸上露出悻悻之色,干咳一声,支吾着道:“唔……不错,是,是这么回事。” 李贵妃微微皱眉,偏过头对身边那人道:“文进,你插什么嘴?”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幼弟李文进。 李文进被阿姐批评了一句,却毫不在意,反而凑近过去,附耳对李贵妃说了几句话。 李贵妃听了,凤目微转,在高务实身上打量了两眼,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高务实,你是太子伴读,就陪太子一道去吧。” 高务实仿佛完全没发觉刚才的情况有什么不对,一副迟钝呆萌的模样,一本正经地上前行了一礼,依足了宫中规矩谢过贵妃娘娘。 李贵妃见了,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她就喜欢规规矩矩的孩子——尤其是这孩子还要天天陪在她的宝贝儿子身边,那更是越讲规矩越好,免得把太子给带坏了。 冯保瞪大眼睛,心里又急又怒,暗骂道:李文进!你这厮好端端的,为何坏我好事?我冯某对你难道还不够客气、不够关照?要不是我冯双林[无风注:双林是冯保的号],你李文进受宫刑才几年,就算是贵妃娘娘的弟弟,可宫中自有规矩在,能让你这么快混成太监?了不起就是个监丞,连少监都不见得能当上呢! 然而李文进却是在和贵妃附耳说完那几句话之后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了,瞧那神色,只怕根本没看见冯保目露凶光的样子。 李贵妃惦记皇帝那边的情况,不想再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水袖一挥:“好了,仪仗既已备好,咱们这就走吧,别让圣上久等了。” 李贵妃这么一说,冯保就不敢继续咬牙切齿浪费时间了,赶紧上来帮贵妃娘娘掀开轿帘,请她上轿。起轿之后,也不肯稍离一步,亦步亦趋地跟在轿子边,以备贵妃随时吩咐。 朱翊钧也急着去看父皇,朝高务实随意招了招手就先往后去太子仪仗那边上轿了。高务实落后几步跟上,还没走到朱翊钧的轿边,身边赶过来一人,悄悄道:“事急矣,高公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高务实头都没偏一下,却压低了声音道:“李公放心,尽在掌握。” 这说话之人,自然是李文进。恐怕也只有他,敢随便在贵妃和太子的仪仗中间来回乱跑。 听高务实这般说,李文进很是满意,回答道:“好,尽在掌握就最好不过了,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都会寸步不离地陪在贵妃身边,所以贵妃这里你不必担心,万事有我。至于太子这边,瞧他和你这亲近模样,想必问题不大。不过……皇后那里,你到底有没有安排?要知道,不管她得宠不得宠,一旦山陵崩,她就是正宫太后,而现在太子还小,肯定不能亲政,那么她的话,可就是懿旨。” 高务实一边走到太子软轿的侧后方,跟着太子仪仗走着,一边平静地道:“李公尽管放心,只要李公能确保贵妃这里不出意外,天津港百五干股或者十万两长芦盐场兑票,任李公挑选。” 李文进立刻咧开了嘴,笑道:“港口什么的,我李某人也不大懂,也懒得理会那些细务,我觉得吧,还是盐场兑票来得实际,只不过……要是有现银的话,那就更好了。” 高务实总算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也露出一抹笑,毫不犹豫地道:“好说,好说,便如李公所愿。”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李文进恨不得大笑三声。 但是他却不知道,一句话就送出十万两白银、看似大出血的高务实,其实此刻也恨不得大笑三声。 第068章 隆庆托孤(三) 乾清宫乃在后宫正中位置,永宁宫和钟粹宫是东六宫里离乾清宫最近的两处,因此李贵妃和太子得知消息最早,紧随其后的则是暂居咸福宫的皇后。 皇后按理说当然应该住在坤宁宫,此宫在乾清宫之北,其中有一殿,曰交泰殿。乾者天也,坤者地也,取皇帝皇后天地交泰之意。不过两年前皇后因病自请幽居,就搬到了咸福宫,因为这事儿,连皇帝都被言官们很是批评了一段时间。 咸福宫是西六宫之一,位于西六宫的西北角,但并没有到达紫禁城的边缘,再往西还有中正殿、咸安宫等才到宫墙。 黄孟宇赶到咸福宫时,宫中一如既往地安静。倒不是皇帝真的虐待皇后,连宫女太监都不给安排,而是皇后原本就喜静,病了之后越发不喜欢吵闹,因此在咸福宫侍候的宫人们就都慢慢养成了轻手轻脚、细声细气的习惯。 黄孟宇来时,咸福宫中的下人,无论宫女还是太监,都表现得很淡然,只是平平静静地给他行礼,小声问候一声也就罢了。黄孟宇似乎也没把自己当外人,随意地挥手或者点头就算回应了。 穿过前殿来到后院,后院正殿抬头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同道堂。 同道堂这个名字,后世熟悉清史之人定有了解——咸丰帝驾崩时因为独子幼小,便给了后来的慈安和慈禧各一枚印章,临时代表皇权,慈安的那一枚刻着“御赏”,慈禧的那一枚就刻着“同道堂”[无风注:慈禧那一枚理论上是给其子同治帝的,但由慈禧代掌]。 当然,黄孟宇显然不知道同道堂在原先的历史中还有如此辉煌的一天,对他来说,这就是咸福宫的后院,里头暂时住着皇后而已。 “黄御马又来了?”一名身着少监服饰的宦官小跑上前,点头哈腰地见过黄孟宇。 自从前次高拱上疏,分了冯保首席秉笔的权,冯保便将兼职的御马监掌印让了出来,这个兼职被孟冲交给了黄孟宇,理由是黄孟宇原本就是大同镇守太监,熟悉军务。因此眼下内廷之中大多称呼黄孟宇为黄御马——秉笔毕竟有五个,御马监太监可只有一位。 黄孟宇虽然态度和气,但脸色很严肃,冲他问道:“皇后娘娘何在,皇爷病势加重,还请皇后娘娘立刻前往乾清宫探视。” 那咸福宫少监听了,心头不由一惊,知道必是皇上病危,黄孟宇才这般急匆匆赶来直入后殿,当下不敢怠慢,连忙道:“请黄御马稍候,小的这就禀报。” 黄孟宇摆摆手,那宦官立刻去了。 没多久便有一阵脚步声响起,从屏风后转出一名大红宫装女子,面色有些苍白,劈头就朝黄孟宇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黄孟宇哭丧着脸,道:“皇后娘娘,是太医……请皇上传召太子、内阁辅臣及皇后、贵妃等前往乾清宫。” 这宫装女子便是当今大明的陈皇后。 陈皇后一听黄孟宇这话,就知道皇帝恐怕不行了——太医请皇上传召太子并内阁辅臣,这摆明了是要让皇上赶紧交代后事。 这位无子多病的皇后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两肩一垮,仿佛就要软倒在地。黄孟宇和那位咸福宫少监见了,连忙上前左右搀扶住她。 黄孟宇急道:“皇后当心……娘娘,事情紧急,有什么话等见了皇上再说吧。” 陈皇后目光本有些涣散,听了这话才逐渐又找回了焦点,看了黄孟宇一眼,点了点头,轻轻推开搀着她的两人,道:“速速准备仪仗,前往乾清宫。” 准备仪仗是那位咸福宫少监的事,他连忙下去吆喝了。黄孟宇看了陈皇后身边的两名宫女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陈皇后会意,吩咐道:“你们退开一些。”两名宫女福了一福,连忙退开,只老远地看着。 “有什么话就说罢……是皇帝打算先废后吗?”陈皇后面色平静地问道。 黄孟宇忙道:“皇后多虑了,皇上岂会有这等心思?” 陈皇后盯着黄孟宇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才突然道:“若非要废后,我那夫君恐怕不会让我去见他。” “这……”黄孟宇沉默了一下,苦笑道:“皇上的确没有吩咐臣来请皇后。” 陈皇后面色不变,瞳孔却猛然缩了一下,问道:“果然……那么,你是自己来的,还是谁让你来的?” 黄孟宇恭恭敬敬地道:“是……高谕德此前有过交待。” “高谕德?高务实?”陈皇后微微眯起双眸,露出一丝玩味,看着黄孟宇道:“他与太子同龄,今年不过十岁,你说是他此前有过这样的交待,让你来请本宫?” 黄孟宇脸上丝毫不见诧异,仍是恭恭敬敬地模样,回答道:“是的,娘娘。” 陈皇后再次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收回目光,淡淡地道:“若是本宫所料不差,想必他还有话让你转达?” “皇后圣明。”黄孟宇答道。 “那就说说吧。”陈皇后再次望向黄孟宇,淡淡地道:“他要什么,又能给什么?” 黄孟宇沉默了一下,答道:“高谕德说,他可以保证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保娘娘皇太后尊位无忧,将来玄宫随侍。” 陈皇后不置可否地道:“皇帝既然没打算废后,这些又何须他来保证?”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黄孟宇却微微一笑:“大礼议故事殷鉴不远,皇后以为果无可虑?” 陈皇后脸色一变,沉默了片刻,又问:“第二件事呢?” 黄孟宇道:“第二件事是,保通州陈氏五十年内,富贵无忧。” “五十年?”陈皇后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他要说通州陈氏自此富贵无忧呢。” “不然。”黄孟宇正色道:“高谕德说,人寿有穷尽,五十年是他自认能够确保的,至于五十年之后的事,那却是谁也说不准了。” 陈皇后略微意外地看了黄孟宇一眼,见他不像说笑,想了想,点头道:“看来他还真有几分诚意。” 黄孟宇道:“皇后若听过高谕德一言可抵三十万两之故事,便该相信‘一诺千金’之说绝非儿戏。” “此前他给本宫老父干股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关照我这鬼都不愿来的咸福宫,我也知道绝非无的放矢。”陈皇后点了点头,道:“好吧,他的诚意我相信了,也很满意,那么……他要什么?” 第068章 隆庆托孤(四) 文华殿,太子观政的所在,此时因为太子早已离去,且带走了高务实,是以并无什么重要人物在此。 陈矩来时,文华殿正在扫洒。 两名身着监丞服饰的宦官连忙上前,问陈秉笔何以来此。 “检点文书。”陈矩面无表情地道:“你二人随我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吭声了,跟着陈矩进了太子平日读书和观政的偏殿,而陈矩带来的小宦官们则留在殿外。 三人进了内里,陈矩并没有去检点什么文书,而是转头问道:“文华殿这里可有异常?” 两名监丞摇头表示没有。 陈矩“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悲戚,叹道:“天不佑我大明,皇爷的病势……加重了。” 两名监丞对视一眼,又同时深深埋头,齐声道:“皇爷自有祖宗庇佑,秉笔还请宽心。” 陈矩没接这话茬,而是道:“你二人皆是我从内书堂遴选出来的,在文华殿当差只是过度,迟早是要重回司礼监的……” “谢秉笔器重赏识。”二人立刻道。 “但是!”陈矩摆了摆手,神色肃然道:“司礼监乃内廷枢府,地位至关重要,你们能不能抓住机会,在这段时间立下功劳,以少监身份回到司礼监,就看接下来这几天怎么做了。” 两名宦官眼中升起光芒,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拜伏地上,叩首道:“秉笔但有所命,我二人誓死效力!” “朝廷内外眼下的局面,我和你们讲过,你们自己也看得到。”陈矩淡淡地道:“万一圣上有个不忍言之变,太子年幼,元辅必是顾命首辅,皇后、贵妃也必倚之重之。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些人心有不甘,想要暗中生事……你们知道,我为何在将你们调来文华殿之后,仍然保留了你们在司礼监的位置吗?”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秉笔的意思是,暗中生事之人会出自司礼监?” 陈矩反问道:“要不然呢?除了司礼监的某些人,谁还会这么胆大妄为?” 另一人立刻道:“秉笔所言极是,只是不知这人会做什么?我二人又能为秉笔做些什么?” 陈矩淡淡地道:“可不光是为我做什么,而是为太子、为两宫、也为元辅做些什么。” 两人心头发热,连忙道:“但请秉笔吩咐!” “好!”陈矩目光一凝:“你二人附耳过来……” 陈矩在他们二人耳边各自吩咐了些话,然后便让他们二人离开,又把自己刚才带来的亲随叫进来一人,拿出一块腰牌递给他,道:“你拿着这块腰牌,走东华门出宫,去成国公府上求见国公爷。” 那亲随接过腰牌藏好,问道:“小的要和国公爷说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陈矩严肃地道:“你只要把腰牌拿给国公爷看过即可,旁的话一句都不必说,国公爷看过腰牌之后,你就立刻回宫。” “是,小的明白了。”那亲随又问:“秉笔还有什么吩咐吗?” 陈矩道:“小心些,东华门的守卫虽然是这几日刚刚换过的,但你还是要格外谨慎,切莫张扬。万一碰到有人问起你出宫的原因,就说是我看上了成国公府小公爷的一处别院,让你去问一声小公爷肯不肯割爱出售的,知道了吗?” 那亲随应了一声:“小的明白了,那小的这就去了。” 陈矩点了点头,送走了他。但马上又再次叫进来一名亲随,问道:“小公爷那边,近来可有什么新情况么?” 那亲随一听就乐了,道:“情况是有个情况,小的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矩顿时皱眉,略带训斥地道:“这是什么话,不是早就交待你,那边的情况不论是什么,都得当做要务、急务,及时报与我知晓么?” “小的要说的事情,是昨晚发生的,今儿上午才从小公爷那边传进来。”那亲随连忙正了正脸色,但似乎还是有些憋不住要笑的意思,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昨晚?”陈矩脸色一紧,怒斥道:“你这夯货!皇爷是昨日下午病势加重的,朝中要人到了晚上,哪个还不知道消息?张太岳更是一清二楚!他府上昨晚既发生了异常,必是与皇爷的病情有关!而你,得了消息居然不即刻禀报于我,反倒还要我来问了才说,何其愚钝!” 陈矩平时为人低调和气,身边的人早已习以为常,那亲随显然是没料到陈矩居然也有说发火就发火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连忙解释道:“秉笔息怒,此事……此事和您想的可能有些不同。” 陈矩怒道:“究竟是何情况,还不快说!要是误了大事,仔细我送你去南京种菜!” 对于有明一朝的宦官而言,“南京种菜”可不是什么渔樵耕读一般的风雅事,这句话的全文应该是“发去南京孝陵卫种菜”,历来是宦官们最怕的几句话之一,畏惧程度甚至可以排进前三。 按理说,“种菜”虽然多少算是个体力活,但似乎也并不是多么惨烈的事,何至于让宦官们畏惧至此? 诸位,这个种菜可不比别处种菜。宦官们被发往南京孝陵卫,那按例都是去“替太祖爷办事”去了,本身就是严重的处罚,而“种菜”又是其中身心俱损的一项。 被发往南京孝陵卫种菜的宦官,首先要去面见南京守备太监,而按照惯例,南京守备太监见了此人则会怒喝一声:“取职事来!” 然后下达处理命令,被罚种菜的太监,要“肩一粪桶并杓趋过前而去,虽司礼首珰得罪亦然,又昼夜居菜圃,非赦不越寸步。” 也就是说,哪怕此人曾是宦官巅峰、司礼监掌印太监,只要吃了这个“南京种菜”的罪,也得先受个下马威,然后挑着粪桶在众目睽睽之下,到园里种菜。从天亮干到天黑,连睡也睡到菜园里,不准越雷池半步——诸位,南京那地方,冬天也就罢了,要是夏天,酷热之下无遮无拦地睡在菜地里,光是蚊子都能把人吸干呀!这些犯事太监,就算曾经多么能吃苦,可是多年皇宫住下来,谁还受得了这个罪? 那亲随吓得扑通一下跪倒地上,竹筒倒豆子一般道:“祖宗饶命,祖宗饶命!”——祖宗当然不是真祖宗,那是宫里的一种说法,新的宦官入了宫,都会拜在某位大太监门下,这位大太监就是他的“祖宗”了。 陈矩摆出“祖宗”派头,冷冷地道:“还不速速如实道来!” 那亲随忙道:“是是,祖宗,是这么回事……昨晚小公爷的人发现张大学士府后院灯火辉煌,尤其是张阁老所居的北房(主人房),直到半夜四更天还亮着灯,都有些意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陈矩心中一紧,强压着心头的紧张,问道:“然后呢?次日早上是否有信使四出?” “没有信使。”那亲随一脸哭笑不得,道:“反倒是派了人一大早就去千金堂把赵大夫请过去了。” “千金堂?赵大夫?”陈矩咂摸了两声,迟疑道:“这人什么来头,和张阁老有何关系?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那亲随仍是一脸哭笑不得,低头解释道:“祖宗有所不知,那千金堂是四九城里数一数二、专治女人病的医馆,赵大夫算是馆主,京城显贵之家的女眷若是有个不适,怕不有一半都会去请赵大夫问诊。” 陈矩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张阁老家……有女眷得了急病?” 那亲随忍不住挠了挠头,苦笑道:“是,呃,也不是……后来小公爷的人悄悄打探清楚了,说是张阁老昨晚极为兴奋,前前后后把戚总戎送给他的海狗肾吃了有小半斤,在后院折腾了大半宿,府里有四个侍妾下……呃,下体不适,是以一大早就请赵大夫过府问药。” 陈矩脸上肌肉一抽一抽的,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怒,最后一拍案几,怒道:“背施无亲,幸灾不仁!张居正,皇爷竟然对你这等人寄予厚望,真是看错你了!” 第068章 隆庆托孤(五) 大明内阁所在的位置,后世多指文渊阁,其实这个说法稍稍有些不准确。事实是,文渊阁不等于内阁,它本质上是朝廷最高等级的一所藏书楼,但内阁辅臣们的值房的确在文渊阁建筑群内。 陈洪带人来到内阁值房,按照规矩先朝正堂的孔圣及四配像行礼,然后便让亲随去请郭朴与张居正,自己则亲自去见高拱。 高拱不愧是个工作狂,今天下午因为要守在内阁等待皇帝的病情实报而没有回吏部,却让吏部把一大堆文书送来了内阁批复,此时正在伏案工作。 他这可不是做样子,由于高拱平时甚少午休,仅刚才午饭之后这一会儿,他就做出了三个升迁决定:升南京太仆寺少卿赵?,为太仆寺卿;升四川布政司右参政刘侃,为贵州按察司按察使;升陕西按察司副使陈善道,为四川布政司右参政。 陈洪来见他的时候,他刚写完票拟。 “元辅,皇爷宣召内阁三辅臣乾清宫受命!”情况紧急,陈洪没有半分啰嗦,进来之后随意拱手一礼,急急忙忙地说道。 高拱握笔的手一抖,连忙放下,霍然站起身,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陈洪面色一黯,叹道:“元辅此去,恐怕就是受顾命了……元辅小心!” 高拱魁梧的身躯微微一晃,伸手猛然抓住桌案一角才稳住身形,定了定神,脸上却已泛起病态的潮红。 陈洪担心地问:“元辅……没事吧?” 高拱朝陈洪摆了摆手,目光有些空洞地往外走去。陈洪忙上前搀扶,口里道:“元辅,眼下您可要千万小心着些,皇爷要是真……真有个万一,您就是朝廷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这个时候您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啊!” 高拱轻轻推开陈洪的手,慨叹一声:“皇上年未及不惑,竟至这般局面,我高拱身为辅臣,罪不容赦。” “皇爷……”陈洪是靠着皇帝的提拔起来的,提起皇帝的身子骨,也是一脸唏嘘:“皇爷的身子骨您老也是知道的,实在是天生体弱,若您也要说自己有罪,那我等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罪该万死了。” 高拱不说话了,拖着两支宛如灌了铅的腿往外走去,陈洪追着他继续道:“元辅,眼下朝中局势方定,若是……您还得有个计较才好。” 听了这话,高拱忽然站定,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要有什么计较?万事等见了皇上,听皇上吩咐吧。” 陈洪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出了值房,到达中堂,郭朴已经在了。这位次辅脸色也有些难看,背着手、踱着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拱见只有他一人在此,不禁问道:“太岳呢?” 郭朴刚摇了摇头,就听见另一边响起张居正有些沙哑的声音:“累玄老、东老久等了。” 两人转头望去,果然是张居正匆匆从他的值房那边走来。张居正的脸色比高拱和郭朴更差,脸色一片苍白。 郭朴平时比高拱注重养身,目力要好上不少,一眼便看出张居正的脸上抹了一层粉,可即便如此,仍然有遮掩不住的黑眼圈。他忍不住问道:“太岳病了?” 高拱本来没注意张居正的脸色,听郭朴这一问才仔细打量了一下,然后诧异道:“昨儿不是还好好地么,怎么一夜就病了?” 张居正摆手道:“二老无须为我忧心,居正只是念及圣上病情,睡得不踏实罢了,不妨事的。” 高拱不通医理,闻言也就只是安慰了一声:“时局如此,太岳可要保重。” 张居正随口应了一声。 郭朴打量了他几眼,眼神中却有几分迟疑,试探着道:“太岳,我瞧你稍动则汗,目赤而睛黄,似有阴虚火炽之状?” 张居正一怔,哈哈一笑:“东老还精医理?” 郭朴趁他张嘴,又看了一眼他的舌头,沉声道:“肾水亏于下,则口燥咽干,舌苔薄黑而干,脉细;阳亢不入于阴,阴虚不能纳阳,故不寐。” 高拱微微皱眉,不知郭朴纠结张居正的一点小病作甚,张居正却干咳一声,道:“区区小疾,不足挂齿……陛下传召,我等还是早些去吧,莫要让陛下久等了。” 张居正这个说法,高拱倒觉得有理,便点了点头,三人连同陈洪一起出了内阁。 三辅臣地位虽尊,但在紫禁城中照样不能骑马坐轿,只能由陈洪带着徒步往乾清宫赶,几个小宦官在后面跟着。 张居正有些怕郭朴继续讨论他的“病情”,下意识吊在最后。好在郭朴刚才似乎也只是顺口一说,没有继续纠结的意思,和高拱一样沉着脸往前走。 阁臣奉诏由内阁前往乾清宫,并不是走皇极殿这边的紫禁城中轴线,而是沿着文华殿和崇楼之间的小道一路往北,过箭亭左转,穿过景运门,再走一小段到乾清门右转进乾清宫。 前头一截还好,张居正虽然拖在后面慢慢吊着,但只是故意为之,等过了箭亭,高拱和郭朴已经穿过景运门而去了,张居正却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不得已只能弯着腰,扶着汉白玉的栏杆歇口气。 陈洪是一直跟在高拱身后一些的,此时已经过了景运门,本来看不见张居正的情况,但他身边的亲随小宦官一直都在注意着,见张居正掉了队,连忙告诉陈洪。 陈洪转头一看,连忙吩咐道:“你们两个,快给张阁老送点茶水喝喝。” 高拱和郭朴这才知道张居正的情况,高拱暗忖:皇上召见三辅臣,如果只有我和质夫两个人去,却把张太岳漏在后面,只怕要担心是我在排挤他,不如等他一等吧。 于是高拱就站定不动,等张居正歇口气赶来。 郭朴的眉头则皱得更深了,对高拱道:“肃卿,你没有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劲?” 高拱心思没在这块,闻言只是道:“嗯,是啊,病得有些突兀了……他比咱俩还小着十几岁呢,怎么身子骨就这样了,平时瞧着不是挺好的吗?” 郭朴皱着眉没搭腔,高拱顿时觉得有些异常,脸色郑重了些,转头问道:“质夫兄,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你刚才在内阁时说他是怎么来着?” “他说念及皇上病情不能入睡,我看只怕不然。”郭朴解释道:“从他的表征来看,阳亢不入于阴,阴虚不能纳阳,故不寐。而他今日稍动则汗,目赤而睛黄,此乃阴虚火炽之状,再加上……” 高拱听得不是很明白,伸手阻止了郭朴的话,苦笑道:“质夫兄,你也知道我不通医理,可否说得简单明白些?” 郭朴自失一笑,道:“倒是我忘了……我的意思是,他昨日可能用过虎狼药,而且过量了。” 高拱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郭朴所说的“虎狼药”所指为何,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退了个干干净净,捏着拳头咬着牙,问道:“质夫兄此言当真?可有把握?” 郭朴叹了口气,道:“现在乾清宫里一堆的太医全都在呢,你要是信不过我的半拉子医术,待会儿让太医们随便瞧瞧就是了。” 这话的意思,那就是十拿九稳了。 高拱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眼前的景色似乎都晃了几晃。 “看来待会儿等皇上交待了正事,我还真要问上一问了!”高拱咬牙切齿地道。 第068章 隆庆托孤(六) 三辅臣赶到乾清宫的时候,已经快到申时了。 高拱领衔,郭朴、张居正随后,三辅臣呈品字形而入乾清宫,一进皇帝寝殿,便看见隆庆斜倚在被稍稍支起的御榻上,正朝他们看来。 隆庆一见高拱,脸上的凝重之色便是一松,打起精神道:“先……三位先生可算来了。” 高拱见皇帝打起精神说出来的话都十分有气无力,而面相更是一片灰白,眼窝深陷,偏偏脸颊浮肿,不禁悲从中来,哽咽着道:“老臣来迟,请皇上降罪。”说着便跪了下去,一头磕在地上。 首辅跪了,郭朴与张居正自然不能站着,也都跟着跪下磕头。 皇帝吃力地道:“三位先生请起,孟冲,给先生们赐座。” 孟冲连忙招呼小宦官们搬来三个锦凳,请三辅臣坐下。 高拱三人各坐了半边屁股,这时才有空打量寝殿中的详情。 却见寝殿之中除了皇帝在当中的御榻上半倚着,皇后及李贵妃均在御榻右边躬身抓着皇帝的右手,而太子则站御榻左边肃立不动。 这都没有什么意外,意外是太子身边居然还站着一人,身着大红纻丝飞鱼服,面色沉静穆肃,个头却只比太子略高一点——此人竟是高务实。 包括高拱在内,三辅臣见了这个站位都是一怔。 高务实固然是太子伴读,平时站在太子身边理所当然,可现在分明是皇帝要托孤的时刻啊!这个时候,太子站在皇帝身边很正常,可他还站在太子身边,这就明显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了啊。 但问题是,眼下皇帝本人就在,如果皇帝觉得站位不当,高务实岂能站到那儿去? 就算皇帝病重,甚至已经懒得说话了,可皇后、贵妃乃至司礼监掌印和几大秉笔都在,这里头总不会连一个明白人都没有吧? 三辅臣都是在中枢混了半辈子的人,有些道理不点即明:这个站位只能是皇帝认可甚至钦点的。 可是……为什么呢? 三辅臣一时摸不清情况,都不好开口,高拱本来想呵斥高务实一句“成何体统”之类的话,但想想还是算了,这事儿着实透着古怪,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 最后还是皇帝先说话,他用力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嗓子里堵着什么,用力清了清嗓子,道:“朕不豫,决意传位于太子,卿等为顾命,要好好辅佐太子。” 高拱三人屁股还没坐热,连忙又起身下拜。而孟冲已经上前一步宣召——就是把皇帝刚才这话文言一番,转成口谕:“圣谕: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宜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高拱等人虽料到此来多半便是接受顾命,可想到这位与自己相识多年,看似懦弱荒唐,实则大智若愚的皇帝真要晏驾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悲从中来,一齐放声痛哭。 尤其是高拱,他与隆庆之间的感情,岂是笔墨所能书尽!一时之间,更是哭得老泪纵横,伤心欲绝。 隆庆强打精神,说道:“先生,朕实有负祖宗,却万幸有先生在,使不致有负天下。而今太子年幼,中宫和贵妃亦不知政务,只能以天下累先生了,请先生好好教导我儿,一如当年教朕一般……” “皇上!”高拱听了更是大恸,一双虎目浊泪双下,他哽咽着,用力在乾清宫的金砖上“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老臣才浅德薄,却蒙陛下信重,委以辅佐之任,惟舍一命以报之!” 隆庆见高拱动情,也是双目含泪,带着不舍点了点头,又偏过头去,朝朱翊钧道:“太子,高先生是朕的老师,今以朕所托,又教之于你,你当尊之重之,如敬朕一般。” 朱翊钧见宠他爱他至深的父亲到了这个时候,念念不忘的还是他,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哭出声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掉落在御榻边缘,不住点头:“儿子记住了,父皇,儿子都记住了……父皇,你不要丢下钧儿好吗?” 陈皇后与李贵妃见太子如此,也都控制不住情绪,一齐哭了起来,寝殿之中,一时哭声四起,悲凄万分。 隆庆吃力地朝太子伸出左手,朱翊钧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握住,道:“父皇,儿子在这里……” 隆庆颤抖着,尽力捏了捏他的小手,哆哆嗦嗦地道:“钧儿,爹爹这次要让你失望了……” “父皇!”朱翊钧用力抓住父皇的左手,涕泪横流。 隆庆的目光从朱翊钧脸上慢慢往后移去,看了高务实一眼,道:“钧儿,我给你挑的伴读,你满意么?” 朱翊钧一边落泪,一边用力点头。 “那就好。”隆庆喘息了两下,捏着朱翊钧的手,却对高务实道:“小高卿家,太子当了皇帝,你这个太子伴读就当不成了……不过没关系,他亲政之前,还是由你陪着他读书……你,你不光要好好陪他,还要监督他,就像之前讲官们没有讲明的道理,你为他开讲那样。” 这句话原则上来说似乎有些语病,但皇帝病成这样,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交代后事,逻辑不够清晰也不足为奇,反正高务实已经明白皇帝的意思了。 他其实这会儿也挺感动的,至少隆庆这个人对他们高家算是仁至义尽了,再加上他和太子的父子情,使得高务实也流下泪来,转到御榻前跪下,学高拱一般磕头领命。 隆庆的眼珠艰难地挪动起来,左右扫视一眼,似乎在尽最后的努力思索,看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交代清楚。 这时,一直只是闷头轻泣的陈皇后忽然抬起头,一抽一噎、梨花带雨地问皇帝:“皇上,若将来钧儿亲政之前,国家有事难决,我姐妹二人又是不晓事的,却要如何是好?” 隆庆想来没料到皇后会问这么一句,先是稍稍一怔,然后毫不犹豫地微微抬起食指,指着高拱,道:“凡有事难决,问高先生即可。” 第069章 新君即位 皇帝这番话说出来,寝殿中人面色各异,但皇帝似乎已经失去了精神,眼皮子耷拉着,仿佛随时都会闭眼。 黄孟宇悄悄偏头对孟冲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孟冲恍然大悟,上前一步,高声道:“圣谕:新君亲政前,政事由元辅高先生代决。” 高拱等三辅臣只能领旨应命,冯保在一边脸色苍白,不断地给张居正使眼色,希望他能看见。 张居正目光闪烁,却偏偏不与冯保对视,急得冯保恨不得跳上前去,揪着他的耳朵大声问他“怎么办?” 但孟冲这代皇帝所宣的圣谕说出来之后,皇帝的眉头微微有些皱了起来,一直颇见迟钝的眼神也动了动,目视太子。 太子不知皇帝的意思,跪到皇帝跟前,试探着问:“父皇是怕儿臣胡闹?儿臣会好好听元辅教诲的。” 隆庆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目光中七分放心,三分无奈,轻轻合眼,右手朝三辅臣摆了摆。 他的右手是被陈皇后和李贵妃抓着的,这个动作只有她们二人发觉,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陈皇后说了话:“三位先生领旨吧,请三位先生先去……草拟遗诏。” 三辅臣并没听见皇帝说话,只好一起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微微颔首,知道不是陈皇后自作主张,放下心来,叩恩领旨。 李贵妃见陈皇后漏了高务实,连忙道:“小高卿家,你是一直陪太子观政的,也与三位先生同去,帮太子看看。” 太子有些莫名其妙,暗道:母妃急糊涂了?草拟遗诏一直都是内阁的事,我观政也不至于要观这草拟遗诏的政啊。 陈皇后微微蹙眉,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没有反应,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高务实走到御榻前,跪拜叩恩,随三辅臣而出。走之前,看似随意的朝几名大太监所站的位置看了一眼。 外臣全走了之后,李贵妃担忧地问道:“皇上,外廷之事真的全交给元辅处置?” 隆庆点了点头。 李贵妃有些欲言又止,陈皇后看了她一眼,干脆帮她把心里话问了出来,道:“元辅故然忠臣,但主少国疑,总要有些以防万一的手段,不知皇上可有安排?” 皇帝此前打起精神说了不少话,此刻已近油尽灯枯,听了陈皇后这话,只是转睛目视太子,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朕……教过。” 教过? 教过太子? 陈皇后和李贵妃一齐朝太子望去,太子原本怔了一怔,此刻也醒悟过来,用力点了点头,道:“父皇,儿臣记得。” 这句话似乎给了隆庆绝大的安慰,他神色一松,两眼轻轻合上。抓着皇后和贵妃的右手,和抓着太子的左手同时失去力道,落在御榻之上。 后世史载:“己酉,上疾大渐,召大学士高拱、郭朴、张居正至乾清宫受顾命,拱等疾趋至宫。左右奏召辅臣至,上倚坐御榻上,中宫及皇贵妃咸在御榻边。东宫立于左,太子伴读高务实随奉,拱等跪于御榻下。司礼监宣顾命曰:“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宜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拱等咸痛哭叩首而出。是时,上疾已亟,口虽不能言,而熟视诸臣,颔之,属托甚至,盖自孝庙顾托三臣之后,仅再见也。”[无风注:明孝宗之后,以三辅臣为顾命,这是第二次。] 庚戌,上崩于乾清宫。翌日发丧,颁遣诏曰: “朕以凉德,缵奉丕图,君主万方,于兹六载。夙夜兢兢,图惟化理,惟恐有孤先帝付托。乃今遘疾弥笃,殆不能兴。夫生之有死,如昼之有夜,自古圣贤,其孰能免?惟是维体得人,神器有主,朕即弃世,亦复何憾? 皇太子聪明仁孝,令德天成,宜嗣皇帝位,其恪守祖宗成宪,讲学亲贤,节用爱人,以绵宗社,无强之祚,内外文武群臣协心辅佐,共保灵长,斯朕志毕矣! 其丧礼悉遵先帝遗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嫁娶,宗室亲王,藩屏是寄,不可辄离本国。各处镇守巡抚总兵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员,严固封疆,安抚军民,不许擅职守,闻丧之日,正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遣官代行。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及各布政司七品以下衙门,俱免进香。 诏谕中外,咸使闻之。” 皇帝驾崩了…… 隆庆帝在位六年,寿三十有六。 一个时代过去了,新的时代即将来临。但是在新旧交替期间,还有承前启后的一段过渡期,朝廷内内外外要忙的事情还很多。 大行皇帝梓棺停灵于仁智殿,也就是明代民间俗称的白虎殿,而太子还要先和皇后、贵妃等人在此哭灵数日,不能立刻登基。 在高务实的指点下,太子先是以皇太子身份颁下数道教令: 令皇城内外各门各官严守关防; 令兵部及京营提督等官发军分守皇城各门,如成化二十三年例; 令大学士高拱守吏部如故; 令大学士郭朴权协京营戎政; 令大学士张居正往天寿山相度大行皇帝山陵; 令吏部尚书杨博仍掌兵部事如故; 令宣大总督王崇古、蓟辽总督刘应节等严加关防,各军不得擅离职守; 令大同总兵马芳、宣府总兵赵岢,分派兵马严守天寿山皇陵; 令…… 与此同时,外廷也得抓紧时间办理各项相关事务。 壬子,大学士高拱等,上劝进仪注。皇太子于仁智殿哭灵,不答。 甲寅,大学士高拱等文武百官,率军民人等,于会极门上表劝进,曰: 伏以,三灵协佑衍历,祚以弥昌,四海宅心。仰圣神之继作传序,所属推戴均钦,惟大行皇帝仁孝俭勤,文明中正……惟皇太子殿下徇齐歧嶷,恭敬温文,日就月将……履至尊而制六合,接古帝王之正统,莅中国以绥四方。揭日月于重华,保乾坤而永泰。 皇太子于仁智殿传教令曰: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容遽闻?所请不允。 乙卯,皇太子哀服御文华殿,大学士高拱领百官,率军民再劝进,曰…… 皇太子览毕,召阁臣入殿陈词,不久传太子教令: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批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继大位?所请不允。 丙辰,皇太子哀服御文华殿,大学士高拱领百官,率军民及京中耆老等再劝进,曰…… 皇太子览毕,召见内阁辅臣、五府掌印、京营提督、六部尚书、左都御史等官,各官入点致词。 良久,传谕令曰: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 又谕礼部择日具仪以闻。 同日,赐辅臣及讲官并各衙门三品以上者鲜笋。 次日丁巳,礼部上登极仪注。 昭昭皇明,至此换了新君。 第070章 逐保倒张(一) 甲子,皇太子朱翊钧继皇帝位。遣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驸马都尉许从诚、定西侯蒋佑告于南北郊、太庙、社稷坛,上縗服诣,于大行皇帝几筵告受命,始具冠冕,祗告天地。次告奉先殿及弘孝殿、神霄殿,乃诣大行皇帝几筵前叩拜,皇后与皇贵妃随后依例行四拜之礼。 礼毕,新君御中极殿朝百官,改明年为万历元年,大赦诏曰: “我国家光启宏图,传绪万世,祖宗列圣创守一心,二百余年重熙累洽,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则,恭俭守文,虚己任贤,励精图治,盖临御六载而天下晏如。四裔来宾,兆人蒙福…… 朕以凉德,方在冲年,惟上帝之眷命孔殷,祖宗之基业至重,兢兢夙夜,惧不克堪。尚赖文武亲贤共图化理……” 然后就说了一长篇的大赦以及政务安排,从中枢到地方,从勋贵阁部到黎庶升斗,事无巨细,均在此中,足足万字之多。 毫无疑问,以上这些,从文稿本身到各项事务的安排,都是内阁首辅高拱、次辅郭朴领衔,六部尚书、侍郎等官配合,在几天之内赶出来的。 否则的话,别说小皇帝朱翊钧了,就算让与他同龄的高务实上,也搞不出来。 至于为何只有首辅、次辅,而没有张居正,因为张居正第一时间就被派往天寿山去给大行皇帝相度山陵去了。 这事说来也是赶巧,隆庆继位这几年,连年有事不说,最早前国库还空虚得很,直到去年才算收支平衡。高拱本来预估今年开始可以渐渐有所积累,可以开始考虑给皇帝准备玄宫事宜,谁知道还没开工呢,皇帝没了…… 换句话说,皇帝死了,而皇帝的陵寝甚至连地方都没找好。 这哪成啊?总不能让皇帝一直躺在仁寿殿不下葬吧!天下百官和读书人非得全体炸锅不可。 所以,朝廷上上下下,现在都必须把给大行皇帝准备陵寝之事当做大事要事急事来办,必须从快从好从权! 这么大的事,当然得有排得上号的大臣领衔督促才显得隆重郑重。由于“三劝进”这出大戏必须有高拱这个首辅领头,没人能代替他,而次辅郭朴又临时兼掌了京营,作为防止中枢出现变故的后手,因此帮大行皇帝相度山陵的重任,就只好交给张居正了。 这个安排,是高务实建议的,原因很简单——第一时间将张居正调离中枢,把他和冯保分开,然后先拿下冯保再说。 拿下冯保,这可不是高务实一个人的看法,高拱、郭朴对此都是有共识的,因为按照惯例,新君即位,一般都会换司礼监掌印——通常会换上新君自己最信任的宦官。 虽然现在新君年幼,但这条规则未必会变,所以等近期这些礼仪上的大事一毕,司礼监掌印换人就很可能被提上日程,内阁或者说高拱,必须提前有所措置。 不过,知道情况紧急的显然也并非只有高拱伯侄等人,冯保显然更是对自己的处境更加着急。 新君登基大典一毕,冯保立刻就展开了行动。 永宁宫中,冯保毫无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东厂提督的威风,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李贵妃。 这几日,不光新君朱翊钧和高拱等人忙得脚不踮地,皇后、皇贵妃一样要哭灵、拜灵和守孝等各项礼仪上的事情要办,连回永宁宫休息的时间都很短。 李贵妃见冯保忙里忙外,累得一头大汗,忍不住露出笑容,叫道:“冯保。” “奴婢在。”冯保连忙一下子回到李贵妃面前,躬身垂手,小意万千,犹如一个刚进宫伺候贵人的小宦官一般。 李贵妃挑了挑眉,道:“你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又是东厂提督,如今皇上刚刚继位,诸事繁忙,你不在司礼监和东厂忙着,却总在我这里转悠,是何道理啊?” 冯保对这一问早已做好应对,闻言连忙跪下,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奴婢本是从娘娘身边出去的,早前又做了小爷的大伴,本就不为外廷所喜,现在小爷登基做了皇帝,奴婢若不安分些,只怕外廷非要找些理由杀了奴婢才好……” 冯保露出一脸苦涩,忽然跪下,用力磕头道:“娘娘,求娘娘看在奴婢多年伺候也算尽心尽力的份上,把奴婢调回娘娘身边吧,奴婢不做这个劳什子的秉笔和厂督了,奴婢只想安安分分地伺候娘娘,求娘娘开恩呐!” 李贵妃皱起眉头,训斥道:“你说什么胡话呢,什么叫你是本宫身边出去的,又做过皇帝的大伴,外廷就对你不喜了?怎么,本宫和钧儿身边的人,就有罪?” 冯保语带哭声,哽咽道:“原是无罪,可外廷不会问这些呀……外廷有些人,就希望皇上、娘娘身边无人可用,他们才好擅权揽政,把持朝纲啊!” 李贵妃脸色严厉起来,呵斥道:“外廷有些人?你说的是哪些人?” “是……是……”冯保一脸怯懦,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说!我叫你说,你就说!”李贵妃凤目含怒:“你这奴婢,连本宫的话也不听了?” 冯保浑身一抖,似乎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磕头道:“是是,奴婢说,奴婢这就说。” 李贵妃盯着他,一言不发地看着。 冯保却又迟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道:“外廷……首辅高拱,原在大行皇帝时便手握重权,以首辅而掌吏部,犹如古之宰相,文武百官无不畏惧。大行皇帝在时,他便常以帝师自居,每每自以为圣眷在身,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大行皇帝仁厚无双,念及高拱昔年潜邸之微功,每多褒赏,本是望他自解圣意,逐渐进益。谁知他却恃宠而骄,一逐陈松谷,二逐赵大洲,三逐殷棠川,甚至还逼走了前首辅李石麓,其擅权揽政之心,可谓路人皆知!” 冯保说到此处,长叹一声,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道:“奴婢虽不才,昔年在内书房也算读书用功的一个,亦多得大行皇帝及贵妃娘娘厚赞。当初蒙大行皇帝及娘娘抬爱赏识,使奴婢为司礼监秉笔兼掌东厂,奴婢自问这数年来虽无殊功,亦无显过…… 当时司礼监掌印有缺,高拱为使内廷权不危己,推荐陈洪,结果没多久,陈洪便以贪罢;司礼监再缺掌印,那时……不瞒贵妃娘娘,连奴婢自己都以为会是奴婢按例掌印了,结果高拱仍以前因,推荐了孟冲。 奴婢自己倒无甚可说,只是觉得这其中未免有些蹊跷,直到后来有一次,奴婢去内阁办事,巧遇辅臣张居正,与其闲聊了几句,张阁老随口提及此事,奴婢才知内中原委……” “张居正?”李贵妃微微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有甚原委?” 第070章 逐保倒张(二) 面对李贵妃的疑问,冯保暗暗心喜,知道她已经逐步落入自己设下的套中,当下做出一副感慨万千的神态,叹道:“张阁老说,高拱之所以无论如何不肯让奴婢做司礼监掌印,原因就出在娘娘您身上。” “出在本宫身上?”李贵妃极为诧异,反问道:“这却是何道理?” 冯保一脸无奈,挠了挠头,道:“当时奴婢也和娘娘一般诧异,忙问张阁老为何。张阁老便言道,我大明自开国起,太祖皇帝便立下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尤其是仁宣之后,后宫从皇后到妃嫔,皆出自京畿小户,为的便是后族没有强盛家族可以依靠,将来即便是少主当国,亦不会有干政乱政之虞。” 冯保稍稍一顿,继续一本正经地道:“近两百年来,这一惯例始终维持,即便昔年诚孝太皇太后一度权如摄政,亦未能侵夺皇权。可是张阁老说,高拱觉得娘娘您的情况却有不同……” 李贵妃脸色已经有些不好了,沉着脸问道:“本宫如何不同了?” 冯保似乎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李贵妃面色一寒,冷冷地道:“说!” 冯保一头磕在地上,求饶似地道:“娘娘,您是贵妃,不是皇后啊。” 他抬起头,脸色看起来又是为难,又是害怕:“当时张阁老就说了,说高拱曾和他提起一个顾虑,就是皇……哦,就是大行皇帝身子骨不太好,万一走得早了,而小爷又非皇后亲生,届时皇后成了皇太后,贵妃娘娘您呢?只能是个太妃!可是高拱觉得,一个太妃岂能让您满意? 所以,高拱就觉得,您把奴婢往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推,其实就是在为将来干政夺权做准备!毕竟奴婢是您身边出去的人,肯定听您的吩咐,奴婢掌了司礼监,就好比您自个掌了司礼监,这司礼监一旦拿到手,那可是足以和外廷分庭抗礼的呀!” 李贵妃惊怒交加,再也坐不住了,一拍扶手,霍然起身,大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宫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想法!” 李贵妃气得来回踱了几步,猛然站住,怒道:“远的且不说,就说皇后自请幽居别宫之后,本宫哪一日没有亲自带着钧儿前去请安拜见?无分寒暑,风雨无阻!这后宫之中,还有哪一位嫔妃的礼仪做得比本宫更实诚?他高拱怎敢如此看我!” 冯保心中大喜,面色却悲戚万分,叹道:“是啊,是啊,论到对皇后的尊敬,这天下还有谁比得上娘娘您?您能做的真是全都做了啊……可他高拱就是不信,咱们又有什么法子?他是大行皇帝龙驭前钦点顾命首辅,又兼着吏部尚书,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九边镇帅皆尽自称是其门下走狗,可谓权倾天下!咱们……唉!” 冯保长叹一声,一副认命的模样,无力地道:“其实说起来,他误会娘娘也好,误会奴婢也罢,那都还是小事,怕就怕……” 李贵妃凛然一惊,忙问道:“怕什么?” 冯保脸色惊惶,甚至咽了一口口水,有些哆哆嗦嗦地道:“怕就怕现在皇上年纪尚小,高拱这厮长期执掌如此大权,万一要是生出一些……一些不好的心思来,那才是天塌地陷的坏事了!” 李贵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身躯微微一抖,忽然道:“不行,快把钧儿……把皇帝请来!” 冯保闻言大喜,刚要答话,忽听得外头随堂宦官高声道:“皇上驾到——” 李贵妃眼前一亮,下意识道:“皇帝来得正好!” 冯保心里还在琢磨朱翊钧怎么这会儿来了,就听见外头小皇帝的声音响起:“母妃,儿臣有大事要和您商议!” 李贵妃心中一突,朝门口望去,就见小皇帝朱翊钧拿着两本奏疏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一见到自己母亲,就赶紧上前跪下请了个安。 李贵妃看着他手上的奏疏,心里紧张万分,忙问:“皇帝这么急着过来,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各处宫门都守得严实吗?” 朱翊钧愣了一愣,有些莫名其妙地道:“各处宫门?自从父皇……一直都很严实啊。” 李贵妃闻言松了口气,定了定神,这才问道:“严实就好……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朱翊钧顿时露出笑容,喜滋滋地道:“礼部议定了父皇的尊谥,母妃您看。”小皇帝说着,自己翻开一道奏疏,念道:“大行皇帝尊谥宜天锡之曰: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用阐鸿辉,并垂万祀。臣等拜手稽首谨议。” 李贵妃见是此事,一颗心稍稍放下,但马上又叹道:“你父皇当初最想得到的庙号,恐怕不是穆宗。” 朱翊钧脸色一黯,但马上又道:“母妃,这件事本来就是礼部的首尾,其实只是按例而论,倒不是儿臣此来的主因。” 李贵妃心情不是很好,只想早点听儿子说完“正事”,好和他说说高拱的问题,便有些敷衍地道:“哦,那主因又是什么?” 朱翊钧笑眯眯地道:“母妃您看,这篇奏疏上的票拟是高先生执笔的。” 李贵妃顿时又紧张起来:“他说什么?” 朱翊钧倒没有听出什么不对来,仍然笑眯眯地道:“高先生在票拟上说:大行皇帝尊谥庙号可如所议。另请礼部会同有司议定两宫尊号,愚意两宫均为皇上至亲,素来无分彼此,理当一视同仁。” 李贵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后面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问道:“什么一视同仁?” 朱翊钧虽然年少,但到底是观政了一年有余,又在最后这段时间经常被隆庆叫去亲授方略,现在对政务的理解反倒在李贵妃之上,他笑着做了个“恭喜”的动作,道:“恭喜母妃,贺喜母妃,高先生的意思是,两宫并尊,俱为皇太后!母妃,再过一段时间,等礼部议定皇后和您的尊号,儿臣就要改口叫您太后啦!” 李贵妃面色错愕,目光忽然朝冯保转去。 第070章 逐保倒张(三) 其实自朱翊钧说出高拱票拟上那句“愚意两宫均为皇上至亲,素来无分彼此,理当一视同仁”的时候,冯保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冯保之所以敢来李贵妃这里给高拱下绊子,原因就在于冯保知道高拱是个“讲规矩”的人。讲规矩是好事,但也要看场合,要看具体事情。 高拱的讲规矩,正是与绝大多数文臣一样,把制度当成天条的那种。而具体到眼下的事情,比如说朱翊钧继位之后,谁是“母后”,谁是“母妃”,就是现实情况。 按照大明的规章制度而言,“母后”只能是陈皇后。哪怕陈皇后不是皇帝生母,但她是先帝的皇后,新帝继位之后也只能称呼她为“母后皇太后”,称呼李贵妃则只能是“母妃皇太妃”。 出于对高拱的了解,冯保断定他一定会坚持这个原则,给陈皇后上“皇太后”尊号,给李贵妃上“皇太妃”尊号。而这个做法虽然是完全符合规矩的,却一定不符合李贵妃的心思,也十有八九不符合小皇帝的心思——凭什么朕做了皇帝,朕的生母还要低别人一等? 嘉靖帝当年之所以发动大礼议,搞得天下纷乱那么久,原因也就是出在这儿。差别只是在于那次争论的是谁是嘉靖帝的皇考,这次的矛盾则在于谁是小皇帝的娘亲。 也许在后世之人看来,这玩意有个什么好争的?我流着谁的血,就是谁的儿子呗! 但在大明而言,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 这是大礼!在礼法至上的儒家社会,谁是我父亲,或者谁是我母亲,这是绝对不能乱的,人伦之大,岂容轻乎?那关系到我百年之后,族谱上谁是我爹,谁是我妈啊! “我”如果只是个普通人,那问题还稍微小一点,可是这个“我”,是皇帝啊!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皇帝啊! 朕堂堂天子,天下至尊,居然连亲爹亲娘都不能真正确认? 矛盾,就是这么来的,除非一方退让,否则不可调和。 高拱作为文臣领袖,在这件事关天下规制的大事上,他会愿意退让吗? 冯保认为:他不能,也不会退让。 所以冯保才会找准机会,来李贵妃这里给高拱下眼药、使绊子。 可高拱为何退让了呢?甚至还在票拟中明确表示“愚意……理当一视同仁”? 当然是高务实说服了他。 高务实何德何能,能在这件事上说服作为文臣领袖的高拱?要知道,他既然是文臣领袖,在享有尊贵的地位同时,也肩负着责任啊。 但高务实只用了三个字,就说服了高拱。 “大礼议。” 皇帝始终是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是皇帝独有的权力。哪怕皇帝现在还小,可他终归会有长大的一天,现在强压着他低头,也许可以办到,可是将来呢?有多大的压力,就有多大的反弹! 他是皇帝,是大明的皇帝,在大明这个制度之下,权臣再强也只是一时,你还能一直压着皇帝不成?要造反吗?至少文臣必不可能,高拱更不可能有这种心思。 所以高务实一提大礼议,高拱就沉默了。 他是亲身经历过大礼议事件的人,虽然当时还小,但也深知大礼议和其余波给朝廷造成了多大的动荡。而高拱扪心自问,这样的动荡绝非他此时此刻希望看到的——改革方兴,国势正起,要是再闹出一场大礼议来,自己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 先帝对他的信任和尊敬,都可谓到达了君臣的极点,而先帝的遗命,难道是让他再给大明整出一档子大礼议来? 见到高拱陷入沉默,高务实便提出了两宫并尊的思路。高拱听罢,当时仍然还有些犹豫,认为这样的话,事实上是对陈皇后不公平,万一陈皇后不肯,闹将起来大家也受不了。 然而高务实跟他说,陈皇后那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高拱只是稍稍诧异了一下,马上便心知肚明——他这个侄儿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少,但要论用得最熟练的,无非是砸钱。 这可真是一力降十会,高拱想想,也不禁苦笑。 毕竟这天下间,用钱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还真不多。如果有,多半还是钱没砸足。 而更关键的则是,高务实有钱。 高拱一直很少过问高务实的那些产业,也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少家底,但就高务实出手的大方程度来看,高拱甚至怀疑他比他那娘舅家也差不到哪去了。 其实这里高拱有个误解,高务实的家底,如果单论这些产业拿出去卖掉的钱,其实还是比不上蒲州张家的,毕竟长芦盐场在这个时代那可是北方盐业巨无霸。但高务实的赚钱速度,却的的确确比蒲州张家只强不弱了! 原本高务实手里头最赚钱的产业莫过于京华香皂,而蜂窝煤从去年起,不光垄断京师市场,更有了京营和宣大三镇的采购,销量和利润也出现大幅提高,但即便如此,依然只能给京华香皂打打下手。 但自从俺答封贡顺利完成,京华香皂的巨大利润竟然很快被京华商队给超过! 原本京华商队只有两条商道:即从宣府和大同出关,通往右翼蒙古。 但俺答封贡之后,曹淦在高务实的亲自规划和督促下,不仅连续开辟了延边、宁夏两条与鄂尔多斯部进行贸易的商道,同时继续强化了对右翼蒙古贸易的领先地位,“出口额”因为双方的和平贸易而大幅提高。 仅去年一年,也就是隆庆五年的毛利,就达到七十万两以上!更因为他们给右翼蒙古输送了大量的生活用品和贵族喜爱的奢侈品而被俺答王庭视为贵宾,享受各种特权。甚至现在还连带着让把汉那吉这个亲明派首领在右翼蒙古的地位都大大提高,被视为俺答以下除辛爱黄台吉之外最有权势的人。 而现在,曹淦还亲自去了肃州,准备开辟西方商道,打通吐鲁番、朵甘、青海、叶尔羌、和硕特等地的商路。 上次高务实接到他的报告时,这家伙就在肃王府和当地藩王及军方联络感情呢。 所以,即便刨除一些必要的开销,高务实手头的产业,每年至少可以给他提供上百万两的收益! 这相当于大明国库收益的三分之一还多!而这收益,属于高务实个人!要知道,蒲州张家的长芦盐场虽然比这赚得还多,可他们要付出的却比高务实多得多,就像高务实之前和高拱所说的那样,盐商虽然赚钱,可他们花费大啊——上下打点,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全都得喂饱了才行。 因此,砸钱搞定无财无势的陈皇后家又算什么大事呢? “大礼议”可真是嘉靖帝留给高务实的一颗核弹,既吓住了陈皇后,又吓住了高拱。 这下子,就轮到冯保坐蜡了。 第070章 逐保倒张(四) 不管你信或者不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因为爱和正义打起来的,发生战争的原因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益。 冯保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么高大上的理论,但并不妨碍他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因此对于高拱写出这样一个票拟,他是很懵逼的,因为这明明不符合高拱作为文臣领袖的利益。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懵逼不能解决问题,只能让自己陷入被动。 而以眼下的情况来看,被动基本就意味着等死。 冯保当然不肯等死,否则他早就躺平认怂了,还跟高拱斗到现在干什么,早点自请去职多方便?所以当他听到朱翊钧的话时,就立刻开始了大脑的高速运转,而当李贵妃的目光转回到他脸上来的时候,冯保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满脸郑重地道:“娘娘,高拱在试探您。” 李贵妃在政治上的道行毕竟浅了点,闻言迟疑起来,微微蹙眉,问道:“试探?” 冯保的脸色无比严肃,仿佛洞悉了一切,加重语气道:“没错,试探!” 他稍稍一顿,不等李贵妃继续提出疑问,抢先用一种解释的语气继续带偏李贵妃的思路:“娘娘您想,高拱现在是什么身份?是顾命首辅、吏部尚书!他如果真想这么做,大可以直接召集礼部及有司各官商议,在会上以顾命首辅的身份提出‘两宫并尊’之议……娘娘您想,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在那样的场合说出这句话,谁会那么不开眼的表示反对?甚至更进一步说,谁又能反对得了?” 李贵妃一听,心中暗忖:是啊,冯保说得有道理,高拱本来就是首辅,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又是大行皇帝驾崩前钦点的顾命大臣,更被大行皇帝指定“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大行皇帝对他,可谓是将太子与社稷共托。他要是直接召集相关大臣表明立场,这件事可不就定下来了?哪还需要这许多弯弯道道! 她再进一步思考:如果高拱这么做的话,就算是皇后那儿,也没什么可以说道的——“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这句话,可是你自个儿在大行皇帝口中问出来的!所以,难道他这么做真是一种试探?那他是想要试探什么呢? 李贵妃正要问冯保这个问题,一边的小皇帝朱翊钧插嘴了,一脸疑惑地问道:“母妃,大伴在说什么事?高先生试探什么?” 听见皇帝的问话,李贵妃略微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和儿子说,免得他认为自己一门心思要做这个皇太后。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对高拱是什么看法,而冯保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毕竟没有明证,自己也不好太武断了。 于是她岔开话题,道:“唔,也没什么大事……对了,你手里的另一道奏疏又是说的什么事?” 一提这事,朱翊钧就有些泄气,两只肩膀一塌,把那道奏疏无力地扬了扬,道:“这道疏文是高务实上的,他要请辞太子伴读,儿臣不知道怎样才好。” “哦?”李贵妃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只是“哦”了一声,眼珠转了转,却没有立刻作答。 冯保见李贵妃似乎一时没有说话的意思,和气地笑了笑,对朱翊钧道:“皇上,他以前是‘太子’伴读,现在您继承大统做了皇帝,这个太子伴读本来就已经名不副实,他请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您又有何为难的?” 朱翊钧苦恼地道:“话虽如此,可是他如果不做伴读了,还怎么陪我读书?父皇龙驭宾天之前可是亲口说过的,要他继续陪我读书,直到我亲政为止。” 李贵妃心道:钧儿这话倒是也有些道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只要是在大明,做什么事都得有个正经名头,现在钧儿做了皇帝,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本来就和自行废除了一样,他请辞是正常的。 只是,大行皇帝的遗命是继续留高务实在钧儿身边陪他读书,这道遗命肯定不能违背,可问题在于……事情好办,名头却不好找啊。 李贵妃这个担心当然不无道理,原本这个“太子伴读”就已经是隆庆当时捣鼓出来的一个临时性的“官”,只是鉴于天下人都可以理解因为太子年幼,处在“学习时期”,所以弄个年纪仿佛的聪明孩子作为太子的伴读不算离谱,再加上当时为了堵死那帮勋贵子弟“教坏”太子的这个口子,大家也就认了。 可现在不同,太子成了皇帝,皇帝身边再设伴读,看起来就没有意义了——翰林院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一大堆的翰林官,可不都是为了皇帝读书、工作设置的“文学侍从”吗?难道这些人都是废物,偏你一个高务实有用? 李贵妃比不得长期扮猪吃虎的先帝隆庆,她是真的水平有限,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不禁有些踌躇难决,下意识朝冯保望去。 冯保一脸为难,露出“深为主忧”的神色,心中却是一声冷哼,暗道:想让爷们出主意给高务实这厮弄个正经身份?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爷们就是顶着被贵妃娘娘抱怨,也绝不会给他弄半点好处! 正冷场间,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青年宦官不请自入,从外头走了进来,口中叫道:“阿姐……”然后发现有人,又忙改口:“呃,见过贵妃娘娘。”又一下看清了站在旁边的朱翊钧,不禁诧异道:“皇上也在?臣李文进,见过皇上。” 李文进现在可是御马监排得上号的大太监之一,够资格称臣了——冯保当然也够资格,不过冯保在李贵妃面前肯定是不会自称为臣的,因为自称“奴婢”才反而显得亲近。 李贵妃一见弟弟,顿时眼前一亮,摆手道:“文进,你来得正好,皇上这里有件事情,事儿虽然不大,但却有点麻烦……”说罢就直接将高务实请辞太子伴读和隆庆遗命让高务实陪朱翊钧读书直到他亲政的事告知弟弟,向他问计。 李文进听了一点也没为难,反而露出笑容,道:“我当何事,原来就为这个?贵妃、皇上,此事容易得很。” 朱翊钧大喜,两手一拍,道:“幺舅有何妙策,还请速速道来!” 第070章 逐保倒张(五) 朱翊钧大喜,两手一拍,道:“幺舅有何妙策,还请速速道来!” 李文进也不推辞,当下微微颔首,道:“贵妃娘娘和皇上……哦,还要再请皇后一起,同时下一道旨意给内阁,就说奉大行皇帝遗命,任高务实为‘观政’,随侍皇上左右。” 他说到此处,笑了一笑,解释:“虽然‘观政’一职前所未有,但大行皇帝驾崩前的确有说过让高务实继续陪皇上读书的话,这总不假吧?而高阁老虽然是高务实的伯父,放在平时,遇到这样的事可能会有意避嫌,但他对大行皇帝的话,执行起来却是从不打折扣的,所以皇上只要拿准了‘大行皇帝遗命’这六字真言去压高阁老,高阁老就一定只能认了。” 朱翊钧听得有趣,哈哈一笑,赞道:“幺舅果然妙计!哈,朕做太子时,正是务实提出了‘太子观政’制度,现在他这个太子伴读做不成了,做个‘观政’,还是陪在朕身边,朕瞧着的确是恰如其分的。”然后转头朝李贵妃望去,满脸希冀:“母妃觉得如何?” 李贵妃想了想,觉得这个法子的确不错,尤其是他还考虑到了内阁的反应。毕竟,要是小皇帝的第一道出自个人意愿的旨意内阁就不同意,直接给封驳了回来,那乐子可就大了——便如当年少年嘉靖帝被杨廷和连续封驳圣旨一样,势必引起皇帝和内阁的争锋相对。 而现在李文进充分考虑了高拱的心态,认为他不可能公开违背大行皇帝的遗命,那就相当于排除了内阁作梗的不利可能,而只要内阁同意,这道旨意也就有了法理依据。 至于其余文武百官是否有意见? 呵!内阁附署之后,他们就是再有意见,也只能去和内阁扯皮,去和高拱扯皮,关我们娘俩——或者娘仨什么事? 一旁的冯保对李贵妃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见李贵妃马上就有点头认可的意思,连忙打岔道:“国舅爷,您这主意虽好,但似乎有一点小瑕疵——大行皇帝的遗命毕竟只是让高务实陪皇上读书,这个‘观政’……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呀!” 李文进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淡淡地道:“经权有变,事急从权罢了,眼下的主要问题是给高务实一个留在皇上身边的名义,至于他具体做什么……皇上知道,娘娘和皇后知道,内阁三辅臣也知道,高务实自己更是再清楚不过,那咱们还担心什么呢?再说,皇上不同于太子,陪读之说未免有些不妥,但改作‘观政’,就合适多了。” 那是当然,皇帝嘛,就算年纪小,理论上也是天下至尊,没人能从法理上说他没有处置政务的权力,那么相应的,他身边的侍从文官叫“观政”就显然比叫“侍读”合适。 “这个……”冯保干咳一声,提醒道:“万一外廷那些人又跳出来拿祖制说事,却该如何应对?” 李文进道:“太子伴读是大行皇帝当年临时特任的,而现在设这个观政,也是奉大行皇帝的遗命而为,两者之间不过是换个名字罢了,有什么大不了?若说祖制,对于皇上而言,大行皇帝的遗命难道就不是祖制了?” 呃,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也不是不行,只是多少有点强词夺理。 冯保仍然不肯放弃,皱眉道:“但太子伴读毕竟无品无级……” “我也没说这观政就要有品有级了啊!”李文进面露不耐之色,摆手打断道:“冯督公,咱们要做的,是将大行皇帝的遗命落实下去,为娘娘和皇上分忧,至于其他的事情,就算再大,也大不过这个。” 这句话就有些扣帽子的嫌疑了,但偏偏李文进的确有资格说这个话,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功劳,乃至于从个人牺牲的程度,他都有这个资格,这一点谁都不敢否认——尤其是当着李贵妃的面否认。 所以冯保知道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了,否则便是不肯为主分忧,而这对一个宦官而言,完全是致命的。 于是冯保只得干笑一声,点头附和道:“国舅爷说得极是,还是我太胆小,有些畏首畏尾了。” 见冯保终于不再反对,李贵妃便点了点头,道:“那行,这件事我看就这样处置吧,不过,这事儿还得皇帝亲自去和中宫说。”现在两宫还没有加尊号,仍然不能称呼太后之类的词,但李贵妃感觉把皇帝和皇后这么连着念实在别扭,就改称陈皇后为中宫了。 朱翊钧倒没有那么敏感,听母妃答应下来,很是高兴,当即就表示同意,并且恨不得立刻拜别母妃去和陈皇后商议。 李贵妃连忙把他叫住,道:“你是少年新君,这些天也忙得厉害,今儿个就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儿,咱娘俩说说话儿。” 朱翊钧自然是不敢违逆母亲的,只好应了下来。 李贵妃又转头朝冯保道:“冯保,你也别整天呆在我这永宁宫里,司礼监和东厂都是要害之处,你要好好做。” 冯保知道李贵妃这是在赶人了,想必是有话要单独对小皇帝讲。其实他是很想在一边旁听的,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也好及时扭转,但此时李贵妃话已出口,冯保就是万般不愿也只能堆起一脸笑容连连应是,然后退了出来。 冯保一走,李文进便道:“阿姐,皇上新嗣大统,内廷外廷正是忙碌之时,冯保不好好呆在司礼监和东厂,却来你这里瞎忙,怕是有事情和你说吧?” 李贵妃瞪了弟弟一眼:“偏你能耐,什么事都要猜上一猜。”但说归说,说完之后她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冯保赖在永宁宫不走,倒也是一番好意,他是觉得高先生对本宫似有怀疑之意。” 这话不仅朱翊钧听了诧异,就连李文进也没有料到,疑惑道:“高先生对阿姐能有什么怀疑?” 李贵妃瞥了小皇帝一眼,淡淡地道:“倒也没什么别的,他就是觉得高先生疑我有与中宫争位之嫌。” 她这话说得简单,但李文进仍然马上明白过来,朱翊钧想了想,也似乎有所了然,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立刻开口。 李贵妃见他们不肯表态,便又继续道:“中宫自裕邸时便是大行皇帝王妃,入宫之后即为皇后,前年虽然因事与大行皇帝意见有差,但大行皇帝从未动过易后之念,这一点本宫是清楚的。 如今我儿承嗣为君,纵有些人担心本宫因此心生异念,本宫也可以理解。然则高先生却有不同,他是大行皇帝托以顾命的首辅元老,若他也对此有所怀疑,却恐于国政不利……皇帝,你怎么看?” 第070章 逐保倒张(六) 李贵妃这番话颇有些机锋,算是超水平发挥了。 李文进听了之后便有些紧张,生怕小皇帝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接下去会让他很难圆回来。 但是他和李贵妃都万万没有料到,朱翊钧听了这话反而并没有太过为难,回答得极快。 只见小皇帝微微躬身,正色道:“儿臣少不更事,万事但凭母妃做主。” 这话咋一听来,实在毫无皇帝气魄,所谓乳虎啸谷百兽惧,你再小也是皇帝,是天下至尊,怎能这么没有担当呢? 但李文进只是稍稍一怔,便立刻在心中拍手叫好:好小子,你从哪学来的这一手?这手太极推得简直绝了!阿姐,你儿子背后怕是有高人呐! 李贵妃那边也是听得一愣。 得,自己这机锋算是白打了。 皇帝儿子不上当,还一副孝顺宝宝模样,李贵妃只觉得有些憋得慌,但孝道至重,李贵妃想批评他滑头都不行,只能不置可否,转头朝李文进问道:“文进呢,你又如何看?” 朱翊钧年纪小可以滑头,李文进在他阿姐身边素来以智囊自居,自然不能跟皇帝外甥一样,于是轻咳一声,道:“冯保多虑了,高先生的态度不是已经表明了吗?他提议两宫并尊的消息,内廷现在都已经传遍了,我琢磨,这会儿估计外廷都已经有人知道啦。” 李贵妃懒得计较这消息为何传得如此之快,反正从仁厚之君隆庆当政开始,内廷的规矩相比世宗皇帝时,就是一日比一日松弛,到现在基本已经和筛子差不多,很多消息都是从内廷走漏的,她现在也没心思计较这些。 但李文进这话她却不甚满意,蹙眉道:“高先生的票拟是这么写了不错,但冯保觉得,这道票拟只是高先生的试探之举。” “试探?”李文进皱了皱眉:“他怎么说?” 李贵妃便把刚才冯保的话转述了一遍。 李文进听罢,这次倒没有立刻反驳,反而思索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冯保的担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不过我觉得,以高先生做事直来直去的风格而言,他应该不会把一件事搞得这么七弯八拐的。” 这个回答李贵妃仍然不满意,像这样的大事,光靠“觉得”怎么能行? 看见阿姐皱起眉头,李文进就知道自己的回答没能让她满意,想了想,又补充道:“阿姐,我觉得这件事我们要仔细分析一下,从各个角度来看,高先生到底会不会这么做。” 虽然还是没有什么油盐,但李贵妃感受到了弟弟的认真,勉强道:“那你说说,都有哪些角度?” “首先,是‘独尊中宫’和‘两宫并尊’到底哪一个方案对高先生更有利。”李文进正式进入智囊角色,认真开始分析:“独尊中宫的好处,我一时只想到两点:其一,中宫会因此感谢高先生;其二,外廷文官会认为高先生维护了祖制传统,对他大加褒赏。” “嗯……然后呢?”李贵妃点点头,算是对这两点表示了肯定。 “高先生稀罕这两点好处吗?”李文进微微摇头:“我看是可有可无——因为这了不起算是个锦上添花。” 李贵妃微微点头,没有多说。 “那么另一个方案,两宫并尊对高先生的好处是什么呢?”李文进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其一,可以获得阿姐你以及皇上的肯定;其二,可以缓解高务实的尴尬。” “高务实的尴尬?” 李贵妃对于第一条不置可否,因为那是肯定的,而且李文进说“独尊中宫”时,是说高拱会获得陈皇后的感谢,而说到两宫并尊时,用词则从感谢变成了肯定。但其实李贵妃知道,这两个词对调一下才准确。 独尊中宫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陈皇后对高拱有个“肯定”就不错了,反倒是两宫并尊属于破例,她和皇帝对高拱反倒应该感谢。 当然,李文进是她的亲弟弟,言语间有所偏向是很平常的,所以不必计较,自己心里清楚就行。 但是对于他说的“缓解高务实的尴尬”这一点,李贵妃一时没能领悟过来。 李文进见状,便解释道:“阿姐你想想,高务实在皇上身边做伴读已近三年,与皇上总有些情谊吧,而大行皇帝又在龙驭之前有过交代,让他陪皇上读书直到皇上亲政为止……那么这代表什么意思呢?阿姐,这是大行皇帝把高务实绑在了皇上身边呐!” 他稍稍一顿,让姐姐有个思索的时间,然后继续道:“臣不敢擅自揣测大行皇帝的圣意,但从目前的态势来看,高务实将来只要能够进士及第,他就会是皇上最为了解的臣子,这意味着什么,阿姐应该了然于心。” 李贵妃点了点头,这个道理是明摆着的,她当然知道。只要高务实顺利地陪皇帝读书到亲政,自己再考中进士,天下间就没有第二个文臣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能超过他,其中好处不言而喻。 李文进于是继续道:“那么,大行皇帝为什么这么做呢?是皇上读书真的非要有他高务实在身边,才能读得进去吗?我看也不至于吧。” 李贵妃听了弟弟这么抽丝剥茧的一番分析,逐渐有些明悟,试着问道:“你的意思是,大行皇帝用高务实的前程做饵,来钓住高先生,让他必须尽心尽力为钧儿效忠?” “然也!”李文进一拍双手,赞道:“大行皇帝这么做,也许不止是有这一层意思,但一定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头!这一层意思,对于高先生而言,乃是大行皇帝的阳谋!” “阳谋?” “当然,正是阳谋。”李文进解释道:“所谓阳谋,就是我这条计,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摆在这里,但你只能乖乖地依我之计行事!” “哦!原来如此……”李贵妃觉得自己懂了,顺便对自己刚刚驾崩的皇帝夫君又多了几分爱慕和惋惜。 李文进意犹未尽,又道:“没有谁不希望自己家族绵长、富贵永恒,高先生纵是再如何清高自诩,也不能不对此动心。要知道,他可没有亲儿子,而依这几年的情况来看,高务实应该就是高先生心许的衣钵传人,是他们高家的希望所在——他能不为高务实的前途考虑吗?不可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李贵妃道:“高务实的前途如何,除了将来考试是他自己的事,其他的就看将来皇帝的态度了,所以高先生不能不考虑皇帝现在的感受,以免遭了他的池鱼之殃。” 李文进笑起来,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从这方面看,高先生支持两宫并尊,应该是真心实意的。” 李贵妃松了口气,点点头,但马上又追问:“慢着,你这番分析虽然有理,但这还是不能解释为何高先生不肯直接主持议定两宫尊号的会议呀?” 第070章 逐保倒张(七) 李贵妃的这一问,的确是个核心问题。不得不说,冯保的水平还是不错的,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一条说辞,竟然让李贵妃疑神疑鬼到了这个程度。 李贵妃可不知道,此刻她的宝贝弟弟心里已经恨不得骂娘了,暗忖道:贼老子的,高务实啊高务实,你这小子的钱还真不好拿,爷们为了拿你这一万两银子,得费多少口舌才算完啊?不行,这笔账等事情了了,爷们还得跟你重新再算一算,反正你小子出了名的点石成金,爷们这么辛苦,再多拿个一万两,不算为过吧? 李文进认真想了想,才道:“阿姐,你久在后宫之中,还是不太懂那些外廷文臣的心思,高先生这么做,其实原因很简单。” 李贵妃皱了皱眉,道:“那你倒是说说,他们是个什么心思?” “呵呵,这个嘛……”李文进笑了笑,道:“阿姐恕罪,容小弟说得粗鄙些,这些个外廷的文臣呐,不论做不做婊子,那贞洁牌坊都是一定要立的。” 李贵妃脸一沉,斥道:“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倒不至于,主要是你当着我皇帝儿子的面说得这么粗鄙,我的态度怎么摆啊? 李文进也知道小皇帝在场,不比他和阿姐两个人私下交谈,还是要注意一下用词的,见姐姐责怪,连忙就驴下坡道了个罪。 李贵妃对这个为她牺牲良多的弟弟还真是没法生起气来,又批评了两句,便把话题接了回去:“总之你的意思就是说,高先生不是在搞什么试探,单纯只是爱惜羽毛?” “然也!”李文进心里松了口气,立刻表示同意。 “好吧,你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这么一想,他的确应该是真心诚意要两宫并尊了,只是不想担这个坏了祖制的名声。” 李贵妃勉强表示了理解,但想了想冯保之前的话,又道:“不过,司礼监事关重大,孟冲那厮能力不行,还是要把冯保换上去,要不然外廷真有什么事,我和皇上说不定都要被蒙在鼓里。” 李文进眨了眨眼,心道:高家小子,我只答应帮你抹平我阿姐对你三伯的怀疑和不满,至于司礼监谁做掌印,这件事可就超出咱们的合作范畴了,你可不要怪我不讲义气,袖手旁观了。 李文进没有表示反对,朱翊钧却插了一嘴,道:“母妃,大伴和高先生的关系似乎不大好,如果他做掌印,高先生会不会不高兴?” 李贵妃把脸一沉,教训道:“我听说你父皇当初曾经告诉过你: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你父皇试过高先生这块玉,他能用好,那不必怀疑了,可是你呢,你试过了吗?你能确保高先生待你能和待你父皇一样吗?” 朱翊钧一直怕他的亲娘,见母妃板下脸来,哪里敢辩,忙不迭低头道:“母妃教训得是,儿臣冒失了。” 李贵妃又一次体验到了母亲的威严,满意地点点头,指点儿子道:“你明白就好,为娘的这都是为你着想,只要高先生不反对任用冯保为司礼监掌印,那就说明他对咱们娘俩是真心诚意的效命,以后用起来也就可以放心了,这就是试玉,知道吗?” “是是,儿臣明白,儿臣明白。” 李文进在一边听得心花怒放,暗道:这条消息可不是小事,卖给高务实那小子,至少也得值个两千两……啊不对,五千两啊!嘿,爷们在裕邸和宫里混了小十年,现在才发现赚钱原来可以这么容易! 李文进在这边乐开花的时候,冯保却是满脸阴霾地坐在他司礼监的值房当中。 他的心情当然好不了,李文进这厮仗着特殊的身份和他作对其实都只是小事,他知道李文进的弱点,无非就是爱财,下次自己好好准备准备,给他那边打点到位就是,别的不说,至少应该能让他保持中立。 说起来,冯保甚至怀疑李文进是不是故意跟自己作对,目的就是为了逼自己给他送钱! 但李文进的问题好解决,高拱的问题却不好办。 原先冯保觉得,高拱的问题在先帝时肯定不好办,但到了太子登基之后就好办了,可如今看来,只怕自己还是太乐观了一些。 谁知道高拱竟然能下决心搞“两宫并尊”?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把自己一番苦思得来的杀招直接化解于无形——关键是时间点还掐得这么准,这可真是活见鬼了! 冯保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招来挽回局面,忽然狠狠地骂道:“高胡子!你可真是个断子绝孙的命,竟然还把张太岳提前支开,让爷们连个打商量的人都没有!” 但光骂不解决问题,没柰何,他只好匆匆出宫,打算连夜派徐爵前往天寿山找张居正问计。好在天寿山离得近,就在昌平,快马两天足以跑一个来回。 冯保是东厂提督,自然是有出宫自由的,说走就走了。而在他出宫不久,高务实已经从李文进口中得知了刚才永宁宫中发生的一切,代价是除了之前说好的价码之外,又额外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并且与李文进约好,接下来如果还有什么重要消息,他都一并付钱,而且价格保证公道。 这种关键时刻,可千万不能为了省钱而抠门,这个道理高务实门清。 此刻的他就好比后世的美国佬,凡是花钱能搞定的事,坚决不搞什么以命相搏——老子的有用之躯可金贵着呢! 他甚至还有些欣慰:最起码,李文进这厮虽然贪财,但他“做买卖”还是讲信誉的,只要钱到位,事情保证办妥。 但李文进带来的这个消息,对于高务实而言,其实也相当棘手。 首先是高拱不好说服,这是最大的问题。如果他一听说冯保要接任司礼监掌印就直接炸毛,那就麻烦大了,多半要走回前世历史上的老路,以外廷言官之力来硬撼冯保,结果被冯保说动李贵妃和小皇帝,一道旨意就把这看似如潮水汹涌一般的攻势轻松化解,顺便把他高先生打发回了老家。 其次是孟冲怎么安置,也得想个主意。这位孟掌印虽然能力差了些,但胜在为人老实,又听得进劝,这种人如果能留在宫里,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毕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嘛,要是能保的话,最好还是保他一手。 高务实沉下心来仔细想了想,觉得对高拱的说服工作只能留待今天晚上进行,眼下还是先去解决孟冲那边的问题,正巧现在有个办法,可以让孟冲暂时避开冯保的锋芒。 第070章 逐保倒张(八) 自打隆庆帝驾崩,孟冲的一颗心就始终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司礼监掌印当初就是捡来的,隆庆宠信的几个太监里头,陈洪才是排在首位的那个,所以一开始,司礼监掌印是陈洪。要不是陈洪这厮贪起来丝毫不知收敛,结果闹出麻烦来,也不会丢了掌印被打下去。 他孟冲就是趁着那个机会,被高拱推荐接任掌印的。而高拱为什么会推荐他来接任,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不是什么能力出众,只是为人老实、不揽权罢了。 孟冲虽然能力一般,但久在宫中耳濡目染,眼光还是多少有点的。孟冲知道高拱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老人家哪里会在乎司礼监掌印能力如何?恐怕在他看来,司礼监从上到下只要会批红用宝就行了!对柄机要?笑话,政务有我高拱主持即可。 所以这几年孟冲都很小心的克制着自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和内阁对着干,尤其是不要和高阁老的思路有半点冲突。效果倒也的确很好,至少让他这几年安安稳稳地把掌印宝座给坐住了。 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隆庆帝驾崩了,高阁老虽然看起来仍然是朝野第一人,但实际上孟冲很清楚其中的差别——原先那个无论何时都打心眼里愿意为高阁老遮风挡雨的皇帝不在了! 现在的皇帝对高阁老是什么态度?不知道,也不重要,因为皇帝还太小,真正代表着皇帝意志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他的生母李贵妃。 至于皇后,她当然也有一定的机会代掌皇权,但那需要得到外廷的强力支持,譬如皇后和高阁老联合起来,也许能与掌握了皇帝本人的李贵妃相抗衡。 但这很难,因为如果高拱这么做的话,皇帝亲政以前或许问题不大,可一旦皇帝亲政,势必会强烈反弹。 倘若高拱是孤家寡人一个,完全不用为以后考虑,那倒是可以一试,联合皇后打压李贵妃,然后太后摄政,外廷一切大事都由他高阁老说了算。 但问题在于,他的侄儿高务实本身就是个前途看好的天子近臣,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就把高家的将来给一手摁死了呢? 再说,皇后本身也是个老实规矩的人,肯不肯玩这么一出也很难说。 所以高阁老看似依旧风光无限,是顾命首辅兼掌吏部,但实际上他的地位却一定不如隆庆朝时那么深固不摇。 孟冲的司礼监掌印位置有两大根基:皇帝的信任和高拱的支持,现在其中一个已经完全不在了,另一个也大幅削弱,他焉能不慌? 新君登基换司礼监掌印,这是大明历代皇帝几乎都会做的事,盖因为不如此则不足以保证皇帝的意志完美的贯彻下去。现在新君登基了,但新君恐怕还谈不上贯彻自己的意志,能贯彻的只有他的母妃李贵妃的意志。 所以孟冲知道,取代他的人肯定是冯保,就看是哪一天了。 因此高务实来找他的时候,他的意志有些消沉,甚至一见到高务实就对他道:“小高先生,咱家要完了,要完了呀……就不知是去净军喂马,还是去南京司香?” 净军喂马和南京司香都不是什么好差事,也就比发往南京种菜强那么一丢丢。 所以孟冲一说这个话,高务实就知道自己劝他的思想工作,应该会比较好做。 果然,高务实轻叹一声,把近来的情况一分析,再把刚才永宁宫中的消息说给孟冲一听,孟冲就抹着泪求他拉自己一把了。 高务实也不客气,给他出了一条主意。 孟冲听罢,虽然多少有些遗憾自己的掌印宝座就这么没了,但他毕竟是个老实人,还算是懂得知足,也没有多想,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高务实告辞而去,孟冲洗了把脸,把自己拾掇了一番,便往永宁宫去了。 此时小皇帝已经去找陈皇后商议两宫和他一起下旨给高务实封官“观政”的事了,所以永宁宫中只有李贵妃和李文进姐弟二人。 听到孟冲求见,李贵妃有些意外,看了李文进一眼,问道:“孟冲?他来我这儿做什么?” 李文进想了想,觉得孟冲平时对他还算不错,虽然谈不上格外亲近,但也还算客气,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挺融洽,便道:“无所谓什么事,叫他进来就知道了。” 于是孟冲便进了正殿,他按照规矩老老实实见过了李贵妃,不等李贵妃发问,便主动道:“贵妃娘娘,老奴老朽,只是因大行皇帝的信重,不得已忝居司礼监掌印之位,如今大行皇帝龙驭宾天,老奴哀恸伤心至极,恐不能再为皇上分忧了。” 李贵妃也没料到孟冲会来这么一手,一时有些措手不及,道:“孟掌印何故有此一说?” 李文进一听不是路,阿姐这应变能力实在不行,人家都把原因说过了,你还问人家“何故”,这不是废话吗?再说人家孟冲这几年不管怎么着,至少没出过大的纰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了人家请辞的话,好歹先说几句慰留的话呀! 于是他干咳一声,接口道:“孟掌印,大行皇帝龙驭匆忙,眼下内廷外廷忙得一塌糊涂,你这个时候请辞可是有点不太合适呀。”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你走可以,暂时先不要急,等我们安排好了再走不迟。 孟冲却仿佛很坚持,给李贵妃磕了个头,道:“娘娘,大行皇帝对老奴恩重如山,如今大行皇帝龙驭宾天,却连个山陵都没备妥,老奴这几天一想起这件事就难过得食不下咽,实在没有办法继续干下去了……老奴也不是不知道眼下的局面,老奴只是想着能为大行皇帝尽最后一份心力,所以老奴就想辞了这司礼监的差事,去天寿山那边为大行皇帝准备陵寝之事出一份力,还望娘娘和皇上成全。” 李贵妃诧异的看着他,暗道:这孟冲放着司礼监掌印不做,反而要去给大行皇帝督建陵寝?难道他对大行皇帝真的感念到了这个地步? 但转念一想,这倒也是好事。本来嘛,孟冲虽然能力不太行,但他在掌印位置上干的这几年,至少也没有出过大麻烦,忽然毫无缘由的把他撤换掉,也的确有些不近情理,他现在自请去给大行皇帝督建陵寝,反倒是两全其美了。 打定主意,李贵妃于是假意劝了孟冲两句,见孟冲死活不肯继续做这个司礼监掌印,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孟冲得过高务实的吩咐,这次去天寿山除了督建陵寝,还有另一桩事要办,所以又以心急为由,请求明日一早就出发前往天寿山。 李贵妃这次没有啰嗦,当即就答应了。 第070章 逐保倒张(九) 高务实面色凝重地回到高大学士府,原是要找高拱议事,但高拱这几天比谁都忙,现在还在吏部没有回来。 这就连高务实也没辙了,总不能派人把高拱请回来吧?没柰何,他便想着趁这个空隙把近来的情况仔细汇总分析一下,看看自己的应对还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这种时候,做白工倒不打紧,出纰漏那才要命。 可惜还没等他静下心来思考,高陌就匆匆进了他的书房,面色严肃地道:“大少爷,小公爷派人送来紧急情报,冯保府上有异动!” 高务实原本平静的目光忽然闪过一抹厉芒,沉声问:“什么异动?” “有两点。”情况紧急,高陌没有废话,直接答道:“第一点是冯保出了宫,直接回府,然后没多久徐爵便带着人骑马出城了。小公爷的人没法跟着去,但他们说,徐爵是从西直门出城,从方向上来看,目标应该是昌平,或者天寿山。” “呵呵,终于知道自己摆不平,要去找张阁老问策了?”高务实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又问:“另一点呢?” “那个姓楚的锦衣卫千户也跟着徐爵出了冯府,但他没跟着出城,而是悄悄去了南城的法华寺。” “法华寺?”高务实微微皱眉,问道:“那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 高陌摇了摇头,道:“南城是世宗朝修筑的新城,居民大多都是升斗小民,鱼龙混杂。法华寺虽然是寺庙,但周边都是民宅,小公爷的人在那边也有些显眼,不敢跟得太近,现在还没有探出什么究竟来,小公爷也只能让他们继续保持监视,没有别的命令。” “你有什么猜测?”高务实问道。 高陌沉吟了一下,答道:“这个姓楚的,上次在安肃就策划了对大少爷的刺杀,小的担心这厮贼心不死,或者冯保狗急跳墙,还想再来一次安肃的事,大少爷千万要当心。” 高务实皱着眉头想了想,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这么看。安肃是安肃,京师是京师,我不觉得冯保能狗胆包天到这个程度,在京师还跟我玩这一手。” 高陌急道:“可是大少爷,有备无患……” “你听我说。”高务实伸手打断道:“冯保现在这会儿可能还没得到最新的消息,我刚才出宫之前已经劝孟冲辞去司礼监掌印之职,去天寿山给大行皇帝督建玄宫,孟冲已经答应了。冯保想要做掌印,我就让他先尝尝这个味儿,这事儿估计明天一早就会有旨意下来。” 高陌诧异万分,愕然道:“让冯保做掌印?那咱们这许多准备岂不是……” “这个不急,这些准备会有用的。”高务实微微一眯眼:“安肃遇刺的事,不管是出自于冯保的亲自授意,还是他手下人妄自胡为,终归是他的人干出来的,这笔账我总得跟他好好算一算,若不让他爬到顶峰,怎么能让他摔得更痛?” 高陌这才笑了起来,道:“大少爷这话说得极是,冯保这厮,着实取死有道,而且阴魂不散,是得让他摔得更重些。” 高务实也笑了笑,但没说话。 他心里想:历史上的冯保才是真的取死有道呢,现在比原历史还差了不少……可是就算是历史上那样又如何,万历还真没直接杀他。 所以,要废了他容易,但要让他死,还是很需要一点手段的。毕竟自从世宗嘉靖帝发生了那次差点被宫女勒死的事件之后,宫中的贵人们对于太监宫女们的惩罚,都已经下意识收敛了不少,很少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是打啊杀的。 但这也不是绝对的,两宫和小皇帝毕竟都不是隆庆,不能指望她们有隆庆那样的水平,这娘仨都不是什么政治经验丰富的人,只要被刺激得狠了,下起手来肯定没轻没重。 “看碟下菜”不算什么好话,但在官场之上却一定是一条金科玉律。 所以,在面对隆庆的时候,高务实只敢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了不起靠着影响高拱来达成目的,原因在于玩阴招十有八九会被常年扮猪吃虎的隆庆帝识破,那就反而坏了大事。 这就好比高务实想方设法把自己弄成太子伴读,隆庆帝看似毫不知情的中了计,但从他临终之前的这一波操作来看,这位看似庸碌甚至荒YIN的皇帝却反过来把高家伯侄和他的爱子朱翊钧捆绑在了一起。 谁敢保证当初隆庆帝没有看穿?反正高务实是不敢保证的,他认为隆庆帝当时可能就是将计就计,然后观察了自己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将来的确有能力辅佐朱翊钧,所以他临终之前才玩了这一手。 如果高拱和张居正真能在隆庆的说和之下保持亲密合作,那么隆庆的这一手安排几乎相当于给朱翊钧铺了几十年的路——高拱十年、张居正十年,那时候他高务实也已到了而立之年,有朱翊钧的照拂和首肯,完全有机会入阁辅政了。 当然,隆庆肯定料不到历史上的张居正只活到万历十年,但这个总不能怪他啊,毕竟他又不是神仙,哪知道张居正六十岁都没活到? 所以对于隆庆这种明明成了精,却一点都不显山露水的高手,高务实是不敢造次的,甚至在隆庆活着的时候,高务实宁肯吞下开平三大厂精钢制品没有销路的苦果,也愣是没有在他面前提出军工私营。 但是面对两宫和小皇帝,高务实就敢玩一些比较阴狠的招数了。当然这种阴只是针对冯保、张居正等政敌,而不是针对小皇帝或者两宫,他可不想现在埋了雷,将来炸死自己。 嗯,历史上的冯保和张居正就算是埋雷炸死自己的典范,因为小皇帝迟早是要长大的,你欺压得他一时,欺压不了他一世。 所以当前的所谓阴招,哪怕抛开两宫不谈,也至少要让小皇帝打心眼里认可,甚至不光是现在认可,将来回想起来都得是认可的才行。 不管哪朝哪代,杀人肯定都是大罪,而“密谋刺杀太子伴读”当然更是罪上加罪,但高务实认为这还不足——这个罪名要杀冯保也许够用,但光杀人还不够,还要诛心。 单以此罪,即便能杀冯保,却有可能让李贵妃心中不满,因为以此罪杀冯保,李贵妃肯定会从安抚高拱的角度来考虑,并不是她真心实意要杀。 因此高务实必须把这个罪名拉扯到冯保“背主不忠”上去。 宦官,家奴也,对于皇家而言,家奴做了点错事、坏事,那都不打紧,教训教训也就是了。只有涉及到背主不忠,那才是必诛之罪! 简而言之,高务实想要的,不是用形势逼得李贵妃不能不杀冯保,而是让李贵妃主动对冯保起杀心。 第070章 逐保倒张(十) 时值仲夏,天气多变,傍晚时分的京城下了一场阵雨,雨势很大很急,摧花断树,来得毫无征兆,就如同高拱回府之后在书房所发的那一通怒火一般。 高府的下人都已经退开书房老远,这是大少爷从书房推门而出给他们做的手势,下人们都很感激,毕竟谁也不敢当高阁老一怒。 高拱为什么发怒?还不是因为高务实把孟冲请辞、冯保即将上任司礼监掌印等事汇报给了高拱知晓。而且这还不是全部,高务实还告诉高拱,孟冲的请辞是他劝说的。 也许这一点才是高拱怒上加怒的原因,因为在此之前高务实根本没有就这件事和他谈过,这事完全是高务实擅自而为。 但高务实并不惶恐,而是转头就把永宁宫发生的一切告知高拱,并且分析道:“三伯,眼下的关键问题不在于谁做司礼监掌印,而在于两宫和皇上是否对您有足够的信任——这就好比当初大行皇帝在时,您会真正在意司礼监掌印究竟是陈洪还是孟冲吗?” “不,您不会。”高务实不等高拱回答,就断然道:“因为大行皇帝对您信重无双,不管司礼监是谁在做那个掌印,他都只能老老实实给您的票拟用宝——所以归根结底的说,天下之权,不在司礼监,而在皇上!” 高拱性子直而急,但却不代表他不动脑子,所以高务实这番话一说出来,他的怒火一下子就十成去了九成,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不得不怏怏坐下。 过了一会儿,高拱才开口道:“老夫知道你这番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你劝孟冲请辞也的确是因为永宁宫中的突发情况所致,但是有一点你不能忽视:大行皇帝在时,司礼监掌印不可能限制老夫与大行皇帝的联系,所以政务通达。然而现在却不同,老夫身为顾命首辅,就算依然能随时与皇上取得联系,却也没有作用,因为皇上还太小,真正做主的……你今天也看到了,其实是皇贵妃!老夫是外廷臣子,不可能有点什么事都去找皇贵妃面议,皇贵妃更不可能如大行皇帝那般,有点什么不了解的,就直接宣召老夫见驾。” 他长出一口浊气,叹道:“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差别,那就是司礼监掌印可以切断帝、相之间的联系,从而操弄天下大局,正如古往今来各色权宦一般。你也应该知道,如果让冯保这种小人掌握了这样的权力,会对朝廷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如果确如高拱所言,那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高务实必须承认这点。 然而高务实却没有惊慌之意,而是平静地道:“如果冯保能真正掌控司礼监,侄儿认可三伯这个分析,但侄儿有把握说一句:只要三伯与侄儿还在京师,冯保就没有这样的能力。” 高拱猛然眯起眼睛,盯着高务实看了一会儿,问道:“理由呢?” 高务实站起身,踱着步道:“孟冲为掌印时,司礼监五大秉笔分别是冯保、陈洪、黄孟宇、张诚和陈矩。这其中,冯保、陈洪和张诚三人,都是裕邸旧臣。大行皇帝当年登基之后,冯保和陈洪随之入宫伺候,张诚则被派往南京任镇守太监,而陈矩那时候的资历还略显浅薄,黄孟宇是离大行皇帝最远的,但从地位而言,他那时候倒也已经出任了大同镇守太监。” “后来,陈矩被侄儿说动,转调至钟粹宫侍候太子,黄孟宇也因为侄儿在孟掌印面前举荐而被调回京师。再后来,也就是前次与张阁老的冲突爆发后,孟掌印提出调整司礼监的架构,取得了大行皇帝的同意,黄孟宇和陈矩升任了秉笔,冯保则丢掉了御马监的兼掌,遂形成眼下五大秉笔的局面。” 高务实顿了一顿,见高拱没有插话的意思,便又继续道:“现在,咱们还不知道明日的旨意究竟会是如何,但想来即便孟冲请辞,司礼监应该也不会做太多的调整,很大概率是各秉笔依序上升。如此一来,四大秉笔之中,也仍然至少有两人——也就是黄孟宇和陈矩二人,是我们可以信任的,而陈洪……” “东厂归谁?”高拱忽然插话:“如果冯保升任掌印,东厂提督这个位置他交不交?如果交,会交给谁?陈洪?” 高务实微微摇了摇头,道:“这正是眼下的问题,李贵妃对冯保之外的四大秉笔似乎都不算是很熟悉。陈洪和张诚早年都是侍候大行皇帝的,跟李贵妃只能算多少有些交集,但肯定了解不多,远不如冯保来得贴心,所以光从亲疏而言,很难断定李贵妃会如何安排东厂。” 高拱阴沉着脸,道:“最坏的情况就是冯保以司礼监掌印兼掌东厂,如果是那样的话,此獠可就真有些势大难制了……” 这是肯定的,司礼监掌印是最后给票拟盖章的人,如果他认为票拟不妥,可以把票拟打回内阁要求重新拟票,如果换在隆庆时期,可能没有哪位掌印敢随随便便把高拱的票拟打回去要求重拟,因为高拱如果怒了,直接求见皇帝,皇帝基本不可能反对老师的意见,那么掌印就尴尬了,甚至很危险。 但现在隆庆不在了,皇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李贵妃代为行使,高拱又不可能随意求见李贵妃,李贵妃也不可能动不动就接见高拱,那么冯保在中间就很容易做大,然后行使驳回权,把高拱的票拟动不动就打回去,不要以为这是小事,一次两次或许问题不大,但如果再多一些、再密集一些,对首辅的政治威望打击就很是巨大了。 而他同时还掌握东厂的话,那就更不得了,相当于不仅掌握了外廷无可撼动的行政权,还掌握了不受外廷制约的监察权。换句话说,只要冯保能瞒住或者哄住李贵妃,他的权力就可以无限放大,近乎皇权本身。 高务实的脸色也不得不凝重起来,缓缓地道:“所以咱们之前拟定的顺序不能变,只能是先冯保,再江陵。” “逐保倒张,这个顺序不变。”高拱深深皱起眉头:“但现在的问题,在于贵妃把老夫是否同意冯保出任掌印当做老夫是否忠心的考验,如此老夫不仅不能发动朝臣弹劾冯保,甚至连私下进言都不行,如此一来,如何逐保?” 第071章 冯保掌印 次日一早,上谕下达。 司礼监太监黄孟宇、陈洪等传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与内阁、府、部等衙门 “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辅臣至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授遗嘱,说东宫年少,要他们辅佐。又特言大学士高拱总揽政事、高务实仍陪东宫。今东宫继统,念大行皇帝遗命,特加大学士高拱为太傅。另,准高务实辞太子伴读,仍假原官,特任观政,皆从原司本职。 又,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者,心念大行皇帝玄宫未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自请坚辞司礼监掌印而往天寿山督建大行皇帝山陵。我母子三人感其孤忠,全其臣义,故准其辞。孟冲改昌平镇守太监兼掌皇陵督建,另荫一侄锦衣卫指挥佥事。 因司礼监掌印出缺,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调度各监、司、局黄孟宇、陈洪、张诚、陈矩四人仍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黄孟宇兼钦差提督东厂太监陈洪兼御用监掌印太监,调度惜薪、钟鼓、宝钞、及混堂四司,另掌内承运库、司钥库张诚兼尚宝监掌印太监,另掌银作、浣衣、巾帽、针工、内织染、酒醋面、及司苑七局陈矩仍兼御马监掌印太监,另掌兵仗局。” 这道“三位一体”的上谕下达到各府、部、院后,立刻引起了广泛议论,因为这道上谕确实颇有些玄妙。 高拱加太傅可能是其中最没有波澜的一件事,毕竟他作为三朝阁老、托孤辅,无论外廷的官员们对他抱持何等看法,但大家毕竟同属文官体系,还是乐得在这种时候看到高拱的地位更高一些的。再说,新帝登基嘉赏老臣,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无非高拱在实权上赏无可赏,只能提高一下这种荣誉地位罢了。 而且太傅这个荣誉,高拱也的确当得起他本就是大行皇帝的帝师,东宫此前出阁讲学时,他也是和成国公朱希忠一起“知经筵事”的,所以放在现在,高拱已经算是两代帝师了。 两代帝师,挂个太傅头衔怎么了?合情合理。 让外廷比较意外的一件事反倒是司礼监的调整。先,司礼监的调整原则上来说属于帝王家事,按照往常的惯例,司礼监掌印换人通常也就只通知一下内阁,再由内阁转告六部及各府各院即可。 但这一次却不同,上谕明不说,而且还是直接通知到各部院。这就有点古怪了,就好像宫里急着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调整一样。 宫里急什么?这个时候不是更应该万事镇之以静吗? 再就是孟冲的请辞也很古怪,要是孟冲只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请辞去督建大行皇帝皇陵,或者带职兼任督建,都说得过去。可他是掌印太监啊,相当于内廷辅,身处这种位置,一般来说怎么可能辞职呢?真的就因为对大行皇帝感情太深? 但你要说他是犯错被贬,好像也说不过去,人家不但督建皇陵,还兼了昌平镇守太监,可见宫里对他还是信任的,更何况还荫其一侄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说明荣宠也在。 至于冯保等人依次递补,看起来反而不是很显眼,他们之中真正有些显眼的,不是冯保,而是黄孟宇。 黄孟宇跳过陈洪掌握了东厂,这才是此番司礼监“依次递补”中唯一的例外。 原本,黄孟宇的资历就在陈洪之下,他在司礼监的排名本来也是在陈洪之后的,这次反而由他出任东厂提督而不是陈洪,这只能说明黄孟宇在内廷的地位上升了,而陈洪虽然手里的实权更宽泛了一些,但实际核心的职权还是管理宫内财务用度,相当于原地踏步而被黄孟宇越。 至于后面的张诚和陈矩,他俩的变化不大,一个掌握档案、印章,同时负责宫里的各项供应一个掌管内廷军务,顺带管理内廷部分的军工制造。 这次司礼监的调整意义重大吗?那要看是谁来回答。 对于想走内廷门路争取升迁的人而言,肯定有些意义,至少送礼的对象变了,除开直接送钱的部分,其他部分都要顺应对方的喜好来相应的调整一下。 但这点意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实在不行全送钱不就结了! 那么对于其他的朝臣呢?对他们而言,司礼监的人事调整跟他们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这也是以往司礼监调整人事从来不明上谕的原因。 不少官员私底下调侃“两宫和皇上要么是不知道规矩,要么就是故意向阁、部各衙门示好,才会连内廷的调整都知会得这么清楚!” 高拱得生太傅是顺理成章,内廷的调整他们也管不着,惟独另一件小事他们觉得可以讨论一下子。 上谕的原话是“准高务实辞太子伴读,仍假原官,特任观政,皆从原司本职”。 “仍假原官”,说的是“假翰林院侍读学士、假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皆从原司本职”说的是别管他现在的官名是什么,他原本做什么事,现在还做什么事。 嗯,这算一句说明性的补述。 也就是说,高务实请辞太子伴读,被两宫和皇帝同意了,然后因为大行皇帝临终前有遗嘱,所以他改任了这个“观政”,实际上只从“陪太子”变成了“陪皇帝”? 可是陪太子原则上说得通,陪皇帝在原则上说不通啊! 不过这个问题毕竟也不算特别严重,再说又是大行皇帝遗命,大家还是打算先看一看内阁和各部的反应再决定行止不迟。 反正现在朝廷基本上算是高拱一家独大,前段时间敢于跳出来挑战高拱权威的张居正,自从大行皇帝驾崩就被赶去天寿山找墓地去了,估计也来不及表态。于是这件事也就是引起了一些官员的私下讨论,然后该干嘛干嘛了。 他们这些人哪里知道,今天颁布下来的上谕,昨晚在宫里可是惊动两宫见面,讨论许久才得出的结果! 两宫主要讨论的是什么?不是高拱加太傅,也不是高务实改做观政,正是司礼监的职权调整! 如果再说得细致些,最主要的争论点就是冯保到底要不要交出东厂提督之职,如果交,交给谁! 第082章 暗箭就位 冯保昨日的心情,简直就和这夏日的天气一般说变就变。 先是拦阻李文进不利,高务实出任“观政”在所难免,冯保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自己对李贵妃的影响力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无可替代继而还是因为的李文进的“谗言”,让他给高拱下绊子的大计功亏一篑,使他直接感受到了危险,更意识到自己现在不仅是影响力不足以抵定大局,而且还孤军奋战,连个盟友也没有,心情之急切与狂躁,一时根本不可压制。 于是他就出了宫,回到自己的外府,让徐爵立刻去和同样面对高拱“打压”的张居正联系上,并向这位深得徐阶政争精髓的张阁老问计。 同时,他在狂躁之下又命自己的心腹、从锦衣卫借调在东厂办事的楚千户联络他的草莽朋友,打算设计陷害高家伯侄。 不过他也是病急乱投医,自己根本没有像样的主意,对楚千户的交待也很不清晰,只说“你去联络你手下那些江湖人,好好想想办法,弄点罪名给高家那一老一少,咱家定不能让他们安生!” 说是这么说了,但问题是,他只是怒而兴兵,自己也没想好要怎么安插罪名,交待任务时面色又格外狰狞,这就让楚千户的认知出现了误解。 楚千户认为,厂督这是怒不可遏的表现,这个罪名一定是要能将高家伯侄置于死地的才行。 高务实无品无级也就算了,但陷害当朝辅,这个罪名可不小。倘若换成言官,污蔑不叫污蔑,了不起是倾陷、妄议,就和上次曹大埜差不多,贬官外任也就是了。但其他人去干这个事可不同,那是大罪。 不过楚千户没有感到害怕,他反而有些兴奋。 楚千户不同于锦衣卫中许多世袭官儿,他是良家子出身,自己想方设法投入锦衣卫的,多年来辛辛苦苦在锦衣卫中打拼,这才混成千户。 然而,出身受限的他在锦衣卫中走到了千户这一步之后,基本也就算是到了头,依照正常途径想再往上爬,实在机会渺茫。 所以,搭上厂督这条线,是他能够抓住的唯一机会。 财帛和权力,都是杀人的毒药。如李文进者,爱的是财如楚千户者,爱的则是权。 法华寺一代寺庙不少,民居更多,且多是些在京城中吃辛苦饭的苦哈哈,所以这片区域的治安一贯不怎么好。但是有弊必有利,楚千户收留的一些江湖人士在这一块就活得不错。 这年头的江湖人士未见得能飞檐走壁、乱军之中取上将人头,但也多少有些过人之处,譬如敢打敢杀,能豁出命去,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法宝之一。所谓横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前提是报酬能让他们满意。 楚千户开出的价码并不低,甚至已经过他们的预期抹掉所有案底,重新安排清白身份,引荐进入东厂效力,且皆给档头身份。另根据此次出力大共分两千两银子赏钱。 条件当然是好条件,除了给的赏钱不能与高务实的大方相比,官面上的好处则更让他们高兴。 要知道,东厂虽然是独立部门,但东厂的人员从制度上而言都属于从锦衣卫借调的性质,换句话说,进入东厂做事,也就等于有了锦衣卫的身份。 锦衣卫,天子亲军是也。 当然,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锦衣卫的待遇好,相比其余各军,无论是京营还是边军,待遇都远不如锦衣卫来得优越,至于卫所兵,那更是比都别比。尤其让人听着就觉得爽的,则是锦衣卫的特殊性,这使得他们在京城或者地方都享有许多特权,欺压良善、敲诈勒索什么的,不要太方便。 总而言之,进入东厂还能当个档头,那可比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饭轻松惬意百倍。 唯一的问题是,楚千户让他们办的事情似乎有些麻烦。 “你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伪装成高务实的家丁,在冯厂督出宫的路上伏击厂督,然后装作被击败,抓进东厂。” 二十多个“江湖豪侠”们听得一片哗然,有人嚷嚷道“楚老爷,你怕不是在寻咱们大伙儿开心?伏击厂督是什么罪名?当场就能格毙了!再说,抓进东厂?那地方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进去是个人,出来就是鬼啦!” “就是,咱们虽然赚的就是卖命钱,可是这卖命和送命的区别,咱们大伙儿总还是分得出来的!” “我说楚爷,咱们大伙儿上次就被你坑得连老寨都没了,只能来这京师落脚,现在莫非是楚爷觉得咱们没有用了,干脆来个一打尽不成?” “对啊楚爷,上次你让咱们对付的那个小子,乃是当朝辅的亲侄儿,好在人家大人大量没有深究,要不然咱们可不是丢弃老寨来京师逃命这么简单。现在更好,您老人家居然让咱们去伏击东厂厂督?哈哈,伏击了东厂厂督,您老还能把咱们弄进东厂当档头?不是在下说风凉话,楚爷您有那么大能耐么?” 另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更加直接,把腰里的朴刀抽出半截,露出刀锋上的一抹寒芒,冷冷地道“姓楚的,这法华寺外头要是有你的埋伏,你干脆就直接招呼他们进来,我于老二这口宝刀已经一年多没见过血了,现在正饿得慌!” 楚千户多年来负责跟这些个江湖人士打交道,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见状丝毫不慌,淡淡地道“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奇我楚某人背后的那位爷究竟是谁吗?我看今儿倒是个黄道吉日,可以让你们知晓了,也免得你们总是这么疑神疑鬼、不识好歹。” 众人稍稍凝了凝神,他们想知道这一点的确已经很久了,毕竟当初在安肃犯了那么大的事,虽说高务实强烈要求不要兴师动众,但安肃地方乃至于保定巡抚都很是费了些功夫去追查,但不知为何,这件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而他们也被安全转移到了京师,一直窝藏在法华寺这边。近一年过去,居然好像风平浪静了一般。 这肯定不是姓楚的一个区区千户能够办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楚千户身后的“那位爷”拥有极大的能量,其在京师不说一手遮天,至少也是能排得上号的大人物,而他在地方的威势也同样不会至少也是能压下保定巡抚这样的朝廷大员。 “哦?”领头的一个精壮疤脸汉子深深打量了楚千户一眼“倒要请教楚爷,您背后这位老爷,究竟是何方神圣?” 楚千户露出一抹傲然,慢条斯理地道“正是让你们去伏击的那位爷司礼监席秉笔兼东厂提督冯公!” 第083章 冯保心思 东华门外,两队仪仗合二为一,左边打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旗牌,右边打着“司礼监秉笔太监黄”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黄”两面旗牌。 这两队仪仗,正是新任司礼监掌印冯保和新任东厂提督黄孟宇所有,他们此次出东华门转北,正是去内东厂的东厂衙门办理交接。 冯保此刻的面色并不太好,因为这次他虽然如愿以偿升任司礼监掌印,但由于事突然,东厂那边他没有能够做出充分的安排。 再说,他原本还怀着几分希冀,希望自己能一举达到中官的最巅峰即以司礼监掌印兼掌东厂。 结果呢,明明昨天被李文进一通搅和,让他觉得自己连司礼监掌印恐怕都没了指望,谁知道在外府了通火之后,一回宫就被孟冲请了过去。 孟冲告诉他说,自己已经辞去司礼监掌印,明日即将前往天寿山督建大行皇帝山陵,并已经推荐他冯保冯双林接任掌印之职。 冯保迷迷糊糊回到自己在宫内的住处,左思右想也不明白孟冲为何主动请辞。他哪里知道他这番迷糊,只是由于信息不对称李贵妃说要以任用冯保为掌印来考验高拱忠诚,这番话是单独对皇帝和李文进说的,小皇帝当然不会泄露,李贵妃自己也不会泄露,但架不住李文进这厮转手就把这条消息卖给了高务实啊! 所以直到最后,冯保也不不知道孟冲根本不是什么主动请辞,而是不得不辞。这个误会甚至促使他今天亲自将前往天寿山的孟冲以下属礼仪送出了京城,很是上演了一番儒宦风度的戏码。 然后就不得不捏着鼻子与黄孟宇一道来东厂做交接了。 冯保早前一直呆在裕邸,后来则在宫里,和黄孟宇这个老早就出镇在外的家伙没有什么交情,只不过也谈不上太多恶感。即便知道黄孟宇是由于与高务实的关系被孟冲调回京师出任秉笔的,他也只是把“罪责”加诸于高务实头上,对黄孟宇本人倒是比较看得开。 毕竟中官强势时,是内阁巴结内廷而辅强势时,则是内廷巴结内阁。 黄孟宇本人并没有露出非要跟冯保对着干的态度,他也就暂时抛开和黄孟宇作对的念头,把精力集中在高家伯侄身上。朋友不怕多,仇人不怕少,这个道理冯保还是明白的。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黄孟宇成了东厂提督,而东厂这几年在冯保的治下,私底下一直在搜罗高家伯侄的“罪证”,这哪能让黄孟宇知道? 当然,实际上东厂找高拱的罪证基本毫无所获,现在手底下掌握的一些东西,全是高务实干的。 什么阴谋蓄养死士、私藏私造大量军械、于水旱灾区大肆收买民心、勾结地方官府及军方强买大量土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可以这么说,冯保给高务实搜罗的这些罪名如果成立,高务实自己只落个剥皮充草那都属于邀天之幸,抄家灭族恐怕才是正常操作! 甚至不用全部成立,就算只成立任意一条,他高务实的脑袋就得立刻搬家。 庭杖杖毙?想多了! 这种级别的罪名还能让他享受大臣诤谏而死的待遇?必须得是明正典刑,开刀问斩! 但是可惜的是,这些罪名连冯保自己都觉得很难真正栽到高务实头上,因为实在过于牵强了些,或者说高务实的避罪手段实在太高明了些。 阴谋蓄养死士?高务实手下的家丁现在全是良家子,哪怕最早先那批百里峡响马,也早就洗白了当时主持招安的是时任顺天巡抚、现任蓟辽总督刘应节,后来这批人又有鼓动把汉那吉投诚的大功,最后促成了俺答封贡,这功劳一摆,还有什么洗白不了的? 要知道俺答封贡可是大行皇帝最为看重的一件大功,你冯保敢否认这个,莫非是赌两宫和小皇帝朱翊钧不敢下令杀人? 现在高务实手下的家丁,全有正规身份,全有正经营生,理论上个个都是良民,你怎敢污蔑他们是什么死士? 哦,你说高务实的家丁太多?是大行皇帝不知道高务实赚了多少钱,还是两宫不知道?可这都是正经生意啊,从大行皇帝到两宫,再到小皇帝朱翊钧,皇家几个谁人不知?他家丁多点,那无非是家大业大,又不是坑蒙拐骗来的,你怎敢平白无故污人清白? 说他私藏私造大量军械?他京华商队行商蒙古,装备一些朝廷允许的刀枪剑戟乃至弓弩那又如何?他装备火枪火炮了吗?装备旗帜甲胄了吗?没有装备这些,那你说个鸟蛋? 哦,你说他在三慎园有私藏一些火药,甚至私造了一些火器? 那玩意是兵仗局和军器局交给他的研究任务,有兵部和京营的联合关防许可,在大行皇帝那里也是禀报过的,甚至连东宫也就是当今圣上都知道!你拿这个说事,难道是说连大行皇帝和当今圣上都在帮他私造军械?荒唐! 至于水旱灾区收买民心你冯掌印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全天下的人,不管是做官的还是在野的,只要家里情况允许,在乡梓受灾的时候谁还不得破费一二,做点赈灾救民的事儿? 你甭管人家是为了邀名还是为了什么别的,反正天下人都这么做,你为何就单单盯着一个高务实? 他不就是钱花得多点么?人家家大业大,愿意为家乡的受灾群众尽一份心力,这是道德高尚好吗,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邀买民心了?你要拿这个当做罪名,就不怕全天下的人一人一口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所以冯保想来想去,只有强买土地勉强还能沾点边,可是“强买”其实跟高务实没有关系,倒是有一些“强迁”的勾当,可惜那是开平卫做的,跟高务实没有直接关系。 而且真要追究罪名的话,大概先是戚继光会落个御下不力之罪,这只能让张居正恼火。然后呢,会从开平卫指挥使薛城一直追究到阳武侯薛干,这就很麻烦了,一个操作不当,没准就牵连到了整个靖难系勋贵那他冯某人就全完了。 勋贵们可能不大敢跟文官集团硬杠,但肯定不怕跟他一个皇帝家奴杠的。 所以冯保很烦恼,花费了许多精力,也的确搜集了大量关于高务实的“罪证”,可惜一个都用不上,更不敢用。而现在东厂厂督却换成了“走高家门路”崛起的黄孟宇,这些查到的玩意怎么办? 第084章 新任厂督 “冯掌印。”黄孟宇笑容和煦,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您也知道,咱家过去常年外镇地方,宫里的情形本就不熟,此次又侥幸得了两宫及皇上的信重,委以提督东厂之重任说句实在话,咱家这心里头呐,真是诚惶诚恐,生怕有甚差池!冯公,您久任厂督,数年以来,未有小过,实在令人钦佩,今后这东厂虽说是咱家接了手,却还是要请冯公您多多提点才是。” 冯保被黄孟宇从思索中惊醒,转头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道“黄厂督客气了,东厂的事儿虽然又多又杂,但这也是因人而异的。你若是盯得紧,它的事就一定多可你要是乐意睁只眼闭只眼,这东厂呀,也就无非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 黄孟宇目光一闪,面色却仿佛惊讶万分“哦,还有这一说?咱家见识浅薄,不知冯公此言何意,倒想请教则个。” “好说,好说。”冯保嘿嘿一笑,道“这东厂呢,原是为监督锦衣卫所设,后来因为咱们这些天子近臣最为可靠,慢慢的也就开始监督百官了不过嘛,这监督百官,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你看,东厂就这么点人,还都是借调自锦衣卫的人手,百官?哪里监督得过来!真正能监督的,也就那些个有名有姓的重臣。” 冯保目光一凝,深深地看了黄孟宇一眼,若有所指地道“可是呢,这些重臣,有些虽然可以监督,但其实意义不大真正有必要仔细监督的呢,却又不是谁都敢真个去监督他黄厂督精明强干,想必一定知道咱家所言何意吧?” 黄孟宇一脸诧异,连连摆手,道“冯公谬赞了,咱家愚钝得很,实在不知道谁是该监督却不能监督的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 冯保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黄孟宇,轻轻一叹道“黄厂督,你我都是在司礼监这一个锅里吃饭的人,有些话呢,咱们不妨说得明白一点外廷或可为援,不能为根,咱们的根本始终是在宫里。” 黄孟宇看起来一脸感激“冯掌印教训得是,咱家记住了。” “真记住了,那才好呀”冯保一时也看不透黄孟宇这态度的真伪,只能若有所指地道“昨晚皇后娘娘为了你能出任厂督,那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儿两宫本是一体,这一点希望你能牢记。” 黄孟宇连连点头“皇后娘娘对咱家恩深似海,咱家自然是时刻不敢或忘的。” 这时东厂已经近在眼前,冯保见探不清黄孟宇的底细,也只好淡淡地道“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行吧,咱爷们现下都忙,还是赶紧完成交接吧。” 黄孟宇道“一切但凭掌印吩咐。” 一番交接倒是颇为顺利,只是冯保似乎不愿在东厂久待,甚至没怎么给黄孟宇介绍东厂几位大档头,只是把印信关防一交,便带着人扬长而去了。 黄孟宇环顾了站在他面前的大小档头一眼,淡淡地道“诸位,从今儿起,东厂就由咱家提督了。想必你们也知道,咱家此前多年都是镇守地方,常和那些个丘八打交道,所以咱家提督东厂,恐怕与冯公有些不同” 诸位大小档头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窥,却没人敢胡乱插嘴。 黄孟宇将一切看在眼里,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今儿呢,咱家也没什么别的事要特别交代,就一条三天之内,你们自个仔细想想,看有些什么事儿可以向咱家汇报的。三天之后,咱家会再来东厂一个个召见你们,听你们的汇报当然了,咱家也要提醒你们一句,将来咱家对你是重用还是弃用,都会参考这次汇报来决定。” 然后他就潇洒地掸了掸飞鱼服下摆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轻松惬意地说了一声“咱家言尽于此,诸位好好考虑”说着,竟然就这么潇洒地往外走了。 众档头不管心里是窃喜也好,是骂娘也罢,一个个都连忙挤出恭敬谦卑的笑容,垂手齐喊“卑职恭送厂督!” 黄孟宇理也没理,带着自己的几名亲随走出了内东厂衙门,到了外头,黄孟宇微微一摆手,亲随们稍稍退开一些,只留下一人仍在黄孟宇身侧此人正是他那外甥刘平。 刘平倒不意外,反而问道“幺舅,您有没有觉得冯保今儿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对劲啊?” “当然不对劲儿。”黄孟宇哼了一声,道“他现在还在疑惑,不知道咱爷们身后站着的那位究竟是谁呢。” 这下刘平有些意外“这不至于吧?幺舅,您是被高侍读推荐给孟公,这才有机会调回京师的,这事儿在宫里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晓,冯保不可能不知道啊。” 黄孟宇哼哼一笑,得意地道“这就是高侍读的厉害之处了,要不是他老早就开始布置皇后娘娘这一后手,使得咱家一回宫就有机会往咸福宫靠拢,而这次同样也是靠着皇后娘娘的力荐,才得以压过陈洪而提督东厂的话,冯保哪能被迷惑过去?” 刘平奇道“难道他就一点也想不到,皇后娘娘会被高侍读拉拢?” “他想不到的。”黄孟宇摇了摇头,轻轻一叹“他从小进宫,一直都在侍候人,在他心里,他侍候的这些天家贵人,可以决定他的一切,无论是生、是死、是荣、是辱,统统都是由天家一言而决的。所以,他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些天家的贵人本身也能被收买、被拉拢。” 黄孟宇说到这里,忽然转头看着刘平,问道“我问你,如果是在一年之前,咱俩还在大同的时候,我突然跟你说,高侍读能花钱让皇后娘娘为他说话、帮他办事,你敢相信吗?” 刘平愕然张了张嘴,忽然明悟过来,叹道“幺舅说得对,别说一直呆在宫里侍候人的冯保,就算是咱们,一年之前也绝对不敢有这样的想法,也一定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 黄孟宇点了点头,看了看又仿佛要变天的天色,喃喃道“老话说得好,欺老莫欺少!更何况以高侍读高观政的厉害,那可不是咱爷们背叛得起的呀。” 第085章 冯保遇袭 一个人决定是否要背叛,主要因素有两个一是可能获得的利益是否足够巨大二是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否能够承受。nbsp;至于感情因素在其中的占比,只能说越是成熟的人,感情因素的占比就越低。 无论从可能获得的利益来看,还是从需要付出的代价来看,黄孟宇都没有背叛高家伯侄的理由。 从利益来说,黄孟宇即便背叛高家伯侄,投入到李贵妃、冯保阵营,他也取代不了冯保,可以获得的利益约等于无。 从代价来说,高家伯侄尤其是高务实花了这么多的精力、财力,将他推到东厂厂督位置,可想而知他如果背叛,一定会遭到最残酷的打击。 那么反过来说,他坚持与高家伯侄站在一起,便能继续享受到高党的支持,这是包括了从政治到金钱的全方位支持,更远景的利益则是取代冯保,成为内宦第一人。 那他为什么要背叛? 所以黄孟宇对冯保刚才的各种暗示和警告完全嗤之以鼻,坚定不移地高举高观政的伟大旗帜,把当前的全副精力都放在高务实交给他的任务之上。 高务实给黄孟宇交待过两个任务,其一是持续笼络住陈皇后,千万不要让她跟历史上一样,虽然享受着尊荣,但实际上活得宛如一个透明人。 高务实需要陈皇后的这张虎皮,因为在朱翊钧亲政之前,只有陈皇后的这张虎皮能够制衡李贵妃。 历史上的陈皇后为何没有对政务表现出半点兴趣?高务实在决定笼络她的时候就仔细思考过其一当然可能是的确没有兴趣,这个没什么好讨论其二则应该是为了自保,毕竟小皇帝不是她的亲儿子,如果干涉太多,等小皇帝长大就尴尬了其三则应该是由于她在朝中没有相关利益,既然没有利益,又何苦搅风搅雨?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高务实主动跟通州陈家拉近了关系,并且直接捆绑了利益。 换句话说,现在陈皇后在朝中有了她的利益代表,高家严格的说是高务实的前途就是她的利益所在。 只要高务实的前途一片光明,她通州陈家也就富贵无忧。 陈皇后如果有儿子,甚至哪怕有女儿,问题都可能复杂化,但她无后,那么除了她自己生前死后的尊荣之外,她的利益就全在通州陈氏一家,所以帮高务实就是帮她陈家自己。 单项选择题,有且只有一个答案,那还挑什么? 因此黄孟宇的这项任务并不困难。 难的是另一项以最快的度掌握东厂,并且反过来利用东厂的力量找出冯保欺君背主的罪证! 高务实当然知道冯保一直在搜罗自己乃至高拱的罪名,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反侦察”工作已经做得很完善了,冯保不可能真正把这些罪名强加于自己和三伯,否则的话,冯保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虽然调查这些东西肯定不会是出自隆庆的命令,只能是冯保自己的主意,但是这种程度的“以权谋私”,还远远谈不上欺君背主。对于东厂厂督而言,光是调查谈不上什么罪名,因为他完全可以自称是防微杜渐。 因此,要让李贵妃认为冯保欺君背主,必须得有其他罪证才行。 黄孟宇今日在东厂之所以让东厂的大档头们自己想好汇报项目,其实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冯保执掌东厂数年,东厂上下恐怕大半都是冯保的党羽,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任何一个衙门也都会有不同的派系,这一派得冯保器重,肯定得利也就多那一派受冯保冷眼,肯定更多的时候就得穿小鞋,活像个后娘养的。 前一种一时半会不好拉拢,但后一种就不同了,一旦让他们觉得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 这些人能做到大档头,还能在冯保不看重的情况下混到今天,自然不会是蠢蛋,一定会尽快弄明白黄孟宇这位新厂督背后站着的是谁,继而判断他和冯保之间的关系,然后根据这些做出应对。 只要他们查明黄孟宇背后的人是皇后或者高党,那他们就一定能想到黄孟宇与冯保关系不佳。到了那个时候,为了能够翻身农奴把歌唱,他们自然会找出冯保的各种罪证来当做自己的敲门砖。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黄孟宇给他们留三天时间,就是让他们有机会查清缘由和准备材料的。 然而黄孟宇没有料到的是,他这个计划还只是开了个头,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给破坏了不少。 就在黄孟宇刚刚准备回宫,正走到东华门门口之时,一队冯保的护卫仪仗乱哄哄地跑了过来,口里纷纷大喊“前头的人让开,前头的人让开!冯掌印遇袭,要即刻进宫!” 黄孟宇久在边镇,耳聪目明,听到这话不由大吃一惊,顾不得许多,上前喝问道“怎么回事,谁遇袭了?人在哪!” 一名身着东厂档头服饰的中年汉子见了黄孟宇,连忙上前匆匆一礼,慌张地道“黄御马不是,黄厂督,是冯掌印冯公遇袭了,就在东安门外,准备去外东厂拿取一些物什的时候。” 这里要补充说明一句,东厂有两个衙门,一个叫内东厂,就是刚才冯保和黄孟宇办理交接的地方,位置在宫城之外、皇城以内,具体就是东华门往北、宫城护城河的东面,与内承运库紧邻。 还有一个叫外东厂,从内东厂继续往东出皇城就到,在中府草场和延禧寺的中间位置,冯保刚才和黄孟宇交接完毕,就是去的这儿。听这东厂档头的意思,他应该是去外东厂衙门取回自己的私人物品。 这听起来很正常,黄孟宇没有怀疑,但是冯保遇袭这件事本身太让人吃惊了,黄孟宇顾不得想太多,立刻追问“咱家是问你冯公人在那里,有没有受伤!” 那大档还没回答,冯保有些紧张、有些后怕的声音传来“黄厂督,咱家没事,那伙贼人弄错了目标,误中副车了,咱家用来装一些贵重物品的马车吃了一炮,恐怕有些御赐之物被损” 黄孟宇大吃一惊“炮?” 这是遇袭还是有人n啊,炮? 之前那东厂大档赶忙解释道“黄厂督,冯掌印不熟军械名号,那击中掌印副车的是一颗神机石榴炮,不过这颗炮威力惊人,似乎比京营装备的神机石榴炮厉害许多!” 黄孟宇倒抽一口冷气,心中暗暗叫苦糟糕,出大事了!11 第086章 麻杆打狼 冯保遇袭,而且对方至少动用了一枚神机石榴炮!黄孟宇一听就知道事情大了。, 冯保是什么人?他是刚刚履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相当于外廷的内阁辅。更不用说他还是当今圣上生母李贵妃的宠宦,地位特殊。 神机石榴炮是什么东西?那是用生铁铸造的一种n,以其形似石榴而名。此物如碗大其作用类似后世的s1n。其弹壳上留有一孔,以便向壳内装填致毒性和烟剂。使用时或抛至敌阵b或放置路旁,敌军人马踩踏后,炮内火种受震起火,引起b或使敌中毒后封喉,瞎眼。 京营和边军都有装备这种武器,但通常作为守城之用。其制造之法,是先用干泥制成空心球壳,壳面开有一个小孔,以便灌入致毒与燃烧性,并通火线在外,尔后将其装入木框或木桶中,以防其碎。作战时,守城士兵点燃火线,将其掷向城下b,毒杀和焚烧敌军攻城士兵。 简而言之,这是军中常用来守城的火器。 至于那大档头说贼人所用的神机石榴炮威力惊人云云,黄孟宇是见过战阵的人,听了这话就只当是受过惊吓之后的正常表述了。 问题不在于威力,而在于它是军用n! 贼人是什么身份,为何会有这样的军用火器?贼人又为何要袭击一个绝大多数时候都身居皇宫大内的冯保?贼人如何知道冯保此时会出现在外东厂?更不要提贼人为何会如此胆大包天在皇城边、外东厂这样的重地犯下如此大案? 黄孟宇脑子有些乱,心情更是紧张不已,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一个人,他有这样的能力,不仅可以搞到各类军用火器,甚至他自己就有比京营和边军更加先进的火器他虽然不见得能提前预知冯保的出行路线,但一定能第一时间获知冯保的位置他说不定真有胆子做下惊天大案。 高务实、高观政! 黄孟宇心中震恐,因为从动机和能力上来说,高务实是他第一个想起能够符合这些条件的人! “贼人抓到了吗!现场封锁了吗!”黄孟宇急得大叫。 冯保从乱哄哄的人群中走了出来,脸色一片铁青,嘴唇显得有些苍白,看起来是受惊不他冲着黄孟宇道“黄厂督,当时情况太混乱了,贼人只抓住看一个,其余的都跑了,咱家已经叫外东厂的人封锁了案附近地面,也派人通知了锦衣卫过来帮忙。” 黄孟宇听说抓了一个活口,心中更加紧张,但面上不敢表现,反而道“事关重大,光是东厂和锦衣卫恐怕不敷使用,咱家觉得最好立刻通知五城兵马司封锁京城,以免贼人逃离。” 天可怜见,黄孟宇打心眼里不想说这句话,他现在恨不得“贼人”赶紧逃离才好。 谁知冯保比他更顾全大局,摆手道“此事只涉及咱家一人,还是不要这般大张旗鼓的好,尤其是五城兵马司,那都是些走科举的外廷官儿,为咱家一事让他们大热天的满街乱窜,甭管最后抓没抓到人,都少不得要在背后编排咱家。” 五城兵马司相当于后世的京城各级公安局,不过并不是一个衙门,而是五个衙门的合称。这五个衙门的指挥并非武臣,而是从科贡正途的文官中挑选,当然一般不至于挑选到进士这个级别,有个举人功名也就差不多了。 黄孟宇听了冯保的话,有不免有些诧异,心道你这厮有这么体贴? 但毕竟冯保这话很符合黄孟宇的心意,他实在是很担心这些“贼人”真是高务实派出来的,现在只有一个活口被抓,黄孟宇觉得还多少有些机会转圜,要是全给抓了,那恐怕就再难翻案了。 于是黄孟宇就坡下驴,问道“那冯公的意思是?” 冯保面色阴沉,深吸了一口气,道“黄厂督,你头天上任厂督便遇到这样的事,咱家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要不这样吧,抓到的那个贼人就交给你们东厂,一定要给咱家审问清楚,到底是谁派他来行刺咱家!” 黄孟宇脑子里飞快地权衡了一下,暗道交给锦衣卫恐怕才是最好的,毕竟朱希孝主掌锦衣卫已经多年,有点什么事情也能压得住,至于东厂直娘贼,咱爷们连那几个大档头的名字都还没记住呢,万一事情真的涉及到了高观政,爷们怎么压得下来? 但这件事涉及到了刚刚卸任的东厂提督,东厂接手才是理所当然,黄孟宇也没法推脱,只能装作一副正该如此的模样,用力点了点头,道“冯公放心,咱家一定亲自审问,断不容许任何疏忽。” 冯保似乎稍微消了些气,点了点头,但马上又仿佛想起什么,盯着黄孟宇,一字一顿地道“黄厂督,此人是唯一的活口,咱家不知道你要怎么审,但是呢,有一点咱家一定要提醒一下希望你千万慎重,切不可让人莫名其妙的死了,又或者突然说不出话了,你可听懂了咱家的意思?” 黄孟宇心头一凛,面色却很自然,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冯保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忽然道“既如此,咱家就不打搅黄厂督办案了,咱家先回宫压压惊,有什么情况,还希望黄厂督看在你我同殿为官的份上,莫要忘了知会一声。” “冯公放心,一有消息,咱家立马派人禀告。” 冯保不再说话,只是摆出掌印大太监的派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黄孟宇在一边面露微笑,微微躬身致意“冯公慢走。” 那名大档头本来看似也要跟着冯保而去,却被黄孟宇叫住,道“且慢,你既然是我东厂之人,又亲历此次袭击,还是跟着本督再去一趟现场,给本督说明情况吧。” 那大档头朝冯保看了一眼,冯保没有表示,自顾自走了。 这档头见状,知道冯保的意思,连忙朝黄孟宇而来,俯身便拜“卑职楚志远,见过督公。”11 第087章 金殿发小 前东厂厂督冯保在外东厂门外遇刺的消息,就像自己长了翅膀一样,仅仅一两个时辰就闹到全京城上下无人不知的地步了。 宫里宫外都在议论这件事,大家的想法也许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谁这么胆大包天,竟敢刺杀冯保? 高务实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正在陪皇帝读书。 朱翊钧虽然当了皇帝,但在功课之上与之前做太子的时候没有太多的差别,高拱和朱希忠的头衔从“知太子经筵事”变成了“知经筵事”,同样申时行也从“同知太子经筵事”变成了“同知经筵事”,而“太子经筵日讲官”们,也顺势去掉“太子”二字,成了“经筵日讲官”。 太子升级,大家跟着升级,仅此而已,换汤不换药。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差别,勉为其难有一点:现在没有人敢说朱翊钧课文没背完就不准吃饭了。 当然,李贵妃敢不敢,这个大伙儿不敢保证,毕竟她是皇帝生母,在这个孝道跟天一样大的时代,只要没把皇帝饿死,想必不会有人发表什么高论。 朱翊钧这段时间一直很忙,才刚刚复课,就碰到冯保遇刺这么大的事,也不禁吃了一惊,问:“大伴怎么样了?消息可曾禀告贵妃?” 高务实心里比朱翊钧吃惊得多,看着来报信的小宦官,心里暗暗琢磨:冯保遇刺了?凶手居然还有神机石榴炮?这会是谁干的呢…… 忽然他面色一变,暗道一声不妙:gǒurìde,这是在害我啊! 高务实赶紧给今天的日讲官许国连打眼色,许国是个聪明人,虽然一时没明白高务实何以这么着急,但看得出来他是想要休课。 “皇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皇上也难以安心读书了,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许国放下书卷,气度雍容地问道。 “好好。”朱翊钧连忙表示同意,然后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似乎有一种不想读书的意味,又补充道:“大伴遇袭,想必母妃也很是震惊,朕身为人子,不敢不去安慰照拂。” 这个理由很到位,许国表示很欣慰,随口称赞了几句,就宣布放课了。 待许讲官一走,朱翊钧摆手让小宦官们出去,然后忽然面露喜色,朝高务实笑了笑:“老奴报应了。” 原来冯保一直以来虽然是朱翊钧的大伴,但他是李贵妃派到朱翊钧身边来的,奉的都是李贵妃的命令,但凡朱翊钧有个什么表现不够好的,都会第一时间报告给李贵妃。 久而久之,朱翊钧对他根本没有什么亲近感,反而只觉得厌烦,再加上他现在身边有高务实这么个阴起人来杀人不见血的家伙,常常在他面前挑唆,所以朱翊钧对冯保的不满已经很深了。 高务实苦笑道:“皇上淡定,淡定,您这样子要是被贵妃娘娘知道,怕是讨不了好。” 朱翊钧气势很足的一摆手,道:“无妨,文华殿的人我已经换过一波了,现在都是靠得住的,再说这不是让他们都出去了么?” 高务实心中一翻白眼:换过一波又如何,这文华殿的小宦官,至少还有两到三人是冯保的亲信,有两人是陈洪的亲信,甚至连张诚的亲信也有一个。而剩下的人里头,有四个是陈矩的人,有两个是黄孟宇的人……也就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但还不等高务实说话,朱翊钧又急急忙忙问道:“对了,务实,你说……会是谁刺杀冯保这老奴?” “唉……”高务实一脸苦笑,摇了摇头:“现在哪里知道是谁?臣倒是觉得,现在嫌疑最重的人,就是微臣了。” 朱翊钧大吃了一惊:“你?是你派的人?”他恼怒起来:“你搞什么名堂!杀这老奴固然解气,可你不能自己动手啊!” 高务实摇头道:“自然不是臣做的,您觉得臣能蠢到这个程度?” 朱翊钧到底是观政了一两年的人,听高务实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过来,恍然道:“你和老奴关系一直不睦,又有一批甚至敢于出关纵横草原的家丁,同时还因为兵部和京营的许可,在帮他们研造火器……所以要说谁既有动机、又有能力刺杀老奴,你就首当其冲了。” 高务实两手一摊:“圣明莫过皇上,臣现在似乎已经可以考虑自辩奏疏该怎么写了。” 但朱翊钧却没有继续跟着开玩笑,反而沉吟起来,问道:“你能不能确保这件事不是你手底下的家丁自行其是做出来的?” 高务实肯定地道:“可以肯定。” “这么果断?”朱翊钧诧异道:“他们就那么老实?” 高务实解释道:“皇上有所不知,臣的家丁虽然有不少,本事也还不差,但是他们都是分散在各地的,京师之中只有一队人马,拢共才五十来人。就算是这五十多个,其中也有三十多个常驻见心斋,只有十几个在臣身边随行,刚才通报消息的人说刺客有二十多个,人数就已经不符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又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臣虽然与冯掌印关系不佳,但双方毕竟没有深仇大恨,怎么可能让他们觉得帮臣杀了冯掌印能让臣高兴?他们也不是傻子,刺杀堂堂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谁兜得住?至少臣肯定不行,那他们这不是去找死吗?况且,臣对手下人的管理也还算严格,尤其是像没有命令自作主张的,罚钱都能罚到他们心肝儿疼,他们又怎敢放肆?” 朱翊钧还是很信任高务实的,听完就有些挠头,喃喃道:“这就奇了怪了,冯保这老奴还得罪了谁呢?” 高务实想了想,道:“皇上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冯保遇刺这件事,根本不是别人在针对他,而是他自己在做戏。” 朱翊钧眼前一亮,道:“你继续说。” 高务实稍稍思索了一下,道:“冯保虽然未见得知道皇上对他的不满,但从他此前在永宁宫力阻臣继续陪皇上读书来看,他对臣的意见是很大的……” 朱翊钧插嘴道:“没错,昨儿要不是幺舅坚持,朕一个人还真不好说服母妃答应下来。” “所以,有没有这种可能,冯保想设计把臣牵连进这件案子,然后不管是案子被他作假成功,还是最后弄成了悬案,最起码臣的嫌疑都很难洗脱,这样的话……” “这样他就有机会在母妃面前进谗言,把你从朕身边挤走,到时候朕又要被他逼得连话都没人可以说了!” “皇上圣明。”高务实道:“不过这件事还有悬疑——冯保怎么栽赃给臣呢?光靠那些所谓的证据恐怕不足吧,他应该还有其他手段。” 两个半大小子对视一眼,忽然一齐道:“那个人证!” 第088章 协助办案 那个人证? 那个人证的确问题很大,非常之大。 黄孟宇粗粗审问一下,得知那人名叫王鹏,原先是高家的雇工,从高务实的京华开平煤矿正式兴办后不到半年开始,一直到三个月前,他一直都在京华开平煤矿做事。因为此人身形剽悍,且确实有一把子好力气,很快被选进了开平煤矿护矿队。 不过三个月前,他因为调戏矿上工友的家眷,被矿上判罚四十两银子,并公开道歉。由于签过契书、按过手印,罚银子是没有办法抵赖的,这厮也不啰嗦,当场赔了银子相当于他白干了几个月。 然而,他却拒不道歉,还扬言说“老子一没干她,二没摸她,调戏几句能死?”结果惹恼了前去巡视的高小壮,被当即开除,此后就行踪不明了。 但王鹏自己的说法却有不同,按照他的口供,他调戏工友家眷一事乃是京华开平煤矿总办高小壮提前安排好的,整个事情都是高小壮一手策划,为的就是把他王鹏从矿上合理调离。 至于调离之后做什么,王鹏自己一开始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高小壮跟他说的“有重任交于你办”。 至于是什么重任,他表示高小壮当时没有告诉他,只是许诺他说“事成之后若你平安归来,赏银千两,还升为片区工头若是不幸身故,赏银两千两给你家中若是被擒,只要你守口如瓶,保你不会获罪,且归来之后依然升为片区工头,赏银则增加至两千两。” 黄孟宇刚听到此处时,甚至觉得赏银开得如此大方,确实有高观政的风范。 但仔细想想,却又有些不对劲高务实再有钱,一次出动二十几号家丁来杀冯保,还明码标价给多少赏,他疯了? 黄孟宇不是常年呆在宫里不知世事的人,他常年呆在大同那种地方,也不是不知道一点“江湖事”,什么人的人头值得上万两银子的赏格?只怕就算是高阁老,一旦上了那些个江湖人士的悬赏榜,也值不了万两白银。 因为江湖人士杀人求赏,从来不是按照对象的身份来决定价格的,而是从杀他的难易程度、逃跑的难易程度以及将来的后患大小等方面来衡量。 冯保作为东厂提督,按理说,杀起来本就很难,而最大的问题还不是杀起来困难,是杀完之后麻烦更大。 先是当场就未必能逃掉,其次是哪怕当时逃掉了,也要面对东厂、锦衣卫乃至于各地军方、衙门的长期搜捕如此危险的工作,恐怕不是轻易就能找到人办的。 除非这些人是高务实长期蓄养的死士,否则他不可能犯这样的傻,不可能从自家家丁里面抽调几个护矿队员就来干这么大一票买卖。 但是黄孟宇的分析却遭到了东厂多数大档们的反对,尤其是之前那位楚志远楚档头,他就明确表示黄厂督的分析有失偏颇。 楚志远道“督公,咱们东厂不比其他衙门,咱们的行事准则就是,除了皇上,咱们怀疑任何人!” 说了这句气势十足的话之后,楚志远又继续道“再有就是,咱们东厂面对任何案件,只要对方有涉案的嫌疑,那么咱们就要一查到底,咱们不需要去问对方为什么这么做,只需要问对方是否能够这么做!如果能够,那就是疑犯!” 宁杀错,莫放过。这个思路黄孟宇倒是清楚,也知道东厂这种特殊机构,抱持这样的处事态度并不奇怪。 但问题是,他现在还没有收到高务实来的消息,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涉及高务实,万一真要是涉及了,他可没有秉公办事的意思,肯定得第一时间想法子给高务实掩盖真相,所以他不能顺着东厂这批人的思路办事鬼知道他们中有几个不是冯保的人? 好在,黄孟宇没有犹豫多久,外头就传来了消息,说司礼监秉笔、御马监掌印太监陈矩带着一批净军前来。 黄孟宇松了口气,他知道陈矩此来肯定不光是带着净军前来帮忙,必然还带来了高务实的消息,于是马上宣布暂时休会,前去接待陈矩。 所谓净军,是指由去势之人组成的军队,这算是一支大明的特色部队。 大明号称以孝治天下,而俗话说“不孝为三,无后为大”,因此明廷曾三令五申不允许百姓自己阉割。大明宫廷以及亲王府邸中所用的宦官,也大都来自于在战争中俘虏的幼童。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王公大臣家中也私自使用阉人,而民间有些百姓为了生活,有些为了进宫,甚至会自己阉割自己。但这些人都属于非法的阉人,因此在被朝廷现后,绝大多数都会令他们充军于各地卫所。 由于这些人都是阉人,因此就称他们为“净军”。另外“净军”还有一个来源,就是宫中的宦官因失去皇帝的信任,被贬到卫所充任“净军”。例如成化年间的大宦官尚铭因卖官鬻爵无所不为,就被皇帝贬到南京的净军之中。 净军虽然各处都有,但以两京为最多,京师之中的净军每个时期人数不等,多的时候甚至高达数万,譬如八千女鬼魏公公就曾经搞出过骇人听闻的四万净军。不过隆庆朝时的净军人数比较一般,京师左近加起来也就能凑个三千左右,而且没有交给京营管理,全部都在御马监的麾下。 由于东厂的特殊性,陈矩虽然同为内廷大太监,但也依然老老实实呆在东厂衙门外等候,直到黄孟宇亲自迎了出来。 两个人一见面,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客套话,陈矩就高声道“黄厂督,咱家是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及皇帝圣旨前来协助你办案的。督公,咱家给你带来了三百净军,另外还派净军封锁了京师南北二城,督公若还有什么需要,也可以直说,两宫和皇上都交代了必须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口谕也是上谕,黄孟宇先是接旨谢恩,然后拉着陈矩的手,看似在说些感激的话,其实却是急急忙忙地问道“我说老陈,这事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高观政有没有呃,有没有什么话带过来?” 陈矩小声而快地回答“高观政说,他怀疑是冯保意图栽赃,你放心大胆的查,一定要彻查到底。”然后忽然加大声音“两宫和皇上都说了,这件事若是东厂一家办不下来,锦衣卫也好,三法司也好,都可以协助黄厂督,你肩上的任务可是很重呀!” 黄孟宇也会意地大声应道“是是是,咱家明白。请陈公转奏两宫和皇上,就说内臣一定竭心尽力,争取早日破案!” 第089章 早有绸缪 陈矩带来的上谕虽然说了,连三法司都可以协助侦破此案,然而黄孟宇肯定不会在此时把事情弄得复杂化。即便如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和刑部尚书刘自强都是坚定的拥高派,刑部侍郎曹金更是高拱姻亲,甚至再具体到顺天府尹孙一正也是陕西人,大致上属于拥高一派但黄孟宇仍然不会把案子交到外廷手中。 遇刺的冯保是司礼监掌印,不管怎么说,这是内廷第一人,哪怕为了维护内廷在两宫和小皇帝眼中的独立性,黄孟宇也必须要控制案情展,所以他能找来协助办案的,除了已经被派来的陈矩,就只能找锦衣卫都督朱希孝了。 先前黄孟宇一直想把案子压下来,那是他担心高务实涉案,现在他得到了高务实的明确表态,胆子立刻就大了。 黄孟宇先是派人通知朱希孝,请他调拨锦衣卫缇骑供东厂使用,严守各处城门又请陈矩下令,再调一千净军,大索全城。 这两个安排是有针对性的,任务不能弄反,尤其是锦衣卫缇骑只能严守各处城门,不能参加城内搜查。原因在于锦衣卫缇骑本身特权太大,相应的这些人胆子也格外肥,如果让他们搜城,铁定能干出很多狗屁倒灶的事来,那他这个下令的东厂厂督只怕刚上任就要在京城混一个人人喊打的名声了。 相反,净军搜城就要相对可靠一些最起码生和猥亵之类事件的风险被降到了最低。至于会不会有敲诈勒索、顺手牵羊一类的事情,黄厂督表示这个我还真管不着,毕竟净军归御马监管理,而现在东厂提督已经不能兼任御马监掌印了。 任务分配完,不能留在内东厂这边指挥大局,因为内东厂是在皇城内,出入不太方便,于是黄孟宇便邀请陈矩一起去皇城东门外的外东厂衙门一同坐镇。 两位大太监带着人到了外东厂衙门,由于担心东厂的人靠不住,他二人单独进了冯保此前在这里的值房打算密议一番。谁料刚刚坐下,还没开始谈事呢,门外就有一名司房求见。 黄孟宇和陈矩都有些诧异,司房一职在东厂地位不高不低,按照地支分为十二房,也就是子丑寅卯那一溜。但司房并不负责侦缉,而类似于文职,主要负责文牍档案之类。 来求见黄厂督的司房是申字房司房,自报姓名梁有余,年四十许,白面微须,很寻常的文人模样。不过文人归文人,一身东厂管事打扮之后,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看起来就莫名其妙的多了几分阴鸷之像。 梁司房看起来应该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虽然地位不高,但面对司礼监两位大太监,甚至其中还有他的顶头上司东厂提督,也没有让他露出什么紧张之色。 “东缉市厂外衙申字房司房梁有余参见厂督、参见陈御马。” “梁司房无须多礼。”黄孟宇看着他,道“今日事忙,咱家刚刚接手东厂,还没来得及和你们外衙的僚属见面,你此刻来见咱家,想必是有什么要事?” 言下之意,你要是没有什么要事,就不要在这里耽误本督公的大事了。 梁司房却很淡定,一脸平静地道“督公见谅,梁某是奉小公爷之命,为督公解忧来了。” “小公爷?哪位小公爷?”黄孟宇稍稍一怔。 梁司房拱了拱手“成国公府小公爷,尊讳应桢。” 黄孟宇与陈矩对视一眼,他们二人只知道高务实与朱应桢等京中勋贵子弟关系很好,但具体好到什么程度,高务实没有透露过,他们也不是很清楚,所以一听梁有余这话,顿时明白其中必有缘由。 “哦?”黄孟宇点了点头“小公爷有何指点,还请梁司房不吝见教咦,梁司房,你怎么还站着,坐下说罢。” 早前只当人家是自己的属下,站着说话也就是了,但既然是朱应桢的人,又是来帮忙的,那就要客气一下了。 至于梁有余一个东厂司房,为什么会是朱应桢的人,这种蠢问题黄孟宇当然不会问东厂的人手基本都是从锦衣卫抽调的,与锦衣卫之间的联系是个人都知道不简单,梁有余是朱应桢的人又有什么好奇怪? 再说,他明面上说自己是朱应桢的人,实际上还不都是朱希孝的人?朱希孝掌握锦衣卫十余年了,东厂里头鬼知道有多少人实际上是听命于朱希孝的!就算谈不上“听命”,至少也是经常私下保持联系,这种情况历来如此,一点都不值得疑惑。 梁司房倒也不客气,径直在一边的下属席位上找了个椅子坐下,不过态度还是比较端正,只坐了半边屁股,给了两位大太监几分面子。 然后,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朝黄孟宇与陈矩拱了拱手“督公、陈公,在卑职通报情况之前,卑职想知道督公眼下可有贼人的去向么?” 黄孟宇摇了摇头“没有,才刚刚布置搜捕,哪有这么快的。” 梁司房笑了笑,道“督公不妨细搜法华寺。” “哦?法华寺?”黄孟宇怔了一怔,问道“北城的法华寺还是南城的法华寺?” 原来京师之中的法华寺居然还有两处,一处就在北城,离外东厂极近,几乎就是外东厂衙门的斜对面。黄孟宇下意识以为梁司房说的就是这一处北城法华寺。 但梁司房却道“南城法华寺。” 黄孟宇给陈矩使了个眼色,陈矩立刻站起来,道“好,咱家先吩咐下去。”说着便径直出了门,向负责大索全城的净军下令。 这梁司房既然是朱应桢派来帮忙的,又一开口就直接点名了具体地点,那必然是有所倚仗,不可能是信口开河,自然事不宜迟先交代下去再说。 但黄孟宇思来想去,还是又问一句“敢问梁司房,小公爷如此热心,却叫咱家何以为报呀!” 梁司房笑了笑“督公见外了,督公是高观政的朋友,小公爷与高观政更是情同手足,互相帮衬着一些,难道不是题中应有之义么?” “哦?”黄孟宇微微一笑“看来小公爷对今天的刺杀案,是有提前布置的喽?” 梁司房回答道“督公英明,小公爷与高观政对冯掌印的行踪,一直都是了如指掌的,毕竟督公您也知道,冯掌印可是一直与高观政有些不睦所以,这也是谨慎起见,不得不为呀。” 黄孟宇心中虽然已经有些计较,但听他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不免有些暗暗震惊,当下问道“说得有理,那么请问,高观政与小公爷既然早有绸缪,那么小公爷对今日的刺杀案,究竟了解到了什么程度?” 第090章 净军围剿 南城,法华寺北的一处小饭馆里,一名高大精壮的中年汉子坐立不安地时不时朝门外的净军望去。他的对面坐着一名身穿藏蓝色曳撒的少年,正端着小瓷茶杯优哉游哉地喝着茶,面前却摆着一碟子醋泡毛豆,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神奇搭配。 眼见得周围的净军越来越多,中年汉子忍不住道“大少爷,这地方怕是不太安静,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之前小公爷的人可没有查明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万一人数过预计,待会儿与净军生了冲突,咱们这个位置很容易受到波及” 他见少年听了毫无反应,不得不强调道“大少爷,他们手里头可是有火器的,今天他们用来做戏的那枚神机石榴炮,光听描述就知道威力不对,只怕根本不是京营装备的那些废物玩意儿,弄不好是咱们三慎园送往军器局和兵仗局的样品!” 大少爷放下茶杯,笑了笑“你猜得没错,我也这么觉得听说那一颗神机石榴炮本来是丢到副车的车身下头,结果爆炸威力太大,连冯保自己乘坐的马车都被余波掀翻了,把个冯掌印吓得从车里连滚带爬逃出来抱头鼠窜。”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与高陌主仆。高务实只有上午需要陪朱翊钧,下午只要朱翊钧没有特别安排给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自由时间,所以他今天从皇宫出来之后,就带着高陌来到了南城法华寺外,想要亲眼看一看冯保手头这支隐藏力量。 按照高务实的估计,这支力量在原本的历史中很可能是不存在的,说不定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才导致冯保积蓄了这么一支力量出来。至于他们为什么现在还被保留,是因为安肃刺杀案之后不好解散,还是冯保留着他们另有用处,这就不得而知了。 高务实坚持来亲眼看一看净军的搜捕,主要还是想看看这些所谓江湖人士的能耐,毕竟他在京师的护卫力量现在一共才一小队五十多号人,其中平时随行的只有一二十个,万一这些江湖人士跟武侠里的高手似的厉害,他就不得不考虑给自己加强护卫了虽然高观政面对危险的时候一贯表现得还挺镇定,但镇定不代表不怕死,只是代表他心里清楚,慌张死得更快。 净军办事,纪律性比锦衣卫似乎略强一点,但说实话,好得也很有限。就刚才这一会儿,高务实所在的小饭店就被净军来回查了两遍,每一次都让小饭店的店家破费了,第一次递出去二两银子,第二次递出去三两。按照他这间破旧小店的模样估计,这个月怕是基本白做了,能保本就算是万幸。 高务实是在宫里用过午膳的,但为了表现他的仁慈,还是点了一份茶点,和一份醋泡毛豆,就这俩样,他直接让高陌丢给店家五两银子,并且在净军前来搜查的时候故意表露了自己的身份。 高某人真是随时随地都想着养望。 正说话间,围住法华寺的净军忽然有了些混乱,一名净军百户从法华寺北门冲了出来,大叫大嚷地招呼周围的净军向他靠拢,然后一窝蜂地朝北门涌入,而寺内的喧哗声也由远及近的到了北门这边。 寺庙和宫殿类似,大多是是坐北朝南,法华寺也不例外,所以这北门乃是后门,门比较开口也不是在中轴线上,而是在偏角位置。 高陌拍了拍手,小饭店门口的几名高家护卫家丁便转换了一下位置,拦在了小饭店面对法华寺北门的方向,另有两名护卫家丁则直接来到高务实身边贴身保护。 既然护卫周全,高务实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危险,仍然坐在原地,盯着法华寺北门。 就在此时,法华寺北门门口忽然“嘭”地一声巨响,附带着一阵惨叫和惊呼。 在高务实等人的惊讶目光注视下,那门庭竟然塌了。烟尘滚滚之下,一群净军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不少人连手里的武器都不知道扔到哪去了,狼狈万分。 高务实对自己的战局判断力不是很有信心,下意识问高陌道“这是怎么了?” 高陌皱着眉头,有些疑惑,更有些不满地道“北门恐怕要被突破了。” 高务实有些不敢置信,道“不会吧,净军在法华寺集中了大概有四五百人,进寺的应该有两百多,这北门外面总有五六十号人,这还能被” 话未落音,就听见北门塌处有人一声怒吼“挡我者死!呔!阉竖滚开!” 随着怒吼,烟尘中跳出一条大汉,手持一柄大朴刀,一刀劈翻一名净军士兵,抹了抹脸上的血迹,冷厉地一扫四周,朝后面一招手,喊道“随我往这边杀,冲出去!” 他身后又冒出十来个汉子,皆是一身短打,身上各有血迹,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手的,但身形一个都不见慢,纷纷敏捷地跟着那大汉冲杀。 原本从法华寺里跑出来的那批净军在一名百户的招呼下还打算反攻,结果被那大汉带着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勉强形成的阵势立刻瓦解,一些净军士兵惊叫着扔掉兵器转身就跑。 这一跑不得了,原本北门外还有几十号净军士卒守卫,见里面杀出敌人来,而且人数也不算多,刚准备一拥而上,结果被前头的溃兵一冲,根本站不住脚,很多人晕头转向以为敌人势大难制,居然也转身跟着跑了。 高务实看得目瞪口呆,心说你们就算再废物,五个打一个也能摁死这群人了,居然就这么败了? 高陌也是一副痛心疾的模样,道“想不到京师的兵这么弱,这可比边军还差得远了。” 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净军没有火器吗?拿刀砍不行,火枪难道也不行?” “火枪是有的,但平时并不取用,都在库房里放着。”高陌皱起眉头“估计净军今天也是临时接的任务,可能没有时间取火器再出。” 高务实一听,恨不得骂人,正要问高陌“咱们的人上去能不能收拾下来”,忽然听得街角一阵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军奔了过来,为一人大叫“北门净军听真!御马监掌印陈公有令临阵不前,放跑贼人的,统统往南京孝陵卫种菜!” 第091章 居正之叹 京师西郊,徐爵策马飞奔,身后的十来骑随从都想不到这个长相丑陋犹如人形癞蛤蟆的管事居然还有一身如此精湛的骑术。 徐爵却没工夫考虑随从们的感受,他现在只是着急,急着把张阁老的回复赶紧送回京师,让自家老爷知道眼下的真正危险何在。 他当时领命去见张居正时,冯保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内定了掌印,当时的冯保被李文进一刺激,一怒之下就让楚志远去设计陷害高务实。 徐爵当时知道的情况就只到这里,但他赶到天寿山把情况向张居正一说,平日里一贯镇定自若的张阁老居然破天荒的直接了火,“荒唐”、“幼稚”、“毫无城府”等等骂了一大通,把个本来根本不是张阁老属下的徐爵都给吓住了。 好容易等张居正骂累了,徐爵才战战兢兢地问他为何如此生气。张居正本来刚泄了气,这会儿又怒了,一边骂一边把情况简单的分析给徐爵听。 骂骂咧咧的话太不符合张阁老的调调,就不细说了,主要说一下张居正的观点。 张居正认为,眼下正是大权交接的要点,无论高拱当年多么得宠受信,乃至于隆庆临终前交待国家大事一委高拱决断,但毕竟现在的皇帝已经是朱翊钧,而李贵妃是皇帝的生母,对年仅十岁、并未亲政的皇帝拥有完全的影响力或者说掌控力。 这个时候,除非李贵妃本人出现巨大的丑闻,大到高拱可以利用起来将李贵妃废黜,否则李贵妃就等于皇权! 李贵妃能有什么丑闻?那皇宫大内里面还能摸进去一个男人和她苟且不成?两宫连和外廷臣工见面,身边都得有一大堆的太监宫女在旁侍候着! 苟且?除非公蚊子也算男人。 所以这唯一的一条可能性都消失掉了。换句话说,高拱对李贵妃毫无威胁。 李贵妃既然没有危险,冯保只要坚持万事听命于她,相当于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做不做这个掌印,不过是名义上的问题,而只要他不着急,不因急生乱,这个掌印迟早就是他的。 张居正叹着气教训徐爵“本阁部与你家老爷的谈话,你也应该听说过一些,难道就没有领悟一些其中的含义?以你家老爷的情况,只要安安分分等着,那掌印就十拿九稳是他的。我知道他对高家伯侄恨意甚深,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该急的是他们啊,你家老爷有什么着急?只要你家老爷不急,稳坐钓鱼台不动,他们就一定要动!而他们动了,才会有破绽,才方便你家老爷出手,一击制敌!” 徐爵也许有些小聪明,但在这种国势大局、高层争锋方面,他在张居正面前就只有俯帖耳的份了,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连忙问道“那眼下我家老爷该怎么办?” “怎么办?”张居正叹了口气“你尽早回去,看能不能及时阻止,如果能的话那是最好,你家老爷就只需要安安静静呆着,不管高家伯侄怎么动,他都不要回应,只管侍候好贵妃娘娘就是。” 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万一要是已经来不及了,就要果断处置。” “怎么果断处置?”徐爵又问。 张居正怒气又上来了,冷冷地道“牵涉到谁,都先杀了!只要你家老爷自己没事,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徐爵不敢再问这茬,唯唯诺诺几声,把话锋一转,问起冯保担心的另一件事来“我家老爷还有一事要问阁老您什么时候能够回京?” 张居正道“过两日吧,相度大行皇帝山陵这样的事,可出不得岔子。” 徐爵应了一声,正要走,不想外头来人禀报,说新任昌平镇守太监、提调陵工孟冲求见。 张居正诧异道“孟冲?哪个孟冲?” 来人禀报道“正是前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孟公,据闻他是自请辞去司礼监掌印一职,来为大行皇帝提调陵工来了。” 张居正大吃一惊,问道“现在司礼监掌印是何人?” 来人并不知道徐爵的身份,简单地答道“是前东厂提督冯公。” 张居正脸色大变,看了徐爵一眼,沉着脸道“京里只怕要出事,孟冲此来只怕不见得只是提调陵工这么简单。” 徐爵也急了,道“阁老,要不小人先从后门走?” “你先等会儿。”张居正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且待我试探一下孟冲的口风,再做决断不迟。” 结果这一试探,张居正越觉得事情不对劲。 孟冲当然不会告诉张居正,说自己是因为知道李贵妃内定了冯保为掌印,所以才在高务实的劝说下来提调陵工,但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这点能耐,拿假话欺骗张居正只怕会弄巧成拙,所以他只是单纯地把明面上的事情简述了一番。 张居正听完,立刻敏感地觉得事情有问题。司礼监掌印是冯保心心念念而始终得不到的,孟冲好端端地为何要把掌印之职拱手相让?他背后站着的是高拱,如果高拱没有点头,孟冲难道会请辞? 可是高拱为什么会点头呢?这完全不符常理。高拱如果肯让冯保做掌印,早就举荐他做了,何须等到现在?现在这个情况下,高拱就算亲自跳出来举荐冯保,只怕也就跟当年徐阶举荐高拱入阁一样,后者根本不买账明摆着的,没有你我也能行! 这里头一定有问题,虽然具体什么情况,由于消息有限,现在还难以判断,但张居正坚持认为,十有**是高拱在以退为进! 孟冲却不管这许多,把这些事情简单的述说了一番,就开始抓着陵工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从地势风水谈到五行阴阳,从气候节气谈到春旱秋涝,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无比重视大行皇帝陵工一事,坚持要带着张居正实地考察、详细调研 张居正被他缠得没法,又不好说过于急切,显得自己忽视陵工,只好说自己沐浴一番,换身衣裳就陪孟公亲下山间。孟冲得了这话,这才满意地去花厅相候了。 而张居正等孟冲一走,立刻把徐爵叫了出来,无比严肃地向徐爵交待了一番,然后叹息道“孟冲此来,一定还身负使命,本阁部已经猜出是什么了。” 徐爵很是诧异,他可是一点没看出来,只好请教道“不知是何使命?” 张居正一脸无奈,叹道“拖住我,不让我回京。” 第092章 翻脸无情 澄清坊,冯府。 冯保面色阴冷地坐在凉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琥珀鼻烟壶,但却并不去吸,只是静静地听着徐爵说话。 “哼,张太岳说咱家沉不住气?”好容易等徐爵说完,冯保立刻冷笑起来“他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可现在人在哪呢?被打到天寿山挖土去了!” 徐爵不做声,他知道自家老爷这也就是句气话,无非是张居正那番话太不客气,老爷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就像两个泼皮起了争执,其中一个泼皮知道自己干不过对方,但又不能太怂,只好一边退,一边撂下几句狠话罢了。 果然,冯保撂了狠话之后没多久,又叹了口气“不过,他说的这些也不是没有道理,咱家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像他这样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沉得住气的人帮衬啊。” 徐爵面露忧色,问道“老爷,听说法华寺被净军端了?那些人” 冯保一听这事就怒了,恨恨地道“楚志远这个废物,咱家花了那么多心思,才把个法华寺伪装成东厂的暗桩据点,又故意空着不让东厂启用,交给他暗藏这批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操办的,居然一天都没有撑到,就被人查了个底掉,直接一锅端了!现在闹得人都被抓进了东厂大牢,尽给咱家添麻烦!” 徐爵一脸忧郁“老爷,现在骂楚志远也没用了,眼下的问题是他们被抓了,可怎么办呢?万一他们把楚志远给攀了出来,那咱们岂不是也” 冯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办?张太岳不是说了吗,牵涉到谁,都先杀了!” 徐爵迟疑道“楚志远这厮虽然这次把事情办砸了,但他还是有些能力的” 冯保冷笑一声,道“你舍不得杀你这小?还是说,又想起当年你犯事充军,被他救出来的事了?” 徐爵连忙跪下,一头磕在地上,大声道“老爷,小人自从跟了老爷您,心里就只有效忠老爷一件念想了!楚志远虽然当年于小人有恩,可这些年小人早已还尽了恩情,可不亏欠他半点!” 他顿了一顿,见冯保没出声,这才又小声道“只是楚志远多年来一直负责江湖上那些事儿,手头还有不少线放在外面,如果杀了他,这些线可就都断了。” 冯保面色微微一动,但很快还是摇头“不行,现在没法保他了。张太岳说的对,现在的关键是咱家不能有事,只要咱家好好的,其他事情再大也不怕,可咱家要是完了,那就一切全完了。” 见冯保已经下定了决心,徐爵心里叹了口气,只好道“既然老爷已经下了决心,小人也不敢再劝,不过楚志远若是现在死了,会不会也是一桩疑点?” 冯保不屑地道“疑点?疑点又如何?这疑点能让他们当证据使,把咱家给揪出来?还是说,楚志远死了还能说话,把咱家给供出来?” 徐爵不敢再说,领命而去。 到了夜里,本已快要接近宵禁之时,不过夏日炎热,还有不少人在外纳凉,北城毕竟达官贵人较多,规矩严格一些,南城这边别说纳凉的闲人了,甚至一些夜市摊子也还摆着未曾撤离。 琉璃厂附近,紧靠着护城河的一处小酒馆外,沿河放着几张桌子,供客人吹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河风纳凉饮酒。 徐爵单独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摆着两盅小酒,正在自饮自斟。 直到宵禁的时刻越来越近,周围的酒客都已散去,他却仍然坐着不动。小酒馆的店家见不是路,跑来提醒,却见徐爵面色平静地摸出一块腰牌晃了一晃,道“认识吗?” 对于一个小酒馆的老板而言,字是不认识的,但那上头的花纹他认识。这是一面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腰牌。 “认识,认识。”见是锦衣卫里的大人物,店家自然不敢再催了,只好道“这位老爷,您老见谅,以您的身份,继续坐在这儿自然没事,但小人这店却不能不打烊,不然的话,甭管是顺天府还是五城兵马司,追究起来小人都吃罪不起” “你留下桌子和酒就行了。”徐爵摸出半两碎银子丢给店家“多的算是你今晚走运。” 店家大喜,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地去了,回头就立马关了店,只留徐爵一个人坐在夜色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彻底宵禁了,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徐爵仍然不急不忙地喝着酒,但他喝得很慢,前前后后这么久,也不知喝没喝一两? 这时,从黑暗中走出一个身影,慢慢走到徐爵的桌边,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一点小事,吓得你这么小心翼翼了?”徐爵忽然微笑着开了口。 来人抬起头,正是楚志远。不过此刻的他没有穿东厂的服饰,而是穿着一袭黑色便服。 “老徐,你搞什么鬼,今天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情况这么严重,你还约我出来?” 徐爵苦笑一声“若非情况严重,我也不想约你出来啊。现在那些蠢货被抓进了东厂,你有没有把握让他们不开口,或者开不了口?” 楚志远看了他一眼,道“东厂大档头们都是冯公的亲信,要弄死几个人当然是容易的,但现在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弄死,而是弄死之后怎么交代!” 徐爵点了点头“是啊,关键是怎么交代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楚志远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道“一般来说只有两个法子,一是找人劫狱,但东厂大牢守卫严密,而且他们不是关在外东厂,是内东厂。在皇城里头劫东厂的狱,这难度跟登天也没什么区别了。” “另一个法子呢?”徐爵问道。 “另一个法子就是走水。”楚志远目光闪了闪“东厂里头,冯公亲信多得是,趁着现在姓黄的还没来得及拉拢安插,只要冯公下令,安排一下,造成一起走水事故并不困难,到时候这些人全都烧死了,也就死无对证了。” 徐爵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这个主意还不错,不过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楚志远微微一怔,迟疑道“什么法子?” “你去死。” 徐爵说着,右手从桌子底下抬起,露出一张短弩来。 已经上弦的弩箭,箭头正在月光的照耀下出幽幽的蓝光。 第093章 命案发酵 乾清宫中,两宫驾临,与皇帝及司礼监五大太监论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贵妃粉面带煞,凤目含威,缓缓地道:“东厂刚拷问出楚志远涉案,此人便死在了护城河里,究竟是谁在杀人灭口?” 李贵妃很愤怒,陈皇后倒是端坐不动,面色也看不出喜怒,看来没有发话的意思。 小皇帝朱翊钧垂手站在两宫身侧,低头看着脚下,似乎觉得地下金砖上的纹路远比谁杀了楚志远更值得研究。 陈洪、张宏二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一旁,看来除非被点名道姓,否则必不可能主动开口了。 冯保瞥了一眼黄孟宇,出声问道:“黄厂督,听说那日袭击咱家的神机石榴炮,不是京营的装备?东厂可有查明这些东西出自何处吗?” 冯保的话说得很客气,语气也很温和,看起来是很给黄孟宇面子的。 黄孟宇知道其中的杀机,却也不得不回答:“好教掌印得知,那颗石榴炮以及后来刺客在法华寺使用的几枚石榴炮,均是出自高观政的三慎园火器研究所。” 这个回答,冯保很是满意。他没有再直接说话,而是稍稍一瞥两宫的神色。 陈皇后的眼皮稍稍动了一下,便没了下文,似乎只是稍有意外,但却并不挂心。 李贵妃却是明显的将眉头一拧,反问道:“高务实?火器研究所又是什么?” 冯保正要回答,想不到却被朱翊钧抢了个先:“回禀母后,此事儿臣知晓。那火器研究所是当初高务实从大同回来之后,深感边军火器不堪使用,有心改良而建立的……母妃也知道,因为父皇批准他独造香皂,他这两年赚了些钱。高务实还是有心的,想着做些有益的事,便和儿臣说了这个意思,儿臣自然不敢决定,便去问了父皇,父皇觉得他忠心可嘉,便准了。但后来他觉得单独做这件事未免不合祖制,便向兵部和京营报备,兵部与京营见是父皇所允,便下发了要求三慎园火器研究所协助试制火器的关防,于是这火器研究所便有了试制新式火器的权力。”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贵妃听了朱翊钧的话,倒也没觉得不对——既然是大行皇帝批准的,那当然不是私造军械了,但问题还是有。 “那他造的……那个什么炮,怎么跑到刺客手里去的?黄孟宇,这事查明了没有?高务实自己有没有解释?” 黄孟宇镇定地道:“回禀贵妃娘娘,奴婢在查明该炮所出乃是三慎园火器研究所之后,已经第一时间找到高观政问明情况。据高观政表示,三慎园火器研究所试制的各类火器,从购进物料到制成成品,乃至验证威力时所耗费掉的部分以及送呈军器局、兵仗局的部分等等,统统都有详细记录,其中并无遗失。奴婢已经派人去取来了记录,东厂正在详细验证,至少就目前的查证结果来看,高观政所言皆尽属实。” 李贵妃想了想,问道:“既然问题不是出在他那儿,那么军器局和兵仗局所收到的试制火器有没有遗失?” 黄孟宇瞥了陈矩一眼,这才道:“回禀贵妃娘娘,军器局和兵仗局方面,对于三慎园火器研究所呈入的火器虽有记录,但都不甚详细,通常都是一笔带过,如‘某月某日收京华火器研究所石榴炮一批’这样,有记录却无具体数目。而且他们两方都有拿这些火器测试效果,但测试时耗费了多少,却也没有明确记载,是以东厂实在无从查明。” 哦豁,这下搞成死结了。 李贵妃也知道军器局和兵仗局的德性,那不是一时半会儿造成的,至少当初她那小弟李文进就管理过兵仗局一段时间,连带着她也知道这两局管理松懈得很——话说回来,要是不松懈的话,为何两局制造并下拨给边军的火器会有那么多不合格? 但知道归知道,批评还是要批评的。军器局是兵部直管的,现在没人在场,骂也找不到人骂,李贵妃只好把矛头对准了现在正管着兵仗局的陈矩:“陈矩,本宫知道你是新近才兼管兵仗局的,之前的问题原不该怪到你头上,但既然恰巧就被你摊上了,本宫却也不得不罚……罚俸三月,你可服气?” 罚俸三月?这个惩罚陈矩还真无所谓。他虽然是极其少见不怎么贪财的太监,可架不住他现在地位高,手底下也已经有了不少“孩儿”投靠,光是这些小宦官们的孝敬,他就不缺这点俸禄。加上这次挨罚多少和高务实有点关系,那就更不必担心了:高观政为人仗义,从不叫朋友吃亏,而出手之阔绰更是世人皆知,想来断不会叫他陈御马折了老本。 陈矩老老实实表示认罚,态度恭谨,毫无挑剔。 罚钱只是表达一下态度,李贵妃见陈矩认罚,很是满意,又指点道:“你回去之后,去向高务实讨教一番,把他那套从物料采购到火器流向全有明确记录的记录办法学到手,兵仗局也得照他这么干,总省得出了事都找不到人负责。” 陈矩当然不介意多这点麻烦,因为这反倒让他有更方便的接近高务实的理由,对于传递信息等事都有帮助,于是也立刻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下来。 李贵妃又交待皇帝:“一会儿皇上写个手谕给内阁,让内阁拟旨,命兵部训斥军器局一番,将来军器局也得照此办事,不能马虎。” 朱翊钧能说什么?只能老老实实应了,不过这对他来说就是写个条子的事,倒也称不上麻烦。 但是这一番下来,事情又僵住了。李贵妃虽然自认有帮儿子摄政把关的义务,但能力实在是不突出,到此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问道:“看来要从火器来源查证的路子是断掉了,你们还有没有别的破案思路?” 查案现在主要是黄孟宇的责任,所以别人可以不说话,黄孟宇不能不说话,他只好出来答话,道:“贵妃娘娘,其实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思路,就是弄清楚志远的行踪,特别是他在死前曾经和什么人见过面。” 冯保眼皮一跳,定了定神,问道:“楚志远这厮在东厂当差多年,长期负责与那些所谓的草莽人物打交道,这个人的警惕性应该是很高的,要想查明他的行踪恐怕不甚容易吧?” “本来当然是不容易的。”黄孟宇平静地道:“不过巧得很,楚志远昨晚下值之后,没有回他在北城的住所,反而去了南城,结果被锦衣卫派在南城便服巡视的两名缇骑碰见过。” 冯保顿时紧张起来,嗓子都有些变了音,急忙问道:“他们发现什么了?” 第094章 请你回避 “他们发现了什么?” 这句话不光是冯保急着知道,两宫和小皇帝同样急着知道。唯一不同的是,陈皇后的表情要比李贵妃和小皇帝都淡定不少。 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肯定不简单,也不是猜不到这件事背后肯定有高务实与冯保二人缠斗的影子,但她现在对高务实的能耐非常看好,她比李贵妃和朱翊钧更清楚高务实算计人的厉害之处。 因为她自己就被高务实算得死死的。 陈皇后没有多大的政治野心,也谈不上格外精明,但并不代表她就是个纯粹的花瓶。她的政治反应也许多少有些迟钝,可是迟钝一点,不代表始终反应不过来。 高务实用“大礼议”吓住她,让她不敢不同意“两宫并尊”,最开始的时候,她的确没有看出高务实的深意,只以为高务实单纯的是靠逼她退让来取得李贵妃和小皇帝母子的信任。 但过了几天之后,她逐渐发现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高务实一边压制着她,让她不得不以中宫身份接受与贵妃等同的地位,一边又推动她不断地和李贵妃同时出现在朝臣视野之中,以至于每次宫里传出的上谕,都是“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这就让李贵妃无法取得全部皇权,有什么事情都不得不找她一同商议,实际上形成了“两宫并尊、监国摄政”的局面。 陈皇后原本没有什么政治野心,只希望保住自己将来陪大行皇帝共入帝陵的基本尊荣,但却因此被高务实暗中推着只能一直出现在台前,成为高务实限制李贵妃权力的一把锁钥,同时也是保障高务实自身安全的一道保险,这是当初她跳上高务实贼船时万万没有料到的。 但更见手段的,则是即便高务实将她利用到了这样的程度,她也没法下船,更不可能撇清,因为她的利益已经完全和高务实或者说高党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为什么这么说? 李贵妃在内廷的利益代表毫无疑问是冯保,而高务实当初指使她问出大行皇帝那句“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的时候,她就得罪了冯保,而且无法回头——怎么回头呢?拉拢冯保?冯保本就有李贵妃做靠山,可不需要她帮忙。 再说,万一冯保真的蠢得又向她靠拢,恐怕李贵妃就要清理门户了。冯保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舍近求远、舍本逐末? 况且,高务实还生怕她在内廷吃亏,十分贴心地给她也送来了一个“心腹大太监”黄孟宇。黄孟宇现在虽然因为资历限制,不是首席秉笔,但以次席秉笔掌握东厂,却也不是能够轻易忽视的角色,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同样拥有和冯保分庭抗礼的实力。 而黄孟宇这个东厂提督的位置,正是她亲自出面给争取到的。那日,冯保升任掌印,李贵妃本来是想让冯保继续兼任东厂提督的,但陈皇后在议事之时坚持认为先帝此前不久已经表示司礼监大太监们不能过于专权,首席秉笔兼任东厂提督之时甚至不允许兼任御马监掌印就是明证。 于是,陈皇后便硬生生以大行皇帝遗志的大义名头,逼得冯保主动辞去东厂提督之职,而李贵妃也无话可说。 至于为什么陈洪这个首席秉笔拿不到东厂,这个道理倒是简单:陈皇后和李贵妃都和陈洪有隙——这厮掌握御用监多年,乃是教唆大行皇帝贪淫好玩的元凶之一,她们二人对陈洪都是一肚子不满,要不是因为新君刚刚继位,还不好把司礼监调整太过,直接把陈洪一撸到底恐怕才是她们的共同想法。这种情况下,她们怎么可能还把东厂这种要害衙门交给他掌管? 再往下排就是黄孟宇和张诚了,但李贵妃对张诚也谈不上了解,此人深得大行皇帝信任不假,可毕竟才刚刚从南京镇守太监位置上调回京师,还没有得到两宫的信任。而黄孟宇则不同,他是刚调回京师被就高务实“送”给了陈皇后的,自然能得到陈皇后的力挺。 于是,东厂易主,黄孟宇上位。到了这一步,陈皇后就算想独善其身也不可得了。 至于高务实保证的通州陈氏五十年富贵无忧,那更是陈皇后不可能松手的重要理由。 她又没有亲生儿女,自己生前死后的尊荣得到保证之后,唯一的念想可不就只有娘家人了吗? 所以高务实的这条贼船,简直是准上不准下,陈皇后上来之后就再也下不去了。 面对眼下的局面,陈皇后的心思很明白:这小子这么厉害,又有自己在背后不得不给他兜底,他怎么可能斗不过冯保? 更何况,陈皇后刚刚还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一个情况:小皇帝的态度明显偏向于高务实! 冯保刚才只是刚刚露出要把祸水往高务实身上引的意思,朱翊钧就急不可耐地主动跳了出来,甚至抬出“父皇”的名头,直接把高务实摘了出来!现在就看冯保情急之下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了。 很可惜,冯保没有能够注意到这一点,或者说他现在根本没有精力注意这个,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东厂和锦衣卫到底有没有掌握他派徐爵杀人灭口的证据之上! 而黄孟宇也没有辜负他的关注,在两宫、小皇帝、冯保以及几位大太监的目光关注下,司礼监秉笔太监、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黄孟宇面色严肃地朝两宫和皇帝拱手一礼,一脸肃然,正色道:“皇后、皇贵妃、皇上,内臣有要事禀告,并请冯掌印按例回避。” 此言一出,小伙伴们都……不是,在场诸人全都惊呆了! 一场针对冯保的刺杀案,竟然闹得要冯保本人“按例回避”?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冯保自己涉案了? 李贵妃的脸色沉了下来,她虽然水平有限,但到底不傻,黄孟宇这么明白无误的话都说出来了,要是她还看不出来其中有问题,那她干脆也别帮小皇帝摄政了,免得反而坏事。 朱翊钧既惊又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幸好他跟高务实这货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演技得到了不小的升华,当下做出一副震惊之色,追问道:“大伴为什么要回避?黄孟宇,你把话说清楚!” 第095章 徐爵背锅 “皇上,内臣许是在边镇呆得久了,说话做事有些直来直去,还请皇上恕罪。”黄孟宇先是告了个罪,然后接着道:“不过内臣做事,一向看重两点:祖宗制度,圣贤道理。内臣既然请冯掌印暂时回避,自然是有冯掌印需要回避的道理,这一点,还请皇上明鉴。” 皇上当然明鉴了啦,他巴不得冯保倒霉呢!不过,当着母妃的面,却不好这么直接,只好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虽说祖宗自有法度在,可是大伴毕竟是朕最亲近的内臣,难道也……”然后转头望向李贵妃,一副请母妃做主的模样:“母妃您看?” 你都说了祖宗自有法度在了,我还看个屁!难道我还能说祖宗制度算个球吗? 李贵妃一边暗恼儿子不会说话,一边沉着脸扫了冯保和黄孟宇二人一眼,她当然知道这两人今天的表现都很有问题,只是不知道究竟牵连到了什么。 但她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转头望向陈皇后,语气颇为尊敬,道:“姐姐以为如何?” 陈皇后看起来十分公正,甚至颇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温和地道:“按说此案冯保是吃了亏的,算是苦主,应该没有什么要回避的道理,不过黄孟宇毕竟是此案当管,既然他说冯保按着祖宗制度应该回避,咱们也只好姑且信之,不如就让冯保先回避一下吧,妹妹你看呢?” 李贵妃心底当然觉得不好,但她毕竟也不知道冯保跟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样的牵扯,没有意识到严重性,自然不愿意为此与陈皇后意见相左,更不愿意莫名其妙的背上一个“不顾祖宗法度”这样的巨大黑锅。 于是她也点了点头:“姐姐说得是,小妹也是这么看的。”然后便转头对冯保道:“冯保,你且下去吧。朝廷是讲规矩的地方,你若有罪,没人能包庇得了你;你若无罪,也没人能冤枉得了你。” 这话就和刚才陈皇后的话一样,看似公正,其实显然有很大的偏向。不过她们怎么说也是在隆庆身边侍候了多年的人,别的本事或许差了些,但这种看似冠冕堂皇不偏不倚,其实明确包含了真实意图的话,说起来还是很顺溜的。 只不过冯保现在听了这话,却是有点腿肚子打颤,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楚志远那厮是他下令杀的,被发现了尸体也是小事一桩,惟独有一条万万不能出事:徐爵杀楚志远的事情切切不能暴露,要不然就麻烦了,设计陷害高务实的事情肯定跟着暴露。 不过冯保到底是敢跟高拱作对的狠人,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也没有到绝境——就算徐爵楚志远的事情暴露了,只要他不招出自己来,这事儿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想要阻止黄孟宇说话看来是不可能了,但还是可以利用自己回避的这个当口赶紧派人去把消息告诉徐爵。自己对徐爵可是足够好了,甚至徐爵一家都因为这个原因,现在过得滋润万分,不管是从知恩图报来考虑,还是从家族绵延来考虑,徐爵都应该挺住! 对,没错,就是这样!必须告诉徐爵,万一被揪了出来,一定要坚持说他只是看见老爷每日为高务实心烦,所以自作主张安排设计高务实! 关键就在于这个自作主张,他既然是自作主张,咱家顶多就只有个管教不严的罪名,只要在贵妃娘娘面前哭诉一番,把自个弄得惨一点,就一定能熬过这一关! 想到这里,冯保也不耽搁了,十分光棍地道:“谢皇后、贵妃和皇上体谅,不过既是祖宗法度,老奴自是遵循不殆的,老奴告退。” 冯保一走,黄孟宇也就不客气了,直接道:“皇后、贵妃、皇上,据东厂和锦衣卫查证,昨日楚志远死前去了南城一家樊氏酒馆,那酒馆就离发现他尸首之处不远,而锦衣卫的人昨晚巡查见到楚志远时,他正和冯掌印外府的管事徐爵在护城河边饮酒。” 陈皇后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但马上又面无表情了;朱翊钧面色愕然,似乎想不到这事儿居然真跟冯保发生了关联;而李贵妃的脸色就更阴沉了起来,皱着眉头,但是却也不说话。 黄孟宇则又加了点料:“另外,根据锦衣卫仵作查验,楚志远身亡的时间,与他同徐爵饮酒的时间非常吻合,误差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此事,锦衣卫方面有比东厂更加详细的案册记录,皇后、贵妃和皇上若是有什么疑点,也可以请锦衣卫朱都督当面前来说明。” 陈皇后和朱翊钧都和黄孟宇一样,把目光投向了李贵妃。 李贵妃心中暗恼,既恼他们这样“逼迫”自己,又恼冯保不省心。 她现在已经暗暗相信这件事很可能就是冯保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目的则是嫁祸江东,陷害高务实。 但李贵妃生气的不是这个,而是冯保着这事干得太没水平了,不仅丝毫没有撼动高务实,反而却要把自己搭进去了! 李贵妃其实对高务实并没有什么成见,甚至很多时候觉得他这个伴读做得相当不错,但那天冯保的话对她影响很大,她始终觉得高拱好像真有些防着自己——疑神疑鬼多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在,她甚至开始在心里给冯保的做法找合理性了。 李贵妃暗想:冯保与高拱的不睦,根源是出自当初高拱不肯推荐他为掌印,但现在他已经是掌印了,高拱似乎也没有反对,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会有所缓和才是,可冯保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如果他真要针对高拱,那么只是把高务实牵涉进一桩针对他的刺杀案可不够。高拱完全可以推说自己毫不知情,就算主动上疏请辞,鉴于大行皇帝的遗命,宫里也必须把高拱从此案之中摘出来——他是顾命首辅,不可能因为自己侄儿干了点错事就严惩不贷。 甚至可能还要以皇帝的口吻下诏安抚,说一些什么“卿辅佐三代,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偶或疏于管教,岂卿之罪?所请不允,望早出视事,勿负皇考及朕之所望”之类的场面话。 那么冯保为何还要这么做呢? 是了,高拱既敢怀疑本宫,冯保欲为本宫出口恶气也是说得过去的,他只牵扯高务实,说明他很可能只是想着警告一下高拱。 一定是这样。 不过这事儿他毕竟是办砸了,必须得有所惩戒才行,最起码,那个徐爵一定要交出来,不然没法交代。 第096章 冯保倒台(一)第4更 东安门外,四译馆边,有一处打着京华招牌的商铺。%∷八%∷八%∷读%∷书,.≮.※o这间商铺门面宽阔不说,而且是三层小楼,占地颇大,乃是京华香皂在京师售卖的头号大铺,同时也是其京师总部所在。 高务实很少亲自来这里视察,一般都是交给韦希旻全权处理,他顶多就是安排了高国彦派人查账。 不过今天却是个特例,高务实亲自来了此处,并且一来就来了差不多一下午。 他是来这里坐镇指挥的,因为针对冯保的行动,今天已经到了一个关键时刻。 李贵妃觉得只要抛出一个徐爵,就能把冯保摘出来。冯保自己也觉得徐爵出于各方面的考虑,肯定能够一口咬定是他自己自作主张,从而不会牵连到他冯掌印。 但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高务实的反应。 高务实又不是个死人,难道就准你一直搞风搞雨,我偏要老老实实任打任骂? 哦,兴你冯保设计陷害我,就不兴我反过来设计你冯保? 你做得初一,我偏做不得十五?天理何在! 徐爵仗着冯保的威风,在不少官员面前的地位的确都很高,甚至某些巡抚都不得不捏着鼻子跟他称兄道弟,可是在高务实看来,这货也不过就是狐假虎威罢了。 而更可笑的则是,徐爵所倚仗的冯保这只“虎”,本身也是在狐假虎威,这一对主仆其实根本没有一个是自个儿真有多么厉害! 所以,高务实既然要报复,打掉一个徐爵顶什么用?冯保随时可以找出赵爵、钱爵、孙爵、李爵等等各种爵出来顶替他。 因此要打就要打冯保,冯保虽然也同样是狐假虎威,但他这个狐和徐爵那个狐不同,徐爵随时可以换个人代替,冯保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再找出一个来的。∝八∝八∝读∝书,.◆.o+ 他有李贵妃多年的信任,也有在内廷多年打熬出来的资历,还有与内廷外廷诸多权力人物的交往关系,这种人,折损了就是折损了,再培养一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至少也得有个几年时间。 几年时间?这么久下来,我若还不能帮三伯稳定地位,那我穿回来做什么? 当个富家翁,坐等萨尔浒?笑话! “大少爷,东西都安排好了,就等东厂和锦衣卫的人进去了。” 说话的是高陌,他这个理论上的高家护卫家丁团座,现在实际上已经很少管正事,反倒是被高务实赋予了不少秘密任务。某种程度上来说,高陌现在有点像高务实的锦衣卫都督,一边负责高务实的个人安保,一边负责一些不上台面的勾当。 没办法,高陌是高务实麾下最值得信任的人之一,而且是经历过考验的,加上年纪也有四十出头,各方面都很成熟,不会随便冒失莽撞,所以这两件事只有交给他,高务实才能完全放心。 最近高务实甚至一直在考虑正式建立一个仿锦衣卫的组织——当然,只是功能上模仿,权力肯定模仿不了,那是作死。 这个组织,高务实在心里已经起好了名字,比如:京华内勤{务}处。 真好,听起来就很牛逼,清查内部什么的不要太厉害。 当然这都是他心里的恶趣味作祟,还不到执行的时候,当前最关键的是把冯保坑死。 高陌和手底下这些从河南、京畿附近招揽的人,现在也还上不了真正的台面,至少也得等这次坑死冯保的计划成功,高务实才有信心让他们的“业务”常规化、正式化,这其中还需要一定的教导和训练,以及慢慢累积经验。 “张阁老那边呢?确定他没法在最近这几日赶回京师吗?”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 高陌露出微笑,道:“大少爷放心,孟公对这次任务十分卖力,整日里拉着张阁老在天寿山各处转悠,就算下雨都不肯歇着。听说张阁老对此异常恼火,私底下都砸了几只他最爱的翡翠玉杯了。” 高务实听完也笑了起来:“好,很好,只要张阁老回不了京师,冯保这厮就不过是只没牙的老虎,看着好像很威风,其实外强中干,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说起来,高务实还真不怕冯保,他担心的人一直都是张居正。 冯保的确有他的优势,但说穿了无非就是靠着李贵妃的信任,其自身能力是很有限的——他书法好、弹琴好,可那顶什么用?只有张居正这种政治高手,才是真正的狠人。 所以要弄死冯保,第一要务是把张居正支开,绝不能让他给冯保出谋划策。别的不说,张居正若在京师,冯保会走出设计陷害自己这么一步臭棋吗?绝不可能!张居正根本不会做这种很容易把自己陷进去的蠢事,尤其是这种即便成了也没多大收效的蠢事。 看看人家张居正的手段,他看不上李春芳,更反感赵贞吉,同时对陈以勤这个资历比他更深的房师同僚也觉得碍眼,于是他想方设法把高拱弄了回来,结果高拱就如他所愿地把这三位都打发回家了。至于殷士儋,也是被他忽悠得跳出来跟高拱作对,立马坑死了自己。 有人可能不明白,张居正忽悠殷士儋意义何在? 要知道,殷士儋也是心学一派的大佬啊,他张居正的老恩相徐阶留下的那些心学派官员,到底是听他张居正的,还是听殷士儋的?李春芳和赵贞吉两个心学大佬都被张居正搞下去了,你殷士儋还冒头干什么,老恩相的门生故吏有我张太岳一个人接手就够了! 这也是为什么殷士儋一下台,张居正就要摒弃一贯的“附高”姿态,跳出来指使刘奋庸、曹大埜等人跟高拱作对——他那是要立旗帜招兵买马了! 原本历史上,张居正搞定高拱之后,为什么一改他此前的改革派作风,反而跟皇帝说当下要务在于遵祖制? 自然不是他真的不改革了,也不是他真的喜欢什么祖制,而是当时他麾下有一大帮心学门人,这批人喜欢的就是平时袖手谈心性,可不是什么求真务实的改革! 张居正就算要改革,也得先稳住了这批人,形成自己的权威之后,再慢慢换掉他们,然后才谈得上推行改革。 当时的改革派,或者说实干派,那可是大部分都在高拱的麾下!这也是为什么张居正上台的时候把很多高党打下去,结果后来又慢慢把其中一部分提拔回来,甚至对于张四维这样的铁杆高党,他都能将之拉进内阁——他们才是改革派,才是实干派,张居正要改革,最终还得靠这批人才行! 高陌倒是没有高务实想得那么深远,他现在关心的事情是今天给冯保下的“料”究竟行不行,所以他问道:“大少爷,那些东西真有那么大的效果吗?不就是一本‘徐爵的日记’,还有几封张阁老和冯保之间的书信?” 高务实笑了起来:“够了,够了,不多不少,再加码就要坏事了。”11 第096章 冯保倒台(二) 高务实一直都是在努力赚钱的,但他努力赚钱还真不单单是为了个人享受,若论个人享受,以他现在的财富和进项,就算酒池肉林玩到死也花不完。他只是深知金钱的魔力,知道很多他想做的事情,用银子都比用刀子好使。 譬如收买内应,就是这其中的一种。 高务实现在的“盟友”很多,这些盟友大部分都是靠利益捆绑得来的,没有几个真正谈得上是和高务实志同道合的那种,毕竟现在也没人知道高务实的“志”是什么,即便像小公爷朱应桢这样和高务实关系亲密得就差穿一条裤子的人,归根结底也是因为银子。 况且,也不是谁都够资格让高务实把他们当做盟友,还有很多人帮高务实做事的人,只能靠收买。 比如说冯保的外府之中,除了徐爵这个铁杆死党不太好办之外,二管事赵大纶就收了高务实不少好处,不光是直接拿钱,还有其他的隐秘收益——譬如赵大纶的侄儿拿到了京师南城大概三分之一区域的蜂窝煤三年独立供货权,就是其中一种。 所以赵大纶其实早在差不多一年前,也就是高务实去年考完回京之后没多久,就已经成了高观政的人。 不过,高观政为人仁厚,虽然给了许多好处,可要赵大纶帮忙做的事情却不算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记录。 谁来见过冯保或者来见过徐爵,冯保家中又多了些什么产业、什么名贵字画、文玩之类,都要记录下来,交给高务实的人。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看起来没有什么意义的小事了,赵大纶也不怎么在意。 至于高务实有没有想着要扳倒自家老爷,赵大纶其实没有多少心理负担,因为高务实暗示过他,自己在京师城外正在扩建别院,到时候肯定会缺个掌总的管事,有机会的话,希望他能来帮忙。 赵大纶虽然是冯保外府的二管事,但因为徐爵的原因,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当不上总掌,而且宫里的中官贵人很少有能一辈子风光的,一旦出点什么事,说完蛋就完蛋,可比不得高家这种官宦世家的根基牢靠,只要不是犯了谋逆的大罪,哪怕家里没一个人做官,家业都是稳稳当当的。 更何况高家还不是普通的官宦世家,那是首辅之家!而高务实自己更是财雄势大,跟着他做管事肯定比跟冯老爷做管事更稳妥。 唯一的问题是,高观政所说的“有机会”究竟会出现在什么时候。 而今天,赵大纶知道,机会应该是来了,因为高务实的家丁头子高陌交代了他一项从来没有做过的任务——以最快的速度把两件东西分别藏好。 第一件东西,看起来像是个账册,但不是很专业的那种账册,倒像是一个不会做账的人随笔记录的东西,只是随笔归随笔,这份账册却写得十分认真。 当然,这不是赵大纶判断“今天有机会”的根据,真正的根据是账册上所写的东西,以及写这本账册的笔迹。 这本账册上写的,都是冯保收受的“礼品”。 冯保这样的大太监,收礼品当然是常有之事,赵大纶传递给高务实的冯保收礼清单远比这份账册所记录的更全面。但这本账册的不同在于,里头把一些人单独列出来记载了——排在第一位的那人,就是当朝辅臣张居正! 张居正这一栏下头,写的是: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两,其他珍玩不可计数。[无风注:史实。] 赵大纶再往后随便翻了翻,总算发现了其中奥妙——所有这些记录在册的人,至少有七成和张居正有关系,其余剩下的三成则大多是些小鱼小虾,至少赵大纶不知道他们的后台是谁。 还有更神奇的事:这本册子的笔迹,看起来完全就是冯老爷的亲笔! 赵大纶喃喃自语:“看来高观政要搞倒的不光是冯老爷呀,这位张阁老只怕也要受牵连了。” 再拿起另一件东西一看,却是一本笔记,赵大纶翻开看了看,目光大亮:这本是徐爵的日记? 他连忙仔细看了看,很快确定这真是徐爵的日记,里头的记载甚至精确到某日某时出门,到某地做了某事,又是在某时回到冯府的。而这本日记,从笔迹上来看,毫无疑问也是“徐爵亲笔”。 赵大纶看得寒毛直竖,高家的家丁难道厉害到这个程度了?这简直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监视徐爵才能办到的啊! 至于里头写的那些东西,更是五花八门,但赵大纶随便翻了翻,就找到几处十分要命的地方。 譬如记录里有徐爵陪同冯保夜访张大学士府,会晤期间,冯保说:“高拱这厮不肯举荐咱家,迟早有一日,咱家会让他好看!” 而张居正的回答更是让人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高拱所倚,无非圣眷,今皇上病重,已无几日好活,届时冯公有贵妃信赖,何异今日高拱之圣眷?是杀是罢,不过冯公一念之间罢了。” 而冯保的回答更是骄狂之极:“贵妃女流而已,冯某说东,她必不往西。到时候给高拱安个罪名,定叫他再难复起,只是这罪名怎么编排,冯某还未曾想好,太岳可有计较?” 张居正的回答,即便是以文字出现在日记中,也显得阴气森森:“此事易尔!皇上既崩,孤儿寡母临朝,其最忌讳之事,莫过于权臣不忠。高拱深得皇上信重,行事又多刚直,不如污他有废君新立之意,只消两宫与小皇帝信了,高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 赵大纶看得背脊发凉,不敢再往下看,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正有些后怕,甚至有些暗悔,不知道是不是还要遵照原本的计议去把这两件东西分别藏好。 可正在此时,门却敲响了,外头一个声音道:“赵管事,小的来换茶水。” 赵大纶连忙把两本册子藏进胸口,强自镇定,坐好之后才道:“进来吧。” 那家奴进来把新泡的茶水给赵大纶换好,忽然冲他诡异地一笑,轻声道:“赵管事,东厂和锦衣卫已经开始集结,您这边可不能再拖了,要不然的话……恐怕到时候连您自个儿也脱不了干系。” 赵大纶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第096章 冯保倒台(三) 高务实年纪不大,却是个大忙人,绝大多数事情,他都只是给出任务,然后便当起甩手掌柜, 所以冯府之中的事情,他不会也没有必要问得那么详细,他现在要拿主意的是另一件大事。 就在刚才,陈矩突然派人出宫给他传了个消息过来。 天寿山方面派快马上疏京师,说正在天寿山相度大行皇帝山陵的大学士张居正因连日操劳而中暑昏迷,张家家丁不顾提调陵工的孟公苦劝,已经强行用马车载了张大学士启程回京了! 张居正中暑昏迷? 高务实看到消息就冷笑起来,你张居正好歹也是出生南方长江流域的人,相度个山陵就能中暑昏迷了?要说稍微有点中暑,我还勉强能信,毕竟孟冲肯定是铆足了精神天天拉着你满山转悠,累肯定是累了点,热也的确有点热。 可是,昏迷?那您老可真是太娇贵了点! “此必张阁老金蝉脱壳之计。”高务实放下信纸,冷然一笑:“张阁老不愧是张阁老,看来想用一个孟冲拖住他,倒是我有些失策了,孟公忠厚之人,哪里是张江陵的对手!” 高陌有些紧张起来,道:“那可怎么办?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算算时间,东厂和锦衣卫恐怕已经出动了。” 高务实看着面前的信纸,似乎正在思索,没有回话。 高陌想了想道:“要不,小的去安排一下,派人拦他一拦?” “拦他?”高务实眼皮一翻:“他是当朝顾命辅臣,怎么拦?就算他是擅自回京,可是你也要看看他的手段——他‘昏迷’了!现在是他的家丁送他回来就医,谁敢担下这个阻拦顾命辅臣回京就医的责任?现在这样的情况,就算圣上也不可能追究的。” 那是当然,堂堂顾命辅臣,帮你老子去找个好位置做陵墓,结果把自己都累得中暑昏迷了,现在人家的家丁救主心切,急着送他回京师就医,这简直是满门忠烈啊!你小皇帝不赶紧亲自下旨问候以及派御医探视,就已经很不地道了,怎么还要追究人家擅自回京的责任? 你父皇那么一个宽厚仁慈的好皇帝,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刻薄寡恩的东西出来? 不过高陌当然也不是无的放矢,他连忙解释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呃,大少爷,咱们京华商队行商日久,又接过不少帮忙剿灭响马山贼的买卖,虽然按理说是各路山匪的眼中钉,但其实现在京畿附近还存在的一些小股响马和山匪,都是很希望帮咱们做点事的,所以如果咱们愿意的话,很容易让这些人出面拦一拦张阁老。” 高陌说到此处,见高务实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连忙又解释道:“咱们也不是真让他们把张阁老怎样,就是想办法耽搁一下张阁老的行程……” “不行。”高务实直接摆了摆手:“这种事不能做,如果做这些事,咱们和那些烂到根子里的卫所有什么区别?斗倒冯保和张居正虽然是既定策略,但手段仅限于官场上的这些,不能牵扯到那些江湖亡命——冯保这次已经吃了这个亏,我可不想跟他一样。” 高务实顿了顿,又交待道:“我知道常年行商或许总免不了要和这些人打交道,但是同流合污是决计不允许的。高陌,你记住了,我花这么多财力物力精力打造各种家丁护卫,可不是要去做什么黑道上的总瓢把子!你给曹淦和高珗他们都传个话,就说我不管他们怎么做,一定要让那些什么响马山贼之流都认清楚一个道理:打着京华旗帜的商队,都是受我保护的,谁要是敢乱来,我不介意将他们连根拔起!” 高陌不敢再劝,他知道高务实的脾气,也知道他御下的习惯,除了早早就定好的各种规矩之外,他一直都是奉行“小事我不多问,大事必奉我命”的宗旨,所以既然他此刻有了明确交代,那就必须得听命行事了,当下不再多说,直接应了。 高务实这才又道:“你也不必太着急,张居正那边就算是派人送信的同时便从天寿山出发,也要一天以上才能赶回京师,今日的这场大戏,他注定要错过了。” 高陌想了想,也觉得大少爷的估算不错,因为张居正是个文臣,他不可能单骑快马回京,只能慢慢地坐轿回来。 纵然他是军籍出身,但在他小时候,他爹张文明就已经是个秀才了,虽然没法再进一步,可既然有了功名,供养孩子读书就没有问题。 何况张居正幼时便有神童之称,早慧得很,所以打小就是当读书人培养的,骑马可不是他的习惯。 而且张居正这人讲排场得很,似乎认为官员的排场就是威严的展现,出行从来都是全副仪仗,现在他又是顾命辅臣,那仪仗可是老复杂了,快马单骑一日可到的路程,搁他身上一天一夜都走不完,至少得是两天。 两天之后,别说冯保,就是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他主仆二人在这边的估算,虽然没有全错,可也没有全对。 张居正的确是个骑不得马、开不了弓的典型文人士大夫,可是他毕竟是个做事极为果决的人。虽然骑不了马,可是坐马车还是可以的,颠簸固然是颠簸了些,好歹速度快。 张居正此番就没有坐他的绿呢大轿,更没有摆什么阁老仪仗,而是轻车简从,一辆马车配十几骑随从就从天寿山出发了,此刻正往京师急赶。 说起来,他也是怕被孟冲识破之后派人给“请”回去,要知道孟冲现在可是昌平镇守太监,又兼任提调陵工,他手里头可是有正经兵员能用的——大明的皇陵,不管是南京、凤阳还是京师,那都是有专门的陵卫系统的,诸如什么孝陵卫、长陵卫、献陵卫等等一大批,都属于这个特殊系统。 高务实他们主仆商议此事之时,张居正便坐在一路飞奔的马车上,强忍着要呕吐出来的冲动,一个劲地催促快点、再快点! 第096章 冯保倒台(四) “东厂和锦衣卫奉上谕查案,查到什么程度自有厂督说了算,尔等不过区区家奴,也敢上前阻拦?莫非,是想要去诏狱耍耍?”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东厂的一位大档头。这位大档头此前在冯保提督东厂的时代,一直有些郁郁不得志,因为当初冯保出任东厂厂督之时,此人也刚刚从锦衣卫抽调进东厂,而他此前在锦衣卫时家境就不太好,到东厂时间又短,还没什么机会捞钱。 没机会捞钱,自然就没钱孝敬厂督,冯厂督对他当然也就好不到哪去。而这又是个恶性循环,因为冯保既然对他不满,自然也就不会派什么有油水的差事给他,于是他就更捞不到钱孝敬冯厂督了。 就这样,此人便一连几年在东厂原地踏步,直到这次厂督换了人,他才找到机会投靠新主。而黄孟宇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有没有钱孝敬他倒是个次要问题,于是这位名叫胡守仁的可怜大档头才终于有了露脸的机会,此刻更是成了抓捕查获徐爵的带队档头。 胡守仁胡大档头这句威胁的话,是对冯保外府的下人们说的。不得不说,冯保这个内相还是很有威风的,这威风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东厂和锦衣卫奉旨来查案,他们一听说只是抓捕徐爵,而不是掌印冯公自己出了事,立刻就抖了起来,坚决不允许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四下搜查,只肯让他们在府外等候,说他们自己进去把徐管事请出来。 没错,他们说的就是“请出来”。 这些人都清楚徐爵在冯保心目中的地位,所以都很快打定了主意:既然掌印老爷自己没事,那么就算徐爵犯了事,也一定能保住性命。既然能保住性命,那将来就还有回来继续为冯爷效劳的时候,现在不对他客气一点,将来他回来了,自家还要不要在冯府吃饭了? 至于为什么他们竟敢无视东厂和锦衣卫的巨大威慑力,那当然也是因为冯保。冯保可是做了好几年的东厂提督,东厂上上下下有多少冯保的亲信?这些人可都是经常来冯保这外府的,大家不说关系热络,至少也都是熟人了,有什么好怕的? 当然,根源还是那一点:冯保自己没事啊! 所以胡守仁这句威胁,在冯府的人听来简直就是笑话,一个个继续守着府门,冷笑着看着胡守仁,一副老子就在这里,看你能把老子怎样的神态。 胡守仁见了这情形,简直三尸神暴跳! 他想起冯保这些年对自己的冷淡,再想起刚才来冯府之前黄厂督的殷殷教导,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两只三角眼微微一眯,冷笑着道:“看不出来,你们还都是些响当当的好汉子呀,要不是读不得书,是不是个个都想做杨忠愍?” 杨忠愍就是杨继盛,当年曾上疏力劾严嵩“五奸十大罪”,遭诬陷下狱。在狱中备经拷打,终于嘉靖三十四年遇害,年四十。隆庆帝即位后,以杨继盛为直谏诸臣之首,追赠太常少卿,谥号“忠愍”,世称“杨忠愍”。 不过杨继盛是直谏之臣,他的壮举跟这群冯保家奴的行为没有半点关系,也不知道胡守仁这厮打的什么鬼比方,可见也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那群家奴就更有意思了,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居然道:“官爷见谅,咱们都是些粗使下人,可不认识什么杨忠愍,咱们只知道一件事,此处是司礼监掌印冯公的外府,就算你们是奉旨捉拿徐管事,也不能随意进出!当然了,官爷若真是想要进去,也不是不行,就请回去找两宫娘娘及圣上要一道旨意,又或者请来冯公的腰牌,咱们自然就不敢拦了。” 胡守仁闻言大怒,正要下令强行进入,身边一位档头悄悄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胡大档头,厂督……哦,冯掌印毕竟还在,咱们是不是……那个,小心一些?” 胡守仁怒视他一眼,冷冷地道:“掌印是掌印,厂督是厂督,咱们是东厂的人,听的是厂督的令!”然后断然下令:“孩儿们听令,即刻进府搜查!任何人胆敢阻拦,一律视为拒捕,格杀勿论!出了什么事,老子给你们兜着!” 东厂的番子们可不像大档头们需要考虑那么多,再说他们这些人,平时谁不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几曾受过这等鸟气,居然被一群家奴给无视了! 现在既然领队的胡大档头如此霸气,那还有什么好说?只管干他娘的! 不过考虑到冯府的家丁个个操了棍棒在手,东厂的人手似乎优势也不大,这群欺软怕硬的样子货也不大敢单干,于是一边操家伙,一边纷纷朝后头的锦衣卫大队叫嚷:“锦衣卫的弟兄们,并肩子上啊!出了事有咱们东厂扛着!” 好家伙,这下可真是泼皮对流氓,说开片就开片,顿时场面就热闹了。 东厂这边,黄孟宇的掌控力还不到位,靠着胡守仁的一番“热血激励”才总算动了真格,而那边锦衣卫却不同,带队的是一名千户,来之前就被朱应桢小公爷好好叮嘱过一番,他可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刚才只是由于毕竟此行是东厂为主,所以不得不忍着点。 此刻既然东厂已经下了决心,他自然二话不说就招呼手底下的儿郎们了:“东厂与锦衣卫奉旨办案,冯府下人竟敢仗势拒捕!弟兄们听着,给我通通拿下!” 冯府的家丁毕竟只是狗仗人势,而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都是多年的老流氓——哦,是拥有多年的执法经验,所以一旦真打起来,还是没有什么悬念的。 更何况冯府的家丁手底下只有些随手操来的棍棒等物,而锦衣卫,那可是一群腰佩绣春刀的凶徒啊! 只见三下五除二的一通暴揍,刚才还满脸老子天下无敌神色的冯府家丁就被揍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了。大门也没有人敢再守,被一群东厂番子直接撞开。 胡守仁志得意满,大步流星就带人冲进了冯府,发下号令:“分两队人把守前后各门,其余人按队搜查,除了抓捕徐爵之外,也不能放过其他疑点,尤其是各类物证,一定要仔细搜寻!”然后转头对一名文士道:“梁司房,你带的这些人识字,每队派上一个,看看有没有什么文书案牍之类的证据,切记不可错过了。” 梁司房正是上次奉朱应桢的命令给黄孟宇提供消息的那位,他此来并没有得到过什么特殊的暗示,不过这人毕竟是读过书的,已经猜到今天自己被找来肯定有要事,而听胡守仁这话,他更是料到这“要事”必是需要识字才行的,因此不敢怠慢,拱了拱手:“胡大档头放心,下官定然严格搜查,不放过任何疑点。” 第096章 冯保倒台(五)第4更 夜幕沉沉,代表着大明皇权中心的乾清宫也笼罩在夜色之中,不过那西暖阁外却站满了各级大小宦官,只是个个都站得老远,没有人敢于靠近西暖阁五十步之内。 这是皇后娘娘亲自下达的懿旨,宫内没有人敢违背,贵妃娘娘随后赶到之时,也没有就此表示不同意见。 西暖阁中现在只有五个人,分别是陈皇后、李贵妃、小皇帝、黄孟宇以及朱希孝。 前四位好说,后面这位却要特别提一下。 其实自打隆庆帝驾崩,朱希孝就很少进宫了。毕竟现在皇帝年纪还小,又不能亲政,他这个锦衣卫都督自然没有什么可以向皇帝直接汇报的。可是两宫又是先帝遗孀,现在甚至连孝服都还未除,他一个外臣又怎么方便时不时请见? 但是今天,他却不得不来了,甚至还是动用锦衣卫都督的特权夜入皇宫——这事儿他执掌锦衣卫十余年还是头一回干。 众所周知,成国公两兄弟是出了名的大忠臣,而且最善做官,如果没有足够分量的大事,朱希孝不可能这么做。更何况他还是和东厂提督黄孟宇联袂而来,那就更预示着这件事不仅大,而且很急。 因此,不仅小皇帝被惊动了,皇后娘娘和皇贵妃也都被立刻请了过来。 现在的西暖阁里头,所有人脸色都很难看。 两宫自然是分左右高坐于北,小皇帝面带怒容地站在一旁,而黄孟宇和朱希孝则伏低了身子跪在御前,连头都不敢抬。 陈皇后和李贵妃各自拿着一本书册在翻看,脸上都是阴沉得几乎要滴水的模样,整个西暖阁中除了她们二人翻动书册的声音之外,就只有小皇帝朱翊钧有些粗重的鼻息。 “啪!”地一声,李贵妃把手里的书册一下子拍在她和陈皇后之间的茶几上,手都有些颤抖了,声音也比平时尖利许多:“这真是在冯保家里搜出来的?” 黄孟宇和朱希孝都不敢抬头,甚至还把脑袋更贴近地面了一些,但说话却是异口同声:“回贵妃娘娘,是。” “呵,呵呵,好,好,好得很呐!”李贵妃咬着玉齿,秀丽的脸庞泛出反常的红色,忽然一转头,朝朱翊钧道:“皇帝看过了吗?” 朱翊钧似乎不知道该表现出愤怒还是该表现出害怕,被母妃这么一问,连忙把头一低,答道:“儿臣看过了。” 李贵妃听后却更恼了,那书册里的字眼仿佛一个个都变成了人脸,化作冯保和张居正二人的模样,冲着她露出不屑的狞笑,就好似在说:“无知女流”。 自己堂堂皇帝生母,竟然被自家的奴才和臣子嘲讽了! 尤其是冯保那句话,“贵妃女流而已,冯某说东,她必不往西”更仿佛一把锥心的利刃,直刺得她心头剧痛! 她甚至能幻想得出来,冯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该是怎样一副得意忘形的嘴脸! 这话甚至还被皇帝看见了,被自己的儿子看见了! 该死! 冯保该死!张居正也该死!统统都该死! 此时此刻的李贵妃真是羞恼万分,甚至觉得自己眼前金星直冒,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忍耐力,才没有直接把“杀了他们”这四个字怒吼而出。 “妹妹。”一声温和的叫唤响起。 原来是陈皇后满面忧色地开了口,劝慰她道:“你先莫要着恼,这两本册子上的东西虽然极为可恨,但事关重大,咱们总要先弄清真伪才好决断。” 皇后的话说得很镇定,也很有道理,不过自觉颜面大损的李贵妃此刻却不怎么听得进劝,只是碍于皇后的身份,她必须要给这个面子,但语气中的怒火,但凡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教姐姐见笑了,姐姐若还有疑问,但管问他们二人吧。” 咦,这话怎么说得好像是陈皇后非要给她伤口上继续撒盐一般? 不过陈皇后似乎没有听出来,反而真的开始询问黄孟宇和朱希孝二人了。 “这两本东西,都是今天在冯保府上搜出来的?” 黄孟宇答道:“回禀皇后娘娘,是的。这两本册子,一本是在冯保的北方书房搜出来的,藏在一个玉匣子里;另一本是在徐爵的房间搜出来的,这本倒没怎么隐藏,就放在他床头的小书柜上。” 陈皇后皱着眉头,似乎觉得还有疑点,沉吟片刻,才又问道:“笔迹呢,对得上吗?” 黄孟宇这次没有回话,反而朝朱希孝看过去。 朱希孝见状,立刻扣了个头,才恭恭敬敬地道:“回禀皇后娘娘,锦衣卫北镇抚司有专人司验笔迹,都是世代相传的本事,而且当差多年。因为事关重大,臣与黄厂督还特意将这些人分作三拨,分别查验对照,最后确认……的确是出自他二人的亲笔。尤其是,冯掌印的书法自成一家,在京师颇负盛名,非是一般人所能仿冒。” 陈皇后听了,这才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转头看了李贵妃一眼,却见她这个“妹妹”白皙的脸颊上青筋凸起,一支抓着太师椅扶手的玉手更是愤怒得都开始抖动起来了。 小皇帝朱翊钧看了看自己母妃,又看了看自己名义上的母亲陈皇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偏偏不敢说出来,脸色憋得通红。 陈皇后看着面庞都开始忍得有些扭曲起来的李贵妃,试探着问道:“妹妹,这事儿看来是不假了,你看咱们……” “杀了!就该杀了他们!”李贵妃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厉声高叫,杀机迸发。 尔等竟敢如此小瞧本宫,“孤儿寡母”、“女流而已”?好好好,本宫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孤儿寡母,也是天家! “娘娘不可!” 这次却是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触怒这三位“天家”之人的朱希孝急匆匆地开口阻拦了。 李贵妃现在已经完全是个炮仗了,一点就燃,听了这句“万万不可”,霍然起身,厉声喝问:“有何不可!如此忘恩负义之徒,如此欺凌新君,欺凌圣母,杀之何惜!” 朱希孝虽然身为锦衣卫都督,但他的长相却是慈眉善目,平时见了谁也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在两宫和小皇帝心目中也一贯是个好好先生的形象,但这次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面对盛怒之下的李贵妃,居然一副拼死力谏的模样,一边连连磕头,一边仍然开口。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冯保是天家奴才,娘娘想要如何处置,为臣不敢多置一词,可张居正不能杀啊!他是文臣,更是大行皇帝托以顾命的三大辅臣之一,此番虽然罪证确凿,可毕竟不是谋逆大罪,按着此前的规矩,即便是大不敬,也不过就是罢官归家、回籍闲住罢了,可不能随便杀头啊!” 朱希孝把头磕得砰砰直响:“娘娘,大行皇帝尸骨未寒,若是就杀了顾命辅臣……这,这是要天下哗然的啊!娘娘,为臣斗胆,请娘娘三思啊!” 第096章 冯保倒台(六) 京师,西直门,城门紧闭。 城楼下,一辆豪华马车停在护城河边不远,十几骑随从模样的骑士护卫四周,另有一名领头骑士勒马立于护城河最近于城门处,正在高声叫喊。 “城楼上的人听着,爷再最后警告你们一次,这是文华殿大学士、顾命辅臣张阁老的车驾!张阁老因相度大行皇帝山陵而中暑,此番是回来就医的,尔等再不打开城门,万一阁老有个万一,尔等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要治罪严惩!” 城楼上,一名年约三十余岁的小校冷哼一声,也高声应答“国朝自有规制,除非边境有警,京师城门夜间不得擅开!漫说是张阁老,便是圣上亲来叫门,本将也不敢乱了朝廷制度,给你开门!” “你!”那叫门的骑士大怒,恨不能跳上城门几耳光扇死这城门小校。 可是再怒也没辙,京师城门何等雄伟,护城河何等宽阔,别说跳上去了,就算站在此处射箭,也根本够不着那厮。 “好好好,你等着,会有你好看的!” 撂下一句狠话,骑士气冲冲地调转马头,跑到车驾前,脸上又是羞愧又是气愤地禀报道“老爷,这城门校尉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小的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开门,请老爷降罪。” 马车中的张居正面色本就苍白,现在更是难看之极,想了想才道“往南走,去阜成门看看。” 那骑士却似乎没了信心,劝道“老爷,不是小的多话,咱们先走德胜门,被拦住了又转去安定门,又被拦住了现在西直门也被拦住小的就怕去了阜成门也没用,今儿晚上这些五城兵马司的蠢货只怕是脑子全都坏掉了!” “全都全都?”张居正喃喃念叨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起来,忽然一掀车帘,撩起衣袍,竟然要下车。 那骑士吃了一惊,忙伸手拦了一下,急道“老爷,您可是在中暑昏迷,这是报呈了皇上的!”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很简单您这下车一走,可就有欺君的嫌疑了。 但张居正却充耳不闻,轻轻推开骑士的手,道“无妨,过了今晚,本阁部或许也无所谓再多一条欺君之罪了。” 那骑士大吃一惊,惊疑不定地看着已经缓缓下车的张居正,有些紧张地问道“老爷何以这般说?您可是顾命辅臣。” 张居正却不答,甚至脸色也很平静,只是因为他此前就有些中暑,又受了一整天的颠簸,现在的脸色确实有些病态。 “扶我上前看看。”张居正是个极讲究仪态的人,他竟然会开口让人搀扶,只能说明他此刻的身体是真的有些难以支撑。毕竟这个年代的马车即便再怎么豪华,也没有什么好用的减震装置,他以中暑的病体强令马车飞奔而回,早就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差点吐出来了。 骑士不敢怠慢,只能扶着张居正上前查看。 张居正的视力比较一般,一直走到护城河边才看清城楼上的情况。 但他却也没有多细看,只是稍稍看了一下,便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还是来迟了啊难道今晚就能见分晓?怎会这么快呢?” 那骑士忍不住问道“老爷,您在说什么呀?” 张居正此时已经转过身去,慢慢朝马车走回去,语气冷淡地道“你看不出这城楼之上与平日有何不同吗?” 那骑士闻言,下意识回头又望了一眼,迟疑着道“好像也没有很大不同啊就是,呃,好像比平时人多一点?” “呵呵。”张居正毫无语调的“笑”了一声,淡淡地道“火把密集,哨岗整齐,堂堂指挥使亲上城楼坐镇若在寻常时候,只有虏骑逼近京师近畿,他们才会这般紧张。” 那骑士张大了嘴,满脸不可置信“没听说有虏骑入寇啊?现在连俺答都称臣纳贡了,蓟镇又有戚总戎坐镇,蒙古左右旗都不可能现在入寇才是啊。” “虏骑入寇?”张居正冷笑一声,语带嘲讽“本阁部在一些人的眼中,大概比虏骑的威胁还是高出不少的,说起来,倒真该和他们道一声多谢抬爱啊。” 骑士目瞪口呆。 而与此同时,西直门城楼之上的守将也松了口气。然后他连忙转下城楼,走到一处转角位置,冲着一名三十多岁的文士直接单膝跪下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吴掌科,事情办妥了。” 被称为吴掌科的文士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名身着指挥使服饰的守将一礼,微微颔道“不错,你做得很好,朝廷自有祖宗法度,无论是谁,都不得例外。”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你能不畏强权,坚守原则,虽是为将者的本分,却也算是难得。嗯,今年的考评,依本官想,你应该能拿个上优了。” 那守将心道你也是强权啊! 不过面上却是堆满了笑容,用一种感激涕零地语气回答“小的多谢吴掌科关照。” 那吴掌科也不叫他起身,却又问道“哦,对了,他们这次又朝哪去了?是阜成门吗?” 守将恭恭敬敬地道“好教吴掌科得知,他们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现在就停在城门外。” “没走了?”吴掌科露出一丝欣喜,不过语气还是颇为矜持,点了点头,吩咐道“很好,他们既然不走,咱们也不能走,今晚就在城楼这儿盯着。” 那守将极为意外,怔了一怔才反问了道“咱们也不走?那,他们要是就打定主意睡在城外了,咱们也要盯他们一夜?” 吴掌科微微眯起眼,看着这位指挥使“怎么,韩指挥熬不住?还是说另有要事啊?” 韩指挥吓了一跳,忙露出讨好的神色,解释道“吴掌科说笑了,今儿是小的当值,本就该守在此处一夜的,哪里会有什么别的事不过,吴掌科您身份贵重,小的这里简陋得很,就怕怠慢了掌科。” 吴掌科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实话跟你说吧,今晚只要把城外这位盯住了,漫说是你今年的考评铁定上优,便是本官呵呵。” 韩指挥被他拍了下肩膀,一脸受宠若惊,笑容更显巴结“那小的就提前恭喜吴掌科更进一步了!” 吴掌科哈哈一笑,心道有今天这一功,小师弟应该会帮我在恩相面前美言几句吧?我这兵科左给事中,也该换成都给事中了! 第096章 冯保倒台(七) 高大学士府后院。 高务实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正打算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忽然现前面有个小老头站着,朝自己一拱手“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阁老交待,说让您一回来就去见他。” 高务实怔了一怔,朝高拱的书房那边望去,果然看见里头还掌着灯,不禁眼珠一转。 “嗯,知道了,我这就去。” 来到高拱书房之外,高务实敲了敲门,道“三伯,侄儿回来了。” “进。” 高务实一进门,就现高拱正在伏案写作,看模样是在写书高拱着作等身,一辈子写了许多的书,哪怕是当辅的时候都没有停过,真正可以称得上是笔耕不辍。 但写书不奇怪,奇怪的是现在都过了三更了还在写?这就不对劲了,您老可是辅,日理万机啊,这么晚还不睡,白天工作不累吗? 当然,高务实也就是心里吐槽一下,他其实很清楚,高拱这个时辰了还不睡,又交待下人让自己一回府就来见他,那铁定是在等自己。 果然,他刚走上前去,高拱就放下了笔,一脸肃然地盯着高务实看。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或者说,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吧。” 好吧,问得很高拱,够直接。 “呃就是,冯保出了点事。” 高拱没说话,目光炯炯只是看着高务实。 高务实两只肩膀一垮,无奈道“好吧就是冯保想设计陷害侄儿,被侄儿将计就计反坑了一把。” 高拱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一点,没有再一直盯着高务实看,而是吹了吹自己刚写好的稿件,这才又问道“你让孟冲去天寿山,我回头想了想,不光是让他躲着冯保吧?” “是,他去天寿山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看住张阁老。”高务实答道。 “就凭他?”高拱不屑地摇了摇头“他要有这个能耐,还用得着躲什么冯保?” 高务实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叹道“三伯料事如神,张阁老已经回来了。” 这倒是让高拱微微吃了一惊“他的信使下午才到,他自己现在也到了?这么快?”然后脸色开始严肃起来,问道“他现在人在哪?” 高务实摊了摊手“被堵在城外了。” 高拱顿时皱眉“是你派人堵的?瞎闹,他是顾命辅臣!” “没有,侄儿哪有这么大胆子?”高务实解释道“侄儿是找了宋、程、吴、涂四位师兄,每人负责京城一方,让城门守卫把张阁老堵在京城外面了。” 谁知道高拱听了这话,反而更是眉头大皱,忍不住教训道“那更是瞎闹!他们四个全是科臣,你凭什么命令他们办事?你现在只是名为观政,其实还是伴读!” 高务实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了“元辅这么说就不对了,下官只是听闻有人要以顾命辅臣的身份强令京城城守之军违反国法,所以才向四位科臣检举揭,这怎么能说是命令呢?维护国法,人人有责啊!” 高拱哭笑不得,这臭小子越没个正形了! 他强忍着笑,瞪了高务实一眼“牙尖嘴利,巧言令色,我看你迟早有一天要坏了郭东野的仁厚君子之名!”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三伯多虑了,也就是对三伯,侄儿才会这样,外头谁不说侄儿少年老成、仁厚君子?您没看见这次从卫辉挑选过来的工匠和孩子们怎么说侄儿么?万家生佛啊!” “你那就是装的。”高拱没好气地道。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侄儿装起正人君子来,那形象真是好得连他那老师郭朴都只能自叹弗如,偏生脸皮还厚,自己这点批评了不起就是挠痒痒,干脆也懒得计较了。毕竟光从外界的口碑而言,这小子比他高拱的名声还好得多。 高拱当政嘛,总要得罪很多人,高务实却是一直隐藏幕后,谁知道他小小年纪,竟然一肚子坏水?偏生他借上次赈灾的事演了老大一出戏,人人都知道那位写了龙文鞭影的高公子不光深得圣眷,还仗义疏财、活人无算,尤其是在河南本省,更是被许多人称赞“万家生佛”这简直没地方说理去了。 所以高拱也懒得跟他纠缠这些闲事了,直接再次转回主题,问道“你把张太岳堵在城外,也无非就是今天这一晚上,明日一早他还是能进来,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你靠着这一晚上,就能干出什么大事来?” 这下子高务实的表情也开始严肃起来了,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若是不出意外,明天一早,就要见分晓了。” 高拱微微蹙眉“什么分晓?” “冯保倒台。”高务实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肃然道“我挖断了冯保的根子。” 冯保的命根子早就断了,高拱肯定不会误会,因此他只是微微一怔,立刻满脸严肃的问道“贵妃那边?” 高务实点了点头“过了今晚,贵妃娘娘曾经对冯保有多信任,今后就会有多痛恨。” 高拱霍然站起,快步从桌子后面走出来,问道“你怎么做的?” 高务实道“冯保想演一出苦肉计的戏码陷害我,结果被我将计就计,把祸水引回到他的心腹徐爵身上,东厂和锦衣卫便奉旨去冯保府上拿人,顺便搜查证据于是,就找到了两本册子,一本是冯保自己写的,上面记录了他和张阁老的一些金钱来往嗯,也就是张阁老给他送礼的清单,甚至不光是张阁老,张阁老麾下的一些人也涉及在内。” 高拱睁大眼睛,见高务实住口不说了,连忙又问“第二本呢?” “第二本是徐爵的日记,记录了一些他平时的作为,不过那不是关键,真正关键的是,他记录了几次冯保和张阁老会面的详情。在这几次会面里头,冯保因为骄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张阁老也有些话略有出格。” 高拱此刻还哪里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紧张起来,急忙催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高务实便把那几句最关键的话说给高拱知晓。 高拱倒抽一口凉气,定了定神“这要是坐实了的话,冯保肯定是没救了!而张太岳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救不了他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没说话。 高拱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点“这些都是真的?” 高务实轻咳一声“这个嘛有九成是真的。” “九成?”高拱瞪大眼睛“还有一成呢?” “侄儿给他们稍微加了点佐料。”高务实一脸无辜,两手一摊“冯保既然陷害侄儿,侄儿总要有些礼尚往来不是?” 高拱顿时呆住了。 第097章 冯张俱陨 大明隆庆六年七月庚午,宫里传出皇帝口谕宣召内阁三辅臣、六部尚书及侍郎、左右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并六科都给事中与在京侯爵以上勋臣至文华殿议事。 辰时二刻,内阁由于办公地点最近,三辅臣已经提前赶到文华殿。 高拱见张居正脸色苍白,还挂着两个大眼袋,一看就知道是没睡好。虽然这事儿是高务实这个坏坯弄出来的,但高拱是个耿直先生,见一贯注重仪表的张居正今日居然这副模样,心里颇有些内疚,主动上前打招呼“太岳,你怎么也来了,听说你中暑昏迷,今日怎不在府上休养?” 张居正微微一笑,有些中气不足地道“元辅这是见责我了呀,居正昨日中暑昏迷不假,可却没料到府里家丁如此胆大,明知我身负重任,竟然把我擅自载回京城唉,这是有负圣恩之举啊,便是没有今日面君之召,我也得上疏请罪,哪敢留在家中?” 高拱道“圣上虽然年幼,但却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辛苦操劳,以至病倒,他又岂会追究责任?待会儿必有恩赏慰劳。” 张居正目光一黯,摇了摇头“哪会有恩赏,今日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进这文华殿了。” “太岳这是何意?”高拱皱了皱眉。 张居正目视高拱,问道“元辅,你我同僚数十载,自来惺惺相惜,谁知竟有今日?如今我大难临头,也不敢奢求宽宥,但有一事,在我心头压了许久,实是难忍相询,还望元辅念在多年交情,能解我此疑。” 高拱看着他,长叹一声“太岳有何疑问,只管道来,我必直言不讳。” 张居正道“今次之事,究竟是元辅之运筹,还是郭公之谋划?亦或展布者另有其人?” 高拱见张居正目光炯炯,知道他心里记挂此事甚深,或者说他对今日之败十分不服,不由得再叹一声,道“既非是我,亦非质夫,实是我那顽劣小侄所为。” 听了这话,张居正居然没有太过意外,反而露出一丝释然。然后便见他仰天一叹,缓缓地道“隆庆三年年底,元辅带着他来京师,那是我初次见他。那会儿啊,他才不过七八岁年纪,应该也未曾出过河南一省,可是他见了朝廷衮衮诸公,却应对自如,丝毫未见半分怯意。当时我便觉得,此子异日必是操云弄雨之辈,现在看来,我这看人的眼光倒是不差,只是哈,谁知这个异日竟然来得如此之早。” 这时郭朴也走了过来,同样是询问张居正的身体如何。张居正随意应付了两句,又朝高拱道“元辅,今日一别,今生恐难再会,居正此生再无他愿,只望元辅能将你我当日之志向一一展布,予大明一个万历中兴。倘能如此,居正即死无憾矣。”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直接去了文华殿正殿。 郭朴皱着眉头,转向高拱,疑惑道“肃卿,张居正这是怎么了?” 高拱望着张居正强行绷得笔直的背影,长叹一声,摇头道“质夫兄,张居正怎么回事,一会儿你便知道了。唉,你那学生也不知是办了件好事,还是坏事啊。” 郭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却没有再问。 巳时二刻,奉召众臣无论此前是否请假、告病,但凡是人在京师的,都已全部齐聚文华殿正殿,等候皇帝驾临。 巳时三刻,司礼监席秉笔太监陈洪奉驾前来,高声宣道“皇后、皇贵妃及皇上驾到!众臣跪迎!” 礼成之后,许多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大臣纷纷朝文华殿正殿丹陛之上望去,却见皇后、皇贵妃面无表情地分坐丹陛之上的左右两侧,小皇帝也是一脸肃然,坐在另设的一把雕龙金椅之上,位置则在略微靠下之处。 大明以孝治天下,这个座次倒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伴驾之人好像有些不对! 陈皇后身侧站着的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黄孟宇李贵妃身侧站着的是司礼监席秉笔陈洪而皇帝身侧,则是左右两边都有人右边是司礼监秉笔、御马监掌印陈矩左边是观政假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高务实。 诶?这是什么套路?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去哪了? 此刻能够站在这里的人,蠢货肯定已经是不多了,就算那些个公爷和侯爷,也都是在官场上熬成精了的人物,一眼就看出这个架势不对劲。 打量完丹陛上方的三位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朝站在丹陛之下最靠前位置的三位顾命辅臣望去。 然而三位辅臣的表情出奇的一致毫无表情。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张阁老的脸色似乎过于苍白了一些。不过大家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大多已经知道张阁老是因昨日在天寿山中暑昏迷,才被家丁连夜送回京城的,所以脸色难看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你们三位阁老没个态度,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然而他们都多虑了,因为他们似乎什么都不用办,只需要听着就行。 只见皇后、皇贵妃肃然端坐不动,皇帝也二话没说,直接吩咐道“陈洪,宣旨。” 陈洪奉旨而出,高声宣道“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上圣旨前日司礼监太监冯保遇刺,东厂及锦衣卫奉旨侦缉,乃查得此案系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奉冯保之命策划。东厂及锦衣卫再行追查,侦知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冯保本当显戮,念系先帝老奴,效劳日久,姑且从宽。着降为奉御,往南京孝陵卫种菜 徐爵本系逃犯,因投冯保门下,竟得滥叨武职,从奴欺君,着下诏狱严审 又以冯保徐爵处所搜出账册、日志等物,知大学士张居正深涉此案,累贿冯保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两,余者各类珍玩不可计数。更曾与冯保多番密议,言语狂悖,辱及天家,居心叵测,倾陷元辅。本当同下诏狱,严查余党,念系先帝潜邸旧臣、顾命阁僚,姑且从宽。着免本兼各职,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陈洪念完,满殿俱惊! 第098章 权如内相 隆庆六年七月庚午的这次文华殿宣召,一定是值得在史书上记下一笔的大事。因为它不仅仅代表着一个司礼监掌印和一个内阁辅臣的倒台,也昭示着一个新的权力体系出现。 从外廷来看,似乎只不过是少了一个排名最末的辅臣,但是辅、次辅俱在,尤其因为高拱本身就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工作狂,因此朝廷大政依然可以做到有条不紊地运行,并不会受到多么严重的影响。 但从内廷来看,情况就很有不同,非常值得着墨一二了。 先是内廷明面上的权力体系再一次变动,从宣召的人选就可以看出,在冯保突然倒台之后,陈洪作为司礼监席秉笔,依序接任了司礼监掌印一职黄孟宇这个东厂提督也总算“正常”,成为了席秉笔没有出现在这次宣召议事上的张宏其实没有出事,他之所以没有出现,是因为被派去抄冯保的家了,他也依序上升了一个排名,并且接管了御用监等内廷衙门陈矩看似地位没变,只是跟着提升了一个排名,但是从他站在皇帝身边就能看出,他成为了新的“大伴”。 以上只是明面上的变化,内在的变化也有黄孟宇明确站在了陈皇后身边,意味着他是以陈皇后在内廷的代表出现,也就是说,陈皇后摒弃了原本历史中安于做一个“透明人”的意图,开始真正按照高拱“两宫并尊”的说法走到台前,以“母后”身份影响朝政! 失去铁杆心腹冯保的李贵妃,因为在此次事件中不仅失了不少颜面,手头也一时无人可用,不得已将陈洪收至麾下,但因为陈洪出任了司礼监掌印,是以李贵妃对朝政的影响力依然没有太多逊色。 小皇帝朱翊钧得到的最大“好处”,则是斩断了母妃放在他身边的眼睛,虽然政务上依然没有他话事的份,但至少可以活得不那么压抑。 对于这一点,高务实是非常关注的,因为高务实一直认为历史上的万历帝之所以后期仿佛得了宅男自闭症,简直宁死都不愿意跟朝臣相见,除了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些原因之外,很有可能是他亲政前的精神压抑导致心理扭曲。 固然,万历不上朝也把政事处理得不错,取得了万历三大征的全胜,但严重的君臣对立、相互内耗,还是大大损耗了大明的元气,也积累了各方面的怨气。如果万历没有出现幼时的心理阴影,情况会不会更好一些? 没人可以保证,高务实也不能,但他认为至少值得一试。 以上的这些算是“内在”,但其实还有更“内在”的,又或者说,是隐藏得最深的变化。 那就是高务实的影响力。 无论黄孟宇和陈矩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而上了高务实的贼船,至少经此一事之后,他们两个对高务实的手段已经完全震服,而且他们是知道更多别人所不知道的内幕的。 譬如说陈皇后看似公允,其实完全就是一切按照高务实的提点在办事,将她称之为提线木偶或许有些不恭敬,但事实恐怕确实如此。 又譬如说小皇帝朱翊钧,在他的眼里,最亲近的人既不是母后、母妃,也不是大伴冯保或者新大伴陈矩,而是他的伴读高务实! 高务实对朱翊钧的影响,几乎是全方位的! 不过想想这也奇怪,朱翊钧和高务实年纪一样大,又每天在一起、论史、观政,朱翊钧生活中见得最多的人,除了身边的小太监们,就只剩高务实了,而小太监们只是他的家奴,哪有可能跟他出现什么共同语言? 能和他有共同语言的,只有高务实!换句话说,在朱翊钧的心里,高务实不仅仅是他的伴读,还是同窗和朋友!朱翊钧既和他一起、论史、观政,还要经常靠着高务实在李贵妃面前给他打掩护,这是什么性质?这就是战友啊,跟一起扛过枪没差啊! 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哦剩下这个就算了,估计没戏。 反正一句话,黄孟宇和陈矩哪怕身为内宦,也不敢跟高务实去比在小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所以高务实现在在内廷的影响力,几乎可以说达到了顶峰,要不是李贵妃还抓了一个陈洪在手的话,高务实现在甚至可以说就相当于“内相”了! 当然,这些情况,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知晓,没有进入内廷这个圈子的人根本无从得知,就好比外廷的文官们得知张居正涉冯保案被免的时候,就一个个都把目光集中在“顾命辅臣被免”这件事,而不是内廷的深层次变局之上。 虽然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但还是有人站出来为张居正说话。 出列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铁杆高党葛守礼,既然是铁杆高党,他当然不是为了把张居正救下来,而是为了“国家制度”。 他肃然出列,拱手鞠躬,朗声道“臣左都御史葛守礼有奏。” 朱翊钧虽然参加过一溜的大典了,但那都是做提线木偶,照着内阁和礼部的安排来行事和说话,其实还从来没有正式跟大臣们奏答过呢! 所以一脸正气清瘦老头的葛守礼站出来说了这句话之后,朱翊钧就有些慌了手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下意识把目光向两宫瞟了过去。 但两宫怎么可能会回话?事实上,两宫今天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有些出格了! 要知道,她们现在的最确切身份,是连孝服都还没除的大行皇帝遗孀,那意味着还不是太后、太妃! 理论上来说,她们现在是不能与外廷臣子见面的。朱翊钧不知道,她们知道啊!她们今天来这里,本身就只是打算在这里“坐镇”一下,以免皇帝太动静太大,被臣子们给吓住了。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帮皇帝回答臣子是不行的,在没有上太后尊号之前,她们其实不能代表皇帝言。 “皇上,让他说就行了。” 关键时刻,还是站在皇帝身边的高务实悄悄提醒了一句。 朱翊钧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忙道“你说。” 葛守礼倒不客气,大声道“谢皇上。臣想先问一句,东厂和锦衣卫所查出的证据是否足以确证辅臣张居正涉案?” 朱翊钧目光朝旁边一瞟,高务实轻轻点头,朱翊钧立刻大声道“那是自然!” 葛守礼似乎猜到了这个回答,又道“张居正乃先帝潜邸旧臣,如今更是顾命辅臣,深受三代皇恩,理当尽忠报效,其竟然牵涉此案,臣作为同僚,深感痛心。然则张居正既是顾命辅臣,其案又涉行贿,理应由都察院及刑部侦缉审问,如今未经法司典衡,骤然处置,臣以为不妥。” 朱翊钧先瞥了一眼两宫,见两宫眉头深锁,尤其是自己的母妃,更是隐含怒容,吓得他连忙把目光收了回来,连忙又朝身侧的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面无表情,嘴唇微微一动“辱及天家,朕自有宸断,无须法司过问。” 朱翊钧松了口气,大声道“总宪有所不知,那张居正辱及天家,此事朕自有宸断,无须法司过问!” 葛守礼听得一呆,下意识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心中暗道陛下竟如此早慧善断? 但皇帝再小也是皇帝,他都说“自有宸断”了,葛守礼也没法子,何况张居正的罪名还是“辱及天家”,这个罪名葛守礼可不想插手,只好拱手一礼“既如此,臣无异议。” 第099章 莫与为敌 冯保被往南京孝陵卫种菜去了,这惩罚比原本历史上万历十年年底的那一波还狠,那一次万历帝虽然把冯保赶走,但至少还允许冯保在南京新房居住。这次不同,几乎就是一撸到底,成了最低级的小宦官,而且身上背着严惩,冯前掌印的日子只怕美妙不了。 张居正是被牵连的,但在两宫和皇帝眼里,这就是同犯。只不过,为了照顾李贵妃的面子,不能把他们的罪证完全公开,只好把一部分罪名分摊到行贿之上。 张居正是何等人物,他听得出来其中的猫腻。本来听到“辱及天家”的时候,他都已经做好全家充军的心理准备了,结果旨意来了个“念及姑且”,最后罢官免职、回籍闲住就算完事。 这有些出乎张居正的意料之外,但同时也让他心里更清楚,他在两宫和皇上那里的“罪证”一定很是敏感,以至于上谕之中不得不玩点把戏。 拆穿把戏其实不难,张居正只要大声喊冤,强行把事情扭到贪腐案上去,就能闹得三法司参与此案,那么上谕背后的真相就肯定要暴露。葛守礼这个左都御史虽然一贯是个铁杆高党,但他是个执法很严的人,而且自己马上七十岁了,属于“即将到站”的那一类老臣,顾虑是比较少的。 但张居正肯定不会这么做,否则那就不是回籍闲住能了结的事了。 两宫和皇帝下旨之后没有多留,很快就阴沉着脸走了。高拱和郭朴叹了口气,陪着张居正出来,张居正依然挺直着腰杆,似乎不愿意露出任何一点软弱之态,只是目光中的颓然毕竟遮掩不住。 高拱这个人是个直肠子不假,但他跟张居正之间的交情毕竟太深,见状也不禁有些感伤,叹了口气,道“上谕要你今日就走,但你被罢了官,用不得驿站,家里恐怕也无甚安排我这就去内阁拟个条陈给皇上,请他准你使用驿站。” 郭朴和张居正没什么太多交情,这时却道“太岳此去虽是憾事,不过也有一个好处,可以好好管教家人,莫要在家乡作恶了。” 高拱听了有些皱眉,郭朴说的事情他当然知道,张家在家乡的名声奇差,尤其是张居正的老父张文明,仗势欺人的事情干得实在太多了,反倒是张居正留在家乡的儿子们表现还安分一点。不过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就有些不合时宜,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 谁知道张居正反倒没有什么不满,点了点头,道“郭公教诲,居正铭记于心,回乡之后定当严加管束。”然后也不多说,朝他二人拱了拱手“二位事忙,居正就不耽误了,告辞。” 张居正出了宫,回到府上,却现自家已被大批锦衣卫包围,不由得一惊,但马上又释然了都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不过待他走近,一位锦衣卫千户见了,立马过来行礼“张阁老” 张居正摆手打断道“无须多礼,我已不是阁老了。不过,我接到的上谕并没说过我要被抄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锦衣卫千户当然知道张居正已经不是阁老,但大明朝的文官很神奇,丢官去职不代表永不叙用,甚至就算是永不叙用,人家的进士身份又没有被剥夺,士林声望跟官职更不沾边,依然不是他这种小鱼小虾得罪得起的,哪里敢不把人家放在眼里? 更何况像张居正这种久在中枢、多次出任考官的人,门生故吏都不知道有多少,但凡其中有一个看他这小虾米不顺眼,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老爷,咱们不知道上谕写了什么,但是圣上还有一道口谕,说说是您这宅子来历有些问题,让朱都督派人封了。朱都督也是没办法,还请您老见谅。” 张居正心头一惊,暗道这宅子的事情过去七八年了,皇上居然都能查出来?不对,这肯定不是皇上查的,必然是高务实。 但这个哑巴亏,张居正只能吃定了,当下也懒得跟这锦衣卫千户计较,直接回到家中。府里的人已经知道老爷出了事,很多人都是如丧考妣,见了张居正就是抹泪。 张居正心中郁郁,但也实在不想多说什么,看着到处查封的锦衣卫,半晌只冒出一句“收拾一下细软,这就走吧。游七,你查一下账房,然后去雇几辆马车、牛车什么的,咱们今天就得走。” 谁知道游七一脸古怪,上前道“老爷,车已经备好了,十辆马车,二十辆牛车,府里人虽多,但也尽可以一次启程而去了。” 张居正有些意外“这么多车,这么快就雇好了?” 游七摇头道“老爷,这些车不是小的雇回来的,是一大早就有人带着过来,停在府外等候的。” 张居正变了脸色“一大早?” 游七叹了口气“就是老爷出门之后,这些车就来了,小的见他们有些堵路,便想去赶走,但领头的那人说他们是京华商队的人,是高观政派来的,还说这些车今天咱们府上会有用。另外,高观政还有封书信留下,让小的等老爷回府之后交给老爷。小的想,高观政应该不会无故如此,又不好坏了和高阁老家的关系,就让他们停着了。” 他现在当然已经明白高务实说“今天会有用”的意思,但书信还是要转呈,立刻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书信交给张居正。 张居正目光游移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过信,打开看了起来。 这封信似乎并不长,张居正很快就看完了,但看完信之后他却半晌没动,也没开口。过了好一会儿,张居正才缓缓地道“既然盛情难却,那就用他的车吧。游七,交代一下,动作都快一些。” 等周围的人都散去,张简修上前问道“大人,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大人,是父亲的意思。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败了而已。” 张简修正欲再问,张居正却摆了摆手“为父这辈子,就算是到此为止了,将来你们几兄弟之中若有读得书的,考中进士,出来做官,要记得一件事。” 张简修只好问道“请父亲示下。” “莫与高务实为敌。” 第100章 别有所 高务实调动自己的家丁护卫,一路护送张居正南下返乡。这件事在朝中被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员误以为是高拱之令,因此引出两类议论。 一类认为高拱贪图虚名,明明张居正的倒台,他高拱就是主要受益人,偏偏还让自家侄儿派遣家丁、车队一路护送,显然是想捞个好名声。 另一类则认为高拱念及与张居正数十年的交情,不论两人结果如何,终不免难下狠手,到底还是一番好心。 然而,这档子事其实又是高务实自己的主意,又是一次擅自而为,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高拱什么话都没说,算是默认了。而郭朴知道以后,甚至还表扬了高务实几句,认为这是仁厚君子之风,无须在意旁人言语。 至于高务实的真实目的,那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这一次洗牌,算是新君即位后国家大局的根本性变动,通过这次事件,高拱确立了在万历亲政之前内阁的绝对权威,甚至由于其在朝廷高层再无真正的敌手,各项改革大计终于可以按照他的意志推行开来。 八月初,礼部议定两宫尊号。次日,由内阁辅高拱、次辅郭朴领衔,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翰林院等各衙门主官齐齐上疏,请加两宫尊号,以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李贵妃为慈圣皇太后。小皇帝万历批红说要请示两宫。 又次日,京中全体世勋以成国公朱希忠、定国公徐文璧、英国公张溶为上疏,请皇帝准内阁、礼部等议,上两宫尊号。 下午,圣谕下达诸卿所请,亦是朕意,然两宫深恸朕皇考龙驭,今皇考山陵未毕,两宫俱感难安。所请虽是,暂不可允。 再次日,镇守昌平地方太监、提调陵工孟冲上疏,帝陵相度已定,前定潭峪岭处,主山峻峭,气脉全无,非所宜也。然经反复相度,乃查显陵旧地大峪山处,山岭雄浑,气脉天成,实绝佳之所。然则显陵乃世宗为献皇所建,因事空置,此略难决,敢情宸断。 孟冲这道奏疏是说此前相度的位置不好,但是经查现,当年嘉靖大礼议时给其生父所建的显陵是个好地方,只是由于后来嘉靖生父最后没有迁陵,所以这地方虽然修了玄宫,但没有完全修完,现在空着,这件事不好决断,请皇帝圣裁。 皇帝当然也圣裁不了那显陵本是给隆庆的爷爷修的,现在让孙儿“住”进去?听起来好像有点不靠谱。 于是汇报给两宫,两宫更不懂这些事了,这都是事关礼仪的大事,她俩也不敢拿主意,于是又推回内阁和礼部。 这次有人拍板了,高拱站出来,明确表态就定在大峪山显陵旧址! 高拱这么快拍板,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他觉得显陵空着也是空着,现在稍加修葺就能把事办成,那简直太好了,何必重复动工,钱没地方花么?有钱修帝陵,还不如拿这钱去修边防呢! 于是高拱派工部尚书朱衡亲自前往考察,临行前把朱衡找来面授机宜。 朱衡这次来去都很快,回来就猛夸显陵那地方简直太好了,不光风水好得没边,而且原本修得差不多的玄宫更是神奇无比“玄宫内紫光焕,和气郁蒸,门堂干净,宛若暖室”! 朱翊钧一听当然大喜过望,连忙回禀两宫,两宫听了也很高兴她们俩将来也得“住”那儿于是这件事就定了下来。 朱翊钧立刻下旨将其定为昭陵,先迁孝懿皇后李氏棺椁这位是隆庆第一任王妃,死得挺早,皇后是追封的。到了九月十九日,隆庆现在应该称穆宗皇帝了的棺椁也葬入陵内。 接下来就到了户部、工部拨款调人修葺陵寝的时候了,但是此时出现了一点意外高务实上疏,请求出人出钱参与修陵。 这就搞得所有人都纳闷了,隆庆又不是你爹,你出人出钱帮他修陵是个什么道理? 别说翊钧还冒出了一个念头莫非务实其实是朕的兄弟? 这一想不得了,他就联想起当初父皇对高务实的看重,那绝非一般的看重啊,死前都交代要让他陪自己到亲政为止,而且之前还有过单独的交谈,说高务实是他留给自己将来做辅臣的! 不过这个联想没联想多久,因为高务实很快说明了原因。 其一是先帝对他有大恩,不光是特旨特任,而且专许了他香皂制造之权,他能有今日之富,有赖此事良多,如今先帝大行,自己出点钱理所当然。 其二是他试验出来一种特殊的建筑材料,以之修建营造,均是坚固异常,所以特意献出来作为报答先帝知遇之恩的一部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倒是说得过去了。唯一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那种建筑材料到底有多神奇。 不亲眼让人看见的神奇,很多人是不信的,所以高务实决定让人看见,并为之请旨。 九月二十三,趁着秋老虎还在,天气还比较热,高务实的表演开始了。 万岁山下,几十名高家家丁充当建筑工人,在靠近宫城的边缘开始修建。他们今天要修的建筑并不困难,只是一所普通的仓库库房。 当天被请来参观修建的,是上至两宫、皇帝,下至内阁和各部院大臣以及一溜儿的科道言官。 随着高务实的一声令下,高家家丁掀开建筑材料上的蒙布,露出里面的真容。 一打开,工部尚书朱衡就诧异了,问道“高观政,这些铁棍也是建筑材料?” 高务实没打算给他介绍钢筋混凝土,只是笑着让他看下去。 其实高务实这个所谓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还非常简陋。那些所谓的钢筋,其实不过是大拇指粗细的熟铁细棍,而他的这个混凝土放在后世更是远不达标,差不多只能算是硅酸盐水泥里添加了一些简单骨料。至于抗压强度、耐酸耐腐、膨胀系数等等,更是根本没人知道,也根本就测不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原始的钢筋水泥建筑,肯定比大明此时的建筑要坚固耐用得多。 然而高务实是个从来不肯做白工的人,他跳出来插手陵工,当然不会只有他自己明面上说的那两个原因,自然是别有所图了。 第101章 京华基建 “一日建成,坚不可摧!”万历小皇帝兴奋得小脸通红,开始向自己两位母后炫耀起自己的渊博来“就算演义中的冰城,也不过就是如此了!我大明有了这等神物,还何愁鞑虏犯境?” 陈皇后笑了笑,鼓励道“皇帝说得是,这东西确实了得,用来给大行皇帝建陵,万世不愁了。” 李贵妃则补充了一个关键问题“姐姐说得是,不过皇帝,你也不要得意忘形,因为根据高务实所言,此物的价格可不算太便宜。听说昨日之后,兵部、户部和工部几个衙门也都在讨论,若用这嗯,水泥,用这水泥筑建边墙、堡垒、关隘,恐怕顶多也只能用于一些关键之处,譬如山海关那样的地方。要想全部使用水泥,王国光非得马上请辞不可。” 王国光是七月才履新的户部尚书,替代张守直。此人是难得的实干大臣,历史上就是由他领衔,编写了后世研究明朝中后期经济不能不读的财政典籍万历会计录。 朱翊钧自然不敢违背两宫的意思,连忙把话题转了回来,道“母后、母妃说得极是,儿臣觉得,既然高务实有此报恩之意,陵工这件事便准了吧?至于水泥价格昂贵反正这陵工上面的耗费,他说他自行承担了。” 这次反倒是李贵妃先说话了,她一开口就是批评“他这么说了,你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那是你的皇考,又不是他的,虽然他一片忠心可嘉,连物料、人工各项费用都愿意自理,可是你是皇帝,总要知道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 朱翊钧连连点头,想了想道“那就给些赏赐?” 李贵妃先是颔表示同意,然后又有些蹙眉,沉吟着道“赏赐该给,但他毕竟不是进士,官却不能滥赐”看得出来,她也有些犹豫。 陈皇后便道“既然如此,反正他是皇帝的伴读,你二人也熟悉,干脆皇帝先私底下探一探他的口风,看他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然后咱们再议一议。” 李贵妃想想,觉得倒也可行,毕竟只是先听听,他的要求要是好办,那是最好不过,实在是过分了,也可以拒绝。 到了第二天,朱翊钧便又跑来汇报,说自己已经跟高务实谈过了。高务实打算自己开工场造水泥,以免将来需要。 同时因为水泥不是人人都会使用,所以还要培养一批匠人,这样就得办一个工程队。工程队的人员好招募,他在河南收留了许多难民,可以从中遴选。但工程队不能光学不练,所以他希望能接一些工程做做,当做实践,为将来万一要修关隘、城防打下基础。 陈皇后没有听出什么不对,再说她本来就不会为难高务实,当下就准备答应,但李贵妃想了想,却问道“他该不会打朝廷大工的主意吧?他那水泥有些贵,如果朝廷的那些大工忽然要改用水泥,且不说他这边能不能供应充足,就算能,造价也势必会随之提升,到时候王国光、朱衡他们可未必答应。” 朱翊钧笑道“母妃担心得是,不过儿臣当时就问了,高务实说不是,他只是想自己去找工程,不关朝廷的事儿。” “哦,自己找?”李贵妃诧异道“既然没朝廷的事儿,那他这叫什么求赏?” “这个儿臣也问过了。”朱翊钧笑起来“他说有时候地方衙门也会修修建建一些东西,他只要儿臣准了他可以接这些活就行,而且他还说了,他接的工程都保证质量,按照工程标准和造价的不同,他按照年限承保。” “承保是什么意思?”李贵妃越好奇起来。 朱翊钧解释道“高务实说,咱们现在有些衙门,修建什么工程的时候光会找上头要钱,但是修建的质量却没个准,有的能管十年,有的只能管五年,甚至还有些今年刚修,明年就出事故,这都是浪费朝廷的钱粮!他接工程就不打算这样,他会按照不同的造价进行质量承保,比如某县的城墙坏了要修,而且找了他来修,那么他就会根据该县给银多少来告诉该县,这城墙修了之后多少年内都归他管,如果没到年限就坏掉了,他便自掏腰包给补好。” 朱翊钧笑吟吟的说完,然后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不过这只是正常使用的情况下,如果该县的城墙是遭到人为破坏,譬如鞑子入寇、土匪袭城之类的,那个不在承保的范畴。” 这是当然的,李贵妃就算不懂军务也能理解,要不然高务实万一接了个面对北虏的城墙,结果北虏连年从那地方入寇,他不得亏死? 嗯,既然这样的话,听上去倒似乎很不错。 李贵妃点了点头“他倒是个实诚君子,虽然做这些事情多少有点不务正业,但对朝廷而言倒也大小是件好事姐姐以为如何?” 陈皇后当然是帮高务实说好话了,她笑着道“妹妹说的很对,本宫记得当年还未进裕邸之前,在通州老家,那城墙就是隔三差五要修补,就没个完全修好的时候,也不知道当时的地方官在里头贪墨了多少银子。像高务实这般接了活儿还明确保证使用年限的,本宫倒是头一回听说,只希望他莫要把那香皂厂赚的钱都亏进去才好。” 李贵妃摇头道“这一点姐姐怕是多虑了,小妹听人说过,高务实做买卖从来没亏过,甚至去年他在卫辉府收揽流民花了足足几十万两,现在恐怕都赚回来了。” 这一点陈皇后倒真不清楚,诧异道“是吗,那怎么赚回来?” 然而李贵妃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好含含糊糊道“反正左右都是开设些私矿和工坊之类的吧,小妹也没仔细问。” 朱翊钧见她们二人似乎都已经同意下来了,便高兴地道“母后、母妃,要是您二位同意了,儿臣这就去给他赐字了。” 李贵妃连忙叫住他“同意是同意了,赐字又是什么事?” 朱翊钧满不在乎地道“他说如果您二位同意,就想再图个吉利,请儿臣赐个名字给他这个工场,不过这名字他自己想好了,儿臣就帮他写四个字就行。” “哪四个字?” 朱翊钧道“京华基建。” 第102章 新的目标 高务实搞基建肯定是要赚钱的,但也阵不完全是为了赚钱,因为他计划中有挺多需要修建的项目,属于交给别人干远不如自己干的那一类。 大明的建筑技术是典型的“土木工程”,但高务实知道今后的基建项目最好少用那么多的木料,好比明朝的皇宫时不时遭雷劈或者意外失火,每次修补光是凑木料、运木料都要浪费许多钱粮、运力乃至时间,要是能用钢筋水泥取代,就不提起火的可能性大幅下降了,光是时间和金钱,就能节省不知道多少。 应该说,越是那种需要大型木料的工程,用钢筋水泥取代就越划算,而且也越是坚固耐用,别看他用的是假钢筋,但那也比木料靠谱啊! 只不过他毕竟也不专业,所以大型的钢柱钢梁什么的,他就没有办法了。同时他也弄不出焊接这么神奇的技术,基本上主要靠拼装,强度比起后世还是差得太远,只能说肯定比现在大明的技术强。 至于成本,大型木料的运输,有好多都是从云贵那边的深山老林运过来,在这个没有火车和巨轮的时代,那可真是豆腐都能整成肉价钱,远不如他开平三大厂就近熟铁棍的成本低。 而水泥嘛所谓的高成本完全就是高务实自说自话,虽然现在他还没能大批量生产,做不到效益最大化,可是生产水泥所需的原材料就摆在那里,再贵能贵到哪去?京师周边就能大批量,尤其是他把水泥工场摆在开平三大厂附近,这一来煤灰、炉渣、铁矿石粉之类的材料就可以废物利用,跟不要钱似的,真正算得上成本的几乎就是点石灰石和砂石,而这俩玩意即便在京师都不值几个钱! 所以,水泥很贵的说法,不过就是高务实技术垄断下的一番说辞罢了。 他之所以要免费帮隆庆修陵,其实就和他此前推广香皂一样,只是利用这年头最有效的宣传途径皇室御用。想想看,帝陵都用水泥,那这水泥能不是好东西? 有了这个级广告,接下去高务实的京华基建去接生意,无形中就有了最高的逼格,既不愁没有买卖,也不愁没有利润。 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什么精力去接外头的工程,因为他自己手里要干的工程就有不少。 第一大工程就是天津港,天津港的前期工程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现在要搞的都是诸如防波堤、永固码头、避风设施之类,当然还有规划中的仓储区块,这些都是需要大量水泥的,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京华基建的水泥厂只有产量不足的问题,不存在滞销。 更何况,由于陕西、甘肃、宁夏商路的打通,京华商队的贸易利润再次提升,让高务实即便在最近有几笔不可告人的大支出情况下,收入也仍然稳步增长,所以他已经开始派人前往辽东,准备在辽东再开一港了。 目前物色的地点叫梁房口,高务实也是刚刚知道这个名字,因为他交待下去的任务是“在辽河河口附近寻找适合开港的地区”这个现在叫梁房口的地方其实就是后世的营口。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高务实在南京方面盟友还有限,自己的影响力一时半会也渗透不了那么远,福建广东什么的,那就更别提了。 所以他打算先把北边的海路走通,主要线路先简单一点,把渤海湾串联起来,同时向山东扩张影响山东登、莱地区是有一定造船基础的,虽然好像造不了能跑南洋航路的那一类远洋海船,但适合在渤海、黄海巡游的平底沙船还是可以造的。高务实把这当做是他“走向海洋”的第一步。 先建海港,再造海船,然后打造船队,最后考虑配备海上武装,这是他定好的主要步骤。 虽然看起来要花比较长的时间,但他表示不着急我年轻啊!急什么? 要搞就搞一条龙式的巨无霸,不然以后怎么扼住别人的命脉,让人家跟着自己的指挥棒动?只有把一整条链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人家才不得不听他的话,而听他的话,他才好把上了他贼船的人牢牢绑住,一起从地主转向海商。 要不然大明那些真正有钱有势的“土豪”光知道兼并土地,再怎么能种,他们还能种出朵金花来? 高务实现在已经完成了穿越以来第一个大计划帮高拱坐稳辅位置,继续隆庆时代的大改革。这个计划完成之后,他就打算在官场方面进入为期数年到十年左右的“潜伏期”,把主要精力放在两件事上。 一是,这个没什么好解释,现在各项条件都已经打好,就差考中进士了,不好好怎么行?不过归,只要高拱不致仕,他是不会去考进士的,免得万一弄成历史上张居正家的那种名声,那可不是高务实想要的。 所以他得等高拱退下来之后才会去考,考一个名副其实、无人质疑的进士出来,这对他今后要搞的“深化改革”有很重要的意义至少让人少一条抨击他的理由。 二是继续扩大自己的商业版图,尤其是军工和造船,以及与这两类相关的产业,都是高务实打算大力拓展的业务,譬如煤铁、基建等等,都是为这两项打基础的产业。至于将来真的搞出船队之后要贩卖什么货物,那个反倒不是高务实着急的。 就好比丝绸、瓷器乃至茶叶之类的大明拳头产品,高务实哪怕一丝一毫都不参与,它们也是无敌的存在,那有什么着急,非要高务实插一脚?而且对于推动这三样产品,他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他知道怎么提高纺织效率,但他现在还不知道珍妮纺纱机能不能用来提高丝绸生产率,只有棉布确定可以,而他的手又伸不到大明棉纺中心的南直隶区域,所以急也没用。 瓷器方面,他倒是有一个绝活,就是后世欧洲终于打破中国瓷器垄断的产品,也是欧洲唯一明的瓷种骨瓷。 然而那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骨瓷即便是在后世最被吹捧的时代,它的价值也远不及中国的一些名瓷,譬如景德镇等地的薄胎瓷之类,工艺成就和艺术成就那就更别提了。所以高务实觉得自己搞瓷器好像也没什么意义,至少起不到多少推动作用。 至于茶叶高务实可没有兴趣买下几十万亩茶山。开玩笑,就算要当地主,他也只会选择在港口区、商贸区之类的地方当包租公收房租,搞种植就算了,了不起将来推广一下美洲高产农作物,但那也就是推广,可不是自己去种。 他的目光还是放在那些可以对大明的国力起到推动作用的产业上。 第103章 高文正公(上) 天光荏苒,一去经年。 万历六年七月初二,大明发生了一件悲剧性的大事。 前文华殿大学士张居正,于本年六月上旬在江陵老家郁郁而终,其长子张敬修上疏乞赐荫谥。 疏至内阁,首辅高拱见文,痛哭失声,竟至昏阙,内阁众官惊急,乃传太医至,而元辅已逝矣。 时帝与观政高务实正于文华殿讲读,闻讯急至内阁,见元辅案上,文牍满置,竟高数尺。 帝大恸,涕泪难止,执务实手言:“昔先帝临崩,托孤元辅,曰‘以天下累先生’,而今先生驾鹤,如船失舵手,房缺中梁,朕哀极痛极!更不知今后又何为之?” 不多时,皇帝欲下旨辍朝三日,观政高务实立刻劝谏,曰:本朝文官丧礼,辍朝礼均只一日,惟荣国公(姚广孝)享辍朝二日礼,礼不可废。请止。 帝答曰:“如此,改辍朝二日,不得再谏。” 于是朝廷为高拱之死辍朝两日。 第三日时,皇帝诰命:“……大学士高拱,锐志匡时,宏才赞理。当畿庭之再入,肩大任而不挠。谋身近拙,实深许国之忠;遗俗似迂,雅抱殿邦之略。幕画得羌胡之要领,箸筹洞边塞之机宜。化椎结为冠裳,柔犬羊于帖服。利同魏绛,杜华夏之深忧;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 博大精详,渊宏邃密,经纶伟业,社稷名臣。……慷慨有为,公忠任事。迨殚内宁之略,益宏外御之勋。岭表滇南,氛净长蛇封豕;东夷西虏,烟消堠鹭庭乌。洵称纬武经文,不愧帝臣王佐。 盖有不世之略,乃可建不世之勋;然必非常之人,斯可济非常之事。 ……赠上柱国,谥文正。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诰命一出,满朝倾羡,高氏门生,纷纷赞颂。 文正! 自司马光提出“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之后,历代文官梦寐以求的死后尊荣,美谥之极! 文正二字,何等之重?只说明朝,便有一例可证。 武宗之时,大学士李东阳垂死,大学士杨一清来看他,见李东阳为谥号担忧,杨一清就向他表示,朝廷将给他文正的谥号。垂死的李东阳听罢,竟在床上向杨一清磕起头来。可见“文正”之谥在士人心中的地位。 张居正死了,据说是郁郁而终,但这可以理解。 高拱也死了,却不知是累死的,还是想到与张居正多年的恩怨,心情激荡之下的意外。 对于高拱之死,伤心的人很多,但其中最甚者,恐怕还是高务实。 他觉得高拱大概率还是死于劳累过度,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一心念着先帝托付,没日没夜的工作,连高务实无数次劝他多休息时,他都每每回答:“年老少睡而已。” 去年被高务实“挖角”而来京师、今年刚刚编成《本草纲目》的李时珍也数次向高务实提过,说元辅过劳,恐难持久。 可惜,没人劝得住他。 历史上,高拱便是死于万历六年,如今他仍然死在了这一年,时也?命也? 但除了这一点,高务实还有更多的感慨,因为张居正也死了,甚至还死在高拱之前。 原本的历史,已经因为他高务实的到来,出现了最大的变化。 是好的变化吗?高务实认为是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一直认为张居正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改革家,只有高拱才是。 高务实认为张居正应该是整顿派。 原历史上,张居正的施政基本上是以整顿为基调的。他的立足点不是改革,而是整饬纪律,恢复祖制的活力。 改革是制度的创新,整顿是祖制的恢复。 宋朝时王安石变法是突破祖制、创制新法的真正改革;而张居正推行万历新政的诸多内容,都是祖制的恢复和整顿,不应列入改革范畴。 唯二有新意的,是考成法和条鞭法。考成法扩张和强化了阁权,提高了行政管理的效率,但却消除了科官对政府的监察职能,破坏了祖制小大相维的制衡原则。 然而,高拱也推出过“考课法”,甚至在这一世,由于高务实“政绩量化”的思路影响,高拱的考课法走得更远,用意更深。[无风注:本书第一卷有述。] “一条鞭法”则不是张居正的发明。在张居正还是五岁孩童的时候,就由桂萼创始并由傅汉臣等人推行了。在隆庆、万历时,一些地方官员如庞尚鹏、王宗沐、刘光济、海瑞等多人在所辖地区以至全省范围内的推行,一条鞭法渐次盛行。 由此可见,张居正只有推广之劳,并无创始之功,所以不能称为改革家。 其实后世也有学者认为“高拱的人品操守、胆识才干、改革意识,都是张居正所不及的。”在他执政的两年半里,创行了吏治、司法、军制、边防、水利、漕运、海运等全方位的改革。 他不仅有《除八弊疏》的施政纲领,而且还打破了禁海政策,造船只,开海运,“实行对外贸易”。高拱还“特别重视发展工商业”:“亲自到市场调查研究”,“了解实情”。他还大力支持和推行丈田均粮和一条鞭法的赋役制度改革。 而张居正执政的十年,“并没有完全继承高拱的改革方向”。特别是他“对高拱的开海运、开放对外贸易主张暗自抵制”,重新恢复海禁,推行闭关锁国的基本国策。 因此这部分学者的评价是:“高拱是政治家、思想家和改革家,张居正是官僚、政客,实用的保守主义者”,“高拱是真正的改革派、而张居正基本上属于整顿派”。 至于改革的效果,以经济改革为例,历史上高拱罢官前的隆庆五年(1571年,只算到隆庆五年是因为隆庆六年他就罢官了。),太仓银库岁入310万两,岁出320万两,岁亏只有10万两,比隆庆元年至四年(1567-1570)平均岁亏的206.6万两,减少了196.6万两(无风注:参见樊树志《万历传》)。这就为张居正执政时期国库盈余奠定良好基础。 张居正执政后继承了高拱的与俺答维和的局面,有其功劳和贡献。“但是,他享受的和平‘红利’,超过了他的贡献”。张居正接手的不是一个“烂摊子”,而是“坐享了高拱遗下的和平‘红利’”。 而这一世没有张居正的接手,高拱又做到了哪些,以至于使万历对他的去世如此伤心,并给他追谥“文正”呢? 第103章 高文正公(中) 这六年来由于皇帝年幼,而两宫虽未对立,但也互相形成牵制,所以实际上是由高拱在治理朝政,而他在各个方面取得的成就,正是他得以追谥“文正”的主因。 穆宗隆庆去世之时,朝廷岁入与支出堪堪持平,而六年后,朝廷已经能有所盈余——但这不是说高拱只是简单的控制住了亏损。 隆庆六年时,朝廷的岁入是白银330万两,支出也差不多;但万历五年时,朝廷的岁入已经达到510万两,只是支出也提高到了460万两。 这是为什么呢?收入的增长来自于几个方面。 首先是清丈田亩,这是历史上张居正也做过的,高拱也同样做了,不过在这一点上,他们的力度其实差不多,取得的效果在高务实看来也没有太大出入,可以暂且略过,总之是稍微提高了一些朝廷岁入。 其次则是继续开港。这件事是张居正比较抵制,但高拱很乐意做的。高家所谓的经世实学,如果不说那些大道理,简单来概括就是一句话:见实效。所以高拱理财的思路也是与此一脉相承的:赚钱为大。 这六年来,除了隆庆时期已经开放的月港,朝廷又陆续开放了四大港口,由南而北分别是广州、泉州、宁波、天津。 当然,此时的开港不同于后世很多人的理解,并不是允许外国商船在这几处港口随意停靠,而是准许这几处港口的明朝商船可以出海,但即便如此,大明朝廷从这几处港口获得的关税也大大提升。 高务实在这里发挥了一点作用,由于朝廷此前对于商港榷税的制度十分糟糕,高务实向高拱提出了一个简单易行的建议:只以货船大小计税。 大明朝廷的海关关税,在正德以前……没有税收,它不征税。正德、嘉靖年间开始采取抽分制。 所谓抽分制,就是运来十分货物,抽取一定比例为税,具体数值一开始比较多变,后来逐渐常定为十分之二。 到了高拱时期,情况为之一变,成为了三税制:引税、出口税、进水税。 其中引税,是指海商办理出入海港的通行证需要交纳一笔税收,只有办理该税的船只,才是正规合法的商船,这笔税收是按船只大小按年缴纳的,不过税费并不高。 进口税和出口税这两个名词是高务实“所创”,原本地方官府和市舶司报备的名字叫“水饷”和“陆饷”。水饷就是进口税,指从外运入港口的征税;陆饷就是出口税,指从内运出港口的征税。 原先,各地方衙门和市舶司列出了很复杂的征税细则,比如“每百斤胡椒水饷2钱5分”这种,洋洋洒洒上百种商品,有的量大还好说,有些量少则根本不便计算。所以高务实给高拱建议只按船只大小征收,但是要分出洋的目的地。 比如说,往返西洋(其实是南洋)的商船,宽一丈六尺以上者,征银十两;每多一尺,加征一两。而往返东洋、吕宋的船只由于相对略小,则征税额度整体降低三成。这个税率比历史上的征税税率高了将近一半,但其实高务实很清楚,这个税率一点也不高,是历史上征得太少了…… 四大港口陆续开放之后,虽然只有短短几年,但到了万历五年时,每年已经可以给朝廷额外提供近百万两的关税,平均一个港口提供了二十多万两。 要知道,此时的大明海贸由于刚刚开始“回暖”,在高务实看来还只是个起步阶段! 开港,成了高拱理财收益最大的一个单项。 另一个方面则是重视工商业发展。 早在隆庆六年年末,高务实就暗中指使兵部、户部、工部以及某些九边重镇的文武官员连番上疏,为军工私营造势。到了万历元年,朝廷正式通过了军工私营、并行采购的新制度。 在这个制度私企”参与军工制造,同时也改革了军械分配和采购制度。在高务实的暗中操弄下,最后形成了“承包商竞标制”。 这个制度是怎么回事呢?打个比方,如果眼下宣府守军需要换装火铳两万支,兵部及内阁也批准了。 那么,首先就由兵部发榜,告知各官营部门如军械局、兵仗局和私人军工企业,将与此后多久召开竞标。然后提出由宣府守军和兵部等部门商议后定下的要求,比如射击距离、射击精度、火力强度、枪管冷却时间等技术指标,然后开始竞标。 竞标会议由兵部主持,科、道同时派员参与监督。该会议不光是开会,还必须进行现场展示,然后比较结果,最终进行综合考虑,并报备于内阁,最后发榜公示,这才能确定竞标部门或者企业。 为了保证官营部门的优势或者说保证官营部门能维持下去,私人军工企业如果中标,还必须缴纳中标总额的十分之一作为保证金,当中标并且完成该项交易之后,保证金直接转为税收,不予退回。 如果因中标企业本身的原因,导致交易无法完成,则保证金全扣,并根据合同追缴违约金。这里的“中标企业本身原因”,包括但不限于企业困顿无力完成、产品质量不达标等各类。 至于军工私营的所谓“符合条件”的私企,本身需要具备的条件要求也不低。 首先要缴纳十万两白银的“经营保证金”到兵部衙门,以确定自己有实力进行军工制造;其次,任意在职武官本人或其直系亲属不得为军工企业东家;再次,三代以内直系亲属有涉及谋逆罪者不得为企业东家或参股;又次,私营军工企业之中必设一名由兵部派出的吏员进行产品流向监督,都察院及六科可随时派人检查(为不影响企业正常经营,每年限两次以内)…… 反正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十几条限制。 不过,略微尴尬的是,军工私营制度出来之后,直到现在,大明全国只有高务实一人开办了两个私人军工企业: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 倒不是能够达到条件的人整个大明只有高务实一个,而是其他人对此还抱有谨慎态度。 但即便只是这两个企业,仅万历五年一年,高务实就缴纳了七万两银子的税金! 而最先得到换装的蓟辽二镇,于万历六年元月,在辽东总兵李成梁的果断出击下,打出了“劈山大捷”! 是月,左翼蒙古泰宁部(喀尔喀巴林部)首领速把亥大举入侵,扎营于劈山。辽东总兵官李成梁连夜督兵出塞二百里,大破劈山营,速把亥等死伤不下万余人,李成梁部阵斩一千一百三十人,又夺其器械牲畜数万。 第103章 高文正公(下) 蓟辽宣大四镇是最先两批换装了部分“京华”火器的边军,甚至早于京军。宣大方向因为俺答封贡的关系,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值得一提的战争了,所以目前“京华”火器取得的战绩,全部来自于蓟辽二镇。 其实他们换装的武器也不算先进,其中的火枪依然是前装滑膛火绳枪,与赛贡铳类似,被命名为“京华隆庆二式”——之所以是“隆庆”二式,是由于这款枪在隆庆六年便已定型,并上交兵部、京营验证,后来又小批量提供给戚继光所部,获得好评,后来在军工私营之后,便得到了订单。隆庆一式其实也有,但那是个试验款,属于内部试制,没有量产。 不过,隆庆二式火枪相比于赛贡铳,还是有优势的:其一就是隆庆二式拉长了枪身;其二是质量更稳定。 质量不用细说,如果京华出产的火器质量连军器局、兵仗局的产品都比不了,那高务实干脆退出这一行业算了。 拉长枪身倒是值得一提。枪身的长短,影响的东西有很多,譬如弹丸初速、有效射程内威力、射击距离、射击精度等,但一般而言,最重要的影响就是枪身越长,射击就越精准,但同时射程则会下降。 然而隆庆二式却在提高精度的前提下,做到了和官营两大局赛贡铳同样的射程。原因其实也不复杂:高务实是配套提供弹药的,他提供的弹药,不光已经搞出了纸壳定装弹,而且火药更好——虽然仍是黑火药,但稍微进步了一点,制成了颗粒火药,成分配比也更精确。[无风注:解释颗粒化有点复杂,可能会“被水字数”,我就略了啊。] 总而言之,隆庆二式火枪在技术水平上只能算是略微超过大明原本最好的步兵用火枪(包括鸟铳),但可靠性大为提高,在蓟镇装备并大力推荐之后,辽东也迅速开始进行换装。 换装当然是需要钱的,所以高拱在关税上赚的钱,又有一部分投入到了军备上。但这是一个良性循环,所以都要算作政绩。 再有一大政绩,则是行政效率大大提高。这个政绩,主要来源于添加了高务实“量化政绩”思路之后的考课法。 张居正的考成法后世受过不少批评,问题不在于效果不好,而在于他不问手段。举个例子,考察某县县令的政绩,如果里头有一条是收了多少税,那么张居正就只问这个税的具体数额是否达到,他不问这个县令使用了什么手段。 同样的问题,早在隆庆四年的时候,高拱和高务实就曾经谈到过[无风注:参见第一卷第009章],当时高务实最开始提出的观点与张居正很类似,但高拱马上就反对,认为地方士绅乃至于地方官肯定会把缴税压力转嫁给普通小民,很容易导致小民受到更多剥削,引起动荡甚至民乱。然后高务实便提出了另一项要求,即把地方稳定同时纳入县官政绩考核。 高拱这几年所推行的考课法,就是秉承这一思路,但加入了更多的细则。简而言之,现在一个县令干得好不好,有很多的具体数据可以参考,比如公文回复速度、征税足额率、征税提高率、功名取得率(秀才以上)、案件处理速度、案件完成度、匪情出现率及危险度、民乱出现率及危险度……等等。 这些标准的出炉,使得大明全国的行政效率几乎都得到了提升。当然,由于地域差异、发展水平差异等原因,基本上是经济越发达的地区效果越好,经济越落后的地区效果越差。高拱前不久还在和高务实商议怎么把落后地区也提升起来,想不到现在竟然就天人永别了。 另外,高拱在用人方面不仅眼光准,而且也非常有宰相气度。 举一文一武两个例子:文官方面,原山东巡抚梁梦龙是张居正的门生,在张居正倒台之后,梁梦龙自己都觉得别说山东巡抚坐不稳了,只怕还要吃到高氏门生的大量弹劾,所以连请辞的疏文都写好了。结果他却等来了一纸调令,回京任户部右侍郎,配合户部尚书王国光清丈全国田亩。 清丈田亩完成之后,梁梦龙又改掉兵部,前往辽东赏赐将士,万历五年回来之后,由兵部左侍郎升任右都御史、总督蓟辽,李成梁的“劈山大捷”就是在他的全力支持下打出来的。 武将方面,张居正倒台之后,戚继光一度非常着急,派他的侄儿戚金回京联络高务实。高务实只是告诉戚金,“令叔国之干城,元辅深知矣。蓟镇事大,岂能轻易。” 结果戚继光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因为在万历元年和万历二年两次大胜朵颜董狐狸而被朝廷重赏,戚继光先加太子太保,又升少保,终于成了高务实最熟悉的“戚少保”。 至于其他功绩,一时难以书尽,可待将来再提。 总之,高拱在这六年之中,为大明“嘉隆万大改革”的继续推进注入了足够的活力,取得的成就难以估量,从这个方面来看,“文正”对他而言,是应有的回报。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鉴于“文正”的特殊意义和极端稀缺性,朱翊钧仍然有可能不给,说不定给个“文忠”也能打发得了。 但高拱还有一个让朱翊钧打心眼里满意的方面,那就是高拱的教育经验十分丰富,他没有像历史上张居正教导万历一样,事事要求极严,一点差错都不允许皇帝出现,反而经常在万历出现失误的时候劝慰他,在皇帝偶尔被某些“沽名卖直”的言官批评时帮皇帝说话。 一如当年他对待隆庆一般无二。 高拱的教育思想和张居正区别很大。如果一定要对比的话,可以说高拱是坚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而张居正则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 张居正被罢免的时候,皇帝之所以下口谕查抄他在京师的那座大学士府,当时就是想送给高拱的,结果后来高拱拒绝了。他甚至亲自面圣向皇帝解释:“臣侄务实家财丰裕,来历清白,臣若是想换宅子,何时不可换?所以不换者,为不忘廉洁自律之初心也。” 他在万历朝当了六年首辅,宅田未增一亩,奴仆未加一人,连高务实送给他的一些赏玩用的雅物他都不收,只收了些茶叶、香皂之类的寻常用度之物。[无风注:历史上高拱守廉是海瑞都表扬过的。] 而张居正在历史上的表现,可就糟糕多了。后世有学者总结他是“一边高喊反腐倡廉,一边却大肆收受贿赂;一边高喊节俭,一边却奢靡无度;一边高喊节操,一边却忘情于美女裙钗间”。 两种风格,决定了万历小皇帝对他们的不同观感。 高拱延续了他对隆庆的教导方式:既是老师,该教的要教;又像父亲,该护的得护。 所以,“文正”由此而来。 第104章 再别京师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万历六年,七月五日,高务实护送高拱棺椁回乡埋葬。朱翊钧力排众议,亲自护灵送出城外,倒是意外地得到了许多人的暗中称赞众议不可,只是因为这不是祖制暗中称赞,则是为皇帝尊重顾命辅臣而感激。 高拱的改革力度不其实是得罪了不少人的,但皇帝仍然坚持给予如此礼遇,自然会让倾向改革一派的大臣感到安慰和振奋。 当然,世事总有两面,有人高兴,就有人愠怒,但那已经不是高务实现在需要考虑的了。 因为他已经辞去了观政和假翰林院侍读学士、假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等职。 对于高务实的请辞,一开始朱翊钧本来是不同意的,因为他现在还没有亲政,而根据穆宗隆庆帝的遗命,高务实应该陪读到他亲政为止。 高拱虽然去世,但两宫太后尤其是李太后认为朱翊钧仍然不足以亲掌国政,所以她已经和陈太后联名下达了懿旨,郭朴升任中极殿大学士接任辅,继续以顾命身份辅政。 但本就权如内相的高务实,通过这几年的“继续奋斗”,对“天家三人组”的影响力早已更上一层楼。他声情并茂的在两宫和皇帝面前表演了一番,说高拱现在没有其他子侄辈的亲人在京,自己身为高拱从子,护送他的灵柩回乡既是亲情所感,也是孝道要求。 同时,因为自己此前曾表示三伯致仕之前不会参加贡举,所以取得生员身份之后就没有再考试。而如今已经过去七年,三伯也已离世,自己也该好好准备一下,去参加考试了。只要自己考中,不是一样能回来继续为皇上效力么? 这番表示,既合情,也合理,两宫商议之后认为值得考虑。朱翊钧无法,只好又单独召见高务实,两个人在乾清宫西暖阁密议了许久,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反正朱翊钧最终是同意了高务实的请辞。 离开京师之前,高务实又去前张大学士府、现如今的郭大学士府拜会了老师郭朴。 补充说明一下,这所房子很有意思,一开始皇帝查封之后准备送给高拱,高拱没要,于是又想送给郭朴,但郭朴也不肯收。皇帝只好保留了“产权”,特许郭朴居住理由是郭朴在京没有房子,老住在高务实的见心斋别院既容易遭到言官非议,而且距离也远,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顾命辅臣而言,实在不怎么方便。 郭朴是个比高拱还穷的官,高家好歹还是官宦世家,而他出身贫寒,又是个连投献都不肯接受的那种官,自然不了财。他当了一辈子的官,全靠学生们的那点冰敬、炭敬才攒了几个小钱,在家乡买了两百多亩地,算是当做养老之用他起复之前当到阁老都在租房,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当初在内阁只和高拱合得来,秉性相投呗。 所以郭朴现在也一样买不起京师的房子,见皇帝都这么说了,他也就答应了下来。如今这个郭大学士府里的东西,可能只有门口的牌匾算是他的,连府里的下人,都是朱翊钧自掏腰包出内帑让御用监帮忙雇的人。 高务实来和郭朴商议,主要是两个方面的事。其中一个方面当然是朝政,别看高务实今年也才十六岁,但郭朴作为他的恩师,哪里会不知道高务实这个前观政的影响力?他这个妖孽学生早几年就被人私底下叫做“小阁老”啦! 朝政方面,他们师生二人商议出来的主要原则有两个,一是继续推进高拱未尽的改革事业,二是时刻注意有没有人趁着高拱去世搞事情。 高务实还尤其关照郭朴,请他千万要和内廷的黄孟宇、陈矩二人保持联系,并告诉他联系方式,至于司礼监掌印陈洪,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但也不要随意敌对。郭朴知道他在内廷布置尤多,便一一答应了下来。 除了朝政,便是高务实的私事了。私事最要紧的,按理说当然是高拱的葬礼,但其实这个最好办礼仪规格是固定了的,其他只要花钱就行,而高务实嘛实在是不缺钱。 所以真正要紧的其实是高务实接下来的考试。 万历六年是没有高务实需要参加的考试的,本来他只是个生员,按例是要参加河南学政每年举行的道试,但因为穆宗遗命,他要陪皇帝,因此这个例行考试被两宫下懿旨给破例免掉了。 所以他先要面对的考试其实是明年也就是万里七年的河南乡试。只有先考过了河南乡试,取得举人身份,才能参加万历八年的会试。 其实对于考试本身,高务实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虽然在旁人眼里经常“旁骛”,但其实生意上的那些事情他只是掌个总,自己很少插手具体事务,而掌总无非给个战略规划罢了。那些个“规划”大半是他多年前就写好了的,只是由于有些事情具体操办的时候情况与规划中多少会有些出入,他才需要拿出来稍加修改,然后便交待下去让人去办。 总之那都耽误不了太多的事。 而他平时,还是很用功的。不仅用功,他还有寻常学子根本不可能企及的优势他是翰林官啊!虽然是个挂名的,但是翰林院里面的官员,名义上可都是他的同僚! 更别提他还有一大堆进士出身的师兄,跟这两类人随便交流交流,也能学到很多和考试的经验的! 当然,考试这种事嘛,能力是一方面,信心是一方面,运气也是一方面。 不过高务实可以把“运气”这种成分的占比尽可能的降低,尤其是在乡试阶段。因为他可以查到河南提督学政的各种资料,包括他喜欢什么风格的文章这种。 虽然明朝科举考试写文章,总体来说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吹”。但吹也是有各种不同的风格的有的人喜欢吹得大气,有的人喜欢吹得秀气,有的人喜欢吹得霸气,有的人喜欢吹得神气大部分的秀才们哪里知道本省的大宗师喜欢看哪种“吹”? 但是高务实就可以知道! 第105章 京师大局 不同于前次回乡在路上的各种装低调,这一次高务实是护送高拱灵柩回乡,沿途大张旗鼓不说,遇到有地方官绅拜会,他也都笑吟吟地一一接见,哪怕对方搞界迎,他也都很淡定地接受了。 倒不是说高务实飘了,而是这次回乡的情况和上次不同,现在高拱去世了,他也辞官了,根本不怕有人弹劾有本事你说我是因为我那便宜老爹的原因才被人这么高抬高捧的。 这可真是无官一身轻呐。 而且,沿途官绅的拜访,对他而言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让某些人不要产生误判,以为高拱不在了,他们就可以随便搞事情了虎死不倒威,高拱死了,可不代表高党就死了。 高务实离京之前,根据两宫太后和皇帝的上谕,内阁已经完成了调整,其实也就是所有人向前挪一步,只有一个例外。 郭朴从次辅位进辅,即中极殿大学士吕调阳刚位进次辅,就以病请辞,致仕回籍张四维于是位进次辅,即建极殿大学士马自强由文渊阁大学士进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由东阁大学士进文渊阁大学士。 内阁六个正式的大学士名额,现在占了四个,还空着两个,排名第三的武英殿大学士和排名第六的东阁大学士空缺。 此前吕调阳的入阁,有一点妥协的意味,因为他也是心学门人。当时张居正倒台之后,朝中心学大臣们比较紧张,虽然张居正与高拱此前一直关系密切不假,但他怎么说也还是徐阶的弟子,心学门人在高拱当政时,勉勉强强能够捏着鼻子跟张居正。 张居正一倒,这些人都比较惊惶,所以为了大局稳定考虑,高拱便举荐了吕调阳入阁补上一个位置。吕调阳虽然是心学永康派大佬程文德的弟子,但至少比较清廉耿直,历史上他在张居正当政之时,还顶住压力没让张居正长子张敬修取得进士,风骨还是有的。 不过吕调阳年纪不早前几次就已经提出过请辞,这次高拱去世,他不知是从什么方面考虑,更是非常坚决的请辞,朱翊钧在与郭朴商议之后,又请示了两宫太后,最终批准了。 张四维则是在万历三年入的阁,其实在吕调阳入阁之后,高拱就有意举荐张四维入阁,但张四维那几年身体一直有些时好时坏,到了万历二年的下半年才算大好,于是拖到万历三年才总算晋了礼部尚书,加东阁大学士入阁。 张四维当然是铁杆高党,而且还是核心成员,而马自强也差不多。马自强是陕西人,家里也是大商人出身,张四维、王崇古、马自强三家家族基本控制着北方盐业的至少半壁江山,他如果不是和张四维同一阵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他也是个高党。 另外,马自强的幼子马慥与高务实也算交情匪浅,当年穆宗挑选太子伴读的时候他俩就认识了,后来俺答封贡之后,高务实扩大京华商队的贸易络,开始往陕西、甘肃展,作为地头蛇的马家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马慥甚至亲自赶回陕西坐镇帮忙,所以马自强不仅是高党,甚至到了万历时代,已经可以算是核心成员了。 只不过马自强年纪也不和高拱同龄,今年六十五了,而且从平时的身体状况来看其实还不如高拱,历史上他也是死在万历六年,只是高务实记不清月份而已。 高务实离京之前和郭朴商议过马自强的身体状况这件事,对于万一马自强也去世的话,高党应该怎么办这个问题给过一点建议。 现在略有点麻烦的是申时行。申时行也是心学门人,但高拱仍然在今年三月引荐他入阁了,原因有两点一是当时吕调阳身体不佳,隔三差五要上疏告假,心学门人都很担心吕调阳随时要死其实这位虽然多病,但历史上他致仕之后仍然活了两年所以很希望能有一位年轻的心学派大臣入阁。 二是申时行在朱翊钧做太子的时候,就是“同知太子经筵事”,算是高拱和朱希忠名义上的副手、实际上太子经筵的主管官,某种意义上也就是朱翊钧的老师。现在学生当皇帝都六七年了,他这个老师资历着实也混够了,的确是该入阁了。 这样一来,大明的内阁四辅臣,现在有三个实学派的,都可以算高党大佬,一个心学派的申时行充作凤尾。 不过申时行此人虽然是个心学门人,但却不好把他简单的化为高党的对立派,因为他本身是个性格比较温和的人,政治立场也不是格外分明和坚定,按照高务实的观点,他有点像是个“少了几分阴狠的徐阶”。 当然,申时行固然少了几分徐阶式的阴狠,倒也不能说他就是个完全的官僚,他也有他的政治理念,那就是朝廷要团结。 这话他倒是没有跟任何别的人说过,高务实之所以清楚,完全是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申时行的表现,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是申时行在历史上留给后人的印象,但其实那正是他为了保证朝廷团结才不得不为之的。 历史上的后张居正时代,保张和倒张两派人斗得不亦乐乎,朝政大事根本很少有人从事情的对错出来考虑,而是从双方的立场来考虑。 申时行那时接替丁忧回乡然后又暴病而亡的张四维为辅,挣扎在两派人之间和稀泥七八年,只在最后一两年实在没法子的情况下才表明立场,结果被迫致仕。所以高务实觉得申时行这个人,其实还是有点大局观的,只是他的权威和个性都让他做不了强势辅罢了。 既然做辅都强势不了,那做群辅就更不必担心了。 因此就算现在高拱已经去世,高务实也离开了中枢,但他一点都不担心高党的反对派们能把申时行挑拨得跳出来与高党为敌,高党改革派在朝廷仍然完全掌握着大局。 更何况,退一万步说,就算高党在内阁崩了,高务实也不是很担心。因为除了两宫和皇帝,以及黄孟宇和陈矩之外,高务实在万历五年年初就已经做了其他的安排,留下了后手。 第106章 郑王使者 河南布政使司,卫辉府,获嘉县。高务实的护柩马队要在此处暂住一宿。 这是高务实掐着时间定好的行程,因为护送高拱灵柩回乡之事肯定不能耽搁,而从京师南下回新郑又会经过卫辉,如果不亲自视察一下自己的产业,顺便与卫辉及邻近府、县的官绅见见面,拉拉感情,对务实来说简直是一种浪费。 做生意就得有做生意的态度,没赚到就等于是亏了。士林养望也同样如此,到了一地,却未与该地官员士绅交流感情,不能让他们对自己有所亲近,也等于是亏了。所以高务实一行特意调整过行程,在这天夜里留宿获嘉县,与卫辉及附近府县的官绅吃个饭,吹会儿牛,大家相互捧个场 当然,这种面子工程的流程是很容易走的,高务实早已轻车熟路,具体细节不必多言。今天他非要留宿在获嘉,主要还是因为要见一个人确切的说,是这个人的全权代表。 河南居然还有人在高务实面前摆架子,不亲自来见却派个代表前来的? 还真有,但并不是摆架子,而是不能亲自来。 因为高务实要见的,是郑王府的人,是郑王朱厚烷的全权代表。郑王是藩王,当然不得随意离开封地。 当代郑王朱厚烷是个不错的人,他至少有一件事是高务实颇为钦佩的当年世宗嘉靖帝沉迷道术,郑王朱厚烷明知嘉靖是个根本不听劝的人,仍然坚持亲自上疏,劝嘉靖帝以国家大事、祖宗基业为重,不要沉迷修道,更不要胡乱服用丹药以求长生。 嘉靖帝很果断,立刻下旨将朱厚烷降为庶人,宗人府,禁锢于高墙之内。朱厚烷的长子也朱载堉也跟着倒霉,被革除王子身份,贬为庶人。 直到穆宗隆庆继位,才把这场冤狱平反,恢复了郑王和郑王世子的身份爵位,当时高拱在此事之上是帮郑王一脉说过好话的,所以郑王府和新郑高氏自隆庆年间起,关系就一直不错。 高务实考中生员之后回京,在卫辉上演了“散财童子”、“万家生佛”大戏之后,在卫辉府获嘉县与怀庆府修武县附近兴办实业,开了几个矿,办了几个厂,妥善安置了河南大量的流民,不仅在官场上刷了一波声望,在当地也被很多人交口称赞。 官场上的称赞有真有假,但当地官绅对高务实的感情是非常真实的,和真金白银一样真实因为高务实的确让他们赚到了真金白银。 高务实开矿办厂为什么让当地官绅赚到了真金白银? 这事儿说起来真是太简单了,后世之人可能人人都懂这个道理大批流民被安置在这里之后,这么多人需要吃、需要穿、需要用度,而这些东西高务实的厂、矿可不出产,他们只能向周边府县去买,而周边府县的粮食、布帛以及各类生活用品,其大头还不是都掌握在这些当地官绅之手? 所以,高务实硬生生的把一群对他们生命财产安全造成重大隐患的流民给变成了一个稳定而且巨大的消费市场,这不是万家生佛是什么? 更何况,高务实在他们眼里还是一个非常乐意照顾乡梓的大善人,当这些厂、矿开始生产并找到销路,开始稳定盈利之后,高务实便通过他母亲张氏出面,力邀卫辉、怀庆两府士绅大贾参股。 本来两府官绅大贾觉得借钱好办,毕竟高务实背后相当于有长芦盐场给他兜底,不怕还不起钱,但参股就有点犹豫了,因为高务实在这里开的厂矿规模实在有点大,万一要是亏了,那可不是小数。 不过当时正巧张居正倒台,高党在朝廷取得全面优势,河南这边的两府乡绅大贾一琢磨,就把入股当成请高党关照的保护费了,于是纷纷入股。 不过既然只是为了给高拱面子而入股,他们最终入股的资金占总股份的比值也就没高到哪去,加在一块儿也就百分之十七。 结果意想不到的事情生了,由于高务实明了水泥,而获嘉和修武两县附近有大储量的石灰石矿、煤矿和铁矿等,所以这里新建的京华水泥厂河南分厂一下子成了香饽饽,河总方面第一年就从此处购买了价值高达十一万两的水泥,后来随着全国财政的逐步改善,河工经费也逐年提升,万历五年时,河总方面在京华水泥厂河南分厂买了十九万两白银的水泥! 该厂也不是只做河总一家的生意,要知道这两县离黄河本来就不远,黄河沿线乃至流域内的各相通水系,都可以很方便的获得水泥,因为运输成本很低! 如此一来,卫辉、怀庆两府的士绅大贾绝大多数都跟着赚了钱,对高务实的感情那自然是跟真金白银一样真实了。 而郑王府这次联络高务实,则是因为此前郑王被圈禁之时郑王府损失巨大,一百五十年来积累的财富流散许多,急着想要回血,而高务实又正巧看中了郑王名下的一些地皮郑王封地怀庆,怀庆府很多地皮都是他家的。 虽然理论上来说,由于文官当权已久,现在的很多王府名下的田产都不是直接掌控,而是地方官府负责代为给予收益,但其实就和官员士绅家的隐田一样,王府的隐田也很多,再加上历代皇帝的赏赐以及历代诸王的巧取豪夺,没有哪家王府不存在大量不在黄册的地皮。 郑王这儿还算好的了,主要地皮基本都在怀庆府,要换成蜀王的话,别的地方先不说了,光是成都,蜀王府占地就达到7 至于高务实想要的地块,那不用说,翻开地图就知道,肯定是后世焦作附近啊! 焦作这地方,不仅拥有储量巨大的优质煤矿,还有不小的铁矿,以及生产纯碱、水泥都需要的大量优质石灰石矿,还有河流直通黄河,简直是这个年代搞初级工业的理想之地,怎么能够错过这种赚钱良机? 除了商议郑王府以土地形式入股的事情之外,高务实对于此次郑王派来的使者也很关注,因为他就是郑王世子好吧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叫朱载堉。 朱载堉何许人也,竟然被高务实这般重视?他在后世被中西方许多专家学者称之为“东方文艺复兴式的圣人”,甚至被称之为“律圣”! 第107章 科学巨匠(上) 由于获嘉县属于卫辉府,乃是怀庆府的临府之地,虽然朱载堉只是郑王世子,但未免朝中有人多嘴,所以他仍然是选择悄然而来,没有惊动任何人。 但高务实在应酬完两府官绅大贾之后,仍然按照此时能够展现的最高礼节,不仅特意焚香沐浴了一番,还派出骑兵家丁在当地富绅借他暂住的别院门外清了场,然后大开中门,亲自恭候在门口,等待这位郑王世子朱载堉。 高务实虽然只是个生员,可在他士林中的声望可是相当不低! 他不仅是《龙文鞭影》、《新郑对韵》、等传世之作的作者,还与许多颇负盛名的文人雅士交情甚笃! 然而此刻,他却一脸肃然地走到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前,亲自为马车中的客人掀开车帘,恭恭敬敬地鞠躬道:“末学后进新郑高务实,见过九峰先生。先生此番能来,真是学生三生之幸!先生,请。” “咦?高龙文何以如此?”从马车上下来的这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身穿深褐色直缀,头戴东坡巾,一副普通中年文士的模样。 这位高务实口中的“九峰先生”,便是郑王世子朱载堉,他有个别号就叫九峰山人。 “九峰先生天下律宗,听说如今正在撰写《律历融通》,务实虽不才,也心向往之。” 朱载堉站定,盯着高务实看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听说京华格致学堂这几年来一直在不断搜罗天下数术英才,原先我还以为只是传言,现在看来,还真不是。”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也没有顺势提出什么邀请——人家是王世子,就算他愿意去,也去不了京师的。 但朱载堉的脸色很快又沉了下来,道:“不过《律历融通》之事,即便连我身边亲信都不甚清楚,高龙文却能一语道破,看来当年有些人的怀疑还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的东厂和锦衣卫恐怕已经不知道姓什么了。” 高务实却哈哈一笑,摇头道:“此事是皇上告诉学生的,九峰先生可莫要误会。” 朱载堉面色微变,他知道这话不能接了。他本来就是个深居简出之人,根本不像是个什么王世子,但皇帝人在京师,居然知道他的学问研究做到哪一步了,这……能多嘴吗? 朱载堉究竟何人,能让高务实如此礼重? 在晚明时期,李贽作为异端思想家,徐光启、宋应星作为科学家,汤显祖作为剧作家,徐霞客作为地理学家,李时珍作为医药学家,个个都声名显赫地走进了中国史册。 可是,如果不是看过红朝第三代核心在国外的一次演讲,将朱载堉誉为中国影响世界的历史名人之一,高务实居然根本不知道还有朱载堉这样一位天才大家! 为什么会这样?查过这位天才大家的资料之后,高务实越发惊奇,这人简直是中国的达芬奇啊! 早在高务实出生前几百年前,西方人就将他的“十二平均律”誉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承认是他揭开了音乐世界的新篇章,口服心服地认可。没有十二平均律,由C大调到G大调的演唱就无法巧妙过渡;没有十二平均律,键盘乐器就无法调音;没有十二平均律,被称做乐器之王的钢琴演奏曲就不能问世…… 还有,在十二平均律之外,朱载堉还保持着第一个制造出定音乐器——弦准;第一个用珠算进行开方;第一个创立‘舞学’并为这一学科规定内容大纲等一系列的世界第一的荣誉。他在天文、历法、数学、物理、计算学领域的研究至今仍然影响荡漾。 他首创的等比数列解法,比荷兰数学家斯特芬早十几;。他的十二平均律,比法国科学家默森早五十五年;他提出的管乐器校正方法和公式,比西方同样理论早三百年;他谱写的大量的旋宫乐谱,比世界上认为最早的德国作曲家的《平均律钢琴集》早三百年;他的《乐律全书》,完全可以和同时代的巨着《天工开物》、《农政全书》、《本草纲目》、《徐霞客游记》等比肩而立……可为什么他就默默无闻了呢? 哦,原来是因为鞑清。 自从明清易代,对待明朝三个世纪里的各行业牛人,鞑清的态度,大多还是认账的。就连明末时那些浴血抗清的英雄们,大多也在清代得到了纪念。 但是,对于一位明朝十六世纪时的奇人,鞑清几代帝王的态度,却是相当的例外——不但要封杀,还一定要“搞臭”! 在这件事上,鞑清康熙、乾隆等“圣君”,都花了巨大的力气。多次组织身朝中大臣,对这位百多年前的明朝王子发起“围殴”,甚至还亲自上阵。比如鞑清的“十全老人”乾隆,就亲笔写了多篇文章,对这位明朝奇人破口大骂,给他罗列了“十大罪状”,从鞑清乾隆的笔下,可以看到他的怒火那真是喷薄而来。 如此能叫鞑清虏酋们花大力气打压的明朝奇人,正是高务实眼前这位中年文士、世界科学史上公认巨匠:朱载堉。 比如在天文方面,朱载堉就找到了历代中国天文的测算漏洞,重新设置了计算回归年长度公式。他对1581年回归年长度的计算结果,仅比现代高科技测算结果误差21秒。甚至大明都城北京的地理位置,也被朱载堉精确测量出来,数据与现代经纬度分毫不差:北纬39°56′,东经116°20′。 在作为科学基础的数学领域,朱载堉的成果更堪称井喷:他开发了一系列管口校正的计算公式,准确测出了水银的密度。还创造性的用珠算来开平方,他首创的数列等式,更是解决了不同进位置的小数换算。这些计算方法,不但现代科学中还经常沿用,更代表了当时世界科学的巅峰。也同样凭着登峰造极的数学能力,喜好音律的朱载堉,也完成了一项影响深远,且在鞑清很“拉仇恨”的重大成就:十二平均律。 十二平均律,又叫十二等程律,是在音乐里,将一组八度音分成十二个半音音程的律制。这个新颖的律制,是朱载堉以81档的超大算盘,采用领先当时世界的开立方计算方法艰难得出。在世界音乐史上,更有跨时代的意义:千年来音乐里五度律和纯律不能返宫的难题,就此漂亮解决。音乐家的创作和现代音乐的发展,从此有了更广阔平台。可待到明清易代,这个伟大创造,却叫鞑清气得七窍生烟。 因为音乐在鞑清,并不是个娱乐问题,却是个关乎礼制典章的重大问题。所以朱载堉的新创造,放在鞑清皇帝眼里,就是严重的离经叛道。于是虏酋康熙一边在其作品《律吕正义》里,拼命剽窃朱载堉的成果,一边拼命歪曲攻击。到了乾隆年间,虏酋乾隆除了亲写文章,把朱载堉抹黑成“臆说”,更下旨王杰、彭元瑞、董诰等大臣,发起对朱载堉的痛批。于是,这位伟大科学家和他的成果,也就在滚滚骂声中,悲情隐没于中国历史。 第107章 科学巨匠(下) 大明养的废物藩王的确很多,但至少朱载堉一定是个例外! 虏酋乾隆以及那些参与“围殴”的大臣们不会想到,就在同一个时代,地球那边的欧洲大陆上,这位叫他们咬牙切齿的大明王子朱载堉,掀起的却是另一场完全不同与中国狂澜! 在朱载堉去世后不久,这凝结着他一生智慧的《十二平均律》,就由传教士带到了欧洲,紧接着,就先叫欧洲音乐界轰动:这个全新的乐制,不但解决了音乐界的千年难题,更叫音乐创作解开了锁链,变得更加自由开阔。 于是新型的音乐创造如雨后春笋,德国音乐界泰斗巴赫,正是根据《十二平均律》定音,造出了世界第一架钢琴。从此之后,欧洲近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新乐器,也都是以《十二平均律》定音。近代音乐,就此红红火火发展。 以这个意义说,朱载堉就是近代西方音乐的奠基者。 而事实上,享尽《十二平均律》成果的欧洲音乐家们,也是毫无压力就给《十二平均律》加足了“欧洲头衔”——“标准调音”、“标准西方音调”等。 而同样深远的影响,还在西方科学界。 《十二平均律》不止是一种音乐律制。它的诞生,更是建立在强大数学测算能力之上。于是,与《十二平均律》有关的东方数学“开平方”、“开立方”等理论,也迅速被欧洲学术界接受,更立刻助推了欧洲科学家们的头脑风暴。新颖的数学理念,推动了近代欧洲天文物理等多项成果,赫尔姆霍茨等近代科学家们,更是一个个都成了朱载堉的铁粉。赫尔姆霍茨就赞叹说:“(十二平均律)是这个有天才和技巧的国家发明的”。 甚至许多西方学者也是大惑不解,为什么对近代西方科学有重大贡献的朱载堉,会在鞑清时代的中国落到这般境地。以至于英国学者李约瑟的感叹说,这真是“具有奇妙讽刺意义”。 高务实当时就感慨:我们研究历史,对《几何原本》引入中国夸耀万分,然后一边说中国没有值得一提的“真科学”,一边却连中国真正的科学毫无了解。 而现在,这位绝对当得起“伟大”一词的科学巨匠就站在高务实面前,高务实宛如数十年的铁杆粉丝见到偶像,自然是能拿出什么礼节,就拿出什么礼节了。 高务实见朱载堉闭口不言,略带歉意地道:“九峰先生勿怪,学生对先生敬慕已久,实无半分恶意,倘有唐突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朱载堉笑了一笑,指了指高务实借住别院大开的中门,道:“看得出来。” 然后又道:“高龙文,你是大忙人,我呢……不瞒你说,也挺忙的,所以咱们就不要站在这门口闲叙了,如何?” 高务实哈哈一笑:“九峰先生快人快语,学生佩服之至,先生请。” 朱载堉也不管高务实为什么动不动就佩服,闻言却也不多客气,举步便走。 到了会客花厅,两人分宾主做好,朱载堉便主动开口道:“听父王说,高龙文有意与郑王府做一笔交易,而且指定要我前来商议,现在我人也来了,有什么交易,高龙文不妨直言。” 咦,看来您的确挺忙呀,这说话的风格,还真不愧是早年曾经自号“狂生”的人物。 高务实笑了笑:“拿这些俗事打搅九峰先生清净,是学生不对。不过,先生若是以为学生请先生来,只是为了双方合伙多赚些钱,那九峰先生可就小看学生了。” 朱载堉略微有些诧异:“不是为了赚钱?可我听说令堂派往郑王府的管事说,你高龙文此番是有意让我郑王府以土地入股,好扩大诸矿规模,为水泥厂和铁厂扩产做准备,难道此言不实?” “此事自然不假。”高务实解释道:“不过那说的只是做法,而不是目的。” “目的?”朱载堉笑了笑:“办厂开矿,不是为了赚钱,难道是为了再安置一波流民?这几年虽然河南也偶有水旱蝗灾,但相比前些年可是好了不少,尤其是危害最大的水灾,因为潘印川的束水冲沙之法确有实效,又有高龙文你的水泥相助,不少危险地段的河堤都有所加固,这几年的水灾无论是决堤的次数,还是灾情的严重,都已经比前些年好了不少,恐怕不至于再有那么多的灾民流离失所了吧?” 高务实道:“如果学生说,最迟从万历八年开始,北直隶、山西、陕西、河南四地,将出现严重的灾荒并引发鼠疫……九峰先生会信吗?” 朱载堉原本带着笑容的脸很快沉了下来,皱着眉头,盯着高务实的眼睛:“子不语怪力乱神,高龙文出身中州高氏,乃是实学宗门,何以说出这等无稽之言?若果,载堉需问一句:高龙文此言有何根由?” 哪知高务实很严肃地道:“自然有所根由,否则学生怎敢乱言天灾之变?” 朱载堉这下倒是惊讶多过于怀疑,问道:“如此,倒要请教。” “天道有常,周行不殆。”高务实道:“学生知道,九峰先生长于历法(这里指天文历法),精于数术,想必先生一定知道,天下万物虽各有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每一项变化,其中都有规律可循。” 朱载堉皱着眉头:“高龙文此言,我的确颇为认可,但这与方才你所言之灾害有何关系?难说,灾害也有规律?” “有。”高务实叹了口气,道:“在于先生论及这个话题之前,学生需要先向先生介绍一个新词:小冰河期。” “请讲。”朱载堉虽然从没听过这个词,但或许是出于科学家的慎重,他丝毫没有抵触。 但高务实虽然说要解释小冰河期,却没有直接解释,而是道:“我华夏数千年,曾经历了至少三次小冰河期。殷商末期到西周初年,是第一次小冰河期;东汉末年、三国、西晋,是第二次小冰河期;唐末、五代、北宋初年,是第三次小冰河期……这三次小冰河期,都导致了气温剧降,造成了北方干旱,粮食大量减产,形成至少数十年的社会剧烈动荡乃至战乱。” “这是你计算出来的?”朱载堉的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可以说是难看起来,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现在大明要面对第四次这个……小冰河期了?” 高务实的脸色也同样严肃异常,反问道:“九峰先生不妨仔细想一想近年的气候和灾害……学生怀疑,咱们恐怕不能说‘即将面对’,而是已经一只脚踏进第四次小冰河期了。” 第108章 关键在粮 朱载堉沉默不语,苦苦思索了良久,才慎重地道“大致上看,似乎有些道理,而且近些年的确要比以前更冷一点,不过气候温差这种事高龙文,你和我说说也就罢了,咱们只当是讨论研究,却不要随意宣扬,毕竟天人感应之说还是有许多拥趸的。”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看来不管朱载堉是否相信小冰河期这个说法,至少他应该认为自己是个肯思考的人,所以他甚至会关心一下自己。 不过高务实却笑了笑,道“多谢九峰先生提点,不过这事儿无妨,我实学一脉,从王浚川公到我三伯高中玄公,可是向来反对天人感应说的,也没见谁把咱们喊打喊杀了。” 高务实这话还真不是胡说,明代实学,尤其是王廷相和高拱这一脉的实学大家们一直都是明确反对天人感应和各种鬼神之说的,不仅口头反对,而且写进着作,乃至于写进奏章,这么多年下来,还真没有因此被喊打喊杀过。 当然,学术争论肯定是有的,但那基本上是打嘴仗,了不起打笔战,升华不到哪去。 这也不奇怪,像李贽那样的异端思想家都能活得好好的,足以证明大明根本没有什么舆论管制,尤其是对于士大夫们来说,除了高呼“打倒朱家残暴统治”可能会有些麻烦,其他都属于学术争论范畴,不会上纲上线的。 要知道,相比于经世实学而言,李贽那个自号“儒家异端”的家伙,思想可是更加激进,他甚至敢公开反对以孔子的是非观为是非标准,批判的锋芒直指宋代大理学家周敦颐、程颢、张载、朱熹,将程朱理学贬斥为伪道学,他还提倡人类平等、尊重妇女、婚姻自由、个甚至还提倡无政府主义! 李贽都没死,他高务实怕个毛线? 至于天人感应乃至程朱理学的问题,也没放在高务实眼中,原因就是身份!如果让戚继光、俞大猷、马芳、刘显等人站出来说反对程朱理学,那肯定要被批倒批臭,但他高务实站出来说反对程朱理学,就一定不会! 世人谁都知道他是高拱的衣钵传人,而高拱的实学思想师承王廷相,王廷相是怎么批判程朱理学的?他说程朱理学是“伪儒学”!高拱也是一样,直斥程朱理学是“远人情以为天理”! 高务实也不怕批判心学,因为王廷相照样抨击心学的心本论是异端!什么心外无物,在王廷相看来全是瞎扯,实学派认为万物由“气”构成,而“气”分阴阳二态,又可化为不同形态,所以“气”本身就是实物这思想都快接近元素说了。 不过看起来,朱载堉虽然是律圣,但他限于身份,是不怎么研究这些可能“涉政”的话题的,高务实想了想,决定稍微给他介绍一下。 “昔年王浚川公便认为天气和星象不可推测人事,他说日月薄食。星纬慧孛,历家可以逆而推之既可以推而知之,是天道一定之度当然,谓应人主之行政,岂不诬乎?此则其说不可通也。 又说天,一也天下之国,何啻千百,天象之变,皆为中国之君谴告之,偏矣。以为千百国皆应之,而国君行政之善恶,又未必一日月而均齐也。九峰先生既知学生出身新郑高氏,实学传家,当知学生立场。” 朱载堉听罢大笑“如此,倒是朱某多虑了。”不过笑也只是这么一笑便罢,很快他就严肃下来“既然如此,且先不论这小冰河期是否确有其事,姑且算是有的吧,可那与郑王府同你高龙文的合作又有何关系?” 高务实叹道“一旦真出现那样的情况,肯定又是流民四起,一旦流民过多,朝廷如何应对?前几年学生招揽流民开矿办厂的法子,本来是事出无奈,后来回过头一看,却似乎也是条路子” 朱载堉却微微摇头“前次和这次恐怕有所不同,前次的流民其实是山东、淮北一代而来,而河南本省受灾并不严重,你以河南开矿办厂盈利来养活这些人之所以可行,也在于河南其实是有粮食的,只是那些流民原本买不起。但他们受了你的招揽之后,有了事做,有了积蓄,这才能有钱买粮。” 朱载堉面色严峻“可是,照你刚才的说法,一旦灾害四起,不仅是河南,连北直隶、山西、陕西等地都要大范围受灾,到时候北方诸省恐怕都要缺粮你就算招揽再多的流民,开办再多的矿山、工场,买不到粮食不是照样要出乱子么?” 这算是说到关键点了,小冰河期本身并不要命,至少不是说小冰河期直接冻死了多少人。真正要命的是小冰河期的灾害严重影响了北方的粮食生产,原本北方的粮食产量就比不得南方,否则京师搞什么漕粮制度?所以如果北方还严重遭灾,那肯定会出现巨大的缺口啊! 不管土地怎么分配,北方地面所生产的粮食不足以养活北方这么多人,才是北方出现乱子的根源。而这个缺额越大,乱子肯定也就越大。 玉米、红薯、马铃薯这南美三大高产农作物,高务实当然是知道的,但他在南方的势力不足,派出的人到现在也没能搞到种子,只是查明了吕宋那边的佛郎机人手头似乎有大少爷提到的这三样东西,现在还在想法子看能不能偷带一些出来。 这个情况高务实倒是有了解所谓吕宋的佛郎机人,其实就是西班牙人,不过眼下还没有正式的“西班牙”这个称呼,目前的西班牙其实是卡斯蒂利亚王国和阿拉贡王国以及尼德兰低地领地组成的共君联邦。但是,只有卡斯蒂利亚王国拥有海外殖民之权。 现在的西班牙可不是后世的二流强国,而是真正的王者,其前任君主查理五世曾说“在朕的领土上,太阳永不落下。”所以世界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就是它。 此时的西班牙,论6战有吊打欧洲的西班牙大方阵,论海战有举世皆知的无敌舰队,正是高光时刻不过,把西班牙拖得半死的尼德兰资产阶级革命现在已经开始了,再过十来年,无敌舰队将会吃到它的第一场大败,莫里斯方阵也会取代西班牙大方阵但那都是后话了。 而根据托德西拉斯条约的规定,罗马教宗亚历山大六世把除巴西之外的整个美洲全部划分给了西班牙,吕宋的这些西班牙人就是从太平洋东边的美洲一路向西过来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美洲高产作物的种子。 然而西班牙人来吕宋也还没多少年份,甚至还没有全面占领这块后世的菲律宾领土,美洲高产作物的种子还被他们严密监控着。 高务实在大明的南方都没有多少势力,就更没法子把手伸到吕宋去了。 第109章 粮在湖广 美洲三大神器当然是救明的关键法宝,但其实这个事情绝对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搞到种子就够了吗 高务实前世在党校进修的时候,曾听党校老师粗粗地讲过一下三大高产农作物在中国的推广,听完之后,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三大农作物能够很快的在中华大地上全面铺开。 这个理由要说明白,得从这三大农作物的引进说起。玉米何时被引入中国,后世观点不一。有观点认为,玉米早在明宪宗成化十二年之前就已经被引入了。当然,主流观点是明朝弘治五年哥伦布到达新大6之后才传入的。 然而,具体的时间点还是有分歧。有15年、1531年、156年、1572年等多种说法,其流通渠道的说法也很不一致,有经过西北、西南、东南海路三大观点及三大观点的组合。 高务实当时是去进修经济课程,对此研究不深或者干脆说根本没有研究,其实就是听老师提了这么一嘴,所以他也没法判断到底哪一条才是真的。不过单从感觉上来说,他觉得海路似乎可能性更大,只是这玩意光靠“感觉”可没用。 反正,玉米直到鞑清前期,虽然全国各地都已经有了种植,但是并不普及,这一点是肯定的。真正被大规模推广时间是在乾隆、嘉庆年间,因为人口大规模增长的压力下,鞑清政府才开始大规模推广。相对来说,南方早于北方普遍种植,北方甚至到了清末、民国初年才开始大规模推广。 那么,番薯呢以前有一种说法,说中国在汉晋时期就已经有了番薯。但农业史普遍不认可这种观点,主流观点认为汉晋时期现的是甘薯,也就是山药。真正的番薯引入中国的时间,最早认为洪武二十年引入,但同意的人也很少,主流观点还是认为万历年间中国才引入了此物种。 番薯到了明末,在福建、广东有大规模种植,江苏、浙江有少量种植,也就是说在鞑清前期之前,番薯只在长江以南地区广泛种植。乾隆时期因为人口压力,除了边疆地区和甘肃等外,才开始了全国性种植。于是到了嘉靖、道光时期,番薯成为主粮之一。 再说马铃薯。此物引入中国时间最早应该也是万历年间,但因为证据比较模糊,学术界公认的是清初,具体时间是台湾省在165年的种植记录。而其最晚的引入时间记载,是晋商通过俄罗斯经商从哈萨克传入,也有人认为“回回山药”也即马铃薯是回族同胞从西北引入的。 可是,因马铃薯的属种的退化问题,经过多次、各种途径引入,同样是到了乾隆时期,才获得大规模推广。 也正是因为这三大神器都是经过多年酵,到了乾隆时期才的威,所以虏酋乾隆明明是个败家子,却居然能混成某些人口中的圣君,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反过来看,引入三大神器的明末也是够倒霉,没扛到三大神器认主就先一命呜呼了。 正因为知道这些情况,明白新物种推广不易,甭管是因为属种退化还是老百姓需要接受时间,反正这事儿肯定不是三年五载能办成的,因此高务实也只能一边派人搜集种子,一边另想它法缓解北方灾情引的动荡。 能有什么办法呢无非是南粮北调。因为哪怕就是小冰河期最严重的时段,南方受到的影响也不大,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减产。 但南粮北调可不是容易的事,朝廷为了南粮北调,每年花那么大工夫维护运河、管控漕运,最后还是不得不另开海运,而哪怕开了海运,到现在也只是维持局面当然,这个局面比历史同期要好一些。 这么一看,朝廷可没有余力继续南粮北调了啊,要加大这个“调”的力度,需要搞定的方方面面可是太多了。比如这些漕粮,虽然南直隶已经几乎全面普及了一条鞭法,改交粮为交银,但拿着银子可以买粮,而南方粮价低于北方,即便加上运输消耗和花费,也比在北方买粮划算。 这还是单从经济效益来看,如果换个角度,这笔钱直接押解进京,在北方买粮,那北方就更缺粮了所以漕运海运的南粮北调绝不能动摇,不仅不能动摇,可以的话甚至还要加强。 然而这是不够的这些粮食主要作用不过是供应京畿,京畿之外的地区可享受不到多少好处,一旦大规模天灾爆,该缺粮仍然要缺,朝廷不会有那个余力去广泛赈灾的,了不起给个别受灾严重的地区“免赋三年”之类的待遇,别的就只能大眼瞪小眼了。 而且,目前漕粮大半是从南直隶一代往北送,但实际上南直隶的粮价也不算特别便宜。因为所谓南直隶就是后世的苏南、皖南一代,这片区域虽然土地好,但由于是经济达地区,特别是纺织业十分达,所以很多的土地其实都没有用来种粮食,而是去种植一些经济作物了,所以继续从南直隶这一片搞南粮北调是很困难也很不划算的。 现在真正能够余粮支持北方的,只有湖广和四川。 但是四川的地形谁都知道,从四川盆地运粮出川到北方,那可真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差不多就是诸葛亮北伐的难度。就算舍得大本钱强行去运,效率也肯定是惨不忍睹,哪怕放宽裕了想,也顶多能支援陕西一些了罢了。 所以主要目光只能放在湖广。 高务实的这个思路,可不光是因为他知道“湖广熟,天下足”,而是有实际数据做支撑的,这个数据就来自于高拱在万历朝这六年的清丈田亩工作。 高拱的清丈田亩与历史上的张居正清丈田亩得到的数据大致类似。本次清丈其实是自“洪武清丈”之后,大明朝廷第二次大规模的全国性耕地普查。在这次清丈后,朝廷编制了新的鱼鳞图册,较明初的赋役黄册更加完备,体现在以下几点。 先是土地清丈比较彻底。这次不止百姓的土地,宗室、亲王的占地也被重新丈量,高拱以皇帝名义下达的诏令是“丈国均粮,但有执违阻挠,不分宗室、官宦、军民,据法奏来重处。”由于此前就先给了地方官“考课法”强大的政治压力,最终保证了土地清丈的顺利实施,一共清理出155亿亩的瞒报土地。 其次是统一了亩制。原先北方存在“大、小亩”现象,这次高拱借“土地清丈”统一了全国的亩制,一律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统一亩制”减少了税粮征收的麻烦,基本杜绝了底层官员利用“大小亩”牟利的漏洞。 再次则是简化了赋税征收规则。土地清丈后,朝廷将土地分成三等上等水源肥田、中等瘠薄田、下等无水高田。交税的时候,无论官田还是民田,规则一样,上等田1亩实为1亩、中等田以15亩折为1亩、下等田以2亩折为1亩。 这次清丈后,两京、十三布政司的耕地总面积为758亿亩,较洪武14年第一次土地清丈增加了391亿亩。而从结果看,湖广、山东、四川的土地瞒报最为严重,分别清查出5519万亩、3658万亩、2645万亩的耕地。 根据这个数据,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就摆出来了湖广的粮食一定是充足的 但问题在于,这并不代表湖广的粮食是凭空多在市面上了,而是多在掌握田地的官绅地主、勋臣王室手中,朝廷现在不过是能在这里头多征收一点税罢了,真正要想做到湖广支援中原,关键问题在于怎么把这些人手里的粮食弄出来。 第110章 创造需求 粮食有用什么用 这个问题简直弱智,因为谁都知道粮食是用来吃的。但问题是,如果粮食已经吃不完了呢 哦,那可以储存一部分用来备荒。然而,粮食不是黄金,它是有保质期的,所以备荒也得有个限度,如果储粮备荒之后,还是吃不完呢 那就是现在湖广的情况得卖掉,要不然就只能烂掉了。 卖也有讲究,比如湖广的粮食,主要就是卖去江南。 这里必须要说明一下,江南地区在有明一朝的早期,是主要的粮食产地,有“苏湖熟,天下足”之称。但到了中期乃至晚期,这话就没人提了,变成了“湖广熟,天下足”,因为江南地区的经济结构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简而言之就是,江南地区从以农业为主导的经济结构变成了以商业为主导的经济结构,大量过去的良田,从栽种粮食变成了栽种棉花、桑树等经济作物为主,因而形成了以苏州为核心的几个大型棉纺、丝绸中心,同时商业活动大大加强,又形成了商贸核心。 有道是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江南地区既有工,又有商,但竟然却缺了农。 好在这不要紧,因为湖广和江西得到了大开,农业生产快步提升,已经可以取代江南地区成为粮食主产区了。而又因为长江水道的关系,从湖广、江西运粮去江南卖,成本不算太高。 江南有工有商,自然是不缺钱的,所以湖广的粮食既然有余,自然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卖去江南。 但现在高务实需要的不是湖广的粮食往江南走,而是需要它们北上支援中原、河北地区,这就比较麻烦了。 北方这几个省,不管论工业还是论商业,都远不能和江南地区相比,而从交通而言,也没有长江水道运输便利的巨大优势。湖广商人只要不是脑子坏掉,怎么可能不把粮食卖去江南,而是跑到河南、陕西甚至北直隶、山西去 而从经济结构而言,湖广的“土豪”们需要的外来商品其实并不多,因为在小农经济时代,湖广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它几乎啥都不缺。 哪怕是江南地区的拳头产品丝绸和棉布,湖广自己也能产出。棉布不用特殊介绍,而丝绸的话,湘绣可是跟苏绣齐名的四大名绣之一啊,你说湖广在丝绸上的对外需求能多大虽然其丝绸产量比不得江南,但满足自身那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瓷器,湖广的醴陵也是八大瓷器中心之一,尤其是釉下彩瓷,哪怕在后世都是驰享誉全球的硬扎货,可见湖广也不缺瓷器。总的来说,就是湖广对外来商品的依赖度很低。 那么它缺什么呢它可能只缺钱 因为湖广的一些经济达府、县,现在也已经进行了一条鞭法的改革,比如汉阳府、武昌府、岳州府、长沙府等地,都已经从过去的实物税改成了折银缴税,所以现在湖广缺的不是物资,而是银钱。 然而在银钱方面,河南等省肯定干不过江南啊,所以这条路也不通。 所以如此一来,按照正常思路操作已经没有办法可想了,高务实唯有按照后世的思路来办,那就是没有需求,我给你创造需求 湖广缺的东西少,但不代表它就没有麻烦了,湖广目前的麻烦主要有两件。 一是长江流域也有水灾。长江流域的水灾历来就有,只不过目前洞庭湖和鄱阳湖的面积还没有大减,多少能有些蓄洪的作用,但这并不是代表长江流域就没有水灾了,大大小小的水灾仍然时有生。 之前就说过,大明朝廷基本是既没钱赈灾,也没钱大修水利的,都是靠地方官府小打小闹搞一点。既然只是小打小闹,当然很难成什么气候,也没有什么整体规划可言,因此该有水灾的时候照样会有,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再一个麻烦,就是治安问题。鄂、豫、陕、川四省交界的内地边区,因山多林密、人口不多,明初采取了“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的措施。但到明中期,这里还是酿成荆襄流民变乱。在平定变乱后,明中央决定在这里新置郧阳府、湖广行都司等机构以加强管理,并设置郧阳抚治来统辖,从此“边区”演化为“政区”。 然而,那并不代表这片区域就长治久安了,事实上这里一直到清朝前期,都是动乱的常区,一直都不太平。民乱频是一个方面,土匪山贼则是另一个方面。 不过,这个方面不好利用,高务实难道要跟湖广的地方衙门说我派家丁来帮你们剿匪,你们给我粮食 所以这第二条暂时利用不上,只能从第一条来想办法湖广如果大力整修水利,肯定是有好处的,既可以降低灾害带来的损失,又可以进一步提高粮食产量,这两条对于掌握当地大量田地的“土豪”们都是有利的。 而高务实能从中为北方带来的收益,显然就是搭便车卖水泥了,因为水泥的出现,使得堤坝的加固比以前更简单、更高效也更坚固,所以现在连河总衙门都早已在大量采购。换句话说,如果湖广也大修水利,肯定也会考虑大购水泥,这是肯定的。 现在的问题只是在于,湖广的地方衙门有能力、有动力去做这件事吗 放在以前,那是肯定不会的。湖广的地方衙门和大明其他地区的地方衙门一样,一来经费极其有限,二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凭什么他们的觉悟就格外高,跟人民公仆似的整天想法子到处干工程没道理啊 但是现在却不同了,现在的湖广地方官不对,现在全大明的地方官,只要是还对自己的仕途有所希望的,甚至是只要没想着挂冠而去的,几乎都想着要做事,尤其是能切切实实提高政绩的事 这看起来很奇怪,大明的地方官怎么突然变得勤政起来了 其实这事要归功于高拱那个加入了高务实“政绩量化”思路的考课法。 第111章 一举三得 高拱的考课法,与张居正的考成法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高拱并不是把某地官员每年必须完成的事项全部定义出固定标准。 虽然,该地官员每年有多少件事情是必须办的,这一条考课法与考成法是一致的,但一些细节处却很不同。 比如考成法要求某地上缴的税额,基本是一成不变的,朝廷一旦规定你这个府今年交多少税,那么张居正就只看你这个知府交没交足这个数,交足了就是考成合格,交不足就是不合格,基本不问其他缘由。 高拱的考课法就不同了,他结合了此前高务实给他的建议,采用了一种浮动数值的考量方式。就随便以武昌府来举例吧,其具体操作方式是先把武昌府前十年的缴税总额算出来,取一个年缴税平均值,然后以这个平均值为基点,明年武昌府的缴税额过了这个平均值,那就至少算是合格,如果过了5,则算良好过了1,那就算优秀了。 但这只是考课法所考的其中一项,同时还要综合其他项目来评价,比如说地区稳定。地区稳定是个大项目,其下又包括民变、骚乱、土匪、流寇、杀人案、抢劫案等各类治安事件的考察。 当然粗略一点来说,可以概括为“经济要提高,动乱要减少” 这就狠了。 按照大明或者其他封建王朝的一贯规律,所谓提高赋税,方式无非就是压榨得更狠,而压榨这种事,最后十有**都是平头老百姓倒霉,然后就是官逼民反、社会动荡。 现在又要提高赋税,又不能搞得官逼民反,否则都是考课不合格,因此考课法刚刚推行的时候,大明的官员一时之间都有些懵,这他娘的要怎么搞 那段时间,高拱的压力无疑是巨大的,各种弹劾、申诉如雪片一般飞往通政司,堆满了内阁,连两宫都不得不私下宣召高拱问明情况。 但高拱是何等样人他认定了的改革路线,哪能因为一些弹劾、质疑就半途而废 天官一威,官帽落成堆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许多上疏之时言辞激烈的官员就吃了大亏,革职候勘、回籍闲住、冠带闲住、降级贬官、降调外任、调外任各种轻重不一的处理决定,以圣旨的名义从吏部往各衙门、各地方,全天下的大明官员都充分见识了顾命辅的威严 眼见得硬扛不是办法的大明官员们,不得已只好另觅他法,开始真正琢磨起怎么完成这个该死的考课法来。 这时候,高拱的各种私信又开始寄往各地。私信政治是大明内阁制的一种特色,就是辅臣不通过正式途径下文,而通过私信的方式告诉或者暗示地方官员该怎么办,这其实是内阁大学士不能真正成为宰相而不得已行之的一种变通办法。 然而,红头文件不如领导打个招呼,古今一贯如此,所以高拱的私信效果奇佳收到信的官员们顿时就知道辅大人的意思了收商税啊 农民起义在中国见得多了,商人起义在中国有吗 君不见嘉靖朝最大的海商五峰船主汪直都心心念念想着被朝廷招安吗 几十年后还有个更牛逼的海商郑芝龙,一样是想方设法觅招安呢 各地的地方官员得到暗示,心领神会,虽然明知道动商人的蛋糕会有不小的麻烦,但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却也不得不想办法动上一动了 不过,这些官员也分不同的情况,但凡是自家家境富裕的那种,一般来说动得就比较轻微,略微加一点点商税意思意思也就是了,因为他们只要稳住乌纱帽不掉,反正也不是很缺钱。 如果是那种寒门学子出身,家境一般的官员,通常就更有往上爬的意愿,动起手来刀子就下得比较狠。不过这么做也有危险,因为碰到某些地方商人或者经常卖粮的富绅势力较大的时候,可能会酿成一些小骚乱。 不过还是那句话,他们也就敢搞点什么聚众抗税、聚众罢市之类的名堂,在考课法中虽然也要扣分,但比出现民变、造反之类的情况扣分轻得多。 这些官员事后一计算才现,一年哪怕出现三次这种罢市之类的骚乱所扣的分,也不如多收税所加的分多啊那还犹豫什么,加啊 当然大家也是会算账的,知道一年不能加得太多,因为今年加多了,明年想要过今年这个基数可就难了。 于是,仿佛市场调节的大手一般,很多地方衙门都开始逐步而缓慢的开始加收商税,不求多,但求稳 既然各地都加,那湖广当然也加。但是,商税的比例好加,商业规模的总值却不好提高,如果总值不提高,那商税想要连年增加就难办了,势必造成商人压力越来越大,慢慢地说不定做生意的人都会越来越少,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提高商业总值也就成了地方官必须考虑的问题。湖广虽然既有棉布又有丝绸,但规模却没法跟江南一带相比,所以要论优势产业,数来数去还是粮食。 怎么提高粮食产量,现在已经成了湖广官员心里的一件大事粮食从湖广卖出去,那是要经过钞关缴纳商税的 这可是政绩啊是自己的乌纱帽能不能保住、能不能变大的关键啊怎么能不重视 所以高务实的机会就来了,他要向湖广官员兜售大修水利这个好办法,因为这是一举三得的好买卖 大修水利如何一举三得 先,兴修水利在中国历朝历代都是政绩的体现,而且还能邀名“苏堤春晓”知道么苏堤就是苏东坡修的啊后人一提到苏堤春晓,可不就得想起他苏东坡的政绩更别提李冰父子的都江堰了,那真是千古美名啊 其次,兴修水利可以得利。就像都江堰一样,让成都平原成为水旱从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湖广本来就有大片好田,如果再加强水利建设,灾害减少,那粮食产量不就要继续增长增产之后不就要加大外售外售不就要提高商税总额了 再次,可以降低民变、骚乱爆的几率。大兴水利虽然要花钱,但先也要有人去修才行,这年头没有机械化作业,动大工需要的劳动力可不是少数。而闲置劳动力既然被大量雇去做工去了,各种治安犯罪的几率当然也就降低了。 如果非要说兴修水利还有什么难题,那倒是也有一条钱够吗 所以当高务实把整个计划告诉朱载堉的时候,朱载堉想了一会儿,也皱着眉头问出了这个问题“兴修水利自然是利国利民之举,如果可行的话,朱某自然是完全赞同也愿意出一份力的,可是湖广各地衙门上哪弄这么多钱来兴修水利而且,即便他们向咱们求购大量水泥,可是这对北方灾情到底有什么帮助” 第112章 我愿意借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朱载堉要是不问的话,高务实反而不知道怎么继续接下来的话题了。 不过,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两个。 于是高务实笑道“九峰先生,这是两个问题,不过没关系,学生一个个来回答。” “先,关于湖广的各地方衙门从哪弄钱兴修水利。”高务实道“往常咱们各地衙门兴修水利,要么是衙门略有盈余,主动自行开工,但是一般而言嗯,先生也知道,绝大多数地方衙门其实都没什么钱,就算兴修水利,基本也只能修修补补一番,干不出什么名堂。真要动大一点的工程,只能向户部申请,而户部也不富裕,除非当地真是灾害过于频繁,才会想法子凑一点拨下去,杯水车薪不说,时间还拖得很长,效率极低。” “再有一种,就是由衙门牵头,联络当地富绅大贾一同出资兴修水利。这种的话,一般会筹集到更多的资金,规模和质量相对而言也更有保障一些。但同时,这种兴修的办法也经常会弄出一些麻烦,其中最大的问题就出在一地只管一地上面。” “既然是当地富绅大贾出了钱,那他们的主要考虑方向,肯定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不大会顾及相邻的府、县。比如说,甲县富绅大贾集资修建一条引水渠,他们就十有**不会考虑临近的乙县在他们这条引水渠修完之后会不会缺水的问题,很多时候这就会造成两县之间的矛盾,同时也使得这个引水渠工程没有真正挥最大的效用。” 朱载堉心中暗暗称奇这些年许多京官暗地里把这少年称之为小阁老,原本还以为他和严世藩一样,只是仗着家长的权势胡作非为。可今日得见真容才知道,这少年居然真是认认真真在思考怎么施政的这可了不得啊,他才多大年纪,十五还是十六脑子里竟然全想着这些事高新郑把他当做衣钵传人来培养,看来倒是有些道理了。唔,先帝让他陪今上,看来也是一步好棋。 高务实倒不知道朱载堉有些走神,依然在继续分析“所以说,这两种修建方式都有问题,一是资金不足,开不了大工,效率还低二是考虑不周全,局限于一城一地,没有最大化挥水利设施应有的效果。” 朱载堉来了兴趣,问道“高龙文的分析诚然透彻,那么敢问有何办法可以解决这些问题呢” 高务实笑了笑,道“如果有人愿意借钱给地方衙门,并且统一规划这些水利工程,以达到一处工程、多处受益的效果,这些事情就都解决了。” 朱载堉呆了一呆“谁能借钱给衙门” “为什么不能借钱给衙门呢”高务实哈哈一笑“九峰先生是担心衙门不还钱吗” “呃,这个”朱载堉有些错愕,又有些迟疑地道“衙门应该是会还钱的吧不过,就算衙门肯还,可万一他们没钱还,那怎么办呢” “好办啊。”高务实笑道“抵押钞关商税就好如果他们一时拿不出钱,就把商税抵押给借钱给他们的人,每年还一部分,直到还完为止。当然,这些商税也未必要全额抵押,也可是抵押一部分,譬如抵押一半、抵押三成之类都行,具体的情况,可以具体商议嘛。” “这借钱给衙门,似乎有些”朱载堉虽然是大科学家,但显然从来没有考虑还能这么玩。中国历代都是威权政治,可不是商人政治,所以朱载堉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衙门怎么可能欠个人的钱 这么干的话,那个肯借钱的人岂不是成了衙门的债主了衙门的脸往哪放啊 高务实笑着问道“九峰先生是觉得衙门找人借钱,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呃,这个是有点,有点难堪。”朱载堉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说法,只能将就着用了一个“有点难堪”。 高务实却摇头道“其实个人借钱给衙门这种事,是古已有之的。” 朱载堉诧异道“是么可有例证” “当然有了。”高务实微笑着道“譬如中就曾经记载过,汉景帝三年,为了平定诸侯叛乱,需要大量经费,汉朝领军将领不得不去向商人借钱,而且是借高利贷。不过,很多商人因为担心那次声势浩大的叛乱能否平息,所以都不肯借钱。” 高务实顿了一顿,眨了眨眼“可是,有一位无盐氏却愿意借钱给朝廷,不过此人要价十分狠,他要十倍的利息为了平叛,汉朝朝廷最后还是不得不借了这笔钱,结果三个月后,吴楚之乱就得到了平定,无盐氏如期收回了本金和利息,一举成为长安巨富。由此,放贷甚至成了西汉高官家族获取财富的主要途径之一。” 这么一说,朱载堉立刻明白了,道“这是汉时的子钱家如果这么说的话,历朝历代都有这种人,比如宋时有行钱元时有羊羔利,关汉卿里就说干家的乾落得淘闲气,买虚的看些取羊羔利,赵翼也有诗云绝似贫人还宿债,羊羔利较本钱多。” 高务实点点头“嗯有些类似。” 朱载堉急道“可是本朝不准啊我朝有明文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脏,重者坐脏论” 高务实笑了笑“所以学生刚才说的只是有些类似,没说一样啊”他伸出三根手指“如果借钱给官府的这个人,就只收三分利呢甚至,说不定还可以更少一点呢这总不犯法了吧” “呃”朱载堉呆了一呆,迟疑道“这倒应该不犯法了。”但是他又想起一个大问题,睁大眼睛道“可咱们这是在说大修水利啊,这需要的钱可不是小数那无盐氏借给汉朝朝廷的钱也不过只是区区一千金罢了,可这在湖广兴修水利,哪里是一千金打得住的一万金也打不住啊,搞不好甚至要十万金谁肯借这么大一笔钱出来又有谁能借这么多钱出来” “九峰先生问得好呀”高务实哈哈一笑“区区新郑高务实不才,愿意借这笔钱,而且也借得出来。” 第113章 京华银行 “区区新郑高务实不才,愿意借这笔钱,而且也借得出来。” 此言一出,朱载堉就有些目瞪口呆了。 高务实有钱,这一点朱载堉也知道,虽然他是个潜心研究学问的人,平时也不慕奢华,但他毕竟是郑王世子,住在郑王府中,各种生活待遇自然差不了。既然如此,京华香皂厂的国士香皂自然也是他的常用之物,如此又怎么会不知道高务实的身家 而且,高务实的京华水泥河南分厂就在他家郑王府的地面附近,不少原料都是从怀庆府出产的,这些厂矿赚不赚钱朱载堉岂能不知更不用提前几年那次让高务实名扬天下的“三十万两安流民”事件了。 金银价比值虽然时不时有些变动,但大体看做一比十问题不大,那么十万金就是足足一百万两银子,顶得上去年朝廷收入的五分之一了 当然,大明天下除了朝廷真的有些穷之外,其实有钱的人还是很多的,大盐商们就不说了,光是王公勋臣们,有钱的就很多。 勋臣如南京的魏国公府,小半个南京城只怕都可以算是他家的产业了,到了现在可能是嫌钱多没地方花,只好大修园林。西园、凤台园、魏公南园、四锦衣东园、万竹园、三锦衣北园、金盘李园、九公子家园、莫愁湖园等等,南京名园十六所,其中有十所都是他家修的名园。 造园林花钱多厉害,想想慈禧修园子就能略窥一斑,虽然徐家造园子终究不能和颐和园相比,但人家数代人不停的造园子,那也只能说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 勋贵厉害,藩王们可也不差,虽然明代最着名的巨富藩王福王现在还没出生,但其他传承比较久的藩王,只要封地位置不是特别坑的,都算是比较富裕,比魏国公徐家是比不了,但能像高务实这样说拿一百万两出来就拿一百万两出来的,至少也在十位以上。 当然,有钱的只是藩王,一些血脉比较远的宗亲可就不行了。虽然每年花在供养宗室上的钱粮早就成了朝廷的大负担,可那些低级宗亲的生活条件其实相当糟糕,尤其是山西、河南、山东、陕西这四省的宗亲,更是穷得已经几乎揭不开锅了。历史上在万历十五年的时候,朱翊钧甚至不得不拿内帑的钱出来赈济这些穷亲戚们。 宗室俸禄问题其实早就已经暴露出来了,早在弘治年间时,朝廷为此就开始限制宗室娶老婆的数量嘉靖年间出台了,进一步对宗室进行限制。 到万历年间,高拱虽然忙着一些在他看来更重要的改革,但也对宗室问题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主要是限制爵位基层。 不过高务实觉得还不够,一直希望把这个问题继续“分步走”,比如现在就可以考虑历史上在天启年间开始采用俸禄包干制不管你家生几个,费用总包干。 至于再往后的步骤,高务实也有考虑,但究竟这个分步走要分多少步,一步走多远,还是要看当时的实际情况。 然而,大明的有钱人虽然有这许多,朱载堉却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一家会像高务实一样,一开口就说拿出一百万两来借给湖广的各地衙门,尤其还是借给他们去兴修水利 这不光是有钱没钱的问题,甚至不光是什么“财不可露白”的问题,而是这笔钱如此用法,朝廷会怎么看 难道,高务实就不怕朝廷对他的财富“另眼相看”吗 朱载堉现在真是有些佩服高务实的这种志向了,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破家救国啊所以被感动的科学家王子拐弯抹角地向高务实问了这个问题。 高务实听完,却笑眯眯地道“九峰先生误会了,这笔钱可不是学生一个人借出去,是由很多人一起借。” 朱载堉大为诧异,问道“还有很多人愿意做这样的好事” 高务实眨了眨眼,笑道“为什么不呢这不是还有稳定的利息来源么当然,三成利息未免太高了,学生以为有个半成利息就很了不得啦” 半成朱载堉心道放高利贷只放半成利息的可有点少见啊。 高务实仿佛成了朱载堉肚子里的蛔虫,又笑道“九峰先生觉得这半成利息太少” “呃”朱载堉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是个实诚人,心里觉得对于高利贷而言,半成利息的确太少,可是他也不能说应该多收点利息去坑各地衙门,不禁有些为难。 高务实笑道“学生这么问吧如果九峰先生现在成了京华水泥厂的股东,京华水泥厂现在又需要湖广的这笔大生意,可是呢,湖广地方衙门没那么多钱,除非咱们先借钱给湖给他们这个时候,您会在意咱们只收他们半成利息么” “哦,这样的话,那倒是不会,毕竟这买卖本就大有利润,那些利息无论多少都是白赚的了。”朱载堉说到此处,忽然睁大眼睛“啊,你是说肯借钱给他们的,全是京华水泥厂的股东” 高务实颔微笑“不错,京华水泥厂的股东人数可不少,学生在离京之前已经安排人和他们商议过了,他们都是肯借的九峰先生,郑王府一旦和学生达成合作协议,也会是京华水泥厂的股东,郑王府肯和学生一道借钱给湖广的地方衙门么” “我却是不管王府这些庶务的。”朱载堉微微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不过,想必父王应该是会答应的。另外,我听说京华水泥厂股东挺多,不光有勋贵,而且”他伸手指了指头顶“宫里也有” 高务实笑了笑“九峰先生虽然不问庶务,但是看起来消息还是很灵通的。不错,宫里也有股份,不过先生弄错了一点宫里拿的是京华基建的股份,可不只是京华水泥厂。” 朱载堉沉吟道“如果宫里不介意的话,我父王应该会很乐意不过,这笔借款怎么算呢这么多人的股份,光是算账都有些麻烦吧” 高务实摇头道“那个好办,因为咱们不是以京华基建或者京华水泥厂的名义把钱借给湖广各衙门,而是以另外一个身份借给他们。” “什么身份”朱载堉皱眉道“为何要搞得这么复杂” 高务实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只是回答道“借钱给湖广各衙门的这个身份,叫做京华银行。” 第114章 新的时代 七月十九,中州名门新郑高氏所有在家各房的高氏族人全体出动,迎接高氏迄今为止成就最大的族人高拱之灵柩归乡。 新郑高氏,累世官宦之族,礼仪规矩自然严格。高务实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都被指使得团团转,连续赶路一千四百多里而来的他感觉自己差点被累死。 就这还没完,还得在家停灵,等着从各地赶着前来参加葬礼的高氏门生故吏、姻亲旧友与高拱做最后的告别,还有无数本人虽来不了却送来了祭文的儒门大贤、士林名流 总而言之三个字事极多。 幸好,高务实这次稍稍被解放了一下,至少前来拜别高拱遗体的那些人,不用高务实一一磕头回礼了高务实的二弟高务观被族中确定过继给高拱,所以现在磕头磕得腰都直不起来的人换成了高务观。 不过,高务观倒也不亏,由于过继给高拱,他得了高拱的恩荫,官荫尚宝司少卿。 高务实看着在那咬牙坚持给来宾回礼的二弟,心中暗暗道兄弟,要不是有你大哥我,你现在可混不到尚宝司少卿,而是只能混个尚宝司丞啊 要知道,正常来讲,到了明代中后期,恩荫制度已经严格起来了,历史上高务观就是正常恩荫为尚宝司丞,甚至张居正那么牛,也只是恩荫一子尚宝司丞。所以这次高务观的恩荫,算是特旨恩荫,非常非常难得地从正六品提到了从五品,当然这也有个前提,就是高拱因为没有被打倒,活着干到了太师。 不过说实话,尚宝司少卿也好,尚宝司丞也罢,在高务实看来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冗官,因为尚宝司无非就是负责盖个章,连文件都不用看,这事有必要让五六品的文官干么 况且,尚宝司还分内外司,内廷的太监们也有一份,属于内尚宝司,外廷的文官们再一份,就是高务观现在的这个衙门了,除了表示对文官大佬们的关照就没有别的意义了。 所以要是有把握考中进士的话,这官还不如不当。毕竟恩荫官没有什么进步空间,了不起就是升到太常寺去,而且只能靠着混时间混进去,九年考满升一阶。 这二弟算是废了,也不知道他将来有没有胆色直接辞官不做,或是去考进士,或是自己创业哦,也不算自己创业,应该说是来给我这个大哥打工,虽然无品无级不是官,可你大哥我开工资可比我那皇帝同学大方得多了。 除了高务观这个嗣子成荫尚宝司少卿之外,高拱还给新郑高氏挣来了两个恩荫名额,都是恩荫国子监生,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荫一子国子监”,说是“一子”,其实未必是子,侄儿也行、甚至孙儿、侄孙都行。 然而高务实回来一问,族里没人肯去。 倒不是高氏后辈都不愿意了,恰恰相反,大家是觉得现在的国子监生混日子的居多,真正肯的很少,所以国子监学风不佳,去国子监还不如自己在家里读,高氏族学看起来居然比国子监好像还更靠谱一点。 这个高务实就没办法了,不过没关系,这个名额是可以保留的,只是到底可以保留多久似乎没有明文规定。但是无所谓,高务实觉得有自己在,自己这些兄弟甚至将来的子侄们大概也不需要在意区区一个国子监生的身份。 前前后后忙了好几天,高拱的葬礼才总算是完成了。 站在高拱的坟前,高务实情绪有些低落。忽然想起当初三伯跟他说的一段话来。 “我高拱自问一心为国,又何惧污言秽语务实,你务必谨记瞻前顾后、忧谗畏讥,此辈或可窃当时官声,却难得万世贤名负天下望,开风气先,此辈或将受当时攻讧,却必揽千秋赞颂人生在世,草木几秋,何以留痕作影既非权势,亦非财帛任你有广夏万间,所睡无非一床任你有良田万顷,埋骨不过一方。悠悠千百年后,人所能记者无非两种忠,奸。” 三伯,以您这一世的作为,该是毫无争议的大忠臣了吧 至于负天下望,开风气先三伯,您也都做到了。 安息吧,三伯。后面的事,交给侄儿了。 侄儿不孝,受您大恩,却不能为您结庐守孝三年。不过,想必您老在意的也不是这个,而是侄儿将要去办的事。至于孝庐这边,务观现在是您的嗣子,他会好好陪您三年的。 三伯,您不知道,在我原本的历史中,张居正后来被人说是给大明续命了五十年。姑且不论这话有没有道理,但他干了十年万历辅,只是给大明续命五十年,侄儿却相信您这六年万历辅做下来,至少也给大明续命了六十年总比张居正强一点吧。 呵呵,或许您早就不想争这些了,又或许您一开始就没打算争,要不然,为什么您得知张居正郁郁而死的消息会那么激动呢您是想起了和张居正多年的情谊,还是想起了张居正其实是被侄儿我给暗害才会不光彩的“被致仕” 但是您不需要有任何内疚,因为我知道他能为大明做的事情也就那么些了,真的不如你我伯侄二人。 现在朝中有我老师坐镇,他的身体好得很,只要他自己不请辞,还能干很多年的,您的改革成果一定会得到保留,甚至还能继续推进。 只是,我不知道我那大舅将来能不能依序接任辅干下去,虽然我都特意把李时珍诓到京师去了,但他说我大舅自来体弱,身体元气早已伤得不成样子,如果能一直保持心态平和,或许能争取多活几年,而如果有太多的大喜大悲的话。 唉,也不知道我那外公外婆会不会还和原先的历史上一样先后离世,如果仍然如此,只怕大舅终不免悲极伤身您说,我要不要请李时珍去一趟蒲州,给我外公外婆看看 不过三伯,您放心吧,就算大舅的命运仍和历史上一样,我也不会有事的,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就算“高党”的大权断档十年,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我一定能将大明的命运挽回,让中华沉沦的悲剧不再重演。 三伯,您英灵不远,请一定相信我,保佑我 第115章 别院如堡 新郑县北,轩辕湖岸,龙文雅苑。 此处是前年是高家六房新建的一所别院,从“龙文”二字就能看出,是以高务实的名义修建的,不过实际上高务实这几年根本没有回乡,这别院其实是高务实的母亲张氏一手操办建起来的。 项王曾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高务实和项王不同,他对富贵还乡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他也拗不过母亲,想着反正不过一所别院而已,建了也就建了,犯不着为这点事让母亲不高兴。 不过意外总是来得很突然,原本高务实以为新郑区区一个县城,这别院又在县城外头,虽然是近郊,应该也花不了几个钱。谁知道新郑地价虽然便宜,但这别院造价却很贵,前前后后花了足足十七万两银子才建完,把接到报账的高务实惊得目瞪口呆。 有没有搞错历史上张居正独断天下之时在老家修宅子,据说修得比王府还气派,也不过就花了二三十万两,我他娘的修个别院居然花了十七万我这是修了个别院,还是重新翻修了新郑县城啊便宜老妈是不是被坑了啊 他是长子,张氏今后吃穿都是跟他,肯定不会贪他的钱,但张氏出身巨富之家,万一搞不清行情被人骗了,这个可能还是有的,所以高务实一直在心里记着这件事,打算回来之后要好好看看,到底是怎么修个别院居然花掉十七万两的。 不过当他亲眼看到这所别院的时候,他就服气了这园子只花了十七万 这所龙文雅苑占地巨大,竟有三千三百多亩,相当于后世两平方公里还多一点,把后世新郑市轩辕湖湿地公园全部包括进去还多了不少。 简单一点说,这所区区“别院”,比后来慈禧修的颐和园也小不了多少了,当然颐和园那边是京师,地价贵、用工贵,还要养活一大帮子贪官污吏,各种材料不求最好但求最贵,这个没有可比性。 不过名义上归属于高务实的这所龙文雅苑也不是开玩笑的,比大气富贵自然和颐和园没有可比性,但有两点,高务实一眼就看出来比颐和园更强。 这龙文雅苑名为别院,名字还弄得很是雅致,但它其实更像是个堡坞此地三面环水,只有北面是6地。根据母亲张氏的介绍,环水的三面修了厚实的水泥高墙,采用的是高务实名下京华基建接边军工程时修堡垒标准,里头横的竖的全是钢筋,整个墙壁厚度为十六尺,也就是后世五米多宽 而6地上的正墙更夸张,达到了二十尺的厚度,四舍五入差不多是七米宽,城墙上能跑马 墙身高度也一点不含糊,统一为四丈,差不多是后世13米多,和眼下京师的城墙差不多高。虽然这并不违制,但有必要么 明代京师的城墙其实不是最高、最厚的,整体城防也不是最强的,都不用说别处,光是高务实去过的大同城,其城防就比北京还强。当初俺答大军压境,大同城里上上下下一点也不担心大同有失,也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高务实望着自己这个龙文雅苑,实在有些懵我这别院难道不应该是个养老之地么,建得能跟边镇雄关比防御有何意义难道老妈觉得我要造反,提前给我把老家修严实点 面对儿子的一脸疑惑,张氏笑了笑,道“你别这么看着为娘,为娘可是根据你的话做出的决定。” “我的话”高务实一头雾水“我说什么了” 张氏眉头一挑“不是你说接下去这些年,北方几省的天灾会越来越多,最终可能导致大量流民,甚至可能引动乱么所以为娘的才紧赶慢赶把这别院修成堡坞一般,万一将来真那么一天,新郑高氏往这别院里一避,总能免遭很多损失。” “这”高务实先是一呆,继而笑道“娘亲可真是未雨绸缪。” “那是自然。”张氏有些得意地道“你以为为娘的怎么会放弃高老庄祖业转来这里我问过高珗他们那些在戚少保麾下受训的家伙,他们都觉得如果在新郑建堡坞,就属这一块地方最好,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双洎河这里也来不了什么水师水军,真要是有警,只要守好北面就万无一失了” 张氏笑眯眯地道“你那个护矿队、护厂队的法子可真是不错,咱们家光在新郑和禹州的几个厂矿,如果把护矿队和护厂队全部聚集起来,就有两千多人,守下这坞堡绰绰有余。” 那是,我这可是两千多家丁啊,如果放在边镇,差不多可以作为两三万大军的核心中坚用来守个坞堡可不就是固若金汤吗 可是娘啊,你光守个坞堡顶什么用啊,我新郑、禹州两地的产业怎么办 那可是煤铁联营的工业集团虽然是手工业水平,可架不住规模大啊,要是丢了的话,人家一个月能出产精钢三千来斤,上好熟铁四万多斤啊,在眼下这个时代,就只有我自家的开平三大厂能稳压它一头了你这是严重资敌啊 不过幸好,河南这边的几个厂矿都不负责火器生产,跟军工有关的产品主要是熟铁片,一般是用来打造盔甲的,好歹没有什么攻击性。这万一是开平三大厂丢了,那乐子才是真的大隆庆二式火枪、丙子一式虎蹲炮这两样拳头产品都是在那儿生产。 与火枪的命名方式不同,高务实名下推出的火炮系列,是以天干地支纪年命名的,比如“丙子一式虎蹲炮”就是万历四年所定型生产的。万历四年是丙子年,而这炮还没有经过改款,所以叫丙子一式,如果今后改款,可能就是丙子二式、丙子三式这样类推。 这款虎蹲炮是根据蓟镇总兵戚继光的要求设计定型并制造的,结合了戚继光在蓟镇的试验数据,再经过一些改良得来,并且加上了高务实提出创意制造的新式炮架。 虎蹲炮是一种中小型火炮,一般用于随军野战,是戚继光很喜欢的一种炮。 丙子一式这火炮的威力加强倒也不算明显,只是由于开平三大厂的冶铁技术相对靠谱,所以重量下降了一些,稳定性和耐久性则有了明显提升,再加上新的炮架,炮击精度也有一定提高,比较符合戚继光的要求,目前已经被蓟镇采购,第一批采购数量是八十门。 不过这些事情跟张氏说恐怕意义不大,尤其是在自己几个兄弟都留在新郑老家的情况下,万一真出现流民动乱,张氏肯定会选择先保家人族人,厂矿什么的到时候再收复不迟。 不过高务实想了想,觉得张氏的这个担忧还是有道理的,自己最好先对这些可能出现的意外做个应对安排,要不然到时候厂矿的金钱损失事熟练技术工人的损失可伤不起。 第116章 进军瓷器 新郑乃是高氏的根本之地,这个“根本”倒未见得是经济基础上的根本以前可以算,现在有了高务实就不能这么算了。 高务实在河南有两个“产业集群”大河以北有卫辉、怀庆,是以水泥为主导,辅之以煤矿铁厂。 此处年产水泥八十多万斤,听起来好像很厉害,其实大概只相当于后世一个大型水泥厂一到两天的产能除此之外还产农具和煤,农具不必说了,河南历来是农业大省,五花八门的农具都卖得掉,况且高务实也没打算把他在河南的产业军工化,毕竟当地没什么需求,运远了又不划算。 但这一带的煤远比铁多,所以炼铁剩余的大量煤矿就直接通过黄河水运,往西流入洛阳,往东则流入开封。张氏按照高务实的布置,在洛阳和开封都设有蜂窝煤厂,煤矿运抵之后制成蜂窝煤在这两地销售,虽然销售额跟京师相比差了些,但两地相加一年也能进账两三万两银子,实际上也不算小数目了,只是由于在高务实名下,才比较不起眼。 而新郑、禹州一带又有所不同,新郑的煤矿和禹州的铁矿是高务实为了造福乡梓刷名望搞起来的,一开始也以产出农具为主,后来又加入了其他生活铁器,比如铁锅、铁壶之类,再后来又扩大到生产铁片,用以供给军方制造盔甲等,还少量箭矢。 多余的煤炭依然是制造蜂窝煤,不过基本不看利润,低价出售给附近,只当是在乡邻间刷声望。 后来张氏对这边的产业有些不满,一直写信给高务实,说禹州乃是宋之名瓷钧窑的产地,高家眼下在新郑、禹州一带已经是领袖之族,应该进军瓷器行业,争取恢复钧窑的地位不过现在不能叫钧窑了,因为要避讳今上,所以得改名禹窑。 高务实因为一直觉得中国的瓷器行业不需要他插手推动,所以对这档子事不是很热心,但张氏对此事非常热心钧窑的贵重可不是说着玩的,中国五大名瓷,钧、汝、官、哥、定,以钧瓷为,谓瓷之君也。“黄金有价钧无价”、“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这都是打从前宋时就广为流传的话。 所以张氏一直在找机会劝说儿子,同时也不光是等高务实话,而是先着手准备。 她趁着高拱当政、儿子有钱的优势,一直在河南禹州、汝州等地招揽制瓷高手,就等着说服儿子批准投资了。 为了说服高务实,她还特意把龙文雅苑中准备给高务实居住的东房里几处最显眼的陈设全部换成了钧瓷。 但是很可惜,高务实这厮根本不懂瓷器,在里头转悠了几圈,楞是没把注意力放到瓷器上去。到后来张氏就怒了,老娘为了凑齐这些摆在你面前的钧瓷,甚至特意写信给三哥,让他把张家在扬州最拿得出手的几件宝贝都送来了,甚至为了护送这批国宝级的钧瓷,还从新郑、禹州抽调了足足五百人的护厂家丁一路押运你个臭小子居然瞎了眼没看见 张氏带着愠怒把情况一说,高务实就有些懵了,在张氏痛心疾的介绍下仔细看了看,总算现了其中的神妙之处,什么“蚯蚓走泥纹”、“似玉非玉腾似玉”、“绿如春水初生日,红似朝霞欲上时。烟光凌空星满天,夕阳紫翠忽成岚”等等。 然后他就一脸恍然地道“这些钧瓷我在皇宫里见得多了啊” 张氏怒不可遏“皇宫里自然多,因为在前宋、前元时只有皇宫里才有,民间哪里能见着几片这才是珍贵之处啊”她一脸怒其不争的模样,道“到了我大明时,禹州钧窑衰落,但钧窑的制法却有一部分散落在宜兴、石湾等处,出现了一些钧瓷旁系务实,这可是咱们中州的名瓷,咱们应该复兴它呀” “哦是这样啊。”高务实想了想,心中暗道禹州钧窑衰落恐怕与北宋丢了中原有关,后来大明驱逐蒙元之后,由于制瓷高手大多流落南方,而大明对河南也不算很重视,所以钧窑也就一直没怎么复兴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投资一二倒也不是不行。 但他转念一想投资可以,但不能像以前的钧窑一样只走上层路线,或者干脆说是只走尖端路线。过去钧窑有个说法,叫做“十窑九不成”,这我可受不了,得大大提高成品率和良品率才行。 还有就是,既然要投资进入瓷器行业,那么光琢磨在国内市场混可不行,瓷器这东西在别人眼里如何我管不着,但在我眼里,最大的功能是出口创汇啊中国的瓷器那可是全球垄断的高科技产品,我不拿这个去剪羊毛,简直天理难容 想通了这些,高务实对进军瓷器行业也就没有什么抵触了,而且他打算等钧窑的恢复工作略有成效之后,就把骨瓷工艺拿出来,当做新钧窑或者说禹窑的另一门技艺。 反正思路是现成的,传统钧窑可以继续主打高端,而骨瓷则主打中端,至于低端低端不做。 当然,骨瓷这个名字得换掉,要不然太容易被人现其中奥妙了,比如叫禹窑轻瓷就不错。骨瓷这东西,真正的优势其实就三样轻巧、坚固、瑕疵少。至于什么通透性、细腻感、格外洁白之类,中国固有的瓷器其实都能做得出来,之所以经常不做得过于通透,其实是因为中国的文化传统爱玉。 高务实以前看过研究,从中国瓷器表现出来的对于着釉技术来看,中国完全可以制造出玻璃来,可是中国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有往晶莹剔透的玻璃上展呢因为玉并不是通透的,而中国各种技艺都喜仿玉性,所以根本没有考虑做出玻璃那种纯透明的状态。 不过骨瓷的轻巧坚固的确是个优势,尤其是对于出口而言,坚固可以保障运输过程中的损失降到最低,轻便又能降低运输难度,妙啊。 张氏一听高务实答应下来了,立刻转怒为喜,道“既然这样,为娘马上把几个大匠叫过来见你” 第117章 振兴北瓷 天下任何事,要想有所成就,必要潜心精研,最怕的就是想当然。 就如同高务实一般,他在今日之前,对于瓷器全无了解,只知道中国瓷器天下无敌,但瓷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譬如当下的瓷器展、流行风潮乃至于所需原料、技艺要求等等一概不知。 而今日张氏给他介绍的三位“大匠”,则很是给他科普了一番其实还是皮毛,因为稍微讲细一点他就听不懂了。 细节毋庸赘述,总之高务实弄清楚了几个关键点大明的瓷器产业,最巅峰的时期是成化朝,此后虽然花样变化渐多,新的技术也有出现,但相较于成化时期而言,整体处于越来越粗制滥造的趋势。 “粗制滥造”是三位大匠的说法,其实哪怕三位大匠拿出了早已精心准备的一些历朝瓷器给高务实指点着看,高务实也觉得差别不大确实,如按照大匠们所言,弘治以前注重修胎,接痕不大明显正德以后,嘉靖、隆庆及近期的万历朝瓷器,则接痕明显,胎体更为厚重粗糙,官窑所产的还略微好一点,民窑所产的,这种情况越严重,多有“火石红”的现象,大匠们称之为“黄溢”。 只是,高务实觉得大匠们的要求似乎过高了一些,甚至有点吹毛求疵的嫌疑。不过他是个相信专业的人,所以对于这种说法,还是抱持肯定的态度。 三位大匠,一人姓余,两人姓陈。姓陈的两位大匠来自于禹州本地,乃是一对兄弟,算起来是宋时钧窑技术的传人。但据他们二人表示,由于钧窑衰落已久,他们只能掌握大体技术,而有些独特的技艺可能已经失传,他们也只是在族中老人口中听过制造之法,能不能仿制成功还在两可之间。 不过张氏对他们二人的手艺十分推崇,生怕高务实听了这两个老实大匠的话会失望,连忙告诉儿子说她曾经让这二位试制过两批,虽然的确达不到钧窑的巅峰水平,但基本还是可以达到当年钧窑的普遍水准的钧窑原本就少,而且专出精品,所以这个“普遍水准”其实已经是很高的水准了。 高务实表示认可,但没有过多置评。 姓徐的那位大匠则来自于景德镇。与宋朝时瓷器行业的全面开花不同,明代的瓷器之都已经稳稳的落在了景德镇,其余地方名瓷虽然也都有各自的强项,但不管是论规模、论全面还是论掌握独特技艺之多,景德镇都是当仁不让的霸主。 而这位徐大匠,即便是在景德镇,也是技艺极为出众的一位。只是这位大匠有两个悲剧一是他只善于技术,而不善于经营,导致他家祖传下来的私窑明明质量极佳,但却被竞争对手挤兑得利润日薄,眼见得连祖产都要守不住了二是他只有一个独子,偏偏这个独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就是不务正业,在外头被人设局,欠了一屁股的印子钱,生生把徐大匠给搞破产了。 印子钱就是高利贷,理论上来说大明律是严禁的,但实际上这都万历朝了,大明早就已经进了中晚期,还有几条法律能正儿八经当真况且能放高利贷的人都是什么身份,哪里是他们徐家能够应付 所幸高务实的母亲张氏正好派人在景德镇物色有本事的大匠,得知这一情况,立刻打着新郑高家的名头把这件事给兜了下来巧得很,时任江西布政司左参政李纯朴高拱门生,由他出面说和,张氏把徐大匠一家欠的钱本息齐清还完,徐大匠则带着他家私窑的几个族人及弟子全部投入高家门下。 陈家兄弟因为钧窑没落已久,在乡里只能烧些普通瓷器混口饭吃,穷得早就谈不上什么大匠尊严了徐大匠更不必说,理论上他现在欠高家的钱他三辈子都还不完。 张氏出身巨商大贾之家,在做生意方面可不会讲什么人情,二话不说就把他们三位全都收为家丁了。 家丁其实就是奴仆,甚至更直白一点说,就是主人家的奴隶。 这里需要稍稍解释一下,明代奴仆又称奴婢、臧获、家奴、家僮、僮仆、家人、义男、义女、义妇等等。 大明早期,真正的奴隶主要来源于战俘和罪犯家属,他们的身份是法律认定的,但这种奴隶数量当然很有限。洪武时期,朱元璋曾一再颁布法令,禁止民间自的良人奴仆化,反对人身买卖,或者私债准折而压良为贱并且规定功臣勋贵和官员蓄奴的数量。 但规定只是规定,勋臣贵戚和官员们都可以找漏洞避免比如奴契上不写卖身为奴,只写被某某收为义子、义女,朝廷就只能干瞪眼高陌、高珗为什么都姓高他们最开始的时候,奴契是在高务实的大伯高捷手里的,名义上他们都是高捷的义子,既然是义子,当然得跟“义父”姓了。 主人家对于这一类的奴仆或者说家丁,拥有任意处置的大权因为他们实际上是主人家的财产。 还有一种则稍有不同,是属于雇工性质的奴仆,只不过这个雇工的雇佣期有点长雇佣一辈子,且没有跳槽的权力。此前张四维转给高务实的三慎园三管事,如沈立安、韦希旻等,就都是这一类的奴仆。 前一类义子义女型的奴仆,主人家可以对其生杀予夺而后一类的,则达不到生杀予夺这个层面,然而朝廷对这一类奴仆的认定一直没有准确说法,通常来说,主人家只要不直接杀人,其他情况朝廷基本是不问的。 事实上,主人家就算真杀了,朝廷或者说官府会给于的惩罚也十分轻微,对于势力强大的那种主人家,这种惩罚忽略不计就好。 然而明朝家奴对主人家的犯罪,在大明律中是有非常明确、非常严苛的规定的。比如说“凡奴婢殴家长者皆斩,杀者皆凌迟处死,过失杀者绞,伤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以及“凡奴婢骂家长者绞。若雇工人骂家长者,杖八十,徒二年。” 义子义女类的家奴哪怕骂主人一句,就要绞死如果敢动手打了主人,斩如果更厉害,杀了主人,那没得商量,直接凌迟处死。 雇工类的家奴也没强到哪去,骂主人一句,就要杖八十,坐两年牢 为何明朝后期打仗全靠家丁原因当然不止一条,但这一条必然不能忽视主人家对家丁生杀予夺啊你一个家丁不听主人家的话,人家说杀就杀了啊 现在这三位大匠就是雇工性质的高家家丁,因此高务实的决定,就相当于他们的圣旨了。 高务实听完三人的讲述,看了母亲一眼,微微皱眉地道“娘亲,您给儿子一句实话,您让儿子搞禹窑,究竟是只为了赚钱,还是有更大的期望” 张氏目光一闪,又坚定了下来,看着高务实,道“务实,高家也好,张家也罢,都是北人,咱们不能光看着南瓷耀武扬威呀你现在要钱有钱,要势有势,为什么咱们高家就不能为振兴北瓷做点事呢” 第118章 差别竞争 振兴北瓷 不得不说,听到便宜老妈这个说法的高务实真的相当惊讶。他很早就知道张氏有经商的天赋,但却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大的理想。 景德镇成为瓷都已经很长的时间了,而钧窑的没落则更加久远,想要重振旗鼓可能都挺难的,更别说要想跟景德镇形成南北双雄了。 不过话说回来,竞争可以带来更快的进步和更大的展,这条理论高务实一直都很赞同,要是真能振兴北瓷,不光是对北方经济有一定的刺激作用,对于景德镇而言恐怕也是一件好事。 成化朝之后的瓷器开始出现“粗制滥造”现象,说不定都有景德镇找不到对手之后的懈怠因素在内,所以给景德镇制造一个北方对手,应该是利大于弊的事,只要宣传到位,景德镇方面一定会有所触动尤其是这个对手还出现在中国顶尖瓷器钧瓷老家的话。 “嗯娘亲有这番壮志,做儿子的自然只能全力支持。”高务实先表了个态,然后又微微蹙眉道“只是这件事恐怕很不容易,就算三位大匠技艺精湛,可是制瓷毕竟是一个行业,而且是一个拥有许多复杂工序的高端行业,所需要的人才很多。除了技艺精湛的工匠之外,还得不断培养大批有前途的学徒,才能保证长盛不衰。另外,还要有人能够善思善试,不断创造新的技艺,不能只靠吃老本,否则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张氏听完大喜,赞道“吾儿果然大智天成,一眼就看出最关键的问题不过,务实你不必担心,这些事情为娘的这几年已经妥善考虑过了,咱们不仅要依靠三位大匠培养人才,还要继续从外头引进人才。” 她说到这次,微微一笑“务实,你可能有所不知,景德镇固强,但那里竞争也格外激烈,其中一部分虽有技艺,却不善经营的,以及一些根底不深的,常常被排挤得做不下去。这可拦不到咱们高家,咱们既不缺钱,也不缺根基景德镇虽然远在江西,但江西地方上也不是没人帮咱们说话,所以咱们可以专门派人驻留景德镇挖人” 哦,您不妨干脆说咱们高家有钱有势,在景德镇挖人可以不怕人家报复得了。 高务实故作谨慎之色“那娘亲一定要交待下去,挖人可以,但切记不可违法,不可仗势欺人。” “那是自然,为娘自然不会让你难做的。”张氏见儿子答应,喜滋滋地应了,然后又道“你还有什么别的考虑么” 高务实想了想,冲三位大匠道“三位可知,景德镇所出之瓷,最强者在于何处我是指技艺方面。” 三位大匠对视一眼,还是出自景德镇的徐大匠开了口,道“大少爷,景德镇最强之处,莫过于青花。青花虽是古法,各地瓷窑均知此法,但惟景德镇之青花可称集大成者,甚至推陈出新,到如今,已远非其他各地所能及。” “哦”高务实微微点头,又问道“那么,咱们就别在青花瓷上面浪费工夫了,把这一块让给景德镇即可,咱们造彩瓷我刚才听你们介绍,钧瓷主打也是彩瓷” 显然高务实又弄混了概念,因为多色不代表就是彩瓷,他还以为这是以颜色划分的。 三位大匠连忙给他纠正了一下概念错误,高务实倒也知错就改,笑道“好吧,是我弄错了我的意思其实就是避开景德镇最强的矛头,咱们主攻别处,争取也搞出能跟景德镇青花相媲美的特色产品。” 其实高务实真正担心的倒不是搞不出景德镇青花的水平,毕竟以他高氏的财雄势大,挖人的确方便,多花点钱和时间,总有机会的。但他不愿意这么做,他的目的又不是搞垮景德镇,那除非是疯了。他只是顺着张氏“振兴北瓷”的思路想到了差异化展,你景德镇青花天下无双没关系,我钧瓷窑变也是天下无双啊对于大明而言,南北瓷各有拳头产品岂不是皆大欢喜 所以高务实就把这一条给定了下来,然后将三大匠打下去休息,这才对母亲张氏道“娘亲,儿子还有一个想法不得不说。” 张氏见他特意把三大匠打走,知道必有要事,点头道“此事虽是为娘提出来的,但说到底,这都是你的产业,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来便是,不管成是不成,咱们娘俩好好商议就是了。” “过去的钧窑,产量太低,而且只做精品、绝品,几乎绝大多数都是御贡之物。”高务实摇头道“这可不行,咱们既然不是官窑,可千万不能这么干,必须立足于赚钱。” 张氏笑了起来“娘就知道,对于赚钱你一定不会含糊。” 这话都不知道是表演还是批评,不过高务实可不计较,他也笑了笑,道“所以有一件事很重要,就是咱们的禹窑也必须遵从两个原则。” “哪两个原则”张氏问道。 “其一,将来禹窑出产的瓷器,都必须有京华禹窑四个字,不论这四个字留在器物何处,反正一定要有,这是身份的象征。” “这个为娘知道。”张氏点点头“就像你此前说过的,叫做品牌效应。” 咦,您老进步很快啊,这么与时俱进不过高务实名下各个产业都是遵照这个思路做的,瓷器也如此,倒也不会让张氏感到奇怪。 “其二,咱们得把京华禹窑的产品分几个档次,就像京华香皂一般。” 张氏点了点头,问道“也是御贡、国士、雅士那样么” “唔这个嘛,倒是可以换个名称。”高务实思索着道“要不就分四个档次,最高档的那一批叫做颂,除非皇上让我上贡或者让内廷找咱们买,否则不产。” “为什么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张氏奇道“有什么讲究吗” 高务实哈哈一笑“娘亲听了其下几款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哦”张氏点了点头“那你说来听听。” 高务实道“其下分为三档,从高到低分别是大雅、小雅、国风。” “明白了。”张氏点了点头,笑道“风、雅、颂,这是诗经,只不过你把大雅、小雅分开来论了。” 高务实眨了眨眼“档次分得越细,才越好赚钱,因为有买国风实力的,便会想方设法买下小雅,以此来彰显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同样,能买小雅的,则会想着买大雅” 第119章 又是一年 从万历六年七月算起,高务实回乡已经一年。nbsp;如今已是万历七年乙卯,乡试之年到了。 这一年中,高务实的一切都挺顺利,尤其是各项买卖展势头都很好。旧的那些就不提了,光说新买卖,就值得高务实大笑三声。 新买卖的两大重头戏,一是京华银行成立,以及该行向湖广贷款兴修水利一事二是京华瓷器成立,并且打出京华禹窑名头开始正式向振兴北瓷起冲击一事。 前者费了不小的力气,但主要不是费在筹集资金上,而是费在说服朝廷和湖广官吏上。通过高务实或者说高党的运作,湖广布政使司在万历五年秋后正式向中枢提出申请,请求批准湖广布政使司及各地方衙门向民间“愿意借贷资金者”贷款以兴修水利。 湖广布政使司当然找出了一大堆的理由证明这个做法很有必要,内阁在郭朴和张四维的力主之下,票拟“准该司所请,但所借银资之利息不得高于一成。” 疏入,朱翊钧御笔朱批“兴修水利可固农本,诚然国之要务,准该司所请。” 但这道批复下达之后不久,便有奏疏谏止,其疏来自于应天巡按,该员表示官府向民间拆解款项有辱朝廷威严,请止。 按理说应天巡按怎么也管不着湖广的事,但朝廷上下谁都知道,这事绝非应天巡按个人的想法,恐怕应天巡抚方面也是同样的态度。原因不是湖广修水利对他们有害,也不是湖广借钱跟他们有关,而是他们已经得知n,京华银行借款给湖广的这笔买卖,其中有个条款便是“湖广可折价以米粮偿还该付本息。,” 湖广要借多少款子足足一百万两银子 按照这个数目,折价到每年偿还本息的话,湖广将要在接下来的十年之中,每年向京华银行支付大量米粮如何大量法湖广大多数地区米粮折银,一石才值八钱银子。 即便不算利息,湖广按照每年偿还本金十万两来计算,也要支付给京华银行125石大米。其实以湖广粮食之丰,这个数目的影响不能说特别巨大,了不起就是让长江下游的应天府粮价略微上涨罢了。 但问题在于另一条附加款允许京华银行每年以定价收购湖广大米,每年定额不得过一百万石,若不能于民间购足,则湖广地方衙门以粮税补足。 125万石大米可以白白养活五六万人一整年,如果是一百万石,起码能养活四十几万人了,两相加在一块再节省一点吃,能养活大概六十万人。 如果只是赈济河南一省可能出现的灾民,这个数量基本应该够了,毕竟现在还只是小冰河期的开始阶段,灾情没有明末那么严重。当然这个赈济也绝非免费赈济,肯定是以工代赈,要不然高务实这京华银行没几年就得破产。 但这样一来,就要对南直隶产生影响了,粮价起码上浮两成,甚至上浮三成也没准,应天抚、按两院当然要站出来说话。 万历是接到过高务实密报的,也知道河南等北方几省这几年经常受灾减产,而南直隶至少不缺钱,多花点钱买米想来问题不大,于是坚决批复湖广水利兴废事关重大,该司不务虚名,但求实效,正所应当。该巡按且工本职,毋庸多言。” 由此,这件事才算定了下来。 虽然万历五年河南没有遭什么大灾,但其实这笔买卖依然稳赚不赔,因为高务实相当于是被批准以较低的市价为基准在湖广买米,哪怕市价上升也不关他的事上升了就不在民间买,直接找布政使司动用粮税抵扣。 而河南的粮价比湖广要贵了不少,如果按照正常市价,加上贩运的费用之后,可能赚不了什么钱,但既然收购价是个低价,那么就算拿到河南市面上卖掉也有钱赚。 至于将来一旦有灾害,河南粮价肯定还得涨。高务实要不是本着救济流民的意思,直接卖掉就能大赚。不过眼下他也就能帮到这儿,毕竟能力有限,能给河南减轻点压力已经不错了,山西陕西和北直隶什么的,那个一时真没办法。 只能希望河总花了几年时间用水泥加固的河堤不像以前那么容易决口,到时候河南的灾害轻一点,说不定临省遭灾以后会有流民往河南来,到时候高务实或许能再想点办法,尽力而为吧。 顺利的第二件事便是京华禹窑的事了。 说起来,这件事的顺利甚至有些过高务实的预期,或许是高务实自己都小看了新郑高氏现在的名望和号召力,反正京华禹窑刚刚宣布成立,只是托人在士林中吹嘘了一番,没过两个月便开始有人纷纷来投了。 来的这些人几乎都是瓷匠,大多还都是祖传的,其所精手艺各不相同,技艺高低也千差万别,但张氏很快就在三大匠的协助下把他们分门别类安排好,然后开始试制。 第一批产品,“良莠不齐”算是说得轻的了,应该说绝大部分都达不到张氏的要求,她最后挑选出来的瓷器只有区区七件。其他的那些,她建议高务实一件都不要拿出去卖,直接分给名下各个厂矿自用算了。 高务实倒是无所谓,他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事情简单,所以很淡定地让瓷匠们继续试制,不用着急,也不要怕亏本高务实早就做好了连续亏本五年的计划,因为他无所谓,烧瓷这个事,单从成本上来说是亏不了多少钱的,亏钱的大头其实只是养活这些没有创收的工匠罢了。 也许是高务实的态度鼓励了瓷匠们,也许是北方瓷业虽然衰退但底蕴尤存,反正从第四批试制品起,京华禹窑就扭亏了 他们试制出一批上品的鸡血红茶碗,秉承着“钧窑就是贵”的特色,这批座底铭文“京华禹窑大雅”的鸡血红茶碗卖给了开封的周王府,直接一举扭亏为盈不说,名头也打响了。 现在京华瓷器的主要问题反倒是一时难以扩大规模有本事来投他的人基本都来得差不多了,现在要扩大规模,就只能慢慢的自己培养专业人才了。制瓷器在这年代可是个高精尖的手艺活,没个三年五载连入门都谈不上,所以高务实也急不来。 好在钧窑一贯以稀少着称,它这里产量低反倒让人觉得“原产地的正品就是原产地的正品,真是慢得够可以”11 第120章 己卯乡试(上) 万历七年,己卯,秋。 新郑生员高务实再临开封,准备参加今年的河南乡试。 乡试又称秋闱,因为科举考试系国家抡才大典,考场关防严密,俗称锁闱,简称闱。而科举时代的乡试例于秋天举行,故将乡试称为秋闱。 乡试三年为一科,逢子、午、卯、酉年举行。乡试的地点,若是直隶,则在京城;若是各省,则在布政司所在,即省会,因此河南考于开封。 乡试的具体日期一般是固定的,从八月初九至八月十七,共考三场,当日考完交卷后出场,第三天再入场参加下一场考试。也就是初九考第一场,十二日考第二场,十五日考第三场。 至于考官,主持乡试的主官叫主考,参与阅卷的叫同考。 主考又称总裁,其任用原则从洪武至万历,一直处在发展变化之中,到如今的万历七年,已经基本形成定制: 顺天、应天用翰林院学官二员,级别通常为侍讲学士、春坊庶子、谕德之类。 浙江、江西、福建用翰林官一员,修撰、编修、检讨之类;湖广为翰林编检一员,部属官一员。这是因为这几省历来是学风上佳之处,所以特示隆重。 其余四川、河南、山东、山西、陕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处,或通用部属,或用中书评博一员,或用别寺降官。 而同考官又称分考、房考、经房,也就是所谓五经房也。通常以推官、知县、教谕、教授充任。 除了考官之外,还有执事官,主要是提调官、监临、监试官等,尤其是提调官和监临,必用大员监考,以纠察关防、总摄考场事务。如提调官一般设两员,在河南都是左右布政使充任;监临官又称知贡举,例由巡按御史担任。 粗陋的比较一下,大略相当于正高官做提调官,省纪高官做外场监考,朝廷对乡试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了。 至于还有印卷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巡绰官、监门官、搜检官、供给官、收掌试卷官等等,就不一一介绍了。 大明的乡试并不是一篇时文定胜负的,刚才已经说过了,其规则是连续考三场。 具体来说,第一场考经义七篇,也就是时文;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判,可以看做公文写作;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大致可以看做是“具体事情如何办”,但这个其实越到后期越流于形式,总体来看都是在“吹”,看谁吹得更加清新脱俗而已。 以上每种文体都有非常具体的写作要求和书写格式,这是一定不能错的,要不然试卷会因违规而被贴出,绝无中式的希望。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按三场考试的权重来看,自然还是以头一场的时文最为要紧。通常而言,若是时文写得极好,后面两场只要没有大的错漏,基本可以肯定能被取中;反之,其他写得再好,时文却一塌糊涂,那就直接回家吧,是没有中举机会的。 乡试与道试比较类似,考生于每场当日的四更前携带笔、墨、砚等考具齐聚龙门之前,分三门点名入场,甚至哪县考生与何时何门点名,事前都会公布。 能来乡试,说明对这套流程都是有经验的了,所以大家还算得上秩序井然。高务实进场后按照自己的点名顺序去取了号舍牌,拿到手一看,乃是“玄四十九号”——号舍牌是按《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等字序命名的,“玄四十九号”就是“玄”字号舍的第四十九间房。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高务实微微挑了挑眉:“这数还不错。” 高务实找到座号考舍之后入内,便开始自行钉好油布防雨防风,此时来了一名号军,站在他考舍边——这是防止作弊的,每舍均有一人看守,比牢房还严格。 高务实当然没打算作弊,因此看也不看这号军,直接灭了灯,抓紧时间趴在席舍中的木板上开始睡觉。 这倒不是他轻视考试,而是有经验的考生都会这么做。因为考生四点点名,之前也没法好好睡,既然半夜没睡,如果还不抓紧时间休息,弄个通宵不睡的话,到了白天考试的时候肯定神情疲乏。尤其是这第一场考试要考七篇八股文,并且是要求一天考完,如果精神不佳,那还考什么?不如回家,等几年再来吧。 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高务实就听见号军叫唤:“相公起来,题目纸来了!”——相公用在考生身上,属于“美好的祝福”。 高务实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抹了把脸,去接题目纸。 拿到题目纸之后,先不看题,而是去拿墨卷。墨卷是正经的考试之卷,要用墨笔写就,故曰墨卷。今日拿的自然只是第一场墨卷,高务实也不看其他地方,先在墨戳下亲书几行字: 开封府新政县廪生高务实,玄字四十九号。 然后翻到内页,写下姓名、年龄、形貌、籍贯、本人并无违法等,最后写上:由廪生资格应万历七年己卯科河南省乡试。 这还没完,还要在后面开列曾祖、祖、父三代之名,看不到的,会被弥封官弥封。但是一定要拿到试卷就先写好,以免写文章写得头晕眼花手抽筋,最后把这些给忘了,那就全完了。 做完一应准备工作,高务实这才开始看题,但他不是一下子全看,而是一次只看一题。 这是一种自信的表现,因为一般而言,考生会把几个题全看了,然后挑一个最简单的先写。这样的话,一是可以树立自信,二是当做热身,于是后面便可以写得越来越顺。 但高务实对考试比较自信,他在京师时身边打交道的官员哪个不是进士出身?即便闲暇之时偶尔聊上几句考试的事,或者聊上几句微言大义,也能受益匪浅。更何况他的三伯、老师、大舅等等亲近之人还是朝廷宰执,谁还当不得一句当世大儒?因此他根本不挑题,拿过第一题就准备开始写。 第一题拿到手,高务实一看题目,居然是一道截搭题,但的确是大题而非小题: 《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 高务实见了,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暗道:取四子书各首句并作一题么? 第120章 己卯乡试(下) 世人总谓破题最难,其实高务实觉得这些人的问题,主要在于他们读书“钻得进去,跳不出来”。破题一道,在高务实看来有三个关键:思想的高度、概括的力度、语言的精度。 这三条,放在后世,是对什么人的基本要求? 写文案的公文秘书。 好比有个中央的精神传达下来了,作为公文秘书要秉承这些精神转成当地的文件,需要什么呢? 需要能着眼全局看待问题,这叫思想的高度;洋洋洒洒几万言,那是对全国而言,而他所处的地方有哪些是可以对应的,得完美的提炼出来,这叫概括的力度;遣词造句、行文习惯符合时代潮流和当下所需,这叫语言的精度。 高务实当年就是干这个出身的。 所以,对高务实而言,时文也是如此,无非是换成八股文这个体裁罢了,难在何处? 他几乎想也没想,就提笔在草卷上写下破题: “道本乎天,修而廷献也。” 这第一篇文章,高务实写得颇为随意,全文的亮点其实就在破题一句。 至于为什么这样,但不是高务实不重视,这其实是很多前辈以及师兄们教他的经验。 大多数的考官都是科场过来人,深知乡试的考生在写第一篇文章之时很多都还没有睡醒,而由于一天要考完七篇文章,所以也很难又回头仔细检查、更正的机会,所以一般而言,不仅文气不足,甚至某些时候还会法度不严,很难断定一个考生的真实水准。 那么怎么办呢?有经验的考官在看一位考生的头一篇文章时,只会把精力集中在破题上,看考生这篇文章的破题水平如何。如果破题破得好,一般就可以断定这个考生的水平是不会太差的,那就可以继续看他后面的文章了。 如果破题破得不对,或者不好,那么接下去的文章,考官也就不会抱持多大的期待——一般来说,除非第二篇文章全文极佳,否则取中就有些难了。 这就是高务实第一篇文章专注于破题的缘故。破题之后,就可以写得随意一些,毕竟考官人数有限,两三天时间要看那么多考卷,你当人家真会逐字逐句审视推敲? 只要破题够好,后面的一般就是“晃一眼”,看看有无大的违规,没有就算过了。 但这仅限于第一篇,第二篇和第三篇就不能这么操作了,因为这两篇会是考官集中精神重点考察的文章。 因为一般而言,第一篇迷迷糊糊写完了,人也应该清醒得差不多了,精神开始集中,文思开始喷涌,所以接下来两篇最为关键。 然后从第四篇到第七篇,又进入了“不那么要紧”的范畴,因为通常这个时候,考生的才气、精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思维也进入了疲乏期,文章自然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高务实因为身边有许多考试经验十分丰富的前辈和师兄在——其实他们的监考和阅卷经验也很丰富——所以他是非常清楚今天考试的重中之重何在的。 首重第二篇,次重第三篇!余者不足论矣,只要不出大的失误就行。 高务实拿起第二篇的题目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 道之以德。 这句话高务实当然很熟悉,出自《论语·为政第二》,全章书是“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这里的“道”是引导的意思,“政”是法治禁令,齐是一律之意,也就是用刑律来统一人的行为,使之不犯法。免于刑罚,而无所羞愧,虽不敢为恶,而为恶之心未尝忘。礼,是品节礼法,以道德教育要求,民耻于作恶,格是至的意思,即能做到,意在强调道德。 读四书不能光知道本文本意,要想考得好,朱注必须清楚,朱注怎么解答这段话呢? 朱熹注为:“政者,为治之具;刑者,辅治之法。德、礼则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礼之本也。此其相为始终,虽不可以偏废,然政刑能使民远罪而已。德、礼之效,则有以使民日迁善而不自知,故治民者不可使徒恃其末,又当深探其本也。” 这一题,是个深层次的的考题,哪怕在高务实前世,也还是法制禁令和道德教育二者不可缺一,虽然在历史上各个时代之中,二者程度不是等同,但实际上总未超越孔子所说的范围。 而题目只出后三句,可见重点在于论“道之以德”三句,其论政对比“禁之”、“引之”、“法立”、“身率”,以及推论“见责”、“见弃”、“惭愧”、“勉强”、“自然”的层次。 所以这一题的重点就不仅仅是破题可以看出好坏的了,而是在于观点,也就是“讲道理”。 讲道理的主要看起比和后比,高务实的主要精力也集中于此二处。 他的起比是这样写的: 禁之勿为小人,与引之共为君子,其意同而厚薄分焉。天下为意之厚者,为不忍负耳。而此不忍负之心,遂足验天良于草野。 法立而使之避,与身率而使之从,其情同而浅深判焉。天下惟情之深者,为不能忘耳。而此不能忘之见,已足流教化于大同。 意思清楚,论点明白。但这还不够,因为这还只是相当于后世议论文摆明观点,还要进一步补充说明,那就要看后比了: 但见愚者奋之于前,愚者化之于后,以为见责于国典,犹可言也。见弃于圣人,不可言也。有可弃之实,而圣人不遽弃之,则尤不能安也,而愧悔之心交集矣。 且由愧悔而生勉强,勉强而至自然,以为负罪于朝廷,犹可言也。负疚于吾心,不可言也。有省疚之明,而吾心终益疚焉,则尤不能安也,而修能之念弥殷矣。 …… 乡试虽然比道试要紧得多,但高务实深知考场诸多门道,仍然考得极快,到下午放头牌时,他便第一个交了卷,被开门放出。 这几天是不会知道考试结果的,高务实出门毫不留恋,急着回去吃午饭——这次考试的午饭是考场准备,不许自带,理论上花的全是朝廷的钱。但朝廷小气惯了,河南又不甚富裕,是以午餐只是两个烙饼、几片五花肉和几块时鲜瓜果。高务实这一世比前世有钱万倍,早就奢侈惯了,见那五花肉端上来都成冷盘了,哪里吃得下,所以就啃了几口饼子,等着早点交卷回客栈补餐。 但由于他是第一个交卷出场,仍然被安排“礼乐”,一路吹吹打打地送回了住处,又浪费了些时间。跟着他来的家丁也不好上前,只能一路跟着,回到那所被他包场的小客栈。 第121章 河南解元 高务实所选本经为易。本经的意思就是四书之外,从五经之中“选修”一科,考的时候就不考五经其他几本,单考这门本经。 今年这一科河南乡试,其他几房且不论,单是高务实本经易这一房,一共出了四题,分别是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说而巽孚乃化邦也、广大配天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这是第一天所考七篇文章中的。 到了第二场,乃有论一题圣王所以致治。又有诏诰表内科一道拟汉赐天下今年田租之半诏文帝二年、拟唐加房玄龄太子少师诰贞观十三年、拟辅臣奉诏恭撰肃箴成进呈表,乃是选做一题。判断题五条官员赴任过任限、起解金银足色、私役夫抬轿、子孙违犯教令、修理桥梁道路。 然后第三场则是策问五道。第一问易系尊卑书、明良、群臣相遇,盖千载一时也 第二问古之天者多矣,其最才者有三 第三问经术治道相为表里 第四问河之为患久矣 第五问疢之来圣世不免 河南考试不比江南严苛,这策问也是选做,高务实直接选了黄河之患那一题。这题是高务实觉得与河南关系最为密切的,正巧他近年来一直担忧河南灾害之事,便选来做了。 本来,考试三场的本意,是先用经书使阐圣贤之微言,以观其心术次用策问观其通达古今之事,以考察其才能再试之以表、判等,察其办事之才干。三者本是相辅相成的,本应一视同仁。 然而展到如今,其实只重第一场的七篇八股时文,时文又只重艺,再加上一些潜规则,如只重第二三篇,所以逐渐偏颇。但这也不是高务实现在能改变的事,他只是默默考完了事。 接下来几天,高务实过得倒也惬意,他既不去拜会开封的各路官员,也没有参加什么名流聚会,只是安安静静等到了放榜之日。 放榜之日并不需要久等,因为榜多在寅、辰日支,辰即是龙,寅即是虎,这是取龙虎榜之意,加上此时正是桂花盛开之际,故又俗称乡榜为桂榜。 河南乡试的张榜很有意思,先把前五名按下不表,而将后头所取中的举子按照正常名次公布。高务实这次学了个乖,身边带了八名家丁,把他围在中间,站了个好位置。 但是一直到上面唱名的念完,高务实也没听见自己的名字。 他身边的家丁都有些着急,依然亲自出马陪他来考试的高珗见高务实额头见汗,安慰他道“大少爷勿急,以大少爷的本事,必是进了五经魁。” 乡试四书都考,所以这里没什么好分的,但考生都有本经,于是按五经分房阅卷,每一经要取一名为,由这五名组成前五名,是以这五人便是所谓的五经魁,这也是宋代“辛苦遭逢起一经”的遗意。 而主考官会在这五经魁之中挑选一人再取,便是本省第一名,也就是解元了而副考官也会取中一人,则是本省第二名,也就是亚元了。 此时秋老虎还有些余威,高务实站着不动听唱名听了老久,精神都有些恍惚了,那五经魁是从第五名开始倒着念,一直到念道第二名亚元时,高务实才有些清醒过来。 或许是到了亚元,那唱名的书吏也是精神一振,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己卯河南乡试第二名,亚元汝阳县张自立” 围观的众考生与闲汉连忙四下张望,高务实也不禁四下望去,不料就在他和高珗等人不远处一人把手高高举起,叫道“是我是我,我就是汝阳县廪生张自立” 高务实循声望去,却见一名四旬出头的中年文士满脸喜色,硬是用瘦弱的身躯挤开众人往前去看榜。 众人瞧他年纪不身上的衣衫却显得颇为寒酸,都不禁笑了起来,不过调侃的少,羡慕的多,有闲汉叫道“这秀才中了亚元老爷,明天就该换锦衣啦” 有人搭腔叫道“甚的锦衣那可不得是湖丝也不用等到明日,待会儿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送钱送地与他呢” 高务实深吸了一口气,他也有些紧张起来,其余几房的经魁都已经出来了,就差易这一房,万一自己不是这房经魁,那可就落榜了 高珗看起来倒比高务实还紧张,一只手紧紧抓着腰带,一只手往外推开朝高务实挤来的人,口中道“大少爷别急,一定是解元,一定是解元,一定” 高务实没好气地道“我本来不紧张,被你念叨得都要紧张起来了” 但是高珗还没来得及答话,上头唱名的书吏已经刷地一下揭开了榜单,口中大吼一声“己卯河南乡试第一名,解元新郑县高务实” 高务实猛地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竟然有些脚软,差点站立不稳,这可真是当年被还是“秃天王”的曹淦抓了俘虏时都没有的情形 高珗见高务实的身形晃了一晃,还以为他有些中暑,连忙一把扶住,同时举起高务实的右臂,帮他大声答应了一声“新郑县高务实在此”然后又赶忙转头低声对高务实道“大少爷莫怪小的唐突,这一声按例要答应得大声一些。” 高务实当然知道高珗请罪的原因并不是帮他答话有问题,而是直呼了他的名字,不过高务实对这些不是很计较,微微摇了摇头,道“既然看完了榜,早些回去吧,按例明日会有鹿鸣宴,我等新科举人要拜谒座师和房师,这事儿可马虎不得。” 周围的围观士子和闲汉早就开始起哄了,高务实这会儿已经恢复过来,频频向周围作四方揖表示感谢。 不过,高中解元虽然是好事,但中了今年的河南解元却有个麻烦,让他感到有些棘手。 因为今年河南乡试的主考官是隆庆二年进士、张居正取中并颇为器重的弟子于慎行。 第122章 鹿鸣之宴(上)第4更 回去的路挺近,不过有些走不动。 倒不是高务实一直心情激动以至于腿软,而是伸手要赏的人太多新郑县高务实,这五个字在近期的私庄之中可是热门,以至于开封府的闲汉都知道他是何等人物了。 所谓私庄,就是一些赌场开出的赌盘,近期的赌盘当然是乡试了,高务实早有高龙文的大名,又是新郑高氏出身,还做过太子伴读,算起来乃是当今皇上万历爷的同学,他不高中谁高中? 不过,正因为高务实的呼声高,所以买他中举的人也多,这样一来赢到手的钱反而有限。这些闲汉都是精明油滑之辈,一个个跑到放榜处等着,万一看到高务实中了,就找高府的人要打赏。 其实一般而言,高务实这等身份是不必亲自去看榜的,甚至为了避免麻烦,他最近一直呆在包下的小客栈里深居简出,连与同来考试的本县生员们都很少交流。不过今日却偏偏选择了亲自去看榜,这一来那些闲汉们就越要起哄了。 虽然高家家丁看起来就不好惹,但闲汉们却知道今天这样的大喜之日,就算他们稍有过头之处,只要嘴里恭喜的话不断,高家家丁也不会真拿他们如何,高解元更不可能拿他们撒气。 既然撒气不行,那就只好撒钱了。幸好这次高珗等人也算有了经验,随身带了不少零钱这次没扔银子,而是正经铜钱。 好容易挤开了路,高珗就抓着高务实的手臂夺路而逃了。没办法,他们一共也就十个人,如果慢吞吞地走,带再多的钱也打不了这许多闲汉。 一边跑,高珗还一边诉苦:“大少爷,明年会试您可别亲自看榜了,要不然咱们得推着车子出来,推个十车钱,兴许能勉强回府。”会试是在京师考,高务实在京师有房子,自然不会住在外面,所以叫回府。 好容易跑回了小客栈,还离着一段距离呢,就现客栈门口围满了人,仿佛在和客栈东家在说什么话,那东家又是作揖又是打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高务实再仔细看了看,那些围着客栈东家的人却不是什么闲汉,看穿着打扮,似乎都是人。 还是高珗反应得快,忙道:“大少爷,这可能就是夫人说过的,新科举人们来见解元公了,他们来一是道喜,二是商议明日鹿鸣宴的事。” 高务实听了有些头大,他此前交好的都是京中的官员,一个个早已登第,其中哪些有前途,基本是一望便知。但这些同科举子却不同,高务实记性再好也不可能记得这其中将来有哪些人是会中进士的,甚至哪怕中进士也未见得会有大用的机会。 他这个人说实话,还真是很“务实”,在他看来,这些人要是一辈子止步于举人,他跟人家现在的交情再好也没有意义将来他是要干大事的,一个举人他又用不上! 这说穿了还是两个原因造成,一是明朝只中进士,举人出身除非有海瑞的清名、归有光的文名,否则根本没有大用的机会,而高务实光是高拱给他遗留的人才就有一大把,更别提将来他老师郭朴估计还得留一批给他,他根本不需要这些同科举人和他形成什么相互关照只有他关照人家的! 再一个,河南人口虽然不少,但文风一般,至少他印象中这一科乡试应该是没有什么将来的大人物的,多半都是在河南本地混个举人老爷的身份,吃投献、诡寄当蛀虫一辈子,他交往这些人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这是有数据的,历史上由洪武四年至万历四十四年,共245年,每科状元、榜眼、探花及会元共244人,其中南方士子竟占215名之多,而北方士子仅占29名,差距之大可见一斑。 这也是他之前深居简出,不与这些人打多少交道的原因。要不然,他若是出身南直隶、浙江、江西这种地方,肯定是要跟同年们好好打成一片,谁知道里头会不会就出了几个阁老、部堂? 但既然人家来都来了,高务实也不好太清高自恃,拿出当年做秘书时的本事,与他们瞎扯闲聊、互相吹捧去了。 到了第二日,便是鹿鸣宴了。鹿鸣宴之设起于唐代,按照唐制,乡试完毕之后,长吏以乡饮酒礼会僚属,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以宴之。 大明的鹿鸣宴设于明伦堂,主考、副主考、房考、监临、提调、内外帘官、提学道、新科举人都会参加,由布政司主持。 新郑高氏的马车驶到明伦堂外,高务实吩咐高珗等人在外等候,自己拿出大红的请柬,在门口号军们钦慕的目光中,昂进入堂内。 到了正堂大厅之中,果然见得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此时举子们基本上已经到齐了,官员们似乎也来到差不多了,尤其是考官们,一个个都被一众考生围着,一个劲儿的套近乎。 但当高务实进来,屋里便立刻鸦雀无声,无论是考官还是新科举子,都把目光投向他实在是大家都如雷贯耳了,高务实想低调都难。 高务实心中叹了口气,又不好跟他们打招呼,以免更显得张扬,只好当没看见一般,按照题名录上所写,去找自己的房师行师徒之礼,以谢举荐之恩。 让考官和考生相互认识一下,这也是此次宴会地目的之一。倒是巧了,易房的房师乃是卫辉府的教谕,姓王,是个老先生,去年他回乡时还在获嘉县见过,只不过那次是王老先生跟着府尊大人一起拜见他,现在倒是轮到他拜见王老先生了。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马虎不得,高务实也不是个拿捏架子的人,便走了过去,规规矩矩的行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这王老先生虽然年纪颇大,但没有老来瘦,反倒生得富态,闻言更是直接笑得差点看不见眼,连连点头道:“好好好,本科最好的文章果然是本官所点。” 高务实客气道:“学生不敢当。” 王房师满脸欣慰道:“你的文章确实好,不愧是玄翁家传的文范,我看了之后甚至没敢多评,只写了四个字雅洁端肃,一特荐上去,副主考看了便道:解元来了,解元来了,然后写了个近二十字的长评转给主考,主考只看了一遍,便取中你了。” 高务实一脸谦虚,笑着躬了躬身道:“学生侥幸了。” 王房师还待多言,忽然听得门口号军大声道:“钦差河南乡试主考官、翰林院修撰、经筵日讲官于公讳慎行到” 第122章 鹿鸣之宴(下) 来者便是本次河南乡试主考官于慎行了。 于慎行,字可远,又字无垢,东阿人。隆庆二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隆庆驾崩后,他以编修参与编纂穆宗实录,万历元年穆宗实录编成,于慎行进修撰,充经筵日讲官至今。 他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本来排名一般,乃是二甲第六十一名,但他终究是极有才学的,庶吉士考试考得很好,特别是在庶吉士散馆之后得到其房师张居正的看重,并引荐给高拱。 当时高拱与张居正还是盟友关系,了解过于慎行之后对他也比较看重。后来冯保与张居正倒台,于慎行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甚至在朱翊钧登基之后被高拱推荐为经筵日讲官。 其实高务实辞官之前跟于慎行就是认识的,毕竟人家是皇帝的讲官,而他是皇帝的伴读,所以不仅认识,平时还要称呼于慎行一句“于先生”。 然而麻烦在于于慎行是个只认死理的人,他始终觉得他的老师张居正倒台是被陷害的,而陷害他的人就算不是高务实,也一定与高务实有关! 为什么?于慎行当了六年的日讲官了,还不知道内廷的情况吗?在内廷之中除了高务实之外,谁有如此强大的人脉,把两宫、皇帝哄得团团转,把黄孟宇、陈矩等“内相”当做家丁呼来唤去? 当然,这只是于慎行的看法,高务实当然不至于把黄孟宇、陈矩当家丁使唤,也绝不会有事没事就哄骗两宫和皇帝,实际上他99的时间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骗人这种事,其实老实人做起来效果才最好,所以高务实一贯在两宫和皇帝面前表现得十分君子、十分老实。 高务实对于慎行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好的扭转之法,虽然他知道历史上张居正当国之时,于慎行因为认死理,照样跟张居正闹翻,可张居正都没了,这档子事自然也没了,现在就剩下一个对他高务实有成见的于讲官、于考官了。 高务实甚至怀疑,于慎行要是知道解元卷是自己写的,他还会不会选择取中。无风注:取中之前考官也不知道卷子是谁的,不仅姓名等项都是弥封好的,而且文字都是誊抄件,考生亲笔写的墨卷则会被存档。 此时于慎行一来,所有新科举子都老老实实站好,先等各考官等人上去见礼,然后才轮到他们。 高务实是解元,得第一个上前,所以等于慎行与布政司的官员和考官们见了礼,在中堂端端坐好,他就按例上前了,走到于慎行面前,恭恭敬敬的跪下磕头,口中道:“学生拜见座师于公。” 于慎行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还顿了一顿,在周围人都忍不住要面面相窥之时才开口道:“务实,你的卷子虽然弥封改誊,但其实我一眼便看出来是你的手笔了。” 高务实心中一惊,暗暗叫苦:老于啊老于,你自己作死可不要带上我啊! 果然于慎行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这是什么意思,你于某人认得高务实的文章,为了巴结新郑高氏,就点了个解元给他?还要不要脸了! 但于慎行面色很是严肃,伸手微微一压,示意在场之人稍安勿躁,然后继续用毫无情绪地声音道:“是不是认得出来其实没有关系,因为你的文章就应该是本届魁。”他说到此处,抬头环视众人一眼,忽然站起身来,朗声道:“诸位当知,河南乡试按例是不需要我来主持的,可我为什么来了?” 众人都有些意外,但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河南乡试按例一般是派个中书舍人来做主考就可以,有时候皇帝甚至可能直接点选本省学政担任主考,何以今年偏偏“高配”了一个翰林修撰、经筵日讲官过来? 于慎行面色肃然,朝北拱手一礼:“于某此来,是皇上亲自选派!” 众人一个个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于慎行丝毫不慌,继续道:“临行之前,皇上对我说:新郑高氏中州望族,高务实纵有天大学问,若考得太好,终不免为小人诋毁。于先生公正,又非高氏门生,且请为朕秉公选才。” 众人听罢,纷纷朝高务实望去,脸上露出无比羡慕之色这可是皇帝陛下亲自为高务实站台啊! 皇帝这番话的意思,说穿了不过就是:朕觉得高务实肯定高中解元,但他家在河南名望太高,真要是中了解元,肯定有人私底下诋毁,着实不美。你于老师不是高党,甚至跟高党还有些嫌隙,所以你去做这个主考,如果选出的解元仍然是高务实的话,天下人总没有闲话可说了吧? 于慎行不管众人如何艳羡,仍然一脸肃然,淡淡地道:“为公正计,亦为使圣意垂达,本官此次不仅会按例公布诸位举人的文章,还会破例在开封府逗留十日,这十日之内,诸位举人若有要调看高务实墨卷以证真伪的,均可来寻本官详看。此外,本官刚才说过,高务实此次的文章就该是本届魁,如果诸位有人不服,也可以来与本官讨论学问文章,本官一并欢迎之至。” 在场新科举子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窥,都不敢多说什么了。 为何?于慎行文名极盛啊! 他可是与冯琦、公鼐并称的“山左三家”,“齐风”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们仨共同推动了万历前期山左诗坛的展。他的泰山诗、文,不仅数量上过文坛大佬王世贞,并有自己鲜明的特色,被士林誉为“足可与前、后七子相颉颃”。 他这番话,算是把自己的半世清誉都拿来给高务实作保了! 高务实心头也有些懵,暗道:奇了怪了,于慎行可是出了名的倔驴,怎会如此? 但他还没想明白其中道理,于慎行又转换了话题,再次坐下,以座师的语气问道:“务实,旁人考得生员便会取字,你如今已是解元,怎的尚无表字?这可不方便得很,令尊可有计较?” 高务实心中一动,顺势道:“回禀老师,家严离得远,尚未有何言语,若蒙老师不弃,还请老师赐字。” 于慎行思索了一下,道:“既如此,你名务实,不若便字求真吧。” 第123章 准备回京(上) 鹿鸣宴毕,高务实返回新郑。 于慎行此次赌上自己半世清誉为高务实背书,最终的效果还算不错,虽然确有七八个新科举人真的于十日内前往拜谒,但在看过高务实的墨卷,又听于慎行对高务实的文章一番点评之后,也只能自叹不如。最终反而让于慎行与高务实这对座师、门生名声更响。 其实这里头除了高务实深悉科举时文之要义,总能把文章写得符合朝廷取士宗旨之外,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点:于慎行成为本次乡试的主考官对高务实而言是很有利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于慎行做了主考官,他的考卷就拥有了一项其他人无可企及的优势:他陪着朱翊钧听于慎行讲课近六年,于慎行喜欢什么样的文章他一清二楚! 所以他有很大的把握,只要自己的考卷被于慎行不取中! 于慎行会故意坑他吗?不会! 虽然于慎行是张居正的门生,但他在历史上就敢坚持原则反对张居正不丁父忧而夺情,甚至在群臣畏缩之时,依然大摇大摆地去看望因为上疏弹劾张居正而被下狱的刘台张居正门生,结果触怒张居正。 但如果只是如此,还不能说明于慎行的风骨。他触怒张居正之后,虽然没被罢官贬职,却也被一直冷冻在原有的位置上不得任何提拔。可是当张居正死后被清算时,于慎行偏偏又站了出来,不避嫌怨的写信给主持清算的丘橓,请他照顾张居正八十多岁的老母和未成年的幼子,最终因为种种原因,丘橓给张家保留了住宅和足够养活家人的土地。 再后来,于慎行做到礼部尚书,因为国本之争跟万历闹翻。于慎行依旧头铁,对朱翊钧道:“册立之事,是臣部职掌,臣若不言,是为失职。请皇上决大计,否则臣宁可弃官归里。” 然而朱翊钧也是个头铁的,于是大骂于慎行“疑上”、“淆乱国本”,把礼部大小官员都停了俸禄。正在这时,生了山东乡试泄题事件。其实理论上这件事跟于慎行关系不大了不起就是个领导责任,但于慎行仍然主动提出引咎辞职。朱翊钧当时正恼他,御笔一挥就准了他归隐故乡。 由此可见,于慎行此人是个真正讲原则的人,他不是一个单纯为了当官,或者单纯为了求名的人物,所以高务实有把握当他觉得自己的文章够取中时,就不会考虑其他因素,必然是该中就中。 至于后来于慎行赌上自己清誉也要为高务实的文章背书,这一点高务实却不是很肯定于慎行的想法。也许于慎行只是单纯的对文章有把握,也许是于慎行担心被人污蔑而自证清白,也许各种原因兼而有之。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向着最好的方向展了,高务实对自己这位座师也不禁真的生出几分敬意来。 新郑,龙文雅苑,东南水榭一边的高墙上,高务实和母亲张氏正在散步。 站在这十多米换算后的高墙上,高务实一边看着外头双洎河的风景,一边向母亲讲述自己的时间安排。 高务实的安排是早些回京,但张氏有些不乐意,道:“春闱是在二月,你又不需要赶公车,何必这么着急去?” 公车自然不是指公交,而是举人上京赶考的一种优惠制度,该制度早在洪武年间就规定了:凡愿参加会试的举人,先要向州、县呈报申请咨文,由州县呈府,府呈省,经核准后仍由省、府给州县,交本人领取,这个咨文又叫“公据”,然后就由官府计算路程远近给路费,至京后连同乡试文字咨缴礼部投呈报考,由礼部备印试卷。 由于举人从家乡到京师,沿途都由驿站供给车船乘坐,叫“供给脚力”,又称公车,所以举人会试便也叫上公车。 郭朴此前好几年一直管着驿站改革这块事,改革了很多项目,也没敢动举人上京赶考的公车制度,所以现在的公车制度依然是正常运行的。 高务实苦笑道:“娘亲,我随行带了几百家丁,自然是不能上公车的,但我提前回京并不是怕赶不上春闱,而是京中事务甚多您也知道,别看儿子在河南有两处不小的产业,但真正的根基其实还是在京师。” 这是肯定的,张氏帮自己儿子管着河南两地的产业,自然也知道儿子在京师的投入,别的且不说,开平三大厂就在京师东郊两百多里的永平府附近,那里虽然不是高务实名下最赚钱的产业,但偏偏是投资最大的产业。 高务实最赚钱的产业现在已经生变化了,早年的“第一桶金”香皂现在早已不再处于爆式展时期,而进入了平缓展阶段,其利润一开始是被曹淦的京华商队过,后来又被天津港过,到了现在,算是彻底“退居二线”了。 曹淦的京华商队现在也改了名,叫做京华商社了,在北地已经是巨无霸级的“贸易公司”,东起辽东,西至甘肃,大明的边境只要允许“进出口贸易”的地方,全都有京华商社的身影。 甚至就连理论上跟大明依旧处于敌对状态的左翼蒙古,京华商社也在悄悄执行高务实的“蒙古奢侈化”战略,每年往察罕浩特左翼蒙古汗帐所在走私输送大量的丝绸、金银玉器、高档毛皮制品左翼蒙古的手工业跟大明相比可以忽略不计,以及各种精致昂贵的小用具,如鼻烟壶之类。 反正简而言之一句话:专门出售奢侈品右翼蒙古已经被我“腐化”得差不多了,你们左翼当然也要跟进,要不然以后你们去打右翼蒙古,我岂不是还要派兵救他?那多不好啊! 我可是高举民族团结大旗的人,怎么能让你们拆我的台?所以你们兄弟双方一定要携手并进,手拉手、肩并肩地走进小康社会、河蟹社会,才不枉费我一片苦心呐! 不过,京华商社虽然展迅猛之极,但在高务实名下的各个产业之中,也不是没有对手的。 第123章 准备回京(中) 京华商社的对手,出在海上。 从隆庆末年高务实建设天津私港算起,到如今已经有将近八年时间了,在这八年里,高务实再次让世人见识了点金手的神奇甚至不止一次。 先是天津港的崛起让人瞠目结舌。原本按照旁人想来,所谓漕、海并行,无非是把一部分漕运无法完成的任务转到海上,而漕运本来就是个亏本买卖,所以海运那边也应该是无利可图的。 漕运是不是亏本买卖?肯定是,这一点高务实清楚得很,他前世闲暇时看过关于明朝漕运的几本专着,通通都认为漕运肯定是亏本买卖,而且有详细的数据支撑。 其实大明的漕运,本身就不是一个盈利性的事业,大明朝廷也从来没有把成本问题当做大事来看待。 比如就漕粮来说,尽管为了运输而付出了高昂的费用,但朝廷仍然不时以低于初始的价格在京城市面上出售粮食,这难道是在从成本方面考虑问题吗?显然不是,这是从京畿地区统治稳定的角度考虑问题。 劳力的消耗,尤其是维持漕河河道的劳力消耗,常常不在漕运当局的考虑之列。事实上,在全国上下竭尽全力把粮食运到北方的同时,私商却在淮河地区、湖广地区把粮食运到南方。 高务实对于漕运问题印象最深刻的,是某本专着里曾说:“1632年,户部尚书上奏明廷报告说,大量以实物缴纳的税收还未征收上来其中包括清单上由苏州缴纳的蜂蜜,它的价值还不到2八两银子。这份上奏是在全国纳税欠款过17万两银子的情况下提交的。 此外,钱币流通渠道也能反映出缺乏系统管理。1592年,北京所属宛平县向中央政府规定的27个兵站和机构其中一些坐落在长城上交货。可是,全部物品所值不到2两银子其中一些物品所含价值不到5两,有一些甚至只有一、二两。我们对此并不感到吃惊,在漕河管理问题上,明代官僚同样设置了许多成本大、浪费多的程序。” 漕河也就是大运河,本身是一条人造河流,它的运作效率,不但同黄河的含沙量、高邮湖的水位和华北的冰冻季节有密切关系,而且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决于时人的看法及对种种问题的反映。 漕河占有突出地位并一直是唯一向京城运输的干线,主要原因是什么?在漕河上运输的物品数量及品种如何?如何管理漕河?怎样才能不亏本? 高务实很清楚,真正决定这一系列问题的,其实并不是自然环境,而是主导朝廷的思想观念。 但高务实暂时还搞不定这个问题,别说他现在只是区区一个举人,就算他现在成了辅都不行。要搞定这个问题,他不仅需要成为辅,还需要皇帝的全力支持,还需要有一大堆的门生故吏、政治盟友,甚至还需要在士林之中拥有崇高的声望,否则根本无法应对朝野上下的反对之声。 所以,他只能先避重就轻地把一部分漕运功能转移到海上这还是靠着当初高拱这个支持开海的辅三伯才办到的。 然而,转移了这一部分漕运功能之后,天津港就能达起来吗?当然不能。 如果光是靠着这一部分海运漕粮的中转生意,高务实的天津私港顶多能保证不会自己把自己饿死,想要达肯定不够。所以高务实一早就准备了配套的办法,那就是招商引资。 当然,不是招商引资来天津建厂,而是通过将天津港的设施建设完善,吸引更多的南方商人通过海运把货物贩卖到京师、贩卖到整个北方!同时又将北方的货物通过天津港运回南方贩卖。只有形成这种欣欣向荣的南北贸易热潮,作为天津港的拥有者,他才能在其中获得足够的利润。 于此同时,高务实也没有局限于港口本身,他在天津港开始盈利之后,就开始瞄准更多的优良港口,同时还开始着手建造自己的造船厂。 他依然沿用了此前的老套路,也就是提前购买荒地这个办法,在环渤海区域内建设新港。迄今为止已经建设完成的新港口,包括辽东辽河出海口的营口港这是高务实为了叫起来方便改的名、滦河出海口附近的唐山港、山东北部的莱州港以及山东东南方向的胶州港后世青岛。 这其中,天津港、唐山港、营口港和莱州港四港是他的“环渤海商业圈”计划的四大支柱港口。 天津港因为背靠京师,核心地位是肯定的,所以规模也是最大唐山港的主要意义是往外输送开平三大厂的产品,民用和军用都有,不过由于货物相对单一,市场也还有限,所以这个港口规模是目前最小的一个莱州港主要承担向山东买卖货物的中转站,因为目前的山东经济和人口核心主要在后世济南一带的内6,而莱州相对离得较近至于胶州港,其实主要是高务实向南拓展的一个“锚地”,它的商业价值本身还比较有限,但它同时还有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成为高务实的第一个造船基地。 青岛港的地理优势自然是无与伦比的,除了本身就是天然深水良港、避风避浪各种自然条件齐备之外,它还有一个优势就是位置本身往北不远就是华北,往南不远就是江南。 高务实把第一个造船基地定在这里,就是希望在此建成一个既可以生产渤海适用的平底沙船,又可以生产东海甚至南洋适用的尖底海船的全能型造船基地他毕竟是在干“私企”,一定得考虑成本问题,能一地多用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几大港口完成之后,环渤海商业圈其实就已经算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如今,辽东的皮货、东珠、野参、等物可以轻易通过辽河运抵营口,然后从营口出,运往天津然后转运到南方。 南方的丝绸、瓷器、棉布乃至粮食也可以直接运往北方各港,满足北直隶、山东、辽东等地所需。 开平三大厂的铁器制品以及水泥,也可以通过唐山港满足北方各地甚至江南一带所需 这样一个盘活的港口圈,光是驻泊费都能让高务实赚翻了,何况港口内部许多的仓库出租、店面出租之类,通通都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啊。 尤其是当高务实把这些生意统一到“京华海贸”名下之后,京华商社自然就没法一枝独秀啦! 第123章 准备回京(下) 眼下高务实的商业王国虽然扩散得厉害,但总体来说还是以京畿片区为核心的,所以高务实不愿意离京太久。回新郑考试,顺便议定一下河南这边的展,这无可厚非,但在河南滞留太长时间就不好了,一个弄不好甚至会降低他在宫中的影响力。 再说,这次回河南一年时间,他不仅以京华银行为纽带,让京华河南水泥厂和湖广产粮区搭上了线,还以钧瓷现在只能叫禹瓷了为基础创办了京华瓷器,现在虽然产量低了些,但多少有些恢复钧瓷原产地瓷器生产的模样。总体来看办的事情也算不少了,已经到回京的时候了。 听他这么一解释,张氏也知道不能强留,不由叹了口气,道:“咱们六房的钟灵毓秀都往你一个人身上挤,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你几个弟弟虽然也算努力,但为娘的看得出来,他们恐怕没有你这样的天资,将来万一不能中举你可得留些位置给他们。” “嗯这些事情儿子也是有考虑的,总不会叫自家兄弟赋闲养膘。” 张氏噗嗤一笑,然后佯怒道:“什么养膘,你这做哥哥的怎么说话呢!”然后又看了看已经高自己一头的儿子,忽然道:“对了,寻常人家的孩子,多是在考中生员之后考虑成亲,不过之前你考生员的时候年纪太为娘和你爹爹也就没操心这档子事,现在你都成了解元郎了,这事儿可要提上议事日程了你自己可有什么心仪的姑娘?” 高务实摇了摇头:“娘,我才十七虚岁呢,这事儿还早,不着急。” 说早,其实也的确还早。不要以为古人全都是很早婚的,不愁钱的官宦家庭,尤其是文官序列的世家,孩子成婚很多都偏晚,特别是那种表现不错的,越是不着急成亲。 这个其实很好理解:你一个生员娶妻,和一个新科进士娶妻,“般配”条件可是大不相同的。因此很多自认有机会考中进士的官宦子弟,都不怎么着急娶妻,譬如高拱当年成亲就挺迟,甚至高务实的老爹高拣成亲也已经到了二十四五。 但张氏的思路显然不同,她摇头道:“你明年就要会试了!为娘瞧你这势头,取中进士应该不难,到时候就是进士老爷了,娶妻理所当然。更何况,你的条件怕是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号了皇帝的伴读、高文正公的侄儿、十八岁的进士老爷、天下数得着的巨富。” 张氏说到这里,仿佛自己都跟着开心起来,笑吟吟地道:“吾儿这般条件,乐意把闺女嫁给你的人家怕不要从新郑排到京师了,怎么说为娘也得把把关,可不能随意了。” 谁知道高务实面色一肃,一本正经地道:“娘亲,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事儿千万不要急,因为影响很大。” 要是熟悉高务实的人,只要看他这副神情就应该知道,这厮必然是又准备开始忽悠了。 但张氏虽然是高务实的娘亲,可由于这些年都没有陪在高务实身边,反而对他的脾性不是那么了解,此刻见儿子如此慎重,还以为真有多大的影响,忙问:“吾儿此言何意?” 高务实面色肃然,表情甚至有些沉重,缓缓地道:“娘亲可知京中局势?” 张氏一脸茫然:“你成个亲而已,跟京中局势有什么关系?” 高务实不答,而是道:“娘亲可知高党一说?” 张氏一摆手:“听得多了,早几年你三伯文正公成为顾命辅之后,为娘在河南就听过无数次了。” 高务实道:“那就是了,我高氏是实学宗门,高家从三伯起,宰执天下前后近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儿子若要成亲,是不是应该先就该从这些与我高家有关联的世家大族考虑?” “呃”张氏想想,点了点头:“这倒是有些道理。” “可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高务实正色道:“三伯已经不在了,高家若是只从这些盟友、门生之中考虑,那么与其他派系的势力便永无交集,甚至因为少了三伯的震慑,还可能与他们生冲突” “哦,你是说”张氏也不笨,马上道:“也可以考虑与那些那些政见不同的派系联姻,从而少受一些攻讧,好让你老师能够稳稳地交权给你大舅,你大舅将来再交权给你?” 啊?这是谁教你的啊,我的亲娘!这种话说出去可是很要命的! 张氏见儿子一脸紧张、四下张望,摆手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们这个安排早几年我就看出来了,上次你大舅回乡养病,我还和他见过一面,他也怀疑这是你三伯文正公早就安排好的。” 不是吧,你们兄妹之间关系这么铁? 高务实有些错愕,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明悟:搞不好大舅是故意露的口风,没准就是想通过娘亲从我这里了解一下三伯当初是不是有这个设想,如果有的话,又是不是安排过什么后手? 那就将计就计好了。高务实干咳一声:“这个三伯是有这么一些考虑。”他悄悄注意母亲的表情,果然看见母亲眉目之间一瞬间露出的释然。 高务实马上又道:“不过娘亲,我的亲事所关联的问题还不止是如此。” “还有?”张氏这下倒是吃了一惊:“还有谁?” 高务实道:“还有勋贵和将门。” “勋贵和将门?”张氏一听就皱眉头了,摇头道:“本朝虽然只限制皇室、宗室不得与文武大臣联姻,勋贵将门和文臣之家联姻之事常有生,但你也要看看他们都是怎么结亲的。公侯之女了不起也就嫁个知府、布政,有几个嫁入部堂之家的?更遑论阁老了!你是什么身份,哪家勋贵够得上和你结亲?魏国公还是成国公?至于将门呵呵,那就更不必说了。你在京师随你三伯文正公多年,应该知道没有哪家将门在你三伯面前敢不自称门下走狗的吧?” 高务实还待再说,张氏已经摆了摆手:“这个就不要考虑了,勋贵将门之女,就算想跟咱们高家联姻,也只有做小的份,断不可能做了大妇去。”不过她说完这句,想了想又道:“不过你之前说的倒是有些道理,这件事还是再等一等先等春闱之后再说吧。” 第124章 雨寺二姝(上) 京师,南城之外不远的官道之上,一行车队正急急忙忙赶路。 这车队有三十余骑,马都是塞外良马,人都是北地健儿。这些骑士的马背上全都是左边挂着马弓,右边挂着箭袋,骑士的腰间则是一水的雁翎刀,除了未曾着甲之外,这些人与边镇大帅们依为肱骨的家丁劲旅毫无二致。 三十余骑围绕着两辆马车,头前一辆马车雕香画栋,典雅贵气,一看便是这车队主人所乘。后一辆马车倒不华丽,但那车厢用的都是上好的柘木,用桐油细细浸泡过之后制成,看起来坚固异常,只是从形制上来说,似乎是用来装车队主人随行的行礼之用。 “这雨怕是马上就要落了,大少爷,咱们是赶紧扎营起帐还是进了南城去找家佛寺道观避雨?” 车窗位置的挡板划开,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孔出现在窗边,脸庞的主人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云层厚得很,这雨怕是小不了,而且还不是一时半刻能停,赶紧进了南城找间庙、观吧。” 之前问话的那骑士笑道:“幸好其他人刚过永定河就先回见心斋了,要不然得多大个庙,才容得下咱们三百多人?” “他们自然要先回见心斋的,要不然我带着几百家丁在京城里头瞎逛么?那是要被人参劾的。” 这行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回京的队伍。他南下的时候本来带了差不多五百人,回来的时候留了近两百人在河南充当河南两地护矿队和护厂队的临时教官,预计要呆一年才会调回京师,所以回京的车队就只有三百人左右了。 过了永定河之后,高务实让大队人马自行先回位于京城西北郊外早已扩建完成的见心斋驻守,自己只带了高珗亲领的三个小队不到四十人进城。却不想还没进城,却似乎赶上了一场大雨。 进了右安门之后,天上的云幕越低垂,这场秋雨眼看就要绷不住落下了。一片的民宅之中,正巧有个看起来很新的佛寺,高珗连忙招呼众人前往避雨。 到了佛寺大门口,高务实便自己从马车里下来,还未站稳,便听高珗“咦”了一声,道:“还有别人呢。” 高务实无所谓地道:“这南城之中多得是寻常百姓之家,许是出门办事遇到急雨,赶不及回家了吧。” 高珗笑道:“这怕不是寻常百姓之家呢,大少爷你看。” 高务实循声望去,原来高珗是看见佛寺正门边不远停着两架小轿。 既然有其他人,高珗下意识地就吩咐手下布置防卫,几名家丁纷纷把右手扶在腰刀的刀把子上,冲到高务实身前护好。 高务实却摆了摆手:“这里是京师,不是那些荒郊野外,不必小心成这样。再说人家既然是坐轿来的,显然也不可能是什么歹人,你们且收了兵刃,莫要冲撞佛门清净之地。” 众人这才把扶刀的手放下,不过却仍然没有放松警惕,先有四名家丁上前探路。 高务实虽然说得轻巧,但也没阻止这个做法,只是却没料到这四名家丁进去一下立刻又出来了,报告道:“大少爷,这佛寺好像是新建的,眼下还没完工,里头摆在不少石料木料,也没有看见僧人。”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咱们也不必找知客僧通禀了,这就进去吧。” 既然是还没启用的新佛寺,高珗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连忙叫人把马车上的物品搬下来,再找石墩把车锁好。 高务实不管这些杂务,领着几名家丁施施然进了佛寺。 这座新佛寺面积不算很大,但寺中却修了座浮屠,高务实数了一数,却不是世人常说的“七级浮屠”,而是一座九层佛塔。 不过这佛塔也还没有完全完工,看起来还缺了些庄重。 穿过影壁,高务实就笑了起来,道:“幸好这大雄宝殿倒是修完了,要不然咱们连个避雨的地方都不好找。” 众家丁也都笑起来,有人道:“大少爷,听说浮屠是护财的,您要不要去拜一拜?” 高务实一边朝大雄宝殿走去,一边摆手道:“浮屠乃功德之聚,什么护财不护财的,不过是民间以讹传讹罢了。” 待走得近了些,到了大雄宝殿前的台阶之下,已经能看到里头的供奉,却是一名面相凶恶的菩萨,手里托着一尊宝塔。 众家丁甚是诧异,有人问道:“大少爷,这佛寺怎么供了个恶菩萨?” 高务实哈哈一笑:“你们这些家伙莫要少见多怪,虽然大雄宝殿一般供奉释迦牟尼佛,但也不是绝对的。至于这恶菩萨看样子应该是多闻天王,他手中所持的宝塔便是浮屠宝塔。” 有家丁问道:“多闻天王,可是四大天王之一吗?” “不错,正是其中之一。”高务实一边上台阶,一边道:“此乃观音菩萨示现毗沙门天王降魔相,天王手持浮屠宝塔,意保护修持者,护持、接引十方诸佛,可使一切魔障望风远避、使一切恶煞闻其声音悉皆远离。” 众家丁放下心来,均道:“原来是辟邪的菩萨,都是小的们见识少,还是大少爷见多识广。”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往台阶上走,心中却道:我也不是见多识广,只是有两个我不能不奉承着的“阿姨”信佛,只好费了点心思罢了。 但他刚走上台阶,却不想那大雄宝殿门口忽然转出一人,大声道:“来人止步!” 高务实吃了一惊,下意识站住,身后的护卫家丁们也吃了一惊,两名家丁二话不说立刻抢先一步护在高务实身前,右手抓住刀柄,“噌”地抽出半截雁翎刀来,齐声喝道:“什么人!” 其他家丁也立刻靠拢,把高务实紧紧围在中间。 高务实眼神不错,一眼看见这从大雄宝殿忽然冒出来的人有些不对劲此人是个高大汉子,看面容大概三十来岁,颇为魁梧,但却白面无须。 那人与高家家丁一样,腰里挂着一把朴刀,此刻也是手按刀柄,面色有些紧张地问道:“来者何人?” 第124章 雨寺二姝 一名高务实的家丁昂然道:“我家公子乃是” 高务实伸手拉了他一下,打断道:“学生是河南今科举人,来京参加明年春闱的,方才刚入神京,不巧天阴将雨,只好来宝刹寻一避雨之地尊驾可是此地承建?” 那面白无须的高大汉子听高务实自称举人,面色稍稍一缓,松了口气,道:“原来还是位孝廉,咱在下倒也不是此刹承建,不过与此刹多少有些关系罢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既如此,尊驾也算半个主人了,不知可否能让学生等人进这大雄宝殿避一避雨?” 白面汉子闻言看了看高务实身边的家丁,一个个剽悍异常,神情冷峻,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不禁有些迟疑,下意识往身后瞥了一眼,皱眉道:“若是只有阁下一人,或许还好通融一二,但阁下随从众多,这却有些难办了。” 高务实心头一动,问道:“此处有尊驾家中女眷?” 白面汉子大吃一惊,忙道:“非也非也,乃是鄙东家之女眷。”这话一出口,又立刻紧张起来:“你怎知有女眷?” 他的紧张当然是正常表现,高务实一点也不奇怪,毕竟自己这一行的武力看起来也太过夸张了一些。他这汉子虽然高大,但看目光中流露出神情就知道,肯定不是当初刘綎那种万夫不当之辈,万一自己有什么歹意,他哪里抵抗得住? “阁下不必多虑。”高务实笑了笑,朝寺庙大门方向指了一指,道:“那门口有两顶小轿,想必不是阁下乘坐的吧?” 其实此处还有个疑点,就是外头只看见两顶小轿,而大雄宝殿这边也有这白面汉子一人,如果乘轿的是两位女眷,那么轿夫去哪了? 不过高务实懒得问这些闲事,他只是找个地方避雨罢了。6八6八6读6书, 那白面汉子当然知道如果高务实他们非要进去避雨,光凭他一人肯定是拦不住的,可开口放他们进去吧,又实在不敢,不禁越犹豫起来。 高务实见他嗫嗫嚅嚅,迟迟不肯开口,也不禁有些皱眉了,心说宝殿如此宽阔,你就算有两位女眷,咱们一家占东殿,一家占西殿不就好了?这大雄宝殿中间偌大一个神像,周围还有神柱雕栏画栋的拦着,她们就是在对面洗澡换衣服我也看不见啊。 局面正有些僵住,大殿里头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既然是位孝廉,阿福,准他进来去西殿休息。不过那些家丁不能进来,若要避雨,后头还有个偏殿,虽然尚未建成,总也搭好了顶子,可让他们去那儿避一避。” 高务实听得微微皱眉,这女子说话,虽然声音听来颇为年轻,但言语之间全是不容置疑的意味,难道是出身官宦之家? 可是这也不对啊,按照大明的风气,万般皆下品,惟有高,即便对方是官宦之家的女子,自己一个上京赶考的年轻举子,按理说也该是能受到些关照的人物了,怎么对方还直接把自家的家丁赶去没修好的偏殿?该不会是大雨冲了龙王庙,对方是某位公爷、侯爷的家眷吧? 那白面汉子得了殿中女子的吩咐,很是松了口气,连忙道:“这位孝廉老爷,我家小姐吩咐了,您老可以进去偏殿休息,您西边请。” 高务实正有些犹豫,里头的女声又道:“那孝廉,这里是天子脚下,善之地,你难道还怕我姐妹对你不利?” 哦,那倒不至于,我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几年小心惯了而已。 高务实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却见高珗匆匆跑来,还在台阶下头便叫道:“大少爷,大门口的耳房里有几个轿夫,说咦?” 高珗走路忒快,说话间已经上了台阶,看到那白面汉子腰间的佩刀,目光一凝,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偏头对高务实道:“大少爷,此人是个寺人。” 寺人就是阉人,只是说得稍稍好听一些罢了。 高务实闻言恍然,就说这人看起来都三十出头的年纪了,为何还白面无须明人男子广有蓄须的习惯,一般是行冠礼之后,但也偶有提前或者稍稍推迟的。 但高珗告诉高务实说此人是个阉人,关键不是要鄙视他,而是一种提醒。 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使用阉人的! 如果按照大明律来说,只有皇室和王室可以使用阉人,且王室的阉人理论上都是皇帝赐予的,王府本身不能随便收用。 当然大明律行至今日,很多禁令都不大管用了。事实上由于大明的自宫风气,很多人自宫之后又无法进入皇宫或者藩王王府,最后只能流落在外,于是其中一部分也会被勋贵、官员之家收用。无风注:关于明代自宫风气问题,略微有些复杂,这里不多说,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搜一下明代社会自宫风气等文章,不过这些专业学术论文可能是收费的。 但即便如此,民间流落的阉人也绝非普通人家敢于收用,非是大勋贵、大官僚,绝不敢收用阉人,否则被现之后皇帝追究起来,罪名也是不小。 这大雄宝殿中的女子,家中既然敢收用阉人,想必是绝不普通了。 不过高务实对这个现也不甚在意,对方既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自己就算单独在大殿休息,安全也有保障。 于是对高珗说了一下对方的要求,然后便进了大殿。 高珗微微蹙眉,看了那高大阉人一眼,转身吩咐道:“留四个人把守大殿,其余人去偏殿休息。我先去偏殿看一眼,马上回来。” 护卫家丁的两大特色,一是银子给足,二是纪律严苛,完全是秉承戚家军的做法,所以众家丁餐风饮露的时候多了,倒也无所谓淋点雨,当下个个主动请留高务实历来大方,说不定留在这儿守不了多久就能得点赏赐呢,不亏本。 高珗满意地挑了四个人,又交待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没回府之前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都进了南城还出事,知道吗?”四人纷纷应诺。 家丁们的安排自有高珗处置,高务实一般是不管的,他也不是什么讲究“爱兵如子”的大帅,一贯思路都是大棒加胡萝卜,所以也没理会高珗怎么安排,自顾自进了西殿。11 第124章 雨寺二姝(下) 这大雄宝殿可能是这座新庙唯一完工的建筑,里头的装潢也基本完成,只不过这宝殿不是待客之所,而是给人nb菩萨的,所以这西殿也没个椅凳,只有几个蒲团铺在地上。 高务实这厮前世自然是很进步的,所以他是个无神论者,见了这些东西毫无敬意,找了个看起来最干净的蒲团一屁股就坐了上去,要不是考虑到神像对面还有人,他甚至恨不得把几个蒲团凑在一起摆成一排,然后躺上一会儿,不过此刻他却只能坐下休息。 对于这庙中两名没有露面的女眷,他多少有些好奇其身份,但也谈不上有什么窥视之意。因为南城这边佛寺道观很多,想来也就是两个出门进香的富贵女子罢了,跟他实在毫无关系,等会儿雨过天晴出了门,一辈子也不会碰到第二次。 但让他意料不到的是,他不关心对方,对方却关心上他了。 这边高务实刚刚坐好,大雄宝殿的神像那边便传来之前那说话女子的声音:“那孝廉,你是河南的举子,本咳,奴家向你打听个消息可好?” 咦? 高务实略微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开口应道:“小姐有事但问无妨,不过学生在家乡时出门甚少,小姐要问的事情,学生可能未必知晓。” 他的语气淡淡的,甚至还特意带上了一些疏离感,毕竟双方素不相识,太热情搞不好会被误会,那就太影响他高龙文、高解元的士林清誉了。要知道这年代可跟后世不同,作为人而言,狎妓风流可能被视为雅事,但调戏良家那就是取死有道了。 不过对方似乎并不介意他的疏离,立刻问道:“不知孝廉可听说过新郑高家?” 诶?怎么还问到我家来了?难道对方家中尊长还是个“高党”不成? 高务实应道:“小姐说笑了,学生既是河南举人,自然知道新郑高氏。” 那是,这隆、万二朝的河南人,要是连新郑高氏都不知道,干脆就别读了吧。 那小姐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你可知道新郑高氏今科可有人应试中举?有一个叫高务实的,他中举了吗?” 好嘛,不光是问新郑高氏,干脆直接问到我头上来了?我好像不认识你啊别说认识了,连你的声音我都没听过啊! 高务实来了点兴趣,哈哈一笑:“新郑高务实么?他中举了,是本科河南解元。” “你笑什么?” “呀!中了解元?” 这次倒好,一下子传来两个声音。 更有意思的是,之前那个声音听起来年纪就不大,而这次多出来的一个声音,似乎年纪还要更小一点。以高务实的耳力听来,这个新冒出来的声音,其主人恐怕还没及笄。 高务实笑道:“怎么,高务实中了解元有什么不好么?” 这句话显然是回答那个听起来年纪更小的声音的,但对方这次没有应答了。 倒是之前一直问话的声音有些不满地再次问了:“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刚才你笑什么?还有,人家既然是你河南解元,那便是五经魁、一省表率,你怎好直呼他的姓名?你这孝廉莫不是考不过人家,心生嫉妒了?” “诶诶诶,这位小姐,可莫要凭空污人清白,学生怎会嫉妒他?他就是考得再好,学生也是绝不会有半点嫉妒的。” “是么?”那声音听起来很是有些怀疑:“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同族还是同窗?” “是呃,只是跟他很熟而已。”高务实随口回答,然后立刻打岔道:“二位小姐不问别人,却单问他一人,莫非家中和他有甚渊源?” 那小姐笑道:“渊源么自然是有的,我姐妹二人对他可熟悉得很。” 啥? 你熟悉我个鬼啊!我连你们俩的声音都没听过,做梦熟悉的吗!再说,我们都说了这么多话了,你们要是熟悉我,还能听不出我的声音来? 高务实皱着眉头,琢磨要不要拆穿这姑娘的胡说八道。 那小姐等了一会儿,见高务实没了言语,不由奇道:“诶,孝廉,你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是你跟他根本不熟,怕被我们拆穿吧?” 高务实简直无语了,没好气地道:“学生只是在想,高务实可没跟学生说过认识二位呃,二位小姐贵姓?” 神像那头似乎窃窃私语了一下,然后依然是那听起来略大一些的小姐笑着回答:“本来不应该告诉你的,不过你既然和高务实很熟,那倒是可以给他一分薄面,我姐妹嘛免贵姓姚。” 姓姚? 高务实苦苦思索,我认识的高官显贵虽然多,但似乎没有哪家姓姚的符合敢收用阉人这一条啊? 过了一会儿,那小姐又有些不满地问:“你这孝廉当真不懂礼貌,怎么说着说着又没声了?” 高务实被她打了个岔,更想不起来了,也没好气地道:“学生懂不懂礼貌先不说,小姐你的礼数可也不怎么样。” “我?”那小姐颇为诧异:“我怎么不懂礼数了?” “你刚才责备学生直呼高解元姓名,可你自己难得不是一直都在直呼他的姓名吗?这难道就是小姐的礼数了?” “哦你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那小姐想了想,问道:“可是他去年就辞官了,我也不能叫他高观政,而且他好像尚未表字,难道我还要叫他高新郑不成?那可是对高先生的称呼,我即便敢叫,他怕是也不敢应吧?”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姚小姐,你们二位的消息看来不甚灵通,本次河南主考于公,也就是高务实的座师,已经给他赠了表字,叫求真。” “于先生赠的?”那姚小姐稍稍一怔,继而又仿佛现了高务实的把柄,大声道:“你既然知道他字求真,为何仍然直呼其名?” “呃”高务实一时语塞,干脆也懒得编了,叹了口气道:“我当然可以直呼其名了,因为我就” 高务实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门口的高家家丁大喝一声:“什么人!” 紧接着,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冷冷地传来:“尔等若不想惊了你家主人,就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拔刀。” 第125章 又见故人 “尔等若不想惊了你家主人,就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拔刀。” 说这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材魁梧,面色冷厉。他穿着一身靛青色的曳撒,披着一面黑面红底的大披风,腰间也挂着一把雁翎刀,只是他这把雁翎刀似是特制,比寻常可见的大了一圈不止。 高务实的这四名家丁可不是寻常人,要知道高务实名下各处产业都有武装家丁存在,虽然每一处单独算来,人数似乎都不多,也就几百人而已,连开平三大厂都只有不到两千人。 但实际上,各个护矿队、护厂队、港口护卫队再加上京华商社的几支马队,全部加在一块儿都要接近一万人了,从这一万人里面抽选出来的几百精锐,能差到哪去?就算放在九边重镇军中,也绝对堪称精兵锐卒了。 然而这青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便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来! 是狂妄,还是无知? 四名家丁果然受激不过,互相对视一眼,一齐踏出一步,整齐得犹如同一个人。其中一人的声音已经隐隐带着火气了:“阁下不妨再往前走上一步,看看我等敢是不敢!” “哟?”那青年见了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似乎微微有些意外,星眸微微一眯:“呵尔等是戚少保家丁?那刘某倒是更要见识见识了!”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拔刀,面色依旧冷然,却举步就欲向前。 “大哥且慢!”这话却是出自他身后一名少女。 自称刘某的青年虽然锋芒锐利如刀,但似乎很听这少女的话,本来一只脚都已经抬起来了,这少女一声喊出,他居然就老老实实收回了脚。 不过,他的面色却很臭,皱着眉头不悦地道:“又怎么了?我没打算杀人!” 那少女的身材异常高挑,若是放在后世,至少得有一米七五,在这个时代几乎比大多数的寻常男子还高了。 但她看起来却和她这位大哥完全不同,丝毫不见那种冷厉,反而笑吟吟地走到那青年身后一些,轻声道:“大哥,这不是戚家军,是高家军。” “高家军?”她那大哥怔了一怔,转头看着她,皱眉道:“我怎么不记得本朝有姓高的大帅?” 高挑少女白了他一眼,也不理他,上前一步冲四名家丁微微笑道:“烦请诸位通禀贵主一声,就说樱桃泉故友刘氏兄妹拜见。” 四名家丁对视一眼,之前答话那人微微点头,但语气仍很冷淡:“通禀可以,不过我家公子见是不见,我等可做不了主。” 那少女也不见怒,依然面带微笑:“那是自然。” 她那大哥这时似乎有些反应过来了,诧异问道:“小妹,他们是高公子的人?高公子在里面?” “要不然呢?”高挑少女反问道:“戚少保军中并无家丁一说,而这些家丁偏偏训练得如戚家军一般无二,天下除了高公子的家丁护卫队,还有别家分号吗?” “哦!”那青年恍然大悟,挠了挠头,喃喃道:“这可是赶得巧了” 他二人正说话间,高务实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哈哈哈哈我当是谁,一见了我的护卫便想动手试试深浅,果然是你呀,省吾兄,京师一别近十载,别来无恙乎?” 兄妹二人转头望去,便看见高务实从大雄宝殿一侧转出,面带笑容地走了下来。 “刘綎见过高观政。” 那青年收起倨傲,一丝不苟地朝高务实一礼。原来此人竟是当年因京郊一战与高务实相识的刘显之子刘綎。 高挑少女也随之福了一福,道:“刘馨见过高观政。” 高务实连连摆手:“贤兄妹莫要多礼,务实去年便已辞官,如今不过白身罢了,可当不得这礼。”然后看着刘綎,笑道:“省吾兄随令尊大破诸蛮,先登斩将,威震西陲,今日再见,果然雄姿英更盛当年,真是可喜可贺啊。” 刘綎咧嘴一笑:“打杀几个不知好歹的蛮夷而已,算不得甚功业。” 高务实又转头朝刘馨笑道:“刘小姐当年便聪慧异常,今日再会,更是一眼瞧出务实这些家丁的来历,当真是了不得啊幸好你不参加贡举,要不然高某岂非多了一大劲敌?” 刘馨掩口一笑:“高公子也比当年更厉害呀。” 高务实一怔,还没想好怎么回应这句有些没头没脑的夸赞,刘馨便已经接着道:“夸起人来比当年更叫人开心了呢。” 哦,你这意思就是我的瞎吹越炉火纯青了呗。 不过他的脸皮结实得很,闻言只是哈哈一笑就遮盖过去了,顺口岔开话题道:“贤兄妹此番来京是” 刘綎刚要答话,刘馨笑吟吟地道:“高公子,咱们就在这儿说话么?” 高务实心道:好嘛,敢情刘綎反倒不是话事的,却是他妹妹说了算。 但想归想,他面上却做出一副迟疑之色,犹豫道:“此处的确不是说话之地,不过这大雄宝殿之中也不甚方便,不如” 这话倒让刘家兄妹都有些诧异,刘馨妙目一转,没有说话,刘綎却是个耿直人,奇道:“这么空个地儿,怎么会不好说话?” “这个”高务实皱眉道:“这大殿之中有别家女眷。” “哦!”刘綎先是点了点头,忽然两眼猛地一睁,愕然地看着高务实:“别家女眷?” 刘馨在旁微微皱眉,看了高务实一眼,仍然没有说话。 高务实知道他们肯定是误会了,忙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里头虽然有别家女眷,但我也是刚到,巧遇而已,巧遇而已。” 刘綎拍了拍胸口,仿佛松了口气,哈哈一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坏了高公子的好事,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高务实听得愕然:你这是人话吗? 刘馨却忽然展颜一笑,道:“女眷么正巧奴家一路风尘仆仆,身子都乏了,想要歇一会儿,要不就让奴家进去休息,高公子和家兄在这儿谈点正事?” 高务实看了看面带微笑的刘馨,暗道:怎么听起来这姑娘是在怀疑我? 但这种事肯定是越描越黑,她既然想进去检查,那不妨就遂了她的意吧,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怕个什么? “那好吧” 高务实一句话还没说完,谁知大雄宝殿里头便传出了之前那位姚小姐颇不开心地声音:“高务实,我们姐妹可没答应让别人进来!” 第126章 所为何来(上) “高务实,我们姐妹可没答应让别人进来!” 这话一传出大雄宝殿,高务实可就有些尴尬了,刘氏兄妹脸上都出现了看笑话一般的笑容,尤其是刘綎,这家伙打仗并不笨,但平时的性子实在过于耿直了些,听了这话就笑道:“高公子,这位哦,这两位小姐看来有些不方便见外人,倒是舍妹唐突了。” 高务实忿忿地想:你调侃个毛线啊,不要毁我清誉! 再看刘馨,虽然挂着笑容,但高务实怎么看都觉得她嘴角藏有一抹不屑之意。 这也难怪,自己刚才还说跟人家只是巧遇呢,既然只是巧遇,那多半应该是不认识的,可对方这话实在不像是素不相识的模样啊!素不相识还能直呼姓名的? 高务实心道:不行,刘綎这厮或许觉得这点事无伤大雅,可我是要做文官的,这种绯闻出在我头上就很要命了! 当下他就扬声道:“姚小姐,你方才说和新郑高务实很熟,可我与你隔着菩萨像说了许久的话你也没听出我的声音,敢问是何道理?” 大雄宝殿之中一时沉默,没有回应,高务实趁热打铁,又道:“还有,这庙虽然尚未修成,但也是佛门修善之地,尤其是这大雄宝殿,可从没听说还有不许别人进入的道理。此前我见贵仆说殿中有女眷,不方便我家家丁进入,所以打了家丁去后面偏殿,只我一人进了大殿一侧,自问还不至于唐突佳人。而眼下这位刘小姐乃是太子太保、都督同知、四川总兵刘公惟明之女,想必更不至于有何不便” 高务实这番话说得语极快,明显是深知“误会总出在话说一半上”这个道理的,所以一口气把情况说个明白,不给对方打岔的机会。 这话说完,刘綎和刘馨的面色果然有些变化。 刘綎还好,他虽然年仅二十出头,但却是打了近十年仗的人,这年头当兵的除了戚家军,其他部队的军纪都好不到哪去,刘綎自然是见过“大世面”的,所以他的表情看起来一直都挺无所谓,估计就算高务实刚才是在强抢民女,他可能也是一笑而过。 刘馨的表情则明显缓和了许多,只是这妮子多年前就聪慧异常,而现在除了聪慧,还多了些成熟,不再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做派了,所以虽然脸上的不屑之色散去,但仍然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 “难以捉摸”,这可是一个高务实比较陌生的感觉,他这些年一直都是以算无遗策着称的,通常只有多算,何曾少算?当初设计冯保和张居正时,他都有好几个后手没用上呢。 高某人暗道:刘家这丫头有些古怪,我得离她远点儿还是她哥哥这种傻大粗讨人喜欢,用起来也顺手。 但容不得他多想,大雄宝殿中的姚小姐却对他这番话一阵嗤笑:“高务实,你这话可就说错了,这大雄宝殿不对,这佛寺,我姐妹说你们谁能进,你们就谁能进说你们谁不能进,你们谁就不能进。” “哈哈?”高务实气极反笑:“姚小姐莫非是这佛寺的主持大师?” 那当然不可能,别说这佛寺还没建成,根本没有启用,就算有主持大师,也不可能是一位官家小姐啊。 谁知那姚小姐道:“这是佛寺,又不是尼姑庵,主持自然是轮不到我的呸,尼姑庵也没我什么事!”她似乎觉得自己被高务实带到沟里了,恼怒地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可是,这佛寺是我母我母亲出资兴建的,我姐妹今日前来,本就是来看看进度。所以高务实,你自己说说看,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合情合理?” 这庙是她老娘修的 “嗯,合理。”高务实毕竟不是一般人,立刻接着道:“但不合情。” “哟?”那姚小姐看来颇有些意外:“怎么就不合情了?” 高务实看了看天色,也是巧了,正好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响起隆隆的雷声。高务实笑道:“姚小姐,令堂既然出资兴修佛寺,显然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眼下雷声滚滚,天将大雨,你们二位却偏不许人避雨,合得甚理?” 他不等对方答话,又继续道:“况且,即便二位自恃身份不愿与外人相见,但这大雄宝殿足够宽广,我等便在这神像西边,也不至于唐突二位吧?” 这话说完,大雄宝殿之中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口了:“你说得对,我母亲最是慈悲不过你们可以到另一边休息避雨。” 这话却不是之前一直说话的那位姚小姐,而是听起来年纪更小些的那位。 高务实松了口气,朗声道:“多谢二位。”然后转头对刘綎兄妹道:“好了,主人家还是通情达理的,咱们进去说吧。” “哼!”这是大雄宝殿中传出来的声音。 高务实只当没听到,对刘綎兄妹做了个“请”的手势,刘綎这粗坯自然毫不犹豫,举步就走,好在还记得客气一句:“高公子先请。” 刘馨微微一笑,却不说话,只是跟在自家兄长身后。高务实这才留意到刘馨身上的穿着有些特别。 她穿这一套袄裙装,上身浅桃红,下裙白底碎花,这都很正常,但她身上这一套似乎是有刻意做出紧身效果的跟后世的紧身当然没法比,但确实比眼下大明袄裙的宽松模样要紧了很多。 刘馨原本就高挑,这么一来就更显得身材曼妙了。但高务实的关注点却是那衣服的衣袖整体也比寻常女装的衣袖掐紧了不少,但在双肩处却用了“百褶”的处理手法,显得有些像后世西洋传来的某些“公主裙”的肩部。 高务实的目光自然瞒不过刘氏兄妹,不过刘綎只是看了一眼,就大大咧咧地道:“高公子不要诧异,舍妹这衣服是她自己改的,主要是射箭方便一些。” 高务实吃了一惊:“射箭?” “是啊,射箭,舍妹的箭法,若不论力气的话,不在我这做哥哥的之下。” 第126章 所为何来(下) 刘綎说得自然,刘馨却看得仔细,见高务实颇为诧异,不禁心中暗暗得意。9八9八9读9书,23 她父亲刘显出身破落之家,靠着自身打拼才混成今日的地位,可谓是打了一辈子的仗兄长刘綎更是十三岁就随父出征,第一次出战便阵斩敌酋的狠角色,这种家庭要说能教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那也太为难刘都督了,所以刘馨虽然聪明,但这份聪明至少有七成都花在了兵事上,剩下三成勉勉强强用来帮父亲和哥哥处理朝中上司、同僚之间的关系。 她既然好兵事,武艺当然也不能不有所涉猎,不过她家传的武艺大都是些大开大合的战阵厮杀之法,并不太适合她一个女孩子练习,所以只是随意练了一套偏灵巧的刀法和几招n法,其他的工夫全下在弓箭之上了。 刘綎对待武艺是很严肃的,不光战场之上斩将夺旗的事情干了好多回,而且还是个武疯子,平日在军中就喜欢找人对战,所以他既然敢说刘馨的箭法若不论力气的话,不在他之下,那刘馨的箭法至少准头是没得说了。 高务实笑道:“刘小姐将门虎女,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学生佩服得紧。” 刘馨却摇头道:“武艺小道而已,为将者还是应该把心思放在兵书战策之上才是正理。就好比戚少保那般,明明武艺群,几曾见他经常与人捉刀对战?” 刘綎轻咳一声,显然有些不服气,但他似乎不大敢跟刘馨争辩,咳完就没多话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刘小姐所言极是,常言道兵是将之威,将是兵之胆,为将者固然要有胆魄,却不能太恃强斗狠,陷全军于危境。,” 正说着,忽然下起雨来,高务实连忙将他们兄妹请进大雄宝殿西侧,又问道:“二位难道是孤身前来?” 刘綎指了指外头,道:“带了二十余骑家丁,都留在外头把守了。” 这才对嘛,虽然刘綎这厮肯定不会担心自己被人打劫,但带了妹妹一道,怎么说也不至于连属下都不带几个。 神像另一边的姚家姐妹这时毫无动静,高务实虽然还是想不起自家有和哪个姚家高官相熟,但觉得从刚她们对自己的态度来说,至少应该没有什么恶意,便也就不用太过顾虑,冲刘氏兄妹问道:“二位此次来京是有何事要办?可需要高某协助?” 刘綎很光棍地道:“我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去考个武举。”他顿了一顿,解释道:“其实我是有官位在身的,原本不需要再去考什么,不过我现在得了个闲差,是南京小校场坐营,整日里闲得骨头疼,所以就来考个武举,看看有没有架可打。” 艹,难怪你一看见我的家丁就一副牛逼轰轰的模样,合着是想激怒他们好打上一架?那你可真是闲得骨头疼! 不过高务实毕竟是个实力演技派,心里虽然直翻白眼,面上却爽朗一笑:“那就预祝省吾兄一举夺魁了。” 刘馨担心自己这大哥不会说话,接过话题道:“大哥这事无可无不可,只是顺便而已,不过奴家这边倒真有两件事要和高公子商议。” 高务实原本只是客气一句,却不料一语成谶,不过却也不慌不忙,问道:“刘小姐但说无妨。” 刘馨道:“第一件事,是家父自从抚宁西番之后宿疾难制,时常骨痛抽筋,但数次请辞都不被允,是以派我兄妹来京,希望高公子能为家父在郭阁老、张阁老和皇上面前为家父陈述情由,准他告老回乡,安度晚年。” 骨痛抽筋? 高务实暗道:刘显一辈子在南方征战,骨痛抽筋只怕十有是痛风之症,这病可不好治,虽然好像并不致命,但对一名武将而言,那的确很麻烦,如果是真的,刘显恐怕是真想请辞。 不过刘显从隆庆四年起就已经投入高党门下,后来连平了云贵川三地多次叛乱,已经是高党在南方系统之中的武将代表人物,他突然请辞,那可不是什么好事。老师此前几次都没同意,显然应该也是从这方面考虑的,不过人家如果真的病得不轻,强留着不准人退休好像也不是办法,这事儿得好好考虑一下。 高务实斟酌着道:“郭阁老是我老师,张阁老是我大舅,这是世人共知之事,不过朝中大事不能以个人私情而定,此事我可代为转达,但二位阁老如何决断,我却不能保证。” 刘綎听完有些诧异,刚要说话,刘馨伸手拦了一下,道:“高公子所言乃是正理,家父及鄙兄妹二人都能理解,不过家父的身体确实难以担当蜀中重任,此情还望高公子能转达,若是朝廷见悯,与家父一些闲差,想必家父还是愿意为朝廷尽最后一份心力的。” 这话就让高务实有些诧异了,皱眉道:“刘都督的身体已经如此艰难了么?” 刘馨面色一黯,点头道:“不只是宿疾,早年的伤势也多,现在唉!” 刘綎这厮也难得地叹了口气,但马上又道:“武人便是这般宿命,上了战场哪里顾得上许多,一门心思都是把仗打赢,其他事顾不上的。” 他这话一出口,高务实就想到历史上刘綎战死时的惨烈,不禁肃然起敬,点头道:“刘都督身经百战,功勋卓着,威震南疆,此事我定当如实转达。” 刘綎兄妹连忙谢过,然后刘馨又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高公子是否还记得当年家父曾赠公子的那止血伤药?” 高务实想了想,恍然道:“就是那个以三七为主药的止血药么?记得记得,那药厉害得很,止血神,药效奇佳,没记错的话,我还请令尊找人好好研究,看能不能更进一步,做个止血神药出来呢。” 刘馨见他记得,不禁露出笑容:“托高公子的福,家父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此事,在云川贵三地这些年,找了许多当地名医郎nn同参详,终于在今年年初制成了百宝续命散。”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递给高务实,道:“高公子请看,便是此物。” 高务实心中大喜,暗道:不知道这百宝续命散是不是和后世的云南白药差不多?要是有云南白药七八分效用,将来大明战场之上重伤而死的战士可就要少许多了! 他伸手接过那白瓷瓶,拿近了正要打开瓶塞,忽然觉那瓷瓶甚是温暖,同时闻到一股幽香,不觉心中一突,下意识朝刘馨望去。 刘馨本来没有多想,见高务实拿着瓷瓶一愣,然后便朝她看来,也一下子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一张清秀的脸庞顿时泛起一抹红晕,把目光移了开去。 唯有刘綎莫名其妙,见高务实忽然看着手里瓶子整个人都僵住了,不禁诧异道:“怎么了高公子?这瓶子有什么不妥吗?”11 第127章 刘氏献药 你妹妹真该把脑子分你一半! 高务实心中尴尬,对刘綎无语至极。 其实这情况要是在他前世,那肯定是问题不大的,说不定双方还能调笑几句。但同样的情况放在大明就很不妙了,要知道这个时代有的所谓节妇,因为被丈夫以外的其他男人碰了一下手臂,甚至把整条手臂剁下来以示贞节真事! 高务实刚才虽然情节没有那么严重,但是位置更尴尬啊万一呢? 不过高解元尴尬归尴尬,毕竟演技尚在,连忙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接过刘綎的话道:“哦,这瓶子是景德镇的薄胎瓷吧?嗯,真不错不过巧了,我在禹州也办了家瓷厂,准备复兴北瓷,因此见到这景德镇的杰作,难免有些感慨。” 景德镇的杰作? 刘綎错愕地看了看高务实手里那个刚刚从自家妹子怀里拿出来的白瓷瓶,暗道:这玩意儿不过是景德镇私家小厂所出的寻常货,一钱银子都不值当,这他娘的就杰作了? 不过高解元是不会再给刘綎随便插嘴的机会的,他立刻拔掉瓶口的软木塞,倒出一点里头的药粉在自己左手手心,现果然与后世的云南白药有些相像,大致呈奶白色,稍稍凑近一闻,也与云南白药的味道颇为相似。 虽然未必完全一样,但高务实这个中药盲还是觉得此物应该大有可为至少这里头的主药肯定是对的,因为当年刘显给他留的伤药就是以云南三七为主药的,这么近十年的水磨工夫慢慢改进,起码不会比当年更差吧。 高务实回了回神,又摆出平常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对刘馨道:“刘小姐,令尊将此药托你带来,有没有别的什么交待?” 刘馨本来面色有些泛红,但见高务实的解释颇有道理,而且表情恢复得极快,心中不由暗道:莫非是我多心了,他没有别的意思?可是他刚才若是没有别的想法,只是由薄胎瓷想到钧瓷,那为何会朝我看一眼,目光还那么古怪? 然后又想到:糟了,我刚才虽然一路骑马而来,可也出了些汗,该不会是瓶子上有汗味吧? 这一分心,回话自然就慢了,刘綎这厮又不知道情况,更不知道高务实现在一点也不想听他说话,见状还担心妹妹走神,恼到高务实,连忙提醒道:“馨儿,高公子问你话呢,你倒是答应啊!” 这下不光高务实只能绷着一张脸装没听懂刘綎话里的歧义,连刘馨都忍不住心中羞恼:我这笨蛋大哥,你就不能闭嘴吗!好好一句话说得仿佛人家是来提亲一般,我还非要有个态度了!不对,要真是那样,你这当大哥的说得就更不像话了,好像是急着让我答应一般! 不过,绝不能让这笨蛋大哥再说下去了! 刘馨现在的心思跟高务实十分类似,生怕刘綎这二货再冒出什么让人无从应付的话来,干咳一声,掠了一下鬓角的丝,道:“家父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把这百宝续命散的配方送给高公子你。” 这就太出意外了,高务实怔了一怔,下意识问道:“送给我?有什么条件吗?” “没有。”说到正事,刘馨的面色很快恢复了正常,答道:“家父说,这些年他在西南征伐诸蛮,朝中甚少有掣肘之人,都是多亏了高文正公和郭阁老等人的关照,按理说这份礼物应该送给文正公,虽然不值什么,多少是份心意。但如今文正公已经不在了,这份礼物便转赠给高公子你,也是一样的。” 高务实心道:那可不一样,现在我三伯可是有嗣子的,就是我二弟务观呢。 不过高务实心里清楚,当初刘显能够投入高党旗下,终于避免成为朝中“没娘的孩子”,其实真正依靠的就是自己。要不是他高务实说动了高拱,其实当时高拱是没有什么心思在南军之中展势力的,毕竟彼时大明朝廷的主要目光都集中在俺答汗身上,南方的一些土司、蛮夷叛乱,还真没让他们当成多大的事。 不过,高务实却不打算白收这么一份大礼,刘显是个武将,或许会重视这药,但他根本想象不到这“百宝续命散”的价值究竟有多大! 高务实看了刘綎一眼,心中一动,暗道:刘綎这厮虽然是个粗坯,历史上甚至有一次火气上来居然动手揍了一个知府,差点闹出大事来,但他打仗的本事在戚继光、马芳这一辈之后,妥妥是顶尖选手,而且此人只是性子粗枝大叶了些,可不像李成梁那样私心极重,将来的万历三大征有两役都有他参与并为主力之一,而且还有一个明缅之战,他所领兵马更是核心主力 所以,这人还是要好好笼络在高党麾下的。既然要笼络,该给的好处就不能小气了。 于是高务实立刻道:“这样吧,这方子我收下,但我不能白收。我会专门安排人生产此药,并且负责市场推广哦,就是负责销路。然后呢,你们刘家就以此配方入股,在其中参与分红,你们意下如何?” 高务实是问的他们兄妹二人,但这事儿显然刘綎是不管的,所以他直接转头朝刘馨望去,等妹妹的决定。 “家父的意思就是赠送给高公子,并没有其他嘱咐。”刘馨有些为难地道:“若是如高公子所言这般,只怕鄙兄妹回去要被父亲训斥了。” “诶,怎么会呢!”高务实一摆手:“我与令尊、与贤兄妹都是经年故交,哪有平白无故受一份大礼却没有礼尚往来的道理?这入股分红,你们就当是礼尚往来好了,至于令尊那头,我会亲自致函说明,贤兄妹无须顾虑。” 刘馨虽然聪慧,但她的聪慧也没有用在商业上,所以也丝毫看不出这“百宝续命散”的商业价值,觉得也就是个效果比较好的止血药罢了,就算高务实是名动天下的点金手,光拿这样一剂药去卖,一年下来也未见得有几个银子,既然他这么坚持,那就答应好了,反正爹爹那边自有他亲自写信解释,想来没有问题。 于是她朝刘綎看了一眼,问道:“大哥意下如何?” 妹妹这么问,显然她自己是答应了,问自己一声无非是给当大哥的留点面子,刘綎这还是看得出来的,当下便点头道:“问我就不必了,我一向是听高公子吩咐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正要说话,却听见神像另一侧传来一声轻哼,听起来似乎颇有些不满。 第128章 青黄接否 高务实现在对神像对面一直没有露面、自称姚氏姐妹的二女完全没底,既弄不清她们的身份,也弄不清她们的态度为何总是难以解释。,23不过这不重要,高务实不觉得她们能影响什么,因此干脆不理会这莫名其妙的一声轻哼。 他恍如未闻地朝刘馨问道:“令兄看来是没有异议了,刘小姐你呢?” 刘馨笑了笑:“蒙高公子厚爱,奴家若再推辞,岂不是不知好歹?那就提前多谢高公子了,待高公子再展点金之手,家父告老还乡之后也能老有所依奴家拭目以待。” 高务实哈哈一笑:“既然刘小姐都这么说了,高某敢不好好打理?”然后,又转向刘綎道:“省吾兄,你在京师可有宅府?若是没有的话,我在香山有所别院,虽然比不得江南名园雅致,不过也还算宽敞,省吾兄若愿前来指点我这些不成器的家丁几招武艺,我定扫榻相迎。” 刘馨在一旁听了,心头不知为何闪过一抹怪异:你对我大哥说扫榻相迎也就罢了,但我此来是和大哥一道,又不会跟大哥分开你就不会说倒履相迎么? 但看来高务实和刘綎都没多想,因为刘綎马上就接受了邀约,大笑道:“那敢情好!我刚才看了看,你这些家丁单论个人武艺,跟我肯定没得打,不过他们按刀、拔刀的动作时机居然能做到一模一样,看来应该是深谙小阵合战之法的,这我倒是很有兴趣试上一试哦,见识一番。” 这厮最后是被刘馨瞪了一眼,才现自己说话有些太不客气了,才总算很难得的加了一句“见识一番”。, 不过高务实却不介意,而是解释道:“他们这些人,算起来都是戚少保训练出来的,论个人武艺和省吾兄肯定不能比,因为戚少保曾说,士卒并非大将,无须将诸般武艺都练得精熟,招式反倒是越简单越好。越简单而无花哨,便越容易熟练,而越是熟练,在战场之上便越不会出差错。” 刘綎猛地一拍巴掌:“说得好!戚少保这话,算是说出了练兵的一大窍门!早年我习武之时,家父也曾对我说,年轻之时可以不必学那许多花招,只需要将几手最常见的招式练到精熟,一直练到御敌之时根本无需多想,便能及时反手相应,这便是战阵至理!比别人度快、比别人力气大,杀敌就只需一招!” 高务实心道:这好像跟后世特种兵的训练有些类似啊。 不过他对这些毕竟是个门外汉,也没敢表示其他意见,以免露馅,只是哈哈一笑:“这大概就是英雄所见略同吧!” 本来高务实这就是随口一说,岂料倒带出了刘綎另一番话来,只见他叹息一声:“是啊,别人我不太清楚,但至少还有一位英雄也是这么说的。” “哦?”高务实微微一怔,问道:“哪位英雄?” “俞公虚江。”俞虚江就是俞大猷,刘綎感慨道:“俞公昔年若论武艺,或可称得上天下无敌,他是嘉靖十四年的武进士魁崇祯年间才有武状元一说,曾独上少林挑战铜人阵,后来还写过剑经,我一直心向往之而他对士卒的教练,也是删简繁招,务求一招一式简练有效。” 高务实爽快一笑:“俞龙戚虎,北马南刘,下次有机会我倒要去问问马总戎是不是也这么看。” 刘綎摆手道:“我看不用问,马总戎必然也同意,只可惜” 高务实听得一怔:“可惜什么?” 刘綎这粗坯居然很难得地有些伤感起来,叹道:“家父与俞公素来交好,一直有书信相通,其实俞公今年春天便已病重依家父所知,俞公可能熬不过今年了。” 高务实顿时一怔,俞大猷要去世了?历史上他是哪年去世的来着? 刘綎又道:“如今家父也是宿疾缠身,就不知道马、戚二公身体还矫健否?我北上之前,家父曾说:老者已矣,你们这些兔崽子可要争气了唉!” 高务实居然被这粗坯说得有些感伤起来,有些懊恼地道:“除了俞公与我少有交往之外,我与令尊、马总戎、戚少保都算旧交,却未曾想过关心一下他们的身体,着实不该。” 刘綎也不会安慰人,只是又叹了口气,还是刘馨插了句话:“高公子无须自责,家父及诸位大帅都是武人,无论如何,至少功业足慰平生了。” 高务实沉沉点了点头,心中暗道:我要不要想法子请他们来一趟京师,让李时珍帮他们看看?俞大猷远在广东,刘綎又说他已经病重,可能来不及了,刘显却未必不能来吧?至于马芳和戚继光,更是离京师甚近,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 他心中一动,又转念想道:戚继光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应该还能活些年头,尤其是戚继光之死应该是和张居正死后被打压得太厉害有关,说不定很大程度是死于心病,现在却不同,张居正倒台之后,我就从中穿针引线把他拉拢到了我们这一边,他这个蓟镇总兵直到现在还当得稳稳当当,只要不出意外,应该还能继续干下去,他应该没事。 不过马芳年纪也大了,他的身体倒是值得关注一下,万一他倒了,宣大三镇靠谁镇场子呢?赵岢虽然也还不错,但从历史上看,他也只能独当一面,靠他恐怕镇不住宣府、大同、太原三大雄镇虽然俺答封贡之后右翼蒙古一天比一天老实,可宣大三镇不能跟着堕落下去啊,过些年可就有仗打了。 麻贵行不行?嗯,行应该也行,不过他目前战功还谈不上彪炳,宣大这条线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仗好打了,根据前世的情况来看,这家伙升官好像也不怎么快,我要不要想法子帮他一把?可是怎么帮呢? 刘显那边倒还好,刘綎算是成长很快的了,历史上他在明缅战争中的表现就很不错,要不是朝廷没有对这种“南疆小事”上心,给于的支持太少,明缅战争怎么会拖拖拉拉最后打成那个鸟样? 看来我这次回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啊,可不只是考试呢!11 第129章 滇缅局势 正事谈罢,高务实又和刘氏兄妹闲聊了一番昔年一别之后各自的经历。 对于他自己的经历,高务实说得颇为简略,尤其是冯保与张居正倒台一事,高务实完全是一笔带过,丝毫没有深入,反倒是对俺答封贡之事,高务实倒是详细的介绍了一番。 刘綎对于宣大三镇和俺答大军那次作战很有兴趣,十分仔细地问了许多细节,对于马芳抓住机会重创辛爱所部更是大声叫好。 不过对于麻贵和高珗的表现,刘綎似乎有些不满意,嘟嘟嚷嚷道“这可是错过好机会了,要是他们能击破恰台吉,当夜便有生擒俺答的机会可惜,太可惜了” 言下之意,仿佛当日是他领兵,就能击败恰台吉一般。果然他说完这句,又念叨着道“不过这恰台吉听起来倒有几分本事,要是有机会,我倒想会一会他。” 高务实没有理他,又把话题转回到北军火器之上,然后谈到如今军工私营之后北军换装的问题,刘綎插嘴道“北军什么时候能把这些火器换装完成咱们南军各部可连一支隆庆二式都没拿到过,那个丙子一式虎蹲炮就更别提了。我听说云南那边又开始不稳,那个叫做莽应龙的缅王这些年一直不肯安生,早前还只是小打小闹,从万历四年开始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刘綎叹了口气,又道“我这几年给南京兵部请战了好几回,南京方面都没有回应哦,也不是没有回应,回应还是有的,把我从川东调去南京生锈了。” 高务实一时无语,其实他对这件事是清楚的。因为云南和缅甸的争纷刚生时,高拱还在位,高务实当然知道为何当时朝廷没有反应。 实际上,云南当地和南京兵部方面的确都在力压此事,上报给朝廷的消息都是将云南的战事大事化小了说,基本从北京方面收到的消息来看,无非就是缅王无事生非,攻打云南附近宣抚司各地,但情况完全可控,云南本省就能搞得定。 高务实因为在后世看过各类史料的关系,其实是知道实情的,不过高拱在听了他的“分析”之后,仍然决定把这件事先压一压。 高拱之所以这么决定,主要原因有两点国内的各项改革正推行到紧要时刻,高拱当时全力以赴的是开海和清丈田亩等几件大事,而开海和清丈田亩,朝野上下可并不都是支持之声的,实际上应该说是反对者甚众,所以高拱需要集中精神压制这些反对力量,不希望因为云南的战事影响到全国布局尤其是在云南方面信誓旦旦的表示他们自己就搞得定的前提下。 再一个方面的考虑就是,缅王在当时来说,打来打去都是在打云南周边的宣抚司,比如孟养司、车里司、孟艮司等地。这些地方名义上当然都是大明的土司,听从云南的号令,但其实也是时叛时附,叛乱时也一样是会抢掠云南内地的。所以高拱的意思也很简单,就让缅甸先揍他们一顿也好,只要缅王揍得狠了,他们自然就想起大明爸爸的好了。 再后来高拱去世,郭朴虽然资历老,但他因为此前过于倾向于做个孤臣,以至于以前的不少门生联系得都不多,也没有怎么特意照顾门生,所以他在朝中比较缺乏自己的嫡系力量。 高务实作为高拱的“衣钵传人”,又是郭朴的学生,当然是支持自己老师的。但高务实毕竟年幼,纵然给高拱的门生故吏写了无数封信说明原委,但高党忽然没了核心之后,仍然免不了力量分散比如就有一部分人投了张四维。 投张四维虽然不算削弱高党的总体实力,但肯定会导致高党出现一种类似于“二元政治”的苗头,即郭朴在朝廷中枢虽然占据优势,但张四维手头的嫡系却比郭朴更足高党的重要盟友晋党因为杨博在万历二年去世、王崇古在万历五年致仕之后,就已经以张四维为了。 这么一来,高党的实力虽然整体依然强大,但向心力却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严重下降。郭朴和张四维谁都没法在高党内部一言而决,而高务实的地位又有些尴尬这二位一个是他的老师,一个是他的大舅,偏帮哪一方都不太好。 在这种情况下,郭朴和张四维两人只能互相克制,争取不要坏了改革大局,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是很难有余力去重视一个区区云南边陲的“局部战争”的。 不过高务实自己还是对明缅战争很关注的,历史上这次战争打成了拉锯战,前前后后打了几十年,双方都是打一打歇一歇。 缅甸方面,东吁王朝当时正处于上升期,很希望称霸天南,打得明朝割地求和或者至少默认他们独霸西南,但此时的明军其实还不是很弱,而且对“诸边蛮夷”一直保持着心理优势,虽然一直兵力有限,但每当明军决定要打的时候,总能大败缅军,使缅甸始终无法克尽全功。 而明军方面呢,也始终没有一举把缅甸打废的意思,结果救导致明军进则缅军退,明军退则缅军又进,在几个宣抚司的地盘上来来回回搞拉锯,刘綎当时作为主将,上了一堆的奏疏要求朝廷调集人力物力一举荡平缅甸,朝廷和云南地方都没同意。 本来这或许有借战争手段削弱土司的目的,谁知道后来出了变故万历三大征连续开打了 这下倒好,明军只好在缅甸战场采取收缩,缅军不胜而胜,大明虽然没丢本土,但也丢了一部分宣抚司地盘。不过缅甸也没讨什么好,跟大明打生打死几十年,把本土的人力物力财力全给浪费了,结果走向了衰弱。 高务实当然不想看到这种局面,不过他现在也不比当年,毕竟没了高拱,他对郭朴和张四维的影响力难免出现下降,虽然劝说什么的,还是可以做,但效果哪有对高拱那么明显 所以他也不敢给什么保证,只好对刘綎道“缅甸的事情,待我见了老师和大舅,会和他们谈一谈,但具体他们会是个什么态度却不好说。另外,皇上那里若是我能见到,也会稍微提一提不过皇上尚未亲政,可能未必会太过关注此事。至于省吾兄你,我建议你考完武举之后还是早些回南京,不管打不打,先把部下训练好才是正理你的本部是随你调往南京了的吧” 第130章 跋扈尚书(上) 高务实与刘綎的谈话,到后来基本都是围绕西南局面来进行,刘馨偶尔会插几句嘴,但说得也不多,只是帮刘綎做一些补充,但高务实总觉得有些怪异,不都说明朝礼教甚严,女子都是只管家中之事的么?难不成除了西南土司之中有瓦当夫人、秦良玉这等巾帼英雄之外,汉家女子也有关注兵事的?原历史上好像没有见过啊。 不过这倒也无所谓,反正高务实打定主意要用的是刘綎,毕竟刘家军迟早都是要被他继承的,他听从敢战就行了。 神像另一侧的姚氏姐妹这段时间倒是老实规矩之极,一点声音也没发出,高务实甚至一度怀疑她们俩该不会是在那边睡着了吧,怎么这么安静?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的雨势渐小,直到完全停了。 高务实总觉得那对姐妹有些怪异,但也没有什么非要弄清她们来历的意思,见雨停了,便要招呼刘綎、刘馨兄妹一道离开。 谁知大雄宝殿外头忽然喧哗起来,似乎有些争吵。 高务实与刘氏兄妹对视一眼,一齐往外走去,刚到门口,便听见一个声音冷笑着道:“尔等是哪家的家丁,连大司马都不放在眼里?” 大司马? 高务实和刘氏兄妹同时一怔,互相对视一眼,高务实皱眉道:“方金湖公来这南城作甚?” 大司马是兵部尚书的一种复古俗称,而今的兵部尚书似乎应该是方逢时,此公号金湖——高务实奉旨出巡大同时还跟他有旧,当时他是大同巡抚。 不过高务实等人看了一眼,说话之人肯定不是方逢时,从穿着来看,估计是方逢时府上的管事,只不过此人腆胸凸肚,气势十足,倒彷佛他就是兵部尚书一般。 他正在教训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高珗。高珗在刘氏兄妹来时还没有出来,而是在偏殿安排家丁休息,他出来之后早已知道刘氏兄妹身份,所以便一直在外面等着,却不料这时被兵部尚书家的管事给教训了。 高务实皱了皱眉,他和方逢时交情并不深,只知道方逢时可以称得上一时干臣,当初也是全力支援俺答封贡的,因此虽然很快因为丁忧去职,但丁忧完之后就被起复,先是接任王崇古的宣大总督,后来王崇古致仕,他又继续接王崇古的任,做了兵部尚书。不过当初在大同的时候,倒也不知道方逢时的架子这么大。 高珗被人教训了,高务实当然是要出面的,只见他走出大雄宝殿,冲着那方家管事道:“布衣小民,岂敢不敬本兵?只是不知方本兵大驾何在,学生昔年与方本兵也算有过数面之缘,今日既然巧遇本兵,总该拜见一番。” 那管家似乎没料到这个意外,他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心中暗暗嘀咕:此子自称学生,想来应该是个读书人,却不知为何穿一身曳撒,难道连个生员也不是?可他又自称认得方金湖,瞧这气度似乎不像吹牛,只怕家中有些根底。 不过,即便这管事已经判断高务实“家中有些根底”,但也没有真当多大回事,只是淡淡地道:“你这书生多久未看过邸报了?我家老爷可不是方金湖,乃是平定岭表诸瑶之叛的太子少保、新任兵部尚书兼协理戎政凌公。” 哦,不是方逢时,凌公……这是凌云翼? 高务实跟凌云翼倒是没有什么交情,不过他知道凌云翼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金榜,和张居正是同年。昔日殷正茂从江西巡抚调任两广,先任广西巡抚,后升两广总督。平定广西的韦银豹之乱后不久,殷正茂便被上调为南京户部尚书,去年致仕。 凌云翼则是“跟着”殷正茂前进,先是接任江西巡抚,后又接任两广总督。在两广总督任内,罗旁山瑶民起义,凌云翼徵调两广十万大军,进剿罗旁山。 由广东总兵张元勋{无风注:原本广东总兵是俞大猷,但万历元年时,由于海贼突袭闾峡澳,俞大猷因战事失利被免官,又以署理都督佥事起用为后府佥书,负责训练车营去了。}、广西总兵李锡统领,分为十哨,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实行铁壁合围。 到万历五年三月,经过四个多月的进剿,朝廷官兵破罗旁山瑶民山寨564个,捕杀16100余人,招降23151人,其余瑶民纷纷逃离或者遁入深山。 据说这次进剿行动狼烟四起,暴戾恣睢,惨不忍睹,不光广东为之震怖,连广西“岑溪六十三山、七山、那留、连城诸处邻境瑶、僮皆惧。”平定罗旁山瑶民的起事反抗后,朝廷将泷水县升格为直隶州,下辖新设置的东安、西宁两县,直隶广东布政使司,这是广东历史上第一次设立直隶州。取“罗旁瑶乱已平定”之意,州名“罗定”。 凌云翼因此连续称功,先加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赐飞鱼服;后召为南京工部尚书,旋改兵部,以南京兵部尚书衔兼右副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淮、扬;没过多久,神京兵部尚书方逢时因病请辞,凌云翼又上调京师,这就是凌云翼会出现在此的原因——他正巧是来履新的。 不过高务实却不记得原历史中凌云翼在有在京师做兵部尚书的印象,在他记忆中,万历初年的兵部尚书似乎自谭纶代替杨博,王崇古又代替谭纶之后就一直是方逢时,方逢时之后好像就轮到高拱的门生吴兑了,什么时候中间还有个凌云翼?【无风注:这里是高务实记忆有误。】 不过高务实倒也不觉得特别意外,毕竟因为冯保和张居正的倒台,历史上的很多情况都出现了变化,现在高务实已经不敢完全仗着历史记忆来行事了。 所以一听凌云翼已经是现任兵部尚书,也没有太意外,只是道:“既然如此,有劳尊驾通传一声,就说此处家丁是河南新郑高家之人。学生高务实,此来进京赶考,在此避雨而已。” 新郑高氏的名头,在官场之上应该无人不知,那管事显然也听过,但意外的是,他虽然稍稍变了下脸色,却马上又平静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道:“高孝廉既然是避雨,现在雨也停了,是不是可以把地方让出来,让我家老爷也来歇个脚?” 第130章 跋扈尚书(下) 高务实这些年来,还真是头一回遇到这么牛气冲天的人! 想当初冯保身为李贵妃的宠宦,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别管背地里多么想弄死他们高家伯侄,至少在他面前的时候也是该装客气就得装客气。想不到现在区区一个新任兵部尚书的管家就敢如此无视他新郑高氏的威严。 高务实哈哈一声长笑,慢慢走下台阶,笑吟吟地问道:“你是说,叫我让地方?” 那管家被高务实笑得有些发毛,但他跟着自家老爷这些年,不管是在江西还是在两广,到哪不是被人捧到天上去?早就张扬惯了,何曾碰到过高务实这种明显是不打算给面子的人,不由得把脸一板,声音也冷了下来:“怎么,我家老爷还不能叫你一个孝廉让地方了?” 高务实淡淡地道:“若是在大街上相遇,你家老爷打着回避牌,那无甚可说,他是部堂,我不过一介举人,自然是要避让的。可是,这佛寺之中避雨,国朝可没有哪条规制,说要避谁。” 那管家脸色更加难看,盯着高务实好一会儿,寒声道:“那你可别后悔!” 高务实随意一摆手:“若是你能代表你家老爷表态,那我也不妨直说了,你这句话,我原话奉还。” 那管家怒哼一声,打量了四周一眼,见高家家丁个个面带煞气,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心思转头就走。 他刚一走,刘綎就激动地搓了搓手,一脸期盼地问高务实:“高公子,是不是有架打?” 高务实正在思索接下去怎么办,猛听得他这一问,不由也是一怔,心中暗道:人家可是兵部尚书,全国武将的顶头上司,你区区一个南京小校场坐营,吃了豹子胆了敢打他?我打他大概死不了,你打他还能有命在?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刘馨已经拦住她这个一心打架的大哥:“大哥,你发的什么疯!高公子自然是不怕他,可你不过他麾下一小卒,打他是想zàofǎn吗?” “哦……倒也是。”刘綎叹了口气,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瞧他手下管家的模样就知道这厮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还打不得,真是晦气!” 刘馨笑道:“大哥,你急什么,高公子自有主张,你且看着就是。” 高务实心道:这丫头居然还学会激将了……不过,这次倒是可以让你得意得意。 他打定主意,微微一笑:“刘小姐高看了,我也不过区区一个举人,哪有什么主张,无非是觉得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罢了。” 刘馨微微一笑,却不再多说什么。 高务实却朝高珗一招手,把他叫到跟前,附耳对他说了几句,高珗连连点头,领命去了。 高务实偏着头,打算再想想有没有什么遗漏,却不料之前那大雄宝殿中露过一面的白面阉人跑了出来,点头哈腰地对高务实道:“高观……高公子,我家二位小姐让小的回去问一下为何接她们回府的下人怎么还没来,还说有高公子在此,没人能冒犯她们,您看?” 高务实心中暗道:我这正有事呢,这俩神神秘秘的小丫头还来凑热闹,真是多事。不过算了,反正一只羊是看,一群羊也是看,我本也不打算给凌云翼这个面子,多关照两个小丫头也无所谓,更何况从这俩小丫头说话的语气来看,总好像跟我真有什么关系似的,莫非她们是三伯哪位故友的外甥女? 想归想,高务实的反应却不慢,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那阉人连忙道:“您放心,小的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很长时间。” 高务实“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却说那凌云翼的管家匆匆忙忙跑了出去,也不看高务实留在大门口的家丁,跑到一行足有两百多人的队伍前,走到一顶十二抬大轿面前,一脸悲愤地道:“部堂老爷,这佛寺尚未修完,只有个大雄宝殿盖了顶,但里头有个自称姓高的新科孝廉带着几个家丁避雨,小的见他本已要走,便跟他说部堂老爷远道而来履新本兵,时间紧急,请他稍让一让,谁知……谁知……” “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怕的什么?”十二抬大轿里面传出一个威严的声音来,语气颇为不耐。 “是是。”那管家一副要被气哭了的模样:“那孝廉无礼至极,说此乃佛寺,又非官道,别说是区区兵部尚书,便是郭阁老亲自来了,他也照样不让!还说……” 十二抬大轿中的声音不仅大了几分,更是严厉之极:“还说什么?” “还说‘今日你为尚书,安之异日我不为元辅’!老爷,此人当真是无礼至极!” 轿中人怒极而笑:“异日元辅?哈哈,好一个异日元辅!看来本部堂今日还真是碰到了个遮奢人物。好好好,本部堂便给这异日元辅一个面子,亲自来会一会他!” 那十二抬大轿的轿帘猛地一下被掀开,管家嘴角露出冷笑,却低着头连忙递上一个锦凳,一名身着大红纻丝飞鱼服的长须老者从轿中出来,踏着锦凳下轿站好,冷冷地看了佛寺大门一眼,面无表情地一摆手,吩咐道:“去,把这‘异日元辅’给本部堂‘请’出来,本部堂今日正要好好见识见识元辅风采。” 十二抬大轿的轿边一名四十许的中年汉子抱拳一喏,应道:“是,部堂!”然后转身冲着后面的人喊道:“部堂老爷有令:攻破佛寺,抓那举人出来问罪!” “喏!得令!” 原来他随行的两百多人里头,居然也有一百多号是武装家丁打扮,而且是个个带刀,人人有甲,其中有一部分还带着鸟铳。 部堂老爷见他们带着鸟铳往里冲,心中一动,又喊了一声:“且慢!” 众人连忙停了下来,那管家急道:“部堂老爷,若是今个折了威风,只怕京里会有些闲言碎语……” 部堂老爷瞪了他一眼:“本部堂用你教?”然后冷哼一声:“只是那人怎么说也是个举子,教训教训可以,打杀了却不行!你们把鸟铳留下,也不许对他动刀动qiāng,只管把人拿来便是!” 那管家有些不甘的问:“那……他那些家丁?” “那些人难道也有功名吗?”部堂老爷冷冷地道。 管家心领神会,冲那家丁头领使了个眼色,一群人立刻吆喝着冲着佛寺而去了。 第131章 谢公气度 一贯算无遗策的高解元这次真的失算了 高务实万万没有料到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没料到凌云翼来京师履新居然会带上近两百名武装家丁,其中大部分还都是在两广正儿八经打过仗的精锐二是没料到凌云翼这个还没正式履新的兵部尚书居然毫无文臣风范,堂堂天子脚下,他竟敢真个动兵 这可真是太相信规则、太相信惯性惹的事啊 高务实心中惊怒异常凌云翼这厮从历史上来看,似乎也还算个能臣,想不到居然是这样一个人,胡作非为到了这般地步,可想而知此人在任上是有多么跋扈嚣张 其实高务实不知道的是,凌云翼不仅在两广总督任上骄纵妄为、嗜杀好戮,而且好大喜功,在平定瑶乱之后,此公还特意立碑纪念。 就在今年,在两广总督任上的凌云翼,得知自己可能升任为兵部尚书之后,自以为立下了盖世奇功,想要留名千古,特请此时的着名书法家黎民表题写“华表石”三字,命人镌刻在华表石南面的峭壁上,并题款四行共一百二十七个字以纪功。 “华表石”上的内容为“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道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今升南京兵部尚书太仓凌云翼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道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临武刘尧诲巡按广东监察御史,内江龚懋贤巡按广东监察御史,当涂梅淳。万历七年已卯季冬吉日题。” 而实际上,他在原历史上的下场也不算多好,“以病归。家居骄纵,给事、御史连章劾之。诏夺官,后卒。”病退之后,在自己家乡居然都骄纵到引起科、道各官连番弹劾,结果被皇帝下旨褫夺一切官职,这也算是难得一见了。 要知道,明代可是一贯善待老臣的,历史上高拱背着“欺凌少主”的名头下野,后来都被万历诏复原官,荫官子孙了,而对凌云翼的记录,就到病死为止,可没有复原官一说,足以证明他这个“家居骄纵”的情节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历史上凌云翼的骄纵跟高务实没有关系,但现在跟他关系就很大了。 凌云翼的武装家丁冲向佛寺大门之时,领人把守大门的高珗就现情况不妙大少爷刚才给他说了几种处理办法,其中有些他已经着手办了,但偏偏大少爷没有交代如果对方武力强攻该怎么处理 这时后转身回去请示肯定来不及了,高珗只能自己决断。 只听他一声断喝“关门守住大门”几名护卫家丁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好像脱离掌控了,顾不得想那么多,连忙把门关上,飞快插上门栓。不过这地方毕竟只是个佛寺,估计也没想到会有人强攻大门,所以门栓也不算很结实,高家家丁只好用力顶着大门,以免门栓折断。 高珗见大门暂时顶住了,又怕对方仗着人多翻墙而入,连忙叫人持了弓箭在手,分散在正门两侧院墙之内把守虽然佛寺的院墙也算不低,但对方百多号人,总会有办法翻墙,这个隐患也必须杜绝。 高务实在后面也现前门处的情况有些不对劲,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暗道早知道之前就不该把大队护卫家丁提早解散让他们回见心斋 高务实玩政治算是有几分能耐,可是带兵就外行了,除了知道一些穿越者人见人会的练兵法子之外,别的基本就是个门外汉。他对如何指挥这种“小规模作战”一点心得也无,见事态失控到短兵相接,顿时有些傻眼。 唯一还能挽回一点颜面的,也就是表情看起来还算镇定了。 刘氏兄妹对视一眼,朝高务实望去,只见这位高公子背负双手,傲然而立,当真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风范,不禁暗暗叫好。 刘綎心道我不慌不忙是因为这群鸟人没人经得了我一顿打,可高公子居然也不慌不忙,这可有些厉害了,难道他还有什么撒手锏 刘馨先是一阵惊讶,暗道这家伙当年就颇有胆色,想不到现在比当年还更胜一筹了,这模样倒真有几分谢文靖的风采 但看着看着,又有些迟疑起来,暗暗忖道不过,他难道就对他这群家丁这般信任,自己一言不,全交给那个叫高珗的家伙指挥难道还想学一学谢文靖那段“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你别是读傻了吧 人家是八万破百万,一举挽天倾你这是什么呀两群家丁、百十号人,打个群架罢了至于这么表现气度吗 不过他为什么要这般展现气度是想让我看吗 刘小姐的心口忽然加跳了几下。但转念一想,又有些失落不会的,只听说文臣高官将家中女儿嫁给当世名将,几曾听说文臣高官娶个将门女子回去的更何况以他家那般家世,自己又年纪轻轻就是一省解元,哪里会瞧得上我这样粗手粗脚的将门女子 她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种莫名其妙的古怪思绪远远抛开。 刘綎耳聪目明得很,见妹子用力摇头,以为她有什么不同的见解,连忙凑过去一些,小声问道“馨儿,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刘馨吃了一惊,还以为这个历来迟钝的大哥居然现了什么,忙问“啊什么不妥” “眼下的局面啊”刘綎朝寺庙大门口努了努嘴“你大哥我听得清楚,对方至少有一百多号接近两百人,高公子这边本来有三十来号,刚才不知道怎么还少了几个,现在就二十多号人对方如果傻傻地只知道冲击正门那还好,万一要是聪明一点,分一支人马出来,也不用多,就有个四五十人从侧面或者后门杀进来,高公子这点人可护不过来。” 刘馨皱眉道“可高公子这些家丁堪称精锐” “精锐管什么用啊,难道你觉得高公子打算大开杀戒了不可能他要是有这个意思,现在就该给那个高珗下令开启大门放进来打” 刘綎伸出两只大手,对着大门方面比比划划道“那门口可不够宽,就算开启大门,外头一次也就挤进来七八个,了不起十个,以高家家丁之精锐,大可以来几个打死几个就这办法连我都看得出来,高公子堂堂解元公还能看不出来” 第132章 万夫莫当 “就这办法连我都看得出来,高公子堂堂解元公还能看不出来” 看来高务实留给刘綎的印象相当了得,以至于他一点没有怀疑高务实其实根本不知兵。 其实若是战略层面,高务实倒是自信自己肯定比刘綎强,但到了战役层面就有点难说了,而至于战术层面嘛高务实迄今为止都是个门外汉 什么指挥权下放,任由高珗施为,那完全是迫不得已罢了,又哪里是什么谢公气度 不过刘綎这话却给了高务实一个重要提示刘綎认为单论战斗力,自己的护卫家丁还是能稳压凌云翼的家丁的,如果开启大门,依靠大门口大队人马展开困难的优势,完全有机会原地聚歼,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唯一的问题在于,真的要“聚歼”吗要是真的打死了人,这可是京师啊 高务实一时有些犹豫,他更想不明白的是凌云翼为何会跋扈到这般境地,就算凌云翼丝毫不考虑高务实在京师的人脉,可他好歹也是个十几岁的解元郎,又是当今天子的伴读出身,光是这两条摆出来,任何文官都不应该无视才对啊 凌云翼是疯了,还是有恃无恐或者乾脆就是不知情 高务实还在紧张思考大打还是小打,以及这两种处理方式的得失和影响,另一边刘綎忽然面色一紧,脸色沉了下来,把头微微一偏,彷佛在凝神倾听什么,只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就看他猛然扬眉,大声道“高公子,情况有些不妙,对方可能还有援兵” 高务实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刘綎急得猛然窜步上前,一把抓住他就往后走,大声道“听到的有大队人马从北边过来,现在南面大门被堵,西边也是大路,咱们赶紧从东边走”他一边拉着高务实,一边又对刘馨叫道“馨儿,集合夷丁,掩护高公子家丁一起撤” 所谓夷丁,是刘家父子的精锐家丁,一般被称作“降倭夷丁”,其中一部分是刘显平定倭寇之时收拣的精锐,一部分是平定西南诸蛮时收拣的悍勇。 刘家这支降倭夷丁的战斗力极其凶悍,刘綎前次随父征战西南,就曾亲率三百降倭夷丁直接正面突击,一举击溃了四千余众的九丝蛮主力。 刘馨听了刘綎的招呼,二话不说拿出一枚象牙哨子猛地一吹,哨声凄厉,很是独特。 而刘綎拉着高务实没跑几步,高务实却忽然用力拉了他一下,叫道“等等省吾兄,姚家姐妹还在大雄宝殿,我答应过要保护她们周全的” 刘綎急道“凌云翼怎么说也是个兵部尚书,又在天子脚下,总不能拿两个小丫头撒气” 高务实猛一甩手,怒道“我岂是言而无信之辈若不能救出她们,我必不独走” 刘綎转头看了一眼正门口,正瞧见自家降倭夷丁从另一边侧墙纷纷翻了进来,他们的服饰与凌云翼的家丁不同,高珗没有下令攻击,而是招呼了高家家丁一道后撤。 “去他娘的,这正门要破了”刘綎气得一跺脚,冲刘馨大喊一声“馨儿,你来保护高公子去接那两个小丫头” 然后他也不管高务实走不走了,大步飞奔往正门而去。 降倭夷丁进来之后,不知谁丢了一张弓和一壶箭给刘馨,刘馨把箭壶利索地背在背上,持着弓朝高务实跑了过来,一边喊道“高公子,快去把那俩位小姐叫出来,这边恐怕要失守” 高务实也顾不得说什么场面话了,连忙往大雄宝殿跑去,刘馨也紧随其后。 这时佛寺正门因为高家家丁的撤退,已经被凌云翼的家丁撞开,一下子涌进来一大帮人,叫嚷着朝里面杀过来。 高珗大吼一声“护卫家丁,结小鸳鸯阵”训练有素的高家家丁立刻迅结阵,摆了两个最小的鸳鸯阵出来,一左一右。不过他们的武器配置毕竟不是真正的鸳鸯阵配置,只有雁翎刀和弓箭,因此这两个小鸳鸯阵略有些名不副实,但好在阵容严整。 高珗立刻又吼了一声“刀丁两列,准备迎敌,弓丁自由射击一轮,立刻换刀”此处场地有限,弓丁射击一轮估计就要短兵相接了,所以换刀是必须的。 高家护卫家丁的弓丁们果然嗖嗖嗖射出一波箭矢,撂倒了大概十来个凌家家丁之后,立刻便把弓挂回背上,持刀在手补在第二列刀丁之中。 而刘綎此刻已经冲了过来,他虽然才二十出头,但作战经验异常丰富,没有从高家家丁这边冲出,而是从一边斜斜里冲进凌家家丁之中。 刘綎进来时腰间是挂着佩刀的,但直到此刻他也没有拔刀,冲进人群之后只是拳打脚踢带肩撞,便硬生生杀进了凌家家丁最中心的位置。 降倭夷丁见少将军如此威风,气势大胜,嘴里哇哇乱叫,也不知道在喊什么,一个个操刀便上,朝刘綎所在的方向突入。 这些降倭夷丁却不像高家家丁一样讲究列阵,而是跟他们的少将军一般,更注重凶悍的冲击,此时一旦杀入,顿时将凌家家丁杀得稳不住阵脚。 刘綎对自家家丁似乎极有信心,根本没有去管他们在做什么,而是怒喝连连,左右开弓两拳轰飞了拦在他面前的两名凌家家丁,然后又猛然一个回旋踢扫飞了几个揉身补上的家伙。 好个刘綎,不愧是被后世称为晚明第一猛将的狠人,看也不看朝他围过来的凌家家丁,大吼道“一群废物,也敢拦我”两腿猛一力,整个人宛如疯的蛮牛,直接冲着佛寺大门杀去。 凌云翼刚才见自家家丁撞开了大门,然后潮水一般涌入,考虑到这碾压式的兵力优势,他一点也没觉得战况会有什么反覆,只想进去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河南举人,所以跟着家丁就进了大门。 谁知道刚进得大门之内,便看见一个魁梧异常的青年硬生生从他的家丁最密集处势如破竹一般杀了过来,这魁梧青年面前的凌家家丁虽多,但在他面前却好像牛油碰上牛刀,一划便开,别说拦住了,连迟滞片刻都做不到 凌云翼自己也是个文官,在两广平叛只是号施令,又不会亲上前线,哪里见过这等场景他比高务实的表现还要不堪,见刘綎勇不可当地冲他而来,下意识就往后连退了几步,却不想他背后是大门的台阶,一下子踩了个空,仰天边倒,惨叫一声便摔在了地上。 凌本兵还没来得及呼痛,忽然觉得整个人一轻,居然腾空飞了起来却是被刚刚冲过来的刘綎抓住腰间的犀皮玉带生生单手一提,顺势举了起来 第133章 瘫倒当场 “尔等家主已为本将所擒,还不弃械投降” 刘綎声若雷霆,单手高举凌云翼,傲然向正要回身救主的凌家家丁喝道。 凌家家丁见自家老爷被擒,果然投鼠忌器,纷纷呆立当场,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不过他们却也没有真的老老实实“弃械投降”,只是有些进退失据。 凌云翼惊怒异常,但更多的还是恐惧,他知道刘綎刚才的表现意味着什么单n匹马冲击凌家家丁的核心部位,百十人立于阵前却无人能当他一击,这是勇冠三军的表现啊,这种人可不是路边的大白菜,说有就有的 凌云翼正不知这悍勇绝伦的青年是何来历,忽然听他这一声怒吼,心中反而大喜,尽量克制着心中的恐惧,用一种文官特有的威严喝道“你是何处兵将,可知本官乃是朝廷新任兵部尚书么你以武将之身挟持本兵,莫不是想要n还不放本官下来,本官素来怜才,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此时大明文官的地位哪里是武将能比更何况他凌云翼此刻的身份乃是兵部尚书,说句不客气的话,那简直就是满朝武将的亲爹所以在他看来,既然此人自称“本将”,那只要知道自己乃是兵部尚书,哪有不立刻放人,哭着求着向自己告饶的道理 哪知刘綎这厮却是个一根筋的货,听了这话竟然摇摇头道“现在可不能放了你,你要杀高公子,我不能见死不救。” 凌云翼勃然大怒“我何时要杀什么高公子了”然后猛然醒悟过来,又问道“你说那个河南举人那你却误会了,本官怎么可能擅杀一名举人,本官只是见他不识好歹,打算教训一下晚辈罢了” 刘綎连连摇头“且不说高公子哪有什么不识好歹,就算是有,也轮不到你来教训啊” 凌云翼听他这么说,怒极而笑“且先不说官位,就说本官乃是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殿试金榜二甲第三十一名进士出身,与前元辅李石麓、前辅臣张太岳等公同年,居然还教训不得他一个万历七年己卯科的新科举人” 这资历、这成绩,摆在大明朝的确很是牛逼了,然而刘綎却依旧摇头“不是末将不识好歹,实在是凌本兵你说的这些都不顶用。” 凌云翼正要冷笑,却听见刘綎继续道“高公子的三伯是嘉靖二十年辛丑科殿试金榜二甲第十二名进士出身,是凌本兵你的前辈吧不过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咱们今天先不提。可是高公子的老师却更不得了,乃是嘉靖十四年乙未科殿试金榜二甲第四名进士出身凌本兵,末将虽然少,但这几个数还是算得过来的,不管是论资格、论名次,你好像都差得挺远啊。” “胡说八”凌云翼刚要斥责刘綎胡说八道,毕竟嘉靖十四年的老臣现在还剩几个啊,这肯定是瞎说,但忽然心头一凛,默念了一声“嘉靖十四年乙未科殿试金榜二甲第四名进士出身”忽然猛地睁大眼睛“这是郭阁老” 刘綎笑嘻嘻地道“正是” 他话未落音,街口已经快步跑来一队士卒,为却有几名将领,其中打头那人却不是武将打扮,而是身着绯红飞鱼袍,但却带了一顶内廷大太监惯用的纱帽,远远喊道“圣上口谕全都住手” 这一声喊出来,不光凌云翼吓了一跳,连刘綎也吃了一惊,都不知道为什么圣上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而且还传了口谕过来。 刘綎下意识把手一松,十分果断地执行了“圣上口谕”,可凌云翼就惨了,他年纪比张居正还长几岁,现在都六十来岁的人了,被刘綎这粗坯举在空中好一会儿不说,还忽然“扔”了下来,直接就给砸在了地上,虽然见机得快没摔破头,却也摔得七荤八素,半晌爬不起来。 凌云翼的家丁们本想上来搀扶,但看见那一路跑来的军兵,再看那领头的大太监脸色阴沉,想想皇帝口谕,也都不敢乱动了,一个个连忙跪下,等候落。 带兵前来的大太监个子并不算很高,但严肃异常,颇有些威严。他打马来到刘綎和凌云翼跟前,打量了还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凌云翼一眼,又看了看刘綎,忽然问道“你就是刘綎” 刘綎颇为诧异,心道这太监怎么会认识我 但还是拱手道“末将正是刘綎,敢问公公贵姓,所司何职” 那大太监语很快地道“咱家姓陈,蒙两宫太后和皇上信任,以司礼监秉笔兼掌御马监印。你既是刘綎,那就不会错了,咱家问你,高解元和二位公主何在,可有受伤”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陈矩。他说话间,带来的兵马已经将这佛寺团团围住,另一部分兵马则直接无视了跪在地上的凌云翼家丁,冲进佛寺之中找人。 刘綎一听对方来头这么大,竟然是内相之一,连忙道“高公子就在佛寺之中,应该没有受伤,至于公主”刘綎怔了一怔“末将没有见着什么公主。” 陈矩也不知道这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听这话,顿时急了“没见着”他的声音本来比较沙哑,这一着急倒是尖利了些,但却更加怪异了。 刘綎难得的福至心灵了一次,忙道“末将虽未见着公主真容,不过佛寺里头却有两位姚小姐,一直藏身在大雄宝殿中,方才局势危急之时,高公子也不肯弃她们二位而去,或许” “不用或许了,一定是三公主和四公主,那不是什么姚小姐,那是尧舜的尧”陈矩一边说着,一边跳下马来,急匆匆就往佛寺里面走。 正巧昏头昏脑的凌云翼爬了起来,他是听见了刚才陈矩和刘綎对话的,一坐起身就连忙一把拉住正往佛寺里走的陈矩的飞鱼袍下摆,紧张道“陈御马,本官是” “放开”陈矩一把拍开凌云翼的手,冷然道“咱家知道你是凌云翼凌本兵,咱家更知道,凌本兵你来京第一天就纵兵行凶,冲撞二位公主殿下凤驾。” 凌云翼急出一身冷汗,忙道“误会,误会,这全是误会,本官刚才只是” “误会不误会,凌本兵还是去和皇上解释吧。”陈矩冷冷地道“不过咱家心善,不妨提醒一下凌本兵,二位公主都是皇上胞妹而刚才之事,慈圣太后已经得知消息,咱家来的时候,太后甚至已经把皇上叫去慈宁宫问话了。” 凌云翼听罢,目光呆滞,浑身一软,直接瘫倒当场。 第134章 给朕办他 乾清宫,西暖阁。虚岁已经十七岁的万历天子朱翊钧正急躁地在里头走来走去,颇有一副困兽之怒的模样。 没转几圈,朱翊钧就忍不住大声问道“务实怎么还没来陈矩办的什么差” 一众小太监吓得连忙把头再压低一些,都磕到地上不敢动了他们本来就跪着,根本没敢起来过,这会儿腿都木了。 好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消息,一名小宦官匆匆进来禀报“皇爷,陈御马领着小高先生来觐见了。” 朱翊钧立刻站定,大声道“快宣” 不过这话也就是习惯性地一说,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冲着门口就走了过去。 朱翊钧走到门边,正好碰见陈矩微微弯腰向高务实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高务实看起来是打算客气一下,也正摆出一个“请”的虚引动作。 朱翊钧大声道“别磨蹭了务实,你受伤了没有”他说着,也没什么皇帝风范,直接走了过去,拉过高务实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看起来一切如常,很是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总算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要不然将来可麻烦得很。” 高务实知道朱翊钧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他残疾了,将来要做官就很麻烦了古人选官,尤其是文官,对于仪表的要求是很高的,虽然后世有俗话说,人丑就要多,但在古代,有时候光会都不好使,还要长得好。 譬如吏部在选官的时候,上品推国字脸,这种相貌威严正气,最有官威其次则是目字脸,这种脸型的人,五官最显得风雅俊朗,有亲和力最差就是金字型,上小下大,比例不佳,不过由于当官可以戴上乌纱帽,倒也勉强能遮丑,至于更有其他歪瓜裂枣那就不提了,十有不能通过“面试”。唐时韩愈名声显赫,也厉害,可惜考中了也没当成官,原因居然就是长得丑,导致吏部每次选拔时一看他的长相就刷了下去,觉得他一看就不是个当官的相貌。 而残疾那就更不用说了,除非是当了官之后因公残疾的,有时候可能会被皇帝特许留任,如果是当官之前就残疾,那一般就算是跟官场说再见了。 高务实心中有些感动,退开两步就要行礼,朱翊钧直接上去抓着他的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多礼了,尧娥、尧媖没事吧”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知道之前两位“姚小姐”根本就不是姓姚,而是朱翊钧的两个胞妹,都是李太后所生。她们俩玩了个文字游戏,因为二人一个叫朱尧娥,一个叫朱尧媖,当时又不肯透露身份,便自称姓“姚”,算是通了个音。 所以高务实现在总算弄明白这两位之前一直很奇怪的原因了。她们俩之前话里话外总有一种跟高务实很熟的感觉,但高务实却连她们的声音都没听过,反过来这两位也没有听过高务实的声音实际上她们对高务实的“熟”,无非是听朱翊钧提得多,母后那边偶尔也会提起,加上高务实一贯的红包人脉,宫里的小太监们对他印象也好,提到他的时候基本上全是好话,因此在两位公主心目中,高务实整体来说还是个不错的家伙。 至于她们一直直呼高务实的姓名,那就更正常不过了理论上皇帝也好,公主也罢,称呼臣子都是直呼其名的。只是皇帝偶尔会对某些特别德高望重或者特别亲近的臣子换上更好听的称谓罢了。 大明朝后宫的规矩是极其严格的,高务实还是当年不到十岁的时候见过两位公主一次,那时候两位公主年纪更所以双方都没有什么印象。再加上高务实也不像某些穿越同道一般,总对公主有一种特别的念想,因而就更记不住她二位了。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阴差阳错的和两位公主见了一面,三公主朱尧娥比高务实小两岁,今年也不过十四,算起来马上十五四公主朱尧媖就更小了,才十二三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小萝莉。不过她两人都继承了李太后的美貌,长得倒是挺好看。 不过好看不好看高务实都不关心,反正他又不会考虑尚公主大明朝的公主除了开国时期之外,惯例是不会嫁给重臣或者嫁入重臣之家的,都是嫁给一些普通小民,或者低级官员的子弟。 而驸马做起来就更没意思了,根本不能掌什么实权,顶破天给个锦衣卫的虚职,或者到宗人府挂个职,一辈子闲饭吃到死,这岂是高务实有兴趣的 而且大明皇室的家规里还有这么一条公主下嫁后,必须派一位这类老女官给她,全权管理公主的大小事务。而名义上已经出嫁的公主,实际上只在公主府里度过大婚的一夜,便要搬回后宫专设的殿宇居住,空荡荡的公主府里便只住着驸马一人,如果公主与驸马要见面谈情的话,驸马必须赶进宫去与她见面。 然而,这样的老女官心态一般都有问题,她们最看不惯的,就是公主与驸马之间卿卿我我的场面。因此,假如驸马想要入宫去与公主相会,享受夫妻之情的话,多半都要遭到这个“管家婆”老女官的百般刁难。公主与驸马如果不拿出大堆真金白银出来行贿的话,根本就过不了她们的关,见不到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 高务实倒是不缺钱,但他缺权啊,没权怎么挽救这最后一个汉人王朝所以,对于公主,他是敬而远之的。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和两位公主告辞,看着陈矩派人将她们两位天潢贵胄送回了宫中。 高务实把当时的情况对朱翊钧解释了一番,朱翊钧听说妹妹们没事,松了口气,叹道“还好她们没事,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向母后交待。” 这话略有些奇怪,高务实不禁问道“皇上说起这一点,臣倒是有不明白,公主殿下为何会出宫跑到那佛寺去的而且,二位公主还提到过,说那佛寺是” “那佛寺是母后捐钱修建的。”朱翊钧摆摆手,解释道“母后的万寿节快到了,她老人家想在节前完工,但那地方修着修着,挖出了一些不太乾净的东西,几个大喇嘛说要母后的至亲之人前去上个香,压一压邪气。本来应该是我去,但这几天事多,内阁对这事儿也不太同意,母后便打尧娥、尧媖去一趟。” 朱翊钧叹了口气“但你也知道,皇家规矩严,她们俩这个年纪怎么能出宫所以只能是悄悄地去了,谁知道还能碰上这等事” 说到此处,朱翊钧脸色阴沉下来“此事虽然不能大张旗鼓,但凌云翼这厮必须严惩,初来京师履新,就能闹出这等事来,平日里还不知道有多跋扈务实,这事涉及母后和尧娥、尧媖,我不好直接出面,你给我想想办法,朕非办了他不可” 第135章 师徒再会 郭大学士府,也就是当初张居正的那座府邸,今晚来了客人。 不过这位客人似乎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客人,来了之后居然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后院,朝郭阁老的后书房而去。阁老府的下人也见怪不怪,不仅没人拦他,还纷纷点头哈腰跟他打招呼。 这位“客人”当然不是别人,正是当朝辅郭阁老的亲传弟子、前“观政”、河南新科解元高务实高公子了。 郭朴本有一子,可惜很早就因病死了,好在留下了两个儿子,都在家乡。郭阁老这两个孙儿,论年纪其实比高务实还大一点,但似乎没有什么的天赋,直到高拱病逝之前一点才考了个秀才。 郭朴对此很是不满他主要还不是不满两个孙儿不行,而是不满明明不行居然还中了秀才。 在他看来,这秀才肯定是安阳的地方官和河南学政放了水才让他们拿到的,所以他对此很是生气,一般按照中国历代的传统,爷爷和孙儿的隔代亲是很重的,可是郭朴这人治学严谨,因为这两个不明不白的生员资格,他到现在都不肯让两个孙儿来京,只让他们在安阳老老实实。 郭朴年轻时就只有一妻一妾,后来那妾侍还病死了,所以现在这大学士府上就只有郭朴夫妇这一对老伴儿算是主人,尤其是没个年轻人在,搞得偌大一个学士府每天都有些死气沉沉,直到高务实这一来,才总算有了点年轻的气息。 高务实见了郭朴,一开始倒也还算老实,规规矩矩地跟郭朴见了礼,但马上就开始没规矩了,他笑嘻嘻地道“老师,学生这次来京,可是来参加会试的,压力很大啊所以必须每日向老师请教学业,不知道老师方便么” 郭朴还不知道高务实的用心险恶,一本正经地道“老夫既然答应肃卿收下你这个学生,自然是该教的都要好好教。以前肃卿还在的时候,有他在一边看着,老夫倒还能轻松一点,也不用把你管得太严。可现在他不在了,老夫自然要把这个责任扛起来,你日日请教,老夫高兴还来不及,说什么方便不方便” 高务实等的就是这个话,连忙打蛇随棍上,笑道“那敢情好,既然如此,学生直到会试之前,就都厚颜住在老师这里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郭朴的意料之外,因为他知道高务实在京师不光只有一个见心斋,不仅高拱之前的宅子还在,而且他自己此前就在京师有别的宅子。 高务实在京城内的宅子还不止一处,而是有两处。 其中有一处是朱翊钧赏的来自于查封冯保的家产,但不是冯保的主宅,而是冯保的弟弟冯佑的主宅。这处宅子位于石碑胡同西南,西边就是什刹海,风景很是不错,占地也不是冯保当年权势最盛时帮他弟弟置办的。 另一处也不是高务实自己买的,而是成国公朱应桢送的这事要插叙一下,朱应桢的爷爷、老成国公朱希忠在万历元年就病死了,当时高务实想起历史上朱希忠一度是被追封了定襄王的,这事是张居正操办,后来张居正病死,万历开始清算旧账。 有一人名叫余懋学,乃是隆庆二年进士,曾经在张居正当政时期弹劾张居正,被张居正罢官,而且还加了一句“永不叙录”。张居正死后,余懋学当年的房师张四维立刻将他重新启用了,结果余懋学果然一如既往,大反张居正所为,顺带上疏说朱希忠追封王爵不符合国朝制度,于是成国公府也跟着倒了点霉,朱希忠的王爵又被削了。 高务实倒觉得,朱希忠虽然没有什么带兵打仗的功劳,但他昔年救过嘉靖帝,在隆庆朝也一直是勋贵之,深得隆庆器重,还是朱翊钧理论上的老师,要破例给追封一个王爵其实也说得过去。当然更关键的是,成国公府现在和高党走得很近其实主要是和他高务实走得很近那就更应该给追封个王爵,以让更多人看看他高观政的能耐了。 于是高务实一边说动两宫和小皇帝朱翊钧,一边劝服高拱和郭朴不要反对,终于把这件事给定了下来,朱希忠因此仍然如历史上一般被追封了定襄王。 当时朱应桢他老爹朱时泰很顺利就袭爵了成国公,这事儿高务实也出了点力,只是朱时泰原本就是个病秧子,袭爵没几个月就病死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朱时泰死于万历二年,结果成国公府牵连上一些事情,得罪了冯保,结果一直拖到万历八年,朱应桢才得以袭爵。 不过这次自然不会了,有高务实在,朱应桢作为他扳倒冯保和张居正的得力助手,当然很快就得以袭爵,事成之后朱应桢便送了一处宅院给他。这处宅子在光禄寺东边一点,最大的优点就是离皇宫近,几乎就住在东安门外,进东安门就是紫禁城内,再往西走不远就是东华门,那就是进了宫城了。 所以这宅子虽然不大,但却是高务实此前常住的。当然,朱应桢既然能拿出来送给高务实,这宅子本身自然不会差,面积固然没有办法可想,毕竟这一块寸土寸金,但内部装潢绝对是顶级的。 因此高务实忽然表示要住在郭朴这里,郭朴就很是诧异了。 他想了想,问道“你此前一直不肯回乡考试,说是怕让人攻讧肃卿,怎么这次倒是不怕了老夫是你的老师,又是当今辅,你会试之前住在老夫这里,别人就不说闲话了” 高务实笑道“这次不怕了,好歹学生现在也是个解元,于讲官还特意为学生正名了一番,现在就算考中进士,想必也谈不上多奇怪吧” 郭朴已经知道于慎行在开封给高务实的解元背书之事,想了想,也点头认可了“你既要住,那就住吧,反正这宅子大得很,不缺你一间房。” 高务实先笑着谢过了,然后稍微正了正脸色,道“老师,今日之事,皇上那边很是震怒” “哼哼,老夫正等你说这件事呢。”郭朴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说吧,太后和皇上是个什么态度,你又是个什么态度” 第136章 此立威耳 高务实道“此事之所以牵涉太后,其实说来也颇为意外。三公主和四公主二位殿下按例是不应该会在今天这样的时候出宫的,但太后万寿在即,那处佛寺乃是太后捐建,太后希望佛寺落成能赶在万寿节之前” 他便把朱翊钧告诉他的内情转达给郭朴说了,但先没有说太后和皇帝的态度。 郭朴听完,面色倒是没有太大变化,语气平静地道“公主出宫确实不符规制,但既是为太后万寿奔走,却又无妨了此孝也。” 高务实道“但太后却不希望公主出宫之事被过多宣扬。” 郭朴皱了皱眉“净军出动,抓了尚未到任的兵部尚书随行家丁奴仆两百余人,这事儿如何做到不过多宣扬京师百姓素来喜欢看热闹,闲嘴又多,现在就已经不知道传成什么样了,估计各种荒腔走板的奇言怪语已经充斥街头巷尾。” 高务实微微叹了口气,道“所以得想法子把事情往另一个方向上引。” “另一个方向”郭朴目光一凝“哪个方向,党争” 高务实没直接回答,而是微微蹙眉,问道“凌本兵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不知道他是谁的学生” 郭朴面无表情地道“那一届的主考是徐华亭,而凌云翼的本经是礼记,因此他的房师是陈南充和吴孝丰。” 高务实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凌云翼这出身不错啊,张居正、殷士儋、汪道昆、胡正蒙、6n都是他的同年,而且出自同一房。 张居正和殷士儋就不说了,官终阁老 汪道昆官终兵部左侍郎,曾是抗倭名臣,又是文坛巨子,杂剧大家,相传还可能是金瓶梅的作者 胡正蒙是那一年的探花,曾任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翰林院侍读学士,曾与高拱一道主持嘉靖四十四年会试,可惜死得早 6n则是典型的徐党,当初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整得徐阶苦不堪言,6n认为是高拱指使,还曾上疏弹劾海瑞,顺便语及高拱,言辞激烈。 不过他与张居正交好,高拱当时考虑到张居正的面子,就没把他怎样,而郭朴继任辅后,见6n行事低调,也就没有动他,反而给他正常升迁,现在已经是工部右侍郎了。 郭朴见高务实沉吟不语,又给他加了“另外,凌云翼与殷正茂虽非同出一房,但也是同年,听说关系密切。殷正茂去年致仕时,曾对凌云翼大加推荐,此次凌云翼能出任本兵,也有这个因素在里头。” 高务实心中一动,他知道郭朴补充这一番话并不只是介绍一下凌云翼的“另一个朋友”这么简单,实际上这句话的意思是徐阶、张居正一派留下的人里头,凌云翼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换句话说,凌云翼是徐党、张党留下的大佬之一。 再换句话说,他是朝中心学门人里头的几大巨头之一。 高务实不由得撇撇嘴还真是能扯到党争了,难怪老师刚才有此一问。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高党目前固然在朝中占据着优势,但在以实学为基础的高党之外,并非就没有其他的学派生存空间了,心学仍然是大有市场、大有拥趸的。 同时在高党内部,也并不是铁板一块,郭朴和张四维也都有各自的支援者,甚至连高务实,如果非要撇开来说,也有自己的支援者他到底是顶着新郑高氏衣钵传人旗号的呀,甚至不论郭朴一系还是张四维一系,或多或少都会卖高务实一点面子。 当然,话说回来,也就是卖点面子而已,只要他一天没有考中进士,这个面子就只能看做高拱的余荫。 既然涉及到党争,高务实就不能随随便便回答,仔细思考了起来。 郭朴也不催他,更不追问,竟然开始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务实才终于缓缓开口了“老师,我要逼退凌云翼。” 郭朴平静地睁开眼,没有特别惊讶,只是看着高务实,问道“理由” 高务实冷然道“实学与心学之争,归根结底是国家大政方针之争。而国家大政的走向,究竟是务实还是务虚,是自强不息、人定胜天,还是碌碌无为、祸福由天,都决定于此。” 郭朴的目中猛然一道精芒闪过,沉声道“你想动党争你可知道,现在朝中已经不是肃卿在时的模样了。” 他说到此处,微微叹息一声“老夫年近古稀,按例来说,在朝中也就还有一两年的时间,即便老夫豁得出去,全力支援于你,也不见得能做成此事,反而可能引起更多的麻烦。”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学生没有说要全面清除心学,那是不可能的事,甚至也没有说要把朝中心学一派打压到什么程度这只是杀猴儆鸡。” “杀猴儆鸡”郭朴眼皮一耷拉“凌云翼是那只猴那么鸡呢” “对考课法阳奉阴违者,都是鸡,都应该看看这只猴是怎么死的。”高务实冷冷地道“新政推行日久,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还不够。江南一带仍然是以田赋为主,商税交得极少有些府县以前一年交二十两银子的商税,现在五年下来总算交到了二十五两,按照考课法来看,他们倒也的确是加了商税,可是这个数据有意义吗就算是一百个府,实际上才加了多少”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郭朴微微摇头“本朝有很多事情,不光是要看数据,更要看是否形成惯例,只要形成了惯例,在大方向上就定了。就譬如说你刚才讲的,算他一百个府,现在每个府加了五两商税,一年就是多了五百两。” 郭朴叹了口气“五百两当然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数目,但只要形成了考课法的惯例,那么他们每年都得在前一年的基础上继续增加,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二十年后你若能宰执天下,那时候这商税想来已然可以一观了。” 高务实今年虚岁也不过十七岁而已,二十年后还不到四十岁,能在那个年纪宰执天下,在郭朴看来已经很不得了了。 但高务实似乎懒得去考虑这一点,仍然坚持道“凌云翼必须走人。” 郭朴眯起眼睛“此立威耳你要行威权” 第137章 我即高党 “此立威耳你要行威权” 郭朴这句话问出来,高务实顿时哈哈一笑,摇头道“老师说哪里话学生不过一个区区新科举人,哪来什么威权” 高务实说到此处,忽然面色一正“这是高党的威权。” 郭朴看着他,半晌不曾言语,最后叹了口气“你这是在替肃卿批评老夫呀可是,你要知道,老夫毕竟不是肃卿。这所谓的高党,是他一手捏合打造出来的,所以他在之时,可以对高党如臂使指,但老夫却不能,能维持眼下的局面,就已经很难得了。” “大舅那边,学生会去和他交流,老师不必担心。”高务实很有把握地道。 郭朴微微皱眉,想了想才道“你该不会觉得,张凤磐之所以在高党内另成一派,单单是他自己想要抢班n这么简单吧” “学生虽然愚钝,还不至于这般肤浅。”高务实哑然失笑,道“我大舅固然也是胸有大志之人,但他同时也是足够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出来三伯当年的安排和用意。他知道自己必然是高党的下一代党魁,这一点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去争,三伯已经做好了安排。” “嗯那依你之见,现在张凤磐是个什么情况你知不知道,凌云翼原本的安排是南京兵部尚书,为何会在他还没有赶到南京赴任时便又改了旨意,让他出任北京兵部尚书了这件事就是你大舅张凤磐的主意。”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张四维虽然是高党的大佬之一,更是大家都很清楚的“高拱接班人”,但他的基础盘和高拱不同,高拱的基础盘有三大点一是宫里的绝对支援二是当了多年的学官,自己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尤其是他隆庆三年年底起复之后,更是塞了一大帮学生进科道,用以掌握言论制高点三是他兼任吏部尚书,见官大sn。 但张四维的基础盘则不同,他原本是晋党的后起之秀,杨博和王崇古之后,晋党就是以他为核心的,所以他的基础盘其实是晋党。 至于原先高拱的基础盘,其实大部分暂时都在郭朴的旗下。当然,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高拱与郭朴关系密切而投入,另一部分则是因为高务实对老师的支援而暂时投入在这部分人眼里,郭朴其实只是暂代高党党魁,高务实才是真正的高拱继承者。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张四维的做法有些奇怪,凌云翼是典型的徐、张一脉,既不是高党嫡系,也不是晋党,张四维力主将他调入京师,完全说不过去。 高务实略微蹙眉想了想,才问道“老师,自去年马乾庵公去世后,内阁是不是没有增补阁臣” 郭朴一时不知道高务实为何思维又跳跃了,因为这个问题似乎与张四维调凌云翼为本兵没有直接关系,但郭朴还是点了点头“老夫曾经上疏请皇上增补阁臣,但皇上认为眼下三位阁臣已经够了,无须增补。” 现在的三位阁臣,就是辅郭朴、次辅张四维、群辅申时行。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学生猜测,我大舅可能想增补阁臣,但他想要增补进内阁的这位也是所谓高党,然而此人的资历恐怕还有些不足如此,我大舅便先提拔凌云翼,这是在安抚心学一派。” 郭朴皱了皱眉,沉吟道“但他没有与老夫提过此事。”此事,自然是指张四维想要推荐人入阁的事理论上来说,推荐谁入阁可不是次辅的权力,而只有辅能做。 高务实无所谓地道“或许大舅是觉得,推荐此人入阁不会让老师觉得为难,他可能认为到时候向老师提一句,老师就会答应。” 郭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是么你能猜到他想推荐谁入阁” 高务实心里其实冒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这却不好说,不过明日学生便打算去拜见大舅,到时候问他便是了。” 郭朴点了点头,又问“既然你认为凌云翼调任本兵是张凤磐用以安抚心学一脉的手段,目的是援引某人入阁,那现在你还坚持要逼退凌云翼吗” 高务实微微一笑,但言语之中却毫无笑意“没错,这个尚书,不能让他做了。” 郭朴皱起眉头“就因为今天的事,你就这么坚持还是说,太后和皇上有交代” “皇上确实对凌本兵很是不满,但皇上的话说得不是很清楚,倒也未必是非要把他给罢官或者怎样。”高务实实话实说,但又补充道“逼他致仕是学生自己的主意。” “老夫还是那句话,为什么呢”郭朴深深地皱着眉头“你这么做,不是叫你大舅为难么” “不会的。”高务实淡淡地道“凌云翼自己取死有道,怨不得别人。至于心学一脉会不会因此挑起争斗,也不必担心,学生自有办法安抚。” 高务实这番话,显然有两层意思,而且郭朴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所以说你还是要行威权。”郭朴叹道“你是要让人知道,高党团结得很,谁得罪了高党,都要付出代价而得罪你,就是得罪高党。”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 郭朴又道“老夫若是猜得没错,你那安抚的办法,是要等逼凌云翼致仕之后嗯,甚至是在张凤磐推荐新辅臣入阁之后,再推荐一位心学一脉的大臣入阁吧” 高务实哈哈一笑“还是老师厉害,学生的一点心思,丝毫瞒不过老师。” 郭朴叹了口气“你是最会做买卖的人,现在却拿一个阁臣的位置去换一个兵部尚书,这买卖不亏吗” 高务实笑道“单是这么看的话,那自然是亏了。不过这种事不能只看位置,还要看位置上坐的那个人具体是谁。” 郭朴目光一凝,问道“那你希望这个新的心学派阁臣是谁” 第138章 深宫私语 大明如今有两位太后,其中仁圣皇太后住慈庆宫,慈圣皇太后住慈宁宫。此二宫一东一西,慈庆宫居东,慈宁宫居西,因此也有人称仁圣皇太后为东太后,慈圣皇太后为西太后。 不过大明朝这位西太后,与鞑清的西太后还是颇有区别的,最起码的两点则是,她既不垂帘听政,也不主动过问国政。 然而今天可能是个极其少见的例外。 因为大明朝的皇帝陛下朱翊钧在召见了高务实之后,便被李太后再次派人叫去了慈宁宫问话,而且这一次问的问题,已经有些涉及政务的意思了。 “凌云翼这厮好大的胆子”李太后没有端正高坐,而是快步走来走去,疾言厉色地道“一个新晋兵部尚书,还未到任,就在京师之中、天子脚下上演了纵兵行凶的大戏哈,哀家还真是涨了见识了,连崑曲里都没有这么厉害的角色” 母后既然站着,朱翊钧自然不敢坐着,老老实实在一旁垂手而立,甚至因为母后这一番疾言厉色的话,吓得连头都低下了,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在他身边一起罚站的,还有两名少女,正是三公主朱尧娥和四公主朱尧媖。 两位公主均是身穿织金纱通肩柿蒂形翔凤短衫,肩袖之上以织金为凤纹云肩,内间饰钩莲纹。 下配妆花纱蟒裙,此为五幅料制成百褶式长裙,腰镶桃红色暗花纱缘,质地为暗花直径纱,暗花为缠枝菊花、茶花纹。以织金妆彩织裙襕、裙摆。裙襕、裙摆上前、后正龙各一,行龙九条,间饰翔凤、牡丹、茶花、菊花、荷花、梅花、海水江崖等纹饰。 说是龙纹,其实按照规制来说,这就是蟒袍女装变种之一,因此称之为蟒裙。 她二人的装束形制毫无区别,只是在选色之上有差异,三公主朱尧娥上衣底色为暗绿,蟒裙底色为草绿四公主朱尧媖则上衣底色为雨过天青,蟒裙底色为湖蓝。想必是三公主尚绿,四公主喜蓝。 皇帝罚站,两位公主陪罚,这待遇也就两宫太后能享受了。 不过从李太后眼下的神态来看,她对这个享受毫无感觉,她现在唯一的感觉大概只剩愤怒。 “皇帝,刚才你两个御妹的话你都听到了,凌云翼这厮虽然不知道她们二人当时正在寺中,可强逼一名上京赶考的举人,不许其避雨,这与我大明优待士子之国策,总是相悖的吧更何况他身为兵部尚书,居然还仗势行凶,这与国朝用人之策也不吻合吧” 朱翊钧哪敢有什么反对意见,连连点头称是。 李太后便问道“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处置” 朱翊钧略微迟疑一下,道“此事儿臣若要直接处置,恐怕容易使人多心,进而将关注的重点从凌云翼仗势行凶转到两位御妹为何出现于寺庙此事虽无半点不可告人之处,但所谓传言,总是以讹传讹,越传越荒谬,因此以儿臣之见,还是等内阁或者科道主动议论,上疏弹劾为好。” “会有人上疏弹劾吗”李太后收起愤怒之色,面无表情地问道“听说这凌云翼,乃是徐阶的门生,与张居正、殷士儋、殷正茂等人俱为同年,在朝中而言也算资历深厚的老臣了。而且,他这次能够出任大司马,听说还是次揆力主的这个情况可不一般呐。” 朱翊钧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么多,听到母后这么一说,不禁有些迟疑了,暗想我让务实去办这件事,可次揆张四维是务实的舅舅,不知道他能办得下来么可别到时候他找不到人上疏,只能自己写一道疏文,那可就不好办了,他现在辞了官,只是个举人罢了,就算是解元,也没有权力把疏文递进宫里来。 李太后见朱翊钧面色犹豫,皱起眉头,问道“皇帝,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哀家” 朱翊钧吃了一惊,忙道“儿臣岂敢欺瞒母后,只是这件事儿臣刚刚暗示过高务实,但当时儿臣忘了他已经辞官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把这件事安排好。” 听了这话,李太后不禁嗤笑一声,摆手道“那你倒是可以放心,高务实这小子,这点能耐肯定是有的。” “母后圣明。”朱翊钧松了口气“那就希望他不会让母后和儿臣失望了。” 李太后哼了一声,没再纠缠这件事,而是摆了摆手“不早了,皇帝先回去休息吧中宫年纪还你不要去坤宁宫。” 朱翊钧脸色一垮,还是老老实实应了。 待皇帝一走,李太后就坐了回去,看了看两个女儿,忽然道“你们平时总听你皇兄夸赞高务实,今儿个见了本人,感觉如何啊” 两位公主对视一眼,三公主朱尧娥道“女儿觉得还不错,当时凌云翼的家丁都已经杀进院子里了,高务实也不肯独自逃走,还跑进大雄宝殿里头非要带着我们俩一块逃。” “倒还有些担待。”李太后点了点头,又问“他那时知道你们的身份么” 两位公主一齐摇头“肯定不知道。” 李太后见她二人异口同声,不禁奇道“你们为何如此肯定” 二女对视一眼,都有些慌张起来,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李太后的脸色慢慢变得严厉起来,目光在她们二人脸上梭巡了几次,忽然冷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说,怎么回事” 两位公主吓得立刻跪下,还是姐姐朱尧娥先开口“回,回禀母后因为,因为高务实闯进来之后之后,就一把抓住我们,拉着我们的手就往外跑他要是知道我们的身份,肯定是不敢的。” “啪” 李太后气得一拍桌子“他还抓了你们的手你们刚才怎么不说” “女儿女儿不敢。”朱尧娥吓得浑身抖,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四公主朱尧媖更是扁着小嘴,泫然欲泣。 原来李太后虽然对朱翊钧严厉,但这份严厉平时来说也只是对朱翊钧一人才有,对潞王朱翊镠以及三个女儿倒是称得上慈母,因此她忽然朝两个女儿怒,两位公主就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光知道怕了。 李太后见了,也有些心疼起来,暗道这事说到底也不是她们俩个的错,怪只怪高务实,就算你不知道她们的身份,可两个小闺女你总看得出来吧,竟然跑过去就抓她们的手不行,这事儿断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139章 这是咋了 作为大明有数的巨富之家,张四维自从入阁之后,在京师又换了一处更好的宅府,位置挪得倒是不远,从荷包巷往北挪到了灰厂街东侧。 但是这位置可不得了,往东翻过一座围墙就是太液池,也就是所谓的“三海”。更具体一点说,就在后世的中海和南海之间的西面,灵境胡同那一大块。 之所以是“一大块”,因为这所宅院占地比张居正留下的那所大学士府还要大。高务实在京师城内的两所宅子也不算小了,可要论面积,那是加在一块儿也赶不上张四维这座大学士府。 张家人到底是盐商巨富,一贯讲究一个气派,这一点其实从当年张四维送给高务实的樱桃泉别院就看得出来了。而且张家有钱这一点,也没什么好隐藏的,长芦盐场那么大的生意,藏什么呀?所以张四维也不必像某些出身贫寒,却因为做官而家财万贯的官员一般遮遮掩掩。 这个情况,倒和南京的魏国公府有些类似——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家里有钱,爱谁谁。 高务实会在抵京的次日前来拜访,这一点张四维是早就料到了的。虽然理论上来说,舅舅当然应该比老师亲,天地君亲师嘛!但其实在大明而言,尊师在某些时候还是要摆得更明显一点,更何况郭朴是首辅,高务实如果先来拜访自己而不是先去拜访郭朴,张四维反而会有些尴尬。 既然早有预料,一顿羞珍佳肴自然是少不了的,哪怕是家宴,只有张四维和高务实这对舅甥两个人吃,也得有个讲究。 比如高务实是远道而来,所以在他们二人实际用餐的席面之外,还设有一个“下马看席”,顾名思义,就是说这一桌其实是不吃的,属于接风宴的配席,不是顶尖富贵人家,可经不得如此浪费。 因为不吃归不吃,东西得备齐。要用饼锭八个,斗糖八个,糖果山五座,又糖五老五座,糖饼五盘,荔枝一盘,圆眼一盘,胶枣一盘,核桃一盘,栗子一盘,猪肉一肘,羊肉一肘,牛肉一方,汤鹅一只,白鲞二尾,大馒头四个,活羊一只,高顶花一座,大双插花二枝,肘件花十枝,果罩花二十枝,定胜插花十枝,绒戴花二枝,豆酒一尊。 高务实这一世,现在也算是顶尖富豪了,但对于这种浪费还是颇为不喜,只是对方毕竟是他舅舅,摆出这样的席面又是给他面子的表示,所以他也不好多说,只能忍了。 张四维因为身体不好,已经戒了酒,高务实倒是有酒量,但他前世被迫喝酒的次数太多了,几乎有些心理性反感,两个人随口说了几句,就把酒先撤了。 没有酒,谈话反而方便,因为今天要谈的事情很重要,不喝酒才能保证不会一时上头胡说八道。 昨天的事张四维当然早已经知道了,不过他是长辈,自然不会主动提起,因此高务实吃了几口之后便主动说起这件事来:“大舅,昨儿凌本兵没有来您这里告甥儿的状吧?” 张四维微微笑着:“他呀,倒是没有告状,不过却来老夫这儿讨饶来了。” 虽说张四维算起来也是“年轻阁臣”,但就和前世的“年轻干部”一样,这个“年轻”是要对照级别地位来看的。好比一个四十岁的高官,那当然很年轻,可如果只是科长,就谈不上年轻一说了。张四维今年其实已经五十四{虚岁}了,当然可以自称一句老夫。 高务实听了他的话,一脸诧异的模样跟真的似的:“他来找您讨饶?不至于吧?” 张四维瞪了高务实一眼:“装什么装,你还不知道他为什么来?” 高务实笑道:“不知道呀!大舅,他应该不知道那两位的身份吧?” “哼哼!”张四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之前当然不知道了,但是他在京师又不是没地方打听,几下一合计,还能猜不出问题在哪儿?别的不说,就说那佛寺是谁捐建的,这事儿你以为有多秘密?” 高务实笑了笑,不以为然地道:“可是,太后因为信了喇嘛们的驱邪之说,把两位公主悄悄派来这没有完工的佛寺进香,这种事怎么可能大张旗鼓?既然不会大张旗鼓,那多半就是装作不知道了,如此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张四维撇撇嘴:“太后是个什么想法,他凌洋山{凌云翼号洋山}一个常年在地方为督抚的臣子怎么敢随便乱猜?” 高务实笑道:“不是还有申阁老可以帮他参考么?” 申时行不仅是心学门人,也是徐阶的小老乡,同时其座师又是张居正,因此他现在实际上是徐、张一脉的核心人物,凌云翼出了麻烦,肯定要找申时行商议,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申瑶泉长袖善舞,逢人只说三分话,而且自他入阁以来,从来不肯正面开罪实学一派的重要人物,他可未必会详详细细地和凌洋山分辨清楚。” 高务实哦了一声,想了想,笑道:“那您老帮他分析了?” “老夫为什么要帮他分析?他又不是老夫的同年,更不是老夫的学生。”张四维指了指高务实,道:“而你却是老夫的外甥!况且,你又从小就有主见得很,他这次得罪你,看起来得罪得可不轻,老夫若不先问问你的意思,难道到时候让你娘亲来说老夫不关照晚辈?家和万事兴!” 高务实哈哈一笑:“那甥儿可要先多谢大舅了,以茶代酒,敬大舅一杯。” 张四维一摆手:“吃饭就吃饭,喝什么茶,你现在年纪小,不知道身体要好好保重,等将来和老夫一样今年不知明年事,就知道厉害、知道后悔了。” “多谢大舅提点。”高务实笑了笑,放下茶杯,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假装想了一会儿,肃然正色道:“大舅,凌公这个本兵,甥儿以为还是不要做了。” 张四维顿时一脸愕然。 他虽然猜到自家这外甥对凌云翼可能会有怨气,但却万万没料到高务实的态度竟然会如此决然,而且他一个区区举人,竟然一开口就让凌云翼堂堂一个兵部尚书“不要做了”! 张四维作为高党的核心之一,不是不知道高务实此前的一些“光辉事迹”,也知道他在内廷之中有不少布局。 他奇怪的是,自己这个外甥此前那可是相当能忍的,不憋到能够一招制敌根本不会出招,可为何这次他居然问都不问,直接就要拿一个堂堂兵部尚书开刀?这可是兵部尚书,不是那些门下走狗当惯了的武臣! 这是怎么了? 张四维甚至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没弄清楚,这个情况不对啊! 第140章 雷霆之前 “大少爷,该送的信已经全都送到了。” 已经回到郭大学士府的高务实坐在书房外的凉亭之中,手边放着厚厚几叠文稿和卷宗,正一本本、一张张拿来看。他的身边站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小童,乃是曹淦之子曹恪。 曹恪早在曹淦投靠高务实之时便成了高务实的书童,但因为当时年纪太小,一直也没真当书童使唤,万历五年时才正经地担负起了书童这个重要职务——真的挺重要,差不多有一点机要秘书的意思。 比如高务实昨晚连夜写了二十多封书信,今天就是由曹恪负责派人送去相应的人手里的。 “嗯,知道了。”高务实淡淡地应了一声,忽然拿着手头的一封卷宗微微一扬,问曹恪道:“你父亲去年跟着俺答去了趟青海?他之前的给我的汇报之中可没提这件事,只说了在考察青海商路。”曹淦父子都是高务实的家丁身份,所以他没有称“令尊”。 曹恪的长相虽他母亲,跟曹淦没有多少相似,当然也可能是曹淦脸上的刀疤和缺了一边耳朵导致原本的面貌被改变了不少,总之曹恪看起来就是个颇为清秀的小正太模样,跟高务实这个高大俊雅的大少爷在一块,倒是一对挺般配的主仆。 小正太曹恪听了高务实的发问,连忙解释道:“家父是觉得大少爷去年忙着备考,所以报告得比较简略,绝非有意隐瞒,这些卷宗之中记录了家父的整个行程。” 高务实一摆手,道:“太琐碎了,我现在没时间一一看完,你来跟我说说,主要都发生了哪些事。” “是,大少爷。”小正太一本正经地道:“其实家父不是和俺答同去的青海,俺答前年就已经到了青海,并且和索南嘉措大喇嘛互赠了尊号{这个尊号是敏感词,我就不写了},然后俺答就一直留在青海。但去年时,俺答的部下青把都跟左翼蒙古联合起来,在边境惹是生非,留守顺义王王庭的辛爱又态度暧昧,对青把都不闻不问,郭阁老接到宣大总督吴环洲公{吴兑}的汇报之后十分恼怒,便让家父去青海请俺答回到归化城。” “俺答答应了吗?”高务实问。 “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俺答还是答应了。”曹恪说道:“还有一件事,小的不知当不当说。” “说吧。” “听说俺答归顺了黄教,而且回到归化之后就开始大力推广黄教,虽然还只有半年时间,但据家父所说,现在萨满教在右翼蒙古的日子很不好过,家父还有些担心。” 高务实笑了起来,道:“告诉你父亲,土默特信仰黄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让他不必担心。不仅不必担心,而且还应该大力配合顺义王,全面彻底地清除萨满教的影响,让黄教在万里草原上遍地开花。” 曹恪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点头应是。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我那位好朋友把汉那吉在青把都事件中表现如何?” “把汉那吉还是够朋友的。”曹恪笑着道:“青把都一开始惹事的时候,把汉那吉就把情况通报给了吴环洲公,后来青把都和左翼蒙古联合起来之后,把汉那吉还让吴环洲公转达消息给朝廷,说他愿意出兵与青把都一战,请朝廷批准。” “哦?还有这等事?”高务实略微想了想,又笑了起来:“我这位好朋友学聪明了不少嘛,以他的直属部落之实力,打败青把都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再加上左翼蒙古——即便不是整个左翼蒙古,他也赢不了。” 曹恪奇道:“那他请战怎么还叫学聪明了呢?” “因为朝廷不会批准。”高务实叹道:“咱们的朝廷啊,就是很喜欢为别人考虑。朝廷里会有很多人觉得,不应该为了青把都这件事将把汉那吉搭进去,尤其是在把汉那吉很可能打不过对方的情况下——把汉那吉是右翼蒙古之中亲明派的首领,他万一要是实力大损,右翼蒙古会不会生出其他乱子来,就不好说了。呵呵,我这位好朋友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主动请战的,这样一来,他就借我大明之口再次强化了他在右翼蒙古中的地位,同时也给我大明卖了个好。” “原来是这样,那他可比以前聪明多了。”曹恪感慨道。 高务实笑了笑:“人总是会长大的,就像你一样。” 曹恪腼腆一笑,又道:“哦,对了,大少爷,家父说青海的商路也打通了,不过青海好像没有什么好东西,除了一些牛羊马匹,就只有冬虫夏草和青盐。但是陕西那边吃的是马家提供的潞盐,四川自己又有井盐,所以只能做些牛羊马匹买卖,再就是虫草之类的药材生意,家父觉得不必投入太大。” 高务实想了想,道:“让他自己看着办吧,不过除了你说的这些,毛皮生意应该也能做。” 其实青海的资源挺丰富的,但是这年头青海那边已经被俺答搞定了,加上交通条件恶劣,高务实既没有兴趣也没有那个本事去搞西部大开发,只好顺其自然,能做点生意就做点生意得了。 曹恪应了之后,高务实便继续看起卷宗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西域的商路走通了没有,我要的那种马现在能买到了吗?” 曹恪道:“家父说,西域的商路时而通,时而不通,不能当做是一条完整可用的商路,不过马匹倒是弄到了一点,只是数量不多,从中挑选出的种马就更少了,但是目前也勉强弄出来一个马场,正在试着培育改良马种。不过大少爷,家父说他找了不少养马好手问过此事,他们都说要培育出稳定的新马种是很难的事,十年都未必能办成。” 高务实大手一挥:“十年不行就十五年,十五年不行就二十年,我等得起,让你父亲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来抓——你告诉他,这件事若能办成,比多赚一百万两银子更让我高兴。” 曹恪听了果然吓一大跳,不过高务实真不是说笑,他想打通西域商路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希望得到良马,不管是哈萨克马、阿哈尔捷金马、阿克哈塔克马、ālābó马还是其他优秀马种,他都来者不拒,并愿意花时间慢慢培养育种。 其实他要求也不算特别高,能够搞出后世伊犁马那样稳定且各方面表现都不错的马种,他就很满意了。 两人接下来继续有问有答地就高务实离京之后许多没有细细了解的事情谈了良久,直到门房一次次跑过来送了二十多封回信,高务实在看了回信之后才一摆手,让曹恪把卷宗都拿走。 捏着手里的一叠回信,高务实喃喃地道:“皇上,明天我就要借你的雷霆君威一用了,想必你应该不会介意吧……嗯,当然不会了,是你主动让我用的嘛!” 第141章 谁的雷霆 万历七年,九月初三。 吏科给事中赵于敏上疏,弹劾兵部尚书凌云翼“纵容家丁仆役,行凶首善之都”,请罢。 同日,广东道监察御史林一材上疏,弹劾兵部尚书凌云翼于两广总督任上“骄纵不法,累遭时讥;杀戮成性,酷厉激变”,请罢。 赵于敏与林一材,一科一道,弹劾官员是正常的,不过他二人都不过只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出身,资历甚浅,却同时弹劾当朝兵部尚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朝廷上的斗争不同于带兵打仗,一般来说是不流行“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个做派的。 最常见的一种方式,就是先派出麾下资历浅薄的科道官,上疏弹劾一下某大臣,看看皇帝对此事的反应,倘若皇帝立刻下旨斥责上疏者妄言,那说明该大臣圣眷仍在,要不要继续弹劾就得看情况。 而如果皇帝收到奏疏之后全无反应,那一般就说明该大臣可能已经失去皇帝信任,这时候就可以加大弹劾力度,派出更有力的人物继续弹劾,直到皇帝感受到“群情汹汹”,下旨处置该大臣为止。 当然,一般来说,该大臣在受到弹劾之后,会主动闭门不出,要么上疏自辩,要么上疏乞归。倘若皇帝虽然对该大臣失去信任,但总算还念及一些旧情,那么可能只会顺势批准请辞,通常不会深挖细究,毕竟优待文官是惯例,留点颜面给人家,也显得自己仁慈。 赵于敏和林一材就是这次“倒凌”的先兆,“投石问路”的两颗小石子。 这里要稍稍说明一下,本来历史上的隆庆五年会试,主考官和副考官分别是张居正与吕调阳,但因为高务实的影响,最后变成了郭朴为主考官,张居正为副考官,所以很有一部分本年进士的座师、房师都发生了变化。 赵于敏和林一材,就是郭朴在这一年点选的进士。其中赵于敏是山西长冶人,林一材是福建同安人。 凌云翼前天赶到京师,昨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陛见皇帝,被告知皇帝已御文华殿讲学,让他延后再来,他只好一凡常例的在没有得到皇帝接见的情况下去兵部履新,当时凌云翼就觉得要糟。 很多人都觉得,好的预感十次得有九次不灵,而坏的预感倒正好相反,基本十拿九稳,凌云翼也是如此,履新的第二天,就被科、道同参。 他也没有办法可想,因为连申时行这个心学一脉的阁老,给他的答覆都是模棱两可,根本没一句准话,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于是他只好上疏请辞——自辩是不可能自辩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自辩的,因为申时行虽然什么保证都不给他一句,但是却告诉了他,那日他恐怕是冲撞了两位公主殿下。 这等于是被抓了个现行,还自辩个屁!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按例请辞了。 然而皇帝似乎还不满意,两道弹劾上去,内阁不痛不痒地票拟说凌云翼在两广平定叛乱,还是有功劳的,但对于这次被弹劾的事情,票拟却只字未提。 皇帝的反应很皇帝,一个字都没有批覆。这就是所谓留中不发了。 于是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又有弹劾上来,弹劾的事情与昨日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上疏弹劾的人变了,计有顺天府尹宋之韩、顺天巡按御史胡涍等五人。 皇帝依旧没有反应,而凌云翼惶恐之下,再次上疏请辞。 到了第三天,大戏终于上演到紧要关头,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国光亲自出马,弹劾兵部尚书凌云翼“不谨、不职”,请罢! 左都御史乃是都察院第一人,世人称之曰总宪,乃掌察核官常,参维纲纪,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遇朝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寺谳平之。 堂堂左都御史亲自出面弹劾大臣,虽非绝无仅有的事,但的确也不多见。照例,左都御史出面弹劾,皇帝是不能继续装聋作哑的,必须要有回复。 所以皇帝的回复这一次很快就下来了:凌云翼恃其微功,多行酷厉,骄纵不法,深负朕望。着即刻革职待勘,都察院及刑部宜选派干员赴广东江西等处地方深究彻查,详报以闻。 革职待勘!深究彻查! 漫说大部分朝官不知道那日之事涉及“冲撞凤驾”,只知道凌云翼是与前些年有“小阁老”之称的前观政高务实发生冲突,就算深知其中内情的申时行等人,在看到皇帝的御笔朱批之后也是呆立当场,半晌无语。 凌云翼本人就更不用说了,他本就因为弹劾而在府中闭门不出,忽然接到如此严厉的旨意,当场就两腿一软,瘫倒地上,最后被奉命传旨的天使让人“掖之起,跪领圣旨”。 一年多前因高拱离世、高务实返乡而几乎陷入二元领导制的高党,在小心谨慎了许久,甚至让人感觉分崩离析在即的时刻,忽然爆发出了惊人的杀伤力,不仅轻松扳倒一位新晋尚书,而且如此雷霆万钧、势不可挡! 不是优诏允辞,不是冠带闲住,甚至不是勒令致仕,而是革职候勘!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凌云翼所犯的罪名算什么?不就是和高务实争个避雨之所而起了点冲突吗?虽然行事确有过激,可人家是堂堂兵部尚书,你高务实不过新科举人,就算是解元,那又如何,那还是举人啊,连个进士都不是! 可是皇帝的处置就是如此果决,如此毫不留情! 这说明什么? 在这些不明真相的官员眼中,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高务实在皇帝眼中的地位远远超过凌云翼这个兵部尚书! 然而接下来还有更绝的,皇帝的圣谕一下,内阁三辅臣按例上疏,自陈举荐失当,请辞本兼各职。 皇帝的批覆依旧极快:卿等中正守职,凭功举荐,无有不当,凌云翼咎由自取,与卿等何干?宜早出辅理,俱不允辞。 又另派中官往郭大学士府,赐高务实御制新书四书各二套、《周易》二本{高务实本经},湖笔二支,徽墨二匣,端砚二方,新纸二刀。 朝野闻之侧目,时人私言:高党仍在矣。 第142章 何以如此 高党固然还在,但高党的威势却不能只靠扳倒凌云翼这件事情来维持。 此番高务实之所以在郭朴和张四维两位都不太认可的情况下坚持对凌云翼穷追不舍,非要痛打落水狗,除了知道朱翊钧正处于青春叛逆期,脾气有点大,所以只能顺毛摸这个因素之外,主要就是考虑到高党在失去高拱这个真正的核心人物之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表现得太缺乏朝气了。 当初高拱在的时候,一项项的改革措施有条不紊地推进,既稳定又坚决,取得的效果也相当喜人,高务实对当时的变化是非常欣慰的。 但高拱一死,情况就开始起了变化。刚开始的时候,郭朴还是颇有干劲的,毕竟他接手的时候,朝廷大局几乎可以说是一切向好,他当然也想锦上添花,让国势更上一层楼,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首先是高党内部开始出现了不够团结的苗头。这要分两个部分:一是高拱此前的嫡系人马生出了离心力,也就是以高拱门生为核心的这个群体,开始各有各的打算,虽然平时看起来还能以郭朴的意思为主导,但免不了有时候出现一些拖拖拉拉甚至阳奉阴违,这就导致郭朴的号令出现一些“运转不灵”,十分力使出来顶多有七分落到实处,甚至个别时候只剩三分力起了效果。 二是以张四维为新领袖的晋党在高党内部自成一派,同时还让不少陕西籍的官员左右摇摆,有一种随时可能晋陕同盟、自立门户的感觉。马自强以前是陕党的首脑,他死后陕党没有足够声望的领袖,而马自强家族一贯与张四维家族交好,因此陕党人士倾向张四维合情合理。 这就导致高党内部形成了一个实际上的二元体制,郭朴有“名分”在,是以老友身份继承了高拱的遗志甚至职务,所以高党的嫡系骨干名义上还是尊他为首,然而这些个嫡系对他的忠诚显然是有保留的;张四维那边也不差,他的嫡系晋党稳如泰山,还有陕党作为盟友,同时又是公认的高拱接班人,不少高党官员认为反正自己这些人迟早要以张四维为尊,那肯定迟投不如早投,也好混个元勋。 除了高党内部不够团结,郭朴还面临外部困难。外部困难也分两个方面:一是皇帝对他的态度虽然也很尊敬,但仍然能看得出来,这种尊敬是不如当初对高拱来得那么真实的。这一点看似问题不大,但郭朴知道,一旦到了关键时刻,这就是一个致命伤——先帝当年只说过“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可没说问郭先生啊! 萧规曹随,萧何与曹参当然都是一代名相,可世人谁会真的认为曹参能与萧何五五开? 如今的形势也差不多,高拱好比萧何,他郭朴则好比曹参。人家的功绩是明摆着的,死后的尊荣更不必说,都“文正”了啊!别人有任何质疑都只能吞进肚子里憋着,否则就是跟天下文官作对——李东阳难道一辈子就没有做过一件错事?可人家成了李文正公之后,天下还有谁敢说他的不是? 为逝者讳,为尊者讳。人家既是逝者,更是尊者——都尊到文臣之极点了,那自然不好都是好,还有什么好说? 郭朴的麻烦在于,如果他想要赢得跟高拱一般的尊崇,他的功业甚至要比高拱更甚,但这又根本办不到——且不说能力,至少手底下的人就远不如高拱时代那么听话啊! 要是郭朴能年轻二十岁,或许还有干劲来争一争,可他实际上年纪比高拱还大,过个两三年就到了致仕的时候了,还争得了么? 于是郭朴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皇帝还能有眼下这样的表面尊重也就是了,别的那些就不要强求了。 而除了皇帝这一块,剩下的就是与心学一脉的关系问题了。 后世学术界有一种看法,认为实学与心学都是中国儒家文化中的不同流派,实学的精神内核是崇实黜虚、实事求是、经世致用;而心学是宋明理学中主张以人的心性作为宇宙万物本原的学术流派。学界比较多也比较万金油的看法是:实学与心学既有交融,也有背离。 甚至有很多的学者经常讨论一个问题,即心学是不是也该算作实学的一种。因为陆九渊、王阳明开创心学的初衷,其实也是为了崇实黜虚,促进社会的道德实践。 但实际上这个说话过于理论化,而且无视心学发展的实际走向了——因为心学在发展过程中,很快就出现了事与愿违的现象,即心学后人走入了空谈性理、不务实效的“虚玄”之途。 黄宗羲后来就指出:“儒者之学,经天纬地,而后世乃以《语录》为究竟,仅附答问一二条于伊洛门下,便侧身儒者之列,假其名以欺世。 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开阃扞边者,则目为粗材;读书作文者,则目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 徒以生民立极、天地立心、万世开太平之阔论钤束天下。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世道以是潦倒泥腐,遂使尚论者以为立功建业别是法门,而非儒者之所与也。” 而王夫之说得就更直白了:“王氏门徒……废实学,崇空疏,蔑规矩,恣狂荡,以无善无恶尽心意知之用,而趋入于无忌惮之域。”而跑偏了的心学,还真就是这样。 实学和心学的争斗,并非到了黄宗羲、王夫之那个时代才有,郭朴现在所面临的其实就已经是实学和心学争斗的场面了,而这个场面,最起码也要从高拱与徐阶第一次斗法就开始算起! 徐阶虽然早已致仕,但徐阶的门人还在啊,心学的拥趸还在啊!在被高拱挟皇权之力打压了这么久之后,好不容易把高拱熬死了,还能不想办法挽回局面? 所以,高拱一死,许多地方都开始对新政懈怠起来,有些官员明里暗里在抵制,甚至还有些官员乾脆明白无误的表示反对! 郭朴的大量精力都被牵制在这些反对浪潮之中去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这一年时间里为了能够稳住高党的大局,已经是殚精竭虑了! 高务实为何对凌云翼痛下杀手? 岂能只是为出口恶气这么简单! 第143章 圣眷无双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以雷霆万钧之势扳倒凌云翼,只能算是震慑政敌的一种手段,但光靠震慑是不够的,国朝新政之所以在高拱去世之后就只能勉强维持,而再也找不到之前那种逐步推进的感觉,归根结底还是高党少了高拱这个核心人物之后,真实实力出现了明显的下降。 在皇权至上的时代,人臣的“真实实力”来自于两个方面,一个是靠自身威望或者其他因素聚集在身边的盟友、门生,也就是所谓的人脉;另一个方面则更加直接,就是来自于皇帝的信任和支援。 眼下的局面是,高党的人脉其实大体都还在,即便分散了些,搞得有点像二元制,但毕竟还是“肉烂在锅里”的状态,没有什么转投他人的破事。高党真正缺失的,正是皇帝的信任和支援。 至少,现在皇帝对高党的信任和支援,肯定少于高拱在世的时候。 而高务实的最大作用,就是补齐这一块短板! 郭朴和张四维,两人都是高务实的师长,但这一次面对高务实强势得近乎有些儿戏的表现,却硬是应了下来,难道他们真的只是宠着高务实?开什么玩笑! 真正让他们决定不反对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对高务实在宫中的影响力既有所了解,又不敢完全肯定,所以才会保持沉默。同时,他们也想看看高务实这个高文正公衣钵传人对于高党官员的影响力究竟如何。 结果很显然,高务实不仅能指使郭朴在隆庆五年收于门下的门生赵于敏、林一材,还能说动高拱当年的嫡系门生如宋之韩、胡涍等人出面支援,不过更让二位阁老吃惊的还是最后那一位——高务实居然能请动总宪左都御史王国光来做这最后一击! 这就太让他们吃惊了! 王国光是何许人也?人家是嘉靖二十三年的金榜,比当年的张居正还早一科! 高拱在万历年间推行新政时,王国光就是他选定的户部尚书,实际主持了清丈田亩、开海徵税以及一条鞭法在江南等地的推广施行,顺便还“抽空”编纂了《万历会计录》这本极其重要的财政典籍! 简单的说,他是高拱在财政改革上最得力的助手。直到接近万历五年之时,由于前高党骨干、左都御史葛守礼年老致仕,高拱一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才不得不让王国光去继任了总宪,以免朝野舆论失控。 可是这样一位元老级的重臣,怎么就被高务实这个小小少年轻易请动了呢? 道理很简单:财政。 这里说财政的意思,当然不是说高务实花钱买通王总宪,而是王国光和高务实早就在前几年有过很多交流,双方在大明财政改革的问题上有很多共同语言,甚至还有部分合作。 王国光掌户部时,因为驿站改革、开港徵税、清丈田亩等新政都需要大量会计人才,便从高务实在京郊见心斋开办的“京华工匠学堂”之中选取了一些数术上佳的人,去协助户部派出的官员、吏员办事,效果很是不错。 这里要插叙一句:京华工匠学堂是高务实早在先帝隆庆驾崩之前就开始考虑兴办的“专业学堂”【无风注:参见本卷第060章不劳而获】,于万历元年正是创办。 该学堂最开始只开设了五大的门类:数术、矿业、冶铁、木工、医药。本来高务实还想开设航海类的学科,但由于他那会儿实力延伸不到南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教员,所以只好先作罢了。 不过,木工这一科,是要学造船的。当时新开设的时候,由于只能在北地招揽人才,所以一般是教制造沙船,后来才慢慢涉及其他船型,不过师资力量还很薄弱,高务实也急不来,只能当做是提前打点底子了。 这个京华工匠学堂的学生,最开始全部是来自于高务实在卫辉收揽的流民子弟,报名加入学堂的基本要求很简单:成为高务实的家丁。除此之外那些什么年纪之类的标准,反而是小事。 对于那些流民子弟来说,成为高务实的家丁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家丁意味着亲信,意味着工作有保障啊!以他们这位东家的富有来说,成为他的家丁最起码是不用担心饿死了,甚至万一学业有成,还能出人头地。别的不说,高小壮这个家丁,可是手握京华开平三大厂的!单从收入上来说,给个知府都不能换啊!{当然这不能考虑当贪官……} 因为这些关系,王国光与高务实其实关系很是密切,而且作为加入高党比较迟的一位高官,王国光反而对高党的现状看得很清楚:郭朴只要还没致仕,高党就不可能是单核心的政治集团,甚至即便郭朴致仕,张四维恐怕还是得靠着高务实这个外甥,才能确保对高党的领导。 有时候王国光甚至暗地里怀疑,高拱当初把高务实送进宫陪太子读书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料到了这一步,那个举动根本就是在给高务实若干年后执掌实学高党之牛耳而做的铺垫! 因此,高务实一回京,爆发了和凌云翼之间的冲突时,王国光就猜到高务实可能要有所动作。果然,高务实回京的第二天{拜访张四维的同一天}就给他悄悄送了信来,请他帮忙在三日后弹劾凌云翼。 三日后?王国光不是官场新手,自然知道这是一手“龙门三叠浪”,一浪更比一浪强,而他王总宪的任务,就是拍出这最关键的一浪。 事实证明王国光的猜测完全正确,高务实近十年的伴读果然不是白当的,皇帝陛下对于这件事下的狠手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高务实回京第一战大获全胜!堂堂兵部尚书,完败给了一个名义上只是新科举人的高务实。 王国光甚至在忽然之间想起了隆庆三年年底高拱起复回京时,那些心学徐党人人自危的紧张模样。 高务实……这位“小阁老”的回京,竟然也如高拱当年一般,给人一种势不可挡的感觉!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区别,那无非高拱是帝师,高务实是伴读罢了。 而他们之间相同的一点,现在已经不必再怀疑了,那就是圣眷无双! 第144章 工匠学堂 刘綎与刘馨兄妹自那日高务实与凌云翼冲突之后,便一直客居于见心斋。 高务实的见心斋别院此前曾经大规模扩建过一次,现在刘氏兄妹并不是住在见心斋新主楼守心楼,而是住在原见心斋东南方向静翠湖边一处精致客院。 此前见心斋的扩建,由于北有碧云寺,南有香山寺,所以南北方向的扩建比较受限,因此高务实基本是以见心斋、眼镜湖为北界往东和南两个方向扩建。以后世的范围来说,大抵西至玉华山庄,南到香山饭店、翠微亭,而东扩就大了,一直到香山派出所一带。 见心斋别院现在的布局,是西边为山景园林,东边为学堂和丁营。东西两边加起来,占地面积已经达到一千四百多亩。 山景园林不必说了,这年头豪门巨富谁家没几处着名的园子,跟人闲聊时都不好意思开口,高务实虽然没打算跟南京的魏国公府相比,但在京师附近也还是需要撑个门面的,所以早几年就开始扩建见心斋,尤其是西面这一块,被他当做园子用。 东边的部分就到了山下,山下的优点是平整,所以被用来建学堂和修“兵营”。兵营当然不能真叫兵营,只能是家丁宿舍加上演武场、武器库等等,这个无需多介绍,总之此处单从建筑规模而言,可以常驻三千以上的护卫家丁,若是应急的话,住个五六千也不成问题。 当然,实际上高务实在此驻留的人马最多时也就五百人,再多就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了,毕竟这里是京师郊外,肯定比不得他在开平三大厂那边的武庄家丁规模。 五百人就没问题了,京中那些顶级勋贵们,哪家不能随时拉出五百人以上的家丁来不缺高务实这一家何况他就算目前没有官职在身,在世人眼里也肯定是文官系统的,明朝的特点是文官一般不会被怀疑图谋不轨。 兵营不值一哂,但学堂方面就值得一提了。虽然被高务实冠以“京华工匠学堂”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但这个学堂其实是高务实非常用心打造的,思路类似于后世的大学城。 数术、矿业、冶铁、木工、医药,五大门类,除了数术看起来偏重理论更多一些之外,其余四门都是典型的实用学科。即便是数术,其实也有很大一部分课程教实用数学,商业上的记账之类不用提了,后世经常让人头疼不已数学应用题那也是常规操作。 每个门类除了教学区,还有实践区,这其实是题中应有之义,要不然木工教学怎么教肯定不能光说不练呀。 不过最有意思的实践区还得数医药类,因为医药类的实践区分成了两块,在学区附近修了个药堂,名字直接恶趣味照抄同仁堂。而该堂的席坐诊医师便是去年刚刚写完本草纲目的李时珍,同时他还是京华工匠学堂医药科的负责人。 学区附近主治大病,小病实习就要去京城之中了,高务实在京城之中开设了三家“京华同仁堂”,北城东、西各一家,南城一家,既卖药也治病,还兼顾学员随堂实习。虽然中医的药堂医馆一贯有看资历传承的风气,但同仁堂因为有李时珍的坐镇,再加上“京华”的金字招牌,倒也逐渐打响了名气。 刘綎兄妹今日就从静翠湖边的客院下了山来,去京华工匠学堂的医药科参观。 “所谓病因,黄帝内经中将之分为阴阳两类,生于阳者,得之风雨寒暑生于阴者,得之饮食、居处、阴阳、喜怒。汉时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则把病因分为三类,经络受邪入脏腑,为内所因四肢九窍,血脉相传,壅塞不通,为外皮肤所中另有房室、金刃、虫兽所伤。宋时名医陈无择又提出另一种三因学说外所因、内所因、不内外因。 我则将病因分为四类,其一为外感病因包括六淫,风寒暑湿燥火以及疠气。其二为内伤病因包括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以及饮食失宜、劳逸失度。其三为继病因包括痰饮、瘀血、结石。其四位其他病因包括外伤、寄生、胎传、诸毒、医过。” 台上授课之人,正是因为本草纲目而名声大噪的李时珍,字东壁,号濒湖。他是湖北蕲州人。嘉靖十年中秀才,因三次乡试未中,决心继承父业,探究医药。嘉靖三十一年开始编写本草纲目,于万历六年完成本草纲目编写。全书约有2万字,52卷,载药1892种,新增药物374种,附图1多幅,可谓中医药物学的空前巨着。 而且李时珍绝非只懂医药学,他除了其代表作本草纲目外,还着有奇经八脉考、濒湖脉学、五脏图论等十种着作,着实是医学大家。 刘綎兄妹在外头仔细探究,现李时珍的这一堂课,下头的学生大约有七八十人,都在一边听一边记录,不过他们的记录很奇怪,所用的并非毛笔,而是一种黑黑的管状物。 刘氏兄妹二人皆善射,目力自然极佳,凝神望去,觉此物似乎与木炭有些相似。其实这些学员手中拿的就是高务实“明”的炭笔,高务实当初送给戚继光的兵器图册,也是用炭笔画的高务实只在小学时期的兴趣班学过一点粗浅的素描,要让他用毛笔画图,那可就有些为难人了。 中医科的课程,刘綎和刘馨都听不大懂,但他们光从这所占地巨大而且严整的校舍看出来,高务实对医学的重视是远他们想象的。 “馨儿,你觉得如何”刘綎问道。 刘馨思索着道“高公子花偌大力气,建这么大的学堂,又满天下搜罗名医前来互相研讨和授课,我总觉得他绝不是单单为了同仁堂的生意。” 刘綎摆了摆手,道“他是为了什么,这不重要,我想问的是,咱们的百宝续命散到他手里真的就能赚大钱么他那同仁堂虽然在京师已经小有名气,但毕竟一共也才三个铺子,一年能卖多少药啊” “大哥是在担心这件事”刘馨摇了摇头,微笑道“我猜对于百宝续命散这剂药,高公子恐怕并没有多么看重民间市场,他的着眼点应该是边军。” 第145章 主考何人 高务实之前和郭朴说会试之前都住在他的大学士府,其实那只是个说辞,主要是用这个姿态表示对郭朴的支援,从而加强郭朴在高党的权威性。这一点,高务实知道郭朴一定能看得出来。 既然只是个姿态,那么在接着朱翊钧的“君威”,高党雷霆万钧的扳倒了凌云翼之后,高务实就不必真的一直住在郭阁老府中了。 会试的主考官都是皇帝在考试之前临时决定的,但高务实知道郭朴就算被皇帝点将主持本次会试,他也也一定会拒绝。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高务实这次也会参加会试,而高务实是他的学生。 出于同样的理由,高务实估计大舅张四维也不会出任本次会试的主考官。 这就让高务实有些挠头了,因为会试主考,是有很大几率会让一位内阁阁老领衔的,而现在内阁只有三位阁老,如果郭朴和张四维都不肯出任主考,那很大机率这次的主考官会是申时行。 申时行在先帝隆起朝时就是“同知太子经筵事”,虽然不是日讲官,但因为他“负总责”,其实也是给朱翊钧讲过课的那也就是给高务实讲过课。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金榜的状元公,学问水平自然毋庸置疑,不过这位状元公的课高务实一直不是特别喜欢,倒不是他讲不清其中道理,而是申时行讲课的风格实在是太过于四平八稳,说话也是小嗓门,温文尔雅有余,威严肃杀不足。 不过,这恐怕也是申时行的个人风格,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其做学问甚至有些把儒学往道家的无为上带,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代表了现在心学中的某一派倾向,就是过于注重所谓心性的修养,而把现实中的许多事情刻意淡化。 中国有两千年封建史,这两千年中的大一统王朝自汉以降,一直是尊儒家为正统价值观。但是所谓儒家学说自孔孟之后,也是变化展的。自从宋代后,进入到了一个新的时期。北宋五子开创的新儒学,在南宋分为朱6两派,至南宋末年,程朱理学逐渐成为思想文化界的主流。到了明朝建立,程朱理学则进一步成为官方正统意识形态,并通过八股取士等措施,固定为君主统治的正统要义。 而至明代中后期,各种社会矛盾激化,江南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市民阶级的壮大,一股带有平义色彩的个思潮,开始猛烈冲击以程朱理学为代表的官方意识形态和纲常礼教观念。王阳明心学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比起从政的经历,他的思想成就更令人瞩目。结过艰苦卓绝的现实磨练,他成就了自成一说的心学理论。“致良知”是王阳明哲学的核心。后人因此也称王阳明哲学为良知之学。 据说,曾有人请王阳明讲学,问他“除良知之外,还有什么可讲的呢”问话人的意思,是希望他不要只讲良知,不要守着“致良知”不放。而王守仁用了一模一样的话来反驳他,说“除良知之外,还有什么可讲的呢” 其实对于这一则故事,高务实是有个人看法的,而且是“不同看法”。 儒家的“太宗”孟子里说,良知是一种近似本能的本性,是不学而知、不学而能,人们通过性善所体现的四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些东西都是先天固有的。而王阳明却把这个本能的道德感应变成了三观的核心价值观念。 高务实一直认为,禅宗就是把佛教中国化和通俗化了,而王学与禅宗颇有些异曲同工,是将儒家学说也通俗化和大众化了,不必拘泥四书五经教义,人人都可随心所欲地领会儒教,人人可以为圣贤。 阳明心学一直在民间流传甚广,但因为没有系统的严谨理论,所以无法取得正统思想地位,甚至在不同阶段遭到官方打击。即便王阳明死后,嘉靖帝还评价他说“守仁放言自肆,诋毁先儒,号召门徒,声附虚和,用诈任情,坏人心术。近年士子传习邪说,皆其倡导。”此论若一言以蔽之,可谓“心学即歪理邪说”。 然而奇怪的是,心学在王阳明死后半个世纪,依然火了起来,并得到官方承认。历史上的万历十二年,张居正已死,一些心学门徒进入了权力中心,在他们的鼓噪下,万历帝将心学当成了儒教理论展创新,使王阳明从祀孔庙。 高务实的观点是,王阳明也许是够资格入孔庙的,但当时的心学却已经是走火入魔的心学,不再是真正的“阳明心学”了。 因为当时心学在朝堂的代表人物之一的辅申时行,其坚持的做法实在谈不上“致良知”。 实际上,“良知”本身就是最难定义的一个词,“性善论”和“性恶论”还争了几千年呢,也没争出个绝对胜负来,“何为良知”又哪有那么简单 问两个最简单的问题杀人是对是错杀侵略者是对是错 可见良知有时候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很多问题的根源其实压根就不是出在良知之上,而只是出在利弊之上。 “小孩子才论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心学大佬们当然都是成年人,但他们又必须打着“致良知”的幌子,这就麻烦了。于是就产生了徐阶、申时行这样的人物。谈论学问的时候是一套,行事理政的时候是另一套。 致良知,终于沦为了致私慾。 徐阶和申时行的“致私慾”,表现为中庸坚忍,只要能保住位子,其他的事情可以暂时不论,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和稀泥就好,讲究的是和稀泥的本事,而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 张居正夹在他们中间,虽然出身心学,却受高拱影响很大,于是走上了另一条路子为国理政的时候偏向于实学,为己谋私的时候偏向于心学。这其实就是张居正历史上一边反别人腐,一边自己腐的根源所在。 不过,高务实并不担心申时行如果真的担任主考官之后会对自己不利,因为申时行的这种理政和为人的思想,使得他不敢跟高党撕破脸这一点高务实有十足的把握,尤其是在高务实刚刚断然出手将凌云翼拉下马来之后。 以申时行之谨慎,这段时间他甚至很有可能小心翼翼地避免跟高党生冲突,毕竟高党在高务实回京之后似乎有重新团结起来的趋势,如果这个时候对高务实有所动作,“拔剑四顾心茫然”的高党搞不好就突然现了对手,争先恐后来“n打出头鸟”了。 高党从高拱初次入阁开始算起,到现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都是怼天怼地的风格,以申时行的处世之道,怎么肯当这只出头鸟,去和高党死磕 所以高务实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果内阁中排名最末的申时行做了主考,那么副主考会是谁会不会对自己的进士之路有影响 第146章 朕来救你 一边在自家小楼上看着什刹海的风景,一边思考着明年会试考官人选会对自己考试造成的影响,高务实已经出神了很久,直到书童曹恪匆匆上楼向他禀告一个消息为止。 消息很是简单,陈矩派人传话过来,说他马上要来拜访,请高务实把府上的闲杂人等清个场。 这个消息让高务实有些意外。陈矩并不是一个很讲排场的人,尤其是对于高务实这个一手将他从宫中不入流的小小少监推到御马监掌印高位上的前太子伴读,陈矩一贯表现得很尊敬、很克制,对于高务实托他办的事情也很是尽心。 而且,虽然现在高务实没有官位在身,但他刚刚回京便扳倒一位兵部尚书,正是声威赫赫的时候,陈矩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没有在他面前端架子的道理,为何来一趟高府居然还要特意交代高务实提前清场 难道宫里出了大变故,陈矩此来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晓 怀着这份担忧,高务实略微思考之后,还是决定按照陈矩的交待,先把府中暂时清理了一番,所有下人都临时换成了在此处有三年以上“工作经验”的老人。 然而陈矩的动作似乎有些慢,高务实等了大半个时辰,陈矩依然没到。 高务实不禁真的有些担心起来,暗忖该不是宫里真出事了吧可是现在是万历七年,宫里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啊更何况我在宫里构筑了“五重保险”,要是真出了问题,也不应该只有陈矩传出信来才是啊 就在他心中有些惊疑不定时,曹恪又匆匆跑来,道“大少爷,陈御马已至偏门外,小的自作主张,让 高务实立刻起身,道“我去迎一迎。”说着便转身下楼。 不过他才刚下楼出了门,便看见下人已经领着陈矩和几名宦官走了过来。 高务实的观察力一贯不错,远远便看见陈矩的步态与平时有些不同,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而他身后的几名小宦官们倒是神态各异,有三人神色自若,而且东张西望,似乎对高务实这所宅府颇有兴趣另外三人虽然也左看右看,但那神色却很冷静,倒像是在打量这园子里有没有暗藏埋伏一般。 高务实心中暗想东张西望的那三个,估计是陈矩在宫里的亲信。而神色冷静的那三个,想必是所谓的“大内高手”其实就是御马监从净军里面挑选出来的精锐保镖。 “麟冈兄何来之迟也”高务实只是稍稍打量了一下几名陈矩的随从,便笑着迎上陈矩道。 陈矩挤出笑容“小高先生,劳您久等了,是咱家的罪过要不进去说话” 高务实心中一怔,暗道他怎么叫我小高先生现在没有外人啊 不过还是配合地笑道“陈御马说的是,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来,请楼上坐。”说着忽然朝陈矩的几名随从看了看,见紧跟在陈矩身边的一名随从有些眼熟,忽然一怔,然后心中一紧,走到门边之后对曹恪吩咐道“我有事要与陈御马商议,让下人们都退远些”。 曹恪立刻应了,自去吩咐下人。 陈矩领着的随从也没有全进楼中,而是只带了三名亲信,却把另外三人留在了楼外。 一进楼中,高务实立刻转头下拜“臣高务实见过圣上。” 那站在陈矩身边的随从哈哈一笑,上前扶了高务实一把,嘟嚷道“东厂这些人,手艺也忒差劲了,我连胡子都遮住了,怎么还让你瞧出来了”原来此人不是别人,竟是当今天子朱翊钧。 高务实顺势站起,笑道“皇上圣威昭昭,光遮个胡子可遮不住啊。” 其实朱翊钧现在只是在上唇蓄了些须,下颌是没有蓄须的,所以即便把胡子遮住,对容貌的影响也不算太大。高务实之前是没注意,但当他感觉出陈矩的表现不对劲的时候,稍微注意一点,也就看出这位随从其实就是朱翊钧了。 “你倒是会说话得很。”朱翊钧摸了摸上唇,皱眉道“这东西粘在唇上可有点痒,偏偏还拆不得,要不然待会就不好回宫了,下次出来得找个更好的法子。” 高务实见朱翊钧一身小太监打扮,感觉有些不妥,迟疑道“皇上何以鱼龙白服来臣这里要是有事,派人知会一声也就是了皇上可要更衣” 朱翊钧先没回答为何来此,反而笑道“我更什么衣你这里有五爪袍服” 高务实要已经是朝廷重臣,听了这句话怕不是要吓尿,不过他现在白身一个,倒也知道朱翊钧只是开玩笑,不禁苦笑道“皇上说笑了,臣活得好好的,怎会如此花样作死” “噗嗤”这一声却是朱翊钧身后的两名小宦官忍不住笑了出来。 朱翊钧果然只是开个玩笑,所以也哈哈一笑,让开一点,对高务实道“务实,来,见过朕的两位御妹,今儿所以来你这儿,还是因为她们俩呢。” 高务实这下可比见到朱翊钧还吃惊了,也不敢细看,拱手一拜“微臣见过二位殿下。” “免礼。” 嗯,听着像是三公主回答的,四公主没说话。 高务实站直之后立刻面朝朱翊钧,脸色有些紧张,道“皇上,您出宫来臣这里还好说,二位公主怎么也来了” 朱翊钧嘿嘿笑道“怎么,出来救你还不对了” “救臣”高务实一怔“臣怎么了” 朱翊钧看了陈矩一眼,一摆手“陈矩,你也去外面守着。”又对高务实道“楼上有人么没人咱们上去说。”陈矩微微鞠躬,轻手轻脚出去了。 高务实一头雾水,把朱翊钧和两位公主请到楼上,朱翊钧倒是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自己走到高务实面朝什刹海的太师椅上坐下,又对两位公主道“尧娥尧媖,你们自己找地方坐,不用跟他客气。” 高务实哭笑不得,看着朱翊钧,问道“皇上,咱们楼也上了,人也清场了,有什么事您可以告诉臣了吧” 朱翊钧脸上露出一抹有些古怪的笑容“务实,朕在万历五年就大婚了,万历六年又选秀了一次,现在宫里也算有几个妃子了你好像一点不着急” 高务实有些愕然,道“臣岂能和皇上相提并论” 朱翊钧彷佛早就猜到他会如此回答,依旧笑嘻嘻地道“可是你前几日干了一件很不地道的事,你记得吗” 高务实果断摇头,又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沉吟道“臣没有吧” “切”朱翊钧指着高务实的鼻子“别跟朕装模作样,要不是尧娥尧媖昨天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你竟然抓了她们的手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我母后都已经知道了” “什么”高务实顿时睁大眼睛“太后知道了” 高务实心中一凉完了,老子不会死在这种破事上吧这他娘的也太荒谬、太冤枉了 第147章 皇帝妙策 朱翊钧笑眯眯地看着一脸呆滞的高务实,又看了看坐到一边不远处的两位御妹,见她二人虽然穿着太监袍服,但脸上泛红的模样反倒格外清秀可人,心中暗道可惜祖制不许,要不然让务实做妹夫其实也是不错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把脸一板,道“愣什么楞啊,这事儿难道冤枉你了” 这件事太出意料之外了,高务实也有些摸不清朱翊钧的思路,只好苦涩一笑“这件事有是有的,不过皇上,当时情况紧急,臣本来也不知道二位殿下的身份。” “哟,你还有道理了”朱翊钧哼哼一声“怎么,要不是朕的御妹,你就可以去抓两位没出阁大姑娘的手了” “这个”高务实乾巴巴地解释道“所谓经权有变,事急从权” “哦然后呢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朱翊钧瞪了他一眼“你想得倒美” 高务实心道所以说解放女性很重要,这什么破礼教啊,着急逃命的时候抓了把手而已,搞得跟谋反似的,至于么照这个思路,后世去泳池游泳的男男女女全得砍头像我当年那样喜欢游泳,怕不是剁成肉酱都不解恨 朱翊钧见高务实不说话了,以为自己吓到他了,正打算安抚一下,却听见四公主朱尧媖道“皇兄,你不是说来救他的么,还说他那天肯定不是有意的,怎么现在又要追究责任了照这么说的话,我和姐姐就只能青灯古佛一辈子啦。” 四公主朱尧媖今年才不过十二岁,之前一直很少说话,现在这番话说得也是软软糯糯的,可是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确,倒让朱翊钧有些不好接茬。 朱翊钧可能是受父皇隆庆重视亲情的影响,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很是疼爱,根本不可能跟这么一个半大的妹妹较真,只好咳了一声,对高务实道“务实,你别说朕吓唬你,你这个祸事可不母后知道这件事之后十分震怒。” 虽然他说话的时候依然在装严肃,但因为四公主刚才的话,高务实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知道朱翊钧今天拼着偷偷出宫也要来找自己,肯定是来商议办法的,要不然一道圣旨下来就可以把自己哢嚓了,还整这么些么蛾子做什么 “臣惶恐,臣罪该万死。” 有这句话,朱翊钧觉得也就差不多了,当下便道“嗯,你知罪就好,不过嘛,这件事到底还是情有可原,死倒是不至于的就算母后震怒,大概也没打算真要了你的小命。” 高务实苦笑道“多谢太后,多谢皇上。” 朱翊钧摆了摆手“多谢的话先不忙说,怎么把这件事兜下来才是关键。” 高务实张了张嘴,却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朱翊钧好像已经有了成算,得意地道“朕昨天得知消息之后,冥思苦想,倒是有了个办法。”说着就笑眯眯地看了看三公主朱尧娥,一直看得她面色再次泛红,才又继续笑眯眯的看着高务实。 高务实被他看得毛,暗道你这什么眼神你要敢说让我尚公主,我特么明天就逃难出海你信不信 “我琢磨,尧娥的年纪也不小了,过完年就十五,可以考虑给她寻个驸马了。”朱翊钧笑眯眯地道“务实,我觉得这件事很适合你去办” 高务实大惊失色,连“臣”都忘记说了,睁大眼睛“我” “是啊你惹出来的麻烦,你自己不出力,光看着朕操劳,你好意思”朱翊钧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更何况你认识的人多啊,朕要帮她找驸马,按着规矩,就只能看了,你去帮她找,可以好好考察考察,人品、才学、家世哦,家世就算了,太好了也麻烦,那帮言官烦得很。” 高务实呆了一呆“呃皇上的意思,我只是去找个替咳,找个不错的人来尚公主” 心情大起大落果然不是好事,以他高解元的城府,都差点把“替死鬼”顺口说出来了。 朱翊钧沉浸在自己的妙策之中,倒是没听出来异常,很是欣慰地道“那是自然,你不比朕一样只能呆在宫里,平时除了一干年纪一大把的臣子之外,就只能看见一帮子太监还算有个男人样。你人在宫外,现在也算文名在外,能见着的年轻俊杰肯定很多,你来做这件事岂不是最合适不过了” 高务实心道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我平时打交道的要么是勋贵子弟,要么是高官子弟,谁脑子坏了肯尚公主啊甚至就算他们肯,这祖制也不肯啊 朱翊钧见高务实面有难色,又把脸一板“怎么,你不乐意” “臣岂敢。”高务实脑子里赶紧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只是臣平时光顾着,跟一些民间贤达交往不多,一时之间似乎也想不出什么适合尚公主的人选,这个” 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民间贤达”四个字,朱翊钧哪里听不出来 不过,皇帝陛下很是大气地一挥手“这一点不用担心,朕已经替你想到主意了。” 什么,您还有这能耐 高务实不敢表露出不相信的神态出来,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多谢皇上体谅,臣愚钝,不知皇上有何妙策” 朱翊钧得意洋洋地道“我听说你在外头名声也是不错的,还被称之为高龙文,想必在士林之中也算有些面子” 高务实不敢把话说死,谦虚道“这个,可能多多少少能有一点吧。” “有就好办了”朱翊钧喜道“反正你来京得早,手底下人也多,到时候朕再让东厂帮你一把手,你就盯着那些上京参加明年春闱的举子,来一个你邀请一个,请他们来你家里做客,然后呢,你就考察一下他们,看看他们哪些人其他条件都还不错,但是又多半考不上进士” 朱翊钧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愧疚地朝三公主朱尧娥看了一眼,叹息道“尧娥,你不要怪皇兄,不是皇兄不肯给你挑个学问最好的,实在是祖制如此” 三公主朱尧娥这时却很是正式地站起身来,朝朱翊钧行了一礼,正色道“皇兄的照拂之意尧娥铭感五内,但祖制不可违,尧娥虽然无知,也是清楚的,还请皇兄千万不要如此,尧娥怎敢担当” 朱翊钧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神色有些落寞,过了一会儿,才转头对着高务实,声音有些低沉地道“务实,你我虽是君臣,但其实也是同窗,今天这件事不是什么君臣之义,但请你看在咱们十年同窗的份上,一定要尽心尽力,我”他说着,脸上竟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奈。 高务实退后三步,肃然拱手一礼“务实敢不尽心” 第148章 娱乐活动 答应归答应,高务实对于朱翊钧的这个“妙策”还是有些不大放心,主要是他觉得给三公主物色驸马这件事,似乎并不足以让李太后息怒如果李太后真把这件事看成有碍女儿名节的话。 当然,高务实倒也并不是真的很担心会因此掉脑袋,毕竟好几年前他就给李太后安了个保险,慈庆宫里的那位仁圣皇太后是不会看着他高某人含冤而死的。 只不过,李太后如果铁了心要找他的麻烦,那也是很烦人的事,说不定会影响他各种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尤其对于当前而言,自己最大的任务是考中进士,而如果考中的话,还要参加馆选,这两件事可都是李贵妃很容易就影响得了结果的。 所谓馆选,就是选庶吉士。明制,一甲进士无须馆选,直入翰林院,二甲及三甲进士则需要参加庶吉士考试,得中庶吉士者入翰林院接受“培训”,通常两至三年之后散馆授官。 一甲进士一共就三个名额,也就是所谓的状元、榜眼、探花。高务实虽然是河南解元,但这个时代北方士子论考试大多不是南方士子的对手,高务实虽然连取小三元和解元,但那都是在河南考试,里头可没有江南贡院的高手们。 现在要和全国举子同场竞技,他也没把握能挤进一甲拿个“进士及第”,满心希望只要能够混个二甲“进士出身”就很不错了,甚至万一只能拿个三甲“同进士出身”,虽然有点难堪,但也可以接受。 不过私底下高务实觉得自己只要能过会试,哪怕排名垫底,最后殿试的成绩应该都不至于会是三甲殿试排名最后拍板的是朱翊钧 只要他高务实的考卷能过会试,那些糊名之类的手续就会去掉,因为没人“敢于”怀疑皇帝选才不公正选才都是为他选的,他为什么要不公正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情况,实际上完全可能不公正,至少高务实就有信心让朱翊钧不公正万一自己只考了个三甲第两、三百名,朱翊钧也肯定会把他高某人提到二甲去,因为这事儿不光涉及他们的君臣感情,还涉及皇帝陛下的面子朕的同学怎么可能排三甲 但是李太后如果铁了心要坏自己的好事,那就不妙了,虽然她这几年并不直接参与政务的处置,可那不代表她没有这个能力,只是明朝后宫制度之严苛使得她自己不愿意招惹闲话而已,毕竟言官骂皇帝常见,骂太后那就真是创造奇蹟了,她老人家势必要留一个万世骂名。 但通常来讲,只要暗示一下考官某人不取中,考官难道还敢对抗懿旨何况李太后大可以说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多打磨打磨他高某人,今后还是要大用的,这懿旨谁敢不遵 所以,高务实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惹得更年期的李太后飙。 不过当他把这个问题委婉地提出来之后,朱翊钧却显得不以为然,摆手道“务实,你多虑了,母后对尧娥她们宠爱得很,只要知道朕把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了,为了尧娥考虑,她也不会对你怎样的。” 高务实心道这事可难说,也有可能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可我不想吃巴掌啊 这时候三公主忽然插嘴道“其实这事还有个办法,可以一起办。” 朱翊钧和高务实都朝她望去,高务实不好和朱翊钧抢话,就没开口询问,果然朱翊钧问道“什么办法” 三公主道“想法子让么舅去说,只要么舅开口,母后肯定能消气。” 高务实心中赞道好法子,要是没有你哥刚才的主意,我光知道你母后要整我的话,第一个想到的办法就肯定是买通你那么舅了反正我也不是头一回干这事,轻车熟路得很。再说你么舅这个人也很靠谱,最主要的特点就是虽然要价一贯不低,但只要钱到位,事情一定办妥,我还是很喜欢跟他合作的。 朱翊钧想了想,略微有些迟疑,道“么舅这个人,办事还是稳妥的,可就是”他的目光往高务实身上一转,忽然又明悟过来,释然道“不过幸好,务实你可不缺钱吧要不这件事就这样,你要是不怕破费,就去找李文进,到时候双管齐下,保准母后转怒为喜。” 高务实不怕花钱,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正是谈完,朱翊钧抖擞精神,道“我难得这般出宫一回,务实,你想一想有什么地方好玩的,咱们一起去玩玩。” 陛下你是要害死我吗你带着两个妹妹出来,还让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个时代的娱乐生活是非常匮乏的啊 朱翊钧见高务实听到他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就是悄悄瞥了一眼两位公主,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红,乾咳道“呃我的意思是,就是,这个,体察民情什么的。” 高务实心道先青楼画舫是不用考虑了,就咱们今天这个人员配置,去那种地方不像是去消费,倒像是砸场子 其次赌场蛐蛐馆也不行,输钱倒是不打紧,但是京师赌场的后台老板七成都是勋贵,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带皇帝去赌博,今后还不得天天哭着求我带皇帝去他们的赌场玩,那可不大妙。 再次游山玩水也不合适,游山玩水基本都得出城,主要都是京西一代,最起码也得去香山、玉泉山,但出城这件事本身就不行,万一皇帝出了什么意外,那我可真是全完了,我的投资可全在朱翊钧身上,朱翊镠那边可没有下注。 糟糕居然没有能带着这三位一起玩的活动了,怎么办 朱翊钧见高务实一脸为难,最后甚至有些额头冒汗,不禁有些意外,问道“怎么,你平时除了,什么别的事都不做了” 我平时做的那些事跟您老没关系啊,我除了,尽忙着赚钱和花钱了 高务实一脸为难,叹道“皇上说得极是,臣这两年可真是光顾着了”他说着,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桩娱乐活动来,马上道“不过臣在新郑时,倒见过家慈与几位伯母玩过一种游戏,或许二位公主也会喜欢。” 朱翊钧有些挠头,暗道让你给我找乐子,怎么是她们可能喜欢 但毕竟他是个对弟弟妹妹很宽厚的大哥,还是点了点头“什么游戏” 高务实道“叶子戏。” “叶子戏”朱翊钧顿时一呆,显然没听过“拿几片叶子唱戏” 高务实还没来得及解释,三公主朱尧娥噗嗤一笑,把朱翊钧笑得脸色红,乾咳一声“御妹知道这叶子戏是怎么唱的” 朱尧娥娇笑道“皇兄,叶子戏可不是唱曲,高公子说得太文了,其实就是打马吊。” 这位三公主显然知道叶子戏的来历,顺口给象牙塔少年朱翊钧解释起来。 马吊,学名叶子戏,是一款起于唐朝的纸牌游戏,因为其纸牌只有叶子一般大,因此得名叶子戏,这种游戏共有四十张纸牌,按照“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等,分成不同花色,一开打就是哗哗砸钱。比如五代的李后主与小周后,就是这项娱乐活动的铁杆玩家,宋时的李清照据说也深谙此道。 第149章 朕知道了 叶子戏既然是纸牌,花样当然不只是简单的按照牌面的“数额”来算,时代在展,牌面也在变化,比如今天高务实带着皇帝三兄妹打牌,所用的叶子牌就是按照水浒传的好汉来做的牌面,这也是当下流行的一种,还有一种颇为流行的则是三国演义中的名臣猛将牌面。, “看我的,天微星,九纹龙史进”朱翊钧用力一巴掌把一张纸牌拍到桌上,环顾高务实与朱尧娥、朱尧媖姐妹,顾盼自雄。 “皇上,你这水浒读得只怕不熟,天微星才排老几,这么激动做什么”高务实施施然扔出一张牌来,笑眯眯地道“天英星,小李广花荣。” 朱翊钧张嘴结舌,悻悻然往后一瘫,有气无力地瞥了三公主朱尧娥一眼,道“尧娥,该你了。” 朱尧娥的面色比朱翊钧更糟,瘪着小嘴,十分不情愿地丢出一张牌,道“这轮我手气不好,下一把肯定赢” 朱翊钧眼皮一抬,忽然跳了起来“哇,天牢星,病关索杨雄,比我还小啊哈哈哈哈我这把能保本” 谁知道四公主朱尧媖在一旁怯生生地道“皇兄,我这里是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 朱翊钧的笑声戛然而止,呆了一呆,又瘫坐了回去,长叹一声“完了,这把还是输了。” 高务实拍拍胸脯,彷佛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的模样,朝朱翊钧拱了拱手“臣勉强保本,皇上,承让承让。” “你小子别得意,下一把朕非要摸个呼保义出来”朱翊钧把眼一瞪道。 高务实一脸委屈“皇上,臣冤枉啊,你这把是输给四公主的,不是输给臣的啊这气怎么撒到臣头上来了” “废话,尧娥和尧媖的钱都是朕给的,只要你没输,说到底都是朕在输钱,不找你撒气找谁”朱翊钧说着,把手里的牌一丢,催促道“别磨蹭,赶紧洗牌,快洗牌,朕今天就不信了,朕的手气还能比你差” 到底是三打一,一个多时辰之后,高务实幸不辱命,输掉了一百二十七两银子。, 朱翊钧挺胸凸肚,左手端着一盘碎银,先抓了一把递给朱尧娥,大方地道“来,尧娥,这是给你的。” 三公主朱尧娥笑嘻嘻地双手接过银子,娇笑道“谢皇兄打赏。” “不客气,不客气,皇兄带你吃大户。”朱翊钧恬不知耻地又抓一把碎银,对四公主朱尧媖道“尧媖,来来来,这些给你买糖。” 朱尧媖哭笑不得,小声嘟嚷“皇兄,宫里多得是贡糖。”但还是乖乖伸手接过。 朱翊钧笑眯眯地道“这才乖嘛,尧娥尧媖,你们不要不好意思,务实呢,是你们皇兄我的伴读,虽然他到底有多少钱连我都搞不清楚,但总之这点银子肯定不会放在他眼里是不是啊务实” 高务实可不打算接这个茬,只是笑呵呵地道“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朱翊钧笑了笑,把碎银盘子递给朱尧娥拿着,朝高务实招了招手,两人一起走到小楼的窗边,看着外头的什刹海,忽然道“愿赌服输,说得好啊,凌云翼这次就输了” 高务实没说话,朱翊钧又道“兵部尚书缺了,内阁三位辅臣各有一人推荐,你知道都是谁么” 高务实笑道“臣前日便从郭老师府上搬回来住了,这事儿却不清楚。” 朱翊钧道“郭阁老推荐吴兑,张阁老推荐方逢时,申阁老推荐刘应节这三个候选人,你怎么看” 高务实简单之极地回答“都挺好。” “都挺好”朱翊钧嗤笑一声“那我也不能任命三个兵部尚书啊,总得有一个最合适的吧你虽然现在辞官了,但我可记得先帝的话你那辞官只是为了科考,在我心里,你还是观政。说说吧,这三个人我确实犹豫得很。” 高务实只好道“谢皇上看重,既如此,臣稍稍分析一下,究竟选谁,还望皇上圣裁。” “说吧。”朱翊钧一摆手。 高务实道“论资历,自然以方金湖公为最着,他是嘉靖二十年的金榜出身,治军多年,早在隆庆初年便已做到辽东巡抚,后来又转宣大,于俺答封贡有大功。后来丁忧回籍,起故官,接替王鉴川公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可谓名震北疆,有他为大司马,自然朝野服膺,无人置喙。只是此前他以疾请辞,刚刚离任,而以凌云翼代之,如今凌云翼去职,又将方金湖公召回,似乎略微有些尴尬。” “是啊,朕也是顾虑这一点。方逢时连疏请辞才得朕允许,如今还不知道归乡有没有一个月,朕此时又把他召回来,倒像是不顾惜他的身体一般。”朱翊钧叹道“张阁老或是因为方逢时在宣大任上做得不错,才这般力荐,但朕也须得顾念老臣才是。” 高务实又道“刘子和公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也是老资历的边臣了,尤其是在蓟辽总督任上与戚南塘配合默契,边境虽屡有小寇,却未曾一次让北虏讨了好去,可谓能臣。只是,他现在是刑部尚书,到任刑部也只有两年,骤然改部,又要废些时日熟悉部务” “熟悉部务倒是不麻烦,他是边臣出身,兵部的职司他熟悉起来不会慢。”朱翊钧摇头道“问题是一旦把他调去兵部,则刑部尚书就出缺了,目前来看,刑部倒是也可以交给魏学曾此人是高先生当年很是看重的,但他在工部干得不错,尤其是这几年河工进展顺利,听说今年有可能挖通旧河道,使黄河不再夺淮入海,重新走回山东故道。务实,这可是一件大事,朕觉得不能临阵换将,你觉得呢” “皇上所虑极是。”高务实欣慰地道“河工这几年着实干得不错,臣是河南人,此次回乡就有感觉,既然皇上觉得临阵换将不好,那不如就等黄河改道这件大事做成之后再酌情升迁,另外到时候若魏学曾升调别任,河总潘季驯以黄河改道之功,似乎也可以考虑升迁一二。” 朱翊钧想了想,点点头“不错,这件事先就这么考虑了。”他忽然一笑“那这么说来,你也是赞同让吴兑来兵部喽” 那是当然,吴兑是我大师兄啊目前这批师兄里头资历最老、混得最好的就是他了,他来当兵部尚书,我自然是举四肢赞成的。 不过想可以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高务实略微沉吟,缓缓道“吴环洲算是臣的师兄,但臣还是要直言论资历,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不算早,但也不算太晚。此后入选庶吉士,散馆后授兵部主事,历任员外郎、郎中、湖广参议、蓟州兵备副使等职。隆庆五年升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万历五年,代方金湖公总督宣、大、山西军务,整体来看,资历还是够,如果一定要挑剔,那就是做总督的时间还嫌略短。” 朱翊钧“嗯”了一声,又道“还有吗” “还有就是政绩了,他其实没有什么军功,不过却边陲燕然。”高务实说道。 朱翊钧哈哈一笑,道“你是想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然后一摆手“好吧,朕知道了。”11 第150章 部堂拜访 皇帝带着两位公主走了,高务实送到门口才回了小楼,一进门便看见高陌已经等在那儿了。 高务实没有半点意外,直接道“刚才我和皇上的话你都听到了吧安排人去一趟阳和,就说我说的,请吴师兄赶紧在宣大做好最后的安排,准备回京出任大司马。” 高陌没有多问,也没有质疑,虽然朱翊钧刚才并没有明确说兵部尚书究竟选谁,但自家大少爷和皇上同窗十年,想必对皇上的语言习惯更加了解,他既然如此肯定,那总不会错,于是躬身应是。 高陌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所谓老不以筋骨为能,这又不是武侠世界,他的主要工作当然慢慢的从保镖性质转为“文职”,把家丁n的团正位置正式让给了高珗,自己出任了高务实新设的“内务处”处长。 不过,这个内务处可不是高务实的保姆处,它的主要职责如果用一个简单的类比来形容的话,就相当于高务实的厂卫。京华体系内部的东厂加锦衣卫,现在内务处打包全乾了。 京华内务处目前处于草创阶段,一共只有三个科,分别是保卫科、特勤科和审计科,内务处的运行资金是高务实单独列账特支的,不走京华体系内部的任何一本账。 保卫科负责的任务比较简单,就是高务实本人以及京中两处住所的安全保卫,其他包括见心斋别院,因为驻扎了家丁n,所以保卫科也是不管的。该科的人手并不多,目前只有不到两百人,但都是从京华名下各个武装体系内精中选精挑出来的,而且特点是都有家室未必一定是有妻有子,但一定是全家都在京华的控制之下。 相对于保卫科的简单,特勤科负责的任务就比较复杂了,不仅有体系内部的监视,也有外部的情报打探,还包括高务实一直心心念念地往南方扩展情报,他们甚至还承担着一些类似于去闽、粤等地寻找“海外流传而来的农产品种子”、“东洋、南洋等地各类海图”之类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任务,所以这个特勤科已经提前预定了内务处“最能花钱科”这个名头。 审计科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配合特勤科存在的,因为特勤科只是负责搜集情报,但并不负责汇总和提出处理意见,所以这个工作就由审计科负责了。顺便,审计科还会对特勤科花钱之后所取得的效果做出评定,如果效果太差的话京华内部也是有“考课法”的。 给吴兑传信这种事,现在当然是交给特勤科完成,高务实交代了这件小任务之后,心里也不禁稍稍有些得意。 我现在是不是也有点布衣宰相的范儿了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他心里清楚,布衣宰相这种玩意儿,说穿了就是没有正式身份的狐假虎威,虽然在某种情况下可能比真宰相还少了很多拘束,但借来威势始终是别人的威势,一旦圣眷稍有不稳,这种空中楼阁只能瞬间坍塌。 还得是做真宰相才有意思 就是不知道没有被张居正教到心理扭曲的朱翊钧将来会不会也走到不见外臣的那一步,如果他将来还是要做宅男皇帝的话,倘若只有我高务实一个外臣能见着他,那可就差不多算是真宰相了虽然还是没有开府的权力,可是“隔绝中外”啊,那也是很了不得了,相当于外相内相一肩担。 不过这些都还远,至少现在看起来,朱翊钧同学好像还是很正常的。 诶,等等,好像还是有一点点不正常,至少今天他提到给三公主找驸马的时候,对于“祖制”就颇有些无奈,这种无奈,未尝是不满而又无法改变所导致的。 高务实正在胡思乱想,忽然看见曹恪匆匆跑了进来,朝他递出两本名剌,道“大少爷,户部尚书张部堂、工部尚书魏部堂二位联袂前来拜访,现在人已经到了大门口,这是他们二位的名剌。” 高务实怔了一怔,接过名剌看了一眼,果然是张学颜和魏学曾二人来了。 虽然搞不清原因,高务实还是立刻吩咐道“大开中门,请二位部堂花厅稍坐,就说我沐浴更衣之后马上就到。” 沐浴更衣乃是会见重要客人的礼节,虽然高务实总觉得这礼节真是浪费时间,但也没有办法,他可不想让这两位觉得受了怠慢。 曹恪下去之后,高务实连忙去洗澡哦,沐浴更衣。 换了一身宝蓝色道袍,又熏了香,这才匆匆赶往花厅。 一进门,高务实就看见两位身穿“大红龙袍”的官员正在争论什么,仔细一看,原来他们俩都穿着飞鱼服,也就是所谓“大红纻丝飞鱼服”这玩意在地方上的文官之中不多见,但在京师高官之中不算特别罕见,连高务实都有。 不过高务实到底眼尖,现其中一位的飞鱼服稍稍有些不同,乃是坐蟒形制,另一位则是与高务实那件一样,为正常的行蟒形制。 高务实拱手朝那身着坐蟒飞鱼服的那位道“晚生见过张部堂。”再朝另一位道“见过魏部堂。” 两位部堂倒也没有端架子,双双起身,其中张学颜笑道“高龙文何以识我” 高务实笑道“闻部堂曾因辽东战功而得坐蟒飞鱼补子,因此识得。” 张学颜恍然,立刻赞道“人说高龙文见微知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魏学曾则笑道“心斋兄,高龙文可不仅仅是见微知着,他那万家生佛小财神的名头,才是今天你来的目的吧” 张学颜哈哈一笑,道“确庵兄,你来难道就不是为此我看咱们还是大哥莫笑二哥,都是来找高龙文求教的,就不要互相打趣了,早点请高龙文想个法子,把眼下这档子事敷平了,才是正理。” 高务实也算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这二位今天联袂前来,还没开始说话呢,就先把伏笔打下了肯定是为钱而来 就是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找我借钱吧你们要是个人借钱,那倒是好说,可你们一个户部尚书,一个工部尚书,同来我这儿,只怕不大可能是私人借钱啊。总不会是朝廷找我借钱吧,那这事可不大好办,这里是大明,不是欧罗巴 高务实连忙道“二位客气了,晚生才疏学浅,哪里敢当二位部堂的求教不知二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哦,对了,二位叫晚上求真便是,此是本次河南乡试之后,晚生座师于公所赐之字。” 张学颜和魏学曾毕竟是长辈,坐下就不客气了。坐下之后,先是对视了一眼,才由张学颜开口道“此前玄老清丈田亩一事,想必求真你是知道的” 高务实点了点头“有所了解。” 张学颜叹道“今年六月,户部奉旨核查南北二京及山东、陕西勋戚田赋,查出大事了。” 第151章 弦歌雅意 高务实一听这话,心里已经大致猜到是什么事,但没有什么表现,只是问道“不知是何大事” 张学颜道“此前玄老主持清丈全国田亩,乃查勘明白全国总田亩约为七百二十万顷,较弘治十五年增近三百万顷,即近三亿亩,当时所查,以湖广、山东等地在清丈后增额最多。,但此番详查两京等地,却现光是北直隶顺天附近,就仍有大量勋亲贵戚隐田存在。” 高务实心道果然是这样。 他叹了口气,问道“结果呢” “结果不太妙啊。”张学颜摇了摇头,道“早在隆庆二年时,户部就议定,勋戚庄田世代递减之限,具体的说宗室买田不输役者没入为官,勋戚庄田俱听由有司征赋。然而,当时乞请赐田及免田赋者仍络绎不绝。于是今年六月十七日,皇上应内阁所请,命南北直隶、山东、陕西等省勋戚庄田俱进行清丈,要求只按规定给予正数,凡逾额及隐占者均依法按治,所收地租银解部备边。” 这是根据高拱清丈田亩思路继续推进的题中应有之义,高务实点头问道“查出多少隐田” 张学颜道“顺天等八府州县,丈出官勋备边牧马军屯等地共二千八百三十五顷,每年额徵银六千九百二十两、粮二十四石。又勋戚新旧庄田一万一千五百五十余顷。” 高务实眉头一挑“才这么点” “是啊,问题就在于此。”张学颜道“京师附近勋贵田地之多,其实大伙儿心知肚明,即便谁也不知道具体数目,但若说只有一万四千顷,恐怕没人会信吧” 那是当然,按照高务实猜测,实际上勋贵所占之地就算不翻十倍,翻个五倍应该轻松惬意得很。 但问题是,清丈田亩是你户部的勾当,你觉得查出来的数值不对,你可以派人重新勘查啊,找我管什么用 张学颜见高务实不做声,略微加强了一下语气“求真,清丈田亩是玄老的遗志,我听王疏庵公说,此事你当年也曾再三建言如今民田清丈已经基本完成,勋贵田地之清丈方兴未艾,若京师不能成功清丈,来来回回只清出这一万四千顷地来,那么隐田更为严重的南京又将如何更不必说,勋贵清丈不成,藩王宗亲之清丈又将如何此系求真所欲见乎” 高务实叹了口气“此事晚生的确曾经再三建言,可事情具体如何操办,晚生一介白衣,又如何插手得了还有,户部清丈为何只清出这一点田地来,张部堂可知原委” 张学颜正色道“勋贵隐田,无非那几种手段,非是查不出来,而是户部吏员久居京中,早已被闻风而动的勋贵鹰犬或收买、或威逼,十停当中能报个一停两停就算不错了。5八5八5读5书,但天下却仍有一人,可不畏勋贵之威,不贪勋贵之贿,秉公理而扬道义,执中平而立规矩便是你高求真” 张学颜站起身来,忽然朝高务实拱手一礼,深深鞠躬“望求真继承玄老遗志,为国理财,不畏言,不贪财,不惧威” 张学颜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是高拱当年一直很看好的“后生”,曾夸他“张生卓荦倜傥,人未之识也,置诸盘错,利器当见”,意思是说他这个人很会抓重点,越是在复杂的情况下,越能准确的找准要害,把事情一举搞定。 高拱把他当后辈看,称之为“张生”,但毕竟不是师生关系,高务实可没这个胆把人家当同辈看待,哪敢受他这一礼,连忙站起来避过身子,又回了一礼,道“张公如此,小子怎敢克当只是不知张公究竟欲使小子如何为之” 张学颜见高务实这么说了,顿时大喜,与魏学曾对视一眼,魏学曾朝他轻轻点头,张学颜立刻道“我闻王疏庵公此前清丈,曾向求真借取京华工匠学堂数术科学员近百人,历时三年清丈全国民田,我今困于勋贵势大,户部吏员实难成事,也想向求真借些数术科的学员来协助清丈。”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怕高务实不同意,又连忙补充道“当然,此前户部给予的津贴依旧照给,且本部堂保证,此番比前次再加两成”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高务实心中暗道我工匠学堂里的学员,身份全都是我的家丁,他们万事都由我罩着,自然不必顾忌勋贵。可问题在于,我要是答应下来,这京中勋贵的矛头可就都对准我来了我他娘的连个进士都还没拿到,现在就得罪勋贵们,似乎有些麻烦。再说,我跟这些家伙现在关系多好啊,尤其是朱应桢和张元功两个,在上次扳倒冯保和张居正之战中,那可是立下赫赫战功的,我这么转手就把他们卖了,好像也有点不讲义气吧 清丈田亩,这事肯定是要办的,要不然就像张学颜所说,北京清丈不下来,南京也就没戏了,而南京那边的勋贵隐田绝对比北京这边还多得多北京好歹还有皇帝和一大堆文官就在旁边看着,南京那边可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鬼知道隐田有多少了 这要是不清理出来,接下去藩王宗亲的隐田怎么办,还清不清了 而且,这些权贵虽然地位高,但毕竟人数少,如果连他们都搞不定的话,将来那些士大夫们和人的投献田、诡寄田等等,又怎么说不搞了不搞的话,大明只怕还是得死啊 无非张居正给大明续命五十年,高拱这次续命六十年呗,就算加上开海什么的,算它一百年好了,可到最后不都一样尘归尘、土归土 看来这勋贵之田,该清丈还是要清丈,但不能你张学颜给我戴上一顶高帽,我就屁颠屁颠帮你冲锋陷阵拉仇恨去了。嗯,这件事我必须得好好理一理,一定要把仇恨值降到最低,而且还得顺便捞点别的好处补一补 “张部堂。”高务实换了一下称呼,意思是提醒张学颜我要说正事了“这件事,晚生可以答应下来。” 张学颜和魏学曾都是面色一喜,谁知高务实立刻接着道“不过,你得给我宽宥一下时间,不能立刻就办。” 张学颜微微一怔“哦这是为何” “您也知道,晚上现在即将面临会试,时间紧任务重” 张学颜马上闻弦歌而知雅意,道“那是,那是,会试之重,我等悉知矣。”顿了一顿,又道“我与申阁老、潘部堂还算略有交情,深知此二位均是厚重君子,必不会使贤才遗落,以求真之大才,想来定当高中无疑。” 申阁老自然是指申时行,潘部堂则是指礼部尚书潘晟。 张学颜和魏学曾不同,魏学曾早就是高党中人,而张学颜虽然曾为高拱所提拔,但当时张居正和高拱关系密切,张学颜那时与张居正的关系也很好,同时他和同属徐阶一脉的申时行也颇有交情。 至于潘晟嘛,他的资历其实很老,但始终混不进内阁,现在年纪也大了,估计一门心思就是在致仕之前进内阁转转,将来家中门第也能提高不少。 张学颜这么说,显然是要去给最有可能出任本次会试主考和副考的申时行与潘晟打个招呼了。 高务实倒不需要他们给自己放水作弊什么的,只要不刻意为难就好,所以对于张学颜的这句暗示,高务实并不打算出言反对。 他只是笑了笑,装作并没有听懂的样子,道“那就先多谢部堂的吉言了。”11 第152章 天下己任 清丈京师勋贵田亩的话题,在高务实和张学颜双方的默契微笑之中告一段落,接下来魏学曾就要开始说他的正事了。 魏学曾是工部尚书,但是一开口却说了一件仍然与户部相关的事“昨日户部收到圣旨,说自嘉靖间实行一条鞭法,民颇称简便。但诸役冗费,名去实存,有司追征如故,百姓苦之。是以皇上决定纾解民困,依各地所请,拢共核减银一百三十万余两。” 高务实一怔“核减多少” 魏学曾面无表情地道“一百三十万两有余。” 高务实睁大眼睛“那这几年户部收入所增长的部分岂不是填进去了一大半” 魏学曾看了张学颜一眼,张学颜苦笑道“玄老耗费数年心血,使国库年收由三百万两增至五百多万两,增长大概是每年两百一十多万两,这几年边防、河工等处之所以皆尽向好,其实说穿了无非就是解款足额所致。结果今年因为这一道圣旨,实际上增长便只剩八十万两左右了,估计边饷和河工所得款项都要锐减大半。” “为什么啊”高务实大惑不解“皇上不是不知道财赋的重要性,为何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魏学曾叹道“此事先是由各地方官员纷纷上疏,言及本地困苦引起,其实他们无非是想说考课法过严,他们无法徵收那许多商税。” 高务实微微皱眉,但还没开口,张学颜又帮忙补充道“然后申阁老便上疏了,说如今国库收入大增,乃有余力纾解民困,不妨把各地历年欠缴的各项赋税、徭役折银减免,如此将来地方上便可以重新开始计算,再没有理由拖欠了。” 但高务实仍然皱着眉头,想了想,又摇头道“这个道理不对。历年欠缴,不是不可以减免,但减免得有理由。譬如说,某地今年遭灾严重,皇上仁慈,减免当地田赋,并酌情减免当地历年欠缴之田赋,这没有问题。可如此全国性的减免,公平何在我是说,对于那些没有欠缴的地方,公平何在那不就等于说,他们过去正常缴纳都是傻反正拖着拖着就能拖没了” 魏学曾叹道“求真,这番话也就你敢说了,你可知道申阁老这道奏疏一递上去,各地官员纷纷为他叫好,就差夸成花儿了” “地方官那是自然要夸他了”高务实冷笑道“被减免了历年欠赋的那些地方官要夸,因为他们少了一大笔任务没有可减免欠赋的地方官也要夸,因为万一他们将来也要欠缴呢 所以吃亏的无非是历年正常缴税的升斗小民们可惜啊,这些人可能根本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甚至就算知道了,他们也还是会夸,因为当他们听说皇上又减免了别处赋税的时候,心里只会觉得皇上仁慈,实乃万民之福他们根本不会站在全国的立场上来考虑这件事” 张学颜与魏学曾颇为惊讶地对视了一眼,他们之前只觉得高务实精明老成,与他的年纪一点都对不上号,现在听了这番话才第一次觉得,这可真是高中玄的衣钵传人 这是“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啊 这年头,能为朝廷考虑一下年入,那就已经是了不起的忠臣、能臣了 你说升斗小民 别开玩笑了,升斗小民关他们这些官老爷什么事官老爷们可不缴税啊 尤其是地方官,自古都叫“牧守一方”,何为牧守牧是牧什么啊,牧羊呗羊活着毛,死了肉,既然如此,它们是活着还是死了,无所谓嘛 当然了,现在的考课法就肯定是“恶法”了怎么能既要求我羊毛羊肉,又不准羊起来造反呢没有天理啊难道我这个牧守,还要负责养羊么这么低贱而且麻烦的事,怎么能让我们这些寒窗苦读多年的人来操持呢简直斯文扫地 张学颜被高务实这番话惊得一时语塞,魏学曾则到底是在高拱身边呆了好些年的“老高党”,闻言叹息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高务实打断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魏学曾一怔“这句读” 高务实道“魏部堂可知尊德义” 魏学曾点了点头。 高务实便道“那么魏部堂当知这两句其一,尊德义,明乎民伦,可以为君其二,仁为可新也,义为可尊也,忠为可信也,学为可益也,教为可类也,然否” 魏学曾又点了点头。 “如此,道理不是明摆着么”高务实道“其实孔子也是这样的意思民众知道仁义礼仪的,就可以按照道理去治理倘若民众不知道的,就要让他们懂得道理。总而言之,治理百姓,不能用强迫的方式。” 魏学曾张了张嘴,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倒是张学颜道“教化万民,历代均如此说,可其实如何教化得过来我为户部尚书,便从花钱说起,如今每年能用在社学、县学等处的钱款能有多少教化了多少人若要说万民,则朝廷从哪收取那许多钱粮来教化万民倘若要收那么多钱,恐怕还没来得及教化,万民便要有不忍言之变了。” 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义务教育当然好,可现在的这个大明哪里搞得起义务教育就算全国的小孩子都只接受一年的义务教育,恐怕需要的钱粮都是天文数字,可别义务教育还没搞起来,就已经“天下皆反”了 不过高务实却一点没有色变,反而严肃地道“所以我们才要坚定不移地把考课法推行下去能缴得起税的人为什么不能多缴一些税先不说别人,就说我高务实,众所周知,我日进斗金,可是我居然想缴税都没有名目可以缴除了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需要缴税但那个主意还是我自己向三伯提出的,算是我自己给自己制定的税额除此之外,我那么多的产业,居然全部不用缴税,二位部堂,你们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高务实面对瞠目结舌的两位部堂,挥舞了一下手臂,道“大明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其实不是出在小民,正是出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尤其是出在我高务实这样的人身上我生来就是官籍,生来就不用缴税,偏偏我还很会做买卖,可是凭什么我不用缴税啊就因为我投胎投得好就因为我家世代官宦,家中人人、代代当官” 这下子,别说张学颜,连魏学曾都不敢接话了,咽了口吐沫,乾咳一声,把话题一转“这个咱们还是先言归正传,说一说今年岁入不足的事吧那个由于岁入不足,心斋兄已经算过了,今年的河工拨款可能要减少六到七成,但是这样一来,黄河改道的大工恐怕就无法按计划完成。” 他乾咳一声,道“这件事涉及河南,所以本部堂此来也是想和求真你商议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譬如河总方面买进水泥的款项,是不是能够暂时延缓一二” 第153章 在商言商 自从高务实搞的水泥问世,大明已经逐渐接受了水泥这种新型建筑材料,这几年来,光从朝廷的角度来说,大同边墙整修、蓟北边墙整修等工程都大量运用到了水泥。而河工方面也同样如此,连续数年都大量购入水泥,用于加固关键河段以及新挖河段。 按照魏学曾和高务实交底所言,光是今年一年,河工方面用来购入水泥的款项就达到二十七万两,而本年河工的朝廷总拨款也只有七十一万两,购入水泥的花费占比达到了38之多。 这就很好理解魏学曾为此来找高务实商议赊账的事宜了工部尚书魏学曾与河总潘季驯都是高拱提拔起来的,他们或许敢于将其他款项延后拨付,但对于京华水泥的货款,未经高务实同意,他们肯定不敢随意延后,这太影响内部团结了。 不过,既然是内部,相对来说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私下商议,于是就有了魏学曾今日之行。 高务实知道,京华水泥厂的水泥卖得其实是挺贵的,他并没有因为要“支援国家建设”就在这方面自己压价。高务实的思路一直都是希望大明朝廷建立起有效可行的新财政体系,能够在正常的商业运作范围下完成国家的各项工程,而不是他高某人从头到尾学。 他说自己愿意缴税,这是心里话,因为在他看来缴税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国家给于的良好商业环境,商人怎么可能取得好的利润率好比一旦国家动荡,或许有部分商人能财,但更多的商人肯定只能破产,这就是商业大环境的影响。 但缴税归缴税,正常的商业行为却不该被扭曲当然在大明,扭曲的东西太多了,倒也不差这一块。比方说历史上万历三大征,很多后世之人都知道,那三场仗户部根本没有投多少钱进去,主要是靠万历帝的内帑在支撑。 事实上这种国家层面的战争,户部出军费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 还有万历中后期的各种因灾免税,免来免去也是内帑帮忙出钱,万历甚至不得不下诏警告户部“不要单恃内帑”。 这其实就是典型的财政制度扭曲地方不肯收税户部没钱所以不肯出钱皇帝拿内帑补贴国用内帑没钱所以广派中官收取矿税地方上疏骂皇帝贪财皇帝批评户部不作为并继续收矿税地方越不肯缴税。 如此回圈往复,局面越来越糟,地方官员觉得皇帝贪婪成性,皇帝也嫌这些官员屁用没有,于是整个国家大局越来越差,皇帝也越来越不待见这些官员。 说到底,关键还是官员觉得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哪怕是朝廷缺钱,不够了也得你皇帝掏腰包补上。而皇帝觉得你们光知道说这里要减税,那里要减税,减来减去户部穷得老鼠都不肯去,一旦国家有事,一个大子都拿不出来,尽要朕自掏腰包朕难道会法术,无中生有便拿得出真金白银来那行,收税这件事你们乾脆就别管了,朕自己派家奴去收 而太监们到了地方,除了肯定要完成皇帝交待的任务之外,当然也还得自己捞一笔“辛苦费”,于是压榨地方那也是常有的。这时候再加上地方官府的冷眼旁观甚至暗中怂恿,地方上闹出对抗矿监的乱子又有什么好奇怪 说穿了,就是八个字自私自利,权责不分。自私自利主要指官员,权责不分倒是可以怪万历自己连带他的祖宗们。大明朝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一个皇帝觉得这套财政体系有问题,该改革 在万历之前的皇帝们,竟然大多没有认识到税收不起来是件十分要命的事,到了万历,他其实还稍微“进步”了一点,认识到了钱对于国家的重要性,因为不管办什么事,都得要有钱。只是他也没从制度上想办法,只能靠着“不要脸”去捞钱补贴这个千疮百孔的财政体系。 历史上的万历“贪财”到了什么程度有些商人竟敢身穿明黄服饰,而有官员报告给万历的时候,万历居然说只要他们交钱就行。 高务实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是心大,还是哀莫大于心死为了捞钱补贴国用,连这样在其他时代能被当做谋逆的大事,在万历眼中也只是钱的问题了 当然,至少魏学曾现在还没有跟他商讨免费使用水泥,只是希望将付款时间延迟一些,这还是可以商量的。 “魏部堂,其实京华水泥厂也好,京华的其他产业也罢,具体的生意晚生是很少过问的。但是在商言商,生意归生意,延迟付账或者说赊账不是说一定不可以,但水泥厂方面会不会因为款子没有到位而影响开工,这个暂时晚生也还不清楚,因此具体的事情要具体商议。”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魏学曾不是热血少年,不会不懂其中含义,也不会要求高务实破家为国。他轻轻点头,道“求真所言,我自然是理解的,不过我还有另外的建议,不知求真可愿听上一听” 高务实笑道“愿闻高论。” “算不上什么高论。”魏学曾摆手道“原本前次开港,无论是北方的天津,还是南方的宁波、泉州、广州三地,其官港都是朝廷所开。虽然眼下天津港因为求真你的大笔投入,现在已经形成了京华私港为主,朝廷官港为辅的局面,但官港始终是存在的。” 高务实心中一动,但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略带诧异地问“不错,那又如何” “那些官港都是工部营建,产权也是挂在工部的。”魏学曾果然说到了高务实心动的点“工部的意思是,这些官港在工部手里只能勉强保本,甚至南方三港居然还要赔钱,所以不如乾脆卖出去不知求真是否愿意接手” 高务实知道魏学曾所说的“南方三港居然还要赔钱”并不是指开港本身赔钱,问题是那个引税和进出口税并不是工部的收益,工部能拿到的只是单纯的港口运营收益。但工部哪里会运营什么港口 天津港靠着高务实的私港带动,形成了一些些规模效应,所以工部还能混个勉强保本,而南方那边流行的是各大家都有自己的小港口这里要补充说明一下,这个时期的开港并不是向后世那样基本只有一个巨大的主港,而是很多私人都可以自己建个码头就号称一港。 比如泉州开港,私人港口居然有好几十个,而其中绝大部分都只是有一两个码头而已。 如此分散,自然也就很难形成规模效应,从而让官港也跟着沾光了。 虽然心动不已,但是在商言商,高务实还是故作为难地道“既然魏部堂也说南方三港都在亏钱,您还把这个当做交换给晚生” 谁知魏学曾摇头道“在工部手里亏钱是不假,但在求真你手里,哪能亏钱求真,我虽然不会做买卖,但这点眼光自信还是有的,这三处官港营建费用过二十五万两,再加上天津官港,总的营建费用接近四十万两。现在虽然过去几年,但估算三十五万应该没问题吧你再饶我一点,我把四大官港打包卖给你,你免了今年河工的水泥款,再给工部凑足十万两,你看如何” 第154章 皆大欢喜 魏学曾的建议,其实高务实是很满意的。 四大官港的建设本身花了多少钱,这个高务实并不在乎,因为在高务实看来,这些花费有很多都没花到实处,其中很大一部分,等高务实拿下之后可能都要推倒重来。 高务实在意的其实是另外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工部退出之后,实际上大明就没有所谓的官港了,全面铺开的都是私港。而在私港方面,京华的建设和运营能力可以全面吊打其余那些“散户”。 为什么京华天津港拥有日渐丰富的运营港口经验京华基建拥有大明第一的工程建设能力而京华水泥厂则可以“内部价”的水泥,大量水泥的使用,让建设标准上去了,却让建设成本下来了。 要知道在港口附近,因为海风和降雨较多的关系,木质建筑本身使用寿命就比乾燥地区要低,而且建筑里面也更容易因为受潮而导致货物受损。所以全面使用砖瓦水泥建筑的“京华标准”,本身就是一张吸引海上客商的名片。 再加上规模化运营等等各项优势,可以说只要京华拿下了四大官港,大明的港口就只分两类了京华和其他。这种品牌效应可是高务实一直孜孜不倦在追求的,为何他的产业全部挂“京华”的牌子也是出于这一点考虑只要看见“京华”,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实力雄厚” 这个年代没人能统计某一家巨富到底有多少财富,很多时候商人行商讲究的就是一个信誉,而高务实打造的京华这个品牌,现在已经可以拍着胸脯说“京华”二字就是信誉 第二个方面则是区位优势。区位优势是他前世接触得很多的一个词,如果换成当时一位香港地产大佬的话来说,就是“房地产成功的核心因素有三条位置,位置,位置” 在大明这个封建帝国,谁能拿到最好的位置毫无疑问肯定是朝廷啊连高务实的天津港都是紧挨着朝廷官港建设,可见最好的位置肯定是被朝廷徵收了现在可还是万历朝,不是崇祯朝,朝廷要这块地你敢不给吗 所以不仅天津官港位置好,南边的宁波、泉州、广州三大官港,也同样是占据着最好的地理位置,高务实如果接手的话,相当于是工部顶着朝廷的名头帮他把“拆迁”工作干完之后,把最优质的产业低价卖给他魏学曾显然不是地产大佬,他只算了建设港口的成本,而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地皮如果不是朝廷出面拿下的话,该要多花多少冤枉钱他更没有意识到这些地皮在京华的高效运营下,升值起来会有多么惊人 而第三个方面则是,高务实一直念兹在兹的向南方扩展,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一个绝佳的切入口。原本高务实几次想在南方港口买地,结果都很不妙,即便他在北方已经是商业巨子,政治上的隐藏力量更不必说。可是在南方,天高皇帝远,当地的官绅巨富有大把的理由和办法将高务实排挤在外,根本找不到什么好的切入点。 尤其是高务实在南方的合作伙伴临淮侯府也没有那个能力帮上这么大的忙,他们家的爵位中间是断层过的,实力确实有限,顶多也就在卫所方面能帮一帮,其他都不靠谱。而徐鹏举一事后,虽然徐邦瑞这个继承了魏国公爵位的新国公算是受了恩惠,但他一时半会还没法扭转徐家内部对高家的反感,所以他也只能私下致信表示感谢,明面上也一还帮不上忙。 而现在只要高务实答应这笔交易,他立刻就拥有了位置最佳的三个南方私港,在南方一次性获得了三个立足点。 仔细想想,魏学曾实际上是给了高务实两个选择一个就是暂时赊欠水泥货款,根据高务实的意思,赊欠可以,赊欠的额度要商议,顺便该有的利息估计也免不了另一个就是刚才这个私港抵货款的交易,高务实直接免除今年的水泥货款,另外再加点钱进去,四大官港直接转手给京华。 这个选择题也许在魏学曾看来差别不大,但在高务实看来差别那是太大了,他毫不犹豫地道“既然魏部堂对河工事务如此重视,晚生作为河南乡梓,自然也要尽一份心力四处官港晚生要了,其余条件也都按魏部堂的意思照办。” 魏学曾大喜过望,暗道这可是再好不过了,不光丢了个每年赔本两万多两银子的大包袱,还“赖掉”了近三十万欠款,更别提还有十万两银子的现银入库。这一来,就算今年户部拨付大减,好歹我工部还是能喘过气来 魏学曾魏部堂连忙站起来向高务实拱手致谢,高务实面厚心黑,竟然还能笑吟吟地接受,一副“我这可是看在你魏部堂的面子上才吃这么大一个亏”的模样。 魏学曾连连感激,但正事还是要问清楚“不知那十万两银子” “银子好办。”高务实笑道“就不知道工部是打算直接要银子还是有其他考虑” 魏学曾微微一怔“其他考虑求真是指” 高务实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主要有两种考虑,一是这十万两依然可用于购买水泥,无论是今年的还是明年的,这笔银子可以直接冲账,咱们也就懒得多过一道手。二是这十万两可以用来雇佣京华基建来建设黄河改道的最后工程您是知道的,既然河工的户部拨款不足,那除了水泥之外,雇工等方面多半也会有所削减,到时候会不会影响改道工程的整体进度,现在恐怕还不好说,最好是早做准备。” “哦”魏学曾皱起眉头来,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此事恐怕本部堂还要和河总方面商议商议才好作答,要然咱们先把前面的交易完成,这十万两银子怎么交易,等于河总方面商议之后,我再答覆你” 高务实笑道“自然可以。”不过他说是这么说,心里还是希望能不直接拿钱出去给自家揽生意显然才是更好的办法,只不过这个意图或许过于明显,魏学曾显然要先跟河总方面通通气。 挽留二位部堂在高府吃个晚饭,不过二位部堂都婉言谢绝了,高务实倒也猜到他们不会留下吃饭,于是把他们客客气气送到大门口。这场交易可真是皆大欢喜。 客人走了,高务实就不得不把精神转回当前的问题上来皇帝说让他在来京参加会试的举子里面给三公主物色驸马,这件事到底怎么操办才好 最主要的问题在于究竟有没有可行性这些来参加考试的举子,显然对于仕途还是颇为向往的,让他们放弃“近在咫尺”的文官前程,却去当一个除了挂名之外基本什么事情都干不了的劳什子驸马,这事儿只怕是有些不好办啊 第155章 青春叛逆 “大少爷,根据北直隶己卯年乡试中举名单的整理结果来看,京畿附近举人未曾成亲的一共只有二十三人,而您这段时间已经见过七位,另外十位明确表示拒绝,而最后剩下的六位也都已经表示在高中进士之前不会考虑成婚之事,您看” 说这话的是高陌,他这段时间算是被高务实抓了壮丁,堂堂内务处的处座竟然被用来调查北直隶京畿附近的未婚举子,算是倒霉到家了。 觉得自己比他还要倒霉的高务实听了这个汇报,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软软地瘫倒在太师椅上,以手扶额,有气无力地道“好了,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了。” 高陌也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大少爷,小的觉得这件差事怕是要办砸了这些年轻举子谁肯放弃大好前程去尚公主啊咱们大明的规矩摆在那儿,尚了公主之后,跟圈养起来也差不多了,哪有做进士老爷的威风和前程” 高务实懒得说话,这些道理他当然知道,要不然以他高拱衣钵传人的地位,河南新科解元的“学位”,何至于混成现在这样,京畿举子一听说高龙文请吃饭,居然好几个都吓得连夜“访友”跑得无影无踪 真是哔了狗了 “看来找举子只怕是不行了,我得给皇上说一声,让他宽宥宽宥,咱们得把标准调低一些,我看秀才就很不错了。” 高陌连连点头,而且补充道“就算秀才,小的以为也得找那些家境一般的,家境好的那种,恐怕都不太容易答应这事儿。” 高务实不禁又是一阵叹气,末了也只能道“你持了我的名剌去宛平和大兴算了,宛平都不用了,就去大兴县衙,找他们抄一份县内秀才名单,最好也跟这次一样,先把年轻并且没娶妻的挑出来,咱们还是老办法,广撒,多敛鱼,择优而取之。” “大少爷,这事儿不用先见过皇上之后再办吗” 高务实摆手道“不要浪费时间,我这么一个大忙人,难道就吊死在这么一件事上了再说,我现在毕竟是白身,自己去见皇上也不合适,这事只能托人传话。” 托人传话很简单,高务实在宫里有的是门路,不过给皇帝传话这事目前只有陈矩最合适,当然还是得找他。 最多不过一个时辰,陈矩便收到了从宫外传进来的消息,他知道高务实的消息在皇帝这儿有足够的优先级,二话不说就趁朱翊钧讲读休息的空隙把事情报告给了皇帝。 朱翊钧一听就不乐意了,忿忿不平地道“这些举子真是不知好歹,朕的御妹何其高贵,能不能准其尚之还没定呢,竟然还一个个借访友逃窜有那么可怕吗” 陈矩面色尴尬,勉强道“皇上所言极是,不过也怪不得他们有眼无珠,毕竟他们也没见过三公主,哪知公主倾国倾城,仪态万千。” 倾国倾城肯定是吹捧了,不过朱翊钧的妹妹们的确长得都很不错,即便以高务实的眼光来看,也是上选了。而且此时流行的美人还不同于后世的整容脸、蛇精脸,而是以鹅蛋脸为最佳,偏生老朱家的女儿似乎大多都传承了这一脸型,那就更是典型的加分项了。 不过这倒是不奇怪老朱家选妃也是按照鹅蛋脸挑选,这么多代美人基因加持之下,真要想长得丑,那也是很难的了。说起来,明代的皇帝大多比较有“福相”,这多半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至于皇帝们大多偏胖,那倒是很好理解换了谁被文官们限死在皇宫之中轻易不得外出,谁都得胖啊 肥宅之所以肥,还不得有一半以上的原因是因为宅这些皇帝甭管自愿还是被迫,反正都得宅着,而且身为皇帝,也不可能不讲点仪态,难道还在皇宫里跑步锻炼不胖才怪了。 按照高务实的观点,朱翊钧现在是仗着还年轻,新陈代谢还够快,所以胖得不明显,只是显得略有点婴儿肥一般,再过些年肯定也得胖起来。再说没准还有朱高炽的胖纸遗传在里头呢。 朱翊钧听陈矩这么一说,稍稍消了些气,他心里其实未尝不知道这些举子为何抗拒尚公主,老实说他站在哥哥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当然是很恼火我妹妹哪不好了,你们这么给脸不要脸 但站在皇帝的角度来考虑,他也只能一声叹息。 沉默了一会儿,朱翊钧才有些落寞地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你让务实看着办。秀才嘛学问肯定是差了点,但人品倒也未必就差,能考个秀才,总也是知道些道理的人了 陈矩松了口气,连忙应了下来,他刚才就怕朱翊钧大雷霆,毕竟皇帝这几年年岁渐长,脾气也是一天天见长,宫里的内侍现在都有点怕他。一年多以前高观政经常来陪读的时候还好点,皇帝如果脾气还有人拦着,现在那可是没有人轻易敢拦了 陈矩吩咐人把消息给高务实带出去,朱翊钧自己思来想去却觉得有些对不住妹妹,忽然站起来道“摆驾,去慈宁宫。” 陈矩知道皇帝这是去慈宁宫找妹妹把话说清楚去的,要不然一般情况下,他只会例行公事地去给太后请安。 请安是皇帝每天的必备功课,说起来也挺累的,东宫西宫两边跑,偏偏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毫无油盐的几句固定对白就完事,还愣是风雨无阻不能缺了一天,甚至皇帝偶尔抱恙,也不能不去给两位母后请安,否则要么吃郭阁老的批评,要么被外廷言官抨击,也难怪脾气日渐变坏。 等到了慈宁宫,才知道李太后在慈宁宫后面的佛堂静修,吩咐过没有大事不准打扰,朱翊钧反倒松了口气,小声对陈矩道“前年务实劝我在慈宁宫后面给母后建个大佛堂,我还觉得他是没事找事,或者是以为我内帑钱多得没地方花,可现在看来,他这个主意简直妙极了” 陈矩莞尔一笑,也小声道“皇上圣明,高观政历来都是目光长远,走一步看三步的人。” 谁知道他这么一说,朱翊钧却忽然脸一垮,叹道“说的是,可是这件事连他都觉得难办,我我要怎么和尧娥说呢” 陈矩一时语塞,支吾道“三公主贤淑,想来一定会理解皇上的难处。” 朱翊钧突奇想,问道“诶陈矩,你看这样行不行,等务实那边挑得差不多了,我再找个机会带尧娥出宫,让她悄悄看一下务实挑中的人选,只有尧娥自己满意了,我才答应下来。” 陈矩愕然,有些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出宫这种事恐怕还是要少一些,万一要是被现了,不单外廷喧嚣,只怕太后这边也交代不过去。” 青春叛逆期的朱翊钧哪里听得进去,把眼一瞪“怕什么朕又不是和武宗一样到处跑,就在务实府上走一走,能有什么危险父皇当年不也时不时就想着去裕邸怀旧么” 陈矩只好闭嘴,不过心里却忍不住想可是先帝去裕邸怀旧,照样被言官们逮着一通骂啊 第156章 侯小哥儿 十一月辛酉,初雪已落,朔风渐寒。 顺天府,大兴县,黄村。 一名衣着单薄的年轻人右手拿着简陋的木质鱼叉,左手提着一条鲫鱼匆匆地回到村中。 “侯小哥儿,又去埝潭给你婶子抓鱼了”村口的王老木匠笑呵呵地招呼道。 被称作侯小哥儿的年轻人咧嘴一笑“是啊,王大爷,快过年了,您老还没忙完呢” “嗨,哪有那么快的这几年京华铁厂起来之后,咱们这些人算是傍着吃了几口安生饭了,做不完的活儿,老汉今年接的这批犁耙,要是放在往年,十年都卖不完呢” “呵呵,那是,王大爷手艺扎实,您做的犁耙,十年也用不坏啊”年轻人乐呵呵地赞了一句。 王老木匠哈哈一笑“侯小哥儿不愧是秀才,说话就是好听。不过说来也是奇了,那京华铁厂一年做这么多犁头,卖得完么可别将来突然不做了,我老汉可就没地儿吃饭了。” 侯小哥儿摇头道“王大爷,人京华的来头打大呢,您老旧甭操这个闲心了。” “是么”王老木匠有些疑惑“多大来头啊” 侯小哥儿答道“京华的东家,是万历皇爷的伴读,他的伯父您也应该知道,是前几年那位高阁老,高文正公” “哎呀”王老木匠连忙放下手里的刨子,用力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朝北方拱了拱手“高阁老可是好人呐,那是海青天都夸过的大清官侯小哥儿,你是不知道,咱家祖上本来也有七八亩地,可惜早就被人弄走了。前几年,高阁老派人来清是叫清丈还是怎么的 反正,楞是查出那地是咱老王的爷爷辈手里丢的,而且还是被人敲诈去的,然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高阁老派来的大老爷就把咱叫了过去,补了田契给咱诶,侯小哥儿,你是人,你说说,这么好的青天大老爷,怎么就走得那么早呢” 侯小哥儿略微犹豫了一下,道“听宛平的几位年兄说,高阁老当年是劳累过度,生生累死的。” “啊呀”王老木匠一脸惋惜“这老天爷可是太不长眼了。” 侯小哥儿刚才抓了鱼回来,裤腿还是湿的,这会儿有些冷了,忙道“王大爷,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给婶子熬鱼汤去,您老慢忙” “去吧去吧。”王老木匠笑呵呵地摆了摆手。等侯小哥儿走了,他才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小猴子也是命苦,爹娘走得早不说,一个叔叔养了他几年也死了,现在婶婶也得了病,要不是自个儿争气,考中了廪膳,可怎么熬得下去” 房门打开,却是王老木匠的老伴儿走了出来,接口道“可不是嘛,说来真是怪可怜的,要不是今年他婶子这一病,搞不好侯小哥儿就去参加乡试,中个举人回来了。要是成了举人老爷,哪还会像现在这样清苦听说他家里还欠了六七十两银子” “是啊,那是他叔在的时候治病花的钱,被人利滚利滚上来的,他要是今年考了举人,这点银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偏偏唉,一个廪膳,一个月才能拿多少禄米,怕是连利息都付不上哟。” 王老木匠的老伴儿道“好歹他年纪轻,这还没二十岁呢,这么年纪轻轻的秀才,人家也不敢怎么强逼吧万一将来中举了呢” “那可没准。”王老木匠摇头道“他们家借的可是国公府的银子,国公爷可未必会买一个秀才的面子,哪怕举人都未必,就算他中了举,虽然肯定不缺这点钱了,但该还的银子只怕还是得还。” 老夫妻正说着,村口却来了一辆陌生的漂亮马车,很快马车便驶近了王老木匠家门前的场坪外。二老正疑惑这是哪家老爷单独出行来了黄村,车里却跳出来一个半大孩子,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 那孩子笑着冲王老木匠拱了拱手“请问老丈,这里可是黄村了” 王老木匠眼神还不错,瞥见那马车上有个他颇为熟悉的标记,乃是两把交叉的宝剑,呈半环抱的模样,护卫着中间的一卷竹简那是京华去年启用的所谓“商标”,京华的人管这个叫“剑胆书心”,而外头一般俗称“剑与书”。 这可是东家来的人,可不能怠慢了,王老木匠连忙上前微微弯腰道“好教小老爷知晓,这里就是黄村。” 那半大孩子笑着摆手“老丈,我可不是什么小老爷,我只是东家的书童,我姓曹,您老可以叫我曹小哥儿。” 东家的书童 王老木匠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上次派来清丈田亩的一位御史老爷,京华的东家刚才听侯小哥儿说乃是高阁老的侄儿,那肯定也是大官啊,人家的书童岂是他一个乡下老朽敢怠慢的,更别说喊人家小哥儿了,连忙学着姿势拱手一礼“啊,原来是东家派来的大老爷,老朽怠慢了不知道老爷前来有何贵干” 那半大孩子自然是曹恪,见王老木匠称呼高务实为东家,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诧异道“老丈何以叫我家大少爷为东家” 王老木匠忙道“原是老朽僭越了,老朽是京华铁厂名下的木工承包户,给京华铁厂打犁耙的,因此冒昧称呼一句东家。” “哦原来如此。”曹恪笑了一笑,不在计较这些闲事,问道“老丈既是黄村本地人士,可知这村上有一位侯拱辰侯公子,乃是本村的廪膳生员” “曹老爷找侯小哥儿”王老木匠稍稍一怔,连忙道“有的有的,侯小哥儿刚才给他婶娘去埝潭抓了鱼,刚打老朽这儿过去,他家就住在前面不远的一颗大槐树边,曹老爷一路向前走不到一里路,跟着路转个弯就到了 曹恪笑道“多谢老丈指路,那就不耽误老丈了” “曹老爷。”王老木匠却急着接口道“您不是来找侯小哥儿讨账的吧” “讨账”曹恪一怔“讨什么账” 王老木匠连忙把侯小哥儿的家庭情况简单的说了一遍,然后道“侯小哥儿很聪明的,虽然今年错过了乡试的机会,但是下次乡试他肯定能中举,若是欠了钱,将来肯定能还上的。” 曹恪心中一动,面上却笑道“老丈,你误会了,我不但不是来讨账的,反而是来帮侯公子还钱来的,您就放心吧。” 王老木匠将信将疑,但也只能“信了”,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曹恪却不再多说,朝王老木匠微微拱手致谢,转身吩咐车夫道“记得路了吧,走,去侯公子家。” 等他上了车,马车渐渐走远,王老木匠有些担忧地看着逐渐消失的车辙,喃喃道“来帮侯小哥儿还账老婆子,你信吗” “我有什么不信的”王老木匠的老伴笑着道“许是你那东家慧眼识珠,知道侯小哥儿是个的材料,提前先来交个朋友呗。” “要是那样才好啊”王老木匠叹息道。 他哪里知道,高务实派曹恪前来,不仅会帮侯小哥儿还钱,更是要交朋友,甚至还要送一桩大富贵给他 第157章 人事调整(上) 考察找寻京师附郭大兴县合适秀才作为“预备驸马”人选,这事儿在皇帝看来颇为重要,在高务实看来倒也谈不上格外要紧,总之派人出去四下接触,慢慢遴选和观察也就是了。 毕竟按照朱翊钧给他交的底,万历八年选中一人即可,因为三公主的大婚时间被李太后定在了万历九年,时间还算充裕。 高务实目前自己的主要任务,还是充当郭朴和张四维之间的润滑剂,目的是为朝廷大局的稳定贡献力量——好吧,这是扯淡,真实目的是在稳定高党大局的前提下,也不要过分刺激心学一脉。 这两个目的,一般而言是冲突的。 想要稳定高党大局,不光是高务实出面做一下内部润滑就够看,内部润滑只能把矛盾暂时掩盖下来,并不能深层次的消除矛盾。要消除矛盾,或者说至少暂时消除矛盾,关键还是在于要有新的蛋糕可以分配。 所谓“高党”,固然是一个以实学为指导思想的政治集团,但实学强调的只是经世致用、富国强兵,它又不强调做人民的公仆,所以高党上下,要想有凝聚力,也得让他们觉得“有奔头”,这个奔头无非就是前程,前程无非就是陞官。 可是朝廷的官职体系永远都是金字塔形态的,越往上,职务越高,位置就越少,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想补进去,那势必得占了别人的坑,哪有那么容易? 如果说“别人”致仕退休自己让出坑来了,那还算好,万一人家死乞白赖既不肯退休更不肯去死,你能怎么样,还不只是乾瞪眼。 更何况,就算人家退休致仕,或者乾脆死在任上,这个坑让了出来,也未必就非得是你高党的人顶上去啊,人心学一脉没有大佬么? 再说,心学一脉如今在朝的大佬虽然比不上实学一脉的高党得圣眷,可是心学一脉的门人可远比实学要多——心学从什么时候崛起的? 可实学呢?从邱濬到王廷相,这都还只是实学理论派在为实学奠基,真正把实学推动到全国皆知的,正是高拱高新郑,正是他这近十年的主政,才让实学俨然有奋起直追之势。甚至在某些人看来,随着高拱新政的持续推进,新政的效果逐渐为不少士人所赞颂,实学甚至有可能取代心学,成为士林新潮流也说不定。 不过对于这种看法,高务实觉得还是过于乐观了一些,高拱新政对于北方一些偷税漏税不算太严重的家庭所出的士子,可能利益影响还不算太大,但对于南方某些地区的士子,那影响可是太大了,他们恐怕很难因为“国富民强”这个好处就倾向高拱新政,而不顾及自家的大量损失,或者那些出钱供他读书的金主们的大量损失。 但与此同时,因为高拱新政而致富的部分工商业主——譬如海商、丝商、棉商、瓷商乃至茶商等等这些,他们的家庭所出的士子,以及他们所支助的士子们,就肯定是高党的支援者,一旦为官,也基本都会成为高党。 高党,其实说穿了就是实学党,就是改革党。 但是高党的这批工商业主拥趸们现在还刚刚起步,刚刚享受到新政的红利,他们暂时还没有能力影响到高层,他们所提供给高层的支援也还微不足道。 高务实知道,要想他们能够帮得上忙,至少也要等十年之后,没有这十年的孕育期,他们还无法给高党提供多少新鲜血液。 所以高党必须稳住这接下来的十年。稳住了,实学党从此就在大明政坛站稳了脚跟;稳不住,说不定就跟历史上一样风流云散、人亡政息。 换句话说,现在的高党其实根基是很不扎实的,依靠的完全是皇权的力量。而心学一脉则不同,由于现在的心学早就跑偏了,他们现在已经只是嘴里致良知,实际都是致私利,所以尤其是南方一带,已经开始出现各种私人权利至上的思想。 譬如那位自称异端的思想家李贽,就把个人利益说得至高无上,虽然他的思想也包涵了诸如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之类的主张,但国家利益却被完全忽略,这是高务实无论如何都不能苟同的。 在高务实的观点之中,私有财产当然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国家利益怎么能忽略呢?国家利益保不住,你这私有财产还谈什么保障?国家如果养不起兵、赈不起灾,什么私有财产能有安全保障? 问一问九边诸镇附近的百姓,他们会不会觉得国家养不起兵是好事?问问北方那些被流民洗劫的州县百姓,他们会不会觉得国家赈不起灾是好事?也就南方既不受困于异族侵略,又不受困于小冰河灾害,所以才对这些痛苦毫无切身体会,整天就想着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连低得近乎没有的一点税收都抗拒不已。 所以说来说去,朝廷现在无非就是实学和心学之争,高务实其实就是要从心学一脉所占据的位置里头扒拉一些到实学一脉的盘子里,而且还不能逼迫得太狠,让朝廷陷入严重的党争内斗之中。 这是最考验手段的了。既要展现出高党的强势,又要留有一线余地,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的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 所以,在和郭朴、张四维仔细商议之后,由首辅郭朴出面上疏,调时任宣大总督吴兑为兵部尚书的奏疏第一个呈上了皇帝的案头。 其实在朝野看来,吴兑其他的资历倒也是够的,但他有一个劣势,就是出任总督的时间太短,相比于此前的一些兵部尚书而言,吴兑出任宣大总督仅仅两年,实在有些过短了。 然而皇帝仍然一如既往地选择支援内阁、支援首辅,仅仅一天过后,朱批就下来了:“依票拟,升吴兑为兵部尚书。” 接下去,吴兑的请辞紧接着上来,无非是自称自己资历浅薄,无法担当本兵重任之类,请皇上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那是不可能的,何况吴兑这请辞无非是针对朝野的一些质疑,不得不上而已,朱翊钧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皇帝的圣旨立刻下达,先是大夸特夸了一通吴兑此前的功绩,尤其是在俺答封贡一事上的推动作用,以及封贡完成之后和蒙古右翼的联系工作,在皇帝看来都是“卓有成效”的,因此“不允辞,宜即刻赴任。” 吴兑早就接到了高务实的通知,即刻赴任当然没有问题,稍稍收拾打点,便离开呆了近十年的宣大边境,施施然进京履新来了。 而随着吴兑为兵部尚书的任命落实到位,高党的第二步棋也要开始进行,那就是仍然由郭朴出面,由张四维附议,请皇帝增补阁臣。 第157章 人事调整(下) 通常而言,首辅和次辅联名上疏,皇帝很少有直接否决的。但是具体到请求增补阁臣一事,则有所不同。 朱翊钧毫无意外的直接朱批否决了,理由是:“卿等三辅臣理政清明,忠贞职守,事无巨细,处理明白,内阁运转如常,无须增补,所请不允。”同时,还颁赐内阁三辅臣“银币锦缎各有差”。 不用怀疑,不是皇帝对内阁有意见,正是没有意见才会这样批覆和处理。因为通常来讲,增补阁臣,意味着皇帝觉得内阁现在的办事能力有欠缺,需要补充人手,如果内阁一请求增补,皇帝立刻就同意了,那对于内阁而言,未免有些丢脸——说明你们干得不行啊。 所以正常来说,皇帝肯定是先要“所请不允”的,这是正常操作。至于赏赐,其实皇帝经常会赏赐阁臣以及其他大臣,但这次的赏赐稍有不同,代表的是皇帝对内阁工作的肯定——我不仅认可内阁现在的工作,而且觉得内阁干得相当漂亮,所以额外再赏赐一波作为奖励。 接下来,郭朴就需要单独上疏了,疏文中的意思非常恳切,说自己日渐年迈,虽然张四维、申时行二位都是国朝栋梁,将来肯定能挑得起大任,但阁臣选用事关重大,尤其需要经过锻炼,就好比中了进士还要考选庶吉士一般,是有讲究的。所以呢,请求皇上为将来计,允许增补两位阁臣,入阁参与机务,早日打下辅政理政的基础,日后万一老臣不在了,他们也能毫无滞碍的接过重任,不使朝廷政务有所延误,是以增补两名阁臣很有必要。 这道奏疏就不光是摆道理,而且是述衷肠了,皇帝不得不考虑。所以在下旨安抚郭朴这最后一名顾命老臣的同时,皇帝也虚心请教有哪些大臣可以考虑增补进内阁。 郭朴由是再次上疏,推荐了四名人选,这四人分别是余有丁、潘晟、王锡爵、许国。 郭朴的这次推荐很有意思,他说增补阁臣两人,却推荐四位候选人,而且并不是以资历排序推荐的。 排在他推荐条陈第一位的是余有丁,字丙仲,号同麓,鄞县人。 余有丁年少时有勤学苦读之名。嘉靖四十年举顺天乡试,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执草诏敕。隆庆初年,充实录篡修官,迁太子洗马兼修撰,是第二批太子日讲官之一,继晋左谕德兼侍读。以疾请归,不准,改官南京。得便常回家乡,购山于东钱湖畔,构筑亭榭欲终仕途。 到了万历元年,以新君日讲官资历,改右庶子领南京翰林院。万历二年,任国子监祭酒,颇有建树。时太学生多喜欢结伴闲游,怠惰于学。余有丁任国子监祭酒后,觉得国子监学风不振,便严加禁止此类活动,并下令诸生相互监督检举,如果有违规不报者,则一同连坐受惩,学风为之好转。 万历六年,进吏部左侍郎。此时吏部尚书是由郭朴兼任,所以余有丁这个左侍郎算是郭朴的亲信。但由于余有丁本身是浙江宁波人,他也被很多人看做心学一脉。 排在郭朴推荐第二位的是礼部尚书潘晟。这位潘部堂的资历就厉害了,他是嘉靖二十年的一甲第三名,也是探花郎出身,被授予翰林编修,协助修编《大明会典》。 嘉靖三十三年,以秩满升侍读。嘉靖三十四年,与严讷共主应天府乡试。嘉靖三十五年升为南京国子监祭酒。 世宗嘉靖帝晚年专事静摄,不理朝政,往往醮祀宫中,词臣们多以撰写“青词”希图仕进,而潘晟不屑于此,“坚执不为”遂致仕归。后来曾短暂起复,做过两年礼部尚书,因事请辞,万历六年高拱去世之后,潘晟被郭朴再次起复,仍然出任礼部尚书一职。 再往后则是王锡爵,王锡爵老兄也是学霸级的人物,从小各级考试就拿过多次的案首,嘉靖三十七年参加南京应天乡试,在学风极盛的南京拿到乡试第四名。 嘉靖四十一年他参加会试,拿到会试第一,也就是会员,不过殿试之时“只拿到”第二,于是成为当科榜眼——那一年的状元正是申时行。 王锡爵出身太原王氏,门第很高,加上他又是学霸,所以脾气也是比较大的,曾经得罪过高拱,不过好在不算什么大事,高拱只是打算磨砺他一番,于是把他从詹事府右谕德调到南京翰林院掌院事。 后来隆庆驾崩,万历登基,王锡爵被调回京师,出任编纂《穆宗实录》副总裁,万历二年实录编成,王锡爵升侍讲学士,旋升国子监祭酒。到了万历六年,王锡爵又升詹事府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但问题在于,这一年他父亲病死了,王锡爵回乡丁忧,现在还没回来。 至于许国,这位其实出场过,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高拱是他的座师,也是恩相。他这几年也是走得很顺,没有外放地方,一直就在詹事府、翰林院打转,直到万历四年才调任礼部右侍郎。万历六年高拱去世,郭朴继任首辅后不久,因礼部左侍郎出缺,他便顺利升为礼部左侍郎。 许国是朱翊钧的第一批太子日讲官之一,有这样的提拔倒也不奇怪,而且他年纪比较合适,今年五十二岁,既不老迈,也不至于太年轻。 朱翊钧拿到这个推荐之后,考虑了一下,先把潘晟的名字划掉——既然郭阁老是担心自己年迈,培养后生,那这位潘部堂就不要来凑热闹了。虽然你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在郭阁老面前的确是“后生”,可也要看看另外三位的情况,哪个不比你晚好几届? 然后朱翊钧犹豫了一会儿,又把王锡爵划掉——这位的情况其实很合适,但朱翊钧注意到他在去年回乡丁忧这一句,只好惋惜地放弃了。王锡爵么,还不至于让他下旨夺情。况且王锡爵这人脾气挺大,万一来个拒绝夺情,朱翊钧面子上就有点难看了。 那其实也就没得选了,只剩余有丁和许国。朱翊钧想了想,这两位都是他的讲官出身,没有什么问题,学问也不错,那就他们俩好了。 第158章 庚辰春闱(一) 大明万历八年,庚辰龙年。 如果站在全世界的角度来看,本年度头号世界新闻应该是西班牙与葡萄牙组成共君联邦。即卡斯蒂利亚王国与阿拉贡王国的国王腓力二世,趁着葡萄牙在国王塞巴斯蒂安一世战死于对摩洛哥的三王之战后的继承危机,在本年吞并葡萄牙,实际上统一了伊比利亚半岛。 西葡合并的最明显结果,便是世界头号殖民帝国横空出世。此时此刻,从欧洲到美洲的大西洋体系,与欧洲绕过非洲到亚洲的印度洋、太平洋体系,从政治上合二为一。总之,十六世纪见证了伊比利亚尤其是西班牙对环大西洋体系的开创、建设和独占。 当然,这跟此时的高务实关系不算太大,如果一定要掰扯掰扯的话,大概是葡萄牙开始藉助西班牙的力量强化在香料群岛的殖民开拓,而西班牙也转而藉助葡萄牙在亚洲的殖民根基,开始进入吕宋群岛。 南洋地区包括吕宋在内,都是高务实早就内定了的“泛大中华势力范围圈”,所以西葡合并对他的影响主要就是今后“下南洋”可能多了一个强大的海上竞争对手。 不过,高务实也并不是很着急,南洋是大明的家门口,只要大明自己回过神来,高务实觉得在新政改革之后,还是能够跟西葡帝国在这个区域扳一扳手腕的。第一当然是欺负人家本土离得远,第二则是因为八年后的西葡联合舰队——无敌舰队将会惨败给英格兰。 虽然说此时的西班牙正是高光时刻,哪怕第一次无敌舰队惨败,也没能折损西班牙多少元气,在第二年到第三年,西班牙就再次打造了一支更加强大的无敌舰队,但至此西班牙帝国陷入了与英格兰的长期海上拉锯战,后来又因为尼德兰独立战争、三十年战争等等一系列战争,西班牙无论陆海,皆是元气大伤,到了1640年,别说尼德兰没有保住,连葡萄牙都独立了。 所以高务实的南洋战略依旧很稳健,有条不紊地按照预定计划逐步推进。 去年年底,他通过和工部的交易,取得了宁波、泉州、广州三地的官港,现在正在想方设法进一步扩大港口和改善运营,同时也开始大量吸取远洋造船工匠、跑过南洋的水手等与南洋海贸相关的人才,并且正在筹划建立第一个位于南方的京华造船厂……总而言之,他算是仗着年轻而不是很着急。 世界大局对高务实的影响不大,但国内有件事,高务实就非常关心,非常重视了。 那就是今年的庚辰春闱。 大明是个自从有贡举以来最重科名的社会,极其讲究出身资格。甲榜、乙榜之分,界限极清。世人眼中,进士与举人的身家更是有着云泥之差。 尤其是明中叶之后,一切以科举为重,一切以出身资格为准。虽然进士为一途,举、贡为一途,均属正途,但实际上在使用时,贡生不如举人,举人不如进士,故民间流传有“有空筒的举人,无空筒的进士”之类谚语。 高官要职,非进士不能为之。 自天顺二年李贤奏定以后,修撰专选进士,自此以后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庶吉士必由进士考选,而庶吉士始进之时,便已被朝野视为“储相”。 正是因为举人一旦高中进士,便可释褐为官,在朝要弄个给事、御史、主事乾乾,外放则或授府推官,当个“市级”二把手,或知州、知县,弄个县级一把手当当,有权有势,且前途不可限量,乃至于尚书部堂、内阁阁老等都是出自他们,因此进士身价百倍,远不是举人可以相提并论。 普通人称呼进士,必加“老爷”二字于其后,没有单称进士的,便是明证之一。 士子一中进士,哪怕没有做官,或者致仕归家,乃至于主动请辞,回到家乡都会自动成为地方名士。进士在籍之家,无论该进士人在何处为官,老家若有婚丧等事,知县都要派人送礼,若这进士之家在县城,知县往往亲自到场;若是在乡村,也会派县丞、主簿、教官代行。凡两榜进士出身的地方士绅,要见巡抚、巡按,均可用名帖抗礼,而举人则不行。 如果说这些还只是社会地位,那么赚钱的能力差距就更大了。 中了举人可以脱贫,中了进士则可致富。根据高务实这些年的了解,一个塾师要年收束修五十两,才能维持其家在京一年的生活。而非一个留京为官的新中进士,一年的花费却最少也要一百两银子,一般需要三百里左右,甚至多一点的花个六七百两也不少见。可是这其中有很多人是原本家资微薄的贫寒人家出身,哪来这么多钱呢? 实际上,这些新科进士从高中开始,车马、跟班、衣服、用具、吃喝花费,就都有人支应了。甚至哪怕是不做官,也有送钱送房上门巴结的人。因为但凡靠上个进士老爷,就等于靠上了一棵好乘凉的大树。 譬如某商人犯了点事,自己去衙门求情,花上千两也未必办得成,但如果有个进士老爷帮忙,他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就可以解决问题。 而决定一个人能不能鲤鱼跃过龙门的考试,便是会试。 明制,举人在京应礼部之试者,叫会试,乃集中会考之意。会试定时为三年一科,于乡试的此年进行。由于乡试都是在子、午、卯、酉年进行,所以会试则都在辰、戌、丑、末年进行。乡试常在八月,而会试则在二月。 与乡试的办法类似,都是在当月初九日考第一场,三日后考第二场,再三日后考第三场。 会试既然是礼部主持,考试的地点当然是京师的贡院——明初在南京,永乐十三年后改在北京。 明代的会试与宋代有所不同,凡乡试中举的举人,都可以无限期地参加会试,这一方面可以省却不少士子的麻烦,少费冤枉劲、少花冤枉钱,但同时也造成了一些问题,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会试参加考试的人数特别多。 其实早在正统元年、弘治元年时,朝廷曾两次规定举人三次会试不第便不得再参加会试,但由于此举断送了大多数举人的前程,窒碍难行,所以都没坚持多久,朝廷便扛不住压力而取消了。 所以春节刚过,京师里便涌入了大量前来应试的举人,高务实虽然不可能派人去数,但估计至少也是数以万计了。 而现在,这数以万计的举人都在等一件事,等皇帝公布本次会试的主考官和副考官。 第158章 庚辰春闱(二) 无数人等着朝廷公布本次庚辰会试的主副考官,而作为对此唯一拥有合法决断权的大明天子朱翊钧,这几天也正陷入纠结之中。 朱翊钧的纠结,其实还要从前不久的增补阁臣说起。这次增补阁臣,最终确定的增补对象是余有丁和许国。如果从学派而论,余有丁是明显的心学一脉,许国本来谈不上有多少学术倾向,但由于他是高拱的门生,在外界看来肯定是实学一派。 如此,增补之后的内阁,实学与心学的对比从之前的二比一,变成了现在的三比二,理论上来讲,心学一脉还小赚了一点。 但有些事情不能单看“数据”,因为出身心学一脉的人很多,并不见得每个人都按心学目前的务虚潮流行事,譬如历史上的张居正,他的恩相还是徐阶呢,他不照样按照实学的思路理政? 余有丁实际上是个出身心学,但本身并没有多少政治倾向的人。其实在他入阁之前,他想有倾向也不容易,因为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这一科一甲三人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三人全是被时任主考袁炜取中。而袁炜这位着名的“青词宰相”死于嘉靖四十四年,因此这三位一甲进士在朝中颇有些孤立无援,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仨只能迫不得已地报团取暖。 但是报团取暖也不是完美河蟹的,刘关张还得有个大哥呢,申时行作为本科状元,仕途又最顺利,毫无疑问成了“带头大哥”。 王锡爵作为榜眼,又是太原王氏名门出身,家中还是太仓一带的巨富,另外他还有个弟弟叫王鼎爵,乃是隆庆二年进士(也是学霸,会试第五,殿试第九)。 其实这还没完,历史上王锡爵的儿子王衡将来还能再拿个会试第二、殿试第二,从而成就了王家“一门三进士,父子双榜眼”的美誉——古龙中李寻欢父子“一门三进士,父子两探花”可能就是脱胎于此。 一人是学霸还好说,一家都是学霸就太厉害了,所以王锡爵做个二哥那是没的说。 这一来,余有丁只好自觉的把自己当做三人中的小老弟了,然而问题在于他们三人之中,其实余有丁年纪最大,比王锡爵大了足足八岁,而王锡爵又比申时行大一岁。这种情况下,余有丁自然就表现得最为大度。 在官场之上,大度的主要表现便是不争,余有丁什么都不争,朝廷交给他什么任务,他就做什么事,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但也谈不上什么冲劲。高拱对余有丁这样性格的人比较淡然,既谈不上重用提拔,也谈不上刻意打压,但到了郭朴接任首辅,他却喜欢这样的人,于是余有丁被一路提拔到了吏部左侍郎。 一个心学门人,却被实学首辅提拔到如此显赫的高位,当然会引起怀疑,所以余有丁虽然坚持以心学门人的身份示人,但他在心学一脉中的地位确实有些尴尬,于是很多时候他只能淡化自己的政治态度,尽量公平的处事。 这么一算,内阁之中的三比二其实有些问题,明面上肯定是三比二了,但发挥的实效么……谁也说不准。 而之所以时候朱翊钧的纠结要从增补阁臣说起,则是因为朱翊钧原本是打算让张四维来主持本届春闱的,毕竟郭朴已经主持过几届会试,从惯例上来说也该张四维来了。 然而意外的是,张四维拒绝了,理由是他的外甥高务实本次也参加考试,他要避嫌。朱翊钧对此很是恼火——我就是想让你把你外甥取中啊,你避哪门子的嫌! 可是张四维不肯,朱翊钧也没办法,理论上来说他还没亲政呢,国家运转说到底现在其实就是内阁撑着的。郭朴不合适,张四维也不肯,那会试主考官就只能从另外三名阁老里挑一个了。 按理说这个其实应该不用挑,申时行入阁几年了,这次让他主持会试本来是理所当然的操作,可是朱翊钧也知道申时行是心学大佬,而且他对高务实的文章可能也比较熟悉,万一他就是不肯取中高务实怎么办?这可是先帝留给我的王佐之才! 高务实如果是会试通过了,但排名不佳,那没什么问题,朱翊钧完全可以在殿试之后给他调整名次;可是如果他会试都没通过,那朱翊钧这个皇帝也没辙。 但如果不用申时行,用余有丁呢?似乎也差不多。 在朱翊钧看来,余有丁的政治理念根本就没人敢打包票,他出身心学,可能倾向心学风格的文章;也可能秉公取士,只看文章本身水平;也有可能照顾郭朴这位恩相的面子,取中他的学生高务实。 总之,朱翊钧心里觉得有些不稳妥。 至于许国,如果他出任会试主考官,想必是最有可能取中高务实的。毕竟许国是高拱的门生,与高务实相识多年,而且他又是自己讲官出身,算起来对高务实也有授业之恩。 当然这个辈分很不好论,因为从高拱这边的关系来说,许国对高务实最正式的称呼应该是叫高务实“世兄”——这是门生对老师的子弟的正式称呼,不分年龄大小。他们平时以师兄弟相称,其实只能算是昵称,毕竟许国今年都五十四(虚岁)了,高务实才十八(虚岁),让许国叫高务实“世兄”,这个……确实有点小尴尬。 但是让许国做主考,虽然从资历出身等方面都没有问题,可是这种没问题本身就是大问题——万一许国也推辞呢?也避嫌呢? 朱翊钧考虑到:就算他不推辞,不避嫌,万一将来务实自己觉得遗憾,觉得自己这个进士来得不正,怎么办?朕岂不是好心办坏事了? 所以朱翊钧拖啊拖,最后还是拿不定主意,只好把郭朴请来,问郭朴是个什么意见。 谁知道郭朴的回答果断得很:“申瑶泉状元出身,阁老身份,老臣与张凤磐既然避嫌不就,那自然应该由申瑶泉主考,请皇上相信内阁,相信申瑶泉能公正主考。” 话说到这个份上,由不得朱翊钧犹豫了,因为郭朴都表示要他“相信内阁”了,所以朱翊钧只好点头,又问副主考官谁人适合。 其实这一问是例行公事,因为明中叶之后,一般来说都是以一位阁老为主考,以礼部尚书为副考,因此郭朴也没有多想,直接回答:“礼部尚书潘晟,资望相着,为政持平,可为副主考官。” 郭朴对潘晟的这个评价基本符合朱翊钧的看法,潘晟这个人年轻的时候颇有些傲骨,后来年纪大了,为人也就逐渐求稳起来,一般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 元月十九,会试主副考官公布,主考官为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副主考官为太子少保、礼部尚书潘晟。 庚辰春闱,终于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全天下汇聚而来京师的老少举人们,马上就要齐聚京师贡院同场竞技了。 第158章 庚辰春闱(三) 大明会试的考法与乡试基本相似,但也有一些区别。虽然考试仍分三场,分别是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但考试的前两日,就要先张贴席舍图。 所谓席舍图,就是用图画出东西行席舍间数,编排开写某行间系某处举人某人坐,又于其间内贴其姓名出榜晓示。 而考试官,无论是主考、副考、贡举官、提调官、监试官还是其他各项与考试相关的官员,在主副考官被皇帝钦点之后,便一律不得归家,接旨之后即刻进入试院,并立刻封钥内外门户,不许私自出入,俗称“锁院”。 为防止作弊,不光主副考官为皇帝临时钦点,考试的试题也不是提前出好。每场考试的试题,均由诸考官在考试前一日临时翻书拟定,拟定之后立刻召进工匠,在内帘刻印,通宵不停。同样的,这些工匠刻印完试卷之后也不能离开,必须在试院里头一直等候,待考试完全完成,才准领赏离去。 高务实此番来考,发现会试也不一定所有方面都比乡试严格,譬如进考场的搜身,道试和乡试时全都是一身扒得干干净净了搜,但会试反而不用脱衣,而是“例止就身搜检,举巾看视”,以免“致损士气”。 当然,话又说回来,乡试是在八月,脱了也不冷,这会试是在二月,要是脱了检查,估计一大帮子文弱书生可能先来个着凉发烧什么的,那也确实有些难堪。 高务实进得考场,发现这会试与乡试还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如果非要说有,那无非就是人更多了一些,连席舍的标准都没有什么提高,也许只有江南贡院的房间标准才能好一点,其他地方哪怕是这京师贡院,也只是普通的考棚,能够遮风挡雨就算不错了,其他的真没什么值得一提。 不过可能是考虑到举人们大多五体不勤,身子骨未必结实,所以这二月的春闱,朝廷照例是安排了木炭和煤炭作为取暖之用,木炭只有考试官们能用,煤炭供给全部考生。高务实有些哭笑不得的发现,他脚边的小煤炉正是京华出品,里面烧着蜂窝煤,毫无疑问也肯定是出自京华了。 当然这都是小事,要紧的事情是考试。 会试的首场与乡试一样,也是考七篇八股文,其着重的也只是前三篇:首篇主要看破题,第二篇全文都重要,第三篇主要看论述。后四篇则只要符合格式、没有明显错漏即可。当然你要是才华横溢,已经流得满地都是了,非要把后四篇也认认真真写好也无所谓,但是……考官反正不会仔细看,因为考官的时间可能比考生还紧张,他们没那闲工夫。 高务实有大量学霸向他传授考试经验,所以他考试与很多寻常考生不同,他知道虽然会试与乡试一样考七篇八股,但这几篇文章的写法与乡试并不完全一致。其中最关键的两点,一是揣摩风气,二是探求主考官的意思。 为何要揣摩风气呢?因为八股文又叫时文,无论是内容还是格式、风格都随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特别是明代,八股文出于创制、定型时期,八股文的变化更加明显,故而顾炎武曾说:“时文之处,每科一变”。 明初之时,民风淳朴,其八股文也不过讲明书旨而已,短小简朴。到后来纬以义法,文体渐成,至成化、弘治时期,裁对整齐,机调圆熟;至正德、嘉靖时,唐顺之、归有光等以古文为时文,使时文与古文出现融合之势;到了如今万历年间就更麻烦了,由于实学与心学之争渐起,会试时文或讲机局,或尚才情,或喜辞藻,日新月异,变化无穷。 这就是高务实这次考试最难的一个部分,如果写出相悖风气的文章,肯定难以中式。实际上明代一些名士如冯梦龙、艾南英,本是八股高手,但是由于不会跟风,故而科场坎坷。 而文风实际上与朝廷大局走向也是有关系的,总体而言,大明现在有两类文风,一类是实学学派推崇的,要求言之有物,一言一语都要切中肯綮,最忌虚言高论,说了等于没说。另一类则是心学一脉推崇的,要求华丽大气,立意高妙,读来隐隐有些仙气飘渺之感。 这两类文风大相径庭,但中式的希望都挺大,关键是看你的卷子被哪位阅卷官拿到,而他又是哪一派的拥趸。这也是高务实觉得自己按水平当可中式,但到底能不能中还得看运气的主因。 那么,又为什么要探求主考官的意思呢?因为大明会试出题,固然是由考官们在考试前一天翻书决定,房官们也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主考官大权在握,最后拍板的那个人始终是他,所以他最终还是会按自己的意思定考题,而房官们归根结底还是要听主考官的安排。 此次会试,主考官是申时行,高务实不用担心自己考后被人讥讽,但同时他也有劣势,即申时行出题很可能会出他并非特别擅长的风格。 但幸好明代有一项祖制,对于高务实来说实在是大大有利,那就是会试取中,乃分南、北、中三榜。这项祖制肇始于朱元璋,朱元璋当时因为北方收复未久,学风远不如南方浓郁,因此公平考试的结果就是南方中举者十倍于北方中举者。 这当然是朱元璋断然不能接受的,因为长此以往北方非造反不可,因此朱元璋亲自从北方士子的考卷之中挑了一批出来,与南方形成相对平衡的数目,并且为此还杀了一批认为这样取士不公平的人。 朱元璋在这一点上其实是聪明的,因为南北取士一旦差距太大,迟早朝廷内全是南方士人,他们怎么会管北方死活?因此他的这个做法被后来的皇帝逐渐制度化了,将会试试卷分为南、北、中三卷。 其中南卷者,有应天及苏松诸府,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北卷者,有顺天、山东、山西、河南、陕西;中卷者,有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及凤阳、庐州二府,滁、徐、和三州。 也就是说,高务实因为出身河南,他的试卷是直接进入北卷的,只需要与顺天、山东、山西、陕西以及河南本省的士子一决高下,而不必和苏松、绍兴等地的大量学霸相争。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就算碰巧遇到申时行出了些务虚的题,高务实也已经打定主意,能吹就吹,不能吹就照常写,反正按照取士比例,如果以百人为全榜定额,则南卷取五十五人,北卷取三十五人,中卷取十人。他觉得自己在北卷之中,取中的机会应该还算比较高的。 第158章 庚辰春闱(四) 这次会试,高务实分到的座次乃是藏字四十九号,“藏”字是千字文的第二十四字,“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而有意思的是,他居然又拿到一次四十九号,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与“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这句莫名有缘。 第一场的题目纸下来之后,高务实席前的号军把卷纸递给他,然后提醒道:“老爷记得先写姓名履历。” 高务实笑了笑:“多谢提醒。”然后把籍贯、姓名、三代等通通写好,这才拿起题目来看。 一看之下,不禁一愣,原来那头篇的题目乃是:学而第一,为政第二。 这倒是有些意思,因为这个题不是出自文章本身,而是《论语》的二章目录。 不过高务实的破题练得极好,所以这题虽然略有些意外,但还难不倒他。 只见他慢慢磨好了墨,在墨卷上规规矩矩写下破题:学而后为政,未闻以政学也。 虽然这头篇考校的就是破题,但文章还是要写完的。高务实按照这个破题的思路,全文主讲学与政的关系,即首先要学得扎实,而后才能施政明白。 由于这头篇重要的只是破题,后面的文章一般考官只看有没有不合规制,而不会着重于字句,是以高务实也写得极快,几乎是全文不假思索,一蹴而就。 写完之后,高务实深吸一口气,然后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把刚才的思路全部清除出脑海,留下一片清明,准备写接下来最重要的一题,这一题乃是重中之重,全文都是阅卷考官会严格审视的。 休息好之后,高务实已经把上一题忘记,这才缓缓打开题目纸,来看这具有决定性的一题。 一句话出现在纸上: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果然是大题,而且未经截搭,乃是一道“原滋原味”的“子曰”,出自《论语·里仁篇》。 这段话的意思是:不要担心自己有没有名位、声望,有没有高官、厚禄,真正要担心的是自己有没有本事、有没有学问、能不能济世救人!也不要担心别人不知道你、不了解你,只要你照着目标去追求、去学习、去充实自己、提高自己,慢慢地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你、了解你了。 这一题,跟之前的第一题似乎还有些关联,想必主考官申时行对于“学习提高”这件事很是重视,因此也想看看考生们对此的看法。 说实话,这是一道很“心学”的题目,尤其是当今心学的风格就是喜欢讲学,动不动就聚众讲学,有时候甚至是朝廷大佬亲自出面讲学,甚至一次讲学能吸引几百上千,乃至数千人之多,当年徐阶就特别喜欢干这事儿,申时行也是参加过的。 不过高拱挺反感这事儿,张居正也不喜欢,因为他俩都觉得你一个朝廷重臣,理政的事情都忙不完,居然还能有空出去讲学,你知道哪个才是你的本职工作吗?所以这些年这股风潮略有衰弱,至少朝廷大佬们已经比较少亲自出面讲学了。 不过从申时行的出题来看,他还是很关心这件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把治学看得比施政更重要。 高务实当然是不喜欢这种风格的,但他总不能因为不喜欢就罢考,那就是纯粹跟自己过不去了。 所以,文章还是要写,而且不能掺杂自己的不满在里面。不仅如此,还要顺着申时行的思路来,大力强调治学、求学的重要性才行。 没法子,考试为重,不能跟“进士”文凭过不去。 高务实叹了口气,放下杂念,细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草稿纸来——他前一篇文章可是直接写了墨卷的,但这篇事关重大,就不能不先打草稿了。 思索片刻,提笔蘸墨,先写下破题: “论文于名位之情,欲其思为可就焉。” 然后承题倒是不必多想,刚才已经想明白了,直接就写: “夫患无位,患莫知,未为失也。因所患而责立与可知之实,君子正不以彼易此耳。” 起讲也只是稍加思索,便提笔写就: “且人欲表见于天下,则必思天下责我之厚,与我副天下之难。夫其厚责者,皆我所必不可辞,而其难副者,又皆天下所必不肯恕。使分量不足以相酬,则自为表见之处,适自为沮丧而已矣。” 接着是入题,高务实稍稍顿笔,写下一段: “彼夫名位二者,君子之道待以行,待以传者也。惟吾道因名位以为功,斯名位益恃吾道以为重。” 接下来到了提比之出股和对股,这两段开始就不光是要道理明白,还有对仗方面的讲究,算是兼考思维和文笔,高务实也不得不先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写了几句又誊正几个字,这才在草稿上写下来: “是故大儒穷通显晦,至集四海之耳目,群相倾注,而未始有震物之嫌。 乃衰世之乡党朝廷,至挟三代之诗书,出以应求,而不免有抚躬之疚。” 接下去的中上比的出股与对股两段则颇长,高务实很花了些功夫,逐字逐句的精对,这才算写上草稿之上。而后的束比、后比四段也是如此一般。 但到了最后的落下,高务实行文却极其简练,一共只用了七个字: “用患者宜何居焉。” 这是近来文体变化后的风气,文末无大结,只用一句作落下。 八股文体在洪武发端,在永乐常用,而到成化、弘治已基本成熟并固定化,但小的变化仍不断在进行。比如各个部分有先有后无的,也有先无后有的;各个部分的字句也有由多转少的,或者由少转多的等等。 如破题、承题、起讲部分,句数在不同时期便有不同;大结由初时的可痛快发挥以表达政见,经过逐步萎缩,到了万历朝干脆完全取消不用。所以,实际上八股文也是一直在变化的,譬如强行拿弘治朝和万历朝对比,有些名作甚至都称不上名作了。 这一题考完,第三篇考的便是本经了,高务实的本经乃是《周易》,与申时行不同,因此这一题不是申时行所出。 考本经,高务实还是比较淡定的,这就好比后世考专业课,专业课都考不过,那还混什么日子,干脆就回家吧。 打开题目一看,上头写着: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嗯……看来北榜的专业课比较初级,此题出自震卦,而且没有割裂经义,也是一道典型的大题,符合会试的风格——难怪郭朴多年前就告诉高务实,文章还是要堂堂正正,原来原因在此。 这题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主要思路无非就是君子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顺着思路写就完事了,犯不着想太多的花样。 写完前三篇,高务实好好休息了一会儿,这时考场之中开始分发午饭,高务实拿过来一看,发现这次吃的倒是比河南的贡院靠谱,有一荤二素两个炒菜,一个小葱蛋花汤,米饭一大碗,据说还能再添——毕竟都是举人老爷了,菜不好说,但饭总要管饱。 吃过午饭,高务实下午倒是轻松多了,快速打完草稿,然后把七篇文章都认认真真誊正了一番,再详细检查了有无犯忌、出格等问题,这才施施然交了卷。 本来他以为自己又是第一个交卷的考生,却不料这次居然被人抢了先。 第159章 会元之争(上)第4更 高务实出得考场来一看,竟然已经有两人站在外头,看他们所站的位置高务实就知道,这是在等鼓乐手吹吹打打着送回客栈或者同乡会馆的。 高务实一出来,这两人似乎心有所感,一起转头来看,二人见高务实如此年轻,也都微微诧异。 然而高务实的诧异恐怕比他们二人更盛,因为这二人长得非常相像,任谁来看都知道这肯定是两兄弟,而且是亲兄弟。 高务实仔细看了一下,这两兄弟大概二十大几,最多三十左右,对于中进士而言,已经算是年少多才。 “二位年兄出得忒早,看来考试顺利,恭喜恭喜。”高务实笑着拱了拱手道。 “同喜同喜,年兄年少俊杰,不知是何方高才?在下湖广汉阳萧良有,字以占。”年龄看起来稍大一些的那位举子朝高务实微笑着介绍着,又朝身边那人看来一眼,对高务实道:“此乃吾弟良誉,字以荣。” 高务实心中一惊,暗道:这下子李鬼遇到李逵,我这《龙文鞭影》的假作者碰到真作者了,幸好我占了个先,他的《蒙养故事》算是写不成了,真是抱歉得很。 高务实心中有愧,连忙客客气气地见过这二位,又自我介绍:“在下河南新郑高务实,字求真。” 这对萧氏兄弟吃了一惊,弟弟萧良誉惊诧问道:“年兄便是高龙文?我兄弟二人久仰高龙文大名,如雷贯耳。” 哥哥萧良有似乎对高务实更了解一些,半开玩笑地道:“早前得知高龙文取了河南解元,在下还在家中调侃,说今年的会试要不就别来了——有高龙文在,我兄弟如何能脱颖而出?” 高务实连忙谦虚道:“以占兄可莫要折煞小弟,小弟不过仗着长辈余荫,才得以有些虚名,哪里能当得真?以占兄七八岁时,便得贵官赞赏,湖广久传神童美名,今日来京,必登金榜无疑。” 萧良有、萧良誉兄弟都吃了一惊,对视一眼之后,萧良有不禁问道:“良有不过乡野小民,高龙文何以得知此旧事?” 原来高务实刚才提到的是萧良有的旧事。萧良有颇为早慧,七八岁时,因其父为某州同知,带他入官舫面见一贵官,贵官有心考校这孩子,乃出句让他做对子,贵官出句:“官舫夜光明,两轮玉烛”。萧良有对曰:“皇都春富贵,万里金城。” 这贵官正好有点别的事,就对他说:“尔去即来。廿四弗来,廿五来,廿五弗来,廿六来”。萧良有误以为这是贵官出对。当即便道:“静极而动。一爻不动,二爻动,二爻不动,三爻动”。贵官大吃一惊,赞赏万分,当时传为佳话。 高务实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不了却听见身后有人诧异地“咦”了一声,喊道:“可是求真贤弟?” 这声音颇为耳熟,高务实立刻回头去看,却见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从考场内帘里头走出来,一见高务实,大笑道:“愚兄还道今日写得颇快,却不意求真比愚兄更快,看来是文思泉涌,今科定当高中了。” 高务实这时也已看清来人,笑着拱手道:“小弟见过表兄,表兄神采飞扬,看来也是胸有成竹了,恭喜恭喜。” 原来此人居然是张四维之子张泰徵,乃是高务实不折不扣的表兄。 张泰徵一听这话,却有些懊恼起来,道:“刚才有一句,我写的时候觉得还不错,结果刚才一走出内帘,忽然想到可以改一个字,改完还能更好一些,唉,失策,失策啊!”然后才一下子忽然发现高务实身边还有两人,才知道还有人比高务实交卷更早。 张泰徵曾听父亲张四维说过,高务实写文章速度极快,拿小三元和解元之时都是头一个交卷,却不料今日强中更有强中手,居然有两人比高务实成文更快,不禁大感兴趣。 高务实连忙为他们互相介绍,交换了名、字。张泰徵一听他二人还是两兄弟,不禁笑道:“也是巧了,本来我兄弟甲徵也要参加今年的会试,谁知年底的时候病了一场,没柰何只好等下一科了,要不然今日倒是有趣得很。” 不过他心里倒是想的另一茬:这萧氏兄弟提前交卷而出,而且面色平静,看来是颇有自信,幸亏他二人是湖广汉口人士,这湖广举人走的是南榜,倒是不占我北榜的名额,要不然必然又多了两个厉害对手。 转念又想道:不过这次北榜竞争也够激烈了,父亲说我文章虽成,但要考过务实却是难上加难,想必会元定是与我无缘了……罢了,只要能中个二甲也就是了,到时候有父亲在阁,即便他一言不发,我应该也能拿个庶吉士,倒也不负多年苦读之功。 谁知道张泰徵这话居然颇有些一语成谶的意味,等到“继烛”之前,他们居然又等到两对兄弟考生。 其中一对兄弟考生自称陕西华州举人,其名为王庭撰、王庭谕,二十六七岁年纪;另一对更是熟人,乃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和三子张懋修。 本来高务实见了他们二人,还略微有些尴尬,因为不知道张居正被自己坑回家之后,在儿子们面前都是怎么编排自己的,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去见礼。万一他们当场不给面子,甚至说出一些不好的话来,虽然自己谈不上怕,但多少也会搞得气氛尴尬,殊为不美。 结果这二位一看见高务实,反倒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模样,兴冲冲就过来叙话了,拉着高务实好一阵叙旧。 其实高务实最开始认识的张家诸子之一是老四张简修,是通过当年遴选太子伴读之事认识的,不过后来高务实“出名”之后,也在京中参加过几次高官子弟的诗会,所以和这二位倒也认识,只是他们俩大了高务实不少,所以交情其实倒也不深。 不过,当初的张家兄弟乃是阁老之子,与高务实身份相差不大,而现在却不同了,虽然双方所依靠的长辈都已离世,然而高拱是病逝于首辅任上,而张居正反倒是出事被罢,直到死后才被追赠原官,他们现在又哪里比得上高务实? 但更奇怪的是,他二人对高务实居然丝毫没有敌意,至少以高务实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看出他们的态度有半分作伪,倒似真不知道当年之事的内幕一般。 高务实心中不禁感慨:张居正不愧是张居正,哪怕败了,都能沉得住气,把事情的真相连儿子们都隐瞒了过去。这其中的意思或许有多种,但至少可以说明一点,他并不希望把上一代的恩怨带到下一代来。 高务实佩服之余又想道:历史上张敬修和张懋修二人是因为张居正的缘故,长子张敬修这一科拿了二甲第十三名,三子张懋修更不得了,拿了一甲第一名,也就是状元郎。这次没有张居正的庇护,却不知道能不能中得进士? 第159章 会元之争(中) 明代会试虽与乡试一样连考三场,但同样只重第一场,第一场考经义,又独重前三篇,因此后面两场考试不提也罢。 第三场考完,高务实便算是放松了下来,老老实实在家休息,甚至连京华各产业上报而来的消息和请示他都只是简略的看了看,大多数都只批复让他们看着办。 郭朴和张四维倒是都派人来询问过他的考试情况,高务实都只是回答“正常发挥”。他那日在考场见了张泰徵才知道张四维拒绝出任考官,除了避他高务实的嫌,同时也避儿子的嫌。 所谓考完之后在家休息,其实这话也不准确,实际上直到阅卷完成出榜之前,举子们可以参与的宴会很多,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还都是朝廷拨款的那种,名目颇多,不过大抵可以看做是朝廷默许举人之间互相加深情谊,无论是同乡之谊还是同年之谊。 高务实并没有参加全部的宴会,只以河南解元身份参加了一场河南举子的小宴,以及一场大宴南北中三卷举子都会参加的大宴。 河南小宴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发生,高务实身为解元,也不想多说话,以免一开口就抢了所有人的风头,他装作神情有些萎靡,推说今日备考太累,早早就告辞回府了。 不过三卷大宴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人和事,除了几对兄弟举人参考之外,高务实还发现两名值得关注的南卷举子。 这两人,一人叫黄克缵,字绍夫,福建梅林人,高务实只隐约记得他日后在老家有个称呼叫“黄五部”,不知道是不是轮流做过五部尚书;另一人就更是大名鼎鼎了,叫顾宪成,字叔时,南直隶常州府无锡人,乃是后来东林书院的发起人,所谓东林八君子之首。 高务实不记得历史上他们在本次春闱的名次,但大致可以肯定都是本科进士,因此颇为关注。 尤其是对于顾宪成,高务实很是关注。他有后世的历史经验,因此对东林党颇为不喜。 明朝的衰落,除了内忧外患,制度僵化,天灾不断等等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党争之祸。在他穿越前的早些年,阉党一直是被喊打喊杀的,但到了后来,最受人厌恶的却无疑是东林党。 说起东林党,恐怕很少有人从未听说,因为无论是影视剧还是课本上,东林党的名号都十分响亮。语文课本上也有过《五人墓碑记》,杨涟、左光斗等一批“东林君子”的正直不屈的形象让人对他们身后那个庞大的政治团体颇有好感。但真正熟悉明朝历史,特别是晚明历史的人,对于东林党大都嗤之以鼻,甚至认为东林党是明朝灭亡的元凶,为什么? 东林党其实就是自万历年间而起,在特殊政治文化生态下催生的一种政治怪胎。是以顾宪成为代表的一批政坛失意的活动家,打着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的名义,组成了这样一个在民间有强大话语权的政治团体。 但他们与其他政治团体不同,一开始的时候,没有高层强大政治力量支撑,完全凭借书院这个纽带,将江浙商人地主和士大夫整合起来的政治力量。 而比起其他诸类政治团体明确的争权诉求,东林党从起家时,就树起了极高的格调,把匡扶天下作为嘹亮口号。其代表人物,比如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等旗帜角色,全是常年在民间有强大声望的偶像级士大夫,让人一看就觉得仿佛阳光明媚,暗孽不生。 事实如何呢? 东林党人其实大都是阳明心学的崇拜者,只是他们标榜着致良知的理念,却无法像王阳明那样做到知行合一。 从万历到崇祯,身居权力中枢,面对国家政治困局、危局,他们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具有建设性的办法和政策。 既然无法给出实用的办法和政策,他们便把心思投入到“拆台”之中。当徐光启提出技术改革等想法时,东林党用骂声打压了下去;当熊廷弼在辽东搞得有声有色时,又不断用舆论攻击熊廷弼。 他们高谈阔论却又眼高手低,自己做不了、不能做,也不允许其他人去做、去改变国家。正是这一群自命清高、自诩大才的东林党人,严重的妨碍了明朝末期的改革和治政,让明朝错失了最后的改革自救机会。 一个政治团体必定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东林党作为新兴商业和地主士大夫代表,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不惜损害国家和百姓的利益。 实际上从隆、万年间开始,新兴资本主义就已萌芽,尤其是江南一带的商业空前繁荣。天启年间兴起的财政改革,出台了针对工商业的工商税和矿税,有效缓解当时明朝的财政的紧张。 可是,这样的政策损害了东林党所代表的江南地主、商人的利益,当东林党上台之后,立刻将这一系列政策全部废除。 本来在内忧外患情况下,财政税收就尤为重要,一下子少了工商业的税收,财政紧张可想而知。可是朝廷也不能真的喝风拉烟啊,这样一来,东林党就只有将税收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只能选择造反。 资本主义萌芽蓬勃发展的大明朝,却长期无法通过工商业增加税收,这种人类古代史上难以想象的咄咄怪事,正是拜东林党所赐。 更有趣的是,当国家实在拿不出钱来,需要他们捐款时,他们又纷纷标榜清廉,四处哭穷。而当破城过后,却能在他们家里搜出万贯家财,真是莫大的讽刺。至于一向信奉忠君爱国思想的东林党却在大明王朝灭亡之际,或逃之夭夭,或举手投降,弄出“水太凉”之类的各种闹剧。这样的东林党,高务实岂能有好感? 所以,第一次看到年轻的顾宪成时,高务实甚至就考虑了一件事:要不要提前把这厮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 说实话,高务实对南卷进士整体印象都不太好,晚明的某些晋商走私养活后金鞑子相比他们都只是疥藓之疾,放在中医里只能叫表症,属于容易处理的问题,而他们这些“君子”才是坑死大明的内因,而且很难处理。 高务实决定仔细观察一下再做决定,只是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顾宪成在宴会中虽然一直与人高谈阔论,但他言语之间居然一直在抨击心学! 这特么是怎么回事?这货难道还是个实学门徒? 高务实目瞪口呆:我实学一脉将来该不会被你这厮拖下水吧? 第159章 会元之争(下) 在高务实因为顾宪成在大宴之上抨击心学而陷入困惑的时候,庚辰会试主考官申时行也在纠结。连续七天的阅卷,申时行等考试官均按照规矩老老实实呆在贡院未曾踏出过大门一步,到今天为止,中式的考卷都已经遴选出来,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排名时刻。 但问题就出在排名之上。 会试的排名其实并不影响殿试后的最终名次,因为最后的定榜排名那是皇帝独有的权力,只有朱翊钧能够决断。但会试的排名依然是一名士子的重要资历,在殿试结束后礼部会制成本科进士录,而进士录上是有会试排名的。 再有就是,皇帝也未见得会把三百多份进士考卷一一看完,通常也是会对照排名来挑着看,那么会试的排名也就同样影响着皇帝的判断,所以会试定榜仍然无比重要。 尤其是会元的人选,更是重中之重。 申时行现在纠结的根源,就是两份考卷,两份都有实力问鼎会元的考卷。 一众同考官也在争论,一说“此卷意胜文辞,所言振聋聩,当为会元” 另一说“此卷剖析清白,如庖丁解牛,细细读来,不禁使人为之沉醉。” 申时行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半晌之后忍不住道“尔等且住。”然后朝正拿着两份誊抄卷细看的礼部尚书潘晟道“潘公,您老是儒林长者,学道前辈,您怎么看这两篇文章” 潘晟缓缓放下两份考卷,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才捻须沉吟道“好文章一看便知,但两篇好文章若要分个胜负雌雄,则少不得细细品味。这两篇文章,若只初看,确实前卷胜在意高,而后卷胜在解析,二者似在伯仲之间。” 潘晟摆出嘉靖二十年金榜榜眼的老资历,语气虽然淡,但大家都是学霸,自然也听得出来,他是认为可以分出高下的,于是都盯着潘晟看,看他要做何解。 潘晟自己早年就是学霸出身,又干了几次礼部尚书了,前后加起来好些年,自然不怕讨论学问,淡淡地道“但若仔细品味,却会现前卷虽然意高,但文末已渐显词穷后卷虽重解析,但文末反而暗藏高意。 前者如飞龙在天,威则威矣,但亢龙有悔之势终不可挡后者如潜龙在渊,虽于九幽之下,然则暗布机宜,是以最后乃呈困龙升天之势高下已判也” 潘晟在此处卓然前辈,大伙儿一听他说得如此头头是道,都不禁为之折服,心道“姜还是老的辣,我怎么就没瞧出有这么大的差别” 唯有申时行有些疑惑,潘晟虽是嘉靖二十年的前辈,又是榜眼出身,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绝对的权威人士,可他申时行也不差啊他申某人乃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而且是在殿试之后力压当科会元王锡爵拿到的第一,他怎么就没瞧出什么前篇有亢龙有悔之虞,而后篇是困龙升天之态 我读得也很认真了啊 申时行深深皱着眉头,再次拿起两篇文章仔细对照参考起来。 潘晟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两篇文章虽然一时瑜亮,根本难分轩轾,可是前篇的考生本经乃是,后篇的考生本经乃是,显然后者才是高家小子之作,他的本经才是老夫答应张学颜和魏学曾的事,可不能坏在你申时行手上。 于是潘晟轻咳一声,淡淡地道“瑶泉,自古有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此二文皆是上佳之作,能一一线之差略分高下,已是难得。” 申时行本来还想对比一下,听潘晟这么一说,忽然醒悟过来,略微思索,便沉吟着点了点头“潘公所言极是,如此两篇雄文,要想分个高下,着实不易,而会试阅卷拢共也就这几天时间,我等岂能迁延日久如何定榜,自有我等的道理。既然如此,便依潘公所言作为此二卷之评语,定这藏字四十九号卷为会元,诸位意下如何” 众考官为这会元之争,已经足足争论了快两个时辰,的确也都争不动了,见主考和副考达成了一致看法,哪里还容得下别人有异议当下纷纷表示同意。 申时行于是动笔在卷尾签名并写下评语,接着潘晟又写、房师又写、知贡举管又写、提调官又写、监试官又写一直签了**个名,才算是定下本科庚辰会元藏字四十九号卷 这时候所有的卷子已经全部排名完成,申时行当着所有监考、阅卷官员的面,深吸一口气,宣布道“万历八年庚辰科春闱会试阅卷已毕,各官依次按卷启封并详制其榜,依旧制颁布天下” 众官在贡院累死累活近一个月,这也算是最后的时刻,不由得齐齐高声应诺,庆祝自己终于又混完一波资历,并且马上“刑满释放”,气氛十分热烈。 潘晟老部堂也站起身来,笑眯眯地道“按例此时可以看一看名单了,本部堂对刚才这两篇文章的作者也颇有兴趣,正好看一看究竟是何方高才,能写出如此佳文瑶泉,你可要一同看看” 申时行捻须笑道“时行正有此意,愿与潘公同赏。” 于是命人调来墨卷,打开弥封,露出墨卷的卷头那上面是考生的姓名籍贯、三代父祖、兄弟等各项资料。 潘晟心中急切,拿过藏字第第四十九号卷一看,头前正写着三个大字高务实。 其下两行,一边写着籍贯河南开封府新郑县官籍,另一边写着治周易字求真行大年十八五月二十六日生。 再往左的一行则写着三个大字曾祖魁。 其下又是三个大字祖尚贤。师中极殿大学士。 最下方两个大字父拣。 潘晟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幸好老夫老眼不花,没有猜错卷子。 然后笑眯眯地朝申时行看了过去,只见申时行面色坦然,但却轻轻一叹,只是不知是在慨叹什么。 潘晟大事抵定,心中快意,笑道“高求真家学渊源,素称神童,有此佳文亦不稀奇,难怪,难怪。” 申时行面带微笑,但偏偏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此情理之中耳。”又道“且看看另一卷。” 潘晟也不好明显偏帮,笑眯眯地招呼其他考官道“来,把另一卷拿来一观。” 众人连忙送上另一卷的墨卷,同样开启弥封,打开卷头来看,只见上书三个大字萧良有。下书两行籍贯湖广汉阳府汉阳县民籍治春秋字以占行五年三十一十月初七日生。 申时行恍然道“此昔年湖广神童也,前相张太岳公曾与我提及此人,言其乃是湖广少年辈英才。”顿了一顿,又问“其弟萧良誉据闻亦是难得俊杰,此科可曾同考” 榜二甲第五十六名” 申时行与潘晟都大为惊讶,相视笑道“好一对才子兄弟” 第160章 会试发榜 考完会试的举子,和后世考完高考的学生其实没有太多两样,尤其是在成绩单出来之前,心态大抵是极为类似的。 有一部分人,是放开一切去玩乐。吃吃喝喝只是小道,游览名胜亦不稀奇,甚至有那放浪形骸之辈,干脆就去某些胡同里捉对厮杀去了。 另一部分人,则是战战兢兢回忆,回忆自己躬读多年的辛苦,回忆父母家人殷切的期盼,回忆自己考试时某句话是否表述合适,甚至回忆起自己情窦初开时曾立志考中进士回去娶村口的那位姑娘 其实说到底,大伙儿都不过是紧张罢了。前一类人是用疯狂的泄让自己忘却紧张,后一种则是紧张得干脆爬不出来了。 高务实紧张吗其实也挺紧张。虽然他考北卷,被取中的机会肯定是高于南卷的,但他是早就盛名在外的人物,如果考出个三百名开外的同进士出身,只怕朱翊钧都会觉得棘手,他自己面上更是难堪。 最起码,你都考到三百名开外了,殿试总不好一下子给你提个两百多名,拉近到有机会选庶吉士的那一批人里去吧所以高务实也很紧张。 而且他的紧张还没法和别的举人一样找一批同年一起承担人家大多是住在什么同乡会馆里的,要不就是好友一起租住在贡院附近的客栈,大家考完之后可以一起吹牛打屁,甚至打马吊、下棋、论史等等,以之打时间、派遣紧张的心情。 然而高务实不同,他的老巢其实就在京师,而且河南这一届也没什么他有印象的举人值得他深交,自然不会住在河南会馆,而是就住在京师的家中,形单影只。 除了参加了一次小宴和一次大宴,高务实就一直呆在家里,一会儿处理下产业上的事,一会儿又琢磨京师上层的局势,但不管干什么,都没法真正静下心来。 好不容易熬到放榜日,高务实换了一身道袍,戴个东坡巾,坐在自己的小楼上呆呆地看着什刹海,脑子里空白一片。 能进个前五十么能吧应该能吧万一要是不能呢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逐渐,外头开始热闹起来了,到处都有吹吹打打的声音。高务实知道,这是报喜的“小分队”,带着会试取中的名次送去各个考生手里,沾些喜气是一方面,红包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虽然明知道这些报喜的小分队都是按照会试取中名单倒着来报喜,也就是考得越好报喜越晚,但高务实的心情仍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紧张。 尤其是府里在高陌等人的安排下,早就把各种喜庆物都准备好了,只等报喜人一来就要张灯结彩,这却更让高务实心中忐忑万一要是没中,简直没脸见人了 越怕的越来,直到中午都没高务实什么事,高陌已经让人备好了饭菜,高务实在这里也没人陪同,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吃饭,以他的身家,菜自然是好菜无疑,可惜他此刻实在没有什么胃口,胡乱吃了几口,便又坐回小楼之上去了。 就在高务实心头转凉,手足寒的时候,一处格外响亮的报喜小分队朝着高府这边来了,高务实立刻紧张起来,虽然还强装镇定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但耳朵早就竖了起来,就好像生怕那报喜小队在高府门口突然转个弯往别处去了一般。 高府下人也紧张得齐齐出动,都跑到门边候着现在还不能开门,得等报喜的报子喊门才行。 虽然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但殿试按例是不会黜落的,只会调整一下最终排名,所以会试高中基本就等于本次春闱高中,一个进士身份跑不了。 这个时候连高陌都沉不住气,从高务实所在的小楼下去,跑到门边等着大开中门。 随着那吹打报喜小分队越来越近,高府从上到下人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就等着报喜的报子那一声吆喝了。 就在大伙儿急得脚都有些出汗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嘹亮之极的报喜之声 “捷报河南开封府新郑县老爷高讳务实,高中庚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小楼之上的高务实一下子松开太师椅的扶手,软软地靠在椅背之上,这时他才现,自己背后竟然早已被冷汗湿透了。 大门口的高陌和高家家丁们也是大松一口气,立刻大开中门,将报喜之人迎进门来。 报喜之人进门第一件事不是立刻去找高务实,而是纷纷操起手里崭新挂红的铁锨、锄头之类玩意,对着高家的府门一通乱砸。 高家家丁连带着高陌在内,全都笑呵呵地看着,高陌甚至还哈哈大笑,催道“砸得好,砸得好,快砸快砸会元老爷重重有赏” 他还不是说说就算,一招手,便有高家家丁捧出两大盘子碎银出来,全都剪好成二两一颗,每颗碎银上面还缠着细细的红绳,扎成象征文曲星的花式。 原来这砸门是有讲究的,并不是来闹事,而是砸坏了大门,就要“改换门庭”,将大门修葺一新,漆成朱红之色,改作“进士第”。倘若是在高务实的新郑老家,甚至还可以竖起旗帜,用以彰显进士老爷的显赫身份。当然在京师的话,这道竖旗的工序就免了,京师可不能随便挂旗。 这时高务实也已经调整好状态,除了衣服来不及换,其他都已与平时一般无二。他面色镇定地下了楼来,面上带着如平时一般的“亲切笑容”,正看见高陌笑呵呵地在给报喜的报子打赏,一个都没有遗漏。 尤其是那个扯开嗓子报喜之人,高陌觉得那一嗓子喊得够气魄,够响亮,甚至给了他双倍的打赏,把那报子喜得连连作揖打躬,吉祥话不要钱似的连串儿往外甩。 高务实一下来,那报子偏生眼尖,连忙上去恭喜,又递过报贴,双手呈给他。 堂堂会元郎,气魄更大,高务实笑呵呵地吩咐高陌道“再给一次双赏” 报喜小分队喜不自禁,心说这次可是赚大了,人说高龙文万家生佛,这可真是万家生佛啊,他这种人要是不拿状元,谁配拿状元 第161章 殿试金榜(上) 殿试,是有明一朝三级科举考试的最高一级,时人又称之为廷试,是由皇帝在殿廷之上亲自策问考生的考试。通常而言,这次考试不会黜落会试中式的贡生,但对于会试的排名,皇帝多半会酌情调整。 酌情,这是好听的说法,如果要说得直白一些,那其实就是按照皇帝的心意来调整,调整完之后的排名,就是传说中的殿试金榜。 殿试结果一共分三档,也就是一二三甲。 一甲又称鼎甲,一共只有三名,按排名为状元、榜眼、探花,得中一甲者,叫做“进士及第”。这三位有其特殊性,就是一旦定下,可以不经庶吉士馆选,直接进入翰林院任职。通常来说,一甲第一名的状元郎会直接授官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直接授官翰林院编修,最为显赫——官场起步就比其他人都高。 二甲一般在五十到八十人左右为最多,偶有偏少或偏多,中二甲者叫做“进士出身”。三甲通常在两百人或者再多一些,并不固定,中三甲者,叫做“同进士出身”。二、三甲按例要参加庶吉士馆选,馆选成功者便属翰林官,清贵之极。 其他未过馆选者也不必着急,或授给事、御史、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太常、国子博士等京官,前途看好;或授府推官、知州、知县等外官,也是实权之职。 不过这三档毕竟有差别,尤其是因为“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旧制,所以鼎甲三人被时人称之为“天上神仙”,二三甲被选中为庶吉士的则被称为“半路修仙”,好歹都是修仙的得道高人,比其他那些基本不可能“位列仙班”的可好得太多了。 殿试的时间是三月十五,在会试公榜之后大约半个月左右举行。在举行之前,朝廷还要先确定下一大批读卷官。 这个事情跟世宗嘉靖帝有些关系要说明一下,嘉靖以前的殿试都是皇帝亲自主持,但嘉靖帝是个要权不要脸的皇帝,他的特点就是经常性擅改祖制,譬如殿试这事,到他这儿就变了味,经常不亲自主持考试,只是挂个名,实际考试还是臣僚操办。 那就需要阅卷的大臣了,但由于皇帝挂名主考,其他臣子只能屈尊改叫“读卷官”,意味着大家只是帮皇帝读个卷而已,没有侵犯皇权的意思。 朱翊钧此前挂名过两次殿试,也就是万历二年甲戌科和万历五年丁丑科两次殿试,皇帝由于年幼,都只是单纯的挂名,甚至没有露面,两次都是顾命首辅高拱作为读卷官代行。 但这一次,朱翊钧要求亲自殿试,众臣——尤其是内阁——没有拒绝。 殿试的前一天,鸿胪寺的官员便开始设置御座、黄案,光禄寺的官员则负责安放试桌、排定考生座位,至于负责印制考卷、准备答题纸的礼部更不消说,总之这象征着大明最高级别的抡才大典,一切的一切都得是堂堂文官们亲力亲为,通通不许太监宫女们插手。 次日一早,寅时都还没过,夜幕沉沉之下,应试的贡士——也叫“中式进士”——们便在紫禁城宫门前等候,一个个把眼睁得比旁边的灯笼都亮,兴奋的不能自已。 读书考试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么?现在经过多少次大浪淘沙,多少次惨无人道的考试,大明朝的四百精英终于站在了皇帝的家门前,即将完成鲤鱼跃龙门的最后一跳,真是想想都激动地浑身发颤,跟打摆子似的。 而且,不同于之前考试的紧张惶恐,殿试前的气氛更多的是兴奋与跃跃欲试,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别犯傻搞出什么幺蛾子,殿试是不会黜落考生的,只是将会试的名次重排,是个“优中选优”的过程。 换句话说,哪怕是考得再烂,也能混个榜下即用的同进士,外放个七品县太爷当当。其实这对于很多进士来说,倒比在京里坐冷板凳舒服多了,尤其对于那些考中的名次比较靠后的同年而言更是如此——毕竟馆选艰难,而且就算选中庶吉士,也只是所谓储相。 储嘛……储十年是储,储一辈子也是储。你当内阁是南城菜场,谁都能进去混一波的? 回忆一下看看,大明朝开国至今,有多少个殿试前列、馆选庶吉士,清贵无比的进士老爷,呆在翰林院喝茶数十年一事无成? 说实在的,像这样的京官比比皆是,许多人就这样混吃等死大半辈子,最后光荣致仕。万一要是运气差点,在某次大佬之间的斗争中没有找准位置,成了出头的椽子,或者被殃及的池鱼,直截了当就回了家。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对于绝大多数考生而言,宦海浮沉、仕途凶险,将来最靠得住的,其实就是这帮同科同年了。因此大家这些官场菜鸟得相互通气,扶持提携,才能在弱肉强食、鬼怪林立的官场上站住脚。 其实在会试以后,这帮同年便串联过了,现在相互间熟稔的很,但高务实显然是个例外,他在京中有宅邸,平时也不怎么走动,现在抬头一看,认识的人都不知道有没有十个。 不过他倒也不急,因为他现在的名头足够响,同年们都竞相的过来拜会,高务实倒是也不托大,拿出当年做秘书的本事来,热情周到的面对每一位新认识的同年,不管人家是南人北人,都能让人如沐春风,好感陡升。 本来他们还有些担心,这位大名鼎鼎的高龙文,不光家世煊赫、文名鼎盛,而且考得还好,现在总是不露面,会不会是太傲了不好接触?现在一见,可谓忧心尽去,此人竟是个八面玲珑的主,一众同年无不心悦诚服。 正在大家的感情急剧升温时,卯时到了,钟响门开,宫门前登时一片寂静,紧张的气氛猛地从角落里钻出来,几乎占据了每个人的心田——嘴上大家都说不在乎,但谁不想考个好名次呢,万一选个庶吉士,运气又好,将来说不定就入阁为相了呢?所以事到临头,都提着一股劲儿,想要最后冲刺一把。 哪怕是萧良有、张泰徵等人都是面色严肃,甚至有些紧张的模样。 唯一面色淡定的,可能只有高务实一人——没法子,这紫禁城他进进出出十来年,熟悉得跟自己家似的,想紧张也紧张不起来啊! 他就这么轻松惬意地站着,既不显得紧张,也不显得轻佻,后面那些紧张得站着都抖个不停的中式进士们见了,心中个个敬慕不已——不愧是名臣之后、天子近臣,瞧人家这模样,高会元怕不是来春游踏青来了? 此时天光破晓,各色官员们开始入宫,考生们则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用崇敬的目光望着那些身着蟒袍玉带的大学士;用羡慕的目光望着那些穿大红官袍,系金银腰带的尚书侍郎;用期盼的目光望着穿青袍的主事、郎中,心中无比热切——寒窗苦读这么多年,终于走到这“衣冠禽兽”的一步了! 等官员们进去完了,贡生们目光才终于收了回来,顿时便有礼部的礼赞官高声道:“奉圣谕:宣万历庚辰科贡生觐见!” 第161章 殿试金榜(中) 中极殿内,内阁五位辅臣及九卿等众臣人手一张殿试试卷,正在仔细查看,看着看着,便有不少人微微皱起眉头来。 万历天子朱翊钧一脸严肃,环视身边众臣,忽然问道:“众卿以为朕今日策问之题如何?” 朱翊钧这一问,少了些少年天子的稚嫩,多了些忧国忧民的深沉,问得在场众臣一时竟然难以开口。 这种时刻,只好由首辅最先开口,郭朴放下策问试卷,略一沉吟,道:“皇上今日策问之题圣虑精详,圣情质朴,诚然好题。只是此题所问非指一事,所筹所谋广而泛之,臣担心中式进士们既无施政经验,其答恐流于形式……” 朱翊钧面色不变,微微点头,又朝张四维问道:“次揆以为如何?” 张四维的回答比郭朴简练不少,他冲皇帝一礼,平静地道:“此宰相题也。” 大明当然早已不设宰相,不过大家早已习惯以宰相来指代内阁辅臣,包括皇帝们自己都经常用这样的方式表述,所以犯禁倒是不至于的。 不过张四维这句回答的确够直白,他的意思就是:这题不是考新科进士,这是考宰相。而当廷众臣也都纷纷点头表示认可——其实郭朴刚才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只是郭朴说得宛转了很多罢了。 然而朱翊钧只是笑了一笑,便道:“会试、殿试乃国朝大典,所取之士皆国家栋梁,想必异日亦必有宰辅从中而出,今先试之,朕以为甚好。” 寻常人或许听不出皇帝此言的含义,但郭朴等人却是心中一动,“异日亦必有宰辅从中而出”?须知一科之中一个宰辅都没有的情况,可也不少,皇上何以如此肯定?难道说,他已经确定本科进士之中……必出宰辅? 郭朴躬身道:“陛下重才爱才之心,臣等俱已知悉,且感同身受。如今吉时将近,请皇上接见中式进士,宣布殿试。” 皇帝领着众高官出场之前,考生们已经抓紧时间在宫门前列好了队伍,在引导官的带领下,鱼贯往中极殿而来。在进门以后,竟然还能每人领取御膳房所制的宫饼一盒、果浆一瓶。不少人心中大喜,进士待遇就是好,这才刚刚考上,连名次都还没定下来呢,居然就开始包吃包喝了。 考生们心潮澎湃的跟着礼部官员,穿过影壁来到广场,广场两侧的朝房使通往中极殿的道路显得十分漫长。又穿越两道宫门后,忽然看到一片极开阔的平台,汉白玉的围栏雕龙画栋,还有一排排整齐的桌椅,更衬托着尽头那高高在上、体量宏伟高大的中极殿雄伟无比。 头一次感受到皇宫的威严肃穆,贡生们无不升起由衷的敬畏之感,在世人眼中,中极殿无疑是皇权的象征,要不为何首辅都叫“中极殿大学士”呢? 早先进来的官员已经分立平台中的红毯两旁,贡生们也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分左右站在官员的身后。高务实乃是会元,是所谓“金銮殿领班面圣”,因此站在贡士第一位。 待所有人站定,平台上乐声大作,黄钟大吕、萧笙簧笛、编钟铜磬相伴而奏,真是声彻九重,荡涤人心,令大殿里的官员和贡生们无不肃穆。 就在这奏乐声中,大明两京十三省兆亿子民之主——万历天子朱翊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中极殿前。 这位少年天子今日所着乃是常服,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明黄盘领窄袖袍,前胸后背及两肩各绣金织盘龙,腰系玉带,雍容贵气。[此装束定制于永乐三年。]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万岁之声,总是那么的令人震撼,尤其是对于至今尚不算正式亲政的万历天子朱翊钧而言,更是别有一番感受。 不过朱翊钧并不打算亲自讲话——他变声期刚过不久,说话太大声会觉得不舒服,而且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声音不是那种“洪钟大吕”的类型,缺了些威严,所以干脆不亲自讲话,只是让礼部官员代宣圣旨。顺便说一句,今天是不会让太监宣旨的。 虽然皇帝并不愿意让新科进士们个个得聆纶音,但那些第一次目睹天颜、聆听圣训的贡生们,还是有许多激动得泪流满脸,虽然不至于尖叫出声,但竟然有好几个昏厥过去。 看到这一幕,朱翊钧也不禁微微得意,站在殿前的姿势都更挺拔了一些。但高务实却知道,贡生们其实未必是因为见到皇帝激动到晕厥,更多的只怕是在缅怀和祭奠自己这段漫长艰难、不堪回首的士子生涯。 不过,他自己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一路考试都挺顺利,没有体会到那么多的苦楚,也没有那多的不如意需要凭吊,甚至还有闲心偷偷看了一眼朱翊钧,暗道:“要是让我背后这群家伙知道你前不久还穿着太监服饰跟我打叶子牌,不知道会不会惊掉下巴?” 就在胡思乱想中,圣旨终于宣读完毕。朱翊钧面色肃然,持起裁刀,将黄案上的试题亲自开封,然后授予身边的首辅郭朴。 郭阁老手持着试题,朗声道:“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开考!”然后将其转交给礼部尚书潘晟。 接下来,一众被叫来撑场面的官员开始退场,但内阁五辅臣、六部堂官、都察院左都御史等高官仍带着一批读卷官、监视官压阵。 不过贡士们现在没功夫关注他们了,等试卷分发到手,一个个赶紧打开来看,谁知这道题目极长,说是一道题,不如说是一篇文章。 而此时首辅郭朴洪亮而厚重的声音也恰好传来:“此题乃圣上亲笔写成,内阁及礼部一字不易,尔等需细细体悟、认真作答。” 众人才知这题目居然完完全全出自圣意,不禁都吞咽了一口吐沫,认真看了起来。 这道题目果然极长:“朕闻治本于道,道本于德,古今论治者必折衷于孔子。孔子告鲁君,为政在九经,而归本于三达德。 至宋臣司马光言,人君大德有三,曰仁曰明曰武。果与孔子合欤?光历事三朝,三以其言献,自谓至精至要矣! 然朕观古记可异焉!曰其仁如天,其智如神,曰明物察伦,由仁义行。曰其仁可亲,其言可信,皆未及武也。独自商以下有天赐勇名执竞维烈之称,岂至后王始尚武欤? 近世伟略隆基之主,或宽仁爱人,知人善任,或明明朝谟,赳赳雄断,或迹比汤武,治几成康,或仁孝友爱,聪明豁达,则洵美矣!而三德未纯,然亦足以肇造洪绪,何也? 其守成缵业者,似又弗如。或以仁称如汉文帝、宋仁宗,以明称如汉明帝、唐明皇,以武称汉武帝、唐武宗,独具一德而又增光宗佑,何也? 彼所谓兼三者,则治阙一则衰,二则危,毋亦责人太备欤? 又有疏六戒者,曰戒太察,戒无断。陈九弊者,曰眩聪明,励威强。上六事者,曰不喜兵刑,不用智数。其于三德,果有当否欤? 朕乘乾御极天下已逾八载,于兹夕惕晨兴,永怀至理。然纪纲饬而吏滋玩,田野垦而民滋困,学校肃而士滋偷,边鄙宁而兵滋哗,督捕严而盗滋起,厥咎安在?岂朕仁未溥欤,明或弊欤,当机而少断欤?夫一切绳天下以三尺则害仁,然专务尚德缓刑,恐非仁而流于姑息。一切纳污藏疾则害明,然专务发奸擿伏,恐非明而伤于烦苛。一切宽柔因任则害武,然专务用威克爱,恐非武而病于亢暴。 是用诏所司,进多士,详延于廷,诹以此道。诸生得不勉思而茂明之?其为朕阐典谟之旨,推帝王之宪,稽当世之务,悉陈勿讳。朕眷兹洽闻,将裁览而采行焉!” 第161章 殿试金榜(下) 高务实不知道郭朴看了这题之后,认为新科进士根本答不出来,也不知道张四维把这一题称之为“宰相题”,他看了题之后,第一反应却是:皇帝现在很迷惘。 这道题虽然很长,表达的意思也很多,但是归根结底,无非两个字:迷惘。 皇帝读书日久,学问日深,却发现书本里说的道理,和实际操作出来的结果根本对应不上。而且先圣前贤所说的话,似乎也有冲突矛盾之处,这让他感到无比困惑,所以便出了这么一道题,希望新科进士们能够有所阐发,解开他心底的迷惘。 这道题,真正的问题全在倒数第二段,这段话之前,全是皇帝自己读书时的领悟和疑惑,最后一段则是套话,意思是你们有说得好的,朕必用之。 只有倒数第二段,才是皇帝希望新科进士们回答的问题。 都有哪些问题呢?其实颇为实际,皇帝是说,我登基八年,一直兢兢业业、时刻反省,生怕做错什么,可是明明我经常强调整饬纲纪,然而吏治仍然腐败;明明我经常要求重农,而民生仍然困顿;明明我经常整顿学校,而士子仍然偷懒;明明边境颇为安宁,而士兵常常闹事;明明我经常强调法度,而群盗依旧蜂起……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是朕德薄不能为天下表率?还是朕处事不明?又或者朕临机不能果断决断? 可是朕又不敢光强调法治以免仁义不兴;也不敢专讲仁义以免法度不严;若朕以仁厚为本,小事不论,恐怕藏污纳垢,以至于清明不兴;若朕大小事务一律严格,又恐过于严苛,闹得天下纷扰,国家不复承平……朕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总而言之,皇帝很迷惘,很纠结,不知道到底是仁义厚道为好,还是法度严谨为重。 说实话,高务实看见这道殿试题的时候,心底竟然生起一种欣慰。 这个自己陪伴、引导了十年的小皇帝……真的开始长大了啊。 他开始认真的思索治国的策略,开始认真的思索各种理念的好坏,乃至施行后的影响。 他已经从当年那个因为肥皂泡泡而喜欢和自己玩的小小太子,变成了今天这个心怀天下的大明至尊。 这是好事吗? 应该是吧,或许这样的他,会变得“不好骗”了,但这样的君主,总比“何不食肉糜”的那种要好。 至少,他知道吏治腐败,知道民众困顿,知道学风不肃,知道士卒不满,知道群盗蜂拥……他知道他的江山有很多不稳定的因素! 总要先知道情况不对,才会生起改变之心,倘若连“知道”都没有做到,谈何改变呢?就像崇祯,兢兢业业倒是兢兢业业了,可是他连问题出在哪都不知道,还能指望他能解决问题吗? 至少,万历已经踏出了他的第一步,现在他需要一个能引导他走出迷惘的引路人。 高务实自问,此事我当仁不让! 研墨,铺纸,提笔,运腕……高务实开始书写他正式进入大明官场的第一次答卷。 “今天下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盗,军贫则闹,国贫则弱。” “古之言贫,首言不俭,乃以为俭则自富,富则自安,臣独不以为然也。” “所谓贫也,于小民而言,其产不足自给,其易(贸易)不足自用,如是究其所源,无非生产不丰、交易不畅。” “所谓贫也,于国家而言,其榷不足岁出,其费远超岁入。官吏低俸而欲活,如何不贪?小民低产而欲活,如何不盗?军饷不足而欲活,如何不闹?国家歉收而欲活,如何不弱?” “因是故,欲使官吏不贪,先加其俸;欲使小民不盗,先富其收;欲使士卒不闹,先足其饷;欲使国家不弱,先丰其库。” “陛下或问:此皆费也,国用既不足,何以为之?若征其赋,官或足俸、兵或足饷、国或足库,而民岂益困乎?” “臣闻历代榷税之少,无过本朝。前宋南渡,偏安江南一隅,岁入尚以千万计;本朝两京十三省,朝贡之国数十,远迈汉唐,奈何岁入不过五百万耳。华夏自古富庶,何以本朝独贫?” …… 高务实的这篇策论,根本不去跟朱翊钧纠结什么仁义厚道、什么法度庄严,他的全部目标只瞄准一个点:财用! 按照他的观点,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官员动辄贪腐——他若不贪,只能养活他自己一人,辛苦读书半生难道能满足于此? 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小民动辄落草为寇——他不落草,连自己都养不活,何不干脆为盗,抢一个是一个,快活逍遥? 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士卒动辄骚乱——他不闹饷,怎么养活自己和妻儿,反正法不责众,闹一次赚一点,不闹不是傻? 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国家积弱久矣——要粮缺粮,要布缺布,要盔甲缺盔甲,要武器缺武器,能不弱吗? 然而高务实文中却又鄙视了过去历代一贯的思路,即缺钱就想着节省的思维方式,他认为当今财用不足的根源,根本就不在于朝廷用度奢靡——朝廷用度在历代之中都是最俭朴的了,皇宫坏了修补一下都能一拖再拖,皇帝一顿饭也不过几道菜,谈什么奢靡,哪就奢靡了! 用度之不足,根源在于税收得少,税收得少,根源在于收的范围少!南宋的商税收得有多重?几曾看见“与民争利”就争得商人死绝的? 高务实的这篇策论,就差把一句话明确写出来了:“自来农民造反者众矣,而商贾造反者几人?” 殿试时间不算太久,当然皇帝也没一直站在大殿外头傻等,他是直到用了午膳才回到中极殿的,此时已经有一批贡士已经交了卷,在殿外或闭目养神,或东张西望。 朱翊钧回到中极殿时,发现中极殿内几乎要吵架了。 “若是按照此文所言,天下官员从此不必奢谈教化,但会征税可也!这也能算进士文章么?” “国用之不足,以种地小民补之,无非官逼民反,以富商大贾补之,其谁欲反?” “荒谬!今日之富商大贾,早已是士绅名流居多,我朝之所以‘远迈汉唐’,便是朝廷与士大夫一体同心之结果,而今朝廷欲添财用,竟拿士绅开刀,岂不是杀鸡取卵之举?” 朱翊钧咳了一声,众臣一起朝他望去,见是皇上驾到,连忙请罪。 “谁的文章引起这么大争议,拿来朕看。”朱翊钧坐回御座,身边的陈矩则把那篇文章接了过来,但丹陛下的众臣只是分做两三派,互相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却都不说话。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接过文章,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动,然后一字一句看完,沉吟片刻,吩咐陈矩道:“研朱墨。” 陈矩没有二话,立刻备好朱批用的丹砂墨。 朱翊钧扫视了丹陛下的重臣一眼,淡淡地道:“此为状元卷。” 然后也不理台下的一阵哗然,直接提笔就在卷头写下“第一甲第一名”六个朱红大字。 第162章 廷争状元 殿试排名固然是皇帝一言而决,但朱翊钧的这个决定还是闹得满殿哗然,郭朴其实刚才看过文章就知道那文章定是高务实所写,虽然因为呈给皇帝之前按例不能拆弥封,但这场殿试是没有誊正官的,也就是说,交上来的文章都是考生的墨卷,只是单独弥封姓名等信息。 高务实是他的学生,他岂能认不出高务实的字来而且他基本可以确信皇帝也认识高务实的字,要不然刚才皇帝拿到那墨卷只看了第一眼,为何就有“眉头一挑”的神情 但是即便这卷子就是高务实的,郭朴此时也必须站出来反对朱翊钧直接取中他为状元。 此时丹陛之下大哗,郭朴赶紧出列奏道“老臣有事启奏。” 朱翊钧这时已经把那“第一甲第一名”六个字都写好了,见郭朴出列,还是点了点头“元辅有话请说。” 郭朴面色肃然,双手一举芴板,朗声道“老臣方才是对此文表示赞赏的,但老臣反对皇上此时便决定此卷名次。” 朱翊钧微微蹙眉,问道“为何” “皇上,今日前来殿试之贡生共有三百零三名,方才第一批交卷者不过六十人,臣等已然审阅的不足三十,而皇上亲自看卷的,甚至只此一篇。如此便决定本榜状元,于其余三百零二名考生殊为不公,是以老臣请皇上收回成命,且看过其余文章,详加对比之后再做圣裁,庶几愈见公正。” 一般来说,朱翊钧对郭朴这位仅剩的顾命之臣还是很尊重的,至少在面子上从来没有直接反对过他的意见,不过今日看来是要开洋荤了。 朱翊钧稍稍沉吟,站起来道“此卷之上,朕已有御笔朱批。” 皇帝此言一出,殿中再一次大哗 因为,这句话的杀伤力实在有些大众所周知,“君无戏言”,皇帝是言出法随的,说过的话都必须兑现,何况已经落笔成文 但是,杀伤力最大的还不是这卷子上的“第一甲第一名”不能更改,而是皇帝的这种态度。这绝非先帝穆宗的风格和脾气,而是世宗嘉靖的风范 朕就是要这么做,你待怎的 但凡在世宗朝就开始做官的人,没有哪个听了这句话不大惊失色的,毕竟谁都不想过那种每天胆战心惊的日子天天挖空心思琢磨皇上在想什么,一个不好就是贬官、廷杖打死,那日子可不是人过的啊 不过朱翊钧到底没有他爷爷那么强硬,见场面有些失控,心中微微一紧,补充道“殿试选才,惟君上之断而用之。此文一字不易,皆合朕意,何以不能为状元不过卿等仍可继续读卷,若果有佳文可胜此文,朕自会再行斟酌。” 郭朴心中暗道一声糟糕皇上若是一力坚持到底,根本不管群臣议论,那也就罢了,毕竟用人之事,说到底的确是皇上一言而决的事。可是现在皇上偏偏又开了一道口子,这就显得他的意志仍然不如其皇祖世宗皇帝那般坚决,如此群臣恐怕不仅不领其情,反而会认为应该趁此机会把这种“深肖世宗”的苗头扼杀于萌芽,以免他亲政之后真如世宗皇帝那般视满朝文武如草芥,不听劝谏,一意孤行。 但郭朴为难的地方也在于此处,虽然“高党”的一贯宗旨是挟圣意而理天下之政,可毕竟高党之人,仍是文官他郭朴固然是现在高党执牛耳者,但他同样也是文官,也必须考虑文官的利益。倘若皇上将来真如世宗一般,对高党而言只怕也很难称得上是好事。 这么一犹豫,他就没能立刻站出来表示同意。 但他这个态度,无疑就让其他人感到振奋了,认为这是元辅在暗示,国朝制度不能轻易,必须对皇上这种无视百官的态度做出回击 于是立刻有人站出来道“皇上,国家选才固然是人君之责,却也是天下之责。何况国朝自有祖宗典制,圣祖神宗垂于当世,其时定制如此,岂能没有深意今皇上见一叶而不觉障双目,窥一斑而以为见全豹,臣窃以为不可,请皇上三思。” 朱翊钧暗中着恼,但又怕自己一意孤行,到时候被人在母后那里告状,说是擅改祖制。母后虽然很少过问政事,可是对于祖制却越加维护,若出现这种情况,少不得要被母后罚跪 那官员说完,众人见皇帝没有立刻反驳,立刻精神大振,又有人站出来道“皇上,国朝规制岂能擅改臣请皇上三思。” “不仅不该轻易定下状元谁属,而且此文方才便引起争议,皇上岂不闻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臣请皇上收回成命,将此一心求财、与民争利之文破例黜落” “胡说八道,此殿试策论,凡参与者皆我大明栋梁,所呈之策无论可不可行,均是为国献策,况且你方才也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何以一旦与人政见有别,便动不动要黜落” “不错,自北宋张元之后,何曾有过殿试黜落,你提此议,有何居心” 这下倒好,变成吵架了,而且吵到了北宋时免除殿试黜落的一桩旧案。 宋初,有一个考生叫做张元,此人颇为倒霉,屡次被殿试淘汰。于是愤怒的张元和他的一位姓胡的朋友赶往边关,他们雇了几个人拖着一块大石板在前面走,石板上刻着他人两个人嗟叹怀才不遇的诗句,他们两个人跟在后面,吟诗大哭,希望以此引起边关统帅的重视。 那位边关统帅还真接见了他们,引他们入大帐聊了一阵儿,可能大概是觉得话不投机,又把这两人送了回去。回到家乡后,不知为什么事,张元被当地的县令打过一顿板子。这次侮辱让他下决心投靠西夏。 临行前,路过项羽庙,“乃竭囊沽酒,对羽极饮,酹酒泥像,又歌秦皇草昧,刘项起吞并之词,悲歌累日,大恸而遁。”于是张元从此叛宋投夏。 然而实际上,张元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他的叛逃给宋朝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导致宋朝在对西夏的战争之中屡屡失 生了这一事件之后,宋朝的大臣们在一起探讨殿试淘汰的得失,大臣将事情归咎在于殿试的淘汰制度。史书记载“于是群臣建议,归咎于殿试。诏进士与殿试者皆不黜落。是一畔逆之士子,为天下后世士子无穷之利也”。 朱翊钧也没想到这事儿争来争去还跑偏题了,心中恼火之极,面色越来越差。 郭朴看了申时行一眼,申时行轻叹一声,出列道“黜落之说,确实过了,不过皇上未观他卷,便单点状元,也确实有些不当。只是” 他叹了口气“既然御笔朱批已下,再行更改未免有损君威,臣以为状元可点,但皇上当有所自省,以免再有今日这无谓之争。” 朱翊钧松了口气,忙道“申阁老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朕甚嘉之。卿等可再行审阅读卷,朕会仔细审阅,以示公平。” 郭朴一言未,心中却难免一叹。 第163章 冠绝京华(上) 殿试考完之后并不是立刻公榜告知名次,毕竟有三百多考生的卷子要看,排名更是总要引起一些争论,哪里是当场就能完成的? 因此考生考完之后,已经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按次序从东角门离场,出宫回到寓所等候消息。而读卷官们则要开始忙碌起来,基本上要在两三天内完成阅卷,然后挑选出前十左右的佳卷上呈皇帝御览——皇帝是不会把三百多份卷子都看完的。 读卷官的品级,比会试的考官更高,地位也更显赫,尤其是正统中期以后,这一项已经形成惯例。譬如今年的庚辰春闱,主考申时行在内阁仅排第三,而殿试读卷官则是首辅郭朴亲自挂帅,领衔内阁五阁老,左都御史,六部尚书,翰林院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外加通政司通政使等京中显要全部上阵,一个不落同时担任读卷官。 又以礼部左侍郎担任总提调官,以两位素有清名的监察御史担任监试官,其余受卷、弥封、掌卷等官,由翰林院、春坊、司经局、光禄寺、鸿胪寺、尚宝司及六科官员担任。 当然,阅卷不可能在中极殿进行,而是由掌卷官将试卷转送至东阁,读卷官们会在这里进行阅卷。 在此时还有一件事要说,就是在殿试考试之时,便会有人提前记录考生的仪容相貌,以免出现被读卷官挑中的前十或者前几十名贡生出现个别“惨不忍睹”的长相。 不过这些事现在都和高务实没有关系了,他考前的猜测非常准确,朱翊钧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字迹来,再随意看看行文,就能肯定他的卷子。不过说实话,他也没猜到朱翊钧一时激动,竟然在没有看读卷官们提供的其他试卷就直接给他定了状元,竟然还惹出一些风波。 与此同时,殿试还规定在金榜公布之前,读卷官退朝不得归宿,只能借宿于礼部。 嗯,所以如果这两天晚上礼部发生大爆炸,大明朝廷就算是整个瘫痪了,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朝廷高官估计全得捐躯。 高务实等考生出了宫,先是各自寒暄恭喜一番,然后相约饮宴——说起来天天吃吃喝喝也是无聊,可这是必须的应酬,连高务实今天也避免不了,他就当做是跟同年们拉近关系了,反正有朝廷买单。 次日,读卷官们从礼部至东阁阅卷,阅卷后以规定的符号在卷面上加以标识以分等级,再轮阅他人之卷,因为是各桌轮流互看,因此这个程序又叫转桌。 最后的总核由首席读卷官担任,也就是郭朴亲自数数——算一算读卷官们给出的标识,其他人随同参与意见,不过这个“其他人”,现在只有内阁四位阁老够格。 一般而言,名列前茅者,必有一半以上读卷官都给于头等或者二等标识;若四、五等标识居多的卷子,通常必列于三甲,除非首席读卷官个人特别喜欢,强行拔擢。 阅卷完毕,区分了策论高下,排列了一甲、二甲、三甲之后,考后第二日,所有读卷官们便都到皇帝御前叩头跪候,内阁大学士们以取定的第一甲三名试卷以次进读。听读完毕之后,皇帝提笔亲定一甲三名的次第。 不过这次比较例外,由于第一名提前被定了,所以郭朴等五位大学士只是进去送了两人的策问。皇帝也果然不出意外的没有更改第一名的位置,给另外两人排了序便算完事。 读卷官们此时便都叩头谢恩,朱翊钧随之赐宴,宴毕再各赐赏银若干——这个“若干”说起来真是拿不出手,一人也就十两二十两左右,大伙儿还得一脸感激不尽的模样叩头谢恩。 到了第三天,高务实等中式进士们就把昨天赶去国子监领取的进士襟服换上,再次去皇宫准备看榜了。 这进士服乃是大红色,但无补子,这天统统换上,三百多人整整齐齐、崭崭新新,倒也是蔚为壮观。他们礼部官员的指示,先后列班,北向而立。 此时若能从天空俯瞰,则在满眼灰蒙蒙的建筑中,必能看见有一片绵延的红色和金色,与别处绝不相同。 倘是能再放低一点视线,则会发现那是深红色的宫墙和金黄色的琉璃瓦。这个庞大无比的、整齐庄严的、富丽堂皇的建筑群,与周边完全区分开来,它的名字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紫禁城。 伴着肃穆的景阳钟响,紫禁城午门的三扇正门、两扇东西对开的掖门,同时缓缓开启。两队身穿金色飞鱼服,手持一丈画戟的大汉将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从除中门外的四个门洞相对而出,立在汉白玉铺成的五条大道旁。 新科进士们大多正沉浸于再临紫禁城的震撼中,情难自禁——上次毕竟是考试,这次考完了,感触更深。他们面前的这座紫禁城的正门,坐落于京城的中轴线南段,正北曰“子”,正南曰“午”,因此面前这道门,叫做午门!其东西北三面城台相连,环抱一个方形广场。宛如三峦环抱,五峰突起,气势雄伟无比。 其正面三个门洞高阔无比,最中间一个足有十一丈高,令人叹为观止。这个门洞乃是大明朝皇帝出入禁宫的专用门,擅入者死! 然而,也有两种例外,一是皇后在大婚时可以进一次;二是殿试考中的状元、榜眼、探花的三人,可以从此门走出一次。 换言之,今天这三百多身穿一模一样的进士巾服的新科进士中,待会儿就会有三位从御道出宫,享受天下读书人一生中的至高荣誉,光宗耀祖,青史留名!这份诱惑,任谁也无法拒绝。 执事官于中极殿行礼完毕,鸿胪寺官奏请皇帝升殿。一时音乐大作,导驾官前导,大明天子朱翊钧身穿皮弁服,锦衣卫陈设仪仗,教坊司设中和韶乐、大乐于殿上如常仪,鸿胪寺设案于殿内偏东处,上置黄榜。文武百官各穿朝服侍班。 于是皇帝至中极殿升座,乐止。序班举榜案于殿中赞礼。举人四拜,传制官跪奏传制,举人起立,由东门出至丹陛之东,面西而立。 此时执事官举金榜至丹陛御道中放定,高声道:“有制!” 赞礼和中式进士都跪下听其宣读制文。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万历庚辰七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第一甲第一名河南新郑高务实; 第一甲第二名湖广汉阳萧良有; 第一甲第三名陕西华州王庭撰; 第二甲第一名浙江乌程董嗣成; 第二甲第二名应天无锡顾宪成; …… 第二甲第四名山西蒲州张泰徵; …… 第二甲第十三名湖广荆州张敬修; …… 第二甲第五十六名湖广汉阳萧良誉; …… 第二甲第五十八名湖广荆州张懋修; …… 第三甲第一百三十五名陕西华州王庭谕……” 序班递唱完毕,引着本就站在丹陛鳌头处的高务实出班前跪,萧良有、王庭撰也单独出列,但只能跪在高务实身后。 此所谓状元郎“独占鳌头”是也! 第163章 冠绝京华(中) 等到唱名完毕,礼乐之声再起,百官及新科进士再行三跪九叩大礼,满脸笑容的朱翊钧赐下大金榜,交由礼部悬挂于午门外,按例悬挂三曰。 此时音乐乃奏中和显平之章。礼成,朱翊钧乘舆还宫,不过却有眼尖的几位偷偷瞧见皇帝走时竟然冲高务实悄悄比划了一个“六”字的手势。 待朱翊钧离去,众公卿大臣便围上来对考生道贺,不过今日之荣光,注定要被高务实一人独占,因为大家突然发现,他是连中六元啊! 自有贡举,千年以降,连中三元者已经有十余位,仅大明也有黄观和商辂两人,尤其是前者,同样是连中六元,且创造了七年之内从状元到礼部侍郎的官场神话,然而他的成绩现在朝廷并不承认。 这事要简单说一下,建文元年,建文帝朱允炆改旧制,黄观任右侍中,参与重要国事奏议。是时,燕王朱棣自恃皇叔,态度傲慢,入朝不拜惠帝。群臣畏其权势,缄口不敢言,唯独黄观当面顶撞朱棣,曰:“虎拜朝天,殿上行君臣之礼;龙颜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致使朱棣怀恨在心。后来,朱棣以讨伐齐泰、黄子澄为名,号称“靖难”,起兵北平府,直逼南京,并公布“文职奸臣”名单,黄观名列第六。 朱棣乃是成祖,如今的皇帝都是成祖之后,那黄观既然是奸臣,一应荣耀自然就都被取消了。 所以朝廷现在正式承认的连中三元者,至今仅有成化年间的名臣、内阁首辅商辂一人而已,但商阁老县试、府试皆不是第一,且二十一岁中解元后,又蹉跎了十载,最终在三十一岁才得以登第,连中分量最重的两元,但不论怎么说,他不是六首状元。 而高务实则不同,他从第二次参加考试起,一路过关斩将,历次大考无一失手,最终连中六元,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都比商阁老要风光的多。 当然,高务实在县试之后也“蹉跎”了数载,只是他的这个蹉跎,其原因是天下皆知的——不肯在其伯父高文正公当政之时参考,以免考试不公。因此他的蹉跎不仅没有成为遗憾,反而更让人不得不交口称赞。 而在这震古烁今的荣耀之上,还有个锦上添花的小点缀,那就是礼部尚书潘晟在亲自查阅历代登科录后得出的结论——高务实高六首打破了由成化二十三年状元、曾任本朝首辅的费宏所保持的最年轻夺魁的记录。 确切的说,费宏中状元时,是二十岁零八个月,高务实现在是十七岁十个月(这里算实岁),将记录足足提高了将近三年之多! 文武大臣和勋亲贵戚们团团围绕着这个几乎已经注定无法被超越的新科状元,他们也激动不已啊,觉得一定要把内心之中那犹如黄河泛滥一般的佩服之情抒发出来,不然就好像要憋死了一样。 这就苦了高六首了,他就算有从上辈子带来的应酬本事,可这……人也太多了啊! 好在这时候,还是恩师郭朴救了他的驾,郭阁老笑眯眯过来赶人了,呵呵笑道:“诸位,三鼎甲还要更衣,等着咱们的‘御街夸官’呢,以后日子长着,大伙儿有的是机会聊。” 既然郭阁老发了话,众官和贵戚当然识趣,连道:“是是是,正事要紧,正事要紧!”这才放开了高务实等人。 郭朴笑容可掬的对高务实、萧良有、王庭撰三人道:“你三人先去偏殿更衣,等回来这里咱们便出发。” 这个事连高务实都是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萧良有和王庭撰还有什么好说,只能人家说东就往东,人家说西就往西,三人一道,在三名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往偏殿中去了。 偏殿里已经用幔布围成三个更衣室,鸿胪寺官员带着三人各进一个,吩咐等在里面的太监为其更衣,便退到外面等。 在太监们的服侍下,高务实先脱得就剩一条裤衩,然后将棉布中单换成了白绸所制的——这意味着,他正式成为大明朝官员的一份子,可以合法的穿着绫罗绸缎了。好吧,虽然他已经不穿布衣很多年了,但能理直气壮的穿绸子总是最好不过的。 然后便是那进士罗袍,换成了赤罗青缘的圆领朝服,与众大臣们无异;腰间革带则换成了光素银带,挂药玉佩,就连头上的乌纱帽,也在左右两边各簪了一朵大红花。本来高务实还挺满意,但那两朵花儿一插上,他就有些哭笑不得了,心说这玩意儿往头上一弄,不像状元郎,倒像是新郎官了。 其实新郎官的盛装,本就是模仿状元郎而来,只是比起人人都会当的新郎官,三年才出一个的状元郎那可是太稀罕了,以至于高务实一见到簪花状元帽,第一反应竟是新郎官的帽子。 太监们细心为他穿戴打扮好,然后端来镜子放在高六首面前。高务实一看,心说这要是有个照相机拍下来留念的话倒是不错,除了这两朵花之外……但状元簪花这是规矩,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 全身上下仔细检查并确认无误后,高务实便由中官引着出来,结果另外两位已经等在外头了,三人相互挤眼笑笑,高务实心里便平衡许多,原来萧良有和王庭撰的乌纱帽上,也都各自别着一朵花,榜眼萧良有的在左,探花王庭撰的在右。 正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看来还是有道理的,原先穿着那身进士服,明明也是官服形制,但怎么也就像三个士子,现在换上正式朝服后,果然就有了官样儿。 不过这时候高务实发现,自己戴两朵花可能比萧良有和王庭撰还稍微自然一点,因为年纪小啊!他高某人今年实岁才十七,到十八岁还差两个月,而萧良有今年三十一岁,王庭撰稍微年轻一些,也有二十六岁。 当然,不管怎么说,这一届的一甲三位,都是年纪偏小的了,足够年轻。 当三人回到奉天殿前,内阁五位大学士一个不落,全都等在这儿,一见三位青年俊彦出来,五位阁老都是一脸笑容,尤其是会试主考申时行更是呵呵笑道:“别的且先不说,就单看这卖相,这届的三鼎甲,就好于之前二十年的。” 人生大喜当前,他们三人现在哪敢跟申时行开玩笑,赶紧上前恭敬行礼道:“见过恩师……”不管怎么说,申时行是会试的主考,其他诸位都是殿试的读卷官,所以都得这么叫,至于今后,嗯……那是今后的事了。 三人由五位辅政大学士亲送至午门外,礼部尚书潘晟又迎接上来,亲自扈送三鼎甲,向承天门正门招摇而出,众进士随行在左侧官道上。 高务实居中,萧良有和王庭撰跟在左右,三人行在平时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上。 毋庸置疑,这辈子不会第二次走在这条道上了,所以在高务实的带领下,三人走得很慢很慢,似乎都在细细品味。 潘晟当年也是榜眼出身,知道其中感觉,自然不会催促,毕竟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梦,那么对读书人来说,现在他们三个所经历的,大概就是这场梦里最美的一段了。 好梦不愿醒,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潘尚书便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在前面 第163章 冠绝京华(下) 三鼎甲一直走到承天门,便见此处已经搭起了凉棚一座,棚内悬挂着进士金榜,早有顺天府尹宋之韩与宛平、大兴两县令,分别牵着一匹亮银色无杂毛,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在榜下恭候。 顺天府尹宋之韩乃是高拱的门生,与高务实相识十载,一边为高务实将头上的红花换成金色,再给他身上十字披红,一边笑道:“世兄,今日之后,你便是千年以降读书人之真魁首了,恩相在天有灵,一定会高兴的。” 宋之韩是嘉靖十一年生人,如今已四十九岁(虚岁),以前他见着高务实都是用“小师弟”这个昵称的,但今日高务实不仅已中得进士,更是千古第一人的六首状元,哪能再用这么称呼?于是他便按照当下的习惯,门生称恩师子弟为“世兄”来称呼高务实,这也是一种肯定,意味着高务实现在终于被天下读书人视为楷模,而不仅仅是“高拱之侄”了。 按理说,在今天这么喜庆的日子里,提到已经去世的高拱似乎多多少少有些不合适,但高务实并不介意,他非常清楚宋之韩在原先历史中的境遇。那时宋之韩是跟冯保斗法的主力战将之一,高拱失败归田之后,宋之韩甚至被冯保假传圣旨,差点活活廷杖至死,最后罢官归家。而且此后几十年,哪怕万历已经为高拱平反,宋之韩也未曾再出山,直至病逝。 所以高务实对他颇为尊重,也在高拱和郭朴面前给他说过不少好话,宋之韩能够出任顺天府尹这么关键性的职务,其中也有高务实一份功劳。 此时两县令也为榜眼、探花如法炮制。装束已毕,宋之韩亲递马鞭于高务实,两县令递鞭于榜眼、探花,各扶三人上马。 而三人身后,还有“连中六元”、“状元及第”旗各一对、绿扇一对、红伞一柄、锣鼓音乐排列前行。大吹大擂,出去承天门,到了长安街上。 一到长安街,气氛立刻从肃穆转成了热闹喜庆。宽阔的长安街上,此刻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幼。若不是道路中间有顺天府的兵丁把守,恐怕真要水泄不通了。 就在街上众人翘首以盼时,突然间鼓乐大作。喜庆的乐声中,两排大汉将军护卫着两个披红戴花的礼部官员,抬着幡龙金榜缓缓而出。这金榜由礼部尚书亲自护送,众进士随行,从午门正中而出,在长安街上缓缓行过。 传说中的“御街夸官”仪式的重头大戏正式上演了!三位天之骄子,骑在亮银色的高头大马上,接受长安街百姓的瞻仰与欢呼。这几乎是京城百姓们最热衷的庆典了,因为从寒门士子一跃成为新科状元,本身就是最好的励志故事,素为百姓们喜闻乐见——当然,是不是真的“寒门”,那是两说。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便是今年的三鼎甲都这么年轻英俊,世人爱幕年少,自然要比往年更加热情激动。而这种兴奋,在见到礼部连夜赶制而成“连中六元”牌后,更是达到了巅峰。 男女老少,如痴如狂、尖叫连连,纷纷把篮子里的鲜花花瓣往他身边抛去。那些花瓣被风一吹,纷纷扬扬的飘洒在天街之上,更映衬的三人仿佛天神下凡一般。 昔曰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曰看尽长安花。 爆竹声声,鼓乐阵阵,大吹大擂之下,状元夸官的队伍从左长安门出来,除了三鼎甲外,其余的进士便被引去礼部衙门,准备参加琼林宴。 而高务实等三人继续经兵部街游行,至吏部衙门进去,入文选司、求贤科内的奎星堂上香。礼毕,再次骑马出前门,在观音庙、关帝庙行香,然后才又回到礼部衙门。此时除了本科同年外,历科鼎甲诸君,齐在衙门前,衣冠济楚,恭迎新贵。三人向诸位前辈各施三揖,然后至正堂,分次序而坐,御赐的琼林宴便开始了。 稍作敬酒寒暄之后,诸位前辈便起身道别,状元郎高务实率众同年恭送出门,回来后佳肴罗列,笳鼓喧阗,众人苦读经年,此刻自是尽情享受今日之荣光。 早已文名鼎盛的高务实连中六元,从高龙文荣升为高六首的喜讯,很快传遍整个京城,这确实是个不得了的喜讯,让俺答封贡一来,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般大好消息的人们一片欢腾,朝野互贺,普天同庆。 大街小巷,人流如潮,各处锣鼓声、鞭炮声响彻云霄。就连素来有些阴沉的锦衣卫衙门,都破例放了几挂鞭炮,近来身体不佳的老都督朱希孝都吩咐中午会餐时,锦衣卫衙门准许喝酒,以示庆祝。 别说锦衣卫了,甚至就连一贯在人们眼中名声不佳的东缉事厂,那常年不开的正门今天都打开了来,同样是鞭炮鼓乐一样不少,厂督黄公有过交待:外东厂无特殊差遣者,今日一律准酒,以庆大明迁都燕京之后的最大“文喜”! 下午时分,高务实又率领一众同年,在礼部恭候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护军、参领、填榜、印卷、供给、鸣赞等等,所有在进士路上为他们服务的大人们,拜谢拜谢再拜谢,然后是更盛大的筵席,一直到三更天才散。 高六首这个众矢之的,虽然一直算得上无酒瘾但有酒量,可是也架不住这么连轴转的被灌,自然被灌得烂醉如泥,被随行的高陌笑眯眯地亲自背了回去。 而高府之中,也根本没有人提前歇息,甚至左右的邻居,都齐聚在大堂里开怀宴饮,等待六首状元郎的归来。不用说,高府这流水宴是不花钱的,只要是这一坊的街坊邻居,今日都能来高府吃流水席。 一群人吃吃喝喝,胡吹海捧,有人遗憾道:“可惜我朝不兴状元尚公主,要不然,就凭状元郎那潘安之貌、子建之才,圣上肯定会招他老人家为驸马的,到时候不仅金榜题名时,还外带洞房花烛夜,才叫真的完美哩!” 有人哄笑道:“圣上算起来和高六首还是同窗,高六首哪有公主可尚?” 之前那人摇头晃脑道:“公主又不一定非得是圣上的女儿,姐姐妹妹不都可以?我记得圣上他老人家是有几个妹妹的……” “那也不行。”有人连忙摆手打断道:“高六首是何许人也?前元辅高文正公之侄!而且啊,我听说他在士林读书人之中早有盛名,又是圣上的同窗,这将来不妥妥的就是阁老的前程?本朝尚公主对咱们这种身份、这种能耐的人算是大喜,对高六首可就不是了!到时候官爷做不得,权也掌不得,岂不是耽误了?” “也是啊……”前一人不禁挠头:“本朝这个规矩可实在不怎么样,状元怎么就不能尚公主……不对,应该是尚公主怎么就不能做官了呢?” “诶诶!”他这话一出口,连忙被人拉住:“张老六,你胡说八道不要紧,可不要连累咱们这些人……来来来,喝酒,喝酒!” 他们说话之时,旁边一席里,一名身着生员服的年轻公子本来面带笑容,听了这话却不禁失去了笑容,沉沉地低下头,深深叹息一声。 此时门外一阵喧哗,一众家丁鱼贯而入,高陌背着高务实跟进,一名家丁笑眯眯地对在场的街坊邻居大声笑道:“诸位,状元郎被灌醉了,今儿实在不能再给诸位敬酒,还请诸位包涵则个!不过打明日起,一连三天的流水席彻夜不停,还望诸位多多捧场!” 众人见状元郎的确被人背在背上不省人事,又听说流水席连开三天,一点点遗憾也都烟消云散,纷纷大声道喜,也不管高务实能不能听见。 第001章 旷世恩典 高府的流水宴无非是花点钱而已,这对高务实而言完全无所谓,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可没工夫陪这些根本不认识的街坊邻居吃饭嬉闹。 次日一早,基本全都有些宿醉的新科进士们,用极大的毅力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虽然庆典已经结束,但还有一些官面上的步骤必须要走。 新科进士们纷纷撑着沉重无比、感觉近乎开裂的脑袋,迈开也不知是沉重还是虚浮的神奇步伐,前往鸿胪寺学习为官的基本仪礼,同时接受皇帝赐予的朝服、冠带、进士宝册呃,这些玩意基本可以看做制服和学历文凭。 按照刚学的礼仪,得到皇帝的恩赏之后,有状元高务实代表全体新科进士上表谢恩。谢恩表好写得很,无非是用华丽的辞藻、真切的感言,来表达对皇帝陛下的感激之情,最后表表决心,说自己等人一定为大明、为皇上累死累活、做牛做马一辈子大致就是这么回事了,信就信,不信拉倒。 谢完了皇帝,再谢老师,然后就要去孔庙行释菜礼了。这个简单的说就是用兔为醢,菁为菹,枣栗为果,告谢至圣先师孔老夫子。 当然通俗的讲,就是给孔老夫子上点下酒菜,表示一下感谢。 不过这套礼节却也极为复杂,因为孔庙里不只有孔子一人孤孤单单的,还有配享的四圣十二哲,以及在东西庑内的六十二位先儒。 这样一来,除了要跪拜至圣孔子的神位之外,还要依次跪拜复圣颜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以及被朱元璋老兄撵出去又请回来的亚圣孟子这还不算,还得把东西十二哲、六十二儒的神位通通拜一遍,不拜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不算完。关键是拜的时候礼节还各不相同,顺序更是万万不能有错,要不是高务实这具身体正处于新陈代谢最快的年岁,醒酒着实够快的话,估计高务实多半是要搞混 拜祭完孔庙,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立进士题名碑 这事听来有点厉害,不过其实也就是工部给弄一块石碑,碑面刻上本科所有人的名字,在国子监的碑林里头立起来,以供后世学子瞻仰,这也是绝大多数进士青史留名的机会 六状元肯定青史留名,所以高务实可以无所谓一点,但其他进士想要青史留名就有些不容易了,因此尽管大家都已经非常疲累,但一到这个时刻,精神却都抖擞起来,兴冲冲来到孔庙隔壁的国子监,在一排排的题名碑的尽头,找到了属于他们的一块。 这块纹理细密、通体接近白色的大理石题名碑,连带基座足有一丈高,饰以卷云纹的碑上,刻着篆体大字“赐进士题名记”六个大字。 正面分两部分内容,上部为皇帝诰敕,申明朝廷开科取士的动机目的,一系列溢美之词那是必不可少的,不过其实就是当日传胪时所读。下部则为本科三百零三人的进士名录。每一位进士的姓名籍贯,都按照名次整齐的镌刻于其上,虽然碑面够大,但因为人多,所以还是刻得密密麻麻,大多数进士们的眼神都不是很好,纷纷围在碑前找自己的名字,有几个人的甚至差点把脸都贴上去了。 高务实和萧良有、王庭撰以及张泰徵等人是不凑这个热闹的,毕竟他们的名字都比较靠前。这时顾宪成伸手一指旁边,突然笑道“这边上一个蒙着黄布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这个啊,得请状元郎亲手掀开来看。”一阵响亮的笑声中,工部尚书魏学曾从旁边走来,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进士赶紧施礼道“见过部堂。” 魏学曾呵呵笑道“诸位小友免礼,吉时已到,快快为你们的题名碑奠基吧。”众人便一人一掀土,将题名碑的基座象征性的掩埋起来。 一切礼仪程序做完后,魏学曾露出有些神秘的笑容,对高务实道“状元郎,请和本官一起,揭开这个碑吧。” 这可不是在高务实自己家里和魏学曾私下见面,高务实也不敢托大,客客气气地道“恭敬不如从命,魏部堂,请。”便与魏学曾一道,一人一手抓住那黄布一角,在喧天的鞭炮声中,一起扯下那幕布,露出里面的真面目来。 只见一块样式与题名碑完全相同,材料却是汉白玉的大碑,上面是四行台阁体的赤红大字“龙虎传胪唱金榜,风云聚会系玉冠。二百年来真魁,朕为文曲落书丹” “朕”字一出,谁都知道这必是御笔亲题 众人连忙往左下方落款处望去,果见那里刻着“万历八年御笔,赐记六状元”,而后还有一方雕刻而出的印鉴,上有小篆阴刻的“文华殿御览宝”字样,看起来应该是皇帝平时所用的私章。 “二百年来真魁,朕为文曲落书丹”众人喃喃默念,表情之震撼、心情之澎湃,看起来简直比高务实还夸张。 皇帝亲自为状元题诗立碑,这绝对是古往今来前所未有之恩典,这份殊荣,真可谓千载之隆遇啊 “状元郎,这可是我朝旷世之典啊” 众人还沉浸在震惊之中,魏学曾也感慨万千地开口道贺,然后道“从今往后,您可就是我大明历代人无与伦比的楷模了” 一众新科进士这才回过神来,都纷纷过来向高务实道贺。 高务实跟朱翊钧从小一块儿,朱翊钧老早就跟他说过好多次诸如“君臣携手,中兴大明”之类的话,所以非要说他有多么的受宠若惊,那的确有些夸张了,不过他确实也有些感动。 尤其是“二百年来真魁,朕为文曲落书丹”这一句,高务实觉得朱翊钧对他好得真是没话说了,不光夸他是大明二百年来真正的文魁,而且他还用一句“朕为文曲落书丹”来落实他的文曲星之美名。 古时刻碑,先用朱笔在石上写所要刻的文字,称“书丹”。朱翊钧这句诗,意思就是如此千古盛事,当得起朕亲自为你书丹 恩遇之隆,何朝有之 所以高务实也朝那碑文躬身一礼,道“陛下隆恩,微臣何以敢当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陛下这天高地厚之恩遇啊”一边说着,热泪早已夺眶而出。 好吧,其实他虽然感动,也没到这个程度,但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番表演肯定是需要的,而作为一个实力派的老戏骨,“热泪夺眶而出”什么的,也还算难不倒他。 在两块碑前做作一番,算是彻底走完了中进士后的冗长仪式,接下来便是三天后去吏部参加朝考,进行分配了。 看着这些天始终围绕在身边的各部官员潮水般散去,众进士们心里都空落落的。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新科光环已经消失,现在的他们,不过就是一群还没有分配工作的普通进士罢了 真要说起来,这些京官之中哪一个不是两榜出身自己又有什么可骄傲的 于是便一个个夹起尾巴来,也不大肆庆贺了,都准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参加三日后的馆选,争取考个好成绩,能让分配时的名次稍高一点。 不过,高务实、萧良有和王庭撰作为三鼎甲,则可以稍稍轻松一下了。 第002章 翰林清贵(上)第4更 二甲三甲的新科进士们还需要为馆选忙碌和用功,而鼎甲三人则可以放松一点,因为他们的下一步是很明确的。 高务实是状元,与萧良有、王庭撰两位合称三鼎甲。按例都会入翰林院,成为清闲华贵的从六品修撰与正七品编修。 高务实按例肯定是修撰,主要职责为掌修国史,掌修实录,记载皇帝言行,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不过这个差事除修史编书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观政,也就是学习各部衙门如何执政,学习内阁如何处理公文,甚至会被派到各地‘采风’,也就是到处看看,后世有个词很适合形容:公费旅游。 当然,实际上,这些做法的目的,都是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们做好从政的准备。 然后等某次京察之后,便可能外放地方为知府或直隶州的知州,要不然就充任乡、会试考官、充各省提学等等。 总之,就是从六七品闲官一跃成为四品高官,完成华丽的转身,当上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这个过程最短三年,最长十年都有可能,要看官员本身的年龄与能力——以及机遇,或者说贵人提携。 待到一任满后,或者升任一省巡抚,或者由外入迁,则开坊后可到六部侍郎。所以翰林院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但翰林的礼遇极隆,升迁极快。 混得好的话,十年便可至巡抚、侍郎,虽未必尽然,亦大有人在。简单地说,翰林院是个闲得蛋疼,却又人人向往的好地方。 现在他已经踏上这条快车道,金光闪闪的未来就在眼前,再加上他有足够的资格说自己肯定会有“贵人提携”,所以完全不必为升迁而钻营,高务实现在要做的反而是求稳——其实说起来,求稳也是当官的第一要诀,为的就是防止爬得越快、跌得越惨。 三天时间转眼即过,新科进士们一齐到吏部报道,参加由吏部主持的馆选。 高务实跟这事无关,他的前程看好得很,别的朝代状元未必有好前程,而明代不同。历史上明代状元入阁办事的足有十二人之多:胡广、曹鼐、马愉、陈循、商辂、彭时、谢迁、费宏、顾鼎臣、李春芳、申时行、周延儒。现在周延儒自然还没出现,所以应该算已经有了十一位之多,相比起进士入阁的人数,这个比例已经很高了。 后人曾有考证,有明一朝一共九十一位状元,绝大多数人品高尚,其中不少人才华横溢。而更关键的是,他们中有的以节气自许,勤政爱民,廉洁奉公,刚直不阿;有的敢抗强权,知人善任,为国举贤;有的才华横溢,文采流芳。不好的只是极少数,而被算作“奸臣”的,则只有周延儒一人。 所以,大明一朝对状元郎还是很重视的。 只不过,万历朝对高六首的重视似乎有些过分了点,连带着萧良有和王庭撰都一并沾光。因为昨日吏部就来人,说奉圣谕,让他们三人今日一早就去吏部报到授官。 这有些早,看起来倒像是朝廷急着要用他们三个一样,实际上朝廷里头比他们资历深厚的人车载斗量,怎么排也不着急。 但是既然是皇帝圣谕、吏部通知,他们三人也不得不一大清早就联袂前往吏部报到了。 高务实以前只到内阁,顶多去一下六科——因为这俩衙门在宫城之中。吏部他是没有亲自去过的,今日一来居然吓了一跳,别说吏部大堂里头了,外头排着等接见的官员都排了快一里长的队伍。 萧良有年以三十有一,在他们三鼎甲之中最是老成持重,一见这情况,便道:“看来咱们要进吏部,怕是中午以后了,好在求真兄带着家丁,待会儿还能买几个饼来垫垫肚子,咱们还不至于饿晕在这儿。” 王庭撰却笑了笑,道:“以占兄,你可能多虑了。” 萧良有不解,问道:“敬卿兄何以如此说?”敬卿,是王庭撰的字。 王庭撰笑道:“别人进不去,可不代表求真兄也进不去……是吧,求真兄?” 高务实苦笑道:“敬卿兄莫要打趣。” 王庭撰却嘻嘻一笑:“诶,求真兄不要客气嘛,这里头的门道,以占兄家中长辈一直在外为官,或许有所不知,家父可是做了好些年京官的,兄弟多少也有些了解。” 高务实听他这一说,才想起这二位其实都不能算是完全的官场菜鸟,他们都是出自官宦之家。不说远了,萧良有的父亲乃是一位州同知;王庭撰的父亲曾任礼部员外郎。 顺便还得提一句,王庭撰的长兄王庭诗,现在正是山东按察副使,正儿八经的朝廷四品大员。可见真正的“寒门士子”固然有,但其实更多的还是“世宦”之家的子弟,只不过世宦靠的不是九品中正,而是经书传家。 既然都是“自己人”,高务实也只好收起那副公平公正的嘴脸,让高陌拿着自己的帖子去递给吏部门吏。 这看门吏本是打着呵欠,一见帖子,顿时起身,连忙从衙门那边下来对三人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赔罪之后,才引入衙门里去,把门外等候的众官吏都看傻了眼。 ““诶?我说,这年轻后生,怎么如此嚣张?”这是有人不服气了。 当下有人就答道:“这三位是本科三鼎甲。” “那又如何,本官四品上府知府,在此尚且按例排队,他新科三鼎甲又如何?授官也不过六七品罢了!” “兄台有所不知,那状元郎乃是高文正公之侄、郭阁老入室弟子、给当今万岁做过十年伴读的六首状元高求真。” “原来如……啊哈,今儿天气实在是好,在此排队也是心旷神怡之事……诶,兄台,咱们之前闲聊到哪儿了?” 不说外头的议论,却说那门吏引着高务实等三人,直入文选司。萧良有诧异道:“不是应该先去拜会三位堂官吗?” 门吏解释道:“榜眼老爷有所不知,二位少宰不司官员授命。至于太宰,那是郭阁老兼任,郭阁老日理万机,五品以下官员授命几乎从不过问。” 高拱、郭朴都是高务实亲近之人,他们二位加在一块掌握吏部差不多十年有余了,所以高务实对吏部的规矩还是知道一些的。 吏部衙门里的规矩很独特,其他衙门各司郎中遇到什么事,都是先与本部侍郎、同司员外、主事等先作商议。而是吏部各司郎中不是这样,很多时候都是直接面呈尚书,旁人不得过问。而吏部四司中的文选司郎中,更是手握天下官员升迁,可谓“小掌铨”。 高务实等三人来至文选司门外,但见十几名官员等候在外头,虽然个个都已等得满脸疲倦,但却安安静静地坐着,一点烦躁的意思都不敢有。 至于朝房里一名身着绯色袍服的大官,正低下头如下属官员般,听着堂上训话,还不时连连点头。 高务实不禁有些忍不住想笑,文选司郎中不过是个正五品,而着绯色官袍的官员,最少四品以上,眼下居然乖乖地听训,这威势几乎比得上阁臣了。 片刻之后,这名绯袍大员听完训斥,下得堂来,脸色不仅没有丝毫不快,但带着淡淡喜色,脚步轻快,一看就是升迁有望了。 接着高务实三人便插队入了朝房,别人对吏部官员又敬又怕,可翰林官有些特殊,并不需要看他脸色。只是刚才见了那四品官员乖乖听训的样子,三人也是没有失了礼数,一并道:“见过铨曹。” 文选司郎中见了三人笑着道:“原来是高六首来了,哦,还有二位鼎甲……快请。快请。” 第002章 翰林清贵(中) 文选司郎中名为王周绍,隆庆二年的进士。他的座师是李春芳,一般来说不大应该能轮到他来做这个文选清吏司的郎中,但他相对来说其实是个不偏不倚的人,甚得穆宗皇帝赏识,当年庶吉士散馆之后高拱就用他做了吏部考功司主事,后来又升了员外郎,郭朴接替高拱之后他再进一步成了考功司郎中,去年再调整了一次就做了文选司郎中,可谓风光一时,不过此刻他见了高务实三人却没有方才的架子。 原来王周绍是陕西华阴人,老家与张四维老家蒲州仅一条黄河之隔,与高务实这位张蒲州的外甥,也算是有一半乡谊。所以王周绍一见高务实就热情地道:“听闻状元郎六首夺魁,我等北榜官员都是颜面有光啊!不瞒状元郎,许多北榜官员都想与状元郎多亲近亲近,要不改日我在望龙楼设宴为状元郎庆贺,不知状元郎可肯赏光啊?” 高务实知当官后少不了这等应酬,以前这些事大多轮不到他来,但现在不去就是失礼了,自己虽不需借重吏部,但自己的同年们还是需要的——总不能什么事都通过老师郭朴来办,人家是老师,又不是属吏。 再说,人家王郎中都说明了是“许多北榜官员”希望见他,那肯定是有含义的,高务实自己作为北榜出身,当然得应承下来。 于是高务实答允了下来,而萧良有、王庭撰也是一并受邀,不过王庭撰可以答应下来,因为他和这位王郎中同是陕西人,而萧良有就只好婉言谢绝了——他是湖广人,凑到一群北榜官员里不太合适。 之后三人登记官牒、履历之后,便领了官服。 官员官服分朝服、公服、常服、燕服等,作用不一,不过最经常穿的还是公服和常服。 所谓公服就是上朝时穿的,四品以上服绯,在大明大概两万多人的官员里头,算得上是高官了。 五品至七品服青,而八品九品则是服绿,高务实以前曾经特旨服青,辞官之后就没得穿了,但他现在又做了翰林院修撰,此官为从六品,着团领衫青袍,衣缀小杂花,用乌角革带,算是再次服青。 而常服则是平日坐衙办公时的穿着,形制为团领衫样式的青袍,衣边上四爪龙蟒金绣,补子上则是绣着鹭鸶。至于萧良有与王庭撰的公服也与高务实一模一样,但常服就不同了,衣边上没有四爪龙蟒,补子上绣的是溪敕。 官袍上那四爪龙蟒金绣,是六品以上官员的待遇,而七品及以下则没有。 实际上高务实有御赐的大红纻丝飞鱼服,这个是辞官之后也不必退还的,理论上来说他依然可以穿,不过这样的话未免显得过于张扬,所以目前他肯定不会再穿。 临走时,王周绍还客气地与三人道:“三位以后得空,不妨多来找本官喝茶闲聊,能与三鼎甲多交流,本官也是十分期待的。” 看着外面一排等待王周绍接见的官吏,三人都知这是客套话,千万当不得真,就算人家王郎中真有兴趣闲聊,大概也只有和高务实一人,但还是一并客气道:“多谢铨曹。” 从吏部出来,三人这就算是授官了,互相恭维打趣了一番,便一并去尚宝司领取官员牙牌。 官员牙牌这玩意,一贯只有京官才有,乃是朝参时通过宫禁所配,不过高务实当年就有一块牙牌,乃是先帝隆庆特旨特制的,是一块银牌,因为当时高务实年纪小,银牌不易损坏,现在也早已还回宫里了。 此刻高务实的牙牌就是普通制式了,上纽雕句云纹,正面横刻楷书“翰林院”三字,这指的是高务实供职衙门,而竖刻楷书“修撰”二字,此为高务实的官职名,背面则是统一格式,刻写“朝参官携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于者罪同,出京不用”二十六字。 由于是普通制式的牙牌,相对来说比较容易损坏,所以朝参时的京官,都是把牙牌悬挂在左腰,然后用袋囊裹覆,十分珍惜。回想一下,还是自己当年那块银制牙牌比较方便…… 三人领完官服和牙牌就该去翰林院报到了,不过按照之前他们听来的规矩,这次不能是三人一齐,高务实作为状元郎应该第一个去。 翰林院与吏部同在东长安街上,走两个街口就是,紧挨着玉河和皇城,隔壁是四夷馆。他其实在翰林院挂名当官近十年,可惜来得少,也没升过官…… 高务实回到家中穿上常服,也就是那件四爪龙蟒金绣的青色官袍,鹭鸶补子,头戴乌纱帽,自己照了照镜子,自我调侃道:“混了十年,又混回青袍了”。 以后在衙门坐堂视事都要穿着这一身了,至于牙牌非上朝时用不着,但也要一直佩在身上,若是丢失,损坏会被重责,高务实就用袋囊裹覆,系在左腰的革带上。 穿上这一身自己考来的官袍,高务实就再也不是那个靠着伯父圣眷关照得来的太子近臣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今自己也算是修身齐家有成,开始踏入了治国这一步了。 不过这想法也是矫情,他高某人之前虽然不“治国”,但仔细想想,影响的事情可真不小。 官员到任之日,自有一番繁文缛节。高务实到院前已派人知会过一声,到院时修撰官曾朝节出来迎接,并作为前导官。见面时曾朝节先友好地高务实点了点头。 曾朝节是万历五年的状元,这一点与原本的历史有出入,原因是历史上那一年的状元沈懋学是个心学门人,万历五年高拱都还在,怎能让沈懋学做状元?而榜眼,历史上是张居正之子张嗣修,现在也成了宋希尧——这位是张四维点中的会元,不过殿试之后改了榜眼,不过张嗣修还是中了同进士第二百一十三名。 高务实入了院门,先入右廊围门至圣人祠行香,向至圣先师行四拜礼,再去昌黎祠行香,行两拜礼。这昌黎祠供奉不是别人,正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昌黎正是韩愈的家乡。 说来也是有趣,大明朝的吏部、礼部、翰林院内都供有昌黎祠,韩愈虽一生未入过翰林院,但他的文章却被有明一代的翰林尊为典范。 拜完两祠,出右廊,再从登瀛门而入。登瀛门后是内堂,内堂坐北朝南有五楹之广,堂西为讲读厅,堂东为检讨厅。 讲读厅乃是正六品侍读、侍讲坐堂的公廨,翰林侍读、侍讲被称为讲官,有入直大内,为天子经筵进讲之职。至于检讨厅,又名修检厅,乃是从六品修撰、正七品编修、从七品检讨所坐堂的公廨,修撰编修检讨又俗称为史官。 曾朝节引高务实三人来至检讨厅, 属吏也分三六九等,先来参见的是当该吏,也就是值班官吏,在吏员里身份最高。 今日是翰林老爷新官上任的日子,厅内属吏当值不当值的都要来参拜。 高务实坐在公座上,六人一并行礼道:“拜见修撰老爷。” 接着对高务实行四拜之礼。次于当该吏的是贴写吏,就是衙门的书手,也是行四拜之礼。再次则是堂班,就是堂上使唤差役,仍行四拜之礼。最后则是门隶,身份最低,连吏员都不如,行叩头之礼。 检讨厅入门左侧,乃是史官公座,右侧则是存放经史典籍的地方,以及当该吏班房。堂上放着大约又二十张上下的公案,这边是翰林们办公的地方了,靠西则是贴写吏的公案。 高务实的公案在第二排第六张。他走到位置上坐下,先将印信交给当该吏保管,要用印时再调出。公案上文房四宝都有,不过却是四面开放的办公环境。 高务实以前差不多十年都在翰林院挂名,但却从未来过这办公的公廨,他还以为自己现在身为正式的翰林官了,总该能有个小包间办公,到了之后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别说包间办公室了,甚至连个隔板都没有,办公环境还不如后世的小白领。 接着曾朝节领着一名堂班来与高务实道:“高修撰,本院办事官员,都有一名吏员使唤,这人手脚还算勤快,依掌院部堂吩咐,就调给你使唤了。” 说完曾朝节对着这吏员板起脸道:“这位是新科状元,乃是当今万岁御笔钦点‘二百年来真魁首’的那位六首状元,能跟着他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需小心伺候、听差办事,切切不可轻慢,若是有差池之处,院规伺候!” 这名堂班慌忙拜下道:“大老爷在上,小人不敢。小人刘合拜见状元大老爷。” 高务实仔细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从长相上看似乎应该还算老实,心中微微点头。此人以后也算跟自己办事,端茶送水了,算是自己的专职秘书。 不过官员从来都看不起这些吏员,所以高务实也不摆什么亲民的样子,如此反而自降了身份,于是板着脸说了一番你要实心用事之类的屁话。 刘合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然后曾朝节给高务实使了个眼色,高务实会意从袖子里拿了半两银子赏了刘合。刘合也没想到高务实出手如此大方,接过银子之后一副千恩万谢的样子。 曾朝节点点头,示意刘合退去,然后微笑着对高务实道:“一会拜见掌院部堂,听说有差事给你。” 高务实有些诧异,我才刚到任,就有差事了? 第002章 翰林清贵(下) 翰林院的一把手叫做翰林院学士,也可以叫翰林学士,当今翰林学士是礼部尚书潘晟兼任,这是高务实知道的。但有一个问题,以礼部尚书兼任翰林学士的潘晟其实是并不怎么来翰林院管事的。真正翰林院管事的那位,应该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掌院事”,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常务副某某。 翰林院侍读学士按理说应该是定员两人,但实际上由于经常有加官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官员存在,如今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其实有四位,分别是陈思育、许国、余有丁、何洛文,这还不算上个月刚刚退休致仕的姚弘谟。 而现在真正的翰林院“常务副”,也就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其实是陈思育,按理说今天接见高务实的应该是这位才对。至于许国,他是内阁的东阁大学士,同时余有丁是礼部左侍郎,何洛文是礼部右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对他们几位而言都只是兼官,挂名的那种。 然而听曾朝节刚才的话,他说的是“掌院部堂”,那表示现在要见高务实的,竟然是潘晟,这就很诡异了。不过高务实隐隐猜到了潘晟要见他的原因,可能这位实在很想在致仕之前进内阁混一圈。 毕竟,阁老和部堂,那可真是听起来都不在同一个档次,以潘晟的资历和年纪,有这个心态完全可以理解。 曾朝节朝高务实笑了一笑,当下领高务实来到内堂。进入翰林院内堂,一抬头,就见牌匾上书有“玉堂”二字。所谓玉堂,本是来自道家的说法,唐时称居翰苑者,如凌玉清溯紫霄。 须知普通人进士及第,可以叫登瀛洲,而翰林是进士中的进士,是以登瀛洲已不足以形容翰林之清贵,于是要称登玉堂,毕竟玉堂乃是神仙居所,而鼎甲三人被官场视为“天上神仙”,庶吉士被视为“半路修仙”,反正都是位列仙班的,“玉堂”完全合适。 高务实跨入内堂,这就算是登玉堂了。 唐宋以来玉堂上都设有视草台,翰林学士草拟制书即称为视草。视草台,就是翰林学士为天子起草或修正诏谕之处。到了现在视草台只具形式,不具实际意义,仍代表着翰林学士代天子制诏,为王者言的权利。 视草台前设有公座,乃正官掌院学士,侍读,侍讲学士座位。本来内堂里也有内阁大学士的公座,且是大堂之中,而掌院学士反要侧坐在旁,故而明朝的翰林学士也可以称阁臣为中堂。 公座而下分别摆着两排交椅,这乃侍讲厅,检讨厅的翰林公座。待商量议事时,各位翰林就依官位尊卑,入官年限依座次而坐,谁坐在哪里,不得有误。 此时一位身穿大红纻丝飞鱼服的正坐在翰林院学士的公座之上,朝着高务实微微露出笑容,正是潘晟潘部堂。 但在他身边,却还有一人,正坐在侍读学士掌院事的位置上,身穿绯色官服,一脸严肃。 高务实心道原来不是潘部堂侵了陈掌院的权,而是两人一同接见这么高的规格么 不过想归想,他却已经上前参拜道“翰林院修撰高务实,拜见大宗伯、光学士。” 潘晟与陈思育微微颔,潘晟毕竟是名义上的正官,微笑道“高修撰,本部堂今日本不该来,不过待会儿确实有事要和你说,因此就不请自来了。” 高务实忙道“大宗伯百忙之中能来坐堂,学生感激不尽。” 潘晟又笑了笑“我的事待会儿再说不迟,且请陈掌院先给你说一说翰林院的规矩,这也是入翰林院必须知晓的第一件事。” 高务实点头称是。 陈思育仍是一脸严肃,微微点头道“高修撰是这一科科试魁,乃同科进士里的翘楚,圣上也多有赞誉,但你既入了翰林院,就需得知道这里都是你的前辈,务需保持尊敬,知晓礼数。道遇前辈,譬如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你当引马回避科深前辈,立马让过科近前辈,分道而行,略后一马背” 高务实心道陈掌院这意思,怕是担心我挟圣眷和元辅门生之威不尊前辈 陈思育却不理他,又继续道“本院史官、讲官升迁,虽由内阁题请,但却由掌院出考语,再送中堂看定,故而不要以为背后有阁老撑腰,就心存侥幸,不用心办事,否则不待九年考满,这三年在本官手上的考评,就休想得好。” 高务实听了陈思育这话,就知道这是在敲打自己了。 他没露出丝毫不满之色,毕竟他高务实也不是第一次混职场了,这新进衙门,上司给你这一顿“杀威棒”,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是为免新人不知分寸。 陈思育见高务实只是老老实实听着,并无桀骜之色,面色稍霁,但还是继续警告道“要想本官给出上评,就需好好办事,本官自会看在眼底,若是不实心用事,本官也会看得出来,不可心存侥幸,以免自误。” “下官明白。”高务实规规矩矩的回答道。 陈思育点点头,显然对他这番俯帖耳的表现尚满意,于是让小吏给他上茶。 气氛有所缓和,高务实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朝潘晟潘部堂望去。 潘晟却不像陈思育那般严肃,一直面带笑容,这会儿见高务实朝他看来,才微笑着道“高修撰,你身为史官,自是以纂修典籍为主,不过穆宗庄皇帝实录已经修成,倒是不必多虑了。眼下当务之急,乃在于大明会典。” 听到大明会典四字,高务实微微抬起头,露出凝重之色。 大明会典是一部明代官修的专述有明一代典章制度的典制体史书。其始纂于弘治十年三月,嘉靖时有过两次增补,到现在已经有些年头了。 “万历二年四月,礼部覆礼科给事中林景旸复申前请补辑所缺事例入会典,但皆未允行。究其原因,是当时嘉靖、隆庆两朝实录尚未告成,史官披阅校正,日不暇给,为防止顾此失彼、事难兼理,重修会典一事只得推迟。” 潘晟说到此处,脸色也沉凝了不少,又道“至万历四年六月,穆宗实录业已进呈,世宗实录编纂将毕。于是十六日,时辅高文正公等奏请重修大明会典,并就筹备事宜上疏陛下。六月二十一日,皇上下令重修会典。” 潘晟说的这些,高务实其实也是知道的,只是记不得这些具体日期罢了,是以面色也很平静,只是做出一副倾听之态。 潘晟见他一句也不多问,心中暗赞一声“果然稳重”,又道“此事当时由高文正公亲自出任总裁官,大学士马自强,礼部左右侍郎兼侍读学士汪镗、林士章,少詹事兼侍读学士申时行、王锡爵充修辑会典副总裁官,阵容浩大。可惜高阁老、马阁老相继辞世,汪、林二位少宗伯先后致仕,申瑶泉入阁、王荆石丁忧,会典竟至乏人主持。更不要提各地缺员严重,翰林院不少负责编纂的官员纷纷调离,以至于现在会典编纂缺人极其严重,仍在岗者不如此前三成。” 高务实这下不得不答话了,道“大宗伯的意思,是要下官充任纂修官” 潘晟笑起来,但却一点没客气,而是肯定地道“是纂修官,但要实际负起责来。” 高务实顿时有些愕然。 第003章 安排好的大功 高务实只是“愕然”,这已经是有很大克制力的表现了,至少陈思育陈掌院见高务实只是有些“愕然”的时候,心里就是十分佩服的,因为之前他听潘晟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都大吃了一惊,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耳背听错了。 修史本就是大事,而重修大明会典就更是大事中的大事了,尤其是大家都知道“盛世修史”这句话,譬如弘治年间于大明而言堪称盛世,于是开始编纂会典,嘉靖七年和二十四年,嘉靖帝打赢了“大礼议会战”,于是重修会典,这都是“盛世修史”的表现。 而此次万历朝再次编纂会典,则是因为高拱挽回了嘉靖末年的各种颓势,无论财政、边防、吏治,都大有起色,所以才会有重修大明会典的呼声。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重修大明会典,既是为隆庆、万历二帝记功,也是为高拱记功,这在高党秉国的当下,有着重大的政治意义。高务实私下估计,让自己参与此事并担任纂修官,可能也是考虑过自己的身世。 但是这不能解释潘晟这句让他负责,因为不管怎么看,他都负不起这个责。 无所谓才华不才华,真正导致他负不起这个责的主要原因,就是他高务实资历不够而且是远远不够。 刚才潘晟已经说过,在高拱时代大明会典的编纂事宜排场有多大高拱亲自挂帅总裁官大学士马自强,礼部左右侍郎兼侍读学士汪镗、林士章,时任吏部右侍郎、少詹事兼侍读学士申时行,詹事府詹事兼侍读学士王锡爵担任副总裁官,可谓最高规格级别的文官中,但凡和修史能扯上一点关系的人物全部赫然在列。 而当时充纂修官的都是些什么人记有左右中允兼编修陈经邦、何洛文,右赞善兼检讨许国、陈思育,修撰赵志皋、田一俊、徐显卿、张位、韩世能、于慎行、朱赓、李n、孙继皋,编修沉渊、习孔教、范谦、黄凤翔、刘瑊、盛讷、黄洪宪、刘虞夔、刘元震、公家臣、史钶、余孟麟、王应选,检讨刘克正、刘楚先、王祖嫡、赵用贤等。 看看这个豪华配置,把高务实换进去,别说正副总裁官铁定没他什么事,就算是纂修官里头,他也排不上号啊 虽然正副总裁官其实大多只是挂名,不到最后审核,估计连稿子都不会去看一眼,但是光看纂修官里就有这么多高品官、老资格,他高务实一个新科进士,嫩秧儿一般的小修撰,能去他们中间负责 怕不是要被人嫌弃死 所以高务实愕然过后,连忙出言婉拒“潘部堂,下官不过一个新晋的修撰而已,初入玉堂,才疏学浅,诸事不懂,还是多看多学才是正理。” 潘晟劝道“此事虽有些难办,但毕竟事关高文正公,有你参与,庶几公私两便。” 高务实沉吟不语。 陈思育见他还算上路,没有一听此事就大包大揽,自以为自己是高拱之侄,就把这桩大功直接往自己身上揽,心中暗叹一声要不是圣意难违,哪有这般好事给你眼下皇上把最大的麻烦都给你扫清了,旁人便是想拿这大功,也只能跟在你后头喝点汤。 他心中感慨了一番,也出言劝道“高修撰,从某个程度上来讲,你在翰林院的资历倒也不浅,只是未有真个考满转迁一说罢了。至于说学识这个方便,呵呵且不说你是六状元之身,就说皇上御笔亲题的二百年来真魁,朕为文曲落书丹,光凭这一句,谁好说你学识浅薄” 高务实见掌院也这么说,只好稍稍退了一步,道“既然部堂和掌院都如此劝下官,下官也不敢太过推辞,以免被人说是尸位素餐下官可以答应出任纂修官,不过负责之说还请二位上官莫要再提,德不配位且不去说,万一坏了大事,下官可就百死莫赎了。” 陈思育见他还是不肯担负大任,深知皇帝安排的掌院不禁有些着急,当下还要再劝,谁知潘晟在一边笑呵呵地介面道“高修撰谨言慎行,本部堂已知你心意,这负责之说便不再提了,不过你既答应任这纂修官,那可不能偷懒,明日便要开工办事的。” 陈思育诧异地看了潘晟一眼,暗道皇上可不是这么交待的,你这般答应下来,到时候怎么和皇上交差 高务实却已经站起身,朝潘晟和陈思育拱手一礼“部堂和掌院可以放心,明日下官便来参与编纂,不过此事下官新近参与,恐怕一开始只能从查阅典故文案开始,还请二位上官知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潘晟笑呵呵地应了下来,又朝陈思育道“掌院还有什么事情吩咐么”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陈思育自然听得出来,微笑着摇了摇头,朝高务实道“倒是没有什么要交待的了,高修撰可先回检讨厅熟悉熟悉。” 高务实于是规规矩矩辞别这二位上官,先去熟悉环境了。 待高务实一走,陈思育便一脸忧郁地朝潘晟道“大宗伯,皇上召见我二人时,可是清楚明白地交待过” “莫急,莫急。”潘晟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捋须道“此事现在的总裁官是郭阁老,副总裁官们也不会在编纂初成之前插手参与,而纂修官又有如此重大的调整,凡事在高修撰任太子伴读及观政期间做过经筵日讲官的诸位,都被调离了只要明日高修撰上任,剩下的纂修官们谁还不明白其中含义到时候不管有没有这句负责,他都得把责任扛起来。” “可是”陈思育依然皱着眉头“万一有人看不出内中含义,那却如何是好” 潘晟一对老眼微微一眯“虽然不太可能,但既然掌院说万一,那就按万一算吧,真有这样的人,说不得也只好点拨点拨了。” 陈思育苦笑道“就怕有强项令呀。” 潘晟“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陈思育又皱眉道“大宗伯,这里头或许还是有一点不妥的地方。” “哦”潘晟皱眉道“何处不妥” “负责一说,其实只是担个名头,可眼下高修撰不肯担这个名头,参与此事的同僚虽然心里多少会少些抵触,但将来皇上要论功行赏之时岂不是也少了个名头” 潘晟呵呵一笑,摆手道“无妨,纂修会典这样的大事,到最后还不是一层一层上报功翰林院才是第一个向上报功的衙门,这事儿说到底,第一个经手的还是你呀。” 陈思育稍稍一怔,但马上回过味来,微微点头。 潘晟又指点了一句“所以你看,皇上现在的意思很明显,而你掌握着这件事的主动,如果你抓住机会,到时候岂不也是有功、有大功的” 陈思育眼前一亮,连忙朝潘晟拱手道谢“多谢部堂点拨,下官知道如何做了。” 潘晟笑了笑,站起身来,道“好了,老夫在这里也待得够久了,该回部了。” “下官恭送部堂。” 第004章 就仰仗高修撰了 按照大明朝廷的惯例,朝参日是三,六,九日,到了这一日,一品至九品的京官都要去皇宫拜见天子。至于新科进士眼下都分配到各衙门观政,朝廷让他们尽管熟悉部院之事,可暂免去朝参。 大明朝的当班时间是辰入酉出,相当于就是早上七点至下午五点,满打满算十个小时,去掉午饭午休时间,和后世差距不大,可见几百年的进化时间不够从人变成人。 这一日高务实起了个大早,外面日头还没亮就从会馆出了。 高务实到衙后,门隶连忙恭迎,满脸堆着笑道“恭喜修撰老爷新官上任今儿个日子可是好啊,正是吉星高照,修撰老爷日后定是平步青云啊” 高务实笑了笑,是不是平步青云他不知道,但他自己也觉得只要不出意外,自己仕途应该还是会比较顺利的,毕竟提前做了那么多的铺垫,总不会没点效果。不过这奉承话嘛,毕竟谁都爱听,他也笑呵呵地朝门隶点了点头。 跨入登瀛门,高务实进了检讨厅,当该吏见了他也是满脸堆笑,打躬道“修撰老爷今儿个可是第一个到啊” 高务实笑了笑道“第一日值堂,可不敢迟了。” 当该吏恭维着笑道“总是修撰老爷勤勉。”说完之后,他便捧上的籍册,高务实画卯之后走到公案前。直堂吏员刘合一见高务实,就立即上来擦公案。 高务实看见他这模样,倒是想起前世来,便冲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刘合见了心中兴奋,擦得更起劲了。 高务实坐下后,又等了一阵,门外才响起脚步声。先到衙门的是编修刘瑊,恩荣宴上见过了,此人是萧良有的房师,隆庆五年辛未科的榜眼,也是大明会典的纂修官之一,他见了高务实,有些讶异地道“状元郎来得好早啊” 高务实起身拱手道“第一日值堂,不敢迟了。” 刘瑊笑道“哪里话,该说状元郎勤勉才是。”说到这里,刘瑊话锋一转,道“看来这二百年来真魁也是得来不易呀。” 高务实不知他是何用意,只能微笑应道“皇上勉励而已,做臣子的岂敢当真。” 刘瑊听了,捻须道“诶,高修撰不要过谦,眼下史馆里正值用人之际,像高修撰这等斑斑大才,正该来一展绝学嘛,要不怎么对得起皇上亲自为你落书丹” 高务实心中一动,脸上依然挂着温和地笑容“刘编修言重了,在下只是侥幸而已。” 刘瑊听了双目一眯,呵呵一笑“侥幸么” 高务实笑了笑,没答话。 刘瑊之后,各翰林官也是6续来到,萧良有和王庭撰两人也是来得甚早。高务实看了看,这公廨里有的人在恩荣宴上见过了,有的还没有,当下一一见礼。 萧良有和王庭撰也是昨天来翰林院报到的,只是他俩按规矩比高务实来得晚一些,所以没见着潘晟,只见到陈思育。此时按照规矩,高务实三人新到任,对着各位前辈一一送上请柬,并每人具银一两以及帕仪。 众人闲聊一阵后,云板响起,就都纷纷回到公案上,开始一日的忙碌。高务实三人初来乍到,不免无所事事,只能看着众翰林做事。众人都是一片忙碌,不时有人起身从书架上抽出典籍,拿至案前翻阅。而一直伏案的翰林,桌几之上更是堆满了书籍文案。 高务实琢磨,此时就以纂修官的身份去掺和会典之事,似乎还差了点什么程序,乾脆就让刘合取来了一本翰林院里的条例,随手读了起来。他以前虽然挂名说是翰林官,其实连翰林院都没来过几回,实际上什么规矩都不懂,现在看看条例倒也合适。 过了一会儿,大家有些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有些看卷宗入了神,难免都有些松散,这时外面一声咳嗽,原来是陈思育走来了,众人赶忙起身站好,齐道“掌院。” 陈思育“嗯”了一声,对众人道“昨日大宗伯与本院奉诏面圣,皇上问及大明会典之事,并对纂修进度表示了不满。后来大宗伯与本院又去内阁见了总裁,总裁说我们翰林院自万历四年开馆设局修纂会典以来,仅仅是将嘉靖二十九年之旧稿重录一遍,稍添近年事例而已,费时虽久,成效不彰,总裁甚为不满。因此已令申中堂、许中堂及余中堂为新任副总裁,专督此事。三位中堂已经定下章程,要史馆将会典新旧原本,细加考究,另具草稿。” 听陈思育说到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大家都是垂下头来,心中暗暗生疑这次三个副总裁官怎么全是阁老,内阁对此事何以如此重视 唯有万历二年的状元、前次总揽纂修事宜的翰林修撰孙继皋不忿地道“之前史馆里重修会典之事,我与诸位同僚都已是尽心尽力,但内阁仍是不满,我有何策若是三位中堂实在看不下去,不如让他们亲自来修好了” 陈思育听了,皱眉道“三位中堂不仅阁务繁忙,而且各有部务相妨,怎能亲自来修纂孙修撰,我知你之前出了不少力,但此次乃是皇上和总裁问责下来,事关考课若是办得不好,不仅是你,连本院也担当不起。” 孙继皋见他抬出朱翊钧和郭朴,而且提及考课,也不禁有些泄气,低下头自己生闷气去了。 当下陈思育便环视众人一眼,道“那孙修撰且歇一歇,黄修撰等人已升了日讲官,也是无暇,故而史馆内总司会典修纂之事,本院就交给高修撰了。这位高修撰大家应该都有所了解,虽是初履,但却是经史娴熟,乃是我大明两百年来第一个真正的六状元高修撰,就由你来总司会典修纂之事,书成之后,本院会替你向皇上和内阁叙功。” 听陈思育这么说,众翰林起先都是讶然,接着又是释然,看了看高务实,目光各不相同。 高务实却是有些皱眉,为何重修大明会典如此重要之事,陈思育不交给翰林院里资深翰林,反而非要交给自己这个新丁来办,这其中有什么蹊跷究竟是老师在给自己创造叙功的机会,还是这位陈掌院想要捧杀自己 高务实刚一张嘴,准备再次婉言谢绝,那边孙继皋却哼了一声,质疑道“这会典之事,我等修了四年,也才刚刚有些眉目,高修撰方入翰苑,就能领衔纂修了” 面对孙继皋的质疑,高务实不禁心头有些警惕,他心中暗忖我原是想低调一些做人的,但陈思育这般强行推我出头,也不知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有心为之可是不管怎样,似孙继皋这般质疑我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我若是此时被他们瞧扁了,只怕今后在翰林院就再也说不起话了。既如此,说不得今日只好张扬一回了。 主意打定,高务实便微微笑着道“孙修撰,在下也算出身世宦之家,不敢说遍阅经史子集,但对于稽古之事,尤其是本朝典章制度,还算略有所长,孙修撰若是不信,可以试问在下。” 孙继皋说话虽然耿直,但气度倒是不错,闻言作礼道“非吾不信,只是大明会典纂修之事,实在我万历朝一代大典,亦是我等心血所在,着实要能确信所托得人,方可交给高修撰,请高修撰不要见怪。” 高务实见他目光澄澈,不禁反生好感,笑道“孙修撰一片为公,在下佩服还来不及呢,岂会见怪,请孙修撰提问。” 孙继皋点点头,当下问了高务实几个典章制度的问题,不过高务实从隆庆年间就开始拾掇着朱翊钧观政,他自己一直在旁参研,对于典章制度哪能生疏 但见高务实侃侃而谈,不仅对答如流,还知一答十,听得众翰林纷纷点头。 孙继皋问完,也是露出钦佩之色,坦坦荡荡地认输,拱手道“高修撰大才,孙某服了,纂修会典之事有高修撰总司,说实话孙某如释重负。” 陈思育见孙继皋已经对高务实服气,十分欣然,当下对二人道“两位就事论事,此风甚是可嘉,需知君子当和而不同,故而本院在院内,还是一贯提倡这点君子之争的。” 孙继皋拱手道“掌院确实慧眼识人,提拔了高修撰这样大才,也让我等能喘口气。” 这话是真情实意还是顺手马屁,陈思育现在懒得去想,反正听起来很舒服就是了,当下便道“既是如此,本院就令高修撰为总修撰,总司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史馆之内,凡手中无事者,都需协助高修撰一二。” 众翰林齐齐称是。 陈思育兴致很高,露出微笑,又道“会典之事乃皇上亲问、总裁亲视之要务,诸位切不可怠慢,待到书成之日,凡参与修纂之人,不等考满,都可升迁一级。” 众翰林一听顿时大喜,要知道相对于所谓的青史留名,对于这些普通翰林而言,还是升迁一级来得更加要紧。 众人也连忙向高务实道“以后就都要仰仗高修撰你了。” 高务实也连忙谦虚地道“岂敢岂敢,是在下要多向诸位前辈请教才是。”众人见高务实不骄不躁,心中更是满意。 接着陈思育又点了几名检讨,以及萧良有和王庭撰,对他们道“你们眼下手中无事,当全力协助高修撰纂修会典才是,每人每日进度,我会亲自督之,切勿怠慢。” 众人纷纷应是,萧良有和王庭撰更是朝高务实露出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 他们三人,可是正经的庚辰科同年。 第005章 好好做不要怕 三月将尽,四月将至,春风如沐,柳绿桃红。 这样的日子,不止适合踏青,也适合请客。新任兵部尚书吴兑就在今天请客,邀人“吃个便饭”。 吴兑请客并没有在外间的酒楼客栈,而是在自己家中。他过去曾在京师为官,任兵部主事,所以在京师是有宅邸的,只是那毕竟是十年多以前的事了,因此宅邸既小且旧。此次回京出任本兵之后,吴兑处理了旧宅,买了个新宅,面积大了两倍,但也不过中等而已。 虽然面积不大,但胜在新居整洁,他便在此宴请高务实。 高务实来到,先让曹恪通报,并递上二百两贺仪,算是恭喜吴兑右迁本兵并乔迁之喜。吴兑亲自出迎,大开中门请高务实入内。 宴席已经摆好,的确只是寻常家宴,十来个菜,一壶小酒。 “恭喜世兄高中,六状元,本朝魁。”吴兑今年已经五十有五,但按例对于恩师的子侄,要以世兄称之,因此他称高务实为世兄。 “侥幸而已,师兄切莫夸赞。”高务实笑着举起酒杯“倒要敬师兄一杯,师兄高升本兵,从此之后便是部堂之尊了,他日入阁称相,想必也为时不远了。” 吴兑和他对饮一杯,笑道“兑有今日,已是意外之喜,哪敢奢念辅弼。倒是世兄你,简在帝心,说不定玉堂十年,直入禁庐,谁可比拟” 高务实失笑道“师兄说笑了,哪有那么容易的对了,师兄叫我求真便是。” “对别人而言不可能,对你而言未必不能。”吴兑点了点头,笑道“求真,以总修撰总司重修大明会典,这一功到手,至少转迁两级。”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 吴兑放下酒杯,微微一叹道“你的比别人高啊,你这状元郎入玉堂,直接便是从六品的修撰,转迁一级便是侍读、侍讲,转迁两级那可就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的身份了。”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哪有这么顺利,这会典还不知道要编纂到几时呢。” 吴兑也笑起来,但笑得很是神秘,轻咳一声,小声道“会典编纂不是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么现在无非就是精修一番,勘正错漏罢了。虽然也很麻烦,但总有个框架可倚,要快便快,要慢便慢核审之权乃在内阁,最终陟罚臧否,在于皇上一言而已。” 高务实懂吴兑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说这大明会典的纂修其实已经完成了整体框架,现在主要是查漏补缺,而查漏补缺到什么样子算是合格,主要是内阁说了算,最终拍板又在于皇帝。 大概在吴兑看来,内阁不太可能针对高务实,多半是容易放行的,皇帝那边更不可能,所以什么时候纂修完成其实是翰林院自己决定,而高务实现在是总司重修,他说重修完也就重修完了,修完就是直接升两级,这简直是上头变着法子给他陞官的节奏。 但高务实知道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内阁的确是高党占主导,但申时行和余有丁毕竟是辅臣,不是两个木桩,大明会典除了郭朴挂名总裁官,实际上按理来说就归申时行、余有丁、许国三位副总裁真正负责。 许国跟高务实认识十年了,既是高务实的师兄,也是当年在文华殿的讲官,他也许有可能不会过于严苛,但申时行和余有丁则不同。 本身他们二人就是心学一脉的辅臣,虽然两个人在朝野都是以温和稳重着称,但高务实这次总司会典有太多的人工推动痕迹,未必不会让他们心生反感,如果他们二人要从中作梗,高务实是不会感到惊讶的。 朱翊钧那边的情况稍微稳妥一点,但高务实知道,朱翊钧现在并没有真正的亲政,李太后对他的影响力很大。 当然,李太后并不直接过问政务,只是她有一个习惯,就是一切政务但看内阁如何处分,如果内阁异口同声,李太后肯定会让皇帝按照内阁的意思办,如果内阁陷入争吵纷乱,李太后就会让皇帝等一等再说。 高务实估计,这可能是当年的那些事让李太后感到,她自己并没决断政务的能力,所以一切都看内阁的决定。如果内阁一时争论不休,那就把事情先放一放,等他们争论明白再办。 其实吧,这个思路还不错,最起码很有自知之明,就像当年先帝穆宗一般,隆庆帝就是基本只抓人事,其他具体政务交给有能力的人来处置,他用高拱就是秉承这个思路。 或许是李太后后来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么回过头来,也就是说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于内阁怎么看如果不出大的意外,内阁应该不会给高务实拖后腿,但如果出了意外,譬如纂修得实在一塌糊涂,申时行和余有丁看不下去,非要闹起来,那这事就得耽误。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高务实直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就是陈思育到底是谁的人,或者说是站在哪一边的。 按理说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座师应该是高拱,可是之前高务实并没有怎么和陈思育打过交道,高拱也很少提及此人。高务实估计,陈思育可能是当科副主考胡正蒙点中的,甚至可能是某经房师点中的。 主要是因为当时陈思育会试和殿试的成绩都在两百名开外,这个成绩实在谈不上多好,只是他毕竟还是有才学的,所以后来馆选中了,进翰林院成了庶吉士,这才一步步从翰林院爬上来。 换言之,他的座师虽然还得算是高拱,但高拱当初未必把他当多大回事高拱的门生弟子那是太多了,也不可能个个都很重视不是想当初那位陈矩老家的县尊,也是高拱的门生,过年期间去拜访高拱却连正主儿都见不着,只有高务实代高拱接待。 那位还是高拱点中的呢可见高拱门生太多,但能受到他关照的却总归还是有限,其他的门生了不起就是享受到一点名头,外加给高拱写信的特权 因此高务实现在就有点担心,这位陈掌院可别是因为受了高拱冷落,心里总想报复一下吧要不然他为何非要把自己强行推出来总司修典 当然,如果是要藉此机会跻身高党重要人物,倒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 反正要再观察一下才能确定。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修典之事,现在弄成这样,小弟就怕过于张扬了,到时候说不定就成了众矢之的,上至阁老,下至书吏,全都盯着会典一事,但凡有个疏漏,搞不好就要被弹劾。” 吴兑呵呵笑了起来,摇头道“也不知道求真你为何这般小心翼翼,我若是你,就根本懒得管那些闲言碎语,只管把纂修做好求真,你要知道,就算有人要找你的麻烦,可是却有更多的人希望你好好的,你走得越快,这些人就越高兴,你只管好好做,别的事不要怕。” 高务实心中一动,忽然明白吴兑的意思了。 “多谢师兄指点,我明日便开始潜心修典了。” 吴兑笑着点了点头。 第006章 老将凋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吴兑忽然叹息一声“我这次回京之前,马兰溪找过我,他是真的坚持求退了。” 高务实举箸半空,愣了一愣,收回手,也叹息一声“马总戎征战一生,许是真的累了。” “他倒不是累了,而是无聊了。”吴兑苦笑道“原先三天两头打仗的时候,他身体反倒不错,后来封贡一成,虽然土默特仍有辛爱这厮时不时弄出些事端来,但都被俺答压制,宣大一线已经久无大战。一年两年还好,时间一久,马兰溪就受不了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年没有仗打,骨头会痒两年没有仗打,骨头会疼三年没有仗打,全身都疼了。” 高务实只能苦笑,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道“可能不止是马总戎,四川的刘总戎也是如此。” “哪个刘总戎”吴兑一直在北方边镇任职,新上任本兵,对南方的军事安排还不是特别熟悉。 “四川总兵刘显刘惟明。”高务实道“就是俞龙戚虎,北马南刘的那个刘。” “哦,是他啊,他也骨头疼”吴兑微笑着问。 高务实却没有笑,反而有些伤感“他也请辞了几次了,我估计他也是真的求退。” 吴兑的笑容就慢慢收敛了下来,皱眉道“我到任之后,查见俞虚江去年三道连疏求退,朝廷不许,结果年底就病死了,朝廷追赠了他左都督、谥武襄。” 高务实苦笑道“其实我觉得这四位都是可以封爵的。” 吴兑摇头道“这可难得很,朝廷对于剿灭倭寇、乱党之军功看得不重,只有对战蒙古,立下斩之功大者,方容易授爵。如辽东李成梁,大小数十战,献俘太庙数次,便得以授爵宁远伯。不过即便如此,也只是流爵,不能世袭。其余哪怕是戚继光,也因为所斩北虏级不够,而未能有爵。” 高务实摇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朝廷这样只认级,实在有些偏颇了。” 吴兑苦笑道“马兰溪和刘惟明是肯定没有机会了,除了他俩之外你想给戚南塘封爵这事儿你要真想办,我倒是可以跟兵部武选清吏司打个招呼,但戚继光总得拿上千颗鞑虏的脑袋来换,我才好说话。另外,内阁那边除非郭阁老点头,否则我提了也没用。” “千颗鞑虏级”这下轮到高务实苦笑了“戚总戎这些年在蓟镇守得滴水不漏,土蛮联合朵颜试探了好多次,次次都被打得抱头鼠窜,早已不把蓟镇辖区当做抢掠的主要目标,而改变了整体策略,开始全力向东。 这样一来,李成梁的辽东就成了主要战场,蓟镇这边基本只能看戏,他上哪去弄这上千颗鞑虏脑袋再说,李成梁所部强在辽东精骑,戚继光这边的骑兵却有些不足,乃是以步兵、骑马步兵和炮营为主,让他击败土蛮或许不难,但让他拿到多少鞑虏级,那却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吴兑一摊手“所以说李成梁这厮运气倒是好得很,现在九边各镇,还有机会主动出击的,也就剩下他辽东了。” 吴兑这话,让高务实联想起后世有戏称说李成梁其实是“清高祖”的事。 这要从当时辽东的局势说起。在原本的历史上,明朝享国276年,北方蒙古和东北女真的不时侵扰使国家安全和边境地区的稳定始终处于威胁之中。自从隆庆年间的高拱和万历年间的张居正秉政期间,整饬武备,加强边防,有效保障了北方边境的安定。李成梁任总兵,驻守辽东前期就正是这个时候。 在中枢的支援下,他充分挥了自己的军事才能,建立起一支骁勇能战的李家军,使素来为蒙古军所轻视的明朝边兵“军声始振”,这支能征惯战、勇往直前的队伍“师出必捷,威振绝域”,一次又一次地取得辉煌战绩。 明史本传记载李成梁“镇辽二十二年,先后奏大捷者十”。他驻防辽东的任务是阻遏蒙古部落入边劫掠和武力保证朝廷对女真各部实行有效管辖。 应该肯定的是,前后守辽3年间,他是出色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的,无数次的战斗既给了犯边的蒙古骑兵有力的打击,成功地将蒙古骑兵牢牢地阻遏在边墙之外,也十分有效地控驭了正在谋求内部统一和强盛的女真,保障了一个时期内辽东地区的安定。 但在这个过程中,努尔哈赤为何会逐渐崛呢李成梁对女真的控驭究竟是怎么失控的 高务实在“观政”期间,就悄悄对此时的女真做过一些了解,此时女真分为三大部,建州、海西和东海,各部又包括若干小部,但无论大部、小部,彼此之间都不相统属,正处在互相征伐,称王争长的英雄时代。 大明朝廷对他们的统治政策是“分而治之”,分别封其各部长千户、万户、指挥使、都督等职衔,防止其统一,形成难以控驭的强大势力。 如某部势力强大,而不听朝廷约束,为防止其并吞其他部落,官军即出兵征剿,以削弱之。事实上,直到现在为止,高务实都觉得李成梁作为镇守辽东的最高军事长官,是忠实地执行了朝廷这一策略的。 譬如说建州部酋长王杲称雄于建州女真各部之中,桀骜不驯,嘉靖年间,就“屡盗边”,杀副总兵以下、把总以上明军将领几十人。 万历二年七月时,其属下来力红因追索逃人与守边官军生冲突,将官军守备裴成祖等人杀害。朝廷当时下令,命其交出凶手,不听。时任辽东巡抚张学颜便奏请朝廷,停止其贡市,朝廷同意了。 于是王杲便联合蒙古土默特某部及泰宁等部落,阴谋大举进犯辽渖地区。李成梁侦得其动向,出兵在五味子冲大败其兵,随即攻破其山寨。第二年,将其俘获处死。 王杲之后,建州部又有王兀堂势力崛起,不断犯边劫掠,李成梁前段时间刚刚上疏朝廷,要求准许他前往剿灭。 由此可见,至少此时的李成梁,可丝毫没有“清高祖”的“自觉”,他仍然是那个一心一意在执行朝廷决议的辽东战神。而对于女真而言,李成梁就是他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所以,即便高务实由于前世历史的关系,心底里一直担心李成梁思路跑偏,可现在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高务实微微蹙眉,道“李成梁今年五十四,以武将来说,再用几年也就老朽了,到时候辽东该用谁,现在犹未可知。” 吴兑一时不明白高务实这句话的意思,迟疑道“没听说他身体不好,应该还能多用些年头吧” 高务实不好明言,便笑道“能用固然是好,不过朝廷也总要提拔培养一些年轻将官,以免青黄不接,后继乏人。” 这一点吴兑倒是不反对,毕竟武将和文官不同,文官老得走不动路不要紧,只要思维还清楚就没问题,可是武将如果老得马都骑不了,那还带什么兵 不过吴兑还是有些误会高务实的意思,以为他要提拔什么人,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小师弟可有年轻一辈的良将俊才推荐若有,愚兄一定好好考察,总不能教明珠蒙尘。” 第007章 申阁老之庙算(上) 高务实与吴兑家宴小酌,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家中也有家宴,招待的人也很少,只有一人,便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陈思育。 “恩相,高务实的事情,今日已经办妥了,学生让他总司纂修。” 说这句话的是陈思育,陈思育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座师是高拱,但高拱当时没怎么在意他这个考到三甲两百多名开外的门生,所以陈思育后来投了他的房师申时行。 然而实际上,申时行虽然是他的房师,却比他还小一岁。不过规矩和传统在这摆着,“恩相”还是要叫的。 “安排得好呀。”申时行笑容可掬地道:“对于高求真的事,一定要妥善安排,要让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在关照他。” 陈思育诧异道:“这……敢问恩相,这是为何?莫非恩相和郭阁老、张阁老二位……” 申时行微笑着,摆手打断道:“诶,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实学一派,我们是心学一派,内阁现在没有像前些年那样天天吵架,不是今天你走,就是明天我走,这就算是很不错了,是大家相互克制的结果,跟高求真有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刻意关照高求真?”陈思育见申时行没有直呼高务实姓名,便也悄悄换了称谓。 申时行笑眯眯地道:“高求真是高党吗?” 陈思育顿时一怔,下意识道:“他不是还有谁是?” “不对不对。”申时行笑得很温和:“他是帝党。” “帝党?”陈思育诧异万分。 “当然。”申时行笑容可掬地解释道:“高文正公当年其实就是帝党,虽然他是高党的魁首,可高党却不能算完全的帝党;现在高求真也是一样,他或许被很多人看成是高党将来最有可能的新魁首,但他本人始终是帝党。这一点,你一定要能分辨得出来。” 然而陈思育被恩相搞懵了,一脸疑惑,不知该如何回答。 申时行笑道:“仁甫,我这么问你吧:高文正公当初行考课法,是不是只有我们心学门人倒霉?他高党里头,就没有人因为考课法而倒霉吗?” “这个……应该也是有的吧。”陈思育不太肯定地道。他这些年一直在翰林院、詹事府和国子监三个衙门打转,对于考课法考察最严重的地方及中枢实权衙门的具体人事变动不是特别了解。 “不是应该,是肯定。”申时行强调道:“因为考课法而被贬、被罢的官员里头,高党出身的人比我们少不了太多。如果非要把高文正公的考课法看做是打击我们,那他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有些人把考课法看做高党对我们心学一脉的打压,我一直都是不赞同的。” 陈思育若有所思地道:“恩相的意思是,高拱这么做单纯是为了皇上?” 申时行稍稍沉默了一下,点头道:“也可以这么理解。高文正公当年,大概是真的认为考课法能够纠正和扭转吏治中的贪、庸之风。” “可那一套太功利了。”陈思育摇头道:“学生曾听人说,高文正公这一套,就是认定天下无君子。甚至还有人说得更直接一些,他们说高文正公的考课法,根本就是逼天下官员都去做小人。” 申时行摆手道:“他们实学也是儒家一派,总不至于说不要君子之道了,只不过高文正公行事操切,一心想要在短期内就看到实际成效,而忽视了士风之养成、官风之涤清皆非一日可毕之功,而需要我辈读书人时刻反省自身。我心学一脉倡导讲学,便是这个道理……” 他说着,可能是觉得扯远了,轻咳一声,把话题转了回来,道:“仁甫,我方才说高家伯侄是帝党,这是把他们和高党区分开来……那你可知,我为何要这般区分?” 陈思育正是无法理解这一点,当下便诚恳地道:“学生不知,请恩相指点。” “你就是太客气了些。”申时行笑道:“我虽是你房师,但其实也不过比你早一科罢了,你我二人无须这般讲究。” “名分至重,学生不敢僭越。”陈思育正色道。 “好吧,好吧,随你。”申时行摆了摆手,言归正传道:“之所以要区分开来,是因为即便高党再强,声势再大,也是可以战胜的;但帝党却不同,只要圣眷仍在,帝党就无法击败……与一个立于不败之地的对手相争,或许伟大,或许悲壮,可是何其愚蠢?” 陈思育有些诧异,问道:“恩相以为高求真现在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对手?” 申时行叹了口气道:“昔日华亭公挟扳倒严嵩之威,声达寰宇,望重天下,以言路之力扳倒高中玄,天下心学门人谁不振奋?可是结果又如何呢?不到两年,高中玄就起复回京,以次辅兼天官,而华亭公却只能黯然致仕归乡,甚至还被……” 陈思育默然,申时行摇了摇头,又道:“后来,内阁中无论是谁,只要与高中玄意见相左,无一不是请辞归乡,我那恩相张太岳公更是被人陷害,以顾命阁臣之尊,差点连身后名都丢了。仁甫,这就是帝党的厉害之处啊。” 陈思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可严嵩当年也是帝党。” 申时行呵呵一笑,摇头道:“其实他和高中玄很像,自己麾下有一大帮子人,也就是所谓严党、高党,可是高中玄和他不同的是,高中玄直到离世,也没有失去圣眷,而严嵩垂垂老矣,已经无法再跟上圣上的脚步了……失去了圣眷的帝党,还叫帝党吗?华亭公能扳倒严嵩,靠的不是‘夺取圣眷’,而是耐心潜伏,等到对方失去圣眷,自然就赢了。” 陈思育皱眉道:“严嵩的年纪可比华亭公大得多,是以华亭公可以等,然而高求真却不同,他今年才不过十七八岁,按理甚至不该授官。我等难道还能等到他失去圣眷的那一天?” 明朝国初时有制度,年二十才可授官,年七十必须致仕。但实际上七十致仕都经常被皇帝“不允辞”,年二十授官也早就成了空话,陈思育自然是知道的,他此时只是想突出以下高务实年纪之小罢了。 不过申时行却不在意,摆手笑道:“高务实年仅十八,即便再怎么特旨简拔,他也得三十岁之后才有机会入阁吧?那就还有十二年,十二年后郭质夫在否?张凤磐在否?” “郭阁老那时候肯定是不在位了,不过张阁老似乎应该还在吧?他那时……应该只有六十七?”陈思育皱眉回答道。 申时行却哈哈一笑,道:“虽说‘背后莫论人非’,不过我倒不是要说什么是非,而是想告诉你,张凤磐的身体一直不好,能不能熬到那一天可不好说。而且就算他能熬到那一天,咱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他可不算帝党。” 第007章 申阁老之庙算(下)第四更 申时行这话,让陈思育心中一动。 倒不是关于张四维的身体,张阁老的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这一点京里的京官大多都知道,他老人家当初四十几岁的时候就请过两次病假回乡休养,现在五十多岁难道还能反而变得更好了不成不过天寿并非人能决定,陈思育不打算在这一点上头多想。 他心中一动的原因是申时行说张四维“不算帝党”这一点。陈思育思索片刻,迟疑着问道“郭阁老算帝党吗” “郭阁老本来是不算的。”申时行笑了笑“不过现在可以算一半。” 陈思育奇道“一半那是为何” “两个原因,一是他本来就是高中玄的密友,被其起复不说,在内阁之中也一直做高中玄的佐2,后来更是以仅剩的顾命辅臣身份接过高中玄的权柄和事业二是他有高求真这个弟子的全力支援,连张阁老都只能继续安于高党二号人物的身份,所以他算半个帝党。”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将来郭阁老致仕,高求真也必然支援他舅舅,张阁老岂不也是半个帝党了”陈思育皱眉问道。 申时行哈哈一笑,道“高求真必然支援他舅舅么” 这话就更神奇了,陈思育诧异道“难道不会”外甥支援舅舅,这还需要讲道理吗 申时行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仁甫,你要知道三个要点。第一,高求真虽然是帝党,但高中玄留给他的人脉,他是一定不会放弃的,这批人现在一部分支援郭质夫,一部分人看在高求真的面子上也支援郭质夫,但郭质夫致仕之后,他们多半是会选择支援高求真的。 至于第二,则在于张凤磐的根基在于晋党。晋党虽然附骥高党有年,但他们和高党总还是有所区别,晋党之人能接受张凤磐这个魁,却未必能接受高求真这个隔代魁。 最后便是第三,这次庚辰金榜,似乎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高求真这个六状元身上,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第二甲第四名,山西蒲州张泰徵” 陈思育眼前一亮,连忙问道“恩相的意思是,由于张泰徵与高务实同年,所以将来张凤磐可能会觉得,与其将晋党交于外甥之手,不如交于亲子之手若果真如此,则高党与晋党必分道扬镳矣” 申时行微微一笑“大略如此,不过细节之上还有些许问题。” 陈思育连忙请教恩相,申时行倒也并不隐瞒,当下便道“这里面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一定要让张凤磐有两种感觉一是张泰徵并不比高务实要差二是让晋党内部觉得高务实有意吞并他们,于是便会使张凤磐担心晋党分裂。 他到时候一衡量,说不定会考虑把晋党交给儿子至于张泰徵成为晋党魁之后,是继续像杨虞坡、王鉴川乃至他父亲张凤磐一样附骥于高党,还是乾脆自立出来自成一派,估计张凤磐那时已经顾不上了。” “恩相高瞻远瞩,学生佩服。”陈思育心服口服,连忙又请教道“只是既然如此,我等为何还要关照高务实他是六状元出身,本就比张泰徵更高,咱们还这般支援,他岂不是更容易得以叙功升迁而张泰徵虽然考得也很不错,却要先馆选就算馆选他是必进吧,可是庶吉士总要在翰林院呆个两三年才得以授官,而且只会是个正七品,这可就慢了好几年了” 申时行依然挂着淡淡地笑容,道“张泰徵若是想要接过他父亲晋党魁的大旗,只要把品级、职务混上去就行了,因为他是张凤磐的儿子可是高务实想要接过高党的大旗,却没有那么容易他毕竟不是高中玄的亲生儿子,甚至不是嗣子。他要想做高党的魁,除了一定要展现出圣眷之外,还要展现出他做事的能力,谁让他们家推崇的是实学呢” 陈思育恍然道“也就是说,我们想法子让张泰徵转迁快一些,甚至更早得到一些好的机会,譬如到时他庶吉士散馆之后,咱们想点法子让他早些升任日讲官” 申时行微微颔“这是个好法子。” 但陈思育又有些皱眉,问道“可是高务实呢他需要事功,我们还想方设法让他有机会立下事功这却是何道理” 按照正常来讲,高务实和张泰徵相比较的话,相当于高务实已经抢跑了,如果要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差,那么除了让张泰徵跑得更快之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高务实跑慢一些了。可是如果让高务实得到更多立功的机会,那不就与自家的意思南辕北辙了吗 然而申时行却毫不在意,摇头轻笑“刚才我已经说过了,高务实是帝党,在他没有失去圣眷之前,任何企图打压他的行为都会被皇上反感,而任何给他帮他的举动,则会被皇上爱屋及乌。” 申时行稍稍一顿,又继续道“至于让他有更多的做事机会仁甫,凡事都有两个方面,有好的一面就一定会有坏的一面,你不能只看好的这一面。须知他在得到做事机会的时候,不光是有机会立功,也有机会把事情办砸。他现在刚刚步入官场,需要立多少功劳才能一方面证明自己的能力,一方面让他自己能因功升迁太多太多了。” “而失败办砸呢”申时行呵呵笑道“只要办砸一次,他身上的光环就要大减,要是多办砸几次,那他想要高党内部心服口服,可就难如登天了。” 陈思育这下子终于知道恩相的厉害了,难怪人家四十出头能混成阁老,这可真不只是有运气就够用的,他连忙道“恩相庙谟高远,学生望尘莫及” 说归说,他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按照这个思路,只要让高务实一直有事做就行了,自己只要给他创造机会去做事就好,至于他做得好不好,却根本无需过问,好就好,不要更好 可是申时行却交待他,这次纂修大明会典,一定要光明正大的一路关照他,认真帮助他,这却是为何 然而申时行却彷佛他肚子里的蛔虫,淡淡笑道“你还在疑惑为何这次要这么明目张胆地帮他” 陈思育被恩相瞧破心中所想,老脸有些红,但也不得不承认,只能郝然点头道“学生驽钝,请恩相指点。” 申时行呵呵一笑,道“那是因为,现在他身上聚集了太多的目光,此时丢给他一件任务就马上不管,立刻就会让聪明人看出端倪,知道咱们是在捧杀他。可是如果我们没有捧杀,而是真真正正地在帮他,那些探究的目光就会变得不自信起来,他们会怀疑咱们是不是软弱了、是不是退缩了,是不是决定乾脆缴械投降、附骥于高党了。这时候,他们就很有可能不会继续保持对咱们的打压态势,而是转而试图拉拢你明白了吗” 陈思育这下子对自己这位恩相可真是心服口服,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兴奋地介面道“恩师的意思是,到了这个时候,咱们就可以一边继续保持给高务实创造立功机会的做法,一边却悄悄断了真正的关照和支援,让他和那些探究的目光产生错觉,继而出现爬得越高,摔得越惨的局面” 申时行捻须微笑“诚哉斯言” 然后又道“不仅你这里要帮他,本阁部也会有相应的举动,譬如说为了保证实现专任责成的目的,本阁部会提出完善史馆供给制度,保障包括酒饭、笔墨、木炭、桌、凳、砚、炉、象牙书圈、纸札等史馆所需办公用品的有效供给。 纂修等官及各员役供事者酒饭、笔墨、木炭等项,都可以提高标准来供给。其桌、凳、研、炉、大小象牙书圈等,会请内监照数送用。刑部、都察院方面,本阁部会让他们按月支送纸札。另外再额外加派外用办事吏二十名,分送各馆管理册籍,启闭馆门,匠役及兵丁守卫足额 哦,还有,为了保证纂修环境的安静,提高纂修效率,同时也做好保密工作,本阁部会建议建议史馆加强门卫制度,不准闲杂人员随便出入。” 陈思育有些愕然,他这时才知道,自己这位恩相不仅庙谟高远,而且思维细密,一丝一毫的错漏都不肯出。 他连忙道“恩相,学生今天回去之后一定再仔细想想,看在这件事情上还有什么能够帮得上他的地方,总而言之,一定不辜负恩相这份苦心” 申时行露出笑容,站起身来,点头道“你明白就好,那我也就不多留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送陈思育出门,边走边道“你也知道,这件事虽然早就开始办了,但这次却是圣上特意提出来的,不管圣上是不是为了给高务实找机会叙功转迁,但是对你而言其实也是一个机会,一旦会典编成,对你这个掌院来说难道就不是一件大功么届时我再看看情况,看能不能把你推荐到某部侍郎位置上来” 陈思育心头火热,连忙道“多谢恩相关照提拔,学生铭感五内” 第008章 翰林面面观 时间匆匆过了半月,这日一早,高务实依旧早早来到翰林院。这是他前世养成的习惯,除非已经是单位上的一把手,否则他都坚持早到。 至于为何做了一把手就不去太早,那只是为免别人难做你一把手都到了,下属还没到,让下属怎么做人所以他做一把手时习惯于掐着上班时间点到。 今日高务实又是第一个来到检讨厅里,检讨厅的当该吏们相视笑了一笑,以往也有新翰林一开始如此勤勉,但过一段时候,就没有这股劲头了,坚持下来的不多。所以他们都在私下打赌高务实可以坚持多久。 不过当该吏还是殷勤地捧上簿子和笔,高务实熟练在上面画了卯,然后坐回公案上。 高务实一坐下,刘合连忙上来给他擦公案,边擦边讨好地道“修撰老爷,要喝什么茶咱们茶房今日有六七种茶呢。” 高务实还不知道这是申时行特意安排的,他只当是惯例,很平静地道“黑茶,品种任意。” “好咧,今儿个有上好的普洱,小的去给修撰老爷来点,老爷可还要什么点心” “点心倒不用了。”这也是高务实前世的习惯,当时他大学时代曾经胖过一阵,后来参加工作做了秘书,觉得形象不佳,于是励志减肥,除了夜里出去快走锻炼以及游泳之外,饮食上的习惯主要就是低糖少油、不吃点心。这一世虽然没胖,但也一直很自律。 刘合连忙应了,然后就兴冲冲地去帮高务实奉茶。他已经知道高务实大有来历,现在恨不得把高修撰当祖宗供起来。 高务实坐在桌案上,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堂上。明明还只是四月,但今日这初升的旭日又热又刺眼,手抚在公案上也能察觉到一丝微热。 他这两日经常暗中提醒自己,不要把自己看得多么与众不同。虽然皇帝是自己同窗,辅是自己老师,次辅是自己大舅,可是不管怎么说,现在自己正式为官了,就要一切重新开始。 六状元什么的,都已是过去式了,更何况高务实深知那种喜欢吹嘘“老子当年如何如何”的人,是很少有人喜欢的。所以他宁可把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官场新丁,尽可能保持低调,多看多学少插嘴。 当然,这个低调也只能是“尽可能”了,因为总司纂修大明会典的安排已经决定,再怎么希望低调,他也不能不做事。 为了重修大明会典了,高务实这半个月来早已把孙继皋等修的初稿读了一遍了,而且为了熟悉历朝历代典制,还读了一大堆典籍,什么、、、、那是不必说了,、、、、、、、、、等等这些,也都不能放过。 现在趁着无人打扰,他拿起一册在公案上先看了起来,没过多久,刘合就端了茶来了。 高务实一边喝着茶,一边读了十几页,这时孙继皋与曾朝节到了。 高务实起身朝二人见礼,二人也客气地回了礼,曾朝节神情自若,而孙继皋则是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他二人仅差一科,资历相仿,因此坐得比较近,不久高务实就听曾朝节笑着对孙继皋道“以德兄,此去内书堂教习,抵近内廷,真可喜可贺啊” 孙继皋忍不住笑意,春风满面地客气道“诶,有什么可高兴的,总不如罗修撰,先一步侍直御前,那才是真个可喜可贺。” 目前翰林院里姓罗且担任修撰的,只有一人,就是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 “罗修撰在检讨厅熬了十二年,这才熬出头来,你比他年轻,侍直禁庐是迟早的事。至于入内书堂教习,也未必比侍直御前差多少。” 孙继皋畅快地笑着,点了点头道“但如所愿吧。” 高务实心中忖道进经筵讲官、日讲官,要从修撰、编修这些史官中选拔可不容易,但教习内书堂就不一样,都是从史馆里选拔四名翰林入内书堂教书。这是文臣与宦官结好的路线,对于翰林们而言,的确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十年之后那批他教过的宦官如果在内廷混出名堂,对他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帮助。 难怪孙继皋从重修大明会典的事中抽身出来并不怨愤,竟然是为了教习内书堂。 高务实有点明白了,陈思育将重修大明会典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身为新人的自己来办,孙继皋虽然当时表示了一下质疑,后来这些天却很淡定,看来肯定是陈思育给他打过招呼,有更好的前程等着他。 接下来,众翰林66续续都来了,只是这些翰林也都有事,不是要去内书堂教习,就是要准备充经筵展书官,都是去当该吏那画个卯就匆匆离了,真正在史馆里不过十来人。 至于萧良有和王庭撰二人,一到衙门后就先来跟高务实寒暄了几句,然后茶也顾不得喝,赶紧坐下查阅史册,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兴奋。 事实上这几日检讨厅最勤奋的,除了高务实之外,就是萧良有和王庭撰,看来修成大明会典直升一级这件事,也被他们二人看做重大机遇。 不过这也难怪,一般来说刚进翰林院,哪能这么快有机会升迁少不得要被上司按下来,先坐两三年冷板凳,美其名曰“锻炼心性”,然后才会有正经差事交待下来。 当然,高务实也知道,萧良有和王庭撰的努力或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他们俩的能力是明摆着的,能在殿试会试都考取好成绩,又岂是易于之辈,无论编撰什么资料,他们都已经摸出些个道道,甚至在查阅会典初稿时,还被他俩找几处小错漏来。陈思育对他俩也是夸奖不已。 但正如后来的另一位“文正公”曾国藩所言自古成大事者,一分能耐,六分天命,三分贵人扶持。萧良有和王庭撰二人,能耐有了,天命看来也不差,现在就差贵人扶持。 他俩个都是官宦之家出身,虽说祖辈父辈官职不高,但正因为官职不高,所以才更能理解“贵人扶持”的重要性,这种思想对他们肯定有所熏陶,因此他俩自然不会放弃给身边的贵人留下最好的印象。 身边的贵人是谁不是掌院陈思育,而正是他高务实高修撰。 又过了一会儿,内堂的当该吏忽然来了,一入门就道“今日值东房管诰赦的王编修生了急病,今儿个当不得值,可有谁能替轮值的王编修” 话音一落,在场五六名翰林一并起身表示愿往。 史官之中,唯有高务实、萧良有、王庭撰三人端坐不动。萧良有是看了一眼就继续埋头审稿,显然不感兴趣,王庭撰却是看了高务实一眼,微微一笑,继续低头翻书。而高务实则些微打量了那几位翰林一眼之后,再继续低头看书。 内阁,高务实自然再熟悉不过了,其下属有两房,分别是制敕房和诰敕房,房内官吏都称得上是内阁僚属。诰赦房用讲读以下翰林五名,每日轮值,写完诰赦后,要交内阁审读。入诰赦房轮值,就能进得文渊阁,与阁臣们打交道,难怪这些史官都放下头上的事,争着要去。 最后当该吏点了一人,其余没去都露出郁闷之色,显然是觉得自己错过了一次在阁老们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高务实心中暗笑。 为何这些翰林争着去充日讲官、教习内书堂、轮值诰敕房充日讲官可以抵近天颜,教习内书堂可与宦官结为师生,轮值诰敕房则有机会获得内阁青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子高高在上,宦官、内阁在次,距离权力中心越近,权势也就越大。 翰林们整日想着就是如何在皇帝、内阁、宦官那建立交情,就算没有交情,也是力求混个脸熟,因为以上这些,这都是翰林们将来入阁的进身之阶。 官员的权力从何而来乃是天子所授,百官替天子牧万民。 那官员的权力大小呢几品官都只是明面上的规则,如果是新入官场,还在按照这路数来分辨,那就还没有入门。 真正规矩是你与天子多近,就有多大的权力。每近一步,就有多一分权力。 如果要类比现代官场,那么内阁大学士说白了不过天子的秘书罢了,了不起算是个机要秘书,但实际上内阁却能凌驾于百官之上。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们是文官之中最接近皇帝的么。 至于宦官,无非是天子身旁管家、仆人、司机,了不起就是个生活秘书,但宦官势大之时,连内阁阁老都得看其脸色。故而官场上外官不如京官,京官不如翰林官,而翰林官中,能面圣和不能面圣的官员,自也是大有不同。 罗万化一升日讲官,翰林院内俱来道贺,京官里的同年、同乡也都赶紧活动起来,争着约见罗万化,连掌院陈思育也要是卖罗万化三分面子日讲官将来入阁的机会可是很大的。 经筵讲官、日讲官都只是职位,翰林院里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甚至修撰、编修,按理说都可以担当,可见官员级别高低,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条件。 最重要的是,要充任经筵讲官、日讲官,必须要经内阁题请。所以罗万化任日讲官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先至内阁至谢。 高务实身为修撰,按理说也有机会成为日讲官,他在内阁也完全基础可以得到提请,不过他现在手头有差事,倒也不着急。 至于萧良有和王庭撰,他俩反而不希望高务实去做日讲官,因为做了日讲官后,要进文华殿为天子讲读,除了三六九朝参日不讲,其余皆讲,且冬夏不缀,以后自己能看到高务实的机会就少多了,而他俩自认是没有机会这么早就去做日讲官的。 因此在他们看来,跟着高务实纂修会典,才是当前最好的情况。 第009章 小翰林大忙人 自从做了翰林修撰,尤其是总司大明会典纂修以来,高务实就变得异常忙碌,尤其是原先的纂修官被调离了几个资历较老的去做其他事,剩下还在负责纂修工作的一共也才十来个人,工作量就变得更大了。 好在大家看来直升一级的面子上,工作都还比较用心,特别是萧良有、王庭撰二人,跟着高务实忙得连轴转,纂修任务虽重,却眼看着进度比以前快了许多,让陈思育这个掌院十分满意,一再提高纂修官待遇,大家的干劲也就更足了。 不过王庭撰的身体似乎不大好,干了一个多月之后还生了一场病,高务实动用私人关系请李时珍从见心斋过来给王庭撰看了看,结果现王庭撰有心脏隐疾,若不是现在还算发现得早,只怕活不过不惑之年。 高务实和王庭撰都紧张起来,李时珍却笑着说不必惊惶,当下开了个方子给他,让他连吃三个月,又告诫了一些平时的注意事项,便潇洒离去了。 王庭撰后怕不已,不敢不听,乖乖按照李时珍的吩咐吃药,而高务实这时候也才想起来,历史上的王庭撰似乎真的是不到四十岁就暴卒了,好在现在有李时珍在,这个危险应该是避开了。 这段时间,高务实除了忙着纂修会典,还处理了很多事。 先是两位退休名将的安排。马芳和刘显的请辞都上来了,高务实暗示吴兑可以提请皇帝接受,然后写信给马芳和刘显二人,请他们来京治疗多年的暗伤隐疾,同时特聘二人为京华军工的火器审定顾问。 火器审定顾问,这当然只是个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他俩除了要根据多年实战的经验来审视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的产品研,更重要的任务是“带徒弟”和研究新战法。 带徒弟自然是教授京华护卫队、护厂队、护矿队的中高层指挥人员一些作战和后勤调配上的经验,而研究新战法则是根据京华新式火器的展思路,来创造或者改造出更适合这些武器的战术战法。 其中马芳当然负责骑兵方面,而刘显则负责步兵方面。高务实还特意交代这二位老将,可以对京华的武器研制提出一些更高的标准,以此来与新战术相互配合。 高务实对于所谓墙式骑兵战术、西班牙大方阵以及莫里斯方阵等战术也稍稍提了一提,看看他们二位是不是能够认可这些历史上有过巨大名声的战术。 其实这可能是高务实与其他穿越者有差距的地方他知道这些战术的大体模样,但是对于这些战术到底是不是适合现在的大明,他并没有多大把握,而且他的身份也不适合在这些事情上花费太多精力,于是他也只好把这些任务丢给马芳和刘显这一类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名将,自己老老实实去当甩手掌柜。 幸好万历早期的名将还挺多 马芳和刘显退休致仕,自然要人补缺,高务实建议吴兑,在宣大山西及陕西等地可以重用麻氏家族。吴兑知道麻贵与高务实当年在大同有旧,心领神会,于是以山西总兵署都督同知麻锦代替马芳为宣府总兵,此人是麻贵的长兄又以协守大同副总兵麻贵为镇守宁夏地方总兵官。由此,麻氏一门双总兵。 麻氏家族世代将门,自然有门路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不久之后就有信函抵达高务实府上,对高务实的帮助千恩万谢,其落款一个是“门下走狗小的麻某敬呈”,一个是“门下走狗小的麻某顿再拜”。 看到这等字样,高务实既有些暗喜,又有些黯然。暗喜的是,麻家这次算是投靠在他门下了。黯然的是,大明的文武体系真的是半点公平都没有。 可惜他高务实自己身为文官,现在实际地位又不够看,肯定不能就这等事情表“非主流”的看法,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而刘显致仕之后留下的四川总兵空缺,高务实却没有丝毫插手的意思。主要倒不是怕吴兑不高兴,吴兑对他这个“世兄”是很在意的,高务实在他眼中的地位比区区一个四川总兵的缺重要百倍。 高务实主要是没有人选可以补这个缺,刘綎前段时间参加武举,拿了庚辰科武进士第一名。正经来说,这应该叫做武会元,但由于这年头还没有出现武举殿试,那么武会元其实也就相当于武状元。 刘綎自己是不想回南京继续做那个小校场坐营的,但他的正式军职是南昌卫指挥使,一般而言,除非北方生大规模战争,否则是不会调往北方担任长期职务的。 然而他的资历和官阶又不够接任他父亲刘显留下的四川总兵,所以高务实想来想去,就决定还是如历史上一般调他去云南,准备参加对缅作战。 高务实觉得,反正这厮在曾经跟着他父亲钻了好些年的山沟沟,在平定九丝蛮、掌都蛮等战役中,都是表现极佳,那么同样是山沟沟大战的明缅战争,刘綎应该也是相当合适的人选。 再说历史也证明了,刘綎这厮带南军打山地战好像没有败过。 于是高务实便和吴兑商议一番,由兵部提奏,调刘綎为云南迤东并贵州等处守备。 明代的云南,一般以昆明县为中轴,以东地区称为迤东,所以“云南迤东并贵州等处”的管辖范围很大,责任很重。至于守备,明代的守备是分档次的,小的有时候只管一座城堡,大的就是像刘綎这个守备,管着好几个府的防务,级别当然也不同,譬如刘綎此次就是以游击衔任这个守备的。 不过这次刘綎赴任之时,刘馨没有跟去她父亲要来京师了,她自然留在京城。正巧京华方面的药堂也开始准备生产刘家所献的百宝续命散,所以高务实和刘显一合计,就把这件事交给刘馨负责了。 除此之外,高务实又和朱翊钧派来的陈矩见了两次面,朱翊钧主要说了两件事一是告诉高务实,纂修会典的事情要加快进度,他有安排二是问他给朱尧娥选驸马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高务实这才知道纂修会典这件事忽然被旧事重提,受到朝廷重视,根本原因居然是朱翊钧问起了,而朱翊钧则很有可能是为了给高务实找个叙功的机会。至于朱翊钧所说的“安排”,高务实估计应该是后续安排,只不过朱翊钧没说,他也不好随便乱猜。 而给三公主朱尧娥挑选驸马这件事,高务实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现在他给侯拱辰在高府找了点事情做,并且已经暗示过尚公主这件事。侯拱辰家境很差,但人很孝顺,长得也算一表人才,还是生员,高务实觉得他应该是合适的人选。 陈矩把消息回禀给朱翊钧之后,朱翊钧很高兴,当天便去找朱尧娥说了此时,然后还笑呵呵地道“侯拱辰这个名字倒是不错,务实对他的评价也挺好,不过朕觉得,尧娥你最好亲自去看一看。” 朱尧娥又惊又喜,不确定地问道“啊我皇兄,我真的可以去看” “可是可以,不过这次咱们不要偷偷溜出去了,太危险了。”朱翊钧笑眯眯地道“这次咱们得找个正当一些的理由才行。” 第010章 朕这主意绝了啊 万历八年五月初一早上,朱翊钧没等天亮,就匆匆忙忙赶往生母慈圣皇太后李太后处问安,说有事急报。 李太后莫名其妙地披衣下床,召皇帝进殿问有何故。 朱翊钧神色紧张,一见母后立刻跪下,磕头答道“母后,儿臣梦见了父皇,父皇责儿臣御极近十载,竟未能亲视父皇山陵,不孝之极。儿臣惶恐万分,是以来请见母后。” 李太后崇佛极诚,一听朱翊钧这话,也不禁大吃一惊,一点朦胧的睡意一下子吓得烟消云散,本来半倚着的身子也一下子坐直了,问道“你父皇还说了什么” 朱翊钧摇头道“别的没说什么,父皇只是责儿臣不孝,儿臣当时就惊得醒了,马上来见母后” 李太后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匆匆踱步了几个来回,道“难怪哀家近来总有些心神不宁月底就是你父皇的忌辰,这是他不开心啊。钧儿,这次你父皇的忌辰,朝廷原本是怎么安排的,让谁去代祭” 朱翊钧想了想,道“应该是固安伯。” 固安伯就是仁圣皇太后之父陈景行。以大明代祭的习惯而言,他去代祭穆宗确实是很合适的。前些年,代祭穆宗昭陵这件事,除了有一次因为陈景行生病不能成行之外,无一例外都是他去。 但是这一次,李太后果断摆手道“此事作罢,待会儿哀家会派人传懿旨到内阁,向郭先生说明。”她说着,看了看天色,对身边人道“给哀家摆驾,去慈庆宫。皇帝,你也一并来。” 朱翊钧心中暗喜朕这个主意,简直是绝了不仅可以创造机会让尧娥见一见陪务实出行的侯拱辰,还能亲自祭奠父皇,一举两得,妙不可言 转念又在心里默念父皇,非是儿臣欺骗母后,此事实是为尧媖好,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怪罪的,对不对 不多时,太后凤驾和皇帝銮驾往慈庆宫行去,走了大概一半,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凑到李太后凤驾之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后娘娘,这是出了什么事了,竟然惊动懿驾” 李太后看了他一眼,见他跑得大汗淋漓,温言道“皇上梦见先帝,先帝责他不曾亲祭,哀家要去和仁圣皇太后商议一下,今年先帝穆宗忌辰,由皇上亲祀昭陵。” 陈洪诧异道“今年皇上不是奉两宫皇太后一道拜谒过昭陵吗” 他说的这件事,是今年二月的时候,遵照隆庆二年例,朱翊钧先诣长陵,祭毕之后恭奉两宫皇太后,率后妃行谒拜礼,然后又谒永陵、昭陵俱如长陵仪,其诸陵则各遣官一员致祭。所以理论上来说,朱翊钧的确是拜谒过昭陵的,而且还只有三个多月。 但李太后摆手道“春祭礼是春祭礼,忌辰是忌辰,各有其礼,岂能混淆” 陈洪暗想这事跟他没有关系,既然太后让皇上去,那就去呗,就算有人要跟着受累,也是陈矩那厮倒霉,他陈掌印可没必要为别人操心。于是也就不再多言。 到了慈庆宫,李太后便和陈太后说了此事,陈太后倒无所谓,反正皇帝年轻,多跑一趟就多跑一趟。而且眼下俺答那边也早就消停多年了,天寿山附近并没有什么危险,当下也就答应了下来。 不过朱翊钧却提出了另一桩事,说是先帝虽然只是责他不孝,但他想着潞王和几位御妹也未能拜祭过昭陵,希望两宫太后考虑弟弟妹妹们尽孝之意,也允许他们同去。 这一点却让两宫太后有些犹豫,因为大明的帝陵一般而言只有皇帝可以亲祭,如果皇帝有事脱不开身,也只能由勋贵或者大臣奉旨代祭,藩王是不能随随便便跑去祭奠的,公主那就更没听说过了。 但两宫太后都是穆宗皇帝昔日枕边人,知道穆宗皇帝是个极重亲情的人,他既然“托梦”责备皇帝不孝,不肯亲自祭奠他的忌辰,焉知他在天之灵不会也希望见见潞王和几位女儿 所以皇帝这一说,就让两宫太后犹豫了,最后还是陈太后话,让皇上去文华殿召郭阁老问礼,若是郭阁老认为可以去,皇帝就带上弟弟妹妹们同去若是郭阁老认为不妥,那就只能皇帝自己一个人去。 朱翊钧于是领命去文华殿,把刚刚赶到内阁当值的郭朴请至文华殿问礼。 郭朴本来想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哪能做个梦就亲自跑一趟 但转念一想,皇帝亲自祭奠先帝忌辰,倒也是孝道的体现,不能一概而论。之所以一般皇帝不会亲自去,那是因为老朱家在天寿山的历代皇陵有老长一串,而却大明的各种祭礼又多,若是每一位皇帝的各类祭礼都要皇帝亲自去,那皇帝也就不用干别的事了,一年到头光忙着京师和天寿山两头跑估计都够呛。 但是归根结底,皇帝亲祭自己的父皇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郭朴的纠结也在于潞王和公主们能不能跟去,在郭朴看来,其实公主们跟去祭奠穆宗是无所谓的,去就去了,没多大事。 关键是潞王,大明对藩王的态度,既继承了朱元璋的天恩荣养思路,又继承了朱棣的严格监控政策,所以搞到最后就变成了养猪。养猪不比养牛羊,没有放养一说。 养牛养羊就算是圈养,也有放风出去吃草的时候,可是养猪就不同了,天天都是关在猪圈里头长膘,想放出来做梦。 所以郭朴最后便道“皇上之忧心,老臣已然知晓,然国朝自有典制,潞王殿下既未成年,就不适合随意出京。” 朱翊钧心头一紧,忙问“那几位公主” “老臣也不是不通情理。”郭朴看了面色紧张的皇帝一眼,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照着自己的想法继续说了下去“几位公主按理说应该也不该去,不过既然两宫皇太后都觉得此事重大,那么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一二。” 其实郭朴知道,两宫皇太后甚至连潞王过去都觉得没问题,何况公主但郭朴毕竟是顾命辅,有些事情可以顺着一些两宫的意思,但有些事情则万万不行。 在他看来,不准潞王前去,是坚持国朝典制,是原则问题不准公主过去,则有些太不顾实际情况了,毕竟公主也是先帝的女儿,去拜祭一下父亲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当然,关键是公主又不可能威胁皇位。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可以给两宫皇太后一些面子。 朱翊钧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松了口气,但他刚想说话,却见郭朴又继续道“不过六公主年仅十岁,七公主更是仅止九岁,老臣以为不便远行。” 这个无所谓,朱翊钧又不是要带幼儿园,要不是单独只带三公主一人容易引起朝野怀疑,他恨不得只带朱尧娥一个人就好,现在郭朴把六公主和七公主单独拎开,朱翊钧求之不得。 当下皇帝便欣然道“还是郭先生考虑周全,那朕就带三妹、四妹和五妹同往祭奠先帝忌辰。” 第011章 奉驾祭陵 万历八年五月十六,上谕下达内阁、六部、都察院、翰林院等诸衙门,表示皇帝纯孝,今年将亲祭穆宗先皇忌辰,拜谒昭陵。 着调东阁大学士许国、左都御史王国光、礼部尚书潘晟、工部尚书魏学曾伴驾随行,参赞典礼着调翰林院修撰高务实奉驾随行,参赞祭词。 命潞王翊镠监国,内阁四辅臣为居守大臣,内阁及各衙门一应事务照常如仪。如遇急务,可请两宫皇太后及潞王决断,并报行在知晓。 上谕传至翰林院,翰林院上上下下看高务实的眼神都不对了。 想想看,陪同皇帝出行的四位大臣,有阁老一人,有总宪一人,还有部堂两人,四个人负责“参赞典礼”,也就是安排各项仪式。 除此之外,伴驾随行的文臣就只有高务实一人了 参赞祭词也就是负责写祭词,这个活儿说实话,翰林院这些学霸们谁写不了啊还非得这位六状元才有这个能耐么 可是没法子,皇上心里就认准这位了,谁让人家给皇上做过十年伴读呢这份际遇,大明开国两百多年,怕也就这一位了,羡慕都羡慕不来。 有人私底下议论就冲皇上这份信重,高修撰怕不是十年入阁的节奏 但也有人反对皇上信重看来是错不了,可是入阁毕竟要经过廷推,高修撰原本的优势除了考得好,就是年轻,可是年轻这一条在廷推的时候,可未必真是优势啊。 想想看,十年之后高修撰才不到而立之年,内阁的阁老们和九卿各官都是什么年纪,让他们廷推同意这么年轻的一位阁臣入阁,要不得几年不就做辅了三十几岁的辅,那他要是不犯大错,一直干到致仕,这辅难道要做三十几年吗那谁受得了 不过,私底下议论归私底下议论,大家还是纷纷来恭喜高修撰,那模样彷佛高务实明天就要做元辅了一般。 高务实本来也没料到这一点,但此时也只能一一含笑谢过,又不断地谦逊,说皇上无非是不知诸位的斑斑大才,将来有机会,自己一定会在皇上面前介绍诸位的才干云云。 总之就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至于有没有人信,他高修撰就管不着了。反正就是温言在口,大棒在哦,大棒还是先收了吧,暂时好像还用不着。 萧良有和王庭撰当然也很羡慕,不过他们的心态比其他翰林们要好,最起码现在高务实在翰林官中只有两位同年就是他们俩了。 至于其他同年,留京的已经开始观政,授了外官的已经奔赴各地,而过了馆选成为庶吉士的那批“半路修仙”者们,虽然已经进了翰林院,但他们还要面临差不多三年的学习才能正式授官,现在可帮不上高修撰什么忙。 现在能帮上高修撰的同年,就只有他俩,这可是个好机会尤其是高务实既然要奉驾随行,陪皇上去祭奠穆宗皇帝,那么纂修工作就会耽搁,这个时候可正是他俩展示能力的时候。 只要纂修进度没有因为高修撰不在而延迟,虽然皇上多半不会知道,但高修撰回来肯定会知道,到时候肯定得感谢他们这两位同年的辛苦。他们两人都很实际,知道就凭他们这点资历,要让皇上知道他们,那是难如登天,可是只要获得高修撰这位同年的认可,他们的名头传进皇上耳朵里不就是迟早的事么 如果高修撰是一般人,他们或许还要担心他会不会因此嫉贤妒能,但他高修撰不是一般人啊,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根本看不到有被取代的迹象,他嫉贤妒能干什么 萧良有和王庭撰心里清楚,高务实现在只会担心帮手不够,根本不会担心他这一科的进士有人能取代他的圣眷 这就是机会啊,这种机会不抓紧岂不是傻 所以当高务实带着歉意地跟他们说,“这段时间要辛苦二位年兄了”的时候,两人连连客气,说不辛苦不辛苦,他们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保证不落下太多纂修进度。 五月二十,皇帝銮驾出,潞王领衔内阁及各部院文武大臣在西直门送别,高务实作为奉驾随行官员,也随同銮驾出。 当然,除了他本人之外,还带了二十来个家丁随行,其中顺天府大兴县生员侯拱辰也扮作高家家丁随行。 皇帝出行当然是乘龙辇,四位大臣也都有自己的绿呢大轿,惟独高务实品级不够,不能乘轿,只好骑马其实这些规定现在已经有些松弛了,但再松弛也没松弛到当着皇帝的面都不当回事的地步。 比如隆庆二年的时候,应城伯孙文栋就因为违例乘轿,立刻被罚奉停禄。 高务实虽然不怕罚奉停禄,但却不想自己名声受损,所以老老实实骑马代步。这就苦了侯拱辰,以他的家庭条件,会骑马那明显是想多了。是以这一路上高务实很是花了些时间教他骑马。 只是不知道三公主的凤辇之中有没有一双眼睛在观察他 不过观察也无妨,高务实觉得侯拱辰学得也还挺快的,至少没有掉下马去过。当然,高务实给他准备的是一匹逍遥马,这种马本身就不高,而且经过严格的训练,性格温驯,步态平稳,一般来说也不太容易受惊,是典型的贵族马。 这马还是当初把汉那吉托曹淦送给高务实的,只不过高务实骑术还凑合,倒是没怎么骑,现在居然废物利用,方便了侯拱辰。 皇帝出行,排场当然很大,十六抬的龙辇,沿路要提前扫道、洒水,走得自然不快,虽然昌平离得算是够近了,但以御驾的度,中途肯定要驻辇休息一夜。高务实估计,朱翊钧多半会在今晚找机会让三公主看一看侯拱辰。 只不过,应该是三公主能看见侯拱辰,而侯拱辰看不到三公主。 果然,御辇抵达南沙河就停了,因为此处有个皇庄,皇庄里建有一所占地不小的皇家别院,历代皇帝去天寿山拜谒的时候,大多会在此处落脚。 高务实也不知道是皇庄的别院够宽阔气派,还是自己受了特殊照顾,总之随行的中官给他分配了一处单独的院落,不仅北房修得精致,连家丁奴仆都有不错的住所。 没过多久,又来了一批中官,说是皇上赐了御膳数道让他们送来,并让高务实吃完之后就去见他。 第012章 朕的皇庄那么坏 皇帝赐御膳,对于普通人甚至普通大臣而言,都是十分难得的恩宠,但对于高务实来说,就未免司空见惯了。不过既然朱翊钧找他有事,他还是尽可能快地吃完,然后便去参见。 等见到朱翊钧,却见他正在房中踱步,看起来颇有些焦急的样子。 高务实有些诧异,上前行了一礼,道“皇上召臣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朱翊钧一见他,立刻露出喜色,上前抓住高务实的手臂,朝身边的小太监们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小太监们连忙躬身离开,只留了陈矩一人在侧。 朱翊钧笑眯眯地看着高务实“倒也不是什么急事,朕主要是想找你陪朕出去走走。” 高务实呆了一呆“出去走走去哪儿” 朱翊钧一看他这副模样,顿时把脸一垮,不悦道“今年年初,朕虽然也去了一趟天寿山,但是那次是奉两宫皇太后一同拜谒山陵,行止不得自由。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单独出来,难道还只能整天被这些人包围着,什么想看的都看不着” 高务实微微蹙眉“皇上的意思是,白龙鱼服这个安全上似乎有些隐忧。” 朱翊钧横了他一眼“安全上有什么隐忧朕也没说要和武宗皇帝那般,朕就在皇庄转转,怎么就不安全了” “这个皇上带多少侍卫”高务实道“臣可不会武艺,万一要是有什么情况,怕是很难妥善护驾。” 那这就算是基本达成妥协了,朱翊钧顿时笑了起来,也不端着模样自称朕了,笑眯眯地道“我不带侍卫,你不是带了家丁吗,随便带上几个,咱们就装作呃,你乾脆就别装了,你还是高修撰,至于我嘛你有什么兄弟没有,我随便冒充一个就好。” 高务实看了朱翊钧一眼,他的脸本来是国字脸,但因为一直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倒有些圆脸的意思,相对来讲比较显年纪小。于是高务实就道“臣家中行大,二弟高务观,比臣小不到两岁,皇上可以暂时冒之。” 朱翊钧大喜,一拍高务实的肩膀“好好好,那现在你就是我大哥了。走,先去你那儿换衣服,我的衣服纹章不对,穿出去就露馅,好在咱俩身材差不太多,你先借我一套衣服穿穿。” 那是,你的衣服上绣着各种五爪龙,单独穿出去走在街上,估计不用一个时辰就被抓去见官了。 高务实心中暗忖带皇帝闲逛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安全倒还只是一个方面,这里毕竟是皇庄,现在又有随行的京营驻扎附近,总不会跟我当年一样碰上响马。不过关键是他要在皇庄看什么呢 不过高务实毕竟不是个土生土长的正经文官,倒也不至于把皇帝微服转转看做大逆不道,既然安全不成问题,只是在皇庄看看,他也就同意了。 陈矩立刻安排了一下,说是皇上去高修撰住的院子看看,顺便和高修撰商议一下祭词,几个人立刻赶去高务实的小院。 高务实吩咐高陌拿出几套自己的衣服让朱翊钧挑选,自己也脱下官服,换了一身藏蓝色道袍,带上方巾,一副年轻文士打扮。 朱翊钧也挑了一套道袍,不过却是月白色。陈矩倒还方便,他是有自己的寻常服饰的,不过此时他不敢穿得跟朱翊钧一个档次,只好找了身褐色直缀换上。 高务实叫上高陌、曹恪和侯拱辰,让高陌安排几个内务处的家丁暗中跟着,便带了朱翊钧出门。 出得皇庄院子,高务实便问“皇上要去哪” 朱翊钧看了陈矩一眼,道“总听科道言官说皇庄的不是,我想看看这皇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又朝高务实道“对了,你近来纂修会典,可知皇庄的来历” 高务实道“皇庄的起源嘛早在成祖为燕王时,就在燕京宛平的黄垡、东庄营等地拥有王庄。成祖即位后,将他在北京所拥有的王庄改称皇庄,史载迁都北平,升宛平为京县,遂诏有司,以黄垡皇庄归宛平,即其地建仓,因赐名黄垡仓云。 不过,皇庄正式出现则是在天顺八年,以没入曹吉祥地为宫中庄田,皇庄之名由此始有也。孝宗弘治二年,畿内皇庄有五处,共占地一万二千八百余顷。到正德时,皇庄展更快,武宗即位,逾月即建皇庄七,其后增至三百余处。诸王、外戚求请及夺民田者无算。从弘治十八年到正德八年的十年间,共建皇庄三十三处,总计占地三万七千五百九十五顷四十六亩。” 朱翊钧又朝陈矩望去,问“现在皇庄有多少顷” 陈矩是御马监掌印,御马监不止管着京营的一部分,还管皇庄、皇店、草场等,所以朱翊钧有此一问。 “大致约莫五万顷。”陈矩低头答道。 “一顷百亩,五万顷,也就是五百万亩。”朱翊钧又问高务实道“高先生前几年清查田亩,乃知我国家两京十三省,耕地一共约莫八亿亩左右,如今皇庄五百万亩,所占比例也不算大,为何有些御史说得那般不堪是怎么说的来着” 高务实前不久正纂修田亩制度这一块,闻言便道“正德元年二月,巡抚都御史王璟请革皇庄,未有谕旨。廷臣议论,都主张革除,大学士刘健等进言曰且管庄内官,假托威势,逼勒小民,其所科索,必逾常额。况所领官校,如饿豺狼,甚为民扰,以至荡家产、鬻儿女,怨声动地,逃移满路。京畿内外,盗贼纵横,亦由于此。 而夏文湣公在中则说祖宗以来,宫闱一切供用,自有成规,况九重之内,锦衣玉食,何欲不遂。顾可屈万乘之尊,下同匹夫,以侵畎亩之业,辱官壶之贵,杂于闾阎,以争升斗之利。其何以示天下,训后世也哉” “你记得清楚。”朱翊钧点头道“可是朕很怀疑,朕这五百万亩的皇庄,就真的能有这么大的危害” 高务实道“可是皇上,皇庄都集中在京畿附近,而莫说京畿了,整个北直隶有多少田呢在清丈之前,黄册上是大概八千一百万亩,清丈之后,巧得很,正好加了大概五百万亩,成了八千六百万亩。这意味着,即便以整个北直隶来说,每十七亩地,其中就有一亩是皇庄,而如果只看京畿附近,这个比例大概是每五六亩地,就有一亩是皇庄。” 第013章 大明症结所在 京畿地区,每五六亩地就有一亩是皇庄 纵然朱翊钧不肯承认,也觉得这听起来的确有些过分了,不仅面色微窘,悻悻然道“可那毕竟是历代祖宗通过罚收奸臣逆贼之贼赃而得来,朕总不好直接拿来分给百姓吧退一万步说,就算朕舍得分,分给谁会不会最终还是被豪强所夺” 贼赃贼赃当然是有一部分,但那可真不是全部,甚至可能还不是大头呢。 不过这话高务实不好说,只能就换一个思路来说话,他一边和皇帝慢悠悠地走着,一边道“前段时间,微臣正好和大司农闲聊谈及此事,他说前段时间顺天等八府州县,丈出官勋备边牧马军屯等地共二千八百三十五顷,每年额徵银六千九百二十两、粮二十四石。又勋戚新旧庄田一万一千五百五十余顷。” 大司农就是户部尚书,明人爱用古称。 朱翊钧听了诧异道“京畿勋贵只清丈出一万一千余顷才一百多万亩地” “没错,大司农是这么说的,北直隶清丈一共只查出五百万亩隐田,其中勋贵占一百一十五万亩。”高务实叹息一声“对了皇上,这次清丈之后,微臣还现,臣那三慎园居然也有不知道哪朝开始就留下来的隐田,大概有二十顷,约两千亩左右,现在已经重新上了黄册,也画了鱼鳞图纸。” 两千亩当然不算小数,但区区二十顷地,在皇帝眼里却不算什么,何况他还重新登记了,所以朱翊钧问都懒得问,只是迟疑着道“京畿附近勋贵隐田你觉得真的只有这个数” 高务实苦笑道“那怎么可能。” “你肯定”朱翊钧皱着眉头“我只是怀疑你有什么证据吗” 高务实道“臣又没有亲自去查,怎么会有证据不过,只要对比一下其他地方的数据,就知道京畿乃至整个北直隶的清丈肯定漏查了很多很多。” 朱翊钧皱眉道“什么数据” 高务实道“比如说湖广,原先的黄册和鱼鳞图册上,只有三千六百多万亩地,实际上清丈之后,湖广的田地之多,接近九千两百万亩,竟然多出五千六百万亩,差点翻了两倍 又有山东,原先在册是八千万亩,清丈之后是一万一千六百万亩,多了三千六百万,也比原先多出来一半左右。 还有四川,原先只有一千三百五十万亩左右,清丈之后达到四千万亩,多了两千六百万亩,也是翻了两倍” 朱翊钧愕然半晌,忽然问道“南直隶呢” 高务实呵呵一笑“南直隶就更厉害了,比北直隶还厉害,只清丈出三百三十多万亩。” 朱翊钧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怒道“还真是天高皇帝远,管不着他们了” 高务实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其实,比勋贵隐田更厉害的也有。” 朱翊钧睁大眼睛“还有更厉害的” “藩王和宗室。”高务实今天也是豁出去了,仗着朱翊钧多半不会杀他,沉沉地道“如今全国藩王去掉绝嗣、因事除国的,还有三十多位,而宗室高达十二万多。这其中远支低爵一部分还好,田不多,有些甚至难以糊口,可是王爷们和高爵近支,除开原本国家所给封田之外,还有大量隐田、诡寄,这影响就大了永乐年间,北伐残元、南征安南、七下西洋,开支远胜今日,而尤有余力。皇上,如今可做得到” 朱翊钧止步不前,人也沉默下来,叹道“所以你的殿试策论里才说今天下之大患在于贫” “然也。”高务实道“臣还说吏贫则黩,民贫则盗,军贫则闹,国贫则弱。” “朕记得。”朱翊钧叹息道“你说,欲使官吏不贪,先加其俸欲使小民不盗,先富其收欲使士卒不闹,先足其饷欲使国家不弱,先丰其库。” 高务实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在这个问题上,他该说的话基本都在策论里说过了。 但朱翊钧仍然愁眉不展,此时他们正走到南沙河边上,朱翊钧便带着高务实等人沿河散步,过了一会儿才道“可你策论里给出的办法,朕瞧着主要是收商税,可没说田产的事啊。” 高务实苦笑道“皇上,商税的事说说,臣虽然也要挨骂,但大致还有救但若同时再说田产的事,只怕就要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了。” 朱翊钧哈哈一笑,然后慢慢收敛了笑容,斜睨高务实一眼,道“所以你就趁今天这个机会,把问题丢给朕了” 高务实拱手道“皇上冤枉微臣了,微臣只是照本宣科,今日这些话恐怕不止微臣一个人说过吧。” “是不止你一个人说过。”朱翊钧点了头,却又道“可是说得这般触目惊心的,却就数你为最了他们都喜欢形容,什么某地百姓卖儿鬻女、易子相食,可偏偏就没人把数据说得这么清楚明白过。方才对比了这些数据,朕才觉出问题的严重来啊。” 高务实只是笑了笑,却没说话。 朱翊钧又想了想,才皱眉问道“依你之见,南北两直隶的清丈还要继续甚至说,还要加强力度” 高务实道“天下之贫,无非两种原因一是生产不足二是调度不力。就看皇上想先解决哪一步了。” 朱翊钧诧异道“生产不足朕可以理解,调度不力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心道其实生产不足你恐怕都很难完全理解,不过那个可以以后再说,我今天本来就是打算主要和你谈谈这个调度不力来着。 “皇上,调度不力也分多种。”高务实道“譬如商贸不兴盛,运输不达,分配不合理等等,都属于调度不力。” 朱翊钧想了想,道“运输不达这一条朕可以理解,就好像漕运不如海运便捷一般。但是这里头也有其他问题,譬如漕运事关数十万漕工生计、海运有时遭遇风暴会死人等等,这都是朝廷争论了上百年的老话题了。不过朕不明白,这跟商贸不达和分配不合理有什么关系。” 高务实笑了笑“可是皇上,这两点才是大明目前真正的症结所在啊。” 第014章 你让朕怎么办啊 “商贸不发达和分配不合理这两条,是大明的症结所在?”朱翊钧皱着眉头,沉吟道:“可朕听说现在民间商贸挺发达的啊,江南就不用说了,自从俺答封贡以来,连北通土默川的商贸,听说都相当不错,宣大各地上疏朕看了很多,都说宣府、大同二镇快成北地江南了。还有,你那京华商社不也是跟土默川做买卖赚钱么?” “皇上觉得,这就能称得上是‘发达’了?”高务实叹道:“皇上,您既然提到臣那京华商社,臣心中坦荡,倒是愿意和皇上好好说一说这个问题。” 朱翊钧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往周围看了看,正巧前边有几块大石头,便道:“好啊,走,咱们去那边坐着聊。” 高务实知道朱翊钧缺乏锻炼,虽然年轻,却也走不得多少路,于是笑道:“好。” 两人于是上前到了那一堆大石头前,陈矩和曹恪连忙给朱翊钧与高务实把石头尽量弄干净点,两人也无所谓风度了,一人一块大石头坐着。 朱翊钧有些心虚地到处看了看,好在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大波人马都在皇庄别院附近,这外圈只是偶尔有巡逻的哨卫经过,但他们坐在这儿不动,又是两个书生模样,哨卫也不会去管。 见不会穿帮丢人,朱翊钧这才放下心来,道:“好了,你说说看,朕也想听听你的赚钱法子。” 高务实笑了笑,道:“差不多十年前,京华商社还叫京华商队,那时候因为他们可以从蒙古人手里弄到马匹转手卖给宣大边军,所以能够出口(出关的意思),顺便就跟着做一些布帛之类的买卖,嗯……还有些驽马之类,一年能赚个五万两银子左右。” 京华商社当年起家是从高务实收降的响马,这事朱翊钧是知道的,宣大边军为了弄些战马,悄悄允许一些商队出关和蒙古人交易,朱翊钧也知道一些,所以这些他都不惊讶,他惊讶的是五万两银子这个数目。 朱翊钧睁大眼睛:“封贡之前他们一年就能挣五万两?你知不知道当初月港开港之时,前两年一年才两万多两的关税?” 关税这个词,其实早就有了,不过高务实特别爱用,连带着朱翊钧现在也习惯了。 高务实笑着摇了摇头,道:“皇上知道去年他们在宣大这条线的毛利是多少吗?” 朱翊钧当然不知道,直接摇头。 “毛利是四十三万两左右,净利是三十六万两多一点。”高务实平静地道。 朱翊钧的眼珠子差点一下子瞪了出来,声音都变了:“多少?净利三十六万两?!” 高务实点了点头,强调道:“只是宣府、大同这两条线。” 朱翊钧霍然站起身来:“山西一个省,一年还交不了三十六万两的税!” 那是肯定的,全国一年收入才五百一十万两的收入,其中差不多一百万两都来自于四大港口,再去掉全国这几年逐渐增加的商税,和清丈田亩所增加的赋税,其实基础就三百万两罢了。 而朱翊钧口里的“山西一省之税”肯定只是说了田赋。山西有多少田地?说起来倒也有四千两百万亩,但是山西多山啊,那儿上田极少,下田贼多,这能交几个税?折合下来能有个十几万两的田赋就算是天公作美了。 所以,京华商社光是宣府、大同两条线上的收入,居然顶得上山西一省田赋的两倍之多。朱翊钧作为皇帝,听了这个消息还只是“霍然站起”,而没有直接跳起来,这已经算是很稳重了…… “所以说,臣这样的人,才是最应该交税的。”高务实叹息道:“皇上不妨想想,光是臣这京华商社一家,在山西一年就要赚这么多钱,但是臣又不需要缴税,这钱用来做什么去呢?换做别家,大概也就只好买地,或者修园子了。”高务实说这话的时候也站起来了,毕竟皇帝站着,他不能坐着。 朱翊钧目光游移,想了想,为难道:“可是,你是进士,你不交税是应该的啊,国家应该藏富于民……” “若说藏富于民,民不缴税吗?”高务实呵呵一笑:“皇上,这是藏富于士。” “这也是祖制……”朱翊钧叹息一声,然后又有些诧异,仿佛今天才认识高务实:“务实,你刚才这话的意思,我听着好像是想交税?”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皇上,如果全天下的进士都交税,臣愿意第一个交,但如果其他进士都不交税,臣一个人交却不行。” “切!”朱翊钧白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看朕穷得慌,想要帮朕一把呢。” 高务实摇头道:“臣其实不在乎交税的这些钱,但是皇上,您真的觉得,臣交一笔税就能解决朝廷缺钱的问题吗?臣以为不能,就算臣一年交它一百万两的税,也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恕臣无礼,现在的问题在于,皇上您是端着金饭碗在要饭。” 这话的确有些无礼,换做别人来说,朱翊钧肯定是“上怒”,甚至“上震怒”了,但高务实不是“别人”,他是朱翊钧十年的发小和同窗,甚至可能还有些朋友的意味。 所以朱翊钧只是沉着脸,压下火气,问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就是说,大明其实不缺钱,至少士人和与士人有关的一些人都不缺钱,真正缺钱的只是那些升斗小民,以及朕这个皇帝!” “皇上英明。”高务实猜到皇帝不会因此对他动怒,毕竟朱翊钧跟他同窗十年,很多思想都受到过高务实的影响,知道高务实这番话是真话,所以高务实又道:“不过这还只是一半。” “一半?”朱翊钧眼珠一转,脸色又黑了三分,哼了一声,道:“你是不是想说,另一半就是皇庄、王庄以及藩王宗室乃至勋亲贵戚们的隐田?” 高务实笑道:“皇上英明。” “你别光是‘皇上英明’!”朱翊钧火气渐渐上来了,瞪着高务实道:“朕难道不知道他们手里的隐田多?朕难道不知道这些田产加在一起很惊人,而且要挤占很多人本该拥有的田地?可是,你让朕怎么办啊?优待宗室、优待勋贵,优待士人,这都是祖宗法度,是为了天下长治久安,朕难道还能通通下诏废除了不成?” 第015章 刘项各有策 咦,看来皇帝年纪虽然不大,又被长期限制在宫里,但也并不是什么事实真相全都不知道嘛! 当然,这里头也有他高务实一份功劳,没有他高务实这个文官集团的内奸,皇帝哪里能知道这么多内幕? 不过,要说他是内奸,也得看是指什么事情,整体来说,他还是维护文官集团的利益的,他只是认为文官集团也要“让利”一部分出来,形成一种新的平衡罢了,毕竟现在这个情况问题实在太大。 别人不知道这个问题最终导致的后果有多严重,他难道还能不知道? 正如他自己的策论里所说,“今天下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盗,军贫则闹,国贫则弱。” 可是,别说美洲高产农作物的引进还处在想方设法找种子的阶段,就算找到种子,也还有适应性的问题,还有选种育种等多种问题。甚至,哪怕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大明这么大一个封建帝国,推广新的农作物不要时间?你当是红朝呢,一纸红头文件下来, 开什么国际玩笑,要有这个行政效率,大明说没准都不会亡了! 以高务实的估计,趁着万历后期开始北方正式的小冰河期,各种天灾不断的机会,也许能用十年左右的时间,在北方把美洲三大农作物基本铺开,那就算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的好成绩了。 至于受小冰河期影响不大的南方,高务实甚至悲观的猜测,搞不好可能需要三五十年才能推广铺开。 毕竟这个年代的人,守旧意识之强,现代人最好不要低估。 反正他觉得,什么“一年一变样,三年大变样”这样的好事不要去想,以为跟玩游戏似的,那么简单? 动作可以快,期望别太高,这才是高务实的思路。 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太大是会糊的,正如同步子太大,是会扯到蛋的。 所以朱翊钧的这番话,高务实虽然对他的清醒表示肯定,但也对他的激进表示可惜。 朱翊钧明明觉得不可行,为什么高务实还觉得他激进? 因为正是由于朱翊钧心态激进,所以才觉得不可行。他心里很有可能是把这几个问题看成了一个问题,希望一下子解决,所以才会觉得难办,根本无从着手。 那当然无从着手了!藩王宗室、勋亲贵戚、士子豪商,这三大问题丢给谁也没法一下子解决啊,就算让他高务实当皇帝,他也没法。 所以这三个问题不要考虑什么破釜沉舟一刀切,一刀切那恐怕只能切腹。 必须分开来办,分步骤,一步步来,形成温水煮青蛙之势。每一步都要让人处于“虽然有点不爽,但忍一忍也没多大事”这个层面,而不是“这他娘是要我老命啊,不如反了算了”这种。 “皇上,立刻下诏废除当然不行,但这并不代表皇上对此就真的无能为力。”高务实正色道:“无非是花的时间长一点罢了,慢慢来就好,皇上有的是时间。” 朱翊钧当然应该是有时间的,历史上他可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 高务实这番话说得很平静,连带着朱翊钧见了,也渐渐平静下来,他看了看高务实,皱眉道:“你有什么主意?” 高务实欣慰地露出笑容,道:“臣是有办法,但其实也并不高明,无非就是八个字:化整为零,先易后难。” “化整为零,先易后难?”朱翊钧喃喃自语了一番,问道:“此言何意?” 高务实道:“所谓化整为零,就是不要把这三件事当成一件事来处理,一定要把它们分开,一个个来办,这样面临的压力就会小得多。” “哦!”朱翊钧恍然大悟,觉得颇有道理,兴致一下子就提了上来,又问道:“那么先易后难又怎么说?” 高务实道:“先易后难,就是咱们先从这三件事里头挑一个麻烦最小、阻力也最小的出来办。甚至挑出来之后,还要继续按照化整为零、先易后难的思路,把这件事分成若干个方面,从最简单的开始着手。” 朱翊钧想了想,迟疑道:“这好像不符合用兵思路啊,就像咱们以前论史的时候说过,项羽当年正是一举击破巨鹿秦军主力,抵定反秦大局,这才成为霸王……可你现在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 高务实笑道:“皇上既然记得咱们论史时的事,想必也记得臣曾经说过,打江山时期,制度草创,要做什么都可以大刀阔斧,好比白纸作画,一草一木皆我所创,大可以按照心中美景来勾画;可是守江山时期,祖制已定,纵然有些方面因为时移世易,必须经权有变,需要稍作修改或者继续完善,但却没法子一下子推倒重来。因此咱们动手要轻,而出手要快……” 高务实说着,微微一顿,继续道:“就以皇上刚才所举例的时期来说,咱们这样做,就好比汉高祖以汉中为基业,先定三秦,夯实基础,然后逐个剪除魏、代、赵、燕、齐等霸王羽翼,形成大局优势,这才与西楚霸王最后决出胜负。” “哦,我明白了。”朱翊钧眼前一亮:“这就是你当初说过的那个‘积小胜为大胜’的道理,是吧?” 高务实拱手笑道:“皇上英明。” “英明谈不上,不过朕还是可以虚心纳谏的。”朱翊钧这话也不知道是谦虚还是自吹自擂,兴奋地搓了搓手,又问:“那你觉得这三件事哪一件比较简单一点?” 高务实沉吟起来,往四周看了看,朱翊钧心中一动,朝陈矩和曹恪吩咐道:“你们退后一些,别让人靠近。” 陈矩没什么好说的,直接就躬身退开了,曹恪却是怔了一怔,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心中一咯噔,赶紧把演技十成十的拿了出来,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皇上都说话了,还看我做什么?退下去把风吧。” 谁知道高务实小心过度了,朱翊钧这个没亲政的皇帝还没有完全养成“神圣不可侵犯”的思维,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只是看着他们离去,马上就问:“好了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第016章 还是勋贵最弱 看着一脸兴奋的朱翊钧,高务实笑了笑,道“皇上恕罪,臣想先问一个不太合适的问题。” 朱翊钧一愣,继而摆手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高务实道“假设现在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使得周王、定国公和郭阁老三位争论不休,而皇上对这个问题本来不持看法,听谁的都无所谓请问此时皇上会选择听谁的” “啊这算什么问题”朱翊钧一脸诧异地道。 高务实笑了笑“皇上回答臣就好。” 朱翊钧想了想,沉吟着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是听郭先生的吧。” 高务实听了,便笑道“那咱们就先把士子豪商排除掉。” 朱翊钧一怔,心里有些明白高务实的想法了,只是还不敢完全确定。 高务实见他不反对,便又道“好吧,接下来咱们先去掉郭阁老。假设现在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使得周王和定国公二位争论不休,而皇上对这个问题本来不持看法,听谁的都无所谓请问此时皇上会选择听谁的” “这个”朱翊钧犹豫起来,迟疑道“周王是藩王,按理说应该不会和定国公起争执啊” “假设而已。”高务实呵呵一笑“就假设他二位打官司打到了御前,争论不休,皇上觉得无所谓这时候皇上会听谁的” “那”朱翊钧干咳一声“那还是听周王的吧,毕竟是堂堂亲王,宗藩长者。” 高务实就笑道“既如此,咱们就先从勋贵开始着手吧。” “诶,你等等”朱翊钧一脸郁闷“你这个分辨的法子有问题啊” 高务实哈哈一笑“皇上,这个分辨的法子哪有问题了” “问题大了”朱翊钧睁大眼睛“这哪是分辨谁难谁易这不过是分辨朕先要给谁面子罢了” “没错啊。”高务实面带微笑“皇上为什么要先给郭阁老面子然后比较一下,再给周王面子” 不给郭阁老面子那朕要被母后骂死啊就算不被母后骂死,也得被言官骂死啊 至于周王和定国公,那周王好歹也姓朱啊,是太祖的子孙啊,朕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 你自己也说了,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朕既然得罪不起郭阁老,肯定要先排除他。至于周王和定国公,周王要是被朕削面子削狠了,其他宗室乃至于天下人不都得说朕不念亲情而只要郭阁老不反对朕,定国公算个屁其他勋贵会跟他一起闹么就算魏国公一家跟他同宗都不会 人家勋贵早就被文官欺负怕了,只要朝臣站在朕一边,勋贵谁敢闹事 诶等等,等等等等 朱翊钧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看着一脸笑意的高务实“你的意思是说朝臣肯定支持清丈勋贵隐田” 高务实笑眯眯地道“清丈隐田可以增加户部收入,户部收入既然增加,则朝廷不管是哪个衙门,都有可能分一杯羹,既然如此,朝臣为什么不支持” 朱翊钧一呆,这个账是这么算的怎么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高务实见他愣,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皇上想要更牢靠一点,还可以早下旨清丈勋贵田亩的同时一并下旨,略微提高朝臣俸禄,或者不提高俸禄,但是单独一笔津贴,就像炭补、帛补一样,该笔钱款出自清丈出来的隐田所产生的赋税。至于多少,就看清丈出来的隐田有多少。” 朱翊钧一听就不干了,连连摇头道“那怎么行,那朕不是白忙乎了”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高务实苦口婆心地劝道“又不是清丈出一万两的收益,就一万两的津贴,皇上不会蚀本的咱们可以给这个津贴定一个比例,譬如十分之一,或者最多五分之一。” “五分之一绝对不行”朱翊钧瞪大眼睛“朕最多给他们十分之一,不行就一拍两散” 高务实也是一呆,暗忖历史上万历“贪财”是鼎鼎大名的,看来还真有征兆,这还没亲政呢,就开始小气了。 高务实忍不住劝道“皇上,现在的关键问题在于争取朝臣支持,至于津贴比例什么的,那个不重要哦,也不是不重要,但是现在没必要太纠结,反正等事情办完了,皇上难道就不能调整了” 高务实本来想说不重要,但看见朱翊钧眼睛越瞪越大,只好连忙改口。 这个解释朱翊钧觉得不错,先把田亩清丈出来,至于津贴比例,如果太高了的话,以后找机会削减就是了朕也不是小气的人,五分之一虽然不行,但是八分之一算了,还是十分之一吧,十分之一还是可以给你们的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朱翊钧心情大好,大方地一摆手“那行,朕是天下至尊,岂能跟臣工们计较这些实在不行就以后再调整。” 高务实听得心里直翻白眼就您这还提什么天下至尊,天下至抠我看倒挺合适。 但他连忙补充道“哦对了,皇上,这个勋贵隐田的问题,咱们最好也还是分开办,南北直隶最好是分开处理。” 朱翊钧一愣“这是为什么,都是勋贵,为什么要分开” 高务实苦笑道“皇上,同一件事,天下勋贵一起反对比较麻烦,还是只有一半勋贵反对比较麻烦” “哦我明白了。”朱翊钧点了点头,但想了想,又迟疑道“可是动了一半,另一半也不傻啊,唇亡齿寒的道理难道他们都不懂,就坐等着挨下一刀” 高务实笑起来,道“那咱们就扔几个烟雾弹烟雾弹皇上知道么京华火炮厂前段时间搞出来的一种东西,以前大明也有,不过不专业,就是一种扔出去可以冒出大量烟雾,遮掩敌人视线的火器”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说正经事”朱翊钧现在不想知道高务实的新武器,只想知道这个烟雾弹怎么扔。 “哦”高务实深深遗憾没有来得及推销一波产品,也只好把话题转回来,道“咱们可以演一出戏,让一半勋贵以为,被砍了一刀的另一半勋贵是运气不好,正好被皇上现了他们手中有大量隐田,因此皇上震怒,所以才砍的这一刀。于是另一半勋贵便会有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只要小心一些,还是能逃过这一刀的。” 朱翊钧眼前一亮,忙问“好主意不过,具体要怎么弄” 第017章 体察民情 谈事的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朱翊钧和高务实已经聊了大半个时辰。 关于如何对勋贵隐田开第一刀,这对财迷同窗基本达成了一致。 这时朱翊钧觉得自己休息得也差不多了,于是表示大家不妨继续走走刚才光顾着谈事情,还啥都没看到呢。 不过说起来,他才从皇庄别院出来没多远,想看什么民间的情况也看不着。毕竟这皇庄别院修在此处,本就是为了方便历代皇帝去天寿山拜谒山陵,自然要考虑随行队伍的住宿和随行军队的驻扎,所以一般的民居根本不允许建得太过靠近别院。 不过皇庄并不只是区区一所别院,附近很大一片地区都是皇庄的范围要不然光靠一年别院什么的,哪能凑够五百万亩地 御马监是负责管理皇庄皇店的,虽然陈矩自己根本没有仔细过问过皇庄的问题,但他在朱翊钧打算出来逛逛的时候,就已经叫了一名少监过来,那少监平时负责京北地区的皇庄收租等事,来这边的次数不少,熟悉地理。 别院是依南沙河而建,根据那位董少监的说法,顺着河往西一路而去,大概也就两三里远,便有一个沙湾村。 这沙湾村有七八十户人家,约莫四百余口,在京畿附近不算大村,不过也不算特别皇上要看看民情民俗,这里倒也合适。 嘉靖中、后期,由于俺答动不动就杀进京畿附近,搞得京畿震动,所以为了防止虏贼流寇,京畿周边地区也仿照大明边镇各地的民堡村庄进行过几轮改造,不少村落都弄得与军堡无异,拥有一样的防御体系。堡墙、堡垣、吊桥、门楼甚至瓮城,应有尽有,无非是简化版而已,沙湾同样如此。 黄土夯筑的围墙算得上高大而坚固,整个外墙长近两里,南堡门是惟一入口,门楼用砖石拱券,高高耸立。 刚才这一路虽然不远,但除了偶有巡哨路过之外,几乎没有活人气息,要不是随行之人加在一块也有十几个,高务实甚至觉得这环境很适合拍鬼片。 走到沙湾一带,才感觉到一些人间生气,6续可以看到一些男女在村庄四周劳作,也不知道都已经入夜了,他们还在忙些什么。 不过,他们当他们看到朱翊钧和高务实这一行人,却是人人神色警惕,不时的抬头张望。在堡门或是望楼上,还有几个村民在来回守望巡逻。 朱翊钧诧异道“这些村民大晚上不睡觉,在忙乎什么呢怎么还有巡逻的京畿附近很不安宁吗” 这个问题高务实回答不了,他脱离人民群众已经很久了,早就堕落成了一个万恶的封建地主阶级分子,也许还带有一定的资本主义萌芽色彩,简直恶上加恶,罪不可赦。 陈矩倒是普通农民家庭出身当然这可能是句废话,他要是地主阶级家庭出身,还用得着去当太监么 所以陈矩勉强可以回答一下这些人在忙乎什么“皇上,这些村民不比京城中的民众,他们是没有宵禁一说的,所以有些活儿如果晚上能做,他们多半会选择晚上做。” 朱翊钧却是个好奇宝宝“晚上能做什么事” 陈矩道“今儿有月色,晚上男丁就能劈柴、挑水、修补房屋。女子也能洗衣、编草鞋什么的,总能把时间利用起来。” 朱翊钧莫名其妙,道“白天做不行么,非要拖到晚上” 陈矩当然知道原因,但有些不敢直言,一时就有些语塞。 高务实却没有什么顾忌,无所谓地道“现在是五月下旬,农活挺忙的,他们白天肯定要给庄子里做事,哪有时间忙自家的这些杂活” 朱翊钧这才醒悟过来,合着这些男男女女白天是在给他的皇庄做事,自家的很多事就只能堆在晚上,靠着一点月光来做了。 他顿时感到一阵尴尬,不悦地朝董少监瞪了一眼。董少监虽然在宫里只算个“中层干部”,但在这京北的皇庄里头,那就是半个皇帝的威风,他哪里会去过问这些具体的安排 他被朱翊钧这一瞪眼,吓得腿一软就想跪下,朱翊钧连忙把他叫住“别跪” 董少监连忙又硬着膝盖站稳了,口里求饶道“皇上,奴婢冤枉啊,奴婢不知道下头是怎么安排的,奴婢明天就来问问。” 朱翊钧冷哼一声,懒得理会他了,继续往前走去。奇怪的是,虽然有几个村民巡逻,但他们却并不阻拦朱翊钧一行人,甚至老远就给他们行礼让路。 朱翊钧又有些不能理解,朝高务实问道“朕穿的是你的道服,什么标识纹章都没有,他们为什么老远就行礼” 高务实有些无语地道“皇上,您和臣身上的衣服,随便哪套都够他们攒几年了。” 陈矩这时插嘴道“高修撰说笑了,这衣服他们随便哪家,十年能攒出一套来,就算是勤劳肯干的一家子了。” 朱翊钧一时愕然,看了看高务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沙湾村的外表还不错,至少挺能唬人,不过走到内中才能现其中的衰败。主街道坑坑洼洼,朱翊钧走得很不舒服,两旁一道道狭窄的巷子,布满了低矮破旧的土屋坯房。到处是垃圾和鸡鸭猪粪,散着一股股难闻的味道。 匆匆而过的男女大多面有菜色,神情麻木。一群在附近玩耍打闹的小男孩甚至没有衣服穿,只是光着屁股到处乱跑。不远处有几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比那几个男孩子待遇好一点,身上套了粗陋之极的衣服高务实怀疑那根本不是什么衣服,而是在一只只小麻袋上挖了三个洞,如同后世穿无袖背心一样直接套进去的。 高务实心中暗叹,沙湾村离京城不过四十里路,又是在皇庄里头自然形成聚落的村庄,恐怕应该还是比较富裕的了,却也是这般模样,普通百姓之穷困可见一斑。 朱翊钧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务实,你新郑老家那边的百姓也是这般模样么” 高务实叹道“差不多吧,不过新郑县不算大,自从臣在新郑开了煤矿之后,不少百姓农闲时会去煤矿帮工,多少可以赚些闲散银子。平时也可以就近在煤矿附近卖些自家做的小物什,情况比前些年大概还是略有好转。” 朱翊钧叹了口气,摇头道“你都知道关照乡梓,朕却连自己皇庄里的佃户都没有关照过”他一下子失去了继续“体察民情”的兴趣,心情有些低落地道“务实,朕累了,咱们回去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高务实正要点头,却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响起,下意识转头望去,却见三人三马从南门口一路信马由缰地慢跑着过来。 其中中间那人默不作声,微微昂着头,傲然四顾。左右两边的两名随从却在大叫“宫中上差驾临,让你们里长出来答话” 第018章 谁是王法 宫中上差 朱翊钧和高务实都饶有兴致地朝中间那位望去,但两人都觉得面生,根本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只是从他年过三旬却面白无须的模样来看,应该是个宦官明人有蓄须的习惯,三十多岁的男子基本上不可能不蓄须,哪怕不蓄长须,八字胡总会留上两撇的。 朱翊钧转头朝陈矩问道“这是你们御马监的人吗” “呃,回皇上,大概应该是吧,不过奴婢并不认得。” 不认得才对嘛,京畿附近的宦官阉人包括净军在内,怕不有两万多将近三万人,而御马监因为既管军队,又管皇庄、皇店、草场、仓储等皇室产业,乃是除了宫廷之外人头最多的一监。陈矩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御马监掌印,了不起认识监内的上层宦官和寥寥几个中层宦官,这个什么“宫中上差”他连见都没见过,自然是不认识的。 陈矩说着,又转头问董少监,道“此人是谁,你可认识” 董少监连忙上前躬身道“回掌印的话,此人叫李十三,是京北七大皇庄管事中官之一。” 陈矩目光一闪,似乎想起什么,正欲再问,朱翊钧插话道“李十三他家倒是能生养,这都行十三了” 呃,皇上,您老关注的点好像有点问题啊 董少监见皇上跟自己说话,激动不已,忙点头哈腰地道“回皇上的话,那应该是不是能不能生养的事儿,他这是以前跟他东家改的姓,大抵是当时在东家的家丁里头排在第十三个。” “哦”朱翊钧失去了兴趣,向后摆摆手,道“咱们让个路,看看他这么晚来沙湾村做什么。”众人于是退开一边,把主路让了出来。 这时村民们已经鸡飞狗跳了,一群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知道怕生人,本来还想在外面玩耍,早被自家大人冲过来抱走。 村民们男丁纷纷跑到路边跪下,女子则连忙跑回家中,有孩子的还紧赶慢赶地抱了孩子再往家里跑,那模样就彷佛见着北虏入侵了一般。 那宫中上差的两名随从得意洋洋地看着鸡飞狗跳的村民,打马来到一群跪着迎候的男丁面前,其中一人忽然扬起马鞭朝一人抽了一鞭子,正抽到那汉子的脸上,口里喝骂道“贺老二,入你娘亲,你是跪不稳咋的,嘴里嘟噜个啥玩意儿,以为大爷我瞧不见告诉你个鳖孙,大爷我眼神好得很,给大爷跪瓷实了,要不然冲撞了上差,大爷我现在就抽死你” 贺老二并不老,乃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长得颇为壮实,他被抽得脸上一条血痕通红通红,眼中怒光一闪,但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把头一低,腰一弯,老老实实跪好在道旁。 那随从还真不愧是“眼神好得很”,竟然瞧见了贺老二眼中的怒火,冷笑道“怎么着,不服气嗯”他说着,不管不顾又是扬手一边,抽到贺老二的背上,抽得贺老二浑身一颤。 但贺老二仍然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人冷哼一声,道“鳖孙,一个穷得当裤子的佃奴,也敢拿正眼看你大爷你再是这般不知好歹,大爷就当场挖了你这对没用的招子来下酒抬头”他说着,伸出脚,用脚尖勾了勾贺老二的下巴。 他要看贺老二眼神中是不是还敢有刚才的桀骜不驯。 贺老二猛然抬头,目光中尽是愤怒 此时贺老二身边的一位中年汉子连忙拉了他一把,冲着那马上之人连连磕头道“张庄头息怒,张庄头息怒,贺老二这小子脑子笨,倔得跟头驴似的,您老人家跟他置什么气张庄头,上差是要找里长么里长住得远点,要不小的帮您去请” 张庄头嘿嘿一笑,冲着这中年汉子道“陈大,大爷我听说你要把闺女嫁给贺老二嘿嘿,我的规矩你应该不是不知道吧” 陈大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道“张庄头,小的家里的情况您老也是知道的,婆娘死了之后都没钱安葬,要不是贺老二有一手木工手艺,又大老远跑去香山砍了些木头回来刨了个薄棺,小的的婆娘就只能卷席入土了。小的实在拿不出五两银子的孝敬来啊张庄头,您看能不能宽宥些,小的便是去借,也给您上二两不,上三两银子的孝敬,小的求您了” 张庄头冷笑一声“你有钱没钱大爷我可管不着,不过大爷的规矩不能变哼,南沙河这一代的皇庄都是大爷我关照的,要是别人都跟你一样,大爷我说话还有人听吗” 陈大顿时急得流下泪来,连连叩头,只会翻来覆去述说自己真是拿不出那么多钱。 那张庄头不耐烦了,一鞭子抽过去打在他背上,把陈大身上本就破烂的衣衫打得又破了一道口子,陈大更是惨叫一声,疼得趴在地上直叫唤。贺老二连忙过去扶陈大,转头瓮声瓮气道“姓张的,有本事冲我来,陈叔的身子骨你不知道吗,打死了他,你也要被管庄老爷责骂” “哟呵”张庄头呵呵笑了起来,好像听了什么大笑话“冲你来行啊,那就冲你来。” 他忽然脸色一冷,对陈大道“陈大,你听好了,你只拿三两银子做为闺女出嫁的孝敬也可以,不过,得把你闺女送到大爷我府上十日大爷我看在贺老二的面子上,怎么样,够划算吧” 陈大气得浑身直颤,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贺老二大怒,猛然站起来,指着张庄头道“姓张的,你,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张庄头哈哈大笑,马鞭朝自己鼻子一指,傲然道“你说王法,谁是王法贺老二,我看你真是白活了二十多年,告诉你,在这南沙河皇庄一带,大爷我就是王法” 朱翊钧在一边气得火冒三丈,有心想要上去制止,又怕被随行的四位大臣知道自己偷溜出来,他们回去要是告诉母后,恐怕又要被罚去思过。 高务实瞧出他的心思,道“皇上,还是臣去吧,您别被人认出来了。” 朱翊钧鼻息粗重的点了点头,恶狠狠地道“好,务实,你去教教他什么叫王法” 第019章 你敢对咱家无礼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人强取民财,强逼民女,甚至还自诩王法” 高务实“啪”的一下,甩开手中的乌骨泥金扇,带着高陌、曹恪二人从道边朝那张庄头走去。 那张庄头看了高务实一眼,心头就是一惊。 高务实这次出来,并没有穿官员常服,只是穿了一身藏蓝色道袍,但这袍子可不是普通的面料,有见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门道。 有明一朝,织造贵重的织成袍料,工艺十分繁复,一是要由挑花匠依据花样计算经纬数,编出花本,作为织造时提花的依据二是要将丝线染色,牵经摇纬,一般要准备四五种彩纬小管梭与长织梭所用的彩色绒管及片金线、捻金线、孔雀羽线纬管,随时应用三是经丝牵轴之后,要经过穿棕穿筘,与花本联结,经过试织,理清梭口然后才能开织四是织时一人在花楼上拉花,一人坐机坑前织造,花纹繁复的匹料,一天只能织两寸,一件五丈长的袍料要织两百七十多天才能织完。 高务实身上这件道袍,咋一看只是普通藏蓝模样,但却把以上工艺全都用到了。 其实这身衣服采用的是藏蓝底色的极品湖丝,加以苏绣的技艺,花纹全做成暗纹样式,初看以为是藏蓝纯色,细看却是各种纹理华章均在,映着月光清辉暗暗浮现。换做后世的说法,这件衣服就是典型的全球限量独家定制款。 张庄头就算再如何能搜刮,也穿不起这等服饰,而且以他的身份,也不敢穿。 再看高务实手中的摺扇,虽然张庄头看不懂扇面上文徵明的墨宝,但那乌骨泥金扇的形制他还是识得的。就这一把扇子,即便不看扇面上的墨宝,也足足能值个五百两银子。 张庄头可不蠢,眼前之人如此豪富,还一点也不介意露于人前,肯定是大有来头。 不过,有来头不代表张庄头就怕了,毕竟此处乃是圣上的皇庄,只受御马监的管辖,其他人可谁也管不着。即便对方是什么公子王孙、勋亲贵戚,张庄头也不必太在意,只要不过分得罪也就是了。 “呵呵,这位公子,这大晚上的,您在这南沙河皇庄之中,可有什么贵干”张庄头淡淡地道“公子若是要打抱不平,只怕是来错了地方,也来错了时候。” 高务实眉头一挑,问道“你说来错了地方,本公子倒也还能理解,可这来错了时候却不知是何意” 张庄头心中冷笑消息如此不灵通,看来大爷还高估你了,只怕你连个勋亲贵戚都谈不上,说不定只是出身于攀了某家勋贵姻亲的富商之家罢了,也敢在这皇庄里头猪鼻子插葱 于是张庄头朝北虚虚抱拳,傲然道“公子怕是不知道,万岁爷爷打算去拜谒先帝山陵,今儿个就驻跸在南沙河皇庄别院。至于在下嘛,乃是奉了御马监掌印大老爷的钧令,来巡视附近皇庄,让这些蠢蛋鳖孙这几日不要瞎转悠,以免冲撞了万岁爷爷的圣驾,到时候人头落地不说,还连累旁人。” 张庄头这番话,把高务实听得一怔不说,还把站在道旁远一些地方的陈矩吓了一大跳,连忙对朱翊钧道“皇上,奴婢根本没有给他们下过什么命令,这厮纯属胡说八道。” 朱翊钧冷笑道“哼,朕看得出来。” 陈矩这才松了口气,又皱眉朝旁边的董少监问道“董毅,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假传咱家的命令了” 陈矩这个御马监掌印做了**年了,威势早已养成,董少监听得也是诚惶诚恐,忙躬着身子,浑身抖地道“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小的也不知道哇,这这厮没准就是扯虎皮当大旗” 陈矩怒道“明儿你若是不给咱家把这事儿查明了,仔细你这身皮” 董少监满头大汗,背后也被冷汗浸湿,连连道“是是是,老祖宗放心,不用等明日,待会儿小的就去查,一定连夜查明。” 陈矩盯着他看了一眼,吓得董少监连脚心都汗湿了,这才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那边高务实已经微微笑了起来“你说的御马监掌印大老爷,莫非是陈御马”但问是这样问,高务实却不等他回答,立刻介面道“可是据我所知,陈御马今儿个一整天都跟在圣上身边,寸步不曾稍离,他怎么会给你们下这道命令哦,我知道了,你们定是假传了陈御马的命令,趁机来勒索搜刮的吧” 这一次,张庄头还没有说话,之前那个一脸倨傲之色的中官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闻言介面问道“掌印大老爷做了什么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一边摇了几下摺扇,一边故作文士潇洒般地道“好教这位中贵人知晓,学生正巧今日也是奉旨伴驾随行。” 那中官心中吃了一惊,气势先是一沮,继而似乎想到什么,竟然又强硬起来,冷笑道“哦,倒是没瞧出来,公子还有这般地位。” “不过嘛。”那中官冷冷地道“这南沙河皇庄的事情,公子最好还是不要插手,以免自误。” 高务实见他把“以免自误”四个字说得特别重,明显是在威胁自己,心里不禁好笑,面上却是一脸诧异“哦以免自误却不知是怎么个自误法” 那中官目光一寒,森然道“你若是真想知道,咱家马上就可以让你得偿所愿。” 高务实听得哈哈一笑,摇头道“中贵人好有自信,不过我这人属驴,打着不走,拉着后退,还真就想见识一番。” “好,好,好。”那中官连说三个好字,然后朝自己带来的两个庄头冷然下令道“拿下他” 高务实面色一冷,也收起了笑容,淡淡地道“说得好拿下他们。” “是,老爷” 这话是高陌回答的,因为高务实已经进士及第,按照此时的习惯,已经不能再叫少爷,只能改称老爷了。 高陌很久没有出手过了,现在好像也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只是大喊了一声“老爷有令,拿下他们” 那中官和两名庄头都有些莫名其妙,正诧异高陌这是对谁说话,旁边忽然冒出十来个精壮剽悍的家丁,四面包抄而来。 对方三人都是大吃一惊,那中官惊叫道“你是什么人,敢对咱家无礼” 高务实冷笑道“好教中贵人知晓,本官翰林院修撰高务实。” “啊你是高观政”那中官听得这话,脸上一下子失去血色,整个人也像是被瞬间抽掉了脊梁骨,浑身失力,竟然软软地直接摔下马来。 第020章 老祖宗的威严 看见宫中上差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摔下,张庄头和另一个庄头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搀扶。 谁知那中官一咕噜爬起来,双膝跪着,四肢并用就往高务实身边爬,高陌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立刻拦在他跟前,喝道“站住” 嗯其实,好像,似乎,他没站着啊 那中官却顾不得这些,被高陌喝住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不知是高观政当面,求高观政您大人大量,饶小的一条狗命,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高观政大恩” 这人态度转变得实在太快,弄得高务实一时竟然有些措手不及,愕然道“你咳,那你说说,你有何罪啊” 其实也难怪高务实有些意外,他此前一直走的是高层路线,打交道的都是真正的高层,“深入基层”什么的那是真的少。而高层之间打交道,很少会有当面撕破脸的时候,大体上至少看起来属于“君子之争”,哪怕输了,也无非自请致仕罢了。 或者就如徐阶一样,写封信给高拱,服个软,说几句求饶的话,对方也肯定不好意思斤斤计较,于是双方各退一步,也就完事了。 可是像今天这种,前一刻还是剑拔弩张恨不得取了对方的脑袋当球踢,下一刻居然直接磕头认罪、伏地求饶高务实还真没这个经验。 他不知道,这个年头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差距就是这么大,而他和这个中官之间的差距,就是大到了对方觉得他能轻易取了自己性命的地步 不过,高务实毕竟是高务实,错愕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想到刚才的一个小小细节,那就是对方听到他自称“翰林院修撰高务实”的时候,下意识不是叫他“高修撰”,而是叫他“高观政”。 这说明对方早就知道他高务实这个人,而在对方眼里,高务实就是高观政,是那个整天陪着皇帝,连东厂提督黄孟宇、御马监掌印陈矩这样的“老祖宗”都要小心翼翼招呼着的天子近臣 黄孟宇和陈矩在内廷是什么地位数二数三的老祖宗啊而他们这些被外派的小宦官们,一年到头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这两位老祖宗一面。 两位老祖宗都要小心翼翼招呼着的人,是他们能得罪的 大太监们权力大了或许会要些脸面,小宦官们还顾得上这个东西得罪了根本得罪不起的人物,赶紧低声下气求饶保命才是第一要务,面子算个鸟毛他们是皇帝家奴不假,可再牛逼的家奴,本质上还是家奴,都他娘的“奴”了,还计较什么面子 不得不说,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实用主义者啊。 而对于高务实的这个问题,这中官也是直接磕头回答道“小的瞎了狗眼,竟敢冲撞高观政,所以罪该万死。” 高务实叹了口气,失去了跟他说话的兴趣,远远地朝陈矩招了招手,道“得了,我也懒得跟你计较,你的问题还是自己跟陈矩解释吧。” 其实高务实平时也不会直呼陈矩的姓名,只是现在要抖一抖高观政的威风,所以乾脆表现得嚣张一点。 果然那中官一听这话,吓得跟筛糠似的,磕头磕得更起劲了,口里连连求饶。 高务实虽然早就堕落成了封建地主阶级分子,但毕竟还残留了不少前世的三观,见他这样可怜巴巴的模样,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你有什么罪,待会儿陈矩会告诉你,不过你既然诚心认罪,我也不好不教而诛,会让他留你一条狗命。” “多谢高观政,多谢高观政”那中官心里总算安定了不少,又是连连磕头。 高务实看得心里直摇头,心说这人且不说别的本事,光是这磕头,就一定是专业人士的水准了。 这中官带来的两个帮凶哦,两个庄头,见“宫中上差”居然被这位自称“翰林院修撰高务实”的家伙吓成这样,不禁有些傻眼,寻思道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不就是个翰林院的小修撰吗虽然是个清贵无比的翰林官儿,可是又没有什么权力,上差怎么会吓成这鬼样 他们此刻早已被高家家丁控制住,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四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显然还没搞清状况。 此时陈矩已经带着那位董少监走了过来,先是朝高务实苦笑了一下。 高务实也笑了一笑,道“此人认罪的态度还算不错,死罪可免这是你们御马监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陈矩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面沉如水地看了他们一眼,冷冷地问道“你叫李十三” 李十三继续施展磕头**,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回禀老祖宗,小的正是,小的不知是高观政和老祖宗驾到,冲撞了贵人,罪该万死。” 陈矩却没高务实好说话,对他的磕头恍如未见,淡淡地道“罪该万死嗯,是罪该万死。” 李十三没想到陈矩态度如此冷厉,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求饶道“老祖宗恕罪,小的再也不敢了,求老祖宗开恩” 陈矩淡淡地道“你的死罪,刚才高修撰已经给你免了,不用找我开恩。” 李十三心里松了口气,但嘴上还是很有分寸,连忙磕头谢道“谢高修撰慈悲,谢老祖宗慈悲。” 陈矩慢条斯理地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这话不是问李十三他爹是谁,而是问李十三在宫中的“乾爹”是谁,实际上也就是问他是投在谁的门下。 李十三松了口气,他就怕陈矩不闻不问直接下令打死太监之间的规矩可比官员之间大多了,别说文官之间,就算是武官之间的规矩也没太监之间的规矩严格,冲撞了老祖宗级别的大太监,直接打死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大明朝多的是人自己一刀切了跑去尝试入宫当太监,而且屡禁不止,犯了错打死几个算什么 但陈矩既然问他是何人门下,李十三就放心下来了,他知道自己一报家门就肯定死不了。 “好教老祖宗知晓,小的是李公讳文进门下。” 第021章 照高爱卿说的办(5更祝七夕快乐) “皇上,根据李十三的交待,他们是因为皇上驻跸于此,所以假传奴婢之命,想以供应御驾所需为由在附近勒索一笔财物。” 陈矩小心翼翼地道“只是此人乃是三国舅的家奴出身,当年有跟随三国舅入宫的功劳,所以奴婢念其旧功,从轻落,只罚了他三月俸皇上您看” 那李十三居然是李文进的人,这个消息不仅让高务实有些蛋疼,连朱翊钧也是有气没地方。 朱翊钧现在并没有亲政,很多时候都是充当一个橡皮图章在用,外廷政务基本一决于内阁,这不必说了。内廷之事也是两宫皇太后说了算,尤其是生母李太后,在皇帝面前保持着足够的母后威严。 李太后对于李文进这个狠起来能把自己一刀切了,然后自愿入宫照顾她生产和哺育的幼弟,一贯都有着浓浓的亏欠感,而朱翊钧因为受母后的影响,也觉得这位三舅对他能够平安长大继承皇位有大功。 所以这件事既然牵连到了李文进,那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可以往下追究,但绝不能往上追究,否则李太后虽然平时不管事,可大明讲究孝道,她真要是起飙来,朱翊钧哪有胆子硬抗 可是问题在于朱翊钧刚刚被这三人挑起了怒火,如果碍于母后的威严,只处罚一个不疼不疼的罚俸三月,他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不禁犹豫了起来。 高务实身为朱翊钧十年的伴读,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尴尬处境,心头暗笑的同时,也不得不站出来给皇帝想办法,尽量给他争取面子里子两不误。 “皇上,臣觉得李十三虽然有错,但毕竟大错尚未铸成,没有实际酿成严重后果,陈御马给他罚俸三月的处置,还是合适的。”高修撰一副公平公正的嘴脸,大言不惭地开始胡说八道了。 朱翊钧只当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当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沉沉地“嗯”了一声,但是不予置评。 谁知道高务实又继续道“不过,那两个庄头尤其是那个张庄头,当着圣驾的面,鞭打皇庄佃户不说,还敲诈勒索,意欲辱人妻女,甚至还口出狂言,自诩王法” 高修撰义正言辞,宛如真理正义的化身,义愤填膺地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之不国。如果这些假仗皇权之人,一个个都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作非为,国家还没办法治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老百姓一定会骂人过去如此,现在同样如此。” 然后他又换上一副沉痛万分的表情,叹了口气,道“皇上,虽然这两人是皇庄的管事,按例只要没有杀人放火,官府管不着他们,可是他们所作的每一件坏事,最终都会被人记到皇上头上,他们造下了孽,损害的却是皇上的圣名 所以臣请皇上,对这两名庄头彻底调查,一定要查明他们之前的所有罪恶,然后当着皇庄佃户们的面,公开惩处惟其如此,才能彰显皇上的法度庄严,和对佃户们的深切关怀。” 朱翊钧目光大亮,龙颜大悦,心说吹牛还是你在行啊明明就是避重就轻,偏偏找出来的理由居然这么冠冕堂皇,说得连朕都差点信了 朱翊钧很想畅快地大笑三声,不过总算还是久经高务实的熏陶挥了作用,当下紧绷着脸,严肃万分地指示道“不错,高爱卿说得极有道理” 然后转头对陈矩道“陈矩,听到没有,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这件事就按照高爱卿刚才说的办,一定要严惩这两个寡廉鲜耻、枉顾君恩之徒,还皇庄佃户一个朗朗乾坤这件事,朕就不让东厂插手了,就交给你御马监自查自纠,若是再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陈矩心说还是高侍读高明啊,不重责李十三,李文进的面子就能保全,而拿这个作死的庄头开刀,又让皇庄佃户感受到了皇上的关怀,真是他娘的绝了我为啥刚才一听见涉及到李文进就光顾着把目光聚集在李文进头上了呢 想归想,陈矩表态可不慢,演技也不差,脸色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奴婢谢皇上信任,此事奴婢一定办得妥妥当当,一定把皇上对佃户的关怀遍洒皇庄,让他们祖祖辈辈都感念皇上的深恩厚德” 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想说可以回去了,忽然想了想,又道“刚才那被鞭打的翁婿二人,要给他们一些汤药钱,再以朕算了,以高爱卿的名义给他们十两银子,就当是恭喜新婚了。” 陈矩忙道“皇上仁恩浩荡,奴婢马上就办。”然后一转头,朝董少监问道“董毅,带银子了吗” 董少监刚才生怕这事儿会牵连到他,现在居然被轻松化解,已经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哪里会在乎区区十两银子他可是管着京北上百万亩皇庄的少监,能缺这点边角料一般的小钱 当下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来,也不管那锭银子肯定不止十两,连推带送递到陈矩手里,还不忘解释一下银子的来历,道“正巧上个月俸的钱小的还带着。” 陈矩懒得计较他那点小心思,“嗯”了一声,转头就朝那对即将成为翁婿的陈大和贺老二走去。 高务实看了一眼,见陈矩过去跟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那对翁婿就朝着自己老远下跪作谢,不禁笑了一笑,转头对朱翊钧道“皇上,您看,这些百姓多么淳朴,谁对他们坏,他们就恨谁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感激谁。” 朱翊钧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咱们碰到一次,可以救得他们一次,又有多少人受了欺负,却是咱们救不到的呢” 高务实稍稍有些意外,心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一激动就打算先把皇庄废了吧这可就有点纲了,咱们还是先搞定勋贵隐田,皇庄的事情留待解决宗室隐田的时候再作为一个杀手锏来用才好。 但朱翊钧却没打算继续深谈,叹了口气,道“走吧,回去了。” 第022章 天寿山 次日一早,御辇北行,逶迤的队伍拉开数里,浩浩荡荡地往天寿山而去。 一路无话,大概在当天下午未时与申时相交的时刻,拜谒昭陵的大队伍到达目的地。 天寿山到了。 穿过石牌坊,到了下马碑前,文官落轿,武将下马,连朱翊钧自己都从龙辇里下来,步行走过大宫门,进入右前方的感恩殿。 感恩殿就是皇帝来祭祖时入住的行宫,重要文臣在个别时候,比如奉皇帝特旨,也可以住在此行宫的偏殿中。 从职务和品衔来说,高务实当然算不得什么重要文臣,然而他此行挂了一个参赞祭词的名头,这倒是颇为重要的一件事,于是也被皇帝特旨允许入住感恩殿偏殿了。 不过为了以示对四位重臣的尊重,四位重臣均住在正殿的左边一排偏殿之中,而高务实作为一个小小翰林院修撰,当然不能跟阁老、部堂们毗邻,“只好”被安排在了右边一排偏殿的某个靠边小房子里。 既然是行宫,当然有“宫”的规矩,高务实带来的家丁都没法入内,只有高务实一个人能进去,这也预示着朱翊钧并不打算安排在这里让三公主和侯拱辰见面。 大概是朱翊钧觉得不能在这历代祖宗面前安排一对将来的夫妻相见吧。 祭词其实很好写,就像翰林院的同僚们腹诽的那样,换了任何一位翰林来都可以搞得定。不过既然挂了这个名,高务实还是很认真的写了一篇祭奠穆宗隆庆皇帝的祭文,骈五骊六,颇见六状元文采。 什么“朕皇考天资纯粹,大度宽仁,藩邸而践帝位,承世宗之业。方是时,法严令具,纲举目张,百官兢兢守职,天下称治。” 什么“朕皇考自临御以来,言者数请修便殿,召对故事,皆未之许,然上端凝厚重,不诛杀而自威沉潜静密,不可察而自智。令虽未出,化行若驰口虽未言,声疾如震。尤能优崇辅弼,信任老成,群力毕收,众思咸集。” 还有什么“守祖宗之法,无纷更约束之烦先储2之教,为长久治安之计。皆独继于宸虑而动合古昔遂致中国安,外夷向风。盖清静化民,庶几汉帝宽仁驭下,比迹宋宗。享国六年,诏谋弘远,至德丰功,不可殚述”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高务实的笔下,穆宗是一位好到极点的皇帝。 当然,他也只能这么写。 但是,他也愿意这么写。 祭词好办,祭礼就有些麻烦了,主要是公主的祭礼需要怎么安排,四位重臣很是争论了一番。 这一番争论就厉害了,别说朱翊钧听得如坠云雾,便是高务实也听得不敢插嘴,心想自己在礼制方面的水平看来还是有限得很,将来万一有机会入阁,还是不要走最常见的那条先加礼部尚书,接着廷推入阁的路子了。要不然万一正巧碰上有什么大型礼仪活动,结果自己一个礼部尚书居然不知道怎么操办,那可就尴尬大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你妹的,老子离阁老还有十万八千里,就先想着怎么入阁了,说出去也不怕把人笑死。 好容易等四位重臣把礼仪议定,朱翊钧忙不迭拍板就这么决定了 其实他主要是怕了,这几位当年的学霸们引经据典争了快两个时辰,他和高务实在一边听得从津津有味到目光逐渐呆滞,最后就差睡着了,他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是,只欠皇帝忌日的正时。四位重臣自去安排各种礼仪,朱翊钧则悄悄把高务实叫过去,对他道“昨天虽然生了一些事情,忘了跟那个侯拱辰说说话,不过好歹我看了一下他的相貌,这人看起来倒还是不错的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安排尧娥见他一见” 高务实有些呆滞,合着你之前没有安排啊 朱翊钧感受到了他的心情,脸色略微有些尴尬,乾笑道“诶诶,你别这副表情啊,我把大主意拿定了,你来襄赞一下具体的安排,这不是合情合理么” 高务实无奈地点了点头“皇上说得是,合情合理,合情合理。” 朱翊钧只当没听出他的揶揄,轻咳一声“那你倒是快想啊。” 高务实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沉吟着道“肯定不能在天寿山安排,以免对先帝有所不敬” 朱翊钧连连点头。 高务实又道“肯定也不能是在回京之后” 朱翊钧刚想点头,忽然一瞪眼,道“废话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高务实苦笑道“不是臣要废话,只是这一路时间紧迫,唯有在天寿山因为他们要准备礼仪,时间才比较宽裕一些,可是在天寿山又有顾忌,算来算去,似乎还是只有在那南沙河皇庄别院才方便安排。” 朱翊钧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便道“那咱们就安排在南沙河别院,你再想想,具体怎么个安排法。”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还是觉得,虽然尧娥美貌端庄,但依然不能让侯拱辰在尚尧娥之前先见到她的模样。” 高务实实在搞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但是他觉得这也无所谓,反正就算朱尧娥不美貌、不端庄,侯拱辰也不可能因此就拒绝了。 毕竟他家欠着定国公府的银子,他婶娘又得了慢性疾病,他一个廪膳生顶多能保证自己不饿死,哪里支付得起这长久的药费 更关键的问题是,高务实看过他的文章,正经就是秀才水平,虽然不差,但也就是勉勉强强,要考上举人除非是大宗师强行放水,否则基本没戏。 所以,能尚公主算是他目前最好的出路了。 当然了,如果高务实没有接到给公主殿下物色驸马都尉这档子差事,他到也不介意把侯拱辰找去学一学数术,然后放到京华随便哪处产业用作中层管理。只不过既然有尚公主这差事,那就还是让侯拱辰去做驸马都尉吧。 人家三公主虽然名义上叫“三公主”,但她前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都夭折了,她实际上就是最大的一位公主,将来她的驸马十有**是能掌宗人府,做宗人令的。 虽然宗人府没什么实权,但名义上可是大明朝排在第一的衙门,为诸衙之而宗人令。那可是堂堂正一品的朝廷大员 当然这都是没什么鸟用的玩意,关键是宗人令如果愿意跟他高某人站在一边的话,将来处理宗藩事务就方便多了。 嗯,高某人真是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资利用的地方。 第023章 意气高于百尺楼 祭祀已毕,御驾从天寿山回还,再次驻跸于南沙河别院。 诸事皆如常,惟独这次朱翊钧找了个借口,称高务实祭词深孚朕意,特赐御酒两坛、鲜藕十节,并“责难陈善”四字御书,命高务实回京装裱供于府内。 高务实当即作诗以记,诗云 龙笺一幅日星光,天藻昭垂自尚方。 久向横经窥圣蕴,还因纳诲奉奎章。 琅函想见仙台动,蓬室惊闻御墨香。 儒术承恩逢景运,非同常侍漫登床。 朱翊钧得闻消息大喜,乃亲至高务实所住小院,“探讨词章”。 当然,无论赐字也好,回诗也罢,都是他们这对同窗商议好的举动,无非是找个理由让朱翊钧能带人去高务实的小院罢了。 毕竟高务实去见朱翊钧的话,就只能他自己进去相见,达不到目的。只有朱翊钧来见高务实,才能带上一堆人同行同往。 四大重臣虽然也可能暗暗嫉妒高务实和皇帝的关系之亲密,但却不会对他俩的这种来往表示怀疑。 不过,探讨词章一说,倒也不完全是假的,高务实的确在小院中与朱翊钧讨论词章了,只不过今天带的书童不是曹恪,而是侯拱辰临时客串。 而朱翊钧带着的随行宦官里头,正有一人是三公主朱尧娥假扮。 哦,其实四公主朱尧媖也来了,皇帝说她也想看看未来姐夫长什么模样,要给姐姐参考一番。 虽然高务实此生功利性极强,百分之九十九的工夫都花在了时文上,但八股写多了,任何文体都不在话下,探讨一下词章也是没有问题的,而且为了给侯拱辰创造表现机会,高务实还特意给他机会。 时近黄昏,吟诗作词倒也颇有意蕴,朱翊钧与高务实对坐在堂中,身边各侍立着陈矩与侯拱辰,两位公主扮作小太监侍候在旁边不远处。 此时院中一棵桃树,正值花期将尽,高务实笑吟道“小桃枝下试罗裳,蝶粉斗遗香。玉轮碾平芳草,半面恼红妆。风乍暖,日初长,嫋垂杨。一双舞燕,万点飞花,满地斜阳。” 朱翊钧呵呵一笑“你这比喻可不对,一双舞燕” 高务实指着院中的一对燕子,道“初夏正是燕子飞舞之时,臣可没有别指,此非比喻。” 朱翊钧翻了个白眼“谅你也不敢。”然后又道“这小桃枝下试罗裳的却是哪家闺秀” 高务实摇头道“不过梦中仙子罢了。” 朱翊钧哈哈一笑“梦中仙子求不得,何如怜惜眼前人”说着却朝自己两位妹妹所站的位置望去。 这两位“小宦官”有些不像话,居然在一边窃窃私语。听了皇兄的话,两人又打量了一阵侯拱辰,三公主面色基本还算平静,只是略微有些泛红,四公主却在对她说着什么。 侯拱辰心中有些紧张,但他虽然还算认真,却缺了些急智,让他即兴赋诗,他就有些为难了。 高务实看出他的窘迫,想了想,对朱翊钧道“臣这词不过随兴写就,也无什么深意,皇上无须当真拱辰,你可有什么咏志诗旧作亦可拿来一观。” 一听旧作也行,侯拱辰倒是松了口气,道“倒写过一次精卫。” 精卫填海志向不错啊朋友。 高务实笑了起来“吟来。” 侯拱辰轻咳一声,理了理嗓子,道“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志长羽翼短,衔石随浮沉。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愧非补天匹,延颈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 高务实当然要捧场,抚掌赞道“好一个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拱辰之志,乃持久之志,此所谓恒心毅力是也,正是古之贤者成大事之根源。” 朱翊钧却沉吟道“虽是有恒,未免过于沉痛,失了些少年意气”不过他前几日才看见沙湾村那些佃户的可怜模样,倒也多少能理解侯拱辰的心思。 不过,他毕竟是个少年天子,正是踌躇满志,想要一展宏图、恩泽万世的时期,此诗虽然能让他了解侯拱辰的决心与毅力,却总觉得沉闷了些,不禁对高务实道“务实,这诗太沉郁了,你可有什么振奋一些的诗作” 高务实哪有什么诗作,他一门心思就是做官,好让神州不至6沉,但朱翊钧这么问了,却也不好两手一摊说臣光想着当官了。 于是沉吟道“此次回乡年余,回京赶考之前倒也写过一些,只是未免失之轻狂,只怕说来徒惹人笑。” 朱翊钧大笑道“你堂堂六状元,二百年来真魁,便是轻狂一些,谁又敢说只管道来便是” 三公主和四公主本来在一边悄悄议论侯拱辰那精卫,此时一听高务实竟有“轻狂”诗作,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心有灵犀地一起停止了议论,竖起耳朵来听六状元的大作。 高务实见朱翊钧实在要问,只好对不住李文忠公了,苦笑一番,道“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着史八千里外觅封侯。定将捷足随途骥,哪有闲情逐水鸥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 朱翊钧一听,拍案道“好这哪是少年轻狂,分明是少年意气,这才是六状元该有的气魄不愧是让朕亲自书丹的文曲星” 那边两位公主也是听得心摇神曳,两人四目一交,却又同时看到对方眼中深藏的一抹落寞,不仅两相轻叹。 朱翊钧却没有关注到妹妹们的神情,他还陷入在赞赏之中,大笑道“你现在可是真真正正到了瀛洲了不过,一万年来谁着史八千里外觅封侯务实,你是文官,想封侯虽然也难,但并非绝无可为,待将来你为朕平了土蛮,莫说封侯,便是国公也未必不能今日权且说着,将来若有那一日,朕决不食言。” 土蛮便是左翼蒙古,也就是所谓蒙元朝廷所在,乃是大明二百年来的死敌。在朱翊钧看来,要是能把土蛮抵定,这一功的确不是侯爵配得上的,值得一个国公了,而且这般大功如果真是高务实立下,朝廷上下也没什么多话好说。 毕竟,此时的女真还老实得很,其他边患就算加在一块,在大明朝野之辈心中,也远不如蒙元土蛮来得重要。 高务实心里其实没把土蛮当成生死大敌,不过皇帝这么说了,他也不能不配合一下,以烘托气氛,于是笑着拱手谢恩“皇上有旨,臣岂敢不遵不过臣眼下不过一个翰林史官,在其位,谋其事,还是先把纂修完成才是正经,至于土蛮,自有皇上与阁老部堂们运筹帷幄。” 朱翊钧笑道“你倒是谨慎,不过这话可就没有先前那少年意气了,不是说好了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么” 说着,君臣相视,一齐大笑起来。 第024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姐姐,今儿见了那位侯公子,你心里可满意” 月光清辉之下,两位公主并肩漫步于后院小花园中,随行的宫女太监都被赶得远远的,以方便两位公主说些体己话。此时便是四公主朱尧媖眨着眼睛,试探姐姐的心意。 三公主与四公主两个,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大的情窦初开不用说了,小的则是刚刚摸到门槛边,对男女之情似懂非懂。 有别于汉唐等朝,大明的公主被限制得极严,其中针对性的规章制度之多,完全可以写成一本书,这也是昨日祭奠一下先皇,居然需要四位重臣争论两个时辰之久的根源所在。 历史上明末清初时有位知名文人,隐居十八年,着书立说,追思明朝。 他在自己书中讲,“本朝远过前代”,意思是明朝比起汉唐宋元都好,这话说的人比较多,但他不同于泛泛而论,而是直接举例说明。 于是他举了二十四条理由,如“王公不敢擅杀人,重臣不得自辟下僚,文武官员不得挟妓内廷不得专擅,母后不称制,勋戚不干政”等等等等。 然而可能会令后人所诧异的,是他排在第一位的,竟然不是“天子自为居守”也就是被人所津津乐道的天子守国门。 那是什么呢是“公主寡不再择婿”。也就是公主不再嫁。 众所周知,汉唐公主,尤其是唐朝公主,那叫一个豪放。别说老公死了要再嫁,就算是没死时,也能在外跟和尚们玩得不亦乐乎。 可明朝的公主就不同了,那叫一个惨。翻遍明实录,没几句话提到公主,看完明史公主传则现,明朝公主们虽然入了正史,但基本没有具体的事迹可供记录。了不起也就是谁的女儿下嫁给谁,什么时候死等极为简略的事。 更不要说有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那样干政甚至想当女皇的传奇野心了。如果在公主传里看到了百字以上的记载,不用多想,这里头占主要版面的,一定是她老公驸马爷。 譬如朱元璋的女儿宁国公主,“洪武十一年下嫁梅殷”,梅殷于永乐三年入宫时被前军都督佥事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故意挤下桥溺死。宣德九年,公主七十一岁的时候去世,前后守寡二十九年。明宪宗朱见深的德清公主,弘治九年下嫁林岳,“岳卒于正德十三年,主孀居三十一年始薨”。 现在知道为何明朝某地只要出现节妇烈女,地方官就要上报皇帝,而皇帝则要单独下旨赐建贞节牌坊了吧 公主尚且被要求得如此严苛,何况民间所以高务实一直很庆幸自己是以男儿身穿越到了明朝,万一要是穿越成女子,明朝一定不是个好坐标。 当然了,唐朝的公主在当时也被世家望族嫌弃,到了明朝更是被批得一文不值,所以想一想,女子还是尽量不要穿越,当世就是最好的时代。 三公主和四公主从小也是在各种规矩中长大,这十多年的生命当中,最“传奇”的就是和皇帝哥哥一起偷偷溜出宫和高务实相见的这两次,至于最开始那一次佛寺偶遇反倒不能算,因为那次毕竟是有懿旨的,只是临时出了点意外。 如果非要把那一次也加上,那么两位公主的三次“传奇”,居然都有高务实参与,这对两位从生来到现在就没见过几次男人的公主而言,冲击着实不小。 听着妹妹的话,三公主迟疑了一下,轻叹道“侯公子看来颇为正直。” 正直当然是好词,所以四公主就开心地笑了起来,道“那就恭喜姐姐啦。” 三公主勉强一笑,却不说话了。 看着姐姐如此,四公主眼珠一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姐姐,你是不是觉得高修撰比侯公子更好” 三公主大吃一惊,连忙一下子捂住妹妹的小嘴,四下张望,警告道“尧媖不要乱说话,你要害死姐姐么” 四公主朱尧媖连忙拉开姐姐的手,也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放心大胆地道“姐姐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是想害死姐姐” 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可是和高修撰相比,侯公子确实嗯,确实差了一些啊。” 三公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道“书上说,选夫婿未必是那些文采风流的大才子才是最好的,总是将来过日子最能安稳的,才是女子的好归宿。” 四公主撇了撇小嘴“我就怀疑这些写书的人都是傻子,要么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三公主皱眉道“怎么说话呢。” 四公主不服气地道“就是说心里话呗”她摇了摇樱唇,盯着姐姐的眼睛,问道“姐姐,咱们不要说书上那些故事,我就问你一句,如果高修撰和侯公子你都能选的话,你会选谁” 三公主苦笑道“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说来有什么用尧媖,你从皇兄平时的言谈和举动中难道看不出来他对高修撰的信重和期望么高修撰过去那些事,不都是皇兄平时闲谈时向我们提起的要不然那次在佛寺遇见高修撰,我怎么会说那些话我我只是对他有些好奇罢了,想看看他到底有多了不起,让皇兄一直念念不忘,说起什么事都能想到他。” 四公主笑道“高修撰当然厉害了,六状元,天下文魁呢要不然皇兄怎么会送他那诗,龙虎传胪唱金榜,风云聚会系玉冠。二百年来真魁,朕为文曲落书丹,皇兄平时对自己的文才不也很自信么,可是只要提到高修撰,那模样啧啧。” 三公主却听得越黯然,道“是啊,可是正因为如此,高修撰将来肯定是禁庐相侍的前程,绝不会与天家成为姻亲的。” 四公主见姐姐面色越来越差,不禁也有些苦恼,但也不敢抱怨这条该死的祖制,只能劝道“皇兄对弟弟妹妹们一直都很好,说不定将来他会把这条祖制改掉呢” 三公主摇头道“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四公主噘嘴道“我觉得这条规矩” “住口”三公主脸色严厉起来“尧媖,不要说了。”她本来想教训妹妹几句,却实在说不出口,只能让她不要再说了。 四公主见姐姐这副模样,也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姐姐。就像花蕊夫人说的,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第025章 熬夜加班忙(4更破万) 高务实这次随朱翊钧出了趟皇差,前前后后包括在天寿山的耽搁,满打满算不到五天,结果回到京城居然还有封赏。不过不是什么正经的官职升迁,只是提了下文散阶,从承务郎升了儒林郎没什么大用,这俩都是从六品。如果用后世的说法来强行类比的话,儒林郎大致相当于资深承务郎。 对于高务实来说,一个月加两石禄米、几尺布帛,那真是毛毛雨都算不上。 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他又一头扎进故纸堆中,和萧良有、王庭撰以及一干翰林院修撰、编修、检讨开始整理文牍、纂修会典。 这次去天寿山的途中,朱翊钧对纂修会典一事和高务实交过底,他暗示高务实,这次纂修可以压缩一下时间,因为将来估计还得再修一次的,所以高务实“漏一点不要紧,只要错误之处少些”。 高务实这才知道朱翊钧这次把纂修会典的事情旧事重提,根本就是在给自己找功劳。 不过想想也是,高拱新政以来,国朝制度确实有不少修改的地方,而现在改革还在进行之中,郭朴虽然持重求稳,但仍然会有一些制度调整,所以其实现在纂修会典很有可能过几年就过时了,到时候的确还得再修。 不过高务实也不是一点麻烦没有,主要的麻烦在于人手实在有些不够用。 之前高拱提出修典的时候,调集了大量资深翰林,结果修了几年只出了个初稿,高拱自己竟然意外去世了,后来郭朴的主要精力被牵扯到稳定高拱离世之后的大局,修典这事儿就慢了下来。 然后高务实入职翰林院,朱翊钧想方设法要给他塞点功劳,就把修典这事给提了出来,翰林院只好强行交稿,郭朴等人知道皇帝的心思,直接把稿子给翰林院给打了回来,说不合格,要求重新来过。 这肯定是很打击人的事,结果一些资深翰林都不乐意干其实修典这件事,翰林院本身就一直有个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修典成功,大家都是官升一级。 那这就导致了一个隐性问题,既然修成之后大家都是升一级了事,我修一百卷是升一级,你只修一卷也是升一级,我凭什么多干 大家都是学霸出身,能有几个真正的书呆子于是大家都磨磨蹭蹭,能少干坚决少干,两个和尚挑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几年下来,愣是没编完。 这批人也是烦了,觉得编几年还没轮到官升一级,那还不如去干点别的,甚至哪怕熬资历也比干这个强。所以能有门道的找门道,能使钱的就使钱,要么想方设法去当日讲官,要么找路子去内阁入直,再不济也要混入内书堂去教宦官们,总之都比留在翰林院修典强。 如此一来,高务实手里能使的人就越少了,隆庆年间的进士那是一个也没剩下,全是万历二年、万历五年这两科金榜的翰林官,再就是他们庚辰科三鼎甲。 高务实他们三个就不说了,万历前两科的翰林官也谈不上有多少“工作经验”,他们大多是刚刚庶吉士散馆,好几个都是以纂修大明会典为头一个差事。 所以现在相当于是一堆的新手菜鸟们,在主持国家制度编纂,冲劲倒是有了,错漏什么的只怕在所难免。 众翰林都开始卖力干活,而高务实为总修纂,自是按照重修凡例逐条对修纂官分配。稍后太仆寺,光禄寺,工部等部的催纂官前来,送上各衙门新造的行事见例,以及造表文册。 大明会典是以官统事,以官署为纲目,分门记载,所以每个衙门都要有催纂官,来配合翰林院重修大明会典。 而高务实为了能名正言顺地拿到这次功劳,也不能不给自己加担子,不仅负责汇总审编,还自己给自己分配了最麻烦的典章变化这一块。而其他同僚分配到事,都是比照过去的条例去各本典籍里查,依照典籍比对后,进行重修增补,并注引出来历出处。 在众人中,高务实有这些史籍、典章、律例一些底子,故而查起条例来还算得上快。但毕竟他主要是在此前做伴读和观政的时候累积的经验,所以在隆庆和万历这十多年时间的制度上,他有着优势,可是如果再往前推,就弱了许多。 弱就要加强,历代典章他不擅长,就只好补课了。于是他就列了一个目录,让刘合去将诸司职掌、皇明祖训、大明律、大明令、大明集礼、洪武礼制、礼仪定式、稽古定制等书借来,打算全部仔细研读。 然后这些书就犹如小山一般堆满了高务实的案头。 一旁的一位检讨看了这一幕,对高务实笑着道“高修撰,典章之事最是繁琐啊,你恐怕要能者多劳了。” 高务实笑着道“能者谈不上,我多费些功夫就是。”话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按照朱翊钧的要求,他得加快进度,加班加点是肯定的了,估计还要以院为家,这几个月甭想轻松了。 于是高务实捧起桌上的书读了起来。高务实看书不快,无法一目十行,别的翰林都是达人,对他们而言,读完一本书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 然而高务实也有他的优势,他的优势就是效果好,他估摸可能是穿越带来的影响,的记忆里相当可观,或许谈不上过目不忘,但也差不得太多了。 翰林院的检讨厅内,阳光正好洒落在窗边,窗外微风习习。厅内书卷翻动声此起彼伏,翰林们都是埋头伏案,不是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就是在从书页里一行一行地搜索着。 京师今日的天气很好,这年头的大气也没有什么污染,蔚蓝的天空澄清如洗,云卷云舒之下,抬头仰望,总让人生出些许慵懒来。 若是没有午睡习惯的人,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天。 翰林院里的经史典籍、部院卷宗,又岂是寻常人可以看的到,而在此处,却是到处摆放。对于高务实而言,这些东西很多都是以前他没有读过的,从这些史书典籍里,可以见到前人的治国之道,前人的典章礼法,一字一句,都是斑斑心血。 高务实虽然是个做事目的性很强的人,但他对于倒是很喜欢的,读史更是他多年的爱好,这些典章虽然在旁人看来颇为枯燥,但对他而言,却觉得颇有意思。读了一日书,高务实桌前堆了如小山般的书,也不过稍稍薄了一些而已。 不过,他却现一件有意思的事,那便是读这些典章,对于他理解大明朝制度展的脉络很有帮助,而这些东西,很可能对他将来继承三伯高拱的遗志、持续推进改革有帮助。 高务实来了兴致,打算挑灯夜战了,于是打了刘合去门房同自己带来的家丁说一声,自己今天不回去了,就在翰林院过夜。 刘合答允了,不仅去告诉了高家家丁,还给高务实买了一些糕饼点心,并且沏了壶茶,方才回家。不过高务实并不喜欢吃点心,他宁可晚上吃碗面顶着。这事下次得告诉刘合。 除了高务实,其余修纂官也大多没有干完差事,不得不留下来挑灯夜战。夜里的翰林院内堂讲读厅都已锁门,唯独检讨厅这边灯火点点。 刁斗声一下下的传来,检讨厅里一干翰林们埋头抄书,一开始尚且安静,到了夜深之时,开始有蚊虫捣乱了,嗡嗡嗡地扰得人不能安宁,再加上面对堆满了屋子的卷宗,众人开始忍不住抱怨起来。 “要我说,这抄录典籍,注明出处,随便找些个贴书吏就可以办了,何必非要用我等” “说得是啊,我等寒窗苦读二十几载,本以为中了翰林一朝风光,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来此抄书。” “是啊,我家中父母高堂以为我进了翰林院,便是侍直御前,随时面君,清贵无双,却哪里想到,我等翰林不过是些抄书匠罢了,清倒是清成清汤寡水,可哪有什么贵” “且先熬着吧,也就是一两年便熬出头了,当初几十载寒窗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么无非是再多熬一熬。” “兄台说得轻巧,这重修会典之事,我看非载之力不能完工。这么熬下去,只怕真是小媳妇都能熬成婆了。” 高务实本要阻止这几人抱怨,不过他虽为总修撰,但资历的确太浅,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也只能轻轻咳嗽了几声,但那几名检讨显然不是高官显要之家出身,不知道当年小阁老的威风,竟然没将高务实放在眼底。 高务实听着这几人的闲言碎语,不由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些人并不是真的没有定力,没有定力哪能中得进士他们其实只是之前抱的希望太大,所以进了翰林院之后失望也就越大,这事儿没法劝,只能看他们自己什么时候把心态调整回来。 高务实就着茶水将糕点勉强吃完,然后脱下官袍常服,换上起居时穿的燕服,从案上的书山里抽了一本书,继续看了起来。 这一看直接看到天亮,公案上小山般的书才矮了一小半。他抬头看了一眼,大伙儿已经全都趴在公案上睡着了,他也忍不住困意上涌,合着眼趴在公案上打算多少睡一会儿。 睡了一个时辰多,云板响起,竟已是到了上衙的点,高务实强打精神从公案上起身,去用冷水擦了把脸,又让刘合泡了壶参茶这是他从自己府里带来的上好辽东野参,效果据说极佳,正好适合这加班加点熬夜的日子。 不过这样的日子过了几日之后,掌院事的陈思育却有些着急了,因为其他人都是边看便写,惟独高务实整天只是在看,却愣是没见他动过一下笔。 这天他实在忍不住将高务实叫去,问他何以现在还未曾动笔。 高务实诚恳地道“不是下官不肯动笔,只是下官更习惯先打好根基,形成整体思路再动笔,便如写文章一般,倘若四书不熟,本经不通,朱注更是未曾看过,那还怎么写呢请掌院学士宽心以待,过几日下官自会赶上进度。” 陈思育不比那些没什么见识的检讨们,他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得罪高务实,于是收起急切,笑道“既然高修撰胸有成竹,那本院也就放心了。高修撰,本院也知修典之不容易,但如今皇上和阁老们催得急,本院也是别无他法,只能请诸位更加尽心尽力了。” 高务实微笑颔,道“掌院学士安心,此事不会拖得太久。” 陈思育心中诧异,但也不好表露出来,只是含含糊糊应了,便送高务实出门了。 第026章 官升两级 高务实的磨刀不误砍柴工并不是说着玩,三天之后,他就开始动笔了。 他是不动笔则罢,一动笔就收不住手,连续半个月伏案写作,依然是以院为家,连沐浴都是在翰林院里完成,称得上是废寝忘食。 半个月后,他自己安排给自己的任务便已全部完成,又花了两天时间校对,便算完稿。 此后高务实便开始充分行使总司纂修的职权,一边督促各纂修官加快进度,又一边充任审稿,帮他们修正谬误。 当然,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高务实也没有光顾着压榨他们,又命自家府上每晚送些宵夜点心过来,外带上好的参茶等物,都是他个人出钱。众翰林虽然腹诽高务实要求严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的确大方,传言说他百万家业,看来果是不假。 如此前后不过一个半月,大明会典的修正稿便全部宣告完成,打破了历届修典的最快纪录。到七月初六时,高务实正式将此番稿件交于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陈思育审核。 陈思育吃惊之极,甚至连问了两次“确定已经完稿” 高务实肯定地回答,“确已完稿,此来便是交掌院审核的。” 陈思育虽然不敢置信,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收了稿件自己再行审查一番。 这一看不打紧,高务实出任总修撰以来,前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对此前的大明会典初稿做出了大量修正和增删,要不是框架仍在,陈思育几乎会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稿。 而在细节之上,这一版大明会典也要严谨得多,至少陈思育连找了十几处容易出错的地方,这一稿中都没有失误,不仅详细说明了该制度的变迁和演化,甚至还简明精炼地指明了这些变化和演进出现的原因,可谓极见功力 虽说陈思育对高务实这位实学宗门的嫡传子弟始终带着成见,但也不得不承认,此子治学之严谨,办事之高效,实在是他陈思育这二十年官场生涯中所仅见的唯一一人。 既然如此,那就向内阁交稿呗,这事儿内阁那边也催过几回了,虽然应该是例行督促式的催,但也不能无视,能早些交总好过迟迟不交。 “不愧六状元,确系宰相之才。” 这是申时行、余有丁和许国三位会典纂修副总裁在审定此稿之后所给出的一致评价。 七月十九,大明会典呈送御前。 次日,皇帝便有朱批可颁行,并送南京留档存案。赐元辅郭先生及辅臣并会典纂修官鲜柿各两斤。 又次日,礼部进呈大明会典仪注,前期一日设表案于皇极殿丹陛东,设书案于丹墀中,设宝舆香亭,于史馆前教坊司设中和韶乐及大乐如常仪。 是日早,锦衣卫设卤簿驾,纂修官具朝服捧书置宝舆中。 皇帝身着皮弁服,御中极殿。鸿胪寺官导迎宝舆,用鼓乐伞盖,纂修官后随繇二桥,行至皇极殿繇左门,入至丹墀,于舆内捧书置于案。乐止,宝舆香亭退,鸿胪寺官奏执事官行礼,讫,奏请升殿。导驾官前导乐作。 皇帝御皇极殿,文武百官各具朝服侍班。乐止,鸣鞭。纂修官入班,乐作。 鸿胪寺官赞“鞠躬四拜”兴,平身,乐止。 赞“进书”乐作,序班举书案繇中道。升班,官繇左阶升。 序班以书案置于殿中,乐止。班官繇殿东门入至案前,赞“跪” 纂修官皆跪,乐作,赞“俯伏”兴,平身,乐止。 班官复位,赞“进表”乐作。 序班举表案置于殿中,乐止。 赞“宣表”又赞“跪” 鸿胪寺展表,宣,讫。 赞“俯伏”,兴,乐作。 赞“四拜”兴,平身,乐止。 序班举表案、书案置于殿内稍东,进书官退于东班侍立。文武百官入班行礼如常仪。 一应典礼完成,大明会典正式颁行天下。 高务实等纂修官回到翰林院,众人纷纷议论,皆以为此次纂修如此迅顺利,实在有赖高务实这位总修撰的才干。 此前大家还觉得高务实这个六状元来历有些不正,很可能是皇帝出于关照伴读的心理产生的,但经过这次为期近三月的修典,翰林清贵们再也无话可说,于是纷纷向高务实道谢。 不得不谢啊,编了几年都没编成的会典,到了高务实总司之后,居然不到三个月就成功了,这可是齐齐官升一级的功劳,说句不要钱的好话总是值当的。 高务实知道此事内情如何,倒也不居功,反而不断感谢诸位同僚的大力帮衬,在他口里,这档子事能做成,诸位同僚,包括此前参与纂修的其他同僚们占了九成九的功劳,反倒是他高某人占了大伙儿的便宜。 本来那些调离的老纂修官见会典居然三个月编成颁行,都有些心中恼怒怨恨,总觉得是自己这些人辛苦栽树,却被后人跑来乘了凉,现在听高务实这么一说,才多少消了些气。 高务实又表示,说自己对诸位前辈、同僚的工作无以为报,只好请大伙儿去望龙楼吃顿便饭,略表感激之情。 这下大家就更高兴了,翰林官们虽然清贵,但油水确实不大足。当然,大家也不是靠正俸吃饭的人,平时开销主要靠柴薪皂银,以及直堂银等津贴。 比如说高务实现在身为大明从六品官员,每月的正俸是八石,不过这八石正俸,自洪武年后就从来没给过本色,全都是折色,实际上真正到手里,也就是每月一石米,二两多银子,以及几张破布破绢。高务实就很绝了,到现在还没去领过自己的正俸。 但是就这点钱,此前一些年一直缺钱的户部还时常扣、拖欠,甚至不。后来明史上说“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 其实这话说得不全对,因为大明的官员除了正俸之外,还有不少其他津贴补助。就以柴薪皂银而论,高务实身为从六品官,可免费差遣四名民役,后来朝廷把雇役折算成钱,每人每个月一两,四名也就是四两。 这就相当于朝廷每个月给你四两银子,按理说是让你拿去雇佣仆役,但实际上雇不雇在你自己。这个钱,每个月是由兵部放的,如高务实这等人,家里的家丁都一大把,要雇佣什么仆役又有那省钱的官儿,根本不雇仆役,这钱可不就省出来了 除了柴薪皂银,还有直堂银。所谓直堂银,就是每个衙门,朝廷都有规定其直堂吏员皂役该有多少个,然后按照这个数字拨款给俸。 这里的路子很简单,之后各个衙门就故意少雇吏员,把节约的这笔钱给官员,称之为直堂银。直堂银每月一两或者几两,甚至多的能到十几两不等,总之是看各衙门自己的创收能力。这笔钱相当于后世的单位奖金,是由各个衙门放到官员手上的。 由于这两笔钱不走户部,故而容易被人忽略掉,以为明朝官员的薪水只有正俸一项。实际上就高务实所知,他们翰林院的这些官儿,最差的每年也能收入上百两。 但是上百两的年收入,那可不足以去望龙楼消费,那地方是京城宴饮的几个最贵的酒楼之一,位置又好,尤其是顶楼雅阁,据说能看见皇极殿的飞檐,所以才叫“望龙楼”。 在这个销金窟一般的地方吃饭,两个人小酌一番就是四五十两不对数,若是好友吃个饭,随意喝两圈,一两百两银子就算跟你挥手告别了,所以高务实这一番举动出来,大家不管怎么说,还是愿意领他这份情的。 又过了两日,内阁拟呈御前的报功奏疏被朱翊钧批准了。 先是内阁方面,郭朴加了太傅,张四维加了少师,申时行加了太子太师,余有丁和许国加了太子太傅,不过余官均不变。 而翰林院方面则是大头,先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陈思育升为礼部右侍郎,这下子以后见了陈思育就不能叫掌院学士,而要叫少宗伯了。 伴随这一条任命的另一条任命,则是升左春坊左谕德陈经邦为侍读学士掌院事仍充经筵日讲官。 陈经邦是高务实的老熟人了,他从隆庆年间就是朱翊钧的日讲官,算起来也是高务实的老师。不过当时他还只是翰林院编修,这些年来一路升迁,终于走到了侍读学士掌院事的这一步,下一步一般来讲也多半会是某部侍郎,前途已经比较明确了,可喜可贺。 接下来就轮到高务实高修撰了,他的任命是“升翰林院修撰高务实左春坊左谕德仍兼原官充经筵日讲官。” 这地方其实应该断句,因为有三层意思升左春坊左谕德,继续担任翰林院修撰,充经筵日讲官。 这就厉害了,甚至不仅仅是连升两级这个问题。 左春坊左谕德是从五品,高务实以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升左谕德,的确是连升两级,这没有问题。继续担任翰林院修撰相对比较少见,但也不是大问题,大问题在于他充经筵日讲官了 当科进士直接充日讲官,那可是极其少见的事。譬如新任翰林院掌院事的陈经邦,当时有高拱这位嘉靖四十四年金榜的座师看重,得以充任太子经筵日讲官,可那也是隔着隆庆二年一科的。 而高务实呢这位当科进士在翰林院拢共也就干了三个月而已,居然就充日讲官了 要知道,充日讲官不仅是要皇帝看重,它还有个先决条件,乃是内阁提名。而内阁提名有两种情况。 一是辅直接提名,这没什么好说,连举荐大臣入阁,辅都有这个权力,何况提名个日讲官 二是几位辅臣举手投票,现在内阁是五个人,举手投票就是三票以上算内阁推荐。 问题在于高务实估计郭老师是不会这么早就主动提名自己为经筵日讲官的,那么自己被内阁推荐就应该是某位阁臣动议,然后内阁投票的决定。 而这位动议的阁臣应该也不会是大舅张四维,他肯定会考虑避嫌那会是谁呢 难道是许国吗他应该是很有可能的,既是三伯的门生,又是自己在做伴读时的老师。 看来得去了解一下。 第027章 皇上您的事儿发了 朱翊钧这位少年天子近来诸事顺利,可谓异常开心。 先是高务实的安排问题,朱翊钧略施手段,便送了一场殊功给他,连升两级。而内阁的几位辅臣也是知情识趣,尤其是申时行申老师,居然没等自己暗示便主动动议,要让高务实充任日讲官,这简直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舒服得仿佛吃了人参果。 其次就是妹妹朱尧娥的驸马问题,这事朱翊钧筹划够久了,在高务实还没参加春闱时,朱翊钧就提前打了招呼,借着高务实的士林声望和财雄势大,铺开来把京师附郭大兴县查了个底掉,最后才遴选出侯拱辰这么一位无论哪方面都符合驸马标准的少年来。 而从那日相见之后的情况来看,朱翊钧觉得妹妹对侯拱辰还是满意的,毕竟自己悄悄问了她几次,她都表示“一切遵从皇兄安排”呀 女孩子嘛,脸皮薄点很正常,总不能指望她听了自己的问话,就喜滋滋的回答说愿意吧,那成何体统 所以,“一切遵从皇兄安排”,一定就是乐意了。 朱翊钧再仔细一想,越觉得是这样,因为自从那天之后,尧娥乃至尧媖都开始躲着自己自己对她们这么好,她们没理由躲着自己呀,肯定是这件事说破之后让尧娥有些害羞,所以才会躲着不肯面对自己。 其实有什么好害羞的,皇兄也是为你好呀 至于尧媖嗯,她可能是联想到她今后的婚事自己也肯定会帮她安排好,所以也害羞了。 话说这害羞还能提前的 朱翊钧想着,不禁乐得笑出声来。 然而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通禀“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洪觐见” 朱翊钧听得一愣,陈洪来干什么他虽然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可是这些年来他一直是靠着母后维持地位的,很少见他主动来找自己啊。 不过想归想,陈洪来了,见还是要见的。他毕竟是母后身边的人,这些年因为投母后所好,到处搜集佛器进献给母后,尤其是此前修了好几处佛寺、庵堂,颇得母后喜爱。 特别是其中有一座九莲寺,寺里供奉的不是佛祖,也不是常见的菩萨,而是一座九莲圣母像那圣母像完全就是母后的模样,让母后极为高兴,从此将陈洪视为心腹,宠信程度已经不输前些年的冯保了。 所以朱翊钧立刻就打算说“宣”,然而这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看到陈矩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等朱翊钧皱眉呵斥,陈矩已经急急忙忙地跪下道“皇上,出大事了慈圣皇太后召皇上立刻前往慈宁宫” 朱翊钧略微吃了一惊,但也没特别在意,摆手道“急什么急,你在朕身边也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养气的工夫都没学到” 陈矩哪有兴趣谈什么养气,脸色惶急万分,加强语气道“皇上,真的是大事慈圣皇太后震怒之极,原话是让您让您” 朱翊钧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让我怎样” 陈矩喉头动了两下,把头深深埋在双膝之前“太后原话是让那逆子滚来见我” “啊”朱翊钧大吃一惊,吓得赶紧从御榻上跳了下来,靴子都没穿,冲到陈矩面前一把将他抓起来“这是母后说的为什么” 陈矩心中苦笑要不是她老人家,谁这么大的狗胆敢说这话啊就那么痛恨自己长了个脑袋吗 但面上却是丝毫不敢表露分毫,只是诚惶诚恐地道“是太后说的听说太后在三公主那边现了一些一些东西。” 朱翊钧一听是跟三公主有关,顿时一阵心虚,暗道糟糕,该不会尧娥手头居然有什么跟侯拱辰有关的东西吧总不可能侯拱辰还找机会递了什么定情信物之类的玩意给尧娥吧要是这样的话,这厮恐怕不是个好东西 可是,应该不会啊,他俩没有单独见过面才对呀 朱翊钧目光闪烁,心思百转。 陈矩见了,连忙提醒道“皇上,陈掌印就在外面,他是奉懿旨来请皇上的,慈宁宫里究竟是生了什么事情,皇上不如直接问他。” “哦对对对”朱翊钧也是被母后那句话吓得一时慌了手脚,连忙道“宣他进来” 然后又想起自己连靴子都没穿,赶紧又去御榻边找靴子,陈矩本来打算去帮他穿靴,朱翊钧却急得很,一把将他推开,胡乱把脚塞进靴子了事。 这时陈洪匆匆走了进来,见朱翊钧正急急忙忙穿靴,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心中暗道任你做了八年皇帝,君临天下、世间至尊,可是听到母后怒,照样只有惊慌失措的份。还好咱家当年见机得快,赶上了冯保那厮留下的缺,黄孟宇和陈矩这俩毛头小子,也配和咱家争这内廷的“元辅” 咱家早就看出来了,只要没有“小宗入继大宗”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奇事生,这宫里头说到底,还是慈圣皇太后地位最稳 黄孟宇和陈矩这俩蠢货,一个投了仁圣皇太后,一个投了小皇帝哈哈,两个虚有其名的主罢了可笑那高务实,赚钱虽然有些能耐,却竟然只知道拿钱喂饱这两个白痴,而不知道咱家的厉害,现在报应来了吧 咱家看你今天就得吃个永不叙用 至于皇上么嘿嘿,你闯了这么大的祸,看你怎么让太后消气,弄得不好,说不定连皇位都危险嗯,这么看来,咱家倒是要考虑考虑,是不是应该在潞王那里也投点本钱下去 陈洪在这边心思电转,那边朱翊钧却等不及了,直接问道“陈洪,母后那里出了什么事” 陈洪心中一怒,还敢直呼咱家姓名看来你是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事 只见他不阴不阳地笑了一笑,拿捏着架势淡淡地道“皇上,慈圣皇太后那儿可没出什么事儿,这出事的么,恐怕是您和两位公主殿下皇上,您的事儿了。” 朱翊钧心中猛地一咯噔,暗道糟了,真是尧娥那事了 第028章 都给哀家跪着去 朱翊钧赶往慈宁宫,在宫门前便下了龙辇,推开引路的小太监,一路小跑,匆匆而入。 刚走到正殿门口,便见母后李太后站在正殿中“慈恩胜海”的牌匾之下,面色冷峻异常,而三公主朱尧娥与四公主朱尧媖双双跪伏在她跟前,两具纤细的娇躯在母后的阴影之下瑟瑟抖。 朱翊钧不敢多看,进门便一头磕在地上,口中道“不孝儿拜见母后。” “你还知道你不孝” 李太后的声音干巴巴地传来,语气冷得犹如九幽之下吹来的阴风。 朱翊钧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强自镇定,叩头道“儿臣有罪,请母后治罪。” “哦”李太后的声音丝毫未见软化,依旧冷冷地问“你有什么罪啊说来听听。” “惹母后生气,便是儿臣之罪。” 李太后冷笑一声“你跟高务实一起十载,没学到他的文才,倒学了他的滑头,还知道避重就轻了。” 朱翊钧暗中咽了口吐沫,也不敢抬头,只是俯答道“儿臣不知母后所言何意,请母后明示。” “哼,你不知哀家此言何意”李贵妃朝身边的宫女一摆手,道“拿给皇帝看。” 宫女不敢怠慢,拿着几页素白纸笺,恭恭敬敬递到朱翊钧面前。 朱翊钧连忙接过来看,第一张纸上的笔迹颇为娟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朱翊钧心头猛然一咯噔,暗道糟了 眼看着朱翊钧整个人呆住不动,李太后却冷冷地道“这是尧娥写的,哀家想问问皇帝,这个君是谁啊” 朱翊钧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谁知道事情还没完,李太后冷哼一声,又道“后面还有,你再看。” 朱翊钧连忙把这一页拿开,来看第二页,意外的是,这次的笔迹居然与第一页有所不同,从书法的角度而言,明显笔力稍弱,当藏锋处过于凌厉,当出锋时又不够果决,以朱翊钧的书**底而言,这顶多就是他十一二岁时的随笔习作水平。 朱翊钧微微蹙眉,难道是尧媖的字 但字写得好不好不是关键,关键是上面写了什么。 这纸上写的字,给朱翊钧的震惊甚至过了刚才三公主朱尧娥写的那越人歌,因为上头写的乃是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朱翊钧的学问其实相当有功底,这两诗他自然是知道意思的。 越人歌的诗文原意不用去追究,这诗传至今日,谁都知道真正关键的就是最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刚才母后问他,这个“君”是谁,显然也是此意。 朱翊钧暗暗叫苦按理说尧娥只见过侯拱辰一次,不至于这样才对啊,难道那侯拱辰真的这般优秀,让尧娥见了一次就如此倾慕,以至于念念不忘了朕怎么就没瞧出来 不过相比朱尧娥的越人歌,朱翊钧现在更苦恼、更觉得不可思议的却是朱尧媖的淇奥。 淇奥出自诗经国风,诗经在五经中排第一,朱翊钧自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这淇奥乃是一赞美男子形象的诗,虽然不好说一定属于情诗,但其中隐含的倾慕之意却也足够明显。 朱翊钧这时才想到,尧媖也快十四岁了,已经是情窦初开的年岁了他朱翊钧自己的皇后就是十四岁进宫封后的,尧媖有这样的心思,又有什么稀奇 可是问题在于,尧媖这心思是对谁总不能也是侯拱辰吧,那可万万不行 朱翊钧只觉得满嘴苦涩,一时竟然惊出一身冷汗,把背后都汗湿了。 李太后见了,冷冷地道“后面的也不用看了,总之就是这些东西。”然后顿了一顿,问道“哀家再问你一次,她们这诗都是写给谁的” 朱翊钧不知道尧娥、尧媖两个有没有“老实交代”,抱着侥幸的心理,弱弱地道“回禀母后,儿臣不知” “你还敢说谎”李太后勃然大怒,喝道“给我滚去殿外长跪没有哀家的懿旨,不准起身” 李太后这突然的大怒将朱翊钧吓得浑身一抖,根本不敢多说半句,一咕噜爬起来就往外走,走到殿外就老老实实转身跪下,心里又是惊恐,又是羞恼。 惊恐的是母后这怒气实在大得有些吓人,不知道会怎样惩罚自己羞恼的是这慈宁宫里,宫女太监一大把,自己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他们看见这等丑相 他所受的教育让他不敢在心里诋毁母后,但此时此刻,却实在恨不得把这些宫女太监的眼睛全给挖了才好。 在殿门口也可以听见里头母后严厉之极的声音“你们两个也是不要以为有你们皇兄的包庇,就可以无视祖宗成法,都给哀家跪到外边去” 皇兄都吓得不敢抗声,两位公主自然更不敢分辨,哆哆嗦嗦都往外边来了。两人一出门,都偷偷朝皇兄望去。 朱翊钧心中哀叹,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在这一点上,的确继承了乃父隆庆帝对身边亲人的爱惜之情,虽然觉得自己肯定是被两个妹妹坑了,却也生不起她们的气来,只好垂头丧气地苦笑了一下。 两位公主此刻也不敢跟他说话,乖乖并排跪到他身后,身子都有些抖。 正殿中一直没有声音传出,宫女太监们一个个都小心翼翼,不敢稍有动作,宛如一根根木雕,又如一尊尊泥塑。 又过了一会儿,陈洪从外面兴奋地跑了进来,看见皇帝和两位公主跪在殿外,先是一愣,继而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来。 但马上他就收敛了笑容,做出一副万分沉痛的表情,匆匆走到殿前,没让别人通传,而是自己高声道“太后娘娘,老奴回来了。” 李太后的声音这时候平静了很多,但依旧很是冷淡“进来。” 陈洪进去,躬身道“太后娘娘,事情老奴已经查明了,除了去南城寺进香和拜谒先帝这两次之外,二位公主还出宫过一次,乃是皇上带她们去的。” “啪”大殿中传来瓷器杂碎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遭了殃。 李太后声音中的怒气又一次明显地爆了“好好好,私自出宫不说,甚至还敢带了两个妹妹一同去,皇帝了不得,了不得啊,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他是全都不要了”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李太后的声音才再一次传出来“去了哪里” 陈洪立刻答道“回禀太后,皇上和两位公主当时去了高务实府上,而且呆了将近三个时辰,据说回来的时候还异常开心。” “砰”这一次,摔坏的东西显然比之前的更大了 第029章 郭阁老的担心(4更破万字) 三朝元老、顾命辅郭朴走在宫中,行色匆匆,面沉如水。 郭朴今年已经六十有九,虚岁已经是七十古稀,虽然身体相当好,但是按例来说,也到了年老致仕的年纪。 所以他今年已经上过两道乞骸骨的奏疏,只是皇帝在请示了两宫太后之后,两次都没有批准,反而温言劝抚,极力挽留,乃至于特赐大红纻丝坐蟒服。 这还不算,仁圣皇太后又单独赐郭朴龙须酥十盒慈圣皇太后更大方,赐金龟、金鹤各一,并百寿图一幅。 慈圣皇太后还单独派人传话给郭朴说“皇帝大婚后,哀家不能日日亲视,惟赖元辅看顾,元辅受先帝顾命,岂忍遽辞辅弼宜尽心参辅,勿再坚辞。” 如果说高拱当年稳坐辅,靠的主要是从隆庆时代带入万历时代的威望惯性,以及隆庆驾崩前那句“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的遗命。那么郭朴的辅之位之所以也还算得上稳固,除了是“最后一位顾命辅臣”以及高务实在高党内的力挺,剩下的就全靠两宫皇太后的强力支持了。 两宫皇太后说起来并无什么治政之才,但她们同有一个优点,就是对于祖制异常坚持,似乎在她们看来,治理国家先就要看内阁,而内阁则先要看元辅,所以对于郭朴这位老元辅,她们一直都很倚重。 郭朴有时候甚至都怀疑是不是先帝有过什么交待,因为这个思路和当初先帝用高拱理政时的思路很相似我不行不要紧,元辅行就好,我听元辅的。 不过,今天生的事实在太过棘手,恐怕要出大事。 要知道,自从万历五年皇上大婚之后,两宫太后已经有三年没有直接接见过外廷臣子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现在应该算是处于一个过渡期皇帝没有亲政,但因为已经大婚,两宫皇太后开始慢慢把他当做成人看待。 但这也是一个危险期,是两宫皇太后对皇帝进行最后考察的阶段。如果这个时期安全顺利的渡过,皇帝就会在某个时候正式亲政,从此真正君临天下但如果在这个时期出现重大失误,两宫皇太后也不是没有可能严惩皇帝。 而且,如果出现极端情况,而两宫皇太后之间又能达成一致的话,她们甚至有可能寻求外廷的支持另立新君潞王也是先帝之子,且因为尚未成年,现在就在宫中,而且听说李太后对他宠爱异常。 另立新君这样的极端情况,出现的可能性当然很小很但郭朴作为顾命辅,却也不得不加以考虑如果事态严重到这样的程度,自己能不能劝得住 这样的大事,肯定不是两宫皇太后自说自话就能办成的,至少也得有重臣支持,自己和张四维肯定不会支持,这不用怀疑,但是申时行和余有丁呢 甚至就是许国,也不能完全排除可能,他虽然是高拱的门生,但却是南直隶人,受心学影响其实也是很大的。 如果两宫皇太后要另立新君,自己和张四维反对,那么就会出现一种情况,申时行、余有丁和许国三人一旦支持两宫,且这件事最后办成了,则内阁必然生震荡,自己和张四维多半要去位,留下的位置就是他们三人的了 到那时候,申时行便可以接任辅,余有丁位进次辅,许国也紧随其后。 在这样的诱惑下,他们的立场可是难说得很。 郭朴的眉头皱成了川字,苦苦思索这些利益纠葛,以及两宫皇太后可能持有的态度,同时又为皇帝担心郭朴这几年也是跟高拱一样负责教导皇帝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现在也把朱翊钧当做弟子。 但这个弟子身份特殊,乃是大明朝的皇帝,他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郭朴要考虑的可不光是庇护他,还要考虑接下去的教育同意废帝是不在郭朴考虑范畴之内的,且不说一旦废帝,高党多年埋下的根基就相当于被挖断,就光说废帝会引起的国家动荡,郭朴也完全不能容忍。 幸好内阁虽然在皇宫之内,但离慈宁宫比较远,而且过去还要绕路,所以郭朴还有时间盘算利害、思索应对。 他忽然想到,如果肃卿还在,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会怎么做 皇帝无视祖训,私带两位公主出宫,跑到臣下家中,而且摒开左右,四个人单独在一栋小楼里呆了近三个时辰 这是在干什么 这种事情如果传至民间,还不知道要被编排成什么龌龊模样,到时候只怕会成为大明开国两百年来,事关公主的最大丑闻 高务实和朱翊钧说起来都是郭朴的弟子,郭朴对他们两个的人品还是有基本信心的,至少肯定不会认为皇帝带着两位公主去高务实那里真的会生什么丑事,但民间对这种事情一贯喜欢妄自揣度,然后再以讹传讹,最后鬼知道就传成什么模样了。 李太后毕竟在政治上敏感度不够,她震怒的根源是两位公主被朱翊钧带出去之后居然莫名其妙的对某个人有了倾慕之意,而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后宫制度中绝不能允许的。 可是郭朴却知道,两位公主的名声固然不能说不要紧,可是现在真正的大麻烦在于李太后没有认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她没有封锁消息,而是公开惩罚皇帝和两位公主了。 一个没有亲政的小皇帝违背祖制而被惩罚的消息如果传出去,一旦处置失当,就可能引起举国震荡 在这个问题之下,什么公主的名声,什么高务实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他郭朴是顾命辅,先要考虑的是国家的稳定要是国家因此出现动荡,他将来九泉之下怎么面对先帝怎么面对高拱 一脑门子官司的郭朴转过一道宫门,忽然迎头撞上一人,那人连忙将郭朴扶住。 郭朴定神去看,却是黄孟宇的外甥刘平。 刘平扶住郭朴,口中连连道歉,郭朴知道他和他幺舅黄孟宇都是高务实在内廷的重要盟友,自然不会生气,正准备说一声“无妨”就离开,谁知刘平却趁扶住他的机会小声道“厂督已经知悉方才之事,他现在已经赶去了慈庆宫找陈太后,同时也派了人出宫将消息通知高谕德” 郭朴一听,连忙道谢“有劳厂督和刘公公了,不知厂督还有什么交待” 刘平先是大声笑道“郭阁老客气了,是咱家走路不长眼,冲撞了阁老,该是咱家道歉才是。” 然后假意做了个躬身道歉的样子,马上又小声道“厂督说,万历六年高谕德回乡之前就跟他说过,如果宫里出了什么事,只要坚持一个原则就行只要皇上没事,其他都是小事。所以厂督让咱家跟您老带个话,请您老千万替皇上担待些个。” 郭朴听他说高务实两年前就跟黄孟宇有过交待,不禁眯起眼睛,缓缓点了点头,道“多谢厂督提醒,老夫知道了。” 刘平笑着,躬身道“阁老客气了,您慢走。” 第030章 夫若有罪妻岂无过 高务实连续得了两路通知,都是来告知他宫里出的这档子意外。一路是陈矩派来的,一路是黄孟宇派来的。其中陈矩因为得知消息更早,所以他派来的人也早一步到,而黄孟宇得知消息虽迟,派来的人也略迟一点,但却给了他更多的消息。 譬如他亲自从内东厂赶去了慈庆宫搬救兵,同时也按照万历六年高务实离京时的交待,启用了另一条从来没有启用过的暗棋。 万历四年,朱翊钧举行大婚的前一年,高务实靠着知道历史的优势,提前一年悄悄拉拢了锦衣卫指挥使王伟,并且通过其他途径多次赠送各种金银饰、珠宝华衣给其女王喜姐。 同时又利用内廷的两大盟友,想方设法创造条件,确保选后事宜不会跑偏。 当时礼部负责初步遴选,而礼部尚书是高拱的盟友马自强,在高务实的影响下,王喜姐不仅顺利入选,而且在名册、记录等各项事务上都得到礼部的照顾。 再加上仁圣皇太后的支持,以及李太后本人在见过王喜姐之后也表示同意,于是两宫皇太后传懿旨给礼部,选定了王喜姐为皇后。 大明的皇后地位虽然崇高,但就平时而言,跟高务实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也不具备任何影响政局的能力,但是高务实却知道,这位皇后在历史上和万历的感情其实相当不错,只是由于一直未能诞下龙子,最后才让郑贵妃冒头。 但即便如此,王皇后的皇后地位也始终未曾动摇,在万历二十一年的“争国本”事件中,朱翊钧就曾经表示之所以不立皇长子为太子,就是因为王喜姐正当盛年,还有机会诞下嫡子言下之意,那才是朱翊钧心目中的太子人选。 万历二十八年时,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上书诬告皇帝冷落王喜姐,还胡说王喜姐身边只剩几人服侍,且身患重病。朱翊钧览疏,暴怒不已,直接将王德完打下诏狱。时任辅沈一贯即上疏称此流言一月前京中已有,于是皇帝立刻下诏为自己辩白,而且言语甚激。 这个“言语甚激”很关键,证明了朱翊钧对任何敢于怀疑他和皇后关系不睦的话都极其敏感。 换句话说,他不容自己与皇后的良好感情被任何人质疑。否则的话,当时正在“国本之争”当中,朱翊钧早已经在和朝臣冷战了,要是不关心,他根本不会理会,哪里还会下诏辩解,甚至“言语甚激” 另外,无论是根据皇帝自己所下诏书,还是明实录的记载,万历四十八年王皇后病逝之前,一直都是与朱翊钧“同食息起居”的,也就是说,吃住都在一起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在王皇后病逝后,朱翊钧连下圣旨,称“朕追思勤敏贤淑,恸悼无已”、“朕心伤悼深切”,而后仅仅过去三个月,身体本来还算康健的朱翊钧就骤然驾崩了。 若非真的伤痛极深,何至于此 因此高务实断定,王皇后对朱翊钧绝对是有重大影响力的,完全是一支绩优股,值得大力投资。 而且投资王皇后,在万历前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王皇后极重孝道,事两宫太后极孝,两宫皇太后几乎将她视为己出,异常关爱,乃至于在她生病期间不准朱翊钧临幸她。 王喜姐今年其实才十六岁,平时常居坤宁宫中,除了每日给两宫请安,几乎从不在宫中走动,只是规规矩矩地管理后宫,称得上是完美符合朱元璋定下的后宫制度,正是完美皇后的典范。 不过,今天她必须稍稍破例了,因为就在刚才,有内侍悄悄报告她,说皇上被慈圣太后惩罚,在慈宁宫正殿外长跪不起,高观政请皇后为天下计,立刻前往劝说太后。 于公于私,王皇后得知消息之后都不敢怠慢,立刻起驾前往慈宁宫。 当她赶到慈宁宫时,慈宁宫中的太监宫女已经比之前少了许多这是郭朴赶到之后劝说李太后撤走的,并且下了封口令。 王皇后此时却顾不得许多,匆匆赶到殿外,果然瞧见皇帝和两位公主在大殿外直挺挺地跪着。 皇帝已经跪得脸色白,而两位公主情况更是不堪,不仅面色痛苦,而且摇摇欲倒。 王皇后没有进去向李太后求情,而是面色沉重地走到皇帝身边,在皇帝身边稍稍靠后的位置,也和皇帝一样跪下受罚,但却一言不。 陈太后此时也正好赶到,见皇帝、皇后和两位公主一齐跪在殿前,上前轻声问道“皇后为何也跪着” 王皇后俯身叩,答道“回仁圣太后,夫若有罪,妻岂无过” 陈太后身子一震,悚然动容,盯着面色坚决的王皇后一会儿,眼中已尽是慈祥之色,缓缓点头,沉声道“好孩子,哀家知道你的心意了。” 说罢,陈太后便肃然转身,朝慈宁宫大殿走去。 朱翊钧偏过头,看了皇后一眼,满脸内疚地道“喜儿,朕累你受罚了。” 王皇后微微摇头,柔声道“臣妾说的是心里话。” 朱翊钧鼻子一酸,转过头去,不再言语,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两位公主在后面对视一眼,面带羞愧,一齐小声道“皇嫂,对不起” 王皇后转头,朝她们微微摇了摇头,又给了一个安慰的眼神,便重新老老实实跪好。 陈太后走近慈宁宫之时,李太后正端坐殿中,郭朴则坐着一个锦凳,看来是特赐的,两人正在商议什么。身边只有三四名太监,其中一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 陈太后一进门,李太后和郭朴都起身相迎。 李太后一脸沉痛地朝陈太后行了个半礼,道“累姐姐走一趟,小妹实在过意不去。” “我倒是无妨,走动走动也好。”陈太后微微摇头,道“元辅请坐。” 但郭朴此时当然不敢坐,等到两宫太后分东西两侧坐好之后,才在锦凳上坐下半边屁股。 出乎意外的是,一贯很少主动开口的陈太后今日居然抢话了,她刚刚坐下,便朝李太后道“妹妹,喜儿也跪在皇帝身边了,你知道吗” 李太后有些吃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没让人惊动她啊。” “喜儿年纪虽毕竟是皇后,皇上被罚长跪不起这样的事,在宫里怎么可能瞒住喜儿”陈太后叹道“我方才问她,为何也跪着受罚,妹妹知道她怎么说” 李太后摇了摇头。 陈太后目光中露出一丝追忆,声音有些幽远地道“她说,夫若有罪,妻岂无过” 第031章 你下罪己诏吧 如陈太后方才一般,李太后听了这话,也是悚然动容,起身就往外走。 到了殿门口一看,只见皇帝跪在头前,皇后跪在他身边略靠后一点,两个女儿并排跪在后排。 朱翊钧平时没什么锻炼,这大殿外的石板又硬,跪到此刻,他的脸色已经早就苍白一片了,膝盖疼得他脸颊上汗水直淌。 两个女儿已经不光是脸色苍白,而且摇摇欲倒,两张原本宜喜宜嗔的小脸早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说,嘴唇也都有些泛乌。 也就皇后的脸色还稍微好点,不过李太后听了陈太后刚才转述的话,对她格外关切,道“皇后,你先起来。” 王皇后俯道“谢母后恩典,但皇上尚且跪着,臣妾岂能起身请母后容儿媳与夫君同罪而罚。” 李太后知道她把“儿媳”、“夫君”这两个词摆出来的意思,这是在说纲常,只好叹道“既然皇后这么说了,就都起来吧。” “谢母后恩典。”这下四个人倒是异口同声。 但李太后脸色却依然冷淡,扫视了朱翊钧和朱尧娥、朱尧媖一眼,然后目光转向皇后时才柔和了一些,道“喜儿,哀家知道你来的意思了,但此事并非只是家务,你不要多问,这就回坤宁宫吧安心呆着。” 王皇后有些担忧自己一走,母后是不是又要继续罚皇帝跪下思过,有些犹豫,也没听出李太后这话的深意,迟疑着打算再开口。 李太后伸手一拦“喜儿,哀家不想再说一次。” 王皇后至孝,也不敢再说了,只好深深看了皇帝一眼,道“皇上,臣妾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立秋了,夜里凉,你早些回宫休息吧。” 皇后又转头对李太后行了一礼,道“儿媳告退。” 李太后脸色又柔和了三分,点点头“不用进殿了,仁圣太后那里哀家帮你转达。” 等皇后走后,李太后的脸色果然又严厉起来,再次扫视了一子二女一眼,冷冷地道“看在皇后的面上,且免了你们的跪。” 三兄妹不敢顶撞,默默俯。 李太后又看了朱翊钧一眼,问道“可知错了” 朱翊钧心中觉得自己只是为了妹妹好,又没做什么坏事,哪就错了再说,这都跪了大半个时辰了,母后还不解气 不服肯定是不服的,只是他心里也明白,当面顶撞母后那是肯定不行的,只好瓮声瓮气地道“儿臣知错。” 李太后一听就知道他心里不服,然而朱翊钧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他此刻脸色苍白,李太后也不忍再责罚,只是又怕自己露出软弱的一面,让儿子以后失了畏惧,行事越是无法无天,只好硬起心肠道“既是知错,你且进来,待我与你嫡母同郭先生商议该做如何惩罚,然后再做计较。” 朱翊钧依然是瓮声瓮气地回答“儿臣遵命。” 李太后不与他计较,又对朱尧娥与朱尧媖两位公主道“你们的事,明日再和你们计较,且下去吧。” 两位公主强忍着膝盖的疼痛和两腿的麻木,朝母后敛裾一礼,双双告退而去。 李太后于是转身回大殿,朱翊钧闷不吭声地跟着进来。 进得大殿,郭朴再一次站起身来,见过太后和皇上。 朱翊钧虽然一肚子憋屈,但对郭朴还是尊重的,只不过他此刻是“戴罪之身”,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只是点头道“元辅不必多礼。” 李太后则客气地道“元辅请坐。” 李太后自己坐下,却没说给皇帝准备坐处,朱翊钧只好老老实实杵在大殿中间,与寻常人家被父母教训的孩子待遇上没什么两样。 陈太后见场面有些尴尬,正打算先开口,用温和的语言给接下来的谈话定一个基调,却不料李太后忽然沉痛地朝郭朴问道“元辅,你是三朝辅弼,于国家大事之上的见解远胜于我们妇道人家,您来说说,如今皇帝失德,还适合君临天下么” 这话委实石破天惊 不惟郭朴大吃一惊,朱翊钧和陈太后一时都听得懵了。 但这种时候还是郭朴反应得快,但他并没有失态,也没有吓得磕头,而是站起身来,恭敬地自己摘下官帽,双手捧着,躬身道“太后此说,是责老臣辅教无功,辅弼无能,老臣宁不愧煞老臣有负先帝重托,无颜忝居相位,请乞骸骨,致仕归乡。” 朱翊钧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惊得亡魂大冒,知道这时候不是讲面子的时候,“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道“母后息怒,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 又转向陈太后,磕头道“母后救救儿臣” 陈太后想着皇帝这些年,虽然年幼,但每天不管刮风下雨都会规规矩矩来慈庆宫请安,对自己的恭敬也不比对亲生母亲差,这孩子总还是孝顺的,顿时心中不忍,安慰道“钧儿莫怕,你年纪还有时候难免会欠些思量,偶尔做错一点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今后好好改正就是了。” 李太后却不理朱翊钧,只是对郭朴安抚道“元辅言重了,哀家不是在怪你,你快把帽子先戴上。” 谁知道郭朴这次铁了心,也是语气沉痛,道“太后明鉴,老臣以为皇上此次虽是有错,却不算失德,中庸有言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兄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皇上知高务实交游广阔,于是将遴选驸马之事交于其手,此为智皇上念及兄妹之情,为公主终身之幸福而奔走,此为仁也皇上明知此事有违祖制,依旧行此善意之举,此为勇也。如此三达德兼备,老臣不知太后何以言皇上失德倘若此举失德,定是臣教导无方,唯有求退一道而已,望太后三思。” 朱翊钧心中大定,一时对郭朴的“仗义执言”感激涕零。 陈太后听了,也是暗暗点头,心道这郭先生倒也是个有担当的。 惟独李太后敏感的现了一个重要疑点,皱眉道“元辅说他此举是因为兄妹之情,为公主的终身之幸福奔走,此话从何说起,元辅又如何知道的” 郭朴平静地道“高务实乃老臣弟子,老臣知他这半年来一直在大兴县内寻找品貌端正的年轻生员。后来据说选中一人,年方十七,名唤侯拱辰。这些日子,他经常将此人带在身边,一边为其讲解学业,一边教其礼仪典制。今日出事之后,老臣便猜到,他这定是奉了皇上之命,为公主遴选驸马。” 他说着,转头朝朱翊钧问道“请问皇上,可是如此” 朱翊钧知道郭朴这是在帮他,自然连忙点头“元辅见事得准,便是如此。” 李太后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问道“尧娥和尧媖什么时候与那侯拱辰见面的” 朱翊钧连忙道“是此前儿臣携高务实拜谒山陵归来之后,在南沙河皇庄安排他们相见的。”说着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只是尧娥见了侯拱辰,侯拱辰并没有看见尧娥。” 李太后稍稍消了些气,但又现不对,问道“那尧媖又是怎么回事” 朱翊钧心中叫苦,暗道我也不知道尧媖是怎么回事啊 他此时不敢再多说谎,只好老实交代,说尧媖知道侯拱辰是为姐姐尧娥挑选的驸马,至于为什么她也会悄悄写情诗,他就不清楚了。 李太后回忆了一会儿近来两个女儿的状态,脸色一变,忽然决然道“元辅,有件事恐怕要委屈你了。” 郭朴一怔,完全不明其意,只能按照常规的应对方式道“太后言重了,老臣年近古稀,倒也不在乎什么委屈了,太后所有事,但请直言示下。” 李太后点了点头,却先对朱翊钧道“皇帝,既然元辅说你并非失德,之前的事哀家就不计较了,但是你违背祖制出宫,这一过错,你可承认” 朱翊钧不敢再辩,只能道“儿臣知错。” 李太后又道“那好,你明日便下一道罪己诏,言明自己擅自出宫,有违祖制,下诏罪己,但不要提尧娥和尧媖。同时,高务实当时虽无官职,但他是你伴读出身,深明典制,却明知你有违祖制而不加规劝,有负先帝所托,罪加一等。罚他贬官三级,尽快调出京师,在你两位妹妹未曾大婚之前,不得回京任职。” 朱翊钧本来听说要下罪己诏,心里就很不乐意,再一听还要把高务实贬官三级、调出京师,更不乐意了,急道“母后,儿臣可以下罪己诏,但此事与高务实毫无干系,他只是奉了儿臣之命” “哀家难道不知道吗”李太后大怒,训斥道“还是说你希望他留在京师做你妹夫” 朱翊钧顿时愕然,半晌才忽然惊恐万分地道“什么尧媖那诗是对务实写的” 李太后冷哼一声,极其不满地道“现在你知道自己干了件什么好事了” 朱翊钧哑口无言,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 陈太后心中叹息一声,暗暗忖道高务实被这一番耽搁,也不知道对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她想了想,对郭朴道“元辅,此事对你这位弟子或许确有不公,不过这却也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了你好好安排一下,虽然降他三级,也莫要太亏待了,将来皇上定然还是要用他的。” 郭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苦笑道“老臣明白,谢太后恩典。” 第032章 连降三级 有明一朝,升官最快的轮不到高务实,历史上崇祯年间的魏藻德以状元入仕,两年入阁,第四年即成为辅,那才叫快,跟坐火箭似的贬官最快的也轮不到高务实,而应该是严嵩,从辅直接贬为平民。连夏言都不能算,他好歹是先于正月致仕,十月再被问斩的。 但是,前日才连升两级,后一日又连贬三级,三天之内忽上忽下,这个记录恐怕高务实是当仁不让的创下了。 高务实的贬官令是和皇帝罪己诏一并传出的消息,罪己诏是郭朴亲自帮皇帝草拟再经制诰房润色之后下的。光从文字上来看,皇帝其实也没有多大的错误,无非就是听说自己的伴读回京赶考,于是念及旧情,出宫和他见了一面。 皇帝本身并非不能出宫,朱元璋不可能制定一个这样的规矩,主要是他这次出宫未曾和内阁或者任何一个衙门打招呼这虽然也谈不上违反了某种制度,但却违反了长久以来的传统。 并不是只有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才叫祖制,列祖列宗定的规矩,对于朱翊钧而言都叫祖制,所以违背这一传统,也就成了违背祖制。 但不管怎么说,似乎情节并不算特别严重,比起武宗、世宗的所作所为而言,朱翊钧的这点小错误实在不值一提。 只是相对于他的父皇隆庆来说,这个错误就有点大了。毕竟隆庆登基后,有次想回裕邸怀下旧,结果才稍微提了一句,就被内阁给喷了回去,这种皇帝在文官们眼中才是好皇帝。 所以对于朱翊钧的这道罪己诏,外廷文官们大多都很平静,因为这件事的真实情况,在郭朴赶到慈宁宫之后立刻劝李太后封锁了起来,所以外廷的绝大多数文官都不知道内幕,他们还以为是郭朴维护了文官集团的威严,在现这件事之后请动两宫皇太后出面,逼得皇帝只能下罪己诏,很多官员私底下甚至暗暗叫好。 当然,也还有部分“忧国忧民”的官员因此上疏,劝皇帝汲取教训,进一步向着圣君的大道迈进 好吧,这些都是没有过硬后台、得不到高层指点的愣头青、边缘人,真正有后台、有人指点的官员,这一次都集体保持了沉默。无论实学党也好,心学党也罢,全都装了鸵鸟,根本没有人出来置评。 很多人的关注点,反而放在了另一道圣旨之上,这道圣旨一看就是跟皇帝罪己诏息息相关的,因为圣旨上说的是“奉懿旨,降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翰林院修撰高务实为都察院监察御史,罢经筵日讲官。” 随着这道圣旨,高务实就创造了一个记录,他刚刚升为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还没正式去詹事府报到上任呢,这个左谕德就被撸掉了。 顺便撸掉的还有翰林院修撰,以及经筵日讲官。不到三天,他由从六品升至从五品,又由从五品降至正七品,由翰林史官转为风宪言官,实属罕见。 消息传到翰林院,众翰林一片哗然。尤其是此前因为纂修会典有功,而被官升一级的翰林们纷纷为高务实抱不平。 有说“代君受过”的,有说“无妄之灾”的,甚至有说“含冤待雪”的,总之都觉得高务实冤枉得不行。什么未能规劝皇上,那完全是瞎扯淡皇上主动去找他,他当时一介布衣,还能把皇上骂回去不成 大家都是做官的人,谁不知道这种事换了是自己处在高务实的位置,肯定是巴结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赶皇上走 只是,既然皇上自己都下罪己诏了,而且圣旨里也说了是“奉懿旨”,那就更没法子了。两宫太后平时并不干政,这道懿旨肯定主要是冲皇帝去的,高务实纯属被流弹所伤。 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的陈经邦也很是无奈,他其实是想趁高务实在翰林院的机会好好跟他亲近亲近的,谁知天意弄人,竟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他也只好安慰高务实,说监察御史虽然只是七品,但作为风宪官,责任重大,非素着清名者不能担当,既然调了你去,至少说明内阁还是认可你的名声和才干的他知道两宫最多会指示将高务实“连降三级”,不可能亲自安排给他降到什么位置,所以这个安排必然是出自内阁。 高务实倒很淡定,他在事当晚就接到消息了,知道自己这次贬官的的确确是受了无妄之灾,也有一定的“代君受过”意思在里头,所以他并不烦恼。 代君受过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只要皇帝稍有人情味,迟早会把这一茬给补回来。 朱翊钧有人情味么现在来看显然是有的,最起码对他高务实来说肯定是有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慌。 他现在唯一的困惑在于,为什么自己会被安排为监察御史 按理说,李太后既然要把他连降三级,且要求尽快调出京师,那么最方便的处理办法就是“降调外任”,而京官降调外任为正七品官,最常见的则是贬到某地去做府推官或者知县。 去做某府推官,高务实兴趣不大,但如果去做知县,其实高务实反倒是蛮乐意的,因为他觉得这可以锻炼一下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基层工作能力。 可惜,内阁或者说老师和大舅似乎有别的安排。 不过高务实这次料错了一点,这件事和张四维没有什么关系,实际上是郭朴在事当天的晚上做出的决定。 为了这件事以及后续的安排,他甚至在当天夜里亲自去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国光府上做了一番恳谈,两人细细商议了许久,才决定下来。 高务实不知道这一点,而且他始终觉得自己调任监察御史可能在程序上有些问题。 有明一朝的都察院,职权比前朝任何一代权力都大得多。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遇期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其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 而其他各官署则分属十三道监察御史稽察,因此监察御史之权,远比前朝历代都要重。 在内则两京刷卷,巡视京营、监临乡、会试及武举,巡视光禄,巡视仓场,巡视内库、皇城、五城、轮值登闻鼓。 在外则巡按地方,巡盐,茶马、巡漕、巡关、儹运、印马、屯田。 随军出行则监军纪功,各以其事专监察。 尤其是巡按,乃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按临所至,必先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有故出入者理辩之。 正因为御史权重如此,所以选授也极慎重。自永乐八年以后,规定御史必从进士及监生中有学识并通达治体者选任。 宣德十年,宣宗又特谕都察院“朝廷设风宪,所以重耳目之寄,严纪纲之任令吏部今后,初仕者不许铨除风宪。凡监察御史有缺,令都察院堂上及各道官保举,务要开具实行,移咨吏部,审察不谬,然后奏除。其后有犯赃及不称职,举者同罪”。 也就是说,时至万历朝,监察御史不仅只有进士可以充任,而且不能以新科进士充任,需要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凡是监察御史有缺,也要由都察院保举并报吏部审核才可以担任,如果这御史将来贪赃枉法或者不称职,则保举之人与其同罪。 如今的左都御史是王国光,吏部尚书则是郭朴兼任,他们二位肯保举和批准高务实调任监察御史,这倒可以理解,但是高务实是今科进士啊,任用为监察御史岂不是有违祖制了 高务实辞别翰林院众人,说了一些高大上的言论,其实也无非表达一下“我是大明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意思,然后单独对萧良有和王庭撰二人叮嘱了一番,让他们不必为自己担心。 萧良有只是稳重的点头应是,王庭撰则笑道“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求真此番虽然吃了些亏,但我琢磨,你去了都察院只怕反而要被大用。” “犯错被贬,哪敢奢望什么大用”高务实笑着摆了摆手“说起来,我倒宁可外任一县,好歹能做些实事,也不负我实学之要义。” 王庭撰则笑眯眯地道“做县令可以做实事,做御史难道就不能做实事了求真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我猜你这次肯定也是有机会做实事的。” 高务实摇摇头,懒得争辩什么,挥手作别道“二位年兄,再会。” 萧良有笑骂道“分明都在京师,说得倒像是马上要万里之别一般,莫非还要咱们给你弄一桌饯行酒” 王庭撰则伸手拦了他一拦,道“以占兄,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怀疑你可能要做乌鸦嘴。” 萧良有微微一怔,继而诧异道“敬卿的意思是,求真刚入都察院就要派外差这当不至于吧” 王庭撰摇头晃脑地道“不好说啊,不好说” 高务实笑骂道“装神弄鬼,不知所云。” 说归说,他却被王庭撰提醒了,忖道王庭撰的猜测只怕没错,太后要调我出京,结果我却只是降调监察御史,这降是降了,人却还在京师,那就只有赶紧派自己一个“外差”,才能让自己离京了。 就不知道会是什么外差 第033章 晚辈不会引起公愤吧(4更破万) 高务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做御史言官的一天。 他前世读史的时候一直有一种偏见,觉得中国古代历朝历代的言官九成九都是废物,一个个自诩清流,光知道喷这喷那打嘴炮,实际上什么屁事都干不成,简直是浪费朝廷俸禄。 真是天道好轮回,这次居然轮到他来做言官了。 都察院的位置既不像内阁和六科,在宫城里头。也不像五部和五军都督府以及翰林院,在承天门和大明门一线的左右两旁,而是孤零零地坐落在北城西南阜财坊。 哦,其实也不算孤零零,因为在都察院的南边有大理寺,左边有刑部刑部与其他五部不在一块,而是安排在这边,和都察院、大理寺组成大名鼎鼎的“三法司”。 有明一朝的刑部替代大理寺掌管主要的审判业务,大理寺则成为慎刑机关,主要管理对冤案、错案的驳正、平反。 而都察院则最为然,不仅可以对审判机关进行监督,还拥有对全国各级各类衙门进行监督的广泛权力。 理论上来说,都察院监督整个大明官场且不分文武,胆肥的御史甚至连皇帝和皇帝家奴一并监督当然这个就有点危险了,一般要视皇帝的脾气来看。 碰上隆庆那样的仁厚之君,监督皇帝说得重了,也无非就是降调外任,基本上脑袋还是稳当的倘若碰上嘉靖那样的暴戾之君,监督皇帝的结果多半就是廷杖起步,打死也不奇怪,甚至混个凌迟那也难说。 当今天子还没正式亲政,都察院对他的监督暂时来说不算严厉,实际上这个监督天子的权力,目前算是内阁代掌了。 而且都察院和六科自高拱时代以来,塞进了很多高拱的门生,这当然是为了控制言路,没什么值得解释的,就好比王国光这位半路投进高党的朝廷老臣,在户部干了两三年清丈田亩之后,由于得罪了太多人,也被转任左都御史,接替之前高拱的老友葛守礼,目的依然是为了控制言路。 推行新政这种关键的时刻,高拱需要言路至少别跳出来捣蛋。郭朴接任辅之后也是抱持同样的态度,由于高拱之前的门生大多升迁,于是提拔了一些他在万历二年主持会试时收下的门生补充进都察院。 所以理论上来说,现在的都察院中,高党或者说实学党是占据优势的。 高务实来都察院履新到任,先是领取了新的告身、腰牌和官服等物。 拿到官服的时候,高务实有些哭笑不得,虽然五到七品都穿青色官服,但他两天前穿的是鹭鸶补子,一天前穿的是白鹇补子,到今天又换成了獬豸补子。 三天之内,胸前的补子连续变化,也是没谁了。 今日接待高务实的人乃是他的熟人,名叫许一星,是万历二年进士二甲出身,郭朴的门生。许一星是山东人,长得挺高大,但很文气。 他见了高务实,表现得颇为亲热,为他介绍了一下都察院的各处公房,但是却没有带高务实去他的公房,而是直接领他去见王国光。 这个举动让高务实有些意外,心说我新来报到,不是应该先给我安排一下“办公室”么虽说都察院的七品御史足有一百多个,肯定又是大公房集体办公,但好歹也得先给我安排个桌子才对,怎么这就直接先去见左都御史了 等见了王国光,让高务实更吃惊的事情来了。王国光一见到他,就让许一星先出去忙自己的事,然后让高务实坐下。 接下来,王国光便道“求真,你应该也能猜到这次降职究竟是个什么缘故,所以别的话我也就不多说,我只告诉你一点仁圣太后有过交代,让内阁关照一下,不要真的太苛责你了。” 高务实和陈太后之间的联系,高党上层大多有些了解,只是知道得不是太细致,所以王国光也没有就此说得太仔细。 当然高务实面子上肯定还是要感激一番。 等高务实表完了忠心,王国光又道“你也知道,按例,凡新选御史,在实授之前,必须在都察院理刑半年,或者试职一年。期满后,由都御史考核,记下评语,再连人带评语送回吏部,查照选用。但是你这一次却是破了例,由于太后有过交代,内阁也关照下来,都察院和吏部也就特事特办,直接调用你为御史了。” 高务实从昨天就在纠结这件事,因为这可能对他的声誉造成影响,他试探着问道“如此,是否会令朝野哗然,以为元辅、总宪处事不公” “也谈不上。”王国光叹了口气“有两个原因,第一,你这次贬官是跟皇上的罪己诏直接相关的,有特殊的处理也不算意外第二,你虽然是今科进士,但此前已经在翰林院任职,虽然未满一任,但短短三个月编成大明会典,以总司纂修之功连升两级,无论是六状元的出身,还是办事之能,都可谓朝野瞩目,自然不算是新任之官,降调御史并不能算不妥。” 高务实听他这么解析一番,才算略微放下心来。 却不料王国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一颗心又提了上来,王国光道“要说可能导致朝野喧然的事情,其实也有元辅与我商议过了,因为慈圣太后的要求,得赶紧给你派外差。但是目前各差遣都有人在任,只有一个广西巡按胡宥马上要开缺他母亲刚好去世,要赶回原籍丁母忧,请丁忧的奏疏前天刚到,人却已经在回籍的路上了,现在广西乱子不少,甚至还在用兵,没有巡按哪成所以这事还拖不得,我本来正在考虑人选,这次也别考虑了,只能让你去了,正好一举两得。” 高务实大吃一惊,冷汗都要惊出来了,急道“一省巡按何其重要,我一个新科进士,转调御史已经是破例了,毫无历练便派大差,巡按一省,如何交代得过去再说朝廷又有典制,北人不巡南,南人不巡北,以免不知习俗”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王国光苦笑道“派外差也得有差遣可派,现在各地外差都已有人,最近一个可以调整的,也到了明年年初你觉得慈圣太后能忍你到明年再走么” 高务实咽了口口水,又长长的吐了口浊气,看着王国光道“虽说广西乱了好些年了,可是这毕竟是一省巡按啊总宪,晚辈不会引起公愤吧” 王国光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好就不怕。” 第034章 高党大隐忧 何为巡按御史御史不必解释,但“巡按”则需要说明一下,巡按即“分巡按治”之意。从洪武十七年开始便设此职,其身份为监察御史,“巡按”为其差遣,根据省道位置重要与否,分称“大差”、“中差”、“小差”三种。 通常而言,每差为期一年,以到任时间和离任时间计算,路途所费不计。差满回京由都察院考察是否称职,出则由都察院在御前点差,每次选两人至御前,由皇帝钦点一人,当差完毕回京,直接向天子奏事复命,不向都察院报备。所以巡按御史虽然受都察院考察,但又不被算作都察院属吏,具有高度的独立性。 而之所以高务实一听自己被王国光推为广西巡按御史会如此吃惊,甚至担心自己惹众怒,则是因为巡按御史的权力从明初到如今,一直在不断的膨胀。 尤其是随着巡抚逐渐成为一省最高行政长官,而巡按由于拥有连巡抚一齐监督的权限,导致某些强势巡按甚至能逼得巡抚退避三舍。 其实,巡抚正式官称是巡抚都御史,一般而言都是三四品的高官,从名份上来说,他们是巡按御史的上级。所以巡抚致巡按的公文称之为“劄付”,而巡按致巡抚的公文则只能称“具呈”。抚、按会议政事,巡抚正座,巡按旁座。这种上下级的关系,在弘治朝时还是被朝廷所肯定的。 但到了嘉靖时期就开始有变化了,一开始巡按自称“佥坐”,后来甚至开始与巡抚平等相交,互称“侍教生”,并且经常生品秩低得多的巡按论劾巡抚,而巡抚只得唯唯听命的事件。 因此现在的巡按在地方上是威风八面的,从二品的布政使见了七品巡按,甚至有很多都以下级自居,有明一朝的“以小制大”原则在这一刻被挥到了极点。所以高务实对自己居然会被选为巡按御史候选人感到十分震惊我这真的是被贬官吗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郭朴近来的表现有些不同于以往,他以往做事可是一贯以求稳为先决条件的,可是近期以来,他的举措明显有些激进,似乎是在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推上高位。 难道老师真的打定主意要致仕 “总宪,晚辈有句话不好直接问元辅,不知能否向您请教一二”高务实终于忍不住问道。 王国光见他脸色肃然,也渐渐收敛了笑容,点头道“你有什么不明白就问吧,能回答的老夫会尽量回答你。” “元辅是不是已经决意七十致仕” 王国光叹息了一声,苦笑道“难怪元辅说可能瞒不住你,你还真看出来了” 高务实脸色一变。 王国光摇头道“不光是元辅,老夫明年也要开始递疏乞骸骨了老夫比元辅只小一岁。”他看着高务实的眼睛“现在你知道元辅和老夫为何要推你到一省巡按之位了么” 高务实心中有些乱,郭老师不肯让自己多年的清誉受损,非要年满七十就按例致仕,这事影响有些大。虽然他致仕之后按例是大舅继任辅,可是大舅的根基在于晋党,晋党只是高党之中的一个分支,他到时候能够得到高党多少的支持,现在还很难说。 而且还有一个隐忧就是张四维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李时珍说他“久病亏元”,除非休息下来慢慢将养,而且不能有太多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这样有个年,或许能够恢复元气。 可是张四维现在怎么可能停下来将养年 因此高务实很是担心到时候张四维万一要是死了,高党在内阁可就直接居于劣势了。 目前内阁中除了郭朴和张四维,剩下的三人就是申时行、余有丁和许国,其中只有许国是高党,而偏偏他是南直隶歙县人,受心学影响很深,难保到时候不会因为局面恶化而干脆投到心学党那头去。 而现在王国光也说他最迟两年后也要致仕,左都御史这个关键位置说不定也要丢 高党盛世之下,竟然有这么大的隐忧 高务实觉得有些头疼起来了,看来当年自己定的计划,也就能管个十来年啊就算郭朴和张四维退下去之前临时再推荐一两个高党入阁,恐怕申时行等人也要掌握大权至少好几年了。 郭朴肯定是现了这个问题,才会在最近想方设法提升自己的地位做过巡按御史之后,下一步不说做巡抚,干个兵备道那是肯定绰绰有余了。 郭老师和王总宪这是在他们政治生涯的最后时间给自己铺路啊。 高务实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恭恭敬敬地给王国光行了一礼,道“晚辈知道了,多谢总宪器重,委以重任,晚辈敢不尽心竭力” 王国光欣慰地道“本来元辅和老夫是不想让你有太多压力,才决定不把缘由和你说明的,但你既然自己看明白了,那也就算了。不过,老夫还是希望你能平和心态,不要为了证明自己而动作太大。 你此次贬官三级,虽然因为仁圣太后的懿旨,元辅和老夫反而利用起来让你能执一方重权,但是眼下确实找不到更好的大差广西那边乱了十几年,僮傜乱民此起彼伏、层出不穷,连桂王的王府都失陷了两回。你去了之后,一定要稳住形势,不要胡乱兴兵就算要兴兵,也不要亲自带兵,反正你是巡按,是监军,赢了总跑不了你的功劳,可万一你自己带兵出击,输了可就不好交代了。” 全省之战,巡按肯定会是监军,也只能是监军。但那只是理论,实际上以各省巡按现在的威势,非要下令调兵的话,那些总兵、参将什么的哪敢不听他们的考评也好,论功论过也罢,巡按的评语可是比巡抚的评语还要重要的。 因为巡抚久任地方,朝廷担心他们与地方将领形成利益结合,而巡按一般来说只任一年,朝廷当然放心得多,也信重得多。 高务实现在不是很了解广西的局面,因此只能先答应了下来。 王国光就道“明日老夫便带你去陛见其实这事就是走个过场,皇上肯定挑你,说不定还有什么话交待你。”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了。 第035章 陛见广西巡按 这天回府,高务实自己一个人呆在小楼里思索了许久,不止是为高党接下来几年的局面感到担忧,更是为新政的持续性感到焦虑。 申时行这个人他是了解的,毕竟申阁老当初给朱翊钧当讲官,相当于也教了他几年。申时行在政治上肯定是典型的心学一派的作风,虽然他性格偏柔,更热衷于搞平衡,可是一旦他成了辅,对于新政的推进来说肯定还是相当于踩了一脚刹车,必然会遭到更大的阻力。 可是这个问题,他现在却解决不了了 郭朴可不是他的家丁下属,那是他的老师,这位老师一辈子恪守法度,他觉得大明官员七十致仕的规定既然存在,除非有天崩地裂的大事,否则就都应该遵守。高务实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能作罢。 而大舅张四维身体这种事,谁能担保只能求上苍保佑了。 高务实想了老半天,最后也只能长叹一声。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能做的现在也只能是这么多了,既然解决不了,也只能留待来日,还是想想自己接下去在广西能干点什么吧。 巡按御史级别虽低,权力却是巨大,到了广西之后,凭借自己的家世和六状元的身份,倒是可以比在京城硬气许多,或许可以整治一下官场 不过这都是没影子的事,只知道广西现在乱得很,但是具体乱成什么样,又是为什么乱,自己现在还茫然没有头绪,琢磨这些也没什么鸟用,还是得到了地方之后再行查证。 次日一早,高务实便在王国光的带领下,和另一位监察御史一道前往皇宫,陛见皇帝了。 朱翊钧的气色不是很好,但是遴选很快王国光介绍完两位广西巡按候选人,朱翊钧便直接选定了高务实,连半句多话都不肯说。 高务实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愤怒,当然这愤怒不是对他高务实来的,这是一种权势被压制、尊严被无视而产生的愤怒。 历史上,他也是在今年被母后李太后逼得下过一道罪己诏,而且罪名比这一次还要搞笑。 那次是他喝了点酒,下令让身边的一位小宦官唱新曲,结果小宦官推说不会,朱翊钧趁着酒劲怒,说要砍了小宦官的脑袋。身边人当然劝他,他便说脑袋且留着,割一束头以示惩罚。 结果这事很快被李太后知道了,李太后大怒,一边命朱翊钧长跪不起,一边威胁他要立潞王为新君,同时派人通知张居正,要张居正代皇帝拟罪己诏。 朱翊钧痛哭流涕地跪在慈宁宫外求母后原谅,李太后又派人请张居正过来当面教训朱翊钧,好一通说教之后,这事才算翻过了页,然后没得说,朱翊钧下诏罪己。 高务实心里苦笑,看来朱翊钧在万历八年愣是有下诏罪己这一磨难要经历了,相对来说这次还算正常一点,起码不是因为一个小太监的一撮头就下罪己诏 只不过,这次朱翊钧的罪己事件,自己跟着倒了霉当然这次到底算不算倒霉,还有些难说。 一方面,高务实原本最有可能走的一条升官路线被断了先翰林史官,进日讲官,混资历升级,中途可能去国子监干一任祭酒,再回翰林院进侍读学士并掌院事,然后进某部侍郎,接下来要么以侍郎直接入阁,要么再混两年以尚书入阁。 这条路是大明翰林们最清贵的入阁路线,尤其是状元们最常见的路线,譬如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李春芳,就是走这条线路入阁的。 简单的说,这条路线既轻松惬意,又清贵无比,最是被世人所羡慕。 但现在这条线路被断了,改成另外一条,也就是外官路线,这条路线非要细说的话太复杂,但如果简练一点说,那也无非就是在地方上做出各种成绩,然后调回京师任侍郎,再尚书,再入阁 跟第一条路线相比,这一条路线既辛苦,又危险,任何一步走错,都可能在半途就沉沙折戟,甚至走到凯旋回京的那一步都未必保险凌云翼今年不就栽在那一步了 另外还有一个麻烦,就是自己这次南下实在太远,都特么跑到广西去了,这可不比回新郑老家,顶多也就十天半个月的路程。去了广西之后,京城这边自己的主要产业都会处于一个没有主心骨的状态,还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 朱翊钧显然不会知道高务实脑子里会想这么多的问题,他只是觉得在王国光把另一位御史带走之后,高务实好像有些走神。 这让朱翊钧有些尴尬,他以为高务实是对“降调外任”毫无心理准备,所以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而这件事,根子却出在他这个皇帝身上,高务实不过是代他受过。 “务实,这次委屈你了。”此刻乾清宫西暖阁里没有外人,只有朱翊钧、陈矩和高务实三人,陈矩是他的心腹,有什么话也不必瞒他,所以朱翊钧直接走下了御座,来到高务实身边。 高务实知道其实这个时候,朱翊钧才是心情最郁闷的人,所以反过来半开玩笑地安慰他道“皇上不必为臣担心,臣听说巡按御史现在到了地方可是威武得很,臣前次做钦差还是十年前的事了,这次有机会再体验一下钦差威风,其实高兴得很呢。” 这话也就他这个和皇帝有过十年伴读生涯的同窗敢说了 果然,朱翊钧听他这么说,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摇了摇头,又正色道“务实,巡按御史权威虽大,可是责任也大,你千万不要轻忽了。而且现在广西乱得很,虽然殷正茂和凌云翼一前一后打出两次大捷,前不久刘尧诲也来了个大捷,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僮傜之乱就像按进水里的葫芦藤,刚按下这个葫芦,又浮起来那个葫芦,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臣到了广西之后,会仔细查证一下,看看这个问题的根源在哪,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想法子根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这是你的一贯思路。”朱翊钧一边说着,一边却摇头“我看此前殷正茂也好、凌云翼也罢,不说人品官声如何,至少都不是庸才,他们之所以没有去行根治之法,我看肯定不可能是没有原因的。你到了广西之后,不管是不是现了你所说的根源,都不要轻易动手,先上疏让我知道,否则就算我同意你做,也不知道怎么配合你,明白吗” 这话说得可真是十足诚恳了,高务实收了嬉笑,面色肃然的行礼谢恩。 朱翊钧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我是昨天才知道内阁和都察院对你的安排的,说起来我现在也很矛盾,既希望你这一去能早些回来,又担心一年的时间根本不够厘清广西乱源,唉你这趟差事不好办啊。要是实在不行,你就跟着刘尧诲他们分润一些军功好了,等尧娥、尧媖的婚事弄完,我到时候就找个理由调你回京。” 说到三公主和四公主的婚事,朱翊钧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不过朱翊钧这话却明显是一番好意,他多少年前就是把高务实当做将来自己的辅弼之臣看待的。在他看来,辅弼之臣自然应该是留在身边了,所以他宁肯高务实在外面老老实实混上一年,到时候随便找点什么理由调回京师就好,也不希望高务实在外头惹出什么麻烦虽然他很相信高务实的能力,但就怕他万一惹什么的事情让他脱不开身,那也是麻烦啊 总而言之,朱翊钧跟翰林院那些官员的看法没什么两样,都是觉得留在皇帝身边才是最大的重用在此刻的大明,你哪怕只是每天给皇帝讲解一段文字的日讲官,也比在外头当巡抚更有逼格。 这是因为,日讲官混得好,说不定明天就入阁,而外省巡抚想要入阁,中间那可是隔了起码两大步。 不过高务实现在反倒有些踌躇满志了想当年他那么努力,也到了三十来岁才混上镇长,科级干部而已,现在虽然级别被降成了七品,可是实权了得啊,比一省委s记还威武呢 这么好的条件,要是不抓紧时间干点事业,对得起“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句老话吗所以跟着两广总督刘尧诲等人混点军功什么的,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倒不是说军功不要,而是不能靠混。 老子要军功,也得堂堂正正的拿 虽然自己指挥打仗行不行还是两说,但最起码把后勤监督工作干好这一条,总难不倒我高某人吧 好像前几年广西打仗,每年开支也就二三十万两银子,实在不行老子破家为国也得捞个好看点的军功大爷有钱,就是这么任性,怎么了 诶,等等,广西既然到处打仗,我是不是应该带点家丁过去啊可别上任的路上被乱民给打死了,那可就没地方喊冤了。 可是自己是巡按,又不是巡抚,带上一大帮武装家丁的话,会不会被弹劾毕竟自己理论上只是身负监军职责,而不是带兵职责的。 朱翊钧见他皱着眉头,面色有异,不禁问道“在想什么,有困难可赶紧提。” 高务实一听就乐了,皇帝既然这么上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下就道“臣是在想,既然广西境内不安宁,臣是不是可以带点家丁上路” 朱翊钧想了想,道“总督有督标、巡抚有抚标,他们的家丁是有朝廷管粮饷的,但你是巡按,可没有这个先例” 高务实马上道“这个无妨,臣不需要朝廷开饷。” “知道你有钱”朱翊钧一翻白眼“那你自己看着带吧,不过也别太多了,万一有人参劾,大小也是个麻烦。” 高务实大喜,连忙拱手“臣谢皇上隆恩。” 第036章 临行前的准备 办理巡按关防之类的事情都是走流程,有王国光这位左都御史关照,自然是一切从,吏部那边更不用说,所以就不必多提了。 但不管怎么快,这个过程最起码也得天。而且天后估计高务实依然走不成,因为广西巡按的大印还没回来那位前巡按胡宥是个大孝子,知道母亲逝世后,他是直接挂冠而去的,一应关防大印等相关东西全得从广西快马送回京师。 这年头没有火车飞机,从广西到京师按照不同的驿马急递等级,所耗费的时间不同,按照都察院和吏部的估计,那颗象征着高务实广西巡按御史身份的大印要到达京师,估计还得有个十天半个月。所以高务实打算利用这半个月的时间把一些事情安排一下。 见心斋是肯定要赶紧安排的,刘綎走后,马芳和刘显双双致仕养老,被高务实聘请来做顾问了,不过他们俩名义上是做火器设计需求这方面的顾问,而实际上主要负责帮高务实整理武装家丁,因此没有住在京师附近的见心斋,而是去了开平。 本来刘显一开始带走了刘馨,但正巧这两天又带她回京师了。刘显跟高务实说,因为京华的药铺开始大量需要优质三七做百宝续命散的主材料,而只有西南一带的三七药效最好,所以他打算让刘馨走一趟西南,联系一下自己当年的旧部,看看能不能找到稳定的货源。 高务实对刘显的思路比较不能理解,此前刘馨跟着刘綎回京还好说,毕竟有那样一个大哥在,安全肯定是确保无虞的。可现在刘綎人都去云南了,这会儿让刘馨一个大姑娘跑一趟西南会不会心太大了点,这可是你亲女儿啊 但刘显却放心得很,拍着胸脯跟高务实保证,说刘馨论武艺自然不是她哥哥的对手,但寻常两三个军中小校却肯定拿不下她,而且她久随自己,熟知兵事,若是单论指挥,恐怕刘綎还要逊他这个妹妹一筹。 单论指挥,那就是说要忽略刘綎的个人武勇,以及这种武勇带给部下心理上的优势加成了。不过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刘显对自己这个女儿的信心,他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应该不至于看走眼。 虽然高务实一开始觉得这话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转念一想,抗倭女英雄瓦氏夫人和忠贞侯秦良玉不也都是女将可见带兵能力强,主要在于脑子,又不是非要个个都跟马芳、刘綎这种猛将兄似的,非得亲自上去临阵斩将才行。 而且刘显还告诉高务实,他会把自己身边的两百家丁一并给刘馨带去,毕竟他现在身边有高家的护卫家丁,也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 刘显的意思是刘馨可以和高务实一起上路,到湖广的岳州府或者常德府再分开,高务实南下广西,刘馨西进入川。 路线安排倒是没有问题,不过高务实印象中最好的三七应该是出自云南,刘显让刘馨入川,似乎有些缘木求鱼。 他把这一点对刘显说了,刘显表示他也知道云三七药效最好,但他的旧部主要在四川,云南那边虽然刘綎已经去了,可是上任不久,未见得有这样的能力搞到大量三七。 高务实想了想,高党在云南虽然也有人,但为了一些药材的事情麻烦人家似乎不太好,也就认可了刘显的理由。云三七的问题,等刘綎在那边站稳脚跟了再说也不迟。 谈妥了这件事,高务实就开始安排起京师附近的产业问题来。不过他现自己目前需要安排的事情并不多,各厂矿的生产都已经进入了正规,目前大明也没有打什么大仗,无论铁还是煤,需求量是都比较稳定的,并不需要做多少调整。 天津港之类的事情也差不多,都是按部就班就好,最多有点小修小扩,高孟男和帅嘉谟就能决定,不需要麻烦他高务实这位甩手掌柜。 甚至包括位于山东莱州的京华造船厂,现在也没有什么事需要高务实操心。他们目前还在生产平底沙船,这是山东一带很有生产经验的船型,无须高务实操心。而尖底海船什么的,都还在技术储备阶段,包括合适的木材也正在储存,所以也做不出什么大动作来。 京华香皂之类的就更不用说了,这都是高务实的老产业了,怎么可能还要他多操心。 倒是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需要稍稍交待一下主要是让高炯多和吴兑联系,吴兑不仅是高党要人、兵部尚书,而且是高党下一步的重要人物,两个兵工厂的生意也肯定需要他这个本兵多少帮衬一点,至少别被人阴了。 在军工私营上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现在大明除了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之外,又多了一家王氏兵器厂,实际东家是王崇古之子王谦。王谦是万历五年的进士,现为工部主事,其兵器厂当然也和高务实一样,是家生子代为掌控。 不过他家的兵工厂铁料来源是高务实的开平三大厂,而且主打冷兵器和盔甲制造,跟高务实暂时没有生意上的直接竞争。 另外听说陕西马家也有意掺和一脚,只是马自强才去世两年,他们还没决定下来。 这么一算,高务实在京师的产业虽多,但大多已经走上正轨,几乎不需要他过多干涉,于是高务实也就放下心来,开始最后的“走家串户”其实也就是拜访高党在京的各位大臣,顺便还要请今年同科并成功留京的进士同年们聚一聚。 除此之外还得拜访一下他当年的一批老师实际上就是朱翊钧从太子到皇帝这近十年的日讲官们。虽然这批人里面实学党、心学党以及没有明确政治倾向的人都有,但是不管怎么说,礼数还是要做到位,实在没空一一拜访的,也都派人送信表达歉意。 最好笑的是,高务实临走前居然还“赚”了一笔钱几乎是只要跟他曾经有过关系的官员,无论是老师也好、同僚也好、同年也好,甚至还包括朱应桢等生意上有关系的勋贵,都给他送来了多少不等的程仪,其中少的十两,多的百两。 最后曹恪给他一算,一共竟然收了高达七千多两银子的程仪,真是让高务实自己都大吃了一惊我认识的人可是真不少 第037章 你又是谁(4更破万大爆料) 高务实离开京师之前的最后一站,是拜访大舅张四维和老师郭朴,两人分别与高务实做了一番恳谈。 次日一早,高务实离京南下,开始奔赴广西上任。 此次他南下广西,得了皇帝许可,可以带上武装家丁,因此特意调用了三百久经训练的家丁与他同行。 这一次他带的家丁和过去几次都不同,由于此次乃是去山林密集的广西,所以没有带骑丁,三百人清一色都是步丁,不过还是配了马,有些类似于戚继光到蓟镇之后编练的骑马步兵。 另一个最大的不同,则是这次的三百家丁全部光明正大的带着火枪,随行的辎重队伍里还载着足够的火药和弹丸,以及一些现银。 高务实在南方没有什么势力,最深入南端的触角,就是此前从户部手里买下来或者说置换下来的原广州官港,高务实到了广西之后如果要调用钱粮或者其他物资,最近的渠道就是从广州调。 不过此时的广西省府不是在南宁,而是在桂林,相对来说略远一些。而且广西既然地方不靖,调动物资自然也是有危险的事,所以在他出南下之前,他把高孟男派去了广州坐镇。 高孟男是大伯高捷的养子,此前一直在天津港和帅嘉谟一起经营港口、打造船队,不论是对于港口的经营调度,还是船队的了解,都已经比较有经验了,所以被高务实选派去了广州。 当然,北方船队以沙船为主,这和南方的主流海船有些区别,不过高务实调任广西本来就是突事件,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实际上他本来觉得帅嘉谟是南方人,调去广州港可能更好,但是高孟男毕竟顶着高姓,在广州反而更容易打开局面广东当然也是有高党官员的,他们也许会卖高孟男一点面子,可换了帅嘉谟就不好说了。 好在高孟男这次去广州主要是准备配合身在广西的高务实,所以真正需要的倒也不是尖底海船,而是内河航船,这个就简单多了,有钱就好办。所以高务实在派他去广州的时候同时,也在京华内部传达了命令,从收到命令的即日起,广州港的收益全部暂时停止往京师递解,一律留存在广州,等候新的命令再行调派,同时高孟男将可以使用这些款项。 高孟男走海路南下广州,理论上比高务实到达广西肯定更快,所以他也提前得到了高务实的一些指示,有很多事情到达广州之后就要立刻操办起来。 而高务实则会同刘馨及刘家家丁两百人,合计五百余人的队伍一同走6路南下,十二日后先在新郑落脚。 高母张氏已经提前得知了儿子最近的情况,高务实一到新郑,就被她派出的人接回了龙文雅苑。 龙文雅苑的大门原本就是按照城堡级别打造的,应该造价不菲,但这次高务实回来现这大门好像又重修了一次。 他打量了一下,一眼看到大门外有个颇见雄伟而又雕刻精致的石制牌坊,上书“六状元”四个鎏金大字,而两根靠中间的主柱上则是一副对联,上联曰“六元及第,二百年来真魁”,下联曰“十年侍君,朕为文曲落书丹”。 落款的字体小些,高务实离得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依稀仿佛有“奉旨赐状元坊”等字样。而龙文雅苑的大门前也立着高高的旗杆,旗帜张扬,上面也写着“六元及第”字样。 刘馨与高务实并辔而行,见了此情此景,一脸倾羡地道“高直指,你这状元坊,即便不好说是绝后,但也一定是空前了。” 直指,是有明一朝对巡按御史的雅称,其来历是汉代的“绣衣直指”。“绣衣直指”亦称“直指使者”、“绣衣御史”。汉武帝天汉二年,使光禄大夫范昆及曾任九卿的张德等,衣绣衣,持节及虎符,用军兴之法,兵镇压农民起义,因有此号。此非正式官名,绣衣本身代表的是受君主尊宠。而直指,以汉书百官公卿表颜师古注引服虔曰“指事而行,无阿私也。” 所以,以绣衣直指来雅称巡按御史,既是对巡按御史受皇帝信重宠爱的肯定,也同时暗表巡按御史的“监军”之权。 高务实听了刘馨这话,笑了笑,道“我近来之际遇,也挺空前的。” 刘馨并不知道高务实被贬三级的真实原因,所以在她看来,高务实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安慰道“以奴家所见,此事不过是慈圣太后借故作,其本意应该只是告诫皇上勿忘祖制,直指不过是被迁怒罢了。况且,元辅与总宪是非分明,虽然贬官降级,但由太史而为直指,也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太史,是对翰林院和詹事府官员的一种泛指式的雅称。 高务实笑了笑,没再说话。其实刘馨虽然不知道两位公主的事,但她这个分析却是一针见血,李太后此次突然作,最大的原因其实就是警告朱翊钧。 随着朱翊钧年纪渐长,李太后难道不知道他迟早是要独立亲政的可是她历来管教严厉,生恐儿子将来和大明此前某些冲龄即位的皇帝一般胡作非为,所以才会找个机会敲打一番。 实际上,别看她嘴里说着要废了皇帝另立潞王,其实那只是恐吓罢了,就像父母管教孩子的时候说“是不是要打屁股”一样。 当时在她劝王皇后回坤宁宫的时候,就已经暗示过皇后,让她回坤宁宫“安心呆着”若是废君新立,皇后还能在坤宁宫呆着吗 只是当时朱翊钧脑子太乱,没有听出来罢了,至于皇后有没有听出来其中含义,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说高务实倒霉,与其说是给皇帝背锅,不如说给两位公主背了锅公主情诗事件是肯定不能传出去的,而这事的根源在于朱翊钧违制带她们去了高务实府上,所以朱翊钧负主责,下诏罪己,高务实未能劝谏,负连带责任,贬官三级。 至于罪己诏的严重程度,其实根本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高。翻开明代各种史料就会现,别说皇帝自己做错事会被逼下诏罪己,甚至如“某地彗星现,上乃下诏罪己”、“雷击皇极殿,上乃下诏罪己”、“某地两年不雨,而今年大涝,上乃下诏罪己” 更别提还有后来兢兢业业乱天下的崇祯帝,曾经连下六道罪己诏。 可那又如何君父就不是君父了君父之命就不是圣旨了 下诏罪己,无非是文官集团整体之强大,逼得皇帝不能不如此做个姿态罢了,那并不代表皇帝的权威受到多大影响朕虽然对付不了全天下文人,但对付其中个别一小撮,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要知道,连嘉靖帝那种暴戾之极且喜怒无常之君,该下罪己诏的时候也得下,比如嘉靖三十六年,宫中失火烧了三大殿,嘉靖又不是罗马皇帝尼禄,自己烧着玩,他不照样下罪己诏了 “仰惟仁爱之昭临,皆是朕躬之咎重。兹下罪己之文,用示臣民之众。” 爷爷嘉靖那样的铁腕皇帝也扛不住,万历小皇帝犯错被母后惩罚,又有什么稀奇 李太后让朱翊钧下诏罪己,也并非是要告诉他“不能违逆母后”,这不需要她告诉。她实际上是在告诉朱翊钧,不要对抗文官集团整体都认可的祖制 当然,历史上的万历帝不信邪,所以有了后来的“国本之争”,有了后来的二十年不上朝,可是他赢了吗 没有,他输了,太子依然是朱常洛。 可见对于整个文官集团,斗争一定要有更高妙的手腕,硬来是不行的,除非他有能力把大明推倒重建。 可是推倒重建怎么可能是皇帝会考虑的事只有李自成才会考虑。 如果不推到重建,就只能按照高务实的想法,一梁一柱、一砖一瓦的慢慢换,既要保证房子不会倒,又要保证材料逐渐换新。 为什么高务实总觉得没有几十年搞不定原因就在于此。 久病之人,动不了开膛破腹的大手术,得先培元固本才行。他此前在南沙河皇庄之外劝朱翊钧“三大难题拆开来办”,就是秉承这一思路。 说到底,高务实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是来拆房子的,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修补改建者,比李鸿章的动静肯定大,比孙大炮的动静肯定小。 刘馨没有得知内情,却能把此事分析得**不离十,让高务实对她不禁又高看了一眼,甚至一时觉得此女若是男儿身,只怕比刘綎还要厉害,那自己是铁定要大力笼络的。 真是可惜了。 高务实微微一笑“刘小姐说得是,只是这颗桑榆既可能还没熟,又可能有毒,能不能开开心心吃下去可还不好说得很呐。” 刘馨忽然笑了笑,道“张太岳都没做成辅,还有什么事能难倒高直指的吗” 此言一出,高务实陡然脸色大变,沉声道“你是谁” 刘馨眨了眨眼“你又是谁” 第038章 你还是有点用的 “老夫人,大老爷和那位刘小姐还在后院楼墙上议事。” “你们继续看着。” 被称为老夫人的,是高务实的母亲张氏,由于高务实中了状元,已经是进士及第,不能再以少爷称呼,所以现在高家六房整体提了一辈,“大老爷”说的就是高务实,因为他是长子。而高务实的父亲和母亲,则已经升级成了太老爷和老夫人。 高务实刚才已经带着刘馨进来见过张氏了,不过高务实的面色颇为不好,即便见了母亲也只是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很快就借口带刘馨到后院楼墙上赏看双洎河风光而离开了。 张氏对于儿子竟然带了一位年轻姑娘回家很是诧异,在得知这姑娘乃是太子太保、原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刘显之女后,更是惊讶万分,派家丁在楼墙下看视并随时报告。 高务实心情不好她可以理解,此前京师的事情她都得到了消息,虽然巡按权重,但毕竟降了品嘛。可是这位将门之女是怎么跟儿子同行而来的,她就很疑惑了。 都督同知虽然是从一品的高官,但那是武官,在常人眼里固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是在张氏眼中可也就那么回事了。 论门第,高家累世官宦,三伯两朝帝师,官至辅、美谥文正,乃是文臣之巅,而张家现在也是宰相门第,自己儿子也没得挑,堂堂六状元,做过今上十年的伴读,就算呆在京里混资历,也是妥妥的阁老前程。 论财富,高张两家算了,这个根本懒得论了。 所以张氏现在有点紧张,儿子可别是对这位姑娘有什么想法吧那可不怎么合适啊 但其实高务实现在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他只是有些紧张。 “所以,我是在那个位置莫名其妙的穿越,而你是在那个位置出了车祸穿越咱们两个并不是在同一时间穿越的” “应该是这样吧,我穿越比你迟了两年呢。” “我现在也比你大两岁吧对了,忘了问你究竟是哪一年出生的了。我是嘉靖四十二年,你呢” “嘉靖四十四年。” “那就没错了。”高务实舒了口气“我就说那年你才五六岁,怎么那么聪明。” “大明朝神童那么多,你就光盯着我你自己不是神童” 高务实苦笑道“我这个神童有原因啊,但是当时我不知道你的情况,自然就很惊讶。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身份的” “万历六年,张居正病死的时候。” “这么迟”高务实一脸诧异“我以为最迟隆庆六年或者万历元年你就应该看出来。” 刘馨摇了摇头“你想多了,我平时又不看历史,这个时代我以前听说过的名字都只有区区几个,比如黑心宰相张居正、抗倭英雄戚继光,还有不上朝的万历皇帝不瞒你说,我到今天都不知道万历八年究竟是公元多少年。” “那你穿越来干嘛呀” “是我乐意的吗我才不想呆在这个时代呢,除了绿水青山比那时候好些,其他要什么没什么,而且我一个女孩子,什么都做不了,你以为我想” 高务实怔了一怔,继而也只能苦笑起来“你这么一说,倒是也很有道理。” “那当然,简直太有道理了啊你想,你们男的穿越多好,合理合法三妻四妾,可我能干什么啊要不是老爹宠着,老哥又忙,我怕是连门都出不了几次,闷也闷死了。” 高务实干咳一声“三妻四妾是不存在的,只有一夫一妻多妾” “我就是这么一说,你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刘馨叹了口气“我到这个时代什么都做不了,要不是记得张居正应该是做过十年宰相而且搞过一次什么张居正改革的话,我甚至现在都不会知道你的身份。” 高务实思索着道“也就是说,你是因为张居正没做成辅,所以才开始怀疑我的可你为什么不怀疑我三伯” “肥皂啊。”刘馨道“我虽然不知道肥皂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反正我觉得那是个化工产品,应该不会是出现在明朝。” “你以前是学什么的,或者说做什么工作的” 刘馨一脸无奈“师院毕业,高中地理老师,刚刚过实习期你说我这个专业在明朝能有什么用”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我觉得做肥皂就不错,简单又好赚,里都这么干,我试了一下,感觉确实不错,值得推荐。” 刘馨一翻白眼“我只会用肥皂,可不会做那时候我可是乖女儿,从小就是学生干部,毕业之后一边忙着考研,一边忙着考编,哪有时间看那些东西谁知道会穿越啊” 高务实又是哈哈一笑“那你以后怎么办要不然我在见心斋开个地理课,让你缅怀一下逝去的快乐” 他本来是开玩笑,谁知道刘馨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下,道“你还别说,我觉得这个可以有,最起码也可以教他们开眼看世界啊。” 高务实怔了一怔,问道“你说真的” “我没开玩笑,要不然我觉得我迟早要闷死,尤其是年纪慢慢大了,我爹都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成婚的事了,烦得要死。”刘馨叹了口气。 高务实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刘馨警觉起来,道“你不要多想,我不会因为跟你来自同一个世界就想着嫁给你的。” 高务实忍不住笑起来,调侃道“那又是为什么” 刘馨摇头道“不公平,所以不乐意,我打算终身不嫁。” 她说着,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既然历史好,我问一下你,明朝还有多少年我死之前明朝还不会亡吧” “为什么问这个,你还关心朝代更迭”高务实刚才听她说对这个时代几乎毫无了解,就已经知道这是个不看历史的“正常现代女孩”了,而在他的印象中,女孩子对政治基本比较无爱。 “我不是关心朝代更迭,我是关心我那个呆头呆脑的大哥。”刘馨苦恼道“我记得现在好像就快要到明末了吧,我大哥是个武将,到时候会不会出事啊而且他今后要是出事了,我吃谁的去” “吃的问题好解决,就冲咱们来自同一个世界,你不嫁给我,我也可以养你的你一个女孩子能吃多少啊” “可别,有道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好意心领了。与其这样,我宁可啃老,反正百宝续命散这件事情办好之后,刘家应该是饿不死的,我到时候脸皮厚一点,找我爹要一点股份,大概也就够花了。” “你就没点理想”高务实挠了挠头“比如解放女性什么的,你们女孩子不是应该会对这些比较有兴趣” “哈哈,我拿什么去解放我去跟那些和我身份差不多的女孩子或者别人家的女眷说这个吗她们只会以为我疯了,把我视作洪水猛兽,然后告诉她们的父亲或者夫君,接下来别说是我了,连我爹和我哥可能都要被我害死。” 高务实诧异道“你倒是挺清醒的呀。” 刘馨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就算开始几年不清醒,这都十几年过去了,还不清醒,我是猪吗” 她见高务实又笑了起来,不满地道“笑什么呀,我要是穿越成个男人,我至于这么纠结么” 高务实顿时笑得更大声起来了。 刘馨佯怒道“你有没有一点绅士风度啊”然后又道“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明朝还有多少年,我大哥会不会有事” 高务实这次收敛了笑容,一脸严肃,沉吟着迟迟不肯开口。 刘馨紧张起来“不会就快完了吧我大哥武艺那么强,应该不会战死什么的吧你不是有港口还有船队么,到时候借一艘让我们逃出海怎样我不会白拿好处的,我记得很多矿产区的位置,你这么有钱,肯定能开的。” 高务实再一次没忍住笑了出来,摇头道“我说,虽然你觉得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我觉得我还是可以改变一些的,为什么事情都还没有生,你就光想着逃了” “是吗”刘馨稍稍安心了一点,问道“你能改变多少我大哥历史上的结果是怎样” “你大哥被誉为晚明第一悍将,打过很多大仗,威名赫赫,但是在大概六十出头的时候,战死在了萨尔浒战役。”高务实面色平静地回答道。 “战死了”刘馨惊恐地瞪大眼睛,但很快眼珠微微一转“萨尔浒,那是在辽宁抚顺是跟女真人打仗死的和清朝” “你的地理确实不错,但历史恐怕不及格。”高务实评价道“当时不叫什么清朝,甚至没有清国,只有后金当然,那是鞑清的前身,你也不算完全说错。” 刘馨没理会他对自己历史水平的评价,反而想了想道“我哥六十出头,你应该还不到六十岁,那时候应该做到阁老了吧,能不能想点法子,让我哥不去打那一仗” 高务实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比较希望根本没有那场仗而且我认为这并不难。”他说着,又翻了个白眼,道“再退一万步说,如果我干到那时候萨尔浒还能打败,我当着你的面把我自己的官印吃了。” “当真” “当真。” “很好,看来你还是有点用的。” “呃谢谢。”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比我还是有用不少的。” 第039章 催婚那是真的烦 派人送刘馨去客院休息之后,高务实刚下楼墙,便有家丁上来,对他恭恭敬敬地鞠躬道“大老爷,老夫人有请。” 高务实“嗯”了一声,没说多话,直接朝母亲所在的西苑而去。 龙文雅苑虽然号称别院,其实整体面积比皇宫紫禁城更大,只是正经的建筑面积要小得多,可能只有紫禁城的五分之一,而其中高务实一家的主要住处,大概只有东六宫的大小。 剩下大多数地方是田庄和民舍,田庄当然都是他的田,民舍里住的当然不是家丁就是佃户。之所以还能号称一所别院,是因为这个接近颐和园面积大小的范围,被他母亲张氏修了城墙一般的院墙给圈起来了。 用张氏的话说,万一外头流民肆掠,好歹有个地方躲。但其实高务实知道那只是原因之一,张氏真正想要表达的还是“咱家达了”。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大概就是这个心态。 历史上张居正在老家修的宅子比王府还气派,现在高务实老家的宅子大概也称得上了。唯二的区别是,高务实花的是自家的钱,而且在建筑形式上严格要求,决不允许僭越逾制。 不过这地方现在说是别院其实有些不对,因为高家六房已经彻底从高老庄祖宅搬了出来,实际上这里已经是六房的主宅了。 当然,它更是高务实的“状元第”。 高务实穿过好多道门廊庭院,总算到了母亲的住处,在正堂再次拜见了母亲。 张氏问道“河南几处产业的账目,为娘在得知你出京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你要看么” 高务实摆了摆手“没什么好看的。” 的确没什么好看的,河南这边的产业格外稳定,除了上次水泥厂被高务实这个东家“欠款换港口”坑了一把之外,基本上都是稳步展。爆是不会有的,但每年也能略微增长一丢丢,高务实觉得这情况符合大环境的表现,所以看不看无所谓。 张氏倒也不是真要谈这事儿,只是引出个话头,然后便道“你把赏月、听琴分别嫁给了高珗和高小壮,现在身边有得用的丫鬟没有,要不要为娘再给你挑两个” “不用麻烦了,儿子现在满大明到处跑,在一个地方也不知道能呆多久,带着丫鬟也不方便。” 张氏道“通房丫头也不要吗” 高务实一怔“呃不用。” 张氏就皱起眉头,道“你上次说等中了进士再考虑成婚的事,现在可以考虑了吧” “要不等从广西回来再说吧”高务实道“也就一年的时间。” 张氏顿时板起脸来“一年之后再推一年吗” “娘,我虚岁才十八呢。”高务实苦笑道“至于这么急吗” 张氏哼了一声“就算不急,也可以先物色我问你,京师侍郎以上的大员家中,可有哪家有合适的闺女没有” 高务实泄气道“不知道。” “你怎么就这么不着急呢趁着你三伯的威望还在,郭阁老又是你老师,再加上你大舅的面子,这个时候赶紧物色好啊,还要等到他们都致仕了再去找么” 高务实摇头道“娘,京师现在的局势你不明白,反正这么说吧,如果单单只是以家世、前程乃至财帛方面考虑,您儿子谁家闺女都配得上。” “哟你倒是不脸红呀。”张氏哼了一声。 高务实却不理会,平静地道“但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高家是实学一脉,与现在那批高谈阔论不做事的心学门徒搅和不到一块儿,所以这就去掉了很大一部分可以选择的对象,然后呢,一些比较中立或者不持立场的官员” “行行行你就说只能在你三伯的好友或者门生家中挑选好了,可那也为数不少吧现在就不能先了解一下” 高务实搜肠刮肚找了半天理由,忽然冒出一句“这个辈分不大容易对得上。” “胡说八道”张氏怒道“你三伯的好几个弟子都做过日讲官,都教过你,这辈分要乱早就乱了,还差这一茬” 高务实没想到老娘反应这么快,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 张氏见了,就稍稍放缓了些语气,道“你近来虽然受了些委屈,但不管怎么说,也已经是一省巡按,出这般大差,身边连个照顾起居的人都没有,成何体统娘也不是非要逼你什么,但你自己总要有这个心,莫要让为娘的牵挂。” 这个时候,高务实只能按照时代的传统低头认错“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张氏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个刘显,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务实道“大明近二十年来,有称四大名将者,所谓俞龙戚虎,北马南刘,这个刘,指的就是他了。” 张氏微微点头“听起来倒也是个有些本事的人。” 高务实心中翻了翻白眼,暗忖合着在我这老娘眼里,只有才是本事,四大名将之一,竟也只是“有些本事” 谁知张氏还没说完,顿了一顿继续道“可他就算能打些仗,毕竟也已经致仕了” 高务实摇头道“他有个儿子,名叫刘綎,以儿子观之,必是今后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四十年的新一代四大名将之一。” “是么”这下张氏倒是稍稍重视了一点,问道“那位刘姑娘与你同行,是她父亲还是兄长的主意” 之前高务实和刘馨进来的时候,高务实曾经说明过刘馨与他同行的原因,现在见母亲又问,只好再解释一次。 谁料张氏摇头道“儿啊,你虽然能耐,这猜测人家做父母的心思却还嫩得很。” 高务实一怔,迟疑道“您该不会说,刘公这么做是想把女儿嫁给我吧” “就算不是十拿九稳,恐怕也**不离十了。”张氏道“让女儿和一个年轻男子千里同行,你觉得这是一个做父亲的能放心的事儿就算刘显没有打定主意非把女儿嫁给你不可,但也一定是希望你们两个在这一路同行之中暗生情愫。” 高务实心道那完了,刘显这一波显然是被刘馨给忽悠了,她恐怕只是被老爹念叨烦了,找个机会出来公费旅游她一个现代思想的女孩子,哪肯十五岁就考虑结婚这不就是个初中刚要毕业的年纪么不过,卧槽,我也被利用了 第040章 荆州张府 也许是为了早些上任,也许为了躲避催婚,总之高务实在新郑只停留了两日。 第一日,他和兄弟姐妹们见了见面,然后进县城看望了一下五伯。第二日,则在家中坐等新郑知县前来拜访,与之相谈了一些公、私事务。 官宦世家在地方上就是这样,尤其像高家这样的累世官宦,家里祖祠还供着一位文正公牌位的这种,区区新郑知县得知高务实归家,哪能不来拜见 要知道,高务实虽然和他同是七品,可是知县与巡按,这两个七品的含金量相差何止十倍 更何况高务实堂堂六状元,在新郑高氏已经成了不是家主的家主,他新郑知县如果没有高家的认可,下个月估计就得卷铺盖走人,这种情况下,得知消息之后赶紧来拜见高务实才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过高务实倒也没跟他端什么架子,这位知县乃是个同进士出身,本来哪一派的大佬都没看上他,后来倒不知道是花了钱还是走了什么门路,得了个实缺,干了一任下县知县。然后考课成绩不错,升个中县继续当知县,碰巧就安排到了新郑。 既然到了新郑,那就没有别的路子,只能紧抱高家的大腿,于是这位同进士接近三百名的知县老爷基本把自己当做高家的属吏,一门心思就是为高家的两大产业新郑煤矿和京华瓷器服务。 新郑煤矿不必说了,京华瓷器其实主产地本来在禹州,但这位张知县上任之后,废了不小的力气说动高务实的母亲张氏,在新郑也开了窑,同样是挂京华瓷器的牌,生产钧瓷的非高端产品钧瓷本身是顶端产品,新郑的所谓非高端,其实放在市面上来说也是高端货了。 结果这半年下来居然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毛利过七千两银子,纯利都过五千两了,让张氏颇为满意要知道新郑县一年上缴的税额才一千七百多两呢,对比一下是不是很惊人可见单论赚钱,种田是真的没前途。 高务实能说什么,还不是只能把张知县夸奖了一番,顺手写了个手帖递给他,对他说道“河南右布政使吴方伯是我师兄,你可持我手帖拜见。” 方伯,是对布政使的雅称。这位布政使其实是吴文佳,从工科都给事中历官浙江右参政、河南左参政、贵州按察使然后转任了河南右布政使,乃是高拱的门生里头混得偏好,但又不是特别好的那种。 他也就是当年那位听了高务实授意,把从天寿山连夜赶回京师打算救冯保的张居正堵在城门外一夜的那位吴掌科。**年过去,已经从七品升到了从二品当然左右布政使品级虽高,但其实要看巡抚和巡按脸色,但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当然对于张知县来说,能够因为见了高务实一面就巴结上本省右布政使,简直是天降鸿运,他可是听说吴方伯本次考满就该直升本省左布政使了,这可是河南庶政的一把手。 把千恩万谢的张知县打走,高务实和刘馨一行便上路了。 在河南,打着高家的伏羲女娲人蛇身旗和京华的“双剑捧书”旗,别说普通百姓远远地看着都是一脸倾羡、恭敬让路,便是山匪路霸都会绕着走。 这可不仅仅是高家家丁打出来的威风,更是高家数代在河南乡梓之地一步步积累的威望,以及高务实那次收容卫辉流民所得来的民望所致。 所以从新郑到禹州,再经过襄城、叶县、裕州直到南阳,一路畅通无阻。不过再下去,过了新野县,就要进入湖广地界、襄阳府境内了。 襄阳自古都可以说是好地方,也是军事重镇,不过到了明朝时期,这地方由于离着名的“乱源”之地郧阳有些近,所以治安相对比古时候要差一些。 高务实也提醒自家家丁要小心一些,尤其是这次出来他没带上高珗,更是不敢大意。 高珗老大不小了,去年娶了高务实的侍女赏月,今年正好儿子出世,高务实就给他放了一半假留京。他的职责是统管全部武装家丁,如遇重大意外,还可以调用京畿附近任何厂矿的护厂队和护矿队,在京华体系内现在颇有些6上武装力量总司令的意思。 高务实这次带出来率领家丁的头目叫高璋,是卫辉流民中的孤儿出身,改姓入了高家,本来资历并不算老,但他在蓟镇受训的时候表现极好,戚继光评价他说“变通虽略有不足,然其稳如泰山之固,可领中军亲卫”。 戚军神的眼光高务实自然是丝毫怀疑都没有的,所以这次就把“中军亲卫”交给他了。不过考虑到他毕竟没有多少实战经验,高务实在进入湖广地界,尤其是靠近郧阳的襄阳府地界之后,还是提醒了他几次。 倒是刘馨很放松,她老子把看家的亲信家丁交给她掌带,她却毫不在意,甚至没和家丁们说几句话。每天除了赶路就是和高务实闲聊,还挥地理老师的优势,每经过一地就给高务实介绍当地的地形地貌和矿产资源、气候变化之类的玩意。 可惜高务实觉得自己手头掌握的矿产已经够用了,基本没怎么听进去。 刘馨倒也不生气,依然自说自话,就好像终于能找个人倾述一下自己的满腹经纶了一般,让高务实有些好笑的同时又有些可怜她。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前世的专业在这个时代根本用不太上除非她是男人,那倒是多少有机会能用一用。 说起来,她的地理知识水平放在大明,那真是连徐霞客都不能比,偏偏无从施展,比怀才不遇还惨,也难怪那天她说自己根本不想穿越。 高务实见她如此,还安慰了她一句,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结果刘馨只是翻了个白眼,回答道“济沧海这种事还是你来吧,我对长风破浪这么危险的事可没什么兴趣,还不如让我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呢。” 高务实听了,也只好苦笑。 人生啊,有时候真是被逼无奈,只能佛系。 又往前走了两天,直到出了襄阳府境地,也没遇到什么危险,接着又同样安全的穿过了兴都留守司的境地,到了荆州府。 高务实打算在荆州落脚一天,去张居正家里拜访一番别看张居正是被他扳倒的,其实那件事由于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内幕,外界从来没有归咎于高家伯侄。而且当时张居正出京归乡,由于不得使用驿站,最后还是高务实亲自派了家丁护送回荆州的。 更让高务实后来松了口气的,则是张家今年去参加庚辰科举的老大张敬修和老三张懋修两个人,居然都似乎对那一年他们父亲的陨落原因毫不知情。 这就给让高务实不得不在经过荆州的时候去拜祭一下张居正了,毕竟在外界眼里,张居正当年可是高拱的密友,虽然最后一段时间里,两人似乎起了一点龃龉,但毕竟没有公开撕破脸,也没有撸起袖子互殴,高拱甚至因为张居正的死而心情激荡随之而去了,更可见他们二人是真的惺惺相惜。 这一日到了荆州,高务实便向张家递了拜帖,以晚辈身份去拜祭了张居正。 可能因为高务实是个无神论者,某些方面迟钝得很,他反正没有感觉到张居正的坟有什么让他不适的地方,很坦然地拜祭了一番。 不过张家几兄弟,老大老二老三都是进士,目前全在京师。 于是最终接待高务实的就成了老熟人张简修,这位老兄不太行,而由于之前张居正丢官回乡,他也没捞到恩荫,所以现在还在老家,没有跟历史上一样恩荫锦衣卫指挥使。不过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最起码不会在两三年后被抄家罢职了。 张简修虽然不行,但很好客,非要留高务实在他家住几天,说要“请教经义”。 高务实表示自己此去是上任,公务在身不便逗留,不如明年回京之时再来叨扰。 张简修却依然坚决地拉住他,道“求真,你有所不知,近来正是大江秋汛之际,虎牙山水匪肆掠数百里,来无影去无踪,荆南兵备副使周观察现在都头疼得很,这荆州城好歹还有荆瞿守备,出了城可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观察,是明代对兵备道的雅称,来源于唐代之观察使,正好对应“道”这一级。 荆州城跟军方有关的两位主要人物,就是“分巡上荆南道整饬施归等处兵备副使”和“荆瞿守备”,其中荆瞿守备虽然理论上职责不止是守备荆州府城,但其实一般主要任务就是守荆州城,而城外的几府之地军务一般由兵备道直接管理。 高务实有些诧异,湖广这边居然还有能让一道兵备都感到头疼的水匪 这时候刘馨忽然插了句话,道“虎牙山水匪虎牙山那地方可是入峡江关,与荆门山隔江相对,要是水匪掌握了这两座山,我要由长江入川可就麻烦了。” 高务实愕然看了她一眼,心道难怪刘显觉得她能掌兵,看来这地理学得好还是有用的啊。 第041章 这可如何是好(4更破万) 有明一代,入川的道路不多,就从朝廷设置的水6驿站而言,从湖广入川只有一条道,就是长江水道,如果作为入峡江关的虎牙山和荆门山这隔江相望的两处被水匪占据,由湖广入川就十分危险了。 高务实不由问道“能绕路吗实在不行走常德府” 然而他这个思路在民国时期以后能行,现在却不能,因为偏沅地区交通不便,而且土司和苗民众多,基本出了常德府往西走上两三百里,就进入永顺军民宣慰使司和保靖州军民宣慰使司的地界。 这都是湘西土司的地盘,而且众所周知,湘西大山以奇、险、峻着称,当地又有一些神秘的风俗和传说,什么赶尸啦、尸王啦,跟外界联系很少,对待生人肯定是谈不上友好的。 即便胆子着实够大,非要走湘西,通常也只好走朝廷的官驿道路,那得从辰州往西南,过镇远府进入贵州,然后改向西北,到遵义军民府再北上入川那地方是播州土司的老巢,联想到日后的播州之乱,高务实下意识里就否决了。 倒是刘馨对走贵州毫不胆怯,说她父亲刘显久镇贵州,带着刘綎先后扫平九丝蛮、都掌蛮等蛮人巨獠,威震诸蛮,贵州方面看到他们刘家的旗帜,恭敬还来不及,怎敢打坏主意 但高务实不肯相信,也放心不了,来的要是刘显或者刘綎,说有这个威慑力他信,至于刘馨么,那就不好说了,最好还是别冒险。 这条路既然不能走,其他的绕道就更不用提了,总不能从陕西绕道走汉中南下入川吧,那真是黄花菜都凉了,至于走云南绕那还去四川干嘛,云南文山就是后世最着名的三七产地,那位置都靠近广西西部边境了,他和刘馨还不如干脆先同路去广西得了。 所以要想从湖广入川,就必走长江,走长江则必须要过虎牙山、荆门山一线。 这就很烦了,高务实忍不住问张简修“荆州附近,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应该至少有荆州卫和荆州右卫足足两卫兵马,剿个水匪还不容易” 理论上来说,大明一个卫所有兵五千六百,两个卫的话那就是大军一万多,剿什么水匪都尽够了,要知道这不过是长江水匪,又不是后来的郑芝龙那种海贼王。 张简修干咳一声,道“这个,求真你有所不知,荆州虽然有两卫,但其实没多少兵力,两卫本来就缺额严重,而且荆州卫通常是不外出作战的比如我们张家就是荆州卫的军籍。” “两卫实际上有多少兵”高务实问道。 “求真说笑了,这里面的实数我怎么会知道”张简修苦笑了一下,又道“不过你真要问,我还是可以大致估计一下两卫在荆州能调集的兵力最多三四千,呃,我估计四千可能都很悬,算三千比较稳妥。” 高务实吃了一惊“两个卫加在一起才三千这也太少了吧,只剩四分之一的实数” 张简修苦笑道“这还算可以了,有些卫所实数更少,而且荆州两卫派出了大概一千人做班军,在广西轮戍至少有六七年了。三任郧阳巡抚数次上疏朝廷,称荆州本地空虚,请求调回班军戍卫本地,但朝廷一直没同意。” 荆州虽然是湖广,但现在是归郧阳巡抚管制的。由于郧阳有控扼汉水,势连秦巴,毗连鄂豫川陕四省的地域优势,自古太平岁月则商贾云集,为四省交汇之地的商品集散地,经济、文化中心战争年代则兵家必争之,烽烟四起,兵连祸结,灾难倍重。所以历朝历代,处于国之中部的郧阳,平静则国安,动荡则国乱。明清时期,朱元璋、李自成、洪承畴及顺治、康熙、乾隆、嘉庆都极关注郧阳。 朱元璋在建立明朝之初,就深知山大谷深的郧阳宜兵易乱,而乱则天下不宁于是下令驱逐郧阳山民,列郧阳为全国最大的封禁山区。 这次封禁,时近八十年,固然阻滞了郧阳的与时俱进,使其闭塞而落后但另一方面,也使元末明初饱受战争摧残的郧阳生态得以恢复。 秦巴山区自陕西略阳、凤县至湖北郧西十二县连片的南山老林,由陕西宁强、褒城经四川而至湖北竹山、竹溪、房县、兴山、保康十八县连片的巴山老林等大面积原始森林都逐渐恢复。故明史称“湖广、河南、陕西三省间,又多旷土,山谷扼塞、林箐深密,中有草木,可采掘食。” 这种优裕的自然生态,为大明中后期遍布全国的流民了宝贵的生存繁衍之地。所以自天顺年间到成化年间,全国有二十个省份失去土地的数百万流民先后来此谋生。朝廷数度派大军驱遣剿杀,但流民散而复聚。 在此情势下,朝廷于成化十二年下令在郧县设郧阳府,辖两郧两竹、房县、保康六县,就地安置流民。尤其是成化十二年在郧县设郧阳府的同时,为协调相邻省份对流民的管理,还在郧城设立更大的行政机构湖广行都司,辖境最大时达鄂、豫、川、陕四省毗连地域八府六十二郡县。 有好就有坏,郧阳巡抚辖区的兵力过于集中在郧阳附近,而荆州这边就显得空虚多了。 高务实眉头大皱,问道“那虎牙山和荆门山附近就没有其他兵力千户所、百户所都没有吗” 张简修道“说起来是有的,虎牙山北部的夷陵州有夷陵守御千户所,以南有枝江守御千户所,不过这两个千户所虽然号称千户所,其实每地最多三百多兵丁。而虎牙山和荆门山正在他们两所中间,凶名又盛,两个千户所你推我让,反正都不肯去招惹,周观察刚来荆州的时候,撤了两地千户,也没能让他们真个出动剿匪,两地都是带着兵出门转了一圈就回去了,周观察气得暴跳如雷,却也没有办法。” 高务实听得直翻白眼,心说大明边镇的卫所虽然烂,却也没烂成这样,至少让他们出兵他们还是不敢不动的,对比一看,这内地的卫所简直烂成稀泥巴了不知道广西会不会也是这样 刘馨见高务实气得说不出话来,出言问道“不知这虎牙山水匪实力如何,官军虽然兵力不甚充足,但官军剿匪大多也不是单靠兵力取胜,这其中可有其他缘故” 张简修一听,伸出大拇指道“刘小姐果然将门虎女,一下就问到了关键上,说起来这虎牙山水匪还真有些来历,实力也着实不弱。” 第042章 纤帮 张简修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把虎牙山水匪的事情讲清楚,此处不好细说他考据历史一般的叙述,只好简单说明一下。 不同于长江中下游的宽阔平缓,长江在川江和荆江阶段尤其险峻,是以自古三峡行船只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一种是顺流直下的畅快。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般的一泻千里是“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轻松畅意。 另一种则正好相反,可以想象,既然顺流直下如此之快,那该是何等的水流湍急这样的水之下,划桨什么的纯属做梦,那是走一步退三步,只能靠两岸的纤夫一点一点的拉船而行。 然而,三峡两岸地势多变,行在滩涂之地河段,纤夫可以下船拉纤,而有很多河段两岸都是险峻悬崖,则只能用其他方式。譬如船上会准备许多坚固长杆,长杆一头有铁钩,靠着船上纤夫们的这些带钩长杆在悬崖的石缝勾住往前艰难拉行。 倘若是顺风时,还可以张帆借些风力,倘若不顺风,那就完全是龟了。 是以自古由川入卾一日的水路,如果换做由卾入川,则很可能十日也到不了。 于是这就造就了长江在这一河段周边出现大量纤夫,这些纤夫靠拉纤为生,不仅异常艰辛,而且十分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落水虽然他们通常水性极佳,可是三峡之水流不仅急,而且漩涡、潜流无处不在,再好的水性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落水不死。 “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说的就是这些情况。 艰难的生存坏境总是最能锻炼人类的合作能力,大明三峡两岸的纤夫们逐渐自形成了某种组织,后来被人称之为纤夫帮,又称为纤帮。 嘉靖三十九年,正好是二十年前,长江流域生特大洪水,川江、汉江、九江同时涨水,三江水泛异常,沿江诸郡县荡没殆尽,堤防存者十无一二,受灾区域广覆两湖平原的荆州、承天、汉阳、常德、岳州等各府境。 自此以后,两湖平原每到夏秋季节川汉同时涨水,辄无宁日。每年用于修堤的万两白银都付之流水,这一带的百姓开始陷入无休止的修堤抗洪的劳役中,却仍难免遭受漂没淹溺之苦。 纤夫们的日子变得更难过了。于是,原本一开始只是为了方便大家一起接生意并统一定价而存在的纤帮,就此生了分裂。 一部分人平时以纤夫面目示人,可是在没有生意的日子,或者哪怕有活干也养不活一家老少的日子里,就开始在两岸各地打家劫舍。 纤夫这个群体,本来就由极能吃苦耐劳的人组成,身体强壮者比比皆是,而且他们又极有组织、极重协作,他们一旦开始为恶,战斗力哪是那些烂到极点的卫所兵能比 结果不用多说,当地官府、卫所派兵剿灭,兵力少了是送菜,兵力一多,人家早就化整为零,根本找不到正主儿。可是,也不可能把纤夫全都杀了啊,要不然这条主要航道岂不是就废了 因此前前后后近二十年,由纤帮分裂出来的虎牙山水匪势力越来越大,偏偏剿不胜剿,当地官府一筹莫展。 而近来正值秋汛,纤夫们也正处于生意淡季,虎牙山水匪自然又开始大举出动,四处抢掠,张简修的警告就源自于此。 不过,张简修也表示,他根本不知道虎牙山水匪到底有多少人,这些人并不是单纯的匪徒,平时他们都是大江两岸生存最为恶劣的苦哈哈,也许他们一共也就两三千人,可是也说不定有两三万人守着这条长江水道吃饭的两岸纤夫何止十万众 高务实听完也就没辙了,这种事情,任他家财百万也解决不了,除非下令把河南境内的护矿家丁和护厂家丁全部调来,集合两三千之众直接沿江走6路,拼着乌龟一般的行进度入川,才能保证绝对安全纤帮毕竟只是求财,两三千武装家丁不带大量财帛的话,他们肯定不会去惹。 但这又怎么可能费时费力不说,豆腐都涨成肉价了。 高务实苦笑道“这么说来,还真是只能绕道了” 刘馨则皱着眉头问道“既然他们只是求财,我这一路又带了两百家丁,应该不会被他们当做目标吧” 张简修想了想,道“秋汛时期,逆水行船比平时更难,大船是不能走的,最多只能走中等大小的船只,而刘小姐带着两百家丁,这就需要至少三条船如果是雇佣纤夫的话,差不多也要一百多人,稳妥起见甚至可以雇两百人。” 高务实与刘馨对望了一眼,有些没明白张简修的意思。 张简修也看出他们的疑惑来,解释道“两百纤夫对纤帮来说不算多,但也是一笔不小的买卖,其实纤帮通常而言还是老实的,只有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铤而走险。如果刘小姐肯雇这么多纤夫,纤帮说不定会愿意给你挂蔑绳这是纤帮的标志,挂了蔑绳是不会遭遇虎牙山水匪袭击的。” 这下子高务实听明白了,一拍大腿“张四哥早这么说不就完了这说到底不还是钱的事儿吗这个蔑绳怎么买多大的买卖他们才肯挂蔑绳” 张简修有些尴尬的摇头道“这个,太具体的兄弟我也不大清楚,得去荆南水驿问。” “荆南水驿”高务实微微一怔“这不是朝廷的官驿么” 张简修点头道“不错,是朝廷的官驿。从荆州出入川,如果只算从荆州到夔州的这段水路,要从荆南水驿出,经过枝江县的流店水驿,夷陵州的凤楼水驿、黄牛水驿,归州的建平水驿,巴东县的巴山水驿,然后到达夔州的永宁水驿。” “这些纤帮的纤夫都是在这些水驿附近接活的,纤夫们也不会一走上千里,都是一个水驿一段路,每一段路都是单独算钱,所以要问价的话,就得去水驿。” 这下高务实明白了,纤夫们在三峡逆流行船,也是接力赛性质,否则劳动强度太高了,非累死在途中不可。不过,水驿真的只是纤夫们的聚集地而已么恐怕不见得。 高务实估计这些水驿一定和纤帮有关系,很可能利益盟友。 不过这事他就不打算管了,否则湖广官场非要视他为寇仇不可。 在高务实的坚持下,张简修亲自出马带高务实与刘馨等人去荆南水驿谈事,这时候高务实才现,荆州张府在荆州本地仍然根基很深。 张居正当初倒台,是被“着免本兼各职,回籍闲住,不许停留”的,那段时间肯定是荆州张府最弱势的时期。 不过,由于高务实派了家丁护送张居正回乡,这个举动让很多投机媚上的人产生了误会,以为张居正的倒台跟高拱没有关系,甚至高拱可能还很念旧情。于是张家也没有遭到过多的打压。 再后来,张家三子纷纷中得进士或同进士,张家的地位也就再次立了起来,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比原先历史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更好。 荆南水驿的驿丞等人听说张家四老爷亲自前来,本就吃了一惊,连忙出来相迎,又听说还有一位广西巡按同来,更是连忙水驿上下都出来迎接。 高务实来到水驿一看,才知道这南方的水驿真不是北方水驿能比的。 这荆南水驿不在城中,而是在荆州城东南之外,离城只有大概五六里路。说是说水驿,其实不仅有马驿一般的大院子,足可以住得下四五百人,还有一处颇为不小的码头甚至可以算河港。 荆南水驿位于荆州,乃是长江水道的正路要冲,按例应该配备“船二十”,但这水驿所拥有的河港之中现在就停了至少三十多艘中型以上的船只,甚至还有六艘内河大船,至于小船高务实懒得去数,反正起码也有几十条之多。 大明的马驿缺马多年,直到俺答封贡之后,京华商会大量从右翼蒙古购入马匹,这才让北方驿站的马匹逐渐能够达到原定的数额,可是南方依然照缺不误,但没想到的是,马驿缺马,水驿倒是根本不缺船,这荆南水驿的船只甚至还标了 高务实心中啧啧称奇,这是为什么 这个疑问没有持续多久便被解答了,因为那驿丞听张简修说了高务实与刘馨等人来意之后,居然拍着胸脯就打下包票“只要价钱谈拢,蔑绳一挂,三峡无险矣”然后又笑眯眯地介绍他这边的价格,包括船只、纤夫、安全保障、旅途饮食供应等等,都有不同的标准和不同的价位,甚至表示还可以包娱乐活动听曲看戏也好,窑姐儿也罢,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哪怕兔儿爷和他们都能 高务实听得简直目瞪口呆,而刘馨则暗啐一口,借故出去了。 只有张简修一脸的理所当然见怪不怪,摆摆手道“你不要瞎说这些废话,高直指不是要入川的,要入川的是刚才那位刘小姐。刘小姐的身份可不简单,前川帅刘惟明刘总戎就是她的父亲看到外头那两百家丁了么那就是刘总戎麾下最强的降倭夷丁,别说我没跟你说清楚,要是有虎牙山的人打错了主意,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驿丞虽然吃了一惊,但面色不变,连连道“张四老爷,瞧您说的,小的是怎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最是老实不过的小生意人罢了,怎么会动歪念蔑绳的事情您放心,像刘小姐这样的人物,又是这样的大买卖这样吧,从荆南水驿到夔州,整条线小的帮您三位全部谈拢,一共一千两百两,您看如何” 高务实对万两以下的钱财已经快要没有概念了,闻言面色不变,而张简修却是脸色一黑,破口大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你四老爷莫非不是荆州人,你敢这么宰客” 第043章 谁是奸商 对于那种单笔一次性买卖,只要不过一万两的,高务实已经很少仔细计算过了,所以对于荆南水驿这位驿丞提出逆江入川过三峡,由荆州到夔州,全部费用包干一共一千一百两银子这个价码,他是比较无所谓的。 但是张简修却相当不满意,他是张家几兄弟里头最不爱的一个,说起话来也没什么人的味儿,居然当着高务实的面就开始掰着手指头跟那驿丞算账。 “要不是看在你也碰巧姓张的份上,四老爷我早就一巴掌呼给你了”张简修恨恨地道“来来来,四老爷和你算一算,从荆州到夔州的水路,一共是不到七百里,你收一千一百两,那就是要一两六钱银子才走一里路纤夫什么价我不知道啊一个月每天都有活干,能拿二两银子么 四老爷我也不跟你算那么麻烦,我就算你用两百纤夫,每人二两银子,也不过就是四百两。这一趟七百里水路,你他娘的需要一个月才能送到” 那驿丞忙道“张四老爷,这账可不能只是这样算,咱们水驿可还要给客人们准备伙食,另外纤夫的伙食也是水驿随船准备的这次人数可不少哇,刘小姐一行两百来人,纤夫也要两百人,刘小姐本人更是贵客,她的食物肯定得单独开小灶准备,这都事要花钱的不是” 张简修眼皮子一翻“四老爷我算你翻个倍,八百两,足够了吧”然后顿了一顿,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你小子别跟四老爷我耍花样,你他娘的会用足两百纤夫能有一百足额算你良心了再说,那些纤夫吃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当四老爷我不知道哪一年的烂米都不好说,里头还要掺些糠皮吧这你也好意思算钱” 那驿丞吞了口吐沫,四下看了一眼,干笑道“四老爷您这么说就不好了蔑绳要花钱买啊。” 张简修脸色一冷“我就问你一句,八百两,干不干你也别给四老爷提什么蔑绳,真出了事,老爷我找虎牙山的人不方便,找你可方便得紧” 那驿丞一脸苦相,求道“四老爷,八百两的话,这趟活儿驿站可就白干了” 张简修脸色一变,正要开骂,高务实伸手拦住,道“这样吧,你把零头抹了,一千两。” 驿丞大喜,忙翘起大拇指赞道“直指果然一方封疆,端的是气魄非凡,人就更是豪气了既然您老了话,那没得说,一千两就一千两,零头就当小的孝敬您老了” 张简修不好拂高务实的面子,听了这话只是嘲讽驿丞“哟,这还是孝敬了” 那驿丞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这话就全当没听到,笑容可掬地道“直指大老爷,您老但请放心,小的一定把沿途都关照到位,绝不会让刘小姐这一路看见半个虎牙山的人影,包管刘小姐能沿途欣赏三峡之奇丽,那可真是美景如画啊哦对了,饮食方面也一定是最好的招待,但凡是荆州城里能吃到的,保证船上都能吃到。更何况,还可以沿江捞上几,吃些最新鲜的河鲜,那滋味可是在城里都没有的,您老就放心好了。” “一会儿我会派人把银子送来,你准备好收条。”高务实说着,又笑了一笑“你倒是挺会做生意,看来在这位置上没少赚啊” “多谢大老爷,一点辛苦钱,一点辛苦钱。”驿丞点头哈腰“可比不得直指老爷这等龙虎榜上登过名的神仙,小的也就是混口饭吃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张简修一听就知道这驿丞没关注过朝廷邸报,连眼前这位万家生佛的散财童子都不知道,不禁冷笑道“你知道自己不值一提就好,眼前这位可是” 高务实笑着打断道“对了,送了刘小姐之后,本官也得从你这里南下你久做驿丞,应该知道从此处南下广西走哪条道更方便快捷吧” “知道知道。”那驿丞笑眯眯地道“南下广西的话,到咱们荆南水驿的下一站公安县就要选择了,公安县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往常德府方向走澧州,到了常德府之后,顺着沅江一路往上游走,经辰州到黎平府,然后往东南走二三百里便是桂林了。 二是走岳州,经湘阴南下长沙府,然后一路就顺着湘江往上游走,过衡州到永州,永州那里是潇水和湘水的交合处,不过您老甭管,继续顺着湘江走,大概也是两三百里,就到桂林了。” 高务实有些诧异,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两条路简单的讲,就是一条溯沅江而上,一条溯湘江而上全是水驿” “那是,那是。”那驿丞恭维道“听您老的口音一定是北方人,骑术自然是最好的,不过到了咱们南方,马驿可没水驿多,尤其是湖广南部到广西这一路,越往南越是丘林山地多,全靠湘、资、沅、澧四条大江大河来动,要是骑马的话,那可比坐船还慢了。” 高务实心道还好我这次带的是“骑马步丁”,要是带了骑丁过来,岂不是平白无故先损失了七分战斗力 他笑着摸了摸口袋,本来打算掏个一银碎银答谢一番,谁知竟然又没带钱,不禁有些尴尬。好在张简修在一边看见了,顺手摸出三钱碎银丢给驿丞道“你今儿个算是福星高照,碰到高直指这位不把钱当钱看的大老爷,喏,拿着。” “谢二位大老爷打赏。”那驿丞刚刚谈妥一笔大买卖,其实对三钱银子并不是很看得上眼,不过他是从不把自己当朝廷官吏看的,一贯把自己当做生意人,所以蚊子再小也是肉三钱银子那也是银子啊,在湖广,三钱银子够买六七十斤白米呢 高务实见事情办妥,也就不打算久待,招呼了张简修一道出来,那驿丞满脸堆笑地陪着一并出来,恭敬得跟侍候亲爹似的。 一出驿站正堂,高务实就看见刘馨站在河港边上一动不动地正看着江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走了过去,老远就笑道“怎么,刘小姐南望长江,不禁诗情大,打算写诗来” 刘馨转头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道“这种事还是比较适合你这位六状元,要不你来一” 高务实摆摆手“写诗这种事,在我们高家可不时兴。我估计要是我三伯还在世,他在此处看着长江,大概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如何治水。” “那你呢”刘馨偏着头看他,颇有兴趣地问道。 “我嘛”高务实笑了笑,道“我会想着怎么在治水的同时多卖点水泥,顺便还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在某些升值空间看好的地方囤些地皮,将来或卖或租,那可都是钱呢。” 刘馨听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啐道“你这假公济私的大奸商。” “谁是奸商了我说,你这话就不对了,我看你这是对我有成见啊。你说我济私,那是不错,可我没假公啊我这只是搭乘着时代的东风,顺势起飞诶,你去哪” 第044章 巡按到巡抚病 万历八年,十月初三。 此时中秋已过半月有余,若换做是在北方,秋意早已浓了,但在这临近广西的永州,天气却还略有些炎热。 好在,自从和刘馨分别以来,高务实一路都在走水路,船上江风阵阵,倒也能使他不觉得难受。甚至这南国风光,还让他想起前世在江边散步的感觉,毕竟他前世便是南方人。 正是这样的轻松时光,让他颇为喜欢坐船,每日闲来无事,便坐在二层的船楼上看看绿水青山,好不惬意。 不过随他而来的家丁们就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逸致了,半个月的乘船旅途,这些北方汉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出现了晕船现象,尤其是最开始几天,不少人差点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更多的人虽然没有吐得那般厉害,却也头重脚轻,整天昏昏沉沉。高务实当时觉得,若此时遭遇什么水匪流寇,自己这群引以为护卫的家丁,恐怕还不如他自己能打 最起码他前世就爱好游泳,技艺堪称精湛,万一不行还能跳水逃命呢,哪像这群家伙,落了湘江还能爬上岸的,估计不过两只手就能数出来了。 这几天他经常回想起刘馨,倒不是有什么爱慕之意,实际上他对刘馨的态度仅限于一种“他乡遇故知”般的情愫,他其实只是单纯的觉得刘馨挺可怜的。 她和自己不同,既没有改变这个时代的动机,也不具备改变这个时代的各种先决条件,偏偏却穿越到此。就仿佛一条被命运之手扔进玻璃水缸中的金鱼,虽然身边也有水,却明白这根本不是自己真正的家。 满腹惆怅,无人倾述。 他和刘馨虽然说起来早就认识,但实在交流不多,“小时候”的刘馨除了特别聪明之外,也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印象,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这小丫头说话真直接”。 这不算什么好印象。 这次同行,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也理解了她“幼时”那宛如孤傲一般的直接。 她穿越的时候,才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对于大明这个时代既不了解,也不喜欢,自然会有所抵触,不愿融入。 直到前一次在京师南城再见,小姑娘已经长大,总算表现得有些这个时代大家闺秀的意思了,除了一点她没缠足。 当时高务实只是以为刘显忽视了这件事,或者对她过于宠溺,后来得知她的来历之后才醒悟过来,这恐怕只是她最后的坚持罢了。 高务实很难想象,一个不愿融入这个时代的穿越者,心中该是何等的孤寂。所以在同行的路上,高务实刻意多关注了她一些。 这时他才现,刘馨除了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会比较“生动活泼”一些之外,与其他人交流则不仅少,而且明显流露出一种淡漠。 如果非要形容一下,那应该是一种“礼貌的疏远”。 虽然他不会如此,但他可以理解。 又过了一日,船队终于顺着湘江行进到了广西地界,据永州府湘口水驿的船老大所说,前面就是广西全州所属的黄沙镇,镇上有个水驿,便是湘口水驿这一行的终点山角马驿。 由于此处的湘江江面变窄,且河道上有许多阶梯型的起伏,所以不能行船,得走马驿到全州,然后又再次改为水驿去往桂林。 然而船队刚到黄沙镇,高务实就现山角马驿外有些不对劲。那马驿外头人声鼎沸,至少有五六百人乱哄哄地聚集在一起。 船队再走近一些,船老大就笑着对高务实躬身道“直指老爷,那应该是全州守御千户所的人来迎接您老来了。” 高务实吃了一惊,前面那群比叫花子没强到哪去的人,居然是此处千户所的守军 丐帮的纪律恐怕都比你们强啊 身为此次高务实随行家丁领的高璋已经盯着这群人看了很久了,此时听船老大这么一说,忍不住皱起眉头对高务实道“老爷,如果广西的官军都是这个模样,小的可以理解为何广西始终没法安靖了。” 高务实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 那群丐帮弟子呃,千户所的官军终于也现了船队,一群军官开始急急忙忙吆喝着整队,只是看起来有些力不从心,闹闹哄哄老半天,也只是勉强整出了个大致队形。 可惜就算这个队形,仍然歪歪斜斜、七弯八扭,让跟随戚继光训练了两年多的高璋看了恨不得上去拿鞭子抽人。 高务实见他面色难看,一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的模样,不禁问道“高璋,你干嘛呢” 高璋一怔,然后苦笑道“老爷,小的只是想起了戚总戎的话,他说一支军队若是连摆个整齐的战阵都做不到,就算士卒个人再怎么武勇,也只能打打顺风仗,到了关键时刻肯定是靠不住的。” 高务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是同意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那么强调队列好吧,其实主要是他也就知道这么点。 此时船队已经准备靠岸,那边也列队完毕了算了,那只能算是全都站在一块了,列队什么的还是免了吧。 船只靠岸,终于勉强从大规模晕船中摆脱出来的高家家丁鱼贯下船,摆出仪仗模样,高举从京中带来还第一次使用的回避、代天巡按等牌,并且打出广西巡按御史的大旗。 那支叫花子军队的领被高家家丁震了一震,本来想上来相迎的,居然愣是忍住了。 一直到高务实穿着那身打着獬豸补子的青色官袍紧绷着脸走下码头,那位千户才带着几名属下小跑着走上前来,离着两丈远便噗通一声跪下,一头磕在地上,大声道“卑职广西都司麾下、桂林右卫、全州守御千户所实授千户钟大山拜见直指,直指金安” 随着他的下跪,他身后的几人连忙也跪了下来,再然后他们带来的那支卫所叫花兵也都乱哄哄地跪下了。 高务实被这句“金安”说得一愣,因为“金安”通常只对长辈或者极尊敬的人士才用。 他看了看这位胸前打着熊罴补子的正五品千户,轻轻咳了一声,道“钟千户请起。” 钟大山听巡按老爷对他说话如此客气,舒坦得仿佛整个人都轻了几斤,连忙又磕了个头,讨好地道“直指面前,哪有卑职站着说话的份。” 高务实又是一阵无语,干脆冷下脸色,道“起来,本官不想低头说话。” 钟千户吃了一惊,连忙道“是是是。”然后一咕噜就爬了起来。 高务实又道“都起来吧。” 后面那几位见自家千户都吃了瘪,哪敢怠慢,闻言连忙也爬了起来,只是他们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叫身后的兵丁跟着起身。 高务实不想再为难他们,只是问“你们不在全州,都跑来黄沙镇做什么,就为了迎本官入境” 钟千户觉得高务实有些阴晴不定,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哈腰地道“能第一个迎接直指进入广西,是卑职的福分”他说到此处,见高务实面无表情,赶紧把话题转了回去“此来相迎直指,固然是卑职等的福分,不过也的确有要事禀报。” 高务实心道我才刚进广西,你一个千户所的千户就有要事禀报了 不过这毕竟也是他巡按御史的职责,所以这次倒是点了点头,问“既有要事,尽早报来便是。” 钟千户又躬身道“中丞得知直指将于近日按桂,特派人让卑职向直指表达歉意,中丞说他因病不能前来,只能在桂林相候,请直指千万海涵,待直指抵桂,他一定当面致歉。” 中丞,乃是巡抚的雅称之一,之所以呼之为“中丞”,是因为巡抚例带右副都御史衔,副都御史相当于前代御史台的副长官御史中丞,故有此称。 高务实知道眼下巡按御史的权力膨胀得厉害,通常巡抚也会礼让三分,不过他却没听说过巡按上任,巡抚还要亲迎这种事。 他心里暗暗琢磨,这究竟是广西巡抚张任的一句客套话,还是张任摄于自己的背景而真的有些虚 可是张任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老资历,又是松江府上海县人,跟徐阶属于乡党,乃是心学党中的地方大员之一,他没有理由怕自己啊 至于生病云云,高务实自然是不信的,无非一句说辞罢了。 高务实一时摸不清状况,只能简单地客气一句“无妨,本官乃是后进,自当去桂林拜见中丞。” 那钟千户又道“听说中丞此次急病,病势沉重,若是直指着急的话,卑职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派兵护送直指南下。”他自己是守将,当然不能随意离境,所以说派兵。 不过高务实的关注点根本不是他派兵护送什么的,就他属下这批人,看着都不能让人放心,能派两个靠谱的向导就不错了。 高务实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刚才说中丞急病,且病势沉重” “是,直指。”钟千户再次躬身道“中丞病了一个多月了,听说病势一直在恶化,真是叫人揪心。” 全州属于桂林府管辖,离桂林城也不到三百里,如果张任真的病重,钟大山知道倒也不奇怪。 不过高务实一贯不是个老实人,他还是有些怀疑,自己一来上任,张任就病了,还病势沉重如果这个钟千户所言不虚,那就是差不多正是自己要来广西上任的消息传到广西的时候,张任就病了 这么巧 第045章 “八府巡按”的气派(4更1W1) 桂林,广西省治,九月初六。 临桂县郊外正在举行一场郊迎,众多广西地方官员在广西巡抚张任的率领下,于东城门门口迎接新任广西巡按御史的高务实到来。 对于巡按上任而言,这是少有的隆重,毕竟不管巡按的权力在这些年里膨胀得多厉害,名义上也不过只是个正七品的小官,而且官面上的排位也在巡抚以下。 更何况,现任广西巡抚张任听说已经病重,广西官场都在怀疑他还能挺多久,他竟然还坚持前来迎接,委实难得。 不过,与郊迎巡按到任仪式的隆重相比,高务实这位新巡按御史本身的排场也是历任巡按中最大的,没有之一。因为他光是手持火器的家丁就带了足足三百人。最神奇的是,据说这事还是皇上亲口允许的。 圣眷之隆,可见一斑啊。要知道大明刚开国的洪武年间,巡按御史上任去,甚至不能骑马,只能骑一头小毛驴,以示自己是来为民做主的。后来仁宣时期才因为有御史上疏,说别官上任,高头大马,巡按上任却骑一破驴,官威全无云云,皇帝才许了巡按骑马。 只是没料到,眼下七品巡按到了地方,连二品布政使都只能恭敬侍候了。 广西这旮旯里的官员,只要不是站在高党对立面的人,谁不想巴结这位随时一句话都可能上达天听的新巡按巡按御史监督权之重,不仅仅是因为他可以监督全省任意官员,还在于他的监督上头肯听。 以皇上对这位高直指的信任,他的考评按语该有多重要 正因如此,但凡是能找到理由赶来桂林的广西地方官,今日算是一个不落全都来了。 当高务实的官轿落地,被左右搀扶着的张任张巡抚便带着一众文武官员迎了上来。 高务实一下轿便看见了瘦骨嶙峋的张任,不管是从官袍的样式还是从站位,高务实都立刻知道他的身份。 不等张任艰难地走近,高务实主动快步向前,拱手一礼,微微躬身“侍教生新郑高务实,见过中丞。” 张任露出笑容,也艰难地拱了拱手,道“侍教生上海张任,有礼了。” 侍教生,直白点解释就是“等您指导的学生”,而巡抚、巡按相见,互相自称“侍教生”,大概有二十年历史了,这也是巡按地位暴涨的标志之一。 其实从职务性质上来讲,巡抚和巡按还真是可以互相“指导”的,巡抚是上官,巡按全体监察,这可不就是“互相指导”上了么 高务实再还了一礼,而他张任稍稍侧身,表示不敢受礼,然后才道“直指履新,初至广西,本官先为你介绍一下诸位同僚。” 高务实笑着道“有劳中丞。” 张任明显是强打精神,连声音都能听得出是真的虚弱之极,但还是一个个把今日同来迎接的官员一一为高务实做了介绍。 今日来到此处的人数实在太多,以高务实的记性,甚至都没能全部记住长相和姓名、表字、籍贯等等。 其中他记得的一些相对重要的人物,大概有如下这些 广西镇守太监张少仪广西总兵王尚文广西学政胡涍广西左布政使庄国祯广西右布政使吴善广西左参政赵于敏广西右参政王天爵广西左参议陈尚伊广西右参议彭应时广西按察使林澄源广西按察副使林烃广西右参议兼分守江右管柳州庆远思恩副使姜忻广西分巡桂林兼永宁州县抚夷参政侯国志广西都司王白玉广西永宁参将于嵩桂林知府吴肇东等等。 比较搞笑的是,这些人几乎全是红袍官儿,而参见他这个青袍官儿的时候,却通通自称“下官”、“卑职”。难怪说在明朝当官,品衔这东西看一看就行,当不得真的。 不过今日见面,高务实也感慨高党的强大,即便是在广西这种边陲之地,也有高党官员的存在。譬如广西学政胡涍、广西左参政赵于敏等人,就都是高党之人。 其中胡涍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高拱门生。他的资历已经不错了,是以右副都御史身份来提督学政的,所以他的正式品级是正三品,学政平时权力不大,但清贵,而且地位尊崇,单就理论上来说,张任病重的情况下,他是可以代表张任来迎接高务实的。 赵于敏是隆庆五年的进士,郭朴的门生,和高务实算起来是师兄弟的关系。他本来升迁并不快,去年还只是吏科给事中,但由于在扳倒凌云翼一事中领衔上疏弹劾,后来论功升迁,先做了几个月湖广左参议,又因广西出缺,被升为广西左参政,算是郭朴复相后的门生里风头正劲的一位。 不过不论是胡涍还是赵于敏,面对高务实的时候都十分亲热,甚至有些恭敬。 至于其他官员,高务实一时还弄不清他们的身份和立场,这都要等接下来慢慢看。 张任强打精神介绍完这一大堆广西要员,已经实在支撑不住了,高务实便请他撤了仪式,大家各回衙门。 高务实的衙门,不叫广西巡按衙门,而叫广西巡按察院。其实巡按御史没有固定驻地,因为要流动巡视各地,于是各地都设有一座“察院”作为巡按御史实际上的衙门。 这所察院历史悠久,还是洪武年间兴建的建筑,有正厅耳房五间、泊水三间、直舍一间,后堂三间、左右廊各六间、门屋七间、听事厅左右各三间,算得上是个大院子了,不过跟巡抚衙门相比,还是不值一提。 毕竟巡按御史名义上还是要求低调,要求有一点为民做主的模样的。 顺便提一句,巡按除了监察之外,还自带法院属性,有权接受军民词讼。如果老百姓觉得县衙处断不公,又不愿意上诉到府衙,没关系,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去找巡按上诉。 本来,大明朝廷有规定,打官司要一级一级打,老百姓如果起了纠纷,通常是先让里老调解,调解不成则去州县里打官司州县解决不了,再上诉到府里府里不满意,再上诉到省级最高司法机构按察使司。 这个次序是不能乱的,如果有人胆敢越级上诉,扰乱司法秩序,那么无论你有理无理,先笞五十再说。 而巡按御史乃是中央之官,找他打官司不算越既诉讼,而且巡按的身份独立于地方,可以一定程度上保证审案不受地方利益干扰,算是百姓的另外一条伸冤的通道。 后世电影电视里经常看到在地方冤狱出现的关键时刻,某位“八府巡按”闪亮登场,主持公道、威风凛凛,在场无论大小官员,见了他通通得跪其实所谓“八府巡按”从来不是正式官职,来历就是巡按御史,而巡按御史管“八个知府”还真是毫无困难很多时候还不止八个府呢。 新任广西“八府巡按”高务实在广西省治桂林的办公地点,就是眼前这座察院了。 第046章 思播田杨两广岑黄 八府不是,巡按御史的衙门叫察院,而巡抚的衙门则叫都院,听起来倒是不错,凑在一块儿就成了都察院了。 在桂林,这“两院”是紧邻着的,说一墙之隔稍微夸张了点,但的确在同一条大街。所以张巡抚带着属员们回到都院之后,由于抚台老爷要养病休息,便有一些人可以先来按台老爷这边挂个号,拉拉交情。 这里就能看出亲疏来了,不是故交旧友,一般不敢马上来打搅。 高务实这一世从没来过广西,但故交旧友却是有的,提督广西学政右副都御史胡涍和广西布政使司左参政赵于敏就是故交旧友。 虽说这二位以前和高务实直接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多,但大明官场论交情就是这么神奇他们都是以拜访“世兄”的名义来拜访高务实的。 座师、房师的子弟,其门生都可以称之为世兄,与年龄无关。 而高务实称呼他们,则既可以是师兄,也可以是世兄。 “高世兄以未及弱冠之龄巡按一省,这可是我大明开国以来的头一遭,这份圣眷,如山似海啊” “哈哈,是啊高世兄,你本就是六状元,天下无双,又得如此重用,这将来怕不是而立之年就要入阁辅政愚兄等日后还得请你多多关照啊。” 高务实自然是一番谦虚客套,等双方分宾主坐好,三人又胡扯了一番京中的旧闻,然后才逐渐进入正题。 胡涍毕竟资格最老,最先开口道“世兄的学识,天下自是无人不服的,不过这广西一地与别处都有些不同,愚兄来广西虽然也不过两年,但却感触颇深。” 高务实便道“小弟年轻识浅,又是以北人来巡南疆,诸事不明,深觉为难,正要向世兄请教。” 胡涍拂须笑道“世兄于我有救命之恩,请教之说哪里敢当。” 他这番话说的乃是前两年的事,当时胡涍虽然才四十五六,但在回京述职之时身染重疾,差点一命呜呼,是高务实请李时珍过去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所以胡涍才有此一说。 高务实听了只是微笑,并不接茬,因为这一接茬又要打断话题了。 果然胡涍说了这句之后,马上把话头接了回去,道“广西之乱,说到底只有两个字僮与瑶而已。而这两个字,又可以分开而论,僮人以服管者居多,瑶人以祸乱者居多。是以僮人多土司,而瑶人多启衅。” 高务实点了点头,这就是所谓的民族融合与民族矛盾问题了。 不过他的思路跟现在的明人不同,在他眼里别说僮人、瑶人,连蒙古都是可以同化的对象,并不存在什么歧视心态。 不敢说同化全球,至少同化个东亚,他是不存在心理障碍的,至于能不能成,那是另一回事。 胡涍又道“瑶人之乱,自我大明建国以来便一直存在,如今主要作乱范围,大概在广西东南和广东西部。这些瑶人大多居于山林之中,时而抗拒天朝,下山作乱,攻陷州县,荼毒四方,深为历代所患,是以广东广西历任督抚,无不时刻警醒,但有瑶民作乱,便动大军征剿。” 这个高务实倒是知道,而且他还知道,明代以降,广西瑶人的分布范围一直处于变化之中。明前中期,瑶人主要聚集在桂东地区。但到了鞑清前期,桂西瑶人却明显增多,桂东瑶人反而日益减少。及至清末,瑶人几乎都分布于广西各地的偏远山区去了。 这里头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相对于僮人来说,瑶人更明显地抗拒汉化,而因为抗拒,则更容易造成误解和对立,然后就演变为各种冲突,于是没什么好说的,开打呗。 打着打着,就被赶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据说最早的时候,僮人和瑶人的人口差距不大,可是到了后世,这个差距已经扩大得不成样子,僮人的人口达到瑶人的五倍以上。 僮人之所以比瑶人展好,主要是他们在保持自身一定独立性的同时,明确接受和拥护中央王朝的统治,所以长久以来都有僮人土司,以世袭身份统治当地。 其在广西,则以左、右江地区为最盛。 恰好胡涍也说到此事,他对高务实道“瑶人不服王化,历代以来都只能以压服为主,而僮人则要好得多,各大土司世家大致上还是听从号令的,譬如当年江南剿倭,执掌田州和归义州的瓦氏夫人就领俍兵数千远征江南,颇有斩获,得封二品夫人。” 高务实笑了笑“此事小弟倒也知道一些。” 胡涍点了点头,却又郑重起来,肃然道“不过世兄可千万不要以为僮人土司就各个都老实,这其中真正老实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三分之一。剩下的,大多只是表面服从,背地里各种阳奉阴违那是断然少不了的,甚至还有一些桀骜不驯之徒,平时就目无法纪不说,各大家族的子弟之间,还时常因为承袭等事内部倾轧,乃至于相互攻伐,着实也为祸不小。” 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广西土司世家,谁最强大” 胡涍与赵于敏对视一眼,同时开口道“世兄不知思播田杨,两广岑黄之说” 拜万历三大征之一“播州之乱”的福,“思播田杨”高务实倒是知道的,乃是说思州田氏和播州杨氏。 田家世镇思州,其历史可以追溯到隋朝,隋文帝开皇二年,田宗显为黔中刺史,而后世袭统治此地。元末明初,田氏被分离为思南、思州两部。至此,思南、思州田氏宣慰司为贵州四大土司中的两大土司。 思州田氏土司是黔中历史上最着名的土司之一,世袭千年,领地幅员辽阔,“思播田杨”,便是说思州乃田氏土司的天下,播州乃杨氏土司的天下。 不过在永乐年间时,因为思南、思州田氏宣慰司为了争夺朱砂矿脉爆冲突,史称沙坑之战。这个致命的内讧,成为永乐大帝解决思州土司问题的绝佳借口。他派遣军队镇压,将思州田琛和思南田宗鼑两大土司捉拿归案,次年诛杀于京城。由此,思州土司不复存在,田家势力大为缩小。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田家还是保留了长官司的职位。 所以目前贵州土司虽多,主要以播州杨氏为最盛,而水西安氏、思州田氏、水东宋氏紧随其后。 贵州这几大土司世家是因为播州之乱而让高务实了解到的,但广西这边高务实就不是很清楚了,所以他对“两广岑黄”确实没有什么印象或许他们还比较老实 不过,胡涍和赵于敏看来对这“两广岑黄”却相当忌惮,两人对视一眼,仍是胡涍开口道“按台,你到任后想必肯定是要巡按各处地方的,但请按台千万谨慎,在左、右江地区巡按之时,尽量避免与岑、黄两家土司结怨,否则” 第047章 地方也有党争 高务实将胡涍与赵于敏送走之时,已经过了中午,午饭自然是在察院共用,三人就广西的一些情况交流了一番,当然主要是胡涍和赵于敏说,高务实以听为主,偶尔细细询问。 胡涍与赵于敏除了告诉高务实将来在桂西地区巡按时,要尽量对岑黄两姓土司保持克制之外,还说两件比较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事就是凌云翼走后,接任两广总督的刘尧诲对高党颇不友好,此人尤其对高党反对讲学一事十分反感。他在江西巡抚任上就曾经创建濂溪书院,还亲自为书院作记,本人也经常讲学,教授心学的“心外无物”那一套。 实学派从来不认可“心外无物”,而是以“通经、修德、时务、致用”为要义,其内涵的形成有一个历史演变过程。 实学其实是颇有根源的一个学派,其在宋明时期反对佛学与道学。以佛、道为“虚学”到了明代则反对理学、心学的空谈心性,以理学、心学末流为“虚学”。 而且实学有自己的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有自己的价值观、伦理观、社会观等理论体系和概念体系。所以,实学官员与心学官员在根子上就尿不到一个壶里。 如果非要简单粗陋一点来说,那就是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儒家正统。 高务实实际上是不反对创建书院的,但他反对这些书院创办之后整天瞎扯淡,他心目中的“书院”是类似于他自己在见心斋创办的“京华工匠学堂”那样的学校,传授专业知识和技术。 所以刘尧诲看不惯他,那没有什么稀奇,他也看不惯刘尧诲这样的官员。 不过话说回来,刘尧诲毕竟常年在外任职,与徐阶一直身在中枢不同,刘尧诲好歹还是要做点事的,比如这次广西的八寨之乱,就是他调兵十万平定的。 说到八寨之乱的平定,也正巧就是胡涍和赵于敏说的第二件事了。 八寨之乱其实由来已久,硬要掰扯的话,从洪武年间这个地区就没怎么安定过,时不时就乱上一乱,已经成了间歇性疾病。 值得一提的是,嘉靖初年,王守仁也曾经领大军来讨伐八寨,不过他大军到了南宁之后,认为直接攻打不划算,连续上疏朝廷,要求改剿为抚,以夷制夷,朝廷再三纠结之后同意其所请。 然而王阳明人在广西的时候,八寨还算老实,他人一走,这个祸根便继续芽开花。嘉靖三十三年八月,八寨乱兵进入南宁城,登梯入府库斩杀守史。 次年十二月,乱兵再次进入南宁。嘉靖三十九年,八寨乱兵在吴宗显的领导下,进击廉州容县。嘉靖四十年八月,八寨乱兵越城进入宣化县库。 隆庆四年,殷正茂在八寨周边的宾州、武缘等地,以十家为率,村立一甲,寨立一峒老,以便控制和征赋,继续以夷制夷政策,征调安定士兵2多人,由黄昌指挥,于龙哈塞守备。征兴龙士兵2多人,由韦富指挥,于布咳塞守备。军需均由两寨自行负担。 万历二年,龙哈寨僮人在樊尚的带领下继续作乱,广西巡抚郭应聘征调土司兵马围攻乱兵,乱兵只得转入其它地方。 万历七年,八寨乱兵壮大,拥精锐部众万余人,胁从乱民七八万人。 两广总督刘尧诲征调广西土司精悍狼兵、湖广钩刀手,并为总督督标鸟统手换装京华火枪厂所产的“隆庆二式”火枪,集中进兵,号称十万大军,由四路向八寨推进,乱兵虽勇悍异常,但寡不敌众,半年之后,八寨乱兵和平民牺牲三万多人,被俘五千多人,这次乱子才总算平定下来。 八寨之乱这次平定,刘尧诲自认功勋巨大,已上疏为部下请赏。但有一个麻烦,那就是新任巡按为至,军功验证被拖延了下来。再加上八寨乱兵被剿之后,这方圆两三百里的地盘今后以什么样的模式来统治,也需要总督、巡抚和巡按三位大佬商议决定,才好上报内阁。 因为这些原因,胡涍和赵于敏都觉得高务实应该早些赶去柳州府,就近查验军功,以及决定八寨今后的处置。 八寨的位置,位于柳州西南,大致在后世的忻城县、来宾县、以及宾州这个三角区域内,差不多处于广西的中心位置。 当然这个中心,是指地理上的中心,实际上这个区域很是复杂,原因是以该地区为中轴线,往西几乎就全是土司的天下了,只有一个南宁府算是朝廷直接控制着的,其余地区哪怕还有两个思恩府和太平府名义上由朝廷派知府管理,实际上在他们手下当差的也全是土官、土目。 而除了这两府之外,这一片接近广西一半大小的区域,就全是土司掌控着,从土知府到土知州,再到各种土长官司、土巡检司,通通都是世袭土司的天下。 而这条中轴线往东,才是朝廷掌控力度比较高的桂东地区,各府、县的知府、知县都是朝廷派来的流官担任,只有一个武靖州的知州是土官,然后就是还有几个零星的土巡检司,基本上出不了太大的事。 所以这次议定八寨将来的安排,其实也是“以夷制夷”和“改土归流”两派思路的交锋。 八寨之乱虽平,但其地的百姓又没有死绝,肯定得重新设立统治。 若是“以夷制夷”,则是继续按照王守仁的思路来,那肯定就是重新设立各级土司,具体怎么设置要商议之后才知道。 若是“改土归流”,则是走强硬派的路线,强行把朝廷派遣流官的直接统治区域从“中轴线”往西边推。 前一种方式已经干了快五十年了,实际证明效果不佳,但王守仁影响力巨大,以夷制夷深入人心,而且高务实甚至能猜到心学派官员会怎么评价这个“效果不佳”明明新建伯在广西时效果很好嘛,可见“效果不佳”那都是因为后来的督抚无能所致 后一种方式理论上来说当然一劳永逸,然而这么干就要面对桂西土司们可能的报复,而且这种报复非常有可能是抱团的报复比如来个“桂西皆叛”,那后果就不是一般人担当得起的了,到时候坚持“改土归流”的官员可就说不准会是什么结果。 刘尧诲这位总督乃是心学门徒,基本可以肯定他是会坚持“以夷制夷”的,而高务实则觉得只有“改土归流”才是大势所趋。 想到此处,高务实不禁有些感慨,看来“党争”已经不再局限于高层或者说中枢,即便到了地方上,党争也无处不在。 实学和心学,现在正应了那句名言“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是谁能占上风 高务实起身走入后堂,对办事书吏道“去吧近来积压的公文拿来,尤其是事关八寨之乱以及与桂西左右江各土司动向有关的公文,一件都不要漏了。” 几名书吏连连应是,各自去寻公文不提。 第048章 病起蛊毒 高务实看了一会儿公文,觉得有些脑仁儿胀,因为这巡按御史的管辖范围实在是太过宽泛,无论军务、政务、民事、刑罚,什么破事都能管,甚至还有高务实自己当年埋的两个坑在户部派出的清税小组帮助下清查本省驿站账目以及商税账目。 驿站改革是高务实上疏、郭朴主持的,这件事是他的功绩之一,甚至可以说,他这次能够以新科进士成为巡按御史并派大差,很大程度上也仰仗了他昔年的一些功绩。 因为如果从高务实出任太子伴读就开始算起,他当然不算“初仕”者,而他“当官”十年,文名显着不说,也没有任何贪蠹之名,完全符合御史标准。至于说太子伴读这个“官”哪有机会贪蠹,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反正没有就是没有。就好比翰林官也没什么机会贪蠹,可是转任御史的时候,谁还会说此人不贪蠹是他没地方贪吗 真要贪蠹,只要是个官,总能找到机会的。 他稍稍休息,又看了一会儿,把一些比较简单的公文先批复了,留下部分需要详查的暂时放着,正打算去后院散散步、转几圈,休息休息脑子,忽然有属吏进来通禀,说张中丞请按台老爷过府一叙。 这让高务实有些诧异。按照道理,他今天才到任,从习惯上来说,明天肯定要去都院拜见巡抚,而今天晚上反倒是巡抚一般会设大宴给高务实接风洗尘。 可是张任病重,之前迎接高务实的时候就一副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样子了,接风宴自然是办不了的,然而他偏偏又在今天单独请高务实过府一叙,甚至连明天肯定会有的拜会都等不了,这是何故 不过不管张任是出于什么原因邀请高务实,反正他都得去,所以也就懒得多想了,便对那属吏道“你去回禀一下,本官沐浴更衣之后立刻就到。” 南方炎热,就算到了十月,这桂林也丝毫不见凉意,高务实的沐浴也不是北方的搓澡,就是冲个凉,换了另一身巡按常服便出了门,带着高璋和曹恪两人便往巡抚都院而去。 高务实带的三百家丁不可能全住在察院里头,高璋之前就是去找住处安置去了,刚才一回来,立刻被高务实抓了壮丁,陪他出门。 巡抚都院离巡按察院不远,不过规制比察院高得多,朱漆大门,石狮金匾,气派非凡,占地面积就更不用提了,至少有察院的四个大。 曹恪看了,就有些不满道“这广西可真是闭塞,如今江南、湖广等好多地方的察院都是跟都院一般规制,偏生到了广西,老爷住的察院竟然比都院差了这么多。” 高务实瞪了他一眼“不要无事生非,都院处置一省军政大事,属吏众多,自然要大一些,察院要那么大做什么” 曹恪不敢跟他狡辩,马上不吭声了。 都院的门子自然不会不认识高务实这身官服,点头哈腰地将高务实从大门迎了进去。然后出来为高务实引路的却不是都院的属吏,看打扮倒是张抚台的家丁。 高务实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跟他走,果然是直接进了后院内堂,而高璋和曹恪自然是被留在外间喝茶了。 按理说以高务实巡按御史的身份,张任就算不出门迎接,此时也早该出面了,可是直到高务实进了后院,也没看见张任。 他稍稍有些皱眉,心说张任为官多年,都混到巡抚了,总不可能这点规矩都不懂,莫非上午出城迎了我一下,病情又再次加重了 如果是这样,那可有些不妙,那刘尧诲毕竟是两广总督,广西只是他治下的一半,自己要是没有广西巡抚支持而单打独斗跟他互怼,只怕是很难争得过他。 只是话说回来,高务实也知道,要张任支持他恐怕也很难,毕竟人家是徐阶的乡党。 此时一位张家家丁满脸歉意地对高务实道“按台老爷,实在抱歉,我家老爷抱病卧床不能亲迎” 高务实点点头,问道“中丞在屋内” 那家丁微微弯腰道“是,老爷正在卧房,他请您进去说话,怠慢之处,万乞海涵。” 高务实虽然觉得去卧房说话实在有些无礼,不过人家一副快病死的模样,也没办法了,只好勉强点头道“无妨。” 然后他便走了进去,绕过屏风左转,果然见张任在床上半躺着,身后垫了厚厚的几个枕头,似乎是觉得身子直起来一些能多少没有那么失礼。他床前站着两名侍女,看穿着不似汉家女,只是高务实对少数民族服饰不太了解,却不知是这二女是僮人、瑶人还是苗人。 “侍教生见过抚台。”高务实拱手一礼道。 “劳直指亲至后院,老夫甚是失礼,还请直指海涵。夸洛、蒙当,快给高直指备座。”两名侍女躬身一礼,抬了一把黄梨木靠椅给高务实坐下。 张任看出高务实看二女的目光有些疑惑之色,解释道“她二人乃是白苗,有些本事,是新近请来给老夫看病的。” 高务实顿时一愣“请她们看病”说着不禁又看了两名苗女一眼,见她二人肤白貌美,目光清澈,不由暗道你这病该不会是“寡人有疾”吧 此时张任又道“她们说,老夫还能活两个多月。” 高务实大吃一惊“啊,怎么会这是什么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该不会这两个苗医根本不会看病,随口乱说吧 张任叹道“不是病,是蛊。” “蛊蛊虫的蛊”高务实更吃惊了,然后突然想起眼前这二位便是苗女,再看她们时便一点也不觉得什么肤白貌美、目光清澈了,只觉得她们身上可能随时能钻出许多诡异恶心的虫子来。 张任点了点头,苦笑道“说来侥幸,要不是老夫昔年在偏沅为官时处事还算公允,在一次调解几个苗民寨子之间的冲突中救了她们的族人,现在老夫可能已经是一堆枯骨了。” 高务实不大关心他跟两个苗女之间的关系,而是对蛊之一物出疑问,道“可下官听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濒湖先生说,蛊乃是药。” 张任苦笑着对那白苗二女道“夸洛、蒙当,你们谁给高直指解释一下” 二女对望一眼,其中一位开口道“蛊可以是药,也可以是毒,只看施蛊的人要做什么。” 她的汉话说得虽然口音有些奇怪,但却很流利,高务实估计她所在的苗寨应该是比较接近汉人聚居地的,不过看她回答得如此简练,估计应该是不想说太明白。 高务实便不好再多问,转头朝张任道“抚台怎会中蛊毒广西也有很多苗人吗” 张任摇头道“老夫所中的不是苗蛊,是瑶蛊,所以夸洛、蒙当也解不了,只能帮老夫续命半年现在还剩两个多月。” “瑶人也会用蛊”高务实愕然一下。 张任道“蛊毒自古有之,直指是六状元,见识广博,当知道楚巫之地有许多神异之术,用蛊便是其一。而苗蛊只是其中展得最好的一支,还有不少过去的蛮荒异族都会蛊术,瑶人、僮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蛊术流传,只是相对而言,僮人因受我汉人教化最多,蛊术遗失也最多,但瑶人却不同,他们的蛊术遗失较少,而且神异之处并不弱于苗蛊。” 高务实听了,不禁皱眉道“那抚台所中之蛊,乃是八寨的瑶人所为” 张任微微摇头,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他说着,又朝那二女看去。 还是之前那位说话的女子开了口,道“蛊毒并非巫咒,不可能不见面就能种下的。” 这一点高务实倒能理解,他心里估摸,所谓蛊虫可能类似于某种能寄生的虫子,既然是这样,肯定得接触人才行,哪能不见面就种蛊 高务实皱眉道“那这么说来,抚台在三四个月前,定是与下蛊之人见过面了” 张任叹了口气,道“按理说应当如此,只是老夫却想不起来,那段时间老夫一直坐镇桂林,明明没有与瑶人有过接触才是。” 他既然想不起来,高务实自然更没办法,皱眉想了想,问道“既然瑶蛊与苗蛊不同,这二位姑娘也没法帮抚台解开蛊毒,那抚台毕竟是广西巡抚,治下瑶人众多,难道就不能征集些能为抚台解蛊之人前来” 张任吃力地笑了笑,道“高直指,我华夏自古便是礼仪之邦,可是你看如今大明,读过书的人又有多少一百个里面能有几个那蛊术在西南各族之中便如我等的学问一样,也不是人人皆会的,甚至他们之中会蛊术之人,比汉人中之人还要少得多,老夫又岂是那么容易找到能解蛊之人” 高务实这才恍然,心道还好不是人人都会,要不然打起来还得了到时候寄生虫漫天飞舞,跟蝗虫过境一般,只怕什么大军都不好使,没到地头就全给毒死了。 张任倒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只是看见高务实这面色,便露出一丝笑容,道“直指的担忧老夫年轻时也有过,不过那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养蛊极为麻烦,还经常失败。据老夫了解,同一类型的蛊,运气好的时候,一两年或能炼成一蛊。运气差的,可能好几年下来,也全然白费力气。听说还有些更神异的,要花费十几年甚至二十年的工夫,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况且,其实李濒湖说得对,以蛊为药者居多,害人者反而是少数。” 高务实不禁郝然一笑,心道这位张抚台当年在偏沅地区跟苗人打交道时,想必一开始也有我这样的担心。 不过想想也是,蛊若真能大范围培养,这些苗人、瑶人什么的,哪还能一退再退、一败再败况且李时珍本就是湖广人,早年也经常南下偏沅采药,他既然说蛊是药,肯定是有依据的。 至于他没提蛊毒,那也很好理解,但凡大医者,哪怕看见毒物,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将之用来行医,也许会稍微提一句其毒性如何,可是却绝不会去大谈特谈此毒物如何用来害人才是最好。 张任见高务实若有所思,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不仅是懂用蛊的人很少,而且本抚支持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哪有瑶人肯为我解蛊” 第049章 谁种的蛊(四更破万) “而且本抚支持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哪有瑶人肯为我解蛊” 张任此言一出,高务实心中不由一喜。原来张任居然不是“以夷制夷”派,反而是“改土归流”派,这可太好了 可是这喜色却一闪而逝,因为他忽然想起,张任刚才说他已经只剩两个多月好活了。 蛊虫什么的,完全过了高务实的认知范畴当然了,他连中医都没什么了解,对于更神秘一些苗医、瑶医、僮医就更加茫然无知了。相对应的,他对于蛊虫,也只能基于听到的一些传说,再综合前世的基本医学思维来思考。 这也是他之前认为蛊虫可能是某种或者某些寄生虫这一想法的来源。 但问题在于,不论是或者不是,目前都没有意义。现在的问题在于不管这蛊是什么,他都没法帮张任“治疗”。 也就是说,只能相信那两个苗女的手段和判断,张任只能活两个多月了。 但高务实总觉得,堂堂一省巡抚,如果这么死掉,也未免太窝囊了些,总得想点办法才是。 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抚台,瑶人与汉人并不能单从长相上来区分,实际上只要瑶人穿上汉人的服饰,根本就与汉人一般无二你能否回忆一下,在可能中蛊的那段时间里有没有见过什么陌生人或者换句话说,有没有陌生人接近过你” 张任既在偏沅任过职,又在广西做了好几年的巡抚,心里对苗人、瑶人、僮人都已经形成了惯性思维。在他眼里,除了广西的一些僮人土司因为汉化严重,所以常常会穿得与汉人无异之外,苗人和瑶人都是身穿民族服装的模样,所以他缺乏高务实看待他们的这种思维。 高务实穿越前身处的时代,有太多少数民族平时完全与汉人无异,只要不看身份证,神仙都看不出他们的民族来,所以他没有张任的这种惯性思维,又或者说,他的惯性思维与张任相差甚远。 因此高务实这么一问之后,张任稍稍思索,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张任顿时沉吟起来,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本抚虽然每日都要接见不少人,但在可能中蛊的那段时间,如果说见过什么生人,那就只有三次。” 高务实眼前一亮,三次倒是不多,听一听也许能分辨出来,于是立刻问道“敢问抚台,是哪三次,都见了什么陌生人” 张任道“第一次是与胡宗师一起,去新落成不久的广西贡院查看,那一次见了不少府县学正、教习。” 胡宗师就是提督广西学政的胡涍,他肯定不是能种蛊的瑶人,反倒中蛊颇有希望。而那些府、县学正,高务实认为也不可能,僮人里头的一些土司或者贵人倒是有不少的,汉化很重,甚至学问还不错,可是瑶人漫说能做到府县学正了,便是教习也不可能,因为他们一贯拒绝汉化,哪里肯读那些儒家的四书五经 “这里头似乎不太可能有能给抚台种蛊之人,不知另外两次又是什么人”高务实摇了摇头,又问道。 张任道“第二次是见了安南都统司派来的使者。” “安南使者”高务实皱眉道“他们来做什么” 张任解释道“他们是来向大明禀报近期国情的,说是他们的谦王莫敬典得了重病,希望能在大明延揽名医去安南为其诊治。” 他说着,又怕高务实不了解情况,补充道“嘉靖初年,安南因莫登庸篡位,被世庙派大军讨伐,结果莫登庸果断投献请附。世庙仁慈,接受其请降,封其为安南都统使,子孙世袭此职,安南内政悉听其管理,只是名义上受广西节制。 此时安南南北对峙,实际上已经一分为二,莫氏居北,可谓北朝。他们对内仍以一国自居,而莫敬典乃是其国近十年来第一能战之人,遂掌军权,多次讨伐南朝,颇有战果。若是莫敬典病死,对莫朝影响甚大,因此派人来大明延揽名医,不过前两日高直指你到达桂林之前,本抚听说莫敬典仍是病死了。” 高务实想了想,安南莫朝在掌军的王爷快要病死之时,应该不可能跑来广西搞什么幺蛾子,毕竟弄死一个广西巡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这两者之间实在毫无关联,他们应该是没有动机做这件事的。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次了,高务实深吸一口气,问道“莫朝虽受我册封,却实际自成一国,不说他们能不能找到会种蛊的瑶人为他们服务,单从动机上而言,他们就应该不会对抚台无故下手。” 张任叹了口气,道“最后一次与陌生人相见,却是与制军相见。” 高务实目光猛地一凝。 制军,就是总督。张任最后一次见陌生人,是在和刘尧诲会面的时候。 刘尧诲自然不是陌生人,张任说的肯定是刘尧诲身边的人。 高务实忙问张任这是怎么回事。 张任又叹了口气,道“当时情况是这样” 原来当时刘尧诲派兵平定八寨之乱不久,先是在广州通过书信与张任取得联系,希望张任坚持王守仁的“以夷制夷”政策不动摇,同意他在八寨地区建立新的行政体系,在此设立忻城县,并设置新的土司来担任忻城县的世袭知县和各土巡检司的土巡检。 然而张任在考虑之后并不赞同这一设想,张任觉得八寨地区本来就比较大,即便名义上新设置的只是一个县,实际上很多土知州掌握的地盘也不如这个新县大,这和设置一个新的土知州根本没有区别。 而且八寨地区的以夷制夷政策到现在看来已经失败了,那不如趁着大军云集的机会,干脆趁势改土归流,把这块乱了两百年的地区彻底改造成朝廷直接统治区。 在张任看来,这既是在广西扩大“直辖统治”范围的机会,也是震慑桂西土司的好时机,一味的安抚不如剿抚并用来得有效。 结果这一来就惹恼了刘尧诲,不过刘尧诲并没有直接兴师问罪或者大脾气,而是亲自从广州赶来,召集了桂西各大土司齐聚桂林,并邀张任见面,名义是商讨忻城县究竟是设置土司,还是设置流官。 人家找上门了,张任自然不能不见,于是就去了。 这次会面众多土司齐聚,还都带着亲信属下,对于张任而言,自然是见了许多生人的。 第050章 直指要引蛇出洞 根据张任的这一情报,现在对于可能给他种蛊的人,就有了两个怀疑方向。一是刘尧诲对张任十分不满,找人给张任种蛊二是桂西土司之中有人动手,给张任种蛊。 但高务实觉得,刘尧诲堂堂两广总督,应该不至于用这样阴毒的手段对付张任,这不仅仅是身份问题,关键是他和张任即便在八寨设县的问题上有所争议,也只是“工作意见不同”,远没有到你死我活这个程度,所以他不至于这么决然,非得要了张任一条性命。 而且刘尧诲作为两广总督,难道不清楚种蛊毒杀一位广西巡抚的性质是何其恶劣他就不怕事情万一暴露,对他自己的影响有多严重那可不是丢官罢职就能完事,说不定要一命偿一命,还遗臭万年。 这么看来,动手的十有**就是桂西左、右江的土司了。 桂西土司有足够的理由给张任下蛊吗 高务实觉得应该是有的,因为八寨地区位于广西中轴线上,原先这一地区被不肯下山融合的瑶人掌握时,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土司势力和朝廷势力之间的缓冲带中间是这些瑶人,西边是僮人土司,东边是朝廷直管。 这是一个相对比较均衡的状态,桂西土司们或许比较满意这样的均衡。 但是八寨被朝廷攻灭了之后,这种均衡就随时可能会被打破,因为主动权已经完全操控在了朝廷手中。 朝廷如果在八寨地区设置土司管理,那对桂西土司而言自然是最好的局面,这意味着原本瑶人控制的八寨地区被朝廷花大力气打下来,结果一转手却便宜了他们,简直是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 但如果朝廷把八寨地区设县直辖,从此派流官管理,那对他们而言就不太妙了。这意味着朝廷在广西地面对土司们形成了进一步优势朝廷此前两百年,可不光是以夷制夷,其实在五六十年前王守仁还没来广西时,朝廷一贯是想方设法找机会撤销土司的。 而且朝廷要找理由并不困难,什么某土司承袭不合法、某些土司之间无视朝廷法度擅起刀兵,等等等等,反正人家是朝廷,卯着性子要找茬还不容易 那时候的土司,虽然也跋扈,但对朝廷还是很有敬畏之心的,毕竟一个不小心就会招来朝廷大兵征剿。虽说朝廷的征剿也并非每次都成功,每次都彻底,但哪怕不成功、不彻底,对于某个土司而言也肯定会遭受不小的损失,这样他在土司中的地位就大大降低了。 桂西大土司就有几大家族,其中岑黄两家固然是广西土司的两根玉柱,但赵、李二氏也是紧随其后,其他还有韦、罗、何、冯等,实力也都不算弱。何况岑黄赵李这四大家都有分支,其势力之纠葛,对于外人来说简直一团乱麻,不深入了解根本弄不清他们各自之间是敌是友。 有些土司并非一家,却亲如一家有些土司明明同宗,偏生犹如寇仇。 因此归根结底,土司地位之高低,除了他们的品级之外,还是要看实力,如果实力损耗过大,土知府也会被土知州怼着欺负。 至于朝廷对于土官互怼的态度么通常是你们先怼完了我再话。 这个思路很好理解任由你们互相消耗实力,而我最终兜底,以免形成一方过强,所以朝廷经常喜欢助弱抗强。 僮人土司汉化已久,虽然考进士是没指望,但并不代表蠢笨,他们也明白朝廷的手段,所以其中老谋深算之辈通常不会随意动兵,而是用其他各种手段来达成目的。 只有其中的莽撞之辈才会乱来,譬如数十年前的岑猛之乱,先是土司与土司之间打了个一塌糊涂,然后朝廷也派大军征剿,改土归流之后依然定不下来,最终就闹到连王守仁都来了,搞出一个将田州府降级为田州,分割原田州府一部分给其他土司的以夷制夷措施来。 而现在八寨地区的情况与当时虽然不完全相同,但土司们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各大土司世家都盯着这方圆两三百里的地区,想要来争一争。 在这种情况下,桂西土司们对于张任这个坚持改土归流的巡抚,自然是恨得牙痒痒了,其中如果有某些胆大包天之辈想要弄死张任,也就不算稀奇。 高务实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又将这番分析说给张任听了,想看看他有什么看法。 但张任却提出了一个疑问,道“虽说僮人土司与瑶人之间,既有联合,又有争斗,可谓半敌半友,但如果是像直指所言,僮人盯上了瑶人的八寨地区,瑶人为何还会出手帮他们” 这是个问题,但并非无法解答。 高务实道“这有不是没有可能,譬如瑶人可能觉得,与其让朝廷得到八寨地区,倒不如让僮人得到比方说,某土司暗中许诺瑶人,说自己哪怕得到八寨地区,也给瑶人划出一块地面,让他们休养生息。八寨瑶人这次损失惨重,保全整个八寨地区已是断无可能,那么能在僮人土司的掩护之下划一块地出来,也总好过朝廷将此处改土归流。” 张任听了,不禁感慨“看来改土归流对僮人乃至瑶人的影响的确太大” 高务实见他神色犹豫,知道他可能有些后悔,连忙打岔道“不知抚台以为,如果朝廷愿意在八寨地区设置土官,则最有可能得到八寨地区的土司是哪一家” 张任想了想,道“以地利而言,赵家据思恩府,紧邻八寨,是最有可能的。但岑黄两家势力最大,实力也最强,同样可能出手相争,而且机会并不算少。” 他这么一说,高务实就难免有些皱眉了,因为如果只有一家很有可能,那这家也就最有可能是暗害张任的凶手。可如果有三家,来了个曹刘孙三家争荆州,那就很难确定真正的嫌疑人了。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那些土司现在还在桂林么” 张任摇头道“他们早就回去了,这些土司可不喜欢呆在桂林受约束。” 高务实想想也是,这些土司在自家地盘上,对于治下土民从来都是生杀予夺、予取予求的,可比咱们大明朝的皇帝自由自在多了,他们不呆在自家地面上做快活神仙,却跑来桂林遵规守法,脑子抽风了么要不是总督召集,又可能有利可图,换做是我,我也不来啊。 只不过他们人走了,再想继续追查可就麻烦了。而且高务实对于种蛊的手段一点了解都没有,从哪查起也不知道。 想来想去,高务实觉得,恐怕只能冒点险了。 当下缓缓开口道“抚台,既然如此,本按可能需要亲自走一趟八寨。” 张任睁大深陷在眼眶中的双眼“直指想要引蛇出洞这可危险得很” 第051章 参将牵马 虽然张任强烈劝阻,但高务实最终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八寨地区。 当然,高务实也是怕死的,尤其是对于“蛊”这种比较难以理解的神秘手段,他虽然很是好奇,但绝不想以身试法,所以他并不打算跟那些瑶人有什么直接接触。 但即便不深入八寨实地考察,最起码也得到柳州府。柳州府以西就是八寨地区,如果穿过八寨继续往西,则是思恩府的北部。 只到柳州府的话,高务实还是敢去的。毕竟柳州府有“分守江右管柳州庆远思恩副使”及“分守广西柳庆右参将”这一文一武两位广西大员坐镇,安全应该比较有保障。 不过,虽然高务实很着急要去,但事实是他第二天还是不能成行。第一是这天他要走个过场,先拜会一下张任,然后在察院接待一大波前来拜会他的广西官员。第二是他自己出行的倚仗三百家丁也要休息一下,并且做好各项在南方地区行军的准备,这才能够出行。 至于巡按御史的仪仗、广西地方给他配备的护卫兵马之类,也都要准备准备。 到了最后,虽然知道张任命不久矣的高务实心急如焚,结果还是拖到第三天才得以从桂林府出,一路朝着西南方向急行而去。 说是急行,其实也没快到哪去,哪怕他自己都舍了轿子改为骑马也没用,因为他的三百家丁有马,而随行的巡按御史仪仗和由广西护卫派出的五百卫所兵都是没马的,只能一路步行。 步行也就算了,这批人走得还慢,搞得高务实心头火起。 这还不算完,还有更烦的,因为高务实这一路要经过五个巡检司铜鼓市巡检司、兰麻镇巡检司、常安镇巡检司、平乐镇巡检司、东泉镇巡检司,以及两个县城永福县和柳城县。 这两县五巡检司,都是朝廷流官的设置,对于刚履新的巡按老爷经过,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哪里敢怠慢,个个当成头等大事来看待,哪一处都是大肆张罗着搞接待,弄得高务实不厌其烦。偏偏这是官场特色,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高务实也不好火。 幸好巡检司级别低下,高务实堂堂巡按老爷,大可以稍作停顿便走,只是在永福县和柳城县的时候,由于两个知县都是进士出身,高务实不得不给个面子,在那里逗留了一夜。 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天赶到了柳州府。 柳州府的治所位于马平县,高务实赶到的这一日,分守江右副使姜忻、分守柳庆参将倪中化、柳州知府季遇春以及马平县令饶养浩四位主官依然如例,带着一大帮属下官吏、将校并千余官军在马平县城之外郊迎巡按大驾。 现在高务实已经体会到了一些巡按御史的威风,所以这次见面,高务实的派头就比之前更足了。不管对方如何满面春风,甚或谦卑巴结,反正高务实都是面色平静,也就偶尔能对姜忻和季遇春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连同样是文官但却是举人出身的马平县令饶养浩都没能捞到高务实的“微微一笑”。 至于柳庆参将倪中化,他从见到高务实身边那三百家丁的第一眼起,就开始满头大汗,生怕高务实治他个治军不严之罪他带来的这一千多人,虽然已经是从柳庆官军中精挑细选而来,但往这儿一摆,哪怕不懂兵的人也看得出和高务实家丁的差距来。 高家家丁这次随行是有皇帝许可的,自然不会像过去一样不用火器、不着铠甲、不举旗帜、不设金鼓。 这次他们出来,统一装备了目前北军精锐才列装的“隆庆二式”火枪,配备京华铁厂自产自用的雁翎刀和少量柘木弓,马匹上还挂着各自遇战才穿的上好半身棉甲这玩意就不能随便穿了,虽然从时间上来说,已经马上要进入深秋,可这里是广西柳州,棉甲这东西穿久了还是会热死人的。 他们在马上随行的时候,柳州兵将还只是咋舌于高家家丁待遇之好。因为在这广西之地,马价可不是北方的二三十两一匹,而是中马五六十两,良马上百两,高家这三百骑看起来全是良马,那光是这三百匹战马,就是三万两银子了柳州府从万历元年到万历八年,这足足八年时间里上缴的田赋,折算下来也就刚刚过三万两 叼你老母呐嘿,你们是来炫富的吗 但当他们下了马,炫的就不是富了,而是阵容军纪。 倪中化也是带老了兵的人,以前甚至跟着俞总戎打过仗,可也没看清这群家丁是怎么就以二三十人把三百匹马全部看管在一边,而另外两百多人则随随便便排成了左右两个三排长队,让高直指打马从中而过。 姜忻等人则是对高务实骑马而来感到诧异,虽然洪武、永乐年间巡按御史到地方只能骑驴的逗逼规定早就换掉了,可是实际上也没几个巡按出巡会选择骑马,大家都是金殿传胪出身的进士老爷,骑马像什么话,当然是坐轿了 堂堂一省巡按,牛逼起来连总督、巡抚都是说参就参,坐个轿子不是理所当然 什么,你说品级 哈哈,哪里来的土鳖,跟巡按老爷论品级,你瞧那从二品的布政使,巡按老爷要是心情不佳没说请坐,他就得在巡按老爷面前老老实实站着听训品级 姜忻是分守副使,这个职务从理论上来说是按察司下的官,副使就是按察副使,分守某地则是差遣,按察使都是在巡按监督之下的,副使就更别提了,所以高务实一过来,还没下马,姜忻便带着一大帮子人迎了过去,俯身下拜。 “下官分守江右管柳州庆远思恩副使姜忻等,参见按台” 他身后的一众官员齐声行礼,大声道“参见按台” 高务实心道你们手底下的兵列队要是有你们参见上官这样齐整就好了。 面上却淡淡地道“诸位客气了,都免礼吧。”说着,随便一翻身,便从马上跳了下来,把一众官员惊得差点没跳起来。 我的巡按老爷,您老可悠着点,您胯下这高头大马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摔了可不得了 高务实来广西前后不到十天,可是巡按架子已经端起来了,而且主要是他有急事,没空跟他们磨叽,于是直接摆手道“仪式都撤了,去察院说话。” 姜忻等几人是知道高务实来历的这没法子,高务实现在的名头哪怕下头的小喽啰们不清楚,他们这些官员哪能不清楚所以见他这有些傲慢的模样竟也没觉得奇怪,反倒认为很正常,虽然摆了这么久的仪仗,高直指就随意扫了一眼便说撤了,但也没有办法,人家就是有资格这么牛 姜忻转身一摆手,自然立刻有人处理,他自己则客客气气迎了上去,道“高直指一心为公,不肯有半点耽搁,真是我等楷模,下官佩服之极。” 柳庆参将倪中化就更没有底线了,屁颠屁颠跑到高务实伸后,一把抢过高务实坐骑的马缰,满脸堆笑地道“末将给您老牵马。” 高务实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点头“嗯”了一声。 倪中化见他答应,兴奋异常,牵着高务实那粟色战马的马缰,走在高务实舍后,凸肚挺胸,下巴微抬,宛如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凯旋归来一般。 第052章 引蛇出洞好危险 高务实把这群柳州府的实权派官员召集到察院,又命自家家丁把察院里里外外全面把守起来,一副如临大敌、正在商议紧急军情一般的模样。 然而事实是,高务实只是在察院里头和姜忻等人一通瞎扯,一会儿说童生试的出题讲究,一会儿说湖广水驿的便捷高效,一会儿又说到修筑堡垒的水泥使用,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些事情,听得姜忻等人一头雾水。 可是他们又不敢打搅按台老爷的谈兴,只能心中叫苦、脸上堆笑,陪着这位思维跳跃得仿佛起飞了一般的按台胡扯。 广西籍的柳州卫指挥同知李惟聪虽然理论上品级高到从三品,但却是今天武官中够资格进察院中堂听高务实扯淡的最低级军官。他根本听不懂高务实在说些什么,半晌之后忍不住心中暗骂你个扑街仔,叫我们来听什么废话 扑街仔高务实可能听到了他心中的暗骂,这时候终于看了看天色,忽然面色一冷,道“哦,还有件事要说一下,本按听说有些土司希望八寨地区设置土官” 众人早被他长时间的扯淡弄得有些精神恍惚了,这时候反应有些迟钝,尤其是刚才心里暗骂的李惟聪,此时下意识道“是有吧。” 高务实冷冷一笑“哼,倒是敢想。” 众人被这声冷哼一惊,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思维开始恢复正常,各自暗暗心惊怎么回事,听按台这话,好像是对此很不满 这时候高务实却忽然下了逐客令“本按有些累了,今儿个就先议到这吧,明天你们相关的各员,把此前征剿八寨所得的级等物都准备好,本按要一一查验。”然后便转身走入了内堂,留下一群柳州府文武官员面面相窥。 高务实进了内堂之中,曹恪端着一杯冷茶递过来,双手奉上,道“老爷喝茶,跟他们闲扯这么久,肯定口渴了吧,这是特意冷好了的。” 高务实端过来,也不讲究什么风范来,一口气喝完,才坐了下来,道“曹恪,你说我这出戏演过之后,那些个土司要多久才能知道消息应该不会耽搁吧” 曹恪笑道“老爷昨天才跟小的说过,太平府是朝廷伸进桂西土司中的一只脚,而庆远府、柳州府和南宁府则是朝廷顶在桂西土司面前的三把刀,既然威胁如此之大,那些土司在柳州府里又岂能没有探子老爷里三层外三层把察院围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在商议大事,偏偏还花了这么长的时间,那些探子知道以后能不着急打探可是老爷刚才说的话,跟他们有关的却就只有最后那两句那还能不传出去” “说的也是。”高务实笑了笑“我就是赌柳州府中一定有人跟那些土司暗通款曲,要不然我演这出戏做什么就算他们不累,我还口干呢。” 他说着,又朝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的高璋道“高璋,你看了今天那些柳州的班军,觉得如何” 有明一朝,卫所军的职责,大体包括屯田、防御、漕运和军器管理四项。此外,相当一部分的卫所旗军还兼具漕运职责。另有一些都司卫所经兵部批准以后,还有生产常规军器和管理军器的职责。但在成祖迁都北京以后,轮番操练和运送漕粮则日益成为卫所旗军的重要职责。 班军,是指以卫所军为主体的旗军离开自己所隶属的卫所,周期性地到指定的、相对固定的地点或地区,从事以军事戍守为主的活动。它既区别于临时的全国性或区域性的军队调动,也不同于新建、合并、改调卫所而带来的隶属卫所的长期变化。 班军的类型很是繁多,有入卫京师的北京京操班军,也有入卫南京及其附近江防的南京京操班军,有诸边入卫蓟镇的入卫军,有北方诸都司卫所番戍防守重镇的边操班军,有北部边境都司卫所相互番戍的防秋、防冬军兵,还有几个或一个都司内部对军事要塞的番戍军兵。 轮班戍守成为卫所旗军的一种普遍现象,是大明稳定后国内局势以后,在尽可能不增加军兵的前提下,对重点地区进行重点防御的一种重要方式。 高务实来柳州之前就向张任打听过了现在广西的军事部署情况,据张任表示,目前整个广西的在册兵丁高达八万余众,共计十个卫、二十二个千户所。 但这只是账面数据,实际上能有三万兵可以用来打仗就算谢天谢地了。张任悄悄暗示高务实,如果单说临时出现兵事,广西本省可以调动的军队了不起也就两万三四千,那还是在其他区域防守力量削减到几乎一碰就倒的前提下。 这也是为什么广西八寨之乱一爆,就只能请两广总督从广东调动大军过来,会合广西军队一同围剿的原因广西本省军队根本摆不平光精锐敢战之士就有万余之多的八寨瑶乱。 高璋听了这话,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道“今天那一千左右的柳州军队如果和咱们对战,咱们赢肯定能赢,只是要看他们是不是纪律虽差,但个人足够悍勇,如果是的话,可能要付出一点伤亡,因为咱们这次几乎只带了火枪兵,缺乏掩护。” 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小的不明白老爷为何不肯让咱们换上万历一式,那枪本身相当好用还不说,关键是装上刺刀之后,咱们就不必携带雁翎刀了,可以减轻好几斤的负重。要是把这批隆庆二式换成万历一式,战斗力提高肯定是相当大的。”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那款枪你试用的只是试制款,成本高得离谱不说,而且即便是使用了目前京华铁厂能出产的最好材料,当装上刺刀之后,枪身的强度依然不足,如果只是用刺这个动作还问题不大,但只要生拼刀,就会有大麻烦。戚总戎、马总戎和刘总戎三位试验过多次了,大强度拼刀的情况下,这枪折断或者损毁的几率高达七成,我不可能批准现在就大量生产,必须得等钢材强度提高才行。” 高璋提到的万历一式火枪,是高务实跨越式展思路下提出来的构想其实他不是非要跨越式,而是他的火枪知识储备不足,中间有些展阶段他记不住,所以直接跳到了英国佬的褐贝斯和法国佬的查尔维尔1777。 然而事实证明任何武器的展都是有基础条件的,当京华火枪厂搞出了高务实大致模样构想的褐贝斯燧枪时,他们现这枪没法按照高务实的思路直接搞出带刺刀款,因为材料不过关,枪身强度达不到实战要求。 所以目前高务实已经退而求其次,要求先推出隆庆二式的带刺刀改款,只是还没搞定,所以这次南下的家丁也只能既配火枪又配雁翎刀。常见战术是先火枪放近了打一到两,如果对面还没有崩溃,仍然冲过来近战,则扔掉火枪改用雁翎刀作战。 这个战法是肯定不如戚家军鸳鸯阵的,因为冷兵器配备不够全面,没有狼筅、镗钯、大盾等措施配合,如果对面敌军能起决死冲锋,坚决来打近战,那么护卫家丁的自身伤亡就肯定小不了。 不过高务实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计划过家丁护卫真的去打这种正规军一般的大仗,所以迟迟没有调整和完善战术以及配置。 倒是这次高璋对柳州驻军如此不看好,让高务实隐隐有些忧心,广西土司可不是什么弱鸡,虽然他们装备差、待遇更别提,可是“广西狼兵”这四个在高务实心中还是有威慑力的。 他之前没有考虑过广西土司的威胁,是因为在他印象中,广西土司似乎是蛮听话的,经常被朝廷抽调到外地作战,只要管口吃的就行,不仅不用给什么军饷,甚至连抚恤都是爱给不给,而土司们也好像并不太纠结这些,只要朝廷对他们本人进行嘉奖就行了。 这就让高务实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广西土司对大明简直忠心耿耿,跟一群差不多。谁料现在到了广西之后才现,原来这些土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乖啊,大明爸爸的话他们也不是什么都听的,私底下的小算盘照样打得叮当响。 更关键的是,偶尔不听话也就算了,现在他们之中甚至有人可能是种蛊毒害一省巡抚的凶手,这说明这群人中已经有人胆大妄为到一定的程度了,如果朝廷再不震慑一番,搞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可是震慑的话,万一有人铤而走险怎么办柳州这些兵马一看就不怎么样,也就比刚进广西在黄沙镇看见的那群千户所叫花兵强一点,指望他们力挽狂澜打赢狼兵好像不太靠谱我是不是应该加强一下安保措施啊万一死在广西,那可就真是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妈耶,老子引蛇出洞这一计虽然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是万一引出蛇来把自己咬死了,那可就太不划算了 “呃,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这样吧,给广州港去个信,让他们派人去开平问一下,隆庆二式刺刀款弄出来了没有,如果有的话,赶紧调一批来广州,先来个五百杆,配件也要充足。” 最终,贪生怕死的高按台还是下了这么一道指令。 第053章 蛇影(还是4更破万) 大明时期的广西展比较一般,即便柳州府是震慑桂西诸土司的三把尖刀之一,但那也并不表示它的展就有多好。柳州府城所在的马平县,最大的优势是军事方面的,因为从军事的角度上来看,此地位置绝佳,易守难攻。 由于柳江在此处拐了个急弯,于是形成一块手指模样的柱形半岛,柳州府的治所马平县就位于这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 这半岛与“大6”相连接的位置,只有三里多长,不到四里。 不用说,这年头的城市肯定都修了城墙,而柳州府城的优势就在于此,一旦有事,便只需要守住这不到四里路的北面,而东南西三面由于全部环水,只要派人分段巡视,就可以确保无虞。 至于横跨柳江攻陷城楼别说瑶人没那个能耐,便是桂西土司也做不到啊。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广西官军恐怕都没那个技术条件,因此柳州府城的安全性是有保障的。 但这个安全性只是代表守城无虞,可不代表城内没有“敌特分子”。 位于柳州府城西南角附近有一所佛寺,名叫西来寺。顾名思义,此寺要么是纪念达摩祖师自天竺而来,要么是纪念西天真经由天竺而来所建立的。 不过这西来寺附近有几位卖草药为生的僮人,明明信仰的是布洛陀,却因为“西来”二字对此处颇为喜爱,除了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出门采药之外,一直住在此处,甚至还买下了一处店面,作为他们的草药铺子。 僮人的土司和贵人们流行穿汉人衣裳,普通僮人的穿着则还是以其传统的服饰为主,这处草药铺子的主人就是这样一对兄弟。 天色渐晚,行色匆匆的草药铺子主人莫四从远处走了回来。 他穿着土布衣裳,蓝布对襟,圆领阔袖,扣子是黑布织成的,裤子也是同色,裤脚宽大,打着赤脚。他背上背着一个长长的背篓,里头装了些从汉人处买来的日常用品。 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和城中其他的僮人一样老实,只是在偶尔的四下观望时,他的眼中才会露出一丝寻常僮人所没有的精明。 莫四走近了自家的草药铺子,他的兄弟莫五见了他,露出憨厚的笑容,大声问道“哥哥,买到扎风筝的油纸了吗” 这僮人说的也是汉话,而且说得颇为流利,看来僮人和汉人的交流的确足够多,这些在汉人聚集之地谋生的僮人除了服饰之外,几乎与汉人百姓完全一样。 莫四也大声回答道“买到了呢,买了好大几张油纸,不过有画的那种太贵了,我可舍不得买,就这种带点油黄色的,我觉得扎风筝就挺好,只要手艺好,做出来的风筝阿花肯定喜欢。” 附近的人们打量了他们兄弟一眼,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莫五大声道“那太好了,哥哥快些进来,咱们商量一下这个风筝要怎么扎” “哈哈,你就是性急,不要急,刚才我想了一路,我来告诉你” 说着,两兄弟就在周围众人善意的笑容中走进了草药铺子的里面。 僮人和苗人一样,有自己的一套草药知识,虽然没有汉医那么浩瀚复杂,但也讲阴阳、穴道、经脉,而且自有一套特色的竹罐、银针用法,颇具特色。 僮人对于草药的理解也很有地方特色,除了普通的常见疾病之外,他们还特别擅长治疗瘴、蛊、毒、湿等症,而他们这家草药铺子顺便也进行一些的简单的治疗,效果颇为不错,周边的汉人百姓由此也对这对兄弟十分友善。 不过莫四莫五兄弟一走进草药铺子里面,脸上那种常在人前显露的憨厚笑容就消失不见了,换成十分严肃的两张脸。 莫五皱着眉头问道“四哥,城里来了汉人大官,说是巡按老爷,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了么” “要不然你以为我去做什么了,买纸”那莫四放下背篓,端起竹筒做的杯子,咕噜噜喝了一大杯水,这才再次开口道“的确是来了广西巡按,而且据说这人背景很大,好像是他们汉人的文曲星,姜忻和倪中化他们对他恭敬得不得了,就差帮人家趾了。” 那莫五听得一愣,继而笑了起来,露出嘲讽之色“姜副使平时可是傲气得很呐,上次那地州罗家的二老爷来柳州,听说因为避道不及时,还被这位姜副使当场下令,把他罗家二老爷的四名轿夫各抽了二十鞭子呢,听说罗二老爷当时气得脸都绿了。” “呵,那又如何,要是罗家大老爷,姜忻倒可能给点面子,二老爷管什么用”莫四摆了摆手“先不说这些闲话,我刚才听来的消息说,来的这位巡按老爷排场极大,带了三百拿鸟铳的家丁对了,倪中化亲自上去给他牵马,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反而倪中化一脸得意洋洋,好像给他牵马多荣幸似的。” “三百鸟铳手”莫五有些紧张,问道“是前不久广州兵拿的那种鸟铳吗” “还没查清楚你知道我又没法凑近了看,不过远远瞧着,恐怕真是那种不会炸膛的鸟铳,要是对上了的话,恐怕会很棘手。”莫四叹了口气道。 莫五脸上浮现出一抹忧色,皱眉道“来了这么一位大官老爷,忻城县的事该不会出什么变化吧他究竟是为什么来的” 莫四冷笑一声,道“汉人一开始放出来的消息,说他是来清点军功的,就是数那些瑶人的脑袋。” “这好像是巡按该干的事吧,四哥你笑什么”莫五有些诧异地问道。 “我笑的是,汉人那些当官的以为这就能骗过咱们了。”莫四见莫五生出疑惑之色,微笑着解释道“那巡按老爷把那些当官的带到他的衙门里,然后他带来的家丁就把那衙门里包围了起来,卫所兵也动了,在那些家丁外面又布置了两道防线,防守得极为严密。我装作不懂,想靠近一些,立刻就被最外面的卫所兵赶走了。” 莫五诧异道“那巡按老爷这么怕死” “那恐怕不是怕死,是有大事在里面谈。”莫四道“我猜,就是在谈八寨的归属,而且他的想法肯定和刘总督不同,要不然他来这里做什么直接在桂林就可以表示同意了。” 莫五大吃一惊,急忙道“现在谈完了没有,咱们要不要找那个人联系一下” “我来的时候还没谈完,但他们总不能谈到晚上去吧,现在说不定已经谈完了。”莫四面色阴沉地道“肯定要找那个人联系,不问清楚这件事,后面的事情老爷就不好着手了。” 第054章 桂西王桂南王 五日之后。 盛夏早已过了,但广西的秋老虎依然在逞着最后的凶厉,太阳像火炉般烘烤着柳州府的大地。 其实前两天柳州刚刚下过一场豪雨,柳州府城所在的马平县之南不远处,有个名叫龙潭镇的地方,这里的低洼处因为暴雨之故,有很多积水。 在这烈日的肆虐之下,任是什么样的雨水,也很快就晒干了,而积水之后的地面泥泞不堪,再受这烈日一晒,便裂开卷起一块块巴掌大小的土皮,如同被人掰碎又丢弃的龟甲一般。 光着腚的小娃娃们赤着双脚在附近跑来跑去,把土皮一块块的揭起来,当做瓦片捡到一边,竟是打算存起来,等玩过家家时用。 天气委实太热,除了这些兴致勃勃的小孩子,其他人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错非是要下地做活,否则都在门前屋后的阴凉地儿里乘凉避暑,路上是没有几个行人的。 哪怕是亭亭如盖的大柳树,在这秋老虎最后威的鬼天气里也是一样的无精打彩,根根柳枝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只有藏在树丛中的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仿佛要在生命中最后的时间出不甘的呐喊,可惜听见的人却越昏昏欲睡。一直到了黄昏时分,这种燥热才渐渐散去不少。 夕阳西下,余晖似雾,放眼望去,一片金红,龙潭镇镜湖一带此时尤其显得清凉一些,因为这里有一个形状少见的大湖,大约有五六百亩的面积,湾中遍植荷花,四下里尽是柳树和桑椹树,是个消暑纳凉的绝佳所在。 柳州城北有雀儿山,山上也有湖,而且比地处城南的镜湖要近一些,所以柳州城的汉家贵人们闲来无事通常去那里避暑。而一些常来柳州与汉家大官打交道的土司们,则纷纷在镜湖一带置办产业,修个邻水别院什么的。 其实龙潭镇之所以有个“龙”字,便是因为这镜湖的形状有些像一条龙,很不规则地分成了几个独立的部分,如龙部、龙肩及前爪、龙腹、龙后爪、龙尾等,这就方便了在此处置业的土司们,都能获得一片相对私密的空间。 按照故老相传,龙部是镜湖风景最好的部分,其次则是龙肩,再次则是龙腹。既然土司老爷们都喜欢龙潭镜湖这个地方,那么谁住龙,谁住龙肩,谁住龙腹这些事,也总是要争一争的。 广西土司,势大居者咸称岑氏,以地广人众而冠绝广西诸土司继之以黄氏,其地之广相较岑氏略逊,但因紧邻安南,兵不强则无以生存,历来以强兵自负。 其余诸家虽各有所凭,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无法与岑黄两家相争。他两家怎么在这镜湖龙之处明争暗夺,外人自是不知,但也有传言说因为岑氏当代领岑绍勋个性古怪,有“隐士之心”,是以对许多事均不热心,这才让黄氏得了这镜湖龙。 不过无论岑氏、黄氏,都是广西无人敢惹的地头蛇,自其祖先随宋时名将狄青南征,被封为土官以来,早都是几百年的土司之家了,在广西地界说句话出来,有时候比巡抚还好使,龙潭镇的镇民可不敢到这儿来避暑纳凉。 若把镜湖看做柳州的“五大连湖”似乎也不为过,如今这“龙湖”里荷花长得正旺盛,满湾的荷叶一片碧绿,远远的有一叶小舟正行于其间。小舟过处,荷叶迎之避开,一缕笛音清如梵唱,随着那分开的荷叶逸向四面八方。 暮归的老农负着双手佝偻着身子,手中牵一截绳头,慢吞吞地从远处田埂上走过,绳子拖着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牛,牛脊上坐着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娃娃,小娃娃正自得其乐地玩着爷爷的斗笠。更远处,车**的红日已经半没于山头。此情此景,如诗如画。 听到笛音,老农下意识向龙湖这边张望了一眼。湖上碧荷丛丛,小船完全隐在荷花丛中,只能隐约看见一位身着素白色轻袍,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年轻公子坐在船头怡然吹笛,在他身旁还有一位撑着油纸伞的美人儿,一袭汉家春衫,轻腰欲折,只可惜她是面朝那位公子站立的,无法看见她的模样,只见到一头青丝,挽个慵懒的美人髻,乌娅娅的秀上斜插一枝金步摇,衬得秀颈颀长,身段儿说不尽的风流,惹人无限遐思。 一看这副模样,老农就连忙低下了头。他只是个本份老实的农夫,见人家船上有女眷,再看未免失礼,这些土司老爷可不是他这乡野村夫招惹得起的。 老农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前赶,不远处,镇子上空早已飘起了道道炊烟。 清音梵唱般的笛声方歇,婉转娇媚的琴声又起,天边那轮红日便在这笛与琴的转换间渐渐没于地平线下。 小舟在距岸约一丈处停下,岸上斜生的一株老柳枝干探向湖面,将万千柳条轻垂于舟上,晚风渐起,柳枝婆娑。刚才那位少年公子坐在船头的黄梨木凳上,手中提着一杆钓杆,悠然自若,而那美人儿则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又转头吩咐船上的下人搬来小火炉,生火准备晚餐。 切成薄片、味道清香的嫩藕是从龙湖里刚刚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小龙虾是从河边柳树下的根须窝子边用小肉块钓上来的,至于肥鸡嫩羊还有老酒,也都是这龙湖山庄里养的酿的,另有一盘洗得如黑珍珠似的桑椹,更是看得人馋涎欲滴,这新鲜的桑椹就采自湾边所生的桑椹树。 细细看来,现在就差这位公子再钓一尾肥鱼上来下酒,那便是功德圆满了,所有的食物,都是此处所产,极具野趣野味。 星光开始闪烁的时候,喧嚣了一天的知了也累了,湖面上也静谧下来。那位少年公子与那小美人儿推杯换盏,自得其乐。 只可惜没有外人能靠近他们,却不知他们二人此时所交谈的,根本算不上什么风花雪月。 “南丹莫家和思恩赵家都已经忍不住动了起来,七公子倒有闲心让奴家陪你游湖,这份气魄、这份做派,恐怕也就岑家这桂西之王能有了。” “桂西之王”那清秀俊美的七公子笑了起来“黄姑娘莫非是在提醒在下,岑氏应该安于桂西呵呵,岑氏安于桂西王,则黄氏可安于桂南王否” 那小美人黄姑娘掩口一笑“七公子说笑了,岑氏桂西王实至名归,黄氏却哪里敢称桂南王太平府、南宁府可都是朝廷流官做的府尊,我黄氏不过区区一个思明府,哪敢提什么桂南王” “黄氏不过区区一个思明府”七公子哈哈一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漫说思明府附近诸州县都是黄氏宗族,便是那太平府,除了府尊是流官,其下可还有一个朝廷的人更别提他引为倚仗的太平府守御千户所,也早已被黄氏控制至于南宁府嘛” 七公子摆了摆手“错非是有个南宁卫放在那里,否则又比太平府好得到哪去至于南宁卫,百年前倒是足额足饷,颇不好对付,可是现在么,还够三千可用之兵么” 黄姑娘笑意盈盈地道“七公子这可就小看南宁卫了,南宁卫现在可用之兵其实操过四千,约莫有四千两百人左右。” 那七公子微微挑了挑眉“哦,还有这事儿难得,难得。不过那又如何呢,黄氏真会把这四千卫所兵放在眼里吗令尊要是乐意,便是四万狼兵也凑得齐,拿下区区南宁不过一鼓罢了。” 黄姑娘连连摆手,仿佛受惊严重的模样,满脸惊诧“七公子说哪里话,我黄氏对大明忠心耿耿,岂会有这等叵测之心难道七公子不知道,家父去年在平定八寨之乱中,可是得了土司之中的第一功呢” 七公子眸中精芒一闪,但看来却是笑容满面,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我广西土司哪一家不是忠心耿耿不过提到令尊此战之功,在下却不得不问一句令尊就不担心做第二个花夫人么” 花夫人其实就是瓦氏夫人,“瓦氏”是花的广西腔化音。 黄姑娘一双秋水明眸微微一眯,淡淡地道“为什么要担心花夫人乃是因为其夫岑猛作乱,被朝廷恨得狠了,才不得不在岑猛死后调动大军出征平倭,以此证明自己对大明忠贞无二,况且最后结果也不错呀,被朝廷封了忠贞夫人,勒石纪功” 七公子呵呵一笑,拿起桌上的描金乌骨扇刷地一下打开,当胸轻轻扇了几扇,道“听起来是不错,可惜当年岑氏本以田州府为主支,自那以后便成了以我泗州为主支令尊对此就没有担忧 在下听说思明州的黄拱极、黄拱圣兄弟不睦,拱极虽长子,军权却在拱圣之手,这黄拱圣偏又是个人物黄姑娘,思明州是你思明府最大的属州,万一要是乱了,对令尊而言只怕不是好事吧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令尊不持重兵以内,随时平定祸患,反倒大力响应朝廷征召,出兵在外,说起来,在下还真是有些看不明白。” 黄姑娘面色微微一僵,马上又淡淡笑道“多谢七公子提醒,不过七公子今日前来,似乎不是了这件闲事吧” “好说,好说。”七公子刷地一下又收了扇子,笑容可掬地道“黄姑娘,告诉你一个消息,根据莫家和赵家的打探,那位高按台此来柳州,是为了说服我等两江土司,同意在八寨地区设置流官。” 第055章 强不等于无敌 柳州城的察院这几日一直守备森严,足有两批护卫人马,外层是从桂林带来的卫所兵,里层是高家家丁。卫所兵且先不论,这里层的高家家丁,可都是从京畿带来的北方汉子,个个都是人高马大,人人一口北方官话,假冒都不可能,因此这察院的消息,任人怎么打听,也没有多少亲眼所见的。 外界所能得到的任何消息,都是从那日见过高务实的几位大佬处流传开来其实也不算流传开来,能够得到一鳞半爪消息的人本就有限,几乎都是广西地界叫得上名字的头面人物,尤其是以桂西左右江的土司为主。 岑七公子与黄姑娘的会面,了解情况的人很少,甚至可以说,他们来到柳州城南龙潭镇镜湖别院的消息,都被限定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外界根本不得而知。 柳州城里的高务实消息其实也很闭塞,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原本他并没有预计到自己会有来广西做巡按的一天,而且他的情报机构设置也不算太早,目前主要以京畿、宣大、蓟镇为主,在山西、河南、山东也有分布,再就是南直隶正在慢慢加强,浙江、福建和广州则是依托宁波、泉州、广州三大港口在逐步展,但整体而言还在起步阶段,在本省扩张都还来不及,哪里顾及得上广西 而他此番南下由于是做巡按,一般来说只有一年之期,所以也没有带上高陌,身边只有高璋和曹恪二人,高璋只会带兵,情报方面是不懂的。曹恪倒是他培养的人,但年纪还暂时帮他打理广西情报事宜,也因为广西这边毫无基础,进展很小。 “老爷,现在咱们在广西主要还是无人可用,而无人可用的主要原因,则是没有一个依托点。”曹恪分析道“咱们在京畿为什么无所不知不光是因为成国公等人的支持,更是因为京华在京畿拥有庞大的产业,有无数人在直接或间接为老爷服务,所以不仅从中遴选合适的人来做情报是容易的,找人打听消息,人家也不能不给面子。” “可是在广西,咱们却没有这个优势,因为京华在广西本省没有任何产业。迄今为止,京华在广西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合作伙伴,纵然卖了点水泥过来,也只是通过湖广少量的转运而来,是湖广商人做的转手买卖,与京华本身无关。” 高务实点了点头,但是马上又道“你说的这些都没错,但问题在于,京华有必向广西投资吗我们在整个南方都没有什么有力的支撑点,目前只能依靠南方三港慢慢展,而离广西最近的广州港,本身拿到手都只有差不多一年时间,自己都还在稳固阶段,能指望它给广西多少支援” “或许咱们可以考虑让京华商社打通西南商道”曹恪不愧是曹淦的儿子,既然广州港方面给不了支援,他立刻就想到了他老子负责的京华商社。 “西南商道是可以打通,这一点没有疑问。”高务实点了点头,但又道“问题在于时间,我在广西大概也就能呆一年,一年时间够打通西南商路吗我看很难,甚至可以说,即便一年之内你爹就能做成这件事,可是一年之后我都回京复命去了,这条商路顶多就是给京华再增加一个收入来源,对我们现在的事情可没有什么帮助。” 曹恪挠了挠头,迟疑道“那直接投资开矿或者建厂” “开什么矿建什么厂依托什么市场来盈利”高务实翻了个白眼“京师人口密集,有钱人众多,民众也比较富裕,所以我当年可以靠着香皂、蜂窝煤来起家。又因为京师附近便是九边重镇,所以我可以就近在开平开办煤矿、铁厂,打造火枪火炮工厂来抢夺军工市场但是广西呢” 高务实叹道“我就算挖了矿、炼了铁,甚至打造了火器,可是卖给谁九边和京营的换装都还没有完成,朝廷现在不可能有兴趣为广西官军换装,我总不能卖给那些土司吧广西狼兵本来就悍不畏死,我再给他们换装火器,将来广西要是反了,我提头去见皇上吗” 这个道理是很明显的,高务实一说曹恪就能懂,那些土司又不是京华的家丁,一旦武力强大,鬼知道会不会出事,这个责任的确承担不起。 不过,曹恪不知道其实高务实并不是很担心给了土司火器,土司们就真的能强无敌,因为火器不比冷兵器,不是东西到手就能一直使的。 京华的火器都要搭配京华所产的弹药,比如隆庆二式火枪,其口径是京华独有的设计,而为了配合这个口径,弹丸也是京华特供,同时为了保证达到设计威力,还必须使用京华配套生产的火药及定装纸壳。 总而言之一句话,买了京华隆庆二式火枪,今后的火药、弹丸、定装纸壳等配套的作战零件就都得从京华购买这就像后世汽车4s店有时候根本不靠卖车赚钱,而是靠保养维修赚钱一样,卖车只要不亏本就算是赚了。 所以换句话说,即便土司们真的买了京华的火器,他们有没有能力拿这些火器造反,其实京华方面看看出货单就知道了你弹药都没买够,光拿那些烧火棍就能造反了那你们还不如就用之前的大刀长矛呢 实际上高务实的主要着眼点还是这么干没什么赚头,这些土司论实力或许不差,但他们的实力并不是在于有多少金银,而是治下的土民。这些土民既人数众多,又老实听话,偏偏一打起仗来还悍不畏死,所以土司们才有了现在的地位和影响力。 没有金银,对高务实来说就没什么吸引力了,土民再好,他又不打算来广西当土司玩,有什么用 当然,没有金银,如果有等值的好货物也行,但似乎这些土司也没有什么特别有优势的货物可以交换,所以跟他们做生意看起来不是个好主意。 只是这么一来,高务实最有效的控制手段也就无从施展了,他在京师赖以纵横捭阖的利益联盟**,到了广西竟然施展不开,这委实让高老板有些头疼。 对于这些土司,不压一压的话他们恐怕不肯老实听话,可是压狠了又容易出事,而且最关键是一旦出事,以广西本身的军力还未必搞得定这可真是投鼠忌器、左右为难。 “内功”不足恃,利益拿不出,高务实思来想去,似乎就只剩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利用土司们之间的内部矛盾来搞事情不是,来做文章。 其实他这几天也没有闲着,一直在通过各种途径来了解广西土司们的情报,直接拓展情报业务只是一个方面,其他诸如查询各类历史文档、当前公文,也可以让他对广西土司们之间的历史渊源、当前形势作出一些了解。 通过这些资料,他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岑黄两家虽强,但也不是无懈可击,他们的内部也同样有利益派系,并不都是铁板一块,而岑黄两家还要面临其他稍弱一些的土司的联合对抗 这或许也是机会。 第056章 土司之会 新来的高按台并没有下令召见桂西众土司,众土司自然不好随意离境跑来柳州府参见,不过这并不妨碍土司们想办法靠近按台老爷,好了解一下这位年轻的按台究竟想要如何处置八寨地区。 眼下广西巡抚张任病重,两广总督刘尧诲支持在八寨设立土司,只要这位高按台也同意,那么这件事基本上就算铁板钉钉了,众土司们顶多去争一争由哪家派人来担任这广西中轴线上的八寨地区土司,却不必担心朝廷借此机会逐渐将势力推进至桂西。 当然,朝廷非要推进的话,桂西土司也并不是真的就很慌张,实际上早在洪武二十八年时,朝廷就在正经的桂西之地南丹州设立过南丹卫,而且该卫实力强大,远不止正常一卫56人的编制,当时给了桂西众土司巨大的压力。 但仅仅九年之后,也即永乐二年,朝廷就将南丹卫迁走,改置于思恩府东面的上林县附近,后来在正统年间又小挪了一次,但大体还是在八寨地区不远。 当时迁走南丹卫有两个原因,一是桂中八寨地区持续不稳,作乱频仍,朝廷有必要调一支雄兵镇压当地二是南丹卫在南丹地区,因为“山高林密阴翳,蛇虫遗毒草莽”、“雨过毒流,瘴疠遍地”、“屯田难成,实非乐居”,所以士卒战死少而病死多,忒不划算,只能调走。 所以,桂西土司并不怕朝廷脑抽,非要不顾一切强行进入桂西,他们只怕朝廷由东而西慢慢通过不断的新修城池、城镇,并依靠新设卫所逐步屯田推进。 这样的蚕食才是他们受不了的,因为那代表朝廷势力将缓慢、坚定但不可阻挡的西扩。 现在八寨地区的安排,就是他们了解朝廷新态度的风向标。在他们看来,如果朝廷在八寨地区设置土司,则代表朝廷安于现状,如果朝廷在八寨地区设置流官,那恐怕就是朝廷将要逐渐西压的表现了。 事关生存,没有哪家土司不关心,所以在数日后,诸大土司家族的代表在龙潭镇秘密聚会,共同商议如何应对此次危机。 此次会晤称不上什么会议,只是各家代表们见个面,相互表明一下反对朝廷在八寨地区设立流官的立场罢了。至于万一那位高按台坚持不同意在八寨设置土司,且朝廷最终又听信他的说辞,则诸土司该如何应对,这次会晤并没有人公开提及。 没有人公开提及,并不代表没有人关心,毕竟两广总督常驻地在广东肇庆这个得说明一句,两广总督驻地在嘉靖四十五年前在广西梧州,嘉靖四十五年后一直在广东肇庆,总之都不在广州。 此时的两广总督,正式官名为“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所以其在广东时有广东巡抚一职赋予的行政职权,其在广西时则只有总督一职所赋予的军权,因此,他对于广西行政设置的影响力,在朝廷中枢可未见得比广西巡抚、巡按二人更受重视。 镜湖龙湖的别院之中,修着南方特有的邻水小楼,楼中有四人,正是土司会晤散场之后剩下的四位。这四位不同于其他土司,乃是真正在这次八寨安置问题上最说得上话的四家土司代表。 除了那日的七公子和黄姑娘赫然在列之外,还有两人也留了下来,一是思恩府赵家的二老爷赵立仲,一是庆远莫氏大公子莫嵁。 万一八寨设置土官管理,则这四位所代表的家族都是有机会成为八寨地区世袭土司的,因此才在此处开了个闭门会议。 虽然此地乃是黄家的别院,黄姑娘乃是召集人,但最先开口说话的仍然是那位岑家的七公子。 这位七公子仍如那天一般俊雅潇洒,手上拿着描金乌骨倭扇,身上穿着在广西地界只有土司能穿的织金绣边白色长衫,此时慢条斯理却颇有深意地道“赵二老爷,你家不考虑一下怎么把思恩府的流官知府挤走,好堂堂正正做那思恩之主,却偏偏盯着八寨之地,说来在下还真有些不明白你们觉得朝廷会愿意看着赵家的势力如此连成一片吗” 赵二老爷赵立仲胖乎乎的圆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皮笑肉不笑地道“思恩府同知虽然听起来不如思恩知府,但朝廷在思恩也无非就这么一个泥塑一般的知府老爷。思恩府唯一的一支朝廷驻军,还远在思恩最南边,况且也只有一个武缘守御千户所,不足一千兵丁,有什么用呢谁不知道思恩府是我赵家说了算怎么,令尊对祖宗旧地依然念念不忘” 岑七公子听了这话并不生气,摆手道“赵二老爷无须激我,思恩虽是岑氏旧地,但早已丢了五六十年,况且又不是我泗城一支丢的,家父有什么好念念不忘在下只是担心令兄步岑猛当年的后尘,一力扩张,引来朝廷大军罢了。赵二老爷不领情也就算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怀疑家父一贯对这些事没有兴趣,难道赵二老爷不知” 赵二老爷呵呵一笑,道“令尊既然没有兴趣,却不知道七公子你所为何来” 七公子叹了口气“在下自然也是不想跑这一趟的,奈何只要有事关土司之事,总少不得我岑氏的麻烦,在下想要偷个懒也不行呀。” 他这话一说出口,其余三位的脸色都是有些不善你还就真坐定了岑氏乃广西土司之王的位置了广西但凡跟土司有关的事,还都少不得你岑氏出面 可是大家也没法直接表示反对,只好默然不语,赵二老爷和莫大公子都拿眼朝黄姑娘望去。 黄姑娘却是面色淡然,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不知岑氏对八寨之地的归属怎么看呢” 本以为岑七公子会直说此处以是岑氏看中的地方,以势压人,谁料岑七公子却叹了一声“岑氏对八寨之地的归属并无其他意思,只要不是朝廷流官前来,我岑氏都无异议,只是不知道三位谁对此地有兴趣” 第057章 支持 岑七公子这话说出来,三人都是心中生疑,尤其是黄姑娘,原本娇媚的双眸中顿时闪过一抹异色。 但她的反应极快,立刻便娇笑一声,道“七公子的气魄,还真是常人所不能及,奴家听得这话,都差点爱上七公子你了。” 如此直白的话,居然是从一位大有身份的大家闺秀口中说出,也就是在这广西之地、土司之家才能有了。 七公子飞羽眉微微一挑,笑道“哎呀,这可是太可惜了,怎么就还差点呢,要是黄姑娘你肯嫁给在下,这区区八寨之地,管他归谁得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黄姑娘面色微微一红,也不知是真是假,羞怯一笑“七公子说笑了,这事情哪是奴家自己能做得了主的。” 这姑娘原本便生得娇媚,这一笑含羞带怯,更是惹人怜爱,让一旁看着的赵二老爷和莫大公子都不禁心中一荡,同时暗道要不是黄家实在惹不得,今日便是在她的地盘上,也非要想法子喝了这口头汤不可。 反倒是那七公子颇有定力,微微笑道“这事儿倒不是问题,不如到时候在下亲自走一趟思明府,拜访一下黄世叔如何?” 黄姑娘笑容微微一僵,马上又笑道“好呀,那到时候奴家便在府城恭候七公子的大驾了,七公子该不会食言吧?” 岑七公子哈哈一笑,折扇刷的一收“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有芷汀姑娘这话,就算思明府是龙潭虎穴,我岑七也是非去一趟不可了。” 原来这位黄姑娘虽是土司之女,闺名却叫芷汀,倒是颇有汉家文气。 赵二老爷刚被黄芷汀的娇媚之态弄得心火渐起,谁料接下来便是他们二人的打情骂俏,不禁面色一沉,不阴不阳地道“七公子要不要去做牡丹花下风流鬼,这事不妨押后再去考虑,现在不如还是先谈谈正事吧。” 岑七公子一脸无奈,叹道“那你们倒是谈啊,岑家的态度,在下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赵二老爷胖脸上露出一丝不信,浮肿的双眼微微一眯,几乎连缝都没有了“七公子真不是开玩笑?” 也难怪他不肯相信,这八寨之地乃是广西中心,一旦到手,东可威胁桂中重镇柳州府,南可威胁宾州,甚至桂南重镇南宁府,端的是一块宝地。若是赵家能够得手,虽然一时半会还谈不上实力大涨,但其势头只怕马上就能与岑黄两家看齐。 七公子却似乎茫然不知,无所谓地道“在下自然不是开玩笑,岑家对八寨毫无兴趣。” 这下莫大公子却忍不住开口了,说道“赵二老爷,之前七公子所说的话,赵家真的不多考虑一二?赵家拿八寨之地,朝廷恐怕不会答应吧?依在下之见,赵家倒不如像七公子所说的那样,争取把思恩府完全掌握在手,至于这八寨之地,原本就有一部分归属于我莫氏忻城县,莫氏取得八寨,在各方面来讲都是最合适不过的。” 赵二老爷仿佛听见了什么大笑话,哈哈一笑,道“莫大公子这么说我就奇怪了,既然八寨之地本有一部分归属于莫氏的忻城县,那为何八寨叛乱之时,你莫氏无动于衷,任由其肆掠地方,最终还是朝廷忍无可忍,出动大军围剿得胜?哦,我知道了,要出力的时候,莫氏就装聋作哑,要分田的时候,莫氏就下山摘桃?嘿嘿,天下间竟然还有这等好事。” 莫大公子面色涨红,忍不住反唇相讥“平定八寨之乱,莫非你赵家就出了多少力了?” “赵家或许出力也不算多,可是我们黄家出力可不少吧?此战得胜之后,刘制军上奏朝廷,土司论功以我黄家为黄家若是支持赵家取得八寨,想必朝廷还是肯听一听黄家的看法吧?” 这话自然是黄芷汀所说,但她竟然代表黄家支持赵家取得八寨地区,这就让莫大公子凛然变色了。 原本赵家在广西就是仅次于岑黄两家的大土司,几十年前田州岑猛之乱以后,朝廷将田州府降格为州,分了一部分出去,又把原本属于岑氏的思恩府趁着那一支岑氏主要人士被岑猛所杀派置流官知府。 后来虽然因为思恩不稳,又不得不引进土司管理,但却不肯再将其地归还给岑氏,而是引入赵氏为思恩府同知,辅助朝廷派来的流官知府管理思恩。 然而几十年过去,赵氏已经在思恩府站稳脚跟,反而把朝廷的流官知府当成了萝卜图章。不过朝廷对此虽然不满,却还不至于爆。 毕竟即使是得到了思恩府的赵氏,相比岑氏而言依然差了一筹,而让赵氏掌握岑氏旧地,则赵氏与岑氏就没有联手的可能,这能让朝廷舒心很多。 不过,这关黄氏什么事?黄氏支持赵氏取得八寨地区,对黄氏而言有什么好处?若是赵氏有能力与岑氏争锋,固然是打击岑氏的威风,可这又何尝不是打击了黄氏自家的威风? 原本广西是岑黄两家称尊,多了一个赵氏和他们并驾而驱,这明明只有坏处而没有好处啊!黄承祖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莫大公子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一幕,一时陷入了沉默。 另一边,岑七公子却忽然轻笑了一声,道“好算计呀,好算计!”但他却没有说是谁好算计,反而施施然站起身来,笑道“莫兄,看来这八寨之地已经有主了,咱们都是不相干的人,久留无益,何不同去?” 莫大公子莫嵁迟疑了一下,面上明显有着不甘,但还是站了起来,一声不吭朝门外走去。 这一来,他反而抢在了岑七公子前头,不过岑七公子却并不生气,朝黄芷汀与赵立仲一笑,道“本来走就走了,但忽然想起一件事,如鲠在喉,不得不说。” 赵立仲转头看了黄芷汀一眼,黄芷汀正好开口,音如黄鹂,煞是好听“七公子有何指教,不妨直言,奴家洗耳恭听。” “不论黄家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这件事成与不成,其实并不决定于我等之手,即便我岑氏也支持你们,朝廷也不一定会听想必姑娘应当知道,这位新来的高按台可不是一般人,且不说他那六状元的身份,单说他是当今皇上伴读出身,他的意见就很有可能比刘制军的意见更重要。八寨到底是归土司治理,还是归流官治理,最终还是要看这位高按台的意见,倘若他不同意,咱们在这里做任何争论,其实都是没有意义的。” 黄芷汀仍是面带微笑“多谢七公子提醒,奴家受教了。” 七公子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岑七公子一走,赵立仲便是眼前一亮,心中暗道此刻只有我和这黄家丫头两人,若是 谁料黄芷汀脸上此刻一丝娇媚之色也无,冷冷地道“赵二老爷,希望你和你兄长记得自己的承诺,我黄家的支持可不是白拿的,无论事成与否,我黄家都要取龙州为答谢之礼。” 赵立仲面色一僵,又露出笑容来“这是自然,不过,按照约定,黄家可得在那位高按台面前清晰地表达对赵家取得八寨的支持,黄姑娘现在可还连见都没见人家一面呢。” 黄芷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淡淡地道“本姑娘的事,却不必你赵二老爷操心。时候也不早了,本姑娘还有很多事要做,赵二老爷请回吧。” 赵立仲肥脸一抽,用力盯着黄芷汀的腰臀看了看,喉头吞咽了一下,终于一狠心,转身走了。 黄芷汀听着他的脚步声,脸上露出深深的厌恶。 第058章 微服巧遇 龙潭镇的土司之会,高务实自然是不清楚的,他到柳州已经好几天,现在要开始干正事了。巡按御史的正事有很多,其中一项是调查地方官吏有无“奸贪废事,蠹政害民”,调查的方式多种多样,但很重要的一条则是巡按御史应该深入民间,实地求证,不仅是了解当地民风,还需要了解当地官员的官声。 因此,高务实按照历来对巡按御史的要求和规定,今天打算在柳州府城微服私访一番,看看柳州府城这些官员在百姓的中的口碑如何,明年回到京师也好复命。 微服私访很容易,高务实那日来柳州的排场够大,根本没有寻常百姓与他照面,而他又足够年轻,大概是不太符合寻常百姓心目中的大官形象的。 高璋找来了一套他自己的衣衫,高务实换上之后,看起来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士子,除了个子略高了些,其他都还挺像那么回事。 原本高务实是觉得这趟微服私访,他自己和曹恪两人出马就行,因为高璋这厮有些过于沉闷,一举一动太过一板一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要么出身行伍,要么是大家望族的家丁护卫,但高璋坚决不肯,最后高务实只能下令让他悄悄跟着自己,并且表示“除非我马上要死,否则你绝不能现身。” 高璋答应了,自己下去准备,高务实懒得管他,转而对曹恪道“你的身份记住了么” 曹恪颇为兴奋,但听了这话却是忍不住一笑,道“书童演书童,再像不过了,任谁来也瞧不出不对的,老爷放心好了。” 谁知高务实立刻瞪了他一眼“还说谁都瞧不出不对,你这一开口就不对,我现在只是个从河南来广西投靠世叔的年轻秀才,凭什么被称作老爷” “是是是,少爷教训得是。” “别少爷了,都来投奔世叔了,明显是家道中落,就叫公子吧。” 曹恪也只好无奈应了。 过了一会儿,高璋回来,高务实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道“你受过夜不收训练,乔装打扮应该有所心得吧看看我身上还有什么破绽没有” 高璋认认真真看了几眼,摇头道“您看起来不像秀才,至少也是举人。” 高务实一怔,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眼,疑惑道“是么,这是哪露了马脚” 高璋摇头道“不是装扮,而是气度,您太自信了。生员虽然在地方上也受人尊重,但您的眼神之中明显有远生员的自信,虽然那些百姓可能也没见过什么大官,可是秀才总见过一些的,哪有秀才是您这顾盼自雄的模样” 高务实笑骂道“不要乱用词,我哪有什么顾盼自雄”不过他还是把自己的气度稍稍改变了一下,就想象自己马上要去见李太后的样子,立刻变得谨慎了不少。 高璋眼前一亮,赞道“这下就像了,有一些自信,但更多的还是谨慎小心。” 高务实哈哈一笑“行行行,看来你的眼光的确不差,多谢指点了。” 高璋吓了一跳,忙道不敢。 高务实朝曹恪一招手,道“再给我准备几辆碎银和一些铜钱,咱们这就出。” 柳州府好歹是桂中重镇,高务实觉得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带着换了粗布直缀的曹恪,两个人悄悄溜出了察院。这扇门的守卫早就被高璋关照过,当然假装没看见。走出第二道卫所兵防卫时,那些卫所兵也不认识高务实和曹恪,反正他们得到的指令是严进宽出,所以也懒得理会。 到了街上,高务实反而有些茫然,因为他这些年几乎一直在做宅男,难得出了趟门,居然有些不知道该去哪。 曹恪看出高务实的尴尬,忍住笑道“公子,以您的身份,大白天上街一般有这么几种选择第一呢,是去买文房四宝或者各类时文范本第二呢,逛青楼第三呢,吃饭喝酒第四呢,去布行扯布或者成衣行买衣衫第五呢,去仆市买下人第六呢” 高务实已经有了决定,道“那就去成衣行买衣吧,高璋这厮雄壮得很,他的衣衫我穿着觉得有些太宽松了。” 曹恪这时候慢慢进入角色,连忙应了一声,道“小的已经问过了,买衣裳要去北市,具体虽然不认识路,但一路往北走,到了差不多的地方问个路就行。” 高务实也没有什么经验,随便他安排,两个人一主一仆兴冲冲地奔北市而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南方气候的多变,让他们见识了一下什么叫残夏的天,孩子的脸,明明出来的时候还艳阳高照,走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天空就暗了下来,高务实正暗道糟糕,天上的细雨就开始下了。 高务实与曹恪相视苦笑,只好暂时熄了去成衣行买衣服的打算,左右看了一眼,挑了一家看起来最宽敞的酒楼跑进去避雨。 高务实一身人打扮,衣衫虽然谈不上华贵,却也不差,穿在他身上倒也算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甚至连身后的小厮书童看起来都颇为不俗,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好顾客。 跑堂伙计眼前一亮,连忙迎了上来,道“二位客官,可要用餐” 高务实估摸了一下时间,离午饭的饭点大概也就半个时辰了,早一点吃倒也无所谓,没准一顿饭吃完天又晴了呢 于是他便笑道“那就用餐吧。” 跑堂伙计满脸堆笑地把他们迎到一旁靠窗的地方,介绍道“此处虽然靠窗,但背着风,绝对不会飘雨,二位要点什么菜听您二位口音不像本地人,小的给您二位介绍一下,咱们店里有烧鹅、卤七寸、鹅下巴、干锅狗肉、藤椒卷粉、芋头糕、酿豆腐、露水汤圆、酿冬菇、腐竹肉丸、侗乡肉串、龙城烧蔗、煮乳狗、竹串虾、白切鸡、糟香肥肠、酸鱼、酸肉、淮杞炖骨髓” 高务实听得连忙叫住他,道“你且住了,且住了,随意来个两荤两素一汤就好,不要内脏。” 那跑堂笑道“好嘞干锅狗肉、白切鸡、酿冬菇、酿豆腐、水煮河鱼汤”说完又问“客官可要酒水” “不用了,就这些就好。” 跑堂伙计刚走,高务实松了口气,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大喊“掌柜的可在,赶紧把不相干的人都弄走,岑家” 这人还没说完,忽然被人打断,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不必赶人,空个雅间出来就行。” 高务实和曹恪正坐窗边,下意识循声望去,便瞧见七八个大汉挺胸凸肚左右分开站在门前道上,一位面容俊雅的白衣青年手持一把描金乌骨扇,潇洒地走了进来。 高务实心里还在琢磨刚才被打断的“岑家”二字,便听见对桌的曹恪万分诧异地道“咦,公子,想不到这柳州府里居然还有比您看起来更雅致的人” 高务实心道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当下瞪了曹恪一眼,警告道“这人不简单,你少说话。” 曹恪只当他恼那白衣公子长得俊雅,忍住笑点了点头。 谁知那白衣公子正好走入酒楼,下意识扫视一眼四周,就瞧见偷偷说话的高务实与曹恪二人了,微微蹙眉,打量了他们一眼,目光就定在高务实身上了。 第059章 金童玉女 “原说这柳州城都是看腻了的无知顽石,却不想今日倒是碰见了良才美玉。”那白衣公子忽然面上带笑,一改刚才的清冷模样,笑吟吟地朝高务实二人走了过来:“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高务实还记得刚才“岑家”二字,有心远观,人家却找上门来,只好起身拱手道:“兄台客气了,小生姓张,名真,字不虚。” 那白衣公子听了,笑道:“令尊莫非信佛?” 高务实微微一怔,忽然明白他此言的含义,微笑道:“兄台博学,不过家父并未说过这名字来历,小生不敢妄言。” 原来白衣公子把高务实捏造的这名和字理解错了,以为是出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白衣公子自然便是那位刚刚从龙潭镇离开的岑七公子,他听高务实赞自己博学,那必然也是听懂了自己话中所指,不禁又高看了一眼,心道:此人说话乃是北方语调,想来必不是我广西人士,却不知他来广西作何?看他打扮模样,似是个生员身份,我不如试探一二,看他是否果有才学。倘有些才学,倒是可以想法子拉拢一二,反正我家手头还有两个孝廉名额,若是有用之人,倒可以许他一个,定能让他为我效力。 广西此时土司众多,学风又不浓郁,朝廷为了安抚拉拢,暗中给各大土司一两个举人名额,那是常有之事。岑家乃广西土司第一大家,有两个名额自不稀奇,至于高务实是否广西籍贯,这在岑七公子眼里根本就是小问题,他有的是办法解决,实在不值一提。 “兄台临窗听雨,虽是自在,不过这大堂之中,难免人多口杂,徒扰雅兴。”岑七公子笑吟吟地道:“不如随在下往楼上雅间,凉风就菜,清歌佐酒,好好聊上一聊,兄台以为如何?” 高务实心中暗叹:我就躲个雨,吃个饭而已,这家伙还赖上我了。也罢,至少这人看着倒不讨厌,且看看能不能从他口中打探一些广西土司之间的秘闻,说不定对我这广西巡按的一年之行多少有点帮助。 “兄台既然抬爱,张某岂敢推辞,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可否见告?” 岑七公子笑道:“不敢言尊称大,在下姓岑,名凌,尚未有字,因家中行七,常被唤做岑七。” 高务实心道:果然是岑家之人,就不知道是岑家哪一支。 面上则一脸惊讶:“小生来广西虽然不过半月,却也听闻‘思播田杨,两广岑黄’之说,岑七公子莫非便是这广西岑氏?真是失敬了。” 岑七公子笑道:“祖宗余荫而已,不值一提,来,张公子请。” “不敢,岑七公子请。” 这位岑七公子从头到尾把曹恪无视了,曹恪一时也不知是跟去好,还是不跟去好,不禁有些犹豫。 好在高务实倒没忘记他的存在,转头交待道:“你且在此等我,顺便把菜钱会了。” 曹恪刚应下来,岑七公子笑道:“在下既与张公子有缘,区区一顿饭总还是要请的,岑壮,去和店家说一声,这一桌算在本公子账上。” 他身后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立刻上前领命,去和店家说话去了。 岑七公子再次邀请,高务实只好随他上楼。 两人在楼上雅间坐好,岑七公子也不命人关门,自有两名属下如门神一般站在门口。 “听张公子口音,似是北人,却不知是如何来我广西这偏远之地的?” 高务实便将之前编好的一通说辞奉上,说自己家中原本还算殷实,不想运气不好,家乡连年遭灾,眼见得一点祖产都快要败光了,干脆一狠心交给旁支的亲戚打理,自己南下广西来投一位世叔。那世叔乃是昔年自己父亲的同年,如今在广西做着官儿,小时候也挺关照自己,想必能来混点事做。 岑七公子便问那人是谁。谁料高务实一脸唏嘘,说那人见自己家道中落,根本不愿搭理,自己只好自己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哪里弄个教习做做,一边糊口,一边继续躬读,总要中了孝廉,才好恢复家业门第。 岑七公子听得心头火起,不悦道:“此人亏得还承张兄叫他一声世叔,竟然这般势利,实在叫人不齿。张公子,你把那人的名字官职说与我听,一个月内,我必叫他好看。” 高务实心道:广西岑氏果然厉害,这岑七连我所指何人都不知道,就敢先夸下海口说要叫人好看,可见平时根本不把广西流官放在眼里。 其实这倒是有些冤枉人家了,岑家固然树大根深,也不至于把整个广西官场视为无物,只是高务实话语中所投的这位世叔既然如此势利,显然也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否则岂能这般不要颜面?既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岑七公子自然不会当多大回事。 但高务实自然说不出一个符合要求的人物来,只好道:“他虽无情,我却不能无义,这名字就不提了吧。男子汉大丈夫,既然被人小觑了,不如潜心向学,将来考zhōnggōng名,自然便能令他脸上无光。” 岑七公子赞道:“好,既然张兄有此志向,岑某便不多事了。”他看了一眼刚刚送上的酒菜,亲自给高务实斟酒,然后举杯道:“敬此志。” 高务实连道不敢,却还是主动举杯一饮而尽了。岑七公子也端起酒杯,把那小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不过他虽然举止潇洒豪迈,酒量却似乎不太行,一杯下肚,脸色便微微有些泛红。好在此人俊秀,如此一来,倒是更添一份几分韵味。 高务实心头好笑,你这人既然酒量有限,何必装什么豪情,我可是酒精考验的那个什么战士,论酒量我能放倒你十个! 不过高务实酒品很好,对方既不善饮,他便尽量不主动敬酒,两个人随口谈起一些学问上的事来。 高务实堂堂六首状元,虽说是沾了特别会考试的光,不敢说真的天下无双,可在这位根本不用考试的土司公子面前,他的才学岂是泛泛?随便说了一会儿话,就让岑七公子震撼异常,惊道:“人说江南文风鼎盛,想不到北地才子竟也这般了得,岑七久居荒野,今日才知中原文盛若斯。依我看,张兄你若是在广西乡试,这区区举人,必是十拿九稳!” 高务实心头暗笑:我若在广西乡试,漫说举人十拿九稳,只怕解元也是十拿九稳。 不过想归想,说归说,他嘴上还是谦虚得很,连连客气。 岑七公子此时酒意更盛了一些,面颊潮红,但目光还算清明,摆摆手道:“今年乃是会试之年,是没有乡试的了,明年也没有,张兄既然家中遭灾,在广西又没个去处……” 他面色诚恳地道:“若是张兄不弃,不如随岑某去桂西,岑某家中虽然官职不高,但在桂西总算有些颜面,断不会叫人小觑了张兄……” 岑七公子的话说到此处,高务实正觉得有些为难,不知如何拒绝才好,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娇笑,如空谷黄鹂一般好听:“这才多久不见,七公子便在往泗城挖人么?” 高务实转头望去,便见一位身着白色点翠胰沟纳倥??驹诿趴冢??既缭渡角狩臁㈨??绲闫嵝浅剑??碜随鼓龋??》羧缬瘢????媸歉瞿训靡患??拿廊硕????绕涫撬??浅????闪??⑽峦袼炒拥纳袂椋????墙腥擞腿簧??鸷腔ぶ??睢?br/> 高务实自然是见过“无数”美人的,不过像这般既娇媚又不显做作的少女,倒似乎也没几个,倒似乎这种娇媚竟是天生的一般,不禁暗暗诧异。 岑七公子见高务实略有些失神,不禁微微皱眉,但再一看,却发现高务实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模样,而且目光之中只见欣赏,并无淫邪,这才面露欣然。 那白裙姑娘见他二人只是看着,不禁娇嗔道:“七公子,奴家一路追着你的去向而来,难道你就这么狠心,不打算请奴家进来坐坐么?” 高务实听得一惊,暗道:这语气……莫非这位姑娘在倒追这位岑七公子? 他下意识朝岑七公子望去,见他面色潮红之后,更添几分别样的俊秀,不禁心下恍然:是了,这岑七公子长得这般清秀,单从五官来看,只怕许多女子也不及他,那位姑娘对他心有好感岂不是再正常不过了?自古男人爱美女,美女也爱帅哥嘛。只是这位岑七公子……帅得实在有些过于精致了些,也不知道他的母亲当年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这时候,岑七公子才淡淡一笑,开口道:“黄姑娘,你想要的,岑某不是已经让贤了么,怎么还不肯放过?” 这位姑娘自然就是之前那位黄芷汀黄姑娘,她见岑七公子仍然不肯开口邀她入内,却也毫不着恼,轻笑一声就往里走。门口那两名岑家家丁有些犹豫,正不知该不该拦下来,却见黄姑娘冲他二人扫了一眼,两人心中一荡,暗道: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又是黄家的大小姐,总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伤害我家七公子,应该不用拦下来吧? 稍一犹豫,黄芷汀已经浅笑嫣然地走了进来,岑七公子见门口两名家丁竟然拦也不拦,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黄芷汀倒是一点也不见外,看了对桌相坐的岑七公子和高务实二人一眼,微微一提裙摆,便在桌侧坐了下来,忽然露出一抹笑意,对高务实道:“奴家这几年来可很少听见岑七公子夸人才学,张公子……奴家也想请你教教学问,免得总被人说是蛮荒之地的野丫头,你看可好?” 第060章 异变突生 这对金童玉女果然有问题,黄芷汀与岑七公子说话时虽然语气娇媚异常,但此时一开口就是当着他的面“挖人”,虽然高务实怎么也不觉得自己是岑七公子的人,但听了这话也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他正要端着姿态说几句话,那边岑七公子居然更沉不住气,剑眉一扬“黄姑娘,你拿在下打趣不要紧,却不该戏弄张兄,他是再正经不过的人,你那套法子行不通的。” 黄芷汀讶然道“那套法子七公子,奴家有哪套法子呀”她说到此处,忽地嫣然一笑,柔柔弱弱地道“奴家拿你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的呢。” 岑七公子冷笑一声,却不理会她,反而转头对高务实道“张兄,在下来为你介绍一下,这位黄姑娘正是你方才说到两广岑黄中的那个黄,她的父亲便是黄氏主支、世袭思明府知府的黄公讳承祖,此次朝廷平定八寨之乱,黄公乃是广西土司之中的第一功。” 高务实一脸恍然,朝黄芷汀拱手道“原来是黄府尊的千金,久仰久仰。” 黄芷汀见高务实既不为自己秀色所惑,也不为黄氏威名所摄,目光清澈,举止自然,不禁暗自称奇,心中忖道岑七这家伙运气倒好,避个雨也能碰见人才不过他岑家若是多一个人才,岂不是我黄家就少了一个人才不行,本姑娘可不能让你这么轻易得逞。 当下她便抿着小嘴笑了一笑,娇娇柔柔地道“张公子,你不要听七公子胡说,刚才奴家可没有对你不敬的意思。”她轻轻拢了拢耳边的一缕秀,将之绕过白玉一般的耳廓,又道“奴家可是最佩服人的,像张公子这样的大才,若是到了我思明府,一定会被家父倚为臂膀股肱,别处且不去说,至少在桂南之地,定是无人敢得罪你的。” 高务实听了不禁好笑,我不过就是和岑七公子谈了一会儿经义,你这姑娘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句,便知道我是“大才”了况且你们黄家也好,岑家也罢,谁都是一大帮子亲戚,我就算真是什么张公子,到了你们那里,再如何受重用也有一大堆“皇亲国戚”压在头上,算什么无人敢得罪倒是眼下大明敢得罪我的反而不多,虽说可能没几年这种好日子了 黄芷汀见他笑而不语,心中微微有些不悦,暗道这家伙有才无才且不去说,单这架子却是大得很,莫非真有些本事不过汉人狡诈,人尤甚,我却不能这般轻易相信,总要试他一试,若是真有本事,再认真拉拢不迟。 她心中打定主意,当下便道“张公子,今日得见,甚是有缘,奴家近来正有一桩要事,思来想去,始终不得其解,公子大才,不知能否指点奴家一二” 高务实见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总是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异样的娇媚,心中最先的惊艳已经慢慢化作谨慎,此刻听她这般相询,心知肯定不是简单问题,但也说不定能从中透露出一些什么来,但这话不好直说,便道“指点万不敢当,在下方来广西不久,许多事都不甚了解,恐怕难解姑娘心中疑惑。” “无妨,就当参谋参谋吧。”黄芷汀微微蹙眉,轻叹一声,道“公子也知道,我与七公子都是出自世代土司之家,然则土司虽然世袭罔替,朝廷对我等却总是难以放心,不知公子可有解决之法” 高务实淡淡一笑“解决之法么其实姑娘心知肚明,只是不肯为之罢了,如此又何必求计于他人呢” 那是自然,土司若愿意交出大权,改土归流,朝廷自然放心。可是,土皇帝当得好好的,谁肯将这世袭罔替的大权拱手相让这就好比,朱家皇帝愿意拱手让出皇位么 黄芷汀便笑道“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别的法子,倒是也有,不过”高务实笑了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外头一片喧哗,有人高声叫道“八寨瑶人余孽打进柳州啦” 高务实与岑七公子和黄芷汀三人一齐脸色大变,正惊疑不定,又听见有人高喊“岑家造反啦,乱党和瑶人一齐攻城啦” 高务实和黄芷汀都是面色震惊,朝岑七公子望去,岑七公子先是惊诧莫名,忽地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哪里来的谣言,简直一派胡言” 黄芷汀眼珠一转,笑道“七公子好大的魄力” 谁知外头又有人高喊“黄家也反啦,反贼打着黄家的旗帜” 黄芷汀调侃之言顿时卡在喉咙里,一脸不可置信。 岑七公子哈哈一笑,挑了挑眉,道“黄姑娘的气魄看来也不小嘛。” 黄芷汀气急败坏道“姓岑的,你若不想被当做反贼,就赶紧想办法自证清白” 岑七公子站起身来,道“这有何难此刻官军肯定出动了,你我二人只要赶去现场,自然就能把事情说明白。” 黄芷汀冷笑道“赶去现场你岑七公子今日是奉了何人命前来柳州的抚台还是按台” 岑七公子面色一变,一句话脱口而出“不好,被人算计了” 高务实在一边听得有些不解,问道“岑七公子、黄姑娘,难道没有抚台或者按台的邀请,你们二位竟然不能来柳州么” 此时外头的喧嚣之声越来越大了,远处明显听见有大队人马跑过,一路有人大喊“让开”的等话。 岑七公子略带忧色地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 黄芷汀见他说话慢吞吞的,急忙打断道“只是那按台刚刚履新上任,巡察到柳州,我二人虽非岑黄两家家主,却也是直系要人,此刻同时来到柳州,偏偏柳州又有人打着我们两家的旗号生乱,此时出去,不得立刻被官军拿下” 岑七公子点头道“不错,这位新按台据说年轻得很,谁知道是不是个冲动莽撞之辈须知这巡按御史对六品以下有立断之权,若是他听信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先把我二人斩示众,那岂不是大大的冤枉” 黄芷汀急道“现在不是分辨的时候,这般拙劣的嫁祸之计,朝廷那些流官就算再蠢,迟早也是分辨得出的,只是眼下情况紧急,却不能赌他们现在就能识破,必须得先躲一躲。” 岑七公子对于这一点倒是与她看法相同,不过不同于黄芷汀急得好像立刻就要夺路而逃的模样,他先是转头对高务实诚恳地道“张公子,此事虽然与你无关,不过在下方才来的时候动静不算太若是没出这件事,倒也无妨,可是现在说不定会连累你。要不这样,你先和我们一同转移,等柳州方面把事情查清楚,然后再做打算” 高务实心道你无非是想找个借口先把我“拐”走罢了,又何苦拿这种理由来吓唬我不过跟你们走一趟也没有大碍,反正你们眼下又不知道我的身份,甚至还觉得我有拉拢的价值,想来也不会害我性命。正好我也可以去看看你们这些土司最近都在做些什么,有没有如我所料一般,想方设法阻挠八寨地区设置流官。 于是他便假作一番短暂的思考,点头道“既如此,就多谢岑七公子关照了。” 第061章 山中狼兵矫 柳州府城之中乱成一团,虽然所谓的八寨余孽和岑黄两家乱党最后证明人数很少,加在一块儿也就三百多人,但这三百多人造成的乱子却很大,不仅将马平县的县衙给砸了,将县衙府库抢掠一空,还打破了府衙大牢,放出不少囚犯。 虽然其他更重要的衙门如巡按察院、分守道衙门等都未受波及,可是仍然造成全城震动,引起不少泼皮混混趁机浑水摸鱼,府城治安一时崩溃。 但这相对于另一件事来说却都是小事,真正让分守副使姜忻、分守参将倪中化等人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事,还是高务实失踪。 堂堂广西巡按,居然因为这档子事失踪了 分守副使姜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两腿一软就要倒地,还好他身边的倪中化见机得快,连忙将他扶住。谁料倪中化扶住姜忻之后,自己也觉得腿软脚软,两位大员一同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面色苍白,汗出如浆,宛如得了急症。 柳州知府季遇春和马平知县饶养浩因为府衙和县衙被攻击,都在自己衙署坐镇,姜忻和倪中化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只能难兄难弟两个赶紧商议一番,看怎么挽回局面。 他俩心都凉了,那失踪的可不只是一个寻常按台啊他是高务实,堂堂六状元,皇上的十年同窗、辅郭阁老的亲传弟子、次辅张阁老的嫡亲外甥 他们两个竟然把这么一位大爷弄丢了,这哪是乌纱帽保不保得住的问题这他吗是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这两位手里都是有兵权的,到了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许多,两个人、四只眼红得跟兔子似的,扯开嗓门冲着属下怒吼,要他们赶紧分兵出城找人,又派人通知察院的高家家丁和广西护卫的人马,说他们保护的对象不见了,请他们大索全城,刮地三尺也要找到高按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然,要真是见了尸,姜忻和倪中化二人心里清楚,那和见了自己的尸体可能区别就不大了 好在高家家丁给了他们一点安慰,说他们老爷今天是微服出行,上街巡察去了,自家护卫的头目高璋也暗中随行跟着出去,而且刚才忙乱中收到了高璋派人来知会,告知了他们老爷的去向。 姜忻和倪中化宛如即将溺毙之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忙问高按台如今身在何处,高家家丁说老爷被岑家的一位公子和黄家的一位大小姐带出了府城,往南而去了。 姜忻和倪中化二人刚松一口气,这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虽说他俩都觉得岑家和黄家造反之说十有**应该是谣传,毕竟这两家如果真造反,想要偷袭柳州城的话,怎么说都不可能只安排三百来人在城中作乱。 这柳州城里的僮人少说也得上万,凭他们两家的实力,不说多了,派个上千人潜入城中相机行事,那是再简单不过的。 可是也不能轻易断定岑黄两家没有别的意思,尤其是岑黄两家关系一直不好,凭什么今天这两家的人偏偏就凑到一块儿,还把高按台给带走了 可别是这两家的小辈脑子抽风,想要逼迫高按台答应他们什么事吧如今张抚台病重,鬼知道能挺多久,要是按台也不能履职,那广西一时半会儿可就没人能做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过,就在姜忻和倪中化调整部署,把军力主要集中在柳州城南面和西面开始搜寻高按台下落的时候,高按台却正在饶有兴致的在观察大名鼎鼎的广西土司狼兵。 虽说岑七公子和黄芷汀此处来柳州所带的护卫兵丁都不多,各自都只有两三百人上下,不过却都是自家的亲信兵马,也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土司狼兵。 狼兵本来叫俍兵,后来可能是由于作战勇猛,渐渐以其谐音称为狼兵。英宗实录记载“狼兵素勇,为贼所惮。”赤雅又云“狼兵鸷悍,天下称最。 其实狼兵一说,非只是广西土司之兵用此为名,湘西土家族的士兵与广西土司之兵合称狼兵,主要分布在广西、偏沅,以及贵州南部部分地区。 提及抗倭,一般想到的就是不败名将戚继光。其实抗倭一战中,朝廷除了一面派俞大猷、戚继光、刘显等名将率部征讨外,还征调了大量广西、湘西狼兵参战,其中广西狼兵在当时岑氏田州分支的领瓦氏夫人带领下,常常以少击众,十出而九胜,打得倭寇“闻广西口音而胆颤”。曾有一次,松江地区2个狼兵被2名倭寇围困,倭寇本以个人武力着称,这种小规模作战一贯是有优势的,结果但狼兵却以少胜多,奋力杀敌5多人,还疯狂逐敌,紧追不放,此役得胜之后,仅牺牲6名狼兵,虽是一场小仗,当时却震撼南京。 岑七公子和黄芷汀在柳州城中果然有安插人手,很快将高务实带出了柳州城,本来他们以为只要回到龙潭镇镜湖附近的别院,等城中安定下来就可以回城解释情况。 谁知道没过多久,便有手下狼兵从北边飞奔而来,说官军三千多人气势汹汹朝龙潭镇杀来,而且一改平时温吞水一般的风格,简直是一路狂奔,显得十分着急。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严重影响了岑七公子和黄芷汀二人的判断,两人一致认为这是城中的高巡按受了惊吓了疯,强令姜忻和倪中化出兵将自己二人“即刻捉拿归案”,搞不好这位一路顺风顺水惯了的按台老爷还下了更疯狂的命令,让官军一抓到自己二人就“就地正法”。 老老实实奉上人头那是断无可能的,两人一合计,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先躲过这波无妄之灾再说,解释什么的,等官军清醒过来再说。 于是也不管高务实怎么劝说,两人下定决心立刻转移。 他们二人带来的狼兵人数虽少,但纪律严明,坚决服从指挥,且这些狼兵都来源于山地,从小生在地形复杂的广西山地环境长大,爬山、爬树、游泳可谓样样精通,最关键的是,这些狼兵的体力明显高于一般部队。 以高务实的观察,他们跟那些卫所兵的体能完全不在同一个层面上,也就自家家丁中的精锐由于贯彻了他的训练思路,动不动就是长距离拉练,或许还能与之一拼。但那也只是在普通地形上来说,如果换成广西这种复杂山区,恐怕还得是狼兵更胜一筹。 狼兵厉害好歹还在高务实的理解之中,关键是岑七公子和黄芷汀二人居然也能在山林中健步如飞,这就让高务实有些震撼了。岑七公子之前给高务实的印象是俊雅,而黄芷汀更是一直在展现她的娇媚,谁知道这样两个人一进山林,居然跟脱胎换骨了一般,辗转腾挪毫不费力。 这下子,整个队伍就剩他高不对,就剩他张真张不虚公子是个拖油瓶,一会儿衣服被荆棘挂住,一会儿靴子被刺藤勾住,甚至因为踩倒地上的苔蔓而摔了好几跤。 只是高务实有些奇怪,黄芷汀不出手帮他还说得过去,一路邀请他出来的岑七公子虽然嘴上不断提醒他注意这里注意那里,却就是不肯伸手拉他一把,弄得高务实心下怀疑,莫不是广西这边有什么忌讳,上山不能让别人帮把手的 不过后来岑七公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喝令属下临时做了个担架。 这些人做担架都不肯稍停,一边顺手抽出拥有倒钩刀尖的柴刀,边走便砍了几根碗口粗细的不知名小树,一边不知从哪里摸出几匹粗织布帛来,几个人连脚步都没有停下,就配合着做好了一个临时担架,将高务实架了上去。 两名身高一般却足够壮实的岑家狼兵架着个子高大的“张公子”,脚下丝毫不见慢,稳稳地跟在岑七公子身后。 这样足足走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有些暗了,岑七公子忽然对黄芷汀道“黄姑娘,看来今夜要露宿荒野了,你若是害怕”都到了这般田地,他言语中竟然有些调侃之意。 哪知道黄芷汀更绝,到了这个地步,一开口竟然仍是娇媚无比“奴家最怕荒郊野外了,岑七公子,你是桂西骄子,定然是最知道怜惜人的对不对要不,今晚你就在奴家帐外帮奴家守夜如何” 岑七公子没料到她竟然会这么说,闷哼一声,却不再理她了,惹得黄芷汀又是一阵格格娇笑,好不得意。 高务实看了不禁苦笑,这两人还真是一点没把官军放在眼里,这个时候还有兴致斗嘴,不过话说回来,就冲这些狼兵在山林之中的行进度,高务实估摸官军就算今晚不睡觉恐怕也赶不上趟。 他不禁疑惑地再次打量了黄芷汀一眼,心道我这么个大男人都走不惯这三高两低没一步平的诡异山路,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怎么做到的 第062章 潭里风光媚 清辉铺就人间露,山泉凝成瀑下潭。 岑七公子与黄芷汀共同选定的露营之地,乃是一处瀑布之下的清潭边。 广西不仅山林密布,而且喀斯特地貌遍布境内各处,像这样不知从何而来的山泉忽然从山顶泄落,在地上形成山中清潭,于别处或许少见,但在广西就实在见怪不怪了。 这处山潭不算很以高务实的目测,约莫有个一平方公里。潭水既是山泉积成,自然清澈,不过即便如此,眼下毕竟只有一点月光,看起来仍是漆黑如墨,只有天空中的一抹弯月映照潭中,算是一抹亮色。 岑七公子对黄芷汀似乎颇有些忌惮,不肯与她的人扎营在一处,而黄芷汀也似乎有同样的意思,于是双方分开扎营。 两个营地大约相距一里多远,在这种情况下,大概属于看得见但又看不太清的状态,双方都觉得正好合适。 岑七公子扎营的风格完美体现了土司的土皇帝风范,即便是这样临时出奔,依然有狼兵熟练地砍了树木,以极快的度在水潭边搭建成一座小屋的主要支撑结构,然后狼兵们便开始拿出背上的各色行头,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内给小屋蒙上了“皮”,一间林中小屋就这样飞快的成型了。 本来高务实以为自己作为岑七公子笼络的人才,说不定也会有与他抵足而眠的机会,这样至少应该可以避免一些蚊虫叮咬,谁知岑七公子根本没有大耳贼三顾茅庐的觉悟,只是交待了属下一声“好好照顾张公子”,就自顾自地去自己的小屋了。 高务实不禁暗自摇头,心说就你们这样只能面子上做到一点礼贤下士模样的做派,难怪几百年下来土司还是土司,我这样大一个人才居然都不包分配住房,待遇也太差了。 不分配住房也就罢了,而且那些狼兵还不敢靠近水潭,高务实好容易找了两个懂汉话的狼兵问明原因,他们居然说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头人允许,否则他们没有权利进入水潭,哪怕喝水或者洗澡,都是不成的。 高务实看了一眼这足有一平方公里的水潭,心中不由暗骂,这么大面积的水潭,放一千人下去游泳都够了,你特么自己往旁边一住,其他人居然连靠近都不允许,也太霸道了吧。 要说这当土司还真是爽,我要不是不能自主穿越,真该也穿成个土司快活快活。 过了一会儿,有狼兵过来给了高务实一些干粮,高务实心中有事,看也没看,胡乱吃了。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高务实又开始担心起来,自己这趟出来可是意外情况,也不知道城里的官员们现自己不见了,会不会吓晕几个 嗯,似乎是有可能的,要不然下午柳州城的军队怎么疯一般地冲着龙潭镇而去,那多半就是现我不在了。而且,他们既然目标这么明确地冲着龙潭镇去,十有**是知道了我的行踪。 这倒还不错,万一我这边情况有变,好歹也有个逃跑的方向,只要找到官军,基本上就稳了。 从岑七公子和黄芷汀的表现来看,他们是明显不打算与官军交手的。这很好理解,毕竟不动手才能站得住理,如果动了手,那就不好喊冤了。 想了一会儿,高务实又开始后悔没把曹恪带出来,而是在自己出城前让他回去通风报信,现在想来,这有点失策,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待会儿晚上睡觉不得被蚊子咬死 这可不是在开玩笑,眼下是在南方的山林里面,这里的毒蚊子可不比北方那种简直无公害的蚊子,这其中的差距就好比用北方的小蟑螂和南方那种经常长到小孩巴掌大而且还能扑腾着飞几下的巨型蟑螂相比差不多。 后世有人调侃说昆虫一到南方就成精,原因就在这里。 不过高务实很快现,他小瞧了“当地人”三个字。因为狼兵们很快现高务实的坐立不安,之前两个被岑七公子叮嘱照顾他的狼兵商量了几句,跑过来给了他一个小香囊,对他连比带划的道“张公子,你拿着这个,就不会有蚊子咬你了。” 高务实一听这么神奇,赶紧拿过来闻了闻,现味道有点冲,而且有点杂,但是其中一定含有樟脑成分,因为樟脑的味道没法模仿。 他多少有些了然,樟脑的确有驱蚊虫的效果,只是不知道其中还有几样气味很冲的东西是什么,可惜自己跟他们不熟,一时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免得犯了什么禁忌人家给自己这香囊之前可还商量了一下来着的。 带着这个香囊,高务实镇定了许多,但此时他现这些狼兵们都是直接拿柴刀把地上的草丛稍稍修整,就拿这些野草当铺垫或坐或躺的在原地休息了。 高务实有些愕然,心道不会吧,我今晚就这样睡虽说这是顶层夜景房,但也未免太简陋了一点吧 这时岑七公子从小屋那边出来,远远地吩咐了几句什么土话,众狼兵连忙安排人分别把守四周,更多的人则躺下睡了。之前负责照顾他的两个狼兵帮他也整理了一块空地,铺上厚厚的新草,其中一人道“张公子,你睡这里吧。” 这两名狼兵虽然会汉话,但或许不太熟悉,或许是个性沉闷,说话比较简单。 高务实看了一眼那“草席”,吞了口吐沫,干咳一声,道“这位狼兵兄弟,在下此前出了很多汗,能不能去水潭那边洗个澡” 那狼兵想了想,道“你,现在,可以。” 高务实心道一共就五个字,你至于要分三次说 但还是很高兴,又出邀请“我瞧那水潭的水质不错,你们要不要也去洗一洗” 狼兵摇了摇头,简单地道“我们不可以。” 高务实有些诧异,暗道这是不会游泳么,或者是卫生习惯太差你们就算体力再好,山里头走了大半天,总不会连汗都不出吧算了,你们不去我去,我可是游泳健将,好久没找到机会下水游泳了,难得这山里的清潭水质极好,不游个痛快简直浪费。反正我也没走多久,全被当做伤员坐担架了 他心下打定主意,便往山潭边走去,他身后的狼兵似乎想起什么,提醒道“潭里可能有暗河,张公子莫要入潭太远。” 高务实心中好笑,还是随口应了,心道有暗河很正常,喀斯特地貌嘛,不过看这瀑布的流量又不算大,就算潭里有暗河,水流也不会很急,以我的泳技根本不在话下。 他走到潭边,除了衣服,剩下一条亵裤,偏着头想了想,还是不要脱了,好歹我“张公子”也是有身份的人。 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大多数狼兵都睡下了,偶有几个偏着脑袋看了他一眼,也就不再多看,想来他这身白嫩嫩的身体在狼兵们眼中大概是没什么吸引力的。 高务实看了自己一眼,心说我还是挺注意锻炼的,肌肉虽然不大,好歹也有些轮廓,放在前世去游泳馆,肯定有妹纸悄悄偷看的,你们这群人猿泰山真是审美不正常。 这厮自恋了一会儿,又很专业地做了一会儿热身运动,再回头一看,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所有狼兵全都睡下了。高务实轻哼一声,转过身,一个标准入水姿势就跳进了水里。 木屋里头,岑七公子看着高务实入水,轻轻呸了一声,小声嘟囔道“一点规矩都没有。”然后“啪”的落下那简陋的窗子,合衣躺倒在了同样简陋的木床上。 高务实跳下潭中才知道,广西这天气虽然白天还热,但夜里,尤其是水中还是有些冷了,也好在他比较专业,下水之前先做了热身,否则这样游下去,不用多久就得抽筋。 好不容易有机会游泳,现在就爬回岸上那肯定不行,高务实只能加快度用力游动起来,让身体尽快处于加供热状态。 只有天上一轮弯月,高务实也懒得看方向,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自由泳,感觉身体逐渐适应之后,终于放松下来,转过身子开始仰泳。 高务实的习惯是以仰泳在水中休息,因为仰泳可以不用手划,轻松躺着,轻轻蹬腿就行。 看着星空月色,高务实又开始走神,自己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然听见头顶方向有些声音,仿佛是水中有什么东西。 这一下可把高务实吓了一跳,暗道别是这水里有什么东西吧,毕竟是没有污染过的深山老林 他连忙翻过身来,探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前方不远的水面上有一圈圈涟漪,而且正在快向自己接近。 高务实大吃一惊,暗道不妙,这水里只怕有个大家伙要跟自己撞上了 他泳技虽然不错,但却没有丝毫的水中搏斗经验他又不是水贼出身,一个普通现代人怎么可能懂得水中搏斗但他估计自己在水面上划水的话,水里那大家伙恐怕很容易听见。 千钧一,也来不及多想,高务实猛地深吸一口气,就潜入水中,打算偏个方向游走。 仗着山泉聚成的潭水足够清澈,他入水之后直接睁开眼睛望去,却刚好瞧见一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白色影子嗖地一下窜到了他身边 高务实一时惊得汗毛倒竖,刚要悄悄蹬水避开,谁料那影子忽然张开两条长得离谱的鳍,其中一条好巧不巧的环住了高务实的身躯。 这一下高务实再也控制不住恐慌,“咕噜噜”吐出一串气泡,而人类的下意识这时候起了作用,这口气一吐出来,高务实连忙手脚并用,猛地划水,就想浮出水面。 谁知道环住他身躯的那条鱼鳍似乎比他还震惊,“嗖”地一下就收了回去,忙乱中高务实隐约现对方好像也“咕噜噜”吐出一大串气泡来。 高务实更慌乱了,一边猛地划水争取上浮,一边暗叫糟糕,对面莫不是条鳄鱼之类的两栖动物,怎么还带吐泡泡的可是他吗的,鳄鱼为何那么白 正紧张间,忽然脑袋露出了水面,高务实猛地吸了口气,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在他身边不到一条手臂的距离,又是一个脑袋冒了出来,长长的头带起一串水珠画了个圆,露出一张惊恐的小脸,正张着小嘴猛吸气。 高务实陡然一怔,手脚都差点忘记动了怎么是个人 对方恰巧此时睁眼,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定神一看高务实,先是一怔,继而尖叫一声,嗖一下又潜入水中去了。 高务实再一次汗毛倒竖这水中之人竟然是黄芷汀 第063章 谁让我是男人呢 如果黄芷汀没有尖叫一声立刻潜水游走,可能高务实还要楞上一会儿,但黄芷汀这两个动作却让高务实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 这姑娘为何跑来游泳暂且不必理会,可是她游泳居然跟我撞上了,这就麻烦大了就冲她刚才这一声尖叫,可想而知她此刻哪怕不是赤身,恐怕也没强多少。 虽然高某人比基尼看过无数,但那是在现代社会,而此刻是在明朝啊。 在现代社会看比基尼无所谓,在明朝看比基尼那可就要了老命了 若等她这么惊慌失措地逃上岸,一会儿她羞恼起来,自己焉能留下命在 要是她铁了心要杀自己,岑七公子恐怕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区区秀才,就跟她黄家大小姐交兵对攻吧这可不光是他们两人的事,而是事关广西土司实力最强的岑黄两家会不会爆冲突的大问题 到那时候,自己岂不是铁定要被岑七公子当做弃子,送给黄芷汀这丫头千刀万剐 高务实倒抽一口凉气,也猛然前窜,朝着黄芷汀在水下漾起涟漪的方向猛地游去。 或许是高务实泳技突出,或许是他之前长时间的仰泳保持了体力,这一次拼了命的追赶果然起效,很快就拉近了和黄芷汀的距离。 黄芷汀毕竟是女子,虽然不缺乏锻炼,但肺活量终究有限,此时已经不能一直潜在水里,而是冒头出来。她的泳技也颇为精湛,一下子就听到身后疯狂划水接近的声音。 这位思明府大土司的女儿再次大吃一惊,只当是那个叫张不虚的登徒子见色起意,想要趁着自己身边无人护卫,抓了自己去一惩兽欲。 其实她刚才的尖叫也好,潜水逃走也罢,都只是出于女性的本能,此刻又被高务实急急忙忙追赶,她哪里会有空考虑到高务实的担忧和惊慌 高务实的追赶让黄芷汀心中惊怒交加,我没有追究你的责任就已经是天大的宽容和恩赐了,你竟然还敢追来简直不知死活 别看她平时看来只是个娇滴滴的少女,其实她还是有一定武技在身的,虽然并不强,但她自问拿下“张不虚”这个书生并不困难。 只不过她的武技走的是灵巧路线,而眼下是在水里,根本施展不开。同时,从“张不虚”游泳追赶的度就可以看出,此人虽然不懂武技,可是泳技却堪称上佳,在水里和他动手,只怕吃亏的反倒是自己。 况且她自知自己只穿了亵衣亵裤,此时和他动手岂非大大的吃亏 广西土司大部分本就是宋时狄青南征时留下的部下,乃是汉人血统,虽然因为成为土司而僮化严重,但经过大明近两百年的统治,又再一次汉化回来,所以让黄芷汀穿成这样去和高务实水中搏斗,她是必然不肯的。 于是两人便在水中你追我逃,都是拼了命的岸边游去。 至于方向,当然是黄芷汀掌握着,是朝她黄家狼兵扎营的方向而去。 然而还没到岸边,黄芷汀和高务实就都同时一惊黄家狼兵扎营的地方一片嘈杂,有人吹响了高务实听不懂的哨声。 黄芷汀忽然两手向前一推,猛地停了下来,转头对高务实喝道“张真你若不想死,最好老实一点” 高务实自今日与她相视起,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不那么娇媚,而是充满了冷厉似乎其中还有一点惊惶。 此时离岸边已经不远,高务实也怕她大叫“救命”之类,连忙也停住,浮在水中道“黄姑娘,刚才有点误会,在下只是下来游泳,而且天色这么暗,实在什么都没看见啊” “你给我闭嘴”黄芷汀见他一开口就提刚才的事,一下子想起自己在几乎光着身子的情况竟然还伸手抱了他一下,一张精致的小脸涨得通红,娇叱道“再敢提刚才的事,本姑娘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挖出你的狗眼” 高务实苦笑道“姑娘说笑了,在下是北方人,不认识去天涯海角的路。” “你”黄芷汀气得双眸喷火,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一刀把这不知好歹的淫邪书生给切了。 高务实见她气得抖,也不敢再刺激她,而是指着她身后的岸上,道“黄姑娘,你家营地好像有些不对劲,是不是追兵来了” 黄芷汀刚才停下来就是出于这样的担心,因为她明明已经下令让部下休息,只是安排了三明三暗一共六队哨探分散巡视附近,每个方向一队另一个方向是水面,对面是岑家大营,倒是不需要过多查探。 可是现在,明明应该已经就寝的临时营寨如此嘈杂,必然是出了事,可是眼下能出什么事只能是追兵到了。 虽然按照黄芷汀的了解,官军实在不应该有这样快的行进度,可事实摆在眼前,不信又能如何黄芷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谁知高务实又惊叫起来“不好,真是追兵到了,你看那边的火把” 黄芷汀心中一沉,抬头望去,果然看见营寨不远亮起了至少大几百只火把,正星星点点地朝黄家营寨而去。 黄芷汀惊叫一声“糟糕,我家狼兵未得我命令,肯定不会退走,可是我现在” 狼兵全都惊醒过来了,而她此刻只着亵衣亵裤,岂肯上岸供人观瞻 其实以她对官军战斗力的了解,此刻对面也就几百人罢了,她倒不是怕自家狼兵打起来吃亏,她只是怕“打起来”,因为这一开打,再要解释可就麻烦了。 以朝廷对土司的防范态度,别管有误会没误会,你敢冲朝廷官军动武,接下去基本就只有大军围剿一条路了这是大明,大明就是这么刚 黄芷汀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声音都颤抖起来了,再没有刚才那般故作凶狠的模样,六神无主地自问“怎么办,怎么办” 高务实叹了口气,猛然向前游去。 此时黄芷汀神思不属,直到高务实游到身边才现,不由大吃一惊,还以为他到这种时候还心存歹意,气急之下猛地蹬了他一脚。 幸好水中动作会变缓,而且人在水中滑溜异常,高务实只觉得有只小脚丫在自己侧背蹭了一下,自己就已经冲了过去。 他还有些纳闷咋回事啊,都火烧眉毛了,这丫头还有空勾搭我之前你可不是这个态度啊难道是之前没看清,这会儿离得近了才现本公子其实也蛮帅的 不过此时此刻却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那实在过于刺激了些,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高务实全力冲刺一般地向前游去,很快到了岸边不远处,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奉黄姑娘之命,黄氏狼兵不许与官军交战,立刻全军撤退随岑七公子一并撤走” 黄家狼兵正因为找不到自家头人而焦头烂额,此刻听见有个用汉话下令的声音,先是齐齐松了口气,接着又大起疑心,有几个头目模样的狼兵跑到水边,冲着高务实大喊“你是何人,怎会知道大小姐的命令大小姐呢” “大小姐”高务实大喊这三个字之后忽然愣住,心说糟糕,这可怎么解释难道跟他们说,我在和你们大小姐泡鸳鸯浴 “呃,那个”高务实脑筋急转弯了一下,大声道“大小姐在岑七公子那边,你们只管听令就是,大小姐还需要向你们解释吗” 对面有个狼兵头目眼尖,隐约瞧出他似乎就是那个被大小姐和岑七公子当做贵客的汉人书生,连忙问道“你可是张不虚张公子” 高务实大喜,忙道“是是是,正是在下” 那狼兵头目也是大喜,对身边几位地位差不多的同伴道“这些汉人人在土司老爷眼中都是军师一样的人物,大小姐和岑七公子下午一路上都对他颇为关照,甚至还让人抬着他走,可见此人说话应该不假,咱们要不就信他” 另外几人简单商议两句,其中一人答道“大小姐不在,现在也只好信他了,那就赶紧走,官军已经不远了,再不走就得打起来了,到时候给大小姐和土司老爷惹了麻烦,咱们可吃罪不起。” 众人商议定了,朝高务实抱拳谢过,各自整理队伍,立刻朝岑七公子所在的方向绕潭撤离过去了。 高务实心道虽然黄芷汀这丫头刚才好像勾搭了我一下,不过她跟我不同,我有条亵裤就能满山跑,换做是她的话只怕宁肯淹死在水里也不肯上岸了,我还是得趁这最后的时间找一找她的衣服才行。唉,我可真是个劳碌命,帮了三伯帮小皇帝,帮了小皇帝不够,还得帮一个土司之女,这他娘的,又不是我老婆,我凭什么啊 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算了,谁让我是男人呢,吃点亏就吃点亏吧可惜刚才月色太暗,不然的话,倒也不是特别吃亏,毕竟人家姑娘还是挺漂亮的,而且是没动刀子的那种漂亮。 黄家狼兵撤得极快,此时岸边已经没人,再说高务实一个男人,也不怕什么春光乍泄,就这么穿着亵裤,光着脚上了岸,到处寻找黄芷汀可能放置衣物的地方。 第064章 同眠水底墓 黄芷汀浮在水中,远远地看着自家狼兵飞快撤走,心里大松了一口气,暗道张真这家伙虽然该死,但他总算帮了本姑娘一个大忙,只要他今后老老实实的守口如瓶,本姑娘就大慈悲饶他一条小命,哼算是便宜这登徒子了。 她正想着自己大慈悲说饶高务实一命之后高务实该是如何感恩戴德,却见前面有人扑腾扑腾游了过来。 虽然明知道此刻应该不会再有其他人,黄芷汀还是有些紧张,叫道“可是张不虚” 嗯,看来黄大小姐看在“张某人”似乎立下大功的面子上,还是勉为其难地给了他一点面子,没有直呼其名。 高务实在前头一边游,一边大声道“是我是我,黄姑娘,我有宝贝要给你看” 黄芷汀一愣,继而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涨红,大怒道“你给本姑娘滚远些,本姑娘什么都不看” 那边高务实楞了一愣,急道“别啊,我觉得你现在很需要它” 黄芷汀羞恼之极,暗骂一声“这登徒子不对,这淫贼简直罪该万死,什么功劳都抵不过”转身就朝高务实的反方向快游走。 高务实急得大喊“诶,黄姑娘,你别跑啊,这宝贝我现在不给你,待会儿你非得跟我急不可” 黄芷汀听得恨不能当场撕烂了他的破嘴,想要把耳朵捂上,又恐手不划水立刻就被身后的淫贼追上,真是两相为难。 高务实在她身后,一只手抱着一堆衣裙,只剩一只手自由活动,本来他明明可以游得比黄芷汀更快的,这下子只能将将跟她维持距离,根本没法再拉近。 两个人又在潭中游了一段距离,已经差不多到了水潭无人的那边边缘,瀑布已经离他们不远,高务实总觉得脚下的水流似乎不那么平静了,游起来越吃力。 他抱着一堆衣裙,不光是一只手不能动,而且那些衣裙在水里有些飘散的意思,让他游动的阻力变大,此时他在潭里游的距离差不多等于横跨两次还多,已经颇有些累了。 高务实见黄芷汀还在不停地朝瀑布边缘游去,不由怒道“黄姑娘,你再不停下,这些衣服我可就扔了,到时候你没法上岸,可不要怪我不帮你” 黄芷汀在前头虽有瀑布入水的声音影响,但还是勉强听见了“衣服”二字,心中一愣,下意识停了下来,转头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见她终于肯停,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有些恼火,把手里的衣裙一卷,猛地朝她扔去,口里道“好心没好报,你当我找不着女人,非要看你” 黄芷汀本来刚现自己可能冤枉了他,心中有些歉意,谁知他又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心中大怒本姑娘岂是寻常女子可比的这淫贼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头上长包,脚底流脓,简直坏透了 当下也不答话,自顾自去接高务实扔来的衣物。谁知这些衣裙被高务实这样含怒一扔,居然在空中飘散开,落得到处都是,黄芷汀一时措手不及,只抓住一件最外层的上衣,其他几件却因为瀑布激起的涟漪四散开来。 高务实见她连句谢谢都没有,也懒得帮她,只是哼了一声,在一边看着。 黄芷汀好不容易把衣物收集得差不多,匆匆一检视,现少了条袄裙,连忙举头四下去看,却见那条袄裙正往瀑布入水的地方飘去,黄芷汀急得赶紧跟过去。 高务实冷眼旁观,忽然面色一变,大叫道“且慢黄姑娘,前面有漩涡” 谁知这话还是喊迟了,黄芷汀正一手伸向那条袄裙,那袄裙却忽然向下一沉,黄芷汀吃了一惊,正要再看,忽然觉脚底水流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直往下拉。 幸好她水性甚好,经验也算丰富,二话不说猛吸一口气。可惜还来不及逃开,就被脚下的漩涡潜流给吸了下去。 高务实见黄芷汀忽然直愣愣沉了下去,心中暗叫糟糕,这可不是潜水的姿势,显然是被潜流给吸下去了,要是不赶紧救援,只怕这位黄家大小姐今晚就要在这五名水潭之中香消玉殒。 虽然心里恼她不听话,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总不能见死不救,当下顾不得多想,仗着自己水性上佳,加朝那边游去。 待看见漩涡,脚底的吸力也开始出现,高务实用尽全力猛吸一口气,一个倒栽葱式的潜水,就钻进了水中。 此刻也顾不得保护眼睛,睁大眼睛搜寻黄芷汀的位置。 也幸好这水潭清澈,虽然月色朦胧,高务实还是看见了不远处黄芷汀白花花的身形,她此时此刻居然还舍不得放弃手里已经抓住的衣服,可是越往下,这漩涡的吸力就越强,她只剩一只手可以用力,哪里游得出来 高务实见她明明已经调整了方向,正在拼命蹬水,却依然在往下沉,他的心也跟着一沉。 虽然明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下去搞不好也得被她下意识里抓紧而带着吸入漩涡,可是事到如今,想那么多也没用。 要是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消逝,自己今后扪心自问,又何以心安 他知道潜水时间有限,顾不得多想,猛然用力加,窜到黄芷汀身边,伸手抓住她的那支正在划水的胳膊,就想往外拉。 黄芷汀此刻也是睁开眼睛的,忽然看见高务实只穿着一条亵裤游到自己身边,还抓住了自己一只手,心中先是一暖,然后还来不及害羞,忽然就觉得脚下吸力越来越强,果然下意识反手又把高务实的手抓紧。 这下子,他们两人是互相抓住对方的手腕,除非两个人一齐松手,否则就根本分不开了。 高务实此时早已感觉到黄芷汀对他的拉扯力越来越大,这肯定不是她自己在倒游,只能说明水的吸力已经无法抗拒了 高务实前世再怎么水性好,也没有钻漩涡的经验,不过他在学浮潜的时候时候听说过一招,属于碰运气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此刻别无他法,也只能一试了。 黄芷汀此刻也现,不论自己和“张不虚”怎么努力,身体还是在一步步往下沉,而且是越沉越快。她心中已经绝望了,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会和一个汉人书生死在一块。 下意识看了高务实一眼,却见他眼中生出了一抹决然的精芒。 黄芷汀心中突的一跳,她忽然觉得,其实这个汉人书生还挺好看的,勉强也算配得上自己了。 然后下一刻她就懵了,因为这个汉人书生忽然调转方向,拉着她一道猛地朝水流吸引力来源的地方钻去 黄芷汀只觉得随着入水越深,自己的胸口就越闷,脑子也越迷糊起来,她知道这是潜水太深导致的,却不知道她和他到底已经到了多深的地方。 他是在给我们两个找一个水底墓穴吗这倒也还不错 这是黄芷汀头晕目眩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066章 溶洞私语 高务实倒不知道她会冒出这么古怪的念头,反而自顾自的接着道“在下以为,此时此刻最关键的,还是想办法找到出路,在下还有很多大事要办,可不想窝窝囊囊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黄芷汀嗤笑一声,不屑地道“你一个秀才,能有什么大事要办” 说得对哦,我现在只是个秀才 高务实干笑一声“秀才可以考举人,举人可以考进士,你怎知将来我就不能高中进士我若中得进士,说不定就此平步青云,甚至有朝一日入阁拜相呢。到那时,在下便要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哪一件不是大事” “啧啧啧啧,真是了不得呀想不到张公子你志向如此远大,看来岑七公子是打错了算盘,居然想要拉拢你。”黄芷汀一脸调侃地道。 高务实得意洋洋地笑了笑,却没有作答。 黄芷汀见他似乎不以为然,倒是有些好奇起来,便道“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么,竟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高务实微微一笑“倒要请教一二。” “哼,我告诉你,自从田州府被朝廷分拆降格为州之后,泗城州便成了岑家主支,虽然泗城听起来不过一州,可是它这一州却因为多次扩张,实际上比别处一府还要强得多,而岑七公子的长兄岑绍勋便是如今岑氏家主、泗城州土知州。 不过岑绍勋这几年不知何故,似乎很少出现在公开场合,岑家目前管事的,一个是岑绍勋的心腹土目,名叫黄玛,另一个便是这位七公子岑凌。” 高务实略微有些意外,问道“他既然只是行七,怎会轮到他来主事” 黄芷汀道“问得好,这件事说起来,也算是咱们广西土司中的一件奇事,即便家父现在都还没弄清楚原委。按理说,岑七公子年纪又排行又是最末,怎么算也不该是他掌权,可是你要知道,泗城岑家这一支,在他们这一辈虽然有七人,但其中有四人夭折或者早逝,实际上现在活着的只有三个,而除了岑绍勋和岑凌二人之外,还有一个老五,可惜此人有一次随朝廷出征摔断了腿,现在早已不怎么出现了。” 高务实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那就是无人可用呗。” 七兄弟死了四个,还有一个摔断腿,岑绍勋能用的亲兄弟可不就只有岑七公子一人了 谁知黄芷汀却摇了摇头,道“那却也不尽然,家父曾说,还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黄玛和岑凌二人关系不睦,岑绍勋可能是故意玩平衡这岑绍勋是个隐士性子,据说喜欢钓鱼,一直都不怎么爱管事,可是他的儿子又还年幼,所以这样一来,他就用了两个互相之间不对付的人来主持州务,这样他即使万事不管,也能稳坐钓鱼台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总而言之就是说,岑七公子至少可当泗城岑氏半个家。” “没错,岑氏光是泗城这一支,便有精锐狼兵八千之众,而我广西土司的兵制与你们汉家朝廷可不同,他泗城岑氏只要愿意,甚至可以在一个月之内编出三万大军。倘若整个岑氏皆愿听泗城号令且全力以赴的话,不说十万,八万大军是肯定能凑齐的请问张公子,你是凭什么看不上他”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手道“黄姑娘误会了,我并没有瞧不起谁。不过,他有狼兵锐,我有笔如刀,我与他不过所行之道有别而已。” 黄芷汀一谈正事,倒是忘了目前的环境,举手投足之间又有了之前那种每时每刻都在散着的娇媚,嫣然一笑,道“狼兵之锐不必你说,本姑娘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你那笔如刀,恕本姑娘眼拙,却是没看出来。” 高务实道“青锋之锐在战,笔墨之利在政,莫非姑娘想考校一下在下的学问” 考校学问是不可能考校学问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考校学问的,就算高务实真只是个秀才,黄芷汀也没有能耐在四书五经上考校得了他,所以黄芷汀只是丢了个白眼给他,不屑地道“你们汉人科举考的那些东西,本姑娘看不出半点用处来,你若要提考校,不妨回答一下本姑娘之前在柳州那间酒楼中提出过的问题,你若能回答得了,本姑娘便认可你的笔如刀。” 高务实没料到她会旧事重提,心道她对这个问题倒是执着得很,看来广西土司们对朝廷的担忧真是深入骨髓的。 “这个问题嘛,在下之前就说过,得有几个先决条件。” 黄芷汀道“你若要说请黄家交权,主动央求朝廷改土归流,那不如就免开尊口了。” “本来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姑娘既然不喜,那也只能舍易求难了。”高务实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道“在下倒是有个一计三连环之策,可以解黄氏顾虑。” 黄芷汀见没料到他居然真有办法,不禁大为惊讶,要知道这个问题困扰了土司几百年,早就被看做无解了。 她也不管高务实这话是真是假,先坐直了身子,问道“倒要请教张公子,怎样一个一计三连环” 高务实道“这三连环乃是金蝉脱壳、偷梁换柱、借尸还魂。” 这三个词黄芷汀倒是都知道,但高务实这里说出来究竟所指何意,她就完全不明白了,不禁摇头道“听不懂,还请张公子说得细致些。” 高务实却偏偏一笑,道“现在还不能说。” 黄芷汀急忙追问“为何” “哈哈哈哈”高务实得意一笑“黄姑娘,在下与你家既非世交,亦非新友” 黄芷汀心头暗恼这家伙倒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他此时讨要好处,我在这溶洞之中却怎么给得了难道他是想 她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却见他虽然目光炯炯,但却并无淫邪之意,不禁又有些迟疑,暗道难道是我理解错了,他只是讨要将来的好处 想到这里,黄芷汀美目一转,娇声道“张公子,我们刚刚才同生共死了一回,你就这般说话,好叫人家伤心。” 高务实连连摆手“诶诶诶,黄姑娘,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可别来这套。” 黄芷汀心中暗笑,面上却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问道“奴家不正在好好说话吗” 高务实叹息道“黄姑娘,你颜值虽高不是,在下是说,你虽然天姿国色、柔媚天成,但演技实在是太浮夸了。要不这样,你拜我为师,我来教你怎么勾引男人。” 黄芷汀柳眉一竖,正要大怒,忽然猛地一怔,目光惊疑不定“你还会勾引男人” 这叫什么话 高务实把眼一瞪“陈庆之射不穿札,马非所便,不一样打出了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的赫赫声名我不会勾那个啥,就代表我不能教你吗岂有此理” 黄芷汀捂嘴娇笑,口中却道“本姑娘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也不要你教那个什么。” 不过说是这么说,她自己也暗暗生疑起来明明以前我只要这样说话,根本没有哪个男人不乖乖听我吩咐的,就算是父亲听我撒娇,最后都会依了我的意思。这么多年来,就只有岑凌是个例外,想不到这个张真居然也是莫非是因为此处太暗,他根本看不见我 高务实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以为自己刚才的话伤人自尊了,干脆站起身来,又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黄芷汀说的“虽然和黄姑娘你这样的大美人死在一块儿也算是人生幸事,不过在下还是觉得活着更好一些黄姑娘,你若是累了,不妨在此处歇息片刻,在下看看能不能找条路出来,也好逃出生天。” 黄芷汀眼珠一转,道“你知道怎么找” 高务实站起来,一边努力把身上那唯一的一条亵裤扯整齐一点,一边道“不知道,不过,想来无非也就两条水往何处流,风从哪里来。” 黄芷汀见他扯亵裤,连忙转过头去,心中却暗道这家伙虽然满口胡说八道,但学识倒的确渊博,既能从大处说理,又能从小处着眼,却不是那些眼高手低的书呆子之流,难怪岑凌之前想要拉拢他,看来他果然有些过人之处。这么算来,这次倒是我输给岑凌一筹了,不过世事无绝对,岑凌怎么也想不到,此人现在却是跟我在一块儿,这近水楼台的优势,现在却是到了我的手中了 她正想着心事,却见高务实先是走到那地下河边,伸手感受了一下水流的方向,然后又扯了一根头在看,不禁奇道“你在看什么有白头了” 高务实没好气地道“本公子今年才十八,你当我少年白不成我只是因为这溶洞的风太轻微,扯根头好辨别风向罢了。” 第067章 小姑娘好忽悠 高务实前世的常识的确起了效果,经过一番上蹿下跳,又是爬石钟乳,又是下暗河,他终于确信这个溶洞随着风口出不去,只能从暗河游出去。 风口的确是找到了,但那似乎是一道山体裂缝形成的,宽度实在不够,别说他钻不进去,便是黄芷汀那般苗条的身材也挤不进去,自然只能作罢。 至于暗河,也不是没有麻烦,高务实来来回回探了几次,现每隔一段就会有溶洞,溶洞里的空气勉强还行,应该都是有风口的。 但是他探了几次之后也不敢继续探了,因为溶洞这种东西没法判断长短,后世现的一些溶洞,长的甚至有几十公里,他要是一直这么探下去,没准还没逃出去就先饿死了,所以必须拉着黄芷汀一起走,不能老回头告诉人家说前面能走。 黄芷汀其实很不想跟他一起下水,因为现在外头天气还比较炎热,她身上的衣服也偏单薄,下水之后只要一上岸,浑身上下曲线玲珑,全被这家伙看在眼里。 可是没办法,现在他们两个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且现在黄芷汀逐渐觉得这位“张公子”的确有些能耐,说不定真有办法解开黄家心中的顾虑,所以即便不情不愿,也只得跟着高务实一道,顺着暗河往前,一个溶洞接一个溶洞的探过去。 也不知道一路下了多少次水,探了多少个溶洞,两人终于一同现了前方的天光。 那是洞口 两个人兴奋异常,快步冲了出来,外面果不其然是个山脚。 黄芷汀高兴得蹦蹦跳跳,甚至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美滋滋叫了一声“呀,本姑娘终于出来了” 但她马上现不对劲,因为身后的“张公子”一点声音都没出,她连忙转头一看,却见高务实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弯曲并在身前,有些尴尬地看着她。 “诶你不高兴吗在溶洞里闷了这么久,也不喊上几声”黄芷汀此时正兴奋,快步走到他身前。 此时正是黎明,天边泛起鱼肚白,黄芷汀之前离得远还看不太清,走到高务实面前才现他一直盯着自己在看。 黄家大小姐忽然面色大变,低头一看,果然自己全身都还是湿的,不仅曲线毕现,而且由于布料轻薄,现在还有透。 “啊” 随着黄芷汀的一声尖叫,高务实连忙侧过头去,同时闭上眼睛,坐在地上高举双手“别叫了,别叫了,我闭眼还不行吗” 他自己心里也有些诧异这是怎么回事,她之前穿成“比基尼”的时候我也没这样啊,难不成我其实是个紧身控以前怎么没现 他等了半晌也没听见黄芷汀回话,心中一惊我靠,她该不会跑了吧我他娘的就剩一条裤衩,又不会说广西土话,这要是碰见人,不得被当做外地流氓给处理了 但此时他还是不敢睁眼,只能闭着眼睛大叫“黄姑娘,你还在么” 喊了好几声,才听见黄芷汀没好气的喊道“你叫什么叫,你要是敢过来,我大耳刮子扇你” 听声音来判断,黄芷汀这时应该已经跑远了,估计是躲在什么地方喊话。 高务实此刻早已又累又饿,干脆直接躺下,喊了一声“随你怎样,我困得很,先睡一觉,你好了之后叫我” 他这下想明白了,黄芷汀如果真要走,以他现在的体力和精神状况也强留不住,只能赌她不敢一个人独行。 然而黄芷汀却没回答他,高务实懒得再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等高务实醒来的时候,太阳几乎已经到了中天,他眯着眼看了看,似乎还没清醒过来。 正巧这时候肚子咕噜噜叫了一阵,高务实左右一看,却见黄芷汀虎着脸坐在旁边的一块山岩上正盯着他看。 高务实见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全干了,头似乎也整理过,整个人如昨天在酒楼初见时差不太多,不禁奇道“黄姑娘,你一直没睡觉吗” 黄芷汀没好气地道“睡了,只是不像你这么没心没肺,荒郊野外倒地就睡,也不怕被虎豹叼走。” “哪有那么多虎豹”高务实这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这是明朝啊,可不是现代社会,这会儿别说黑熊云豹,就算华南虎只怕也还不少,当即冒了一身冷汗。 黄芷汀看了他的表情,决定再吓唬他一下,道“除了虎豹,还有毒物。哼,我广西之地,山中蛇虫毒物众多,那些不出名的我都懒得说,反正你也没听过,可是眼镜蛇、眼镜王蛇、五步蛇、翠青蛇、金环蛇这些,你总该听说过吧” 说实话,高务实对于猛兽,还真不如对毒蛇之类的毒物那么恐惧,这会儿被黄芷汀这么一说,只感觉背后凉飕飕的,连忙站了起来,紧张兮兮地左右张望。 “哈哈哈,胆小鬼,还男子汉呢”黄芷汀终于找到机会打击一下高务实了,立刻对他大加奚落。 高务实颇不服气,大声道“我这不是怕,只是先贤教导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再说,你就不怕” 黄芷汀哼了一声,道“本姑娘从三岁起,就没有蛇类会主动靠近,为什么要怕” “不会吧,这么神奇”高务实盯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却迟迟不肯说话。 黄芷汀被他这么一盯着看,又想起了昨晚和刚才出溶洞时的情形,玉面泛红,咬了咬唇,嗔道“看什么看,再看我抓几条蛇来扔到你身上” 高务实连忙收回目光,干笑道“在下绝无冒犯之意,姑娘息怒,息怒。” 黄芷汀见他这次服软极快,心中高兴,拍手笑道“原来你真的怕蛇,哈哈,好,好好好” 高务实心中叫苦,暗道这下可有些不妙,只怕在找到人间烟火之前,自己都得被她威胁了。 不过黄芷汀倒没马上威胁他什么,反而丢过来转身拿出一只简单的草篓,漫不经心地往自己身边一放,道“估计你也饿了,正好我摘得多了点,只好便宜你了,拿去吃吧” 高务实正饿得慌,一听之下大喜,也没考虑她怎么会摘得多了,连忙跑过去把草篓拿起来,但一看之下却是一愣,道“这树枝能吃” 黄芷汀正等着他感谢自己,谁知道等来这么一句,顿时怒了“你是不是瞎了,这是树枝吗” 高务实见那里头都是些小树枝的嫩枝丫模样的东西,而且还都是淡褐色,不仅奇道“这不就是树枝” 黄芷汀气得一把抓过草篓,道“你这傻蛋,连拐枣都不认识,活该饿死在大山里” 高务实一听,心里大为惊讶,道“枣还真是吃的啊” 黄芷汀懒得理他,心中一阵咬牙切齿我堂堂思明府黄家大小姐,亲自摘了这么多拐枣,你竟敢不领情,我,我饿死你这笨蛋淫贼 高务实心说她要想弄死我的话,抓条毒蛇我就死翘翘了,倒也不至于找点毒物让我吃吧算了,别管是不是树枝,现在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那个黄姑娘,刚才是在下才疏学浅,你这么大人大量,想必是不会介意的吧” 黄芷汀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懒得理他,偏偏眼角余光却在悄悄注意高务实的反应。 高务实可怜巴巴地看了那草篓一眼,想了想,又道“哇,这草篓编得可真漂亮啊,想不到黄姑娘你不仅天姿国色,还如此心灵手巧,在下真是佩服万分。” 如果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从肚子里传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想必一定会显得更真诚一些。 黄芷汀的嘴角微微扬起,下巴也略微抬起来了些,但依旧不肯答话。 高务实神色一黯,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黄芷汀连忙道“算了,本姑娘大人有大量,既然你诚心悔过,就拿去吃吧。” 高务实立刻转过身来,拱手一礼“多谢黄姑娘。” 黄芷汀见他动作奇快,又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再拿捏他一下的,可是话已出口,又不好反悔,只好不情不愿地把草篓递了过去,但还是忍不住再威胁了一句,道“再敢胡乱说话,我就” 就什么呢黄芷汀自己一下愣住了。 高务实连忙接口道“是是是,在下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说着一把将草篓抓了过来,也不管树枝不树枝了,拿过来就往嘴里塞。 别说,这名叫“拐枣”的东西倒真能吃,还是甜的,虽然略微有些涩感,但味道居然还不错,甚至还有一种独特的香味。 他二话不说,又抓起一把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道“诶,这什么枣的,味道还不错啊,黄姑娘,你真是见多识广。” 黄芷汀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得意地道“那是自然”然后见他吃得夸张,又有些担心不够吃,忙道“你别吃那么快,这些拐枣还没经过霜冻,不算完全成熟的,只是刚才这附近没有其他能吃的野果,我才顺手摘了些。你要是不够,待会儿咱们边走边找,我还认识好多野果呢。” 高务实抬头看了看她,直看得她面色泛红,又要飙的时候,才连忙道“黄姑娘,我刚才体会到了一句老话,真是说得有道理。” 黄芷汀被他一打岔,忘了怒,下意识问道“什么话” “艺多不压身呐。” 黄芷汀哼了一声,似乎颇为不屑,但嘴角却又悄悄扬了起来。 高务实看了,心里松了口气,暗暗得意嘿,小姑娘家家的,就是好忽悠。 第068章 现在知道要乖了 所以说人为了吃饭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尤其是以高务实的脸皮之厚,为了吃饭说几句好话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说好话的对象还是位漂亮姑娘,那就更是心安理得了。 将近一草篓拐枣下肚,高务实精神头好了不少,但他现黄芷汀的神态总有些不对劲,动不动就喜欢偏过头去不看自己。 难道我变丑了,这么不堪入目 高务实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似乎也没受伤啊,怎么会呢 哦,我特么只穿了条裤衩 难怪她的表情和动作总有些别扭,都怪这年代太保守,连泳裤都受不了 高务实干笑一声“黄姑娘,你瞧这四周全是大山,连条路都没有,咱们往哪边走” 黄芷汀佯装望远,不去看他,嘴里道“思明府在柳州西南方向,不管咱们现在走到哪了,一路望西南走,总不会有错。” 高务实睁大眼睛“黄姑娘,你的意思是,咱们俩就靠两条腿走路去思明府黄姑娘,你可考虑清楚,柳州差不多在广西中心位置,思明府在广西西南角,两地之间怕不是有七八百里路,咱们就靠两条腿,那得多久才能到” 黄芷汀看也不看他,简单地道“你再怎么不能走路,一天五十里总能走吧,那不也就半个月” 她这么一说,倒让高务实想起一件事来,下意识就朝黄芷汀的双足看去,黄芷汀虽然没看他,但眼角余光却一直在注意他,见他朝自己的脚看过来,连忙把脚往裙子下摆里一缩。 但高务实还是看出来了,黄芷汀是天足,没有像汉人的大户人家闺女一般裹脚。 好样的,这姑娘有性格。高务实露出了笑容。 黄芷汀从余光中现高务实露出笑容,突然有些沮丧,又有些生气,气恼道“你笑什么笑” 高务实顿时有些错愕,心说这姑娘怎么回事啊,你脚上不是穿了鞋吗何况我就瞥了一眼,也没盯着看啊,至于这么生气么 黄芷汀见他不说话,更不高兴了,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高务实没柰何,只好赶紧跟过去。他又不是贝爷,可不懂什么荒野求生,就凭他那两下子,没了黄芷汀这个据说蛇虫不近的本地人带着,只怕得死在这连绵不绝的大山里。 这一路高务实想方设法跟黄芷汀搭讪以避免尴尬,谁知道黄芷汀这次似乎真的生了气,不管高务实说什么,她就是不答。 一路走到傍晚,高务实觉得自己的腿还算能扛得住,可是脚底实在磨得疼,估计是有了水泡了,很想叫黄芷汀停下来休息,可是转念一想,人家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都没喊累,自己一个大男人说走不动了,这也太伤自尊了,只好咬牙坚持跟着走。 黄芷汀虽然是土皇帝家的土公主,但其实她生于斯长于斯,在大山里出行的经验其实比高务实丰富得多,走山路更是擅长。哪像高务实,上辈子小时候倒还干过一点活,走过一些路,这辈子却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就算平时多少也会自己安排一点运动做做锻炼,也无非是慢跑、游泳之类,哪里练得到脚底 其实这会儿黄芷汀心里甚至有些佩服高务实了,暗道这家伙虽然是个书生,看模样恐怕平时连城都没出过几回,但却能咬牙跟上,直到现在都没喊累叫苦,也算是有些硬气了。再走下去,他明日只怕两脚沾不得地,反倒坏事。 黄芷汀想到此处,忽然站住,道“本姑娘饿了,要找果子吃了。” 高务实本来跟着她身后,低着头咬牙坚持,神情都有些恍惚了,这会儿黄芷汀突然站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时收不住势头,直接撞到黄芷汀的背后。 以黄芷汀那般苗条的娇躯,本来自然承受不住高务实这一撞,被撞倒应该理所当然,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虽然的确被高务实撞到,但随即微微侧身一扭,就避开了高务实,反倒让高务实踢到她腿上,“扑通”一下摔在地上。 幸好是山间,杂草丛生,这一下摔下去疼倒是不怎么疼,只是高务实下意识两手撑地的时候手臂被荆棘划破了几道口子,严重虽然谈不上,但到底是挂了彩还是瑞彩千条的那种样式。 黄芷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本想伸手去拉他一把,但见他全身就一条亵裤,又不禁有些脸红,原本都已经弯了腰,犹豫了一下还是站直了身体。 “喂,你还能不能走”黄芷汀刚才只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条件反射,见他因此受伤,虽然暗地里笑他笨蛋,但还是有些内疚,于是又补充道“要是不能走了,咱们今晚就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将就一夜。” 她说着,又觉得这话似乎有点不妥,再次补充道“你且在此处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除了找野果,我可能还要摘点草药,你不要乱跑。” 高务实只当她的意思是找点草药给自己手臂上用,看了一眼手臂,见只是一点皮外伤,就摆手道“黄姑娘别麻烦了,这不用上药。” 黄芷汀笑了笑,却没答话,只是再次交待“别到处跑,去那边的大石头上,有危险也能提前现。” 高务实拗不过她,再说人家说得确实有道理,便点头道“多谢了。” 黄芷汀展颜一笑“现在知道要乖乖的了” 谁知这话一出口,她马上又觉得失,怎么莫名其妙说出这么亲密的话来,脸色红,却强装镇定,连忙板着脸转身走了。 高务实莫名其妙,心说这姑娘怎么回事啊,性格也太多变了。不过黄芷汀一走,他就有些担心蛇虫,忙不迭一瘸一拐往黄芷汀指定的大石头跑过去。 爬上那块大石,高务实看了看他的脚底。他之前是去游泳,早没了鞋子,这会儿脚底早就起了好些水泡不对,是血泡。这还是幸好黄芷汀带的路不错,要不然恐怕还要更糟。 根据他前世夜跑得到的经验,这种血泡如果刺破,明日脚底一定疼得厉害,勉强维持不破才能保证明天至少还能走路。 高务实看着自己的脚底,慨然长叹“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第069章 追踪(4更破万) 自叹命苦的人并不只是高务实一个,柳州三千多官军也觉得自己命苦,好端端的驻扎柳州,就等着按台老爷清点完上次平定八寨之乱的级报上战功,自己这些人也好拿点赏赐,谁料战功倒是清点完报上去了,可是按台老爷自己居然闹了个失踪 这可捅了马蜂窝了,原本抚台老爷就病得不轻,制军又远在广东,整个广西现在就按台老爷是个能掌总的,结果居然失踪了 分守副使和分守参将两位老爷惊得魂飞魄散,连柳州城防都顾不得了,只留了一千多人在城里,其余全部望着柳州西南铺开寻人。 听说两位老爷给手下将领下令的时候,那真叫一个疾厉色,拍案怒吼“若是找不到按台,本官人头落地之前,定要先砍了你们的脑袋” 柳州卫的士兵和轮戍柳州的班军自然不知道这位高按台的“后台”有多硬扎,反正对他们来说,按台老爷本身就是天大的人物了,听说还是千年不遇的六状元,真正的文曲星下凡,这样的大人物在柳州城失踪,也难怪上头火急火燎的,自家指挥使是运气好,老早去南京治病了,留下指挥同知李惟聪在这里受苦受难,一个晚上下来人都快脱形了,嘴唇上好几个水泡。 这大官儿也不是好当的啊 不过这些士兵也没多少工夫替上头的老爷们叫苦,他们自己一样苦不堪,全副武装从下午找到晚上,到了晚上还被催着前进,楞说人家狼兵跑得快,不连夜进军追不上人家。 可是他娘的,连夜进军也追不上啊人家狼兵钻了大山,那叫如鱼得水,咱们这些人进了大山,那叫没头没脑 况且,谁他娘的能在大山里和狼兵干仗真真是活腻歪了 所以柳州卫的士兵和轮戍班军们都是尽可能拖拖拉拉,谁也不想在山里碰上狼兵,到时候指不定谁剿了谁呢 唯一不怕死的,大概只有按台老爷从燕京带来的家丁们,他们可能不知道狼兵在山里的厉害,横冲直撞就奔大山里去了。 卫所兵们心想这群人要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根本不知道狼兵在山里的厉害,要么就是实在没法子,毕竟他们是家丁,要是家主折在这儿,他们这一个个回去燕京之后,还不得被高老太爷下令活活打死家丁有时候可不是算作“人”的,算作财产权贵之家的老爷们怒极之时把家丁下令打死了,也不过就好比把自家的花瓶砸了,没人管的 高务实还只是叹自己命苦,此刻的高璋却是连这点叹息的时间都没有。 昨日因为闹出了八寨瑶民城中生乱的岔子,柳州城一片大乱,慌张乱窜的百姓把城里许多地方堵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赶着跑回家的百姓,高璋和他安排的几名护卫全都硬生生被挤在了外头,跟高务实失去联系。 好在老爷精明,派了曹恪出来传信,高璋才知道老爷随岑七公子出了城,往南走了。 高璋二话不说,点起人马就一路南追,曹恪则再去通知分守副使姜忻等人。 这真是一通好追,狼兵们体力好,高家家丁也不差,直到狼兵进了山,才逐渐甩开了高家家丁。不过高家家丁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拼着不睡觉也得追上去,于是终于在狼兵扎营吃饭并睡觉之后不久追上了他们。 狼兵们的警觉性很高,见追兵追上,很快撤走。不过高璋却在水潭边现了一些蛛丝马迹那是一堆衣物,是高务实昨天穿的。 衣物就堆在水潭边,但却没找到人。 高璋起先很是担心,生怕自家老爷跳水淹死了。但稍稍镇定之后他又觉得不像如果是投水,不管是投水逃生还是怎样,老爷不可能还有时间先把自己扒光了再下去,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老爷本来是下水游泳,碰巧自己赶来,老爷要么是来不及上岸,要么是来不及穿衣就被土司带走了。 当高璋细心检查了衣物附近的脚印之后,他得出了自己的判断老爷没有上岸,至少没有从附近上岸。 老爷还在水里 这个判断反而让他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他们这些人,老爷都是认识的,既然知道是自家家丁,老爷为何不上岸 高璋连忙召集部下,问有哪些人会水,赶紧跟他下去搜寻。结果会水的一共只有十二人,全部是经过戚少保麾下夜不收训练的。 人数不算多,但也够用了,连带他自己在内,一共十三名高家家丁下水找人。 最后人虽然没找到,但是现了水底的漩涡。 这个结论再次把众人惊得面面相窥,他们虽然经过夜不收训练,可是也没有哪一个算得上“精通水性”,下漩涡找人怎么看都是自杀。 高璋自觉受了高务实的知遇之恩,被委以重任,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自己难辞其咎,于是也顾不得水性一般,就打算自己下水,但却被手下人拦住了与其送死,不如大家分散寻找,毕竟既然有水底漩涡,那多半是有暗河,既然是有暗河,就肯定有出口,无非多花点时间。 暗河里的水也是活水,如果老爷吉人天相,哪怕冲进溶洞里头,有水喝至少也能撑上几天,大家还来得及。 高璋想想,也觉得有道理,毕竟他是这群人的头领,他要是也死这儿了,这群人谁带 于是他立刻布置人手,开始分散寻找。 这一找时间可不短,到了第二日的下午才找到二十里外的一处暗河洞口,并且在洞口现有人呆过的痕迹。 高璋仔细搜寻和分辨,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现了两个人的脚印。其中一人鞋印比较印记也比较浅,他判断这要么是个少年人的鞋印,要么就是女子的鞋印。 而另一个脚印较大这个不是鞋印,而是“脚”印,明显看得出脚指头的痕迹,而且这个脚印踩在地上的印记相对略深,基本可以肯定是个高大男子,极可能就是自家老爷。 虽然对于自家老爷怎么会和一名女子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但事实摆在眼前,高璋也没得多想,只能吩咐属下立刻集合,顺着这条线索追踪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老爷 第070章 岑七公子的决断 大山之中,大约五百多狼兵正在行进,领头的正是白衣翩翩的岑七公子。 他的白衣此时也已经脏了,不过却似乎一直没有机会换下来,有些白璧蒙尘的意味。 这支狼兵说是一支,其实只要有明眼人在此,一定能现不对劲,因为在行进之时这支狼兵明显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前面的三百来人紧随岑七公子,后面的两百多人却似乎有些不情不愿,隔着十多步的距离掉在后头。 后头的那部分狼兵,打头的三人此时正一边走一边靠近了在商议什么,最后其中一人快步向前,赶上前面的大队,走到岑七公子身后不远,叫道“岑七公子” 岑七公子转头看了他一眼,把手一扬,身后的狼兵便全都停了下来。岑七公子面无表情地问道“黄土目何事唤我” 那土目一脸严肃,抱拳道“岑七公子,我家大小姐迄今毫无音讯,我等不能再跟着七公子走了,方才我等已经议定,要回头去找大小姐。” 岑七公子微微蹙眉“要是碰上官军怎么办你们要跟官军开战吗” 那土目摇头道“大小姐有令,不得与官军开战。” 岑七公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回去是要自投罗不成” 他这话自然有道理,可谁知那土目却是个死心眼,回答道“七公子,我只知道现在大小姐不见了,而我等此行本是护卫大小姐的,若是不将大小姐找到,回了思明府,我怎么给土司老爷交待” 岑七公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那好,你们去吧。” 那土目一拱手“多谢七公子。” 岑七公子却没理他,朝自己的部下招了招手,一路向西而去。 走了一小段,岑七公子身后的一名土目忍不住问道“七老爷,他们这一行都是精锐,尤其是刚才那个黄虎,若是折在这里,对思明府也算一个打击” 岑七公子冷冷地道“然后呢若是黄芷汀死了,或许无妨,若是她没死,这件事迟早会传出去,到时候如何收场为了区区一个黄虎,可不值得这么做。” 那土目仍有些不甘,说道“黄虎毕竟是黄芷汀的亲信,只要他死了,黄芷汀在黄家的位置可就越不稳了,而她那个大弟弟黄应雷是个不成器的,小弟弟黄应聘更不过三岁,到时候咱们在想些法子,譬如说动黄拱圣那厮造黄承祖的反,黄家说不定便要内乱,如此一来咱们岑氏在广西土司之中的威势就能恢复了,这可是自田州之乱以来最好的机会了。” 岑七公子摇了摇头“你太小看黄芷汀了,她虽然是女子,可是自从黄承祖对黄应雷绝望之后,她便被当做女土司培养,虽然将来未必会让她继承世职,但很有可能是作为黄应聘的监护存在。所以,只要这次她自己没死,黄家是不是少了一个黄虎根本无所谓,哪怕黄虎是所谓的思明第一高手,也没有你说的那么重要。” 那土目叹了口气,看样子是被说服了。 岑七公子眼中又流露一丝疑惑,道“况且,这次的事情,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特别是官军的动向和表现都不对。” 那土目有些诧异,问道“哪不对” 岑七公子道“就算柳州城里的高巡按气得一时了疯,可他毕竟是六状元出身,又是高阁老的侄儿,哪怕只论其在家中所受的熏陶,就不可能蠢到过了一夜还没醒悟过来,可是官军依然对我们穷追不舍,直到昨晚追上我们的营地,这是为什么” 那土目迟疑道“许是他读傻了”说着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太牵强了,实在站不住脚,又补充道“又或许是传令兵追不上官军大队毕竟那些传令兵之所以平时能跑得快,是因为有好马,可是咱们这次是把官军往山里带,这大山之中骑马还不如走路,他们也快不起来,如此,追不上大部队也是可能的。” 岑七公子却摇头道“官军这次为什么跑得这么快,即便我们进了山,他们的度也没有慢下来多少,我们前后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官军居然就追上来了以你的经验,广西哪支官军有这样的能耐” 那土目听岑七公子如此一说,也不禁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沉吟着道“七老爷说得有理,这支官军是有些不对劲,不管是柳州卫还是在柳州轮戍的班军,都不可能跑得这么快、这么远,这么说来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支官军并非是原本驻扎在柳州的官军。” 岑七公子忽然再次一扬手,把队伍停了下来,思索了一下,道“如果不是柳州官军,柳州城里昨日还有什么部队” 那土目似乎想起了什么,睁大眼睛道“桂林左卫和高巡按带来的家丁。” 岑七公子冷冷地道“桂林左卫就能跑这么快、这么远了我看昨晚那支部队必然是高务实的家丁,只有他的家丁,才会如此卖力的执行他的命令,不折不扣” 他顿了一顿,又道“况且我此前就听说,高家家丁全部配备了大明朝廷最好的鸟铳隆庆二式,这必然也是他们敢以弱旅追击我们的信心所在。” 那土目不屑地道“隆庆二式的确不弱,从前次刘制军调广东鸟铳兵来平八寨之乱就看得出来,他们列阵野战很有一套。不过,那只是列阵野战,到了这广西大山之中,若是在山林里开打,可摆不出什么阵势来,这鸟铳再厉害也只是摆设,到时候拼的还是老三样步法、刀法和悍勇,而这三样我广西狼兵谁都不惧” 岑七公子面露微笑“很好,岑昭,你现在比以前可是进步多了,看来随官军一起出征,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可以做到知己知彼,而不是坐井观天。” 岑昭被他夸奖,心中高兴,但还是颇为沉稳,只是抱拳一礼,道“这都是七老爷的栽培,小的感激不尽。” 岑七公子点了点头,忽然道“传令,咱们也回去。” 岑昭一愣“咱们也回去回哪昨天那里” 岑七公子露出笑容,颔道“不错,咱们也去找人。” “咱们也找人”岑昭眼珠一转“七老爷的意思是,抢在黄虎之前找到黄芷汀,然后”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但岑七公子却摇头道“黄芷汀也可以找一找,但我主要是想找昨晚失踪的那位。” “一个秀才”岑昭迟疑道“就算七老爷觉得他有些才干,小的以为也不必冒这样的大险” 岑七公子刷的一下又打开了他那把描金乌骨扇,轻轻在胸前扇了几下,眸中露出一抹异彩“怕就怕他不是什么小秀才,而是一位大状元” 第071章 黄芷汀的大度 高务实看着黄芷汀采来的野果,一个个拿着左看右看,啧啧称奇,问道“黄姑娘,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你是怎么认识的” “广西土司之家的女儿可不像你们汉人的大家闺秀,我们的土司职务是世袭罔替的,有时候家里没有直系男丁,女儿也得接任,所以儿子懂的,女儿也要懂。”黄芷汀笑意盈盈地解释道“在广西大山里行军打仗,有时候军粮是肯定不够的,那就有可能找些野果、野菜之类作为军粮的补充,你说我要是不认识些野果怎么行” 她开心地从草篓里拿出几个不同的野果伸手给高务实看,又介绍道“你看这几个野果,分别叫做布福娜、黄皮果、桃金娘和刺梨,这些果子不光能吃,而且都能入药,不过这就复杂了,说了你也不懂。” 高务实由衷地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在下受教了。” 黄芷汀见他第一次说得如此诚恳,不禁异常满意,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都笑得成了弯弯的月牙儿,不过她马上又拿出另一个草篓,对高务实道“对了,我看你身上被蚊子咬得厉害,脚底估计也有水泡什么的,刚才就顺手采了点简单的草药,我帮呃,你自己嚼碎了抹上就行。” 高务实看了看她说的草药,果然一种都不认识,不过他对医药虽然重视,自己却没打算学,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医学是相当复杂的学问,绝不是随便问几句就能入门,有那工夫自己还不如想法子多培养点医学人才。 不过他对黄芷汀却越感激起来,再次道“真是劳烦黄姑娘了,在下惭愧得很。” 黄芷汀瞧了他一眼,见他不像嘲讽,也不像敷衍,心里高兴,但嘴上却道“你知道劳烦就好,我虽然认识这些东西,但平时可不需要自己去采不过你也不必过意不去,就当是我感谢你救了我一命的回报好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心中却道这黄姑娘虽然脾气时好时坏,但心地却还不错,以她在广西的身份来说,肯帮我一个“小秀才”亲自摘果子、采草药,似乎不能光认为她是对我那所谓的一计三连环感兴趣,如果将来倒也不是不能帮她一把,反正对大明而也没有坏处。 他默默不语,先不吃野果,却把那几样看似颇为简单的草药按照黄芷汀的指点咬碎,自己给自己身上差点抹了个遍。 黄芷汀一开始只是单纯的指点他怎样用药,后来不知怎的,脑瓜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来这张不虚的身材倒挺好看的,既不是壮硕得像头熊,又不是瘦弱得像只猴。 然后忽然一警醒,暗啐一口呸呸呸,我在想些什么呢,布洛陀祖公见谅。 其实她们黄氏明明是宋时汉人将领出身,布洛陀恐怕不算她的祖公 等抹完了药,吃足了野果,高务实叹了口气,道“黄姑娘,咱们什么时候能走出大山在下实在有些不习惯这样整天光着身子到处跑。” 黄芷汀忍不住“噗嗤”一笑,半真半假地道“我还以为你挺高兴的。” 高务实诧异道“怎么会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他现自己又跟不上黄大小姐的思路了。 黄芷汀却不答,只是偏着头算了算,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这”高务实叹了口气“现在这局面,坏消息不奇怪,在下还是先听好消息吧。” 黄芷汀笑眯眯地道“好消息就是,如果没有意外,明天我们大概就能找到寨子,到时候说不定你能想法子给自己弄一身衣服遮丑。”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嘛”黄芷汀眨了眨眼“第一,我们明天就要进入八寨地区了,那里几乎都是瑶寨,估计你很难碰上汉人第二,我们两个现在身无分文,就算找到瑶寨,而且人家也不打算活剐了你,你恐怕也很难从他们手上弄到衣服。” 高务实一听瑶寨,顿时慌了,忙道“瑶寨那可太危险了,他们刚被朝廷大军剿了一波,恐怕正是恨汉人入骨的时候,我这时候去那种地方,岂不是送菜上门黄姑娘,要不咱们想法子绕过去吧。” 黄芷汀嘻嘻一笑“原来你不光怕蛇,瑶民也怕呀,我还以为你们汉家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呢。” 高务实苦笑道“黄姑娘莫要说笑,天不怕地不怕那是傻子啊,活着不好么,蝼蚁尚且贪生,况乎人哉” “是么”黄芷汀露出思考的神色,想了想道“可是我听过一句话,叫什么千万人的,似乎并不是这个意思。”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高务实苦笑道“这话出自孟子,你可以大概理解为只要是义之所在,纵然千万人反对,我也一往无前。” “对呀对呀,就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不听孟子的话”黄芷汀睁大眼睛看着他道。 高务实叹道“黄姑娘,孟子还有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呃,什么话”黄芷汀有些心虚的问道。 高务实道“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黄芷汀瞠目结舌,干笑一声,虚虚地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笑了笑,如同教学生一般,温和地道“这句话,就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来历了。所以,黄姑娘你看,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是指需要舍生取义之时,但舍生取义的前提,先得是义之所在呀如今在下去八寨瑶民聚集之地,义之何在不过徒送性命罢了,所谓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徒然枉死,实非君子之道,吾不为也。” 一番话说得居然义正辞。 论识草辨药,高务实不够给黄芷汀提鞋论说经解书,黄芷汀又哪是高务实的对手 所以高务实这番话一说出来,黄芷汀直接就跪了哦,是服了,当下便道“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高务实神情一松,谁知黄芷汀却又一脸苦恼,犹豫不决地道“可是不走八寨的话,别的方向也不好走啊。” 高务实顿时就是一怔,忙问道“此何意” 黄芷汀道“如果不走八寨,那就只能从南边或者北边绕道,且不说这一绕道就要多出至少多出一两百里的路来,就算不计较这个,绕道也很麻烦。” 高务实皱眉想了想,不解道“八寨南边临近宾州,北边临近忻城县,一个是朝廷流官所治,一个是莫氏土司所治,都是大明的领土,有什么麻烦” “往南走先碰上的可不是宾州,而是南丹卫。”黄芷汀摇头道“张公子,你或许不知道,朝廷在广西,最临近左右两江土司治地的三个卫,由北而南就是庆远卫、南丹卫和南宁卫,其中南宁卫主要任务就是是为了震慑我们桂南土司,尤其以我黄氏为主庆远卫是为了震慑桂西土司,尤其以岑氏为主而南丹卫呢 它在此次大战之前,平时的主要任务就是震慑八寨,另外再震慑赵家的思恩府等地,同时还要担负随时支援庆远卫或者南宁卫的责任你想想,它一个卫要负责这么多职责,若是不加强一些,怎么做得到所以,南丹卫算是广西官军里头实力最强的卫所,若不是桂林有三个卫的话,恐怕桂林的官军都未必能强过南丹卫。” 她说完苦笑一声“现在那位高巡按到底是什么态度,咱们都还不知道,万一南丹卫也已经出动追剿我和岑凌的那点人马,此时我们再出现在南丹卫附近那就像你说的一样,成了送菜啦” 高务实自然不怕什么南丹卫,但他跟岑凌和黄芷汀这才接触了一两天时间,就已经了解了不少广西土司之间的内幕,他还想继续顺藤摸瓜多了解一些呢,哪肯这么早暴露身份所以必须得考虑黄芷汀的这个顾虑。 他想了想,问道“好吧,就算南丹卫这边不好走,那走莫氏土司治下的忻城县应该没关系吧在下记得莫氏在广西土司之中可并不算很强,只要黄姑娘你亮明身份,还怕莫氏不老老实实送你回思明府” 黄芷汀摇了摇头“莫氏自家实力是不算很强,但他家的外援可不弱,他家能坐稳忻城县,靠的就是岑家的支持,嗯当然朝廷也乐意。” 这倒是个意外情况,高务实问道“朝廷乐意的原因,想必是不希望直接和岑家面对面,所以有莫氏做个缓冲,对朝廷而是有利的。那么岑家为什么支持他们呢也只是因为需要一个和朝廷之间的缓冲吗” “咦,看来你说笔墨之利在政还真不是胡吹大气,本姑娘只是随口一说,你竟然一下子就能看出这些来”黄芷汀颇为诧异地看了高务实一眼,心道若他真是这么厉害,我思明府倒是挺需要这样一个人的,就是不知道父亲怎么才能留住他要是我 她脸色一红,赶紧把这个糟糕的想法赶紧抛出脑海,掩饰一般地道“不过你说的还不完全,当然那不怪你,这中间还有一个外人绝不会知晓的原因。” 高务实故作犹豫“既然外人绝不会知晓” “告诉你倒也无妨。”黄芷汀现在越来越想拉拢这位颇有才具的张公子去她思明府效力,很是大度地道“你知道安南的莫氏北朝么” 第072章 磨刀霍霍向安南 “你知道安南的莫氏北朝么” 黄芷汀这句话让高务实大吃一惊,倒不是这句话本身有什么问题,关键是她之前本来在说广西土司莫氏,却忽然问这么一句,高务实就不得不产生联想了,惊道“难道安南莫氏和广西莫氏有关系” 黄芷汀道“是不是真有关系,本姑娘哪里知道不过据他们自己说,莫姓起源于周朝姬姓,周朝末年,姬氏离散,到了秦朝和汉朝,有其先人到了巨鹿任执戟,在莫地居住,因此以地名为姓,也就是姓莫。 后来反正很复杂啦,本姑娘也记不住,总之他们说,最后是到了福建的武魂,然后又不知何故迁徙到了广东。这时候已经到了宋朝,这个莫家一分为二,其中一支的祖先随宋军狄青将军进入广西,担任小吏。到了大明宣德初年,因为参与剿抚有功,被监察御史韦广举荐升为小土司。 另一支则在更早一些的永乐年间,随张辅平定安南,后来就定居在了安南,其祖莫挺之甚至做过越南南朝陈朝的状元。这两支莫氏原本早就没有联系了,但莫朝的那位所谓太祖莫登庸建国之后,两家又慢慢有了联系。 尤其是嘉靖年间,莫登庸被朝廷讨伐而投降,他觉得莫氏土司可以帮他稳固与大明的关系,而忻城莫氏土司则觉得安南莫朝离广西很近,可以为其外援,于是两家一拍即合,越走越近,无论真假如何,反正双方现在都号称同宗,只是由于考虑到朝廷的态度,他们双方并未大举宣扬,只有我们这些广西土司知道这肯定是忻城莫氏放出来的消息,希望借此自保。” 高务实倒是隐约记得以前看过一篇帖子,说越南很多“皇帝”都是中国后裔,其中提到莫朝的“太祖”莫登庸是“粤人”出身,原来其根源在这里 不过这些考证高务实当年也不过是顺便瞥了一眼,有点印象就算不错了,哪里记得清楚现在停了黄芷汀的话,显然应该更靠谱一些。 只不过就黄芷汀的说法来看,她似乎觉得这两个莫氏可能只是恰巧都源出于中国,又恰巧都姓莫,然后根据双方目前的共同利益,所以编造出了这么一个同宗的说辞出来。 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只要有这么一种说法,高务实就要关注一下他自然不是为了帮人家考证祖先,他只是想从中看看有没有什么可资利用的地方。 对于安南,或者说越南之地,高务实是很有兴趣的。越南的湄公河平原和红河平原,那可是相当好的产粮区,而矿产也不错,煤铁铝都是优势矿种。 煤和铝的主产区在哪他记不得了,但他至少记得有一个位于河静的高品位大铁矿,就冲着这个大铁矿和产粮基地,高务实也要对安南念念不忘啊 小冰河时期的大明北方可是相当缺粮的 至于从越南运粮去大明北地划算不划算,这个倒是要计算一下,太亏本的买卖高务实就有点不乐意干了。不过这都是后话,现在不用着急,不妨先趁着自己在广西任职,考虑一下能不能把地盘捞到手再说。 黄芷汀哪里知道高务实这厮会想这么远 在她眼里,莫朝可不是什么好朋友,那是她们黄家的大敌。思明府黄氏土司及其附属的黄氏各支系土司,主要就是跟安南莫朝接壤,大明朝廷给黄氏土司的主要任务也是防备莫朝。 不过,黄芷汀见高务实一听她刚才的话就陷入了沉思,而且是皱着眉头陷入沉思,心中不觉暗暗有些高兴,心道张公子笔墨之利在政,若他肯给我们黄家出些主意,说不定能降低一些莫朝的威胁,那对我们黄家可是大好消息,要是这样的话,父亲会不会 她正出神,高务实忽然问道“有一件事不知道黄姑娘方不方便告知在下” “啊”黄芷汀被他突然一惊,目光慌乱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事” 高务实认真地问道“黄氏有多少兵马哦,对了,在下问的是平时和战时两种情况之下各能有多少兵马。” 其实黄芷汀心里觉得这种内情不应该对黄家之外的人说起,可见高务实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知为何她就鬼使神差地回答了“单以思明府方圆大小而论,是远不及岑家主支泗城州的,甚至及不上赵家在思恩府控制的大但思明府人口比较密集,是以平时也有大约五千狼兵。 另外,黄氏各分支总体上来说比岑氏的各分支要老实一点,对主支的支持力度也会更高一些,如果能倾力一战,也能凑出个五万大军的模样。还有就是,由于黄氏各支常年防范安南,所以狼兵的战斗力也冠绝广西。” 高务实听明白了黄芷汀话里的意思,就是说黄氏论纸面实力比岑氏可能稍逊一筹,但由于家族内部矛盾小一点,狼兵战斗力也强一点,所以大致上可能与岑氏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 他点了点头,心中暗暗盘算如果自己能说动岑黄两家携手,则两家合力甚至能拥有十万狼兵用以作战。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些狼兵如果都有昨晚那几百狼兵的水平,或者就算比昨晚那批稍差一些,那也是相当强大的一股力量了。 可以这么想,如果他们两家联手造反,就以大明南方官军的水平,调兵二十万也不见得能摆平。那么这十万狼兵如果能够朝安南打过去呢安南北朝刚刚死了最能打仗的谦王,怎么看也应该扛不住这十万狼兵吧 不过问题在于,朝廷肯定不会有兴趣对安南动兵的,毕竟当年张辅四定安南,安南最终都还是没保住,朝廷里大多数人都肯定没兴趣去啃这块既没几两肉,又很是磕牙的硬骨头。 除非我能想法子把这件事弄成一场无须朝廷出钱出力的“局部战争”,甚至是“土司战争”,再凭借自己在宫中和朝中的关系,让朝廷对此保持沉默,任由两家土司去弄,那或许朝廷还能勉强接受。 至于安南如果真能拿下来,其地位如何安排,这件事倒是可以好好研究一下。 高务实心中一动,暗道如果我能控制岑黄两家就好了,到时候让岑黄两家瓜分安南,却把他们在广西的地盘让出来给朝廷改土归流,那就一举多得,十全十美了。 只是,我要怎么控制岑黄两家呢这个题目看起来实在有点大,难度也有点纲啊 啊啊啊,“按广西”这一卷的目的终于显露出来了我知道很多朋友可能对这一卷没有什么兴趣,现在应该好一点了吧,毕竟是高务实的第一块“自己的地盘”。 第073章 团结才有力量(4更1万) “你在想什么”黄芷汀见高务实思索了半天却不开口,有些不安地道“你可不要打什么岑黄携手,共抗大明之类的主意。” 高务实一怔,继而笑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是汉人啊。” “哦,这倒是。”黄芷汀松了口气,叹道“我只是担心,因为以前有人这样想过。” “是吗”高务实诧异道“是谁这么大的气魄” 黄芷汀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没好气地道“岑猛,听过吗” “哦是他啊。”高务实恍然道“听过,但不知道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黄芷汀有些好奇,问道“那你以为他打的什么主意”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他做事毫无章法,我以为他只是由着性子乱来罢了。” 黄芷汀听了,也微微摇了摇头,小声道“他可不是胡来你知道吗,他才几岁的时候就历经艰难,差点丢了田州知府的位置。当时思恩府才是岑家主支,思恩府土知府岑浚欺压岑猛多年,甚至强占田州,使他空有知府之名,却有家难回。所幸岑浚也因为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被朝廷攻伐。 朝廷当时调集两广官军、左右两江土司狼兵及湖广官军、偏沅土司狼兵等合计十万八千余众,分六路合围思恩,一举攻灭了岑氏最强的思恩府这一主支。本来这是好事,结果却不知朝廷听信什么谣,或者是对岑氏动了杀机,竟然把岑猛也降为千户,将思恩与田州两府同时改土归流。” 高务实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这还是头一回听这么详细的说法,一听朝廷这样处置,不禁摇头,心中暗道朝廷此举明显操之过急了,这种时候动思恩府算是有理,动田州则理从何来人家岑猛这会儿是受害者啊 果然,黄芷汀接着道“岑猛不仅被降为千户,还被迁徙到数千里之外的福建平海卫,这叫岑猛如何肯服于是迁延不去,数次请其祖母上奏,乞求在广西极边之地立功,以便祭养。时朝中有正直刚方者,也为岑猛说话,而新任田州流官知府谢湖也怕去田州上任,再三拖延,不肯赴任,最好笑的是他还收受贿赂,被两广总督陈金查实奏劾。朝廷无法,只好让岑猛就近效力。” 高务实思索了一会儿,道“接下来的事我似乎有所耳闻,好像是朝中因为田州之事闹了起来,大太监刘瑾与时任兵部尚书刘大夏斗法。” “是,不过他们两个虽然是因为田州之事闹了起来,但终究跟岑猛关系不大,关系大的乃是后来江西民变闹大了之后,前两广总督陈金被朝廷重新起用,总制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湖广军务,当时陈制军便征调了广西狼兵,年仅十六岁的岑猛奉命出征。 这一仗岑猛打得极好,什么五百破六千、阵斩三千等,总之是战果辉煌。可惜陈金却被参劾,说他招降的乱军军纪不佳,祸害地方什么的,于是被召还朝廷。陈金既去,狼兵也就返回故里,岑猛于是也回了广西,不过好在朝廷还是赏功的,他从戴罪的千户升为指挥同知,且实际上掌握了旧地田州府。 到了正德十年,陈金再任两广总督,受命接连平定府江王公珣之乱、浔江大藤峡之乱,期间岑猛数次被诬告,幸好有陈金明察秋毫,没让他被冤。当时朝廷的规定,田州要派三千狼兵于柳州轮戍,如有他事,还要另行征调,有时候被征调的田州狼兵高达两万之多,此番因为岑猛立功,于是减免了征调和贡赋,几年后,岑猛实力恢复,开始准备复仇。 此前岑浚为岑氏主支时,曾命泗城兵两万攻打过田州,到了嘉靖二年,岑猛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兵攻打泗城。恰巧此时朝廷又调田州狼兵去平叛,岑猛念及陈金当年之恩,收兵听从征调,平叛之中又立了功,然而这一次陈金早就不在了,结果朝廷居然没给赏赐。”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坏菜了,人家实力大增,旧仇都不报了,老老实实来帮你打仗,结果打赢了你还不给赏,这不是逼着人家不听招呼么 果然黄芷汀叹了口气,又道“从此之后,岑猛就开始与朝廷离心离德,但当时他并无反意,只是开始报幼年之仇他幼时被岑浚欺压,岑浚那时既然是岑家主支,可不止是泗城一家帮凶,田州周边的岑氏土司几乎大半都参与其中。于是就开始被岑猛一个个报复,他们那时候已经打不过岑猛了,而当时思恩府已经改土归流,老的主支已经不复存在,这些岑氏土司只好名义上承认岑猛为岑家主支。 不过,这只是他们的权宜之计,他们一边服软,一边贿赂连续两任两广总督,直到姚镆上任,他不收贿赂,这些岑家分支便贿赂了时任巡按御史谢汝仪。谢汝仪设计陷害姚镆,说他收受岑猛贿赂,甚至把姚镆之子也陷害进去。姚镆无法,只好调兵征讨岑猛。岑猛自问当时未反朝廷,于是在边境高插黄旗,上书悔罪投降四字,姚镆假意安抚,却从各地请调征集了十万余大军,突然讨伐岑猛。 可怜岑猛此时早就以为无事,回头去攻打泗城去了,此番朝廷大军偷袭田州得逞,让岑猛也来不及征调狼兵,只剩手头万余人,但却仍在十面埋伏之中杀出重围,逃亡到了他岳父岑璋的归顺州。岑璋实力不强,哪敢在朝廷十万大军压境之时收留岑猛于是找了个机会,悄悄将岑猛包围在府邸,并为他准备了鸠酒。岑猛怒极而笑,骂岑璋无胆鼠辈,而后仰头将鸠酒一饮而尽,就此身亡 此后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了,岑猛的妻子摄田州之政,就是你们汉人口中的瓦氏夫人,她带着田州狼兵为夫赎罪,在平倭之战中打出了狼兵的赫赫威名。” 高务实这才知道田州之乱的起因竟然是这样,看起来岑猛其实并不是真心造反。 然而高务实心头仍有疑问,当下便问道“可是黄姑娘,你方才说岑猛是第一个提出岑黄携手,共抗大明的人,但从你刚才所说的这个故事之中,岑猛并无反意啊,这是为何” 黄芷汀微微摇头,苦笑道“他是逃到归顺州之后才派人联络我们黄氏的,当时他虽然只有万余兵马,可是他那岳父畏他田州狼兵强横,愣是好几个月没敢动手,朝廷方面的动向也很奇怪,总之没有派兵强攻归顺州,所以他在归顺州前后呆了半年多,一直在想方设法求一条生路。 可是那时候岑家诸支系都不敢帮他,他就把主意打到我们黄家头上,希望先说服我们黄家跟他一起,他便有资格再去诱惑岑家支系我们黄家又不傻,这种时候跳上岑猛的贼船,岂不是找死”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黄姑娘,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其实你就是想说,岑家一盘散沙,根本团结不起来。” “是。”黄芷汀舒了口气,苦笑道“张公子,不瞒你说,岑家如此,黄家也没好到哪去,我说岑家一盘散沙,其实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高务实没在意她的态度,只是淡淡地道“也就是说,要想岑黄两家挥真正的实力,先是两家要各自能够捏合在一起。” 黄芷汀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吃惊道“张公子,你此何意” 高务实摆了摆手“在下说过了,在下是汉人,不会劝你们造反的,既然如此,姑娘担心什么” 黄芷汀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黄姑娘,退一万步说,你才是黄家之人,我一个外人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说黄家应该造反,姑娘就会听我的” 黄芷汀粉面泛红,偏过头去,哼了一声,道“自然不会。” 第074章 真绝色妙仙音 广西土司的真实实力如此强大,土司内部之间的冲突纠葛又如此复杂,情况实在远超了高务实此前的预计。不过,高务实虽然又怕蛇虫又怕死,但论玩阴谋、搞算计这些,他的信心就充足多了。 虽然目前还看不出有什么把岑黄两家捏合在一块的机会,但高务实相信那只是因为自己对他们两家的内部情况还不够了解的缘故,只要自己继续深入了解,迟早能找到他们的弱点和痛点,继而又针对性的设计。 至于现在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好按照黄芷汀的意思,直接穿过八寨地区,争取早点到达思明府。 当然,光是这么傻兮兮地往思明府冲过去,那也不是事,至少屁股总得擦干净,不能自己前脚奔着思明府去“投奔”了,自家兵丁却跟着杀了过去,那就坏菜了,到时候一个弄不好,跟郦食其一样被人烹杀也说不定。 必须得留下什么记号,万一自家家丁或者官军追上来,看到记号便知道退兵,那才可行。 只是,黄芷汀这姑娘虽然读书不多,但并不傻笨,我若留什么记号,万一被她发现,说不定反而坏事,这可怎么办呢? 当天夜里,黄芷汀找到一块山间凸出的巨石,作为两人夜里休息之处。那巨石从山体伸出三四丈远,有两丈多宽,而且还算平整,是个休息睡觉的好地方。 不过黄芷汀很小心,又在巨石和山体相连接的部分涂抹了她临时捻成并混合在一起的药汁,说是可以防止蛇虫,然后拍拍手,不无遗憾地道:“可惜咱们没有火镰子,要不然再找些木柴来生上几堆火,就连野兽也不怕了。” 高务实傻兮兮地问了一句:“钻木取火不行吗?”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不是不行,但那对木柴的要求很高,对于手上的力道和速度要求更高,你要是有这样的自信,倒是尽可以试试。不过本姑娘提醒你,此处三日之内必然下过雨,树木都是带着湿气的,反正本姑娘没有这样的大能耐。” 高务实见她一脸揶揄,不禁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不再自讨没趣。黄芷汀也知道他是个书生,讲起道理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实际动手就纯属瞎闹,所以也不再多刺激他,自己走到一边准备睡下。 她见高务实坐在另一边,抬头看着星空,一副夜观天象的严肃模样,不禁有些新奇,问道:“你还会看天象么?我小时候学过一些看气候的法门,但最多只能在有明显征兆的情况下判断出接下来两三天的天气,你们读书人是不是还会从天象中看出凶吉来?” 高务实没有转头看她,仍然一脸郑重地看着天空,语气非常严肃地道:“是。” 黄芷汀一下子坐直身子,睁大眼睛看着他,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高务实沉吟半晌,道:“在下以为,今夜过后,我必着凉。” 黄芷汀先是一愣,继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一时春花灿烂,百媚俱生,娇笑道:“怕冷你就直说,还夜观天象,真不知羞。算啦,谁让本姑娘心地善良呢……” 高务实吃了一惊,忙道:“我可不能穿你的衣裳,再说你脱了衣裳,这个……也不太好。” 黄芷汀听得先是一怔,继而一张娇靥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娇嗔道:“你想得倒美,谁要把衣服给你了?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看着你冻死。” 冻死是不至于冻死的,毕竟是在广西。 只是眼下到底已经到了秋天,白天虽然还有些微热,入夜之后却也颇有凉意,高务实全身就一条裤衩,一觉睡醒冻到着凉那是肯定没跑,毕竟他又不是什么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能够寒暑不侵,穿越时也没能附带这种神奇力量。 高务实苦着脸道:“黄姑娘,咱们好歹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朋友了,看着我冻死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唉……” 黄芷汀悄悄瞥了他一眼,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一脸嫌弃地站起来,道:“哼,有的人呀,让一个姑娘家大晚上去给他找御寒之物,自己却躺在这里享清福,书都不知道读到哪里去了,简直厚颜无耻。” 但说归说,她还是跨过那道“药线”,朝黑暗的山林中走去。 高务实望着她的背影,一本正经地喊道:“黄姑娘,虽说能者多劳,但还是要小心啊!” 黄芷汀头也不回,大声道:“你给本姑娘闭嘴,再敢多说一个字,本姑娘马上回来看你冻死!” 高务实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哈哈一笑,脸上却不禁露出一抹暖意。 过了好一会儿,黄芷汀才提着两大捆高务实叫不出名字的草藤从林间回来,面色臭臭的朝高务实身上一扔:“拿去!”然后就自顾自走到一边,侧着身子躺下了。 高务实道了声谢,自己把草藤铺好,才发现黄芷汀很细心的把草藤简单地编织过一下,他只需要直接当做垫絮和草被使用就行,不禁心中感激,再次冲黄芷汀道:“黄姑娘,谢谢。” 黄芷汀依旧背对着他侧身躺着,娇躯动也没动,更没回话,不过嘴角却微微一扬。 她其实早就累了,毕竟以她的身份,再怎么经过野外生存训练,平时其实也是很难用得上的,加上还带了高务实这么一个总要麻烦她帮忙的拖油瓶,这么久熬下来哪能不累?所以此刻心中一放松,黄芷汀很快便沉沉睡去。 高务实扳着自己的脚底看了看,血泡竟然消去了不少,看这情况明天说不定就能长好生茧,不由有些咂舌,心中暗道:这姑娘万一将来不打算做土司了,开家医馆看来也是绰绰有余,倒是不愁饿死。 他心中一轻,也放下心来睡觉,很快睡去。 哪怕高务实此前做伴读时早已养成早起入宫的习惯,可是次日一早仍是黄芷汀先起,她把高务实叫醒,道:“那边有条小山泉,你要是想洗脸就自己去,咱们今天还要赶路呢,可不能耽误了。” 高务实干搓了一把脸,道:“洗脸不着急,我先留个纪念。” 黄芷汀愕然道:“什么纪念?” 高务实笑道:“你等会儿。”然后去找了块坚硬的小石头,跑到山壁边打量了一会儿,转头对黄芷汀道:“在下诗兴大发,要留一首诗在这儿。” “哦?”黄芷汀来了兴致,问道:“你要刻在山壁上吗?” 高务实点头笑了笑,然后就在山壁上用力刻画起来,颇费了些工夫才把一首诗刻了上去: 切切曹曹阅五经, 勿使伏九乱我心。 追风逐浪平生愿, 击水挑灯酒满襟。 立峰遥望真绝色, 刻壁难书妙仙音。 回首中原八千里, 师法前贤念狄青。 黄芷汀读书有限,诗作只能算勉强能看懂一些字面意思,深究其意就有些为难了。她单从字面意思看了看,忽然心中一跳,犹如小鹿乱撞,暗道:他说的“真绝色”和“妙仙音”,是指我吗? 她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又有些暗喜,心里甜滋滋的,但再看一眼,又觉得第二句让她有些不开心,不自觉撅起小嘴,问道:“伏九是谁?” 高务实一怔,忽然忍不住哈哈笑道:“三伏、三九罢了,黄姑娘以为是谁?” 黄芷汀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顿时涨红了小脸,用力“哼”了一声,赌气转身不去看他。 ------------------------------- 看懂这首诗的朋友请举手……应该还挺简单吧?不过说实话,还是费了我十几分钟来着。 第075章 每临大事有静气 高务实与黄芷汀二人已经走了大半天,中途依然是靠野果充饥,黄芷汀还顺便用捡来的硬木棍挖了几棵山药,在山间的小河洗了洗,便和高务实两人分着吃了。 高务实大声念道:“石山生青藤,曲水漾绿波。天澄风如洗,林幽树似歌……” “诶,我说你能不能不要作诗了?”黄芷汀瘪着小嘴蹙着眉:“欺负我听不懂吗?” 高务实干咳一声:“这……这几句直白得很,应该很好懂。” “哼,你们读书人就喜欢故弄玄虚,‘林幽’有什么好奇怪,这么大片山,就我们两个活人,能不幽吗?可是‘树似歌’又算什么话?” 高务实一本正经道:“你没发现风吹过之后,那些树叶哗啦啦的声音吗?这就是‘树似歌’了。” 黄芷汀没好气地转头瞪了他一眼,道:“总之现在不准作诗,乖乖跟着本姑娘走,要不然掉下悬崖可别怪本姑娘没提醒你。”看来黄芷汀对之前闹的笑话很是在意,连带着把高务实作诗的自由都给剥夺了。 原来他二人此刻正走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半山壁小路之上,这路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仿佛有巨人在半山腰里划了一手螺旋刀。走在这路上,随时要担心从边上掉下去——流算不上清澈,反倒非常绿,但正因为如此,反倒很好看。 高务实颇有些忐忑,苦笑着对黄芷汀道:“黄姑娘,我之所以作诗,就是想分分心,免得一看这条路,我就总担心它会塌下去……” “这条路的年纪看起来不比大明小,你与其担心它会塌,还不如担心惹我生气把你踹下去。”黄芷汀头也不回地道:“另外,本姑娘可以告诉你,这条路一看就是通往瑶寨的,你担心山路会塌,还不如担心瑶寨的瑶人会吃了你。” 高务实干笑道:“我是男人,我的肉估计吃起来会有些老,想必他们应该没有兴趣吧。” “老才好啊,肉老一些有嚼劲,吃得久,而且不容易饿,本姑娘觉得他们一定会喜欢的,你就放心吧。” 两个人一路打趣揶揄,倒也轻松愉快,不觉又走了很远。 “害坛酒厚墨……特闪酒厚拾……经忐闷……经忑喃……” 这山隔着河的另一边,忽然有人大声唱起歌来,只是高务实一句也没听懂,一脸懵逼。 黄芷汀倒是面色一喜,转头对高务实道:“张不虚,你的运气看来还不错。” 高务实忙问:“何以见得?” 哪知道黄芷汀却不再理他,反而双手放在嘴边做出喇叭状,也唱了起来:“先经布洛陀……学经姆六甲……请祖宗齐坐……齐对哽细气……布眉酒许哽……勒烂得福分……” 对面山上有人大笑,说了几句高务实听不懂的话,黄芷汀也大声回了几句,高务实依然听不懂。 接着黄芷汀忽然换了汉话,唱道:“啊……香哩!今天我们上山来,听闻那边悠热闹,是谁在那边把歌唱?” 河对岸上山马上也唱道:“啊……香哩!是我们几个后生仔,烘笋信口唱几句,请你们过来热闹吧!” 然后黄芷汀舒了口气,喜滋滋地转头对高务实道:“成了,你有救了!” 高务实一头雾水,问道:“你们唱了些什么,就这么两段唱完我就有救了?” 黄芷汀嘻嘻一笑,道:“前面那段叫《师公调》,歌词叫做‘敬酒布洛陀’,后面这段是《香哩歌》,虽然只唱了几句,但可以说明我们对他们没有恶意。” 高务实诧异道:“原来唱几句歌就可以表示没有恶意?要不你待会儿也教我几句,万一等会他们情绪有什么不对劲,我就赶紧唱歌求饶。” 黄芷汀哭笑不得:“你要是不知道对方在唱什么,胡乱对歌死得更快。” “哦,原来是这样。”高务实点了点头,又忽然皱眉:“不对啊,你说第一首歌是唱的是‘敬酒布洛陀’,可这布洛陀不是僮人的祖先吗,跟瑶人有什么关系?” 黄芷汀有些意外地道:“你倒是挺仔细的嘛,不过你不用紧张,本姑娘刚才跟你说你得救了,就是因为他们在唱师公调——这群瑶人是拉珈瑶,拉珈瑶跟僮人交往很多,估计得有几百年了,受僮人影响很深,也信布洛陀,而我是僮人大土司家族之人,他们是不会为难我们的。” “那太好了!”高务实心中一松,但马上又愣了一愣,面色狐疑地问道:“且慢,黄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黄芷汀愕然:“我忘了什么?” 高务实皱着眉头提醒道:“这里是八寨啊,令尊不是在此次平定八寨之乱中居土司第一功吗?这都血海深仇了,你确定他们不会为难我们?” 黄芷汀顿时面色一变,惊道:“糟糕,我忘了这件事了!这下怎么办?” 高务实满脸呆滞,盯着黄芷汀看了好一会儿,才一脸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黄姑娘啊黄姑娘,你让在下说什么好呢?咱们作死也就算了,居然还要送菜上门,这服务也太周到了,就差自带香料了。要不你上山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藤椒啊、山胡椒之类的,争取来个一条龙服务,让他们到时候给个痛快。” 黄芷汀急得跺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笑话我。我,我就是这两天有点心绪不宁,所以一下忘了而已,你怎么一点都不会体谅人家!” 高务实叹道:“你看看,你看看,黄姑娘,我劝以后你得了空,还是要多读点书。” 黄芷汀一双美目瞪着他,气恼道:“命都要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读书多,你能耐大,那你倒是想点办法啊!” 高务实笑了笑,微微抬起下巴,一脸傲然:“正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说人话!”黄芷汀一声怒叱。 “呃……在下的意思是说,且容在下想想。”高务实赶忙收了装逼姿势,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黄芷汀被他这一打岔,反倒是冷静了不少,哼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法子,不过我可提醒你,对方刚才已经邀请我们过去了,如果我们迟迟不动,他们会认为受了侮辱,到时候……哼哼,你应该明白后果。” 高务实一拍额头:“有了!” 第076章 “骄傲的孔雀” 黄芷汀一脸狐疑地看着高务实:“这么快你就想出来了?” “那是,所以说读书是有用的。”高务实大言不惭地道:“办法很简单,黄姑娘,在下以为你只要不报真名就可以了,随便冒充哪家跟瑶民没有过节的土司之家,应该就能糊弄过去。” 黄芷汀眼前一亮:“对呀,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说到这里,忽然瞪了高务实一眼:“一定是被你气的。” 高务实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黄芷汀美目一转,斜睨着高务实,问道:“怎么,生气啦?” 高务实摇头笑道:“黄姑娘说笑了,在下又不是个鱼鳔,怎会这么容易生气?” 黄芷汀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但忽然又觉得不妥:你不是鱼鳔,所以不容易生气,可我刚才还说自己是被你气的,那岂不是说我就是个鱼鳔? 她有心再瞪高务实一眼,又怕这样一来更加坐实了鱼鳔的说法,不禁暗恼道:难怪人们常说读书人坏起来最厉害,就像这家伙一样,真是头上长包、脚底流脓,完完全全坏透了! 黄芷汀悄悄瞥了一眼高务实,果然见他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更是让她气得牙痒痒,心道:哼,你笑,你就笑吧,总有一天让你知道本姑娘的厉害! 她用力哼了一声,昂首向前走去,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高务实看着她的背影莞尔一笑,浑身轻松地跟了上去。 他心中感慨:自从穿越以来,一直规规矩矩的活着,有机会放松一下的感觉倒是真好——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穿得少了点,在这个时代来看,简直过于性感。 的确是过于性感了,至少刚才在河对面与黄芷汀对歌的几名瑶寨青年,在见到只穿了一条亵裤的高务实跟着黄芷汀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一个个都是满脸震惊,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二人。 黄芷汀直到此时才想起眼下这个情形有点容易造成误解,好在只要不是面对高务实,她就不容易失了分寸,当下微微扬起下巴,一副土司贵女的模样,淡淡地道:“我乃忠州土知州黄氏宗女,忠州知州黄瀚乃我族侄。” 高务实心中一惊,暗道:糟糕,她为何还要自称黄氏宗女,随便找一家不姓黄的不好么? 谁知一贯算无遗策的高巡按此番却料错了,对方几人一听,连忙躬身行礼,道:“原来是忠州宗女,我们是拉珈瑶古蓬堡落雨寨的人,不知宗女怎会到了我们落雨寨?” 黄芷汀这时却不像刚才和高务实说话时那么惊慌,语气中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傲然:“我本是去桂林参见朝廷的巡按老爷,回程途中与庆远府那地州罗家土司发生了一点冲突,是以与属下人失散,只有这个书吏勉强逃脱出来。” 几名瑶民这才恍然大悟,看了高务实一眼,心道这人看来的确有些像那些汉家读书人,难怪是个书吏。 不过既然是汉人,这些瑶民就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了,甚至有个年轻人还冷哼了一声,目光中露出毫不掩饰的仇恨。 高务实不禁心头苦笑,暗道:这民族矛盾可有点激烈啊,朝廷想要稳定八寨之地,光靠杀人可不行。尤其这些瑶人熟悉大山,而广西西南土司聚集之地又是赫赫有名的“十万大山”,如果不能把这些瑶民安抚下来,却将他们赶往十万大山,那将来怕是比土司问题还要难办。 黄芷汀悄悄偷看了高务实一眼,见他面带苦色,心中莫名不忍,又对那群瑶民青年道:“我这书吏虽是汉人,但却身世凄惨,被汉人贪官污吏害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下投了我忠州,为我忠州颇立了一些功劳,如今他好不容易逃得姓名,却连衣服都被人抢走了,甚是不便……” 高务实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你编故事就编故事,非得给我整个家破人亡作甚?莫非我没有家破人亡,你那“忠州”土司就不敢用我? 但不料这个说法倒是让几名瑶寨青年很是认同,目光中对高务实的敌意减轻了不少,其中有个一看就很憨厚的青年道:“宗女既然这般说了,我们寨子虽然穷苦,一套衣服还是能匀出来的,请宗女与贵仆与我们同去寨中,我们自会禀报天长公,请他分一套衣服给贵仆穿戴。” 黄芷汀的面色终于不再那般冷傲,微微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那就多谢了,等我回了忠州,一定派人前来向天长公道谢。” 那忠厚青年连说不必客气,然后便引黄芷汀与高务实往他们寨子而去,甚至还特意派出一人提前跑回去报信。 莫名其妙成了“贵仆”的高务实对这个称谓极不乐意,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没别的法子,只好不声不响地跟着黄芷汀。 那几名瑶人青年在前面引路,黄芷汀和高务实跟在后面。黄芷汀早就瞧见高务实一脸不乐意,她心中却暗暗得意,想道:叫你占本姑娘的便宜,现在可成了本姑娘的“贵仆”了吧?哼,本姑娘侍候了你两天了,还不兴你侍候一下本姑娘? 但想着想着,一下子又想到“侍候”二字很是不妥,脸色不禁有些发红,暗啐一口:都怪这个张不虚老喜欢咬文嚼字,弄得本姑娘都受了他的坏影响。 她正胡思乱想,冷不丁身后高务实悄悄凑近了,小声道:“黄姑娘……” 黄芷汀吓了一跳,娇躯一颤,转头望去,见是高务实贼头贼脑的凑了过来,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脸嫌弃地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吓我一跳!” 高务实深感冤枉,但此刻又不方便多辩解,只好问道:“在下只是想问问为何你仍要自称黄氏宗女?还有,他们为何没有发怒?”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你懂什么,忠州虽然也是黄氏宗脉,但那忠州本是我思明府之地,后来却仗着贿赂朝廷官员,从思明府分了出去,这三十多年来与我思明黄氏本支势如水火,我自称忠州黄氏,这些瑶民自然把我当做朋友一般。” 高务实恍然大悟,但又问道:“天长公是谁,黄姑娘你也认识么?” 黄芷汀道:“我哪里会认识一个小小瑶寨的天长公?这天长公并非人名,乃是一个瑶寨的头……你们汉人一般会以‘瑶王’、‘寨主’之类的名称来指代。” 走了大概有七八里路,高务实终于看见了瑶寨。 那瑶寨有些不像高务实的想象,因为他一直以为寨子都跟堡垒一般,只是里头都是木质建筑,但肯定会用粗大的整根木料削尖套成连环状,围成一圈作为院墙。 谁知道这瑶寨只是一片建立在长长山坡上的建筑群,除了有个与牌坊类似的寨门之外,根本没有什么明显的防卫措施,大出高务实的意料。而这瑶寨的建筑也并非他原本以为的木制,反倒全是青砖黑瓦,说不定比大明寻常人家的那种木质房屋还要坚固一些。 高务实有些挠头,暗道:莫非是我记错了,吊脚楼不是瑶族的?那是苗族还是土家族的来着? 不过高务实马上没空想这些闲事了,因为他发现一大堆瑶民跑了出来,正往那牌坊式的寨门口聚集。 高务实心中一紧,连忙凑近黄芷汀,小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要抓咱们吧?” 黄芷汀诧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你是不是特想被抓啊,他们是来迎接我的。” “迎接?”高务实呆了一呆。 黄芷汀傲然道:“那是自然,我乃土司宗女,其实他们一个小小瑶寨能够怠慢的?” 不知为何,黄芷汀这副模样的时候,高务实就总觉得像是看见了一只骄傲的孔雀。 第077章 各有所谋(4更破万) 在黄芷汀和高务实到达瑶寨的同一时间,高璋率领的高家家丁队伍也找到了高务实刻诗的山壁。 来得迟了点,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高璋所受的夜不收训练,主要是针对北方的地理特征,所以他对于广西这种复杂的喀斯特地貌了解很少,因此在追踪高务实和黄芷汀的踪迹时难免走了些弯路,耽搁了时间。 眼下,站在高务实留诗的山壁下,高璋望着那首诗愁眉不展。 一名中队长忍不住问道:“营座,老爷留这首诗到底是什么意思?您可得赶紧拿个主意啊,咱们带的干粮不多,要是再找不到老爷,麻烦可就大了。” 高家家丁因为是临时出动,每个人只带了五天干粮,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半,要是再找不到人,回去只怕就要饿肚子——当然,他们和高务实与黄芷汀二人的两手空空不同,这些护卫家丁都带着火枪和雁翎刀,甚至还有十几把弓,完全可以考虑打些野味。 只是,这毕竟是权宜之计,三百来人全吃野味,得打多少猎才够?况且隆庆二式虽然是目前大明最好的火铳,但毕竟只是前装滑膛枪,精确度是有限的,打大型猎物勉强还能凑合,想要打飞禽基本是做梦。 然而自然界自有“规矩”,一大片山林里通常也就一只大型猎物,而那些食草动物的警觉性又高,发现大群人类哪有不提前跑掉的? 因此高璋作为高家家丁此次的“领队”,也不得不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办了。 高璋深深皱着眉头,问道:“你们看明白老爷的命令了吗?” 那中队长摇了摇头,苦笑道:“营座说笑了,咱们这些人虽然识得几个字,但那只是老爷为了咱们能看懂一般命令而下令让咱们学的,所以要读诗……就太为难咱们了。” 高璋叹了口气,道:“老爷让咱们回去。” 那中队长明显愣了一愣,看了看高务实留下的诗句,诧异道:“营座是怎么看出来的?” 高璋指了指山壁,道:“你把每句开头的八个字念一遍。” 那中队长看了看那首诗,写的是: 切切曹曹阅五经, 勿使伏九乱我心。 追风逐浪平生愿, 击水挑灯酒满襟。 立峰遥望真绝色, 刻壁难书妙仙音。 回首中原八千里, 师法前贤念狄青。 他按照高璋的指点念头前八个字:“切勿追击,立刻回师……” 然后他顿时睁大眼睛,惊道:“老爷真是厉害!营座也了不得,这都看出来了。” 高璋摇头道:“这只是一首藏头诗而已,老爷是什么身份,自然信手拈来,只是……这道命令却不好执行啊。咱们要是回去了,老爷的安危怎么办?还有,那个与老爷同行的女子,根据此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一位土司——或者土司宗女,她要把老爷带去何处?老爷为什么同意了?” 他倒是没考虑黄芷汀能够强迫高务实这一条,这属于典型的经验主义失误,因为在他看来,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威胁他家老爷那样一个高大男子?没天理啊! 当然,从结果来看,他倒是误打误撞没猜错,高务实确实是主动同意跟黄芷汀同行的。 那名中队长的态度倒比高璋简单,直截了当地道:“老爷算无遗策,既然让咱们回去,那肯定是一切尽在掌握,属下以为,咱们只要照办就行。” 嗯,看来高务实的洗脑还算是很成功的,至少这些低级“军官”已经被他培养成“不管有理无理,执行命令就是天理”的思维了。顺便,可能还带有一些个人崇拜。 高璋想了想,摇头道:“老爷的命令当然要执行,但这次情况有些特殊,我决定留下一个小队跟我一起继续寻找老爷,其他人由你带回柳州,顺便通知柳州各部官军收兵回城……就说是老爷的命令。” 那中队长觉得高璋的担忧倒也有道理,虽然执行命令无可厚非,但完全不管老爷死活的话,确实让人心中不安,于是立刻领命。 于是高璋挑了一个小队,继续追踪高务实和黄芷汀的行迹,而高家家丁的大部队则先往柳州撤回不提。 高璋等人分别离开此处大约只有半个时辰,又有两三百号狼兵找到了这里。 这次来的却是岑七公子了。 岑七公子此时早已换了衣服,不过仍是一套僮人土司习惯的白衣,只是形制换成了更方便动作的曳撒。 “岑昭,怎么样,这首诗你可能看出名堂来?”岑七公子笑吟吟地看着山壁上的诗文,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颇有些得意。 那岑昭倒似乎颇知诗理,看了看道:“此诗前两句是说他读书用功,热如三伏、寒如三九,他都不曾懈怠;三四句是言志,但从字面上来看有些奇怪,追风逐浪不知是何意,击水挑灯大概是指军旅,呵呵,一介书生,提什么军旅? 至于五六句,第五句应该是登高望远,欣赏山色美景,第六句却有些奇怪……” 岑七公子淡淡一笑:“没什么好奇怪的,想那黄芷汀乃是广西着名的美人儿,咱们这位巡按老爷又不瞎,说不定……哼。”他说到最后,脸上露出一丝嘲讽。 岑昭轻咳一声,继续道:“至于最后两句……” “关键是最后一句。”岑七公子打断道:“师法前贤念狄青,这句诗有寓意啊,就不知道黄芷汀这笨丫头看出来没有。” 岑昭愣了一愣:“这个……恕属下愚钝,也没看出什么寓意来。” 岑七公子冷然一笑,道:“狄青是何人,与广西有何关系,你总应该知道吧?” 狄青是何人,广西土司之家谁都知道,岑昭自然点了点头,道:“我广西土官多受封于北宋,如今广西各大土司,其祖先大多都是跟随狄青征侬智高而来的汉人,如岑、黄、赵、冯、许、王、杨、梁、李、张、闭等十一姓土司,更是可以明确查到家族谱系。” 岑七公子冷然点头,问道:“那么,高巡按在这诗中说他要师法前贤——也就是师法狄青,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岑昭想了想,忽然面色一变,惊道:“他难道要征伐广西,重新分封土司?” 岑七公子拿着那把描金乌骨扇,踱步转了几圈,沉声道:“现在还不好肯定,但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毕竟此事事关我岑家生死存亡,绝不能等闲视之!” 岑昭点了点头,认可了岑七公子的判断,但想了想,又有些疑惑,道:“可是,他虽然是巡按,恐怕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吧?广西土司纵然派系众多,各族各家也未必齐心,但他若是想靠大军征伐,然后重新分封,难保不会逼得众土司联手,到时候说不定整个广西局面都要糜烂……朝廷真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咱们现在可没有哪家土司有造反的意图,朝廷为何要这么做?” 岑七公子点头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这也正是我疑惑的地方。高务实这个人,咱们了解不多,但是从他的身份和经历上来看,此人在过去十年里可是顺利之极,有首辅伯父,有首辅恩师,说不定很快还会有个首辅舅舅。这还不算,他还是皇帝的同窗,更是大明朝廷唯一承认的一位六首状元…… 而皇帝对他的恩宠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句‘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连我这广西土司都听说过了。另外,他此前虽然莫名其妙的被贬官三级,但却以新科进士身份出任了一省巡按,这种破天荒的事都能发生,谁敢保证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到底有多重?没准其他官员递进宫里上百份万言疏,还不如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来得有用呢!” 岑七公子这么一说,岑昭也紧张起来,道:“那咱们要不要想办法先除掉他?” “这个……”岑七公子有些犹豫,他既然知道高务实的背景,当然也知道对这样一个人动手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这样的后果,岑氏能不能承担得起?那恐怕只能看朝廷能知道多少内幕,要是朝廷能确定是岑家动的手,皇帝一旦震怒,岑家可就在劫难逃了。 太危险了啊。岑七公子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才慎重地道:“可以先做些准备,但是千万记得不能随意动手,且待我想办法了解一下他的真实想法再说不迟。切记切记,在我没有亲自下令之前,不能让任何人有半分察觉。” “是,七老爷放心,属下知道利害!”岑昭用力点了点头道。 岑七公子再次看了看那首诗,又道:“他既然命令官军收兵,那么也就是说,在他回到柳州之前,都处于没有防卫的状态。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他出事,第一个倒霉的必然是黄家,只是……第一,咱们能不动手最好不要动手;第二,如果要动手,就要确保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到时候自有黄家顶在前头,帮咱们扛下这档子祸事。” 岑昭点头道:“属下这就安排最可靠的人手前往思明府待命。” 岑七公子“嗯”了一声,长出一口浊气,轻声道:“看来,我也要走一趟思明府了。” 第078章 丹砂之瞳 落雨寨的天长公对黄芷汀果然十分尊重,全寨上下约莫千人,全都挤在道旁恭迎。 黄芷汀面色如常,甚至还带有一些淡淡地冷漠,只有面对天长公时,态度才勉强算得上和气,而瑶人们也见怪不怪。 高务实则一直处于尴尬之中,虽然落雨寨一共也就一千来号人,但此刻他仅着一条亵裤,被这么多人围观,即便以他高某人脸皮之厚,也不禁有些难为情。 尤其是这些瑶人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与汉人女子大不相同,不仅不因为高务实这的模样而害羞,还会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对他品头论足,窃笑不已,更有甚者还会冲着他唱歌。 虽然她们唱歌的歌词既有瑶民的土语也有少量汉话,但即便高务实听不懂歌词也没关系,从她们的表情就看得出来,估摸着大多都是示爱的情歌。 黄芷汀的脸色也臭臭的,甚至越来越难看,快到天长公的住所时,她忽然冷着脸转头,对高务实道:“有好些瑶家小寡妇邀请你去她们家过夜呢,看来你今晚的住处是有着落了,说不定还忙得很呢。” 高务实大吃一惊:“这么厉害的吗?” 黄芷汀冷笑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名副其实了。” 名副其实?高务实愣了一愣,忽然反应过来,黄芷汀说的恐怕是他捏造的那个表字:不虚。 他干咳一声,恬不知耻地道:“这个,名副其实是肯定的……” 然后顿了一顿,在黄芷汀能杀人的眼神中,抬头挺胸,一副昂然不屈、大义凛然地模样,正色道:“但在下岂是这种衣冠禽兽之辈?” 黄芷汀目光稍微缓和了一些,然而语气依然僵硬,冷哼一声:“本姑娘看你现在是想要衣冠禽兽而不可得——连衣冠都没有呢。” 呃,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 高务实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要不姑娘帮我问问天长公,能不能先找套衣服让我穿上?” 黄芷汀还没回话,走在前头带路的天长公忽然转过头来,呵呵一笑:“小后生莫要急,阿梨已经去帮你找衣服去了。” 高务实没料到这天长公竟然会汉语,更没料到他看起来至少七十好几,耳力居然这么好,不由吃了一惊,忙道:“多谢天长公。”心里却暗道:阿离?这名字有点熟悉啊,就不知道会不会千蛛万毒手? 这位落雨寨的天长公长得慈眉善目,寿眉都有两寸长了,要是换上一套汉家道袍,出去冒充得道真人只怕没几个不信的。 天长公笑眯眯地道:“小后生不必客气,你是有大福气的人,帮你就是帮我们自己。” 高务实愣了一愣,暗道:这是瑶人特有的客套话吗?还是他看出什么破绽了? 黄芷汀却在刚才听到“阿梨”二字之后便陷入思索,此时正好问道:“天长公说的阿梨,可是十年前被草鬼太婆看重并收为传人的沈梨?” 天长公依旧笑眯眯的模样,但语气中却有些感慨,点头道:“是啊,小阿梨长大了,去年本是回来退婚的,后来汉人大军到了……也不用退婚了,只是行程被耽误了下来,现在还在寨中。” 黄芷汀诧异道:“她有婚约在身,怎会被草鬼太婆选中?” 天长公摇了摇头,道:“太婆当时从上百个瑶寨里挑了十个女娃子做候选呢,那时候她还没决定传给谁,所以只要没有失贞的女娃子就都可以,只不过选中之后就不能再成婚了,所以阿梨才要回来退婚的。” 高务实不知道他二人在说什么,但听起来这个草鬼太婆在瑶民中的地位似乎很高,竟然能在上百个瑶寨之中挑选传人,而其传人又有不能结婚这样的限制,似乎有些类似于传说中的某些部落祭师、巫婆之流。 可惜黄芷汀只是问了这么两句,便点头不再多问,而天长公更没有多说什么。当下分宾主坐好之后,便开始说起话来。 天长公并没有要求黄芷汀拿出什么物证来证明她的身份,原先高务实以为可能是因为天长公不识字,哪怕给他看印信关防他也看不懂。 僮人土司平时使用的是汉话,天长公既然也会汉话,他与黄芷汀自然是用汉话交谈,从交谈中高务实才知道,天长公用以判断黄芷汀土司宗女身份的是她的首饰。 虽然黄芷汀一身汉家衣衫,但耳环和项圈却是典型的僮家风格,耳环不必说了,那项圈原是贴身带着,直到刚才与落雨寨的人见面时才被黄芷汀悄悄扯了出来,显露人前。 高务实原先没在意这个细节,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她身上这两样东西的形制只有土司家族的嫡亲宗女可以使用。难怪天长公不怀疑她的宗女身份,只是和她聊一些忠州风物,看来这天长公老则老矣,却一点也不糊涂。 不过天长公恐怕仍要失算了,那忠州原是不到三十年前才从思明府被朝廷划出去挂名到南宁府治下的,思明府黄氏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无时无刻不想取回祖业,黄芷汀对忠州的了解岂不跟对自家后花园的了解差不多?哪能让天长公听出破绽来。 黄芷汀和天长公的交谈,高务实一个“贵仆”自然是插不上嘴的,直到一位女子的到来,才让闲极无聊的高务实解脱出来。 来者正是天长公口中的“阿梨”、黄芷汀口中的沈梨。 瑶族本无姓,后来渐渐因为汉文化的影响有了姓氏,但迄今为止一共只有十二个姓,分别是盘、沈、包、黄、李、邓、周、赵、胡、雷、唐、冯。 原本高务实听说沈梨是去年年底才回落雨寨退婚的,所以估计她年纪应该只有十几岁,不料其实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五官长得普普通通,而皮肤很白,戴着一顶支架高耸、上蒙黑布、下垂红色缨络的帽子。 不过她最让人过目不忘的一点,是她的瞳孔隐隐有一种丹砂之色。 丹砂即朱砂、辰砂,正红之色也。高务实见过无数次的“朱批”,便是此色。 然而瞳孔呈朱红之色,这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所以他盯着沈梨的双目,一时有些发怔。 “咳!”黄芷汀咳了一声,脸上却露出甜甜的笑容,朝沈梨眨了眨眼,道:“阿梨姐姐,八年未见,近日可好?” 黄芷汀这话一出口,旁人还没什么,高务实在一边却听得亡魂大冒,脸都吓白了——你跟这个叫阿梨的姑娘认识,那岂不是代表人家知道你的来历?她既然知道,天长公不就知道了? 天绝我也,这是要完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高务实从来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虽然黄芷汀这句话相当于拉着他一起跳崖,可是他还是第一时间试图想办法挽救,虽然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但眼珠连转,明显是在紧张的思索应对之法。 而另一边那位阿梨却也微微一笑,朝黄芷汀点了点头:“芷汀妹妹。”然后面色有些古怪地转睛看了高务实一眼,疑惑的对黄芷汀道:“你的这位朋友好像很怕我,为什么?” 第079章 瑶蛊异术 对于阿梨的这个问题,其实黄芷汀也正怀疑,不过她并未表现出来,反而面色诧异地问道:“阿梨姐姐,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的仆人?” 阿梨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摇了摇头,道:“不像。” “不像?”黄芷汀微微扬眉。 “嗯,不像。”阿梨朝高务实打量了一下,肯定地道:“他有浩然气。” 黄芷汀怔了一怔,不觉笑道:“阿梨姐姐,你在同我开玩笑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阿梨见她不信,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来,道:“芷汀妹妹,你自己看。” 黄芷汀有些莫名其妙的朝她手心望去,却见阿梨白玉一般的手心上有一条连她都不认识的小虫,有些像蝎子,但却是米黄色的,近乎透明,而其头顶上却有一颗小珠子,泛着乌黑而流彩的异光。 “这是蝎蜮鬼蛊。”阿梨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小事,面色平静如水:“此蛊能感知人的戾气,是能分辨一个人好坏的有趣虫儿,只是有些难养。” “你且看着。”她朝黄芷汀点了点头,却转身朝高务实走去,把手往高务实面前一伸。 高务实吓了一跳,他对蛇虫毒物都有些害怕,何况这闻所未闻的怪异蛊虫?虽说阿梨刚才没说这虫有什么伤人的本事,但瞧着这样一只古怪的“蝎子”,他哪能不怕?印象中有些剧毒蝎子如以色列金蝎、印度红蝎之类,可都是能毒死人的。 不过阿梨手中这只小蝎子似乎有些怕人,被阿梨伸手送到高务实面前时,仿佛受了惊吓,飞快掉头朝阿梨手臂的方向爬去,只是刚爬到阿梨手掌边缘,又如触电了一般缩了回去。这下子它既不敢靠近高务实,又逃脱不了阿梨的手心,显得很是焦急,飞快地转来转去,旁观诸人都能看出它的焦虑来。 阿梨转过身,收回手,朝黄芷汀问道:“芷汀妹妹,看见了吗?蝎蜮鬼蛊是不会骗人的。” 黄芷汀却仍是将信将疑,道:“说不定它只是怕人呢?” 阿梨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然后对天长公道:“阿公,能把昨天抓到的莫家探子交给阿梨吗?” 天长公依然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道:“我正考虑怎么处置,交给你来也是一样,还省了我一番手脚。”他拍拍手,朝门口进来的一名瑶人道:“去把莫家细作带来,让阿梨处置。” 黄芷汀和高务实都来了兴致,一脸期待的等着看戏。 不多时,便有一名普通僮人打扮的中年汉子被押了上来,那人被绑缚了双手在背后,口里却大骂道:“叼农晒姑千代万代麻包袋!肾戳,贱黑,狗叼你老母,死麻风黑!” 高务实听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他在骂些什么。而黄芷汀虽然知道他骂的人不是自己,却也一下子就黑了脸,连那位一直慈眉善目的天长公都皱了皱眉,对阿梨道:“阿梨,你看?” 高务实下意识朝阿梨望去,却发现她的面色异常平静,淡淡地看了那中年僮人一眼,然而瞳孔中的赤色却比之前更浓了一些。 “给他松绑。”阿梨淡淡地说道。 押那中年僮人上来的两名瑶人朝天长公望过去,天长公点了点头,两人不再犹豫,直接给那人松开了绳索。 那人这才大笑道:“这才像话嘛,老子是莫家的人,将来说不定就是你们这些人的土目,敢对老子不敬?” 但场上之人根本没人搭理他,中年人觉得有些不对,狐疑地四下打量一眼,道:“都哑巴了?怎么不说话?怕了老子了?” 阿梨朝黄芷汀道:“芷汀妹妹,你看好。”她说着,又把手伸了出来,只是这次是朝那莫家细作伸出。 她伸出的是个拳头,手心朝天,似乎是为了让黄芷汀看得更清楚些,手指很缓慢的伸开,拳头摊开成了手掌。 黄芷汀定神望去,只见那只小蝎子先是一阵恍惚,然后很快就像发现了猎物一般,头顶那颗小珠子异芒大起,几对小腿儿拼命爬动,方向正是那莫家探子。 那中年人也看见了阿梨手掌中的小蝎子,他虽然不认识此物,但既然是探子,自然见多识广,面色陡变,声音都抖了:“草鬼婆!我叼你老纳化烂嬒,落雨寨怎么会有草鬼婆?!”他说完这句话,掉头就想跑。 奇怪的是,从天长公以下,屋里屋外的瑶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似乎谁也不打算去抓他,反而目光中带着七分解恨和三分怜悯。 阿梨面无表情地把手收了回来,朱砂色的瞳孔盯着那人的背影,口中念道:“一,二,三……倒!” “扑通”一声,那中年人应声而倒,一个狗吃屎就趴在了地上,浑身剧烈抽搐,口吐白沫不停,眼神发直,挣扎了几下,就两腿一蹬再也不动了。 高务实看得毛骨悚然、背脊发寒,因为他根本没看明白那人是怎么中毒——或者中蛊的,可是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就在转瞬之间毒发身亡了!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直截了当就死翘翘了! 他再望向阿梨时,甚至只敢把目光落在她的鼻尖,而不敢再盯着她的眼睛,因为他想来想去,刚才阿梨实在没有什么异动,除了那对赤瞳更亮了一些之外。这就让高务实下意识地有些害怕她那对眸子。 阿梨却似乎对高务实毫无恶意,反而冲他点了点头,然后才注意到他不敢看自己的眼睛,不由露出一丝笑容来,说道:“我不会用眼睛种蛊的,你不用害怕。” 高务实哪能不怕啊! 他心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都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几个呼吸之间就让一个生龙活虎的壮汉蹬腿了,我虽然号称不虚,可那不代表我是个呆子啊! 黄芷汀这下也服气了,只是她仍然有些好奇,问道:“阿梨姐姐,你好厉害呀!太婆的一百零八蛊你都学会了吗?” 阿梨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快的,我只学会了三十六种蛊,炼成的只有十七种。” 高务实暗暗吞了口吐沫,心道:一个人也死不了十七回啊…… 黄芷汀拍掌笑道:“那也很厉害啦,除了历代太婆的传人,能学会十种就极其罕见,能炼成三五种便够用了。我算一算呀,一种蛊至少有四五种变化和用途,阿梨姐姐你炼成了十七种,那就是……呃,张不虚,那是多少种变化?” 高务实一翻白眼,心说你这心算也太差了,但此时此刻人家有个阿梨姐姐在,他却不敢不答:“按四到五种变化来算,应该是六十八到八十五种变化和用途。”说完他就把自己又吓了一跳,暗道:卧槽,这死法还能千变万化了,我可得离这种危险人物远一点。 不过他刚想到此处,忽然又想起张任来。张任不就是中的瑶蛊吗?不知道这位阿梨姑娘能不能解?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止不住了,但他跟阿梨毫无交情,怎么开口问呢?一时之间,整个人神色都有些焦躁起来。 黄芷汀见了,就有些好笑,心说:哼,你也有这么害怕的时候么?早知道我也应该学几样蛊术,就不怕你笑话我了。 不过她见高务实实在有些神思不属,又忍不住问道:“阿梨姐姐,衣服找来了么,他……呃,让他穿上衣服吧,这样怪怪的。” 阿梨平静地朝身后一招手,自有人递上一套衣物过来,阿梨接过木质的托盘,又递给高务实,口中道:“听说你是汉人,这套衣服正好。” 高务实连忙谢过,抖开衣服一看,原来是一套直缀,一般来说,属于庶民装。不过此时遮丑为先,形制什么的就顾不得了,高务实反正露也露过了,现在也就懒得避讳,直接在堂上把衣服穿上。 阿梨道:“没有汉式的头巾或者帽子,对不住了。” 高务实哪敢受她的道歉,连忙表示无妨,然后再次谢过。 黄芷汀见高务实面对阿梨时仍有些欲言又止,心中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说道:“喂,张不虚,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阿梨姐姐?阿梨姐姐人很好的,你有话就快问,瑶人可不喜欢藏着掖着。” 她这么一说,阿梨也朝他看了过来,高务实心说:好姑娘,我正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次你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他有了衣服穿在身上,整个人气质都不同了,尤其适合摆出他最惯常的那种正人君子模样,朝阿梨拱手一礼,认真地道:“阿梨姑娘,小生确实有一件要事想向你请教。” 阿梨似乎不是很习惯这种繁琐礼数,也不太会应对,听了这话只是微微点头,道:“你说。”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小生有一位前辈,似乎是中了瑶蛊……”他当下就把张任的“病情”向阿梨简述了一番,问她是否知道这是不是瑶蛊的一种,如果是的话,又有什么解法。 阿梨听完,淡淡地道:“你说的这些症状太不仔细了,光是我知道蛊里头,就有十几种可以导致这样的情况。” 高务实呆了一呆,急道:“可是小生那位前辈中蛊毒已经三个多月,据说现在是靠两名苗医施术吊着命,只剩两个月阳寿了,姑娘能不能再想想?” “苗医?”阿梨皱了皱眉:“苗蛊和瑶蛊虽然同出一源,但早已分作两派,但不管哪一派的蛊毒,解治之法与你们汉医治毒都大不相同,但凡能治的,只要对症了,眨眼就解;若不对症,可没有什么吊命之说。” 高务实一怔,还没开口询问,阿梨又道:“除非是换命。” “换命?”高务实不解,但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瑶人果然不喜欢藏着掖着,阿梨没等高务实多问,便继续解释道:“就是把蛊毒往自己身上引。她们既然有两人,每人引一部分,确实可以对蛊毒稍加抑制,不过这没有用,该死还是会死的,甚至她们如果引得过多,自己也会中蛊毒。” 第080章 姑娘教训得是 听了阿梨的话,高务实心中有些感慨,张任不过是昔年调解几个苗民寨子之间的冲突中救了夸洛、蒙当二女的族人,这两名苗女此次竟然就肯为他舍身引毒。而且,从张任那天的表情来看,他应该根本不知道那两位苗女自身所承担的风险。 高务实叹息一声,问道:“如果她们自己中了蛊毒,会有生命危险吗?” 阿梨颇为诧异地看了高务实一眼,道:“她们既然不会解蛊,自然就有危险。” 高务实顿时面现忧色。 阿梨点点头,有些欣然地道:“你很善良,难怪蝎蜮鬼蛊不肯近身。” 高务实一怔,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暗道:我善良?这姑娘的评判标准未免太肤浅了一些…… 阿梨想了想,问道:“你那位前辈现在在哪里?” 高务实顿时一喜,以为阿梨愿意去救人,忙道:“在桂林!” 谁知阿梨却道:“那倒是不算很远,你可以让他来落雨寨找我,我在这里还能呆最多一个月,他应该可以赶来了。” 呃,这个就有点麻烦了。 高务实顿时有些尴尬起来,因为剿灭八寨之乱时,刘尧诲是首功,而张任是次功,让张任来落雨寨见阿梨这位草鬼太婆的传人,只怕那七八十种死法他就可以随便挑一样了。 阿梨见高务实一脸纠结,只当他那位前辈可能是不良于行,或者有什么别的情况来不了,不禁歉然道:“我此番下山的两件事情都办完了,不能在山下久留,对不住了。” 高务实不料她会致歉,当下连称不敢。 天长公见事情也谈得差不多了,包括刚才那人的尸体也早已被清理掉,当下微微一笑,道:“黄宗女和张公子远来不易,我已命人备下‘肉山’,现在应该已经准备好了,这就先去用餐吧。” 黄芷汀欣然笑道:“多谢天长公款待,张不……张公子,走吧。”又转头对阿梨道:“阿梨姐姐,我们一道。”说着便走过去挽阿梨的手臂。 高务实看得一阵心悸,暗道:这丫头胆子可真大,这位阿梨姑娘虽然是你旧友,可人家身上有十七种蛊,你就不怕一不小心沾染上了?刚才那人可是几个呼吸之间就死翘翘了的…… 但阿梨似乎很高兴黄芷汀的亲热,很难得地露出了如常人一般的笑容,点了点头,与黄芷汀携手而出。 高务实知道自己纯粹是靠着黄芷汀的面子在这落雨寨混吃混喝,黄芷汀既然走了,他也只好跟去。 在天长公的带领下到了一处宽阔的堂前场坪,高务实才知道所谓“肉山”真的是一座小肉山。 黄芷汀坐在高务实身边,给他稍作了一番介绍,原来这肉山由九层菜肴组成,底层由竹笋、香菇、青菜、猪肠、猪肉等组成;第二、四层是瘦肉、猪肝、猪肚等,每块都大如巴掌;第三、五层是肥肉片;最上层则用一块重约两斤的肥肉覆顶。整座肉山重达几十斤,装在一个大簸箕里,客人围肉山而坐,各取所需。 这年头不比后世,吃肉是很不易的,很多人平时根本吃不到什么油水,因此这些住在大山中的瑶民都把肥肉当做最好的佳肴摆在最上面。 然而高务实秉承的是上一世的健康观,对于吃肥肉是很排斥的,等开餐之后一般只夹,却都露出欣赏的表情,对他的态度更见和善。 黄芷汀心中也暗暗称奇:瑶人号称“十里不同规”,这家伙明明不知道落雨寨的规矩,居然会老老实实吃最底层的菜式,真是奇了怪了。 这顿饭吃完,落雨寨众人对高务实观感好了许多,在同回天长公大屋的路上,阿梨忽然对高务实道:“张公子,如果你那位中了蛊毒的前辈实在来不了落雨寨,其实也还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他中了什么蛊。” 高务实闻言大喜,问道:“还请阿梨姑娘指点。” 阿梨一如既往地不会客套,直接道:“天下之蛊乃有一百零八种,其所常见之蛊,略分蛇蛊、金蚕蛊、篾片蛊、石头蛊、泥鳅蛊、中害神蛊、疳蛊、肿蛊、癫蛊、蜮蛊等等。 通常而言,制蛊之良辰乃在端午日,乘其阳气炽盛时入药,方得良材。蛊以致人为害,病苦生杀,转于念间,是以欲为蛊之人,需谨慎为重,制蛊之家,利在疗疮除害,若以蛊害人,则终为蛊害。” 高务实心道:这就是说养蛊之道本为医用,倒是与李时珍的说法相符。 阿梨见他点头,又道:“蛊分有形无形,然中者相类,辨认之法亦简为之:一者,生食黄豆或黑豆,入口不闻腥臭,是为中蛊;二者,以炙甘草一寸嚼之,咽汁若随之即吐,是为中蛊;三者,插银针于煮熟之鸭蛋,含入口中,及三刻取出,若蛋白俱黑,是为中蛊。” 她面色平静地对高务实道:“前两种方法此次不合用,张公子可让你那位前辈用第三种方法,插银针于煮熟之鸭蛋,含入口中,三刻之后取出,然后派人快马送来落雨寨我看,大约能看出是中了何蛊之毒。” 高务实心中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阿梨受之不疑,又道:“另外,若你肯定他所中蛊毒乃是瑶蛊,则可取雄黄、蒜子、菖蒲三味,以开水吞服,大多得泻恶毒,虽不断根,稍能止其恶化。若是此方无效……” 阿梨面色严肃了一些,道:“那多半便是中了金蚕蛊,金蚕蛊有十三种变化,解之甚难,必须当面探视,方可对症解蛊。不过,你可让他用刺猬嘴研为干末,以烈酒吞服,此法虽然也解不了蛊,但同样可以暂时抑制蛊毒恶化。” 高务实诚心正意地向阿梨躬身一礼,道:“在下今日方之蛊毒之可怖,若非有阿梨姑娘,在下那位前辈不知要多遭多少罪,在下愿代他向姑娘诚心致谢。” “蛊毒可怖吗?”阿梨淡淡地道:“张公子,你错了。世间纵有千虫百蛊,又何及人心可怖?” 高务实心头一凛,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再次躬身一礼,道:“姑娘教训得是,在下受教了。” 阿梨赤瞳之中似有光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走了,高务实正琢磨她这一眼的用意,却又听见阿梨的声音远远传来:“为善者,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为恶者,祸虽未至,福已远离……望公子莫负心中浩然之气。” 第081章 我的“浩然之气”(4更破万) 对于高务实而言,阿梨无疑是神秘的,不仅仅是她对蛊的了解和运用出神入化,她本人也如一团谜。谜一样的赤色瞳孔,谜一样的思维方式,还有最后留给高务实的那句谜一样的话。 高务实尤其疑惑的,正是她口中所说的“浩然之气”。如果单从文意而言,高务实当然知道什么是浩然之气,这个词最早可能是孟子创造的,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根据《孟子·公孙丑上》的记载,孟子自己都说,他也很难描述这个浩然之气,但孟子的意思还是比较明确,那就是说,所谓“浩然之气”是以道德和正义日积月累形成的。 这个说法,真是太过于“形而上”了,几乎都可以跨入玄学境地了。 但高务实奇怪的是,他高某人论阴谋诡计倒是一个顶俩,却又哪来的什么浩然之气? 除非,这个浩然之气与阴谋诡计居然都不冲突。 可这听起来又实在有些不大靠谱。 高务实不禁怀疑,莫非这位阿梨姑娘对“浩然之气”有什么误解?可是,她的蛊术又不是天生就会的,那个什么“蝎蜮鬼蛊”能以“浩然之气”分辨人的善恶,应该是千年传承下来的说法,这如果是错误的,应该早就被发现了才对。 高务实满肚子疑问,站在落雨寨的边缘看着附近的瑶民梯田,眉头深皱。 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思考过这种近乎哲学的问题了,一时有些怔怔出神。 “张不虚张公子,你是在想阿梨姐姐吗?”黄芷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高务实的身后,神情有些怪异的问道。 “我在想她说的‘浩然之气’是什么。”高务实心中坦荡,很直接的回答道。 这个回答似乎有些出乎黄芷汀的意料,她微微怔了怔,才忍不住笑起来:“虽然我没有读过,但这话应该是汉家经典里出来的吧?你一个读书人,居然都不知道吗?” “这话是孟子说的,在下自然知道,只是孟子说得太玄乎。”高务实摇了摇头,又道:“后来苏轼——就是苏东坡,你知道吧?他也解释过这个‘浩然之气’。” 黄芷汀眼前一亮:“苏东坡我自然知道,他的才华……”她一时想不到怎么形容,便道:“总之跟你相比,他是皓月而你是萤火就对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有道理。” 黄芷汀也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追问道:“东坡居士怎么说?” 高务实道:“他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 黄芷汀呆了一呆,迟疑道:“东坡居士说的自然是对的,只是……这话什么意思?” 高务实道:“从字面上来理解,东坡居士是说,这浩然之气,不依靠有形的东西而存在,不依靠外力而流动,不因为活着就存在,也不会因为死亡而消失。浩然之气,在天上会变成无尽的星辰,在地上会变成山川河流,昏暗的时候会变成鬼神,而光明的时候则再次变成人。” 黄芷汀郁闷地道:“本姑娘觉得这也有些玄乎。”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在这里琢磨了老半天,就没有自己的看法吗?” 高务实笑了笑:“我嘛……上次跟你解释的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以为便是浩然之气。” 黄芷汀想了想,试探着问:“就是‘义之所在’?” 高务实点了点头,沉吟着道:“我的理解就是,为了心中的理想而生出的一桩大无畏之精神。” 黄芷汀先是很认真的想了想,最后忽然“噗嗤”一笑,揶揄道:“哟,这么说,你张公子连蛇虫毒物都害怕得要死,居然还有‘大无畏之精神’喽?” 高务实却没笑,反而若有所思地道:“浩然之气所拥有的‘大无畏’,并非是指任何时候都不畏死,它真正的畏惧,只是无法达成理想罢了。” 他忽然目光大亮,双眸中精光一闪,扬眉道:“我明白了,其实‘浩然之气’并不玄乎,它不过就是坚持理想和信念并且为之努力奋斗的精神罢了!” “哦……那你的理想和信念是什么?”黄芷汀好奇地问道:“考进士做大官?” 高务实一怔,继而笑道:“那只是手段而已,不算目标。” “是么?”黄芷汀看来有些怀疑,又问道:“那目标是什么?你不会也说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种废话吧?” 高务实不禁莞尔:“你都知道‘横渠四句’?” “哼,小看人。”黄芷汀不屑地道:“我们思明府的儒学教习都喜欢把这四句话挂在嘴里,其实呢?平日里……说无恶不作那都是抬举他们了,无非蝇营狗苟罢了。” 高务实哈哈大笑,笑完之后道:“既然你都说是废话了,在下怎好意思再说?” “是吗?那你的目标比这个还厉害么?”黄芷汀眨了眨眼。 高务实摇头道:“可比不上横渠四句这样高大上。” 黄芷汀大失所望,叹了口气:“看来你们儒家说的立言,你是没希望了。” “那倒无妨,反正那也不是我的理想。”高务实微微笑道。 黄芷汀又不由得好奇起来:“好吧,既然阿梨姐姐说你有浩然之气,想必你那理想多多少少也是有点用处的,还是说来听听吧。” 高务实看着远方仿佛无穷无尽的大山,轻声道:“我只是希望为我华夏同胞、炎黄苗裔谋一条生路罢了。” 黄芷汀想了想,皱眉道:“你是说汉人?汉人好好的,要你谋什么生路?我看,你倒不如想想办法,为我们这些僮人、瑶人、苗人谋一条生路呢。” “傻姑娘。”高务实笑了起来:“你说的僮人、瑶人、苗人这些,本来就是华夏苗裔,在我心里从来没有把他们划为蛮夷。” 黄芷汀一脸诧异,将信将疑地道:“是吗?可是我看汉人从来没把这些人当做同类,甚至像我们黄家这样的,原本是汉人,却因为镇守土民太久,慢慢的也被看做外族蛮夷了。” 高务实认真地道:“所以这正是需要我努力的事。” “虽然我觉得你是异想天开……”黄芷汀甜甜一笑:“但是我很喜欢这句话,就相信你好啦。”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黄芷汀又问道:“那你心目中的蛮夷是谁?” “将来你会知道的。” 第082章 莫做寒号鸟 聊完了那难以参透的浩然之气,高务实与黄芷汀又说到阿梨。高务实问黄芷汀和阿梨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明明一副旧相识的模样,可阿梨却似乎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黄芷汀嘻嘻一笑:“就知道你会问起这件事。”但她却不肯马上说,慢慢向前走去。 前面不远有条小河,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泛起点点光波。小河两岸的树林也覆盖上了一抹金红,铺在那正由蓝转墨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旖旎。 黄芷汀走在前头,高务实跟在后头,走了一阵,黄芷汀忽然幽幽地道:“你觉不觉得,生活在大山之中其实也不错,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没有那么多你争我夺,每个人都不需要想那么多复杂的人和事,只要平平静静地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很可惜,她问错了人,高务实的回答毫无禅意:“活着,就只是为了等死吗?” 黄芷汀一怔,转过身来,不悦地道:“什么叫只是为了等死?”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高务实淡淡的语调中,带着一种怜悯:“你以为这些山中瑶民活得淳朴,活得自在?不,他们只是不敢接触外界,怕被嘲讽、怕被欺凌、怕被伤害,所以他们才不断地往山中躲藏,从来不敢正面迎向这个世界。” 黄芷汀怔怔地看着高务实,她并不喜欢高务实的这些话,甚至还有些排斥,但更多的却是害怕,她直觉感到高务实的话很有道理,却又不理解这种道理。 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懂他,这让她有一种紧张,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因何而起。 黄芷汀知道自己说理必说不过高务实,只好问道:“难道他们被历代朝廷打压,一路逃到大山之中,反倒是他们的错了?” “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果种花,花结果,须知福至有因。”高务实依旧是那副世外高人一般的神情,超脱中带着怜悯:“天下虽大,终有极限;地里虽丰,终有尽时。每个民族都想活得更好,可是天地有限,你活得更好了,就会有更多的族人,他们也想活得好,你帮是不帮? 帮,就只能扩张,只能去抢夺原属于别人的土地。那么别人去哪?你会为他们担忧而不去抢夺吗?正如同我们烹羊宰牛,只是为了吃得更饱、吃得更好,可是牛羊何辜?你会为牛羊担忧而不去吃它们了吗?” 黄芷汀愕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高务实又道:“或许你想说,他们不是牛羊,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是吗?” 黄芷汀连忙用力点头。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现在你再想想,为何汉人经常把其他人称之为蛮夷?” 黄芷汀一怔,忽然心中发寒:“你是说……不当人看,则取之无愧?” 高务实不答,只是道:“天下之人,所求无非活路,但活路有许多种,好活是活,赖活也是活。然而,只有不断追求好活之人,力争上游、奋发图强,方有一直活下去的能力,且越活越好;若是听天由命,得过且过,便只能被人欺凌压迫,甚至赶尽杀绝。 我常常想,我来这大……这人间一遭,究竟所为何来。后来想想,不过是为了让我华夏苗裔,不做那寒号鸟罢了。” “寒号鸟?那是什么?”黄芷汀显然没听过这个故事。 “哦,那是我朝开国时期,一位名叫陶宗仪的人所写的一个故事。” 高务实道:“他在故事里说:五台山有鸟,名曰寒号虫,四足,肉翅,不能飞。其粪即‘五灵脂’。当盛暑时,毛羽文采绚烂,乃自鸣曰:‘凤凰不如我!’比至深冬严寒之际,毛羽脱落,若雏,遂自鸣曰:‘得过且过。’你想,深冬严寒非人力可以抗拒,欲来必来,若是如寒号鸟一般不做准备,凛冬一至,便是死期……这便是得过且过的下场。” “哦,我明白了。”黄芷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眼睛里流露出倾慕之色:“想不到读书能懂得这么多道理,你,你以后能教我读书吗?” 高务实先是怔了一怔,继而笑道:“有道是积金万贯,不如明解经书。黄姑娘欲读书,诚然大善,只是……在下在广西也不知能留多久,就算肯教,恐怕也未必教得多少。” 黄芷汀脸色一变,急道:“你要走?” 高务实心下诧异:你难道真要留我在思明府做个师爷?那可不行。 但拒绝这种事,太直接了容易坏事,尤其对方现在对自己虽然态度不错,可万一翻脸就大大的不妙了,这可是一方土皇帝之家,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当下便笑道:“在下乃是读书人,自然也想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总要去考一考,才能了却心中夙愿。” 黄芷汀略略放下心来,道:“哦,你想参加贡举呀,这个好办,等回了思明府,我问一下父亲,咱们府里说不定有一两个举人名额的。” 高务实一听不是路,不敢继续闲扯这些了,忙问道:“此事且不着急,之前说到阿梨姑娘与你……” “哼,才见过一面就这么念念不忘了。” 高务实苦着脸道:“那没办法,怕啊!” 黄芷汀噗嗤一笑,美目一转,道:“好吧,看你这么可怜巴巴的,本姑娘就发一发慈悲,告诉你吧。” 她说道:“八年前,我随父亲去桂林,途径八寨南边不远处,当时有个汉人的员外经过那里一处小镇,住在客栈里,第二天腹部鼓胀老大,那员外以为中了蛊,派家丁四下搜查,发现了一对瑶人母女。 这对母女本来只是从八寨山上下山卖些土产,正要回寨,却只因当时镇上只有她们两名瑶人,就被当做对那员外种蛊之人。妇人被那员外的属下私刑拷打,已经奄奄一息,那女儿也被折磨得半死不活。 我当时带了下人出门逛街碰见此事,一时气愤不过,就下令将那员外和他的家丁一股脑儿抓了起来,也打了一顿,又叫人请了郎中给这对母女治伤,最后还派人送她们回寨。当时那对母女感激得很,问我姓名,我怕给父亲惹麻烦,就没敢全说,只说自己是黄家土司宗女……你肯定也猜出来了,那对母女就是阿梨姐姐和她母亲。” “原来是这么回事。”高务实点了点头,只是心里有些不明白,既然黄芷汀对阿梨有恩,为何今日她们二人见面却是正常论交? 黄芷汀却似乎猜到了高务实心中的疑惑,解释道:“你是不是因为阿梨姐姐今天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太过亲热,所以觉得奇怪?” 高务实只好承认,黄芷汀叹息一声,道:“你不懂的,阿梨姐姐以前是个特别善良、特别热心的人,本来是被当做寨中瑶医培养的,只是被草鬼太婆选为传人之后,她肯定要炼太上心蛊。我不知道这个蛊有什么用,但我知道这个蛊炼成之后,就会变成一个无情的人,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她应该已经炼成了。” 虽然今天阿梨的蛊术之神异让高务实很受震撼,但若说某个蛊炼成之后就会变得“太上忘情”,高务实还是不能相信。 他心中估计,这个什么太上心蛊或许只是能够影响人的精神状态,说不定它的功能只是让炼成这蛊的人能够随时安神定性。换做他前世的说法,那就是让人的情绪波动变得完全可控,不会出现大的波动起伏。 如果一个人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绝对镇定,那当然是很厉害的,对得起“太上心蛊”这样的名号,只是一般人根本看不见这蛊“发威”,所以黄芷汀便说她不知道这蛊有什么用。 这就好比后世谁都知道原子弹厉害,因为原子弹威力巨大,可是却很少有人会在意一个信息化时代最先进的指挥系统更新换代——实际上那说不定比原子弹更有价值。 当然,蛊术这一块实在不是高务实所长,他也只能这样猜测,究竟是不是,他也没法保证。但不管怎么说,黄芷汀的说法至少解释清楚了阿梨今天的态度,那是一种不管对谁都没有太多心绪起伏的淡然。 自恋一点说,高务实甚至觉得她对自己倒是有一点点特别,或许是因为她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身具“浩然之气”的人,所以多少有点好奇?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高务实对这位随时能致人死地的姑娘,可以说是畏惧大过于其他任何情绪,他刚才一直想要了解她和黄芷汀的过往,也是希望自己不要茫然无知,万一莫名其妙的触怒了这样一个人,那可大大的不妙。 至少,在自己身在广西期间,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发生。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保命毕竟是人的本能,在不涉及“义之所在”的情况下,这又不丢脸。 黄芷汀见高务实面色逐渐平静,不由一笑:“你也不必想太多了,阿梨姐姐既然答应帮你,就一定会帮的,她是草鬼太婆的传人,可不会说话不算数。”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要问一句。”高务实面露好奇之色:“草鬼太婆到底是谁,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太雅致。” 第083章 避虫汤 “草鬼太婆嘛……”黄芷汀想了想,道:“这个说法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偏沅一带传过来的,那时候苗人、瑶人等,把会用蛊的女子称之为草鬼婆。后来不知从何时起,瑶人里头出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用蛊能人,此人是个女子,成名时已经快六十岁了,她到各处瑶寨与用蛊高手们一一切磋讨论,最后广西诸寨瑶人个个都佩服她用蛊的本事,就尊称她为草鬼太婆。 因为草鬼太婆精通古往今来一百零八蛊,是瑶人里头用蛊最厉害的人,所以后来各寨瑶人都同意草鬼太婆从各寨之中挑选传人。第一代草鬼太婆曾留下规矩,她的传人必须抛弃凡尘杂欲,终身侍蛊,所以只有炼成太上心蛊的女子,才有机会成为下一任草鬼太婆。” “哦!”高务实恍然大悟。 黄芷汀笑眯眯地看着他:“是不是很失望啊?” “啊?”高务实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好失望的?” 黄芷汀一脸遗憾地道:“我还以为你对阿梨姐姐这么关心,是有什么企图呢。”话是这么说,她却一直小心的关注着高务实的神色变化。 “切……”高务实翻了个白眼:“且不说人家有人家的规矩和信仰,就算没有,在下也不敢把这样一个满身蛊虫的女子带回家去啊。”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听说……”黄芷汀说着,似乎自觉失言,连忙住嘴。 高务实一脸怀疑:“听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黄芷汀连连摆手,然后不给高务实再次询问的机会,果断道:“明天还要赶路,我要回去睡觉啦。”说完掉头就跑掉了。 高务实一阵无语,不过想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事了,一个人离瑶寨这么远似乎也不大安全——这里到处都是大山,草丛又茂密,说不定随便一脚下去就踩条蛇,现在黄芷汀这个不怕蛇虫的附身符走了,自己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黄芷汀便来找高务实,催着他快点走。 高务实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这里享受瑶寨农家乐,自然是一拍即合,两人便携手去找天长公辞行。 到了天长公的大屋,恰巧阿梨也在。不过,可能阿梨要对高务实说的话昨天都已经说过了,今天她来天长公这里显然是在等黄芷汀。 黄芷汀表达了去意之后,天长公照例表达了挽留之意,黄芷汀当然不能当真,再三表示感谢之余,强调自己回“忠州”还有要事,天长公只好同意了。 然后阿梨便起身送了一样东西给黄芷汀,说是她的信物,拿着它在广西各处瑶寨行走都不会被阻拦,黄芷汀欣然收下,有些动情地说了些感谢的话。 阿梨只是静静地听着,除了目光中稍稍流露出一丝暖意,真是一点情绪都没有。不过高务实注意到,今天阿梨目中的朱砂赤红之色比昨天要浅不少,没有那么光芒大作的意思。 到了临走之时,阿梨忽然叫住高务实,道:“张公子,你虽然胸有浩然之气,但寻常蛇虫却识不得这浩然之气,你既是芷汀妹妹的朋友,我且送你一物,你现在喝下去。” 高务实一怔,正要问是何物,却见旁边一位苗女捧了一个小瓦罐过来,阿梨接过瓦罐,揭开罐顶的盖子,朝里面认真的看了看,还闭上眼睛闻了闻,似乎在分辨什么。 然后阿梨又从腰间摸出一个小木瓶,从里头倒出指甲大小的一粒赤红色丹丸丢入瓦罐之中,轻轻摇了摇,把瓦罐递给高务实,道:“喝下吧。” 高务实虽然明知道这阿梨姑娘的意思根本不是他此刻拒绝得了的,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此物……” “可避蛇虫毒物,比芷汀妹妹喝的还强一点。” 呃,阿梨姑娘说话果然直接,一点也不委婉。 高务实大吃了一惊,心说:原来黄姑娘能避蛇虫是因为喝了药?我还以为她练过什么独门绝技,这才没好意思问呢。不过,这瓦罐里的东西这么厉害么,难不成喝完之后就跟段誉吃了莽牯朱蛤一样百毒不侵了? 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连忙问了一遍。 阿梨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疑惑他怎么这么蠢,但一句话说出来偏偏又是那种没有感情的语调了:“百天左右,可避蛇虫,久之失效。” 但她似乎感受到了高务实一瞬间的失望,补充道:“除非你能每天早上都喝一杯,连续喝三年以上,那就会像芷汀妹妹这样,在体内蕴成避虫丹。这样的话,几乎一生都可以免受蛇虫侵袭。” 高务实很想说“那你把药方给我呀,我自己回去配也行啊”,可是他一看到阿梨姑娘古井无波的双眼,这句话又给咽了回去。 当下他也不敢多说,老老实实把那瓦罐里的东西喝了。他本来以为里头的东西应该是汤药一般的,谁知却浓稠异常,犹如喝粥,但更意外的是那“粥”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极苦难喝,而只是略有苦涩,反而有一种怪异的清香。 他喝完了粥,阿梨就点了点头,看了黄芷汀一眼,转身走了。 黄芷汀与高务实拜别天长公,走了没多远,黄芷汀就忍不住道:“阿梨姐姐好像对你真的有些不同。” 高务实一愣:“何以见得?因为刚才那碗粥吗?” “粥?”黄芷汀没好气的道:“那是避虫汤,本姑娘小时候连着喝了几年,都快喝吐了。” 高务实诧异道:“可我觉得味道还不错。” “哼,那就是本姑娘奇怪的地方。”黄芷汀蹙眉道:“避虫汤可不是寻常之物,在广西除了那些使毒弄蛊之人以外,也就我们几大土司之家各有配方,但是也只能避毒虫。但是你刚才喝的避虫汤却不同……或者说,因为阿梨姐姐加了那颗丹丸之后,就不同了。” 高务实奇道:“有什么不同?不也只能管一百天么?” “那颗药只有草鬼太婆才有,你说有什么不同?”黄芷汀白了他一眼,道:“那颗药可是再有钱都弄不到的……它可以避任何蛊虫。” 高务实又惊又喜:“那我以后都不怕蛊了?” “你做梦吧?”黄芷汀被他气笑了:“避虫汤都只能管一百天,你吃一颗丹药就一辈子避蛊,想什么呢?我估计这颗药的时效最多也就是一百天左右。” 虽然如此,高务实也没怎么失望,反正都是意外之喜了,笑了笑道:“那也不错,至少这一百天内,在下算是百毒不侵了,想想都觉得厉害啊。” 黄芷汀瞥了他一眼,小声道:“你要是肯留在思明府,我,我也可以给你准备避虫汤,喝几年下来,这辈子都不怕蛇虫毒物的。” “这个……”高务实大为遗憾,他能在广西呆多久,这事儿根本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 黄芷汀见他不肯应下,心里好生失望,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头前带路。 高务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跟在她身后,心中也忍不住一叹,暗道:这黄姑娘看来是真信了我能让她家摆脱这种被朝廷惦记的情形,一门心思拉拢我,可惜我是真不能留下啊……看来我这一年时间要抓紧了,得争取帮她一把才好。 第084章 土司威风 思明府如今的府治海渊城已经依稀可见,之所以叫“如今”,乃是因为思明府过去的府治乃在更西边一些,后来因为一些三言两语说不清的原因,便转来了此处,兴建了海渊城。 海渊城位于明江之南,此城之外的东北面,是一条护城河以及几座碉楼,西南面有一把青龙偃月刀流线的河流流淌而过,而海渊城的位置则刚好处在大刀弯处,从地形看确实是一处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 海渊城在此时算是一个交通要地,南来北往的旅客在桂南可谓首屈一指,三天一个的墟日热闹非凡,贩卖八角、松香的马帮铃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一队队川流不息,江面上木竹排都是在河湾码头停泊,以补充食物给养等。 由于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多,因此带旺了此地的饮食和客栈业。海渊城里做买卖的生意人较多,有钱人也不少,而最有钱的,除了土知府黄氏之外,就数住在正街的人了。正街两边房屋,特别是街头多数是青砖瓦房,这在此时的桂南来说是少有的。 不过街头最为壮观雄伟的,还得数那土知府衙门,从海渊城建立以来,一直都是黄氏桂南土皇帝权力的象征。 海渊城虽然是个山区之城,但海渊城外周边十多个村庄多为平原和丘陵,土地肥沃,水资源尤其好,多为旱涝保收的良田美地。这里是连接桂南各地交通枢纽,北连太平府,东望廉州府,西看镇南关,南接安邦镇。 不过,高务实还是对“海渊城”的海渊二字很有疑问,此处明明是桂南山区,离最近的海——北部湾也得有个两百里远,海渊二字从何谈起? 不过身为地主的黄芷汀很快告诉了他原因,原来海渊城西边有个大潭,此潭不仅面积大,而且相当深,被桂南土民称之为海渊。 黄芷汀还得意洋洋地表示,她的泳技就是在“海渊”练出来的。 高务实和她同行近千里,虽然时间不长,但也算是混熟了,现在倒也没有多少畏惧。而且他发现黄芷汀似乎比较能接受他没有什么恶意的玩笑,所以说话就少了很多顾忌。 此刻听了黄芷汀这话,高务实直接便揶揄道:“你倒是不怕水里突然冒出个人来。” 黄芷汀顿时粉面发红,要不是此时身边已经有了一帮子狼兵跟着,她非要好好跟高务实计较一番不可。 但此刻没有办法,只能恨得牙痒痒地道:“这里是思明府!本姑娘在海渊戏水之时,自然会派人清场,哪有人敢去寻死?” 哦,这倒也是。 高务实点了点头,笑道:“倒忘了这是你家的地盘了。” “哼,你知道就好。本姑娘提醒你,现在就算你不怕蛇虫,本姑娘也有的是办法拿捏你,你可不要自误。” “拿捏?”高务实摸了摸根本还没长胡子的下巴:“想不到姑娘还有这门手艺,在下比较喜欢捏背,姑娘你看……” “你去死吧!”黄芷汀又羞又恼,悄悄看了一眼四周,幸好这群自己带惯了的狼兵都极有眼色,一个个目不斜视,对这番话仿佛充耳不闻。尤其是黄虎,他面色如常的走在头前,除了眉角跳了两跳之外,一点反应都没有。 说起来,黄虎也是一路辛苦了。当时他和岑七公子分道扬镳之后,就一直想方设法追寻黄芷汀的踪迹,找到线索之后,又是紧赶慢赶,直到追到八寨才知道自家大小姐和那位张公子已经往思明府进发。 黄虎思明府大将之一,论领兵不算最强,但因为武艺冠绝桂南,经常被黄承祖派去保护黄芷汀,因此他对黄芷汀会挑什么路线颇有把握。果然,又追了三天之后,总算在思恩府境内追上了黄芷汀与高务实二人。 于是就没得多说,自然是一路护送大小姐二人南下。而对黄芷汀和高务实而言,黄虎的出现也帮他们解决了大麻烦——他们两人身无分文,一路靠吃野果走了将近十天,只在落雨寨吃过两顿饭,实在是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哈哈哈哈……”高务实大笑,看起来是一点没把这位土公主放在眼里,偏偏黄芷汀好像拿他并没有什么办法,除了冷哼一声,竟然便没了下文。 黄虎在头前听了,心里不由暗暗叫苦:大小姐,姑奶奶啊,你可千万别是喜欢上这狂生了,虽说他有个秀才功名,可那玩意儿在黄家眼里又顶个什事?就算知府老爷给他个举人名额,他也未见得能补上广西的实缺,这种人对黄家有什么用处? 你可是咱家知府老爷的掌上明珠,到时候十有八九要和其他大土司联姻的,对象会是谁现在倒无所谓,可总比和这狂生搅和要好哇! 只不过,黄虎虽然这样想,可他却不敢跟黄芷汀提起,毕竟土司的统治和朝廷流官之地完全不同,土司对治下土民那可是生杀予夺的,规矩森严得很,大小姐爱跟谁打交道,只有知府老爷能管得了,甚至她的弟弟们都没有发言权。 而他黄虎虽然也姓黄,可是他们家这一支,早在百年前就算不得土司宗亲了,血脉远得离谱,他又哪里敢多话饶舌? 就在高务实与黄芷汀说说闹闹之间,这一行人已经到了海渊城的城门口。其实这海渊城虽然在桂南算是大城,但在高务实眼里,其大小和繁华程度也无非就跟新郑县城差不多水平,只有一点远超新郑县城,那就是城防。 海渊城背靠明江不说,城墙修得也颇为高大坚固,虽然跟大同城那种雄关巨城般的城防没得比,但在广西而言,恐怕不逊于柳州、仅次于桂林了。这对于没有朝廷支持,仅靠一府之地财力支撑的思明府而言,已经是很大的工程,也不知道思明府的土民们挥洒了多少汗水才建设起来。 黄芷汀这位土司大小姐并不像中原的大家闺秀一般轻易不肯抛头露面,她就这么在两百多狼兵的护卫下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尤其让高务实瞠目结舌的是那些土民们看到代表她身份的旗帜之后的反应——老远望见旗帜,就赶紧跑到道旁跪下,把头磕在地上,等狼兵队伍出现在身前之后,就开始不停地磕头,直到队伍的最后一个狼兵影子从身前消失,才停止磕头。但即便此时都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还要再等一会儿,才敢从地上爬起来。 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土民胆敢抬头朝黄芷汀看上一眼。而黄芷汀则看也不看这些跪伏于地的土民一眼,显然是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高务实只有一个感觉:卧槽,这规矩比见皇帝还大! 幸好海渊城虽然人多,但不算很大,没多久便顺着正街从南门一直走到北边的知府衙门——也就是黄府了。 第085章 黄承祖(4更破万) 思明府土司衙门与中原的衙门形制有些不同,这个不同主要体现在衙门内部的建筑。 中原的衙门很少有修成楼房形制的,而思明府的土知府衙门,正堂就是一座两层的大楼。 整栋楼朱漆紫木、飞檐斗拱,修得十分气派。这楼并非后世楼房的形制,而是长条形,其正面谈不上格外宽阔,与中原的衙署差不多,然而进深很长,且有二楼,二楼之上才是顶层的屋檐。 在二楼的楼檐下还挂着一副牌匾,牌匾上写着四个鎏金大字:天威咫尺。 这四个字,基本上就足够说明“土皇帝”之称名副其实了。 不过高务实并没有捞到机会进去,因为黄芷汀直接带他进了后院。 当然,进后院不代表进闺房,黄芷汀只是带高务实去后院见她父亲黄承祖。 高务实在黄芷汀的带领下,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颇为开阔的院子里。院子之中飘荡着酒气,不过却没有丝竹管弦之音。 他们两人一进院子,便听见一个声音大笑道:“乖女儿回来了,好好好,值得痛饮三杯!来人,斟酒!” 高务实稍稍一怔,暗道:这是什么套路? 下意识便朝黄芷汀望去,却见黄芷汀皱起眉头,一边走,一边大声道:“阿爹,你又喝酒!”黄芷汀的声音很好听,即便语气不悦,听起来也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院中高坐于一个大横案之后的黄承祖更是不以为意,依旧笑呵呵地道:“诶,乖女儿回来了,阿爹当然要喝酒庆祝了,阿爹听说……诶,这人模狗样的家伙是谁?” 高务实差点没一跟头摔倒,这就是思明府土知府黄承祖说话的风格?你特么都不知道我是谁,就先一个“人模狗样”的形容词丢给我了? 他不由抬头一看,这一看不得了,原来那高坐之人身体肥胖得厉害,偏偏个子还高,以至于坐在那边仿佛一个巨大的肉球,让高务实不禁想起了前几日在落雨寨吃过的那个“肉山”。 高务实心里咂摸,这黄承祖看起来,就算没有三百斤,也得有两百六七十,这么一个人是怎么生出黄芷汀这样的美人儿闺女来的? 这是黄芷汀略有些尴尬地回头,歉然道:“张公子,家父说话有些冒昧,我代他致歉……总之你不要往心里去。” 高务实吃惊则有,生气则无,他到广西之后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一些关于土司土官们不学无术的传闻乃至笑话,只是他后来直接接触的岑七公子和黄芷汀都不是那样的情况,所以才一时忘了这茬。 再加上,此刻的黄承祖显然不是刚刚开始饮酒,从他红润的肥脸来看,这酒怕是早就开始喝了,没准现在说话都是醉话。 “不至于不至于。”高务实随便应付了两句,他见过的醉汉多了去了,知道但凡醉汉,大多都是自觉天下无敌的,跟他们较真毫无意义。 黄芷汀只要他不当场发怒就好,挤出一个笑容给他,然后回过头,脸色一板,对她阿爹黄承祖道:“阿爹,别的我就不说了,我且问你,应雷去哪了?” 这话说得颇不客气,但黄承祖似乎早就习惯了,竟然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摸了摸下巴,道:“应雷嘛,应该还在睡觉吧?” 黄芷汀脸色更难看了,声音也有些发冷,说道:“应雷年纪轻轻,既不肯习武,又不肯读书,将来怎么通过朝廷考课,顺利袭职?阿爹,你这般只知道喝酒,连祖宗留下的基业都不在乎了吗?” 高务实在一边听得暗暗咋舌,心说这一家子到底谁说了算啊,怎么做女儿的倒训起当爹的来了?要是放在朝廷控制的地方,这几乎就是典型的大逆不道啊! 黄承祖听了这话,脸色也有些不好,但却-只是一脸烦闷地道:“我怎么不在乎祖宗基业了?前不久我才带兵帮朝廷平定了八寨之乱呢!可是他娘的,老子这么大的功劳,朝廷连个屁都没给老子,老子有什么办法?不喝酒老子干嘛去?” 黄芷汀叹了口气,劝道:“朝廷怎么办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但是咱们不能授人以柄,总是得先做好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黄承祖醉眼朦胧地冷笑一声:“隆庆三年时,黄贤相那厮趁我思明府大军轮戍柳州,抢夺四都,这是老子自己的事吧?但是老子还是给朝廷面子,上疏朝廷四次,想让朝廷主持公道,朝廷说什么了?说土司之间不得擅自兴兵,我呸!妈的,不就是生怕老子重新把忠州拿回思明府吗?” 隆庆三年年底高务实才到京城,他自然不知道此事,不过听起来,朝廷的想法大概真的不出黄承祖所料,就是不肯让思明府拿回忠州罢了,毕竟忠州是三十年前被划出去的,名义上已经归南宁府管辖,而南宁知府乃是流官。 黄承祖似乎还没骂够,借着酒兴继续骂道:“不光是朝廷,广西的地方官也不是东西,那个张任一门心思想把八寨之地弄成流官管理,连刘尧诲的话都不好使。本来张任这厮快要病死了,老子也懒得理他,谁知道来了个新巡按,叫高什么的,刚来广西什么都不知道,居然也想改土归流,老子真是给这俩扑街仔气死了!” 黄芷汀皱眉道:“阿爹,这件事现在可还没有定下来,高按台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现在还做不得准。而且女儿已经和思恩府商议过了,咱们黄家支持思恩府代管八寨。” 黄承祖愣了一愣,问道:“为什么?他赵家代管八寨,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凭什么支持他们?” 黄芷汀淡淡地道:“赵立仲已经代表他兄长答应下来,不管他家能不能拿下八寨之地,只要黄家在高巡按面前明确表示支持他们,龙州便是我们黄家的了。” 黄承祖虽然喝得醉醺醺的,但听了这话还是诧异万分,愕然道:“这怎么可能?八寨之地虽然有两个龙州大小,可是那是瑶区啊,就算他们真能拿下八寨,也未必有一个龙州有用,何况咱们还只是表个态?这他娘的,赵家这一回岂不是铁定要做赔本买卖?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黄芷汀叹了口气,问道:“阿爹,你有多久不问府里政务了?那龙州的几大土目全被女儿或收买或慑服,早已向我们黄家投诚,赵家的龙州土知州现在命令根本出不了州衙半步,这你都不知道?” 黄承祖大喜,连连道:“乖女儿好手段,好手段啊!”然后又有些不解,皱眉道:“不过,既然是这样,咱们还跟他们谈这么一笔做什么?直接把姓赵的赶出去,让那些土目们上疏朝廷,请求归附于我们思明府不就完了?” 黄芷汀无奈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是那样的话,朝廷多半还是会支持赵家的人回龙州,所以我们只能让赵家主动向朝廷表示他们稳不住龙州局面,只能由我们黄家出面,才能将龙州重新安定下来,否则……这样一来,朝廷才有可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件事。” “哦,是这样啊。”黄承祖摸了摸肥嘟嘟的下巴,又道:“龙州几乎处于我黄家主支和旁支包围之中,赵家放弃龙州而换取近在眼前的八寨之地,倒也说得过去。” ---------- 感谢书友“徐栗桦”的月票支持,谢谢!也谢谢所有投推荐票和正版订阅的朋友支持! 第086章 意外之喜 黄芷汀把自己出门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简单的解释了一遍让黄承祖知道后,黄承祖才知道在他眼里“人模狗样”的高务实居然还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吃惊之余,这座肉山颤颤巍巍的挣扎着站了起来,晃晃悠悠的端起两杯酒走到了高务实面前。 他递过一杯酒示意高务实接下,自己却打着酒嗝,道:“你这后生不错,这么瘦瘦弱弱的,居然能救了本府的乖女儿,好好,你有大功,这杯酒本府赏你喝了。” 很好,黄承祖还没有醉得完全失去理智,至少还记得救她女儿属于有功这个范畴。 高务实现在看黄承祖的心态跟后世看醉汉没什么两样,也懒得计较他的用词,微微一笑,接过黄承祖手里的铜爵,双手捧杯示意一下,道:“长者赐,不敢辞,谢明府。”说罢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黄承祖那铜爵中至少有个三两分量,高务实直接一饮而尽,让他很是满意,哈哈大笑:“好好好,难怪乖女儿肯带你来见我,你是个有气魄的,老……呃,本府很是欣赏!” 他差点一句“老子”顺口冒了出来,幸好站在高务实身边的黄芷汀柳眉一竖,美目一瞪,又给他吓回去了。 不过这么一来,黄承祖又没了说话的心思,借口喝多了尿急,匆匆把他们二人打发走了。 两人一出院子,黄芷汀就歉然道:“没想到我才离府半个月,阿爹又故态萌发,终日饮酒……让张公子笑话了,有什么怠慢失礼之处,我代阿爹向你道歉。” 高务实笑说无妨,又道:“世间贪杯之人虽所在有多,但依在下之见,令尊似非本性贪杯……可是有什心事不得宣泄?” 黄芷汀听得这话,面色有些黯然,道:“阿爹以前确实不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阿爹既不胖,也不好酒,还找了西席先生教我读书认字,可是到了隆庆三年,发生了忠州那件事,阿爹就变了。他开始酗酒,暴饮暴食,也无心政事,幸好当时我娘还在,好多事都是我阿娘在主持。万历五年时,我阿娘因劳成疾,没过多久便病逝了,当时我才十四岁,就不得不接手这一堆乱摊子……” “其实那时候我懂什么?只能按照阿娘以前的做法跟着做罢了,好在那几年周边都还平静,没有什么大乱子,情况也还算能够勉强维持。这样过了两年,我才大致理清了思明府的内政,可是阿爹依然不管事,弟弟应雷又慢慢大了……他对我代掌府事很是不满,府里也有些声音,说即便我阿爹不管事,应雷既然大了就该让应雷来管。” “我没有办法,也不想被人说擅权,就把刑名、巡察等一些政务交给应雷,看看他能不能接手。谁知道他不仅胡乱断案,一切全凭自己喜恶,还趁着巡察之机勒索州县,上石西州同知被他勒索过甚,派人送信给我。 谁知此事却被应雷知道,他带着人冲进知州衙门,当着一干官吏、土目的面,将那同知打成重伤……这件事差点酿成兵变,我费了老大的工夫才安抚下来,从那之后,我便收了他的权,所以他现在一直躲着不肯见我。” 黄芷汀说着,面色凄然,抬头问道:“张公子,你学问多,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擅权篡政了?” 这……清官难断家务事啊,你们家这情况有些诡异,叫我一个外人怎么说? 他不禁有些沉吟,迟迟没有开口。 “你也这么觉得吗?”黄芷汀目光更加黯然,苦笑道:“我原本不相信那些人的话,思明府是祖宗留下的基业,阿爹不管,弟弟又管不了,我若也不管,这祖业还留得住么?不过你既然也这么觉得,看来我是真的做错了……也罢,我这就派人去把应雷找来,把思明府全权都交给他。其实这样也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安安心心跟你念些书了。张公子,你……你肯教我吗?” 这可不是高务实希望看到的结果,他刚才不开口,只是觉得自己不方便谈,可是黄芷汀居然实际掌着思明府,这是意外之喜啊,忙着帮她加强控制都来不及,怎能反去破坏? 高务实忙道:“黄姑娘,你误会在下的意思了。” “嗯?”黄芷汀目露疑惑之色。 高务实又摆出他最擅长的一本正经、严肃万分的神态,义正辞严地道:“黄姑娘,你知道什么叫擅权篡政么?” 黄芷汀不明白高务实想说什么,下意识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茫然。 高务实道:“自作主张曰擅,阴谋夺取曰篡。令尊好端端的安坐府中,无病无痛,你可有不准他执掌府事?可有限制他出入?可有限制他会见家臣、外人?” 黄芷汀摇头道:“都没有。” “既然都没有,谈何为擅,谈何为篡?”高务实打火炮或许不在行,打嘴炮那可是技艺精湛,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何况黄芷汀家里这点小问题?当下就给黄芷汀一通分析。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高务实的结论就是,黄芷汀的这个做法不仅不是什么擅权篡政,恰恰相反,这是当仁不让!乃是极有魄力、极有担当的义举,应该千秋赞颂、万世效仿! 黄芷汀被他一通好夸,粉面通红,神情扭捏,低着头小声道:“人家哪有那么好?” “有的有的。”高务实毁人不倦,继续给她加深信心,又道:“昔汉时若无窦太后,谁能教出三位明君,而有文景之治、封狼居胥?昔宋时若无梁红玉,焉有黄天荡一役力挽狂澜、振奋人心?前贤丰碑尤在,后继者何以妄自菲薄?黄姑娘,你巾帼不让须眉,在下实在佩服得很。” 嗯,在下主要是高兴得很…… 黄芷汀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是真心诚意夸赞自己,心里仿佛灌了蜂蜜,但又怕他觉得自己个性霸道,好掌大权,口中虽然夸赞,心中却是不喜。不禁又有些扭捏,又有些小心地道:“其实人家才不想管这些事的,只是实在没有办法……” 高务实只当她这态度就好比新君登基前的“三请两让”,根本没当回事,只是一门心思劝她打消交权的念头。 黄芷汀对他倒是信任莫名,见他这般相劝,也就打消了之前的念头。此时两人走到一处院子外,黄芷汀终于从黯然神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微微一笑,道:“张公子,多谢你的开解,我现在心情好多了……这里是我家的客院,你在思明府期间就住在此处吧。待会儿我见过府中诸位属官之后,会向他们介绍一下你……我会跟他们说你是我请来的客卿,张公子不会介意吧?” 这倒无所谓,只要不说我是你老师就行,要不然将来我身份一暴露,堂堂六首状元居然收了个土司出身的女弟子,那只怕比我把你娶回家的麻烦还大。 当下就笑道:“有何不可?” 黄芷汀嫣然一笑,正要说话,却有下人匆匆跑来,禀报道:“大小姐,泗城岑凌公子求见!” ------ 感谢书友“骑兵连张老三”、“书友阅读书友“aax”的月票支持,也谢谢所有投推荐票和正版订阅支持的朋友! 第087章 岑凌到访 岑七公子忽然来到思明府,这个消息不仅让高务实莫名其妙,更让黄芷汀一头雾水。 当时她倒是有说过请岑七公子来思明府做客的话,但那与其说是邀请,倒不如说是挑衅,因为在黄芷汀看来,岑七公子光是处理他泗城内部的麻烦就很头疼了,哪有什么闲情逸致来思明府? 虽然作为外人,黄芷汀也不清楚现在泗城内部的权力构成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但泗城岑家内部不是铁板一块,这一点却是她完全可以肯定的。 要知道她思明府这边虽然家务事也很乱,但再怎么乱,黄承祖是主动不管事的,而且他并没有跑出来干涉黄芷汀。至于黄应雷这个弟弟,虽然对姐姐“擅权篡政”不满,却因为自己之前犯了错而得不到府里上上下下各大土官的支持,因此整体来说,黄家的政令好歹还是通畅的,权力仍然是完整的。 可是泗城州的情况就复杂多了。 岑氏的主家一开始是思恩府,由于昔日思恩府土知府岑浚怙恶不悛,朝廷调集大军攻破思恩,将思恩府改土归流,设置流官知府。后来田州岑猛崛起,遂强行取得了岑氏主家地位,但岑猛又因为假报昔日之仇的名义,有了统一岑氏的迹象,朝廷再次调集大军剿灭了岑猛,这一来田州岑氏也衰落了。【无风注:参见本卷第073章团结才有力量】 泗城州一开始是岑浚的帮凶,后来被岑猛全力攻打,甚至连家主岑接都死于此乱,不过最终泗城州还是一直扛到朝廷出手摁死了岑猛,这下子岑家各支一合计,也就泗城州最强大了,泗城因此成了岑家主支。 然而泗城岑氏的地位就因此稳如泰山了吗?没有,完全没有。 此时的岑家乱象纷呈:原本岑氏土司虽然有老大一堆,但最强的三家,正是思恩府、田州府和泗城州。 此乱之后,思恩府被改派了流官知府,但由于统治不稳,朝廷又不得不把土司赵家“搬迁”过来出任思恩府同知,而思恩府下的八大巡检司却还是岑氏旧部,赵家花费了几十年的工夫,想尽千方百计,也不过拿到了三个巡检司。 所以现在思恩府其实分作三股势力: 赵家掌握了府城,以及那马、兴隆、古零三个土巡检司,平时的兵力大概四千左右,占据思恩府中部地区; 朝廷派驻的流官知府人虽然在府城,但能够倚仗的地盘却在南部的武缘县,这个县还是从南宁府划给思恩的,虽然是个大县,可是兵力只有一个武缘守御千户所,了不起千把号人; 北部的五个土巡检司,则仍是岑氏旧部占据,目前名义上听从泗城州岑氏主家的命令,但实际上到底怎样,谁也不知道,搞不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算成各自为政恐怕更恰当一点。 这其实也是赵家宁可放弃被黄氏势力“包围”的龙州旧地,也要拿下八寨地区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八寨地区正好就在思恩府中部的东边,紧邻赵家控制的古零土巡检司。一旦拿下八寨之地,经营得法的话,有个十几二十年,赵家就有实力压服北边的五个岑氏旧部土巡检司,那就基本统一思恩府了。 而田州府的情况,则稍微简单一点,自从被朝廷攻破,改土归流又稳不住形势之后,王守仁便采取了折中之法,废除改土归流,依旧“以夷制夷”,但把田州肢解了一部分,然后由府降为州。后来瓦氏夫人“为夫恕罪”,率军参加抗倭立了大功,田州局势才稳定了下来。可是也由于各方面的损失,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还没缓过劲来。 那么泗城州呢?他做岑氏主家,本身的麻烦也不少。首先就是名义有问题,毕竟泗城州的“级别”只是“州”,而岑氏现在还有个土知府存在——镇安府土知府是岑氏的。 好在镇安府虽然号称一府,实力反倒不如泗城州强大,而且连续数代家主都是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之辈,这才没有导致岑氏进一步内乱。 除了名义,泗城州还有个大问题,就是一权两分:现任家主岑绍勋莫名其妙的放弃权力,去过他向往的隐士生活去了,导致现在泗城内部有两个掌权者,一个是岑绍勋的亲信黄玛,另一个则是今日到访思明府的岑凌岑七公子。 对于岑绍勋的做法,外界传言很多,但没有哪一种传言被证明确凿属实,大家唯一肯定的是,黄玛和岑凌二人,必有一个是“乱臣贼子”,因为岑绍勋年仅四岁的独子岑云汉居然被送到桂林“读书”去了。 桂林是广西省治啊,是朝廷在广西的统治核心啊。岑绍勋的独子被送去桂林,那跟送质子有什么区别? 这哪是一个土司家族的正常操作! 所以泗城州这一连串的“神操作”搞得广西各方面人心浮动,都不知道他们家到底怎么回事,唯一比较开心的大概也就是朝廷了——甭管你们在搞什么鬼,反正是你主动送质子,那没得说,咱们肯定笑纳了啊。 在这般混乱并且诡异的局面下,岑七公子不留在泗城州和黄玛争权,反而跑来思明府,这自然就更加莫名其妙了。要不是黄芷汀跟岑七公子见过好几次面,看得出他并不是个傻蛋的话,只怕会以为这家伙是争权失败,跑来思明府求庇护来了。 不过,当黄芷汀和高务实赶到正堂会见岑七公子时,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不至于争权失败什么的,因为他此刻仍是那副俊雅潇洒、翩翩公子的模样,白衣胜雪,手中的描金乌骨扇正轻轻摇着,脸上还露出一副莫名的笑意。 “黄姑娘,张公子,虽只数日一别,在下却实在不胜想念,好在忽然想起,在下与黄姑娘有约,正好趁机前来叨扰一番,呵呵……” 岑七公子说这话的时候笑意盈盈,黄芷汀却不知为何紧张起来,连忙瞥了高务实一眼,见高务实虽然面带微笑,却似乎有些若有所思,不由连忙道:“七公子,你要来就来,可不要打我的幌子。”然后话锋猛地一转:“七公子此来有何见教?” 这话说得高务实和岑凌都是一怔,高务实心道:人家岑七公子好歹也是岑氏公子,泗城州的掌权者之一,黄姑娘何以突然对他这般不假辞色? 岑七公子则是心中暗道:黄芷汀这丫头吃错药了?我前番没跟她争八寨之地的归属不说,这次也没追究她拐带这位白龙鱼服的高巡按来思明府,怎么她反倒对我这般态度?难道……她也猜出了高务实的身份,生怕我此来接近高务实,把八寨的后续安排之事给她搅和了? 这可就有些麻烦了,八寨之事虽然不算无关紧要,可与我想请高巡按帮忙的事情相比却又算得了什么?要是因为八寨之事,闹得我没法接近高巡按,不能取得他的信任和帮助,泗城州的麻烦什么时候解决得了? 不行,我一定得想法子接近他才行,而且还得避开黄芷汀这丫头。 第088章 安南人 就在岑七公子与黄芷汀和高务实会面之时,高璋带着十来名高家家丁也进入了思明府。 确切的说,高璋是紧随岑七公子进入思明府的——他这一路而来,恰巧发现了泗城狼兵队伍,由于这次岑七公子只是前往思明府拜访,而朝廷官军也早已收兵回柳州,所以岑七公子麾下狼兵并未做出战时部署,也就是说,没有派出哨探,只是一路往思明府奔去。 这就方便了高璋的尾随,他早猜到岑七公子的队伍既然是往南方走,肯定只能是去思明府,毕竟自己能发现老爷与那位“土司女子”同行,岑七公子没理由不知道,于是他连找路都省了,直接跟着岑七公子的队伍南下就行。 岑七公子到了思明府后,大队伍停在海渊城外,只带了二十余名家丁进城,由于他本身是大土司家的重要人物,而且按照规矩把随行护卫都留在了城外,黄家的守城狼兵没有阻拦,直接放他入了城。 高璋在城外观察了一会儿之后,也大摇大摆地进城了,他手中有高务实早就开具好了的广西察院关防,除非黄家造反,否则不可能被拦——巡按御史派人来你城中,说不定就是来巡察你会不会造反的,你还敢阻拦? 所以这道关防效果极佳,黄氏狼兵虽然不识字,但守城小校认得巡按察院开具的关防图样,因此高璋得以顺利入城。 入城之后,高璋吩咐众人,先找地方安置下来再图后续。有家丁问道:“咱们不用先打探老爷下落吗?” 高璋笑道:“从那天的情况来看,与老爷同行的应该是一位女土司,此时老爷既然入城,自然是去了土知府衙门,咱们现在也进不去,何必费这番手脚?不如先安顿下来,再伺机与老爷取得联络。” 众家丁称善,于是先去找地方落脚。 托海渊城是个商业比较繁荣的城市之福,城池虽然不算大,但客栈倒有不少,高璋很快找到一家客栈,不过不叫悦来,也不叫同福,叫南客居。 高璋这一行人其实过于显眼,因为他们除了高璋本人之外,其余人穿得一模一样,都是高家家丁“标配”的褐色短打。这还不算,更明显的是他们全部全副武装,除了雁翎刀、柘木弓、两壶箭之外,甚至还带着鸟铳——那其实就是隆庆二式火枪,外人还是习惯称之为鸟铳。 除此之外,每个人还带着弹丸囊、火药囊、杂物囊、铁水壶、干粮包等物,可以这么说,这群人随时可以拉出去行军并上战场。 好在南客居的店家似乎不止一次的看见武装家丁,虽然高璋等人的装备未免太好了一些,但客栈掌柜或许是对城中狼兵的威慑力足够自信,面对高璋等人时还是比较镇定,客客气气地问了高璋等人的需要,又和他谈了谈价格,便很快引着他们去了后院。 南客居这个客栈在海渊城中算是大客栈之一,不过实际上他们这家客栈平时主要是以接待安南商人为主,因此高璋等人一进后院就觉得有些嘈杂。 后院有三栋小楼,南西北三面各一栋,连带向东面而开的客栈食楼一起,正好围成一个院子。院子里住的大多是安南商人,虽然说的话总有股汉话的感觉,但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其实东南亚大部分地区语言受印度文化影响较大,发言偏印度风格,但安南却是个例外,由于本身是从中国分裂而出,受汉文化影响又重,所以在法国殖民统治之前,没有经历严厉的去中国化的越南语偏汉语中古音。 高璋充分展示了高家家丁外出执行任务时的豪迈,十多个人包下了北楼的整个二层,不过价格并不算高,三天四两银子,习惯了京师物价的高璋认为很便宜,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他们一行人的豪气和全副武装的模样引起了客栈中安南商人们的注意,许多安南商人私下猜测他们的来历。 高璋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也懒得在意这些,再说他们一路赶来,也早就累了,于是一群人聚集在高璋自己的客房里商议接下来的安排。 期间来了一位店小二,是来做清扫的,高璋本打算将他打发出去,叫他待会儿再来,谁知这小二竟然是个安南人,根本听不懂高璋在说什么,高璋见此也就懒得理他了,一行人开始商议怎么救出老爷。 毕竟是一省巡按,虽说他之前留了藏头诗下令官军撤兵,但毕竟自己的行踪成谜,柳州方面乃至桂林方面肯定放心不下。三五天或许还能忍,十天半个月就有点难说了,要是一个月没有下文,分守副使姜忻等人绝对会坐不住,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意外,谁也保证不了。 因此高璋虽然不是很着急高务实会出什么事,但却急于请他正式向柳州和桂林通报行踪,给那群热锅上的蚂蚁吃个定心丸。 高璋等人商议的结果也很简单,概括一点说就是守株待兔。他们觉得自家老爷之所以现在都没有主动表明身份,那肯定是想要借此机会巡察思明府,既然如此,老爷肯定会想办法从府衙出来。 这么一来,只要守在府衙门外就迟早能遇到老爷,老爷能一路与那女土司同行,想必是被当做重要客人了的,那就不可能走后门出府衙,如此只要守住正门和两个侧门就行。 高璋这边商议完,恰好那小二也打扫完了,小二点头哈腰连比带划的表示了一番,高璋挥挥手让他去找掌柜复命,然后便开始安排轮流守门之事。 然而那小二离去之后根本不去什么“找掌柜复命”,而是偷偷摸摸地进了南楼的一处客房。 客房中有三名客人,都是安南人的打扮,其中一名老者盘腿坐在里屋的蒲团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念经一般,小二进来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另外两人一胖一瘦,都不甚高,目光中都露出精明之色,咋一看就跟那些行南走北的大商小贩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当小二一进来,这两人的神态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瘦子问道:“查清楚是什么人了么?是不是柳州流官派来调查思明府的人?” 那小二满脸堆笑:“范指挥,这些人是广西巡按御史的家丁,好像是来救高巡按的。” 被称为“范指挥”的瘦子愣了一愣:“救高巡按?黄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把广西巡按给抓了?这不可能啊!” 那小二哪里知道这些,不过他提供了另一个消息,道:“黄氏抓没抓高巡按小的可不知道,不过今天上午,黄家大小姐回海渊城时,是跟一位汉人书生一同回来的……只是,只是那人看着应该不是广西巡按。” “范指挥”问道:“为何这么说?” 小二得意洋洋地道:“那书生年纪太小了,瞧着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怎么可能是一省巡按?” 谁知他这一说,瘦子和胖子立刻对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胖子冷哼一声:“你这蠢材,果然正像明人说的‘有眼不识泰山’。哼,本官看那书生十有八九就是明人的广西巡按御史高务实,也就是明人的六首状元、天下文魁!” 第089章 暗杀高务实(4更破万) 一胖一瘦两个安南人把那小二知道的情况都问明了之后,丢给他一两银子便打发出去了。 小二一走,两人对视一眼,胖子朝里屋那老者躬身道:“盘师公,您老可有什么吩咐?” 老者毫无反应,仍是盘腿坐在蒲团上,一副默默念经的模样。 胖子和瘦子便不再打扰老者,而是坐下商议起来。 瘦子先道:“黎将军,你觉得这姓高的巡按来思明府所为何事,只是例行巡察么?” 胖子黎将军想了想,道:“虽然按例来说,巡按御史到地方之后,每个府都必须巡察到,但其实这条规矩现在大明执行得不严,更不用说是在广西这种一半是土司的地方,此前多少年的广西巡按几乎都不会去巡察土司所治的州府了?” 但他说完这句,又皱着眉头道:“不过这事却也不好打包票,因为高务实这个巡按和过去那些巡按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他这个人……根据我们的情报来看,应该是大明皇帝的亲信宠臣,而且他们家族之前有一位能臣,乃是大明朝鼎鼎大名的大人物,死后被追谥文正的,所以这个高务实说不定也会和此前的巡按有所不同,如果他非要来思明府巡察一番,本官倒也不会觉得很奇怪。” 瘦子范指挥道:“但是黄家的态度好像不对啊。那个黄家大小姐黄芷汀,从咱们此前得到的情报和近来对思明府调查的结果来看,应该是现在思明府黄家真正的掌权者,以她的身份,怎么会以普普通通的礼数对待广西巡按?” 黎将军沉吟道:“你的怀疑的确有道理,这一点我也没有想明白,按理说现在八寨之地的归属乃是广西官场争论最大的事,无论是大明朝廷还是两江土司,都想将这片区域吞下。大明朝廷希望把这块总是叛乱不断的地方彻底改造,而两江土司则想把这块地拿下来,增加自己的力量。 偏偏在这个时候,支持把八寨留给土司的两广总督刘尧诲远在广东,而支持在八寨地区设置流官的广西巡抚张任又中蛊垂死,高务实这个广西巡按便成了最有发言权的广西高官,再加上他是皇帝的宠臣,我怀疑在这件事上,他或许有一锤定音的能力——如此说来,黄芷汀只要不是昏了头,怎么说都应该给高务实最高规格的礼节才对,怎么可能当做普通朋友一般处置?” 那瘦子想了想,忽然目光中露出一丝淫亵来,道:“黎将军,你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那黄芷汀被两江土司、土民称之为‘左江之花’,素来以媚骨天成而闻名,她会不会是打算色诱高务实,从而抓到这高巡按私通土司的把柄,威胁高务实站在她们黄家这一边,把八寨之地立为土司,甚至干脆用黄家之人为土官镇守八寨?” 黎将军听了,倒也不觉得这个可能性一点没有,认真地想了想,才稍稍皱眉问道:“可是据我了解,广西土司如岑黄之流,自从大明建国之后,便一直强调自家乃是汉人血统,甚至开始学习起汉人的礼教来。这黄芷汀好歹也是思明府知府的长女,又是实际执掌大权之人,她会愿意为了八寨那顶多一州之地而向高务实自荐枕席么?” “呵呵,黎将军你可能忘了刚才小二说的一个细节了。”范指挥嘿嘿一笑:“刚才小二可是说了,‘那书生身长八尺有余,长得很俊’,哼哼,汉人说得好,自古姐儿爱俏,这高务实门第又高,才学又佳,听说还有钱得很,自己更是皇帝的宠臣,黄芷汀一个僻处蛮荒的土司之女,向他自荐枕席有什么不乐意的?漫说高务实能为她黄家取得八寨之地,便是没有这八寨之地,她说不定都会乐意呢! 黎将军,你也别以为这些土司自称汉家血统,又开始学习礼教就有多大不同了,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给自己脸上镀金,统治起来更加方便稳妥罢了,实际上土司依旧只是土司,他们不可能真把自己当汉人看——要不然,她黄芷汀的阿爹和兄弟都活得好好的,她拿什么名义掌权?汉人会允许出现这种事?这就好比皇子活着,能轮得到公主摄政吗?” 范指挥这番话算是说服黎将军了,那黎将军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这土司毕竟还是僮人的土司,他们只是给自己披上一层汉人血统的遮羞布,以此来显示自家在土民面前的高贵,而并不是真把自己当汉人看待的。” 他顿了一顿,思索着道:“那也就是说,她真有可能是想要这样做?” 那范指挥咽了咽口水,叹息道:“这投胎可真是一门大学问啊,就好比高务实这厮,平白无故就能有这样一位大土司家的小美人儿投怀送抱,真是叫人眼馋得紧。” 黎将军呵呵一笑,道:“范指挥,只要咱们这次的任务干得成功,到时候大明与北朝多半会要兵戎相见,就算打不起来,北朝也势必把精兵集中在北部边界。 哼,伪谦王莫敬典死后,北朝军中再无一人堪称名帅,届时又把兵力调往北部,以我朝谅国公之雄才伟略,岂能不抓住机会北伐逆臣,一举荡平莫氏?到时,谅国公自然是再造乾坤的第一大功臣,可是你我二人自也少不得一份殊功,区区金帛美女又算得了什么?” 谁知那范指挥却叹息一声,神色恹恹地道:“黎将军,你是没见过黄芷汀,那可真是天姿国色,但凡是男人,见了她哪有不动心的?尤其是,她还是黄家这般数百年大土司家的掌权宗女。黎将军,你想想,要是能把这样既美艳又高贵的女子压在身下,那可真是……” 黎将军并没有见过黄芷汀,自然体会不到范指挥这番心情,仍是呵呵笑道:“既然范指挥喜欢地位高贵的美人,不如回去之后我帮你向谅国公提一提,到时候北朝莫家的公主郡主之流,你自己去挑一两个就是了。” 范指挥心道老子可不相信莫朝那些公主郡主能有这黄芷汀漂亮。不过想归想,能有个公主郡主睡睡,想来也是很爽的事,所以他还是大笑着拱手谢过了黎将军的好意。 黎将军见总算应付住了他,便把话题转了回来,道:“好,咱们现在算是大概猜出了高务实来思明府的用意,也猜出了黄芷汀的打算,接下来就要好好算计一番,看看怎样才能在这中间想个法子出来,挑动大明和北朝,让他们两家兵戎相见。” 别看那范指挥提到美女的时候淫邪不已,但一说到正事,他倒也马上能够整理思路,把精神集中起来。他听了黎将军的话,思索了一下,道:“黎将军,我总觉得咱们上次对张任动手的事情是不是干得太过于隐蔽了一些,要不然为何直到现在大明方面都一点反应没有?按照咱们原先的计划,可是要让大明把凶手明确定在莫茂洽头上的。” 说起这件事,黎将军也是皱眉,悄悄朝里屋瞥了一眼,叹道:“或许的确是过于隐蔽了一些,可能瑶蛊神秘,张任身边又没什么了解瑶蛊的人,因此始终查不出原因和来历。咱们好不容易趁着北朝派人出使的机会,又花了大价钱将师公安排进使者队伍,想不到最后弄成了一桩悬案,那张任说不定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病重垂死了呢。” 那范指挥神秘一笑,道:“师公说那张任现在还没死,必然是有人在用换命之法给他引出蛊毒,不过不管怎么引,他也就能再活两个月左右了,咱们还是可以在这两个月内想办法提示一下桂林方面……不过这事现在不着急了,下官突然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那黎将军眼前一亮,忙问:“什么主意?” 范指挥指了指思明府知府衙门的方向,笑道:“咱们可以打一打那位高巡按的主意。” 黎将军看来对于阴谋诡计这一块的业务不是很熟练,听了这话之后有些迟疑:“现在可没有北朝使团了,怎么打高务实的主意?” 范指挥笑道:“他不是来巡察么,巡察可不能只住在府衙里头,必然是要到民间来的,只要到民间来,咱们就有办法可以想了。” “范指挥不妨细细说来,黎某洗耳恭听。”黎将军看来很会做人,一番话充分给了那范指挥面子,听得范指挥心头爽快。 范指挥道:“有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咱们冒充北朝的探子,假装发现了高务实的身份,然后下蛊暗杀了他。” 黎将军皱眉道:“为何还是要下蛊?弄些北朝的兵器来杀他不就行了?若是下蛊的话,可别到时候大明这边又找不出线索来,那咱们岂不是白忙乎了?” 范指挥摇头道:“这次肯定要把线索留得明显一点,而且必须让人知道是北朝下得手……至于为什么非要用下蛊,而且是下瑶蛊,这是因为一旦明廷发现是瑶蛊,定然立刻联想到八寨,于是他们一定会对八寨实行改土归流,这样就激化了明廷和土司之间的矛盾。而明廷和土司之间的矛盾冲突一旦激烈起来,明廷就无法集中全力真的对北朝来一场灭国之战,咱们也就不必担心引狼入室,反落得个鹊巢鸠占了。” 黎将军立刻明白过来,这范指挥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思考问题却很全面,难怪被派来和自己搭档。 当下笑道:“范指挥妙计,此事若成功,本将军亲自在谅国公面前为你请功!” 第090章 请按台主持公道 岑七公子在广西土司界毕竟身份高贵,黄芷汀虽然怕他来挖自己的墙角,却也没法不以礼数相待,给他单独安排了客院暂住。 本来她脑子里还一瞬间产生了“要不要把岑凌扣在思明府”的想法,但很快便排除掉了。有两个原因让她不想这么做: 一是泗城州目前处于两虎相争之势,一旦把岑七公子扣在思明府,则黄玛可以立刻掌握泗城州的大权,可黄玛的黄又不是思明府黄氏的黄,他掌握泗城州对思明府有什么好处? 且不说岑绍勋没死,就算死了,他的独子岑云汉现在就在桂林,黄玛如果敢篡泗城州的大权,最有可能导致的结果,就是朝廷借此机会出兵泗城州,泗城州虽强,但其既然是僭主当政,桂西岑氏其他各支必不肯相帮,反而可能响应朝廷号召一起出兵泗城,届时泗城必败。 泗城若是败了,会有什么后果?咋一看是岑氏再次出现主支衰落,相对来说黄氏可能凌驾于岑氏之上。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到那个时候,朝廷说不定会直接在泗城州改土归流,将直接统治的流官派往桂西土司的核心要地。 就算朝廷决定稳一点,也可以派人送岑云汉回去袭职,然后借口岑云汉年仅四岁,无力统治泗城,派出流官任同知来辅佐他,并实际掌握泗城——这么做的话,朝廷就掌握了全部大义,周边土司连造反的借口都找不到,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见不论朝廷怎么选择,对于广西土司而言,泗城州的“失陷”都是一场大败。那不光是岑氏利益受损,而是整个广西土司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因此,扣押岑七公子虽然看似让黄氏找到了一个可以取代岑氏而成为广西第一土司世家的机会,但这颗香饵的背后,却是朝廷虎视眈眈的血盆大口,最后必然得不偿失。 而另外一个原因,就有些说不出口了。黄芷汀觉得自己如果这么做的话,可能会让张公子产生误解,觉得她有多狠毒一般。 不论这两个原因哪一个更重要,反正岑七公子便这样得到了“做客思明”的机会,住在离高务实所住客院不远的另一处客院之中。 安排好了“张公子”和岑七公子,离府大半个月的黄芷汀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只能先去接见自己手下的各级土官,并赶紧处理一下近期思明府的一些积压政务。 她前脚刚走,岑七公子后脚便出了自己的客院,往高务实所住客院而去。 岑七公子毕竟是贵客,黄芷汀也不好下令不准他出门,最多是不能随意在后院走动而已,但几个客院都是相邻的,在客院之间走动,黄氏家丁自然不好阻拦。 岑七公子翩然来访,高务实似乎早有所料,笑呵呵地将他迎了进去,然后便吩咐黄芷汀派来侍候他的下人出去等候。 黄芷汀对他礼遇极高,下人们又搞不清状况,自然只能奉命离开,留下两位贵客交谈。 谁知他们刚走,刚才一直与高务实平礼相见的岑七公子便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以下官参加上官之礼参见,口中道:“广西承宣布政司下直隶泗城州土判官下官岑凌参见广西巡按御史老爷,按台金安!” 高务实怔了一怔,下意识还想掩饰:“岑七公子……” “下官不敢,按台有事但请吩咐。” 高务实嘴角抽了一抽,暗道:次奥,我暴露了?我就说岑凌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跑来思明府,原本还以为是老子才华横溢让他实在舍不得被黄芷汀半路截胡,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啊,还是这个巡按御史的身份值钱! “嗯……你且起来说话。”反正已经暴露了,而且岑凌都大礼参拜了,显然是有足够把握,这时候在隐瞒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谢按台。”岑七公子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就和平时的土司们见了广西巡按没什么两样——前提是这土司没打算造反的话。 “岑判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本按身份的?”其实高务实还是刚刚才知道岑七公子的官职的,不过土司的官职虽然与朝廷流官名字一致,最多前面加个“土”字,但实际上可是完全不同的。 土司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而且“杀人不请旨,亲死不丁忧”,这差别可大了去了。 而且,他们头顶上的官职其实跟他们在所治之地的实际执掌其实未必一致,譬如岑凌这个土州判官,按朝廷制度而言,乃是知州的行政助理,分掌粮粟、屯田、水利、巡捕、牧马等事,秩从七品,然而他却可以满广西乱跑,甚至来思明府做客来了。 “回禀按台,下官见到了按台的刻壁留诗。”岑七公子拱手答道。 哦,原来这家伙跑着跑着又折回去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这件事,而是问道:“你来思明府,是为本官而来?” “按台英明,下官正是有事要请按台主持公道。”岑七公子正色道。 这倒是让高务实有些诧异,你这么大个土司,朝廷又没有冤枉你造反,你有什么要我主持公道的? 不过巡按御史的职责中倒是也没特别说土司就不在他巡察的范围之外,所以对方依着规矩请他“主持公道”,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因此高务实点了点头:“你有何冤情,只管道来,本按自会明察。” 岑七公子道:“下官要告本州土同知黄玛无视朝廷制度,软禁知州、暗害知州之子、篡夺泗城、居心叵测、意图造反!” 泗城州二虎相争的情况高务实在黄芷汀那里已经得知了不少,只是黄芷汀也只知道泗城州土知州岑绍勋不理政务,一切交由黄玛与岑凌二人打理,却不知道他竟然是被黄玛软禁了! 而且照岑凌刚才的说法,这黄玛还暗害岑云汉?难怪岑云汉被送去了桂林,原来不是什么主动提供质子,而是送去避难去了。 这可是足以震动广西的大事,高务实不敢等闲视之,目光一凝:“兹事体大,你且详细道来,不可漏过一处,更不可文过饰非。” 岑凌便说不敢,然后便将泗城州所谓“二虎相争”的前因后果禀告高务实高巡按。 按照岑凌的说法,那黄玛家族乃是在昔年岑猛攻打泗城州时才崭露头角的,“贵不过三代”。当时黄玛的祖父本来只是泗城州一名普通土目,靠着家族势力,把持几个村的地盘,有事时奉知州岑接征调。 岑猛来犯时,岑接自忖不敌,因此将州城凌云城附近的土目征调一空,共同守卫凌云城。这一场仗前文说过,来来回回打了好几年,而黄玛的祖父由于作战得力,渐渐被提拔到更重要的职务上。 而由于岑猛的在凌云城周边来回扫荡,不少原本实力较强的宗族都元气大伤,黄玛的祖父则靠着战功和岑家的信重与封赏,实力逐渐扩张,到了朝廷平定岑猛之乱时,黄玛的祖父已经是凌云城附近除岑氏本家之外最强大的土目。 经过黄玛之父,到了黄玛成为土目时,此人一边伪装成岑绍勋的得力走狗,对岑绍勋的吩咐和要求有求必应,一边瞧瞧拉拢“四门土目”——就是负责凌云城城防的几家土目世家,终于暗中完成了对凌云城城防兵力的基本掌控。 岑绍勋性喜渔猎,经常带着小队狼兵出凌云城外的山间钓鱼、打猎,终于在一次打猎归来之时,被早有篡权阴谋的黄玛假传命令调走了岑氏本家掌控的狼兵,进而软禁起来。而岑凌当时年纪不大,平时又极少露面,因此被黄玛忽视。 临危之际,岑凌却在依然忠于岑氏的家丁、部下的支持下,从府中接出了刚刚出生不久的岑绍勋独子岑云汉,杀出重围,并赶往被黄玛调走的岑氏狼兵中,打算率部杀回凌云城。 然而,凌云城乃是泗城州数百年统治的核心,尤其是在岑猛之乱时经过再三加固,狼兵虽勇,但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攻城的准备,攻城器械严重不足,只能顿兵凌云城下。 而且黄玛拉拢了四门土目,实力已然不弱,加上又控制着岑绍勋,岑凌更是投鼠忌器——确切的说,当时双方处于一种“麻杆打狼两头怕”的状态,谁也奈何不了谁。 岑凌攻不进去,黄玛也不敢出来和岑氏狼兵主力交战,双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最后还是黄玛做贼心虚,假借岑绍勋的名义下令双方握手言和,同时秘密派人与岑凌商议,在保证不暗害岑绍勋的前提下,双方维持和平,共同执掌泗城州——这个共同执掌,其实就是黄玛控制凌云城,以岑绍勋的名义发号施令,而岑凌控制泗城州其余各地,听不听号令那就看双方的博弈结果了。 不过,没有凌云城在手的岑凌始终不放心岑云汉这个小侄儿的安全,最后干脆一咬牙,将他送去桂林“为质”,虽然地位有些尴尬,但却可以保障安全——朝廷做事毕竟还是讲制度、讲“师出有名”的,他岑家都送质子了,朝廷还不至于完全不要脸,依然对岑家动手。 泗城岑家的故事讲完,现在便轮到高务实表态了。 第091章 讨价还价 高务实并没有马上作答,而是沉吟了片刻,才问道:“岑判官,你虽是土官,但也应该知道,非科、道言官而参劾上官是什么性质。当然,鉴于你所告之事乃出于土司之特例,可以特事特办,是以本按姑且不论。本按现在想问你的是,此事既然是发生在三四年前,那为何你直到今日才来向本按禀告?” 岑凌道:“按台容禀,此事发生之时,下官尚无官职在身,这州判之职乃是在将下官侄儿云汉送至桂林之后数月,才得朝廷封赏的。但自从近年来两广瑶乱四起,前两广制军殷公正茂、郭公应聘、凌公云翼等莫不为各地瑶乱奔走忙碌,下官虽是土官,亦知大局,不敢于彼时劳烦朝廷。” 这话高务实听了自然不信,或者说不能全信。这些年两广瑶乱四起固然是事实,从殷正茂、郭应聘、凌云翼到现在的刘尧诲,哪一任两广总督都把剿灭瑶乱当做主要任务,甚至连倭寇之患都放在次要此时两广仍然时不时有倭寇袭击,但实际上其人员以明朝海盗为主,而最近也最大的一场瑶乱,就是八寨之乱,这是去年才摆平的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朝廷方面的确有可能顾不上泗城州内部的权力纠纷实际上朝廷在处理类似事务的时候,经常会先等土司内部打得两败俱伤再出手……咳,这个就不多说了。 但是,虽然有这样的客观事实,高务实也不会相信岑凌所说的什么顾全大局。 他一个土司之家的贵公子,自家老巢都被“叛臣”占据了,家主被软禁,幼主不得已而成为朝廷质子,要不是因为手中掌握着战斗力强大的岑氏嫡系狼兵,这自家局面离万劫不复都不远了,他还会去考虑什么朝廷大局? 开什么国际玩笑,有这个觉悟还做什么土司,不如好好读书准备去燕京做阁老好了! 不过高务实也没法肯定岑凌当时的具体想法是什么,或许他不想家丑外扬,打算凭自己的一己之力收复凌云城?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今天又把事情捅到自己这里来了呢? 当然,怀疑归怀疑,不要钱的赞扬大可以随便丢,高务实自然是面不红心不跳地送了几顶高帽子过去,然后才道:“你能来像本按禀明此中情况,本按是欣赏的,只是此等大事,本按也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总须调查清楚,方好处置。” “按台放心,此中道理,下官是明白的。”岑凌说完,又有些欲言又止之色。 高务实看在眼里,倒也不介意陪他演戏,便道:“岑判官可是还有什么担心,不妨一并道来,本按自有定夺。” 岑凌果然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面有郝然之色地道:“岑家不幸,竟出了这等叛逆,今虽有朝廷天威可仰、按台正气可倚,黄玛叛逆授首伏诛已是计日可期……然则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下官面上无光倒是小事,就怕将来家兄因此大失威望,以至于治下土民民心不稳,有损广西平靖,罪莫大焉。” 哦,岑凌是想让我替他保密……看来他对岑绍勋倒是忠心耿耿,这种局面之下居然没想要借我之手,在剿灭黄玛的同时也给他那大哥岑绍勋来个非正常死亡。 要知道,如果在解决黄玛的同时顺便岑绍勋也死了,那接下来要么朝廷让他接任土知州,要么让岑云汉回去袭职,但哪怕是岑云汉回去袭职,由于年纪太小,也必然需要他这个叔叔辅佐说是辅佐,相当于“摄政”。 当然,朝廷也不是没有可能直接改土归流,或者弄个流官同知去“辅佐”岑云汉。可是仔细想想,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朝廷也要酬功啊。他这样的行为,对于朝廷而言,乃是维护正统,甚至带点存亡继绝的意味,这一点很重要,朝廷只要没抽风,是不可能对这样的人进行打压的,因为这就是大义。 对于朝廷而言,大义有多重要呢?当年朝廷平定思恩之后,莫名其妙的打压岑猛,最后闹出来那么大的乱子,这教训可是够重了。所以,再犯一个比打压岑猛更严重的错误,那朝廷就简直蠢到没救了。 不过,这件事保密不保密,只是跟岑家有关,以朝廷的立场来说,并不需要担心什么岑绍勋会不会威望扫地这样的问题。甚至高务实还觉得,岑绍勋威望扫地对朝廷而言,完全是一桩好事。 泗城岑氏是眼下岑氏的主家,包括名义上地 第092章 莫朝在作死 抚台中的是哪种瑶蛊,这个问题高务实现在当然还回答不出来,不过这一条他也不打算掩饰,便直说了:“这件事目前尚在求证阶段,不过已经有了稳妥的求证办法,相信不要多久便能得出结果。” 高务实这样回答,岑七公子心里就有了数,他心道:看来高务实的确是在调查这件事,只是他来广西毕竟太迟,这件事恐怕才刚刚着手,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张任能够坚持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虽然岑七公子对于朝廷中的那些派系之分不是很清楚,但至少现在有一点是明确的:张任主张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而高务实目前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柳州放出的风声显示他多半也是支持改土归流的,而眼下则又多了一个佐证,那就是他在替张任调查“病因”,也即是中蛊事件。 由此便可以推断出高务实的态度,应该是和张任一致的,换句话说,他和张任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 八寨地区的归属固然重要,外界都认为无论岑家还是黄家,都必然不能容忍八寨地区被派驻流官。但岑七公子自己却知道,他是完全可以放弃八寨地区的。 因为条件不允许他坚持! 那日龙首湖边四大土司之会的时候,他之所以能够克制情绪,让黄芷汀支持的赵家取得他的首肯,原因也在于条件不允许。 泗城岑家自己都有倒悬之危,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八寨之地? 说到底,八寨之地原先名义上是朝廷以南丹卫强压着,实际上差不多还是瑶人在自治,这里头何尝有一丝一毫两江土司的事? 两江土司之所以不乐意朝廷直辖八寨,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不愿意看见朝廷力量在广西进一步扩张,但是眼下情况不同啊,他泗城岑家内部都一团乱麻了,哪里还管得了大几百里之外的八寨之地? 退一万步说,八寨之地不过也就是一个州的局面,朝廷手里多一个州少一个州,真的有那么大的影响吗?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只要朝廷依旧认为直辖统治左右江地区不划算,需要土司镇压地方而不给朝廷造成更多的麻烦,朝廷就不会强行把这种流官直辖往左右江地区推广。 说到底,朝廷的思路其实双方都明白:搞蚕食,不搞鲸吞。 鲸吞虽然听起来气魄雄伟,实际上那是可能噎死人的! 广西这地方,整个省加起来交的税还不如苏州一个府,但是朝廷统治苏州要什么成本?朝廷这些年每年花在广西的钱又是多少? 苏州府一年交的正税差不多就有三十万两,而广西呢?现在一年要花三十万两! 这还是在朝廷只直辖了广西一半的情况下,要是强行吞并土司,全部一刀切的改土归流,别说三十万两了,六十万都打不住,甚至一年花一百万两来用做镇压广西zàofǎn的军饷也不是没可能! 广西出好兵,那真不是说着玩的。这一点不光是岑凌等广西土司清楚,实际上高务实比他们还清楚! 高务实以前可是上过党校的,他知道解放战争时期,有一位战功赫赫、“专打神仙仗”的大将曾经对部下有过这样的指示:“要分清guo民党军中哪些是精锐部队,一要看装备,美式装备的肯定是精锐部队;二要看口音,广西口音的部队一定也是精锐部队。如果是既有美式装备又有广西口音,那绝对是guo民党军中最精锐的。” 如果这还不够说明问题,那么那支着名的大别山部队,还有一个明确的作战思路可以佐证:先打杂牌军,后打中央军,避开桂军。 而最有意思的是,红军强渡大渡河的18勇士之中,有16位是广西人,在飞夺泸定桥的22勇士中,也有17位是广西人。 所以从统治的角度来看,广西这地方保持稳定才是大方向,因为一出乱子……别的先不提了,户部首先大出血啊! 好歹目前来看,僮人土司大体上还是听招呼的嘛!狼兵说征调就征调,而且还是自备干粮出征,连饷银都不用发,这么好使的部下,为什么要把他们逼反? 因此岑凌很有把握,即便不争八寨之地,朝廷也不会因此就小瞧了土司的作用,一下子抛弃土司来全盘改土归流。 再说,他本来就已经让了黄芷汀一步,就算朝廷直辖八寨,首先不也应该是黄芷汀不乐意么,他着什么急? 当然,他并不知道黄芷汀和赵家之间达成的协议,黄芷汀其实也不是很在意八寨之地,她要的龙州。 岑七公子一脸沉痛,道:“按台,抚台的病情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啊……早一步查明真相,下官以为还是很有必要的。” 高务实刚才无非就是想告诉岑凌,不要以为没有你,我就查不出问题了。而岑凌的回答则是,有我效率更高。 底线清楚,那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高务实露出笑容:“嗯,岑七公子说得有理,既然如此,七公子不妨说一说,这其中到底是谁在捣鬼……至于七公子之前说的事,本按当然也会帮衬着些。” 高务实好歹也是六首状元、皇帝近臣出身,岑凌对他的信誉暂时还是比较相信的,既然他这么说了,岑凌不得不信,于是便道:“抚台中蛊,乃是那次莫朝使臣之中有人动的手脚。” 高务实瞳孔微微一缩,问道:“七公子如何得知?” 岑七公子并不隐瞒,道:“忻城莫氏土司素来与我岑氏亲近,而他们与莫朝……呃,过去也算是同宗,多少有点联系,知道一些内情。” 高务实心道:你岑七公子卖起队友来可是有点狠啊,光是这条消息,就够朝廷把莫氏土司一锅端了。 不过,他可能误会岑凌了,因为岑凌马上接了一句:“莫氏知道消息之后大为震怖,又不敢冒着出卖同宗的危险来向抚台、按台报禀,只好将消息告诉下官,由下官来帮他们转达一下……” 莫氏土司只不过有个忻城县,高务实并不放在眼里,倒也不妨给岑凌一个面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既然他们没有知情不报,这件事本按可以暂不追究。” “但是。”高务实忽然来了个转折:“本按有些不能理解的是,就算莫氏与莫朝乃是同宗,毕竟早已分开多年,莫朝干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又怎会让莫氏土司知晓?” 岑七公子解释道:“此事下官正要禀报,莫氏土司之所以如此惶急,就是因为他们在此事中被莫朝欺瞒,结果不经意之间干了一件坏事。” 高务实一皱眉头:“此言何意,他们做了什么?” 岑七公子叹了口气,道:“此前八寨之乱,虽然我朝廷天兵战果辉煌,一举荡平八寨逆匪,但八寨瑶人之中,还是有不少厉害人物逃窜而走,其中就有人隐瞒了身份,假装是其他地区的瑶人,投奔到了临近的忻城县。这里头有几个能使瑶蛊之人,被莫氏收留……后来莫朝那边不知为何得到了消息,想法子找莫氏要走了几个,莫氏看在同宗的份上,也就给了。” 后面的话高务实已经不需要他继续编了——这明显是莫朝花钱从莫氏土司手里买了几个会用蛊的高手去害张任,莫氏土司要么是故作不知,要么干脆就是知情不报,任由莫朝乱来。当然,他们也有可能的确没想到莫朝要干这么大一笔买卖。 只是这里头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解释不通。 高务实打断岑七公子的话,问道:“莫氏土司的过错暂时不必去谈,本按现在想不明白的是莫朝,他们吃错药了吗?自家掌兵的所谓‘谦王’莫敬典刚刚病死,他们不去防着黎朝趁虚而入,反而来撩我大明的虎须,难道是担心死得不够惨?” 第093章 扑朔迷离(4更破万) 对于高务实的这个问题,岑凌当然也考虑过,不过他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莫朝希望广西先乱一阵子,有什么事都先等他们找出一个代替莫敬典的统兵人选来再说。→八+++八**读==书^^≥ 岑凌把他的判断或者应该说猜测说给高务实听,高务实听罢,依然有些怀疑。但是他对越南历史了解不足,一时之间有些难以判断。 高务实目前对安南的了解,主要出自于张任和黄芷汀向他所说的一些情况。 根据张任和黄芷汀的介绍,当年莫登庸向大明纳降求封,大明下诏降安南国为安南都统使司,封莫登庸为安南都统使之后,安南就在法理上成了大明版图,莫朝也成了唯一受到大明承认的合法zhèngquán——这没开玩笑,此时诸如朝鲜、安南之流,有没有得到大明承认,就是合法和不合法的差别。 但是大明对于莫朝的承认,直接导致中兴的黎朝反莫运动加剧,各地反莫事件风起云涌。复兴的后黎庄宗派遣阮淦、郑检、郑公能、赖世荣等人已经攻取了西都清化,占据了南部的大片土地,在西都重建后黎朝。后黎朝的遗臣纷纷前去投奔,支持后黎朝的莫朝地方官员也纷纷倒向后黎朝。 而此时的莫朝却发生了内讧,于是在莫登庸于病逝后,莫福海独自掌握权力。不久后莫福海也病逝,其子莫福源继位。 但是,泗阳侯范子仪不承认莫福源的地位,并在御天府华阳立莫登庸之子弘王莫正中为帝,使得莫氏宗室争权内讧,丧失了乘中兴黎朝立足未稳,发动进攻的机会。 此次莫朝内乱,使得国势日衰,无法消灭后黎朝,安南由此进入了南北朝时代。℃∮八℃∮八℃∮读℃∮书,.⌒.o≈ 黎朝这边,此时反莫朝势力代表阮淦被部下毒杀,实权掌握在郑检手中,郑检与莫朝抗争并多次主动进攻,还趁莫朝内乱煽动莫朝将领黎伯骊、武文密倒戈讨伐莫朝,实力大增。 此后郑检大军进攻莫朝首都东京,皇帝莫福源出奔金城,留莫敬典率兵在东京升龙防御,击退了郑军。此后,莫朝又与后黎朝多次发生交战,互有胜负。 然而总的来说,莫朝之所以能维持这样的局面,靠的既不是民心,也不是国力,而是莫敬典的个人领兵才能。 然而现在,莫敬典病死了。 那么按照高务实的所知的情况来推论,莫朝当然应该是很紧张的。 只是……莫朝难道就紧张到了这个程度,居然因为担心大明干涉,就来下蛊毒杀广西巡抚,目的却仅仅只是为了让广西乱上一乱? 高务实怎么想都觉得这个理由实在太不充分了! 张任虽然是广西巡抚,可他是个流官啊,就算他真的被毒杀了,朝廷只要一纸令下,随便派一个新的广西巡抚过来接任就完事了,难道广西还会因为张任之死就大乱一场不成? 说句不客气的话,当年王阳明在两广任上之时,都没有重要到这个程度,又何况张任! 所以这件事,高务实实在有些难以置信,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作案动机不明确。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怀疑岑凌是不是在故意诱导自己的思路,因为如果从动机上来说,最有可能毒杀张任的不是什么安南莫朝,而正是广西的土司们。 此前高务实在那次与张任的夜会中,曾经从张任口中得知他只有三次会见不熟悉的人。 其一是一批儒学教员,这个直接排除了,甚至不用解释。 其二就是安南使团,这个当时也是被高务实排除掉了的,原因就是对方没有动机,想不到今天却被岑凌拿出来指证说就是他们干的。 其三才是当时高务实最为怀疑的对象,也就是刘尧诲召集了一帮子土司或者土司代表与张任会面的那次。 这次会面,调查起来的唯一麻烦在于出席的人太多了,大大小小各家土司几乎都来了人,光是姓岑的和姓黄的就有一二十个,搞得高务实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处查起。 黄芷汀虽然执掌思明府政务已经有好几年了,但就高务实最近的观察来看,她对大明朝廷是有明显畏惧心态的,说她派人毒杀张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那么,岑凌呢?有没有可能是他贼喊捉贼? 高务实觉得,这个可能还真不能排除,至少在确认泗城州内部变乱属实之前,这个可能是不能排除的。 甚至,以高务实这个自己喜欢玩阴谋的人看来,即便泗城州内乱属实,也不能确保岑凌没有毒杀张任——从最坏的情况考虑,谁知道岑凌是不是玩了个连环计,先给张任下毒,弄死这个主张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的巡抚,再用真实的泗城州内乱一事来扰乱自己的视线,继而排除掉他毒杀张任的嫌疑? 虽然高务实也怀疑岑凌有没有这样的疯狂和手腕,但至少有这样一种可能,那他就不能轻易相信岑凌的话。 郭朴当年评价高务实的话,现在可能要一语成谶了,高某人还真是“算计过甚”。 不过,以高务实的演技,自然不会让岑凌发觉自己已经受到了怀疑,所以他思索片刻,仍然显得一脸纠结,深深皱着眉头,问道:“莫朝现在的都统使——算了,就说安南国主吧,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个人你有没有什么了解?本按的意思是说,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干这样没头没脑的事?” 莫朝毒杀论本来就是岑凌提出来的,他当然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高务实这么问,明显是给岑凌送梯子,岑凌自然果断顺着梯子往上爬:“下官以为,莫茂洽此人是有可能这样做的。” “哦?理由呢?”高务实不置可否的问道。 岑凌立刻道:“这莫茂洽乃是莫福源之子,嘉靖四十二年二月生。次年二月初七日,莫福源因患疹痘病死,莫茂洽继位,当时年仅两岁。由于莫茂洽即位时尚为冲龄,便由谦王莫敬典主持军事,应王莫敦让主持内政。其他安南重要大臣如驸马岸郡公莫玉辇、石郡公阮敬等都被提升到辅政大臣的位置,执掌兵权,尽力辅佐…… 简单一点说,就是此人从继位至今,根本没有亲自处理过什么政务,而现在莫敬典这个莫朝的擎天玉柱倒了,莫茂洽一个少年国主,无论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下官以为都不算很意外。” 这……似乎倒也有些道理。 高务实也有些动摇了,如果莫茂洽这个莫朝“皇帝”是个什么执政经验都没有的少年天子,那倒也的确不能完全排除他脑子抽风的可能。毕竟,莫敬典虽然是莫朝的擎天玉柱,可是说不定在莫茂洽看来,这也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 在他心里,莫敬典说不定跟霍光都有的一拼,这样的话,莫敬典一死,他兴奋之下希望力主一些事情来树立自己的权威,倒也是可能的。 高务实有些烦闷,张任中蛊毒一事,怎么好像越来越扑朔迷离了。11 第094章 经济控制(上) 帮岑凌保密这件事,最终高务实还是答应了下来,虽然对于莫朝是不是下蛊毒害张任的凶手一事,他心里还有不小的疑惑,但眼下这情况,能有个怀疑目标总好过连疑犯都确定不了。 至于泗城内部的是否曲直,高务实大致还是相信岑凌所言的,至少一条,人家的确把岑云汉送到了桂林,这么大个重要质子都交了出来,背后如果没点问题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不过相信归相信,要不要帮,或者说怎么帮,这个暂时还不必着急。高务实这厮做事,大的良心只有一个基本点,就是对延续汉人王朝有没有好处,其他的时候,他的良心远不如理智起的作用大。 所谓理智,说穿了就是讲利益。唯一与普通人不同的是,高务实讲利益现在已经基本不是讲钱了,至少在如今的广西,他不觉得有谁配和他谈钱。 别看“思播田杨,两广岑黄”名头响亮,可人家这名头靠的又不是有钱,要论有钱,南京的魏国公府一家说不定就能吊打他们这四大土司家族,那有顶个卵用? 撇开贵州那两家先不去说,就说岑黄两家,按照黄芷汀给他交的底来说,这两大家族如果能团结起来并且不顾后果,最多两个月就能拉出十万狼兵来,还都是正儿八经能打仗的山地精锐,这他娘的是魏国公府能比的? 然而这么牛逼岑黄两家,如果论钱的话……朝廷对思明府一年的的贡赋要求才七百九十五两银子,对泗城州的要求是一千零四十两,即便这是不计算其他“土特产”的指标,可是也能看出他们两家在银钱上的窘迫。 就算把岑黄两家的各自主家年赋加在一块儿,放在高务实眼里也根本谈不上什么事。甚至夸张一点,高务实怀疑广西土司们全部加在一块,一年上缴的贡赋可能也就一万多两——最多两万。 两万两,呵呵……天津港不算船队的收入,就光是坐在港区收租,两个月就差不多能进账三万两了,去掉各项开支,还算一点冗余,一个月算一万两的纯利那是一点问题没有。 两万两银子,无非是天津港坐地收租两个月的买卖罢了。 所以高务实根本不会去考虑在土司身上刮银子来当做利益,土司手头最值钱的资本其实就两样:土地和狼兵。 土地没什么鸟用,至少对于高务实而言没什么鸟用,别说高务实基本上不知道桂西、桂南有什么优势矿种,就算记得他也没兴趣去开采,因为一来不能保证安全,二来交通也不是很方便。 相对来说黄家所在的桂南还好一点,真要有什么优势物产的话,可以走明江河往钦州运,然后通过海路运到广州,那倒是能跟高务实的广州私港联系起来。可是他不能确保黄家一定会老老实实跟他合作,所以这事儿暂时不必想。 至于岑家的桂西之地,虽然也可以通过左江-珠江水系连通钦州甚至直接到广州,但那就跟高务实更没有关系了,他又不是穿越成岑氏土司,犯不着帮他们想生财的门路。 这么看来,岑氏对高务实可能有用的地方,就只剩下狼兵了。但狼兵的长处是打仗,高务实又不造反,狼兵能帮他什么? 所以说巡按制度还是有其优越性的,像高务实这样的涉足广泛产业的人,都愣是找不到能跟广西地方达成利益联盟的立足点。 诶,等等,等等等等……利益联盟?立足点? 刚刚送走岑凌的高务实忽然一拍额头,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能把我最擅长的手段都给忘了呢!土司虽然未见得多听话,可那是因为大明朝廷对土司来说只是个正统名义的来源,土司本身不仅不能从大明身上获取利益,反而每年还要搭进去一笔钱,甚至还得随时应付朝廷的征调。从这个程度上来说,土司不仅是做了大明的小弟,要帮着大明出工出力,甚至还要拿钱上贡……所以他听话只是因为打不过‘大哥’,不听话也只是因为‘大哥’要得太多?” 高务实的心思一下子就活泛起来了,暗忖:那么,我能不能靠利益拉拢,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对土司拥有一定的控制能力呢? 拉拢倒是好办,反正他们穷,我又不缺钱……但光给钱有个屁的控制力?除非能控制他们的经济命脉才行。 但是以两江土司目前的生产力而言,他们的经济命脉无非是种田罢了,还大多都是山田,放开了让我买我都没兴趣,这个思路肯定不行。 那么,再给他们创造新的经济命脉,使这条命脉的重要程度甚至超过种田,然后再控制这条命脉呢? 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可行的,关键问题是什么样的“新命脉”可以取代种田,而且又能被我控制住…… 所谓控制经济,在这个时代而言,无非两个思路:控制生产或者控制流通。 呃,控制生产恐怕有点不好办,土司万一不听招呼,几千甚至几万狼兵压过来,控制个屁的生产?就算自己跟在北方“根据地”一样搞护矿队、护厂队恐怕都不怎么好使。 毕竟在北方这些护矿队护厂队要防范的对象主要是山贼、流寇、响马之类,又不是官军,就算一个大矿区、大厂区,有一两千的护矿队护厂队也足够了,可如果换成土司狼兵,人家发起狠来可都是数以万计,恐怕不是护矿队护厂队扛得住的。 这么看来,只能考虑从控制流通着手了。 桂西也好,桂南也好,特点是多山,流通如果靠人扛马拉,豆腐都能整成肉价钱,除非自己把香皂厂开过来,否则哪能保障利润?没有利润,还谈什么新命脉?可是香皂厂也不能开来广西啊,以广西的消费能力,能卖几块香皂?就算要开,也只能开到广州去。 所以,以广西的地理环境而言,所谓控制流通,前提必须是控制水上商路。因为广西的水系特点很明确,那就是除了桂林有向北流去湖广的几条江河之外,其余几乎全部都是向东流。 向东则有两个思路,一是不管从哪来,最后都走珠江去广东。另一个思路则是先去钦州再转海路。 走珠江的问题可以先放一放,那玩意儿只要有钱,弄一个大船队去“与民争利”就行了,他高务实又不是皇帝,可不怕别人说他与民争利。再说会说这个话的人,身份跟他都是同一类别的。 这是通过控制运输能力来控制流通,其实还有个法子,就是只要控制住浔州府这个广西左右两江的汇聚点,那么由水路通往广东的河道就锁死了。 只是这就需要官面上有人支持才行,高务实在广西做巡按的时候固然不成问题,但巡按一般不会久任,他走了之后可就不好说,因此这个办法虽然硬核,但优先级反倒在控制船队之后。 真正的问题在于钦州。钦州属廉州府治下,而整个廉州府在明时,行政上是归广东而不归广西的,这就代表高务实的广西巡按身份管不着钦州。而同时也因为这个原因,广西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内陆省份。 把廉州府直接改归广西是最好的处理办法,高务实当然第一时间想到这一点。不过这事有些麻烦,即便是以高务实在朝廷高层的能量,能不能干成都在两可之间。 其实在元朝的时候,廉州是归广西的,大明刚开国的时候也延续了这个行政区划,但是好景不长,倭寇大兴,在洪武朝就闹得沿海不宁。 此时,由于广西沿海的部分只有廉州、钦州两地,于是朝廷把钦州降格并划归廉州,然后再把廉州整体打包划给了广东——原因是广东水师强大,划归广东之后可以统一指挥防备和清剿倭寇的行动。 从此,广西就和大海说再见了。 但是廉州府划给广东之后的情况并不好,因为此地对于广东而言乃是“粤之极西”,是单独冒出来的一块,不算飞地而堪称飞地,一直不怎么受重视。 这就造成了廉州不仅经济发展落后,人口居然还越混越少,而且沿海防务也并不怎么靠谱,该被倭寇侵袭的时候还是照样被侵袭——人广东水师虽然比较强,可难道他不顾广州附近的“核心利益”,反而老往你廉州这旮旯里来? 因此,朝廷之中也不是没有声音要求把廉州府重新划给广西。但有两个原因,导致了这种声音没有成为主流。 第一个原因就是廉州产盐和珍珠,被称为“金山珠海,天子南库”。朝廷在廉州府设置了“广东海北盐课提举司”和“分巡海道整饬雷廉提督珠池副使”,其中盐课提举司下辖十五处盐场,其中属于廉州府的有三处。 这就代表如果要把廉州划回广西,不仅相应的各项行政设置要跟着变动,而且还会侵占广东的利益——好吧,主要是广东官员的利益。 倒是珠池的问题,高务实比较有把握解决。因为采珠是个危险性相当高的职业,珠民采珠常有死伤,某些不适合采珠的时候,因为朝廷需要而强行采珠,更是死伤枕籍。因此早已经多次引起地方官员关注,上疏朝廷要求整改——当然,地方官主要是要求朝廷撤销“看守珠池内官”,建议由兵备道兼管,原因不言自明。现在既然有了“分巡海道整饬雷廉提督珠池副使”,可见还是文官比较厉害。 第094章 经济控制(下) “分巡海道整饬雷廉提督珠池副使”如果从广东划归广西,这对广东官场来说当然有一定的损失,但总体而言问题不大——人家一个副使,就算要行贿,也只有那么几个人值得他行贿,影响是不大的,这其中面临的压力高务实还是有把握扛住。 关键还是盐场的问题,在廉州府归广东管理的时候,广西所需的食盐基本全部得依赖广东供给,而在广西叛乱不断的这十来年里头,历任两广总督都曾经下令“以廉盐运抵浔州、桂林等处贩运,以益军需”,可见廉州不仅盐利颇丰,而且是两广总督展现权威的手段之一。 更别提盐场还会有利益链,这可是盐场啊,广东官员们可以有多少人在里头分润利益? 所以高务实可以肯定,提议把廉州划回广西,就一定会和广东官场产生矛盾,甚至会直接和两广总督发生冲突。再加上之前所说的防备倭寇的问题,朝廷最后肯不肯这样做,高务实也不敢打包票。 但是不管行不行,最好是趁着老师还在位赶紧去办,否则到时候即便是大舅接任首辅,要动廉州也会有更多的顾虑,毕竟张家本身就是大盐商之家,贸贸然去动广东的盐利,可能会被人说三道四。虽说是舅甥关系,这种事还要注意一下。 作为晚辈,偶尔给长辈带来一点小麻烦是不打紧,可大麻烦就得尽量避免了。舅舅虽然很亲,但毕竟不是亲爹,可以为你遮风挡雨,却没有义务为你挡刀。 反倒是郭朴郭老师来办这件事问题不大,因为他跟盐利二字扯不上半点个人干系,而高务实的举动也不是他自己要伸手捞盐利,这就避免了被某些从个人利益的角度来攻击,而变成了一个单纯的政务问题,那就好办多了——高拱改革的时候面临的阻力比这大多了,也没见他退缩,不是么? 那么,暂时可以把廉州——其实主要是钦州港——的问题放开一边了。 高务实接下来就开始琢磨从何处着手提高土司们对“新命脉”的依赖度。 这首先得确定的是,什么产业可以替代种田,成为土司们的新命脉。 所谓命脉,粗陋一点说就是主要财政收入。 非常妙,这是个发展地方经济的问题,算是进入高务实最擅长的领域了——他穿越时那个年代的红朝地方干部,最关键的工作任务不就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嘛?终于专业对口了。 发展工业和商业固然是高务实比较擅长的项目,但发展工业这件事,以大明的实际发展情况而言,一般来说在治安有保障的前提下,也还得有三个基本要素:交通便捷、人口众多、资源丰富。 治安是不是有保障先不必纠结,至少这三个要素,此时的桂西桂南地区就几乎都不满足,至少不完全满足,那就只能说抱歉了。 商业必须依存于工业或者农业,既然工业没指望,那就只能指望农业了。 种田已经是排除项,不用考虑了,那么剩下的无非发展经济作物。 大明的经济作物,最出名的当然是蚕桑和茶叶,但正因为出名,早就都有了好的产地,高务实如果跑来桂西桂南发展这两项,无异于从山西挖煤去开平贩卖,纯属脑抽。 如果按照高务实后世的记忆,广西因为水、光、热资源充足,所以其农业发展似乎在水果方面的优势比较大,什么香蕉、菠萝、荔枝、龙眼之类,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可是这对高务实现在的计划毫无意义——没有保鲜手段,没有快速运输,甚至没有制造罐头的能力,生产那么多水果有什么用? 普通水果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有一样“水果”挺适合旱地甚多的桂西和桂南,那就是甘蔗。 甘蔗的主要作用当然不是直接啃,而是制糖。穿越前高务实工作的县有个糖厂,高务实陪着领导考察过几回,虽然当时去考察是因为那家厂子效益不好面临倒闭,但当时县里也一直在想办法挽救,所以在制糖方面高务实也多少有了一点浅薄的知识储备。 这点知识储备放在后世也就是听个声响,但至少比现在大明的“牛拉石辘”压取法先进,而且他有简单的提纯和结晶办法,这就更好确保分层生产、包销获益了。 比如土司们负责安排土民种植甘蔗和收取,然后他们自行靠着古老的“牛拉石辘”压取法制成土糖,这时候高务实出面统一收购,以土糖为原料精炼成精制糖产品如白砂糖、冰糖等,最后高务实负责包销。 这里面最大的好处就是,土司们生产的土糖越多,他们对高务实的依赖度就越高——要不然他们自己根本消化不完,造成巨大的人力浪费不说,还无法取得应有的收益。 反之,高务实只要不过分压榨他们,以桂西桂南的天然优势,种植甘蔗是肯定能获得远高于种田的收益的。 高务实过去看过一些民国时期的资料,他知道1929年时,民国食糖进口量达最高峰的7.4亿千克,当时价值白银一亿两,居全国进口货物的第二位。所以从30年代开始,民国开始限制洋糖任意进口,保护国内糖业的发展。 当时广东的军阀企图通过创办糖业,充实自己经济实力,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政治地位,就极力支持、兴办机械化制糖业。到了后世,两广的制糖业在全国也是强势产业。 发展制糖业的好处在于,其虽然可能导致土司们的收入提高,但却反而能够加强自己对土司们的控制力,因为到那个时候,他们得罪自己就等于少了一大财源。 更重要的是,这个财源不可能是土司自己一家能够吃下的,肯定还得分润一些给麾下的土目。那么反过来,只要自己切断土糖收购,利益被损害的也就不是只有土司自家,连带着手底下的人都跟着蚀本——这就动摇统治了啊!能不好好考虑一下后果吗? 所以制糖业很适合向土司们推广,这颗糖衣炮弹,高务实不怕他们不吃。 但光有制糖业还不够,因为广西除了能栽种甘蔗的旱地之外,还有更多的林木资源,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桂西桂南更是典型的山区,平原地区颇为有限,所以林业这块也可以想法子利用一下。 林木资源的利用有两个方向,一种是经济林类型的,譬如油茶树、油桐树之类。高务实对油桐树比较有兴趣,因为印象中中国的油桐哪怕在后世都是重要的工业油料植物,桐油乃是中国外贸硬货之一,这东西不透水、不透气、不传电、抗酸碱、防腐蚀、耐冷热,就算在眼下的大明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用途,就是造船,这是高务实看重它的地方。 只是问题在于,在这个方面高务实不方便卡土司们的脖子,只能把桂西桂南当做一个桐油产地,这就大大降低了他的兴趣,暂时只好列位备选项。 另一个利用方向就比较直接了:木材。 当然,高务实没有什么兴趣发展家具业——这年头全国树木资源都比较丰富,哪怕南北直隶都不至于缺了制造家具用的木材,所以高务实的主要思路放在船用木材上。 中国古代造船用到的木材种类很多,一般都是就地取材,优中选优。并根据木材不同的特点和性能用在船舶不同的部位。高务实本来对这些不是很了解,但他铺垫打得早,差不多十年前就开始搜罗造船人才,几年前在山东开设了第一家京华造船厂,随之对此时大明造船用木也逐渐了解起来。 眼下大明造船常用到的木材种类有杉木、松木、柏木、柚木、榆木、赤木、樟木、楠木、楸木、梓木、槠木、桧木等,而各种木材适用的船只部位并不相同。 他手下的京华造船厂老工匠曾经告诉他:“凡木色桅用端直杉木,长不足则接,其表铁箍逐寸包围。船窗前道皆当中空阙,以便树桅。凡树中桅,合并数巨舟承载,其未长缆系表而起。梁与枋樯用楠木、槠木、樟木、榆木、槐木,其中樟木春夏伐者,久则粉蛀,需要留意。栈板则不拘何木,就地取材即可。舵杆用榆木、榔木、槠木;关门棒用周木、榔木;橹用杉木、桧木、楸木……大致便是如此。” 这位老工匠乃是北方人,所以并未提到后世最出名的柚木。而另一位工匠则告诉高务实,眼下大明造船木料其实还没有那么细致,尤其是北方,一般就用松木或杉木,偶尔也用柏木。通常在船侧板和底板用二重或三重木板,并用桐油、石灰舱缝,便可以防止漏水。每船一般分隔成十余个舱,即使有一、两舱漏水,也不致使全船沉没。 松、杉、柏这三种木材,大明的资源还是很丰富的,广西尤其不缺。根据他此前这一路从柳州来到思明,似乎松木格外多。松木也是好木啊,自古就说“千年海底松,万年燥搁枫”。 意思是松木不怕潮湿,枫木不嫌干燥。这个“海底”,是指水份很多的意思,也就是潮湿环境,譬如常年飘在海上就是那种。松木因为含松脂,故不怕水。 所以,不能一提造船就光想着柚木,柚木固然好,但也不是说造船就只能用柚木,更不是说柚木就适合造船的所有部位。 柚木的优点,在于它的膨胀收缩为所有木材中最少之一,所以能抵抗海陆动物之侵蚀,且不致腐蚀铁类,同时因为收缩率小,所以不易漏水。因柚木具高度耐腐性,在各种气候下不易变形,而且易于施工等多种优点,故适于造船,尤其是船只甲板,以及桨橹、桅杆。如果说整船都用柚木,一是花费惊人,二是没有必要。 所以,虽然广西有没有柚木高务实不清楚,但他并不着急,因为广西的林木资源现在已经足够用了。而在土司手中收购木材,高务实倒不担心出现收购桐油那种控制不了的尴尬,因为就目前来看,除了他高某人之外,恐怕没有人会有那样大规模买进造船用木的计划,所以他不买,土司们也就没地方卖。 当然话又说回来,将来要是能够搞定泰国、印尼、缅甸之类的地方,高务实倒是也喜欢柚木的…… ---------- 感谢书友“下方不败”的月票支持!每天万字更新,求推荐,求订阅! 第095章 时不我待了啊 制糖,买木,廉州划桂。 这样三件大事,高务实前后盘算了一番,就算基本上规划完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大致方略,具体细则肯定还要认真谋划一番。 至少,制糖产业相关的炼糖厂应该设置在何处、人员何时培训又从哪里调配和招募、大致投入多少等等,总要拟定清楚吧? 至少,买木之后不能光存着好看,即便木材都需要放干才能使用,可是相应的京华造船厂南方分厂或者单独新设一个相对应的造船厂也要考虑建设了吧? 那么,这个造船厂设在哪里?广州有广州的优势,钦州有钦州的优势,是不是要衡量一下?至于同炼糖厂一样的人员问题、投资问题等等,也都要进行规划和计算吧? 虽说经过十年创业,现在高务实新设这两个厂已经不需要像十年前那样全部从零开始,一部分管理人才可以从京华内部调配,但具体调配也要内部选拔或者推荐一番吧? 再说,也不可能全部从京华内部调配,建厂当地肯定要招募人手,譬如广州港那边从刚被高务实拿下起,就一直在网罗制造海船的人才,这批人现在就可以考虑上岗了。 倒是炼糖厂有点麻烦,这不是高务实十年前规划中本就有过安排的项目,而是一个临时项目,因为高务实原先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来广西任职,更没想到广西这边有这样的机会。 控制土司,可并不完全是帮朝廷降低土司威胁,虽然那是个主要原因,但次要原因对高务实来说也并不是真的很次要。 高务实十年前就对南洋有觊觎之心了!要不然他那么早就搜罗造远洋船只的人才做什么?要不然他养着那么多的家丁护卫、护矿队、护厂队做什么? 开玩笑,凭他高务实现在的高层人脉,他在京畿附近的厂、矿什么的,需要担心被打劫?就算是运货的队伍,那些山贼响马恐怕也不敢动吧! 而自从封贡成功,宣大及顺天一线早就安静下来了,而蓟镇有宝刀不老的戚继光,广宁有锋芒毕露的李成梁,北虏外敌也威胁不到开平三大厂,按理说高务实现在把京畿附近的护厂队、护矿队全撤了都没事,最多留个京华商社的骑丁护卫就多有多剩了。 他留着这些准军事组织难道只是因为钱多撑得慌么?那都是为将来做准备的! 高务实对自己练兵这一块始终没有多大信心,所以才会把步丁和骑丁分别交给他觉得最靠谱的戚继光和马芳两大名将来帮忙提前培养,自己也始终维持,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一有需要,能够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战哪里?总不会是造反,肯定是往外打啊! 本来他的计划是等自己在大明南方也慢慢经营稳固,然后就悄悄出兵占了台湾,先在高雄占个据点建设一下,然后以此为基地去跟西班牙人抢菲律宾。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被派来广西之后突然发现,台湾不着急,菲律宾更不着急,不妨先拿安南练练手。 因为拿安南可以一举多得! 首先,大明对安南一直都是不满的,只是鉴于永乐、宣德两朝的旧事,觉得打安南也经营不好,所以才捏着鼻子认了眼下这个局面。但能把安南搞定的话,朝廷肯定是欢迎的。而高务实打算到时候给朝廷的计划,朝廷应该也会有兴趣…… 以土司为主力去打安南,打下之后把土司外迁,广西内陆则迁汉人补充,顺便改土归流。只要能够实现的话,朝廷不仅白赚半个广西的流官直辖地,而且安南也正儿八经成了大明的领土——土司还是土司啊,照样承担朝廷的贡赋和征调!这不是一分钱不花就赚大了? 而土司方面也不亏,原先住在桂西桂南的山沟沟里,南下安南之后,哪怕先只拿个安南的北朝莫朝,那也有个世界级谷仓的红河平原,这买卖稳赚不亏啊! 至于高务实,他也不用担心,光是红河平原区域内的两千亿吨煤矿,他挖五百年都挖不完。万一情况更顺利一点,直接把南边的后黎朝也摆平了,那可还有个河静铁矿呢!你岑黄两家占地,我高某人只要两个矿外加商业利益,这没亏待你们吧? 哦,可能还得占一两个港口什么的,想必你们应该也不会介意。 如果说这件事的麻烦之处在哪,可能主要还是在于岑黄两家能不能联手,以及两家的兵力是不是够用。 虽说他们两家全部加起来能凑出十万狼兵,但那是拼命式的爆兵,一般来讲还是很不可取的,最好是少一些,出个五万兵就差不多行了。 但是安南的兵马不少,五万狼兵够不够搞定安南,这事儿比较存疑,尤其是岑黄两家都是穷土司,麾下狼兵狠归狠,装备可是真拿不出手。远远不能满足红朝那位大将所说的“既有美械装备又是广西口音,肯定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一条。 广西口音倒是有了,就差美械装备了。 这事儿吧,高按台打算自己破费破费,用“高械装备”顶替一下,但是免费赠送是绝不可能的,必须得提前说好,把拿下安南之后高按台看中的矿区、港口提前卖给他才行。 顺便,高按台也不是完全不出力,到时候调个几千家丁过来锻炼锻炼,也是完全可以考虑的事——高某人虽然对打仗这事没什么心得,但自家手下好歹也是戚继光调教过的,又有岑黄两家狼兵压阵,怎么看都应该问题不大。 毕竟人家莫朝的领兵主帅谦王莫敬典都病死了,要是这还欺负不了的话,就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 来广西之前哪知道会有这么大的变数,偏偏巡按御史只有一年的任期,这下可真是时不我待了! 各项工作都得赶紧动起来,片刻不能稍停,只是……有一个问题。 高务实皱着眉头,他现在还没在黄芷汀面前表露身份,手边无人可用,连派人联系广州港方面并要他们向京师传达自己的命令都做不到。 不行,这时间已经耽误不起了,得马上跟黄芷汀坦白,哦不是,是跟她说明清楚。 第096章 突发事件(4更破万) 按照高务实的预计,今日思明府既有自己这个跟黄家大小姐一同回府的“客卿”初至,又有岑七公子这样的大土司光临,黄芷汀在处理完思明府的政务之后应该会设宴款待。那个时候向黄芷汀说明自己的身份,应该是正合适的——因为岑七公子在场,既可以为自己的身份做一个证明,又可以让黄芷汀不至于因为“陡闻惊变”而失态。 好吧,其实说穿了,主要还是高务实担心黄芷汀会钻牛角尖觉得自己故意欺骗她,所以这么一路下来都不肯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女孩子比较感性嘛,有时候比较容易情绪激动。 不过意外的是,还没有到晚饭时间,黄芷汀就匆匆来了,而且神色极其严峻,脸色也相当不好,甚至她天生的娇媚之色都被一种明显的焦虑掩盖了下去。 高务实心头一咯噔,暗道:糟糕,莫非是岑凌这个扑街仔先把我的身份向她泄露了? 扑街仔,是高务实到广西这段时间新学的一个词,由于“扑街”这个词高务实十分熟悉,所以他对“扑街仔”也接受得很快。 然而事实看来并非如此,因为黄芷汀竟然急得没等高务实出门迎接就直接闯了进去,冲高务实道:“张公子,思明府出大事了……也或者说,是马上要出大事了。” 啥大事?你要杀了我这个广西巡按泄愤吗? “这个,黄姑娘,你不要冲动,还记得我在进落雨寨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正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黄芷汀眉头一皱,微微噘嘴道:“现在别开玩笑了,我在跟你说正事呢!” “哦哦,说正事,好,你说。” 黄芷汀摇着头叹了口气,道:“黄恩隆死了,据说是暴病而亡。” “黄恩隆?”高务实想了一想,才想起来此人是谁,讶然道:“思明州土知州黄恩隆?” 这里要补充几句,思明府下辖之地,除了本府直属的广大地区之外,还有思明州、上石西州、下石西州等,以前还包括忠州等,其中的思明州则是除了主支之外最强的一家分支。 同时还有个特点,就是思明州的土知州也是黄氏之中,与黄承祖、黄芷汀这一支血缘最近的同宗,而黄恩隆则是当代思明州的土知州。 它的第一位土知州便是第一位思明土知府黄忽都的弟弟,名叫黄钧寿。后来的几代沿袭暂不去说,到了成化年间,思明府黄氏主支的一位庶子黄绍叛乱,但他没有造嫡子的反,而是带领自己能掌控的狼兵去攻占了思明州,杀害了知州黄义,又以其子黄文昌领州事。 这当然不是朝廷能答应的,于是弘治十八年时,官军大举出动,捕杀了黄绍父子,以黄义的儿子黄永宁袭任思明知州。但后来黄文昌的儿子黄泰居然又驱逐了黄永宁,依然占据思明州。 这一次朝廷不知道为何,竟然懒得管了,或许是被黄永宁的无能弄得没兴趣再管吧,于是承认了既成事实,就以黄泰袭任知州,准许世袭。此后黄泰传位长子黄恩诏,黄恩诏无子,传位给弟黄恩锡,黄恩锡也无子,死后便由三弟黄恩隆袭任。 之所以说思明州土知州与黄氏主支黄承祖这一支血缘最近,就是这个原因。 黄芷汀叹道:“说起来,我应该叫黄恩隆堂叔的……他在任时,对我们主家很支持。”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高务实问道:“担心继任者不支持主家?” 黄芷汀摇了摇头,仍然一脸担忧:“黄恩隆有三子:嫡长子黄拱极、次庶子黄拱圣、嫡次子黄世廷。这其中黄世廷年仅七岁……还是八岁来着,总之还小。黄拱极与黄拱圣二人关系不睦,但黄拱圣虽只是嫡次子,却颇有能力,也有手腕。 他自己手头有大概五百狼兵,这五百狼兵可不是那种凑数的杂兵,而是常年负责在安南边境巡哨的精锐,战力相当可观。如果你想要一个类比的话,那么你可以认为这五百狼兵每一个人,都不会比官军的夜不收来得差。” 高务实惊了一惊,这个评价可不得了,明军官兵虽然渣,但是夜不收这种精锐斥候,最起码个人实力那还是相当可观的。而五百夜不收是什么概念?就南方官军的水平,五万大军里头大概能凑出这个数来。 如果黄拱圣手中的五百精锐真的都是夜不收的水平,那他肯定心怀不轨——你把自己的部下全练到这个程度,难道只是为了巡逻? “黄姑娘,你的意思是说,黄恩隆暴病而亡之后,黄拱圣可能要造反?哦,我是说,他想强行夺职?” 黄芷汀苦笑道:“黄拱圣这个人我多少有些了解,他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人,如果他下定决心,那一定不会是夺职这么简单,我怕他会来一场斩草除根式的夺职——只要他能杀进州城,黄拱极和黄世廷兄弟恐怕保不住命来。” 这下高务实也知道黄芷汀的担心是什么了:黄拱圣一旦这么做,官军绝不可能不管,哪怕是被逼无奈也只能出面平叛,而如果黄拱圣真的杀了黄拱极和黄世廷兄弟,到时候官军一旦成功平叛,黄拱圣因为叛逆,估计十有八九会被杀,这样一来黄恩隆就绝嗣了——这种时候朝廷非常有可能将思明州改土归流。 那思明府黄氏的损失就大了,容不得黄芷汀不担心。 高务实也是改土归流派,但他要的可不是现在削弱黄家的实力啊,他才刚刚定下“驱虎逐狼”之策,打算借岑黄土司之力去拿下安南,要是这个时候黄氏主支因为这个原因而实力大损,到时候还有没有足够的号召力把整个黄氏带动出征,那可就不好说了。 次奥,怎么会出这种事,我这运气可是真不咋地! “那现在黄姑娘你打算怎么办?”高务实皱着眉头,问道:“黄拱圣是不是真要作乱,现在你也只是估计……” 黄芷汀摇头道:“不管是估计还是料定,这件事都要避免真的发生,我想带兵去思明州,万一黄拱圣真要乱来,说不得也只能武力解决了。” ---------- 还是四更破万,求推荐,求订阅…… 第097章 夺城杀兄 思明州最南部的箭楼山,乃是思明州防御安南的最前线。从箭楼山往南,只要下山便是安南境内,从此处向西南方向前进四十里,便是安南北部重镇谅山,而从此处往正西五十里,则是一处在后世更加着名的关隘:镇南关。 箭楼山地势险要,虽然说是说乃防守要地,但其实本来也不是很需要防御,因为这里的山实在是太过于险峻了些,即便是生长于大山中的狼兵也很难大规模翻越,无论是大明一方,还是安南一方,在此等地区驻扎重兵都是根本不可能的。 确切的说,即便谅山乃是安南北部重镇,其兵力也主要驻扎在梁山镇到镇南关外一线,其在箭楼山对面一共只放了十几个兵,这点人手如果以明军的编制来看,差不多算是一个小旗——如果算满编的话。 然而,箭楼山却驻扎了思明州五百狼兵精锐! 这当然是很不合理的安排,因为箭楼山离思明州的州城明江城虽然只有五十里路,可是这里头有一半是很难走的险要山路,只有进入狭长的明江平原,路才好走起来。 但黄拱圣及其麾下的五百狼兵偏偏就驻扎于此,甚至已经足足五年之久。从黄拱圣十八岁开始,到现在二十三岁,他常年驻扎于此,只在逢年过节时才会回到明江城。 他好歹也是知州之子,即便是庶子,也不该被如此对待才是。 但实际上,在此处驻扎,反倒是他自己要求的。当初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其父黄恩隆又是欣赏又是惋惜,而其兄长黄拱极则是满意之至,认为这小子虽然卑贱,倒也识时务。 只是,这对没什么文化的土司父子,恐怕都没听说过“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而黄拱圣虽然也没听过这句话,但他却做出了与重耳一般无二的正确选择。 原本黄恩隆只给了他两百狼兵,是他自己从自己管辖的土民中又逐渐挑选精壮加入其中,经过数年操演以及在箭楼山这等奇险之地的实际锻炼,才终于有了这五百精锐。 五百人看似不多,但思明州毕竟只是一州之地,平时维持的人马也就两千多人,即便加上他这五百,也凑不够三千。 事实上除非朝廷征调,土司们并不会在平时维持过于庞大的常备兵力,这就好比思明府作为黄氏主支,平时也只是保持五千左右的狼兵,其他该种地的种地,该打猎的打猎,否则大家早饿死了。 五百精锐狼兵,绝不是一个可以等闲视之的力量。 而现在,这支力量正齐聚箭楼山山寨之中,听他们的统帅训话。 “儿郎们!我父素来康健,气壮如牛,怎可能暴病而亡?黄拱极这厮身为嫡长子,却连这点时间都不能等,竟然弑父夺位,可见其心阴鸷邪恶,其罪恶贯满盈!我黄拱圣身为黄氏之裔,断不容许这等忤逆之辈玷污祖宗基业!” 黄拱圣并不高大却足够强壮的身躯傲然立于点兵台上,不大的双目之中杀机毕露,环视一周,忽然振臂怒吼:“儿郎们,随我杀回明江城,生擒黄拱极!” “杀回明江城,生擒黄拱极!” “杀回明江城,生擒黄拱极!” 五百狼兵一个不留,全副武装,只带三日干粮,随黄拱圣一道从箭楼山下山北上,直扑明江城。 这支狼兵不愧是黄芷汀十分警惕的精锐,这一路下山的险峻山路根本没有多余的阻碍,倒像是熟门熟路之极,而且行军极快,他们清早出发,中午便到了南蛇岭,离明江城仅仅二十里。 此时黄拱圣下令休息并吃饭,麾下有人劝他,说干粮边走边吃就行,无须休息,直奔明江城,一定可以一鼓而下。 黄拱圣笑了笑,道:“我不担心打不下明江城,我只是不想损失太大,每一个儿郎都是我苦心调教出来的,多损失一个我都心疼得很……我要趁城里傍晚换防之时赶到并发动突袭,现在还有时间,不着急。” 麾下土目们感动不已,各向手下人转述二公子的仁厚,一时军威更振。 傍晚,黄拱圣带着五百狼兵赶到明江城外,不过他只带了不到两百人出现在城下叫门,其余三百多人藏在浦丘背面——浦丘是一处小山,虽然不大,但藏在山后并不会被城内发现。 明江城是黄拱圣长大的地方,什么时候换防他一清二楚,这个时间正是换防之时,守卫松懈不说,警惕性也很差。 他还不是打算强攻,而是先以回城吊孝为名试着诳城。 本来他对骗开城门也没有报太大希望,谁知道城里对他的防备并不重,尤其是见他只带了一百多人,更是再无戒备,直截了当打开了城门,甚至守城土目还亲自出城迎接。 黄拱圣沉着脸,一副甚为悲痛的模样带着麾下一百多狼兵走到城门口,忽然对守城土目道:“陆友仁,黄拱极戮害我父,我欲杀之,以慰父亲在天之灵,你可愿从?” 郑、陆、程、谭四姓乃是黄氏土司麾下四大姓,从宋时便是黄氏从将出身,一直传至今日,在黄氏势力范围内可谓根深蒂固。 陆友仁听得这话,一脸震怖,脱口问道:“二公子,你从哪得知大公子杀了知州这样的谣言?” “谣言么?”黄拱圣冷然望着他,忽然一挥手,麾下狼兵忽然摸出竹哨猛吹,并且立刻抢占城门。 陆友仁大吃一惊,退后三步,喝问道:“二公子,你待如何!” 黄拱圣淡淡地看了城外浦丘方向一眼,缓缓地道:“我待如何?自然是来拿属于我的东西——黄拱极那个无能逆子,有什么资格袭职知州?” 陆友仁大吃一惊,顺着黄拱圣的目光望去,只见浦丘那边尘土飞扬,数百狼兵风一般飞奔而来,气势汹汹。再一看城门附近,自己属下的三十多狼兵因为处于劣势,而且关键是命令不明,已经被黄拱圣麾下狼兵逼退在一边,实际上让出了城门控制权。 好在黄拱圣没有下令杀人,目前还没有出现伤亡。 不过,陆友仁知道,只要自己说一句“不从”,马上这些人就要血溅当场了,甚至可能也包括自己。 城门外的狼兵越来越近,城门内黄拱圣的狼兵除了围住陆友仁手下的三十多人,也慢慢地将陆友仁围在当中,越逼越紧。 而黄拱圣则向他走近一步,再次问道:“本公子再问一次,陆友仁,你可愿从?” 陆友仁暗叹一声,伸手解下腰间的朴刀,双手呈上递给黄拱圣,单膝下跪道:“卑职愿为二公子效力!” 黄拱圣满意地接过朴刀,又转手递还给陆友仁,道:“既愿随我,此刀仍然赐你。陆家数百年来都是我黄家股肱,今日你又第一个投我,将来少不得会有重用,你当牢记,莫令我失望。” 陆友仁一咬牙,俯首道:“是,多谢二公子。” 黄拱圣却也不计较他仍不改口的“失误”,而是唤过自己麾下亲信,交待了两句,便立刻下令杀向州衙。 那亲信得令,分派几个胆大精明的下属,分别前往其余城门传达“二公子大军进城擒拿弑父逆子黄拱极”的消息不提。 此时州衙里人倒是很多,可惜要么是在操办丧事,要么是来致哀的下属土官土目,虽然也有一点守卫,可是又谁会有作战的准备? 说实在的,知州老爷死不死跟他们这些守卫最直接的关系,不过是这几天趁着大办丧事的机会,可以吃得好一点罢了! 毕竟,从思明府到临近的州县都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估计从明天起就该有络绎不绝的致丧使者甚至土司老爷亲自前来,七天流水席根本不会停。作为普通狼兵守卫,吃饭改善生活才是他们现在心头最大的期盼。 而就在此时,二公子黄拱圣到了。 州衙的狼兵守卫先是微微一怔,暗道:二公子怎么来得这般快? 继而又都恍然,众所周知二公子是思明州内最勤劳而有担当之人,不仅镇守箭楼山,还主动揽下了巡逻剿匪的差事,今日想必是正在附近巡逻剿匪,忽然闻听惊变,于是立刻赶来了——你瞧二公子这一身风尘仆仆还带着大队狼兵的模样,可不就是匆匆赶来的样子么? 黄拱圣阴沉着脸,全身紧绷走上前去,几名狼兵守卫不疑有他,上前跪地参见。 见他们跪下,黄拱圣松了口气,只是“嗯”了一声,就冷冷地带兵而入。 狼兵守卫们这下知道情况有些不对了,但他们是黄恩隆的亲信,却不是黄拱极的亲信,稍稍犹豫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竟然装作毫不知情,目不斜视,继续做认真守卫的样子来。 黄拱圣一直注意身后的动静,见狼兵守卫们没有大声呼号,知道这一关又过了,心里不禁暗暗冷笑:本公子多年兢兢业业的形象总还是有些作用的。 他一进州府大院,正在前院接待访客的黄拱极便看见了。 黄拱极见二弟这一身全副武装且风尘仆仆的样子,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但他也知道此时绝对不能露怯,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强行挤出一丝笑来,问道:“二弟如何来得这么快,为兄派去送信的人……” “是有些快。”黄拱圣冷冷地打断道:“因为我不想让一个弑父逆子多活一刻!” 黄拱极面色大变,怒道:“你说什么?” 但黄拱圣却不再应答,趁黄拱极愤怒之下毫无防备,猛然抽刀,反身一挥,黄拱圣的一颗头颅便与身体分离,飞出丈余之外,咕噜噜滚进了人群之中。 ---------- 注1:1979年,我军自卫反击战时,曾有55军某师某团从此地不远处杀入越南。别问我怎么过去的,我看了卫星图也是蒙的。 --------- 感谢书友“书友20181221140424255”、“玄游冥”、“夏仙女的胖子”、“书友160429212821310”、“关键时刻R5个”的月票支持,谢谢!每天四更万字,求订阅,求推荐,求各种支持推广,谢谢! 第098章 回柳州 黄芷汀到底还是出兵了,虽然时间紧急来不及调动大军,但还是抽调了海渊城附近两千五百左右狼兵连夜出兵向西而去。 黄芷汀和高务实商量的结果是,如果黄拱圣还没有动手,那么这两千五百狼兵主要就起威慑作用,使其不敢乱来;如果黄拱圣已经动手,甚至按照最坏的结果打算,已经夺取了明江城,那么黄芷汀就先将明江城包围起来,等候广西抚、按两院的决断。 等候抚、按决断显然不是黄芷汀自己原先的本意,这是高务实力劝之后才让她答应下来的。 按照黄芷汀原先的想法,是尽量不要给朝廷干涉“思明内政”的机会和借口,能威慑得黄拱圣不敢动手自然是最好的,如果已经迟了,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思明州,擒拿黄拱圣,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让朝廷大军开进思明府境内,以免生变。 但高务实说服了她,高务实虽然不熟悉军务,也不知道万一黄芷汀真要武力夺取思明州,这一仗会打成什么样,但是他却知道怎么说服她:“此番若战,双方皆是黄氏之兵,无论战损如何,无非是亲者痛而仇者快也。姑娘莫非忘了岑猛之乱?思恩、田州双双衰落,遂使泗城崛起,此所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是也,姑娘何不慎重?” 黄芷汀果然犹豫了,毕竟无论岑氏还是黄氏,谁能成为本宗的主家,凭的可不是翻族谱、比血缘,而是看哪一支实力最强。思明州本来就是思明府除了本家之外最强的一州,本家和他们打一场,无非双双受损,要是万一打得还不顺利,直接弄成两败俱伤,那就更糟了。 但黄芷汀仍然担心朝廷干涉,尤其是担心朝廷一旦干涉,可能不会止于平叛,而是掺沙子、设流官。 思明府是黄氏的大本营,而周边黄氏同宗还有如江州、思同州、归德州、左州、奉义州、向武州等理论上属于太平府或者直隶州的地区,甚至还有个别县、巡检司也是黄氏一系,他们之所以奉思明府为主家,正是因为这个大本营不仅是黄氏最强的一支,而且是全无朝廷插手的一支。 原本隆庆三年时,黄承祖被朝廷阴掉了忠州之后,主家的声势就大受影响,如果这次再被朝廷阴了思明州,那这个主家地位还稳不稳,可就只有天知道了。 高务实道:“此事不必担心,在下好歹有个功名在身,此番愿意亲自走一趟,去劝说抚、按两院,保管将其中道理与两院分说明白。” 黄芷汀有些不敢信,问道:“你要怎么说?” 高务实笑道:“这有何难?便说思明府乃是黄氏主家,若是被逼急了,只怕整个黄氏都可能骚动……广西连续打了十余年,别说抚按两院,便是朝廷都为此有些头疼,是以为了确保广西稳定,两院必然不会冒着桂南骚动的危险强行改土归流。” 这番分析倒是颇有道理,黄芷汀有些意动。 高务实心中一笑,又给她加了一码,道:“若是姑娘不相信在下口才,不如这样,在下先去说动岑七公子随你一同出兵。” 黄芷汀怔了一怔,道:“泗城?泗城离我思明府五百多里呢,等他们出兵,黄花菜都凉透了。” “不必从泗城出兵。”高务实笑了笑,道:“岑七公子人就在黄府,他在城外也带着差不多三百狼兵,就请他带着这些兵马与姑娘一同前往思明州明江城,便可以达到效果了。” 黄芷汀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做出岑黄两家联手的假象,震慑黄拱圣?” 高务实道:“不光是震慑黄拱圣,也是提醒朝廷。” 他这么一说,黄芷汀就反应过来了——岑凌带了多少兵马并不是关键,她也未必是真的需要岑凌的兵马帮忙,岑凌的唯一作用就是显示“岑黄联手”! 思明府是代表黄氏,泗城州代表岑氏。黄芷汀没人怀疑,就算岑凌,他代表岑氏也问题不大,毕竟岑绍勋不管事嘛,岑凌是他亲弟弟,总比黄玛更亲一些不是?所以岑凌在外界看来,当然是可以代表泗城岑氏的。 如此一来,在朝廷看来当然就是岑黄联手了。岑黄两家既然联手,那么朝廷除非准备兴兵二十万以上,否则就断然不会胡乱插手。 黄芷汀被说服了,道:“只要你能说动岑凌,我就信你。” 高务实于是去“说服”岑凌——这有什么好说服的?岑凌固然从内心上来说希望看到黄家乱一乱,可是他现在有求于人啊,高务实不过是来找他帮忙露个面,他要是还不答应,自己请高务实帮忙摆平黄玛这件事还有得谈吗?别说这件事没得谈了,说不定高务实还会把泗城州内部生乱的消息放出去,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这个威胁他不能不理,这个忙他不能不帮,只好一副义不容辞的模样答应下来,并和高务实一同来见黄芷汀。 她刚才没想起来问高务实怎么说服岑凌,此时想问却又不方便问了,再说时间紧急,这些事将来再说也不迟,于是一边请岑凌给城外的三百狼兵下令,一边给高务实留下两道盖了思明府土知州铜印的空白公文,让他自己填写内容,好拿去在抚台、按台面前作为“思明府使者”的身份证明。 高务实自然不需要这玩意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不过两张空白公文他还是收下了,然后三人各自忙各自的事,黄芷汀与岑凌分别调兵,准备联手出击。高务实则收拾收拾……好吧,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直截了当带着黄芷汀命人给他准备的几套衣服,便在十名狼兵的陪同下准备“去柳州和桂林”了。 当然,高务实本来不必像黄芷汀那么着急,睡到明天再出发完全没有问题,不过为了表示自己干劲十足,他还是连夜出动,向柳州进发。 就在他出动之后不久,又有两批人分别出动,而且目标居然惊人的一致,都是尾随跟踪高务实。 唯一不同的,只是目的。 第099章 归途考察 思明府没有朝廷的驿站,高务实这次回去也不打算再全程走路了,所以他先北上江州,然后稍稍转向西北方向走几十里便到太平府。 太平府是个神奇的地方,这个府的神奇之处在于除了知府本人是流官,其他一应官员全是土官,其下辖的各州、县也都是土司。 这些土司以黄氏为最多,实力也最强。其次则是赵氏,仅次于黄氏,不过赵氏目前的主要精力已经放到思恩府那头去了,在太平府方面甚至已经打算让出龙州来取得黄氏的支持。从这个做法来看,赵氏似乎有心避开黄氏的压力向东发展。 不过这些都不是高务实现在关心的事,对于广西土司的问题,他已经有了一揽子解决方案,而且是一举多得的解决方案,这种时候再去斤斤计较某个府、某个州什么的,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多此一举。 因此他连巡察太平府的心思都没有,直奔左江水驿上船,准备先走水路到南宁府,然后转马驿,经武缘县、宾州再到迁江县。到了迁江县就可以再换回水驿,走来宾县、象州、洛容县,再到柳州就只差二三十里地了。 自从到了南方,他发现走水驿比走马驿可真是舒服多了,只要不晕船就行,可谓是又快又稳又轻松,所以现在但凡能走水驿的地方,他都是坚决不走马驿的。 太平府可以不巡察,左江倒是需要了解一下,因为按照他的设想,将来为了控制桂西桂南土司而打造的商业网络,其上游段最重要的依托就是左江和右江。 根据他向船老大的打听,左江显然是西江水系上游支流郁江的最大支流。其在更早以前称斤南水、斤员水,发源于安南与广西交界的枯隆山。上游在安南境内称奇穷河,也叫黎溪,于平而关进入大明境内后称平而河。流至龙州后有支流水口河汇入,再以下就称左江了。 左江东流至龙州,龙州至上金段又称丽江。流经江州,又有一大支流黑水河从左侧汇入。主河道流至南宁汇入郁江田州段右江,乃是传统上郁江河段和郁江邕江段的起点。 根据高务实一路观察,从太平府开始上船算起,这左江的河道不算太宽,也有部分浅滩,但只要对主河道水文情况有所了解,通航是没有问题的——他这里的通航指的是内河运输船只,要求是能够运输巨木的那种水平。 能运巨木就好说了,那说明这条水路可以一直利用起来,因为左江和明江也是相通的,这意味着思明府、思明州都可以通过明江向左江航道进行水上商路连接。 高务实的商贸网络计划算是有了基本的支撑点——毕竟他不可能让人把那些巨木从十万大山的深山老林中一路扛去钦州甚至广州。 其实高务实也是担心过头了,左江主航道在后世都能跑大轮船,这年头的内河船只哪有不能跑的?要知道后世改革开放以后,常有货轮将这边的一些本地土特产品如龙须草、黄麻、红麻、黄豆、红瓜子等运往广州及港、澳等地。只能说他前世对广西的了解实在不足。 高务实又问船老大这河道上有没有什么山贼水匪之类,船老大道:“老爷有所不知,这一片全是土司,那些狼兵比什么山匪都山匪,上了山跟猴儿似的,哪家山匪也立不住脚啊。至于水匪也别提,水匪也不能常年睡在水里吧,总得在岸上有个窝,可在岸上他们又哪是狼兵的对手?所以这一路是没有什么山贼水匪的,倒是进了南宁之后就说不准,官军打土司还行,剿匪实在靠不住……” 高务实听得一阵无语,合着土司治理的地区,治安反倒比朝廷流官治理的地区好。至于官军能打土司,高务实心里清楚得很,那是因为官军动不动就是几万打几千,或者十多万打一两万,这要是还打输,土司非得变成后金不可。 幸好岑黄两家互相牵制…… 一路平安到了南宁府,高务实依然隐瞒身份——其实也没法不隐瞒,他大印关防乃至官袍都没有,非说自己是按台老爷,谁信啊?于是找了个客栈暂住。 南宁府是流官地,而且实力不弱,府城还有同样实力不弱的南宁卫镇守,所以高务实一进城就感觉放心多了。 按理说他在桂南土司的地盘,有黄芷汀派出的狼兵跟着,其实真的什么都不用怕,桂南是黄氏的基本盘啊,不给黄芷汀面子的怕是找不出几个来。可是人就是这样,他自认为自己是朝廷官员,呆在土司辖区总是觉得心里少了点倚仗。 这下子到了震慑桂南的南宁府,他就安心多了,也不要狼兵们守着,大大方方给狼兵们放了半天假,又每人打赏了三钱银子的,让他们自己出去喝酒。 三钱银子的赏恐怕是近十年来高务实给出的最低赏钱了,但那没法子,黄芷汀只给了他五十两银子的“差旅费”,他这一波就打赏就花了三两,不小气了……要说小气也是黄芷汀小气。 不过,高务实估计黄芷汀手头可能真的未必有多少现银,毕竟土司之穷是连朝廷都知道的,他们是典型的有人力、有物力,就是没财力。 狼兵们走了之后,高务实便一个人在房里琢磨起怎样控制土司的事来。 现在大方向是想好了,细则却还完全没有,而细节安排马上就要开始进行,由不得他再拖拖拉拉——这次他之所以趁机要求回柳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必须赶紧与自己人联系上,把各项准备工作的安排交待给具体的属下操办起来。 除此之外,还要开始进行战争储备,譬如火枪、火炮、火药、弹丸这就是必不可少的,同时粮食也得储备——他不大相信岑黄两家储备的物资够打一场灭国之战,哪怕对方只是安南的一半也不行,除非岑黄两家老早就想造反还差不多,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并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这些物资储备只好高务实自己提前先准备一下,到时候……当然也不会免费支援,肯定还是要利益交换的。关键是这些事情的准备并不是高务实下令就能直接进行,还要进行一些掩护,至少不能在京畿附近囤积这些玩意,要不然万一被有心人举报一番,哪怕朱翊钧不信,只怕自己都得脱层皮,所以要囤积都只能囤积在广州。 幸好广州港一直在扩建,想必能空出不少仓库来。 不过一想到广州港,他又开始头疼自己在南方的第一个造船厂到底建在哪好,广州是华南第一大城,又是港口城市,显然有人才和人力资源的优势;而钦州临近土司辖区,紧靠十万大山,则肯定会有材料方面的优势……不好定啊。 正想着,忽然有人敲门。 第100章 预则立不预则废(4更过万) 高务实吃了一惊,此时狼兵们刚出去不久,又不是在饭点,客栈也不会送饭前来,那是谁在敲门? 正惊疑着,外头传来一个声音:“老爷,小的是高璋。” 高务实顿时大喜过望,哈哈一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说着便去开门。 打开门一看,不光是高璋,还有十来个高家家丁。虽然高家的护卫家丁实在太多,高务实身边又经常换人,所以他并不能一一叫出名字,但毕竟这次他来广西一共也就带了三百来人,眼前个个都很面熟,这错不了,是自己人来了。 虽然时间上也就半个来月,但经历了这么多事,一时之间高务实竟然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来。 让他们都进了屋子,高务实很难得的让他们都坐下说话,不过显然家丁们不敢这么放肆,最后还是只有高璋用半边屁股落了座。 高璋当然不敢主动问高务实最近都经历了什么事,这不是他的身份该问的,因为该说的高务实会说,他只能把自己怎么追踪并找到高务实的过程告诉他。 高务实听完倒也颇为感慨,虽然高璋说起来是违背了他的命令,没有全部撤回柳州,但“大部队”撤了,他带十来个人追了自己上千里路,这份忠心不能抹杀。 高务实夸了他们几句,又道:“这次我出来走了走,对广西的了解深刻了很多,对于广西方面,也有了一些安排,不过现在咱们什么都干不了,还是得回了柳州之后才好办。你们也没骑马来,比我快不到哪去,干脆就和我一同回柳州再说。” 高璋自然没有问题,他只要能确保高务实的安全就行,其他事情高务实怎么说他就怎么办,倒是不必多操心。 高务实又问他:“这次虽然没有发生交手,但你已经见过广西的官军和岑黄两家的狼兵,你觉得狼兵的战斗力怎么样?” 高璋似乎考虑过这个问题,想也没想就道:“打起来怎么样不好说,但从行军来看,这些狼兵至少应该非常善于在山林地区作战,经验异常丰富,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另外,他们的服从性很高,而且等级相当严格,土司说话犹如圣旨。” 高务实点了点头,看来高璋的看法跟他很类似。 不过高璋又补充了一点,道:“不过狼兵的装备不行,小的注意过,就算是黄大小姐和岑七公子身边的精锐狼兵,其配备的武器和各类装备甚至还不如卫所兵,相当糟糕,这会严重影响狼兵的战斗力,如果咱们家丁护卫队和狼兵打起来,在武器上会占不小的优势,防具倒是不好说……” “防具为什么不好说?”高务实有些意外:“家丁护卫队虽然一般不配山文铠之类的重甲,但皮甲、棉甲都是上等货色。” “那除非是去北方作战。”高璋苦笑道:“广西这边太热了,真出战的话,平时肯定不能着甲,只能遇敌之后临时着甲,这样的话就算有重甲估计也来不及换,而皮甲和棉甲能不能防住狼兵很难说。” 高务实很是诧异:“为什么防不住?” 高璋道:“不知老爷有没有注意过,大部分狼兵使用的长兵和我们北方不同,他们用的是一种竹制长矛,不知道是什么竹,不算很粗,但似乎经过什么方法处理过,非常坚韧。虽然这种竹矛只有矛头用了精铁,但因为矛身很长并且坚固,如果是用于刺,则皮甲和棉甲恐怕都没有多少防护能力。 另外他们不止是有竹制长矛,还有竹制短矛,也是竹身铁尖,看起来像是投掷使用的。这种武器小的没有对阵过,但当年在蓟镇受训的时候,曾经听几个南军老兵提起过,他们说昔日瓦氏夫人麾下狼兵就有这种武器,如果是上百人以上一齐投掷的话,威力很大,至少当年倭寇大多抵挡不住。” 果然不同专业的人看待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高务实也算跟狼兵同行过不短的路程了,他就光觉得狼兵们的装备看起来很糟糕,而从来没有真正关注过他们的武器和装备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也发现了这些竹制武器,不过当时他只是单纯的以为土司穷,随便砍点竹子削尖了安个铁矛头就算给狼兵配了武器,却没有料到竹矛也是有讲究的。 嗯……想必除了节省费用之外,因地制宜也是一个方面。至于高璋说这些竹子品种未知,而且加工手段也不清楚,高务实倒是有点想法。 倒不是说他知道这是什么竹,这个除非他去问黄芷汀,否则根本不会知道,因为中国的竹类哪怕到了后世都有将近四十种之多,“古代”的时候更多,他又不研究这个,哪里弄得清楚? 但是要说加工方法,他倒是知道一个最简单的法子:桐油浸泡。 为什么他知道?他前世就是南方人啊,年幼的时候见过老家那边很多竹料的处理,几乎都离不开桐油。虽然那时候他年纪小,也没怎么在意过,但他还是多少知道一些桐油浸泡的好处,譬如抗老化、更加坚固等。 一根普通的竹子制成武器,可能一仗打完就废了,但是认真用桐油浸泡过的就肯定不会,除非是硬性战损,否则用个几年肯定没问题。南方不少地区用桐油浸泡过的竹子建房,比如竹楼什么的,那是太常见了,人家房子几十年都不用换竹子,这还不坚固?不抗老化? 嗯,这么一想,难怪桐油是个一直卖到现代社会都属于外贸拳头产品的玩意,确实有点厉害啊…… 关键是广西既不缺竹子,也不缺油桐树,狼兵们因地制宜用这样的武器,还真是既节省又好用,简直量身打造。 不过嘛,也不代表我高某人就不能帮他们提高一下了,最起码他们的铁矛头还是要用铁质的,而眼下大明最好的铁器出自哪里?京华铁厂啊! 至于其他武器……还是算了,必然给狼兵们配备火器的话,说不定反而会浪费了他们的骁勇敢战,再说用火器打仗比较花钱,高某人这一次估计要垫付军费,还是能省一点是一点。 防具也算了,他的产业没怎么涉足防具这一块,连给自家家丁装备的皮甲和棉甲都是靠买的,哪有那个钱浪费在狼兵身上……反正土司们也不怎么把治下土民当回事。 给狼兵们准备一点小幅加强,高务实就觉得已经挺对得起将来的盟友了,现在该考虑一下自家的出兵准备了。 虽然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但这个问题只能提前不能延后,具体需要调用多少武装家丁,给他们配备什么样的武器和防具,需要预备多少战损后的补充,需要提供多少粮草,又该怎么安排运输路线,甚至还包括需要准备多少随军郎中和相应的药品等等,这些都要提前考虑到。 高务实很早就给自己做过定位,那就是自己能不能学会指挥打仗不重要,但是后勤保障这一块的工作,他一定要干好。 保障工作怎么才能做好?无非那句老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 老规矩4更过万,求订阅,求各种推荐推广…… 第101章 定调子 休息了一夜,高务实带着十来个家丁、十来个狼兵再次踏上旅程。狼兵们昨日回来的时候对高务实忽然多了足足十来个家丁很是惊讶,不过好在黄芷汀并没有跟他们说起过高务实的出身之类信息,所以狼兵们也没有多问。 不过这下子高璋与狼兵们同路,高务实倒是跟着听了不少东西。 比方说之前高璋格外关心的“竹矛”问题,狼兵们说,他们用来制造竹矛的竹子,名叫厘竹,不过桂西和桂南所用的厘竹并不完全相同,桂南黄氏这边的厘竹多是一种带黄色斑点的品类,他们称之为“金斑厘竹”。 金斑厘竹一般在两丈到五丈高,通常他们用来制成竹矛者,多取四五丈左右高度的那种,粗细合适且坚韧已够;而用来制造飞矛的,则取三丈到四丈之间高度者,因为略细一些,重量更适合投掷。 狼兵又介绍说,桂西那边的狼兵所用竹矛,虽然也是厘竹制成,但不知为何,他们那边的厘竹并不生“金斑”,而是生“金丝”,不过外观虽然略有差异,竹性并无太多不同。这个差别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分辨对方是桂西狼兵还是桂南狼兵。 高务实听了之后有些恍然,厘竹他知道,当年他去广东公费旅游——不对,是考察,考察归来之前买过一根厘竹制的钓鱼竿送人,曾听店家介绍说过,这种竹长成之后经常被做成旗杆、滑雪杆之类,笔直而坚固不说,韧性还特别好,经过“多道程序”加工之后更是经久耐用云云。 当时高务实也就听个水响,只当是店老板瞎吹拉客,基本没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过来,原来两广盛产这种竹子?虽然“金斑”、“金丝”他没听说过,但竹类变种极多,听说全球有几千种各类变种,甚至有些竹类从原产地引种到了别处,就会发生自然变种,所以金斑金丝什么的想来也没什么奇怪,估计跟水土和气候关系比较大。 说到竹子,狼兵们还跟高璋聊到过一种有趣的竹子,说那种竹子特别轻,而且也还算坚固,有土司将之制造成“竹片甲”,跟官军的鱼鳞甲有得一比,而且穿着竹片甲渡河特别方便,因为那种竹片颇有浮力。 根据他们所说,此甲唯一的不足就是怕火——当然这其实是句废话,高务实和高璋听了都笑。狼兵们倒是挺认真的,说如果能不给对方火攻的机会,这种竹片甲其实比鱼鳞甲更好,因为它轻得多。 这一点引起了高璋的注意,他仔仔细细询问了各种细节之后,找到高务实道:“老爷,听起来这竹片甲很适合广西这种地方,竹性寒凉,穿在身上估计也不容易热,火攻什么的其实不必太担心,这年头打仗已经很少出现了……唯一可虑的是,土司们不像朝廷有专门的匠户,桂西桂南会制作竹片甲的人似乎也不是很多,如果要批量制作,可能有些麻烦。” 专业问题交给专业人士考虑,这是高务实的一贯宗旨,所以对于高璋的话,他还是比较重视的。想了想,高务实便道:“到了柳州之后,我写封信……嗯,写两封信给黄姑娘和岑七公子,让他们找几个会做竹片甲的匠人带着材料来柳州造给你看,你负责审视这种东西到底有没有制造的必要,至于后续其他的事,再看吧。” 高璋应了下来,高务实又道:“主要还是竹矛的问题,不拘长矛短矛,都得有铁质矛头,这些狼兵只是来护送我,也没带竹矛的实物,你要找他们了解清楚,确定好矛头的大小形制,最好定一个标准出来,想法子能够通用……” 高璋笑道:“这事不难,小的已经问过了,他们现在的铁矛头和竹竿也不是完全吻合,一般都会有些空余的旷量,只要塞点破布什么的就行,毕竟竹矛的主要战法是刺而不是拼杀,矛头不会那么容易脱落的。” “那就好,那就好。”高务实放下心来,交待道:“总之这些事情你费些心,一定要搞清楚弄明白,回柳州之后我就要派人通知开平那边着手准备了。” 高璋兴冲冲的答应了。 一路再无他事,数日之后便回到了柳州。 高务实刚回到察院,就先宣布给家丁们没人放赏二两银子,众家丁都很高兴,他们此前也就出去逛了几天,除了赶路累一点之外,倒也并没有多少辛苦的,这下子他们越发相信老爷对身边人特别大方这个说法了。 高务实又给狼兵们一人赏了足足五两银子,把十名狼兵惊得差点跪下叫爹——不是夸张,他们这些狼兵平时根本没有饷银一说,“服役”对他们而言属于天职,土司老爷点到你就是你,没有什么道理好说的。 他们的收入主要是两条:一是赏赐,二是抢掠。 赏赐又分两类,一类是功赏,二类是劳赏;抢掠就简单了,跟土司出兵打赢了,基本土司老爷都会开恩准他们放手抢,至于是从敌人身上扒拉下来的,还是顺手抢了当地百姓,土司老爷是不问的。 当然了,土司老爷也有明确规定,抢到的东西哪些归土司,哪些归狼兵个人。 但是不管怎么说,五两银子绝对是大赏特赏,这十个狼兵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第一次看见被剪切成一块块的五两整银,拿到手又是咬又是摸,比看见大姑娘小媳妇躺在自己床上还稀罕。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高务实是广西巡按了,对于这位大老爷,他们是打心眼里尊敬,不只是因为大方,还有气度。巡按老爷这样的大老爷,平时居然不会把他们当狗一般呼来喝去,虽然该有的架子也会有,但他们能感觉到,巡按老爷是把他们当人看的。 这就够了啊! 高务实对他们的感恩戴德很是满意,他当然不是要挖几个狼兵来自己麾下,而是借这十名狼兵之口去营造自己在土民、狼兵之中的名声。 大方、仁厚,有这两点就够了。 将来一旦能够与土司们达成合作,自己在狼兵们中间有大方和仁厚的口碑,也是能有好处的。大方,就代表他们觉得和自己合作不会吃亏;仁厚,就代表他们认为自己不会害他们,至少不会拿他们当炮灰送死。 不说效果有多么大,至少也是个加成项,那就不枉费自己这五十两银子了。 才做了这点事,察院门子便来禀告,说分守江右副使姜忻、分守柳庆参将倪中化、柳州知府季遇春以及马平县令饶养浩四位柳州主官以及柳州卫指挥同知李惟聪等军方主要将领联袂求见。 高务实心里笑了笑,这些人来得倒是真快。 其实姜忻等柳州大员最近真是鸭梨山大,漫说高巡按是在柳州城内出现变乱的时候失踪,便是平白无故失踪,他们也吃罪不起。这位巡按可不是一般的巡按,这是首辅弟子、次辅外甥,更是今上唯一的同窗啊! 这些柳州大佬们近来这些日子愁得只差白了头,恨不得揽镜自照,说一声“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高务实让察院属吏请他们到正堂稍坐,自己去换了一身官员常服才出来。 他一露面,姜忻等人一齐松了口气——总算高直指没有缺胳膊少腿。当下一齐上前见过按台,又你一言我一语的述说近来的担忧,就差掏心刨腹给高按台看了。 高务实笑着听完他们表忠心的话,随口安抚了几句,然后就简单地把近来的事情说了一说,当然,肯定略过了不少。 然后他话锋一转,说起思明府的乱子,道:“我广西近些年来战乱不断,朝廷……不瞒你们说,对此是很不满的,如今思明府又出了乱子,若是一个控制不好,极有可能小事闹成大事,殊为不美。况且思明府乃是黄氏主家,此番平定八寨之乱又有大功,于情于理朝廷不该坐视不理……你们以为如何?” 高务实这么说,姜忻等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是打算出手帮思明府黄家一把。 官场上,上级找下级议事,有两种最常见的语言套路,一种是上司先不表态,等下属们各抒己见,上司综合考虑之后给出决断,这叫一锤定音;另一种则是上司一开始就暗示了某种态度,这种时候下属只要不是铁了心跟上司对着干,那就只能顺着这个思路来说话,这叫“定调子”。 高务实刚才的话就是典型的定调子,姜忻等人当然一听就明白。他们当然是不会跟高务实唱反调的,除了因为高务实的身份实在不是他们能比的这一条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思明府的事,其实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群人里头官最大、管得最宽的自然是姜忻,但他的职务是“分守江右管柳州庆远思恩副使”,管的是柳州、庆远、思恩三府,实际上粗略来说就是管广西中部地区。 思明府是广西南部,不在他的辖区之内,他当然完全可以顺着高务实的意思表态,毕竟思明府理论上的正管,乃是“整饬江左管浔南太思四府兼武休兵备佥事”。 “下官等同意按台的看法,朝廷的确不能对此事置之不理。” ---------- 感谢书友“书友20170125200306930”、“书友20180824164927609”、“神秘的菠萝”、“sugarsugar”、“王孙疾”、“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求订阅,求各种推荐推广! 第102章 八千大军 既然大家都比较听招呼,高务实便和颜悦色地顺势道:“好,诸位都是‘老广西’,既然都同意本按的看法,本按也就放心了。待会儿本按就给江左兵备衙门发函,让该衙门责成思明府全权处置此事。倘若思明府自觉力不足恃,请朝廷主持公道的话,也由他来安排支持。” 处置意见倒没什么,反正大家跟桂南关系不大,但有一件事,姜忻不得不提醒一句,道:“按台,若是事涉用兵,按台是否先与抚台张公议论,及告知总兵王某?” 抚台叫张公,总兵就只能被叫做王某,姜副使眼中的文武差际看来明确得很。 不过高务实不会纠结这种俗成,点头道:“桂林方面,本按自会行文告知。” 这倒不是随口一说,他不仅要正式行文给张任,私底下也有事情要和张任细说,尤其是关于张任所中蛊毒一事,这是一定要赶紧跟他分说明白的,得让他早些按照阿梨姑娘教的法子把插了银针的煮蛋含一含然后送去落雨寨鉴定。 至于告知总兵王尚文,这就更无所谓了。这位老将年纪不小了,此前又有了荡平八寨之功,眼下心里琢磨的估计都是站好最后一班岗,以便混个光荣退休,不可能跟高务实这个圣眷极隆的巡按对着干,再说他一个武将也没那实力——两广目前有能耐跟高务实唱反调的只有一个刘尧诲。 然而刘尧诲是两广总督。 要知道,这两广总督在明朝一贯都是身兼广东巡抚的,换句话说,他的工作重心摆明了应该是广东。至于广西这边,寻常政务自然是广西的抚、按两院处置,只有涉及战争,特别是已经爆发且比较严重的战争才会值得他亲自过问。 广西巡抚也是能管军的,大明的巡抚都有“提督军务”一说,所以其在平时被称为抚台比较多,而在战时就经常被称为军门了。尤其要注意的是这一点和鞑清不同。 因为张任目前跟高务实政见比较一致,且他中蛊甚深,还等着高务实救命呢,高务实并不担心自己这个设想会被人反对。 说完了这件事,基本上也就没有多少与姜忻等人相关的政务,高务实又问了一问他们可有什么事情要汇报,见他们并无什么正事要说,也就端茶送客了。 不过送客其实主要是送那些“闲杂人等”,姜忻和倪中化二人被他派人通知了一声,两个人出门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这次就不坐在正堂了,改去了花厅,显得亲密一点。 分宾主坐好之后,高务实命人奉上好茶,然后笑着对他们二人道:“本按到广西时日不久,对于广西的一些情况虽然近来总算有了些了解,但仍嫌有些不足,有些事情想要向二位了解一番……” 姜忻忙欠了欠身,道:“按台客气了。” 倪中化这个之前亲自给高务实牵过马的参将更不必说,站起身来,点头哈腰道:“按台言重了,按台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卑职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要说这位倪参将……咳,态度可真够端正的。 不过高务实也能理解,这位倪参将看年纪大概最多也就四十来岁,如果有贵人提携,还是很有机会更进一步的,目前来看,倪参将大概是把自己当做他的贵人了。 其实说起来,他这个思路很正确,因为一般来说,朝廷会怎么看待倪中化,关键就在于两个人的考评,巡抚张任和巡按高务实。 张巡抚现在病得快死了,倪中化又不知道高务实正在想办法救他,所以在他眼里现在最能提携他的贵人就是高务实。本来高务实要是留在桂林,他还巴结不上,偏巧高务实还就留在柳州了,这样一个好机会摆在面前,还能不抱紧了这跟巨粗巨粗的金大腿? 说起来倪中化现在最纠结的问题就是这个金大腿实在是太“金”了一些,据他最近打探到的消息来看,高直指之富有恐怕在整个大明都得排在最前列,以至于倪参将到现在都没想好要准备什么礼物送给他,送钱肯定不合适——尤其对方还是巡按,这太危险了。送其他东西吧,又不知道高直指喜欢什么,有点无的放矢。 这种情况下,最简单有效且成本又低的抱粗腿方式,那无非就是态度恭谨、指哪打哪、任劳任怨这一项了。 果然,高务实对他的态度颇为不错,一直面带笑容,看得倪参将心花怒放。 高务实点了点头,微笑着道:“广西的军备情况,此前在桂林时,本按曾听抚台简略的说过一些,但具体还不是很清楚,如今本按急于知道的是南宁卫的情况,虽然南宁卫不是你们的当管,但你二人应该多少也有些了解吧?不妨与本按说一说。” 姜忻与倪中化对视了一眼,同时心道:看到高直指对思明府这件事很是关心呐…… 南宁卫主要的任务就是震慑桂南,高务实如此关心南宁卫,显然就是在关心桂南,他们这么想没有问题。 这种时候当然还是要文官先开口,倪中化急着巴结高务实也只能等姜忻先说。 姜忻略微沉吟,便道:“要说南宁卫,当初开国不久时,南宁卫的确实力不弱,下辖七个千户所,有卫所官军八千余人,不过后来慢慢分拨给太平、武缘等地,到现在南宁卫已经只有四个直属千户所,兵册上大概有六千人左右吧。” 高务实一听,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不是说南宁卫乃是震慑桂南的大卫么?这特么只剩四个千户所也叫大卫?而且连兵册上都只有六千人,实际上能有多少?三千还是四千?这点人够搞个毛线? 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南宁卫就这点实力的话,高务实觉得光黄芷汀带出去的那两千五百狼兵,野战就能搞定整个南宁卫! 眼见得高务实面色有些难看起来,姜忻似乎也不打算补充什么,倪中化忍不住了,忙道:“按台勿忧,南宁卫虽然只剩四个千户所,但他们任务一直都很重,朝廷也看得很紧,人数还是比较齐整的,估计纵是不能满编,大概也有将近五千人马。” 高务实面色稍稍好看了一点,但仍然没说话。 倪中化又道:“除此之外,南宁地方的兵力也并不是只有南宁卫,湖广班军在南宁驻扎了三千多人,都是精锐,这加在一块儿,也就跟国初差不多,足有八千大军了。” ---------- 今天儿子生日,更新方面可能比平时略少,但估计八千还是应该会有的…… 第103章 都是钱闹的 南宁有八千兵,这总算让高务实略微放心了一点,但是他没料到的是,惊喜居然还没完,因为倪中化又道:“这八千人,都是是朝廷直辖的汉儿官军,除此之外,如果按台需要的话,咱们还有狼兵班军可以调用。” 高务实听得一怔:“狼兵……班军?” 倪中化心道:高直指对咱们广西还真是不怎么了解啊,狼兵班军他居然不知道? 但是想归想,说是万万不敢这么说出口的,只见他满脸堆笑地道:“是是,咱们广西,说实话卫所兵早就不大好用了,平时一般来说是不怎么会把卫所兵派出其辖区之外的,通常如果有什么战事需要大规模调兵,其实主要调动的就是班军,而广西班军又分为两大类。” 高务实问道:“哪两大类?汉军和狼兵?” “按台英明!”倪中化也是完全不要脸了,这居然都能“英明”,但他仍然一本正经,说道:“咱们广西,在国初的时候,汉军班军有三大来源,分别是湖广、贵州和广东,不过后来贵州事多,宣德年间就不派班军过来了,现在广西班军之中的汉军主要来自于湖广和广东两地。” “有多少人?”高务实问道。 倪中化道:“按台有所不知,班军人数其实是不定的,或者说是经常调整的。最早时湖广班军一般有一万来人轮番来桂,后来逐渐减少至五千,但自从广西生乱起,人数又开始增长,由于广西是在去年才平定了八寨之乱,所以眼下湖广班军在广西的,还有八千来人。” “哦……那广东班军呢?”高务实又问道。 倪中化道:“广东班军一直以来都是由广州四卫、南海卫、清远卫、广海卫、惠州卫、潮州卫、碣石卫以及香山所等十卫、十六所构成,最多时有两班,共有一万多人。隆庆五年那会儿,广西乱军四起,原拨广东卫所官军每一班有4600余员,目前基本上也保持这个数……可能略少一点,但也大概还有个八千左右。” 很好,两个八千,那就是一万六千正规野战部队了,勉强还算可以一看。 高务实又问道:“那么狼兵班军又是什么情况?” 倪中化道:“狼兵班军的情况就很复杂了,主要是因为各土司实力相差很大,所以朝廷对于他们出班的要求是大不相同的,譬如说对于泗城州、思明府这样的大土司,朝廷要求他们每次出班军千人,三年一换;而对一些小土司则会酌情降低要求,譬如……呃,譬如忻城县,每班只出一百五十人,两年一轮,而且没轮一班还能休轮一年。反正这个就相当复杂了,卑职一时半会恐怕说不清楚。” 哦,那就不必说那么清楚了。 高务实便道:“那你就说个大概情况吧,现在广西有狼兵班军多少?” 倪中化苦笑道:“按台,卑职只是柳庆参将,要说全省,恐怕不是很精确,只能大概算一下……约莫能有一千七八千,至少应该有一万五千常班。” “常班?”高务实问道:“那就是说还可能有临时征调?” 倪中化忽然有些抬头挺胸之势,傲然道:“那是自然,朝廷若有诏命,他们自然要奉命征调,这一万五只是按例来说。” 高务实心里顿时盘算开了:这倒是还不错啊,汉兵班军加狼兵班军,这里就有三万野战部队了,广西的卫所虽说也腐败了,但按之前张任所说的情况来看,估摸也还是能抽出万把多人甚至两万人来用一用的,这就四五万可用之兵了。 虽然比理论上广西高达十几万的卫所兵来说少了一半不止,但那个账面数据不提也罢,这四五万人的野战部队只要用得好,除非是岑黄两家这种级别的造反,否则搞定广西内部的问题应该足够了啊。 那为什么平个八寨之乱还要大动干戈,非得凑齐十万大军才打?这他娘的是何道理,难道没有十万大军,就嫌气势不足?这也太荒谬了吧? 反正眼下只有姜忻和倪中化两人,高务实也不怕“家丑外扬”,直接就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 没想到一直很乐意回答高务实问题的倪中化这次却闭口不言,只是看着姜忻。 高务实有些意外,但还是朝姜忻看了过去,姜忻知道倪中化不敢说的原因,他一个武官,有些话的确不方便讲,没法子,姜忻只好开口回答道:“按台,这个就要从班军的制度说起了。” 高务实点点头:“你说,本按洗耳恭听。” “班军战斗力虽然不错,但其实……不是很好用。”姜忻先定了个调。 高务实没说话,只是微微蹙眉,继续看着他。 姜忻轻咳一声,道:“是这么回事……” 他也实在是被逼无奈,只好把其中内幕娓娓道来。 原来,班军制度其实早就引起了广西与贵州、湖广和广东三地的诸多纠纷,而其根本原因在于大明军队的管辖权、使用权和军队物资供给制度的冲突。 这首先要从明代班军的供养谈起。明初,朱元璋试图通过屯田来解决军队的给养问题,规定凡旗军皆有一块面积大小不等的屯田,“有军则有屯,江南每军一名水田三五十亩不等,江北每军一名,地八九十亩、百亩不等,册载卫所,军不得卖,民不得买”,所收粮食来供养官军及其家属。 但实际上,即使在明朝屯田粮食征收最高的成祖时期,卫所军也没有实现自给自足,如果把边屯估计在内,那么明初军屯的实际作用应该较“足以充军食之半”还小一点。 而广西的屯田效果则尤其之差,洪武二十九年,因新设的南丹、奉议、庆远卫和富川千户所的军饷不足,朝廷下令军士全部屯田,以供军需,但由于军队的首要任务是保家卫国,旗军精锐尽遣守城御敌,屯田只能由军余顶种,而随着旗军的战死或逃亡,军余必须补伍备御,屯田所需劳动力已无法保证,卫所田地或抛荒,或被豪强隐占,或被允准出租,屯政败坏已属必然。 军队的给养不足部分,别无选择地由府州县等来承担。不惟广西如此,其他都司和布政司亦然。 早在宣德十年,朝廷就规定“天下卫所仓并属府州县,惟辽东、甘肃、宁夏、万全、沿海卫所无州县去处仍旧”。 到了嘉靖初年,卫所糜烂到基本无可救药,全国各类武装力量的军需供给基本上由行政机构负担,卫所屯田所获,只能保证卫所官军的一部分支出。 广西境内的班军,除狼兵班军由本地供养外,湖广、广东和贵州班军的费用支出均由自己负责。 卫所旗军的基本生活物资由军家自己解决,这在大明是有统一规定的,如“广西地阔,寇发无时,遇有征哨,马力不足,请如旧选卫所有丁力殷实旗军……以备调用,而免其余丁二人差役,以助正军”。也就是说,朝廷实际上只是给于一些其他方面的“优惠”。 正统十年,“贵州、湖广都司,于附近广西卫所内,摘拨富实有丁官军去**”。 湖广每年一万名班军所需行粮由湖广布政司提供,“湖广所属卫分拨官军一万名,轮戍广西,岁用行粮,俱湖广解给”。 而广东就更惨了,不仅要解决自己卫所军的军需粮饷,每年还要再“协济”广西粮饷。譬如去年,“令广东协济梧镇粮饷解梧州府。自督府移镇广东,岁解梧饷就近收贮肇庆府,广西应解年例兵食差官赴肇庆关支,总督刘尧诲以为不便用,乃檄广东布政司,凡协济梧镇饷银,经解梧州府以备支解。永为定例”。 这么一来,由于广西的经常性财政支出尚多仰给于广东,所谓“广西十万常供,每岁皆出东省”,就更不用说班军的行、月粮了。 面对这种责权利关系的严重失衡,贵州、湖广和广东三地官员均心有不甘。再加上由于广西环境恶劣,班军水土不服,逃亡者甚众,而中枢又一再强调班军“务足原额”,这就给湖广和广东班军的清勾工作带来了巨大的困难。 所以,一方面是两地官员均以卫所军减员甚众、补班困难为由,希望减班或撤班。 另一方面则是班军在广西时,也不是很乐意听从广西地方文武官员的命令,公开抗命虽然不敢,但是阳奉阴违、拖拖拉拉什么的,那就司空见惯了。 姜忻这么一说,高务实一下子就明白了很多事。比如为什么一个八寨之乱,广西巡抚自己搞不定,非得劳动两广总督出马——首先就是广东班军不肯听话啊,再加上广西没钱,两广总督不带着赏银过来,那支部队肯出真力气?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没钱害的! 高务实叹了口气,暗道:朱元璋这个老农民,弄的什么破制度…… 以高务实来看这个班军的问题,其实只要从财政体系上改动一下,就一点麻烦都没有了。 比如说,广西出现战乱,班军作战的军饷等开支直接交给广西自己来负责,广西固然是没钱的,可是中枢可以拨款啊,中枢直接拨款到广西,广西拿着这笔钱去搞定叛乱,这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至于中枢哪来的钱……湖广、广东上缴给中枢就行了。 啥,你说这根本没有变化?湖广和广东还是出工又出力? 那是当然,可是问题在于,这样一来地方上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矛盾了啊,至于湖广、广东会不会对中枢不满……请问你不满又能怎样? 中枢之所以是中枢,本来就应该拥有对地方的财政管辖权,应该拥有这种财政随时分配的权力,这是中枢权威的象征,更是保障! 结果按照朱元璋这套搞法,中枢居然自己把自己摘出去了,任由 你这个行政效率能提高那简直就见了鬼了啊! ---------- 承诺的八千先搞定了,剩下的两千我尽量还是今天补齐……我不喜欢欠账。 第104章 广西发展大计(上)4更破万 朱元璋定的破制度,高务实目前还没法子改变,不过既然问题主要出在钱上面,高务实觉得这就专业对口了——本按的特点就是善于解决钱的问题! 其实广西地方一直都是出了名的地薄人穷,难以供养大批军队。很早的时候就有官员表示:“今海内称瘠土当多事者,则孰过粤西”,其主要原因有三: 其一,地贫人稀,不具备发展农业经济的基本条件。所谓“严壑交错,水脉不生,无可耕之地也;谷菁孤险,鸣犬不闻,无可耕之民也。为郡者九,不当东南一二郡也;为邑者七十有七,不足当东南一二大邑也”。 其二,交通闭塞,不利于经济发展。“万山盘错,道路孤远,三江夹出,舟楫艰难,今日报劫路,则道路塞;明日报劫江,则舟楫艰难”。 其三,战事频仍使地方财政进一步恶化。“某处议雕剿发,其处议夹剿,日所需于军饷者纷如也……此执事之所谓,用之必不可不足者也,赋必不可加而又不可不加,用必不可不足而又不能足,为粤西筹者自古难之矣”。 相比较而言,广东和湖广的经济实力就明显强于广西甚多,以弘治十五年三地耕地数和所纳夏税秋粮为例,广西田土约9万顷,夏麦3380石,秋粮436987石;湖广田土约21万顷,夏麦130910石,秋粮2036995石;广东田土约26万顷,夏麦6007石,秋粮1018337石。 而且这还是弘治十五年的数据,到了高拱清丈田亩之后,这个差距就更大了。 比如说湖广清丈之后,田亩增加了足足55万顷,翻了两倍还多! 广东虽然没有这么夸张,却也增加了9万多顷,相当于增加了一个广西! 可是广西清丈之后增加了多少呢?769顷…… 你没有看错,广西清正田亩只增加了不到800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硬件差距啊,而且是巨大的差距啊![无风注:以上数据出自《明实录》。] 人家湖广的田地高达近80万顷,是广西的9倍,这个粮食产能的差距怎么补? 人家广东的田地虽然只有35万多顷,却也是广西的4倍,而且广东商业和手工业更是远比广西发达,特别是在开海之后,光是广州港口的“进出口税”一年就超过了十万两,广西拿什么比? 刘尧诲之所以愿意拿广东的钱来补贴广西,也正是因为广东的财政收入逐年提高,现在不差那点钱了,所以他这个兼任着广东巡抚的两广总督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展示一下他的大度。 可是老话说得好,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广西拿了广东的钱,广西巡抚在自家地盘上说话的底气都变得不足起来。八寨地区是设置流官还是设置土官,本来明显属于广西本省的行政事务,可是现在刘尧诲偏偏就能插手干涉,这难道不是其中的表现之一? 所以,广西要想说话硬气起来,首先得把这个穷帽子摘了才行。不说什么跟湖广和广东去比,可最起码也得混个自给自足啊! 对症才好下药,现在症找到了,高务实作为广西巡按,在巡抚病重基本不能理事的情况下,必须要考虑怎么下药的问题了。 送走姜忻和倪中化,高务实开始进入“产业思考”。 之前在思明府的时候,高务实只考虑了怎么通过经济手段来控制桂西、桂南的土司,还没有站在整个广西经济发展的高度来考虑问题,而现在则必须给广西做一个通盘考虑了。 农业方面,尤其是粮食方面暂时似乎没有什么好法子,没有土豆、玉米、番薯这三大高产农作物,高务实顶多能想到后世农业生产中常用的“间种”、“套种”、“轮种”这些方法,但这一来要有大量人手去教,二来还要地方官员包括土司的大力宣传和配合,估计就算高务实下定决心要搞,看到正经成效也得是三年以后的事了。 所以这事急不来,毕竟农业发展就好比武侠里面的练内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到效果的,只能慢慢来,穿越者也没法拔苗助长。 那么,工业呢?或者说手工业? 以广西现有的条件,能搞什么大工业,或者大规模的手工业吗?好像也挺困难,主要是广西在高务实的印象中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铁矿。 煤矿嘛,倒是有几处,但是分布得很神奇:除了南宁和柳州西北这两块在朝廷手中之外,广西还有三块主要的煤矿分布地区,一块在明江附近,是黄家的地盘;一块在田州附近,是岑家的地盘;还有一块更妙,是八寨地区…… 柳州西北那块,现在的交通很是不便,直接不用考虑了;岑黄两家外带八寨地区,暂时也别考虑了,否则不容易控制;于是唯一能考虑的煤矿也就剩后世的南宁煤田。 问题在于,没有铁矿的话,这年代我挖煤能干嘛呢?北方就算不炼铁,好歹还可以用来取暖,可是广西是个年平均气温20度的省份,大部分地区几乎感受不到冬天,连最冷的桂林也没冷到哪去,卖取暖煤我不得亏死? 可是从世界经济发展的方向来看,在将来三百年之内,论工业都是轻工业看纺织,重工业看煤铁,没有煤铁……这就瘸腿了。 那么先搞纺织行不行?倒不是不行,广西还是适合种桑的,也就是有养蚕的条件,不过丝绸行业是个密集型产业,而且还很吃技术(织造、刺绣等技艺),培养这方面的熟练工不知道要多少年?而且眼下的广西人口稀少,种粮食都来不及,玩蚕桑还是等一等吧。 蚕桑不行,棉纺织呢?哦,也不行,后世中国的棉花产量,特点就是一个新疆吊打全国,至于广西,种不种棉花都不知道…… 不行,我这个思路有问题,我不能先想着什么能赚钱,然后套到广西头上来考虑,得反过来想:广西有什么优势是我现在可以利用的。 嗯,广西的矿产资源应该是以有色金属为主,太复杂的记不住了,好像铝和锡比较出名。 铝就不用考虑了,高务实一个文科生,能知道一点炼铁炼钢的知识都是托了那些年“大炼钢”的福,怎么可能会知道搞铝材?铝矿长什么样他都不知道。更何况他隐约记得电解铝好像非常耗电……再见。 锡矿的开采和使用倒是自古就被掌握了,而且有一个很关键的作用,就是制造青铜。 青铜即便到了眼下的万历八年,也是很有价值的战略物资,因为它是铸炮的材料。哪怕是京华火炮厂,现在铸炮也是用的青铜,因为高务实虽然知道“铁模铸炮”这个穿越神技,但那毕竟只是炮模技术,并不是真正的材料科技,高务实或者说京华现在还搞不出钢铸炮来。 再说,将来高务实铸炮还有很大一个用处乃是在海上使用,海上用钢炮的要求就更高了,尤其是对于耐锈蚀这方面要求极高,而青铜炮在这方面的优势就大多了,英国佬的青铜海军炮用到多少年来着? ---------- 我居然码完了!还是四更破万,求订阅,求各种推荐! 第104章 广西发展大计(下) 青铜炮的使用年限还久,至少海上还能用很多年,所以锡矿确实是有用的。但尴尬的是,广东的锡矿也很多,而且现在产量就很大,此前京华火炮厂所用的锡矿都是广东货,物美价廉而且运输方便,根本不必新找产地。 高务实无奈的发现,依靠本省矿产资源发展广西工业的思路到,此算是基本夭折了。 不过没关系,这还不至于让高务实绝望,因为矿产不行,还能考虑农林渔牧产品的深加工产业。 想了一想,除了种植甘蔗搞制糖之外,高务实还是把目光集中在“林”字上。背靠群山的广西在这个时代想要脱贫致富,最好的办法还是靠山吃山。 这是之前已经想好的,不必再多想,目标就是各类船用木材和桐油,再加上制糖,基本应该可以把广西的经济提升一两个档次了——毕竟基础差,这三大产业提升起来,效果立竿见影。 只是这样一来,有一件事就更加紧急了:必须尽快把廉州府收回到广西! 没有海港在手,以上这些事情都不好办,或者至少是多了一道麻烦。更何况因为木材利用现在已经确定成为提升广西的三大产业之一,那么京华的第二家造船厂也就只能定在廉州府了。 事不宜迟,高务实也没心思考虑广东官员的看法了,直接把曹恪叫来帮他准备纸笔,先写了一道奏疏,又写了足足十几封书信,然后交代曹恪,这些书信必须比奏疏先一步送到。 曹恪道:“这个好办,您是广西巡按,您寄出去的信件可以走急递铺,小的把私信提前发出去,奏疏迟个两日再发即可。” 高务实命他去办,过了没一会儿,曹恪又急匆匆的跑了回来,高务实正有些疑惑,曹恪已经上前禀报:“老爷,新郑大房的二老爷来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才想起他说的是高孟男。高孟男是大伯高捷当年一位部下之子,其父死于倭寇之手,家中无亲,被高捷收为义子。 后来高务实回乡之后发现他这个人为人比较稳重,便让他去和帅嘉谟一起负责天津港事务,他干得很是不错,所以此番高务实南下之前,把他派往广州港主持广州这边的工作。 想不到他到广州没多久,居然就亲自来见自己了,看来是有要事汇报。 这年头养子地位还比较高,高务实也是称他一声二兄的,所以立刻出去亲自将他迎了进来。 高孟男比高务实大了快二十岁,今年三十有五,正是一个男人黄金般的年纪,他见高务实亲自出来迎接,连称不敢,然后和高务实携手而入。 一番寒暄不必多说,两人到了高务实的书房开始谈正事。 高孟男道:“求真,承你看得起,让愚兄专掌广州之事务,本来不该事事跑来问你,不过广州方面的情况和天津有些不同,很多事愚兄实在不敢专擅,此前给你寄了信来,被回答说你不在桂林,再转到柳州,又说不在柳州……唉,愚兄也是没法子了,只好亲自来一趟。” 高务实笑了笑:“兄弟现在毕竟是巡按,很难久留一处,说不定过段时间还得去南宁甚至别处……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二兄有什么事,现在正好谈一谈。” 高孟男也知道高务实处理自己产业事务的风格,向来是不喜欢废话的,于是直接道:“眼下广州港的情况大致还不错,但有几个问题亟待解决。” 高务实点点头,没说话。 高孟男道:“首先是广东本地官员对我们似乎颇为不满,经常莫名其妙的设置一些麻烦,本来按照求真你的交待,愚兄也愿意去打点一二,但似乎效果不大,他们就算当面不找麻烦了,却也不会帮我们说话,导致很多时候有些事情不好办。” 高务实微微蹙眉,问道:“譬如说?” “譬如说买地”高孟男叹了口气,道:“咱们的广州私港原先就算广州官港,说实话位置倒是很不错,但是过于逼仄了一些,所以按照计划和京华的习惯,肯定是要接着买下附近的沿海地皮用以扩建的,然而这些事情都不是很顺利。” 高务实问道:“当地人排外?” 高孟男抱怨道:“要说排外,当地人倒还好,不算很排外,但他们很精明,知道咱们肯定要买他们的地,一个个坐地起价,远不像天津、开平、莱州那些地方的百姓那么老实。” 高务实就笑了起来,这个评价很中肯,不过也是情理之中,哪怕是在后世,广东人也是以精明着称的,这其实不是什么贬义词,在商业繁华之地生长的人,不精明的早就穷死了。 所以他笑道:“新环境下必然要面临新的局面,只要问题不是出自于本地人排外,那就不算大问题。广东官员对咱们不喜欢,这其实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广州港作为官港的时候,他们多少能在里头分润一些利益,现在到了我们手里,他们很多事就不敢那么明着来了,至于你打点的方面…… 一方面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另一方面,对于一些冥顽不灵之辈,也要敲打敲打,不用怕他们,只要咱们不做违法的买卖,广东本地的地方官员拿我高务实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有这话,高孟男就放心多了,他就是怕给高务实惹麻烦。 不过高孟男应了一声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高家在广东应该也是有人的,你看要不要让他们在某些时刻帮把手?”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摇头道:“暂时先不要,刘尧诲这个人虽然跟我还没见过面,但恐怕是难说到一块去的,目前他为两广总督,说不定还打着我们的主意,这个时候先不要授人以柄了。至于广东官场的事……不瞒二兄,兄弟这边恐怕马上还要得罪他们一次,到时候事情可能更复杂。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已经写信给老师和大舅,请他们看着调整一下。” 既然都提到郭朴和张四维了,高孟男也就不再纠缠这件事,而是话题一转,道:“关于搜罗造船人才的事,目前比较顺利,广东当地就有不少相关的工匠,只是其中颇有一部分属于匠籍,这件事不大好办……” 高务实干脆了当的道:“这件事不要考虑用官场手段解决,那会有隐患,咱们直接一点,砸钱。让当地官员们去想办法,他们处理这些问题的手段多得是……不要怕花钱,我现在缺的不是钱,是时间。” 高孟男稍稍有些意外,问道:“怎么突然这么急了,有什么变故吗?”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京华在南方的这所造船厂,我不打算放在广州了,得搬到廉州府来,具体来说应该会放在钦州。” 高孟男诧异道:“钦州比广州好吗?我听说廉州人口稀少,而且当地还有不少僮人乃至瑶人什么的,贫瘠得很,治安上面的麻烦恐怕也不少……” 高务实道:“此事可以和二兄说一说,不过二兄要注意保密。” 当下便将他的广西发展大计简单地和高孟男说了。 第105章 第一把火 太傅、中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郭朴今日内阁当值,刚入值房,便对新近入直文渊阁的翰林院编修萧良有道:“今日是不是有求真的上疏?拿来我看。” 萧良有本身就是高务实的同年,经过一起编纂《大明会典》,现在已然算是好友了,他当然清楚郭朴和高务实的师生关系,对于高务实到任广西巡按之后的第一次上疏,他早就料到郭朴一定会亲自关注,所以郭朴一开口,他便微微躬身道:“元辅,求真的疏文已经放在您案头了。” 郭朴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己走到案前坐下,拿起高务实的疏文看了起来。 这篇疏文名为《为纾民困请划廉州府于广西布政司疏》,题目当然是很高大上的,内容也非常光明正大,但他疏文的大意很有意思,其中的思想几乎是和他得以成为“六首状元”的那篇策论完全一致。 就是说,广西之所以乱,关键在于穷。就像他策论里说的:今天下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盗,军贫则闹,国贫则弱……所谓贫也,于小民而言,其产不足自给,其易不足自用,如是究其所源,无非生产不丰、交易不畅。 因是故,欲使官吏不贪,先加其俸;欲使小民不盗,先富其收;欲使士卒不闹,先足其饷;欲使国家不弱,先丰其库。 而他的这篇疏文也是按照这一思想,提出:“广西之贫,非独地力之有限,非独人力之不足,实因其地之所产,皆无以加工贩售者也。” 于是高务实提出了一堆帮广西“加工贩售”的名目,并且堂而皇之的在疏文中表示,京华愿意领衔在广西建立制糖、造船两大工场,并大力培养当地油桐种植与桐油贸易。 而唯一的麻烦就在于广西没有出海口,这些货物即便能够生产出来,也要经过广东的廉州过一道手。 高务实在疏文中明确的说,对于京华乃至将来的其他商人而言,缴税给广西还是广东,本身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广东恒富,广西恒穷,则西省久仰东省供给,无以自立,其民仓廪不足,何以知礼仪而守本分?” 总而言之,他把廉州府能不能划入广西,上升到了广西一省能不能长治久安的高度上去。 当然,也顺便提及了诸如班军给养等相关的问题,以此加以佐证。 至于可能的“坏处”,高务实提到了关于倭寇防范的问题,但他谈得不多,其主要的意思隐藏在一句话之中:“彼处产业既兴,地方受惠,自会严加防范。” 这句话颇有意思,就好像是在说眼下廉州并不受重视,即便广东水师颇有实力,但因为没有什么利益相关,所以倭寇来去自如。而将来既然兴办了一系列实业,则广西地方与之利益攸关,为了保护这些利益,当然不可能对倭寇的威胁视而不见。 如果让郭朴来评价,那就是立意高,立论正,整篇疏文不仅大义凛然,而且十分实际,深秉实学之精神要义。 郭朴又仔细看了看有没有什么不符规制的地方,不过他这就是多虑了,高务实刚刚编纂完《大明会典》,对一些该避讳和注意的地方清楚得很,岂会犯错? 郭阁老于是批复了十六个字:“该员所疏,陈述明白,思虑得当,可允其请。” 疏入,朱翊钧听说高务实上任之后递上了第一道奏疏,还以为他在巡察中发现了什么贪官污吏上疏弹劾,谁知拿过来一看却是这样一道疏文,不禁心中有些诧异。 巡按御史的管辖范围虽然早已扩大得近乎没有边际了,但整体上来说,应该还是以监察为主,这些地方行政事务,通常来说应该是巡抚的主管。 朱翊钧先是有些意外,但仔细看了之后,却又不得不承认,高务实这道奏疏并不是越权。监察御史的工作,甭管他是抓贪官也好,查叛逆也罢,说到底还是为了维护当地的平靖。而他的这道疏文,虽然主要着眼点是财政,可是最终目的也依然是为了维护当地的平靖,甚至可以说,是为了长治久安式的平靖。 朱翊钧对高务实的能力一直都是很放心的,虽然他隐约觉得这件事恐怕会有人反对,但他继承了乃父隆庆帝的一个好习惯:用人不疑。现在既然内阁的票拟也是同意,他也就不再多想了,提笔朱批道:“廉州昔属广东,乃因倭寇,前宋非此也。然今倭寇势窘,廉州回属广西乃长久之策,可矣。有司可速议定清楚,区划明白,报与朕知。” 一府之地更改行政归属,这不是随口一说就算完事的,六部和都察院乃至五军都督府等衙门,都要做出相应的调整,相关的行政流程、黄册与鱼鳞图册等档案资料的转移等等,各种杂事一大堆。 所以圣旨一下,各部都是暗道晦气,很多官员私底下找各自的阁老后台请教行止。 高党一边自然好说,高务实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他们肯定要配合着唱赞歌,而心学一派则暂时保持了沉默。 其实申时行现在有一点苦恼,本来按照他的想法,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去和高党相争,别看高务实年纪又轻、级别又低,但他是个很特殊的人物,在当前的情况下,跟高务实为了这点事掐起来非常不划算。 现在的情况是,郭朴明显已经有了退意,而张四维虽然年纪不算很老,身体却不好,既如此,何不等他们退了之后再去和高党做个计较? 然而麻烦在于刘尧诲是典型的心学党重臣,以他平定八寨之乱的功绩,不说来燕京,至少也很有机会出任南京兵部尚书,那可是南京实际上的第一重臣。现在高务实一刀切在了刘尧诲身上,申时行不得不考虑一下刘尧诲的反应。 所以申时行决定等,等着看刘尧诲收到消息之后的反应,然后再决定是反对还是默认。 既然没有人马上跳出来唱反调,圣旨自然要开始执行,而与此同时,高家的处相关产业也开始动了。 开平方面,三大厂开始调整产能,紧急供应给京华火炮厂和京华火枪厂大量精铁,两兵工厂则借口京华保安队需要南下广西保护即将开建的制糖厂和造船厂,开始加班加点制造隆庆二式火枪和丙子一式轻炮、庚辰一式重炮。 顺便,他们还转手了一笔买卖交给王崇古的孙儿王谦,乃是制造大批精铁矛头。王家现在也开始搞军工私营了,不过是以冷兵器和盔甲生意为主,所以这次京华的铁矛头买卖直接交给了王家。 王崇古是张四维的舅舅,按理说王谦和高务实还算表兄弟呢,只是从大明的习惯来说,这“表”得有点远。但是两家都是高党,又有亲戚关系,平日里自然少不了往来,尤其是王家所用的铁还是京华提供的货源,算起来王家也就是在其中赚了个加工费。 同时京华的武装力量也紧急调动,从京华商社、开平、河南卫辉等地分批次调动了足足四千人至山东莱州,刘显、高珗同时出马,亲自前往莱州进行最后整训,准备在全部武器装备配备齐全之后由海路调往广西。 其中刘显只负责整训,整训完就会回开平准备第二批次的人员,而高珗则要带队前往广西准备作战。 这一次调动的人马虽然不多不少只是四千,对于在京畿、河南、山西和陕西拥有超过两万武装或准武装人员的京华系统而言,大概只是抽调了五分之一不到,甚至加上后续的第二批次也不过四分之一的实力,但是这是一次“万里远征”,很多事情都要考虑这一点。 最起码,他们到了广西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适应气候,光是这一条就至少要花两三个月。 因为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最有南方作战经验的刘显才会亲自赶往莱州传授经验。 除了武力方面的准备,莱州的京华造船厂则忙于调配人员,有不少造船工匠需要随船队赶往广西——广州方面虽然招募了不少人,但一时不可能招足,还是需要北方的支援。 炼糖厂的人员招募就更麻烦了,这是高务实的临时决定,北方也没有这一类型的人才储备,还得赶紧四下招人,同时在卫辉、新郑招募人手。 招募了这么多的人,总要有足够的粮食,广西当地的粮食产量是靠不住的,要么得去广东购买,要么得从湖广购买。虽然理论上高务实在湖广拥有更好的商业网络,但从湖广调粮去广西却比较不便——山区多,水路又是逆流,因此这件事只好暂时放着,京华在北方只准备路上食用的粮食就行,其余部分由高孟男在广州附近买入运抵钦州。 还有其他零零总总的一些准备,倒不必一一赘述了,总而言之就是整个京华都为之行动了起来,高务实十年奠基的效果到底如何,就要看这一波了。 这一点,京华上下都很清楚,所以由不得他们不紧张——这次干得好不好,老爷可是亲自盯着看的,将来的前途可全在这一举了。 第106章 合围明江城 在京华全系统接到高务实的命令加速运转之时,广西也有事发生。 黄芷汀与岑凌领兵约三千赶往明江城时,思明州的内乱刚刚尘埃落定,黄拱圣当庭袭杀其嫡兄黄拱极之后仍不满足,又将黄拱极之母岑氏夫人擒获并当场腰斩,以残酷无比的手段震慑全城,整个明江城笼罩在他的淫威之下。 黄恩隆幼子黄世廷在几名忠于岑氏夫人的家丁协助下欲逃出明江城,却被黄拱圣的精锐狼兵抓住,黄拱圣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将黄世廷斩首,整个明江城再也无人可以威胁到他的地位。 然而就当黄拱圣命人写好公文准备送往桂林之时,黄芷汀的大军在天刚亮时开赴明江城外,在叫城未果之后,黄芷汀与岑凌知道明江城已然易主。 最糟糕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按照岑凌的意思,此时黄拱圣立足未稳,正是一举夺城的时机,然而黄芷汀已被高务实说服,加上她是连夜赶来,麾下狼兵再如何精锐,也不适合此时攻城,何况也没有攻城器械,因此决意围城等待朝廷命令。 黄芷汀军前行文,派人一送柳州府,一送桂林府,然后便扎营围困,只等抚按两院的回复。 五日之后,提前得到高务实行文的南宁府行动起来了,开始调集南宁卫卫所兵及南宁各部班军聚集。 又三日,广西巡按高务实领广西总兵王尚文、广西都司都指挥使王白玉、分守柳庆右参将倪中化、分守思恩参将李应祥、宾州游击朱先等将,奉广西巡抚张任之命南下处置思明州之变。 高务实以巡按御史身份监军,并代病重不能成行的巡抚张任节制诸军。 此番南下,高务实杀鸡偏用牛刀,桂林左卫、桂林右卫均抽调一千余人,桂林班军抽调一千余人,其余柳州、平乐、浔江等府各抽调狼兵班军千余人不等,会合南宁已经集中的兵马,共计一万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开往思明州。 其实一万人马对于朝廷出兵的风格而言不算多,只是高务实不大喜欢用卫所兵凑数,此次除了张任给他派来的桂林左右卫的人马之外,他一个卫所兵都没有征调,清一色用的是班军。 所以这支军队说是一万,却基本都是野战之军,甚至桂林左右卫的那两千多人,都是在这十多年广西平乱战争中得到过一定洗礼的部队,至少在卫所兵中完全当得起精锐二字。 虽然理论上来说正式品衔为都督佥事的广西总兵王尚文乃是正二品大员,但高务实既是监军,又代行巡抚节制之权,是以这支军队实际上是高务实说了算。 但高务实清楚自己的水平,别说指挥一万大军了,给他一千人都不知道能不能指挥得转,所以实际上的指挥还是交给王尚文等一应将领,他自己只是告诉他们大概方略。 王尚文听高务实跟他说“本按不干涉你的具体指挥”时,简直都要感动哭了。 他在刘尧诲手下时,刘尧诲要指挥他,在张任麾下时,张任要指挥他,而这次高务实不仅是监军,还代张任节制诸军,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给高务实瞎指挥一气了,谁知道高务实居然明确表示不干涉他的指挥,真是让他受宠若惊。 不过,指挥归指挥,在军议之时,高务实还是毫不客气地坐了主位。王尚文自然不敢跟六首状元出身的高务实比架子,老老实实坐在他旁边的位置。 “此番思明州的情况,思明府方面已经多次来函说明了,明江城内叛军兵力并不算多,除了黄拱圣带去的五百狼兵之外,之前大概只有一千余人,可能在一千五左右,加上黄拱圣本部人马,不超过两千。 从兵力上而言,我军占据极大优势,不仅有精锐大军一万人,南宁府、太平府也都准备好了民夫,沿途的新宁州、江州等地也将协调一些必要的安排,可谓万事俱备。另外,思明府本身也调集了三千狼兵,据说还派人联系了周边的上石西州、下石西州等属州派兵,如果全部调集齐,我方能有一万五千大军…… 说实话,这场仗已经不可能会输了,所以眼下我们要做的,是在尽量避免重大伤亡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思明州,震慑整个桂南。” 高务实果然不插手指挥,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战略,就不再多言,而是示意王尚文开口布置军务。 王尚文精神大振,不过仔细想想,如果要按照高按台这个思路来布置的话,那其实有很大概率是让桂林左右卫和汉军班军压阵,狼兵上前打仗了。 因为王尚文理解中的“尽量避免重大伤亡”和高务实实际想表达的有误差,在王尚文看来,这个避免肯定是指避免汉军伤亡,至于土司狼兵是不是有重大伤亡,他是不怎么在乎的,而且他以为高务实也不会在意。 他轻咳一声,环视诸将,道:“我军此来,泰山压顶,方才按台已经说过,本帅就不多说了。至于具体的部署,鉴于明江城乃是背依明江而建,北面将由王都司率桂林卫负责,中军也立在北面,请按台坐镇,由桂林班军、柳州班军组成。 东面由朱游击领本部及浔江班军坐镇,西面由李参将领本部及平乐班军坐镇,南面交由思明府自己负责,作为主力攻打思明州。” 然后他转头朝高务实问道:“按台,您以为这般布置可还妥当?” 妥当不妥当高务实不是很清楚,但即便以他的水平也能看得出王尚文这明显是在保存实力,真正的攻击任务几乎全部交给了黄芷汀。除非明江城中的黄拱圣全军突围,不走南线而走东、西两路,否则朝廷官军估计根本不会跟黄拱圣交战。 至于他高务实坐镇的北路中军,因为有明江阻隔,没有什么水军一说的黄拱圣除非能飞过来,否则注定了就是来观战的。 不过这个思路可能是朝廷官军惯用的打法,高务实刚才又把指挥权交给了王尚文,一时也不好反对,于是便道:“北路这边,调集一些大炮给思明府狼兵方面助战,其余的就按王总戎说的办吧。” 第107章 与众不同(4更破万) 王尚文对高务实的这一点小调整看得很开,虽然高务实没有完全按照他的说法来办,但以北路的大炮加强给思明府狼兵,王尚文觉得也无可厚非,在他看来,这无非是高按台担心南线狼兵迟迟打不开局面罢了。至于高务实是不是还有其余方面的顾虑,王尚文并没有想到。 广西军队的火器配置比例,放眼全国而言其实并不算高,尤其是和北方的九边相比,火炮更是明显有些偏少。 不过,毕竟是打了十几年的地方,这些火器的质量倒是马马虎虎,虽然各军都不敢按照设计标准来装药,但装个八成火药开炮他们还是敢的,这样虽然会导致威力小一点,但至少不会动不动就玩个炸膛。 炸膛这种事,如果是火铳,死伤也就一个人,但若是火炮的话,怎么也得弄死好几个,那可不划算得很,再说火炮炸膛对于士气的影响也很大。 在高务实的要求下,北边中军和桂林左右卫的火炮全部运过了明江,名义上交给了黄芷汀指挥,但实际上黄芷汀指挥不动他们,因为这批火炮是在倪中化的亲自带领下过去的。 漫说黄芷汀并不是思明府土知府,即便她是,她也指挥不动汉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汉军将领不会跳过土司直接指挥土司兵马,土司也不会跳过汉军将领去指挥汉军兵马。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合作什么的,那都是上面的大佬们说了才算数的, 南线思明府狼兵的阵线压得很靠前,恰好就是那日黄拱圣曾经藏兵的浦丘。 黄芷汀面无表情地站在阵前,一言不发。 岑七公子站在她身边,叹了口气,道:“张不虚就是高求真,这一点其实我比你早一点知道,可是得知此事之后,连我这个最先想要拉拢‘张不虚’的人也谈不上多失望,你又何必如此生气?” 黄芷汀恍如未闻,一丝反应也欠奉。 岑七公子又道:“其实他这个化名本身就有问题,听说他是当今次辅张阁老的外甥,我估计他这个‘张’就是从这儿来的,化名化了母亲的姓。至于‘真’,他不是字‘求真’么?” 黄芷汀依然没有回应。 岑七公子苦笑一声,道:“黄姑娘,你该不会是对他有什么……别的心思吧?” 黄芷汀这次眼珠动了一下,然后冷哼道:“此前他在我面前,不过一个区区生员,我会对他有什么别的心思?此后他在我面前,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广西巡按,我又会对他有什么别的心思?” 岑七公子又叹了口气,道:“有也好,没有也好,那都是你自己说了算,在下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不过黄姑娘,在下倒是觉得,他对你颇为关心。” 黄芷汀神色有一些松动,却不肯主动问起,只是道:“呵,是吗?” 岑七公子见她面上一副不信加不屑的模样,实际上眼角余光一直在注意自己的反应,不禁有些想笑,但还是道:“黄姑娘,你想想,思明府内乱,要是换做其他人做这个巡按,会不会这么快出兵南下?就算出兵南下,又会不会把官军自己都为数不多的大炮给你送来?” 但黄芷汀似乎颇知兵事,闻言冷笑一声,道:“他是很快出兵南下了,可是你瞧瞧他这个部署,还不是等着我们思明府的狼兵自相残杀?他也是把大炮送过来了,可是却还过来了一个柳庆参将……不知道谁指挥谁呢。” “那你又希望他做到哪一步呢?”岑七公子笑了笑,道:“他是广西巡按啊,又不是你夫君,难道还把这一万精锐官军放手交给你来指挥,你觉得这可能吗?他要是这么做,怎么和他属下的人交待?” 黄芷汀沉默了一下,忽然疑心大起,问道:“你为何总为他说好话,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岑七公子自然不肯自揭其短,把泗城州的情况告诉黄芷汀,闻言只是哈哈一笑,道:“黄姑娘,你要在下怎么说你好呢?本来我认识他还没一炷香的时间,你就跑来打乱了我的计划,后来甚至干脆截胡,把人都带走了,直接一路带到思明府来……你说我有什么机会和他达成什么协议,甚至还需要瞒着你?” “那日我走之后,你不是单独去见了他么?”黄芷汀哼了一声:“若是没有什么事,他怎么会有把握说服你和我一同出兵?” 岑七公子心道:这丫头虽然情绪化得很,但心思倒也细腻。 他笑了一笑,道:“原来你是对这件事生疑,那倒也难怪,换做是我,大概也要有所怀疑的。不过你却是多虑了,那日张不虚——我是说,高务实那日与我见面,我只是道破了他的真实身份,除此之外却没来得及深谈什么。至于为什么他能说动我,呵呵,他是广西巡按,他来让我出兵帮你,我怎敢不来?更何况,他说的很有道理。” 黄芷汀美目一转,问道:“他说什么啦?” 岑七公子道:“他说广西已经乱不起了,再乱下去,无论是动朝廷也好,掉土司也罢,都是大大的坏事,所以他希望能借此机会向所有人展示一下,朝廷和岑黄两家都是站在一块儿的,这并不是一出‘三国志’,而应该是一出‘将相和’。” “将相和?”黄芷汀不置可否地道:“我们岑黄两家是蔺相如和廉颇,那赵王是谁?是他吗?” 岑七公子撇了撇嘴,道:“也许是朝廷,不过我觉得更可能是他自己,而且我还觉得,这个赵王最好就是他自己,因为其他人恐怕做不了。” “何以见得?”黄芷汀问道。 岑七公子道:“我也算见过不少朝廷官员了,这些龙虎榜上提过名的人,哪怕只是个知县,也没有谁打心眼里看得起我们这些土司。所谓土司,在他们看来无非就是朝廷懒得费力气去治理那些土民,所以才让我们世袭代劳。 对于那些中过进士的官员而言,土司不过是蛮夷头子罢了,你能指望这些人跟我们演什么将相和吗?哪怕我们把将相和都唱完了,他们也只会怀疑这是孙刘联手,欲谋荆州而已……黄姑娘,你和他一路同行千里,有没有觉得他在这方面有些与众不同?” 岑七公子这么一问,黄芷汀一下子就想起阿梨姐姐那日说他有浩然之气的事来,然后又想到自己和他在红水河边时他说的那些话,一时竟有些痴了。 岑七公子见她走神,不禁提醒了一声:“黄姑娘?” 黄芷汀回过神来,目光越过明江城,向北望去,痴痴地道:“他说僮人、瑶人、苗人都是炎黄苗裔,他心里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 岑七公子顿时愕然。 ---------- 感谢书友“Citeyes”的月票和“玄游冥”的打赏,谢谢。其实最近感觉缺觉越来越多了,刚才这两章写得差点睡着,幸好外卖到了才把我惊醒。 第108章 且慢动手 官军四面合围,一万五千大军围着区区一个明江城,而城中狼兵不过两千左右,其中黄拱圣的嫡系心腹更是只有五百。¥♀八¥♀八¥♀读¥♀书,.2≠◆其余部众一开始还算老实,但朝廷的大军一到,就难免蠢蠢欲动了。 黄拱圣插翅难飞之势已成,但他却也不肯坐以待毙。 拼死一搏的勇气,黄拱圣是有的,但他总觉得还没到那个地步,因为他父亲黄恩隆只有三子,连女儿都没一个,现在两个嫡子都已经被杀,官军就算打进明江城又能如何? 当然,黄拱圣也知道,官军还可以有两个选择: 一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思明州改土归流设置流官。但黄拱圣认为官军不会这么做,因为思明州是思明府的大州,地位极其要紧,如果官军这么做的话,黄氏恐怕会群起反对,甚至引发sāoàn。至少按理来说黄芷汀就不可能愿意看见思明州改土归流。 这其实也是黄拱圣对黄芷汀的做法不理解的地方,思明州对思明府如此重要,就算她看自己不顺眼,非要出兵来展示一番主家威严,那也犯不着把朝廷大军招来啊,这不是引狼入室么?这蠢丫头难道以为朝廷如此兴师动众一番,就为了帮她展示主家威严? 哼,就算到时候老子吃了瘪,却也要看你这蠢丫头如何收场! 官军的第二个选择,就是从黄氏内部再找出一支来执掌思明州,但这件事说来容易,做来却难,关键在于如果选择一家与黄承祖、黄芷汀父女走得近的,则朝廷等于仍是一无所得,白忙一场;反过来,若是找一家与黄承祖、黄芷汀父女离心离德的支系来执掌思明州,则黄氏父女又肯定不干。 所以,不论朝廷怎么选,黄拱圣觉得都不合适,因此朝廷最终也无非就是惩罚他一番,然后继续让他袭职。 至于朝廷会不会干脆把思明州交给思明府自己处理,黄拱圣认为不会,因为朝廷从来不会考虑加强岑氏、黄氏的主家,对于这两家中处于主家地位的土司而言,朝廷一贯的态度都是削弱。∷八∷八∷读∷书,.≮.※o 显然,黄拱圣对高务实毫无了解。 出于这样的考虑,黄拱圣觉得朝廷目前的态度,其实跟过去是一脉相承的,他们主要是“要个面子”——毕竟是弑兄杀弟嘛,虽然在土司之中不算多么稀奇的事,但大明朝廷对这种行为却一直都特别严厉。 尤其是,黄拱圣已经探明,这次代表南下的是新任广西巡按。这些巡按都是喜欢挑错的主,这位巡按刚到任不久就听说自己弑兄杀弟,难免有些恼火,这也是人之常情。 看来得派人去那位巡按老爷那里认个错,顺便可能还要破费一二,打点打点…… 这就是僻处边荒的坏处了,黄拱圣根本不知道高务实的来历和背景,只把他当做普通官员来看,以为乖乖认个错,上下打点到位就能翻过这一页。 就在黄拱圣在准备派人认错并开始从思明州府库清点和准备礼物的时候,倪中化带领的炮营已经全部过了明江,到达南线。 炮营,这是高务实的说法,其实这年头的明人更喜欢用“车营”来称呼集中起来运用的炮兵。倪中化对于自己能率领炮营很是高兴,他认为这是之前在高按台面前表现得谦恭异常带来的好处。 今次之战,汉军整体来说估计是捞不到什么大的战功的,惟独他倪中化因为率领炮营,很有希望捞一笔战功,到时候说不定能混个副总兵,这可是向前一大步。 在明军中,指挥车营可不是一般人能捞到机会的,因为明军和过去历朝历代的战争思想都不同,对火器的重视程度非常之高。 在大明以前,“重道轻器”一直占据主流地位的军事思想,多数军事家都主张以谋取胜,虽然对于武器在战争中的作用还是持肯定态度,但对于武器装备的更新和发展却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 然而到了明代,情况开始变化起来了,相对于过去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火器发挥了前所未有的作用,注重“器胜”的战争制胜观便开始见诸于各种论述之中。 成祖朱棣在论述用兵方略时,除要求统兵将领要善于灵活多变地运用既往的阵法和战法外,就特别强调对火器的使用,要以器取胜。而眼下大明最着名的军事家戚继光也十分重视武器装备的作用,认为“有精兵而无精器以助之,是谓徒强。” 马克思曾经说过:“随着新作战工具即射击火器的发明,军队的整个内部组织就必然改变了,各个人借以组成军队并能作为军队行动的那些关系就改变了,各个军队相互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 这种变化,在明代以火器为主的冷热兵器并用时期,表现得尤为明显,以至于大明的建军思想也日趋成熟。 结构决定功能,随着火器的新发展和在战争中的普遍应用,引起明代军队内部结构和编制体制的变化,这种变化最明显地表现在明代创建了专门的火器部队。 最出名的当然是组建神机营,使火器兵逐步从步兵中分离出来,形成了独立的兵种。神机营的创建,极大地提高了明军的战斗力,同欧洲在16世纪初西班牙创建的火qiāng兵相比,大明火器部队的创建要早一个世纪左右。 可见此时的大明还并不落后,至少在军事发展思路上来说,是没有落后的。 而再往后,随着火器进一步的发展,大明开始组建火器车营,比较好地解决了火器的机动作战问题。 车营有重车营、轻车营和车步骑营几种编组形式。车营实为火器营,火器既有战车屏蔽,又可因车而便于机动作战。车步骑营作为炮兵、骑兵、步兵诸兵种合成部队的一种形式,是火器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代表着一种新的战斗力。 但倪中化更高兴的地方,则是高务实把北线全部车营集中在一起交给他指挥这一点。 这个做法在大明还不多见,但倪中化曾经听说过——刘显曾经干过这种事,不过他倒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大规模的车营作战,所以颇有些跃跃欲试。 当然,由于广西是个穷省,这次出战的天威大将军和神武二将军是没有的,轰雷三将军有3位,飞雷四将军有14位、捷胜五将军有24位、灭虏炮有30位、虎蹲炮有60位、旋风炮也有60位,大小佛朗机一共109架。 “位”这个统计单位,算是大明的特色,因为大明喜欢把中大型火炮称之为某将军,是以便用“位”来称呼。 虽然没有统计过,但倪中化估计,这以上的火炮恐怕至少要占据整个广西官军机动火炮的三分之一多。 这么多大炮就打个明江城,倪中化觉得高巡按简直就是在给自己送功劳,这种机会要是还抓不住,他倪某人岂不是蠢到家了? 也不等黄芷汀表态,倪中化自顾自地观察了一会儿阵地,就开始下令布置起来,顺便派人要求黄芷汀派出狼兵保护车营——虽然倪中化并不觉得黄拱圣有胆子杀出城来,但小心无大错,反正友军是土司狼兵,不用白不用。 黄芷汀虽然对倪中化的态度很不高兴,但看在这两百多位“将军”的份上,还是捏着鼻子认了——毕竟大炮破城可比她拿狼兵们用命去填划算得多。 黄芷汀在思明州明江城下与黄拱圣对峙将近一个月可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南城的护城河早已被她指挥狼兵填平,倪中化的大炮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直抵明江城下。 不过倪中化觉得自己这一功已经是妥妥的了,不肯冒这样的风险,只把轰雷三将军3位,飞雷四将军14位、捷胜五将军24位摆在原护城河外侧,对准明江城正门和正面城墙,准备开始发炮。其余的灭虏炮、虎蹲炮、旋风炮以及大小佛朗机则靠后布置,视机而动。 黄芷汀派出的狼兵一千余人分作两队,守卫在车营之前。这些狼兵的队列看来还算整齐,就是有些躁动,但不为别的,而是为了城破之后第一步杀入城中放抢…… 然而就在此时,城楼上忽然打出一面小白旗,一个吊篮从城楼上放了下来,篮里跳出来一人,高喊道:“且慢动手,且慢动手,小人是奉二公子之命求见巡按老爷的!”11 第109章 要么请降要么等死 明军的制度或者说习俗在此时显然耽误了作战,因为对方打着白旗出来说要见高务实,倪中化就不敢在此时发起攻击了。→八+++八**读==书^^≥ 万一对方是要投降呢? 怎么打虽然高务实已经放权下来了,可是打不打,这就不是倪中化敢帮高务实做决定的事了,以往敢在这种事情上不尊重文官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可没有哪个吃了好果子。 倪中化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臭着脸让人把黄拱圣的使者带去拜见高按台,手底下的人问他现在还打不打,倪中化没好气地骂道:“打个屁啊,黄拱圣的使者去见按台了,这时候你开一炮试试?” 手下将校均悻悻不敢多言。 试肯定是不敢试的,没有哪个敢试,须知这巡按御史本来就“小事立断”,眼下又是战时,甭管什么原因,高直指只要说一声此人不遵军令,当场说杀就杀了,辩都没得辩。 事关吃饭的家伙,这岂是开得玩笑的事? 原历史上的几十年后,袁崇焕以二品文官杀毛文龙一品武将,双方同是手持天子剑的人,且皮岛上全是毛文龙的军队和手下将领,结果袁崇焕突然变脸之下,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毛文龙反抗了吗?东江军反抗了吗? 都没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袁崇焕的胆子又不是天生的,那是文官集团一两百年来攒下的。 更何况现在万历早期这个时间段,朝廷对武将可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依赖的迹象,以高务实的身份地位,莫说是倪中化手底下的将领,就算倪中化这个参将本人要是敢不听号令,高务实也一样说杀就杀,杀完屁事没有。 于是原本都打算装药试炮了的官军又停了下来,顶着日晒等候高按台的决断,好在此时毕竟已到深秋,广西虽然依旧不冷,却也没那么炎热了,众官军骂骂咧咧对着黄拱圣一通好喷,言下之意是都想要和黄拱圣的直系女亲属发生一些不可描述的亲密关系。+∧八+∧八+∧读+∧书,.※.→o 阵前的狼兵们也是一肚子火气,好容易有机会可以趁着官军车营轰开城门进城放抢,结果事到临头黄拱圣这厮居然怂了,真是个不带种的扑街仔。 虽说自家土司和黄拱圣算是同宗,可是狼兵们可不会看在这点面子上就不抢劫了,抢劫是他们出征的主要收入来源,哪怕是土司老爷也不会剥夺他们这项权利。 黄拱圣的使者很快被带到明江北岸的中军大营,此时高务实正在疑惑为何南城还没有开炮的声音,甚至都开始怀疑倪中化这厮是不是不会指挥炮兵了,然后便听辕门外一阵喧哗,有传令兵进来禀报,说是黄拱圣派了使者前来求见。 高务实有些恼火,都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都要正面攻城了,还带使者来见我做什么?我要的又不是黄拱圣投降! 可惜他的心思根本没人知道,至少没人完全知道,所以高务实也只好忍住,命人将那使者带进来。 那使者在辕门口被人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就差扒衣服了,终于确定没带什么利器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张礼单。礼单自然是只有按台老爷才能打开来看的,辕门口的卫兵和大帐外的高家家丁都无视了这东西,冷着脸把人带了进来。 那使者年纪不大,最多不超过三十,身材虽然不算高大,但显得精悍异常。帐中虽然有好些将校,但高璋还是不敢大意,亲自站到高务实身后盯着那人。 高务实反倒丝毫不怕,因为此时此刻黄拱圣如果杀他,那等于是“但求速死”,可是黄拱圣不可能求死——他要肯死,还会趁父丧之际弑兄杀弟、抢班duóquán么? 高务实淡淡地道:“你是何人,求见本按有何事说?” 堂下那人也不敢真拿自己当平等交兵的使者,跪下道:“小的是二公子手下土目,鄙姓谭,贱名不敢有污按台尊耳。” 高务实问道:“何事求见?” 那土目磕了个头,道:“回禀按台,我家二公子非是叛逆,此事实乃黄拱极弑父在先,又想将二公子偏回明江城诱杀之,二公子迫不得已才会怒而兴兵……所有冤情,二公子已尽写于此中,请按台过目。” 高务实现在不怕毒,也不怕蛊,所以也不担心那薄薄的礼单能有什么陷阱,摆摆手让人递上。他拿过那东西打开一看,里面还真有黄拱圣的申辩,不过在申辩之外,却都是正经的礼单,高务实随便扫了一眼,看样子礼物还不轻。 不过,区区一个土知州的家底,高务实还真不看在眼里,所以也没太在意,随手把礼单放在案上,然后装模作样看起那申辩来。 申辩写得颇为直白,估计还真是黄拱圣亲笔,所说的理由无非也就是刚才这土目所说的事情,不过是详细了一些,但高务实根本不会在意——论瞎说,他高某人能毫不自谦的说,自己可以当黄拱圣的祖师爷。 假意看了看,高务实便道:“他说的这些,本按已经看过了,但是本按现在并不关心这些理由……朝廷自有法度在,不管黄拱极有没有做那些事,你家主人都没有权力擅自处置,更何况他这还不是什么处置,而是兴兵作乱。” 那土目马上想要辩解,高务实一摆手,道:“本按说过了,什么原因都不是他擅自兴兵的理由,眼下本按率朝廷天兵来此,也不是问他zàofǎn的理由来的。” 他淡淡地道:“本按现在只问他一件事,他是主动负荆请罪出城投降,还是冥顽不灵负隅顽抗?” 那土目见高务实油盐不进,不禁心头叫苦,一时支支吾吾不敢应话。 高务实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既做不得主,那就回去吧。反正也要不了多久,本按就会进城与你家主人好好谈一谈什么叫朝廷法度。” 土目惊道:“按台,我家二少爷真的没有zàofǎn作乱之心,若是按台肯容我家二少爷袭职,二少爷一定会将功折罪,惟按台马首是瞻!” 高务实丝毫不为所动,轻蔑一笑:“想要惟本按马首是瞻的人,至少可以从这里一路排到桂林,难道本按还非要挑一个目无法度之辈来?你且去吧,回去问问黄拱圣,是争取宽大处理,还是一心求死。” 那土目尤自不甘心,叫道:“按台真要思明州生灵涂炭么?我家二少爷勇猛冠绝桂南,天兵虽然势大,未必不会在明江城下受挫!” 高务实嗤笑一声,道:“冠绝桂南?可本按听说,勇猛冠绝桂南的那个人好像叫黄虎啊?不过也无所谓,你说冠绝桂南就冠绝桂南吧,你回去问问你家那位冠绝桂南的二少爷,能不能扛住万炮齐发。” 那土目面如死灰,最后哀求道:“按台老爷,您真的不肯给我家二少爷留条活路吗?二少爷对您可真没有半分不敬的意思……” 高务实面色一冷,斥道:“敬不敬我,只是私事而已,敬不敬朝廷法度,那却是容不得一丝马虎的。滚回去告诉黄拱圣,要么开城请降,要么……等死!” ---------- 感谢书友“天下虽大”、“随梦启航11”、“玄游冥”、“fnt11”的月票支持,谢谢!也谢谢投推荐票的小伙伴。求订阅、求各种票~~11 第110章 背后的刀 这是一场立威之战,高务实岂能容许黄拱圣玩这些把戏! 思明州之战,高务实不仅是要为自己立威,还要为黄芷汀在黄氏土司之中立威,他需要让黄芷汀在必要的时刻能够号令整个黄氏土司,要不然对安南莫朝的战争难道高务实要靠自家家丁包打? 先不提打不打得了,就算打得了也不能这样打啊,要不然朝廷会怎么看他? 哦,你高务实光靠自家家丁都能打一场灭国之战了,而且还是曾经让我大明吃亏不轻的安南? 再说,打下来了怎么办呢,免费赠送给老同学朱翊钧? 这么血亏的生意,高务实怎么肯干?何况朱翊钧还未必乐意要呢! 要知道,当年的安南在大明手里就是个亏本货,前前后后费了无数钱粮,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结果大明屁都没捞到一个,亏本亏到姥姥家去了,现在还来? 大明爸爸多谢你了。 所以,土司一定要是攻打安南的主力,不仅是主力,还是名义。 但现在的岑黄两家力量太分散了,说是各有主家,可两家的主家实力都被朝廷削弱得厉害,威望只怕也是几百年来最低的时候,这时候高务实还不帮他们一把,将来调兵都调不动。 要不然,岑凌区区三百多狼兵,为何高务实还非要让他把旗帜立在这儿?站台而已。 黄拱圣现在就好比要用来儆猴的那只鸡,不管他自己怎么想,在高务实这里都已经是在**上登记过姓名的人了。 要怪,就怪自己不赶巧吧。 黄拱圣得到消息之后也懵了,又惊又怒,在知州衙门的官厅中破口大骂。 然而现在骂什么都没用,他不是诸葛亮,高务实更不是王朗,没有被他骂死的可能。 所以黄拱圣骂了没一会儿就住了口,冷着脸亲自上城楼查看阵前的情况。 情况当然很是不妙,倪中化把在广西绝对堪称庞大的炮营分成两个部分,各“将军”级的重炮摆在靠前的位置固定好,炮弹、huǒyào都已经摆在大炮附近,规规矩矩码放好了,就等高务实留给黄拱圣的一个时辰到点,就要开始“万炮齐发”。 虎蹲炮之类的轻型火炮则在第二线,全部都架在各种两轮车上,随时准备在重炮轰破城墙之后向前推进扩大战果——不过这个想法能不能成功很存疑,因为顶在最前面的狼兵们早就等得嗷嗷叫了,估计只要城破,这批自己都不把自己的命当钱的家伙就要一拥而上,进城大开杀戒。 这些狼兵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在山上都跑得飞快,眼前这点直线距离还有什么好说,远不是炮车能比的,到时候轻炮们未必能捞到开火的机会。 倪中化兴奋得一会儿看沙漏,一会儿看城楼,不像是马上要打仗,反倒像是马上要进洞房似的。说起来,他打了差不多二十年仗,还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多大炮呢,能不激动吗? 不过激动归激动,他还是比较谨慎的,自己没有靠前指挥——倒不是怕对方出城掩杀,这事儿有黄氏狼兵顶着,对方又不可能全军突击出来送死,不必担心这一点。 他怕的是,前面阵地上摆了太多huǒyào,万一哪个兔崽子手一抖,岂不是要被炸个粉身碎骨?他又不是于谦于本兵,粉身碎骨浑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城楼上的黄拱圣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水。 上百门将军炮啊! 高务实这个扑街仔,广西有有多穷你都不知道?你他娘的打个思明州而已,是不是要把广西的一点存货全打光才高兴? 真是太瞧得起老子了! “二公子,这可不太妙啊,要是只有黄芷汀那丫头,咱们两千兵马守住明江城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这上百门大将军炮……哪怕是一通乱轰,城门城墙也顶不住的,到时候对方步骑一万多人,咱们就算再能打,磨也要被他们磨死了。” “陆友仁,你有话就直说,别给我玩汉人那套拐弯抹角的把戏。”黄拱圣现在心情奇差无比,说话也没有什么客气。 陆友仁就是那天守门的土目,他家乃是思明州世袭的土目,也是土司以下,整个桂南的大土目世家,其家族不光是为思明州效力,在思明府乃至其他黄氏土司之中都有族人。 “二少爷,现在咱们不好与朝廷大军相抗,卑职以为,不妨先领军突围而出,不拘去哪,总之先避开朝廷大军锋芒,然后再图兴盛。” 他听了黄拱圣的话也不生气,只是在怀里摸了摸,似乎要拿什么东西,先是提出了避开锋芒之说,接着又道:“二少爷有所不知,三年前明江城左近修缮道路之时,正好是卑职负责,知道有一处地方正好设伏,咱们不妨突围而出,官军到时候必派兵追赶,二少爷便可就地设伏,痛击官军一场,然后领军转移,庶几可以保存实力,以图将来。” 黄拱圣本来见他在怀里摸摸索索,一双眸子已经紧盯着他的手,不料他摸了一会儿,竟然是摸出一张纸来,看起来像是一幅地图。 黄拱圣微微一怔:“这是什么?” “这是明江城周边的地图。”陆友仁叹道:“卑职知道明江城附近的道路二少爷熟悉得很,但这条小道并非正路,乃是几个山中猎户趟出来的,平时并无人去,卑职若非修缮道路之时到处查看,也发现不了……这图是卑职刚才抽空临时画出来的,二少爷请看。” 黄拱圣并没有马上去看,而是等陆友仁将那张纸彻底摊开放在城楼箭垛之上,发现的确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后,这才凑过去细看。 而即便如此,他的眼角余光也一直关注着陆友仁,谁料陆友仁似乎毫不知情,也凑过来看图,一边看一边指着地图道:“二公子请看,咱们可以从西门出去,然后转道西南方向,从官军西面与南面军队的结合部杀出去,然后转道向南进入山中……这条小路就在山里,中间有个很小的峡谷,乃是设伏的绝佳场所。” 黄拱圣见他这幅图虽然是新画的,墨迹中甚至还带着墨香,但却画得颇为细致,与黄拱圣心中所知的道路比较一下,就知道绝非胡乱画成,不禁暗道:这厮虽然是被迫投我,现在倒也知道除了跟我之外,已经无路可走,看来这条小路应该是真的。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立刻备兵,除了本公子的五百本部之外,你也去挑选精锐人马,咱们留五百人守城,集合一千五百精锐杀出城外,一定要杀出一条路来,去你说的这条峡谷小道设伏……” 黄拱圣话还没说完,背后忽然猛地一疼,他眼珠瞪大,惨叫一声,扭头望去,却见背后两名亲兵手里拿着短刀,一人的刀上已经见血,正是刚才捅他一刀之人。 另一人也没有犹豫,立刻上前对着他的胸前又是一刀! 黄拱圣伸手去抓那亲兵的手,却被第一名亲兵挥刀砍来,他只能收手后退。 但此刻他背后被深深捅了一刀,背脊似乎也受伤了,稍稍一动就是刺骨的疼,根本直不起身子,这一退之下竟然无法再直起身体,仰天就倒。 “本公子待你等不薄,你二人为何叛我!” 第一名亲兵虽然下手毫不留情,但此时也不禁有些黯然,然而只是一瞬,他就咬牙道:“二公子,对不住了,可是小的姓陆。” ----------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fengjiyue”的月票支持,谢谢!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11章 其实这样更好(4更破万) 黄拱圣死了,不是死于“万炮齐发”,而是被自己辛苦练出来的精兵亲卫给杀了。 高务实得知消息的时候,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觉得有些讽刺。 或许这就是杀人者人恒杀之,黄拱圣不顾血脉亲情,杀害自己的兄长和弟弟,甚至对名义上的嫡母也没有丝毫仁慈,结果到了穷途末路之时,自己终于也尝到了背叛的滋味。 而他付出的代价,同样也是生命。 大明一直以来特别喜欢维护那些公理、正义之类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尤其是所谓的“正统”,以前高务实觉得这实在是过于迂腐,而亲眼见证黄拱圣之死这件事之后,回想一下,却又觉得并非真的没有意义。 历史上大明文官集团跟朱翊钧为了“争国本”一事顶牛那么多年,首辅、阁臣因此去位多人,朝廷官员缺员严重到了某些部门甚至几乎限于停顿的境地,结果文官集团依然没有让步,最后还是逼得朱翊钧不得不让福王之国……这些事情,或许不能仅仅用文官集团与皇帝争权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来粗浅评价。 也许,他们是真的认为国本就是正统,正统就是道义,而道义……就是国家的根基。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高务实现在纠结的,还是眼前。 黄拱圣死了固然好,因为高务实本来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只是他现在的这种死法,却未免不是很符合高务实的预期。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当然是高务实早就习惯了的,但眼下这样的情况,却还是让他觉得有些不爽。 黄拱圣的脑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高务实本想着要用黄拱圣的脑袋来立威啊! 现在他的脑袋虽然没了,却不是大军攻破城池之后砍下来的,而是丢在了自己人的手里,这样的结果就让立威的效果大大的减弱了。 桂南、桂西土司们也许只会觉得黄拱圣御下的手段不到位,且未必会觉得是朝廷——确切的说是高务实、黄芷汀、岑凌等人联合起来之后的威势不可阻挡。 这就不是高务实想要的了,他想要的,正是让桂西、桂南土司们明白一个道理:有他高务实的支持,黄芷汀与岑凌代表的岑黄两家,可以对广西的任何一家土司进行彻底消灭! 换句话说,就是高务实与岑黄两家的联手,不是任何一家土司可以反对、可以阻挡,无论这个土司姓甚名谁。 这才是高务实原本希望通过这一战达到的效果。因为只有达到了这个效果,他才能扶植黄芷汀和岑凌二人作为岑黄两家的真正代表,又利用岑黄两家之势裹挟更多的土司,参与到他规划中的“驱虎逐狼”大计中去。 这个计划一旦实现,就相当于土司们让出桂西与桂南给朝廷,而“换防”去了安南,这样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土司而言,都是有利可图的,唯一的倒霉孩子只有安南——可是那关他高务实什么事呢? 安南又没有管他叫爸爸。 甚至……叫爸爸可能都迟了,因为爸爸看上安南了。 有煤有铁有港口,水稻高产人口多,而且位置又直插南洋,简直是嵌入东南亚的最好基地……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这安南的爸爸,我还就当定了! 不同于高务实的面喜心烦,广西总兵王尚文却是真的高兴,虽然只是平定了一个小土司的“逆举”,算不得什么大功劳,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不费一兵一卒安靖地方呀! 更关键的是,这次排兵布阵基本是他一手包办的呀,怎么看也不能没点功劳吧? 当然,最大的功劳肯定得让给高直指,没有按台的决心和运筹帷幄,这件事最后会怎么扯皮那谁也说不准,所以首功就不必想了——也不敢想,但武将中的第一功,总是妥妥的吧? 自己这个都督佥事有没有可能再往上挪一挪,弄个都督同知当当?那可就从二品混进了一品了! 当朝一品啊,听起来感觉都不同了! 虽说这年头的武将,哪怕是“当朝一品”,在七品的巡按御史面前也只有坐在边上的份,可是我胸前是狮子,你胸前是獬豸,这总做不得假吧? 兴奋的王总戎可能忘记了一件事,他面前这位高直指比较特别,很早以前就有御赐的大红纻丝飞鱼服了,只是在广西没穿过而已。而这衣服,属于超品,虽然跟锦衣卫的衣服一样都是飞鱼服,但锦衣卫的飞鱼是有品级区别的,与“大红纻丝”可不能比。 这有点像大明的封爵,相对来说武将虽然实际地位低,但拿到爵位的机会远远高于文官,比如李成梁现在就混了个流爵宁远伯,而当年高拱哪怕权倾天下,哪怕死谥文正,也没能捞到爵位。 王守仁之所以能以文官拿到新建伯的爵位,那是因为恰巧在任上平定了宸濠之乱,这个功劳有其特殊性,做首辅反而轮不上。 眼下,王总戎兴致勃勃地道:“按台运筹帷幄,逆贼未战先乱,如今明江克复,正合该有一场浩大的入城式,以彰显朝廷之天威、按台之肃令。” 高务实本来无可无不可,他头上的光环够多了,其实不缺这点。不过想了想,事情已经这样了,搞个入城式展示一下军容倒也勉强算是个加分项,毕竟黄拱圣的属下早不杀他、晚不杀他,偏偏这个时候杀他,归根结底还是被朝廷大军给吓的,说这是朝廷天威倒也没错。 王尚文得令,喜滋滋地下去亲自安排入城式去了。 高务实叹了口气,对身边的高璋和曹恪道:“本想借黄拱圣的人头来用一用,谁知道我刚摆好姿势,他的脑袋就被人送到我面前来了。” 高璋和曹恪不禁都笑了起来。他二人虽然不清楚高务实的全部计划,但高务实调了几千家丁南下,这是不可能瞒住他们两个的,因此他们对于高务实的下一步计划其实心里也都有些推测。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以为高务实要对土司用兵,但经过这段时间观察,却是怎么看都不像。可是不打土司打谁呢,总不可能在广西这穷地方造反吧?那还不如想办法把精兵集中在开平,然后突然偷袭京师呢…… 不过这都是瞎扯,以老爷的家世和身份,他不造反那是万众敬仰,要是造反,立马就得变成人人唾骂,怎么可能这么干? 那就只能是要对外用兵了,在广西对外用兵还能用到哪去?只有安南。 他们心里觉得,也只有对安南用兵,老爷才会有兴趣对两个土司这般拉拢。 所以曹恪开口了,轻咳一声,对高务实道:“老爷,其实不管黄拱圣的脑袋是被谁砍下来的,对于老爷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若非老爷在,这件事哪有这么容易解决?甚至,小的以为,眼下这样的情况可能比官军打破明江城之后砍下黄拱圣的脑袋更好。” 高务实略有些意外,问道:“哦?你且细细说来。” ---------- 感谢书友“白胡子王”的月票支持,谢谢!别人一天万字更新是大爆发,我这一天万更已经多久了?求订阅,求各种推荐啊…… 第112章 入城式 由于时间已经拖到快要申时,今日准备入城式已经来不及了,因此王尚文王总戎在请示过高务实之后,将入城式定在明日上午举行。 换句话说,大军今夜将驻扎于城外。不过高务实交代,城内由立下大功的思明州土目陆友仁负责治安和各项准备,王尚文派人协助。当然,说是协助,其实倒不如说指挥。 初见凉意的一夜过去,不到辰时,明江城就变得热闹起来。 南门和往常一样,卯时就已经准时开启了。不过,因为今天要举行入城仪式,因此,城外的商贩被要求提前入城,但所有人都被集中起来变成入城式的一部分,平常的圩市也就临时取消了。 对此,远道而来的商人们有些抱怨,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和这桂南的各种土司老爷、土目老爷比起来,他们完全是蝼蚁一般卑微的存在,而他们的那点生意跟据说是巡按老爷要求的仪式比起来,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城墙上,衣甲鲜亮的桂林卫士兵昂首挺胸,如同标枪一般挺拔——这是王总戎从自己的家丁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只是名义上挂着桂林卫的名头罢了。 城市街道上,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其实也不好说是看热闹,很多人实际上是被陆友仁等土目强行要求前来“捧场”的。 巡逻的思明州狼兵一拨接着一拨来回巡视,负责原地维持秩序的狼兵更忙得满头大汗。 地面已经清扫过了,作为最主要的行进街道的正街,以及州衙门前的小广场等,都被连夜清扫得干干净净。 观礼台也已经搭建起来了,就位于正街的尾端,靠近衙署前门小广场的位置。粗壮的木梁柱子,用粗粝的榫头严丝合缝地组合起来,外面再缠上密密的绳子,绝对坚固结实。台上除了一长条“主席台”式样的桌椅之外,还搭着厚布编成的遮阳棚。 辰时刚到,城外的官军、狼兵都开始集结。一队队趾高气昂的官军和思明府狼兵,在思明州狼兵的引领下,进入城门外用石灰画好了白线的等候区域。 不过这时候他们还没有擎起自己的旗帜,人们只能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队伍猜测,不知道谁是谁,也许只有黄芷汀与岑凌率领的狼兵最有识别度。毕竟官军都穿着一样的鸳鸯战袍,咋一看去就是一片红色的海洋,谁知道哪支部队出自哪里? 明江城的民众对城外军队的态度是复杂的,他们并不拒绝黄芷汀带领的狼兵前来明江城,毕竟明江城几百年都姓黄,黄芷汀作为主家的长女,代表黄氏土司而来平定内乱,任谁也不敢说不对。 但是对于官军,明江城百姓的态度就复杂多了,他们也知道这里是大明的领土,但他们经过几百年的土司统治,对于官军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警惕,甚至排斥。只是,官军势大不说,还是黄氏土司请来平叛的,这就有点…… 不过,朝廷和土司们之间的事情,这些土民是不懂的。毕竟土司们对于朝廷,有时候忠诚得仿佛看门犬,有时候又说反就反了。 土司们之间就更复杂,昨天还是同宗、朋友,今天说不定就反目成仇;或者昨天还不共戴天,今天就携手合作,总之这些莫名其妙的情况在关系错综复杂的土司之间原本就是常事,土民们不关心这个,也关心不过来。 对于今天的入城式,土民们也就是看个热闹,毕竟平时的生活也是如明江之水一般寡淡无味,能看个新鲜倒也是个谈资。 辰时一刻,思明府黄氏狼兵开始入城,这些府属狼兵挺胸凸肚、全副武装地率先进入明江城中,不过他们精悍归精悍,却实在没有什么肚子好挺,大部分都比较瘦,只是这瘦不是瘦弱,而是精瘦。正如后世红朝某位元帅形容的那样:广西猴子是桂军,猛如老虎恶如狼。 尤其是,这批人本来昨天已经有机会放抢,结果黄拱圣这厮居然被部下给杀了,还得他们损失了一次发财的机会,眼下一个个心中不爽,目光还真的都跟饿狼一般。 黄芷汀穿着一身稍稍偏小号的特制棉甲,在狼兵的护卫下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进了城。陆友仁远远见她进城,对着人群大喝一声:“通通跪下,参见大小姐!” 其实陆友仁只是从“骑马之人”来判断来者是黄芷汀。因为此刻黄芷汀穿着盔甲,远远地望去根本看不出男女——与一些影视剧不同,这年头的盔甲完全是男式的——好吧,这句话本身也有问题,实际上应该说,大明就根本没有什么女式盔甲这种东西。 黄芷汀身上的盔甲虽然看得出是按照她的体型特制的,但那也仅仅是大小符合罢了,样式上面根本没有区分,毕竟这年头女人带兵的也只有西南的土司们,全加在一块儿又能有多少个?专门开发女式盔甲纯属多此一举。 正街两旁跪满了土民,黄芷汀却看也不看,反而有些愁容,一言不发地冷着脸过去了。 辰时二刻,一辆接一辆的牛车、骡车,拖拽着各种将军炮、虎蹲炮等火炮,陆续驶入了明江城州衙衙前广场。 土民们刚刚站起,又不自觉地跪了下来——这就是吓得他们不战而降的天兵神器啊。这种东西只有大明官军才有,土司们再厉害也没捞到过这些好东西,听说昨天下午要不是陆老爷见机得快,杀了二公……杀了黄拱圣那厮,现在明江城就要被这些大炮夷为平地了! 这是该跪一跪,跪“将军”们昨天没有发威。 接下去,便是大批身穿鸳鸯战袍的官军们进城了,这些官军们看着倒也不是很威武,高矮胖瘦、老的少的都有,不过此刻他们的气势倒是颇足,一个个趾高气昂,一副老子们是朝廷天兵的得意模样,尤其是他们有统一的鸳鸯战袍穿着,乍一看去倒也有些卖相。 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了,土民们看着一批全部身着褐色短打,外面套着罩甲,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出现。这些骑士身后都背着一模一样的漂亮鸟铳,腰间挂着一水的雁翎刀,部分骑士的马屁股边还挂着柘木弓和两袋箭囊。 尤其是,这批骑士一个个身材魁梧,与广西当地卫所兵和狼兵的形象相差甚远。 单论卖相,这批骑士肯定是今天最引人注目的了。 毫无疑问,这些人就是高务实从北方带来的家丁护卫,他们并不是真正的骑丁,而是“骑马步兵”,是当时从大几千家丁护卫中挑选出来的,身材魁梧卖相好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陆友仁一见这支队伍,早就被王总戎交待了不下十遍的他马上扯开嗓子大喊:“此乃广西巡按御史高公大驾!通通跪下磕头!老子没说停,谁也不准停!” 所有人再次下跪,连带着陆友仁自己和他身边的狼兵也都一齐跪了下来。 骑马走在高务实身侧微微靠后位置的王尚文王总戎满意地扫视了一眼,朝高务实笑道:“按台,朝廷天威如此尽彰也,这都是按台之功啊!” 高务实笑了笑,道:“唐太宗说:‘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这话或许是有道理的,但这些土民也是我大明子民,可不能以禽兽视之,我等除了要彰显朝廷天威,也要让他们知道朝廷的仁德,双管齐下,才是长久之法。” 王尚文心里无所谓,面上却是一脸赞同,忙不迭点头道:“诚然如斯,诚然如斯。” ---------- 感谢书友“闹闹家的小男人”的月票支持,谢谢!求订阅,求各种推荐~ 第113章 世镇的好处 王尚文显然没有领悟高务实说这番话的意思,他还以为高务实与许多读书读傻了的文官一样,因为对方表现得很服软的模样,就心满意足,要开始讲仁厚、搞怀柔了。 作为一名武将,王尚文对这种文人心态很是鄙夷,只是不敢表露出来罢了。因为在他这些年的从军生涯中得出来的结论就是:对于这些土民,不必跟他们讲什么仁德,他们也不理解什么是仁德,他们所认识的、所承认的,唯有力量而已。 但对于这一点,高务实也是清楚的。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仁厚是一种美德。但高务实也知道,仁厚并不是全部,什么时候可以表现自己的仁厚,还得看对象,看时机。 如果世上的人,不是君子就是淑女,那么仁厚一些,自然是一种教养、一种善意,因为对方能懂。 懂什么?懂得不是你不行,只是不想表现得太行,因为表现得太行,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就会把人家逼得太尴尬,甚至逼得无路可走,只能困兽犹斗、负隅顽抗。 然而这世上的确有一种人,是畏威而不怀德的。 什么叫畏威?威就是强权、强势,畏威就是害怕你用强权对付他,你越是欺负他,他对你就越畏惧。 什么叫怀德?就是你对他好,他懂得心怀感激,明白你的作为,是一种美德,从而肯以忠心、诚心来报答。 遇上畏威而不怀德的人,对他再好也是没有用的,只有让他怕你,他才会老实。 这就好比后世的日本人最怕美国人,但凡美国爸爸把眼一瞪,日本就怂了,爸爸说什么就是什么。原因何在?无非是因为挨过美国人的原子弹,给打怕了,所以美国人哪怕放个屁,他们都会哈伊哈伊说是香的。 高务实就是生于那样一个势利的时代,所以他一贯的态度,就是仁厚必须看情况。 比如先施之以威,然后再怀之以德。威德必须相辅相成,断然不能只有一项,否则便可能瘸腿。 说起来,大明其实跟历代中原王朝都有所不同,大明对待“蛮夷”,怀德其实反而是少数情况下才做的事,大多数时候,施之以威才是大明的主流。就好比刘显平都掌蛮,都掌蛮直接被灭族了…… 算不算一劳永逸?算,但是不划算。 这种统治方法,高务实觉得“不经济”。区区一个人口并不多的都掌蛮,大明前后发大军十二次,历经大小数百战,从太祖、成祖、英宗、代宗、世宗、穆宗一直打到万历朝,前几年才终于将其灭族。 这划算吗?经济吗?要是天下“蛮族”都要这样统治,大明自己把自己磨死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高务实对大明的“征服统治”最欣赏的,其实是“云南模式”,而最糟糕的“征服统治”,则是“安南模式”。 云南地区从唐朝到宋朝,近七百余年时间里,经历南诏,大理,俨然有和中原分成两国的趋势。但是到了元的时候,讨平了大理,然而实际控制区域,远不如大明广大。 大明攻灭元,大都已下,元云南王拒命。于是明军攻入云南,元王自焚。而当时的“彩云之南”,恐怕还不到后世云南的五分之一。 大明才是真正建立起了中枢对后世云南全境有效控制的朝代。 而大明对云南的逐步加强控制也不是一步到位,而是步步展开的。大明首先在云南建立了36个土司。因为云南少数民族众多,互不统属,所以大明的大云南土司官有如小王国,比广西更甚。 其中后来真成了国家的两个大土司:老挝,缅甸,当时也不过是36土司之一。这些土司之中又以陇川土司最强,经常侵伐缅甸等土司。 洪武二十一年,陇川土司叛乱,西平侯沐英率军讨伐。其时叛军30万,驱赶战象百头来战。沐英和将领商议,认为叛军士气所在,乃中原未见之战象,战象所没有见过的,是中原的火铳火器。 于是沐英下令,在开战的时候神机营的火铳火箭一定要作到如满天星斗,络绎不绝地撒向大象。又下令军中,明天作战,有进无退,凡退者全队处决。 次日,陇川军蔽野而来,大象被明神机营猛烈攻击,果然奔溃,然而土司军犹然严整不乱。沐英在高处,看见有土司大将某,拼死作战,而土司军以其为气。沐英遂命亲兵精锐杀入,提此人首级来见。 土司大将既被袭杀,叛军大溃。沐英于是进围其都而灭之,于是百夷震服。大明因为云南地区太过复杂,于是世封沐家镇云南,终于建立了对现在云南地区全境的有效统治,鞑清后来继续治理,云南终于成为中国不可分割的核心领土。 自从对安南有了想法之后,高务实不止一次的仔细思考过一个问题:云南和安南的情况,明明看来其实差不太多,为何云南终于成为“中华”,而安南最终却得而复失了呢? 按理说,安南自汉时起便为中国郡县,到唐亡后五代才开始立国,尚不如云南南诏立国之早。到宋时,云南的大理国更是远强过安南。元朝时,大理、安南均被征服。安南复国略早,其人复国口号类似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洪武初,陈氏安南入贡。到成祖的时候,陈氏国乱,成祖送陈后入安南为王,安南诱杀大明使节和陈姓王。于是大明出兵50万,攻入安南。安南耆老千人迎于军门:说安南本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何必再立陈王,干脆还是变为中国郡县得了——有没有私下的安排不必去说,反正成祖欣然从之了。 然而大明处理安南却没有像处理云南地区那样,派人世守当地。在张辅征服安南以后,很快就被召回,安南于是乎叛心复起。当时安南的监军使太监马麟又是个大贪官,收受贿赂,杀辱无辜,几乎可以用坏事做尽来形容,终于导致安南叛乱蜂起。 张辅至,则叛乱平,张辅又被召回,则叛乱复起。到了最后,成祖驾崩,而安南之乱再不能定也。 高务实觉得大明失去安南,第一在于没让张辅效仿沐英当年一样世镇安南,这也是成祖不如太祖之处,倒不是别的不如,而是对亲人的关怀不如——沐英是太祖养子。 第二在于选择守安南的官员贪暴异常,这一点倒不必细论,总之就是用人之失。 第三在于宣德群臣根本没有远见,胡乱去作历史类比,而不看见保有安南的大利。其实黎氏安南不过两代就内乱不断,安南内部山头林立,莫氏杀黎氏,而郑氏又假黎氏之名与莫氏相争,搞出一个安南版的南北朝。 然而宣德帝终于还是放弃了他觉得统治起来不划算的安南,承认安南独立。 从此安南变成了越南,和中国永绝。 可是为什么高务实认为有没有派大将“世镇”当地,跟“威”与“德”有关呢?派大将世镇,不应该就是“威”吗,这和德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因为世镇就意味着这块地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是你的“祖产”了! 既然是祖产,那还能不好好经营吗?既然要好好经营,那还能对当地百姓动不动就一杀了事吗?显然不行,人都杀完了,谁给你缴税,谁供养你啊? 哪家做地主的会把自家佃户全杀了!为了自家的统治地位,只能又打又拉、边打边拉。 而这也是世袭官相对于流官而言最大的优势所在:流官对当地的长治久安是不需要负责的,他很可能只图眼前;世官对当地就必须着眼长远了,否则丢了祖业,不光他自己一无所有,自己的后人也都一无所有。 用世镇来将边地核心化,这就是大明稳固了云南的根本。而现在高务实想的,则是用另一个不明显的“世镇”来处理安南。 ---------- 感谢书友“夜深人静还在睡”、“sugarsugar”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4章 暂摄州务 入城式顺利结束,既没有黄拱圣乱党闹事,也没有土民骚动,一切都很顺利。至于这是因为朝廷官军的军威太盛,还是因为黄芷汀作为思明府土司“收复故土”名正言顺,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既然一切顺利,那自然要论功行赏,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对于官军的表现,高务实基本还算满意,虽然实际上官军根本没有与黄拱圣叛军交战,但军容军貌总算还过得去,也没有哪支部队对高务实的命令拖拖拉拉阳奉阴违。 既然如此,该赏就得赏,哪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要没有被拆穿,高务实都不吝一赏——反正没有交战就没有首级可以记功,他也就是写个奏疏帮他们表功而已,顺口夸一夸什么军容齐整、令行禁止,总而言之把黄拱圣之死全算在朝廷军威上就行,如此一来,他们的功劳究竟怎么赏,实际上就变成了兵部的事。 而且也没有人能怪高务实,他是巡按嘛,又不是巡抚,帮他们把功劳报上去就是很好说话的表现了,难道还想巡按特地推荐你一把?大明朝的御史举荐人才,如果事后证明举荐失误的话,那可是与被举荐者同罪的,没有人敢要求高务实举荐。所以,表功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一干将领都乐呵呵地下去了,说是去准备今晚的庆功宴,其实是把时间给高按台留出来,让他有空处理思明州接下来的善后事宜。 大明的武将们只管打仗,善后这一块他们是不会关心的,也关心不上,文官们根本不会让他们染指,所以这批将领干脆乐得清闲,把乱摊子交给高按台自己搞定。 思明州州衙的形制也是两层楼的模样,高务实这次不比在海渊城那次,现在他是临时主人,所以饶有兴致的上了二楼,欣赏了一下内里的陈设之后,便派人将黄芷汀请了过来。 黄芷汀上楼进入房间之时,高务实正在窗前看着州衙外面的正街,负手而立,似在思考什么。 黄芷汀站在他身后等了一会儿,高务实都没有动,这让她心中有些不满,开口道:“见过按台。” 高务实转头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黄姑娘说是参加,却连动都没动一下,看来我这个巡按很不受黄姑娘待见啊。” 黄芷汀道:“按台化身千万,眼前这位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高务实哈哈大笑,他知道黄芷汀和岑凌不同,岑凌虽然是第一个“发现人才”的人,但还没来得及拉拢就跟自己走散了,而黄芷汀反而和自己有千里同行之谊,一路上也颇为照顾自己这个丝毫不知“野外生存”的书生,最后更是无比信任地听信了自己的劝说,将自己“派往”桂北联络和说服“抚按两院”。 结果呢,张不虚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高巡按,这换了谁也会心中不乐。 事实上高务实很清楚,她此刻敢在自己面前这般说话,并不是什么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反而是在提醒自己,她跟自己的地位虽然逆转了,但她心里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变。 或者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她仍然肯相信自己,仍然愿意把自己当做朋友看待。 “黄姑娘,思明州虽然已经收复,但是黄恩隆一家……很不幸,却绝嗣了。”高务实作了一个“请坐”的动作,自己率先坐下,道:“思明府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黄芷汀果然并不客气,“请坐”就坐了,然后却看着高务实的眼睛,问道:“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问我这个问题的?” 高务实微微一怔,露出笑容来:“如果是广西巡按呢?” 黄芷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此等事宜,自然一切由按台决断,思明府岂敢有何异议?” 高务实一笑:“那么,以张不虚的身份来问呢?” 黄芷汀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提‘张不虚’这三字?” “不提张不虚也行。”高务实呵呵笑道:“那就高求真好了……黄姑娘,现在是高求真在问你这个问题。” 黄芷汀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道:“不管是高求真还是高直指,我都记得那日你在落雨寨外和我说过的那番话,在你心里,汉人的利益永远是最高的,不是么?” 高务实摇头道:“黄姑娘,你似乎对我那日的话有些误解,我那日说的是,我眼里的中华不止是汉人,凡炎黄苗裔,皆我族类,无论僮人、苗人还是瑶人等等,我皆一视同仁。” “可你终究是汉人的官,你若真站在思明府一边行事,肯定会被人弹劾的。”黄芷汀叹了口气道。 她的语气有些落寞,但听起来倒像是真的愿意相信高务实的话。 高务实有些没想到说服工作的开局竟然这么顺利,不过他还是笑着打趣道:“黄姑娘是在为我担心吗?” 若是在此前,黄芷汀听到这话肯定会做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转过头去,扔下一个“哼”来以示不屑。 然而这次她却没有,而是低下头,有些不安地道:“我,我只是不想看见你被人弹劾。” 高务实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不禁怔了一怔。 而黄芷汀又似乎觉得自己的意思没有表达完全,连忙补充道:“其实你肯如约带兵南下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高务实笑道:“那是我答应的事,我自然要做到。”他顿了一顿,又正色道:“至于我刚才问你的问题,本身也只是商议一下,你不必太担心。” 黄芷汀见他说得直接,反而略微放心了不少,道:“思明府自然不想看见思明州被改土归流了,这一点你肯定知道。” 高务实道:“那接下来思明州怎么安排呢?要说直接划给思明府……确实是有些难度。” 黄芷汀想了想,道:“由黄氏别支袭职怎样?” “别支是哪支?”高务实叹了口气:“黄恩隆这一支,本就是你们家分出去的,就算按照大明的习惯,再袭职也只能在你家选人了。” 黄芷汀有些意外,诧异道:“我家?父亲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应雷虽然莽撞无知,但仍是将来袭职思明府土知府的第一人选,如果要在我家挑选思明州土知州的话,那就只有小弟应聘了,可是应聘还小,没法袭职啊。” 高务实笑了笑:“血统没问题就行,至于年龄嘛,无非找个人先帮他代摄州事,等他成年再交还职权罢了。” “你是说要设流官同知?”黄芷汀有些皱眉。 高务实笑了起来:“为何一定是要设流官同知呢?黄姑娘,有件事你可能忘了。” “什么事?” “你的功劳。”高务实笑道:“此次思明州之变,你不但立刻将情况上禀抚按两院,使两院可以从容布置,而且主动出兵,将变乱控制在州城明江城内,不使其波及全州,最后又配合官军施压,逼得明江城中土目临战反正,黄拱圣之乱因此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控制…… 这些不都是功劳么?正所谓德懋懋官,功懋懋赏,此等功劳,赏你个代弟暂摄州务,本按觉得很合适嘛,黄姑娘你觉得呢?” 黄芷汀呆了一呆:“我代应聘暂摄州务?” ---------- 求订阅,求推荐……哦对了,求明天的保底月票~~ 第115章 说岑凌(4更破万) 让黄芷汀暂摄州务并不是高务实一时兴起,实际上早在他出兵之前,他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设想。黄芷汀暂摄思明州州务最大的好处自然是她与自己的私交最为密切,但更加根本的原因则是她对于土司与朝廷之间关系的正确认识。 一个过于野心勃勃的土司必然不是高务实的选择,他只是需要利用土司的力量来一个驱虎逐狼,然后在安南达成沐英世镇云南一般的效果,又不是打算推动土司出去自成一国,所以像黄芷汀这样坚持避免与朝廷发生严重对立的土司掌权者,就最符合他的期望。 更何况,从今天黄芷汀的态度来看,高务实觉得她对自己颇有好感,应该是真的把自己当朋友看了——希望不是自作多情吧。 不过,回想一下黄芷汀此前那浮夸的演技,高务实觉得今天她的表现实在不太可能是装出来的。虽说后世有句话叫“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但天生不代表天才,他不相信黄芷汀的演技能进步得如此一日千里。 说服黄芷汀不是难事,毕竟这是对黄氏主家大有好处的好事,只要让她相信自己这么做不会有事就行了。 说服完黄芷汀,高务实又命人将岑凌叫来,跟他谈起泗城州的事来。 岑凌有预计到高务实会在战后接见自己,商讨除掉黄玛的事,但他没料到高务实如此心急,这才刚刚摆平思明州,就开始考虑泗城了。 他有些怀疑高务实是不是打算趁此机会,直接带兵去泗城,先处理了黄玛的问题再一并班师回桂林。 然而高务实在听了他的疑虑之后明确地表示没这回事,因为他已经打算让大军班师了。岑凌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高务实还真考虑过直接带领大军打过去,只是有两个解决不了的问题,一是这么做的话,帮岑凌保密的承诺就兑现不了了;二是广西财政太穷,这支一万多的大军光是刚才高务实下令打赏就一下子花掉近一万两银子,再去泗城走一遭的话,可能泗城抵定的时候广西财政就破了产。 实际上这话还不对,广西财政其实早就破了产,现在屁股上不光挂着历年欠饷共计七万多两,每个月还要拿广东方面的补贴才能维持。 要不是去年平八寨之乱时,刘尧诲从广东拨了一批廉州所产的海盐给广西自己卖掉的话,现在广西的府库估计已经可以饿死耗子了。 高务实自己的确有钱,他甚至不介意自己花点钱来让眼下局面好看点,但是这种事却做不得,犯忌。 “吃皇粮”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如果没有皇粮可吃了,却改吃你高巡按的粮,那咱们到底是在给谁卖命? 赈济流民是乐善好施,赈济军队那可就是图谋不轨了。 所以官军的大军出征现在就算是功德圆满,可以赶紧结束了,再多在外面晃悠一些时间,回去之后发不出赏来,非得兵变不可。 “本按打算只带家丁和仪仗,陪你去一趟泗城州。”高务实微微笑道:“依你之见,那黄玛既然胆敢软禁你兄长,会不会也有胆量把我这个巡按给扣了?” 岑凌有些不敢置信,谨慎地劝道:“按台,下官以为此事还需三思,那黄玛做事颇有些不循常理,尤其是这几年来他在凌云城作威作福惯了,恐怕已经没剩下多少理智,万一要是……” 高务实问道:“我若要去凌云城巡察,他敢不敢拦我?” “这个……”岑凌略微蹙眉想了想,道:“一般来说,此前的历届广西巡按,至少在下官所知道的年限内,是没有哪一位去凌云城巡察的。不过,按台当然有巡察的权力,黄玛虽然胆大包天,却应该还不至于猖狂到阻止巡按入城的地步——尤其是按台刚刚在思明州取得一场兵不血刃的胜利,黄玛应该也会担心引火烧身。” 你干脆说黄玛担心老子膨胀了,拿他不当回事,万一被他一阻挡,一怒之下发兵攻打泗城州得了。 明明之前听起来,是这个叫黄玛的家伙自己膨胀了才对…… 不过高务实懒得点破,只是笑了笑,道:“只要他不敢阻拦本按进城就行。” 岑凌眼珠转了转,思索着道:“按台麾下家丁确实精锐,不过毕竟人数太少,只有三百来人,就算进了凌云城……那黄玛在凌云城经营多年,虽然论兵力也就两三千人,但这也已经是十倍的兵力了,下官担心一旦有个差池,可就连个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了。” 高务实微微一挑眉,问道:“凌云城中的其他人,都像黄玛那样么?我是说,他们都和黄玛有过命的交情,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愿意为黄玛两肋插刀?” “那肯定不至于。”岑凌摇头道:“黄玛本来也不过是凌云城中的土目之一,只是仗着实力略胜一筹,当年算是守城土目之首,后来又因为胆大包天软禁了家兄,其他人或是投鼠忌器,或是被其威逼利诱,最后才终于和他绑在一块儿,但要说他们都和黄玛完全一条心,下官是万万不信的。” “那不就是了。”高务实笑了笑:“只要他们不是完全一条心,事情就有法子可想。再说,本按不觉得黄玛敢对本按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因为本按和令兄完全不同。” 岑凌不知道高务实哪来这样的信心,但还是配合着道:“还请按台指点。” 高务实道:“令兄是泗城州土司,某种程度上来说,只要朝廷不干涉,他就是泗城之王——那就意味着,黄玛只要控制了令兄,令兄手下的人包括你在内,都会投鼠忌器,没有谁敢轻举妄动。 至少,在黄玛没有明确要篡权之前,不会有什么轻举妄动,因为不管怎么说,黄玛始终是打着令兄的招牌在行事。整个桂西、桂南的土司们,也都一直把黄玛当做令兄的心腹看待,这就是明证。” 高务实稍稍一顿,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笑容,道:“本按却不同,朝廷有御史一百多人,无论哪一个都可以随时取代本按,就算本按在陷落在凌云城中,对朝廷而言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黄玛若真敢对本按不敬,唯一的作用就是激怒朝廷,那他接下来就必然会受到朝廷的雷霆一击……你觉得,他可有这样的胆量?”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岑凌皱着眉头,仍然有些不放心:“就怕按台进城之后发生什么变故,那黄玛毕竟做贼心虚,万一按台的某一句话甚至某一个眼神被他误会,都有可能导致他铤而走险,下官还是觉得这样做有些危险。以下官之间,按台不妨赶去庆远府,然后召集桂西各土司主事之人前往参见,如此只要黄玛敢去,按台杀他如杀一犬,又何必冒着这样的风险前往凌云城?” 高务实摇头道:“据我了解,这几年但凡有你刚才所说这样的事,泗城的代表都是你岑七公子,如果本按也这么办,黄玛一定会以令兄的名义让你去庆远府,到时候我们岂非白忙乎了?再说……算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 高务实的“再说”没有说完,其实原因很简单,他的时间紧迫得很,现在黄氏的事情基本定下来了,必须赶紧把岑氏的问题也搞定,才好集中两家的力量来为他的大计出力。 ---------- 马上要新的一月了,预定一下保底月票咯~~! 第116章 阳谋 次日一早,明江城郊外不远处举行了一场补办的葬礼。 黄恩隆一家,除了黄拱圣因“残害嫡母,弑兄杀弟,阴谋骗袭,对抗天兵”等一系列罪名被广西巡按御史高务实判处枭首弃市之外,黄恩隆本人、岑氏夫人、黄拱极、黄世廷四人先后归葬。 至于其中除了黄恩隆的尸身一直是全须全尾,其余三人是怎么拼凑回来的,高巡按就没有兴趣知道,也决计不会多问了。 为了安抚明江城百姓,也为了拔高黄芷汀的威望,实学宗门之家出身的六首状元高龙文亲自提笔,为黄恩隆写了一篇祭文,并由代摄州务的黄芷汀黄大小姐当场念给出席葬礼的各路官员、土司等人听。 至于远处的围观群众虽然听不见黄大小姐的声音,但因为州衙一大早就派人全城宣告,此时也都觉得与有荣焉。 土司老爷活着的时候倒也没干什么正经事,想不到死了之后居然享受到这么高的待遇,堂堂六首状元为他写了祭文! 作为一个土知州来说,这简直够他十八代子孙吹嘘的了。 哦,他没有子孙了……这可真惨。 不过黄恩隆一家虽然没有子孙可以享受这份荣光了,但是明江城的百姓们还是对高巡按感恩戴德的。 虽然昨天他们还看高巡按颇不顺眼,但既然巡按老爷这么厉害,听说是整个大明两百年来最厉害的状元郎,号称一个脑袋顶六个使……偏偏还这么给面子,那情况就不同了,这一定是青天大老爷啊! 要不是青天大老爷,昨天官军和狼兵们进城之后会这么老老实实的,没有放抢三日? 其实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为了禁止放抢,高务实赏出去的银子外加犒赏的酒肉等物,再加一块二价值将近两万两银子,一下子就把广西的府库搬掉差不多三分之一。 这也是高务实真的不敢继续带兵西行的主要原因——就广西这点家底,再去一趟泗城州的话,哪怕不打什么大仗,只怕也要搬空府库。 这局面真是让他恨不得自己掏钱往里填,好歹是一个面积不小的省份,居然穷成这副德行,真是简直了。 他现在对“历史上”的朱翊钧打万历三大征时的心情多了一份体悟,户部穷得耗子进去了都是哭着出来,三场大仗全靠皇帝自己从内帑掏老本来打,而官员们还整天哭着喊着要他停了矿税……这要是换了他高务实,只怕非得砍几颗脑袋不可,不然难解心头之恨。 这大明到底是咋了? 搞定了这些非得高务实出面不可的善后事宜,高巡按便宣布了一件事,他将打破此前多年巡按御史不巡桂南、桂西的例子,先巡桂南,再巡桂西。 桂南方向,要求所有文官系统内土知县以上土司、武官系统内土巡检以上土司,十日内赶到思明府海渊城,向他当面述职。 与此同时,他也以南宁察院名义向桂西各土司发牌,告诉他们自己将在十日后启程前往桂西,最终抵达泗城州凌云城。要求桂西所有文官系统内土知县以上土司、武官系统内土巡检以上土司于一个月内抵达凌云城等候,同样是向他述职。 岑凌昨日被高务实说服的时候还有些担忧,生怕高务实在凌云城出了什么意外,但今天高务实这一手却让他不得不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这手阳谋简直无敌了啊。 老子是广西巡按,巡察尔等,天经地义,通通给我去凌云城排队等着! 整个桂西县令、巡检以上的土司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去凌云城等候按台大驾,你黄玛胆子再肥,敢不让他们去么? 这些土司,甭管大土司小土司,都得带上部分护卫人马,黄玛和他的盟友们手里也就两三千兵,到时候看得过来么? 而高务实顶着朝廷巡按御史的名头,带着自己麾下三百多精锐家丁过去,身边又还有他岑凌几百亲卫狼兵,这就六百精锐了。到时候凌云城里谁拳头最大,那可说不定呢。 他高务实可是按台!如果他突然下令拿下黄玛,黄玛也许胆肥敢闹事,可其他土司会跟黄玛一起闹腾? 除非他们全都疯了! 岑凌已经可以想象,到时候高务实把所有土司聚集在一起,哪怕是当场宣布拿下黄玛,也没有人敢出言阻止。相反,土司们一定会纷纷踊跃跳出来支持高按台——又不是要杀他们,关他们屁事?这种表忠心唱赞歌的机会还不抓住,莫不是傻? 这个高按台的状元还真不是捡来的。岑凌望着台上面色淡然的高务实,一时心绪不定。 此时此刻,岑凌已经毫不怀疑高务实能拿下黄玛了,他现在担心的事情已经变成了高务实拿下黄玛之后会怎样处理泗城州。 对于桂西那些土司们,岑凌知之甚详。 届时高务实只要没有脑子抽风宣布把泗城州改土归流,哪怕他当场罢黜了岑绍勋一系,随便换一个岑氏族人上台,估计也没有人敢多说半句! 对于岑氏土司们而言,只要朝廷自己不把手伸进桂西就行,岑家那么多支系,论起血缘来,谁还做不得泗城之主了? 岑凌都没注意到这场高务实搞出来的“新闻发布会”是怎么结束的,只知道在回明江城的时候,高务实把他叫了过去,和他并辔而行——高务实这个按台在这一点上有点奇怪,他似乎不太喜欢乘轿,而是经常自己骑马。 “岑七公子,你和黄玛之间相争已有数载,本按相信,你在凌云城不会一点后手都没有准备……”高务实微微笑着,道:“所以,本按希望你趁着本按还在桂南逗留的这段时间,早些挑选可靠人手,让他们提前做一些准备。” “不知按台所指的是?”岑凌试探着问道。 高务实笑容依旧,道:“比如防止黄玛狗急跳墙的一些措施……以你岑七公子之能,这些事想必不用本按细细交待吧?” “按台过誉了,岑凌愧不敢当。”岑七公子略略思索,又道:“按台方才之举,实乃神来之笔。如此一来,当按台到达凌云城时,黄玛其实已经被孤立起来了,没有哪家土司会支持他的。甚至他的那些所谓把兄弟,多半也不会真的陪他一起去死。 以下官之见,不如由下官派人先行试探一下这些人,或许会有所收获。” 高务实稍稍思索,问道:“会不会有打草惊蛇的可能,反而生出变数来?” “会。”岑凌认真地道:“但下官可以控制好这种变数,让它向按台所希望方向的发展。” “哦?”高务实来了些兴趣,笑着问:“七公子不妨说得详细一些。” 岑凌见高务实没有直接反对,不由精神一振,解释道:“按台容禀,其实黄玛与他那些所谓的把兄弟之间,之所以能结合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什么义气,无非是各取所需罢了。 说到底,黄玛只是这群人中实力和胆子都最大的一个,其他人之所以跟他作乱,只不过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当时木已成舟,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二是他们也可以从我岑家分润更多的权力。 似这样的联合,利来则聚,利去则散,只要下官让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大祸临头、危在旦夕,他们是不会跟着黄玛一条路走到黑的——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让他们相信现在改弦易张还来得及,不说戴罪立功,至少能将功折罪才行。” 高务实听了,也不得不说岑凌的考虑颇有道理,对黄玛身边的那些从犯的心思考虑得很透彻,听起来的确是有很大把握能够成功的。 只不过,高务实对于如何处置他们,还多少有些不同的看法。按照他的想法,这些从犯都是要一并用来杀鸡儆猴的,但听岑凌的意思,他似乎并不主张杀了他们。 “你是想着,这件事只惩主犯,从犯不论?”高务实微微蹙眉:“你就不担心将来又出现第二个黄玛?要知道,这次有我替你压阵,可正是你立威的最好时机。” 岑凌摇头道:“按台有所不知,这些人虽然行差步错,但他们都是世袭的土目,在泗城州根深蒂固。杀他们一人不难,或者把他们几个全杀了,也不过按台一句话的事。可是杀完之后,泗城州内部不仅不会团结,反而很有可能陷入更长时间的内斗,同时也会实力大衰…… 按台,恕下官多嘴,从按台近来的行事来看,下官以为按台对泗城州是有所希望的,虽然下官并不知道按台希望泗城做些什么,但想来无论做什么,都需要一定的实力,一个实力大损的泗城恐怕并不符合按台的期望,这一点还请按台三思。” 高务实双目中精芒一闪而过,心中暗道:这个岑七公子心思缜密啊,虽然他的确不大可能猜出自己想做什么,但却看出了自己有利用泗城的念头……幸好,从目前来看,他对此并不反感。 “嗯,你所言颇有道理,那本按也就从善如流,允了你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接触那些人,本按也可以承诺,将来对他们的处置会参考你的看法。” 岑凌在马上拱手一礼:“多谢按台!” ---------- 感谢书友“傻妞妈”的月票支持,谢谢!月初了,求订阅,求各种保底月票~! 第117章 桂南女王 接下来的十天,高务实没有继续呆在明江城,而是去了海渊城给黄芷汀站台,每每接见前来述职的土司,都有黄芷汀在一边作陪。 有人或许会问,高务实不担心被人抓住把柄,遭人弹劾说他大搞权色交易之类的么? 这还真不怕。 大明在这个问题上比较神奇,对于大明官员与异族女子之间发生什么“故事”,无论朝廷还是官员、士林,不仅不会大加鞭笞,反而会乐见其成,甚至洋洋得意。 有一个很出名的例子,当今兵部尚书吴兑在宣府巡抚和宣大总督任上时,与俺答汗的钟金哈屯——也就是三娘子关系极为亲密,三娘子经常借视察边境贸易的机会看望吴兑,并且就住在吴兑处。 当然,吴兑自己说是待三娘子如女儿一般,这个嘛……也不知道高务实的这位吴师兄在家的时候会不会也让亲女儿跳舞给他看,想必是不大可能的。 然而吴兑与三娘子之间的关系丝毫没有引起大明内部任何人的不满,相反经常有人在私下打趣调侃,甚至敢调侃吴兑当了土默特的“假汗”。 蒙古乃是大明两百年的宿敌,这才封贡几年?然而大明内部对于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还觉得赚了…… 高务实自然是深知这些情况的,所以别说他和黄芷汀还没有发生什么更进一步的故事,即便真是有,他也毫不在意,因为朝廷对此搞不好还挺高兴。 他也曾琢磨过这些人的心态,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这就好比后世中国男人娶了洋媳妇,大家知道了都是笑嘻嘻的,觉得这赚了啊!可是反过来,如果是中国女人嫁给洋男人,那情况就大相径庭了。 说穿了,这不过是父系社会的一种普遍思想,因为孩子的身份是由父亲决定的,娶洋媳妇生的孩子,他也得跟父亲姓,等于是壮大宗族,甚至更高逼格的说,是壮大了本民族;反之,那就是壮大了别族…… 黄氏土司虽然按说本来就是汉人,但毕竟现在是僮人的土司,在大明朝廷眼里,他们这个汉族身份是存疑的,大部分时候是被归纳到僮人一起,因此就算高务实真跟黄芷汀有什么故事,大家也只会哈哈一笑,甚至跟他关系密切的那些人搞不好还会引以为荣。 高务实不避嫌,黄芷汀似乎也不介意别人嚼舌根,每天若无旁人地跟着高务实出面接待前来述职的桂南土司,以地主身份给高按台一一介绍。 她很清楚这些土司的德性,他们才不会在意她跟高务实有没有发生什么,他们只会在意高务实对她的态度够不够好、有多好,只有这一点才是关键。因为在张任病重之后,高务实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就相当于朝廷的态度。 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高按台对黄家大小姐很是满意啊…… 于是短短几天下来,黄芷汀在桂南的地位明显提高,原本前几年大伙儿还只是把她看做思明府无人主事时期的一个临时过渡人物,将来不管是黄承祖重新振作,还是黄应雷“懂事”了,思明府都没她黄大小姐什么事,最终无非和某个土司联姻,生儿育女去罢了。 可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有些变化,黄大小姐不仅代摄思明州务,她原本就实际代摄府务的身份也没有发生变更,这不由得让一部分目光比较长远的土司们产生了某些联想。 莫非朝廷要废黜黄应雷甚至黄应聘的继承权,转而让黄芷汀将来袭职? 这可不是什么天荒夜谈,朝廷是真的有这个权力的! 土司虽然是土皇帝,但除了在明初的时候之外,后来的袭职被朝廷管控得越来越严,比如高务实刚刚编纂完的《大明会典》中就有很多明确的规定。 如袭职年龄规定方面,永乐十五年时规定土司子弟年满十岁可以袭职,但到了弘治二年,则改成了年满五岁可以勘定立案、十五岁以上可以袭职,如年未及则令协同流官管事等等。 又如袭职程序,按血统论袭职固然是一个方面,早期土司袭职必须亲自去京师服阙,拜见皇帝之后一切无误,才能袭职。到了正统六年,开始“就地袭职”,成为保勘。 其保勘程序为族目、属官及地方头人联名作保,转呈镇守总兵官堪合,再转送京师批准。弘治三年时又改为武职袭职程序,即“该各衙门报送,布政司查勘荫叙文册相同,别无他弊,转行抚按官覆查,行令具奏定夺,若有争袭不明者,许抚按官推委三司堂上官一员,亲诣保勘,结报布政司,即为具奏,若寻思阻滞,听巡按纠奏。” 这段话可能有些绕,简单一点说就是:巡抚、巡按可以决定土司袭职人选! 尤其是,如果巡按认为袭职人选不对,他可以纠奏! 这下子情况就很明白了:假设现在黄承祖突然死了,而高务实觉得黄应雷兄弟二人不适合袭职,那么他就完全可以直接指定黄芷汀来袭职,根本无视什么男女问题——反正大明两百年下来女土司多了去了,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土司固然牛逼,可是谁当这个土司,是朝廷说了算的。再确切一点讲,是巡抚和巡按说了算的,尤其是巡按,哪怕巡抚跟他意见相左,他都可以上奏朝廷要求重新再定! “八府巡按”在各类影视剧里那么牛逼,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个区区七品的小官,在地方上真的是啥都能管、谁都能管! 说实话,除非是那种在朝廷中枢根深树大的总督和巡抚,一般的督抚还真不乐意随随便便跟巡按顶牛——你一个二品大员跟七品巡按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搞不好还是你吃亏,这换了是你,你也不乐意干这种蠢事啊,太不划算了。 所以通常督抚都是这么想的:总归人家只干一年,且忍一忍吧,说不定忍过去就好了,下一任巡按没准好说话一些。 所以因为这些原因,桂南土司们现在是真把黄芷汀看做“家主”了,不光是因为主家实际上收回了思明州,把思明州的力量全面控制在手中而实力大增,更重要的就是因为黄芷汀背后现在看起来站着高按台! 这可是能决定他们的祖业能不能顺利承袭的真正大佬! 有些土司中的倒霉孩子,因为迟迟不能得到历任巡按的认可,甚至从几岁等到几十岁,其治地一直由土目、土舍代掌,久而久之,威望尽失,乃至还有被土目、土舍最终取代的。 大家谁也不想闹到那个程度啊——要知道这位高按台在朝中可是相当有背景的,要真是得罪了他,几十年承袭不了世职的这种倒霉催,说不定就轮到自己的儿女了。 在海渊城逗留十天之后,眼瞧着黄芷汀在桂南土司之中的威望逐渐达到他心中的预期,差不多已经是“桂南女王”的模样,高务实终于大手一挥,率众启程,一路向西,奔着泗城州而去了。 ---------- 为女王大大贺,为女王大大背后的高大大贺~~求订阅,求月票,求各种票啦~~! 第118章 驾临凌云城 凌云,古称泗城。 自皇佑五年宋朝在广南西路邕州右江道置泗城州开始,到现在的大明万历八年,凌云县已有了约六百年的州、府、县治地历史。 凌云古为百越地,秦属桂林郡;汉、晋属郁林郡;唐属邕管羁縻双城州。宋皇佑五年始置泗城州,属广南西路邕州右江道;元代仍称泗城州;大明时,泗城州岑氏土司把势力渗入黔界,辖罗甸、望谟、贞丰、册亨以及利州、唐兴、归乐、上林峒、安隆、古勘峒、程县、龙川。 明洪武六年,土司岑氏将泗城州治移于古勘峒,即如今的凌云城,泗城州成为广西最大的直隶州。 现任泗城州土知州岑绍勋早在嘉靖三十年时便以冲龄袭职,当时他的父亲岑施其实也才三旬多的年纪,据说是因为受了伤才请朝廷提前让儿子袭职的,岑施去世之时,岑凌才刚刚出生没多久。 高务实是由田州往西北走,沿着朝廷马驿的道路而来的。田州之后,一路经过博赛马驿、归乐马驿、往甸马驿然后转道向东北方向来到凌云城外。 眼下凌云城已经遥遥在望,不过古人云:望山跑死马,这凌云城居然是在群山之中,地势很高,山下的高务实远远望去,甚至能看见这山中之城笼罩在片片云雾之中。 难怪叫凌云城,还真不是瞎说。 不过这样的地势也算是让高务实弄明白了一件事:当年田州岑猛的实力冠绝广西诸土司,可他逮着泗城州打了好几年,居然愣是没拿下凌云城,如今看来还真不是岑猛无能,而是这凌云城的地形实在太过于易守难攻了。 高务实不禁也有些后怕,暗道:还好我没打算强攻此城,否则光是运输之困难都能拖垮这穷兮兮的广西了。 岑凌作为地主,一边陪着高务实信马由缰般的前行,一边帮他介绍岑氏的情况:“按台,我岑氏起于周朝姬姓,周文王姬昌封其异母弟耀之子渠于岑亭,子爵其地梁国北,人称岑子,子孙因以为氏,后世移居河南南阳,迄今已三千多年历史。 周至秦一千多年,均无文字记录。至汉朝,出岑彭公,奉命征蜀,封征南大将军,功封舞阴侯,卒葬于四川。自汉之后,我岑氏之宗有史记载,即以南阳为宗发地。 盛唐时,有岑文本、岑长倩、岑羲三相及岑参诗翁。岑参定居四川,延绵成第二宗支。宋时,岑景全由南阳迁浙江,延绵成第三宗支。岑正淑由浙江迁广东,绵衍成第四宗支。” 高务实笑了笑,道:“你家的宗谱考证,倒比我家还详细。不过,既然如此,后来又怎么跑到广西来了的?” 岑凌笑了笑,面上不无得色,解释道:“宋皇佑四年,岑象次子岑世衡之次子岑仲淑,随狄青征讨广西侬智高,被朝廷封爵封地定居广西,成为广西岑氏始祖。 留居邕州的岑氏绵衍成第五宗支,此后有迁两湖、福建者,多源于浙江。迁至云贵者,多源于广西。 元时,岑仲淑第八世孙岑贴木儿分管田州府,岑阿刺兰分管思恩府,岑怒木罕分管泗城府,岑阿刺辛分管镇安府,遂成广西四府支派。可以说如今桂西各地之岑氏,基本都是这四府的分支后裔。” “哦,原来那个时候你们岑家便已经一分为四了。” 高务实神色一动,心道:难怪岑家不如黄家团结,原先以为是家大业大的缘故,现在看到还别有内情,竟然是因为分家的时间更早…… 这可就不大好办了,他们之间虽然都姓岑,可是相互之间的所谓宗族之情,恐怕早已寡淡如水,我想把他们团结起来,靠血缘估计没什么戏,倒不如还是老办法,用威逼加利诱来得直接。 岑凌说了宗谱,又为高务实介绍了泗城州的山川形势,高务实也听得很是仔细。 过了一会儿,岑凌说完,忽然笑道:“按台乃是我大明六首状元,天下文魁,今日来我凌云城,岑凌斗胆,不知能否请按台留些文词墨宝,以荣泗城?” 高务实微微一怔,暗道:怎么这年头就开始流行领导题词了? 不过,岑凌是他打算扶植的人,倒不好拂了这点面子,于是微微一笑:“既是你岑七公子说了,本按便送一副对联给泗城吧……不过眼下可不好提笔,墨宝云云,等进了城再给你。” 岑凌大喜,在云、桂特产的矮脚马上朝高务实拱手一礼:“多谢按台,下官先行谢过了。” 高务实抬头环顾,略微沉吟,便道: “四山高耸,一水中流,常称泗中形胜; 两江上郡,百粤榷尊,久承天上恩波。” 岑凌喜不自胜,连连谢过,然后心中突然想道:这句“久承天上恩波”,到底是说我家承恩已久,还是表示他希望我家继续对朝廷忠心耿耿,才好“久承”这“天上恩波”? 亦或者,他口中的“天上恩波”还别有所指? 至于“百粤榷尊,两江上郡”,岑凌倒是觉得泗城受之无愧。 早年间就有广西布政司上奏朝廷说起广西土司情况,说“诸土司惟田州、泗城最强,南丹次之。田州临大江,地势平衔,沃野方数百里,精兵数万,一呼即应;土酋桀骜反恻,时与诸土司为难,故未瞰窥我内地。泗城方千余里,兵胜田州,散居岩洞,石城险绝,芭蕉关尤峻而固。” 后来田州经岑猛之乱,被朝廷分割了一部分出去,实力衰落不少,广西布政使司上疏朝廷时则说:“泗城延袤最广,兵力最劲,与庆、田、镇安诸州互相雄长。” 可见如今的泗城州,完全称得上是地广、人多、兵强,这不是“两江上郡,百粤榷尊”又是什么? 唯一的麻烦,也就是内部出了乱子,居然被黄玛这厮暗中软禁了兄长,又据守着易守难攻的凌云城,搞得泗城虽强,却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否则去年平定八寨之乱时,怎会让思明府拔了头筹,立下土司之中的第一功? 再加上黄芷汀这丫头现在不知道怎么想的,好像就认准了高巡按……要说这高巡按,厉害是厉害,背景也是真的强,可是再怎么说,他这个巡按毕竟只做一年啊! 黄芷汀这丫头做决定也未免太轻易了些,万一明年高巡按回京之后,新巡按的治政思路跟高巡按南辕北辙,我倒要看你怎么办才好。 正思索间,忽然发现前面似乎从山上下来了一队兵马,瞧着至少有大几百人。岑凌目光一凝,仔细看了看那队兵马打着的旗帜,转头对高务实道:“按台,凌云城派人下来迎接按台大驾了,下官看见了罗斛黄家的旗帜——哦,罗斛黄家就是黄玛他们家族。” 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黄玛本人来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岑凌眯着眼睛看着前方,道:“来了大概八百人,若是黄玛也在的话……” 高务实摇头道:“就算他来了,本按现在也不会动他,你不要急,且看着吧。” 第119章 下马威(4更破万) “黄、王、覃、杨、潘、许、李,泗城七大土目家族全都来了。”岑凌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务实倒是面色淡定,以他的身份而言,大土司值得注意,而土目嘛……再大的土目,如果没有朝廷承认,那就永远也只是个土目,没有独霸一方的权威。 当然,所谓泗城州七大土目家族,这一路过来的时候,岑凌已经跟他说过了。 大明太祖以后,泗城岑氏土司的势力当时已经涉越红水河北岸,辖境扩大,再划甲分亭,由所属头目世袭土职。如黄玛家族迁衬江以北的罗斛,当时有八甲三亭,王氏守桑即长雹十甲,覃氏、杨氏分守上林八甲,潘氏、许氏分守潞城八甲,李氏分守天峨二甲。 各头目世袭土职,各招佃户,各抚其民,而听制于土州,形成了泗城州从土知州,到头目、甲目、亭目的政治与经济相结合的统治体系。 不过,泗城岑氏统治体系在高务实看来过于严苛。 岑氏土司在泗城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颁定赋税课章的,不受朝廷制度限制,其征兵役民,裁断民讼纠争等权力,也是不受朝廷制度限制的。 根据岑凌此前的介绍,在泗城州,凡是有民事纠纷闹到州署除,土司除索取差役、开牌草鞋费以外,还要交一条长夫或数条长夫礼。 有刑事案件到署,除膳食及开牌草鞋费外,还要交红袍过山礼、站堂捕案费。受拘押的犯罪嫌疑人,要收取数量不一的入笼出笼钱。 土司刑具行法,有手铐脚镣、夹棍、皮鞭、铁索、站笼、枷号等,名目很多。土民对土司的役使,不得违抗。 土司限制土民居住、穿戴、行为规矩,不许土民建高屋,在同一地点土民建房一定要低矮于土司官族房屋;不许骑马出门,只能步行;不许土民穿长衫马袍、白色衣服,只能穿黑、灰、蓝衣服;不能撑伞赶圩,嫁女不能坐轿。 土民不能与岑氏庄民同宴席,与庄民一起出门时,土民不能走在庄民前面。 土民不能进官办学堂读书,不得参加科举。土民见土司家族人,须半跪,见土司家人,须全跪,见土司则须匍匐于地叩头。逢土司出巡,土民须在路边叩头迎送——这一点和思明府土民给黄芷汀磕头一样。 这条上山的山路不算很陡,但却很长,双方老远就互相看见,结果迎面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碰上。 巡按队伍丝毫不停,不疾不徐地前行,而凌云城的队伍却在离巡按队伍约莫一里左右时开始出现变化,大队人马分作两边,于道旁列队。 坐在马上的七大土目也都下了马,徒步向前迎来,在高务实的巡按队伍靠近后,在一名四旬年纪的土目带领下齐声道:“泗城土州土目、凌云城守备官黄玛,携泗城六土目参见按台,按台金安!” 一边说着,动作也不含糊,七个人齐齐下跪俯首磕头。而他们身后立于道旁的狼兵也随着他们的下跪而下跪。同时,七大土目是一叩首,狼兵们则是三叩首。 这规矩并非朝廷的规矩,高务实也懒得去理,轻轻一夹马腹,上前坐在马上俯视跪在自己面前的七名土目,却并不急着让他们起身。 七大土目都没敢轻举妄动,老老实实跪着。 高务实看了一会儿,才用十分不满的语气问道:“哪个是黄玛?” 跪在第一位的那个中年人把身子再伏低了一些,大声道:“下官黄玛,请按台金安。” “你就是黄玛?很好,本按有话问你。”高务实用漠然的语气道:“本按既来泗城,泗城土知州岑绍勋为何不来迎接?” 黄玛动也不动,答道:“回禀按台,本州土知州岑公近年来身体不适,患病不能当风、不能见人,因此无法前来迎接按台,但已嘱咐下官等人妥善接待,并代他向按台诚恳致歉。” 高务实轻哼一声:“不能当风,不能见人?这是什么病啊?” 黄玛好像早有准备,答道:“回禀按台,这是中了一种瘴疠所致,此病可传染,患者需卧于净室,背光背风不见生人,否则无病之人亦可染病,全身溃烂,不拘部位。” 高务实翻了个白眼,心道:欺负我不懂医术?你说的这特么是麻风病吧? 不过,他不打算纠结这件事,只是冷冷地道:“既是岑知州染病,姑且免了他不敬上官之罪。但尔等身为属吏,为何没有界迎本按?莫非以为朝廷天威,竟到不了你这泗城州么?” 呃,这话就是没事找事了,界迎这种事只能算潜规则,朝廷可没有要求的。 然而黄玛仍然能够忍住,答道:“按台容禀,非是下官等人不敬按台,实在是因为这几日诸方土司汇聚凌云城内,听说知州岑公抱恙,都想前往探视,恰巧岑公又因为担心不能亲迎按台,心忧如焚,以至于病势加重,下官等人身为土目属吏,片刻不敢稍离,因此错过了迎接按台大驾的时间,下官等人罪该万死,请按台降罪。” 这番话自然是典型的官场屁话,不过高务实却仿佛当真了,淡淡地道:“哦,那你觉得,本按该怎么给你们降罪啊?” 黄玛脾气再好,到这时候也有些忍不住了,虽然依旧跪着,但却直起身子,道:“那要看按台的意思,岂是下官自己说了算的?” 高务实恍如未见,淡淡地道:“你是几品官?” 黄玛一怔,没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但还是答道:“若依朝廷规制,下官八品。” 高务实露出一抹笑容,淡淡地道:“八品啊……黄土目,黄守备,你可知道巡按御史对于地方六品及以下官员,有‘小事立断’之权?” 黄玛心头一跳,忍住心惊,答道:“下官僻处荒野,对此不是很清楚。” 高务实淡淡地道:“那本按不妨告诉你,你说罪该万死,本按是真的可以让你如愿的,甚至不必请旨。” ---------- 感谢书友“沙莽”的月票支持,谢谢!明天儿子幼儿园就要开园了,接送都是我负责的,所以明天更新的时间也许会有所变化,大概不会像这个月这么准时了,具体暂时还不好说,先通知一下,望周知。 第120章 架子就是这么大 这番话高务实说的轻松之极,黄玛却听得头皮发麻。 其实他早就知道岑凌这次是与高按台同来的,而以岑凌和他的关系,不可能不在高按台面前诋毁自己,只是他却没想到高按台居然当面就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再怎么说,这里是凌云城啊! 难道高按台以为他靠着身后这三百家丁和岑凌的三百亲卫狼兵,就能在凌云城横着走了?还是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又或者说,他只是要展现一下巡按的威严,本质上只是警告自己一番? 黄玛到底是一个能够隐忍多年,骗得岑绍勋信任之后才突然发动“政变”的角色,此刻情况不明,高巡按态度虽然冷淡,毕竟没有明显表露杀机,黄玛心念百转,终于还是再次俯首请罪:“下官知罪。” 这次,他还真不敢再说什么罪该万死了。 高务实瞥了一眼前方道上的狼兵,显然他们都有些不忿,虽然跪着,却都偷偷朝这边望过来。 看着再次服软的黄玛,高务实这才淡淡地道:“既然知罪,就先起来吧,以后不要再在本按面前逞什么口舌之快。” 他顿了一顿,又道:“本按巡察全桂,要看的是地方各官是否遵规守法,依照朝廷制度办事,其他的事情本按没工夫过问,知道了吗?” 咦,这是什么意思? 黄玛有些诧异地悄悄抬头瞥了一眼,却见高务实的目光此刻却是朝岑凌望去。黄玛不禁心中一喜,暗道:看来果然是岑凌这厮怂恿高按台拿我开刀,可是高按台看来并不想多事,于是便只警告了我一番,同时又向岑凌表达了他的意思。 哈,我就说嘛,岑绍勋这件事,怎么说也只是泗城内务,高按台为什么要帮岑凌?这根本不符合朝廷的一贯做法,毫无道理嘛! 朝廷的一贯风格,难道不都是限制土司,扶植土目、土舍与土司争权么? 看来这位高按台只是却不过岑凌的情面才在我面前如此惺惺作态,他最根本的态度并没有变化,仍然是不想插手我泗城州之内务。 既然如此,那倒不妨给他点面子,哼哼……文官。 “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遵规守法,配合按台巡察。”黄玛再次换上那副老老实实的模样,规规矩矩地应道。 高务实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但依旧是那副老子天下无敌的模样,拽得如同二五八万,淡淡地道:“起来吧,头前带路。” 他这句“起来吧”,也不知是对黄玛一个人说的,还是对七大土目一道说的,不过装模作样大家都会,因此一听这话赶紧都爬了起来,好在高按台没再多说。 黄玛刚才都吃了瘪,其他人更不想领教高按台的脾气到底有多大,老老实实躬身侍立在一旁,半句多话都不敢说。 高务实等着黄玛在前方引路,自己却连马都不下,轻轻一拍马臀,慢慢向前走去,他甚至都没吩咐家丁们下马。 就这样,黄玛等人在前引路,因为高务实没下马,看起来倒和牵马垂镫的下人一般,哪有什么土目气派? 但黄玛既然忍了,他麾下的狼兵也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哪还有什么气势可言? 一路无话,一行人逐渐上山。上了山才知道凌云城的神奇之处,原来这城果然如岑凌之前所说,有条河穿城而过,过了城之后这条河才慢慢流下山去。 此城之神奇,当真少见,从这情形看来,这座凌云城连围困都不容易围困死,除非大规模投毒于河水。不过这种事一来太不人道,二来其实也很难办——得有多少毒源才够污染一条河并且保持毒性? 难怪黄玛有恃无恐,刚才甚至差点闹崩。 进了城,一大堆桂西大小土司早已在州衙等着了,黄玛早已安排岑绍勋“病中休养”,自然是不在州衙的,这州衙正好空出来接待高巡按和众土司。 面对众土司之时,高务实的态度要比刚才好一些,虽然依旧矜持,依旧端着架子,但至少不是永远面无表情了。 众土司也早就习惯了朝廷文官的德性,尤其是高务实这般年纪轻轻的巡按老爷,在他们看来有点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倒是一点没觉得不对,纷纷上前自我介绍,高务实则按照规矩和他们见礼——当然,他是上官,坐着答礼就完事了。 岑凌与黄玛二人一直没有说过话,连隔空对视都很少,偶尔四目相交,也都是冷哼一声便别过脸去,一副“我不想看到你”的模样,真正的相看两厌。 大伙儿见了面,高务实倒也真把巡察当了真,命各土司将自己治地的情况挑重要的简略道来,又呈上一些卷宗给高务实查看。 其实他们的卷宗少得可怜,朝廷流官们主政的地方,基本上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是有卷宗记录在案的,查证起来十分方便,可是这些土司就不同了,记录不记录那真是全看心情,毕竟朝廷过去是不查的。 好在高务实也没打算真从案卷、卷宗上查出什么事来,收下这些卷宗之后便推说旅途劳累,今日暂且到这儿,其他的事,明日他会再一一请诸位土司前来详询。 黄玛连忙出列,说已经备好了接风宴,请按台和诸位土司老爷移步,凌云城今日虽然知州不在,但还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 高务实仿佛料到了这一幕,轻松地答应下来,没有再无事生非地挑错,倒让心中一直有些紧张的黄玛很是松了口气。 不过,高务实的架子之大,还是让黄玛有些恼火,因为这位巡按连吃个饭去,都有大帮家丁前呼后拥,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他身后一人笑着给他解释道:“大兄不必着恼,小弟前次去桂林时听人说过,这位高巡按家里有钱得很,自己身家百万不说,他那个舅舅更是厉害——长芦盐场就是他舅舅家的,大兄,这可是一年几百万两银子的买卖。” 黄玛果然大吃一惊:“几百万?我们泗城州一州之地,一年的各种贡赋才多少银子?” 多少银子?泗城州是土直隶州,每三年向朝廷进献上等马十六匹,每匹折银二十四两;银香炉全付;每年纳粮一千六百四十六石九斗,起运至宾州常平仓,每石折银七钱。 好算账的加在一块,每年不到一千三百两,就算加上银香炉什么的,也就一千四百多两银子顶了天了。唯一值得提一句的是,献马并不是献战马,而是云南、广西等地特产的矮脚马,吃得少干得多,还异常温驯,在山区十分好用,唯一的不足就是,这种马拿去当战马就不太行了。 所以,几百万两银子的买卖,黄玛这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土目,自然是听着都觉得肝儿颤,再一想人家高巡按家里如此有钱,排场大点那倒也的确应该,换了是他黄某人这样有钱,那不得出门都要人铺着地毯走? 他不再怀疑,老老实实引路去设宴之地。 ---------- 感谢“玄游冥”、“fengjiyue”、“沙莽”、“霜之宝瓶”、“黄金发123”几位朋友的月票支持,谢谢!另外再次说一下,今天的更新时间没法确定,甚至可能近期都要我慢慢适应和调整,不过我尽量保证更新量不下降。 第121章 席间生变 黄玛此人,说到底不过只是个土目,在泗城州的地位再高,也只是局限一地,实际上他这半辈子下来,也只是在十几年前有幸见过一次广西巡按。 当时是因为隆庆帝新君继位,徐阶和高拱第一次斗法,整个大明官场都在进行调整,岑绍勋带着他前往桂林打探消息,看朝廷对广西土司的态度有没有什么变化。那一次,他跟着岑绍勋一起,拜见了时任广西巡按。 说起来,那一次他的印象也很深刻,因为岑绍勋堂堂一个桂西的无冕之王,拜帖送入察院快十天,按台老爷才大发慈悲地接见了他。 在黄玛的记忆中,那位按台老爷除了年龄比高务实大了至少二十岁之外,神态表情跟高务实此前在凌云城外简直一模一样,以岑绍勋的身份,跟他说话都是爱答不理,经常是岑绍勋说了一大堆,按台老爷就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知道了。” 后来岑绍勋走的时候,按台老爷更是连起身的动作都没有,遑论什么亲自送客——想也别想。甚至就连那句“好走”,听起来都无比敷衍,怎么听都好像只是表明一下按台老爷还是懂礼数的罢了。 以至于黄玛今天面对高务实的冷漠时都忍不住怀疑,或许按台老爷都是这样的做派? 毕竟人家管的就是官员,地方官员在按台老爷面前,怕不是还没开口就先低了一等——嗯,可能还不止一等。 于是,面对高务实的排场,黄玛也只好忍了下来。 他在心里给自己开解:我有什么忿忿不平的,这里还有一大帮土司呢,甚至还有一位镇安府土知府岑奇凤在,他不也连个屁都没放么? 反正这巡按也就是来转一圈,就按他在桂南的表现来看,了不起在凌云城呆十天半个月,我就忍他一忍,半个月之后他一走,凌云城仍然是我黄玛的凌云城! 今日来的土司的确不少,除了镇安府土知府岑奇凤之外,还有其他州、县的一大票土司,如田州岑大禄,那地罗瑞谦,下雷许宗荫,安定潘承纪,龙英赵邦定,归顺岑瑾,东兰韦文韬,万承许国琏,上映许宗惠,都康冯纪,白山则王观,永顺邓得扬、彭大武,兴隆韦观,南丹莫大厚,忻城莫镇威,胡润岑寿松,下旺韦显威,古零覃文显,安隆岑洪,武靖岑清宝等等。 高务实对岑奇凤的了解不多,还是之前黄芷汀跟他说的,黄芷汀说:“奇凤柔弱不好临民,是以目民薄之。” 简单的说就是这厮平时是个宅男,根本不怎么露面,所以镇安府的土目、土民都不怎么把他当回事。 不过,黄芷汀又补充了一点,说:“其以寄居府城之化峒岑温佐理府事,温颇有所能,乃使镇安不乱。” 就是说,岑奇凤这厮虽然自己水平一般,但用了一个同宗名叫岑温的管事,这人水平不错,所以才保得镇安府没有出什么乱子。 酒席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除了食材肯定都是纯天然之外,高务实这个奢侈惯了的家伙也就感觉不到其他的好处了,反正肉食管够,就算是这个年代广西地界的好伙食了。 由于高务实的派头有些太大,席间众人也不怎么敢随意向他敬酒,只有镇安府的这位土知府岑奇凤毕竟是在场土司之中官职最高的一人,宅男归宅男,这一点还是硬道理,所以他上前敬了高务实一杯。 高务实倒是给面子,举杯示意了一下,抿了一小口,岑奇凤自然不敢这般托大,一杯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众土司们间高务实只是淡淡而饮,却也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不由得逐渐开始放开怀了些,一个个喝得酒酣耳热,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大了。 岑奇凤岑大宅男忽然叹息了一声,道:“今日一切都好,就是绍勋不能出面,是个遗憾,说来也是怪了,绍勋昔日身强体壮,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了呢?” 黄玛心中暗骂:这扑街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好好灌你黄汤就是了,扯什么岑绍勋! 不过人家毕竟是镇安府土知府,眼下这些土司之中官职最高的一人,他既然说了话,黄玛一个土目也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好强笑道:“确实令人遗憾,卑职等人也是叹息不已……不过今日不仅是按台大驾光临,更是群贤毕集,这等好日子却不好说这些事情。来,府尊,请满饮此杯!” 岑奇凤笑呵呵地真跟他对饮了一杯,倒是没什么架子,只不过他看起来比较听不懂人家言下之意,明明黄玛都已经这么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岑绍勋。 只是,这一次他没提岑绍勋本人了,而是道:“听说绍勋前几年纳了一房小妾,乃是花当寨的那位许姑娘?哎呀,当年许姑娘艳名远播,连本官也是听说过的,尤其是,听闻其会一种天竺舞蹈,甚有玄妙……嘿嘿,真想见识一番呐。” 黄玛面色有些冷了下来,不太高兴地道:“府尊喝醉了。” “喝醉了?笑话,我岑奇凤十五岁袭职以来,一日三饮,何曾醉过?”他露出带有一丝猥琐的笑容,环顾四周,对在场土司们道:“你们难道没听说过许姑娘的天竺舞?叫什么魔舞来着,听说不仅穿得少,而且……哈哈!” 在场土司也没几个读过太多书的,粗鄙不文那是免不了,加上现在又喝了个七七八八,闻言都是起哄,有人叫道:“既然有这般妙处,反正左右不过是个妾侍,不如请出来,给咱们……哦,给按台一舞如何?” 这一声叫得好,马上有人应和:“此言极是,此言极是,绍勋自己出来不了,不管是病了还是怎么着,总之是失了礼数,让这位妾侍出来献舞一曲,依老夫之见,甚是合理,甚是合理啊!” 咦,你都“老夫”了,还有这种雅兴? 一干粗坯纷纷叫嚣,唯有泗城州的诸位面色不豫,岑绍勋不管怎么说也是他们名正言顺的上官土司,这群人实在有些不像话。岑凌的面色也有些难看,冷着脸不说话。 不过面色最难看的居然是黄玛,一双眸子盯着岑奇凤,目光中尽是阴冷。 但不知为何,可能岑奇凤说自己没喝醉过酒只是吹牛,他居然对在场泗城州诸人的神色视若无睹,反而笑着问高务实:“按台,您看这个主意如何?” 高务实刚刚仿佛有些走神,端着酒杯似乎在想什么事,被岑奇凤这么一问,才回过神来,环顾了四周一眼,才哼了一声,道:“你们自己要看,却莫要打本按的旗号,本按自小苦读,远丝竹而近经典,对于舞蹈什么的,却没多少见识,也谈不上有什么兴趣。” 泗城州诸人面色稍定,岑凌望向他的目光也格外柔和,甚至黄玛的目光似乎都有些感激。 然而其余土司却不答应,有人笑道:“诶,按台此言差矣,正是因为按台此前没看过什么舞蹈,所以才会觉得不值一提,却不知这天竺魔舞并非我大明这般,那可是香艳至极,按台看过之后想必也是会喜欢的。” 黄玛这次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道:“诸位来凌云城做客,我等自然是欢迎的,可若是再这般口无遮拦,却休怪黄某有违待客之道!” “哟?黄土目可真是威风凛凛啊。”之前那位自称老夫的土司道:“老夫论辈分,乃是绍勋的祖叔祖,便是他在此处,也不敢这般与老夫说话,你黄玛是哪里长出来的葱,也敢在老夫面前这般大言不惭,嗯?” 众人转头望去,原来此人乃是归顺州土知州岑瑾。归顺州也是直隶州,实力虽说不如泗城,但归顺与泗城之间隔了个镇安府,就算泗城不顾朝廷训诫,强行出兵攻打,他也不是很怕——毕竟有个镇安府顶在前头。 但黄玛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泗城州现在哪有能耐出兵攻打别处?他黄玛自己平时连凌云城都是不肯出的,毕竟除了凌云城之外,泗城州的其他地盘全是岑凌掌握着的,出去送菜上门么? 他的底气全在凌云城,而现在……正是在凌云城中! “老匹夫,竟敢辱我!”黄玛一怒而起,喝令道:“来人,给我把……” “黄守备!”高务实忽然开口,打断他道:“本按来凌云城,不是来看你耍威风的。” 黄玛气势一窘,他有些犹豫,不知道高务实说这话到底有没有其他深意,是偏袒岑瑾,还是单纯只是不允许看见有人在他面前过于张狂,一时间不禁有些进退失据。 此时高务实却又对岑瑾道:“岑刺史,你也少说几句。”然后转头对岑奇凤道:“还有岑太守,一舞不观,难道这酒就喝不下去了?” 刺史,是明人对知州的尊称;太守,是明人对知府的尊称。 岑瑾干咳一声,没说话,坐了下去。岑奇凤却笑了笑,道:“按台有所不知,下官并非是非得看这位许姑娘一舞,而是另有原因。” 第122章 特来求死 “按台有所不知,下官并非是非得看这位许姑娘一舞,而是另有原因。” 这句话似乎颇出在场众人意外,纷纷朝岑奇凤望去,而高务实也仿佛很惊讶,诧异道:“是何原因?” 岑奇凤叹息一声,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镇安与泗城毗邻而居,历来少有争端,下官痴长绍勋几岁,历来视他为亲弟弟一般,若无原因,岂会要求他的妾侍献舞于众人?实乃下官在镇安时数次听说,这位绍勋之妾许氏,不守妇道,与人通奸,并投毒加害于绍勋……传闻绍勋此病,并非因为什么瘴疠,而正是遭人投毒所致。”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竟是这般?” “奇凤兄何以得知此事?” “老子就说绍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中了什么瘴疠。叼那老母,咱们岑氏世代居此,至今已数百年,哪有中瘴疠的道理!” “叼那黑,真是坏我胃口,赶紧的,把这**拉出来剐了!” “剐什么剐,偷情通奸应该是浸猪笼才对!” “对对对,浸猪笼,浸猪笼,我他娘的气糊涂了!” 桂西众土司每喊一句,泗城州众土目的脸色就黑上一分,甚至岑凌的脸色也很是不好。 高务实忽然转头问岑凌道:“岑判官,令兄今日不在,本按也只能问你了——你可有听说过此事?” 岑七公子的面色也很不好,语气有些僵硬地道:“若说有人对嫂……对许氏有所企图,下官是信的,但若说许氏对家兄下毒,下官是不信的。” 高务实面色如常,平静地问道:“岑判官此说可有缘由?” 岑七公子道:“有,昔日许氏尚未嫁入岑家时,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在桂西,对她有所倾慕的人,从泗城能排到田州去,此所以下官说有人对她有所企图,下官会信的原因。”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岑判官又为何坚信她不会给令兄投毒呢?” 岑七公子深吸一口气,道:“因为她虽生长在僮人之家,其实却是花苗人,花苗乃苗人分支,其族人数颇少,而头人、头目之女皆会从小养蛊,名为生死蛊。此蛊并非为害人所炼,而是由女子在其出嫁之夜,种给其夫,从此二人便会同生共死。” 蛊这种东西,高务实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闻言不禁有些诧异,问道:“这蛊听来倒是显得深情之极,然而若是真的同生共死……万一女子先死,岂非害了其夫?万一其夫先死,岂非又害了她自己?本按很难理解此蛊的用处。” 岑七公子摇头道:“按台莫要以为苗女常有会蛊术者,便以为苗女在族中地位较高,其实苗人男尊女卑比别族更甚,这生死蛊,实际上便是这种尊卑差异的体现。 苗女若先死,其夫是不会有所妨害的,他体内之蛊虫会在三个月之内死去,而后此人便与寻常无异。反之,其夫若是先死,则苗女体内蛊虫却会陷入癫狂,苗女本人将会在三日内油尽灯枯而死。” 岑七公子叹了口气,面色有些黯然:“生死蛊,生死蛊,无非苗女愿与夫君共死罢了。这生死蛊一旦种下,苗女一生所系,便只有此人。是以下官才说,她断然不会下毒陷害家兄。” 蛊的问题高务实弄不明白,便先放过了,但却问道:“即便没有下毒暗害的可能,那还有偷情通奸一说呢?” 岑七公子摇头道:“花苗人本不与别族通婚,她却愿意嫁给家兄,可见他二人感情至深,实际上……家兄正室去世得早,家兄早有将许氏扶正的打算,但许氏却说夫人是因生产时出血过多而死,如今云汉既在,她岂能僭位而为正室,因此拒绝了家兄的好意。试问,这样一个不图富贵、不图名位的女子,岂会做出那般不堪的事来?” 高务实听了,也不禁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想了想,便朝岑奇凤望去,问道:“岑太守,对于岑判官此说,你有何高论?” 岑奇凤笑了笑,道:“高论倒是谈不上,不过要说猜测,倒是有一点。” 高务实点了点头:“岑太守请说。” “下官以为,说不定正是因为许氏与绍勋感情至深,所以才会与人通奸。”岑奇凤也不管自己此言再次激起满堂哗然,淡淡地道:“或许,若她不这么做,绍勋现在就不是病重,而是亡故了呢。” 高务实心中一动,岑凌却是面色大变,霍然站起,问道:“此言何意?” 岑奇凤朝他伸手做了个虚虚下压的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口中则道:“岑凌,你不要着急,你且想一想……为何绍勋一病数年,但且偏偏只是病着,不管病得多重,哪怕数年不能见人,却就是不死?” 这话听起来很有些不敬,但大家都听得出来他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其他意思,因此岑凌也只是脸色连变,最后一脸铁青,朝黄玛望去。 黄玛的脸色也是异常难看,见岑凌朝自己望来,冷冷地对视过去,寒声道:“七公子这般看着下官,却是何意?” 岑凌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黄玛没料到他竟然撕破脸了,目光中杀机一现,狞声道:“我做了什么?你说呢?” 众人再次大哗,想不到吃个饭居然还能听这么一出故事。 高务实忽然道:“黄守备,那位许氏如今在哪?本按有话要问她。” 黄玛已经准备撕破脸了,他知道发生了这种事,高务实不可能帮他,因此冷冷一笑,语带嘲讽地道:“按台,这里是凌云城,在这里,您要见谁可不是您自己说了算,而是我黄某人说了才算的。” 高务实双目微微一眯,还没开口,却突然听见一个女声从后堂响起:“按台相召,贱妇岂敢不至。” 众人一听,同时瞪大眼睛朝后堂方向望去,高务实也颇为意外地转头去看。 只见一位刚过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从后堂转了出来,身上倒没有穿苗女的服饰,而是一身再寻常不过的汉人打扮,但她眉如远山轻黛,目似秋水两泓,瑶鼻朱唇,柳腰一握,虽然眉目之中忧色浓浓,却让人更添一份怜惜,当真是个不逊于黄芷汀的美貌女子。 要说这二女的区别,除了年岁差了几载之外,大概就是气质了。 黄芷汀生得娇媚,但因为执掌一府大权,一言一行其实颇为果断,也就是面对高务实之时才会露出一些小女儿之态来。 而这位许氏,却是因为那浓得化不开的愁绪,看起来更让人心生怜意,偏偏她其实已经嫁为人妇,举止之间更有一种成熟韵味,这又与黄芷汀的少女风情大相径庭。 她走到高务实面前,没有如官宦女眷一般只对高务实福上一福,而是双膝下跪,垂首道:“贱妇许氏,因与黄玛通奸,有违妇道,罪不容赦。今日得闻广西巡按御史高公亲至,特来求死。” ---------- 嗯……还差一章,我尽量。 第123章 千钧一发(4更破万) 喧哗的大堂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许氏这番话惊呆了。 自承通奸,却又主动求死? 高务实的目光也有些复杂,看着跪在面前的许氏,叹了口气,道:“方才岑判官说你必不可能如此。”说罢,朝岑凌看了一眼。 岑凌面色有些呆滞,似乎还在震惊和绝望中不肯醒来。 许氏低着头,没人能瞧见她的面色如何,只能听见她在沉默过后的问话:“高巡按,贱妇听说你是大明最有学问的人,贱妇想问你一件事。” “不敢当。”高务实道:“你有何事要问?” 许氏依旧低着头,问道:“黄玛身为土目,与土司之妾私通,其罪可足论死?” 高务实道:“周时,通奸者处以宫刑;秦时,通奸论死;汉时宽律,通奸或免职,或徒三年;唐时又轻,徒一年半;宋时更轻,可减至杖刑;元时只论女子之罪;而我朝律令完备,于此有多种情由,不可一概而论。” 许氏问道:“其以贱妇之夫君生死相威胁,其罪如何?” 高务实心中一动,转头看了黄玛一眼,只见那黄玛目光阴冷,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目光中隐含杀机,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但高务实仍然点头道:“若其罪已遂,论绞;若未遂,杖一百,流三千里。不过,此人若果如此,乃是以下犯上,可罪加一等。” 许氏听完,俯首连磕了三个头,终于哭出声道:“若是如此,贱妇死而无憾。” 高务实正要说话,那边黄玛忽然仰天大笑,众人齐齐向他望去,归顺州土知州岑瑾更是冷笑:“黄玛,你死到临头,居然还笑得出来,果然没心没肺之极。” 谁料黄玛只是冲他冷笑一声,根本懒得理会,反而微微抬起下巴,对高务实道:“看来按台今日是想来我凌云城做一次青天大老爷了?” 高务实淡淡地道:“国朝有制,巡按御史按临所至,须得要扬善类,翦豪蠹,正风俗,振纲纪,若这便是你所说的做青天大老爷,那么本按确将如此。” “就怕你想做却做不了!”黄玛面色一狞,冷笑道:“你虽然排场够大,吃个饭也要带上几十个家丁来护卫着,可那又如何?几十人算什么,此处乃是凌云城,是老子的地盘,你在凌云城中想要治我的罪?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高务实笑了笑,问道:“你待如何?” 黄玛拿起桌上一个空酒坛子猛地往外一扔,“啪”地摔了个稀烂,狞声冷笑道:“我待如何?哈哈,我待如何?高务实,你若想要活命,便让许娘子过来,老子要当着你们这些人的面,让你们知道老子是怎么做的……哈,我待如何?” 众土司一阵大哗,但这次却没有人开骂了——黄玛说得很清楚,这里是他的地盘。 随着他刚才扔出去的酒坛摔碎,已经有大批狼兵突然出现在大堂之外,从州衙外涌了进来,将高务实家丁护卫着的正堂包围得严严实实。 高务实目光一凝,深吸一口气,语气却也冷了下来,道:“我若不答应呢?” 黄玛冷笑道:“老子会让你看一场活春宫,然后再将你的人头送回桂林。我凌云城天下奇险,你汉人大军再多,又能奈我何?” 堂中一干土司也没料到这点事居然闹成这样,一个个噤若寒蝉,都怕惹祸上身,再不敢轻易开口了。 岑凌大怒,愤而起身,指着黄玛道:“黄玛,你这背主之奴!我岑凌今天偏就不信,这凌云城中个个都是你的党羽,竟无一个忠义之人了!” 高璋见高务实没有其他指示,一挥手,喝道:“列阵,守住大门!”门外的高家家丁早已把火枪装弹,此刻一听高璋之令,立刻行动起来,在正堂门口列队两行,一行站,一行半蹲,举枪守卫正门。 高璋自己则带着两人一步步朝黄玛而去,显然应该是打算擒贼先擒王了。 谁知黄玛冷笑道:“高务实,你若再不叫停,老子立刻下令强攻,就算一命换一命,以你的出身,老子可不亏本。” 高璋听了,果然不敢再向前,转头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微微皱眉,似乎有些犹豫起来,想了想,才问道:“黄玛,本按还有个问题要问,问完之后才能决定。” 黄玛冷笑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不过也罢,你到底是个什么状元出身,老子看在这点上给你个面子,有话便说,有屁就放。” 高务实仿佛更加犹豫了,又沉吟了一阵,才问道:“岑绍勋现在可还活着?” 黄玛哈哈一笑,嘲讽道:“老子瞧你左思右想老半天,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闹了半天就问这么一句蠢话?你刚才莫非没听到岑凌这小子所说的话?老子若杀了岑绍勋,许娘子岂不是也得死?那老子还忙乎个什么劲?就你这蠢材,居然也能考到状元,看来你们汉人读的书也没什么用处。” 高务实仿佛反应迟钝,听了这番话居然还愣了一会儿,这才点头道:“你说的倒也有理……” 然而他还没说下文,便看见州衙之外忽然冒出一道冲天炮式的火光,从地下升空,到了天上则忽然炸开,冒出无数点红色的火光。 高务实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来:“黄玛,你已经错过机会了。” 黄玛心中有些不安,但他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是实在没有不安的必要。就算刚才外头的烟火是高务实带来的其他家丁所放,那又如何呢? 高务实的家丁就三百人,即便他们火器不炸膛,可人数摆在这里,能有多大的作为?而岑凌之前带来的差不多三百人,则早在进城之前就被要求不得入城,现在还呆在城外玩泥巴呢。 想到这里,黄玛不禁哈哈大笑,朝高务实道:“你这莫非就是那个虚张声势之计么?哼,老子看你真是读书读傻了。” 高务实也笑了笑,道:“你想同归于尽,只怕没那么容易。你以为这城中的土目狼兵真的都是跟你一条心的么?本按不妨告诉你,除了你黄家自己的那一千多狼兵之外,其余几位土目恐怕并不打算跟你一道……诸位,本按说得对么?” 黄玛面色一变,转身朝其余几位泗城土目望去,只见几人对视一眼,有三人果断走去了另一边,居然是和岑凌站在一块儿。 另外四人的面色顿时有些惊惶起来,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人暗暗一咬牙,也跟了过去,和那三人一样站到岑凌身边。 黄玛面色大变,心知若再不阻止,剩下三人只怕也要重新站队了,忽然高声喊道:“给老子杀进……” 在场所有人人都是心中一紧,高务实暗道:妈的要坏,这厮倒是果断得很,只怕还是得打上一场,希望戚继光说的话不只是安慰我,要不然今天说不定连自己都要搭进去了。 就在此时,一直跪在地上的许氏忽然站了起来。 ---------- 困如狗,还是码完了,求订阅,求月票,求推荐票,求各种~! 第124章 死得明明白白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黄玛,没有人在意许氏的动作,只有高务实看见了她起身,因为她原本就跪在高务实面前。 “黄玛!”许氏忽然厉声叫道。 正要下令进攻的黄玛忽然停了下来,一双凶光毕露的眸子盯着许氏。 许氏慢慢走上前去,声音放缓了下来,道:“到了现在,你还要负隅顽抗么?” 黄玛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偏着头,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负隅顽抗?哈哈哈哈哈,整个凌云城都在老子掌控之中,我负隅顽抗? 许清儿,你当年以为岑绍勋可以保护你,他保护得了吗?你今天又以为这位巡按老爷可以保护你,他又保护得了吗? 岑绍勋的生死,现在我就可以一言而决,他高务实的生死,也是一样!天王老子来了凌云城,也只有听我黄玛的吩咐!” 许氏冷冷地道:“你自小就和绍勋为伴,他才会对你丝毫不加提防,即便是我去劝说,他也始终不肯相信,他有今日之困,我虽然心痛,却并不意外。”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又接着道:“可是你若以为你能拿捏得了高巡按,那就错了!你且看看,高巡按身边少了谁?” 黄玛不禁一怔,高务实身边少了人? 他立刻朝高务实望去,却见高务实虽然面色难看,却依旧稳稳地坐在上首,并未有半分慌乱之色。 这个神情显然不符合黄玛的预期,他虽然自认为对凌云城的掌控万无一失,哪怕身边有人临时背叛,也翻不了他的天。可是他也知道,高务实堂堂状元出身,绝不会是个傻子,若非有恃无恐,岂能依然安坐如斯? 至于面色难看,恐怕只是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过敢这样对他说话的人吧? 可是,许清儿说高务实身边少了人,这是什么意思?他身边一共就……等等,那个书童呢? 黄玛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寒,脑门心都凉了:明明高务实身边的家丁头子都好好地跟着他,可那书童去哪了? 这个年月,书童可不只是帮老爷背书包,实际上很多时候,书童就相当于后世的秘书,并且根据主人性格的不同,有些是生活秘书,有些是机要秘书,有些甚至而这包办。 而高务实的书童曹恪,显然就是最后那一种。 现在就好比是领导和警卫员都在这里,但机要秘书却不见了,这不摆明了有问题吗? 黄玛背后忽然出了一阵冷汗,但他马上强自镇定下来,冷笑道:“小小书童而已,翻得出什么浪来?” 许清儿不屑地一笑,忽然转身朝高务实敛裾一礼,道:“高公,何不让此獠死个明白?”她是背对着黄玛与众土司与高务实说话的,高务实十分清晰地看到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不过,实际上高务实不需要看她这个眼色,光听她刚才跟黄玛的对话以及对自己说的这句话,高务实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从自己的神色和身边少了曹恪跟随等细节看出了自己必有布置,但也看出了这一手布置可能是临时出了些什么变故,总之还差了一点没有完全到位,因此自己虽然镇定,但脸色却有些难看。 而她突然站出来说这些话,又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带,无非创造机会给自己来拖延时间罢了。 此女的观察能力和分析能力居然能有这个水平,真是大出高务实的意外,他甚至在一瞬间怀疑起她之前自承因为受黄玛胁迫而不得不委身从贼的真实性来。 不过此时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他还有戏要演呢。 只见高务实神态淡定,轻声一笑,道:“黄玛,你之所以站在本按家丁的包围圈中还敢如此张狂,靠的无非是你二弟、三弟掌握的两支狼兵。 你在这几年中,暗暗排挤其他几位土目,将他们的属下一点一点调出凌云城,却趁机用你黄家狼兵补入,是以如今凌云城里的三千两百狼兵之中,你黄家一家便占了两千,由你两个弟弟分别统带,每人麾下均有一千人,而且都是你的本家狼兵,忠诚无虞……本按说的可对?” 黄玛直觉有些不妙,但此刻绝不肯弱了气势,傲然道:“那是自然,而且黄某不妨告诉你,除了两千狼兵之外,这州衙内的家丁都是我黄家的庄丁,州衙内的使女也都是我从黄家庄民之中仔细遴选得来,整个这座州衙,与其说姓岑,莫不如说姓黄,我黄玛的黄!” 高务实淡淡地道:“你可知诸位土司带来多少护卫狼兵?” 黄玛心中一紧,却仍然冷笑道:“多的两三百,少的几十人,甚至那些个巡检,十来个人也就来了,这有什么值得一提?乌合之众罢了,济得甚事!”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诸位土司所带来的狼兵,虽然确实多少不等,但合计起来,人数可是不少,足有三千四百二十六人。” 黄玛没料到高务实居然掌握得如此细致,不禁心中一咯噔。 土司们带来的狼兵有多少,连他这个“凌云城主”心里都只有个大概,然而高务实刚刚来此,居然能把这批人精确到个人。 这说明什么?说明土司们来了多少人,原本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掌握这个数据有什么意义?总不可能是吃饱了撑的,那一定是能够用得上啊。而现在,他的书童又恰好不见了,此人去做什么?恐怕就是去控制这些土司带来的狼兵去了。 叼那黑,扑街仔,竟敢欺我! 黄玛顿时明白过来,大事不妙了…… 高务实与岑凌两人的家丁和护卫狼兵加在一块儿有大概六百人,土司们带来三千四百多狼兵,这两项相加就是四千了。 而几位土目又有些不稳,万一要是扛不住巡按御史这个身份带来的压力,也来个临阵反水,那可不就是五千对两千? 这都不用打,光是算个数就知道问题严重了! 而且现在双方都在城内,自家也没有守城的优势,凌云城那不说天下无双,至少也是广西无双的地形优势已经完全被冲抵掉了。 黄玛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恐惧,但他仍然死不松口,一口咬定道:“土司狼兵人数再多,也是出自大大小小几十家,谁能指挥得了?各自为战,不过土鸡瓦狗,我二弟三弟素来骁勇,面对这些乌合之众,只需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杀得溃不成军!” 高务实哈哈一笑,摇着头道:“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我那书童曹恪,已经拿了本按开具的巡按关防和监军调令,行使临时决断之权,已经去指挥诸位土司的人马了。而且……岑奇凤、岑大禄、岑瑾、岑洪,你们来告诉黄守备,曹恪手头除了本按的关防和调令之外,还有什么?” 岑奇凤岑大宅男笑呵呵地朝黄玛道:“黄玛,按台对你可是真的仁厚,一定要让你死得明明白白的……不妨告诉你,那位曹公子还带去了我等四人的手令以及我等身边的亲信各一人同往,足以确保镇安、田州、归顺及安隆四家土司的护卫狼兵一定会听从他的命令。” 田州土知州岑大禄也面露微笑,道:“不错,黄玛,有我岑氏四大土司作为表率,桂西各家狼兵的态度如何,想必你应该不会再怀疑了吧?” 废话,这还怀疑个屁! 桂西土司若有十成实力,光岑氏一族就能占去七成,现在除了泗城岑氏之外,岑氏剩下的四大土司全都乖乖听令了,其他土司别说还有不少姓岑的,就算不姓岑,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唱反调了,否则就是找死! 更何况他们很多都是出自岑氏门下,或是依附岑氏而立,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不跟随岑氏四大土司? 黄玛心中一凉,暗道:糟了…… ---------- 感谢书友“dj000214”、“沙莽”的月票支持,谢谢!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25章 涉水强攻 高务实等人在州衙拖延时间之时,凌云城中早已乱成一团。 州衙之中,里圈是高务实的家丁正面防守正堂大门,他们被涌入州衙的黄玛狼兵包围着,黄玛的狼兵外围又有刚刚赶来的高家家丁和岑凌的狼兵与之对峙。 而城中其他地方则分成两边,以从城中由北而南流过的澄碧河为界,城东现在被曹恪带领土司人马占据,城西则被黄玛所部狼兵占据。几大土目的狼兵现在还不知道州衙内的巨变,因此也和黄玛所部一道,正在抓紧沿河构筑临时防线。 不是曹恪不想进攻,而是这条澄碧河上只有一座桥联通东西两个半城,那桥没有正式名字,本地人只是称之为“土司桥”,也叫官桥。 这桥是座石桥,若说宽,倒是也颇宽,能接近三丈。但这个宽也只是个相对概念,平时过人倒是够用,两边各有军队开战的时候就不够使了。 澄碧河说宽也不宽,流经城中的这一段,宽度基本都在二十丈上下,放在后世也就是约莫六七十米宽。 若是对面没有敌人,双方的狼兵几乎都能徒手游过去,重兵器固然是不能带的,但是却也能提上一根竹矛,不至于两手空空。 然而现在河两边都有敌人严密把守,这就很不好办了。 黄玛一方的狼兵迟迟没有接到明确的作战指令,目前处于全面防守状态,自然不会有轻易涉水强攻的举动,再说他们现在兵力处于劣势,非到万不得已也不可能渡河抢攻。 曹恪这边,他倒是想强攻,但又怕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指挥权随着强攻的失败而遭到动摇——狼兵本质上是土司的私兵,他虽然现在因为高务实的手令临时接掌了指挥权,然而实际上这份手令只是让他有合理合法指挥的依据。 狼兵们本身并不是给这份手令面子才听他指挥的,他们肯听令的绝大部分原因是岑氏四大土司已经明确表示听令了,他们只是不敢违抗岑氏土司罢了。 正是由于这点不稳定因素,曹恪现在只能强行在土司桥发动进攻。他心里明白,拿下这座桥,大军杀过澄碧河,凌云城的大局就定了;可要是拿不下这座桥,双方就只能隔河僵持,事情就可能还有变数。 但土司桥就这么大,双方能够投入的兵力都是差不多的,并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双方狼兵的战斗力差距也不大——都是桂西土司的兵,私底下时不时就干一仗的主,谁还不知道谁的斤两? 于是空有兵力优势却无法有效展开的曹恪就被挡在了土司桥,明明桥上打得很是激烈,其实一次投入不过几十人,你来我往打了老半天,数一数才发现双方的伤亡加起来甚至还没过百。 曹恪急得嘴上都要生水泡了,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懊恼,早知道刚才应该带上一部分家丁护卫来的,倒不是说曹恪觉得家丁护卫们的近战搏斗能力甚至超过这些狼兵,而是他们手上配备有掌心雷,而且还是特制版。 由于黑火药威力有限,光靠火药炸伤人的话,那效果实在有些难看,所以这些高家自用版的手雷里面通通加了陶瓷碎片,可谓阴狠异常。要是在这种密集布兵的战场丢几枚,效果肯定惊人。 然而这也就是想一想了,家丁护卫的主要任务肯定是保护高务实,而现在州衙那边的局势就像一个三明治,你一层我一层,随时都可能由僵持变成混战,这种时候家丁护卫怎么会调往这边来?就算高务实下令,高璋说不定都不肯照办。 曹恪之所以比对方更着急,是因为他还有一个劣势,那就是他现在所占据的是城东,而州衙的位置却在城西,如果不赶紧杀过去,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来个鱼死网破,先集中兵力打下州衙再说? 老爷可还在州衙里头,到时候怎么办? 高务实要是被俘,这场仗还打个屁!更别说那一溜的土司,现在全在州衙,州衙如果有失,曹恪身后的这些狼兵分分钟就能哗变给他看。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高务实不论是玩阳谋还是玩阴谋,都远不是黄玛所能比拟的,然而高务实终究还是个凡人,终究还是有弱点的。 他的弱点就是不知兵——也许战略上他是知兵的,但战术上显然不行,因为他虽然把城中的力量掌握的清清楚楚,也安排了多重手段来保证自己能掌控这些力量,可是他却忽视了地形和兵力布置的问题。 他只算准了自己的力量一定是处于明显优势的,而没有算准这些力量能不能确保有效投放。而本身知兵的高璋,由于一来身份限制让他必须要保护在高务实身边,二来高务实也需要他站在自己身边来使黄玛出现误判,因此他虽然是最佳的指挥人选,却不能出去代替曹恪指挥作战。 如果没有进一步的变数,这次事变就要超出高务实的预计了。 然而变数终于还是出现了,就在曹恪急得嘴上冒泡后不久,对面城西的凌云城狼兵忽然发生了内乱,一波近千人的狼兵部队在几名头目的指挥下突然莫名其妙的大声高呼着什么,一头冲向了沿河布防的狼兵,双方就在曹恪的目瞪口呆下展开了激战。 不过曹恪的目瞪口呆也就维持了几个眨眼的时间,他立刻兴奋起来,大声呼号:“岑氏狼兵听令!以田州狼兵为主力,立刻发动总攻,提竹矛涉水过河,给我强攻!一颗首级五两银子!” 本来他说强攻的时候,狼兵们不管是哪家的,都是一脸不情愿,目光纷纷朝四大土司派来的亲信部下望去,结果曹恪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所有狼兵们的眼神立马就变了! “叼那黑,老子是不是听错了?” “五两银子一个首级?高按台可是真他娘的大方!” “干死对面的扑街仔!” “叼那老母,别跟老子抢道!” “杀杀杀杀杀!前面的,赶紧让开,别耽误老子抢人头!” 曹恪再次目瞪口呆了起来,望着一下子仿佛失去指挥,但战斗力明显爆棚了的狼兵们,心中暗道:去他娘的,我这盘口开太大了吗?可是他吗的,朝廷官军杀一个逆贼可是赏二十两啊……这些狼兵可真是…… 可真是便宜好用啊! 虽然他并没有什么指挥经验,一点勉强算是“打仗经验”的东西全靠他爹曹淦给他讲故事,但眼下的局面太明显了——对方由于内乱,沿河防线已经不战自溃了,而己方狼兵们现在一个个真的已经化身饿狼,嗷嗷叫着就提着竹矛跳下河,奋勇争先到根本不用指挥了。 两支冷兵器部队打近战,打的是什么?除了人数、装备之外,士气几乎就是决定性因素,而人数现在己方占优,装备虽然因为要泅渡占据劣势,可对方腹背受敌,至少能扯平吧? 那么,在己方狼兵士气爆棚的情况下,这场仗还怎么能打输? 曹恪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悄悄抹了把汗,暗道:总算没给老爹丢人…… 第126章 你困了睡吧 喊杀声由远及近传入州衙之内,之前还只是“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到后来忽然响起了一阵“砰砰砰砰”的火枪齐射,正堂中的众人面色都不禁微微有些变化。 高务实面色镇定自若,心里却也一阵打鼓,暗道:怎么家丁护卫开枪了,难道黄玛的属下太久没收到州衙内的消息,忍不住开始强攻了? 他朝高璋望去,高璋抱拳道:“老爷不必担心,枪声很是齐整,说明家丁护卫队没有压力。” 相信专业一直是高务实的优秀美德,既然高璋表示没有压力,他也就大致放下心来,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外头的局势,但还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高按台的演技终究还是到位的,这种镇定自若的神态很快影响了在场的土司们,而黄玛身后的几名土目悄悄对视一眼,暗暗挪步,往土司阵营退走。 谁知黄玛此时敏感之极,立刻发现了身后的动静,转头一看,勃然变色:“好好好,树倒猢狲散是吧?都以为我黄某人死定了?外头到底打成什么样,你们光听这两个扑街仔自说自话就信了?” 四名土目脸色从尴尬变成难堪,其中一人也怒了,作色道:“我们算猢狲,你算树?叼你老母,黄玛,老子倒要问问你,你跟老子们的出身有什么区别,配在老子们面前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另外三人一看这局面,也只能撕破脸了,马上有人跟着道:“不错,老子们是世袭土目,你也不过世袭土目,以前仗着知州老爷信任就不把咱们当回事,后来阴谋掌控了凌云城,更是把咱们的长子都他娘的拘来凌云城住,还他娘的说是就近照顾!我叼你老母,当老子们不知道什么叫质子?” 高务实见他们内讧,心中大定,七大土目纷纷与黄玛反目,今日大局算是抵定了。 一名高家家丁队正从外头跑了进来,面带喜色,大声对高璋道:“营座,曹公子领兵打过了澄碧河,与另一批主动反正的狼兵打败了叛军,叛军残部方才向州衙方面发起攻击,已被我部与岑七公子所部联手击退,现在叛军已然溃散,岑七公子所部希望发起追击……” 他一进来,众人才发现原本作为夹心层的那一批黄玛所部狼兵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悄悄撤走了。 黄玛在旁听得这话,又发现自己部下不见了踪影,精神终于崩溃了,手舞足蹈地大叫道:“你胡说!叼那黑,胡说,胡说!老子不可能败!没人能在凌云城打败老子!”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与我拿下!” 现在什么顾忌都没有了,再不拿下,更待何时? 高家家丁们更不犹豫,提着雁翎刀上前。黄玛也是带兵之人,当然是会些武艺的,但会武艺又不代表就是所谓的武林高手,他赤手空拳怎么可能反抗几个全副武装的高家家丁? 冲上去还没近身,就被其中一名家丁反转刀背砍在手臂上,虽然是无锋的一面,却也斩得他臂骨疼如断裂,惨叫一声收手回去。 然后又被另一家丁趁势一脚踢中膝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黄玛还没来得及有别的动作,几把明晃晃的雁翎刀已经压在他头上,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反抗。 黄玛被控制了起来,这场仗只剩最后一点首尾。 高务实总算舍得站起身来,走到黄玛身前不远处,居高临下地问道:“岑绍勋现在人在何处?” 黄玛狞笑道:“我就算死,也会有人陪葬的,想知道岑绍勋在哪?做梦!” 高务实淡淡地道:“按察司所属,有一些狱卒,都有些家传的手艺,这些手艺你可能有所不知,但据我了解,他们很少有逼问不出来的消息。” 黄玛冷笑道:“刑讯逼供?你觉得老子还会怕这个?” 高务实笑了笑:“怕不怕本按也不知道,不过就冲你现在的态度,本按其实还是很希望你不怕的。” 许氏这时走了过来,向高务实敛裾一礼,问道:“按台,此獠竟敢对抚台动兵,应该已经算是谋反之罪了,不知按台打算定他何罪?” 高务实见她对给黄玛定罪一事格外执着,心中也觉得她有些可怜,和气地道:“此等行径,自然是百死无生了。” 许氏松了口气,又道:“既然如此,贱妇想收回之前的话。” 高务实一怔,问道:“什么话?” 许氏道:“黄玛其实从来没有……真个侮辱到我。” 高务实心中诧异,但却不好追问,只是微微蹙眉,心道:你之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与他通奸,虽说按照大明律,胁迫下的通奸,女方无过,但你现在要收回这句话,我就算想帮你只怕也做不到啊。 在场土司都目睹了刚才的全程,虽然心中也都有些可怜这位风姿绰约的许氏,但她这话却让土司们颇为不齿,做都做了,说也说了,这时候却又不承认,却有何用? 唯有岑凌,面色中又是紧张,又是期望。高务实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奇怪,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小子该不会是对许氏有什么念想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别岑氏内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我可就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了。 许氏自然也能猜到众人的态度,但却毫不在意,只是对高务实道:“按台,贱妇愿证明给你看。” 高务实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说:这女人在说什么!这种事怎么证明给我看?你可别说你嫁入岑家那么久,居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而黄玛也没能那啥……所以你才能证明?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这样,你也不能证明给我看啊,我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许氏见高务实一时没有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了,于是点了点头,朝黄玛走去。 高务实一见,不由又是一怔:诶?不是说证明给我看吗,你找黄玛干什么? 谁知许氏走到黄玛面前,轻轻一提裙摆,风姿优雅地蹲了下来,对黄玛轻声道:“黄玛……” 黄玛愕然应了一声:“嗯?” 许氏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变得更加轻柔:“你困了,快睡吧,睡吧……” 黄玛的眼神立刻变得迷离起来,但仍然下意识地道:“你要陪我睡。” 许氏仍然轻声道:“我陪着呀,快睡吧,快睡吧,你困了。” “嗯,我困了,你陪我睡了……”黄玛说完,头一垂,身体便软倒在了地上。 众土司倒抽了一口凉气,其中田州土知州岑大禄一拍大腿,笑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黄玛这头蠢猪!” 高务实也有些发呆,心说:这是什么?催眠术?这么厉害的催眠术?可你既然有这么厉害的催眠术,直接让黄玛放了岑绍勋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此时许氏已经站起身来,再次朝高务实一礼,苦笑道:“贱妇离开花苗的时候年纪尚小,蛊术学得浅薄,这眠蛊几乎只能用来骗人入睡……不过,也好在还有这点作用,要不然就真的要被他侮辱了。” 高务实还没说话,岑大禄笑着向他解释道:“按台有所不知,蛊术中有一种蛊,名叫眠蛊,这门蛊如有要完全炼成,听说有些难,不过若只是初成,倒还容易,大概有个三年之功就差不多了。 至于初成的效果,就是许氏夫人方才所展示的这样,可以让人昏昏沉沉睡过去,而且醒来之后会对下蛊之人最后告诉他的话深信不疑……想必许氏夫人就是依靠着眠蛊骗过了黄玛,让他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得偿所愿了。” 高务实朝许氏问道:“蛊术之道,本按不是很了解,不过本按还是想问一句,夫人是什么时候给他下的蛊?此蛊除了催眠,真的没有其他作用了吗?” 许氏道:“贱妇学艺不精,的确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过贱妇幼时曾听族老说过,眠蛊炼至大成,可以让人听命行事,只是下蛊之人与中蛊之人不能离得太远,不过那些,贱妇也不是很了解。 至于给黄玛下蛊,其实正是他控制住绍勋,又将凌儿逼走之后的事,那日他想强迫贱妇与他……贱妇便说想要喝些米酒,他答应了,而且还与贱妇一同喝酒,贱妇便趁给他斟酒之际,将眠蛊下给他喝了,当时他神不守舍,一点也没有怀疑。” “原来如此。”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也就是说,这蛊是要人……呃,要人吃进去的?” 许氏有些不明白高务实为何要问这个,有些意外,但还是答道:“据贱妇了解,绝大多数都是这样。” 高务实便问:“夫人可知有这样一种蛊,根本没看见下蛊之人动手,那中蛊之人转身要跑,下蛊之人只是数了三声,中蛊者便应声而倒,然后浑身剧烈抽搐,口吐白沫不停,眼神发直,挣扎了几下就死的?” 许氏十分诧异:“按台所说的应该是一种须弥飞蛊,这种蛊虫极小极小,人眼根本看不见它们,通常驭蛊者若练不出朱砂之瞳,是不可能去炼这样的蛊的。”她认真地道:“炼成这种蛊虫的人,整个苗疆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我们花苗可能一个也无……另外,这样的人应该很少会真正出手了,不知按台是从哪里得知?” 高务实这才知道那位阿梨姑娘虽然年纪轻轻,居然真是宗师级的蛊术大师,不禁又是一阵后怕,干笑道:“听人说起,听人说起的。”然后立刻把话题转了回来,道:“夫人,你已经证明了清白,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你夫君,不知他的下落,这黄玛有没有说漏嘴过?” ---------- 感谢书友“书友160429212821310”、“王孙疾”的月票支持,谢谢!另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127章 善后安排(4更破万) 岑绍勋的藏身之地被找到得有些意外,根本没有动用高务实威胁黄玛时所说的那些狱卒刑讯逼供的手段。 他是被土司们的“联合国军”给找到的。 原来黄玛的二弟三弟被曹恪等人打败之后,二弟当场战死,那老三立刻带着残兵退往西城北角的一处黄氏所有的宅邸,然后直接把岑绍勋给架了出来,要求以岑绍勋换取自己一干人出城。 带兵追击的曹恪等人不敢擅自做主,连忙派人去州衙请示高务实。 高务实根本不在意那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黄老三逃不逃,没有了黄玛、没有了凌云城,他带着几百残兵,再逃能逃去哪里?这种扫尾工作到时候交给泗城州自己处理也就是了,他没兴趣多管闲事。 于是高务实立刻答应下来,但要求曹恪一定要确保能够救出岑绍勋。 曹恪等人怎么完成这笔“交易”的并不重要,反正最后岑绍勋全须全尾的被曹恪带了回来,只是……他还真的病了,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连路都走不了几步,没人搀扶的话,跟失去行动能力差不多。 许氏夫人见了他之后大哭了一场,抽抽噎噎的,再也没有了先前那般的坚强冷静,这让高务实也不禁有些慨叹,看来之前岑凌说她和他大哥感情极深,的确不是虚言。 岑凌自己也是眼眶红红的,在岑绍勋面前落了泪。 岑绍勋挣扎着谢过了高务实,又劝了岑凌和许氏好一会儿,才叹息着对高务实道:“按台,您也看见下官现在这副模样了,唉……下官世袭一方,却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实在无颜继续做这个知州。按台,下官想把知州之位让给岑凌,您看如何?” 高务实稍稍叹了口气,道:“岑凌此前请我帮他救你之时,其实提出过一个要求,就是为这件事保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此事终究还是弄得路人皆知了,这是我的失误,望你见谅。” 岑绍勋苦笑道:“怎么能怪按台,此事本就是下官自己的过错,纵然不传出去,下官自己良心也不能安。况且,经此一事,下官也有些心灰意冷,希望能隐居山水之间,渔樵耕读、红袖添香,了此残生。”说罢,他深深地看了许氏一眼,万般爱意,浓得化不开。 许氏微微脸红,却也定定地看着他,看来一点也不在意他是不是继续做这个土知州。 唯有岑凌不同意,很坚决地表示了反对。 高务实有些弄不懂岑凌的态度,你大哥是自己不肯干了,这事儿现在有我这个广西巡按给你背书,你上位名正言顺,为毛不肯?面子虽然好,能有土皇帝位置好? 但岑凌态度异常坚决,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岑绍勋安心休养不理州务,等其子岑云汉到了袭职年纪,让岑云汉袭职,而在此期间,州务交由岑凌这个做叔叔的来辅政。 高务实虽然谈不上很满意,但整体来说倒也可以了,毕竟他也谈不上非要扶岑凌做这个知州,他只是需要岑凌肯配合他、听他的指挥做事。 现在岑凌肯实际掌握泗城州的大权,对高务实而言倒也够了,于是主动表示愿意为此做个见证。 大事谈完,就要开始说“小事”了。 凌云城经过今日混战,虽然谈不上什么血流漂杵,但城中也到处都有尸体和残肢断臂,血迹更是满城到处都有,肯定是要好好清理一番的,不过这个不用高务实操心,土司衙门自然会派人处理妥当。 然而,对于黄玛的余党该怎么处置这种事,就肯定是要高务实拿主意了,尤其是其中还有七大土目的问题,更要考虑清楚。 按照高务实内心的想法,最先投诚的那三位土目,还是可以保留的。但最后反正的四名土目,在高务实看来就完全可以打压一番。 不过这个问题,此前岑凌有跟他商议过,岑凌是不肯对这几人下手的,他希望用最平和的方式接收凌云城,以免泗城州陷入不断不停的内乱。 按照岑凌当时的说法,高务实现在是摆明了需要岑氏出力的,那么如果泗城岑氏不在最快的速度内整理内部,将来高务实想要用他们的时候,恐怕他们就出不上多少力了。 这当然不是高务实想看到的,所以他答应了下来,表示这几个土目的处理,由岑凌自己决断。 再有一件事,就是对于黄玛的惩处。 黄玛本人肯定是非死不可了,这一点双方都没有异议,但是对于黄玛的族人和他家世袭的“领地”,高务实认为应该严厉一些。 岑凌则觉得,对于黄玛的族人可以区分对待,“无显恶者”可以从宽处理,只把那些跟随黄玛夺权和对按台动兵的从犯严厉处置即可。不过对于黄氏“祖产”,他和高务实的观点很一致,都认为不如直接收归州衙。 鉴于这些事情说到底都是泗城州的“内政”,高务实最终也答应就按岑凌所说的办。 岑凌对高务实的让步很是感谢,再加上高务实救出了他大哥,岑凌对他更是相当感激,一再表示泗城岑氏将惟高按台马首是瞻。 高务实笑了笑:“我倒也不需要你们孝敬什么,只是希望你能尽快稳定泗城的局势。” 岑凌一直都在猜测高务实是要用到泗城州的力量的,不过他倒也不怕,总归高务实不可能拉着他们造反,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岑绍勋在许氏的搀扶下去休息之后,高务实见岑凌有些恍惚,实在忍不住了,道:“我观七公子你对许氏似乎颇有好感……七公子,我不希望泗城因此再生变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岑七公子微微一怔,继而脸色涨红,解释道:“按台,你误会了,下官对嫂嫂绝无他意,只是当年嫂嫂进门之后对下官颇为照顾……下官对嫂嫂绝无任何不敬之意,请按台放心,家兄也深知其中内情,绝不会出现按台担心的那种事的。” 高务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希望如此。” --------- 写到思绪融化……求订阅,求票。 第128章 战前准备(上) 高务实的担心目前看来,似乎的确有些多余,因为岑绍勋做出“虚名实隐”的主意之后,仅仅过去一天,便搬去了汾州,在汾州的一处别院隐居。他在此处的澄碧河边设一钓矶,安闲休养。 岑绍勋既走,许氏自然也随他而去,岑凌送别兄长之后,便开始整肃内部。 高务实没去管他的内政,依然如之前在思明府一般,正儿八经地做起巡察的工作来,改判了几个小案,以示自己此来并非说着玩,与黄玛之乱更是毫无关系。 至于土司们信不信,反正他自己信了。 泗城州此番内乱,当日闹得很凶,城中也一片狼藉,不过最后一清点,反倒是民间的财产损失比较重,狼兵的人员损失反而不大。 各家土司加起来伤亡三百多人,黄玛一方战死了两百多近三百,余者溃散得到处都是,岑凌请求高务实将土司兵马暂时交于他指挥,同时自己也将泗城州各处兵力调集,一齐用于围剿追捕。 高务实思索过后,将镇安、田州等四家岑氏土司的兵马交给岑凌,许他一月之期,并要求他负责这些狼兵的在他指挥期间的奖赏和抚恤,岑凌也都答应了下来。 而高务实自己也要筹钱——其实应该说是调拨赏钱,因为曹恪许的赏格,他必须兑现。除了高家家丁的战果和岑凌麾下的战果暂时不用给钱之外,其余土司狼兵手头有两百多个首级,这都是要钱兑功的。 另外,高务实不喜欢白白让人干活,又大手一挥,全部狼兵只要参过战并且没有违反军纪,通通赏银一两。 这个消息是当众宣布的,一经宣布就为高务实赢得了巨大的声望,不管哪家的狼兵,提起高务实都要翘起大拇指赞一句:“高按台这个人豪气厚道,帮他打仗真是痛快!” 而对于众土司,高务实也一样不含糊,许了他们每人一套禹瓷,或是茶具杯盏、或是花瓶珍玩,具体就看他们出力的多少了。 这个赏赐可是不轻,毕竟“黄金有价钧无价”,这群有人力而无财力的土司,可没几个买得起钧瓷的,这下子小小出兵帮个忙,居然能换回一套传家宝,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要不是高巡按许给他们的钧瓷还得从产地运过来的话,他们只怕连夜拿了赏赐就要回去收藏妥当。 高务实也很满意,自己当初只是却不过便宜老妈的期待,所以才投钱砸进恢复北瓷的产业中。想不到钧瓷的名号是真的响亮,连这种山旮旯里的土司都知道那玩意儿了不得,一听要赏钧瓷,一个个眼睛都绿了,跟一群饿狼似的,生怕高务实说话不算数,整天有事没事就凑到他面前晃悠。 高务实因此想起一件事来,按理说广西在后世好像也产瓷土,为啥现在没有值得一提的烧瓷业?我是不是应该问一下老妈,能不能支援一批懂烧瓷的人才来广西办个瓷厂?倒也不必在这里烧钧瓷——实际上离开原产地烧出来钧瓷好像都差点什么,可能是原料中的某些微量元素不同。 但是在广西烧一些中低档次的瓷器还是应该可行的啊,到时候钦州港建成之后,广西的瓷器也可以拿出去出口创汇呢。反正那些西方人也不是很懂行,中档瓷器卖给他们妥妥的也是高价。 高务实的心思由此开始转回到脱贫致富上来,在泗城州同样呆了十天之后,把赏钱发下去,又和众土司约定好,一个月之后去南宁领赏并开会,然后便打道回府。 哦,也不算打道回府,他没回桂林,而是顺着右江东去,回到了南宁府。 他要在南宁举行一场大会,商讨“广西大开发”。 朝廷批准廉州府划归广西的消息已经传来了,现在广东、广西两省正在搞交接。其实广东那边大部分人对于廉州划去广西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有与之相关的一些官员为此不高兴,批复刘尧诲就上疏反对过,申时行申阁老含含糊糊地帮他说了几句,但被郭朴直接驳了回去,皇帝也没再议。 郭朴打定主意明年致仕退休了,所以今年的态度变得比以前更加硬气,申时行对此心里明白,自然不想跟郭元辅对着干,有什么事都不妨等明年自己位进次辅之后再说。 廉州那块儿,其实在后世有三个港:北海港、钦州港和防城港。 在后世而言,三个港口都很不错,但在此时,最方便的肯定是钦州。因为钦州通河道,乃是一处河口港,交通比其他两地更方便。 后世有铁路、有高速公路,这年头可没有,走山路哪里有走水路方便?君不见高务实来了南方之后,但凡通水驿的地方他都坐船而不骑马么。千年以降,中国都是北马南船,这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到了南宁察院之后,好消息开始接踵而至,他打算在广西进行建设的各项产业,现在“先头部队”都陆续到来了。 来得最快的是高珗率领的家丁护卫团,高珗觉得既然要准备在广西这种不熟悉的地方作战,先期熟悉环境和气候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宁可人等装备,不能装备等人,先把队伍拉到广西适应适应再说。 不过他们现在还在钦州,没有一路直抵南宁——高珗觉得去南宁的时候最好还是全副武装,要不然一群人空手空脚跑过去,可别路上被人打劫了,那可就太难看了。 虽然高务实认为四千家丁就算空着两手也不大可能被打劫,但让他们先在钦州适应适应也没问题,海边的气候适应起来总比山区方便——起码海边不会有瘴疠之类的玩意儿。 除此之外,广州港方面,也在高孟男的指挥下开始给高务实运送物资,第一批八万石粮食已经运抵了钦州港,不过新建立的内河运输船队还没能来得及把它们全部运走,而是只向南宁方面运来了三万石左右,剩下的还得慢慢运。 这批内河船队说是“新建”的,其实不如说是临时雇用的,虽然京华的牌子先亮了出来,但船队里头没有京华一个人,船只也都是他们自己的。 京华自己在两广的内河船运队伍,到现在都还停留在纸面计划上,船厂不开办起来,根本没法自行扩大,至于买船……一是船这东西一般是预订的,临时要买成品的话,就比较缺货了;二是为了开发广西木材市场,高务实规划中的船厂规模很大,但考虑到其中有不少新手,他觉得先让他们先造一些内河运船练练手是个不错的思路。 另外就是一些战略储备物资,现在也有一部分已经到达钦州港,但他们也面临和粮食同样的麻烦,就是钦州港还太小,急需扩建,不然到时候放都没地方放。 ---------- 感谢书友“书友20170125200306930”的月票支持,谢谢!同时求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128章 战前准备(下) 高务实还没有亲自去钦州港实地考察过,不过高孟男的报告已经递了上来。按照高孟男身边从天津港带来的参谋班子考察和商讨,认为钦州港三面环山,港湾内水域宽阔,风浪较小,含砂量少,冲淤平衡,乃是一处优秀的深水良港。 这个说法符合高务实前世带来的认识——好吧,其实他前世对钦州港也不是很熟,所谓认识,其实主要是他知道钦州港是南方的大港之一。 虽说后世中国基建天下无双,但想必也不至于无中生有,硬生生挖出一个大港来吧?可见这地方的自然基础肯定是良好的。 不光自然条件优越,区位优势也很好。这钦州港位于南海北部湾顶端的钦州湾内,北靠南宁,东与廉州府府治相邻,西南与永安州交界,典型的“背靠大西南,面向东南亚”,是广西沿海“金三角”的中心门户、大西南最便捷的出海通道。 这地方我要是做不起来,还玩儿什么港口? 不多说,先买地…… 买地的事情方便得吓人,因为高孟男的报告中已经说了,钦州当地现在人口很少,尤其是因为持续百年的倭寇问题,沿海几十里几乎全荒了,他们的考察队在钦州港附近转悠了好久,根本没上几个活人。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当地人都迁进离港口三十里外的钦州州城去了,港口这边几乎就是个无主荒地的状态。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按照“先占之法”,直接圈地就完事了! 什么叫“先占”之法? 在罗马法中,先占是万民法的一种取得方式,无论是动产还是不动产,只要是无主物均可通过先占取得。这种先占制度即为先占自由主义。随后的日耳曼法也规定了先占制度,被称为先占权主义。 当然这是从后世所谓的“国际层面”来说的,中国古代可不信欧洲法,得中国自己的法律才算数,那么中国的法律怎么对待“先占”呢? 早在先秦时期,朝廷就在法律允许范围内承认秦民对木材、猎物等先占取得所有权。秦简《田律》明确规定了在官府允许的时间、空间内开垦荒原、砍伐林木以及渔猎物的所有权。 在魏晋南北朝宋孝武帝时,朝廷承认了“封略山湖,强占官田”,即承认了官僚地主有权封山占地,认可了先占制度。 唐代《唐律·杂律》也有关于先占取得无主动产的规定。 宋代继承了唐代的规定,把先占作为原始取得的一种方式。只要先占无主土地的人按照“元业”交纳税租,就不属于“盗耕”,而确立其所有权。 在元代,作为一种财产取得的方式的先占,包括对无主物和某些无人管理的公共产业的先占。 而到了大明朝,先占不仅是土地所有权,也是动产所有权取得的一种重要方式。 由于明初推行屯田政策,明确规定“开垦成田,永为己业”,国有的荒地、山林也被默许按照先占原则取得。对于动产,明律规定:“若山野柴草木石之类,他人已用工力,砍伐积聚,而擅取者,准窃盗论。”也就是承认对已加工力先占之物的所有权。 现在整个钦州港全部成了无主之地,高务实又打算在那里搞开发,自然完全符合“先占”原则——只要他缴税,并且不怕倭寇海盗就行。而缴税……高务实其实不用缴税,都不必说家庭背景了,他本人就是一甲进士及第,堂堂状元,自然是免税的。 不过根据后来高拱的改革,他在钦州港附近如果是种田,倒是能免税,而开私港反倒要缴税的,而且这条规矩还是他自己给高拱建议的。 好在,大明从上到下都习惯了低税率,所以这个私港的税率也不高,毕竟高务实当年的思路本身也是把这种税收当做一个试点来推进,没打算一开始就杀鸡取卵,肯定先让人习惯“开港要缴税”这个基础,然后才能在适当的时机提高税率。要是一开始就搞个高税率,估计就没人肯做这事了。 既然如此,那还客气什么,赶紧圈地开工干起来啊,这可比之前他任何一个私港都来得便宜划算好么! 这个钦州私港一旦建起来,那只怕就真是货真价实的“私港”了,每一寸土地都是他高某人的合法私产! 以后这钦州港只怕要被人私底下说成高家港了…… 这次建设钦州港,不光是广州港方面抽调了大量人手过来,北方诸港尤其是天津港也都调拨了精干人员支援,毕竟他们这几年都有些闲了,而在京华,有活干才有津贴和奖励,没活干就只有“死工资”拿。 钦州港热火朝天的建设起来,炼糖厂的首批人员也从广州港那边招募得七七八八了。这事儿得说一下,中国的制糖业一直是南强北弱的,原因是南方更适合种植甘蔗,而北方由于天气原因,其实比较适合种植甜菜,然而此时还没有甜菜加工技术,那玩意好像是欧洲人十九世纪才弄出来的,所以此时北方的糖大部分都是从南方贩卖过去的。而广东,显然是个制糖大省,从广东招募制糖人才的原因就在于此。 高务实本人当然没空跑过去亲自培训这些人,教他们更好的制糖技术,好在这些技术其实也没多大难度,高务实画了些图,写好了制造流程,就派人送了过去,让他们自己依葫芦画瓢。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里头有一两处需要考验“火候”的地方,但高务实当初也就是听他县里糖厂的技术人员简单介绍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这个火候到底要怎么掌握,所以干脆让炼糖厂的人自己去做试验,然后总结出一套可行的办法出来。 反正 开玩笑,他高按台可是二百年来真魁首,堂堂六首状元怎么可能会不懂这点小道?之所以没说,那是因为高按台觉得这玩意儿太简单了,你们自己随便想想办法就行了,这还要我说,那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可见名气越大,越方便装逼。 制糖厂的问题,处理到这儿大致就差不多了,剩下具体的建厂选址之类,都不必高务实亲自操心,他京华这个大集团也有十年了,要是这点事还要东家事必躬亲,也未免太不上路了。 所以接下来就剩一个造船厂的相关问题亟待解决。 人员好办,高务实的调令早就北方南方一齐下达了下去,大部分的人不是在来的路上,就是已经到了广州港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选址也定了大方向,就定在钦州,这是个河口港,可以一边造海船,一边造河船,两不耽误。虽说这两块迟早要分家,但现在可以先这么干起来,便于利用现有资源,先把基础打好。 主要是原材料的问题必须赶紧解决,广西的木材当然够多,现在又没有什么乱砍乱伐,大片好林子等着高务实呢。但伐木、运输、风干、储存这一系列流程都必须安排好,尤其是伐木和上级运输,那是高务实心里已经规划好要交给土司们的工作,现在必须得赶紧办起来了。 ---------- 感谢QQ阅读书友“逍遥客”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推荐、各种票票! 第129章 基本就绪 好在桂西土司们本来就要到南宁府来领赏,高务实干脆再发牌行文桂南各土司,让他们也都赶来南宁,开一次大会,商讨一下发财大计。 除了土司之外,高务实还行文给桂林,把这件事告知张任,顺便又附上了私函一封,询问一下他的蛊毒问题处理得怎样了。 同时,高务实在私函中还跟张任商讨了一下关于钦州各处京华产业建立之后的税收问题——高务实理论上要交的税收很少,只有高拱定下的那一点,但他准备在此基础上多交一笔费用,用以“买平安”。 先占法虽然是明摆着的,是在洪武朝就已经定下的制度,但是先占法提到的“地”,其实主要是中国历朝历代所默认的“田地”,然而高务实要做的当然不是在钦州港附近种田,他是要搞实业。 这在大明的律法体系中是个有缺失的项目,因此为了确保不出意外,他打算让张任以广西巡抚名义定一个制度下来,高务实宁可交点税,也要确保钦州港在法律意义上明确归他的京华所有。 实际上,在真正的法治社会到来之前,地方行政上的很多制度都是地方官因地制宜制定的,一旦行之有效就会成为传统。 高务实其实自己就有这个权力,只是他不好自己拍板把钦州港和附近的地都“卖”给自己,毕竟那是可能成为将来政敌手中把柄的行为,所以他得找张任出来拍这个板,或者说背这个锅。 同时,为了“行之有效而成为传统”,他打算花点小钱,相当于交一笔税。 “税率”肯定是很低的,这不用多说了。钦州港的港口区域现在人毛都找不到几根,对于地方上来说,可不是能拿几个是几个就好?就算一顷地一年只收一两银子,那也是钱啊。 高务实圈了足足几百顷地呢,大明百亩为一顷,如果高务实以这点拿下几万亩良田,那当然要引起争议,可是现在这不过就是几万亩荒地而已,对地方上来说屁用都没有。 然而,就这一大片荒地,每年居然还能收几百两银子了,那又何乐而不为? 要知道堂堂一个思明府,一年折算下来都只交这点钱呢。这里毕竟是广西,可不是苏杭,要不然苏州一个府就相当于广西一个省的岁入了,人家还不出任何乱子,怎么比? 广西地方对于卖荒地还能持续创收当然是非常满意的,要不是高务实只要港口附近,恐怕他们恨不得直接打包把整个钦州都卖掉算了,反正钦州人口持续下降了好多年,现在就剩下几万人口,根本收不了几个税,光从财政上来说,倒还真不如卖地划算。 其实广西地方上比较重视的是廉州府治那边,也就是后世的北海市附近,因为那边有盐场,可以分润盐利,至于采珠什么的,听起来虽然好像很厉害,其实论收入倒也一般。 不到十日,张任的加急回函就送来南宁了。对于高务实提出的这些事情,张任都答应了下来,并且表示他早就听说过高务实点石成金的大名,对于高直指肯把京华下属的产业落户在广西,张任非常欢迎,尤其是对于他肯留下部分收益分润给广西,更是万分感激。 高务实瞧着这信,不禁有些挠头,心说以前小瞧了张任啊,想不到他还有“招商引资”这种先进思想? 不过这其实是他自己想多了,张任的心理其实就跟他信里说的一模一样,他看重的单单是高务实的点石成金和分润利益这两条,并没有把这个思路扩大到招商引资这种层面上去。 换句话说,这事因为是高务实要办,他才觉得妙,觉得有戏,如果换了其他人来,估计他可能就兴趣缺缺了。 正事说完,张任又提到了他的蛊毒问题,通过和落雨寨的阿梨姑娘交流,他体内的蛊毒已经被确认,说是叫什么阿迷那蛊……好吧,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蛊可以治好。 只是,阿梨姑娘说了,由于他中蛊之后没有尽快解蛊,所以现在就算治好,将来也免不了有些后遗症。 主要是体虚的问题,以后要尽量保证不要有剧烈运动和过度劳累,能休息就多休息,只要感觉头晕、无力,就要立刻休息。 高务实觉得,这就算是很好的消息了,至少捡回来一条命不是么?至于多休息什么的,还要具体看看究竟工作到什么程度他才会觉得累。 张任在信中也是对高务实千恩万谢,毕竟高务实本身并没有救他的义务,但结果呢,哪怕是在自己“被掳”的途中,高务实都不忘为他这件事操心,不感谢一番就太说不过去了。 高务实自己也挺开心,来广西之后虽然经历了不少事情,但回头看一看,总体来说还算是比较顺利的,至少从结果来看,比较顺利。 现在,就剩下取安南一事了。 当然,在取安南之前,得先把桂西和桂南两派土司团结到自己旗下,并且以利益捆绑住,这样才能确保不出麻烦。 现在的大局整体来说还是向好的,至少岑黄两家的主家基本可以保证能听高务实的招呼,而岑黄两家又是这两地土司的领头羊,只要他们两家动了,其他土司很难坚持不动。 这就好像凌云城平叛一般,四大岑氏土司表明支持的态度,其他土司就都跟着行动了,反正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高务实之所以在两次平叛的过程中都刻意表现自己的“独断专行”,甚至有些不符合他此前的一贯风格,其实也是为了强化他在土司们心目中“个子高”的形象——这就好比文官们有事没事都要从礼仪等方面打压一下武官们一样,说穿了就是不断强化“我就是比你厉害”这种思维,让武官们习惯成自然,到后来自己下意识里都觉得自己确实不能跟文官顶牛,否则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这样,文官们就成功了。同样,高务实这样对待土司们,也可以获得成功。 当然高务实没有上百年的时间来强化这种思维,因此他还必须有一软一硬两手准备。 软的一手不必说,南宁大会的时候将要摆出来的“蛋糕”,就是早已准备好的糖衣炮弹:点石成金高求真将带着他们一起挣大钱,而谁更听话、更舍得下本钱,蛋糕分配得也就越多。 硬的一手其实要一分为二,其一还是巡按御史的身份,这是他能够名正言顺压服土司们的根本;其二则是即将完成整编和适应性训练的五千家丁护卫团。 论人数,高务实这五千人不算多,至少他估计到时候真要出兵的话,光是黄芷汀和岑凌两人,每家就得出动差不多上万狼兵。 然后像岑氏的田州、镇安府,黄氏的江州、向武州这样的次强级土司,少不得也得出兵三五千不等。 但高务实这五千人不是普通官军五千,而是清一色的家丁,这就很惊人了。 历史上李成梁最巅峰时期拥有将近九千家丁,而且大多是精锐骑丁,这个实力让他成为实际上的辽东王,压得努尔哈赤等根本不敢乱动。要不是后来在朝鲜损失了不少,加上李家二代最能打的李如松意外战死,努尔哈赤说不定根本没机会崛起。 然而高务实这次一下子就拿出了五千家丁,甚至还是从京畿附近万里迢迢拉到广西来的,光是这里面蕴含的能量,无论是武力还是财力,都足够让桂西、桂南的土司们好好掂量掂量了。 五千家丁啊,五万官军里面能不能凑出五千家丁都很难说,而且高按台的家丁他们这些土司现在都是见过了的,那真不是凑数的水平。 虽然他们在思明州的时候也没捞到仗打,可是在凌云城却是亮相过的。 当时土司们固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毕竟他们以不到三百人的兵力,两阵排枪就打崩了纠集起来准备拿下州衙的黄玛狼兵,把黄玛的二弟击毙当场,这个战绩总是硬道理吧。 所以,有五千这个水平的家丁,应该就足以形成一定的震慑了,至少比空头巡按肯定要厉害得多。 再说,之前只有三百家丁在身边的时候,他们当然没有配备什么炮兵,但既然集中了五千家丁,再没有炮兵就说不过去了,京华自己就产炮呢! 而且高务实是个谨慎性子,特别是对于自己不是很擅长的军事方面,更是宁肯超额准备,也不肯玩什么以弱击强,所以他准备的火力本来就属于超标状态,准备的弹药和为了可能出现的战损而多备的武器更是高达七成。 举个例子,光是隆庆二式火枪,除了人手一杆之外,他还额外准备了三千五百杆,现在已经在运往钦州的途中。其他物资基本也是按照五到七成的比例预备的,弹药准备更多。 总而言之一句话,宁可准备得充分些、更充分些,他也不打算拿自己的家丁来冒险。宁可靠硬实力碾压,也不把希望放在诸如对方犯错、中计之类没法确保的情况上。 没钱是没钱的打法,有钱是有钱的打法,高务实不是很自信能练出一支普鲁士般的铁军,但至少在现在这个时期,他可以拿钱堆出一支二战的美军来! ---------- 感谢书友“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0章 胜利的大会(4更破万) 时近年关。 若是往年在燕京的时候,高务实这会儿应该是连狐嗉大氅都已经穿上了,然而眼下在南宁,他却是依旧一身春秋常服,内单加外衣,两件正合适。 按他的体感而言,估计此时南宁的气温大概在十五摄氏度,几乎是人类最适宜的温度,真是气候宜人,心情舒畅。 当然心情舒畅并不只是因为气温,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因为这次南宁大会顺利的开完了。 简单地说,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继往开来的大会。会后高务实深刻的认识到,这样的大会要常态化、制度化、规范化,争取进一步为大明帝国主义和谐社会做出应有的贡献。 咦,串词了?不过没关系,大意差不多。 总的来说,就是高务实在这次会议上基本达成所愿,靠着雄厚的财力和辉煌的创业经历,完全慑服了桂西、桂南的土包子们,让他们心满意足又诚惶诚恐、前赴后继地拜倒在黄金白银的巨大魔力之下。 在这次会议上,高务实提出了他早就规划好的几项产业规划,并且以比较优厚的价格向土司们提出原料收购定额。包括但不限于各类木材、桐油、粗制糖等物,其中还增添了桂西桂南产量较大的八角、松脂、以及各类药材等物。 后面这些货物,是高孟男向高务实提出的,原因是这些东西在广东的销路很不错,虽然药材广东本省也产,但云南、广西的药材历来都很走俏,何况广东还会往外省分销,所以根本不怕货源充足,简直是越充足越好。 高务实当然从谏如流,反正他是要掌握运输和销售渠道的,卖的货物多对他又没有坏处,反而越是拿货多,就越能扼住土司们的生命线,特别是当他们习惯了这样的收入之后,再突然减少的话,那谁也受不了。 走惯了小路的人去走大路当然没有问题,但走惯了大路的人忽然走小路,换了谁也舒服不到哪去。 对于没怎么见过大钱的土司们而言,高务实提出的收购量完全是天文数字,他们之中很多人脑子里根本没想过卖木头的钱居然能以千两、万两来计算——这事儿在他们眼里无非就是派人上山砍伐和抬下来罢了,至于成本,了不起就是给伐木工管饭,每个月稍稍打赏个三五钱银子也就是了,甚至不给银子,铜钱也好、粗土布也罢,啥玩意儿都能打发。 虽然高按台的下人们摆出了很明确的标准,譬如什么木头必须是多少年的成木,要有多粗、多长、不能弯曲等等。 但那些要求在土司们看来都不叫事——我广西别的什么不好说,但木头岂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八山一水一分田呢,八成是山,跟你闹着玩的? 还有就是油桐树的产的油桐,这东西广西历来就多,野生的、种植的都有,不过以前大家也就拿这个来多少补贴一下用度,其实没怎么当真。他们倒是经常拿这些放在外地颇为珍贵的桐油随随便便泡这泡那,而目的仅仅是能让那些东西更坚固一点。 譬如说,他们拿来泡竹矛还能理解,连标枪都泡,这就说不过去了。那玩意你就是不拿桐油泡又如何,它们只需要矛头是铁质,可以破甲就行,杆子稍微硬一点还是软一点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竹子是生长最快的,而广西有大把的竹山,要做多少一次性竹制标枪都绰绰有余的绰绰有余,你们居然拿桐油泡这个,也太奢侈了吧! 用高务实的话说,这是典型的产能过剩啊,不如让我帮你们消化一下好了……桐油在哪不好卖?本按的大造船计划一开始,桐油你有多少我能吃进多少,用不掉我还能卖呢,这可是全球行货,大航海时代还怕桐油不好卖?欧洲佬想买都不好买才是真的。 而且高务实还真不怕把桐油卖给欧洲佬,难道我卖了桐油给他们,他们就能把主力舰队开到东亚来跟大明开打?别开玩笑了,现在欧洲自家打成一锅粥,三十年战争和尼德兰独立战争外加英西战争等等全挤在最近几十年,欧洲海军大国的主力舰队根本不可能外派。 说不定我卖些桐油,他们还能打得更激烈点呢…… 所以高务实一提桐油的收购,土司们的兴趣也很大,尤其是高务实能掌握统一的水路运输,也没人敢找他额外收税,因此利润足有保障,相应的也就给他们开出了比较优惠的收购价,各方面简直抢着报数要求供货。 至于粗制糖方面,竞争就没那么激烈了——黄氏主家和几个支系几乎将粗制糖包圆了场! 这倒不是高务实偏心,而是黄家的核心势力范围差不多就是后世的崇左市,而崇左市号称中国糖都。只说一个数据就知道厉害:它一个市的糖产量占全国的五分之一。 所以,粗制糖这块的利润,黄氏当仁不让的收下了,要不是岑氏那边油桐更多,只怕两家当时在会场就要上演全武行。 木材方面,双方倒是都有不少山,不过岑氏到底占地面积大,高务实划给他们的额度就要比黄氏这边更多一点。至于双方到时候究竟收益比例是怎样,现在却还不好说,因为各种类型的木材,价格并不一致,比如杉木和松木价格就不可能一样。 这次大会有一个显着的特点,就是高务实在利益分配方面,明显照顾岑黄两家,而两家之中,又明显照顾主家。 甚至他还给予了黄芷汀和岑凌二人一个听起来不要紧,但其实非常关键的权力,那就是京华收货只找他们二人。换句话说就是:岑凌相当于“京华桂西供货总代理”,黄芷汀相当于“京华桂南供货总代理”。 其他土司供货,都要先在黄芷汀和岑凌手里过一遍,然后才能转到京华手中。 这显然不是高务实给属下创造偷懒的机会,而是摆明了扶植他们两家,目的就是提升两家的威望,让他们真正有能力驾驭自己的整个宗族。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号召自家势力范围内的土司们一同出兵为高按台效力。 这么多大事都一次性办成了,高务实当然心情舒畅。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一个向安南发动土司战争而非国战的理由了。 ---------- 感谢书友“黑夜之箭”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31章 战争窗口期 中国自古便是礼仪之邦,哪怕高务实要挑起的只是一场土司战争,但要找安南的麻烦还是得有个由头。 他近来遍查卷宗,发现安南自乞降于世宗之后,迄今为止,只缺贡嘉靖三十六年和三十九年的正贡,以及万历三年和六年的物贡,其余诸事,至少礼仪上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 但欠贡似乎并不足以成为发兵攻打的理由,因为朝廷考虑到有时候这些化外之地“计算不明”、“道路难行”等情况,所以一直是允许“补贡”的,拿欠贡这个理由去揍安南,好像罪名有些不充分,估计如果这么干的话,朝中可能会有些呆子说闲话。 当然,高务实倒不是怕了这些闲话,作为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明朝文官,只要大义不失,私德不诟,具体的执政、施政理念不同不算什么要命的事。 他最主要的担心还是怕战争升级——不是指战况升级,而是战争的名义和规格升级。 如果只是土司级别的战争,比如朝廷把安南看做跟土司一个档次,那么朝廷的态度就可以很超然,朱翊钧可以选择一边来帮,也可以“各打二十大板”,总之完全可以不介入太深。 这样的话,高务实才方便把岑黄两家的势力往安南引过去,从而让他们“换巢”,把桂西桂南让给朝廷,岑黄两家去坐镇安南。而高务实自己则可以趁势在安南取得最大的利益,同时也是自由度最高的利益,与国内完全不同。 但如果用安南欠贡的理由去打,不管这个理由够是不够,战争的规格都上升到了国家级,乃是上国教训属国的战争。这样的话,就算打赢了,战利品的分配权也就顺势上交到了朝廷手里,那高务实的计划就全崩了。 所以这个借口不行,得另外再找。 高务实想到了之前岑凌告诉他的那件事,当时岑凌说张任身上的蛊毒乃是莫朝派人所为,这件事高务实很难理解,但现在找不到合适的战争借口了,却想就这件事做点文章。 可是他想来想去,却觉得这件事如果计较起来,还是会弄成国家级的战争——一省巡抚被人种蛊下毒,朝廷能没个说法?况且,这又关土司什么事呢,朝廷若不出兵,土司们根本没有义务和理由为张任出兵打安南去。 高务实觉得有些头疼,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与莫朝交界最多的黄氏,琢磨着能不能让黄芷汀想想办法,在边境上跟莫朝闹点摩擦出来,到时候自己就学1939年的德军,楞说边境哨所有狼兵失踪,乃是莫朝所为,然后集结土司发动一场名义上旨在“教训”的战争。 这个思路虽然多少会让人觉得广西地方官过于霸道,但似乎还勉强可行。 此时众土司还在南宁,高务实打定主意之后,正要派人请黄芷汀来见,忽然曹恪匆匆跑了进来,报告道:“老爷,凭祥州方面派人急报,安南莫茂洽任命辅政应王莫敦让总统诸军,莫敦让独掌军、政大权,其刚掌军权,便下令征召各地兵马,以莫朝名将莫玉麟、阮倦为副,亲帅大军大举南征黎朝去了。” 高务实听了这个消息,先是一愣,暗道:莫朝疯了吗?莫敬典刚死,这个莫敦让以前一直只是主管内政的,居然一拿到兵权就大举南征? 但转念一想,他又明白过来,莫敦让没疯,他这个做法显然是政客思路作祟,正因为他此前没有掌过军权,所以现在才必须要借战争来树立权威,同时也只有一场胜利才能够让莫朝摆脱莫敬典之死带来的士气不振。 不过,从政治上来说正确的事,从军事上来说可就未必正确了。高务实觉得这个莫敦让只怕是小瞧了战争的严酷,也小瞧了他刚刚死去的二哥莫敬典。 以莫敬典之能,也只能略微保持对南方后黎朝的一点军事优势,而并不能将之转化成势如破竹的攻势来灭掉南方,他莫敦让一个战争新手,居然亲率主力出征? 这位莫茂洽的三爷爷似乎胆子比我高某人肥多了啊…… 要知道,莫朝对后黎朝的军事优势可并不大,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优势纯粹是靠莫敬典个人建立起来的。 自黎朝立足清化以后,莫朝曾向黎朝发动过两次进攻,此后便长期处于防御地位,屡遭黎军进攻,其间虽有嘉靖四十年和嘉靖四十四年两次出兵清化,也都是为迫使郑检撤兵而采取的军事行动。 待莫朝经济和军事实力得到恢复后,莫敬典乘黎朝内乱之机,决定反攻。隆庆四年秋八月,黎立郡公看到郑氏兄弟内争,率众降于莫,莫朝赐爵为先郡公,并让他担任向导。 那一次,莫敬典发兵十余万,战船七百艘,进入清化。留下应王莫敦让,大将莫廷科镇守神符海门。然后大兵分六路,首先向郑桧进攻。 郑桧自度不能支,乃率赖世美、武师铄、阮世伊、张国华及家小降于莫朝。其余诸将黄廷爱、黎克慎、阮有僚、范文快等退入安场关与郑松会合,另有宏郡公率本部归义安与阮伯分守其地。 面对莫朝的强大攻势,后黎将士结成同心共图存亡,黎英宗也敕封郑松为长郡公,节制水步诸营。于是郑松大宴诸将士,武将黄廷爱、郑模、黎及第等三十一员,文臣吏部尚书北郡公阮铤等十二员,“皆指天为誓,同谋协济”。 黎军采取分兵据守各处垒门,坚濠树栅,设伏守险。九月,为了瓦解莫军士气,黎及第设计,“使诸军士,夜架外层垒,延袤十余里,多用屋壁遮蔽,以泥土涂外,上放竹尖,一夜而假城成”。 第二天,莫敬典看到黎军一夜之间筑成的城垒,以为真城,大惊,不敢近。于是与诸将商议说:“不期今日黎军若此,尤有纪律,法令严明,培筑一夜,城垒截然,必是效死之士尤多。故用功力之速如此,使我心不宁,必功不能成,未易平之,若不速战剿除必为后患。” 莫敬典加紧率兵围攻,又有黎守御锦水哀垒的何溪候也降于莫,黎朝保留的地盘已不多了。然而此时莫军也成了强弩之末,双方相持,黎军采取“日则固守,夜则劫营”,还重赏军士,“每获贼首,用银赐赏,士卒多挺身”。 莫军久攻不克,士气逐渐低落,并有士兵逃亡。莫敬典下令对黎军封锁,严禁贩盐者进入黎军控制区,但仍有人偷偷担盐入垒。此时降莫的武师铄又派人给黎军送信,愿归复黎朝。 黎英宗得到师铄信后,大会诸将,以赖世卿、黎及第等领兵为左路,加封郑松为左相,节制各处水步诸营将士。 黎英宗自为都将,总大兵中路,黄廷爱、邓训、潘公绩等出右路。英宗得到武师铄率部复归,陆续收复一些失地。 至十二月,莫朝余力不足,军需供给渐渐不能维持,莫敬典看不能取胜,便商议说:“进兵攻剿劲敌,已经九月,不能成功,且冬寒江涸,更兼春水方生,岚瘴将起,兵不足食,人思旧土,谁与我同心戮力?况我兵寝已懈怠,不如且暂回兵,以图后举,而取全胜也,苛欲坚守其地,恐无益于事机,为敌人之取笑耳。”于是莫军撤回。 此次战役,莫军倾全力一战,然终未实现灭黎目标,好在莫军见形势不利,能适时撤兵,避免了造成更大的损失。 此后,从万历元年直到今年上半年,莫朝在莫敬典率领下,连续向黎朝进攻,最终也只能勉强保持攻势,而不能取得什么战果了。 不过高务实近来调看广西方面关于莫朝的卷宗,倒是发现莫朝中有一人值得注意,那就是阮倦,高务实虽然没有见过此人,但从他近年来的战绩来看,此人有望成为名将——那意思就是这人可能会是高务实出兵安南时的障碍。 万历二年夏,六月,时任莫朝南道将的阮倦领兵攻义安,俘获义安守将宏郡公,并与黎朝大将潘公绩、郑模相持数月而还。 万历三年,莫敬典、阮倦率军攻清化、义安,其中莫敬典与郑松战于清化,阮倦与黎朝三员大将赖世卿、郑模、潘公绩战于义安,阮倦连战皆胜,俘其大将潘公绩而还。 万历四年,莫军在莫敬典率领下攻清化、义安。阮倦与黎朝大将晋郡公郑模战于清化玉山,生俘郑模。 也就是说,阮倦连续三年,三攻义安,三次俘后黎主将。广西这边的卷宗上说“自是,阮倦威声日振,为莫之名将。” 就是不知道这次阮倦虽然也捞了个副手位置,但能不能得到莫敦让的信任,如果莫敦让肯让权给阮倦,这次南征说不定也能取得一些战果。 以莫朝眼下的局面,战果不用多大,只要能胜,就能稳住国内形势。 高务实发现,这正是出兵的好机会,是一个窗口期,莫朝大军南征,是胜是负先不管他,至少他们主力去了南边。 这个出兵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没有借口,找借口也要出兵! ---------- 感谢书友“闹闹家的小男人”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2章 遇刺 高务实正要派人去请黄芷汀前来商议策动边境冲突的事,冷不丁黄芷汀、岑凌等一众土司却联袂前来求见了。 高务实不知何事,见了他们之后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土司们各自送来了货物样品,从粗制糖、桐油到各类木材,都有不少样品送抵南宁,他们今天是来请高按台赏脸去参观检阅一下的。 这倒也是一件正事,高务实推辞不得,只好同他们一并前去。 货物都是从左江和右江经水路送来,由于目前只是部分样品,所以一共只有七八船货物,都停在南宁河港码头。 南宁河港离南宁察院不算太远,也就六七里路,高务实上了绿呢大轿,没多久便到了港外,下轿与一群满脸堆笑的土司一同进了港。 南宁府因为是左右两江的汇合之地,河港的规模在桂南算是首屈一指,尤其是商贸方面比较发达,港口人流拥挤。即便是按台到了,也只是在回避牌到达之时空出一条路来,四周围满了商贾百姓。 经过两次平叛之战以及这次南宁大会,现在土司们对高务实又怕又爱,怕的是这位爷说打就打且毫不留情,爱的是这位爷财雄势大且愿意带他们一起赚钱。 而南宁河港的商贩和百姓对他则是好奇心理居多。由于高务实在南宁已经呆了近一个月,期间又开了一场南宁大会,现在南宁城的百姓也知道这位按台老爷身份很不一般,功绩更是了得——这一点只要看他面前这些平时趾高气昂现在却众星捧月的土司们就知道了。 可能是国人从古到今都有好围观的传统,这些商贩百姓争相跑来看这位六首状元出身的按台,可能是希望沾点文气和好运,挤挤攘攘几乎让打着回避牌的察院皂隶都走不动道。 巡按御史的“职业特色”是对官员严厉,对百姓和善,所以高务实也遵循传统,没有让人驱赶,反而频频微笑着和“围观群众”们拱手示意,更是惹得好事者一阵阵叫好。 说实话高务实其实也挺喜欢这个调调的,毕竟他当年做镇长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被群众围观过,“轰然叫好”更是想都别想……那个年代的普通百姓对于官员可远远不会敬畏到这种程度,只有下级对上级还有可能。 好容易在京华的各路掌柜、技术骨干的介绍下视察完这些肯定是精挑细选才送来的样品,高务实还是对土司们充分表达了肯定,并且再次重申,只要能保质保量、按期按时的供货,此前南宁大会上京华和他们约定的收购额度只有提高,绝不会缩减。 土司们大受鼓舞,一个个乐得心里开了花,恭维话一句接一句,高帽子一顶接一顶,把个高按台夸得跟花儿一样。 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欺我。 就在他和土司们言笑晏晏,正一同走往停轿之处时,道旁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朝他们丢出两颗冒着烟的东西,一颗落在土司们中间,一颗偏了点,落在附近不远处。 这两颗东西大约两个陶碗的碗口对扣大小,落地之后浓烟滚滚,发出一阵刺鼻的腥臭之气,土司们都吓了一跳,下意识纷纷避开。 高务实之前被土司们围在中间,倒是没看见那东西的模样,但他看见了烟雾和土司们纷纷避开的场面,心里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可能是所谓的毒火甩手炮,可以理解为手雷的毒烟版。 他离较近的那颗毒火甩手炮只有两三丈远,自然也不肯老老实实去闻毒烟,立刻也往旁边避开。谁知道他转身才朝道旁走了两步,迎头看见一个面色阴森的老者不仅不和其他人一样叫嚷着奔逃,反而正对着他快步走来。 高务实心中一咯噔,暗道不妙,这老头只怕有问题! 但他毕竟只是个文官,虽然也算经常锻炼,却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下意识张口就要叫高璋和身边的家丁。 谁知那老头年纪虽大,动作却是相当迅捷,高务实只来得及喊出一个“抓——”就没有了下文,被他一手捂住了嘴。 高务实见他捂住自己的嘴巴,还以为对方异想天开,居然想在这种场合把自己抓走,不禁用力挣扎起来。 谁知道这一挣扎居然无比顺利,原来是那老者主动松开了手,高务实只觉得好像有个很小的东西滚进了自己的喉咙,被自己一不下心吞了下去。 与此同时,那老者则在高务实耳边冷冷地道:“汉狗,老夫这阴蛇蛊便是特意为你准备的,用你这条狗命给我儿殉葬!” 高务实大吃一惊,虽然他不知道阴蛇蛊是什么玩意,但既然又是阴又是蛇又是蛊,显然不是大力金刚丸,吃了定是要命的毒物! 他也顾不得别的了,趁着那老者松开手的空当,伸出中指就往自己喉咙里挖——这个动作不是指望能挖出来,而是使喉咙产生自我保护,出现呕吐效应。 另一边的高璋刚才多看了那毒火甩手炮一眼,才转头跟着高务实退避,而且他也没料到刺客竟然是个老头,因此动作慢了一拍,猛地出手抓向那老头时,老头又已经放开了高务实,让他一抓落了空。 高璋勃然大怒,他虽然在家丁护卫团里并非以个人武艺着称,但也不能忍受一个老头子在他面前逞能,猛然向前大跨一步,一把扣住转身欲跑的老者肩头。 “还敢跑!”高璋怒喝一声,就要用力直接把老头拽回来按倒,忽然掌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叮了一口,剧痛之中还带着异样的麻痒,下意识放开手朝掌心望去,还没看清楚掌心的情况,就感觉眼前一阵模糊,晃了两晃,扑通一下子倒在地上。 那边高务实干呕了几下,却只是呕出一些口水吐沫,心里正觉得要遭,忽然眼前黑影一闪,就看见高璋倒在自己面前,不由大吃一惊,拍了拍他的胸口,大叫道:“高璋?高璋,怎么回事?醒醒!” 此时不仅高家的家丁,土司们和其麾下所带着的为数不多的狼兵也都反应了过来,乱哄哄地要么朝丢毒火甩手炮的方向围堵过去,要么去抓趁乱逃走的老头。不过高家家丁还是赶紧围了上来,以免刺客还有后手。 黄芷汀最先发现高务实被那老者捂住嘴,只是她当时被自家狼兵护卫着往后退走,等她怒叱着推开狼兵跑过来时,高务实已经放弃干呕,倒去叫唤高璋去了。 黄芷汀冲过来,一脸惶急问道:“你怎么样了?” 高务实这时又想起来那老者的话,只觉得背脊一凉,头皮发麻地道:“那老头给我喂了个什么东西,被我不小心吞下去了,他说是阴蛇蛊。”他说说着,自己越想越怕,脸色也变白了。 “阴蛇蛊?”黄芷汀大惊失色,然后怒道:“那你还在这里耽误什么!来人,快抬高按台回察院!” “高璋好像也中……”高务实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黄芷汀身边的两名狼兵二话不说的架了起来,往察院抬着跑去。 黄芷汀匆匆吩咐了一句:“把这人也抬走!”然后连忙跟了上来,对高务实道:“你不要管别人,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不要乱动,我马上派人去落雨寨请阿梨姐姐,阴蛇蛊虽然致命,但要一个月才会……总之你现在不要动,一定要跟死人一样安静,越是动得厉害,越是毒发得快!” 高务实只能相信她对蛊毒的了解远胜于自己,不过他一听这蛊毒入口离毒发身亡有一个月的时间,倒是放下心来,脑子也渐渐清明了,身体知觉也恢复了正常,然后看着一脸焦急的黄芷汀,有些疑惑地道:“可是黄姑娘……我好像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 第133章 毒毒毒毒毒 黄芷汀听了高务实这话明显一愣,诧异道:“你没有不适?”说着,她把狼兵叫停了下来,自己仔仔细细盯着高务实看了一会儿,又问:“你可有觉得有一股恶心的腥臭味从腹内涌入口中?”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没有。”然后见黄芷汀似乎有些不信,又打趣道:“要不我吐气你闻闻?” 这话显然有些轻佻,完全不应该是他这样的身份该说的,但他本身是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而且根据他对黄芷汀的了解,对方了不起白他一眼,不再理他罢了,倒应该不至于生气。 谁知道黄芷汀不仅没有生气,甚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凑近了他,道:“好,你吐气。” 高务实不由一怔,苦笑道:“黄姑娘,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瞧不出你居然不怕死?”黄芷汀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站直了身子,面色轻松了很多,但仍然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好像真没有……奇怪了,那老头莫非是骗你的,不是阴蛇蛊?” 高务实有些意外地问道:“黄姑娘,你不是不会蛊术吗?” “我自然不会,但我黄氏在广西数百年,不会不代表一点也不知道啊。”黄芷汀掠了一下耳边的发丝,道:“阴蛇蛊和你在落雨寨见过的活蛊不同,这种蛊是死蛊。多是取自一窝生、寸余长的银环蛇幼蛇,以器皿盛贮,然后喂之蚂蚁、蝉、蚯蚓、蚰蛊、头发灰末等,任其自相啖食,置于五瘟神像前,早诵拜晚吃斋,每日将手贴于器皿边缘一个时辰。三月后,将其埋于乱坟岗子中,待半年后再取出,此时所有蛇虫都已经死去,将所有蛇虫的尸体一起研磨成粉末状,这粉末便是阴蛇蛊。” 高务实听得一怔:“这还蛊么,不应该是毒?我以为蛊都是活物。”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道:“你自己不懂而已,西南蛊毒历久相传,在古籍《千金方》中就有对于一些中蛊症状的细致分析和治疗的医方。宋时,仁宗庆历八年还专门颁行过专门治疗蛊毒的《庆历善治方》一书……怎么,你堂堂六首状元,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呃,你还别说,我真的只擅长四书五经……确切的说,只擅长考试。 黄芷汀见他面色尴尬,不禁有些得意,可难得在高务实面前展现“学问”呐,仿佛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微微抬起下巴,道:“这阴蛇蛊并不是生蛊,而是死蛊,但它一旦进了人的肚子里,却能够很快转化为虫,而且生发得极快。一般来说,中了阴蛇蛊的人初则吐泻,然则肚胀、减食、口腥、额热、面红。若是厉害的阴蛇蛊,中蛊者面、耳、鼻、肚,皆会有蛊行动,翻转作声,大便秘结,如无医治,一月之后,必死无疑。” 高务实听得心中发毛,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耳,道:“我现在有吗?我好像没感觉到不对,会不会还有什么潜伏期?” 黄芷汀居然听懂了“潜伏期”这个词,但却摇头道:“一般不会,阴蛇蛊发作很快的,你现在一点症状都没有,可能它那蛊放置太久……等等!” 高务实见她忽然停住,一颗心都掉了起来,问道:“怎么了?变异蛊?” 这可能是当年游戏玩多了……不同寻常的特殊品种在他眼里全叫“变异”。 谁知道黄芷汀忽然面现喜色,突然凑过来去摸高务实的脸,高务实惊得都呆住了,但又怕她是发现了什么异常,也不敢乱动,只好瞪大眼睛问道:“怎,怎么了?” 然而黄芷汀并不是要摸他的脸,而是去翻他的眼皮,好在她是学过武的,出手很有分寸,轻轻翻过高务实的眼皮看了一下,面上喜色更甚,露出甜甜地笑容,道:“你真该亲自去落雨寨谢谢阿梨姐姐。她那天给你喝的避虫汤里,放了一颗她们草鬼太婆才有的药,百蛊辟易…… 你现在眼皮底下有丹砂一般的红色小颗粒,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东西和阿梨姐姐的丹砂之瞳应该有类似的地方,都是可以克制蛊虫蛊毒的。她那天说这东西大概有百天左右的效果,算算时间,一百天正好还差着几日呢。” 高务实这下真的大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一副惊魂未定地样子,道:“谢天谢地,愿阿梨姑娘长命百岁。” 阿梨姑娘的蛊术,高务实在凌云城问过许氏夫人之后就已经完全确定,那绝对是宗师级的人物,所以她在避虫汤里放的那颗药丸,功效肯定是可以信任的。 真是捡回一条命。 他这边刚刚松了口气,后头却听见有人高喊:“按台,按台!刺客抓到了,他身上肯定有解蛊之药!” 高务实转头望去,喊话之人居然是田州土知州岑大禄。 岑大禄是瓦氏夫人的孙儿,本人历来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一点高务实是知道的,不过他居然能抓到那一身是毒的老刺客而且自己还活蹦乱跳,这就有点让高务实震惊了。 岑大禄带着几个狼兵跑过来,只是看了一眼高务实的脸色,就满面惊讶地道:“诶?这老小子骗我,按台没有中阴蛇蛊?”说完就转头朝那老者望去。 老者也是一脸震惊,那阴蛇蛊是他亲手拍进高务实口里去的,怎会没有效果?这蛊毒只要遇到生津即活,然后就会顺着食管往里爬,像高务实之前那样抠了呕吐是没有用的——可那为何这人一点事都没有? 高务实一瞧他这神色就笃定了,看来阿梨姑娘真是神技,这阴蛇蛊断然是失效了无疑。 他不禁有些得意起来,哼哼冷笑,无比装逼地道:“本按浩气盈胸,岂是区区蛊毒可害的?” 岑大禄也是心中称奇,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二话不说,大声配合道:“是啊是啊,按台浩气盈胸,诸邪辟易,区区蛊毒济得甚事?老狗,你以为瑶蛊诡异,就能害得了高按台这天上文曲星?笑话!” 谁知道那老者只是定定地盯着高务实看,看了一会儿,忽然脸色大变,扑通一下跪了下去,一改刚才桀骜不驯、满脸怨毒的模样,整个人居然瑟瑟发抖起来,哆哆嗦嗦地求饶道:“不知是太婆尊者降法庇佑的贵人,老奴有罪,求贵人开恩,求贵人开恩……” 众人都被他的这一突变弄得错愕异常,唯有高务实反应最快,立刻道:“你既然明白了,那就最好,待会儿我会亲自审你。岑刺史,将他先押下去,不要让他与人接触。” 岑大禄忙道:“是是,按台放心,下官一定办妥。”然后转头对押着这老头的狼兵道:“听到按台的话了吗?赶紧把这老东西押去察院大牢,严加看管!哦对了,你们亲自看管。” 高务实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这几个狼兵可能是有些避免毒虫的手段。他把目光往那几个狼兵身上一打量,果然发现他们双手上戴着很是奇怪的银丝手套,不禁暗暗点头。 这岑黄两家土司在广西呆了几百年,果然对于蛊毒这种说常见不常见,说不常见却也常见的手段都有各自的应对,虽然这几个狼兵看起来只是带了一副银丝手套,可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准备呢? 高务实心中一动,朝岑大禄道:“岑刺史对于蛊毒似乎颇有了解?” 岑大禄笑道:“下官其实也就知道个皮毛,是当年下官祖母身边有个侍女会些蛊术,因此教我们兄弟一些常识,以便多谢了解罢了。” 高务实知道岑大禄的祖母就是大名鼎鼎的瓦氏夫人,想不到她身边竟然有侍女会用蛊,这里头就不知道有什么传奇、故事了。 岑大禄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他见高务实把那老头单独押走,还明确说要亲自审问,再加上老头刚才那莫名其妙的表现,顿时笑道:“按台既然无事,下官就不多叨扰了,按台,下官告辞。” “刺史好走。”高务实笑着答道,心里却也不禁暗暗称赞:这家伙不错啊,要不是个土司的话,凭他这眼力价,就算在大明官场只怕也会很吃得开。 岑大禄不光自己走,还把一群正匆匆赶来的土司都叫住,说了些话之后就全部带走了,甚至包括岑凌,也只遥遥朝高务实一拱手,就转身离去了。 高务实啧啧称奇:“这岑大禄还真有些意思。” 黄芷汀见身边已经只有刚刚赶过来的高家家丁,也就不避讳什么了,道:“要不是朝廷盯田州盯得紧,岑大禄的确是有些能力的,毕竟他可是瓦氏夫人一手带大的。” 看来瓦氏夫人在土司中威望很高啊,黄芷汀一个黄氏之人提到她居然都有些敬佩的意思。 这时黄芷汀又问道:“我猜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了?” 高务实愕然道:“黄姑娘,你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我怎么就……阴谋诡计了?”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道:“你脑子里有阴谋诡计出现的时候,眼珠会左右转两次。” 卧槽,你观察我观察得这么仔细? 高务实瞪大眼睛,忽然摸了摸下巴,笑道:“黄姑娘……你很关心我啊?” 黄芷汀顿时面色发窘,一跺脚,恼道:“本姑娘管你去死!”说罢,一拧娇躯就跑掉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然后朝家丁们扫视了一眼。众家丁面现愧色,一齐跪了下来,请罪道:“老爷,小的们有罪,请老爷责罚。刚才,刚才营座只是摸了那老东西一下,仰头就倒了,小的们以为那老东西有邪法……” 高务实冷了脸色,他不是不知道这年头的人对于邪法邪术的畏惧,但还是忍不住冒火,冷冷地道:“若是高璋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自己打好包袱,滚回开平挖矿。” 众家丁不敢辩解,诺诺应是。 见高务实没有别的吩咐了,其中一人才道:“刚才田州岑刺史给营座喂了颗药,说营座并非中了蛊毒,只是被一种叫做‘恙虫’的毒虫给咬了,不过那只恙虫应该是那老头用特殊的法子喂养的,毒性比一般的恙虫更大……不过岑刺史说他那颗药就能解毒,老爷您看要不要再请医师看一看?” 次奥?恙虫? 这玩意高务实前世看新闻的时候看到过,严重的会导致器官衰竭,这老家伙的恙虫还是特殊喂养的,鬼知道什么效果,也不知道岑大禄有没有吹牛。 不过转念一想,又发觉自己可能太紧张了,黄氏有避虫汤,岑氏难道就没有?岑大禄这人从刚才的表现来看,是个很聪明的家伙,他既然有把握这么说,想必应该是没事的。 当然,最好还是赶紧去问那老家伙才最稳妥,医师什么的,反倒不见得靠谱。 第134章 战争理由到手(4更1W2) 仗着自己还有几天不怕蛊不怕虫,高务实牛逼轰轰地单独审问了那老头。 当然,安全起见,岑大禄的狼兵还是先把老头用一种高务实没见过的草藤给捆了个严严实实。那草藤上散发着十分好闻的药香,让高务实甚至恨不得问一问那是怎么弄出来的,只是考虑到这可能是岑大禄他们家的家传秘术,高务实最终还是忍住了。 空荡荡牢房中就剩下高务实和那老者两个人,高务实往狱卒特意给他搬来的太师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道:“有什么要交待的,说吧。” 谁知那老者不仅没有主动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反而还提问了,他十分郑重地问道:“你……老朽是说,巡按是怎么会有凤凰眼的?” 高务实一愣,暗道:什么凤凰眼?我的眼睛正常得很啊,也不是丹凤眼的样子,难道他说的是之前黄芷汀所说眼皮底下的红点? 他虽然弄不清这老头口中的“凤凰眼”到底是指什么,但心中估计肯定跟阿梨姑娘脱不了干系,干脆直接道:“你认不认识阿梨?” 老头大吃一惊,老眼都要瞪出来了:“你说的可是……沈梨沈凤使?” 怎么又跟“凤”扯上关系了? 高务实皱了皱眉,道:“她的确叫沈梨,但我不知道什么沈凤使,我叫她阿梨姑娘。” 老头急急忙忙问道:“那就错不了,她……她给你吃了凤凰眼?” “你是说那颗红色的丹丸?”高务实皱眉道:“她当时给了我一碗避虫汤,还放了一颗红色的丹丸,如果那就是你说的凤凰眼的话,那我就算是吃了。” 老头听完,好像被抽去了脊骨的蛇,一下子软倒在墙边,脸色一片惨白,喃喃地道:“完了,完了……” 高务实道:“你到底在怕什么?难道她知道你对我下过手,就非要弄死你不成?可你连我这广西巡按都敢当场下蛊,难道还没有点承受酷刑的觉悟?” “酷刑?”老头恢复了一点生机,冷笑道:“你们汉人那点手段,就敢称之为酷刑?” “哟?”高务实也笑起来:“你可别坐井观天,别说北镇抚司和东厂的手段了,就算我广西按察司下属的狱卒牢头,会的手段也多着呢。” 老头不屑之极,连答都懒得答。 高务实皱了皱眉,道:“阿梨姑娘为什么要对你施以酷刑?”他心中暗道:阿梨姑娘用蛊虽然厉害,但听她的语气,她似乎更喜欢以蛊为药,而不是为毒,弄不好她根本不会什么酷刑呢。 老头对高务实不屑一顾,但一听阿梨,却又忍不住有些瑟瑟发抖,吞了一口吐沫,语气发涩地道:“沈凤使是太婆尊者,凤使是指她炼成了凤凰眼,太婆尊者是指她已经被确定为下任草鬼太婆……你吃的那颗丹药本名叫凤凰丹,据说是练就凤凰眼所需要的药引之一,所以也被瑶民称之为凤凰眼。 凤凰眼是草鬼太婆驭使万蛊的根基,练成之后万蛊俯首,所以作为练成凤凰眼的药引,凤凰丹也无比珍贵,便是各家瑶寨的天长公、天练公都难得见到,更别说吃上一颗了。但凡能被赏赐服用凤凰丹的人,都会被认为是太婆或者尊者降法庇佑的贵人,如果有人敢对这样的贵人施以蛊术蛊毒,就会被看做是在挑战太婆或者尊者的尊严,一定会被太婆和尊者追究的。” 高务实心道:原来阿梨姑娘那丹砂一样的瞳孔叫凤凰眼,而且这么厉害。可为啥非要叫凤凰呢?因为凤凰是红色,还是凤凰不怕毒?咦,对哦,凤凰是百鸟之王,鸟应该是不怕虫的,难道是这样引申出来的意思? 不过高务实不打算考证瑶民的民俗文化,他关心的是这老头为何要来行刺自己。 高务实问了之后,老头稍稍犹豫了一下,可能是阿梨对他的压力过于巨大,终于还是回答道:“是安南黎朝谅国公的属下让老夫行刺张任和你的。” 高务实顿时一怔,问道:“黎朝?不是莫朝?还有,张抚台身上也是你下的蛊?” 老头只怕阿梨,却不怕高务实,冷然点头。 高务实呼出一口浊气,忽然又笑了起来:“那你的乐子可就大了,张抚台身上的蛊,我已经托人解了,而且解蛊之人巧得很——也是阿梨姑娘。” 老头马上脸色苍白起来,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划落下来,高务实不禁也有些好奇,暗道:阿梨姑娘难道真的会什么特别残忍的酷刑,竟然光靠名头就能把这个连死都不放在心上的老头子吓成这副鬼样? 他又笑了起来,道:“不过你不要太担心,只要我不说,阿梨也不会知道的,再说,阿梨跟我关系好得很,就算她知道了,只要我替你求情,她不会不给面子的。” 嗯?高某人你还可以更不要脸一点么? 但那老头却不知道高务实这话纯属乱吹法螺,他只知道高务实吃过凤凰丹,还能请沈凤使出手救下本来早就应该死掉了的张任,那么他跟沈凤使关系要好又有什么好怀疑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想要老夫怎样?” 看来不管什么人,哪怕连死都不怕的人,也会有畏惧,而这老头的畏惧,很明显就是那位看起来只是有些冷淡却实在并不吓人的阿梨姑娘。 高务实找到了老头的痛脚,顿时满心高兴起来,不过他还是先问了高璋的毒伤。 老头道:“那是老夫用炼阴蛇蛊时剩下的材料喂出来的恙虫,毒性倒比寻常恙虫也大不了太多,只是发作极快,乃是老夫的防身之物。不过你那家丁运气好,岑大禄那厮应该是给他吃了田州岑家的解毒丹,你那家丁吃得及时,不会有什么事了。” 高务实放下心来,终于说到正经事,正色道:“我要你作证,招供说你今天的目的是要把本按和岑黄两家的大土司们一网打尽,全部毒死。” 老头呆了一呆,忽然骂道:“老夫疯了吗,把桂西桂南土司一网打尽?亏你敢说!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有防毒虫甚至防蛊虫的家传法门,就算只能防一部分,那也不是老夫能说弄死就弄死的! 而且你当蛊毒是药材铺里的甘草,随随便便就能弄来几捆?老夫养蛊这么多年,弄死三五个人是挺方便,可今天那儿至少有大几十号土司,老夫又不是沈凤使,怎么可能一网打尽?” 高务实摆手道:“能+不能你不必管,别人信不信你也不必问,你只要这么说就行。另外,你现在还不能说自己是黎朝派来的,得说自己是莫朝派来的。” 那老头先是张嘴欲骂,但忽然又是一愣:“为什么你要说‘现在’?” 高务实笑了起来:“你还挺细致得嘛,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现在还不想找黎朝的麻烦,倒是挺想找一找莫朝的麻烦,所以只好请你帮个忙了。只要你按我说的招供配合,我保证不会把你交给阿梨,如何?” 老头眼珠贼碌碌地转了转,盯着高务实问道:“你保证?” 高务实一摊手:“你死不死,或者怎么死,对我而言重要吗?” “好,就按你说的办!” 高务实微微笑道:“一言为定。” ---------- 今天是四更差不多1万2千字,理直气壮地求个订阅,求个票票。 第135章 密奏 南宁着粤绣,燕京服貂锦,大明神京已笼罩在漫天飞雪之下。 朱翊钧刚刚吩咐司礼监,赐辅臣及日讲官咸肉、核桃、枣、柿饼、栗子、乾菱角米等腊八节熬粥之物有差,回到乾清宫西暖阁之后,还没来得及坐下,便有陈矩跟了过来,手里拿着一道奏疏,躬身道:“皇爷,有广西高直指密奏。” “密奏?”朱翊钧微微一怔,立刻伸手道:“拿来。” 陈矩连忙递上密奏,朱翊钧拿过来,一边检查火漆,一边问道:“上次听黄孟宇说,务实调了几千家丁去钦州,那地方被倭寇祸乱得这么厉害么,建个港口和两个厂子需要这么多人守着?” 陈矩道:“听说是被糟蹋得不像话,说是港口沿海二十里人迹全无。” “哦,看来务实这笔投入不小啊。”朱翊钧笑了笑道:“就不知道他这点金手能不能把钦州港做起来,要真是能成,广西倒也多了个进项,总省得连年都要朕减赋……朕记得今年他们一共只有十五万八千多两的实收,结果后来内阁算了算,又给他们减掉了一万七千两,有这回事吧?” “有的,有的,皇爷记性真好。”陈矩笑着应道。 “是好,所以有人上疏说朕心里就记得钱。”朱翊钧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 “呵呵呵,皇爷何必理这些闲话,当初高文正公不是就说了么,洪范八政,首诸食货;禹谟三事,终于厚生。足见古圣贤极重言利;后世迂腐好名之人,倡不言利之说,遂使俗儒不通国体者转相传习,甚有误于国事,以致无为国理财者。” “这话高先生能说,你却要少说。”朱翊钧摆摆手,道:“高先生也好,务实也罢,他们说这话,人家可骂不回去,但若是你说出这‘俗儒’二字……嘿嘿,被外廷知道了,明天通政司里,就会有比你人还高的一摞折子要朕砍了你的脑袋,你信不信?” “奴婢自然是信的,所以奴婢只敢引用一下高先生的原话啊。”陈矩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逗得朱翊钧哈哈一笑。 打开高务实的密奏,朱翊钧本来还笑着看,看着看着,就变成了一脸严肃。 陈矩自然是不敢主动开口询问的,不过没多久,朱翊钧就对他说话了,道:“务实在广西遇刺了。” 陈矩大吃一惊:“遇刺了?”一瞬间脸都吓白了。 朱翊钧皱着眉头一摆手:“我没说清楚,他是遇刺,但人没大事……可能受了点惊吓。” 陈矩这才松了口气,有些后怕地问道:“谁这么大的狗胆,连高直指都敢下手?” “奇怪就奇怪在这儿。”朱翊钧思索着道:“他说是安南莫茂洽的人干的,而且不光是对他动手,当时他身边还有一大堆土司,莫茂洽的人居然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不仅动用了毒火甩手炮,还用了蛊毒。” “莫茂洽?”陈矩目瞪口呆地道:“这厮疯了?” “疯了?没疯,清醒得很呢。”朱翊钧哼了一声,道:“务实说,莫茂洽自袭职以来,军权和政权分别掌握在他的两个叔爷爷手里,一个叫莫敬典,一个叫莫敦让。前不久那个掌兵权的莫敬典死了,安南南朝黎朝蠢蠢欲动,莫茂洽担心我大明会趁机取他的北安南,所以想出这一手,打算把广西的水搅浑,等他们对黎朝打赢一仗,稳住局面再说。” 陈矩仍然一脸莫名其妙,诧异道:“可咱们没想打安南吧?奴婢记得朝中最近甚至根本没人提起过安南。”他也是司礼监秉笔之一,当然是知道朝中动向的。 “咱们是没有,不过务实推测,莫茂洽应该是误判了形势。”朱翊钧也有些无语,很没有皇帝范的翻了个白眼,道:“务实到广西之后,连续平定了思明州和泗城州两处内乱,威望正盛。恰巧他又因为要在钦州开港建厂,调了几千家丁过去,再加上需要海路运输各项物资,现在珠池那边千帆竞展、百舸争流。在莫茂洽看来,这就是所谓水陆大军云集,倒像是咱们要对他动兵似的,所以才会做出这档子蠢事。” 陈矩哭笑不得,道:“嗨,真不知道说这莫茂洽是胆小还是胆大,说他胆大吧,这不过是高直指自家一些家丁调动,居然把他吓成这样了;可说他胆小吧,他倒敢行刺一省巡按!犯下如此大罪,岂不是逼着朝廷发兵打他?” 朱翊钧微微眯起眼睛,道:“理是这么个理,不过务实劝朕不要出动大军,他有更好的法子。” 陈矩一愣:“更好的法子?莫非高直指要效当年张岳故事?” 他口中的所谓张岳故事,是这么回事:当初嘉靖帝登基时,安南政局动荡,没有前来祝贺,明朝宣诏到边境也无人接应。因安南久不来贡,明使也不能至安南宣诏,嘉靖皇帝决定兴师问安南不贡之罪。 嘉靖十五年,大明遣千户陶风仪等勘问安南久不来贡的原因。十六年初,大明将议征安南的目标指向篡臣莫登庸,并令仇鸾、毛伯温为统帅,集中兵力至两广、云南中越边界。 然而当时两广地方官员大都不主张对安南用兵,所以到了十六年五月,反对用兵的两广总督潘旦被调任,原山东巡抚蔡经代之。 蔡经上任后,廉州知府张岳再上疏反对用兵。蔡经问张岳:“空言罢兵,无以塞明诏,子能保毋用兵降登庸乎?” 张岳回答道:“欲降之,必令纳地,令贬号,且令匍伏诣阙,献国中图籍,听上处分,夫国体固不可亵也”,并称此“一檄之力足矣”。 此后毛伯温见张岳,岳“连数日语”,陈述其“罢毋征为完计”,伯温与蔡经被其说服,均认可了张岳的计划。于是,至莫登庸与张岳私下通使时,“岳用前言於经者要之”,登庸“初犹倔强”,岳“惧以祸,令早自为计,於是登庸惟命”。 而此后嘉靖十八年二月,莫方瀛所上降书,并未提出上述条件。大明廷议及嘉靖帝本人的意见,是要求地方督抚及领兵大员将安南实情勘验,如莫氏“有隐谋,则进兵以正朝廷之法”;如“其束身待命,果无他心”,则“朝廷待以不死”。 前线领兵的毛伯温等人,一面指挥大军向边境聚集“声威张甚”;一面遣王良辅等人正告莫登庸;“令毋求封,毋求贡,束身请罪,归地纳印,去王号,奉正朔,则大兵可止,而登庸可生矣”,并示以手书令其相信大明的诚意。 随后莫登庸纳降书,亲赴南关请罪。莫氏在呈上的《安南耆人士人书》中写道,“思念莫氏虽负重罪,实为夷情所归……伏望陛下矜怜远方生灵,俯顺夷俗,赐以新命,查照历代故事,或为总管,或为都护,俾得管摄国事,世世称藩”。 他如张岳所建议,提出贬号的要求。仇鸾、毛伯温就此事上奏时建议,“倘蒙矜宥,或可别以都护总管等项名色,如汉唐故事,此所谓以夷治夷者也”。 最后,嘉靖帝命降安南国为安南都统使司,以莫登庸为安南都统使,并指出“兹为交人永图,革去王号,庶免乱贼接迹,相叛既去”。 莫氏负有篡立之罪、不贡之罪,明朝本应兴兵征讨,但为“矜怜远方生灵”,以降其封号作为惩罚。 而这次降服安南,因为张岳之计,最终只以大军压境,引而不发,既使朝廷慑服安南,又没有浪费兵力、物力、财力,可见其功,陈矩把张岳故事提出来,便是以为高务实也打算这么办。 毕竟在陈矩眼里,高务实的“说服”能力也是很强的。 不过意外的是,朱翊钧哈哈大笑之后却道:“张岳当年干得不错,不过嘛,务实的胃口可比他更好——务实是要打的,但却不打算让朕破费。” 陈矩呆了一呆,心说不让皇上破费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得意洋洋地道:“务实给朕算了账,就拿去年平定八寨之乱来说,别的什么人力物力先通通不计,光是财力,你知道朝廷花了多少钱?折合五十七万多两银子!八寨瑶民一共才多少,咱们就花了这么多钱,倘若是去打个比八寨强十倍不止的安南,则朝廷要砸多少银子下去?” 朱翊钧叹道:“当年永乐朝,朝廷府库丰盈,去打安南也弄得反反复复,花了不知道多少冤枉钱,所以宣庙后来才会干脆不要这破地方了。如果现在咱们又去打,别的且不说,户部非得跟朕闹起来不可。 所以务实就出了个主意,既然这次莫茂洽不光对他动了手,还对桂西、桂南一大票土司动了手,那干脆就由土司们出兵,去教训教训莫茂洽!而务实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打算把钦州的家丁调一部分跟着过去,同时支援一些银钱物资给土司们……如此一来,朕就不必破费了。” 陈矩有些愕然,迟疑道:“高直指的想法好是好,不过奴婢有两点没有想明白。” “哦?”朱翊钧挑了挑眉:“什么地方没想明白?” 陈矩道:“一是,如果朝廷不出兵,土司们是否会听从高直指的安排出兵南下,即便听了,打不打得过安南?二是,高直指出钱出力虽说是因为被莫茂洽给激怒了,但这样的话,他岂不是损失很大?” ---------- 感谢书友“黑夜之箭”、“书友160808204222637”的月票支持,谢谢!安南之战很快要开打了,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36章 为西南千秋永固 陈矩对高务实并无不满,他一直都是高务实的盟友,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高务实在内廷的两大帮手之一。 当然,这只能是“某种程度上”,因为他也好,黄孟宇也罢,归根结底是皇帝的家奴,而不是高务实的家奴。所以非要“划分成分”的话,他们二人都只能算高务实的盟友,只不过这个“同盟”以高务实为主罢了。 因此在面对朱翊钧之时,陈矩虽然可以偏向高务实,但却不能完完全全站在高务实的立场上说话,那样是有可能万劫不复的。 他提出的这两点,并不是要针对高务实,实际上按照他对高务实的了解,这么明显的漏洞,高务实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没有堵漏之举,因此由他来提出,既可以展示自己的立场跟皇上一致,又可以引出高务实的后手,以使皇上打消最后一丝顾虑。 果然,陈矩这么一说,朱翊钧就笑了,道:“土司们打不打得过安南,这个朕还真不好说,不过务实人在广西,他对土司们的实力总比朕在宫里了解得清楚,他既然敢这么做,应该是有些把握的。” “何况,退一万步说,就算土司们最终打不过,问题也不大。土司们损失一些实力,对朕来说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而安南的威胁么……呵,就算土司们败回来了,朕也不信安南敢在没有解决黎朝的情况下犯我广西。” 这倒是,要是现在莫朝敢大军北上出兵广西,黎朝那边郑松二话不说肯定会领兵直扑升龙,所以朱翊钧的这个判断毫无问题。 虽然古语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但黎朝可没把莫朝看做兄弟,他们把莫朝是看做叛逆的,与其套用这句话,还不如套用后来鞑清慈禧老妖婆的那句话:“宁赠友邦,不予家奴”!因为黎朝和莫朝打了这么多年,双方早就结下血海深仇了,根本就是不死不休的的局面。 朱翊钧又施施然道:“至于土司们肯不肯出兵,朕倒是不担心务实的手段,别说这些个土司自己被莫茂洽给针对了,就算没有,他们多半也得给务实这个面子。” 陈矩充分做好了捧哏的角色,一脸诧异地道:“这是为何?” 朱翊钧坐到御榻上,斜斜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道:“一来,他是巡按,这些土司谁也不敢被他参上一本,否则的话,就算不死也要掉层皮;二来,他刚刚跟这群土司谈下那么大的买卖,土司们正等着他的米下锅呢,这时候不听他的招呼,这买卖还做得下去?那是生怕钱多了会扎手吗?” 陈矩恍然大悟,大赞道:“原来如此,奴婢明白了,真是圣明不过皇爷。” 朱翊钧嘿嘿一笑,倒是毫不客气地接下了这个马屁,然后又道:“至于务实会不会损失很大,那要看你说的是哪个方面。他虽然说是会调动部分家丁随土司们前往,不过据朕了解,他的家丁们也没打过什么仗,前几年倒是经常在京畿附近剿匪,顺天府还花了不少钱在这上头,效果倒是不错,但剿匪和大军作战,想来应该很有差别…… 朕估计,他若是不派家丁去打大战,只是敲敲边鼓,那可能还好,如果打大战就不好说了。但是以朕对他的了解,他恐怕也不会轻易让家丁去打太危险的仗,损失嘛,应该比较有限,这些家丁的主要作用……以朕看来,一是表明态度,二是震慑土司。” 陈矩自然又是一阵吹捧,然后道:“那财力上的损失怎么办?高直指不光自己出兵了几千,还要支援土司们的一些开销,这个……前前后后加起来,只怕没个几十万两都打不住啊,这钱花得可有些让人心疼了。” 朱翊钧哈哈大笑,笑得陈矩莫名其妙,有些尴尬地道:“奴婢……可是想岔了?” “想岔了倒不至于,不过你也太小瞧务实了,他高求真什么时候做过亏本买卖?”朱翊钧摸了摸根本没有粗胡子冒出来的下巴,道:“他有两个考虑,一是如果能占领安南,为我大明真正的开疆拓土,那么他就请朕赐予他在安南任意开矿和开港的权力;二是,万一站不住脚,那就打破升龙,把升龙城给……嗯,给清理一遍。” 毕竟是天朝皇帝,说洗劫未免有些不大光彩,所以朱翊钧临时换了个说法,“洗劫”就变成“清理”了。 不过陈矩在意的不是洗劫升龙城的想法,而是第一个想法,高直指想要占领安南? “皇爷,安南那地方……真要咱们自己占下来?”陈矩试探着问道。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要,咱们占下来做什么,还嫌当年蚀本没蚀够?务实的意思是,让土司们去占,朝廷只需要给土司们一个名义就行了。” 陈矩有些不敢相信,问道:“可土司们也不傻,去占安南……他们肯吗?” 朱翊钧笑眯眯地道:“他们原先的地盘还不如安南呢,现在桂西桂南一亩地,换去安南变两亩甚至三亩,你觉得他们会不肯?这就好比你是个朝廷官员,你原本是柳州知府,现在朕调你去做苏州知府,你乐意不乐意?” 废话,那当然乐意了,大明这个时代,十个柳州府也赶不上一个苏州府有钱啊,傻子才不乐意。 陈矩这下明白了,也笑了起来:“原来高直指是慷他人之慨,高明,高明啊!” 朱翊钧哈哈一笑,高务实办得漂亮,他这个同窗也高兴得很,道:“还不只是慷他人之慨,他这其实是在驱虎逐狼,他要让土司们把世袭的领地拿来跟他换安南之地,或许是以一换二,或许是以一换三,但是不管怎么换,总而言之都是让他们交出在广西的‘祖产’,却去安南谋取更大的利益。” 朱翊钧说着,越发觉得高务实真是父皇留给他的最佳辅臣,笑眯眯地道:“一换一,那是肯定没人换的,毕竟祖业之地,根基所在。一换二,那可就不好说了,这买卖划算啊,而且务实还准备允许他们迁走祖宗旧地的土民。倘若是一换三……朕还真想不出谁会拒绝,那可是相当于一县换一府,一府换一道,这买卖简直太划算了,就算是朕在那些土司的位置上,也会忍不住吃下这个香饵!” “恭喜皇爷,贺喜皇爷!”陈矩连忙道:“高直指这个计划若是实现了,那可不光是开疆拓土,而且还为朝廷彻底安靖广西打下了最坚实的基础。到时候土民南迁,朝廷便可以往广西迁入大量汉人,汉人百姓一旦占了多数,像什么瑶民之乱那些,就再也闹不起来了。” 朱翊钧感慨道:“是啊,是啊,这件事要是办成了,那可真是千秋功业,于朕如此,于务实也是如此。此前务实被迫赴广西外任,朕真是觉得对不住他,而现在看来,他却没有丝毫气馁,更没有丝毫怨恨,依然兢兢业业,为朕竭心尽力,这才是心怀天下的辅弼之臣啊。” 他忽然一脸坚决地道:“陈矩,这件事,务实既然是以密奏的形式告知于朕,可见其内情不能外传,不过你可以悄悄放出风去,让外廷知道朕意已决,一定要帮务实把这件事定下来,不止是为了他,更是为了朕,为了大明西南边地千秋永固!” “奴婢遵命!” 第137章 以直报怨疏 新年刚过,京师官员们本来还没调整好工作状态,却忽然被来自广西的一封奏疏给惊扰了假日的余韵。 大明开国之初,由于开国皇帝朱元璋是个工作狂,也因为国家初创,他不敢懈怠,夜以继日地工作,大臣们也只好跟着拼搏。所以那时假期很少,每年只有18天假期,元旦5日,冬至3日,元宵节10日。后来才增加了月假3天,加上原来的18天,每年休假有50天。 根据去年也就是万历八年纂修而成的《大明会典》卷八十《节假》记载,官员的法定假期主要有冬至、元旦、元宵三节。 而昨日,大明版的“春晚”——鳌山灯会才刚刚过去呢! 这鳌山灯会,是每年元宵佳节时,大明皇家在宫城里搭成的巨型花灯烟火景观。因其形状似鳌,因此名为“鳌山灯会”。从永乐七年元宵节起,这个盛大灯会更是高调开放——“听臣民赴午门观鳌山三日”,君臣同乐的意义十分重大,堪称明朝版的“春晚”。 通常是从上一年的十二月起开始准备,把各种设计独特的“奇花”、“火炮”层层叠积起来,通常会堆积十三层高数丈。待到元宵节这天,庞大的“鳌山”上各种形状的彩灯闪烁,绚丽的焰火不停燃放,更有钟鼓司优美音乐里,宫娥们翩翩起舞,在这个时代来说,完全是美妙无比的视听享受。 有个叫唐寅的后世大名人游学京城时,就曾亲见鳌山灯会的盛况,激动写了首诗:“仙殿深岩号太霞,宝灯高下缀灵槎。沈香连理三珠树,彩结分行四照花。水激葛陂龙化杖,月明缑岭凤随车。” 连续三夜的狂欢下来,大伙儿谁那么快就能进入工作状态了?更别提这年关边上,京官们还要收炭敬呢…… 然而有个叫高务实的家伙偏是不肯安生,各衙门刚刚复工,他的奏疏就进了通政司,一来就是个开年大新闻——这封奏疏居然叫做《为遵夫子以直报怨之训臣请率广西诸土司讨伐安南莫氏疏》。 啥?你讨伐安南莫氏居然还是遵夫子之训? 不过这道奏疏最是神奇之处,还不是什么遵夫子之训,毕竟孔夫子的确说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话,关键是高务实在说明了他与众土司遇刺一事之后,提出了一个无比新鲜的提议:他和众土司要发兵去报这个私仇,请皇帝批准。 这就要有一些争议了。 虽然,《公羊传·庄公四年》里曾说:“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汉武帝更是以“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为由,向匈奴发动复仇之战,最终封狼居胥,扬大汉天威于瀚海,看起来汉人自古就提倡复仇。 可是问题在于,这些仇算起来都不是私仇,而是国仇啊。 国仇怎么能用私仇比拟呢? 就好比,汉武帝因为汉高祖白登之围丢了面子所以要征匈奴,这个大家都认为没有问题,可是隔壁王老二因为儿子被街坊张老三给揍了一顿,就跑去把张老三给打死了,这难道也没有问题吗? 你高务实堂堂六首状元,去年还刚刚主编了《大明会典》,难道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不过高务实也有他的理由,他说的是:“彼者安南,南疆远荒,又为天朝藩篱,若以国战征伐,此理不足恃也。况大军远征,民生弭害,圣天子必不忍见。然则,莫氏欺臣太甚,竟遣刺客图命,乃至波及诸土司,今桂西、桂南土司数十人,群情激奋,怒不可遏。 臣窃以为,土司固我国土,土官固我朝臣,然其地世管,其官世袭,与寻常有别。若其仇在我内地,当依国法而处;若其仇在我国外,可依国仇而论。是故,安南之遣刺客图臣与诸土司,虽非朝廷之国仇,实乃臣与诸土司之国仇,焉能不复! 然此既为臣及诸土司与莫氏为仇,则征伐所需兵卒器械、粮草饷银,自不该由朝廷所付,皆由臣等自筹可矣……若能一扫交地,何如复报昔日黎利之旧怨邪?” 黎利就是那个发动蓝山起义,百战而使明宣宗觉得留着安南是个亏本买卖,终于放弃的黎朝开国之君。 高务实提这一点的意思很明白——虽然后来黎利还是要向大明求封,大明也准了,且要求他三年一贡,每次准备两尊“代身金人”以为大明当年战死的两员大将抵命。 但不管怎么说,堂堂大明居然不得不放弃已经吞并的国土,这在朝廷文官自信心爆棚的明朝,还是很让朝臣们不爽的。 高务实就是要利用这种心态,让他们把这件事的思路引向“打安南,报旧仇”这边去。 因此这篇奏疏就分成三个层面: 先是论大义,高务实说是遵孔夫子的教导,要以直报怨——莫茂洽这个扑街仔居然敢惹我,那我还不得打回来?揍他丫的! 再是讲道理,虽然土司是咱们的臣子,可是他们是直隶官,莫茂洽是外夷官,土司和莫茂洽之间的仇,明显可以适用于国仇。 最后说好处,既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也不费朝廷一银一铜,我高某人和广西土司包打了!而且打完之后,还能给咱们大明报了当年的那点旧怨,这还不好? 高务实这样的臣子显然是皇帝最喜欢的,因为只要是他提出问题,就一定不会只是单单把问题报告给皇帝,让皇帝自己去纠结怎么办。 而是随同问题,把解决的办法一并提出来,并且这个解决的办法还特别轻松,作为皇帝只需要朱批一个“可”或者“允”、“准”等字即可。 这样的大事,皇帝居然发现自己只需要一个字,就完全解决问题了,剩下什么都不用管,全部交给帝当起来岂不是省心百倍么? 所以,当外廷有些人还在争论高务实这个“土司与安南之仇可以比拟国仇”的说法到底有没有道理的时候,内廷的司礼监已然明确放出风声来——不花朝廷一文钱就可以报百年前的旧怨,谁反对谁就是别有居心! 这下子外廷就一时失声了。 没法子,大明就有这种传统,对内的事情大家吵一吵没什么关系,对外的时候口径必须统一,而统一的口径还必须是强硬——就好比后来崇祯实在没法子了,想和后金议和,结果还只是有这个意思,事情泄露之后也不得不丢车保帅一样。 连皇帝都不敢承担对外软弱的罪名,可见“刚明”不是说着玩的,那是两百年的传统。 因此,外廷的争议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次日,内阁的票拟呈上了皇帝的案头,意见当然是同意。 皇帝的回复也很及时,并且用词非常的有意思:情有可原,下不为例。 其实朱翊钧是很想直接批复一个“准”的,甚至干脆来个“妙极”,不过有些事可以想却不可以直说,天朝皇帝的调性总要维持住嘛…… 第138章 战争账(4更破万) 皇帝的圣旨加急下达到广西时,高务实刚刚与广西巡抚张任经过一番恳谈。 张任的蛊毒已经基本解除,只是他此前中毒太深,病得差点一命呜呼,所以直到现在都很虚弱,原本是不该轻易离开桂林的。 然而高务实要征讨安南的事情,还是让他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阿梨姑娘交待他不可劳累的警告,亲自赶赴南宁与高务实见面。 高务实对他的到访很是惊讶,一交谈才知道,张任此来是因为担心。 他倒是并不很担心莫朝能打到广西来,而是担心高务实这是“因怒兴师”,小看了安南的复杂性,导致重大损失。 张任问高务实,是否知道当年嘉靖时的名臣、前两广总督张经在接到嘉靖帝要南征安南时所提出的要求。 高务实当然知道,他谋划安南虽然前后加起来也就几个月,但这几个月中,他还是做了很多功课的,没有改变他一贯的“算计过甚”风格。 张经当时给嘉靖的报告,说打安南很麻烦,“安南进兵之道有六,兵当用三十万,一岁之饷当用百六十万,造舟、市马、制器、犒军诸费又需七十余万,况我调大众,涉炎海,与彼劳逸殊势,不可不审处也。” 意思是什么呢?打安南可以有六条路过去,但是需要调集大军三十万人,每年的军费开支要一百六十万两,外加造船、买马、打造兵器以及犒赏大军,还要额外再话七十多万两,加在一起,一年得花掉两百三十万两白银。 况且打安南是对方在以逸待劳,咱们劣势很大,不能不注意。 最后一条暂时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奏疏和圣旨往返的这段时间里,莫朝已经把大军调集到南方,和黎朝的战争马上就要打响,以逸待劳云云,已经不复存在,最多有个主客兵的区别。 但是对于前面的那些,尤其是张经提到的各类数字,高务实是有不同意见的。 首先就是打安南需要三十万大军之说。这是典型的以天朝上国心态打仗的风范,就好比当年隋炀帝征高丽,打高丽真的需要百万大军吗?唐高宗李治灭高丽的时候难道派了百万大军? 根本不需要,实际上这百万大军也好,三十万大军也罢,很大一个程度都是为了派头——天朝上国的派头。 你看看咱们天朝上国,牛逼吧,动辄就是大军数十万,铺天盖地,气势如虹,摆平你们这些个蕞尔小邦那不就跟玩儿一样?所以这其实更多的是面子需要,而并非实际需要。 当然,张经当时能调动的兵力,主要以卫所兵为主,卫所兵的战斗力……大概主要是凑个人数,让大军看起来更势不可挡,真正开打,还是一靠家丁,二靠班军,三靠土司。 然而按照比例来算,各将领的家丁加在一块儿最多不超过两万,班军约莫两三万,土司当时能给张经调动的大概也就两三万。 这么算下来,张经所说的三十万大军,其中真正算得上有战斗力的部分,顶破天也就是七八万人罢了,其余兵马除了徒费粮饷、浪费运力之外,根本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而高务实现在已经取得了岑黄两家的绝对支持,又许以重利、厚酬,并且给他们后勤支援,桂西桂南土司完全可以全力出击,调动精锐狼兵五万是不在话下的。 高务实调集的五千家丁也已经到位,这五千家丁在某种程度上是高务实出钱出力而由戚继光、刘显等人打造出来的“试验部队”——主要的试验方向是比戚家军更高配比的火器化程度。 高务实虽然一直对自己的指挥能力存疑,但对戚继光的练兵能力是毫不怀疑的,他觉得这支家丁护卫团的战斗力本身是靠得住的,只要不瞎指挥,不应该出现什么大败亏输的情况。 而所谓的瞎指挥,高务实觉得最大的瞎指挥就是爱分兵。 爱分兵真是大明的特色痼疾,历史上的萨尔浒之战,虽然建州的八旗兵正处于高光时刻,但明军如果不乱分兵,其实完全有得打——光是刘綎所部就差点把八旗的牙给崩了,而且当时刘綎没有等来他带惯了的四川兵,而是带着朝廷配给他的部队出征的。 可见分兵真的不愧是红朝太祖强调了无数次的大忌,反倒是努尔哈赤那厮的“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打法,跟红朝太祖的“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是同一思路。 所以兵力方面,高务实觉得他现在手里就够用,根本不需要什么三十万大军——他虽然有钱,也不敢说能支撑三十万大军劳师远征啊。 既然说到钱,高务实又仔细跟张任掰扯了一番,总的来说就是,他认为张经算的这笔财务帐也有问题,最起码和他现在要面临的情况相比,是完全不符的。 首先第一条,三十万大军没有了,只剩五六万军队需要养,这不必解释了。 然后呢,这五六万军队,土司狼兵是不发军饷的,只有高务实的家丁要发饷,而且饷银标准比较高。但是高务实的家丁部队平时也发饷啊,战时只是提高一部分,再加上获胜之后的赏赐而已,就算最终总额翻倍,对高务实的影响也不大。 目前高家家丁的正饷是四两一个月,典型的高薪,如果包括赏银在内,最终开销的总额全部翻倍,也就是八两,一个月多少?四万两。 低不低?肯定不低呀,相当高了,一年得接近五十万两呢。可是实际上,增加的部分不过二十多万两,他高务实从哪匀不出这点钱来? 所以高务实算出来的每月开支,顶破天十万两银子,就算战况激烈,损耗比较大,再多算五万两好了,那也不过十五万,他依然支撑得了——他距自己离任都只有大半年了,可从来没想过这场仗会连续打一年以上,他要的是以快打快,所以军饷肯定是够用的,甚至不会拖累京华,了不起就是京华在战争期间暂停扩张罢了。 而张经那笔账里的另外七十万两,高务实根本就无视掉了——船只他有,马匹也不缺,武器是提前准备好了的,而犒赏……这笔钱刚才已经算到军饷里头了啊。 张任听了高务实的分析也有些发愣,怎么朝廷要打安南需要那么大的开支,而高务实来打就一下子少了这么多? 但他也不能说高务实的分析没有道理,因为这笔账实在算得很清楚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到底这五六万人是不是真的够用。 毕竟,张任之前和刘尧诲打八寨,思路也是大军围剿,而不是高务实现在这种精兵猛攻,所以他一时还是有些怀疑。 在他心里,自然还是三十万大军听起来比较牛逼…… 高务实笑而不语,他知道张任他们这些人的思路早就过时了,看看人家戚继光就知道,现在不是搞人海战术的时候了。人海战术再次发威的时候,已经进入工业化大生产时期,而现在,是精兵作战时期,就像欧洲那些殖民者一样,几百人就能灭大国,所以现在已经开始进入质量时代了。 张任最终没能说服高务实,也只能叹息一声,预祝高务实好运了。 第139章 应王莫敦让 安南,宁平。 此处是莫朝南部边境上最靠近黎朝的城市,位于平原地带,往年一贯是富庶之地,水稻一年两熟,产出颇丰。 只是这富庶早已是陈年旧事,自从莫黎混战以来,前前后后打了几十年,最焦灼的战场区域便是升龙和清化之间的这方圆两三百里地,虽说打成焦土有些夸张了,但要想保持昔日富庶却显然是痴人说梦。 六万大军齐聚宁平,只需南下百里,便是黎朝核心、安南的西京清化。只是,这一百里却不好去,几十年来,莫朝大军奔着清化而去不知多少次,哪一次拿下了那座城? 莫敦让面色沉沉地看着前方,胯下的矮脚马不急不忙地走着,似乎也不愿意南下一般。 今年不过四十许的莫敦让乃是莫朝如今的中流砥柱,自去年他的三哥谦王莫敬典去世,朝中各派相争,到了年底才渐渐决出胜负来,终于在新年过后定下了由他莫敦让总掌军政的方案。 莫敦让是莫登庸的第七子,不过由于老八死得早,他实际上便是幼子,莫登庸长子莫登瀛继位后,他逐渐掌权,到了莫登瀛死,莫茂洽继位,他已经是总揽政务的辅政王、应王殿下了。 莫登庸诸子之中,最出名的除了长子莫太宗莫登瀛之外,就属莫敦让的三哥莫敬典,不过莫敬典不耐细务,不愿意去管理国政,这才让莫敦让有了今日地位。 只是,莫敬典对军权抓得很紧,一直认为莫朝能够自立,靠的就是军队,因此从来没让莫敦让插手,这也导致了莫敦让在军中没有什么威望。此番他在政治斗争中取胜,拿到军权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威,因此南征势在必行。 为了确保南征顺利,他给自己选定了两名副手,其一是莫朝宗室莫玉麟,他带领右路军屯兵文安,目标是南下攻取芒畔、回春,再包抄至清化,与莫敦让会师围攻西京。 其二则是名将阮倦,不过莫敦让对阮倦不是很放心,尤其是因为阮倦在军中威望甚高,几乎可以说是莫敬典以下的第一人,因此莫敦让不肯让他做前锋,反倒留在了后路,理由是避免被郑松突袭升龙。 这一次南下,莫朝也算是举国动员了,除了他这里的六万人之外,右路莫玉麟手中有两万五千,阮倦手中有一万五千,这就是十万大军了。北方包括升龙城加起来,恐怕也就只剩下两三万人。 莫敦让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会输,因为据他所知,南朝一共也就七八万兵马,其中还有一部分留在了南部的乂安和顺化,西京这边最多五万人。 在莫敦让看来,哪怕右路的莫玉麟一时不来,他六万打五万也不可能会败,最多不过僵持罢了。而只要莫玉麟一到,包抄之势形成,这一仗便是有胜无败,最糟糕的局面也不过就是顿兵清化城下攻不进去罢了,有什么大不了? 自己初次出兵就取得包围清化的战果,即便拿不下西京,也足够稳定内部人心了。 宁平的地形很有意思,它总体来说以平原为主,却又有不少说起来不大但却连绵的小山丘,论高度大概多数只有两三百米,但弯弯曲曲,四下错落,把好好的平原割裂成很多小块。有时候一片平原的中间莫名其妙的立着几座孤零零的山峰,仿佛是点缀其间一般,算是极具特色。 莫敦让的大军,就这样七弯八拐地在山与山之间的平原行进。 “应王殿下,前方有河,咱们大军走了这么久,儿郎们都累坏了,要不就在河边修整一番,先埋锅造饭,下午再走?” 虽然矮脚马历来以行走平稳着称,但莫敦让还是觉得骨头都要颠散架了,听了属下将领的话,他也松了口气,就驴下坡地道:“既然士卒疲惫,那就在前方埋锅造饭。” 另一名将领看了看前方,建议道:“殿下,末将觉得前方那座横山地势古怪,若是有黎兵藏身其后,恐怕有些危险,不如先派人前去查探一番,然后再去河边。” 横山是这将领的形容,那前方的山有些像个大条石被横放在一片平原中间,而就在山体不远,便是一条河流。 莫敦让看了一眼,摇头道:“那山虽然古怪,但要藏兵的话,最多也就能藏个一万多人,我等大军六万,何须惧他?只管上前,到了河边再派人打探不迟。” 莫军本就走得累了,听了应王这话都很高兴,兴冲冲地朝河边而去,大家都很急,想要抢个近水而又非湿地的好位置——安南多水,尤其是在这红河平原的下游,很多地方都跟湿地差不多。平时这倒是好事,方便种稻子,但军队扎营的话,这位地形就不好了,连坐都不方便坐。 原本就走得歪歪扭扭的队伍,因为一些人急着抢占有利的休息之地,一下子变得更加乱哄哄起来,莫敦让虽然有些恼火,但想着大家走了一上午,自己骑马的都累了,这些人全靠两条腿自然更累,所以眼下这局面也算情有可原,想了想,也就懒得阻止了。 甚至他自己都一夹马腹,催马上前,想要早点下马休息。 往前走了两三里地,离河边越来越近了,那不远处的横山也没什么异动,莫敦让更是放下心来,主动翻身下马,吩咐左右道:“找个干些的位置,把本王的大帐落了。” 他周遭的亲兵连忙去后面的辎重队伍里讨要大帐,莫敦让自己则稍稍转动腰背,放松一下。 那横山之上忽然响起一声号炮,从山上忽然奔出一支人马,打着“郑”字大旗,又吼又叫地冲着莫军杀来。 莫敦让大吃一惊,忙喊道:“迎敌,迎敌!” 话音未落,又看见横山两侧从山后转出来不少人马,也往他这边包抄而来。 莫敦让随便冲两名将领吼道:“快去拦住他们!” 之前那名劝他派人提前查探的将领急道:“殿下,眼下当速命中军整队迎敌,命后军左右包抄,我军兵力占优,不必惊惶,只要整好队伍,必胜无疑!” 莫敦让没有什么主意,听了这话,连忙道:“好好好,就这么办,快传本王军令……” 话还没说完,对面黎军之中已经有七八百骑着矮马的骑兵直奔莫敦让之处杀来,打头一人高呼:“莫氏逆贼,可听过本将黄廷爱之大名!” 莫敦让见这支骑兵滚滚而来,在略有薄水的湿地里溅起无数水花,气势慑人,不禁有些惊慌,二话不说,转头就奔向自己的战马。 郑松麾下大将黄廷爱见状大喜,高声喝道:“莫氏伪王逃了!莫氏伪王逃了!弃械投降者免死!” 莫敦让大怒,翻身上马,朝周围大喝:“本王哪里逃了?谁替本王拿下此獠!” 谁知他话未落音,那边黄廷爱见他上马,目标明显,更是大喜,喝道:“众儿郎,随本将擒下此贼,还怕没个封侯之赏吗!” 他麾下骑兵大喜,连身后的步兵都不等了,更视周围乱哄哄的莫军于无物,趁着马势未尽,随着黄廷爱朝莫敦让猛冲而去。 莫敦让没料到对方如此凶悍,一下子惊得呆坐马上,动都不会动了。 第140章 三路平莫 莫敦让在宁平的神奇一败,远在广西的高务实暂时还不得而知,不过他虽然搞不清莫朝和黎朝的战争具体怎么打的,却知道自莫敬典死后,莫军从此就像是吃了十香软筋散一般绵软无力,一直到灭国都没打过什么胜仗了。 翻开史册,全都是一溜儿的败、败、败、败。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出兵,高务实觉得问题不大,不过为了指挥方便,他还是从南宁转移到了思明州明江城,把总指挥部设立在此。 这次出兵,按照高务实的要求,桂西与桂南土司一共集中了五万大军,其中桂西方向两万八千,桂南方向两万三千。 土司们负责陆路,有两个方向,岑凌领桂西狼兵自归顺州与镇安府边境南下取高平,黄芷汀领桂南狼兵自凭祥州出镇南关直取谅山。 从难度上来说,目前两路都是打山地战,但谅山的防卫肯定比高平严密,所以黄芷汀所部的压力比较大,再加上本身黄芷汀所部兵力比桂西要少,只有两万三千人,这种压力就进一步放大了。 为了保证黄芷汀所部的攻击力,高务实除了提前给黄芷汀所部各土司狼兵更换了新的熟铁矛头,还提供了五百人的火炮部队,一共拥有八十门京华丙子一式轻炮和十门京华己卯一式中炮。 本来高务实很想把去年才定型并试生产的京华庚辰一式重炮提供一批给她,不过在他和黄芷汀即起部下将领一同参观了该炮样品之后,这个主意就被否决掉了,因为运输不便,不符合以快打快的总体思路。 黄芷汀的心腹爱将黄虎笑呵呵地表示:“按台放心吧,有那十门三号佛郎机,谅山城咱们就肯定拿得下,您要是担心不够快,不用拿一号佛郎机来,那个太难走山路了,就这种三号……呃,己卯一式中炮,再来个十门二十门的,咱们倒是不嫌多。” 黄虎是按照现在大明的习惯性说法来说的,大明从高拱改革之后,由京华火炮厂牵头重新整理了火炮制造规格,现在一共有五种佛郎机,其中一号长8到9尺、弹重一斤、装药一斤;二号长7到8尺、弹重八两、装药九两;三号长5到6尺、弹重半斤、装药六两;四号长3到4尺、弹重四两、装药三两五钱;五号长两尺、装弹七钱、装药一两二钱。 这个规格是大明通用规格,但京华自己另有一套体系,生产的火炮是按京华习惯,以定型年号和该年第几款来命名,不过由于高务实对于军工方面现在已经很难提供太多的建议了,实际上大多数火炮一年之间的定型款都只有一款,所以目前“某年二式”是很少见的。 黄虎的这个提议高务实满足不了,因为他提前调动的火炮数量有限,目前只能支援这些。 “凉山之战,本按是没法再给你支援了,不过现在应该还有一批火炮在南下的途中,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或许在升龙之战时,你能再拿到一批。”高务实笑着道。 黄虎倒也不失望,反而立刻谢过了。 说实话现在这个待遇,他还从来没有享受过呢,以前官军可不会把火炮支援给他们土司狼兵。 看着一身戎装的黄芷汀,高务实有些无奈,他本来是不打算让黄芷汀亲自领军出战的,虽说在广西,女土司带兵征战时常有之,就像当初的瓦氏夫人那样,可是高务实老觉得黄芷汀这样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姑娘家带兵出征,总有些怪怪的。 然而黄芷汀不肯听他的劝,她也不肯多解释,之说岑家既然是岑凌带兵,她也必须代表黄氏出战,否则的话,难道把这两万多各家抽调的最精锐狼兵交给她那位怎么看都不太靠谱的弟弟黄应雷? 高务实实在劝她不动,也只好反复叮嘱她不要亲冒矢石,甚至还找了个好理由,说以黄氏目前的情形,她如果不能管事,整个黄氏都必然被岑家压在头上。 黄芷汀默默点头同意了。 她当然很清楚眼下的局面,高务实对她确实关照,但黄氏的整体实力也的确较岑氏要差一点,偏偏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岑氏肯定是出兵高平,而黄氏也只能出兵谅山。 谅山难打,但一旦打下却肯定是大功,借以此功,将来黄氏在安南的利益才能保证,高务实到时候分配起来,才不会为难。 她不光是要为黄氏谋利益,也不想让高务实难做。 除了陆路之外,水路一块就由高务实包办了。京华调动了大小船只两百多艘,其中可以用于作战的海船约有五十艘,都不算什么专业军舰,但都配备了露天甲板舰炮。 这五十艘海船如果要用稍微专业一点的说法,应该叫做武装运输舰,已经是高务实麾下“海军”实力的七成。 尤其是高务实的海上战斗力量还属于草创期,打造舰队时的花费明显偏高,这些船的单价平均起来高达五万多两,这几年来高务实花在造船上的钱,平均每年超过六十万两,其中大部分钱都是花在这些武装运输舰上了。 或许将来钦州的造船厂建成以后,依托广西的木材资源,船只造价能降低一些。 不过这些武装运输舰的战斗力可并不差,因为高务实知道海军舰炮的正确发展方向,每一艘都装备了二十八门舰炮,并且只装了两种口径的重炮,不装轻炮。以他的历史记忆,这些船在东亚范围,至少十年内肯定不会过时。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支舰队比高务实集中的陆上兵力还要强大得多,光是这五十艘武装运输舰,每艘就有180人,合计高达9000人。只不过高务实目前没有“海军陆战队”,这支舰队并没有上岸作战的能力。 毕竟是在大明,船多一点不吓人,也不显眼,更何况这是几大私港的船队集中起来,要是高务实一句话就在开平那种地方集结上万的步丁骑丁,那才吓人。 我家船队多,水手当然多,这有什么好奇怪?至于炮,倭寇到处都是,我没炮怎么出海?做个生意做到被海盗宰了,那还怎么玩? 正是鉴于海上实力强大,高务实选择了将他的家丁投入到海路——从钦州出发,直奔红河河口登陆,偷袭升龙! 这一路直线距离是五百多里,不过实际上当然不是走直线,所以距离应该有接近七百里。 但那也不要紧,海上行船总比走山路快,这一场偷袭应该可以达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 莫朝的水军比黎朝强大,此前经常是陆路南下清化,水路绕过清化偷袭乂安甚至顺化。高务实判断,这一次作战他们搞不好还会这样打,那样的话,海路方面就越安全了。 ---------- 感谢书友“王孙疾”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41章 激战谅山(上) 由于此时的镇南关在大明手中,黄芷汀部狼兵可以省去攻打镇南关这个大难题,但是既然镇南关如此重要,安南方面岂能没有防卫? 在镇南关以南仅仅**里的距离,有安南的同登堡,同登堡的作用毫无疑问就是与镇南关相对应,双方在此形成对峙。 不过,由于莫朝投降大明之后,与大明的表面关系一直还算不错,再加上此次莫朝大军南下,同登堡的守军已经由巅峰时期的四五千之众大幅缩减到不足千人。 黄芷汀指挥的桂南狼兵,在本次作战序列中被命名为东路军,东路军并没有如往常的“天朝大军”一样旌旗漫天,大摇大摆开进镇南关。而是悄然南下,不仅不打旗帜,甚至还化作四股,从不同的道路绕行而来,在夜间抵达镇南关。 休息大半夜之后,黄芷汀所部于清晨突然出击,急行军杀奔同登堡。 由于离得太近,同登堡的莫军毫无防备,只来得及匆匆关上堡门,堡内驻军都还没有全部赶到自己该守的位置,同登堡的大门就被胆大如虎的黄虎下令高家炮兵抵近射击,十门己卯一式炮在狼兵的掩护下,不到半个时辰就轰坏了堡门。 黄虎请求立刻攻城,黄芷汀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于是炮兵后撤休息,黄氏狼兵在城门口与终于反应过来的莫军一通血战,顺利杀入堡内。同登堡守军早已燃起烽火,此时见同登已守无可守,守将下令撤退,自己仅率亲信数十人,当先撤走了。 不到两个时辰,在战前被高务实强调了好几次的同登堡便易手了。由于这一仗是思明府主力连同高家炮兵抢攻得来,桂南众土司对黄芷汀再无半分怀疑,纷纷请战,要求在谅山一战有所作为。 谅山在同登以南约三十里,北面外围地区有扣马山、扣考山和两处高地,东北面外围有巴外山,东面外围有扣当山。 这些高地山高坡陡,草深林密,莫军许多年前就早已在各高地上密布箭塔,扼守交通要道,成为护卫谅山的主要屏障。欲攻击谅山,必须先扫清这些外围据点。 同登之敌被歼后,已经由烽火得知消息的谅山莫军急忙收缩兵力,调整部署。 莫军将一支五百人左右的兵力放在郭注至谅山官道两侧,沿郭注、那和、楠流地区布防;约一千五百人在谅山东北侧的两处高地和巴外山一线布防;约三百人放在谅山西侧的三清洞地区;一千余人放在奇穷河南岸的谅山东西两侧地区;五千多莫军主力守卫谅山城区。 另外,谅山城燃起烽火后,谅山西南方向的支棱县守军约千人急急北上支援谅山。到了第二天,这支莫军在谅山守将的命令下,连城都没进,便转进至谅山以北的扣马山西、南两侧一带,分兵守在坤来西南长形高地、拜怎一线,和扣马山、关湖、楠流、水溪一线。 另一支从东部边境的山上撤下来的莫军守军则推进到奇穷河北岸的圻罗、由菲一带,协防谅山城区。 黄芷汀当日拿下同登之后,之所以没有继续南下谅山,一则是谅山离同登有三十里,如果当日赶去,也没法攻城就到了晚上,而且她有些担心高家家丁的火炮能不能支持一天之内连续作战,因此选择了休息一夜。 到了第二天,黄芷汀的东路军主力只留下千余人,负责守卫同登堡并尽快修复城门,她自己则亲率主力全军南下,兵锋直指谅山! 鉴于谅山地区莫军猬集,兵力较多,防线坚固,而且周围据点全在莫军手中,随时可以互相支援,黄芷汀决定首先夺取外围要点,造成围攻谅山之势,然后再一举拿下谅山,以免造成主力一打谅山,就四面八方都被骚扰的局面。 这一次黄芷汀没有抢功,将自己的“嫡系”思明府和思明州狼兵按了下来,担任谅山方向的总预备队。这次的战斗,将主要交给其他土司来打。 经过双方的这一阵调动,实际上在谅山方面,东路军相当于以两万出头的兵力面对约一万三千左右的莫军,虽然看起来不算规模宏大,但由于战场仅仅只在谅山周围的这一小片区域,兵力部署已经非常紧密了。 双方的北线主力聚焦于谅山,这是一场真正的决战,甚至可以说,北线胜负,全在此战。 黄芷汀不疾不徐,除了派出各土司狼兵清扫周边据点外,将东路军将全军编成两个梯队,在谅山北面约十里处扎营,再次修整一夜并等待对外围据点清理的结果,预备在明日,以主力从谅山北侧、东侧同时发起进攻。 次日清晨,同登至谅山一带下着细雨,大雾弥漫,到处是白茫茫一片。辰时二刻,东路军的高家炮兵进行了几轮炮火急袭,主要向谅山正面的扣马山阵地、波纽、波谋、巴嘎的莫军了望塔、箭塔进行压制和摧毁。辰时三刻,炮兵继续在狼兵掩护下向前推进,炮火也同时向前延伸。而东路军第一梯队的思陵州、凭祥州和太平州三州狼兵开始对谅山展开了猛烈进攻。 思陵州所部狼兵近三千人从正面向谅山发起突击,以主力沿高地南下,形成钳形攻势向扣马山发起猛攻,打开通向谅山的门户。 凭祥州所部狼兵两千左右,攻歼那派、郭注山地区之敌;此后在左翼继续推进,攻占巴罗、那和,配合思陵州所部攻打扣马山。 太平州狼兵潜行突袭,占领探垄北侧无名高地等待时机。待思陵州、凭祥州两部狼兵对扣马山展开攻势之后,突然从扣马山以南的这处无名高地以东地区加入战斗,向谅山北城区发展进攻。 总攻开始后,右翼的思陵州所部攻势惊人,仅仅花了半个时辰就攻上扣马山,将那里的莫军打到崩溃逃散。与此同时,太平州所部狼兵从无名高地东侧发起的突袭也突破了莫军防御,继续向纵深插去。 在他们的进攻正面上,莫军据守在相距较近的弄嫩、波纽、波谋、那来附近几个高地上,以火门枪、弓弩和少量土炮的交叉火力阻挡黄氏东路军前进。 思陵州、太平州狼兵因为先打了一场,随后发起的几次攻击不如先前凶猛,攻势受阻。 黄芷汀得知消息之后,果断将高家的轻炮部队派去大半,高家炮兵很快开火,猛烈压制几个高地上的莫军。其实这个阵地的地形比较复杂,炮兵本身没有取得多少杀伤,但高家轻炮居然可以连续开火,让莫军无所适从,又恐惧不已,防守效果大为降低。 思陵州狼兵集中精锐迅速前出,再次发起冲击,与各阵地莫军反复激战,先后攻占弄嫩、波纽、波谋、那来东侧无名高地、那来北侧无名高地。战至中午,终于打破了莫军在这一线的防御,歼敌四百余人,其余莫军逃散,看方向应该是退往谅山城了。 然而,莫军仍死守在那来南侧无名高地和巴嘎西侧无名高地,继续与两州狼兵缠斗。这一地区山路险峻不说,还主要是以石山为主,连思陵州和太平州的狼兵都很难正常前进,何况还要冒着山上的滚石、滚木和弩箭等攻击,一时之间又有些僵持住了。 另一路,凭祥州狼兵在其主将率领下,从左侧直扑那派、郭注山地区。这一线连同南侧的一处高地是莫军的土炮阵地所在,同登战斗时莫军向探垄进行反冲击都是从这里进行的火力支援。 这位凭祥州的主将身先士卒,亲自带领亲信狼兵冲锋在前。但奇怪的是,任凭奉命支援狼兵的高家炮兵炮火打得昏天黑地,郭注山方向的莫军却始终没有进行还击。 部分狼兵急着要冲上去,被该主将阻止。该主将判断:郭注山东北侧正面是同登通向谅山的官道,南侧后方就是波谋、扣马山,这么重要的位置,今天如此平静,肯定有问题。而且眼下大雾弥漫,不清楚莫军的土炮和火门枪步兵分布,贸然发起冲锋,可能会遭到不必要的损失。 于是他请求高家炮兵支援过来的30门轻炮转了方向开火,又让人擂起决战冲锋鼓,狼兵战士们高呼喊杀,故意来个打草惊蛇。 这下子莫军果然沉不住气了,以为高家的炮兵轰击马上结束,狼兵的决死冲锋即将发起,于是慌忙进入阵地,以各种土炮、火门枪等火器向前沿进行封锁。 根据莫军暴露的火力位置,凭祥州主将迅速确定了部署,然后发起猛攻。他率主力沿那派至郭注山一路进行纵向突击,集中黄芷汀支援给他的30门轻炮压制莫军箭塔,各土目率领的步兵迅速跃进,向郭注山发起冲锋。 莫军拼命以火力反击,高地上的莫军土炮也向凭祥州狼兵的攻击沿途进行炮火乱轰——雾太大了,他们的土炮准头又差,乱轰是真的乱轰。 在漫天的大雾中,双方展开混战。凭祥州狼兵挺着刚刚换装了新矛头的竹矛凶猛突击,经过一番苦战拿下了次峰,继续向主峰冲击。 莫军集中火力封锁攻击路线,又以精锐兵力进行反冲击,由于莫军方面也深知谅山一战的重要性,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奇怪的心态——莫军比较怕明军,却不是很怕实际上战斗力更强的狼兵,加上狼兵一直处于主动出击之中,消耗了大量体力,结果双方一时之间竟然战成了平局,又一次打出僵持状态。 好在高家轻炮部队在波谋地区发动“集火”,摧毁了高地上的莫军土炮阵地,阻击狼兵的莫军炮火消失。趁此时机,凭祥州主将亲自率领亲兵奋勇扑上,突破莫军堑壕,沿交通壕穷追猛打,直扑主峰。 双方在主峰上进行了一次长枪对竹矛的近战,凭祥州主将悍不畏死,带人左冲右突。战至未时左右,终于攻占郭注山,歼敌三百余人,缴获和击毁土炮十六门,完成了战斗任务。随后,这位主将又率所部迅速向黄芷汀主力靠拢。 下午,雨雾越来越大,十丈开外就已模糊一片。思陵州和太平州两州狼兵虽然不顾一切地边打边冲,但已搞不清方位。其中甚至有一名土目带着自家狼兵向西南方向打过了战斗分界线,帮着一支安平州的友军打下了某处高地。 不过,大雾对双方都是公平的,而明军狼兵毕竟是打着复仇旗号杀过边境来的,气势上要更凶悍一些。战至申时一刻,凭祥州狼兵主力在高家轻炮的炮火支援下,还是占领了巴嘎、郭朱一线各要点,一共歼敌约五百人。至此,该州狼兵扫清了扣马山外围据点,这意味着东路军已兵临扣马山下。 打过扣马山,就是谅山城! 第141章 激战谅山(下)4更1W1 在拥有高务实提供的优势火炮支持下,谅山外围的清扫战居然几次打出僵局,这让黄芷汀意识到“谅山重镇”的确不是说着玩的。 自古中原王朝都说,但凡谅山一克,南下便是横扫千军如卷席。但这不仅是中原王朝的将领们看得出来,安南自己也看得到。 因此,谅山防线一直是他们经营的重点,即便这次莫敦让集中大军南下,几乎将北线抽空了大半,然而对于谅山,他的抽调也比较克制,至少谅山城中到现在都还有五千大军。 黄芷汀所部经过同登和谅山外围清扫战的损失,现在能够正常动用的兵力也就两万人了,再加上连续攻坚,即便是体力过人的狼兵,现在也处于透支状态,急需休息。 而且谅山周围莫朝守军的顽强也超过了她的预期,因此,要一举攻克谅山要塞,实在不能说十拿九稳,除非她愿意付出大几千甚至上万人的伤亡,不顾一切地强攻。 然而这并不现实,如果她在这里把两万余大军损失一半,接下去怎么办?莫朝的南征大军万一要是得胜归来,自己哪怕已经推进到了升龙城下,等待自己的也只能是一场大败了。 虽说高家的炮兵今天给了她很大的惊喜,让她心里对高家那支从海路奇袭升龙城的步兵报以了更大的希望,可毕竟那边已经只剩下四千五百人,轻炮还大多给了自己,他们自己手头只剩下少量轻炮,和一批准备用于轰击升龙城的重炮,到时候在升龙城下的兵力岂不是也只有一万多人,这能拿下升龙城?能防住可能存在的莫朝南征大军回援? 黄芷汀有些头疼起来。难怪朝廷官军喜欢以十倍兵力打仗,原来那些炮灰的作用本来就是消耗!尤其是在这种攻坚战中,先用炮灰消耗,逐渐累积优势,到了决胜之时再派出主力一举抵定大局,这才是最好做决定的事啊。 但是现在想这些没有用,得先解决谅山的问题才行。 黄虎站在黄芷汀跟前,想了一会儿,道:“大小姐,要不……试试高按台之前提过的那个办法?” 黄芷汀微微一怔,问道:“那东西带来了?” “在镇南关,有四十多斤。”黄虎挠了挠头,道:“听起来是有点少,不过如果高按台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那这四十多斤‘火棉’,应该足够炸崩一段谅山城的城墙了。” “可是你不要忘了他的警告。”黄芷汀有些犹豫,道:“他说这东西很‘不稳定’,有时候天气太热都可能会爆炸,和寻常的火药完全不同,而威力更是寻常火药十倍以上……咱们可别没炸到谅山城墙,却把自己人炸死一片。” 黄虎苦笑道:“大小姐,不瞒你说,我总觉得高按台这话……有点难以置信,一堆棉絮一样的东西,能有那么厉害?” “我相信他。”黄芷汀毫不犹豫地道:“他说可以,就一定的是可以的。” 黄虎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心中慨叹:完了完了,再这么下去,黄家的祖业不知道还保不保得住? 黄芷汀却没管黄虎的神色,反而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他是不是说天气越潮湿,这东西越安全来着?” 黄虎点了点头:“高按台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还说,如果太湿了也不行,可能会影响爆炸。” 黄芷汀“嗯”了一声,道:“现在大雾弥漫,应该正是他所说的潮湿天气,现在从镇南关运过来,只要一路顺利,一天就能送到……路上的莫军据点可以确保都已经清理掉了吗?” 黄虎一听这话就知道大小姐决心已下,干脆道:“应该是可以确保的,如果大小姐不放心,这一趟我亲自去,带足五百人,怎么都不会出事了。” 黄芷汀果断地道:“好,你马上就去,我这边开始准备挖地道。这地道我挖三处,虚虚实实,到时候临时决定放在哪条地道中。” “遵命!” 黄虎去后,黄芷汀果然毫不迟疑,派人开始挖地道。土司们有些不理解,向她建言道谅山城内的守军不可能没有地听,挖地道攻城只怕难以奏效。 黄芷汀笑而不语,只叫他们按交待的开挖,但是要注意对方反挖打通并用毒烟、倒灌水等方式破坏,为此这地道甚至可以稍微挖深一点。 她是真的信任高务实的话,相信那“火棉”威力巨大,即使挖深一点,到时候按照高务实所教的方法,依然能炸塌城墙。 第二日,黄虎果然顺利回来了,小心翼翼地指着外头一里地外的一辆马车告诉黄芷汀,说那些东西全在马车里头,安全起见他没敢拉近过来。 黄芷汀也是被高务实反复叮嘱过的,也不打算去看,直接布置任务。 黄虎领命,找了一些最精干稳重的下属去办。 到了夜里,有手下狼兵前来报告说地道已经挖好,谅山城中可能认为地道挖得太深,而且只挖到城墙脚下就不见了动静,所以并没有采取反制措施。 黄芷汀大喜,连忙让黄虎亲自督工去办。 到了第二日早上,黄芷汀军中居然搭建了一座法台,供奉着太上老君的神位。 一众土司莫名其妙,正要上前询问,却见黄芷汀已经沐浴更衣出来,神神道道地对他们道:“高按台料到我等将顿兵谅山城下,特意请了老君法旨,今日将引动九幽阴雷,炸塌谅山城墙,尔等且都肃静,待我请出按台亲笔的神函呈送老君。” 众土司愕然一片,面面相窥,也不知该信不该信。按理说这话实在太离奇了,但他们想了想,又觉得高按台既然是文曲星,说不定真能跟老君说上话呢?反正也没损失,不妨看看再说。 于是一众土司肃然而立,朝老君神位三跪九叩。黄芷汀一脸严肃,拿着一封不知道哪来的信函,走上台去,当着众人的面点燃,放入香炉之中,然后高声道:“已将按台神函上呈老君,且等老君降下神威!” 众人屏息凝神,都仰起头望着天空,等待太上老君的“神威”。 还没等他们观察出什么异常天象,忽然感到脚下猛然一震,一声闷雷带着地震一般的震感从脚底涌起。 众人吓得忙不迭跪下,却听见有人大喊:“叼那黑,谅山城墙真的塌了!” 土司们大吃一惊,纷纷转头望去,果然看见谅山城的城墙脚下土崩地裂,仿佛要从地下开出一朵巨大的花来,连带着把一大截城墙拱起再落下,轰隆隆一阵巨响,长达数十丈的一截城墙便塌得完全不成型了! 众土司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生怕老君施法过甚,把自己这一块儿也用那个什么九幽阴雷给炸了,吓得连连磕头,直叫:“老君神通无穷,现在谅山城墙已经塌了,还请老君速速收了神通吧!” 黄虎在一边差点笑出声来,却听见黄芷汀朝他清叱一声:“黄虎,你带思明州精锐,黄拱圣遗部突入城中,让他们将功折罪,此战若胜,我便免了他们罪,还没人给赏一两银子!” 黄虎收起其他心思,肃然大吼:“黄虎得令!” ---------- 4更1W1,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42章 代号 捕蛇 谅山之战落下帷幕之时,另一场让高务实更加牵肠挂肚的战事也即将打响。 这场战事,有一个高务实亲自拟定的代号:捕蛇。 莫朝的首都,甚至整个安南包括黎朝在内都公认的首都,叫做升龙,也即后世的河内。 这座城市于公元621年初立,当时名叫“紫城”,唐时称作“宋平”。886年,它成为了一座城塞,被称为“大罗”,为唐朝高骈治所。 1010年,李公蕴乘前黎朝嗣主幼冲,篡夺皇位,改元顺天,建立李朝。 李公蕴于顺天元年所颁布的第一项政策,就是将都城从华闾迁到大罗城并将其改为升龙。李公蕴对臣下言:“朕披观地图,高骈故都大罗城,居天下中,有龙蟠虎踞之势,四方辐辏,人物蕃阜,诚帝王之上都也。朕欲乘此地利,以定厥居。” 李公蕴在朝堂上征询诸大臣的意见,群臣皆曰:陛下言及,此天下万世之利也。李公蕴大悦,乃自华闾徙都大罗城。御舟至城下,有龙见焉,命改其城曰升龙城。 定都升龙后,李公蕴集全国之资产,按中国的建筑风格,大兴土木。 升龙位于资源丰盛的红河平原,且距大海较近,物产丰富,人丁兴旺,作为王朝立国肇基的中心,能摆脱旧都城山地部落牧农经济的限制,对新王朝的统治十分有利,以至于李朝之后的陈朝和后黎朝都奠都于此。 然而高务实一时可能犯了王莽的毛病,对这个升龙城的名字有些不以为然,偏偏把此次将升龙城作为攻取目标的作战行动命名为“捕蛇”。 龙? 中国之外,何敢称龙! 负责执行此次“捕蛇”作战的,正是高珗。 高珗的蜜月度完,就被从京畿调来安南,如果是一般人家,恐怕是要十分不喜的,别说高珗自己会不高兴,他的新婚妻子肯定更不开心。 然而高珗夫妻恰恰相反,对于这个调令,他们夫妻二人都很满意,甚至感激。 因为高珗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昔年的侍女赏月,嗯……现在叫高赏月。 高珗本就是大龄青年,此前虽然受重用,但没人给他解决“终身大事”,他自己虽然出身不高,却有一份志向,不希望一事无成之时就成家。 拖到后来,他已经成了家丁护卫团的团座,仍是孑然一身,恰巧高务实逐渐年长,赏月听琴二女若再不嫁人,在这个时代也要成老姑娘了,于是由高务实做主,将赏月嫁给高珗,将听琴嫁给高小壮。 其实在此之前,京华内部是没有人敢打赏月听琴二女的主意的,照他们看,赏月听琴的结果应该是被高务实收房才对。但事实证明,高务实并没有这个想法,他宁可用来巩固自己属下的忠诚。 当然,这其实也是个附带好处,高务实主要还是认为自己对她们二女并没有什么情欲,收房并不是对她们好——通房丫头进妾,地位其实也没多少提升,与其做妾,倒不如嫁给高珗和高小壮做正妻。 赏月听琴二女有没有一丝遗憾,这个外人不得而知,但她们肯定能感受到高务实是真的关心她们的。 高珗虽然名义上只是家丁头目,可他这个家丁头目不是一般的家丁头目,他平时的直属手下就有好几千,分布在京畿、河南等多处,如果是地方出现异动如流民袭扰等,京华在当地的护矿队、护厂队也会由高珗统一调度。 换言之,他是高务实手底下“管军”的头号大将。 高珗管军,高小壮则是管财。开平三大厂一直是高小壮在打理,后来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建成之后,也由高小壮调度,可以说京华最重要的工业基地“开平工业区”就全面掌握在高小壮手里。 因此,高珗蜜月结束没多久便被调来钦州,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正是他继续受高务实信任的表现。既如此,他们夫妻又怎会不高兴呢? 不过,高珗此刻的心情却还是有些紧绷的。他打过倭寇,出过塞北,剿过盗匪,但跟安南人作战,却还是第一次。 不过幸好,老爷把北线的山地作战交给了岑黄两大土司负责,而他负责的是平原地区的升龙一带。 水网纵横的红河平原,跟他当初在江南作战时的地理环境应该有类似之处,但大的局面却也有一些不同。 从升龙到清化,这一块地区打了几十年,现在南北对峙,莫朝还正巧出兵南征了,如果莫朝得胜倒还好,万一莫朝败北而黎朝追了过来,自己要面临的局面就更加复杂了。 高珗并不觉得自家老爷这次的举动有什么奇怪,老爷的所谓“复仇之战”在他看来铁定只是一个对外的说辞,以他对老爷的了解,能让老爷动用如此多的资源来推动这次战争,目的只有可能是利益。 而且是巨大的利益。 但高务实没有明说,高珗也只能靠猜:安南能有什么利益? 当年成祖时,每年在安南只能收七万多两银子的税,而耗银最高时一年将近百万两,便是无事之时,因为驻扎了八万野战之军,每年也要费几十万两,要不是这么巨大的财政窟窿,宣宗怎会干脆丢了安南不要? 除非安南有矿! 高珗心里猜测,若非安南有大矿,老爷应该不会对这种边荒之地有这么大的兴趣才对,不过安南这矿到底得有多大,才会让老爷肯花这样的血本? 关键是,老爷现在好像也不缺矿啊。 得了,赚钱的事情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反正老爷总比自己厉害,眼下还是考虑一下怎么拿下升龙才是关键。 升龙城的大致布局,高珗现在手里就有一份,是高务实让高孟男转给他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份红河河道的水文情况说明。 这两样东西,是广州港的商人提供的,该商人姓胡,做的恰巧也是胡椒生意,当然偶尔也会顺带做一些如沉香木之类的买卖。大明时期,粤商也是一股不小的商业力量,这也是高务实的京华在广州港这么好几年,也只打下个基础的原因。 不过这位胡老板不算土生土长的粤商,他是从湖广迁徙过去的,因此在粤商中混得不大如意,时常会受些排斥欺负。高务实的京华势力拓展到广州之后,他稍稍观察了一段时间,就下决心投靠了过去——投靠不是卖身的意思,而是他的货船全部使用京华的广州私港。 胡老板的船队不算大,甚至称之为船队都有点拔高,他其实一共就三条船,且比京华自家制式的武装运输舰要小了一大圈。京华的武装运输舰因为要装大炮,吨位在大明沿海属于较大号的,统一制式为一千六百料,放在后世就是排水量八百吨。 而胡老板的三艘船虽然都只有九百料大,却也有武装力量,最早的时候倒还只是雇佣一些敢打跳帮战的水手,后来投了京华之后,他买到十二门京华产的舰炮,装到自家船上,从此在安南北部沿海就开始横着走了,连莫朝水师都很少找他的麻烦。 他的生意也主要都在安南北方,南方偶尔去,但去得不多,因为北方的莫朝好歹名义上是大明的都统使,大明的面子在这边比较好使。 他的船不算大,经常从红河河口直接沿河开去升龙交易,对于红河的水文和航道比较熟悉。所以这一次,高务实要对莫朝下手,在广州港调集海上力量之时,胡老板主动请缨,不光提供了升龙城的布局图,还提供了更加关键的红河河道水文说明。 甚至,他还亲自加入了高务实的海上远征军,他的三艘带炮运输船也成为高务实调集的那两百来艘海船中的一部分。其实像他这样的海商,这次高务实的船队中还有二三十艘。 胡老板当然谈不上对高务实有什么忠诚,他们没有统带关系,他和其他愿意加入高家远征船队的老板们看重的是京华这条大腿,嗯……或许应该说巨腿。 京华在他们看来实在是太厉害了,有港口,有船队,有船厂,还有炮厂,更别提京华的东家还是皇上的同窗,庚辰科的六首状元! 抱上京华的大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基本不怕官府找茬,意味着他们可以从京华买到任何想买的东西……船也好,炮也好,乃至于配备给水手们一些火枪也不在话下——虽然理论上那犯法,可是出了海,大明的法也不大好用,只有火器才好用。 高珗再次看了看手中的小册子,转过头朝又高又胖根本不像一般南方人的胡老板最后确认:“胡老板,现在这个时期,我舰队真的可以直接沿着红河河道杀奔升龙城下么?” 胡老板虽然又高又胖,但笑起来却跟个菩萨似的,乐呵呵一点没有紧张的模样:“高团座尽管放心,红河宽阔,深度也够,这条水道在下走了十多年了,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是安南早有准备,倒有可能在河中布下暗椿之类的东西,不过他们的水师实力远胜南朝,又不知道按台会突然出兵且由水路攻打升龙,这些东西眼下肯定是没有的……毕竟暗椿布下之后,他自家的水师也不方便。” 第143章 海商都不简单啊 红河的通航问题,王老板自然是有发言权的,他是常出海行船的老手了,现在说的又是他走过许多次的红河下游段,当然把握十足。虽然他是一位“老板”,而高珗不过家丁身份,但他在高珗面前可还真不敢怠慢,又再次肯定了一番。 然后见高珗只是点了点头,王老板继续说问道:“话说回来,高团座,您是第一次到安南来吗?” “正是。” “还习惯吗?” “还好,我在钦州先呆了一段时间,而且眼下毕竟是在年关边上,钦州这边倒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炎热。” “目下是安南最好的季节!”王老板笑了起来,兴致勃勃的说道:“高团座,您可能还不是很清楚,安南这地方,四季并不明显,当地人通常把一年分成旱、雨两季,如今正是旱季,做事也好,打仗也罢,都还方便。倘若是在雨季……” 他呵呵一笑,微笑着摇了摇头,很是肯定地道:“那可真不是来安南的好时机。” “因为很热?” “热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出行极不方便。”王老板叹了口气,道:“安南穷得很,有好些地方根本没有像样的道路,而有些地方,旱季倒还是有路的,可是到了雨季,那些所谓的‘路’,可就通通不见了。” 高珗曾经在江南跟倭寇见过仗,江南虽富,但财富集中,有些地方也穷,所以高珗知道王老板说的这种情况。他点了点头,道:“看来若想在安南这里发财,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啊,尤其是基础设施方面。” 看重基础设施建设,是高务实从前世带来的思维,连带着他手底下的这些亲信现在也很受影响了。 “是啊是啊,安南其实是有不少优点的,但就是这基础实在太差了。而当地人又懒,宁可去当兵混个半饥半饱,也不肯老老实实种田,至于经商,这些人又蠢得很……” 王老板说着,撇了撇嘴,似乎懒得多说那些当地人,把话题给转了回去:“其实就算旱季,也要分凉季和热季,现在还处于凉季,但是一般再过两个月,就将进入热季了。高团座,这安南旱季的热季,那热起来,较之雨季,也是不遑多让的!” 这时,胡老板旁边的另一位船主李老板插嘴说道:“老胡说的没错,不过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升龙城,比他说的这个情况要稍好一点。安南以海云岭分南北,北部地区相对来说,四季更加分明一些,不像南部,一年之中,几乎只分成旱季、雨季两个季节。” 高珗点了点头,说道:“那么安南的河流,其汛期、枯期的分际,也是十分分明的了?” “是的,高团座。”李老板说道:“不过即便是在枯期,安南河流的水量依旧是丰沛的,而到了汛期,那水量就过于丰沛了,不少河段反倒不宜通航了。” 高珗点了点头,笑道:“这我明白,洪水嘛,我在江南见得多。” “是是,高团座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李老板陪着笑,说道:“在安南,几乎每一条较大的河流,每一年都要发生洪水,只是大小规模会有些不同罢了。” 说到这儿,他向王老板望去,道:“所以,在下以为,将来咱们还可以组织对汛期的红河水文来一次摸底。” 咦,你倒是已经提前把安南算作大明的领土了?哦,不过理论上来说,现在安南倒也是大明的领土…… 王老板笑了一笑,道:“如果将来京华想要做这件事,我个人当然是全力支持的——事实上,李老板,只要这一次京华能顺顺当当的将升龙拿了下来,以后要对红河做多少次的探测,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诶?等等,你怎么比李老板还直接,就这么把安南看成京华的私产了? 胡老板自己却丝毫不自觉,说着又看向高珗,“高团座,到时候,京华的买卖便可以全面推进到安南来了,而咱们这些人,也都可以趁着京华的东风,好好在安南拓展拓展了。” 高珗不大管生意上的事,不过这话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潡河!”李老板见高珗连谦虚都没谦虚,只当京华对安南早有谋划,不禁立马来劲儿了,忙道:“在下以为,现在还应该搞清楚潡河的航运价值——像京华的武装运输舰这样的大船,是否可以沿潡河上溯至升龙?” “潡河?”高珗愣了一愣,这又是什么河? “是啊!”李老板说道:“潡河在广安入海,在升龙和红河交汇,如果大船可以沿潡河上溯至升龙,则红河三角洲的航运无论是海运、河运,就可以连成一体、四通八达了!” 他说着,自己摸出一张地图来,指给高珗看。原来广安北距红河入海口约一百三十里左右。 “说起广安。”王老板忽然也正色起来,道:“广安在潡河入海口的北侧,我以为,还不如在潡河入海口的南侧另觅新址,从无到有的建立一个新的港口!” 李老板眼中倏然放出光来,猛一拍大腿,“不错!老胡,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王老板笑着说道:“北部安南的海岸线虽然很长,但略微像样些的海港,却只有广安一家,然而广安的位置,其实对于做生意而言,却不是特别方便。” 高珗对于这两位老板开始偏离军事主题心中略微有些不满,但他知道这两人非要在自己面前说这些事情的原因——这话不是说给他高珗听的,其实是说给老爷高务实听的。只是他们两人因为身份关系,实在够不着跟高务实说上话,因此这话说给高珗听,其实是想让他转达给高务实。 看在这两位都是***……呃,都是亲京华的海商份上,高珗还是打算听他们说完,反正现在飘在海上,一时半会又到不了地方,有时间听一听。再说,多了解一下北安南的地形环境也是好事。 王老板说道:“潡河入海口的地理,与红河入海口的地理全然不同。前者较之后者,不仅开阔得多,水深也要深得多,否则也不会拿来做海港。” 他微微顿了顿,又道:“可是潡河入海口虽然开阔,却被吉婆岛一分为二,吉婆岛的附属小岛,都在主岛的北侧,而广安,就居于海口之北,如此一来,出入的航道,不但逼仄了许多,还七弯八拐的,颇是不便。” “没错!”李老板插嘴,“不仅如此,广安的位置,相对来说还过于偏入内陆了,从港口到外海,距离过远,这也是不便之一。如果没有吉婆岛,那倒是问题不大,可是既有了吉婆岛,就不能不先绕了过去,然后才可以南下。” 王老板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想象那一带的沿海地理,过了片刻,不由连连点头:“老李,还真是你说的这样——这潡河入海口南侧若有个港口,那可就好得多了。水深不输北侧,而航道较之北侧,却开阔得多!” “是啊!”李老板道:“而且广安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吉婆岛的附属小岛星罗棋布,已经算是很非常之多了,可是吉婆岛以北,地理更是特别,向这种小岛,也是愈发之多——整个海湾中的大小岛屿,怕不得有好几百甚至上千、数千也说不定!相较之下,那吉婆岛已经算是最大的一个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些小岛,自古以来,就是海盗的渊薮!海盗们在外海劫了货、杀了人,往这小岛多得星罗棋布的海湾里头一躲,根本就无从追剿——试想一下,几百、几千的岛屿,上哪里去找人?官军水师追进去了,自个儿还出不出得来,恐怕都是个问题!”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高珗这次点了点头,说道:“就是说,广安出入外海的航道,距离海盗的巢穴太近,容易受到骚扰。” “是的!”李老板连忙答应道。 “茅塞顿开!”高珗微笑说道:“这些话,届时我会转达给我家按台知晓。”话是这么说,高珗心里的想法却是:你这家伙要是指望我带着舰队去剿海盗,那就趁早熄了这份心思,我是来拿升龙的,老爷可没让我去跟海盗躲猫猫。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问道:“嘶……等等,我有一点很好奇——既然这广安的地理环境并不如何理想,而且距离海盗的巢穴又太近,那它怎么会成为莫氏唯一像样的海港呢?” 李老板笑着摆手,说道:“正是因为海盗啊!高团座您想,那海盗虽说叫海盗,可也不能总是呆在岛上,他们也要上岸的——不仅要销赃,还要购买各种必需的物资。还有,许多海盗,其实就是附近的人士,他们的家其实都在岸上。” 哦,原来是这样。高珗明白了,这个广安,竟是因海盗而兴的,就像前些年大明开海的时候,第一个开海的港,漳州月港,原先就是一个因为海盗而兴的港,那地方其实地理环境也不是很好,所以现在开海之后的发展,很快就被真正有优势的大港超越了。 第144章 这是在针对谁 次日,天光破晓,红河河口已经在望了。 潡河河口虽然寄托了两位老板的良好愿景,但潡河到底能不能通航大船,毕竟还没有得到详证,因此京华这支自称前来复仇的舰队,至少此次还是得走红河。 此时海面上出现了几个小岛,船队得从岛屿间穿过,才能够进入河口。不过高珗站在舰桥上看了看,发现这几个小岛海拔极低,岛上面也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或许将之称呼为“沙洲”倒会更加合适些。 “这几个岛屿的位置却是不错。”高珗打量了一会儿,道:“如果地势再高一点的话,在上头设置炮台,拿来扼控河口,倒是颇为不错。” 李老板微微摇了摇头,道:“安南人可能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一点儿迹象都没有,在下从这里经过至少十几回了,岛上应该只生活着为数不多的渔民,能不能够算做一个渔村,恐怕都不大好说。” “老李说的不错,在下也没有在这里发现过莫氏的军队。”胡老板点头应和道:“据说莫氏方面的武备比较落后,尤其是在火器方面,已经开始落后于南边的黎朝了,在下觉得他们或许是因为大炮不行,那些过时的土炮即便设置在岛上,也起不了封锁河口的作用。” 高珗听了这点,倒是关注了一下,问道:“南边的黎朝,在火器上面颇有进步?”果然管武装力量的人,相比于哪里适合开港做生意,还是更关心武备方面的问题。 胡老板道:“黎朝倒也谈不上什么进步不进步,只是他们好像跟佛郎机人做起了生意,从佛郎机人手里买了一些炮,听说甚至还买了两条战船,希望借此对抗一直压着他们打的莫氏水军。” 高珗皱了皱眉,佛郎机人他知道,老爷称呼他们为葡萄牙人,这些人在航海方面能力不错,连老爷对他们都比较重视。实际上大明的火炮发展,在嘉靖初年的时候就曾经因为缴获佛郎机人的火炮而得到提高,后来一边进口,一边仿造改进,才有现在的模样。 甚至京华的火炮,目前也是佛郎机炮的改进版,由此可以看出佛郎机人的水平,如果南边的黎朝也在进口佛郎机的火炮,到时候没准会有些麻烦。 当然,这些话他就不会对胡老板和李老板说了。 岛屿沿岸,零零星星的泊着几条渔船,船上挂着几张渔网,船上则晃动着早起的渔民忙碌的身影。 看见有这么庞大的一支船队开过来,不少安南渔民都停止了手中的劳作,默默的注视着船队鱼贯而过。 这些红河河口的渔民,早已经见惯了大船,不过他们平时见的都是“朝廷”的水师,但问题是水师前段时间不是大举出动南下跟黎逆作战去了么? 而且这支船队虽然一看就知道是要进河口的,但怎么看也不像朝廷的船队,这些船上的旗帜似乎也不是朝廷的旗帜呀,哦……倒有些像大明国的船。 难道大明终于发现咱们莫氏安南才是最恭顺的,现在派出大军要帮咱们平了黎逆? 唉,算了算了,上头的事情,咱们也搞不明白,大明国的事情,更加搞不明白,还是不去伤这个脑筋了,反正凡事自然有朝廷顶着。 此时京华的船队从两个小岛间缓缓驶过,河口已经近在眼前,几条趸船停泊在岛屿和河口之间的海面上。 “看来这些安南人对咱们倒是没有什么恶意,或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是不敢对咱们有什么恶意……总之,都是好事。”高珗笑了一笑,放松了一点,道:“这一带虽然没有什么合适的港口,不过看起来倒也多少还是有些商人在此做买卖的?” 由于红河口不是港口,没有像样的码头,无法停泊大吨位的船只,于是这些趸船就充当了浮动的码头和仓库,外洋过来的商人将货物卸载到趸船上,岸上的买家坐小船、划小艇,到趸船上来选购,并拿自己的小船、小艇,将选购的货物运载回去。 “是的,毕竟是河口嘛。”李老板说道,“还是有些商机的,海船进了内河,适航性会变差一点,再加上风向风力等问题,都会对海船造成影响,所以一般外洋来的商人,若是买卖不算太大的,一般就懒得顺着红河去升龙,而是就近在红河河口这里完成交易。” 胡老板则说道:“这些趸船,较之在下上一回来,似乎还多了几条,却不知何故?” 李老板数了一数,想了一下,也点了点头,道:“似乎是的,或许是因为莫氏和黎氏之间又开始打仗了,所以有些物资的需求变得更大。”言下之意是,外洋的商人来得更多了。 船入河口,虽然附近的渔民对京华的大船队没有表现出什么恶意,但高珗还是下令编队提高戒备。 谁知道这戒备还真不是多余的,没过多久,桅杆上的“望台”就发现状况了。 “报告,前方河面发现河椿!” 船队立刻开始降帆,减慢了速度,最终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河道中央,出现了一长溜的“河上拒马”,这种插在河道中间的“拒马”宽约一丈有余、不到两丈的样子,通常是两个“拒马”并排设置,彼此之间相距也是一丈有余、不到两丈。前后两排,间隔大约十丈左右。 不过这些“拒马”并不在一条直线上,而是前后交错,成“S”形的分布,像一条体宽五丈左右的长蛇,向着上游的方向蜿蜒行去。 高珗让望台报告得更清楚些,望台上可能数了一会儿,才回报说一共三十排,也就是六十具“河椿”,前后绵延约大约两里的距离。 河椿不是什么新鲜战术,大明自己也会搞,尤其是对于参加过对倭寇作战的高珗来说,更是玩剩了的玩意儿:先将木桩一端削尖,夯入河底,然后,将“拒马”固定在木桩露出河面的另一端,即成为阻碍敌军舰只前进的“河椿”了。 眼前的“河椿”,是拿来阻碍哪支敌军的舰只呢?这似乎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可是高珗微微皱起眉头,觉得这情况有些出乎意料,安南人已经提前知晓我们的行踪了?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 要知道,这六十具“河椿”的设置,绝不是随口一说,马上就妥的事情,就算是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至少也要一整天的功夫。而这批“河椿”必定是在舰队达到红河口外海之前就已经布置好了,所以,如果这批“河椿”确实是拿来应付“捕蛇行动”的,则安南人必定是提前知晓了京华舰队的行踪。 可是这说不过去啊!安南就算对大明有所防备,在海上的关注点,也应该是广东水师才对,钦州港这才刚刚开建呢,自己来之前这些船都是停泊在临时码头,安南人安插细作要是这么给力,锦衣卫不得惭愧死? 第145章 原来如此(四更1W1) 面对这个意外情况,不仅高珗有些皱眉,两位常走红河航道的船主老板也颇为惊讶。 想了一会儿,胡老板微微摇头,道:“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就算安南人厉害到在钦州都有细作,而且他们还很肯定的判断出我们此次出港,就是来跟他们为难的,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来不及通知升龙方面,来布置这些‘河椿’才对啊!” “没错,老胡说的有道理。”李老板也皱着眉头,说道:“就算安南人这次真的出人意料聪明了一回。可是从钦州到升龙,再从升龙到红河口……这消息怎么可能传得这么快?升龙安南人的效率,能有这么高?” “你们的看法都是有道理的。”高珗也同样皱着眉头,道:“钦州是我大明的钦州,安南人在钦州就算有细作,也不可能有什么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如果我们出港时,对方细作再传消息回安南,陆路方面不可能这么快。而海路……钦州是京华的私港,哪条船出港我们不知道?最近钦州港出海的船只全部在我们舰队里头,怎么可能通知升龙方面?” 他否决了安南细作传递情报的可能,但究竟怎么泄露的消息,一时却想不明白。这时候李老板插话了,道:“或许,这些‘河椿’跟咱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也许……也许是拿来对付海盗用的呢?这儿距海盗的巢穴,似乎也没多远,不是吗?” “距海盗巢穴不远的是潡河河口,不是这红河口。”胡老板摇头道:“红河口距潡河口,还是有些距离的。” “再说了……”胡老板顿了一顿,补充道:“海盗沿海岸抄掠,本是寻常之事,红河口一带,倒也不是没有受过海盗的骚扰的,可是还没有听说过有海盗敢溯红河而上,一路抢向升龙的?那也未免太嚣张了,升龙在平时可也是有莫氏的正规水军的!难不成那些海盗还想着正面作战把莫氏的水军给挑了?这也太离谱了。” 高珗望着那些河椿,沉吟片刻,断然摇了摇头,道:“不对,这些‘河椿’,不是拿来对付海盗的!你们看……” 他伸手一边指点,一边说道,“当年高大老爷提督操江,我曾随之与倭寇作战,对‘河椿’还是有些了解的。眼前这些‘河椿’只在河道中央蜿蜒一线,前后两排‘河椿’的间距,足有十丈,排列得十分疏落,因此小船是肯定拦不住的,舢板甚至可以从两具‘河椿’间任意穿过。而稍大一点的船只,也可以慢慢绕行‘河椿’,或者避开中央的河道,往两边走,甚至你们二位的船都有可能绕行过去。只有真正的大海船,如我们京华的这些武装运输舰,才是真的过不去。” 两位老板听了,连忙去看,再一打量,果然如此。因为“河椿”是S形排列着的,大船绕过第一排“河椿”时,因为船体较长,无论如何都肯定避不过第二排“河椿”。而且河道不比大海,其水位都是中央深而两边浅,眼下又正好是枯水期,大船如果不走中央水道而绕行两边,那么在某些河段,就可能有搁浅的危险。 所以,这个“河椿”的布置,正如高珗所说的,是专拦大船而不拦小船的。那些海盗的船,一般都较小,因为小才灵活,打不过还能逃。因此这个“河椿”,就显然不会是拿来对付海盗的。 那么谁的船比较大呢?目前想来想去,似乎也就京华的这些武装运输舰算是大船了,虽然对比当年大明最威风时的大宝船来说,这也就是个小不点,但至少在眼下,还是称得上大船的。 “看来真是对付咱们的。”李老板语气有些郁闷,说道:“这些‘河椿’既然只能对付大船,那想必就是针对咱们了,可是在下还是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猜到咱们会来升龙,而拿‘河椿’堵住了红河的河口?” 说着,他叹了口气,补充道:“反正这‘河椿’如此排列,并不如何影响小船的通航,也就是说在拦住了京华的炮船同时,对他们安南人自己,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影响还是有的。”胡老板经验丰富,而且观察仔细,指了指一处河椿,说道:“高团座、老李,你们看,这‘河椿’相当于一道简易的水闸,流经‘河椿’时,水量会减少,流经‘河椿’之间以及‘河椿’旁边的水量则会相应增加,水流也就因之加快,对于小船而言,阻力也就为之大增了。” 他说到这里,自己又提醒了自己,再次补充道:“还有,流经‘河椿’的水流与流经‘河椿’之间乃至‘河椿’旁边的水流,彼此流速是不同的,这会很容易形成漩涡,对小船的通行,会造成进一步的危险……喏,你们看,那边就有个漩涡已经形成了!” 高珗与李老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真如他说的一样,这里的水流因为河椿的关系而变得十分紊乱,正有漩涡已经形成。 李老板摸着胡子,道:“那这么看起来,安南人此举,可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啊。咱们可不要忘了,这些东西除了影响他们的小船之外,他们自家的水军现在也南下取和黎氏作战了,待他们回来之时,岂不是也要面对这些阻拦?安南人还真不怕费事!” “且慢!”高珗忽然想起胡老板之前说的一件事来,说道:“之前胡老板说,黎氏那边现在和佛郎机人勾搭上了,不仅找佛郎机人买了火炮,还买了两条战船,打算借此来与莫氏水军相抗?你们说,安南人这些河椿是不是为了阻拦那两条佛郎机战船才设置的?” 胡老板和李老板被高珗这么一提醒,同时一拍大腿,齐声道:“对啊!很有可能!” 尤其是胡老板,还补充了一句:“不对,不是可能,是必然如此!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莫氏的所为!有了这些河椿,虽然未见得能拦住那两条佛郎机战船,但至少能够迟滞它们一些时间。” 高珗大大地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既如此,咱们稍稍费一些手脚,把这些河椿拔了就是,这方面我有经验,这些河椿……最多一天,咱们就能清理掉。” 一天时间,升龙方面就算得知消息去做准备,准备也有限,基本上还是能达成偷袭的效果。 尤其是,现在这地方说不定还不是莫朝官府在意的地区,周围只有些穷苦渔民,而这些渔民对他们这支一看就不是“黎逆水师”的舰队,似乎并没有什么敌意,没准根本不会向官府报告。 这样的话,升龙方面也未见得能提前预警多少。 高珗对付这些河椿的办法,稍稍有些费时,但并不费力。他只是在船头挂锚的位置命人绑上预备的缆绳,另一头派小船系住河椿,然后下令全船张帆,巨大的动能一下子就把夯入河底的木桩给拔了出来。 这是因为河底沙土松软,“河椿”的根基本就不可能有多么结实,他当年自己布置过这种玩意来阻拦倭寇,当然清楚得很。 ---------- 感谢书友“一念刹那永恒”的打赏,谢谢!顺便说一句,这两章提到黎朝和佛郎机的交易、买船等,是为后续的剧情铺垫,水字数什么,我表示不能接受——再说这本来就是剧情故事,我也没解释什么道理啊。 第146章 陛下出大事了 舰队一路前行,可能是由于莫军水师主力已经南下去和黎朝作战的缘故,一路之上高珗舰队并未遇到莫军水师的狙击。 不过,这不代表莫朝方面迄今仍没有反应,事实上在舰队抵达兴安时,便有当地官员派了代表,乘小船过来询问“天朝水师”此来的用意。 本来高珗以为到了这般局面,接下来就只有开打一说了,谁知道胡老板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高珗听完,略有些犹豫地同意了。 然后胡老板就大模大样地出现在了兴安官员面前,以广西巡按御史高务实的名义,严厉谴责安南都统使莫茂洽剿匪不利,导致有安南海盗进入钦州袭扰。并且表示高按台此次派出自家船队前来,一来是展示天朝威严,督促莫都统尽快剿灭广安海盗;二来也是听说黎朝方面买了两条佛郎机人的战船,担心莫都统抵挡不住,因此前来给他压阵。 兴安的莫朝官员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番话说的事情倒全都是有根有据,广安当然有海盗,黎朝当然也是买了佛郎机的战船,可是……广安的海盗去袭扰了钦州?天朝船队却来给咱们压阵? 怎么听起来都不太靠谱呢? 使者便问胡老板道:“感谢上国好意,但不知尊使有没有高巡按的公文?”胡老板自称是高务实的使者,当然不能是“上国天使”,只能叫尊使了。 尊使胡老板听了,却是一脸冷然,道:“有自然是有,但那是给莫都统看的,事关军机,你是何等身份,也想看一看?” 莫朝由于开国之君莫登庸未战而降明的缘故,对大明有些硬气不起来,连带着这些地方官员也只能唯唯诺诺,那使者见“广西使者”蛮横,竟然就不敢坚持了,只能想法子拖延时间,说希望天朝使者在兴安稍事休息,待他们通知升龙方面做些迎接的准备。 这里要插叙一句,安南都统司都统使在大明只是个从二品衔,按照大明的传统,相当于一个大土司,而由于广西离安南最近,因此他理论上归广西守臣管辖——广西守臣是一个宽泛概念,但不管怎么宽泛,广西抚、按两院从法理上来说肯定是他的上级。 也就是说,广西巡按的确有督查莫茂洽的权力——虽然这种事并没有发生过,但至少法理上是这样。 胡老板果断拒绝了那使者的“好意”,表示本舰队虽然带来了高按台的公文,但舰队本身并非天朝水师,出外的每一文钱都是自己的钱——你没瞧见那里头还有许多私船吗? 所以,咱们可没工夫在这里耽误时间,得赶紧赶到升龙,一边传达按台的钧令,一边还要顺带做生意呢。 那使者这下子反倒放心了,只要不是大明水师,这些商人的船队不可能是来打安南的,就算那位高按台权力再大,也不可能擅开边衅啊。 于是乎,这位使者安心去回复自家老爷,而京华舰队则大摇大摆地继续溯游而上,直奔升龙去了。 不过兴安官员到底没有糊涂到家,虽然也觉得这事虽然意外,但问题不大,却仍然派人快马加鞭通知升龙方面。 这位官员当然也是打着小算盘的:天朝来人自称奉了广西巡按御史之命,自己一个地方官当然不能随便拦下,再说就算想拦也拦不下啊,难道让人对着河里那么大的大海船射箭吗? 但是知情不报也是不稳妥的,万一这支舰队一路开到升龙,升龙方面居然连消息都没收到一条,不管双方会不会发生误会或者甚至冲突,将来升龙方面都有可能治他一个懈怠之罪,那岂不是冤枉? 所以,一边放舰队过去,一边派人快马通知升龙,这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不管怎么样,自己都没有罪。 虽然眼下这红河下游因为海风的关系,处于顺风行船,但毕竟是逆水,兴安的派出的信使的确比京华的舰队更快抵达升龙。 “安南都统使”莫茂洽得知消息的时候大吃一惊,一听就知道事情坏了。 他可不是那些地方官员,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不说,脑子还迟钝之极。这支舰队光大型海船就有六十多艘,中小型海船还有一百余艘,这样的实力比他家的水师还强大了,却说自己就是来送个信,换了谁也不敢信啊! 不过,坏是坏了,但坏到什么程度却还不好说。毕竟对面自己也说了,是来责令他去剿灭海盗的,按照大明的习惯,责令什么的,如果没有底气,自己这边也都是能拖则拖,所以这只船队说不定就是来对自己起一个震慑作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情况就还好,只是说明那位高巡按对于“钦州被海盗袭扰”一事十分震怒罢了,却还没有其他意思,那自己这个大越皇帝还是能继续做下去的。 然而今年注定不是一个好年份,去年谦王之死对莫茂洽而言还只是喜忧参半,毕竟他头上的两座大山少了一座,但接下来轮到莫茂洽自己倒霉——他失明了! 虽然御医告诉他,说陛下只是得了青光眼,好好医治调养是可以治得好的,但他自己还是十分恼火,因为原本他是打算将谦王死后空出来的兵权自己收回来的,谁知道意外失明,这兵权争来争去,最终又落到了应王手里。【无风注:莫茂洽因青光眼失明是史实,历史上在几年后他就痊愈复明了。】 莫茂洽眼睛上绑着明黄色的绷带,刚下旨传相关大臣前来议事,准备讨论一下怎么对待这支广西巡按御史派来的舰队。谁知道内侍刚刚出去,外头就有一批大臣匆匆跑来觐见了。 莫茂洽坐直身子传他们进来,老远就听见有大臣大声道:“陛下,出事了!” “朕只是有些眼疾,耳朵没聋,不用这么大声!”病中的莫茂洽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然而更让他心情不好的消息马上就要传进他的耳朵里了,那大臣依然没有收声,仍是很大声地道:“陛下,真是大事,应王南征大军大败,六万大军损失过半,已经退回河南。” 呃,这个河南是安南的河南,就在莫敦让吃败仗的宁平以北约五十里,同时这地方离高珗舰队刚刚经过的兴安也只有不到五十里,在兴安的西南方向。 “怎会有如此大败?”莫茂洽大吃一惊,忙问:“大军可曾重整?应王如何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之前谦王在时,虽然拿不下南朝,但好歹也是压着南朝在打的啊,为何这才几个月,大军出征就被南朝打了个大败,六万大军损失过半! 伤筋动骨啊这是! 那说话的大臣忙道:“大军现在已经在河南重新集结,应王受了些惊吓,但还能坚持,他派人让阮倦将军立刻启程南下与他会和,以应对黎逆可能马上就会发动的反攻。” 莫茂洽真想大骂自己这位七爷爷是个废物,可他也知道,这位七爷爷虽然揽权,但自己能坐稳位置,还是离不开他的支持。 莫茂洽冷静了一下,问道:“阮倦怎么说?” ---------- 感谢书友“书友160429212821310”、“tal”的月票支持,谢谢!另外,今天重感冒,可能还有点发烧,更新迟了,接下去的章节可能都会比平时要迟一些,请见谅。 第147章 天亡我莫氏啊 莫敦让手中的六万大军损失过半,按最好的情况算,他现在手里也只有三万人,而阮倦手中有一万五千兵马,加在一块儿还能凑个四万多大军出来,面对极有可能fǎngōng的南朝军队,还是有希望能稳住战线的。→?八→.?八**读??书,.↓.o≥ 而等右路莫玉麟手中的两万五千大军赶来,这就还能凑个六七万,万一打得好点,收复失地也不是什么咄咄怪事,没准能重新把战线拉回到南征之前的模样。 然而阮倦似乎并不这么想,他的答复是:请应王在河南继续收拢败军并坚守布防,他将率领麾下大军绕道攻击回春,然后顺着马江而下,做攻击清化之势,迫使郑松退兵,回防清化。 阮倦同时还送来了奏疏,详细解释了这么做的好处。不过莫茂洽虽然一直没能掌权,却不代表他真的就是个二愣子,即便朝臣们开始分为两派就此争论起来,但莫茂洽眼瞎心明,他知道阮倦不肯去河南见莫敦让的原因。 应王莫敦让本就对阮倦这各外姓将领不是很放心,加上阮倦是莫敬典提拔的人,莫敦让没有把握能够完全拉拢住,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削弱阮倦的兵权。而现在莫敦让自己吃了大败仗,损失过半,实力大衰,如果阮倦此时过去,没准莫敦让脑子一热就把阮倦的兵权全给收了,到时候阮倦反抗还是不反抗? 再说,莫敦让那边刚吃了大败仗,肯定士气不振,阮倦也担心自己去了之后,他们会拖得自己的部下也随之士气消沉,到时候这四万多士气低落的军队面对乘胜而来的黎朝郑军,守不守得住那可真是两说。〖∈八〖∈八〖∈读〖∈书,.2∞3.↓o 反过来,应王莫敦让堵在河南,阮倦绕道去取清化,郑松可承受不起清化丢失的后果,必然只能撤兵回援。这时候,阮倦如果觉得能打,就打一仗看看情况;如果觉得不能打,那就赶紧撤回来便是,无论怎么看都比较保险。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阮倦手里的军队被削弱了之后,汰弱存强,现在留下的基本都是精兵,快攻快退是可以办得到的,否则要是一群弱鸡,那绕过去之后就可能变成送菜上门了。 只是阮倦这么一来,就相当于是把应王给卖了——他那三万残兵顶不顶得住郑松的得胜之军?要是顶不住的话,莫敦让岂不是得死在河南?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传到河南之后,莫敦让该有多么愤怒。 但莫茂洽不是很愤怒,反而觉得这可能是个机会。七爷爷莫敦让看起来搞内政还算一把好手,但打仗显然不怎么在行,他率残兵守河南多半受不住,到时候兵败战死并不是多么不可能的事,甚至哪怕没有战死,liánzhàn连败之下也肯定威望大损,自己岂不是就有借口趁机收了他的大权? 虽说到时候升龙会有些危险,但莫敦让失败之后,残兵肯定会往升龙败退,届时再加上升龙的兵马,短时间内守住升龙城还是不成问题的。只要阮倦那边取得效果,那他莫茂洽岂不是出道即巅峰——初掌兵权便在升龙城下击退郑松? 有了这个战绩,他的威望就树起来了! 到时候就算没有七爷爷的支持,这个皇帝也能做得稳稳当当! 再说,还可以下令让莫玉麟改换目标,马上前来守卫升龙城——他大概只能在升龙城被围前后抵达,但那就足够了啊。 莫茂洽想通了这个关键,正要表态同意阮倦的请求,忽然又有人急匆匆前来报告。 “陛下,大事不好了,明军于五日之前出兵攻取了谅山!” 要不是绑着绷带,莫茂洽瞎了的眼睛可能都要瞪出来了,手脚冰凉:“明军出兵攻陷了谅山?为什么?” 殿中的莫氏朝臣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不敢做声。 “明军说他们是来复仇的……他们说陛下派人行刺广西巡按御史和一众土司,因此广西巡按派出家丁同土司们的狼兵一道前来复仇。” “什么?岂有此理,朕什么时候派人行刺他们了?胡说八道!”莫茂洽大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朕……朕……” 朕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莫茂洽忽然醒悟过来,此时南边刚吃了一场大败仗,郑松随时可能杀过来,北边又丢了谅山重镇,明军只要一路奔着西南方向杀来,全程还不到三百里,要是动作快的话,最迟五六天就要杀到升龙城下了! 而且他还突然明白了之前那支舰队的来意——哪是什么责令自己清剿海盗?他们怕不是来清剿自己这个大越皇帝的!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莫茂洽觉得大事不妙的时候,莫玉麟的右路方向也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明军一部趁他大军南调,忽然出兵攻取了高平,现在正在往莫玉麟屯兵的宣光进军。 莫茂洽手足冰凉,连忙问两路明军各有多少兵马,结果一问之下,得到的答复是谅山方面“至少四万”,高平方面“少说五六万”。 莫茂洽整个人都不好了——明军出动了十万大军!这是要趁火打劫,灭我安南啊! 想当初永乐朝时明军南侵,虽然安南的史书记载是明军出动了“三十万大军”,其实那个数大家都知道不能当真,实际上连十万都不到——张辅在安南的兵力基本一直都维持在八万左右。 安南的数字不靠谱到什么程度呢?嗯,安南说明军出动了三十万,而他们出动了七百万大军抵抗明军。 七百万?呵呵……你高兴就好。 有七百万大军还呆在安南晒什么太阳,直接去打了南京当中国皇帝岂不是美滋滋。 所以莫茂洽一听明军来了十万,下意识就觉得完了。 当初张辅八万人就把安南轮了个遍——不对,应该说是一遍一遍又一遍,任他什么名师大将,在张辅面前都是被揍得满山跑,要不是后来宣宗觉得安南这地方维持起来忒不划算,安南有什么机会独立? 现在倒好,南边郑军有得胜之军六七万,北边有大明的十万天兵,红河里头还有一支光大海船都超过六十艘的舰队正奔着升龙城杀来……我招谁惹谁了? 这是天亡我莫氏啊! ----------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的月票,谢谢!11 第148章 降明总好过降黎 “陛下,这……这其中必有误会,咱们是不是赶紧联络一下广西巡抚和巡按,把事情解释清楚一下?” 解释当然是要解释的,可现在解释来得及吗? “陛下,谅山既失,北路已无险可守,四万大明天兵不出三日即可杀到升龙城下,眼下升龙城中不过一万老弱之兵,如何能防?” 明军难道是机械化步兵,就算谅山丢了,这还有三百里路呢,三天就杀来了? “陛下,为今之计,得赶紧将应王和阮倦都召回升龙,只要升龙守住,咱们就还有转圜之机……” 嗯?好主意啊!然后朕的脑袋是给郑松呢,还是给高务实呢?可真是叫人为难呐。 “陛下,臣以为高平既失,宣光守不守已经不重要,不如把莫玉麟速速调回升龙……” “胡说八道,莫玉麟调回升龙有什么用?不如调到太原,届时莫玉麟所部既可以挡住从高平南下的明军,也可以从侧面威胁由谅山而来的明军之后路,如此这两路明军只要还想拿下升龙城,就必须先取了太原,这样一来升龙便可以获得一个喘息之机……”【无风注:此太原是安南的太原,在升龙城正北方约一百二三十里。】 莫茂洽发现只有这个建议似乎还有些脑子,忙道:“敦厚王,莫玉麟部能担当得起这样的重任吗?” 敦厚王,名叫莫敬恭,乃是谦王莫敬典的长子。【注:不要问我为何老爹和儿子都叫“莫敬X”,我也不知道,顺便提一句,莫敬恭的侄儿又叫莫敬宽……】 敦厚王莫敬恭算是莫茂洽的“皇叔”,不过他俩年纪倒差不多,都是三十几岁不到四十。在莫敬典掌握大权的这些年里,莫敬恭和莫茂洽这叔侄两个,其实私底下关系还不错。 面对莫茂洽的这个问题,莫敬恭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道:“莫玉麟毕竟是西郡公之子,对莫氏、对陛下都是忠诚的。” 莫茂洽沉默了一下,缓缓点头。 这里牵涉了一桩旧事,莫敬恭所说的“西郡公”名叫阮敬,乃是谦王莫敬典的岳父。嘉靖二十五年,安南都统使莫福海卒,大将范子仪谋立宗室莫正中为帝,被谦王莫敬典、西郡公阮敬联手击败,范子仪等据海阳,并且入寇广西边境,最后大明派出俞大猷,与莫敬典、阮敬联合将之剿灭。 【无风注:无论中、越史书都没有说明为什么阮敬的长子会叫莫玉麟,而且莫玉麟这个名字还有不同翻译,也作莫玉,因为史载不全,本书中姑且认为是由于阮敬此功,所以长子被赐国姓吧。】 换句话说,莫玉麟其实是莫敬恭的舅舅。 莫茂洽想了想,道:“莫玉麟乃是谦王旧部,其人忠义自不必言,但朕恐他不知当今局势已经至此,我莫氏史已危若累卵……朕想请敦厚王去一趟宣光,向莫玉麟说明情况,并为监军,不知敦厚王可愿往?”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莫敬恭跪地俯首道:“臣下既是莫氏宗亲,自然愿往。” “好!那就有劳敦厚王了。”莫茂洽大声道:“来人,赐节符!” 节符自然是平时就有准备的,不必多说,现在情况紧急,一应从简,把节符给了莫敬恭之后,莫茂洽又道:“敦厚王与莫玉麟领兵到了太原之后,先不要急着与明军交战,等朕与广西先行交涉再做打算。” 莫敬恭知道莫茂洽的意思,现在这个局面大家都清楚,万一事有不谐,降明未必会死,降郑却是绝无生路——至少他们姓莫的降郑那是必死无疑,所以先不要与明军打生打死,免得断了最后的生机。 莫敬恭领命去后,莫茂洽又问道:“眼下的局面众卿都已经知道了,黎逆、郑氏与我朝不共戴天,是断无交涉之必要的,但大明却未必。” 他顿了一顿,叹道:“朕是没有派什么刺客刺杀广西巡按高公的,此事必有隐情,大明方面一定是弄错了,或者就是朕被人陷害了……总之,这里面的缘由必须向大明解释清楚,必须向高公解释清楚!不过现在出使大明,或许会有一些危险,不知诸位爱卿谁肯前往?” 向大明说明情况那是很有必要的,但如果出使之人是自己的话……就不太好了。众臣工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都是在为大越帝国的未来忧心忡忡,以至于没有听见皇帝的话。 一位老者叹息一声,站了出来,道:“陛下,老臣愿往。” 莫茂洽听得出此人的声音,这是莫朝历史上最有名的大儒、莫大正年间状元阮秉廉,他是做过“大越帝国”阁老的老臣,现在其实已经致仕了,不过因为他就住在升龙,所以仍然经常被请来皇宫已备顾问。 “阮老肯往,此事必成矣!”莫茂洽大喜,道:“朕听说那位广西巡按御史高公,乃是大明朝的六首状元,所谓天下文魁是也,我朝也只有阮老去,方能不坠气度,如此,就有劳阮老走一趟了。” 阮秉廉道:“大明的六首状元岂是老臣可以比拟,老臣此去也不是去与高巡按谈学论道,不过是解释此中情况,以免双方交兵,却便宜了使诈之人。” “敢问阮老,要如何说服高公?”莫茂洽问道。 阮秉廉摇头道:“眼下还不知高巡按是何态度,如何说服还无从谈起,只是总得先说明一下……看高巡按如何回答,再做定论。” 莫茂洽想了想,让众臣且先退下,然后单独对阮秉廉道:“阮老,朕担心即使说明了情况,高务实也不肯退兵。” 阮秉廉似乎早有这种心理准备,闻言并没有惊讶,只是道:“那要看他所图者为何。” 莫茂洽苦笑道:“不是朕想说丧气话,朕觉得大明对我大越从来都未曾死心。此番……也不知是不是他们与黎逆串通好了的,总之眼下这个局面,朕看是很难扳过来了。万一大明不肯退兵,阮老以为朕该如何是好?” 阮秉廉长叹一声,道:“老臣身为臣子,不敢谈及此事。” “事已至此,阮老不必顾忌,有什么话就说罢,朕受得了。” 阮秉廉再叹了一声,道:“若是果然如此,降明总好过降黎。” ---------- 感谢书友“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病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49章 兵临城下(4更破万) 京华舰队在升龙城的祥符门码头前停了下来,两百艘大大小小的海船将这一段红河的河面几乎遮蔽,而那一门门露天甲板重炮的黑乎乎炮口,更是让整个升龙城噤若寒蝉。 升龙是安南的首都,其格局分内、外二城。 内城由外而内,又分为京城、皇城、禁城,其中禁城为帝后妃嫔居停,即安南版的“紫禁城”;皇城为朝仪及办公场所;京城环绕皇城,既为皇城拱卫,亦为集市、街坊以及居民区。 至于外城,其实更确切的说,应该叫“城外”,实际上相当于郊区,并无城垣围绕。 升龙城与这个年代的无数城池一样,也是倚河而建,升龙在红河的右岸。升龙有四门,东曰祥符,西曰广福,南曰大兴,北曰曜德,其中一出东城门祥符门,就是码头。 眼下京华的舰队,就泊在祥符门码头前的河道中央,所有船只的船身都侧对城门,所有的甲板炮,但凡设计允许可以摆在对准升龙城位置的,都已经摆在随时可以发炮的位置,无数个黑洞洞的炮口,仿佛择人而噬的巨蟒之口,一眼看过去,叫人头皮发麻,浑身战栗。 尤其有一点必须要提,升龙虽贵为n朝古都,为安南第一大城,可是眼下升龙城的城区大小,其实还不到后世河内的十分之一。 停泊在祥符门外河面上的京华舰队,即便眼下舰炮的威力远不如后世,但其中威力最大的一批,射程也几乎可以覆盖小半个升龙城,而由于皇城本就离红河比较近,所以这个射程已经差不多够把炮弹送进皇城甚至禁城之内了。 船泊小半个时辰,高珗始终没有等到升龙城的反应,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正准备下令家丁护卫团下船登陆强行攻城,有人来报,说升龙城有人过来了。 来人是一位姓张的宦官——呃,这倒不是安南都统使莫茂洽不给面子,而是他现在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这支舰队,尤其是他连这支舰队的主将是什么人、什么级别都不知道,堂堂皇帝陛下,呃不是,堂堂一个都统使,实在不方便现在就出面。 高珗听说对方第一件事居然是派人来问“品衔”,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他有个什么品衔? “我只是广西巡按御史高老爷的家丁,忝为家丁护卫团团正,没有什么品衔。”高珗淡淡地道:“不过,我带来了高按台的钧令,你叫你家都统使出来接令便是了。” 张太监脸色顿时有些涨红——你特么一个家丁头子,竟敢用吩咐的语气让我大越皇帝出来接令? 好,就算按照你们大明的官衔品级来算,你家那个老爷也不过是个正七品,凭什么对从二品的都统使指手画脚? 张太监面上肌肉抽搐,半天没说出话来,高珗反倒不满了,把脸一板,皱眉道:“怎么,你家都统使还要我放炮欢迎一下?” 张太监愣了一愣:“有这么一礼?” “哈哈哈哈!”高珗被他逗笑了,笑着一指甲板上的舰炮,道:“我此来两百余艘战船,有巨炮两千门,若是你们都统使想看放炮,我不介意轰平升龙城,让他看个够!” 巨炮两千门当然是吹牛,就跟出兵八万号称三十万类似,更别提现在这些船上的炮,除了京华的六十艘武装运输舰上的炮还勉强能算得上这个时代东亚区域的重型舰炮,其他船只上装的舰炮,大多也就能摸摸城墙的边,所谓轰平升龙城云云,纯属扯淡。 哦,胡老板和李老板的几条船因为换装了京华的炮,倒是好一些,不过他们装的其实也只是中型炮,凑合着能打进城里罢了。 但张太监显然是不懂火炮的,他只知道他现在所在的这艘大海船上的火炮,比他过去看到过的任何一门炮都要巨大,而光是这一艘船,船上就有至少二十几门这样的炮,那么现在红河河道中这遮天蔽日的战船如果都一齐开炮…… 张太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觉得别说升龙城了,明人自己的南京城只怕也扛不住吧? 当然,这个问题,他现在是不敢问了,其实问了也没用,高珗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我大越……呃,我安南历来是天朝藩篱,贵军此来,如此蛮横,就不怕万历天子怪罪吗?” 高珗倒想不到他居然还知道今上的年号叫万历,不过还是笑了笑,道:“好教你知道,我家老爷便是天子伴读出身,此次派我等前来,也是请过旨意的。安南之事,皇上让我家老爷看着办……嗯,你知道什么叫看着办吧?” 张太监这下真的慌了,道:“这……咱家做不得主,得回去请示陛……都统使,请贵军稍候片刻。” 高珗看了一眼沙漏,道:“可以,给你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若是还没有开城迎接,那么……我便自己进城责问了。” 张太监不敢做声,支支吾吾应了一声,屁股着火一般跑了。 胡老板和李老板笑着走了出来,胡老板道:“高团座,看来安南人是怕了,咱们一路直奔升龙城外,他们居然也不敢派人阻拦,现在却来纠缠什么品衔、礼节,真是可笑。” 李老板也乐呵呵地道:“是啊高团座,升龙城现在虽然空虚,但再怎么说,一万兵马总会留吧?坐拥上万军队,却连阻拦一下都不敢,这安南都统使……呵呵,他们居然还能压着黎朝打,也真是咄咄怪事了。” 高珗微微笑了笑,道:“我看,应该是谅山和高平的消息已经传到升龙了,甚至说不定谅山和高平已经被黄、岑两家拿下,尤其是谅山……谅山一丢,安南莫氏大军又去了南边打仗,莫茂洽拿什么阻拦我家老爷复仇?如此情况之下,他面对我们之时硬气不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胡老板面露思索之色,想了想,道:“高团座,你觉得莫茂洽会不会真的开城投降?” 高珗沉吟道:“这倒不好说,毕竟他还有大军在外,虽然咱们来得神速,可毕竟是从海路而来,而舰队却上不了岸,这升龙城又在红河西岸……就算他怕了由东北方向而来的岑黄两家狼兵,也可以直接走西城出逃,到时候会合了他的南征大军,是战是和却也可以从长计议。” 胡老板吃了一惊,忙道:“那咱们要不要赶紧派兵去堵了西城门?” 高珗笑着摇了摇头,道:“堵城做什么?老爷给我交代的任务是取升龙,却没说非要和莫氏的军队死磕。他要真是跑了,岂不是就把升龙城拱手相让了?” 胡老板怔了一怔,迟疑道:“按台不是要全取安南?” 高珗微微挑眉:“老爷要不要全取安南,我可不敢胡乱猜测,不过……即便老爷有这个打算,却也没有布置这样的任务给我,想来岑黄两家的五万狼兵,应该就能达成这一目标吧?” 胡老板这下子明白过来了——高家家丁都是高按台的私产,既然是私产,那岂能随便浪费?要知道,死一个高家家丁都相当于高按台蚀了本呢。何况高按台手里有岑黄两家一溜儿的土司可以用,这两大土司镇守桂西、桂南数百年,两家联合起来岂能只有五万狼兵? 可见如果需要的话,高按台还能继续怂恿他们出兵——无非是出钱罢了,那些狼兵的“价格”之低廉,可不是高家这些家丁一个档次的。 李老板这时候插话道:“在下倒是觉得,莫茂洽要是真从西城跑了,没准反倒是一桩好事。” 胡老板愣了一愣,问道:“老李,这话怎么说?他要是跑了,到时候集中南征大军之后,万一杀了回来,岂不是一桩麻……呃,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李老板笑了笑,道:“他要真能带了南征大军杀回来,倒的确多少有些麻烦,不过在下以为,他只要出了城,想要回来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胡老板拱了拱手:“倒要请教李老板高论。” “岂敢岂敢。”李老板客气了一下,道:“在下只是觉得,他前不久出兵南征,南边或许已经接了战,双方又是累世仇敌,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既然开打,哪里是立刻就能把大军撤回来的?到时候他丢了升龙城,南边又还在跟黎朝郑军交战,想回来……呵呵,那得先问问郑松答不答应了。” “哦,原来是这个道理。”胡老板想了想,也点点头表示认可,道:“若是这样的话,莫茂洽出城西窜倒还真是一桩好事。” 高珗这时候接了一句:“莫茂洽要是真走了,咱们的步丁便可以进城,舰队则可以分出一部分扫荡红河之中的莫朝水军残余,然后集中起来,准备应对莫朝水军主力回返。” 按照高珗的这个意思,他是打算如果莫茂洽真要跑,那么他便先占据升龙城,然后以舰队之力划红河为界,只要莫朝水军主力回不来,或者回来了打不过自己,那么红河东北的莫朝精华部分,就都归了高务实;红河西南的部分原本倒也是好地方,但这些年和黎朝的交战把那些地方打烂了不少,就算留给莫朝,莫朝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莫朝会不会想出什么办法和黎朝掌权的郑氏达成协议,不说化敌为友,至少先达成一个停战的协议,然后倾兵来反攻升龙,而升龙城在红河西岸,舰队可没法完全保持炮火压制。 到时候莫朝的十万大军过来,自己这四千多步丁可未必扛得住——高珗还不知道莫朝在南边吃了个大败仗。 他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让两位船主老板参谋一下,胡老板和李老板对视一眼,都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胡老板才道:“高团座这个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莫朝和黎朝虽然是死敌,但毕竟唇亡齿寒的道理,郑松也应该是知道的,站在郑松的角度来看,莫茂洽等人虽然死不足惜,可北边要是被大明占据了,却不是好事……” 李老板却似乎有不同意见,沉吟着道:“高团座,老胡,你们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郑松虽然看着大明拿下北安南,但他却觉得可以用称臣求封的办法,来请朝廷将北安南还给他?哦,当然,前提是那时候莫氏已经覆灭了。” 高珗忽然觉得有些头大,这两人考虑的问题已经转到了政治方面,而他却不想琢磨这件事——这种事自然有老爷去考虑,他只要想好先怎么把升龙城占住,然后拉扯起红河防线就好。 至于取升龙城,不管莫茂洽是开城投降,还是弃城而逃,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都是尽量来个兵不血刃,现在就看莫茂洽的抉择了。 ---------- 眼皮子打架中强撑着写完了,还是四更破万…… 第150章 我是来援助安南的 高珗给出的时间已经过去,升龙城祥符门的三个门洞,六扇厚重的铜钉大门紧闭如故,纹丝未动。城楼上,倒一直有几个人影晃来晃去,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舰桥上的高珗看了看沙漏,微微摇头,下令道:“准备开炮吧……不过,瞄准一些,只打城门,切忌打飘了,要是一通炮轰进莫茂洽的‘皇宫’里去,把他给炸死了,那可有些麻烦,就算不炸死,大伙儿到时候面上也不大好看。” 高珗这么说,是因为他从高务实那里得到过吩咐,高务实并没有打算把莫氏赶尽杀绝……其实莫氏是安南大族,想杀绝也很难,因此高务实打算用其他办法来处理莫氏。 既然如此,面子上就最好还是先维持维持,不要搞得将来太尴尬了。 当然,莫茂洽不开门,炮还是要轰的。 祥符门靠近码头实在太近,高珗已经问过操炮的水手,就在船上开炮便可以保证足够的威力,而且此处不是大海而是红河下游,水流虽然不慢,但波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舰炮的精确度影响不大——反正是一轮侧舷齐射,这炮不中那炮中,随便中个一两炮,这种木质城门必然洞穿。 舰炮可比伴随陆军行军的火炮威力大多了。 一阵砰砰砰的巨响,整条旗舰的甲板都微微一颤,舰桥上的人居高临下,可以看见右舷外一团团白烟中橘红色的火光一闪,紧接着祥符门城楼东角楼倏然迸裂,断梁、碎砖、破瓦等物四面八方的飞迸开来。 过了片刻,轰然一声闷响,两层的西角楼,就像被抽掉关键一块的积木一般,一大半坍塌了下来,烟尘弥漫,几乎将整个城楼都笼罩住了。 主校射的观瞄手尴尬地看了高珗一眼,高珗也有些悻悻然,不过好在还是打在了“城门”这个大致范围,只是没打中正门罢了,毕竟河上波浪虽然不及海上甚多,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起伏,稍微出点偏差,他觉得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该罚的还是要罚。 “罚银一两,此战过后关一天禁闭。”高珗面无表情地说道。 胡老板和李老板暗暗咋舌,倒不是这个惩罚多严重,而是……他们觉得这已经打得很准了,打城门嘛,城门的角楼也算是城门啊。 观瞄手倒是大松了口气,罚一两不算小钱,但对于他这种“技术人员”来说,倒也不算大数目,他一个月的正薪可是八两,出海出任务还有津贴,一两银子损失得起,只要不老出现这种事就好。 这一炮,虽然对于京华而言,是打偏了一点,但对面的安南人可不知道京华本来要打的是城门的正门,他们只知道河上的一条船开了炮,一轮炮后,祥符门坚固的角楼就坍塌了一座。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面几十艘战船如果同时开炮,整个祥符门会在一轮齐射之中消失不见!这还打个什么劲?城墙如果没了,就这升龙城中的万余老弱之旅,别说打了,他们敢站在这样毁天灭地的火炮前面么? 烟尘散去之后,一支白旗从堞口伸了出来,拼命舞动。 高珗一声冷笑,道:“就晓得安南人是这副德性,总是心存侥幸!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咦,高团座,你这话跟你家老爷好像有点口径不统一啊,你这个觉悟……嗯,有待提高啊。 不过很显然,觉悟有待提高的远远不止一个高珗,胡老板和李老板也是弹冠相庆,胡老板恭维着道:“高团座,这还不光是畏威而不怀德,简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对,对!”李老板也来凑趣,说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就是安南人的真实写照!” 高珗微微一笑,摆摆手,转头朝舰上的船长、大副等人道:“好了,通知一下步丁,可以去准备登陆的相关事宜了!” “是!” 此时城门也已经打开了,不过开的不是中门,而是左边的那扇门,而且只开了一条小缝,挤出来两个人之后,便又关上了。 望远镜中看的清楚,其中的一个,正是之前那位张太监,而此时的张太监的手里,正攥着一块白布,举过头顶,疯狂挥动,犹如抽风。 而他身后那人,带着乌纱、身穿蟒袍——咦,蟒袍? 高珗先是楞了一下,继而才想起,这人穿的是安南的蟒袍,只是跟大明的蟒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罢了,但本质上可不是大明赏的。 不管穿的是哪家朝廷的蟒袍,既然是蟒袍,那总是大官错不了。 哈,终于有肯露头的了? 这二人快步走到空无一人的码头,沿阶下到一只划艇——应该就是之前张太监乘坐的那条,不过此时却没有划桨的下人了,穿蟒袍的那位坐在小艇上,也不得不和张太监一样,自己给自己充当桨手。 呃,这一来,蟒袍可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不过高珗没兴趣管他滑稽不滑稽,而是在心里揣测,这两位来做什么的呢? 递降表、交印绶?好像也不太对,这事儿不应该只有莫茂洽自己才有资格干么?而且……我恐怕也没有受降的资格吧? 高珗在舰桥上接见了这两位。对方倒也没有啰嗦,尤其是那位身穿蟒袍的安南大官,一到高珗面前就拱手道:“本官安南宣抚司海阳宣府莫敬止见过将军。” 他其实已经知道高珗的身份,但家丁头目哪怕是什么团正,也没有将军好听,因此就以将军称呼了。 “莫敬止?”高珗点了点头:“你是莫氏宗亲,在莫朝国内是什么身份?” “这个……”莫敬止稍稍有些尴尬,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小声道:“雄礼公、海阳巡抚。” 高珗很满意,问道:“雄礼公此来何意?” 此来何意?我倒想问为你此来何意呢! 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要不待会儿被炮决了就不妙了…… “我家都统使因患眼疾,目不视物,虽得闻天朝大军前来援助我安南,喜不自禁,却实在难以出城相迎,因此想请将军进城一晤……哦,当然,贵军也可以都进城休息。” 高珗一愣,暗道:我怎么是来援助安南的了? ---------- 感谢书友“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病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51章 要面子的安南 高珗现在奇怪的是,既然莫茂洽准自己大军进城,那说明是没有恶意的,可是他为什么说自己是来帮助安南的援军? 他总不会真的相信自己这支舰队是来帮他建立红河防线的吧?他大军都南下打清化去了,要红河防线有个鸟用?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只要大军能进城,其他事情就有得商量。 嗯,还要讨论一下莫氏在城中的守军投降的事,这也很重要,他们毕竟可能有上万人,比自己带来的步丁还多一倍呢。 高珗于是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并表示只有莫军投降,他才会和平进城。 不过,这位雄礼公莫敬止却给出了莫茂洽授权给他的条件,莫敬止用很复杂的表述告诉高珗,总体意思是:我军将接受贵军的指挥,而不是向贵军投降。 而且他还补充说,为了避免两军互相猜疑,他们愿意再退一步,“允许贵军对我军进行整编,以及派出军官监督我军军官执行贵军之军令。” 也就是说,除了“放下武器投降”,他们愿意接受任何整改和命令。 高珗有些闹不明白莫茂洽的意思,但胡老板似乎明白了什么,将高珗请到一旁,小声对他道:“高团座,在下可能明白安南人的意思了。” “是吗?胡老板快说说。”高珗忙道。 胡老板道:“其实莫茂洽现在的态度很简单,就是他愿意听从咱们京华的一切指令,除了让他公开说出‘投降’二字之外。” “哦……他是想留点面子!”高珗目光大亮,呵呵笑了起来:“面子嘛,好说,好说,我京华要的是里子!” 胡老板也笑起来:“莫茂洽给的条件看起来还是不错的,他允许高团座整编他在城里的军队,相当于是把他自己交到了高团座手里,而他毕竟是所谓的‘皇帝’,京华有他在手,便有了号令莫朝各地的名义……恭喜高团座兵不血刃地立下这不世奇功!” 高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就带这么一支舰队、几千兵马,居然就俘虏了莫朝“皇帝”? 尤其是……在对方就算真打不过,也完全可以逃跑的情况下? 怎么就像做梦一样呢! 他有些飘飘然地继续去和雄礼公莫敬止谈条件,果然对方又提出了一些细节问题,譬如说安南人表示,明军可以进城,但是不能由祥符门的正门进入。 原因在于祥符门是所谓的“御门”,这祥符门左、中、右三门,平日里只能开左、右二门,只有銮驾出入的时候,才开中门——也就是说,祥符门的中门,就好比紫禁城的正门一样,只有皇帝才能出入。 当然,这是除掉皇后册封和一甲进士及第这两大特例之外的时候。 这一点高珗无所谓,从哪进不是进?换个门而已,又不是要爬狗洞,随他去。 第二点,则是莫茂洽的印绶不能交——当然他说的是大明赐给莫茂洽的都统使银印。 按照莫敬止的说法,这都统使银印乃是安南正统的象征,而现在大明皇帝没有表示要废黜安南都统使,那怎能把印绶交了呢?即便“高将军”是代表广西巡按御史高公前来“责令”安南都统司的,也不能把安南都统使的印绶给收了啊,这可“于理不合”。 这一点嘛,高珗觉得问题也不大,反正只要莫茂洽在自己手里,这颗大印是自己帮他拿着,还是他自己拿着,不存在实际差别。 不过高珗还是问了一句:“那么‘贵国’的‘皇帝之宝’呢?” 莫敬止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抽,但还是平静地说道:“此物既然不被大明天朝承认,自然暂时先交给高将军保管,等广西巡按御史高公发落。” 高珗满意之极——反正莫茂洽在安南发布命令之时用的肯定不可能是大明赐的那颗都统使银印,而只能是所谓的皇帝之宝,那么自己收了他的“玉玺”,可比收了他的都统使银印有用多了。 这是事实上的政权移交啊。 既然对方这么好说话,高珗也就收起了傲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嘛。 他笑了笑,道:“那么请问,我军若不从祥符门进城,那该从哪个门儿进城啊?” 雄礼公莫敬止道:“升龙四门,东祥符,西广福,南大兴,北曜德,祥符之外,广福、大兴、曜德哪个门儿都行,但凭贵军所愿。” 高珗看过胡老板给他的升龙城布局图,知道莫敬止说是随便,其实也只能走南门大兴门,因为西门广福门、北门曜德门,都得绕个大圈儿。如果自大兴门入城,就得走一小段回头路,从渎叻码头上岸。大兴门距祥符门固然有一段距离,渎叻码头距大兴门,也有一段距离,嗯……两公里多一点的样子吧。 多走几步路无所谓,今天仍然赶得及入城。 不过他还是朝两位船主老板问道:“咱们的船,能够在渎叻码头泊岸吗?” “汛期应该可以,现在是枯期——”李老板微微皱眉,对胡老板道:“老胡,咱们的船不比京华这些大海船,你看这些大船能不能……” 胡老板摇头道:“出于安全起见,渎叻码头不宜停泊大型船只,如果在渎叻码头登陆,必须用小艇接驳。” 这倒也不是什么问题,登陆的士兵,一共也就四千五百人,放下大船边上挂着的救生小艇,两三个来回也就运完了,实在不行还可以征用安南人的船嘛——他们现在不是听命于咱们了么? 但高珗考虑的问题在于,这个过程中,安南人会不会搞什么鬼?譬如会不会玩什么“半渡而击”的把戏?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高珗想:只要先派一小队士兵上岸,搜索警戒,建立滩头阵地,确保码头安全无虞之后,后续的大部队,再从容登陆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再者说了,这么大一支舰队在河面上虎视眈眈,随时提供炮火支援,安南人如果敢玩儿什么花样,那岂不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么? 不过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的,高珗笑了笑,道:“雄礼公,我军既然是来相助贵军的,那么有些合作上的细节,我便要提前说明:在我军登陆渎叻码头的过程中,贵方如果有什么不友好的举动,可就是获罪于天了——雄礼公能够理解我的意思么?” 雄礼公的面色并不好,但还是点头表示理解。 由于舰队规模太大,半个时辰之后,舰队才到达指定地点。 较之祥符门码头,渎叻码头不仅简陋,而且荒凉,不过一块平坦的黄泥地,没有任何附属建筑,不远处便杂草丛生,再远些就是树木了。 高珗在心里嘀咕,这么个鬼地方,还真是要小心些呢! 他派出五十名步丁,分乘两只小艇,先行登陆。舰队则一字排开,临近各舰“望台”上的水兵都睁大了眼睛,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发出信号,直接开炮轰他娘的。 两只小艇顺利靠岸,登陆后,十人一队,五十名步丁分成五队,成扇形散开搜索前进。 没过多久,五支小队先后回报:这个渎叻码头简陋归简陋,荒凉归荒凉,不过数百步范围之内,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先遣队派传令兵报告安全,并表示已经建立警戒。 高珗舒了口气,下令:“登陆!” 第152章 认贼作父 高务实是在正月二十一接到黄芷汀传来的消息,告诉他谅山已克,请他酌情考虑是否把指挥部前推到谅山。 当时高务实还略有些犹豫,倒不是怕谅山不安全,而是他没有兵——他身边只有高璋的三百家丁,又不想调动官军,因此,南下谅山的话显得有些“枝强干弱”。 高璋上次被恙虫咬了一口,中毒后休养了半个月才大好,所以没有随高珗远征,而是留在高务实身边。他倒是觉得去谅山无所谓,因为即便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也觉得黄芷汀对高务实不可能有什么不恭的举动。 其实这一点不用他说,高务实自己也清楚,他只是单纯的不希望出现支强干弱的情形罢了。不过,拖延了两天之后,高务实却又觉得必须前移了,因为岑凌方面也传来消息,说已经占据高平,并且将高平莫军大败,预计三日后即可攻占通化。 按照岑凌的计划,他拿下通化之后,并不会立刻南下去取太原,而是先往西南拿下宣光。 这个思路高务实是可以理解的,这个进军方案就相当于出了一记右勾拳,把西北方向的莫军往太原甚至升龙方向挤压。 那也就是说,岑凌在考虑把莫军挤压到太原或者升龙之后,与黄芷汀——甚至还包括高珗——将莫军北方主力合围,然后一举荡平。 胆子很大,气魄很足。不过高务实很喜欢。 如今北地的莫军应该不是莫军精锐,一举荡平然后等待莫军主力从南方回援,这才是好计划。要不然,北方还没清剿完成,南方的莫军主力又赶了回来,倒不是说一定打不过,但肯定麻烦多了。 尤其是,高务实一直担心把安南打成一个满地叛军的烂地,毕竟“林登万将军”可不是闹着玩的,高务实当年看见这么名字就脑壳疼。 之前只有谅山完成了突破,高务实还能待在思明州观望形势,但既然现在高平也攻克了,那指挥部前移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带上三百家丁,又会合了黄氏的第一批援兵两千人,高务实经镇南关抵达谅山。 不过,此时黄芷汀却走了——她给高务实发出消息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率军去打长庆府了。 由于长庆府的兵力都在谅山一战中损失殆尽,黄芷汀夺取长庆的战斗顺利得多,确切的说……没有经过战斗。长庆的军兵早在得到明军大举南下的消息之后就“转进”去了京北府,黄芷汀直接拿下了长庆。 而岑凌的第二封战报也送了过来,他说了两件事,一是通化已经顺利拿下,二是在朝宣光进军的途中,他已经得知消息,宣光本来有两万多大军,但现在却直接弃守了宣光,转道去了太原。 岑凌提出,等他拿下宣光之后,休息一日便向东去太原,请高务实下令让黄芷汀所部配合西进,与他围攻太原——他认为拿下太原,安南北部就再无抵挡之力了,届时便能以泰山压顶之势兵临升龙城。 高务实思考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决定继续南下,直接去长庆府与黄芷汀会合。 战局发展之顺利有些超出了他的预计,从现在的战况来看,除了谅山一战,安南莫军还算表现出了应有的顽强之外,其余作战全是摧枯拉朽,莫军不是稍加抵挡便告失败,就是干脆望风而逃,根本没有与之一战的勇气。 虽然高务实人没在前线,搞不清这是莫军太弱还是狼兵太强,又或者只是因为莫朝南征把精兵强将都抽调一空的缘故,但总归一句话:现在北安南已经不可能阻挡岑黄联军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抵抗力量,那就只有太原。 但打太原的话,高务实就必须去了,否则的话黄芷汀和岑凌两人地位差不多,手里的兵力也相差仿佛,到时候谁说了算? 高务实可不希望本来能发挥十成战力的两支军队打个不及格的战果出来,所以他现在没法再磨蹭了,必须直接顶到最前线去亲自指挥——亲自指挥可能谈不上,但是必须亲自决断和下令。 正月二十四,高务实抵达长庆。黄芷汀率桂南土司、将领出城迎接。 到了城中,黄芷汀先是通报了一下战果,此次谅山一战,东路军共获安南军首级三千四百二十七级,俘虏五千四百三十九人,预计还有三四千人逃散。 其逃散的方向主要有两个,一是往京北、升龙方向逃窜,一是往安邦海龙府方向逃窜。也就是说一路往西南逃,一路往东南逃。 高务实此来本来就是带着赏银的,其中首级一颗五两银子,一共17135两赏银;俘虏一人二两银子,一共10878两银子。 同时,鉴于此次各土司之功劳不会有朝廷的加赏,因此他也直接赏银,但他不问具体赏银分配,只直接拿两万两银子的赏钱给黄芷汀,由她来论功分配并报自己批准。 这显然是为了继续提高黄芷汀的威望,黄芷汀当然不会拒绝,而众土司也没有谁质疑这个决定——土司们又不傻,现在明显可以看出高按台对黄大小姐的信任,谁肯跳出来唱黑脸? 再说了,现在看来看去,似乎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些不太一般的情谊,联想到之前两人曾经孤男寡女千里同行……这些桂南土司们本就是跟着思明府混的,现在还要担心黄大小姐不知何时就忽然变成了按台夫人,那就更得罪不起了。 搞定赏银的问题之后,岑凌的战况通报又来了,他说自己所部将在二月二十三日出发向东进军,请黄芷汀部得到消息后即刻西进与他对接会合,合围太原。 嗯,他还不知道高务实已经到了长庆。 高务实倒也没有矫情,问了黄芷汀的意思之后,她也认为合围太原是可行的,说不定太原一丢,升龙方面没准就失去抵抗的信心了。 于是留下两千兵马驻守长庆府后路,大军继续开拔,往太原进发。 还没到太原,更加意外的消息却传来了,这次消息是从升龙城由高珗传来的,高珗派来的高家家丁兴奋异常地向高务实表示:莫茂洽开城将高团座迎进了升龙城,并且当众宣布大明天兵此来,不是为了惩罚莫氏,而是来帮莫氏扫平黎逆郑贼的! 莫茂洽甚至还表示,“安南都统司下属军队”以及他本人,都将接受广西巡按的直接指挥,并且“急切期盼高公莅临升龙,指挥全局”。 高务实错愕万分,黄芷汀更是睁大美目,仿佛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莫茂洽这是……投诚了? 黄芷汀悄悄在高务实耳边说道:“你猜我想到了一句什么话?提示你一下,是个成语哦。” “呃……”高务实试探着道:“栎阳雨金?” 黄芷汀呆了一呆,埋怨道:“什么呀,我都没听过这句。” 高务实笑道:“那好吧,你想到的是什么?” 黄芷汀认真地道:“认贼作父!” 高务实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无奈地看着偷笑不已的黄大小姐。 第153章 太顺利了(4更破万) “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高务实没好气地道,然后又问那送信来的家丁:“莫茂洽明明有大军在外,而且离得也不是很远,他自己又有升龙城可以坚守,如此局面之下为何会这般轻易投诚于我,对此高珗有没有查明原因?” 那家丁道:“老爷,团座查过了,主要应该是因为莫朝的南征大军吃了个大败仗,据悉莫朝南征主力的六万大军在外清化宁平大败亏输,损兵折将三万余,只有大约两万五到两万八千残兵败将逃回河南。莫朝辅政王应王莫敦让一日三催,想要让莫茂洽把阮倦的一万五千人和莫玉麟的两万五千人都加强给他,以守住南线。” 高务实和黄芷汀对视一眼,都正色起来,不约而同地走到地图边看了起来。 莫朝的南征大军居然打输了,而且输得这么惨?精锐主力损失一半以上,这可是真正的伤筋动骨。 他们这个情况,如果要大致类比一下,就好比历史上明军松锦之战的大败一般,倾尽国力打造的九边精锐损失殆尽,从此再无反击之力。 当然,莫朝这次比松锦之战还是稍微强一点,损失过半怎么说也比被全歼要强,虽然也是被打断了脊梁骨,但好歹留了点种子。 而且,莫朝不管怎么说,还有阮倦和莫玉麟两个名将在,尤其是阮倦,之前可是有过辉煌战绩的人物。他们俩手中的兵力相加,也还有四万人,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也就是说,即便不算升龙城的兵马,莫朝也还能凑个六七万大军。在高务实看来,如果这些人能聚集起来并且全部听从阮倦的指挥,还是很有希望击退黎朝郑军的。 当然,前提是没有他高务实捣乱。 搞明白当前的局面之后,高务实自己都在佩服自己这次出兵的时机是真的巧,本来莫朝这一次虽然败了,但其实还完全有能力稳住大局的。 正如同历史上的今年莫朝也是大败,两年后还要继续大败一次,但是直到十年后,郑军才终于真正击败莫军主力,将莫朝逼得只剩下区区一个高平,在大明的庇护下苟延残喘。 可是这一次,因为自己的横插一杠,莫朝南北受敌,而且南北都是大败——南边不说了,北边丢了谅山就是大败! 因为谅山一丢,安南对于大明来说就是一马平川! 高务实不禁想,换了自己是莫茂洽,在这个局面下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出路了吧?除了“认贼作父”抱紧大明爸爸的大腿哭诉自己忠孝两全,还能怎么办? 效仿纣王,鹿台自焚? 莫茂洽的问题看来是解决了,但现在的问题是,自己可能成了接盘侠——接了莫朝的盘,估计得跟趁胜北上的郑军开打。 但此时黄芷汀却道:“直指,我觉得现在第一要务是收服太原的莫玉麟部!” 高务实恍然大悟,黄芷汀说得有道理啊! 莫茂洽虽然已经在自己手里了,可是莫玉麟、阮倦甚至包括莫敦让这三个实际上手里有兵的人却并没有表明听从自己的调遣,万一这三人有什么异动怎么办? 比如说不承认莫茂洽在被威胁的情况下发出的“谕令”,甚至干脆更决绝一点,投到黎朝去了呢?要知道战败投降和带着两万军队投诚,那可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战败投降,郑松想杀也就杀了;带兵投诚,想杀也不好杀啊!更何况这种可以利用的力量,好好利用不好么,为什么要杀?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没错,现在得先逼莫玉麟表明态度才行。不过……这里却要掌握好一个度,既要让莫玉麟接受我们的监督甚至整编,又要保证不会将他逼反。” 这个度可不好拿捏,因为这种事不光要看大局,还要看对方的个性——莫玉麟是个什么个性? 高务实又不是神仙,他哪里知道! 黄芷汀的思路却比高务实直接得多,可能是因为桂南桂西土司并不像高务实这种从政的人那么喜欢从人性上找弱点来“破题”,她的方案直截了当! “继续合围太原,摆出所有炮兵,猛轰其一侧城门城墙,然后派人告诉他莫茂洽的决定,让他献城交兵,接受整编!”黄芷汀冷冷地道:“我们可以明确地跟他说,如果他接受整编,我们会带着他一起去击败郑松;如果他不接受……城破之后,鸡犬不留!” 高务实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黄芷汀忽然有些不自在,一下子没了刚才的冷厉,垂下螓首,小声道:“我只是为你……为大局考虑。”原来她却是以为高务实觉得她太残忍了些。 高务实忽而笑起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这种时候确实不能优柔寡断……有道是慈不掌兵,倒是你给我上了一课。” 黄芷汀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不像作伪,这才放下心来,道:“那我现在就去下令,咱们也别休息了,早点拔营,到了太原城外再休息不迟。” 高务实没有反对,他知道狼兵的一大优势就是很能走,甚至应该说是特别能走,这可能是自小走山路锻炼出来的,而现在已经过了谅山,地形已经变成一马平川的红河平原,这就更不可能让狼兵们觉得行军有什么好劳累的。 甚至搞不好,整个军中最觉得行军劳累的就是他高务实——哪怕他是骑马代步,哪怕他平时也还有点锻炼,但文官就是文官,他可不是什么文武双全的奇才。 大军继续西行,两日后,已经到达太原城东不到三十里,岑凌派了人过来,说他已经赶到太原城下,但太原城的反应很奇怪,高挂免战牌不说,还派了人联系他说升龙方面已经跟高按台联系过了,双方现在是友军。 岑凌一时不知真伪,想着黄芷汀这边马上也要到了,就没有发起试探性攻击,打算等黄芷汀到了一同参详。 高务实让岑凌的探马回去禀报岑凌,说他自己已经亲临,见了面再说这件事。 岑凌所部的所谓探马,其实连马都没有——他们桂西桂南倒是产矮脚马,但那种马用来载人运货可以,做探马完全不靠谱,所以他麾下的所谓探马全都是跑步。 还别说,个个都是长跑健将,估计要是能去二十一世纪,只怕个个能参加世界级的马拉松。 三十里路不到半天时间就走到了。岑凌也和之前的黄芷汀一样,笑呵呵地率领麾下土司、将领迎接高务实的大驾。 他这边也有斩获,高务实当然是要按例放赏的,不过他这一路没有黄芷汀的谅山之战打得激烈,高平守军本身人数也不如谅山,一共只取得一千多颗首级和将近两千俘虏。 高务实不在乎这点小钱,大手一挥就按例放赏了。不过,也由于高平之战不如谅山之战激烈,岑凌这一路的额外赏钱比黄芷汀部少了一半,只拿了一万两,同样也是高务实直接发给岑凌,让他去分配,只是报自己批准。 岑凌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但还是打趣道:“谅山大战,我桂西狼兵是赶不上趟,不过接下去如果要跟黎朝的郑军交战,按台可不要少了我们西路军的活计,我们西路军穷得叮当响,就等着按台论功行赏混口饭吃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只要战功扎实,赏银好说。” 其实他心里清楚,不管是黄芷汀部还是岑凌部,他们拿下莫朝城池之后的缴获都是自行分配的,就算莫朝也是个穷逼,但多少也应该还是有些府库积累的,现在两部应该都缴获了一些浮财。 但高务实无所谓这些,狼兵和官军最大的不同就是,狼兵不发军饷,出征的士气主要就靠抢掠维持,毕竟土司的规矩再大,也只能维持军纪,可维持不了士气。 再说,现在他们拿下的谅山、长庆也好,高平、宣光也罢,都谈不上什么富庶之地,就算抢点浮财,估计也有限,多半是进不了他高某人法眼的。更不要说高务实对安南的主要觊觎地基本都在海边或者离海边不远的一些地方,这北部的缴获,任他们自取就是了。 现在双方碰了面,把情况一交流,岑凌才知道这次南征进行得如此顺利,尤其是高珗所部,简直顺利得犹如听茶博士说书。 随便放了几炮,升龙城居然就举城投降了——哦,应该说是举国投降了。 岑凌不禁羡慕,心说我累死累活,半个多月从高平打到通化,从通化打到宣光,又从宣光打到太原,满以为就算轮不到谅山一战的功劳,至少太原之战应该以我为主。 谁知道先因为地理位置原因少了谅山一战这样显赫的大胜,又被高珗这家伙奇袭了升龙拿下了平定安南最大的一功,这……简直不能容忍! 现在眼瞅着太原之战说不定也要泡汤,岑凌简直恨不得一脚踹飞莫茂洽这个废材——你特么就不能坚持到我拿下太原再降? 煮熟的鸭子居然还能飞了,真是晦气! 高务实现在却没空照顾岑凌的心情,只是按照原计划把全部火炮集中在太原南门,打算二话不说先给他们看一轮烟花…… 谁知道火炮都还没就位,太原城里就有人打着白旗出来了,点头哈腰地表示,自己是代表敦厚王来求见广西巡按察院高公大驾的。 高务实心说:敦厚王是谁?这个封号怎么感觉有点搞笑啊……你们还有没有叫老实王的? ---------- 感谢书友“黑色流岚”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万字更,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54章 太原我的太原 敦厚王莫敬恭,历史上莫朝大败亏输之后,在舅舅莫玉麟的支持下称帝,后来被郑军所败,与莫玉麟一起投奔大明,托身于思明府。 这一世,他和莫玉麟的命运稍有改变,但仍与广西土司逃不开宿命的纠缠——他们俩再次托庇于广西两大土司的联军之中了。 本来莫敬恭来找莫玉麟是奉了莫茂洽之命来让莫玉麟坚守太原,谁知道他前脚刚到太原,后脚就传来消息说莫茂洽已经投了大明。 这个时候他和舅舅莫玉麟有两个选择,一是跟随莫茂洽投大明,这个不必多说;二是自立为帝,号召“天下莫氏”群起反抗。新八一中文网首发s:// 称帝固然莫敬恭之所愿,但号召天下莫氏群起反抗就值得商榷了,关键是莫氏现在的局面太为难了,南北两边都在挨打,而且哪一边都不好对付。 相对来说,莫朝的安南人现在倒还并不觉得黎朝对自己有压倒性的优势,大部分莫氏臣子都觉得,即使应王那边输了一仗,损失也确实大,但莫氏还是有机会“扳本”的。 问题在于,大明出手了。 没有哪位莫氏之臣膨胀到认为自家能打赢大明——太祖皇帝都二话不说就跪了,咱们还要考虑么? 当年张辅用八万明军把整个安南轮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现在莫氏不过据有半个安南,能跟大明掰腕子? 所以在这种时候,号召莫氏群起反抗绝不是明智之举,鸡蛋碰石头这种事谁爱做谁做,我莫敬恭还没有活腻歪。再说了,太原城本来就是孤城一座,现在还被围了,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大明,那我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相反,投大明不仅有一条生路,说不定还是一条康庄大道! 为什么?因为两点。 首先,大明未见得会再跟永乐朝一样,非要把安南置郡县直辖,毕竟他们当年就试过一次,但是因为太亏本而放弃了。当年不行,现在就行了?所以这次说不定又是同样的结果。 更关键的是,大明此次出兵,似乎并不是冲着消灭莫氏而来的,他们应该是中了挑拨离间之计,所以愤而出兵来“惩罚”莫氏。 这就很值得注意了,说不定只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大明就会立刻退兵。倘若是更乐观一点想,没准行此挑拨离间之计的就是郑氏呢? 到时候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之后,大明会不会恼羞成怒,想着反正也已经出兵了,刀不见血不回鞘,干脆顺手把这个作死的郑氏给灭了……那我莫氏岂不是白捡一个大便宜? 大明既然很可能不乐意直接统治安南,郑氏被灭之后,其地不给我莫氏? 实在不行,贿赂广西地方官啊!反正大明皇帝那边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是由广西守臣这边的态度来影响着的,如果广西守臣认为“两个安南”麻烦更大,那么大明皇帝是很可能听从广西方面的建言,把南部安南直接丢给莫氏的。网手机端: 所以,对大明不要来硬的,得来软的,乖乖当儿子、当孙子,甚至当狗也没关系,大明搞战略收缩的时候从来都是毫不犹豫的,到时候是很有可能一高兴,就把南部安南当骨头丢给了莫氏。 其次,投大明说不定还有一个好处。莫茂洽现在头上背着一个行刺的罪名,万一这件事最终查不出确切的结果,他这个罪名就洗脱不掉。到时候大明方面一恼火,没准就把莫茂洽给废了,再找一个人出来做“安南都统使”。 根据大明的习惯,这个人肯定还得从莫氏之中找,那么找谁呢? 最主要的衡量标准应该就三条:其一,血统亲、近,如果大宗里找不到,就在最亲的小宗里面找人,这是大明自家的习惯,肯定也会推广到安南使用。莫敬恭是谦王的长子,是莫茂洽的“皇叔”,而且谦王血统本来就近,他莫敬恭完美符合这一点。 其二,有一定的实力。没有实力肯定坐不稳安南之主的位置,大明虽然可以用威望强压,但他们不可能整天帮你镇压这个、镇压那个,主要还得看自己的实力,而他莫敬恭有亲舅舅莫玉麟的支持,目前手里就有实力未损的两万五千大军,别说比阮倦多出足足一万人,就算应王那边比,也未见得弱了,当然也是合适的人选。 其三,听话。这一点尤其重要,大明又不是来做慈善的,当然会挑一个最听话的来做这个安南都统使,而不可能挑一个刺头出来给自己添堵,因此听话一定是个关键项。 这些道理想明白,莫敬恭和莫玉麟的态度就清晰明了了——乖乖投诚啊!一定要给高按台留下一个最好的印象! 恭敬、听话、视上国如生父! 什么?你问这样会不会面子上过不去? 呵呵,要不你去问问太祖皇帝?问他当年在镇南关俯首北拜的时候,有没有觉得面子是个大问题? 莫朝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个问题! 实际上,不光莫朝,安南历朝历代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向中国称臣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小中华啊! 安南人在中南半岛,甚至再扩大一点范围说,包括南洋区域在内,安南都有心理优势。 他们认为自己是小中华,虽然在面对“大中华”时,他们是小国,可是当面对周边的其他国家时,他们却认为自己是大国,且高人一等——我们有中华血统,跟你们这些蛮夷可不是一路的! 历史上,在明清两朝时,安南人在朝贡中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和朝鲜攀比,攀比什么呢?攀比谁更得到中原王朝的礼遇,因为朝鲜也是自称小中华的,和他们安南乃是第一竞争对手——就好比两个儿子在爸爸面前争宠一样。 在这样的心态驱动下,莫敬恭不仅乖乖开城,“奉旨投诚”,而且对于高务实派人将他们手中军队打散重编也没有丝毫抵触,甚至于高务实让自家家丁作为监军出现在莫军指挥序列,莫敬恭也说服了有些不高兴的舅舅莫玉麟。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明人终归是要走的,先借他们的力把当前的大敌对付了才是正理。 莫玉麟本身也是个恐明党,他只是对于自己手里的军队被高务实“篡取”有些不高兴,但想想又觉得外甥的话有道理,反正明人不会一直呆在安南,就当是把军队借给他们用用好了,还可以借此机会表达善意,为将来谋取更大的利益……嗯,倒也不失为一个曲线救国的好主意。 谦王教儿子教得不错嘛!是个可以托付重任的人。 于是,敦厚王莫敬恭及右路主将莫玉麟打开太原城门,二人亲自捧印出城,参拜广西巡按御史高务实,将太原城和其中的两万五千大军拱手交出,并一再表示自己舅甥二人愿为天兵前驱,剿灭黎逆及郑氏乱党。 ---------- 感谢书友“andy236”的月票支持,谢谢!照例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大明元辅》, 第155章 升龙我的升龙 太原并非此行的终点,至少南边还有一个事实上已经到手的升龙城,正等着高务实临幸……呃,驾临。 不过,马上出发却还不行,至少得把太原城里的莫军打散重编一番才行。 虽说打散重编也不代表这支军队就完全变成高务实能够如臂使指的自家军队了,但至少能比一动不动要强一点。 时间紧张,来不及仔细编制,高务实直接把自己麾下的三百家丁抽出两百五十人出来,按照百分之一的比例扔进了这支莫军之中,几乎所有人都相当于直升百户,只是没有名号和品衔罢了。 百户论品衔可是正六品,比他高某人现在的级别还高呢——虽然两者的实际地位相差千里。 整编是来不及深入整编的,把莫军打散重组一下,让自家家丁往里面去充当实际上的“连指导员”之后,高务实就不得不启程南下升龙了。 说起来,莫敬恭和莫玉麟的投诚对高务实还真有点作用,最直接的一点当然就是兵力加强——原本岑黄两家狼兵一共五万,损失了一点,现在恰好各自的第一批援兵补充进来,基本还是五万这个数,现在加了莫军两万五,这就有七万五千大军了,如果再加上正在升龙城的高珗部,妥妥的八万大军,正好与当年张辅的兵力持平。 而且最有意思的是,莫敬恭和莫玉麟只认高务实,可不认广西土司,所以这支莫军只要还处在“听话”的情况下,他们就可以算作是高务实自己手下的兵。 这一来,高务实手底下倒有了三万“嫡系”了。如果加上舰队上的九千多水手,那就是水陆两军近四万,还真是一支大军,这下子倒是不会“干弱枝强”了。 七万多将近八万大军出动当然是浩浩荡荡、旌旗连山,不过相对的,走得就比之前只有狼兵的时候慢多了。拢共就一百四十里路,生生走了三天半,到第四天里头才算到了升龙城。 莫茂洽在高珗进城的时候硬挺着以“眼疾”为由,没有出城相迎,但高务实亲自到了升龙城,他就没法再借用这个理由不出面了——其实也是不敢不出面。 高珗在他看来不过一个家丁,就算实际权力不小,但身份还是摆在那里,他亲自出面未免有些丢份,但高务实就不同了。 高务实的身份来历他这几天早已从高珗口中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出身于一派文宗之家;伯父不仅是宰执天下十年的前首辅,而且美谥文正,是真正的文臣之巅;自己做过当今万历天子的十年伴读,绝对的天子近臣、心腹股肱;这就罢了,他本人居然还是大明唯一承认的一位六首状元、天下文魁,以新科进士而为一省巡按…… 这能是他莫茂洽敢不亲自迎接的人物? 更何况人家现在大军压境呢! 高务实出现在城外之时,莫茂洽已经率升龙城的全体文武百官恭迎了一个多时辰了,一干养尊处优的安南显贵这次没有一个人敢叫苦抱怨,全都恭恭敬敬、满面堆笑。 高务实这次没穿他的巡按官袍,毕竟青袍打獬豸补有点镇不住场面,所以他把压箱底很久的大红纻丝飞鱼服给翻出来穿上。这也是加深一下安南“朝廷”对他的特殊性的印象——七品巡按就有特赏的超品赐服! 其实这倒是他想多了,眼下的局面摆在面前,别说青袍獬豸补,他就算是穿一身布衣,莫朝上下该跪的照样得跪。 从莫茂洽这个“大越皇帝”到其下的官员们,今天谁也没穿他们在安南的服饰,全部统一换成了大明的官员常服。莫茂洽身上也没有一丁点明黄之色,规规矩矩的穿着从二品都统使的大明官服,以下官员则以此类推——还真是类推,因为他们很多人在大明其实都没挂上号,现在的官服品级全是“类推”出来,好多都是这几天临时赶工做的。 关于莫茂洽患青光眼失明的事情,高珗已经提前报告过高务实,所以高务实一见那位双眼用红色布条蒙着的“二品官员”,就知道那必是莫茂洽无疑。 莫茂洽目不视物,自然看不见高务实,身边的雄礼公莫敬止提醒了他一下,莫茂洽便直接跪倒在地,口中高声道:“下官安南都统司都统使莫茂洽,参见按台。” 同样从二品的文官布政使在巡按面前现在也只能自称下官,都统使当然也只好是下官了。 还有一点要特别提一句:嘉靖二十年,莫登庸归附,“世宗以其地为安南都统使司,以莫氏为安南都统使,秩从二品,分其国十三承政司为十三宣抚使司,隶广西布政”,后来朝廷又令安南之海阳等十三路各设宣抚司一员,通隶广西布政。 也就是说,莫朝包括都统使本身在内,外加十三路宣抚,理论上都归广西布政使司管辖,而广西布政使司本身又受高务实这个广西巡按监察,所以对于莫朝这些官员,高务实还真是上官。 不过也有一点要说明,就是莫氏内附时,安南已分南北朝,清化、乂安、顺化、广南四个宣抚司在南朝手里,所以明朝所置安南都统司,实际上只所能管辖到越北的九个宣抚司,这九位理论上的安南封疆大吏,已经都在莫茂洽的严令之下赶来参见高务实这位上官了。 虽然以上种种,都是名义上的事,但在现在这种局面下,有名义就好办了。 所以高务实在“亲切接见”了莫茂洽这位安南都统使之后,忽然问了一句让所有安南人发愣的话:“本按只见到九位宣抚,还有四人何在?” 呃……您老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开玩笑? 那四个名义上的安南下属宣抚,都在黎朝手里啊,怎么可能来参见? 但莫茂洽反应很快,虽然瞎了眼睛,却立刻道:“此四人已从贼!”这厮虽然是“大越皇帝”,汉话说得倒是颇为不错,就是有点粤语调,好在粤语在后世传播范围很广,影响也不小,高务实居然也能听懂。 “哦?”高务实仿佛从来不知道此事,煞有介事地问道:“莫都统此言当作何解?” 莫茂洽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道:“按台容禀,前者有郑氏逆贼,不肯服从天朝决议,乃自称得前黎朝后裔而于清化自立……” 说着,就把郑氏重立黎朝的旧事,照着莫朝的说法讲给高务实听。按照他的说话,郑氏所立的所谓黎朝伪帝,从来没有得到过大明天朝的承认,乃是不折不扣的逆贼,而郑氏更是逆贼中的首恶。 如今这逆贼之首恶甚至还在聚集大军,想要反抗天朝所册封的安南都统使,将叛逆事业进行到底,简直罪大恶极,罪不容赦! 因此,他希望天朝弘扬正义,希望高按台主持公道,奖帅三军,一举荡平黎逆郑贼,还安南一个朗朗乾坤,还大明一个安靖天南。 高务实面色严肃,口中却赞道:“好,莫都统既然有此一请,本按自会为你主持公道……不过大明天兵远来劳累,且攻伐黎逆郑贼之事也需你安南与我通力合作,不如且先安置一番,待本按与都统将各项细则商议妥当,再行出兵不迟,都统以为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按台请移步城内,下官已经备好薄酒,为按台接风洗尘。”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那好,就依都统所言,都统请。” “岂敢岂敢,按台先请。” 高务实看了一眼面前这据高珗说只能走“大越皇帝”的祥符门,昂然从正门而入。 升龙,从现在起,就是我的升龙了! 第156章 本按十分欣慰呀 安南的皇宫在高务实看来,基本是个紫禁城的微缩版,宏大肯定是远远不如正版的,不过在精致方面倒也有一两处勉勉强强可供一观之处,其中尤以木料为甚,不仅是木质高档,而且木雕工艺颇为精湛。 当然高务实不是来“考古”的,他也不是很关注这些,否则的话,光凭这座皇宫“违制”使用了无数的龙形,莫氏满门的人头就可以打包送去燕京了。 违制使用龙形也好,建筑格局的僭越也罢,高务实这个纂修过《大明会典》的六首状元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无数,莫氏的宗室大臣们当然心里也很清楚,所以一个个小心翼翼,生怕高按台拿这些东西来说事。 不过很显然,高按台对此兴趣不大,或者暂时不想追究,他只是一路问起莫氏南征的事情,特别是宁平一败究竟是怎么败的。 为了体现自己的重要性,莫朝君臣自然都不会承认自家军队打不过黎逆军队,纷纷推说是莫敦让轻敌冒进,这才导致了宁平之败。 高务实先是不置可否,等他们把各种有的没的、七七八八的罪名全部推给莫敦让之后,才淡淡地道:“此人既然铸成如此大错,为何现在仍然领军在外?你们安南都统司就没有一点赏功罚过的规矩吗?” “这个……”安南官员都有些尴尬,支吾着说不出什么缘由来,他们当然不是不知道缘由,但问题在于怎么说呢?说咱们都统使能坐稳现在的位置,本来就是靠着这位七爷爷? 最后还是莫茂洽答话了,道:“按台有所不知,应……呃,莫敦让对安南是有大功的,如果仅仅因为此次之败就罢官夺职,未免使人以为下官凉薄寡恩。” “嗯,原来如此。”高务实依旧一副无可无不可地神色,淡淡地道:“那这样吧,这个凉薄寡恩的名头,本按替你担了,你不用难做……莫敦让现在是什么职务?” 莫茂洽听得心头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见他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估计应该是这个职务又“僭越”了,干脆直接道:“算了,不管是什么职务吧,总之免去本兼各职,暂不削爵,即刻自回升龙,像本按当面说明宁平一战的实情。” 莫茂洽终于反应过来,他背后冷汗都下来了,忙道:“按台使不得啊!莫敦让回来不要紧,可他一走,河南的三万大军谁来指挥?现在郑逆的大军说不定已经要打到河南了……” “无妨,让莫玉麟带着你的命令过去就是。”高务实转头看了一眼莫玉麟,招招手让他上前来,然后道:“莫玉麟,你去河南接替莫敦让,有没有什么困难?” 莫玉麟听了这话,真是又喜又惊。 喜的是自己让出两万五千原本从父亲西郡公阮敬时代就归他家领有的大军之后,高按台看起来是打算把莫敦让手中的约三万人补给自己,这……似乎是没亏的,而且先失后得,尤感欢喜。 惊的是莫敦让乃是辅政王,他手中的那支大军本来属于皇室嫡系,乃是“中央军”,原先是掌握在谦王莫敬典手里的,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莫氏的根本武力。而现在高按台一句话就要剥夺这支力量,并将其交到自己手里。 这支力量当然很重要,可是自己如果就这么接了过来,莫氏不得把自己恨死?万一将来高按台带着大明天兵拍拍屁股走了,自己怎么办?交权,可能要死;不交,那就是叛逆…… 叛逆本来也不要紧,可是大明这个爸爸有时候脑子不清醒,对于叛逆他很不高兴,动不动就要“兴亡继绝”,万一自己到时候被莫氏逼反了,大明却来打自己,那自己岂不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但是想归想,现在让他拒绝高务实的好意,他也没这个胆量。 “这个,下官才浅德薄,去掌南征中军只怕德不配位……” “你是怕这南征中军不听你调遣,还是怕莫敦让不肯领命?”高务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环顾了一眼莫朝君臣,忽然又道:“也罢,既然你不肯去,那本按便辛苦一点,自己去走一遭好了。” 莫茂洽忙道:“些许小事,岂敢劳动按台……莫玉麟,你去把莫敦让换回来,另外,千万要谨守河南,万万不容有失。” 莫玉麟心中狂喜,面上却还是一脸无奈,躬身道:“是,莫玉麟领命。” 高务实又道:“河南防务有你主持,本按还是放心的,不过鉴于黎逆郑逆势大,本按也不强求你一定要守住河南……这样吧,你确保河南十日不失,十日之后,本按会亲率大军前去与当面郑逆一决胜负。” 莫玉麟心道:要真说一直能守住河南,那还真不敢保证,但如果只是十天,这倒是应该问题不大。 于是拱了拱手,道:“下官定不辱命。” 高务实点了点头,很是满意地道:“好,你好好做,有什么功劳,本按都是看在眼里的。”然后也不管众人是什么反应,又转头问莫茂洽道:“莫都统,南征中军损失过半,军需什么的应该还是按原先的兵力准备的吧?” 莫茂洽怔了一怔,道:“是……尚来不及调整。” 高务实欣然道:“那就好,不必调整了。” “不必调整了?”莫茂洽呆了一呆:“可是南征中军的兵力已经减半了啊。” 高务实笑了笑,道:“哦,那没关系,这部分军需——包括军饷和器械、甲胄等等,直接转拨给本按麾下狼兵即可……你知道的,朝廷此来毕竟是来帮你,虽然本按仁厚,本按自己麾下的家丁,可以不要你负担用度——估计你也负担不起,不过这些狼兵的所需,如果都从广西调拨,未免有些既不划算,也不方便,所以就由你安南都统司负责了,嗯……你没意见吧?” 我他娘的意见大了去了! 你这厮居然好意思说自己仁厚? 当初张辅来打仗,都是大明自己掏钱,现在你……你特么让我掏钱帮你养兵?! 可是,可是,可是,莫茂洽还真不敢说自己有意见啊! “下官……没有意见。” “好好好,莫都统如此识大体,本按十分欣慰,十分欣慰呀。”高务实一脸亲切笑容,可惜做给了瞎子看,好在他温和的话语还是能一字不漏地传进莫茂洽的耳朵里:“待到犁平贼巢、克复南疆,到时候本按一定会在奏捷战报中,仔细为莫都统叙功。届时,皇上若是一高兴,没准天恩浩荡,就把安南的王号给恢复了也说不定呢……你说是不是啊,莫都统?” 莫茂洽的小心脏儿很不争气地猛跳了几下。 恢复安南王号啊! 这事儿要是成了,我莫茂洽今日的低声下气可就都变成高瞻远瞩、忍辱负重了! 与恢复王号相比,出点小钱又算个屁事? 只要能恢复安南王号,莫说出钱了,就是让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着你高务实三跪九叩,朕也做得出来! ---------- 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57章 郑松的决断〔4更破万〕 高务实在升龙城的住所被安排在原先的谦王府,本来莫茂洽是打算自己把皇宫做个样子让出来的,但显然高务实不会接受住在一堆龙形装饰物的建筑之中,因此谢绝了莫茂洽的好意,主动要求住在“都统使府”之外,于是莫茂洽便下令将之前的谦王府让出来作为高务实的安南行辕。 至于谦王府的继承人敦厚王莫敬恭,他现在巴结高务实都来不及,怎么会有意见?不仅开开心心地帮高务实介绍谦王府的布局和一些设计上花了心思的巧妙之处,甚至把谦王府原本的仆役使女全都留了下来。 不过高务实把他们大多数都赶走了,因为这些人下人不会说汉话,剩下部分会说汉话的则暂时留了下来。当然,高务实自己身边的亲卫还是他最后剩下的五十来号家丁,外围布防的则是狼兵——岑黄两家各出五百,分为两班,轮流护卫谦王府。 其实此时的升龙城面积也有限,谦王府虽然是此前安南第一权臣莫敬典的王府,但论面积也没多大,别说比不得高务实在新郑县城之外的龙文雅苑,甚至也比不得他在京郊的见心斋别院——哪怕不算见心斋后来扩建的学堂部分。 这个谦王府的面积,大约比之前张居正在京师的大学士府还要略小一点,装潢什么的更是不能比,但好在安南多水,王府中亭台楼阁齐全,绿树成荫,池塘小溪,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高务实借口疲倦,把安南方面的人都送走之后,高珗便来见他了。 高珗跟了他将近十年,有些废话倒是不必多说,随便说了几句就开始进入正题。 “老爷,小的之前查过安南的‘户部’,这地方也穷得很,偏偏还养了十万大军,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本来还以为老爷会让他们裁掉部分兵马——比如此次战损的那部分,才好节约开支,避免闹出民乱来,想不到老爷居然把这笔钱用到狼兵身上去了……老爷不怕安南人又和永乐、宣德年间一样闹起来么?” “裁兵不是不可以,但那要等平定了郑氏之后。”高务实摆手道:“莫氏的北安南,算起来也就桂西加桂南的大小,养十万兵确实得狠狠搜刮,不过你也别忘了,这地方不比桂西、桂南以大山为主,这北安南除了北部边界和西北一块之外,其他地区都是大好的平原,良田比整个广西还多得多,估计……说不定能跟广东相比了,所以即便这般搜刮,一般的百姓还是勉强能活下去的。” “至于把那三万战损莫军的军饷军需转拨给岑黄两家,一来是可以给咱们自己节省一笔开销,二来也是看看安南人对咱们的恭顺程度。至于安南百姓会不会造反……高珗,我问你,岑黄两家地面上的土民造反,朝廷会去管吗?” 高珗恍然大悟。 这里得说一下安南在大明的地位。安南都统司区域,粗略一点说,有些类似于后世的高度自治区。 但是安南都统司和安南国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今天高务实最后用一个“可能给安南恢复国号”就让莫茂洽一下子失去了“原则”? 因为安南国王属于藩属国王,类比大明朝的亲王。而安南都统使品阶为二品官阶,这其中相差很大。 安南都统司的地方行政被改为“宣抚司”主理,意味着形同大明周边羁縻州的设置,例如贵州的播州宣慰使。当然,安南都统使的地位或许可以看做比播州宣慰使更高一点点,所以依然可以“自行升黜”,只是每三年朝贡需要入朝“以升黜官员总数奏闻”。 还有就是,安南承袭安南国王时候,大明往往要派遣天使去宣读诏书,册封王号;而安南都统使,则无需大明委派专使前去册封,而是将任命的有关敕谕、印信托付广西地方官,安南都统使亲自去镇南关前经过戡验,就地领敕回去。 广西抚按两院每年授予安南以大明大统历一千册,让其在安南境内颁布通行,以示其为大明内属。 另外,虽然安南仍然保持三年一贡,但安南使臣在明廷得不到陪臣的待遇。 譬如嘉靖二十二年时,安南使臣入贡,礼部就认为“安南既废不王,则入贡官员,非异时陪臣比,宜裁其赏赐”。去年高务实实际主持纂修的《大明会典》中,也将安南都统司列入土夷袭替之中。 在原本的历史上,万历二十年时,安南南方后黎朝复国后得以中兴,入东京,灭莫朝。明廷便以莫朝为中国“内臣”为由,再次准备“兴灭继绝”,讨伐后黎朝。 彼时后黎朝大惧,黎世宗忙不迭遣使入朝,向万历帝汇报安南情况,然后诚惶诚恐地请求万历帝恢复以往“安南国王”的册封。 但是,大明爸爸直接无视了他,以局势未定为由,拒绝其请求,依旧授予“安南都统使”之职,还令其划出高平、太原让与莫氏子孙,以示为莫氏宗庙不绝。 黎朝也没有办法,只能照办——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十七世纪末。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安南现在在法理上其实是大明的内属“自治区”,地位等同于大土司,只是自治权更大一些而已。 这是性质问题,而大明很重视这种玩意儿。 高务实现在大军南下,就是要给安南一个感觉:咱们真的要变成内属啦,不光是名义上的内属,还要跟广西等地的土司一样听调听宣! 高务实现在就是要让安南人有这样的觉悟——至于最后怎么安排,那还要看高务实的手段,现在还不是告诉他们的时候。 一言而决其掌兵“王爷”的权柄予夺、一言而决其“国内”的财赋用度,这都是高务实故意这样做的。 ------------------------------ 宁平,后黎朝郑军大营。 就在高务实与高珗谈话的同时,年仅三十一岁的后黎朝右相、谅国公郑松,正面沉如水地看着手里的一堆奏报。 郑松麾下最受信任的三大爱将黄廷爱、阮有僚、郑杜也都是面色沉重地站在他案前,谁也不肯主动开口。 半晌之后,郑松才叹了口气,道:“黎光化他们虽然把事情办成了,可谁能料到明人的反应会这么大,居然出兵南下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可能就是本国公吧。” 黄廷爱不满地道:“吴贼奸诈,此番出兵说不定只是趁火打劫,未必是因为黎光化他们干的那档子事。” 吴贼,说的就是明人,盖因为当初朱元璋建国时立都南京,且在称帝之前自号吴王,因此后黎朝一旦自我装逼,就喜欢把明人、明军称之为“吴贼”。 郑松微微皱眉,却没说话。 另一员阮有僚道:“现在纠缠明人出兵的原因,末将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与其浪费时间琢磨这些,还不如先想办法早点拿下河南——确切的说,是消灭河南的莫军主力。” 他微微一顿,马上接着道:“眼下对于明人出兵的兵力恐怕还不太准确,这些军报和细作报告各执一词,有说明军出兵三万的,有说明军出兵五万的,更甚至还有说明军出兵十五万的……相差太多了,根本做不得准。 然而我们也不能坐等明军整顿莫氏之后,挟莫氏之力,一齐南下攻我。末将以为,我们得赶紧行动起来,先把莫氏在河南的这三万残兵败将收拾掉,然后才能拥有与明军相争的实力……河南敌军虽然是新败,士气低落,但难保他们不会因为得了明军的援助而振奋起来,是以此次出兵快得、慢不得。” 郑松略微点了点头,又问:“你们觉得该怎么打?” 说到打仗,黄廷爱的兴致就上来了,连忙道:“右相,末将觉得这场仗不要用什么计,就之上上去一顿猛攻,摧枯拉朽地把莫敦让再次打个大败就行。” 郑松问道:“理由呢?示之以强?” “不错,正是示之以强。”黄廷爱道:“论国力,咱们肯定不能和吴贼相比,但吴贼大军来我安南,毕竟路途遥远,转运不便,对于国力的损耗颇大……既如此,我军便要想方设法让他们知道,我军虽然兵力不及他们众多,但是战力强横,万众一心,如果他们非要强打,一定会吃大亏,如此才有可能让他们正视我朝。” 郑松微微点头,又问阮有僚:“有僚觉得呢?” “末将附议。”阮有僚道:“所以末将才说这场仗不能等了,必须趁明人还刚刚拿下升龙、应该还没能把莫氏之力完全操控在手的机会立刻发兵,彻底击灭莫敦让部,如此才能迫使明人正视我朝之力,知道我朝非是他们可以一鼓荡平之地。” 郑松又朝郑杜望去,道:“老三,你以为呢?” 郑杜是郑松的弟弟,行三,他似乎是个不喜欢多话的人,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简单地道:“我也这么觉得。” 郑松站了起来,双手按着桌案,环顾三人,微微抬头:“既如此,出兵河南!” ---------- 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58章 借势用势 安南莫朝既然是内属单位,指挥起来在法理上就没有问题,这既方便了高务实对安南的控制,也方便了莫氏的投诚——最起码大家面子上能够过得去。 至于内里是怎么回事,安南的普通民众是不清楚的,而官员则肯定三缄其口。 初步的“统治”,这就算是建立起来了,接下来要做的,毫无疑问是稳固。 如果高务实是以击溃莫氏大军的方式取得统治,那么接下来他肯定是以军事清剿为主,政治安抚为辅。但他实际上这场仗打成了一场突然袭击,莫朝虽然在北线吃了些败仗,但真正硬仗只有谅山一战,勉强可以算上高平,其余的就都是“望风披靡、传檄而定”。 突然出现在升龙城外的舰队和莫朝被南北夹击的崩坏局面,才是莫朝如此轻易认输服软的主因。 所以,这不能算是“战胜”,而应该算作“势胜”。 战胜有战胜的统治思路,势胜有势胜的统治思路。 何为势?势有何用? 帝王以驭势得天下,将相以借势得长久,商贾以度势得富贵,常人以附势得平安。 有权力的人要善于“造势”、“用势”、“驭势”,无权力的人要善于“度势”、“借势”、“附势”,富贵之人担心“失势”,平民百姓期盼“得势”。所以“势”是非常重要的,只是人们常常把它看得过于抽象和高深,这才会望而却步。 高务实还算善于借势、用势,譬如他刚才忽悠莫茂洽“恢复安南王号”就是借势,借朱翊钧大明天子之势;强令莫玉麟取代莫敦让执掌南征中军,则是用势,利用自己升龙在手而莫敦让大敌当前的危势。 接下去要办的事,主要也得依靠这两种手段。 一是拉人,要赶紧在莫朝内部培养一批“京华派”,以便架空莫茂洽,强化自己对安南的实际掌控能力,使安南能真正“为我所用”。 二是塞人,得把岑黄两家土司的力量打入莫朝内部,或者说与莫朝旧臣形成不同的派系,让他们互相竞争起来,这样自己才能利用平衡两派关系和实力的机会强化权威。 拉人比较好办,不管哪朝哪代哪国,都不会缺少汉奸、越奸,比如莫敬恭和莫玉麟现在就正走在这条康庄大道上,或许他们别有所图,或许他们自认为是在曲线救国,但那都无所谓,高务实不在乎他们心里怎么想,只关注他们手上怎么做。 人在很多时候,走出了第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 高务实有把握让他们不断地走下去,而始终没有回头的勇气。 不过光有他们两个还不够,一是他们未见得有足够的实力和威望,二是只有这么一派人的话,可不方便高务实施展手段。 眼下还有两个可以考察的对象,一个是阮倦,一个是莫敦让。 阮倦的优势是手头有兵,乃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一万五千精锐,且其本身也是莫朝名将,实力和能力都不缺——名望和地位可能差点,但差点也是好事,方便他认清现实。 他的劣势在于现在人不在升龙,反而跑去绕道偷袭清化去了,这就导致自己现在没法第一时间和他取得联系,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各种手段一时半会儿都还用不上。 莫敦让可能是个出人意料的选择,按理说他吃了这么大的败仗,某种程度上来说,莫朝眼下的困局,他要负最大的责任,而且此人军事指挥能力显而易见的低下、拙劣,实在不应该是个好的合作人选。 然而用人不在于挑一个十全十美的人物,那种人物也不存在,用人之道在于用对他的长处,把他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莫敦让的长处是什么?是治理内政,以及身份、威望。 他与其三哥莫敬典分掌安南政权、军权,莫氏以半个广西的面积养着十万大军,虽然有红河平原之利,但是要知道,他可不仅是维持十万军队的规模,还一直支持着莫敬典长年累月对郑氏控制的后黎朝发动军事进攻——进攻的耗费可比单纯养军高得多了,这一点看看历史上的明朝末年就知道——可见其内政治理能力还是可圈可点的。 然后就是他的身份和威望了。他是莫登庸实际上的幼子(老八死得早),是眼下莫朝除了莫茂洽这个“大越皇帝”之外,地位最为显赫的一个。其既然能在党争中取胜,夺得莫敬典死后留下的兵权,可见其在莫朝朝中的势力无人可及。 那么也就是说,拉拢住莫敦让,就基本掌握了莫朝的朝廷政局。 再加上莫敬恭、莫玉麟手头的军队,以及计划中的阮倦部,莫朝的政、军大权,也就可以全面掌控在手了。 现在的问题在于,莫敬恭可以用虚无缥缈的“大越皇帝”之位充作胡萝卜勾搭他往前走,走着走着就不能回头了,阮倦也可以用诸如委以重任之类的法子来行事,可是莫敦让呢?拿什么让他妥协? 他在全面掌握莫氏军政大权之后,也没有废掉莫茂洽而自立为帝,一来可能是权力还不稳固,二来也可能是不想担一个逆臣的恶名而满足于做个权臣辅政王。 但不管是哪一方面的原因所致,都表示拉拢他并不容易。 拉拢既然不行,那就只好考虑以势压人的威逼之法了。 恰好他此前的这场大败给高务实提供了一个最佳的威逼借口——正如之前高务实当着莫茂洽和莫朝官员们所说的那样,莫茂洽可能会因为担心莫敦让在朝中的势力而不敢有所惩罚,可是他高务实却不必顾忌这一点。 高务实出现在这里,就几乎代表着大明的态度,而眼下的大明不必在意这些——大明爸爸赏功罚过,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有胆量你造反试试? 所以高务实在等,他留出来的这十天时间,一方面是让高珗再次整顿已经投降于他的莫军——包括升龙城里的那万把人在内;一方面则是不断接见前来拜访他的莫朝臣子,从而拉拢和培养“京华派”。 再有,就是等待莫敦让交卸南征兵权,回升龙向他请罪。 ---------- 感谢书友“tal”的月票支持,谢谢!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59章 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莫敦让比高务实想象中来得更快,在莫玉麟领命出发后的第五日,莫敦让就已经赶回升龙,“负荆请罪”于高务实所居的谦王府大门之前了。从时间上来算,他应该是在莫玉麟赶到河南之后,立刻交卸兵权赶回来的,丝毫也没有耽搁。 嗯,态度不错,本按很欣赏。 不过也难怪,搞军事的莫玉麟都跪了,搞政治的莫敦让更懂得见风使舵,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政治嘛,妥协的艺术。 所以莫敦让现在就来妥协了。 在装逼摆架子这个方面,高务实在京师时并不常干,到了广西之后就明显见多,而到了安南,那就更上了一个台阶。 如莫敦让这样的安南辅政王,现在亲自上门来负荆请罪,高务实也没有出门接他,而是直接让高珗出面,将他请了进来。 幸好,他还是用了个请字,虽然看起来实在没什么诚意就是了。 莫敦让自然又羞又怒,觉得自己已经做到这个模样了,居然还被如此对待,这位高按台实在太过无礼。 但当他被领进谦王府前院花厅时,这种不满就烟消云散了,因为那位年轻的广西巡按正与一名白发白眉的老者谈笑风生。 这位老者,即便莫敦让是辅政王,也不敢对他有丝毫不敬,因为他是阮秉谦。 阮秉谦今年已经八十岁了,此公学识渊博,曾师从于榜眼梁得朋学习儒学,早年长期无意仕途,四十五岁时才参加莫朝的科举考试,连中三元,考中状元。在莫朝任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后升吏部尚书,爵程国公。由于他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公,因此民间称他为程状元。 这下子好,花厅中两位状元,都是连中三元的传奇人物,莫敦让不是莫敬典,他一个从政的王爷,见了这副场景,自然多少有些自惭形秽。 这位阮老爷子本来要去见高务实,结果没走多远,高务实就抵达升龙了,阮老爷子只好又转道回来见他。他是安南的三元及第,面对大明的三元及第甚至六首状元,倒是比对莫朝“皇帝”还要客气得多,连续三日上门讨教——不是砸场子踢馆的那种讨教,而是真的来和高务实谈论学问。 其实他的政治思想偏老庄,经常说“安闲”,与高家的实学经世致用并不一致,但这不妨碍他对高务实儒学功力的激赏,通过这三日的谈话,他已经把高务实看做“当世第一大儒”了。 至于这个“当世”是不是仅指安南,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通过他每日回去之后面对莫朝名流大儒、朝廷高官时,就是这么夸赞的,言语之中对高务实极为推崇,搞得现在许多莫朝大儒名流都想去拜见高务实,万一要是能把自家子弟推荐给高务实指点一二,那就更好了,简直是祖坟冒青烟。 这里要插几句话,在越南历史上的南北朝动荡的年代,阮秉谦一直是各路势力的拉拢目标。后来随着莫朝在内战中的垮台,阮主和郑主分别控制了越南的南北部,郑检(郑松之父)和阮潢在争权夺利中都曾征求过他的意见。 对于郑主,阮秉谦建议他重建后黎朝并挟持黎皇号令天下;而对于阮主,他则建议在未开发的越南南部地区建立一个根据地。 郑检和阮潢都听从了他的意见,使得双方的政治和军事实力达到了互相抗衡,并持续了200年之久。 在那个历史中,大明万历十三年,也就是莫朝延成八年时,阮秉谦曾对莫茂洽说:“他日国有事故,高平虽小,可延数世福。” 果然,又过了七年之后,郑松攻陷升龙,莫朝果然偏安于高平。如此高明的建议,使得阮秉谦在越南历史中拥有了能够预知未来的智者的名声,被后世的越南人称作“越南的诺查丹马斯”。越南着名《程状谶》就是其所作,他在这篇着作里暗示了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十分神秘,单从历史地位上来说,有些像中国的《推背图》。 对于这样一位大儒中的大儒,名士中的名士,莫敦让自然不敢说什么多话,也不敢说高务实失礼了——怎么着,我这边难道扔下阮老去接你?你是哪根葱? 好在高务实在见了他之后,倒是没有再怠慢他,微笑着上前给他取下背后的荆棘,又让人找来衣服给他换上,然后请他落座。 莫敦让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心里却舒坦多了,刚要再说几句请罪的话,冷不丁高务实却主动发问了,而且直接进入正题,一点都不含糊:“当前国事如此,同知有何看法?” 同知,是指莫敦让在大明的官衔——安南都统使同知。 莫敦让叹息一声,道:“自家兄离世,安南动荡,下官本打算借南征立一微功,以震慑宵小,谁知却又技不如人,反倒葬送了大好局面,下官之罪,怎么说都不为过了。” 高务实微微笑道:“功与罪且不谈了,先说说你对当前局势的看法吧。” 莫敦让摇头道:“下官如今只是满心愧疚,哪里还有什么看法……好在按台亲率大军至此,想必郑逆也当畏惧天威,不战自退吧。” 高务实心道:郑松若是会退兵,那他就不是郑松了。 他笑容依旧,语气却不容置疑:“即便郑逆退兵,本按也仍要讨平黎逆郑逆二贼。” 莫敦让眼前一亮,抬头看了看高务实,似乎想从他的神态中判断这话是真是假。 看起来垂垂老矣的阮秉谦忽然插了句话:“高龙文欲尽全功,希望我莫氏上下能够鼎力支持,同知以为如何?” 莫敦让吃了一惊,但面上不敢显露,只是问道:“还请阮老指点。” 阮秉谦摇头道:“老朽能指点什么?不过,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这一点,还请同知三思。” 莫敦让听得背后发凉,连阮老都觉得事不可为了么?我安南……真的只能匍匐于大明脚下了吗? 第160章 给升龙报捷 莫玉麟赶到河南治所府里的时候,后黎朝郑军前锋黄廷爱部离此地已经只有三十里。幸好莫敦让接到命令之后并没有纠缠,更没有反抗,而只是叹息一声,就痛痛快快交卸了兵权走人,这才让他有机会布置城防。 这座府里城并不大,如果要类比的话,可能比高务实的老家新郑县城还要小一圈,大概只有新郑县城的三分之二大小。 而且这还只是光比了个大小,新郑县由于是高务实的老家,高家甚至出钱出力帮县里修整过城墙,论城防之坚固,更是完爆府里这座小城。 莫玉麟的任务就是守住这座小城,他所倚仗的,只有麾下这支刚刚归他指挥、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的三万南征军。 南征一说早已成了笑话,宁平一战也已经打断了他们的脊梁,现在他们心头真正的愿望是逃命——逃回升龙! 至于逃回升龙之后怎么办,没有人想过。 莫玉麟召集了所有百户以上的军官,为他们打气鼓劲,而他的鼓舞士气办法极其简单,只有一句话:“皇上已经从广西请来了援兵,最多再有十日,十万大明天兵就将赶来与我们并肩作战!” 一愣之后,所有人陷入狂喜! 大明出手了!大明帮我们!我们得救了! 但狂喜过一阵之后,众人又有些怀疑:这是真的吗? 莫玉麟淡淡地道:“若非是大明的旨意,应王怎能在此时回升龙?”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下子大家全都信了——没法不信啊,要不是大明的意思,皇上怎么可能会因为之前宁平“那点事”就夺了应王的兵权?应王又怎么可能如此痛痛快快老老实实就走了? 看来这次是真的有救了,而前提,不过是守住府里十日! 毕竟是莫氏的精锐底子,现在虽然被一战打断了脊梁骨,但打不赢郑逆是打不赢郑逆,若只是守住府里十日,那还是做得到的! 事实证明,只要这支军队有了信心,他们的战斗力其实并不算很差,至少据城死守就做得非常到位。黄廷爱以得胜之军发动的猛攻,硬生生被这支有“大明天兵支援”鼓舞的莫军打退了七次。 更神奇的是,随着七次打退击败了应王的黄廷爱部,这支军队的士气和信心开始恢复了,他们发现郑军的战斗力其实也就跟以前一样,与他们自己相比,也就是半斤八两,并没有什么好特别的。 要不是郑松的大军也随之开到了府里城下,莫玉麟甚至觉得军心可用,能够出城跟黄廷爱正面干上一场了! 不过郑松的大军主力既然到了,莫玉麟就没有出城浪战的心思了,反正高按台给他的命令就是守住府里、守住河南,他又何必冒着战败的风险去跟郑军死磕? 再说,看高按台的意思,这支南征军似乎有可能就此交到自己手里呢……自己的力量,那就更不能轻易挥霍了。 郑松抵达府里城下之后,也同样是发动猛攻,而且他这支主力与黄廷爱部不同,他的火力更猛,因为他手中除了那些过时了一百年的土炮之外,还有佛郎机炮! 事关前程甚至身家性命,莫玉麟并没有因为看见佛郎机炮就吓得不敢应战,他不仅沉着冷静地布置防务,甚至亲自上城楼查看敌情。 他发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或者说两个:郑军中的佛郎机炮并不多,约莫只有二十来门,而且……似乎比大明军中的佛郎机炮更小一些。 如果要对比升龙城外那支舰队上的佛郎机重炮,那就差得更远了。 莫玉麟放下心来,只是交待了防卫任务,就派出五路信使,向升龙汇报这一发现——郑军的打仗技巧估计也是师从中国,给莫玉麟来了个围三缺一,空出北路让他逃跑用。 可惜莫玉麟这次吃了秤砣铁了心,硬要扛在府里跟他们刚一刚,哪里肯逃! 郑军似乎也很着急,并没有多等,很快发动了攻势。不过郑军似乎很珍惜他们的佛郎机炮,先发动了两轮老掉牙的蚁附攻城,确定城楼上的远程打击能力很弱之后,才把炮推上前来。 轰轰隆隆一阵炮火,把低矮的府里城城墙打出了几十个坑洞,但并不足以摧垮城墙——这是炮弹不够大导致的,因为这二十门佛郎机炮其实是步兵炮,属于野战炮的性质,而不是攻城炮。 郑军那边打了几轮炮之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又把炮撤了回去。 不过郑军没有继续强行攻城了,而是撤兵三里,扎营下来。 莫玉麟没有放松警惕,又认认真真布置起防备夜袭的任务,只是这一夜过去,郑军并没有夜袭,倒让莫玉麟有些失望——这年头夜袭很难,他还打算趁郑军夜袭,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呢。 第二日,按照莫玉麟的预计,郑军应该大举出动,破釜沉舟一般地发起猛攻,然而意外的事情出现了,郑军居然拔营开始后撤了! 莫玉麟先是一愣,继而以为是高务实的明军主力已经南下,郑军探马得知消息,所以郑松才会撤军。 但转念一想,似乎又有些不应该。明军肯定是会南下的,这一点莫玉麟相信高务实不会骗他,但他并不觉得高务实会这么着急。 换了他自己是高务实,也不会着急,大可以让郑军和莫军在河南好好打一仗,反正这一仗对双方都很重要,大家都不可能留什么余力。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管是哪边吃了亏,对他高务实而言都不算坏事,甚至可以说两败俱伤才是最好的结局,既然如此,他怎么会这么快赶来? 但郑军的确是退了,莫玉麟派出探马仔细查探,发现郑军不仅退了,而且走得很急,连派出部队在后遮蔽战场的举动都没有,而是整个大军一路向南走了,头也不回。 这个情况可不对劲啊……莫玉麟想了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 难道,是阮倦奇袭清化得手了? 哦,“得手”可能有点难,清化是郑军的大本营,黎朝的安身立命之所,即便郑松大军出征,也一定留下了足够的兵力守卫,毕竟当年谦王在时,就经常搞这种正面进逼,海路奇袭的勾当,那清化城离朱江(不是两广的珠江)口不过二三十里,如果平时不保持足够的兵力,当年早就被谦王奇袭得手了,哪还有现在这些事?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阮倦的确在进攻清化,也许是逼近,也许是已经开始攻打,总而言之就是清化受到了威胁——清化对黎朝的重要性,甚至超过升龙对莫朝的重要性,清化一旦受到攻打,郑松想不撤军回援都不行。 攻打清化对于后黎朝而言,那是真正的攻其必救!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郑松在跟自己玩诱敌之计,不过那毫无意义,他现在只想守稳了府里城,在高按台面前先拿下一功再说,其他什么的,那都是后话了,现在根本不着急。、 莫玉麟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先夸了麾下这些新归入他手底下的将领,然后大手一挥,道:“来人,给升龙报捷!” 第161章 三路围清化 清化,位于马江和朱江的汇流之地,这两江汇流之后的河口便是出海口,离清化城不过二十里。 高务实亲帅的十万大军已经进抵马江一线,黎朝郑逆的主力不仅直接放弃宁平,而且一路退过马江,开始沿江建立防线,以保卫清化。 十万大军不可能集中在一起,因此在南下的时候,高务实就把岑凌部单独派往河南以西的马江上游回春方向,切断清化与黎朝在这一线以北地区的联系。 阮倦在袭击了一轮清化之后,果然没敢在清化城下多呆,他知道郑松肯定是要回援的,因此打了一波清化之后立刻掉头走了,也是退往回春。 阮倦接到的命令是,让他就任新的南征军右路军副将,协助右路军主将岑凌并听从后者指挥,不过高务实同时给了他单独上报的权力。 阮倦只有一万五千人,打清化虽然是一击即走,还是损失了一千多,加上路上的其他损失,现在手里只有一万三千人,在拥兵将近三万的岑凌面前,做副将并不委屈。 再说,不接受又能怎样呢?他的家就在升龙,家眷族人全都在升龙城里,现在个个都是高务实手里的人质,难道还能造反不成? 更何况,造反也不是他手里这点兵马能成事的,倒不如继续做忠臣,不管最后这安南是谁家的安南,他觉得以他的善战之名,应该都不至于会丢了饭碗。 能投诚,现在已经是一种福气了,不信你看黎逆、郑逆,退回清化之后就立刻向升龙方向派人,希望求见广西巡按御史高公,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认怂…… 可是高按台根本没理,直接当做叛臣处理,并且在没有接见郑松使者的情况下,派人让那使者回去传话:要么自缚双手,亲自来升龙请罪,万事听候发落;要么就洗干净脖子等着联军南征时砍下首级传首燕京。 郑松退无可退——莫茂洽能投降是因为他祖宗就降了,他本来就是安南都统使,可是郑松是什么?大明可不承认他的任何地位,如果说有,那就是叛臣。 叛臣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郑松只能放弃幻想,准备打仗。 但现在的局面对比一个月前,那是完全翻转过来了。 他当面面对的敌军比之前更加强大:高务实所部目前有水陆两军,其中陆军方面有高家家丁五千,广西狼兵五万,原莫玉麟部及升龙守军整编的安南仆从军三万,原莫敦让部、现莫玉麟部安南仆从军三万,以及阮倦的一万五千(由岑凌带了升龙整编出来的两千人补齐),一共是十三万大军。 水军方面,由京华舰队和莫朝水师联合组成,大小船只三百余艘(莫朝很多小船被排除,只编入稍大一点的战船),有接近两万人(莫朝方面船少但人多,有部分属于“海军陆战队”性质,这和京华舰队不同。) 也就是说,郑松现在要面对十五万大军的围攻。 情况本来就很不妙,还有雪上加霜的事发生——之前被他父亲郑检赶去更南边顺化的阮潢忽然撤回了一直都派给郑松帮他作战的顺化军,明显是不看好郑松的意思。 这个阮潢要介绍一下,他是阮淦的次子,而阮淦就是那个当年在莫登庸篡位之后逃出升龙,找到一位黎氏后人并辅佐他建立后黎朝的权臣。 嘉靖二十年的时候,阮淦在行营中被莫军降将投毒害死。此后,黎朝朝廷的实权落入阮淦的女婿郑检手中,凡事均可便宜裁决然后上奏。 郑检奉后黎庄宗进入清化。从此,黎朝以清化据点,与莫朝南北对峙数十年至今。郑检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义上是黎朝的右相谅国公,但黎朝朝廷实际上却是郑家的囊中物。 阮淦的两个儿子阮汪、阮潢也颇有武功,遭受郑检忌恨。阮汪官居左相,备受郑检的打压排斥,最后还被杀死。阮潢则惶惶不可终日,决计称病退隐以消除郑检的戒心,同时遣人问计于阮秉谦,阮秉谦告诉他:“横山一带,万代容身。” 所谓横山,就是指顺化、广南地区,是此时安南国境的最南端,但也仅及于后世越南国土的中部。此处森林茂密,长山贯穿全境,河流与山谷纵横交错,山脉与海洋之间是沃野平原。 阮潢的阮秉谦之计,意欲脱离郑检的钳制,视横山以南为立足的新天地。他透过姐姐阮玉宝向姐夫郑检请求,希望他允许自己出镇顺化。 当时,顺化、广南一带刚刚经历战火,形势并不明朗,郑检的势力鞭长莫及,许多当地人甚至越海北奔莫朝。是以郑检觉得正好可以将这一烫手山芋抛给阮潢。 于是郑检向黎帝英宗进言:顺化非得由良将镇守不可,宜用阮潢镇守顺化,与广南互为犄角。英宗不过是个傀儡,自然允其所请。 嘉靖三十七年,阮潢出镇顺化。到了隆庆元年,郑检又召回广南总兵,命阮潢兼领广南,每年上缴银400斤、帛500匹作为贡赋。 这是郑检的放虎归山之失,使阮潢得以远离南北朝战乱的最前线。 阮潢依靠北方移民及犯人,开发广南、顺化,短短十数年间,顺、广一带就成为“市无二价,人不为盗,诸国商舶凑集”之地。 虽然莫朝曾于隆庆五年攻击顺化,而且顺广各地也不时有匪寇出没,但是阮潢都将他们成功击败或者击退,使南部地区成为相对安定的大后方。而反观北方,瘟疫与战争不断,北方的难民不断涌入南方,阮潢独立割据的资本正在不断充实。 郑松成为郑家第二代领袖之后,虽然明知阮潢存心割据南方,但是因为莫氏尚在,也奈何不得他,只是尽量保持威慑。 而阮潢也是个很能忍的人,至少在外人看来,他表现得很恭顺,不仅银、帛照例上缴,而且始终派出一支兵马跟随郑松作战。 而现在,阮潢忽然把这支一万左右的军队给撤了回去,意图自然再明白无误了。 其实阮潢这个举动,还真不单单是他见风使舵,而是高务实给他送了两封信过去。 一封是高务实自己写的,明确告诉他大明不能容忍安南始终维持分裂局面,而且他已经查明,自己和广西诸土司遇刺之事并非莫氏主使,而是郑松派人干的。对于这种太岁头上动土的作死举动,他高务实“势必膺惩”,希望阮潢不要自误。 另一封则是阮秉廉的亲笔,他在信中给阮潢仔细分析了局面,认定安南此战必然归于一统,而南朝由于开罪了大明,可谓绝无生机,此时再跟随郑氏已经是必死之局,甚至连左右摇摆都不行,只能立刻与郑氏划清界限,将来举顺化、广南两宣抚之地投诚,“或可保全”。 高务实的威胁不是说着玩,阮秉廉的分析更是阮潢绝对不敢不信的,于是他只能忍痛放弃了割据一方,甚至积攒实力以图将来的心思。 只不过,关于立刻投诚,他还是有些犹豫。 或者说有一点侥幸心理——万一高务实败了呢?万一败了之后,大明又觉得打安南不划算,再次缩回去了呢? 所以,投诚不是不可以,但阮潢还是决定再看一看,至少,等清化之战打完再说。 阮潢的这一万人马撤走,郑松此时也不敢阻拦,或者说也没有力量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凑足八万的大军变成七万,还不到高务实此战调集的“十五万”大军的一半。 二月十万,高务实所部主力抵达清化城北、马江对岸的东丰,拥兵高达八万余人(留了部分狼兵驻守升龙城),而其水师则驻泊于东丰城东仅仅十余里的海湾之中,随时可以出动向马江口内二十里的清化发动攻击。 岑凌、阮倦部西路军则从回春出发,沿途拿下正村、玉乐、中立(这是个地名),抵达清化西北二十五里处。 清化城已经即将被三路合围,只剩南边一条生路。 ---------- 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62章 划分势力范围 东丰只是座小城,小到根本容纳不下高务实所部八万大军全部屯驻城中,因此小城之中现在仅有高务实的家丁五千,以及思明府、思明州的黄芷汀嫡系一万,共一万五千人。 除了岑凌所部的泗城州狼兵一万以外,这东丰城中的一万五千人,就是此次安南之战的最核心部队了。 不过这支部队目前做出了一点点调整,高珗被临时打发去指挥莫玉麟此前留下的那支军队——该军虽然经过高务实高家家丁补充进中下层指挥系统,但缺乏一个有力的主将,而此军由于与升龙城的部队混编,又加入了黄芷汀部俘虏的北线莫军,现在已经是一支基本可控的部队了,而且人数也已经高达三万,必须有放心的人选掌握起来。 高璋虽然被戚继光推荐,毕竟资历和地位都比不得高珗,因此高务实把高珗派出去执掌这支三万人的大军,而把高璋提拔起来,暂时负责家丁护卫团的五千步丁——实际上因为被拿去掺沙子,现在他们已经不到五千了。 大军合围清化在即,高务实没有着急布置任务,反而把岑凌从中立召来东丰商议要务。 高务实的临时指挥部是东丰县城的县衙,眼下这座县衙的花厅之中,只有他和黄芷汀、岑凌三人,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是一副他根据记忆、参考安南自家地图而亲自画出来的安南地图,上面明确的划分了安南目前的各宣抚司地域。 “清化一下,估计安南剩下的地区就该传檄而定了,所以我找你们前来,是来确定一下战后的安南该怎么分配。”高务实淡淡地道。 黄芷汀和岑凌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但看得出二人都有些紧张。 高务实笑了笑,道:“安南原有十三宣抚司,后来黎朝又南侵占城,取得广南之地,设立广南宣抚,现在便有了十四宣抚……你们两家想要几个宣抚司啊?” 岑凌和黄芷汀都有些紧张得手心出汗,黄芷汀还好一点,她对高务实了解更深,知道高务实不会怎么亏待她,所以没有先说话。 岑凌则道:“安南一个宣抚司大致等同于一个府,这样的大事非是下官可以自说自话的,还请按台决断。” 高务实就朝黄芷汀望去,黄芷汀也道:“请按台决断。”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我就先说一下京华要的地方。”高务实手一指地图,道:“升龙城是被安南人单独列出来的,为全局计,这里得由我京华掌控,二位没有意见吧?” 这是肯定的,岑黄两家早就猜到升龙城不可能给他们,于是两人都点了点头,示意并无异议。 高务实便继续道:“除了升龙之外,为了保证升龙的河道、海路顺畅,海阳宣抚司我京华也要掌握——包括清化在内及清化以北的地区,京华只要海阳宣抚司和升龙城。” 岑凌问道:“其他地区……由我岑氏和黄氏瓜分?” 高务实摇头道:“瓜分这个词不太合适,应该说是势力范围。如果我们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把这些地给瓜分了,安南人能不闹起来?该分给安南人的那些官职、名义还是得给他们,甚至莫茂洽之流,该有的名义还是得要有。” 他眨了眨眼:“但不管怎么分,因为岑黄两家加入了进来,肯定最后会是僧多粥少,总有些人会忍不住闹起来……京华完全支持你们平叛,并且在得胜之后没收这些叛逆的祖产。” 哦,原来是这个操作,明白了。 岑凌和黄芷汀对视一眼,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么现在就只有如何划分“势力范围”的问题了。 高务实道:“太原、山西、宣光、兴化四镇,归岑氏处置;谅山、安邦、京北、山南四镇,由黄氏处置。” 这个划分基本上就是岑家包了整个安南西、北部,甚至在红河平原也占了些地;而黄家的谅山、安邦、京北都是靠近黄氏在广西的旧地的,而且安邦宣抚司还有包括下龙湾在内的漫长海岸线。 不过,山南宣抚司和其余三宣抚司中间隔了京华所占据的海阳宣抚司,却不知道是为何如此安排。 总的来说,从面积上看,岑家赚了;从经济上看,黄家赚了。 但现在还有问题没有解决——清化和外清化两个宣抚司没有分配。 高务实笑了笑,道:“清化和外清化两宣抚司,等拿下整个安南之后我再按功劳分配,不过你们可以放心,这两个宣抚司,我京华不要,总会分给你们。至于谁拿清化,谁拿外清化,甚至是一家全取,那就看你们在接下去的大战中表现得如何了。” 总要有点胡萝卜在眼前吊着,人才会有动力,高务实很清楚这一点。 不过实际上,高务实心里已经把这两地分配好了:岑凌拿清化,黄芷汀拿外清化。 这个安排是他纠结了很久才决定的,因为岑凌分配的地方虽大,但经济、人口比较一般,而且更关键的是,岑家没有出海口。 短期内或许问题不大,但长期来看,岑氏很可能逐渐被黄氏压制,从而失去两家平衡——黄氏所占的地区离京华将来要发展的几个基地更近,肯定会发展得更快。 因此高务实必须平衡一下这种差距。 同时还有一个原因,他打算等会儿单独跟黄芷汀解释——外清化和山南是紧邻着的,高务实的意思是让黄芷汀自己选择山南,将来把外清化划给黄氏的时候,也就顺手给了她。 届时他也会劝岑凌自己选择清化作为自己的直接控制区,这样他们的统治力才会被高务实预计发展的几个基地带动发展而增强。 至于清化以南的乂安、顺化、广南三宣抚,高务实没有解释,岑凌和黄芷汀心照不宣,知道这三镇是高务实自己要了。 不过他们心里还是都有些疑问——这三地除了乂安之外,其余顺化、广南两地,被安南占据的时间并不长,为什么高务实会选择要这种不毛之地呢? 单纯说高按台仁义,似乎……太天真了点吧? ---------- 感谢书友“闹闹家的小男人”的月票支持,谢谢!另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163章 分赃计划 高按台当然不是什么仁义之辈,先不乂安、顺化、广南这南疆三宣抚司,就说他在北安南拿走的升龙和海阳宣抚司,就显然谈不上仁义。 那一块地区是红河三角洲最为精华的部分,相当于后世越南的河内、海防两直辖市加上海阳、太平、兴安、北宁四省,粗略的说就是占了红河三角洲的百分之九十。 用后世的度量衡来表述的话,这是一块约七千平方公里的沃土,土地肥沃、水源充足、阳光充足,是发展农业特别是种植水稻的天选之地,全世界在这个方面能跟它媲美的区域寥寥无几。 然后高务实大笔一挥,这块地我要了…… 要知道,整个红河平原大概也就两万平方公里,他这一下子就要去了三分之一,还是最精华的部分,怎么好意思说仁义? 然而即便如此,岑黄两家还是能够接受,因为如果没有高务实,他们什么都捞不到。 不过高务实要红河三角洲这块产粮区主要倒不是从经济利益考虑的,而是站在政治的角度考虑:掌握粮食就能掌握人口,所以掌握了产粮区,才好“移民换血”,同时也为将来汉家势力继续扩张打下一个物资基础,要不然以后搞南扩什么的,粮食难道还要从大明国内去调? 大明都要进入小冰河期了,他搞不好还得运粮食回去救急,哪有多的粮食往外拉! 所以,红河三角洲这块地方必须掌握下来,否则将来的事情不好办。而岑黄两家瓜分了剩下一万多平方公里红河平原,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巨大的惊喜了。 以前黄氏好歹还有个狭长逼仄的明江平原,多少能种些粮食,而岑氏那边几乎全是山田,根本没几亩好地,现在忽然得了这么多良田,哪能不喜? 后世越南水稻的单位亩产远低于中国,可是它的粮食总产量却相当于中国粮食两大主产区湖南湖北之和,接近五千万吨,要知道广东拥有珠三角,粮食产量也只有一千三百万吨左右。区区越南那点地,就生产了五千万吨,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在现在大明和安南的亩产并没有拉开很大差距的时期,一个红河平原的粮食产量,也许能接近整个湖广。 湖广熟,天下足。 岑黄两家各拿到三分之一个湖广,这特么已经赚疯了! 当然,也不是说这些良田就都归高务实和岑黄两家了,毕竟莫朝那些人又没死……他们还要慢慢找借口打土豪分田地。 红河平原的瓜分还好说,从乂安开始,再往南的地区被高务实打包拿走,这就更谈不上什么仁义了。 虽然目前这些区域,哪怕在安南人眼里都还是蛮荒之地,但高务实是知道它们的发展前景的。这片区域的农业固然比不上红河平原以及高务实远景规划中的湄公河平原,但自给自足其实也能做到,而它的真正优势在于矿产。 本来以高务实的地理水平,也就知道河静有个高品位的大铁矿,其他基本上就一概不知了,但他在开始打安南的主意之后,就派人给刘馨去了信,向她询问后世越南的矿产资源分布。 刘馨在四川联系好三七供应之后就去了云南腾冲见她大哥刘綎,那地方离广西很近,回信自然也快,很快高务实手里就得到了一份算是比较详细的后世越南矿产资源分布图。 刘馨不仅把一些她记得的重要矿区和主要矿种给高务实标明了,而且还很仔细地画上了各种成矿带——这个东西高务实不是特别懂,但大体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他拿下的乂安、顺化、广南三宣抚,在刘馨给他的图中明确标明了属于“长山断褶成矿带”和“东印支断块成矿区”,去掉那些高务实拿来毫无办法的锰矿、铅锌矿、铝土矿等等玩意儿,这两地最关键且能立刻利用上的矿产就是铁矿、金矿、铜矿。 此处还有煤,不过据刘馨所说,在这里挖煤不方便,因为隐藏很深,以这个时代的技术不大好办,挖煤的话最好去广宁省——这是刘馨按照后世的政区规划说的,实际上对应的就是已经划给了黄芷汀的安邦宣抚司。 安邦宣抚司的煤矿储量极大,而且是优质矿,这地方又临海,海上交通方便得很。唯一的麻烦大概就是下龙湾附近的海盗,这个只能等打完仗之后去清剿了——不过理论上来说,海盗应该不会打劫运煤船吧?安南又不冷,他们抢煤有什么用,做饭吗? 至于岑凌分到的西北地区,其实矿产资源也很丰富——那边山多嘛,铜铁都有,不过由于河静铁矿足够牛逼,高务实不需要岑凌挖铁矿,他只要在兴化、宣光两宣抚司的地皮上挖铜矿就行了,毕竟这年代铜矿可是好东西,不管是铸钱还是铸炮,都少不得铜矿,偏偏大明国内缺铜(无风注:实际上中国一直缺铜,所以现在国内的子弹都是花大力气开发的铜壳钢芯弹,而且每年要进口巨量铜矿)。 高务实的计划是,他自己控制区的铜矿就管自己开发利用,而岑凌那边的铜矿,则顺红河出海,运回大明。至于大明用来干什么,铸钱还是铸炮,高务实就不管了。 黄芷汀分到的区域内,谅山还有个不小的铁矿,那边也可以搞起来,不过同样因为高务实自己不需要,所以那里的铁矿也可以运回大明。 岑凌的铜和黄芷汀的铁,这都是高务实计划免费送给朱翊钧的礼物,说是免费,其实就是花钱买平安,跟进贡区别不大,只是不需要朱翊钧回赐。 朱翊钧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给个名义就好。 这个做法非常高务实,当年他就是这样从隆庆帝手中拿到香皂垄断权的。只是现在情况稍稍有些变化,是岑凌拿铜、黄芷汀拿铁,来换取朱翊钧这个大明皇帝陛下对他们“移镇安南”的认可和批准。 说起来,论划算还是朱翊钧最划算,点点头、写个“可”,就有大笔收入进账,简直不能更爽了。 第164章 舰队接战 马江防线从建立之初,郑松就没有寄予什么厚望,因为敌军的水军优势实在太大了,大到任何沿江防线在他们面前都没有任何意义的地步。 按照郑松的观点,除非满剌加的佛郎机人出动主力,来和高、莫联合舰队作战,否则这支舰队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横行安南沿海、沿江。 满剌加就是马六甲,佛郎机就是葡萄牙,葡萄牙人早在七十年前就发动了入侵马六甲的战争,并一举击败了马六甲人,占领了马六甲城,控扼了太平洋与印度洋连接的最佳海道马六甲海峡。 此后数十年,葡萄牙人一方面致力于从香料群岛运送香料去欧洲贩卖,一方面想方设法与大明联系,不过这个暂时不必细说。 却说葡萄牙人也与安南进行了联系,不过莫朝相对保守,葡萄牙人便把主要贸易对象定格到了南边的后黎朝身上,确切的说,他们是和郑氏做起了买卖。 然而在郑松看来,葡萄牙人的东西对他最有吸引力的还是两样:船和炮。 毕竟当时莫敬典还在,郑松时刻要担心莫朝对他的军事威胁,因此只有船和炮才是他关心的,于是郑氏开始和葡萄牙人做起了军火买卖。 在郑松看来,葡萄牙人的东西很不错,但有一个最糟糕的点:太贵了。 因此这么多年下来,郑松在葡萄牙人手里买下的佛郎机炮一共不超过一百门,而船只买了两艘。 但这两艘葡萄牙人的战船不是普通战船,乃是葡萄牙国内因为开始换代而淘汰送往亚洲来的两条大型盖伦船——而且是肋骨密集的军用型,不是肋骨稀疏的商用型。 这两条巨无霸是郑松现在的希望,因为他已经听手下细作汇报过了,“明军战船”最大号的那一批,也只有那两条军用大盖伦船的一半大。 这得解释一下,高务实这次出动的主力,是所谓的“武装运输舰”,一千六百料的船,相当于八百吨的排水量,放在这个年代的运输船里肯定不小,但与已经进入专业化海军的西方战舰相比,那肯定远远不及。 因为造船这个产业,高务实能开的挂比较有限,大明过去海上辉煌时代的大宝船建造技术又因为昔日刘大夏那个坑逼一把火烧掉了设计图,而官府的船厂这么一百多年下来早就成了荒草丛生的废地了,那些会造大宝船的匠户鬼知道都去哪里了,说不定已经完全失传了。 因此高务实想方设法搜罗人才,这几年下来也就能造到现在的程度,目前他在莱州的造船厂正在想法子设计制造更大一号的专业战舰。 这个预研发状态的专业战舰,在高务实老早就规划好了的造舰计划中属于专业军舰的最低一档,叫做“二级巡洋舰”,预计是两千料、一千吨,一层甲板炮,全舰分两级火炮,一共42门,定员288人。 虽然相比现在的武装运输舰,在吨位上提高似乎不多,但由于完全按照军用设计,因此造价要贵了不少。武装运输舰目前的单艘造价是五万五千两白银,而二级巡洋舰的预估造价高达十二万到十三万两。 而且实际上郑松从葡萄牙人手里买到的这两艘淘汰军用大盖伦是一千六百吨的大家伙,即便高务实的二级巡洋舰造好,现在也比不了。 一千六百吨的货,在高务实的计划中,还要向上跨越两级:先是一千两百吨的一级巡洋舰,然后到三级战列舰才是这个吨位。 任重道远…… 郑松知道高、莫联合舰队的规模庞大,而他的水军除了这两艘佛郎机人卖给他的大船之外,其他战船不值一提,因此他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在明军准备将水军开入马江攻击他的沿河防线时,在马江河口附近的海面突然出击,希望能击沉一部分明军战舰,从而迫使明军放弃入江。 只有这样,沿江防线才能称得上一条有意义的防线,否则明军水军战船的大炮千炮齐发,什么防线都是纸糊的——他在升龙城的细作已经报告了莫茂洽投降的“真正原因”:莫茂洽就是被一艘明军战舰的舰炮一轮齐射击毁了祥符门的角楼给吓得投降的。 二月二十一,马江口外的海面上天气不算太好,天空中下起了小雨,伴随着海风,把甲板上的水手淋得浑身湿透。 幸好这是安南,天气并不冷,京华舰队的水手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大家都没把这种程度的风雨当回事,依然该干嘛干嘛。 不过海上既然有雨,就必然影响视线,即便是了望塔上的了望手,现在能够目视的距离也大大降低。幸好莫军水军对这一带的环境相当熟悉,派驻在京华各舰上的联络员兼领航员都表示不必担心,前方海道没有什么危险,不会出现莫名触礁什么的倒霉事。 由于高珗被调去掌管投诚的原莫玉麟部,而高璋掌握的京华家丁护卫团现在成了高务实的中军亲卫,因此京华舰队本次的指挥官换了人,乃是京华广州港运输舰队的领队,名叫高璟。 此人原本不是高家家丁,他是广东本地人,姓陈,名景。其父以前有一支三艘海船组成的小船队,是家中三代人才积攒出来的家当。可惜后来一次出海遭了海盗——本来一般来说,遇见海盗也只需要交点买路财就行,这是默认的规矩,可惜那支海盗当时刚被俞大猷剿了一阵,接近于走投无路的崩溃边缘,发现了这支船队之后,根本不讲规矩,直接要连人带船全部夺过来“补血”。 于是什么都没了,陈家不仅死了家主,还欠了一屁股债。 陈景本来从十三岁起就一直都陪着父亲出海的,但那一次巧得很,他去考秀才,从而错过了出海,因此逃得一名。 谁知道这一别竟是永别,父亲死了,家也败落了,秀才也没考上…… 走投无路的他想到了当时京华广州私港的招募榜,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应募,结果因为他自小出海,不仅经验丰富、海路熟悉,而且还是童生身份,直接就被选中。 不过他家欠的钱实在有些多,高达五千多两银子,现在又失了本钱,光靠正常应募的薪水,得还三十年。陈景思考了一个月,终于下定决心“卖身”。 高务实得知消息后,亲自写信给他,帮他还完了欠款,又改名高璟——王字旁的名字,在高家不是轻易赐予的,属于亲信,如高珗、高璋都是如此。 其实高小壮现在也有个大名了,叫高瑞,不过高务实叫他高小壮叫惯了,所以这个大名反而用得少。 陈景变成了高璟,并且很快在广州港脱颖而出,去年年底升为京华广州港运输队的领队——其实如果把这支船队换成军方的说法,他就是舰队总指挥。 前次高珗坐镇舰队的时候,因为身份关系,高珗自然成了指挥官,他以副手身份实际主管航行等事。而这次高珗不在,他就被高务实“扶正”,真正成了这支“联合舰队”的总指挥。 高璟很感激高务实的信重,因此也把这份差事看得十分要紧,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他听旗舰上的莫军水军领航员说前面不远就是马江口之后,立刻下令全舰队戒备。 郑松知道在马江口伏击明军舰队,高璟当然也知道马江口就是郑军能对京华舰队产生威胁或者阻拦的最后一道关口。 随着旗帜的变化,整个舰队开始行动起来,原本比较稀疏的鱼贯阵变成了谨慎迎敌的雁形阵,高璟看了,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来,了望塔上的了望手忽然朝三根桅杆,是红毛番的软帆大船!” 高璟霍然走到舰桥边缘,大声对负责传信的水手道:“叫他看清楚,有几艘三桅软帆大船!” 红毛番子的大船固然厉害,但他们的兵力一直很有限,高璟对这一点非常清楚,他家也是跑南洋出身的,又不是没到过满剌加,佛郎机人在满剌加的三桅软帆大船最多的时候都没超过二十艘,正常情况下一般也就十艘到十三艘左右,就算郑军能请动他们,数量也肯定不会多。 没过多久,了望塔上又传下消息来,说对方的三桅软帆大船一共就两艘,其余的都是硬帆小船——安南人的造船技术基本是拷贝的大明,而中国历来用硬帆,所以安南人自己的船也都是硬帆的。 高璟略微松了口气,只有两艘,那说明来的就是之前高团座提到的那两艘从佛郎机人手里买下的佛郎机战船。 船当然是厉害的,要不然佛郎机人怎么能用那么点人在南洋形成那么大的势力? 不过,海上作战虽然船只很重要,可是人的作用也一样不能忽视——安南人玩得转佛郎机人的大海船么? 高璟深吸一口气,沉稳地道:“打旗语,全舰队保持雁形阵准备接战;各舰立刻准备火药和炮弹,同时准备调转方向,随时关注旗舰旗语,预备左转!” ---------- 天天就是赶稿赶稿,差点忘记说了:中秋快乐! 第165章 马江口海战〔4更破万〕 高璟所在的旗舰,叫做“新郑号”,新郑号的船长并不是改姓的家丁,而是类似于韦希旻、沈立安他们那一类的雇佣关系,地位与一般陆上某处掌柜相当。 他叫梁三才,也是广东人,但他的身份特殊一点,他是“个体海商”出身——当然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实际上这位老兄以前的主业就是海盗。说得不好听点,这年头大明的海商百分之九十都身兼海盗,或者曾经干过海盗。 当然,大明的这种“海盗”未见得一定会去海上打劫,他们只是顶着海盗的身份做海商——这事比较复杂,没有一万字说不清,反正究其原因,都是禁海导致的,后来高拱开海之后,很多曾经的海盗摇身一变,就都成了奉公守法的海商,梁三才船长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家没什么底蕴,他只是靠个人能力当船长,自己是没有船的,于是后来人往高处走,就接受了京华的聘用,成了京华广州港运输队的一名船长。 “转向,抢风!” 随着高璟的命令,梁三才船长扯着嗓子咆哮道:“预备——起!” 水手们在掌帆长的呵斥下,一起用力地拉着转横桁索,滑轮动了,横桁发出“吱吱呀呀”的摩擦声转动起来。 “草你奶奶,再拿出点力气!你们他娘的都没吃饭吗!”说话间,横桁大大回转,所有的硬帆一起受风。梁三才一见,立即冲身边等候的三个舵手喊道:“左满舵!” “是!”舵手们一起发出雄壮的回应,紧紧地握住了长长的舵柄,那强壮的手臂上隆起一块块肌肉疙瘩。舵拨开水面,溅起的水花扑向船腹,哗哗作响。 “新郑”号开始转入迎风,所有的帆“啪啪”迎风振动起来,索具发出阵阵颤抖。船尾的水手升起一张后樯纵帆,以帮助调整船尾。船首的三角帆也飘舞了起来,慢慢地把船首带入迎风。 这一幕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但若有懂行的海上老手见了却能深切地明白,刚才那短短的一瞬间,“新郑”号所有的帆都处于逆风状态。如果其中一些帆不立即旋转角度,调整为右舷受风,船就会处于船头向风面难以调回。 而能不能精确掌握时机就至关重要,梁三才船长经验丰富,虽然他才调到这艘船上当船长不久,却已经摸透了“新郑”号的航行性能,见船首已带入迎风,当机立断地咆哮道:“拽主帆!” 这是一个拽主帆桁和后帆桁转向的传统命令,水手们齐声吆喝着,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他们转动绞车,调整转帆索,改变帆桁的方向,使帆以新的角度受风。 硬帆和软帆,算是中西方风帆时代海上技术差异最明显的部分,后世很多人认为西方赢得了大航海时代,所以软帆必然比硬帆更好,这其实是有误解的。 随便说几点,一是硬帆有帆骨支撑,强风下帆面形变小,不会因此损失太多效率。 二是硬帆可以一格一格缩帆,灵活调整帆面积,缩帆也很方便,对不同风速的适应能力强,软帆发展到后来也分格,但软帆缩帆的操作麻烦很多。 三是硬帆的多桅帆船前后各帆是通过不同的缩帆来改变总的受力中心,从而提高了空气舵效果,加强操纵性能。 四是硬帆由于有帆骨支撑帆面,在微风下也有比较好的表现。而软帆在微风无法鼓起帆面的时候效果奇差。所以硬帆的微风性能强过软帆。 五是由于有帆骨控制帆面,硬帆在迎风航行时帆面不会像软帆一样砰然拍动。尤其是放松帆索让帆“随风转向”时也不会出现帆面的振摆,在微风中也能轻易“随风转向”。 六是因为有帆骨支撑,帆面破损一般是局部性的,不需要马上修补。一般程度的破损也不会对帆的性能有太大影响,甚至后世有人认为适当的破损对于迎风性能反而有好处(流体力学理论,我也不太懂)。 七是硬帆的帆布有帆骨支撑,无应力集中,对帆布材料要求极低。 当然硬帆也不是没有缺点,其缺点,一是帆骨增加了帆的重量,限制了桅杆的高度。二是撑条的存在限制了在桅杆中部增加支索,不过纵帆本身也不能加装支索。 而软帆的优缺点则正好和硬帆相对,总的来说,软帆最大的优点就是重量较轻,其他如安全性、操纵性、简易性等方面完全不如硬帆。 这也是为何西方人靠着西式软帆赢得大航海时代,但到了后世的竞技帆船,却都改用了硬帆的根源所在——西式软帆轻便,所以能装载更多的大炮,但竞技时代不需要装炮,只需要操控简便且精准。 至于横帆纵帆的问题,西式软帆可以搞,中式硬帆一样可以搞——京华的船就搞了。 梁三才指挥的这一连串动作恰到好处,借助风力,帆桁很快就调整过来。 帆桁转到新的角度,帆背开始吃风,主桅和后桅上的帆以一个方向推动船尾。而前桅上的帆则仍然处于逆风状态,从另一个方向推动着船头,像刹车一样,确保“新郑”号在抢风转向的最后阶段保持稳定,不至于被风刮得在原地旋转。 在水手们的齐心协力下,船缓缓转进新航向,梁三才船长及时地喊道:“拽前帆!” 已成为一名“见习水手”的董南,连忙跟水手们一起跑到前甲板,将前桅帆桁调整到与中、后桅帆桁相同的角度上。 抢风转向所需要多少时间,完全取决于风浪的情况。对于西式软帆来说,令人愉快的轻风,可以在转向开始帮助船只获得速度,其过程可能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但在微风中则要花上一个小时甚至更长。最麻烦的是风暴天,甚至因为十分危险而不能抢风。一旦遇到那种情况,只能退而求其次的顺风转向。 然而中式硬帆就只怕风暴天,因为过强的风可能摧毁帆面或者桅杆,而轻风、微风的区别,在硬帆船上就没有什么差异,都可以很快搞定。 此时新郑号的主桅杆上,也随之升起了战斗旗。远远望去,只见两艘佛郎机战船顺风驶来。而新郑号旁边的“开平”号和“获嘉”号,则如离弦之箭,抢占上风向它们的左侧包抄过去。 郑氏的佛郎机战船也发现了他们,突然升帆转弯。不过这一切都晚了,不管抢风转向还是顺风转向都需要时间,而软帆船由于操作复杂,而且他们的操船水平明显比较业余,这段时间足以让打头阵的三艘京华战舰进入到火绳枪的射击范围内。 高璟没有选择远程炮战,他选择了接舷战——炮战的话,他担心对方的炮火打得更远,而且他很希望俘获对方的战船——他知道高务实一直想要搞几艘红毛番的战船研究研究。 既然如此,打沉了就不好了。(无风注:其实这年代的实心炮很难打沉木质战船,参考西班牙人这一时期和英格兰人的几次海战可以得出这一结论。) 但郑氏佛郎机战船仗着炮火优势抢先开火了! 由于距离其实已经很近,“开平”号甲板上顿时挨了两炮,烧红的实心炮弹砸到甲板上,顿时黑雾腾腾。 火炮的震荡声、船板碎裂声、绳索嗖嗖声、嘶喊声、吼叫声不绝于耳。 “左满舵!冲上去!” “开平”号成了人家的靶子,气得旗舰上的高璟大怒,下令抢攻。 一边命令掌帆长接管船只冲过去,一边招呼水手上帆桁,准备跳帮展开白刃战。 水手们组成的火枪队则一分为二站在“新郑”号的艏艉楼上,利用高度给跳帮人员提供火力支援。 “嘭!嘭!嘭!” “获嘉”号已进入了射程,全然不顾从后面赶来的郑军小船的挠痒痒炮击,穿过一连串的水柱,集中火力向左边一艘佛郎机战船开火。 一阵雷鸣般的炮击过后,那艘佛郎机战船的桅杆和帆桁断落了,将甲板上的水手纠缠在帆布和缆索里。这艘船看来比较倒霉,因为“获嘉”号没有链弹,能打断桅杆基本属于运气成分。 由于是旗舰,略显谨慎而姗姗来迟的“新郑”号,也投入进这场海上酣战,随着火枪队正的一声令下,火枪队轮流开火了,如阵雨一般地子弹和锋利的碎木片扫过甲板,到处弥漫着刺鼻的烟雾。 佛郎机战船殊死奋战,尽管甲板上血流成河,船长和舵手还是本能地操纵着船,避免碰撞——他们受到过佛郎机人短暂的培训,对于碰撞看得很重。 嗯,这可能是佛郎机人小国寡民的小家子气的表现之一,但也可能说明了西方人作战的严谨。 战斗在滚滚的浓烟中继续,五丈……三丈……两丈…… “新郑”号离那艘佛郎机战船越来越近,船的火枪队完全压制住了对方的火力,可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佛郎机战船还是不想投降。 只见一个船长模样的人,抱着受伤的胳膊,命令剩下的那几个人清理甲板,将前帆桁用铁链吊住以防被砍断,在前甲板放两箱火药,在船舵楼甲板上放一箱火药。 为了阻止梁三才他们上船,他们还手忙脚乱的在甲板涂上了一层黄油,撒上干豌豆和尖朝上的大板钉。 “为了京华!” “新郑”号是旗舰,虽然大小和其他武装运输舰一样,但水手最多,是当之无愧的主力。 兄弟战舰已经为它吸引了火力,创造了接舷战的有利条件,梁三才船长怎能让他们失望,大吼了一声“为了京华”,抓着一根缆绳,就一马当先的荡了过去。 “为了京华!”其他人在这个关键时刻自然不肯落于人后。 梁三才船长刚荡出船舷,便带着三十多个水手跳了过去。 前甲板和后甲板都有火药桶,船上的火枪队不敢开火了,干脆扔下火绳枪,一个个也跳过去加入进了白刃战。 ---------- 中秋快乐,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66章 舰队大胜 京华水手们跳帮上船了,郑军的船长命令所有尚可战斗的士兵冲上甲板。双方水手在一片喊杀声中展开了肉搏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梁三才船长往后稍稍退了一步,飞快地向两边扫了一眼,见郑军船长还在那里拼死抵抗,立马转身迎了上去。 正扶着“新郑”号舰桥上木质扶手的高璟,甚至都能看见他那把经由戚继光改进后的雁翎刀正闪着寒光。 当郑军船长转过身时,梁三才迅速挺起了雁翎刀,用力地刺了出去,紧接着又刺了第二刀,这两次攻击非常迅猛有力,但从他拿刀不砍而喜欢刺来看,这把高家的制式武器对他来说似乎不是特别顺手。 但他的攻势依然凌厉,高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雁翎刀刀尖刺进那个人的背部,甚至仿佛听见了刀尖和肋骨相撞时发出的声音。 那个在安南人中完全称得上魁梧的船长惨叫起来,声音非常恐怖,然后跌跌撞撞地倒在甲板上。接着他又大叫一声爬了起来,疯狂而绝望地掐住了梁三才的喉咙和胳膊。 接下来的打斗尽管看上去惊心动魄,但大家都卯足了劲拼杀,反而很少有人大叫大喊,除了重重地喘气声和凌乱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梁三才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体力和经验达到完美均衡的年纪,他精巧却毫不花哨地从敌人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把袖子从肩膀到手腕部分都给连带着撕了下来,这让他很是愤怒,残忍地举起雁翎刀,向那些还没断气的敌人,一刀又以刀,或砍或刺,毫不留情,以至于鲜血很快溅了他满身。 接下来的战斗一边倒,见“新郑”号已成功跳帮,大批水手登上了敌舰,“开平”号和“获嘉”号也在对另一艘佛郎机战船凶猛靠近,看他们的打法,实在不像高务实建设作战舰队的思路——远程炮战流。 这是典型的中国沿海历代海盗的战斗风格:四面包抄,跳帮白刃,而目标则是俘获一切! 郑松为他的不懂海军付出了代价:他只知道佛郎机大船虽大,但因为风帆巨大,所以航速很快,却不知道当战斗处于近海、风力不强的时候,这种优势是很难发挥出来的。 在这样的海况下,中式硬帆由于对轻风、微风的利用率更高,而且操控简单快捷,反而更加快速灵活。 而郑松所希望的,让两艘佛郎机大盖伦远程炮火打击、边打便撤的“放风筝”,实际上根本没法操作,不仅是速度上不来,而且京华舰队的数量优势太大了,当新郑号、开平号和获嘉号缠住他们,其余的战舰便很快完成包抄并围了过来,跟着参加跳帮战。 蚁多咬死象,何况不是蚁? 这更像是一个大狼群咬住了两头落单的狮子,任这两头狮子个体实力强大,却也顾头不顾腚,很快便陷入了狼群的汪洋大海。 高家的武装运输舰包打了两艘佛郎机大盖伦,胡老板和李老板他们的那些炮火更少的改装型运输船则对郑家的剩下战船发动攻击。 可笑的是,郑家水师的中流砥柱就是两条大盖伦,其余的战船说是战船,其实比胡老板他们的运输船还有所不如,加上现在郑家水师的两艘主力陷入苦战,眼看着就要完蛋了,这些历来被莫朝水师压着打的家伙哪里还有抵抗的勇气,纷纷调转船头准备跑路。 然而莫朝水师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更清楚这些郑军水师的尿性,早就绕过去围堵在后方了。不多时,走投无路的郑军水师开始一艘艘挂出白旗。 而随着两艘佛郎机大盖伦船上的拼杀声渐渐消失,马江口海战随之完美落幕。 京华舰队以战死一百一十七人,负伤二百零四人的代价,一舰未沉地击败——或者说全歼了郑钧水师! 他们击沉或撞沉了郑军小型战船十三艘,俘获三十九艘,但最大的战果却是俘获了船体基本无伤的两艘佛郎机大盖伦战船! 其实这两艘大盖伦船,是这个时期盖伦船大型化的试验品中的一部分,后来英国海军就嫌这种大盖伦操控差,续航能力虽然不错,但整体航速不够快——远航大风还凑合,但哪有一直吹大风的——于是英国佬又开始建造新型盖伦船,尺寸又缩小了回去。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高务实一直希望搞到西方此时的主力战舰,主要是用于研究西式战船的优势方面,然后用以强化和改进自家的战船设计,倒不是说非西洋船不用。 他一贯的看法都是:西方赢得大航海时代,其实关键并不一定在于船,而在于开拓的精神。 穷则变,变则通。 西方人大航海的内因,主要是由于奥斯曼帝国的崛起,堵塞了传统的中西方商路,所以不得不找新的航路与东方联系,由此才有大航海的出现。而后随着大航海运动带来的巨大利益,开始自然而然地改进船型、升级换代。 实际上,软帆船的劣势是明摆着的,其对全球航线的适应性虽然还算不错,但具体到中国沿海,尤其是南中国海等区域,肯定不如中式硬帆船。高务实想要搞西方风帆战舰,无非是出于取长补短考虑。 当然,不管怎么说,高璟此战完美战胜敌军并且俘获这样两艘巨无霸级别的大盖伦,一场大功是少不了的了。 放下心来的高璟喜得没法崩住假装严肃的脸,在吩咐随舰的郎中赶紧医治伤员之后,就开始清点战果,然后派出蜈蚣快船立刻回去向老爷报捷贺喜,同时空出几条船把伤员运回去治疗休养,自己则再次整编舰队,进入马江口,顺马江而上。 他的主要任务毕竟是去攻击郑军的马江防线,击败郑军水军的伏击舰队反倒只是捎带的事。不过现在既然郑军水师已经全军覆没,马江防线其实已经只是纸面上的玩意儿了——江面打靶而已,这上千门炮一顿乱轰,我管你什么防线? 虽说没有开花弹,但这样多的大炮,打实心弹也不是陆上部队扛得住的啊,就算没炸死,心态也要崩溃了。 随着近乎是遮蔽江面的京华舰队出现在马江下游,马江防线的探马魂飞魄散地把消息赶紧传达给了防线主将阮有僚。 阮有僚听完身形一晃,他知道完了。 水师完了,马江防线也完了,甚至清化城……恐怕也完了。 稍稍沉默了一下,稳住心神的阮有僚长叹一声,下令道:“传我将令,全军后撤五里,如果敌军登岸,再上前……不对,等敌军登岸人数达到我方当前各部的一半,再立刻冲上去,与敌军步兵缠斗起来,不要给敌军水师船队开炮轰击的机会!” 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 其实他的这个命令算是考虑得很周全了,京华舰队的火炮固然比陆上强大得多,射程也更远,但也没有能力打出五里开外。而他同时命令等明军登陆部队超过己方一半时在快速上前缠斗,也迫使舰队无法开火——总不能无差别炮轰吧? ---------- 感谢书友“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167章 十万雄师过马江 马江北岸,明莫联军中军大营。 高务实连续接到一喜一忧两条战报。第一条当然是马江口海战大胜,俘获两条葡萄牙人制造的军用大盖伦战船,这是“一喜”。 但第二条消息就不是那么好了,高璟在进入马江口后不久马上发现水文情况不对,暂停了舰队溯游而上,并且退出马江口,派人联络中军。 什么水文情况?江窄、水浅。 根据高璟汇报,这条马江虽然号称是江,但河道狭窄,大部分只有“不到百丈”宽,个别江段甚至只有“三十丈”宽,而江底是沙质土壤,不仅多有浅滩,江水也浑浊多沙,对海船而言比较不适航。 更重要的是现在水浅——据随行的莫军水师领航员表示,马江的流量十分多变,在夏季时可以走大船,但现在还在三月左右的春季,水流不够,看来只能走一些中小型船只了。 至于为什么这个问题直到高璟进了马江口才发现,则是因为莫军水军没有大型海船,按照他们的思维,春季的马江是可以通航的…… 所以高璟现在派人来主要是请高务实拿主意,是全舰队放弃进入马江,还是让京华的主力舰队武装运输舰放弃入江,改由那些载炮民船和莫军水师入江作战。 全舰队放弃是不可能的,否则这场仗就成了一场硬碰硬的渡江作战,麻烦比较大。高务实稍稍犹豫,就下令采取第二种办法:主力舰队在马江口徘徊等待,随行而来的载炮商船和莫军水师入江配合作战。 两个时辰后,一支以中小型船只为主的舰队进入了马江口,高璟留下京华的主力舰队在马江口徘徊,以梁三才船长暂时指挥,自己则上了胡老板的载炮商船“兴隆”号,用以充当临时旗舰指挥作战。 对于高璟而言,这次作战虽然没有大海船,但这些中小型船只也勉强够用,虽然从船载火炮的数目而言少了一大半,但依然能集中起六百多门大小火炮。 搞笑的是,这六百多门大小火炮里,莫军水师居然只有一百多门,其余近五百门炮都是大明的这批奉公守法好海商们拥有的。 你们不去做海盗还真是浪费了,或许老爷之前偶尔提到过的红毛番子老家,那种“私掠船”很适合你们来干。 他这个想法真的不是胡思乱想,大名鼎鼎的德雷克船长,其做为海盗时的座舰金鹿号(GoldenHd)就只不过是一艘约300吨的小型盖伦船,但并没有妨碍他名扬欧罗巴。 胡老板这艘船,好歹也是一千料的商船,算起来就是500吨了,比德雷克的本钱还厚实不少呢。 况且胡老板这艘船上还有12门炮。 未时二刻(约下午2点),最后与高务实联系过之后的舰队发动了进攻。 不过这次进攻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出现,马江西面的郑军早在看见舰队出现之后就直接放弃了沿江阵地往后撤退,要不是留下了少量的哨探用以观察敌情,现在沿江防线上根本就没有人了。 这个情况高璟已经得到了莫军哨船的通报,不过由于老爷有过交代,要他不管对面退不退,都要炮击至少两轮,所以他也不打算给高务实省钱,指挥舰队各就各位,然后就是两轮猛轰。 千炮齐鸣没搞成,几百门炮的威力倒也不算太差,看着滩头阵地仿佛被大炮犁了一遍的郑军,在几里地后惊掉了无数个下巴——他娘的这仗还能打?头再铁也顶不住炮弹啊! 高务实的效果达成了。 他不仅仅是要震慑郑军,还要震慑已经投诚他的莫军。现在,没有主力舰队在的这支“辅助舰队”都打出这样的效果,火炮更多更大的主力舰队如果来一轮齐射,那是个什么概念? 红河可比马江宽阔多了,如果京华的主力舰队朝升龙城来这么一波,几百年的国都只怕一下午就只剩废墟了吧? 已经抵近马江对岸指挥的高务实这次也不必担心自己的战术指挥水平不靠谱了,心满意足地下令:“诸将听令,发动渡江战役!” 一众被火炮激起了血勇的将领大吼:“得令!” 激动得一脸潮红的将领们中间,甚至还有包括黄芷汀在内的三位女土司。 部分没有火炮的莫军战舰以及只有两门炮的大明商船们已经摇身一变改充运输船,开始在载炮商船的炮火掩护下发动渡江作战。 千帆竞渡,百舸争流。 尤其是,现在对方根本没有抵抗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在本部将领的指挥下争先恐后地上船,准备过去抢功劳啊! 高务实的家丁们暂时还不必上前,狼兵们则已经在大明商船们的运载下渡江,而那些投诚的莫军,则还有一部分需要靠搜罗过来的一些民船甚至小舢板划过去,总之现在对方没有反抗之力,尽情往马江对岸打就是了。 申时一刻,前军抵达滩头,按照高务实的计划巩固滩头阵地。 此时郑军已经在上级将校嘶声力竭地呼喝下渐渐稳住了心神,然后孤注一掷地扑了上来。 黄芷汀所部的思明府狼兵由于待遇最好,得到大明商船的运载,是最先到达的一批明军,此时见郑军竟敢上前,这些狼兵两眼发光,真像是饿狼一般,嗷嗷叫着就冲了上去迎敌。 他们得到过黄芷汀传下的赏令:本次作战的赏格提高一半! 来自大明的广西狼兵第一次与郑军交上了手。 他们这些普通狼兵可不知道郑军在前段时间把莫军打了个大败亏输,他们只知道现在自己是“大明天兵”,而对方不过是“荒野蛮夷”,心理优势明显。尤其是惦记着难得的高赏格,脑子里除了杀人之外,就是提醒自己千万记得砍首级,其他的么……不重要。 管你是莫军还是郑军,反正都是安南兵,安南兵的脑袋现在居然还越来越值钱了,太好了,这波能不能发达,就看你们的脑袋够不够老子砍了! 狼兵们的特点是他们的编制都是按照地域划分的,身边的战友几乎个个都是出自同一个地区甚至同一个村落,全都是配合默契的老朋友,根本也不需要太多的指挥,自发的三五成群就冲了上去。 郑军前段时间压着莫军一顿好打,都已经习惯了对面望风而逃,现在碰到一支把自己当菜的军队,一时间竟然有些错愕,但他们马上也怒了,挺起各种武器就迎了上来。 然而这些生长在平原地带的郑军,论真实战斗力哪里是广西大山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狼兵的对手?上去稍稍打了一会儿就发现不对劲——为啥死的大多都是自家人? 当先一名郑军将领骑着矮脚马往前冲杀呼号,冷不丁听见一个声音吼道:“哪里来的狗东西,也配骑马?给老子滚下来!” 他下意识转头望去,就看见一个虽然并不算高大,但全身上下每一寸看起来都充满爆发力的明军将领拧步上前,手中一柄竹制短矛已经猛然朝他飞掷过来。 那郑军将领大吃一惊,却已来不及躲闪,眼睁睁看着那短矛直接将他从胸腹结合之处扎入、洞穿。 一声惨叫,郑军将领仰头便倒,摔下马去。 黄虎冷哼一声,转头大喝:“思明府各部,向我靠拢,老子要去破了对方中军!” ---------- 感谢书友“巢先华”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68章 战象VS大炮 黄虎并非骑将,而是典型的广西狼兵兵王式的步将,但他在桂南狼兵之中威望很高,一声呼号之下万人景从,思明府、思明州的狼兵都开始向他汇聚。 黄虎并不等全部人靠拢,当身边汇聚了大概两千人马之后,便开始大吼着让这批人马整队——抢滩登陆的问题就在于大伙儿在上船、下船及抢滩的过程中容易跑散编制,所以眼下阵线稍稍稳固,经验丰富的他立刻抓紧时机整队。 说抓紧时间真的是抓紧时间,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到,黄虎就初步完成了队伍编成,还临时微调了一番指挥序列(有些单位缺员),然后立刻带着这批人向前进发。 攻击是最好的防守,黄虎也许没听过这句话,但一定是从多年的战争经验中得出了这个结论的,他知道刚才郑军这一波进攻虽然因为主将被杀而被击退,但那员将来看起来级别恐怕也不会太高,现在这一段进攻失败了,对方肯定会有所调整,马上就会重振旗鼓再杀过来。 毕竟,放明军大军登陆,郑军基本上就只能困守清化孤城了。 所以现在得抢时间,坐等对方进攻素来不是狼兵们的习惯,冲过去收人头才是他们的爱好,因此黄虎的举动让这批黄芷汀的嫡系精锐十分兴奋,两千人马汇聚成一个拳头,向当面郑军狠狠地砸了过去。 当面郑军果然在重新组织,准备再冲杀回来,同时他们还往后方召唤了援兵。 约莫三千人的郑军部队刚刚集结,黄虎带领的狼兵杀到了。 这不是开战之前的两军对垒,也来不及搞什么弓箭手远程覆盖射击然后再步兵向前,眼下的狼兵全是一群饿狼,逮着敌人就是冲杀。 当然,狼兵们习惯性的一轮标枪还是免不了。 不得不说,这些狼兵虽然不像高务实选家丁那样还要求身高,但他们的力气着实不小,在向前奔跑中投出手中的标枪,估计平均距离得超过三十丈——这离后世的标枪世界纪录也就差三丈左右了,但却是他们的平均水平。 郑军的兵器五花八门,其中也有标枪手,但并不像狼兵们一样喜欢集中使用——其实狼兵们以前比较喜欢小规模集中使用,但后来高务实给了黄芷汀建议,黄芷汀便让黄虎去试验了一番,以单个百户为小编制,组成五六个百户规模的标枪齐投,一次齐投为一波,分为三波交叠轮流投掷。 这个战术显然是由火枪三段击改造过来的,放在一般的明军部队十有八九不好使,因为这些人相当于顶着对方的弓矢乃至火枪齐射的威胁冲过去投标枪,没有惊人的胆魄是肯定不行的。 但是狼兵们有这样的胆气,这些人早就被土司们灌输了太多外人难以理解的古怪尊卑观和价值观,就如同某些宗教洗脑差不多。 对他们而言,冲过去几轮标枪,敌人就得崩溃,万一侥幸没崩,那就来第二招,直接上前让他们尝尝竹矛阵。后世有人认为戚继光的鸳鸯阵最初的构想,就来自于那些同乡狼兵们自发组成的“三五成群互相配合”,虽然未见得一定是真的,但至少说明了狼兵们的竹矛阵威力巨大。 黄虎打仗也是经验型选手,眼见得对方也即将完成重组,二话不说就下令赶紧先来个标枪三段投。狼兵们执行土司命令的纪律性不必多说,四个百户队伍一轮,三段标枪过去郑军已是人仰马翻。 不少离得近的倒霉蛋甚至被标枪的惯性钉死在地上,一些侥幸未死的更是惨叫一片,凄凉无比。 这种穿刺性的伤害,但凡伤到稍微要害一点的部位,在这个时代就基本没得救,而且由于竹杆不算很细,就算贯穿大腿、胳膊什么的,也容易导致血管断裂……战场之上,这也是没救。 三段投过后,当面郑军直接减员了四百多人,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伤亡惨重,但黄虎余势未竭,投完一根标枪的狼兵退后稍稍歇息(因为要助跑加全力投掷),剩余没有参与三段投的大约八百狼兵已经组成竹矛阵冲上前去了。 竹矛阵与鸳鸯阵的确有一点相似,它并不一定要站在原地老老实实列阵、缓步上前逼近,而是可以直接往前冲杀——实际上这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步兵班进攻战术”,讲究的是小规模配合作战。 高务实理解其中的道理,但是不太懂具体的训练和指挥,而黄虎则正好相反,他未必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但绝对精于应用。 这八百狼兵实际上就等于分散成了八十个“步兵班”,每个步兵班有一个小旗,相当于班长,由他选择敌人,然后全“班”在他的指挥下配合作战。 一轮冲杀,当面郑军就崩溃了,实际上他们被这轮竹矛阵杀死的人只有不超过两百人,还不如之前的标枪三段投,然而敌人杀到眼前的感觉,和面对远程投掷的感觉是不同的。 这批狼兵不仅配合默契,十个人犹如一个人,而且这些家伙满脸都是狂热和兴奋,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残忍,郑军被他们抵近一阵冲杀,几乎全是在挨宰,各种反抗简直没有给对方造成伤害。 这还打个屁!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丢了手里的兵器大叫着转身就跑,反正一瞬间就演变成上千郑军齐齐丢了武器转身逃跑,不少人还一边跑一边脱下身上的半身罩甲,以便轻装逃跑。 这支三千人的郑军,就此彻底崩溃了。 这边黄虎击溃当面郑军,更多的狼兵从后方和四面八方靠拢过来,黄虎趁机再次集中整编,以尽快形成更大的战斗力。 而他当面郑军的崩溃,惹恼了在后方一些观战的郑军沿江防线主将阮有僚,阮有僚大怒之下调集人马,亲自出战。 这一次随他出战的不仅有他的三千精锐嫡系,还带了二十头阮潢当初送来的战象。 黄虎一边整队,一边也没有忘记观察前方的局势,那些战象过于高大,老远就被黄虎发现了。 广西过去也是有大象的——大明甚至在广西设置了一个驯象卫,就属于南宁府管辖,在南宁以东的横州——所以黄虎对战象并不是很陌生。 不过广西的象已经越来越少了,驯象卫实际上早已只剩个空壳,拢共也不知道能不能凑个马戏团出来,用来打仗已经完全是扯淡,他们现在就是个拥有几头吉祥物的屯田兵。 但这对黄虎而言就够了,他知道对付这些战象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他没有料到会碰上战象,所以手头缺乏准备——对于打起仗来胆大包天的狼兵来说,对付战象不必搞什么火攻,只要有加长型的竹矛就行,一群狼兵围过去,对着战象的眼睛乱戳,只要能戳瞎一只眼睛,战象就会发狂。 眼睛之外的部分没有什么攻击的必要,虽然加了铁矛头的竹矛还是能刺进战象的身体,但其实战象动起来的时候,拿竹矛戳进去是很危险的,因为容易被带得飞起来,然后会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况且战象皮粗肉厚,这点皮外伤对它们而言并不致命,真正致命且有效的攻击部位就是眼睛。战象的眼睛被刺瞎有很大概率会发狂,但它们毕竟是智慧生物,知道它们面前戳瞎它们眼睛的敌人得罪不起,因此一般会转身逃跑——这就会导致它们把自家阵容完全冲垮。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他没有加长的竹矛,普通的竹矛倒是也可以去戳,但那个危险性就高了十倍不止——被这种巨兽猛撞一下,任你平时体状如牛,也就是个死。 黄虎脑子里疯狂的转动起来,他想到一个办法,立刻大声呼喊,把平时投矛最准的狼兵召集起来——没错,他打算用投矛的方法刺瞎战象的眼睛! 不过他这个办法没有来得及实施,高璋从后面匆匆赶来了。 随着高璋一起而来的,是高务实此战嫡系中的嫡系,他的家丁护卫团。 同时过来的,除了几千杆隆庆二式火枪之外,还有炮。 高璋听黄虎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战况,又告诉他战象的威胁之后,果断下令布置炮兵——如同高务实一直强调的那样,炮兵要集中使用! 由于大型的三号佛郎机炮还没有运过河,高璋把一百二十门相对小型的虎蹲炮摆在了阵前,一切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 阮有僚亲自指挥的精兵裹挟着二十头战象已经杀到一里地外。 黄虎悄悄给麾下的标枪手们打了个眼色,意思是万一高家家丁搞不定这些战象,他们还是要出击,刚才临时被他安排为这一轮“猎象标枪手”指挥的百户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高璋没有注意黄虎那边,而是在仔细地观察距离,当战象马上接近他让炮兵们定位的百丈距离时,猛然大喝一声:“点火!放炮!” “呲……砰!” “呲……砰!” …… 一百二十门戚继光最喜欢带着作战的虎蹲炮齐齐发出怒吼,全部的弹丸都朝着百丈之外砸去。 人仰马翻——不,人仰象翻。有三头倒霉的战象被火炮直接击中,其中一头被一炮打爆了脑袋,炸开一团血花碎骨,轰然倒地,还顺带压死了两名郑军。 另外两头一头被砸中背部,当然炮毙,坐在它背上的驯象员尸骨无存。 最后一头运气稍好,由于角度的缘故,被轰断了一条后腿,也是轰然倒地,把背上驯象员扔到几丈之外。战象发出汽笛一般的惨痛嘶鸣,一下子导致其他的战象也不稳了,纷纷焦躁起来,左右挣扎,任凭驯象员怎么催促,就是不肯上前。 象,其实是一种胆小的素食动物。 畏火,畏巨响。 ---------- 感谢书友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169章 十万大军围清化〔4更破万〕 使用战象作战,原本被阮有僚当成一个杀手锏,想不到却成了致命伤。 三头战象或死或伤,其余战象被那头受伤的战象惨叫得心惊胆战,加上刚才的一轮炮击,连续不断的巨响更是让战象畏惧万分,止步不前。 而随着第二轮炮击的发动,战象们顿时崩溃,纷纷疯狂乱动,把背上的驯象员颠了下来,转头就跑,将这支郑军精锐的阵势践踏得不成样子,还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其实阮有僚选择在火器化程度在东亚首屈一指的明军面前动用战象,本来就是一桩蠢事,更何况高务实的家丁护卫团比普通明军的火器化程度更高了许多。 在冷兵器的战争史上,古人喜欢驯化一些动物用于作战和后勤运输,其中最常见的当然是战马和负责后勤运输的骆驼、牛等牲畜,但在古代印度河以及东南亚的一些地区,这里的人们由于没有好马,则更喜欢驯化大象进行参战,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生长在信息大爆炸时代的高务实当然是很清楚的。 他甚至还知道因为印度河流域自古盛产大象,古印度人才是最早驯化大象作战的民族。早在公元前四世纪亚历山大东征时期,波斯王大流士的军队中就有来自印度的象兵,并且曾给亚历山大的军队造成了很大的恐慌。 后来在亚历山大灭亡波斯帝国之后,亚历山大军队中也拥有了大象,犍陀罗国王曾献给亚历山大30头大象,但是亚历山大在仔细了解了大象的习性之后,并没有把它们送上战场,而是主要负责后勤运输。 按理说战象高大威武,出现在战场,本身就能给敌方军队造成很大震撼,因此到了中世纪,很多民族都开始驯服大象作战,并且在战场上中发挥了很大作用,但是高务实知道,这个局面到了十四世纪末帖木儿入侵印度的时候就改变看,因为象兵的一个致命弱点暴露了出来。 当时在十四世纪末期,印度的德里苏丹国拥有很多象兵,而在当时的中亚,瘸子帖木儿早已对印度的财富望眼欲穿,然而他的很多大臣们都劝他不要攻打印度,因为德里苏丹国的象兵在当时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存在。 帖木儿后来甚至想跟刚刚建立的大明过过招,怎么把德里苏丹国放在眼里?所以他不听劝阻,毅然入侵印度。一开始,他在和德里苏丹国军队的首战就尝到了象兵的厉害,他的军队被马哈茂德率领的120只战象击败。 帖木儿非常苦恼,不得不开始找寻击败象兵的方法。 后来帖木儿不知道在哪打听到大象十分胆小的消息:大象虽然身躯庞大,但是胆子却很小,非常害怕巨大的响声以及火,大象一但遇到这些东西必然会受惊惧战。 帖木儿在发现战象的这个弱点之后,便命士兵在骆驼上堆满干草和树枝,然后点燃之后驱赶骆驼冲向德里苏丹的战象,结果那些战象在看到火焰之后纷纷受惊,对自己的士兵开始踩踏,帖木儿成功取得了胜利。 再后来,波斯的纳迪尔沙入侵印度的时候,也采用了帖木儿的这个做法,同样成功击溃了战象。 炮火炮火,既有巨大的声响,还有放炮时的火光,战象岂能不怕?高务实既然知道东南亚地区可能有象兵,又怎么会不把这点情况告诉高璋? 其实如果史载属实,最早发现象性胆小的倒是中国人,早在南北朝时期,宋文帝讨伐林邑国的时候,便命令士兵制作很多酷似狮子的模型放在阵前,让林邑国的战象因惧怕狮子而纷纷溃退。 高璋对于自家老爷的博学一贯是钦佩的,对于他说火炮能吓退战象也深信不疑,而现在的实战结果也证明老爷果然学究天人,居然连这种“南蛮之地”的战象都有这么简单有效的应对之法,简直……高璋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反正就是牛逼。 黄虎在旁边目瞪口呆了一阵,心里暗啐一口:叼那黑,有钱就是了不起!这法子怕不是给高按台量身定做的?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老子就算知道了,可他妈也得有炮才好说话啊!这不行,得找个时间跟大小姐说一说,她跟高按台……嗯,总之应该能搞到炮,必须得来几炮才行……呃不是,必须得来几门炮才行。 想归想,抢功劳黄虎却不客气,仗着高璋所部家丁护卫团都是火枪兵和炮兵,讲究阵容齐整,不方便凶猛上前冲杀。在郑军象兵发狂、把自家阵势冲得一塌糊涂之时,黄虎果断大喝一声:“思明狼兵,跟着老子冲!首级就在前面,能不能拿到重赏,全看你们自己!杀!杀!杀!” “杀!杀!杀!” “杀啊!” 看着猛虎下山一般的狼兵,以下山抢钱之势猛然冲出,这下轮到高璋目瞪口呆了。 他摸了摸突然感觉凉飕飕的脖子,喃喃道:“这他娘的……幸好这些狼兵都是友军。” 而他麾下一名部下紧张道:“营座,咱们是不是也赶紧上去,要不然这功劳怎么算?咱们也不能白打一场,没点赏钱弟兄们可也高兴不起来啊。” 高璋摆摆手:“抢钱咱们看来是抢不过狼兵的了,不过赏钱你倒是不必担心,咱们老爷又不是用首级论军功的,他的习惯你不知道?集体功懂吗?对面战象崩溃这个功劳,咱们已经到手了——肉都吃了,总得给人留点汤不是?再说,咱们毕竟是老爷的家丁,他是不会少了咱们的功劳的,老爷什么时候小气过?” 那下属想了想,觉得倒也是这个道理,也便心安理得地让准备火药。这场仗虽然看来得胜在即,可就算赢了城外的战斗,清化城总还是需要他们的火炮发威的。 而此时,由于大军渡河已经基本完成,高务实也坐了胡老板的“兴隆”号从马江东岸赶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上游传来的消息:岑凌所部也已经按时发起攻击,目前攻势基本顺利,如无意外的话,预计明天上午就能赶到清化城下与高务实的主力会师。 十万大军围清化的清化攻城战马上就要打响了。 ---------- 感谢书友“阿拉雷勇”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70章 这就是大胜 清化城的地理情况,大致是东临马江,而高务实是在清化城北部渡江,接下来自然是向西面包抄围城,对此他只需要下令即可。 本来在他看来,郑军老巢就是清化,如果丢了清化,再往南逃也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但他小看了人的求生欲望,郑军在阮有僚崩溃之后居然立刻选择了弃城逃跑。 由于高务实麾下有马,家丁护卫团的夜不收承担了大多数的探马任务,根据他们报告,随行的郑军还有三万左右。 高务实麾下无论是各土司,还是莫军投诚的将领,纷纷劝他立刻发兵追击,但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却否决了这些建议。 他命麾下各部以清化城为中心展开清剿,先将郑军留下的原沿江防线败兵全部消灭,再做其他打算。 不过消灭不等于不要俘虏全部杀掉,愿意投降的郑军依然按照原先的办法接受投降,只要收缴兵器盔甲,然后集中看管起来就行。 高务实倒不是什么觉得杀俘不祥,而是他一贯把人看做战略资源,郑军在渡江战役中的硬性损失最多也就一万人,这意味着还有三万左右的败兵可以抓俘虏,俘虏可是很好的劳动力资源,就算不让他们打仗了,也还有很多的用处,杀了岂不是浪费? 别的不说,到时候河静铁矿不要人挖了? 虽说高务实心里现在已经把南部安南当成他南洋扩张的第一个跳板,也不是不可以趁着大明北方即将进入小冰河时期的机会,从北方搞移民。但是北方移民要适应安南的天气不说,而且这样万里迢迢移民到“藩属国”,国内会不会有什么变故,那还不好说。 因此,利用安南本地劳动力,至少是过渡期的最佳选择。 当然他肯定知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所以南逃的郑军也不是不追,只是得先花几天时间把清化安靖下来。 毕竟他现在不是搞流寇作战,后方的稳固是一定要确保的,十万大军要是后路出现问题,那就不是闹着玩了。 他的作战思想其实比较一下,跟曾国藩很像:深知自己不是什么军事奇才,不考虑打什么“神仙仗”,就老老实实“结硬寨,打呆仗”,反正自己的长处是“内政建设”,只要把仗打成这种呆仗,反而就能稳赢——至少不输! 曾国藩被人看做为官之人的典范,高务实当年做秘书的时候,也是很仔细研究过他的,虽然当时主要的方向是研究他的为人处世之道,不过对于他的军略,也免不了会看进去一些,后来莫名其妙的穿越了之后,高务实就把曾国藩打仗的风格定为了自己将来可能打仗时的指挥风格。 曾国藩的所谓“结硬寨,打呆仗”。具体而言,就是不论和谁打仗,去了城池外先勘察地形,选好扎营地,挖壕沟、扎花篱,把自己与敌方隔离开来。 勘察地形一般找背山靠水之地,既可以防止偷袭,也可以保障饮水供给,当然也得给自己留下退路。 壕沟一般深一尺,是用来防止对方步兵的,挖壕沟的土也要搬到较远的地方,避免敌人用挖出来的土回填壕沟。花篱,不仅要高,而且有两三层之多,是用来防止对方骑兵攻击的。 如此,曾国藩的硬寨就结成了。 这样的寨子一旦结成,在冷兵器+火枪+少量红衣大炮的时代,既可以防止偷袭,也可以防止骑兵冲锋,注定要把敌方给困死的。 当然,世界上没有傻到坐以待毙的敌人,即便有,也不要去指望敌人蠢。所以敌人一定会骚扰、进攻,避免这个包围圈形成。 此时,曾国藩“结硬寨”的战略优势就显现出来了。他手下的湘军,根本不和你恋战,敌人来袭,一排子火枪就打退了;只要敌人一退,湘军就开始挖壕沟。 如此循环一段时日,壕沟挖好后,湘军干脆直接窝到寨子里不出来了。 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湘军因为有了“硬寨”,进可攻、退可守,已立于不败之地。处在不败之地,又不急于求成和进攻,重在防守,手下湘军每次打仗死亡率就会很低,打胜仗的士气就会很高。 而敌方因为被围困,无法得到外部物资补给,每天都在消耗粮食、弹药和士兵,是无法打赢持久战的。 依托挖沟扎篱“结硬寨”,非到万不得已不进攻,只守着,把敌方围困至弹尽粮绝,就是所谓的“打呆仗”。基本上,一旦被湘军围困住,最终的结果都是弹尽粮绝、人心涣散、乖乖投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这种打法正适合高务实这样,自认指挥能力一般,但长于后勤补给运作,可以保证充足的物力用于围困敌人的指挥官。 本来他在清化城下就是打算打呆仗的,但郑军南逃,让他这个计划落了空。 大举追击?目前的情况下看起来不是不行,但高务实对于打仗谨慎得近乎保守,所谓“为虑胜,先虑败”,万一对方设伏呢? 自己不就成了追着弃守洛阳的董卓而去,却被李儒的伏兵打了个全军覆没的曹阿瞒? 虽说自己现在看起来军容鼎盛,可是要知道,这里面一半人是之前的莫军啊。 这种人,跟着高务实的所谓“大明天兵”打顺风仗是没有问题的,也不敢有什么异心,但是万一的万一,“大明天兵”居然吃了败仗,那他们跑起来只怕比狼兵还快! 何况狼兵的另一半主力还在岑凌那里呢,要明天才能赶到清化,现在如果追击郑军,主力只有黄芷汀部,这个危险高务实一点都不想冒。 必胜的局面,有什么好着急的?郑军丢了清化,肯定士气低落,更南边的顺化和广南又在首鼠两端的阮潢手里,现在肯定不会支持郑松,郑松就算南逃,手里也只有一个乂安——这我还能让他翻起浪花来? 所以不着急,稳稳当当的打呆仗,慢慢推过去就行了。 曾国藩的指挥乏善可陈,但谁能否认他是平定太平天国第一功? 谁都想付出最少、收获最多,谁都喜欢暴富、坐地官升三级。可是这种好事,有固然好,但没有也不必气馁。大多数人还是需要通过持久的努力,通过每次努力积累下的微小优势,获取经验、技巧和能量,才能让能力晋级、让财富增加、让权力得到巩固和提升的。 毕其功于一役固然好,但保持每一战都占据优势,不怕这优势有多小,注重积累,积小胜为大胜,也能笑到最后。 况且,这次清化之战怎么说也不算小胜了——渡江作战打掉的敌军,估计各处相加也能有个万把人,清剿残敌估计能搞定两万以上到三万,还赶走了郑松,拿下了贼巢清化城。 这怎么会是小胜呢?郑松经此一役,丢了老巢,丢了至少一半的军队,实际掌控的地盘只剩下一个乂安,南边的阮潢听说之后也肯定会更加畏惧……这是大胜啊,大捷啊! 高务实一声令下,大军谨慎进城,同时自己已经开始想着怎么上疏朝廷了。 拿下清化可不是拿下升龙,升龙理论上本来就是“大明疆土”。而清化,则是黎朝开国皇帝黎利的老家,黎利是谁?他是靠着蓝山起义,最终把大明逼得不能不退出安南的罪魁祸首! 大明在后世被称为“刚明”,大明的复仇观是什么?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暴打后黎朝逆臣,夺取黎利的老家,这样的大功,高务实要不借此谋点好处,他还是高务实吗? 第171章 文治才是我的专业 清化城虽然是黎利的老家,又是眼下后黎朝的老巢,但这座城市并不算大,最多也就两个新郑县的大小。 高务实大军进城之前,先以广西巡按御史身份晓谕岑黄两部狼兵及莫朝投诚之军,表示军功之赏会由他算清拨给,入城不得擅自抢掠。 岑黄两家土司也约束众狼兵,说清化与外清化可能是他们两家的酬功之地,抢掠者视同抢掠土司,然后拿出高务实此前赏给他们的银子先赏赐给狼兵,稳住军心。 莫军的底层士兵对此有些不高兴,认为郑氏是其大敌,如今既然溃败,正要把旧仇好好算一算。然而莫军高层对此颇为赞成,莫玉麟与阮倦两员大将都表示:高公欲为黄尚书,此安南万世之福。 莫玉麟和阮倦提到的“黄尚书”,乃是当年永乐朝时大明的交趾布政使兼按察使黄福。 黄福在交趾期间,除了尽力做好“编民籍,定赋税,兴学校,置官师”及各项日常行政工作外,还曾“数召父老宣谕德意,戒属吏毋苛扰”,特别是对一些仗势扰民引起地方混乱的权势人物进行了坚决的抵制和斗争。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与宦官马骐的斗争。 永乐十五年,中官马骐以镇守和监军的名义到交趾,“大索境内珍宝,人情骚动”。他规定交趾每年必须岁贡扇万柄,翠羽万只,又借机抢掠,抢夺民间珍宝、古玩,史载“淇暴而残,交人苦之,三年问判者四五起”。 由于马骐激变,交趾局势一时又变得严峻起来。黄福除了协助交趾将军丰城侯李彬全力平定叛乱、重点打击声势最大的黎利外,还积极对民众采取安抚措施,对马骐估宠虐民之举,“福数裁抑之”,不因他是成祖的亲信宦官而屈从,而是进行坚决的抵制和斗争。 黄福与马骐的斗争对于减轻百姓负担、缓和因马骐搜掠而激化不稳的交趾局势起了很大作用。马骚民之举动因黄福的抵制而难以全面得逞,不免对黄福恨之入骨,竟向明成祖写信“诬福有异志”,但因成祖对黄福很了解,马骐的陷害未能得逞。 在黄福和李彬恩威并用之下,黎利等人的叛乱也一度被平息下去。到永乐二十二年仁宗即位召还黄福之时,黎利已被击败并逃到老挝,威胁也曾一度消除。 黄福在交趾18年,被认为“视民如子,劳辑训伤,每戒郡邑吏修抚字之政。新造之邦,政令条画,无巨细咸尽心焉”。他的举措得到了安南人的高度称赞,他也因此受到交趾各阶层的爱戴,临回国时,“交人扶携走送,号泣不忍别”,出现了万民空巷,主动送行的场面。 黄福离开交趾不久,宦官山寿掌权,交趾的上层官员中争权夺利的纷争日趋激烈,政令军令出自多门,陷入混乱之中。 黎利见有机可乘,乃率众从老挝杀回交趾,企图东山再起。大敌当前之时,交趾的文武官员却无法按统一步调行事。 陈洽虽以兵部尚书兼布、按二司事,却无力挽救局势,他要求掌握军权的征夷将军陈智、总兵方政和中官督军山寿协力进兵剿灭黎利,但是三个人谁也不听他调遣。 山寿原与黎利交好,一意主抚,而对黎利攻城掠寨竟拥兵不去救援。陈智虽为武将,但“素无将略,惮贼,因借抚以愚中朝,且与方政注,遂顿兵不进,贼益无所忌”。方政有勇无谋,又与陈智互不相容,互不配合,因而屡战屡败。以致黎利势力坐大,地盘也越占越多。 陈洽不得已向朝廷求援,但朝廷所派的征夷将军王通也是庸劣之才,他不听陈洽劝阻,轻易进兵,结果中伏大败。此后一踱不振,“一战而败,心胆皆丧,举动乖张,不奉朝命,擅割清化以南地与贼,尽撤宫吏军民还东关”。他还私下与黎利和谈,使明军士气受到很大影响。 另一将军柳升则过分轻敌,刚入交趾即中伏身亡。值此危急时刻,交趾布政司按察司官员不得不联名上奏朝廷,要求黄福再返交趾执掌大权,“交趾布、按上言:尚书黄福,旧在交趾,民心思之,乞令复至,以慰民望”。 宣宗于是召见黄福,曰:卿惠爱交人久,交人思卿,其为联再行。仍以工部尚书兼詹事,领二司事。黄福二次临危受命,再赴交趾。 但当黄福于宣德吮年九月抵安南境内时,交趾局势已发生了兵变。宣宗准备结束交趾战争,明军部分已撤出交趾,交趾大部为黎利所控制,黄福不仅已无回天之力,而且在从交趾退回的途中不幸为黎利的军队所俘。 这段史书中说:“比至,柳升败死,福走还,至鸡陵关。为贼所执,欲自杀。贼罗拜下泣曰:“公,交民父母也,公不去,我曹不至此(无风注:这段话是说“先生是交趾民众的父母官,先生不走,我等也不至于此。”)。”力持之。 黎利闻之曰:“中国遣官吏治交趾,使人人如黄尚书,我岂得反哉!”遣人驰往守护,馈白金喉根,肩典送出境。至龙州,尽取所遗归之官。 黄福此次转危为安,主要是得力于他在交趾人民心中的巨大威望,连敌人也对他钦佩至极。而且黄福在生死关头,也表现了一个天朝文官凛然不屈的气节。他在自杀不成的情况下,对抓获他的交趾人“斥之,谕以顺逆”,而安南贼众竟然哭着把他送走了。 他在返回国境后,又立即将交趾人送给他的礼物“尽取所遗归之官”。可以说,不论哪个方面,他都做到了尽善尽美。 如今莫玉麟与阮倦把高务实的行为称之为“欲为黄尚书”,显然是极高的赞誉。 高务实自己很清楚,他肯定不是来做黄福的,但不妨先利用一下安南人对黄福的钦佩和怀念来做一些文章。 因此在第二日岑凌赶到,大军进入清化之前,高务实高调的宣布了此次南征黎郑二逆,乃是奉天讨贼,大明天兵不征一米,不夺一文,“除黎逆郑逆及附逆之辈贼产”外,大明不会没收安南民众一文钱、一亩地,同时还将帮助安南都统司在安南编民籍、降田赋、兴学校、置新官、修水利、开矿业……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他高按台的“协助”下,安南都统司会有一大堆利民惠民的举措实施,同时也让“没有附逆”的文人豪强有当官的希望。 相比于在军事方面只会结硬寨、打呆仗,高务实在文治方面就老道多了,一个约法三章,就把黎逆郑逆及附逆叛臣和“广大人民群众”给区分开来,忠实执行了红朝“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的政治理念。 嗯,论人头数,这肯定是一小撮,但高务实心里明镜似的,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还是在打土豪、分田地,黎家是“皇室”,郑家宛如后来的幕府将军,把他俩摁死了,比没收十万安南百姓还划算得多,再加上所谓的“附逆”全看高务实觉得他附逆没附逆这里面可以打倒的土豪也多得是,何必急吼吼地去跟那些普通安南民众抢食? 于是,在一片不分敌我的欢腾和歌颂声中,高务实率领大军,开进清化城了。 第172章 安南捷报喜与忧 三月初七,安南的捷报终于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京师,除了辽东和蓟镇之外,许久未闻边喜的大明朝廷一时精神振奋起来。 拿下升龙不足为奇,拿下清化却值得大书特书一番,而以“区区”五万狼兵和一干家丁就拿下升龙和清化,基本已经抵定安南大局,这……这可真是喜从天降、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的大喜事啊! 京师官民弹冠相庆,这位高文正公的亲侄儿、皇上的十年同窗、大明的六首状元果然出手不凡,不对,这已经不是出手不凡,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为什么?因为高巡按没花朝廷一文钱,就报了从宣宗算起,到万历天子朱翊钧正好十世的大仇! 这是什么样的功劳? 别提什么安南蕞尔小邦,小邦也可以有大仇!这蕞尔小邦当年硬是逼得大明不能不退兵放弃交趾! 而现在,大仇得报了! 宫里有知情人士传出消息,说皇上接到高按台奏报之时,看完奏章,把奏章猛地往御案上一拍,大喊三声:“痛快!痛快!痛快!” 又览奏再三,长叹一声:“十世之仇,朕为祖宗复矣!” 不过宫外得到的消息仅止于此,事实上,朱翊钧还立刻把内阁阁臣传至文华殿,又亲御文华殿御阁臣议论此事。 所谓议论,无非两条:朝廷行止,赏功示恩。 赏功方面好理解,高务实、黄芷汀、岑凌及一众土司,此战俱有大功,所谓德懋懋官、功懋懋赏,朝廷不可能没个表示。 而行止,则比较有意思了。安南拿下来了,要还是不要? 按朱翊钧的心思,安南若是拿不下来,那也就罢了,既然拿下了,怎能不要? 他这个年纪,正是一门心思想要“搞个大新闻”的时期,如今高务实帮他拿下安南,报了九世之仇(他自己不算),这要不耀武扬威一番,岂不是锦衣夜行? 谁知阁臣们似乎已经先有过一番商议(奏疏先经过内阁),均不认可朱翊钧提出的“再设交趾承宣布政使司”等构想,表示前车之鉴不远,直接统治交趾还需谨慎。 至于理由,无非还是之前那些理由,比如申时行就表示:“昔日安南年赋不过七万两,就闹得民变四起,朝廷所费不啻十倍有余,况此地民风懒惰,空有良田,不肯安种,我朝廷若再次收回直辖,将来可有这般余力余财,源源不断往里填?” 余有丁对此表示同意,许国也附议了。 张四维想了想,道:“臣记得此前高务实上过一道奏疏,提到过‘或可使土司固安南’之说,不知他就此有没有更详细的说道?” 朱翊钧神色微微一动,但还是不太愿意放弃将安南从安南都统司改为交趾布政司,又朝郭朴望去。 郭朴想要求退,这是大伙儿都知道的事了,就看皇上什么时候准,或者说看两宫什么时候准。他既然一心求退,自然心中坦然、面色淡然,平静地道:“皇上若肯将高务实一辈子放在安南,那么老臣觉得,把安南改做布政使司也是可以的。” 朱翊钧一怔,继而无奈起来。他现在对郭朴已经不光是敬畏的问题了,关键是郭朴一心求退的心境之下,说话少了很多顾忌。 少了顾忌不代表胡说八道,而是过于一针见血,有时候皇帝就会比较为难。追究是不可能追究的,不说身份资历了,关键是人家本来就是在就事论事,并没有借题发挥,只是…… 比如刚才这个回答,他看起来是顺着皇帝的意思说话:你不是想把安南直辖么?也不是不可以,让高务实一辈子镇守在安南,以他的手段,安南调皮不起来。 可是,朱翊钧怎么会肯?高务实是他老早就打定主意要用为辅臣的心腹、股肱,一直丢在安南算什么事? 说得不客气点,安南和高务实,让朱翊钧挑,他想都不会多想,直接就会选高务实。 毕竟,把安南收回来直辖,主要还是年轻天子的面子问题。 要论划算不划算,他朱翊钧难道不知道直辖安南十有八九要蚀本? 况且,把高务实丢在安南,高党还不得拿奏章把他这个皇帝给淹没了?那可是他们心目中没有争议的“未来领袖”,这么一个人不呆在内阁,却被皇帝摁在安南那种“鸟不拉屎的南蛮之地”,这是酬功还是罚过啊? “高务实不可能一直呆在安南,他此番立有大功,只待御史任期一到,朕就要调回京师大用的。”朱翊钧这话既是表个态,也是放个风,免得到时候有人跳出来叽叽歪歪。 不过大伙儿对这话基本免疫,高务实这次有功是肯定有功的,怎么赏却是大问题,调回京大用这个话,暂时听听也就罢了,具体还很难说,不过这事儿待会儿再说也不迟。 朱翊钧见他们都不说话,还以为众阁臣是以此沉默来表示抗议,他现在还不大敢跟内阁真正闹起来,见状叹了口气,道:“那诸位爱卿说说看,安南该怎么处置?总不能打都打下来了,我大明朝廷却来个不闻不问吧?” 张四维又接过之前的话题,道:“莫氏也好,黎氏也罢,说起来都是叛臣,不过黎氏乃是旧叛,莫氏当年虽篡黎氏之国,但在世宗时便降服于我大明,眼下乃是我大明之内臣,相较于黎氏,总归要亲一些。不过,臣以为此事还是需先问明高务实,眼下安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官情民情,才好做出判断。” 张四维这话算是滴水不漏了,先论旧过,莫氏黎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论亲疏,莫氏比黎氏那倒是好多了;最后再论时局,时局嘛,按照大明的惯例,都是要由当地该管官员先发表看法的。 所以,张四维现在虽然还搞不清高务实究竟是怎么打算,但有一点很明确:高务实是他的亲外甥,只要不涉及到造反之类作死的事,他能帮的肯定会帮衬一把,那么把主动权交给高务实,就是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 朱翊钧对这话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点了点头:“这事儿肯定得问高务实的看法,安南本就归广西管辖,他是广西巡按,安南又是他打下来的,不问他问谁?不过,有备无患,朝廷也得先有个基本的态度,譬如说:高务实如果认为可以改布政司,朝廷要怎么改?高务实如果认为不能改布政司,朝廷又该怎么处置?” 郭朴没说话,张四维刚刚说完,申时行只好接过话头,道:“若是广西巡按认为该改布政司,想必一定会说明原因,以及该如何改,这一点咱们现在倒是不必过于着急。臣以为,不妨先议一议,如果广西巡按认为安南局势不稳,或者出于别的原因认为不能改,则朝廷应该如何应对。” 朱翊钧点头道:“申先生说的也对,那申先生不妨先分说分说。” “臣以为,安南若不能改布政司,无非还是那两个原因,乱与穷。这两点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事,一旦该按认为安南制度不宜轻变,朝廷还是应该镇之以静。不过,莫氏原先只有半个安南,还能老老实实的,倘若有了整个安南……臣却有些担心。” 朱翊钧见几位阁老都有些深以为然之色,只好道:“其实在出兵安南之前,高务实曾给朕密奏过这件事,他认为可以引入土司,压制或者说制衡安南莫氏。” 这是个新鲜话题,朱翊钧是从高务实上次的密奏得知的,而诸位阁老显然是第一回听见这个设想,不禁都是一愣。 连郭朴都忍不住问道:“所谓引入土司,不知是怎么样的一个引入?” “简单的说,就是这次随着高务实出兵的那些土司,都让他们换地,换到安南去。” 这下子就更新鲜了,申时行诧异道:“让土司们远离祖地,这只怕有些难吧?” 余有丁也是摇头:“想法倒是不错,但臣担心这事儿不好办,毕竟故土难离啊……” 而许国对高务实要更了解一些,想了想才道:“该按可有说得更详细些,怎么个‘换地’之法?” 张四维也忍不住发言,道:“换地什么的,就跟做生意差不多,这一点臣倒是相信高务实的……只是,安南人又怎么可能接受?广西方面的土司,臣记得这次算是大部分都跟着高务实南下去了安南,就算该地土司本人没去,也多半是派了兵的,这么多人全部换去安南,安南人自己怎么办?” 郭朴也点了点头,道:“凤磐的话有道理,桂西、桂南虽然大多都是山区,但地面不小,如果换去安南,安南人自己岂不是要没有立足之地了?这些土司在桂西桂南,对治下都是一言而决的,换去安南用什么名义呢?如果仍然是土司,那这样的权力给到他们手里,安南百姓又能接受得了吗?会不会闹得比永乐朝更严重?” ----------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王孙疾”、“年久失修nn”、“高楼日暮”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今天应该还有一章,但看时间,估计有点迟了。 第173章 各种猜测〔4更破万〕 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朱翊钧之前看高务实密奏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那个看起来相当完美的计划,内里居然可能有这么多的麻烦。 但朱翊钧对高务实确实是相当有信心,他觉得以高务实的手段,这些麻烦肯定是能够解决的,唯一的问题在于,现在怎么说服这些阁老们——总不能一句“朕相信务实”就打发了吧,那听起来可是一点都不像明君啊。 他只能先把那天对陈矩说的那番话再拿出来解释一遍,道:“广西山地,种不得几亩田,让土司们从广西换去安南,想必他们还是肯的,无非是这个置换的比例该怎么定,朕觉得……就像张先生刚才所说的一样,这种‘做生意’一般的事情,应该难不倒高务实。” 做生意方面,诸位阁老都没什么想说的,高务实在这方面的本事明摆着,不买田,不卖盐,十年时间随便搞搞就有这么大的产业,换了谁也不好意思质疑他做生意的本事。 毕竟人家在这十年里还有正事呢——他当着伴读和观政,自己还考了个六首状元,哪个敢说这两件事不是正事?所以,做生意什么的,甭管他用了多少心思,大家都只能说他那是随便玩玩而已…… 可这就太狠了,根本不能细想:你随便玩玩就玩成这样了?! 要知道现在他的产业,连垄断长芦盐场的张家估计都比不得了,这种做生意的水平哪个敢质疑? 张家的确垄断了聚宝盆一样的长芦盐场,可高务实几乎垄断了大明的港口啊!这几年港口收的税年年在涨,大家都是阁老,谁还能不知道? 那表示什么?那表示高务实在这里头赚的更多! 除了对钱没什么兴趣的郭朴老先生之外,诸位阁老想起这件事,谁不心中叹息一声:老夫当年怎么没想着跟高务实一样去那些破港口买几块荒地滩涂呢?眼瞅着那些地涨起价来比竹子长得还快…… 但是做生意厉害是做生意,能把广西土司说服也只是一个方面,更关键的还是安南方面怎么办。 余有丁看了申时行一眼,主动把这个话题接了过去,道:“广西土司既然愿意出兵五万跟着该按南征,想必该按是有把握说服他们的,臣对此也并不过于担心。臣担心主要还是安南人,黎氏和郑氏既是叛孽,罚之无妨,哪怕该按将他们的领地收回并分给土司,想必也还能压得住,可是光有黎氏和郑氏的土地似乎也不够啊……到时候难道还要去分莫氏的领地?那莫氏先前就是被误打,若是之后还要分他的领地,这只怕容易逼他们铤而走险。” 所谓误打,就是指高务实最开始的时候,用“莫氏行刺”这个理由发动战争,后来莫氏平定之后,高务实居然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之前完全是误会,原来行刺这件事是郑松干的——这岂不是就表明莫氏挨了一顿冤枉揍么?虽说这个年代讲究爸爸打儿子不需要道理——老子开心就好,可这……总还是理亏啊。 尤其是现在安南的地估摸着不够分,那该怎么办?再去分莫氏的地,莫氏岂不是太冤枉了? 甭管主动还是被动,反正人家也是跟着你出兵南下,参与平叛了的啊,就算没有功劳,也得有个苦劳吧。 这太不仁义了,咱们大明毕竟是天朝上国,干这种事面子上过不去啊。 面子这种东西,要死要活的时候可能不重要,但平时还是要维持维持的,不能莫名其妙的就干这种事,要不然大明那么多藩属、那么多土司,如果知道跟着大明干居然一点好处没有,甚至还要被宰一刀,那还怎么维持这个天朝上国的体系? 朱翊钧也有为难起来了,心说务实这事整得,你有什么办法也得提前告诉朕一声啊,这下子叫朕怎么说? 倒是郭朴忽然想到一桩事来,问道:“皇上,老臣似乎记得,奏疏中该按提到关于他在安南一些安定民心的举措?” “哦,是有。”朱翊钧点了点头。 “皇上恕罪,老臣年纪大了,有些记不太清,不知道皇上记不记得他说了哪些?” 朱翊钧微微一怔,不过他记性还不错,当下便道:“哦,他说要编民籍、降田赋、兴学校、置新官、修水利、开矿业……” 说着,自己一下子愣住了。 郭朴果然笑了起来,道:“看来该按的确是有规划的,这前头的所谓编民籍、降田赋、兴学校之类,都是老生常谈,没什么好说。但是后面这三条,老臣估计他是意有所图。” 申时行皱眉道:“有什么所图呢?置新官好说,黎逆郑逆一除,其附逆党羽肯定要被法办,到时候肯定会空出不少官职出来,这些位置自然是可以安置一些人的,可是这些职务用来安置谁呢?土司们肯定不会乐意去吧?” 土司们当然是不肯的,就算是世袭知府,但如果不是土司们那种对治下领地一言而决的土知府,他们肯定也不干啊,做土皇帝多好。 余有丁也道:“没错,而且修水利……虽然长期而言肯定有好处,但至少短期内来说,也肯定是蚀本的。既然朝廷不打算直辖安南了,那这修水利的钱谁出?安南出的话,莫氏拿不拿得出来且不说,至少愿不愿意拿,臣以为就难说得很。” 许国跟着接口道:“那也就是说,只有开矿算是一件对双方而言都有利的好事了,朝廷肯定是不会万里迢迢去安南挖矿的,这件事最后还是落到该按头上,或许到时候该按会给莫氏分一部分矿利,以此来平息莫氏的怒火?” 朱翊钧轻咳一声,补充道:“哦,许先生提到这件事,朕倒要说一下,高务实说,到时候每年可以给朝廷进贡铁矿石二十万斤,铜矿石八万斤,或者按照比例折算为生铁、精铁以及熟铜、青铜之类……嗯,他说的是纯上贡,不必回赐。” 众阁臣面面相窥,心里不约而同地想道:高务实这小子莫不是会“观地气”,这才刚到安南,你就知道安南有铜有铁了,竟然一开口就许下这么多不要回赐的上贡? 铜、铁当然都是好东西,属于只怕少、不怕多的战略物资,朝廷纸面上的军队将近一百万,新政搞了将近十年了,一个隆庆二式火枪的换装都还没完成呢,哪里会不需要铁?铜就更不必说了,铸钱铸炮哪样不需要铜啊,幸好太祖皇帝英明神武,把云南稳稳的抓在手里,要不然大明现在缺铜缺得更厉害。 不过朝廷官办铜矿越干越亏,现在已经快要干不下去了,以至于每年铸钱先要“照例行户部买办”,所以如果安南有铜矿,而且高务实还能免费提供铜矿石八万斤,那差不多就是两万多斤铜,这可不少了。 如果高务实还要分利给莫氏,那……他这是打算在安南大挖特挖了啊,这厮莫非是属土拨鼠的,这么爱挖? ---------- 还是4更破万字,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174章 南掌国又咋了 朱翊钧和内阁的商议持续时间很长,但最终没能达成什么有意义的结论,只能暂时定议:一切等该按上奏详情再做定夺,同时发文催问安南局势。 而高务实进入清化之后,本来在不急不忙的一边安抚这座“西京”,一边派兵击败收拢清化附近郑氏残兵,这一举动收效颇丰,十日左右便抓获和降服三万俘虏。 高务实并不着急南下,他一边将这三万俘虏打散重编,组织一支新的“皇协军”,一边派出莫朝水师南下乂安各处观测水文——这一路南下大多数重要地区都在沿海地带,所以他打算发挥水师优势,不论是直接水师运兵袭城,还是采用二战美军在太平洋战场用过的“跳岛战术”也就是“蛙跳战术”,来个越一城、打一城,仿佛下跳棋一般,使郑军首尾不能相顾,这都是可以的。 他战术能力可能不太行,但对于这种战略层面,他还是有些考虑的。 不过此时发生了一件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意外事件,有些打乱了他的计划。 一名自称南掌国公主的年轻女子,带着她的弟弟,以及一群部下突然来到清化求见他。 这名女子自称南掌国王塞塔提拉之女,名叫比亚觉,其弟名为诺皎固蒙,是来请求大明天朝帮她复国的。 高务实闻报愕然半晌。 南掌国? 哦……这应该就是澜沧王国在大明的称呼,诶等等,不对不对,大明应该是称呼他们为老挝军民宣慰司啊! 好吧,这就跟莫茂洽对大明叫安南都统使,自家关起门来就叫大越皇帝一样,不是关键问题——至少在高务实眼里不是关键问题。 关键问题是,南掌国的公主带着弟弟来找自己——或者说找大明——帮她们姐弟复国?这是什么节奏,南掌国咋了?被人篡了,还是被人灭了? 高务实不喜欢打没有准备的仗,对于南掌国一无所知的他,可不打算就这么接见这姐弟二人,得先搞清楚状况才行。 于是他让人先带那对姐弟和其随从去安置,借口自己刚刚平定清化,尚有许多事情要忙,待有空了再接见他们。 然后便把黄芷汀、岑凌以及一干莫朝降将和郑氏降将叫了过来。 郑氏丢了清化,又被抓了三万俘虏,当然有降将了。不过高务实目前只用了阮有僚一人——就是那天沿江防线的主将,郑军除了郑松本人之外的三大台柱子之一。 岑凌和黄芷汀两个广西内地土司,自然也不是很清楚老挝的事,不过莫玉麟、阮倦和阮有僚三人听了高务实的话,却都表示对老挝的情况有所了解。 这让高务实有些意外,一问之下才知道,早前黎利建立黎朝之后,其第四代君主“黎圣宗”黎灏曾经发动过对老挝的战争。 彼时,安南军队一举攻陷南掌(琅勃拉邦),南掌王查伽帕逃到了楠府。越南史籍记载“入老挝城获宝物,其国王遁走,虏其民,略地至长沙河(或作金沙河)界,夹偭国(或作缅甸国)南边”。 安南军队还不肯作罢,又一路向西,意图进攻兰纳,但是以失败告终。查伽帕之子苏瓦那班朗自立为王,花了不少时间夺回了琅勃拉邦,驱逐了安南人。 不过,从此之后安南却一直视老挝为其扩张的方向之一,对他们也颇有了解。 尤其是后来阮淦、郑检起兵反对莫登庸的时候,一开始就是寄于老挝人篱下,以老挝的芒虎为根据地,后来拿下清化才把芒虎还给人家,两家算是有些旧交情的。 所以,阮有僚身为郑氏名将,对缅甸的内情最为清楚。 高务实便问他,老挝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阮有僚是被俘之后才投诚的,对高务实未见得很服气,如果问他郑军的虚实,他可能会选择“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但既然是问老挝,那倒是无所谓,因此把老挝这些年来的情况跟高务实分说了一番。 嘉靖三十七年时,缅甸东吁王朝的国王白象王勃印曩——大明称呼为莽应龙——率领强大的缅甸军队攻克了兰纳首都清迈,兰纳成为缅甸的附庸。 而彼时的南掌国王塞塔提拉曾派出军队救援清迈,但是被缅军逐回,由于惧怕被缅甸袭击,塞塔提拉于嘉靖三十九年迁都囊汉——即后世的万象。 嘉靖四十四年,缅甸大军于击败阿瑜陀耶和清迈后,果然攻入南掌,当年一月,缅军攻克囊汉城,塞塔提拉逃进山中进行顽强的抵抗。 缅甸军队由于找不到南掌军的主力,于是在八月一日撤离囊汉,同时带走了塞塔提拉之弟,时年十八岁的琅勃拉邦王乌巴律。 隆庆二年,缅军包围了再次反叛的阿瑜陀耶,塞塔提拉率兵救援,结果在巴塞河口中伏,败回南掌。隆庆三年,缅军攻克了阿瑜陀耶和清迈,再次大举入侵南掌。十月,缅军从孟山攻入南掌。隆庆四年二月,缅军再次占领囊汉,塞塔提拉退入丛林之中与缅军开展游击战,缅军不得不罢兵回国。 隆庆六年三月,南掌国王塞塔提拉率军攻打柬埔寨国跋摩王朝,但是大败战死。塞塔提拉的丞相森苏林,以塞塔提拉儿子年幼为由,自立为国王,并击杀了不服从的贵族。 缅甸国王白象王勃印囊(莽应龙)听说后,多次派使者前往南掌交涉不果,于是决定再次入侵南掌。 万历二年,莽应龙亲自率兵入侵南掌,森苏林不听左右劝谏,逃入深山。莽应龙到达囊汉后,派遣军队入山追击森苏林不果。万历三年四月,莽应龙决定退兵,回到孟山。同时莽应龙让四名大臣辅佐塞塔提拉之弟乌巴律镇守南掌。 五月,缅军归国,森苏林重新夺回囊汉城。同年,森苏林率军进攻孟山,失败被擒。缅甸立乌巴律为南掌国王,南掌成为缅甸藩属,森苏林则被囚禁在汉达瓦底。 万历七年,由于乌巴律的统治不得人心,各地诸侯不满。塞塔提拉之女比亚觉在南方起兵,自阿速坡一路北上,攻克囊汉城。然而不久之后,缅甸派遣军队救援乌巴律,比亚觉的起义被镇压而失败。 阮有僚介绍到这里,稍稍有些疑问,对高务实道:“高按台,末将所知仅止于此,但那比亚觉失败之后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有她的弟弟又是怎么被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末将都不是很清楚。” 高务实沉吟着道:“本按还没有见过她姐弟二人,不过这个比亚觉自己说,她带来了大明赐给老挝的宣慰使大印——这应该是做不得假的。” 阮有僚眼珠转了转,问道:“按台想要帮南掌复国吗?” 也难怪他有此一问,大明的确特别喜欢帮人“兴亡继绝”,尤其是老挝那个山中之国对大明朝贡很积极,也挺老实,从来没跑去捋大明的虎须,对于这种小跟班,大明能照顾的时候还是挺乐意照顾照顾的。 不过,他这一问,高务实却知道肯定是别有用意的。 ---------- 东南亚史的资料把我绕晕了,尤其是各种绕口的地名和人名,这章迟了,抱歉。 第175章 莽应龙是有点莽啊 阮有僚那点小心思,在高务实面前实在不值一提,他无非就是希望高务实如同大明许多官员那样,一听说南掌王的女儿、儿子前来求援,马上得意忘形地去投入到这个“兴亡继绝”的丰功伟业中去。 但是很显然,高务实不是那样的人。 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他连安南都还差了两口才能吞下,现在怎么可能跑去帮南掌人复国? 那来的一对姐弟是南掌王的儿女,又不是他高务实的儿女,他老人家犯得着么? 不过,阮有僚提到的那位“白象王勃印曩”,却引起了高务实的高度关注。 白象王勃印曩这个说法高务实不是很熟悉,但他很熟悉此人的另一个名字:莽应龙。 此獠是缅甸东吁王朝的第三任国王,其在位期间确立了缅甸在中南半岛的霸权——除了葡萄牙人势力范围内的马来半岛和安南之外,整个东南半岛都匍匐在他的淫威之下。在后世的历史上,他与阿奴律陀、雍籍牙并称“缅甸三大帝”。 此人不仅统一缅甸,灭亡了初创时连强大的蒙元铁骑都无法战胜的缅甸阿瓦王朝,然后东进,掌控了兰纳泰、阿瑜陀耶(泰国)、澜沧(老挝)等地。 但他最让高务实忌恨的,还是他对云南的觊觎。此人花了多年时间,四次出兵北上,把大明在云南的“外藩”一一剪除,而大明一方面由于地方官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方面忙于内部改革,一直没有对莽应龙有足够的重视。 万历七年时,莽应龙第四次北上剪除明朝外藩孟养,高务实曾给郭朴提到此事,但郭朴也没认识到莽应龙的实力已经达到极盛,只把他的作为当做外藩土司之间的争斗,让云南巡抚饶仁侃派使者宣谕莽应龙,结果此时的莽应龙已经根本懒得回应了。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高务实才想办法提前把刘綎塞去了云南。 换句话说,高务实去年就已经在开始准备应对历史上的“明缅战争”。 历史上的这场明缅战争,大明在“万历三大征”爆发之前一直是处于优势的,尤其是刘綎、邓子龙到达云南后,大举征缅,大败莽应里(当时莽应龙已死,莽应里是他儿子),“纠合诸夷,歃血威远营,”取得决定性胜利。 但是莽应里势力并未彻底剿灭,刘铤清醒地认识到“疆宇虽已廓清,莽酋酋然肆大,若不亟加剿灭,终为祸根蔓延”。所以应该乘胜进讨,“俟荡平之后,另图改土设流,平定之余,更宜筑关建堡,设大将旗鼓,以控制要冲,立诸司衙门而相为犄角。随行屯田之策以足食,而财可使富,保障坚于来形;又练土着之丁以足兵,而力可使强,边境几无患。……滇南之安,永保万世无虞矣。[无风注:出自刘綎《平麓川露布》。] 但是,历史上的刘綎跟他老子刘显一样,在朝中没有说得上话的文官做靠山,其筹谋根本不为朝廷所重视,朝廷不仅没有给予支持,反而在万历十五年将刘綎调离。 刘綎一被调离,西南局势立马就坏菜了。万历十六年,刘綎前脚刚走,缅甸立刻兴兵,攻占了孟密宣抚司。 然后缅甸坐等明朝反应,结果到了万历十八年,明朝什么反应都没有,于是缅甸按捺不住,出兵攻破孟拱、孟广。再然后,明朝方面本来又把邓子龙调回云南准备反攻,但没多久就爆发了万历三大征,双方便陷入了拉锯战。 一直到万历三十四年,因为三大征打空了国库,也打空了内帑,万历帝又和朝臣持续冷战,再也没有精力去管云南的几个外藩,那些近两百年来一直安于做大明外藩的地区,就此全部被缅甸占据。尤其是孟养、木邦两个大宣慰司的丢失,让大明在西南大失威望。 这场打了几十年的明缅之战,在后世被人说成是“连战连胜,失地千里”,高务实每每读到此处,都是慨叹不已。 而这场仗,虽然后期主要是与莽应里在打,但真要算起来,应该从莽应龙时代开始算才对。当年的高务实虽然知道明缅之战,但目光主要局限在云南和缅甸两地,却忽略了整个东南亚的局面,现在他人就在安南,又忽然有南掌国的公主王子前来求救,突然之间就仿佛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 凭什么我大明就只能在云南一线跟你打? 他不禁想到,莽应龙好像就是在今年死掉的,然后莽应里就开始谋划云南剩下的外藩,似乎应该是在后年开始大举北侵的。 那么,如果今年之内我平定了安南,是不是可以联络一下云南方面,提前来个两路出击,把缅甸这个西南劲敌给打崩甚至打灭掉呢? 嗯,这个想法应该是可行的,毕竟不管是阿瑜陀耶,还是老挝等地,对缅甸人的统治都十分不满,没记错的话,历史上莽应里统治后期,因为跟大明的战争把实力打到衰退了不少,这些地方就都纷纷造反独立了。 那么,如果我打着大明一贯的“兴亡继绝”名号由安南出兵西进,配合刘綎从云南出兵南下,两路合攻缅甸,莽应龙、莽应里父子岂不是就陷入了困顿? 尤其是,今年应该正巧就是莽应龙病死之年,莽应里一继位就面对这样的局面,他的威望肯定不如他老子莽应龙,到时候如果再吃个一两场大败仗,说不定这看似南天一霸的东吁王朝就要轰然倒塌呢!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没有麻烦,而且麻烦甚至还比较多。 首先就是平定安南的步伐必须加快了,否则安南局势不定,怎么可能出兵西进千里,一路打过老挝、阿瑜陀耶到缅甸去?不光要赶紧打下来,到时候还得想办法把尽可能多的安南兵派过去,留下嫡系的家丁护卫团和半嫡系的岑黄土司狼兵来玩一手鹊巢鸠占——当然,家丁护卫团和狼兵也得派一部分出去,要不然安南人未必肯听话,这就是政治博弈的细节问题了,到时候再说不迟。 其次是要说服朝廷,这一点也许容易,也许难如登天,现在根本说不准。但是有一些前期工作现在就必须要做了,譬如在朝廷上层宣扬缅甸威胁,又譬如想办法让朝廷觉得这一仗打了不亏本——至少不要太亏本吧。等等这些,都要开始想办法干起来了,不然到时候猛一说要打安南,别说持重的内阁不会同意,只怕朱翊钧都会一脸懵逼:缅甸那种蛮荒之地,打他作甚,钱多了没地方花? 最后就是提前培养带路党——嗯,带路党现在已经主动来了一对姐弟,但这还不够,光一个老挝意义不大,这国家是个山林之国,面积虽然在中南半岛看来划算凑合,但人口有限,经济实力也差,恐怕帮不上太多的忙。 更关键的是要去阿瑜陀耶找带路党。 阿瑜陀耶就是后世的泰国,那地方简直是水稻王国,后世在2016年被印度赶超之前,一直是世界第一大稻米出口国,如果能在阿瑜陀耶找到带路党,那么不光进军的道路会变得顺利无数,还会收获一个稳定、充足的粮饷供应地——哦,饷银先不提,至少大军的粮食肯定能保证。 不过,现在的麻烦在于,高务实不仅对老挝没什么了解,对阿瑜陀耶也是一样茫然无知,除了知道那地方盛产大米,其余的了解基本为零。 这肯定是不行的,别说高务实自己这一关过不去,就算他毛起胆子非要打,也没法去说服朱翊钧和内阁啊! 高务实沉吟着,朝三位安南降将问道:“听说除了老挝之外,阿瑜陀耶现在也在这位白象王的控制之下?如今老挝有比亚觉坚持反抗,却不知阿瑜陀耶是否也有人反抗白象王的暴政?” 三人均摇了摇头,莫玉麟道:“有肯定是有的,但目前来看,应该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出现,都是小打小闹,旋起旋灭。” 高务实微微皱眉,又问道:“缅甸对阿瑜陀耶的统治,是直接占领,还是扶植傀儡王?” “扶植傀儡王。”三人同时道。 “那么,现在这位傀儡王是谁,有没有可能对缅甸生出异心来?”高务实继续问道。 这次三人都犹豫了一下,最后却是阮倦开了口,道:“现在的暹罗国王叫做摩诃·坦马罗阇,此人胆量一般,当年缅甸大军一到,他就主动投诚了,可见不是什么英雄人物。” 高务实微微皱眉,谁知道阮倦又接着道:“不过,他的儿子倒似乎有些能耐。” “哦?此人叫什么?” 阮倦道:“他的儿子叫什么,末将一时忘了,不过他的外号倒是挺出名,叫做‘帕那莱’,意思是‘黑王子’,此人现在是暹罗的‘摩诃·乌巴腊’,也就是暹罗副王,年仅……呃,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 高务实眼前一亮。 二十五岁啊,这可是个胆肥的年纪…… ---------- 中南半岛大攻略即将展开……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76章 布置南下决战 阮倦告诉高务实,他之所以知道这位“黑王子”的这些信息,还是因为万历二年时莽应龙出征老挝,当时黑王子的父亲作为暹罗傀儡王也出兵了,而这位黑王子也随行出征,这些消息都是当时老挝派人到莫朝求救时所说的。 莫朝肯定不会出兵救援曾经收容了郑逆的老挝,老挝这个举动只是说明当时他们面对莽应龙的征伐已经慌了手脚。 不过事实上,当时的老挝国王是那个自立的森苏林,他觉得莫朝可能会帮自己一把,倒也不能算是一点根由都没有,毕竟他本身是篡权得国的,与之前收容郑逆的前前前任国王不是一脉。 现在高务实想要发展带路党,老挝这边好办,已经有人送上门了,暹罗或者说大城(明人喜欢用大城称呼当时的阿瑜陀耶王朝)却不好办。这位黑王子年纪虽轻,但他老爹看起来是个怂包,不知道会不会阻止他“搞个大新闻”。 但暹罗人方面现在没有能领头的势力,高务实也不敢保证自己到时候如果打着大明天朝的旗号“借道”经过暹罗时,暹罗人是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还是群起反对大明侵略军,所以带路党还是得找,而目前他对暹罗的了解不够,似乎只有这个黑王子比较有戏。 阮倦说这位黑王子作为暹罗副王,并不呆在王城大城(大城是王城的名字,在后世曼谷以北约一百四十里),而是独自镇守暹罗中北部重镇彭世洛,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有“独立势力”的。 问题是高务实不知道派什么人去联络他,而且还有一个可能的麻烦,就是这位黑王子和他的傀儡王老爹曾经跟着莽应龙出征老挝,不知道那位老挝公主比亚觉能不能接受跟他处在同一阵营。 见高务实一时陷入沉吟,三降将都有些紧张,不过莫玉麟和阮倦紧张的是不希望高务实现在转移重点,把目光放到什么老挝、暹罗那边去,他们希望高务实再接再厉平定南边的黎逆郑逆余孽,顺便把阮潢也搞定,让安南重归一统。 阮有僚则希望高务实转移目标,使郑主获得一个喘息的机会。 其实阮有僚心里清楚,丢了清化的郑松已经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了,他现在手里的实力和占据的地盘,跟南边的阮潢基本上半斤八两,就算高务实不去动他,阮潢说不定都会起兵复仇——他哥哥阮汪就是被郑松之父郑检逼死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郑家是他的旧主,他还是不希望郑家一败涂地。 这是黄芷汀忽然插了一句嘴,道:“按台,你要是想跟暹罗人联络,不妨去问问你舰队里那些商船老板,他们大多都是广东商人,有很多人都是出自祖祖辈辈闯南洋的家族,其中说不定有人在暹罗熟门熟路。” 对啊! 高务实眼前一亮,赞道:“黄姑娘提醒得极是!” 然后扫了三降将和一言不发的岑凌一眼,道:“你们也都不必担心,平靖安南仍是当前第一要务,而且……要加快进度。” 莫玉麟和阮倦顿时一喜,阮有僚心中轻叹一声,没说话。 高务实又道:“阮有僚。” “末将在。” “这次整编的三万旧军,本按不打算交给你指挥。”高务实淡淡地道:“什么时候平定了郑逆,什么时候本按才会考虑让你带兵。” “是,末将明白,多谢按台。”阮有僚松了口气,他并不介意高务实不给他兵,相反他很怕高务实把这三万整编完的旧郑军交给他,让他去跟郑松打,那才是麻烦——此时的安南上层人士,无论文武,都是懂汉语的,因为黄福当年的关系,他们还多少受了些儒家熏陶,因此让他跟自己的旧主开战,阮有僚颇觉为难。 不过高务实不给他这批兵马,却也不是单纯照顾他的心情,而是高务实还有一个第二阶段的整训要完成,这个第二阶段整训,是把之前高珗指挥着的三万莫军与这三万郑军打散重编,合为一军。 莫氏与郑氏打生打死几十年,把这两支军队捏在一起显然要废不少工夫,但高务实认为是值得的,因为这两支人马合二为一之后,根本不用担心他们能造反——你盯着我找茬,我盯着你找茬,这还哪里能造得起反来! 到时候再有高家家丁往里头的中层军官系统掺沙子,造反什么的就更没戏了。 而掌握住这支六万人的大军,高务实在安南体系内的权威也就基本定了下来——毕竟他还有约五千家丁护卫团和安南两方加起来都对抗不了的舰队,加上这六万大军,安南没有谁能违抗。 倒是莫玉麟现在手底下也有三万人,这是个不平衡的因素,到时候还要想办法拆分一下才好,而阮倦手里的一万五千人……勉强还在高务实能容忍的范畴内。 其实他现在就想把莫玉麟那三万人划一半给阮有僚,但这样做的话,吃相就太难看了,所以还是得再等等,必须等个机会,不能蛮干,否则莫玉麟或许会损失兵力,他高务实也必然损失威望。 当“老大”就是这样,最起码看上去要是一碗水端平的样子。 既然别的事说完了,郑逆也要抓紧时间收拾,高务实也就不啰嗦,开始布置起军务来。 他道:“此次在清化的修整,已经即将结束,各部要做好准备继续南下。阮有僚将军留在本按身边参议军务,黄芷汀部、岑凌部作为中军,随本按一同出动,莫玉麟将军和阮倦将军,你们二人是本次的主要作战力量,现在有两个方案摆在你们面前,你们可以各自挑一个。” 这两人既然是莫朝名将,早就能猜到自己接下来要被推到第一线作战,倒也并不惊讶,只是平静地请教高务实的两路方案。 高务实道:“这两条方案,第一条是西路,从清化出发,沿途拿下清都府、葵州府、茶麟府、玉麻府,然后东进与主力合围英都府(乂安治所);另一路是东路,走海路直取河花府(河静古称),切断郑松与阮潢之间可能出现的联手。” 阮倦二话不说便道:“末将选海路。” 这个答案高务实毫不意外,因为当年在莫敬典手下时,阮倦就几次走海路袭击乂安、顺化,估计河花府一带的地形他熟门熟路得很,而且对于这种登陆作战,他可能也颇有心得。 高务实点了点头,莫玉麟却皱眉道:“按照按台这个计划来看,想必届时按台率领的主力,应该是打算沿着临海平原地带南下,取静嘉府、演州府,然后与西路军合围英都?” “不错。” 这个计划其实很简单,陆上相当于左右两路,一路主力直接往英都打,一路西路军打个右勾拳,顺便把西边的郑氏之地掌握在手,而海路则是切断郑松的最后一条退路。 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计划,既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缺陷,但有一个问题,莫玉麟不能不问:“如此一来,乂安宣抚司最西面的镇宁府不去打吗?” 高务实摇头道:“如果去打,要绕路或者分兵,没有意义——如果这三路一切顺利,郑逆就算是完全覆灭了,一个镇宁府罢了,传檄可定。” 这倒也是,那镇宁府拢共人口都不知道有没有五万,兵力……鬼知道郑松有没有全部撤走,如果别处全都丢了,镇宁府可不就是传檄可定?甚至搞不好,主动派人来请降也说不定。 莫玉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末将就做这个东路吧。” 高务实很满意,微微笑道:“很好,既然你们二位都没有意见,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五日之后大军出发……哦,你们两路先行,等你们走后三日,中军主力再出发。” 早走三日对莫玉麟来说无所谓,他这个右路本来就是一击右勾拳,也就是说要绕一个弧线,早走三日都未见得能恰巧跟主力同时在英都城下会师。 不过阮倦就有些慎重起来。 虽然理论上来说他的地方最远,但实际上因为他是走海路,中途又没有要他夺取的其他城池,等于是直接空降河花府(河静),所以他出现在郑松后路的时候,高务实说不定还没动手——那表示郑松有可能先掉头打他。 阮倦想了想,问道:“按台,拿下河花府,末将有这个信心,不过按照这个时间安排来看,郑逆有可能在末将拿下河花府之后调集主力来驱逐末将。末将手里只有一万五千人,连打两仗可能有些为难,您看能不能让舰队助末将一臂之力,在河花府北面的河道设防,或者干脆来一票大的,送末将到河花府之后,立刻回转北上,去大江(江名)威胁英都?” 高务实想了想,道:“那就让他们北上威胁英都吧,我听说河花府那边的河道水流量也不太稳定,现在处于枯水期,帮你设防未见得管用。而英都是郑逆最后的据点,又离大江口不远,只要舰队到达大江口,不必溯游而上,郑逆也不敢出兵南下攻你了。” 阮倦喜道:“多谢按台,如此末将有十分把握拿下河花府,若是不然,末将自己提头来见!” “好好好,拿下河花府乃是一桩大功,本按是少不得要为将军表功的。”高务实现在竟然有些喜欢这个阮倦了,相对来说,他更像一个单纯的军人。 第177章 海军就是砸钱〔4更破万〕 五日后,莫玉麟与阮倦各自出征,一陆一海。 莫玉麟那边不消多说,就是正常出兵罢了,他手里有将近三万大军,几乎相当于郑松带去乂安的全部兵力了,现在只是去打兵力薄弱的西线诸城,在高务实主力对乂安治所英都府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应该是没有压力的。 阮倦这一路倒有些可以说道之处。此次这东路军走海路,按道理主将是阮倦无疑,但由于阮倦本身是莫朝降将,而京华舰队的指挥官是高务实的亲信家丁高璟,所以在海上的时候,他这个指挥权是存疑的。 当然,阮倦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从上船之后就当自己只是个乘客,绝不对航行发表任何看法。事实上他曾经数次由海路袭击乂安、顺化,是懂水军的双料战将,不过他对于京华的武装运输舰很感兴趣,虽然不好多问,但却一直在仔细观察。 在他看来,京华的这批船颇有些华夷结合的感觉,尤其是帆,表现得最为明显。京华的帆也是典型的中式硬帆,帆的形状和制式也是典型的中式四角帆,但却在船头加了三角帆,再加上这些船上使用的拉帆绞车是其他大明船只上前所未见的,更是有浓浓的“红毛番”意味。 这些玩意儿,都是按照高务实的指导理论做出来的产品,一开始并不是批量制造的,因为高务实当时也不敢肯定这样的中西结合是不是好用,他只是仗着有钱,试验得起罢了。 后来发现,在中式船型和船帆的基础上,应用一些西方航海的技术还是可行的,这才逐渐推广开来。 中式的帆无论是南方的梳杆硬帆,还是北方的密杆硬帆,基本结构都差不多,可能帆才是中式与西式的根本区别。中式帆的优点就是由于有数根横杆的有效支撑,使得单位面积帆的载荷更小,即便出现破裂,也不会很快蔓延到整个帆面,可以给航行者留出足够的时间在海上进行修补,并且对制帆的材料要求也不高。 而且,硬帆不论什么风力条件下都能更好地保持形状,效率损失更小,也不会被风抽到“嘭”然做响。 至于后世人都认为中式硬帆的最大劣势在于结构过于沉重,这当然是个问题,但高务实通过请动大科学家朱载堉来改良绞车,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简化了结构并提高了效率。 不过,高务实现在还是有些不满意,因为他通过广州私港的海商了解到,佛郎机人的战船,在与京华同“吨位”战船的情况下——比如京华武装运输舰和同吨位盖伦船对比,佛郎机人的载炮量比武装运输舰就要高,盖伦船多了八门炮,左右侧各多出四门来。 也就是说,同等吨位下,京华的船一侧有十四门炮,而佛郎机人有十八门。 这肯定是一个劣势! 不过还是要看双方海军作战的指导思路:京华这边跑得更快、操控更精准、能适应各种风力,但火力要弱一点;佛郎机人的盖伦船机动力不如京华的船,但火力占优。 至于说什么船舶结构,谁更抗揍之类的东西,高务实现在也不知道,那都得等那两艘被俘的大盖伦被京华的船匠们研究透彻之后才好做出判断。 现在这个情况,高务实虽然还有不满,但也勉强能够接受。主要是,他觉得佛郎机人的单位炮火强大一点并不能改变一个关键因素:西方人在东亚能投入的海军总量是非常有限的,而他高务实却可以集中全力! 你单位炮弹投放量比我高一点点又如何,我可以拿数量碾压你——郑芝龙当年不就是这么霸占南中国海贸易的吗?我船多人多,顶着一些损失围过去打跳帮战也能淹没了你,这也是一种实力啊。 当然,总体来说高务实是不推崇跳帮战这种落后战术的,西班牙人马上要在这上面吃亏,他高务实怎能跟着抽风? 在航母出现之前,海军总的发展思路是异常明确的,就四个字:巨舰大炮! 谁的船大,谁就占优;谁的炮猛,谁就能赢! 高务实当初为了玩懂某两个游戏,看了不少关于风帆战舰时代的书籍,那些书里的观点精炼一下,其实就是说了这四个字! 比方说西班牙人的无敌舰队吃瘪,遇上风暴当然是一个方面,但主要问题就是出在炮上面,英格兰当时走的是远程重炮路线,就是远远地靠着机动性和炮火射程优势“放风筝”,西班牙人一直想要靠过去打跳帮战——西班牙陆军此时正在最后的高光时刻,完全可以吊打英格兰,然而英格兰人不让他接近,他就没法子了,只能被动挨揍,这换了谁也受不了啊。 阮倦一边看,一边记在心里慢慢琢磨。高璟在一边看见了,却也不说破。 高璟并不担心阮倦偷师什么的,因为他算是海上世家出身,深知海上和陆上的不同,陆上你可以起义造反,只要人够多,就有机会“蚁多咬死象”。可是海上不同,人虽然也重要,但你首先得有船,船才是一切的基础。 而要有船,先得有钱! 他们现在脚下的武装运输舰,每一艘的造价高达五万五两千银子(包括船员、武备等),六十艘武装运输舰是多少钱? 三百三十万两! 放在十年前,这是大明国库一年的总收入! 这玩意你安南学去了又如何?你打造得出这么一支舰队来吗? 更不要说自家老爷现在还在让造船厂的人设计更大更强的专业战船,那玩意儿听说一艘就要十二万两…… 十二万两啊! 估计就算像老爷这么有钱,那船恐怕也造不了多少吧,毕竟还是个只能打仗的船,平时运货是不行的——换句话说,那就是个亏本货,除非跑出去当海盗,否则一点生财能力都没有。 阮倦认认真真观察了一整天,又思索了老半晌,后来脸色就渐渐难看起来了,忍不住问高璟这船一条要多少银子。 高璟笑道:“听说接近六万两。” 阮倦目瞪口呆好一阵,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 4更破万,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178章 此乃诈降也 万历九年三四月份对安南后黎朝郑氏家主郑松而言,实在是人生中最灰暗的两个月。 他从一战大破莫朝辅政王的全民英雄,变成了丧师失地、狼狈逃窜甚至于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 人生起落之大,实在叫他难以承受。 但郑松毕竟是郑松,是那个历史上硬生生靠着清化乂安根基就灭掉了莫朝的安南枭雄,即便知道自己这次已经在劫难逃,却仍然要拼死一搏。 但所谓拼死一搏,并不是指没脑子的拿着三万多残兵败将去硬碰高务实的十万大军,恰恰相反,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就越要用脑,在用脑的同时,还要不惜命! 即便不能反败为胜,至少,也要让来犯之敌付出的代价更大一些。 这,就是郑松现在想做的和正在做的事。 他先是把参与行刺高务实的两名主事之人悄悄杀了,砍下首级,派人送去给高务实,顺便呈上自己的悔罪书和降表,声称自己当时猪油蒙了心,派人去广西挑动大明和莫朝之间的关系,让莫朝无法全力南下,但的确没有让这些蠢货干出那样的“人神共愤之举”。 不过眼下大错已经铸成,自己也不敢奢求宽恕,只求高按台看在“安南黎庶久经战乱,数十年来,未有一日之安”的可怜份上,不要再大动干戈,他愿意“囚首徒跣于英都城北,奉献黎逆于按台驾前”,还要“匍匐又拜,献土地于天朝;叩首再三,呈民籍于直指。” 总而言之一句话:投降。 而且是比当年莫登庸还要诚恳一百倍的投降——莫登庸投降归投降,当时他的降表虽然也说得低三下四,但好歹留了一句话:“请奉正朔,永为藩臣”。 那意思就是,我投降归投降,藩臣还是要当的,否则没得谈。 但郑松这里就干脆多了,他也知道大明视他为叛逆,藩臣什么的根本没指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除了请高务实不要伤害百姓,对于自己的投降条件一字不提,就仿佛任凭高务实怎么处置都行的模样。 刺客的人头和郑松的悔罪书、降表送到清化时,高务实正准备明日出兵南下。但郑松这降表是光明正大送来的,清化城中一下子就传遍了,遮掩都遮掩不了。 高务实现在不光是广西巡按,在阮秉廉的背书之下,他还是代表大明士林的“天朝大儒”,这个身份对于稳定安南高层好处很大,但也会导致一些限制,譬如眼下,他就必须得按照规矩礼仪来接见郑松的请降使者。 使者是后黎朝的一位大臣,据说还是一位博学儒者,但高务实对其没有兴趣,只是公事公办地接待了一番,按照古往今来的惯例问了一些废话,就将其打发下去休息了。 至始至终,高务实没有表示是否接受郑松的投降。 后黎朝使臣退走之后,高务实麾下的将领——不管是广西土司还是莫朝降臣,一个个都是喜笑颜开。 不用打仗就能把乂安接收过来,可不是大大的好事?黎氏叛臣此番终于拜服在大明天威之下,对等着回去“分红”的土司也好,对恨黎逆郑逆入骨的莫氏也罢,都是大喜啊。 更何况乂安既定,顺化的阮潢还有什么好蹦跶的,也无非是个献地求降的结果。 安南就此大定了啊! 但大家高兴了一会儿,却发现高按台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任何情绪表露,不禁都是一怔。 黄芷汀问道:“按台怎么不高兴?” 众人也都一副面有疑色的模样,显然这句话也问出了他们心中所想。 高务实淡淡地道:“郑松想杀我,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众人都大吃了一惊,岑凌皱眉道:“按台的意思是说,郑松是诈降?” 高务实依然面无表情,问道:“你们都觉得他不是诈降吗?” “这个……”岑凌一时语塞。 阮有僚道:“郑氏如今已是穷途末路,郑松此时投降,应该是他最好的选择了,为何按台觉得他是诈降?” 高务实呵呵一笑,不过脸上却殊无笑意,淡淡地道:“他这封降表写得倒是不错,谦卑恭敬表达的意思,本按倒也颇为赞赏,民为贵嘛……不过,这都该表不了他诈降的事实。” 高务实一指那封降表,道:“你们且看一看,他要在哪里投降?” 这不是废话么,降表里写得清清楚楚了,“囚首徒跣于英都城北,奉献黎逆于按台驾前”,意思就是按台一到英都,他就出城到北门投降,而且不光是他投降,他还会把黎逆献出来。 你瞧瞧,他们郑氏拥戴了这么几十年的黎逆,现在郑松都不要了,竟然称其为黎逆,这还不是诚心投降? 谁知道高务实冷然一笑,问道:“投降?投降这种事,在哪里不行,非要在英都城下?还非要本按亲自去了,他才肯降?” 众人这才发现这样一个细节,不禁暗道:对啊,投降为何只能在英都城下? 此时高务实又接口道:“况且,如今是他主动请降,按理来说,不应该是他主动带着降表和黎逆等人,轻车简从来清化拜见本按么?” 他冷冷地道:“所以这封降表就算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郑逆掩人耳目之言罢了,他真正想要做的,乃是在英都城下,趁本按不备而骤然发难,偷袭本按,乃至我等大军!” 黄芷汀大怒,柳眉倒竖:“此獠安敢如此,真真是罪不可赦!” 岑凌也是惊出一身冷汗,怒道:“郑松匹夫,死到临头还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果然是冥顽不灵,自寻死路!按台,下官请命出战,必为按台拿下英都,献郑逆贼首于按台跟前!” 阮有僚目瞪口呆,心中一片冰凉,暗道:难道右相真是这个打算?完了完了,这高按台不仅法眼如炬,而且心细如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没有丝毫得意忘形,一下子就发现了右相的计划……眼下却该如何是好? 其实已经无需阮有僚担忧了,因为广西土司们已经个个暴跳如雷,纷纷请战了,说的话那真是一个比一个狠,大有把郑松当做杀父仇人看待的趋势——没法子啊,要是高务实死了,他之前答应的事情怕不是全要告吹,这仇之大,比杀父之仇还要不共戴天啊! 莫氏降臣降将们也是纷纷慷慨激昂,搜肠刮肚把自己能想到的骂人的词汇全给翻了出来,将个郑松喷得一文不值……这话太客气了,实际上在他们口里,郑松已经是罪大恶极、恶贯满盈,如此死不悔改的叛臣逆贼,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之不足以正天理! 嗯,反正顺着高按台的意思说就行了,甭管他郑松是真降还是假降,高按台说他是诈降,那他就一定得是诈降,谁来分辨都不好使! 高按台从谏如流,当即表示大军依然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不过嘛…… 郑松那里,倒也可以将计就计一番。 ---------- 太困了,写着写着睡着了一波…… 第179章 “刑天”行动 这一日也是事多,刚刚议论好继续出兵,另一个非正式的出兵命令也来了。 为什么叫非正式呢?因为来的是朱翊钧催促高务实汇报安南局势的圣旨,但为什么询问安南局势和“出兵命令”挂上了钩,是因为朱翊钧在这道圣旨中引用了他爷爷世宗嘉靖帝的一首诗。 这首诗是这么写的: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此诗的名字,叫做《送毛伯温》,是当年嘉靖准备出兵摁死莫登庸的时候,写给南征主帅毛伯温的,此后安南一战虽然没有真正打响,但莫登庸毕竟是畏惧请降了,因此毛伯温功成而返,此诗遂成千古佳话。 这首诗浅显直白,论文学水平当然很一般,不过意义却很重大,尤其是最后一句“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被后世不少人津津乐道。 朱翊钧似乎也很喜欢这句,之前高务实中了六首状元之后,他送给高务实的那首诗里,“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似乎就和这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而这一次,他直接把“原版”送来了,这个意思就非常明显了,他需要高务实的“太平待诏归来日”——换句话说,就是尽快抵定安南然后回来,朕已经等着赏你了。 而既然郑松是诈降,想要太平待诏,当然就只能赶紧打啦。 次日一早,高务实登台点将,领大军出征。此次南下,虽然分出去莫玉麟和阮倦的四万余人,但因为有郑军的降兵,所以兵力依然极盛。 计有高务实家丁护卫团近五千,广西狼兵四万余(部分留在了升龙),莫氏降军三万,郑氏降军三万,依然保持了十万以上的大军。 对于安南而言,十万正规军,那无疑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大军——除非你相信当年安南人抵抗大明时真的有七百万大军。 这真是个神奇的数目,因为当时整个安南的人口大概只有“七百万大军”的一半,经过了一两百年到现在,安南人口估计也不过就是五百万左右。 嗯,这七百万“火星兵”可能是开外挂刷出来的。 但高务实这十万大军却是实打实的十万多人,他甚至没有玩中国历朝历代都喜欢玩的把戏——号称。 十万大军,按照过去的习惯,号称三十万、四十万,其实问题不大,甚至号称五十万也不是不可以。 但高务实没有这个爱好,他在出兵的同时,派出黎、郑降臣前往南方宣谕,就是直说已经“出兵十五万南下”,丝毫没有虚夸——莫玉麟和阮倦手里还有四万兵,加上舰队,十五万只多不少。 阮潢的反应目前尚不得而知,倒是郑松的反应很有意思。 高务实的主力两日后抵达静嘉府,发现这里的官员都跑没了,军队也早已撤走,静嘉府实际上成了一个“不设防城市”,而且郑松很老实的履行了他在降表中的态度:避免百姓受苦——所以百姓没有撤走。 高务实没有就此发表看法,照例在城外露营,只是派人安抚了城中百姓,又挑了几个后黎朝的降臣暂时把城中事务管理起来,免得一些牛鬼蛇神都跑出来浑水摸鱼。 要知道,把治安搞坏了,也是会影响他高按台声誉的,毕竟从现在起,这里就是“光复区”了。 又往南走了三日,到达演州府,此处是当年大明交趾承宣布政使司下辖的一个直隶州,领芙蒥县、琼林县、茶清县三县,后黎朝也没有对此作出改变,仍称演州。 在明属时期,这里设有演州守御千户所,另外设有芹海门巡检司、羊变社巡检司两个巡检司。后来有些什么变化高务实不是很清楚,据阮有僚说,此处在平时“驻兵少有超过两千之数”。 但现在两千都没有,跟静嘉府一样也是一座不设防城市,城中秩序是靠“耆老乡绅”在维持。高务实听了,轻哼一声,按照静嘉府的做派一样,派了郑氏降臣管理城内治安。 静嘉府和演州府两处,高务实虽然把治安这块交给了郑氏降臣,但却派了驻军:每府派了五百家丁护卫团加一千五百莫氏降军,一共分了四千兵马出去。 他其实考虑过把这两处只派驻降军,但又怕没有“大明天兵”压着,降军们的军纪很难保证——莫氏跟郑氏血海深仇,鬼知道他们会不会乱来。 至于派郑氏降军驻扎,那还是算了吧,搞不好就把后路直接送还到郑松手里了。郑氏降军要安心用起来,至少也得等郑家覆灭之后再说。 至于现在,如果是莫氏降军是二等待遇,郑氏降军就只好将就一个三等待遇了。 一视同仁什么的,高务实没有兴趣去搞——都一视同仁了,谁肯卖力往上爬?谁肯挖空心思来向他高按台效力表忠心? 别说不能一视同仁,高务实甚至还在考虑多分几个档次,比如分个什么一等团、二等团、三等团甚至四等团,有不同的待遇差别,才能让 多熟悉的套路,只是眼下还没空而已。 演州既下,高务实在城外休整了一天,确定后方一切正常,这才继续南下。 从演州到英都,也就只有两三日路程了。 他却不知道,他这一路不急不忙地走,把郑松在英都急得团团转。 不同于高务实的万事求稳,莫玉麟和阮倦两人这次用兵,风格都可以用一个字形容:急! 莫玉麟这一路,计划要打清都府、葵州府、茶麟府和玉麻府四个府,然后转而东进和高务实会师,路程相比高务实从清化到英都府多了一倍,虽然他提前了一些出发,按理说因为要打的地方更多,路程又远,其实时间还是很紧张的。 然而,莫玉麟这次发了狠,一路催促加快进兵,结果高务实还差一日到达英都的时候,莫玉麟反而已经抵达英都外围了。 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个因素,就是这四个府依然没有驻军抵抗。 莫玉麟当然把消息反馈给了高务实,但高务实无动于衷,在他看来,这都是郑松的把戏,无非是想让自己产生麻痹大意之心罢了。 但是郑松可能不知道,高务实在打仗这种事情上,小心过头导致错失战机倒是有可能,麻痹大意反而很难。郑松因为高务实的年轻,就把高务实想象成一个志得意满骄傲自大的少年郎,显然是估计错误了,虽然正常来讲,以高务实这些年来的“顺利”,骄傲自大应该是正常现象。 世界上哪有永远料敌机先的人,绝大多数的神机妙算,其实无非是根据对手的身份、经历、水平等,来计算对手可能的心态和应对方案罢了。 用高务实的话来说,这些就和做数学题一样,先多做几个假设总不会坏事。郭朴说他“算计过甚”,无非就是他的假设做得太多。 三月十四,高务实大军抵达英都府城北二十里,郑松在城中松了口气,霍然站起,目光中凶光一闪,森然吩咐道:“传令:‘刑天’行动开始。” ---------- 今天有幼儿园家长会,略微有些耽搁……但还是要继续求订阅和各种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