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鳞》 第1章 海上生明月,同在陆地上看到的景象不一样。四周静谧,偶尔听见鸥鸟的鸣叫,和海浪轻拍礁石发出的声响。 今天是十五,月亮异常大,照得哑海水域明亮如白昼。月亮的一小片阴影里缓缓驶来一艘木兰船,尖头方尾,风帆鼓胀。渐渐近了,甲板上有人走动。一个年轻的探哨攀上桅杆眺望,见远处岛礁棋布,丧气地向下挥了挥手——五个昼夜了,还在原地打转,大概要迷失在这片水域了。 漂泊了一个多月的船工们很不安,罗盘上的磁针不停转换方向,再也不是直指南方了。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测试过,忽东忽西,没有定规。 “这么下去我们会死在这里的,米缸见底,淡水也快用完了。” 船主仰首看,这么好的天气不可能下雨。靠蒸煮海水获得淡水,木柴和炭也不够用。他在船帮上捶了一下,“下网,先填饱肚子,然后上岛,看看能不能找到淡水。” 可是网扔下去,打上来后没什么分量。仔细挑拣,网底孤零零躺着一只海螺,朱红色的螺尾,小孩拳头那么大——又是它! “真邪门。”有人嘀咕,“放了三回网,三回都是它。” “一定是这妖物作祟。”一个船工提着铁锤过来,“待我砸扁它,看它还惑人!” 正要举锤,被船主喝止了,“勿得罪神明。”捡起海螺,扬手扔下水,喃喃祝祷着,“求海主指条明路,回乡后必定诚心供奉,再不敢造次了。” 原本不信鬼神的人,到了这个当口也不得不低头。他们是国君派出来打通海上贸易的,船上装满了陶瓷铁器及犀角明珠等,结果出了南海一切都乱了,碧波万顷无边无际,如同误入了另一个世界,要永远浪迹下去了。 时间在流逝,信心也在流逝。海上起了一点风浪,放眼望去波光如鳞。船舷两侧吊着灯笼,照出深黑色的海水。月亮大得骇人,隐隐有歌声传来,细听之下是个清亮的女声,无曲无调,却空灵婉转,穿透人心。 众人皆惊,南海之外有鲛人,声若金箔,泣能出珠。陆上的人对于海族的了解只限于古籍记载,果真遇上,慌不择路。这时头顶上雷声四起,刚才还是月色如练,转眼便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了。 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天气,雷电晦冥,一簇簇火轮在船的两舷滚动,一道道闪电直劈船身前后。狂风骤起,猛地横扫过来,船被顶在浪尖上向前推进,海水浇得人睁不开眼,耳朵里能清晰听到榫头脱节的吱扭声。忽然一个庞然大物从水底窜起,似乎是龟,背壳宽有丈余。来不及细看,转瞬落进水里,激起滔天巨浪,轰地一声,把船体拍得四分五裂。 电光火石,直击深海,看热闹的吓得抖作一团。鲛人歌声虽美,口齿却不伶俐,水面上一双缀满星光的眼眸里写满惊惧,慌张地摆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干。 “和你没关系,”阿螺安抚她,转而盯着远处喃喃,“我们应该去救人,迟了就来不及了。” 被天火烧到会魂飞魄散,鲛女有点迟疑。她曾经遭遇过雷击,现在回忆起来仍觉痛不可当。雷神的力量惊人,她也只是擦着一点皮而已,阿螺发现她的时候她鱼肚朝天,已经死了九成。阿螺一顿痛哭,本来要扛她去鲛人墓地的,好在中途醒了过来。脑子倒还好使,然而后遗症致命,因为尾上缺了一鳞,那些爱美成痴的鲛人开始私下议论,要把她逐出潮城,送到南溟造海堤去。 想起这个就很难过,鲛人生性平和,但容不得残缺。平时相安无事的族人排挤她,把她当成了异类。所幸她造化大,遇见了贵人,否则现在只怕凶多吉少了。 忘不了那双纤长白洁的手,掂着一片金鳞嵌上她鱼尾时的情景。她很不好意思,尾鳍飘飘拂拂遮掩着,阿螺怂恿了半天,她才舒展开身体让众人看,一看之下皆惊叹,简直太漂亮了!她的鳞和其他鲛人不同,大多数鲛人是琥珀色的,她却是翠色,横斑潋滟,流丽异常。新得的那片鳞在一丛翠蓝之中尤为扎眼,像太阳透过水面洒下的光斑,不管潜得多深都熠熠生辉。 她胆小,平时躲在水底织鲛绡,不怎么见世面,因此不认得这个人。只记住他的模样,眼如深海,唇如朱丹,穿缭绫的白袍,束琅玕冠,出入有鲛仆相随,尊贵非常。后来阿螺才告诉她,那是龙君,掌管南溟以北。只可惜自此再也没见过那位龙君,好多年过去了,听鮣鱼说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这里,所以她和阿螺常来等候,希望还有相遇的一天。 四海八荒灵物很多,得了道就要渡天劫,她们此来恰逢那只老龟躲在商船底下避难,结果非但没有助益,反倒害了满船的人。阿螺要施救,救人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不应该反对。可雷电无情,躲避不及就成烤鱼了,难免害怕。 “你也不去。”鲛女艰涩地说,“会死的。” 阿螺不管不顾,她就是百无聊赖,被网子捞了三回的那只螺。她和鲛女是很奇怪的组合,一个胆小怕事,一个胆大包天。她常常大无畏得不计生死,好在有鲛女在身边拖后腿,才能平安活到现在。 她要往前纵,被鲛女拉住了。她示意她看前面光景,雷电交错,密密落进那片水域,隔得这么远,都能看见闪电穿透海水的恐怖景象。 鲛女翻着白眼,做了个濒死的样子吓唬她,阿螺也有些犹豫了。水面上刚才还在扑腾的人早没了踪影,她想了想打定主意,“潜下去,潜得深了,雷劈不着。”再要劝,她灵巧一个翻转,已经往风暴中心去了。 鲛女没办法,只得跟过去,隔水依旧能看见曲折的,发着巨大亮光的闪电沿云层边缘游走,突地一记爆发,天幕都要裂开似的。她吓得背鳍炸立,阿螺速度很快,她不敢落下,在后面奋力追赶。水中到处有人悬浮,阿螺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那船主。她也随手捞人,可是捞来一看,不瞑目的一双眼涣散地对着她,人已经死了。她悚然推开,再找阿螺,发现她游得越来越靠近水面,她的尖叫也阻止不了她。上空风雷依旧盘旋,眼看又一场电光酝酿起来,她向上浮游,猛地抓住阿螺腰间的绡纱用力一拽,把她拽出了那个光圈。 焦雷堪堪擦着头皮过去,阿螺心有余悸,托起那人远远避开。刚喘上一口气,雷声又大作,回头看,发觉鲛女被困住了,几番奔逃都无法突围。她急得团团转,正要去相救,只见那妖娆曼妙的身体猛地跃出水面,透明的两翼在电光中乍现,尾鳍带起清光一片,划了个优雅的圆弧,深深扎进海里。 “夷波!”阿螺的喊声在海上回荡,面对这样的困境她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看着电闪雷鸣飞速移动,一路向她逃匿的方向追赶而去。 好在夷波跑得快,什么都不管,一直往南。珊瑚海藻在眼角快速倒退,她穿过鱼群,那些细小狡黠的鱼脸上如出一辙的惊愕表情定格在她眼底,一尾巨鲸停下看她,她从它庞大的身躯底下穿过去,等它转动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游远了。 雷电继续肆虐,但震天的轰鸣渐渐落后,远了淡了。又奔一程,停下看,不知什么时候天放晴了,一轮明月挂在半空中,清辉惨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夷波抚抚胸口,险些吓死,要不是首尾灵活,现在大概已经变成焦炭了。可是环顾左右……这是哪里?月光溶于深海,看不清前路。难道越过边界,闯进南溟了? 她彷徨款摆,扶摇直上,浮出水面后遇到了一点小麻烦,终于迷路了。刚才从哪个方向来的不记得了,水面上没有标识,还不如水底。她重新潜下去,照着记忆原路返回,游了很久,越游水越深。南海之外的水是极美的,浅处蓝得摄人心魄,但到深处,积蓄过多颜色愈发浓重。往下看,底下大概是海沟,光线黯淡,变成了墨色,简直叫人晕眩。 她呜咽了下,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往后退,忽见沟底霞光大盛,照亮了方圆百里。夷波虽然胆小,但鲛人一族好奇心很强,她悬住看了一阵,扶着崖壁试图往下,刚挪两步不由退缩,说不定是个海妖,长了九个脑袋……细掂量还是算了,刚捡回一条命,别又塞了妖怪的牙缝。 她摇摇尾巴打算离开,猛听见铁索相击发出巨响,崖壁边缘岩石滚落,震得海水颠荡。她骇然拿两手捂住眼,透过指缝间的蹼膜向外张望,霞光回旋,比之前更甚了。她壮了壮胆,小心翼翼贴着崖壁往下溜,强光晃眼,停下适应一会儿,水越深水压越大,挤得心肺几欲破裂。 可能到不了那里,如果到不了就回去,阿螺还在哑海等着她……但那光就在不远处,带着诱惑的味道,似乎触手可及。她又有点不甘心,踯躅徘徊,忽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进水底,翻滚着失声尖叫,咚地一记,摔进了泥沙里。 晕头转向爬起来,略定了定神,这才看清面前景象——宽大的石基上竖着一根玄铁柱子,粗有十丈余。柱上盘一条苍龙,周身被铁链捆缚,头角峥嵘,双目紧闭,长长的龙髯随波逶迤,要是能够打开枷锁,恐怕身长有千里。 她吃惊不小,这是第一次见到龙,龙君出现时幻化了人形,真身是否也像这样?这龙大抵是犯了错,被囚禁在此,不知困了多久,说不定已经饿死了。再看柱子,顶端云纹与回纹交错,既然用来锁龙,必定有大讲究。 正屏息窥探,不经意一瞥,发现那龙不知何时醒了,鳞鬣奋张,呲目瞪着她,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第15章 (拿虫) 也就是因为她这一笑,长老们注意到她了。本来就不怎么受待见的人,敢在这时候以下犯上耻笑长老,这如何姑息! “夷波!”长老一声暴喝,吓得她蹦了三尺高,“你不在哑狱里待着,跑到这里凑热闹来了?未得赦免私逃出狱,罪加一等!你等着,回头看怎么收拾你!” 她觉得很冤枉,躲在阿螺身后说:“我没有私逃,是雕题兵闯进哑狱,把我抓到南海去的,兀犴大将军可以替我作证。” 长老们嗯了声,“兀犴大将军是谁?” 大将军从海马上下来,挺着胸,睁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强颜欢笑:“是本将。” 长老们啊地一声,“让雕题替你作证?你和雕题是什么关系?难道是内奸,协助雕题洗劫潮城吗?” 长老们的想象力是无穷的,这样大的罪责信口就捏造出来。阿螺看着夷波受冤枉,实在是不能忍,“长老们就是这么主持公道的?针对夷波要不要这么明显?雕题袭击潮城时长老们在干什么?事后有没有统计被掳走的人数?夷波只是犯了一点小错,就在哑狱里关了一个多月,亏她听你们的话,不让我救她出来,否则我早就砸烂哑狱的牢门了。她被雕题劫去,九死一生,回来后还要受你们污蔑,昏聩至此,难怪把潮城管理得一团糟。我要是你们,早把脑袋埋进沙堆里了,还好意思面见龙君?真是活得旁若无人!” 阿螺这一番话,简直令长老们颜面扫地。长老们脸红脖子粗,“区区螺蛳精,竟敢插手潮城的城务,你好大胆子!” 阿螺摩拳擦掌,“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是螺蛳,我是海螺!你们再说一句螺蛳看看,我刮了你们的老鳞,把你们通通腌咸鱼。” 双方剑拔弩张,夷波害怕阿螺受牵连,忙出来躬身呵腰,“阿螺和这事没关系,长老要罚就罚我吧,我愿意回哑狱去,千万别驱逐我们。” 依旧不依不饶—— “一个鲛人,自甘堕落与精怪为伍,真是潮城之不幸。” “如此大逆不道,还留着干什么?让她们走,离开哑海,发配到南溟去。” 夷波的眼泪和海水混在一起,再伤心他们也看不出来,只觉得心里钝钝的痛,抽泣着说:“我真的没有私逃,不信去问阿嫚,她是看着我被抓走的。” 长老们上了年纪,固执得令人生厌,龙君终于不耐烦了,漠然道:“夷波跟我进龙绡宫,本座累了,替本座捏捏肩。”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夷波连眼泪都忘了擦,怔怔看着他。这算是替她说话了吧?龙君是海主,是一把手,只要他开口,多艰难的处境都能化解。这下长老们肯定服帖,她顿时乐不可支,急吼吼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君上……君上太好了。” 龙君看了她一眼,“你昨天还骂了本座。” 敢情记仇到现在,夷波摇尾乞怜,“小鲛瞎了眼。” 虽然龙君心里还是有点别扭,但是当着这么多的人不能娇嗔,毕竟威严要紧。便任由她挂着,大摇大摆走进了龙绡宫。 这个行宫有百余年未归了,进门乍一看居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他的宝座不见了,豪华的软装潢也不见了,冷冰冰、空荡荡,倒像误入了陌生的地方。他错牙哼笑:“好啊,当本座死了,连我的身后都清理干净了。” 长老们诚惶诚恐,“龙君息怒,因为龙君长期不归,殿里空着也是空着。加上鲛女越来越少,织绡也用不上那么大的地方……臣等为君上另备了行辕,就在泉台之上,时刻恭候君上荣返。” 他不太高兴,说不必了,“就在此处,本座懒得挪动。把椅子搬来,雕题的军务要立刻分派妥当,免得滞留在潮城,再出什么差池。” 长老们忙领命,众鲛人迎回了龙君,一扫先前的阴霾,个个欢天喜地干劲十足。扯起了彩色的帐幔悬挂起来,搬出了许久没用的八宝水晶床,恭恭敬敬请龙君升座。他迈上脚踏,夷波还挂在他手臂上,他把她摘下来,搁在了一旁。 龙君毕竟是龙君,六辔在手,成竹在胸,把那些归顺的雕题照人数分成天地玄黄四支,一支镇守一方。剩下的女雕题则和潮城鲛女们待遇相同,准她们在城中安家,哺育后代。男雕题每隔半年可以回来探亲一次,只要相处甚欢,两族通婚不受限制。这样的政策很好地安抚了雕题的情绪,其实制度和雕题王在时是一样的,不过换了一片海域,更有约束更守规矩罢了。 兀犴将军的兵权依旧,他虽然怀念以前横着走的日子,但事到如今也是命,不敢有违,悻悻出去传达政令了。 长老们对龙君的通天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也有他们的担忧,“雕题终究是不开化的蛮夷,留在城中恐将来会有隐患。那些女鲛凶狠,万一和我们对抗起来,只怕我们要吃亏啊。” 龙君怒其不争,“雕题兵你们打不过,连女雕题你们都怕,本座离开的百年,你们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长老们顿时苦涩涌上心头,失声痛哭道:“君上不知,这百年来我们受尽欺凌,连玳瑁路过,都敢在城头拉坨屎,可见潮城处境多么艰难。并非臣等不思进取,实在因为潮鲛性情平和,即便奋起反抗,对于雕题来说也是不值一提。如今能解救潮城于水火的只有君上,您可再也不能扔下城众们了。” 他们趴在地上嚎啕,龙君听说玳瑁拉屎,失望地撑住了前额。有这么一帮没用的手下,果真心累欲死。缓了半天他才回过气来,“都起来吧,本座不走,留下平定了海疆再说。你们也当进益些了,活着不能靠别人,得靠自己,懂不懂?” 长老们齐声应是,“只要君上在,臣等有了主心骨,靠自己没问题。君上忙了两天,且好好休息吧!”说着给夷波使眼色,“还不走?” 夷波瑟缩着,伸手在龙君肩头捏了两下,“君上命我留下侍奉的,我还没开始呢。” 长老们又瞪眼,“不识时务!” 她呜咽了下,龙君脸上浮起怒色,寒声责问长老们:“你们平时就是这么对她的?她还小,受不得惊吓,有这么旺的火气,当初怎么不使在雕题身上?自己人嘛,要互相友爱。从今往后不许对她大呼小叫,让我听见,我可是要发火的。她虽没有生在潮城,但长在潮城,和这里土生土长的鲛人有什么区别?她有不足,应当教她,要是骂有用,你们早就被我骂成器了。” 长老们尴尬不已,同时也感到意外,龙君护短,还是头一回见识。忽然想起夷波尾上的那片龙鳞,他们竟然糊涂得忘了这份渊源。看来她说去即翼泽是为了找寻龙君,这点没有撒谎,龙君之所以回来,也许里头有她的功劳。这么想来她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了,长老们换了个态度,诺诺道:“君上教训得是,臣等太急进了。既然君上发话,那夷波就留下好好伺候君上吧,臣等告退。” 夷波有点脸红,这个“伺候”有时候听起来还真是暧昧呢!她含羞一瞥龙君,他阖上了眼睛,浓长的睫毛覆下来,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皎若芳树。长老们慢慢退后,他又启唇吩咐:“鲛族也该学学人语了,光你们几位长老精通不管用。譬如海市交易,隔一道手,难免被人坑骗。学会人语,这种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对大家都有好处。” 长老们忙道是,“君上英明,之前臣等也商议过此事,只是因为雕题长期扰攘,实在没有心思办学。现在既然天下太平了,臣等立刻准备起来,设立书院开课讲学,寻人语说得好的,请到书院做先生,君上等着臣等的好消息吧!” 龙君笑了笑,“如此甚好,加紧办,头一个要教的就是这条鱼。”他闲在地指了指身旁的夷波,“本座不想听她结结巴巴的腔调,长此以往会带坏本座的。” 长老们立刻心领神会,一叠声应了,弓腰退了出去。 夷波虽然又成了反面教材,但心里是高兴的。像他这样的大神一而再再而三出手相救,就算有时候心眼略小,也绝不影响他的整体形象。 她对龙君的感觉,有一句话可以很好地概括:越品味,越欣赏,越欣赏,越懂欣赏。龙君的魅力上天入地盖世无双,能陪在他身边她立刻觉得自己水涨船高了,别说让她垂肩,就算让她洗脚,她也在所不辞。 阿螺很懂眼色,“天不早了,我先回去收拾收拾。潮城要办书院,我的人语说得标准,可以试试应聘夫子。”临走嘲龙君努努嘴,示意她别错失良机。 可是怎么下手呢,夷波盯着他看了半天,发现除了偷偷爱慕,根本不能把他怎么样。算了,暂时还是先当个合格的爪牙吧,她全心全意为他捶背通经络,鲛人的力气小,打在身上挠痒痒似的。龙君睁开一只眼乜她,“花拳绣腿。” 她委屈地咕哝了声,努力加大力道,紧握起双拳,握得指节发白。 龙君叹了口气,一手托腮歪在榻围上,美丽的脸在水色中越发丰艳诱惑,“你是犯了什么事,才被关进哑狱的?” 夷波想了想,很觉得惆怅。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去即翼泽,长老不高兴。” “不高兴就把你关起来了?” 她点点头,指了指房顶,表示人在屋檐下,要是敢反抗,恐怕会被赶出潮城的。她活了两百年,怕的东西有很多,最怕的就是无家可归。她已经很努力的想要融入潮鲛了,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受到的待遇还是和一般鲛人不同。其实她一直觉得自己属于这里,因为鲛人只有三大族,既然不是雕题也不是陵鱼,那么肯定就是潮鲛啊。可惜他们都说她来历不明,对她有防备,就比如大家犯了同样的错,她受到的责备总是比别人多,没办法,排外也是每个族群的共性。 龙君咂出了点味道:“你胆小如鼠,一定是因为长期遭受打压,对不对?” 夷波绝不承认她胆小,即便是事实,也不能丢了面子。她说:“我谨慎,不是胆小。” 龙君简直要笑起来,“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鱼,人在岸上跺一跺脚,你都吓得打滚,还说自己不是胆小?”顿了顿,眼波一转道:“放心吧,以后有本座在,你就算找到靠山了。本座还要提拔你,让你风光无限呢……” 夷波诧异地抬头,他别过脸,优雅地掩口打了个呵欠,“本座困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等明日本座睡醒了,你再来龙绡宫听命。” 夷波反应慢,动作也比较慢,还没来得及答应,他抬手一扇,直接把她扇出了宫门。 第36章 捉虫 龙君心头茫茫的,这就要成年了?先前还是傻乎乎的,一眨眼的工夫,说变就变了? 任何一个做长辈的,看着自己把屎把尿带大的孩子成了气候,都会有种欣慰的成就感。虽然夷波投到他门下不久,他心里的感触却良多,这阵子又当爹又当妈,回想起给她系裤腰带、喂红薯的画面,龙君就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他搓着手,激动地盯着那个包裹成蛋形的物体,鲛人成年是很私密的事,基本不欢迎围观。他们懂得保护自己的隐私,通常会结成一个茧子,然后内部成长发育,等该有的都有了,就像蝴蝶一样破茧,到时候会有一副全新的面貌迎接新生。 “你说会是个什么?是男还是女?”龙君简直就是一副产房外等待妻子生产的模样,他不能接近,只能在边上踱步,“会一帆风顺吧?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阿螺用有限的知识安慰他,“君上请放心,至今为止没听说鲛人成年成死的。不过新出壳的鲛人虚弱,容易受到攻击,这点不要紧,有君上在这里守护,夷波会很安全的。至于是男是女,都要看夷波的心意。如果她打定主意做女的,那就一定是女的。可要是她想做男鲛,恭喜您,您以后就多个干儿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干儿子这个词始终没有干女儿好听,显得疏远,一点都不亲。他想起上回去东陆,误入了皇宫后听见的对话,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咋咋呼呼叫着干爹,然后一个四十来岁,面白无须的胖黄门翘起兰花指训斥:“咱家说过多少回了,不许大呼小叫,咱家不聋!”……他打了个寒颤,还是贴心的干女儿比较可爱,很柔弱,需要保护,整天干爹长干爹短的,也不惹人心烦。 惊虹驸马在边上看呆了,作为一条冰水里生长,长大后移居沧浪水的横公鱼来说,从来没想到有生之年能遇上鲛人进化这种奇事。他一直以为夷波就是女孩子,自己居然还对他多番示好,现在想来感到十分羞耻。不过能够见证这个奇迹的时刻,又实在很令他很兴奋,他开始筹划,要在这个位置建成一个主题公园,公园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人鱼传说。园中会呈现一千二百八十五种淡水鱼从孵化到死亡的整个生命周期,其中的重中之重当然就是鲛人。如何从气囊中孕育,如何长大成年,成年时又有怎样奇妙的变幻,都是值得大书特书,吸引人眼球的重要手段。对于江湖中的鱼类来说,和鲛人隔着相当于爬行动物和灵长类的差距,于是对他们的一切都好奇,这个公园正好满足他们窥探的欲/望,说不定可以成为三界内最富盛名的主题公园。 惊虹驸马被自己的商业头脑惊呆了,一边盘算着,一边感慨:“原来夷波是我看着长大的啊,回头我得让人准备一个水泥盘,他没有脚印可留,那就留个手印吧,将来好在开园之时供鱼类瞻仰。” 然而龙君又有些着急,抬头看看,太阳一点一点升高了,眼看要到头顶的位置,事情这么巧,都碰到一起了。夷波这里忙着成年,鲶鱼和阿嫚的决斗又要开始了。究竟是顾这头还是顾那头,委实让他烦恼了好一阵子。 可能没法看着她从茧里出来了,虽然遗憾,却也无奈。不过收服一条鳗鱼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千年道行而已,纵然反抗,也不会形成太大的阻碍。他估量一下周围环境,安全起见掐诀设起一个结界,嘱咐阿螺:“好好看着她,本座不回来,不许你们离开。你的任务就是保证她的安全,要是她发生了什么意外,一定是你伙同外人坑害闺蜜,天涯海角,我也会抓住你让你偿命的。” 阿螺愣眼看着他,“君上,就算您不说,我也会保护好夷波,可您也太区别对待了,她是您的干女儿,我也是您忠心的奴仆呀,为什么出了意外就是我伙同外人坑害闺蜜?如此不问情由,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他撇了一下嘴,冷冷道:“她刚出壳的时候虚弱,当好你的保姆就行了,至于你的感受,不重要。” 要不是因为他比自己高段太多,阿螺甚至想和他撕一撕了。保姆,这是什么称谓?她和夷波有一百多年的交情,同居史也要追溯到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就连出现都是自己比他早好吗,为什么他一副后来居上的态度,就因为夷波暗恋他吗? 好想撕、好想撕……但是只能忍住,谁让人家是大神。目前没有展现他所有的技能,但仅仅一项腾云驾雾就已经让她望尘莫及了。她咽了口唾沫勉强低头,“是,有我坐镇,不会少了她一根汗毛的,君上放心大胆地去吧。” 龙君点了点头,转身看惊虹驸马,示意他带路,惊虹显得很犹豫,“可是,人家想留下看夷波出壳哎……” 结果当然是不允许,这个结界内不能有除他以外的男性在场,以前傻鲛不男不女的时候可以放养,以后就不行了。为什么生了女儿的要多操好多心?就是因为女孩子容易受到伤害,必须花更多的精力去保证她的安全。尤其像惊虹这样的危险分子,更是重点屏蔽的对象。龙君不悦地一瞪眼,“本座都没有机会亲眼看着她长大,你算老几!” 强行把他带出去,然后一挥手,结界霎时变黑了,这下好了,外面的人是没法看到里面的光景了,龙君心满意足地离开,赶往了传说中的竞技场。 追捕阿嫚的过程,其实也称得上坎坷。这只狡猾的鳗鱼反侦察能力很强,确实躲过了不少水族的眼线。不过龙君并没有对她恨之入骨的感觉,反正闲得发慌,正好出来走走看看,顺便和干女儿增进感情。从哑海到这里,算算也有好几天了,夷波又成年了,再在外面晃荡似乎不太好,是时候收拾收拾回家去了。 河族口中的外来物种根本称不上外来,只是离内陆远了点,就被归为侵略者了。这些菜鱼菜虾究竟是有多无聊,才会对打架那么感兴趣。真是活久见,龙君赶到时,鱼山虾海几乎把整个河道堵塞,原来不光人有八卦心理,连水底生物也有。问其原因,据说是外来物种抢先一步,吃了鲶鱼准备攻击的猎物。自古以来攸关生计的矛盾,都是大到不可调停的,所以鲶鱼准备和鳗鱼一决高下。龙君觉得自己这回又积了德,要不是他打算干预,那条不知死活的鲶鱼肯定要丢了小命。阿嫚现在有玄姬的功力在手,把沧浪水的水族一网打尽都不是问题。 他挑了个地方坐下,等久了,有点焦急。怎么还不开场,他还要赶着回去参加傻鲛的成人礼呢!龙君身在结界外,心在结界内,胡思乱想着,傻鲛睁开眼应该很想见到他吧?到底她会是男的还是女的?已经习惯了她女孩子的打扮,要是忽然变成男鲛,那可怎么办? 他突然惶惶,心里七上八下,定不住神。变成男鲛,须眉浊物,以她的骨架体格还是当女鲛比较好。阿螺有句话说得对,她这么傻,很有可能连老婆都娶不到,所以还是当女鲛成算大一点……再想想,不对啊,阿螺不是女的吗?实在没人肯嫁给她,阿螺必定江湖救急。这么一想不得了,结界内就她们两个,万一出了事,那就完啦! 龙君坐不住了,霍地站了起来。鳗鱼可以慢慢抓,错过了夷波成年,必须抱憾终身。不行,他得去叮嘱她,让她想明白,一定做女鲛。如果哑海没有她喜欢的伴侣类型,他可以去南溟甚至北溟替她找,不愁嫁不掉。 坐在一旁的惊虹驸马见他要离开,迟迟嗳了一声:“偶像,双方队员马上就要入场了。” 他没理他,正要转身,一阵紧密的锣鼓声传来。回头看,光着膀子身穿铠甲的鲶鱼上场了,可能根基不好,长相确实不敢恭维。嘴那么大,一下子豁到耳朵根,为了壮声威,举着两个大铁锤舞动双手,边舞边自带音效嚯嚯地打节奏,真担心那张嘴把整个沧浪水吞下去。 既然要开始了,只好耐着性子等鳗鱼上场。到底是个女的,姗姗来迟,和对方的打扮也截然不同,低调得很刻意,穿一件直身灰布袍,披散的头发盖住了脸,样子有点像算命先生。 龙君掌管海族多年,辖下人一出现,那股气场就足以让他辨认出来。这只鳗鱼也是个没出息的,得了玄姬的千年道行,居然不知道好好捯饬捯饬自己,弄得面黄肌瘦的模样,冒那个险究竟有什么价值? “今天,要打架了。”司仪在台上大喊,“看准了下注,买定离手。别怪我没告诉你们,鲶斗士打过十二宫,纵然长得丑,身强体健壮如牛。”手上小竹枝在他身上敲了敲,“肌肉不是白长的,擂台不是白搭的。外地人欺负我们本地人,能忍?” 台下虾兵蟹将还有乌龟伸脖附和:“不能。” “不能就好,打他丫的!” 龙君往下注的桌上看了眼,相较于天时地利的鲶鱼来说,瘦弱的鳗鱼那边几乎乏人问津。他悄悄抓了两片金叶子买小,如果赢了,那一大堆银钱可就是他的了。 他优雅微笑,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等胜负分出来再说。遂坐回去观战,鼓声越发急了,战事一触即发。 鲶鱼把双锤舞得呼呼生风,擂台那头的鳗鱼笔直站着,像一根半枯的芦苇。花架子在实战中是不起多大作用的,鳗鱼静静看着他装逼,忽然出手,快如闪电,势如风雷,只一招,那条鲶鱼咚地一声仰天躺倒,昏死过去了。 鱼虾们大惊,对这个结果感到难以接受。明明那么强壮的鲶斗士,为什么没有出招就被搞定了?大家群情激奋,恨不得有人出头接着打。所有目光都聚集到惊虹驸马身上,“驸马爷,您说怎么办?” 惊虹摸了摸鼻子,“什么怎么办啊,愿赌服输,败了就是败了。” “我们的意思是,您可以借此机会一展身手,为了扞卫三千水族的面子,打他丫的。” 惊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什么面子?面子工程要不得。”开玩笑,一个这么擅长打架的鱼痞都不是外来客的对手,他是养尊处优的驸马,万一战斗中伤了胳膊伤了腿,或者一不小心划破脸毁容了,谁来负责? 龙君悄没声的,把桌上那些金银都撸进了他的乾坤袋里。众鱼虾大眼瞪小眼,“这是谁?” 他抬头一瞥,立刻把那些试图刨根问底的河鲜吓得噤若寒蝉。干什么?他们驸马都说愿赌服输了,有什么问题吗?不过赚完了钱,该办的事还是得办一办。叫了声鳗鱼,“还不束手就擒?” 众鱼虾哗然,“难道这才是传说中的高手?”只是长得太好看了点,通常颜值高的除了搔首弄姿,没有别的能耐。 台上的鳗鱼转过身,一双乌黑的、没有瞳仁的眼定定看望向他。终于认出他来,低呼了声道九川,顿足化作一道虹,嗖地一声便窜出水面逃走了。 第89章 (捉虫) 提心吊胆等着天劫来临的同时,也有一个好消息,经过龙君两年孜孜不倦的努力,夷波的肚子终于有消息了。 鸟和人不同,没有停经之类的明显症状,就是食欲变得很可观,常常对着龙君流哈喇子。然后小腹触之有硬块,在排除了肿瘤之类的恶性疾病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气,夷波要下蛋了! 龙君老泪纵横,“想我两千余岁高龄,终于有后了!以前真没想过有这一天,你好好坐胎,想吃什么——除了我以外,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去给你想办法。这是第一胎,千万要小心。从今天起就不要出门了,外面冷,别冻着了,一切有我。等他们再稍东西来,我得让他们送些安胎的药。哈哈哈……”他咧着大嘴大笑,在原地载歌载舞,“我老龙也有孩子啦,不拘男女,他就是朵花呀……” 夷波从没见过这样的龙君,一时被他惊得合不拢嘴。待惊完了,心里暖和起来,大概要当爹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吧!想起父母,等自己有了孩子,才觉得和他们的心贴得那么近。当初爹爹知道娘有了身孕,一定也和龙君一样吧。可惜没能见上她一面,不得不撒手去了,到如今于她来说也是个大遗憾。 她抹抹眼泪,“我是不是得了产前忧郁症?为什么觉得心里有点难过?” 龙君上来抱她:“没关系,伤春悲秋是女人的特权嘛,可是伤心不能太过,要适可而止,否则对孩子不好。你坐着,别动,我去舀点雪,回来煎热水给你擦身子。” 夷波有种安贫乐道的快乐,男人当了父亲,似乎再也没有耍小脾气的资格了。以前的龙君多猖狂,她给他当狗腿子的时候,他躺在那里指派她,擦擦这里,扫扫那里,再来给本座捏捏腿……现在好了,她也算熬出来了,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哪怕永远困在飞浮山,一家三口在一起,什么都可以将就。 龙君呢,自从知道自己升级当了爹,就把所有重心都转移到了傻鲛身上。好吃好喝供着她,把她伺候舒服后,他最大的快乐就是抱着她的肚子亲了又亲。隔着那层皮肉和羽毛,感觉得到底下有个硬硬的肿块,那就是他们的蛋。当年孵她出壳走了不少弯路,自认为自己很有经验,等蛋出了娘胎,他就可以把工作接过去了。然后趁着当中有间隙,再让她受孕,到时候几个蛋一起孵,省时省力,嘿嘿。 只不过蛋究竟什么时候落地,这个说不清。他抚抚她微凸的鸟肚子,“可能要在我渡劫之后了……” 她斜倚着坐榻问:“我母亲当初怀我,花了多长时间?” 他掰着手指头算,“出嫁后二十来年,你爹爹就出事了,那时候她快临盆了,我记得三年前报过喜信,所以应当怀了整三年。不过神兽是胎生,因为怀的是鲲鹏的孩子,孕期稍长一些。至于你,你是鲲鹏和迦楼罗的混合加强版,肚子里的又是应龙蛋……万一怀上三五十年,也不是没可能。” 强强联合,威力真是不一般。光怀孕就要几十年,怎么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呢!她叹了口气,“干爹,那我们还能交尾吗?” 龙君也苦恼:“就怕把蛋戳破了,伤到孩子。” “你那个是金刚钻吗?鲲鹏的蛋壳多厚啊,要是能戳破,小肉芽就不是肉做的,是镔铁制造的。” 傻鲛永远那么善解人意,爱生活爱啪啪,太实在了!毕竟山中苦闷,为什么没有娱乐活动的年代孩子特别多呢?因为吃完了晚饭无事可干,父母就只能忙这个。龙君的目标曾经是三年抱俩,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不过一个接一个,这个是雷打不动的。他和傻鲛有多恩爱,可以间接从孩子的数量上体现。 然而开始的两个月要节制,这是连鱼都知道的常识。夷波每天观察他的脸,觉得他憋得很惨,看着怪可怜的。她怀了孕,心思比以前更缜密了,因为龙是出了名的好色,比如阿螺和她说起龙生九子,九子九母各不相同,有豺狼还有蛤/蟆,她忍不住也会提防他一些。 那天吃完饭睡了一觉,睡到将近傍晚才起床,看见龙君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石桌前吭哧吭哧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她是从背后看过去的,只看见他下肢很用力,五个爪子紧紧扣住地面,那健硕的小腿肚因为蹲站,腱子肉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干什么?石桌上只有九黎壶,难道他的口味越来越重,打算日壶吗?夷波满头黑线,连步子都不会迈了,可怜的合欢,姻缘不成,反被情敌上,这是什么状况? 她偷偷往前两步,听见他嘀咕:“要狠狠插……” 夷波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怪她怀孕了,把男人饥渴成这样,再任由他发展下去,恐怕要草天草地草空气了。 她哭着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干爹,你那么想要,怎么不和小鲛说呢!小鲛时刻做好了献身的准备,只要你说,我就给你,你何必把自己逼得这样!九黎壶多硬啊,会把皮刮破的,就算你不为我,也要为了孩子,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她忽然这样声泪俱下,把龙君吓傻了,他转过身将她揽进怀里,手足无措地轻拍着她的背,“你怎么了?是不是做梦了?” 夷波抽泣不已,“干爹你究竟在干什么?” 龙君扬了扬手里的抹布,“我在收拾屋子,九黎壶一直放在灶台边上,积了很厚的油腻,不给它擦干净,怕它骂我虐待情敌。” 夷波怔了下,见他围着围裙,赫然感到有点心虚。 他奇怪地盯着她,“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她支支吾吾道:“我听见你说‘狠狠插’,以为你……” 龙君脸都绿了,“油腻很难清除,我是说‘狠狠擦”。你这条色/情鱼,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 夷波捂住了脸,“人家说一孕傻三年,肯定是因为怀了孕……” “其实你从来没有聪明过。”龙君怜悯地看着她,“要不是我处处呵护你,你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夷波翻着白眼看他,“不要这么说,我聪明过一阵子的,离开你,我也能独当一面。” 他含笑凝视她:“当真能,我也就放心了。” 莫名悲伤的氛围开始弥漫,她用两翅捧住了他的爪子,“干爹,你不要总说这样的话,我会害怕的。你就想着孩子什么时候落地,你怎么孵蛋,怎么给他取名字,不要在意那个天劫。那么多次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最后一次吗?” 可是她不懂,越是最后一次,越是难以超脱。他摸摸她的脸,“该来的终会来,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尽量想办法的。” 为什么每天那么恐惧,仿佛随时都会别离。她不敢多说什么,紧紧箍住他,闷声说:“我要陪着你,哪怕是天劫,我也要和你一起面对。” 眼看时间将至,龙君开始做准备,打坐参禅,寡言,甚至不再开口说话。夷波照顾他,每天看他吞云吐雾,虽然说不出的陌生,但他还在,她的心里就是安定的。 那天终于还是来了,暴雪伴着电闪雷鸣,霹雳在云层里飞速蔓延,天仿佛随时会裂开似的,成团的大雪像锯子锯下来的木屑,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雷声里没头没脑砸下去。天那么黑,闪电照亮它,斑驳的乌云汇聚,交织出恐怖的异象,连三界内漂浮的亡灵都要被惊醒了。夷波不害怕,当初老龟渡劫她已经见识过了,纵然这次相较那次剧烈百倍,但她不畏惧,她要保护自己的男人。 她站在洞口,鼓起双翅封住门,不让雷电打到洞里去。如今她已经化了原形,鲲鹏也好,迦楼罗也好,天上地下只此一只,没有犯错,谁也不能让她受雷刑。加上她肚子里有了另一个小生命,火轮可走其左右,电光可掣其前后,但伤她分毫,天理也不容。 她顶着凛冽的风,意志像石头一样坚硬。云中有恐怖的呼号,斥令她让开,她知道那不是雷神,是比他高了不知多少段位的普化天尊。她咬着牙撒泼:“老子就是不让,有种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你动我一个试试,我是离相君的女儿,有了三长两短,就是你们容不下人,借故除掉我,叫你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云层里的天尊很恼火,“他该有此一劫,你横加阻拦,会乱了天道的。” “不就是怕他修成烛龙吗,何必说得冠冕堂皇!乱什么天道?他连南海的大权都交出去了,现在就是一介草龙,你们还不放过他!” 有那么一部分女人,蛮不讲理是她们的通行证,夷波属于其中的佼佼者。普化天尊试图做通她的思想工作:“世间万物,要历劫才有成长,所以你应该给他成长的机会。” 夷波说去你妈的,“成长他就得挨雷劈,你让你夫人挨雷劈,看看你愿不愿意!” 于是那雷在上空滚动,带着无可奈何的味道流连不去。大劫几千年才逢一次,若不能出击,基本这次的任务就宣告失败了。这种雷不是闹着玩的,蕴含了毁天灭地的力量,击中必成灰烬,所以让女人冲锋陷阵,就是吃准了雷不劈无过之人吧! 天尊开始和她斗智斗勇,“你护他作甚?一个躲在女人身后的男人,配活着吗?让他出来,大大方方受一次天劫,若他命不该绝,自然有他的好处。” 夷波说:“不必使激将法,使了也没用。并不是他不想出来,是我把他困住了,我就是这么有算计!” 上面的人哈哈大笑:“别给他找面子了,堂堂的应龙能被你困住,就算你是迦楼罗也办不到!” 他哪里知道,龙君原形的时候她也许不能将他如何,一旦他吞药变成了人,战斗力便大幅度下降了。她绑住他的手脚不让他行动,有她在外面顶着,普化天尊就别想把雷劈进洞里来。她含着泪,凛凛站在暴雪里。只能用这个笨办法了,她想保住他,就像狐狸渡劫时躲在书生衣襟下一样,直挺挺站着挨劈的才是傻瓜。只要他们还没到滥杀无辜的程度,用她的血肉之躯,就能够为他筑起一道高墙来。 “啧啧,真是个没气节,苟且偷生,叫女人受苦!迦楼罗,你要是一径阻拦,我可不管你是什么来历。知道这雷的威力吗?稍稍擦个边就能让你魂飞魄散……”普化天尊扬声高呼:“道九川,枉你英雄一世,让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你死,你好意思吗?”略一顿,忽然抚掌,“哈,你终于肯露面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才像个男人!” 夷波大惊,以为龙君受不了他的调唆出来了,仓惶回头,结果身后并没有人。就在她转头的那一瞬,一道惊雷从她翼下穿过,以吹枯拉朽之势横扫进洞,她惊惶失措,尖叫着冲进去,只看到龙君衣衫褴褛,避无可避。那雷就像生了根,盘绕在他身上,她急得大哭:“干爹……” 皮肉被劈碎了,落在地上,化成了卷曲的鳞。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有太多的话,来不及说了。她想来抓他,他挣扎着退开。天雷无眼,如果不小心误伤了她,后悔就来不及了。 夷波看着他一点一点枯萎,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那雷不是普通的雷,这次要捱不过去了。她指向九黎壶,“干爹,你进去吧!进去吧!” 壶的那头是幽冥还是异世,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境遇。与其被活活烧死,不如拼命搏一搏。只要还活着,短暂的分离是为更长久的相聚。她顶着热浪搬开壶盖,看着他化作一道惊虹投身入壶,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瘫坐下来,脑子里刻下他最后的眼神,捧着肚子放声痛哭。洞外雷电静止,只余狂风呼号,这冰天雪地里,只剩她孤身一人。 第90章 夷波在飞浮山,不过是陪坐牢,现在龙君生死不明,她再留在这里,似乎没有道理了。 东皇太一碍于她是老对头的女儿,光明正大针对她,怕产生不良影响,遂派白泽来接她出山,表示她如果愿意,可以签协议上岗,继续在北溟任职。 夷波得到消息后狠狠骂了一句:“任他妈的哈赤!龙君不在了,觉得我没有杀伤力了吗?他别低估女人的能力,小心我率众打上天去,撬了他的帝君宝座!” 胡大则对她的境遇表示同情,嘀嘀咕咕抱怨:“所以世上有为富不仁的人,你看,连堂堂的帝君都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他不就是恨九川当初救出了夷波吗,照他的意思,一下子把蛋拍碎了才好。现如今木已成舟了,他没有办法,拐弯抹角的给他们小鞋穿,真不是东西!” 白泽皱了皱眉,“你就别火上浇油了,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吧!” “依我说回北溟去,集合部众养精蓄锐,然后攻上去,逼东皇太一动用洪荒之力把外甥女婿找回来。”说着抚摸夷波的肚子,“多可怜啊,刚有孕,男人就被逼投壶了……到底每天辛勤耕耘是会有回报的。”一面幽怨地看了白泽一眼,“我们成亲比他们早,怎么到现在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白泽很郁闷的模样,“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胡大则回过神来,哦了声继续开解她:“我觉得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养胎,飞浮山冰天雪地,他又不知所踪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行。还是跟我们回去吧,回去了才好想办法。” 夷波眼神定定的,也不说话,倒让白泽夫妇有点害怕。 “你大可放心,这里的雷,带不到下一世去。你当时做得很对,只要保住命,不愁没有再见的机会。”白泽叹了口气,心里也难过,甘棠怀孕的时候遇到那种事事,现在夷波又是这样,母女两个的命运何其相似。他话里话外不敢明说,只能不断宽慰她,以免她想不开,走了她母亲的老路。 夷波沉淀了几天,脑子也冷静下来了,转头问白泽:“舅舅,他到了那里还是龙吗?会不会变成别的东西?” 白泽说不会,“他的根基没坏,一定还是龙。也许会改头换面,也许暂时失忆,但只要他想起来,不管过多久,即便是千百年,他也会想办法回来的。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保重身体,把孩子生下来带大。怕孵蛋辛苦,没关系,你舅妈闲着,让她帮着一起孵。” 狐狸孵蛋,也是前所未闻,但为了帮助她,给她希望,他们做长辈的干什么都愿意。 夷波勉强笑了笑,“我们出了事,让舅舅舅妈跟着一起操心了。”边说边站起来,走到铜镜前,镜子里仍旧是迦楼罗的形态,赤羽金眼,额上如意珠闪闪发亮。她抬翅触了一下,“舅舅,我等不了千百年,我得去找他。他受了雷刑,可能不再是应龙了,说不定变成一条普通的龙,我怕自己修为不够,会不小心吃了他。迦楼罗和鹏鸟的区别就在这如意珠吧?如果毁了它,我就是普通的鲲鹏了,不会再以龙为食了,是不是?” 她这话把白泽和胡大则都惊坏了,迦楼罗的顶珠和鱼的鳞、龙的筋一样,都是血肉相连的,要去掉,不知要忍受多大的痛苦。玉碎瓦全并不是上上之策,龙君必然也是知道的,所以宁愿冒着被她吃掉的危险,也没有动过这种心思。 他在的时候,她整天就知道你侬我侬,他一旦离开,她便想通了很多事。爱情里的女人傻,怀了孕的女人更傻,所以她曾经的高智商昙花一现,后来就不见了。现在爱情暂时丢了,她恍然大悟,她居然从来没有想到杀身成仁。做迦楼罗有什么好,除了爱吃龙,一点长处都没有。她还是喜欢那个萌蠢的鲲鹏形象,大脸小眼贴着花钿,比这凶神恶煞的迦楼罗强多了。 她摇了摇那个如意珠,长得很结实,掰不断。转身找了把刀递给胡大则,“舅妈,你帮我砍掉它。” 胡大则吓得刀都抓不住,“你看我长得像刽子手吗?这个珠子不能砍,砍了会出事的。” 白泽脸都气红了,“不许胡闹!” 她哭起来,“我没有胡闹,我是怕分不清他和其他龙,万一嘴馋了,误伤了他,那我怎么对得起肚子里的蛋!舅舅,你就帮帮我吧,我不要做迦楼罗了。如果能选择,我情愿当鲛人。你们看我现在不鸟不鱼的,我自己也很难受。” 可是从来没有迦楼罗砍掉如意珠的先例,之后会出现什么状况,谁也说不准。白泽很为难,“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万一大出血怎么办?别龙君回来了,你却死了,这样的结局就太悲伤了。” 她咬牙说:“别管我的死活,反正这如意珠我是砍定了。”眼巴巴看着他们夫妇,“你们不帮我,那我自己动手。” 简直要人命了,这是长在肉里的,碗口大的东西,说砍就能砍吗?胡大则没了主意,扯扯白泽的衣袖,“白先生,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白泽气得不轻,“我看她是疯了。” 是啊,她的所作所为可能是有点疯狂,但有哪个痛失所爱的人不疯狂?她下定了决心,拿起刀就往脑袋上砍,鸟翅不灵活,失了准头,一下子砍在天灵盖上,她嗷地一声惨叫,“舅舅!” 白泽被她逼得没办法了,让她躺下,一面气哼哼抱怨:“我这辈子没干过这么离谱的事。”一面拨开那一头羽毛,找如意珠的根部。 要下手,真有点难,再看她坚定的眼神,知道她不撞南墙不回头,于是狠狠心,一刀下去,割掉了半边。 她满脸的毛,看不出脸色,但闭紧了眼睛,羽毛渐渐汗湿了。伤口处血流如注,白泽迟疑着,不敢继续了,她却说别停,“难道让我耷拉着半边吗?太恶心了。” 胡大则在边上抽泣:“我好感动,你和九川的爱情天地见了也动容。东皇太一这个没人性的,他会得报应的!” 终于那顶珠被割下来了,没有血肉供养,渐渐成了死物,失去光泽,变成了一堆灰烬。夷波已经疼晕过去了,胡大则拿布用力压住伤口给她止血,看着她人事不知的样子,泪流满面。 “会没事的吧?” 白泽摇摇头,如果出了问题,就是一尸两命,他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万幸的是,她的求生意志很强,昏迷两天慢慢醒过来了。白泽问她怎么样,她疼得浑浑噩噩,嘴里却在喃喃:“我没有顾忌了……” 白泽看着她,说不出的心疼,“你傻过了头。” 被爱情弄得七荤八素的人,还谈什么傻不傻!当初胡大则在飞浮山陪了他一千年,难道不傻吗?女人不像男人这么理智,本来就是为爱冲动的物种,况且龙君也值得她这样牺牲。 失去如意珠,对迦楼罗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她修养了半个多月才缓过劲来,一旦能够行动,就急着要出发。 胡大则怔怔道:“你有方向吗?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找他?况且你又有了身孕,万一中途孩子生下来了,你怎么办?” 她倒一点都不担心,“生下来暂时不孵,带在身上就是了。” “那去路和回来的路呢?能摸得准吗?” “如果能找到他,不回来也没关系。” 至于去路,龙君进了九黎壶,她也依葫芦画瓢,可以试试。白泽却不赞同,“九黎壶内有空间,每个人去的地方都是随机的,你不一定能遇到他。” 那就得问壶盖了,她蹲在壶前,轻轻抚了抚顶上的宝石,“合欢,你出来,我问你两句话。” 等了很久终于听到它吱吱的叫声:“别和我说话,我的脑袋都绿了!” 它还在为喜欢的人嫁了别人而感到气愤。胡大则忍不住揶揄:“本来就是祖母绿的顶子,能不绿吗!” 合欢嘤嘤哭起来:“有求于我才想到我,鸟心不古!把带雷的龙塞进我肚子里,弄得我消化不良,你也不问问我好不好,这几天就知道哭!” 原来它一直沉默,是气得无话可说。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一个壶盖也有这么丰富的内心世界。夷波只能对他卖可怜,“合欢,我已经嫁给干爹了,他遇到这么大的变故,我怎么能不找他呢!” “你们恩爱的时候也忘记我的存在了,在我面前啪啪啪,当我是死的吗?” 夷波愕然,“你很在意这些吗?成了亲当然要做那种事了,要不然怎么生孩子?” “可你们知道我的内心有多崩溃吗?就因为我不能化成人形,不能阻止你们,你们就不把我当人看。” 如此多愁善感,简直要怀疑它被什么附身了。夷波说:“你归了位,就应该虔心向道啊!” “道个屁,我身在方外,心在红尘,不行吗?”它唧唧哝哝了半天,眼看着她悲伤得倒下,它又着急起来,“殿下、殿下,你还好吧!伤口痛不痛?我只恨我没有手,不能抱你……” 胡大则在一旁敲边鼓,“抱什么抱,就是有手也不行,人家已经嫁人了!如果真的心疼她,就告诉她龙君的下落,她现在有孕在身,你愿意看着她到处漂泊吗?给她指引,让他们夫妻顺利重逢,就是对她最大的帮助。你到底爱不爱她?” 壶盖说爱,“我爱死她,就算她嫁给道九川,我也一样爱她。” “那就急她所急,别整那些虚的,给句准话。” 壶盖很彷徨,“你不知道把自己喜欢的人拱手相让是什么感觉,我心如刀绞。” 胡大则没心没肺地笑:“你又不长小鸡鸡,和她柏拉图一下就可以了。” 又是这个话题,难道爱情非要围绕小鸡鸡吗?好吧,它虽然想不明白,但世道就是如此,没有办法。看见心爱的鸟这么难过,就算铁石心肠也得妥协了:“我把龙君送到北朐国去了,殿下入我壶中,我会给她指引的。从历劫到现在,过去整整二十天了,我那情敌大概已满二十岁……真是丧尽天良的年纪!殿下过去,又可以重新相爱。我呢?我……”说到最后泣不成声,简直太煎熬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其实它的心地很善良,并没有因为龙君是情敌而公报私仇。夷波猛挣了起来,抱起它叭地亲了一口,“合欢,你是我的救星,我和干爹都会感激你的。” 它被亲得晕陶陶,连壶身都发热了,“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为了铭记我的大恩大德,你肚子里的蛋,以后取名就叫合欢。” 这种报恩的方式有点特别,夷波眼前浮起一个场景—— “合欢!” “爹爹……” 她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壶盖很欣慰,咧开了嘴,呼地大吸一口气,没等她交代一声,就把她吸进去了。 第91章 陌上烟柳成阵,正是四月的天气,惠风和暖,一行白鹭从山脚的湖畔腾空而起,笔直飞上天际。这是个远离闹市的地方,没有乱花迷眼,也没有金戈铁马。夷波到北朐国已经有三个月了,她探得龙君下落,在这个湖里扎根下来,湖中那块巨石是她常去的地方。白天听万家捣衣声,夜里虫蝥啾啾直到天明。这里很安全,除了四更天时有渔夫撑着竹筏驱赶鸬鹚捕鱼,其他时间没有任何人造访。她就躲在这里,每天看一看那个牵挂已久的身影,就觉得很满足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合欢说得没错,她抵达这里的时候,龙君已经年满二十了,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她想过直接去找他,可是害怕自己这个样子会吓着他,于是静心等待,慢慢和他相识,才能让他重新爱上她。 真是奇怪,换了一世,那种熟悉的感觉也会清空,她看见他的时候忍不住脸红心跳,完全不像做过两年夫妻的样子。可能她就是为他而生的,不管到了哪里,她对他的感情不会消退,永远充满了激情。 有脚步声传来,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她已经可以分辨了,那就是他。她心头一喜,推开巨石沉入水底,摇身潜过去,隔着厚厚的水幕,看到木码头上站着个人,日光之下一袭青布长袍,眉眼分明没有改变,专注地观察水纹,仿佛是在看她。 她的头□□浮在眼前,散乱地编成了网,连划水都放轻了动作,希望他能多停留一会儿。水面上一声响,平静的湖水还是被击破了,一只木桶沉了下来,带来一股淡淡的酒糟味。龙君这一世是酿酒师,还好没有投身在帝王家。 这里水桶被提了上去,那里咕咚一声,有什么落进水里,定眼看,是一把牵着红线的钥匙。她忙追上去,追到湖底,把钥匙捡回来,也未及多想,浮上水面,双手捧了上去,“这是什么?” 湖里凭空冒出一个人来,他吓了一大跳,但还是回答她:“是钥匙。” 她笑眯眯的,“是谁的钥匙?” “我的。”他怔怔道,放下桶对她做了一揖,“多谢了,还请归还。” 她牵着钥匙的线绳,小鹿乱撞——啊,还是他,一样的容貌和声线,夫控十级的夷波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他伸出手,看着她把钥匙放进他掌心。她的皮肤微微泛着冷蓝,指缝间有蹼膜,像某种兽。他愕然望她,她脸上挂着微笑,海藻般的长发披拂在胸前,她有尖尖的耳廓,和美丽到令人窒息的脸庞。略停顿一下,向后退开,婉转一个扭身,丰沛艳丽的尾鳍带起一串水花,那翠色的鳞在日光下萤然有光,眨眼不见了。 夷波坚信惊鸿一瞥才会让他刻骨铭心,于是制造了一个未完待续。她现在把汉子很有一套,在他面前那么优雅大方,转头就撅着屁股扒着巨石喃喃:“他和我说话了!说了三句!三句!这下一定记住我了……会想起我吗?应该想起我才对……” 她颤抖着两手捂住嘴,没有吓着他吧?她在这里变不成人形,因为鲲鹏太大,这湖里装不下她,合欢给她开了后门,才让她还原成鲛人时候的样子。鲛人不具备攻击性,而且她对自己的美貌有信心,他必定再也忘不掉她了,必定对她魂牵梦萦……她捧心靠在石头上,觉得天很蓝,阳光也分外灿烂。 有了个好开端,后面就顺利了。她继续等待,有时他来,湖边上有人浣衣,她不能出现,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后来他换到傍晚,那时候暮色沉沉,正好私会。他的记性不好,在南海时经常连自己藏的银票都找不到,这一世又多了个丢东西的毛病。她潜在水底看他,隔三差五会有乱七八糟的物件落下水,有时候是一块佩玉,有时候是一把铜勺,她总是替他捡回来,毕恭毕敬送上去,顺便叮嘱一句:“下次要小心了。” 可是她不知道,在别处他从来没有丢过任何东西。 见了几次,不再排斥了,他蹲在木码头上问她:“你是什么物种?” 她扑了一下尾鳍,“鲛人呀,你看不出来吗?” “会织绡,能泣珠?” 她的脸在晚霞里分外美丽,“这些我都会。你把我带回去,以后就不用酿酒了。” 他似乎有些心动,但还是摇头:“你应该生活在水泽里。” 夷波有点急,邪门儿,龙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直了?她仰着脸说:“你好好想想,记不记得我。” 他凝目看她,以前做梦,曾经梦到过她。从她一出现,他就觉得似曾相识,然而细探究,又变得毫无头绪。也许美人都一样吧!他笑了笑,“再过半个月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夷波焦急不已,“你要到哪里去?” 他说:“我要成亲了,去五十里外的村子安家。” 这是要倒插门?她义愤填膺,她当北溟溟主的时候他都不肯入赘,现在居然要到女方家生活?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要娶别人了,这怎么行! 她泪如雨下,抓住了他的袖子气哽不止:“不要,你不能成亲。” 他感到莫名,奇怪地审视她。鲛珠簌簌落进水里,她的脸上有水珠,像泪一样。他想替她擦一擦,最后还是收回了手,“我们以前认识吗?” 他都忘记了,她应该怎么和他解释呢?她委委屈屈说:“你还记不记得飞浮山?记不记得那次渡劫?普化天尊的天雷击中了你,走投无路下你入了九黎壶,转世到这里。我说那些你可能觉得我在说天书,那我问你,你记不记得自己的真身?记不记得我是鲲鹏?我还有最后一招,我们可以对暗号的——小肉芽!” 他一脸莫名,奇怪她说了一长串,他都没有听明白,只有那个小肉芽,听上去真耳熟。他细细琢磨,“小肉芽是什么?” 夷波腾地红了脸,“这个不太好解释,反正你不能娶别人,因为我已经怀了你的蛋了。” 他一惊,奋力甩开了她,“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怀了蛋……人鱼殊途,我什么时候……那个你了?” 夷波的痛苦和失望简直要以吨来计算了,有什么比孩子他爹不认账更叫人难过的呢,如果他是孤身一人,她还好过些,可以和他玩一玩你猜你猜。现在时间不容许了,他要娶亲了,她马上就要变成王宝钏,那还得了! 她拉他下水,打算来点刺激的,逼他回想起从前。月光如练,她勾住他的脖子,明亮的眼睛紧紧盯住他:“小鲛的名字叫夷波,你常叫我阿鲛。我们在飞浮山成亲,当时白泽君和胡夫人,还有阿螺、扣扣,都是我们的见证人。”她的手指魅惑地刮过他的下颌,“你是道九川,曾经的南海海主,你两千年修成应龙,小鲛是你抚育长大的。” 她只用一块绸布裹住酥胸,原来水下的腰肢裸/露着,忽略那长长的鱼尾,可以令所有男人晕眩。他挣扎了下,“你不会是水鬼,抓交替的吧?” 夷波简直无语,“你见过这么美的水鬼吗?”他再要说话,她伸出一指点住他的唇,然后挪上来,闭眼吻住了他。 与他唇齿相依,不知他是否想起,往事却像倒带一样,在她眼前一帧一帧划过。他们的感情真不容易,两情相悦,然而波折不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平静的日子。这里山明水秀,她想过一直留在这里,再不回去了,可是他却要娶别人了,那么他们之前的感情怎么办呢? 她细细吻他,听见他迷乱的呼吸,她带着哭腔低吟:“干爹,你快点想起我来,我追到这里,不是为了看你娶别人的。” 他的手狠狠扣住她的脊背,为什么有种想把她揉进骨血里的冲动?她带着他的手,落在她的小腹上,半边是皮肉,半边是冰凉的鱼鳞。她轻声啜泣:“这里,有个蛋,是我们的孩子。那时候你多高兴,还记得吗?” 他不记得,可是却满怀歉意,“我们……” 忽然岸上传来喊声:“阿九,你在那里干什么?” 是他这一世的姐姐找来了,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他是八个姐姐带大的。夷波因为有人来,惊惶遁逃,沉进水里游远了,他这才从梦魇里挣脱出来,发现自己站在水中,愣愣地不知道何去何从。 “你这是干什么?还没到下河洗澡的时节,站在水里做什么?”他姐姐站在码头上大喊:“遇着鬼了?天杀的妖物来迷惑人,还不快上来!” 他垂头丧气上岸,闷声道:“东西落进水里,我捞上来罢了,哪里有什么鬼!”边走边回头,唇上还留着她的触感,饱满丰润的双唇,迷乱人的心智。 夷波背靠着大石,心情跌到谷底。像上次去唐代找壶盖,他穿到了女人身上,就算有心也无力。这次不一样,适龄的男人,又是个姐宝,即便他不急着成婚,那几个姐姐也不会放过他。 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场境遇,夹杂了凡人,简单的事情也复杂化了。她心里乱得厉害,孤身在这里,没有人能够商量,每常夜深人静的时候环顾四周,黑漆漆一片,会感到害怕。遇上风雨天气,愈发的困顿,他历劫,受折磨的其实是她。 她抱着胳膊,考虑接下去应该做些什么,不知道他明天会不会来,如果忽然想起来,那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一夜辗转反侧,一夜不得安睡。醒来见天还黑着,又迷瞪了一会儿。她现在因为怀了孕,比往常嗜睡,如果龙君还在身边……她做了个梦,梦见他抱着她,她就蜷在他怀里,外面凄风苦雨,她的心里是宁静的。但是梦中依旧悲伤难抑,半梦半醒间听见自己抽泣,止也止不住。 渔人拿长篙拍打水面,“啰、啰、啰”地招呼鸬鹚下水,四更了。 她叹口气,正要翻身,头顶上唰地一阵响动,四周围泛起细密的水雾,阻隔了她的视线。还没等她看清,身下兜起来,猛然把她扯出了水面,然后听见肆意的大笑:“侯了你一个月,总算被我逮住了!哈哈,殿下请看,这是货真价实的鲛人,万金难买的鲛人啊!” 夷波先前云里雾里,经过这么一折腾终于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落进渔网里了。她趴在甲板上瑟瑟发抖,透过网眼发现这并不是惯常看到的竹筏,是一艘小型的木兰舟。船头的桅杆上升起了灯笼,有个锦衣华服的人负手站在她面前,垂眼打量她,悲悯的目光,像在打量落水的猫狗。 她想从网里挣出去,可是网口收住了,无法逃脱。那人蹲踞下来,侧着头眯着眼,灯下的阴影投在他脸上,削瘦俊秀的面孔看上去有些阴森。他伸手,穿过网眼想触摸她,她的脾气不太好,湿漉漉的双拳充满爆发力,还未碰到她,就发出警告的嘶吼声。 “会说话吗?”他也不在意,温和地询问她。那双盈盈的,深海一样的眼睛望着他,愤怒,却又美得摄人心魄。他调开视线,站起来:“装进水晶缸里,小心别弄伤她。太子爱收集奇珍,过两日运进京去,他会喜欢的。” 第92章 夷波至今,有过两次落网经历,头一次有龙君相救,虽然他很缺德地把她变成了泥鳅,最后总算是有惊无险。这次呢?这次捕捉她的人好像很厉害,龙君又托身成人,法力尽失,恐怕就算想起以前的事来,也没有办法救她了。 完了,历劫的到底是谁?为什么她总是这么多舛呢?以前在唐朝,雷神电母和荧惑君还能来水一水,如今进了九黎壶,是他们到达不了的异界,再也没有人来伸援手了。 她被装在缸里运送进城,那位殿下是个极有心机的人,也许是要利用她达到某种目,连盖布都没有一块,就那样招摇过市。她扒着缸壁向外张望,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挤满了来围观的百姓。桃花湖里出鲛人了,简直令人惊讶。这个世界当然也流传鲛人的传说,但那是存在在神话故事里的一种怪物,从来没有人亲眼见到过。据说是人身鱼尾青面獠牙,究竟是不是这样,有活的摆在面前,必须要来看一看。 夷波咬住了唇,对人并不感到畏惧,怕的是再也见不到龙君了。她捂脸哭起来,眼泪遇风幻化,那些老百姓就大喊大叫,“快看,快看,哭了!鲛珠!鲛珠!” 人群涌动起来,道旁的禁卫几乎拦不住。夷波坐的车颠簸了下,她惶惶睁开眼,于千千万万人中看到了那张脸。 她挺身而起,可是顶上有栅栏一样的东西盖着,像囚车似的,她跳不出去。她只有使劲拍打缸壁,不能说话,说了更值钱,便尖声嘶叫着,但愿他能看到她的绝望。 他不是无动于衷的,他的脸上有焦虑,在人群外围跟着她的车辇奔跑。她徐徐长出一口气,昨晚上的一吻起作用了,那个处男综合症患者,似乎也有谁先盖章就归谁的毛病。还好她在他成亲前遇见他,如果晚来几天,他娶了别人,也许就对别人忠心不二了。 她向他挥手,轻声说:“干爹,你要来救我啊。不知道这些人要把我怎么样,万一蛋碎腹中,那就糟糕了。” 还好他有时不靠谱,但大事上从不糊涂。他向她比了个手势,让她按捺,她扒着冰冷的琉璃点了点头,知道他不会不管她,他一定会来的。 遇到险境的时候,她也怨恨自己妖力不够,然而两百岁的鲲鹏,相对于亿万年的生命来说,差不多属于婴儿期。离相君那样的能力,也是累积到十万岁高龄的时候才充分体现的,她唯一能和父亲相比的就是早婚破纪录,至于别的,简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他的女儿。车辇进了城池,城内防守严密,没有积压的人群,很顺利地驶入了一座府邸。 到达目的地,几十个人一齐出力才把她抬下来。近侍纳罕,“这鲛人的份量抵得上一头象了,运进京的话,要多预备几辆车轮换。” 那位王没有搭腔,走过来查看,语气很和善:“路上颠簸,辛苦了。别害怕,已经到家了,可以好好休息两天。” 夷波戒备地看着他,庆幸自己是一条鱼,就算这个王心怀不轨,苦于无门,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被运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屋子,有错金银的柱子,还有鲛绡一样柔软的纱幔。幔子后面修了一个很大的水池,大概是专门用来洗澡的,四个角上有龙头喷水,池里烟雾缭绕,在人类看来已经是十分舒适的了。 他们把她放进池中,她凫水游到角落里,半张脸隐匿在水面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眈眈相望。他笑了笑,笑起来唇角有梨涡,显出一种奇异的,孩子气的感觉。 “地方小了点,暂且将就,等我修了更大的池子,再把你搬到那里去。”他蹲下,水上浮现他的倒影,“我叫青雎,是这中山郡的王。当今君王有二十七子,我排二十五,他们也叫我二十五郎。”他的声线很柔软,但是又夹带着某种冷硬的力量,对她说话的时候尽量收敛气势,却在收梢处留下了棱角,“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夷波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从面相上分析,这绝对是个隐忍的野心家。二十七个兄弟,他排二十五,太弱势了。所以他拉拢太子,比在别的地方动脑筋有成效,果然是有算计。 他的问题,倒不是她不愿意回答,是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等了半天,不见她有反应,自己给自己解围,“我想你是真的听不懂人话。”复自言自语,“怎么能要求一条鱼会说人话呢,以前有船只到了海外,常听见歌声,据说是鲛人夜唱。你们用歌声来交流,那么你会唱歌吗?” 夷波不耐烦,这人是话痨吗?对着听不懂人话的还能唠半天,一定是平时太寂寞了,没人陪他说话。 正腹诽,门吱呀一声开了,匆匆的脚步到了池前,一个华服女子道:“我听说桃花湖中捕获鲛人,在哪里?”结果一眼看到池中美人,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发作起来,“什么鲛人,假借名头养妾才是真的!我信了你的邪,还匆匆赶来看,谁知你就让我看这个!好你个青雎,我要禀报父王,请父王替我做主!” 眼看着要大吵大闹起来,中山王皱了皱眉,很反感,却还是和颜悦色,“并没有骗你,确实是鲛人。你往水下看,看见鱼尾了吗?你这人就是太性急,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非要吊嗓子吗?” 于是努力穿过水幕看池底,水波荡漾,看不真切,只有隐约的一点迹象。王妃依旧不快,半信半疑,“外面来了一个信使,说要拜见大王,你快去吧!” 中山王回头看了一眼,池中人潜下去了,他略顿了下,转身出去了。 殿中只剩下一个王妃,一脚踩在池边上,和身边的使女探究着:“真的是鲛人吗?听说鲛人长得很凶悍,会吃人,这个鲛人怎么不一样?我看是假的,不过是大王寻花问柳的障眼法。” 使女嗫嚅:“看她潜下去半天,是人早就淹死了。” 王妃不信,叫把边上铺陈的雨花石捡些过来,操起石子便往下砸,边砸边咒骂:“叫你沉底!叫你沉底!” 夷波被砸得无处可逃,他妈的恶毒女配就是这个样子的,没脑子,还冲动,简直天生的炮灰命!她怒了,浮上水面,尾巴用力拍打,溅起两人高的大浪来,瞄准她的方向直扣过去,把她扣成了落汤鸡。养尊处优的王妃没受过这么大的冒犯,顿时就爆发了,哇哇大叫着要杀了她,托盘里的雨花石咻咻扔向她,结果遭致夷波更有力的反击,把一旁的使女看呆了。 石头扔完了,王妃依旧怒不可遏,喘着粗气瞪着她。夷波斜眼打量她,五官不够精致,将将和美沾边,腰不够细,胸也不够大,白瞎了这么高大上的头衔。 她存心气她,挺胸,在自己的胸上摸了一把,波涛汹涌,触之回弹,绝对让男人倾倒,女人自卑。果然王妃火冒三丈,大呼小叫着要找刀,被使女奋力抱住了,“殿下……殿下请息怒,何必同和一条鱼生气,有胸有什么了不起,您有的她不是没有嘛!再说这条鱼是大王千辛万苦抓回来的,必然有它的大用处,您杀了它,会使夫妻不合的,还请殿下三思啊!” 夷波不由看那个使女,发现她是个人才,心智比这王妃强多了,要是个侧妃,绝对秒杀情敌。 王妃也算有点长处,至少还听劝,只不过眼神像飞镖,假如夷波是标靶,早就被她射穿了。她湿淋淋,水鸡似的,撑着腰刁蛮道:“不许给她吃的,就饿着她,饿得胸小了,看她怎么显摆!”说完一哼,大踏步去了。 劲敌走了,夷波偃旗息鼓,背靠着池壁,开始思念龙君。刚才见了他一面,他是担心她的,必然会来找她。这池子妆点得豪华,对她来说是个牢笼,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还有这里的人,真古怪,野心勃勃的中山王,醋坛子里泡大的王妃。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因为不知道中山王把她送给太子后,太子会怎么处置她,说不定听了什么偏方,把她泡酒也不一定。可惜现在没有能力变出腿来,无法从这里逃脱,来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考虑到会遇见这种危险,本以为异世遍地都是异兽,没有人会稀罕鲛人,谁知不是。这里其实就是人界,只不过朝代架空而已,人性贪婪,到哪里都一样。 她唉声叹气,觉得前景孤绝,又担心他万一来找他,被刁难了,或是被抓住了怎么办。更令她烦恼的是中山王府上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多半被推掉了,有少数不便相拒的也会带进来看她。 夷波对沦为观赏鱼十分郁闷,听见有人来便沉在水底,那些无知的人类隔着一泓水,也能品咂出她的美丽来。所有人都啧啧称奇,表示今生能见到鲛人虽死亦无憾了。也有人对中山王提建议,“泉先是水中精魄,一生难得见到一次。这么珍稀的宝物,大王何不自己留着,送给那个草包太子干什么?” 他在挚友面前也不讳言:“太子见惯了奇珍异宝,如今什么都打动不了他了。如果不把这鲛人送给他,他怎么让本王进殿中省?” 夷波听见这话就浮上水面,她得让中山王留下她,只有留下,离龙君近些,他才能想办法来救她。 她的美是毋庸置疑的,见惯了庸脂俗粉的,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她就这么盈盈望着他,除非他不是男人,否则一定会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可是那中山王似乎不为所动,他避开她的目光,蹙眉道:“泉先会惑人,这也正是我要将她送给太子的原因。” 夷波色/诱不成,有点灰心,重新沉了下去。后来再有人来看,她坚决不露面了,说不定离开这里是个转机,万一半路上有机会逃脱呢。 不过这个中山王是个怪人,嘴里言之凿凿要把她送走,后来几次的表现又不像那么回事了。提着酒来池边,一面喝酒一面喋喋说话。人家不过找个树洞,他却对着她大谈他是何等的龙困浅滩,何等的不服气无才无德、占了出身优势的太子,还有那个母亲硬塞给他的,胸小照样无脑的国柱之女……苦水每天都有好几缸,活像另一个惊虹驸马。 夷波挖挖耳朵,听得不耐烦了,也不理会他,饶是如此,照样躲不开他的荼毒。他在池边喝醉酒,碰翻了酒瓮,酒汩汩流入池中,沉在水底的夷波给熏醉了,翻起了白肚飘在水面上,他醒后以为她死了,其状悲切,仿佛死了宠物一样。 王妃对她的憎恨终于达到了沸点,咬牙切齿说:“大王疯了,宁愿在这里面对一条鱼,也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可见这鲛人是妖物,迷乱了大王的心智。什么玩意儿,沾染一点酒气就醉了,卖萌是吧?来呀,给我把恭桶搬进来,我倒要看看,她醉不醉尿。” 夷波差点没吓死,这是什么女人,连这么下三滥的手段都想得出来!几个心腹寺人吭哧吭哧把桶搬进来,她慌忙往上一跃,抱住了喷水的龙首,人像咸鱼似的挂着,在心里把那个王妃咒骂了千万遍。 王妃哼哼狞笑,抬手一摆,就要让人行动。便桶搬到了水池边上,揭开盖子,一股沁人心脾的尿臊味华丽丽弥漫。正要往池子里面倒,幔子后面响起怒喝:“住手!”手执皮鞭的中山王来救驾了,扬鞭把那些寺人一顿狠抽,横加阻拦的王妃也因鞭子无眼挨了几下,于是嚎哭着,和便桶一起被寺人们架出去了。 中山王扔了鞭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痛快!”然后走入池中,趟水过来对她张开了双臂:“别挂着了,不累吗?我知道你听得懂人话,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真有意思,看来不是个普通的鲛人,送给太子,还真有些舍不得了……” 第93章 这是要升级成男二的节奏吗?夷波心头一惊,细看他的颜值,这个级别的,可以扮个阴险男三男四,男二还不够格,连千机都比他美得多。他们那里的人,不管是神还是妖,个个都往美了变化。比如北溟,众妖长得逆天,几乎把所有修为都用在美颜上了,现在让她看凡人,当然是一千一万个看不上。 挂在上面手好酸,她想松开,可是他在底下,一副要上演英雄救美的架势。她不好说,其实真不需要这样,她砸进水里,至多溅起/点水花来,这点高度也不会觉得疼。反倒是他接着,让她大大的不自在。 她精通人语,这点被他发觉了,果然是个心机男。她往下看了眼,他挂着笑,很有耐心,简直一脸“快来本王怀抱”的挫样。她拿尾巴扫了扫,打算扫他一头腥的,结果人家不为所动,继续保持着良好的教养,甚至拍了拍手,就像大人哄小孩一样。 夷波郁闷至极,死都不愿意下去,紧紧扣住两手,打算让他知难而退。谁知道那石铸的龙首吃不起她的分量,咔嚓一声断了,她连人带石头掉进了水里。 中山王险些被她砸死,鲲鹏的灵魂,虽然只占据身体的亿兆分之一,对人而言,依旧是不能承受之重。这个从高处落下来的巨大秤砣,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把他砸得晕头转向,夷波甚至起了杀机,如果把他弄死,对她有没有好处呢? 答案是没有,中山王活着,还可以保她小命,如果他一死,王妃首先要做的肯定是干掉她,自己现在无力反抗,就危在旦夕了。 他呛了好几口水,因为短暂的失去知觉,人也沉了下去。夷波游过去把他托起来,这一幕好熟悉,仿佛是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可惜的是这里没有抢头功的公主,也没有人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中山王躺在池边上,醒来的时候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焦急的脸,池中的鲛人正专心致志梳理自己的头发,随意瞥了他一眼,爱搭不理。他想抬手抚额头,可是一只手动不了,肩头酸胀,可能是脱臼了。他愕然,想起晕厥前的那一瞬,目瞪口呆地询问她:“鲛人都像你一样沉吗?” 夷波不悦,扔开头发扑进了水里,岸上的人愕头愕脑坐了半天,想起来该看大夫了,便摇摇晃晃出去了。 本来想耍帅,结果被女人砸晕,丢脸丢到终南山了。中山王脱臼的手臂被接了回去,然而损伤大,还得吊上两天。王妃站在屋檐下远远望过来,哼笑一声道:“活该!被自己养的狗咬伤,看他还护着那个鲛人!” 夫妇两个各自为政,谁也不与谁相干,为了一条鱼闹翻,也算是史无前例了。中山王对她视而不见,幕僚有事回禀,他见人去了,留下王妃一个,对插着袖子眯眼看天上的流云,一面思考婚姻的价值。 门上寺人带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她回过神忙喊:“阿九,又来送酒啊?” 平时对她退避三舍的人,今天一反常态的和善,站住了脚行礼,“顺便来给殿下请安。” 阿九帅得天怒人怨,他的长相是世间少有的,轻易就能勾起人的少女心来。浑身长刺的王妃花蝴蝶般飞过去,到他面前巧笑倩兮,盘弄着画帛,饶有兴趣地问他酿了几缸,有什么种类。 他答得很认真:“这次送的是龙膏酒,还是上年大王派人送来的鳄酿制的,今年春分正满一年,得了两坛,特送进府里来。” 王妃没话找话:“龙膏酒,女人能饮吧?” 他说当然:“酒性并不烈,但也不可贪杯,殿下还是要多保重身体。” 王妃早就对他垂涎三尺了,猛听见他关怀备至,又想起那个杀千刀的中山王,心头一阵悲切,梨花带雨哭起来。 他沉默,等她哭完才问她:“殿下心情不好?” 她点点头,把连日来的苦闷都告诉了他,他听完微笑,“这有何难,把她放归湖泽就是了。殿下是怕有损夫妻情义吗?别怕,就算大王当时震怒,过后便知道殿下是为他好了。鲛人这种东西,毕竟不是寻常的鱼类,那是会惑人的。万一累及大王性命,殿下到时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王妃一琢磨他的话,发现说得很有道理。虽然她和中山王相看两相厌,但已然是夫妻,好坏都是要过下去的。 “可是这东西有千斤重,怎么才能把她弄出去呢?” 他想了想,“殿下照应阿九的生意,阿九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等哪天大王出门,我借送酒的名义套车进来,偷偷把她带出去就是了。” 王妃对他感激不尽,长得帅还这么仗义,看准了时机,一定要跟他发生点什么,才对得起自己。 他又轻轻皱眉:“可惜我没有见过鲛人,不知道应该准备多大的酒桶,殿下能否带我去看一看?” 王妃说好,趁着中山王见客去了,自己在前面引路,带他进了那间大殿。 夷波听见有脚步声,沉在水底不愿露面,直到听见他们说话,那嗓音分明是龙君的!她一下子钻出了水面,紧紧盯着他,高兴得简直要飞起。他终于来了,他真的来了!本以为他肉体凡胎,多少会忌惮中山王的权势,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吊炸天。 她摇头晃脑,眼巴巴看着他,他低声问:“你愿意跟我走吗?带你回湖中,不再困在这个小池子里了。” 她点头不迭,高兴得哧哧直喘,把他逗笑了,“过两日我来接你。”转身对王妃道:“这鲛人有去意,到时候可以走得神不知鬼不觉。接下来就请殿下留意,大王哪天出门,提前通知我,我侯准了就来带走她。” 王妃很欢喜,眉开眼笑道谢:“阿九真是我的救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 他回头看了夷波一眼,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复跟着王妃出去了。 夷波心头擂鼓似的,他有没有想起来?应该想起来了,所以千难万险也要来救她。之前那场天雷一定折损了他的修为,也许恢复会慢一点,但她知道他终究会归位的。 她开始满怀期待,可是那个该死的中山王好像偏要做对,这几天呆在家里死也不肯出门。不单如此,有时他就像鬼上身了似的,半夜跑到池边上来和她说话:“你知道吗,本王好像爱上你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心里牵挂着,连觉都睡不好。如果你是人,我一定立刻就娶你,只有你能听我说话,比那个疯女人不知强多少倍。” 夷波翻了个白眼,好好的人,喜欢一条鱼,难道他有病吗?她听他说话也是迫于无奈,并不是她爱听好吗! 她很嫌弃他的样子,打了个转游开了,他也不在意,就那样看着她,看她在水里舒展身姿,连她的鳞,她的鳍,都觉得美不胜收。所以人对鲛人没有抵抗力,书上说这个物种具有魔力,哪怕她懒洋洋的,哪怕她永远心不在焉,然而一顾一盼皆风情,会把人吸进漩涡,永世不得超生。 他伸手唤她:“潋滟,你来,到本王身边来。” 潋滟是他给她取的名字,这个名字简直让她无力吐槽,小言情怀呼之欲出。她暗暗骂了他不知多少回,有时候看到他的目光,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虽然她是鱼,知道他不能把她怎么样,但谁愿意活在别人的监视下呢!于是她闪躲,灵活机敏,又是一道风景。唉,真是美得好苦恼,她发现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灼热,他们说得没错,鲛人的确会惑人,纵然她不是有意的,离她太近了,也会迷失心智。就拿这个中山王来说,刚开始很有算计的样子,现在已经离不开她了,再提把她送人,那根鞭子恐怕又要挥舞起来了。 她避之惟恐不及,他也不着脑,“我知道你是不好意思,如果不喜欢我,那天就不会救我。你不愿意说话,我不强迫你,总有一天会让你开口的。”他笑了笑,依旧那么温和,眼里的火焰却熊熊燃烧,就像龙君发现千机对他有威胁时一样。 夷波并不因他的示爱而沾沾自喜,万众瞩目的人生就是这么彪悍。她托腮等着她的心上人,想起那天他在池边的温言絮语,想起他抿唇的一笑,她就觉得外面一定是春日正好,因为她已经嗅到那种融融的气息啦。 可是等啊等,等来的不是好消息。 那天晌午中山王来看她,坐在池边上喃喃自语:“你既然已经在我府里了,就不应该想着离开。本王对你不好吗?这个池子太小,我为你建了更大更华丽的住所,已经快竣工了。本王以诚待你,竟收不住你的心。还没有人敢从本王手上抢过东西呢,一个小小的酿酒师,胆子真不小……” 夷波心头一蹦,慌忙浮上来,他冷冷看着她,唇角挑出一丝单寒的笑意,“不是听不懂人话吗,怎么?按到了机簧,一点就起来了?”见她仍旧不开口,抬起手一扬,红线绕在他指间,底下垂挂着一根钥匙,赫然就是阿九的那把。他看到她脸色骤变,吃吃笑起来,“酿酒的阿九,是你的情郎?奇怪,人和鲛人物种不同,不是不能相爱的吗……” 夷波听到心脏破碎的声音,她扒着池壁狠狠望着他,“你把他怎么了?” 中山王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听到她说话,鲛人果真名不虚传。这声线是用来唱歌的,一个字一个字,柔软温暖。那个阿九看来当真和她有关,只不过提起他的名字,她就迫不及待了。 一种莫名的妒忌心升腾起来,他冷了眉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打起我的主意来。我被那些兄弟压制就罢了,现在连一个小小的酿酒师都来与我为敌,我焉能容他!”他把那把钥匙扔进了水里,“你不必再等他了,他已经被我杀了。” 他不知道,他每说一句话,都像在她心上凿洞。千辛万苦找到的人,眼看就要柳暗花明了,竟被这个人生生破坏了。之前还有合欢指引,然而死在异世,她要去哪里找他的下一世? 她掀起了滔天的怒火,眼睛滚烫,皮肤因膨胀开始撕裂。她浑然不觉得疼,只知道她没有将来了,找不见龙君,她所有的努力都化为灰烬了。她尖声嘶吼,体形暴涨,血红的眼死死盯住他。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夸张,恐惧越来越大,夷波知道,她因恨失控,化身鲲鹏了。 可是她的龙君在哪里?她哭喊着干爹,身长不断加剧,尾鳍一扫,捣破了殿宇冲天而上,那个中山王在哪里已经找不见了,也许被她压死了。她在城池上方盘桓不去,嘤嘤的哭声像雷鸣,庞大的身躯遮住天幕,整个中山郡都陷在了她的阴影下。 巨型的大鱼在半空中游动,任谁看到都觉得骇然。她搅动云翳,张开大口要吃人的模样,乌黑的轮廓被阳光镶上了一圈金边。她大声地哭,眼泪落下去,恍如洪水,冲垮了民居。一低头就看到桃花湖和那个木码头,可是不见龙君,她再次失去他了。 第94章 现在的架势,真有点白娘子水淹金山寺的味道。闯了这样的祸会承担什么后果,管他妈的。龙君死了,她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 飞得太高,看不见底下情况,失去如意珠后,她再也不能变成鹏鸟了。压低一些,哪怕是尸首,也要再看一眼。她挥动两鳍,飒飒的风从翼下穿过,听见女人和孩子的哭嚎,心头茫茫的。小心避让开屋舍,尽量不殃及百姓,可是她找不到他。怎么办?他还会转世吗?受了雷刑已经伤及修为,就算重生,也不知飘零到哪里去了。 她挨家挨户寻找,只要有洞的地方就探过去看一看。身长千里的鱼,一双小眼也有城楼那么大,黑乎乎一片堵住了人家的门窗,只见一个瞳仁转动,足以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大多数屋子里是空的,人都跑出门了。也有一部分有人,她停下仔细分辨,胆小的缩在角落里颤抖,胆大的拿叉子捅她的眼睛。她吃痛忙缩回去,倒也没有恶意报复,讪讪游开了。 她又开始哭,漫无目的地盘旋,除了这里,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张嘴叫干爹,奇怪那么大的块头,发出来的声音是尖而细的。她很灰心,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来找她的。可惜上天入地不见他的踪影,他一定是死了。 中山郡遭袭,周边的郡县立刻赶来支援,大怪兽现身江湖,惊动了北朐国的最高领导,下令最短的时间内集结军队,共同抗击怪物。夷波觉得自己丑是丑了点,但人丑心美,也没有对民众造成多大的伤害,连那个以为已经压死的中山王也从废墟里爬出来了,和他的王妃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她想去要尸首,但是无法接近他,多如蝼蚁的兵卒把他们藏身的地方团团围了起来,严密布防就像个八卦图。她在上空厉声咆哮:“把他还给我!”没有成效,当真是把他杀了,交不出人来了。 她气哽不止,回忆起之前的种种,阿九半伏在木码头上,和水里的她说话,脸上带着羞涩的笑;被她拖下水,湿淋淋抱着她,笨拙地回应她的吻,那么小清新,就像纯情的初恋……现在没有了,一切都完了。 她心头恼怒,甩尾狠狠拍烂了无人居住的中山王府,严正交涉无果,她打算采取强硬措施。然而没等她付诸行动,底下的人马越聚越多,在暮色四合的黄昏发起了反击。 一记尖利的哨声响起,数以万计带着火光的箭矢凝结成天罗地网,向空中疾射而来。她一惊,躲避不及,叮叮当当的乱箭射在她脑门上,还好她皮厚,基本没什么损伤。她晃晃脑袋,非常生气,正欲发作,更强的一轮攻击卷土重来。这次不光是箭了,箭里夹杂着圆溜溜的火球,本以为不会造成多大损害的,谁知那些球碰到她的身体就爆炸了,轰然巨响,辣辣地一阵剧痛,所到之处皮开肉绽,她甚至闻得到烤鱼的那种浓烈的香味。 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她朝人群冲过去,不知死活的人,她用体重就能压死他们!几个炮台被她扫飞,却有更多的火球向她射来,因为体型庞大,行动也不是那么敏捷,一时腰腹这片又接连遭受重创,疼得她大哭起来。 她不想伤害谁,恨的仅仅是中山王,所以没有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可她的一时犹豫正给了那些北朐人机会,他们接连痛击,不让她喘息,夷波觉得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了,身上伤痕累累,心里也是千疮百孔。 如果她就此死了,砸下来,这些人一个都活不成。看来不得不暂时离开了,她咬着牙挪动身躯,尾翼一摆,打算向北暂避,但他们不依不饶,箭阵和炮火齐飞,不把她杀死不肯善罢甘休。 一鳍中弹,几乎摔下来,这些人好坏!她想吐口唾沫淹死他们,谁知连这个都做不了了。什么叫奄奄一息,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已经奄奄一息,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失去平衡,即便是这样都好难。半空中无处借力,她拼尽了力气向北,北方有海,落在海里比落在岸上好。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够着水了……她努力一纵,远离了有人的地方,可是离水还差一些,沉沉落在了地上。这一摔摔掉了半条命,眼前模糊,大概是脑震荡了。 忽然身后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她勉强扭头看,一个巨大的阴影盘亘在中山郡上方,若隐若现的身躯在云层中穿梭。闪电带来片刻的光,金色的鳞片转腾,遇风沙沙有声。惊天动地的一声龙吟,带着狂躁和暴怒,振翅搅起狂风,口吐雷电点燃了城池,然后一记摆尾,眨眼就把整个中山郡夷为了平地。 夷波狂喜不已,叫不出来。他还活着,挣脱了凡人的肉身,幻化成龙了!见她被欺负,他的震怒无法平息,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她出气。 中山郡寸草不生,他满意了,飞过来和她汇合,架起她直上九天。九黎壶的出口在哪里,他心里有数,用不着辨别方向,一味向上,冲破这个结界就可以了。 他借助法力把她化成人形,她趴在他头顶,吃力地喘气:“干爹……” 他很恼火,“你这么笨,他们打你,你为什么不还击?” 她啜泣:“城里那么多条人命,东皇太一正苦于抓不住把柄,我不能让他如愿。” 他叹息,这个天条是不犯也得犯了。其实之前的雷刑只是引子,他的天劫应在此处——杀生,终于还是落在东皇太一手里。 穹隆的顶端出现一个原形的口,是九黎壶的法门。他一股作气冲过去,天外还有一层天,那才是他们一直生活的世界。 回来了,当然裁决也来了。东皇太一率众静候,满天皆是悬浮的神佛,个个慈眉善目,个个悲天悯人。 “道九川,你可知你犯下了什么罪过?” 他俯首说:“臣难渡心魔,因意气伤及百姓,臣罪无可恕。但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中山王劫持内人,就没有后面的这一串变故。如今内人重伤在身,请帝君通融,准我回去医治她。待她伤好痊愈,臣上太微领罪,任凭帝君发落。” 东皇太一对这个提议并不反对,毕竟这只鲲鹏是离相的女儿,逼得太紧,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他转头问道德天尊,“老君以为如何?” 道德天尊捻着长长的胡须道:“纵然可恨,亦情有可原。法理不外乎人情,帝君慈悲,无量寿佛。” 东皇太一轻吁,颔首道好,“给你三日,三日之后等候裁决,去罢。” 他带着她扬长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大多时候,活着并不能一帆风顺,无论是仙魔还是人,都一样。 他按下云头回到昆仑,这是他以前的洞府,阔别了一千年,本以为不会再回这里的。他想得很周全,他这一劫是难逃了,把她安顿在昆仑,有白泽夫妇照应他们母子,他也放心了。 他放她在石床上,小心翼翼给她上药,还好都是皮外伤,辅以灵力,愈合起来很快。只不过她太累,需要休息,他略施法术把洞里妆点得温馨惬意,然后蹲在床前等她醒转。 人形和原形的差别真是大,在天的鲲鹏,连他见了都吓一跳。现在呢,小小的脸,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的时候都感觉不到力度。 她对他一直具有强心的功效,他在弥留的时候听见她的哭喊,足可以令他冲破肉身找回自己。谁知居高一看,她摔在海边气若游丝,那些人还不愿放过他,正集结起来打算趁胜追击。他实在难以按捺心头的怒气,导致的结果就是未驯大狂,受难无间地狱。 也罢,劫数难逃,是他的宿命。只要她好好的,他就圆满了。 他趋身,在她额头吻了吻,“阿鲛,该醒了。” 她微吟,转过头,眼泪流了下来,“干爹,你回来了?小鲛以为你死了……” 他替她擦了眼泪,笑道:“本座是什么人?哪能轻易就死了!” 可是在他还是阿九的时候,他只能任人屠戮。她挣扎起身,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他一遍,幸好没有什么损伤。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不说话,一味的哭,哭得他心都要化了。他不停替她擦泪,不停安慰她,“事情都过去了,幸而我来得及时,如果晚一点,你被人打死了怎么办?” 她吸了吸鼻子,“中山王说你死了,小鲛觉得自己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打死就打死好了。” “傻话!你死了,孩子怎么办?” 夷波才想起来摸摸自己的肚子,感觉蛋还在,松了口气,“他们老是打我的肚子,那里的皮比较薄……而且我一定是因为怀了孕,身体弱,不然不可能被那些凡人打倒,干爹说对吧?” 他发笑,“明明是学艺不精。” 她扭捏了下,“小鲛还小,作为干爹来说,要以娶得小娇妻为荣,不应该嫌弃我的修为。” 他脸上挂着笑,目光温柔如水,“刚才冲破异世,你醒着吗?” 她摇摇头,“晕了一阵子,实在太疼了。” 也好,不要让她知道他会经历什么,他不喜欢生离死别,太多次了,已经厌倦了。他伸手把她搂在怀里,“为什么你在天的时候依旧是鲲,一条傻鱼在云层里翻腾,让那些有深海恐惧症的人怎么活?” 说起这个她就沾沾自喜,“干爹以后都不用怕我们物种相克了,我把如意珠割掉了,再也变不成迦楼罗了。” 他的笑容凝固住,愕然看着她,“什么?” 她捋开刘海让他看,眉心一个指甲盖大的疤痕,像月亮表面一样。他的神情千变万化,霍地站起来,连声音都变了,“你到底干了什么?以后拿什么来保护自己?” 她吓了一跳,楚楚看着他,“不是还有你嘛。再说做不成迦楼罗,我还是鲲鹏,照样可以修炼,变成一代妖主。”她攀上去,搂住他的脖子,“久别重逢,干爹不打算和小鲛胜新婚了吗,还对我大呼小叫?” 他心里的忧惧她不知道,一千只鲲鹏里,只有一只能化成迦楼罗,将来法力无边,可以修成金身。当然她也许不在乎做神做佛,但于他看来,是种切身的损害,也让他更加自责。 “你不该这么做,你知道干爹心里有多……” 她堵住他的嘴,“我觉得这样很好,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说着摸摸他的眉心轮,“干爹是大智的龙,虽然我没看出你有多大智,相反小肚鸡肠……我没有眉心轮,我有眉心坑,也差不太多啦。” 龙君垂下了嘴角,“我那不是眉心轮,其实是堕仙印。我曾经走火入魔,后来经白泽全力抢救才重返正途,但我有前科,是堕龙。” 堕仙能修成正果,就说明他有异于常龙的能耐,反正在她眼里,他无一处不好,“亦正亦邪更有魅力。” 他无奈发笑,抽了她的腰带,“肚子安然无恙吧?要抓紧时间才好……” 她的脸红红的,大字型躺下,闭着眼睛喃喃:“现在再也不怕我中途变成迦楼罗了,干爹可以尽兴了。” 第95章 只有三天时间用来重逢,对于饱经坎坷的人来说,根本就不够用。颠鸾倒凤了一夜,傻鲛已经彻底晕了,以前在飞浮山,惧怕药效不持久,几乎每次都是匆匆完事,这回可算是尽兴了。原来男女□□不急不慢的细品,可以感觉到另一种□□之外暖心的温情。 龙君从山洞里出来,掖着手看太阳越过密密匝匝的枝叶,缓缓升上中天。回身一顾,她卧在锦缎中,轻俏的眉眼,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他收回视线,转身往山下去,白泽的居所在山腰,紫云霭霭的洞府,洞口爬满了胡大则亲手栽种的蔷薇。 白泽从里面出来,看了他一眼,神情凝重。两家的女人都没起床,两个男人可以走远些,单独说会儿话。 他们驾云去了山巅,悬崖上有一棵树,当初龙君那个不负责任的妈把蛋下在老鹰窝里,幸亏他天生神力,否则刚出壳的龙和蛇无异,早就填了鹰腹了。 故地重游,不胜唏嘘。缅怀一下过去,还是得展望未来。他问白泽:“我的命格应该早就有定数了吧?你能看清吗?” 白泽摇头,“看不清,你们俩都是前途模糊,我猜不透你们的结局。” 他垂手叹息:“两日后凶多吉少,如果我还能回来,就带着她去天外,从此不再踏足尘世;如果我回不来,夷波要托付舅舅舅母了,请你们代我好好照应他们,我无以为报,若是留得住魂魄,修成正果后再来报答你们。” 白泽抬手道:“别这么说,那时候离相犯了事,我又被囚禁,其实要论正理,去北溟救夷波的应该是我这个做舅舅的。你今日所遭受的劫难,都是代人受过,我很觉得对不起你,所以照顾夷波母子是我的责任,别说什么谢不谢的。” “我知道你的为人,不过白叮嘱你一句,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他负手看远方,山峦叠嶂看不到头,眯起眼睛自语,“很多年前我就料定有这一劫,我一直在赌上面的雅量,可惜我赌输了。当初救她,我到现在也不后悔,即使让我死,让我魂飞魄散,我死得其所。一生得一所爱,我这辈子值了。只是留下一个孩子,将来要走夷波的老路,我对不起他。现在想想,我和离相君翁婿同命,真是奇怪。” 白泽忧戚问他:“你打算就此认命了吗?或者反一反,还能争取。” 他闻言轻笑,摇了摇头,“悲剧到这里就结束吧,不要再重复了。当年离相君那样的神通,照旧一败涂地。自己自裁,带累妻女,有什么意义呢?我想让夷波和孩子活下去,不想让他们因我受到株连。神妖大战时期的伤亡够多了,战死的神众仍旧能归位,战死的妖族魂魄都聚不齐全,这就是现实,不可逆,我看得很明白。我做错了事,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他们好好活着,就算夷波再嫁,我九泉之下得知,也瞑目了。” 到了这一步,确实是无法转圜了。就比如一个犯了法的人逃窜在外,倾全国之力捉拿你,你无处遁逃,只有束手就擒。 白泽在他肩上拍了拍,“只要不上诛仙台,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回来。夷波你是知道的,对你一往情深,她不会再嫁他人,你只管放心。” 他想起她痴迷的眼神,这个一根筋,心里眼里只有他,他都明白。他的唇角浮起笑意,“我一直把她当成孩子,从没想过会和她走到一起。毕竟我孵她,足足孵了八百年,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的性别了,说起来真是丢人。世上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际遇,我不虚此行,两千年没有白活。但是她的幸福,以后还得请你们费心,我能不能回来是后话,谁也说不清。” 大概爱情到了这个地步,安排好身后事,就是对妻子最大的交代了。傻鲛于他是爱侣,她向来叫他干爹,她所扮演的,是亦妻亦女的角色,他像呵护女儿一样呵护她,也要为她多考虑。她才两百岁,早恋早婚的结果果然都不太好。如果耽误,以后的生活怎么样?真的带着孩子守寡吗? 白泽蹙眉,“她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同你说了吗?” 他微侧头,太阳映在他的双眼,“她受了伤,从北朐国回来就晕了,东皇太一的话她没听见,我两天后要领罚,她也不知道。索性瞒着她吧,免得情急做出什么来,正着了上面的道。” 一箭双雕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神众惯用的伎俩,为难龙君是隔山打牛,最首要的目的还是夷波。不得不说她有时候还是很机智的,反倒是他,自己的女人受了委屈,急于泄愤,捣毁了一个郡县,伤及无数无辜百姓。在中山郡的郡志上必然留下个妖龙的传说,长着翅膀的龙,肯定不是好东西。 白泽对他们的艰辛已经不知如何来形容了,“不让她知道,只怕最后会怨怪你。” 他倒不这么认为,“她很懂事,分得清好坏。还请舅舅替我隐瞒,或者等事情过去之后再告诉她,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狼狈样。”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见夷波的叫声,急吼吼大喊干爹,仿佛是从梦中惊醒,还陷在挥之不去的恐惧里。 他忙应了声,从山巅跳下去,她站在一块巨石上,脸上有泪。 “怎么了?” 她扑上来抱住他,“我梦见你娶了别人,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了。我抱着孩子来找你,你连见都不肯见我,还派人来杀我。” 这个梦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呢?龙君愁眉苦脸,“本座在你眼里就是陈世美?” 她瑟瑟打颤,埋在他胸前说:“你做阿九的时候,不是要娶别人嘛!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忘不掉。” 他在她背上安抚式地轻拍,“一个凡人,娶妻不由自己选择,家里有八个姐姐做主。”说起那些姐姐,不知会不会因为他的一记摆尾丧命,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受罚也是应当的,他的确是太冲动了,该为自己的鲁莽负责。 夷波心里不知怎么,总是惶惶不安,他就在面前,她依旧感觉离他很远。她踮足,像根丝瓜似的吊在他身上,“你不会抛弃我,去爱别人吧?” 他发笑,“不会。” “那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她眼巴巴看着他,抓着他的衣襟用力摇撼,“答应我,到哪里都带着我。” 他垂眼凝望她,日光下的眼眸流转如琉璃,晶莹如深海。他抬手抚过她的脸庞,如果他神魂未走远,这点倒是能够做到的。但是不能和她明说,只好迂回折中:“阿鲛在干爹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人。无论到哪里,我的心都和你在一起。” 盈盈秋水化作清泉,把他整个包裹起来。女人有绕指柔,可以捆缚住百炼钢。她心满意足嗯了声,“小鲛记住干爹的话,不许耍赖,耍赖我就翻脸了。” 他玩笑试探,“怎么翻脸呢?嫁给别人吗?” 她哇哇乱叫:“我要修成大神,满世界追杀你!” 他尝到酸楚的味道,苦笑着揽她入怀里,轻声说:“如果恨我,就恨个彻底,我情愿你扔下这段感情,改嫁他人。” 她猛抬起头来,不安加剧,“干爹今天说话有些奇怪……” 他一本正经说:“还不是你先起的头,带累本座一块儿胡说八道,简直有损威仪。” 她打着哈哈讨饶,使出杀手锏向他示好,好啊好的,就好到床上去了。 把他的手留在胸前,像逗弄爱宠似的,她闭着眼睛呼噜噜打鼾,受用得不行。他温柔起来可以催眠,她枕着他的肚子,心满意足。他以为她睡着了,其实没有,她忽然说:“一直留在昆仑很好,昆仑是我母亲出生的地方。北溟……回不去了,飞浮山太冷,对合欢的承诺,做不到了。” 他的手指攀过山峦,落在她平整的小腹上,温柔抚摩,隐隐带着绝望的味道:“孩子不知是男是女,鲲鹏蛋难孵化,要借助火山的热力,把巢高高筑起。每隔一段时间给它翻一回身,弄得半生不熟就不好了。” 她闻言笑嘻嘻转过来,趴在他胸口,“有干爹在,干爹是熟练工,这些我不管。干爹我问你,小鲛出壳的时候是不是美艳绝伦?你第一眼看见我,有没有惊叹?有没有立刻爱上我?” 他的嘴角抽搐了下,“本座又没有恋童癖!再说你落地有多丑,真是无法形容。后来稼接到一条死鲛身上,才慢慢好看起来。别的不用说,就说你现在的真身,芝麻小眼大饼脸,以为贴个花钿就算美了?告诉你,乍一看你,本座差点没吓死……” 他越说越带劲,夷波的脸也随之越来越黑。到最后忍无可忍了,扭过身去嘤嘤哭起来:“太没良心了,人家委身于你,你就这么挖苦我!脸丑怎么了?脸丑身段好,我有大胸我骄傲!当初追人家的时候怎么不嫌弃我?还和千机争风吃醋,别以为我不知道!” 龙君有口难辩,虽然那时候的确不高兴,暗里较劲也有,但争风吃醋说得太严重了。况且最先动凡心的不是她吗?倒追的也是她,怎么现在变成他了?然而不能反驳,夫妻相处之道就是说得对、先救老婆、保大的。 他点头不迭,“我的错,是我失言了。自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被你的风姿深深吸引,无法自拔。后来我天天念着你,被绑在紫金梁上一百年,我都没有忘记你。那天你闯进寒川,我高兴疯了,老天诚不欺我……你们去即翼泽我就跟过去了,只为离你近一些。” 夷波信以为真,“干爹,你居然暗恋了小鲛那么久,小鲛到今天才知道,感动死我了!” 他捧住她的脸,用力吻她的嘴唇,“本座爱了你一千年,从你还是个蛋的时候开始。” 她立刻回报他,从唇上移开,一路往下,“以后干爹一定会更爱小鲛的。” 他仰望洞顶,东南方有一个天窗,斜照下来的光柱中粉尘轻扬。他闭上眼睛,两手轻拢那小巧圆润的肩头,时间越来越少,爱却越来越多。这一世没有姻缘,能做两年夫妻,似乎也应该知足了,就这样吧! 第96章 妖的世界,其实一直非常简单纯粹,喜欢就爱,不喜欢就恨。有些过结,三言两语也许就过眼云烟了。什么都可以不深究,什么都可以原谅,唯独不能原谅的是当我深爱你,你却不告而别。 从北朐国回来后,夷波的心里基本是平静的,她觉得龙君年满两千岁后的雷劫已经渡完了,虽然七劳八伤,所幸安然无恙。唯一悬心的是那个异世不知归不归东皇太一管,龙君冲冠一怒,会不会招来新的惩罚。 她曾经追问过他,回来三天了,东皇太一发难了吗?他说没有,“那个地界无人掌管,九黎壶里的世界是虚构的,不在五行中,差不多就像一个梦。” 她放心了,果真信了他的话,可是清早起来,遍寻他不得。她隐约感觉坏事了。恰好胡大则来看她,坐在那里东拉西扯,话题无聊,心不在焉。 她站起来,到洞府外看了一圈,回来问胡大则:“舅妈,舅舅去哪里了?” 胡大则愣了下,“陆压道君设了个棋局请他破,他参加座谈会去了。” “那我家龙君呢?一道去了吗?” 胡大则犹犹豫豫:“应该……一起去了吧!” 她脸色不豫,“你骗人,以前在飞浮山,他到外面摘块腊肉都要事先知会我,须弥山那么远,他怎么会不告诉我?你说,他究竟去了哪里?” 胡大则被她逼得没辙,再三再四说不知道,“我也就是随便猜测,不确定他到底去了哪里啊。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呢,你别着急,等等再说。” 等等,她等不及。因为有太多次的得而复失,都有心理阴影了。她抓住了胡大则,“你们有事瞒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舅妈我警告你,我怀着孩子呢,你要是急死了我,一尸两命,你想清楚!” 胡大则遭她威胁,手足无措。其实她从一开始就不赞成隐瞒她,男人总是这样,觉得出了事情,是死是活自己一个人扛,不想让女人参与。可是他们不知道,越是这样,越是让她们难过,夫妻不是只能同富贵的,也可以共患难。只不过夷波的情况还要复杂一些,她怀着身孕呢,她想告诉她,怕她坚持不住,万一有个好歹,白泽会咬死她的! 话在舌尖上来回滚了好几遍,最终还是咽下去了,“我从女娲娘娘那里讨了一株仙藤,昨天种下,今天就长的合抱粗了,我带你去看看?” 她说不去,冤家对头一样瞪着她,“舅妈,我一直以为你很侠义,原来并不是这样。你知不知道我一次又一次和他分开,心里有多苦?这才刚回来三天,又要出事了吗?你说,是不是东皇太一不依不饶?”自己说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心头猛一沉,料想大概就是这样了。 她摘了把剑,转身就往洞外去。胡大则慌忙追出来,“你要干什么?” 她撩起裙角掖在腰间,脸上带着狠诀的味道,“我要上玉清,拼个你死我活!” 胡大则彻底吓傻了,拖住她道:“你疯了?东皇太一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 她怔怔看着她,“果然是的……” 胡大则才发现自己被她圈进去了,一时结结巴巴说:“我的意思是……你好好的,上玉清干什么去?就为了打架?” 夷波知道这下子大事不妙了,到了最后清算的时候,龙君要遭殃了。 她推开她,“舅妈别管我,如果命该如此,要死我和他一起死。” 她驾起云头,这么长时间,只学会了这一项技能。胡大则当然不放心,边追边道:“你别冲动,有你舅舅呢。再说事情未必那么坏,也许训斥几句就放他回来了。” 夷波却知道,他既然瞒她,就说明问题很严重,多半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了。她只是怨怪胡大则,为什么一味地拖延时间,现在赶过去,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要入太清仙境没那么容易,她不知道龙君在哪里受审,闯上天门后被人堵住了,丈八的金刚横眉怒眼,“哪里来的妖物,敢擅闯天门!再不速速离去,缴了你们的道行,扔下云头!” 夷波是鲲鹏,骨子里有桀骜不驯的精神。这个物种是受不得刺激的,万一暴走就黑化了。 胡大则忙打圆场,“我们有事求见帝君,还请天王通融。” 金刚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帝君又不是你家狗,说见就能见。” 胡大则和夷波面面相觑,夷波一手按剑,随时准备出鞘,身后传来喊声:“正好我也要见帝君呀,一道走哇。” 她们回头,见荧惑君骑着他的赤烟驹从远处跑来。神仙和凡人一样,也会看人下菜碟,刚才还满脸横肉丝的金刚,见了他立刻脾气全无了,拱手让礼,笑得像朵花儿:“星君来了?” “长远不见,天王越来越福相了嘛!”荧惑君笑着拍拍他的肚子,“肚皮大,肚量不大,为难两个小姑娘做啥。” 金刚道:“没办法,职责所在。” 荧惑君手里的扇子朝她们泛泛一指:“那我作保,带她们进去。出了事找我,帝君问罪也有我一力承担,你看可以伐?” 金刚迟疑了下,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反正有人扛,进去就进去吧! 荧惑君带她们走在茫茫云海间,“我前两天当值,正好去了北边,回来才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赶过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夷波把北朐国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他长长叹息:“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上次的天劫不过是逼他入瓮的手段,这次才是来真的。” 她很着急,擦着眼泪问:“依星君之见,我干爹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荧惑君晦涩地望她一眼,不好明说,九川最大的错误不是别的,是当年救了她。杀生固然罪重,然而东皇太一耿耿于怀的还是没能让离相君绝后,一切嗔怪源于此,该算的账,最终还是要清算的。 “你看看,要是五年前嫁给我多好,就没有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了。现在后悔伐?” 夷波惨然一笑:“如果我真的嫁给你,现在受罚的就是你。” 她是个烫手的山芋,龙君也知道。把她交代出去等于坑人,倒不如内部消化。 匆匆赶到灵霄,殿里没人,问守殿的仙童,说大审结束了,罪龙已经押往诛仙台。 “坏了!”荧惑君白了脸,飞速窜了出去。 夷波跟在后面,如果没有胡大则搀扶,她几乎要腾不了云了。诛仙台戾气万丈,道行高深的修为尽失,道行浅薄的,会被戾气侵蚀得连渣滓都不剩。东皇太一太狠了,借着罪名置人于死地,他到底有多恨离相君,以至于最后胜利了,依旧难以放下,不赶尽杀绝就不得舒心。 远远看到那个刑场,广袤天宇下一个突兀的石台,被捆仙索五花大绑的龙君被推上去,脚下就是黑洞洞的深渊。 白泽跪地不起,一再央求:“上天有好生之德,请帝君网开一面。道九川毕竟是应龙,曾经为帝君驻守南海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犯了戒,责罚是应当的,但罪不至死。” 东皇太一面沉似水:“那么无辜遭受横祸的百姓该死吗?既然已经修成正果,就应当戒嗔戒怒,他狂性大发,伏尸三千,修道之人蝼蚁尚且不敢伤,他的罪业太深,该下阿鼻地狱。” 夷波见龙君成了这样,早就按耐不住了,厉声道:“帝君何必冠冕堂皇,直说公报私仇,我还佩服你一些。不就是因为我活着,叫你不好受嘛,别当大家都是傻子。只要你放了我夫君,我下诛仙台就是了。” 她跳出来说这通话,把众人都惊呆了。龙君焦急,高声斥责她:“你住口!谁让你来的?给我回去!” 她不为所动,东皇太一心头火起,“道九川开了杀戒,理应受罚。千年之前离相作乱,此事已了,和这次的事情并无牵连。” 夷波冷冷一笑,“有没有牵连,帝君心中知道。帝君说我夫君犯了杀戒,又说蝼蚁不敢伤,那么当年北溟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这笔杀业,帝君又如何解释?我只恨我失策,自毁如意珠,否则今天就不是耍嘴皮子功夫,拼死也要讨个公道了。” 这么明晃晃的立敌,东皇太一脸上有些挂不住。如果硬拿游戏规则说事,这个简直打脸,那时候若存善念,大可以把制伏后的妖族关押起来,而不是一把火烧成灰烬。现在离相君的女儿来堵他的嘴,实在不好应付。他扫了在场神众一眼,大家都沉默着,难题成了他一个人的。大道理讲多了,就怕遇见这种一针见血的。他长舒一口气,试图平静,但又如鲠在喉,难以自解。 白泽原先还求告,后来便低头不语了。也好,这个伤疤不撕不快,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结果如何都生受,反正已经无路可退了。 龙君也做好了准备,他的屈从不过是为保全妻小,万一他们对夷波不利,这捆仙索未必绑得住他。鱼死网破不是他的初衷,但逼到那个份上,大不了一起死,也要战个痛快。 荧惑君两下里看看,觉得他应该出马了,眨巴着眼睛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一辈更比一辈强,那可怎么办?白泽兽和鲲鹏生出一只迦楼罗,迦楼罗和应龙生出什么来……哎呀,吓死本君了!我觉得夷波很正直,她毁了如意珠,就是在向帝君表忠心。官逼民反,何必呢,我们天界还是讲究以和为贵的嘛。道九川有罪,狠狠惩戒可以,用不着死。他要是一死,他儿子将来不服怎么办?帝君还请三思,世上的姻缘可说不清,万一将来您的公主和他的儿子产生了感情,到最后相爱相杀,那可就完了。” 他的发散性思维引得东皇一阵白眼,可是前半段话还是有道理的,鲲鹏有孕了,生出个什么怪物来,谁也不知道。梁子结得太大,再出一个离相君,天庭也经不得折腾。 他松开紧握的拳,脸上神情趋于平和,以寒冷的声线做了决断:“念在道九川神妖大战中尚有平定之功,过去千年也恪尽职守,这次的过失可从轻发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上降妖柱吧,雷劈五百,火烧一千,枪/刺剑刳又五百,罪业就算洗清了。” 所以最终的结果是道行尽毁,打回原形。夷波不依,还要理论,白泽悄悄拽了她的衣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修为可以再挣,保住命才是最要紧的。 龙君从诛仙台上下来,又被推上了降妖柱,临刑前深深一眼,道不尽的留恋。 夷波挣扎上前,被他们拉住了。天上风雷齐聚,四周围混沌沌,这个世界仿佛要崩塌了。胡大则不让她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然而不多不少正两千的刑罚,一声声几乎摧裂她的心肝。 龙君始终没有开口,哪怕是呻/吟一声。疼吗?剥皮抽筋一样的剧痛,哪能不疼。可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他还活着,至少夷波和孩子平安无事。 这场大刑,和用在夷波身上无异,她疼得心都麻木了,不知过了多久,云破日出的时候终于结束了,她浑身的衣裳尽湿,风一吹,冷得蚀骨。白泽吩咐胡大则带她回去,余下的让他和荧惑君来料理,被她拒绝了。她拖着蹒跚的步子爬上台基,满地模糊的血肉和龙鳞,甚至让她无处落脚。降妖柱下找到他,伤痕累累盘成一圈,只有盘子大小。她嚎啕痛哭,说不出话来,这世道叫人无奈,谁让他们弱势呢! 她怕衣上的汗水腌渍他的伤口,问胡大则讨了一条手绢,把他包在里面。他们想安慰她,她摇了摇头:“我能活很久,可以等他伤愈长大。以前是他养育我,现在轮到我来报答他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样也好,不必到处寻找,只要守着他就行了。” 她把他抱在胸口,自己什么时候生产不知道,反正鲲鹏蛋孵化需要八百年,那时候他应该能够化成人形了。结局虽然忧伤了点,幸而还算圆满。她知道他终有一天会回来的,无需经历失忆和曲折,一直在她身边。白泽说一人重生便有姻缘,而且生生世世剪不断,这样算来,似乎因祸得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