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百味》 【误惹尘埃】 夏日黄昏,斜照霞光,碧空万里皆被染作橙红,暖意浓浓。 西子湖上水光粼粼,轻波荡漾,和风拂过,花草飘香。岸边杨柳堆烟,游鱼逐水,扁舟满载而归。 正是傍晚时分,杭州城河坊街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大多是赶着回家吃饭的。此街巷两旁酒楼饭馆林立,招牌如森,大约是都在准备晚饭之故,到处散发着食物的芬芳。 远处街头,迎着夕阳,有人缓缓而行。定睛看时,但见来者一身墨色袍衫,腰间坠玉,青丝飘逸,背脊挺拔如松,在人丛中格外显眼。 于他不远之处是一家客栈,迎风飘着的幌子以行楷书有一个大大的“宿”字。此刻店门外聚了许多前来用饭的食客,人进人出,生意很是兴隆。 想来这时候店老板定然无暇顾及街上境况,锦衣人侧目悄悄瞥了一眼,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 怎料刚行至店外,里边儿忽有一人拨开人群,足下生风,哒哒哒向他跑来,还未等他回过神,那手就已先抓住衣袖。 “百里大哥!我可算等到你了!”七夏仰首望着他,喜笑颜开,“以往你都是酉时二刻过来,今天到了三刻还没见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言罢就拉着他要往屋里走。 “我炖了一下午的香菇鸡汤,味道可鲜了,那日你不是说喜欢吃清淡的么?昨儿我特意去买了一篮子大闸蟹,现在还在锅里闷着……你快些,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她一番话倒豆子似得说完,压根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百里听得一阵头疼,拂袖甩开她的手。 “多谢好意,我用过饭了,不必麻烦。” “你用过饭了?怎么会?”七夏纳闷地抓抓耳根,凑到他身边嗅了嗅,“奇怪,你身上没有饭菜的味道啊……申时不是还在清忠巷么?三家酒楼一个面摊,老板都说你没去吃过饭呀,难道是未时吃的?那也该饿了吧,正好……” 一语未毕,百里已是不耐烦地打断,“我不饿!” 不想话音才落,不知从何处传来古怪的声响。 七夏眼前一亮,忙笑吟吟道:“你肚子都叫了还说不饿,走吧,我去给你盛汤!” 实在是无法被她连拖带拽地拉进店内,一抬眼,前面便有个空桌,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桌上满满当当摆着菜肴,粗略一数,竟有三四道。 百里忍不住暗自叹气,自打一个月前在城外顺手救了这姑娘后,傍晚每每从她家店外路过,都会被盛情邀请进来。原本一日两日倒也还好,如此这般三番五次地热情相待,他着实是吃不消。 心里正盘算该怎么脱身,那边厨房,七夏端着汤碗喜滋滋走出来,小心翼翼摆在他面前。 “你喝口汤吧,补补身子。” 周遭清香四溢,青花白底的瓷碗里浓郁的鲜味扑面而来,汤中飘着几枚枸杞子,大约是加了香菇,闻着倒不那么腻人。 百里只得道:“这碗汤喝了,我就走。” “啊……”七夏颇有些失落,“那锅里的螃蟹呢?” “你想吃想卖都随你。”百里淡淡放下碗,“不然我现在走也行。” “诶诶诶——”看他当真起身了,七夏赶紧拽住,认命妥协,“那好吧,喝汤也成。” “我话可说在前头。”百里皱眉盯着她,“就这一碗,喝完了,你不许再跟着我!” 七夏为难地看他,内心似是在挣扎:“这么一大桌子的菜,我做了好久呢,就不能全吃完么?” 后者连眼皮也没抬,侧身就要起来。 她急忙应声:“好好好,一碗……就一碗吧。” 终于见百里坐下来认真喝汤,七夏笑得心满意足,也往他对面而坐,两手托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直盯着他瞧。 难为被人如此注目还能吃得下东西,百里自己都对自己颇为叹服。不知是不是她有意为之,鸡汤滚得烫口,想要一饮而尽实在是不可能。 发呆看了一会儿,七夏才痴痴地问:“味道还好么?” 百里拧了下眉,仍旧喝汤,并未作声。 七夏也没在意,看他静静坐在那儿,一举一动气质不凡,就是喝汤,那侧脸轮廓也被光线晕得格外出尘俊逸。 她笑盈盈瞧了许久,眉眼一弯,接着无比眷恋道:“你长得可真好看。” 百里一口汤呛在喉,险些被烫到。 “噗,咳咳咳……” “没事吧?”七夏甚是关切地上前来替他抚背。 这会子周遭已有不少人偷偷在往此处瞧,百里只得一面叹气一面挥开她。 “你离我远一点。” “哦。”她老老实实地点头,当真坐回原位。 旁边几个常客见得此情此景,嘴里不由泛酸,有意无意提上音量。 “七老板又亲自下厨做菜了……往日可从不这么勤快,前些天不还借口说手疼么?” “就是,咱们哥们得等个一炷香时间才上菜,凭什么他一来上桌就能吃,明摆着瞧不起人不是……” “七老板也炒个菜吧,我这儿都等了好几天了。” …… 七夏听罢皱起眉:“你管我!我就高兴给他做。” 一语才毕,背后便闻得一个女子声音轻轻喝道: “小七,不得对客人无礼。” 众人颔首,且看那二楼一位年轻妇人款步下来,举手投足间尽是一派端庄,气质温婉如水,相貌姣好,乍一瞧去那眉目倒和这七老板有些相似。 七夏一见是她,忙堆起笑颜,“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有几个账目对不上,要在房里好好查一查的么?” “亏得我来了。”庄月蓉伸手往她头上敲了一记,眸色略沉,责备道,“否则,我这店内客人只怕得叫你气跑一半。” 七夏瘪瘪嘴,没敢搭腔。 低声又训了她两句,余光瞅得百里在场,庄月蓉又转过身施礼。 “前日舍妹幸得百里公子相救,月蓉感激在心,只是一直忙于家事,不曾得空登门拜谢,还望公子见谅。” “不妨事。”救星到场,百里不由松了口气,搁下碗筷,抱拳回礼,“在下还有事在身,不多打搅了。” “啊……”庄月蓉尚未开口,七夏已然是惋惜地长叹,小声道,“说好的喝完汤呢……” 对此话百里置若罔闻,从怀中摸出散碎银两放在桌。 “多谢款待。” 庄月蓉含笑摇头,“百里公子对我家有恩,这些钱自然是不该收的。” “是啊是啊。”七夏赶紧接话,捧了银子一个劲儿往他手上塞,笑得都快开出朵花儿来,“你什么时候来吃饭都不收钱的,要不要我把菜全部打包?还有锅里的那几只大闸蟹……” 百里:“……” 庄月蓉揪着她衣领拎回原位,面上笑容不减,“公子既是有事,那就不强求了。” “告辞……” “公子好走。” 外面日头已经下去,夜幕将至。七夏呆呆站在原地盯着门口,百里走得早没人影了,她还是未曾挪动一分。 “小七,小七。”庄月蓉唤了半天她没见她有反应,不禁嗟叹,“小七!” “诶。”七夏稀里糊涂地偏过脑袋,“姐,你叫我啊?” “快去厨房帮帮忙。”庄月蓉将她脸边的炭灰抹去,“阿诺一个人都要忙昏头了,你就只顾在这儿发呆!” “哦,知道了……”七夏心不在焉地答话,蓦地瞧到桌上那个空碗,喜上眉梢,“姐,这碗记得给我留着!” “……” * 隔了一条街,城西有处梅府,占地十数顷,华贵奢丽,富丽堂皇,就连杭州府府衙与之相比也黯然失色。 现下这季节里,莲花盛开,书房外满池的红粉嫩绿映入眼帘,即便是在夜里,也令人心旷神怡。 梅倾酒端着那酒杯,终于没忍住,笑出声,“那老板娘又请你吃‘满汉全席’了?不错啊。” 他抿了口酒水,这竹叶青是在水井里冰了一天一夜,入口时凉意甚浓,正可解暑。 “你别说,她家的饭菜那是杭州城出了名的味美价廉,多少人排着队上门人家都不一定肯做,让你白吃白喝,你还不乐意?” 提起此事,百里就觉得头疼难当,将酒水喝尽,“那姑娘我受不了,偏生回来这边又必得经过那店门,明日……我恐怕要翻墙了。” “噗——你至于么?”梅倾酒伸手拈了一块芙蓉糕放进嘴中细嚼,转念想着什么,忽而一笑,“依我看,人家姑娘对你那也是一片痴心,说不准要以身相许呢?这么好的事儿,哥们我求都求不来,你还要往外推。就不考虑纳个侍妾什么的?” 百里低下声音,拿手指在桌面一敲,“说正经的,你还有心思取笑。” 梅倾酒素来口无遮拦惯了,张嘴便道:“娶妻生子,这是人生大事,还不算正经的?我瞧她长得还算清秀,你带回去,老夫人铁定高兴。” 闻言对方并没言语,不过冷冷看他,气息危险。 “好好好……正经的,正经的。”眼看这不好惹的主儿生气了,他当然不是个不会看脸色的人,立马换上严肃表情。 “话说回来,你这么个‘微服私访’查那造反之人,到底得查到什么时候?杭州的织造、总督还有巡抚可都被你探了个遍,再这么下去,难保旁人不知道你。” “快了。”百里语气清淡,“明日去一趟知府衙门,过几天就准备启程回京。” 他随口便问:“那你查到什么没有?” 百里将酒杯送到唇边,不过轻声一哼,没有答话。 梅倾酒倒未放在心上,耸耸肩展颜笑道:“果然是百将军教出来的,口风这么紧。” “这倒不是要紧的。”百里摁着额心,语气疲惫,“明天还要走一趟……帮我想想怎么躲开那姑娘才是。” “要躲她还不容易?”梅倾酒把眉一扬,神情深邃,“你放心,交给我。” 【难念的经】 夜深人静,夏虫低鸣。 卧房之内,七夏拥着薄被缩在床上,翻来覆去瞧手里的白瓷碗。不时搂在怀中,幸福地一阵傻笑。 门外听得几声轻叩。庄月蓉带上门进屋,打趣道: “想什么呢,笑成这样……还不睡么?” “阿姐。”七夏随手把碗放在床头,掀开被子坐在沿上,“我没想什么呀。” 庄月蓉挨在她身侧坐下,抬眼扫了扫那只被洗得发亮的空碗,无奈地摆首。 “小七,你作甚么对百里公子这么好?” 这话问得奇怪,七夏理所当然道:“他救过我的命,我自然要对他好了。” “你都给他做了半个月的饭了。”庄月蓉捋过她鬓边发丝,“要说答谢,咱们也已尽到心意,更何况,人家百里公子都没觉得如何,你干甚么这么拼呢?” “有么……”她心不在焉地低头画圈圈。 “小七啊,我问你……”庄月蓉悄悄打量她,“你可是喜欢上他了?” 七夏闻言便是一怔,歪头盯着她看,随即不假思索地笑道: “喜欢啊。” 这回庄月蓉连气都懒得叹了,抬手又往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你这丫头,我说过多少次了,姑娘家的,举止言行得矜持含蓄,你好歹犹豫一阵,迟疑一番再承认,叫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哦。”七夏揉了揉头顶,嘀咕道,“那也没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她语重心长地解释,“你这么巴巴儿的凑上去,且先不说人家那边作何感想,这心里面难免会看轻你。你都是大姑娘了,要学会自重,就是喜欢他,也不能明摆着说出来做出来。” 七夏听完,满脸奇怪,“我不表现出来,那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他?难不成还能心灵感应?我看悬……” 说到此处,她惆怅万千地摇摇头:“如今连我做的饭他都不肯吃,要是啥也不干,只怕过几天连我长什么模样他都会忘……哎,不成不成,不能听你的。” 庄月蓉却是好奇,“你就这么喜欢他?” “阿姐,”见她提起,七夏不禁歪着头,满脸憧憬,“那天我被人丢进护城河里的时候,真以为自己快死了。 你都不明白当时的情形有多恐怖,那郊外阴森森的,还有野猫在叫。怎么喊救命都没人搭理,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结果……结果突然之间,百里大哥出现在我面前,头顶上的月亮立马亮了起来,感觉他浑身都在发光,金灿灿的…… 那时候我就想,他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救我的!” “……” 听她说得神神叨叨的,庄月蓉哭笑不得,提醒道:“这个百里公子可不是咱们城里人,他什么身份什么来历,家住何处,我们一概不知。” 七夏略一思索:“他眼下就住在城西梅府上,好像跟梅家少东家有点关系。” “梅家?”庄月蓉眉头轻拧,“梅家的家业可不小啊。”从南到北,大城小县梅家名下的酒楼、钱庄、赌坊可谓是遍布各地,说起来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揣测道:“百里公子既和梅家少东家认识,想必也是生意人。” 转念又一琢磨,对着七夏试探性地问:“小七,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可能高攀不起。” 七夏咬着下唇,不甘心:“高攀不起?为什么啊……” “人家怕是瞧不上我们。” “怎么……”她忙拿过铜镜,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照,“我很丑吗?” “不丑不丑。”庄月蓉忙自她手上扯过镜子,“不过,这婚嫁之事总归讲个门当户对,我们家有几斤几两能让梅家的人看得上眼?” “做人如何能这样肤浅呢!”七夏当即义愤填膺道,“戏曲上还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拿金钱衡量情意,简直是糟蹋。” “戏曲上说得你都信?”庄月蓉不知怎么说她才好,“闲着没事,多在家里练练你那绣活儿,难看成那样,亏你还有心思出门听戏。” “我娘说,厨艺和绣工,我会一样就可以了。”七夏也不在意,“技不在多,专精便成。否则样样学了,到头来没一个是拿得出手的,有什么意思呢?” “好好好。”一句话能顶十句,说着都累,庄月蓉站起身,“横竖你最有道理,我不同你闲扯了,早点睡。” 将出门时,又回头补充道:“百里公子的身份,我得空会去查一查,你自己安分点,别在外给我惹是生非。” “好。”七夏笑吟吟地点头,一副乖巧模样,“阿姐也要早些休息。” * 翌日,黄昏时分,杭州知府府邸。 洛知府下午才升了堂,刚回到家中,凳子还未坐热,那边就听到有人说百里少将军造访,吓得他连官服都来不及换,急急忙忙朝偏厅赶。 行至门外,隔着窗棂,果见一人坐在帽椅间,眉目沉静,正低头掀了茶盖子在轻轻刮茶叶。 洛知府站定身形,垂首将衣衫理整齐,这才撩袍快进门槛。 “不知贵人驾到,小可有失远迎,还望百里少将莫要见怪。” 早发觉他在外头,百里面上波澜不惊,喝了口茶便信手将杯子搁下,淡笑道:“洛大人公务繁忙,倒是我唐突,打扰了。” “哪里哪里,少将军光临,小可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觉打搅呢。”洛知府客套了几句,回身招呼下人,“还愣着作甚么?快去吩咐厨房,备好晚宴。记住挑两坛子陈年美酒来。” “是。” “洛大人客气了。”百里忽而起身,“我不过是小坐片刻,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洛知府笑容未改:“诶,少将军远道而来,不尝尝我江南之地的美食,岂不可惜?” 托某人的福,这半月以来,江南的特色菜他几乎吃了个遍,还真不差这几道。 “洛大人如此淡定,不问我登门的缘由。”百里微微一笑,“莫不是知道我会来?” 洛知府神色一僵,随即又笑道:“少将军真会说笑,近日里衙门案子颇多,小可足未出户,哪里晓得您到了杭州。这不……方才也是吃了一惊呢。” 百里也没接话,仰首扫了扫房间摆设,半晌才道:“杭州城可是洛大人您的地盘,我所行所作,还不都在你的眼皮底下?” 洛知府干笑了几声,不好多言。 两人都不再说话,四下气氛尴尬异常,鸦雀无声。一旁只听那铜壶刻漏滴答滴答作响。百里伸手,往那盆开的正好的芍药上拨了拨,语气不咸不淡。 “晚辈不久前从应天府过来,比起方大人,洛大人这城里的乞者似乎要多上一倍……”他缓缓踱步,在洛知府肩上一拍,浅笑道:“还有上回那个护城河外杀人未遂的案子,凶手至今都没擒到。看样子,洛大人需得加把劲了……毕竟,朝廷拨的银子,也不能白使的,对不对?” 闻得此话,洛知府不由吓出一背冷汗来。 “是、是……百里少将说得是,小可一定铭记在心。” “时候不早了。”他弹弹衣袍,径直往外走,“这晚宴,洛大人自个儿享用罢,晚辈有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是是……少将军慢走。” 洛知府恭恭敬敬而立,眼看他并没再杀个回马枪,不由靠着门松了口气。 “哎哟,可算是送走这尊大神了。” 身边的小厮瞅瞅前头,又瞅瞅自家老爷,忍不住问道:“老爷,这百里公子不过就是个少将军,既非监州也非巡抚,咱们怕他作甚?” “蠢材!” 洛知府偏头就啐了一口,“你也不瞧瞧他爹是哪一个,若是个寻常少将军,老爷我至于这么低声下气么?” 小厮被骂得一头雾水,“百里公子既是少将军,那他爹……自然是将军了?有何不妥?” 洛知府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冷冷一哼,“他们老百家可小看不得,三朝皆为将,而今这百景又是圣上之心腹。此番派他前来,必然是查我吏治民生,要被他抓到把柄,一折子奏上去那就完了。” 言毕又想到什么,“那些书信,你都烧了么?” “烧了!”小厮赶紧点头,“烧得连灰也没剩!” “嗯,那就好。” * 从洛府出来时,天色已经偏暗,刚走到清河坊街,便发觉有人在后面跟着。百里烦不胜烦,加快脚步,那人大约是跟不上,只得迈步小跑。他连连叹气,幸而不多时就见前头梅倾酒在招手。 瞧他那副躲瘟神的表情,梅倾酒展开折扇,笑得幸灾乐祸道:“这么慢,还以为你被洛知府软禁关押了呢。” 没心思同他调侃,百里拧着眉摇头,“现下准备去哪儿?” 梅倾酒打了个响指:“跟我走就对了。” 一炷香时间后。 杭州境内最大的一条青楼花街。梅倾酒携着百里,两人勾肩搭背,大大方方走进一家名为“落月”的妓院之中。 【西湖醋鱼】 刚一进门,梅倾酒仰头就嚷道:“老鸨,快唤四个姑娘过来伺候!” “好咧。”老远就听人喜滋滋的应和,“客官您稍等。” 底下忙有几个龟奴上来引路。 百里捡了就近的一方圆桌坐下,往周遭望了一眼,心里有几分怀疑。 “到这种地方,靠谱么?” “靠谱,怎么不靠谱?”梅倾酒信手端上一杯酒水,美美的抿了口,很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难不成你还怕她追到这里来?就是她肯,人家老鸨也不乐意啊,除非她愿意接……咳,我可不认为会为了个你牺牲到如此地步。” 百里觉得他小题大做,“不过就是躲个人,至于么?” “这话该我问你罢?”梅倾酒不答反笑,“你就是去吃一顿又如何?” “有的人,你越搭理她她越上心。”他哼了一声,不以为意,“我不会像你,那么爱拈花惹草。” 听了这话,梅倾酒觉得自己很委屈:“我这叫风流倜傥……喏,你看。”他忽然指指外头,“有用没用,一瞧便知。” 百里顺着他所指举目而观,透过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丛里,隐约能见到那街上立着个少女,正眼巴巴地瞅着里头,抓耳挠腮。 她果真不敢进来。 思及如此,心中不由大石落地。 “这么执着的姑娘,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梅倾酒啧啧两声,言语间又饮了一杯酒,“我要是你,如此好事绝不会往外推的,哎呀……真是可怜咯,这丫头要是当初遇上我就好了。” “哼。” 百里冷眼看他,“光是吃饭也就罢了,若吃完了,她还在又该怎么办?” “那就歇一晚上呗。”对方耸耸肩理,一副所当然的模样凑上前去,笑得十分猥琐,“这落月阁里的姑娘,手段可好着呢,保管叫你□□。” 百里颇为嫌弃的拿眼瞪他,眸色鄙夷。 “什么表情啊,请你逛青楼,你还不乐意?” 他靠在软椅上,冷声笑道:“我早就不来这种地方了。” “玩久了自然腻得慌,今日不正好,偶尔也开开荤……”梅倾酒转身又唤道,“老板娘,快来换壶酒。” “你慢慢喝。”百里摁了摁眉心,“我用过饭就走。” “你也真是没劲。”他笑道,“哪有人特意来青楼吃饭的……罢了罢了,妞儿,拿你家的菜单子上来,爷要点菜。” 一旁斟酒的女子遂微笑欠身:“好。” 为了省事,百里只随意叫了几道菜,梅倾酒似乎准备待很晚,也并不着急吃饭。一边搂了佳人在怀,一边兴致勃勃地看歌舞。 四周裙袂飘香,各色衣着晃得人眼花缭乱,百里持杯于手,目光漫不经心地流转,却是想着白日里在衙门中遇上的事。 洛知府显然是提早知晓他的行踪,这其中定然有人通风报信。如此一来,就算有什么猫腻,他也不得而知。再这么查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倒不如回去的好。 神游之际,身侧丫鬟已然将菜一一摆上桌。 尚未转头就闻到一阵清香。 正中是一盘酱蒸鲈鱼,四周皆放有姜片和香葱,卖相极好。鱼腹里还塞满了竹笋,夹开一小块,沁人的味道穿入肺腑,那肉也是爽滑细嫩,鲜美异常。 这吃鱼,最注重原汁原味,调料要放得少才不会盖住鲜香,再加上本身蒸出来的鱼汤,只喝一口也抵上熬的鸡汤几百倍了。 “好嫩的鱼。”梅倾酒对吃那是极为讲究,当即提箸尝了一口,眉毛一扬,“这么鲜,用的是什么油?还有这个酱汁……不像是普通的黄豆酱。” 上菜的丫鬟闻言掩嘴一笑:“这是我们厨子特质的酱汁,当然鲜得很了。” “你们家厨子手艺不错啊。”梅倾酒赞不绝口,“从前怎么没听说过,想不到还卧虎藏龙。” 丫鬟笑意盈盈,“这是今儿才请来的厨子,爷没听过也不奇怪啊。” “倒是爷孤陋寡闻了。” 不多时,又陆陆续续上酸菜滑肉,芙蓉开背虾和糖醋排骨。 吃着吃着,百里方感到一丝不对劲。 “我们有叫这么多菜?” 梅倾酒举杯喝酒,到如今多少猜出些什么来了,笑道:“有酸有甜有辣有鲜……青楼的老鸨能照顾得这么周道,我也是头一遭。” “这是我们厨子特意招待二位的。”那丫鬟立在一旁,笑容满面,“多出来的菜,都不收您的钱。” 百里将碗筷放至一边,忽觉得背脊一凉。 如此行事作风,似乎在哪里见过……莫名的熟悉。 “这么好啊?”梅倾酒明知故问,倾身过去,煞有介事道,“不知你家厨子是哪一位?” “我们家的厨子啊……” 话音未落,前方哒哒哒传来一串脚步声,有人端着一托盘的糕点小跑过来。 “百里大哥!” 七夏双眼放光地看着满桌的空盘子,“你都吃光啦?好吃吗!” * 俗语说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 都追到青楼里来了,这姑娘也是个世间少有的奇葩,难为百里想躲她,到头来还是吃上她做的饭菜,眼下心头还不知怎么懊悔呢。 梅倾酒懒洋洋地倚在一旁剔牙看好戏,能免费蹭上一顿好菜好饭,他也是很知足了。 眼瞧着七夏把糕点献宝似的拿上桌,嘴里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不时还和左右的丫鬟姑娘言语调笑,显然都是认识的,怪不得能让她混进来做饭。 看样子,这七老板人脉还挺广。梅倾酒若有所思地颔首。 “我做了些绿豆凉糕,正好给你解解暑。方才在冰窖里冻了一会儿,不过时间不久,现下吃口感还好,再过一会儿热气上来可就不好吃了。” 她话刚道完,身边的丫鬟就出声打趣:“小七对这位公子可真好啊,很久没见你做这么多菜了。” 七夏正低头收拾碗盘,闻言即朝她笑道:“那自然,他是我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几个丫鬟耳语了两句,表情一转,满是戏谑,“光做菜怎么行呢,是我就直接以身相许了。” 青楼女子说话一贯没遮拦,难得的是,七夏竟似被开导一般,立刻抬起头来,双目亮晶晶的望着他。 百里:“……” 实在是听不下去,他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径直往外走。 “诶——” 此时已然入夜,头顶一轮朦胧月圆,四下灯光通明,街道上人群熙攘,很是热闹。 百里心头烦躁,走路也比寻常时候快上许多,然而没隔太久,身后的脚步声锲而不舍的再度响了起来。 “百里大哥。”七夏追上他,歪头便问:“你更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啊?” “我刚刚见你吃滑肉和开背虾吃得比较多,你原来爱吃口味重的?怎么从前不告诉我……” “刚好前几天我鼓捣出来一种辣炒的螃蟹,下次做给你好不好?” 额头因为隐忍而凸出青筋来,百里皱着眉终于停下步子,转头与她对视。 七夏忙住了嘴,乖乖站在原地。 他深深吸了口气,“七姑娘,我救你不过是随手之举,这些时日你也款待了我不少,若真心想答谢,劳烦往后别再跟着我了!” 七夏为难地垂头想了想。 “……做菜也不行吗?” “不行!” 她只得有气无力地应着:“哦……” 百里很是怀疑:“你听明白了?” “明白了。” 他暗自轻叹,转身便朝前走。哪知不多时,后面那人又悠悠踱了上来,百里不胜其烦,回头喝道:“明白了你还跟着?” 七夏委委屈屈地离他一丈之远而立:“我回家也是这条路的啊,又没有跟着你……” “你!……” 心累无比,百里只好疾步而行,偏偏她也小跑在后。他走快她也走快,他减速她也减速。二人如此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已到西湖湖畔。 拱桥流水,湖面映着岸边万家灯火,屋瓦倒影,波光粼粼,莲荷里亦有小舟飘荡,疏影横斜。 怪道都说荷花开后西湖好,要是没遇上这个人,他也有心情赏景游湖,只可惜良辰美景奈何天。 偏头扫向水中,隐约看到有涟漪一圈圈荡起,百里行动微微缓了一缓,盯着幽暗的莲池下思索了片刻。 他忽然止步,侧目问道:“西湖醋鱼,你会做么?” 原本还在百无聊赖踢石子儿的七夏,闻言一怔,忙不迭点头,兴高采烈:“会!你想吃这个?” 百里淡淡嗯了一声,“你做得了?” “那是当然啦,这世上还没我不会做的菜。”七夏拍着胸脯,自信满满,“你明天来我店里,我保证起早挑一条最鲜的草鱼……” “明天就没心思吃了。”他慢条斯理地打断,“若我是现在想吃呢?” “现在?”七夏明显呆了一瞬,“你方才不是才吃过吗……” 百里皱着眉不耐烦:“我饿得快不行么?” “哦、哦……”她抓了抓耳根,“可是现在街上应该没有鱼卖了,店里倒是还剩了条宰好的,不过不太新鲜。” 百里双手抱臂,颔首示意道:“眼前不就有上好的。” “雪点前滩鹭,锦鳞活水鱼。湖里的鱼有多少,连我这个外乡人都有所耳闻,你久居西湖之旁,难道会不知晓?” 七夏咬了咬下唇,认真盯着那湖水瞧。 “这会儿钓鱼,那得钓多久啊,天都黑了,鱼想必也都睡了……” 百里侧身将走,“你自己看着办。” 七夏赶紧拉住他:“诶……你、你等等!” 百里拧着眉头地甩开:“又怎么了?” “我去找鱼竿……那你可别走开。” 他眼睑一垂,倒答得十分爽快:“好。” 七夏这才往后退了几步,举目在附近粗略搜寻了一番,很不幸周遭并未看到渔户,几家房舍也距此地甚远。她自然不傻,犹自琢磨片刻,仍旧没离开,只蹲在湖岸上,望着水发愁。 就在百里等得极为不耐之时,耳边乍然听到路人惊呼,随即便闻“哗”的一声,水花四溅。 【年少心事】 他的初衷不过为了让她安安静静在这儿钓一夜的鱼,自己也好脱身,哪里知道七夏这般性情,竟嫌钓鱼麻烦,一头扎进湖里,拨开莲叶,嗖的一下游出老远。 水面黑暗,再往前就看不太清楚了,百里愣了好一阵,忽而想到,她既住在此地大约也会水,犯不着替她担忧。现下却是个好时候,正能溜之大吉,索性不管不问,扭头便走。 “喂!” 一直在后慢吞吞消食的梅倾酒见得此情此景,行至他身边,“你真就这么走了?” “那不然呢?”百里冷哼道,“还等她上岸烧鱼?” “不是……你把人家姑娘骗到水里,自己溜了。”梅倾酒忍不住替七夏打抱不平,“这也太不厚道了。 西湖可不是池塘,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百里不为所动:“她会水。” “再会水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她能有多少体力?撑得了多久?” 他脚步微滞,眉峰轻蹙,犹豫少顷后偏头看了一眼。 就这短短时间里,原先的岸边已站了好些个围观的路人,皆探头踮脚,议论纷纷。那湖水里除了不断推来的涟漪,什么也瞧不见。 “真是多事!” 百里从牙缝中蹦出字,忿忿走回去。 梅倾酒遂把眉一扬,悠哉悠哉尾随而上。 往岸边站定,百里眉头深锁,沿着湖边又行了一会儿。 “七夏!” “庄七夏!” 隐约传来轻微的水花声响,只是并未得到回应。他凝神向前方黑漆漆的水雾上看去,湖面蓦地冒出几个泡,水波荡漾。 百里即刻足尖一点,腾空跃起,踏叶而行,转瞬飞出数丈。只见他不知在何处一顿,弯腰伸手捞了什么东西,又侧返归来。 梅倾酒还在揣测,前方便有一物啪嗒摔于他脚边,湿漉漉的,不住淌水。他唬了一跳,定睛细瞧才看清是七夏。 “七老板没事吧?” 她肩头手上沾了水草,模样甚是狼狈,可脸上却还一副叹惋之色。 “你拽我回来作甚么,我还没捞上来呢……眼看就要抓到了,那可是一尺半长的大草鱼啊,哎。”七夏拿手指比划给他看,啧啧摇头。 早该知道是多此一举,百里弹去袖上的水珠,冷声道:“不怕死的话,你还可以再去一次。” 七夏拧了把头发上的水,听罢倒是笑起来:“还是算了吧,我有点游不动了。万一淹死在里头,被街坊四邻晓得了,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梅倾酒不由发笑:“命都没了还在乎人家怎么笑话?”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死了还让人笑话,这死得可不值当。”七夏将青丝一挽,突然想起什么,巴巴儿地挪到百里跟前。 “你怎么跑来拎我上岸呢?是不是担心我啊?” “没有。” 他弹好衣袍,想了想,又补充。 “怕你脏了西湖的水,届时吃着鱼也觉得恶心。” 说完便一挫身,走得干净利落。 七夏坐在地上,细细琢磨他话里的含义,继而转过头去问梅倾酒。 “他果然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对方扯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你对自己的感觉还真是良好。” 后者莫名地望了望他,也不晓得听没听懂这话。 “七老板,讲真的,百里对你可没那意思。” “他还没说呢。”七夏不死心,“你说的又不算数。” “原来他亲口说了,你就能认?那感情好。”梅倾酒拍拍手站起身,“你等着,我马上唤他过来。” “诶诶诶——”七夏忙一把拉住他,“别别……” 她松开手,表情难过地看向他处,“好歹现在不说,我心里还有个念想。” “……” 到底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平日里乐呵呵的,忽然间露出这般神色,梅倾酒看了也觉得有些不是个滋味。 “七老板,你就死了这条心罢。” 他摊手,无奈道:“百里过几日便要离开杭州了,你如今再怎么对他好,也是无用。” “什么?”七夏愕然抬头,“他要走了啊?” * 从外头回来的七夏,精神一直处于恍惚状态。 庄月蓉瞧不出她这是遭了什么事,浑身湿漉漉的,问什么也不说,只草草洗了个澡,就往床上一倒,挺尸睡觉。 第二日起得晚,起了也仍旧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然而难得的是,她竟没再跑出去寻百里,不过一个人坐在灶前,时不时添点柴,托腮发呆。 “小七。”午间用饭之时,她终是忍不住开口,“你和……百里公子,可是吵架了?” 七夏捧着碗,嘴里的饭嚼都没嚼,闷闷地摇头。 “没有。” 庄月蓉放下筷子,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那是怎么不高兴呢?跟姐说说,姐给你分担分担。” “阿姐,你这回帮不了我了。”七夏咽下米饭,长叹一声,眼睛里难过得都快溢出水来,“百里大哥他要走了。” 瞅她那表情,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听得这缘由,庄月蓉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走了不正好么?也断了你的念想。” 她气道:“为什么啊!” 庄月蓉并未多想:“这能有什么为什么?你和他门不当户不对,本就成不了的事,早些放下,总好过等陷得深了,再伤心再难过。” “你怎么能这么绝对,你就知道我们一定成不了了?”七夏忿忿盯着她,鼻中抽了两声,抬头在四周扫了一圈,迁怒道: “你们都叫我死心,我就偏偏不!” 她又回过头:“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喜欢一个人,你不宽慰就算了,还老说风凉话。看我不能跟着他,你就这么高兴么!”越说越伤心,干脆连饭也不吃了,转身负气回房。 “小七……” 两位老板娘吵架,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在旁的伙计全吓傻了眼。 桌边就剩庄月蓉一言不发的望着饭菜,大约瞧她表情很是受伤,厨子阿诺忙开口劝道: “老板娘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小七她年纪还小,难免带了点孩子脾气,等往后想通了就明白你对她的好了。” 庄月蓉却忽然摇了摇头。 “她话也没说错。” 起初只当七夏对百里不过是崇敬之情,不曾料到这打击对她如此之深,恐怕是心里真心喜欢他。 庄月蓉涩然一笑:“人这一辈子,能遇上自己喜欢的人着实不容易。我不是她,这种事的确不能替她做主……是我太性急。” 闻她此言,在场众人都没敢再搭腔。 但凡久居杭州的,基本听过她庄家一些往事。这客栈乃是数年前月老板与她先夫一同经营的,那时候的名气虽不如现在这般响亮,不过夫唱妇随,相持相伴,亦算一段佳话。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几年前因一场重病,她夫婿撒手人寰。两人连个孩子也没留下。 庄月蓉毕竟还年轻,此后曾有不少冰人上门做媒,但无论怎么说,她也没松口。瞧着是想守一辈子的寡了。 月老板是个重情之人,见自己的妹子对心上人一心一意,大约也想起一些往事。 别人家的家事,外人不好多嘴,一干伙计也就识相的缄口不语,保持沉默。 * 接连三天日子过得又平又顺,安静得有点异常。 以往多少法子都使了也没把七夏赶走,这会儿什么也没做,她反而消停了。尽管感到一丝丝不适应,但百里琢磨着对方到底是个小姑娘,可能是兴头过去了,总算良心发现再不做这些吃力不讨好之事。 于己于他皆受益,何乐而不为。 这日,行李收拾妥当,将至城门口。梅倾酒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回头又望了一阵。 “真是奇了怪了。” 他好笑道:“这庄姑娘性子可够极端的啊,说来来,说走走,半分不拖泥带水。” “她能想通那是再好不过。”百里淡淡睇他一眼,“倒是你……你又跟来作甚么?” “你不是要回京么?”梅倾酒紧了紧肩上包袱,“我顺道与你一块儿,咱们路上走也不寂寞不是?” 百里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在下素来喜静。” “你喜静我不喜啊……一个人回去多没意思。”出了城门,见官道两旁草木青葱,山水为黛,梅倾酒心情大好。 “哎呀,好风好景好天气……这会儿要能听个小曲儿便更妙了。” 百里冷眸看去:“梅大少爷出行,不乘马车不带小厮,倒真是奇了。” “诶,难得撇开琐事,再带上小厮那游山玩水可就不美了……我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煞有介事地摆摆手指。 “更何况,百里少将军这不是一向行事低调么?我这可是为了你着想啊。” “这么说我还该谢谢你?” 梅倾酒立马羞涩地别开脸:“诶,不谢不谢,太客气了。” 此人是不要脸惯了,百里也见怪不怪。 走到城郊,再往前便是归云县,离杭州城不远,脚程快的话,今天傍晚就能赶到。原本他是打算买一匹马,图个便捷,可又恐洛知府发觉,再打草惊蛇便会越加麻烦。 故而一番思索之后还是选择步行,横竖也不着急回去,若能沿途得到有关密谋造反之人的线索就再好不过。 梅倾酒是懂享受的,对山山水水,吃吃喝喝格外钟情,一路上侃侃而谈,不是吟诗就是作词,若不是手边缺点工具,只怕还要抚琴吹笛,奏上一曲。 正午时候,两人凑合着干粮糕点填饱肚子。虽是今早就命人做好的炸荷花酥,但吃着终归不如七夏做的绿豆糕。 尝过一回好的,再吃其他东西总有个比较,梅倾酒很是想念。 “庄姑娘手艺了得,要是能请来做我家的厨子就好了……” 百里轻蔑笑道:“你对她还很感兴趣么。” “我可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梅倾酒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明确,“不像百里大公子这么不懂风情。” “那真是可惜了,该让她跟着你的。” “君子不夺人所好。”他朗声一笑,“她若真那么容易移情别恋,也就没意思了。” 两人说谈之际,一阵微风拂过,树林间叶片摩擦沙沙作响,百里忽然住了声,眉峰一拧,转目看向别处。 “怎么……” 梅倾酒刚要开口问,却被他扬手的动作打断。 只见他脸色微沉,移步走到身后几丈开外的一棵老槐前,冷声喝道: “出来!” 【一见钟情】 闻言,梅倾酒不由自主挑了一下眉。没隔多久,便看到有个娇小的身子从那树后慢吞吞往外挪。 一头青丝梳成两个髻散在胸前,衣衫特意换了件方便行路的,肩上还挎着个小包。刚才说什么来着…… 这丫头跟得够小心啊,要不是百里发觉,他还真以为她已经死心了。 “胡闹!”百里问也不问,劈头盖脸厉声就道,“你又跟来作甚么?当这里是杭州城可以随性而为吗?” “我又没跟着你。”七夏小声嘀咕,“我只是顺道……” 顺道?骗谁呢。 梅倾酒靠在一边儿树上看好戏:“庄姑娘,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这荒郊野外的,你一个姑娘家溜出门可不大安全。” “我真的是顺道!”她急得跺脚,生怕百里不信,还把书信翻出来,“我在京城有个远房亲戚,这不要过中秋了么,我想去串串门儿。” “你这门儿可串得有点远啊。”梅倾酒笑出声。 百里面无表情地拉她到他跟前:“趁天色还早,你送她回去,我在这儿等你。” 两人同时一怔,齐刷刷瞪眼: “啊?” 梅倾酒叫苦不迭:“别啊,一来一回的,我可吃不消。” 七夏抱紧包袱直往后退:“我不要回去!”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和你们又不一路,大道朝天,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非得赶我走!” 她这一席话说完,百里顿时语塞,左右想不到该拿什么借口来回答。 “人家这话也没错儿啊。”梅倾酒耸耸肩,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咱们总不能不让人家走亲戚对吧?” 一语未毕,就收到一记冰寒刺骨的眼神。他笑嘻嘻地抱着胳膊,两手一摊。 “好。”百里强忍着让自己尽量不要叹气,“这可是你说的,咱们各走各。” “那当然。”七夏接的顺溜,信誓旦旦,“我是绝对不会打扰你的!” “希望你言出必行。”他侧过身,朝梅倾酒道,“我们走。” 后者忙应着:“诶!” 很快,百里就意识到能相信她的话,自己真的是傻到没救了。 所谓的各走各,和之前毫无分别,仍旧是他二人走在前,她小跑跟在后,比起被察觉前那份小心,眼下更是肆无忌惮,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俨然一派阳光灿烂的好心情。 “这姑娘体力真好啊。”梅倾酒偷偷瞄了瞄,犹自赞叹,“都不见喘气儿的,难怪能追得你满街跑。” “莫去理她。”百里沉声警告道,“让她跟几天,知道累了自然会走的。” “哦,好的。” 嘴上虽如此说,梅倾酒还真没觉得七夏会是跟几天就走的人。 因得路上耽搁了小半时辰,天色黑下来时,三人还没走到云归镇。想着这时候就算赶夜路到镇上,也没有客栈落脚,倒不如歇一歇。 百里寻了个大石遮风,生了火,梅倾酒就在火堆边坐下喝水吃食,他却毫无胃口,默默地在旁坐着。 介于之前说好了要和他各走一边,七夏自然不好过去,只得挨着棵树坐下,掏出包袱里的饼子,小口小口的吃。 毕竟是个姑娘家,夜里更深露重,可怜兮兮地在那儿吃东西,不说话不做声,叫人看了也不忍心。 梅倾酒侧头瞥了几眼,拿手肘捅捅百里。 “真不管她啊?” 百里不答反问:“我像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么?” “诶,我说,还真没瞧出来。”梅倾酒饮了一口水,纳了闷了,“往日里没见你对哪个姑娘这么凶巴巴的……那京城人人赞你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啧啧,感情都是装的啊?……看来传言果然信不得,妖言惑众。” 百里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忽然道:“不过京城大街小巷‘夸’你自命不凡,为人风流,这点倒不假。” “你!……”梅倾酒面色尴尬,懒得与他说下去,“得,君子不和小人一般见识……你怎么高兴怎么说罢。” 糕点到了晚上就更不怎么可口了,他只用了少许,便侧目去瞧七夏。 后者正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吃饼子,模样很是乖巧。 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我说……夜里让她这么呆着终究不妥,要不然……我叫她过来?” 百里不耐烦:“你爱如何如何。” “这可是你说的。”梅倾酒当即回过头,张口便唤,“喂,庄姑娘,这边烤烤火罢。” 七夏立时一顿,嘴里还包着食物,抬眸往前看去。便见不远处梅倾酒在向她招手,时不时还悄悄地指指百里。 她当即把东西咽下,提上包袱快活地跑过来。 然而人还没到,百里拧着眉头就起身,径直走到离此地几丈开外地大树边靠着,一言未发。 七夏看在眼里,颇感伤神,她还以为是他让自己来坐的,没想他还是这么排斥。一时只在原地站了,双目一眨不眨地望向前方。 “他就那样,你别管。来来来。”梅倾酒很是热情地腾出位置,“你坐这儿。” 七夏蔫头耷脑地道了声谢,依言落座,仍旧掏出怀里的大饼,心不在焉的吃着。 梅倾酒当然不会好心到只叫她过来烤火这么简单,一看她离得近,便凑上前探头打量:“庄姑娘吃的什么?闻着可香的很……不像是一般煎饼。” “这就是一般的饼子。” “煎饼么?叫什么?” 七夏觉得好笑,拿了一小块递给他瞧,“酱香葱饼,我昨儿连夜烙的……不过眼下凉了,没刚出锅的时候好吃。” 这种饼是荆楚那边的特色小吃,以前也不是没吃过,但别出卖的到底没当地那么正中,回了这边后他也就不常买来吃。 眼见她抽了一张饼,梅倾酒不客气地就着那块尝了尝,刚咬下去,便觉满口都是浓郁的甜酱味道。饼面一层香脆的皮,里头竟还有些许咸白菜,混着葱花和胡麻,很有嚼劲。 “是用的什么酱汁?”仍记得上回吃过她做的鱼,那酱料至今令他回味无穷。 “我混着豆瓣酱和五香酱配制的,还加了点我们店里的独门香酱。”七夏得意道,“怎么样,好吃吧?” 梅倾酒也没含糊,点头称赞:“嗯,是不错……再给我一块。” 最主要是饼烙得好,火候掌握得分毫不差,越发遗憾没能吃到刚出锅的热饼,隔了夜都有这味道,不知道昨晚又会是怎样的口感。 七夏是素来不对夸自己厨艺好的人吝啬,连连分了好几块给他,直到后者心满意足地摆手歇气儿,她才好奇道:“想不到,你这样一个家财万贯的大少爷,还能喜欢吃煎饼?” 梅倾酒伸出食指头晃了两下,“英雄不问出身,美食不分贵贱。山珍海味都能让人做成糟糠,那树皮野果指不准还能给做成美味佳肴,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七夏点头如捣蒜,“你好厉害啊,这些道理,我从前都没听过,不过……又觉得你说得很对!” 他一向给点阳光就灿烂,此刻禁不住沾沾自喜,“那是自然,我梅倾酒是什么人。” 七夏笑了一阵,蓦地唇角又缓缓僵下来。 “要是百里大哥也像你这么爱吃我做的菜就好了……” “诶,庄姑娘。”听她提起,梅倾酒忽的问道,“讲真,你作甚么这么喜欢百里?就因为曾经救过你么?他对你的态度可不怎么好啊,值得你千里迢迢,抛家弃姐的跟上来?” “不曾身历其境,你啊,是不会明白的。” 七夏整理好自己的行李,摇了摇头,只盯着火堆,仿佛是想起什么。 那是大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 月黑风高,伸手难见五指。 她被人从床上连拖带拽扔在地,瞌睡还未醒,稀里糊涂地手脚就给绳子绑住了,刚抬头一个□□袋从天而降罩了一身。 “唔唔唔……” 外面无人说话,这帮人动作很是麻利,不多时隐约听到河水流淌之声,想是到了城外。正当她以为会是哪个山贼头子想抢自己回去做压寨夫人的时候,身下一空,哗啦啦就被扔到了护城河中。 现实总是如此的残酷。 周遭冰冷的河水蹭蹭灌入麻袋里,尽管是夏季天气,夜里这水中的温度仍浸得她四肢发抖。 水流很湍急,不过半盏茶时间,她已被冲出很远一段距离,虫鸣和鸟叫也听不见,尽数吞没在河里。 前几天下了场雨,这些日子正发大水,就是手脚没被绑着,她也不见得能游出去,更别说还被塞在袋子里,也不知加了石头没有,自己好像越沉越快了。 接连吃了好几口水下肚,着实是憋不住气了。 七夏双手合十,祈求上苍让自己来世定要投个好胎,最好是哪家做官的嫡长女,脑子好得天怒人怨,长相美得倾国倾城,一出门就能放倒一大片,那她一辈子便不愁吃穿了。 当然,若是还能长命百岁可就太完美了。 正在盘算下了地府要怎么讨好那些牛头马面之时,身子猛地撞上一物,她还没回过神,却骤然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清新的空气一瞬间涌入肺腑,七夏呛了一口,猛咳不止。 系着袋子的绳索忽的解开,她艰难地颔首,天幕里云散月明,玉轮照耀之下,那人清俊儒雅的相貌毫无症兆的映入眼帘,一双星眸,映着河面碎波闪烁,清雅无尘,竟比皓月还绚烂几分,暖照万物。 “没事吧?” …… 七夏拥着包袱,笑容迷离,仿佛情景再现了似的,沉醉不知今夕是何夕。 “百里大哥就像神仙一样站在我面前,语气举止,一言一行体贴入微,温柔似水,现在想想都觉得好不真实……你说,我们这叫不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听完她这番描述,梅倾酒简直起了鸡皮疙瘩,浑身打冷战。 “我估计百里要知道救了你能有这么多事,当初铁定放任你投胎去了。” 远处的百里摇头直叹气,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焖烤红薯】 七夏听完后扁了扁嘴,倒不以为然:“百里大哥才不会见死不救,你少污蔑人家。” “说起来。”梅倾酒一琢磨,“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把你扔河里去?” “生意做好了,眼红的人就多了呗。” “那之后逮到这罪魁祸首没有?” 七夏想了想,摇头:“还没。” 他愕然:“你就不管了?” “抓贼是官府的事啊。”她莫名其妙,“我怎么管?” 被她一语噎住,梅倾酒似笑非笑地颔首:“你倒是看得挺开。” “怎么也算捡回了一条命,计较那些作甚么?再说了,我有什么能耐?官老爷不管事,摆明了是不想掺和,我还能跪着哭着喊着求他管?”七夏无奈地耸耸肩,“我又没几个钱,倒头来指不定惹一身腥。” 百里身形微顿,偏头看了她一眼。 梅倾酒寻思道:“那也总得提防点。” “树大招风,光提防顶什么用?”七夏揉揉肩膀,“眼下也好,我走了,店里生意一淡,他们也不至于盯上我姐。啊……这么一想,跟着你们出来还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梅倾酒笑道:“人人都想生意好,偏你要生意冷淡……” 她很豪气地摆摆手:“钱哪儿赚得完啊,够花就行了。” “是吗?”梅倾酒突然问道,“那不知庄姑娘此行带了多少钱财?上京的路程可不短啊……” 七夏:“……” 这话问到心坎上去了,她走得匆忙,当真是没带几个钱出门! 当然,脸面上是决计不能表现出来的。 “咳、咳……”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拍拍自己的包袱,不动声色地掩到背后,“自古钱财不可外露,说不得说不得。” 梅倾酒微微一笑,也没道破,漫不经心往那边树下看去。 某个人明明在偷听,还非得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这么做人累不累? 内心嘲讽了两句,转头时,七夏已把两块饼子仔细包好,放在火堆旁。 “一会儿百里大哥若是回来了,你记得把这个给他吃。” 梅倾酒含笑点头:“好啊。” 她怀疑地虚着眼睛:“你不会偷吃吧……” “笑话,爷是什么人,还抢你这点东西!”梅倾酒嗤之以鼻,“倒是他吃不吃,还是个问题。” “那就不必你操心了。” 看着一切打点妥当,七夏犹自满意地伸了个懒腰,呵欠连天,寻了个离火堆偏远的位置,将一件厚衣裳取出来铺好,合衣躺下。 万籁俱寂。 * 与此同时,杭州城客栈二楼。 桌上的灯火尚且燃着,蜡烛上结了大朵的烛花,烛泪滴落两三,已经硬了。 佛龛前,庄月蓉持着一串檀木珠,一粒一粒的拨,口中念念有词。 “老板娘。” 门外有人轻轻推门而进,端了杯安神茶,见她果真未睡,不禁轻叹。 “还在担心小七啊?” 庄月蓉低低道:“走之前忘了给她求个护身符带着……眼下我多念几天的经,希望佛祖保佑,能一路平安。” 来者把茶水摆好,直起身来,不解道:“你既是放不下她,早间就该把她留下才是。” 庄月蓉缓缓睁开眼,沉默了许久。 “她都那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我即便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 “何况那边是将军府,就算我不说,人家也不会肯要……她迟早会知难而退的。吃点亏,也好。” * 翌日,天刚蒙蒙亮。 曙光透过树间枝叶洒落满地,闻得鸟鸣啾啾,清脆悦耳。夏季里的晨光一般来得较早,这会儿只怕连辰时都还没到。 百里人尚未醒,便隐约嗅到一股甜香气味,他悠悠直起身,抬眼处正见前面的七夏蹲在早已熄灭的炭堆旁,拿棍子不知在捅什么。 她倒是好精神,醒这么早…… “好香啊。” 梅倾酒打了个呵欠坐起来,偏头一望,就知道七夏又在鼓捣什么吃的东西。他弯着眉眼,明知故问:“庄姑娘作甚么呢?” 这回七夏却没搭理他,从火炭里掏了两下,拨来几坨黑乎乎之物,用木棍敲掉上头那一层硬炭灰。 梅倾酒有些按耐不住,看了一会儿,索性起身走过去。 “烤红薯啊?”瞧明白之后,他恍然,“你带的东西还真不少。” “那自然。”七夏敷衍地应声,等红薯凉得差不多了,这才取出油纸包把其中两个放进去。 “呼呼……”尽管冷了一阵,外皮摸上去还是有些烫,她赶紧收手去摸耳垂。 “小心点别烫着了。”梅倾酒很是好心的提醒,趁她不注意,悄悄捡了个大块儿的…… “诶!”七夏眼睛极尖,当即夺回来,正正经经道,“这个是给百里大哥的!” “给他的,那我呢?” 吃白食还这么理直气壮,七夏白了他一眼,指指另一处,“喏,那是你的。” 梅倾酒双目一瞪:“这么小?” “你爱要不要,不要还我,我还没吃饱呢。” “要要要……”生意做惯了,总觉得不要白不要。生怕她反悔,梅倾酒手脚麻利地接过来,剥皮儿开吃。 七夏捧了那大个的在手,用劲扳开成两半,那里头黄灿灿的红薯不住散发着香气,她小跑着到百里跟前,讨好地凑上去。 “百里大哥尝尝罢?刚烤好的,很甜。” 百里只看了一眼,淡淡别过脸,站起身。 “不吃。” “啊?……你就吃一个吧。”七夏巴巴儿地瞅着他,“我保证好吃。” 他眉头微拧,仍旧躲开,“我不饿。” “你不吃早食?这怎么行呢,对脾胃不好的!” “不劳你费心。” “你多少吃些什么垫垫肚子也好啊……” 百里烦不胜烦地转过身。 “庄七夏。” 她眨眨眼睛,忙道:“诶?” “我们昨天说好的什么?”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冷声道:“那你还跟着?” “哦……”七夏只得立在原地,没敢再走。 那边儿梅倾酒懒懒踱步到她背后,摊手耸肩道:“你看,人家又不吃,等会凉了多可惜啊,还不如给我呢。” 七夏咬着下唇,回头瞪了他一眼。 梅倾酒:“……” “哼,那也不能便宜了你。”她垂首看着手头的红薯,揣测道,“他一定是觉得红薯不好吃。” 梅倾酒抚了抚额头,“你还真能找理由宽慰自己。” 七夏忙拽着他问道:“那他一般早食吃什么呀?”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和他关系要好么!”她不死心,伸手扯着他衣袖,“你快说。” “我是真不知道。”梅倾酒万般无奈:“好了,别拉了,百里都走远了……” …… 归云县是附近最大的一个县城,依山傍水,人杰地灵,虽不如杭州城那般气派辉煌,可也算得上热闹繁华。青石铺成的道笔直的延伸出去,花光满路,罗绮飘香,人群熙攘,叫卖声声。 城外正有三人朝此地缓缓行来,走在最前的是位身穿鸦青长袍的少年,容貌儒雅俊秀,然而脸色却不甚好看,眉头深锁,面容阴沉。 跟在他后面的锦衣公子则抱臂浅笑,一双桃花目风情流转,很是惹眼。 他所笑不为别的,不过是看着身侧那蹦来蹦去的姑娘能有这般好的耐性,内心颇为叹服。 “百里大哥你当真不吃早饭么?这都进城了,你还是买些东西来吃罢?” 七夏在他左侧说完,随即又跑到他右侧去。 “我这儿还有一块酱香饼,虽然有点硬,你将就一下?” 百里走得极快,她才在包袱里掏完,一抬头发现他抛下自己一大截,忙小跑着跟上。 “我不用!” “你不吃早饭怎么能行呢……” “啊,那儿有卖甜糕的!我替你买一点?” “不吃!” 七夏是背过身正对他倒退而走,转头看旁边卖糕点的去了,竟没留意身后摊子前站着个在挑扇子的人。 百里看得分明,刚要出口提醒却还是晚了一步,她身子一退,恰好撞到那人怀里,幸而动作不大,虽把他手中折扇碰落,好在没有摔坏。 “对不起啊,对不起。” 七夏忙蹲下去替他捡,不想这人也同时俯身,两人头撞头,咯嘣的响。 “嘶……”她倒抽了口凉气,伸手去扶额,怎料包袱里的烤红薯竟滴溜滴溜滚了出来。 百里在后面看得眉毛直打结,显然不欲让人看出他同她认识,默不作声地绕过她二人,径直往前走。 那人弯腰拾了扇子,顺道也帮七夏捡起红薯,站起身时,见她还在揉额头,不禁问道: “姑娘还好么?” “我没事……”七夏接过他递来的烤红薯,颔首致谢,这会儿看清他模样,反是愣了一下。 此人虽作书生打扮,相貌却不俗,浑身透着儒雅气度,身段颀长,唇边更一抹温然笑意,沁人心扉。 “没事就好。”她还在发呆,对方只淡淡一笑,温声道,“下回走路记得小心一些。” “哦、哦。”七夏回神点头,一抬眼时,百里早不知走哪里去了。她赶紧放好红薯,急匆匆朝街上跑。 原地里,书生还瞧着他几人离去的方向,缓缓展开扇子,笑而不语。 【红烧肘子】 “百里大哥。” 行了一段路,发现他似乎并没有要找客栈住宿的意思,七夏不由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去找我的一个朋友。”百里难得耐着性子和她解释,“而且是‘我’不是‘我们’。” “啊。”七夏望着他,“那我咧?” “我怎么知道!” 走了几步,百里忽然停下脚,转过身来朝她道:“你别不是连这也要跟着来吧?我可没打算让你入住,眼下给你提了醒了,届时可莫怪我说话难听。” “呃……” 见他已然背过去接着往前走,七夏倒是伫足认真思索起来。自己的脸皮虽然确实很厚,可也不能厚到堂而皇之住到别人家里的地步,但要是就她一个住客栈去了,万一哪一日他们俩起早摸黑偷偷走了,自己该怎么找人去呢? 左右想不出法子来,只得把心一横。 心道:我求求那个人,实在不行,住附近的客栈也好。 想通之后,便仍旧快快活活地追上去。 对于七夏这种锲而不舍,死缠烂打,牛皮糖一样粘人不放的行为,百里总算是习惯了些许。也不奇怪她还会跟上来。 走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子,再过一座石桥,临水有一幢小宅子,青瓦砖房,垂柳依依,看着倒是十清幽。 门外一个老汉拿着扫帚在低头扫落叶,见他三人过来,扫了一眼,也没招呼。 百里伸手叩门,隔了半晌却无人应答,他只好又敲了几下。 “会不会是出远门了?”梅倾酒摸着下巴猜测。 “不知道。”他也拿不太准。 上次是一个月前途径此地,只提过自己或许会再来造访,口头上的话对方有没有放在心上亦不得而知。 地扫完了,那老汉才慢条斯理地问道:“几位是找周县丞?” “是。”百里向他一抱拳,“老伯可是认识他?” “你们来得可不巧。”老汉把扫帚立在门边,看他几个除了梅倾酒以外皆穿着普通,所以也没在意,“周县丞前些日子就被调到应天府去啦。” “走了?” “是啊。” 闻得此话,旁人没有言语,七夏先欢喜起来:“这么说我们只能住客栈了!” 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梅倾酒不禁别过脸笑,替自个儿那好兄弟默哀。 原本住哪儿他也没讲究,但心想到还是没法摆脱七夏,百里就忍不住叹气。 听她提起,老汉也随口道了一句:“前边儿不远就有个千秋客栈,挺干净的,价钱也还不贵。” “好好好。”七夏双目发亮,望向百里,“我们就去那里歇脚吧!” 事到如今,他基本上已经放弃反抗,连眼皮都懒得抬,躲开她疾步而走。 千秋客栈离得不远,走了半盏茶时间就到了。眼下巳时末刻,店里已经在张罗午饭,菜香四溢。 三人要了房间,便在厅中寻空位置等着用饭。 百里正撩袍坐下,七夏便欢欢喜喜地要往他旁边凑,凳子刚搬过去,他抬眼就是一记警告的神色。 四目相对,过了片刻七夏终被他盯得发毛,悻悻地放下凳子。 “那我去对面坐好了……” 看她垂头丧气地在旁边一桌孤零零而坐,梅倾酒拿手肘捅了捅百里,笑道:“太狠心了点吧?” 后者仍是冷哼,不置一词。 过了没多久,饭菜上齐,尽管点得不多,但梅倾酒挑嘴,自然是样样要吃好的。中间一盘红烧肘子那是烧得油光水滑,色泽红亮。肥肉肥而不腻,瘦肉咸中带甜,只因蹄膀上外皮儿刷了层薄薄的蜂蜜,汤汁味浓鲜香,入口即化。 百里素来吃不惯这么肥的,尝了两口就搁下筷子倒茶来喝。视线不经意瞥到七夏那桌,发现她面前空空荡荡,一碗白饭,一叠咸菜,仅此而已,还不时受到一旁伙计鄙夷的眼神。 “哇,庄姑娘。”梅倾酒是顺着百里目光扫过去的,“你吃这么清淡,这是要养生啊?” 七夏瘪了瘪嘴,咽下白饭:“我早上吃得饱,没胃口……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梅倾酒笑嘻嘻的,“原来是因为没胃口啊,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姑娘没银子,要节衣缩食来着。” 险些被咸菜呛住,七夏心虚地摸了摸钱袋,逞强道:“那自然不是!我银子带得多,够使呢!” 梅倾酒转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还在喝茶的百里。 “诶……你叫人家过来吃呗?” 百里睇了他一眼,放下茶杯。 “你再多说废话,我连你也不带上。” “好好好……”玩笑开大发了,梅倾酒赶紧认错,“爷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小的不说了。” 他举筷再用饭之际,那边的七夏早啃完腌萝卜,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面前的几盘菜,不时扒几下饭,很有些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感觉在里头。 尽管腹中饥饿,被她这么盯着,百里也觉得有些难以下口,拧眉吃了一阵,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信手端了一盘。 “当”的一下掷在她桌上,那声音之大也不知盘子是否安好,在旁的店伙无不担忧地朝这边张望。 “好了,别再看了。” 热腾腾的一叠青椒炒肉丝。七夏包着一嘴的白饭,忙不迭咽下,感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给我的?” 百里轻轻叹出一口气,尽量温和地问她: “吃完这一顿就回家,行不行?” 七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却没闲着,把盘子拉到自己手边,眉开眼笑: “当然不行啦,我还要送你上京的……” 话音未落,手上登时一空。百里面无表情地端了菜坐回原位。 这变故着实太快,七夏愣了一愣,抬头瞅瞅他,低头又瞅瞅自己的碗,甚是失落的抿了一下筷子。 好歹等她尝几口再拿走啊…… 梅倾酒一面笑一面摇头。 “你这不是玩人家嘛。” 这间客栈里的饭菜比起七夏家的自然是差得远了,不过出门在外,也无法挑剔太多,各自用罢午饭,便准备回房小睡片刻。 横竖赶路也不着急,等明日再去买匹马也不迟。 刚要往楼梯上去,门外却听得一阵吵闹声,众人回头一看,客店的马厩旁似围了不少人,议论纷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三人相视一眼,很有默契的走出去一瞧究竟。 才行至门边,有个瞧热闹的啧啧两声道:“伤成这样,只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七夏踮脚探头看,见那门前墙角下靠了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子,他身着青灰短衫,蓬头散发,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污渍,领子还沾了血迹,看上去奄奄一息。 在他身边正蹲了个作书生打扮的人,似乎会些医术,伸手摸了摸他的脉象,继而缓缓拨开他遮挡颜面的头发…… 这发丝刚撩起,周遭不由发出唏嘘惊愕之声。 他的脸上竟布满刀痕,刮的皮肉翻飞,看不出本来面貌,隐隐还发出一股恶臭,迫得周围不少人捂住口鼻后退。 “哇,伤得好惨。”七夏扁扁嘴同情道,“就是个乞丐,也不该这样对人家啊。” 百里凝视那人许久,语气奇怪:“不对,他这身穿着……不像是乞丐。” 但见这个书生往那人身上几处穴位上一点,随即轻拍他胳膊。 “兄台醒醒……喂……” 不知是他点得有效还是喊得有效,这乞丐居然恍恍惚惚抬起眼皮来,启唇似要说什么。书生小心俯身去听,隔了半晌,颔首向周围的人问道: “这位小哥说他叫周子尧,你们哪位认识周子尧?” 在场路人闻之,面面相觑,神色诧异。 “周县丞不是走了好几天了么?” “是啊,我看着他出城的……” “莫不是同名同姓罢?” “……有这可能。” 一干人等七嘴八舌你言我语,书生甚感无奈,也不知该听谁的。 百里拧眉思索片刻,拨开人群进去。 “他是我朋友。” “哦?”书生在他身上溜了一圈,然后笑起来,“原来是这位公子的朋友。” “嗯。”百里此时一心关注地上之人,并未留意他的神情的细微变化,“你是大夫?” “算是吧。” “那就有劳先生替我朋友瞧瞧。” * 格外向店家要了一间房将此人挪进去,又让人替他清洗过身子,换了衣衫,这才勉强能看出点本来面貌。 面容由于伤口太多,长时间未得到清理,已经开始化脓,满屋子的恶臭。 七夏原是在嗑瓜子打望,眼下也不得不先退出去。大约等了半个时辰,见唤来的两个丫头捧了盆血水走出门,想必是治得差不多了,她方才探头探脑地慢慢往里移。 百里和梅倾酒在一旁站着,坐在床边的书生正抬手把那人额上一根针撤走,便见他骤然猛咳起来,偏头呕了一口血。 “已经没有大碍了。”再按过脉,他略松了口气,擦擦额间薄汗,起身朝百里道,“我一会儿开副药方,记得早晚服一次。” “他这就没事了?” “没事了。”书生行至桌边寻笔墨,“但身体尚虚,腰上腿上还有伤,这些天得好好养一养才是。” “恰巧我也住这间客栈。”他含笑道,“若有其他情况,大可来寻我。” 百里颔了颔首,略一施礼,“多谢。” “不客气,医者父母心,不过是举手之劳。” 【有求于人】 “先生如此相帮,真是感激不尽。”梅倾酒在旁抱臂打量了他一回,忽然似笑非笑地开口问道,“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在下……”他迟疑了一瞬,随即微笑道,“在下季子禾,常州人士。” “哦,原来是常州人啊……我瞧先生这施针的手法眼熟得很,不知是师出何门?” 那人仍旧客套道:“在下才疏学浅,只是略懂医术,并没什么门派可言……” “哦……”梅倾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倒是七夏在旁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才疏学浅还来给人家医病,也就看那是个乞丐,要是哪个正正经经的人,谁放心给你治。 她这边白眼才翻完,季子禾竟很有默契地看了过来,颇为热情地打招呼。 “诶?姑娘是你啊?……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七夏嚼着瓜子微微一愣,上上下下将他瞧了个遍。 “我和你认识?” 季子禾有些尴尬:“……我们不是早上在茶摊前见过么?你还撞掉了我的扇子……” “哦……哦?”她恍然之后又犹豫,“那个人是你啊?” “……” 梅倾酒见状,很是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别放心上,这丫头是个脸盲,除了百里……认谁都费劲。我当初也是被认错好几回,这才记住的。” 季子禾哭笑不得:“原来是这样。” “咳咳咳……” 说谈之际,躺床上接连不断咳嗽,隔了没多久,渐渐睁开眼。 七夏小声道:“他醒了?” 百里几步上前在床沿坐下,轻唤道:“子尧。” 他眸中恍惚,似还在辨认眼前状况,待得转头去看百里时,双目斗然一亮。 “少……少将……” 话未说完,百里皱着眉朝他示意,周子尧即刻明白,忙改口道:“大少爷……” “少……什么将?”七夏没听清,凑过去扯了扯他衣角。 “他叫你什么呀?” 百里不着痕迹地避开她,“没什么。” “没什么吗?可我刚刚明明……” “诶诶。”梅倾酒一把拉她过来,“人家那边还要问话呢,你瞎掺和什么。” 七夏回头瞪了瞪他,偏偏还揪着不放:“我就想知道他方才叫他什么。” “叫大少爷啊,你没听见?” “不是……是少……什么将?” 梅倾酒信口胡诌:“那你是听错了,人家叫他以后做饭少放点酱。” “是这样吗?”七夏皱着眉头,呆在一边儿琢磨。 眼见是消停了,百里方才去问他:“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搞成这样。” “说来话长……”周子尧面部已然毁容,若非与他熟识,能依稀辩得些许,只怕旁人听了也难以相信他的身份。提起此事,他是满心悲愤,满面泪流,握着百里的手不禁微颤。 “半个月前我就接到牒文,让我去应天县那边,接替病逝的刘县丞。所以这些时日我便一直在处理剩下事务,出城时正好五日前的早上…… 我坐着马车,一路驶到团竹林的小桥边,突然之间听到车夫惨叫,马车晃了一下,我一抬头,一个蒙面人劈开马车跳进来,伸手把我拖到外面。” “他们有多少人?” “一共四五个。”周子尧喘了口气,“连话也不等说,拿了刀就在我脸上狠命的划,有人在我腰上捅了一把,兴许是觉得我活不成了,索性将我往水里踹。” “你也被人扔进河里了?”七夏感同身受地看着他,“那滋味不好受吧?” “哎。”周子尧摇了摇头,难以言喻,“我顺着水漂到下游……老天有眼,我不仅没死还能遇上少爷你。” 百里面色凝重,在他手背上一握。 “你放心,害你之人,我决计不会让他好过。” “可知道是谁干的么?” 七夏从旁插话:“难不成是你得罪了什么人?” 周子尧仍是摇头,完了又蓦地点点头。 “那几个黑衣人我是不认识……不过他们抢了账本,我想……多半是万知县指使的。” “万知县?” “少……少爷!”他强撑起身子,费力握着百里的胳膊,“万知县勾结贩子买卖私盐,知法犯法,不仅如此,一年前的赈灾银两还被他吞没不少。” “小人无能……人微言轻,又不能拿他怎么样……本想着将账册偷出来,交给应天府知府大人,他或许能给个公道,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你这做事也太欠考虑了。”七夏听完就耸耸肩,“瞧着要走了,这会子去偷账本,人家当然防着你了。” 话音刚落便遭到百里一记狠瞪,她吐吐舌,缩头往后躲。 “贩卖私盐可是重罪,不仅会被斩首,连家中亲眷也一律流放。” “何止。”季子禾不经意开口,“女眷是尽数要入教坊司的。” 七夏搓了搓手臂的上的鸡皮疙瘩,“怪不得人家要杀你,换成我我也不乐意坐以待毙。” “行了吧。”梅倾酒笑得无奈,“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周子尧到底是经历了一遭生死之劫,不过强打精神说话,没多久便已显出疲惫之色。 “周公子的病还需得多休养休养。”季子禾已写好药方,递给百里,随口提醒道,“几位若是无事,还是莫打搅他为好。” 因听他这么说,众人也只好暂时从屋里退出来,门尚未关上,百里又忽觉不妥。 “且慢。” “方才闹出那么大动静,难保不会让万知县听到点风声,还是留个人守着子尧比较好,多少也有个照应。” 话音刚落,四下却是一片安静,只听得七夏兜着小袋子嗑瓜子儿的声音。她吃了片刻,一抬头发觉身边几双眼睛正齐刷刷朝自己看过来。 “……你、你们都看我作甚么啊。我才不要照顾他!”她把瓜子儿壳偏头吐掉,指着梅倾酒,“你干嘛不去?” 后者立马正襟而立,“笑话,我是什么身份,一般人能让我照顾么?” “那我又和他不熟,凭什么要照顾他啊!” 百里微微皱眉,原也不想让她帮忙,但思及去外面再请人进来,难免又会走漏消息,左右斟酌之下,只得缓和语气。 “……我还有事要和他商量,麻烦你了。” 从相识以来,百里几时有过这样的言语,七夏蒙在当场,愣了好久才展颜一笑,拍着胸脯道: “好啊好啊,你把他交给我,我保管让他吃得好睡得香!明日就能下地走路!” “……” 起初看七夏态度这么强硬,本以为是叫不动她的,怎想前后反差会这么大,季子禾不由侧目多看了她几眼。 “那……我陪姑娘一起罢。” 七夏转身就要往屋里走,闻言生怕百里担心她办事不利,忙哼道:“谁要你陪,我自己又不是不可以。” 季子禾:“……” 百里颇感无奈地望了望她,一时心里也没底,眼见着她关上门进去,这才回身示意梅倾酒。 “到我房里说话。” “行。” 季子禾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目前还不知他是什么身份,有些事不能让他知晓过多。百里仔细听了听廊上声音,确定他已下楼后,方至桌边坐下。 梅倾酒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笑得极有深意: “你行啊你,还玩‘美人计’?” 百里皱着眉瞪他:“胡说八道些什么。” “瞧那小语气说的,小眼睛瞟的,眉飞色舞的,还不是美人计啊?” 半晌没听见回话,周围倒是无端起了一股寒意。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梅倾酒忙放下杯子,凑过去小声问道,“怎么,这事儿你真要插一手?” “不好说。”百里摇摇头,“查抄私盐是官府之职,我本不应当多管闲事的,只不过如今是知县知法犯法。倘使我出面去杭州寻洛知府来,没有证据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证据?”梅倾酒略一思索,蓦然明白,“你是说账册?!” “不错。”百里颔首道,“子尧说那本是他同蜀地贩子间买卖私盐的账册,否则也不至于千方百计地要回来了。” “道理是这样……可你要怎么拿?” “这个容易。”百里抿了口茶水润喉,淡声道,“今晚我就去知县府上探一探。” “今晚?” * 当夜,月色寂静,薄雾弥漫,正是子时,街上更声敲过三,四下里悄无声息。 百里换好夜行衣,蒙上面,径直从客栈窗外一跃而出,沿着屋顶上一串瓦片直朝城内万知县府上行去。 在此前他没有来过,对宅院情况也并不熟悉,只得先在檐上站着揣测底下该是何位置。一般来说,如账册这等重要之物,多半会放在万知县自己房中亦或是书房之内。 细细辩了方位,寻到万知县就寝之处,百里翻身而下。 自窗户纸中往里看,床上的人早已熟睡,他小心推门进去,举目一扫,在前方看到一个书架。他悄身上前,轻手轻脚从最顶一层翻到最底一层。书摆的不多,很快找完,但可惜一无所获。 想来也是,万知县断不会把账册放在这种地方。他只得弃了另寻别处翻找。 从卧房里出来,又辗转去了书房,里头的摆设不多,除了一个上锁的铁盒子外再没发生什么可疑的东西。百里拿着锁沉思许久,最后还是放了回去。 隐约听到外头有巡守的人经过,他忙躲在门后,等那人离开,才顺着来路返回。 一路上,百里一直在推想那盒子里装账册的几率能有多大。其实直接拿走也并无不可,但怕就怕这铁盒不过是个幌子,倘使着了道,这就打草惊蛇了。 总而言之,先得打开盒子看看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才行。 回到落脚的客栈,天色已然不早,这次他没翻窗,只从后院进了大厅,准备往楼上走。此时客栈内的客人好梦正酣,耳边尽是呼吸声,眼看将到门边,隔着不远的房间中忽然有人推门出来。 “百里大哥!” …… 又是这个声音…… 百里头疼难当,短短一月,他已经快被这四个字洗脑了。 【三十六计】 七夏一见是他,立马跑回房,然后小心翼翼端了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一碗粥,热气腾腾。 “你怎么还不睡?” 百里心头烦躁,正将喝她两句,抬眸时见她眼睛下一圈青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在等你啊。”七夏把托盘往前凑了凑,笑嘻嘻道,“你晚上没吃饭,夜里也不知去哪儿了。我想你肯定还会回来的,所以就熬了碗小米粥。” “你尝尝吧,这个喝了宁神安眠,很有好处的。” “不喝。”他别过脸,拉开房门,快步进去。 “诶,可是……” 话还没说完,百里一手带上门,“砰”的一下,险些没撞到她鼻子。七夏稳住粥碗,继而抬头盯着他房门看,满心失落。 倚门靠着,百里偏头静静听了一会儿,许久没有什么响动,不晓得她走了没走。 哎,管她如何,自己只要不理她,站累了她自然会回房的。 正如是所想,远处忽闻得吱呀一道开门声,随即又有脚步响起。 有人轻轻“咦”了一句。 “庄姑娘,你怎么在这儿?”说话的,似乎是白日里那个姓季的大夫。 “我……我给百里大哥送碗粥。” “他都睡了你还给他送粥?” “他应该还没睡吧?” “我方才……听到他的声音,好像有些生气,你们吵架了?” “……没有。” 那人默了片刻,又问:“粥都凉了,我看你晚上没吃多少,不如自己吃了吧?瞧这样子他也不会出来,难不成你要站一夜?” 百里不欲听下去,走到床边,正俯身要掀被。 “可我不饿。” “哦……”顿了顿,“那要不,我帮你吃?” “才不要给你吃呢!这是我做给他的!” “可他又不吃……” “关你什么事啊!你快回去睡吧,快回去快回去……” “诶诶……” 隐约是被赶着回了自己屋,没过多久,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又渐渐近了。 七夏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叩门,刚举起胳膊,又担心百里已经睡下,就如此反反复复,复复反反。 百里终于不耐烦,推开门。 大约是没想到,她明显吓了一跳,险些将粥洒出来。 “百百百……”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 “粥呢?拿给我。” “在这儿,在这儿的!”七夏赶紧往前走了一步,递上托盘。 百里一手接过,仰头饮尽,随意把碗搁下,微微拧眉。 “好了,早点去休息。” 她双目闪闪发光,笑逐颜开。 “诶,好哒!” 说走就走,绝不含糊。难得他有退让,自己也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七夏立马捧着空碗,欢欢喜喜回房了。 百里望着她背影,甚感疲倦的叹了口气。 这也是个容易满足的…… * 第二日,由于昨晚忙了一夜,百里醒得比较迟。刚一睁眼,便听见门外有人说话,声音轻轻巧巧的。 “你把鸡收拾了,鸡汤我自己来炖。” “姑娘自己来?” “怎么?你有意见啊?” “没没没,不敢不敢……” 她又要做什么稀奇古怪的菜了?不是说没钱吗? 百里忍不住坐起身,拿过衣衫穿上。 “这是银子,你拿好啊。记得必须是老母鸡,再准备一根党参,几颗红枣。” “知道知道,您放心,小的这就去准备。” 缓缓推门出去,七夏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的楼梯口,余光看到他,立马撇开店伙,兴冲冲走过来。 “你睡醒啦?是不是喝了粥以后睡觉舒服多了?” 百里并没回答,只是问:“你要炖汤?” “是啊。”七夏点了头,又补充,“炖给你那朋友,那个季大夫说他需要大补一下,我准备熬一锅老母鸡汤,起码能喝三天呢!” 百里垂眸想了一下。 “站这儿等着。” “哦。” 他回屋在包袱里取出钱袋,转身交到她手中。 “他的饮食费用,你从这里边拿便是。其他的,只管问姓梅的要。” 七夏垫垫钱袋的重量,笑着应声,随即一溜烟下楼往厨房去了。 百里洗漱过后,仍往隔壁寻梅倾酒,他似乎是才从街上回来,淘了不少扇坠穗子在桌上津津有味地摆弄。 “昨晚可有什么收获么?” “万家的宅院是挺大的。”百里这话模棱两可,“万知县贪没贪我是不知道,不过……那个盒子,倒很在意。” “拿刀剑或是锯子能劈开么?” “不容易。”百里也捡了个玉坠,漫不经心地放在手中把玩,“倘使打开了发现不是,那要再还回去还不让他发现可就难了。” “这么说来,是非得找到钥匙打开不可了?”梅倾酒若有所思,把玉坠随手一扔,“钥匙这种东西,多半放在他身上的吧?即便不是,那也在他卧房之内,不如趁夜去偷一回?” 百里哼了一声,反问:“你去偷?” “……当、当然不能我去。”梅倾酒陪笑道,“你这身手都办不到,难不成还指望我?” 自然没对他抱过希望,百里低头喝茶,寻思着怎么潜入万府比较好。 梅倾酒扬眉瞅着他表情,忽然语气神秘:“虽然我是办不到……不过这偷东西,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谁?” 他抿唇不答,只从怀里摸了一页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 “我今天在八字墙上看到万家知县贴出来的一则告示,你看看……” 百里粗略扫完,微有些愕然。 “厨子?” “你、你是说她?”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百里当即摇头,“她不合适,就算合适,也不会同意的。” “怎么不合适。”梅倾酒挽起袖子,一副要跟他说个明白的架势,“你看看,厨子,多好一身份对不对?掌管一个厨房啊,掌管厨房能有什么好处?下药啊,这不是好偷钥匙了么?” “胡闹。”百里觉得不妥,“她这个丫头毛手毛脚的,若是让人发觉怎么办?” “行……那不下药,知县家的厨子,若是手艺精湛,被老爷叫去问个话,这是不是情理之中?”他说着打了个响指,绘声绘色,“能出入老爷的书房卧室,要寻个钥匙还不简单啊?” “人家是去做厨子,又不是做侍妾,怎么能出入书房卧室,少胡扯。” “诶,我怎么就胡扯了?”梅倾酒很是不服,“那你说说,眼下除了这法子,你还能有什么好招儿?难不成自个儿上啊?你做饭能有人家做的好吃么……” “你!……” “行了行了。”梅倾酒抖抖那页告示,“趁着这玩意儿刚张贴出来,时间还有,别到时候等你想好了,人家厨子也找好了,那不是白忙活么?” 尽管觉得有些仓促,但眼下着实也没有其他办法,百里迟疑片刻,这才犹豫道:“她会肯么?” 梅倾酒收起告示就是一笑:“你去麻烦她,她铁定肯。” “……你就这么确定?” “那不是废话么!”他努努嘴,“昨儿你不还试过‘美人计’吗,这招好用屡试不爽,不怕她不答应。” 百里:“可我……” “面子重要还是账本重要?”梅倾酒托腮望着他,“你自己挑咯。” “……” 半个时辰后…… 七夏忿忿把汤碗往那桌上一摞,哐当一声响,吓得还在把脉的季子禾手指一抖。 “要我照顾这病秧子也就罢了,还让我去给人做厨娘?真不把我当人看啊?” “别动气儿,别动气儿嘛。”梅倾酒好言宽慰,“你瞧瞧,百里来特意求你的,这样也不行么?” 七夏扁扁嘴,就是知道她喜欢他,那人情也不是白卖的呀。倘使这会儿应了,往后指不定还有什么麻烦要向她身上甩呢。 不成不成。 “他……”偷偷溜了一眼百里,七夏扭头强硬道,“他也不行。” 眼看筹码加价了,光这么说显然不管用,梅倾酒只好另寻他法,琢磨了一会儿,蓦地计上心头,不动声色地向她跟前靠了靠。 “诶,你真不答应?眼下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七夏皱着眉怀疑道:“什么好机会?” “你想想啊……再过不久,那就要到乞巧节了,满城花灯,鹊桥之下,金风玉露相逢……美景如斯,你就不想和百里一块儿逛夜市?” 她微怔:“他会么?” “现在他是有求于你,自然什么都肯了,所以我才说趁这个机会好好敲他一笔,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百里在旁已然听不下去,上前一步。 “我……” 话还没说出口,梅倾酒一巴掌推开他,“这没你的事儿,一边儿去。” 转头又对七夏循循善诱,“庄姑娘,七夕一年才一次呢,你可要想清楚些。” 听他这么说,七夏内心已有几分动摇。 “当真?” “当真!比真金还真!” “你说的话,算数吗?”七夏为难地探头去看他身后的百里,“我要他亲口同意,否则你们反悔怎么办?” “亲口?行……行!”梅倾酒忙让身,“来来来,你告诉她。” 百里暗暗叹气:“我……” “好好好,你看他同意了!”梅倾酒一巴掌又推开他,“这下满意了吧?” 百里:“……” 七夏瞅瞅他两个,又去瞅瞅季子禾,考虑了片刻,终是点头。 “成,我去。你们得说话算话哦!” 【食色性也】 万知县家这几天招待客人,因厨子卧病在床,府内人手不够,故而才临时招工,说是只做十天,大部分揭榜的一听说并非长期干,立马走了不少。 进知县府做事,要求甚是严格,不想七夏名声在外,那管事尝了几口便连连点头说好,想也没多想,直叫她第二天便可来府上帮工。 “你只有十天时间,在府上若发现什么线索,记得回来告诉我。” “知道了。” “还有,那钥匙能偷则偷,千万莫要逞强。要是被他逮住,决计不止蹲大牢那么简单。” “哦……” 临行前,百里再三叮嘱,在他看来,着实是不放心把如此重担交给这个冒冒失失的丫头。 其实对七夏而言这纯属多余,她自己就是个惜命之人,原本便没打算要给他偷钥匙,不过是为了走个过场,好歹表现出来她是尽力而为罢了。 不过,计划归计划,现实却又是另一幅光景。 以往在家中小店,由于姐姐宠爱,做饭炒菜全凭喜好,几时乏了累了,铲子一丢便回去睡大觉,到了人家府上那情况可就截然不同。 正午十几道菜,鸡鸭鱼肉,都得大早上开始准备,尽管不必自己打理,那做起来也麻烦得很。午后睡了小会儿,起来又要开始准备晚宴,她拿刀的手都快抽筋了,心中已把这个万知县骂了个八百十遍。 果然是个贪官,怪不得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也不怕遭报应! “庄姑娘。”刘管事在厨房门口恭恭敬敬立着,笑道,“老爷说要见一见你。” “见我?”她把刀放下,奇道,“我一个做饭的有什么好见的?” “这……我也不得而知。” 七夏只好把围裙取下来,洗了手,跟着他往书房走。 眼下恰逢傍晚,黄昏将尽,院外种了一排柏树,叶片上余晖浅浅。 刘管事轻推开门,弯身俯首道:“老爷,庄姑娘请来了。” 她抬头一看,这万知县正在拿勺子吃那道莲藕排骨汤,一嘴的油汤,顺着他下巴上的胡须又滴回碗里,油光满面,脑满肠肥。 果然是贪官该有的模样,那么大一个肚子,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塞成如此形状。 七夏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就算今知道这道菜是自己做的,她也感到格外恶心反胃…… 万知县不经意瞅到她,明显愣了一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即刻堆上笑颜:“庄老板,哎哟,久闻大名,今儿想不到还能见着真人。” “来来来……过来坐,过来坐。” 见状,刘管事很是识相地退出门。 七夏却犹豫了一会儿,走过去站在桌边,“我还是站着罢。” “你别客气,坐下一块吃罢,这菜还有呢。” 让她吃还得了,七夏忙不迭岔开话题: “怎么……老爷您叫我来,是哪儿吃得不好?”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万知县擦了擦嘴,眯着眼睛望着她笑,“庄老板的手艺如此精湛,果然名不虚传……此前只听闻杭州城庄家姐妹菜做得好,不承想,这人长得也是格外标致啊……” 他一面说,一面忽伸手往七夏脸上摸去,她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 万知县倒也没在意,收回手,仍旧笑道:“庄老板可曾有意愿做我家的主厨?工钱绝对好说!保证比你回家开客栈要划算得多。” 七夏挪到桌子对面,敷衍一笑:“我看不必了……家姐还惦记着我呢,再说抢人家的饭碗也不太好是不是?” “诶,这叫什么话……”万知县恬不知耻地又朝她跟前凑了凑,“大不了把你姐姐也一同招来,咱们家缺的就是厨子。” 真是臭不要脸,打主意还打到她姐头上去了。七夏暗自咬牙,强忍着挤出笑容来:“不太好、不太好……” “好的,好的……” “不好,不好……” 正僵持不下接不了话之际,门外的刘管事突然去而复返,轻轻叩门。 “老爷……张县丞找您呢。” 万知县咧着嘴“啧”了一声,不耐烦道:“晓得了,让他去厅里候着。” “是。” “老爷有事忙啊。”七夏赶紧瞅准时机开溜,“那小人也先告退了……等明儿再上门给您做饭。” “诶、诶!”万知县唤不住她,七夏脚下生风,走得飞快,眨眼就没了人影。 厨房里的事虽然还没忙完,她也懒得回去,生怕那个万知县又找来,马不停蹄地往外跑,时不时还扭头瞅两瞅。 刚出了后门,对面街上杨柳下,百里倚树而立,似乎是在等她。 七夏喘了口气,如见救星一般,哒哒哒跑过去。 “百、百里大哥!” 百里还未回头,迎面就有个人扑到他怀里,满身油烟味道,看都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他叹了口气,伸手便把七夏推开,乍然垂眸却见她表情不似平常,好像有些异样。 百里眉峰一皱,问道:“出什么事了?” 七夏抓着他胳膊,正启唇,蓦地又觉此事道出口太过丢人,只得拿别的话搪塞: “没……没什么。” 见她不愿说,他也不欲多问。 “今天如何?可弄清钥匙在哪儿了么?” “还没。”七夏挠挠头,“今天实在是太忙了,我还没寻到机会。” “忙?万知县家是来了什么贵客?” 七夏哼了一声:“我看是,派头还挺大,早晚都是十八道菜,没吃完的全部倒掉,那知县是一点不心疼。” 一个小小的知县,说来最多不过六品,住的地方却与杭州知府宅院不相上下,且宴请宾客还这般的奢侈,其中指不定贪了不少油水。 可什么宾客,需要这样的排场? 百里又问她:“知道来的是什么客人吗?” “我在厨房,怎么看得见啊?”说完,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那客人是中午来的,晚上没留下吃饭,不过明天应该还会造访。” “好,那你明日多留意一下。” “哦……” 颔首看了看天色,夜幕将至,时间也不早了,这位置虽处后门,但也怕被万府的撞见。 “先回去吧。还有几日,不着急,慢慢找就是。” 七夏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望着他,闷闷道:“这就没了?” “嗯?”被她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句,百里不明所以,“什么?” 她跺了跺脚,“你怎么不问问我啊!” 你有什么可问的,不好好在这儿么! 百里忍住想要白她一眼的冲动,无奈道:“……他们没对你起疑罢?” 七夏立马展颜,笑盈盈道:“没有。” “嗯,那就好,回去吧。” 她笑眯眯地点头:“诶!” 回到百里落脚的千秋客栈,晚饭时间已过,旁人都吃过了,七夏只好就着剩菜剩饭将就一下。 病榻上,周子尧的情形仍旧时好时坏,偶尔清晰偶尔昏睡,昨日因伤口的缘故还发了高烧。由于七夏要去万府,白日里几乎都是季子禾一人照料的。 至于梅倾酒……则是懒懒散散在街上游荡,闲得不能再闲。 见床上的人双目紧闭,脸色略显苍白,百里不由问道: “子尧情况如何?” “还好。”季子禾把了一会儿脉,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烧已经退了,并无大碍,不过这几日还下不了床。” “大约还要几日?” 此地人多口杂,恐万知县得知他尚在人世后,会前来杀人灭口,百里早有要将他转移他处的想法。不过苦于没寻到住处,而一直没有动作。 “五日吧。”季子禾思虑片刻,“这还得看他康复的情况。” “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开口就是。” 他微微一笑,“好。” 七夏叼着个窝窝头在啃,心中早有疑惑,站在后面小声嘀咕道:“百里大哥怎么对他这样好?这汤药钱和饭菜钱加起来都快花了二十两了。” 梅倾酒离她最近,自然听得清楚,偏头解释:“这是你百里大哥幼时的书童,两个人从小玩到大,要不是他体弱多病,错过那回征兵,只怕现在他们还是……” “咳。”远处某个人握拳在唇下,清了清嗓子。 梅倾酒似笑非笑地耸耸肩,住了嘴,拿别的话搪塞:“怎么?你连男人的醋都吃?” “这也算吃醋?” “得问你自己咯。”梅倾酒让她在旁好好琢磨,绕过桌走到百里跟前,俯身耳语: “诶,我今日在城里溜达,听到个消息,也不知管用不管用。” 百里颔首道:“你说。” “我听说啊,那个万知县每月初三都会外出一趟,还带着不少仆役。” “他出城作甚么?” “不知道,白天出去,到第二天夜里才回来。”他压低声音,“还抬了几口箱子,鬼鬼祟祟,瞧着挺可疑的,而且是带家丁不带捕快。” “嗯……”百里悄悄看了看那边的季子禾,见他背过身尚在和七夏说话,并没留意此处,这才低声道,“其实,我一直有个怀疑……而今各地对私盐查禁森严,单凭他一个七品的知县,恐怕没这胆子。” “你是说,上面还有人?” 他点头:“有可能。” 【出谋划策】 梅倾酒悄悄问道:“你觉得会是谁?” “不好说。” 江南这带的官吏大部分是太子一派的,此事就算和太子无关,必然也和朝中哪位大臣脱不了干系。他百家虽然名义上是中立,但闹大了毕竟两边都不好看,这趟浑水还是不趟为好,届时只需将万知县交由大理寺处置,至于他们找不找替死鬼,那就与他无关了。 * 此后又过了几日,周子尧身子渐渐康复,百里在别处另寻了个安身之所,将他从客栈内转移出去。 这边解决了一个麻烦,然而七夏那边却依旧没得到什么新的线索。 “都八天了,再不拿到钥匙,你就该领工钱走人了。”梅倾酒正用过饭,拿着个牙签剔牙。 “钥匙在他身上的。”七夏心头也恼,没好气道,“我怎么偷嘛?总不能趁他洗澡的时候溜进去吧,那外边儿这么多家丁来来往往的,要被撞见,我怎么办?”其实她最担心的是让万知县那个老色胚发现,本来平时吃她豆腐都吃得够多了,自个儿压根就不想和他独处一室。 “要说我。”梅倾酒喝了口茶水,一拍桌子,“甭那么麻烦,干脆叫百里晚上蒙个面,带个刀,杀到他卧房之内。这刀子威逼之下,不怕他不拿钥匙!” 百里闻言冷哼一声:“还真是‘好计谋’,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这不是心疼庄姑娘嘛……”梅倾酒笑嘻嘻地对着七夏,“是吧?” 不想后者白了他一眼:“谁要你心疼。” “……” “七夏。”百里放下茶杯看她,“你确定钥匙在他身上?” “其实也不是很确定……”她信手摸过他的茶杯在手里把玩,“我曾见他在怀里掏出过一大把钥匙,少说也有十来个。你们要找的不知道在不在这里头。” “嗯……”他这一声不咸不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想法。 “怎么?” 百里偏头,皱着眉从她手里抽回自己的茶杯,“我倒有个计划。” 手中一空,七夏只得托腮望着他问:“什么计划?” “还是按之前他说过的,下迷药。” 听完,那边的梅倾酒就把嘴一撇:“哎,你不是觉得这计划行不通么?” “迷药需用,但自是不能以你说的那法子做。”百里一颔首,示意七夏过来,她忙把脸凑上去。 “一会儿我出门买些蒙汗药,明日你在他酒水或是饭菜里放一些。搁多少你自己拿捏。” 七夏为难地指了指自己:“要我去偷么?” “不是。”他淡淡道,“我们一起。” “什么?”梅倾酒险些没被自己口水呛着,“你要去知县府?” 百里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你若是愿意,代我去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不……”他即刻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谄笑道,“……您去您去。” 这俩人还真爱对人翻白眼儿。梅倾酒暗暗腹诽道:怪不得能凑到一块儿去。 又同七夏详细商议了一番明日的安排,他忽而想起一事。 “对了,不是说知县府上在招待客人么?眼下去……只怕要和那姓万的单独饮酒,还有些麻烦。” “没事。”七夏忙笑道,“那人昨天就走了,今天都没来,我还忘了告诉你们。” 腹中有点饥饿,她起身去往自己包里掏,盼着能有什么零嘴。 忽然随口道:“不过,他是谁我不知道,就听万知县叫他……什么欧阳大人。” “欧阳?!” 闻言,百里和梅倾酒不禁相视一怔。 朝中复姓的官员不多,而欧阳更只有一人,便是那苏州的都转运盐使司欧阳衡。 涉嫌贩卖私盐的知县和运盐使竟扯上关系,这事情发展得可越来越离奇了。不过,自然也不排除他们并非因私盐一事聚在府中。 到底是万知县特意讨好,还是他们官官相护? “诶。”梅倾酒低声道,“这欧阳是太子那边的人。” “我知道。”说完,百里又奇怪地看着他,“你对这些事,倒很上心么?” 后者笑了一下,没接话,只问道: “你明儿去,那是打定主意,要拿身份出来压人了?” 百里并未吱声。 梅倾酒瞅了瞅那边开始翻箱倒柜找吃食的七夏,又回过头来:“不怕被她知道啊?” “再说吧。” 其实对于七夏,他倒没有担心,反是那个季子禾……近日虽助他们良多,但也所知良多,万一走漏出去,可就不好收场了。 …… 晚间百里出门看望周子尧,七夏睡得早,然而没多久就被夏虫惊醒,她挠挠头起身去找夜宵吃。 县城不似大城镇,并没有宵禁一说,故而尽管已是亥时,街上尚还热热闹闹的,灯火辉煌。 厨房里没剩什么热乎的东西,就灶上还留了两个硬馒头,七夏也不挑,捡起来就放嘴里啃,边吃边往楼上走。 行至回廊处,从尽头的窗户不经意看到外面,虽说离七夕还有好几日,这大街小巷早已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放眼望去,一派喜庆。 七夏叼着馒头,看得如痴如醉,索性走到窗边,趴在木栏杆上,盯着道路上来来去去的人。 这会儿,楼梯间蓦地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她背后立了片刻,轻唤道: “庄姑娘……你还没睡啊?” 七夏转过脑袋,正见季子禾慢悠悠向这边走,她于是也很客气地腾了个位置。 “我饿醒了,来找点吃的……你怎么才回来?” 上下打量了一圈,她狐疑道:“这大半夜的,你跑哪儿去了?” “哦,我……”他笑道,“我遇上一个朋友,许久未见所以多说了几句。” 大约是不欲多提及此事,他看向前方,寻话说道:“哟,宫灯都挂出来了,是七夕要到了罢?” “是啊……”七夏无比憧憬地点了点头。这些天她都快累趴下了,也就想想七夕还能给心灵少许安慰。 季子禾将她表情收于眼底,顿觉得好笑:“庄姑娘是想和百里公子一块儿赏灯?” “那当然了。” 他又问道:“百里公子是你心上人?” 后者毫不含糊:“是啊。” 说完,却耷拉下脑袋,拿脚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儿。 “不过他不喜欢我……” 看来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瞧她平日里一副一往情深的样子,不知道的真以为她是缺心眼,连百里明显在躲她都感觉不出来。 季子禾挪开视线,也学着她托腮赏街景。 “你认识他应当也没多久,有事情是急不得的。” “哎,话是这么说没错。”七夏左右想不通,抬头起来望着他,“你说,我到底要怎么做他才会喜欢我呢?他现在对我好像没有一点感觉,别说喜欢了,不讨厌都不错了。” 头一回有姑娘大半夜来和他谈这个,季子禾着实有些啼笑皆非。 “感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这谁说得准呢……如果你是他中意之人,处得久了,自然会与你心心相惜。如果你命里注定不是他所想要的女子,哪怕做太多也是徒劳。 古语有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七夏听得似懂非懂,拧眉体会了一阵,失落道:“照你这么说,他注定不会喜欢我了?” “……” 季子禾看了她一眼,不忍令她太难过:“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啊!”七夏不耐烦地跺了跺脚,“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就爱拐弯抹角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笑道:“凡事总要试一试的,对不对?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一直对他好,久而久之,他说不定也能明白你的心意呢?” “哦!”七夏这算是理解了,打了个响指,“你是说要我死缠烂打!” 季子禾:“……” 明明知道她这话不对,可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反驳的言语,季子禾心虚地补了一句: “也不能太过分……” “我明白,我懂的!”七夏笑靥如花,对着他恭恭敬敬施了个礼,“谢谢啦!你们读书人读的书多,就是靠得住!我会回去好好琢磨你的话的。” 她不住连声道谢,随即打了个呵欠,开开心心回房间睡大觉。 只留季子禾一人在原地,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 第二日,天刚放亮,百里就从外回来了,果然交给她一小包蒙汗药。 七夏还是头一遭使这种玩意儿,据说厉害的,仅半包便能迷晕三五个壮汉。瞧那万知县如此体型,怎么也得要一撮罢? “你小心点。”百里见她翻弄,不禁提醒道,“别到时候药没下好,人倒先晕了。” “我知道。”她笑嘻嘻的收到怀中,行至他跟前,“咱们一起走么?” 百里垂眸看她,冷笑道:“一起走?你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我们俩是一伙的?” “哦。”七夏只得退回去。 “自己先去,搞快些。” “那好吧……” 恋恋不舍地望了他好几眼,这才慢吞吞地出了客栈。 百里忍不住又是一声轻叹,转身回到房中,自包袱里翻出一件锦袍来。 袍子绣工缜密,光滑细腻,一看便是上等罗衫。 穿这个去应付,想必够了。 他俯身,又拾了玉冠束发,整理妥当后,估量着七夏差不多该到知县府了,方动身出门。 【满汉全席】 时候尚早,百里特意慢悠悠的在街上逛了一阵,掐着巳时才去,就为了蹭上那一顿午饭。 县衙大门前站了两名差役,没精打采的,鸣冤鼓上都不止蒙了多少灰尘,架子上一圈竟是斑斑锈迹。 归云县的衙门,前宅升堂审案,后宅住人,他远远望了望,还是绕道往偏门走。 宅子自然不算小,上回已经来过了,此刻西边角门处也有人守着,百里上前报了身份,两个小厮一听吓得不轻,忙让他先进屋吃茶,借口说老爷升堂去了,一会儿才能来。 横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百里也没说穿,当真优哉游哉端上茶杯细细品茗。 大约隔了一炷香时间,万知县才姗姗来迟。 “哎哟,原来是百里少将军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早听七夏说,这个万知县通常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果真是县城清闲事少,养出这么个膘肥体壮的闲官来。看他那样子,怕是刚睡醒。 百里放下茶杯,微微一笑:“万大人客气了,方才据大人家中仆役告知,您原来是在开堂审案,这自然是案子的事要紧了,您说是么?” “是是是,这是当然。” “万大人可真是方正贤良,一大早的就起来为百姓洗刷冤屈,晚辈着实是佩服。”百里言罢,还真给他行了一礼。 万知县哪里受得住,忙扶起他。 “哎哟哟哟,少将军这话说得,可折煞下官了。这父母官父母官,自是要为百姓着想了。” 扯淡都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此人倒是老手。 百里暗自冷哼。 两人又装模作样客套了几句。 “这……”万知县替他满上茶水,笑眯眯问道,“不知是什么风把少将军您给吹来了?莫不是下官管辖之境出了什么大案不成?” “万大人如此勤勉,怎会有大案呢。”百里笑容不减,也陪他胡说八道,“晚辈本是来江南办事,这会儿已准备启程回京,不过来了数日,因忙于公务而无暇品尝江南美食,着实是一大遗憾。今日恰从贵府上路过,思及大人久居江南,必然对吃食了如指掌,还想来让万大人给开开眼。” 万知县内心咯噔一下。 他是前些时日就闻得风声,说百家派人到江南附近来了,不承想竟是他。瞧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骨子里还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特地跑来找他请客吃饭?真有如此简单?别不是想查他什么事儿罢! 尽管想不出百里葫芦里会卖什么药,万知县脸上还是堆着笑,赶紧道: “少将军这回来,可算是来对地方儿了!下官府上刚请来一位大厨,她手艺可是咱们苏杭一绝啊!保管让少将军吃得高兴!” “是么?”百里面露喜色,“那就承蒙万大人款待了。” “少将军这是哪里话,您好好吃,别与我客气!”他转过身招来小厮,张口就道,“快快快,去让庄老板多做几个硬菜!要江南特色的!” 小厮点头应下。 万知县又回头给百里倒茶,尽量做到滴水不漏,尽善尽美,“少将军您喝茶,您喝茶。这菜很快就好了。” “多谢。” * 后厨内,菜板上平躺着一条被拍晕的草鱼,七夏正拿了刀,站在旁边,思索着做成什么比较好。 脑中灵光一闪,想到百里上回提到过的西湖醋鱼,至今她还没给他做过。 七夏眉眼一弯,低头就开始剖鱼。去了鱼鳞,除掉内脏,这草鱼是从昨儿就开始没喂食,腹中很是干净,肉质结实得紧,大约口感也会极好。她一刀从鱼尾下手,小心将鱼身横劈做两半。 为了让百里吃得方便些,七夏格外仔仔细细地剔了不少鱼刺。 “水烧好了没?” 一旁帮厨的瞅了一眼,答道:“姑娘,还有一会儿呢。” “嗯。”准备好作料,暂时把理好的鱼搁到旁边,七夏又开始琢磨别的菜。 百里大哥是不是爱吃酸的? 可看他好像不挑,红烧的也喜欢……不过对甜的倒是很反感。 万知县要她做硬菜,但从前已经给百里做了不少江南小吃了,还真不知道什么是他没吃过的。 “咱们还有鸡吗?” “有,有。”帮厨不住点头,“今早我才杀好的。” “那行。”七夏挽起袖子,“你快去采几片新鲜荷叶来,记得拿水泡半柱香时间。” “诶。”帮厨正应下,又笑着问她,“姑娘是要做叫花鸡啊?” “是啊。”七夏拎刀切姜丝儿,想了想,又叹气,“不过鸡你不该杀的,鸡毛不拔,到时候烤着味道才好。” 帮厨挠挠头,主要是也没料到她会做这个菜:“要不我这会儿再去外头买一只?” “都什么时候了,也来不及了。”她催道,“将就了吧,你快去,别磨蹭。” “好。” 有鱼有鸡了,似乎缺点清淡的……不如再做个清溜虾仁罢? 一直吃肉对肠胃不好,还该炒个小菜! 汤又作甚么好呢?百里大哥喝的鸡汤够多了,不如酸辣汤好了! 加柴炒菜,熬汤烧鱼,又蒸又煮又炖又烤。 厨房里的众伙夫就见她一个人忙里忙外,一副乐此不疲,乐在其中的表情,还不咋想要人帮忙。心中着实纳闷,平日里怎么看这庄姑娘都是消极怠工,愁眉苦脸的模样,怎么今儿这么来劲儿? 外头的帮厨采来荷叶,一进门就看到七夏在切胡萝卜丝,那刀刃嗒嗒嗒拍得甚有节奏,不消片刻,手边已然堆了一簇。 “哇,姑娘,您这丝儿切得可真细啊!”帮厨拿筷子夹了少许在眼前观察,咋咋呼呼说道。 “那是。”七夏得意,手上却没停,“我这刀工都是我娘教的,她切丝儿比我还好。” “佩服佩服……您这速度可真快啊!” 她沾沾自喜地弯起嘴角来:“这算什么,我还能再快一点。” 落刀的节奏果真加快了,只是突然之间,其中夹杂了些许违和的声响。 “啊——” * 午饭时候,偏厅中,酒桌上,浓香扑鼻。 一溜排开的叫花鸡、虾仁、酸菜汤、煮干丝、盐水鸭。果真是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待得底下丫鬟端上一盘西湖醋鱼时,百里终于忍不住发笑。 果然是那丫头的手笔,还没忘呢……这醋鱼。 “想不到今日庄姑娘这么给面子,做了如此多的美味佳肴。”万知县颇为感慨,对着他笑道,“别说,下官之前都没受到过这般好的待遇,想来都是沾了少将军的光啊!” “万大人可真会说笑。”百里随意摆弄手里的竹筷,不紧不慢道,“我与您府上的厨娘又不认识,怎会是沾了我的光呢。” 万知县也没多想,哈哈大笑,“这不是您名气大么!” 几杯酒水下肚,百里动筷不多,虽然知道七夏做的味道绝对不会差,但放眼望了许久,也没看到同她约好将下迷药的那菜。 “这叫花鸡可真是鲜香啊!” 到底是做官的,吃饭自然不能像寻常老百姓那么随意,原本整只鸡拿手撕着食用是最美味,但为了照顾吃相,七夏还是把鸡先切做几大块,再呈上来。 烤了许久,这会儿鸡骨头都是酥的,万知县吃得满嘴流油,百里看得毫无胃口…… “老爷。” 门外忽然进来个仆役。 万知县抹了抹嘴角,淡然道:“何事要说啊。” 仆役恭敬施礼:“庄姑娘说,还有个菜可能要等一阵,她方才切菜伤了手,眼下还在包扎。” “伤了手啊?怎么这么不小心。”万知县愣了一下,眼中疼惜万分,招呼道,“你叫她别急,慢慢儿做。” “是。” 想了一会儿,又不放心,补充道:“这么着,晚些时候让她过来一趟,我瞅瞅。” “……是。” 这话道得有些古怪,百里抿酒时看了他一眼,并没吱声。 没过多久,酒菜上齐。这万知县又是斟酒又是夹菜,侃侃而谈,不断献殷勤。然而百里从头至尾只吃了那道西湖醋鱼,酒却陪他喝了不少。 想不到这姓万的酒量还不赖,要灌醉他不行,还是得靠迷药。百里一面同他说话,一面盯着桌上的菜。 七夏到底在哪儿下的药?怎么和约定好的不一样了,若是把他也迷倒那该怎么办! 思及如此,百里不禁暗叹。 这姑娘真是不靠谱。 酒过三巡,七夏果然慢条斯理地进了偏厅,她左手中指缠着厚厚的一圈白布,分外惹眼。 那万知县一见到她,即刻放下筷子,眸色紧张道: “庄老板,你这手真伤了?快来,快来,让本官瞧瞧。” 七夏心头甩了他一个呸,不甘不愿地磨蹭过去。 “百里少将军。”万知县还不忘给百里介绍,“这位便是我府上新聘的厨子,杭州闻名的庄家客栈的庄老板。就是不知你可有听过。” 百里和七夏相视一眼,淡笑道:“有所耳闻。” “哎……”那边儿他倒是无比惋惜地摇头,重重叹了一声,“这厨子最要紧的就是手了,正所谓十指连心嘛,手多金贵啊是不是?” 万知县不动声色拉过她手腕,竟明目张胆地轻轻抚了两回。 七夏这些时日是被吃豆腐吃惯了,想着反正还有几天就走人了,不过拿眼睛狠狠一剜,也懒得搭理。 那万知县愈发得瑟起来,偏头自饮了好几口酒,心情舒畅。 虽说七夏素来行事莽撞夸张,但到底是个姑娘家,平白让人这般欺负,百里看在眼中,不愉之色愈增。 【屋外的鬼】 “万大人能得如此手艺的厨子,真令人艳羡。”百里似笑非笑地替他倒了杯酒水,自己却先一口饮尽。 “百里少将过奖、过奖……” 万知县也没多想,松了手端起酒杯就喝。倒是一旁的七夏听了高兴,喜滋滋地盯着他瞧,后者即刻赏了一记告诫的眼神,她瘪了瘪嘴,这才收敛表情。 “万知县这是陈年的花雕么?酒色如此清亮,比我在知州府上喝的还要甘醇几分。” “少将也太看得起下官了。”万知县虽如是说,双目却越发迷离起来,“这……这酒,哪里比得上知州府的,百里少将说笑了……” “是么?”隐约看得出药性已开始起作用,百里紧盯着他,“我喝着觉得好……不知是八年陈还是十年陈?” “哟……好像、好像是十年陈罢?”万知县打了个酒嗝,提起酒壶来往眼前凑,含糊不清道,“这是花雕啊?我怎么看着……看着像竹叶青呢……” 他晃了晃脑袋,俩眼珠子一对:“也没喝几壶,怎就醉得如此厉害……酒好像有点烈啊,少将,您瞧瞧,下官是不是喝醉了……” 百里抿了口酒,淡声道:“看着像。” 话音刚落,万知县扑通一声,一头栽在桌上,酣睡不醒。 “万大人?”百里同七夏四目一对,伸手在万知县身上推了两把,“万大人,万大人?” “嗝——花、花雕啊……” 万知县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人听不懂的胡话,看样子是醒不过来了,百里朝七夏使了使眼色,她忙会意,快步跑去把偏厅的门关上。 “找找看钥匙在不在他怀里。” 百里依言在他衣间探了探,不多时便摸到一大把铜质钥匙,然而每个都是寒窗格模样,不仔细辨别还分不出差异来。 “会是哪一把啊?”七夏拿手拨了个遍,回头问他,“那个铁盒子呢?” “拿来了。”他从桌下将铁盒抽出,挪开餐盘摆于眼前。 “呃……”七夏上下看了看,也不知哪把对得上,“只能挨个试了。” 百里轻轻嗯了一声,颔首表示同意。横竖不多,总试得出来。两人便一把一把的插入钥匙孔里。 “姓万的成日整这么多钥匙作甚么?难不成自家每个房门的都在这儿?还真是有够谨慎的。” 七夏一面说,嘴里倒没闲住,拿过筷子就在桌上夹菜吃。忙了一上午,她还饿着呢。 “你别只顾着吃。” 百里拧眉看她,“出门去外面把把风。” “不打紧的。”七夏咽了嘴里的虾,“老爷把门关上,这做下人的怎么敢进来?咱们出去瞎站着才引人怀疑呢。” 这话说得他语塞,百里沉默了许久也寻不到反驳的理由,刚想开口,那一旁的万知县竟迷迷糊糊撑起头来,睡眼朦胧。 “诶?这是咋的了,少将……我、我是不是……” 两人皆是一愣,就在七夏正吓得不知所措时,只见百里动作极快,一个手刀劈在他脖颈,万知县话音未落,啪叽一声又倒在桌上。 眼看是虚惊一场,她抚着胸口顺气,忽然笑着打趣道:“想不到百里大哥也会这样打人啊。” 百里淡淡一笑,仍低头摆弄钥匙。 不多时,且听“啪”的一道脆响,锁环应声打开。七夏抿了口筷子把头凑过去,铁盒内刻有简单纹饰,那其中果真躺了一册账本。 百里小心取出来,哗啦啦一阵翻阅。 这账册是本私账,并不很厚,仅有薄薄的一册,但他对这看账之事一窍不通,白纸黑字虽然都认得,可里头内容半分也不明白。 既是这般,便难以知晓这账册到底是真是假。 七夏见他神情专注,面色严肃,禁不住问道:“你看懂么?” 百里眉峰微蹙,摇头:“看不懂。” “那不然我们拿回去给那个周县丞看?”她琢磨道,“当初是他偷的账册,到底是不是这一本,他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 “嗯,我也正有此意。”百里将账本收入袖中,仍旧把钥匙放回万知县怀里。看这情形,他还会睡一阵,若发现是假账本,赶紧送回来也就是了。 “一会儿我去书房把铁盒放下。”百里叮嘱她道,“你自己谨慎点,旁人问起,就说他喝多了。” “好。”刚应声,七夏又拉住他,“诶,你这就走啦?” 他莫名其妙地回过头:“那不然呢?” 七夏垂首扫了扫一桌子的菜,心疼道:“你都没吃多少……是不合口味?” 提起这个,百里顿感无奈:“你到底是在哪里放的迷药,我又不知道,怎么敢动?” “这都是你爱吃的菜,我怎么舍得下药啊。”七夏扯着他衣摆,笑嘻嘻道,“我其实是在他惯用的酒杯上动的手脚。” “你……”百里叹了口气,“你做事怎么都不顾及一下后果?万一那杯子被我拿了呢?” “你是他的贵客啊……”她觉得自己有点冤,“无论如何也用新杯子招待你,怎么会拿自己使过的杯子呢?” 说着,她才蓦地想起什么,欢喜道:“对了,百里大哥,你原来是个少将军?!” 闻言,百里神色稍稍缓和,伸手覆上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这事你不能告诉别人。” “知道知道。”七夏摇头晃脑,一副很明白的样子,“这叫微服私访!我从前听书的时候听过。” “你真的知道?”百里明显很怀疑,“我能信你么?” “我保证不说!”她伸手举天发誓,以表决心,“我要是胡说八道,你就再也不理我,也不吃我做的菜!” 这话倒听着可信一些,百里暗自微笑,然后又敛容严肃道:“你下午还要在这待着,记得别说错话,莫让他发现端倪。” “好!” 时间紧迫,他也不欲再逗留,回去悄悄把铁盒子归位,疾步往客栈赶。 七夏等着百里走远,这才招呼底下小厮,把万知县抬回卧房休息。 * 傍晚时候,七夏回到客栈,尽管过了一下午,万知县仍在呼呼大睡,令她不由佩服那蒙汗药的药效。 去厨房摸了两个包子,一到百里房间,却发现里头还站了周子尧和梅倾酒,仨人围在那桌边看着上头翻开的账册。 “不错,正是这个。” 周子尧合上书页,沉思半晌,“有了此物,不怕万知县敢抵赖狡辩。” “物证虽有。”梅倾酒颔首看他,“可人证呢?你的脸都被他毁成这模样了,说自己是周子尧,怕是没人信的。” “无妨,我的官牒还在。”他从怀里摸出一叠牒文,感慨道,“还好当时多了个心眼,拿油布裹着,否则早被水浸坏了。” “你还真是福大命大。”七夏啃着包子,在旁闲闲发语,“不过脸伤成这样,往后想升官发财怕是不容易,出门都得遮遮掩掩,连讨媳妇儿也不好讨,当真可怜。” “七夏!”百里厉声喝道,“用你多话?” “我……”她差点没被噎住,小声顶嘴,“我又没说错……” “他和你有关系么?人家怎样要你来品头论足?” “现在说没关系,当初要我照顾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啊?”七夏也恼了,她每天累死累活做饭炒菜为的什么!“反正我怎么都是错的,人家怎么都是对的!” “你!” “少爷……”周子尧忙出来打圆场,“您也别凶庄姑娘了,此次能拿回账本她功不可没,之前也常照顾我……” “就是,大家和和气气的嘛,莫动怒,莫动怒。”梅倾酒笑着拉开他,转而岔开话题,“这脸么不过就是伤了,天底下那么多大夫呢,开些生肌活血的药方,指不定能好。就是被刀子划伤而已,又没有淬毒,怎么就知道好不了了呢?” 百里静下心来,也觉自己方才失态,抬头往七夏那儿看了一眼,后者只噘着嘴低头吃包子。 “算了算了。”他略感烦躁,“账册既然是真的,以免夜长梦多,最好尽快送到杭州张巡抚手上去。” “什么时候?” “事不宜迟,就今晚。” 百里喝了口茶水,就准备收拾行装:“去让小二牵匹马来,我即刻动身。” 梅倾酒随口就答应:“好咧。” 不想他刚把长剑背好,忽的又意识到什么。 “不妥。” “啊?怎么不妥?” “子尧是人证,七夏又在他府上帮工。”百里转身看他,“我若走了,只剩你们几个,倘使万知县夜里醒来发现异样,定会对你们不利。” “噢,有道理。”梅倾酒了然地点点头,“那然后呢?” 百里伸手拍在他肩上:“所以自然得你去了。” “啥?我?!”他第一反应便是把七夏扯出来,“她怎么就不行?” “废话,她和你比起来,你觉得张巡抚会听谁的?” “可、可是我……” 梅倾酒还想反抗,百里只把自己令牌递给他,淡声道:“动作快点,你也吃了这么多天的闲饭,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 最终,迫于对方的淫威,梅倾酒只得认命爬上马背,扬鞭绝尘向西而去。 一夜风声萧萧。 明日就要立秋了,这些天气温降得很快,尤其到晚上,风便吹得特别大,里头夹杂着秋意,料峭微寒。 大约是刚到丑时的样子,七夏就被窗户哐当哐当的声响吵醒,树叶沙沙的动静很大,她揉着眼刚想蒙头接着睡,恍惚间乍然看见窗外立了个人影。 她当即骇得了无睡意,猛地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就在此时,黑影转瞬一闪,又失了踪迹。 难道是自己看花眼了么? 她呼吸急促,越想越怕,心也越跳越快。 偏偏风还在吹,窗格咯吱咯吱抖动,树影摇曳,诡秘异常。 七夏咽了口唾沫,胡乱把外衫一披,轻手轻脚出了门。 “咚咚咚——” 百里刚入眠不久就听见门外一串叩门声,大半夜的,也不知是谁。原打算不搭理,可是对方好像变本加厉,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实在无法只好起去开门。 “咚咚咚——” 想是见屋内没有回应,那人敲得越发厉害了。 百里穿了件外袍,将门打开。 走廊上纸糊的灯笼光线昏暗,入目就见着七夏脸色苍白,正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百里登时一怔。 “百、百里大哥……” “我屋里好像有、有……有鬼……” 【生死相许】 有鬼? 这怎么可能。 百里直觉是她睡糊涂了。 “你见着鬼了?” 七夏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猛点头。 他不耐道:“倒是见着了还是没见着?” “我、我看到他的影子了……”说完自己都觉得是在打自己耳巴子。 百里哭笑不得:“是鬼还能有影子?” “可是他真的很像鬼啊!”七夏明显被吓得不轻,仍旧在坚持,“前一瞬还看到站在外头,一眨眼就没了,这……这不是鬼还会是什么?哪儿有人这么快的!” 她这话说完,百里的神色却微微一变,若有所思地颦起眉。 “你说他在你屋内?” “……现在好像不在了。” 他走出门,淡然道:“那就去瞧瞧。” “诶诶——”七夏一把拽住他衣袖不放,“我不去,我不去,打死也不去。” “也行。”百里轻轻将她手拿开,“你就在这等着,我自己去。” “啊?” 七夏立在原地,垂头盯着楼下黑漆漆的大厅,阴风阵阵,暗火摆动,一时头皮发麻,忙追上前。 “别啊,你等等我!” 尽管跟随他往回走,七夏依然不敢进屋,紧紧抓着门,只探了头来望着他。 房中没有点灯,视线很不清晰,床上依稀见得她掀开一半的被衾。百里四下转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到一旁开着的牖户上,窗子大开着,随风咿咿呀呀地摇曳。 他心中一动,回头去问七夏:“你走之前开窗了么?” 后者莫名地摇头:“没有啊……难道是风吹开的?” 正怀疑之际,窗外树梢忽听得极轻的几声动响,百里神情骤然犀利,当即喝道:“站那儿别动,不要过来!” 话音刚落,三个黑影鱼贯而入,一道白光闪过,长剑早已出鞘。百里不及多想,自腰间抽出短刀抵挡接下这一剑。 蓦地,刀剑相碰,寒光乍起。 不过短短片刻,四人已拆数招。百里并没料到这群人竟会突然攻来,惯用的佩剑未曾带在身上,加之室内空间狭小,一时施展不开。 这边打斗激烈,七夏躲在门后,思索着此时该如何是好,要出去叫人?可看对方来势汹汹,武功高强,似乎叫谁来用处都不大。说不准还会白白搭上一条人命。 可眼睁睁瞧着百里一个人一敌二,她又担心不已。 想不到那个姓万的这么快就醒过来了,这几人定是他找来灭口的。都怪自己药放得太少了,早知如此,就该把一整包倒下去的。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百里一刀破了一名黑衣人的咽喉,自他手上夺下剑来,却抽身朝她吼道: “快去城郊!” 七夏怔了一会儿才悟过来。 他是在说周子尧。 想明白后,又有些酸涩。心道:都这时候了,他也只是想着别人。 “你还愣着做什么!” “哦、哦。”七夏稀里糊涂地点头,急忙转身往外走。偏偏这时候,前边不远一间客房内有人似听到声响推门出来。 “什么这么吵……怎么回事啊?” 她一抬头,正见季子禾仅着深衣站在门外,睡意朦胧,一脸疑惑,显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怎料突然之间,一把钢刀斜插入他耳旁木墙上,哐当一声巨响,这会儿可算是清醒了。 “哇——” 季子禾惊在当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七夏一把拽住,撒足往外跑。 其中一个黑衣人看得分明,刚要上前跟着,百里眼疾手快,一脚将屋内长桌凌空飞踢过去,挡住去路。 那人长剑一挥,啪的一下把木桌劈作两半。 …… “诶、诶……庄姑娘……庄姑娘……” 大半夜的,更深露珠,这么一路狂奔,季子禾险些没背过气儿,饶的是七夏体力太好,脚下不停,扯着他跑出城门。 “你慢点……” “我们得先去找那个姓周的。”七夏倒也不忘跟他解释,“姓万的追来了,姓梅的还没回来,姓周的如果死了,百里大哥肯定会怪我的!所以……所以姓季的你跑快一点!” 季子禾被她这席话搅头晕脑胀,思索半天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非得跟着她跑不可。 “这……这和在下没关系吧?”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眼见已到郊外,身后追兵并未赶来,七夏这才驻足喘气,“咱们如今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们身份一旦暴露,你也脱不了干系,我是好心才带着你一块儿出来的。” “是吗……”他将信将疑,低头瞧着自己这身行头,简直是欲哭无泪。都怪他没事找事,要是刚刚装作没听见,眼下还在床上好好儿的睡着。 “别磨蹭,先去找那个姓周的。”七夏拿帕子抹汗,侧身也好心的给他额头上擦了擦,“就怕姓万的人比我们到得早,那便糟糕了。” “我想应该不会。”季子禾忽然拉住她,“万知县之所以找到客栈,估计以为东西是你偷的。他若是知道周公子藏在何处,一早就下手了,如何会等到现在?” 经他一提点,七夏这才静下心来细想,仔细琢磨之后,觉得甚有道理。 “你说得对,他不一定晓得姓周的在哪里。” “是吧?”季子禾暗松了口气,宽慰道,“那反正也不着急,我们慢慢走就是,不必跑了。” “嗯……不行!”七夏话锋一转,斗然严肃起来。 “啊?”季子禾心头一惊,暗自叫苦:不是又要拉着他跑吧? 七夏抓耳挠腮:“怎么能说不着急呢,百里大哥一个人在客栈,想必危险得很!” 听闻此话,他顿时哭笑不得。 “百里公子身手了得,你担心他还不如担心我们,要是他没挡住,漏了几个杀手追过来怎么办?” “你都说他身手了得了,怎么会没挡住!要是没挡住,肯定是受伤了。”七夏松开他,扭头就要走,“你去找姓周的,我回去找百里大哥。” “诶,你别去……” 话音还没落,七夏已经撒丫子奔出一段距离,大约也没听见…… 季子禾缓缓将抬起的手放下,摇头叹气。 “要做个闲人也不容易啊……” 深夜中的城郊雾气弥漫,月轮模糊不清,老人家常喜欢称其为毛月亮,明日必是要下雨的。他拿手在双臂上来回摩擦,不由打了个冷战。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风吹树摇,沙沙而响。 蓦地,从树上落下几人,其中一个手持大氅,小心替他披在肩头。 季子禾拉过衫子,搓了搓手,秋天要到了……晚上还怪凉的。 “你们谁,去跟着刚刚那个姑娘,莫让她被万瑞明的人伤着。” “主子……不回去么?” 他笑道:“还得去城郊照护那个周子尧,现在回去做什么?” 那几人面面相觑。 “这事儿主子要管?” “人家都拜托我了,总不能失信于人。”他一边朝手心呵气,一边举步慢悠悠地走,“况且我还想看看他老百家打的什么主意。有他在身边,要扳倒我大哥就更容易了。” “主子可要小心。” “我知道。”走了几步,季子禾停下脚,“倒是你们,平日里跟远点就是了,别让百里看出破绽。” “是。” * 方才已杀了一人,百里甩掉追来的两个杀手,一路循着隐蔽处往城外走。估摸着这时候七夏二人多半到了周子尧的住处,但又恐沿途还有黑衣人尾随,于是施展轻功加快步子。 他自然不会想到她还会跑回来,行至城郊时,只隐约见着前面有个人影急匆匆朝这边而走。 百里第一反应便以为是杀手,可侧耳一听,这来者脚步声沉,吐息极重,显然是不会武功。 “啊,百里大哥!” 因天黑之故,七夏走了近才看清是他,忙欢欢喜喜跑过去。 百里站在原地等她,脸色很不好看…… “我叫你去找子尧,你又跑回来干甚么?!” 七夏累得气喘吁吁,却仰头看他,笑嘻嘻道:“我担心你啊。” “我用得着你担心?!”百里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有多危险?万一遇上刺客,你这小命可就没了!” 被他训得缩了缩头,七夏轻声道:“我这不是遇上你了么……” “你还狡辩!”百里头疼地摁了下额心,颔首叹了口气,复问道,“子尧呢?” 她有气无力地应着:“我让季大夫找他去了。” “我叫你去找他,你反倒让别人去?你就是这么帮人忙的?” 七夏咬着下唇,心有不甘地看着他:“我是怕你受伤才跟上来的。” “那我眼下受伤了么?” 她振振有词道:“这可说不准儿,现在没受伤,若是等会哪里来个人放个暗箭,你要没留神可不就伤了?” 百里气极反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这开阔之地,怎会有弓手埋伏?你还真能编。” “诶,你别不信。”七夏说着上前踏了一步,指着他背后那棵树,“你瞧那树上就能藏人啊,还有这儿,还有那儿,那边也……” 她一语未毕,只听嗖地一声,似有何物射中背脊,七夏连吭也没吭出来,一头栽到他怀里。 “七夏!” 百里剑眉微凛,忙伸手抱住她,抬眼之时又有一箭朝此地飞来,他赶紧扬起长剑挡开。 须臾后箭羽再临,定睛往前望去,远处榕树枝头,仿佛有点光亮。 算这时间不长不短,然而箭只有一支,说明射手只可能有一位。思及如此,他一把将七夏掩到身后,反手握紧剑柄,奋力朝前一掷。 刹那间,剑势若虹,快如流星。 【毒箭在身】 月光惨淡,风将落叶卷得满地都是。 周遭归于平静,百里谨慎地观察了许久,确定再无藏匿之人,这才扶着七夏靠树而坐。 箭插在她背脊上琵琶骨往左两寸的位置,大半截露在外,想来不是很深,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轻易拔箭。 “七夏、七夏?你怎么样?” 重伤在身,她意识早已模糊,尽管听得见他声音,也无力应答。 百里没有办法,只得伸手握住箭身,仅一瞬间,七夏像是触电一般骤然回过神。 “啊啊啊——好疼好疼。” “箭头上淬了毒。”分明看到她衣衫上所染之血呈暗紫色,百里自知不妙,这箭须得即刻□□才行。 “什么?有、有毒?”七夏口齿不清地望着他,“那怎么办?” 他语气果断:“先去找大夫。” “这时候城里医馆已经关门了,哪儿来的大夫……” 百里想也不想:“那就踹开。”说完正要拉她起身,突然又担心毒液扩散,忙制止道:“你别动。”俯下身去,飞快点了她几处穴道抑制毒素,随即才小心抱她起来。 因箭在背上,要想不触到碰伤口很难,这过程中七夏一直紧咬牙关揪着他衣襟。 幸而此地离县城不算太远,但担心会和方才甩开的黑衣人撞个正着,百里只得好绕开正门往别处进去。 他跑得快,颠也颠得厉害,七夏背上已经痛到麻木,试想自己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伤,又是害怕又是惶恐,凑到百里耳畔颤声问: “百里大哥……你说我……我会不会死啊?” 百里正朝城内疾行,听见她这没头没脑的话不禁失笑。 “从前我背上中过三箭都没死,你这算什么?” 闻言,七夏也跟着他一块儿笑,然而不慎牵动到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 “你为什么中箭啊?也是被人追杀么?” “不是。” 她好奇起来,一时倒忘了疼:“那是什么?” 百里眸色沉了沉: “三年前,在宁夏镇压蒙古降将洛尔赤反叛的时候……”后半句却未再说下去。 七夏没有听清,抬起脑袋来问:“什么?” “没什么。” 他不想说,换作平时,七夏必定是要刨根究底的问下去,但今天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思。 夜风吹得手指冰凉,许是恐惧作祟,尽管倚着百里,她仍觉身体冷冰冰的,又累又饿,索性靠在他胸膛上,闭目浅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猛然听到“砰”一声巨响,七夏蓦地惊醒,朦胧间低头看到地上的门板。心头茫茫然想:他还真的踹门了…… 梦里被吓醒的还有这归云药堂的大夫,老先生看着六旬年岁,受惊不小,正窸窸窣窣披上外袍走出来,眯着眼睛一脸疑惑地往他二人身上扫。 “您、您二位这是……” 百里寻了张靠椅将七夏放下,淡淡道:“她身上中了一箭,箭上有毒,劳烦你给看看。” 显然没听出这是劳烦的口吻,老大夫依言慢吞吞走过去,似乎尚没缓过来,垂头盯着七夏后背上的箭羽看了一阵,方才开始把脉。 “噢……”他捻着白须,琢磨道,“这毒液没有扩散,伤得不重,把箭取出来,再上点解药,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见他说得轻描淡写,百里和七夏同时松了口气,然而还未高兴多久,他下一句话登时让七夏神经又紧绷起来。 “不过……老夫这儿的麻沸汤正好使完了,怕得让姑娘吃点苦头。” “什、什么?!”七夏吓得嘴唇煞白,赶紧往后挪,“你等等……那能有多疼啊?” 老大夫诳她道:“也不很疼,你放心,就像被蚊子叮一下一样。” “你扯淡呢……那不知道得多大只蚊子啊!不成不成,我、我不……不拔!”一紧张她连话都说不成句,竟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就要躲。 哪知才迈出一步就被百里拎回了来:“你跑什么?!” “我不拔箭啊!”七夏只顾摇头,“他麻沸散用完了,此时拔箭肯定疼死……” “就疼那么一会儿。”百里无可奈何,尽量缓和语气,“忍一忍就过去了。” “不行不行……我不着急的。”她说着竟宽慰起他来,“等他药到了我们再拔……再拔。” “小姑娘。”老大夫适时插了一句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呢,你真要等?” 七夏忙不迭点头:“要等、要等。” “胡闹!”百里摁着她坐回原位,“箭又插得不深,几下功夫就取出来了,何必等那么久。” 她忽然抿着唇,委屈地拿眼睛瞪他:“你就不是想早点去看那个姓周的么!” 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百里暗叹不已。 “你知道还磨蹭?” “我……” 七夏本想赌气,干脆说不拔箭不治病,让她自生自灭得了。可话到嘴边又怕自己当真把自己玩死了,那可就亏大发了,犹豫半晌,只好道: “好,我拔,但……但你得抱着我。” 百里:“……” 明显看到他微不可见地往后小退了一步,七夏拽着他衣袖不甘心道:“你刚刚不就抱我过来的?刚刚可以现在怎么就不行!” 一旁在准备银针和止血药的老大夫悄悄朝这边瞟了一眼,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装模作样地吹小曲儿。 百里尴尬难当,之前抱她乃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尽管心中觉得此举不妥,可也着实怕她说到做到真在这儿等到天亮。 左右为难之时,不经意垂下眼睑,七夏仰着脸看他,一双眸子难过得简直要滴出水来。想到她会中箭也是因为自己,百里心颇有不忍,终究是叹了一口气,上前伸手将她抱在怀中。 见他面容仍有排斥之色,七夏移开视线,一头埋在他臂弯中,心里忧喜参半。 静默片刻,老大夫才悠悠望过来,“好了么?那就拔箭了。” 七夏咽了口唾沫点点头,赶紧把百里的腰死死搂住,那力气之大,连他也不自禁皱眉。 这箭委实没入不深,但箭尖生有倒刺,真要拔定然也不会不疼。老大夫一手托着沾了药膏的干净巾布,一手缓缓摸向箭柄。正要施力时,抬眼朝百里使了个眼色。 他当即会意,轻声唤道:“七夏。” “嗯?” “你那道醋鱼是怎么做的?” 她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问这个?” 百里淡淡道:“偶尔也想学着做一做。” 七夏颦眉一思索,扳着手指头边数边道:“要提前备好一条草鱼,米酒,醋,糖,生姜。如果有姜汁就更好了,我做的那个还放了点别的酱料,你要是喜欢下次我拿一点给你。剖鱼的时候记得要把鱼牙剔了,还有……” 一语未毕,背脊上的箭羽骤然拔出,鲜血四溅。 …… 折腾了半个时辰,她这血才勉强止住。老大夫另取了干净的布条敷上药让百里替她把伤口摁着,自己则回身去桌上写方子。 “第一张是内服的,第二张外敷。我这小店这些天药材吃紧,你等天亮了再寻别家抓药罢。” 百里接过药方,轻轻道了声好。 怀里的七夏早已经睡过去,满面泪痕,也不知是给吓得还是给疼的,手倒还死死抓着衣衫不放,梦里依旧眉头微皱。 老大夫费劲扳过她手腕来听了听脉象,朝百里道:“血流得多,回去多补补身子。” “好。” 刚松手,七夏倒是反应得快,指头又揪上百里衣襟,真不晓得是不是在装睡…… 老大夫看在眼中,不由莞尔,随口一说:“这姑娘倒是粘你得很啊。” 虽然知道他这是玩笑话,百里也略觉窘迫,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心里竟说不出是烦躁还是抑闷,大约无可奈何占得更多一些吧。 他忽然闭目颔首,长叹了口气。 “谁知道,许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这不是缘分么。”老大夫一边在药柜前窸窸窣窣翻捡,一边儿探个头出来打趣,“人家都说前世两个人得修满福气,这辈子才能相遇相识。你瞧姑娘这么依赖你,该是上辈子做了好事才求来的,怎么能叫欠呢……” 闻得这话,百里顿时感到啼笑皆非。 福气…… 他倒是服气了…… 背上的伤口包扎完毕,百里将衣袍褪下披在她身上。她好像睡得很不踏实,眉头一直未散。 到底觉得七夏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行事作风都是想一出是一出,说喜欢就喜欢了,说跟来就跟来了,也不管前不管后。 不过偶尔想想,像她这般性情的人世间倒真是不多…… 几时自己也能有如此洒脱就好了。 伤在后背,好容易止住血,此时要打横抱恐怕又会碰着,百里只得扶住她,背在自己身后。 月光已有些淡薄,将地上的人影也拉得模糊不清。 “二位慢走啊。”老大夫困倦难当,也懒得修理门板,打了个呵欠就往屋里走。 街上清冷寂静,远远的听到更夫打梆子慢条斯理地喊道: “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咚”的一下,梆声由远及近,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巷口巷尾。 【良药苦口】 一场秋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七夏也在床上结结实实地躺了三天三夜。 窗外淅淅沥沥的,滴水檐间聚成的豆大水珠砸得树叶噼里啪啦的响,此时街上的吵杂声倒比这雨势还大,隐约听得许多脚踏水洼踩出的动静,啪嗒啪嗒。 七夏越发按耐不住好奇,挣扎了片刻,终把蒙上头的被子掀开,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尽管动作不大,可还是牵扯到伤口,她当即痛呼出声,却仍旧锲而不舍地挪到窗边。 探头往下一看,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瞧热闹的群众,有的人撑伞,有的人光着脑袋张望,黑压压的两片。不多时,就见拐角处悠悠驶来两架马车,摇摇晃晃往城门口而去。那前头一辆普普通通,并不起眼,之后一辆倒是紫檀所制,帘钩上有景泰蓝的刻花,一瞧便知此乃巡抚大人的马车。 走近了,七夏隐约看到那马车里的万知县,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竟和当初昏在客栈门外的周子尧无异。 隔了三天才准备送他去大理寺,想必这万知县私底下还是使了不少关系,如今就看那巡抚大人肯不肯卖这个人情了。 反正官场上总是官官相护,七夏是不相信他能清廉到哪里去,想想她自个儿那件案子都还没破呢,指不定也是那知府背后得了什么钱财…… 不过说到底,她就是个小老百姓,也犯不着跟着瞎操心,只可惜平白挨了一箭,吃个哑巴亏还没捞得什么好处……着实不划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摇头嗟叹,正伸手想去摸伤口,门外却听到有人笑道: “你倒是闲不住,这伤还没好呢,就满地跑了。” 七夏忙回过头,那外面的季子禾正端着药碗笑着走进屋,身后还跟着一如既往散漫不羁的梅倾酒。 然而望了一圈也没找到百里,她没趣地把头又转了回来,百无聊赖地瞧一干百姓,情绪激奋地在拿鸡蛋石头砸囚车中的万知县。 “呵呀,脸挺大啊,还不理人了?”梅倾酒大摇大摆往她对面一桌,抬手就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我救了你一命,你怎么不谢我呢?” 七夏嫌弃地挥开他的手,瘪嘴道:“你几时救我了?明明是百里大哥救的我,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哦。” “嘿,这话我还不爱听了。”梅倾酒两手在桌上一趴,撑着身子看她,“要不是我这么及时把张巡抚给你俩带过来,现在你和百里早就曝尸荒野了,还能好好在这儿吃香喝辣的啊?” “呸呸呸……什么曝尸荒野,百里大哥武功那么好,你别乌鸦嘴。” “他武功好?”梅倾酒偏头夸张地笑了一下,“他武功好你还能伤着?这脸打着不疼啊?” 七夏瞪眼看他:“那、那是意外,是我不小心……” “你不小心?你不小心还是他不小心啊?” “我……”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吵了。”她还想要争,季子禾已放下药汤,在她身边坐下,出声打断,“庄姑娘,我来给你把把脉。” “哦。”七夏听话地将手递过去。 病了几天,她瘦得飞快,腕上一点肉都没有,纤细得让他有些不好下手…… “脉软无力,按之虚空,是体虚之状……”季子禾眉头越皱越紧,沉声问她,“怎么会没有起色呢?” “庄姑娘,你这些天,都有好好喝药么?” 闻得此话,七夏目光闪躲,只紧紧盯着外头树梢,随口道:“有啊,当然有。”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梅倾酒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视线往屋里转了一圈,忽然落到摆在彩绘立柜上的那个青花瓷瓶上。他佯作漫不经心地走过去,拎起花瓶来摇了摇,果然里头装得满实满载,哐当作响。 “好啊——你个七夏!”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拿了花瓶往她眼前一摆,“你行啊你,爷这么贵的药熬着让你吃,你竟还倒了?” 眼看东窗事发,七夏也不隐瞒,拧着秀眉理直气壮:“这药太苦了,我不喝……” “药是调理身子的。”季子禾语重心长的跟她解释,“你不喝药,病迟迟难好,遭罪的不还是自己么?” “反正也是要好的……”她迟疑了一瞬,依旧坚持,“我慢慢等它好就是了。” “你……”还没见过这么混的人,季子禾左右无法,只得将碗推过去,好言哄道,“这药真不苦的,等冷了才会苦,我保证。” “我才不信你。”七夏连连后退,盯着那黑漆漆的草药,眉头紧锁,“……我要蜜饯。” “啊?”他听得一头雾水。 “小时候喝药,我娘都会先给我吃蜜饯……”她摇摇头,“没有蜜饯我不喝药。” 真是想不到她这般小孩子心性,季子禾也失了耐性把碗一端,站起身:“你别寻借口,快把药喝了。” 瞧他步步逼近,七夏立马提高警惕:“你、你别过来啊……我不喝的!” 这又跑又躲的,梅倾酒在旁看得直敲桌子,满心无奈:“叫你喝个药,又不是让你去上吊,真不知是怕个什么劲儿!” 七夏绕着桌子转了两三回,眼见寡不敌众,索性拉开门要往外跑,怎想此时外头竟站了个人,她一个不留神撞了上去,顿时疼得头晕眼花,险些没绊着摔下去,还好那人及时拉了她一把。 鼻尖又酸又麻,也不知流血没流,七夏抽着凉气拿手去摸,头顶就闻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很不悦: “你又在做什么?伤还没好就跑跑跳跳的,还嫌血流得不够多?” 这语气声调,她不必抬头也知道来者是谁。 七夏没由来一阵高兴,像是找到个救星,直朝他背后躲。 “他们要我喝药……” 百里还没低头,已见她动作迅速闪到自己身后,再朝屋里看时,季子禾手持药碗,笑容尴尬的朝这边颔首。 他暗暗叹息,伸手抚了抚额,随即便把七夏拉出来,皱着眉责备: “你闹什么,有病不喝药,还赖人家?” 七夏瞥了瞥那边的季子禾,把嘴一扁,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药很苦啊……” “良药苦口。” “……”就晓得他会这么说,她垂首不语,转念想起来什么,把头一仰,对着他笑嘻嘻的:“不如你喂我吧,你喂我就我喝!” 她此言一出,不远处的季子禾甚为窘迫的捧着药碗,侧头轻轻咳了一声,梅倾酒是早已习惯,乐滋滋地托腮看笑话。 只有百里身形微僵,虽知她素来口无遮拦,眼下也是万分难堪,当即咬牙切齿道: “你想得美!” 横竖也没觉得他会答应,反正自己就是讨个嘴上便宜,七夏扬起眉毛来:“那又如何?我就不信,我昏迷不醒时你没有喂我喝药。” 这厢百里还没开口,一旁的季子禾忙不迭指了指自己,笑着插话道:“庄姑娘,其实是我喂你的。” 话音刚落,就遭到对方狠狠一记白眼,他只得闭了嘴,默默退回到梅倾酒跟侧立着。 只是喝个药,还搞得如此阵仗翻天,百里捏着眉心,不欲与她纠缠,恰巧看到那边端茶送水的店伙,他抬头就唤道: “小二,你过来。” “诶诶。”那伙计把巾子往肩上一甩,拎起茶壶,“客官您吩咐什么?” 百里淡淡问他:“你们这儿厨房还有冰糖么?” “有的有的。” “行,你去取两块儿给我。” “好咧,您稍等。” 他这么说,任谁都听得出这糖是特意替七夏要的,梅倾酒抿了口茶水,表情似笑非笑。想他平时对七夏避而远之,一向是唯恐躲之不及,要是从前哪里还会管她喝药不喝药,这态度可转了个好几个弯,有意思的很。 越想越觉得那天他回杭州的晚上一定很精彩,愈发遗憾自己错过好戏。 “行了。”百里有些不耐的提醒她,“糖到了就把药喝了,没事别在这儿胡闹。” 这会儿七夏倒是听话的点头,一副乖巧模样:“好。” 刚要回屋时,蓦地停住脚,看看百里,又去看看梅倾酒,迟疑道:“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走啊?” “怎么?”梅倾酒笑道,“怕我们跑了?” 这可说不准,七夏十分不信任地瞅了瞅百里,低低道:“我可是为了你们才遭这罪的,你们要是跑了,那就是不义气!” “噗……是是是。”梅倾酒忍俊不禁,“你放心,等你好了一块儿上路。” “真的?你们可不许骗我!”他的话做不得主,七夏只得去望着百里,后者似乎不愿回答,转过身就走了。 “诶……”她咬了咬下唇,跺脚道,“又一声不吭地走了。” 哪知这一跺脚扯到伤口,七夏龇牙咧嘴叫苦不迭。 “你啊,安分点吧。”梅倾酒慢悠悠出了门,在她肩头上一拍,“一个姑娘家,受了伤还不好好养着,当心百里不喜欢!” 不想此言竟很是管用,七夏愣了一瞬,赶忙乖乖回屋去休息。 这么生动的表情变化,梅倾酒看得十分愉悦,边笑边往外走,琢磨着换个地方打发自己。 房里,只剩季子禾,他满眼笑得无奈,扶着七夏坐好,柔声道:“先喝药吧。” 此时,她倒是安静了,捧着药碗一口饮尽。只可惜汤药已经凉透,果然冷的草药味道更苦,舌根里的涩然从齿间蔓延到咽喉。 当真是……凉药苦口啊。 “庄姑娘……”季子禾垂眸看她,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们是要上哪里去?” 七夏想也没想:“我们上京。”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别处:“哦……上京啊。” 隐约听到这语气古怪,她拧着眉奇道:“怎么?” “没什么。”季子禾微微一笑,“就是想着乞巧节快到了,好歹你们过了节再走,否则见不着这满城花灯,飞星鹊桥,岂不是可惜?” “乞巧节?”七夏眼前骤然发亮,病了几日险些忘了,亏得他提起。 她抚掌笑道:“对啊,乞巧节!” 【佳期如梦】 这边外头,百里正推了门往自己房间走,身后的梅倾酒若无其事地跟了上来,掐着他关门的时间,闪身进去,恬不知耻地朝桌边一坐,嘿嘿的笑。 “你这么闲,何必一个人出来。”百里冷冷看了他一眼,“带上你家的小厮丫头,浩浩荡荡的,岂不热闹?” “那一个二个都是闷葫芦。”他自不好说是在躲婚事,只笑道,“有她们跟着还不如我一个人走呢,没意思得很。” 百里从包袱里取了纸币信纸,摊开在桌上写,漫不经心地开口:“方才张巡抚领着万有康回杭州城了,说是等这场秋雨停了再将人上交到刑部。” “怎么?”梅倾酒伸手在玩他桌上的茶杯,随意问道,“你觉得他会做手脚?” “是我没想到,这个姓万的背后还能扯出这么一大波的人来。”他将笔搁下,轻轻吹了吹,“如今为了保住子尧,只能这么做了。且先把此事告知我爹爹,看他会怎样处理。” 梅倾酒拎起茶壶来:“依我看,周县丞就别去应天了,路途遥远,说不准还会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伺机报复。” “嗯,我也正有此意。”百里把信叠好,想了想,“他还是留在此地,等我去了开封府再派人来接他……归云附近的邮驿在何处?” “东北边往杭州城的方向……怎么,你们百家在开封还有驻军?” “有一部分,主要还是在京师。” “开封离这儿可不近。”梅倾酒笑道,“咱们还是骑马为好。” “我知道。” 见他收拾妥当已准备出门,像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梅倾酒闲闲地喝了口茶,适时提醒: “七夕还有三天了,你可跟人家有约在先……” 他话音未落,百里一脚绊在门槛上,险些没站稳。 早就猜到会是这种情形,梅倾酒笑得乐不可支,手里的茶水晃得满桌都是。 …… 剩下的三日,时间竟过得异常的快,眨眼便是七夕当晚。 七月初七,兴许也是同情天下有情人,老天格外的配合,无风无雨,夜空晴朗开阔,一抬头便见满天的星辰,似乎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 归云县是个小地方,但节日气氛仍不亚于杭州城,街巷两旁彩灯悬挂,红纱绕梁,人比白日里的还多,个个成双成对,喜笑颜开。 此时那卖吃食卖花灯卖小玩意儿的贩子声音高平时好几倍,扯着嗓子叫卖,就是远在二楼最里边儿的七夏也能听得见。 她是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今日到来,眼下心中喜悦自然难以言表,光听外头的欢声笑语就已经心痒难耐,趴在窗边一个劲儿的往外看,真恨不得立马出去。 季子禾端着托盘在门上轻叩了一下,她没把屋门掩实,一敲就开了。见得如此情景,不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别看了,小心掉下去。” 见他进来,七夏倒没意外,从窗边挪开兴冲冲走到妆奁前挑头花。 “你来的正好,快帮我看看……我是带秋香的还是带银红的?好像竹青也不错……”她低头自言自语。 季子禾略觉尴尬,他从前在家可没留意过这些,只得道:“你先把药喝了。” “你先帮我选嘛!”七夏捧着盒子到他跟前,不依不饶,“你说哪个好?” “……” 季子禾为难地在她首饰盒里一望,摸着下巴正正经经思索起来,最后捡了朵丁香别在她耳畔试了试效果。 “这个好一些,衬得气色好。” “真的吗?”七夏小心戴在发髻上,凑到铜镜前看了看,回头来又笑着问他,“好看么?” 这话问得,他若说好看似乎唐突,说不好看又显无礼。季子禾斟酌了好久才点头笑道:“好看。” 大约他觉得好看不好看也不重要,就是随口一问,七夏也没放心上,在桌前一坐下捧着汤碗就咕噜咕噜喝完。 满口苦涩,药渣子还硌舌头,她余光瞧到托盘内还里放了三枚蜜饯,忙捡了一块往嘴里塞。 “你这伤势只是刚好而已。”季子禾在旁仔仔细细地叮嘱她,“出门在外,别蹦蹦跳跳的,小心裂开;还有少往人群多的地方走,磕着碰着也不好;另外就是吃东西,不可饮雪水吃辛辣,懂了么?” “懂懂懂。”她点头如捣蒜,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 “别的也没什么事了……你好好玩。” “诶。”七夏笑嘻嘻地应了,忽然又问他,“你不出去么?” “我?”季子禾愣了愣,随即微笑着摇头,“应该不会出去。” “为什么呀?”心情甚好,她的话也多了起来,“你就没有一个两个中意的姑娘?” 还一个两个,哪儿来这么多,亏她问得出来。 季子禾嘴角微抽:“暂时没有,今晚这节日不适合我过,我孤家寡人一个,便不出去煞风景了。” “正是没有,才要出门碰碰运气呀。”七夏撇了撇他,明显很鄙夷,“算啦,不和你说了。晚些时候我带好吃的回来给你!” “好啊,那就多谢了。” 她把随身的小包在腰上一挎,欢欢喜喜寻百里去了,仍旧是连门也没记得关,大敞开着。季子禾无可奈何地又是一声叹,起身把碗筷收拾好,替她带上门,自己也慢慢悠悠回房。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 “我不去!”百里心烦恼火。 “你怎么能不去呢……”梅倾酒语重心长开导他,“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又不是大姑娘上轿,你这么别扭干什么。” “当初本就是你答应的。”他冷下声音,“要去你自己去。”说完转身就要走。 梅倾酒眼见不妙,一把拉住他,这会儿语气也不再调侃。 “喂喂喂,你不是真要临走脱逃罢?” “这干我什么事?你自己揽下的麻烦自己解决!” “不是……你这算什么?”他沉下声音,脸色也不太好看,“人家七夏好歹是为你挨的一箭,你即便是不喜欢不愿意,那也得陪她。让你去逛逛夜市,多大点事儿?你躲什么!” “为我挨的?”百里冷哼一声,“她若是不冒冒失失跑回来,能挨这一箭么?” “你还好意思说?你百里生在将门也没少打过仗,连个姑娘都保护不了,嘚瑟什么?” “你!” …… 吵得不可开交之际,门外忽听得季子禾的声音。 “咦?庄姑娘……你不是和百里公子出去了么……” 梅倾酒与百里登时齐齐停了言语,相视一眼。后者啧了声,挤眉低低道:“肯定叫她听到了。” 百里一时心头也有些不是滋味,自在原地默了片刻,上前拉开门。 廊上不见季子禾,想来是已经走了,门边果见七夏背靠着墙垂头正盯着自己的脚看,乍然闻得开门声,她回过头来,神色间凄凄凉凉。 百里被她看得一怔,半晌找不到话说。 七夏瞧了他一会儿,语气小心的问道:“你还去么?” “……” 四周僵了许久,百里才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她眼睛骤然亮起来,笑颜绽开:“那好那好,我看上塘河边有人放花灯,我们一起去看吧!” 还没等百里回答,她已经一手拉上他衣衫一角,开开心心下楼往外走。 只是看个灯,应该不打紧的罢…… 百里如此自我宽慰。 * 街市之上,花灯如昼,星星点点,一路走来,身旁皆是打扮精致的年轻女子,灯下的容颜千娇百媚,倒比那花灯还要惹眼许多。 大明民风放得开,尤其在这节日里,男男女女表白心意的真不少,或有拿了香囊红着脸塞给情郎的少女,也有提着花灯站在心上人面前羞涩腼腆的书生男子。 当然,在七夏眼中,更令她在意的还是琳琅满目的点心糖果。 这不还没走多远,便在那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前站着挪不开腿。这家糖葫芦串花样很多,除了山楂还卖蜜枣和腰果的,七夏仔细盯了一会儿,回头就朝着百里笑。 “……你要吃这个?” “嗯!”她重重点头。 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偏爱甜食也正常,他垂眸一琢磨,其实这趟也可当做是陪自己妹妹出门……想来旁人也看不出。 思及如此,百里悄悄打量了她一下,七夏还在兴致勃勃地斟酌要哪种口味,侧脸正被花灯照得嫣红,神采飞扬,是有几分可爱。 想了想,他家中只有个弟弟并无姊妹,倘若能有她这样的妹妹,好像也不坏。 “老板,多少钱一串?” “两文钱。” “我要两串。”七夏忙在旁接话。 百里遂摸了四个铜板放在摊前,小贩从架子上取了她方才所点的两支蜜枣糖葫芦,面带微笑地递给百里。 “来,客官,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当即一愣,刚要解释,七夏却比他还快,抢先笑嘻嘻地说道:“多谢老板。” “……” 得了便宜之后,某人还不忘催促他:“快走啊,前面好像还有卖杏仁茶的!” 她那般笑容,总让百里觉得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当然最终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这附近一带似乎在七夕都有习俗,但凡遇上前来买东西的年轻男女,老板都会道一声“终成眷属”。百里初来乍到自然不知,待得把整整一条街的小吃买了个遍后才发现自己上当受骗。 偏偏七夏也是好胃口,他不住买她就不住吃,总不让他空手的,眼看大大小小已经吃了十多样甜点了,她似乎还没满足。 “这个栗子糕煮得很烂,你真的不吃?” 他没好气:“不吃!” 【银汉迢迢】 沿着上塘河走了一圈,桥下一串花灯飘飘荡荡,熠熠灿烂,宛如地面银河,令人眼花缭乱。两边河岸人声喧闹,倒有不少是跟着起哄的,引得好几对儿男女羞红脸颊,转身躲开。 看够了花灯,又回到街市上,迎面便见一个杂耍班子横在马路之中,周遭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直把一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七夏挤不进去,又因身高不够,踮着脚望了一阵啥也看不到,遂拉着百里想要走,不料他竟有几分兴趣,立在原地认认真真观赏起来。 这个几个走江湖的倒有些真功夫,虽只是耍的走索和顶竿的把戏,但看那下盘极稳,想来轻功底子不弱。百里正在思索他们会是何门何派,忽而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衣摆,他微微侧过头,便见七夏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盯着他。 他不解:“……你不是要看杂耍么?看我干什么?” 她巴巴儿的摇头:“可我够不到。” 百里目光一转,才发现她不过至自己胸前,的确是没有多高…… 前头的人挨挨挤挤密不透风,要想穿过人群是有些麻烦。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只能伸手绕到她胳膊之下,轻轻一托,把她整个人举了起来。 七夏只觉手臂一紧,脚底下便蹭的腾了空,高高悬在中间。其实她原本就那么一说,不过是想让他早些走,竟没料到被误会成了这样,但悄悄瞅了一眼捏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低头满目皆是黑压压的脑袋,倒有趣得很。 她兴致勃勃乐了半晌才去看杂耍。 那走索的,身子稳稳立在细绳上,手里拿了根横木,不时还翻几个跟斗,落脚也是极稳,都不见绳子晃荡。四下里的人随他动作喝彩叫好,她也跟着拍手。 足足看了一炷香时间,百里才放她下来,垂眸便问:“瞧够了没?” 七夏没有回答,反而问起他来:“你手酸么?” “还好……怎么,还想看?” 忽然琢磨起自己的体重来,七夏因担心他手受不住,于是十分遗憾摇头道:“我饿了。” “你饿了?!”百里难以置信,她一路上吃了那么多东西,这才多久,就饿了? “你不饿?”七夏倒是纳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我记得你从出来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啊。” 原本被她折腾了一夜还没觉如何,这会儿经得一提,是感到腹中空空,百里抬头看了看天色。 “走吧,去寻个地方吃点东西。” “好!” 她喜笑颜开地跟在他后面,一面伸舌头舔了舔嘴唇,一面咽了口唾沫,“你别说,走了这么久,我还真想吃点热乎的。” 嗯,感情杏仁茶糯米圆子雪花糕栗子糕麻团风枵烧卖全都是冷食? 百里这一瞬有些感慨自己的两条手臂了,能举她举这么久,也真是不容易。 此地人多,要吃东西暂时只能转到别街去,正从巷子里穿出来,那对面就是个酒楼。归云县里的大酒楼可不多,这一家算是最为有名的,现下已是人山人海,食客络绎不绝。 然而还没准备进去,七夏却先被酒楼外支起的大摊子吸引住。且看那摊前也有不少人围观,里头站着个一个留小胡子的年轻男子,正在拼了命地飞快包饺子,旁边放面皮儿的盆里竟还有满满几摞,盆外也尽是面粉,扬得空气里白絮飘飘。 “这是作甚么?”七夏把手抱在胸前,纳闷道,“酒楼厨子现做现卖?” “不是。”身侧有个路人随手一指,给她解释,“你瞧那上头挂着的牌子,这老板娘发话,谁要是能在一炷香时间内包两百个饺子,今儿那饭菜钱就免了。” “不仅如此,还有份乞巧节的大礼要送。” “这么好?”七夏心中跃跃欲试,但展目见那么多面皮,一时也有点发憷,“两百个,只给一炷香,谁能完成啊?” 不想,她话音刚落,酒楼内却有个妇人款款向外走来,身着海棠杏红的绣花锦衫,约莫三十六七岁左右年纪,容色清秀,大约就是路人口中的老板娘。 兴许是听到她之前言论,回头就朝七夏笑道:“这可说不准,小妇人既然定得出这规矩,自是此前曾有人令我大开眼界。否则若给个简单的题目,岂不是人人都能吃白食了。” 七夏扁扁嘴,很是不信:“那人是谁?” “是我家厨子。”老板娘微微一笑,“要不要我叫他出来给你露一手?不过作为代价,你一会儿的饭钱可要付双倍。” “这么贵?!我才不要看!”七夏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躲在百里身后。 说话间,一炷香烧过,那小胡子男人大喘了口气儿,瘫坐在椅子上不动弹了,底下忙有伙计前来数个数。 “老板娘,一共一百七六个。” 在场众人无不叹息,距离两百已经不远了,虽然数目不够,然而能在短短时间内包得这许多个也着实是难得了。 探头瞧得那竹篮里白花花的全是饺子,七夏不禁低声道:“这老板真够物尽其用的,改明儿煮饺子都省了包的功夫了。” 不过她倒是好奇,这上来尝试的人就没断过,一顿饭钱不贵,那大礼又是什么,犯得着如此看重? “姑娘有所不知,那是一对双悬月,上等的羊脂白玉所制,光价钱都得要上千两。不过嘛……这乞巧节,来的人也多是图个应情应景,能抱得金玉归是最好,没这手气倒也无所谓。” “上千两啊?!” 她一下子又来了兴致,然后习惯性地转头去看百里。 后者目不斜视,足足静默了好一阵,才终于开口。 “你要去?” “我去试试。”七夏拉了拉他,讨好地笑道,“我要是拿了那对儿玉,你一块,我一块,好不好?”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百里想也没想就回绝:“我不要那种东西。” “就这么定了!”七夏把手一抬,高声,“下一个换我来!” 百里侧过身捏了捏眉心,其实对方压根没打算听他的意思…… 这前前后后来的人当中就属七夏年纪最小,正因如此,还惹来不少过客驻足观看。瞧她身着平平,也不像是常年做事的模样,四周观者言语里多带有嘲讽之意。只有百里对她知根知底,故而旁人的议论尽未放在心上。 那摊位前七夏把两边袖子一挽,酒楼的店伙好心递上一个围裙,她接过来手脚麻利的系上,准备妥当之后,还不忘朝那边的百里招手。 身边便有路人频频转头来看,想瞅瞅她到底在和谁打招呼。百里看在眼中,静静抱臂淡笑…… 尽管下厨很有一手,可这拼速度的包饺子七夏到底是头一回,心头难免紧张。香烛被点上的一瞬,她抽过面皮来,拿筷子把肉一夹便往里裹。 动作是很娴熟,但速度比之刚才那位还不如,瞧着是没戏了,路人啧啧几声,不多时就散去了大半。百里却难得有耐性,靠在墙边认真看她包饺子。 一连包了几十个后,香烛已经去了小半,这会儿七夏多少摸出点路子来,动作也越发快了,已能一手包俩。可之前浪费了不少时间,就算能加速也还是差得远,她包着包着,干脆把擀面杖取过来,飞快抽了四五张摆在上面,这一手刚把肉放上,另一手又从左至右合上面皮,如此一气呵成,像是抚琴弹筝,一个来回四五个一个来回又是四五个。 第一次见人这样包饺子,那老板娘是越看越兴起,唇角不由得泛起笑意。 这饺子包得是格外热闹,到了后半截香,七夏已经开始挑战一口气十个了,那排场阵仗简直比隔壁街玩杂耍的还厉害。 “哦哟,这么包,能包三百个吧?” “我觉得不止……” 看客愈渐增多,待得香烛烧尽,场上掌声如鼓。七夏累得是手酸腿软,顾不得许多,抬起袖子便去擦额头上的汗,衣服所沾的面粉也随之挂在额间。 她从摊子边绕出来,笑嘻嘻地跑到百里跟前,邀功一般抬头看他。 “你刚刚有在看吗?我是不是动作很快?” 她脸上东一点西一点的面粉,着实是花得不成样子,百里无法,伸出拇指替她细细把额头的白沫抹去。 七夏乖乖站在原地,仰着头任由他擦,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一寸一寸似要将他五官收在眼底。 此时此刻,莫说四周群众,便是酒楼稍靠外一点坐着的食客也为之侧目。正是七夕佳节,又是年轻男女一同出游,用脚想也多少猜出些缘由。 老板娘掩嘴淡笑,亦扬掌拍了两下。 “了不得了不得,我经营酒楼这么多年,今儿算是真正开眼了。” 摊前的店伙还在垂头挨个挨个的数,已经过三百了,她也没细听,回头打断道:“别数了,把礼盒拿来。” “是,老板娘。” 描金的紫檀盒精致小巧,她双手呈上,开口时仍旧道出那句话来: “祝二位有情人终成眷属。” 百里闻之,手上竟猛然一抖,他似是才发现自己举动失态,蓦地将手收回。 夜色里灯火杳杳,七夏歪着脑袋看他,隔着薄薄的灯光,她脸颊显得格外温润,眼波流转,盈盈秋水,竟莫名其妙的有些心跳加速。 “嗯?” 七夏见他发愣,不明所以地上前了一步。 百里回过神,余光里见周遭众人皆带了几分暧昧的神色朝这边望来,他惊觉不妥,思及今晚这般那般的行为,不由对自己生出恼意来,索性狠狠转过身,头也没回就走了。 【愁绪满怀】 “诶,百……百里大哥……” “这人怎么走了?” 四周的看客自是不解,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七夏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亦不明白自己又因何惹恼了他,上前追了几步,怎料百里却越走越快,似乎并没听见她的声音。 手上的锦盒沉甸甸的,压得指尖又酸又疼。她忽然感到一丝委屈,之前从不曾有过的涩意在咽喉蔓延开来,苦涩难当。 酒楼的灯光仍在身后亮着,周遭都是人,她手足无措,觉得丢脸又觉得难过。 “姑娘……” 老板娘也看不懂这状况,说是吵架又毫无症状,说是生气也无缘无故,只得试探性地行至她身侧,“你……” 七夏咬着下唇,猛地将手里的锦盒塞还给她。 “我不要了,谢谢。” “诶——” 还没等问个缘由,她却扭头就跑,拨开人群,一溜烟不见了。 夜色里灯火阑珊,老板娘垂眸看了看那描金的礼盒,心生爱怜,摇头叹道: “真是可惜了……” …… 放河灯的时间已过,上塘河岸的人稀稀落落,显然不如方才多,晚风拂在河面,水波荡漾。一阵接着一阵也吹得人脑中蓦然清醒。 百里沿河岸而走,一朵朵莲花灯飘在他脚边,忽明忽暗,闪闪烁烁。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走,直觉今晚这般所行所举十分荒谬。自以为对她没存那份心意,就不该胡乱答应什么事情,更不应该让她误会。 说到底,都怪梅倾酒那个酒囊饭袋,闲着没事只会出些馊主意。 快步走了许久,一抬眼,便看到他们落脚的客栈。他心头一愣,原来不知不觉都走了三条街了? 他停下脚,回过身时,背后空无一人。 此前无论走到哪儿,七夏总是形影不离,刚刚只顾着想事,倒忘了她。兴许是自己脚步太快她还没来得及跟上。 百里原没打算回去,转念想了想,此地她人生地不熟,一个姑娘家若是在外出了什么事,归根究底还是他的责任。 思及如此他又调转步子往来路而行。 * 七夏并没跑出多远,一时又不想回客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尽管身边人来人往,她却也觉得清冷,走了一阵便在那大槐树下立着,痴痴的发呆。 余光瞥向旁处,总以为路人都似是见过她一般,但凡有谁移过视线来,就赶紧把头低低往下垂。 正在此时,目光所及之处,落下一双青灰布鞋,有人好像看了她许久,语气轻轻的,带了几分不确定。 “庄……姑娘?” 七夏讷讷地颔首。 季子禾就站在他面前,一身青衫,气韵温和,眸中愕然之色尽显。 “你……你不是和百里公子一同出来的么?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心情正平复下来,听他这么一提,登时胸前内的酸涩潮水般上涌,七夏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突然的变故倒把季子禾吓得不轻,道路上行人甚多,眼下情形很明显会让人以为是他把她给怎么了。今天可是七夕佳节,倘使待会儿群情激奋,保不准他还得受到无妄之灾。 越想越觉后怕,季子禾忙拉起七夏就跑。 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后者啜泣声未止,双肩剧烈抖动,哭得很是伤心。 素日里只看她嘻嘻笑笑的,没心没肺,现在哭成这样,他心头难免有些触动,只得伸手替她抚背,宽慰道: “没事了没事了……哭出来就好了。” “怎么?是不是……百里公子他欺负你了?” 七夏哭得稀里哗啦,话不成句,半天才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他跑了……” 季子禾不明其意:“啊?”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泣不成声:“他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走了?就没说理由么?” 七夏只是摇头。 这个百里也真是够狠心的,他暗暗轻叹,正搜肠刮肚想要找话来宽慰。 “你不是说我对他好,他也会喜欢我的么?” 七夏突然愤愤地质问起他来,“为什么还会这样?” “我……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七月初七是个好时日,她名中也有七字,从小到大,这都是她最喜欢的日子。然而十多年来,却第一次在乞巧节里这样难受。 她把视线缓缓挪开,像是自言自语:“我从前以为,就如喝茶一般,喜欢便不会觉得苦。现在才知道……原来喜欢也会很苦,很辛苦……” 这一生,能遇到一个自己喜欢,而对方又恰好喜欢自己的人真是太难了。要等多久才能等到这样的缘分? 她不相信干坐着姻缘就能从天而降,总以为既是喜欢,便要倘然说出来,自己都不给自己机会,那还有谁会给她机会? 可到现在,她又发现前路很渺茫。 好像一直在拼命追赶的东西,仍旧离自己很远很远…… 看到不尽头。 百里沿途一路寻找,在包饺子那家酒楼外没有看见她,询问之下才从七夏离开的方向走到此地,正听她说起那句话,脚下瞬间一滞。 不远处,七夏和季子禾站在酒肆外,时不时伸手去揉眼睛,看不真切,但多多少少猜得出她是在哭。 他刚要上前,又犹豫了一下,只走到近处酒坛之后,突然很想听听她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你说他是不是不该这样对我?” “不该。”季子禾想也没想就点头。 “他是不是很过分?” “过分。” “那他过分在哪儿?”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一本正经才道,“不应当对你太凶。” “对!”七夏泪痕未干,很是赞同。 她垂眸眨了几下眼睛,又抬起头,冷不丁问道:“那你说,如果我这样对你,你会喜欢我么?” 这句话刚出口,百里身形便微不可见地僵了一僵,侧目去看季子禾的反应,只见对方也是呆住,宛如石块,半晌没动。 “呃……” 这个问题着实令他为难,回答会也不是,回答不会也不是。季子禾内心挣扎纠结,最终还是决定沉默为好。 “你怎么不说话?”七夏着急地跺了跺脚,随之又泄气,“果然,你也不会喜欢我……怪不得他不喜欢我。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也不是……”不欲让她失落,季子禾忙开口,“其实你……你挺好的。” 七夏反问:“我好,那他怎么不喜欢我呢?” 绕了一圈又回来了,他头疼难当,脑中忽灵光一现,岔开话题:“那他这样对你,你还喜欢他吗?” 七夏被他问住,愣了好久,眼中又渐渐浮起泪花,带着哭腔摇头道: “我……我当然很讨厌他这样对我,有时候不想再跟着他了……可我……可我……” 她泪流满面,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可我还是喜欢他……我该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我觉得自己没有救了……” 听到此处,百里微微一怔,不自觉背过身。 “不哭不哭。”季子禾拍拍她肩膀,他亦是头一遭碰到这样的女子,说她痴情,她却也不傻,在江南遍地矜持温婉的姑娘中,真真算得上是一朵奇葩。 “这不是你的错,也没有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感情是源于人内心的,不只是你,谁都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它既然在了,那么就让它好端端的存在,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也不必去想不必去管,或许某一天,忽然就发现自己心境的变化,那个时候没准儿就不喜欢他了呢?” 七夏皱着眉听完,若有所思。 “怎么?不明白?” 她摇了摇头:“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感觉很有道理,可就是不太能懂。” 季子禾无奈地耸了耸肩,想着怎么同她解释比较妥当,视线一转却见前面有人站着。 他微微一笑:“你瞧,那不是百里么?寻你来了。” “真的?”七夏擦干眼泪,果然看得他在。 百里朝季子禾看了一眼,这才向她颔了颔首。 “百……”七夏刚要过去,突然又止住步子,气恼道,“我才不要跟他一起!” “行了,人家特意来找你的。”季子禾感到好笑,“你想想看,你不是说自己还喜欢他么?连你都不愿再坚持下去的话,你们俩之间就更无可能了。” “……” 她眉头稍稍松开,心里莫名的委屈。 他温言催促道:“快去吧。” 看着七夏蔫头耷脑地向自己走过来,百里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将言语放缓和。 “好好的,你哭什么?” 她红着眼睛瞪他:“那你好好的,又跑什么?” “我明明是用走的。” “可你走比我跑还快啊!”七夏抿了一下嘴唇,别开脸去哽声道,“哼,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百里骤然语塞,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是你……你也不能……” 后半句话含糊不清,他极少见女人在自己面前哭,这会儿也不知如何应付,听了半天只觉头疼。 “你先别哭了,叫人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你。” 七夏哀怨地抬起头:“难道不是么?” 他冷哼一声,不以为然,“这都算的话,想来你是没见过我欺负人。” “我本来也没见过。” 知道她现在心情不好,虽然句句顶嘴,百里也不与计较,有意无意又扫了扫季子禾,后者已经很识相的背过身,慢悠悠朝反方向走了。 “好了……你莫要哭了,哭久了眼睛可是会瞎的。”他不会安慰人,只能拿话吓唬她,“适才不是说要吃饭么?现在不饿了?” 其实折腾了那么久,七夏早已疲惫不堪,连哭都懒得,不过做做样子。 她抹了一下眼角,闷闷的点头。 “是有点饿。” “好,那就先去吃饭。” “哦……” 暗处等他俩走后,季子禾才不紧不慢走到方才七夏包饺子的那家酒楼前。门外支的摊子已经收起来了,里头食客也渐少许多,倒是那老板娘还在柜台后站着,念念有词地拨算盘。 “你说那对玉?” 听他问起,老板娘放下算盘笑道,“公子是之前那位姑娘的朋友?” 季子禾应了声是。 “真是不巧。”老板娘笑得别有深意,“玉被与她随行的公子带走了。” “哦……”季子禾这一声尾音拖得有些长,似笑非笑地朝她施了一礼,“既然如此,打搅了。” * 已近戌时末刻,街上行人稀稀落落,但花灯犹在,远处高塔之后还炸开焰火,璀璨夺目,半边天幕皆被照亮。 七夏坐在馄饨摊子里,吃了一口就歪头去看天上。 “大家一定都去瞧烟花了,怪不得人这么少。” 见她情绪已然平复,仍旧是满脸笑颜,似乎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跟她人一样风风火火的。百里暗暗一叹,慢吞吞地开口: “往后,你犯不着为这种事情哭,不值当。” 她低头喝汤,然后放下碗,认认真真地问道:“那你还会丢下我么?” “我没有丢……”习惯性地想解释两句,但又发现这事自己的确不占理。百里默默吃着碗里的馄饨。 他不说话,七夏也倦倦的,不想说话,两个人一经沉默。 “有些事,你不要想当然。”他也不知说什么好,胡乱寻了个话题。 “就像前些天让你去找子尧一样,你若是不折回来,也不必白受罪。” 七夏心不在焉地应声: “哦。” 嘴里没什么味道,吃什么都淡淡的。百里侧目在她脸上瞄了一眼,大约是哭太久,现下双目已经开始发肿,红通通的。 他心头不由一软,缓缓道: “刚才……是我不对,不该没等你。” 七夏捏着筷子,放在齿间咬了一下,听他这样说,一肚子的气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展颜笑起来:“其实我也没生你的气。” 意料之中的回答,他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那快吃吧,时间不早了。” “好。” 【行在路上】 七夕过后,在归云县里又住了三五日,直到七夏伤势好得差不多,三人才准备启程。 这次为了以防再风餐露宿,梅倾酒提早买好了马匹,至少得在夜晚来临前寻到落脚之处。 一大早用过饭,百里便付了房钱,领着七夏往外走,好在今天天气很好,若是不下雨,想必能在天黑前赶到水马驿。 出了客栈,门外三匹高头大马噗嗤噗嗤踢着蹄子,低头在吃草,不时甩着尾巴,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 七夏站定,伸手认认真真数了一遍,回头对梅倾酒道:“怎么有三匹马?” 后者拍着马背,以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反问道:“不然呢?难道我们这儿还有半个人么?” 七夏把手被在身后,对着他笑:“可我不会骑马啊。” “什么?”他把眼睛一瞪,“你不会骑马?”单独在外时,极少带姑娘上路,梅倾酒只顾着挑马,潜意识里已然把七夏当男子看待,自没问过她会不会骑马。 不过她此一言,百里倒没觉多惊讶。 “废话,我是个姑娘家,平白无故,怎么会学骑马呢?” 梅倾酒抬手抚了抚马鬃,颇感遗憾地摇头:“可惜了,我这钱都付了,这会儿要退回去,只怕得亏几个子儿。” 听罢,百里却哼笑出声:“你还差那几个钱?” “诶,这话怎么说,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啊。” 正当他感慨着要招呼小二前来牵马时,背后忽有人貌似惊讶地开口唤道: “庄姑娘,百里公子……是你们啊。” 声音很是熟悉,不知为何,一听到百里却不自觉拧起眉来。 “小季。”相比之下,七夏反是十分高兴,远远地就招手笑,“怎么,你也要出城?” 小季? 这称呼可新鲜的很了。 梅倾酒颔首一望,眉毛即刻挑了起来,拿手肘捅了捅百里,悄声道:“喂,叫得有点腻啊。” 对方冷冷垂眸睇他:“关我何事。”话刚说完,转身绕到一旁,顺手牵了一匹马。 那边幌子之下,七夏还在和季子禾叨叨闲聊。似乎七夕过后,这两人的关系莫名其妙就变好了。 “上回听你说你们是去京城,恰好我也有事要办,不如顺路同行如何?” “好啊!”她想都没想就点头,“当然好了。” “喂喂喂——”梅倾酒蹭过来,手指在她肩上戳了两下,“你跟我们一块儿,那都是勉强才同意的,怎么你还敢自作主张带上他啊?” “梅兄。”像是知晓他会为难一般,季子禾朝他施了一礼,“在下是想……你们多出的这一匹马,正巧我可以买下,也不必你再麻烦退回去。价格我原价照付便是。” “那成那成。”一听说他要买马,梅倾酒即刻扯过缰绳来,笑眯眯递给他,满脸哥俩好的样子,“你能跟我们同行真是再好不过了,这路上说说笑笑多热闹啊,是吧百里。” 然而后者已经翻身上马,并未搭理他。 “天色不早了。”季子禾把包袱一背,倒是替他说话,“还是快些赶路要紧。” “说的是,距离此地的驿站尚有一段距离,再不启程,中午怕是要在外吃饭了。”梅倾酒也爬上马背,将包袱随手挂在马脖子上。 眼见三个人都上了马,七夏在原地左右看了一圈,最终还是欢欢喜喜跑到百里跟前,仰起脸来看他。 “你载我好不好?” “不载。” 回绝得很快,几乎是脱口而出,七夏瘪着嘴垂下头,悻悻地后退了一步。 梅倾酒看的发笑,刚要说话,不想突然被人打断。 “庄姑娘。”季子禾抬手招呼她,“你过来吧,我带你。” 七夏为难地颔首去瞧百里,他表情仍旧淡淡的,虽说乞巧节跟她一起过,但在那之后他对自己还是爱答不理。 想想也觉得没趣,于是便抱着包袱挪开步子,撒足朝季子禾那边奔去。 余光见她当真走了,百里转过头,嘴唇微启,但最终也没道出一个字来,索性持了缰绳驱马向门外而行。 “诶、诶……”梅倾酒只顾看戏,一没留神见他走远,赶紧跟上,“你这样不好吧。” 百里目不斜视:“怎么不好?” 梅倾酒比他还着急:“人家七夏好歹是跟着你的,这平白蹦出个张三李四来,说不过去啊!” “那又如何,我对她原本就没存那份意思。” “真的?”他双目一虚,很是怀疑,“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 “我说你这人……”梅倾酒指着他,良久也搜刮不出言语,“得,随你便,到时候可别后悔。” …… 官道上车马稀少,尽管是为了赶路,但多少照顾七夏背上的伤,季子禾并未走得太疾,一段时间下来很快便落到最后面。 前头的梅倾酒和百里也因此放慢速度,不远不近的,恰到两人说话正好都能听见距离。以往因为百里素来不和七夏多言,梅倾酒又只是时不时插上两句,路上难免安静,这会儿他俩坐一块儿,谈得甚是欢畅,那话就没停过。 “你去京城作甚么?你家住在京城么?” “算是吧,京城熟识的人多。” “你学医多少年啦?医术好学么?” “也就五六年的样子,不过是一时兴起,并没多精通。” “哦……” “对了,庄姑娘……” “出门在外,你别姑娘长姑娘短的,我听着怪别扭。”七夏摸着马鬃,似是不在意道,“你叫我小七罢。” “小七?” “我姐和我娘喜欢这么叫我。”她跟着解释,“从小叫到大,叫惯了,我都快忘了自己姓庄了。” 季子禾闻言一笑:“原来是这样…… 这边聊着挺欢,梅倾酒偷眼看了旁边那个半句话不说的闷葫芦,心痒难耐,很是不自在,干脆勒住马转头与他们并肩而行,嘴里却是酸溜溜的:“喂,丫头,你这样不厚道罢。”他朝前面的百里偷偷努嘴。 “我们同你认识这么久,也没见你说让我们叫你小七啊?” “你喜欢啊?”七夏倒很大方,点点头,“那你也可以这么叫我。”说完,她还不忘拉着马转到百里身边,笑嘻嘻道: “百里大哥呢?往后你也叫我小七吧?” 他亦将马勒了一些,放缓速度,瞥了她一眼,语气不咸不淡:“我叫不惯。” “叫不惯?”梅倾酒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般寻思琢磨,“说来,百里平时都是怎么唤她名儿的?”寻常人叫庄姑娘,但好像极少听他这么喊。 季子禾在旁提醒:“叫七夏。” “哦……对对对。”他打了个响指。每每闻得百里说出这两个字时,总觉得下面不是生气就是叹气。思及如此倒莫名好笑…… 三人又聊了些别的,说着说着,季子禾忽然想起一事:“那个……其实我心头一直有个疑问。” 七夏转头看他:“什么?” 他迟疑片刻,犹豫问道:“你……你当真是生在江南么?” “那不然呢?”她听着奇怪,“为什么这么问?” 梅倾酒也出声打趣道:“你这口音可不像江南的……更何况,哪家姑娘能有你这般胆子,随我们三个大男人出来东跑西逛?” 她说话声音虽然清脆,但全然不似这一带女子该有的吴侬软语,反而像是京城附近的口音。对此百里也疑惑许久,只是一直倦于开口问她,今日既然提起,他也心血来潮。 “你从前可在京都住过?” “从前?从前的事我记不得了。”七夏歪头认真的想了想,手指轻轻抚过马鬃,“自我记事起便就住在杭州城,不过小时候也随娘亲去京城探过亲戚,但不常去。” “那你这口音……” “我娘是京城人士。”她忽然秀眉一挑,十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听说,她年轻时候还在宫里尚食局做过掌膳呢,圣上都吃过她做的菜。怎么样,厉害吧?” 梅倾酒和百里相视一眼,随即笑道:“那是挺厉害的……怪不得你这么会做菜,原来是跟你娘学的?” “嗯,只可惜我娘去得早。我连她一半的手艺都没学到。” 她言语里听得出遗憾,但并不见伤感。恍惚记起在杭州城时,偶然听闻她同她姐姐已相依为命数年,也不知……是多大的年纪就没了爹娘。 百里收回视线。 也许,自己平日的语气是太凶了一些,他想。 * 正午时候是在一处临河的水马驿歇脚的。驿站里人不多,但因正值用午饭之际,四处飘香。 驿站的厨子自然比县中的是更不如了,口味对于梅倾酒这种人来说只能算是勉强能咽下去。一顿饭稀里糊涂吃完,马匹也喂饱粮草,这才又准备赶路。 “公子啊。”临行前,马夫拿着榔头在马蹄子上敲了几下,朝季子禾摇头道,“您这马掌啊磨得厉害,一会儿赶路可得小心点使。” 马掌松动是很严重的事,万一路上打滑,极其容易掉下马来,他眉头微皱:“不能给换一个么?” 马夫站起身:“可以是可以,不过目前没有现成的,赶做一个怕是要耗上半个时辰。” “要这么久啊?”七夏听说,也向这边走过来,蹲下去细细看了那马蹄,“将就着用行不行?” “这个是没问题。”之前曾见他二人同乘一匹,马夫便好心提醒道,“不过若要载两人怕是有点悬。” “啊……”她发愁地抓了抓耳根,朝季子禾看去,后者只得无奈地耸耸肩,苦笑道:“去找梅公子吧。” 梅倾酒正剔着牙从饭店里悠悠踱步而出,隐约闻得有人唤他,自也乐意之至,翻身上了马背正要说话,蓦地却听旁边一人出声道: “七夏,你过来。” 这个声音源自百里,似乎从不曾料到他会开口。 三人都不同程度地怔了一怔。七夏是最先回过神的,眼睛一亮便哒哒哒跑到他所乘黑马之下。 “你叫我?” 他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稍稍俯身,递了只手给她。 “上马。” 晌午阳光夺目,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七夏讷讷地看着眼前摊开的掌心,一瞬间感到咽喉酸涩,她轻抿着唇,赶紧伸手过去。 他指腹带着薄茧,力道却很大,几乎不用她登上马鞍,直接就被他拉上马背。 这还是头一回百里主动牵她,七夏刚坐稳,却如何也按耐不住喜悦,左右瞧了一圈,兴奋道: “我可以抱着你么?” “不可以!” “那靠着你呢?” “也不行!” “啊?……”她怅然若失地长长叹了口气,这样好像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你好好坐着,别乱动。”百里没奈何地把她手拿开,怎么也想不通为何跟着季子禾她就好端端的,一到自己这边却又作死起来。 七夏哀怨地望着他,还未等说话,百里一手扣在她脑袋上,把她头扳向别处。 就知道这两人在一块一定得闹出些动静来,梅倾酒暗自发笑,马鞭一扬。 “走了!” 百里轻叹一声,亦用腿轻夹马腹,驱马前行。 午后官道上车辆较少,除了马蹄声连鸟叫也不曾听到。如此气氛正适合午睡,加之经日头一晒,不多时就觉得困。 七夏原本是守规守矩没敢挨着他,到后来却撑不住倦意,干脆缩到他怀里舒舒服服打瞌睡。 发觉到胸前一沉,百里轻轻颦眉,低头刚想叫她。垂眸的一瞬,乍见七夏睡得香甜,迟疑片刻终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无为板鸭】 因为天气一直很好,七夏几人也未曾在外露宿过。如此行了数日,在第四天清晨,远远便见得青墙绿瓦,城门巍峨。飞起的檐角之下,朝阳将女墙投影在壁,隐隐约约能看见庐州二字。 派河的水正从斜旁淌过,俨然是一道天然的护城河。 此时城门刚打开,进城出城的人络绎不绝,接连不断。车马牛驴踢踢踏踏的,很是热闹。七夏在外跟着骑了好几天的马,早已是闷得发慌,见到这满街的许多人自然是欣喜万分,一个劲儿的拉着百里看这看那。 “庐州我还没有来过,不知道会有什么好吃的?” 百里忽然想了想,从前到各处也没留意吃食,这会儿听她问起,倒真忘记在此地吃过什么。 “好像……几年前来吃过虾子面,味道还不错。” “那个我也会做,你喜欢吃吗?”七夏探头在路边小摊上溜了一圈,自顾说道,“不过杭州的虾不如这边芜湖的好,想必他们这儿的面要好吃的多。” “都来到庐州城了,怎么能吃得这么寒碜?”梅倾酒在旁听得不乐意了,揪着缰绳摆手道,“这地儿是爷的地盘,一会儿带你们去城里最好的酒楼吃一顿,鸡鸭鱼肉统统都有!”足足吃了四五天的驿站伙食,他早就腻味了。 “怎么。”百里淡淡问他,“你在这儿有宅子?” “啧……一栋宅子算什么。”难得有个显摆的机会,梅倾酒嘚瑟道,“酒楼妓院赌坊茶馆,样样都有爷的产业。” 七夏抚掌笑道:“这么说,我们不用住客栈啦?” “那当然,随便住。”梅倾酒也来了兴致,扬起眉毛招呼七夏,“等用过饭,带你去玩点好玩的。” “真的?什么好玩的?” 他故作神秘:“你跟着去就对了。” 听他口气古怪,因想着此人素来不正经,百里不禁皱起眉头:“别带她去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我知道,还用得着你说啊?” 这两人不知打的什么哑谜,七夏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梅倾酒,伸手扯扯他衣角:“什么奇怪的地方?” 百里也没看她,只冷然道:“没什么,别多问。” “哦……” 梅家不愧是能当得起巨富这个名头的,从前只是听说,一路上也没见梅倾酒如何挥金如土,总以为他这就是个虚名,名不副实。直到今日瞧他随随便便步入一家酒楼,那四下掌柜店伙恭恭敬敬的态度,七夏才算是真的信了。 有梅家少东家撑场子,吃饭都是挑的上等雅间,窗棂不仅雕花别致竟还滚了金丝,一屋子梅兰竹菊有花有草很是风雅,就连茶碗都是玉质的,这简直是奢华得没有天理了。 不多时酒菜上齐,满满一大桌,果真是鱼肉俱全,正中摆着一大只板鸭子,黄金油亮,芳香扑鼻。 “来来来,尝尝尝尝。”梅倾酒悠闲自得的抿了一口酒水,筷子把那表皮儿一夹,香气便蹭蹭往外冒。 “我可告诉你们,这家酒楼就属这熏鸭子做得最得我心,又不像那烤鸭这么肥,卤鸭子那么腻,要说吃鸭子,就该用熏的。” 七夏吃了一小口,慢慢品味道:“这是先熏后卤的罢?” “行家,就知道你吃的出来!”梅倾酒竖个拇指给她,迫不及待掰了个翅膀在自个儿碗里。 这边人做鸭子没有开膛破肚,胸脯肚子上的肉还是完整的,一筷子吃开,其中塞得满满的全是作料,茴香、花椒和八角渗入每一片鸭肉中,真真是表里如一。 “他家的卤水差了一点。”七夏看着那酱黄的鸭皮儿如是说道,“要是能用我娘留下来的卤水,口感定会更好。” “你就是小气,爱藏着你家那点秘制酱料。”梅倾酒拿眼睇她,“什么好物爷没见过?还抢你的不成?” 酱料的方子是她娘留下的,不能随便给人瞧。七夏并没答话,低头认真品菜。 不过片刻功夫,一只鸭子两对翅膀尽数落入他梅某人嘴里,眼见不好,她急急忙忙扳了鸭腿放到百里碗中。 他搁下筷子,心中虽有些不喜此举,却也没推拒,“你吃你的,我不用你管。” “……我见你爱吃啊。”七夏把头凑过去,觍着脸笑道,“要不我去找厨子学,回来做给你吃?” 他正想冷哼,目光一转,却看到她嘴角之上沾了米饭还浑然不觉,于是便忍不住颦眉:“好好吃饭,脸上都沾到了。” “啊?哪儿哪儿……”七夏挪开脑袋,赶紧手忙脚乱地在面颊上乱抹一气。偏偏仍没有命中目标,百里着实看不下去,伸手捏着她下巴扳过脸来,拇指轻轻在她嘴角上一划。 “好了。” 旁边的季子禾与梅倾酒皆目瞪口呆地将此幕映入眼中,随即很默契的同时低下头默默扒饭。 午饭吃过后,七夏便风风火火的跑楼下找厨子学艺去了,她学做菜向来很快,不过听了个大概,就着刚刚吃过的口感一面往回走一面细细琢磨。正上楼回到雅间,抬眼却见他们三人倚在窗边不知在瞧什么。 “你们在看什么好看的?”她双目斗然一亮,兴冲冲过去,扒开梅倾酒伸头就往楼下瞅。 漫天的黄表纸飘飘洒洒,像是乍然起的阴云,将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一下压至最低,街道上扶棺的一队人缓缓走过,苍白的丧服显得尤其瞩目。 还以为是什么有趣之事,不承想竟是出丧,七夏悄悄把头往里缩了缩。 那行在棺木最前的,是个身形纤瘦的女子,鬓间别了一朵白花,黑发略挽,背脊却挺得笔直。她每行三步就会停下来,跪地朝北而拜,如此循环反复,足足耗了一炷香时间才从他们视线里走远。 “听说死的是前苏州都转运盐使司,姓叶。”季子禾从窗边挪开,径自在桌前坐下,倒茶来吃。 梅倾酒回头问他:“是因贪墨之罪,畏罪自缢的那位?” “嗯……不过民间也有传言,说他是被栽赃陷害的。” 他无奈地耸耸肩:“大约又是哪一位的替罪羊,真真是时运不济。” 听罢,七夏忽然皱起眉,口气难得低沉:“当官的都没一个好东西。” 被人无故扔到河里险些淹死,此案杭州知府一直避而不管,之后又受万知县的事情所累,伤势未好,也不怪她会有这般怨愤情绪。 百里侧目不经意看了她一眼。 “喂,你这么说,可把你百里大哥给骂进去了。”梅倾酒笑嘻嘻地抱胸打趣她。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七夏竟没反驳一句,一言不发地就走了,倒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怎么……”梅倾酒挠挠头,“我讲错话了?” * 将行李在梅家宅子里放下,赶路多日众人皆觉疲倦,遂各自回房休息午睡,直至未时末刻才梳洗出门。 庐州城算是梅家产业最为丰富的地方,果如梅倾酒所说,但凡目光所及之处,大多是他家名下的店铺。难得来一趟,他自然要尽一尽这地主之谊,当然还有不少炫耀的意思在里头。 “看见没,这络桓赌坊可是方圆之最,里头什么都有,牌九、骰子、兑坊、钱庄。吃的喝的玩的,只有你说不出的没有我拿不出的。” 赌坊里装潢精致,虽然也是鱼龙混杂,人声吵杂,但比起寻常赌钱之地,这其中规格布置那都是极其讲究的。来赌钱的人也是来享受的人,赌台上有一掷千金的富豪自也有两袖清风仍想一夜暴富的穷光蛋。 七夏打小在杭州城长大,家中姐姐管得严格,哪里来过这种地方,瞧什么都稀奇,前头一窝人聚着摇骰子,她也凑上去看。 “这都是拼运气的么?” “那也不一定。”季子禾笑着解释,“骰子也有玩得溜的,正所谓行行出状元。” “看着是很有意思。” 这赌并不都是赌钱,也有人拿些稀奇玩意儿上桌,琳琅满目,竟比外头摆集市上卖的还多。七夏吞了吞口水,颇有深意地对梅倾酒道:“可我没有钱。” 后者似乎就等这句话,洋洋得意:“来这儿还谈什么钱?都记在爷账上!” “真哒?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厅里满是大大小小的赌桌,七夏眼尖,早盯上那边闪闪发光的一只金银镶玉的兔子。捧着梅倾酒给的钱袋就蹦跶哒跑过去。 季子禾看在眼里,不由笑道:“没想到,小七竟对赌博这么感兴趣。” 还没等他想说句同意地话,耳边忽闻得一声冷哼。百里目光盯着前面,双手抱臂,口气似乎带了些不满。 “好好一个姑娘家,非得带人家来这种地方。” 梅倾酒不以为意地摊开手:“玩玩嘛,别那么认真。”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我的地盘上谁敢撒野,怕什么?”梅倾酒随手又在旁拎了一袋钱,往掌心上掂了掂,“你要是担心,咱们就过去瞧瞧。”正好手痒得很,他也玩几把。 百里不置可否。 待三人走到七夏身后时,她已经输了四把,着实是搞不明白摇骰子这种碰手气的事,怎么自己就摇不过别人。 “不行,再来。” “三十两,全输光了?”望着桌边空荡荡的钱袋,梅倾酒不禁啧啧摇头,“还好用的是我的钱,这要是你自个儿掏银子,非得把你嫁妆败光不可。” 七夏不会玩,当然只是随便晃几下,莫名其妙地看对面那人把骰盅摇得个天花乱坠,一觉得好奇二又觉得自己和他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又输了几回,便觉得没意思,便把骰盅一推,闷闷道: “我不玩了……” “这就不玩啦?”梅倾酒颇感失落,刚刚还以为她是个可造之材。 七夏泄气地把钱还给他:“我都不会玩,再玩也是输。” “先别走嘛。”他还没玩够,寻思着怎么留住他们,“你不会玩,百里会啊,你想要啥叫他赢给你。” “真的?百里大哥会玩骰子?”七夏觉得难以置信。 “开玩笑。”梅倾酒挑挑眉毛,趁机损人,“他十来岁就在赌场混,练了四五年,这摇骰子对他而言简直轻而易举,把把都能赢,你信不信?” “信信信,我当然信。”七夏站起身,笑吟吟地凑到百里跟前,“那你玩么?” 他已许久没来赌坊了,本就兴趣不大,听梅倾酒说了这么几句话,更是没心情,刚要开口回绝,然而不知怎的,话到嘴边竟成了:“你想要什么?” 想不到他居然答应了,七夏忙伸手指指前头:“要那个兔子。” 他抬眼打量。那是翡翠所制,金银所占比重更多些,并不是什么稀奇物件。 “你要这个做什么?” 七夏一面拉开凳子让他坐,一面笑道:“上回在酒楼前那对玉我不是忘了拿么?走之前去找老板娘要,她却说被人取走了,可怎么也不肯告诉我是谁拿走的。今天正好见这个成色和那对相似,就想着等回去找个好的匠师给拆成俩,再做个一模一样的。” 他听完摸骰盅的手霎时一抖,好在动作不大,心头却莫名发虚。 “百里大哥,你怎么了啊?” 见他半天没有动静,七夏禁不住问道。 “没事。” 他轻咳一声,将骰盅持在手,定了定神,衣袖轻拂,骰子便在其中甚有节奏的响动起来。 【叶氏孤女】 赌场中,人声鼎沸,四下里此起彼伏的呼喝声。 “有注的快押了啊。” 庄家把匣子一扣,喊道,“大还是小,自个儿看着。” 骰子落在碗里叮叮咚咚,百里把骰盅掀开,淡淡道:“你又输了。” 对面那人气得咬牙切齿,眼看兜里空无一物,今日好不容易翻本却在这人手上赔了个精光,他只得摇头叹气。 “罢了罢了……算我倒霉。”把剩下几两银子往桌上一拍,将起身时忽然有些怀疑,“你家的骰子不会灌了铅罢?” “废话。”梅倾酒拧着眉喝道,“爷的店会给你灌铅?没那本事少在这儿瞎扯淡,赶紧滚!” 知道自己失言,那人连连称是,取了东西灰头土脸走了。 百里信手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什物里捡了那个金银镶玉出来,放到她手里。 “拿着,你要的。” 七夏的掌心还是摊开的,半天没合上,一双眼睛笑眯眯地,一眨不眨直勾勾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毛。 “……你干什么。” 她头还保持着原状,手慢悠悠把玉收到怀里,语气无比向往:“我还是头一回见你玩骰子呢……想不到,你玩骰子还能玩得这么好。” 梅倾酒在旁听得发笑,赶紧把头掩在季子禾身后,生怕被百里看见。 百里尽量平静道:“怎么,你想学?” “不用、不用。”她一个劲儿摇头,笑容不减,“我看你玩就够了,要不,你天天玩给我看?” 季子禾实在是没忍住,悄声提醒道:“小七,你口水快流出来了……” “诶?呃、呃……”她急急忙忙拿手去抹。 令人意外的是,百里难得没冷言冷语损她,反而心平气和地站起身:“行了,玩够了就回去吧。” 七夏微微一愣,似乎是受宠若惊:“好。” 尽管梅倾酒并未尽兴,可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玩没意思得很,回头不舍地看了好几次才跟着他们往外走。 时候不早不晚,赌坊是从来不打烊的,眼下四周赌桌还满满的都是人,正将要绕从偏门出去,前头却忽见一群人吵吵嚷嚷,好像是因下注的本钱起了争执。 赌桌靠外边的是个男子,光着上半身,显然是连衣服都给赔进去了。而他对面坐了个锦衣人,一身粗肉,大腹便便,左手戴玉右手挂金,日头一照那是绝对是金光闪闪,能亮瞎人的双目。 这光身男子一旁还有个身着白衣的姑娘,鬓边别着一朵白花,满面愁容,好像有几分眼熟,正拉着他低声在劝。 “叶小哥。”锦衣人喝了口茶,模样悠闲,“你已经没钱了,还要赌么?” “赌,当然要赌!”男子咬了咬牙,心道:家里剩下的几亩地全砸进去了,此时收手岂非前功尽弃?倘使他下一把时来运转,不仅田地可以收回,另还能额外赚得三千六百两,今后那就衣食无忧了! “哥!”姑娘见他神色猜了个大概,急得脸色苍白,狠狠拽着他,“爹爹才过世,安葬的费用都是找邻里相借,你还要赌?再赌就什么也没有了!” “小如,乖……你听我说。”不想他倒是握住她手,语重心长地解释,“只这一次,我绝对能翻本的,你相信我,到时候别说是那几个钱,连你的嫁妆哥都能给你赢回来。” “你从来都是输多赢少,别做那个梦了!”姑娘带着哭腔,想拉他出去,然而后者还是固执立在原地,额头青筋突起。 眼睛都赌红了,这般的赌徒也是少见,锦衣人坐起身,纳闷道:“叶小哥……你可没赌本跟我赌了,要想清楚啊。” “怎么没钱?”男子发了狠,拍桌怒道,“我还有房子,有老婆孩子,再不济……还有个妹妹能抵!” 他一语道毕,不止那姑娘,就连七夏也吃了一惊,一时忘了出门,怔怔地看那边的赌局,半晌才跺脚气恼道: “这都什么人啊,妻儿姊妹都不放过!” 赌坊里此类人还真不少,有时候越输就越想赢回来,到最后反而是倾家荡产,梅倾酒努努嘴没接话。 在场的都想瞧瞧他下血本,最后是赢是输。 看戏可比做戏有趣得多,四个人皆很有默契的在远处一站,颔首观望。 对桌玩的是天九,眼看那小哥抖着双手将牌亮出来,又欣喜又激动,十二个子的对儿牌往桌上一扣,朗声道:“天牌!这是天牌!” 众人都瞪大了眼,心道:过真是豁出去了,老天都保佑。 “哟。”梅倾酒笑着朝百里道,“这小子运气不错啊,看来是能捞回本了。” 不承想,锦衣人慢条斯理地把一只六牌一只三牌摆上,冷声道:“不好意思,至尊。” 牌九摔在桌伤咔哒一响,四下登时静的出奇。 七夏没玩过,也看不懂,皱眉盯了好一阵才回头扯了扯百里的衣袖轻声问:“至尊是什么?比他的还要大吗?” 后者淡淡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那人是出了老千的。 “怎么会呢?这小哥十二个点,他只有九个,怎么数也是那个小哥赢了才是。” “丫头,这牌九又不是谁点大谁赢的。”梅倾酒打了个呵欠,懒得跟她解释,“反正说了你也不懂,走了走了,该回家吃晚饭了。” 愿赌服输,照方才所言,这姓叶的房子妹子孩子全归人家所有。打击突如其来,眼下他才真真是输成了光腚,什么也没了,想到未来如此渺茫那人便两眼一翻,直挺挺倒在地上,不知是吓死了还是吓晕了。 “哥,哥……”白衣姑娘忙俯下身唤他。 “啧,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来赌场混。”锦衣人朝地上一望,啐了口唾沫,“今儿也玩得差不多了,叶小哥,你家姑娘可我带走了。” 听得这话,女子瞬间怔住,面白如纸。 这赌坊里输了钱,拿媳妻儿老小抵债的也不在少数,梅倾酒是见怪不怪,尽管耳听哭声凄凄惨惨,倒也没觉得什么,直催着要回家吃茶休息。 百里三人当然不如他那般坐得住,加上七夏又是个姑娘家,心肠自要软些,当即看不过去,抓着他胳膊不满道: “你家的赌坊怎么这么没人性啊?赌钱财就算了,卖儿卖女你也不管?” 梅倾酒觉得自己很委屈:“人家乐意的,我怎么管?” “你不让他们押人,只让赌物件不就行了?把人不当人看,岂不是与那些蛮夷无异?” 眼见场面越发混乱,这边要拿人,那边如何轻易肯从? 那姑娘哭得满脸是泪,一把从头上取下发簪抵着脖颈,咬咬嘴唇:“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若是你们再要逼我,我现在……现在就自尽!” “啊啊——”七夏简直比她还着急,揪着梅倾酒一个劲儿的晃,“要出人命了,你快去啊!” “人家早上才送了自己的爹爹去下葬,如今还被亲哥哥拿来当赌注,她都这么惨了,你就这么见死不救?” 闻言,季子禾也轻声附和:“梅兄,小七言之有理啊……” “我……” 孤立无援,他只好向百里投去救助的目光,怎料后者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悠悠开口: “那人是出老千才赢的,手段的确不光彩。” “……”梅倾酒认命地点点头,“得,爷算是败给你们。” 簪子触及皮肤时甚是冰凉,叶温如手抖得厉害,她自小养在闺阁之中哪里遇上过这般情况,心里又急又怕。此时虽知晓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他们走,但一想到要死,大脑却一片空白,怎么也下不了手。 爹爹被人害死了,家破人亡,如今闹到这地步,对方来头又这么大,往后整个庐州城只怕也容不下她,自己该何去何从?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也总好过活着受罪。 她把心一横,闭上双目,狠狠将往脖颈上扎去。 温热的血液溅在颈项间,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她缓缓睁开眼,正见一人立在跟前,满手鲜红,分明是被自己刺破的,令人讶异的是,他眉目竟还带笑。 “想不到,你看着弱质纤纤,下手居然这么狠。” 梅倾酒撤回手,倒抽了口凉气。 “我……”她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旁忙有伙计跑过来,瞧他手上流血,险些也吓得昏倒在地。 “少少、少东家……你这手……” “好好说话,别大惊小怪的。”梅倾酒不以为意地拨开他,只朝对面的锦衣人笑道,“难得今日玩得高兴,何苦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他开了这个头,任谁也猜得出下面会说什么,锦衣人暗暗不屑地扯了一下嘴角,脸上却还保持微笑。 “少东家说的是啊。” 他顺着话就说:“那不知王公子可否卖在下一个面子?” “怎么……您是看上这人了?”锦衣人似笑非笑。 表情还得装出一副色胚模样,梅倾酒心中暗叹,笑容满面:“王公子果然是明眼人,小可惭愧……惭愧……” “哎呀,想不到梅少东家还好这一口。”锦衣人特意提高音量,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悠悠站起身,“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少东家喜欢,那就当我送你的。” “多谢王公子美意。” 看够了笑话赢够了钱,对方好像也觉得没意思,左右逛了几步便招呼着左右离开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喜欢这家中丧父的孤女,梅倾酒觉得今后再去附近逛青楼铁定会遭人议论。 犹自沮丧地摇摇头,转身无奈道:“行了,收拾东西,回家去吧。” 叶温如想欠身向他道谢,奈何手脚麻木,大约是因为吓住,还没缓过神。 “谢谢……”垂眸看他掌心尚在渗血,心中不由愧疚,“你的手……” “没事。”梅倾酒低头看了一眼,淡笑道,“破了点皮而已。”于是伸手在袖口里找帕子,她见状赶紧将自己身上所带的绣帕递过去。 “用这个吧。” “哦。”他自自然然地信手接了,笑得随意,“谢了。” 简单把伤处缠了一下,梅倾酒才又踱步回去找七夏他们,一见众人似还没回过神的表情,骤然不悦:“现在你们满意了?” 七夏一面点头一面好奇:“你原来喜欢那位姑娘?” 他伸手就赏了一记爆栗子:“少胡说八道,还不是因为你们。” 别说,伤还真有些疼,早知道就不逞能了。梅倾酒自觉这买卖做得很不划算。 【情田爱恨】 回到住处,离吃饭还有些时候,七夏刚咕噜咕噜喝完一盏茶就一头扎进厨房里鼓捣白日学的熏鸭子。 横竖梅倾酒有钱,舍得让她折腾,只可惜卤料不是自家带的,否则熏出来的鸭子还更好吃些。季子禾左右闲来无事,便在旁看她下厨。 “你说……你娘从前做过掌膳?” “嗯,是啊。”七夏正用钩子在掏鸭子的脏腑,漫不经心回答。 “是多少年前的事?” “这个嘛……我娘去世的时候也不过三十,大约……十几二十年前?” 她洗净手,忽然摸着下巴琢磨,“听说作料里要放草果和良姜,可我忘了百里大哥是吃不得哪一个……你知道么?” “他的喜好我如何会懂。”季子禾耸了耸肩,“你去问问不就行了。” “也是。”她把铲子一丢,出了厨房,一边擦手一边往百里的房间走。 眼下天还没黑尽,但远远地已见他屋内亮了灯,七夏在门边停下脚,正要叩门,忽闻得其中传来说话声。细细一分辨,似乎是梅倾酒。 “诶,最近……看你待小七不错啊,你是不是想通了?” “想通什么?” “你说还能想通什么?自然是花开堪折直须折,画楼不负美人恩……讲真的,小七对你这么好,就是收房纳妾也没什么。” “我不纳妾。” “行,那正妻也好啊。” 里头的人沉默了好一阵,七夏也跟着他的沉默心跳加快。 许久许久,耳边嗓音低沉。 “我不喜欢她。” “是么?我怎么见你对她……” “若真要说,我或许更将她看做妹妹。”他出声打断,言语顿了顿,又轻叹,“倘使她愿意,我也可以对她很好……” “倒也是。”梅倾酒似乎苦笑了一下,“做你老百家的妹妹,荣华富贵且不提,往后在那京城中横着走都没人敢吱一声。” …… 剩下的话,七夏也没再去细听了,靠着门扉闭目仰头,只觉胸口抑闷难当,转身慢悠悠往回走。 厨房中,季子禾正看着灶上的火,听到脚步声知晓是她回来了,便出声打趣: “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再不过来瞧着火,柴都要烧没了。” 刚抬头,却见她神色飘忽,表情和先前大不一样,不由怔住。 “出什么事了?” 但她只是摇头,走到灶边三两下将火熄灭,鸭子也不熏了,作料也不切了,几步靠着门坐下,一言不发。 “……小七?” 瞧她表情有异,季子禾敛容收了笑,挨着她旁边而坐,偏头打量片刻,试探着开口: “是不是……百里公子他又凶你了?” “没有。”七夏又摇头,咬咬嘴唇,眼里似有泪光闪烁,本来不想告诉他,可又没忍住,委委屈屈道:“他说……他只把我当妹妹看。” 原来是这样…… 季子禾登时明了。 “他还说……如果他成了我的兄长,他就会待我很好。可我……可我不想他拿我当妹妹啊。”七夏心里难过,“为什么就不能也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呢?” 她声音轻轻的,像是在问又像是在叹息。 季子禾看在眼中,心头一软:“你就这么喜欢他?” “嗯……” 自古情之一字,总得讲两情相悦,如她这般境况,求不得放不下,是有点麻烦……可见其郁郁寡欢,伤神烦愁,季子禾亦于心不忍,暗道:自己还是寻法子帮帮她为好。 “其实,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七夏没精打采地看他:“什么想法?” “要不然……”季子禾犹豫了一瞬,“你就用迷药罢?” 开了头,他索性就一股脑说下去:“百里虽不会接受你,但他决计是个说到做到之人,如果……生米煮成熟饭,他必定会对你负责到底。” “啊?”七夏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你是说……要我……要我……” “他现在不也肯吃你做的菜么?”季子禾循循善诱,“你就放一些蒙汗药在酒水里,然后等他睡着,再……” 她的脸蹭一下便红了,难得支支吾吾起来:“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听她如此问,季子禾也感到尴尬:“对你一个清白身世的姑娘家……这般抉择是很为难,你自己斟酌吧。” 七夏抓抓耳根,如是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么做他大约会更讨厌我。” 她此言倒也不错,讲得难听点这就是霸王硬上弓,换成谁都难以接受。只是可怜她辛苦这么久,百里却从不为所动,叫他一个旁观者看了也不免着急。 “算了,你这法子不好。”七夏蔫头耷脑地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灰,“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季子禾讶然抬头:“你不用晚饭了?” “吃不下。” 难得也有她没胃口的时候,想必是心情欠佳,这会儿让她独自静静也好。季子禾遂也没追问下去,只叮嘱道别玩太晚,目送她出了偏门,自己才回房休息。 * 秋风萧瑟,夜幕降临,街市上卖吃食的一路排开,各色香气在鼻尖萦绕。对七夏而言,轻轻一嗅,便能知晓其中具体是什么食物。 若是以往,她决计会边走边吃,哪里肯放过庐州的特色糕点,但今天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尽管看到有爱吃的甜食,口中也没有什么味道,只漫无目的地闲逛。 要说庐州虽地处江南,城中繁华也不输京都,街道上人群熙攘,市肆繁盛,走南闯北各地各色的人物都聚在此处。一入夜,箫鼓喧空,市集上摆满了新奇玩意,小贩叫卖声声,看得人眼花缭乱。 七夏正从一队杂耍团边上挤过去,前方忽见三三两两之人围着一个老妪,议论纷纷。她手边并无什么稀罕的宝贝,只立着个大背篓,模样甚是古怪。 “老人家。”一旁有个看热闹的发问了,“这药真有这么神奇?” “倒是听说过有一种蛊虫,若下在人身上,便有合二为一的作用,不能同生但能同死,今生今世都在一起。” 那老妪面无表情,“南疆的巫蛊之术本就神秘莫测,其厉害与否大江南北皆有传言,老婆子还能骗你不成?” “那可不一定,保不准是哪儿买来的泥丸子呢。” 她闻言默不作声,从背篓下掏出一个小竹篮子,掀开竹盖,里面竟赫然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虫子,在场众人无不惊骇。 因为没有见过蛊虫,可见其形貌奇特,与平日所见虫兽截然不同,周遭观者立时信了大半。 老妪瞧着人群表情变化,心头满意,这才挑起眉,不慌不忙的解释:“此蛊名为惑蛊,乃上百种毒虫炼制而成,十年也就这么一只,药丸亦只有两粒。别说一生一世的缘分,三生三世的缘分都能定下来。 若非老婆子为了给孙儿医治顽疾,也不至于轻易出售……此中难能之处,诸位自个儿掂量罢。” 听她这么说,看客种已有不少开始动摇,便有人上前问价:“这么一对儿药丸,您收多少?” 老妪淡淡瞅了对方一眼,伸出五个指头。 “五两?” “五十两。” “五十两!?你抢钱呢!” 尽管描述很是诱人,但五十两确实是太贵了,这么大一笔钱,足够寻常人家吃喝住用大半年了,在场的又都不是富裕人士,自然是觉得不划算。 围观者摇着头,指指点点纷纷唏嘘,顿时就散去不少。 身边一下子变得空荡,左右寥寥无人,然而七夏却迟迟没有挪开脚,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竹篓里的蛊虫,内心辗转反侧。 要是放在以前,这般一看就像江湖骗子耍的把戏,她压根瞅都不会瞅一眼,今晚却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试试说不准会有效”的念头。 钱袋中的银票莫名变得沉重起来,可五十两着实太贵,摆明了是要坑人。 七夏咬咬牙,扭头想走。 巷口乍然吹来一阵风,头顶的桂花树幽幽飘香,耳畔仿佛还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我不喜欢她。” ——“若真要说,我或许更将她看做妹妹。” 她脚步微滞,把手伸到钱袋里,捏着那张银票,指尖还带着汗水,深深吸了口气,狠下心道: “我买!” * 酒过三巡,饭菜吃得也差不多了,梅家大少爷做东,排场自然不会小,心满意足吃了这顿,总觉得不出门找找乐子实在是对不起自己的肚子。 梅倾酒剔着牙,优哉游哉哼小曲。 百里看了一眼门外,突然想起什么事情。 “她去哪儿了?” “她?”后者莫名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诶,是哦……小七这丫头跑哪儿去了?”以往总跟着百里身后转转转,叨叨个没完,今儿倒是清静,连人影都没见着。 季子禾喝着酒,斟酌言辞:“小七……她出门散心了。” “散心?真稀奇,她还懂散心?” 这边还没等梅倾酒调侃一番,廊下便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蹦蹦跳跳朝厨房方向而去。 “喂,诶——小七啊。”他招呼道,“给你留了饭菜,自己去热一热。” 不料她像是有急事跑得很快,“我不饿,你们自己吃吧。” “哟,不饿?”梅倾酒扭头对百里笑道,“你听见没?还真是奇了怪了。” 他放下酒杯,心中也有几分疑惑,微不可闻地开口道: “也许是病了……” “病了能跑这么快?”梅倾酒不以为然地打断,小声嘀咕,“啧啧,准没什么好事。” 【无心之失】 整整一晚上,七夏都把自己窝在厨房里,据说是在学熏鸭子。季子禾有几次从门外看她,只从背影见她确实是在认认真真烧菜,以为她已然恢复如初,遂未去打搅。 翌日临近正午,两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休息,早上粗略翻了几页书,百里便准备找梅倾酒相谈启程之事,刚穿戴整齐,就听七夏在外轻叩。 “百里大哥,你起了么?” 他略略收拾了一下床,这才唤她:“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打开,七夏小心翼翼托着热气腾腾一整只的熏鸭,笑容满面地走进屋。 肉香扑面而来,和昨日尝过的味道不同,除了卤水的香气之外里面似乎还夹了点甜味。只是他闻不出是什么。 “我晚上试着给鸭子里头塞了点香料,同他们说了,别浪费,正午就吃这个……你吃完了在出去可好?” 她将托盘搁下,又扬了扬一旁的玉壶,“我还给你带了点酒。” 隐约觉得七夏这举动有些异样,但一时间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百里颦眉看了她几眼,仍旧在桌边坐下。 “梅倾酒呢?你叫他过来。” “我有给他们送的。”她赶紧接话,然后又笑嘻嘻地给他倒酒,“这只是你的,你不用管他们,安心吃吧。” 酒水清冽带了些许酸甜,是青梅酒,好在酸味不重,他一贯是不爱喝这个的,但今日她既是带了,也不欲拂了好意。 正要动筷然而察觉到七夏那双黑眸一直盯着自己看,百里浑身不自在,尝试了几次也还是难以下口,遂转头看她:“怎么,你要吃?” “不不、不……”七夏飞快摇头,觍着脸笑道,“我早就吃过了,你吃、你吃……” “让我吃,你就别在这儿看着。” “哦……”她没有办法,尽管很想瞧一瞧他品尝之后的反应,但又怕自己令他为难,到头来一口也不吃那就糟了。 思及如此,七夏只得悻悻地从桌上撤离,慢条斯理地朝外面走。 杯中酒水映着餐盘上热气腾腾,门拉开的一瞬,阳光洒入,波光水纹在他脸庞缓缓浮动。 * 午后日头略大,这些天天气开始回热,气温正适合午睡。季子禾站在窗边瞧了一会儿枝头的鹧鸪,伸了个懒腰便合上窗想要休息。 怎料他外衫还未脱下,回廊上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一径向此处而来,很是慌张地扑到他门前,大力叩响房门。 “小季,小季,你睡了么?你快起来啊!” 是七夏? 季子禾从坐起身,心道:这时候了,她跑来作甚么? 他复穿好衣袍,下得床来,将门拉开。 “怎……” 话还没道出口,就见她脸上又是汗又是泪,顿时怔住。 “你快帮帮我……百里大哥他……他呕血了……” 两人匆匆忙忙赶到百里住处,此时他已在床上打坐调息,饶是这般,嘴唇的青紫仍清晰可见。七夏因为紧张,一路说得不明不白,还以为他是遇上什么厉害的敌人,给一掌拍出内伤,看这样子很是平静,季子禾才松了口气,几步上前去替他诊脉。 “面色紫黑,脉象芤涩……”他言语一滞,迟疑片刻才道,“是中毒之状。” “中毒?!” 七夏无端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咬着下唇小声道,“不可能啊,我又没给他下毒。” 百里微微睁开眼,勉强稳住气息,厉声问她:“你给我吃了什么?” “没、没……我没有……”她这般说话的语气分明是心虚。 百里如何会信:“还说没有?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对我下毒?谁派你来的?” “我……我真的没有……”她咬紧下唇,眼看是要哭出来。 季子禾见状,忙替她解围:“没事的没事的,中毒不深,待我给你施针,将毒排出体外便好。” 虽是这么说,但不知其所中之毒为何,他亦不好对症下药。季子禾从怀中取了针具,犹豫再三还是回头来低低问她:“小七……你到底给百里公子吃过什么?” “我……”七夏手心中皆是冷汗,自知她要是说了,百里肯定会恨透了她,一时只在一旁垂头,半晌没吭声。 “小七!”季子禾皱眉唤她,头一回如此严厉,“你真想害死他么?” “我不是的……” 她急的手足无措,终于颤声道:“是……是我昨天在街上遇到个卖蛊虫的,说是只要让人吃下这个药……两个人就能一生一世在一起……”她后半句声音极轻极轻,几乎不敢道出口。 百里听完这句荒诞之言,自然气上心头:“这种胡说八道的话,你也信?做事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 “是我不好……对、对不起……”她说完,又委委屈屈地辩解,“可我拿到药的时候,自己也吃了半粒,等了一夜都没见有事……所以才……” 季子禾打断:“那药呢?” “还有半粒在这儿……”七夏赶紧从兜里掏出剩下的给他。 胸腔内如烈火烧心,亦不知是毒素所致还是被她所气,百里疼得在大口呼吸,索性伸手拍向一旁墙壁,只听轰地一声闷响,墙上竟深深印下他五个掌印。 七夏吓了一大跳,轻声唤他:“百里大哥……” “你出去……” 他闭目,脸白得发青,嘴唇微抖,“……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哦、哦……”七夏被他的反应吓得连声音也发颤起来,一面点头,一面小步小步往后倒退。 “小七……” 季子禾眼下也不知怎样收场,当务之急是替百里先把毒给逼出来,一时也没法顾及她。 心知自己是闯了大祸,纵然有无数理由,想必也没有人会原谅她,七夏强忍住眼泪,转身往外走。 此时的游廊上仍旧阳光明媚,照得她双目微痛,睁不开眼。正从月洞门内穿过,不经意却撞到闻讯赶来的梅倾酒,她肩头重重擦到墙边,动静很大。 “哇!你没事吧?”梅倾酒一把拉住她,然而后者直从他手腕中用力挣扎出来,揉着肩膀闷头就走。 “诶?小七……你去哪儿啊!” 他自不知其中发生何事,挠着头,满脸不解地回到百里房中,一进门就指着身后嚷道: “这小七是中了什么邪,见了面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像是谁要吃了她似的。” 话刚说完,入目即见到百里脸色苍白,他又是一惊:“你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场面本就够头疼的了,百里懒得解释,季子禾又没工夫解释,屋内一阵死寂。 * 庐州城洒金街上,午后行人不多,两旁的摊贩也靠在墙上打瞌睡。依旧还是热热闹闹的繁华景象,可一想到自己昨日就是在此处买了药丸害得百里身中剧毒,七夏便觉胸闷气堵,拳头紧握,手指深深嵌入肉中,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想着反正泪水都流出来了,不哭白不哭,她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抽噎声引得周遭的路人小贩莫名朝这边看。 “看什么看!”七夏随手抹了把眼泪,没好气,“没见过人哭啊?!” 一干人等赶紧移开视线,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 她愤愤转头接着走,怎料行了没几步,腹中忽而咕咕怪叫了几声。七夏脚上微滞,这才想起自己从晚上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伸手摸向钱袋,里头竟已经没剩几个子儿了…… 捏着那两三个铜板,禁不住便摇头苦笑,她是要脸的,如今肯定不能回去找百里找梅倾酒。可住客栈身上的钱财却又不够…… 原来自己也有流落街头的时候。 七夏把眼泪生生咽了回去,长叹一声,心头仿佛有千百般情绪涌上来。 想想她可真是没用。不能用正当手段让别人喜欢自己,不正当手段又不会用,到头来还落得这个下场。 这一路走来的喜欢着实太累了,就像是在自讨苦吃一样,摆尽笑颜给人家看,明明知道人家不喜欢,还得一个劲儿凑上去。 她突然想回家了……还是姐姐好,还是家里人好,不会给她白眼,也不会凶她,更不会大声对她说话。 想回家…… 可是家那么远,该怎么回去? 热辣辣的日头乍然落下,刺得人头晕目眩,七夏忙抬起胳膊遮挡,一步一步,深深浅浅往前走。 【不问归期】 梅府,西厢房内。 梅倾酒立在那床边儿干看着,眼见得百里脸色转好,还偏头呕出一口黑血,想来是没事了。于是便赶紧递上干净巾子,亲自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毒已除尽,季子禾擦过手和额上汗水,走到桌边,将七夏所给半粒药丸小心放于鼻下轻嗅。 因担心会是哪里来的仇家伺机报复,梅倾酒忙问:“怎么样?是什么毒物?” “哦,没事的。”他微微一笑,“这不是毒,不过是些无害的草药炼制成的,有强身健体之效。” “既然没毒,那他又怎会……” “我想……大约是这鸭子里的草果和其中几位药材相冲,所以才诱毒上身。”季子禾放下药丸,起身又替百里诊了诊脉,想起七夏便忍不住摇头轻叹。 “小七对药理一窍不通,应当也不明白此间厉害才用错了药。” “正是正是……我就说么,怎么会好端端的,在饭菜中下毒。”梅倾酒一贯爱帮着七夏说话,当即帮她打抱不平,“这丫头也是倒霉,想必是给人坑了钱,还真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原本没什么作用也就当吃个哑巴亏,怎么料到偏偏这么巧……哎,看着昨儿鼓捣了一宿没睡,哪知道今天又挨你的骂。” 季子禾恰合适宜地补了一句:“她也是好心……” “对,不过是好心办坏事。” 百里沉默了许久,一直没说话。 那两人却也没歇着,一唱一和扯了半天,从昨天说到前天前天又说到大前天,大有要把这些时日的林林总总细数完的架势。他终于听不下去,嗟叹一声,松口道: “你……叫她过来吧。” “行。”梅倾酒搓着手笑道,“你等着啊。”快步走到门边,扯着嗓子就招呼下人。 “去去去,把小七姑娘叫来,就说她百里大哥有事找。” 仆役俯首领命退下。 没过多久,仆役小跑着到他跟前,垂头道:“主子,没找到小七姑娘。” 他奇道:“怎么,她不在房里?” “不在。”仆役刚说完,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有人见她从偏门出去了。” “走了?难道是往街上去了?”梅倾酒微怔,“知道去哪儿了么?” 仆役瞧着他的神情,小声应答:“不知道,没问……” “养了这么久,还是缺个心眼啊你们……算了算了,一边儿去。” 他烦躁地抬手一挥,在门外往复走了两圈,只得回了屋。 “怎么办……那丫头该不会是怄气,一个人跑哪儿伤心去了罢?” 季子禾偷偷瞄了一眼百里,慢条斯理道:“我想定是因为百里公子那句话,她才走的……” “话?”梅倾酒之前不在场,当然不知他说了什么话,只走到床边去问百里,“你说了啥。” 他没回答,倒是季子禾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 梅倾酒表情登时显得极其无奈,双手抱胸,一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模样。 “你怎么又对她放狠话?” “我这也叫放狠话?”百里亦觉得心烦意乱,“我让她出去,又没叫她出府,是她自己故意要这般执拗,也怪我么?” “小七性子比较直……”季子禾想了许久才磨出这个形容词来,“你说不想看到她,即便是气话,只怕她也当真了。” 此前的情景,瞧他恼成那样,兴许七夏也是被吓到了,更或许是出于自责。 安静了片刻,梅倾酒突然轻轻道:“庐州城这么大,她一个姑娘家,会去哪儿?” 闻言,季子禾也思忖道:“……不会出城回家去了罢?” “她身上没带多少钱,昨天又被坑了不少银子,多半剩不了几个子儿了。” 季子禾坐立不安,越想越担忧,干脆站了起来:“她孤身在外,不会出事吧?” “我怎么晓得!” 百里皱着眉下床,抬眸看他,言语中似有怒意:“你梅家这么多人,就不知道去找么?” “哦……对!”梅倾酒一拍脑门儿,后知后觉,“我马上派人,你们别着急。” 言罢风风火火朝外走,边走边喊下人,一路嚷嚷叫叫着远去。 梅家在庐州也算得上有势力,要找个人本不是难事,可蹊跷的是,寻了一下午竟一点消息也没有。按理说若是在城内,左右一打听很快就能寻到……怕就怕七夏已经出城了。 晚饭时候,梅倾酒正听着手下人汇报,那人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尽是些不相干的废话,他心头窝火,抬手对着那人脑袋就一顿狠抽。 “闹了半天就是没找到,没找到就没找到,干干脆脆说了就是了,要你在这儿耽搁我时间,谁教你这磨磨唧唧的口舌?活腻了是不是?”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他没好气:“接着找!” “是是是……” 家丁唯唯诺诺退了出去,险些绊着门摔在地上,幸而起得快。 今日折腾了一天,众人都没什么胃口,厅中一桌子的菜几乎不曾动过,早已凉透。院外远远见着个丫鬟踮脚掌灯,风吹树影动,月色浓稠,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今夜没有星辰,苍穹里乌云十分厚实,空中隐隐透着一股将要下雨的气息,一如此时众人的心情,压抑难当。 想来不久暴雨将至。 三个人坐在厅内,各自吃茶,却无言语,心中皆有所想。 这茶滚了几次,泡久了味道也淡了许多,百里没喝几口就搁下茶杯。凝神望着正门之外,大街虽离此还有段距离,然他习武之人,耳力颇好,屏气凝神尚能听到街上人来往说话之声。 如此静静坐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身,举步就走。 “诶——”梅倾酒一口茶包在嘴里,差点被噎住,忙不迭问他,“你上哪儿去啊?” 后者不过略略偏了头,语气冷淡:“出门散步。” “散步?”他莫名其妙。 这时,身侧的季子禾也默不作声地把茶杯一放,甚是有礼的朝他作揖: “在下也出门走走。” “喂,你们……”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二人都却未搭理他,不多时已然走远。 梅倾酒扁扁嘴,拿糕点吃茶,不看好的摇摇头:“这俩嘴硬的,担心就担心咯,非得说什么‘出门散步’。”感觉茶有点凉了,他有些嫌弃地推到一边。 “来人,换茶换茶。” * 街上的风比预想中还要大,店铺门前的幌子和灯笼被吹得猎猎作响,身边擦肩而过的都是急匆匆赶着回家的行人,百里步子很快,目光却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当下她最有可能去的莫过于酒肆、茶馆、客栈、或是饭店。 但整整走过一条洒金街,什么也没有寻到。 他是不信她会出城的。说不清哪里来的预感,只是直觉她还在城内。 鼻中隐约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百里举目而望,前方茶楼旁支着个卖糕点的小摊子,另还摆了糖葫芦在卖。 想着七夏素来爱吃甜食,或许会到这种地方去过,百里略一思量,上前询问。 “老人家。”那人听得声音,放下手里伙计。 “你可有见到一个这般身高,年纪大约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眼睛很大,可能……可能哭过。” 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头:“没有,没见过。” “……多谢。” 巷子口吹来的风又凉又冷,白日里热过,这会儿骤然降下温来,真让人难以适应。百里回身看着街道,偌大的马路上人愈发少了,他拧着眉,心头百感交集。 从前只当她是个孩子,许多事单凭喜好,什么话张口就说,也没个顾忌,现下才知道她还是个倔性子,叫她走当真就走了。 百里袖下的手渐渐握紧,暗道:等找到她,非得狠狠教训一顿才是。 想完了,又很快怅然摇头。 罢了罢了,说不准又会这般赌气失踪…… 没到半个时辰,意料之中的秋雨便带着寒意落了下来,满城空巷,路上行人皆已回家,唯有剩下零星的几个没赶得及回去,此刻只得拿手遮着头,慌慌张张地想找地方避雨。 百里走得急,并没带伞,这种东西他一向觉得撑不撑都无所谓,如此行在雨中,浑身湿透也全然不觉。 或许她当真是出城了…… 他沉默着仰起头看天。 这么大的雨,会下到几时…… 缓缓收回目光,这一瞥之际似看到大雨中有个纤细的身影,他骤然侧过头,滂沱的秋雨里一家客栈外有人正蹲坐在墙角,双手抱膝,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间,雨水冲的她身形愈发消瘦。 百里未及多想便疾步上前。 “七夏!” 他伸手扣住那人手腕。 仿佛被吓了一跳,对方讷讷从手臂中抬起脑袋,乱七八糟的刘海下面是一双茫然的眼睛。陌生的容貌,连表情都带着些许僵硬,明显是不知他的来意。 百里神色一沉,有些尴尬的抽回手。 “抱歉……我认错人了。” 【千寻百找】 夜半亥时,雨势比之前小了许多。 梅倾酒正使唤着小厮拿碗姜汤给季子禾服用,余光瞥见百里从外归来,亦是全身湿透,他赶紧又招呼底下人多添一碗。 “怎么样?”看他走到厅内,梅倾酒忙上前问,“找到了么?”不过此话问也是白问,若是能找到,想必他也不至于一个人回来了。 百里一径沉默,掬过湿发,拧了一把水,转身道:“我先回房了。” “诶,好好好……你把衣裳换下来,小心别染了病。”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朝着下人撒气,“明天给我接着找,找不到晚上都别睡了!” 说完,梅倾酒又叉着腰,自言自语:“没道理啊……中午才走那么一会儿就派人出去找了,如何会没有下落。她的脚程不至于这么快罢?” 话语刚落,一旁端茶倒水的小厮似乎欲言又止,自在原地犹豫了许久,才试探性地走到他身边。 “少爷……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掏了一下耳朵,不耐烦:“要讲便讲,不讲就别在我耳边瞎扯淡。。” “是是是……”小厮忙点头,“那个……前些天听几个在城郊砍柴的樵夫提起,近日那附近不知从哪儿搬来了一窝山贼,就盘踞在虎头山,专抢过路的车马和行人,有时候……还要抢姑娘呢。”察觉到百里忽然停了脚步,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这才继续说。 “小人只是猜想……小七姑娘会不会是给这帮山贼掳走的?” “你要死啊!”梅倾酒一巴掌在他头上拍了一记,咬牙切齿,“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挨到现在才说?” 小厮捂着头,表情委屈,心道:你也没问我啊。 后者啐了他两口,来回走了两圈,打了个响指,“保不齐,那丫头真是给山贼掳了去,否则怎么满街满城找不到个人影儿?” 季子禾略一迟疑:“有这个可能。” 梅倾酒颔首,立马豪言壮语:“甭担心,明日我带些人马,咱们上山去把那窝贼给缴了。” “明日?”百里忽然侧身对着他,口气平常,“依我看不如现在去。” “啥?”梅倾酒险些没被口水呛着,“现在?这大半夜的……” “梅兄。”此时此刻,季子禾也站起来,附和赞同道,“百里公子所言极是,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 “这……总得让我歇会吧……” “你有什么好歇的。”百里倒是纳了闷了,“从头到尾都在房里窝着,出门也是派人找,你很累么?” “我……” 自己挖的坑,只能自己跳了,眼下若再推拒,怕是又要被他们笑话。梅倾酒暗自叫苦,只得哭丧着脸笑道:“得,得,我马上找个人来带路。你们等着。” 言罢一面往外走,一面捶胸叹气。 * 翌日,雨后初晴,天边一道虹斜挂,朝阳初升。梅府厨房刚生火,灶台上炊烟缓缓飘起。 地上湿漉漉的,满是水洼,大老远就听得梅倾酒骂骂咧咧走进厅内。 “什么山贼,这么不经打,几下就嗝屁了,亏得爷一夜没睡……”他说着便打了个呵欠,转头见得身后的季子禾和百里二人亦是满面倦容,不禁语重心长。 “行了行了,至少知道小七没落在坏人手里……虽然没找到,不过你们大可放心,只要是在庐州城内,就是翻个底朝天我也把人找回来。” 季子禾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怕就怕她已经出城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揣测道: “也许,小七真的回家去了呢?” 百里偏头略作思忖,也觉得极有可能。 “去杭州城向庄老板问一问便知。” “……传封书信去就可以了吧?”梅倾酒小声在旁提醒。 他冷声道:“书信一来一回,都大半个月了,若是人不在呢?” “那我派人去一趟。” 百里轻颔首,正要答应,蓦然顿了顿。 “……我也去一趟。” 对方瞠目结舌:“你去?!这走了好几日才到庐州,又跑回去?” “恰好我有事要办。”他波澜不惊地解释,“何况,一匹快马,赶得及也就四五天。” 梅倾酒有点虚:“四五天……那得不眠不休罢?” 百里睇了他一眼:“我又没说让你跟着……记得帮我备马。” 话已至此,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挠了挠头,无奈:“成。不过你也一宿没休息了,好歹睡会儿再走吧,也……也不着急。” 季子禾忙接话道:“梅兄的话不无道理,百里兄,你伤势刚好,身体要紧。” “我知道。”他侧身转向回廊,不慌不忙对他的好意道谢,“不劳费心。” 闹了一天一夜,不说他三人,府上其他家丁也是累到精疲力尽,梅倾酒也不欲为难他们,垂着肩膀遣散众人,另又吩咐了几个接着打听七夏下落,做完这一切后,自己才回房补觉。 足足睡了一日,直到次晨巳时过后,季子禾几人才陆陆续续醒来。简单的用了午饭,百里便去马厩挑选马匹。 原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才说要回杭州,眼见这是真的在收拾行装,梅倾酒也是百般无法,只得也溜达去后院跟着他看马。 梅家有钱,这马自然喂得比外面的肥壮,百里牵了匹通身雪白的白驹出来,扳开马嘴看了看,而后抬手在它背上轻抚。后者似乎也很有灵性,拿脑袋往他身上拱了拱。 “我说……”梅倾酒倚树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从前不是巴不得她回去么?怎么这会子还费劲心思找她回来?” “我有说是找她回来么?”百里面色未改,语气平静,“她出走是因我而起,如果遭遇什么不测,我难辞其咎。她能平安回家是最好,我可从来没说过要带她回来。” 手握着马鞍,他一跃上马。 梅倾酒仰起头,此行也没打算同他一块儿,要再去个来回,自己非得脱层皮不可,宁愿在庐州等着,好吃好喝高床软枕的,才不去凑那个热闹。 “哎……你别说,没那个丫头在身边叽叽喳喳,还真有些不习惯。”他笑笑。 百里眸中神色微有几分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如初,驱马慢悠悠往正门而去。 将府内事物吩咐妥当,梅倾酒也挑了匹马准备送他一程,走了没多久,季子禾就从后面追上来。 “怎么?你也送他?” “不是……”他微微一笑,拿食指在脸颊上刮了刮,言语间带了些涩然,“我担心小七,也想去找找她……” 闻言,这边两人皆愣了一下,百里没有出声,梅倾酒却淡笑起来:“你倒是个直白的人。” 出了城,往东边走放眼望去派河河水波光粼粼,潺潺流淌,岸边杨柳低垂,现下才入秋,叶子已经落了大半,随着流水一路飘荡。 三人纵马行至城郊,清风拂过,阳光柔和,照着影人,浅浅的虫鸣在草丛间时远时近。 明明虫叫声也不大,不知为何传入耳中,竟觉得无端烦躁,百里忍不住扬起马鞭,加快了些许速度。 正路过郊外几处房舍,忽然听得有人声音清脆,语气里带着怒意。 “你们怎么能这样?上回不才说给梅家少东家一个面子么?怎么转过头来翻脸不认账了!” 这般腔调,他再熟悉不过,瞬间勒马。 站在一座宅院外的两三个壮汉面露难色:“小姑娘,我们主子的意思,是说人让给他,可没说房子要让给他。面子是给了,不认账的可是你们啊。” 那人跺了跺脚:“都说送佛送到西,既然他人都不要了,房子也该不要啊。否则叫人家住哪里?” “你这算什么歪理……” “再说了。”对方不依不饶,“欠债不还的是她哥哥,又不是她。这房子是她爹留下的,按理说她还能分得一部分,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给人?” 大约觉得嘴上讨不到便宜,壮汉也懒得再多言:“这个我可管不了,我们都是奉命行事,你就甭耍嘴皮子,省省力气,否则别怪我等不客气。” “你……” 百里翻身下马,待得走近,才看到七夏身旁站着的,是前些天在赌坊遇上的那个白衣女子。 想来是她兄长又滥赌,欠下的债只能拿房子抵押。 尽管七夏帮着她说话,但到底两个姑娘势单力薄,生怕对方会出手伤到她,叶温如忙拉着她后退几步,摇头无奈:“算了小七。” “这怎么能算!”七夏皱着脸着急道,“房子给了他,我们住哪儿啊……”她到底还是担心自己今后的落脚之处,毕竟好不容易才住下。 一帮人正僵持不下,前方忽有人话里带笑:“想不到王公子如此小气。不就是个宅子,能值几个钱?记爷账上,回头我支会他一声。” 说话的是梅倾酒,七夏双目一亮,刚扭头要去看,不料竟见着百里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她脸色大变,先是想往屋里走,然而听他脚步声似乎比先前更快了,一时情急,慌不择路,只往叶温如背后躲。 “小七?!” 叶温如也是吓了一跳,只觉头上一个黑影罩下,抬眼时正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寒意甚浓,她尴尬万分,赶紧把头低下去。 找了这么久,不承想她窝在这里,更为气人的是,对方还这么躲躲藏藏的,百里心中不由微恼,冷声道: “你躲什么?出来!” 【低头认错】 听他这般口气,七夏愈发觉得心里难受,死活不肯依。 “我不出来……” “你!”百里暗暗咬牙,一时也顾不得叶温如在场,绕过她就要把七夏拎出来。怎料后者的反应竟然快得出奇,一个转身干脆躲到门后去了。 百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站在原地朝她的方向冷声道:“你跑什么,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闻得他此言,七夏倚着门,万般惆怅地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是你说不想看到我的。” 不承想她居然还惦记着这句,百里顿时有些无奈:“气话你也当真?” 他言语里的细微变化,莫说是梅倾酒和季子禾,就连在旁的叶温如也多少听出些许。 此刻七夏反倒是没有在意,心心念念想着别的事情。 “我把你害得都吐血了,你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我没脸见你了。” “你还没问。”他慢吞吞开口,“我有说过会记仇么?” 对方吸了吸鼻子,却仍没有开窍,还越说越伤心,“即便是你表面上说不生气,可从今往后,也定然不会喜欢我了。我做了那么多,全都没意义了……” 她一本正经自自然然地道出这句话,便是在场的几个壮汉也都神情古怪地向百里看去,他尴尬难当,几步上前,一把将七夏从门后揪了出来。 后者吓了一跳,还不忘拿手捂住脸。 过了一会儿,没见百里没动静,她悄悄从指缝偷看,不偏不倚正对上他一对冷得掉渣子的眼眸,七夏赶紧合拢手,装模作样地抽噎了两声,伤伤心心哭起来。 “呜呜……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你们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好了……” “呜呜呜……反正也没人在乎我,我想回家……呜呜……” 还没哭完,头顶上便飘下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那你就回家好了,我派人送你。” “啊?”她心里咯噔一下,一瞬间止声。 百里冷冷一哼,把她手拿开。 “装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掉,还哭?” “……” 眼看露馅,七夏只得讪讪地抽回手,原地立着不敢吭声了。 “行了吧小七。”梅倾酒终于忍不住发笑,悠悠走过来,“你就别折腾了,人家百里为了找你那是一宿没睡,翻山越岭的,还顺手缴了个山贼窝。你再在这儿瞎闹可就过分了。” “他找我?”七夏受宠若惊,把眼角胡乱擦了几回,拉着他衣袖问,“真的?你担心我么?” 后者不着痕迹地把她手甩开,只侧过身走到那两个壮汉面前,略作打量后,皱眉问:“她欠了你们多少银两?” 几人面面相觑,随即回答道:“一百两……” 他自怀中摸出一张银票。 “这是一百两,拿回去交差吧。” “诶诶……”壮汉忙不迭双手捧过,一见到票子,即刻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多谢多谢。” 梅倾酒抱着胳膊在门口踱了两圈,这房子不新不旧,位置如此偏僻,也难怪打听不到。 “丫头,你这些天都住在这儿?” “是啊是啊。”一提到这个,七夏赶紧把叶温如拉到自己跟前,笑吟吟地同他介绍道,“多亏了这位姐姐,要不然这些天我就该睡大街了。” 百里冷哼,心道:就是没有她,梅家那么多人出门找很快便能找得到,根本不必担心露宿在外。 “你……”梅倾酒第一眼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多瞅了几眼,直把叶温如看得不自在别开脸,他才恍然一笑,“哦,原来是你。换了身衣裳我还真没认出来。” 她垂首欠了欠身,带着江南口音,言语轻轻软软。 “几日前,多谢梅少东家解围,感激不尽。” “不妨事,举手之劳。”其实他早忘得差不多了。 望见那两三个壮汉走远,七夏这才凑过来嘻嘻笑道:“这下好了,房子还是你的,不怕再被赶出去。” 叶温如顺着她所言含笑点头,然后又对百里施了一礼。 “多谢公子相助。” 七夏忙跑到他跟前,一把抱着他胳膊,晃了几下,朝她笑道:“这就是我百里大哥。” “百里……”叶温如抬眼看去,这人英气勃勃,容貌清俊,旁人看来本该是十分温润模样,但不知为何还隐隐透着些许戾气。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傲……” 话还没道出口,七夏急忙杀鸡抹脖子地给她使眼色,她才讷讷住了口,很快换上笑颜。 “小七跟我提起过你。” 百里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似乎对她并不太在意,视线朝身后的宅院一扫,淡淡道: “令兄似乎不在家中?” “他……”家丑难以启齿,实在不好意思告诉旁人,哥哥丢下她出门躲债去了。 半晌没见她回答,百里也不为难,甚是好心的提醒道:“赌心不收,纵然我能助你一百次也是无用。” 他话说得简单,七夏却听得明白,立时拍拍叶温如地肩膀,一副肃然的表情:“我百里大哥说的是啊,你哥他嗜赌成性,今天咱们能把房子赎回来,明天他就能再输出去,你这么跟着他过也不是办法。” 季子禾轻轻插话道:“姑娘可有别的能投靠的亲戚?” 叶温如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细声细气说道:“是有一个……不过很久没有走动了。” “是何方人士?” 她略一思索:“好像在……顺天府外的安定镇上。不过我是几年前随父亲前去探亲的,也不知他们是否搬走。” “顺天府?那感情好啊。”七夏抚掌笑道,“我们正巧也上京呢,你随我们一道,路上还有个照应。” 她微怔:“啊?” 还没等七夏接着说下去,梅倾酒伸手就拽了她到自己跟前,吹眉毛瞪眼睛地:“我说,你这小丫头片子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逮着个人就往咱们堆里塞啊?进一个城你就领一个走,这等到了京城,那后头岂不是跟着一串儿人?你当什么?商队啊还是耍杂耍的啊?” “她不一样!”七夏奋力把他手挣开,正经道,“她对我有恩的,而且她这么可怜……你不是还帮过她么?有句话说得好,帮人帮到底。你梅家这么有钱,带她上路又怎么了。” “喂喂……我梅家是有钱,有钱也不是开善堂的,合着,我的钱就能白使啊?” “可……” “小七。”叶温如忙拿手推了推她,小声道,“你别说了,我没打算跟你们上京。” “那你真要在这儿住?”知晓她性子软弱,若没了自己指不定还要被怎么欺负呢。七夏咬了咬下唇,忽然做了决定。 “好……我也不上京了。这样吧,你跟着我走,我带你回杭州去找我阿姐,往后你就跟着她。我们家是开客栈的,你在店里帮忙,不会饿着你的!”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她微微一笑,正要答应,突然被一人声音打断。 “多带个人上京也不是不可以。” 百里淡淡转过身,看着梅倾酒,“骑马太累了,还是有个马车比较好。” 沉默了半天,后者抿了一下唇:“不是……你看我作甚么,又花我的钱?” “不必。”他扬了扬眉,自他身边而过,“记我账上就是。” 梅倾酒觉得稀奇:“哟,这么好?” 那边大门前,叶温如尚没回过神,她是万万没料到百里会率先答应下来,原本还在踯躅,然而听他已那般说,自己再推迟难免显得矫情,于是只得对他再三言谢。 “你先回去收拾行礼,我晚些时候来找你玩。”一直以来都跟着三个大男人上路,这会能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随行,七夏自然是欢喜,握着她的手唠唠叨叨叮嘱了几句,方才回头去追百里。 “小七。” 刚走没多远,季子禾就招手唤她。 “你过来。” “哦。”已不知他叫自己何事,七夏也没多想,乖乖到他跟前。才站定脚,他便握上她手腕替她把脉。 凝神听了一阵,又抬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确定真无大碍后方是松了口气。 “怎么了?突然给我把脉,神神叨叨的……我又没病。” “前天晚上下了那么大的雨。”季子禾眉头微皱,“你不应当赌那口气跑出去,倘若叶姑娘不收留你,染了风寒该怎么好?” “我这不是没事么。”七夏不以为意,只觉得是他小题大做,“你们这些做大夫的就是太小心了,我可精神了,你看——”说着还特意蹦跶了几下。 季子禾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头,蓦地感到喉中一痒,他没忍住,偏头剧烈咳了几下。 “你没事吧……”七夏忙好心的上前替他抚背,“难道是病了?” “没有……”他缓过气来,慢吞吞地解释,“不小心被口水呛着了而已。” 七夏完全不曾多想,拿手刮了刮脸颊取笑他:“还能被口水呛到?那你也太笨了。” “是啊。”季子禾也顺着她的话笑道,“的确太笨了。” 宅门前,叶温如远远听着他两人对话,展目又看了看行在最前面的百里,不由暗自道了声奇怪。 【红烧田鸡】 “姑娘的父亲,是苏州的都转运盐使司?” 将出门前,偶然听她提起,梅倾酒便多问了一句。 叶温如轻轻点了一下头,声音有些低:“……先父乃是叶淳。” “如今的转运使是欧阳大人……”季子禾琢磨道,“他是上个月前才上任的,恕在下冒昧,令尊似乎在江南贪墨案中也被人参了一本。” “是。”叶温如咬了咬牙,忽然神色悲戚道,“先父是被人陷害的。” “哦?”百里唇角微勾,似觉得她此话有趣,“姑娘这么说可有证据?” “我……我没有。”她不自觉朝七夏身后掩了掩,小声辩解,“不过我相信家父的为人,我家中素来生活节俭,若真有贪墨之事,我如何会觉察不到?况且……生前,也曾听父亲叨念过几句……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死得冤枉……心不甘情不愿。” “嗯?”倘若叶淳真说过这话,那倒是蹊跷了。百里微偏过头,沉默未语。 “我说你爹就算觉得自己冤枉,也不该自尽啊。”七夏把玩着玉雕,怎么想都认为此举是适得其反,“人活着好歹能有点希望,他这么死了,还是自缢,别人多半会传出畏罪自杀这种话来。”然而从如今大街小巷的流言蜚语来看,叶淳这顶贪墨的帽子是摘不下来了。 “我也没料到……”叶温如微垂了头,不过是几日前才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依旧感到难受,“若是知道爹爹会有这般想法,我就是不吃不睡,也该守在他身边的。” 闻言,在场众人无不神色怜悯地朝她看去,唯有季子禾皱着眉,缓缓移开视线,手指抚上折扇,一寸一寸地展开又合拢。 打点好行装,门外就有家丁牵来一辆马车。他们此行一路五人,车马自然是不能小,但又考虑百里不喜张扬,遂在车辆的挑选上格外废心思。乍一看去是架普普通通的平头车,可其中宽敞之极,茶几软榻,地毯矮凳一应俱全。 虽是如此,百里仍旧挑了马,并没有要进车的打算。倒是七夏难得不用坐在马背上颠颠颠,她心头别提多高兴,拉着叶温如打帘子钻进去,然后又去招呼季子禾。 原本还是三个人上路,不知不觉这都五个了,梅倾酒靠在门边无奈地笑了笑。继而又觉得,好像这么热热闹闹的也不错。 “大少爷……” 底下总管把他包袱递上,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口问:“您是要回京么?可需要小的捎封信给老爷带话儿?” “我警告你。”梅倾酒当即转过身,居高临下狠狠瞪着他,“这事儿不许和老爷提半个字。” “是是……那柳家的婚事……” 他厉色道:“你还说?!” 总管忙闭了嘴,脖子一缩,不敢搭话。 梅倾酒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把包袱一夺,心中很是不痛快,也唤人牵了匹马过来,扯着缰绳掉转马头就往外走。 * 开封府离庐州尚有一段距离,就算骑马坐车,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到。不过好在身边有个女子陪着,七夏也不会觉得闷。虽然叶温如性子温吞,话亦不多,但两个姑娘家在一块总能寻到新鲜话题来讲。 这日正午还没到,几人已将马车靠路边停下休息,准备用饭。不远处恰好有个小池塘,隐约还能听到蛙鸣声。 七夏耳朵灵,忙从车上跳下来,拉着叶温如就要往水边跑。 “诶,你们俩干甚么去?” 梅倾酒刚打了水回来,就见她风风火火从自己身边而过。 “我们去抓田鸡!你记得把水烧好呀!”七夏言语欢快,一蹦三跳,很快就没人影了。 他摇头一笑,把水搁在柴堆旁,对百里道:“听见没,咱们今天中午吃田鸡。真不容易,那丫头好久没下厨了……自从上回你凶过她之后。” 百里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茬,却回头又望着池塘方向。 “就她们两个,不会有事罢?” “不打紧。”季子禾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笑道,“我跟上去看看,你们在这儿休息。” 还不等人答话,他便褪下外袍,也朝水边走。 梅倾酒把小铁盆吊在那火堆上,回头看了看季子禾的背影,眼见他走远,这才凑到百里身边。 “这个姓季的,最近对咱们小七倒是很上心啊。” 后者风轻云淡地折了柴禾扔进火堆中,瞧也没瞧他,“他不是一直都挺上心的么?” “此人来历不明,我派人查过他的身份,并不是什么常州人士。”梅倾酒拧开水袋喝了一口,“虽说一路上也没对我们如何,但到底是不妥。依我看,等到了开封就把他甩下罢?” “嗯,我自有分寸。” 听他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好像是在想什么事。 “怎么?” “没有……只是在想。”百里皱着眉缓缓摇,“如果叶淳当真是被冤枉……那他临死前那句话,倒有点意思,似乎是有人非得要他死?” 君要臣死,君莫不是指的当今圣上?可那时候文书还没下来,更没有圣旨要砍他的头,这话未免有点奇怪。 更蹊跷的是,他出事后不久,欧阳家的人就顶替了位置,并且在归云县还和私盐案的万知县来往过。这其中联系千丝万缕……实在是难以捉摸。 “我……” “百里大哥!”话还没道出口,七夏便拎着个小竹篮,欢欢喜喜向他跑来。 百里未再将方才之话继续下去,只抬起头看她。 原以为她手中篮子里的会是田鸡,不想走近了才看清竟是个乌龟。 梅倾酒见状打趣道:“丫头,你不是抓田鸡去了么?怎么带了只王八回来。” “田鸡也有抓,不过刚刚下水的时候看到这个家伙。”她笑嘻嘻把篮子一提,“可惜还不够大,我要好好养着,等过些时日给百里大哥炖王八汤!” 险些被她呛住,百里立时喝止:“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喝那种东西。” “为什么啊!”七夏把篮子放下,一面看水是否沸了,一面挨着他坐下,不依不饶,“据说很补的,我娘以前就爱做给我爹喝。” “你对你家百里大哥还真是够贴心啊。”梅倾酒笑得乐不可支,“这玩意儿壮阳,好东西。” 她把乌龟提到眼前来看,隔着竹篮,那里头也有一对眼珠子亮晶晶望着她。七夏遂捧在怀里,偏头朝百里傻笑。 后者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还笑!” “小七。”后面缓步赶来的叶温如和季子禾把一个装的鼓腾腾的布袋子地给她,里头似还有什么在动。 “放着吧,我来杀。” 七夏搓了搓手,将两个被浸湿的袖口挽起。叶温如是大家闺秀,抓田鸡这种事情自然没做过,七夏也没指望她做,季子禾跟她是半斤八两,两人不添乱就不错了,这捉田鸡的重任只得落到她身上。鼓捣一回,身上的衣服难免有几处弄湿,她倒是不介意,从包袱里把刀一抽,拨开布袋子便对里头的东西开膛破肚。 由于五个人里就她一个会下厨,其他几人也只能在旁干看着。然而看久了,多少觉得过意不去。百里自怀中摸了一柄精致小刀,行至她身边。 “嗯?”七夏一回头看到他,忙笑道,“你回去歇着啊,这里有我呢。” “你一个人打理也慢。”他说得简洁,俯身便往袋子里捡了几只出来。 “这个要先……”百里不会做菜,七夏理所当然也觉得他是不会杀田鸡的,不承想看他那刀柄在指尖挽了个花,手法竟十分麻利,一时忘了眨眼。 她看了好久才回神,笑盈盈的,“怎么你会?” “从前在外也吃过这个。”他淡淡解释,也未去看她。 “爆炒田鸡?” “……没那么复杂,用烤的。” “哦。”七夏挠挠头,依稀想起他还是个少将军。那从前……也在外打过仗?懵懵懂懂似想到了什么,指尖冷不丁一颤,没再问下去。 有时候没赶到驿站,只能在外随便吃些,无非是干粮和隔夜的肉饼,今天难得可以改善一下伙食,尽管没带多少作料,想做爆炒田鸡也不如有锅有灶弄出来的味道鲜美,幸而七夏手艺精湛,倒比驿站的炒菜好吃得多。 出门在外,作料带得少,几块姜还是老姜,勉强拿刀切成丝儿,放在小铁盆儿里去腥用。蒜和辣椒也没有,她随身携带的就一瓶秘制的酱料和花雕酒,等田鸡烧得熟了,才把酱料倒下去。因为叶温如吃不得太辣,所以另外还加了点糖。 拿筷子略作翻炒,如此等着香味飘上来,铁盆里汤汁浓稠,肉亦呈现酱黄色,阳光之下格外饱满。 七夏抿了一下筷子,试试味道,刚尝完就眉开眼笑,抬手撒了一把葱花下去。 “起锅了啊。” 荷叶是事先摘好的,因为没有盘子,加之鲜荷叶自带清香,也算得上是原滋原味。大盆的田鸡往那上头一倒,香气仿佛炸烟花似得,蹭蹭往外冒。 “不行……我要先尝尝。”梅倾酒随手就伸筷子要往肉里戳,七夏赶紧捧着荷叶躲开。 “第一口是百里大哥的!不能给你吃。” 后者甚感无趣,扁扁嘴朝百里看过去,他叹了口气,只好道:“无妨,你给他吃吧。” 听他都这么说了,七夏才满不乐意地松口:“好吧,给你吃……” “这还差不多。” 这现抓的田鸡池塘里头活蹦乱跳的,肉质非常细嫩,胜似鸡肉,而烧出来的又比炒的更加入味,咸鲜分明。只可惜没有饭,否则起码能下两大碗。 七夏没吃多少,倒是老盯着百里看,一开始他还可装作没瞧见,足足看到他快吃不下去,才终于开口。 “吃你的,又看我作甚么?” 她抿了一下嘴唇,笑道:“我就想问你好不好吃。” 百里想也不想:“还好。” 即便这话听了无数次,七夏仍觉得心头高兴,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还拿出支笔来,不知道在写什么。 “小七……”叶温如见她纸上满是数字,不禁奇怪,“你这是写的什么?” “今天百里大哥一共和我说了二十句话,我得记下来。”七夏用笔尖捅了捅下巴,又往纸上加了几笔,“昨天是十三句,前天有十句。你看,一天比一天多了!” 【开封旧都】 偷眼看百里已经默默侧过身去,梅倾酒很不厚道地笑道:“你连这个都记得?” “那当然了。”她得意。 他接着问:“那你可记了他说的话么?” “记了。”七夏顺手又从怀里另外掏了个小本子出来,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地开始学嘴,“你看啊,百里大哥昨天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又胡闹’、‘我不吃这个,你拿开’、‘别看了,我没胃口’、‘明明跟你说了……’”还没等念完,本子却嗖的一下给人抽走。 正对面,百里那面容不知是气还是怎么,隐隐有些奇怪的颜色…… 七夏愣了一阵,奇道:“你拿它作甚么啊,还给我。” 他厉声喝止:“别念了,不许再念!” 她只好应下:“那我不念了,你先还我吧。” 不想百里将册子展开粗略扫了一遍,脸色愈发难看,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朝别处走。 “诶——”七夏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来,上去追他,刚伸手要拿,他掌风一动,轻松避开,见她不依不挠的,索性举过头顶。七夏咬着下唇,奈何踮脚也够不着,一时泄气。 “你要这个作甚么?又没有用。”她说完,忽然灵光一闪,笑嘻嘻道,“莫不是你也喜欢这个?那我回去多抄一份给你?” 百里气得无奈:“不用!” …… 那边两个人还在吵吵闹闹,叶温如把餐盘碗筷收拾完毕,抬头见了不禁失笑:“小七真是有精神。” “这算什么。”梅倾酒拿残水一泼,将柴堆里的火灭了,边拍着手上的灰顺便往前一指,“那俩人的相处方式,无非就是三句话,喏,你看——” 才说着,七夏不知从哪里捧了几个果子凑到百里跟前。 “不吃。” “不喝。” “你烦不烦?” “……”见得此情此景,叶温如也是啼笑皆非,不自觉说出心里话,“其实……我瞧着百里公子应当也不是那么讨厌小七的。” “你也看出来了?”总算能有个正常人可以交谈,梅倾酒的话也不由多起来,“我早跟他讲过,是他自己不信。怎么……小七和你说,百里很讨厌她?” “嗯……”叶温如微颔首,想起刚捡回七夏的当晚,心里便莫名感到心疼,声音低低柔柔,“她告诉我,她做了错事,不敢回家,也无处可去,还说……一个人没本事让别人喜欢上自己,还妄想用卑劣的手段令他倾心于自己,本就是奢求。一直问我她该怎么办……” 那天夜里,风雨交加,她站在门外瑟瑟发抖,一双眼睛比核桃还要肿。 想想便越发觉得可怜。 “哎……”梅倾酒涩然笑了一笑,摇摇头,“小七也不容易啊。什么时候,百里能想通就好了。” “俗话是说得好,两情相悦才能长长久久。可这世上真能两情相悦的又有几个?依我看若是有像那丫头这么个执着的姑娘跟着我,就算我一开始不喜欢,日子久了也肯定狠不下心的。” 叶温如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作声。 起初曾以为七夏口中的百里会是个多么冷面无情的人,处了几日发现也不似她说得那般厉害……兴许是习惯了,连她自己也没发觉对方的变化罢。 用过饭,因为时候还早,众人便准备打个盹儿再启程赶路。两个姑娘在车上休息,剩下他们三人就席地倚树而坐。 林子里秋风乍起,满地落叶被卷得沙沙作响。百里刚睡着不久,突然发觉肩头一沉,睁眼时就见七夏靠在自己身侧,呼吸浅浅。 她不是在马车上睡的么?几时跑下来的? 他微微皱眉,自己当真是睡熟了……连她脚步声也未曾听见。正将抬头挪个位置,车内季子禾打起帘子走下来,手中还拿了件外袍,一路行至此处。 双目和他视线一对,后者笑得自然,只把袍子小心披在七夏身上,转身又轻手轻脚回了自己位置。 百里忍不住拧了一下眉头,似乎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抬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仍旧闭目浅眠。 * 路上又走了三天,直到九月月初,才到开封城内。 开封历史悠久,又是前朝旧都,乃当年的第一繁华之地,眼下亦是花光满路,金碧辉煌,其热闹之处自不必说。 七夏撩开车帘往外看,这地方比庐州和杭州还要大,街道又宽又直,想必客栈也很贵。此前是住在梅倾酒府上,也不知这儿他还有没有宅子。 想到这里她忙探出头,问旁边骑在马上的梅某人。 “咱们这回住哪儿啊?你家在这儿产业大么?我身上可没几个钱了……” 没几个钱?大概是上次买药砸进去的罢。梅倾酒觉得好笑,也好奇:“说起来,那俩药丸子,你赔了多少银子进去?” 七夏听他提及,脸上无端一红,支支吾吾:“……不能告诉你。” “看你穷得叮当响,估计也没带多少钱……该不会,是三十两?” 七夏没理他,索性把头缩回去了。 梅倾酒穷追猛打:“你别躲啊,快说,多少钱?” “我才不说。”她又把帘子掀起,吐了吐舌头,“大不了我睡车上。” “嘴巴这么紧,肯定是比三十还要多……”梅倾酒懒得再戳她痛处,晃悠着马鞭,眉峰一挑,表情很是神秘,“这都到开封了,你还担心没地方住?脚下踩着的可是你百里大哥的地盘,要住当然住他家了,难不成还来压榨我?” “什么?”这下她算是听明白了,干脆整个人趴在窗前,半个身子都要栽出来,吓得叶温如赶紧扶住她。 “我、我们……要住他家?” 瞧她那表情是十足的夸张,梅倾酒笑道:“就知道你会高兴成这样……晚些时候得空了,我再带你去看个好玩的。” 七夏偏头朝车前看去,百里骑在马背上正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松,即便看不到他的脸,周身的气质却是英武不凡,晨光之下,犹如琼瑶玉树,引得路人频频回首。 一想到梅倾酒方才之话,她蓦地感到耳根烧灼,胸腔之内心跳如鼓。 百家能是什么样子? 还没到地方,七夏就窝在车里念念有词,她声音不大,叶温如也听不清是在说什么。只隐约闻得……什么吃的,穿戴,爹啊娘啊之类。 马车在街北停了下来,正前方蹲着两个石狮子,红砖绿瓦,门上匾额书有“百府”二字。装潢虽不如梅家奢华,但门庭威仪,气势非凡。 七夏脚刚着地,拉着梅倾酒就问:“我这身穿的会不会很奇怪?失礼么?我头发乱吗?脸上是不是很憔悴?……哎,早知道该擦点胭脂的……” “噗——”他没忍住笑出声,“怎么,怕见到他家里人?” 七夏一个劲儿地点头。 “不妨事的。”季子禾笑着宽慰她,“百将军和夫人都在京城住着,若我没记错……这边宅子里住的似乎是他的弟弟。” 听得此说,七夏才稍稍宽心,稀奇地笑道:“原来百里大哥还有个弟弟?” 季子禾还未及点头,门内一个老管事便急匆匆小跑出来。 “大公子。”一听家丁禀报后,他账本一丢马不蹄停地从后院赶了过来,伸手接过百里手头的包袱,丝毫不敢怠慢,“公子要来开封,怎不提前知会一声?老朽也好做准备。” “临时起意的。”他一面往院内走,一面环顾四周,“百夜呢?” “二公子回京城了。”老管事赶紧道,“对了,走前还托我带了个话儿给您……说要是江南的事情办的差不多了,就早些回京。” “知道了。”百里行至厅内,回头又吩咐他,“一会儿你捎个信,告诉将军和夫人,我大约半个月后便能到顺天府。” “是是……老朽立刻去准备。” “先别急。”百里看了一眼众人,“这几位是我的故友,你命人安排好住处。” “是是是……”早见到身后跟着的几人,多少料到会是大公子的朋友,只是难得见他带这般多的人回府,还有男有女,确实是稀罕事。 余光扫了一圈却没看到七夏,百里转过身,正见她还立在大门口,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还在杵着作甚么?”他略皱眉头,只得走回去,“不想进来了?” “人家那是怕见到百将军和百夫人。”梅倾酒和季子禾对视一眼,摊手不怀好意的笑道,“都纠结好一阵子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百里并未多想,上前拉她,“我爹娘又不在,有什么可怕的。”话刚说完,才猛然发觉不对,他松了手,不自然地别开脸。 “那你就在这儿站着吧。” “诶诶——”七夏似才回过神,忙追着他脚跟,一手拽住衣角,“你等等我。” 百里走得很快,她只能跑起来才勉强能跟在他左侧,仰起头神情期盼地问道:“你娘爱吃怎样的菜?什么口味?牙好么?饭是吃软还是吃硬?她是哪儿人啊?” 他不耐烦,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明显不愿多说:“我不知道。” “说说嘛,爱吃酸的还是爱吃辣的?甜的还是苦的?” 随他走进大厅,抬眼看到迎面走来的老管事,七夏问了半天百里也没搭理她,于是把目光投向别处,笑吟吟问他: “你知道你们家老爷和夫人喜欢吃什么菜么?” 老管事微微一怔:“夫人她……” 感受到百里眼中射过来的寒光,他即刻改口:“……这个其实我也不清楚。” “你一个做管事的,怎么能不打听这个?”七夏失落的摇摇头,“照你这么做下去,迟早会丢饭碗的。” 老管事笑容满面,心虚受教:“姑娘说的是。” 百里冷冷拿眼睇她:“我家里的人,几时需要你来多嘴了。” “哦。”七夏飞快住了嘴,规规矩矩认错,“对不起。” 自打庐州城那件事后,她着实是老实了许多,有时候还老实的让他有些不习惯。 垂眸时不经意发现她眼底下一圈青黑,似乎是没有睡好,他欲言又止。 “行了,时候还早,赶了这么久的路也都没睡好,自己去休息罢。” “嗯。”七夏点点头,依言笑道,“好。” 【勇武军营】 虽是骑了几日的马,但并未觉得有多困倦,午后眯了半会儿百里便醒了。起身披上外衫,正从穿堂出去,刚到花厅就见老管事站在那儿和一个小厮嘀咕,余光瞥得他过来,连忙提上衣摆小跑而至。 “大公子,您休息好了?” 他轻轻“嗯”了声,思及他方才神色,不禁问道:“有什么事?” “哦……是左统制听闻公子您回来,特意嘱咐我给您带个话儿,说是若得空些了去趟军营。” “可有说是何事?” “左统制并未告知……但看他的模样,不像是大事。” 百里若有所思,颔了颔首:“好,我知道了。”索性闲来无事,恰好也要拜托他去杭州接送周子尧,他略一琢磨,吩咐道:“把百夜的令牌取来,更衣备马。” 回身走了几步,忽然又想到什么。 “对了……与我同行的几位,可都用过饭?” “用过。”老管事忙答话,“现下都睡着。” “嗯,若是……庄姑娘醒来寻我,告诉她我有要事在身,别惹麻烦。”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老管事暗自狐疑,嘴上只得连声应是。 七夏这日午后难得起得早,也不知是何缘由怎样都睡不舒坦。又想着此前从未到过开封,索性就爬起来穿衣出门,欲找梅倾酒带她去外面逛逛。 府上的路,她认不太熟,兜兜转转走到花厅,一抬眼却见得百里身着绛红军袍,披风在肩,迎风微微抖动。马是匹黑马,腿脚处有些许白色斑纹,昂首拓步,显得十分精神。如此健壮的外形,是战场上才使的,因看马后还挂了个箭囊,一时不知他要往哪里去。 等他走远,七夏却仍愣愣站在原地,似乎才反应过来他还是个少将军…… “小七?” 远处,季子禾缓步而来,顺着她目光望去,随即明白了什么,微笑道,“百里公子大约是去军营了。” 七夏呆了许久,悠悠说道:“我还没见过他穿成那样呢,真好看……” 语气里依然是毫不掩饰的向往,季子禾目光微凝,沉默了少顷才笑着开口问她:“想不想跟着去瞧瞧?” “想!”她话刚出口,又狐疑地皱眉,“可我不知道在哪儿……能去么?” “自然能。” 七夏点点头,又顿了顿:“……会不会被他责备?” “有你在。”季子禾淡笑道,“怎么会呢?” “嗯?”她不解其意。 * 秋日天风凄凄,清冷萧索,城东郊勇武军营内,杀声震天,气势汹汹,仿若电闪雷鸣,惊得天地苍穹也为之一动。 校场上几排士卒持刀枪箭戟,相对练习。齐齐立过的一排靶子前,亦有数十兵卒挽弓操练,嗖嗖嗖,长箭射出去,或有中靶心,或有微偏之箭,但不曾见到没上靶的。 场边有两人慢步而走,不时偏头看一眼此处的士卒,一路说谈。 “将军上个月才让二公子过来领了一队人马走,圣上那边身子骨是越来越差了。眼下朝内太子坐不住,三皇子和四皇子又虎视眈眈。今年这个年怕是不能好过了……” 说话的乃是勇武营统制左桂仁,年纪上比百里大了足足十岁,虽官阶不如他,但二人关系一如叔侄,交谈言语也甚是随意。 “江南不知何人造谣,说是有个朝中势力密谋造反。”百里抱臂轻叹,“将军派我过去调查,只是并没什么收获……不过倒遇上几个蹊跷事。” “哦?”左桂仁回头问道,“什么事?” “就在杭州城,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曾莫名被人丢到水中企图溺死。”他顿了顿,“此案其实并不难侦破,可洛知府却再三拖延,似有什么隐瞒。” “也许是收了人家钱财。”左桂仁揣测。这地方上的官绅拿点小钱小财的,并不少见。 “起初我也怎么认为。”百里眉峰微拧,“但在杭州住的那段时日中,隐隐察觉到他的势力不小……更巧的是,此后在离杭州城不远的一个县城内,知县勾结贩子贩卖私盐被我拿住。 归云县照理说该是他的管辖范围,两个月前他刚缴了一队走水路的盐商,这知县近年来的勾当他没理由不知情。” “……如此说来。”左桂仁沉吟片刻,恍悟道,“你是说,是他指示的。”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百里伸手摁了摁眉心,仿佛有点疲惫,“我只担心他上头还有人……苏州的都转运盐司使欧阳衡你可识得?” “知道。”左桂仁料想他会有什么打算,“你要找他?” “不,我想查查他的旧档。” “这个容易。”他低头沉吟片刻,想起什么来,“他从前是在开封做通判的,李太守那儿应该有记录,改明儿我帮你问问去。” “好。”百里松了口气,温声道谢,“麻烦你了。” 他哈哈大笑:“你我还谈谢?” 不知不觉见走得离那排练箭的士卒近了,左桂仁展目看了一眼自己日日操练的兵马,颇有几分得意之色。 “瞧瞧……我这支飞羽队训练了半年,比当初你在的时候还要勇猛。要不要挑几个人带回去?” “不必,我手上的人够使……对了。”他想起来,“记得派人去杭州护送周家兄弟去应天。” “这个我知道,你不用操心。”左桂答得心不在焉,许久没见他本就有意试探,眼下看到箭靶子愈发心痒难耐,遂站住脚笑道: “从前在宁夏,早听说你箭术不错,百步穿杨,而今都好些年没打仗了,不知道可有手生?” “老左?”百里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望着他,似笑非笑,“你这是挑衅?” 左桂仁“嘿嘿”几声,“是我手痒……如何,要不要试一试?” “射靶子么?”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射场,又收回视线,“这多没意思。” 左桂仁搓了搓手,也不含糊:“行啊,那你想怎么玩?” 百里举目在四下中搜寻,忽然颔首眯眼瞧了瞧天上,嘴角轻轻勾起,“倒不如试试这个……” 跟着他手指抬头,目光所及之处乃是一只黑雕,展翅在空中盘旋。左桂先是一愣,随即展颜笑道:“你这可难住我了,离得这么远能否射到暂且不说,这雕儿飞得还够快,不牵匹马来,怕是跟不上。” 他淡淡道:“我也没说我就能一定能射中。横竖只是活动活动筋骨,你又何必当真。” “成。”左桂仁扯着嗓子唤人,“快去马厩引两匹马。” 不多时,底下便有士卒牵了一黑一红两匹骏马,个个膘肥体壮,毛色发亮。 百里随手捡了一把弓,也未多看就翻身上了黑马。此时,那只黑雕已经展翅朝北边飞去,他赶紧调转马头,双腿将马腹一夹,急速驰骋。 左桂仁才把箭搭好,身侧疾风略过,他笑骂道:“好小子,也不等我!”说罢忙利利索索上了马,也跟着他奔驰。 难得统制和少将军能露一手,周围的兵卒都不愿错过好戏,偷偷尾随在后。 校场上马匹扬着烟尘,滚滚四起。 校场外,一处矮坡之顶,七夏踮脚而看,神情痴迷,可以说是目不转睛。 以往偶然听百里提起他的身份,从耳边进了就出来,心头也没什么概念,而今看他纵马挽弓,全然和平日的感觉不同,一时瞧得呆了,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季子禾就在她身边,左右打量着四周。 开封此地军营所驻扎的是百家的勇武军,据悉百家二十万大军一共由十支军队组成。其中主力军正是开封的勇武军和在顺天京师的龙飞军。 但看这军营的规模大小,少说也有两三万,如此,京师的军队定然更多。两边军队加起来,说不准能超过八万。 他把手中扇子一合,在掌心轻轻一打,忍不住勾起嘴角来。 这支军队若能为他所用,那真是……如虎添翼。 正如是想着,乍然看到七夏木愣愣地站在那儿,表情眷恋神往,他怔了怔,心中忽觉一沉不自然地别开脸,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头笑问道: “可是觉得百里和平时不一样?” “嗯。”七夏重重点头,蓦地想起什么,眼底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神色。 “不过……又觉得他离我好远好远……” 她声音很轻,带着些许失落和彷徨。 “原来他不喜欢我,是有原因的……你说,他是不是认为我配不上他?” 本想开口说不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季子禾沉默了片刻,竟答道:“大约……也有这个缘由吧。” 她脸色变得很难看,没再说话了。 坡上的风越吹越大了,瞧着有快变天的迹象,季子禾刚要带她离开,旁边忽听得有人道: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在这里作甚么!” 他暗道不好,忙拉着七夏掩到自己身后,换上笑颜,朝那位巡逻的士卒施了一礼。 “这位大哥……我等是百里少将的朋友。” 来者很是怀疑的皱眉瞅他:“……你们是少将军的朋友?” “是,大哥若是不信,可前去传话。” “哼。”那人冷哼一声,另叫了几个人来,“你们在这儿等着。” * 万里碧空,只见那只黑雕被一箭命中,身如落叶斜斜向下坠,左右士卒见此情景赶紧驱马过去。 百里和左桂仁尚在原地,两人都累得喘气,满背是汗。 “年轻人就是会玩儿。”左桂仁算是服气了,摆手一挥,“罢了罢了,我输的心服口服,下回再不自取其辱了。” “这话怎么说。”百里把弓收起,微笑道,“老左你也不过三十出头,媳妇都没娶,就嚷着老了?” “老左老左,你都喊我老左,不老也给叫老了。”他摇头直苦笑,“不过……说到娶妻。”他忽然话锋一转,一双细眼直勾勾盯着他,莫名让百里觉得背脊发凉。 “干甚么?” “干甚么……你小子不也是个光棍儿么?都老大不小了,来来来,快给我说说,有意中人没有?” 百里实在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颦眉想将他注意岔开,马后突然跑来一人。 “少将军。”士卒俯首抱拳,“巡逻的兄弟在营外发现两个形迹可疑之人,对方说是少将军的朋友。” 左桂仁挑眉:“哦?” 百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的朋友?” 【除却巫山】 朝军营门口方向走的路上,百里曾想过会是七夏,但真真切切看到她低头站在那边时,心中又无端冒出火气,连步子都显得比之前要重,一步步像是要把地踩碎一般,引得身旁的左桂仁频频偏头来看他。 七夏老远就瞅见百里气势汹汹的模样,当即吓得不轻,直往季子禾背后躲。 “少将军。” 在旁的巡逻兵瞧他面容铁青,赶紧施礼。 百里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只厉声朝七夏喝道:“我不是吩咐过老刘警告你别惹是生非么?你怎么就是不听?非得跟我对着干是不是?” “我没有……”七夏小声辩解,想着一开始是季子禾怂恿自己来的,此时不由抬头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但奇怪的是,以往他都会帮着自己说话,这回竟出乎意料的一言不发。 百里皱着眉头,语气不善:“谁让你来的?你来作甚么?” 不是说不会责备她的么?怎么倒头来还是被骂了,眼看季子禾闷声不说话,七夏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我就来看看你……”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能随便让你来的吗?”就知道她会有一堆荒唐理由,百里怒意更胜,“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是我不在,擅闯军营,什么下场你知道么?” “……我下次不敢了。”她心里委屈,不禁暗暗朝季子禾胳膊上拧了一把。 “你……” “好了好了。”眼看七夏被他骂得可怜兮兮,脑袋都垂到地上去了,左桂仁忍不住出来打圆场,“这也没出什么大事儿,一个小姑娘家何必这么凶她。” 百里叹气:“老左,你是不了解她,她……” “这不是你朋友么?我说你也是,平日里待谁都好,怎么对个姑娘家这么凶巴巴的。”左桂仁不以为意,上前在七夏肩头上拍了一下,一副老好人的表情笑吟吟道: “没事没事啊,一会儿我派人送你回去。” “算了。”百里拧着眉摇头,“我带她回去便是,正好也没什么事。” “那也行。”转目看到一旁的季子禾,隐约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左桂仁颦眉思索了许久也没想起在哪儿见过。 “也给这位牵匹马来吧。” 后者微微一笑,甚是有礼的朝他作揖道谢。 百里仍旧骑的方才那匹黑马,拉过缰绳后,理所当然地递了只手给她。 七夏愣了一瞬,并没有伸手过去,反倒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他。 “快点。”他不耐烦催促。 七夏忙不迭应声,这才把手放在他掌心,力道不轻不重,大约只是一提就将她带上了马。 左桂仁抚了抚马鬃,“明日我去找李太守问问旧档的事,若有什么线索再派人通知你。” “好。”百里把缰绳握在手,胳膊正将七夏圈在怀中,调转马头向他致谢,“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 又寒暄过几句,百里两腿夹紧马腹,不紧不慢驶出营地。身后马蹄阵阵,虽知晓季子禾跟在后面,他却也没有要与之同行的意思。七拐八拐辗转了一阵,当七夏再回头,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一路上,她没说话,百里也一贯不说话,除了马儿偶尔打的几声响鼻,别的也就剩风吹林间树叶沙沙作响的动静。 七夏歪头直视前方,脑中恍恍惚惚的,言情尽是适才在校场外看到百里的样子,想着他如何如何好,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心中登时失落。 此时此刻才明白当初姐姐同自己说过的话。 ——“小七,咱们可能高攀不起。” 那时懵懂不解,如今细细想来,却是字字如刀,刀刀致命。 尚在思忖之间,头上忽然被轻轻敲了一记,七夏低声“啊”出口,不明所以地去看他。 百里神色未变,也没看她,依然拽着缰绳瞧前方的路:“被骂傻了?不会说话了?” “不是。”她好像倦于开口,只垂眸玩马鬃。 难得有她话这么少的时候,百里寻思着自己之前的言语,思量着兴许是他语气太过严厉了一些,毕竟她出来开封找不到此处,多半是让季子禾带她来的。那人要是不应允,也就没这事了。 奇怪……那人是怎么知道勇武营的? “你往后要听我的话,别再胡闹了。勇武营里的虽都是百家家将,但行事也不可太过随性,否则若传到我爹的耳中,我也不好同他交代。”他这般好言好语的说话,相识以来还是头一回。 七夏听在耳中,却又似乎心不在焉,只“哦”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秋日里,落叶纷纷,笔直的官道上放眼望去铺了厚厚的一层枫叶,马蹄子踩在上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静默了片刻,百里忽然开口: “明日没事……想不想去开封城里转一转?” “哦。”七夏随口就道,反应了良久,猛地扭头去看他,眼里欣喜异常,“想!想想!” 他淡笑,很快又将唇角往下弯,口气平静:“记得早起。” 七夏忙不迭点头,欢快道:“好,一定早起!” 总算是笑了,他心里头倒无缘无故松了口气。 秋风吹得很紧,晚上恐有大雨将至,雨过后明日便是天晴。 * 傍晚后用过饭,雨果真淅淅沥沥落下来,其中还隐隐伴有雷声,低低轰鸣。 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室内的温度降得很快。 七夏拥着被衾靠在床上,脸上止不住的傻笑。叶温如本是出门替她拿糕点,一回来见她还是那副模样,也不禁轻叹: “快别笑了,叫旁人看见还以为你傻了。” 七夏却不以为意,爬到床边犹自快活道:“你知道么,这还是百里大哥第一次说要带我出去逛逛。” “知道知道,从头到尾这话都念了不下十遍了。”叶温如挨着她旁边坐下,伸手递了块栗子糕过去。 “谢谢。”七夏顺手接过,有滋有味的吃起来。 瞧她神采奕奕,眉宇间竟是喜色,百里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她的喜怒哀乐,有时候想起来,自己倒也是挺佩服她的。 “小七……”叶温如轻抿了下嘴唇,试探着问道,“你为何这么喜欢百里公子?我似乎听季公子说过……是因他曾经救过你性命么?” “也不全是。”七夏喝了口水,慢悠悠将嘴里食物吞下。 要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也不稀奇事,可此前百里明摆着对她没存那个意思,态度也很是强硬。照七夏的性子,理应不是个爱强求的人才对。 对于这一点,叶温如同旁人一样,委实不能想通。 “其实……你别看百里大哥对我这样,他性子其实很好的。”她忽然冒了这句话出来,神情自然,不似以往那般嘻嘻笑笑,向往憧憬。 “他之所以会那么对我,也许只是因为我使的法子不对……我不太能懂对一个人该怎样表达喜欢,想来若是当初我再委婉一些就好了。” “他……性子很好?”叶温如乍听之下以为自己听错。 “是啊!”七夏微晃了一下头,笑颜如花,“第一次见百里大哥的时候,他很温柔的。” …… 六月的深夜,夜半子时,明月如弓,护城河的水缓缓流淌,溅出的水声清晰可闻。 他就站在河岸边,半蹲着身子轻声问她: “没事吧?” 七夏蒙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摇头。 垂眸在地上的布袋中粗略扫过几眼,百里面沉如水,“什么人把你扔到河里的?” 被水泡得浑身冰凉,她口齿不清,脑袋也在发昏发胀,深锁着秀眉想了许久,仍旧只是摇头。手腕上忽的感到温热,七夏垂首看时,他两指已扣上脉门。借着月光,从那虎口处带着的薄茧隐约能猜到他是做什么的。 “不打紧。”百里收回手,宽慰道,“受了点凉,回去喝碗姜汤就好了。” 夜风吹在湿衣上,即便是夏季也冷得她瑟瑟发抖,鼻尖一痒,偏头一连串打了好几个喷嚏。 见状,百里褪下外袍裹在她身上,又抬手覆在她额间,掌心传来些许滚烫,想必是在发烧。 “自己能站起来么?”他问。 七夏结结巴巴地应声:“应、应该……” 她腿脚软,沿着河流到此地,途中还被凸出的石块硌到过脚踝,勉强站起来已是不易。百里倒也没为难,两指放在唇下短促的吹了一声哨。林间便听得马蹄声朝此处哒哒而来。 那是一匹玄马,青铜制成的马饰挂在胸前,月光之下熠熠闪耀。 知道他想让自己上马,但顾及她浑身湿透,衣摆都还在滴水,面对如此神驹总觉得是自己唐突了。百里刚要抱她,七夏自己却先往后小退了一步,小声解释: “我身上……有点脏……” 闻言,他微愣片刻,眸中似有些好笑也带了些诧异。 “不妨事,衣服你不也穿了?” 仿佛才意识到肩上披着他的外衫,七夏登时哑然。 上了马,大约也是感觉到冰凉的湿意,马儿很不耐烦地嗤着鼻。 百里握着缰绳,寻上官道不紧不慢地驱马而行。 “不舒服就闭眼睡会儿罢。” 她正倚在他胸前,不知是体温太暖还是语气太暖,尽管身上仍是湿漉漉的,却没再觉得冷。 “恩公……叫什么名字?” 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得她已昏昏欲睡。 耳畔有人轻声开口: “百里。” 【浚仪郡主】 次日辰时,七夏起了个大早,用过饭后就巴巴儿地来找百里了。 原以为他应该尚未睡醒,自己恐怕还得多等一阵子,不承想他竟也起得很早,此时就在檐廊之下,背对着她的方向低首叮嘱那位管事。 考虑到或许是有什么要事商议,七夏没敢走过去,只在一旁的花台边蹲下,玩弄土里才长出来的嫩芽。 “七夏。” 不知多久,听到百里唤她,再起身时,老管事已经走远。她忙拍拍衣裙笑吟吟朝他走去。 “可吃过饭了?” 她乖巧地点头:“吃过。” “吃饱了?”百里怀疑地看着她。 “……暂时不饿。”言外之意就是说不准一会儿就饿了。 “路上少吃点。”百里一面领着她往外走,一面无奈道,“我邀了叶姑娘他们听戏,正午去樊楼用饭,你路上莫要吃太饱,别怪我没提醒你。” 她老老实实地应声:“知道了。” 恰巧昨晚下了雨,天高云淡,空气清新。 但凡大城市,街道一贯是热闹繁华,并无什么稀奇。要说风光还是江南最绮丽,开封的建筑以宏伟着称,富丽辉煌,雕车竞驻,行在其中隐隐能感受到旧都的繁荣气息。 七夏沿途吃了几个灌汤包,不多时就将到正午,眼看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便拉着百里往戏楼走。两人刚拐过前面牌楼,迎面却见那告示牌周围聚了不少观者,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咦?”七夏好奇跑过去看,抬头读完上面才贴出的告示,不由回头朝他笑道,“原来是郡主府上要招厨子?” 然而百里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白纸黑字,面色莫名阴沉。 一旁忽有人摇头叹气。 “郡主还没折腾完?这月都三张告示了。” 另有人啧啧出声:“据说前几回去的厨子现在都还卧床不起,怕是倒了大霉……” “幸好我不会做饭。” 闻言,在场又有个颔首表示赞同:“对对,幸好我不会做饭……”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七夏挠头不解,又再细细把榜文看了一遍。 “不就是郡主食欲不振,想另找厨子换换口味么?怎么传得像是虎口狼窝似的……”她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转身就去扯百里的衣袖,“你说我去怎么样?郡主出的价钱铁定比知县要多。” 他眉头紧皱,口气骤然一冷:“不许去!” 莫名被喝得一怔,七夏忙松开手,不明所以:“为什么啊?” 百里话语严厉:“这个浚仪郡主不是好惹的人,我警告你别去和她扯上关系。” 她偏偏不知死活地问了下去:“有多不好惹……难道她也会做菜?口味很刁钻么?” “叫你别招惹就别招惹,废话那么多。” 眼看是有些恼了,七夏暗暗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哦。” 到了戏楼,时候尚早,不过巳时三刻,还有两刻时间。从古道门进去,抬眼两边花帘子顶端还挂了匾额。左提有“悲欢离合”,右边写着“前世今生”,连房梁门窗上都雕了纹饰,或有嫦娥奔月,或有梁祝化蝶,甚是精美。 楼下的台子才刚搭好,伙计端茶送水,忙里忙外。那戏楼的掌柜招呼着壮丁在搬长凳,场面略显混乱。 此乃开封数一数二的戏楼,除了樊楼之外,唯有这地方能用上金碧辉煌四个字。七夏家中并不富裕,从前听戏最多去瓦市勾栏,偶尔也在外偷听人说书,几时来过这般奢华之处,一进门便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看什么都新鲜。 “叶姑娘在那边。”百里遂开口提醒道,“一会儿,你且跟她在这儿好好呆着,用饭的时候我再来。” “啊?”她愣了一下,当即警觉,“怎么你不和我一块儿了?” 他解释:“我还有事。” 七夏抱着他胳膊,失望道:“可你昨天说好的,要随我在街上逛逛。” “……方才不是逛过了么?”说完这话,百里头一回觉得理亏,但因早上左桂仁那边催得紧,说是约了李太守午时在樊楼会面,无论如何他没法推脱,只得先将七夏支开。 她咬牙切齿,气急:“你……你出尔反尔!……” 百里心中暗叹,只得好言劝道:“明日吧……明日我带你看开封鼓楼的夜市……” 七夏愤愤把他胳膊甩开,跺脚道:“明日明日明日……明日你又耍我!我再也不信你了!”这回轮到她恼了,转过身,怒气冲冲朝那边的叶温如走去。 后者看她脸黑成这样,明显吓了一大跳。 “怎、怎么了?” “我,没,事!”七夏一字一顿,向着百里的方向怒瞪了一眼,张口就道,“我要吃肉!伙计!把你们店里最贵最好的东西全摆上来!” …… 事出有因,他也并非有意而为之。百里苦笑了一下,侧身往外走,心想:等会还是给她带些什么玩意回去吧。 * 樊楼离戏楼不远,作别李太守后,临走前匆匆看了一眼漏壶,午时已经过了,他不由暗道惭愧,眼下去是不是还能赶上用饭,这心里头着实没底。 “走这么快作甚么?”梅倾酒勉强要用跑的才能跟上他。 “不瞧瞧这旧档么?真是奇了怪了……”他自言自语,“欧阳衡和叶淳两个人还是同出一门,金兰之交,怎么会有陷害一说?” “档文上所写不都全信得,明里笑脸相迎,谁知道是不是笑里藏刀?”百里将那本册子收入怀中,淡淡道,“回去我会细看。” 走到戏楼门前,古门道外站了不少人,都是从里往外走的,想必戏已经唱完了。此时却见着人群里有个熟面孔也立在那儿,似在中搜寻什么。 “哟,季公子。”梅倾酒率先打招呼,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这么巧,来看戏啊?不过戏似乎散场了,真是可惜……” “没有。”他迎上他视线,笑得甚是有礼,“我是来找小七的。” 又来找小七。 “找小七啊?”梅倾酒脸上无甚变化,倒是偷偷拿手肘捅了捅百里,后者面容不改,语气波澜不惊,“那正好,不知一会儿可赏脸一同用饭?” 他此言一出,莫说梅倾酒,就是季子禾也觉得讶然。 因猜不透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季子禾只得抱拳应下:“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 等着出来的人散的差不多,百里才转身进去。之前吩咐过七夏就在此地等候,想来没见到人,她是不会轻易走动的。 戏楼中客人寥寥,店伙已在开始收拾台子了。百里刚踏上扶梯要上二楼,蓦地听耳边一声响亮的“啪”,三人皆是一惊,猛然颔首看去。 窗边的位置,只见七夏拿手捂着脸,面颊通红,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都道过歉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她面前桌旁坐着个女子,锦衣华服,身边并有侍女两人,年纪看起来也大不了七夏几岁,此时只靠在帽椅内,掀开茶盖轻吹着水面上的茶叶。 她没说话,倒是站着的侍女牙尖嘴利,张口便道:“你算什么东西?光道歉就得了?知道得罪的这是哪位贵人么!” “我怎么会知道!”七夏又恼又火,直拿眼瞪她,“她脸上写了她是谁吗?她不说谁晓得是什么来头?” “你!……” 话音未落,楼梯间,百里疾步上前行至此处。七夏眼中噙泪,一见是他,立时转身把头往他怀里埋,心头万般委屈。 方才那记巴掌他听得清楚,垂头时果然看到她脸颊上的五指印分明。百里皱紧眉头,伸手拉开她捂着脸的手。兴许是打伤了牙,七夏嘴角有些渗血,细细端详后,他眸中含怒,抬首问道: “谁打的?!” 这一声气势如雷,任谁也听得出话里的寒意,那侍女本想应答,登时一颤,只小声道: “是、是我打的……” 浚仪郡主端着茶杯的手骤然僵住:“姓百的,是你?”讶然片刻之后她先是冷哼,随即越发来了性子:“是我叫她打的,你待如何?” 百里半点迟疑也没有,掌风一起,毫无犹豫落在那侍女脸上,他力道自然比女子更大,直把对方打得摔倒在地。 梅倾酒和浚仪郡主目睹此情此景都吃了一惊,他素来持重,几时打过女人? “你!……你敢动我的人!”浚仪郡主腾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就骂,“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连姑娘家都要打!?” 百里倒不否认,言语清淡:“你不也动了我的人?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浚仪郡主思及方才所言,现学现用:“强词夺理,谁知道她是你的人?她脸上写了吗?” “那她得罪于你,你脸上写了你是郡主?” “笑话,我堂堂郡主,整个开封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孤陋寡闻见识浅薄,难道还得我特意向她道明身份么?” 这边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季子禾却悄然上来,拉了七夏到自己跟前,俯身去看她脸上的伤。 “还好么?疼不疼?” 七夏胡乱把眼角泪花抹去,缓缓点头:“好些了,就是感觉嘴里有血腥味……” “张嘴我瞧瞧。” 她依言张开嘴。 皓齿间有血丝,这一巴掌只怕下手也不比百里轻多少。季子禾面色渐沉,指尖抚上她脸颊,但见嘴角边也破口了,眼底愈发不悦,扭头朝浚仪郡主看去。 后者本还在和百里吵得不可开交,冷不丁见着他,表情一变。 “怎么搞的这是?”此地已然是乱成一锅粥,梅倾酒只得凑到叶温如身边,轻声询问,“你跟着她好端端的在这儿,怎么惹上郡主了?” 叶温如看着比他还着急,满脸内疚:“说来都怪我……我不过随口提了句茶叶太苦喝不惯,小七便提着要去楼下换一壶……哪知道不小心碰到伙计,撒了些许在郡主身上。之后……之后就……” “哦……”梅倾酒了然颔首,早听闻这个浚仪脾气暴躁,自打和百家的婚事没谈成后,她性子就越发顽劣了,再这么下去想必没人敢娶她。 侧目时见叶温如神色担忧,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他不由开口宽慰:“不要紧的,也不怪你,别往心里去。这事儿交给百里就好。” 她沉默了许久,才悠悠点头。 “我看你是真把开封当顺天府了,以为我好欺负是不是?” “怎么?”百里冷笑,“城里上上下下都被你欺负惯了,这会儿来了个唱反调的,就觉得自己下不了台?” 浚仪郡主咬牙切齿:“你少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别人?” “你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见长啊,方才叫打的这一巴掌,是畜生叫的?” 竟明目张胆骂她是禽兽,这口气如何能咽下,浚仪郡主拍桌喝道:“百里,你这……” “浚仪郡主。” 她话还没说话,正对面的季子禾忽然淡淡开口,“得饶人处且饶人。” 浚仪硬生生把剩下的话咽到肚子里,目不转睛盯了他好一会儿,气势顿时失了大半。她扁扁嘴,不情不愿地哼声道:“好,好,我不和小人一般见识。” 忿忿退了椅子走出来,偏头招呼左右:“我们走!” 【翠玉豆糕】 “脸上伤得怎么样?”眼看浚仪行远,百里这才转身过来瞧她,“还疼么?” 原本是有些火辣辣的痛觉,但见他刚刚一直为自己出气,此时也忘了去疼,七夏捂着脸,笑吟吟地摇头。 她那表情倒让百里误以为是被打傻了,只得又去问季子禾:“她没事吧?” “哦……没事。”他起身,笑道,“就是破了点皮,这些天别用那边嘴吃东西便好。” “嗯。”七夏点点头,刚把手松开,忽然想着这会儿自己的脸肯定很难看,不由又捂上,把脑袋低下去,抱怨道,“怎么那个郡主像吃了一斤辣姜似得,火气这么大?” “浚仪郡主是出了名的暴脾气。”梅倾酒在旁幸灾乐祸,“也不看看是拜谁所赐。” 七夏不明所以:“什么啊?” “我是说,你……” 有人重重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走吧,也到饭点了。” 开封的樊楼饭菜味道极佳,可由于事先闹了这许多不愉快,七夏早没了胃口,心心念念想寻面镜子瞧瞧自己的脸,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回去了。 一路快步走回房间,她扑到床上,扒开枕头下的铜镜凑到眼前看。 那个侍女生的健壮,手劲又大,想必是干粗活儿的,都这时候了还有红印子,嘴角明显是青了,指头摸上去还隐隐有点疼。 季子禾说的不错,这几天怕是不能好好吃东西了。 她万分怅然地把镜子放下,还想明日出去逛逛鼓楼,可伤在脸上怎么也不好看……只能多等几日了。 七夏叹了口气,头朝下索性往被子里一埋。秋日里午后气温凉爽,不多时就睡着了。 梦里有人温言细语,覆上额头的掌心带着暖意,似乎还有几分粗糙……四周仿佛是护城河外的树林,幽暗寂静。 “小七,小七?” 门外不知何人唤她,听了片刻好像并非百里。 七夏搂紧被子,迷迷糊糊嘀咕了几句,没醒来。 “小七,小……” 门扉大敞着,她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显然是又忘了关。季子禾提着食盒,一时哭笑不得,遂轻手轻脚进去,本想放下东西就走,哪知道七夏竟揉着眼睛坐起身。 他愣了一下,笑问道:“睡醒了?” 含糊的嗯了一声,“你们回来了?”她脑子还不太清楚,坐在床边,讷讷见他将食盒打开,“这是什么?” “软乎的。”季子禾含笑解释,“方才见你在酒楼也没吃多少,料想你也该饿了,所以带了点甜糕给你。” “甜糕?”她双目蹭的亮了起来,赶紧凑到桌前坐下。 红漆盒子里,几大块绿莹莹的糕点叠成塔状,玲珑剔透,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在发光,可爱非常。 “这糕点做得好精致。”七夏倒没吃,先闭目深深闻了一下,抬头朝他笑,“有丁香的味道,是用菜磨的?” 季子禾笑得无奈:“你问我……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懂这个。”他亦在她对面坐下,把食盒往前推了推,催促道:“快吃吧,尝一个试试。” 七夏依言小心拿了一个在手,张口轻轻一咬,满嘴清香,入口即化,她嚼了几下,眉眼弯起来:“这里头是白豌豆?” “亏你吃得出来。”季子禾倒了杯茶水,“慢慢吃,莫噎着了。” “嗯、嗯!”她不敢用左边伤脸嚼东西,所有食物全聚在右边,鼓囊囊的,看着实在是滑稽。季子禾微微一笑,随即目光又落在她嘴角的伤口,忍不住心疼地抬手轻轻摩挲。 “好些了么?” “不打紧,我睡一觉起来好多了。”她并没在意,一个接一个吃得香甜。 季子禾替她将唇角的碎屑抹去,正要说些什么,余光乍然见得门外站了个人。七夏此时也有所感,偏头一看,百里亦不知几时来的,悄无声息,她怔了片刻,似是才发现有何不对劲,飞快把季子禾的手拍开,顺便连食盒也往旁边移了些许。 对面的季子禾垂眸将她动作尽收眼底,神色间闪过一丝复杂。 “百里大哥……你怎么来啦。”七夏慌慌张张地擦嘴擦手,想要消灭证据。 “这里是我家,我不能来么?”他表情清淡,看不出喜怒。 “能能能,当然能……你找我?有事么?” 百里只抱着胸靠在门边,一言不发。 季子禾唇边噙笑,此时很识相地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作揖告辞:“你们有话要说,我就不打搅了……若是哪里不舒服,记得来寻我。”后半句话是对着七夏说的,走前也没有将食盒拿走。 知道他是特意来给自己送吃的,思及自己方才举动也有点太过生分了,七夏心中愧疚,为难地抬头看着他。 后者倒是不曾放在心上,反而朝她颔首微笑…… 百里眉头微皱,颇为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待得季子禾自他身边擦肩而过,再回头,七夏已然站在他眼前,仰着脑袋,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在看他。 “看什么?” 她像是说习惯了,张口就道:“看你好看!” “你……” 刚想问她之前的事是否还惦记着,然而话到嘴边无端端又咽了回去。 “咦,你也给我带吃的来了?”见他不说话,七夏却是眼尖,垂头就看到他背在手后的食盒,眉开眼笑甚是欣喜,“你待我真好。” 百里脸色缓和下来,抬眼扫了扫桌上还摆着的糕点,淡淡道:“不是有人给你带了吃的么?” “那个不是……那个不一样!”她振振有词,拉着他到桌边坐下,“你送我的,我自然吃你的。” 为表忠心,七夏飞快打开盒盖子,正准备开吃,然而但当她看到那里头的吃食,立时傻了眼——居然又是糕点! 分明看到她表情的变化,百里略有几丝不悦:“怎么?不想吃了?” “不、不是……”她勉强挤出笑容,咬了咬牙,捻起其中一块,“我吃、我吃……” 小半个时辰后,七夏面色难看地把盒子里最后那块红豆糕拿到手上,吃力地把嘴里的咽下,又赶紧灌了几口水。 “……你行不行?”百里见她这般模样,也不欲为难,“吃不下就别吃了。” “还好。”七夏把糕点放到嘴里,长舒了口气。 他手撑着下巴,眼神里带了几分戏弄,似笑非笑地问她:“姓季的给你送的还有这么多没吃完呢。” “不吃了!”她当即摆手。 开玩笑,这甜到腻的玩意儿再吃下去估计这辈子她都不想碰甜食了。 “要不,你吃吧,也别浪费。他这个糕点做得很好,好像是宫里厨子才有的手艺……”七夏挑了一个在他眼前晃了晃,“翠玉豆糕,你尝尝看?” “我不吃。”百里皱着眉别开脸,“我不爱吃甜食。” “那怎么办……剩了这么多,退回去也不大好。”她犯愁地托腮往食盒里望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静默了片刻。 “不如……”百里迟疑着开口,“找叶姑娘帮忙解决?” 七夏双眸一亮,抚掌赞同:“好!这主意不错!” 远在厢房里坐着的叶温如自然是没料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被七夏给卖了。 她的住处挨着一小片竹林,从窗外望去满目青葱,翠绿得发亮,此时她正喝完一碗粥,起身在收拾碗筷。回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蓦地想起,继而就听有人扯着嗓子在喊: “小七,小七啊!” “跑哪儿去了……”那人纳闷道。 梅倾酒从厢房的尽头一路嚷过来,整个西厢房传遍了他嘹亮的嗓音,隐约还有点回声。 瞧着她房门虚掩,后者倒也不客气,轻轻敲了几下门,探头进来问道: “你看见小七了没?” 叶温如闻言直起身来,“没呢……她不在屋里么?” “不在啊,不知道去哪儿了。”梅倾酒挠挠头,刚转身要走,瞥见她自己在整理残羹冷炙,脚便不由停了下来。 “这儿有的是下人,你招呼着进来端走就完了,犯不着特意去厨房走一趟。” “不妨事的。”叶温如把碗放进托盘里,这才正对他说话,“况且……我本就是得你们相助才有容身之所,再使唤人……总有些不大好。” 不承想竟是为了这个理由,梅倾酒素来是使唤人惯了,一时哪里懂她这般心思,稍怔了一瞬,方是笑道:“也成,你自在就好,别太把自己当外人。” 不经意回忆起那日在她家门前说的几句话,反思自己刚才所言,倒有几分打脸了。他兀自迟疑了许久。 “那个……上回我和小七说的话,你莫往心里去。那时候只一心怪那丫头太随性了,没考虑你的感受。” “没事没事……”叶温如忙摇头,“你所说的也不无道理。更何况……那时我们互不相识,有戒心也是理所当然。” 梅倾酒松了口气,微笑道:“你能体谅就再好不过了。” 他已帮了她许多,一直都未找到机会好好答谢,偷眼看到他手上伤口仍在,似乎已经结痂了。叶温如顿生愧疚。 “你……你手上的伤……” “嗯?”顺着她目光看过来,梅倾酒摊开掌心无所谓地笑笑,“早没事了,你别在意。” “多谢你……” “好啦,你也别谢了,都谢过这么多回,横竖我也没帮着你什么。”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往后可不要再做傻事了。” “嗯。”她重重点头,“我明白。” 清风自窗外吹来,带着她发丝缕缕在面颊旁,今日是阴天,不知是否是竹叶太过茂盛的缘故,竟衬得她肤色格外的白皙。 “呃……对了。”梅倾酒回过神,挪开视线,只往怀里一个劲儿的掏东西。 “你上回给的手帕,我还忘了还给你。” “手帕?” 他摸出一叠洗得干干净净的帕子,“前些天就想给你了,忙着赶路也没寻到什么机会……” 送出去的东西,她自是没想还能收回来,叶温如迟疑片刻,伸手正想去接…… “这会子你说她会不会在午睡了?” “门外看看就知道了,若是门关了,那定然是睡了。” “噢,这样啊。” 骤然响起的两个声音,令屋内二人不约而同吃了一惊,尚未等梅倾酒把手抽回,七夏一个健步已然行至门外,声音犹自快活: “温如啊,我这儿有好吃的……” 【心猿意马】 一阵疾风吹过,竹林间尽是哗哗声响,七夏和百里直直站在外头,一时静的出奇,悄无声息。 梅倾酒的手悬在半空中,颇为尴尬地偏头朝门外望来。原本也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唐突之事,不知为何,百里那眼神总看得他莫名的头皮发麻…… 七夏怔了片刻,仍旧不识相的开口:“温如,你用过茶点了么?我手头还剩……” 话尚没说完,百里却忽然拉了她就走。 “怎么了啊,我们不是要来——” “知趣点。”他风轻云淡地拿话打断,特意加重语气,“别打扰人家。” “诶?咦?……” 七夏不知所以地回头看了几眼,被他带着一路往回行。 屋内飘进几枚竹叶。 梅倾酒捏着那方手帕,在原地咬牙切齿。这一瞬忽然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报应…… * 时候还早,七夏方才午睡过,眼下也不困,手里的食盒没处放只能提着跟随百里沿回廊慢悠悠地散步。 “这东西怎么办好呢?”她抓抓耳根,颇有些为难。 百里瞥了一眼,随口道:“吃不下扔了就是,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这样不太好吧。”七夏摇摇头,“人家特意送来的……” 他微不可闻地哼了声,“你转送给别人吃就好了?” 这话太有道理,七夏半晌无言以对,只盯着那盒糕点,挣扎迟疑许久。 “……那我留着明日吃好了。” 见她似是下定决心,小心翼翼盖好盒盖。百里轻轻拧了拧眉,并未说话。 栏杆外恰是花圃,虽已入秋,草木却还未凋零,隐约能闻到一股桂花的香甜气息。七夏转过头,像是看见什么,突然拽住他衣袖,“走,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百里倒也没异议,由她牵引从花草间穿过,径直走到小水池畔。七夏在一旁蹲下,仔细找了许久,忙伸手指给他。 “瞧那里!” 顺着她手指方向举目看去,清浅的水底,几块鹅卵石上一大只青背乌龟正慢悠悠朝此处爬过来。 他吃了一惊。 “你把它养在这儿?” “刘管家帮我挑的地方。”七夏朝他笑道,从食盒里掰了一块糕点放在石块上。那龟不知是眼力好还是鼻子灵,手脚并用飞快爬上岸来,头一伸就将食物叼走。 “长好大了,比前些天有肉了。” 许是养了几日,也把她记住了,吃完东西,青背龟便从水里把头探出来,一眨不眨盯着她。 “你瞧它在看我!”七夏喜滋滋地扯扯他衣袖,献宝似得,“它老喜欢这么望着,有时候一个时辰都不动弹。” 百里听完就不禁想笑,心道:你能在这儿和它对视一个时辰也是挺难得的。 “你不是要拿它炖汤么?现下还待它这么好?” “别说……”七夏拔了根细长青草在它头上晃了几下,“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了。”她歪头去看他。 “如果我不拿它给你炖汤,你会恼我么?” 百里不胜其烦:“谁要吃那个。” “那就好!”她抿着唇兀自高兴着,抬眼时恰好微风拂面,他亦在她身旁俯身看池水,束在头上的发丝有几许吹在她额间,虽有些痒,她却没有伸手拨开。反而是怔怔望着他侧颜出神。 隔了少顷,竟忍不住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头顶的树枝被风摇得左右晃荡,落叶纷纷,雪花一般速速往下掉。 百里眉峰渐蹙,良久没发一语。但从他表情间的变化,明显能看出,他此时……是有点生气了。 七夏心跳如鼓,暗恼自己方才大脑空白手脚失控,如此为难的情景这会儿要怎么收场? 眼看百里已经侧目悠悠转过头,她急忙道:“你你、你……你先别说话。” “我知道你把我当妹妹看,我知道你对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也没有一定要你有那个意思,我我……我只是……” 他眉毛越皱越紧,似要看她准备说个什么名堂出来。然而七夏结巴半天,也没冒出下文。 百里收回视线,站起身,言语冷淡:“往后莫再这样了。” “哦、哦……” 她喉中无端一酸,也缓缓起来,低头跟着他走。 原来他对自己还是有芥蒂的…… 七夏偷偷瞧着百里的背影,茫茫然的想。 * “原来这个欧阳衡和叶淳是同窗?”书房内,梅倾酒将手里的旧档搁下,略感奇怪,“我怎么听到传言,有说叶淳被欧阳衡陷害的?这瞧着他们俩之前关系挺好的啊……难道是突然决裂?” “这欧阳衡是太子手下的人,叶淳又是四皇人的人,主子不和他二人决裂也不奇怪。”百里若有所思,“不过据我收到的回信,上次的私盐一案,欧阳衡的确是受到牵连。不仅如此还有洛知府……我在想……” 左桂仁恍然大悟:“你是说……他们暗中勾结?” 他点头:“极有可能,而且可巧的是这两人都做过太子身边的侍读,保不准此事和太子也会有关联。” “嗯……”左桂仁闭目沉吟许久,“近年来,太子越发骄横了,朝廷上下多有怨言,再这么下去只怕……” 百里朝他使了个眼色,后者见着梅倾酒在场,立时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如今人人都知道圣上病危在床,二皇子坐这太子之位已有十年,早显出焦虑之态,眼下更是蠢蠢欲动。多次越位处事,私扣贡品,勒索钱财,加之品行亦暴戾不仁,民间已有不少流言蜚语。 甚至此次谣言所传造反一事,百里也曾经一度怀疑到太子身上…… 左桂仁食指轻敲桌面,“这事还得再细查……对了,你们说叶淳还有对儿女?” “对。”梅倾酒插话道,“他闺女正在府上,可要见她?”言罢,又四处扫了扫,“说起来,今天还没见着温如和七夏。” “她俩出去了。”百里信手端起茶杯,“说是要逛逛,吃过饭才会回来。” “噢,那不打紧,等回来了再叫她过来便是。” 与此同时,开封鼓楼,人山人海,楼上匾额的烫金字在日头下闪闪发亮,路过时竟还有些刺眼夺目。 七夏携着叶温如穿梭在人群里,不时停下脚在摊前翻翻捡捡。七夏尤其喜欢些小物件,看到做工精致的就更挪不开腿了。 “你不是要找卖玉石的铺子么?”叶温如在旁提醒。 “等我再瞧瞧。”七夏留恋不舍。 “……那我去帮你看看,你在这儿等我。” 她头也没回:“哦,好。” …… 桌上的茶水换了两遍,瞧着就要到饭点了。左桂仁朝漏壶看了一眼,赶紧作揖告辞。 “老左留下来用饭罢。”百里招呼他坐下,“何必这么着急走。” “不了不了。”左桂仁笑得满脸涩然,“家里……我娘还等着,回去太晚怕她惦记。” 闻言,百里便露出一个让左桂仁看了觉得愈发不好意思的笑容来。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强求了。”他亦站起身,“我送送你。” “诶,好好好。” 两人正将出门,抱厦那边刘管事却慌慌张张往此地跑。 “大公子,大公子!” 见他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百里等他歇了一会儿才问:“怎么了?这么着急?” “叶姑娘……” 话还没说完,梅倾酒登时紧张:“叶姑娘?!” 刘管事连忙解释:“不是叶姑娘,是叶姑娘说……” 他松了口气,插话埋怨道:“讲话别大喘气儿啊。” “是是是……”刘管事尴尬一笑,接着道,“叶姑娘适才说,庄姑娘在路上给人带走了。” “被人带走了?”这回轮到百里眸色一凛,“何人带走的?” 刘管事看着他表情,小心翼翼道:“她、她没说……” 他没再多言,简洁道:“带路。” “是……” 开封鼓楼外,街上的行人比方才少了许多,展现在眼前的马路宽敞笔直,风中扬起的幌子浓墨厚重写着金玉二字。 叶温如孤零零站在店外,来自前方的压迫感太过强烈,她不敢抬头,只把脑袋低垂头,身子愈发显得单薄。 百里负手在后,目光说不上生气也说不上和善,连梅倾酒也极少见他有如此神色。 “说说吧。” 他微微颔首,“人怎么不见的?” 叶温如被他这乍然开口,吓得浑身一抖,神情闪躲,迟疑许久才讷讷道: “小七……小七在路上瞧东西……我从铺子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叫她,前面突然驶来一架马车在对面停下。也、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车子走后,原地里就没见着她了。” 百里眉头紧蹙:“她就在你面前的,连出了什么事你都不知道么?” 她声音更低:“车子挡着视线……我也没看到……” “挡着视线你不会走过去看?” “我……” “行了行了。”梅倾酒几步将她挡在身后,着实有些听不下去,“小七在你就凶小七,她眼下不在你就换人撒气了?几时有的这毛病?人丢了能怪她么?她自己都是弱女子,跟上去又能怎么样?” 百里被他一席话说得愈发心烦意乱,勉强将情绪压抑下去,沉默片刻,才缓和语气: “抱歉,失礼了……” 叶温如望了他一眼,静静摇头。 “没事,开封就那么大,什么样的车查不到?”左桂仁挺身而出,大掌一挥,“你放心,人我铁定给你找到。” 百里有些心神不属地向他致谢,似是想到什么,转向叶温如: “车是什么模样的?你可还记得?” 她赶紧应声:“记得。” 【执着太过】 马车驾得十分平稳,并不颠簸,七夏的眼睛被黑布蒙着,看不见周围是什么境况,也不知是在何处停下来的。 外头有人拽着她下车,蹒跚地跟着走了几步。她偏过头,通过鸟叫和人声依稀能猜出此地应当非常僻静。不仅如此,还定然是个大户人家,身侧不断有仆役小厮走过,脚步声窸窸窣窣。 被人自后往前一推,七夏跌了个踉跄,刚抬头,黑布却给人猛地取下了来,这一瞬,阳光刺目,视线尚还模糊着,眼睛眨了好几下才勉强能看清。 对面红木雕花的圆桌旁,太师椅上,一个年纪同她相仿的女子一手撑头,神色鄙夷地看着她,镂金软银的纹缎锦衣长长拖在地上。 待细细打量过对方容貌,心头隐约感到熟悉。 皱眉一琢磨,七夏暗道不好。 看到她表情明显的变化,浚仪笑容得意,端茶品茗。 “是不是怕了?你落在我手里,是迟早的事。” 她喝了口茶水,“整个开封没人敢和我对着干,你那日既敢顶嘴,就知道会有今日的下场。” 七夏咬咬牙,小声嘀咕:“明明是你强词夺理。” 好在对方并没听见,只是“哼”了一句,把茶杯往桌上一掷,茶水自杯中溢出,溅得四周皆是,底下丫头忙上前来擦拭。 “仗着那个姓百的帮你说话,就敢目中无我?你真是没眼力,找了这么个不顶事的靠山。” 浚仪悠悠起身,“他百里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圣上身边养的一条狗,我是皇家的人,安亲王的嫡长女,竟敢瞧不起我?!” 似乎是越说越气,一掌拍在桌面,震得那茶水又溅了少许在外。 “你跟着百里,就以为从此能够平步青云?你觉得他会对你好?真是天真。”她慢悠悠走了两步,似是想到气愤之处,“他是什么人,旁人不了解,我可是最清楚的。小时候就爱往人堆里头窜,当年还拉着我说以后会娶我,谁知道这话他对多少女人说过?在京城里,赌坊戏楼秦楼楚馆,就没他不去的地方!这么个纨绔子弟、酒囊饭袋,去宁夏打了几场仗回来就跟着了魔一样,翻脸不认人!他还真把自己当将军了?可笑不可笑!” 七夏就静静看她,也没说话,也没吭声,时而颦眉,若有所思。 自顾说了半日,浚仪喝完茶水润润嗓子,回头瞪她:“你怎么不说话?” “哑巴了?上回在戏楼里不是牙尖嘴利的吗?” 权衡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七夏只得干笑几声:“瞧你说得认真,我没好意思打搅啊。” “你!……”她气得噎住,良久没找出话反驳,只得气鼓鼓坐回去,“听说你会做菜?” 没给七夏说不的机会,她接着道:“正好,今儿晚饭就由你来张罗,让我满意了,我就放你走。” * 百府内,正厅前,黄昏已至,天色将晚。 左桂仁草草吃过饭就往这边赶,大约是刚去过一趟军营,此刻一身军袍还没换下来,直叫刘管家去唤百里。 “你是说,那马车是亲王府上的?”梅倾酒出声询问。 左桂仁一口把茶水饮尽,还嚷着渴,小厮只得又给他满了一杯,“有人看见车在东北面的亲王府角门边停下。想来也有可能,这小姑娘头回来开封,人生地不熟,不是拐卖人口的,那定然就是被浚仪带走了……” 季子禾闻言眉宇间不易察觉地微微颦起,手握成拳,重重叹气:“想必是上回在戏楼争执的事,她还怀恨在心。” “浚仪这人本就心胸狭隘,怎么,你们还得罪过她?”眼见百里颔首,左桂仁“啊”了一声,一拍大腿,“那就差不离了。” 这个郡主刁蛮任性,手段毒辣,素来是锱铢必较。他这些天一直在忙着查欧阳等人的旧档,忘记叮嘱七夏出门要小心。 落在那个人手上,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不欲胡思乱想下去,百里起身将往外走。 见他面沉如水,不好的预感斗然而生,左桂仁忙叫住他:“诶——你上哪儿去?” 百里身形一顿,微微侧目:“亲王府。” “这天都黑了,你跑去作甚么?”就知道他坐不住,左桂仁赶紧上前把他拉住,面色凝重,“夜闯亲王府,此事要闹出去怎么收场?浚仪那张嘴,你又不是不清楚,就等着抓你的小辫子,指不定把庄姑娘掳走便是存的这个心思。” 梅倾酒见状,也连忙上来附和:“左统制此言不错,也就一晚,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别总把事往坏处想,上回在庐州也是火急火燎跑到城外去。结果呢?最后还不是虚惊一场。” 听得这话,左桂仁莫名朝百里看了一眼,眸中质疑之色尽显:你们在庐州又有什么事? “郡主虽然蛮横不讲理,但伤人性命之举,她还是做不出来的。”见对方不搭理自己,他只得宽慰道,“你就安心罢。” 百里甩开他的手,神色虽有不耐,但终究是没再坚持,只皱着眉头,“一开始便不该带她上路的,这么多麻烦!” 摞下这句话,他转身就往房里走,头也没回,倒和方才的反应判若两人。 左桂仁眯着眼睛朝他背影努努嘴,问梅倾酒:“那姑娘是这小子什么人?” 后者把眉一挑,笑意甚浓:“你猜。” 左桂仁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直摆手:“这个我可不好说……” “我说老大哥……你脸红什么?又跟你没关系。” “……”他摇了摇头,半晌苦笑,“我这不是心疼自个儿么,他都有姑娘可以惦记了,我这儿还只能让老子娘惦记呢。” “噢,原来是羡慕?”梅倾酒如此结论。 现下刚刚入夜,抄手游廊上的灯还没点,一径漆黑。百里走得很快,心事重重,脑中杂乱一团,也不知在想什么。私盐案的事,欧阳衡和叶淳的事,太子的事,还有……七夏的事。一时间所有烦恼涌上来,他真有些吃不消。 自己若是当初能再狠心一些,将她赶走就好了。 他暗骂自己的不作为,倒头来惹出这么多麻烦,平白还让她吃了许多亏。 四下里很安静,明明之前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这会儿似乎又多了一个,细细碎碎的,极轻极轻。仿佛能想象出某个人偷偷摸摸尾随在后的模样。 百里烦躁难当,一时亦忘了七夏不在跟前,骤然停下回身就喝道: “不是叫你别跟着么?!” 十步之外,掌灯的丫鬟被他喝得一抖手,提着的琉璃灯滑出掌心,应声而碎。 亲王府上。 盛着东坡肉的陶制砂锅被人掀翻在地,摊子上混着碎片的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肉香。七夏望着那几块色泽红亮,晶莹透亮,半肥半瘦的滚肉,好像即刻嘴里还能感受到那种酥烂的味道,她又是肝疼又是肉疼,一个劲儿的吞口水。 “好端端的,你打碎它作甚么啊?多好的肉……”快可惜的。 浚仪郡主拿筷子敲了敲碗口,“太腻太腻,我不爱吃这个。” 七夏咬牙切齿:“不是你说要吃东坡肉的么?” “谁让你做这么肥的?” 这话开始让她觉得此人是在故意找茬,“东坡肉哪个不是一半肥肉一半瘦肉的?你要不爱吃,你早说啊!” “废话,本郡主吃的东坡肉从来都是瘦的。”她柳眉一竖,厉声道,“你自己做菜之前不先问问人家喜好,还怪吃饭的人不爱吃么?” 七夏从前觉得自己是最无理取闹的了,想不到今天还遇上个高手,她甘拜下风,简直是无言以对! 还说什么让她满意就放自己走,桌上六七道菜她挨个尝遍,几乎没有一道说好吃的。 七夏自诩自己手艺不差,不可能有她说的那么难吃,她这明显是有意刁难。 眼前还剩一道松鼠桂鱼,白盘子上鳜鱼她是一刀一刀切得细致,连鱼皮都没切破,卤水一浇上去,呼哧呼哧作响。七夏直勾勾地盯着,肚子里也快要跟着咕咕齐鸣了。 从午后到晚上,她一口没吃到,玩命的给这个郡主做菜,她不爱吃也就算了,还不让她帮着解决,宁可全部倒掉喂狗都不让她尝一点,便是烧菜也有人看着,就是不给她偷吃的机会。 眼睛这鱼,郡主拿筷子吃了几口,大约是皮儿着实炸的很脆,没忍住多尝了些。然而又很快把筷子一搁,取了绢帕优雅地擦嘴。 “也就这鱼好一点,不过都有点凉了,吃着也没意思。” 七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道:这还不是她慢条斯理在哪儿不住说废话的结果,早跟她说第一道菜先吃这个,偏不信,倒头还竟然赖她。 “行了,端下去吧。重新再做六道菜来。” “什么?!”七夏双眼一瞪,也顾不得她是不是郡主,当即问道,“还要再做?我都给你做了快二十道菜了。” “你做得再多也没用。我吃着不满意又有什么意思?”她倦倦的打了个呵欠,“更何况,我还没有吃饱呢。” 七夏压住火气:“你多吃几口不就饱了?” “不好吃的菜,谁愿意多吃几口?”她拿了茶水漱口,“接着做。” 七夏满腹怨言:“可我还没吃饭呢。” 浚仪冷笑:“我都没吃饱,你吃什么饭?” 她狠咬着下唇,只得认命又去厨房。 这比在万知县府上做菜要累上好几倍,没人给她打下手。切菜切肉杀鱼杀鸡,全得自己来。七夏捞了只螃蟹摆上案板,握着刀柄,手却止不住的在抖,她深深吸了口气,暗自幻想这大闸蟹就是郡主的脸,刀刀割下去那也爽快。 正提到将去剖蟹的腹部,怎料它爪子猛地一挥,夹了她个措手不及。 七夏慌张把刀丢下,捂着手指往后退。 食指上极深的一个口子,鲜血顺着水珠缓缓下落。 她赶紧张口抿住,铁锈般的味道久久在舌尖挥之不去。抿着抿着就觉得喉中一酸,连日来积累的委曲齐齐涌上心头。 七夏倦倦的倚着墙壁蹲下,墙体的冰冷直传入骨子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她曾以为他还会像在杭州城外那样,闪着金光来救她。 而今却也不得不开始反思,反思着一直以来勾画得太过美好的现实,反思着每次偏执过后她所得到的回报。人憧憬得太高太远,摔下来的时候也格外的疼。 或许过去的事,终究只是过去,旁人都叫她该醒了,是不是也不用再装睡下去? 【怒意横生】 翌日,清晨,天风微凉,亲王府院内花草树木间尚残留朝露,四下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园中所值皆乃奇珍异草,陈列摆设都为奢华之物,府里上下可谓是金光碧色,富丽堂皇。 百里几人立在厅外,有下人请进屋吃茶也不去,俨然是一副来干架的气势,在旁的小厮丫头也不是第一次见他了,都不敢上去招惹,只在一边儿立着交头接耳。 正等得不耐烦之际,檐廊下有人慢条斯理地一面拢头发一面朝此处款步而来,路上见着廊外花池里的游鱼有趣,还特意停下来喂了一阵。 “哟,什么风把百里大将军吹来了。” 展目见一来这么多人,似乎早有预料,浚仪也不惊讶,回头就吩咐底下,“怎么能让大将军在门口吹冷风呢,你们做的这叫什么事儿?还不去沏茶。” 手边那丫头忙应了声是,欠身退下。 百里向她勾起唇角冷笑:“沏茶?我看还是免了,你的东西我可不敢喝。” “我家的茶虽说不如宫里的金贵,好歹也是上等茶叶……怎么,是怕我给你加点‘料’?” 他面无表情:“那可真说不准。” “爱喝不喝,你自己要把人好心当驴肝肺,那也没办法。”浚仪打了个呵欠,“我可是还没用早食呢。” 眼见她转身要走,梅倾酒笑着开口:“郡主好歹把人交出来再走罢?” 她微偏过头,犹自不解,“什么人?合着,你们来我这儿是要人的?” 装得还挺像。 百里心中嘲讽,却也懒得和她打太极:“少废话,你心知肚明。” “什么‘心知肚明’,我看是你少血口喷人才对。”浚仪转过身来,颔首看他,“别以为上次在戏楼是我怕了你,此地乃我亲王府,你敢在这儿撒野我就……” 话音未落,乍然看到不远处还站着季子禾,她眸中一顿,神情倒是没变,只是后半句话尽数化作一声冷哼。 “昨日那架马车是你亲王府上的,人有没有在这儿,搜一搜就知道了。” “搜?这什么地方,你也敢?!”浚仪怒目瞪他,“姓百的,我告诉你别仗着有镇国将军给你撑腰就这么狂妄,你以为没人压得住你了么?” 百里轻描淡写地接茬:“这话不该我对你说?” “你说的什么马车,我不知道,你要找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她索性一口全否认了,“我就不信,你有这个胆子敢带人进来找。” 她若不说这句话,百里兴许还不会贸然派人搜查,而今见对方已然如此挑衅,要是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显得自己怕了她。 “好。”他不避不回,当真应下,“这可是你说的。” 浚仪眸中微有些诧异,饶是这般仍不相信他能如此无礼,只抱着胳膊冷眼瞅他举动。 百里当即转过身。 “左统制!” 左桂仁瞬间反应挺直背脊:“属下在!” “去调二十个人过来。” “是!”左桂仁领命抱拳,作势就要出门。 “你!……站住!”浚仪伸手指着他,气急败坏,“要是届时没找到人,你们怎么与我交代?” 百里言语平静,“你想如何就如何。” “好,这可是你说的!”她偷眼朝身后看去,见檐廊下依旧安安静静,立时放心了不少,将下巴略略一抬,理直气壮。 “你可别后悔。今日你在众人面前折辱我之事,我决计会让爹爹禀明圣上,定叫你官位难保!” 百里点头:“行,我拭目以待。” 浚仪把唇一抿,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也不欲再跟他吵下去,只暗中轻蔑: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正要回厅吃杯茶润润嗓子,忽而听到池塘处传来水花声响,似有什么落入水中。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但见方才那位被唤去沏茶的丫鬟手足无措地站在荷花池岸边,神情着急,只盯着水里,一副想喊却又不敢喊的模样。 再看向池水之中,惨败的几片荷叶上,一缕涟漪推开,水波荡漾,一圈又一圈。 竟是有人一路向此地游来。 浚仪先是有些狐疑,待瞧清楚那人身上服饰时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叫人,百里却先她一步,足尖轻点,踏着莲蓬涉水至池心,伸手一捞将人提了起来,又旋身落回原地,水珠四溅。 众人定睛看时,才愕然发现他手里的人正是七夏。 因在水中游了一圈,她此时浑身湿透,嘴呈乌紫,紧抓着百里腰身不放手,恐是太过透支体力,瞧着十分虚弱,就连站稳也有些艰难。 在场之人除了浚仪外,几乎都没料到水里的人会是她,惊愕之余又不禁怒上心头。 今日气候转热,并未穿外袍,百里只得伸手把她带入怀中,尽量让她靠着自己。 “让我看看。”季子禾拨开眼前的几人,挤身上去替她把脉。 深秋的天气,水里自然冰凉彻骨,七夏穿得单薄,手抖了好久才递给他。撩开贴在腕上的湿衣,季子禾未及抬指,便赫然见到她虎口高高肿起,食指和中指指腹还有一道深深的划痕,伤口并没结痂,显然是才落下的。 无法查看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痕,季子禾薄唇紧抿,眉头深锁,虽未说话,脸上却已露出愠色。 “浚仪郡主。”梅倾酒率先回过神来,语气里已有些不满,“您方才不是信誓旦旦说人不在你这儿的么?这出来的又是什么?” 横竖东窗事发,浚仪倒也不掩饰,“那又如何?她是来我府上当厨子的。” “我早有在城内张贴告示,她自己手接榜文,难道还怪我么?” 听她信口胡诌,七夏自然不服气,手指死死拽着百里衣袖,瞋目切齿:“你……你胡……说。” 原本看百里在旁,她想说得有气势一些,然而寒气迫体,折腾了一夜身心疲倦,开口时声音又颤又抖,嘶哑难听。 百里低头轻喝:“你别说了。” “是她自己技不如人。”浚仪也不示弱,振振有词道,“前次你们在戏楼让我难堪,我本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过念在她比我小的份上,只叫她好生做菜,又没亏待她。”她不以为意地冷哼,“也不知道她跑什么。” 百里拳头紧握,刚要出言反驳,却听身边有人沉声道: “性子乖张顽劣也就罢了,这般仗着自己的身份为所欲为,你也配称郡主?真当开封远在京师千里之外无人能治你了是么?” 季子禾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可闻。难得他平日和叶温如一般温吞模样,眼下竟也会开口指责郡主了,梅倾酒咋舌的同时亦朝百里看了一眼。后者恰好也望过来,两人相顾无言。 浚仪郡主登时住了口,撅了撅嘴把头转向一边儿,不说话了。 见状,左桂仁赶紧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这要吵要闹等把人送回去了再说。衣裳湿成这样,再不换下来铁定会得病的。” “说的是。”梅倾酒向百里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先走吧。” 后者略一颔首,垂头时见七夏窝在他怀里,眼皮已经开始发沉。百里心头一软,只得不再计较,将她抱起,出门寻了马车,飞快往回赶。 * 换过湿衣,叶温如又叫了热水来,替她简单洗过身上。 七夏头昏昏沉沉,一直闭着眼睛没睁开,傍晚吃过药后,便在床上睡着,嘴里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 这次她的病情比在归云县中毒箭还要来得严重,也不知在亲王府上经历了什么,一回来就高烧不止,睡梦里还眼泪直流。 叶温如替她将帕子取下来,往盆中浸了水,复又搁在她额间,拿手背试了试,仍旧烫的很。再这么下去非烧坏脑袋不可。 她又是着急又是愧疚。毕竟昨日是自己同她一块儿上街的,倘若……倘若当时再机灵一点,再警觉一些,她就不用吃这种苦了。叶温如紧咬着下唇,望着七夏默默垂泪。心道:这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怎么对得起她…… 心乱如麻之时,门外忽响起一阵叩门声。叶温如连忙把泪水擦干,回头就见得百里站在身后。 “百……”她刚要起身施礼,后者只朝她摇头,示意不用。 “烧退了么?” 叶温如迟疑着缓缓摇头。 他目光往床上扫了一眼,轻声道:“去休息罢,你也忙了一天。这里有我。” 本想说自己还不累,但又考虑到他二人的关系,叶温如没有推辞,依言颔了颔首,欠身退出去。 桌上的肉粥几乎没有动过,已经凉了。她整整一日没有吃过东西,只怕在亲王府上那人也不会好心给她吃食。 百里信手端起来,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下。适才连药都那么难给她灌进去,怕是也没法吃这粥了。 将往床边去时,脸上感觉到有微风拂过,担心风吹着她烧无法退下,百里遂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 不过“吱呀”一声细微的响动,七夏却好似听得明白,眉头皱了一下,极其不舒服地翻了几次身,口中低低喃喃地念着。 “阿姐……阿姐……” 他回到床边,俯身把自她额头滑落的帕子拾起来,放到盆中细细拧干。 熟睡中,七夏还紧紧拽着床单,满脸委屈,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连话语也带着哭腔。 “阿娘,娘……” “爹爹,爹爹……” 等把家里的人一个一个喊了个遍,她忽然消停了。就在百里替她换上帕子的那一瞬,她微不可闻地开口叫了一声“百里大哥”。 他手上一滞,心头某一处似被何物重重敲了一记,那般滋味百转千结,揪得他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以彼之道】 睡梦里,她眉头未松,神情痛苦,一脸的憔悴,嘴唇苍白无色,翻来覆去,口中仍断断续续唤着他的名字。 之前或许曾因为她的执着有过几丝小小的触动,而今见她把自己的位置摆在同亲人相等之处,不得不说,此时此刻百里心中确是十分感动,定定望着她,连眼神都不由自主变得温柔起来。 七夏呛了一口气,难受地咳了几声。 “百里大哥……” 百里坐在床边,将她手握住,轻声道:“在这儿。” …… 忙了一宿,直到第二日七夏烧才退去,窝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吃肉粥。 她足足饿了二天,胃里空得都不剩什么了,光一碗粥着实不够塞牙缝。但季子禾又说她脾胃尚虚,吃不得大鱼大肉,只能灌这些清淡的。 盯着她老老实实把药喝完,拥着被衾睡下,百里这才抽身离开。 回到书房,将借来翻看的那几本旧档收拾好,以细绳裹于油纸间,门外忽响起窸窣的脚步声,还没等抬头,梅倾酒张口就问: “小七怎么样了?” 他又垂首整理,“没事,烧已经退了。” “那就好。”梅倾酒松了口气,神情稍稍缓和些许,随即又肃然起来,“我说,小七这亏咱们可不能白吃啊!” “我知道。”他把书册重重往桌上一放,“啪”的一下,溅起不少浮灰。 极少见百里脸色难看到如此地步,梅倾酒咽了咽唾沫,心下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虽……虽说不能白吃亏,你也别太冲动,这……这好歹人家还是个郡主,要是突然之间没了,你可不好交代。” “笑话。”百里甚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我像是这么没脑子的人么?” 梅倾酒嘿嘿直笑,搓了搓手:“是、是……小人目光短浅,不如百里大将军深谋远虑,惭愧惭愧。” 他收回视线,取了火漆在油纸包上密密封固,骨节却因为用力而浅浅泛出白色。 良久低低道:“别以为我不敢动她。” 这话听着背脊发凉,梅倾酒心虚地朝百里看了一眼,竟莫名同情起某位郡主来。 厢房内点着安神香,味道极淡,但宁神效用甚好,闻着便感到舒心。 季子禾轻手轻脚推门进屋,因怕吵着床上的人午睡,他连关门都费了很大一番劲,没让其发出一点声响来。 七夏虽是昨晚就睡了一夜,早上也醒得迟,但午饭吃过药后又倒头开始睡。知道她这是病未全好的症状,季子禾小心在她床沿坐下,抬手去把脖颈处的脉象。听了一会儿,发现脉搏比昨日有力多了,他缓缓撤回手。 昨晚叶温如告诉他,沐浴的时候,在她臂膀上还见到几处淤青,幸而别的皮外伤不多。男女有别,即便是大夫,他亦不好替她细看,也不知伤的重不重。 伸手从她脸颊边轻轻拂过,眼底下的一圈青黑在煞白如纸的面容中尤其显眼。 短短几日,她看着好像瘦了许多,初见时还是圆脸,折腾了三次,如今下巴都开始变尖了。梦里还在百里百里叫个没完,真不知此人到底有什么好的。若没有他,她大约也不必吃如此多的苦…… 季子禾心疼地替她将散在唇角的青丝挽到耳边,然后又紧紧握上拳头。 以往只在朝臣嘴中隐约听说过浚仪嚣张跋扈之举,竟没想到会蛮横到这个地步。欺负旁人也就罢了,他再三示意,她却视若无睹,简直不将他放在眼里。 季子禾眉峰渐蹙。算起来,浚仪虽不是太子身边的,但安亲王却是个闲散之人,既非是三皇子一派也非是四皇子一派,要想随意给他冠上一个名头应当也不是难事。 思及如此,他在心中兀自计划,信手捏了被衾替七夏仔细盖好。 * 一夜风雨,早起时院中满是落叶,铺了厚厚的一层。 浚仪郡主倚着美人靠,一面看池子里红黄花色的游鱼,一面瞧着远处卖力扫叶子的家仆,着实是有些闲得发慌。 这些时日过得太平静了,派人去百府上打听,只说他们一干人等找了大夫在医治,忙得不可开交,本以为百里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找她兴师问罪,可眼下五六天过去了还是一点风声也没有。 想必这个人亦是个雷声大雨点儿小的,尽会虚张声势,没什么真本事。 拿着团扇悠悠扇了一阵,她信手捻起一块双色豆糕,不过只吃了一口便皱着眉放下。奇怪,明明都是豌豆黄所做,怎么那丫头的吃起来就能入口即化,融软清香……她家的厨子可是御厨,这宫里的菜式,市井之地根本无处购买,她如何会做? 正狐疑之际,那边月洞门外,一个丫头急匆匆朝她走来。 “郡主,郡主……” 浚仪直起身,语气不耐:“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是……世子。”丫头打量她脸色,小声道,“世子回来了。” “我哥?”她不得其解,思忖着看向别处,喃喃自语,“奇怪,他回来做什么?” 带着丫头一路回到厅堂,果然见得秦阳林在其间往复踱步,两手摩挲,满头大汗,一副万分焦急的模样。 “哥。”浚仪提着裙摆进去,“出什么事了,你不是去郑州看铺子了么?” “诶,诶!”秦阳林一把拉着她,双目冲红,明显是连夜赶的路,“出事了,出大事了……咱们送到宫里的那批药材不知怎么了,竟……竟都成了次品!” “次品?!”她身形一僵,险些没站稳,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你!你好大胆子,居然干做这样的事?!” “不是,不是!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秦阳林急的青筋突起,就怕她不相信,险些没跳起来。 浚仪咬着牙,怒瞪他:“……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拖到现下才说!” “我也是才知道啊!”他急得焦头烂额,“这么多年了,咱们铺子供药从没出过这种岔子。那箱中只外层三寸的药是上品,我翻到箱底,其余全是以次充好……这些药我暂时都扣住了,可还有好几箱前些日子就已抵达顺天,你……你说……哎!爹爹呢?爹爹哪里去了?” “还问我,爹爹上个月就出门避暑去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浚仪也被他这话吓得变了脸色,一时心中七慌八乱,惶恐难安。 “你切莫着急。”她勉强镇定下来,安抚秦阳林道,“只有几箱而已,太医院只管开方子,抓药是御药房的事,那些医官内侍,不一定看得出来。咱们别自乱阵脚。” 浚仪犹自踱步,又道:“药送到顺天,还不一定已经进宫了,我托人去问问……不妥不妥,我等会就收拾行礼上京。” “好!……好!”秦阳林脑中已是一团乱麻,眼下听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个劲儿点头。 “这事你别传出去,谁都不要说。我去找人摆平。”浚仪喝了口茶水,稳住心神。 “诶!”秦阳林抓着她的手,“哥这条命可就在你手上了,你可千万要帮我!” “我知道我知道!要是上头怪罪下来,莫说是你,我也脱不了干系!”她这个哥哥一向不顶事,因怕他再说下去,自己会愈发烦乱,浚仪扭头催促道:“行了,你舟车劳顿也累了,先去房里休息,午饭我会派人给你送去。” “好……”秦阳林抬袖擦那一头的汗,着实是疲倦难耐,依言回房。 浚仪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坐在帽椅里,抖着手端起茶杯狂饮了几杯,稍稍平复心情,盘算着该如何是好…… “郡、郡主!……”尚没休息多久,前头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往这儿跑,她把杯子一丢,没好气。 “又怎么了!” “门外……门外来了个妇人,领着个男娃,说……说是老爷的种。”后半句,小厮撇着她的脸,声音低得听不见。 “什么?!”她气得满面通红,拍桌而起,“真当我府上没人了么!什么东西都敢来撒野!你们都是死人啊?不知道轰人走吗?” 虽是如此说,她仍旧怒气冲冲朝外走。 还没走出府,老远就听到一个妇人又是哭又是骂,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浚仪杏眼圆睁,银牙咬碎,刚要招呼人,怎料迎面竟飞来一块砖瓦正中她脑门。眼前立时一片漆黑,她连吭都没吭出一声,面朝地就倒了下去。 “郡主!郡主!” “快,快去叫大夫……” 一时间吵声闹声脚步声混杂一片,场面愈发难以收拾…… * 晚霞黄昏,日暮时分,炊烟袅袅升起。 梅倾酒看着百里将那封书信装好密封,眉毛拧出个难以言表的形状来,啧啧摇头: “你真要寄给你爹?” 后者连眼皮都没抬,淡淡道:“难不成寄给你爹?” 他把茶杯一搁,懒懒靠着朝他笑:“喂,这算不算是公报私仇啊?” “我就是公报私仇了,又如何?”百里把信封收入怀中,拿眼睇他,“怎么,你要去告发我?” “不敢不敢,我哪儿敢啊……还不被你整死。”他夸张的打了个哆嗦,心里却道:老百家果然厉害,仗着眼下圣上不顶事,又手握兵权,只怕逼宫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吧…… “大公子。” 有小厮上来带话,“左大人那边派人来催了,问您几时出门。” 百里颔首道:“跟他说,我马上就来。” “是。” “对了。”小厮还没退下,他又叫住,“记得叫庄姑娘一起。” “是。” 他将桌面收拾整齐,这才向梅倾酒示意,“走,有人请客,不吃白不吃。” 酒筵仍旧是在樊楼,此次是左桂仁掏腰包,一则是因百里即将启程,为他送行;二来七夏大病一场,刚刚痊愈,也算是庆祝庆祝了。 特意挑了别致的雅间,为照顾季子禾和叶温如两人,左桂仁特意屏退左右,只他几人在其中饮酒畅谈,也免去些许不必要的尴尬。 “来来来……好酒好菜,大家千万别见外。”左桂仁生性豪爽,当下自饮了三杯,亮出空酒杯来,示意众人动筷。 【酒后真言】 七夏大病初愈,尽管已经康复,但喝了几日药,又昏昏沉沉睡了几天,难免有些提不起精神。加之季子禾不住唠唠叨叨叮嘱她不能吃得太咸太辣太重口,为了堵住他的嘴,她眼下只能捧着粥碗,盯着一桌的鸡鸭鱼肉,巴巴儿的吃那几道清淡的素菜,眼里委屈得都快滴出水来。 “庄姑娘。”热酒下肚,左桂仁的话也不禁多起来,“怎么不吃肉呢?光嚼那几片菜叶子有什么意思!” 七夏正要说话,季子禾却温言替她回道:“多谢左统制的好意,只是小七身子还虚着,吃不得大鱼大肉,我想等她再好些……” 他此话说得虽是自然,旁人却都听出些许亲密之感来,叶温如低头默默吃饭,梅倾酒端着酒杯笑而不语,百里神色如常,看不出异样。 “你啊,就是做大夫做久了,干啥都小心翼翼的……不过是风寒发烧,几碗姜汤一喝,捂捂汗就没事了。何必跟护小鸡崽儿似的……来来来。”左桂仁不以为许,夹了一个鸡腿搁在七夏碗里,之后还觉得不够,干脆把炉子上温着的酒提来给她倒上,“姑娘,吃,天大的事也没吃饭重要。” 季子禾忙道:“左统制,左统制……鸡腿就罢了,这酒……” “热酒暖身。”左桂仁朝他笑道,“信我没错。” 季子禾没有办法,回头时,竟见七夏当真喜滋滋把酒杯捧上了手,不禁担心: “你会喝酒么?” “从前喝过。” “什么酒?”他有点怀疑。 七夏刚抿了一口,眼珠子一转,问他:“糯米甜酒算不算?” 此时连百里都忍不住跟着叹气,“没喝过就别喝了,免得一会儿醉的不省人事。”伸手正要从她手里把杯子夺过来,七夏却赶紧护在怀里,侧身避开。 “没喝过不代表不会喝啊。”她犹自坚持,“酒量这种东西,练一练总会有的。” 这话一出口,就惹得左桂仁大乐,他抚掌笑道:“好好好,不错不错,小姑娘有点魄力,我喜欢!说得对,酒量么,多练练就有了!” 见七夏一杯喝完,他忙不迭又斟满,两人倒像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一个姑娘家,喝什么酒。”百里眉头深锁,对她此举很是不满,但碍于左桂仁在场,又不好喝止。只瞧着七夏越喝脸上越红,分明就没什么酒量。 梅倾酒和着酒把嘴里的菜咽下,眼睛直直盯着那边几个人看,神色仔细,倒比看戏还认真,算算那边儿挨着坐的,只怕除了尚在嘻嘻哈哈的左桂仁,剩下的仨,心头都是各怀思想。 他往叶温如身边凑了凑,小声问道:“你瞧小七那样子……我看,这不是练酒量,这是在借酒消愁啊。” 叶温如不置可否地朝七夏那边看过去,忽然轻轻道:“她心里想必不快活……” “怎么了?” 她收回视线:“这些天百里公子好像都没去看她,一直是季公子在旁照顾。她问过我好几回,我也不知怎么回答……”说完,叶温如偏头问他:“百里公子是不是很忙?” “这个……”琢磨着要不要把郡主府上的事告诉她,可转念一想,上回在庐州城他不过就多嘴一句便被百里训了个狗血淋头,这事儿还是别说的好。 “也没什么,就是忙……”他打着哈哈,“贵人多忘事嘛,常有的事,常有的事。” “就是再忙……也该去瞧瞧她吧。”叶温如替七夏打抱不平,“他明知道小七对他……哎。”到底不是当事人,她也不该对此评头论足。 叶温如摇摇头,仍旧低头吃饭。 说谈之间,七夏已经灌了小半壶酒了,季子禾拦都拦不住。原本她就不擅饮酒,这会儿显然是已喝醉,乍然听到百里方才的话,也不知哪里来的胆气,也不看他,冷声就道: “我喝我的,与你何干,我的事情,才不要你管。” 声音刚落,一片安静,在场众人皆是惊愕不已,想她素来对百里千依百顺,从没摆过脸色,现下敢说此话,大约就是所谓的酒后壮胆吐真言罢…… 百里语气甚是平静,也没见恼意:“我可没说要管你。” 七夏把杯里的酒水喝干净,转过来时,眼睛里满是怨愤。 “是,是,你是大将军,你怎么说都是对的。反正一切是我一厢情愿,反正无论做什么,你都不会喜欢我。你高高在上,如何看得上我。有家世有背景相貌比我好的姑娘满大街走,是我天真是我无知,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一面说一面摇头,嘀嘀咕咕的,又倒上了酒。 这话明显是醉话,但看她面颊绯红,虽然早有醉态,双目却仍旧清亮。 一时更没人吱声了,全齐刷刷地朝百里看去。 他展目扫了扫,也不由带了几分不悦:“我几时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你少诬赖我。” “那我问你。”她红着眼,认认真真地望向他,“你对我可有半点喜欢?” 跟了他这么长时间,七夏这还是头一回将此话当着他的面问出口。从前她不问,是知晓时候未到,不愿让他对自己太生分,而今时隔这么久,她也很想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遂睁大双目,似乎是要把他没个表情记在心里,定定等他回答。 四下里鸦雀无声。 隐约好像听到有人在吞唾沫,梅倾酒和叶温如坐着未动,连左桂仁也没去提壶倒酒,唯有季子禾一个人置若罔闻,一筷子一筷子的夹着摆在面前的那盘兰花豆干。 百里眉头紧皱,嘴唇微微开合好几次,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料想他也不会说出好话来,七夏把酒杯一推,低声告辞走了。 “诶,小七——”梅倾酒刚要起身,那边一直没有动静的季子禾却忽然退了椅子,先他一步作揖退席。 “喂!”眼看季子禾跟去了,左右叫半天叶没人理,梅倾酒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直拿筷子去捅百里,“你就不追上去?” 百里只是笔直坐着,握筷的手一动未动,终是未置一词。 “追上去又能说什么?” 他看着着急,“那你到底喜欢他么?” 后者闭目自倒了杯酒,仍旧沉默。 一旁的左桂仁似是才回过神,侧头看了他几眼,心中蓦地生出些许了然来…… * 夜风微凉,月影横斜,淡淡的桂花香飘荡在空气之中,静谧和谐。 找到七夏的时候,她正在房门前的台阶上蹲着,头埋在臂弯间,像是睡着了。季子禾俯身下去拍拍她胳膊,轻声唤道: “小七,小七……” 她嘟囔了几句,这才抬起头去看他,神色迷离。 季子禾柔声道:“这里太凉,别在这儿坐着,进去睡,好么?” 七夏虚了虚眼睛,直直盯着他,口中却稀里糊涂的唤道:“百里大哥……你来找我了?”说完又满足的轻叹:“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他听完,只觉心口一酸,知晓是她将自己看错,摇头就想解释:“我不是……” “方才你为什么就不说喜欢我呢?”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七夏便出言打断,喃喃自语,“好歹安慰我一句也好啊……原来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揉着眼角,没有哭出声,咽喉却哽得生疼,像是堵了鱼刺一般,咽不下吐不出。 季子禾沉默无语,想拉她起身,七夏反而抱着他胳膊,怎样也不肯撒手。这一招她一贯爱对百里使用……思及如此,他亦是百感交集,望着她憔悴的脸,想想一路上所经历的事,禁不住叹气: “百里到底有什么好……” 花窗之外,百里刚行至桂花树下便见到这幕,他微微一愣,在季子禾抬头的一瞬飞快隐到树后。 “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何必揪着他不放呢……”知道七夏此时醉得神志不清,他说话也不再避讳,“为了这么个不爱自己的人,倒折腾出一身的伤来,值得么?” 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痴痴呆呆地抱着他胳膊,季子禾无端觉得恼,想了想,又凑过去问: “小七,我问你,你觉得……季子禾此人……他好么?” 七夏秀眉皱了皱,扬起下巴歪头看他。在季子禾无比期盼的目光之下,她隔了好久,才莫名道: “季子禾?……季子禾是谁啊?” 他怔了片刻,半是酸楚半是无奈地摇头,“罢了罢了,就知道你心里只有他……” 不欲让她在地上坐太久,季子禾只得伸手将她抱起来,七夏难得听话,乖乖窝在他怀中,环着他腰身,舒舒服服闭上眼。 这瞬,他脚步一滞,忽然生出些许念头,垂首看着近在咫尺的七夏,自言自语。 “瞧你这般痛苦,倒不如跟了我……我待你自不会如百里那般。横竖只是一夜的事,睡过去就好了。” 听到此处,百里猛地一惊,几乎要现身出去。忽然又听他啧啧嗟叹。 “哎,还是不好……不好……你大约会恨我一辈子的。” 季子禾犹自烦愁,没再说话,抱着她开了门进屋。 院中清清冷冷,明月犹在,微风渐起,吹落的桂花如雪花一般,在夜色中纷纷飘坠。 恰有一朵落在百里肩头,悄然立着,他虽然已察觉,却无力拂去,只静静站在原地。 【青梅竹马】 开封到顺天已经不远了,临走前左桂仁热心的给他几人换了一辆新马车,备好干粮和水,还没出府,一路上就和百里叨叨叨说个没完,前者唾沫横飞,后者心不在焉。 府门外,叶温如刚上了马车,七夏就立在车下仰头看她,两人似乎是在说些什么。朝阳从正面升起,照着她侧颜一面为白一面为暗。 “诶,诶,远之啊,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百里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分明是没有在听…… 见他这般,左桂仁也不好继续啰嗦下去。 “这拜托老将军的事,你可一定要记得啊。” “我知道。” 七夏在马车里坐稳,正捡了个橘子来剥,叶温如看了她好几眼,犹豫甚久,才凑上去轻声问道: “小七……” 她随口点头:“嗯?” “昨天……昨天你喝醉酒了。”叶温如提醒道。 “我知道呀。”七夏倒是回答得坦然。 她旁敲侧击:“那,你还记得发生了何事么?” 马车之外,季子禾和百里正上了马背,在车子左右两边靠窗的位置,恰听见这句话,二人都不由自主拽紧缰绳。 百里所想的是酒宴上的事,而季子禾想的……则是自己在小院中的失言。 “记得。”七夏歪着脑袋闭目想了一会儿,“我是不是问过百里大哥一些话?” “嗯,嗯。”叶温如颔了颔首,“你……当时真是那么想的?” 虽能模模糊糊记起些许,她却又不能确定。 “我有点忘了,我可是问了他喜欢不喜欢我?”见叶温如点头,她忙接着追问,“那他之后怎么说的?” “他没吭声……” “是吗?”七夏拧起眉头,努力回想,“我怎么还记得……他说过,什么‘跟了他,就没那么苦……’” 百里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季子禾,他显得有些局促,忙垂头去抚摸马鬃,一下一下,很是轻柔。 “百里公子有说过这个?”叶温如微愣片刻,自是完全想不起来。正在此时,听得前面马鞭一响,车子便晃晃悠悠开始移动,轱辘转动的声音把里头的人声尽数吞没。 “小七,你……”她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问道,“你近来可是心情不好?” 七夏嘴里嚼着橘子,忽然一滞,沉默了一瞬,才轻轻叹道:“我也不知道……最近,总是觉得有些倦倦的。” “是身体不好?” “不全是。”她垂眸盯着手指,指头上的伤还没好,深深的痕迹,“心头也有点累。” 这么拼了命地去喜欢一个人,时间久了觉得累也不奇怪,不欲看她太过失落,叶温如忙岔开话题。 “听说你在京都也有亲戚?你可去那里看过?热闹么?” “热闹热闹。”经她一提,七夏忙笑着点头,“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去过一回,正逢上元,还看到街上舞狮子了呢!——你知道飞叉么?” 虽然有所耳闻,叶温如还是摇头,想让她说,“不知。” “那个耍飞叉的特别厉害,叉子可在满身打滚,还会上油点火。”七夏当时年纪尚小,所记得的事情不多,独独此事令她难以忘怀,现在想起也十分怀念,兴致勃勃说了一阵又探出头,趴在窗边去问百里。 “等到了京都,你带我去看飞叉,好不好?” 他并没多想,颔首便同意下来。 见他已然点头,七夏喜滋滋地又缩回车内,仍旧和叶温如叽叽喳喳说着话。她心情素来转得快,眼看已不再抑闷,叶温如也松了口气,望着她微笑。 尚未出城,车马无法快行,七夏正把兜里的钱袋翻出来,细数着自己还剩多少银两,刚数了一半,远处忽听得有人似乎唤了声“表少爷”,不多时,车便稳稳停了下来。 马背上,百里勒着缰绳,眉头微皱打量来者。 那姑娘约摸十六岁上下,穿着件元青半白的袄裙,模样清秀,长得是有几分眼熟,只是不太记得了。 “你是……” “表少爷,我是明姑娘身边的丫头啊,您忘啦?”尽管也没觉得对方会觉得,那丫头只顾接着道,“前些时日小姐听就说您来了开封,因为一直卧病在床,不敢唐突打搅。今儿才好些了,便遣我过来请您。” “你家小姐……”总算是猜出她的身份,百里略一迟疑,“她在此地?她不是在顺天府么?” “小姐身体不适,老爷特地让她到郊外山庄养病的。” “原来如此。”百里颔了颔首,沉吟片刻,侧目看了一眼马车,开口推拒,“实在不凑巧,我等已打算启程返京,劳烦你代我向你家小姐陪个不是,下回若是得空,我再亲自上门拜访。” “公子公子……不打紧的。”眼看他抱拳要走,丫头赶紧上前拦住,“小姐说,公子的朋友也可一同前去。公子,你就留几天吧,小姐她……实在是不得已……” 马车内,听不清外头的人在说些什么,七夏同叶温如两个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她打起帘子,小声问: “怎么了?” 百里迟疑片刻,回头看她:“不去京都了。” “啊?为什么?” 他说得简短:“先去明月山庄住几日。” 话音刚落,梅倾酒就在旁插话道:“我说,小七还是别去了吧,叫他们几人在你府上等着,我陪你去得了。” 七夏听着奇怪,瞧着梅倾酒的表情,不解道:“我为何不能去,那是什么地方?” 碍于那边丫头还在场,梅倾酒不好明说,只下了马拉她到一边儿,低低道:“这边儿请人来的,是老百家的远房表亲,朝中正三品的翰林学士,两家走得挺近。明家小姐和他还是打小一块儿长大……” 七夏一听完,紧张感登时就来了:“那我还能不去?我这是必须得去啊!” 梅倾酒险些没被自己口水给噎着:“你要去?你不怕给自己心里添堵啊?” 她想了半日,也不太明白:“好好儿的,有吃有住,我怎么会添堵呢?” “你……”梅倾酒觉得她这脑子决计是塞的稻草,真恨不得撬开来看看,“百里对她可不一样!” “那我就更应该去了!”七夏揪着他衣摆,“万一、万一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他们……那我怎么办啊!” “你别怕,别怕。”梅倾酒神色认真,胸有成竹道,“哥给你看着!” “就你?你不是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么?”她犹自不信,“靠不住。” 后者听完啼笑皆非:“好心还给当做驴肝肺了,我对你可比百里对你好吧?” “你对我是挺好的……”七夏也不否认,“可我们俩的交情总比不过你和他们的交情。你定然有不少事,是帮着他们瞒着我的!” 这话她确实也没说错,梅倾酒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罢罢罢……你爱去就去吧。反正你脸皮一贯比城墙还厚。” “那当然了。”她笑意浓浓地点头,压根是把这个当做奉承话。 * 明月山庄在城郊的山上,据说这是座旧庄子,有些年头了,前年才大修过,眼下里里外外焕然一新,虽然秋季里透着凉意,但却适合夏日避暑纳凉。 丫头带着他们一行人到会客的厅中等候吃茶,自己则亲自前去通报。 山庄的陈设十分别致,要说奢华算不上,乍一看去很是清雅简洁,但仔细琢磨,那样样物件都价值连城,便是茶水都是一等一的针螺,片子里尽是嫩尖,半点细碎的都看不见。 “不愧是叶家,待客都拿这么好的茶出来。”梅倾酒啧啧称赞。 叶温如也觉得稀罕,品得甚有滋味,倒是一旁的七夏一直心神恍惚,茶杯捧在手里玩了许久也没见喝一口。 不用问也知道她现下在忧心何事,尽管替她忐忑着,但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正踯躅思忖之际,厅外园廊间听到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七夏愕然抬起头。 暖阳就在那人身后,逆着光,这一瞬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从那纤细的身量上猜想她该是什么模样。 “贵客远道而来,明霜来迟,还望诸位海涵。”她款款施了一礼,颔首时眉目带笑,向众人一一点过了头,最后才落在百里身上。 见状,百里忙将茶杯搁下,起身走上前。 “在京都住得好好的,作甚么到这个偏僻地方来?”他粗略打量了她的形容,“听丫头说,你的病又重了?” 明霜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大夫说夏天气候大,得寻个清凉之处,所以爹爹就让我来这里了……其实,我已好得差不多,没什么大碍。”她顿了顿,又微微一笑,“只是听左统制偶然提到,说你也来了开封,惦记着咱们快有三年没见过面了,所以就想找你说说话……没有让你很为难吧?” “没有。”百里看她脸色白的厉害,心知是多年的老毛病又重了。她自小体弱多病,全凭着吃药吊那一口气,明家老爷一把年纪,只她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紧,虽是千金万银的护着,可也说不准哪一日会撑不住撒手人寰。 他同她自小关系就好,虽知这般难免会让七夏几人感到尴尬,但自己仍旧无法推拒。 “带了这么大帮人打搅你,这话该我问才是。” “人多好啊。”明霜唇边含笑,朝他身后的七夏和叶温如投去目光,言语间听不出半点不愉,“人多才热闹,眼瞧着就快冬至,总算是有人可以陪着吃饺子了。” “既然喜欢热闹,又何必搬到这个地方来。”百里轻叹,抬手覆上她额头,“外面风大,早点回去休息。” “我没事,吩咐了厨子要准备一桌好菜,记得叫上你的朋友,我想好好的吃一顿饭。” 他无奈:“……好,那你别太累着。” “我知道。” 平白感受到身侧有股寒意丝丝入骨,梅倾酒打了个冷战,回头就见着七夏噘着嘴,两手掐来扭去,一片红一片青,那眼里的怨气隔着一桌都能感受得到。 隐约还能听得她嘀嘀咕咕在自言自语。 “这么大的太阳,哪儿来的风……” “……他从来都没同我这么说过话……” 【明家小姐】 兴许是常年卧病在床的缘故,这位明霜姑娘的脸色很是苍白,看得出已略施薄粉,但仍旧难掩憔悴。不过尽管她形容消瘦,却并不难看,反而还带了几分西子弱柳扶风之态。这般端庄温柔,气质脱俗的大家闺秀,别说七夏,连叶温如都自惭形秽。 七夏从没见过一个人能生得这么瘦,腰肢如此纤细,皮肤白皙胜雪,偏偏还长得很好看。她怔怔瞧了瞧人家,然后又低头瞧瞧自己……最后万分艰难的别过脸,当即下定决心,至此以后再不多吃。 “这几位……” 眼见百里一直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她只得自己开口问了。 “他们是……”他迟疑了一瞬,“我在路上结识的,正好顺路。” 明霜闻言,略有些讶然地瞧了他一眼,大约是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朋友。 “原来是这样,真难得,你也会同这么多人一路同行……”她说着朝七夏几人颔首微笑,“寒舍简陋,只剩些粗茶淡水,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知道她这是客套话,但把针螺茶说成粗茶着实是太过了些,当然也不排除她家中殷实,看不起这点茶叶。 “明姑娘。”梅倾酒多少和她见过面,虽不熟识,好歹不至于太生疏,忙起身作揖,“来来来……百里这厮不会说话,我给你介绍介绍。” 明霜欠了欠身,温声应道:“那就有劳梅公子了。” 他退开一步,看向叶温如,同她对上眼时各自都微笑点了点头。 “这位是前苏州转运盐使司叶大人的千金,温如。” 这种大小姐久在闺中,想来也不知道她家的事,梅倾酒嘴上多润了润色,明霜未曾有疑,含笑道:“原来是转运使大人的千金,失礼了。” 叶温如忙回礼,心头却暗道惭愧,不由朝梅倾酒投去一个责备的眼神,后者只是笑嘻嘻的,又看着季子禾。 “常州的名医,季子禾季大夫,这沿途有个大病小痛的,全仰仗他一人,医术很是高明。” 连季子禾都顺带夸了一下,着实难得。 明霜转向他,开口便先言谢:“多谢季大夫,百里路上劳烦您照顾了。” 这话中明里暗里的意思,任谁都能听出来。早听说她二人关系亲密,但言语间能如此不避不回,恐怕不会只是青梅竹马这么简单了。 在场三人听罢,心头都默默替七夏担忧。 那边的季子禾换上笑颜,也拱手谦虚道:“小姐客气了……在下并不如梅兄所说那般厉害,实在是受之有愧。” 最后梅倾酒才走到七夏跟前,想了许久也没想好该怎么解释她的来历,但见她又发着呆不知在看什么,于是轻轻咳了一声。 “呃,这是……”目光朝百里那儿溜了一圈,他迟疑了好一瞬,才灵机一动,搂着七夏肩膀,笑道,“这是我妹子,小七。别看她瞧着没几两肉,做菜可是好手,我家酒楼里只要是打出她的名号,排队都能拍到明年去。” “看不出小七姑娘年纪轻轻却又如此能耐。”明霜想也没想就开口夸赞,和善地朝她笑道,“真是令人羡慕。” 七夏望着她,半晌没说话,直到梅倾酒狠狠拧了她一把,她才僵硬地露了一个笑盈盈的表情。 “呵呵,是啊是啊。” “我们这里的厨子是自家带来的。”她微微一笑,“希望姑娘莫要嫌弃。” “不会,不会……”七夏咬着牙,“怎么会呢……” 生怕对方还会再说出别的什么刺激她的话来,梅倾酒急忙把七夏拉到背后,笑容满面,“明姑娘精神不好,也就不用招待我们了,自个儿身子要紧。” 百里亦是缓缓颔首:“说的是,你还是回去休息,这里有我。” “不妨事。”明霜摇了摇头,“来者是客,何况……我已经命人备好午宴,这时候再走,怎么也说不过去。” 她在他手上握了一握,“我先回房换身衣裳,你且同你朋友说说话。” 百里无法,只得应下。 想不到这位明小姐如此坚持,此时分明感觉到身边的七夏乍然安静下来,叶温如莫名的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敢回头去看她的表情。心头暗暗叹气:早知道还是不来的为好。 午饭是在山庄暖阁内用的,满桌子的佳肴,酒肉糕点全齐,菜式也是各色各样,布置得十分周到。 因照顾着她几位是江南人士,故而清淡的菜肴很多,好几道菜中都放了笋,在这个时节能吃到竹笋,而且还是鲜笋,委实不容易。尤其是那道脆拌笋条,清爽可口,唇齿间还夹杂着酥麻的花椒味道,令人赞不绝口。 这顿饭众人都吃得很满意,当然,除了七夏之外。 来山庄前她很难想象梅倾酒嘴中那句“百里对她可不一样”是什么意思,直到亲眼看见,那在较场上突生出来的遥远感便愈发强烈起来。 明霜吃得很少,兴许是有病在身,食欲不佳,其间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替众人布菜,不时向百里问一两句什么。 担心她太过劳累,举目时见眼前摆了一锅老鸭汤,百里也没多想,抬手盛了一碗推到她跟前。 “你也别忙活,多吃一些。” 他话音才落,四下里三双眼睛同时朝他看去,随即又去看七夏,不用想也知道后者眼下会有多心塞了。 七夏干脆就没抬头,一口一口慢条斯理的吃白饭,因怕她心中难受,季子禾忙也夹了几筷子菜放在她碗里,柔声道:“别光顾着吃饭,多吃些菜吧。” 气氛太过僵硬,梅倾酒喝完酒,笑着打趣:“是啊,小七,你平日不是很能吃么,怎么今天吃这么少?” 听说此话,百里转过头来,见她表情确有异样,遂随口问道:“你不是喜欢吃甜食么?方才特意招呼厨房给你做的糖醋排骨,不尝尝?” 七夏仍旧只是吃白饭,忽然信誓旦旦道:“不,我从现在开始要少吃,最好一天只吃一顿。” 莫名其妙冒出这个,也不知是发的什么疯,梅倾酒倒是好奇:“怎么,省钱啊?” 她把饭咽了,语气坚定:“我要瘦下来!” 百里微微一怔,也有些不解,亦出声问道:“为何?” 七夏转头,对上他目光,认真道:“你不是喜欢这样儿的么?” 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皆是一呆。梅倾酒几人本是已经习惯她对百里这么口无遮拦,可现下毕竟是在人家明大小姐面前,这不是摆明了挑衅么…… 叶温如偷偷往前瞄了一眼,好在明霜只是随众人呆了一呆,神色很快恢复如初,看不出不愉之色。 百里也是怔怔看着她,隔了片刻,方把眉一皱,沉声道:“成天都想这些,你脑子里就不能装点别的?” 七夏低低辩解:“是你自己问我的,你不问我,我也不用说,我说了倒被你凶,既然你要凶我,一开始索性别问我。”一席话飞快说完,她把碗放下,轻声道:“我吃饱了。” 言下之意是不愿再说了,梅倾酒朝季子禾使了个眼色,忙笑着打岔:“不吃就不吃吧,这酒还温着呢,可别浪费。来……季兄,我敬一杯。” 季子禾接过酒杯,也陪他做戏:“多谢梅兄。” * 住处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七夏和叶温如就住在东南角的小院落里,虽是小院落,其实也不算小了,院中还带了个花园。此时金菊和木芙蓉相继盛开,景象美不胜收。 一放下包袱,七夏就往床上一倒,埋首在被子里,长长叹了口气。知道她心里难受,适才也没吃多少,叶温如忙去桌上倒了杯茶水,坐在床边,拿手轻轻拍了拍她肩头。 “小七,小七……你喝杯水吧,刚刚吃那么多饭,也没见你喝口汤。” 七夏摇摇头,蒙着被子,瓮声瓮气道:“我不渴。” “……怎么了?” 她呜咽了两声,没抬头。 “他都没给我夹过菜……” “……” “他也没给我盛过汤……” 梅倾酒说得一点都没错,她就不该来的,何必给自己找不快添堵呢。 七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忽然拉住她,急吼吼的问:“明姑娘是不是比我漂亮?” “……”这话实在太难回答,叶温如迟疑许久,才试探性地开口,“你们……各有各的好。” “她说话声音也比我好听是不?”七夏掐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肉,懊恼道,“还比我瘦。”都说人比人比死人,越盘算越觉得自己百无一用,她仰天欲哭无泪。 “她样样都比我好,也难怪百里大哥会喜欢她。” “……我瞧着。”叶温如弱弱地打断,“百里公子也不像是会以貌取人的人……” 七夏骤然收回目光,一脸期盼地看着她:“怎么说?” “百里公子也没说喜欢明姑娘啊。”她犹自猜想,“你先别紧张。” “可他对她那样好。”七夏泄气地靠在床边,“我拿什么和人家比呢?” “咱们没法和人家比那些……比心意总是可以的罢?”叶温如循循善诱,“你可有送过他什么物件么?” “物件?”七夏琢磨了一阵,“吃的算不算?” 被叶温如以一种委婉眼神鄙视了回去,她缩了缩头,心虚道:“那是没送过什么。” “你倒是可以亲手做一个送给他。”她微笑道,“瞧你平时总爱拿吃的讨好,或许这次该送点别的……你想啊,百里公子好歹算是将门,姑娘家表白心意,就该拿出像样的东西来,总不能老让他不停地吃吧……” 听着好像也很有道理,七夏若有所思地点头。 “好,就这么办!”她双目恢复神采,干劲儿满满的握了握拳头,继而又苦笑着轻叹,“人家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我看我追他隔的不是纱,那是铁丝网。” 【相思红豆】 夕阳西照,凉风习习拂面,沿着复廊一路送明霜往住处走,薄薄的日光正洒在水榭之上,杨柳弯桥,在小湖面投出倒映,波光粼粼。只可惜秋高风冷,枝叶凋零,景色倒显得有几分凄凉。 百里素来不善言辞,途中也不过是提几句寒暄之话,其他的便都是琐事。 偏头看到他一副漫不经心地神色,明霜住了声,忽然微笑道:“那位小七姑娘,也是你在路上认识的?” 百里轻轻嗯了,语气不咸不淡。 “她……好像很喜欢你,你知道么?” 静默了一瞬,才听他回答:“知道。” “性情这么直率的人,倒是少见。”明霜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落叶,并不掩饰脸上的艳羡,“活得如此自在,像是个江湖女子。” “是有一些。” 侧目偷偷瞄了他一眼,她开口便问:“那你呢?你对她,可有几分喜欢之意?” 几乎是想也未想,百里脱口而出:“不喜欢。” 大约没料到他回答得这么快,明霜明显愣了一下,不禁失笑:“你怎么都不仔细想一想?哪有人拒绝这么快的?” 百里似有些无奈:“这有什么可想的。” 她思忖片刻,试探性地问他:“难道……人家姑娘这么问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口气?” 他脚步微滞,竟也真的开始回想起来,似乎自相识到现在,除了前日在樊楼酒桌之上七夏所问的那一句之外,她的确没有当面问过他,既是没问过他自然也没有机会拒绝。 思及如此,百里带了几分侥幸,淡淡道:“没有,她没问过我。” 听他这口气,多少也能猜出来什么,想必平日里那位姑娘应当遭了不少白眼。明霜没奈何地摇头笑叹:“那你对人家还好么,别不是说话又凶巴巴的吧?” 他不以为意:“我不喜欢她,何必还要对她好?” 明霜闻言,垂眸静静不说话,隔了许久,才摇头。 “即便你不喜欢一个人,也要温柔地待她,这样才不至于太伤人心。”她抬起头,笑道,“人心都是软的,何况这还是个姑娘家,得有多强大的心能承受你对她的脾气,你想过么?” 百里蓦然觉得脑中异于平常地烦乱,他怅然叹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这样跟着你,有多久了?”明霜问。 “三个多月。” “你凶过她几回?” “……记不清了。” 此时她也笑得有些勉强:“执着于一件事物这么久了,又受了这许多挫折,我想她多半也已乏了。你若真的不喜欢她,眼下和她明明白白的说清楚,想来她不会再缠着你了。” 百里莫名皱了一下眉,答得心不在焉:“是么?” “我几时骗过你?”她微微一笑,行了一段距离,却又开口,“不过……我倒是真希望你能和她在一块儿。” 听她语气古怪,百里不由疑惑:“为什么?” “这一辈子能有个这么惦记你,这么珍惜你的人可不容易。”远处红日已经沉入平底之下,明霜抬眸看了,“也许是我日子已经不多了,瞧着你……总有些着急……” 百里闻言脸色微沉,“莫说这种胡话,你有你爹爹惦记,有你娘珍惜,你和我有什么不同?……能活着就是幸。”他闭上双目,嗓音忽然压低,“要知道,这世上还很有多人,连活着的机会都没有。” 自打他从宁夏那一战回来后,心性就变了许多。 明白他所言之意,明霜颔了颔首,没再说下去。 送走明霜,往回去的时候,百里迟疑了一瞬,脚步偏转,最终朝七夏小院的方向而行。 眼下天色已经大黑了,廊上零零散散点着灯,视线尚好,还不至于看不清路。越往前,气氛就越加静谧,不多时就看见栏杆下,有人坐在石阶上,歪着脑袋,好像忙忙碌碌的,不知是在做什么。 约摸是听到他脚步声,七夏手中一滞,警惕地转过头,一见是她,紧拧着的秀眉骤然松开。 “是你啊。” 打完招呼又回过头去,认真摆弄手里的东西。百里凝神一望,这才看到她是拿了个白萝卜在雕花,一把精致的小刀使得很是麻利,眼见是要成形了。 “没事在这儿坐着雕这个?”他也学着她在台阶上坐下。 “屋里闷得很,外头还凉快些。反正闲着也是发呆,厨房里的婆婆说这个萝卜坏了没用,我就借了过来雕玩意儿。”她一面解释,刀却没停,很快剃掉最后一块鳞片,七夏笑吟吟地把那条白色的鲤鱼摊在掌心欣赏,继而又递给他。 “送你。” 百里迟疑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七夏也没再去看她,从身上掏出绣帕,仔细擦手,随口问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和你的明姑娘多说说话儿?” 听她言语里分明带着排斥,百里不由皱起眉:“她是我表妹。” 七夏酸溜溜地抽了抽鼻子,“比亲妹妹还亲的表妹,真少见,感情你看谁都是妹妹?” “你……”不欲显得自己态度太过生冷,百里强咽下到嘴边的话,“当初就说过让你别来,是你自己执意要跟着,如今再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这一点的确是她理亏,七夏闷着没回答,想了想,又问他:“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要同我说?” 他微微一怔,明霜的话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响过。 ——“眼下和她明明白白的说清楚,想来她不会再缠着你了。” 要说么? 见七夏偏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这些时日,她的飞扬跳脱比初见时少了许多。心头明明告诉自己对她并未有他想,又不知为何,生分的话,他实在是……道不出口。 他别开脸,“算了……也没什么事。” 然后又想起来什么,再去问她:“对了,今日梅倾酒找你给他烙饼,你同他说以后再也不做菜了……这是为什么?” 七夏把脚平伸在台阶上,垂着脑袋玩袄裙上的系带,闷声道:“我不想做了。” 她摇摇头,“我娘说,做菜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我做的菜好吃,吃的人才开心,吃的人开心,我看了心里也会开心。可是自从离开杭州之后,我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我替万知县做菜,他虽然吃得高兴,可我瞧着他却不觉得开心;我替你做菜,你吃了也没见多高兴,还常常不耐烦;之后就是给郡主做菜,无论我做成什么样子,她吃过后都是一副像尝了苍蝇一样的表情,而且,我给她做菜的时候一点也不快乐……” 她说着,话里尽是苦楚。知道她在郡主府上定然受了不少委屈,百里亦不知自己该从何劝起。思量片刻,方是慢吞吞道: “其实……你做的菜是比普通厨子要好吃。” 七夏双眼腾地一下睁大,怔怔看他:“那你喜欢吗?” 刚想说“还好”,琢磨一会儿,他改口说道:“挺好的。”然后,又补充,“至少比我以往吃过的要好。” 很少见他这么夸赞自己,七夏立时快活起来,不过很快她又把眉一皱,甚是怀疑地看他:“别不是梅倾酒特意叫你来说服我的罢?” 果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百里无奈地摇头:“不是。” 她不依不饶:“那你从前怎么不说好吃?” “从前……”百里一时语塞,迟疑甚久,竟也信口胡诌,“满招损,谦受益,我这般做也是为了不让你太过自负。” “原来是这样!”七夏一脸的恍然大悟,压根就没多想。 “你喜欢我做的菜?”她抚掌欢喜地展颜笑开,“你该早说啊,那我还得回去多练练!” 担心她行事风风火火,又会招惹什么麻烦,百里拉着她叮嘱:“明姑娘身子不好,你若没事就少出门,别打搅她。” “好。”她听话地点点头。 “我们等冬至之后就走,这些时日你记得安分一些。” “好!”她笑着,又乖乖点头。 望着她笑颜,莫名感到一丝安心。百里悠悠松了口气,早已经忘了来找她的目的。 “那我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知道!” 夜色浓到化不开,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七夏这才蹦蹦跳跳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进门便兴高采烈地掰了根香蕉,俯身去逗弄铜盆里的青背龟。 黄橙橙的东西在自己眼前直晃荡,青背龟探头出来,目不转睛跟着她手的动作摇摆,前腿不住扒着水,垂涎三尺。 “你得说,百里大哥最喜欢小七,我才给你吃!” 青背龟歪头瞅了她一阵,仍旧扒着水,头却越伸越长,简直是要把脑袋扯开的架势。七夏当然没指望它真会开口说话,扯了一小块丢到铜盆里。 桌边尚在提笔描花样的叶温如见她如此神采奕奕,满面春风,不禁笑道:“什么事高兴成这样?出门的时候不还郁郁寡欢的么?” “我碰见百里大哥了!”七夏扭头来,朝她炫耀,“他还夸我做的菜好吃来着!” “那可真是件大喜事。”早料到如今能让她变化判若两人的,也只有百里了,叶温如搁下笔,“来,你的绣样我给你画好了。你就照着这个绣吧。” 两人今日商议了半天,最终决定做个香囊。 “行!”七夏把香蕉吃完,开始兴致勃勃地计划,“那我们明早就上山采相思子,你说好不好?” “好是好……不过这时节还有没有可说不准。”离冬至还有几日,但她一贯说风就是雨,想一出是一处,叶温如也早已习惯,“你且好好睡一觉,不着急的,先把香囊缝好了要紧。”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七夏接过她描的绣样来,边看边揣测,“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蒹葭苍苍】 次晨,七夏果然起了个大早,药锄背篓往肩上一背,带了些干粮,拉着叶温如就上山去了。 红豆生在山林之中,尤其以南边和东边靠海的地方最多,果子鲜红欲滴,十分华美。原本叶温如是打算取其相思之意,叫七夏将果子装在香囊里,正应了那句“此物最相思”的话。但这相思豆是在秋初结果,此处天气偏寒,等到了山上放眼望去尽是落叶,连果子都枯萎了,哪里还能见到这个? 整整一上午过去,她们收获甚微,只得先寻个干净石块坐了,就着水袋吃干粮。 干粮是找厨子要的冷饼,原以为七夏会亲手烙上几个,不承想她仍旧没有下厨,似乎宁可吃这个冷硬的粗饼,也不想再动锅铲。 浚仪郡主的事,应是把她伤得很深,尽管百里昨天有说爱吃她做的菜,她也提不起再做菜的兴趣。多好的一门手艺,若这么荒了真是可惜。 叶温如暗暗叹气,风嗖嗖的往衣服里灌,她喝了口水,咽下干粮,偏头见七夏还在认认真真地吃着,她迟疑了一瞬,出声问道: “小七啊……”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叶温如小心翼翼问她,“如果百里公子,一直都这样……不对你表白心意,你还会等下去吗?” 七夏嚼了嚼干粮,吞下去,细细想了一阵,“要是以前,我想我会等……不过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忽然觉得我便是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她狐疑地皱起眉头,“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毅力?这么快就想着要放弃了。” 叶温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里却道:倘若换成是自己,只怕在庐州就已经心灰意冷了。 听不见她回复,七夏却长长叹了口气:“其实这么久了,我忽然明白了一些道理……喜欢一个人,也不一定非得和他在一起不可。” “世上有很多东西,是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的。越是想要,倒头来就越发适得其反。我过去只是一味地在追逐,却错过了许多沿途的风景……现在想想,真是不划算。”七夏说着,朝她微笑,“这是不是就叫做‘有心栽花花不开’?” 叶温如听罢,也笑了起来:“那还有一句‘无意插柳柳成荫’呢?”说完,猛然间脑中一个人影闪过,她扯扯七夏的衣袖。 “小七,你觉得……季公子如何?” “小季?”同样的话她似乎在哪里听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他怎么了?” 叶温如拿眼瞥她,暗叹着孺子不可教。 “你没发现他待你很好么?” 七夏莫名其妙:“他不是对谁都好吗?” “他前日亲自给你夹菜的。”叶温如忙提醒。 “那他还给你看病来着。” “他还给你看过病呢!” “是啊!”七夏理所当然地点头,“所以我才说他待谁都好。” “你……”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了,叶温如倍感疲倦,扶着额头准备换一个话题,余光蓦地看到梢头缠绕的植物上挂了一串红艳艳的果实,在四周的一片青绿中尤其显眼。 她伸手摘下来,放到鼻下轻嗅,“诶?这个……好像是山花椒。” “山花椒?”七夏对药材一窍不通,自不晓得她说的是何物,也顺手摘了一颗,这果子圆溜溜的,颜色鲜红,倒像是红豆,“这个是不是相思子?” “不是。”叶温如摇头,“这是五味子,常用来治虚喘和内热的,也是一种草药。” “哦……”听她说不是,七夏也就随意丢在地上,继续啃干粮。 叶温如捏着那果实静静想了一会儿,提议道:“不如……咱们就摘这个回去吧?找了这么久,也没看到这山里有红豆,五味子也是很好的,还有香味,正巧你装在荷包里合适。” “好啊。”七夏倒是无所谓,什么都听她的,“摘了回去还要晒干么?” “当然要。”叶温如起身先将头顶那一小串拧下来。山里头气候很不好,虽然还没到入冬,许多果实却早早萎了,就连这串五味子也有不少枯干的,想要采摘到新鲜的的确不容易。 两人不敢走到山中深处,只在山腰找了一圈,转悠了一下午后,零零碎碎总算也有七八钱,除去一半是坏了的,大约还能剩个五钱左右。 回到山庄时,已经是傍晚了,后门的一个仆役正在扫落叶,抬头看见她俩,颔了颔首算是打招呼。 “月亮都出来了,还有星星,今天晚上没有云,明天肯定是大晴天!”七夏抬头纹望着天空,犹自高兴,“我们明天拿果子出来晒,你说好不好?” “当然好。”叶温如哪里会说不好,尽管更想催着她绣香囊。 一路说说谈谈,正将走到小院时,从景墙里看见那对面竹林中似有两人站着在说话,其中一个还有几分眼熟。 七夏不由驻足多看了一阵。 “怎么了?”见她停下,叶温如不禁也顺着她视线望去。 “那个人像是小季……”七夏踮脚,自言自语,“奇怪他旁边还跟着个谁?” “是么?”叶温如仔细看了半晌,“我怎么没看清……” “温如,你先替我把五味子拿回去行不行?”她一面说一面把背篓从肩上放下来,“我去瞧瞧。” “诶……”被竹篓塞了个满怀,叶温如很是无奈,“那你记得早点回来。” “知道。” 话音还没落,她人已一溜烟跑远了。 小竹林内,微风一起,竹叶层层叠叠而动。 “百里的几封信都已交到镇国将军手中,将军对此果真深信不疑。”石桌前,是个陌生的人声,来者披着件灰白的长袍,兜帽戴在头上,看不清面容。 季子禾略一思量,“这么说来,镇国将军眼下已经对太子有所戒备了?” “想必是,将军从接到信后就对太子颇有微词,据说前日还在朝堂之上……” 他一语未毕,季子禾猛然抬手低声喝止,“有人来了。” 那人暗道不妙,若是让旁人听到这话定然会生事端,出于戒备他不自觉将手摁在腰间剑柄,剑尚未出鞘,却被季子禾一手又摁了回去。 “你先退下。” 他怔了片刻,终究抱拳领命。 “是。” 脚步声逼近的瞬间,原地疾风略过,除了落叶再无其他。季子禾侧身抬头,正见七夏趴在漏窗上看他,笑容灿烂。 “小季。” 望着她,季子禾也不禁微笑:“怎么是你。” “我瞧你在这边,就过来看看……”她说着,探头四处张望,“奇怪,刚刚不是还有个人么?你在和谁说话呢?” “呃……一个庄内的老仆,我在……向他问这竹林是多少年的。” “这样啊……”七夏挠了挠头,不在意道,“这老仆走的还挺快。” “你呢?”他不着痕迹的拆开话题,“你打哪里去了,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人影。” “我和温如去上山摘五味子来着。”七夏边说边从门外绕进来,这会儿才见得她身上脸上沾了不少露水和泥水。 季子禾抬手自自然然替她把脸边的一块泥点子抹去,随口问:“五味子?采那个作甚么?” 她也没多想,笑吟吟回答:“我想给百里大哥做个香囊!” 他指尖一滞,神色微顿,却仍旧带笑:“是么,你还真是有心。” “不过我女红很差的,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七夏垂首摊开手掌,漫不经心地把上头的泥灰拍掉。 “手怎么了?”他眼睛尖,立时见到她掌心有被树枝划伤的痕迹,“我瞧瞧。” 七夏想了想,乖乖把手递给他。 虎口的磨伤尚在,食指的口子已开始结痂,旧伤未愈新伤却又来了,他从怀中摸出药瓶替她上药,心头却忍不住叹气。 一定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么? 细细将掌心里的泥土和小树枝剃掉,季子禾先是替她简单清洗了一番,随后才取过药膏来,轻轻涂抹。 绿色的膏药冰冰凉凉,刚敷上就觉得那股火辣辣的疼痛渐少了许多,微风一过甚是清凉。七夏歪头静静打量他,亦开始琢磨起叶温如对她说过的那几句话,脑子里茫茫然的想。 季子禾对她的确是不错,倘使是百里待她这样好……那就好了。 “怎么?”见她神情呆滞,良久没挪开视线,季子禾不由出言打趣,“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在想。”七夏同他目光一对,老老实实道,“你对我真是挺好的。” “……”他的手明显不自然地抖了一下,这一句话却没有回答,唇边只是噙着淡笑,依然认真给她擦药。 药膏抹完,掌心被紧紧缠上纱布,七夏翻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很是满意,匆匆向他道了谢,蹦蹦跳跳往自己所住的院子走去。 原地里,季子禾还定定站着,晚霞的余辉洒了满身,他唇边的淡笑渐渐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似有若无的涩然。 “我对你好,你现在才知道?” 他声音很轻,微不可闻。 “……可就算我对你再好,你心里也只有百里。” 【真心错付】 上山的气候一日比一日冷了,出门若不穿上厚些的外衫是抵不住风吹的。书房内,案几旁有个茶炉烧着,一进屋,室内尽是暖意。 棋盘上,黑白子交错而置,两方数量相差不远,呈对立之势。明霜抬眸看了百里一样,捻了枚棋子,轻轻往他跟前而落。 “远之。” 百里回过神,“该我落子了?” 明霜微笑着摇头:“是你输了。” 他微愣,低头看着棋局,入位的一子奇峰突起,竟在他不经意间占了优势。百里未曾多想,放下才夹在指间的棋子,淡笑:“罢了,是我技不如人。” “不是技不如人,是你心不在焉。”明霜倒也不为难他,独自收拾着棋盘,“陪我下了一日的棋,想必你也乏了。出去转转吧,我没事的,犯不着成日里都来陪着我。” 他偏头向窗外萧索的园中望去,倦意甚浓地捏了捏眉心。 “那好,你也要记得早些休息。” “我知道。”明霜含笑看他,“闲来无事,多去瞧瞧庄姑娘吧?我看她这些天好像都关在屋里,我这庄中无趣,就怕把她闷坏了。” 百里摇头轻叹:“她就是不出门,我才放心些。” 她听完,眼底里闪过一瞬讶然,手上仍旧拾着棋子,看似不经意地开口:“你待她倒真是不一般。” 这一句,百里却没有回应。喝罢茶水,起身告辞离开。 出了这间暖阁,外头的冷风扑面而来,他略感不适的皱了皱眉,加快脚步往穿堂而走。 山庄里的假山水池很多,眼下这个时节连残荷也没剩几片,伏在水中的石块慢慢浮出水面。他几乎是一眼便看到蹲在池边瞎鼓捣的七夏,就像前些时日在自己府上一般,她似乎很爱玩水? “七夏。” 听到有人唤,七夏忙直起背四处张望,待得看见是他时,赶紧起了身,兴冲冲跑过来。 “百里大哥,你叫我啊?”她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百里淡淡颔首,“你在作甚么?” “在看我养的那只乌龟。”七夏说着,眼里染上些许担忧,“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它什么也不吃,也不爱动了,成天就懒懒地在水里头趴着。我在想它会不会也觉得无聊,于是就放出来遛一遛……” 他闻言往池边望了一眼,若有似无地勾起嘴角。 “没事,冬天要到了,想来它是准备冬眠。” 七夏又觉得好奇又觉得好笑:“咦,是这样吗?原来乌龟也会冬眠?” “人到冬季不也睡得多?” 她想也不想就笑吟吟点头:“说的也对。” 天空阴沉沉的,将她脸颊映得有些青黄,眼下重重的一圈黑色,好像是没睡好。百里犹豫了一瞬,正想问她这些天在做什么,却见她忽然垂首往衣兜里翻翻捡捡。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 七夏紧张兮兮又忍不住荡开笑意,拿着一物在掌心摊开,捧到他眼前。 那是个茶色的香囊,上头密密麻麻不知绣了些什么,红色的穗子系在一端,倒是比香囊打要好,隐隐还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香气。 “送给你的。” 他习惯性皱起眉头,移开视线,“我不要这个。” 七夏心头一凉,不死心地又往前凑:“为什么啊!” “我不带这种东西,拿来也没有用。” “可是……可是我做了好几天呢!”她绕到他另一边,可怜巴巴地盯着他瞧,拎起香囊来向他解释,“这里面装了五味子,虽然味道不是很香……但据说可以宁神。是我亲自上山采的,你就收下吧。” “你做的?”他怀疑地垂下眼睑。心中又不禁了然:原来这些天她都在做这个。 “咳……穗子不是我编的,可是袋子是我缝的呀,还有香囊上的竹叶……” 还真没看出来那是竹叶。 不想开口损了她的自尊心,百里打量了许久,才勉为其难地收下,眉峰一直紧紧拧着,似在考虑将它搁在什么地方比较妥当。 “后天就是冬至了!”一见他收了香囊,七夏犹自高兴,“你想吃什么?我打算明日出门采买些食材,做顿好的给你们吃。” 百里扬起眉:“你要亲自下厨?” “那当然了,老在人家家里住着怪不好意思的。”她今天心情很好,“怎么的也该做点菜让明姑娘换换口味。” 难得看她能如此好心,百里也不由缓和了语气,“她吃得清淡。” “我知道,之前问过小季了,她身子不适,得吃点补的。”七夏拍着胸脯,“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你要出门的话,记得带上个小厮。”半个月前失踪的事他尚且记忆犹新,百里不由叮嘱道,“早去早回,别老在路上瞎逛,浚仪只怕还惦记着你。” 七夏朝他笑道:“知道啦,人还没走呢,你几时也婆婆妈妈起来了。” 似乎也觉得自己话多,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故作生气地颦起眉。 “嫌我啰嗦,那你倒是少给我惹些祸事,回回都要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七夏笑嘻嘻地拉了拉他的胳膊,“这次我一定小心,再也不会给你惹麻烦。” 看她没心没肺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快活,一时间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百里静静望了她许久,七夏也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行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目送他走远,七夏才拿手指抓了抓耳根,狐疑道:“奇怪,我脸上是不是沾什么东西了,作甚么那样看我?” 回到小院,靠窗边的位置,叶温如低头而坐,端着绣框也在绣着什么物件,颔首见她回来,便把活计搁下。 “百里公子收了么?” “收了!”七夏从桌上倒了茶水来吃。 “他怎么说?”似乎比她还要紧张,叶温如接着问。 “他……”七夏认真回想,老实道。“他什么也没说。” 她怀疑道:“没说难看吧?” “没说。”七夏喝了口茶,“不过也没说好看。” 叶温如靠回椅子上,心头好笑,“没说难看就不错了,你还指望能好看到哪里去?” “呃……” 七夏望着自己手指上大大小小的针眼,忽然生出一丝的失落感。 十一这天,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湿漉漉的,空气里甚是寒凉。明日要冬至了,但看如今的天气,也不知上山会不会下雪。 早说过要去开封城里买食材,七夏上午就收拾着出门了。 离午饭尚有段时间,左右没事可干,百里只随意捡了几本书在屋内翻读,窗外风声萧萧,将还浮在叶片上的雨珠洒得满桌皆是。 他抬手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壶里泡着苦荞,很浓的味道,苦到舌根里久久散步去。他皱着眉放下,正想寻人再另换一壶,然而刚推开门,就看得几个丫头小厮神色匆匆跑过,廊上一群下人来来去去的,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百里招手就拦住一个。 “怎么了?” “表少爷。”那丫头喘着气,急忙道,“小姐的病又犯了,现下在床上咳个不止呢,我正要去打水……” “又犯病了?”他心头一惊,“请大夫了吗?” “请了,大夫在施针。” 示意那丫头下去,百里步出房门飞快往正房处走去。 从垂花门里穿过,抬眼就看到屋里有个老大夫在桌上写方子,他进门便问: “大夫,这病如何了?” 那老者被他唬了一跳,手上一抖,那药方就给糊了一滴墨汁,他啧啧叹气,只得又另取了一张来写。 “用过针了,一会儿瞧瞧她的起色。横竖也是老毛病,每个月发总要那么一两次,咳止住就好,就怕咳出肺痨来。” 说话间,他已将药方写好,转身递给一旁的小丫鬟。 “还是之前的药,不过多加了几味进去,你看着量抓,没有的就下山去城里买。” “诶。”那丫头连声应了,接过方子就往外跑。 从前还只是半年发一次病,不想这些年不见,她已经严重到要一个月一两次了,百里神色沉重,“她这病就不能根治么?” 老大夫望了他一眼,“病了这么多年,要能治早就治了。老夫我给姑娘瞧了十载的病,查过无数医书,她自个儿身子骨弱,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没办法。” “那她这样……”隔着屏风借着灯看向床头,百里压低声音,“还能撑几年?” 老大夫垂眸算了算,亦是低声回答:“最多不过五年。” 百里凝眉,面沉如水,默然片刻,屏风后忽听见明霜哑着嗓音道: “谁来了?”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僵硬,缓缓绕过屏风,双手抱臂靠着墙看她,榻上,明霜倚着软枕,没有擦过胭脂的脸,因为憔悴而显得愈发可怖。 “怎么是你……” 她微愣一瞬,悄悄别过脸。 “听底下人说你病了,我来瞧瞧你。”百里言语很清淡。 她苦笑道:“我如今这个样子,你还是莫看的好。” “你若是不喜欢,我不看就是了。”他言罢,当真背过身去,颔首示意那大夫过来。 “姑娘。”老大夫见状,撩袍坐下,“我再给你把把脉。” …… 针灸过后,又让丫鬟取了药酒替她擦过手臂,折腾了大约一个时辰,明霜才得空休息。 这会儿前去抓药的丫头满面愁容地又回来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大夫……山庄里的药不够用了,这……这还缺了一味。” “什么药?”老大夫闻言抬起头,“城里头去了么?” “是山花椒……城里去过了,几家药铺都说卖完了,非得要这个么?” “也不是非要不可……只不过或有或无总会影响药效,这样吧……”他琢磨了一阵,“现如今山里可能还有,你带些人上山去采一点。有备无患。” “好、好!”那丫头点着就走。 百里却在原地迟疑了半晌,伸手往怀中探了探。 山花椒么…… “可是五味子?”他将贴身放着的那个香囊取了出来,“我这里倒有些,不知能不能用。” 【心灰意冷】 老大夫接过那香囊,正要打开,然而袋子却是给封死的,他只能先放在鼻下嗅了嗅。 “唔……是五味子没错,就是不知有没有蒸过,是不是成熟的果子。”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百里说着,侧身便将香囊交给身边的一个丫头,后者拿在手中端详了一阵,颇有些犹豫。 “表少爷,这香囊是封了口的……要拆得花点时间。” 百里略迟疑了一瞬,“那就直接铰吧。” “是。”得到他的同意,丫头这才敢去取剪子,就着封口的位置,喀嚓两下过去,那袋中满满当当的塞着红色果实便即刻显露出来。 老大夫捻了一撮,又轻轻闻了一下。 “还行还行,这是晒过的,把果梗子取出来直接便可入药了。”他将袋子交回到丫头手里,仔细叮嘱,“记住,枯了的烂掉的都不能要,捡个两三钱足以。” 丫头小心翼翼捧了香囊,赶紧颔首应下。 闻言,百里方是松了口气。 “能用便好。” * 七夏二人从开封城内回来时,早已过了用午饭时候。身后的小厮大包小包的提着,折腾了一天,也辛苦他了,七夏忙让他将东西搁在厨房,早些去吃饭,自己也回房喝水休息。 刚一进屋,还没去提茶壶,她倒是先发现有不对劲之处,低头看着角落空荡荡的铜盆,七夏直从凳子上跳起来,愣愣的去问叶温如: “我那只龟,临走之前是给放盆里的么?” “是吧?”她一面回想一面颔首。 “奇怪,那怎么没了。” 她抓耳挠腮,在屋里来回踱步,苦苦想了许久也没想出头绪来,于是干脆开门去问院子里扫落叶的小丫头。 “诶,那个……你见着我屋里养的那只青背龟了吗?” 那丫头持着扫帚,怯生生的点头。 “看到了?”七夏心中一喜,“它去哪儿了?” 小丫头轻轻答道:“掌厨的王婶儿派人拿了去,说是要给炖碗汤……” “炖汤?!”她瞬间怔住,难以相信,“你、你们别不是弄错了,那是我养的龟。” “嗯、嗯!”约摸是怕她生气,小丫头赶紧解释,“是表少爷同意的,所以就……” 百里? 怎么会…… 前些日子她才同他说过不会再炖王八汤了,犹记得当时他听得清楚还点过头……难道是给忘了么? 虽说自己也不是个小气吝啬之人,但总觉得这般不经同意就取拿东西的行为,着实是令人心头不快。 左右思忖之下,七夏当即决定去找百里问个明白。 沿途向府上的家丁询问,得知早间明霜似是发了场病,他大约正在她房中,七夏愈发觉得不是个滋味,脚步莫名加快了许多,像阵风似的,一路急行。叶温如担心她性子莽撞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赶紧跟随在后,只是七夏走得实在太疾,才拐过一个弯就被她远远甩开。 不多时,行到正房门外,鼻中隐约嗅到一股药香,她上前叩门,刚敲了几下,就看到百里果真在屋内,一旁站着的还有梅倾酒。 “百里大哥,他们说是你同意要把我的……” 七夏边说边往里走,话还没道完,目光却被桌边一物死死吸引住,后半句戛然而止。 那是她熬了好几个晚上才缝好绣好的香囊,为了绣那几枚竹叶,连指头上的伤都未曾好又生生戳了不少针眼,六钱的五味子,足足跑了一个山头方采到——他就那么把它给剪了! 眼见她脸色骤变,梅倾酒自然不知其中缘由,只当她是因为百里照顾明霜而恼怒生气,遂麻溜地从椅子上起来,准备先把话题引开: “小七啊,你就回来啦?那个,温如呢……” 七夏哪里肯搭理他,几乎是奔到桌边去的,一把抓起那个空袋子,扭头质问百里: “我送你的东西,你为什么要铰它?!” 事出有因,百里也不便多做解释,简单道:“明姑娘身子不适,正需药材,城中没有买到,只能暂且拿这个以解燃眉。” 七夏咬着牙,横竖听不进去,“她又不是没钱,需要药材怎么不去买?这个香囊是能随便剪的吗!” 见她蛮不讲理,百里也不禁不耐起来:“我不是说了么?这味药草城里大小药铺皆是短缺,没有买到!否则我也不至于铰了它。” 明明该恼的是她,偏生他竟比自己还凶,七夏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开封城里买不到那再去别的城镇买啊,这又不是荒郊野地,再不济还能上山去采,她叶家这么多人,还怕找不到几株五味子么?凭什么拿我的东西来救她,你问过我了吗!?” “既是你送我的,东西如何处置自然由我决定。”他皱眉,“更何况,人命关天,便是拿了又如何?难道要放着一个死物,而不顾及一条人命么?” “是,是,她的命就重要,我的命就不重要了!”似有东西堵在胸口,七夏喘着气,又怒又伤心,“我在归云县中箭的时候,你在床边守过我么?我在前些时日高烧不止你在床边守过我么?什么人命关天……你就是对她好,你对谁都好,就是不会对我好!” “胡说八道,这两者之间岂可同日而语?” “怎么就不能了!”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梅倾酒看得干着急,正开口想为百里说几句:“小七,其实那天你从亲王府回来的时候,百里他……” “你闭嘴!”话未说完,就被他狠狠瞪了回去,梅倾酒无法,只得乖乖立在那儿当背景。 百里依然回过头看她:“就算是我待你不好,那也是你我之间的事。明姑娘重病在身你不是不知晓。”他凝眸看她,迟疑了片刻,冷声道,“你在人家家中好吃好喝的住着,谁找你讨要过一个铜板么?如今不过是个不值钱的香囊,你竟连这个都舍不得?” 一听他说及“不值钱”三个字,心头仿似被重重割了一刀,疼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七夏狠咬着下唇,尽管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忍住泪水,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现下就是明霜也有些听不下去了,挣扎着欲从床上坐起来,替她辩解: “你别这样说,庄姑娘她……” “没你的事。”百里连头也没偏,第一次对她言语如此清冷,“躺回去。” 明霜:“……” 她这般举动,即便好心,在七夏看来也不过是惺惺作态,她紧紧捏着拳头,眼神怨毒地看了明霜一眼,然后又去看梅倾酒,表情僵硬无比。 “原来在你们眼中,我就是这么个不要脸蹭吃蹭喝的人?” 梅倾酒赶紧替自己澄清:“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小七,我可从没这么说过。” “救她?”七夏看也没看他,冷声哼道,“谁要救她?她是我什么人?让她死了才最好!” 闻言,在场众人都微微一惊。 叶温如自知她现在只是一时气话当不得真,但自己知道七夏的心思,旁人又如何会懂? 尤其看百里那表情,分明是恼得不轻。 从前当她是个小丫头,耍些孩子脾气也就罢了,竟想不到她能说出这般恶毒的言语,百里痛心疾首地望着她,眼底里难掩失望,脑中一片混乱,而后,猛地抬起手臂…… 阴冷的天光照着他的身形,初见时温柔的模样,清俊的眉目,软语宽慰,温然笑意,这一瞬尽数碎成了千片万片。 七夏怔怔看他扬掌,心口如针扎般刺疼,她茫茫然地想:他打过郡主身边的侍女,现在也要打她吗? “喂喂!过分了啊!”梅倾酒一把拉住他胳膊,心急如焚,“干什么?你疯了?这巴掌真打下去可有你后悔的!” 百里怔忡了一会儿,面前的七夏仰起脑袋正在看他,眸中无限哀恸。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他缓缓收回手,喉头上下滚了滚,勉强以一种不太强硬的语气开口: “你的香囊,我会赔你。” 钱钱钱,原来在他心里,什么东西都能拿钱衡量? 那还说什么诚意,谈什么真心,讲什么不以貌取人,趋炎附势,真是好笑。 七夏终于也开始嘲讽着自己的天真。 她果然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明明阿姐从最早的时候就告诉过她,那是自己高攀不上的将门之家,门不当户不对。 偏偏她却惦记着戏文上的千秋万古,情为何物。 戏文……戏文都是骗人的玩意儿! 四下里的气氛着实是诡异得令人害怕,叶温如迟疑着想去安抚七夏,带要上前时,蓦地见她定定站在原地,口气平平静静,又带着说不出的异常: “百里,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不愿管。 任她如何卑微乞怜,怎样费尽心机,甚至自尊都可以不要,得到的,只是他从未变过的鄙夷。 既然他不喜欢她,她也不要再喜欢。 这样,才公平。 七夏对上他双眼,冷冷扫过,没再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了。 【相见不见】 衣衫、钱袋、披风、酱料。正如她出门前一样,东西仍旧简洁,七夏利利索索收拾完毕,用力将包袱打了个结,背在肩头,举步往外走。 正厅内,梅倾酒和叶温如坐在两旁默默吃着茶水。只因方才闹出这么尴尬的事情来,再往明霜那儿待着着实不妥,于是乎两人便很有默契地退到外间休息。 一壶茶还没喝到一半,余光瞥得个人影从眼前走过,梅倾酒抬头一瞅,没想竟看见七夏,他登时一愣。 起初只当她是说的气话,回房里冷静冷静,好好哭一回,也就和以往一般没什么事了,怎料她当真整理了行李,二话不说就要走。 梅倾酒急忙把茶杯放下,起身去追她。 “喂喂,小七!小七!” 七夏本不想搭理,被他一把拉住胳膊,也只好停下来。 梅倾酒拧眉打量她这身行头,“你真要走啊?” “事到如今,我还留下来作甚么?难不成要我再跟他道歉?”她噘着嘴,别过脸去,“我才不干!” “不用你同他服软道歉,可你这也不能说走就走啊……”他急得团团转,“你等着,我先去问问百里……” “你不许去!”七夏一把拽着他,着急地跺脚,“你去找吧,我现在就走了!” “诶,诶——” 她心意已决,眼看是劝不住,梅倾酒只得作罢,“好好好,我不去找他,你先等等。” 他左思右想,终是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塞到她手里。 “行,行……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你把这个收着,路上好使。” 七夏皱着眉看了看手中的钱,摇头一把塞回给他。 “我不要你的钱。”思及之前所说之话,她哼了一声,“我有手有脚自己赚钱,不蹭你们的吃喝。” 知道她心头气没消,梅倾酒无奈,“你和百里有过节,这我明白,可我没招惹你不是?听哥的话,把钱拿着!”想了想,他把银票收回去,换了一袋碎银。 “这个总行了吧?钱也不多,当盘缠足够了。” 不给七夏拒绝的机会,他硬是夺过她包袱,把钱袋装了进去。 “你——” 七夏抢不过他,只看他飞快将碎银搁到最底下,仔细掩实了,嘴上还说个不停。 “你别赌气,从这儿回杭州少说有两个月的路程,你一个姑娘家身上不带点钱怎么成?” 把包袱系好,这才还给她,“外头太危险,最好是跟着商队走,或者你干脆就雇辆马车。” 七夏把包袱抱在怀里,悄悄瞧了一眼周围。百里果真不曾来寻她。 想不到,到头来对她最好的人,前来给她送行的人,竟然是梅倾酒。思及如此,她又是难受又是感动,讷讷地点了点头。 后者仍旧絮絮叨叨:“到一个地方记得捎个书信来报个平安,知道不?” “知道了。” “哎……让你一个人走,我还真是不放心。”他又挠了挠头,“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见他是愈发啰嗦,七夏赶紧收好包袱,“我自己走,你别送我了!”怕他真要跟来,她把包袱一甩一搭,闷头走出山庄大门。 梅倾酒想唤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迟疑许久,终是轻轻一叹。 “小七……她真的回去了?”此刻叶温如亦从厅里出来,正见不远处七夏的背影,一时左右为难,喃喃道,“我也跟她回庐州好了……” 梅倾酒啼笑皆非,回头来望着她,“一个小七已经够人受的了,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呃,我……”她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显得格外局促,“我毕竟是跟着小七来的,眼下她回去了,我还赖着不走是有些说不过去……” “你别瞎想。”梅倾酒的语气渐渐柔和下来,虽没看她,话却是对她说的,“我既然允诺会带你去顺天府寻亲,便决计不会食言……什么蹭吃蹭喝的话,都是小七这丫头胡言乱语,莫信她的。” 偷眼瞧了一下他的神色,却又不敢多看,她飞快收回视线,极轻极轻的应了一声。 在前厅喝饱了茶,梅倾酒觉得这凳子自己是坐不安稳了,简单吩咐了叶温如几句,随后便径直往百里所住之处寻来。走到抱厦,刚好看到他在门外,许是才从明霜那边回来,眼下满面倦容。 “诶诶,老百——”他几步上前,慌里慌张道,“小七走了。” 正将转身,百里身形顿了一顿,淡淡看他:“走了就走了,她又不是没走过。”说着就要推门进屋。 梅倾酒一个挺身将他挡住,“你就不去追她回来啊?……我看那姓季又去了。” “她要走,我追她作甚么?” 他微有些愕然:“你……你当真放心她一个人出去?” 百里一手挥开他,不以为意,“她身上没带银两,走不远的,眼下人还在气头上,追了也是白追。” 没敢说自己借钱给了七夏,梅倾酒抿了抿唇,不支声了。 见他半晌没开口,百里不耐道:“还有别的事没有?” “……暂时是没了。” “那就不奉陪了。” 说完这话,百里左右拉上门,“砰”的一声大力关上,险些是没把他鼻子撞到。 梅倾酒抽着凉气,摸了摸鼻尖,悻悻地转过身,嘀咕道: “那她要是不回来了呢……” * 沿着山涧小路往山下而行,这条道今日七夏已是走了第三回,来来去去的,很是疲惫,经过小桥时,她蹲在溪边掬水洗了把脸,拿袖子擦去额上的薄汗。 溪水清澈见底,她呆呆瞧着水里自己的倒映,脑中蓦地生出空落落的感觉,好像……忘了谁来着? 林间树后,季子禾才从山庄追出来,刚刚喘了口气,见她已在不远之处,脸上不由露出喜色,正将上前,背后忽而略过一阵疾风。 几乎是在他回头的一瞬,那带着兜帽的黑衣人单膝跪地,语气恭敬道: “主子,圣上病危,张公公要您尽快回宫。” “病危?几时的事?”季子禾看了看那边小桥下,登时感到心中纠结。 “昨日……现在赶回去,就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两天时间。”黑衣人提醒他。 “我明白……”季子禾皱着眉,挪开视线。现下她刚同百里吵过一架,孤身一人出来,恰是最需要人宽慰的时候,原本是大好的机会,偏偏遇上这事…… 但皇城之中,父皇病危,大哥如他所料暂被困在江南,而今也是极好的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可惜鱼和熊掌终究不能兼得。 他摇头暗叹,“太子呢?” “太子在杭州,尚未归。” “知道了……”他背过身去,“替我备马。” “是。” 闭目的瞬间,眼前乍然闪过旧时画面。 花灯如昼,夜市繁华,少女站在他跟前,抹着眼泪,细细碎碎的啜泣,莫名感到心头的某处一阵钝痛。 他不能在她身边,也不知她还会不会给人欺负? “你……你派人暗中护着她,别让她在外受到什么委屈。” 黑衣人抬眸望了他一眼,仍旧抱拳领命。 “还有……她的动向,要时刻告诉我。” “是。” 从山上下来,走回开封城时,已接近傍晚。腹中饥肠辘辘,七夏找了一家面摊,猫在角落里等着一碗鸡汤面。 今晚要赶路肯定是不能了,只得先找个地方住下,明日再考虑出城回家的事。 不多时,店老板将汤面端上,清香扑鼻。这是老母鸡炖的汤,鲜香味美,尽管出于本钱太贵的缘故,汤里明显掺了不少水,但好在枸杞和红枣放得多,也吃不出来。 七夏慢吞吞的吃了一半,对面却有个探头看了她几眼,瞧着好像有些眼熟。 “这不是七老板么!”那人脸上一喜,端了碗过来同她拼桌,“你也在这儿吃面啊?啊哟,真想不到会在开封遇上你。” 七夏笑得好奇:“你还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在杭州的时候,我常跑你那儿吃饭,你忘啦?”那人笑吟吟的,伸出大拇指来,表情夸张地赞叹道,“尤其是那梅干菜扣肉,现在想想我都还咽口水呢!” 她也跟着高兴,喜滋滋地问道:“你觉得我做的菜好吃?” “好吃,好吃!”对方一个劲儿点头,“当然好吃!” 七夏听着开心,忙替他洒了把葱花在碗里。他乡遇故知,那般的亲切之感让她不由思念起在杭州的姐姐…… 一别这么久,也不知她想不想自己。 转念又感到欣慰。 其实没有百里,她也能过得很好,会有人喜欢吃她做的菜,会有人夸她做的菜好吃。 这世上也不缺会对她好的人。 * 冬至过后,山庄内越发显得冷清。 不止是气候,似乎连人气都少了许多。 晚饭刚摆上来,不到一会儿就变温了,吃到嘴里那味道自然失了大半。为了照顾他们几人的口味,厨子连着几天都做的江南菜式,桌上正中摆的就是一盘西湖醋鱼,鱼肉虽是鲜美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梅倾酒吃了两筷子,啧啧出声,漫不经心道: “这鱼哪有小七烧的好吃……” 身侧的叶温如拿手肘捅了捅他,皱着眉使眼色,示意他瞅瞅对面的百里。后者却像是故意没看见一样,还抬头问道: “老百,你说呢?小七的醋鱼,你可是吃了不少回,应该比我清楚吧?” 他眉目冷淡,闻言也只是淡淡开口:“不知道,记不得了。” 梅倾酒笑嘻嘻的,也不多问,转而面向叶温如,“小七还在里面放过蟹籽,又酸又甜,一粒一粒的,诶,你吃过她的豆腐蟹吗?” 尽管没吃过,但看他不住眨眼睛,叶温如只得道:“吃过……” “好吃吧?” “好吃……” 听到筷子搁在瓷碗上的声音,百里冷着脸站起身。 “二位慢用。” 探头见他往花园方向去了,梅倾酒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乐得直灌了自己好几杯才罢休。 冬夜里,寒凉之意弥漫在草木间。 虽然已不是月圆之夜,然而头顶的玉轮却仍旧圆如玉盘,悬于半空之中,亮得连周围星光也失了颜色,淡薄的孤光如流水一般倾斜在院落里,一片寂静。 百里沿着回廊往自己住处走,经过花园时,他驻足停了许久。随后,又绕了远路。 僻静的小院外,花木幽深,屋内并未点灯,满目漆黑。 一晃过了三日,她当真没有回来。 七夏之前所住的厢房和叶温如相对,房门上着锁,门前的台阶铺着一层落叶。 他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正准备要走,不料刚转身时,却发现叶温如立在离他不远之处,一副愕然模样。 心中微觉尴尬,百里只移开视线,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过去。 “百、百里公子!”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在他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叶温如忽然张口叫住他。 百里依言停了脚步,侧目看她。 “我……有东西要给你。” 点上灯烛,在篮子里翻找了片刻,叶温如才将那个补好的茶色香囊小心捡出来。因为被铰得太过粗鲁,封口之处她多编了一个结,拿丝绦系着。 “这是小七的香囊……”叶温如递给他,“里头装的五味子,是明姑娘给的。” 百里倒也没有推辞,轻轻接在手中,颔首道:“多谢了。” “恕我多言……”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叶温如迟疑了许久,终还是说出口,“你当时真不该那样说她,这个香囊是我看着她一针一线绣的,尽管粗糙了些,可她确实做得很认真。 小七的女红不拿手,为了赶在冬至之前替你做好这个,熬了两夜没睡,手上也都是伤。平心而论,你对她……对她太过苛责了些。” 【水月镜花】 默了许久没见百里开口,叶温如生怕自己会惹恼他,正担忧地注意着他的神情,却听他忽然间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那声音轻得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呃……对了,还有这个……”怔怔呆了半晌,叶温如才回过神来,忙又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巧的锦盒。 “小七一直惦记着要给你做一对玉佩,可惜手头的玉不好雕琢,在开封寻了好几家铺子最后只能打成玉坠儿。走得急,她也没拿走,你替她收着吧……” 百里难得没有推辞,仍旧伸手接过。 盒子打开,红缎子中间摆着两块儿弯月状的玉坠,和很久之前见过的那一对,有几分相似…… 淡淡看了一眼,他不动声色地合上盖子,抬眸问她:“别的还有么?” 叶温如讷讷地摇头,“没有了……” “呃,麻烦你了。”百里将手头的物件收下,略一施礼之后,转身便往外走。 院落中,在灯光找不到的黑暗之处,有人倚着一棵老榕树,轻笑出声。 “怎么?还想着她会不会回来?” 百里停下脚步,虽未转身,却也知晓来者是谁。 “我有说过想要她回来这种话?” 梅倾酒觉得好笑:“你既没这个念头,那还到这儿来作甚么?” “路过而已。” “特地绕了耳房过来,你真是路过的很巧嘛。”梅倾酒不欲再调侃下去,从树旁离开,慢悠悠踱步到他跟前。 “知道么……人这手啊,在冰水里放久了会觉得刺骨,自然而然就抽回来了,感情也是如此……你要是对她没有那个意思,也莫要收什么香囊,拿什么玉坠儿,她走了就走了,你落个清净,人家也不必受委屈。倘若你是真有几分喜欢她……眼下去追还来得及。” 说着,梅倾酒伸手在他肩头拍了几下,笑容随意:“当然,怎么想怎么做还得看你自己,兄弟我不过啰嗦几句罢了。” 百里偏头瞧了瞧他,不自然地把他手甩开,“知道是啰嗦你还说。” “是是,算我多言。” 他言罢,笑嘻嘻地后退一步给他让出路来,百里也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自他身旁擦肩而过。 抄手游廊上零零落落点着灯,隔一段亮隔一段昏。这些天见着庄内下人已开始收拾行装,想必再过不久,明家人也该回京都了。 原本托人带信说是半个月后便能回去,如今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他仍在开封没有启程,家里昨日才来了书信,短短几行字,皆是催着他尽快回去。 算起来,冬至早就过了,他确实应当动身。 但在庄里又住了两日,迟迟不肯说走。其中的缘由,莫说别人,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 或许梅倾酒之言不无道理。 起初他就不想七夏跟着自己,现下她走了,按理说他该如释重负才对……反倒莫名其妙的,觉得周身冷清。 有个人在耳边叨叨久了,突然间不见,是有几分不习惯…… 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厨,晚上厨房里没什么人,只一个老妇蹲在门外冲刷碗筷,她的脚边正摆着一只小竹篓,其中似困有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一动没动。 百里从此处经过,片刻后又退了回来。 “这篮子里装的什么?” 老妇一见是他,忙站起身,慌慌张张地在围裙上擦手。 “表少爷,这是上回留给小姐炖汤的王八……” 他紧接着就问:“可是从庄姑娘房里拿的那只?” “正是。” “好。”百里颔首上前,“快给我。” * 厢房之内,桌上的蜡烛已燃了一半,烛台下结了一块硬邦邦的蜡,灯火照着锦盒中的翡翠,愈发显得晶莹剔透。 百里从包袱中慢悠悠取出另一对玉佩,放在灯下细看。 这是羊脂白玉所制,价格不菲,细腻无瑕,温润如牛乳。指腹缓缓在细致的纹路上抚过,依稀还能回想起七夕夜里,那溅得漫天飘飞的面粉。 酒楼外,人群熙攘,她亦是满脸的白面粉,笑靥如花地望着他。 “你刚刚有在看吗?我是不是动作很快?” 说来,他那时的确对她做了不少过分的事…… 疾风吹过,窗边的枝头迅速抖下细细密密的一层薄霜,天寒地冻,冷夜如斯。她孤身一个人在外,也不知过得怎么样。 早知道……当日自己还是该追出去瞧瞧的。 曾以为她只是一时赌气出走,所以并没放在心上,而今去了数日,依旧杳无音讯,而季子禾也没有再回来。 大约他已找到她,并且送她回杭州去了吧? 这样也好,有人陪在她身边,他也不用操心什么…… 两对玉静静躺在眼前,一白一青,百里垂眸随手拾了一块,手指轻轻摩挲,然后又面无表情地放了回去。 铜盆里,已经放弃冬眠的青背龟从水中悄悄探出脑袋来望着他,好奇地把头歪了歪,还没等它瞧够,后者蓦地熄了灯。 四下骤然一黑,那只龟就搁在床下角落之处,不知是不是因它在盆中划水闹出声响,这一夜,百里睡得并不好。 …… 第二日,窗外飘起小雪。 派去打听消息的人没有回来,倒是左桂仁突然上山庄来拜访,在前厅坐了一会儿,便径直朝这边寻他来了。 “远之啊。”旁边茶炉团团热气升腾,百里取了茶团,往炉子里放茶叶。左桂仁打量他的神色,迟疑着问道,“上次跟着你在一块儿的那个小姑娘……” 闻言他手上莫名抖了一下,茶沫儿洒在脚边。 “她怎么了?” “……昨儿我在附近小村里看到她一个人在那儿吃饼,也不晓得是不是我看错了。” “一个人么?”他忽然发问。 “是啊,一个人。”左桂仁倒是奇怪,“是她么?怎么没同你一起了?近来这附近可不太平,一个小姑娘家在外头转悠多危险呢。” 他淡淡说了声是,然后又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在哪个村子?” “就城南偏左的那个榕林村。” 沏好了茶,茶汤滚滚倒入杯中,百里将茶杯推向他:“上好的雀舌,尝尝看。” “好,多谢。” 夜里气候冷得彻骨,这日他在床上仍旧难以入眠。 睁开眼闭上眼,想着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从杭州,到庐州,到开封,恍然如梦。 好像是有一个人在身边出现过,然后又走了。 辗转反侧了半夜,他终于起身,穿上衣衫,推门去廊外练剑。 地上一层薄薄的雪,映着剑刃,白光暗闪。 …… 天边浅浅绽光的时候,青背龟才悠悠睁开眼,刚抬头,却看到窗边倚着个人,静悄悄地也不动弹,它吃了一惊,飞快将头缩了回去。 溅起的水花,“啪”的一声。 不多时,就听见屋内窸窸窣窣的声响,门吱呀打开,然后又关上。 次日早晨,日上三竿,梅倾酒才打着呵欠懒懒散散地往偏厅而行,早点已经准备妥当,全是精致可口又不伤脾胃的清淡膳食。 桌前叶温如规规矩矩而坐,难得明霜也陪在一旁,亲自提上茶壶来给她倒茶水。 “明姑娘早啊。”梅倾酒面上带笑,甚是随意地捻了块糕点往嘴里送,边吃边张望,“哟,怎么没见百里?他昨儿做什么去了睡这么久……” 话语还没落下,侍奉明霜的那个丫头就开口道:“梅少爷起得晚不知道,我们表少爷一早就走了。” 糕点噎在喉咙,他愣了好一阵才想着咽下去,喝了口茶压压惊。 “走了?哪儿去了?” 明霜淡淡道:“说是有事,要先行一步,让二位自便,不必与他同行了。” “哦?哦……”梅倾酒挑了挑眉,唇边含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直朝叶温如点头,“这事儿来得也够凑巧的,你说是不是?” 她有些尴尬,一时也不知答是好还是不是好,只得把他望着。 幸而梅倾酒也没为难,抱拳向明霜施礼,“……既然如此,打搅明姑娘多日,我们二人也该离开了。” 明霜微微一笑:“那一会儿替两位准备车马。” 道过谢,梅倾酒便低头吃去早点,一面慢条斯理地吩咐道:“温如,记得一会儿把行李收拾好,我们下午就走。” 她怔了怔,随即才轻轻应声,“哦……” * “七老板要回杭州去?”前日遇上的老乡是携家带口到开封来谋生计的,一听说她要走,脸上难掩失落。 七夏点点头:“是啊,你从杭州来,可见过我姐姐了?店里生意好不好?” 老乡嘿嘿一笑:“没了你这个镇店之宝,当然比起从前来是要清淡些。” 两人站在一个小摊前,等着锅炉中的梅菜扣肉饼煎好。 入了冬,天气冷得要命,也就靠着炉子能稍微暖和一点。 “话说回来,你到开封是做什么来了?怎么就你一个?”眼看饼子还没好,老乡遂寻了别的话题问她。 “我……我来转转。”七夏抓抓耳根,自然不敢同他说是追着百里来的,信口就扯谎,“游山玩水。” “大冬天的游山玩水?”老乡很是纳闷,“怎么地,你也该挑个春暖花开的时候来吧?这附近的山多,要是春天满山的花,那可漂亮了!” “看花多无趣啊,我倒觉得下雪更美,大雪天做点热乎的,吃到胃里暖洋洋的,不是更舒服?” 见她提到吃的,老乡嘴里止不住的流口水。 “是是是……哎,这些天可真是麻烦七老板给我俩口子做饭了,你要走,我媳妇儿还怪舍不的。” 七夏连连摆手:“别那么客气,我之前在你家住了那么多天,是我叨扰你们了才对。” …… 树枝上白雪未消,不知从何处飞来只鸟雀,扑腾着翅膀立在上头,抖落不少雪花来。 榕林村内,客栈外,店家瞧着来人,摇了摇头。 “咱们店里没这个人。” 百里眸中暗了一暗,言语里带着轻叹:“多谢。” 转身时,茫茫世间皆是大雪,白得刺目。 他找了两天,仍然一无所获。 心头忽生出一丝茫然之感,现下就是找到了她,自己又该如何? 该说的,不该说的,该做的,不该做的,皆是已经发生的事,便是道歉也显得有些虚伪。 ——“百里,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或许,他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来找她,大约看到她能安好,心里能踏实些…… “这个肉饼还是不够脆。”一个声音飘过来,百里猛然停住脚。 “煎饼的时候油放得太少,你看,锅巴都没几个。”便是没见着那人,似乎也能想象她站在眼前时的模样。 热气腾腾的锅炉前,有人口气失落地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兴许是太冷,火不够大吧?” “那倒是,七老板的梅菜扣肉才好吃。”旁边便有人笑着应和。 百里立在原地,对面的街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低头在咬肉饼,她披了件厚实的斗篷,兜帽遮住左右的视线,大约也没看到周围的人,只慢悠悠从他眼前走过去。 * 从城里出来已经有好几天了,七夏一直在附近的镇子上转悠。因为开封城大,什么东西都贵,要想回杭州,雇个马车走一个月,少说也得花一两银子。她心疼钱,盘算着或许小镇上的马车会便宜些。 但可惜的是,好几个镇上都只卖马匹不租马车,她又不会骑马,着实是个为难的事。 又溜达了一天,回到住的客栈草草吃过饭,七夏叫小二送热水来准备沐浴,期间又托他再帮忙问问雇车的事。 冬天冷得要命,脱掉衣裙,她就慌忙往木桶里钻,等着热水把周身都泡软,这才慢慢擦洗身上。 取了皂角把一头黑发仔仔细细洗干净,突然意识到自己那只青背乌龟还搁在山庄没拿走。正遗憾之际,转念又想,说不准这时候它早已成为人家盘中之餐了,思及如此难免觉得心疼。 洗过澡,七夏哆哆嗦嗦地起身去拿巾子擦头发,刚把衣服穿好,隐约听到屋外传出些许动静,似乎是楼下有什么人在同小二说话,只是隔得太远她听不清。 原以为不会是什么大事,不承想不多时,自己的房门却被人敲响,她拧了一把尚还在滴水的青丝,干脆盘上头去。 “来了……谁呀?” 门打开的一瞬,夜色中,那人站在她的面前,一身青衫如烟似雾,清俊的眉眼霎时映入眸中,仿佛像是隔了许多年,久违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七夏定定看着他,然后狠狠皱起眉头,伸手就要把门关上,不料百里却快她一步,胳膊一抬,手掌便将门死死扣着。 一手的力气不敌他,又不愿就此放弃,她干脆两手并用,然而努力半天,门扉依旧纹丝不动。 夜风吹在湿发上,又冷又冰。 只觉得对方就是在看自己的笑话,七夏把手一松,一双眼睛冷冷的瞪着他: “你来这里干什么?” 百里静静垂下眼睑,声音出奇的平静,“我有话对你说。” 被他这般轻柔的语气吓得不轻,七夏愣在当场,半晌无言无语,甚至以为自己尚在做梦,等缓过神来后,她才没好气地望着他: “说什么?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眼见他挡门的手稍稍松了些,七夏扣上门板又想去关门。 百里往前迈了一步,开口唤她,“七夏……” “七夏也是你叫的?”她咬了咬牙,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怎么?发现我这么久没回去找你,你不乐意了?不高兴了?就觉得我该跟在你身后转悠才对是不是?” 知道她还在恼,而且是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恼得愈发厉害了。百里待她说完才开始解释: “我没这么想过。” “没想过?那你来作甚么?”七夏目光决绝,把头别过去,“我不想看到你!” 他也没在意,轻声道:“我只问你……从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从前说过的话那么多,谁知道他提的是哪一句? 七夏扁了扁嘴,索性全盘否定:“不算不算,全都不算数!” 百里淡淡接话:“这么说……那句再也不喜欢了,也不应当算数了?” 她当即一怔,浑身都僵了僵,心中百转千回,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她苦苦追逐了这么久,几时见他给过好脸色,几时听他说过软话。 除了不喜欢,不喜欢,就是沉默,再沉默。 当初能拒绝得这么干净,眼下又来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真把她当猴儿耍么。说是没那么想,谁信呢! 七夏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即便是用力咬着嘴唇,眼泪仍是不争气地往下落。 百里缓缓放下挡在门上的手,倾身过去想替她擦眼角,七夏却抿着嘴唇一巴掌挥开。 “谁要你假好心了!我这个人素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不再喜欢你,就永远不会再喜欢你。如今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你早些时候又作甚么去了?!” 他只得抽回手,淡淡叹了口气。 “是,你说的不错。我以往的确待你不够好。” 【新的开始】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既是要走,为什么不辞而别?” 七夏只当他是在怨自己不懂礼数,怒意更胜,“吵也吵过了,你还指望我能去和你告别?我就是脸皮再厚,那也是要面子的!” 百里摇头又是一声叹,“回杭州路途这么远,你孤身一人上路太过危险……” 一言未毕,七夏就打断:“我危不危险,不用你操心!” “更何况……”百里似是没听到她开口一般,自顾说下去,“你还落了东西。” 他将一个小包袱递到她跟前。 方方正正的,不知是什么。七夏狐疑地盯着他,犹豫了一会才缓缓接到手中。 包裹打开,描金的紫檀盒子映入眼帘,像是许久之前就在何处见过。 她看着盒里静静躺着的两块白玉,依稀想起当日问过那位老板娘的话。 “给人拿走了?你不是用来赠人的么?” “是赠人不错。”她笑道,“不过是赠给有情人的。” “那是赠给谁了?”七夏听得莫名其妙,当即皱起眉头,“我向他买来就是。” “这个,我可不能说……” “为什么啊?” “你总会知道的。” 原来那时候他就取走了?可为何一直不告诉她…… 七夏怔怔呆了半晌,又把东西塞他手上,虽是带着怒气,显然比方才冷静了许多。 “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 “这个不是……那这总是了?”他自怀中摸出一个香囊,轻轻放在她掌心之中。 茶色的绢布上粗糙的绣针犹在,香袋里沉甸甸的,只是封口的针脚却被人改过,整整齐齐打了个结,以丝绦串着,分明是有人补好的。 七夏不由想到了明霜,当即以为自己的香囊是她修补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铰都铰了,还补好它还给我干什么?我送你的已经坏掉了,补得再好也不是之前的那个。” 百里低头看她,闭目许久,又睁开。 “香囊我一直有贴身带着,若非事出有因,也不会铰……” “你别说了,我也不想听。”七夏咬着下唇,身子往后退了几步,表情说不清是喜是忧,“我七夏,可以拼了命去喜欢你,也可以用尽全力去恨你。只是有些事情,既然已经选择,就不要去后悔。” 如今再分个孰是孰非又有什么意思?纵然香囊能补好,拿着它心里也只觉得是种耻辱。 像当初说好的一般,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见面了。 以往看惯了歪头站在他面前笑得心无牵挂的脸,现下瞧着她眸中的敌意和戒备,百里心中五味杂陈,只将锦盒轻放回桌上,低低嗟叹道: “……你或多或少,也该给我一次机会。” “你找我要机会?我给你的机会还不够多?从江南跟到开封,这一路上,我说过那么多,又做了那么多……”她曾经为了他一句话跳入西湖里捉鱼,去过妓院,跑过赌坊,他说什么,刀山火海自己都去了。 换来一个没有打下来的巴掌,一个能被随随便便一刀铰断的香囊。 真有这么容易跑来要机会,他做人是不是太贪心了? 七夏捏着掌心的香囊,冷声道,“我送你的东西,你从来都没认真对待过……无论是吃的,是喝的,还是香囊。” 她扬起手,将香囊清清楚楚从他眼前晃过,然后一字一顿道: “所以,你的东西,我也一样不要。” 侧过身的刹那,手里的香囊被奋力掷出窗外,一道弧线划过,再抬眼已是满目的漆黑,不见踪迹。 她的真心早在山庄看他扬起手掌时就死了,如今也不稀罕这个打上补丁的真心,横竖也是假的。 “明姑娘那么好,人又端庄,相貌又美,依我看配你正合适。” 百里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听得此话后,才静静地解释:“明霜只是我的表妹。” 七夏噙着眼泪,愤愤地望着他,质问道:“那你不也把我当妹妹?” 百口难辩,他也不欲替自己隐瞒:“从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七夏又是笑又是冷哼,“从前?多久之前?三天还是五天?当日你不是还想打我么?眼下说这几句话,就想我巴巴儿地又倒贴回来?” 他眉峰紧拧,听到此处,只轻声插话:“……往后不会了。” “谁要跟你有往后!”尽管说着狠话,却没忍住地掉眼泪,又不愿在他面前丢了颜面,七夏两手揉着眼睛,狠命地想把泪水逼回去。 “……你别再揉了。”他倚在门边,只见她用力擦眼角,直把眼圈揉得红肿,心下不忍,“我就在这儿,要打要骂都随你。” 他的语气较起往日温柔了许多,七夏听在耳中却愈发感到要命的难受,心道:我若是不走,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对我说这些话? 她放下手,咬咬嘴唇,伸手把他往外推。 “你走你走,出去,我不想跟你说话,不想看到你,你走!” 尽管于百里而言,她的力气并不足以推动自己,但现下也不欲再逼她,遂悠悠往后退了几步。 房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站在门外,似乎还能想象得到她靠着门缓缓坐在地上的模样。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或许无论他说什么,在她来看也不过是假意虚情。 听不到廊上一点动静和声响,七夏自臂弯里抬起头,桌上的玉石在灯光下熠熠闪耀,那上面精致的纹路仿佛是有人在嘲笑自己一般,她越看越生气,站起身把它狠狠摔在地上,又觉得不解气,抬脚一阵猛踩。 “假好心,假好心……谁要领你的情!哼!” 坐回床边,讷讷出了会儿神,胸腔忽然就感到空虚。 静默了片刻,七夏垂头看着地上被自己踩得污浊不堪的玉佩,蓦地又去捡了起来,小心翼翼拍掉面上的灰尘,用嘴吹了两下,这才放到包袱里。 一夜难眠。 第二日,因为没有睡好,早起时她觉得脑袋昏沉沉的,有气无力地穿戴好衣裳,带了点银两便出门去用早饭。 一大早厨房灶上就蒸了一笼子的白面馒头,热气腾腾,和屋外吹过的阵阵寒风形成鲜明的对比。 今日不仅有馒头吃,厨子还格外做了蟹黄烧麦和荷花酥。 七夏本就喜欢吃甜食,加之这荷花酥还是杭州的特产,难得有机会在这么远的地方吃到,她自然欢喜不尽,端了碗盘握着竹筷兴致勃勃就要开动。 怎想刚咬了一口,正对着的桌边,有人款款落座,她糕点在嘴里,嚼都没嚼一下就吞了进去,险些没被噎住。 “咳咳……咳咳……”满桌找茶水,把茶壶提起来,倒了几下,竟是空的,七夏暗暗叫苦,正要起身去找小二,手边一杯清茶被他好心地推了过来。 一见是百里,这会儿愈发感到喉咙堵得厉害,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七夏捧着茶水咕噜咕噜喝完,放下茶杯再抬头,他已坐回原位,若无其事地吃早点。 犹自嘀咕了两句,不欲离他太近,七夏利索地把盘子和碗端走,换了一桌坐着吃。 荷花酥之所以有此名,主要是其外形形似荷花,层层叠叠,炸得很酥,吃起来还有点腻。他对甜的东西着实爱不起来,不过吃两三口就得去喝茶。 抬眼时,远处的七夏已经吃完一碟了,正叫了小二过来要第二碟。 她吃东西的时候有个习惯,尤其喜欢吃一阵又偏头想一阵,不时还会拉住店伙询问菜的做法。原来她也不是什么做菜的天才,大约只是因为喜爱才对这个上心。 过去自己只一味地反感着,倒不曾注意到这些…… ——我娘说,做菜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我做的菜好吃,吃的人才开心,吃的人开心,我看了心里也会开心。 ——可我替你做菜,你吃了也没见多高兴,还常常不耐烦…… 出神之际,那边的七夏已经把目光移了过来,死死盯着他。 “你看着我作甚么?不准看我!” 闻言,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淡淡挪走视线。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付了钱,趁着小二在收拾碗盘,七夏便问昨日托他寻马车的事。 “您问的那事儿啊,我去打听了一下,正巧了,村口歪脖子树旁的老李前些时日刚从外头回来,你去问问他做不做这生意。” 七夏把随身带的小包挎在腰间,又问:“价钱如何?” “去杭州,一两银子,不包吃可以谈下来……若是包吃,收个八百铜板就行。” “成。”她收拾妥当,“谢谢你啊。” “客气客气。” 七夏从客栈出来,往街上一站琢磨着这路该怎么走,沿着街旁边看边慢悠悠寻道,忽然间她觉得背后有个人跟着。 走了几步,七夏猛地止住步子,回头指着那人。 “你跟着我干什么?” 百里脸上表情平静,语气清淡,似乎是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我这算跟着你么?” “你这样还不算跟着?” 他如她以往一般,信口胡诌:“我顺路而已。” 这话着实听着很耳熟,好像自己从前也说过类似的。七夏愣了好一会儿找不到言语来反驳,只得转过身,快步往前走。 然而无论她怎么快,如何也比不过百里这个练家子的,到后来干脆撒腿开跑,哪知还没跑出多远,脚绊着一块凸起的石头,身子一歪,啪叽一声面朝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这一下摔得不轻,撑着地坐起来的时候,眼前都还在冒星星,七夏龇着牙,心疼地去摸崴着的脚踝。 见得这般情况,百里亦是吃了一惊,忙上前来,俯身在她一旁蹲下。 “伤到哪儿了?”看她不住抽凉气,只怕是伤到筋骨,百里不由叹气,“……我有这么可怕么?又不会吃了你,跑什么?” “你还赖我?”本来一大早被他膈应到已经有些不高兴,这会儿脚还疼着,他却怪起自己来,七夏一把推开他,恼火道,“要不是你跟着我,我会跑么?你居然怪我?!” “是,我的错。”百里也不同她拌嘴,轻轻颔首,一口承认,“都怪我……你想怎么怪?” 七夏想也没想:“那你不许再跟着我了。” “这怎么行。”在此事上他倒是否决的很快,说得一本正经,“这世道再太平,坑蒙拐骗的却也不少,别说劫财了,你一个姑娘家只身在外,说不准还会被劫色,我如何放心?” “你才被劫色呢!”七夏没好气地顶嘴回去,“前三天我出门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担心,偏偏这会儿想着担心了?都说不要你跟着了,你还跟着……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若是以前,同他说这么难听的话,百里早发火了,眼下那脸色却半点未曾改变,波澜不惊的开口: “是么,你那时不也这样跟着我?” “你!”她咬咬牙,“你是拐着弯骂我不要脸?” “当然不是。” “那你是说谁不要脸?” 百里理所当然地点头:“是我。” “……” 七夏呆了呆,半晌没缓过来。 以往只觉得他是个稳重严肃的人,没想到还能这么无赖?! 【大雨倾盆】 怔了半晌七夏才想起从地上爬起来,幸而脚未曾扭到,歇一歇还能走。 一旁的百里仍不动声色地跟在她左右,思及刚刚的丢人之举,心里只暗恼自己太没用。她别扭地用两手掐来拧去,心情莫名的烦躁,相比之下,百里倒是显得正常许多。 约摸是瞧出来她的心不在焉,颔首时瞧见对街举着糖葫芦串尚在吆喝的小贩,他琢磨了片刻,漫不经心地开口: “小七,要不要吃糖葫芦?” 七夏眼睛一亮,习惯性地点头:“要……”尾音还没落,就意识到不该搭腔,急忙又跺了跺脚,“我才不吃!” 百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循循善诱: “桂花汤圆呢?” “不吃!” “青梅蜜饯?” “不吃。”她别过脸。 “藕粉桂花糕?” “不吃……” “全部要一份如何?” 口中的津液渐渐增多,不自觉就咽了一下。 “吃……” 抱着满怀的果脯,七夏一面暗骂自己不争气,一面又侥幸的想,就当是吃回以前自己给他做的饭菜,毕竟当时可都没收他的钱。 走了一阵,她又停下来,回头对百里郑重其事的解释: “你……你不许误会,我吃你的果子,可没说就是同你示好了……这是你自己要请我吃的。” “行。”他却也回答得顺从,低头见她两手捧着的油纸包,好心地问,“要不要我替你拿着?” “好……”七夏正要把东西递过去,猛地又抽回来,“不用了,我自己拿!” 她说完就扭头走。 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半空,百里只在原地无奈地笑了笑。 村头歪脖子树下果真有个马厩,马厩前停了两架马车,一旁立着的则是间简陋的屋舍。 车夫姓李,正是不惑之年,听闻七夏说要去杭州,脸上显然迟疑着,似是觉得路程太远。 “这样吧,小姑娘,我可以送你到汝宁府,不包吃,就两百个铜板,你看如何?到了汝宁你再去寻别的马车……那边的车夫我都认识,收的价格也不贵。” 一百个铜板去汝宁,还不算吃住费用,算起来是挺划算的。七夏板着手指头数了数,当即应下来。 “成交。” “那好,不知姑娘想几时启程?” 她偏头想了想,“用过午饭后就上路你看怎样?等我回去收拾收拾。” 车夫颔首道:“行,我就在这儿等您,您来了唤我一声便是。” 去汝宁也就三四天的行程,回到客栈,七夏简单把行李整理妥当,打点了下身上的盘缠,一共还剩四十两。其实奢侈一点,买下一辆马车都还有剩的,不过想着家里的店铺已经有五六年没翻修过了,省点钱留给姐姐也好。 她把包袱往肩头一甩,哒哒哒走下楼去结房钱,正到柜台边儿招呼掌柜的算账,却见百里也在此处。七夏登时就感到危机四伏: “你干嘛?你还要跟我一块儿?” 他说得简短:“你孤身一人赶那么远的路,我不放心。” “要你瞎操心。”她刚说完,眼睛滴溜转了一圈,扬眉问道,“依你的意思,我只要能找到一个同行的,你是不是就不赖着我了?” “也行。”百里倒也不强求,“你找一个给我瞧瞧。” 七夏回头在客栈里扫了一下,伸手就把一路过的食客拎到面前,“我和他一块儿。” 对方嘴里还叼着个馒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这边几人,表情木讷:“啥?” 百里看了她一眼,淡淡否决:“别胡闹了,他与你不过初见,并不熟识,谁知他是好是坏,这样的人,你也敢带着随行上路?” “好……”她几乎是从牙缝里发音,把手一松,又张望了一番,蓦地豁然开朗,把在那儿擦桌子的店伙拽了过来,“那他呢?小二哥和我也不算初见了吧?我们都认识两三日了,还是他替我找的车夫。” 在旁听到她二人方才言语,小二吓得不轻,赶紧摇头又摆手:“姑娘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小的还要在干活,实在是……” 七夏厉声打断:“我给你两百个铜板!” 后者脸色一变,话音一转,即刻道:“去,当然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百里紧盯着他,眉头渐渐皱起,而后慢条斯理地又问了他一遍:“这位小哥,当真要跟她一同去汝宁?” 说话之际,他拇指放于腰间佩剑之上,轻轻将剑柄从鞘里拨出来,剑刃不过只露出了一寸,那寒光却闪得人眼刺疼不已。 “这……”迫人的杀意着实是逼得他难以开口。 百里神色未改,颔首时,只把声音往上提了提,“去还是不去?” “不不不……不去了,不去了……”眼看那长剑又离了剑鞘一寸来长,小二哪里经得住他这么吓唬,小命和铜板比起来自然是前者更为重要,立时把七夏的手拍开,忙不迭就跑了。 “你!”她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剜了那小二一眼,“就这点出息!” “看来真是不凑巧。”百里收了剑,语气叹惋,“只能我陪你走一趟杭州了。” 七夏盯着他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咬牙切齿地跺了跺脚,愤愤转过身。 草草用了午饭,马车已在村前等候,同车夫简单打过招呼,她带上行李爬上车,一路朝江南而行。 官道很平坦,走着也不觉颠簸,那车夫来了兴致时,就会甩着马鞭唱几曲山歌,说不上好听,但也不是呕哑嘲哳,在车里靠着听久了竟还有中别样的情绪生出来。 像是一路的山山水水,蓝天白云。 朦朦胧胧睡了一觉,七夏掏出水袋来喝了两口,忽然垂头琢磨了半晌,趴到窗边去小心撩开帘子的一角偷偷看看外面。 车子之后不远处,百里果然骑了匹马不紧不慢地跟着,冷漠的神情和他背后的天色一般。 若不是听了他昨日和今早说过那些话,甚至还觉得他如最初那样对自己避而远之。思索着他话里的真假,七夏出神地望了一阵,又悄悄退回来,双手抱膝默默地发呆。 车轮从一块凸起的石子上碾过,车身抖了抖,那包袱里的白玉登时硌得手背生疼。 她伸手摸进去,茫茫然的想:这东西他都一直留着,既然如此,平日里又何必对自己说那些狠话? 七夏把衣角紧紧捏着,闭目深吸了口气,然后又睁开眼。 自己已经发过誓了,今生今世倘若再喜欢他,就是乌龟王八…… 做人不可以这么摇摆不定。 有些时候,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如若谁都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世上也就没有后悔二字。 她把那两块玉佩搁到包袱最低,抱着水袋靠在软靠上,听着车夫嘹亮的嗓音,脑中恍恍惚惚。 马车走了一下午,因为出门急,到傍晚时也没寻到驿站落脚,好在车夫对这一代熟悉,知道近处有座小山神庙,便将车马停在庙前,唤着七夏进去。 刚下车时,百里尚在后面,车夫自然也发觉了这个跟了一路的年轻人,遂侧头小声去问七夏: “姑娘,这位公子是……” “不知道。”她只顾整理包袱,连头也没抬,“我不认识他。” 庙中很是破旧,幸而常有过路的旅人在此地停歇,里头倒不算很脏,几堆草垛往地上一铺就能睡能坐了。 七夏刚想把行李放下,门边见百里亦款步走来,她愣了片刻,不客气地过去挡在门口。 “你不准进来!” 百里垂头看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高兴和你一间屋……何况,这儿还这么小,挤不下三个人。” “和他就可以?”他颔了颔首,看着那个尚在拾柴生火的车夫。 “是啊,我和谁都可以,就是不愿和你一起。”七夏把脸挪开,冷声道,“你要是进来,那也行,我出去。” 她捡起包袱,当真说走就走,百里心下无法,只得拉住她。 “好了,我走便是。” 七夏还想出言讥讽两句,他却半点犹豫都没有,走出门把自己那匹尚在低头啃草的马牵在手中,肩头的包袱又搭回马背上。 见他这么利索,倒让七夏有点无所适从,本侧身要进屋里,迟疑了一瞬,又偏头去看。 眼下已经过了冬至,寒风如刀,刮在脸上不一会儿就觉得疼。百里寻得一处避风之处,将马拴在一旁的矮树上,自己则席地而坐。 约摸是风太大太冷,马匹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直拿蹄子在原地磨蹭。 只在外站了少顷,手脚就被风吹得冰凉,这么睡一个晚上会不会冻出病来? 她心中一软,赶紧又摇摇头。附近这么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要来这儿待着,说不准别处还有落脚之处呢?分明是想耍苦肉计。 思及如此,她没再犹豫,扭头就往庙里走。 车夫已经把火生好,眼见七夏脚步沉重,脸上似有怒意,不由关切地问道: “姑娘……没事儿吧?” “没事,我好得很。”七夏在火堆边把自己干粮掏出来,寻了根细树枝,猛地一下穿过去,那感觉像是在给谁捅刀子似的,看得一旁的车夫心惊肉跳,不动声色地朝外边儿挪位置。 冷硬了的馒头在火上烤了不一会儿就糊了,吃起来像是锅巴,带着淡淡的焦糊味道,很是香脆。 天色已经黑沉下来,今夜的风格外大,即便坐在庙内,也能听到呼呼作响的风声。 车夫嚼着冷馍馍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 “好大的风啊,呼……怪冷的。”矮树之下,那人背影笔直,端得是这般彻骨的寒风打在身上,他也没有要换地方的意思。这么坚持倒让人有点看不下去。 “姑娘……”车夫小心翼翼凑到七夏跟前,“要不,你让他进来吧,这么吹着正常人怕是受不住的。” “我不要。”七夏头也没抬,自顾吃馒头,“他又不是正常人,吹个风又怎么了?” 似乎是想到一些旧事,她又扁了扁嘴,低声道:“想当初我在城外吹风的时候,他也没说让我过去烤烤火……我连那么冷的水都跳下去了,吹风又怎么了?” 风越来越大,还没到后半夜,雨就唰唰的落了下来,半点征兆也没有。 雨里夹杂着雷电,那势头之大,甚至坐在庙内还能感受到风吹进来的雨丝。 “姑娘……”七夏还盯着雨出神,车夫却分外好心的提醒她,“都下雨了,还是……让那位公子进来坐会儿吧?这要淋出病来多不好啊。” 偷眼望了望门外,风雨里,百里坐在台阶上,半倚着石柱平视前方,浑身都湿透,他却好像没有察觉,仍旧那么坐着。 用得着做到这种地步么? 此时此刻,七夏心中已然有些动摇,但碍于面子,嘴上怎么也不肯松口。 “你理他呢,是他自己要跟着我的。” 车夫语重心长:“公子不也是担心你嘛……” 话音还没落,就遭到七夏一个白眼。 “你到底是我的车夫还是他的呀!”她没好气,“可别忘了是我给你工钱!” “是是是……”见状,车夫也不好再说,只朝百里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 雨声哗哗而响,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小。 车夫已靠在草垛上睡了,七夏还拿着树枝百无聊赖地捅着火堆。 山神庙外,好在屋檐够长,勉强还能遮住些雨水,他那匹黑马早已经耐不住雨势,自个儿找地方避雨去了。 脚下的雨珠已汇成一股细流,缓缓挨着台阶淌过,冷倒是不觉得,只是依然睡不着,双目虽盯着脚边,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门前戏子】 忽然间,耳畔传来一阵风声,有人不情不愿地把一件大氅甩在他身上。 百里回过头,七夏正站在他背后,表情冷冷淡淡。 “你进来吧。” 他伸手将地上的衣袍捡起,“无妨,你不高兴看见我,不进去也是一样……外头冷,自己穿上。” 他把袍子披在她肩头,静静替她系着前襟的衣扣,一股带着湿气的寒意扑面而来。七夏垂眸盯着他冻得通红的手,沉默了许久。 “我不是你,才没那么狠心。” 她后退一步,“你是大将军,身份比我尊贵,若病了我担待不起。” 百里淡淡叹了口气:“你从前总说我看不起你,仔细想过没有,这种话,我几时说过?” 平心而论,他的确没有瞧不起自己。 “你是没说过,那你张口闭口和我谈银子,又算什么?”七夏迎上他的视线,“其实在你心里,所有东西都能用钱衡量……这和瞧不起我,有什么分别?” ——“你的香囊,我会赔你。” 至今,想到他那时说的话,心头还觉得无法释怀。她此生没有像那一瞬一般,这么憎恨钱。 “我知道,在山庄时对你的语气有些冲。梅倾酒也问过我,从来没对女人红过脸,为什么待你就要比旁人凶一些。很长一段时间,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直到你走以后,我想了许久……”百里顿了一阵,才缓缓道,“或许潜意识里,我将你放的位置并不一样。” 她听完登时一怔。 “对旁人,我可以谦和恭敬,对你……” 七夏咬着牙接话:“就可以扇巴掌?” 百里并没回答,反而问她:“你就那么肯定,我那一巴掌会打下来?” 她不曾迟疑:“我见你打过郡主的侍女,怎么就不会?” “那你是郡主的侍女么?” “我……当然不是。” 他淡淡道:“我那日为什么打她,你忘了?” 七夏微微启唇,半晌却没说出话。冷风一过,反而打了个喷嚏。 “行了。”百里摇了摇头,“进去吧,别等明日起来当真闹出病来。” “哼,不用你管。”她转过身,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他手背,又冷又僵,硬得如同石块一般,七夏微微一怔,飞快把手撤了回来背在身后。 百里静静看了她一眼,随即也将手隐到袖中,若无其事地倚着门前的木柱。 是他自己不进来的,和她无关。 何况天这么冷,不信他真会在外头过一宿。 草垛边,车夫歪着身子似乎已经睡熟,七夏回到火堆旁坐下。垂头拾了地上枝桠折成两段丢入火堆之中。 火星爆出来,噼里啪啦作响。恍惚像是在杭州的郊外,她亦坐在火边,兴致勃勃烤着手里的酱香葱饼,然后又笑嘻嘻的问他要不要吃。 歪头出神许久,七夏终于觉得倦了,翻身躺下去,以手为枕,背对门的方向合上双眼。 庙外雷鸣电闪,一夜风雨。 雷声太大,乍然劈下来,倒有些骇人,七夏夜里被雷吓醒过几次,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天是几时亮的,待得睁开眼,身旁的火堆早已熄灭,隐约可见得几点火星子,时隐时现。 天空还在下雨,只是从昨夜豆大的雨点变作蒙蒙细雨,她揉着睡眼爬起来,身上忽觉沉重,低头时正见肩头多了一件披风,灰鼠毛的,又厚实又软。摸上去还暖暖的,似乎是被人烘烤过。 七夏怔了一会儿,侧头去看门外,矮树下百里抚着马背,身形笔直如松,他衣衫却还是湿的,顺着衣摆尚在滴水。 说不定……他真在外睡了一夜。 * 行了四五日,终于到了汝宁府。车夫热心肠地替她找了一家实惠的客栈落脚,又给了她另外熟识的几个车夫的地址。七夏不住道谢,付过车钱,这才拿上自己的行李,准备先在客栈住下,等明日再去找车马。 汝宁府不比开封庐州繁华,客栈酒楼尤其不多,一到了正午傍晚用饭的时候便格外拥挤。 七夏眼尖,先把角落处还空着的位置拿包袱占了,一面提壶倒茶,一面去招呼小二。 “伙计,快来,我要点菜。” 没等到小二,身侧却有个人移了凳子坐下,那动作简直比在自己家里都还自然。 “喂。”七夏不满地瞪他一眼,“这桌是我的,你找别处吃饭去。” 百里倒不在意,解释得简单,“我倒是想,不过……周围已经没处坐了,拼个桌如何?” “我要是说不呢?” 她拒绝得毫无情面,百里却像是意料之中。 “好,那你说。” 七夏特意提高音调:“我说不和你一起。” “嗯,我听见了。” 百里面上看不出半点尴尬,信手端过她给自己倒的茶水,轻轻吹了两下。 七夏呆了呆,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还不走?” “我说了要走么?” “那你方才……你耍我么?”她伸手指着他鼻尖,然后又恍然大悟地狠狠移开,夺过茶壶,另取了一只茶杯来倒水。 “慢点喝。”百里在旁好心道,“小心烫。” 压根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七夏猛地灌了一口,不承想竟真的烫嘴,她险些喷出来,舌头立时麻木。 “……不都跟你说了烫么。”百里摇头叹气,轻轻将手边的果子推到她跟前,“烫到没有?” 七夏不肯领他的情,捂着嘴很有骨气地挪开,站起身。 “我不吃了。” “你坐下。”百里一手拉着她,硬生生拽回来。 “别赌气,这会儿人多,到哪儿都没空座,好不容易坐下了何必跟我怄气?难不成你想过个一两时辰再用午饭?” 正说着,方才忙忙碌碌的小二总算是挤到他们这边,一面拿巾子擦了擦桌面,一面偏头笑问:“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还没等百里开口,七夏就抢先道:“我们俩分开点,各吃各的。” “何必呢。”他淡淡看了她一眼,“你还要回杭州,钱够用么?不如……” “给我上碗面。”七夏也不搭理他,偏头去吩咐小二,“记得在里头加个鸡蛋。” “好咧。”伙计颔首应下。 “一路上吃了好几日的干粮。”百里循循善诱,“就不想吃点别的?” “不吃。”七夏回绝得飞快,认认真真对那小二吩咐,“就给我来碗面。” “成……”小二看了看百里,似有些迟疑,“那客官您要点什么?” 他想了想,只挑了几道七夏爱吃的菜,打发着做去了。 店里的厨子动作很快,不多时菜就上齐了,包括七夏的清汤挂面。 不得不承认,面对一桌的好菜只吃挂面真是一种难忍的煎熬,她这才明白百里非得坐这儿不走的理由了,想不到他如此阴险狡猾,竟用这种方式逼她服软。 七夏愤愤地扒着面条,强忍着把头埋在碗里。 等到那碟糖醋排骨端上桌时,她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 “你也太欺负人了!硬要同我拼桌也就罢了,哪有这样的?!” 百里听罢倒有几分无奈,“又没说不让你吃。” “谁要吃你的东西!” “这是厨子做的菜,也不算我的。”他信口胡诌,将眼前还冒着热气的一碟螃蟹往她那边推了推,“尝尝看,我瞧着这个葱油蟹还不错。” 七夏把头扭过去,压低声音:“别以为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说着她眼珠子一转,忽然把蟹端了过来,又把那盘糖醋排骨挪到他旁边。 “我吃蟹可以,你得吃这个。” 百里怔了一瞬,似有不解,“你不是喜欢吃甜的么?” “可我若是吃蟹,那就吃不下这么多了。”知道他反感甜食,七夏扬眉道,“菜点都点了,你不吃?那多浪费。” 见他犹在迟疑,她搁下筷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凉凉道: “你不吃,那我走了……” “行了……”知道她是存心的,百里也只得答应,“我吃就是。” 平心而论,这家店的排骨做的真是不怎么样,糖醋放得不均也就罢了,糖尤其偏多,几口吃下去,他已然开始皱眉头。 七夏揭开蟹盖,有滋有味地拿勺子舀里面的蟹黄来吃,不时偷偷瞄了百里几下。 他当真是不喜吃甜的东西,一口一口吃得极慢,脸色就一直没好过,吃到最后隐隐已开始显出不适之色。 记得上回逼她吃糕点,今天她也让他试试这种滋味。 起初七夏还觉得心里痛快,看久了也感到食之无味。 也不知那排骨是什么味道,等百里吃过半盘子的分量,见他脸色实在是有些异样,七夏伸手夹了一块在嘴里尝了尝,甜的连她也吃不下去,只得摇头道: “算了,你也别吃了。是很难吃。” 闻言,百里才如释重负地搁下筷子,伸手倒了杯茶水漱口。想必此生他对甜的东西是再无好感了…… 装螃蟹的盘子已经空了,一碗面尚没吃完,七夏慢吞吞地喝了口汤,门外忽听得一阵喧闹,她不由抬头望出去。 一辆甚是华丽的马车悠悠驶过,街道两旁却簇拥着一大波的人,但看路人的表情神色似乎十分兴奋惊奇,也不知那车里坐的是谁。 车子后面跟了几个骑马之人,见得那幌子上写了个花字,她才大悟,轻轻“啊”出声。 “怎么?” 七夏脑中灵光闪过,暗自思忖,也不理他,埋头吃面。 午饭吃过,找店家要了间房把包袱放妥当,七夏飞速溜到街上,左右前后打量了一圈,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不欲一直跟着她招她不快,午后难得有空闲,百里取了笔墨,在桌上摊开纸,草草写了封书信。毕竟在外呆的太久,腊月已至,大半个月后就要过年了,再不往家中寄封信,只怕等回了顺天,自己的耳朵会被人叨念出茧子。 从邮驿回来,天色已经傍晚,还没进客栈,老远就听到有人说话。 “在外疯了这么久,都不给你阿姐写封信回去,总算让我逮到你了。” 后者声音听着有点伤感,“我字写得不好,好多字还认不全,一直没敢写……阿姐她怎么样?身体好不好?” “身子好是好,就是念着你……还让我问问,你和……” 进去的时候,百里便看见七夏身边站着的那个人,高高瘦瘦的,衣袍很宽敞,单从打扮看不出他是什么来头。 几乎是同时,七夏狠狠拽了那人的袖子,他后半句话戛然而止,也抬头朝百里这边看来,然后甚是有礼地笑了笑。 “喂。”七夏拉着他的手,转过身来,得意地向百里挑眉,“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若我找到一个能和我一同回杭州的人,你就不跟着我了,是不是?” 他闻言,抬眸在那人脸上端详了一番,并不否认: “是。” “那再好不过,我要跟他一起走,你可以上京城,不用管我了。”七夏笑嘻嘻地歪头看了旁边的人一眼,愈发嘚瑟,“他是住我邻家的大哥,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人,我和他认识的时间比你还长,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君子好逑】 听完她这番欢欢喜喜的解释,百里面色波澜不惊,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变化,也不瞧她,只认认真真在这位“邻家大哥”身上打量,直看得后者笑容略僵,背脊发毛才慢悠悠问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少将军言重了,鄙人姓方,名是惜,原是江州人士,现在杭州暂居。” 他淡淡一笑,“见阁下这身打扮,莫非是位先生?” 方是惜忙摇头解释:“哦不不……在下只是略通音律,偶得戏班班主收留,不才会做些曲子罢了。” 百里颔了颔首,了然:“……原来如此。” 见他眼中分明有轻视之意,七夏赶紧又接话:“方大哥的笛子吹得可好了,是我们那儿有名的乐师,才不是只会做一点曲子而已。” 他点点头:“嗯,明白了……打算几时走?” “尚早。”方是惜朝他笑道,“昨天才到汝宁府,还有几出戏要排,只怕得等个七日。” “七日么?那不算着急。” 他这话说得怪怪的,却也琢磨不出是什么意思,对方只得顺着他的话接口:“是不着急。” “对,反正也不着急。”七夏拉了拉他的手,忽然偏头问道,“明日你若是得空,陪我出去逛逛好么?” “行啊。”方是惜想都没想就点头,“正巧也要过年了,买点东西带回去给你阿姐。” “那感情好。”七夏当即抚掌笑道,“既然这样,你不如就住到客栈来吧?你们戏班的院子又挤,还那么吵,你要练曲子想必不容易。” “啊?这……”这个要求他明显在迟疑,七夏偷偷拿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他只得咬牙点头,“……也好、也好。” 她的动作不算隐蔽,若是以往百里不会觉察不到,只是此时他心绪紊乱,目光一直落在她牵着那人的手上,眸色淡然。 “你们戏班子最近有排新的戏么?” “有的,你不在的这几个月正多了三出。” 七夏闻言一喜,“正好,你讲给我听吧,我有多久没听你说戏文了……”一面说着,一面拉着他往自己屋里走。 “七夏。” 行在楼梯上,背后蓦地有人低声唤她。明明知道是谁,七夏还是不由自主停下脚,忍了许久终究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眼下有人照顾了,少将军早些回去吧,免得让家里人忧心。” 平白多出来一个人,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么巧合,百里直得这是她有意为之,但听她话语间句句有理有据,难以反驳,正迟疑着想要开口,七夏却已背过身,仍旧絮絮叨叨。 “你晚饭用过了么?想吃什么菜?” 对方受宠若惊:“你要下厨?” “下厨,当然下厨,咱们久别重逢不吃一顿好的怎么成。” 方是惜试探着问道:“……不是我掏钱吧?” “哪里用得着你的钱。”七夏侧过脸对他笑道,“怎么突然同我这么客气,怪不适应的。” 方是惜眉毛都快拧成了一朵花,狐疑地盯着她看,心道:你突然让我别客气,我才该不适应。 关上房门,里头的声音已然听不清晰。 原地,百里定定站着,许久也扶上楼梯,往自己房里走。 傍晚等着客栈的厨房空闲下来,七夏向小二打了个招呼,借了锅炉灶台开始做饭。 鸡太贵,还难杀,盘算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做鱼。 原本这个时节吃黑鱼最入味,但客栈里只剩鲫鱼了,没有办法也只能将就做。七夏麻利地拍昏鱼头,飞快打理干净,对准鱼尾,利利索索地切片。 一厨房里就听得案板上有节奏的咚咚声响,不多时放鱼一下锅,刷刷的白烟带着香气往四周炸开,她拿铲子翻炒了几下,等着鱼肉变色,才将水倒进去,坐在一旁等水开。 灶口里的火苗兹兹烧着,锅中滚滚的白浪直往外冒,隔着白雾,她隐约看到门边有一个人,只是瞧不真切,朦朦胧胧,起初七夏以为是自己眼花,等到鱼煮好,雾气散开,她才看见百里静静倚在那儿望着她,不知道是多久前来的。 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七夏赶紧把视线收回来。 虽然瞧见了,她也装作没有瞧见,自顾将鱼肉装盘,洒上一把葱花。 才起锅的菜,尽管装在托盘上,热气也很是烫手。百里看她举动费力,伸手想要帮忙,指尖尚未碰到盘子,七夏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连眼皮也没有抬,肩膀重重的撞着他的胳膊,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去。 似乎是身形不稳,余光看见百里缓缓朝后退了一步。但因为不曾颔首,也不知他此时是什么表情,七夏走得很快,上得二楼,吱呀一声,推门进屋。 “砰”的一下关门声响,客栈底楼已再无一人,除了还在柜台前低头算账的掌柜,那拨算盘拨噼啪声格外清脆,回荡在耳边。 * 鱼肉鲜嫩入喉,酸菜爽口香脆,方是惜下了两大碗饭,还不住在吃,边吃还不忘抬眼去招呼七夏。 “你吃啊,怎么不动筷子?” 后者有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摇头,“我没胃口。” “有什么好没胃口的,天大的事也没吃饭重要啊,是不是?”他好心地夹了块鱼肉放在她碗里。七夏这才取了筷子,意思意思戳了两下。 “我说你也真是的。”就这茶水把嘴里的菜咽下,方是惜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就为了这点事,闹得自己心头不快,多不划算?我问问你……你这样,算不算还喜欢他?” 她扁扁嘴,“不喜欢。” 瞧她这副模样,方是惜拿筷子瞧瞧瓷碗边缘,“说老实话。” 沉默片刻,七夏才诚实道:“是……我是还有一些喜欢他。”她把一些二字咬的极重,然后又解释,“不过这也不奇怪吧?我喜欢了他这么久,哪能说不喜欢就真的立马不喜欢了……总得有个时间容我缓缓。” “我知道。”方是惜点点头,“不过……我瞧他那样儿,不是也喜欢你么?” “那又如何!”她把筷子一拍,显然是不高兴了,“我七夏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他说喜欢,我就得摇着尾巴回去?他喜欢正好,我偏偏不喜欢他,我气死他。” “人家是个少将军……看中面子……能为你放下身段跑这么远,也不容易了。”他小心翼翼的替百里辩解。 “少将军又怎么了?只要是我喜欢的人,管他是将军还是乞丐,我照样跟着……何况,你又不是没听我方才同你讲的那些,他当日都说了这么狠的话,我凭什么还要喜欢他?” 方是惜偷偷观察她表情,“可你当时……不也说了难听的话嘛。这人啊,气上心头,情难自禁,情非得已……” 她气急:“什么情非得已,情难自禁的……你到底是帮谁说话的呀!” “好好好……我口误我口误。”方是惜连连认错,而后又细细思忖,“那你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替你瞒瞒得了一时,总不能瞒一辈子,何况我戏班那边还有活计……” “在这儿的吃住,我给了!”七夏一咬牙,豪气冲天道,“你放心,我就气气他,说不准他没几日就走了呢?” “……不太好吧?”方是惜觉得心头发虚,“百家这么大的势力,惹恼了他,我……” “你不是喜欢我姐姐么。”见他临阵退缩,七夏赶紧道,“你帮帮我,帮了我,我回去在我姐姐面前替你说好话儿,我给你俩牵红线总成了?” “真的假的?”后者眼前一亮,立马春光满面起来。 “真的真的,不骗你。”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先拿自家人出来卖一卖。 “那好吧……”盘算着这笔买卖划算,方是惜点头应下。 “来来来,你吃菜,吃菜。”听他答应,七夏忙殷勤地夹菜。 * 戌时刚至。 时候并不算晚,但因冬季夜里黑得早,从窗中望出去,夜幕满城,星星稀稀落落。 由于心情欠佳,百里很早就上床休息,但翻来覆去数次却仍是难以入眠。 客栈的隔音不算差,尽管房间挨得近也听不到里头的人说话。明明安静的很,可不知为何,他脑子里竟平白冒出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像自己真能听见旁边的交谈声。 辗转许久,隔壁突然传出悠扬的笛声,说话听不见也就罢了,吹笛子的动静倒是比什么都大,实在是没法睡觉,他只得坐起来,轻靠在床边。 街市上人来人往,花灯如昼,心中骤然觉得空洞,一种莫名的下坠感在胸腔内蔓延。 明明知道她是有意来气自己,按理说不应该会觉得难受才是,不知为何,她视而不见的态度比前几日冷言冷语的态度还要让人抑闷。 与其这样,倒不如她结结实实骂他一顿来得痛快…… 竹笛的声音带着几分苍凉。 那人吹的是首很老的调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 客栈此时很安静,曲子也显得格外空灵,缥缈,遥远不可及。 一夜无眠,直到天刚刚亮时,他才浅浅睡着了一会儿。 屋外听到门开的声音,立时又不自觉醒了过来。 温软的日光从纱窗照在雕花的床沿边,一抹淡淡的暖色。头昏沉沉的,疼得厉害,百里摸上外衫一件件穿上,梳洗过后方走出门去。 今日难得天晴,阳光好得有些过分,客栈底楼坐着不少客人尚在用早食,一股馒头稀粥的清淡香气弥漫开来。 七夏和方是惜也坐在一旁低头喝粥,桌上摆了一屉馒头,和一小碟腌菜,她一面吃一面满足的点头。 “这个菜腌得真不错,有笋有白菜,还这么脆……我待会定要去问问怎么做的。” 方是惜咬了口馒头不由笑叹:“你这老毛病还真是改不了。” “不然怎么说是老毛病呢?”她嚼着馒头不以为意地望着他笑。 “哎……你看你。”他搁下筷子,语气无奈,“姑娘家吃东西就要好好吃……脸上都沾到了还在这儿傻笑。” 七夏微微一愣,忙伸手去抹嘴角,“在哪儿啊?” 方是惜抬起拇指往她脸上一抹,指头一伸递给她看,“喏,你看是不是。” “呃……” 不远处,百里站在原地沉默无言,表情却是清清淡淡的,一直站了许久,他才转身离开。 【心有千结】 尽管阳光明媚,冬季里风却还是冷飕飕的,七夏披了件厚实的斗篷,跟着方是惜一路走一路吃。 街边卖吃食的摊子里热气时不时喷到人脸上,沿着道旁这么走还不觉得冷。七夏在一个蒸笼面前站定,踮着脚等老板给她包好糍粑。 这大冬天的,就该吃点热乎的才暖身子。 眼见她才把手里的年糕吃完又开始啃糍粑,方是惜禁不住啧啧出声。 “刚刚吃过早饭你这就又饿了?……想不到你还是这么爱吃甜食。” “你不来点?”七夏递了油纸包过去,后者摇摇头。 “算了,我看着你这样就饱了……” 闻言她也不再客气,自顾自吃起来。 房钱饭钱都没收他的,沿途还一个劲儿的吃,方是惜终于耐不住好奇,问道:“诶我说小七啊……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 “贵人给的。”她回答得简单。 他狐疑:“难道是百家的那个?”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要他的钱。” “哟,除了他,你还认识别的有钱人?”方是惜不由得羡慕起来,“你行啊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样子你这一趟结识的人还挺多啊。” 七夏听着高兴,也得意起来,“那是自然。” 一块糍粑尚未吃完,抬眸却见得不远处一家玉石铺子门外挂了几串精致的宫绦,她眼睛一亮,哒哒哒奔过去瞧。 “这个好漂亮。” 取了一串青碧色的在手上瞧,不知是不是今日阳光好的缘故,上头的玉石通透非常,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玉佩之下还有个白色骨雕,实在是好看。 “这东西贵吧。”方是惜小心翼翼地琢磨着,“你要送你姐?” “不知道,买来留着,阿姐若是喜欢,我就给她。”七夏抚摸着流苏,招呼店家来,“老板,你这块怎么卖啊?” 里头的店伙忙走来,盯着丝绦瞧了一会儿,笑道: “客官,这一块二十两银子,您来得巧,今儿打对折给你算个十两,你看如何?” 两个人听完,同时咋舌。 七夏心里想:居然这么贵! 而方是惜确实一副了然地模样:果然这么贵。 她语气失望:“就没得少了?” “这……咱们老板的意思,小的也没办法。”对方表示也很无奈。 “那算了吧……”七夏把东西放回原位,摇摇头,拉着方是惜,“太贵了,还是省省钱买吃的。” 他伸手在她发髻上揉了两下,笑道:“说得对,有道理。这么一小块儿,得够咱们吃好几年的糍粑了。” 很愉快的打成了共识,七夏收好钱袋,仍旧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 为了躲百里,她几乎是在外面溜达了一天才回客栈。东西没买多少,吃倒是吃了许多,傍晚的时候已经撑得吃不下饭了,只得趴在桌上休息。 屋里没有点灯,因得天尚未黑下来,勉强还能看清事物,她趴了一阵,感到腹中难受,遂起身想要倒茶水,此时门板忽然被什么人叩响,轻轻的几下。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听错,待得心静下来时,又听得门外很耐心的传来声音,七夏怔怔盯着门板看,隔了少顷才挪开椅子。 “吱呀”打开门,廊上已经点起了灯,昏黄暗淡,却比她房中要亮堂几分。 百里就站在她面前,不知是不是夜色的缘故,她仿佛看到他眼底下有一圈儿的青黑。 “有事么?” 他淡淡颔了颔首,“把手伸出来。” 七夏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皱着眉看他:“干什么啊?” 百里耐着性子复述一遍,“伸出来就知道了。” 她手指微微动了动,挣扎了几次,还是抬起胳膊,对着他摊开掌心。 黑暗中有一点青色的东西悄悄闪了一下,七夏还未及细看,手中蓦地感到一股冰凉,细碎的流苏散在手腕。 百里将她十指合上,淡淡道:“送你的,收着吧。” 圆润的玉石,一刻一刻凸出的纹路,七夏垂头定定瞧着手里的那串宫绦,心中百转千回,胸口堵得难受异常,有许多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曾经她也送过他许多东西,无时无刻,不是心心念念想着他,等了那么久,忍耐了这么多天,换来的却是他的一句:“那就直接铰吧。” 七夏抬起头来:“你真要送我?” 隐约从她话里听出些许异样,百里默了半晌,才淡淡嗯了一声。 “那好。” 她合拢掌心,转身从柜上的篮子里抽出一把剪子,然后当着他的面,一刀铰了下去。 窗外对面即是酒楼,此刻有人掌灯,映着惨白的刀光,细微地喀嚓声响伴随着丝绦,柳条一般轻飘飘地往下掉。 七夏把玉佩若无其事地朝上一丢,学着他的口气:“既是你送我的,东西如何处置都由我决定,是吧?” 他垂眸瞧了瞧散了一地的丝绦,眼中也看不出有恼意,甚至别的其他表情也没有。 “好。”良久之后,百里才点了点头,“你随意。” 他从门边退了出来,再没有看她,只往自己房里走去。 * 傍晚,还是昨天的时辰。 桌上摆着一盘酱汁排骨,烛火下那肉亮晶晶的仿佛还能闪光。方是惜吃得满嘴流油,就看得七夏握着那串宫绦,焦虑地趴在桌上,一个劲儿的叹气。 “活该了吧。”他举着筷子,啧啧两声,摇头道,“剪了人家送你的东西,然后又在这儿后悔?还说人家怎么着怎么着……我看你们俩真是半斤八两,不凑一对太可惜了。” 说着他夹了一块排骨,美滋滋地啃着,有种坐收渔利的快感。 “哎……快别说了。”七夏叹了口气,摸着那穗子,“我不会编这个,你快帮我瞧瞧,怎么才能弄好?” “编来干什么。”方是惜不以为意地说道,“人家像是缺这点钱的人么?铰了就铰了,银票一甩出来,能再买一箱,他才不在意这些呢。” “哎。”她皱着眉头,又摇头,又叹气,“这不一样,不一样的……” “怎么就不一样了。”听到此处,他总算是明白过来,把筷子一搁,似笑非笑道,“你心里就是还有人家。你放不下,何必要做出一副跟人他有深仇大恨的样子?两个人挑个时间坐下来好好儿说说,就啥事儿都没了,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你不累啊?” “他剪了我新手做的香囊,我铰他一个买来的,怎么看吃亏的也还是我吧?”七夏咬着下唇,还是否决,“更何况狠话说过了,脸皮也撕破了,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叫我再像从前那样,巴巴儿的对他好么?我的感情就这么轻贱?” “……不是说你轻贱。”方是惜一时也不知如何说话才好,“我只是觉得吧,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正好那人也喜欢你了,这么不容易的事,就该好好珍惜才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总不能一个机会也不给人家吧?” 七夏歪头摸着那块宫绦,喃喃道:“他如今说的喜欢,当真就是我想的喜欢么?他有钱有权有势,从前对我不理不睬,突然之间不知怎么的就看上我了,让我怎么相信?哎……罢了罢了,我的心境,说了你也不懂。我要回家,等回了家,一切就都能好起来。” “我就问你……”方是惜替她倒了杯茶,认认真真地开口,“你这么报复他,心头痛快么,高兴么?” 被他这话问的一怔。 七夏愣了许久也没说出话来。 “你看吧。”像是早料到一样,方是惜摊手笑了笑,轻声道,“看他难过,你自己心里也不快活,不是么?” * 夜幕初临,今晚隔壁的笛声如往常一般响起。 百里也依然无法入睡,在床上辗转到三更过后,索性披上外衫去院中练剑。 严冬的寒风在耳边呼啸,雪花纷纷扬扬而落,满地积雪,满目肃杀。 他在雪中站了一夜,楼上也有人披着被衾听着院子里剑气破开枯叶声音,一宿未眠。 第三日,用饭的时候再没有看到百里。 不过客栈的小二倒是被人频频叫去送了好几坛子的酒。 傍晚,笛子依旧吱吱呜呜在吹。 第四日,照例未见人影,只是夜里三四更的时候,听到楼下小院里有轻微的动静。 第五日,依然没见到他,等到晚上吃饭之时方是惜却很遗憾地朝七夏摇头: “今儿这笛子我恐怕是吹不了了。” 她听完奇道:“怎么了?” 方是惜朝她扬了扬手里那根被人折成两半的竹笛,表示无奈:“我笛子都给人掰坏了,还怎么吹?” 七夏怔了怔,忙接过来细看。两节笛子一半一半,不像是拿刀剑斩断的,她呆了一瞬,抬头问: “会是谁?莫不是咱们扰民了,人家趁你不在过来拿笛子泄愤出气?” “还能有谁,这么大的力气,肯定那位少将军。”方是惜抱着胳膊打了个冷战,“不成不成,小七……我可不能再帮你了。这明显是在示威么,再这么下去,下回断两节儿的就该是我的脑袋了!” “哪、哪有这么严重的!”她说着口吃也有点不利索,印象中百里应当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但隔了这么久没看到他,着实也有几分担忧,七夏原地踟蹰了一阵,把笛子往桌上一放,还是打算去问个明白。 “你等等,我去找他。” “诶、诶——你小心点儿啊。”方是惜本欲叫她别去,可左思右想,总觉得他们俩之间是差了个契机。没准儿这回就好了呢? 在百里房门前站定。 七夏伸出手想去叩门,迟疑了一瞬,又犹豫着收了回来……连着几日没见面,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自己这样,算不算是兴师问罪来的? 她的行为过分吗?隐隐约约觉得这些天……自己似乎做得太过了一点。 失神的一瞬,七夏猛地甩了甩脑袋。 不对,不对,这也不能全怪她。 是他有错在先的,难道只许他对自己爱答不理,就不能自己对他冷淡了么? 再抬手,刚触及门扉,微曲的指头又松开,缓缓垂下。 算了…… 她也知道被漠视的滋味不好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必还要折腾别人。 反反复复两三回。 终于,七夏决定离开为好,手抽到袖子里,转身才走了几步,一旁的门猛地被人拉开。 她听见百里低哑且略带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站这么久了,作甚么?” 横竖被他瞧见了,七夏也捏着拳头狠下心来,回头便想要质问他: “你今天……” 话刚开了个头,后半句却再无动静。 房中没有点灯,月色映着他的脸格外苍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 【分道扬镳】 见她半晌无话,百里垂下眼睑,淡淡问道:“我今天怎么了?” 看他憔悴成这样,狠话着实说不出口,七夏气势一瞬就软了下去。 “你……你今天是不是把方大哥的笛子弄坏了?” “对。”他倒不替自己掩饰,颔首应下罪行,“是我做的,要赔么?” 摸不清他这话里的意思,七夏有些迟疑:“当、当然要赔,那可是人家的东西……” “嗯,我也这么认为。”百里语气平静,“既然要赔,不如现在就去买。” 她轻轻“啊”了一声,还没回过神来,百里已上前一手扣上她手腕,拉着她就往外走。 “你……你不用这么着急吧!天都黑了,明天再去也是一样。” 几乎是被他拎着走出客栈的,七夏力气敌不过他,想抽手又抽不回来,直让百里拖着走了一条街。 “你别拽我了,我不去了!”她咬咬牙。 对此言此语,他置若罔闻,抬眼看到一家乐器行,二话没说就走了进去,刚站定脚,举目一扫,便冷声问: “掌柜,有笛子卖吗?” 里间还在擦琴的老板闻得声音赶紧撩袍小跑过来。 “有有有……不知客官想要什么样儿的?” 觉察到七夏皱着眉想往后退,百里手指略略收紧,只将她往前带了带,提高嗓音,“全部拿来我瞧瞧。” “诶,好。” 不多时,底下伙计一排排拖着锦盒从内室走出,果真是把店里所有笛子全呈了上来,满目琳琅,看得人眼花缭乱。 瞅见百里口气不小,想必大有来头,掌柜忙殷勤地解释:“客官您看……我这儿有竹笛,有玉笛骨笛。这前朝流传下来的旧物亦有,才雕好的新品也有,就是不知您喜欢哪一种?” 他随手捡了一支摩挲,回头去问七夏: “你觉得呢?” 后者见得这数十根笛子,眼中一片茫然。她不通音律,自然也看不出哪一样合适。 七夏只讷讷地点头:“都挺好的。” “嗯,那好。”百里收回视线,朝那边还在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的掌柜道,“全包上。” 掌柜愣在当场,反应了片刻连忙点头:“好、好。您稍等。” 七夏也愣在当场,反应了一会儿,赶紧去扯他衣袖:“我不要这么多,你别乱花钱了。” “我的钱,我省得。” 她犹在惊讶中没缓过来:“那……那有钱也不能乱来啊。” “横竖也不是你的。”百里并未转目去看她,口气清冷,“不用你操心。” “我……”量来是在生上回她铰宫绦的气,七夏暗暗哼了一声,心道:他果真心眼小。 因得东西太多,不便手拿,百里只吩咐掌柜将笛子明日送到客栈里来,仍旧拉着七夏出门。 夜风迎面打在身上,即便裹着厚厚的袄子,脸上依旧刀割般的疼,百里疾走了一段路,余光看到她似乎不适,遂也放缓步子,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她前面。 街道两旁洒着皓月银辉,一串串灯笼流光点点,周围的人在一旁擦肩而过,像是在梦里一般,恍惚不清。 手腕被他捏久了,这会儿也觉得生疼,走到客栈后门时,七夏终于想着要挣开,两人停下脚,百里只背对着她,站着没动。 “你放手。” 见他没动静,七夏不禁恼道,“你再不放,我可咬人了。” 听得这话,他方转过身来,只是盯着她看,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片刻之后,七夏抬起被他捏着的那只手,果真张嘴狠狠咬了下去。两排贝齿深深陷入他骨肉之中,手背一股刺痛,百里这时才终于皱了一下眉,但是手没有松开,反而往前一拽把七夏带到自己怀里,另一手兜着她的头,埋在胸前。 口中似乎还有血腥味,她在他怀里发怔,没有风的吹拂,百里浑身上下都是酒气,浓得散不开。 “小七。”他在耳边轻轻叹了一声,“你一定要这样么……” “纵然我有不是……纵然是我的错……若你肯给我一次机会……哪怕一次也好……” 他的言语说得很凌乱,到最后,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沉默了良久良久没有下文,百里狠狠收紧臂膀,然后叹了一声。 “罢了,你既是厌恶我,我也不惹你心烦……好自珍重。” 七夏还没开口,他就松了手放开她,转身走回客栈。 温暖乍然退去,寒风习习,月光清冷,她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 翌日,还是没有见到百里,倒是方是惜一个人收获了一屋子各式各样的笛子,很是欢喜。 “我估摸着百家这少将军是要走了。” 他拿出一支玉笛来,小心翼翼看上头的纹路,指尖从笛膜处抚过,啧啧赞叹: “啊哟,瞧瞧这青玉,真是美得我都不敢吹了……” “这么多笛子,让你一个人用岂不是浪费?”七夏白了他一眼,“回去分给你们班子里其他乐师吧……我过几日,也要准备走了,在这儿耽搁这么久,不知道能不能赶回家过年。” “哎,走了也好走了也好。”方是惜把锦盒关上,心有余悸地摇摇头,“我白里日看百里瞧我那眼神都不对劲了,你再不走,我真的是会小命难保的。” “他一定知道我们俩在做戏。” 七夏把头搁在桌上,闭眼睛低低叹了口气。 “咦?他知道?”方是惜听完,细思恐极,“他知道还这么恨我?……呃,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还有活儿,没法陪你去杭州。” “没事,我一个人也行的。”七夏把袱子翻出来,一样一样收拾东西,“你帮我找一个靠谱的车夫,我雇一辆马车上路。” “也成,我送你到十里坡。”说完,他仍觉得不放心,“哎,何必呢,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多危险……让百里送你去杭州不是挺好么?” 遭到她一记狠瞪,方是惜只得乖乖把嘴闭上,捂紧自己手上的笛子,生怕被她要回去。 那日后没隔多久,百里果然结了房钱悄无声息的走了。 隔壁房空了出来,住进来一个书生,每晚都能听到他朗朗读书的声音,甚是刻苦,一直持续到下半夜,念念叨叨,弄得七夏不堪其扰。 启程这天,天气晴朗,虽没有太阳也算是万里无云,马车到了十里坡,方是惜就下车另跟着辆牛车返回城去了。 又行了一两个时辰,正午的时候车夫把车停在近处的一个驿馆,下车来用午饭,大约是临近城郭,这个水马驿里的人不少。有来换马的,有来吃饭的,还有不少打尖住店的,鱼龙混杂,什么人物都聚在此地。 除了七夏的马车之外,不远处还停了一辆黑漆的平头车,帘子是块绛色的绸布,还滚了金边,想必车内的人定然大有来头。 “郡主。” 车窗下,小厮捧了一碟精致的糕点轻声询问,“这边儿的厨子是京城来的,瞧着糕点做得挺好,小的特意替您拿了些过来……您要不要用一些?” 浚仪打起帘子,皱了皱眉头,刚想说没胃口,目光所及之处却看得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桌前落座。 她顿时一怔。 “咦,怎么是那个丫头……”话尚未嘀咕完,浚仪又飞快打量四周,思量着低声道,“她竟没跟着百里,真是奇了怪了。” 她们俩之间的事还没完呢,浚仪鼻中一声冷哼。 上回铺子里的药材,要不是姓百的从中作梗,她现下也不至于到处奔波,求爷爷告奶奶的寻人帮忙送人银两。秦阳林如今尚在大理寺等候发落,老父亲奔往京城偏又遇上圣上龙体抱恙。四皇子代为处理朝政,却记着当时在戏楼扇她的那一巴掌,对此百般阻挠,她算什么东西,这么些人全向着她?! 想到此间,握在窗沿的手斗然收紧,浚仪狠狠一拍,吓得底下小厮也浑身一颤。 “不吃,拿走!” “是、是……” 她虚了虚眼睛,望着前方的七夏,眸中发狠,“在这儿遇上我,算你命不好,咱们今儿新账旧账一起算。” 伙计摆上茶点,七夏刚提起茶壶要倒水,猛然一个哆嗦,总觉得有什么人在附近盯着她瞧,忙抬头环顾四周,不多时便发现了车上的浚仪,她暗道不妙。这个郡主和疯子似的,要是被她撞见恐怕又有得受了,这会儿自己一个人在外,说不准被她灭口都没人知道。还是走为上策。 于是饭菜一端上来,七夏便加快吃饭的速度,顺便还催着车夫赶紧吃,两人风卷残云一般扫光所有食物,急匆匆坐上马车。 “你能赶快点么?” 车夫把缰绳握在手,就听七夏慌里慌张的问了这句,他不禁奇怪:“姑娘可是有事?” “有事有事,天大的事,所以你快些驾车啊!”见她不住拍着车催促,车夫也被她弄得有些着急,忙把马鞭一甩,驱车疾行。 一路上尘土漫天,周围清清静静的,只听到马蹄子和车轱辘的声响,因怕浚仪郡主会跟来,七夏不时趴到窗边去张望。车后什么也没有,不仅没有看到马车,连别的行人马匹也未曾看见。 她顿时松了口气,坐回车里,紧紧抱着包袱。 走得那么匆忙,想必郡主也来不及对她下手吧? 又或许她根本就没看见自己,是自己太紧张,以至于草木皆兵了…… 七夏如是宽慰自己。 行了一会儿,车子不住地颠簸,四下里不闻鸟啼不闻虫鸣,安静得离奇。这么颠着颠着,她眼皮渐渐发沉,强撑了片刻,终是抵不住睡意,倚在软靠上打起盹儿来。 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脑袋昏昏沉沉的,待七夏睁眼,马车已经停了,耳边却不是喧闹的城镇,甚至连人声也没听到半点。 她坐起身来,眼前却猛地花了一下,七夏赶紧扶着车窗,摇了摇头定定神,顺手将窗帘子打起。 车外天色已黑,头顶星辰零碎,入目竟是黑压压的一大片树林,连马车也不在官道上行驶。 她心中骤然一惊,赶紧从车中出来。 “咱们这是在哪儿啊?” 话音刚落,待看得眼前的景象时,七夏瞬间又呆住了。 给她驾车的车夫连同拉车的马一并消失了,光秃秃的,只剩了个板子在那儿,然而自己身在何处她完全不知晓。 七夏搂着包袱,茫然地跳下车,看了看前面,又瞅了瞅后面,空荡的树林间,苍凉如斯,阵阵冷风吹得她头晕脑胀。 见得如此状况,她当即觉得自己是还没睡醒,索性又爬回车上准备再睡一会儿…… 不承想凳子还没坐热乎,平地里乍然传出的狼叫声把她瞌睡一扫而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要命,这什么地方,还有狼?! 虽说下车到处跑不安全,但在这车上坐着也不是个办法。 左右权衡,七夏毅然决然跳下车。 此时,正对着的山林里,几对亮晶晶的眼珠子亦如天幕中的星星闪闪发着蓝光,格外显眼。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立刻朝着马车相反的方向,拔腿就跑。 风呼啸着将她头发卷得纷乱,七夏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边跑脑子里还边琢磨。 是了是了,一定是那个郡主指使人在饭菜里给她下了药,又不知几时把她车夫给买通了,就等着将她一个人丢在这个深山老林里喂野狼。 最毒妇人心,人心还难测,尤其是这个女人的。 她拼了命地在跑,但身后依然能听见似是慢慢逼近的喘息声和脚步声。 七夏不敢回头,无穷的恐惧却让她险些哭出来,心里委屈到了极点。 自己是为了什么要遭这些罪?如今好了,连命都得搭上…… 她闷头跑,猛地撞上一个东西,这一瞬,冷汗冒了满背皆是。七夏吓得叫出声,腿脚一软就要坐下去。 那人眼疾手快,两手一伸手便把她扶住,稳稳当当地抱在怀中。 【月有圆缺】 到她已被吓得浑身发抖,百里忙出声: “是我。” 这一句话,在七夏耳边犹如炸雷般响起,连心跳都猛然一滞,她讷讷地抬起头来看着来人。月色暗淡,视线模糊,待得努力睁大眼睛看清他相貌之时,她才敢大口大口喘气。 “百、百……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见她眼角尚挂着泪珠,嘴唇微白,显然是受惊不小,百里不自觉放轻语气: “出什么事了?” 一心想着身后那几只狼,一时也忘了问他怎么找到此地的,七夏哆嗦着摇头。 “有……有狼。” “狼?”刚要颔首四顾,身侧的马儿忽然扬起蹄子,焦躁不安的打着响鼻,百里急忙出手拉住缰绳,勉强稳住它。 回头扫向周围,暗夜里数十只兽眼闪着绿光,迟疑又带着警惕,正慢慢地朝他两人靠近。 原只是听说这附近有猛兽伤人,竟不想会是这般数量庞大的狼群。 百里一手掩着七夏在后,腰间长剑出鞘,横在胸前。 眼前漆黑,能见的距离并不长,与狼相比,夜晚他的确处在弱势,更别说这前后左右那么多只,光从声音难以辨别这些畜生会从何处攻上来。如今只能盼着骑上马能把这一群狼甩掉。 百里领着七夏缓慢挪到马背之下,尚未及抱她上去,许是觉察到有危险靠近,马儿嘶鸣一声,竟拔腿掉头就跑了。 它这一跑带着周围蠢蠢欲动的野狼也全都骚乱起来,几只追着马去了,剩余的也不再犹疑,纵身一跃袭到他跟前。 剑刃如雪,仿佛白蛇吐信,快得七夏连看也没看明白,只感觉到一股液体溅在自己脚边,随即又有何物应声倒下。 旁边接二连三的野狼扑将上来,数目太多,要护着她着实有些艰难,百里只得抽出空闲来向她叮嘱: “别离我太远,知道么?” “哦、哦。”此情此景,她哪里敢到处乱跑,然而即便躲在他身后,亦不是铜墙铁壁,四起的野狼仍然寻得到空隙。饶是狼群凶猛,百里至始至终都挡在她面前,尽管场面混乱,七夏也没受得半点伤。 不知底下横了多少具尸首,约摸是看到此人着实厉害,四下里的野狼有些忌惮地停在原地,少数两只试探着往前挪了几步,也被他剑尖逼得连连后退。 自己的马将狼群引走了一部分,眼下正是脱困的好时机,倘使先前的狼再回来,他恐怕吃不消。 眼见前面的野狼没有动作,百里一把揽着她腰肢,飞快转身。 “走!” 施展轻功一路走了不知多远,直到确定没有狼追来,百里才将她放下,自己亦是累得微微喘气,额上汗珠明显。 “在这儿站着别动。”他吩咐过后,收手想要走。七夏刚点完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下意识拉住他。 “你去哪儿啊?” 百里脚步一停,未及回头,七夏才发觉不对,讪讪地收回手。 “我去找点柴禾。”他解释道。 她闻言一愣:“还得在这儿呆一晚?” “没有马,走不了夜路。”百里摇了摇头,“天亮就好了。” “……” 好在百里虽说要走,但一直不曾走出她视线范围之外。 附近临着有条小溪,溪水很浅,总算能有水喝。七夏小心挨着一棵树坐下,打量四周,这地方是深山,大约是汝宁府前头的那一座,远处看时就觉得林子深,而今深陷其中,还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去。 此时月上中天,山中夜里又冷,刚刚折腾了那一回,腹中立时感到饥饿无比,简直是饥寒交迫,凄惨不堪。 七夏抱着胳膊上下搓了搓,朝手心呵欠。 不多时,百里寻得一小堆干柴回来,取出打火石生上火,两人便对坐取暖。 火焰燃得哔哔啵啵作响,不时爆出一两个火星来,煞是好看。气氛安静里带着尴尬,七夏不说话,百里自然也不会说话,就这么无言无语的坐着,直到她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小七。” 七夏假装没听见,也不搭理他,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隔了半晌,一个馒头悠悠递到跟前。虽然是冷的,她还是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咬咬牙,转过头去。 “我不吃。” “你就不饿?” 她很有骨气地说道:“我不吃你的东西。” 知道七夏这脾气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但由她如此饿着自也不是办法,百里想了一想,索性抬手点了她穴道。 “你……” 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七夏怔了怔,刚开口,嘴巴就被馒头塞住。 百里这会儿才替她解了穴,淡淡道:“现在好了,反正吃也吃了,方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原想干脆吐出来,但牙齿咀嚼了几下,实在是没忍住,七夏低着头两口吃完,闷闷道: “……要喝水。” “好。”他站起身,“在这儿等我。” 拎了水袋走到溪边,俯身接得满满的,将还给她时,又叮嘱道: “水冰得很,你小口喝。” “哦。”从他手中把水袋拿过来,百里却似有意无意碰到她手背,隐约是感到凉,他略略皱起眉,轻声问: “你冷么?” 七夏又佯作没事地摇摇脑袋,“我不冷。” 百里握上她的手,掌心冷得僵硬,他轻叹道:“都这样了还说不冷?” “我不冷!”她嘴硬着抽回手,往旁边又挪了挪。 百里也没搭腔,伸手解了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肩头。 “我都说不冷了……” 七夏挣扎着想脱下来,他却难得严厉道:“穿上!” 许是从前被呵斥惯了,被他这么一喝,七夏立时老实了,揪着他的外袍,没敢再犟嘴,垂头盯着火堆,左思右想觉得不甘心,刚抬头想说话。 然而见得他胳膊上深深的伤口,话到嘴边登时噎住。 之前天色黑暗,加之他的外袍也是深色,所以并未察觉,此时百里只着一件浅色的劲装,这才看到他竟半袖子都被染成血红。 方才的情况一片混乱,七夏只知道自己没受伤,看地上又满是野狼的尸体,以为他应付自如,压根不知道他还会受伤。 “你……”她咬了咬下唇,心有不忍,“你这伤要不要紧?” “没事。”百里简单处理过伤处,很是麻利地用布条绑住止血,简单道,“皮外伤而已,没伤到骨头。” 七夏欲言又止,眼底里是火堆中闪耀的焰火,她低低问道: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不是……前几日就走了么?” 他答得漫不经心:“忽然我还想起落了东西,所以就回来了。” “落了东西?”七夏将信将疑,“你不会是故意跟着我的罢?” 百里不答反问:“你以为呢?” 她皱着眉头观察他表情,猛地大悟:“哦……难道是你指使那个赶车的把我丢在这里喂狼的?” “我有必要让自己也跟着冒这个险么?”他拿牙咬着布条的一端,略一用劲,打上结。 七夏拾了根树枝在手上摇晃,嘀咕道,“那可说不准,万一没安好心呢……” 闻言,百里终于摇头,无奈道:“你倒是能想。我不过是路上看到浚仪又见到你,故而跟来瞧瞧罢了。” “浚仪郡主在后面跟着我?”七夏微微一愣,心中轻叹:果然是她。 “想必是上回的事,她还怀恨在心。”冷风吹得伤处隐隐有些疼,百里微皱眉头,“你早些回杭州也好,不至于让她再盯上你。” 她撅了撅嘴,轻声哼道:“那也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被她折腾成这样。” “是,都怪我。”百里颔了颔首,将她手里的水袋取过来,放在火边烤暖。 这道歉的态度好得离谱,七夏不知下一句应当怎么接。 “你……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我也没说要你原谅。”百里折了一根树枝丢到火中,不在意道。 “那你还……” 话说到一半,他偏头似听到什么,蓦地抬手示意她别出声。 七夏心头一惊,连忙住了嘴,抱着包袱紧张兮兮地望着他。但见百里半晌只是凝神侧耳,亦不告诉她发生何事,她迟疑许久,忍不住地小声道:“怎么了?” 尾音刚落,前面溪边草丛中,竟发出沙沙的动响,她当即意识到: “那群狼又跟上来了?” “嘘——”百里食指覆在唇上,神色肃然,“你就在这待着,哪儿也别去。” 心中隐隐不安,七夏摇摇头:“我一个人?那你呢?” “我过去看看。” “可我……”见他起身,她也忙站起来。 百里不由分说又把她摁了回去,语气生冷,“听话,你这条命还想不想要了?” 听他这般口吻不似玩笑,七夏吓得一抖,只得乖乖坐在原地。 按理说,深山里的动物大都怕火,她在火堆边待着目前来说是最为安全的。饶是如此,七夏仍旧惶惶不安,不知是不是多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她赶紧朝火里又加了些干柴。 前面的溪水潺潺流淌,枯草地上,听得百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探头张望,然而入目即是漆黑如墨的山林,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片刻,远处传来不甚清楚的打斗声,随着那杂音起伏,七夏也缓缓收紧揪着包袱,手指深陷入袱子里,担忧地盯着,眼睛一眨不眨。 许久许久,都没见百里回来。 她就这么干等着,愈发如坐针毡。 山风一阵强过一阵,火焰亦是摇摆凌乱。 又等了半盏茶时间,仍未听见动静,七夏嚯的一下站起身来,一步步,向他去的方向而行。 借着微末的亮光,尚能看清脚下的路。 距离草丛越近,空气里那股血腥味就愈发的浓重。 七夏这一瞬莫名生出一丝害怕之感。 “百……百里。”她朝四周轻唤。 只是无人回应。 高过头顶的荒草在夜中犹如鬼魅。 她不禁又提了提音量。 “百里。” 突然间云开月明,七夏颔首,看着地上那一滩浓稠的血,一只断臂静躺在其中,触目惊心。 北风吹在脸上,一如刀刃,割得她似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百里。”她声音微颤,望着那条断臂,眼泪立时落了下来,“百里大哥……” 【干戈玉帛】 手脚霎然冰冷一片,心里绞痛难当,七夏只觉腿脚一软,对着那滩殷红的血液缓缓瘫坐在地。 就算她不想再喜欢他,就算她嘴上说着狠话,但如何也不愿见到这样的情景。思及方才的打斗声,若非是野狼所为,恐怕就是郡主派来的杀手…… 血泊中,一把长剑血迹斑斑,她倾身想要去拿,迟疑了一瞬又收了回来,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百里大哥,你在哪里啊……” 七夏捂着脸,泪如雨下。 想着他在水马驿旁,第一次伸手拉她上马,想着在庐州时,他替她摇骰子赢玉雕,想着在开封戏楼,他挡在她跟前,狠狠扇了侍女的那一巴掌。 ——“你若肯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一次也好……” 其实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他待她就不一样了,如果……如果她能早一点发觉…… 越想越觉得酸涩,七夏擦着眼角,“哇”的一声哭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呜呜,我不是有心要害死你的,呜呜……” “对不起,让你曝尸荒野,尸骨无存……呜呜…… “我再也不跟你发脾气了……” 她是生平第一次掉这么多眼泪,甚至怎么抹都会有泪水掉在血泊里,啪嗒啪嗒的响。 “百里大哥……你死了,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哭得头晕脑胀,眼前昏花,起初还断断续续说着胡话,到后来只是一个劲儿的叫百里的名字。 空寂的山中,细碎的呜咽不断回响。 抽抽搭搭的啜泣中,耳畔忽闻得有脚步声传来。七夏抽噎了两下,以为是自己听错,抬袖将去抹眼泪时,蓦地竟从手指的缝隙里看到一个人影。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睁着一眼的泪花,茫然盯着前面浑身是血,却定定望着她的百里。 七夏尚没缓过神来,一面抽噎,一面看了看地上。 他手里提着剑,剑尖还在滴血,不知是不是月光又被云层吞没,七夏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只瞧见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一瞬像鬼,一瞬像人。 这么多血,根本看不清他伤在何处,只当是他手臂上的伤口引得血流如注,七夏难受不已,暗暗想:也许这天下还有能治好他手臂的大夫,也许……也许他的胳膊还有希望复原。 百里在她跟前站定,然后俯下身,静静同她对视。 “你……你……你不是……” 话还没说完,他一把拥她入怀,顾不得身上还沾了血,也顾不得她会不会厌恶,只双手圈将她在臂膀之内,深深松了口气。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鼻尖,七夏脑中异常凌乱,一心只惦记着他的手臂,挣扎着想要起来,连话里都带着哭腔,“你的手……让我看看的手……” 她正伸手胡乱摸上他肩头,却听见百里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将头埋在她颈窝,无比怅然地开口: “既然放不下,当初又何必要让我走?” 七夏呆了一呆,此时心乱如麻,也不欲再跟他斗嘴,边哭边摇头:“是你铰我香囊在先的……” 百里轻声问她:“我不是还你了么?” “呜呜……那也是你让明姑娘给补的。” “不是。”他无奈,竟不想她一直是这样以为的,“是叶姑娘替你重新做好的。” “呃?”七夏忙又想别的,“那……那你还把我养的乌龟给炖汤了……”伤心事历历在目,她张口就想哭。 “还在的。”百里赶紧解释,“它还活着,眼下姓梅的在帮你养。” 转变来得太突然,七夏一时忘了哭下去,“啊?”她左右思索,也想不到还有什么话可说,只得又摇头哭道: “可我……可我已经发过誓了,我要是再喜欢你,就是乌龟王八……我不想做王八。” “这个好办。”百里答得淡然,“我替你做不就行了。” “你……”她怔怔瞧着他的脸,半晌不知道怎么开口。 百里轻柔地拿袖子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问:“这样,你肯么?” “我……我……”胸腔似堵着什么东西,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七夏“我”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和他直直相望良久,突然,又“哇”的一下哭出声。 “可我把你的手害成这样,你爹娘一定会恨死我的,你都没有手了……” 她说罢泪眼朦胧的抓起他左手来看,自言自语地哽咽道:“呜呜……不是这只。” 然后又拎了他的右手,“呜呜……也不是这只……呃?” 百里啼笑皆非地将她手拿开,温声安慰,“我的手没事。” 七夏泪痕还没干,稀里糊涂地看他:“你的手没事?那、那那只手是谁的?还有你身上这么多的血……” “适才在林间撞见一个黑衣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百里扶她起来,解释道,“我追问他是谁派来的,他如何也不肯说,打斗之下不小心要了他一只手臂。” 说到此处,他皱起眉来,颇感叹惋,“可惜,叫他跑了。” 听着好像很激烈,七夏不由紧张:“你有受伤么?” “还好,轻伤而已。”话刚说完,见她骤然放松,百里眸中带着几分无奈,“不会知道我手没事,你就又要翻脸了罢?” 七夏垂下头没言语,隔了一阵,她忽然把头一仰,踮脚凑到他脖颈之处,百里刚开口要问,肩头猛地传来一股剧痛。 她隔着衣衫狠狠咬了下去,只是比在客栈时候力道要轻许多。他也不说话,暗暗咬牙,任由她咬着。 衣裳厚实,尽管如此也能感觉得到她两排贝齿透过衣袍印在肌肤上。但此时,百里只是在想,她咬得这般用力,也不知会不会伤到牙…… 不多时,七夏就松了口,胡乱把面颊上的泪水泪痕一并抹去,低低问:“你往后还会像上次那样,想要打我么?” 百里涩然笑笑,半是打趣半是认真的说道:“好不容易才把人追回来,我怎么敢……万一你又跑了呢?” 七夏破涕为笑,琢磨了片刻,一本正经道:“那今后你若是再对我不好,我就往你左肩咬。” “好。”他答得顺从,似乎是想起什么,苦笑道,“只是莫要再咬手腕了,上回的血好久才止住。” 七夏听他这话,摸到咬过他的那只手腕,大约是下嘴太狠,到现在都还深深的一个印子,她心疼地摩挲了一会儿。 “早知道……就不咬了,白白让你多两个牙印。” 百里拉着他在火堆边坐下,倒是毫不在意,“还好,总归两个牙印能让你解气,要是只有一个,你又不肯原谅,那才算白白多了。” 她悠悠叹道:“没办法,谁让你从前那么对我……” 百里沉默,而后才轻轻问道:“若方才,我真的死了,你会怎样?” 七夏扁扁嘴,拧着眉毛想了许久。 “我也不知道,看见你一条胳膊摆在那儿,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不欲再问下去,他往火堆中加了些许干柴,淡淡道:“我到今日才知道孟姜女是怎么把长城哭倒的了。” 七夏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怎么哭倒的?” 百里只是一笑,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寒风把树枝吹得吱呀吱呀作响,眼看天色也不早,折腾了一夜,两人都是身心疲倦,他遂将话题岔开: “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送你回杭州。” 七夏揪着披在身上的外袍,似乎欲言又止,迟疑了好一会,终究还是点点头。 “哦……” 一旁的火堆还在熠熠跳着光,她本就睡了一日,此时尽管到了夜里,也不觉多困,只呆呆看着前方,若有所思。 火边,因恐四周又生变数,百里自是不能睡,亦盯着火堆出神。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渐渐吐白,待得辰时左右,四周微亮,百里这才唤她起来。 两人仍旧沿原路返回,这一行倒是比较顺利,途中也再未遇上什么危险,时近正午,便又到了上回落脚的水马驿。 百里找店家雇了辆马车,买好干粮和水,怕外头气候不佳,想了想又寻了条毯子铺上,打点完一切后方领着七夏上路。 “此时回去,可能赶不上过年了。”他将包袱地给她,回头又看了看马,“可给你阿姐写信说过这事?” 七夏怀抱包袱,突然在原地迟疑着,久久都没上车。 “怎么了?” “百里大哥,我……”她顿了顿,下定决心一般抬头,“我不想回杭州了。” 见她没头没脑冒出这句话来,百里自然不解。 “为何?” 略一思索后,他低低问道:“还是不想我跟着你?” “不、不是。”七夏把手背在身后,偷偷瞧他,“我就是想去京城看看……” 想不到会是这个理由,百里微微怔了一瞬,随即便觉得心中一暖,说话时连语气也不自觉轻了几分: “你真要去?” “嗯……都走了这么远了,半途而废我心有不甘。”她挠了挠耳根,“等找到邮驿我就寄封书信给我阿姐……你帮我写好不好?” “好。顺便我也该派人带她上京。” “上京?”这会儿该轮到她不解了,“要我阿姐去京城作甚么?” 百里笑了一下,也没解释。 “时候不早了,上车吧。” “别啊,你先说清楚。”见他又打马虎眼,七夏一把拉住他,“你不说,我就不上车了。” 实在拿她无法,百里只得转过身,垂眸看着她,慢吞吞道:“成亲时,你总得有个长辈在场,叫她来,诸事也好商议。” 七夏听完登时一愣,随即展颜笑开,难得的带了一丝羞涩在脸上。 【相伴相知】 “成亲?我们俩么?” “那不然呢?”百里听着好笑,“这儿还有别人?” “不是……”七夏又抓抓耳根,轻轻别过脸,“我是没想会这么快……” “听你说要跟我回京,我倒以为你是这个意思。”百里仍旧打趣,抬手在她发髻上揉了揉,轻声道,“行了,先上车吧,来日方长,咱们可以慢慢计较。” 她仰起头来,笑着点头,“好。” * 千里外,季王府内。 窗外雪花簌簌,细细小小的,打着旋飘落在书桌上。有人持着信笺认真读完,之后,又再瞧了一遍,这才把信递给手下的人。 “王爷?” 他淡淡道:“没事,烧了吧。” “是。”底下人接了信纸,犹豫片刻,提醒他道,“王爷,太子昨儿回京了。” “我知道。”身边的茶炉子里尚在冒泡,他以手撑着脑袋,静静看了一阵,“唤人来替我更衣,晚些时候再进宫。” “是。” 话音正落,院子里起了一股凉风,将满地的白雪尽数打在窗上。 那人转头瞧了瞧桌边已然融化的雪水,似是轻声道:“今年的冬天真是冷……” “比往年好像要冷许多,你说是不是?” 被问到的仆从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点头,“王爷说得是。” 他伸出食指在雪水上抚过,随意道:“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熬不过这么冷的天气。” 这话无人敢接,唯有北风在外呼啸,天地苍茫。 * 因为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太久,回京途中百里赶得很急,几乎没有作任何停留,两人走了十多日,总算是快到京城。 此刻天色将晚,算着还有半天的路程才能抵达,戌时又要关城门,虽说以他的身份要进去并不难,但太过张扬也不好。寻思之下,百里还是带着七夏先在附近的小镇上落脚。 今天的气候很不好,从马车上下来时,外头已经在飘毛毛雨。镇上就这么一家客栈,一楼早已坐满了食客,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付了房钱,七夏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一面搓着手,一面提起茶壶去倒茶水来吃。百里招呼小二点了几个菜,也在她身边落座。 “有那么冷么?”见她倒了茶却不喝,只捧在掌心暖着,他不由发问。 “车上太热乎了,下来之后就觉得冷。”七夏哆嗦着低头喝了一口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咽喉流入腹中,一路温暖,似乎才稍稍感觉好了一些。 他见状轻叹道:“该去给你买个手炉抱着的。” “这北边儿实在是太冷了。”她边点头,边道,“咱们杭州就是到深冬也没这么冷……” 久居江南水乡,那地方就是下雪也不至于裹这么厚实的衣服,七夏从来没在外面过冬,自然是不适应。 “没事,明日就到家了。”百里温声劝道,“家里没这么冷。” 一听他说到家二字,七夏忽然顿了顿,神色莫名地慌张起来,半晌才轻轻“嗯”了一下。 没发现她表情的变化,这会儿小二已把饭菜端上,百里盛了饭推到她跟前。 “快吃饭吧,吃过饭身子也就暖了。” “嗯。”七夏点点头,听话地取了筷子,低头认认真真扒饭。 由于怕冷怕得厉害,吃完饭,没多久七夏就窝在自己房里睡觉去了。马不蹄停坐了这么久的车,想必她也累的很,百里不欲打搅,在桌上看了片刻的书,不多时也上床休息。 一夜都听见客栈外的寒风在吹,起初雨势还较小,到后半夜已是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电闪雷鸣。 睡梦里醒来,看着窗外忽明忽暗,觉得这一幕很像那日在山神庙外的情景,百里暗自笑了笑,翻过身正准备接着睡,不料门却被人叩响。 已经是三更天了,这时候会是谁在门外? 他心头生疑,但听叩门声不仅没停止,反而越发急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披上外衫起身。 门刚打开,还没等他看个究竟,腰身蓦地一紧,七夏一头栽进他怀里,牢牢抱着不撒手。 不知出了什么事,百里微微一怔,忙问:“怎么了?” 隔了许久,才听她可怜兮兮地摇头道:“雷声太大了……我不敢一个人睡。” 她胆子一向就小,想起那回在归云县城里,也是大半夜跑来找他,不过这回大约是被吓得不轻,竟连鞋子都忘了穿,赤脚站在地上,百里眉毛立时拧了起来。 “过来就过来,怎么不把鞋穿好,寒从脚起这话你没听过?闹出病来是好玩的么?” 七夏垂头,两脚微微收紧,委屈道:“我给忘了……” “还不快进来。”许久没对她严厉过,百里沉下嗓音,拉着她往屋里走,飞快将门关上。 窗边一道强光闪过,随即便是稀里哗啦的雷声劈下,她浑身一抖,回头又一股脑埋到他怀中去了。 百里无法,只得先抱着她在床上坐下,拉过被子把她身上和脚捂得严严实实。 适才光着脚在外走,她的脚已经冻得和院子里的冰雪无异,他捂了一阵,索性拿两手替她暖着。 “好点没有?” “嗯。”七夏把头搁在膝盖上看着他,“好些了。” “下回若有这事,叫我一声就是,别这么慌慌张张跑过来。” “雷声这么大,我叫你,你听得见么?”她奇怪。 “听得见。”百里答得简单,起身替她倒了杯茶水,幸而他睡得稍晚,茶还是温的。 喝了几口,尽管杯子是凉的,她依然习惯性地捧在手中,神情呆滞,不知在想什么。 “还喝不喝?” “不喝了……” 百里从她手上把杯子拿走,淡声吩咐:“那就早点睡,明早还要赶路。” 七夏依言乖乖躺好,被衾一拉上,忽然又去问他:“我睡了,那你呢?” “我还不困。”他胡诌,“等你睡了,雷声停了我再去你那边。” 她歪过头看他:“那要是一整晚都不停呢?” 百里笃定道:“雷不会打这么久的。” 她没话了。 过了良久。 …… 她轻轻出声:“百里大哥,你睡了吗?” 他睁开眼,“还没。” 七夏从被衾里把手伸出来,摸到他的,然后拉了拉。 “我想和你睡一起。” 屋里没点灯,抬眸时见得她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尤其雪亮。百里心中一动,继而又思忖,睡一起就睡一起吧,早晚也是要成亲的。 “好。” 听他答应,七夏欢欢喜喜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位置。 百里挨着她身侧躺下,刚替她掩好被子,被衾中七夏已伸手将他的手握住,十指相扣。 “小七。”隐约感觉到今日她有点反常,百里伸手把她往怀里揽了揽,轻声问,“你是不是有心事?” 七夏沉默了一会儿,才闷闷地点头。 就算并非是细腻的心思,百里也多少看出来了些许,“怎么?” 她从他胸前扬起脑袋来,忽然无比地惆怅,“到了京城,我是不是要住你家?” “你不想去?” “不是不想,今天听你提起,我突然有点害怕……”七夏手指不由自主收紧,“你说……你身份这样尊贵,而我……” 他反手把她手包裹在掌心,叹道,“你几时也在乎起身份高低来了。” 七夏扁了扁嘴,“我姐说我配不上你。” 他反问,“那你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当然不这么觉得。”七夏说得飞快,丝毫不觉脸红,“就是我家的嫁妆也许有那么一点少罢了……可我姐一直有在帮我攒的!” 百里倒是无所谓,“没事,我还可以出一半。” 另一半有多少,她也没底,默默地板着指头算了算,似乎又想起什么来,“你肯娶我,是做妾么?那你往后是不是还会娶别人?” 他失笑,“一个女人已经够我受的了,再娶两个三个怎么吃得消?” 七夏听得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 “拉钩。” “好,拉钩。” 拇指和她的紧紧贴合,百里无奈地笑了笑:“现在可放心了?” “嗯!”心事一了,又开始没心没肺笑,七夏精神头一上来,拉着就问,“对了,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娘是什么性子,还有你爹。” “我娘?呃……” 还没想好,她就又倒豆子一般问下去,“对了对了,她爱吃什么?辣的还是甜的,还是清淡的?” “她口味比较淡……我爹倒是爱吃甜食……” “哦,甜食……”七夏记在心上。 他偏头想了想,“你们江南的菜她倒是爱吃,很久前和我提过几句,说是开春的时候想去西湖走走转转。” “哦、哦……还有呢?” “还有……” 窗外风雨交加,虽然已是四更天了,七夏却了无睡意,拉着百里絮絮叨叨说了一宿。从他爹娘喜好谈到远房亲戚的饮食,从家中人口,谈到牛马数量,难得的是,百里居然也很有耐性的一一给她解惑。直到天明,他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了该干点什么…… 翌日,天已放晴。 从客栈出来,两人依旧上车赶路,只是比起之前行得没那么急了。将至正午,方能见宏伟的青砖城门,亦有行人车马来往进出,透过门楼便可见得其中繁华之景。 七夏趴在窗边探头张望,不想还没进城,倒是在城外看到一个骑马之人,策缰疾驰而来,嘴中好像还在喊着什么。 待得他渐渐逼近,百里才唤车夫停车。 “真不容易,可算是见着我了。”梅倾酒勒马在车窗边站定,笑道,“巧了,在这儿见到你们俩。” 百里将帘子打起,问他道:“你几时回京的?” “快有大半个月了,等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你们回来,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呢……”隐约瞧得七夏在车里,料想他们这事儿是成了,梅倾酒忍不住地在笑。 “你在城郊作甚么?” “没什么……”他岔开话题,“你们还没用午饭吧?走走走,我请客。” 【将军夫人】 顺天府乃是京师重地,比及杭州庐州等地自有不同。城中繁华内透着庄严,青瓦飞檐,薄雪未消,临街的招牌幌子纷纷扬扬,金翠耀日,罗绮飘香。 街北最大的酒楼名为长乐楼,正午时用饭之际,楼上楼下人来人往,店内伙计忙里忙外,好不热闹,饭菜香飘四溢,一菜做好,便能听得小二在厨房门口朗声报着菜名。便是不吃,也垂涎三尺。 雅间里,七夏捧着茶杯,眼睛发直地看着店伙把一大盘的清蒸大闸蟹端上来,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大冬天里,还能吃到这个?” 这是道江南有名的菜,因为临水,螃蟹多,做法也简单,故而一入秋,到处都能见到提篓子卖螃蟹的。尤其在她们那儿,螃蟹又大又肥,起锅时味道鲜美异常,比之吃虾更为受人喜爱。 梅倾酒自倒了杯热酒,握在手上却也不喝,只笑道:“有钱什么东西吃不到?” “那倒是。”七夏笑着点头,取了筷子吃了口别的菜,然后又伸手去拿蟹,不承想被烫了一下,她忙收手回来。 “当心点。”百里在旁看了她一眼,取了蟹替她晾在一边。 梅倾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你们这风尘仆仆的模样,是赶了多久的路?” “还好,也就半个月……” 话语刚落,七夏就扯了扯他衣摆,“我想吃蟹,你替我剥吧。” “嗯。”百里淡淡应声,动作自然又娴熟地拆了蟹脚。眼皮没抬,却接着两人方才的话题,“怎么不见叶姑娘?” “呃,温如她……”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寻到她亲戚了,眼下在城郊住着。” 把蟹盖里不能吃的部位掏干净,百里将满是蟹黄的蟹盖递给七夏,随口道:“不打算带她回你家?” “哎,我倒是想……可我娘她……”说着有些一言难尽,梅倾酒不断给自己灌了几杯,“你不是不知道,早些时候就在催着和柳家那边的婚事,可我实在是对那边小姐提不起兴趣来。” “那叶姑娘呢?”眼见七夏手里的已经吃完,百里又把打理好的蟹身放到她手上,后者拎着个小勺子慢悠悠地接着吃。 “哎,我倒是想呢……”梅倾酒直勾勾看着他俩那动作,抿了抿嘴,“起初是带温如回去过,家里那一帮人都不同意,闹得她也不顺心……我这么耗着,怕让她心里添堵,只能带她先去城郊亲戚家住着。” 这时候七夏才插话问道:“你娘不喜欢她?” “不是不喜欢……你知道的,我娘她最看重门第家世,她爹爹眼下遭了那样的事,我……”他欲言又止。 连着吃了几只蟹,嘴里味道有些淡,她偏过头:“我想喝汤。” “嗯,等着。”百里略略颔首,擦净手,取了勺子给她盛汤,嘴里还是没忘和梅倾酒说话,“那你眼下准备如何?” “我这不是不知道……所以才来找你商量的么?”他摇了摇头,继而眼睁睁地瞧着百里把剥好的蟹脚凑到七夏嘴边。 “张嘴。” “哦……” 此时此刻,饶的是饱含悲苦心事,梅倾酒也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张口半天没合拢。心道:这还是百里吗?! “你……你们俩这一个月里到底发生了啥……”他忽然有几分怀疑人生,喃喃自语,“我总感觉我错过了什么。” 七夏舀着汤喝了两口,笑嘻嘻地朝他挑眉,然后又去瞧百里,“不告诉你……哦?百里大哥。” 她尾音拉得欢快,带了得意的语气,后者听闻只是淡淡而笑,仍旧垂眸给她剥蟹。 一顿饭,有人吃得味同嚼蜡,有人却吃得有滋有味。 将走时,付了帐,梅倾酒站在酒楼门口望着那两个柔情蜜意,十指相扣,眉眼间笑意浓浓的人,心中既羡慕又嫉妒,想自己的事还没着落,不由凉凉道: “老百,不是兄弟说话堵着你……你也别高兴太早。” 他理了理衣襟,慢吞吞说下文:“你家里的人未必就比我的好搞定。” 这话刚说完,七夏登时就笑不出来了,抿着嘴担忧地仰起脑袋看百里。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百里皱着眉头扫向那边优哉游哉剔牙的梅倾酒,而后又回头伸手在她手背上握了一握。 “别理他,这种人一贯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车马停在面前,眼见是要上车了,梅倾酒这才招呼道: “得空我再去将军府看你们。” “行。”百里扶着七夏坐上去,然后又对他道,“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梅倾酒微微一笑,“好,多谢。” 平坦的街道之上,马车缓缓朝前驶去,轻轻晃动。 他在原地目送了许久,回过神来后,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但愿是我多虑。” * 昨日有雨雪,今早才晴,到了下午地上已经干了,只是屋檐尚有雪水融化的痕迹,门前积了些许落叶,一个老仆正低头在扫。 在他背后,朱红的兽头大门紧闭着,门上烫金的几个字“镇国将军府”,就是不曾有太阳,那字也闪闪发光。 此时,角门处进进出出人却很多,已是腊月月末,离年日近,府上杂事繁多,采买之物也不少。 正所谓辞旧迎新,房子里外都得打扫一遍,府上的私账也要再次清算,百家管事忙得是不可开交,偏偏又逢上大公子回来,立时唤小厮去请夫人,收拾房舍,打点马匹,满头是汗也顾不得去擦。 常近秋得了消息,从园子里一路走过来,自打听到说百里回府,她连王妃的请帖也未及看,转身就叫管事带路。 “他还带了个姑娘?”沿途听管事说完,常近秋微微愣住,知百里从上次宁夏一仗后性子就收敛了许多,早不爱随处拈花惹草了,眼下竟把一个女子带到家中,不必细想就已猜到几分,她脸上一喜。。 “不容易,不容易,这娃娃总算是开窍了。”常近秋深感欣慰的颔了颔首,忙又接着问,“那姑娘你看了么?什么模样?是哪家的千金?” 原本主子的事,做下人的不好多言,但听夫人都这么问了,管事也不得不答。 “……模样很讨喜,是个清秀可人的姑娘,就是瞧那打扮,像是庶民。” 一闻得“庶民”二字,常近秋脚步骤然放慢,渐渐收了笑,转而拧起眉。 “庶民?……家世可清白么?” “这个,小人不知……” 偏厅里窗边的葱绿帘子半拢,一扇屏遮着后门,透过镂空的花窗可清楚见得那厅中的人物,一人身段颀长,单看背影就知道是自己儿子;另一个坐在他旁边,身子甚是纤细,套了件白毛绛紫的斗篷,瞧不清容貌,只觉得皮肤很白。 大约是听到动静,还没等常近秋踏进门,百里就拉着七夏站起身,嗓音清淡的,唤了她一声: “娘。” 对面是位衣着华贵的妇人,风仪温婉端庄,举止不凡,神色间却还带着些许威严,光这么看着她,七夏就觉得心虚,不自觉朝百里身后躲。 之前脑中曾想过他带回来的姑娘会是什么模样,但看见七夏时,常近秋还是足足愣了半晌。这丫头年纪约摸十六七,脸蛋儿小,看着也显小,怯生生的,要说长相只算得上清秀。以往不是没见过比她漂亮的女人,百里却没动过心,想必不是因长相倾心的。 但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她也没看出这姑娘会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娘。”见她好一阵没言语,百里不着痕迹地拉着七夏,往前轻轻带了带,开口道,“这是小七,杭州客栈的老板,姓庄。”说完,还不忘低头给她介绍,语气轻柔:“这是我娘。” 七夏呆了呆,忙向她行礼:“常夫人。” 一个姑娘家竟还是客栈老板,素日里也不晓得什么举止,常近秋暗自叹气,也知道自己再这么瞧下去太过失礼,遂换上笑容,朝她点头:“原来是庄姑娘……” 乍然见面实在是不知说什么为好,这会儿问太多,似乎显得自己多疑了。常近秋只淡淡请了她坐下喝茶,随意问道: “姑娘是家住杭州么?从前可有来过京城?” “……我生在杭州,京城,很少来,只小时候随娘亲来探过亲。” “哦……”她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还没喝,想起什么又问,“不知姑娘令尊是在杭州做什么的?” 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七夏望了百里一眼,也没法隐瞒,“……我爹是个生意人,而且很早就没了。” “那你娘……” “我娘……听她说从前在宫里做过掌膳,现在……也没了。” “哦……”意味深长地一个字。 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果然是平民出身,连个亲人也没有。 常近秋喝了一口茶水,就听百里在看似旁漫不经心地解释:“她还有姐姐,也在杭州。” “是么?”她微微一笑,把茶杯放下,望着那边还在茫然的七夏,温和道,“听说那儿的清汤鱼圆味道很是不错,晚些时候我叫厨子做一道给你送来,瞧瞧我们府上的手艺合不合你胃口。” 七夏受宠若惊,急急瞧了百里一眼,见后者对她使眼色,赶紧应声。 “呃、呃……多谢夫人……” “你既是不常来京城,大约对这附近也不熟悉。”常近秋还在微笑,“舟车劳顿也是累了,正巧快要过年,过些时日叫远之带你四下逛逛。” “……谢夫人。” 向她礼貌性的颔首,常近秋又去招呼管事,“郁总管,庄姑娘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么?” 底下的管事连忙答话,“回夫人的话,已经腾出地儿了,就在翠竹轩。” “是么。”她听罢,转过头又对着七夏笑道,“那地方好,清静,景色也不错,窗外对着大片林子,早起还有鸟叫。你初来府上,怕是住不惯,挑这地儿也不至于让旁人打搅到你。” “麻烦夫人了……” 尽管听她话语甚是亲切,七夏却左右觉得不适,可也说不出自己哪里不适。 这一席话吩咐完毕,常近秋才缓缓起身。 “庄姑娘且先坐会儿,我还有些话要同远之说……你随我过来。”后半句是对着百里讲的。他倒也不意外,茶杯一搁,回头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 “去去就来。” 七夏巴巴儿地望着他,默默点了点头。 隔着屏风,偏厅一旁的小室之内,常近秋站定脚,闻得背后动静,还不等百里说话,就不耐地叹气: “这姑娘我不喜欢。” 【谈婚论嫁】 百里并不急着说话,先去桌上倒了一杯热茶,甚是恭顺地递到她手边: “娘,这边天冷,您喝口茶暖暖身子。” 常近秋一手接过来,轻轻抿了抿,又开口:“少同我卖殷勤,你怎么打算的,说来我听听。” 他微笑道:“也没什么打算,该怎么置办便怎么置办了。” 这话说得可谓是模棱两可,自个儿的儿子自个儿最清楚,常近秋心知他已做决定,忍不住拧起眉来,叹道:“你和她相识多久?” “半年。” “就半年?半年便要谈婚论嫁,未免也太草率了,不成不成。”她摆手,把茶杯还给他,想了一想,“我本不赞同你纳妾,倘若你非要她不可,暂时收做妾侍也就罢了。” 百里接过茶杯,不置可否,“此事再议。” “再议?你哪回和我再议过,就这么丫头,收妾也是抬举她了。传出去你叫我这脸往哪儿搁?” “这事好办。”他将杯子放在桌上,淡笑道,“朝中不乏有交好的大臣,寻个知根知底靠谱的,寄在他名下做个义女便是。” “你……”不承想他连这个都盘算好了,常近秋一时无话,又思量着他言语间的态度如此强硬,怕是不好说服。 “那丫头有什么好的?姿色平平,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只知道往你身后躲,比她好的女子一抓一大把,又为什么非得是她?” 百里微微一笑:“比她好的姑娘的确很多,但未必是我喜欢的。” “你这脑子,几时这么倔了?”常近秋颦眉望着他,“以往你说和浚仪脾性不和,我理解;明霜那边身子太弱,我也理解。就算不喜欢,好歹也寻个像样的回来,这……这不过出去一趟,忽然拎了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姑娘,你叫为娘怎么接受?” “不急。”就知道以常近秋的性子这么快摊牌会接受不了,百里只得好言劝道,“时候还长,娘可以慢慢了解她。” “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去了解她?她算什么身份,还得我来了解?”常近秋颇为不满,抬眼见自己儿子满身风尘,一脸倦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不悦。 “早些寄了那么多书信给你,你挨到这会子才回来,难不成也是因为她?” 眼下常近秋对七夏满心的嫌弃,如是说只怕又会惹她不快,百里信口胡诌道: “不是,在开封的时候因为些琐事绊住了,好在有她。” 常近秋将信将疑:“当真?” “自然是真的,娘……”百里拉过她的手,低低叹道,“这事,你就别拦我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讨到这个媳妇的……” 话音还没落,常近秋眉头一皱,斜眼看他:“我没听错吧?就这样的,还是‘好不容易讨到’?” 他涩然笑笑:“往后得空了在同你细说。” 见他不愿多提,常近秋也是心神疲倦,不欲再问:“罢了,这件事你做不得主,等你爹爹回来后,我再同他商议。” “好。” 她揉了揉额头,摆摆手:“你领她去翠竹轩吧,我也乏了,回房休息一会儿。” 即便看出母亲是故作不适,百里也不道破,转而好心的上前扶她,“可是累到了?不如唤个大夫来看看……” “我没事,你照顾你的庄姑娘就好,何必来搭理我这个娘。” 百里含笑不语,仍旧出门寻了小厮去请大夫,自己则亲自送她回房,随后才返回偏厅。 桌边,七夏歪头正盯着茶杯里的茶叶,念念有词地数着叶片的数量,才数到十来片,身后就有人轻笑道: “光看着不喝有什么意思?” 她皱着的眉头立时松开,脑袋一偏,一见是他,欢欢喜喜地笑起来: “你回来啦。” 看到她这笑容,心情也不由转好,百里点了点头,伸手又在她脸边抚了两下,“走吧,我带你去住地方……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该好生歇一歇。” “好……”七夏一个字没道完,就小心翼翼打量四周,“你娘呢?” “她早回去了。”百里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今天太晚,等明日我带你在府上逛逛,再过几日就出门看看……要过年了,也叫你瞧瞧京城的风光,决计不比杭州差。” “好啊好啊。”难得百里肯亲口说带她出去,七夏自然高兴,也就旁若无人地把他胳膊抱着,笑嘻嘻道,“明日你陪我写信给我阿姐寄去好么?” “嗯,那你今晚仔细想想要写什么。” “成。” 这一路沿着长廊走,有说有笑有谈,于是等到百老将军回府的时候,大公子带了个姑娘回家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酉时,天色已黑,百景才将外袍褪了,端着杯茶水在润嗓子,凳子还没坐热,门外的常近秋火急火燎就往他这儿赶。 他连眼皮儿也没抬,吹了吹茶叶,“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 常近秋在他身边坐下,神色焦虑,“你还有心思喝茶?” 百景闻言不悦:“我口干舌燥,怎么就没心思喝茶了?你这话说得……” “远之领着个乡下丫头说要成亲,这事你管不管了?” 他手上顿了顿,表情如常,依旧低头喝茶:“儿子要娶妻这不是好事么?你平日里叨叨那么久说想抱孙子,眼下不正合你意?” 见着百景如此口气,常近秋愈发着急:“一码归一码,他要娶妻是好事,可也不能这么随便,合着咱们老百家是什么人儿都能嫁进来的么?” 看她恼得不轻,百景只得把茶水先放下,耐着性子问:“那姑娘是什么家世?” 常近秋靠在帽椅里,没好气道:“没爹没娘,就一个姐姐,在杭州做客栈生意。” “哦……长相品性如何?” “长相……也还凑合。”她琢磨了一会儿,“看着十六七岁,有点显小,身子也瘦,怕生的很。” “派人查查她的底细,你平日也多看着她些。”百景听完,又把水端了起来,“要是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娶进门来也并无不可。” “这如何能说‘并无不可’呢?身世清白的姑娘那么多,仅凭这个就让她过门儿?远之可是长子,娶妻怎能如此……诶你别喝了。”瞧他只顾喝茶,心不在焉地模样,常近秋就来气,一把将他杯子夺过来放下。 没了水喝,百景万般无奈,摇头叹道:“哎……你要家世这也容易,我在朝中寻个靠谱合适的,叫他收个义女,或者……那姑娘要是不嫌弃更名改姓,直接做闺女也行。” “你……”这父子俩竟连话儿都说到一块儿去了,常近秋哑口无言, “远之的事,你就莫插手了。”百景忽然拍了拍膝盖,轻叹一声,“这身世显赫,也不一定好。上回安亲王世子那药材一事到现在还在折腾,世子一定罪,家中多少人得跟着遭殃?树倒猢狲散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懂,再加上……近来朝中可不太平,瞧着是个大家闺秀,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经他这么一提,常近秋才算缓过神,垂眸思忖,良久没言语。 “再说……远之从宁夏回来以后,性子变了许多,也不常同人亲近了,现下有个喜欢的姑娘伴在左右,你又何必管她是什么身份呢?儿子是你的,疼不疼他,你自己看着办。” 常近秋心烦意乱地拿手撑着额头,半晌不语。 “我的儿子,我岂会不疼他,不就是疼他才顾虑这么多么?哎……罢了罢了,明日我且瞧瞧那姑娘去。” * 次日,七夏一早就起了,惦记着百里说要带她去逛逛,夜里哪儿还睡得着,梳洗之后,随便绾了发髻,拉开门就要去找他。不料刚走出去,外头已有人在那儿站着,从衣着到五官,散发着一股令人生畏的气息,只看她那张脸,明明白白就写着“来者不善”四个大字。 七夏心里一个咯噔,讪讪笑道:“夫人……早……您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我今儿想到姑娘,怕你住得不好,所以就过来看看你。”说话间常近秋已经向屋里走了,七夏没办法,只好在后跟着。 尽管是自己家中,她也还是四下打量了一圈儿,整整齐齐,不见有杂乱之处。常近秋眸中略带了几分满意,这才落座。 桌上茶水是凉的,因她一个人住,早上自也就着冷茶随便对付了,如今这么大尊神从天而降,七夏只能把炉子点上给她煮茶。 风炉中水已沸腾,她娴熟地把浮沫略去,取了木质茶夹将茶饼放到其中,隔了一会儿又放了些许盐。 茶倒是煮的不错,常近秋暗自思量。 “你也别忙了,我不吃茶,过来坐下。” 都快煮好了才说她不吃? 七夏已有不祥的预感,张了张口没敢说话,把炉子熄了,仍旧提了茶壶来,在她对面落座。 茶水腾腾冒着热气,常近秋淡淡看她:“你和远之的事,我昨日已听他说了不少。” 七夏眨了眨眼睛,等她下文。 “你今早可是要同他出去?” 她想也没想就笑着点头:“是啊。” 闻言,常近秋就重重叹气,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要和心上人出去,你就这幅打扮?” 她听完一怔,赶紧垂头把自己从上看到下,是个人样,没什么不妥。 七夏讷讷“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看看你这头发,发髻绾得这么松也就罢了,连个簪子都没有。” 七夏忙摸了摸自己的头。 “还有你这脸,胭脂也不打些,眉也不画……” 她愣了愣,急忙又去摸脸。 常近秋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你摸有什么用?摸了就能好看?衣服也是……这么素净作甚么?都要过年了,我的天……” “……” 等百里得到消息往小轩赶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冬日里暖阳细碎,府上的门神对联和挂牌早已换上,浓浓的过年气息扑面而来。 从月洞门过去,正入了院,就见常近秋已自对面垂花门走了,他不由皱起眉,疾步往屋里走。 桌上两杯茶水尚升着淡淡的白烟,一抬眼便看得七夏俯身在床边,拿了袱子在收拾东西。 百里面色微沉,几步上前就把她手里的包袱夺过来。 “好好的,收东西作甚么?” 七夏一见是他,眼里都快滴出水来,好一会儿才委委屈屈道: “你娘嫌我丑……” 【庄周梦蝶】 百里怔了一瞬,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拉过她到自己跟前,轻声问道: “我娘都同你说什么了?” 七夏把包袱一丢,别过脸看他:“她说我不好看,不爱擦脂粉,不懂得打扮,说你是眼睛不好才瞧上我的。还说……还说什么明日要来教我规矩!”她咬咬牙,“这不是拐着弯骂我没规矩么?” 听得这话,百里便知晓在常近秋那边此事已算过关了,心中登时松了大半口气,便不由得笑起来:“怕什么,我瞧着好看不就行了?” “你还笑?”七夏甩开他,愤愤往门边走,挨着墙蹲下身,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也不去瞧他,“我就说吧,你家定觉得我配不上你,是贪图你的钱财,你娘如今这么不待见我,往后不知道还要对我怎么样呢!” 百里将门关上,也学着她在地上坐下,耐心解释:“我娘既肯来教你,就算是认了你这个人了,往后又怎么会刻意针对你?” “你不懂的。”她倒是忽然换了一副正经口气,“那戏文上说的,知道《孔雀东南飞》么?兰芝嫁过去那么多年,不也被她婆婆给赶出来了。今后我要是也被你赶出来……我是不是也要去……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越想越觉得煞有其事,七夏捂着脸伤心欲绝。 百里摇头轻叹,终于明白为何她姐会叫她少看些戏文,伸手把她手拿开合在掌心。 “别瞎说,什么事都没有呢,尽在这儿胡思乱想。那戏文上的也能当真么?” 她扁了扁嘴:“这可是真事儿,代代相传的事儿,怎么不能当真?……不行,我要回家!”说着便要起身。 百里无可奈何拉她回来:“不准回去……说好的来京城,这会儿又想着走?哪儿这么容易。” 七夏挣扎了几下没将他的手挣开,直拿眼睛瞪他:“你!……” “好了……”百里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亲,宽慰道,“还没发生的事就莫要去想了,早饭吃过了么?” 经他一提,七夏才想着饿。 一大早就准备出门寻他,结果被常夫人这一造访给耽搁了,眼下正觉得腹中空空。 她老实地摇头:“没吃。” “想吃什么?” 她眼睛一亮:“想吃煎饺,可以吗?” 百里颔首同意得爽快:“行。” 知道七夏偏爱吃脆皮儿的,他格外叮嘱厨子煎得焦硬些再端上来。饺子馅里除了猪肉外还加了藕片竹笋和鸡蛋,清早虽吃得油腻了一些,但见她吃得高兴也就无所谓了。 两屉煎饺下肚,百里又亲手舀了碗清粥给她,柔声问:“够不够?不够我再叫人做一点。” “够了……饱。”七夏嘴里叫着撑,手上还不忘把粥碗接过来,欢欢喜喜地要喝。 “慢点,还烫着。”百里取了勺子来替她吹了吹,这才凑到她嘴边。 以往在府上,几时见他待一个姑娘这般细致,一干下人虽在旁听后差遣,眼神儿却各自交流,然后又相继略略颔首,表示赞同。 酒足饭饱,外头的暖阳已过漏窗照在玉瓷画瓶上,不知是不是连老天爷也知道大年将至,今日天气尤其的好。 七夏擦手漱口后,就开始东张西望地打量他这府邸,神情里满是新鲜好奇,早把先前在小轩中的不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刻,百里深觉有个好哄的媳妇十分给自己省事,他年幼时没少见娘亲和爹爹闹脾气的模样,性子一横起来,十天半月不说话都是常有的事。 “走吧。”百里伸手牵着她,“昨日就说要带你四下逛逛,眼下正好我闲着。” 尚是巳时,厨房中却已开始准备午饭。这些天忙着过年的年货,底下小厮丫头来来往往,但凡从身边经过的,先是朝百里行礼唤了“大少爷”,随后又向七夏叫了声“少夫人”,两三个丫头你推我搡耳边私语,嬉笑着快步走开了。 “她们笑什么?”七夏抓了抓耳根,回头瞧了几眼才跟上百里,“我真的像你娘说的那样,很难看?” 他笑而不答,只问道:“那你自己觉得……你难看么?” “当然不难看了。”七夏毫不脸红地回答,“就算不及明姑娘……可怎么说,在杭州我也小有名气。”虽然不是容貌的名气,她急忙又补充,“还有人上门给我提亲来着!” 他不经意地随口问:“是么?哪家?” “哪家……好像是个做棺材生意的。”七夏认真想了想,“那家儿子有回来我店里吃饭,没过几天就请媒人提亲了。不过我姐说,他家晦气,几句话打发走了。” “嗯……”百里若有所思,听着有些心不在焉。 前头便是花园,白石道儿两旁松柏苍苍,枝头还站着只不知名的雀儿,墙角开着一簇梅花,阳光之下红艳艳的。 原以为到了冬季,草木凋零,不会见着什么美景,不承想,他这花圃里却是千红万紫,山茶花开了一地,半空里悬着白玉兰和腊梅,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那边还有个池子,去瞧瞧么?” 七夏把那一排的腊梅都看了个遍,正要开口说好,眼前忽然有个小东西窜了上来,直扑到百里怀里。 还没等瞧个明白,忽听得一声婉转温柔的“喵”。 他手上抱了个不知从何处来的虎斑猫,甚是亲昵地在脖颈下蹭,口中叫声不断,模样可爱的紧。 七夏看得一愣,随即才抚掌笑道:“你的猫?你居然也养猫?” 他淡淡道:“路上救下来的,瞧着可怜就带回家了。”顿了顿,又解释道:“也不算养,平时我都没管它……要玩吗?” “要,要玩。” 这是只母猫,十分粘人,大约已有一两岁,抱着沉甸甸的。七夏从他手中接过来,起初这猫还怪不适应,头直往百里这边儿拱,在她怀里坐稳后,许是闻着她身上亦有百里的气味,不多时也就安定下来,张着嘴懒懒打呵欠。 “它肚子好像很大,是不是怀了娃娃?”轻抚着猫的背脊,七夏偏头问他。 “不知道。” “它有名字么?” “……还没起。” “你平日喂它吃什么啊?” “没喂过……” “你养猫真随便。”终于忍不住替猫打抱不平。 七夏也不欲再问,捏着猫爪子把玩,那猫儿也只是懒懒的,眯着眼睛舔舔嘴巴。 阳光正好,轻风一吹,高处的梅花便簌簌的落了满头,她在这疑似春光的满园花下坐着,嫣红的花色映得她脸上也是一抹,仿佛周身都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 置身这般暖和的地方,猫儿不多时就开始幸福的打起咕噜,七夏诧异地听着咕咕咕的声音,抬头笑问: “它睡着了?” 话音正落,腰上却忽然一紧,百里轻轻俯身下来,吻住她嘴唇,随着风飞起的花瓣打在脸上,又轻又柔。 许是她爱吃甜食的缘故,浑身上下都是香香甜甜的味道,奇怪的是……一向不喜甜腻的他非但不讨厌,竟还觉得喜欢。手指情不自禁的从她柔软的秀发中穿过,唇齿间交缠之时,愈发地想要掠夺这一丝气息,一点一点的温热在四周寒冷的空气里蔓延开来。 两个人渐渐靠近,虎斑猫却被夹在其中,很是难受,哀怨地喵了一声,刚想接着喵第二声,后颈就被人提了起,嚯的一下丢到一边儿去了。 七夏睁开眼,转过头低低道:“猫……” 百里捏着她下巴扳过脑袋,仍旧覆上唇,沉声不悦:“这时候了,还管什么猫……” “……” 北风如刀,栏杆底下的猫儿瑟瑟发抖,坐得笔直盯着前面的两个人,神情委屈。 * 翌日,常近秋果真领着大丫头小丫头到七夏这儿来了,一会儿是教府里的规矩,一会儿又谈到往后进宫宫里该有的规矩,整整一天就听得她说个不停,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口干舌燥。 于是,自那日起,七夏就开始了无休无止的礼仪教习,尽管偶尔有百里给她挡着,也难逃第二日补上更多。 常近秋亦是管家小姐出身,大家闺秀,对言行举止很是看重。日□□着她练走路、绣花、识字、下棋、谈吐等等,对七夏而言,一会子学这么多实在是吃不消,好在要过年了,到了三十常近秋才算勉强放过她。 忙活了这么久,两个人都身心疲倦,趁着这天天气好,常近秋便拉了七夏在亭子里坐着吃茶。只不过吃茶的同时,也没忘让她绣个蝴蝶。 百里带着自个儿弟弟到花厅时,就见七夏歪着脑袋,乖乖巧巧在那儿绣花,一时有种太阳打西边儿出来的错觉。 “娘。” 七夏闻得他声音,立时把手头的绣框放到一边,快活得就要起身。 “小七。”常近秋端着茶杯不咸不淡地唤她,眼皮子一抬。 瞧得这神色,七夏忙规规矩矩把手收回,姿势标准地施个礼。 “百、百少爷。” 百里啼笑皆非地朝她看去,只得点头,随即又侧身,“我弟弟。” 她颔了颔首,赶紧也行礼。 常近秋满意地点点头:“眼下你还没过门,往后等成了亲,再见景兮就不必行这么大的礼……景兮,过来瞧瞧你嫂子。” 百夜同百里交换了一下眼神,即刻展颜笑道:“嫂子好。” 百家二公子比百里小三岁,虽已过了弱冠之年,瞧着容貌清秀,眉宇间飞扬跳脱,倒和七夏年岁差不多一般。 一家人围着石桌而坐,丫头多添了茶点,百夜却比她还没规矩,伸手拈了就吃。 “娘……教我嫂子绣花儿呢?” “嗯……”见他说起,常近秋顺手就把七夏那手头绣的玩意儿拿了过来,拧眉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 “你说说……你这绣的是什么?” 七夏看了一眼,然后又去看百里,继而收回视线,非常老实道:“蝴蝶。” “蝴蝶?有蝴蝶像这儿样的?”她把帕子递给一旁的百里,“你瞧瞧,这像什么?” 百里答得毫不含糊:“蝴蝶。” 常近秋颦眉瞪他,随即又递给另一边儿的百夜:“你来说。” 百夜嚼着糕点,想也不想就道:“蝴蝶。” “……” 【不速之客】 常近秋颦眉从他哥俩脸上扫过去,狐疑道:“几时你们仨一个鼻孔出气了?” “娘……”百夜把她手头那绣帕拿了搁到一边儿,谄笑道,“你折腾嫂嫂学这个干什么?咱们家又不要绣娘,这东西你要喜欢,我改明儿给你买一箱回来。” “你懂什么。”常近秋横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眼下哪个名门闺秀不有个像样的绣活儿?我不过是让她绣一只蝴蝶,还没叫她绣百蝶穿花呢。” 七夏听着不禁咋舌,百蝶穿花……她起码得绣一年吧? 知道自己母亲闲来无事总爱和朝中其他夫人坐一块,吃吃茶,下下棋。百夜又抓了一把瓜子有滋有味地磕着,不以为意道:“咱们绣花儿不行,别的有拿得出手的不就成了。” “她别的还能有什么拿得出手?”常近秋说着就要叹气,侧目盯着七夏,“丫头,会抚琴么?” 七夏老老实实地摇头。 “下棋?” 她还是摇头。 “吟诗作赋?” 仍旧是摇头。 常近秋越发无奈,指着她面门点点点:“你瞧瞧,她能会什么?” 七夏立时笑起来:“我还会做菜啊。” “正是。”百里喝了口茶水,淡淡道,“小七的手艺很是不错。” 约摸是想起什么,常近秋犹自琢磨了一会儿,半是勉强,半是别扭地颔了颔首:“嗯……也就厨艺还能看。” 底下有丫头斟满茶,她托在手上,掀开茶盖来吹了吹,偏头又朝七夏道:“说到这个……上回你端来的那个鲜虾豆腐羹,我吃着合适,得空些再做一碗来。” 七夏磕着瓜子,未及多想就答应:“好啊。” “记得加点胡芦菔进去。”她吩咐后,想了想,补充道,“少洒点葱花。” “嗯……要不要我放些苞米?” “这会子买得到么?”常近秋盯着她,刚要说话,又恐百里觉得自己是在使唤她,忙改口,“其实也不着急的,你几时闲了再做。” 说话间,百里只见她低头在吃瓜子,随手拿了一块绿豆糕过去。 “少吃点上火的,仔细隔天又说嘴疼。” 瞧他递来,七夏倒也不避讳,就着他的手张口吃了下去。看得在旁的百夜眼睛都直了,良久忘了眨眼。 四下安静了片刻,常近秋垂头看那一盘糕点都快见了底,忍不住皱眉呵斥百夜:“叫你别这些甜腻腻的,才闹着牙不好,回来你爹又该骂你了。”说着她将糕点一端,凑到七夏跟前,倒把她手里的瓜子换了。 “你也是,光吃零嘴怎么长身体?瞧你瘦成这样,一个脸上连肉都没多少。” 常近秋拿手指捏了捏她脸颊,直叹气。 “唔……” “小七从前也没这么瘦。”百里笑着出声解释,说话时看着七夏。想想在杭州遇见之初,她脸上尚且圆着,如今下巴已发尖,是瘦了许多。 他伸手在桌下轻轻握住她的,语气里隐约有些愧疚:“沿途奔波劳累,憔悴得都没个人形了,还好这几日调养过来。” 极少听儿子这般口气言语,不像是在胡诌做戏。常近秋又瞧着七夏,想这两天她倒也还算乖巧听话,目光不由缓和。 “胖得起来就好,说明这身子不是百吃不长肉的。成亲的事还早着,趁这时日好好在府上补一补,改名我就让厨子给你煲汤,你爱吃什么说给我听听?” 见有人请吃,七夏当然也没客气,笑着就道:“想吃糖醋脆皮豆腐。” “豆腐有什么可吃的。”常近秋摇摇头,“要我说,晚上做条糖醋鱼好了。” 她又小心翼翼地问:“西湖醋鱼可以么?” “行。” …… 小亭子里氛围极好,难得瞧她两人能聊开,百里虽仍觉得母亲对七夏过于苛刻了一些,但见她面上并无异样,心中也算稍稍宽慰。 正午用过饭,七夏便在厨房里烧水做汤羹。今日之后,常近秋再没管她绣的东西好与不好,连规矩也懒得教了,这般大赦天下的举动简直令她受宠若惊,再三斟酌下,决定还得做点什么讨好讨好才行。 豆腐羹做好,招呼着丫头给常夫人送去,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承想还能有午睡的时候。七夏赶紧净了手,出门朝自己住处走。 “少夫人,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披件斗篷就出来了……要是冻着身子怎么办。” 大老远,一个丫头就捧着手炉向她跑来。 “你慢些走……” 瞧她跑得急,七夏不禁担忧,“小心别……” 话还没说完,那丫头就在拐角处和一个人撞上,幸而眼疾手快捂着炉子才没砸到人。 “都叫你慢些走了。” 七夏伸手去拉她,正巧对方也俯下身来,竹青色的广袖映入眼帘,抬眸时恰和他双目对上,她兀自一愣。 “你!……” 他背后还跟着个随从,七夏直愣愣望着他,一时顾不得许多,张口就道:“你不是……” “小七。” 将叫出那人姓名的一瞬,百里不知几时已行至她身后,沉声道,“还不见过季王爷。” 七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然后又去看对面那人,犹自不解:“可他不是季……” “小七。”百里眉头微皱,语气严厉,“不得对王爷无礼。” “哦……”七夏立时蔫耷着脑袋对来者施了一礼,“王爷。” 秦衍扶着她起来,含笑道:“无妨……也不是头一回见了,不必这么生疏。” “咦?”七夏听得他这话,挠挠耳根,随即朝百里笑道,“你看我说吧,他就是……就是那个。” 尽管不知道季子禾什么时候成了王爷,七夏仍不敢道出他姓名。 “出门在外,身份不便告知于你,季子禾……是我随口起的。小七莫见怪就好。” 她倒是连连摇头:“不怪不怪,怎么会呢。”许是想到什么,抚掌恍然悟道:“难怪……在开封的时候,那个郡主这么怕你,原来他知道你是王爷啊。真对不住……我还让你在外吃过田鸡。” 思及往事,秦衍眸中一暖,淡笑道:“岂会,你烧的东西都很好吃。” “当真?” 既是王爷的身份,山珍海味想必吃了不少,能得他如此赞叹,七夏立时欢喜不尽,也未及多想便问:“这宫里的厨子做菜是什么味道?我和他们比,差多少?” “宫里的厨子……” “王爷。”不等他说话,百里已出言打断,“家父尚在书房内等候,王爷可从廊上过去。” 秦衍眼底闪过一丝尴尬,侧目又看了七夏一阵,才笑道:“好,多谢少将军提醒。” 百里抱拳施礼:“恭送王爷。” 这般生硬的口吻,就是端出架子想来他也不屑一顾。左右无法,秦衍只得微微颔首,绕过他朝书房而行。 眼看着那边两人走远,七夏撅了撅嘴,还在纠结:“他还没说我做的好吃还是御厨做得好吃呢……” 百里往她脸上一扫,皱眉道:“你打哪里去?” “啊?……我回房午睡。” “我送你。” “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扣上她手腕,不由分说地沿着回廊一路往小轩走。院子里有浇花儿的丫头,见得这情形,很是识趣地退了下去。 屋里帘子没撩,百里把她手丢开将门掩上。 “干什么啊,神神秘秘的……”七夏倒了杯热茶暖口,望着他笑,“你是不是早知道小季是王爷?真想不到,我这一趟不止认识了将军还认识了王爷,多大的靠山啊,说出去可有脸了。” 她低头啄了口茶水,刚颔首,两边脸颊就给他手指捏住,力道不大不小的拽了一阵。 “唔唔唔……”七夏含糊不清地想把他手扳开,怎料他表情冷淡,半点没有要罢手的意思,直到捏的她满脸通红百里方才松开。 七夏心疼地捂着自己两边的脸,抱怨道:“你怎么和你娘一样爱捏我脸啊?……再捏脸就大了。” “还好意思问。”他在桌边坐下,信手把她给自己倒的那杯茶拿了过来,“他对你存的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对我存了什么心思?”七夏听得一头雾水,歪着脑袋思忖半天,嬉皮笑脸地凑到他跟前,“你是不是吃醋了?” 他把眉一扬:“怎么?适才你还是故意的?” “我还真不晓得,原来小季也喜欢我?”七夏那是越说越得意,托腮在他对面坐下,一脸喜悦,“连王爷都能看上我,是不是代表我也不比明姑娘差?真可惜,他要是早告诉我就好了。” “七夏。”百里把茶杯放下,淡淡站起身。 “诶?” 他拽着她手腕,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涩然笑道:“你还真敢说啊?” “我又没说错。” 知道现下把她惯得无法无天了,说话也没了计较,百里不禁失笑:“看上你怎么了?看上你,娶回家也就做个妾,他家中姬妾成群,届时可有你受的。” “啊?”七夏愣了一下,“那我还是别去了……” “这么快就打退堂鼓了?先别看轻自己啊。”他不动声色地把她往外推,“说不准,你手段高明,过个一年两年还能做王妃,去吧……往后可指望庄姑娘替小人撑腰了。” 七夏把他胳膊一抱,摇了几下,讨好地笑道:“我不去了,真不去了……” 百里偏偏不搭理她:“哪能不去呢?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趁着人家还没走,要不要我送你一程?还能给你出嫁妆,你说划不划算?” 看他这话说的,倒像是生气了,七夏忙扯了扯他衣袖:“你别气啊,我说着玩的。” 百里没再推她,哼了一声,没言语。 仰头打量了他半天,后者只移开视线,也没瞧她。 七夏想了想,忽然两手捧住他的脸,踮脚就亲了上去。 【大年初一】 她这般猝不及防的吻,近日来还是第一回。百里眸中禁不住含笑,也配合地将头垂下去,顺势揽住她的腰。 掌心的温暖透过衣衫传到体内,尽管吻得笨拙生涩,他却也极有耐性地站着由她试探。柔软清浅的吻,羽毛一样在唇上划过,不知过了多久,七夏大约是踮脚太累,松了手站稳身子。 百里此时方才睁眼,手兜着她脑袋,偏头不依不饶地吻上她脖颈,轻轻啃咬,缓缓逼着她退到床边。 小腿碰到床沿,七夏侧目看了一眼,忽然伸手推开他,义正言辞道:“不行……我姐说,这是成亲之后才能做的事情!” 百里微微一愣,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瞧着她半晌无语。 “对了。”见他不说话,七夏倒是想起一事来,“上回写给我阿姐的信,你去寄了么?” “嗯,早派人去了。”抱着她在床边坐下,百里随手勾起她耳边的发丝,在指尖摩挲,“这些时日,我娘可有为难你?” “没有啊。”她歪头靠着他胸膛,认认真真玩起衣带来,“就是每天要我绣个玩意儿给她……不过方才送了豆腐羹后,她又说不必了。”七夏说着爬起来瞧他,“你娘这么好哄么?要不我天天给她做吃的去?” “算了,你少折腾这些。”百里拧着眉将她手握住,自己实在是希望她能多休息,“我娘眼下都说不管你了,就莫去她跟前转悠,省得她想起来又抓你小辫子。” “哦……” 七夏摸了摸鼻子,把头又缩了回去。 又过了两日,便是大年初一。 早起拎着七夏去向百景二人拜年,因说午饭要她亲自下厨,本只是说笑,怎料一回来她就一头扎进厨房里忙活去了。 “你早食还没用呢,吃过了再做也不迟。” 七夏拿着刀在刮鱼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都站锅边了,还怕吃不到东西?倒是你……要饿了赶紧去吃,别碍着我。” 百里刚想开口要说写什么,门外却来人回禀,说是梅倾酒有要事寻他。 “姓梅的找你呢。”七夏顺手捡了两个煎包递给他,“快去吧……带着路上吃。” 他将纸包接在手,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终是叮嘱道:“别太累着。” “我知道。” 走之前,又寻了两个厨子给她打下手,这才往正厅去。 正是大过年的时候,这人不在家里忙着拜见亲友,往他此地跑作甚么?心头隐约生出一丝不好的感觉,百里不由拧了拧眉,加快脚步。 厅中,梅倾酒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吃茶,时不时向旁边丫头催促几句,问百里几时才来。 “老百。”他刚踏进门,梅倾酒赶紧把手边茶碗一放,搓着手迎上前,“可算来了,等你小半时辰了。” 百里盯着他,开门见山就问:“你来我这儿作甚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梅倾酒左右瞄了几眼旁边的仆从,压低声音,“温如叫我来寻你,你得空随我去郊外走一趟么?” “今日大年初一。”他沉声提醒。 “我知道,我知道……温如下午就要启程回庐州了,没办法,这事情急,否则我也不必要这会子找你。” “她要走?”百里倒是愣了一下,“现下这时候?” 说起此事,他就止不住叹气,“到底是远房亲戚,我就算怎么说私下里待她也不好,她过得不如意,哎……总之一言难尽。” 百里静静道:“可她回去……也不见得过得好。” “那我能如何?”他摁着眉心,似乎已然焦虑许久,“你当我不想让她留下么?” 旁人的事,自己也确实不该多言,倒显得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百里只看着他,沉默良久无话。 梅倾酒摇摇头:“算了算了,我先带你去找她,别的往后再说。” 城郊外不远处有个安定镇,镇上人家不过二三十,现在家家户户门外都贴了春联,偶尔还能听得一两声爆竹响。 叶温如的远房表亲是做布匹生意的,说来家中也还算殷实,一个大院子,五六房舍,她的那一间却在最偏僻之处。房里只她一人,冷清得很,屋里屋外也没见得暖和多少。 百里到时,叶温如还在低头绣花,收拾好的包袱整整齐齐搁在手边,一见他造访,忙倒上茶水。 “没事,不渴。” 知道自己粗茶淡水,也拿不出手,她讪讪地把茶壶放了,立在一边。 “实在对不住,这时候了,还叫您出来一趟。” 百里轻轻摇头:“无妨,什么事?” 她不敢上京城当门寻他,也不敢镇子上说话,想必是什么隐秘之事。 “是这样的……”叶温如回身自包袱中翻出一封书信,捏在手上的时候有点颤抖,“昨日我收拾爹爹的遗物,无意中发现了这个……” 把书信递给他,她却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信纸装的本是爹爹的遗书,不承想……里头竟还有一封。” 百里展开信纸,上下飞快扫完,脸色越发难看,只抬头问她:“此事,你可有告诉旁人?” 叶温如急忙摇头:“这么大的事,还不知是虚是实,我怎敢胡说……所以才请您过来的。” 梅倾酒立时附和:“对,连我她也没透露半个字,直说要找你。” “……好。”他将信仔细收好,表情凝重,“我会去找人去查查笔迹,多谢你了。” “百里公子客气了……”东西交给他之后,叶温如脸色才有所好转,看到他又想到小七,犹豫了许久,实在是放不下,开口问道: “恕我多嘴……不知小七……小七和公子……” “她如今在百家。”百里知她心中所想,淡笑回答,“过得还算不错。” 见他这般神情言语,料想小七同他已然冰释前嫌,能在百家呆这么久,或许……也得了将军和夫人的喜爱。 叶温如宽慰之际,不禁也生出感慨来。 她已有了安身之所,可自己这一生还没着落…… “适才听他说你要走?”百里看了一眼在旁痴痴发呆的梅倾酒,“是这边待你不好?” “……不是,不怪他们。”叶温如微微垂首,“此时我的境况,人人避之不及,表叔能留我已是难得。只不过……我久居庐州,实在是不习惯这边的吃住风俗,因此才打算回去的……” 再住不习惯,也不至于大过年的匆忙赶回去。百里不便多问,移开视线想了想。 “百家在千杨山上有个庄子,你们要不要去那儿住一阵?好歹等年过了再走。” 听他说的是你们,而非你,叶温如一瞬意识到什么,脸上骤然一红,忙摇头。 “不、不用了……多谢公子好意,我……我一会儿就走。” “要庄子还用你给?”梅倾酒在旁白了他一眼,“合着我们家就没庄子?” “说得是。”他淡淡一笑,表示歉意,“唐突了。” 将出门时,瞧着叶温如不在,百里抚了抚马背,回头对他道:“你现在什么打算?” “打算?还能什么打算。” 梅倾酒叹了口气,“我要她跟我走,她又不肯,执意要回去,可我家里……老子娘一进门就喋喋不休的,真是受不住。” 百里倒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有句话是你送我的,而今我正好也还给你。” 他莫名:“什么话?” “倘若你是真有几分喜欢她……眼下去追还来得及。”说完,百里翻身上马,也不管尚怔在原地的梅倾酒,拉过缰绳,“先走一步了,你慢慢想吧。” 马蹄扬起地上积雪,绝尘而去,远处鞭炮声响起,清清楚楚的在他耳边劈过。 * 赶到正午时候回了府,百里换了衣服,底下人传话来说正厅饭菜已经备好,特地加重了“是庄姑娘做的”几个字。 他听着好笑,将那封信收好,回了一声,出门往外走。 百家不比寻常人家,这年夜饭,七夏不敢做,但对付初一的第一顿她还是颇有信心。横竖不过是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照着自己拿手的,再配合百家一家子奇奇怪怪的口味做了一桌。 将军府上做菜从不谈糟蹋浪费,芙蓉鱼羹,得用两条鱼,只取其肉质最嫩的腹部,剔了鱼刺,打成沫儿;红烧鱼唇,则取十来条鱼嘴唇和鱼头的皮肉,配上冬菇慢慢炖。剩下的肉原本打算做成别的菜,但满桌的鱼着实太多,最后也只能扔掉…… 如此奢侈的生活,七夏这辈子也没过过,除了盯着菜篓叹气,还是盯着菜篓叹气。 这会儿就是上了桌,她都没舍得吃。 原以为常夫人看中规矩,七夏不敢随意乱坐,挑着下首的位置刚要俯身,却听她抬手招呼。 “小七,到我这儿来。” 她愣了愣,正抬眼,又见她皱着眉朝一边儿的百夜喝道:“你往旁坐去,给你哥腾个位置。” 百夜哦了一声,捧着碗筷麻利地溜了。 一时入席坐定,满桌菜肉香气扑鼻,百景举箸吃了几口三色鸡脯,悠悠把菜咽下,常近秋又替他夹了一筷子,漫不经心道: “今儿这些菜都是小七一个人做的。” “噢。”后者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也没说好吃,面上也看不出难吃之色。 七夏偷偷拿眼神扫了一圈,胡乱吃了两口,却只顾着扒饭。她做菜这么多年,还从不曾如此紧张过。 一口米饭嚼完,抬眸时,碗里竟多了一只鸡腿。百里在她右侧坐着,微微偏过身子,低声道: “放轻松些,别老吃白饭。” 不知道这样做合不合规矩,她瞅了眼常夫人,但见对方压根都没瞧自己,这才老实地点点头。 还没等动筷,左侧的常近秋忽然夹了个鹌鹑蛋搁她碗中,淡淡道:“忙一上午了,快多吃点,瞧你这瘦得。” 见状,百夜立马识时务的舀了一勺狮子头给她:“嫂……庄姑娘吃这个,这个好吃。” 一转眼,碗里已经堆积如山,七夏心中感动,边吃边望着百里傻笑。 对面的百景颔首一看,不动声色地拿筷子敲碗:“夹这么多菜作甚么?当人家没吃过饭么?胡闹……” 众人听完,都不支声了。 隔了半晌,才听他清了清嗓子:“远之,还不给人家盛碗汤。” 这老将军的口气怪模怪样的,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七夏咬着筷子,捉摸不透,只得地朝百里看去,到底是他爹,这还得问问他。但后者只微不可见地对她笑了笑,伸手拿过汤勺。 汤递到她跟前时,桌下,百里又在她手上握了一下,随即才松开。 “夫人。”百景低头吃菜,忽然开口,“远之这边的婚事你可有什么计划?” 常近秋没想到他此时会问,意外了一瞬,又笑起来:“我正想着等年后再寻个好日子。” “嗯……也好。我前些日子同大理寺卿司马大人聊了几句,他家有儿无女,也是个靠谱的人。等过了年,把家里事儿办完,就让姑娘过去吧。” “那感情好。”常近秋一面应和,一面放下筷子,似乎是谈到极其要紧的事一般,神情严肃,“这聘礼和嫁妆的数目还得好好算计算计,咱们这可是长子娶妻,排场可不能小。上回秋夫人家成婚挂的那花灯我瞧着精致的很,明儿再寻那个工匠去做个十来只……” 瞧着那边夫人揪着彩礼的事说个不停,七夏歪头听了一阵却被百里拽了回来,往她碗里又添了只虾,吩咐道: “吃你的,听了能听懂什么?……一碗够不够,要不要再添?”见她饭已经到底了,百里忙起身去盛,倒惹得一边儿安静剥虾的百夜噗嗤一笑。 “哥,你几时也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 闻言,百里才略觉尴尬,抬手敲了他一记,仍旧把饭端到七夏面前。 【绵绵私语】 吃过午饭,百里正欲往小轩去寻七夏,刚路过书房,却被百景叫住。 他换了身衣裳,瞧着似乎是要出门,百里见他使眼色,遂回身将门关上。 “爹,何事唤我?” “不是什么大事,我一会儿去司马大人那边走一趟……你且坐下,我问你些事情。” 百里倒也没迟疑,撩袍就在一旁坐了。 茶水刚倒了一半,百景就沉声开口:“你和四皇子几时走得这么近的?” 他手上一顿,把茶壶放下,神色如常:“算不上走得近,怎么?他和你提到我?” “上回来府里,是多说了两句……我听开封那边,左统制差人带话过来,他竟还与你同行?” “那时我并未认出他。”百里喝了口茶水。他甚少出入宫中,从前不识得秦衍也不奇怪。 “也是在开封的时候才觉察到的。” 百景冷冷哼道:“他这般有意接近,只怕是有所图。” “爹爹原来是想保太子?” 他偏头就啐了一口:“太子?就他那中看不中用的样,保他还不如保四皇子。” 早听闻年前太子和父亲在早朝上争锋相对,正是谈的他私派人去江南查谋反的事。老百家是三朝元老,在朝中地位非一般人可比,权势皆有还手握兵权,偏偏父亲又不喜太子。从前对方几次讨好都碰了一鼻子灰,故而视他为眼中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现下圣上的病如何了?” 百景摇了摇头:“瞧着是清醒了,能吃能喝能说话,不过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发病。”他拧眉琢磨,压低声音,“圣上的病,太医那边诊下来虽说是旧疾,可我总觉得蹊跷。” 知道他所言为何,百里也不点破,只颔首:“现如今,几位皇子都在京城,若有二心之人,怕是也快露出马脚了。” “哼,量他是谁,三皇子也好,四皇子也罢,他们窝里斗,不关咱们的事。”百景敲敲桌子,冷声道,“但一点需让他们知道,谁坐这把龙椅,都得由我老百家说了算。” 这对宫中皇位之争,百家数年来都是置身事外,从不插手,难得听百景多问,想必是极其憎恶太子。 “还有。”见他点了头,百景才又嘱咐,“无论是三皇子还是四皇子,近日里你都别和他们来往,省得叫人看去背地里传出些什么话来。” 百里垂首应了:“孩儿明白。” “嗯……”百景话音未落,就拧眉咳了两声,抬手去喝茶水,“对了,眼下小七可闲着么?” 这个话锋转得太快,百里愣了下,才回答:“小七?……应该是闲着。” “你叫她晚些时候得空了,做上次那个雪梨白藕汁来……” 百里呆了良久,才微微一笑,颔首道:“好。” * 初一的夜里下了一场小雪,从书房中看出去,漫天飘飘扬扬的雪花,柳絮一般飞舞盘旋,然后又一朵朵的坠下来。 手中的热茶尚在往外冒白气,秦衍靠在窗边,静静瞧着外面。院子里挂了不少灯笼,放眼而望,灯烛数十盏,直从廊上延伸出去。 遥远的街道中,仿佛还传来鞭炮声。 身后一个黑衣人单膝跪着,兜帽戴在头上,遮住了面容,一手撑着地面,另一手却不见在何处。 听他说完一切,秦衍才转过身。 “你的胳膊呢?” 那人身形一怔,半晌后才道:“属下学艺不精……” 他语气清淡:“是百里砍掉的?” “……是属下一时大意……” 秦衍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示意他下去:“行了,回去养身子罢。” “是……” 看见他垂首退出门,一旁尚在悠悠品茶的锦衣人才似笑非笑地开口:“林叶可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想不到却也不如百里。” 秦衍换上笑容,颔首看他:“公公真会说笑,百里少将军是什么身份,林叶如何能及?” 锦衣人拿茶盖子刮了刮杯中漂浮的茶叶,也没看他:“百里确实是个人才,只可惜还不能为我等所用。这就好比林叶那条胳膊……他没了胳膊,也就没多大用了。而百里对于王爷,正如左膀右臂。” 他轻轻吹着茶水,喝了一口,慢条斯理说话:“以百家如今的势力大可一手遮天,老将军特意不招惹宫里的事,多半也是不想让人传出闲话来。可百景往后若去了,镇国将军的位置必然在百里手上。而今人人都知道太子和百将军有些不合,倘若不是做戏,王爷和三王爷是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所以这事儿能不能成,还得看他老百家。” “公公这番话,小王又岂会不知。”秦衍涩然笑笑,又摇头,“可他老百家这棵大树,也不是那么容易攀上的……否则,百家如何能三代得势,盛而不衰?” “王爷大可放心。”刘公公吃罢茶水,信手把茶杯搁下,取了帕子来,细细擦拭嘴角,“咱家既跟了王爷,断不会让王爷吃亏。此事咱家另有打算……” 他后半句话声音略低,尽管没有风吹过,桌上灯火竟也轻轻晃动,室内忽明忽暗。 * 年后,百家就开始忙起来了。 除了朝堂上明争暗斗,唇枪舌剑的斗嘴皮子,回到家还得张罗着自己儿子的终身大事,百景几日下来脸上已有憔悴之色。常夫人生怕他累着,遂把成亲大大小小的琐事全揽自己身上。 吉日定在十五,黄历翻过正适合嫁娶,司马家那边也已经打好招呼,准备过些天就把人先送过去。 忙碌了十来天,过完腊八,直到初九常近秋才算是清闲下来。今日该是司马家来接人的日子,一大早她就叫人把七夏的东西抬出来,一个箱子接着一个箱子的开来看了,琢磨了一会儿,又取了件白狐的斗篷,搁到最上面。 “司马大人家里到底不比咱们家,你又不认识,不好央着别人置办东西,这会子多带些衣服,免得受冻。” 瞧她手上红通通的,七夏忙把自己的手炉递过去,随即又挠挠头:“我该叫他们什么?叫爹爹娘亲么?好像怪别扭的……” 常近秋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笑道:“都说是寄过去认的义父义母,你只管这么叫就是了。” “好歹是我们老百家过去的人,你别表现得太过谦卑,倒叫人家看轻你,知道么?” 七夏脸被她揪着,只得“唔唔”两下点点头。 “行了,外头怪冷的,走……进去坐坐。” 正月里,天气还冷飕飕的,早上忙完,两个人就在暖阁里窝着。 常近秋拿了本书卷靠在榻上翻看,七夏就在案几上瞎鼓捣。一会儿写写画画,一会儿拿了绣框扎几针,也不亏待自己,一个人玩得甚是惬意。 “绣的什么,拿来我瞧瞧。” 对于七夏的绣工,常近秋早已心灰意冷,近来倒是喜欢看她能把正常的死物活物改造成什么新奇模样。 七夏乖乖巧巧地把绣框给她,献宝一般快活道:“这次绣的百里大哥!” “……” 常近秋默默地把东西递了回去,还是打算不看为好。 “夫人。” 小丫头把帘子打起来,俯首轻声道,“喜服送来了,王嬷嬷正叫您去看看呢。” “知道了。”常近秋挥手示意她下去,自榻上坐起身,拉着七夏,“好在你还没走,快跟着去试试,免得我让人再跑一趟司马府。” 小轩里,碧纱橱外站了两三个丫头捧着首饰踮脚打量,屏后的穿衣镜前,七夏盯着镜子,有些涩然地拉了拉头发,规规矩矩坐了一会儿,然后又抬手去扯了扯。 常近秋亲自替她系上衣带,在镜中看到这个小动作,不禁好笑:“大姑娘家的,穿嫁衣是件好事,你还害羞什么?” 尽管迟疑,七夏还是转头去问她:“夫人,我这么穿好看么?” “气色是比刚进府的时候好许多了。”常近秋捧着她的脸,俯身去取了点胭脂,看了看穿衣镜,又回头瞧了瞧本人,抬着她手臂比划,朝底下丫鬟吩咐道: “告诉他们,袖子这儿还要再改改,衣摆上头再滚层金边。” 几个丫头都应了,相视一眼,皆掩着嘴笑。 常近秋看得不明所以:“笑什么?” 推推搡搡半日,才一个胆大的抿唇出来解释:“我们笑啊,少夫人就盼着夫人说声好看呢,偏偏您只说气色好。” 常近秋拿手指在她额上戳了一记,转身看着七夏正盯着自己傻笑,忍不住拿手指去捏她脸颊。 “盼我说好看作甚么?女为悦己者容,你该去问问你心里头的那个,就只会在这儿笑。” 她这话才说完,外头就有个小厮跑进来回禀。 “夫人,大公子回来了,在小院等着呢。” 常近秋正点了头,尚未开口,镜子前坐着的七夏蹭的站了起来,立时笑得满脸开花。 “百里大哥回来了?我要去找他!” “诶——” 眼见七夏撒腿就跑,常近秋想拉她却没拉住,急的直跺脚,“臭丫头,你慌着跑什么?!衣裳换下再走不迟啊!”一句话说完,屋里已早没了人影,只有门口几个丫鬟在那儿笑得直不起腰来。 常近秋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在绣墩上坐下,无奈地叹道: “这姑娘……” 院外,听到脚步,百里刚刚侧过身,蓦地就见一抹嫣红扑了个满怀,他下意识伸手抱住。 因急事要去开封一趟,七八日没看到他,七夏想念得紧,忍不住搂着他的腰,欢欢喜喜地拿头蹭了蹭。 “百里大哥,我好想你。” 有段时间没她在身旁粘着,百里眼下听了心中蓦然感动,手一伸就在她脸颊上捏了捏,瞧着她这一身,不由好笑: “怎么穿成这样?” “方才你娘叫我试试这衣裳,我忘换了。”七夏双手一合,俏生生地仰头望着他,“好看么?” 大红的喜服衬得她面颊泛红,桃花一般的颜色,少女的笑靥在眼前毫无顾忌的绽放,他失神了一瞬,随即才轻声应和:“好看。” “好看是好看,不过成亲还要盖盖头,你说这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怎么这么奇怪?”七夏撅了撅嘴,兀自不解,“把头盖了那还怎么瞧模样呢?你说对不对?” 她说完正一抬头,唇上却骤然覆着一抹温软,细细的浅吻,气息如暖阳一般。百里轻轻含着她嘴唇,吮了许久才放开。 七夏喘了口气,气恋恋不舍地踮脚在他下巴上亲了亲。 “对了,去杭州的人刚刚回府。”他歪着头,指尖替她将贴在脸上唇角的发丝挽到耳后,“你姐姐没跟来,说是不便进京……她叫你成婚后记得回江南省亲。” “啊?她没来么……”语气掩不住的失落,七夏还是抬头在他身后看了几眼,扁扁嘴。 实在是想不到姐姐不来的理由。难道是因为气她攀上高枝,从此以后要同她生分了么? “你别担心。”看出她心头所想,百里拿下巴在她头上轻轻蹭了蹭,“你姐姐只说京城有她不愿相见之人,并非因你……她还有信给你,待会儿你可看看。” “当真?”七夏眼睛立时一亮,安心不少,“那就好了!” “先别高兴,我还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百里单手搂了搂她,另一只手却一直背在身后。看他这般故作神秘的举动,七夏扬起眉来。 “你藏什么好东西了?快给我瞧瞧。” “你先猜猜。”百里有意打趣她,灵巧的转过身避开她视线。 她老老实实地望着他:“我猜不出……难道是玉佩?” “不是。” “香囊?” 百里仍旧笑着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他此时才把另一手放到面前来,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小竹篓,竹篓里趴着一只青背乌龟,头缩在龟壳之中,眼睛瞧着她眨巴了几下。 “咦?是它?!”七夏捧了在怀,又惊又喜,笑得合不拢嘴,“你怎么把它弄来的?” “才找姓梅的讨的。”看她高兴,百里淡淡问道,“如今,还肯原谅我么?” 七夏玩着乌龟,有意无意看了他几眼,却半晌没说话。 他摇头轻叹:“还在生气啊……” “闹什么?说话儿就说话儿吧,还玩起这脏东西来了。”门前,常夫人皱着眉看他俩个,“司马家来人了,快去换身衣裳,别糟蹋我的喜服。” 七夏忙把竹篓塞到百里怀中,扭头就答应:“就来。” 将走之时,她忽然踮脚凑到他耳边,悄声道: “我原谅你啦。” 百里眸中暗闪,偏头去瞧她时,七夏只笑吟吟地歪了歪脑袋,提着厚重的裙摆,转身跑回屋里。 纤细的身影,活蹦乱跳的,他看在眼里,唇边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御膳之房】 车旁,小厮正将几箱子搬上去,百里垂首替七夏披上斗篷,静静系着带子。 常近秋吩咐完底下人搬好东西,又过来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司马大人已过五旬,性子温和,司马夫人也是个脾性极好的,你过去只别乱说话,乖乖呆着便是。等十来天便回来了。” 七夏认真点点头:“嗯。” 她见状又习惯性地伸手去捏她的脸,犹自担心:“哎,你这丫头冒冒失失的,我也是担心……若受到什么委屈莫要憋在心里,回来后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七夏只望着她笑,还没等开口,百里便拧起眉:“娘,司马家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别吓唬她。” “哦,说的是,说的是。”常近秋自知失言,拉着七夏颔首道,“总而言之,去了那边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明白么?” “我知道啦。” 扶她上了车,临走时,七夏还打起帘子来,探头瞧她们。直到马车驶出视线范围内,常近秋才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薄汗,招呼百里: “行了,人都走远了,你还看?” 他收回视线:“这几日我能不能去司马家瞧她?” “还没成亲呢,你急什么。”常近秋拉着他往回走,“若无大事,你少寻她玩去,免得遭人笑话,横竖是你媳妇,还怕跑了不成?” 百里摇头失笑:“那可不一定。” …… * 过了惊蛰,百府上才算是真正清闲下来,花轿洞房都已经置办好,只等着十五大公子娶妻。 左右无事,十二这日,常近秋便上尚书府寻薛夫人去了。朝中薛尚书的正妻乃是她一母同胞的姊妹,两家住得近,平日走动倒也方便。 小亭子里烹茶下棋赏梅,今天天气甚好,聊着话也多了起来。先说到御史大夫秋夫人家长子娶妻的排场,随即又谈到她家百里的媳妇儿。 薛夫人问道:“听说杭州人?” 常近秋一面笑一面落子:“可不是么,杭州那边千里迢迢来的。” “江南的姑娘想必长得水灵。”薛夫人吃着茶,可劲儿的夸赞,“人定然也温柔,是个贤惠的姑娘吧?” “那可不。”常近秋立时有几分喜色,“我们家小七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会。尤其是那下厨的手艺,可别说……就是宫里的厨子想来也比不上。” “哦?有这么厉害?” “听说是小时候她父亲请的宫中掌膳亲自教的。”常近秋眉梢微扬,颇有些得意,“改日你来府上也尝尝她的手艺。” 知道自己姐姐惯来爱面子,薛夫人只是应声,低头吃茶,忽然又似想到什么。 “你家姑娘既是手艺好,我瞧着眼下正有个好机会,姐姐不如去试试?” 她狐疑:“什么好机会?” “前日里,退了朝,我家老爷偶然听刘公公说,圣上这些天胃口不好,食欲不佳,正到处寻新厨子寻新菜式送进宫里。几个王爷都领了厨子进宫,可惜没讨到什么好处。”薛夫人顿了顿,笑道,“你家姑娘若有这般好的手艺,不如叫将军也领进宫。倘若做得好,得了圣上的赏赐,那也是有脸面的事,你说是么?” “带她进宫?”常近秋明显迟疑,毕竟七夏和百里婚事在即,此时带进宫去怕是不妥。 “你别担心,你事先道明她身份。以圣上对将军、少将军的宠爱,难不成还会为难她一个小姑娘?” “……这倒也是。” 尽管让七夏认了司马大人这个亲,但终究只是个干女儿的身份,但凡有眼识的,都知道她没什么来历。倘若在这时候能得皇上赏识,也算是抬了她的地位,将来出嫁大家脸上都有光彩。 常近秋虽口中推辞,心头还是暗自琢磨了许久。 傍晚回到府上,当即就和百景父子几人说了这事。 “带她进宫?胡闹!”百景听完就把茶盖子一摞,“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你先自己算算你自己去过几回?她个小丫头,什么规矩都不懂,进去还不怕出岔子么?” “叫远之领着她去,能有多大事儿?又不是叫她进宫面圣。”常近秋不以为意,“眼下圣上又不顶事,你在朝中的地位如何,还不够带自己媳妇进宫的么?我瞧着三王爷和太子都有领人去,咱们不过是替圣上分忧,你担什么心?” “娘。”不知她在外听了什么会突然有此决定,百里不禁头疼,“能带进宫的都是名声在外的大厨,小七她……” “我瞧小七的厨艺也不比他们差,名声好不好,请个说书的四下里传一传就行了。”常近秋横了他一眼,回头又朝百景,苦口婆心道,“我这也是为了姑娘着想,一荣俱荣,倘若皇上不喜欢她做的,不吃就罢了,也不会少块肉少根头发。” “小七就没做过宫里的膳食。”百里无奈,“娘,别再折腾她了。” “胡说八道,这怎么能叫折腾?” “行了行了。”百景听得不耐烦,索性起身,“此事儿再议。” 再议,再议,父子俩一个德行。 常近秋捏着帕子,自然不肯就此罢休。 晚饭吃了,仍旧在百景耳边叨叨不停,直说了一夜,百景终是受不住,只得同意。 “你让百里跟她说去,别来找我。” “那好办了。”眼看他这边松了口气,常近秋不由放心,笑容满面地去招呼百里,“来,你这混小子不是早惦记着去瞧她么?这回你跟着你爹,领她走一趟吧?有你在身边,她也不至于害怕。” “娘……”终究觉得此举不妥,百里仍是摇头,抬眸又看了看自己爹,然而后者只顾着闷头吃茶。 “还是别让她去了。” 常近秋没好气:“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你以为我就不疼小七了?这不是疼她才叫她去的么,她是什么人,皇宫也是能随便去的?瞧你那模样,护着她跟护鸡崽儿似的,有你爹跟着怕谁伤了她不成。” 听她这般言语,量来是没有周旋的余地,百里踟蹰了许久,只得道:“我去司马家找她,不过……愿不愿意去,得看她的意思。她若不肯,那就算了。” “你……”常近秋啧了一声,看他那眼神,也是无法,“好好好,就依你的。” 去往司马家的路上,百里心事重重,拽着缰绳,双目却不知在看何处。 知道母亲打的什么主意,虽说也不算坏事,可一旦进宫这么多眼睛盯着,若有差池该怎样应对?尽管以百家如今的势力,即便她做得不好,也无人敢多嘴多舌,但思来想去,来到百家这一个多月,七夏日忙夜忙,不是被母亲逼着学这样学那样,就是在厨房里熬汤煮粥。 眼下还要让她进宫,这么劳神劳心的事…… 就算见着她时,她笑容依旧,他心里却委实不好受。 思绪微乱,骑马时也未仔细看路,险些撞到一个行人,他这才回神,轻声道了歉,干脆抽了马鞭,飞驰而去。 司马府,偏厅之外。 皑皑白雪里,有人披了件大红的斗篷,俏生生地站在廊下,笑靥如花。 “你当真要去?”几日没看到她,下意识的觉得又瘦了,百里伸手将她手合在掌心暖着,“我只是替我娘传个话,你不愿意去就别去,不妨事的。” “皇宫我从来没去过!”七夏低头也替他手背呵气,生怕冻着他,一面又笑,“是不是有御膳房?” “皇宫里没什么好玩的。”她是小孩子心性,看什么都新奇,哪里会知道进宫的麻烦,百里俯身往她唇角上亲了亲,“况且你也该好好在家养养,我不想看你为了我娘我爹那么折腾自己。” “我还要养?”七夏噗嗤一下笑出声,原地转了转,给他瞧,“司马夫人待我可好了,我每天都吃好多,夜里她还叫人送来,你看我才来三天,都胖了一圈了……” 话音刚落,百里就含笑抬手去捏着她的脸,后半句顿时变得含糊不清。 “而……而且……唔唔,我也想给皇上做一顿饭啊……唔……能给皇帝做饭,那说出多有光彩。” 他松了手,轻轻叹道:“你真要去也罢……不过万事得听我的,切不可乱说话,知道么?” 七夏立马神情严肃:“知道!” 百里看着好笑,纵然觉得举止于礼不合,还是揽着她抱在怀中,柔声问:“这些天过得怎样?有没有受委屈?” “没有。”七夏摇摇头,笑嘻嘻道,“他们待我很好。” 瞧她脸色红润,也不像是说谎,百里淡淡点头。 “家里,那只龟我给你养着的,开春了,也睡醒了,眼下正吃得香。” “真的?” 七夏扯了扯他衣袖,讨好道:“我还有个事想求求你。” 百里微微一笑:“说吧,忽然这么客气,总让我觉得是做了什么坏事瞒着我。” “哪能啊。”她抱着他胳膊,双眼亮晶晶的,“司马大人府上有只哈巴狗,可爱的紧,又好玩……我也想要一只……” “好。你想要我差人买就是,不是什么稀罕物。” “真的?我要白色的!” “嗯,成。” …… * 翌日,马车轮子哒哒的声音在四下里显得尤为清晰,周遭分外安静,小心撩开帘子,大红绿瓦的墙便映入眼帘,再抬眼,是高高的宫殿,宏伟而巍峨。 七夏刚要赞出声,就被百里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她忙捂住嘴,缩回车中坐着。 下了车,一路低头跟在他身后,走了约摸一炷香时间才到膳房。光瞧那地上都是铺着青砖,人踩着还能投出些影子来,金碧辉煌,奢华无比,一个庖厨都能如此富丽堂皇,着实令人咋舌。 【睹物思人】 宫中膳房颇多,这地方正处点心房,是专替皇帝烹制糕点之处。宫门边立了个白眉慈目,身着大红蟒服的宦官,老远见着百里,颔首就行礼打招呼。 “少将军可算来了,皇上那儿叨念许久了……” 余光瞧到七夏,老太监又向她点头微笑。 “庄姑娘,久闻大名。” 闻言,她倒是狐疑地皱了皱眉。 自己能有什么名气?这素未谋面的太监也说起客套话来了……难道宫里的人都这么客气? 尚思忖着要怎样答话,百里不着痕迹地往她身侧挡了挡,报以一笑: “如此,就有劳刘公公引路了。” 御膳房院落极大,又分膳房、果房、点心房、干肉房等等。左拐右拐进了一间长屋,七夏悄悄抬眼一扫,青色砖砌成的灶台干净得发亮,大红的木柱,一口口的大锅并着银质的碗盘,各式餐具一应俱全。 果真是给皇上做饭的地方,这气派,恐怕一生就见这么一次。此时此刻,她忍不住想到自己早逝的娘亲。 原来她从前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做菜的? 此时膳房里留了疱长一人,副疱长两人,还有其余厨子一共十来人,瞧得刘公公领人进来,疱长急忙搁下筷子,先前来行礼。 “公公,巳时已经过了。” 刘公公略一颔首,示意他可忙活自己的去,回头向七夏一笑:“皇上午膳是午时准时用,这会子还有一个时辰。姑娘且做一菜一汤就可。”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做一顿饭。 七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想来也是,皇上是什么人,怎么会放心她来做膳食。 “那我要做什么菜?” 她环顾四周,底下便有个帮厨的递上来厚厚的一本册子。 刘公公在旁提醒道:“这儿都是皇上平日爱吃的饮食,姑娘且在里头挑自己擅长的便可。待做好后先呈给疱长试菜,若疱长觉得尚可才会呈给皇上。” 七夏应了声,接过那册子,仔细翻看。 宫里的膳食果真和外头酒楼客店中所做的大不一样,光看名字就有大半是从未听闻过的,她禁不住感慨,自己的眼界还是太小了,若没来过皇宫,还涨不了这般见识。 见她轻轻皱起眉来,百里悄声问道:“看得懂么?” “没事。”七夏回头朝他笑笑,“还是看得懂一些。” 早听闻这皇帝身子不好,如今也吃不得太腻的东西,尽管要做个硬菜,她也不好往大鱼大肉上挑。翻了几页后,七夏合上本子,递还给那公公。 “姑娘可想好了?” “嗯。”她闭目歪头一琢磨,随即道,“就做荷叶鸡和鲈鱼燕窝汤。” 话音正落,旁边倒有几个厨子转目看了她几眼,握刀的手也停了一阵。刘公公垂眸瞧着那册子,神色不明地笑了笑:“成,这菜咱家先替姑娘报上去了。那边尚有给姑娘空的炉灶……瑞青。” 他负手在后,就有个小太监低首过来。 “快带姑娘过去。” “是。” 约摸是听到点风声,知道她是百家的人,小太监表现得极为客气:“姑娘随我来吧。” 七夏轻轻道谢,因在皇宫也不知这样合不合礼数,迟疑的一瞬,想去看看百里,又怕自己这般举动会令他担心,只好强忍着没回头。 幸而身侧除了这太监外再无人跟着,灶台一个人使,旁边也没人指手画脚,她不由松了口气。 不多时,有帮厨提了食材过来,一一摆在灶台旁的小架子上。 难为这才二月,宫里却还能搞到新鲜荷叶,要是在宫外,谁拿得出这么好的荷叶做吃的,即便是有,那也糟蹋。 七夏探头拿筷子翻了翻菜篮,鸡和干燕窝都是打理好的,倒替自己省去了不少功夫。 面前的一把把菜刀擦得雪亮,她伸手抚过,隐约像似看到娘亲也曾握着这刀,切菜做饭,从小到大,这做饭的手艺是娘手把手教会的,想到此处,她深吸了口气,适才紧张的心情一扫而空,抬起头来干劲儿满满地挽起衣袖,系上围裙。 燕窝这东西金贵,她平时做得也少,只打了温水放进去,暂时搁在一边。 说来这还算一道药食,燕窝性质平和,对脾虚胃口不好的人颇有效果。 篮子里准备了只鲜嫩的母鸡,内脏去得干净,抄起刀里头把大骨头剔了,本想用手边酱,忽而犹豫了一下,她从怀里摸出自家带的那瓶酱料,抖了些许刚要往鸡身上抹,一旁的小太监立时制止:“姑娘。” 七夏捧着酱料瓶子不解的看他:“怎么了?” “您这酱,得先给我瞧瞧。” 她垂头咬着下唇,终是不情不愿地递给他。 小太监放在鼻中一嗅,似乎拿不定主意,转身又跑去问刘太监,那刘公公试了些许,回头又递给副疱长,副疱长尝了尝,没吃过,觉得还是拿给疱长看看为好。 如此转手数次,小太监才又捧着回来。 “公公说不妨事,姑娘且用吧。” 七夏:“……”暗自白了他一眼,心道:宫里的人果真多疑,我这料本来就没事。 耽搁了这一会儿,干燕窝也洗好了,她拿水泡在银碗里,夹了打理好的鸡上火在锅里炒。片刻之后,那鸡已炸得红中带油,滋滋发出声响,七夏见这火候已到,飞快洒下作料,几乎是同时,肉香就噌噌冒了出来。 小母鸡的肉最是鲜嫩清香,细致得不行,外皮炸得有些偏脆,却又不硬,一咬就能破,外酥里嫩,不肥不腻。 头一次在宫中做菜,却不知道能不能动筷子尝,七夏刚要吃,又怕那小太监叨叨说什么,想着若是自己做得不好,疱长那边也不让她的菜送上去,也无所谓丢不丢人,索性也不就尝了,起锅小心翼翼装上盘子。 宫里的碗盘和筷子皆是银质,可见当皇帝的疑心有多重。但细想想,坐那么高的位置,底下指不定多少人盘算着害他,也不容易。 七夏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将燕窝汤盛了一小碟交给小太监带去疱长那边。 她走到百里跟前,离得远远的,见到疱长吃过鸡,又尝了汤,低头在和那位刘公公说些什么。 “怎么样?” 瞧她做了那么久,水汽白烟里站着,额上尽是密密的汗珠,百里也顾不得许多,抬袖就帮她擦了擦。 菜做得好不好他倒是不介意,不过是因为拗不过母亲,带她来走个过场,圣上若觉得好就再好不过,若不喜欢也就罢了。 “我没敢吃,也不晓得好不好……”七夏乖乖站着由他擦头,忽然又笑起来,将自己方才所想告诉他,“你说,这做皇帝的是不是也可怜得很?才起锅热乎乎的菜,第一口却要让疱长吃了,等到了桌上,还得由太监试菜,都吃得差不多了,自己才能动筷子。” “小七!”虽然她声音压得低,百里还是皱着眉轻声呵斥,“别乱说话。” 知晓刚刚失言,七夏赶紧住了嘴,讷讷瞧着左右,“哦……” 门外来了两个太监,刘公公垂首一吩咐,就各自端了菜盘走了。七夏见状,料想是过关了,忙面带笑容地去看百里,眼里满是小孩子般的得意之色,后者却只是微笑并没言语。 “姑娘。”刘公公笑得温和,款步向她走来,“疱长说尚可,我便做主叫宫里人带进去了。” “当真?谢谢了。”她嘴上说完恭敬话,心里却不由咋舌。自己下了那么大的力气,居然才只是尚可?到底是一山更有一山高,自己的厨艺在宫中大厨看来,也许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七夏略感失落的轻叹了一声。 做完了菜,皇上没发话,眼下还不能家去,只得巴巴儿地在门外站着干等,宫里虽然奢华,屋中备了暖炉,可院子外冷风吹在脸上也还是冻的人发抖。 半个时辰过去了,就是吃得慢,菜也该凉了,怎么还不来人传话…… 七夏忍不住跺了跺脚,直拿手呵气。 眼见她一张脸冻得通红,百里皱眉看了看左右,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把她脸捂住。 他是习武之人,尚有内力在身,不觉寒冷,掌心也是暖和得紧,七夏哈了两口白气,直望着他笑。 “好些没有?” “好多了。” 她偏头摩挲了两下,觉得异常稀奇,“奇怪,你的手怎么这么暖?” “傻丫头。”百里额头抵在她额头上,轻笑道,“我是练家子的,手自然暖了。” “这么说,那日让你在雨里淋一夜也不委屈了?”七夏扬起眉来,登时就不觉内疚了,“亏我还怕……” 他顺口接话:“怕什么?” 七夏笑了笑,正要开口,身边蓦地听得有人轻咳,前面回廊下,刘公公握拳在手,很是为难的别开视线。皇宫里比不得别处,这样的姿势实在不雅,他俩相视一眼,皆望着对方偷偷吐舌头,继而才佯装正经地松了手,各站一边。 “姑娘。”刘公公提上袍子,小步而来,笑容满面,“天大的喜事,你的造化可算好了。” “喜事?”她仍旧习惯性的去看百里,然后才问,“什么喜事。” “皇上说要召见你,这可是半个月来头一回……不承想姑娘年纪轻轻,就能有这般手艺,可不是造化么?” 【欲来山雨】 他此言一出,七夏和百里皆是一怔。 原以为圣上就是喜欢,以他如今身子的状况和七夏的身份,如何也不至于召见她,哪里会想到事情这般突然。 “刘公公。”百里忙拦住他,“小七初入皇宫,又是一介布衣,诸多规矩不懂不会,只怕惹圣上不快,触怒龙颜。她受罚吃亏是小,倘使令圣上龙体不适,岂非是大过……” “少将军,这皇上要见姑娘,咱家怎么做得了主?”刘公公表示很为难,“您也不是头一遭进宫了,也知道违抗圣旨是什么后果。” 百里垂头瞧了七夏一眼,眉峰微皱,终究不放心,又颔首朝他道:“既然如此,烦请公公能够照看她一些。” “少将军多虑了。”刘公公微微一笑,“皇上这是吃得欢喜才想见见姑娘的,哪里会为难她。这宫里头多少人想见还见不得天颜呢。”说完便示意七夏过来,后者却在百里身后探出头,迟疑了一阵,又去瞧他。 不能抗旨,他不得召见也无法陪她一同去,百里无可奈何,只好拉她出来,仔细叮嘱道: “无妨,你随刘公公去吧。万事小心,切莫说出大不敬的话来,尤其之前你跟我胡诌的那个。宫里不比其他地方,这样的话说出来,保不准是会丢小命的。” 听他这么描述,总觉得不像是喜事,反而像是要往龙潭虎穴去似的。七夏怯怯地点点头:“明、明白,那我不说话了……” “……你不说话也不行。” 她咬了咬下唇,头疼道:“怎么说也不行,不说也不行?” 百里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同她解释:“圣上若问你话,你岂有不开口的道理?他问什么你必须答什么,切不可多说,也不能乱说。不知道的,只说不知道就是,千万别逞能。” “哦。”七夏似懂非懂地应了声,一副若有所思,尚在琢磨的模样。 百里轻叹口气:“……行了,你去吧,莫让圣上等久了。”他这样的担心也并非多余,实在是七夏平日里说话太口没遮拦,总怕她话匣子开了收不住,一高兴就乱来…… 他摇了摇头,侧过身,心道:但愿是自己多疑就好了。 跟着那公公,一路往偏北处而行。 皇宫里宫殿楼阁,亭台轩榭不计其数,廊下花草繁盛,品种数不胜数。七夏起初以为将军府已经够气派了,不承想皇宫中竟能有如此之大,怕是四五个将军府加起来也比不过。 她俯首而走,不敢转头张望,只拿余光小心瞥着周围。 不多时行到一处大殿之外,从殿中偏门进去,四下帷幕如烟如雾,金彩珠光。转至一旁暖阁前,刘公公命她原地站了,自己则打起帘子去通报。 身边摆有两个花瓶,前后都是书架,一扇屏挡在左侧。瞧着像是书房。 还没等她悄悄打量够,刘公公就笑着出来招呼她进去。 暖阁里,正中悬了只梨花木的六角宫灯,四周还整整齐齐有两排灯,即便是大白天里却也还点着,火光通明。 正对面挂了块匾,龙飞凤舞的草书,七夏看不懂写的是什么,所以很快收回了视线。这里头炉子热气充足,暖和得紧,还夹杂了淡淡的菜香,闻着倒让她也觉得饿了。 “皇上,这位就是百老将军家还未过门的媳妇。”刘公公在旁满脸堆笑地解释,随即又小声提醒七夏,“姑娘,还不行礼。” 她闻言,忙利索地跪了下去,叩首道:“民女庄七夏,拜见皇上。” “喔,老百家的媳妇儿……怪不得呢。”头顶传来个甚是苍老的声音,惊得她心中一跳。 “起来吧。” “谢皇上。”尽管立直背脊,七夏也没敢抬眼与他对视。但从余光可见得这人是靠在榻上的,手背的皮肤苍白无色,瘦骨如柴,连骨头都能瞧见。 她不禁奇怪,这皇上平日吃得这样好,怎么还生得这么瘦? “把头抬起来吧,不妨事的。”他说完话,垂首就万分难受地咳了几声,刘公公忙上前替他抚背,随即又倒来茶水。 “别麻烦了,倒让我痛痛快快咳一回还好些……”咳过片刻,老皇帝把手一扬,不耐烦地让他一边去,刘公公也甚是识趣退开。 喝了茶水润过嗓子,他才慢悠悠问道:“你是哪里人?” 七夏忙回答:“杭州人士。” “既是杭州人……如何不做你们杭州的菜式,偏偏挑了荷叶鸡和燕窝汤呢?” 想说自己虽然是住在杭州,别的菜式也不是不会,但犹豫了一瞬,她老老实实道:“……临出门前,百老将军曾和民女提过,说是圣上身体不好,脾胃很虚。荷叶鸡是夏季里头用的菜,猪板油做的,也不腻,正补虚损,燕窝汤又是生精养血、强胃健脾的,虽说可能对您的病用处不大,不过……我想那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总比吃上火伤胃的菜要好。” 没料到她做这两道菜还有如此心思,老皇帝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含笑不语,这才仔细打量起七夏来。 她模样瞧着不过十六七岁,脸圆圆的,容貌一般,眼睛却很大,亮晶晶的一对儿黑眸子。约摸是在门外站久了,此时进到暖阁,脸颊和鼻子立时红通通的,莫名让他想起一种食物——元宵。 “你说你是杭州人士,我瞧着,却没有半点江南姑娘的样子。”他往软枕上一靠,懒洋洋地看她。 啊? 这算什么评价? 七夏皱了皱眉,揣测道:难道皇上也嫌她丑?还要不要人活了…… 老皇帝自是不会知道她心里所想,叹了口气又忽然喃喃道:“你倒是胆大,我有多少年没吃过这荷叶鸡了……宫里的人都不敢做,恐怕是看你年纪小,不欲让你抢了风头,也都没告诉你。” 她听得糊涂,没忍住开口:“为什么啊……” 难得这皇帝心情好,也没放在心上,只淡淡道:“早些年,膳房也有个做菜极好的厨子,不过后来突然暴毙了,他烧鸡用的就不是寻常的酱汁。我吃这鸡,尤其吃不惯别的酱,自他死后,同这菜差不多的,旁人再做也没了那味道,索性就都不吃了。” 原来是这样,想不到老皇上嘴巴竟这么灵,酱换没换都能吃出来。好在她运气好,用的是自家带来的酱,倘若方才真抹了膳房摆着的酱,眼下还见不到天子呢。 “你用的是什么酱料?吃着倒不是宫中用的那些。” “……我使得的我师父留给我的秘制豆酱,其实也不算高明,不过是做酱的过程稍微麻烦了一些。”听说在外常近秋传的是她受过高人指点,厨艺精湛,为了口径一致,七夏只得胡诌。 “是么。”似乎听着也没多大兴趣,老皇帝点了点头,半晌只是倚在榻上,并无言语。 他不说话,七夏当然不能多问,可一时半刻没让她走,光这么巴巴儿立着,腿脚早有些受不住。 “中博,你再拿些我尝尝。” 刘公公垂首应了,忙又问:“皇上可还要碗燕窝汤么?” “不必了,把左边琵琶腿用了就差不多了。” “是。” 这鸡虽然烧得酥,但要吃腿儿,光用筷子还是有些费事,七夏见他夹了一阵,可惜把旁边的肉也拧坏了,忙道:“公公,用刀子切味道才不会差。” “姑娘说的是。”刘公公微笑道,“是奴才糊涂了。”他正颔首示意旁边的小太监取把刀来,七夏却忽然从袖中取了把还带鞘的小刀递给他,刘公公立时一怔。 “姑娘,你!” 周遭便有人厉声喝道:“大胆,圣上面前竟敢无礼,是何居心!” 七夏被那人唬得一愣,呆在当场不知怎么是好。早些时候进宫,因为是庶民,曾有宫女来搜过她的身,起初还不知是为的什么,眼下才明白原来不能佩戴刀剑。只是她这把刀极小,那宫女并没搜出来,她原是为了做点细致的雕花才带上的,眼下哪里想到这么多…… “我……” “行了。”老皇帝把手一挥,示意那人下去,“你们也别吓唬她,好端端的说着话,一惊一乍作甚么?” “是……” 虽然躲过一劫,七夏浑身却起冷汗,急忙想把刀收回去,转念觉得这样不对,干脆放到桌上去,自己则往后退了一步。 灯照得那刀柄明晃晃的反着蓝光,游走不定,瞧着像是个精细的制品,老皇帝皱眉望了一会儿,唤道:“中博,把她那刀呈上来瞧瞧。” 刘公公略迟疑了一瞬,忙应道:“是。” 一般雕花的刀不至于带个刀鞘,然这柄却不一样。他在手上掂了掂,刀柄和鞘都是银质的,光下一照,光芒闪烁,很是耀眼。 拇指正从纹路上抚过,蓦地在那刀柄正中摸到些许异样,这上面好像刻了两个什么字,只是被人用利器特意划花,看不明白。 老皇帝脸色微变,飞快抽出刀,往刀鞘中一扫,突然间嘴唇发白。 “皇……皇上?”刘公公见他如此神色,不由一惊。 老皇帝摇了摇头,手臂微颤,只愣愣看着七夏。 “你……你过来,走近些,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脸。” “啊?” 她犹豫地朝那边刘公公看去…… “姑娘还不过来!” “哦。”尽管心中觉得奇怪,七夏只得走上前。 不料,还没等她迈开步子,老皇帝握刀的手蓦地一松,刀柄应声落地。 【皇权之下】 百里站在膳房外,左右却等不到七夏回来,倒是莫名觉得四下里的人突然躁动了起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刘公公满头大汗地朝这边跑。 “公公。”他上前一把拦住,后面没见到七夏,不禁着急,“小七呢?” 刘公公一见是他,登时满脸难色:“少将军……出事了,您眼下且先回去吧,姑娘怕是不能随您走了。” “废话!”百里眸中一凛,“少跟我不明不白的,出什么事了?说清楚再走!” 刘公公抿着唇,挣扎许久才道:“皇上……皇上他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尽管已猜到大半,百里仍旧问他,“这同小七什么事?” “哎……这……这好端端的,不是吃的庄姑娘的东西才闹出的事么?” 他冷哼一声:“圣上午膳难不成只吃了她这几道菜?大理寺那边派人查没查,这就定罪了?” “如今太子掌事呢,日月殿内谁敢出声?他一口咬死了是姑娘干的,怎么也不敢放人……更何况,姑娘是用了自己带来的东西给皇上做菜,确实难逃干系啊……” “太子的消息倒是灵通。”百里放开他,袖下手握成拳,“这才多久,他人就赶来了,我看其中有意思得很。” 说着,从他身侧绕过,径直就要朝前走。 刘公公急忙唤道:“诶……少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百里也没看他:“去日月殿一趟。” “哎哟,使不得。”他小跑着跟上,却又不敢动手拉他,“太子在那儿呢,您又何必去讨这个没趣。” 百里眼底一沉,“小七是我的人,我自然要带她回去,管他太子怎样,还没坐上位子,他算什么?” “少将军!”知道他这会儿气得厉害,刘公公忙看了看四周,赶紧向他摆手,“您这话可说不得……毒害皇上不是小事,又涉及你们老百家,定是会查明白才能定案的。现如今你去了日月殿和太子对质又能如何?他岂不是正好能拿住这把柄,反咬你一口么?” 百里停下脚,皱眉不语。 眼见他听进去了,刘公公忙循循善诱:“少将军是明白人,奴才这些话您定然依我看,您且别动怒,等回去和老将军好好合计合计,再作打算也不迟。” 百里深吸了口气,强自镇静道:“公公去过日月殿,不知小七那边,太子怎么处置的?” 刘公公瞧着他脸色,慢慢道:“太子说,先关入刑部大牢,等查明之后再定夺。” 天牢…… 他咬咬牙,随即转身往回走。 * 延春阁内,宫灯点得不多,显得其中颇为昏暗,正有人在殿里来来回回走了数次,神色焦虑。忽听得殿门被人轻轻打开,秦衍飞快抬头,见门外有个大红蟒服的宦官小心翼翼走进来,回身掩上门,抬手就开始弹衣摆上的浮灰,他感觉举步迎上去。 “公公,这事是怎么搞的?我们事先说好的不是等大哥领的人到了再下手么?为什么会是小七?” 刘公公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来吃,方才为了说服百里家去,委实耗了不少精力,余光瞥见秦衍形容张皇,心中莫名奇怪。 “王爷稍安勿躁,庄姑娘揽了这个罪,我倒觉得比栽赃给太子更妥当些。” 秦衍微微一愣,皱着眉看他:“你什么意思?” “您这就糊涂了。”刘公公笑了一笑,“您仔细想想,而今太子和百老将军不合,那是朝中上下皆知的事。且不论是太子有意嫁祸给百家,还是谁从中作梗嫁祸给百家,只要太子肯顺着这出戏配合咱们演下去,此事就成了一半了。” 秦衍身形一顿,随即虚了虚眼睛:“你这样做,是想逼百家造反?” “百家是不会造反的。”刘公公冷冷一哼,“现下是他们可疑在先,就算要造反,那也不占理,天下谁肯服他?只要太子和百家撕破脸皮,百将军定然只能从三王爷您和之中挑一位了。” “太子是个有心没脑子的人。”他吹了吹茶水,低头喝了口,“就凭他闹去,咱们坐山观虎斗。” 纵然知道他这话在理,秦衍却无论如何安不下心,万万想不到这种事还会将七夏牵扯在里头。 他闭目沉思许久,终究睁开眼,问道:“她还好么?” 反应了一阵他这话里的她指的是谁,刘公公把茶杯放下,叹了口气:“太子发了狠要治老百家的人,能好到哪儿去?现在在那牢里关着的,不过我想,若是百家认她这个媳妇,断不会让她吃这么大的亏。” “……” 秦衍沉默半晌,木然在旁坐下。 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事已至此,也只能袖手旁观了。 * 傍晚,天黑的早,回到百府时,园子里已经掌灯。 家中也不比宫里清闲多少,亦是闹得沸沸扬扬,常近秋撑着额头靠在帽椅中,脸色发白。直听到百里唤她,这才猛然颔首。 “远之,你们可算回来了!”她站起身,一把抓着他胳膊,“我问你,他们带回来的话,是不是真的?小七呢?她好不好?” “娘。”不欲令母亲担忧,百里只扶着她坐下,“没事的,你回房休息,我会和父亲商议。” “你们俩别商议了,有什么话是咱们一家子人听不得的?”常近秋看了看他,又瞅瞅一旁不吭声的百景,一时心酸,上前就把他袖子拽住。 “……那丫头傻呆呆的,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情,别人我不知道,她难道我还不晓得么?莫说是谋害皇上,就是叫她进宫,那也是我的意思啊!” “就你懂!”百景也在气头上,烦的不行,最恼她这会儿在耳边叨叨,“自己的姑娘,我还不明白底细么?要你多嘴?” “你既然说懂,怎么不把人给我弄出来?”常近秋拉着他,不依不饶,“那刑部大牢是什么地方,别以为我不知道?进去的人,住个几日就是有命的出来也没命活了,又是这么个罪……指不定还要受什么委屈呢!我不管,你得把小七弄出来。” “娘……”百夜看着老爹脸色不好,忙把常近秋劝开,悄声道,“您别说了,你再说,我哥就该难过了……这屋里头就他最心疼嫂子,你看你这么讲,让他怎么办?” 常近秋心中一咯噔,立时不说话了。 “爹。”百夜见状,又抬头朝百景求道,“娘说得也没错,总不能叫嫂嫂受人欺负啊。” “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他一转头示意百里跟上,随即吩咐百夜,“扶你娘回房休息,我有事同你哥商量。” “哦,知道了……” 后者乖乖把常近秋臂膀往自己胳膊上一托,有模有样地退下去。 等着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话唠子走远了,百景才命人关紧门,随百里只往里间隐蔽之处。 “爹……” 百景刚坐下,把茶杯一端,也没看他:“你别叫我,这事难办。” 茶杯凑到嘴边,半晌喝不下去,他又搁下,叹道:“太子这么做,无非是想煞煞百家的气焰,是我考虑不周,早知如此,当初还是不该听你娘这妇人之话,平白让小七遭罪受。” 百里垂眸沉吟半晌,忽然觉得奇怪:“尽管太子素来行事嚣张,可下毒栽赃这种事未免太愚蠢了些……倘若查出来,他也自身难保。” “哼,你也别高估了他的手段。”百景冷笑,“皇上还尸骨未寒呢,他就在殿里做起威风来了,我倒要看看他能高兴到几时。” “那小七……” “你要沉住气。”瞧得出他从进门之时起就心不在焉,百景不禁暗叹,儿子果然还是太年轻,“人是一定会救的,但如今还不是时候……只能委屈小七,受点苦了。” 听他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百里不好再多言,只偏头望着窗外浓浓的夜色,半晌无语。 * 刑部大牢之中,空气有些潮湿,白天尚能透点光,一旦入了夜就愈发阴森。秦衍随着狱卒缓步朝牢房最深处而行,不时侧目望几眼周围。 牢里关押的犯人并不多,这边牢房大都是死囚,故而死气沉沉的,半点声音也听不见。 “王爷,到了。” 他站定脚,隔着铁制的牢门,看着蹲在牢房一角偏头熟睡的七夏,心中蓦然生出愧疚。 从前百里待她不好,千里迢迢的跟了一路,什么苦什么罪都受够了,现在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却又被他的事牵扯进来。 几时才能让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秦衍别过脸,转身想要走,腿却如同灌了铅,如何也挪不开,他踟蹰了许久,才低低道: “开门吧……” “是。” 清脆的砰响在耳畔乍然而起,七夏打了个激灵,睁开睡眼。模模糊糊看到面前站了个人,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又揉了揉,抬起头。 待得瞧清来者,她顿时展颜笑道:“小季,怎么是你?” 秦衍浑身一滞,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能定定望着她。 七夏麻利地爬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干草,颇有点窘迫地抓抓耳根:“你还特地来瞧我?……我真丢人,原本想去皇上面前讨个好,倒把自己赔到大牢里来了。” “不丢人。”他伸手替她将还挂在发丝上的几缕干草取下来,重复道,“不丢人……本来也不怪你。” 她眼前一亮:“你相信不是我做的?” “我自然相信……”他涩然笑道,“你岂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到底是你对我好。”七夏颇为感动地抽了几下鼻子,“可就算不是我做的,眼下也一定害得百里大哥他们受我连累。” 我对你好…… 你要是知晓这一切皆因我而起,还会不会觉得我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