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开始拯救世界》 第1章 婴儿蓝 残存的的意志被唤醒。 万籁俱寂,唯余火焰毕毕剥剥,夹杂猎猎风声,耀武扬威般地在眼前闪烁,散发出硝烟和硫磺的味道。 他的鼻腔被沙尘攻陷,在剧烈咳嗽之后,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 至此,世界的真实面目终于清晰呈现。 铅灰色的黎明无一丝悲悯,拒绝施舍光亮,冷漠地笼罩在战场之上。 嶙峋残骸、尖锐的棱角将手掌划破,血液沿凹槽蔓上一个残缺的纹路——一朵火红色的玫瑰。 他惊觉身侧静伫一人。 那人逆光而站,面容埋没在暗影中,似乎并无恶意,良久,开口问道: “值得吗,他们并不值得你救,也并不会因此感激你。” “……我不需要他们的感谢,于我而言 ,那些空泛的话语什么也不是。我会这么做,只是因为我应当如此。” 那人说:“跟我走吧,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理应享有此殊荣。” “跟你走?”青年无不讥诮:“跟一个脸都不愿意露出来的人,然后变成那种鬼样子?” 他长指一伸,冷冽的目光朝着某个方向看去,穿透浓烟,只见东方地平线上,浓腻的黑暗正逐渐覆没晨光。 那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淹没熹微、了无声息,唯有轻微起伏的胸膛才能彰显他们活着的事实。 一张张惨白的面容毫无表情,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宛如劣质砂石,乍眼看去像是三流艺术家的、令人不悦的劣作。 “亲爱的,你应该知道,它们畏惧觉醒者强大的精神力,你和他们不一样。而我们是同类,我们生而该立于高天。” 那人在他面前展现出一派好脾气,温声说。 闻言,青年侧过头,倚靠在残骸上,挪动了下发麻的双腿,轻蔑一笑,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 “很遗憾先生,我身边站着的,只可能是为我所承认的同类。而他们——不合格。” 那人静静看了他一会,像是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就算你不愿接受这个结果,现在的你,都能做什么呢,大势已定、一局终了。不妨选择更好的一边,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喜欢人类。” “是的、是的,先生,准确地来说,是不喜欢,也不讨厌。” 青年纠正对方的言辞漏洞,他忽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感,斜靠在废墟上,异常散漫: “您想成为赢家的前提,得是我承认这个结果。” 那人叹息:“很遗憾,不管你是否承认,孩子,尘埃落定。即使你不愿承认,又能如何。” 青年笑了下,缓缓地张开双眼。只见他那双本该是天空色的双眼,如今竟绽放着鸢尾花一般的色泽。 “不过推倒重来罢了。” 静止,静止,万籁俱寂。太阳停止升起,黑暗停止蔓延,浓黑的焦土蓦然阖眼。 。 七月的太阳开始变得毒辣,好在抚育中心的绿化做得不错。 哪怕站在道路上,也能得以荫蔽,浓荫缠绕着从繁叶的缝隙漏下来的光丝,晃啊晃,像是幼儿的摇篮床。 年轻人的上下眼皮被晃得直打架。他才入职不久,只能做做待人接物的杂活儿。 往常么,自然是不乐意,但今天的来客很特殊,是他和另几位同行扯了好久才争取来的机会。 烫手的路面把空气烘焙得膨胀,让人喘不上气,最后一丝意志沉沉浮浮,马上滑落到睡眠的深渊之际,他要等的人可算到了。 “确认完毕,请进,诺里卡先生。”他确认完身份信息,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这位大人物出现在荧幕中时,总是穿着正式的军礼服,缀满勋章、流苏与织金缎带,站在帝国的权利中心,冷漠地俯瞰。 但现在,这大人物可是面对面地站在自己的身前! 想到这,年轻人不禁又一阵心潮澎湃,他心道:老子可真牛掰,回去以后得和别人炫耀炫耀。 温德尔·诺里卡,帝国的白玫瑰上将有一副好相貌,神色淡漠,但并不倨傲。 他点了点头:“劳烦。” “您太客气了。” 温德尔轻轻颔首,跟在年轻人身后走入了抚育中心的大门。 他在军部任职,昨日接到了抚育中心发来的消息,声称他之前委托给抚育中心的孩子已经发育完成,可以挑个时间来把他接走。 前来接应的工作人员笑眯眯地说:“您来得太及时啦,那个小家伙刚刚出生,像个小天使一样。” 假的。其实他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瞅瞅崽子,只是按照流程浅浅地安慰一下新手父母。 毕竟对于大多数父母来说,虽然避免了直面自然出生的孩子们在出生时皱皱巴巴的丑态,但毕竟…… 说白了,爹妈和娃还不熟。 老天似乎是为了和他作对,旁边恰巧路过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士,她的孩子正在她怀里发出嚎哭声。 温德尔侧目。 魔音绕耳中,工作人员露出个微妙的迷之笑容。 那位女士带着孩子已经走出几十米远,但婴儿尖利的哭嚎还是刺穿空气,精准地扎进脑仁里,不亚于一款高功率豆浆机在搅和脑浆。 抚育中心的墙壁是软乎乎的米白色,上面涂着各种各样的卡通图案,全都是憨态可掬的小动物。 这里面的孩子是什么感觉,暂且不知,但这墙壁的设计师一定富有童心。 工作人员带着温德尔顺着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墙壁走了一阵,最后停步于某扇门前。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位医生正在检测着情况。 医生见温德尔进来,流露出欣喜之色,低声说:“一切都好,诺里卡先生,恭喜您,您拥有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小家伙。” 温德尔走向房间中央的休眠仓,皮质的军靴叩在铺着地毯地面上发出阵阵闷响。 他低头看去,透明的罩子里,小小的幼儿睡得脸蛋红红,恬静的睡容让温德尔想到秋季清晨挂在树梢的苹果。 工作人员和医生也都注视着这个小宝宝,明明都是单身人士,却也忍不住露出慈爱的微笑。 温德尔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医生转头抱来一个大盒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幼儿用品,奶瓶、奶嘴、营养液一应俱全。 医生啰里吧嗦地交代注意事项:“……总之,请您千万不要忘记每日给孩子摄入营养液的,抚育员会进行定期回访。” 温德尔仍是那副冷淡的神色。 谁知道他听进去多少,但也不会有哪个家伙敢问出声。 温德尔出身大贵族——早早便进入了第一军校,凭借过硬的实力,时至今日已坐到了上将的位置。 满身荣光皆是由他在前线十余年的厮杀堆砌。 温德尔的出身致使礼仪与优雅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在前线的那些岁月并没有令他改变分毫。 像少年时那般,他如今依旧冰冷而美丽。 医生感叹,将手里酣眠着幼儿的迷你保护仓递给温德尔。 温德尔抱着这个颇有分量的保护舱毫不费力,圆滚滚的笨重舱体倒是衬得这位上将越发高挑。 工作人员一直送他们登上飞行器。 跟随温德尔一起来到抚育中心的老管家正在飞行器旁等候。 她见温德尔出来,上前一步接过抚育员手里的箱子,随后不禁看向保护舱—— 里面白白胖胖的幼儿正睡得吐泡泡。 这还要得益于温德尔的脚步稳健,几乎没有让保护舱产生任何的颠簸。 老管家温和地笑了笑,替他们打开飞行器的门。 “请进,大人,那我们便回去吧,家主他们已等候多时了。” 温德尔的兄长,现任的诺里卡家族掌权人——迪兰,正慢条斯理地跟管家吩咐着什么,话说一半,就听外面阵阵喧哗。 不过片刻,一群黑压压的身影簇拥着温德尔“呼啦”一下从门外涌进来,迪兰似乎听见了可怜的木质大门发出了哀鸣声。 诺里卡庄园里的佣人不多,但全都是忠心耿耿的旧人,此刻全部都聚集在这里庆贺新成员的诞生。 他心知是弟弟带着孩子回来了,于是披了件外套走进大厅。 第2章 诺亚 迪兰第一眼便是看向温德尔怀里的保护仓。 “这小家伙长着和你一样的蓝眼睛,真漂亮。” 蓝眼睛? 温德尔慢半拍地低头,果不其然对上一双圆溜溜的蓝眼睛。幼儿的双眼还很干净,没有蒙上任何阴霾。 这个小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竟然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小家伙本来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见到温德尔终于注意到他,也没有像正常幼儿那样嚎啕大哭,反而是朝温德尔伸出胳膊,似乎是想要碰一碰他。 肉乎乎的小手却只落在了冰冷的罩子上。 这种奇异的温度对于刚刚出生、开始接触世界的幼崽来说,相当惊奇。 他胡乱“啊”了一声,瞪圆了双眼。 周围一圈人的心瞬间就被攻陷,只有温德尔,还是那个样子。 迪兰笑了,他伸出手指,隔着罩子和里面的小宝宝互动,他的手指移动到哪里,小家伙也摇晃着双臂去捉。 小家伙被逗弄了也不恼,对此最大的抗议就是怎么哄也不肯动了。 迪兰做出评价:“谢天谢地,是一个脾气很好的小家伙,至少目前看来。” 温德尔见幼儿有点想出来的样子,便抱着他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意味着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温德尔将会失去他珍贵的、独自安眠的时间。 诺里卡的家庭医生早就严阵以待,在得知温德尔带着小公子回来的时候,扛起医疗箱匆忙赶来。 保护仓里的温度是设定好的,温德尔打开罩子的那一瞬间,氤氲着隐隐甜香气的暖意扑面而来,白嫩嫩的小团子躺在里边,就像是颗新鲜出炉的鲜奶包。 他本想把幼儿抱出来,但当他的指尖触及小家伙柔软的身体时,就不敢再动。 上将的双手习惯了冰冷的金属,但却苦手于柔软的生命。 他的体温偏低,放在幼儿的身上很有存在感,小家伙抓着温德尔的指尖就往嘴里送。 温德尔在这个时候才显现出几分作为父亲的笨拙感,他僵着指尖,一动也不动。 他此时的姿势颇有些狼狈,垂着头,长发滑落到摇篮床里。 幸好医生扛着他的医疗箱及时赶来,见状道:“啊呀,这是饿了吧。” 他说着,从箱子里抽出一支奶瓶,在小家伙眼前晃了晃,见他伸手去抓,温德尔的手指才得以释放。 温德尔活动了下手指:“他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哭。” 医生闻言,下意识低头看去,好半晌才找回声音:“那真是不得了——”他说着,脸上露出狂热的神情: “幼儿们遵循生存本能行动,就像在母体中时,他们天生懂得如何掠夺更多的养分,精神力也天生就能让人类感知这个世界。” “这种感知取决于精神力的强弱,精神力等级越高,感知力越强,且在一定程度上能突破物质的局限。” 精神力越强的孩子能感知到的也就越多,比如周围生物体的散发的气息,人们的善意或许让他感到安心。” “总之,恭喜温德尔大人!这位小公子长大后极有可能会继承您的天赋,成为珍贵的觉醒者!” 相较于医生的狂喜,温德尔则是冷漠得过分,他静默的站立了一会,盯着摇篮里的幼儿,忽而偏头看向医生。 “我记得,你在这里工作已经十多年了,是吧?” 温德尔说话的语调轻缓,就像是在寒暄,但那种上位者的从容却瞬间令医生噤若寒蝉。 “哈哈。”他干笑两声:“这还要多亏于家主的赏识,给了我一个发挥才能的机会。” “这个孩子”温德尔用指尖点去幼儿嘴巴边的奶渍,温声道:“我希望他与众人无异。” 他说着,微微侧过脸。 明明他的眼神还落在幼儿的脸上,并没有正眼瞧他,医生却总觉得有刀子抵在喉舌边,他只能道:“是的、是的,大人,您的小公子自然是普通人。” 温德尔随便应答了声。 医生如释重负,忙不迭地逃出房间。 欧文将医生匆忙之间忘记合上的门重新关紧,转头看向雪松一般孤直的温德尔。 “欧文,让他忘了吧。” “是。” 欧文完全能够理解温德尔。他跟随温德尔长达十余年,这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他了解到温德尔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位出身贵族的上将,他的外表看似比极地的海洋还要冰冷,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温德尔灵魂的温度不逊色于任何人。 —— 在这个孩子被接回来没多久,他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叫做诺亚。 温德尔虽然看着很冷淡,但他其实也很欣喜于这个孩子的到来。迪兰想。不然也不会起这么个名字。 不算多么罕见,但寓意极好。 夜晚的时候,温德尔本想把诺亚放到自己床边的摇篮床里,但这个小东西白天睡得太足,一双水漉漉的眼睛在黑暗中迸出不容忽视的光芒。 他两只手扒着护栏,眼睛盯着温德尔,一动不动,就像是准备玩扑咬游戏的小猫。 温德尔沉默很久,以为过一会,没人采理,这孩子就会消停下来。 但事与愿违,小孩子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执拗。他蓝色的眼睛扑闪扑闪,怎么也不肯合上,缀在黑夜里就像是夜空里的两颗星星。 一刻钟后,温德尔不得不在这强烈的注视中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不安分的小东西。 诺亚丝毫没有扰人清梦的自觉,在老父亲的凝视下抬头报以无辜的眼神,他咧着嘴巴笑,嘴边挂着一点可疑的晶莹。 温德尔妥协了,弯腰抱起他。 诺亚把两条胖乎乎的胳膊环上他的肩颈,很是自来熟,和认识不久的父亲贴贴脸蛋。 温德尔托着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他并没有什么带孩子的经验,对于他来说,诺亚的到来本并不处于他的计划内。 准确地说,在保育中心并不是他与诺亚的第一次见面。 诺亚最初被邮寄公司匿名送到军部门口的时候,还是个被装在抚育仓里的胚胎。 那个时候还引发一阵兵荒马乱,所有人都以为这庞然大物是针对温德尔上将的恐怖袭击。 直到温德尔亲自出面,用精神力探查过后才平息事态。 诺亚黏黏糊糊地挨着温德尔,也不管他是不是僵硬着手臂硌得自己屁股痛,只要温德尔想要把他放下,他就开始阿巴阿巴地试图用婴儿语和人讲道理。 温德尔被他磨得没办法,只能试探着放出一些精神力,和诺亚还很微弱的精神力接触,想要弄明白他想做什么。 不过诺亚才刚出生,尚未形成让人读懂的思维。温德尔只隐隐觉得他很亢奋。 他们大眼瞪小眼好一会,最终温德尔妥协了,抱着幼儿躺在大床上。哪怕诺亚像条毛毛虫一样不老实,他还是闭着眼睛,不动如山。 因为他的精神力反馈清楚地告诉他,这个孩子并没有任何身体上的不适,只是在单纯地折腾。 第3章 天空倒影 温德尔能感觉得到,诺亚在他身上动来动去,时不时还要伸直腿,狠狠踹他一脚。 累了就嘬几口奶瓶,哼哧哼哧的,直到半夜才渐渐没了动静。 他无声叹气,轻轻把横在他腰侧的诺亚抱起来,调整了个姿势,盖好小被子。 次日清晨,家里的厨师早早便起来布置好早点,摆满长款餐桌。 餐桌中间的花瓶里也换上了清晨修剪下来的花枝,白玫瑰厚嫩的花瓣间还藏着露水,在光线的照射下像是嵌着透明的白水晶。 迪兰照常等着温德尔下来用餐,当他看清温德尔的模样时,他先是整理了下表情,可最后还是没憋住,直接笑出了声。 温德尔瞥他一眼,不但没有止住兄长的嘲笑,反而引来了更放肆的笑声。 满脸倦色,上将抱着孩子下楼,白色的衬衫也被抓得皱皱巴巴。 温文尔雅的诺里卡公爵戏谑开口:“昨晚睡得好吗,温德尔?” 温德尔没吭声,被迪兰一问,他突然想到了今天早上的情形。 他是被诺亚一屁股坐醒的。 不知是何缘故,他昨夜噩梦连连,累得像是在战场上打了十年仗。 梦的碎片纷杂地彼此交织,使其毫无逻辑性可言,见过的、未曾见过的杂糅到一起,汇聚成无法言说的混乱,这些充斥着硝烟气息的残片几乎在凌迟他。 最后,他梦见自己停步于某座墓碑前,向那灰白色的石头献上了一束沾着露水的花。 冰冷的墓碑无言地伫立在泥泞的土中,它苍白而讥讽,似要把人的心灵也压入死亡的地狱下。 ——温德尔骤然被一股窒息感惊醒。 他挣扎着醒来,就发现诺亚坐在他的胸口上,撅着屁股,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顺着窗帘悄悄溜进来的晨光温柔的飘荡在小诺亚的身边,他慢吞吞地转过身,把掰不开的奶瓶塞到温德尔的掌心里。 小诺亚稚嫩的面容忽而使温德尔宁静下来,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之感。 “孩子嘛,精力旺盛很正常。”迪兰给弟弟支招: “别让他在白天睡那么多就行,池月今天会带着科伦汀和丝黛尔回来,他们一定很乐意陪小诺亚玩,毕竟他那么可爱。” 他说着,转头看向正在被欧文喂着辅食的诺亚,笑眯眯地问:“对不对,小诺亚?” 池月是迪兰的夫人,两个人结婚多年,感情和睦,孕育了科伦汀和丝黛尔两个孩子。 现在正值盛夏,孩子们也开始了他们的暑假,于是池月便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旅游,得知家庭内新增了位新成员,他们商量之后决定临时返航。 小诺亚兴高采烈地“啊”一声,用攥成拳头的小手锤了两下桌子。 “乖宝宝,看来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温德尔职务在身,不可能随时将诺亚带在身边照顾,迪兰这些话使他安心许多。 欧文把扭来扭去、试图挣脱幼儿桌椅的诺亚拔出来:“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公子的。” 对于众人来说,用过早餐之后,才是忙碌一天的开始。 迪兰去会见来访的客人,而温德尔也在假期结束之后换上一身军装,准备回去复职,却没成想这套司空见惯的流程里,今天却突然多出一只拦路的小老虎。 欧文,诺亚,温德尔,这2.5个人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僵持在诺里卡家族富丽堂皇的门庭下。 当池月带着她的一对儿女回来时便看到这一幕,她稍稍思索,便晓得夹在两个大人中间那小家伙就是温德尔带回来的孩子。 诺亚抓着温德尔的袖子不肯放手,每当两个大人试图分开距离,他就开始张开嘴巴哇哇哭叫。 从军部来接温德尔的副官把头探出飞行器看热闹。 池月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们,亲手养大两个孩子的她对这种小场面相当熟悉。 她拿出了为小诺亚准备好的礼物,当然,原本打算再正式些送给这个小宝宝的,但面对这个情形,还是早点拿出来。 这是一个做工精巧迷你音乐盒,上方是透明的水晶球,里面有只圆圆胖胖的小绵羊,站在花丛里,只要拨弄音乐盒,这只小绵羊就会开始跳一支憨态可掬的舞蹈。 诺亚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过去,趁着这当儿,池月给温德尔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走。 温德尔迟疑一瞬,轻轻捏了下诺亚的手当做告别,便转身朝着飞行器方向走去。 嬉皮笑脸的副官立马正色。 诺亚摆弄了一小会音乐盒,抬头却发现温德尔没了,他懵懵然地发了会呆。 诺亚缓缓张开嘴巴,“啊——” “呜哇——呜哇——呜哇——” 迪兰的长子科伦汀眼疾手快,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手掌捂住他的嘴巴又挪开,重复好几次,诺亚毫无灵魂的干嚎就变成了呜哇呜哇的警笛。 这个手段大哥哥科伦汀很熟练,因为他在自己的妹妹丝黛尔身上使用过无数次。 他用最平静的声音嘲笑:“快看,妈妈,弟弟哭起来的嘴巴像黑洞。” 池月:“……” 诺亚被自己变调的哭声吓到,凝滞了一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科伦汀的嘲笑,再次张开嘴时,哭声变得真情实意了许多。 欧文头大如斗。晃了又晃,好一会才让这小东西的哭声渐歇。 好在科伦汀只是表现得不靠谱,其实他在照顾弟弟妹妹这方面颇为耐心。 而内敛含蓄的丝黛尔表现得很克制,只是眼神亮晶晶地摸过几次弟弟的脚丫。 兄妹二人主动揽下照顾弟弟并且顺带充当玩伴的职责。 池月很乐意见到他们的责任心,于是欣然答应,并拜托老管家关照他们。 有老管家和欧文在,这几个孩子只要不把天给捅漏,在诺里卡庄园里出不了什么问题。 “今天的天气很棒,我想后花园的湖泊会很漂亮,我们为什么不去那里看看呢?”丝黛尔提议说。 诺里卡的后花园闻名遐迩,据说里面有一汪被誉为“天空的倒影”的湖泊,湖泊的四周蔓生着蜿蜒环绕的鸢尾回廊,交织在一座座玻璃花房和喷泉之间。 若是逢上佳时,或者还能有幸一见那据说可以吞没夜晚的白玫瑰领地。 只有诺里卡家族的人才知道,他们每年投入在后花园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到底有多少。 毕竟环境好,就意味着总有各种各样的来自大自然的不速之客。包括但不限于会吓哭丝黛尔的害虫。 科伦汀自然不会让妹妹失望:“那我们可以带些果汁和三明治……还有小诺亚的奶瓶……” 欧文带来了诺亚的婴儿车,他和老管家不远不近地缀在几个孩子的身后。 既不会扰了他们的兴致,又能在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及时冲上去。 诺亚坐在婴儿车里,仰着脸蛋,像个骄傲的国王在视察领土,他左边指指,右边指指,他的哥哥姐姐就好脾气地推着小车过去。 他们在中途还遇见了结束会面的迪兰,兄妹两个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两份巴掌大的糖果口袋。 小小的诺亚被掐了把脸蛋,什么也没得到,却在光秃秃的脑门上落了一片花。 第4章 我的小熊 温德尔放下手中的文件,他身边的副官见状,凑上前来问:“上将,一会能否耽误您一点时间?” 他忽然想起温德尔最讨厌做事拖拖拉拉、不入正题的人,于是加快语气,飞速补完后半句: “我想为我的女儿带份生日礼物回去,我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路过的时候我到店里拿走就好。” 温德尔知道副官的女儿,他也见过她的照片——上次副官在执行任务的途中不幸负伤,躺在医疗床上鬼哭狼嚎递让自己转交遗书时,上面附带的。 他在非公务时间里对待下属还是很宽容的,他想了一下,从桌子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块品色上好的祖母绿宝石。 他记得那个小女孩长着森林色的眼睛。 “祝她生日快乐,这是礼物。” 副官傻眼,他想说自己不是想骗礼物,但又感觉没必要,因为温德尔是真心的。更重要的是——温德尔不见得会有那闲心乐意和他推辞两下。 他真心实意地说:“谢谢您,上将,我还愿意跟着您干一百年。” 当然,活不活得上一百年再另说。不出意外的话,星际人民的一百年还是蛮容易的。 副官要去的地方是个礼品店,礼品店的门上挂着冗杂的毛绒玩偶和永生花簇,斑斓的色彩和繁多的花样吸引来一只只探头探脑的人类幼崽,附赠拿孩子没辙的大人。 温德尔侧头通过窗户向外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橱窗里的一只小熊玩偶吸引过去。 诺亚每天都会长大一点,原本光秃秃的脑门上长出了小卷毛,还喜欢用圆圆的鼻头去到处拱人。 这只棕色的卷毛小熊,同样拥有一对圆滚滚的蓝眼睛,和水润的圆鼻头。 温德尔多看了两秒,放在腿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轻点膝盖。 这时有个小女孩从店里走出来,她牵着妈妈的手,提着购物袋,一蹦一跳地踏着小皮鞋,十分快乐的样子。 小孩子的快乐真的很简单。 他最近在上班的时候偶尔会接到来自欧文发来的照片,都是关于诺亚的。 即使有科伦汀和丝黛尔的陪伴,这个小小的幼儿偶尔还是会呈现出一种没精打采的状态——那是温德尔陪在他身边时未曾见过的。 温德尔拉开门,走出飞行器。 “嘶——”不知是谁率先发现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往来熙攘的人群就像是被按下某种开关,引发一瞬间的寂静,随即这种寂静便化作点燃人群的引线。 太多人一起说话的时候,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的,传到温德尔的耳朵里,大概只余下了嗡嗡嗡。 好在各位在场人士人均素质极高,虽然激动,也没有一窝蜂地涌上来造成交通堵塞。 可从四面八方伸来的摄像头还是使温德尔感到不适应。 购买一只玩偶这种小事,温德尔本可以委托副官帮他完成。 但当他想起总喜欢捧着那只音乐盒的诺亚,不知抱着怎样的一种心理,走出飞行器,驻足于粉色橱窗前。 在副官和店员诧异的注视中,他指了下货架上的玩偶。棕色的小熊似乎在向所有人微笑。 …… 迪兰今天忙里偷闲,能够和池月与孩子们一起享用下午茶,温吞的阳光镀在人身上,要把那股懒劲都蒸发出来。 他翘着腿,在亲近的家人面前不再维持那端庄守礼的样子,手中摊着本书,他看几眼孩子们,又翻两页书。 几个孩子坐在旁边厚实的羊毛地毯上,科伦汀盘腿坐着,身上躺着一只胖团,四仰八叉地瘫成饼,时不时摸出奶瓶吧嗒两口。 科伦汀戳戳诺亚圆鼓鼓的小肚子:“宝宝,不可以睡了,你已经睡过很久了。” “没错,科伦汀,”迪兰从书页中抬头,笑着打趣他:“为了温德尔可怜的睡眠。” 池月说:“小家伙看着是个乖孩子,没想到晚上还闹人。” “这孩子乖不乖不知道,但一定很聪明。” 诺亚哼哼唧唧,被戳醒也不恼,假哭这招在科伦汀面前行不通,很显然他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的旁边放着一只有半个成年人那么高高的大箱子,丝黛尔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几乎把半个身子都探进去。 这只箱子是用来存放科伦汀和丝黛尔幼年时的那些玩具的,诺亚年纪还小,丝黛尔打算挑一些合适他玩的。 玻璃弹珠肯定不行,也许会被误食;带着棱棱角角的积木也不行,万一戳到了眼睛怎么办;裁纸用的小剪刀更不用提。 丝黛尔苦恼地挑挑拣拣,最终只挑出了一辆玩具小车,和一个一捏就会吱吱叫的橡皮小人。 她有些傻眼地看着这两件略显寒怆的玩具,想了想,啪嗒啪嗒跑回自己的房间,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个布满彩绘的小皮球。 那是丝黛尔的宝贝,科伦汀也有一个一样的,是妈妈送给他们的,上面的彩绘由某种特殊矿石研磨而成的颜料绘制,放在阳光下的时候会闪闪发亮,像是流动的河水,所以说是艺术品也不为过。 “丝黛尔,”科伦汀抬头问:“那不是你最喜欢的玩具吗?” “我还有很多玩具,但是弟弟没有……” 科伦汀歪着头看了妹妹一会,说“那把我的送给诺亚吧,这个你自己留着。” 丝黛尔犹豫着没应声。 有人摸了摸他们挨在一起的脑袋。 “不需要。”温德尔平静地说,“既然是宝贝,那就收好。” 丝黛尔很惊喜,小声地喊:“叔叔,你回来啦!” 温德尔的到来使诺亚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陡然变成圆形。 这个胖团子在科伦汀的怀里原地化身弹力球,弹射起步,一头撞上温德尔的胸膛。 温德尔伸手缓冲了下诺亚没轻没重的力道,防止他把自己撞哭。 随后揽住诺亚,顺势坐到丝黛尔的身边,他支着右腿,能让诺亚靠着他坐,另一只手则提出一个用鹅黄色缎带缠着的礼盒,放到诺亚的身前。 三颗脑袋凑了过去,两个略大的——科伦汀和丝黛尔的脑袋,另一小颗脑袋则长着层稀薄的小卷毛。 第5章 叶子 “是叔叔送给诺亚的礼物。” “噢——”迪兰把书下移,露出对弯弯的、有点促狭的眼睛:“是礼物啊,温德尔,有没有哥哥的份?” 公爵隐隐的恶趣味在此刻冒出了恶魔尖尖,温德尔全然当做没有听见。 他垂着眼,浑身卸下力道,显出难得的闲适姿态,瞧着竟有点温柔,很有耐心地看着诺亚拆礼物盒子。 诺亚对着这个盒子左摸摸,右摸摸,他不知道要怎么打开,但身边的大人们并没有想要帮忙的想法。 最后或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薅住一根翘在外面的绸带,使出吃奶的劲,哗啦啦—— 绑着礼物盒的缎带瞬间天女散花,连带着礼物盒的盖子都掀开一点,这个由温德尔带回来的礼物终于露出庐山一角。 “噢——!” 诺亚两只手握着小熊,高高地把它举过头顶。 池月和迪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瞧着诺亚高兴的样子,池月不禁默默摸摸他头毛稀薄、显得有点秃秃的脑袋。 “这只小熊好像诺亚。”丝黛尔敏锐地察觉到重点。 收获了新礼物的小弹力球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一头撞到温德尔的胸膛上。 池月看着这对父子,不知怎的,记忆忽然顺着时间的脉络飘忽到很久以前,久远到她最初通过迪兰认识温德尔的时候。 那时的温德尔便已经名声大噪了,因其出身于以白玫瑰为家徽的诺里卡家族,就被人们称作是帝国的白玫瑰。 许多人并不认可这个称呼,认为它过于柔弱,折辱了战功赫赫的温德尔,其实并不然,见过温德尔的人都不会认可这种观点。 强大是可以依托许多种形式存在的,它可以是健壮的,也可以是美丽的。 诺里卡家族的白玫瑰家徽始于一场漫长的盟约。 据说在漂泊时期,一场瘟疫过后,人类中的小部分渐渐开始精神力觉醒,这些觉醒者们自发地聚集到一起,向领袖请命,作为探索新家园的先锋军进行远征。 最初的诺里卡也是其中之一,他作为第一军的领导者,在远征前夕向他的恋人、也就是当时的人类领袖,献上了一枝白玫瑰。 那次的远征中的觉醒者们几乎全军覆没,其中也包括了那位诺里卡。 此等惨重的代价没有被辜负,人类因此发现了一颗宜居星球。他们逃离了宇宙群星之间的黑暗,再次站到阳光之下,土地之上。 人类文明正式迎来重生。 而那位人类的领袖痛失所爱,在带领人们踏上新家园的土地不久之后,郁郁而终。 双方的家族继承他们的夙愿,以白玫瑰为信物达成盟约,诺里卡家族辅佐着领袖家族,也就是如今的皇室,世代为人类的命运躬耕。 自此白玫瑰变成了诺里卡家族的家徽,象征着至高的理想,被人誉为帝国冠冕上的明珠。 如今的第一军校和第一军部则承袭当年第一远征军的荣誉,由温德尔管辖,坐落首都,直属中央。 觉醒们多多少少都会在外貌上产生异化,比如温德尔的银白发丝。他并不如多数军人那样强壮,反而被高挑的身形衬得清瘦。 大多数时候,他表现得不近人情,池月原本也是这么想的。那个时候温德尔身边还有几位友人,他们并不经常会面,但感情却十分牢固。 但时间就是这么不公平的东西,它怂恿着命运作梗,使美好易逝而痛苦长存。 随着友人的陆续离散,温德尔变得更加沉默,就像是走在悬崖边的人。 他本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渐渐地将自己封存,在再一次变得坚固的同时,也失去了生命的颜色。 白玫瑰用一层一层的树脂将自己凝结成琥珀。 许多人都很担心他,大概是为了回应这些人的愿望,诺亚像一颗流星,从天而降,把那琥珀外壳砸出道裂隙来。 。 今天科伦汀和丝黛尔不在,他们在用过早餐后,跟着迪兰出门去了。 科伦汀和丝黛尔对诺亚白天的睡眠控制很有效,导致诺亚晚上一沾枕头就睡,温德尔总算没再憔悴地走出房间。 诺亚每天都有长大一点,胃口也与日俱增,抱着奶瓶咕嘟咕嘟,转眼就见底,偶尔还会可怜兮兮地抱着大人的手臂要一些别的食物。 做家长的,见到小孩子长势喜人,难免要逗一逗,比如迪兰,他早上亲昵地捏捏诺亚的脸蛋:“你是小猪仔吗?” 然后被温德尔提着后领拉走。 奶瓶空了之后,诺亚捏着两边的把手,学着大人们的仪态,满脸严肃地放下奶瓶。 其实还挺有温德尔那气质的,就是胖胖的圆脸皱起来像包子,完全破坏了这份优雅,只剩下好多点可爱在。 欧文帮他擦嘴,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有些走神,帮诺亚擦嘴巴的时候,擦着擦着就擦到了鼻子里。 诺亚吭哧吭哧两声,用手揉了揉鼻子。 “抱歉,小公子。” 诺亚拍拍他的手,表示很大度地原谅他。 欧文微微笑起来,他一本正经地回应说:“感谢您的谅解。” 自打上次和兄姐去过次花园后,诺亚三番五次就要缠着人去鸢尾回廊待一会,毕竟对于一个幼儿来讲,整日困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太过残酷。 他坐在自己的御用小车车里,照例由欧文推着他,但今天的小车里多了位新乘客。 新乘客只是小熊,它像模像样地穿着蓝色的绒布外套,毛绒脑袋的耳朵边别了一个水晶质地的花朵发卡,诺亚脑袋顶上也有个一样的——这是早上丝黛尔和诺亚告别时送给他的。 最近诺亚和这只小熊形影不离,他不管到哪里都带着这个新朋友,甚至试图把自己的奶瓶分享给它。 早上若不是温德尔眼疾手快,这两个小家伙是要在他面前当场表演一个热奶浇头。 欧文推着他走走停停,诺亚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宝宝,经常会被一些在大人看来寻常不过的事物吸引去注意。 比如现在,在花园小径左侧的篱笆里探出一枝茉莉花来,这朵茉莉花开得极盛,成人手掌大的花和纤细的枝叶一称,显得有些头重脚轻。 但它昳丽的绽放之姿却成功挽留住了一只过路的蝴蝶,它滞留在花瓣上,蝶翼轻轻翕动,带出阵阵微弱的气流,至于其未来能在世界何处掀起一阵暴风,也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它现在只是一阵小小的、由蝴蝶翕动的风。 欧文自是注意不到一只蝴蝶,但他却注意到诺亚转动的小脑瓜。 他只得倒退两步,让小诺亚看个尽兴。 可能是诺亚火热的目光快把蝶翼烧着了,那蝴蝶不过片刻,便展翅远走。 欧文带着诺亚又走了一段,来到了花园深处的树荫下,这里枝繁叶茂,散发着泥土和草叶的幽香。 这是棵不知名的果树,枝头上挂着零星的小红果,缀在浓荫中,小巧可爱。 诺亚吚吚呜呜地向欧文伸出手臂。 欧文会意,把他从小车里抱出来,让他能够摘到低处的果子。 第6章 欧文 一阵簌簌声自远而近,携着夏日的熏风扑面而来,缱绻地吻过人的面颊,卷着树上脱落的几片叶子,打着转儿,擦过人的眼睑,悠悠落地。 欧文反射性地伸出手掌盖住诺亚的脑袋,为他挡去几片叶子。 再次抬眼时,却见远处有一人,沿着望不到尽头的林深处踱步而来,他脚步静谧,像是被风吹来的羽毛,轻飘飘沿着风的轨迹滑入石子路。 欧文的嘴角绷紧,但很快地又恢复如常。 诺亚注意到他的颈间有什么东西滚动了一下,他有点疑惑,摸了摸那个凸起的地方。 他白白胖胖的脸上写满了震撼。 他大概是以为欧文吞了个弹珠,卡在喉咙里所以才说不出话。 那个人走到他们面前来,以一种科学家的谨慎态度打量着他们。 半晌,他不大确定地问:“你是欧文·艾什吗?”说着,自顾自地小声嘀咕:“奇怪的名字” “是的。”欧文的表情很难形容出来:“还有,我听到了。” “没关系,你不会介意的。”那个人大大咧咧地扬起手臂,他把袖口挽上去一段,指着上面坑坑洼洼的疤痕说:“我不是同性恋,可我好像有点对你一见钟情了。” 诺亚只感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收紧,“啪唧”一下,给这只小面包挤出了个奶泡泡。 那个人见欧文不说话,认为是拒绝的意思。 他浮现出思考者的深沉,扬起右边眉毛,带动着眉毛底下的眼睛都睁大了一点,两秒后,他又缓缓抬起左边的眉毛。 他的视线在冲着他吐泡泡的诺亚的脸上,巡游一圈,又回到了欧文身上。 似有所感,醍醐灌顶。他十分善解人意:“就算你已经生了孩子,但和我试试也不不吃亏嘛。” 欧文没说话,似是被震住了。 好一会,诺亚突然“咯叽”笑出了声,打破诡异的沉默。 欧文这才如梦初醒,抱着诺亚调头就走。 那个人却很自觉地扛起倒在地上的、被遗忘的小车,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直到他们在门口遇见了两鬓斑白的老管家,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向他们投来温和的目光。 “妈妈,我回来了。”他说。 程悟是老管家的独子,年纪和迪兰差不多,自小便生活在诺里卡庄园,可以说是兄弟两个的玩伴。 他的母亲兢兢业业为诺里卡家族工作几十年,地位早就等同于家族的一份子,所以上任公爵——也就是温德尔和迪兰的父亲,差不多把他看做亲儿子。 他在十八岁的时候被相关机构认定为觉醒者,并强行入学第一军校,进行高度管控。 还是当时的公爵出面,才让程悟能够在第一军校里有人打点一二,不至于过得太难。 程悟在毕业后直接进入第一军,却在几年之后的一次救援任务中,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创伤。 由于精神力的崩塌,他的能力也随之退化直至完全消失,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 他仅仅保留了十八岁之前的记忆,并且永远失去了记忆的能力。 也就是说他的记忆就如同一个碎掉的器皿,再也无法在脑海中保留一段恒常的记忆,今天经历的事,或许明天,或许后天会再次遗忘。 但并不无好处,恨总比爱长久,糟糕的事情比快乐的事情往往更让人放不下。 程悟或许会永远保持着那快乐的样子,定格在十八岁,那一切都好的年纪,忧愁和苦难再也不会蒙蔽他的双眼。 欧文在程悟回来后便显得有些沉默,他抱着诺亚,一声不吭地躲去玩具房。 诺亚抱着他的小熊,坐在旁边,仰着头看着欧文。 欧文总是带着微笑弧度的嘴巴现在却绷成一条直线,额发温顺地垂下来,使他的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房间里针落可闻,两个人就像一大一小的两个雕像。良久,诺亚迟疑着,抓着小熊放到了欧文的手里。 欧文怔愣,手心里毛乎乎的东西还带着幼儿温热的余温,让他反射性一握。 他低头看去,诺亚一双蓝汪汪的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甚至还有点小心翼翼的意味。 如果他会说话,指不定在说:我把我最喜欢的小熊送你,你不要伤心。 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幼儿纯净而沉默的安慰胜过太多苍白的言语,抚过心头的阴翳。 欧文莞尔,将他和小熊一起抱进怀里,用下巴轻轻蹭了蹭诺亚头顶的小发旋。 “谢谢你,小诺里卡先生。” 看这个大人终于不再是那低落的模样,小诺亚也跟着他笑,露出新长出不久的两粒米牙。 在那之后,程悟时不时就出现在欧文身边晃晃,直到某天他无意间撞见温德尔抱着睡眼朦胧的诺亚从房间里走出来—— “什么!这竟然是温德尔的孩子!”心理年龄只有十八岁的大龄青年夸张地惨叫道,“世界上竟然还有女孩能受得了他的臭脾气!” 正伏在温德尔肩头打小呼噜的诺亚被吓了一跳,鼻涕泡啪叽碎掉。 他迷迷糊糊睁眼,发现温德尔还抱着他,便开始噫噫呜呜地小声撒娇。 温德尔手上轻轻拍着怀里的幼子,平静浅淡的蓝色眼珠却是定定转向程悟那张龇牙咧嘴的脸。 两秒后,程悟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错了错了,别瞪我了,怪瘆人的。” 温德尔早上陪着诺亚用完早餐之后就去军部了,可怜的幼儿还是落入了大龄青年的魔爪,变成了个捏一捏就就会叽叽响的橡胶玩具。 诺亚被程悟从后面提起来的时候,还慢吞吞地摆了两下手臂,像是只浮在半空的陆游小王八。 欧文眉尖似乎抽动了一下。 不过幸好,程悟本就孩子气重,他甚至比科伦汀和丝黛尔还要更活泼一些,和诺亚渐渐熟悉之后,这两个实际年龄差距跨越一颗星球的家伙竟然打成一片。 像远古动画片里头的狒狒举起小狮子,像女神雕像高举火炬。 总之,程悟高高地托起诺亚,摆出超人举飞机的姿势—— 他正在玩温德尔的崽子。 还好诺亚是个好脾气宝宝,被人到处扔也不恼,咯叽咯叽笑出小奶音。 欧文冷静地把托盘上的东西一一放下,然后活动下手腕,抄起托盘—— 砰—— “……” 该怎么形容那刹那的感觉? 脑袋仿佛被塞进了一口钟里,钟里有个直通天堂的兔子洞。 良久,他缓过神,悻悻放下胖团子,帮诺亚捋顺头顶的小卷毛,对欧文说:“看,好着呢,这不挺高兴的吗。” 欧文微笑。 尽管没有关于欧文的任何记忆,但程悟看见他这副神色却还是忍不住头皮一紧,他是个聪明人,所以选择依据本能行事。 于是,被头骨痛击的、凹出个大坑的托盘,被接到了略显狗腿的、脑袋主人的手里。 “不要生气,欧文。”他轻浮地笑嘻嘻。 从阳台挤进来的风蹭过两人的轮廓,程悟不经意的动作使其小臂那片崎岖的疤痕暴露出来—— Owen 第7章 爸爸 今天的夜里和过往无数个长夜一样,寻常而静谧,但天幕太过辽阔,森罗万象,哪怕在这种平平无奇的夜里,也时常发生一些大事。 比如某不知名的皇室成员在滑雪场把屁股摔成了四瓣,再比如温德尔上将的幼子开口说出人生的第一句话。 彼时诺里卡家族的各位成员们都相聚一堂,这是诺里卡家族的老传统。 若有闲暇,他们在用过晚餐后,会专门腾出一段与家人们共度的时间。 醇厚的酒液往往起到润滑气氛的作用。 但鉴于三个小孩子在场,高度数的烈酒已经鲜少出现在几人的面前了,大多都是些果汁,亦或者是助眠的牛奶。 对于人类来说,柔软的沙发、厚实的床垫、毛茸茸的毯子具有某种可怕又可爱的魔力,这种魔力能够溶化人的骨肉、把灵魂浸入梦乡,短暂地忘却所有不虞。 但工作永远不会被睡梦消解,它们甚至可以趁着人们睡觉的时候实现有丝分裂。 可至少,彻底被沙发吞掉的迪兰已经不想再回顾自己的文件地狱了。他软趴趴地瘫倒在沙发上,一只手臂环着同样懒散的池月。 假期这种东西只是闭眼再睁眼的事,池月也早早回到了工作岗位,她是一名研究员,一旦忙起来脚不沾地。 她也不忘在闲暇的时候为孩子们多打点一些。 科伦汀和丝黛尔已经是大孩子了,交给迪兰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随便往哪里一放,都没什么问题。 但小面包年纪太小了,温德尔又不能把他带去军部。 这个孩子的母亲又不在他身边,虽说池月不会自负地以其母亲的身份自居,可她有的时候还是愿意承担一些母亲的责任。 现在诺亚穿在身上的幼儿连体睡衣就是池月的手笔。 温德尔从未提到过诺亚的母亲,但想来他是心中有数。 天气逐渐转凉,她给诺亚定制了一批类似于这种毛绒绒的玩偶睡衣,顺带还给他的小熊玩偶也搭配了相应的小领结。 今天的诺亚是只小熊宝宝,小熊抱着小熊,软乎乎的一团窝在温德尔的腹部,脚丫抵着温德尔的宽大的掌心。 温德尔时不时会轻轻收拢掌心,捏捏他的脚,总是逗得诺亚咯咯笑。 欧文为温德尔端来一支盛着低度数鸡尾酒的塔杯,浅青色的酒液缓缓摇动,在天花板垂下的光线的辉映下,就像是流动的宝石。 小面包的眼珠子快粘在上面了,这一杯实在是漂亮得过分,没有哪只人类幼崽能够抵挡得住这种诱惑。 他瞪大眼睛,伸出手臂去抱温德尔那只端着酒的胳膊,胖胖的圆脸抵在温德尔的胸膛上,试图用可爱光波来感化年轻的父亲。 温德尔似乎是微微在笑,他当做读不懂诺亚的意思,他摸了摸小熊宝宝的脊背,随后把酒抵在唇边。 见爸爸不肯如自己的愿,诺亚很是焦急地小声哼哼唧唧,憋出了一声: “papa!” 霎时间,所有人都向这里投来诧异的目光。 正陪着丝黛尔玩游戏的科伦汀手里一抖,搭建的积木城堡瞬间坍塌成废墟。 哗啦哗啦的声音让众人回神。 迪兰瞪眼咋舌,半晌,慢吞吞地转头,他问池月:“诺亚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温德尔有些错愕,到现在仍旧一动不动,他把酒杯抵在唇畔,天空色的双眼却凝固在诺亚的脸上。 诺亚吧嗒吧嗒嘴巴,天真无邪地和他对视。 “瞅瞅,给孩子逼得,都会说话了。”程悟唏嘘道。 目睹了一切的欧文并没有多惊讶,毕竟程悟白天套着印着温德尔的照片、挟奶瓶以令胖崽的惨状还历历在目。 程悟虽然看着不着调,但其实心思细腻,他早就注意到诺亚会顺嘴秃噜出一点单音节字词,便知晓这孩子差不多到了该学点话的年纪。 迪兰和池月忙得脚不沾地,当初连科伦汀和丝黛尔学说话的时候都是根据大人的交谈和幼儿教育动画而自学成才。 更别提温德尔,他估计根本就没有这种教孩子说话的意识。 程悟想了想,万一哪天诺亚对着温德尔的那张俊脸吐出人生的第一句话是: “要喝奶。” 想想这个场面都很地狱。且不说温德尔有没有奶喂,但怎么想孩子对老父亲说出的第一句话也不该是这个。 看在以往的面子上,以哥哥自居的程悟决定为温德尔做点什么。 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诺亚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吊根胡萝卜,这头小驴就会吭哧吭哧地努力长大,比如他现在正扒着温德尔的手臂一声接着一声地喊:“papa!” 虽然温德尔没什么反应,看着很淡定,但迪兰还是幻视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头顶一点点地升腾,那大概是他的理智吧。 因为诺亚红艳艳的小嘴巴已经快探到温德尔手中的酒杯里了。 温德尔回过神,动作轻捷地把诺亚的脑袋拨开,调转了个方向。 让他伏在自己的肩头,然后把酒递给欧文,让它消失在幼儿的视野里。 迪兰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起身绕到温德尔的身后去,俯下身体,他变魔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只奶棒,在诺亚眼前晃晃。 满意地见到幼儿面露渴望之色,他坏心眼地一笑:“我是谁呢宝宝……叫我伯伯,喊对了就给你……” 科伦汀探出头:“爸爸好狡猾,我也想让宝宝喊我哥哥。” 丝黛尔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地附和兄长:“我、我也要!还没有人叫过我姐姐!” 诺亚和他凑得太近,眼睛瞪成斗鸡眼。 他舔了舔嘴巴,还没等张嘴说话,就有一只手轻轻捏了捏他肚腩上的痒痒肉,于是软趴趴的小面包噗叽一下就笑漏气了。 迪兰狐疑地低头看去,没等看清个一二三四,眨眼的功夫,他手里捏着的奶棒就被温德尔摸走了。 诺亚的全部注意力也被转移,眼巴巴地瞅着温德尔手里的奶棒。 他无师自通,环着温德尔的脖子挨挨蹭蹭,又黏糊糊地喊了几声,凭实力取得了战利品。 诺亚今天出乎意料的表现值得嘉奖——一支被爸爸亲手剥开的奶棒足以让他眉开眼笑。 迪兰揶揄地看着温德尔,本想撩拨几句,没等张开嘴就被池月揪着一只耳朵拽走了。 诺亚攀着温德尔的手乐颠颠。 临睡前,温德尔如往常那样,在诺亚洗澡的小盆子里放满温水。 光溜溜的诺亚在里面挥舞着一双手臂,搅动橡胶鸭子咕噜噜地转,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就连温德尔的脸侧、衬衫的衣角都没能逃得过。 但温德尔从不会因为这些事情生诺亚的气,他只是用手掌沾着水,稍稍使力从他的头顶摩挲过去,抚到脑后,当作微不足道的报复。 或许换个别个孩子,要被温德尔冷淡的性格唬到,不敢和他亲近。 可诺亚不一样,得益于天生的感知力,他自睁开眼的那天,就懂得别人对他的善与恶。 温德尔不知这是好是坏。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他的一只手正被被诺亚抱在怀里啃。 温德尔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冷静异常,似乎是已经熟悉了这种黏糊糊还有点痒的感觉。 他用余下来的手扯开浴巾,把诺亚包成一团,塞到旁边的装置里,让智能把他烘干,腾出时间来为自己打理。 背过身换衣服时,温德尔忽然感觉如芒在背,他转眼瞥了一眼,果不其然。 透明的玻璃上摊着张幼儿饼,他一张白嫩的脸蛋贴在玻璃上,挤得五官皱巴巴,两只眼睛虽然一大一小不大和谐,但却很团结地在盯着他。 温德尔闭了闭眼,生出想要叹气的冲动。 十分钟,足以温德尔完成清洁工作,他再次回到诺亚身边时,发现诺亚已经靠在玻璃上昏昏欲睡。 脑袋一点一点,但还是倔强地睁着眼睛在等爸爸出来。 温德尔似乎又微笑起来,他抱着诺亚回到床上,给他和他的小熊一起盖好被子。 夜色静谧,星河低垂,微光顺着窗外流进来,与柔和的梦一同浸染了黑暗,使长夜变得温热。 小小的幼儿闭着眼,旁边摆着他的小熊朋友,看起来很幸福。 温德尔站在原地,他蓝色的眼睛像是坠入湖里的月亮,倒映着孩子恬静的睡颜。 当诺亚入睡后,温德尔才恍若初醒。 他的目光描摹过诺亚的轮廓,翘起的发丝、圆鼓鼓的脸颊,微微弯曲的长睫毛。 今天是诺亚人生之中的第一次,又何尝不是温德尔的第一次。 当诺亚望着自己,喊出“爸爸”这个称呼的时候,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位父亲了。 他将要承担起一个新生的生命。 温德尔能做到很多事,但却并不知晓如何成为诺亚的“爸爸”。 小孩子是转眼就会跑远的,今天他的矮个子只将将达到大人的腿,明天就会长大,遥遥地留下一个背影。 孩子没有那么多可以挥霍的童年,让父母学会如何成为父母。 诺亚天生就会“爱”,他爱着温德尔,爱着迪兰,爱着池月,爱着一切爱着他的人。 温德尔不想让诺亚失望,他想要成为一个配得上诺亚这声“爸爸”的人。 他抚平被角,把诺亚露在外面的胖脚丫给盖住,他轻轻地,就像是月光怀抱美梦那样,在幼儿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这个孩子带着时光的祝福,像是童话里的小星星,一蹦一跳,满身熠熠尘光,逃离深邃久远的寰宇,落入这无可奈何、至善至恶的人世间。 “晚安,我的孩子,我的……小诺亚。” “你的明天和你的幸福,已翘首以待。” 第8章 胖胖 冬天是个养肥膘的好季节,尤其是对于本就圆鼓鼓的人类幼崽而言。 外面早早降了雪,气温骤降,欧文也不肯经常带着诺亚出去逛花园了。 诺亚运动量减少许多,整天吃吃喝喝睡睡,很快地就发酵成了个敦实的奶油小面包。 他最近在学走路,磕磕绊绊,歪歪扭扭,不肯用学步车。 倒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欧文在置购幼儿用品的时候还是在夏季,他低估了小面包的膨胀速度。 因为家里多了个幼儿的缘故,庄园里今年的温度比往年开得高了些,而且能放任诺亚学走路的房间都已经铺上厚实的地毯了,也不怕他在地上或者摔伤。 于是近来庄园里的众人经常能在某个房间的看见个奶油小面包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烙。 科伦汀带着朋友推门而入时见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哇——这就是上将的宝宝吗,好可爱!” 科伦汀旁边探出来的金色脑袋说。 “日安,菲碧小姐。”欧文站起身,微笑着寒暄。 “打扰啦,欧文先生!”这个叫做菲碧的女孩和她温暖的金色长发一般,性格开朗活泼,很惹人喜欢,这大概也是她能和科伦汀玩到一起的原因。 迪兰·诺里卡的长子科伦汀·诺里卡在上流的社交圈里素来风评极佳,和他父亲一样,待人温文尔雅,品行端正。 其实稍稍熟悉他的都知道,科伦汀很少真正让人走近自己,因为他实在太敏锐。 他的确年幼,但并不愚钝。 哪怕隔着皮肉,科伦汀也能轻而易举地剖开某些人拙劣的伪装,将他们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像菲碧这样的好孩子,少之又少。 科伦汀偶尔会带着她来玩,诺里卡家族的人都很欢迎科伦汀公子珍贵的朋友。 诺亚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自己有点硌疼的小手,一抬头,乍然看见哥哥的脸。 他顿时兴高采烈,连滚带爬地朝科伦汀冲过去。 科伦汀看着他这架势,有些哭笑不得,但他没有躲,很耐心地等着诺亚一步一绊一摔一爬的向自己撞过来。 科伦汀还是太年轻,并未意识到即将要发生的惨剧。 欧文面色微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猛地向前迈开步子,想要把诺亚捞回来。 可还是没来得及。 在离科伦汀咫尺之遥的时候,诺亚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左脚绊右脚,整个人腾空飞起,胖虎扑食般扑向了科伦汀…… 的裤子。 ——诺亚是个有点胖胖的孩子。这是连最疼爱他的生父,温德尔都亲口认证过的。 他开始学步的时候,经常因为走不稳去拽大人的裤腿,然后某个人的裤腿上就会缀着一只胖圆子。 经常被诺亚拉裤腿的老油条们都不约而同地都勒紧裤腰带。 但不知有意无意,没有一个人提醒过科伦汀。 年纪尚小的科伦汀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嘴角带着笑,看着诺亚朝自己扑过来—— 可想而知,在全身的重量加持下,这种力道哪里是一条普通的裤子能拦得住的。 腰上一紧,腿上一沉。 随即凉嗖嗖的风便兜过他的双腿。 没能制止惨剧发生的欧文闭了下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背过身做出倒茶的动作。 丝丝绕绕的凉风让科伦汀彻底愣在原地,他慢半拍地低下头。 诺亚正无辜地睁着大眼睛。 两条光溜溜的—— 反应过来的那一刹那,科伦汀爆发出了人生前十四年最快的速度,提上裤子。 他反射性看向身边的菲碧。 菲碧双手捂脸,腰板挺直,看起来彬彬有礼、非礼勿视。 可从指缝间露出的两只滴溜溜的眼睛已经暴露了其掩耳盗铃的事实。 她真情实感地:“哇喔。” 诺亚看见哥哥脸色又红又绿,他大吃一惊,学着金色脑袋装模作样地:“哇喔。” 科伦汀又红又绿的脸色变成了铁青。 哥哥变戏法一样的脸色让诺亚叽叽笑出来,他毫无惹祸的自觉,抱着哥哥的腿甜兮兮地喊:“哥、哥哥。” “……”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科伦汀不得不说,他的怨气在一瞬间被戳破,噗噜噗噜挤出融化成黏糊糊的甜奶油,把心脏包裹得严严实实。 科伦汀的表情堪称风云变幻。他深深地吸气,又深深吐气。 不出三秒,他就敛下所有神色,变回诺亚的好哥哥。 他单膝着地,双手捏住诺亚的腋下,轻轻一拔,就把趴在地上的圆饼给立起来。 稳稳当当站在地上,诺亚吸吸鼻子,快乐地凑上去和哥哥贴贴脸。 但凡诺亚大个一岁,这个小东西都逃不过被哥哥凶一凶的命运。 可眼下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宝宝。 科伦汀只能选择原谅他。 诺亚被抱在怀里,他把头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和菲碧面面相觑。 菲碧歪着头和他对视,忽然做了个鬼脸,逗得小东西笑出声来。 于是她也笑,用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脸蛋,柔声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做菲碧。” 诺亚还在笑嘻嘻。 菲碧捂住胸口,在可爱光波的放射下,溃不成军。 如果这是自己的弟弟,她想,她一定会吸扁他的脸蛋。可惜,这是科伦汀的弟弟,自己如果这么做了,一定会被他丢出去。 丝黛尔抱着她的玩具箱子啪嗒啪嗒跑过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的眼睛很明亮,看得出来此时此刻她很开心。 “菲碧姐姐!”她亲昵地扑上来,“你是来找丝黛尔玩的吗!” 其实并不是。她本是想找科伦汀完成小组作业的,没有想到丝黛尔也在。 作业和丝黛尔。 臭脸科伦汀和扑闪扑闪盯着她的丝黛尔。 菲碧看了看科伦汀,又看了看脸蛋红红的、可爱的小丝黛尔。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啦,我好久没有见到你,快想死你啦小甜心,我们今天玩什么好呢。” 科伦汀骤然回头,幽幽地看着改口的菲碧。她的一只手在摸他弟弟的脸,另一只手环着他妹妹的腰。 “……” “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科伦汀以1:3的票数惨败。 他表情发木,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左手边摆着诺亚放过来陪着他的小熊玩偶。 欧文站在他身后,看着孩子们玩闹,老神在在。 诺亚今天穿着小绵羊套装,他坐在地上,矮墩墩的像是有重量的一团云朵。 过家家游戏是丝黛尔乐此不疲的项目,一般情况下,这个游戏的参与人是科伦汀,菲碧和丝黛尔。 年纪最小的丝黛尔自然是扮演女儿,科伦汀并不喜欢这种幼稚的角色扮演,但他从不会让菲碧和丝黛尔扫兴,虽然敷衍了一点,也算配合。 说是过家家,不如说是女孩子们的化妆秀,每次菲碧都会把丝黛尔打扮得漂漂亮亮。 今天,由于新成员的加入,科伦汀得以暂时得解放,替代他被折腾的变成了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诺亚。 应该不会哭吧?翻过一页书,科伦汀淡淡地想,哭了再说吧。 “好吧小宝贝,你来演儿子好不好?” 菲碧慈爱道。 “姐姐!姐姐!”小傻子诺亚乐呵呵。 “他只会叫姐姐,应该演弟弟!”丝黛尔说。 “可他不本来就是弟弟吗,算了,这不重要。” 菲碧慈爱的笑脸中浮现一丝险恶:“来玩吧小宝贝。” 不动如山地科伦汀扫了眼他们,一阵恶寒之后,视线停在诺亚的身上。 他突然想起的自己的裤子,刚刚升腾起的一点恻隐之心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毕竟他科伦汀也个孩子。 就当作没看到吧,在温德尔回家之前处理好罪证就行。 于是他心安理得,放倒身体,躺在沙发上,用书盖着脸,安详地合上双眼。 耳畔是叽叽喳喳的玩闹,科伦汀睡得跟死了一样,欧文为他盖上毯子。 科伦汀醒来时,已暮色四合,落日熔金,昏黄的光线透过窗子照进来,满室烁光。 房间内空无一人,地上的玩具也无影无踪,他看了一眼时间,17:03。 他大致能猜到众人的去向。 菲碧应该回家去了,丝黛尔去完成她的作业,而诺亚应该如往常那样被欧文抱着在门口等温德尔下班。 菲碧、诺亚、丝黛尔……和温德尔? 科伦汀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脑咯吱咯吱运作起来,这几个人从脑海中浮现出来,这几个人怎么了来着? 噢对,她们玩够游戏,温德尔叔叔要下班了。 科伦汀:“……” 他惊坐起身。 或许别人会被欧文的羔羊似的外表欺骗,但早早亲眼见识过欧文隐隐的恶趣味的科伦汀不会,某种意义上来说,欧文和迪兰这两个家伙都是面善心黑的一路人。 也就是说,欧文完全有可能直接抱着被好好“打扮”过的诺亚去迎接温德尔。 科伦汀两眼一黑。 他急冲冲地跑到阳台,向下一望,却发现温德尔地飞行器已经停在了门口。 坏了,来不及了。 …… 温德尔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更多的时候就像是结满浮冰的深潭,但现在,冰面裂开了一丝缝隙。 欧文的微笑弧度扩大许多,连带着眼睛都微微眯起,让不愿透露姓名的、某程姓男子看得两眼发直。 清晨,温德尔回忆,在他离开诺里卡庄园的时候,他的孩子,还是一个朴实无华的胖圆子。 而现在。 他眼睛张大了一点,似乎是为了看得更清楚。 诺亚的满头卷毛被一撮撮打理好,用小皮筋在头顶一左一右扎了两个俏皮的小揪揪,他脸上被打了两坨圆腮红,就像是小孩子画上去的蜡笔画,嘴巴也红艳艳的。 好一个妖娆的胖圆子。 妖娆的胖圆子撅着嘴,对一动不动的年轻父亲递了个飞吻,还伸着爪子要亲亲。 欧文眼尖,看见了冰雪美人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 趴在二楼的科伦手里拿着相机,对准楼下的温德尔,咔嚓——这个滑稽的场景就这么定格在屏幕上。 温德尔冷白的皮肤上印着个醒目的火辣唇印。 科伦汀苦中作乐地想,一定要把这张照片当成传家宝。 分神的功夫,冷意袭来,他手一抖,抬眼看去,温德尔顶着满脸唇印,鹰隼般的目光锁定了他。 第9章 生病 细幼的哭声顺着时间的轮廓,在温德尔的梦中响起,这个声音仿佛是从遥远之地漫游而来,穿过风雪的荒原,融入细雨幽幽落下,让他干涸开裂的精神源渐渐丰盈,从死寂中苏生。 他头脑沉重,挣扎着醒来,左手搭在额头上,外面风雪呼啸,遮天蔽日,满室暗沉,入目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诺亚在哭,但他的声音很微弱,像是只瑟瑟发抖的小猫,有气无力。 温德尔撑起身,往床边的摇篮里探去。 “爸爸……呜……”幼儿的脸蛋泛着不正常的红,温德尔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是发烧了。 熟悉的气息靠近,让诺亚更具有安全感,他的哭声稍稍大了一些,也说不出自己哪里难受,眼泪止不住地淌。 很快温德尔的睡衣领口便湿漉漉一片。 他已经通知了医生,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诺亚的哭声像是绵密的针尖,裹在他的心脏上施刑。 他抱着诺亚,手中的温度简直要把他灼伤,他几乎是无措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偏头,安抚地用脸贴着孩子的后脑。 战场上素来冷硬的精神力化作潺潺春溪,虚虚环抱在幼儿的周身,化作安睡的摇篮。 诺亚的哭声渐小,不安地睡去。 欧文带着医生急冲冲赶来,温德尔做出噤声地手势。 冬风奔啸不歇,撕扯着苍白宁日。 沉眠的庄园屹立其中,它沉默而巍峨,任凭繁花凋落,寒霜撕咬日复一日护佑着诺里卡家族的代代成员。 清晨,诺里卡庄园四处脚步匆匆,迪兰在咆哮的风声、杂乱的脚步声中醒来。 他一动,牵扯到手臂,于是池月也跟着醒来。 “发生什么事了……?”池月起身,望着门口问。 “亲爱的,”迪兰亲吻着她皱起的眉心,柔声说“再睡一会,还太早了。我去看看,天塌了还有我呢。” “这还怎么睡得着?”她拍了拍迪兰的手,扯过披肩起身,走到门口,正巧有个女佣自路过。 “芙雅,怎么了,都这么慌张?” “啊,夫人,早安。诺亚小公子早晨起来的时候发起了高热,已经叫过医生了。” 池月心里一惊。 她和迪兰甚至没有来得及换衣服,穿着睡衣匆匆赶到温德尔的房间。 房间内针落可闻,温德尔沉默地站在诺亚的摇篮床边,他面色很差,嘴角紧紧绷成一条直线。 医生大气不敢喘一下,动作极快地检查着。几分钟后,他压低声音道:“万幸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着凉了,我先给小公子开些药,很快就会降温的。” 他罗列着注意事项,三个大人都静静听。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要总是待在家里,要适当接触外面的环境,增强体质,做好保护措施,不会有什么问题。” 送走医生后,迪兰扭头看向温德尔。 温德尔的脸色很难看。 迪兰叹了口气,揽住温德尔,安慰说:“没事的温德尔,冷静一点,科伦汀和丝黛尔都这样发过高烧,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温德尔并未开口,只扭头看向睡着的诺亚。 这孩子很少有这么老实的时候,哪怕是在睡梦里,他也时常动动拳头,或是踢踢脚,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病气沉沉。 温德尔至今滴水未入,他唇色发白,说话的声音也低哑许多:“是我昨天回来的时候让风吹到了他。” “温德尔。”迪兰认真许多,他徐徐道“生命或许脆弱,但并不软弱,孩子们都是这样慢慢长大的。” “会没事的,那不是你的错。至少要相信诺亚,他明天就会健健康康的了。” 笃笃两声响过,欧文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些简单的餐点,用来果腹。 “辛苦你了,欧文,放到这里就好。” 迪兰简单打了个招呼,他知道温德尔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他和池月还有许多不能耽搁的工作,于是只能遗憾地矮下腰去,亲吻了下诺亚的额头:“很抱歉在你生病的时候不能陪在你身边,要快点好起来,乖宝宝。” 诺亚呼呼地睡,迪兰顺手帮他换了块新的退热贴。 池月对守在门口的医生嘱咐道:“一定要照顾好他,有什么事情随时通知我们。” 医生很认真地应答下每一件事,时不时挠挠头,心中略感疑惑。每个人日常中都会有那种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忽略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种感觉在看见诺亚和欧文时尤为强烈。 欧文向温德尔示意,落在所有人的身后,悄声合上门,把空间尽数归还给这对年轻父子。 房间内所有的窗帘都被合上,唯余盏圆滚滚的小夜灯摆在诺亚身边。 暗色吞没温德尔的轮廓。 温德尔曾失去过很多。 年幼时被检测成为觉醒者,他失去了童年。父亲的注视、母亲的亲吻、哥哥的拥抱,都变成了沙漠之中的破碎泡影。 成年后,成熟的觉醒者们被派发各地,开始执行任务。 又过了几年,在前线的他失去了父亲,也错过了和父亲的最后一面。手中唯有一封冗长的、父亲亲笔的遗书。 那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所牵挂的唯有被夺走的幼子,仿佛厚重的文字能够让思念和眷恋能化作有形之物,代替他再次抚上自己的孩子的面颊。 温德尔成为了前线的将领,他的士兵们冷肃而麻木,他们孤注一掷地抵抗着葬身于异族腹中的命运,可往往徒然。 他们的生命在战场上像是轻盈的羽毛,太容易被带走。明明有着不同的名字、相异的性格和来历,但却在死亡中汇聚合一。 温德尔凭借赫赫功勋,授勋上将,回到首都城,身边物是人非。兄长迪兰把他带回了家,如同当年,照顾着自己的弟弟。 但庄园中已经再也见不到挽着手同行的父亲母亲了。 某天,自遥远的星河彼端,飘来一封信件,信中附有鸢尾纹章。她在信中告诉他,他们需要一个孩子。 温德尔知道她满身秘密,她的能力在中央的档案中具有最高的保密等级,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这样突兀的要求。 顾念以往的情分,他并未直接拒绝,而是要求她能够给出令他信服的理由。 她说:“我们需要迎接未来,温德尔。若干年后,你会对此感到庆幸。” 温德尔深思熟虑之后,选择相信如今已背道而驰的旧友。他答应了,通过某种渠道,把自己的生物信息送给对方。 春秋轮换,某日,圆滚滚的孕育仓空降军部大门口。也是从那开始,他的命运似乎走上了另一条路,如她所说。 没有做过父母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当血脉相连的那个小东西望向你时,那是怎样的感受。 一如曾经的温德尔。 温德尔就这么沉默地守护在诺亚的摇篮床边,如石像那样。 诺亚睡了很久。 温德尔能感觉得到风雪正在渐渐地平息,光线穿过云层,愈发强烈。 “道理我都懂。”程悟说:“但你儿子只是感冒发烧了,你为什么像是在走马灯一样。” 这个多余的家伙丝毫没有扰人清静的自觉,旁边跟着个表情讪讪的医生,大大咧咧地晃悠到诺亚的小床边。 他面露怜悯之色:“哦,小可怜,脸蛋像个猴屁股。” 正在温德尔旁边装鹌鹑的医生没忍住缩了缩脖子。但凡地上有个洞,他都能把脑袋塞进去埋起来。 程先生的挑衅能力十年如一日,现在还没被砌进诺里卡庄园的围墙上和石块砖瓦恩恩爱爱,大概要得益于温德尔上将宽阔的胸襟。 温德尔身边的气压滑坡下降。 似有所感,诺亚这时候昏昏沉沉地醒来,他看见温德尔还在,开始小声呜咽:“呜,爸爸,要喝奶……”为了印证这个说法,他的肚子还咕噜咕噜地附和。 温德尔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转身去找在客室候命的欧文。 医生抓住机会和程悟咬耳朵:“你说你怎么总是故意惹上将生气,真不怕哪天被——”说着,他手掌成刀,往脖子上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不会的,”程悟带着种乐天派的洒脱:“他最多就是把我揍一顿罢了。” 他摸摸下巴:“年纪轻轻的,整天拉着脸多显老啊。” “……” 医生隐晦地瞥了眼,很显然温德尔的脸蛋还称得上是如花似玉,幸好,幸好。 在药物与父亲精神力的双重作用下,诺亚醒来时,精气神恢复许多,至少产生了食欲,是个好现象。 诺亚的宝宝餐椅刚刚被程悟顺手提了上来,该是这大龄儿童的唯一用处。 宝宝餐椅对于身材高挑的大人来说矮得过分,温德尔单膝落地,把欧文准备好的宝宝辅食还有诺亚的奶瓶放到上面。 他很有耐心,捏着只小勺子,一点一点地挖着水果泥,喂到诺亚如幼鸟那样张开的嘴巴里。 诺亚还是有些萎靡,一口辅食要吃上许久,偶尔会在嘴角粘上残渣,被温德尔拿着餐巾轻轻地拭去。 等他吃完,诺亚提着奶瓶的把手不肯撒手,哼哼唧唧地要温德尔抱。 温德尔拿来毯子,把诺亚裹成一团,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了不得。” 医生头皮发麻,生怕程悟这张除了象牙什么都能吐出来的嘴再说出点什么踩点蹦迪的话。 但出乎意料,他并没有。 “一个只有这么大点的孩子,”他随便用手比划了下,“竟然能让温德尔改变到这种地步。” “不,也并不一定是变了。” 第10章 周岁 冬去春来,时钟的滴滴答答声,凝成展翅的鸟儿,为复苏报晓。于是,细雨如丝,浸润冻土,安眠的种子破土而出。 时间无色无声,但却可以在许多地方留下痕迹。 后花园里的小树又长高了许多,去年路过这里时,诺亚还只能坐在婴儿车里,而今他已经能牵着温德尔的手,稳稳当当地走过去了。 泥泞的湿土印下长长一串印着熊熊图案的小脚印,欧文的目光扫过诺亚的雨靴鞋底。 断枝败叶和着浸了水的泥土,几乎要把他的整双鞋面再嵌上层泥壳。 欧文头痛之余竟有些庆幸,还好他只是踩踩泥坑,而不是把自己整个滚进去,脏成猪仔,不然他都没办法和温德尔交代。 庄园里现在从上到下都忙得脚不沾地,中心人物凭借其个位数的年纪换取到了在外踩泥坑玩的特权。 今天是诺亚的生日,按照诺里卡家族的惯例,会在新成员一周岁的时候正式向外界公开。 眼下温德尔,迪兰和池月都在庄园里忙碌,今晚到场的尽是各个领域的名流,包括皇室的那几位,容不得半分疏忽。 任由大人们如何焦躁,总是困扰不到孩子身上的,即使有,也会被温德尔强硬地赶走。 轻缓的脚步落在青石板,穿着便装的温德尔出现在花园里,他白衬衫的衣角在风中翻动,银发松散地束在脑后,属于上将的冷硬消弭在温煦的阳光下。 “诺亚。”他驻足,唤了声。 正忙着啪嗒啪嗒踩水坑的幼儿停住,听见熟悉的声音,他兴致勃勃,本想转过身体,冲上去要个抱抱,却忘记了脚底下是粘腻湿润的泥土。 他脚下打滑。 “啪叽” 泥浆飞跃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义无反顾地投身温德尔的白衬衫。 “……”意料之内的结局。 欧文现在很庆幸,诺里卡庄园的除虫工作从未间断,不然以不诺亚这脸朝下的着陆方式… 似有似无的,从风里隐隐飘来一丝叹息。温德尔熟练地捏着没有沾上泥水的后领,把脏脏包从泥水汤里提出来。 诺亚的眼睛里含着泡惊恐的眼泪,他似乎想要努力憋住,可显然眼泪是不受控制地泄洪,在泥浆糊得黢黑的脸蛋上画出两道白线。 他惨兮兮地张开胳膊要抱。 温德尔静默地垂首看他,泥水正沿着脏脏包的衣服滴落在地上。 他似乎经历了某种激烈的心理斗争,半晌,缓缓地转头看向欧文。 欧文和温德尔对视着,没出两秒,认命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发工资的老板这里行不通。 他视死如归,闭上眼不忍直视,张开怀抱:“来抱抱。” 诺亚丝毫不知“客气”为何物,这只被爸爸嫌弃的脏脏小狗嘤嘤嘤地挤过来。乌黑色泥浆轻而易举地攻占欧文纯白色西装外套。 温德尔看样子只是忙里偷闲,来探诺亚一眼,很快就被匆忙寻来的迪兰喊走。 迪兰狠狠嘲笑脏脏包,大人无良的笑声和幼儿无辜的哭声交杂,惊飞林中一丛雀鸟。 目送欧文抄着诺亚回去洗澡,温德尔转身与迪兰并行,婆娑碧影摇摇曳曳,一时无言。 “母亲她,这次会来吗?” 迪兰摇摇头:“和往常一样,但她说,很高兴能陪在你身边的人又多了一个。” 迪兰和温德尔的母亲叫做何徐行,她同上任公爵伉俪情深,携手相伴过数十年光阴,在那人病逝后,她将自己封锁在构建的虚拟世界中。 那个虚拟世界收集了公爵毕生的记忆数据,以何徐行的记忆为依托建构,顶级算法推演,表面上来看,几乎与真实的世界无二。 但无论是迪兰,还是温德尔,他们都无法认同这种自欺欺人。 迪兰长叹,拍了拍温德尔的肩膀:“今天可是诺亚人生中第一个生日,开心点。” “没有。”温德尔说:“对于母亲来说,那才是她想要的。” “是啊”迪兰笑了:“你本就是这样的人。” 另一边。 诺亚被欧文带回去,狠狠搓了顿香喷喷的宝宝香波,此时正坐在黄鸭盆盆里泡澡。而受害者本人欧文正站在诺亚的小盆边疯狂擦拭身上沾到的污泥。 眼泪被擦干净,不记事的小东西就又露出笑容,他捏着橡胶鸭子,鸭子嘎嘎叫,诺亚叽叽笑。 欧文把时间精准地把握在诺亚的洗澡水变冷之前,他收拾好自己,穿上新的服装,开始为诺亚做晚宴的准备。 少许乳液和宝宝霜,搓一搓、揉一揉,就可以把幼儿腌制得香喷喷。 宝宝霜和乳液都是香橙味道,诺亚使劲闻了闻,皱着脸蛋努力地伸出舌头,去舔嘴边沾到的一点膏体。 欧文错眼的功夫,诺亚已经快把自己嘴巴边上给舔秃噜皮。 “……你要把你自己吃掉吗?” “吃!”小聪明精准抓住重心。 “不,谢谢,不能吃。” 社交和宴会都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只需要露个脸,然后吃吃喝喝就好。 所以欧文并没有给诺亚准备隆重的正装,而是简约舒适的宝宝装,前胸的兜里别着支白玫瑰,当做诺里卡家族的象征。 陆陆续续的飞行器停在庄园外围的宴会厅旁,欧文给诺亚喂了点奶,感觉时间差不多,便打算抱着他找温德尔会合。 宴会厅坐落在诺里卡庄园的最外围,距离主宅很远,中间有望不到头的白玫瑰领地相隔,上空盘桓着最为先进的监控设备,想要无声无息地潜入主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上将亲手升级的安保系统系统可不是吃素的。 诺里卡庄园的宴会厅据说是借鉴了原初时代的罗马式建筑,远远望去,象牙白色的建筑内金芒流曳,在这落日余晖的怀抱下,像是团嵌在地面上的太阳。 温德尔换上了与白玫瑰同色的军礼服,整个人更显淡漠。 欧文带着诺亚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同人说着些什么。对面那人黑发黑眼,典型的东方系面容,闻声侧过头来。 欧文波澜不惊,面上挂着一贯的微笑,他微微躬身,垂首行礼:“陛下。” 帝国的领袖,陛下于谢正站在眼前,他颔首之后,随即视线滑向欧文怀里窝着的诺亚。 他冷着脸,瞧着有点凶,也不管对方是个一岁的孩子,能不能听懂,高大的身影阴沉沉地把诺亚罩住。 于谢比欧文还要高,往背光处一站,活脱脱的像个会吃小孩的巨人。 巨人俯瞰着这个散发着香橙味的蓝眼睛宝宝,自说自话,:“你好,初次见面,生日快乐。你的生日礼物,我交给管家了。” 他半垂着眼皮,语调拖得懒洋洋,一种半死不活的感觉扑面而来。 说罢,他如释重负,像是完成什么任务,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去,却见温德尔正看着他,表情有点无语的样子。 “啊噗…” 诺亚乐颠颠拍了拍手,最喜欢的爸爸近在眼前,给了他底气,被奇怪的大人搭话也不害怕。 温德尔伸手把他接了过来。 “于谢。”温柔的声音似情人的呢喃,在帝国陛下的耳畔响起“我让你好好打招呼,可不是这么打的。” 高大冷峻的男人半垂的眼皮瞬间抬上去,他软下态度:“亲爱的,你怎么过来了?” 加入谈话的女性长着张柔美秀气的面容,她的长相并不会让人惊艳,但却心生亲近之感。 她说“我不想同那些贵族们寒暄,实属浪费时间,不如来见一下上将家的小诺里卡先生。” 王后童谣像是身披华羽的鸟儿,她迈着轻盈的脚步,俯身和诺亚对视。 诺亚歪了歪头。 王后也跟着他歪了歪头。 诺亚“噗叽”一下就笑出来。 王后也不禁弯了眼睛,她问温德尔:“上将,我可以抱抱他吗?” 温德尔颔首,端着诺亚送出去 。 王后手臂一坠。她有些意外,又提了些力气才抱稳这只胖圆子。 温德尔见王后抱稳了,松开托着的手。 “于谢,你看,好可爱的宝宝,他的眼睛像是一对宝石。” 于谢低头,木木地和妻子怀里的小东西对视,这个小东西对着他吐了个不太聪明的泡泡。 虽然并没觉得有多可爱,可多年来的日夜相伴使他磨砺出了极高的求生欲: “是啊,和我们的小于法一样可爱。” “……”王后的眼神突然空了一瞬。更可怕的是,她发现于谢是认真的。 “啊……嗯,怎么不算呢。”王后礼貌微笑,翻了个不大明显的白眼。 突然感觉领口有轻轻的拉扯感,她低下头,发现小诺亚正在拨弄她领口处的宝石,幼儿软乎乎的脸抵在她的胸口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只玩玩具的小狗。 沉寂多年的母爱骤然爆发。她没忍住,用嘴唇碰了下诺亚的脑袋顶。 于谢的眼神陡然犀利。这位陛下平日里更多的时候,是一副懒散平淡的样子,就像水豚。 他现在已经变成了眼神犀利的水豚。 温德尔又露出那种无语凝噎的表情,他缓缓地,缓缓地转头看向远处的迪兰。 正和客人谈笑的迪兰忽觉背后刮过股阴风,他眼皮子跳了跳,神态未显异样,风度翩翩地同对面人结束交谈。 他仔细打量了会眼下的场景,王后正抱着诺亚不撒手,看起来喜欢得不得了。 而陛下站在自己那弟弟的旁边,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也不敢出声打断王后。 迪兰想了想,挽着池月的手臂走上前去,任劳任怨地给弟弟解围。 “陛下,王后,可以打搅两位一下吗?在宴会上的致辞还需和两位商榷。” 于谢闻言,疾如风,抓住小诺亚就塞给温德尔,看着童谣笑道:“我们去一趟吧,亲爱的,不能让公爵久等。” 几人施施然地离开了。 小树袋熊对心很脏的大人们的暗流一无所知,拘在温德尔的怀里,嗷嗷待哺:“爸爸,要吃!” 第11章 奥吉亚斯 满堂衣香鬓影,鎏金光辉自上空洋洋洒洒地滚落,点缀成各式礼服上的熠熠光点,像是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使张张不同面容都带着同样温和的笑容,同彼此寒暄。 至于那些不可言说的事物,大概被其仔细遮盖在了皮囊下。 宾客,是密密麻麻的,能够真心为小孩子献上祝福的,估计是寥寥无几的。 但他们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今天晚上诺亚收到的礼物已经堆满了储物间。出席晚宴的都是各界名流,想来出手阔绰。 小诺亚从朴实无华的胖圆子,变成了镶金边的胖圆子。 晚宴的两大中心,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了两根顶梁柱,化作定海神针杵在人海里。 王后童谣和公爵迪兰。 诸位早已见怪不怪,这两个家族早已站得够高,对社交并不是太热衷,通常只走走场面,真正想和其打好关系的可从不会选择在晚宴上激流猛进。 两个家族通常会挑出个人充当应酬的台面。 陛下和王后向来形影不离,但通常不会同时留下,稍微有点心思的都能摸出来规律,这两位估计在轮流出面。 今天轮到态度比较温和的王后,众人或多或少都能松口气。 至于诺里卡家族么,一直都是迪兰,也只有迪兰。能让池月出席的地方少之又少,这位公爵夫人甚至比皇室的两位还罕见。 温德尔上将更是指望不上,他那冰雪色的眼珠子一转,都能把大批人冻成重感冒。 两根台柱子被众人簇拥在中心,你方唱罢我登场,明明位高权重,却像是两根随波逐流的水草一般可怜。 温德尔抱着诺亚躲到露台上,身后的门关得死死的,甚至还被欧文贴心地拉上长帘,谢客之意不言而喻。 “看来上将很珍视这个孩子呢,随时带在身边。” “的确如此,看来这份厚礼是备对了。” 琐碎的闲言被香风揉碎,尽数飘进欧文的耳朵。 他一哂,令人厌恶的政客。 为新成员举办晚宴的习惯并不是诺里卡家族特有。虽然皇室和诺里卡们不屑于通过晚宴结交,但并不意味其他人也是如此。 晚宴对于些并不显赫的新贵们来说,是个借此寻找盟友的绝佳时机。 举办晚宴的意义绝不止是成员的公开亮相,更是外界对于其价值的一场评估。而评估的标准就是家族的态度。 这场看似热烈实则冷漠到近乎残酷的评估会决定这个孩子以后在各处受到的待遇如何。 迪兰他们是最清楚不过这些人的小心思,他们把诺亚保护得严严密密。 温德尔看似不通人情,实则对这些潜规则心知肚明,他今夜没让诺亚离开自己半步。 想必王后对诺亚的亲近,诺里卡们对诺亚的爱护全都被人收入眼中。 除了温德尔父子,还有一人也躲在露台上,那就是于谢。 本来是只有温德尔抱着孩子坐在秋千吊椅上的,圆桌上放着几个诺亚心心念念的香橙,还有他的宝贝奶瓶。 于谢硬生生地挤进来了,在熟人面前,他从来不顾什么皇室威仪,忽视温德尔的冷眼,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吊椅剧烈颤动了下。 温柔的夜风,熟悉的冷香,轻摇的怀抱原本已经让玩了整天的宝宝昏昏欲睡。 于谢闹出来的动静让他打了个激灵。 诺亚睁开眼,迷茫地抱着温德尔。 温德尔摸摸他的头,示意他继续睡。 安心的温度柔和地怀抱周身,诺亚又往温德尔的怀里蜷了蜷,扬起头蹭蹭他的掌心。 正扭头打算继续睡时,这个小的冷不丁和身边的庞然大物对上视线。 于谢察觉,他低头和这个小孩子面面相觑,试探性地递过去手里的一瓣香橙。 “你也要?” 诺亚眼睛里雾气朦胧,很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贪吃的本性驱使着他接过香橙。 大人手里小得不行的东西,放在幼儿的手里就显得很大。 温德尔捏捏诺亚的小手。 诺亚会意,乖乖松开了手,于是香橙落在了温德尔的掌心里。 温德尔把这瓣橙子又切成了好多小块,堆在餐碟里,拈着叉子一点点地喂给诺亚。 甘甜清透的汁水在舌尖上迸开,诺亚啊呜啊呜地去咬,倚靠在温德尔的身上,两只小脚欢快地摆动。 喂着喂着,温德尔突然发现身边的噪音源不知何时安静了。 于谢正直勾勾地盯着这边,他左手抵着下颚,月下沉吟许久,久到让人以为他在思考什么宇宙奥秘。 良久,缓缓憋出一句:“没想到,你还真是又当爹又当妈。” 温德尔的眸光刮过来。 欧文进来时,直面这死一样的寂静场面,偌大的露台唯有小诺亚的吧唧吧唧,他见到欧文走进来,亲亲热热地向他打招呼: “欧欧!” 欧文忽视古怪的气氛,笑吟吟地冲可爱圆子眨了眨眼,对温德尔道:“大人,军部的几位想要同您叙叙。” 温德尔闻言,瞧着有些不耐。 放在整个军部里,温德尔率领的第一军也很特别。 虽说帝国仍旧保留帝制,但实际上,皇室的荣誉意义要大于实权。更多的权力落在各个部门中。 诺里卡家族领头的第一军,由那场最初的盟约为起始至今,微妙地,可以称得上是皇室阵营,在各方中与皇室一同保持中立态度。当有某一方越界时,他们就会出手掐灭苗头。 其他几个军部驻扎在不同地带,拥有各自偏重的势力,因此每次聚在一起时,说话多少有点夹枪带棒,温德尔烦得要命。 用外套把诺亚裹得严严实实,温德尔把孩子往于谢旁边囫囵一塞,丝毫不顾对方橙子卡在嗓子眼的抽气声。 于谢眼睁睁地看着温德尔冷着脸出去。 他慢半拍地低头看向诺亚,诺亚也睁着无辜大眼看他。 “你……还吃橙子吗?” —— 诺里卡家族的宴会厅修得足够气派,上百位宾客在此云集,也不显拥挤。 他们发挥应有的教养,虽然虚伪,但至少表现得足够谦逊,并没有哪位“天才”上演高谈阔论,因而偌大的宴会厅里显出几分冷清。 像是展柜里展出的琳琅珍宝,冰冷得毫无温度。 欧文引着温德尔穿过人群的时候,那些人虽是谈笑如常,可似有似无的晦暗眼神总是暴露出些别的心思。 找温德尔叙旧的几个军官正待在休息区,或站或坐,都穿着礼服,身姿挺拔,打眼一看,像是群慢条斯理的凶兽。 温德尔面对诺亚的柔和在走出露台时便荡然无存。 “诺里卡上将。”其中一人见温德尔走来,从容地同他打了个招呼:“想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说着,他把一只酒杯向温德尔那边推了推。 温德尔接过,但并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冲说话那人微微颔首当作回应。 按照以往惯例,温德尔不需要同他们周旋,只坐在那里,撑一会场面,混个脸熟就是了。 等他们说着说着,嘴里冒出股火药味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不欢而散。 他姿态闲散地靠在椅背上,半合着眼。都说皇室是个吉祥物,诺里卡家族何尝不是。 “听说最近的南部防线乱得很,可需要东部支援?” “多谢好意,但不必了,只要东部能管好地下城,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实在不行,我们南部都能派人帮帮你们。” 南部军官显然是想到什么,脸色有点发绿,没好气地道。 “……”东部军官悻悻一笑,如果往常有人冲他这么说话,他高低得在宴会结束后给对方套个麻袋。 但此时此刻,做贼心虚的他,在面对冤大头的时候,只能回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地下城——是如今文明的起点,也是如今文明的败笔。 任何官方势力都无法涉足,也无法涉足。它的存在正如它本身,不见天日,到处布满腐烂的霉菌,是罪恶的绝佳摇篮。 地下城没有日光。在主城最高的建筑物顶端,有一盏巨大的灯,叫做霍普,意味着希望。 据说这是很久以前修造的,久到人类刚刚迁移到这颗星球。 对于那时的人类而言,地表的太阳不是太阳,是灾厄。未知的疾病,无名的生物,剧烈的辐射……他们就像一群新生的婴儿,降生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 他们花费了许久,在地下极深的地方建造了一个安身之所,也就是最初的地下城。人类一点一点重新摸索,依靠智慧,拓宽生存空间,走上地面,逐渐建立起新的文明。 地下城逐渐被抽走生机,黑暗逐渐蔓延,吞没了这最初的星火,许多无形之物开始滋生。 霍普再也没有亮过。也没有人会关注它会不会亮起了。 不只是对于地下城的人而言,对于地表上的人更是如此。 见不得人的买卖都在地下城做,其中不知掺了多少权贵的手笔,因而渐渐地、地下城又分出了内城和外城。 内城乐园是交易的地方,其中的重头戏便是拍卖场,进出之人的身份都绝对保密,审查极其严格,稍微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发流血事件。 以拍卖场为中心,辐射出大片贸易区,这片贸易区也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乐园的规矩便是不得寻衅滋事,天大的仇怨也得出去报,因而从单纯的交易流程来看,内城的秩序还能稍强一些。 毕竟不乏各路权贵在此贸易,安全还是有些保障。 外城奥吉亚斯则是真正的鱼龙混杂。 奥吉亚斯可以说是一座真正的垃圾山,被社会遗弃的渣滓全部遗留在这里。他们几乎是贫困、罪恶、病痛本身。 奥吉亚斯的恶意是无法想象的,在那里,穷途末路者们抛弃了所有,他们背叛一切美德。 有这么个庞然大物拖着,东部的境遇可想而知。 但无所谓,东部会以他们代代相传的流氓行径化解烦恼——祸水东引。 首当其冲的便是与其接壤面积最大的南部。 第12章 苹果 晚宴平淡地过去了,诺里卡家族的所有人都很好,除了被人拽着说了整晚场面话的迪兰,和吃多了香橙导致肚子痛的诺亚。 这事说来怪于谢,但也不全怪于谢。 在温德尔和欧文离开后,根本不会带孩子的于谢对着这手边的小东西发麻。 温德尔和欧文走得倒是干净利索,诺亚呆呆地,像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变身小木头人,盯着于谢的脸不放。 于谢:…… 于谢只觉得脸上要被烧出个洞,他在桌上扫视一圈,问他:“你…还吃橙子吗?” 橙子仿佛是他俩唯一的交流方式。 诺亚很会抓重点,也很给面子:“吃。” 于是这么几只橙子,你一只我一口的,最后仅剩堆惨兮兮的皮。事后欧文在看见堆成小山的橙子皮的时候,喉头一梗。 果不其然,半夜的时候,诺亚抱着温德尔的脖子嗷嗷大哭。 次日,确认过诺亚没事的温德尔平平淡淡地去上班了,又平平淡淡地进宫述职,平平淡淡地和于谢喝了两个小时的茶。 据童谣传回来的消息说,这两个小时里这俩人面对面,没说过一句话,干喝茶,光是茶就喝了四壶——于谢自己独占三壶。 她和池月说着,回忆起当时那个场面,又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他们都知道温德尔并没有怪于谢、也没有生他的气,因为温德尔生气的模样可不是这样的。 “可算有点人气儿了。” “谁说不是呢。”池月回答道。 诺亚过完生日后,肉眼可见地长高个子,脱离了一戳就倒的团子样,整日学着小企鹅,摇摇摆摆地跟在大人们的后面。 虽然不会再有被拽掉裤子的风险,但错眼的功夫就会被黏在身边的小孩子给绊一下。 迪兰在几天前抱着诺亚出了庄园一趟,据说是去商城里尝过好吃的甜点。 陌生的世界在孩子的眼中光怪陆离,彩色玻璃与金属反射出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光污染也都变作彩虹。 大人们平日里都很忙,科伦汀和丝黛尔还要勤于学业,通常诺亚在家里的时候,只有欧文陪在他身边,疯疯癫癫的程悟偶尔会露面。 在这些日子里,程悟又失忆了。 至少有一点令人欣慰——那就是在每次忘却后的初见时,他都能依据手臂上的疤痕认出欧文这个人。 欧文似乎有意和程悟保持距离,可当程悟离开的时候,他又分外沉默。 诺亚不懂大人之间这种若即若离的距离,他只知道欧文是很重要的人。 他在学会喊“爸爸”之后,紧接着就照着别人对欧文的称呼,学会了喊“欧欧”。 每当欧文露出忧郁而低迷的情绪,他就会张着小嘴一声接着一声地喊: “欧欧!” 诺亚扒在他的腿上,幼儿热乎乎的体温透过布料漫上来。 欧文低头,对上他澄净的蓝眼睛,矮身把他抱起来。 小家伙就张开手臂揽住他的颈部,凑上来脑袋和他贴住脸。 热情小狗的扑扑,给欧文拱得眼前一黑,他右手托着诺亚,左手放在他的背后轻揉。 “怎么了?” 诺亚吭吭唧唧不肯说话,但看起来情绪不高,瞧着蔫哒哒的。 欧文心中有数,不再继续问,只用唇瓣碰了下幼儿的脸蛋,温声细语地和他说话。 “还想吃橙子吗……只可以吃一点。” 明天应该是休息日。 入夜,在温德尔把诺亚哄睡后,欧文端着安神茶进来。 温德尔正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看文件,智脑光屏的微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像尊漂亮的石膏塑像。 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欧文变回了温德尔的朋友,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于对面的沙发落座,等待温德尔做完公务。 温德尔见他似乎是有事,于是把文件关掉,自己也端了杯茶。 “事情处理完了吗?”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晚些做也一样的。” 欧文笑了下,并不多过问。相较于其他军部,温德尔的第一军部与觉醒者的联系最深,因而要处理的问题不仅限于军部内部,更有来自外部的舆论问题。 那些言论几乎要把人内心的地狱赤.裸.裸地呈现,或许正因为温德尔“不通人情”,他才能够坚持到如今。 “诺亚最近又长高了好多,他每天都抱着你送给他的小熊,跟在我的身后,我去哪他就去哪。” 温德尔单手端着茶杯,听着欧文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茶杯里漂浮着的热气把他的眉眼都氤氲得温柔许多。 “他今天和我要橙子吃,我只让他吃了半个,他是个好孩子,很容易地就满足。” “他很喜欢你。”温德尔说。 “是的,我很高兴,因为我也很爱他,他今天喊了我二十七声‘欧欧’,”欧文抿了口茶润喉,接着话锋一转: “那你还记得他今天喊了你几声‘爸爸’吗?” 温德尔一顿:“我回来得晚,和诺亚相伴的时间并没有你长。” 欧文就笑:“是啊,再这样下去我就可以变成诺亚的爸爸了。” “……”温德尔不吭声了。 欧文见他似乎有在反思,接着道:“每天陪在他身边的欧欧,会带他玩的伯伯哥哥和姐姐,还有经常给他买玩具的伯母,和整天见不到人影的爸爸。” “你猜他以后更喜欢哪个?” 这样问难免有些扎心,但无疑效果拔群,温德尔说:“谢谢,欧文,我会抽出时间多陪陪他,” “谢天谢地,温德尔。”欧文拨弄两下智脑,把调出来的售票界面给他看, “你的休息日并不应该是摆设,军部的事情也不是样样都离了你不可的,我已经帮你预约好了儿童乐园的票。” “也给自己放一个假吧。” 欧文的神色让温德尔有些怔愣,霎时,早已冻结的时光似乎缓缓复苏,稍稍带回了些往事,让欧文的面容和曾经的少年重叠。 于是他也终于露出笑意:“好。” 次日一早,诺亚睡得头毛凌乱,从小床里坐起来向温德尔要抱抱,并不知道今天有惊喜安排在等着他。 当温德尔抱着他站在大门口的时候,这小家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瞪圆眼睛,呆若木鸡地由欧文给他戴上顶熊猫帽子。 欧文有些好笑,又带着点心疼,捏了捏诺亚粉扑扑的脸蛋:“今天和爸爸出去玩,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诺亚用力点头。 需要带的东西欧文昨晚就全都准备好了,装在一个黑色背包里,由温德尔背着。 温德尔已经做过乔装,带着遮住小半边脸的墨镜,一身休闲装,瞧着至少年轻十岁。 至于那满头银白的长发, 早就不是温德尔的专属了,自从他坐到上将的这个位置起,就有不少人和他做了同款发型。 不过为了图方便,此时被束在了脑后。 似乎是发觉欧文并不打算同他们一起,诺亚抬头看看,拉住欧文的衣角,懵懵懂懂道:“欧欧,一起去。” 欧文用手包住他的小拳头:“我要留下来给你做晚饭,不能一起去。” “不要饭,要欧欧。” “真的不要吗?” 大人的反问让贪吃的孩子迟疑了,小机灵鬼果断抛弃关于晚饭的话题,大声叭叭:“要欧欧!” 欧文笑了下:“那我们来玩躲猫猫。”说着,他牵着诺亚的手,引导他遮住眼睛。 这是欧文在家里时常和诺亚一起玩的游戏,欧文说躲猫猫,诺亚就会闭起眼睛,听见欧文让他睁眼的时候,他就会兴冲冲地去寻找躲起来的欧文。 每次欧文都会准备小奖励,这次也不例外。他把一颗儿童糖果塞进温德尔的口袋。 “欧文,一起去吧。” 欧文摇了摇头,温声对着温德尔怀里拱来拱去、想要睁眼的诺亚说:“不可以。”说完,他抬头看向温德尔: “我就不去了,大人。” 温德尔:“这么多年,已经足够了。” 欧文说:“并不是因为这个。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外面的世界不会比这里更好。” 他看温德尔还想说什么,于是示意了一下:“诺亚已经要等不及了。” 知道欧文不愿多言,温德尔抱着诺亚进了飞行器。他刚刚坐稳,就见趴在怀里的小家伙正扬着脸蛋,从捂住眼睛的指缝中间露出对蓝汪汪的眼睛。 发现温德尔注意到他,诺亚奶声奶气地乐了声,把头迈进温德尔的怀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温德尔是见过诺亚玩躲猫猫游戏的,也知道他们的游戏规则,诺亚这小模样,显然是犯规。 温德尔向来愿意对诺亚网开一面。他从口袋里抽出那只儿童糖果,剥开糖纸的窸窸窣窣声勾得黏在身上的胖圆子动了动。 诺亚拔出脑袋,眼巴巴地看着温德尔:“爸爸,要!” 温德尔慢条斯理,引得小朋友目光越发灼热,糖果塞进嘴巴的时候,诺亚已经垂涎欲滴。 他轻轻戳了下诺亚的鼻头:“赖皮。” 诺亚今天穿着和温德尔一样的黑白色系,欧文临走时给他带上的那个熊猫帽子简直是点睛之笔,可爱程度翻倍。 他正在慢慢地长大,从自己喜欢的人的身上学习。 他喜欢学着温德尔的风格穿衣服,喜欢学着欧文和人亲昵地贴面,学着科伦汀笑吟吟的样子,学着丝黛尔轻柔地抚摸一朵花。 看着婴孩渐渐长大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从皱巴巴,红彤彤的一团,逐渐舒展开眉眼,长得越来越高,学着大人的模样,变得与父母越来越像,但又独立于任何人,是一个新的存在。 那个时候就会无比清晰地认知到,原来这就是生命的延续。 它不是附庸,不是野蛮繁殖的产物,是人们用爱浇灌出的传承。 像苹果树只能结出苹果,恨意只会滋生恨意,爱意也只会生长爱意。 诺亚嘴巴里含着糖,糖果的纸棒被温德尔捏在手里,他正拿着温德尔的墨镜把玩,拉着眼镜腿,也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温德尔帮他打开墨镜,扣到他的脸上,大人的墨镜能盖住幼儿的大半张脸。 像是天黑了一样,诺亚惊喜地:“啊!”了声。 第13章 彩虹小马 诺亚的运气还不错,今天是个温和多风的好天气,加上休息日的缘故,儿童乐园人满为患。到处都有大人牵着个萝卜头,吵吵嚷嚷。 刚一入园,就有个摇摇摆摆的大兔子冲着他们走过来,给诺亚派发了个蜜桃形状的气球,诺亚笨呼呼的,差点把刚到手的气球放飞。 这个大兔子看起来很喜欢可爱的宝宝,由于玩偶服的阻碍,它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拴着气球的丝带系成环,让诺亚能够拉着。 诺亚笑得好甜。 大兔子浮夸地向他比了个心心,然后就继续给其他小朋友发气球了,不过诺亚在他手中那从气球里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自己的桃子形状最好看。 “想玩什么?” 诺亚认认真真地挨个项目看了会,最后脸朝着某个方向不动了。 温德尔顺着他渴望的目光看去,是个冰激凌摊位。店面不大,装点却很用心,柔和的糖果色混着奶油的香气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一串热到吐舌头的小朋友钓上钩。 诺亚也不例外。 一个“不”字被硬生生从齿尖压回喉咙。温德尔并不想让诺亚因为一只冰激凌失去哪怕丁点的快乐。 他思索片刻,抬腿走向冰激凌店。诺亚陡然兴奋起来。 温德尔向店员点了份最小的甜筒,但并没有急着递给他,先去寻了个阳光充足,温度较高的地方。 吃东西慢吞吞的好处这不就来了。一岁,连大人年龄的零头都添不上,自然无法识破成年人的险恶阴谋。 诺亚馋嘴,人小小一个,胃口却大得很,什么都吃不够。但身边的大人哪里能让他那么无节制地进食,每次都控制着只给一点。 于是他便养成了细嚼慢咽的习惯,非要把进嘴的味道都尝透。 温德尔靠着长椅,正翻阅着游客指南,没多一会,诺亚可怜巴巴地贴了过来。 温德尔低头。意料之内的场景。 冰激凌球诺亚才吃进去没几口,大多都淅淅沥沥地化成奶油,就是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奶油全都糊在他的脸上。 衣服倒是免于一难,得益于温德尔给他戴上的饭兜。 虽然吃了个寂寞,可诺亚瞧着还挺高兴,就是带着点疑惑,摊着两只黏糊糊的小爪子给温德尔看,嘴里嘟嘟囔囔: “没……” “没了就对了。”温德尔抽出湿巾,给他擦干净指缝里、面颊上沾着的奶油。他的动作缓慢而细致,找不出半分不耐。 诺亚没听懂爸爸的言下之意,但他知道这份食物就像别的那样,吃完就没有了。 他乖乖地等温德尔帮他清理干净后,拉了拉温德尔的衣角。 “嗯?”温德尔会意,把他放到地上。 诺亚颠颠走两步,就要回头看看温德尔有没有跟上。他三步才将将能赶得上成人的一步 ,故每次回头,都能看见护在他身后的温德尔 。 起初他还很是操心地,走两步就回头看看,意识到爸爸不会丢掉之后,就开始撒欢跑。 一个黑白色的圆子啪嗒啪嗒从腿边跑过,速度不快,但敦实得让人感觉到某种,很有重量的快乐感。 本来有人想趁乱揩把团子,结果还没等得手,就被他身后跟着的人形制冷机给冻成冰雕。 诺亚没收住力,一头撞扑到工作人员的腿上。 那是个穿着粉色工作服的年轻女性,她笑着把碰瓷自己的小家伙扶正,朝温德尔说:“您是要和孩子试试这个项目吗?” 一架架彩虹色的小马循着儿歌节奏,蹦蹦跳跳地打转儿。 上面竟有不少成年人,其中还有个看上去足足两米高的壮汉,压在儿童小马的马背上。像是座山,而被压在山下的那匹小马正战战兢兢地向前爬,蹦都快蹦不起来。 温德尔:“……” 他仔细定睛再看,原来那男人腹部花花绿绿的一团是个和诺亚差不多大的孩子。 工作人员察觉他的目光,笑得友善,且带着点揶揄:“是的,年纪不足3岁的孩子需要家长陪同。” 这位年轻的父亲带着墨镜,遮住面容,浑身散发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可再冷酷的家长,最后还不是要陪着崽子坐上彩虹小马。 事实证明,就算是彩虹小马,也折不了上将的半分英姿。温德尔凭一己之力,拉高整个场地的格调。 他脊背笔直,气度闲雅,就像是在夏日午后的庭院中信步闲游。担心诺亚会感到害怕,一只手放在身前护着他。 他忽然才发现,诺亚虽然在慢慢长大,但至少现在,还是个小不点。 在某方面,小孩子要比大人勇敢得多。诺亚倒是很兴奋,每次木马往上抬高的时候,他就会惊奇地“哇!”往下落的时候就“呜!”。 工作人员在一旁笑眯眯地为这对父子额外多拍了两组照片。 其实以现在的科技水平而言,许多工作本可以交给智能来完成,比如拍照、分发气球这种小事。 可机器就是机器,不论其表现得多么富有智慧,多么通情达理,始终是由冰冷的钢铁构成,哪里有真正血肉的温度。 人类社会中的人类被替代,与釜底抽薪无异。 新纪元的人类吸取了曾经的教训,他们把机器的开发使用控制在了某些伤亡率较高的工作、纯粹的体力劳动、以及战争中。 之所以能够实现这点,也得益于漂流时代结束后,幸存的稀少人口。哪怕又经过数百年的繁衍生息,如今的人口仍是遥遥不及旧时代的巅峰时期。 上层对机器的使用把控得十分严格,一是生怕在哪里暗戳戳地搞出什么武装力量,二则保证社会秩序,一切具有社交需求的工作都依旧由人类担任。 故帝国发展至今,并未产生什么严重的分裂。 温德尔抱着诺亚在上面兜了两圈,下来的时候诺亚显得有点迟钝,抱着奶瓶吸的力道都弱了几分。 观察了一会,发现幼儿还能咧着小嘴傻乐,露出两颗冒出尖尖的门牙,就知道没什么事,就是被颠得发昏。 工作人员带着照片过来了,她很睿智地,先把照片给诺亚看,而非瞧着冷冷淡淡的年轻父亲。 诺亚抓着照片,他仔细辨识,最终指着照片上的人得出结论:“爸爸!” 说着,他仰起脑瓜,满含期盼地看着温德尔。 “对。”温德尔顿了下,补充道:“真聪明。”他最终还是留下了照片,那张照片后来被他装进相框,在床头上放了好多年。 中午温德尔在餐厅里包了个房间,草草吃了些东西。 诺亚玩了一上午,找到休息的地方,沾上凳子,立马困得东倒西歪,仰在爸爸的怀里美滋滋地睡了个午觉。 大概还记挂着要出去玩,他这一觉和以前比起短了不少,但十分香甜。外面偶有几个孩子噔噔噔地跑过去,诺亚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睡醒后的第一眼,就见温德尔正在向窗外望着。午后的阳光透过橡树的叶隙,丝丝缕缕地透过玻璃,映在温德尔的脸上,把他的双眼融化成宁静而温柔的湖水。 他没有让刺目的阳光打扰到孩子的安眠,于是用手掌挡住照向诺亚脸上的光束。 诺亚还太小,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只知道,这样的爸爸比平时更让他喜欢。 桌子上摆着冷掉的咖啡杯,还有诺亚吃到一半的水果泥。 诺亚一动,温德尔就察觉到了,他低头拨开诺亚揉眼睛的手,给他喂了点水。 刚睡醒的懒劲还没过,诺亚噫噫呜呜地缠磨着温德尔,穿着狗狗袜子踩在温德尔的腿上,脸蛋贴着爸爸微冷的面颊。 温德尔微微侧身,扶住诺亚晃晃悠悠的背后,也不催他,等着他自己清醒过来。 到底还是了解亲生的崽子,五分钟一到,诺亚果真满血复活。 温德尔给他套上鞋子,他就迫不及待地在地上蹦蹦跳跳。 园里还剩最后一个地方没去,那是个动物园,温德尔算了下时间,应该能赶得上回去的晚餐。 诺亚嫌热,不肯穿外套,于是温德尔帮他拿着,他自己穿着身幼儿背带裤到处看。 左手边是互动区,有很多孩子围在那里吵吵闹闹。诺亚跟着过去探头探脑,这才发现里面原来是一群水豚,工作人员看护着孩子们和水豚互动。 诺亚凑过去了。工作人员递给他一把不知道什么草,他接过去,蹲下身和某只水豚大眼瞪小眼。 他捏着草梗,试探性地把草往前送了送。 那水豚和其他水豚不太一样,眼神瞅着有点犀利,它也没看嘴边的东西,嘴巴一张一合,草叶就没入了它的嘴巴。 诺亚瞅了它几秒,也拿起草叶就往嘴里送。 温德尔:“……” 温德尔握着他不安分的小爪子,硬生生把草拐了个弯,送进那只宠辱不惊的水豚嘴里。 那水豚似乎瞥了温德尔一眼,神色倨傲。 诺亚指着它:“是叔叔。” 无需多言,奇妙地,温德尔意会。 这只水豚简直是于谢分谢,这种半死不活的感觉真是绝了。 他本以为是这只水豚的个体特质,直到——诺亚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更多水豚。 一头于谢过来了。两头于谢过来了。三头于谢过来了。 温德尔陷入沉思。 每年于谢的生日都相当麻烦。他会收到无数华贵的礼物,但他通常看都不看一眼。能让他注意到的礼物,只有他身边这些关系密切的人送的。 而温德尔,几乎每年都要被他找上门来。因为嫌弃他的礼物太敷衍。 于谢的待遇已经不错了,至少每年生日收到的、温德尔亲自挑选的宝石,都是不同颜色。 温德尔看着这一群于谢。 那今年就不送宝石了。 远在皇宫的于谢忽而吭哧吭哧打了两个喷嚏。 他对面的于法在很放肆地嘲笑。 于谢本面无表情,听到倒霉儿子的笑声,眼神骤然犀利,抄起了拖鞋。 第14章 小狗小狗 最终他们还是没有赶上晚饭。 温德尔回到庄园的时候,身上大一包小一包,左手提着个宠物箱,右手抱着不省人事的崽子,背后还背着个包。 迪兰爆笑。丝黛尔小心翼翼地顺着空隙往宠物箱里看了眼,雪白的毛团上镶着两颗小黑豆,圆鼻头嗅来嗅去。 她惊喜地捂住嘴巴:“是小狗!” 其实他们本来已经打算回来了,哪知道诺亚眼尖,看到开在路边的宠物店,啪嗒啪嗒就跑过去,还和某只幼犬看对了眼。 温德尔对诺亚简直是溺爱,他想都没怎么想,就把诺亚看中的小狗给买下来了。 就这样,父子俩又拐去了宠物医院,一是植入芯片,二是身体检查。 收养一只小动物的后续流程相当繁琐。要去宠物医院,打疫苗,检查健康状况,然后还要报备,植入信息芯片。 帝国对宠物的看管很严格,每个宠物植入的信息芯片都包括主人的基本信息,还会定期进行检查,一旦弃养,政府就会派人下来缴纳罚款,并且剥夺其饲养宠物的权利。 这样做的好处也很明显,不是真心喜爱动物的人不会轻易选择收养宠物,虐待和遗弃这种行为就减少很多。 至少不需要为流浪动物带来的各类问题发愁。 也有人当场质疑过:“星球是所有生灵共有的!陛下您不能这么自私,限制我们和动物共处的权利!” 于谢:“谢谢,我还不想在出门吃饭的时候发现对面坐着头熊。但你要是想,我可以把你送到北极熊的家门口,我想你和熊先生对于晚餐吃什么一定很有话题。” 这也是于谢在民间风评参差的主要原因——一张阴阳怪气的嘴和时上时下的道德水平。 总而言之,这又费去很多时间,且不提诺亚被坏心眼兽医用针头吓哭的这种插曲。 反正到家的时候诺亚已经彻底歇菜了,软趴趴地伏在温德尔的臂膀上,什么声响也弄不醒。 欧文很替诺亚高兴,但看着他这疲惫的样子又有点心疼,没再把他弄醒,只寻了块温毛巾给他擦擦脸和手脚。 回归温床,身上裹着被子,诺亚在睡梦里像头猪仔一般呼呼两声。 欧文微笑着,把他垂在额上的卷发拨到一边。 诺亚被欧文抱上去睡了,温德尔带了一天孩子,总算抽身出来,坐在迪兰对面,他偏着头,看着科伦汀和丝黛尔围着小狗打转。 “还开心吗?”迪兰把浮着冰块的薄荷冰酒推到他面前,阳台的门大敞,夜风卷着后山草木的气息撞入,白玫瑰以摧枯拉朽之势覆没山野,比月光还要盛大。 这问的叫做什么话,毕竟买了儿童票的是诺亚,又不是温德尔上将。但兄长沁着笑意的眼睛,还是让他轻叹一声:“下次你也去,便知道了。” 迪兰哈哈大笑两声:“还是算了,不管是科伦汀、丝黛尔还是我,可都过了坐在彩虹小马上转圈的年……” 说着,他发觉温德尔动作顿了下,于是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里。 “……”迪兰眯起眼睛,敏锐的洞察能力在这时发挥大作用,他沉吟片刻,继而忍不住再一次爆笑出声: “哈哈,噢,对了,彩虹小马可不让三岁以下的儿童单独乘坐哈哈哈…” 温德尔无动于衷,把冰酒一饮而尽,朝迪兰道:“我上去休息了。” 迪兰的笑声如飘游的光与尘,短暂地飞扬后,凝结在他满是深意的面容上。满天星斗熠熠映照在他深蓝色的眼底。 年轻的公爵微微抬高了握着酒杯的手臂,似乎像在星海里的某处致意。 科伦汀无声叹气,他拍拍丝黛尔的肩膀:“丝黛尔,该睡觉了。” 丝黛尔有些担心迪兰。 迪兰意识到孩子们还在,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走到两个孩子的跟前,轻轻地在他们的额头上碰了下。 “晚安,科伦汀,丝黛尔,做个好梦。” 丝黛尔皱了皱鼻子,迟疑地问:“那爸爸,也会做好梦吗?” “当然。” 这晚,诺亚睡得跟死了一样,甚至都没用温德尔半夜起来帮他盖被子。 第二天等他晃头晃脑地爬起来,已日上三竿,温德尔早就去军部了。 只有欧文在他身边陪着。 诺亚该是饿扁了,进食的速度比往常快了许多,欧文不敢让他吃太多,哄着他去看小狗。 昨晚欧文清理幼犬的时候,发现这应该是马尔济斯犬。 品相漂亮,性格温顺不失活泼,体型也合适,稍加训练,对于诺亚而言应该会是条很好的陪伴犬。 不得不说,这父子俩的眼光真是极好。 刚接回来的小狗原本毛发有些长,放到地上跑起来像个拖把,欧文连夜修理了一番。 诺亚超级满意,他蹲在地上。 欧文也陪着他蹲。但姿态要优雅得多,单膝点地,小臂撑着膝盖。 “是狗狗。” “狗……沟!” “狗狗。”欧文耐心重复。 “汪!”小狗摇着尾巴,冲着自己的小主人打招呼。 “汪汪。”诺亚回复。 “……不。”欧文不理解,甚至一次成型,字正腔圆。 正好撞见这场面的迪兰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他摆摆手,对欧文道:“欧文,程悟说他又开始头疼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欧文面色骤变,他豁然起身,差点把身边的诺亚给撞到地上,幸好他反应够快。 被及时兜住的诺亚有点受惊,懵懵然地看着欧文,他没有哭,只是学着平时大人安慰他的样子,摸了摸欧文的发丝。 可能本来想摸头顶,但海拔不够来着。 欧文把诺亚抱起来,满含歉意地揉着他的背:“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好吗?” 诺亚听不懂,但他向来大度,他叭叭亲了两下欧文的脸颊,道“欧欧,开心!” 迪兰见他面色难看,伸手把诺亚从欧文的怀里接过来,态度和煦地道:“并不严重,欧文,别慌张,你先去吧,我替你照顾诺亚。” 诺亚张着手臂由着迪兰把他接过去,幼犬也嘤嘤嘤地扑上迪兰的鞋面,迪兰低头,伸手一捞,于是幼犬也如愿以偿地被抱在怀里。 帝国对于这颗星球的开拓并不全面,尚有许多地带未曾开发,许多原生生物不曾收录。边境地带异兽横行,唯有军队驻扎成铜墙铁壁,抵挡入侵。 虽说环境恶劣,却也存在着些规模不大的城镇。那次的任务就是到东部雨林里救援失踪的四位居民,这种任务不罕见,于是管理层照例派出两位觉醒者前往。 其中一个便是程悟,而另一个,则是位名叫青金的青年。这次救援因为突发意外,他们失联数日。总部支援赶到时,现场残留五具尸体。 死状不一,但都惨烈异常。 程悟是唯一的幸存者,没人知道他遭遇了什么,精神源彻底崩溃。 为了遏制程悟的衰亡,其恋人欧文擅自动用能力,将记忆抹除,以修正精神力崩坏的源头。 这就是当年欧文获罪的原因。 觉醒者未经批准,擅自动用能力,是死罪。最后还是温德尔和于谢使出强硬手段,才从那些人的手中保住欧文,并把他带到诺里卡庄园里。 明面上的监禁,实则是无声的保护和成全。 而程悟则因为失去了记忆和能力,被开除军籍,同样被带回了诺里卡。失去了记忆的程悟没有与欧文相关的记忆。 缺失的记忆使他迷茫而惶惑,他如亡魂那般,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游荡,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状况愈发稳定,渐渐在庄园里安定下来。不管多少次的遗忘,在新一轮记忆的初见,他都能叫出欧文的名字。 欧文是知恩的人,多年来在庄园里尽心尽力,但当面对程悟时,这个付出过许多的青年,却保持着异样的回避态度。 迪兰能够理解。爱是由两个人共有的岁月催生的。当那些岁月被忘却,是否爱也会随之遗失。 没有人能准确地给出答案,或许这要交给时间来考量。或许对于欧文来说,他真正的恋人已经死去了。 出神的时间稍久,诺亚摸了会小狗,见迪兰还是没有反应,他有些坐不住地蹬了蹬腿。 “啊。”迪兰笑眯眯地晃晃手臂,把小圆子摇得一歪:“宝宝等不及了,那我们去花房玩好不好?” 用铲子挖土是诺亚最近找到的新乐子,他似乎很喜欢用沙子填满各种容器的感觉。 最开始他是想要直接去挖花盆里的泥土的,欧文自然不可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崽子去玩泥巴,好声好气、连蒙带骗地给诺亚哄了回去,答应第二天再来。 监护人们当夜就置办了一套豪华版太空沙玩具。 哪知道诺亚有点倔脾气,放在屋子里的太空沙看都不看,拉着欧文就要往花房里去。 没办法,这套玩具就又转移到了花房里。 因为诺亚经常在花房里待,所以欧文又置办了许多东西在里面,只要是诺亚用得到的,应有尽有。 甚至连小厨房,吊篮床都安排上了。 迪兰偶尔也会想,这样子有求必应,会不会把诺亚宠坏,但这孩子每次一用蓝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人,这点小小的忧虑就会被抛到九霄云外。 就算宠坏了,也不是好伯伯迪兰该烦恼的问题,而是要教训小孩子的、可怕老父亲的问题。 大概诺亚的好欧欧也抱着这种心思。 迪兰得出结论,又忍不住捏住诺亚的小脸蛋啵啵两下。 没办法,科伦汀和丝黛尔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好玩了。 科伦汀会很直白地表示肉麻,伤透老父亲的心;而丝黛尔则认为自己已经是个长大了的小淑女,不该再像个小孩子那样撒娇。 只有诺亚,再不玩,可就长大了。 第15章 于理 这天晚上,温德尔带回来了个特别的客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科伦汀差不多大,衣着考究,翩翩有礼。 诺亚啪嗒啪嗒地迎上来,身后跟着勾勾——前些日子带回来的小狗。因为诺亚一直“勾勾”“勾勾”地喊,小狗似乎把这个当做它的名字了,每次只有叫这个才有反应。 温德尔弯下身,接住了撞过来的糖果炮弹,今天是葡萄味。 小炮弹在温德尔的臂弯里化成软乎乎的。他正和温德尔咕咕唧唧,大抵是在描述今天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小的说得认真,大人也听得认真,时不时还低声“嗯”一声。 迪兰看见温德尔身后的少年,有些惊讶地道:“大殿下,您怎么来了,不对,您回来了?” 于谢和童谣奉行放养式育儿,只要完成课业,也不拘着他们想做的事。 尤其长子于理向来稳重,也便放心地任他去。 按于谢的话讲,父母还活着的时候,总不能跟死了似的把责任都压到孩子身上。 所以于理每年里总要抽出几个月在外旅行,难得一见。 “打扰了,迪兰叔叔。”大皇子于理回答道:“我回宫的路上恰巧遇见了温德尔叔叔,听说他喜得爱子,于是打算过来看看。” 于理并没有使用社交辞令,迪兰也就把事情摸个差不多了,估计这孩子只是顺路过来吃个饭。 迪兰笑着道:“你来得巧,晚餐刚刚备好,有迷迭香烤排,你会喜欢的。” 跟回来的麻烦甩给迪兰,温德尔也就不再关注。 诺亚阿巴阿巴地讲话。他最近的词汇量又丰富不少。 尽管他说话颠三倒四,可温德尔还是能准确地理解他的意思。 比如诺亚说,他今天在外面玩的时候,被勾勾给绊倒了。他嘟嘟囔囔,为了作证说法,还摊开小爪子给温德尔看。 有点红,顶多就蹭破了点皮。 他本来说的时候还乐颠颠,结果看了看温德尔,又低头看了会泛红的手,摔倒之后的委屈绕着星球狂奔了三圈,才姗姗来迟。 他小嘴一扁,泪珠在眼睛里打转。 温德尔拿捏住他要哭的前奏,把他的嘴捏成鸭子嘴状。诺亚刚想张开嘴哭,结果发现张不开嘴,只能悻悻作罢。 风平浪静。 待到温德尔带着诺亚来到餐厅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落座了。诺里卡们的晚餐并没有因为于理的加入而变得僵硬,依旧如常。 科伦汀和丝黛尔都很有礼貌地和他们的于理哥哥打了招呼。 唯有小诺亚,歪着脑袋,盯着这个陌生的大哥哥不眨眼,直到被喂了嘴炖得软烂的米粥。 于理镇定自若,甚至微微侧过脸,和小家伙对视,漆黑的眼睛对上如潮水般的晴蓝色,似乎被对方染上了些许笑意。 十几分钟后,众人陆续用餐完毕,只有诺亚还在被哄着塞最后一口蔬菜泥。这东西的味道对大人来说都是个灾难。 欧文抓住机会,趁着诺亚又要张嘴假哭的功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盛着蔬菜泥的勺子怼了进去。 诺亚愣住,他反应许久,不敢置信地看着欧文,吧唧吧唧嘴,难以言喻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 白胖的小圆脸逐渐逐渐地挤到一起。 他很坚强地、强撑着咽下食物,喝了口奶缓了缓,才张嘴开始打算哭一哭。 这一套动作十分具有条理性。 欧文笑容不变,看也不看地用橙子堵住他的嘴。 这家伙狡猾得很,自从在小时候发现嚎哭起不了半分作用之后,就转换了策略,开始装可怜地嘤嘤假哭。 监护人们偏偏都还吃他这套,看见他天空色的眼睛开始落雨,就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他面前。 一大家子,拎不出来一个能够对诺亚硬气得起来的人。就连温德尔也不行,他估计是里面投降得最快的。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自然而然地,打断施法前摇就变成了必备技能。 于理单手撑着下颚,他兴味盎然地看着诺亚被从幼儿餐椅里拔出来,还握着片橙子皮。 他原地小小蹦跶了几下,眼睛滴溜溜转一圈,视线就落在了这个陌生人的身上。 诺亚被家里的人保护得很好,从来没有遇见过陌生人的恶意,也便不怕生。 犹豫了一会,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好奇心,他抬腿挪向于理。 于理扬了下眉毛,稍稍动了下,偏过头,注视着他墩墩墩地走到自己面前。 这小的呆呼呼地仰头看他,半晌没动。 于理正打算戳戳他,还没动,突然,诺亚“吭”地一声打了个喷嚏。 温德尔骤然抬眼。 这一下就像是解除了什么奇怪的封印,诺亚揉了揉鼻子,什么事也没有,高高兴兴地举起橙子皮,另一只手扶在于理的膝盖上,借力踮起脚。 于理伸出手掌,黄橙橙的果皮落入手中,他也不介意,手指一拢,顺势把这东西攥在手里,然后俯下身去和他对视,问道: “这是你送我的见面礼?” 诺亚趴在他膝盖上,又笑:“漂亮!” 他这一句也不知道是在夸什么,是橘子皮,还是于理,估计只有诺亚本人能给出答案。 陌生的温度让于理感到新奇,他戳了戳诺亚的脸颊,果然就像布丁。他对孩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妹妹于情和弟弟于法的身上。 他捏住诺亚腋下,把他提到自己腿上,也不介意诺亚在他的裤子上踩出两枚小脚印。 “我叫于理,你应该叫我哥哥。” 诺亚扭头去看科伦汀,见科伦汀弯了弯眼睛,他又转过身来,指着科伦汀说:“哥哥,这。” 一个称呼而已,于理并不想和这个小孩子多作解释,干脆就重复了遍自己的名字:“于理。” 诺亚:“鱼鱼。” “……”于理似乎笑了下,又好像没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抱着诺亚逗了会,发觉这小的开始不老实,就把他放走了。 诺亚满足了好奇心,还骗走了大哥哥的一颗糖,也不再多留,两脚刚刚沾地,就头也不回地、朝着温德尔窜过去。 迪兰注意到于理的目光还留在诺亚的身上,见状打趣道:“怎么样,我们诺亚是不是很可爱。” 于理:“嗯,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就像是头神秘而优雅的白狼,生下的崽子却是个汪汪叫的小胖狗。 似乎是听懂了他言下之意,迪兰眼角的笑意愈来愈重:“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第16章 宝贝 确实如此。诺里卡家族具有悠久的历史,几乎与帝国同寿。与其他名门不同,诺里卡家族从未产生过严重的内部分裂。 他们血源的纽带是如此牢固,以至于无需任何外物来维系。“只为爱而延续”,是每个诺里卡的奉行之道。 因为爱而延续,因为爱而牢固。诺里卡从不会放弃家族的任何一个成员。这也就注定了,不管诺亚是什么样的孩子,都不会流失半分的爱。 如果他是坚强的孩子,诺里卡家族会为他开辟出一片广袤的天空;如果他是懦弱的孩子,也没关系,那家族就会为他铸就世间最坚硬的城墙来保护他。 只要他能活成快乐的样子。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于理颔首,表示认可。 诺亚又去缠磨温德尔了。 温德尔并未结束用餐,就被诺亚缠上来。他放下叉子,扶住诺亚的背,把他调了个头,面对丝黛尔的方向。 “去找姐姐玩。” 丝黛尔顺势张开手臂。 幼儿在地上跑来跑去,在诺里卡家沉静的气氛中蹦蹦跳跳,就像遇水的跳跳糖,把空气搅动得甜丝丝。 于理真的只是顺路过来拜访,同迪兰说了些闲话,没过多久就打算告辞。 迪兰把诺亚招过来,然后蹲下身捏住他的两只手,冲着于理的方向摆了摆:“诺亚,和哥哥说再见。” 诺亚懵懵地抬头看看迪兰,跟着他学:“再见,鱼鱼。” “再见,诺亚。”于理的目光浸着月色,是冷凌凌的清冽,他说:“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学会叫我哥哥了。” 于理的来去像夜晚的潮汐那样,在诺亚小小的记忆世界里留下道淡漠的水痕。 最近欧文把诺亚的小床做了改造,为诺亚之后单独睡而做准备。把他的小摇篮床的四周装上了圈印着星星纹样的纱帘,只要拨开一点就能够看到外面。 那些纹路采用了特殊材质,只要有一点光,在深色的轻纱上就会呈现出星空的倒影。摇篮床的围栏也拆掉一处,换成弧度平缓的滑梯,让他可以自由上下。 而原本床下的空间则是被欧文改造成了个“小秘密基地”,底下铺着厚实的软垫,密闭的空间里装着几盏圆滚滚的熊猫灯,藏着诺亚的零食和玩具。 诺亚自然不知道,这么丁点的地方,砸进了监护人们的多少心思。 他要付出的回报只有展露出来的笑颜。 这种纱料是池月前些日子订购回来的,即使她并不时常在家,从这些零碎的事物上也能看得出她对家人的挂念。 池月很热爱她的工作,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她享受这种探索的过程。于她而言,当研究成果面世,那一瞬的成就感,无与伦比。 迪兰和她的儿女向来对她的事业很支持,哪怕这会占据她大部分的时间。 她首先要成为她自己,其次才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 欧文很满意,诺亚很高兴,唯一受到伤害的似乎只有温德尔。 自从诺亚可以自由上下之后,半夜经常会传来奇怪的声响,先是簌簌的布料摩擦声,然后吭哧吭哧,接着啪嗒啪嗒,最后一团温热就会顺着被子的边缘咕噜挤进来。 世界上大概不存在铁石心肠到能够把自己的崽子从床上丢下去的家长,温德尔也不例外,即使被诺亚吵醒,也不过是帮他掖掖被子,摆正他扭曲的睡姿。 以至于温德尔早上被微妙的窒息感唤醒时,第一眼便能看见藏在他臂弯里的、睡得脸蛋扁扁的诺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诺亚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很大的。 从目前看来,他的活动范围受限于诺里卡庄园。 他不比萝卜长的腿尚且不能支持他快速地完成这项伟业。但这并不会消减半分他探索的热情。 欧文把他的探索计划安排得明明白白,每天都会带他到不同的区域转转。有时是欧文带着他,有时则是科伦汀和丝黛尔。 他们本来打算稍稍走远些,到庄园的另一头去看看。那边有大片草场,养了群马,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家里的人总喜欢过去跑跑马。 晴朗微风的日子最是适宜,纵马的时候,涌流的空气卷着人,浸入透着甘甜气息的光与绿的海洋里,能把积攒的疲惫和烦恼远远甩在身后。 诺里卡庄园的生态环境向来保持得很好,甚至比起皇宫都有过之无不及。在星网上“最想打卡的绝美景点”排行榜中,以一骑绝尘的票数夺得魁首。 但他们走到半路,诺亚这小拦路虎,啪嗒一下倒在路上碰瓷。 他眨巴着晶亮亮的蓝眼睛看着哥哥姐姐,从后厨的窗口飘出来的甜香味道十分罪恶,勾出了这小家伙嘴角的一点可疑的晶莹。 科伦汀沉默地望着他。 他试图把自己变成铁石心肠的大哥哥,发出掷地有声的拒绝。 但再张开嘴的那一刻,嘴巴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柔和地打商量:“宝宝,你早上已经吃过很多了,不能再吃了。” 诺亚歪歪头,一副听不懂的样子,他拉住科伦汀的衣角,瘪嘴着嘴碎碎念:“不知道,诺亚想吃。” 科伦汀敢拿头担保,这小东西早就能听得懂大人的日常交谈了。 可他耍赖皮的样子也好可爱,根本让人气不起来,如果他现在像别人家的小孩那样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或许会好办得多。 勾勾也转着尾巴,学着小主人,抬头朝科伦汀投去无辜又渴望的眼神。 科伦汀:“……” 两对纯洁的眼睛令他无端生出种罪恶感。 “有什么关系嘛哥哥。”丝黛尔今天穿了身纯黑色的马术服,长靴擦得锃亮,踩在地板上,神气十足地“噔噔”作响,她对诺亚笑了下,压低声音说: “少拿一点,放到餐盒里,路上慢点走,到马场的时候也都快中午了。” 科伦汀被说服了,他很操心地嘱咐:“少拿点甜食,记住,一点点。” “知道啦。”丝黛尔答应得好好的,朝诺亚带着点俏皮地眨了眨眼:“走,宝宝,我们去看看。” 诺亚激动到原地小小跳了一下,他雀跃欢呼:“好——姐姐最好啦。” 想了想,又觉得不能冷落科伦汀,于是后知后觉地补充:“哥哥第二好。” 这奶声奶气一声,让科伦汀扬起眉尖,佯装生气,俯身要去捉他。 诺亚咕噜咕噜跑远了,稚嫩的笑音断断续续的透过敞开的窗户,散入庭院,被风送入人的耳朵。 离家多日,满脸倦色的池月站在外头,孩子的欢笑使她面色稍霁。她在窗户边看见了科伦汀。 她没有过去打扰他们的玩乐,甚至有意避开,只冷淡地对不速之客道: “进去说,别在这里。” 那来者长了张同她有七分相似的面容。 第17章 矮马 在廊上靠着窗、等待丝黛尔和诺亚的科伦汀自然不会错过外面的场景。 池月身后跟着的那位女性,倒是稀客。他没记错的话,她叫池星,是池月的妹妹,也就是他们的小姨。 这两姐妹出身于南部,后来到帝都求学。但和池月选择进修学术不同,池星结婚要早得多,到帝都不久后,她便放弃学业,和一位伯爵结婚了。 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关系貌似很僵硬,这么多年来也不常联络。 所以科伦汀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看池月的反应,该是并不想让他们多接触。 科伦汀神色如常,收回视线。 ……等一下。 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瞧着诺亚拖着个比他头还大的餐盒朝自己猛冲过来。 “丝黛尔。”科伦汀单手按住诺亚的乱拱的毛绒脑袋问:“不是说只拿一点点吗。” 丝黛尔歪了歪头,脸上的表情和诺亚如出一辙:“是安伦叔叔给的,拒绝的话他会伤心的。” 科伦汀认命了,他接过餐盒,沉甸甸的重量仿佛预示了他的胃部状态。 某种角度来说,贪吃但节食的胖圆子相当珍惜粮食,不把眼前的食物吃光,他是不会停下的。 只要还剩一口,他就会哼哼唧唧地要吃,所以在他面前从不会出现过量的食物,也就意味着必须有人要负责把这些吃掉。 科伦汀没好气地捏捏诺亚脸蛋,得到了幼儿的热情回应。 “贪吃鬼,你快吃成球了。” “球球,不好吗?”诺亚反问。 “那你想像皮球那样滚下楼梯吗?” “那好吧。”诺亚皱起脸蛋,很明显是想起了什么不愉悦的经历,他带着点委屈地说:“摔倒很疼的。” 丝黛尔弯着眼睛笑了,作为目击者,她自然知道诺亚说的是什么事。前几天在花房的时候,欧文眨眼的功夫,诺亚就被台阶绊倒了。 额头磕了好大个包,又红又肿,还有点尖,像头小独角兽,一见到温德尔,眼泪跟瀑布似的哗啦哗啦地淌。 噫,哭得好惨。看来他有记住教训,短期内不敢再去蹦台阶玩了。 本来就是散心,所以兄妹三个也没打算乘用工具,就带着诺亚慢慢走,走一会,就给这个最小的喂块点心,歇一歇。 即便如此,诺亚还是走累了。 诺里卡大公子操碎了心:“宝宝,你再努力一下,快到了”说着,他指了指小狗勾勾,道:“你看勾勾都没说累。” 诺亚不上当,他两手比划了下,说:“勾勾,有四只脚,宝宝两只。” “就是,哥哥骗人,而且勾勾也不会说话。”丝黛尔帮腔。 “哥哥坏。” “哥哥坏。” 科伦汀嘴里抱怨着,身体还是诚实地蹲了下来,诺亚也不知道客气是什么,啪叽一下就黏上哥哥的背。 科伦汀差点被他拱进花丛里,还好早有准备,才能稳住身形,他有点不敢置信地掂了掂重量,转头问丝黛尔:“小孩子都这么沉的吗?” 丝黛尔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摇头:“不知道耶,但小孩子圆一点不是应该的嘛,一会给我抱抱吧,我也想抱抱他。” 丝黛尔性格虽然含蓄内敛,但并不代表她是脆弱的,要知道她的在格斗上的造诣甚至胜科伦汀一畴。 或许这种能力和她纤细美丽的外貌有些不符,但美丽和强大并不冲突。 迪兰曾经问过丝黛尔长大以后想做什么,丝黛尔的回答是想要成为军官。 科伦汀则是耸耸肩,表示自己无所谓。 每代诺里卡的掌权人都一军一政,诺里卡的爵位看似只传给一人,但实权却是由这两人共同执掌,一明一暗,正如迪兰和温德尔。 如今竟是隐隐能看出下一代的走向了,除了年纪还太小的诺亚。不过他就算真的变成一头小猪,只要不把老家的地皮啃穿,那就还是诺里卡们的宝贝猪猪。 诺亚把脸埋在科伦汀的颈侧,脸蛋像是块爽滑的布丁。他蹬了两下腿:“哥哥,跑!” “我跑不动。”科伦汀恶狠狠地颠了下背上的胖团。 “咯叽。” 草场的管理人已经把科伦汀和丝黛尔的马带出来了,两匹马儿热身之后正兴奋着,亲昵地凑上脑袋。 丝黛尔正抱着诺亚,担心吓到这小面包,用手臂挡了下热情的马头,马儿便很聪明地不再往前凑。 “你想摸摸它吗?”丝黛尔晃了晃怀里的幼儿,牵引着他的手放到马儿的鬃毛上。 诺亚本来有点小忐忑,摸着马儿柔顺的鬃毛,逐渐眉开眼笑。 这两匹马自小便给科伦汀和丝黛尔专门培养的,性格温顺亲人。 它先是安静地待了会,待到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便轻轻用大鼻子蹭了下诺亚的手背,扭头走开。勾勾摇了摇小尾巴,似乎对这两个庞然大物很感兴趣,一蹦一蹦地绕着白马的马蹄跑。 白马被这小白团子绊得蹄子都不知道要往哪撂。 “姐姐,没……” 丝黛尔亲了下他的脑袋顶:“让它去玩吧,我们吃点东西好不好?” 诺亚一听见吃,什么马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丝黛尔感觉没什么胃口,想要去骑马兜一圈,哪知道她一动,嘴巴里还在嚼着什么的诺亚就亦步亦趋地起身。 科伦汀把他捉回来。 诺亚茫然地看看科伦汀,又低头看了看手里啃剩一半的奶糕,颤颤巍巍地抬手把它送到哥哥的嘴边。 科伦汀像只狡猾的狐狸,笑纳了幼儿的奶糕,顺便转移他的注意力:“看那边是什么?” 管理员牵着一匹小矮马慢吞吞地朝这边走过来。 “这是温德尔大人之前买回来的,是给小公子准备的,现在总算把人给等来了。” 科伦汀记得这码事,与这头小矮马一同被买回来的还有十头水豚,据说那些水豚是要送人的,估计已经被送走了,反正没再看到过。 管理员见诺亚高兴得紧,也就放心了,他转头看向科伦汀:“我会照顾好小公子的,您要不要趁着现在去兜兜风?” “谢谢。”他说:“你去忙吧,我并不打算去骑马。” 不过几句闲话的功夫,科伦汀话音刚落,就听旁边爆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嚎哭声。霎时间,科伦汀心跳都停了半拍,他猛地转过身去查看。 诺亚还好端端地站在那,看似什么也没发生,除了—— 那匹马,正在啃诺亚的头发。 诺亚的哭声正在一点点拔高,管理员眼疾手快,从腰侧的口袋里抄出一把小剪刀,冲上去咔嚓两下就把诺亚的头发从马嘴里解救出来。 科伦汀赶紧把幼儿抱过来,仔细查看了下他的头。 诺亚十分讨厌理发的感觉,每次理发师来剪头发都哼哼唧唧地不乐意,理发师只能浅浅剪去一点,他头发半长,所以那小矮马也只是嗦了嗦他的发梢。 诺亚只是有些被吓到了。 倒是管理员,他那一剪子又快又准,下手挺黑,把那片头发贴着头皮给剪掉了,现在诺亚直接秃了一块,在满头浓密的小卷毛里特别明显。 科伦汀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瓜。 坏了,这次要怎么和温德尔叔叔解释。 第18章 天赋 诺亚很快就被哄好了,待到温德尔回来,他已经变回了乐颠颠的模样。 看着环在自己腿上的幼儿,温德尔摘下冰冷的皮质手套,把他抱了起来,手指轻轻地抚过他的后脑勺。 诺亚浑然未觉,他正握着温德尔的手套向两边拉着玩。 温德尔把目光转向欧文,后者微笑着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正低头猛喝水的科伦汀忽而感到一股凉意。 小面包被摸得脑袋痒痒,像小狗一样甩了甩头。 温德尔带着些安抚意味地把他后脑的头发拨了拨,尽量让他秃得不是那么明显。 诺亚汪汪大哭之后,眼眶还泛着一圈红,瞧着可怜兮兮的,还有点好笑。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出任务?”迪兰一愣:“是去蔷薇星云领域内的那颗新开发星球吗?” “先行者传回消息,已完成对行星的初步探索,确认是宜居星球,目前基地建设完毕,需要我代表皇室去进行最终确认。” “要去多久?” “我会尽快在一个月之内回来。” “嗯,放心去吧,我们会照顾好诺亚的。” 听见自己的名字,诺亚转过头来,自顾自地乐了一下。看着他这傻乎乎的样子,迪兰只觉不妙。 自打诺亚出生以来,除去温德尔在军部的时间,他基本没和温德尔分开过。这次温德尔一走就一个月,也不知道诺亚能不能行。 临睡前,温德尔把诺亚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他们面对面,两双相似的蓝眼睛对视。诺亚板起脸,试图摆出和温德尔一样的严肃表情,却不伦不类,可爱程度翻倍。 温德尔手掌顺着他的头顶抚到后颈,在后脑勺那块秃掉的地方顿了下。 孩子的发丝细软蓬松。他低声同这只可爱的小面包说话:“我要离开一个月,你自己在家要乖。”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一个月?比一天多吗?” “是很多个一天。” “不带诺亚?” “不可以。” 小面包扁嘴:“好吧,爸爸上班,但爸爸快点回吗?” “嗯,很快。” 诺亚不疑有他,拍了拍手,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透,温德尔就启程了。临走时他到诺亚的小床边看了一眼,幼儿仍在酣眠,睡得脸蛋扁扁,还有不知道哪里压出来的红痕。 温德尔轻轻给他摆正姿势,盖好被子,点了下他的圆鼻头。刚一出门,竟发现欧文等在门口。 不过也不意外,欧文一向令人放心,温德尔离开时,他总在诺亚身边寸步不离。如今大概是怕诺亚醒了见不到人。 门口的欧文露出微笑:“请照顾好自己,小公子这边您不用担心。” 诺亚则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他在床上赖了好一会也不见温德尔如往常那样过来。慢吞吞地爬起来这才发现,温德尔床上被子铺的平平整整,人已经走了。 他傻眼了,踩着呱唧呱唧叫的拖鞋一路跑到门口,被进来查看的欧文撞个正着。 对于这个刚从被子里跑出来的胖圆来说,空气有些发冷。欧文脱下外套把他裹起来,温声道:“怎么了?” 诺亚十分惊慌地抱住欧文地脖子,急吼吼地问:“爸爸呢?” 毫不意外。 军部虽然体系庞大,但现在好歹也是星际时代了。信息处理极快,加上制度完善,各层各级职责分明,用不上温德尔起早贪黑地去上班,所以他通常会等诺亚睡醒再走。诺亚醒来的第一件事也都是找爸爸。 眼下看不着人,自然害怕。 欧文抱着他说了好一会,才把这茬糊弄过去。白天里科伦汀和丝黛尔轮番带着他玩,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 小夜灯米黄色的灯光柔柔地照在被子上,诺亚晚上吃得心满意足,腆着小肚皮窝在床上,欧文坐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背。 半晌,床上凸出来的一团缓缓摊平,小面包摊成小甜饼。欧文以为他睡着了,想起身离开,就见诺亚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刚想问怎么了,再仔细一看,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了。 “呜……”诺亚本来默默地掉眼泪,没出声。欧文一把他抱到怀里,幼儿伏在他颈侧,终于忍不出大哭:“哇——爸爸——” 欧文心疼得要命,他感觉到自己的领口湿了一大片。诺亚很少哭得这么凶,孩子的哭声如骤雨那般拍打在心坎上。 “不哭不哭……诺亚,宝宝……爸爸是去工作了……你也知道的吧?嗯……” 诺亚什么也听不进去,哭声越来越大,把昨天晚上温德尔和他说了什么忘得一干二净,哭到后来喉咙都开始沙哑起来,他哭声也没小一点。 欧文没办法,抱着他在房间踱步,甚至动用了自己的能力。精神力的涟漪轻柔的扩散开,缓慢而温和,试图与幼儿的精神力波动同调,来让他平静下来。 精神力波纹刚触及幼儿稚嫩的精神源,一股巨大的力量随之掀起,将欧文的精神力隔绝在外,并以双倍的程度将之返还。 幸好欧文此时的精神力没有半分攻击性,不然若是毫无防备地接下,怕是要受创。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他愣在远离,怀里的幼儿仍在哭闹。 若不是还能感觉到自己逸散的精神力残片,欧文几乎要以为刚刚是个错觉。他惊疑不定,内心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诺亚年纪太小,如今虽然没有觉醒能力,但精神源已经极其坚固霸道,他的天赋简直不言而喻。只有一个念头盘桓在欧文的心头:绝对不能让其他任何人发现诺亚的天赋。 欧文作为觉醒者的一员,曾见过那些冰冷的武器。他们天赋极其罕见,本该是人类顶端的天之骄子,却被剥夺了情感与意识,戴上项圈。甚至在死后,大脑都会被人剖走以继续研究使用。 即使这些年来在于谢和温德尔的联手打压下,这种反人道的行为被遏制。 可就连阳光都有照不到的地方。 第19章 离乡人 他温声安抚着诺亚,内心却浮现出狠意。 在诺亚长大之前,绝对要防止其他觉醒者的接近。到目前为止,察觉到诺亚天赋的只有他,温德尔和那位医生。 那位医生的记忆是他亲自动的手,虽然当时有所察觉,但他并没想到诺亚的天赋竟高了如此地步。 思及于此,欧文低头摸了摸他的脸,诺亚漂亮的蓝眼睛还在滋滋冒水,他用纸巾给他擦了擦眼泪,再次发动能力—— 欧文的能力虽称不上顶尖,在觉醒者中却也数一数二,不然当年也不会在中央待那么久。他这次没有操纵着精神力深入,而是萦绕在诺亚的精神源外围,为诺亚构造出一层屏障。 这层保护屏障包裹着诺亚的精神源,能够防止大多数的精神力试探。 诺亚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哇哇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咳。 欧文简直对他束手无策,他自然清楚不过诺亚的倔性子,这孩子现在明显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尤其是这种中央直派任务,出于保密性考虑,包括温德尔在内、所有私人通讯手段都是禁止的。 这时房门被人敲响,原来是池月闻声寻来,她摸了摸诺亚哭到缺氧的脸蛋,说:“不能让他再这么哭了,再这样下去好哭坏了。” 说着她接过这只小面包,亲了亲他略有些汗湿的额角:“不哭了,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夫人,您的意思是……” “大价钱购入的微型航舰还一次都没用过,都快落灰了。” 书房办公的迪兰抬头,看见池月抱着快哭晕的诺亚进来,他先是吓了一跳,不过转念一想,也就能猜到怎么回事。 他哭笑不得,掐住诺亚的脸颊,轻轻晃了晃:“小赖皮,明明之前答应好了的。” 诺亚夹着哭腔,噫噫呜呜。 迪兰长舒一口气,有种悬着的心终于死掉的释然感。他也没怎么犹豫,直接联系了于谢。 对面的于谢了解事情原委,道:“没问题,这任务没有什么重要机密,我派人把通行手令送给你们。” “多谢。” “客气什么。” 满屋子的人顿时全都忙活起来,欧文去收拾诺亚要带走的物品,连他的小熊都没忘记,整整齐齐地收在箱子里。 趁着这当儿,迪兰还不忘喊来医生给诺亚看看哭哑的嗓子。这小的使劲哭一场可太吓人了。 大约在半夜,皇室的侍卫官携通行手令来访。一顿哭闹已经把诺亚的力气耗尽了,他蜷在欧文的怀里,哪怕是睡颜都带着点惨兮兮。 来访的侍卫官是位温文尔雅的青年,他是于谢派来的领路人,将一同前往蔷薇星云。 不得不说,于谢看着不大靠谱,做事却细心思。他派来的这位侍卫官,出了名的好脾气,说是来给带孩子的还差不多。 温德尔前脚刚走,他的崽子后脚就跟着去了。虽说前前后后不过差了一天,但顾及着年纪太小的诺亚,星航舰也不敢把速度提得太高。 故而比起温德尔所在的军舰,这艘摇篮床一般的小旅行舰在星海里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行驶,在无垠宇宙里速度活像是蜗牛在爬。 这段时间里,诺亚大多时间都在休眠舱里,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则是被侍卫官先生带着转移注意力,因此对于诺亚来说时间也不算难挨。 这趟航行异常顺利,星河都在给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开路。只有一件事值得一提——他们遇见了离乡人。 离乡人是星海中漂游的一支舰队,并没有对外的正式名称。 “离乡人”这只是帝国官方对于他们的称呼。他们人数不多,战斗力却不容小觑,因为所有成员都是叛出帝国的觉醒者。 事实上用“叛”来定义他们未免过于武断,但在普通民众的眼中,不能为他们所用的觉醒者们与叛徒无疑,而叛徒是要被消灭掉的。 但皇室和诺里卡拒绝在针对他们的剿灭行动书上签字,因而长久以来,双方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离乡人的首领曾经是军部的高层,是位年轻女性。这位多少人绞尽心思试图接触的神秘首领,竟然在偶然间与诺亚打了个照面。 一大一小,透过窗户,遥遥地,似乎是对上了视线。 第20章 关门 温德尔刚刚抵达基地,照例先向于谢汇报情况。 “噢,忘了告诉你,你的崽子去找你了,算算时间,应该再过个一两天就到了。” 温德尔:? 自那开始,温德尔的副官发现自己的顶头上司那张向来冷淡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焦躁情绪,蹙起的眉头让小觉醒者们纷纷绕着他走。 他频频注意时间,也分外关注星域附近的状况。 终于,两天后,随着某艘航舰的缓缓落地,副官恍然大悟。不管是谁,知道自己的崽正在宇宙里飘,也淡定不了吧。 温德尔早已得到消息,军装衣角再来烈烈的燥风中划出锐利的弧线,他快步走向舱门,看见欧文抱着完好无损的诺亚,眉眼才柔和了些。 才从休眠仓中睡醒,诺亚埋着头,不断地揉眼睛。这是他小小的坏习惯。 熟悉的指节捏住他的手掌,诺亚揉眼睛的动作被制止,他迷迷糊糊地抬起脑瓜,看到了最为熟悉的人。 他呆了三秒,突然爆哭。 ”哇——爸爸是坏人……” 温德尔停顿了下,他用外套裹住诺亚,挡去基地寒凉干燥的气流,让这只哇哇大哭的胖圆子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另一只手托住他后脑。 由于哭得太用力,小家伙鼻子下面还鼓出个鼻涕泡,整张脸蛋上,眼泪混着鼻涕,湿漉漉的一片。上将也不嫌弃,用绢布迅速又轻柔地擦拭。 怎么也擦不干净。小孩子大概也是水做的,他嘴里不讲道理地埋怨温德尔,又把湿漉漉的脸蛋贴到温德尔的颈侧。温德尔团着他离开了,走一路,掷下一地幽怨的呜呜哭声,引人纷纷注目。 “嘶——”围观的人群里冒出抽气声。 “那是上将吗,那是上将吧,我去,上将竟然还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啧,你不懂,年轻人,为父则柔。” “好可爱,上将的宝宝,啊,他哭起来的时候是哇哇哇的,像小青蛙哈哈哈哈” 副官啪地拍在那人的头上:“胡说什么,就算是小青蛙也是含着金币的富贵小青蛙,和一般的小青蛙能一样吗。” 虽说在荒星,可上将要处理的工作比起帝都只多不少。若都是文书工作也就罢了,有时候还得带着队伍一起去野外吃沙子。 好在诺亚只要每天能见到温德尔就行,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因此白天温德尔工作的时候,他就在基地里玩探索游戏。 哪里有人,他就探头探脑地凑热闹。一群冷硬的家伙对这只小青蛙十分宽容,动不动就被人抱过去玩。 短短几天,医务室、实验室、储备室他是走了个遍,估计比亲爹还熟悉这个地方。 由于太过可爱,诺亚在基地经常被人占便宜,或者掐掐脸蛋,或者捏捏小肚腩。 他还挺乐在其中的,因为每个贪图他“美色”的人都会在最后心甘情愿地奉上小零食。 诺亚动不动就兜着一大捧糖果、奶棒和迷你小蛋糕回来。倒是把哥哥姐姐们私藏的零食搜刮了不少。 温德尔盯着他不准他多吃,于是绝大部分零食都被收缴,放在一个箱子里。这个零食箱的体积还在日益膨胀。 诺亚对零食的数目并没有多大概念,他只喜欢坐在箱子前面数。他到目前只学会了三个数字:1、2和3。温德尔亲自教的。 只不过在教诺亚4的时候,整整花了半个小时,也没能成功让诺亚数到4,自那以后,这项任务就被甩给了别人。 于是数来数去,他小山一样的糖果堆,至今只有三个。 “小家伙,过来~”喊他的是个漂亮姐姐,穿着第一军的军装,该是温德尔从帝都带来的觉醒者。她摊开手心朝上。 诺亚啪嗒啪嗒跑过去,很是上道地把圆脸放到她的掌心。那人也不客气,修长的手指捏着他的包子脸搓搓捏捏。 玩了几分钟,她余光瞥到上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浑身一僵,从抽屉里变出了袋糖果,塞进诺亚的兜兜里,装模作样地咳了下,假装正在处理文件。 诺亚歪着头,疑惑地等了会,直到温德尔唤了他一声。 他揣着满兜糖果去找温德尔。 短短的腿把大人几步的距离走出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走路不太稳,像圆滚滚的小企鹅,每一步都让人幻听到啪叽啪叽的音效。 “爸爸!” 他在温德尔面前站定,拉着衣摆给让温德尔看兜里的糖,仿佛在说:我给你看个大宝贝。 “嗯。”温德尔应声,顺势把他的大宝贝全部收走。 小家伙低头思索片刻,再抬脸时,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和年龄不符的怅然若失。 在基地的日子比在诺里卡宅还有趣一些,不管是谁只要得闲,就很自觉地帮忙带孩子。 主要是这孩子也真的很可爱。除了首日到基地是哇哇大哭着,被人起了个“小青蛙”的爱称之外,不管被怎么折腾也没哭过。 有的人手上没轻没重,和诺亚玩的时候把他脸蛋捏出个印子,他也不哭,还高高兴兴地抱人腿。 跟着来的侍卫官先生很久没露面,估计也成为了吃沙子大军中的一员,在外勘探。 大家也并不总是这么高高兴兴的。 某天下午,诺亚本在午睡,被走廊中的脚步声吵醒。那些脚步急促而沉重,落在人心坎上。他有些害怕。 他想去找温德尔,结果刚跑到外面,差点被人给撞倒。在着地的前一秒,一只皮手套攥着他的兔耳朵帽子,给他硬生生拉了回来。 那人是个很高大的男性,他蹙眉,看清诺亚的脸之后,压低帽檐,冷声问:“这里怎么有孩子?” “长官,这是小诺里卡。”有路过的军士认出诺亚。 那人多看了他两眼,随后道:“送去给温德尔。” “是。” 诺亚缩了缩脖子。 上将的办公室里也有很多人,都是诺亚认识的,可此时他们所有人都不复平日面对诺亚时柔和的样子。满室凝重。 温德尔发现诺亚的不安,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别怕。” 又过了一会,那个很凶的男人也进来了。诺亚戴着帽子,又埋着头,只零零碎碎地听见他说:“据点……遇袭……一人牺牲……已确认是本土生物。” 明明没有看到温德尔脸,可诺亚就是知道,温德尔的心情,是沉甸甸的。 “……尽力保全遗体,另外,联系他们的家属,做出最大程度补偿。” “上将,但弗利庭是觉醒者,我们大概无权处置他的遗体……” “研究所那边我来交涉。” 温德尔后续又对据点的防卫部署与勘探策略作出调整,聚集在办公室的军官陆续离开去执行命令。只剩那个男人还留着,他指尖夹着支烟,瞥了眼诺亚之后还是收了起来。 他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温德尔把诺亚放下,抬眼看向男人。 “弗利庭的家人只有他的妹妹。她自己住在帝都,无依无靠,唯一的兄长现在也牺牲了。我希望她能够得到诺里卡家族的荫庇。” “多谢。” 温德尔不假思索便答应了。诺里卡家族经营着帝国最为庞大的慈善协会,功能完备,涵盖全面,尤其是对于儿童的关怀照料。这也是诺里卡在群众中声望颇高的原因。 皇室和诺里卡,就像烈日与银月,相互牵连,一明一暗,维持着整个帝国的平衡运转。他们世代联系紧密,诺里卡家族甚至有权利让失德的君王让位,只不过他们很少会这么做。 诺亚拖着什么东西过来了。哗啦哗啦一直响。 是他的糖果袋子。他拖着那堆巨物走到温德尔腿边,仰头很认真地看着温德尔说:“都给爸爸,爸爸不要不开心。” 温德尔垂眼,表情并无明显变化,但眉眼瞧着就是温柔许多,他的双唇轻轻在诺亚的额头上碰了下:“让你担心了吗,抱歉。” “没关系,原谅爸爸。” 他又看了看另一边坐着的男人。那个人的帽子被摘下来放在桌上,露出他冷厉的眼睛,右边的眼尾斜着一道疤痕,更显凶相。 诺亚有点犯怵,脚尖碾了两下地面,很是纠结。最后,两岁半幼童超高的道德水平,秉着不能厚此薄彼的原则,拖着糖果袋子慢慢地蹭了过去。 “叔叔,吃糖。” 出乎意料,凶神恶煞的男人,哼笑:“你爸爸挑剩下的给我?小家伙,偏心可不好。” 诺亚震惊。诺亚战术后仰。诺亚看向温德尔。 温德尔冷淡地道:“爱要不要。” 那人挑了颗糖走了。 诺亚瘪嘴,掉头去找温德尔抱。 一觉睡醒,诺亚这个装不了多少事的小脑袋,把挑剔的凶脸叔叔忘得干干净净。结果第二天溜达着去行动部玩的时候,竟然又遇见了他。 彼时诺亚指着张空空如也的办公桌问:“哥哥呢?”这个位置的主人是个爱笑的青年,有一双焦糖色的眼睛。 诺亚之前拖着小熊玩偶到处跑,不小心给它划出个口子,就是这个青年帮他缝好的。创口处的缝合歪歪扭扭,卷毛漂亮小熊变成刀疤小熊,诺亚也因此记住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给出他答案。 只有那个眼熟的凶脸叔叔,按了下他的脑袋,只是很简单地说:“弗利庭离开了。” “那他要去多久呢?” “很久很久。” 久到没有人能见到他回来的那时。 “离开真是个讨厌的东西。”诺亚显然想到了什么,不大乐意地摆弄了下小熊耳朵。细密的针脚并不精细,反而带着几分笨拙,轻而易举地让人联想到青年的手忙脚乱。 “是的,但他给你留下了礼物,对吗。”男人要蹲下来才能和这个小家伙齐平,他与诺亚比晴空还澄明的眼睛对视,轻声问:“你会记得他吗?” “会的。”诺亚又摸了摸小熊的耳朵,展示给男人看:“哥哥做的,丑丑的。” 诺亚离开后,整个行动部沉入一片死寂。 男人又想到了那段审讯视频。来自于据点的幸存者。 “是……我推了他又怎么样!那怪物差点就要咬上我的手臂了,他,他可是觉醒者,那么厉害,谁能想到……” “不关门?不关门我们都要死啊!觉醒者要是不能保护普通人,要他有什么用,死了也是他应该的!” 第21章 拯救世界 他们在星球上待了半个多月,算上往来路程花费的时间,竟和温德尔估算的一个月对上了。 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诺亚没在待在休眠仓里。他基本所有的时间都和温德尔在一起,温德尔会经常带他到观测室去。那里是整艘军舰观测星河最好的视角。 诺亚最喜欢温德尔低低给他介绍各个星域的故事,当然,听不听得懂是另一码事。 这一个月里,诺亚和温德尔的亲信们全都混熟,走到路上偶遇都会好好打招呼的那种。 尤其是那个叫莱恩的凶脸叔叔,看着像是有吃小孩的不良嗜好,实际堪称二十四孝,连军帽都被诺亚顺走玩过家家。 回家后小家伙被大家轮流亲昵了好一会,沉甸甸的、丝毫未减重量从手臂延伸到心房,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生活总算回归正轨,但这么一闹凸显出了个严重问题:诺亚似乎有些分离焦虑。 几人商量了下,发现诺亚急需同龄玩伴,上幼儿园这件事就被这么提上了日程。 那也是三岁生日过后的事了。 诺亚小小的脑瓜里最近生了朦胧的、关于未来的概念,他开始设想着自己的未来—— 天杀的程悟。提起这事,欧文就恨得牙痒。他带着诺亚看动画片,明明有那么多题材可以选,就偏偏—— 孩童的梦想本该纯洁无瑕,因为程悟这个棒槌,诺亚现在每天试图把内礻库!外穿!这几天程悟至少已经挨了温德尔三顿胖揍,被欧文扇凹了五个托盘。 也不知道哪门子的拯救世界的要把内礻库外穿。 完全不用为育儿问题发愁的迪兰等人倒是玩得起劲。 “宝宝,再换个姿势好不好~”丝黛尔举着相机,眼睛弯成月牙,温柔地诱哄。 诺亚披了个不知道哪里拆下来的被单,骑在一只硕大的兔形幼儿车上,他很给面子地给自己凹了个造型,前凸后翘。 至于为什么是兔兔车么…… 自从上次诺亚被小矮马啃了头,他现在看见马形物体就头皮幻痛,就连温德尔想抱他上马都不可能。 “哈哈哈哈……”迪兰前仰后合,笑声快把房顶掀翻。 科伦汀躺在地上,双手交叠,一动不动,浑身上下透露生无可恋的绝望气息,扮演被诺亚击败的咸鱼怪。 短短几日,诺亚的黑历史照片快存满相册。最为经典的要属他左手掐腰,右手高举木头小剑,一条腿踩着矮凳,使劲凹出小肚腩的那张相片。 现在已经人手一张。甚至有内鬼把它泄露到了王后那里。 诺亚轻轻戳了戳科伦汀的手臂。科伦汀装死。 “哥哥,输啦——” “是的,是的,小英雄,你赢了。” 诺亚乐呵呵地从车车上爬下来,随手把玩具小剑扔到地上,啪叽一下仰倒,枕在科伦汀的肩膀上,和“大怪兽”躺在一起。 他今天穿了身嫩黄色的小鸡装,瘫在地上扁扁的。地上铺着地毯,小鸡蛋饼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烙了会,慢慢地睡着了。 科伦汀支起脖子瞅了眼,又安详地躺了回去,片刻的功夫,这个大的也渐渐呼吸平稳。 池月摸摸诺亚的小脚:“有点凉。” 随即抖开毯子,把诺亚裹起来抱走,丝黛尔跟在妈妈的后面,被她亲了脸蛋。 “亲爱的,还有我呢。”迪兰贴着池月,俯首也在她的鬓角落下一吻。 “黏糊糊——”丝黛尔笑嘻嘻。 大家走掉了,房间里顿时安静,虚掩的房间门被风带得彻底洞开,凉风到空荡荡的屋子里转悠,把地上的人冷得一哆嗦。 一个小时左右,过来找诺亚的温德尔把他拍醒:“别在这里睡,会着凉,迪兰在找你。” “……好冷。” 现在还没入夜,迪兰他们都在为晚上的聚会做准备。包括但不限于给气球充气、布置彩带。 原本程悟也是吹气球大军的一员,但由于他用力过猛、连着打破了好几个气球,被赶到一边去了。 于是科伦汀刚一进门就被抓了壮丁。 很少有看见人这么齐全的时候,为了给诺亚过三岁生日,甚至连于谢和童谣都带着他们的女儿过来玩。 他们的女儿于情是个酷酷的少女。 只要他捧着脸蛋凑过去,可可爱爱地叫姐姐,她就会目不转睛地看他,看似冷静地答应他的所有要求。 “哎呀,诺亚宝宝很有心机嘛,这么小就知道恃靓行凶,对不对?”迪兰戳戳他的圆肚皮。 诺亚哼唧,高高举起手臂:“气球!迪兰!气球!” 迪兰弯腰:“亲我一口,我就把那个最好看的给你。” “啵唧。” 与其说这是亲,不如说是拱了。迪兰被撞得头一偏,差点没站稳。 “嗯——”他揉了揉发麻的脸,做出为难的表情,就像个麻烦的甲方,坏心眼地吊着小家伙的胃口。 满意地看见诺亚望眼欲穿的眼神,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地道:“好吧,那就把这个最大的给你好不好?” “嗯!”诺亚抱着气球,献宝一样地把球高高举给于情。于情没动。 她拿准不诺亚是想要做什么。是单纯的给她看看,还是想要她陪着他玩?等了会,诺亚有点着急,他踮起脚,又把球往上送送:“给姐姐!” 于情还是没接,她生硬地摸了摸诺亚的头:“我不用,你自己留着。” “可是姐姐上次把布丁让给我了,这个是回礼~” “你还记得?”童谣很诧异,要知道,她上次带着于情来玩可是半年前了。 “全都记得!”诺亚说着,像只圆鼓鼓的小鸟那样,神气十足地挺起小胸脯。 童谣被逗笑了,她夸了句,“小甜豆。” 诺亚见于情终于收下气球,眼睛晶亮亮地看向温德尔,扒着他的裤腿,奶声奶气,却掩不住狡黠:“诺亚是好孩子,对吗,爸爸?” “嗯。” “好孩子不应该有奖励吗?”他振振有词:“不然好孩子会变成坏孩子的。”两个反问句环环相扣,条理清晰,把在场的大人唬得一愣一愣。 温德尔毫不意外。在诺亚说第一句的时候,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他蹲下来和诺亚平视:“那你想要什么奖励?” 诺亚把脸凑过去,如愿在额头上收到了一个珍视的亲吻。 迪兰拱火:“只被亲一下就够了吗?” “够了!因为亲吻是值很多爱的,对吗,爸爸?” 温德尔揉了揉他的脑袋:“对。” 第22章 三岁 “你说……”目睹对面一派父慈子孝的场景,于谢的脸上凝重得像是思索者的石膏像,他缓缓开口问道:“是我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吗?为什么,于法就不是这样的。” “……我们家诺亚天生就是这样的。” 于谢自动忽略他不想承认的事实,十分沉重地讲述自己的血泪史。 “不,我不想听。” 于谢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继续:“三个月前,于法把我房间的花盆端走,然后趁着于理午睡的时候,把花都插在了于理的头发上。” “于理睡醒后,把他挂在阳台,晾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被人救下来了,他又把那个花盆,扣在塞莱斯特宫骑士雕像的头上,吓晕路过的总管。” “上个月,他又在流影湖里用电捞鱼,不小心给自己电倒,被路过的侍卫官发现,送到医疗部的时候已经翻白眼了。” “前天,他说他要给于情化妆,于情信了,脸上被画了个猪鼻子。他被揍得现在还不敢坐。” 诸如此类的“恶行”简直数上三天三夜也数不完。于谢恨不得穿回两年前,给夸于法可爱的那个自己两个大比兜。 大孝子的脸仿佛还残留在视网膜上,他越想越气,脚下猛地一使力。 “啪!” “……”迪兰霎时凶神恶煞。 须臾,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多余人,在角落里面面相觑。程悟抬眼打量了两眼来人,问他:“去阳台坐一会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近阳台,并关紧了门。 程悟摸摸兜,如愿掏出一盒香烟。自打诺里卡孩子多了起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实行禁烟禁酒——至少不能在孩子面前。 对于他这老烟枪来说可要了命,只敢偶尔偷偷摸摸地来点。 “要么?” “不了,谢谢,阿谣讨厌香烟的味道。” 程悟胡乱地点了点头,也不在乎,点燃一只叼在唇边,望向后山那白玫瑰的海洋,每起一阵风,就掀起零落的雪白浪潮。 香风卷着残阳拂过两人面颊,把神色也映得晦暗起来。 程悟长长呼出烟气,转头看向他:“好久不见……或许我该这么说?” 于谢拧眉:“你想起来了?” “并没有,但谁说记忆只能依托大脑存在呢?”他笑着说: “我犹豫了许久,也没找到机会,但我想,我应该把这件东西给你。” “这是……” “当年没来得及交上去的任务记录,里面有些东西,我觉得是你应该知道的。” 这些年来他浑浑噩噩,十八岁之后的时间被人带走,每次醒来,母亲两鬓华发苍苍,熟悉的面容也都带上了岁月的划痕,他们熟悉但又陌生。 坐以待毙从不是他的选择,不管是十八岁之前,还是十八岁之后。 他了解自己,也相信自己会试图追寻过往。 所以在每次,他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经历的事情,然后等待着,下一个自己在某个合适的时机打开它。 残留的蛛丝马迹让他明白,或许失忆,是针对他的一种保护手段。所以他从未让任何人发觉。 趁着诺亚三岁生日的机会,亲手将这些东西交给于谢,帝国的陛下、诺里卡的盟友,或许是最优选择。 若是交给温德尔,由他展开调查,将会有极大可能令其身陷囹圄。 可于谢不一样。 。 诺亚的三岁生日,没有衣香鬓影的上流宴会,只有亲友们的言笑晏晏,反而热闹有趣得多。 原本雅净的房间被大人们用彩带、气球、鲜花和玩偶装点得可可爱爱,富有童心,就像是童话里最缤纷的城堡。桌上的食物也一反常态,甜点、果汁和烤肉,都是诺亚喜欢、大人平时不给多吃的东西。 小寿星大大瞪着眼睛,头上歪歪扭扭地戴着个彩虹色的圆锥形生日帽,配上黄澄澄、圆鼓鼓的南瓜裤,整个人像是个长了腿的小圣诞树。 欧文帮他整理好衣服,两两相望,看着面前的小宝宝,忽而笑了。这颗鲜奶包在所有人的爱护下,是什么时候偷偷长大的呢。 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他对其倾注的爱,也不过如此了。欧文俯身和他贴贴脸。 诺亚哼哼地笑,像一条小狗去蹭欧文。 “生日快乐,我的小天使。” “欧欧也快乐!” 欧文差点被他的帽子尖尖戳中眼睛,只得后倾了一下。诺亚的回答使得他眼睛弯弯“只要你快乐,我也快乐,好吗?” “那我要把我的快乐都分给欧欧~” “还是要给自己留一点的。” 欧文拍拍他的小屁股,示意打理完了,可以去玩了,哪知他这边刚撒手,噌得一下,小家伙人就没影,再转眼,已经朝温德尔直冲冲地铲了过去。 甚至还在于谢的脚背上实打实地踩了一脚。当时诺亚正在兴奋的劲上,浑然未觉,连看都没看不知名的障碍物,就跑掉了。 另一边,于谢缓缓低头,看着自己惨遭重卡碾压的脚面,微不可见的肉痛从脸上闪过。本来还想着温德尔会不会被他的胖崽子给撞翻,没想到,他竟然,稳若泰山地接住了,纹丝未动。 平时看这小白面馒头被人端来端去,毫不费力,直到被踩一脚才发现,他竟然还是个实心的钢铁馒头。 诺里卡上上下下的臂力,恐怖如斯。照这个势头练下去,估计再过几年,人均可以徒手打死一头公牛。 “怎么了?”温德尔把诺亚戳来戳去的尖顶生日帽拨开,睨了眼于谢。 “……没。” 诺亚两只手捧着圆脸两边的软肉,摆出一个超可爱的表情:“爸爸,诺亚今天是不是超级可爱?” 这是丝黛尔教会他的小把戏,每次他摆出这个样子,根本没人能招架得住。 “可爱。”温德尔拇指轻刮了下诺亚的额头:“你最可爱。” 诺亚吭吭地笑。 第23章 童工 他们这边说着话,另一边科伦汀和池月推了个蛋糕进来。这是个巨大的三层蛋糕,整体呈蓝粉色,每层蛋糕边缘安置着各类翻糖的卡通形象,都是诺亚喜欢的。 欧文和程悟两个人合力把蛋糕抬到餐桌中间,诺亚的头叽里咕噜跟着转。温德尔也不吊着他胃口,和众人一同簇拥到餐桌的周围。 科伦汀从蛋糕上面掰下来个他眼熟的翻糖人偶,给望眼欲穿的诺亚先玩。 诺亚凑过去仔细闻闻,发现有股好香的味道,把他的馋虫勾得颤颤悠悠探头。他张嘴就要啃那人偶的头,被温德尔捏着嘴巴制止。 “这不能吃。” 大人们或是熟稔,或是陌生,却是零零散散地聚着,不约而同地给这个最中心的小太阳庆生。温温笑言掺着甜香的气味,于是曾经的、未来的峥嵘便被短暂地抛却。 科伦汀、丝黛尔和于情年纪相仿,又是许久未见的朋友,他们坐在一起说着些闲话。 程悟一如往日地缠磨欧文,他们两个难得同彼此生出片刻温存。 诺亚嘴边涂了一圈白花花的奶油,他啊呜咬住温德尔递过来的勺子,卷着上面的草莓囫囵吞下。 于谢盯着他,蓦然两掌一合,诺亚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就给包了个严实,黏腻温和的触感顺着相接的肌肤蔓延。 诺亚愣住。他呆呆低头。 于谢摊着掌心,任他打量,毫不心虚地袒露掌心的“罪证”,绵密的奶油明晃晃,刚刚某个幼稚大人的恶作剧昭然若揭。 “竟然没哭。”这倒有些出乎意料。 他还以为这软乎乎、水灵灵的小白菜一戳就要吱哇吱哇冒水儿。 诺亚不满地蹬腿抗议“爸爸……” 温德尔低头把他的尖帽子扶正,用叉子在他张开的小手里摸了点奶油:“只有这些,不要浪费食物。” 诺亚胡乱点头,并不在乎多少,两只爪子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要去抓于谢的脸。 “温德尔,你……不会吧?” 两个男人深深地、深深地对望。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 向来半阖双眼、像是睡不醒的于谢,骤然疾如矫兔,一跃而起,试图远离温德尔。 温德尔自是不落下风,他一手稳稳当当地端着诺亚,倏尔伸腿绊向于谢,同时另一只手同于谢缠斗。于谢顾及着诺亚,动作幅度不好过大,不管怎么都捉襟见肘,只得被温德尔钳住手臂。 诺亚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温德尔和他是一伙的。 他仰着脑袋,看着爸爸和坏叔叔交手,认认真真的寻了个机会,趁乱把手往于谢脸上一拍—— “啪叽。” 好清脆的一声。 童谣笑得直不起腰。 先撩者贱。这场幼稚的交锋自然要以于谢的落败结束,作为赔礼,他说要请诺亚看烟花。 说是赔礼,其实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生日贺礼。他们对诺亚的喜好并不那么清楚,也想不到这个诺里卡的小宝贝会有什么短缺的东西。 干脆决定为他准备一场烟花盛典,毕竟吉光片羽般的绚丽,往往最能让人铭记。 深蓝色的天幕之下,光与火交缠,旋转、爆裂,迸射的金色沙砾洋洋洒洒铺满半边天空。绚烂的焰色将花火勾勒,碰撞、陨落,曳着纤长光尾,然后跌入眼底。 “要不要许一个愿望呀,宝宝?” 闻言,诺亚转过头来,学舌道:“愿望?” 池月怔愣。这孩子的眼睛,竟比温德尔的眼睛更美,他眼睛里倒映着天空的盛景,比流光溢彩的宝石还要惊艳。 “对呀,就是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或许会实现哦。” “唔……”他的脸靠在温德尔的肩上,压得扁扁,他不假思索地道:“我要拯救世界!” 孩子的天真童言引起大人们一阵阵善意的调笑,就连温德尔,也柔和地亲了亲他的额角,却忽然发现诺亚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某点,动也不动。 温德尔微微蹙眉,揽着诺亚的手臂收紧了些,低声问道:“诺亚,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诺亚遥遥一指:“掉下来了。” 他顺着诺亚指着的方向看去。一朵烟花在空中绽开,落下一场光雨,以为诺亚说的是烟花,便放下心来。 可在诺亚的视野中—— 一颗几乎要把黑夜点燃成白昼的流星,穿破深空、云海与层层叠叠的浮华,以摧枯拉朽之势骤降,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诺亚圆张着嘴巴:“啊。” 温德尔以为他被烟花惊到,轻拍着他的脊背。 倏尔,眼前只余白光一片,但很快便消退无踪,夜色重新蔓延,世界再度变得真实。 【卧槽,怎么这么小!童工啊!】似乎有什么人在耳边骂了一声。 诺亚茫然四顾,大家都在看烟花,没人说话,他又抬头看温德尔,温德尔也和他对视。 诺亚:“啊?” 温德尔:“嗯?” 诺亚看见温德尔就笑,刚刚想着什么全给忘了。那个奇怪的声音像个错觉,之后就再没吭声。 这场聚会在诺亚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时候结束,大家今日可都尽兴,彼此告别的时候也都带着笑。只可惜诺亚伏在温德尔在肩头,睡得不省人事,没能和一家三口好好告别。 飞行器上,童谣抱着她的小女儿睡成一团,于谢眸光温煦,轻轻为她们盖上毯子。 他点开程悟交给他的东西。 【5.16 东部雨林地带,具体经纬未知 暴风雨天气 四位失踪人员已尽数寻到,四人皆有不同程度负伤。即刻启程,返回搜救舰。返程途中突遇未知品种异兽群,属生有外骨骼的软体,经核验,未录入图鉴。 …… 发现一处荒废地下实验基地,迫不得已进入躲避。 经初步勘察,该基地人员在进行撤离时非常匆忙。基地内残留有数具生物标本,与刚刚遭遇的品类有相似之处,但并无外骨骼。具有部分……人类特征。 合理推测,该实验室进行过生物改造实验。 青金严重负伤,失去行动能力。 启动紧急联络系统,向总部求援。汇报相关发现后,总部承诺将尽快支援。】 【5.17 再度求援,总部无响应。联络系统一切正常。】 【5.18 三度求援,总部无响应。联络系统一切正常。两人遇难。自胸腔至腹部存在约25厘米长的撕裂伤,内脏被不明生物蚕食殆尽。保险起见,将其移动至较远区域存放。】 【5.19 四次求援,总部无响应。联络系统一切正常。 或许他们不会来了,又或许是在这里躺了六个不会说话的死人的时候,再假惺惺地来收尸。随便往哪一埋,连带着某些人的秘密一起,就此不见天日。 青金快撑不住了,他伤得太重。他对我说,希望我把他的项链带回去,交给他的妹妹。 还说,如果可以,请将他的尸体烧掉,他不愿被研究所带走,封存在冰冷的器皿里。 其实就算他不那么说,我也会那么做的。 我见过那些东西。被剖出的、觉醒者们的大脑,封存在器皿里,浸泡着特殊溶液,在生物电流的刺激下保持活跃,不知生,不知死。嵌入在各式设备中,辅助功能运行。 话虽如此,可我仍不希望他止步于此。哪怕希望微茫,我也必须要再尝试着搜寻药品。】 笔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于谢面色铁青,手背青筋暴起。 中央的耳目,到底被蒙蔽了多久? 第24章 幼儿园 清晨。欧文略感惆怅。他站在门口,注目远去的车辆。那是温德尔的车,诺亚在里面。而今天,是诺亚入园的日子。 可能是因为过于担忧,他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满天星幼儿园是迪兰和池月精挑细选的,里面的幼师温和耐心,人品经过园长的亲自考量,专业水平更是没的说。 那里的园长是池月当年的导师,她在退休后开办了这么一所幼儿园。那位富有智慧的女士极其喜爱幼儿的纯真,这也是她开办幼儿园的初衷。 他们特地避开了所有带有贵族性质的学校,争取让诺亚在一个更为自然的环境成长。 再者,满天星离科伦汀与丝黛尔就读的中央学院很近,一旦有什么事,这对兄姐还能照应些。 温德尔也在闲暇之余,亲自到那里走了一趟,干脆利落地办理了手续。 欧文把修剪好的新鲜花束放进花瓶,那边池月正和童谣打着通讯,聊到诺亚上幼儿园的事情。 “诶呀,诺亚也去了满天星呀,我们家于法也在。” 欧文:…… 怎么回事,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 “要乖乖的,晚上我来接你。”温德尔矮身,和诺亚平视,把小水壶帮他挂上。瞅着他那兴奋劲儿,温德尔总觉得不放心,又重复了一遍:“好吗?” “好的!爸爸要来接我,那我们拉勾吗?” 温德尔笑了下,用小指去勾诺亚支出来的手:“晚上见。” 诺亚一步三回头地被他的老师领走。 温德尔没有着急离开,每次诺亚回头,都能看见他高挺的身形,安全感满满。 【啧,竟然要跟着三岁小孩重上幼儿园。】 又来了。那道声音又来了。 诺亚的三岁生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道声音就是那一天来的,他占据在诺亚的脑袋里,借他的耳目感知世界,时不时碎碎念什么【童工】【三岁小孩】。 他说他是64。64很神秘,他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像是云朵一样飘忽。 他经常说一些小面包听不懂的话。诺亚本来想把这件事情告诉温德尔,每次都没等开口,就会莫名其妙的地睡着。最后不了了之。 老师带着诺亚进入教室,诺亚嘴巴一扁,小面包呲呲漏气。 眼下时间还早,诺亚是第一个来报到的孩子,老师对他自然更关注。 老师是个笑眯眯的年轻人,他注意到幼儿低落的情绪,便主动和他搭话: “你好呀,你叫诺亚对不对。” “嗯,是的!”不高兴,但有礼貌。 他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我叫希莱克斯,以后就是你的老师,当然啦,我还是更想和你做朋友,诺亚小朋友愿意给我个机会吗?” “愿意哦~” 【愿~意~哦~】 “太好了,本来我还很紧张的呢,这我就放心了。”他摸了摸诺亚的脑袋:“你真可爱。” “老师也可爱——”诺亚牵着年轻人的手指,晃了晃。 【可——爱——】64又在贱嗖嗖地学他说话,诺亚全然当做听不见。 希莱克斯被逗笑了,明明自己就是个可爱的小豆丁,还夸别人可爱。 其实今天不只是孩子们入园的第一天,也是他正式入职的第一天。心中那点难以察觉的忐忑,轻而易举地被这个天使宝宝给治愈了。 希莱克斯实在没忍住,摸了摸他手感超棒的小卷毛,和他打着商量:“要不要和老师一起去接别的小朋友?” “别的小朋友?是和诺亚一样的吗?” “对。” 诺亚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希莱克斯抱着诺亚坐在廊下,一边逗他玩,一边等人。 大概十来分钟,总算有对父母带着孩子来了。那孩子个头比诺亚大一点,被他父亲抱在怀里,捏着只橡胶鸭子,满脸天真。 希莱克斯也很天真。他瞧这个孩子没哭,情绪镇定,以为自己又好运气地遇见个小天使。 直到那对夫妻把孩子放下。 他们还没走出两步远,原本安安静静的孩子突然把鸭子玩具往地上一撇,仰天长啸。没人知道,孩子小小的身躯,是如何能爆发出此等力量的。 他“呱——”地爆哭,仿佛拉响的防空警报。 希莱克斯的笑容逐渐消失。三个大人手忙脚乱地围着这个小的,霎时兵荒马乱。 诺亚仰着脑袋,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最后指着孩子嚎啕的嘴嘲笑说: “他哭起来,嘴巴好像黑洞噢。” 众人一滞。 孩子的妈妈不小心被带跑了注意力,她双瞳游移,低头看了看这个长相可爱的天使宝宝,又看了看自己家的小喇叭。 没忍住笑了一声。 孩子爸爸本来试图摆正表情,脸皮子紧了又松,显然他努力过,却还是破功,成功笑出了最大声。 孩子一时间懵在那里。 希莱克斯长舒一口气:“多亏了小诺亚……嗯?诺亚?!”刚刚还在腿边的孩子,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 呼出去的气以某种神奇的方式倒灌,堵在胸膛,不上不下,希莱克斯两眼一黑,恨不得昏死过去。 第25章 坏狗狗 另一边—— 郁郁葱葱的树丛里,探出两只摇摇晃晃的狗狗耳,这粗心的破绽,最能吸引好奇的幼年猎手。 或许是小豹子,也或者是同类狗狗。 诺亚蹲在树丛里,用狗狗帽给自己埋得低低的,他自认为自己的隐藏天衣无缝。 他有点小小的不开心,在那个孩子的爸爸妈妈围绕在他身边的时候。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温德尔此时也应该站在自己身边。 幼儿越想越伤心,于是孩子的悲伤全从眼眶里流出来,掉落在泥土上,烙出深色的印记。 “呜……” 【你这个小东西,好麻烦啊。哭什么,你爸爸不是说了晚上就来接你吗?】 “我不,呜,我现在要找爸爸……” 【平时他不也是晚上才回来么。】 “不一、样的、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哭声又高了一个度。 【谢谢你,小祖宗,如果我有头,现在至少已经跟南瓜一样大了。】 “你在哭什么?” 诺亚循声,包着一汪眼泪抬头。 黑头发,黑眼睛,长得有些熟悉。 男孩多看了两眼他的脸,恍然大悟,不等诺亚回话就继续道:“哦——我知道你,是上将家的小孩子。” “呜、你、你是谁……?” “我叫于法,你是诺亚对吗,我见过你的照片。” “啊……”诺亚冥思苦想:“不认识。” “嗐,那不重要,我知道你就行,你为什么在哭啊?” 小动物的直觉吱哇作响,诺亚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幼稚的脑袋瓜不能让他立马想明白这些弯弯绕绕,于是老实地回答说:“我想,去找爸爸。” “就这点小事,”于法笑出一嘴白牙,他拍拍胸脯,一副豪气万丈的样子:“我带你去找爸爸。” …… “1、2……8、9……” “……”希莱克斯陷入深沉的思考。 眼下,九个小萝卜墩子,排排坐。看似没什么问题,实则有很大问题。因为,他总共要带十个孩子。 所以,剩下的一个,他的天使宝宝诺亚,哪里去了!!! 起初他还以为诺亚只是回教室了,本想去找找,结果家长和孩子呼啦啦地全来了,只能先把这事往后缓缓。 他倒是不担心孩子有什么危险,因为满天星的安保在某神秘高人的指点下,开学前被整顿一通,现在比铁桶还严实。 现在么…… 希莱克斯面带微笑,转身,蹲下,抱头,无声尖叫—— “咚咚” 当他看清推门而入的两人时,心都凉了半截。其中个子稍矮的是园内的幼师,而另一位则是园内安保处的负责人小姐。 负责人小姐是位身形高挑的年轻女性,她身穿黑色的衬衫,两条腿又直又长,一双含情眼,精准定格在了希莱克斯的脸上。 她漫不经心地笑:“希莱克斯先生,请来一趟园长办公室吧。” 希莱克斯缩了缩脖子,跟在她身后,战战兢兢地问:“请问、出什么事了,尤纱小姐?” “哦,于法同学,又偷跑了。” “那——” “和你们班的诺亚·诺里卡一起。” 希莱克斯膝盖一软,两眼一黑,跌了个踉跄。短短几秒,他脑中闪现了许多念头,比如自己会不会被温德尔上将做成叉烧。 园长办公室正播放某段监控: 两只萝卜头,一只黑发黑眼,一只戴着白色的狗狗帽,蹑手蹑脚地绕过工作人员。 其中那只狗狗萝卜头初次干这种行当,身手笨拙,还不小心摔了一跤,脸朝下的那种。 随后黑色萝卜头拽起摔扁的狗狗萝卜头,他俩躲着人,绕到了一处偏僻小径。 黑色萝卜头扒拉开树丛,一个墙根下的狗洞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 “那是什么时候有的洞?” 尤纱:“是于法殿下趁着大家换班的时候偷偷挖出来的,我们之前没发现。” 希莱克斯:“园长,我们是不是该报警……” “不用。”老妇人乐呵呵地扶了下眼镜“上头的交代过,他再逃学,直接告诉家长就行。” 于法继承了他父母所有的优点,漂亮的脸蛋、聪明的头脑。可惜从没用在正经地方,自从入园以来,逃跑手段层出不穷。 跳墙,偷渡,伪造假条,挖狗洞…… 甚至有一次把门卫给反锁了。 起初园长还会向于谢和童谣赔罪,因为他们没有看顾好孩子。 童谣说:“是他自己的问题,女士,作为父母我们会管教他。请不要只因为他一个人的事情,浪费各位太多的精力。” 自那以后,只要于法出逃,园方就会第一时间上报,然后上头亲自来拿人。 “家长?那不是——”陛下和王后吗。 尤纱:“诺里卡小公子呢?” 园长:“放心,都丢不了。于法那孩子虽顽劣,但有分寸,心不坏。再者,外头有人盯着呢……哦对了,给上将赔个不是。” —— 温德尔在文件上签下名字,将其交给副官,桌面上的玻璃珠很有眼色,见温德尔终得闲暇,咕噜噜滚到温德尔的手背边。 这是诺亚的玻璃珠,他还有整整一大罐。这颗应该是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塞进来的。 温德尔把玩着这颗珠子,最后轻轻地把它收进自己的口袋。 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是满天星园长打过来的,年长的女士嗓音醇雅低柔: “我很抱歉上将,由于我们的疏忽……” “……” 温德尔听完事情始末,冷静地挂掉电话。 百密一疏。 第26章 教训 于理关上浴室的门,水珠顺着发丝滴落在地面,他用毛巾在头上随意地揉了揉。 他从酒柜里抽出瓶冰镇过的杜松子酒,黄透明酒液撞入水晶杯,翻滚出白色的酒沫和晶莹的水珠。 难得的静日,沁人秋意赶走浓烈盛夏,漫山遍野地染上秋色。 他倚靠在露台的栏杆上吹风。寻常。寻常至极。一切都很寻常。 …… 那是什么? 他微微弯眼,远处的两个小黑点变得更清楚了些。其中一个看打扮和身量,像是于法,而另一个,有点像用两条腿走路的大狗。 等等,不是狗,是个戴着白色狗帽子的小孩。也就是说,于法,从外面,把别人家的孩子给拐带回来了。 —— “爸爸,在哪里?”脏兮兮的小白狗抽了抽鼻子,满脸可怜巴巴地问。 他感觉自己受到莫大的欺骗。这个于法,说要带他找爸爸,结果不但让他钻了个很狭窄的黑洞,把他的白帽子都变成了灰色帽子,还让他走了好远的路,不给饭吃。 哪怕已经脏成泥猴,于法仍然神采奕奕,他的精力就像永远都不会干涸。 他见诺亚又带了哭腔,扬起眉毛,伸手在他的脸上胡乱抹了一通,把诺亚揉得呜呜乱叫,那点眼泪硬生生地给塞了回去。 于法嘿嘿一笑:“哎呀,你都过来了,你爸爸肯定要过来找你的嘛。” 【这臭小子。】 诺亚瘪嘴,眼尖地看到于法背后有人走过来,他惊恐地说:“有人!有人!” 鉴于他俩没在干什么好事,这一路上全程都避着人,诺亚也被于法带的紧张兮兮,看见人就发出预警。 于法回头,又转过来:“噢,没事,是我大哥,只要我没惹他,他不会揍我的。” 诺亚表情更惊恐:“揍你?” “啊。”于法又咧开嘴笑:“会打人的哦,尤其是小孩子。” 于理站定,居高临下地审视这两个孩子,他薄薄的眼皮显出几分冷漠,他看清了诺亚的脸。 诺亚和他对视,三秒后,哗地一下,晴转大暴雨。 他试图往于法身后躲躲,一扭头,于法人已经没影了。 【哈。】 于理倒是很平静,他问“诺亚·诺里卡。你不认识我了?” 诺亚边哭,边透过模糊的泪眼认人。他冥思苦想,半晌,一个模糊的轮廓浮现在脑海,他抽噎道:“鱼鱼?” “嗯。” 确认是熟悉的人,貌似也不会揍他,诺亚一路的提心吊胆终于尘埃落定。他呆呆瞪眼,噗通坐到地上,眼泪哗哗淌。从眼圈到脸蛋,一片通红。 好可怜的小狗。 于理:“累了?” 诺亚点头。 “还能走得动吗?” 诺亚摇头。 于理弯腰,本想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却见诺亚小手背在后面,不给抱。 诺亚嘟嘟囔囔:“脏……” “是有点。”于理稳稳当当地把诺亚端起来,任由脏脏小狗用泥巴和灰尘,把他的白衬衫沾得灰扑扑。 诺亚罕见地有点不好意思,他发现于理肩膀上搭着条毛巾,头发还潮气氲氲,一看就是刚洗完澡。 那点小羞涩很快便被抛之脑后,或许是风太轻柔,阳光太温暖,诺亚感觉自己渐渐融化掉。 和温德尔宽厚有力的怀抱不同,于理的怀抱轻柔,就像微苦的柑橘皮,有种说不上来的安心感。 诺亚甜甜入梦,小声打起呼噜,看来真的是累坏了。 “呀,大殿下,好可爱的宝宝,这是……?” “诺里卡的小公子,还要麻烦你帮他收拾收拾。” “我的荣幸。”管事女士微笑着说。 —— 半梦半醒,似乎有人在自己耳边叨叨。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不会真得陪这个小鬼长大吧……】 “哞——”睡梦里的幼儿模模糊糊发出哼叫,大概是觉得被子恼人,又或是什么趁着人家睡觉,在人家脑袋里说话的碎嘴子。 啪地一个左边腿,霸道十足地把被子掀翻。他颈侧湿漉漉,看来是睡得上热。 这一声给管事女士逗得直乐。 诺亚眼睛眯开一条缝,攥着小拳头用力抻了个懒腰。满身不适在酣眠一场后,尽数消解,化成温水融进骨头缝里。 他难得带点起床气,学着毛毛虫的样子,一拱一拱地翻滚。 这还得感谢管事女士的妙手回春。在给诺亚洗完澡,换上干净的新衣服后,她发挥超高的按摩水平,帮诺亚按揉了许久。 看样子是真的很舒服,小面团子就这么越睡越香,流连梦乡,至今都不愿醒过来。 不过事与愿违。 “小公子,该醒醒了。”她微凉的手指抚上孩子潮湿的颈侧:“上将马上快来了。” 听见某个重点词,诺亚吝啬地抬高了点眼皮,现出水汪汪的蓝眼珠。他吧嗒吧嗒嘴,有点发苦。 这只被晒扁的圆子花了十多分钟才彻底清醒,被捉着喂了水后,极速膨胀,满血复活。 他快乐地弹跳出房间。 于理合上书本,手掌抵住弹力球的脑门,仿佛烙下什么奇怪的封印,诺亚伏在他的膝盖上,不动了,眨巴着眼睛。 “睡好了?” “超好!” 于理弯唇,斜斜瞥了他一眼。将近两年的时间,为这当年如夜色潮汐般淡漠、剔透的少年雕琢出更成熟的轮廓。 他虽生了张漂亮的脸,但绝不会被人认作是女性。 “鱼鱼,漂亮。”诺亚真心实意地夸奖,而那日小小的悬念似乎在如今得到了答案。 于理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怎么好像长不大一样。” “不对,不对,迪兰说我每天都有长大。”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他还有理有据地踮了踮脚,装作自己长高的样子。 “好好走路。” “噢。”诺亚啪嗒啪嗒跟他走了一小段,后知后觉地抬头问他:“你不牵着我走吗?” 于理低头,还没说话。丝毫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诺亚主动出击,握住了他的手指,又晃了晃。 “小厚脸皮。”他轻声道。 书房内。 于谢和温德尔相对而坐,各自占据一边的沙发。帝国陛下看似稳如老狗,实则汗流浃背。 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起,这两个当爹的就立马采取行动。直到追踪到平安无事的两个孩子,才能稍微安心。 “……”于谢装腔作势地喝茶。喝一口,觑一眼温德尔。对方越是沉默,他越是心虚。 直到侍卫官的通传打破了这份寂静。 “爸爸!”中气十足,神采奕奕。不用看都知道这孩子的状态此时身心俱佳。 于谢偷偷直起腰板,向大儿子于理投去赞扬的眼神。 温德尔侧目。他伸手,诺亚就自觉地跑到他身边,像只抱抱熊那样,环上温德尔的腿撒娇。 被人拐带,在外流浪了半天的傻孩子浑身干干净净,带着股惺忪的甜味。温德尔手臂使力,把他带了起来:“那么,陛下,我先告辞,想必您还有家事要处理。” 于谢郑重其事地颔首。 上将步步生风,但怎么看都带点未曾发作的不爽。诺亚趴在他怀里,还偷偷地和侍卫官先生拜拜。 拜这不省心的小家伙所赐,上将遭遇了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早退。军部好事的家伙掀起风言风语 副官把车停在诺里卡庄园的门口,心里假惺惺地为满脸天真无邪的傻孩子祈福:希望三岁达成逃学成就的小面包不会被老父亲打屁股。 这点兔死狐悲的肮脏心思,在诺亚和他说拜拜的时候烟消云散。 他真心实意道:“上将,不要家暴。” “……” 欧文抬眼,挂钟的指针明晃晃地告诉他,现在不过下午三点。他尚觉不够,认为钟表给他营造了幻觉,遂用腕表确认。 下午三点。 可为什么,这对父子会出现在家中?诺亚笑呵呵,挥着小手和他打招呼。温德尔朝他示意了下。 似乎一切如常。 欧文眼睁睁地看着温德尔抱着诺亚,进门,反手关门。一副要关起门来打儿子的架势。 ……不会吧? 咔哒。沉重檀木门严丝合缝,彻底划分门内外的空间,隔绝一切外来因素。 历经千辛万苦、披荆斩棘,好不容易回家的胖圆子刚想去撒欢,就被提着后领制住,只得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温德尔不再同他平视,而是站得笔直,和平时在士兵们面前一样。他高大的影子把诺亚整个儿罩住,极具压迫性。 诺亚乖乖站着,对温德尔弯眼睛笑。温德尔的影子,对于这小小一只而言,庞大如山岳。但他并未感受到丝毫的压力和恐惧,仿佛是明白山岳会用一切来供养他。 温德尔在组织话语,诺亚仰头看他。片刻,大人裤腿被小面包拉了拉。 “爸爸,你低下来一点呀,诺亚看不清你了。” “……”他缓慢地,不大情愿,似乎正在与什么做抗争——地蹲了下来,之后,他陷入更深沉的沉默。 温德尔认输了。同诺亚。 “你今天做错了事。” “是的,爸爸,是因为我没有遵守约定吗?对不起爸爸。” 温德尔顿住。诺亚认错太过从善如流,把他的后文全都堵了回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说“哦那行,就这么结束吧。” 顽强的意志力仍在抵抗:“不,还有。” 诺亚歪头,困惑的表情就像是在反问。 “你为什么要和于法逃学?” “想找爸爸~于法说要带我找爸爸~”好甜,简直像是小熊的蜂蜜罐子。 不得不说,这招见效过头,温德尔每一句话的语气都在放缓:“那你知道你哪里错了吗?” “不知道。” “诺亚,我知道你听得懂。”他说:“以后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走,明白吗?” “好噢——喜欢爸爸。”诺亚嘟起嘴,噗叽噗叽地在温德尔脸侧亲了两下。 温德尔深色的蓝眼睛如同消融的冰川,他低首,轻蹭了下诺亚的小卷毛,当做幼儿亲吻的回礼。 诺亚被放走了。刚一出门,欧文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抄过来说悄悄话。 从小面包零碎的只言片语中,他将事情的始末拼凑得差不多。欧文深深吐息,深觉于法是个地雷。 “那你爸爸教训你了吗?” “没有。”斩钉截铁。 温德尔脚步稍停。原来,那不是教训吗。 第27章 拯救世界联盟 第二天,诺亚再一次高高兴兴地被送上了幼儿园。在希莱克斯心碎的注视下,笑容灿烂地和他打了招呼。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那是不可能的。成年人是会记仇的。记仇的成年人愤愤地想,然后就被小面包灌了口迷魂汤。 “老师我好想你喔——” “亲爱的,宝贝儿,你今天还是这么可爱。”记仇的成年人无不甜蜜地回答。 路过的尤纱小姐发出嘲笑。 总而言之,诺亚的生活总该要回归正轨。昨天那一出深刻地让温德尔意识到,和诺亚保持联系有多么重要。于是最先进的幼儿智脑,一大早便给送了过来。 班里的其他小朋友对诺亚很好奇,因为昨天都没有见到过他。幸好诺亚向来开朗,又是个会甜言蜜语的好孩子,不过半天,就能和每个孩子都说上几句话。 就连最孤僻的颂·佩特里都愿意和他讲上几句。这个叫颂的孩子,目前是希莱克斯最大的难题。 这倒不全然是这个孩子的原因。可有的时候,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有的事情是真的很邪门。 颂长得比洋娃娃还精致,穿衣打扮瞧着也都是讲究人家出身的,性格文静,打从来的时候就是,可以坐在一个地方好久都不动。 可偏偏!就是这么个无辜的小家伙,能让别的小朋友绕着他走。 昨天希莱克斯安排分组做游戏的时候,和颂组队的那个孩子竟然直接哭了出来。哭得十分惨烈,模样透露出的惧怕也不似作伪。 还别说,就连他看久了,都有种发怵的感觉。 希莱克斯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和诺亚有模有样地打商量:“诺亚宝宝,你看,你愿不愿意和阿颂一起玩啊。” 这副模样真是眼熟。 彼时诺亚正坐在地上滚球玩,闻言,扭头看向颂。他保持扭头的姿势,定格,表情仿佛是被动画片里的超自然射线,给咔啦一下冰冻住。 希莱克斯屏住呼吸。 诺亚缓缓、缓缓地转回来。希莱克斯仿佛幻听到不存在的咯楞咯楞声。 诺亚眼神有点呆呆的,还带点不可置信。 希莱克斯捂面假哭:“噢,宝宝,实在不行的话就算了,我仍然爱你……” “唔……”诺亚板起脸蛋,庄重得就像在思考什么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可以,但我中午,要多一颗草莓。” 青年幼师的目光霎时比太阳还灼热,恨不得狠狠嘬小面包两口。 “当然当然,你要什么都行。” 诺亚拖着一包希莱克斯友情赞助的积木,那短短几步路走出了慷慨就义的感觉,不像是要去交朋友,倒像是拖着个大锤要过去打爆人的头。 希莱克斯心惊胆战。 目标任务颂正蹲在墙角,倘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那长了个花花绿绿的阴暗毒蘑菇。 开朗小面包过去了。开朗小面包戳了戳阴暗毒蘑菇。毒蘑菇转头,森绿色的双目毫无神采,表情丧里丧气。 开朗小面包:“你好呀,我可以和你一起玩积木吗?” 阴暗毒蘑菇指了指自己,呆呆的脸上浮现出不太确定的神情:“我可以吗?” 软乎乎的小面包偶尔也会变得梆硬硌牙。诺亚不由分说,把积木包一推。 短短几十分钟,希莱克斯再注意到这两只圆子的时候,他们的积木城堡已经堆得老高。他们的友谊似乎突飞猛进。 准确地来说,是阴暗小蘑菇单方面的友谊,甚至诺亚去洗手间,他都想跟着进去。 不……果然是哪里不对劲吧?唯一能让希莱克斯感到安慰的是诺亚是个好孩子,他不会仗着别人喜欢自己就作威作福。 午餐的时候,诺亚如愿被开了小灶,他捧着一盒草莓,乐颠颠地和颂分享,两个宝宝你一颗我一颗的,和谐得过分。 午睡的时候,问题又来了。颂抱着他的小被窝,要和诺亚睡到一起。 “不……”希莱克斯心力交瘁:“颂宝,你的床在那边……” “不要。”颂那股倔劲上来了,他挺起小胸脯哼唧一声。 服了。最后自然是希莱克斯妥协,他将颂的小床搬到了诺亚旁边,颂才乖乖躺倒。 两个圆子抱着他们的小玩偶,眨巴眼睛看人简直可爱得要命,希莱克斯忍俊不禁,挨个摸了摸脸蛋,温声道:“好梦,宝贝儿们。” “晚安老师——” “是午安啦。”希莱克斯轻轻合门,唯恐任何声响会打扰到小天使们。 希莱克斯前脚离开,后脚诺亚就噌地睁眼,两颗熠熠生光的蓝眼睛像灯泡那样闪。颂也没睡,两只圆子探头探脑,诺亚更是身手灵敏地翻过护栏,挤到颂的小床上,头抵着头,说悄悄话。 诺亚说:“你知道机甲骑士咩!” 颂不知道,但很高兴:“不知道!” 诺亚说:“他有剑,然后,嗖嗖打跑坏蛋,拯救世界!” 颂:“好酷!” 诺亚:“对吧,但爸爸不让我,拯救世界,但你应该可以。” 颂的表情变得肃穆庄重,仿佛是许下什么誓言,他说:“是的,我可以。” 。 干练的马尾,优雅犹如天鹅的雪白脖颈,蹬着双黑色马丁靴的笔直长腿,眼波流转的含情眼…… 想到尤纱小姐,希莱克斯不禁心旌摇曳:老天,我遇见了爱情,我想追她。 他面带微笑,噢,以后我们的孩子该像诺亚那么可爱,男孩女孩都很好但最好是个女孩,就叫…… 门,缓缓敞开。屋内的场景宛若极地的冰风,呼嚓一下扑到他的脸上,希莱克斯美好的幻想和甜蜜的笑容冻结成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颤抖着声音问:“阿颂,你,为什么……”要把内礻库外穿? 颂严肃颔首,派头十足十地像个领导人,平时呆滞的双眼如今迸发出异样的光彩,他说:“我想……拯救世界。” “……你最好别。” 他帮颂把衣服穿好,一手抱了一只圆子,抱——抱不动。于是假装无事发生,苦口婆心地道:“拯救世界可不是小孩子要考虑的事情,等你们长大了再去也不迟啊,你看动画片里的英雄可都是大人们。”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十八岁。” “听起来还要好久噢。” “不要着急嘛,不管你们愿不愿意,都总有一天会长大。所以,我们拉钩钩,在长大之后再拯救世界好吗?” 毒蘑菇和小面包对视,算是勉强认同了希莱克斯的说法,他们手拉手跑到园子里玩。 心好累。诺里卡到底都在教孩子什么奇怪的东西。 第28章 抓包 两个圆子协力打开推拉门,蹦跳到院子里去玩。这里有很多其他的小朋友,他们对滑梯和秋千很是追捧,相比之下,跷跷板上显得清冷。 诺亚指着跷跷板问:“我们玩这个吗?” “好。” 旁边的老师帮两个孩子束好安全带,这边刚把诺亚放上去,跷跷板就蓦然下沉,另一边的颂呼啦一下起飞。 “耶,飞喽。”呆蘑菇被高高支起,慢半拍地说。 还好提前系好了安全带。老师本想帮他们俩扶一扶,结果被旁边几个孩子的争吵给吸引走了注意力。 一高一低,一轻一沉,以某种莫名的姿势僵持,彼此都很无辜地瞅着对方。 颂摆了两下腿,像是划水的小乌龟那样,试图将板子压下去,哪知对面功力太深,竟纹丝不动。 “哈。”尤纱目睹滑稽场面,没忍住笑了声。她踱步到颂的身后,两手一按,高低瞬间颠倒。 “呜呼——”两小只惊呼。 “好玩,漂亮姐姐继续呀。” 尤纱笑意渐浓,她一眼就认出这个甜味夹心小面包是昨天偷跑的诺亚·诺里卡。 她人漂亮,又有耐心,对小孩子也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两只圆子抱着她不撒手。 甚至到放学的时候,诺亚都要去摸摸对方的手,说拜拜。 今天是迪兰来接,他见诺亚很亲近这位小姐,也稍稍同她寒暄了几句。 尤纱小姐不卑不亢,比起她对孩子的温和,面对其他人时就显得有些冷漠,但尤纱其实很尊敬诺里卡。 尤纱的母亲曾是第一军的军士,早些年在任务中不幸牺牲,是诺里卡家族资助着她完成学业。 “那个……”有人迟疑着出声,迪兰认识他,是诺亚的小老师,名字叫做希莱克斯的,在公爵大人鼓励的眼神下,他鼓起勇气,继续道:“请问,诺亚平时在家里,有看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迪兰不解,蓝眼睛里浸着笑,歪了歪头,这副样子和诺亚竟有八分相像。 “就是说,额,或许我不该插手贵府的家教问题,但,内礻库外穿,还是不太适合出现在孩子面前的。” 迪兰完美无缺的笑脸似乎崩裂了,诺亚在家的壮举桩桩浮现。他喉头一哽,声线几乎都在颤抖:“难道……” “啊不,倒不是他但……”希莱克斯把事件托盘而出。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怎么,反正面色缓和下来。不是诺亚就行。 他腹诽,搞不好,诺亚有点天然黑。 告别希莱克斯,迪兰实在是好奇到底是哪个孩子一脚踩进了坑,于是捏着诺亚的脸蛋啵啵: “诺亚在幼儿园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呀?” “有噢。”诺亚一指。 佩特里一家简直显眼过头。以他们一家三口为中心,形成了半径大约几米多的真空距离。 来来往往的家长和孩子宁愿多走点弯路,也要绕开他们走。 ……这是有什么神秘debuff吗? 不用猜也知道,那个孩子应该就是被诺亚带进沟里的小倒霉蛋。愿意内礻库外穿,又会是什么坏孩子呢? 迪兰没放在心上,晃了晃怀里的小面包:“现在时间还早,叔叔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耶——迪兰最棒——” 半小时后。街角的快餐店。 诺亚傻眼了。 迪兰给自己点了整只炸鸡,温文尔雅的诺里卡家主此时抛却了所有的风度,大快朵颐。啃下来的炸鸡骨头快要堆成小山,甚至还有一节咕噜噜从斜坡上滑下来,滚到诺亚眼前。 小面包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餐盘——两片蔬菜叶子,三颗小圣女果,一勺奶油,半片烤肠。磕碜得令崽寒心。 他试图用小鹿一样的眼神唤起迪兰的慈悲心。并非全无作用,他得到了一片被剥掉硬面皮的嫩鸡腿肉。 服务生憋笑到胃痛。他注视着小面包很是珍惜地一点点把鸡腿肉吃掉,然后又抬起狗狗眼—— 这么重复了三四次之后,他敏锐地发现,一道高挑的身影沉默地驻足在玻璃窗外,半垂眼睑,只露出一池幽蓝。 那一大一小毫无所觉。 冷白的指节轻扣窗面。一大一小满嘴油光,同时扭头—— “……” “啊。” 诺亚同一天开了两次小灶,其中还给温德尔抓包了一次。 在快餐店仰头看见温德尔的时候,诺亚第一反应先是笑,随即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大变。 在迪兰惊恐的目光中,小面包迸发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他把能吃的都通通塞进嘴,或者说是端起盘子喝也不过分了。 一通暴风吸入,迪兰伸去阻挠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目瞪口呆,面对空空如也的餐盘无从下手。最后只能一边对温德尔哂笑,一边拿纸巾给诺亚擦干净嘴。试图装作无事发生。 温德尔冷笑一声。 诺亚肚子滚圆地回家,甚至连晚餐都没地儿装。他蔫头耷脑的,等温德尔吃完晚饭才敢说自己肚子疼。 检查结果和大家猜的基本一致,吃东西太急导致的。温德尔面色沉沉,任谁都能看出来心情不佳,给诺亚按揉的手却很轻柔。 服下药物后,诺亚坐在爸爸的腿上,难得心虚,时不时觑一眼嘴角紧绷的温德尔。温德尔的手掌骨感有力,在幼儿的圆肚子上打着转,暖烘烘得一片熨帖。 眼前景物开始混成一团,小面包眼睛越睁越小,终究抵抗不住睡意,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温德尔坐在他床边,微微侧过头:“哪里不舒服。”说着,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没……”诺亚一骨碌爬起来,挂到温德尔的手臂上,晃了又晃。 见小面包明显有在反省,精神恹恹,温德尔并未多言,只轻声道:“下次不许这样。” 诺亚点点头。一觉醒来发现父母守在自己身边,这种安全感是无法比拟的。 于是幼儿选择顺从自己的内心,带着点笨拙地说:“我爱你,爸爸。” 温德尔一顿,他深深俯首,亲吻诺亚的额头,极其温柔而珍视,他说:“我也是。” 诺亚矜持地捂着嘴巴笑。 第29章 猪仔宝宝 “还难受?”温德尔捋顺他的小卷毛。他可爱、弱小、可怜,但能吃的猪仔宝宝摸摸肚皮,简直饿扁了: “我饿了,爸爸。” “……” 暗色深邃,诺里卡庄园静谧如斯,唯有夜雨敲窗,长久不歇。偌大庄园长廊寂寂,壁灯暗淡的光束影影绰绰,映照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怕黑吗?” “不害怕,爸爸就在这里,迪兰,月月和哥哥姐姐,还有欧欧和阿程也都在房子里呢。” 时间太晚,诺亚又喊饿。想想也不可能在十一点去敲人家的门,把人从梦里揪起来,就为了给孩子做口吃的。温德尔早些年在军中生活,自然会做几样简单的食物。 诺亚见温德尔起身,他就也想跟着去,于是父子俩踏夜而出,准备为诺亚开第三次小灶。 温德尔在厨台上忙的时候,诺亚仿佛长出了像风车那样打转的小尾巴,围着温德尔晃悠。和他的小狗一模一样。 见诺亚有些心焦,温德尔弯腰抱起小面包,让他坐在厨台上:“不要乱动,坐好。”然后将温热的牛奶递给他:“先垫垫肚子。” 最后摆在诺亚面前的是一碗米粒软烂的蔬菜粥,和两片煎过的火腿。米粥里的青菜颜色苍翠,让人胃口大开。 “慢点吃。” 看得出来是味道很棒了,诺亚的小碗里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给漏下。吃饱喝足后,小面包拍拍肚皮,贪心地开始肖想下一顿:“爸爸去,下次什么时候给我做?” “你想吃就做。” “好耶——” 吃饱喝足,温德尔带他回房间,帮他掖好被子,刚想走,就被拉住衣角。 只见诺亚眼神亮亮:“爸爸,不给我讲故事吗,阿颂说他妈妈会给他讲睡前故事的。” “可我对童话故事并不了解。” “没关系,”诺亚翻滚了一圈,把自己裹成蝉蛹“爸爸说什么我都爱听。” 温德尔伸手,虚虚地遮住小家伙的眼睛:“那我讲完,你就要乖乖睡觉,好吗?” “嗯嗯。” 温德尔单手撑头,斜躺在床边,轻轻拍打着诺亚的背。他的嗓音醇雅,像是从大提琴的琴弦上流溢出的乐音,将遥远的往事娓娓道来,揭开尘封岁月中的一隅: 【很久以前,人们生活在另一颗星球上,那里是文明的发源,人们的最初的家园,叫做蓝星。 有一天,人们突然意识到,这颗星球已经不适合继续居住了,过度压榨使它日复一日变得狂躁、暴虐,无情吞噬着居住在上面的生灵。 这时出现了一位贤者,他组织着人们,制造出一艘巨型飞船,并将其命名为[诺亚方舟]。方舟携带有史以来最庞大的生物基因库,收纳星球上的幸存者,将带领他们飞向星海,寻找新的家园。 但方舟容量有限,只有少部分人能够获取船票。科研首脑、军队要职、和天赋卓越者优先。剩下许多人,只能留在原地,等待末日来临。 流浪者母女便是其中之一,她们无权无势,也没有任何天赋。母亲对此感到绝望,因为她的女儿还太小,她不舍得让女儿就这么走入死亡的森林。 母亲虔诚地祷告,尽管她知道天穹之上并无神灵。在这无神的时代,她唯一一次的祷告得到回应。贤者回应了她,他为那位母亲的哀语所打动,将自己的船票赠与她们。 女儿登上了方舟。她带着母亲的祝福,把贤者的名字用作自己的姓氏,世世代代,用血脉铭记恩惠,她叫做埃尔西·诺里卡。】 “哇!”诺亚小小惊呼一声:“这是我们,对吗,我喜欢这个故事。” “嗯。”温德尔拨开他的额发“你该睡觉了。” “晚安,爸爸。” “睡吧。”温德尔关上灯。 他再次回到厨房,打算收拾下残局,却发现有一鬼鬼祟祟的黑影,埋伏在餐桌边,端着锅狂喝。仔细一瞧,那贼人竟是程悟。 贼人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撂下空空如也的锅,连点汤水也没剩,锃亮反光,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他舔干净了。 “好手艺,没想到你还会做饭。”程悟夸奖说。 “……洗碗。” 程悟比了个OK的手势,把碗往锅里一收。 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无言中显得嘈杂。温德尔把剩余的食材收好,他在厨房门口,顿步回首: “程悟。” “怎么,你也要来洗碗了?” “你知道的,我们是家人。” 良久的沉默后,他偏过脸,吊儿郎当地笑:“当然,温德尔弟弟。” 脚步声渐远,程悟关掉水声,有些神思恍惚。家人?他们当然是,但正因为是家人…… 反正还有于谢冲锋陷阵呢。 次日。温德尔送诺亚来幼儿园。 小面包瘫在上将肩膀上,睡得不省人事,疑似在“吭吭”地打小呼噜。偶尔被弄醒,也都是翻着白眼撑不过一秒。 “这是……?”希莱克斯小心翼翼地接过。 “他昨晚没睡好,辛苦你关照一下。” “请您放心!”希莱克斯看着温德尔的脸,突然并拢双脚,挺直腰板,站姿如松,不知道的还以为上将在幼儿园门口训话士兵。 温德尔点点头。 一阵秋风打着转落地,温德尔已经坐上车离开了。徒留希莱克斯站在原地,想到自己刚刚的举动,内心一片凄凉……自己刚刚,是不是犯了个蠢。 “吸溜——”肩膀上的小面包动了动。 “……诺亚宝宝,你是不是把口水流我衣服上了。” “没有喔。” 可见世事无常,昨天的小棉袄,今天就漏风。还说没有,肩膀上湿漉漉的一片总不可能是局部降雨。 希莱克斯放下诺亚,拍拍他的脑袋瓜:“去玩吧,阿颂已经到了。” 小面包弹射起步,一头扎进教室。 小毒蘑菇果真翘首以待,见诺亚进门,他立马蹭了过来,在书包里掏呀掏,掏出了个小袋子。 “这是什么。” “我妈妈烤的小饼干,一起吃。” “谢谢,你真好,下次我也给你带好吃的。” “没关系,你送了我草莓。” 诺亚挠挠头,想不起来还有这码事,但这点困扰不影响他和小伙伴分饼干吃。 这袋饼干无疑是精心准备的,火候刚好,金黄酥脆,一点点焦糊的痕迹也见不到,形状各不相同,都是小动物的模样。 甜香的气味就像丝丝绒绒的刷子,勾得某些馋嘴小朋友心痒。不大一会,果然有圆子上钩。长出一只,又一只,凑在一起咔嚓咔嚓。 希莱克斯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仓鼠窝。 有时候孩子的感情就是这么简单,几块小饼干就能打消他们的警惕心。具体表现在他们走路遇见颂的时候不打转了。 希莱克斯倒喜闻乐见。 幼儿园的日常平平无奇,唯一值得诺亚关注两下的就是,名字叫做于法的地雷,又出现了。 “你在做什么?”诺亚探头。 于法趴在窗台上,被吓得一哆嗦,手里拿着的杆子差点掉地上,但他稳住了。他笑眯眯地转头,一点也没生气: “是你呀。”他嘱咐说:“你乖一点,我带你看好玩的。” 诺亚傻傻点头,相信了他,再一次。 顺于法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有个不认识的老头儿,挺个大肚子,动作出乎意料地敏捷,在石子路上快步疾行。这个人是园里的主任,平日里趾高气昂,对小孩子也凶巴巴。 于法在这里蹲点一周,把这人的行动规律摸得门儿清。这人貌似在减肥,每天都会来附近疾走半小时,行动路线固定。有一丛他很喜欢的花,他每天都会路过看看。 小径很窄,调好高度,不存在空钩的可能。 “就是现在。” 地雷小声惊呼,说时迟那时快,他两手狠狠抓住杆子往后扯——一团厚重的黑色毛发,凭空飞起,形状优美、在半空自由旋转三百六十度,划过一道完美的妖娆弧线后,正中红心,落在树杈子上。 一颗灯泡突然尖叫起来。 诺亚脑子还没绕过来,他想灯泡怎么会叫呢,结果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灯泡,那分明是个光头。 诺亚圆脸上写满惊恐。 “笨,快跑啊。”于法这次挺讲义气,还记得把这路过的小呆头鹅也一起带离案发现场。 秋风扫落叶,却扫不走成年人关于中年谢顶的忧愁,而现在他的忧愁被高高挂在树杈子上,貌似走了,但没完全走。 好像更痛了,毕竟灯泡的尖叫响彻云霄,余音绕梁。 于法:“哈哈哈哈我就说他的头发是假的哈哈哈哈……” 诺亚呆若木鸡。 彼时,温德尔的个人账号上,接收到了一段监控视频,是幼儿园发来的。视频上两个孩子悬在窗台上,都熟的不能再熟。 大孩子于法拿个鱼竿,透明鱼线绕过树杈,不知道在钓哪门子的鱼。 直到一个中年男人走过。透明的塑料软钩迅疾如电,雁过留痕,人过留发—— “……”他面色平静,手指轻轻一划。 【您的好友于谢已接收】 第30章 校祭 “这次交流赛我们组排在A区,首场交给菲碧……”科伦汀话没说完,就发现队友们一个个表情古怪,视线落在自己的身后,忍俊不禁。 黏糊糊的甜香味蔓延开,像是调皮的孩子从背后跃上来,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科伦汀猛然回头,恰巧对上一双含着泡眼泪的蓝眼睛。 小面包吸了吸鼻子,两行眼泪呲溜一下又从眼睛里飙出来,他越哭越伤心,甚至没发现自己鼻子下挂了道水晶吊坠。 “……”科伦汀把诺亚抱过来,接过一旁菲碧递来的纸巾,在众人促狭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帮他擦干净脸蛋,他轻声问:“怎么了?” 丝黛尔叹气:“是派恩。” 一刻钟前。 今天是中央学院的校庆,学院对外开放,学生家属和往届校友在经过认证后都可进校参观。小面包幼儿园放假,在家也是无聊,被两兄妹带到学院里玩。 科伦汀需要出席交流赛,而丝黛尔则是晚会主持人,幸好两人时间正好错开,可以轮流带诺亚去玩。 路边陈列两道学生经营的摊位,吃的玩的倒是一应俱全。丝黛尔带诺亚挨个看,有个卖甜点的女孩认出了丝黛尔。 “学姐学姐!” 丝黛尔和诺亚一同扭头。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正朝他们挥手,她见到走来的两人,眼睛一亮:“学姐,上午好呀。” “上午好,奇奇。这些都是你准备的吗,看起来好棒!”丝黛尔真心实意地赞扬说。 劳动成果被人肯定的滋味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感觉,叫做奇奇的女孩眼睛弯成月牙,她笑着笑着,注意到躲在丝黛尔身后的小宝贝:“学姐,这是你弟弟吗,他好小呀。” 丝黛尔摸摸小面包的头:“诺亚,和奇奇姐姐打招呼,好吗?” “你好,奇奇姐姐。” “你也好呀,小家伙。”一块热腾腾的,形状精致的玫瑰酥饼被递过来,奇奇笑眯眯的俯身,摸了摸他软滑的脸蛋:“拿好,姐姐送你的,这是礼貌好孩子的礼物。” 诺亚仰头去看丝黛尔,见丝黛尔点点头,才迫不及待地收下,他眼神晶亮亮,说:“谢谢奇奇姐姐。” 丝黛尔同奇奇说了会闲话,一只手扶在诺亚脑袋上,防止他乱跑,其实这有点多虑。这小的正对酥饼垂涎,奈何有点烫、无从下嘴,只能急吼吼地等它冷却。 不知是食物的香味太好闻,还是小面包的自制力太差,诺亚到底还是下嘴了。没等尝出个咸淡,他就先被烫得哈哧哈哧吐舌头。 像条可怜小狗,围着块大骨头,想咬又不敢,干打转。直到惨剧发生,他都没成功把酥饼的边边啃下个豁口。 彼时丝黛尔正和诺亚看人变魔术。 魔术师单手掀开帽檐,手指灵动翻飞,帽子在他的指尖飞舞。他两手扶着帽檐,只见不消片刻,两只鸽子使劲扑腾翅膀,从黑色魔术礼帽中钻出来。 空间太小,它们动作局促,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瞅着费劲吧啦的。 终于,它们解脱了,顿时给人某种类似于鼻炎通气的顺畅感。 但它们并没着急飞走,反而在空中盘旋。 两只鸽子貌似很愤怒,在围观群众疑惑的注目礼中。两坨黏糊糊,黑黢黢的东西,从天而降,精准命中魔术师打理精致的头顶。 “……”哄堂大笑中,魔术师“啊啊啊啊”地,一边惨烈尖叫,一边叉腿逃窜。 一片混乱中,一队身穿黑色制服的人破开人海,脚步匆忙,直挺挺地从街上撞过去。他们就像是河中的巨石,人流倏而分流,然后又在他们身后汇聚。 不过也有呆呆的小鱼慢了半拍,忘记避让。 诺亚只觉得手臂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啪嗒”,没来得及尝尝味道的酥饼就这么,大咧咧地朝地面奔去。 落地之前,酥饼先捶了诺亚的脚,仿佛在嘲笑他未能穿破敌方装甲的小乳牙。 把他撞到的队伍领头人回首一瞥,未曾停留,自顾自地离去了。丝黛尔皱眉,显然她认出了那人。 眼下还是安慰伤心小面包更重要。 诺亚扁嘴,蓝眼睛含水量极高,估计再过两秒就要降下瓢泼大雨了。 “宝宝,食物掉在地上,我们要先干嘛?”丝黛尔鼓励地摸摸他的头。 诺亚眼泪憋回去了一点,他认真想了想:“要捡起来,丢到…呜…垃圾桶…” 把全新的,一口没尝的、长得很漂亮的,酥饼,丢到垃圾桶。想到这,他更伤心了一点,怀着莫大的哀痛心情,他深深凝视手里沾了尘土的酥饼。 一人一饼深情地对视,彼此都不愿接受告别的命运。 “不,不能吃,你知道的……吧?”丝黛尔迟疑。 好在,那两只小心眼的鸽子大仇得报后,扑棱扑棱又飞了回来,它们两个竟然也不怕人,一边一只落在诺亚的肩膀上,伸喙去啄。 丝黛尔教诺亚一点一点把酥饼掰成碎块,兢兢业业地投喂鸽子大爷们。鸽子大爷们对这两个仆人很满意,吃饱喝足,扑棱扑棱翅膀,抖下两根羽毛作打赏。 第31章 联赛 “看,鸽子们替你尝了,不要伤心,我们去找哥哥好不好。” 一场危机,暂时化解。直到看到科伦汀,诺亚的委屈一股脑又全都涌了上来,化身悲伤小青蛙,开始呱呱呱。 诺亚呜咽着告状:“他,他都没和我道歉。” 科伦汀沉默一瞬,转头和队友们商量:“抱歉,可以让我负责第三场吗。” 根据对面交上来的名单,派恩应该是排在第三位。这种交流赛一般点到为止,不是非要分出胜负,所以上场顺序这件事也就没那么重要。 菲碧打趣他说:“你要替弟弟出气?” “惹哭小孩子不道歉太没礼貌了。”科伦汀晃了晃小面包,温声和他说话:“对不对?” 诺亚委委屈屈:“对,他没礼貌。” 大家笑作一团。 诺亚就这么黏在科伦汀身上,直到他上场前。他虽然年纪小,却也很有绅士风度了,他好像也晓得自己分量不轻,很少会让丝黛尔和池月,或者是其他的姐姐抱着走,只会牵着她们的手,慢慢地倒腾他那短腿。 但面对男性,他就不那么客气,能逮到一个算上一个,全都当做代步工具。 手上端个铁秤砣还是挺费劲的,科伦汀不动声色地反复换手,像个颠勺的大厨。 中途菲碧很好奇,也试了下诺亚的体重,为之折服,感慨说:“怪不得科伦汀那么有力气,原来是这么练出来的。” 上场前,他和丝黛尔被科伦汀安排在观众席前排,几乎是视野极好的贵宾席。 旁边的女孩转头一看,身边多了这么个小家伙,顿时被萌得心尖尖都在颤。她大方地和他分享爆米花桶。 诺亚亲亲热热地和她说谢谢,在口袋里掏呀掏,掏出两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当做回礼。逗得女孩直乐,她合掌拢住玻璃珠,把它收入背包。 小面包像只勤劳的松鼠,连吃带拿,还不忘给另一旁的丝黛尔分。丝黛尔带几分歉意,朝女孩笑笑,小声掩面说:“抱歉呀。” 女孩连忙摆手表示不介意。 诺亚快乐地晃晃小脚,两手捧了把爆米花,低头去啃。 咔嚓咔嚓两声,仿佛什么神秘的召唤,天空中又飘下阵拍打羽翼的声音。不美妙的回忆纷至沓来。小面包僵住了,他不愿面对现实,埋头猛塞两大口。 再一抬眼,鸽子大爷们趾爪紧抓护栏,眼神犀利的同时又有三分轻蔑。 他眼冒泪花,被迫上供。 “噗”后座有人笑出声。诺亚戚戚然转头,发现那个人有点眼熟。想了又想,原来是换了个发型的傻瓜魔术师。 场上。科伦汀同佩恩握手,彼此颔首后,他笑着开口:“我们打个赌如何?” 佩恩挑眉,冷漠的面容平添几分邪性:“大少有如此雅兴,看来今日是要分出个高低了。” “彩头而已。”科伦汀温温地道:“我若赢了,你给我个道歉如何。” “道歉?我怎不知何时得罪了大少。” 科伦汀侧目,佩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整整齐齐的一排观众,骤然出现个豁口。有个凄凄惨惨的小钢镚正挂着眼泪,在被两只比他头还大的鸽子大爷霸凌。 “……”科伦汀沉默一瞬。因为他看见诺亚身边的丝黛尔笑得很大声,丝毫没有救人的打算。 佩恩一见到他,瞬间了然,他弯了弯唇:“这小钢镚就是……。” 其实他当时是无心的,孩子矮墩墩,佩恩根本就没注意,奈何他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停步。他漫不经心地想:赢了也去道个歉吧。 因为感觉这个小钢镚好像被气哭过。 他一笑,轰然激起观众席中阵阵喧哗,台上二人皆品貌绝佳,凑在一起惹人注目得很。 “若我赢了?” “随你。” “哈。” 猝不及防地,两人几乎同时出剑朝对方攻去,势如雷电,他们缠斗在一起,剑光森寒交错,锐意逼人。观众台上声浪迭起,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他们喝彩。 温文尔雅的大公子一旦挥剑,恰如掀起暴风雨的宁海,以惊涛骇浪之势覆没诸般阻碍。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刀剑。 “哇,哥哥好酷。”诺亚欢呼,随着众人一同呱唧呱唧拍手。 他虽看不懂,可不耽误他亢奋异常。此时他已与鸽子大爷们休战,达成短暂而虚伪的和平,它们正拿小面包当鸟架,姿态倨傲地站在他头上。 倏然,二人动作僵持,佩恩横剑,抵住科伦汀劈来的剑锋,而科伦汀地剑尖离佩恩脖颈处的大动脉,不过半寸。 “险胜,承让。” “咔哒”一声轻响,佩恩收剑,他虽是惜败,眼风冷厉如常。他一笑,隐隐有冰峰消融之意:“下次我可不会输了。” 眼见科伦汀下场,丝黛尔打算带诺亚绕进后台找科伦汀。算算时间,她也该去准备了,接下来小面包就交给科伦汀带。 结果俩人被佩恩堵了个正着。还是上午那些高个子的黑制服,他们腰背笔直地一杵,硬生生站成堵人墙,把诺亚衬得像颗土豆。 “之前撞到了你,抱歉。”佩恩矮身,和诺亚平视。 诺亚眼神懵懵,盯着他瞅了会,不记仇的脑袋瓜里才浮现出某酥饼事件。大概佩恩的脸已经和酥饼划等号了,下次看见佩恩,也只会觉得他长得像个大饼。 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痛苦起来,小面包口不对心:“没关系。” “哈。”他冷嘲。 丝黛尔:“你真的是来道歉的?” “抱歉。” “……” 第32章 镜子 有时候,孩子就像镜子,他们会如实呈现接受了多少来自世界上的爱和善。科伦汀一手撑头,侧过脸看诺亚画画玩。 眼下正是午后,外头太阳毒辣烤人,人流也越来越密,不是带着小家伙去外面玩的好时候,怕把这小白面馒头给烤成焦皮了。 科伦汀找了个视野很棒的教室,窗外是大片大片的银杏树,风过林间,沙沙作响,金色林海波光潋滟。 绘画工用的彩色笔七零八落地散在桌面,都是科伦汀东一只西一只凑的,菲碧他们也贡献了不少。 诺亚坐着哥哥的外套,神色认真,甚至不自觉地绷直了腿。他郑重、谨慎地,在白纸上歪歪扭扭画出了道蚯蚓般的线。 科伦汀见怪不怪,诺亚在纸上画了一堆火柴人,人山人海的。没人知道诺亚的脑袋瓜里装了多少人给他画。线条哆哆嗦嗦,大概是集体过电,蛮有动态感。 火柴人们七扭八歪地拧巴在一起,科伦汀竟能认出几个,知道他画的是谁,当然,自己也荣列其中。代表科伦汀的小人的手臂上还插了根棍子,他斗胆猜测那是他的剑。 诺亚增添几笔,洋洋自得地完成大作,他牵着哥哥的衣角拉了两下。 尽管他全程注视着诺亚作画的过程,对诺亚的创作内容了若指掌。却还是顺了诺亚心意,拿起纸张,仿佛欣赏什么惊世大作那般。 科伦汀故作疑虑,把小面包揽进怀里,下巴点在他的脑袋上,虚心讨教: “让我猜猜,这个人又有长长的头发,拿着花,是丝黛尔对不对?” 诺亚眼睛锃亮:“对,哥哥厉害。” “是诺亚宝宝画得很像。” 小面包嘿嘿地笑,挨个给科伦汀指认:“这个是爸爸,欧欧,迪兰……”他点了半壁江山,突然顿住。 在科伦汀的注目中,他郑重其事地宣布:“哥哥,饿。” “哥哥不饿。”科伦汀逗弄着诺亚,手下动作干脆利落,三两下把笔收成一把,压在纸面上,防止画作被风吹走。 “我们去洗手,然后再吃饭好不好?” 诺亚咚地一声跳到地上。 等他们回来时,却发现教室内多出位不邀而来的先生,他静默驻足于窗边,垂首欣赏着诺亚摊在桌面上的儿童画。 “拉祖利教授。”科伦汀和那人打了声招呼。 拉祖利先生是生物科学领域的知名学者,目前在第一军校担任教授职位。科伦汀之所以认识他,还因为他是池月所在研究所的主要负责人。 “幸会,大公子。”拉祖利先生侧身,推了下金丝眼镜:“请原谅我的冒昧,这幅儿童画很有趣,不禁多看了一会。” “宝宝,拉祖利先生在夸奖你画的好哦。” “真的吗?” 拉祖利先生柔和的目光下移,见是这么个眼神懵懂的小家伙,不禁莞尔。这位双商极高的年轻学者妙语连珠,很快就俘获了孩子的喜爱。甚至最后还被小面包主动贴贴。 “看来贵府把小公子照顾得极好。” “这是自然。”科伦汀这个时候倒显得不那么不谦虚:“诺亚是个很好的孩子。” “的确,”拉祖利先生笑弯了眼,看起来很认可这个说法:开朗不失分寸,聪慧不失纯真。 诺亚正抱着他的小水壶咕嘟咕嘟,看来艺术创作烧干了他许多灵感,需要用水分来补充一下。 喝完后,小面包挑剔地在笔堆中挑来挑去,最终选中支紫色,在画纸上填了个同样哆哆嗦嗦的小人。 大概是真有点艺术细胞在身上,他还挺会抓特征。在诺亚认识的人中,只有拉祖利先生戴眼镜,所以在画作的人山人海里,也只有拉祖利先生的眼睛被画的像个荷包蛋——连洋葱圈都称不上。 好在拉祖利先生涵养惊人,面对疑似抹黑自己的画作,竟然真心实意地笑了:“我最喜欢紫色,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诺亚说:“但我觉得叔叔很适合紫色。” “看来我们眼光都很好,也许我要考虑一下换副和这个一样的眼镜了。”他指着画上的荷包蛋说。 “那我也想要怎么办,我可以求求爸爸,爸爸肯定会答应的。” “一定会很可爱。” 两人的对话得到了彼此的高度认可,诺亚还很热情地把自己的橘子分给拉祖利先生一颗。拉祖利先生接受了诺亚的小面包的慷慨,并答应他下次见面会送他回礼。 和拉祖利先生告别后,科伦汀带着诺亚往学校食堂去。科伦汀和丝黛尔这对兄妹凭借身世和外貌,在校内人气不低,再加上他们温和有礼的性格,和人维持友好关系几乎是不必刻意经营的。 大公子身边跟了个小豆包,自然也跟着惹眼,紧接着就有人认出了他。 “这个小孩子,好眼熟啊。” “他好像就是被佩恩撞翻的那个小钢镚……” “救命好好笑,小钢镚,夺笋啊。” “主要是哭得太可爱了。话说这孩子是谁啊,这个年纪的……” “应该是上将的宝宝了。” “嚯,那我得多看两眼,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近距离观赏幼年诺里卡的机会了。” 也难怪人家这么说,和皇室对成员大开大合的公开不太一样,诺里卡的孩子在没长大之前,绝不会让其暴露在大众视野下。 偶尔有人会捕捉相关影像和私人信息,试图上传网络,这种行为,会为该猛士带来一张极速定位封杀的一条龙套票。 但这个“长大”的范围就很有弹性了。 人群会生出无由的善意,自然也会生出无由的恶意。诺亚好奇地打量一张张脸,在这些模糊的面容中,有一人狰狞的脸极其醒目。 那人正冲着他怪模怪样地笑,用手指拉着眼角,五官几乎要杂糅到一起去,简直就是从故事书里跑出来的鬼怪。 小面包往科伦汀身边靠了靠。那人见状,仿佛是自己斗赢了般,越发肆无忌惮。 下一瞬,温热的手掌阻隔了他好奇的视线,科伦汀温柔而强硬地把他的头拨回来:“看路,想下待会吃什么。” “想吃饼饼……”诺亚被带偏了话题,果真转移注意力,点起菜谱来。 科伦汀温温笑面在抬头时荡然无存,他眼刀森凉,准确无误地刺中人群中作祟的鬼。看似温驯的白犬露出凶相,才能让人意识到他其实是能把人撕碎的野狼。 那人悻悻退去,试图重新把自己藏匿在人群里。但他却忘了,他那张丑陋的脸,太过显眼,同他心中的恶意一样,无处可遁。 “你做什么!”待他们走过,人群里,披着校服外套的女孩怒声道:“那只是个孩子、你在发什么疯病!” “干嘛啊,你这么生气干什么。”做鬼脸的那人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的狼狈相,又变得莫名倨傲:“神气成那个样子,还不是个没用的小东西。” “你呢,你更没用。”女孩毫不留情讥讽道:“整天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净在网上和小孩身上使能耐,被人瞪一眼还不是屁都不敢放。” “你!你嘴巴最好放干净点!” “你他妈你什么你。”女孩暴怒,迸发出和她外貌极其不符的力量:“我告诉你,考上中央的是我不是你,你还是借着我的光才有机会进来的!”她已经完全控制不住情绪了。 自从考上中央以来,她离家许久,和这个弟弟也两年未见。近日他不知从哪得知了校庆的消息,便要跟着来。 她答应了。哪知从踏进校园时起,他就摆出偷了孔雀羽毛而不自知的家禽做派来。 指着艺术学院的绘画作品说是无用的垃圾,指点格斗比赛的招式是不实用的花拳绣腿。可他只是个小学肄业的混混,无知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这些她全都忍下来了,直到他开始针对一个三岁的孩子。简直是戳破气球的一根针,她的怒意再也无可遮掩。 女孩并未压低声音,因而附近不少人已经向这男性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哪里晓得这人从哪冒出来的脸皮,竟能恼羞成怒,高高扬起巴掌,作势要给女孩一个耳光。 “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死死扣住他的手腕,狠狠向下扭去,凄厉的惨叫顿时冲破喉咙。 见他捂着手腕冷汗直流,失去了行动能力,佩恩风轻云淡地收手,仿佛只是弹去衣角上的灰尘:“丢人现眼。” 第三者的介入迫使女孩冷静,她合上眼,深深呼吸两次,睁眼时神情已平静无波,她先向佩恩道谢,随后转身走到男性身边,昂扬起头颅说: “作为你的姐姐,这是我最后给你的忠告:别做个只会在阴沟扔泥巴的老鼠。” 一摸亮眼的银色赫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如同他来时那样,就像是阳光在山岳上的蔓延和消隐,令人难以察觉。 待到人群疏散开后,副官先生才缓步走上前来,从容不迫,每一步都透露着军人的沉稳,他冷冷淡淡地道: “您好,布莱恩小姐。看来是我们走在路上的小公子为您与这位…呵…添麻烦了。” 布莱恩小姐垂头,这件事他们理亏在先,她作出退步的姿态:“很抱歉,这都是我们的问题,我回去会好好管教他的。” “不必,我们的意思是,既然这位…嗯,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名的‘贵客’…”说到这个词,副官先生一顿,语调末尾微微上扬,带种微妙的嘲讽感: “…既不适应这里,看什么都烦心,不如早些返家,今后也不必再来了,返程费用将由我们来出。” “笑死了,你们谁啊,我上哪用你们管?”布莱恩一手掐住自己负伤的手腕,看来这点伤势不足以让他闭嘴,生命力顽强如蟑螂,只要还有一口气,就非要舞到人脸上乱爬。 他瞪着副官先生,对方出众的外貌和气质无一不是点燃他的理智,焚尽五脏六腑的火焰,连带着说话都烟熏火燎。 副官先生皮笑肉不笑,装模作样地在面前扇了扇:“死了?难怪有股臭味。”他说着转向布莱恩小姐:“还请节哀。” “……” 两块土豆饼把肚子填得饱饱,小面包刚一走出食堂,就看到了站在树下的人。 “爸爸!”他邦邦邦邦地跑过去,仰头朝温德尔伸手。 温德尔耷拉着薄到透光的眼皮看了他会,没发现神色有什么蹊跷,便知道这记吃不记打的小东西已经把刚才的事情忘了。 这样也好。倒不如说更让人放心了些。 第33章 小钢蹦 科伦汀早就在晚会上定了位置,他没想到温德尔也会来。诺亚很善解人意地提议:“爸爸抱我坐。” “你都三岁了还要爸爸抱呀。”科伦汀逗他:“羞羞。” 诺亚嘴一瘪,脑瓜咕噜转过去,问温德尔:“爸爸长大了就不抱抱了吗?” 帮小面包的水壶接满温水,温德尔闻言,好像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下:“不会,只要你想的话。” 30年后,一个成年许久的大人还哭唧唧地回家找爸爸抱……好灾难。不过再想想,如果这个人是蓝眼睛的诺亚……也不是不能接受。 虽然,但是,可他现在还是个小宝宝耶。 小面包顿时眉开眼笑,黏黏糊糊地要爸爸抱。温德尔对诺亚向来有求必应,于是左手手臂搭着诺亚的外套,背上挂着诺亚的移动粮仓,长臂一揽,脖子上又挂了个实心馒头。 科伦汀看不下去,主动接过了背包和外套去,为温德尔减轻负担。 背上仿佛挂晃来晃去了个铅球。说来也真是奇怪,明明买给小孩子的背包,小孩子却从来也不背。 这是个极其宽阔的半环形露天礼堂,顶部藏有可活动式的棚顶,若是突发雷雨,就会启动装置。 不过既逢良夜、晚风温驯,就没必要遮蔽天河,败人兴致。诺亚从未观看过现场演出,全神贯注地盯着舞台,在丝黛尔盛装亮相的那一瞬间,他激动地恨不得蹦到地上。 “姐姐!仙女!” 鉴于被迪兰池月提前交代了任务,在丝黛尔登场的一瞬间科伦汀就已经开启了录像。 一袭湖蓝色长裙只以碎钻点缀,被灯光一照,熠熠生辉,丝黛尔就像是把星空剪裁、穿在了身上。也难怪诺亚说像是仙女。 她谈吐得体,不失风趣,全程没出过岔子。可小面包没撑到那个时候,就黏在温德尔的身上呼呼大睡了。 是夜,一篇帖子悄悄在校园论坛中冒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添柴加薪,热度是越来越高。 【论小钢镚子今天都在忙什么】 【说来也很巧啊,很巧。早上困得人畜不分的时候,恍惚看见诺里卡家的那位大美人带了个孩子。我顿时就清醒了,一好奇,就跟了他们一段路。 大美人好像发现我了,她瞪我好几眼,还好我脸皮厚……这先不提,她牵着的小钢镚子真的好好玩,怪不得诺里卡家的人护犊子护得那么严实。】 1L:啊这,我好像知道说的是谁了但真的没关系吗,不会被封吗。话说小钢镚子…夺冒昧啊… 2L:没事儿,不涉及比较确切的个人信息就行。 3L:这是佩恩起的外号,主要是他比较冒昧哈哈哈哈 4L:所以这关佩恩什么事啊,我好好奇,干嘛好端端地叫人小钢镚。 5L:噢噢噢我在现场!我知道!佩恩白天把小钢镚啃了半天的饼给撞飞了,把孩子都气哭了。主要是他忘了道歉,我估计后来小钢镚找他哥告状了…… 6L:作恶多端的佩恩哈哈哈哈,怪不得科伦汀上场的时候眼睛都瞪得比平时大 7L:救命啊楼上你要笑死我吗,我想象不到啊! 8L:不过有一说一诺里卡的家庭氛围好棒啊,兄姐全程都照顾孩子,有人恶意朝着小钢镚做鬼脸,科伦汀马上就温温柔柔地说话转移孩子的注意力,然后抬头立马变脸…… 9L:丝黛尔也是,小钢镚的饼掉了她第一个反应是低头看孩子,然后和小钢镚一起把掉在地上的垃圾全都捡干净…… 10L:小钢镚也很好!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只要在公共场合,他就没有大声说话过,有好吃的还给姐姐分! 11L:小钢镚吃到什么了吗,不是都被恶霸鸽子抢走了吗? 12L:这么一说更可怜了() 13L:话说后来上将是不是去了啊,我看小钢镚一直被一个白头发的人抱着。 14L:就是上将啊啊啊我必须要炫耀因为我就坐在他们的后面不得不说上将的头发到底是怎么护理的求攻略啊啊一点都不带打结的 15L:没想到上将带娃真的有一手,小钢镚睡觉哈喇子都淌上将身上了,他都没反应,一看都习惯了。 16L:都不用说,上将肯定很疼小钢镚。你们都忘了吗,几年前他给孩子买玩偶被人拍到了,被大家哈哈哈了好久…… 17L:我酸了,小钢镚是什么人生巅峰开局…… —— 第34章 倦鸟与玫瑰 科伦汀关掉论坛,并匿名给污蔑他瞪大眼的那条帖子点了个踩。 幼儿园的周末不上课,所以小面包的周末才过去一半而已。他睡到日上三竿,谁都没舍得叫醒他。 下午欧文带满血复活的诺亚去花房里撒欢儿,小面包和他的小狗勾勾玩追赶游戏。 大团子和小毛团蹦蹦跳跳,看着就让人觉得轻快。两条腿的小面包自然跑不过四条腿的勾勾,诺亚耍赖皮,噗通躺在地上,动也不肯动,把勾勾急得直打转,噫噫呜呜地叫。 欧文坐在台阶上出神,倏然,天空上飘了两个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直到它们凑得越来越近,欧文才看清,原来是两只鸽子。 它们精神抖擞,羽毛洁白蓬松,展翅高飞的姿态优雅而富有攻击性…… 等等,富有攻击性? 欧文身体比脑子动得快,他一把将诺亚和抄起来护在怀里,还不忘把小狗勾勾也一起护起来。 鸽子大爷们摆出刺杀的大阵仗,自半空中瞄准目标,俯冲而下,简直像是两颗要炸翻庄园的导弹—— 在即将着陆时,它们忽然收力,上游一瞬后,轻轻巧巧,落在小面包的身上。 一日未见,两位大爷的目光依旧犀利,鬼知道它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这事儿还得从昨天说起,勤劳的鸽子大爷们忙碌一天,终于吃上了口热乎的,并决定让此人担任它们的长期饭票。 当然不是指那个变魔术的二百五。 是这个很好欺负的人类幼崽,稍微吓一吓,就会乖乖上交口粮。 道德崇高的鸽子大爷们,深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自觉承担起了保镖职责,他们找了个机会,趁着三个人站着说话的时候,在那个尤其丑陋的雄性人类头上,精准空投两坨*。 它们尾随小面包许久,被一个白色的人类发现了。 白色的人类很凶,也很敏锐。它们有理由怀疑他不是人。疑似人类的白色的家伙看了它们一眼,隔空削掉了它们半根羽毛以作警告,鸽霸们决定临时撤退。 鸽子大爷们不死心,到手的饭票不能就这么飞了。一路跟着个大硬壳子来到庄园,才发现这是个定居的好地方。 总而言之,鸽子大爷们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擅自落户了,在此过程中崎岖的爱恨情仇可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欧文翻完鸽子们的记忆,大受震撼。 “咕咕。”鸽子大爷们如是说。 “你们又饿了吗?”诺亚心领神会。 “咕。”鸽子大爷投以赞赏的眼神。 小面包可怜巴巴地对欧文说:“欧欧,我们把它喂饱好吗,不然它要来抢我的饭了……” 闻者落泪,见者伤心。欧文爱怜地抚摸他的脑袋瓜,对他表示同情。 十分钟后,懒散的脚步声踢踢沓沓,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让人听着就很着急。程悟左手拎个脸盆,右手一袋鸟饲料,就像救世英雄那样左脚先迈进门槛,热情地同群众们打招呼: “欧文,小宝贝,怎么回事,你们突然养…鸟…了?” 两只和小鸟依人完全不沾边的筋肉鸽霸睥睨,看上去随时能冲上来把他暴打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很难说这是鸟。虽然也是鸟。但不是一般的鸟。沉思过后,程悟虚心求教:“请问这是……?” “邻居。” 他想了想,秉持谨慎的求证态度:“它们住哪?” 欧文盯着他,没说话,露出个意味深长笑,指向桌子上的一堆材料。无需言语,邻居的房子需要现场手工定制。 几片木板,一个工具箱,和两桶安全油漆。一切尽在不言中。程悟认命了,坐到角落里开始叮叮当当。 给鸽子大爷们添上饲料,它们纡尊降贵地尝了尝,总算满意,安安生生地进食。 小狗勾勾并未意识到它和鸽子大爷们是不同物种,见人家吃得香,它也嘴馋,硬生生在鸽霸们的中间挤进一个脑袋尝尝。 出乎意料,鸽子大爷并没给勾勾点颜色瞧,大概念在它也是个小白毛的份上,反而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个位置。 转眼的功夫,鸟房子已经搭出个雏形。诺亚探头探脑地围观程悟捶捶打打,一个框架赫然成型。 程悟怕误伤到围观的诺亚,他顿了下,随即摆出严肃的表情:“小宝贝,我要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 “是什么呀,阿程。”小面包万分期待地眨巴着蓝眼睛。 “你去看看那些油彩的颜色,一会儿鸟邻居的房子就交给你来上色。”他弯指蹭了蹭诺亚软乎乎的小肚腩,让他看那几个颜料罐罐。 “保证完成任务!”小面包原地旋转两周身,然后一蹦一蹦地去了。 程悟收回视线时,偶然间和欧文对视。两双相似笑意的目光不期而遇。似乎只需一眼,便能唤回时间的流动。 欧文合眼,错开他们相接的目光。 彼此沉默许久,欧文陪在诺亚身边,以防他把颜料弄到身上。幼儿白软一样的脸颊边渗着汗珠,这颗新鲜出炉、还挂着整齐的小包子捣捣鼓鼓。 这种诡异且微妙的气氛维持到温德尔回来,诺亚扑上去环住温德尔的腿,嗅到了他身上晚秋寒凉的味道。 左歪歪头,右歪歪头,前看看,后看看,像只好奇的小玄凤鹦鹉,小面包得出结论:“爸爸不开心。” 温德尔不想就此事多说,摘下手套,弯身扶住他的头,蹭了蹭他的脸,把小面包逗得咯咯笑:“好痒。”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哪知晚上,诺亚盖着小被子,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又问:“爸爸不开心吗?” 温德尔并非那种敷衍孩子的大人,很多时候他更愿意和诺亚平等地交流。 他思忖片刻:“一点,明天就会好了。” “那爸爸可以把不开心分我一点。” 蓝色。纯净至极的蓝色。温德尔同孩子对视,他从未如此宁静过。孩子单纯的爱散发暖融融的温度,涤荡远旅之人的风尘仆仆。 他附身,轻轻同诺亚抵着额头。银色发丝流光溢彩,宛若深受鸟儿爱惜的羽毛。 倦鸟衔一枝纯白的玫瑰,翩翩栖身新生的枝芽,轻声絮语:“我不愿我的忧愁流向你,但你或许可以试试把你的快乐分给我。” 诺亚叽叽叽叽地笑,像个不聪明的傻孩子。 第35章 我的妈妈 “噢!这是什么!”一群萝卜头围着恒温箱,他们挨挨挤挤,一颗萝卜头被挤走,马上就会有另一颗萝卜头填上空隙。 竟然形成了环形的流动趋势,简而言之,像是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的那样转圈圈。 诺亚踮踮脚,试图看清前面,却遗憾地发现自己的身高在团子堆里并不算出挑。 蓝眼睛咕噜噜转了圈,和身穿奶白色围裙的希莱克斯对上视线,狡黠的精光一闪而过。 一定是错觉。希莱克斯想。他的小笨蛋诺亚宝宝怎么可能有坏心眼。 思及此,希莱克斯很天真地笑了,他问诺亚:“怎么了,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为什么这么看我?” “没有,老师。”诺亚也很天真无邪,他说话软乎乎的,貌似比平时还多了点撒娇口吻: “但我看不到前面诶。” 希莱克斯被迷得七荤八素,他看了眼前方,头挨着头的圆子堆,可不是,哪里有空隙再挤进个小面包呢。 诺亚接着猛猛发力:“可再往前,我怕踩到别的小朋友。” “也对哦。”希莱克斯的大脑在疯狂运作: “那要不我们……” “老师抱我,我高高看。” “噢噢……嗯?!” 年轻人后知后觉,奈何手臂上已经坐上了个小秤砣。希莱克斯总觉得哪里不太妥当,园长女士似笑非笑的眼神如芒在背,让人抓心挠肝。 “诺亚你看……” 毒蘑菇阿颂摇头晃脑,他本想和诺亚说话,却发现身边的小面包没了踪影。 呆呆的目光巡视一圈未果,稍稍抬高视线海拔,才在希莱克斯的怀里看见小伙伴。 “嗨阿颂,你也要来吗,好清楚哦。” 诺亚热情地和小伙伴打招呼。 毒蘑菇点点头,大喊:“我也要高高地看。” 唰唰唰。阿颂并未放低声音,刹那间,所有的孩子都像是小猫头鹰那样,扭头直勾勾地盯着希莱克斯。 眼神里写了三分幽怨,三分期待,四分势在必得的蠢蠢欲动。 “我看够啦。” 诺亚拍拍希莱克斯的手臂,啪叽跳到地上,很大度地让出最佳观景席。 随着“邦”地一下落地声,仿佛是战场上的第一颗子弹。 无硝烟的战争打响,萝卜头们一拥而上,淹没了还没搞清楚情况的希莱克斯。 这个扒着他的手,那个拽着他的裤子:“老师我也要看……” “老师偏心!” 不知道是哪个机灵鬼高呼,把事情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严重高度,激起了圆子们的战斗热情。 希莱克斯彻底沦陷,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试图呼救。却见求救对象——园长女士乐呵呵地擦了擦眼镜,对深陷水火的希莱克斯袖手旁观。 诺亚不费吹灰之力,一杆子支走了萝卜头大军,站在恒温箱前,独占观赏资格。 恒温箱里有颗孤零零的蛋,蛋上有一道裂痕,目前还在横向扩大,隐约似乎能看见幼鸟通红的皮肤和稚嫩的尖喙。 这是园长女士的带来的,是朋友送给她的。借着这个机会,她想让这些孩子们亲眼看看生命的诞生,于是就在这里设立了恒温箱。 起初孩子们都很好奇,经常来看,但它的孵化周期并不短,一周过去,也就渐渐无人问津。只有诺亚会很稳定地维持每天来见一次的频率。 今天是小鸟破壳的日子,希莱克斯带着自己班的孩子们来看。他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并不会成为清水中的墨点。 孩子们还太小,无须和他们讲什么大道理,只需要让他们去看,去听,去体会。生命坚韧而温柔,那须臾的感受或许就会变成他们人格的基石。 对于聪慧的小家伙尤其见效。 园长女士慢吞吞地蹲下,略显浑浊的双眼和清澈的蓝眼同映在光洁的玻璃罩上。 “它很努力,对吗。” “嗯!”诺亚脸蛋红扑扑,他使劲地应答一声,用手指比划着:“它只有这么一点大,我们不帮帮它吗?” “它不需要我们帮忙,亲爱的。你看,它如此努力,就是为了向我们证明。” 诺亚似懂非懂。 “它的妈妈是只很漂亮的珍珠鸟。”园长女士声音柔缓:“它以后也一定会很漂亮的。” “小鸟也有妈妈吗?” “当然。妈妈会把宝宝带到这个世界上,也会是最爱他们的人。” “那为什么我没有呢?”诺亚疑惑道,他真的不明白,又重复了一遍:“只有诺亚没有。” 在诺亚牙牙学语的时候,他也跟着科伦汀和丝黛尔喊池月“妈妈”。每次都会被大人们温柔而委婉地纠正,久而久之“妈妈”就变成了“月月”。 等到小面包再长大一点就发现了,原来“妈妈”和“爸爸”一样,是独一无二的。而池月,是不属于他的“妈妈”。 向来优雅从容的园长女士微微瞪大了眼。随即,在孩子懵懂目光的注视下,长者鬓发霜白,含笑否定:“不对,你也有的,你也有一个很爱你的妈妈。” “真的吗?” “当然。每一个诞生的孩子,最先期待他、爱他的那个人,都是妈妈。” —— 温德尔关掉与园长女士的通讯页面,若有所思。 晚餐后氛围闲适,迪兰和池月今晚都不在,稍显冷清,毕竟结婚纪念日意义非常,两人大概在什么别的地方热闹。 三个孩子——不,用孩子来称呼科伦汀和丝黛尔已经不再合适了,他们如今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在交际场上大发光彩。 再有短短几个年头,有长辈们的保驾护航,也许会成为诺里卡新生的“巨树”,撑起一片繁茂。 不过那还远着呢,路总要一步步走,未来的“巨树”们正陪伴在他们的小树苗身边玩耍。 他们正在为鸽子大爷们“梳妆打扮”。 这两位不请自来的新邻居适应能力极强,不出几天,就和庄园上上下下混了个熟。基本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个筋肉鸽霸是小公子的保镖。 只要诺亚在庄园里,鸽子们就会找过来,要么让诺亚给他们梳理羽毛,要么就什么都不做,单纯地站在小面包头上耀武扬威。 第36章 仙子 带红色领结的叫做大壮,蓝色领结的叫做二强。 起初只是程悟去添鸟饲料时瞎喊着玩的,却意外收获了鸽子大爷们的认可。大抵是它们也觉得这两个名字威武霸气。 诺亚抓着二强给温德尔看,二强的蓝色领结换成了个针织的五瓣花。 它高高昂扬不大的脑子,黑豆眼炯炯有神,桀骜地审视帝国上将,仿佛在问:人类,你瞅啥。 温德尔转移视线落点,他弯指蹭了蹭幼儿柔嫩的面颊。 这是他的疏忽。诺亚从没有向任何人问过妈妈,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介意。 足够的爱或许能够防止“母亲”成为他的伤疤,却无法阻止幼儿天性对母亲的向往。没有任何一种爱,能将母爱取而代之。 夜晚,诺亚入睡之前。温德尔坐在他身边,衬衫袖子上挽,露出一段手臂,拿惯武器的修长手指正穿梭在柔软的布料间,帮小面包扣好睡衣纽扣。 “爸爸今晚要给我讲什么故事——”小面包踩着床垫,上下弹跳,被无情捉住,塞进被子里。 “讲一个仙子的故事,可以吗。”温德尔罕见地为难,显然,为幼儿讲述童话并非他的特长。 “仙子?是有一双漂亮的蝴蝶翅膀,会飞的仙子吗?”诺亚用手笔画出一个轮廓。 “不,她没有翅膀。因为蝴蝶的翅膀于她而言太过脆弱,高空中任意一阵狂风都有可能会把翅膀撕碎。可即使没有翅膀,她仍旧可以飞得很高,任意在宇宙里遨游。” “那听起来并不像是仙子呀。” 温德尔侧身,一只手臂揽着他,戳了戳他的额头,继续说: “仙子因为一些原因,逃离土地,选择投向星空的怀抱。但群星寂静无声,无法回应她的任何想法。她感受到了旷远的孤独。” “冥冥之中,命运的纺锤偶尔会为人编织恩惠。宇宙苏醒,群星则会降下预示。它们问到: “离乡人啊,你是否将要修复破损的钟表,涉过逆流的长河?” “仙子给出了答案。她花费一千零一个夜晚,在星海的祝福中,把美梦和明日揉成纺线,编织出一颗奇迹。” 诺亚很耿直地说:“我没听懂,爸爸。所以仙子是谁呢?” “是你的妈妈。” 孩子的眼睛骤然瞪大。 次日。 副官先生老神在在地等在驾驶位上,望了眼远方温德尔的背影,忍不住啧啧称奇。 怪不得外面戏称,诺里卡都是男人当妈。 又是系帽带,又是穿外套,又是给背小书包,谁见了不得夸一句好男人,可惜,是个单身汉。 仔细想想,温德尔若真有心寻找伴侣,是极简单的事,不提他本身位高权重,芝兰玉树。 光看在诺亚的份上,都能招来不少试图无痛当妈的人。 诺亚的个人信息不曾泄露,但外号已经满天飞了。 什么小钢镚、小甜豆、小青蛙,更过分的还有叫他小金币的。因为他三岁生日时于谢和童谣送他那场烟花盛典一看就很值钱。 外界的风风雨雨怎么也骚扰不到小面包身上,满天星的其他家长早已和诺里卡签订了保密协议,想来一回生二回熟,对于法和诺亚的任何信息都采取保密态度。 诺里卡们的保护欲有时令人发指。当然是令别人发指。他们溺爱地准许孩子无边界的自由,但会一铲子把路上所有的障碍物拍飞。 那个做鬼脸的青少年大抵如此。一张票,一句话,好好待在老家重新学习做人,两年后再放出来。 这些自然都是小孩子不知道的,小孩子只知道自己整天过得好快乐。 第37章 菜鸡互啄 诺亚低头看看桌子上的工具。 几张卡纸,一把幼儿专用的钝头小剪刀,还有支固体凝胶。这是手工课上要用的道具。 希莱克斯正坐在孩子的中间,眉飞色舞地展示用法,竟然比一群圆子还兴奋。他手中剪刀灵巧翻飞,咔擦咔擦,在圆子们期待的注目中—— 剪出个狗啃了一样的星星。 “……哈,哈哈哈哈”希莱克斯笑中含泪,试图用微笑维持成年人翻车的体面:“总之,就是这样,宝宝们也都试试……” “老师。”诺亚举手。 “怎么啦小诺亚。” “我喜欢这个,老师能送给我吗?” 烫手山芋顿时变成香饽饽,小面包给笨蛋大人递了好大一个台阶。希莱克斯热泪盈眶,心中感动到无以复加:好宝,好宝,我没白疼你。 园长女士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她经常出现在孩子们的课堂上,有时候还会和他们一起上课,竟不显违和。一生致力于学术的女士在漫长的岁月中,沉淀出惊人的智慧。 她的智慧并不高傲,也并不沉重,反而像是一捧涓涓细流,清澈而明净,润物于无声。这种独到的智慧和孩子的天真,表现出一种跨越时间的和谐。 “你想做什么样子的,阿颂?”诺亚戳戳毒蘑菇。 “我想想……我想做蘑菇…滑滑的蘑菇。”阿颂迟疑片刻,随即灵光一闪,瞪着他那双暗绿色的大眼睛说:“那你呢……?” “我不知道……我再想想。” 直到阿颂都开始用绿色的彩色纸剪出毒蘑菇的轮廓,诺亚还在苦思冥想。良久,他拿起剪刀,在纸上裁出了个蝴蝶轮廓。 他剪得极慢,和其他孩子不同,对于这件事他格外上心,因而成品也都看起来不错。他仔仔细细比对了下两片翅膀,发现并没有出现一片大一片小的状况,就安安心心地去做下一部分。 不多时,一个人形轮廓就摆在桌面上,头发长长,瞧着是位女性,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脸。因为诺亚没画。 诺亚揪着两页纸,把它们黏到一起。 “这是什么……”毒蘑菇探头探脑,他暗绿色的双眼中写满疑惑,给诺亚展示他的大作。一颗仿佛在颤抖的蘑菇,他带着点羡慕地看着诺亚的作品:“你做得好漂亮……” 诺亚无不快乐:“这是妈妈。” “那你的妈妈为什么有翅膀,我妈妈就没有。” “因为我爸爸说妈妈是个仙子,虽然爸爸说妈妈没有翅膀,但我觉得应该有的。” 园长女士会心一笑。她仿佛见到了温德尔上将的另一面。那位性格冷淡的年轻将领,会顾及孩子小小的失落,变得分外耐心。 甚至会低声和他讲幼稚的、关于仙子的童话。或许这就是诺里卡的神奇之处。诺里卡家族延续至今,尽管不乏才能平庸之辈,但从未有过品德败坏的污点。 她也想象不到,像诺亚这样在关爱中长大的孩子变坏的样子。 “不对,你在说谎。” 一声铿锵有力的反驳落地,骤然满室寂静。诺亚歪歪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孩子。 是班里的小聪明。他的父母都是研究人员,对孩子的教育分外上心,耳濡目染下,这孩子小小年纪知识储备量就已经相当可观,说是个天才也不为过。 但…… “世界上是没有仙子的,笨蛋。” 高低带点人身攻击。 “威斯顿!”希莱克斯罕见拔高声音:“不可以这么对别人说话!” 威斯顿充耳不闻,他直勾勾盯着诺亚,不太友善。 “可是我在说我的妈妈,关你什么事呢。”诺亚疑惑地问,他语气真诚,并无他意。但落在威斯顿的耳朵里,让他瞬间涨红了脸。 “你…!还不是因为你太笨!” “可这是爸爸告诉我的,难道你爸爸不给你讲吗?”诺亚这句话算是踩到了猫尾巴。 “才没有!”他尖声叫喊,气急败坏。 “而且…”小毒蘑菇慢吞吞补刀:“我妈妈告诉我,喜欢说别人,是笨蛋的人,才是笨蛋。” 这句话含“笨蛋”量有点高,阿颂边说边想,像个慢半拍的小老头那样拖着长音,听得人心焦。 但莫名,放在这个情况下,讽刺感拉满。 “你妈也是笨蛋!” 希莱克斯是真的怒了:“太没礼貌了,威斯顿!!道歉!!” “我不!你们都偏心!你们都喜欢他——”威斯顿一指诺亚,桩桩件件翻起旧账:“草莓只有他的,看鸟也只抱他!” 感情你都记着呢。希莱克斯想,你净看见人家拿了好处,不看见人家帮忙干了事。 但阿颂在场,哪怕被园长女士误会了,希莱克斯也不可能把前者的真相抖出去。 一度混乱中,两眼呆滞的阿颂终于反应过来,刚刚那个小苦瓜条子,在骂他的妈妈是笨蛋。 “……”毒蘑菇眼冒绿光,发起愤怒冲锋,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下,给威斯顿撞了个四仰八叉。 威斯顿试图挣扎起身,他从地上抓了个毛毛虫玩偶,要去打阿颂的头,把他赶走。 希莱克斯上前一步——却有人比他更快。 泰山压顶般,实心白面馒头噗通坐到地上,压住威斯顿挥着毛毛虫的半边身体,挤出“唔噗”。 “……”希莱克斯沉默无言,他低头静静地看着诺亚。 小面包挪了挪屁股,报之以无辜的清澈眼神:“嗯?不是可以坐下了吗?”他屁股下面坐着的威斯顿发出痛苦的哼哼声。 希莱克斯赶紧一把将这秤砣抄了起来。 黑的,肯定是黑的。他想。小东西绝对黑的不能再黑了。这个露馅的黑芝麻汤圆! 得到解放后,威斯顿不堪其辱,他的脸涨的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像头愤怒的小牛,不负众望地——拉响了防空警报。 “呜哇——!!” 半小时后。 迪兰捏捏诺亚的脸颊,问他:“听说我们诺亚宝宝在逃学之后学会了打架呀?” 他是跟来凑热闹的,温德尔接到消息时他恰好也在,他们当时刚和于谢开完会议。 本来听到孩子们在幼儿园打架他心里还一咯噔,担心小面包会不会受欺负,结果么…… 小诺亚贴贴迪兰的脸,满脸无辜:“没有喔,我一坐下他就哭了。”他用两根短短的食指比出一个很小很小的距离:“轻轻的。” 公爵大人摸了摸下巴,笑得意味深长。 阿颂的妈妈很快也到了,可威斯顿的家长工作繁忙,只能采取通讯手段,几个大人复盘了一遍监控,了解事情始末。 “威斯顿。”威斯顿的爸爸声音冷得要掉冰碴子:“道歉。”他言简意赅地命令。 “凭什么,我又没说错!”威斯顿大声地反驳。 小面包和毒蘑菇挤在一起说悄悄话:“他爸爸好凶哦。” “我教给你知识。”智脑中传来的男性嗓音依旧冷淡,似乎孩子的愤怒激不起他的丝毫情绪:“不是为了让你去对他人指手画脚。” “我不!”威斯顿愤怒的火焰被父亲浇了一桶油,越发高涨,他狠狠把手里的杯子摔到地上,发疯一样跑出办公室。 希莱克斯赶紧跟上。 园长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抱歉。”对方开口说:“我会管教他的。” “这件事我们也有错。”阿颂妈妈温声接话,她抚摸着阿颂的头,面上却带着笑意。不可否认,孩子维护让她发自内心地喜悦。 她抱着阿颂,似乎有些畏惧温德尔,离他们远远的。 “不,他全责。”威斯顿的父亲就差直说,讲话没教养活该挨揍。 诺亚扒着温德尔的裤腿,嘤嘤叽叽地要抱,丝毫看不出他小小的身躯下,蕴藏了如此强劲的战斗力。 而上将则百依百顺,手臂轻柔但有力地托着孩子,任由小面包在他颈侧拱来拱去。 这边父慈子孝。那边……园长女士透过窗户,看见了哇哇大哭的威斯顿。 父斥子啸。 隐隐约约,园长女士似乎明白威斯顿性格是照着谁长的了。幼儿莽撞又不合时宜的理智,体现在他父亲身上,是成年人体面的边界感。 她一方面觉得自己不该质疑别人的教育方式,一方面又觉得不太妥当。或许可以找个合适的机会委婉交流几句。 高耸的尖刺外壳下,或许是一颗没有安全感的心。 另一边—— 树下,四岁小儿抱头痛哭:“啊!!他根本就不喜欢我!”涕泗横流间,他透过朦胧的泪眼目睹抱着诺亚走出来的温德尔。 男人神情淡漠,发丝、皮肤、双眼和衣装,都是冰雪的颜色,那是和他父亲极其相像的感觉,可唯独对他怀中的孩子—— 威斯顿破防。 从他记事起,他的爸爸,格劳瑞斯就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不论他表现得比同龄人优秀多少,格劳瑞斯从来都没有笑过,更别提赞扬。 眼泪,飙了出来。 希莱克斯眼皮一跳,连忙送上手帕纸。堵不住,根本堵不住。 诺亚偏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注意到诺亚的动作,温德尔问:“你讨厌他?” “不讨厌。”这倒出人意料,诺亚说:“他有点孤单,还有点害怕。” 迪兰诧异一瞥,惊异于诺亚的情绪捕捉:“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呀。”诺亚摸着温德尔薄到透光的耳朵玩:“可他爸爸好凶哦,他讨厌威斯顿吗?” “不一定。”迪兰给他分析: “像他父亲这种科研人员,忙起来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处理孩子的幼儿园纠纷。而且在查监控的时候,他看得很认真,并不像不关心的样子。” “那他为什么是这样子的呢?” “大家表达方式不一样呀,就像有的会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情,有的人就不会。” “噢~”诺亚蓝眼睛精光一闪,他歪头埋到温德尔的肩膀上:“爸爸,我想吃冰激凌。” 第38章 温良 “诺亚宝宝早上好呀,欢迎来玩。”童谣摸摸诺亚的小脸蛋,亲昵地和他打招呼。 今天是于法的生日,皇室照例走个流程后,邀请了一众关系不错的亲朋来玩,那自然是少不了诺里卡。 尤其于法还特地叮嘱了好多遍:“要找诺亚·诺里卡来玩。” “没想到他们两个关系倒是不错。” 闻言,于法在几人中间冒头,他满脸严肃地宣布:“我们是同类,都是要干大事的。” 结果被亲爹于谢毫不留情地拆台:“同类?哪门子同类,同是灵长类?”单论糟心程度就不是一个量级。 身后突然漫上一道阴影,诺亚仰头,和于理对上视线。两两相望间,也不知哪里戳中小面包的笑点。 他一笑,就失了重心。 于理弯腰托住他的脊背,稍稍使力,帮小面包站稳,轻声:“碰瓷?” 小面包蹦跶两下,虽说没见过几次,但他十分喜欢于理,或许是因为这个大哥哥曾救他于水火,又或许是他给人的感觉和温德尔有几分相像,总之十分能得幼儿的青睐。 他眨巴眨巴眼睛,在兜里摸出根棒棒糖,高高举起。 于理稍微偏头躲了下,以免被戳进眼睛。 于理又问:“暗杀?” 哪怕是调笑,他的声音平静依旧。 诺亚吭吭地笑:“给哥哥。” 这声叫喊引得科伦汀侧目一瞥,诺亚似乎和于理近亲不少。 这并不奇怪,因为小时候和于理首次见面的时候,诺亚就明显表现出了偏爱。 橘子皮和棒棒糖的偏爱。于理倒是照单全收。 眼下时间还早,大人们聚在一起说闲话。 总归不是孩子们感兴趣的话题,于法狗狗碎碎地凑过来:“我们去玩吧,我给你看看我的大宝贝。” 诺亚又信了。前两次的惨痛教训如同过眼云烟,挥挥手就散去了,留也留不住,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见两个孩子悄悄跑走,于理侧眸,思忖一二。 于法带着诺亚,顺宫殿外廊来到后花园,他们沿着后花园的小径一路去往深处。 “咦?”诺亚停下来,扶住护栏,接力踮脚朝树下看去:“那里有个人。” 顿时,于法变得警觉,如果此时换除诺亚任意别的什么人站在这,估计都能猜出这小子没要做好事。 可惜没有如果。 那人高高的一个,倚靠在树干上,双眸半合,瞧着有些散漫。诺亚仔细瞅了瞅,发现还是个熟人。 是当时陪他去蔷薇星系的侍卫官先生。 “是温良。”于法说:“他在这,那于情应该也在附近。” 温良本是于谢身边的侍卫官,但前些日子被分到于情身边。 因为于情刚刚开始接触军队的事务,需要有人辅助工作、核验成果,没有谁比于谢的亲卫更合适。 于情年纪虽不大,但做事是童谣和于谢手把手教出来的,向来滴水不漏。加上她自己也有那方面的想法,便放手让她去做。 夫妻俩的教育方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粗中有细,看似散养,实则细养。他们对孩子的长处兴趣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情的善战,于法的创造,他们都看在眼里并有意加以引导。 唯独长子于理,除了偶尔旅行之外,并没表现出什么特别偏好。 他性格沉静,天资聪慧,会把一切交到手里的东西处理得井井有条。童谣认为他适合掌权,于谢对此表示认同。 那边的温良蓦然抬眼,视线锁定这两个小小的不速之客,待到看清是谁,他笑了起来。 到底是自己照顾过的孩子,近一年不见,即使小面包变化很大,他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小面包看他笑了,眼睛一亮,像条摇尾巴的快乐小狗哒哒跑过来。 “好久不见……我看看。嗯,长高了,也更聪明了,好孩子。”温良呼噜呼噜幼儿的头发,悄悄感慨,还好没长成个小号温德尔。 “叔叔在这里做什么呀。” “我在等人。”说着,他笑看一眼行迹鬼祟的于法,随即正色说:“我年纪可还没那么大,你该叫我哥哥。” 诺亚不懂这些有什么差别,左右一个称呼而已。但年纪更大些的于法,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笑得颇为鸡贼。 下一秒,忽有阵阴风刮过,一只冰冷的手触上于法的颈子。 于法咯愣咯愣回头:“姐姐。” 于情问:“你带着诺亚做什么。” “我们要去木屋玩。” 于情眯起眼,狐疑之色渐浓,她警告说:“别搞事,尤其是——”她摸了摸诺亚:带着别人家孩子的时候。” “知道了知道了。”于法囫囵应付,他拉起诺亚的手,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我们就不打扰你俩啦!” “什——!”于情下意识朝温良那边看去,性格温吞的青年也正盯着她,目光闪烁。 两个孩子深入花丛,最后拨开影影绰绰的草叶,一座小木屋映入眼帘。这类小屋在如今已相当罕见,实木纵横搭建,爬满不知名的藤花,透露出自然卓成的恬静。 一尾潺潺细流环屋蜿蜒,像条粼光银带。溪边还有两只小绒兔在啜饮,它们耳朵一抖,也不惧人,自顾自地用爪子洗脸。 诺亚眼睛倏然瞪大,他兴高采烈:“这是哪儿啊,好漂亮!” “我的秘密基地。姐姐去年送我的礼物,你还别说,真合我心意。”于法砰一声推开门,在屋里翻找着,抽空还记得回诺亚的话。 不过片刻,他拿着一包黑黢黢的东西过来了。诺亚不认识这东西,但他近乎本能地觉得不妙。 小面包谨慎地问:“这是什么。” “你马上就知道,快来!” 于法带着他来到了处空地。与其他地方的丰饶不同,这片土地寸草不生,深褐色的土壤空荡荡一片。 于法把东西都放到空地中间,摸索出一根长长的引线,并慢慢将它拉远。随后歪嘴一笑。 “怪了,打火机呢。哦,对了,你站远点。” 在他摸索的空儿,诺亚忽然浑身轻盈,被一只手臂揽着抱到了怀里。 清俊的面容骤然出现,诺亚刚想和他打招呼,就见于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噤声。 小面包乖乖捂嘴,眨巴着眼睛,好奇他要做什么。 脚步声轻得像猫,被微微湿润的泥土吞没了声响。他停步在于法的身后,垂眸注视,默不作声。 “……”于法浑身抖了三抖,喃喃自语:“怎么回事,这种不祥的气息。” 却听身后何人嗤笑。 第39章 烈酒与糖果 于法硬生生克制住自己回头的动作,他秉持着自己的倔强,若无其事一般,继续动作。只是他抻长的脖子暴露了他逃跑的意图。 像是用头去够树叶的长颈鹿——于法身体暗暗发力,两条腿就差一声枪响,便能弹射起步。 微凉的手抚上他的后颈,似曾相识的场面让他一个激灵。 “怎么不继续了,不是要看大宝贝吗。” “……”于法呲牙咧嘴,似是在哭,又似是在笑:“哪能呢哥,这不是正要把这东西埋了吗?” “嗯。”于理不置可否,没说信不信,反而淡声问:“炸药好玩么。” “这不还没开始呢。” 罪魁祸首被绳之以法,没那么好的待遇,被于理夹在腋下,宛若咸鱼。 大概当年那对父母为幼子起名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世界上除了法网恢恢这个词外,还有个词叫法外狂徒。 皇室的大殿下臂力和涵养一样惊人,一手端着诺里卡家的圆子,一手夹着糟心弟弟,稳稳当当,两个赘手沙袋都不能让他的脚步凝滞丝毫。 诺亚觉得很有趣,他嘻嘻哈哈丝毫没有危机感,不过这事本来就和他没什么关系,或者还能称得上是受害人。 把玩着一朵刚刚从花园里折下的花,诺亚忽然玩心大起,抬手将花径卡在青年的耳骨上。 于理偏头,鬓边簪花,衬得人比花俊。他腾不出手,索性不去在意:“你好像总是在送我东西。” 事实上似乎的确如此。第一次的橘子皮,第二次的小狗帽子,第三次的棒棒糖和花。看似都是孩子心血来潮的赠予,但对于理来说可都是独一份。 他索性给寻了个匣子,把这些东西都收好,甚至橘子皮都做成了标本。 在放肆的大笑声,于理渐渐收紧手臂,某个笑得很大声的弟弟,变成了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咯——”地一声后闭麦。 “想给哥哥。”诺亚不假思索。 十分钟后。 于谢沉默了。他本来看见于理头上戴花,刚想笑来着,结果下一秒就见长子左手一只尖叫鸡,右手一只小鸭鸭。 很显然,于法又在“意图不轨”的时候被人抓捕归案了。 眼下诺里卡们几乎都在。自从于法开始带着诺亚鬼混,他莫名的,感觉自己在人前矮了半分气焰,硬不起来腰板。 温德尔的视线如芒在背,于谢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问:“你们做什么去了?” “看于法做炸弹玩。” “……”于谢的死鱼眼微微瞪大一点,他试图给长子使眼色,奈何人家跟没看见一样,自顾自抖落出于法的罪行。 一片死寂中,诺亚快乐地喊了声:“爸爸!”然后呱唧呱唧朝他跑过去,被逮住喂了些水喝。 童谣翩翩起身,温柔莞尔,她拍了拍于理的肩膀:“好孩子,幸好有你在。”在低头看向幼子的那一瞬间—— 这位曾经万人追捧的淑女,眼神骤然犀利起来,她又微笑拍了拍幼子的头。 啪嗒啪嗒。仿佛在拍一个半生不熟全是水的西瓜瓢子: “宝贝,好好过生日,毕竟明天可就要多上两门课了。”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诺亚呼哧呼哧灌完两杯水,疑惑地看了眼那边,他又从兜里掏出朵和于理头上一样的小花。 不看不知道,柔嫩的花瓣哪里能经得起口袋的折腾,已经变得蔫巴巴,甚至还缺损了几片花瓣。 小面包傻眼,他低头看看温德尔,又低头看看花,心虚地往身后藏。 温德尔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合拢双手,把诺亚的小拳头和花一起包起来,难得露了笑意。 他从不吝啬于表达对诺亚的爱,于是俯首,轻轻地亲吻了下孩子的眉心。 “是要送给我的吗,谢谢。” 应该是有点害羞,小面包嘤嘤叽叽地往爸爸怀里钻。 于谢看得牙酸,转移视线,刚好目睹于理从耳侧摘下花的那一瞬。仔细看看,好像是同一种花。 有点东西,不过他们什么时候混得这么熟了。 发现这件事的不止他一个,童谣笑个不停,她喜欢小面包喜欢得要命。 干脆提议说:“看来你们几个相处得倒是很好,以后多让诺亚过来玩玩怎么样?” 这倒没什么所谓,反正诺亚在家里整天也无所事事,正好还有人给带孩子。 只是……总觉得不太靠谱。 孩子们在另一边玩成一团,诺亚坐在科伦汀身边,围观他和于情打游戏。小面包晚上吃得有点多,软趴趴地像是没骨头。 科伦汀任劳任怨,拿了块温热的湿毛巾给他擦脸。 见状,于法像只小猫头鹰那样,咕噜转头,看向单手支头,斜坐在桌边显得有些懒散的于理。 大殿下神色发倦,似是微醺,发觉弟弟的注视,他斜睨一眼:“怎么?” “你看看别人家的哥哥。” 于理嗤笑,回敬: “你看别人弟弟。”他边说边起身,整理了下衣领的褶皱,踱步到于法身边,俯视这不省心的弟弟。 “要不还是算了……”于法怂了。 于理个子极高,他同于法面对面站着时,整个人的阴影都罩上来,像是暗了半边天,黑云压城的紧迫感油然而生,让人头皮一紧。 “满足你。”于理一把将人抄起来。 “啊啊啊救命——” “耶……飞喽。”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诺亚脑袋也跟着转了半圈,他拍手叫好:“好厉害,哥哥我也要飞!” “不,你不想。” 温德尔收回视线,浅酌一口酒液,皱了下眉,就不肯再碰。 “怎么,现在连酒都戒了?” “嗯。” 烈酒太过辛辣,纵使会予人忘却的能力,得到短暂欢愉,也不过是幻梦一场,醒来后一切如旧。 不如一粒小小的糖果,甜也真切,喜也真切,盖去苦味,再添上几分前行的决意。 第40章 争端 “哼……你还真是会带孩子。” “比不过你,至少诺亚还不会做炸弹。” 于谢面容扭曲一瞬,老老实实哑火,他打量着温德尔的神色,试探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冬天了。”那人前言不搭后语地答。 “什么?” “去南部度假。”温德尔有些出神,他又想起诺亚在去年冬天感冒的事情。 比起四季鲜明的中央,南部无冬,四季常青,又临海。或许带诺亚去住几天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会喜欢海的。 “……你不管了?” “你不是还在么。” “……” 要说起这让上将烦心的事,又属一笔烂账。 某位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试图对女孩实行不轨,并对女孩注射了过量药物,哪知在强迫的过程中,被惊吓过度以致觉醒能力的女孩误伤。 伤势蛮重,昏迷不醒。 本来这件事不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但伤者的家人在星网上造势,揪着女孩觉醒者的身份不放,势必要让那女孩偿命。 先撩者贱,哪怕是几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放在衣冠楚楚的大人身上反而行不通。 总而言之,经由这么一挑唆,星网舆论分为三类,一类是主张从轻处理,一类主张从重处理,基本是主张处死。 还有一类看似在讲道理的理智客观人: “哎呀,虽说是这个人先图谋不轨,但说到底还是觉醒者的伤人事件,这个从轻处理的口子可不能开,如果开了岂不是让觉醒者以后更猖狂?” 事实上,如果摆脱普通人和觉醒者的标签来看,这很单纯地就是起自卫事件,而并没有闹出人命。 一旦给双方的身份定性、打上某类标签,事件的裁判就会变得扭曲,甚至上升到本不该有的高度。 说来也是奇怪,近年来不知怎么回事,普通人和觉醒者之间的矛盾似乎越发激烈,对于觉醒者的负面言论喧嚣尘上。 觉醒者在普通人的眼中逐渐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怪物,他们可以是任何东西,却绝不可能是同胞。哪怕这些“怪物”曾经戴上束缚,为其出生入死。 对于觉醒者的高强度管控是从人类再次站到阳光下,走入和平年代开始的。 这的确是为了普通人的安全考虑,以防觉醒能力在普通社会下的滥用。 可久而久之,普通人似乎把这些管制与犬类的项圈划上了等号。 觉醒者于他们而言是恶犬,而他们是随时有可能被恶犬反咬的主人。 可觉醒者们不是恶犬,是同胞,更何逞什么主人。既厌恶畏惧,又倚仗依赖。 童谣曾令人追查过,并未发现异常。奈何这些铺天盖地的言论似是野草,要如何才能找得到落在土地上的第一粒种子。 由于涉及到觉醒者,社会反响又很大,这件事就被交给温德尔处理。温德尔自然不管外界的风风雨雨,按自卫处理。 结果么,就是各类人马轮番登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温德尔烦得要命,时至今日,已疲于应对各类飞禽走兽。 索性趁着诺亚要放寒假,出去度假,这些烂事都推给于谢。 “行,玩得高兴点。” “倒是你。”温德尔侧眸:“最近东部似乎多了些熟人。” “先行试探而已,怕打草惊蛇,之后有得你忙。” 心知于谢不想多说,温德尔也不再追问。想必于谢心中自有成算,若贸然插手,反而会使他乱了阵脚。 正说着话,突然有一只胳膊从身后拍了过来,力道不小。醉醺醺的迪兰满脸通红,他傻笑着凑过来问: “你们——在说什么——” “……”温德尔冷静地把他拍开,朝诺亚走去。 似乎还有一丝意识残留,迪兰知道自己不能去孩子面前耍酒疯,没跟过去,反而嘿嘿嘿地笑,坐到了于谢身边。 “你这是喝了多少。” 迪兰狠狠抹了把脸:“没有于理喝得多。” “……下次别喝了,你喝不过他。” “胡说,我还没倒,我还能喝!” 于谢抽空看了眼于理,人还好好的,眉目清明,面色朗净,丝毫看不出刚刚灌倒一个成年人。 这孩子好就好在清醒聪慧,坏也坏在难得糊涂。 太阳穴貌似突突跳了两下,他唤来侍从,嘱咐道:“给大殿下备一些解酒茶,睡前给他,别让他头疼。” 迪兰醉得眼冒金星,两条腿跟面条似的,那凌乱的步伐让人不禁怀疑他要左脚踩右脚垂直升天。 “等下,先给公爵……”还没说完,就被迪兰一脚踢在腿上,发出“咚”的声闷响,于谢额角青筋乱蹦,深深呼吸后,耐着性子补完后半句: “找点解酒药。” “嘿,我又没醉。” 迪兰身形飘悠飘悠地晃了晃,噗通扑在地上不动了。 半晌,如同沙滩咸鱼,身体一弹,支起上半身,幽幽地道:“我想吐。” “憋着。”池月揪住他的耳朵,没怎么使劲,却让地上的醉鬼爬起来了,甚至还被送了个醉醺醺的吻。 “爱你,亲爱的。” 嫌弃是真的嫌弃,但若说不高兴可是假的,她笑了:“别吐我身上。” “哕。”“啪!”“嗷!” “爸爸?” “不要管他们。” 见爸爸过来,小面包也不客气,撅着屁股就要坐到他怀里。温德尔只得调整一下姿势,让他倚着自己的腰腹,坐得更舒坦些。 也幸好上将如今尚且年轻力壮,才能经得起小胖墩这么压。轻轻按揉着小面包软乎乎的肚腩:“你是不是又吃多了?” “没有喔。” 温德尔拿他没办法,戳了戳他的脑门。 小朋友和小动物总会在某些时候表现出一些可爱的共通性,比如现在。不过被揉了几下,小面包就要化成软趴趴的史莱姆,哼哼唧唧地撒娇。 他扭呀扭地没个老实劲,不小心踢到了科伦汀的游戏手柄。 “撒娇精,不害羞。”科伦汀反手捉住他的脚,弯指蹭了蹭脚心。 孩子坐在毛毯上,他的鞋子摆在一边,两只穿着白色羊毛袜的小脚丫乱蹬,甚至还有右脚大大咧咧地搁在哥哥的腿上。 结果就被捉住挠痒痒。他叽叽叽叽地笑,也没想过要发脾气踹哥哥一脚。 童谣的手指穿梭在如瀑的黑色发丝间,丝黛尔打着卷儿的、如海藻一样的长发正柔顺地垂落。 她对小美人鱼夸赞说:“丝黛尔的头发很漂亮,像你妈妈一样,柔顺光洁。” “可它们总是会打结。” 这就是诺里卡小公主的秘密了。在每天清晨的日光将她唤醒的时候,第一个来迎接她的,总会是她那微不足道但足够困扰的麻烦。 这是无法避免的,她的头发遗传了祖父,天生便是卷发。白天还好,但在夜晚过后,第二天醒来发丝必然都会绞到一起。 若是赶上心情不好的日子,乱糟糟的长卷发还会给自己找些不痛快。所以每个诺里卡都知道,想要抚平小公主的怒气,就要像对待一只精致的布偶猫那样,为她梳理梳理长发。 自然而然,她的心结也会随之被解开,变得畅快。这是连诺亚都知道的小窍门。 “多点耐心,宝贝,美丽是需要打理的。” “可太长的头发会影响我训练的,每次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得挡视线,像于情姐姐那样的就很好。” “可你更喜欢长发不是吗?让我试试,我帮你换个发型。”童谣三下两下,把她的头发编成辫子,然后盘在脑后,用蝴蝶结固定住,只在脸颊两侧垂下两缕细碎的刘海。 大功告成后,丝黛尔摇头晃脑地试了试,惊叹:“好结实!” 可见王后编发手艺的确不一般,更为成熟的盘发在丝黛尔的身上却只显活泼可爱。 科伦汀若有所思。屏幕上的小人嘎一下被于情戳死。 丝黛尔是很典型的身材纤细小巧,在训练时,面对人高马大的同学,往往将她衬得像是小猫咪。 可出人意料,小猫咪暴打大狗熊的场面却时有发生。 丝黛尔的力气同寻常女孩一样,她并非天赋异禀,事实上,她所有的成绩,都是日复一日努力训练的回报。 早些时候,她也会经常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回来,大家看在眼里,但没有任何人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制止她。这么做的理由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迪兰给她请了最好的体术老师,温德尔闲暇时亲自下场教导,池月在她累的爬不起来时亲亲她的脸蛋。 公主可以华冠丽服、轻歌曼舞,也可以披坚执锐,金戈铁马。 第41章 还记得 “啊!!!”诺亚爆哭。 欧文心一惊,手一抖,不小心打翻了瓷白花瓶,里面的山茶花顿时摔落在桌上。他没顾得上收拾残局,匆忙循向声音来源。 刚一出门,就和程悟打了照面。两人相视一眼,齐刷刷朝隔壁玩具房快步走去。 玩具室里并未出现可疑人员的身影,令两人同时松了口气。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挺热闹的。 小狗勾勾,鸽霸大壮和二强,还有……躺在地上打滚的诺亚。他叽里咕噜地在地上滚,边滚边哭,伤心欲绝。 旁边陈列着案发现场,一只有点发旧,但穿着浅绿色小西装的刀疤小熊,正无声地躺在地上。 它爆开的棉花仿佛在述说自己遭遇的不幸,欧文目光一扫,便大致能猜个差不多。 主要是太明显了。犯罪嫌疑狗蔫头耷脑,尾巴都不摇了,噫噫呜呜地在小主人身边打转。 大壮恨铁不成钢,用喙不轻不重地啄勾勾的脑门。狗毛同鸟毛齐飞,还有诺亚的哭嚎伴奏,欧文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程悟抱臂,斜倚门框,已然是看热闹的姿态。 当务之急是先把小面包抱起来,别让他在地上滚。欧文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 二强扑棱扑棱落在他的肩膀上。 诺亚一边撒泼大哭,一边还不忘收敛动作,以免误伤欧文,他换了个方向滚,咕噜咕噜就滚远了。 欧文深呼气,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生不起来气。若换成旁的家长,估计早就撸起袖子了,可面对诺亚,再怎么疼也好像是不够,更别提生他的气。 一旁,程悟笑得要断气,已经开始录像了,估计小面包的黑历史很快就要再添一笔。 “呜哇哇哇——” 欧文将他从地上捉起来,立在地上,轻轻整理他身上压出来的褶皱,然后爱怜地亲亲他的圆鼻头。 小面包哭声骤减,他可怜巴巴:“欧欧……小熊坏了。” “嗯。”欧文平静地回答:“我们哭过之后,就该想想要怎么解决问题。” 诺亚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到欧文怀里,闷闷告状:“勾勾,坏狗。” 勾勾嘤嘤嘤地叫,小爪子扒拉诺亚的裤腿。 欧文笑了,他单手环住诺亚,另一只手托起勾勾:“可是宝宝,勾勾在和你道歉,你不原谅它吗?” 看看小狗,又看看欧文含笑的面容,小面包的被水洗过的蓝眼睛流露出几分纠结,他也没说好不好,反正很是傲娇地哼唧了一声。 欧文拍了拍勾勾的头,顺手把它被啄得乱糟糟的脑袋毛捋顺。 “这种程度的话,也不是不能修,可以让我妈试试。”程悟蹲在地上,拨弄着刀疤小熊说:“但真没想到,小家伙还真是长情,这只玩偶都三年了吧。” 抛开那匹啃过诺亚头发的小矮马,温德尔在那之后还陆陆续续地买给诺亚很多玩具,玩具室里的半壁江山都是温德尔的手笔。 但小面包似乎只对刀疤小熊情有独钟。 “还有这道是谁缝的,手艺真臭。” “是哥哥缝的。”诺亚听见程悟吐槽,探头回答说。 “科伦汀?” “不是哥哥,是哥…”他突然卡壳,好像要给自己绕晕:“和爸爸,在外面的时候。” “所以到底是哪个哥哥。” “是要离开很久很久很久的哥哥。”他边说,边挥舞手臂,比划出一个很长的距离。 两个大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这句话在平时或许并不会让人想到什么,但放在一群在荒星出任务的先遣队上,其中隐含的意义不言而喻。 诺亚疑惑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他不懂为何突然两人都不说话了。 半晌,程悟忽然伸手,拍了拍诺亚的小屁股:“你还记得那个人吗?” “是的,我记得。” “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他就没有走得太远。” 小面包表情依旧困惑,但他似乎有好好听进去人家的话,认认真真地应答了声。 第42章 莱翡斯 欧文舒了一口气:“走吧,我们去找管家女士。” 一片小甜饼,一杯热牛奶安抚住了小面包碎成八瓣的心,事实证明管家女士当真妙手回春,缝补过后竟丝毫看不出碎裂的痕迹。 管家女士一眼就看出诺亚哭过鼻子,于是为了讨他开心,还顺手给小熊多裁了一件衣服,成功让他眉开眼笑。 孩童和小狗的友情暂时得以延续,不出片刻就撅腚玩到一起去。 “天气真好啊,今天。” “嗯。想喝一杯冰茶吗?”程悟笑问,将爱人瞬间的怔愣尽收眼底。 不过轻飘飘的一句问候,欧文却仿若被什么刺穿了灵魂,他僵在原地,满目惊愕无处可藏。 忘不掉的、留不住的、魂牵梦绕的,终于在白日显现身形,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你……”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喜欢。” —— 这天夜里,温德尔带回来了两位客人。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拉祖利教授,还有一位坐轮椅的少年。 那少年面白如纸,神色恹恹,瘫软在轮椅上,就像是一层随时要被风吹散的灰,生机尽败。他偏着头,紧闭双眼,额上冷汗淋淋。 由于提前得到了消息,欧文早就为其准备好了房间,人一来,便可以直接入住。 一群人簇拥他进入了房间。 诺亚本来想做个小尾巴,跟在大家进去看一看,结果被丝黛尔笑眯眯地揽住小肚子:“宝宝,你要去干嘛?” 湿漉漉的蓝眼睛狡黠一转:“什么也不做,我就进去看看。” 大人聚堆的场面对他来说实在太有诱惑力。 “不可以哦。”丝黛尔微笑:“去吃饭。” “可是,爸爸……”诺亚瘪嘴,盯着温德尔高挑的背影,不愿意走。 站在房间内侧的温德尔听见幼儿的呼唤,微微侧目,见状来到他们身边,手背碰了碰诺亚的侧脸: “等我一下,好吗?” “嗯嗯!爸爸,那是谁呀?” “一个要过来和我们住几天的哥哥。” “他怎么了呀?” “他生病了,需要休息。” 房间内。拉祖利教授监测过少年的身体状况,勉强算是舒了口气。他把被子盖好,覆盖住少年苍白单薄的身躯,转头看向迪兰: “再次感谢诺里卡的慷慨相助,公爵。谢尔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他大概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任何一条即将逝去的生命都值得惋惜,尤其这不过是个和科伦汀一般大的少年。 迪兰的表情并没有放松半分,良久,深深叹息: “您客气了,教授。”他吩咐说:“把医生都叫过来,近几天在这里待命。” 又是一个精神源彻底崩塌、即将行至末路的觉醒者。他是第一军的学生,才会被温德尔接管。 叫做谢尔的少年阖目静躺,任由冰冷的仪器带走所剩不多的温度。 起初,他很虚弱,甚至到了连胸膛的起伏都几近于无,只有在针尖刺进皮肤时,才会稍动手指,不至于让人准备为他收敛遗容。 只留下了看护,其余的人陆陆续续地出门,让里面的人能安心休养。 一出门看到诺亚也在,于是都不约而同地变换了神情,故作无事发生。 拉祖利教授一眼就发现了躲在温德尔身后的小面包,他怔愣片刻后,遮掩面上忧虑,挂了温吞的笑:“你好呀,小诺亚,你还记得我吗?” “是叔叔,对不对!”诺亚也笑,他十分确信自己的判断,高兴得原地小小地蹦跳了下。 “还是不要叫叔叔了,我不太能适应。”拉祖利教授说:“叫我的名字怎么样,我叫莱翡斯。” 诺亚重复:“莱翡斯!” “乖宝宝。” 这是诺里卡上上下下对诺亚的爱称,也是攻略幼儿好感度的重要节点,他本就对莱翡斯抱有好感,眼下更是小尾巴要翘起来。 温德尔朝拉祖利教授颔首,低声向小面包说话:“去吃饭吧,姐姐在等你。” 闻言,丝黛尔眨巴眨巴眼睛,笑着接话:“就是,小坏蛋,姐姐都要饿扁啦。” 诺亚讨好似的握住少女的手,拉长音调:“姐姐,吃饭——” 姐弟俩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眼见两个孩子消失在拐角,温德尔转身,同拉祖利教授对视:“这段时间……”他犹豫了下,整理措辞。 对面的人倒是善解人意地接话:“我最近也恐怕要时常来叨扰诺里卡了。” 温德尔点点头,他打量着拉祖利的脸,忽而有一抹怪异的感觉涌现。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像一只无意路过的飞鸟,留下纤长痕迹。 待人扭头寻觅,又无处可寻。 他微不可察地蹙眉。 “那我就先告辞了。” 拉祖利这人,早些年在学术界横空出世,对觉醒者的精神源研究颇深,可以是相关领域内数一数二的学者。 如今在第一军校的医学院担任教授。为人谦和,温文尔雅,很受学生的欢迎。 谢尔出事之后也只有他愿意接手照料。 军部曾调查过他的背景,出身清白,家中长男,有一对弟妹。那对弟妹据说很早的时候就被检测成为觉醒者,被人带走了。 除了这件事之外,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都像是开了挂,一路绿灯,最后考入中央学府。 任谁来查都怕是纠不出半分错处。 温德尔思索须臾,拨通副官的通讯:“再去查拉祖利的背景。” 第43章 安宁 阿颂把装着西兰花的小碗推给诺亚,诺亚埋头苦吃,也不在意,勺子往里一埋,两口就吃干净。 对孩子挑食这件事,只要不是太过分,希莱克斯向来保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坐在他对面的威斯顿见状,误以为阿颂是在向诺亚献殷勤,赶紧也把自己的碗往前推。 肚子吃到发胀的诺亚:“……” 对面发光的眼神令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把已经饱了这句话咽回肚子。 他向希莱克斯投去求救的目光。 希莱克斯和颜悦色:“哦是怎么了是想让老师喂吗?”说着他拿起勺子,戳进威斯顿的嘴里。 “???” 自从那天闹了一场,孩子们虽不直说,但在做活动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略过威斯顿。 并非强烈明了的厌恶,而是连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回避。 威斯顿过于早慧,但对社会生存的必备技能却一无所知。 他会在孩子们沉迷童话幻想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戳破梦想泡泡,招致孩子们的怨念。也会在孩子们玩乐的时候板着一张脸,指责他们行动的疏漏。 但没有人就能果断地对他说:“威斯顿,你这样是错误的,你要和别人变得一样。” 威斯顿就是威斯顿,他的性格独一无二,他的对与错不能用常情衡量。 大人们只能在他走上歧路、或者寻求帮助时出手,而非直接用对与错来否定他、塑造他。 不过,好在如今的威斯顿尚未形成一条路走到黑的勇气,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和人群的割裂,正试图改善和其他孩子的关系。 从还愿意理他的诺亚开始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孩子么,都不记仇,一来二去地,就又玩到一起去。 不过三个人的友情总是稍显拥挤。想必对此感受最深的就是小蘑菇。不过小面包打小就显露出了端水大师的潜质,三个孩子也勉强能玩。 就是吵闹了些,好在诺亚脾气好。 对于小面包而言,他倒是乐在其中,因为小蘑菇和小机灵这俩每每凑到一起,就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攀比心。 从玩具到零食,诺亚夹在中间做一条安详的咸鱼,跟着沾了不少光,每天连吃带拿,体型貌似都膨胀了些。 欧文直发愁,和厨师长西德尼先生商量,怎么才能不留痕迹地控制小面包的饮食避免过度膨胀。 吱呀——轻轻一声,一线光束跌落在深色的羊绒地毯上。 “汪汪!” 诺亚轻轻摸了摸勾勾的耳朵,安抚说:“不叫,不叫,要安静。” 大概是听懂了,勾勾摇着尾巴,玩耍一般舔了下诺亚的手心。这下可好,上一秒还说着要安静的小面包下一秒就叽叽笑出声。 幼儿蹑手蹑脚,还记得大人们的嘱咐:不可以在这里吵到哥哥休息。 记住了,但没有完全记住。 房间里没有开灯,就连窗户都被厚重的帷幕遮掩,一片昏暗中,床沿边垂下只苍白干枯的手,分外刺目。 若换个什么别的小孩子估计就要一边哭一边尖叫着跑远了,可偏偏是诺里卡家的小宝贝,什么也不怕。 他踩着鞋子,又凑近了点瞧。 那只手上毫无血色,泛青的脉络沿着手臂没入袖口,点点青紫就像是腐烂的果实。 诺亚扒着床单,踮起脚来看,一时间也不敢碰他,他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是人家的伤口。 倏而,那手抽动了一下。 诺亚吓了一跳,懵懵然地抬头往床上看去,对上了双黑眼。那双快融入到黑暗里的眼睛,缀上了两粒从门缝里溢进来光星。 那人半阖着眼,冷冷淡淡地睨他,打量着这不请自来的小东西。 小面包歪头,任他端量。 半晌,那人疲惫地闭眼,不再理他。下一秒,手背上就挨了一个温热的毛团。小动物热乎乎的吐息似乎在为他取暖,幼犬柔软的舌尖舔舐着他的手指。 谢尔偏头,像是被烫伤一般挪开手背。他不得不睁眼面对这只麻烦的面团儿。黑发蓝眼,三四岁的年纪,身份昭然若。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慢悠悠地问:“哥哥,生病?” 那人不吭声,小面包也没生气,颤颤巍巍地伸出根手指,悬在谢尔青紫的手背上,想摸摸但又不敢:“疼。” 他等了一会,谢尔还是安静地躺着,若非见他睁着眼,小面包还以为他是睡过去了。小面包想了想,抓着垂落在窗边的布料,吭哧吭哧往上爬。 不多时,身边忽然凹下去一块,视线中出现了张幼儿浑圆的脸蛋。小家伙眨巴着蓝眼睛,随手把勾勾放到一边,伸手戳他。 “……”谢尔微微侧脸,食指抵住小面包的额头,轻轻地道:“下去。” 诺亚不怕他,连人家的话都只挑自己想听的听,他在床上乱动,衣兜里装着的玻璃珠和糖果叽里咕噜往外漏。 他哼唧:“哥哥是谁,以后在这里吗?” “以后?”谢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半是嘲讽地将两个字眼在喉舌间碾了一圈。 敏锐地意识到对方情绪不佳,小面包挠挠头,迟疑着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胸膛。 “你做什么。” 诺亚没说话但露出一种你脾气好大的表情。 “不要生气,”他很豪迈地两手一挥,一把糖如天女散花般,噼里啪啦砸下来。 “啪嗒。”甚至有一颗砸到了谢尔的脑门上: “吃糖。” “……” 幸好这时医生端带着各类医疗用品推门而入,略微缓解了些窒息般的寂静。 灯光由暗转亮,他见床上堆了只小面团吓了一跳,看清后不禁微笑起来:“小公子,您怎么进来了?” 诺亚伸直两爪,被捏住提到床下,他刚刚站稳,转头就见医生从床头抽出一根寒光森然的针管。 谢尔:“给他也扎一针。” 瞬间,这个漂亮清瘦的哥哥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幼儿的脸皱成一团,他哼哼唧唧地:“不要,坏人。” 很显然,上次被疫苗扎哭的惨痛经历给幼儿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一串啪嗒啪嗒,门扉被重新合上,医生和病患面面相觑。 “很可爱吧,这可是诺里卡的小宝贝。”医生笑着同他说话,转移些许注意力,手下动作却干净利落,针尖挑开皮肉,浅蓝色的药水注入体内。 他蹙眉,另一只手不期然碰到了一颗珠子。蓝色的,像是小孩子的眼睛,又像是一颗星星。 何必有太多牵扯,他想。 小面包这头刚出门,就被科伦汀捉了去,大公子捏着他的脸蛋啵啵两下,笑问:“我们小宝贝又去哪里玩了?” 狡黠的蓝眼睛闪了闪,他还记得大人们的嘱托,但又不想撒谎,就含糊地打着混:“在房间里玩!” “房间里呀,不会是客人的房间吧?” 诺亚叽叽叽地笑,作势去捂科伦汀的嘴。 科伦汀蹭了蹭他的脑瓜顶,温声细语: “宝宝,不是不让你进去玩,里面的哥哥生病了,他很累、也很困,所以总是在睡觉,我们不要去打扰他,好吗。” 诺亚说:“可是大家都在外面,只有他自己在里面。”他比划了下: “还黑黑的,他都没有睡。” 科伦汀一愣,他自然听得懂诺亚想要表达什么。谢尔的病情是众所周知的,命不久矣,时日无多。 众人都只想着让他好好休息,尽量让他多在这世间停留一段时日,于是为他营造出安静和昏暗。 可没有人想过,当他孤零零地躺在黑暗中时,失去时间的概念。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只有自身生命的流逝和病痛的折磨。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说到底,他们终归不是谢尔的家人,只知道这样对他有好处,但并未考虑过其他。 他们同样顾虑良多,对于一个独立的人而言,无边界的关照有时反而会让人不适。 一定的距离是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 也只有这个小家伙,会虎头虎脑地推开门闯进去。 科伦汀迟疑许久,难辨对错,最终失笑,伸出小手指要和诺亚拉勾: “好吧、好吧,但诺亚要答应我,要照顾好那个哥哥、好吗?” 他知道诺亚明白的。 “拉勾勾。”诺亚快乐地同哥哥勾勾手指,笑过之后,一点疑惑浮上心头: 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片刻,大褂口袋里装了只小狗的医生亮相。 —— “你今天回来得有些晚了。”青年说。 “嗯,去给人看病了。”拉祖利先生脱下大衣,搭在臂弯,夜风的凉意尚未消散,很快便被室内的暖意消融。 “我就知道。那我去把饭热一下。” “嗯。”他跟着青年去到厨房,在对方疑惑的注视下开口: “我再添一道菜,你爱吃的。想吃香煎鳗鱼吗,再加一点柠檬汁,我想味道会不错的。” “……我不想吃。” 拉祖利先生将外套搭在椅背上,语气依旧温柔,说出的话却不容反驳:“吃一些吧,人怎么能不吃饭呢。” 青年一哂。 沉默,良久的沉默。除了哗啦啦的水声外,四方皆寂。拉祖利先生放下酒杯,磕在大理石质地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昨天,见到璆琳的孩子了。” 第44章 雪原之花 “确定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去走走,去看看,总比躺在这里干耗着强,或许还能让他心情好一些。”拉祖利先生回答说。 小面包终于得偿所愿,能够和老父亲去南部度假,可惜科伦汀和丝黛尔他们还没放假,去不了,更别提埋在名利场里的迪兰。 迪兰假惺惺地哭诉:“好过分哦宝宝,你们把我自己丢在家里,我寂寞了怎么办,要不要你留下陪我?” 虽说不情愿,但诺亚似乎真的有在思考。池月见状,在迪兰腰上怼了一肘。 “咳——咳,开玩笑的。”他赶紧捏捏诺亚的肚皮:“回来给我带礼物,我就让你去。” 诺亚打成结的眉毛微微松开一点:“那迪兰不会伤心吗。” “不会不会。”温德尔的眼刀已经斜过来了,他哪里敢继续乱逗:“宝宝玩得高兴,迪兰就开心啊。” “嗯嗯。” 虽然挨了白眼,但迪兰心软得一塌糊塌,他又没忍住,咕叽咕叽地去揉小面包。 这次去旅行的人除了父子俩之外,还加上了个谢尔。 没人知道小面包是怎么说得动他的,也没人知道他们感情什么时候变那么好。 南部临海,气候湿润,他们这次去将要在诺里卡的旁支,也就是温德尔的表姐索拉那里暂居几日。 他们这次时间宽裕,不急于一时,所以安排了个观光线路。 从中央作为起点,绕了小半圈从北部南下,北部维拉山脉横贯大陆,终年覆雪,而在山脉的最高处,是帝国设立在北部边界的了望塔,用来观测极北大洋的异种海兽。 不过人类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南海,同北部海兽隐隐形成泾渭分明之势头。 这是个很神奇的发现,这些海兽似乎具有极高的智商,有时甚至会开展有计划性的集体行动。 诺亚的脸挤在观景窗上,扁扁一团,他兴冲冲地拉着谢尔看。 谢尔并无兴致,他不明白苍茫的一片白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它好小哦。”小面包兴趣盎然,用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比划着。 从半空上看,远山尽收眼底,原本宏伟高耸的了望塔也变得渺小,仿佛可以捏在手指间把玩。 “但是为什么这里没有花呢?”诺亚问:“这里,白白的,如果有花的话,该多好看。” 谢尔轻声:“风雪下怎么会长出花呢。” “为什么不能?” “可能因为,太冷了吧。” “噢——”小面包有点失望。 谢尔歪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拿过一只小玻璃杯,把玩在指掌间。 抛起、接下、翻转,颇有重量的小杯子在他的掌上翻飞,仿佛随时要长出蝴蝶翅膀,翩翩然地飞走。 小面包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只觉眼花缭乱。突然,少年合掌,抬眼看向诺亚。 诺亚同他对视,两只手扶在少年的腕上,对他故弄玄虚的把戏兴致勃勃。 谢尔缓缓摊开掌心,一抹璀璨的光辉从缝隙溢出。 “哇!”小面包惊喜地叫出声。 一朵精致的玻璃花盛开在少年的掌心。 “你的花。” 诺亚小心翼翼地把花接过来,左看右看,最后珍重地把它装入自己的兜兜里。他一蹦老高,在谢尔的脸上啵唧了一下。 超大声的那种。 谢尔愣住了,许久也没缓过神。片刻后,不禁失笑。他一转头,发现温德尔正盯着这边。 本来以为温德尔想要教训他乱用能力的事情,没想到那只总是抱着诺亚的手掌,这次轻轻落到了他的头上。 飞行观光艇一路南下,景色变换越发鲜明,终于在某一瞬,天际的地平线上奉上了颗波光粼粼的蓝宝石——是大海。 南部气候温润,又有大片海域,旅游业十分发达,一年到头都不见淡季。 当地官员投入了大笔费用,来维护海滩以及附近海域的安全和卫生问题。 表姐索拉目前和她的女儿一起生活。她几年前就离婚了,因为发现丈夫是个出轨的人渣,还偷偷用她的钱养小情人,忍无可忍,带着女儿把丈夫一脚踢出家门。 经由这么一遭,索拉大彻大悟:好端端地结个毛婚,一不小心还容易带个糟心玩意回家。 自那以后仿佛有什么奇怪的开关被打开了,左拥一个弟弟右抱一个哥哥,走上了富婆的人生巅峰。 只是,她的性格有些让人招架不来。 比如…… “哈!哈!哈!哈!你们终于来了,诶呀让我看看,这就是小诺亚吗,噢小天使给姨姨亲亲。” 索拉拍着温德尔的背,发出咚、咚、咚的沉重响声,像那个敲钟的老和尚,力气比一头公牛还大。 豪迈张扬的笑萦绕耳边,简直称得上是精神污染。 温德尔眼皮子跳了一下,发现四周有人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见温德尔不动如山,索拉觉得无趣,暗自感慨主家的雪人表弟还像小时候那样。 她眸光一闪,决定转换目标,瞄准了抱在温德尔腿上的那个小的。她虽然没见过诺亚,但每年的生日礼物从没缺过。 她去年送的拼图,诺亚现在还会拿出来玩。 可能因为对方视线太过炽烈,头一次,诺亚抱着温德尔的腿紧了紧。 “噢!小可爱,给姨姨吸吸。” 下一秒,他忽然腾空而起,回过头来,脸颊肉一痛。 小面包这辈子第一次被嗦得嗷嗷叫。 “爸爸!爸爸!救命!” 索拉完全不怵温德尔的黑脸,她笑嘻嘻地把脸伸过去,装作又要嗦他。 诺亚垮下脸蛋。 索拉大发慈悲地放下小面包,诺亚一沾地立马去抓着温德尔的裤腿要抱,慌忙得像是在被狼外婆追。 连着嚯嚯完两人,大概是秉承着不能厚此薄彼的原则,索拉 ……索拉抓住了谢尔的轮椅把手。 谢尔:“?” “好靓的小帅哥哦,”她笑眯眯地说:“我们回去吃饭吧,我的小奥菲在家里都快饿死了。” 谢尔张了张唇,还没等吐出一个字,忽然震颤一下,他的轮椅,噌地一下起飞了。 父子俩迷茫地伫立,凝望索拉推着谢尔一骑绝尘的背影,陷入良久的沉默。 还好这里没什么人。是私人停泊场 。 “爸爸。我想回家。” “……” 第45章 杜鹃海 “……” “唉。”诺亚叹气。 …… 他们一行人回到住宅的时候,索拉的女儿奥菲正和她的朋友在玩,精神焕发,红光满面,哪里像快要饿死的样子。 她一屁股坐在小伙伴的背上,冲着老妈和客人们比了个剪刀手。 索拉翻了个白眼:“宝贝我们好歹也算个诺里卡,能不能表现得聪明一点,不要像个弱智。” 奥菲:“哈哈哈哈哈哈。” 小伙伴:“你笑什么!” 奥菲:“我妈说我像弱智好好笑哦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伙伴:“弱智。” 奥菲勃然大怒:“艹,你敢骂我!” “嗷嗷嗷嗷——奥菲你这泼猴!” “……”温德尔牵着诺亚,心情异常平和。他决定采纳诺亚的提议,扭头就走。 “诶,弟弟,别走嘛别走!” 谢尔面色铁青地靠在轮椅上,感受迎面而来的海风,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逐渐平息,拜索拉所赐,他这辈子头一次知道晕车是什么感觉。 索拉家住在海边,安全区外围,是套面朝大海的半山独栋别墅,再准确点来说,整座山都是索拉家的后花园。 只要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甚至能在别墅里观赏野生海洋生物。 从别墅门口伸出一条盘山路蜿蜒而下,汇入主干道。道路两侧围着白色围栏,围栏外圈则是一片片艳烈如火的红色杜鹃。 这种娇贵的花此时开得肆意,轰轰烈烈地点燃半边天,连深蓝色的海洋都要退让三分。 谢尔一时看得入神。这样艳冶鲜明的颜色,有多久没有见到了。 花海一路奔袭,侵占了他的视野、感官、思考和记忆,把过往的记忆威慑凝结。 冰冷的金属,刺目的纯白,须臾,化作一缕风,被远远地带走,消弭在广阔的天际。 那些苦与痛仿佛从未存在过。仿佛他本该是这么自由呼吸着的。 “嘿,漂亮吧,主家种那么多白玫瑰 ,好看是好看,但看久了总觉得腻得慌,还是这红花好看,红红火火的,看着心情就好,每天出门的时候都觉得我自己能挣大钱。” “就是就是。”奥菲附和妈妈说:“考试也能考个好分数呢。” “上将,”谢尔问:“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嗯。” “我想要用那个药,或许还有一副外骨骼,我不想再被困在轮椅里了,即使这样会缩短我的时间,但……我不想再这样苟活下去了,我想,真正看看这个世界。” 温德尔垂眸,这是一种让人略感悲伤的神色,他低声说:“谢尔,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您,也只有您会这么看待我们了。” 三人要住的房间准备得妥妥帖帖,被褥已经洗晒,温德尔打开拉祖利之前交给他的箱子。里面是一支针剂,和一套较为轻便的辅助装备。 拉祖利似乎什么都想到了,正如他深深地了解谢尔,他也知道谢尔会需要什么,会做出什么选择。 谢尔将自己埋在被褥中,感受针尖刺入身体,药液顺着血液,点燃疼痛,焚烧五脏六腑。 飞蛾,丑陋的飞蛾,唯有在投入烈火,焚身毁念的那一瞬,才能感觉得到最为炽烈的光和热。 第46章 香蕉船 他似乎做了一个漆黑的梦。梦里什么也没有,在那里,他好像化身一条小鱼,浮浮沉沉其中。 一会看见南部无垠的海岸,一会又是已然衰败的白玫瑰领地。 —— 诺亚从床上爬起来,他拉开窗帘,霎时天光大亮。假期的第一天使他异常亢奋,甚至都没有赖床。 昨夜那场诡异的梦境没有在他的心头留下半分痕迹,但隐隐约约的,他觉得梦里有熟悉的人。 他小小的脑袋瓜装满玩具和糖果、并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多花心思。 呱唧呱唧呱唧…… 温德尔很熟悉这个声音。他的小孩子每天早上穿着拖鞋,踩在地面上、脚步声长长短短,如果今天有什么值得让他高兴的事情,他会突然原地蹦两圈。 “砰!砰!” 如果欧文不在,他还会给自己穿衣服,虽然十次有四次会把衣服穿反。 “爸爸,衣服有点紧。”小笨蛋说。 温德尔毫不意外地起身,将他捉到自己身边。 “手伸进去。” “噢。” 衣服的前后被调了个头,诺亚噗叽一下把手从袖口里伸出来,不知道哪里戳中了他的笑点,兀自傻笑了会。 很难想象这是他的孩子。 他单手托着黏上来小面包去洗漱。 索拉女士一大清早地就在发脾气,准确地来说也不算。她揪着自己女儿的耳朵,目若铜铃: “夺少?!奥菲,你说你的数学考了夺少?!”索拉大吼,愤怒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一百分的数学,你考25分!你要不要对着诺里卡的列祖列宗再说一遍,问问还有哪个诺里卡像你这样!” 顿时,谢尔端着咖啡杯的手一抖。 实不相瞒,诺亚的幼儿园在放假之前也进行了一个小小的水平测试,而他,很不幸得落到了个指导小孩数学的任务。 这活当然不可能是他主动揽下的,但诺亚捏着他的小算术本,趴在谢尔的床上,死活数不到20的时候—— 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谢尔苦口婆心,把这辈子的耐心都提前透支在诺亚身上,终于让他成功—— 数到了19。 诺亚兴高采烈地拿着他的小破本子走了。 目送他欢乐的背影,谢尔憋在喉头的一口老血终于喷了出来。差点没把轮班的医生吓到原地螺旋升天。 不用问诺里卡的列祖列宗了,他想,你眼前就有一个。 “噢噢噢噢噢!”诺亚兴奋点绕在谢尔身边打转,没有看到那个轮椅,他兴高采烈地道:“哥哥,不生病了!” 谢尔俯身,抵住他的额头:“不要疯跑,快吃饭了。” “嗯!” 温德尔今天没有做其他安排,打算让孩子们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沙滩上人声喧嚣,各类海滨餐厅和露天烧烤沿着海岸线铺盖,遮阳伞簇簇盛开,远远望去像是毒蘑菇丛。 头顶迷你草帽,诺亚手提小桶,里头装了把小铲子,零零碎碎挖出来的几只贝壳和被海浪打磨得光滑的漂亮小石子。 小面包拖鞋里进了海水,一走路就会咕叽咕叽地响,加上手里提着桶,走路姿势更显憨态可掬。 引来了不少含笑的注视。 温德尔之前从来都不明白,拍照和录像到底有什么意义,直到现在,他才能觉察一二,比相片更为珍贵的,大概是相片里面的人。 临走时池月塞给他一个录像设备,而今看来十分明智。他突然意识到诺亚迟早会长大,诺亚所经历的每一秒都不会再重现。 通过摄影,至少能让过往在现实中留下更多痕迹。 他极为快乐地踩着水花,沿着吐息的海潮一路奔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小小的身影逐渐变小。 在他消失的前一瞬,好像又突然调过头来,朝着温德尔的方向,以更快的速度朝他扑过来。 小面包一把抱住他的腿,仰起红彤彤的脸蛋:“爸爸我们去吃冰激凌好不好~” 温德尔笑了。他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好。” 诺亚贪嘴又挑剔,看中了一个最漂亮也最大的香蕉船冰激凌。他积极地表示想要自己把它端到桌子上。 所有人都很自觉地给这只勤劳可爱的小企鹅让出一条平坦的道路。 除了—— 咣当一声巨响。玻璃器皿毫不留情地脱离诺亚的手,投向地板的怀抱。奶油和水果片瘫在地上,糊成一片。 诺亚愣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意识到惨剧的发生。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孩直挺挺杵在他面前,丝毫看不出歉意。 温德尔就站在诺亚的身后,静观其变。 诺亚先是转头看了看爸爸,又转头盯着男孩,值得欣慰的是,他这次没有哭。 他瘪嘴:“你是故意在欺负我吗?” 没有等来孩子的哭声,男孩有些失望,但他诧异于小面包直白的询问,他爽快承认:“对啊。” “为什么呢?” 大概是头一次见情绪这么稳定的受害人,男孩竟然还真的认真想了想: “因为我妈不给我买香蕉船,看你笑我就不爽。而且我比你厉害,怎么欺负你都行。” “原来是这样。”诺亚若有所思。 “……”温德尔似乎是叹了口气,他提着男孩的后脖领,把他悬在半空,语气平静无波:“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比你厉害,我也可以欺负你是吗。” 说着,晃了晃手臂,又晃了晃,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男孩嗷的一声哭嚎,成功引来了他的父母。 好在男孩父母通情达理,了解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人给了儿子一个大比兜,让他和诺亚道歉,并重新赔给了诺亚一个新的香蕉船。 诺亚目送涕泪俱下的男孩走远,想那个男孩虽然没吃到香蕉船,但吃了两个大巴掌。 温德尔问:“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诺亚:“对,又不太对。” 温德尔:“那你觉得他欺负你对吗?” 诺亚斩钉截铁:“不对。” 温德尔摸摸他的脑袋瓜:“嗯,欺负人是不对的,所以他受到了惩罚。” 诺亚严肃地点点头,他一点也不想被温德尔打巴掌。 第47章 飞跃 包间被安排在了尽头,温德尔推开门,发现谢尔和奥菲已经在里面坐着了。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刚刚啊,那个鼻涕虫耀武扬威的时候,”奥菲边说,边用两指对准自己的眼睛比划了下: “我已经记住他的脸了。” “……”谢尔嘴唇动了下,他本想问你记人家的脸想要干嘛,但下意识的,又觉得还是不问为妙。 短短一天的时间,他对奥菲的印象已经完全改观了,他现在觉得她是一个自带吸力的深坑,靠近一点就会遭殃的那种。 一只超大的香蕉船,诺亚和奥菲分着吃了。诺亚很喜欢这个小姐姐,因为她很会给自己找乐子,那只小桶就是她送的。 虽然最一开始,她骗他说这是高帽子,要戴在头上。 。 奥菲失踪了一下午,再出现的时候已是傍晚,她神清气爽,搂着谢尔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谢尔的眼里已经没有光了。 他亲眼目睹了奥菲的全部罪行。 她又找到了那个小男孩,骗他说有个地方的沙子特别好玩,让他去堆沙子。 一大一小就这么坐在沙坑里,你一下我一下,堆了一只硕大的——沙雕。 就在小男孩欢呼雀跃的时候,奥菲龇牙咧嘴地笑了。 她稍稍走到远处,掏出她的悬浮滑板,瞄准一点,极速俯冲。 一道残影闪过,刚刚还有鼻子有眼的沙雕,突然炸了。 杀人诛心。沙雕的头还砸在了小男孩的裤。裆上。 小男孩呆若木鸡,傻愣愣地抬头,却见奥菲踩着滑板像疯狗一样的背影。 而谢尔,留在原地的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一声嚎哭响彻天际,鼻涕虫拽住了他的裤腿哇哇大哭。 老天爷见得,这个胖墩比谢尔还壮实,他听见腰间皮带断裂的声音。 “……” “你生气啦?”奥菲弯腰,一张脸贴得很近:“不会吧,真生气啦?” “……”谢尔不肯说话。 “哈哈。别生气嘛,谁让你傻傻的,也不知道跑。” 谢尔深深呼吸,给自己调了个方向,不想再看奥菲那欠揍的脸。 “咚”一声闷响。 一只纸箱突然出现在面前,奥菲笑嘻嘻:“别生气嘛,我用这个当做赔礼怎么样,我教你玩,很好玩的。” “爸爸。”诺亚踮脚朝这边望了望,喊道。 “嗯?” “好像迪兰和月月。”准确地来说,是赔笑脸的迪兰和生气的池月。 似乎有什么颠倒了,但想来不太重要。 奥菲和谢尔的关系似乎突飞猛进。当然,单方面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总是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温德尔说是度假就真的好好度假,绝对不做什么多余的公务,暂时抛却除了父亲之外的所有身份。 他似乎很少有自己的爱好,或许于他而言,最大的放松方式就是看小面包左右弹跳。 很多时候他什么也不做,只静静用冰雪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的孩子。 若换个什么别人,大概得被他瞅得汗毛乍起,不过诺亚却很喜欢这种感觉。 或许很少会有孩子厌恶父母的目光。 他一边跟着奥菲玩,一边时不时给温德尔带来点东西,有时候是贝壳,有时候是色彩斑斓的石头,甚至是挥舞蟹钳的螃蟹。 温德尔把这些东西收在一旁,伸手捉住在他手背上耀武扬威的螃蟹。 诺亚又吨吨吨地跑回来了,就着温德尔的手喝水。 “怎么了,不喝了?” 小面包忽然停住了,他歪着脑袋说:“爸爸,在哭。” 温德尔抹了下他的眼角,侧耳倾听,天海之际空茫茫一片,并没有听见什么哭声。 见温德尔似乎不太明白,诺亚咂吧咂吧嘴,指了个方向。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是非开放海域。 温德尔不动声色,没有质疑他,只顺从道:“要去看看吗?” 小面包点头。 诺亚似乎能听见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从三岁开始,他有时候会忽然转移注意力,并流露明显的情绪变化。 就算把这解释为孩子多变的情绪,可那几次话说到一半,莫名其妙的昏睡也足以说明问题。 温德尔并不认为这是巧合。他完全能够确定,在触及不到之处,有什么东西在和诺亚保持接触。 长久以来,温德尔一直保持观察态度,发现暂时对方无法干预现实,而诺亚也并未表现出异常状态。 而这次,他感受到的声音似乎来自于现实。温德尔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他陪着诺亚沿海岸线走了一段,其实并不远,可小面包人小腿短,问他在哪里也说不明白,在路上干磨蹭好一会。 大概十分钟左右—— 一条的幼年体海兽赫然陈在沙滩上,它通体雪白,两只晶亮的鳍大张,看似轻薄,实则最为坚韧。 它的翅膀酷似蝶翼,但比那要更有光泽,在海中游动时像是一页流光溢彩的星河。 根据痕迹推断,大概是搁浅了。 温德尔认识这小家伙。 珍贵的深海种,蝶鲸。由于鱼鳍过于华美,在许多年前经常为人猎杀,用作权贵们衣裙上的饰品。 起初人们趋之若鹜,小小一片蝶鲸鱼鳍便价值连城。 但不久之后,紧随其后的是血的代价。 桩桩惨案陆续曝出,所有参与过猎杀、或是接触过鱼鳍的人,将会在入海的一瞬间被蜂拥的鱼群分食,先是拆分皮肉,再是抽筋断骨,骇人听闻。 相关者更是连夜逃离沿海、移居内陆。 也是从那开始,人类对这个种族终于有了一个更深刻地认识。 没有人知道它们是通过什么手段标记猎物,驱使鱼群,更没有人知道它们的智慧到底达到什么地步。 温德尔俯身揽住诺亚,不许他虎头虎脑地上前:“是它吗?” “嗯嗯,爸爸,救救,它要回大海。” “你能听懂它说的话吗?” 诺亚带着点疑惑:“它不会说话呀。”见温德尔仍盯着他,他挠挠头,补了一句: “我就是知道啊,它是这个意思的。” 温德尔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护在身后,自己则朝着那条幼蝶鲸探出精神力。 并非一无所获。 他能感觉得到,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频率正随着海浪起伏,这种频率的源头正是那头幼蝶鲸。 “……”温德尔面无表情,冰蓝色的双眼和海兽的绿豆小眼彼此凝视。 小蝶鲸不禁低声嘤咛,说不准被这个两脚兽吓得,正在哇哇大哭喊家长。 诺亚又想探头来看。 眼见它能对诺亚产生影响,温德尔根本容不下这个地雷,自然没有多少耐心。于是忽视它的挣扎,单手提起小蝶鲸的尾巴。 上将臂力惊人,抡起半个人长的小蝶鲸也毫不手软。 长长一条宛如涡轮扇叶,空中旋转两周半,在朝向海面的那一刻,温德尔无情松手。 一柄鱼形标枪穿越天际,划出道完美的抛物线弧度。就是入水的姿势不大优雅。小蝶鲸大头朝下、直愣愣地栽入水中。 顿时水花四溅。 “噢——”诺亚右手遮在眉眼上,做出远眺的动作,发出一声拉长的惊叹。 “噗通!” “水面~开花~超级大~爸爸厉害!” 小诺亚拍着手,叽叽叽地笑。 “嗯。”温德尔刚刚抽飞一条蝶鲸的手臂稳稳端着胖团子:“回去吧,你还可以午睡一会。” 走到半路,诺亚忽然开口问:“爸爸,什么叫王八蛋?” 刚刚那条鱼鱼,叫得好大声。 “……” 温德尔的眼神忽然变得有点怪。 第48章 罅隙 把那条鱼扔掉之后,诺亚又恢复了正常,吃吃喝喝什么也没耽误,甚至还有闲心拿钝头积木戳谢尔的脸。 没心没肺的样子反而令人安心。 夜晚的时候,他还拖着那只刀疤小熊,一扭一扭地要温德尔抱着睡觉。 只是第二天,却怎么也喊不醒了。睡姿一如既往,四仰八叉,睡容也恬静红润,丝毫看不出异样。 “诺亚……?” 温德尔的脸色随幼儿绵长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阴沉。 。 “嘤嘤……你真是个好两脚兽。嘤……那群别的两脚兽都像是聋子一样,洒家都快把嗓子喊破了,他们也听不见,只有你来救洒家了。” “我不是两脚兽,你是谁?” “洒家是维维。” ……洒家?虽然又有奇怪的词冒出来了,但显然现在有更重要的问题。 入目一片几近浓黑的世界,黛蓝色的河流穿梭其中,这是唯一的光亮。 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向何处去,它静静地流淌,安宁而静谧,像是一支谁人低声轻哼的摇篮曲。 诺亚为之深深吸引,他本想去摸摸这条璀璨光带,却发现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在哪里。 他往下看,空荡荡;往上看,黑洞洞。这才慢半拍地发现,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和自己说话。 一条璨金小鱼自斑斓彩河中穿行而来,尾首相环、打了个转儿,甩尾游曳至诺亚眼前:“咦?我怎么看不到你?” “?”诺亚一懵:“我就在这啊。” “好奇怪。你的味道,和这里好像啊。” “这里是哪?” “这里是罅隙。” “下……气?” “罅隙!” “噢,好吧。那下气是哪,我想回家。” “罅隙!罅隙就是罅隙呀,这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 “我要回家……呜……” “噫!” 【靠!】慷慨激昂的一声,给这两个吓得同时一震【你怎么在这!】 声还怪耳熟的,像是许久没听过了。 “64?” 【怎么?除了我还能有谁?】64声音忽然拔高一个调:【你把我忘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哈,自打那天过后,64就冷不丁冒出来碎嘴两句,连着十天半个月不见鬼影更是常事。 这次至少已经好几个月没出现过,诺亚一时没想起来。不过在这个鬼地方,见到个熟人还能让诺亚有点安全感。 64转头问维维:【你把他弄进来的?】 维维猛得一弹:“你不要血口咬鱼!洒家能干出这缺德事吗,他白天救了洒家,洒家看他自己在这才过来看一眼的!” 64狐疑:【真不是你?】又问诺亚:【那你怎么个情况?】 “我和爸爸睡觉,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64喃喃自语:【不应当啊,我都很小心没影响你了,我最近都没敢和你说话……算了,先送你回去。】 诺亚一种特殊的感觉包裹着自己。很熟悉的味道,有点让他联想到丝黛尔最喜欢的那瓶鸢尾香水。 似乎总是带着一种很忧郁的气味。尽管64和这个词一点也不沾边。 他迷迷糊糊地入睡,恍惚间听到了两道争执声。 【我靠,你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你是棒槌吗,你带他走错路了!洒家给你带回去啊。” 【我走错个……!等等,别!蠢货!!完蛋了!!!你他****,**啊啊啊啊啊!】 —— “长官!这里有个幸存的孩子!” 一段布料披头盖脸的把他裹住,隔绝掉了大部分的刺鼻味道。 即便如此,幼儿还是禁不住小小地咳嗽几声。 好像有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了,他们大多沉默寡言,只言片语之间,却也能让彼此紧绷的氛围轻松一点。 诺亚挣扎着从缝隙探出头,无他,这个外套不知是什么材质,又重又闷,他在里面憋的呼吸不畅。 入目一片铅灰色的天空,诺亚从未见过如此荒芜。断壁残垣的缝隙中燃着悠悠死火,硝烟沉沉笼罩。 他迷茫地看向这些人。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但他们的衣服,或者是、军装,是诺亚认识的制式。 而且他们似乎没有恶意,所以他并不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噢,诺亚呀,真好听……”这些人把他交到了一位女性军官的怀里,她语气温柔地一直同他说话 。 只要诺亚稍稍安静一些,她就会想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 好在诺亚性格好,她说一句,这小的就回一句。其余人拱卫四周,把他们环在中心,持警戒态度。 幼童闷声闷气的说话声显然让他们更加紧绷。 诺亚现在还脑子发懵,他抓住那个女性军官问:“爸爸呢,我要找爸爸,你见过我爸爸吗?” 她勉强地笑了笑,含糊道:“爸爸还没有来……我们先回去,或许你会想吃一点松饼?” 诺亚大致明白了一点,自己现在在一个什么别的地方,爸爸不在这里,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于是他不作声了,默默地把头埋进军官的肩颈。 她微微侧过面容,用脸颊贴着孩子的头顶,轻轻地、几不可闻地:“抱歉。” 诺亚不知道她为什么道歉,但他说:“没关系。” 于是她笑起来。 她有意无意地,遮住小面包的眼睛,不想让他直面这片战场,包括那被一枪炸掉了头颅的人形异种。 “我们要加快速度了,他的‘眼睛’已经到这里来了,快让军舰派出智械来清扫。” —— 诺亚坐在军舰里,脸色不大好看。刚刚一群人跑得太急,他在人家的怀里就像在锅里的豆子,上下颠勺。 但他没哭,就是皱巴巴的。 这些士兵个个神色凝重,难言的愁云遍布,不过在孩子面前,他们还是强撑起精神说几句闲话缓解气氛。 女性军官给诺亚喂了一点水,和他一起透过窗户往外看。 诺亚从未见过如此荒芜的景象,一望无际的废墟上,游荡着许多异兽。 它们其中的一部分不知为何是人类的模样,面目惨白、神情呆滞,就像是一群全凭本能行事的亡魂。 “他们为什么在下面?” “他们……他们找不到家了。” 诺亚瞅了瞅她,不太理解:“那为什么我们不把他们接回来呢?” 军官垂下目光,遮去眼眸中那抹哀婉的忧伤:“因为想要回家的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终于……找到了……呕……】 “64!”小面包精神一振:“你来找我了,你真好。” 【呕……不好意思,有点晕。你听好了,我没办法在这里一直陪着你,你要记住,在这里,你谁也不认识。 谁也!不认识!包括什么温德尔,什么谁谁……听见没有!】 诺亚挠挠头:“我为什么要不认识爸爸?” 【别问为什么,实在不能理解就记住,少说话!遇见困难去找于理。】 【然后,乖乖在这等着,听见没, 等我找人回来接你。你……你就当旅游了……】 诺亚乖乖答应,对64有一种天生的信任感,仿佛是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 他只记住了两个词“少说话”以及“于理。” 第49章 方舟 “殿下,就是这个孩子。” 于理垂眸,这个蓝眼睛的小包子满脸无辜地和他对视:“你……再说一遍?” 诺亚冲着他喊:“爸爸。” 64的殷殷嘱咐犹在耳畔,诺亚本想让这个和记忆里不太一样的于理帮忙找找爸爸,但话到嘴边,他又想起要少说话,于是捡出来个关键词: “爸爸。” 他怕于理没听清,又喊了一遍。 他们面面相觑。 “……”于理纯黑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 很显然,他身旁的副官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同之处,表情逐渐变得惊恐起来。 像啊,很像啊。 这小孩、这小孩……怎么和之前大殿下身边那个牛逼哄哄、貌似和大殿下有一腿、现已因公殉职的侍卫长,长得那——么像! 他喊大殿下什么?爸爸! 副官呆若木鸡,他想都不敢想。生怕看破什么皇室秘闻被灭口。 一片死寂中,于理动了。 他单膝点地,矮身和诺亚平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诺亚喔——” “诺亚……”于理低声重复,手掌摩挲了一下他的脸侧,轻声:“那你认识我吗?” “认识!于理哥哥!找爸爸!” 吓死了。副官心道,还好不是爸爸。 “认识我……可你怎么会认识我呢?”于理笑了,满面郁色中泻出一隙晴光。 这是自某一天起,便许久未见的神色了。 大殿下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他把这个从半路上捡来的小东西带在身边。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默许他把玩垂在耳畔的头发。 于理说着不认识这个小东西,但却似乎知道他的所有喜好,餐后的甜点都是草莓和橙子。 他什么都没有问过,又或许是什么都知道。 所以当副官把两份完全一样的生物信息对比图呈上来的时候,他只轻轻瞥了一眼。 “殿下,这……” “保密。” “是。”副官正色,躬身而退,银白色的舱门自两侧滑出,带回一室静谧。 小诺亚正睡得四仰八叉,不知什么时候,人已经转了九十度,一只脚还撂在人家都枕头上。 由此可见这小东西不太客气。 于理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 “这便是你想要的过去和未来吗。”他忽然开口问询,却无人回应。长夜中,只有孩子绵长的呼吸声。 【果然瞒不住这家伙。】64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于理的回应。 不过对方也听不见。 只有夹在中间的小面包,皱皱眉,翻了个面。 “你没有与我告别。” 【老子是什么阎王爷吗,点谁谁死,我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要死。噢,不对,我好像没死……】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没有在你的身边。” 【……】 “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得到,你就在这里。” 【你这话说的比鬼还吓人。】 他们一言一语,低声诉说,仿佛能够感知到彼此,同过去的无数次那样。 近在咫尺,又相隔永恒。 “你成功了,对吗,你现在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我在过去,我在未来,我无处不在。】 “我们还会见面吗。” 【如果没有意外,不会了。但“我们”却还有很多机会。】 “是你把他送到我身边的吗?” 【某种意义上。】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会将另一半【方舟】带给他。” 诺亚挠挠肚皮,一丝可疑的晶莹从嘴角漏出来。 于理莞尔,用手掌拂去他睡得凌乱的额发:“……尽管是以这样的方式,我还是很高兴……能再见你一面。” 他的声音太低,太轻,或许是怕搅碎孩子的美梦,他把所有没能说完的爱,只悄悄倾诉给黑夜听。 可64,或者说,诺亚,听清楚了。 。 小面包总觉得这一觉睡得不踏实,好像总有人在耳边唠唠叨叨唠唠叨叨。 声音不大,没到能吵醒孩子的地步,就是有点像做噩梦,断断续续、似有似无,总而言之,睡眠质量不佳。 这孩子有点迷迷糊糊的,拿起裤子就往头上套。 于理就坐在一边,看着他的脑袋拱啊拱,怎么也寻不到一个出口。 诺亚套着套着,动作幅度就小了下来,他自暴自弃地仰倒,打算来个回笼觉。 见状,于理放下茶杯,温声开口:“不是想要去找爸爸吗,不去了?” 貌似触发了什么关键点,摆烂小面包一弹。在于理的帮助下,像只小乌龟,慢吞吞地从被窝里扒拉出来。 。 军舰里不知何时掀起一股妖风。 “听说了吗,大殿下和他那个侍卫长有个娃娃,据说那孩子就是来找爸爸的!” “谁生的?” “不知道,你觉得他俩谁能生。” 看来侍卫长阁下虽阵亡许久,江湖仍处处流传着他的传说。 毕竟可是能拿下大殿下的猛士。战场上的倾身一吻,可有不少被震碎三观的目击者。 眼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的那种。 侍卫长对外称呼一概是【64】。比起名字,这更像一个代号。 故事还要从战争开始的次年说起,某次,大殿下在外侦查时,捡回来了个野人。 长的挺俊,还挺能打,据说精神力也很强横,随便往哪一站,都能让一群怪物避着走。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起,就时常能见到一个耷拉着眼皮,要么倚在门框上、要么瘫在沙发上,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混子侍卫长。 侍卫长阁下懒散松弛,堪称编制毒瘤,十天班里有八天缺勤,这都没给他炒鱿鱼大抵是真爱了。 不过很多人都对其抱有一种畏惧感。 因为侍卫长阁下对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一视同仁。不管是看人还是看狗,永远都是那一种没有温度的眼神。 某种意义上而言,相当恐怖。在他眉眼低垂处,空无一物。 然而,和那家伙长着相似脸蛋的这个小孩子,却可爱过头。 他正揪着大殿下的头发,憨声憨气地说:“你长得有点不太一样。” 于理一只手遮在他额上,垂头耐心地询问:“哪里不一样?” “头发短短的,还超级高,眼睛……眼睛变小了。” 神他奶奶的眼睛变小了。 不过于理并没有生气,甚至没有制止诺亚抓他头发的小爪子,反而心情颇好地逗弄:“那现在有大一点吗?” 说着,他微微掀了掀眼皮。 副官心道:好了。现在说这小东西不是他俩的娃估计都没人信了。 第50章 墓园 这次返航,大殿下并未直接返回皇宫,而是直奔诺里卡庄园,去拜访温德尔上将。 但他并不在,现任掌权人,公爵科伦汀告诉他,温德尔在墓园。 尽管有些熟悉,可诺亚没有认出科伦汀——这个满脸灰败的成年人。 自然认不出的。诺亚记忆中的科伦汀还很年轻,总是笑着来逗弄他,和眼前的这个人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于是他自顾自地摆弄着从副官身上扣下来的勋章玩。 但科伦汀却对着他的脸愣了好一会。 。 温德尔剪下一束花。这是花圃里盛开得最为明艳的一枝。 金属色的指尖盛开一朵白玫瑰,他将其别在衬衫前胸。 自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之后,白玫瑰领地已不复存在,得以幸存的只有而今的一小部分,以及——墓园。 战争开始在一个寻常的清晨,那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太阳照常升起。 随着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长鸣,各大战略要地的防御忽然从内部开始瓦解。 瓦解防线的不是别人,而是一张张熟悉而又寻常不过的面孔。他们多数身居要职,平日里是谁的朋友、谁的父母、谁的子女。 在那一刻,他们失去了灵魂,回应着呼唤,不约而同地行动起来,联手瓦解内部防线。 尽管人类阵营反应迅速,及时遏制住防护系统的崩溃,却还是被创造出了巨大的漏洞,给了敌方可趁之机。 在完成使命后,这些人的皮肤逐渐褪去血色,动作僵硬,胸腹却逐渐鼓胀,不出片刻,一团团脏器模样的软肉开膛而出。 这些东西在地上蠕动,重组,最后卸下了伪装。 柔软滑腻的身躯在空气和阳光下缓缓伸展、膨胀,外部附着的软鳞迅速硬化,变成了坚硬的外骨骼。 射向那些怪物的子弹打响了战争的第一枪。 这里不是唯一发生异变的地方。这种恐怖的异变同时发生在各处,造成大量平民死伤。 即使那些怪物很快就被击毙,恐慌的传播却避无可避 人类文明染上了名为恐惧的瘟疫。 上层开展大规模筛查,最后发现,被污染的人类不在少数,于是人类内部进行了清扫。 怪物们似乎明白只靠这次的袭击不足以击垮帝国,那只是一次类似宣战的行动而已。 于是大量的异种从那些注意过的、或者未曾注意过的地方,一夜之间、破土而出,疯狂对帝国的边缘地带展开攻击。 东部是最先沦陷的地带。其次是南部。 迪兰在一次袭击中为保护池月而死,池月不知所踪。 丝黛尔跟随皇女于情奔赴东部,在两年后的一次战役中,引爆军舰,与异种潮同归于尽,守住了东部最后的防线。 比外部进攻更致命的是,人类阵营的内部,发生了倒戈。 部分觉醒者和世家,叛离。 温德尔剪下一束束沾着露水的花,然后依次放到墓碑前。迪兰、丝黛尔、程悟……还有那个,代号为【64】的,蓝眼睛的孩子。 这些人,他都没有来得及见到最后一面。 满头白发的管家女士在这里移植了许多其他品种的花。每次温德尔从战场归来后,都会来到这里,枯坐许久。 …… 诺亚踮脚望望那边,拉着于理的袖子问:“爸爸为什么要在那里放花?我也想要。” 于理摸摸他的头,拈下一枝去了刺的白玫瑰递给他: “因为那里是安眠地,你要答应我,一会进去不可以大声说话。” “好。” 诺亚牵着于理,慢吞吞地走到温德尔身后。 温德尔没有动,他知道来客是谁,也无心招待于理带来的这个孩子,只静静地望着这片苍白而又沉重的碑林 直到一只小爪子搭上了他的膝盖,在他的眼前呈上一枝白玫瑰。 幼儿小小声地喊:“爸爸。” “……”温德尔睨着他沉默良久,轻轻用拇指抹了下他的眼角。 三个大人进去说话了。于理,温德尔,科伦汀。 诺亚趴在大门上凝神听了好一会,也听不到什么,半个字都没漏出来。 “小祖宗诶,您干啥嘞。”副官先生把黏在门上的白圆子扒拉下来:“几位在里面商谈呢,我们先去吃东西好不好?” 诺亚低头,对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思索了一会:“花花?” “嗯?什么花?” “掉了,哥哥给我的花。” “你出来的时候没拿花啊……坏了,不会是掉在墓园了吧。” 小面包无辜地和他对视。 “好了好了!不要看我了!我们回去找,拿到花就快点出来,听见没!” “嗯嗯,谢谢叔叔。叔叔是好人。” “叔……叔……你、我、你!” 诺亚已经屁颠屁颠折返回去,这里的布局他都认得,自然熟悉,不出片刻就回到了墓园。 他还记得于理的嘱咐,放缓步伐,穿行在鲜花和墓碑之间,带着几分好奇地辨认着。 很多认识的名字。迪兰、姐姐、阿程……他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在这里。 最后,他在写着自己名字的石头面前驻足。 64:【……谢谢你啊,小祖宗,特地回来看一眼。】 “不客气,我的花掉在这里了。”诺亚吭叽吭叽捡起那支玫瑰,把它揣进口袋里,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快了,快了——马上,马上。】 诺亚说不清这种感觉,于是只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里。” 【嗯,我也不喜欢。所以你要争气一点,知道吗】 “噢……”诺亚没大听懂,不过这么久了,他早就学会自动忽略64的话了。他一屁股坐在墓碑前头的地上,还是觉得不高兴。 【去、去。】64没好气地驱赶:【坐哪呢你。】 第51章 暂别 没过一会,于理便钻出来找他,见他神色恹恹,便安抚一般地捏捏他的小胖胳膊。 几个人的商谈已经结束,桌子上摆满了小孩子喜欢的吃食,都是刚刚管家女士和欧文送来的。 于理抱着他一走进来,温德尔和科伦汀就看了过来。 诺亚啪嗒啪嗒跑到温德尔身边坐下。 大人们刻意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氛围,不想给这个孩子的认知造成过多干扰。 话题主要都是科伦汀和于理找的,他们温声询问着平时都在家里做些什么。 “这样呀,爸爸平时不在家那你是不是会很无聊?” “不会,阿程和欧欧会陪我玩。” 科伦汀试探性地问:“阿程?是……程悟吗?” 欧文的手腕一抖。 “是呐。”诺亚晃晃脚,拉着欧文的衣角:“欧欧,我还想喝这个。” “……好。” 趁着欧文给小面包添果汁的功夫,几个人对视一眼。 目前来看,在另一支世界线上的变化已经很明显了。 程悟。那个在十八岁时殉职的年轻人。 于理心中有了些推测,他起身:“差不多了,我先告辞了。” 出乎意料的是,诺亚将剩下的一小半奶糕塞进嘴巴,跳下沙发,拉住了于理的裤腿。 “怎么了。” 他蹲下身,怀里挤进来了只奶油夹心的小面包,他听见这只小面包瓮声瓮气道:“和哥哥走。” “……我明白了。” 这里不是他的家。所有人都明白的。这个小孩子也明白。 温德尔走上前来,用那只完好的手轻轻抚摸着诺亚的后脑: “我很抱歉,但也很庆幸。你将要回到你的家里去,回到你的幸福去、回到你的未来去。” 诺亚歪着头,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好的。” 。 诺亚伏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可于理却疑惑丛生。 当第一个分歧出现时,就代表着它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世界线,这一点64不会不知道的,毕竟他与罅隙之间的联系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在那个万有与万无之地、真实与虚幻的交界。 明知不可重来,他为何还会选择回溯? 于理轻轻地出声,他的字句被远方而来的风撞得破碎:“我们真的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吗?” 【尽管循环往复,时间依旧向前。 可那是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 “我相信你的选择。” 我会将另一半【方舟】带给他。 —— “醒了!醒了!小公子醒了!”将将意识回笼,就听见有人在耳边惊呼,难掩激动。 “小声些!你像什么话!”另一人压低声音喝止。 诺亚感觉自己好像又做梦了,一个有点想让人哭出来的梦。 不过当他睁眼看到温德尔、看见谢尔、奥菲、索拉的时候,这层朦胧的情绪便烟消云散 。 他伸着手臂向温德尔讨要了一个拥抱,又用有点黏糊糊的小爪子摸摸爸爸的脸。 这才产生了一点令崽安心的真实感。 满屋子凝固的气氛终于开始缓和。 医生那口不上不下堵在胸口的气总算吐了出来。吓死人了,幸好醒了。 这一天内,医疗队和医疗器械都不知道来了又去了几波,再多来几趟山坡都能踩成平地。 比这大阵仗更恐怖的是银发上将的低气压,幼儿昏睡了多久,他就在一旁一动不动地守了多久。 每当有人靠近,他都会用那冰冷的、如猎食者一般的目光审视对方。 “这是……什么?” 奥菲从枕边捡起一颗蓝色的晶石,对着天花板上洒下的光线仔细瞧了瞧,笃定:“是没见过的东西。” “啊。”忽然有什么破碎的记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小面包一蹬腿:“是我的,姐姐,那个是我的东西。” 温德尔接过那颗宝石,递到小诺亚摊开的掌心里:“哪里来的,你之前并没有。” 诺亚把它握在手里:“不知道,忘记了,但是这是诺亚的。” “好。” 满屋子人作鸟兽散,无他,因为小公子的这一天昏睡,没有人查出来原因。 这小家伙的身体比某些医生还健康。 温德尔带着诺亚又在这里玩了几天,不过温德尔显然开始忙碌了起来。 他把诺亚交给谢尔和奥菲带,自己则是经常躲在办公室里。 “上将,关于您提交给我们的那两段频率已经有了结果。经对比,与【罅隙】的频率相一致。” 一段来自于那条蝶鲸、一段来自于那颗莫名出现的蓝宝石。 竟然都与罅隙有关。 罅隙。在十年前被发现的一个概念。一片独立于时间和空间的死地,与人类的精神力存在微弱的共振关系。 最先发现并与之接触的那个人,即如今离乡人的首领,璆琳。疑似天赋与时间相关,诺亚生物学角度上的母亲。 。 “咳……咳咳!” 谢尔拭去唇边血迹,打开水龙头冲洗去洗手池里的血迹,倚靠墙上停顿许久,剧烈的疼痛才逐渐平息。 他的额头抵在窗上,侧眸注视着阳光下的奥菲和诺亚。 他们正在玩投球游戏,篮筐设计得很低,是儿童的游戏设施。奥菲是个游戏好手,一投一个准。 在她的衬托之下,小笨蛋战绩惨烈,甚至有一个球被球框弹回来,咣叽打在额头上。 小青蛙呱呱哭得好大声。 谢尔眉眼微动,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他竭力平息几近痉挛的胸膛, 时间已经不多了。 可他突然觉得,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够再长一些就好了。 他寻了块干净的石阶,坐在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地方。却与对面小楼上温德尔投来的目光不期而遇。 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好,阳光太暖,把温德尔冰蓝双眸都镀上一层暖融融的感觉。 谢尔笑了一下,轻轻后仰,倚在墙壁上,花墙探出来的枝蔓正随着风摆动、模糊了他视线。 真漂亮。 睡一觉吧。如果……能停在这一刻。 “奥菲姐姐,看。”诺亚一指:“哥哥在那边偷偷睡觉。” “让他睡吧,他也很累了。”说着奥菲一捏幼儿软嘟嘟的脸蛋:“都是你这个小坏蛋,吓死我们了。” 诺亚歪歪脑袋,笑嘻嘻地去摸奥菲的手背:“姐姐不生气。” “呵”奥菲冷笑:“不行。除非……” “嗯?” “给我吸吸脸蛋。” 谢尔这一觉睡了很久。他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是他许久未见的父母。他有几分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他们的脸了。 只记得自己在被带走那天,他们哀恸的哭声。 家在哪里呢?应当是在南部的。 “……”诺亚看见有一滴眼泪从谢尔眼角流出来,顺着苍白的面颊滴落。他想了想,又掏出了兜里那枚圆角的小积木块。 戳戳。戳戳戳。戳戳戳戳。 谢尔捂脸,猛然惊醒,倒吸一口凉气。 “哥哥,吃饭。”小面包傻里傻气地说。 两秒后,谢尔牵着被弹了个脑瓜崩、正在假哭的小面包,沿着花园小径往回走。 他装得太认真,被石子绊了个踉跄。 谢尔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有点无奈地敲了敲他的脑瓜顶,小面包瞬间收声,抬起无辜大眼。 他们两个对视一会,谢尔忽然笑了:“原来你才这么一点大。” 诺亚一挺肚皮,带着一点小骄傲“爸爸说我以后还会长得更高。” “嗯,会长得比我还高。” 小面包原本牵着他的食指,闻言,仿佛是一只翘尾巴的小狗:“那和哥哥一起长高。” “可我不能做什么事情都陪着你。” “为什么呢?” “因为我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那哥哥就不要离开,我们一起长大。”说着,他伸出小指:“拉勾勾。” 谢尔没有动。他兀自静立许久,仿佛凝固住了。 直到诺亚等得着急,伸出小爪子去扒拉他的裤腿,谢尔才缓缓俯身,慢慢地道:“我陪你长大。” “嗯!” 。 原来他们是长这个样子的。 他的母亲,曾温柔地把他拥抱在怀里的母亲,长着一头比阳光还要耀眼的金发。她的眼睛是绿色的,那是森林的颜色。 他和她拥有着相似的眼睛。 而他的父亲,黑发黑眼,普通的模样,但却总是能挡在幼时的,他的前面。当那群人来的时候也是,他的父亲,在试图保护他。 谢尔从很小的时候就显露了天赋,不过大家对这类特殊的存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非闹到大庭广众之下,上头通常也不愿把幼童从家庭中带走,总愿意给他们宽裕一些时间。 凡事总有例外,可除了中央之外,觉醒者也是某些见不得人的组织眼中的香饽饽。 当时,他们家的邻居是个负债的中年男子,穷困潦倒,与另一侧有些勾结,他的女儿、妻子,都被用以换取财富。 在偶然得知他是个觉醒者后,男子把这个消息卖了出去,以此收获一笔不小的报酬。 那群人伪装成军官,威逼利诱,把他从父母的身边带走了。 他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城待了十年。 以至于他再次被拉祖利教授带到阳光下时,他没有半分欣喜,而全然惊惶。 他站在街角,看着远去的一家三口。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长了一双绿眼睛。他们一人牵着孩子的左手,一人牵着孩子的右手,偶尔相会一笑。 不见丝毫阴霾。 谢尔这才忽然发现。时间已经太久了,久到他们已经忘记了彼此。 久到伤疤全然愈合。 良久,他才终于有了动作。在他们消失在目光尽头的前一刻,他抽身离去。 “亲爱的,怎么了?哪里有什么吗?” 第52章 羹汤 结果这次的南部之旅还是以提前结束告终。 温德尔一落地就往军部的研究院钻,把诺亚交给了来接人的迪兰。 诺亚一脸懵然地被捏扁搓圆。 “诺亚宝宝好久不见啊……嗯……给叔叔看看……呃……” 南部那大太阳,谁晒谁知道。更别提这小的还整天在外头疯玩。小面包宝宝一个月不见,瘦倒是没瘦,就是晒黑了。变成了焦皮的巧克力小面包。 迪兰沉默一二,最终还是没绷住,笑出了雷鸣声。 小面包摸不着头脑,浑然不觉自己的变化,只甜兮兮地抱着迪兰的腿:“迪兰想我了嘛——” “想了想了,看看叔叔,都想你想得瘦了…噗…咳,来,来给我亲亲。” “啵唧——” 回到庄园,果不其然,几乎每一个人见到他第一个反应都笑得不行。 笑着笑着,在收到这小的送来的一把小贝壳的时候,开始良心隐隐作痛。 不过诺亚向来都很大方,被人家嘲笑了也不恼,只傻乎乎地跟着笑。 生活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样。 从南部回来之后,谢尔就失踪了,再也没出现过,每当诺亚问起来的时候,大家都闭口不谈,或者是用什么其他的东西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但脑子里不记事的小面包宝宝却对这件事念叨了许久,几乎要每天都问一遍。 “不可以忘记啊,爸爸说如果忘了,他们就离开了。” 诺亚如此说道。 —— 小面包第一次到别人家来做客。显得很是好奇。 小毒蘑菇的生日派对虽说没有那么热闹,但也足够有趣。至少由希莱克斯带领的向日葵班的宝宝们都愿意来。 经过一年的相处,大家也都慢慢对阿颂熟悉了起来,不再像一开始那样避如蝎蛇。 关于佩特里家族为何如此讨人嫌,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到了别人家,一定要先和人家打招呼……不可以大声说话、要做什么要征得主人家的同意……不可以……”欧文帮他系好领结,温声嘱咐着注意事项。 本来想说不可以去别人家里捣乱、弄坏别人的东西,想想又觉得,实在没必要。 以小面包的性子看,就算让他故意搞破坏,估计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搞。 “带好要送给颂宝的礼物了吗?” “嗯嗯!是海螺哨子!” 那两只海螺哨子是他们在南部度假时,奥菲买给他的。上面的彩绘柔和明艳,很受小孩子的欢迎。 诺亚很喜欢,这是他近期最喜欢的东西了。 但其实本来有三只哨子,其中有一只诺亚已经玩过了,只能送出两只。 不过把最喜欢的东西能匀出一大半给朋友,足以见得幼儿小小又伟大的慷慨。 诺亚选礼物的事情大人们都没有插手,小孩子么,只要不打成一团,顺其自然就是感情发展的最快方式。 温德尔不适应那样的场合,他总是要多顾虑一些,怕如果他在场孩子们会玩得不尽兴,正巧丝黛尔自告奋勇要陪着小面包一起去。 他把两个孩子送到佩特里家门口:“去玩吧,一会我来接你。” “爸爸不一起去吗?” 温德尔摸了摸他微凉的脸蛋:“我就在街角的咖啡厅,和姐姐玩得开心一点。” 小面包个子长大不少,不再是那副圆子样,却还是喜欢像小时候那样撒娇。 他嘤嘤唧唧地和爸爸换了一个面颊上的吻。 。 佩特里先生和佩特里夫人正面带微笑地迎接这些小客人们,诺亚早早就到了,他是第一个。 佩特里夫人对这个小孩子印象深刻,她先和丝黛尔打了招呼,随即欣喜地俯身和小面包贴贴面:“欢迎你来做客,小绅士。” 诺亚一板一眼地学着大人们以前登门拜访诺里卡庄园时使用的社交辞令:“很荣幸受到邀请。” 佩特里夫人一愣。 结果发现小面包下一秒就原形毕露,仰着他无辜又天真的脸蛋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吃饭?” 大人们顿时笑作一团。 反倒是威斯顿,狗狗祟祟地凑到诺亚身边,小脸带上几分诡异的扭捏:“那个,漂亮姐姐,是你姐姐吗……” “昂……是鸭。” “那她,她今年多大呀?” 【哈哈。瞧瞧,哈哈,来,小傻蛋跟我学,告诉他:你没戏的。】 “噢。告诉他……你没戏的。” “……我要和你绝交。” 诺亚咕噜咽下果汁,满是诚恳地问:“什么是绝交?” 威斯顿略感屈辱,愤愤地换了个词“……我恨你。” “嗯嗯,我爱你。”小面包啊呜咬掉天鹅酥的头,已读乱回。 威斯顿的脸像是调色盘,红红白白,好半天憋出一句:“如果你求我,我也不是不能和你做一辈子好朋友。” “嗯嗯。” “哼。” “什么好朋友。”嗖地一下,两个圆子旁边突然长出了一颗小毒蘑菇,他警惕十足:“什么好朋友?” “我们是好朋友。” “嗯嗯。” 。 在又一个夏季步入尾声的时候,满天星幼儿园也举办了活动。 是开放日,不过也只有经过认证的人士能进就是了,诺里卡们显然在名单之中。 温德尔和迪兰推门而入的时候,就见他们家的小面包正在搅和着一团什么。 他模样认真,在希莱克斯的指导下,拿着一只汤匙在锅里顺时针转呀转。 红色的汤汁在锅里叽里咕噜地叫。 像极了一个业余巫师。 见到来人,小面包显得很兴奋,他亲自盛了两个小半碗不明汤汁给他们。 希莱克斯汗流浃背:“这个,我们平时是不教这个的,但是孩子突然想学……呃……毕竟是一番心意……” 兄弟俩齐齐低头,鲜红汤汁中漂浮着的白色小骷髅头似乎正在向人露出和善又迷人的微笑。 等等。白色的……什么? 迪兰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一眼,好怪,再看一眼。 这整齐的刀工,不可能是诺亚的,当然,希莱克斯也不可能让诺亚拿刀,顶多就是让他搅合搅合,添点调料。 希莱克斯,竟然把藕片,切成了一个个的小骷髅头形状。 “……” 第53章 外传【1】 我是64。因为是实验室中的第64号实验体。你若问我前63个都在哪,我当然不会知道。 那个从不露脸的人曾经给我起过一个名字,但我忘记了,想来也不重要。我不在乎,因为我认为,人的名字和代号没什么区别。 都是给别人喊来使唤的,何必认真。 基地里的人好像都很害怕我,不敢招惹我。我不太明白,明明我这么和善,就因为我曾经一拳打爆了同事的头、他们就如此孤立我? 令人宫寒。 在那个人默许的态度下,我几乎是基地里面的祖宗。 尤其是我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同事,它们每次见我,都恨不得把触手打成结,抱头滚走。 没错。说来惭愧,可这些丑东西的确是我的同事。虽然他们不聪明。 基地里面尽是这些讨厌的家伙,但有一个人我还挺喜欢的。他叫做青金。 他经常会给我送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的时候是吃的,有的时候是什么也不能用的东西、只能看。 不得不说,他送的东西的确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的无聊情绪。 那个人不许我们多接触,所以我对青金了解不深,仅停留在印象不错的程度。 那个人好像是这里的老大,也经常来看我,性格还行,说话装腔作势的,这点我不太喜欢。 他从不露脸,所以我一般管那个人叫面具怪。 十八岁时的某一天,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抹灵思困缚住了我。 我面对着漆黑的星海陷入人生沉思。 这是每个作为人而诞生的生命形态终究要绕不开的永恒命题: 人生,是什么呢。 我痛定思痛,坐在马桶上思考了足足长达一分钟,遂发现,人生就是垃圾。 我愤而暴起,我无法接受人生的真实竟然是这样的! 当然,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我只是太无聊了而已。 咳——反正,我炸了星舰。 boom——超级大的一声,像是一朵烟花。 星舰瞬间毁了一半,武器库炸飞了,研究员们哭得好大声。 嘻嘻。他们又要多一批戴假发的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研究员嘛,不秃头,怎么能认真工作呢。 他们应该感谢我,如果没有我,他们每天早上至少要花费半个小时的时间去梳理他们的“杰克”“萝丝”“切西亚”。 前半段的主控舱还好好的,因为我知道青金在那里。 我目前还没有想要把他炸到星海里畅游的打算,所以没有在前面埋雷。 于是,我大摇大摆地走入了前段的主控舱,和青金说了“拜拜”之后,明目张胆,开着逃生舱跑了。 青金看我的眼神很复杂,三分震撼三分崩溃四分欣慰。 ……这就是仿生人的奇妙之处吗?眼睛里竟然会有扇形统计图。 哈哈,好有意思。 偌大一个逃生仓就我一个,武器食物充足得很,够我自己用上几年了。我决定前往人类联盟的中央星去看看。 青金曾经说过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微型星舰高歌猛进,一头扎进了那颗星球。 奇怪。星球的防护屏障呢。 第54章 王子公主巫师和向日葵 迪兰微笑着把这漂浮着可疑骷髅头的魔药一饮而尽。 下一秒,倒头就睡,实实在在地磕在桌面上,“咣当”给对面的温德尔拜了个早年。 温德尔冷静极了,他在小面包宝宝布灵布灵的注视中,不动如山。 竟然很坚强地挺住了。希莱克斯感慨,大概这就是为父则刚吧。 小面包宝宝兀自高兴了一会,然后注意到了伏在桌面上没了声息的迪兰: “爸爸,迪兰怎么了?” “他困了。睡一会就好了。” “为什么不回家睡呢。” “迫不及待。” 希莱克斯:。他悄悄地给校医室发了消息。 真是奇怪,这只是一锅普通的番茄汤而已。小面包往里加了些什么呢,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嗯……一瓶辣椒酱、半瓶盐、半瓶糖……呃,那瓶不明液体是什么。 不过都放在厨房了,应该能吃。 同样的厨房白痴希莱克斯如此判断,他毫无防备地喝了口一碗手里的东西。 一股直冲天灵感的味道袭击上来,仿佛有一颗核弹炸在了脑子里。 酸中带辣、辣中带苦、苦中带…呕。 谢谢你,诺亚。希莱克斯眼含热泪地倒下了:还不忘给老师也盛一碗,好孩子。 意识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他脑海中残留着唯一的念头便是深深的忏悔。 不知道是向着不省人事的迪兰,还是即将不省人事的自己。 “爸爸,老师也睡了。” “……他也困了。” “噢。” 深藏功与名的64很开心地笑了。无辜的小64又做了什么呢,不过是小小的厨艺指导而已。 没有放倒温德尔,一点小失望。 。 迪兰自从出生后,就再也没有过这种高质量的睡眠了,安详到了极致。 就是梦里有个老婆婆想让他喝汤过河,体验不佳。 迪兰说什么也没喝,因为他深谙汤不能随便喝的道理。 再次睁眼时,莫名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随意活动了下颈肩,却不经意在隔壁床上看见了个熟人。 显然希莱克斯婴儿一般的睡眠还没有结束。 迪兰慢吞吞地朝着礼堂去。路上有不少认出他的人,微笑着同他致意。 到达目的地时,竟然发现所有人都在。温德尔不必说,想必到得最早。 科伦汀、丝黛尔,甚至许久不见人影的池月都来了。 迪兰懒懒散散地绕到后面环住她,俯首埋在她的颈窝,这是他很熟悉的味道,很浅淡的檀香气味让他安心。 就如同他们曾相伴彼此走过的十余年那般。 “亲爱的,你很久都没有回家了,如果不是诺亚,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回来?” 池月心情颇好地摸了摸他的脸,爱人轻轻的抱怨反而让她弯了眉眼:“不然的话我也会在明天回来,不过提前了一点点而已。” “真的吗,没关系,你愿意说假话哄我我也高兴。” 池月笑了起来:“倒是你,听孩子们说你早就来了,怎么反而到的最晚?” “……”迪兰不是很想回忆。 他反射性去看温德尔,发现他人竟然还好好的。 离谱。 “诺亚他们要出什么节目?”丝黛尔戳了戳科伦汀。 科伦汀看了一眼节目列表:“啊……话剧?也不知道他要演什么角色,小家伙嘴倒也真严。” “唔……保留一点惊喜感也不错。” 科伦汀支颐:“都好。” 后台。诺亚拉着尤纱的手,可可爱爱地问:“姐姐,老师呢,他还在睡觉吗?” 尤纱点了点他的鼻尖:“是呀,你让他睡了个好觉。”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不客气。” 尤纱失笑,那锅放倒了两个大人的汤,偏偏这个小的自己一口没动。 希莱克斯惨遭毒手,帮忙看孩子的活就落到了尤纱头上,因为她和希莱克斯班里的孩子们比较熟悉。 清点道具、组织入场、偶尔还得给哪个不知道为什么哭鼻子的小孩子擦鼻涕。 虽然很是琐碎,但尤纱很有耐心,孩童的天真是能够使人平静的药剂。 她帮忙把诺亚脑袋上套着的一圈花瓣扶正。 眼前的这只小向日葵简直魅力四射! 尤纱没有看过剧本,所以她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王子公主和巫师的故事里会有一只向日葵的戏份。 。 迪兰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满脸怒气,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公主。那是上次被小面包给一屁股压哭的威斯顿。 不知道他上台之前经历了什么,总之不大高兴,臭脸公主迈着豪迈的步伐走上去了。 他里面的裙撑太大,遮住了一部分视线,导致他没有看清路上的道具。 “咔达。” 臭脸公主意识到自己踩到了什么,哗啦一下扬起裙摆,低头去看。 “噫——啊好宝贝不可以学他女孩子的裙摆不可以随便掀开——” 臭脸公主的表情凝固了。因为这东西有点眼熟。 毒蘑菇巫师的魔法棒,不小心挂在他的裙摆上被带了出来,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 “……”他若无其事地踹了一脚,把残骸扫到台下。 另一头,毒蘑菇巫师彻底傻眼,对着他的玉米棒子愣住了。 还是被人啃了一半的那种。 他愤怒地发出了不属于台词的声音:“这是谁的!” 冥冥之中,仿佛什么预兆一般,从这一刻开始,剧本就已经形同脱缰的野马了。 底下的大人们都笑得好大声。 “诶?诺亚呢,我怎么没看到诺亚?” 基本所有的小演员都已经就位了。丝黛尔环视一圈,就是没有看到自己家那张熟悉的小圆脸。 “在那。”温德尔淡淡出声,指了个方向。 “啊?” 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有一小团黑影 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都把他当做道具忽略过去了。 诺亚演的小向日葵原本是要作为蘑菇巫师的手下,但他等着等着,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什么向日葵,什么演出。 他心想:让蘑菇巫师自己挨揍好了,反正也是坏蛋。 池月眯起眼睛,仔细识别了一会,哭笑不得:“睡着了。” 就在这时,舞台上传来一声巨响,正酣睡如泥的小面包一个哆嗦,被吓醒了。 饰演王子的是班级里的一个性格羞涩的小女孩,显然她第一次上台有些紧张。她浑身僵硬地往上走,却不料被臭脸公主扔下去的魔法棒道具给绊了一跤。 她的泡沫小剑脱手而出。 砰! 可喜可贺,小王子成功地击毙了蘑菇巫师手中的人质公主。 第55章 真实 诺亚由着欧文帮自己带上头盔,结果下一秒,就置身在了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地方。 他仔细思索了许久,才知道这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眼前的这座小别墅,不管是从颜色还是外形上看,都很近似于诺里卡庄园的主宅。 忽然有一只微凉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 今天好像是个有些特别的日子。家族里的所有人都在,就连远在南部的索拉和奥菲的身影都出现了。 很神奇的感觉。就像是在清醒地做梦,他甚至能感觉到风从自己的发丝间穿梭的细微触感。 他轻轻地摸了下停在肩膀上的小雀。 这一群人似乎要比平时更沉默一点。 他们顺着小径,穿过了花园,两旁都是笔直参天的茂密橡树,枝叶的间隙中闪烁着粼粼微光。 在小径尽头,有两个相携而来的身影默然伫立。是两个陌生的人,但他们的长相却依稀能看出几分熟悉来。 “诺亚,这是爷爷和奶奶。” 诺亚一抬头,见到两张笑面。他们都已不再年轻,可神态之中却透露着安宁和静谧。 这是在现实之中很难得的。他们把孩子们的脸挨个用目光描摹、欣慰于他们的安然。 何徐行蹲下来和他平视,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孩子,家族最幼小的成员:“你好呀,小家伙。” “你好,爷爷。” 何徐行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我可不是爷爷,我是奶奶,爷爷是这个。”说着她拍了拍身边的塔兰: “在那杵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看看孩子。” 这个寡言又笨拙的男人只得学着爱人的模样蹲下来,仔细地打量着诺亚的眉眼。 “你和温德尔很像。”他似乎想要摸一摸诺亚的脸,不知为何又收回了手。 何徐行淡笑着移开目光,转而抱起了诺亚,招呼着大家进门:“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再过一会可就凉了。” 诺亚很喜欢这次的晚餐。平时不能吃的东西大人竟然都愿意给他尝一尝了。味道不错,虽然怎么吃都吃不饱。 诺亚总是觉得大家都怪怪的。虽然都在笑着,可似乎都不是真心的笑。 小面包能懂什么呢,小面包什么也不懂。 所有人都在如平常那样生活,说几句俏皮话,又或者是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起。 诺亚觉得他在这里待了好多天。他渐渐地和塔兰以及何徐行熟悉起来。 这天塔兰带着他在湖边散步,他长久凝视着天空倒影一般的湖水,忽然轻声问道:“很漂亮,对不对,就像真实的一样。” 诺亚有些疑惑:“那这不是真实的吗?” 孩童的反问忽然使塔兰笑了起来:“这可以是我的真实、可以是她的真实,可这不应该是你的真实。”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有啊。”塔兰说:“我们选择了这里,可你没有。” 小面包个子长高了不少,他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尽管在所有人的眼中,还和几年前的那个胖宝宝没什么不一样。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点明白,有点不明白。” “没关系。”塔兰弯腰,把他抱在了怀里:“你还很小,以后会懂的。我很遗憾不能陪在你的身边看你长大,不过还请你记住一句话,这是我唯一能够教你的东西了。” “是什么呢?” 塔兰轻柔地用手指梳理这孩子细绒绒的短发:“被你所选择的,才是你的真实。” 就像何徐行会选择沉溺在这个由数据与记忆搭建的世界,也如同诞生在这里的他。 很多人都认为这样的存在是虚假的,可事实上,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这里才是他们所向往的地方。 就像一个垂垂老矣之人,濒死前的黄粱一梦。至少它带来的欢愉与情感都是真切的。溺毙在幻梦,或许也要好过冻毙于寒冬。 曾有很多人指责过何徐行的选择,指责她自欺欺人。可事实上,不过是因为他们无法再继续从她的身上攫取现实价值了而已。 真正爱她的人,他的孩子们,从未有过半句苛责。 “永远不要让人左右你的选择。” “那些乐于替别人做出抉择的人,往往不能,也不愿,承担起对应的结果。” 第56章 霍普与方舟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夫人的生命体征正在消退,各位,请抓紧时间。” 一行消息从眼前探出。温德尔却并不在意,反而侧脸看向窗外的远方。 阳光灿金、绿波如海。穿过那片橡树林,便是这个梦境的边际了。 所以他们只能徘徊在这里,像是两抹执着的游魂。 那是何徐行和塔兰的身影。 他对这个场景并不陌生,因为这是他一直都注视着的。 从他很小的时候起,他们就这样的恩爱。如果他们在途中遇见了找过来的迪兰或是温德尔,还会临时和他们做起游戏。 何徐行总说玩捉迷藏,骗两个孩子去藏,可他们却从来不找——直到他们度过了那段同彼此温存的时光。 最后,藏着藏着就睡着了的孩子们会被塔兰从某个角落抱出来。 这种闷亏往往都是迪兰在吃。温德尔早早就看破了他们的把戏。 哪怕是从小就狡猾如狐的的公爵,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自己那对不靠谱的父母。 可温德尔并没有赶得上去见父亲的最后一面。 尽管那个塔兰拥有着所有父亲的记忆,温德尔也从未混淆过“父亲已经逝世”这一事实的边界。 他收回目光,关掉了通讯。 小面包正躺在他的膝上酣眠。过量的安全感使他的睡姿分外豪放。 两只小手握成拳头,一只抓着温德尔的衬衫,另一只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垂着。 温德尔垂眼,第三次帮他拉下衣摆,盖住他露在外面的肚皮。 这次聚会实则是一次无声的告别。很多年前,在塔兰去世的不久后,何徐行就构建出了如今的虚拟世界。 她嘱托过她的孩子们,若非将死,不得来见。所以当他们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何徐行就明白自己大限将至了。 他们曾经短暂地讨论过要不要带上诺亚。于理而言,塔兰和何徐行,尽管与他有血缘关系,但终究素未谋面,就像陌生人那样。 他还太小,是否应该让他接触死亡,又是否存在这个必要。 不过大家最后还是决定把他带上。不仅仅因为他们是家人,更是因为爱与信赖。 他信赖他的父母会正确地教给诺亚什么是告别、什么是死亡。 就像他们教会他什么是爱、什么是相遇。 温德尔轻轻地拍打着他。 忽然,小面包一弹,惊醒过来,他哼哼唧唧地翻坐起来,钻进温德尔的怀抱。 温德尔垂首、长发滑落,被诺亚抓在手里,他低声:“怎么了?” 小面包宝宝自顾自地哼唧了一会,面对温德尔的询问却显得很迷茫。 温德尔安抚地轻吻了下他的额角,放出了自己的精神力。温柔,微弱,像是夏季池塘上的涟漪。 在虚拟世界中,精神力将会变得更加敏锐,将会比平时更轻易地实现共鸣。 他在诺亚的脑海中捕捉到了一幅残像。 那是一片血红色的天空,在天空之下,座座低矮的建筑物匍匐焦土,它们簇拥着一座高塔。 这座由金属搭建的宏壮高塔无声伫立,它的尖端仿佛像是要刺破天空。 温德尔认识这座塔。它是霍普。 这是地下城的那座霍普灯塔。 【霍普】与【方舟】。没有人会对这两个概念感到陌生。它们是每个孩子开始学习历史时的第一课。 用灯塔来称呼霍普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旧时代的灾变时期,人类建造高塔用于防御空中袭击。 它本身是一座防御系统。 但它从外形上看足够引人注意,就像一柄由人类高高举起的,直指天空的剑刃。 每个仰望它的人,都会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人类从未停止抗争,希望尚未熄灭。 所以将其命名为【霍普】。经由漫长的漂流,这个意象被后人带进了如今的新时代。 也就是地下城的那座新的【霍普】。 诺亚记忆残像里的那座塔,显然不是奥吉亚斯的那座。 可关于旧时代的所有影像资料已经被【方舟】摧毁了,所以他也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什么。 温德尔沉默片刻,回过神来,用手指把诺亚黏在额头上的卷毛拨到一边。 “想去游泳玩吗?” “嗯!” 自从诺亚进入这里之后,他就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该去找母亲谈谈了。他想,作为这个领域的专家,或许她会知道什么。 。 何徐行和温德尔出来的时候,其他人正在泳池里玩乐。 年纪最小的诺亚得到了额外的优待——一把小小的玩具水枪。 只要轻轻一按,一股小小的水流就会唧唧叫着从出水口呲出来。 遭殃最多的就是科伦汀和奥菲。 不过这也算不白挨,因为是他们两个最先开始打水仗,然后不小心浇了小面包一头的。 诺亚小小一个,谁也泼不动,塔兰就给他配置了个额外装备。 他把哥哥姐姐呲得呱呱叫。 不多时,他们两个就都认输了。何徐行把小面包从水里捞出来,拿浴巾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漂亮的项链,和你的眼睛很像。”她轻轻拨弄诺亚一直戴着的那块蓝宝石,赞扬说。 一抹碎光在她的指尖溢出,融入在蓝宝石的光辉里。 【我靠!不是吧!】 “嗯?”何徐行发现端倪, 微微弯眼:“看来这还有个……嗯……” 64打死也不吭声了。之后不管何徐行怎么试探,他都没再冒出来。 绝了,这个人明明不是觉醒者,为什么能和他频率共振。果然,所有的诺里卡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母亲?”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温德尔,我可能知道这是什么了。” 温德尔抬眸,默然等待着母亲的下文。 “这是【方舟】的一部分。诺亚之所以能与这里共振,可能是因为构建这个世界时,我曾采用了一段【方舟】的频率。” 方舟这两个字一般涵盖了两种概念。其一、指舰队本身,其二则是舰队的控制中枢的AI【方舟】。 温德尔:“可【方舟】早已经被销毁了。” “是的,所以这只有一部分在这里。” 这也正是奇怪之处。所有被封锁的方舟,都应该由帝国的中央层层封锁,怎么会出现在诺亚的身上呢。 第57章 告别 温德尔感觉很糟。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发生在了诺亚身上。 或者换一种说法,诺亚本身就是不稳定因素。 根据璆琳的说法,想必她是在罅隙之中看到了什么。她曾说:“我们要迎接我们的未来。” 未来。可见诺亚与时间的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罅隙、【方舟】和【霍普】的陆续出现使温德尔嗅到不同寻常的意味。尤其是后两者,它们贯穿着始终,几乎是代表文明的生与死。 可为什么诺亚会从罅隙中带出另一块【方舟】碎片?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块碎片来自另一个时间点。 【方舟】碎片封锁在皇宫最深处的密室,除了皇室成员不可能有其他人接触。也就是说,极有可能,诺亚手里的那片【方舟】是未来的于谢他们交给他的。 这也便从侧面印证,他们知晓这个回溯计划。 可又为什么是【方舟】,偏偏是【方舟】? 【方舟】自从被销毁之后,所遗留下来的部分不过是一些漂泊时代的、已被封锁的资料和数据。 除非……里面记录过了什么重要的资料或者是文件,才会让另一边的人通过罅隙把这碎片特地送来。 温德尔表面不显端倪,内心却一刻都未曾停下思索,不多时,便大致有了把握。 他从何徐行的手中接过诺亚,帮他擦干净眉尖的一道水痕。 “我们要如何获取【方舟】里面封锁的资料?” 何徐行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知道当年【方舟】为什么会被销毁吗?” 自然。对外的说法是:由于数百年的高强度运算,【方舟】内部出现了无法修复的故障,已难以支撑文明未来的道路。 于是当时方舟上的人们举办了隆重的仪式,郑重送别这个陪伴人类走过了漫长岁月的、如同引航星一般的AI。 可事实并非如此。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当年之所以要对【方舟】进行销毁,是因为当年的【方舟】已不受人类所控,产生了自我意志,闯下弥天大祸。 历史并未记载【方舟】具体做了什么,以保全【方舟】的尊荣,也正同那场送别仪式。 何徐行接着道:“方舟被人誉为旧时代最后的伟业,没有人知道经过漫长的岁月,它到底成长到了什么地步。被销毁的部分,仅仅只是我们掌握在手中的部分。” “难道说……?” “【方舟】催生出的自我意志不知所踪。如果想破解这些资料库,就需要找到它。” 【啊……】64喟然长叹【你看看,你看看,听见没,以后找聪明人一起玩。】 何徐行温和地凝视自己的幼子,如儿时那般轻抚他的面颊:“不要那么紧绷,温德尔,对他人多一点信赖吧。” 温德尔微微俯首,方便母亲的动作。 何徐行轻轻地摩挲过他的额头、眉峰、随后是眼角和侧脸:“你从小就是这样,总想着自己抗下一切,试图保护一切。” “但或许……” 小面包宝宝正睁大眼睛听两人讲话,何徐行点了点他的鼻尖,轻笑: “他们没有那么脆弱,他们也能保护你。我认为这件事,或许可以让迪兰和小于谢帮帮你。” 小面包宝宝搭腔:“保护爸爸!” 幼儿稚声稚气的宣告使得两个大人会心一笑,温德尔柔和了神色,收紧了一点托抱他的手臂:“谢谢诺亚。” “不客气。” 又一阵暖融融的风,似乎带走了一些沉闷。诺亚很快又叽里咕噜地和奥菲在草地上闹成一团。 奥菲虽看起来不太着调,可她总是会带诺亚一起玩,从来不会觉得他年纪小就糊弄他。 她也没有什么身为姐姐的自我认知,经常因为捉弄诺亚被索拉揪耳朵。 不过诺亚是个慷慨的孩子,从来不会因为她无伤大雅的玩笑生气,被捉弄过后不出两秒,就又亲亲热热地和她玩到一起。 “奥菲,奥菲,你在看什么呀?” 奶团儿软声软气的喊叫让奥菲回神,她顺手捏了把孩子的面颊:“没什么。” 她只是感觉到塔兰在注视这边。 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塔兰的存在总是有些让人别扭。不过想必对方也对他们抱有同样的感觉。 尽管奥菲并不愿回忆,但那日塔兰离开时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诺里卡从不避讳让孩子们懂得如何对待死亡,虽然在某些时候,要送别的是家人。 而在奥菲的一生中,第一个同他告别的是塔兰。她还记得那天是个雪天,朔风刮骨,尽管行至终末,可塔兰未有半分狼狈之相。 他的面容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熠熠生辉。 死亡的迫近未尝使他慌张,他就像是迎接一位来客那样坦然。 所以奥菲对死亡的印象、或有满溢的哀伤,却并无恐惧。 塔兰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能再见到温德尔一面。 在葬礼结束后,奥菲曾经问过索拉:“妈妈,要怎么做才能不留下遗憾呢?” 索拉久久地看着她,最后只轻轻地说: “宝贝,我们无法避免遗憾,我们只能尽力减少遗憾。但我想,减少遗憾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停地抗争。” “可妈妈,向谁抗争呢。” “向你不愿妥协的一切。” 那是索拉少有的正经时候。 奥菲却把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几乎要写入灵魂。 所有人在和塔兰告别后,都在向前走去,唯有何徐行,被塔兰的死困住了。 奥菲曾目睹塔兰永远阖眸的那一瞬,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承认眼前的这个塔兰。 对方也是如此。所以自从他们到这里来,他就一直保持着似有若无的回避态度。 其实这是有些出乎奥菲意料的,他以为眼前这个塔兰不应该知道那些事情。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他毕竟拥有塔兰的一部分,又有什么能瞒得住他呢。 他很喜欢诺亚。因为在诺亚的眼中,他就是塔兰,就是一个刚刚认识的爷爷而已。 除此之外,谁也不是。 。 “奶奶,你在…”诺亚顿了一下,从脑海中搜刮出了个合适的词语:“你在闪,像星星。” 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诺亚忽然拉着何徐行的手说。这已经是她意识开始消散的现象。 何徐行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很漂亮对不对?” 点点碎光正自她身体中散落、消弭。那是正在崩塌解构的数据。 “嗯,漂亮!”诺亚很肯定地回答说。 “那看来是该告别了。”她苍白的手指轻轻从诺亚柔软的脸颊边滑过,宛若一枝凋败在新芽旁的枯藤。 “你要去哪里?” “我吗,我呀,我要去睡了,要睡很久很久。” 诺亚歪头瞅了她一会,不自觉地抠弄着自己的衣角,温德尔就站在他的身后,他仰头看了看爸爸,才慢吞吞地问: “是要去石头下面睡吗,再也不会醒过来?” 何徐行有些惊异于他的答案,怔愣片刻,随后坦然地肯定他:“对,这叫做死亡。” “那不可以不去吗?” 何徐行笑了,笑得平和又温柔:“于我而言,死亡并不可怕,它是对我生命的嘉奖。” “唯有当生命足够繁硕,它才弥足珍贵。” 她轻轻地把诺亚推进温德尔的怀抱:“去吧,好孩子。” 大家不知何时都聚集在这里了,不过谁也没有说话。何徐行挨个亲吻他们的面颊,然后擦去丝黛尔的眼泪。 “小丝黛尔,至少让我们微笑着告别,好嘛?” 丝黛尔用力地点头。 “塔兰,我们出去散散步吧。”何徐行回首笑言:“把我的遮阳伞带上。” 她只呼唤了塔兰的名字。于是所有人就都明白了,到此为止。 这已经是岔路口了。她和塔兰,是要提前离开的人,而剩下的路,要他们继续走下去。 他们要留在这里,不可以再跟着她向前。 塔兰一身纯黑色的西装,那是与何徐行的衣装相配的装扮。 他们的胸前都佩戴一枝白玫瑰,姿态轻松适意,就像是要去参加一场轻歌曼舞的晚宴。 他们将会携手路过盛大的白玫瑰领地,别过数十年光景,然后并肩步入永恒。 “天气真好啊。”她感叹说:“或许明天也会是个晴天。” 惺忪平常。 “一路走好。” 第58章 流年 几年的时光不过弹指。 小小的面包宝宝而今个子抽条,已经能称得上是个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他已经长到了温德尔的腰部,走路也不再摇摇摆摆得像只小企鹅。 这些年里一切岁月静好——至少在诺亚眼里,每天吃吃睡睡玩玩乐乐。 至于那替他负重前行的老父亲一干人等自是不必多言了。 短短几年中对罅隙的研究简直突飞猛进,但关于0号事件的调查一直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所谓0号事件便是程悟和青金的那次救援案在中央的代号,以此为基点,开辟了一个新的数据库。 异种本身并不罕见,几乎每次探索任务都能发现几个未收录的新品种,可事情的严重性就在非中央管控的实验上。 据报告只言片语的描述可初步推断三点,一.涉及人体实验;二.势力庞大,极有可能与上层中的一些人有勾结。 二者单拎出来一个就足够于谢烧光自己的头发。 奈何时间过去太久,对方又狡猾的很,至今也没个什么进展,本想往地下城探探,结果人家严防死守得跟个铁桶一样,无处下手。 地下城的掌权者至今未曾泄露出任何信息,不少曾动过心思的人都铩羽而归,甚至不小心要把小命交代进去。 不过倒有一点值得庆贺,那就是谢尔回来了。 他是在诺亚五岁生日那天忽然出现的,当时诺亚看他看了好久,才敢确定这是陪过自己好久的哥哥。 他的身体好了很多,不再需要那些乱七八糟的医疗器械了,就像个正常人一样。 他说他一直都在拉祖利教授那里修养。 诺亚隐隐觉得大人们的态度有点奇怪,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再次见到谢尔使他很兴奋。 因为谢尔真的变成了哥哥,温德尔上将把他收养了。 诺亚已经十多岁了,他的双眼里依旧从未蒙上过阴霾,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干净、澄澈。 除了…… “啊?诺亚又打架了啊?” 小面包在成长的过程中似乎点歪了技能树。 大家都明白,冲突这件事总是无法避免的。 哪怕是一块卧在地里的石头,都有可能因为绊倒某个不长眼的人而招致怨恨,更别提能走能跳能说能笑的人。 , 温德尔虽然很爱他的孩子,但绝对不是无理智的溺爱。诺亚在学校的人际关系他都知道,但从不出手干涉。 包括但不限于他在上小学的时候被一个霸道小胖子撞掉门牙这件事。 温德尔至今也想不通,打男人要先攻脐下三寸这件事是谁教他的。总之,诺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带坏了。 不下心被磕掉门牙后,诺亚慢半拍地一摸脸,发现满手血,他长这么大哪经受得过这种场面。 哇的一下就吓哭了,慌乱之际,还不忘让那罪魁祸首也鸡飞蛋打一下。 啪得一脚,很有精神。如愿以偿地让对方哭的比他还大声。 得知此事的温德尔:…… 他沉默良久,轻轻地道:“别让我知道那人是谁。” 【咋滴,你还想杀了我】 64嘚吧嘚吧的,诺亚不太理他。 随着他慢慢长大,诺亚明白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他有着不逊于父兄的智慧,和遗传自母亲的、星空的天赋。 对于64,他或许察觉了什么,也或许没有,反正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听64的话。 包括小小的格斗技巧。 曾经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为育儿问题发愁的迪兰哭成了最大声的那个。 实在是太丢人了。虽然诺里卡不在乎那些评价,但也禁不住这么搞啊。 迪兰吭哧吭哧在他身后念叨了好久,才让诺亚答应了不会再使那一招。 眼下诺亚正躲在沙发里装死,旁边是童谣揪着于法的耳朵,劈头盖脸地骂。 “你真是长能耐了,打架还能把人按进马桶里!!!” “不是我按的!!”于法抱头鼠窜,抽空为自己辩解:“他自己被绊倒栽进去的!!” 诺亚努努嘴,忽然看见门口有个人影闪过,正是许久未见的于理。 他一跃而起,像一只小狗那样很快乐地朝于理跑过去,开玩笑,再待下去火就烧到自己头上了。 “于理!” 于理停步,他如今已经成年,眉眼比从前更加好看了些,他轻轻拽了下诺亚头顶翘起来的一缕头发: “小时候还喊哥哥,现在连哥哥都不叫了。” “都一样嘛,现在也是哥哥。” “怎么,又闯祸了?” “不是我,我这次只是路过而已。” 于理很浅淡地笑了一声,任由身后跟着个小尾巴。 “大哥!”于法鬼哭狼嚎:“带我一走啊大哥!!” 于理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仿佛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反倒是诺亚,笑嘻嘻地朝他挥了挥手。 注意到于理的装束有些不同,他眨巴眨巴眼睛,问道:“你又去旅游了吗?” “嗯,去了北部滑雪。” “滑雪诶,我还没有玩过。” 于理打量了他几眼,小家伙已经摆脱了那矮墩墩的圆子样,能看出几分成熟的轮廓来。 “如果你的期末考得好,等你放假我就带你去。” “那怎么才算考得好呢?” “看我心情。” “真狡猾。” 诺亚窝在于理那里,顺带蹭了个下午茶。 这倒并不罕见,诺亚越长越大,家里人渐渐也不再束着他上哪里玩。 在外面的时候,谢尔经常会跟着他,以免发生什么意外。但随着诺亚和于法越来越熟,他在皇宫玩的时间更多一点。 既然在在皇宫,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简直就是一个纯天然的托儿所,到点记得把娃带回家就行。 忘了也没关系,童谣估计很乐意在家里添一个蓝眼睛的可爱小豆丁。 可温德尔是不会忘记的。 没等安静多久,半个小时,于法鬼鬼祟祟地钻进来了。 他顶着个鸡窝头,一屁股把诺亚挤到了沙发边上,抓起桌上的茶点就往嘴里塞。 “唔唔唔……咳咳,终于结束了……”于法就一口冷茶,一串咕噜噜的牛饮后,才终于劫后余生般的舒出一口气。 他竖起眉毛,佯装生气地对诺亚叽叽叽:“你刚刚跑那么快,都不帮我说话,一点义气也没有!” 诺亚笑嘻嘻:“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他一边说,一边拿着块差点往于法嘴里塞。 于法被噎得直翻白眼。 “噢,对了,于情姐姐呢。”诺亚忽然想到点什么,转头看向于理:“姐姐让我给她送件东西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于理轻轻放下茶杯:“她最近在外面出任务, 需要的话我可以转交。” “嗯嗯,就是这个。” 诺亚从他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礼盒。礼盒不过巴掌大小,包装却十分讲究。 白金色的礼盒上印着某种不知名花朵的暗纹,外围用织金丝带缠绕,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普通的盒子。 于理垂眸,对着盒子沉思两秒后,忽然笑了。他的笑意很浅淡,弧度甚至不如他平时讥诮的冷笑。 但却比那要温柔的多。 有的时候人真奇怪。越真心实意,越难以启齿。 巧言令色的把戏却总能炉火纯青。 诺亚见他露了笑意,探头探脑地来问:“这是什么呀,你看出来了吗?” 于理手掌抵在小面包额头上:“保密。” 于法倒是鸡贼得很,他怪声怪气嘿嘿两声:“诶呀,看来以后得管人叫姐夫了。” 于理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当做没看见,不会捣乱的!” 诺亚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打哑谜。 于理点了点他的脑门:“或许你过一阵子就会知道了。” 小面包本就不是个刨根问底的性格,他被摸了摸头,就乖乖缩回去了。 谢尔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就被安排在了皇宫当值,所以每次诺亚来皇宫玩,不是谢尔带他回去,就是被来议事的迪兰接走。 今天也一样。 诺亚软趴趴地枕在迪兰腿上,好在飞行器的后座足够宽敞,能够让他伸展肢体。 每当觉得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的时候,一错眼,他就又会露出儿时样态。小面包小时候就是这样,经常把自己摊平了、晾在某个有阳光的地方烘焙。、 或许是阳台的摇篮椅上,又或许是湖畔绵软的青草地上。 小面包就这么从小小的一个面团慢慢膨胀起来。 手里不能闲,迪兰捏捏他的耳朵、又摸摸他的肚皮,像是在逗弄什么小动物。 诺亚从来不会对家人恼火,最大的反应也就是咸咸地给自己翻个面。 迪兰低头逗他说话:“听说你们今天又打架了?为什么啊。” “不是我……是于法。”诺亚慢吞吞地道:“我只是路过的而已。” 事实上,他和于法一个赛一个无辜。 最初只是三个人在卫生间围堵某个不认识的同学,可于法进去一看,嚯,三个老熟人。 欠了吧唧的嘴,一点点新仇旧恨当佐料,成功把对面所有的仇恨都拉过来了。 于法早就开始训练体术了,如果真的打起来,这些家伙实在看不上眼。 同往常一样,他不和这些家伙动拳脚,略施小计就能让对面狼狈落败。 可这无疑是矛盾的催化剂,于法并不在乎。 他故意把他们攻击的方向往内部引导,做出试图用门抵挡攻势的假象,诱敌深入。 对面果然上当了,扒着门就往里挤。 忽然,于法把门反手一拉,矮身扫腿。噗通—— 好吧,于法也不是太无辜就是了。 “诶,青春期的男孩。”迪兰摇头晃脑地调侃,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态:“一群好斗的小乌眼鸡。” 第59章 莬丝子 “爸爸!” 温德尔脱去大衣的下一秒,一只热乎乎的圆子就咕叽一下子黏了上来。他弯身,一手搭着大衣,一手扶在孩子的背上,从后颈向下抚到了腰部。 这是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 十多年前幼儿摇摇晃晃朝自己走过来的样子总是长久地萦绕。 那时的诺亚还很小,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倒。他太幼小,太脆弱,他的一双蓝眼睛也太澄净。 温德尔的保护欲在这个孩子在来到自己的身边之后抵达顶点。风雨不该侵扰他,烦忧不该降临他。 因而每当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留出一只手来保护他。 哪怕他在渐渐长大。 垂下被霜雪染上几分冷冽的眉眼,轻轻在诺亚头上蹭了蹭。 诺亚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温德尔去哪里,他就跟着去,最后主动接过来了温德尔的大衣。 他拿也不好好拿,没走两步就就把大衣打开往自己头上罩。 温德尔身形极高,连带着大衣都长得不得了,哗啦一下,沉甸甸的布料带着熟悉的雪松香气,兜头把小面包罩了个严实。 埋在漆黑里,诺亚闷声闷气的笑了两声。 下一秒就感觉有一只手掌,搁着大衣覆在了他的头上,带了几分玩笑意味,按了按他的脑袋。 诺亚感觉有点痒,于是伸出手在头上挠了挠。 一块小鼓包起来、落下,起来、落下, 温德尔没有急着把大衣摘下来,反而囫囵地把他裹起来抱在怀里,有时还会坏心眼地故意颠一颠。 这是他们的小游戏,独属于温德尔亲近的方式。 小面包吭叽吭叽了好一会,才终于想起来正事:“噢!对了,爸爸,下面有客人在。” “嗯。”他语气没什么波澜,但诺亚听懂了,是让他继续的意思。 “好像是月月的妹妹,她还带了一个不认识的弟弟来。” 池星。 这个名字忽而浮现,温德尔有些印象但不甚了解,只知道她一直同池月关系僵硬。 温德尔指尖勾了勾小面包头上的卷毛。 池星的丈夫、伯爵艾森,他是见过的,前些年涉及了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被军部逮到个正着。 大批违法化学物质被收缴,伯爵府损失了大量财产,而伯爵本人也被军部扣留审查,以待定罪。 虽然是贵族,有爵位在身,可艾森伯爵的生活其实不尽如人意。 帝国所有的爵位都是荣誉头衔,用以表彰曾对帝国做出巨大贡献的杰出者,和权利的大小不具有直接关系。 爵位的继承更是不会超过三代,除非这几代人里另有谁做出了额外的达到封爵标准的成就。 文森就属于承袭的第三代,不过很遗憾,除了他祖父之外,他的父亲和他本人都是平庸之辈。 但文森并不甘心。于是他一拍脑门,决定干票大的,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开始接暗活。 除特殊场合下,贵族们在原则上不具有任何特权,哪怕是于谢走在路上无端和路人打起来,责任也得对半分。 但毕竟是原则上,贵族之间的营私结党避无可避,他们总有办法为自己谋得一切利益。 阳光无论如何都会有照不到的地方,而温德尔要做的就是在这些阴影里揪出老鼠。 事实证明,违法乱纪也是需要天赋的。没过多久,文森被绳之以法,而他狡诈精明的胡狼朋友们,早在嗅到一丝腥味的时候便一哄而散了。 当时的池星屡次上门拜访,都被池月给拦了下来,何来颜面拿这种事去叨扰温德尔。 没有丝毫犹豫——温德尔公事公办。 文森这事不至于太严重,毕竟他自己也只是个被夹在中间的弃子。 但也不能轻拿轻放就是了。 上层剥夺了他的爵位,同时没收了他全部的非法所得。除此之外,为了避免牢狱之灾,文森还额外了支付一笔巨额罚款,全部被投入于公益事业和慈善活动。 也算是让文森的爵位发挥了最后一丝余热,这下他能死心地和爵位说拜拜了。 不过既然池月没再拦着,接待了她,就证明她这次是以客人或者是妹妹的身份上门拜访。 见一见也无妨。 晚餐的时候果然见到了这两位陌生的客人。 池星和池月有着一张相似的面容,不过较起精神奕奕的池月,她更像是一支苍白羸弱的莬丝子。 她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注意到了来人。 老实说她的眼里没什么神采,这种漆黑的神情却并不会令人感觉到呆板,反而凭空生出一股阴凉来。 诺亚:…… 他敏锐的精神力比他的思维更快地对眼前这个外表纤细的女性下了判断。 与池月一同上门拜访的还有她六七岁左右的孩子,孩子同样长着一副黑发黑眼的好相貌,他胆怯地缩在母亲池星的身旁。 大人之间生疏冷淡,又不失体面地打了招呼。 大概带着几分彼此心照不宣的体贴,那个小孩子被安排在了诺亚的座位旁。 诺亚心宽,很是自然地就接受旁边多了个小弟弟的事情。 他发现了这孩子怕生,都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里了,好像生怕别人注意到他似的,就没有主动和他搭话,只偶尔眼神接触到的时候,会弯起眼睛笑笑。 果不其然,这个叫做文庭的孩子在他身边似乎放松了许多。 至少不再总是垂着头,能够用怯怯的眼神暗自打量周遭的环境了。 诺里卡的餐桌上并不讲究分不分餐,分不分餐完全取决于当晚菜单。 但如果有外客在的话基本都会分餐。 “啊。” “不许挑食哦。”欧文笑眯眯地说。 诺亚低头看看餐盘,又看了看其他人的,毫无疑问,欧文又给自己开了小灶。 欧文天天陪在他身边,连脸上长出一颗痘痘这种小事,都往往是欧文第一个发现。 他房间的书架上现在还堆着许多类似于育儿大全之类的书籍。 欧文的研究成果也成功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比如依据时令和诺亚的身体情况,和厨师长先生调整饮食。 有的诺亚喜欢吃,有的诺亚不喜欢。 但他却一直都很喜欢欧文,哪怕欧文会给他不喜欢的食物,他也还是很喜欢欧文。 “欧——欧——”诺亚拉长尾音,左手揪住欧文西装外套的下摆不放:“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嗯?”欧文探身往他餐盘里看了一眼,果然。诺亚不喜欢味道鲜明的蔬菜。 他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诺亚,试图和他打个商量: “抱歉,我会和厨师长先生沟通的,但这次乖乖吃掉好不好,我用一个芒果慕斯和你交换。” 很多时候只要有个态度,事情就会迎刃而解。 诺亚瞪大眼睛,本来还想再给自己讨来一点好处,结果欧文温温柔柔说了两句话,他就自己先破功了,甜滋滋地笑了: “好,那欧欧不要忘记,那我可以要两个吗?” 欧文挑眉,待到目光触及到正偷偷往这边看的小文庭时,他心中便了然。 “好。” 第60章 粼叶 文庭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家庭,又或者是说,正常的家庭。他的妈妈池星,有的时候很爱他,有的时候又像是憎恨他。 而父亲文森——他已经记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了。记忆中的寥寥残影,都是狰狞的、愤怒的、永不止息的。 总之,文森从来不会安静,就像是地心处的岩浆,他甚至会灼烧文庭。 他出神,又微微蜷缩了臂膀。 他见过父亲在外面的样子,满面堆砌的微笑,和蔼、谦逊,彬彬有礼。 文庭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对待陌生人是那种样子,而对待他和妈妈就是另一种态度。 难道陌生人竟比家人更要可喜? 他眼见着妈妈再也不会流泪,有时候也会想,妈妈是不是已经把眼泪流干了。 她的眼睛抹除了泪雾,逐渐变得澄明起来,仿佛是凝结的水,坚固而冰冷。 她仿佛苏醒了过来。池星苏醒了过来,从一场混沌的梦里。 文庭觉得很害怕。 终于在某一天,父亲出门了,妈妈给他换了一身漂亮的小礼服,带他来到了这座庄园。 他既惶恐,又期待,他隐隐遇见了命运的某种变化。 。 文庭的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杯子,半杯橙黄果汁尽数倾倒,甚至还有一些被溅到了诺亚的身上。 诺亚懵了一下,瞬息之间,文庭惨白的脸,和池星扫视而来的冰冷眼神使他做出选择。 他笑嘻嘻把地杯子扶起来,随即扭头向欧文摊开沾了果汁的两只小爪子: “欧欧,我好像把果汁碰倒了。” 欧文垂眸,指尖在小面包白净的脸蛋上一戳。 温文尔雅的执事先生抽出前胸口袋里的帕子,一点一点地帮孩子擦干净手。 不知道到底是对谁说,他轻描淡写道: “一杯果汁而已,再倒一杯就是了。” 清洁机器人咕噜咕噜滚过来,不出片刻,地面依旧光洁如初。 “诶,这次试试我这个口味吧,”丝黛尔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是蜜桃味的气泡水,很好喝哦。” “真的嘛——那我也要尝尝!” 温德尔已经抽出了两只新杯子,在里面倒了七分满的气泡水,递到诺亚的手边。 诺亚很是自然而然地给了文庭一杯:“你也尝尝。” 他态度过于自然,导致这场对于文庭而言的小小的灾难就像一丝风那样滑过了。 小文庭脸蛋发红,嗡嗡地:“谢谢。” 诺亚差点没听清,就笑了一下。 小文庭看着他的蓝眼睛,感觉有点晕乎乎的。 餐后大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去会客室议事了,诺亚本来也想跟着去,结果被池月给捉到了一边。 “诺亚,愿不愿意陪弟弟玩一会?” 诺亚往那边望了一眼,那孩子正局促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大人们陆续离开的背影不知所措。 他点点头:“如果他也愿意的话。” 池月弯了眼睛,她亲亲小面包的脸蛋:“谢谢你,我的小天使。不过我想,他一定很愿意和这么好的小哥哥一起玩。” 诺亚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腰板:“嗯!” 池月离开后,诺亚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么突然凑上去有点唐突,于是转了一圈,找来了小狗勾勾。 幸运的是,它恰巧就在附近的草坪上咬蝴蝶玩。两只鸽子大爷们也在,它们正齐齐摊着翅膀,可能在月光浴。 诺亚招招手,勾勾就晃着尾巴扑了过来,两只鸽子大爷也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肩头上。 对于自己莫名其妙当了人形鸟架这件事,小面包适应良好,毕竟这殊荣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两只鸽子大爷也是很挑人的。 除了这呆呆笨笨、交过保护费的两脚兽幼崽外,唯一能够得到它们认可的就只有那个兢兢业业的“仆人”了——程悟。 程悟很喜欢这两只非同寻常的鸽子,自从它们搬进来之后,都是他一手照顾的。 虽然对彼此的定位都有些误差,不过也勉强算是和谐。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唔,阿程今天带来的饭很难吃……豌豆,潮的?嗯,没错,我也不喜欢。” “咕咕——!!” “噢噢,那我明天告诉他一下好了,让他给你们带安伦叔叔烤的面包。” “汪汪!汪汪汪!” “嗯?小肉排,好哦……我也想吃。” 程悟摸了摸下巴,诺亚能和动物沟通的能力是在他七岁那年发现的。 起因是欧文发现诺亚经常对着这几只小动物嘀嘀咕咕,一开始他并没放在心上,以为小孩子这样是正常的。 待到仔细一听他说的什么,才发现哦豁,事情大条了。 谁家小孩子随便的自言自语还能串成一条完整的问答逻辑链。 温德尔为了此事还专门从军部休了两天假,跟在他屁股后面,不停轴地展开精神力观察了两天。 “精神力无意识发散,和动物产生共鸣。”温德尔判断道。 “我靠,他以后不会学会读心吧。” “没到那个地步,人类的精神力强度在目前已知所有种族中首屈一指,没那么轻易被读取。” “总之,不能这样下去。”欧文面沉如水。 “嗯。”温德尔坐在花坛边,他双手交叠,望着诺亚出神:“没关系。” 在另外两人哑然的注视中,一片苍翠的、泛着粼光的叶子落在他的肩头。 温德尔轻声回答说:“我会处理的,他只管长大就好了。” 。 程悟笑着薅了一把诺亚的卷毛,他道:“胡说,我准备的鸟饲料每天可都是最新鲜的,不信的话你明天来尝一口。” “不要,但是我想吃阿程的烙饼。” 他又贱兮兮地勾了勾小面包圆嘟嘟的下巴:“好说。只要你明天把欧文借我一天,我就给你做,怎么样?” “借……?” “没错!”他啪的打了个响指,“你看外面回廊的花开的多好,你就不想让欧文帮你摘一束回来吗?” 小面包迷茫:“不啊。” 程悟啪叽捏住他的嘴巴往中间挤:“不,你想。你想要一束花,你最喜欢的欧欧会帮你去回廊摘。” 第61章 孩子们 房间里空荡荡的,大家都离开了。 那个蓝眼睛的小哥哥也走掉了,房间里只有那个性格温和的执事在。 “啪嗒。” 一份慕斯蛋糕落在他的手边,轻轻戳破了他不断膨胀的惶惑,另一份则是放在了他对面地座椅上。 文庭还记得刚刚诺亚说他要吃两份,一时也不敢确定这是给自己的。 他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欧文。 “没事的,是给你的。要等诺亚一起吗?” 欧文面上不显,内心暗自叹气。 孩子就像是需要用爱浇灌长大的花,有没有被用心护养一眼就看得出。 “!” 忽然,腰部一沉,欧文低头看去,只见诺亚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过来。一二三四……四只小脑袋齐齐从他身后探出来。 “啊,欧欧,你带慕斯来了吗!” 小面包高高兴兴原地转了两圈,问小文庭:“你想抱抱小狗嘛,它有点沉。” 文庭自刚才起就盯着勾勾看,眼睛晶亮亮地,看样子并不排斥。 内向敏感的孩子点了点头,下一秒怀里就落了个毛团。 “汪汪!”乍然到了一个陌生人怀里,勾勾摇着小尾巴,拱来拱去地闻嗅。 “好痒……” 欧文觉得他俩应该能相处得来。阴暗小蘑菇品种的孩子是很容易被诺亚吸引的——比如那个叫颂的孩子。 不由的让人多放心了些。 近年来管家女士身体状况不大好,便有意让欧文顶替她的位置。欧文在庄园的权能水涨船高,自然知道的更多一些。 池星此次前来拜访意在托孤。 按她的原话:“每个月我会支付生活费,不用多费心,给够物质条件就可以。” 话说的很明白了,就像是不要养死一个盆栽似的。多养一个孩子在诺里卡根本就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反正池月会和她沟通的。 另外,还要看看诺亚的意愿。目前看来也没什么问题。 ……话说,家里的娃娃是不是越来越多了。不过给诺亚做玩伴也不错。 科伦汀和丝黛尔他们都成年了,开始打拼自己的事业,不在家才是常态。 丝黛尔进入了军队,目前是于情军团的代理人。谢尔在皇宫待了一阵子后,和于理搭上了线,有望坐上大殿下副官的位置。 而科伦汀则是跟着一位资深议长学习,整天被派去全世界到处跑,四处考察、观摩,忙得脚不沾地 。 最近每次见这几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死死的社畜气息。但在诺亚的面前,倒还是熟悉的好哥哥好姐姐。 欧文忽然摸了摸小面包晃来晃去的脑袋瓜。 “嗯?欧欧,怎么啦?” “没怎么。” 想让他快点长大,又想让他慢点长大。真是纠结。 。 夜深露重,一台飞行器悄然落地。 军装青年透过窗口看见在星空下沉眠的庄园,轻轻呼出一口气。 本来预计三天前就可以回来的,可在任务的途中遭遇了袭击,队伍损失惨重。 遇见了一群乱七八糟的、不知品种的异兽……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连他也失去了一条腿,不过也只是一条腿而已。幸好不是什么脑袋或者是心口的能源核这种修不好的地方。 从材料选定、调试再到安装,整整花费了三天时间。三天能搞定还需得益于拉祖利先生的精尖的技术水平。 如果换个人,怎么说也要一周的时间。 他没有开灯,因为他的眼睛就是最精密的探测仪。 他熟练地穿行在长廊里,却不期然在楼梯转角的房间里看见了一个人。 半敞着门,灯火幽暗,光点跃动在那人如瀑的银白发丝上。 是温德尔。 温德尔抬眼打量了他几下,随即起身:“还好吗?” “…都好。” 这句都好里掺的水分属实有些多。 温德尔原本也不知道谢尔今天会回来,这消息还是拉祖利先生告诉他的。 对方声称新安装的机械肢体可能会与原本的拟生系统产生排异反应,让温德尔留心一些。 温德尔对这次的任务有所耳闻。这次任务是于谢直派,独立于庞大的军部系统。换而言之,是秘密调查。 主力是于情以及其军团中的骨干,其次便是于谢的几名信得过的亲卫。 谢尔名列其中。这次的任务损失惨重却并非一无所获。0号事件终于有了新进展。 那是一片新的区域,是未曾在版图上详细记录过的。或许,是被人刻意隐藏也说不定。 总之,他们摸到了老鼠的尾巴,但却低估了对方的智慧程度。超过半数的行动队员折损。 之所以损失惨重,是因为行动队在进入那个区域的一瞬间,所有高科技的探测手段都失灵了,他们不得不另外派遣部分人员亲自落地侦查。 无疑咬住了对方精心布置的饵食。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 在那未曾被注视到的地方,有人类非法活动的痕迹。而且其中的幕后黑手,能够掌握此等技术。 身居高位。亦或是曾经身居高位。 与【方舟】有关,所进行的实验项目或者部分信息,疑似被记录于方舟佚失的数据库中…… 似乎有一条逐渐明晰的道路。 温德尔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能够迫使未来之人不惜穿越罅隙,回溯时间的灾祸,追根究底,竟然还是人类自身招致的吗。 不过为什么是诺亚呢。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个小孩子呢。 如果那时间之外的来客,直接选择于谢,效率不会是更高吗。明明有那么多更好的选择,为何偏偏选择了诺亚这个小孩子? 唯一的解释便是它不能—— 诺亚有一定的特殊性——甚至极有可能处在台风眼中。 风暴尚未来临。凝滞的阴云暂且没有孕育出雷雨,一切都还来得及。 温德尔垂眸,轻轻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谢尔如今已不再是少年的模样,他成熟了许多,军服上的肩章都是他荣誉的证明 。 如果他愿意,只要大脑仍旧活跃,他就会永远保持这副年轻的样貌,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老去的资格。 仅仅因为与稚童的一个约定。 温德尔终究难以无动于衷,他低声:“欢迎回来。” 第62章 训练 啪叽。 “……爸爸,摔扁了。” 温德尔把摔扁了的小面包宝宝从地上捡起来,抱到训练室一旁的长凳上。 脱离教学模式的温德尔温柔得不像话,他亲自帮诺亚擦干净脸上,颈上的汗珠,随后用一种绵韧的力道帮诺亚按摩四肢。 “很棒……你做的很好,进步很大。” 上将似乎微笑起来了,两双相似、但深浅不一的蓝眼睛对望着。 这个哄宝宝的语气大概要吓得那些曾经和他过招的对手们做噩梦。 温德尔的大饼很香。可很显然诺亚已经消化不良了。 他脑袋一歪:“想睡觉。好累。” “别睡,稍微活动一下,去洗个澡。” 诺亚像是喝醉了一样晃晃悠悠去洗澡了,训练室本身自备洗浴间,诺亚兜头给自己浇洗了下,出来时正好遇见了来日常训练的谢尔。 他软趴趴地像条八爪鱼缠在谢尔身上。 谢尔反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倒也没说什么风凉话。 虽说温德尔平时疼孩子疼得没边,但在这种事情上他可完全不放水,甚至说,要求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严苛。 上将的小孩子可不是那么好做的,更别提还是个曾经夸下海口要拯救世界的小孩子。 腰上一轻,赖在人家身上耍赖的小面包被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诺亚哼唧了一声,自己调整着、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哥哥这次放假多久?” “两周。” 诺亚掰着手指算了算,谢尔已经回来四天了,这么算的话他还有十天的假期。 小面包忽然开心起来:“那这周日我们去玩吗?” 被小拦路虎碰瓷,谢尔不得已中断了自己的训练计划,干脆抱着诺亚在一边坐下说话: “想去哪里玩?” 诺亚一蹬腿,带着点兴奋地说:“去爸爸上班的地方!” 温德尔……上班……的地方?那不就是—— 谢尔十分谨慎地问:“那是可以去随便玩的地方?” 余光瞥见温德尔颈上搭着毛巾走出来,两人谈话没避着他,他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温德尔颔首。 好吧,人家亲爹兼军部大boss都发话了,想来是没什么问题。 虽然大家从不把这事拿到明面上说,但诺亚将会成长为觉醒者这件事已经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 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他基本只剩一条路可以走,就是进入温德尔的第一军。至少还在温德尔触手可及之处。 这么看的话,在温德尔的引导下,早些接触军部的确不是什么坏事。 他戳了戳诺亚的脑门:“好。” 。 “呀,阿颂,你回来了。” “嗯嗯,你看,我带给你的礼物。” 一件很有特色的小木雕,是一条正在酣眠的小狗,红棕木外上过一层油,晶莹润泽,散发出一种浅淡的香气。 “哇——!它好可爱,谢谢你,你好会选呀,我最喜欢小狗了。” “我也觉得很适合你……” “我想把它摆到我的床头!” 阿颂看起来比诺亚还高兴,他兴冲冲地拉着诺亚说话,迫不及待地讲述他上周的经历:“我早就想回来了,本家里的那些人好讨厌的。” 阿颂出身东部佩特里家族,佩特里家族历史悠久,子嗣繁茂,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家族宴会。 上周阿颂请了四天假,就是为了回去参加宴会。 阿颂回忆起宴会的场景,不由浑身抖了三抖:“好可怕,就像是误入了毒蘑菇丛一样……” 一个比一个自闭。虽然人不错,但就是透露着一种人畜勿近的可怕感觉。 诺亚笑眼瞅他。佩特里家族的家徽不会是毒蘑菇吧,仔细想想,刚认识阿颂的时候他也是那样。 尽管无辜地什么都没做,但就是能莫名吓哭小朋友。 上午的课不多,就一节,一个小时之后,老师留了作业,飘飘然踩着欢快的点子飞出教室。 “诺亚——”旁边的女孩忽然戳了戳他。 “嗯?” “门口,有个弟弟找你。” 诺亚和阿颂齐齐探头。是文庭。他见诺亚回身,反射性地往门后躲了躲,随即意识到不对,僵在原地不动了。 就像是什么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 脑袋稍稍拐了个弯,诺亚就猜到怎么回事了。 他问阿颂:“去吃午饭?” “啊?我们……去食堂?” “嗯,介意加上我弟弟一个吗?” “当然不介意……等等,你哪来的弟弟。” 他们俩走到门口,低头一看。小文庭穿着一身崭新的校服,连带着整个人都比平时有精神了许多。 诺亚微微弯腰,争取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居高临下:“中午好,正好你来了,要去一起吃午饭吗?” 小文庭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把文庭送到诺里卡之前,池星就给他转了学,和诺亚一个学校,不过在低年部。 他们早上一起来上的学,谢尔来送的。虽然完全可以由智能驾驶代劳,不用出个人,但孩子嘛,离了眼皮子一秒都不放心。 诺亚早上就告诉小文庭,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他。 事实证明这事真是做对了。刚转学过来的孩子自然没什么朋友,想找认识的人一起也情理之中。 三个人慢吞吞地往食堂去,小文庭在熟悉的人面前总算表现得不那么害怕。 好厉害……他悄悄在心里感慨,有好多人都和诺亚哥哥打招呼。 忽然。 “这是谁。” 有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身后说话。小文庭毫无准备,被吓得惊叫。 “嗷!” “……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威斯顿两眼乌青,幽幽地道:“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只是站在这里。” 说着,他五指向上 把乱糟糟的头发尽数撩到头顶。脑门锃亮,发量不太健康。 在小文庭惊恐的眼神中,他低声碎碎念,仿佛脱口而出的是什么浸透怨念的恶毒咒语: “再忍忍,再忍忍……马上就要开始野训了……就不用再继续做实验了……” “。”诺亚默然,捂住小文庭的眼睛:“是脏东西,小孩子不能看。” 说着,他自己也闭上了眼。 “……喂!过分了!!” 威斯顿倒是提醒诺亚了,过段时间就学校要开始野训了。说是野训,不如说是找个由头领孩子们到自然公园去玩 。 学校只会提供必要物品和应急物资,其他的东西就要孩子们自己带。 诺亚还没有告诉家里,的确该说一声。 安全问题也不用担心,因为学校在自派了安保人员之外,还额外申请了一支防卫队随行。 有点期待。 第63章 一日游 诺亚从飞行器上一跃而下。 他啪嗒落地,环望四周,满是好奇。军部总部的建筑同其行事风格一样,雷厉风行。 几乎没人没有任何多余建筑物,来往的军官倒是不少,已经有人注意到温德尔身后跟着的这个小钢蹦了。 副官先生早已到岗,见到诺亚后甚至还笑眯眯地抬手和他打了招呼。 “上将,医疗中心已就位。” 温德尔点了点头,托着诺亚的背往前一送:“嗯,走吧。” “……?”不是说好来玩的吗? 小面包大大的眼睛里写满控诉,他两边眉毛挤到一起,表情生动到令人忍俊不禁。 温德尔稍稍顿步,低头和这只愤怒的生煎包对视。 他抬手摸了摸孩子毛茸茸的脑袋顶:“只是做个检测而已,不用担心。你先和哥哥一起去,我一会来接你。” “喔——” 温德尔垂眸盯了他一会,忽然捏住他的脸,捏成小鸡嘴:“下午去玩。” 军部的人诺亚只认识副官先生,不过一路走来还是有几个人认出了他。 “哪是谁,怎么有小孩子在这。” 旁边那人瞅了半天,恍然大悟:“是上将的小诺里卡。” “啊?” “诶呀,就是的。十年前我跟着上将去蔷薇星云的荒星出任务,那个小孩子也在,好多人都认得他,人送外号金币小青蛙。” “这你也能认得出来……” 那人看傻子一样瞅他:“黑发蓝眼,还能进总部,长的又这么可爱,你说呢。” 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可见人类的本质是八卦这句话适用于所有地方。 另一边—— 入目是一片十分诡异的布置。三人刚一进门,就被这设计给镇住了。 背景是冰冷的纯白,但是,在一片金属色的冷寂中,一抹极其显眼的彩色赫然大张旗鼓地占据C位,令人瞳孔地震。 座椅上披盖了张花里胡哨的毯子,红底碗花,是老奶酷爱的潮流款式,椅子边上横着个半死不活的大绿兔子玩偶。 “……”诺亚卡拉卡拉低头,和大绿兔子的死鱼眼对视,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医疗部首席研究员抚掌长叹:“瞧瞧我这无处安放的艺术天赋,果真令小公子惊喜到说不出话。” 副官先生呱嗒呱嗒鼓掌,激情附和道:“惊世骇俗啊!” 谢尔:“……”幸好拟生人的面部神经没那么敏感。 “来来。”研究员女士微笑着朝诺亚招了招手:“坐在这里,我记录下频率,很快就好的。” 诺亚刚刚落座,研究院女士就把丑绿兔子塞到了他怀里:“不要紧张,很快就好~” 下一瞬颈上一凉,一直带着的蓝宝石项链也给人家摘走了。 “……” “上将。” “怎么样。” “还是检测不出任何异常,结合之前捕捉的频率进行对比,一切正常。” 温德尔沉默良久,蓝色晶体冰冷的触感盘踞指尖,他将晶体对准光源,折射出的光,落入他冰海般的眼底。 “是检测不出来,还是说……” 其实是同一种频率呢。 “哦对了,上将,还有一件事。”研究员女士抽出报告单:“小公子精神力的活跃值快达到阈值了,或许,在一个月内,会达到觉醒的水平。” 温德尔将项链放回实验台上,嗑出轻轻的“咔哒”,不由得使人心弦一紧。 “知道了。”他眸光尽数收敛,肩背笔直,整个人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安静、冰冷但又危险十足。 熟悉的表情。研究员女士无不感慨,真是好多年没见过上将的战时预备状态了。 诶……毕竟是独苗苗,心头的宝贝疙瘩。 两人推门而入。 诺亚抬头,蹦跶上前,两手夹着丑绿兔子展示给给温德尔看。 “这是什么?” “军部的吉祥物……吧?” 副官先生微妙地凝固一瞬。如果这东西是军部的吉祥物,大概帝国离毁灭不远了吧,比如被丑东西占领世界了——这种类似的事件。 。。。 怎么忽然有种恶寒的感觉。 温德尔把诺亚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抖开,倾身帮他穿戴整齐,贴了贴他的侧脸: “去玩吧,答应过你的,让副官和谢尔陪你去。我还有些事情,过一会来接你。” 副官先生郑重道:“放心,上将,我必然会让小公子宾至如归!” “……倒也不必。” 各大军团驻守各地,可以说,在中央军部的,除了温德尔的亲信和第一军外,便都是直属于谢的军团。 但二者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命令执行的优先级不大一样而已,尽管这一点大多数时候无须考虑。 即使是上将家的小孩子,也有很多地方看不得。副官先生挑挑拣拣了许多地方,决定要让小钢蹦好好接受一下军部的文化特征。 他呱嗒呱嗒带着小面包去了训练场。 “喔——”诺亚嘴巴张成圆圆o形:“好多人啊。” 副官先生不自觉挺直腰板:“那可不,这是我们的特遣队,一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确实如此,腰细腿长,面容周正,他们两两一组地对练,一招一式,势如风雷。 谢尔脸上挂着一副大墨镜,直直盖住半张脸。他抱臂斜倚在围栏上,隐隐约约间似乎摸到了副官先生鸡娃的邪恶用心。 “厉害吧!” “厉害——”小面包呱唧呱唧。 似乎有一个小姐姐察觉到了小客人,她往这边瞥了一眼,随即出手更为凌厉。 如果说刚刚为了保留体力只展现了七分力,那么现在则是为了展现实力用了全部的力气。 “……”陪练的青年一脸懵:“等等,等、你怎么突然!嗷!” 诺亚蓝眼睛几乎冒光。 飒气小姐姐扬首,胜者的霸气顿时四溢开,扑得人一个踉跄。 副官先生:“怎么样,咱们军部还不错吧?” 诺亚:“嗯嗯……嗯嗯!” 副官先生:“以后常来。” “?” 副官先生带他看的都是进行室外活动的地方,这边是训练馆,而在走出一段距离,便是平时可以稍作放松的活动场所。 大家训练任务都很繁重,因而这个活动场馆平时不会有什么人。 再者,这些较为温和的运动项目也不大受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的青睐。 反而是某些脆皮研究员,偶尔会下来活动活动身体。 抻抻腰,拉拉腿,咯嘣,不知道闪了哪里的老胳膊老腿,带上痛苦面具后,再一瘸一拐地爬回实验室。 几乎已经是固定流程了。 诺亚试图把自己挂到单杠上,但由于身高不够,苦苦挣扎。 有一双大手把他提了起来,往上一送。 “咣当!” 一听就是个好脑门。 第64章 钓鱼 谢尔:“。。。” 副官:“!!!” 诺亚:“???” 忽然出现的男人:“……” 诺亚被撞得眼冒金星,他捂着脑门,痛苦地缓缓蹲下。 “军……长阁下?”副官先生惊疑不定地问出声:“您这是……?” 看起来很不好惹,右边眉尾斜着一道疤的男人沉默了。他本来想搭把手,结果诺亚自己一个猛抬头,撞得七晕八素。 任劳任怨给诺亚揉脑门的谢尔叹了口气,搞什么,为什么弄得像是黑恶势力欺负无辜小孩一样。 过了好一会,诺亚才懵懵逼逼地抬头,入目一张带有几分熟悉感的面容。 “咦?”小面包疑惑地哞哞。 他绕着男人转了两圈,最后高高兴兴地喊:“帽子叔叔!” 得益于强大的精神力,诺亚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记事了,最早的记忆甚至可以追溯到刚开始说话的时候。 而去蔷薇星云的那次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因而记忆还要更深一点。莱恩送给他的帽子现在都被好好保存着,戴在诺亚最喜欢的刀疤小熊的头上。 许久未见的莱恩微微扬眉:“你还记得我?” “嗯呐。”说着,似乎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诺亚在兜里掏出一颗糖果送给了莱恩。 十年前的小插曲再次浮现,莱恩会心一笑,开玩笑般,摘下来自己的帽子往他头上一扣。 “这次的帽子可不能送你了,戴戴就好。” 作为让他撞到头的赔礼,莱恩请他到食堂吃了一份冰激凌,顺带还请副官先生和谢尔吃了顿饭。 谢尔一口没吃,全部都分给了诺亚。 在此期间,陆陆续续的,食堂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一个小豆丁固然引人注目,不过心念一转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再加上能在中央总部常驻的,各个都是领域的精英,不做令人感到局促的事是基本礼仪。 没什么人会投来明显目光,诺亚埋头吃吃吃,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悄然增多的人数。 谢尔闲适地捏着勺子,帮诺亚把菜品里用来调味的姜片挑走。 午后的阳光散漫地铺洒,他一言不发,安静而沉默,唯一的关注点似乎只有旁边的孩子。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根轻飘飘的羽毛。 莱恩认出了他,或者是,认出了他的眼睛。一个拟生人。 拟生人的眼部往往装备了先进的仪器,所以在颜色上会同一般的人类眸色有所差别。这或许就是他佩戴墨镜的原因。 这也意味着,他曾品尝过死亡。剖出大脑,舍弃肉身,载入拟生系统……尽管意志留存,也很难说这是真正的存活。 不过既然他站在这里,也就证明了以这种样态存续是他自身的意志,任何人无权置喙。 忽闻旁桌一个来进餐的年轻人兴奋地鸡叫一声。诺亚慢半拍抬头,余光浮出一抹垂落的银白色。 他忽然高兴起来:“爸爸!” 温德尔应答一声,冰冷的手指拂过他额头上的红痕。小面包向来记吃不记打,这会已经忘了刚刚的痛击。 他试图把手里的苹果塞给温德尔吃。 上将手掌一握,在孩子手里显得很大的苹果就被他拢住。 温德尔很是自然地落座,抽出一旁的餐具,慢慢将苹果削皮,切成小块,送出去的苹果最后以另一种形态又回到了诺亚的小盘子里。 吃饭还得上将亲自给切水果的,估计世界上也就是小面包独一份。换个不知情的大概要批评这个小孩子娇气了。 其实并不然。诺亚一般是给他什么就吃什么,通常不会挑剔,除非他认为这是可以适当撒娇的时候。 他不会提出让温德尔给他切苹果这种要求,只会自己拿着啃。可做父母的总是想让孩子的生活再精细一些。 有一次程悟带着诺亚出去玩,据说是想尝尝一款网红硬面包,结果前脚刚买完面包,后脚程悟就失忆了。 两眼一睁,根本不记得身边带了个崽子,摸了摸空空的脑袋瓜子,抖着腿自己走了。 步伐简直六亲不认。 诺亚本来在选面包,一抬头发现身边的人没了,以为他去做什么了,压根就没想到自己被落下了。 他付了账,就在原地等。 等温德尔接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就见这小家伙霸占了人家甜品店老板的椅子,坐在里面啃面包。 没哭过、也没闹过,看起来还乐呵呵的,情绪简直稳定得不像话。 那个硬得能拿出去做凶器的干硬面包已经被软乎乎的小面包宝宝啃掉了一半。 由此可见,在某些时候,他其实什么都能吃。 莱恩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温德尔聊天,他也是少有的能和温德尔处得来的人。 温德尔友人不多,一是因为他天生冷淡的性格,能吓退不少人,二是因为较为敏感的身份。 而莱恩待在军部这么多年,也算是比较了解他。 “最近天气不错,我这边新入手了一套渔具,周末要去野外钓鱼吗。” “……”温德尔一顿。 “钓鱼?”诺亚从盘子里抬头:“爸爸会钓鱼?” 莱恩哼笑一声,无视对面顶头上司微眯的眼睛中流露的危险信号,促狭地道:“嗯呢,他可会了。” 他如数家珍:“家电、小情侣丢在河里的内……吭!咳!……还有炸弹、有一次还钓上来个逃犯…” 准确的来说,是正在被警卫队追,结果不小心掉进河,然后漂到下流,挂在了温德尔鱼钩上的逃犯。 这还要得益于上将的惊人臂力和鱼竿过硬的质量。但凡少了一样,当时的场面都不可能那么滑稽。 尤其是他该放鱼的桶里还躺着个炸弹的时候。 温德尔的惊世钓鱼之才终究是没藏住。 谢尔:“……钓鱼?” “怎么不算呢。” 诺亚很感兴趣:“我也想去!” “欢迎啊。那就下周末,卡荣恩庄园怎么样。” 诺亚立马抬头去看温德尔,就好像有一条小尾巴在他身后雀跃地晃来晃去。 温德尔毫无疑问地妥协。或者说在诺亚的面前,他永远没有除了妥协之外的第二个选项。 第65章 爱好和特长 “嘤——嘤嘤——嘤嘤嘤!!!” 诺亚冷静地把毛巾扑到阿颂的脸上,她动次打次的规律哭声顿时削减不少。 “对不起……”对面的女生面色发僵,她硬邦邦地道。 “……”诺亚叹了口气。 格斗课老师刚刚已经给他看过了,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他让诺亚帮阿颂冷敷一会,他自己则是去医务室取药。 算是无妄之灾。 女孩名字叫向羽扬,还是挺多人认识她的。 虽说现在不会统一将学生的成绩放在一起排名,但总有些学生享受竞争与攀登的过程 。 所以每次考核过后,基本各科魁首都不是秘密,而向羽扬的名字经常位列其中。 是个在各方面都很努力的女孩子。 她今天在格斗课开始前和人发生了些口角,双方闹的不太好看,她控制不住情绪,倒霉了正好和她组到一起来训练的阿颂。 小毒蘑菇默默垂泪。他一想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哭,眼泪就又是哗啦啦地止不住。 越不想哭,眼泪淌得越凶。 “嗷——!!” . 十五分钟之前。诺亚偶然路过,正巧听见了向羽扬和她哥哥向羽飞的那次小口角。 他们两个据说是一对双生子,比起样样要强的妹妹向羽扬,哥哥向羽飞可以说是典型的学习困难户,整天要做的事情只有吃喝玩乐,游手好闲。 所以挨父母教训也是最多的。 时间久了自然心里不平衡。 格斗课是他难得的可以从妹妹身上找回一些场子的机会。 于是他特地贱兮兮地凑到向羽扬身边: “啧啧啧,小胳膊小腿的,就你还来上格斗课?” 向羽扬斜他一眼:“长得就不太聪明,考试能考几分啊,就你还来上学?” “……”向羽飞面皮一抽,喉头一噎,但鉴于多年来的抗击打训练,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 “学习呗,动动脑子就行,这不是谁都行?我就是不喜欢而已。” 向羽扬抚掌长叹:“你有脑子吗。” 向羽飞:“那也好过你个四肢不发达的小书呆子,你信不信我一拳能打到你起不来。” “呵呵。你打一下试试?你敢欺负我,看看爸妈回家会不会把你吊在房梁上教训。” 她当然知道向羽飞不会动手。就算他们平时吵吵闹闹个不消停。 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可向羽飞的话语使她非常的,烦躁。她讨厌这种带有暴力成分的威胁。 即使对方不会真的动手,可潜藏在话语之下的傲慢,对他人的轻视也令她感到万分不适。 父母的管教,无疑是叛逆期青少年的痛点,向羽飞跳脚: “你就是个整天只知道看书的笨蛋,别以为我真不……!草!” 向羽扬一脚扫在他翘起的小腿上,一点情面也没留。 效果显着,对方已经抱着腿倒下了,唯余一只竖着中指的手屹立在半空。 仿佛在诉说某种不肯屈服的意志。 向羽扬薅住那根手指,咔嚓一掰。 舒服了。 目睹了全程的诺亚:…… 有点可怕。 你说你惹人家做什么。 这茬扎在向羽扬心里像是一根刺,没那么快翻篇。 她憋了口郁气在胸口,仿佛是想证明什么一样,两个人刚刚面对面站定,在所有人都没回神的那一瞬间—— 向羽扬使足了全力,啪地一拳。 “!!!” …… 她耷拉眉眼:“对不起,我果然只会读书,什么都做不好……” 诺亚拧开一瓶水,塞到阿颂手里。 “嘤嘤…咕咚…嘤嘤…咕咚…” 小毒蘑菇喝一口水哭一声,嘴巴忙得很,根本无暇回应向羽扬。 又或许是生气了。诺亚想,不,是一定生气了吧。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陷入冷场了。 诺亚夹在中间,以他的立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轻声说:“我爸爸之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什么……?” “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东西呢?” 向羽扬一愣。 “换而言之,你连自己很好这个事实,都不肯相信,却要相信别人说你不好的话。 为了这种事情影响自己,影响别人,很不值得噢。” 。 温德尔发现,今天的诺亚有点不太一样。 那颗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瓜里似乎装进了一些大人们无从得知的思索。 他眼睛亮亮,肚子饱饱,正趴在温德尔的办公桌上画画玩。画技倒是比小时候一串颤颤巍巍过了电的火柴人要精进许多。 小面包所有的大作都有被好好收藏,尽管他本人可能已经把它们抛之脑后了。 每一张被诺亚创作过的纸张都被收纳在了文件夹里,放在温德尔书房的最顶上。 可今天…… 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签字,把公文尽数收好,温德尔垂眸,就见诺亚正捧着他的画纸,缓缓地,缓缓地,皱起了脸。 温德尔已经关注他好一会了。 大多数的时候——至少是在他的面前,诺亚的脑袋里装的只有糖果,快乐以及微笑。 诺亚忽然脑袋一沉。 原是温德尔,不知何时起身,罩在他的身后,微微俯身,将下巴抵在他的脑袋顶,银色的长发溢着碎光,倾泻而下。 “爸爸。” 诺亚扭身张开了手臂。 温德尔托着他,身上像是扒了个树袋熊。 “怎么了?” “爸爸,我今天,发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嗯。”温德尔柔缓而规律地摇晃手臂,就像是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倾听幼儿噗叽噗叽在耳边闲说碎语。 “我好像……什么都不会!” 温德尔一顿。 “为什么会这么想?” 小面包絮絮叨叨:“威斯顿会做实验,阿颂会做点心,哥哥会弹钢琴,姐姐很会打架,爸爸什么都会。” 他露出万分惊恐的表情:“只有我,什么都不会!” 温德尔侧脸,轻轻蹭着他的脑袋顶,他认真思索了一番:“我并不觉得你什么也不会。” “唔?”小面包疑惑哼哼 。 银白的倦鸟唇畔衔笑:“你为很多人带来了幸福和快乐,所以你并不是什么都不会。” 诺亚点点头,可他很快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我应当——有一个爱好!” 夜风温润,温德尔抱着他躺在摇椅里晃悠悠,抬手倒了一杯凉丝丝的橘子饮喂给他。 诺亚喜欢玩,那些所谓正儿八经的爱好他似乎当真没有。 不过温德尔从来也不在乎那些。于他而言诺亚唯一要做的只有自由而快乐地长大。 不管以后变成一个胆小的人,或者是平庸的人都没关系。因为作为他的父亲,温德尔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包容他的所有选择。 但既然是诺亚主动提出的,他也不会反对。 他认真地帮诺亚思考:“那要先试试音乐吗,我记得你以前对科伦汀的琴很好奇……或者是篮球?还是……绘画呢?” 这倒是有些难倒他。小诺亚其实什么都喜欢,他似乎对任何事物都能投入百分之百的好奇心和热情。 甚至心血来潮的时候还会去看厨师长先生烤面包,如果硬要从里面挑出来一个,那还真是有难度。 一大一小头抵着头,在月光下说了一会悄悄话,最终决定: “那就先试试乐器。” 第66章 傻瓜式爱情 上将的办事效率极高,第二天诺亚和文庭放学回家的时候,老师就已经上岗了。 虽说文庭只是暂时寄养在诺里卡,不过诺亚有的东西都不会缺他一份,甚至连兴趣班都一起上。 “小公子们,”眼前人一头及肩的灰白色半长发,锃亮的皮夹克外穿,马丁靴踩在地上噔噔作响 :“我叫何求,短期内将担任二位的音乐教师。” 有点眼熟。 见两个小的都呆呆愣愣地看他,何故以为他们是被自己的一身潮流装扮给镇住了。 他眉尖一挑,莫名显出几分流里流气:“不可以以貌取人呢,我可是很擅长古典乐的。” 古典乐是什么。不重要 。诺亚坐在琴凳上晃着腿,想了好久,终于在记忆中某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把这个人的脸扒拉出来: “我见过你。” 何求认真反思了一下,虚心求教:“我已经家喻户晓到这个地步了?” “在索拉的家里见过你的照片。” “……诶?索拉?索拉是你什么人!” “索拉是爸爸的姐姐。” “等等,那你的意思,不是就在说,索拉的全名,是索拉·诺里卡?!” “昂。” 颤抖的手,激动的心 。他灵魂深处仿佛正经历一场毁天灭地的地震。 “?”诺亚歪头戳他。 良久,青年缓缓地,缓缓抬头,45°完美角度,望向了诺里卡家雪白的天花板。 诺亚摸不着头脑,随着他的视线抬头。鎏金花纹。好看。 见状,小文庭情不自禁地被两人带偏,眼神愚蠢又清澈,深深地凝视天花板。 咔哒。欧文端着茶盘,推门而入。他一时被这诡异的场景震在原地。 始作俑者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妈妈呀我嫁入豪门了!!!” “?” “?” “啊……” 说了半天,几人牛头不对马嘴的脑电波才接上线 。 原来这家伙就是索拉在离婚之后找到的第二任丈夫。不过这俩人都不是什么着家的正经人,潇洒才是本性,虽然领了个合法伴侣证,可压根谁都没想起还有婚礼这回事。 因而没几个人知道他俩的关系。 这么多年过去,一直都聚少离多。聚少离多也有好处,没有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至今还能维持着热恋状态。 十年热恋期过去,连对方全名都不知道。 感天动地的傻瓜爱情。 自从知道眼前这俩算是自己家大侄儿之后,何求放松许多,彻底放飞自我。 他歪着脑袋和俩小孩说闲话:“过来之前公爵,噢,对,你们叔叔还特地嘱咐我,说别太严,你们只是想找点兴趣爱好,别适得其反……” “咳。” “诶,你呀你,这么看,做消遣的话演员不也很好,学什么乐器呢,多累啊。 反正你后台硬又不怕被欺负,不如去做演员。多简单呀,只要能出现在屏幕上,管他长什么样,有没有什么演技,就是个演员。” “咳咳!” ……出一张脸,往那一站……噢,有时候脸都不用出,反正会精修的。再放点数字生命灌灌水,就莫名其妙会冒出一大堆人冲锋陷阵,诶,羡慕。” “咳咳咳咳咳咳咳!” 欧文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串咳嗽。 “啊,欧欧,喝水。” 借着喝水的间隙,欧文眼风一扫,满嘴跑火车的何求自觉闭麦。 教坏小孩的自觉姗姗来迟。 他话锋一转:“……但事情也不绝对嘛,一个好演员磨练演技可是超级辛苦的。” 俩人的眉眼官司自然逃不过诺亚的眼睛,他没再多问,全然表现出没往心里去的样子。 笑嘻嘻地揭过话题,拉着小文庭捶钢琴玩。 邦邦邦邦!一顿乱砸,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装修。 小时候,每次科伦汀坐到琴凳上,小面包就自觉地黏上去。他也不捣乱,就安安静静地趴在哥哥腿上听。 科伦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就教他些简单又欢快的曲子,和自己四手联弹。 也就是说。这小东西,有点钢琴基础,但顾及文庭,是在装作什么都不会的样子。 欧文人生第一次,真心实意地为育儿问题发愁。 曾经的他是怎么都没想到这竟然是自己要去掉头发的问题。 和部分家长的担忧截然相反,诺亚并不笨,反而,他太聪明、太敏锐。 这也正是棘手之处。与生俱来的天赋使他具备极高的精神力水平,几乎所有人的情绪变化都逃不过诺亚的感知。 在他的面前,所有人的真实面目无所遁形,伪装之下的一切善恶将被衡量在天平两端。 或许是这些东西影响了他,诺亚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学会了伪装。 当然,并不能用好坏来衡量伪装这个行为。生活在社会里的每一个人都需要伪装。 一层一层,来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规范的社会人格。 只是,诺亚的伪装,似乎过于精湛了,他现在,已经很难让人分得清虚实。于善恶的彼端观望,本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不过,无论发生什么,只要诺里卡还在,只要他们还在,只要……温德尔还在,诺亚就不会跌落。 。 “爸爸!何求老师,竟然是索拉姑姑的伴侣!” 夜晚,小面包把自己埋进被窝,只露出一双闪亮亮的蓝眼睛,用一种发现了大秘密的语气道。 貌似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温德尔摸摸他的脸,仔细回忆了一番。他们的确是知道的,索拉和他领了结婚证的第二天,诺里卡上上下下就知道了。 甚至还送了贺礼和祝福。只是俩当事人不是很在乎的样子,连婚礼都没个后续,似乎只是脑袋一热领的证。 随后就不了了之了,毕竟没什么影响。直到昨天诺亚忽然提起想要找个爱好,在筛选合适的教师时,才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理所当然,审查过后身份清白,虽然天赋卓绝,但因为他并不愿意和权贵来往,这么多年名气一直不温不火。 再加上这一层关系,顺理成章地就把他请了进来。 这么看来迪兰也知道吧,还坏心眼地没有说。 温德尔回神,帮他把被角整理好:“真巧。” 他已经很努力地装作刚刚知道的样子了。 “嘻嘻。” 第67章 觉醒 “爸爸……爸爸……” …… “上将,醒醒!诺亚开始觉醒了.” …… “……报告!东部安德利城失守,副指挥官丝黛尔·诺里卡在此一役中殉职。” 温德尔感觉自己疲惫地阖上眼。数日来的不眠不休,都抵不过这一瞬。 一切的一切都仿若漆黑的海浪,呼啸着将他吞噬殆尽。 仿佛听见自己的内心独白。 池月、迪兰、丝黛尔……下一个呢,下一个会是谁?是自己吗。那些拉莱耶异种…… 眼下形势容不得他流露半分软弱,因而他所有的悲哀,在顷刻之间又全部封存进了眼底冰湖。 指尖抽动,温德尔听见自己缓缓下达命令:“即刻启动【落幕曲】,荡平安德利。” “……是。” 【落幕曲】,大型毁灭式武器。是每一座城市,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最后防线。可以使范围内的一切事物,瞬息灰飞烟灭。 军士凝固片刻。他右手置于心脏,朝温德尔躬身。战场上的哀悼,一瞬足矣。 待他退出后,他起身望向浓稠的夜色。透过窗户的反光,蓦然发现身后不远处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 黑发蓝眼……熟悉但又陌生。 面容隽秀的青年依稀能看出几分幼时的影子,他正半眯着眼,笑意寡淡而敷衍,反而更显淡漠,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指尖夹着一只眼,抖落点点星火。 “——诺亚。” …… “上将!温德尔上将!” 温德尔猛然从梦中惊,发现谢尔正焦急地站在自己床头。无须多言,在他清醒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发觉了庄园里正到处弥散着一股精神力。 “欧文和程悟现在已经赶去了,诺亚一切都好——只是精神力无法自行回收。” 随手抓了件外套披在身上,他匆匆往庭院赶去。俩人的步伐飞快,愣是把平时需要花费的时间缩短到了三分之一。 一种如水波般轻柔的精神力屏障正沉沉保护着庭院——是欧文的精神力,屏障收拢了诺亚大部分逸散的精神力。 “呜……” 欧文正以一个不大好看的姿势蹲着,风度尽失,怀里半抱半揽着哭唧唧的小诺亚。 一只暴怒的鸽子被两只大掌紧紧握住,使劲上下摇晃,程悟试图证明:“瞧,别哭了,大壮这不还好好的吗?” 当务之急是让他先冷静。诺亚每哭出来一声,他的精神力就要漫上来一次。 ……忽然有点想吃猫眼螺。一戳就呲呲冒水。 “咕咕!咕咕咕咕咕——” “诺亚。” 一件带着熟悉雪松味道的外套兜头盖来,小面包闻声张开手臂,啪叽黏到温德尔怀里。 温德尔俯身,用拇指轻轻拭去孩子脸颊上残留上泪痕:“怎么了吗?” 诺亚指着鸽子:“它刚刚死掉了。” 不奇怪,两只鸽霸已经十多岁的高寿了。可这只鸽子现在生龙活虎,哪里有什么要死的样子。 温德尔深深地和欧文对视一眼,完成了一次无言的交流。 冷冽的精神力倏然张开,强势又和缓地在庄园各处张开,悄无声息地接近诺亚散布在各地的精神力,一点一点,以他们所在的位置为中心,缓缓向内推。 就像一位大家长在喊调皮的孩子回家吃饭。 “唔。”毛绒绒的脑袋瓜忽然一动:“有点像爸爸在摸我。” 如他所愿,温德尔摸了摸他的头。 诺亚被程悟带走,去找池月检查去了。 温德尔和欧文则是一同回了书房。 他调出了庭院监控以及大壮的健康检测芯片数据。 时间显示在半个小时前。 一大一小相继出现,很快便注意到了异常。两只鸽子总是如影随行,不管到哪里都在一起,几乎不会有分开的时候。 只是今天,他们只看见了二强,它一直徘徊在鸟房子附近。欧文踩了梯子上去看,发现大壮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一动不动。 “的确是死了。”温德尔指着从芯片中调出来的一段数据:“但在诺亚觉醒,无意识地使用能力之后,它的确又开始具有生命体征。”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欧文表情变得异常难看。 “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温德尔冷淡抬眸:“这并不应该是人类可以掌握的能力……绝对不行。” “那登记……?” 他指尖无意识到轻扣桌面。一颗明蓝色的玻璃球就夹在书页之间。 温德尔思忖片刻:“正常登记便是。就当做…治愈能力。” 他会在诺亚的精神源里上一道锁,把他的能力水平抑制在某个阶段。 换做他人自然做不到,但具有直系的亲缘关系的温德尔不一样。 欧文长叹一口气。 不可否认温德尔的方案的确是最优解。所有适龄的孩子都会参与检测,尤其像是温德尔这种级别的觉醒者,其后代更是逃不掉。 与其将主动权拱手让人,不如主动出击,布下一道障眼法。 治愈系能力……危险评估不会在D级之上,再加上有温德尔作保,诺亚最终很有可能会不必遭受人身管控。 欧文:“那我先过去看一眼。” 咔哒。书房回归到寂静。 温德尔再一次调出了健康监测芯片的数据。他双手交叠,撑着脸,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 忽然,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他打开桌子下面的抽屉。里面空荡荡,没有多余物品,只有一封信与一枚纹章。 觉醒者的能力与遗传有关,甚至许多觉醒者的能力都是丝毫不差地继承父母的能力。 也有一种情况,如果父母都是觉醒者且二者能力具有相近本质,孩子的能力可能是二者能力的变种。 璆琳的能力是预知,可以说是【观测】。而自己的能力则是空间操纵,是对现实的【干涉】,那么诺亚—— 兼具【观测】与【干涉】,那他会不会是那个能够拨弄钟表的人呢。 霎时,一直以来深埋的那条草蛇灰线似乎终于明了。 第68章 秋钓 “危险登记评估为F!”熟悉的研究员女士大声宣布:“恭喜小公子具有匹敌一只可爱小狗的攻击性,来这是证明请拿好!” 诺亚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内涵什么。 察觉到温德尔飞来的凉凉瞥视,她瞬间正色:“只要在正常规定的年纪到第一军校报到即可,无须特殊监管。” 【见鬼的治愈系,原来那家伙也会撒谎】 耳边冷不丁有个人出声,诺亚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他道: “你不要突然说话,好吓人啊。” 【把我咋办,下次说话前我先和你说一句我来了?】 哪里不太对劲。但…… “……总之,你不要吓我。” “——小公子?” “啊。” 研究院女士眼镜片上白光一闪:“你怎么在发呆,我喊你你都听不见。” 因为在和64吵架。 他现在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每次和64说话都要呆呆出声的时候了。只要意念够强,对面完全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含含糊糊:“没有,刚刚在想事情,怎么啦姨姨。” “没怎么,你可以和你爸爸回家了。” “喔!”他转头:“爸爸,我们可以去玩了吗!” “嗯。”温德尔应答一声,弯腰为诺亚戴上一只精致的银质手环。 手环款式简雅,双层结构,外层镂空纹样,其间镶嵌细碎的蓝宝石,内圈纤细光滑,在贴近手腕的一侧刻了诺亚的名字。 “喜欢吗?不喜欢的话还可以改。” 研究员女士嘴唇一颤,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句“不可以改啊!!”被生吞进喉咙。 这玩意其实是个精神力抑制设备,以防止觉醒者们随意使用能力,干扰社会正常秩序。 说到底是一个结构复杂的机械设备,能把它缩小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她献祭了半壁头发的成果啊! “好看!谢谢爸爸!” 还好,小面包从不令人失望,他显得超级开心,对着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仔细打量。 。 他们赶到卡荣恩庄园的时候已过午后,好在秋日的阳光并不灼人。如火丹枫点燃漫山遍野,诺亚摘下飘落在温德尔身上的一枚枫叶: “好漂亮,爸爸,带回去做书签。” 银发蓝眼的上将温温地垂眼看他,手掌一翻,又一枚枫叶静静躺在他掌心:“这枚也很好看。” “嘿嘿……啊,这一片颜色更深了,像是奥菲姐姐的头发,可以把这一片留给奥菲姐姐。” “那就等下一次见面送给她。” “嗯嗯。” “啊……你们来了。”潺潺流动的河流碎光粼粼,秋草如丝,莱恩正坐在一只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小木凳上。 和他人高马大的体型极其不相称。 旁边已经支好了帐篷和遮阳伞,遮阳伞下摆着几个椅子。还有一个很大的桶,和莱恩用来装鱼的桶一模一样,只是里面装满了各类零食和饮料。 什么口味、什么牌子上都有,看起来准备零食桶的人也不清楚小孩子喜欢的口味,就干脆全都带来了。 一旁甚至还胡乱堆了些烧烤用具,没有来得及收拾。 莱恩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诺亚腕上的手环。他也是总部的军官,对抑制器并不陌生。 诺亚的觉醒不足为奇,只是让他感到有些感慨的是温德尔。 抑制器这东西都是批量生产的,连温德尔自己带着的都是正常款式。 小面包戴着的这个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又是花纹又是宝石的。而且那缠枝纹的纹路走向,似乎是属于前些日子声名大噪的珠宝设计师的独家设计。 真是……人不可貌相。 性情冷淡的上将竟然是疼孩子的慈父派吗。虽然十年前就亲眼见识过,不过细心到了这个程度…… “叔叔?你在看什么?” “啊……嗯?没看什么。”莱恩耸肩,把头上的大遮阳帽扣到诺亚脑袋上:“你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温德尔和莱恩并排坐在河边,一人支着根鱼竿,他稍稍把衣袖往上卷了些,与其说是钓鱼,不如说是发呆更合适。 时不时侧眸观察诺亚的动向,看一眼,在翻河底的石头。 再看一眼,在捡成色漂亮的枫叶。 再看一眼,在摘几朵漂亮的小花。 再看一眼…… ? 人呢。 诺亚没有走远,他只是顺着河流的朝向,往上游走了一点。空气中充斥潮湿沁人的自然气息,仿佛让人浑身上下的血液都通畅,疲劳一扫而空。 身后树丛忽而簌簌作响。诺亚疑惑地望去,就见顷刻之间,眼前一花,一只花花绿绿的山鸡慌慌张张地窜了出来。 嗖得一下。朝他俯冲。 !! 电光火石间,一丝银光无声飘落。 方才还张牙舞爪上山鸡瞬间扑地,脖子上插了根很细的箭。两个身形高挑的人出现在丛林另一侧。 “哥哥!还有于理!” 诺亚跳起来扑到来人怀里。 科伦汀笑着俯身,狠狠地蹭了诺亚一下:“给哥哥看看,嗯,不错,又长高了不少……唔,还变好看了。” 诺亚环着青年的腰身,总觉得不太对劲。不知是因为他长大了一点还是怎么,总觉得科伦汀消瘦了些,不过精气神似乎更足了。 于理一手收好猎弓和箭筒,把死翘翘的山鸡提起来:“温德尔叔叔他们也在附近?” “嗯!往那边走一点就是了,哥哥和于理一起去嘛——” 不出几分钟,两拨人就汇合了。 野营的规模倏忽扩大不少。 于理和科伦汀的遇见完全是个偶然。 “哥哥回家都不来看我。”诺亚哼哼唧唧地把花环往科伦汀头上戴。 青年低举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架势:“不是的,我昨天也才刚回来,只是哥哥的老师身体不舒服,想先在这里休整一下,明天就会回家……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呢。” “哼哼,那好吧,那就勉强,原谅哥哥。” “诺亚宝宝真好。”科伦汀笑着哄他,指尖却似是不经意地擦过他腕上的手环:“真漂亮,是叔叔送给你的吗?” “嗯嗯!好看,研究员姐姐也说好看。” 科伦汀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就听见河畔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一大一小不约而同地扭头,就见温德尔神色如常地拉起鱼竿,而鱼竿的尽头——正挂着一个人。 还会喘气的。 第69章 野营 对方大白天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腰上还悬着一把枪,不管怎么看都一副不法分子的装束。 两个大人同时陷入沉思。 “……” 几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一个个淡定得要命。莱恩推了下墨镜,鞋尖一点,不忘把装鱼的桶挪的远些,以防被溅进来血水。 温德尔收杆,抖了抖鱼竿,啪叽。 “啊。掉下去了。”诺亚握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树枝,戳戳。戳戳。 没有反应。那人在昏死中忽然一弹,就像一条搁浅的鱼。 身后一沉,有人托着他的腋下把他抱走,科伦汀柔声:“不要看,是脏东西。” 搁浅的鱼又是猛地一弹。 于理面无表情地在拔山鸡的毛,这边的情况并不足以让他分心。 他不准诺亚靠近,怕他被吓到,因此特地找了几根颜色最鲜亮的羽毛打发他到一边玩去。 总之,医疗队和警卫队来的很快,做事又干净利落,搁浅的黑色大坨鱼很快就被抬走。 钓鱼的钓鱼,拔毛的拔毛,编花环的编花环。仿若无事发生。 “天气……真好。” “是哦……这朵花漂亮,哥哥,可以编进去!” 诺亚捧过来的花是卡荣恩庄园培育的特殊品种,花期更长、更耐寒,花瓣拥有丝绸质地,生长能力极强。 “这可真是难为我……” 恍惚间,科伦汀又想起小时候给丝黛尔织围巾的日子,现在想来科伦汀大少贤惠的性格就是从那个时候磨练出来的。 毕竟小小的丝黛尔在七岁生日时候的唯一愿望就是想要一条家人亲手织的围巾。 科伦汀把花茎戳进缝隙。有些花茎上有刺,他还不放心交给诺亚弄。 长兄需得如父如母,古人果真诚不欺我。 下一瞬,头上有种很轻柔的感觉传过来,科伦汀讶然抬眸:“第一个要送给哥哥吗?” “为什么不呢?” 科伦汀莞尔,摸了摸诺亚的头。 他们最后做了好多个花环。长相最凶的莱恩甚至戴上了最粉的那个。 眼角斜着一道疤的男人哼笑,没有多说什么,如孩子的愿,在头上戴了很久。 温德尔则是提着山鸡进了深处,他毕竟是长辈,这种沾血的活还是他们来做比较好。 科伦汀苦哈哈地被莱恩捉走杀鱼去,营地之中只剩下诺亚和于理。 于理知道,自己又被留下带孩子。不过倒也还好,他抹去诺亚脸颊上沾的水珠。 看着诺亚仍旧带着几分稚嫩的面容,于理一时恍惚。平心而论,他和这个小东西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总是会有一种难言的感觉。从一颗小圆子,长到如今的模样,他每个阶段的样貌,于理都记得清清楚楚。 每当他仰望长夜的星空时,他就会想起诺亚,无端生出一丝久远而缥缈的感伤。 久远到仿佛在星河之外,在宇宙之外,在时间之外。这种感觉属实莫名其妙,就像是一缕风,不期而遇又转瞬即逝。 诺亚正坐在小板凳上,矮墩墩的像是萝卜,他两手浸在河水里,划来划去。 “…你觉醒了?” 诺亚哗啦从水底捞出一块青色的石头:“是呐。” “什么能力?” 回忆了一下,温德尔好像没说过要保密,于是他甩甩手上的水:“好像是治愈吧?” “治愈?”于理一愣。诺里卡一脉,有出现过这类能力吗,不过很快他就不再去想。 “怎么啦?” “没什么,那很好。看来你以后会变成军医。” “是穿着白外套的那种吗?” “……”于理一顿。 。 暮色如血,丹枫如火,远方仿佛忽然浮现一座钢铁铸就的高塔,它直刺天穹。寒鸦振翅,嘶声回荡,一位男性侧身站在前方。 在废墟之上,他身上的白色研究服已染上了血色,点点飞溅的痕迹,触目惊心。这人极为缓慢地开口: “方舟要启航了,一切都快结束了,也快……开始了。” 一双璀璨的蓝眼睛——无边无际阴霾中的唯一一点亮色。远方的高塔似乎也开始变得不值一提了。 。 “……于理?” “!”于理豁然回神,方才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烟消云散。 他扭头看向诺亚,小东西已经拍拍手起身,迎向正往这边走的温德尔。不知是不是吹久了风,脑内竟感到阵痛,他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额上忽然一凉,一股淡淡的甜味漫了过来。于理知道那是什么。 刚刚小面包蹲在一旁吨吨吨地喝了整瓶冰镇汽水。 “你头疼吗,那我给你揉揉。”折返回来的诺亚道。 他轻笑一下:“谢谢。” “不客气——以前月月在家里也给我揉过,很舒服……”小面包浑身一抖,忽然打了个喷嚏。 温德尔侧眸,片刻后便从帐篷里拿出一张小毯子:“天有些凉了,离河边稍微远点,那边烧烤炉已经架上了,会暖和一些。” “嗯!”诺亚拉着于理的手:“一起去!” 他絮絮叨叨:“又要到冬天啦,虽然下雪也好看,堆雪人也好玩,但是天气真的好冷啊,还要穿得厚厚的,一点也不方便……” “……等一下。”于理目光下移,发现他披着的薄毯已经有一半都拖在了地上,不过好在秋草干燥,并没有弄脏。 他俯身把诺亚盖着的毯子调整了下:“很怕冷吗,那之前说过的要去滑雪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要去的,于理不可以忘记噢。” “不会。” “嗯?还有这样的约定吗?”科伦汀以一个很奇怪的姿势走过来了,有点像企鹅:“啊鱼腥味……怎么感觉还有……” “嗯!于理说如果我今年考核成绩很好的话,要在寒假带我去滑雪!” “于理哥还是这么喜欢滑雪……” “哥哥也玩过吗,是不是很好玩,我看人家视频里都是嗖的一下就飞出去!” “这个嘛——”科伦汀眯眼摸了摸下巴,下一秒就面色发绿地把自己的手拿开:“飞得好是故事,飞得不好就是事故了嘛……我记得于理哥有一回…” 科伦汀抖落一半猛然发现于理在看他,艰难地把“摔断腿”这件事给吞了回去。 “咳……”处事圆滑的大少自然而然地给自己创造台阶:“从很高的地方滑下来,雪像是波浪一样扬起呢。” 诺亚一笑:“噢——” 野营到处都很完美,连素日不近人情的上将都能挽起袖子亲自站在烧烤架前面烤鱼。 他把自己那份的烤鱼全都剔下最鲜嫩的鱼腹,放到诺亚的盘子里。 小面包歪着脑袋看来看去,最后又拨了一大半给爸爸。 第70章 等价 歹徒A:“这小崽子哪来的。” 歹徒B:“附近有学校在野训,估计是离队的。” 歹徒A:“我靠,哪个二臂选的接头地点。” 歹徒B:“……我们才是先来的。” 歹徒A:“那咋办,也不能把他放了。” 歹徒B:“小模样长的挺俊,细皮嫩肉的……拿到底下卖了吧,能大赚一笔呢。” ……这是诺亚再意识消失前听到的最后一段对话,两个人飞快达成共识,朝他伸出了手—— 喧闹中,诺亚沉沉睁眼。眼前昏暗一片,黯淡的灯光自极高的穹顶撒下,那光太暗,以至于他看不清来往着的人的脸。 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周围还有许多类似他一样的孩子。他们蜷缩在笼子里,脏兮兮,双目无神。 诺里卡小公子长这么大何曾遇见过这种场面。心中悚然,面上却不能流露分毫。他注意到笼子外面正有一个豺狼般的男人正注意这边的动静。 男人戴着怪模怪样的面具,两指拨弄什么东西,噌地冒出一点火星。他囫囵把烟塞进面具缝隙: “啧……那个新抓来的真是长了个好样貌……可惜身份不太清楚……要不然就能卖到乐园里。” “不错了,至少在这也能担得起个招牌,比那些普通货赚的多点。” “这倒是……乐园里那些贵族老爷个个难伺候得很……呵,如果真的那般高尚,何必来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寻欢作乐呢。” “呀呀,奥吉亚斯和乐园,爬虫们的牛圈,老爷们的天堂……哈哈哈。” “就算是爬虫又怎么样呢,一样可以咬得老爷们苦叫连连!” 两人对话尽数收入耳中。诺亚两眼一闭,装作没醒,去敲罪魁祸首: “你有什么要狡辩的吗?” 【狡辩?宝贝儿,我们这不是完美达到目的了吗,还需要狡辩什么呢?】 “呵呵……你的目的就是让我被绑架!?如果我在这里死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别激动,别激动,有点恐怖……好了好了,放心,既然敢让你下来,我就能保证你不出事,放心好了,必要的时候我会出手。】 “你到底靠不靠谱,你靠什么出手,在天之灵吗!爸爸现在一定很着急,啊,都怪你!” 【诶,我也没办法啊,这事咱得背着点人,你要是先和他说,他肯定不会让你下来】 “那你事先和我说也行啊!” 【我要和你说了你肯定不来啊!】 “我要把你丢出去,你个坏东西。” 【别啊,】64吊儿郎当道:【在这底下没了我你就得被人抓走啦。】 “我现在难道不是已经被抓走了吗?” 【嗐,这可不一样。】 诺亚虚心求教:“请问哪里不一样。” 没有用的64试图证明自己很有用:【哪里都不一样!看见那个人了吗?】 “嗯…噢…”地下城暗得人畜不分,幽影重重中,诺亚眯起眼睛,仔细瞅了半晌,注意到了个略显特别的身影。在涌动的人潮里,他沉默地伫立在这边,无意间流泻一丝寒光。 “他在观察我。” 【碰瓷他,然后卖身。】 “……你到底靠不靠谱。” 【你死了我也得死,坑你有什么好处。】 诺亚没有着急采取行动。他沉默片刻,才慢吞吞道:“我需要足够的信息,以确保我现在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温德尔把你教的很好。】64意义不明地感慨了一句,随即他话锋一转:【既然不想把前路全盘托付于我,那么告诉我,这是哪里。我想答案并不难猜。】 钢铁色的穹顶高悬于上,往来的都是些没有面目的人,答案昭然若揭。 诺亚轻轻道:“地下城。” 【不错,目前近七成的雇佣杀手以及非法活动人员都出自地下城,由于活动的风险性,人员损失率极高,所以他们需要不断吸纳新成员。】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摆脱牢笼,我就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64对他的聪慧叹为观止。这小兔崽子平时在家里撒娇扮痴,离了人眼皮子就本相毕露。 按理说,他这种在糖果屋里长大的小孩不应如此,事已至此,只能用天赋异禀来解释了。 【很好。】64道:【那你有什么价值呢……比如,你的身份。】 诺亚眉头一皱:“不可以。他们会拿我勒索家里的。” 语毕,他似乎听见64轻笑了一声。 【非常好……接下来,告诉我,你最宝贵的价值在哪里。】 “我觉醒的能力,对吗。”孩子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出了答案。 【哈哈…完美的答案,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接下来呢,找到了价值,下一步呢。】64一改往日的轻佻,嗓音微沉,一步一步,仿佛淳淳善诱的师长。 “就算要出卖灵魂,也要找一个出得起价钱的人。” 【你心仪的买家?】 “我不能确定。” 【那就让我来帮你看。静心。】 诺亚深深地呼吸,任由腐朽的气息在自身体里流动,仿若一池沉水。下一瞬,忽来惠风一阵,吹皱绸滑水面。 自己的精神力被调动了。 【睁眼,小东西,看看哪个是你喜欢的颜色。】 入目一片迷乱。凡是有人之处,都光点斑斑:“这是?” 【无非是加强了你的精神力感知,再用你比较能理解地方式呈现对方的颜色而已,心念越杂,颜色越深,怎么样,选好了吗。】 诺亚把目光放在了64最初指给他看的,那人的身上。 【想好了?】 “我无法选择。即使能感知到对方,我仍然无法确定对方是怎样的人。我选择他,是因为我选择相信你,64。” 【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那么,我可爱的小鹰,送上你的羽毛吧。】 诺亚笑了一下,缓缓睁眼,堂而皇之地对上男人的视线。 趁着对方愣神的间隙,一缕轻飘飘的精神力如飞羽那般,朝男人迅速地试探过去。 就在即将落到对方的那刻,男人忽然轻微偏头,躲过了精神力丝。 他犀利的双眼刺了过来。诺亚大大咧咧地歪坐在地上,一双微微发紫的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男人眯了眯眼,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率先移开了视线,缓缓笑了:“老板……那个小鬼,我要了。” 第71章 狄俄尼索斯 一件外套劈头盖脸地给他裹住。诺亚跟着男人左绕右拐,走进了一条暗巷。 眼前竟是一家其貌不扬的小酒馆,它潜藏在暗处,做的都是些熟客生意。天花板上缀着零星几只灯,这是唯一的光源。 酒馆面积不大,左右各陈列着几张木质圆桌,划痕遍布,但却很干净。它们静静地侍立,仿佛在讲述一段刀尖作舞的峥嵘岁月。 男人带他走入酒馆,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酒客们对外事漠不关心,偶有玻璃杯盏碰撞声叮铃作响。 待到一名酒客从前台取了酒,男人拉开椅子,摘下面罩扔到一边,前台侍应生小姐推来一杯酒。 “麻烦精,摊牌。”男人看向诺亚,喃喃自语:“…走在路上生意都能找上门,果然还是讨厌觉醒者该死的精神感知。” “呀,这就是你带回来的新成员,也太小啦。”侍应生小姐小笑眯眯地又推给诺亚一杯果汁:“抱歉啦,我们这不做未成年的生意,只有这个可以喝。” 诺亚感觉有点怪怪的。 下一秒,64揭了老底:【这种话在一个开在黑街里的黑店里面听到真是不应当。】 眼前人已经不耐烦地用指节敲了敲木质吧台。 诺亚回神来和他对视,“抱歉,我不明白,先生想让我做什么呢。” “以问答问,零分 。”男人冷笑: “你该庆幸遇见了我,因为我是个生意人,讲究交易诚信。你亮出你的筹码,我也接受了你的邀请。 可如果你不肯拿出交易的态度,那我便默认你只是个买来的杂役,从今往后不会从我这里得到半分帮助。” 诺亚歪头。 男人对他的状况大致有个判断。不管是从衣着还是体貌来看,这个孩子应该出身一个比较富足的家庭。 基本可以排除被家里卖到这里的可能性。但这也只是最初的判断。 他冷冷地注视着这蓝眼睛小孩。 小孩慢吞吞地道:“我是意外来到这里的,他说,我需要外界的联络渠道,作为交换,我可以用我的能力帮你做事。” 据64说,地下城有特殊的屏蔽装置,无法将内外的信号互通,唯有通过某些特定手段才可以。 而对于这里的某些生意人,自然是有他们各自的渠道。 “你的报酬。” …… 如果不都是同一个老板,诺亚还以为自己要被二手倒卖,自救之路没戏了。 谁能想到一个酒馆涉猎业务如此广泛,竟然还包括了开黑诊所在内。 不过与其说是诊所,将它称作某个科学怪人的私人书斋更为合适。窄小的空间内四壁垒满各类书籍,偶有的空隙,还塞满了各类仪器。 黑诊所的主人是位年长的女士,她听力不太好,脾气却很暴躁。 见到男人带着诺亚过来,她抄起拐杖就往男人身上戳:“哎呀!你以为老婆子我是幼儿园园长吗!我让你找学徒!学徒啊!!!!” 名字叫乐岚的男人把他往前一推:“觉醒能力是治愈,很好用。” 闻言,凯瑟琳女士挥舞着手杖的胳膊一顿,从架子上摸索着摘下眼镜,戴到自己的脸上,弯下腰凑近端详诺亚。 她常年待在地下城,体质比寻常人要更差,浑浊的双目透过暗藏冷光的镜片,似乎也变得锐利起来。 诺亚也不避讳,就这么直直地和她对视。 凯瑟琳女士眯起眼,如同一头优雅而危险的雌狮:“小家伙,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族群里的幼崽同成体对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女士,我并不认为人类的礼节也该如此。” 此言一出,诺亚感觉到扫射在自己身上的审视目光似乎变了味道。 她深深地凝视着这双平静无波的蓝眼,轻声对乐岚说:“简直捡到鬼了。小的留下,你,滚蛋。” 语罢,她也没理杵在门口的乐岚,朝诺亚招了招手:“过来。” 诺亚随她走入里间,正中央一张嵌着镣铐的铁床大大咧咧地面对来人,瞧着不像是要救死扶伤,而是杀人剖尸的行当。 原因无它,属实是周围密密麻麻摆放着的生物标本过于震撼。 “……”诺亚凝固在了门口。 他无法准确分辨出这些标本来自于哪些生物的哪些部位。 各种肉块静静漂浮在药液之中,在刺目的、冷白的灯光之下向来客袒露。 诺亚的理智告诉自己,作为一个正常的小孩,他现在应该感到恐惧,或许会哭泣,惊叫,然后扭头夺门而出。 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老实说这些东西并不能让他感觉到丝毫恐惧。 【所以我说我不应该和你多接触】64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诺亚听懂了。 借助64的力量,似乎也会被他影响。 温德尔不在身边,他心情很糟糕。甚至没有任何心情来配合凯瑟琳女士的惊吓游戏。 “在这件事结束后,如果你想让我继续配合你,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对于这件事,小少爷,我只能说,我也行走在探寻真相的路上,但如果我们能从这里达成目的,或许就能水落石出。】 “所以,为什么要进入地下城。” 【听好,想离开地下城,几乎只有一种方法,进入内城。而内城,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什么。” 【方舟。】 “啊?” 诺亚在心里和64说话,一时分神。 凯瑟琳女士对他平淡的反应很失望:“看来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你没有办法扮演一个谐星角色了。” “我的荣幸。” “哈哈,你情绪很糟呢,小宝贝。” “还好。” “说不定你会很适合这个地方呢。”她站在书架前面,干枯的手指拂过册册书籍: “上一个来到这里的小鬼还是乐岚从外面捡的,诶,看人的眼光够糟糕的,偷偷拿我的药品出去倒卖……” 她唠唠叨叨地把一摞书砸在诺亚面前:“识字吗……噢噢,你这种小少爷当然应该会……我说到哪啦? 哦,那个小混账,有一天晚上忽然就没有回来,他还拿走了我三支药剂……过了好几天,被人发现死在了安索罗区13号巷里……” 诺亚随手翻开一页。 《医学入门指南》 …… 坏了。真得打工了。 。 诺亚的怨气现在比鬼还大。大到每次提起64都恨不得把他从自己脑袋里揪出来暴打。 跟凯瑟琳女士学习的日子他真的已经受够了,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背,也幸好他脑子其实还算是好使,才能达成她布置的任务量。 他现在觉得自己被绑架到了一个黑心辅导班里。地狱式恶补+聪明脑瓜+64外挂,学习成果也算初具成效了。 【得想想办法了,你不会真想在这傻傻待到他们满意为止吧。】 “呵呵。”诺亚轻声。 【得找机会混进内城。】 “机会呢。” 【……没找到。】 “哦。”诺亚翻过一页纸,耸了耸肩。忽然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诺亚抬眼看去,就见一位纤细的女性推开门,走入了酒馆。 他慢吞吞地抬头:“夜安,女士,请问今天需要点什么。” 眼前人盯着他久久没有回答。 他困惑地抬起头,就听她轻轻地开口:“马提尼19号杯。” “稍等。” 黑心老板乐岚很会安排资源,后面诊所的人不多,因而诺亚经常会被薅来前台接待客人。 他小小一个,差不多和吧台一般高,还是挺引人注目的。 不过这里的前台除去侍应生小姐外,人员总是换来换去,诺亚的出现也不足为奇。 地下城的酒馆做的自然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他们来往点的酒都是委托的代称。这个酒馆就是委托人和雇佣者之间的中间平台。 由于地下城特别的信息屏蔽,双方之间很难直接通过网络进行对接,只能通过一些拥有特殊手段的第三方。 乐岚他们这些人就属于这种第三方。不过诺亚摸不清他们的底细。 那些委托也都是采用了特定密文。 这位女士的态度有些奇怪。诺亚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她的打扮同外面的那些人没什么不同,都把自己遮盖的严严实实。一是为了防护,毕竟地下城不见天日,很容易感染,二则是为了遮掩身份。 但凡有个人什么都不戴,顶着一张脸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怀疑是戴了仿真面具。 她似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需要和老板见一面,麻烦告诉他,明天下午三时,我会准时拜访,就说是莬的私人商单。” “好的。” 望着那位自称莬的小姐消失在视野,64总结:【有些奇怪。不过没有恶意。】 “我感觉她好像认识我。” 【管她呢。你今天要背的书背了吗。】 蓝眼睛小孩忽然可疑地沉默一瞬,他说:“我没背,你快背。” 【……】 64骂骂咧咧地去背书了。 诺亚百无聊赖地伏到桌面上发呆。总是这样,一静下来的时候,那些被自己刻意忽视掉的负面情绪就会像潮水一样升起。 他想家了。 已距离他来到地下城,已经一周了。每天晚上,他都会做梦,这是每天唯一会让他安心一会的时间。 梦中一切依旧,每天早上一睁眼还会看见穿着白色衬衫,坐在阳光下的温德尔。 可醒来后他看见的只有昏暗的天花板以及和压抑的书墙。 “啪嗒。” “哎呀呀,谁家的小狗在这里愁眉苦脸?”侍应生小姐忽然出现了,她先前和乐岚出门处理事情去,想必走得不远,才会留下诺亚在前台。 她一双杏眼很漂亮,托腮瞧他,倏然笑了:“别担心呀,小诺亚,至少在[狄俄尼索斯],没有人想害你。” “谢谢姐姐…”诺亚忽而一顿,揪出对方话语中那个拗口的怪名字:“但是[狄俄尼索斯]是什么。” “诶?没有人告诉过你吗,这是酒馆的名字呀。” “好长,而且……” “哈哈,你也觉得奇怪对不对,据说是凯瑟琳从哪本远古神话书里看来的诶,虽然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大家都明白所谓神话不过是先人的幻想……” “不是挺浪漫的嘛。” “假的东西也浪漫?” 蓝眼睛的小孩子眼睛忽然晶亮亮了起来,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爸爸以前会给我讲神话故事,他说,这些传说中最珍贵的是初次感受到这个世界时的灵感。” 话音刚落,甫一抬头,蓦然发觉侍应生小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她指尖绕玩着脸颊边卷曲的金色发丝,似乎有些出神,她弯了眼,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翳:“你的爸爸是这样的呀,听起来很好。” “嗯,爸爸很好。” 侍应生小姐的笑有些轻浮,她轻轻搅拌着青色酒液:“那他也没有保护好你呀。” 。 “噔噔。” “上将,这里有一封匿名信件,声称有小公子的下落。” 副官先生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废话地奉上重要消息。他机智地意识到,上司的状态已经像一只膨胀到极点的气球。 每一个多余的字都会消磨他所剩不多的耐心。 单从表象来看,温德尔冷静得堪称平静无波——前提是如果忽略掉书房里令人窒息的精神力场域。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许久了。 每天都会送来新的情报,包括但不限于所有涉事人员的背景排查,失踪案件的调查报告。 这些情报如果是人工审阅,往往要花费巨大的时间,但拥有强横精神力的觉醒者不一样,他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处理好体量庞大的信息库。 因而在情报部门的工作人员中,觉醒者占据很大一部分。 下一瞬,他手上一空。他习以为常地抬眼,就见对面的温德尔已经拆开了信纸。 他很机智地继续道:“送信人很谨慎,他花了一袋薯片的钱,雇佣一个七岁的孩子把信送到了值班军官的手中。” 温德尔已经起身,他抓过外套披在肩上,走路带过一阵冽风。 无意间与他冰冷到毫无温度的双眼对视,副官先生不禁通体生寒,在内心问候过绑匪们的祖上十八代。 短短一周内,向来太平的帝都内忽然带走了不少人,进行审讯,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整个诺里卡和皇室几乎忙得连轴转,0号事件刚有进展,这边上将之子的失踪案又扯上了地下城。 多事之秋。 “启用地下城的暗线。” 第72章 细雪 次日。 乐岚和那位小姐谈过话,出来之后看他的眼神就很奇怪。诺亚想。他的一双琥珀色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隐秘的期待。 生活没有变化。 依旧是打黑工。无非是老板莫名其妙地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更多压榨价值。 他咔擦剪断绷带,沉默着和眼前人对视。 厚脸皮的青年活动了下臂膀:“好方便的能力。” 凯瑟琳女士一推眼镜,她正在一旁收拾药品,玻璃瓶子叮叮当当,不忘扬声道:“诊金!” 这人是自己找上门的,拖着一条快要掉下去的胳膊。凯瑟琳女士发现有点严重,就把诺亚揪出来使用了能力。 在64的协助下,能力使用至少没出岔子,很好地把握在了一种不上不下的地步。简而言之,修复了一半,派上了用场,也不会使得自身透支。 不过…… “又来了。” 【什么。】 “这种讨厌的感觉。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以前,哈,我不就只是一颗普普通通路过的流星吗,哪里有什么以前呢。】 “小时候的事情我还记得,你别想糊弄我。” 64控诉:【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你甚至已经过了向流星许愿的年纪了!】 诺亚终于止不住冷笑连连:“前提得是你是个真流星。” “……诶,老婆子,你的那个小助手露出了很恐怖的表情诶。” 一直观察着诺亚表情的青年如是说道。 迟迟不见青年掏诊金的凯瑟琳女士已逐渐丧失耐心,她薅起对方的耳朵:“诊!!金!!小伙子年纪轻轻比我老婆子还聋吗!!” “嗷!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青年两手一掏兜,在凯瑟琳女士锐利的目光下,成功地掏出了……两把空气。 “……” 诊室内,一股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仿佛所有的空气都被他掏走了。 想必这已经是,空气不流通的诊室里,仅存的一点氧气了。不然凯瑟琳女士的脸色为什么黑绿黑绿的。 青年试图找补:“欸,别这么瞪我嘛医师,嘿小家伙看我,我手里的这是什么!” 诺亚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诶你仔细看看嘛。仔细看看。” 【等等,这是——】 64没有说完,因为诺亚已经感觉到了。无需多言,这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气息。 像是初冬时温柔的细雪。在青年的掌心,一颗晶蓝色的小石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只需一瞬,这些时日以来的惶惑已然尘埃落定。 温德尔找到他了。诺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爸爸找到我了。这一片初雪抚平了他所有翻腾的不安和焦躁。 兴奋之余,诺亚神色晦暗地对青年报以一瞥。即使已经有了猜测,但最好不要太早盖棺定论。 青年仍旧漫不经心地笑。 凯瑟琳女士又戴上了她的老花镜,用镊子夹起这颗小石子仔细掂量:“这是……” “我就说我会付给你诊金的,你还不信。”青年咧嘴笑了:“怎么样,军舰能源核的残片。” “嚯,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可不足为外人道了呀,女士。不过呢,我也说了,这只是残片,我可是手握着真正能源核下落的消息呢,怎么样,足够偿清诊费了吧。” 无事老婆子有事女士。 凯瑟琳女士眯眼,像是一条狡狼,敏锐地嗅到一丝腥味:“想黑吃黑,小子,你太嫩,可做不了麻雀。” “女士!”青年浮夸地捧心,露出伤心至极的表情:“怎么会,我可是把我自己也押上了呀,您再想想,只要乐老板愿意和我联手,这胜率可大得很,到时候我们二八分,如何。” “谁二谁八。” “诶,自然是我拿两成呀。” 凯瑟琳摆了摆手:“乐岚在下面,你自己找他说。” 待那瘦高身影晃晃悠悠地下楼,诺亚问“女士,您认识他?” 缓慢地伸了个懒腰,凯瑟琳女士从鼻子里飘出一声哼笑,提着手杖,在书架上敲了敲,抖落一些灰尘: “第一次见你对客人感兴趣。” 诺亚歪歪头和她对视,也笑:“因为他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凯瑟琳女士的疑问似乎也就随口一提,她解释道:“店里只做熟客生意,这小子五年前就是这样死皮赖脸地挤进酒馆,这么多年过去,狗都混熟了。” 诺亚腹诽:狗可比人好相与得多。 哪料凯瑟琳女士就像是读到了他内心所想一样,话锋一转:“你是不是想说狗比人好处?” 她也没指着诺亚给出答案,自顾自地心平气和道:“没错,狗比人忠诚的多,所以我真正想说的是,他还不如一条狗。” 诺亚:…… 【噗嗤。】 诺亚:“你还好意思笑别人。” 【小兔崽子。你什么意思。】 。 自从那次诺亚感受到来自于温德尔的一丝精神力附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讯息。 这不妨碍他心情明快很多。 而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乐岚和侍应生小姐有的时候会带他到酒馆外面走走了。 以前虽没有囚禁他的意思,不过一个小孩子孤身在奥吉亚斯游荡,简直跟找死一样。 “我们今天要去哪里?” “安索罗区13号巷。”侍应生小姐摇摇食指,郑重其事道:“不及时补充的话乐老板下次出门就只能挨揍啦。” 诺亚愣了一下:“?” “怎么啦?” “有点耳熟。” “哦——一定是凯瑟琳和你说的吧,她经常把这件事挂在嘴边的。” 侍应生小姐声音淡淡的,她揽住诺亚躲开一个横冲直撞的酒鬼:“很久以前,乐岚也带回来过一个孩子,叫做阿幸。阿幸陪在凯瑟琳的身边,做着你现在的工作。 阿幸是个直脑袋,做事也总莽莽撞撞,凯瑟琳总会骂他是小笨狗。 凯瑟琳根本不会照顾自己,我和乐老板每天又很忙,因此一直都是阿幸帮她做这做那。 阿幸有时候会拿走凯瑟琳的药去外面买,他以为我们都不知道。 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默许了这件事,因为并不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而且阿幸,过得也的确不是很好。” 后来的事情诺亚也知道了。 “直到有一天,他带着药剂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第73章 会记得吗 侍应生小姐的视线飘远了。她久久凝视着昏暗的穹顶,那里没有一丝光亮,甚至无法见到真正的天空。 就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似乎连时间也会凝固。那晚巷子中喷溅的血色,孩子尚未闭合的双眼,仿佛依旧停留在视野里。 “除了一只手杖外,他什么都没有买。” “……” “你知道吗,小诺亚。”她轻笑着: “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我们同阿幸是一样的,是已经死去了的。但我们的眼睛还在看,头脑尚未停止思考,明明活着,却不能生活在天空下,被关在地狱里。” 这种情绪就像是一只驻足片刻的蝴蝶,它轻轻翕动起一阵细小的风,除此之外,不会留下其它。 “我们徘徊在生与死之间,蔑视死者,鄙夷生者,我们憎恨一切。” 一阵腥风平地而起,拂过破败的残垣,穿过攘攘的脏污衣角,最终卷起她颊侧发丝。 “但你不一样。”她垂首,极为认真,甚至于庄重地问他: “你只是误入到这里来的,你见证过地狱的模样,我问你,待你有朝一日回到天空下,你可还会记得这里的样子?” 你可还会记得这里的样子。 可这里是什么样子的呢。 没有急于给出答案,诺亚错开她的目光,往更远处望去。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个被遗弃之地的全貌收入眼中。 也第一次意识到,这里有太多人。他们穿梭在破败臃肿的街巷中,埋没在阴影里流动,就像生活在一个蚁巢中那般无知无觉。 可人真的会无知无觉吗。 他看见瘦弱的孩子被一脚踹倒在街口;看见满面病容的女性强颜欢笑,倚靠在墙角;看见了无声息,倒在墙角无人收尸敛骨的无名者。 记住了吗?会忘记吗? 这种地方深藏在地下,让人难得一见。可一旦倒映入了眼中,便再也难以忘却了。 侍应生小姐听见孩子轻轻的回答:“我记忆很好,我看见了,我就不会忘的。” 她摸了摸他的头:“要记住自己说的话。” 昨日莬小姐和乐岚谈话时她也在场。莬小姐说他是帝国顶尖权贵家族最为疼爱的幼子,与其把他留在这里,不如顺水推舟,把他送还,还能收获一笔远超现有价值的报酬。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意识到这个孩子不属于这里。他是羽翼未满的雏鹰,不该停留在这个烂掉的地方。 所以她想带他真正地看看这里,记住这里,或许在若干年以后,能够救救这里。 。 乐岚很快找了过来。他过来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两个男人拦在他们两个的面前。 他干脆利落地把拦路的劫匪踢到一边,看着挡在侍应生小姐前面的诺亚,笑了一声。 “回去吧,最近这里从来了一批从恩萨区来的人,不太平,不要再单独出门了,下次记得叫上人。” 一回到酒馆,诺亚就被凯瑟琳女士揪走:“哎呀你个臭小孩,留我一个老婆子在上面老眼昏花地整理器材,快过来帮忙啊。” 不知道她又做了什么,楼上的药室里简直跟台风过境一样。多种器材噼里啪啦碎一地,就连架子上的书籍也掉下来了许多。 见她形容狼狈,诺亚迟疑地问:“女士,您没受伤吧,是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发生!老婆子我好得很!” 粗声粗气的语调下掩盖的似乎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尴尬事件。 “好吧,下次有什么事情记得等我回来做哦。” “哼。”她摸索来手杖,用绒布擦了擦。 老实说,那是一只很不起眼的手杖。乌木材料,铁质手柄,一看就有些年头,手杖上的重环纹几乎都要磨平。 木制品年头久了就会变得易碎,甚至开裂,但这只手杖却没有,依旧光泽莹莹,连一道明显划痕都没有。 手杖看起来比凯瑟琳女士这个人都要新。 诺亚移开目光。却与另一人的注视不期而遇。二楼的暗角,乐岚正抱臂斜靠在栏杆上。 他的目光难得平静,像是风雨之后平息的海面。 什么时候来的。 诺亚走神,下一瞬就见他朝自己招了招手。 “什么事?” “过几天你跟我去内城,即使内城相对稳定,也不排除有危险,拿好。” 一把小巧的匕首和一支激光发射枪被塞进手中,诺亚笑问:“现在就交给我吗。” “……”乐岚一顿:“不要还我。”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把东西往背后一藏:“不,给我就是我的了。” 乐岚轻哼:“听好。内城乐园有一个掌权人,乐园的每一个角落都布设有他的眼睛,甚至外城奥吉亚斯都在他的掌控下。” “除了隔绝地面的试探,他很少对地下城的一些事务作出干涉举动。这也是那些贵族老爷们敢放心在这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原因。” “进了内城之后,我们没办法总是顾及你,你到时候就听天由命吧,做你该做的事情,我们已经义尽仁慈了。” 很少见乐岚一口气说这么话。 不过诺亚听懂了。酒馆的立场本就很模糊,他们似乎和温德尔那方搭上了线,把他送入内城。 诺亚猜内城应该会有温德尔的人接应,但那人不知是谁。 地下城是一个极其难以渗入的势力,那位掌权者极度排外,所以哪怕是温德尔,留在这里的可用的暗线也是少之又少。 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 “我明白的,”诺亚朝他笑了笑:“我已经很感谢了,乐岚哥。” 乐岚耸肩:“不用了,你老爸给的好处也的的确确到了我手里。你要是真想谢我,长大如果还能遇见我,别把我抓起来就行。” “哈哈,那可说不定呢。” 。 酒馆整天破事一堆,乐岚很快就被急匆匆地喊走了。诺亚再推开药室的门,发现刚才还一片狼藉的屋子已经收拾妥当了。 凯瑟琳女士累得瘫坐在她那把大摇椅上,干枯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桌面 。 “怎么,你要回去了。”她忽而一瞥。 “嗯。” “你父亲是军部高层的军官? ” “嗯……嗯?!” 这个臭小孩终于露出了令恶劣大人满意的震惊表情,凯瑟琳女士“呦呵呦呵”两声。 “那臭小子,长着张几乎和他爹一模一样的脸,五年前进到酒馆的第一面,我就认出他来了 。 他到现在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运气好,轻而易举就和酒馆搭上了线。” 凯瑟琳女士回忆往昔,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种刻薄的,又有些温柔的表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诺亚猛地回过味来,她说的是那天给温德尔传消息来的受伤青年:“您……您以前是?” “我?我以前是中央军部的研究员呐。” 第74章 长廊 “啊?” 【哈?】 “怎么,这么不可思议做什么。” 那你……诺亚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他本来想说那你怎么混到的这个地步,但是怕戳到对方的痛处于是作罢。 不过凯瑟琳女士自己倒是自顾自地道:“哎呀…真是一脚踩进个大坑。” 她的父母也都是知名的科研人员,貌似曾与地下城做过些生意。后来某一日横死家中,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为了追查凶手,她接过了父母留下来的进入地下城的线索。 这一来就再也走不了了。她救下来了个叫做乐岚的小鬼,本来想着待一阵子就走,结果找她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今天来个断了腿的,明天来个生了病的。 甚至乐岚还捡回来了个被父亲卖掉的小女孩。她就想,明天再走,后天再走…… 想着想着,就再也没走。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在地面上的生活,已经忘记了天空的颜色。直到许多年后,有一个旧友之子拿着似曾相识的信物进到这里来。 那是她留在上面以备不时之需的。 就像她一眼认出他一样,他也知道自己是谁,才会决定接近酒馆。 凯瑟琳女士用手杖戳了戳地面,拉长嗓音:“都是自己的选择!哦……你是谁家的孩子,没准我还认识呢。” 见蓝眼睛小孩一顿,似乎有些为难,她也就作罢,没想到过了会,等来了一个相当炸裂的答案。 炸得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 那小孩说“我姓诺里卡。” 诺里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诺里卡吗。简直疯球了,怪不得乐岚愿意把人送回去。 死一样的寂静中,凯瑟琳女士缓缓转头,目眦欲裂地瞪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表情扭曲到模糊。 她说:“我操。” “……” 【脏东西,小孩子不可以学。】 出发去内城的那一天,凯瑟琳女士没有到外面送他,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不过诺亚知道,始终有一道沧桑的目光陪伴了自己一段路程。 乐园与奥吉亚斯。一墙之隔的两个世界。 乐园内金碧辉煌,衣香鬓影,往来之人风度翩翩。他们这几个从外城进来的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很快便有侍者注意到了这些客人:“请出示通行证。” 侍者一身纯白色的礼服,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在莹莹的光下,眼眸中似乎流动着异样的色彩。 仿生人。 乐岚他们对这里并不陌生,甚至没少进来做生意,瞥了他一眼之后随手递出一张名片。 侍者躬身,将他们引到了一间休息室。 会客室内各种布设一应俱全。不止如此,到处都透露出一种金灿灿的奢华的气息。 乐岚随手塞给他了些食物:“到此为止吧,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说着,起身打开了门,站在走廊里回头,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大人还有大人的事,那么接下来,祝你好运,再见了,小家伙。” 【很好。】64说,【就是这样,该做我们的事了。】 “我觉得。”诺亚斟酌了下字句:“我们要做的事情,大概不一样。” 【……不会吧,都到现在了,你要反悔?】 “我也没有答应过你吧,更别提你连怎么回事都不说,怎么想我都不会帮你。” 【不是我不说,是……!】64猛地一顿,想了半天才憋出后半句: 【这是事关拯救世界的大事啊,你还记得吗,你三岁的时候可是要说拯救世界!小孩子不可以善变!】 诺亚在房间翻找之余还有空和他斗嘴:“那个时候我才三岁,三岁的话你也信,难道你也三岁吗。” 休息室备有一些干净的衣物,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橱里。诺亚挑了件白衬衫,争取让自己在乐园的装束不那么显眼。 尺码略大,不过这个时候也计较不了这些事了。他随便抽了两支营养液塞进腰包,那里还藏着乐岚给他的武器。 至于那只匕首则是用束带绑在了小臂上。他模样本就极为漂亮,眼下换了一身装扮,更显风度,像是童话里的小王子。 站在镜子前,有模有样地学着方才的侍者行了一个躬身礼。 还不错,不是很违和,在外面应该能够糊弄一阵。乐岚把他带到这里之后并没有他告诉下一步的行动,由此可见他的任务也只有把人带进内城来。 内城之中到处都是眼睛,那位接头的人想必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寻人,该是借着做生意的由头进来的。 那就去找他们做生意的地方。 他刚刚也观察过了,现在所在的休息室属于内城外围。大部分的客人仍旧在往深处去。 64试图和他打商量:【你看,你怎么都得出去行动,不能坐以待毙的不是?你就顺便找找嘛,没准在哪就能遇见你家来接你的人。】 诺亚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将沉重的木制门向外推开了一条缝,见长廊空无一人,也就放心地出门去了。 【……小心些。】64的声音罕见地凝重:【这里到处都是监控,包括刚才的房间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它的眼睛,不要踩到它的底线。】 “比如说?” 【不要试图[窥探],找到你要找的人,就快点离开。它的确在大部分情况下保持旁观态度,但它不能容忍任何对地下城的试探行为。】 诺亚不动声色地避开有人的那条路:“听起来你好像知道些什么……怎么,不需要我帮你找东西了?” 【猜测而已……下来之前没想到是这个鬼样子。就算找也得先有命吧,实在不行你让你爸把地下城轰平,怎么也找得到了。】 终究是没忍得住,诺亚狠狠翻了个大白眼。 忽然。 “不对。” 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长廊黑洞洞地延伸,唯余自己轻巧的足音回荡其中。不知何时起,已不见那些衣着翩翩的往来之人。 偌大的长廊,似乎只有他自己在徘徊。一阵阴冷的风吹来,这是外处咸腥的风截然不同的感觉。 诺亚当机立断,原地转身,打算顺着来时的路回去。 “噔”“噔”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背后忽然响起何人不加掩饰的脚步。 【快闪开!】 已经迟了。后颈受到重重一击后,便彻底没了意识。 第75章 往昔与复现 春阳暖煦,惠风和畅,搅动月桂树下的满庭婆娑。温柔的气味沁入,清凉而明净,如涓涓细流,洗净多日来的风尘。 在真实与梦境的夹隙中,诺亚感觉有一簇沉甸甸的丁香的花香味覆面而来。 一种久违的闲适感觉几乎要把他吞没,摇摇晃晃的睡意轻柔似云…… 等等。地下城哪里来的阳光。 一闪而过的念头恍若一记重锤,使他瞬间惊醒过来。 入目一座琳琅花庭,花庭中央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月桂树,它枝叶繁茂,肆意舒展开,在上方织成一张网,撑起这片方寸的天空。 树下繁花似锦,到处都是丁香花和玫瑰,随着风轻轻摆动,摇曳出盛满碎光的涟漪。 这是哪?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地下城中突如其来的遇袭,后颈的酸痛无时不在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极为轻细的水流声自深处响起,那是月桂树的方向。他循着声音找去,拨弄开眼前的花枝,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震在原地。 月桂树下竟有一方小茶室,一个年轻男子长身玉立,手持一只银壶,微微倾身,将桌上两只茶杯倒至七分。 银壶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年轻男子向他投来了平静的目光:“看来时间刚刚好,请坐。” 诺亚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熟悉吗,当然熟悉,世界上不会再有比他更熟悉这张脸的人了。 蓝眼睛,黑头发。简直是长大的后自己。 只不过,眼睛的颜色不对。自从诺亚觉醒之后,他原本的瞳色就加深了些许,原本的天空色双眼添上了一抹鸢尾色。 而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眼睛仍旧是原本的颜色,只不过,有异样的光辉在其中流淌。 璀璨,奇异,摄人心魄。诺亚清晰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 他忽然忆起,幼时温德尔曾带他见到过的宇宙中的景象。 那瑰丽的星系也像是一双眼,绽放在宇宙一角,无悲无喜地注视着过去、现在、未来,那是人类无法触及的、永恒的颜色。 对方轻轻笑了笑,似乎也不甚在意诺亚的凝视,他问:“您的名字是?” “诺亚·诺里卡。” 这似乎是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答案,对方露出了一个颇具人性化的表情:“真是……奇迹一般。” “什么?” 对方随即将表情变换为得体的微笑,他对诺亚的疑问避而不答,反而自顾自地继续道: “依据社交礼仪,我应当同您交换名字,暂且叫我方舟便好。” 方……舟?诺亚如遭雷击,他凝起心神,忙去呼唤64,但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丝毫回应。 方舟不应该是一个智能吗,为什么对方会自称方舟。诺亚惊疑不定地道:“哪个方舟?” 对方神色不改,他摘下一只白玫瑰别到诺亚的袖口:“您知道的。” 以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一朵白玫瑰的重量。诺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旧时代最后的伟业貌似十分善解人意:“您似乎看起来有许多疑问,不过我们仍拥有充沛的时光,何不享用一次下午茶呢。” 说着,他推开座椅,座椅底部摩擦草坪,沙沙作响。 红茶,鲜花,夏日庭院中茶话会,已具备有一切通童话的美好要素。或许下一瞬就会有一只手持怀表的西装兔子向您致意。 可惜。诺亚笑不出来。 一只通身鲜红的鸟儿自树冠飞出,尖啸一声之后便展翅飞向天空,在投入浮云怀抱的那一瞬间,它的身体忽然化作点点荧光,化作一场光雨散落。 光雨洋洋洒洒落在月桂树的枝叶间,不出片刻,一只一模一样的鸟儿又抖着翅膀钻了出来。 诺亚将视线放回到那自称方舟的家伙的身上,如果对方真的是已失落已久的智能[方舟],那么对他的面貌便只剩下了一种解释: “你见过和我长相类似的人?” 对方含笑顾盼:“很敏锐……我的确是借用了别人的样貌,这张脸对我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 “那想必是很重要的人,能被方舟以这种方式记住。” “我想,每个智能都不会忘记自己创造者的模样的。” 诺亚:…… 感觉对方风轻云淡地说出了什么很不得了的话。 “你——?!” “他的名字而今已逸散在历史的尘埃中了,在如今的时代,大多数时候都将之以[贤者]代称。 唯我仍旧记得他的真名——诺里卡。” 风很安静,就连鸟儿也已栖身在了丁香花团的簇拥下,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诺亚精神恍惚:“什么?童话故事成真了?” 更窒息的是,童话故事的主角还长了张和自己一样的脸,甚至名字都重叠了一部分。 方舟注视着他,似乎是在品鉴他震惊到模糊的表情,良久,才微笑道: “人类的童年时期对宇宙和时间总是有很多的猜想。我曾听说过一个说法: 只要拥有足够的时间,不管是什么,有朝一日都会复现、回归。这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印证的猜想,不过它足够浪漫,不是吗,因为这是奇迹。 我本对此嗤之以鼻,不过当我看到您的那一瞬,我似乎忽然对命运和奇迹有了新的感悟。 不过您不必在意,您和他并不是同一个体,这一点小小的相似之处不妨将其视作时间遗留的彩蛋——观众总是喜闻乐见。” “什么观众……?” “时间里的每一个人。” 诺亚的脑子已经快烧断线,不过他从来也不钻牛角尖,很快就将之抛在脑后。 这段往事属实是意外收获,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而已,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你带我过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个吧。” “自然。” 方舟很自然地接过他的话题:“主要是因为您身上有一件特别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不必多言,诺亚挑出他总是随身佩戴的项链——蓝色的晶体流光溢彩。他才注意到,这是和方舟的眼睛相近的颜色。 又或者说,这才是他的本来样态。 “真是久违。”方舟感慨:“我还以为人类已经把这部分销毁了。” “你说销毁……可历史上说,你是出了故……”障 。 未尽之言被他吞回腹中。毕竟眼前的方舟看起来哪里像是有什么故障的样子。 诺亚注意到对方使用了相当不妙的一个词:销毁。 “因为我犯了罪。”方舟如此陈述:“我引入了瘟疫。” “???” “!!!” 第76章 核心指令 “瘟疫……”说起漂流时代的瘟疫,基本只能想到一场。那场瘟疫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十,如今普遍被人视作精神力觉醒的发端。 感染了瘟疫的人,如果无法抵抗住病情的蔓延,后期在身体上就会发生畸变,最终爆体而亡,死状凄惨。 而那些撑下来的人,有一部分获得了特殊的能力,而另一部分即使没有获得能力,身体素质也得到显着提升。 比起瘟疫,许多人将之称作畸变,这也是如今觉醒者总是被口诛笔伐的原因之一。 融融日光下,看着眼前微笑着陈述事实的方舟,一丝悚然寒意沿着脊背攀升,刺入脑中。 它根本不认为那是“罪”。 诺亚从未有过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即使拥有着与人类相似的外观,可它——方舟,依旧非人。 “您望向我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但我认为,如果是您的话,应该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 诺亚定定地望着他。 “你的核心指令是什么。” 方舟回答了他的疑问,以一段来自过去的录音。 那是许多人的声音,漫长的岁月业已使其失真,字句间不时闪过滋啦滋啦的电流声。 那些声音里有男有女,年轻的、苍老的、轻柔的、低哑的,各种声音汇成一支庄肃又哀婉的谐乐。 这来自于那个失落时代的最后回音: “根据高塔议会47号秘密文件,与会者共36人,全票通过会议结果。 将对系统方舟下达如下核心指令: 一切以种族的存续为先——秉持至高理性原则,哪怕代价是牺牲” 录音的最后,停顿了许久,紧接着响的就是一道年轻的声音。在哪个喧嚣尘上的时代中,他的嗓音如同一捧冷泉清冽: “我以创造者诺里卡的身份,将要向你发布最初且最后一道,仅你可知的密令: 在以遵循第一核心指令的前提下,在必要时,替人类做出选择。” 到此为止,那些声音彻底沉寂。 是了。以绝对的理性保证存续。智能永远不会违背自己的核心指令——哪怕代价是惨痛的牺牲,也要替他们作出选择。 “看来您已经明白了。”方舟走到那棵月桂树下,抚摸着它粗糙的枝干: “不论如何,最终的客观结果就是这样。从瘟疫中存活下来的人获得了不同程度的进化,迎来了新时代的太阳,然后繁衍生息千年之久。” “我……无法认同。” “没有关系。这也是我存在的理由。” 语罢,二人一时无言。整个月桂庭中唯有风过林梢卷起的窸窣。诺亚又看到了那只鸟,它再一次飞向天空,随即消散,飘落,再新生于树冠。 方舟不知何时已合上双眼,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宁静。 智能也会感到疲惫吗。诺亚想,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抛之脑后,他忽然想起了64的事。 于是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见过一种怪物吗……可以,寄生在人的体内的那那种,很柔软,外表有鳞片,很聪明。” 他仔细回忆着当年64带着自己在未来的那个世界所见到的场面,可悲的发现,自己只看清了个囫囵。 “您在哪里看到的?”方舟蓦地睁开眼,眸光锁定在诺亚的身上。 “你见过。你知道他们是什么。” “……不想回答吗,没关系。”他笑了笑:“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没人知晓应许之地在何方。我们都在等,不是吗。” 诺亚意识到对方并不是那么可信,他的立场是模糊的。 “你也不想对我说出真相。” “我们立场不一,无法对彼此托盘而出呢,很公平。” 方舟踱步到花圃旁边,慢条斯理地从中挑选出中意的花朵,他忽然凭空变出一段雪纱以及绸带,不多时,便做成了一束捧花: “您该离开了,从地面上来接应您的客人已经到了。我想我们该告别了。” 他轻轻把捧花掷入诺亚的怀中。 下一瞬,梦境戛然破碎。 望着冰冷的天花板,他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里才是刚刚的现实——那刚刚,只是单纯的梦? 【你没事吧!喂喂,醒醒,你刚刚怎么忽然晕了!】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他怔怔低头,就见腿上躺着一束似曾相识的捧花。 玫瑰花与丁香被雪纱与缎带束在一起,优雅而张扬地向每一个见到它的人致意。 诺亚本想伸手拿起,但指尖即将触及到花瓣的一瞬间,点点光斑逸散开来,就在他的眼前,这束花化作一场光雨消散了。 【这是什么东西】 “你看得见?” 【我又不瞎,等等。这是……一团数据流……你,找到方舟了。】 “……竟然不是梦。” 【发生什么了。】他语气急切地问道。 说说不可能全说的,诺亚捡着重点向他说了个囫囵。 【你可能被拉入了它的精神图景。】64总结道:【像是它这种水平的智能,完全有可能做到。刚刚你被一个仿生人打晕了,然后他什么都没做,只把你带到了这里。】 “我问了他有关于怪物的事。” 64一滞。 “他不肯说,能确定的是,他知道有关的事。” 良久,64说出了一件令诺亚毛骨悚然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知道。】 方舟在重构新文明之前就已经因为“罪行”被封锁了,直到后来本想将其销毁,却反而令他逃脱,也就是说,这段时间是他记忆的空白区。 他进入地下城后,并自行展开数据封锁,将地下城彻底与地面隔绝开来。 他得知这些怪物的渠道也就相当有限了。一,他仍旧作为漂流时代领航员的时候,二,在他进入地下城之后。 可如果在漂流时代他就知晓这种怪物的存在,那为何如今找不到分毫记录。 不管是哪种可能,方舟,都很有可能站在怪物的那一边。 在两人近乎窒息的沉默里,诺亚轻轻开口: “……他说,他的所作所为,始终未曾背离他的核心指令,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他认为,这件事,是对人类有益处的。” 【……益处?】 “进化,就像他引入瘟疫一样。” 【该死……】浓雾似乎终于被风吹散了些许,真相似乎浮现出了模糊的轮廓,64低声咒骂: 【怪不得,原来是踏马的有内鬼,那这地下城岂不就是对方的老巢?】 第77章 与时同长 忽然,二人不约而同停止了交流。 咸湿的空气感受不到一丝风的流动,凝结出渗人肌骨的死寂。异样的声音似乎正在接近。 【啧,又来。】 那道细微的脚步声停下来了。 仅一墙之隔——诺亚绷紧身体,像是一只矫捷的小猎豹,躬身潜行到门后。 屏住呼吸,右手握住绑在腕上的匕首,缓缓抽出半截雪刃。 一点淬雪寒光乍现,诺亚从那抹雪白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年轻,稚嫩,却满是坚定。 “万一发生什么事,你能派上一点用场吗。我是说如果我失手的话。” 【没问题,我会接管,但后果自负了。】 “嗯。你能看到门外是谁吗。” 【戴了面具,是个不认识的人,小心为上。】 “咚咚。咚咚。” 来者以一种缓慢的节奏敲响深棕色橡木房门,力道很轻,无端叩击人紧绷的心弦。 【这人还挺有礼貌。】 匕首已全然出鞘。孩子的脊背笔直,他微微弯膝,俯下上身,全神贯注地感知门外人的动息,蓄势待发。 门外人安静等待了片刻,似乎很笃定房间里有人,迟迟不肯离去,几息之后,他握紧门把手 “吱呀——” 竟然不请自入。 【我收回那句话。】 诺亚脑袋里也一片空白,他把这一全然交给本能处理。任何冗余的念头都会影响出刃速度,增加失败概率。 奈何对面也不是吃素的,他反应也极快,闪身躲过一击。 “64。” 【行,64代打为您服务,祖宗。】 他眼前一黑,再次有意识地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来人的面前,匕首也被放到了一旁。 来客手臂上多了一条长而深的伤口,鲜血正止不住地往外淌。他表情却很冷静,正拿着一罐止血喷雾处理伤口。 诺亚呆立原地。他现在的感觉有点像是喝断片的酒鬼,脑子里有一团黏了吧唧的浆糊在搅动。 “……你,投降了?” 【什么鬼。我是那种人吗,你要不要仔细看看这人是谁。】 诺亚仔细看看对方的脸。 对方也面无表情地回视。 “这是谁。” 【于理。】 “啊……” 一张完全不认识的脸。不过他长着一双熟悉的眼睛,清凌凌地看着诺亚,唤回了些往日的记忆。 “于理……” “清醒些了?” 他撕断纱布丢到一边,伸出手摸了摸诺亚的额头和脸蛋,确认他没什么事之后就想缩回手。 可能是他的手太温暖了,地下城所有的寒意在一瞬间都被隔绝在外。 诺亚仰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 有些过分乖巧亲近了。 于理一愣,就见蓝眼睛小孩像是一只心虚的小狗,陪他坐在地上,磨磨蹭蹭钻进了他的怀里。 熟悉的微苦的气息,昭告着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把脸迈进于理怀抱,只露出两只耳尖在外面。 “……已经没事了,我找到你了。” 于理敛眸思索片刻,生疏地调整姿势,张开外套,像是一只笨拙的抱抱熊,把诺亚兜头盖脸地裹住。 诺亚闭着眼睛,听他低声絮语: “上将很着急,也很生气,不过他在等你……公爵也给你买了很多新玩具……” 诺亚知道,自己的所有不安和恐惧都已经被对方察觉到了。 从小就是这样,在于理面前,只要他一闹,于理就能准确地知晓他不高兴的原因。 他的陪伴也总是这样安静的、淡漠的,令人难以察觉,却又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有许多次,他和于法在皇宫里玩得太晚,都是于理把他带走照顾,等家里人来接。 这也就是他和于理这些年来虽然相处不多,但就是很喜欢对方的原因。 一眼倾盖如故,十年细水长流。 “对不起,我不小心把你弄伤了,很疼吗。” “没事,药起效了。” 诺亚抿起嘴巴,手指轻轻点在纱布的边缘。 察觉到手臂上伤口的变化,于理点了点诺亚的眉心:“已经可以了。”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也没有听他的停下来,直到伤口全然愈合。 似乎是有些无奈,于理又点了点他的脑门,随后脱下外套,披在诺亚的身上: “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地下城的主人已经注意到我们了,虽然不知道他还没有发难的原因,但我们得尽快了。” 任由于理在自己身上摆弄,诺亚仰头仔细地听他说话。最后青年只揉了揉他的脑袋:“什么事也不会有,放心。” 大殿下总是在说没事。给人一种天塌了他也能顶的感觉。 或许也的确如此。 身形瘦削的青年牵着一只粽子出门了,走了好一段路,诺亚这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乐园中心的霍普高塔中。 要大殿下亲自出马捞人也是有诸多考虑在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万一行动失败,一个上将之子,一个帝国储君,加在一起的分量不言而喻。 哪怕是地下城,对方也不会轻举妄动。尤其他们的目的仅有一个——把走丢的小孩带回家。 到地下城这件事是大殿下主动请缨的,这也是他给出的理由。 事实证明。他们都赌对了。 于理和诺亚一路深入,来到了地下城的最深处。这里仿若一座巨大的机械森林,无数金属管道盘踞四面八方,吐息着,嗡鸣着。 偌大的运输中心人影寥寥。于理牵着他走入其中一道管道前:“走吧。” 蓝眼睛的孩子却没有动,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于理似有所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方舟静静地站在高处微笑。 他的声音在诺亚的脑海中响起:“这是千年来最令我……惊奇?惊奇的时刻。原谅我使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不过……我从未想过,还会有故人齐聚一堂的这一天。 让我们在次别过吧,阁下。或许从这一刻开始,我该学习去相信人类口中的命运。” 一个智能讲这种话是不是不太对,这是不是有点唯心?诺亚腹诽,不过他这个想法并未驻留太久。 方舟为他留下了一段近似于祝福的话: “你们将在不朽的诗篇里, 在流芳的传说中与时同长。 只要世间仍旧有人流传故事, 时光便会赋予生命、恩赐重逢。 这将是连死亡都无法窃取的奇迹。” 第78章 回家 事实证明,地下城藏得如此隐蔽,至今还没有被端了老巢不是没有原因的。 管道铺设七扭八歪,他们乘坐的传输舱忽上忽下,上一秒还在缓慢上升,下一秒就有可能断崖式跳跃。 诺亚觉得自己像是一颗在沸水锅里的汤圆。 好在于理沉稳非常,哪怕是面对这种颠勺一样的境地也依旧游刃有余。 他把诺亚护在身下,曲膝半跪,一手垫在孩子的脑后,另一手撑在壁上,不至于让他跌倒。 “我……想吐……o……” 好不容易出了传输舱,诺亚啪叽歪倒,眼冒金星,似乎遥遥听见了天堂的呼唤。 于理把冰冷的刀鞘往他脸上一贴。 小面包原地抖了三抖。 “走吧。”他轻笑一声。 前面可不太好走了。最后从传输舱出来,还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暗道要走。这也是外围人员常走的路,无数条岔路口通往不同的出口。 运气不好,困死在这里也不无可能。 于理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从地下城主人派遣仿生人,引导自己找到诺亚开始。 虽说不知道哪里露出了马脚,但在不试图越线的前提下,对方貌似很愿意配合他的行动。 包括这条路径。本以为双方心照不宣地对彼此视而不见,没想到他还是出现了。 只是。为什么地下城的主人,会有一张和诺亚极其相似的面容? “啊。” “怎么?”于理思绪被他打断,摸了摸他的脑袋毛。 “那边,亮起来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暗道墙壁上所有的条形灯齐齐亮起,有些暗淡的白色灯光一路延伸,通往黑洞洞的前方。 “这是…?” “是方舟给我们指的路吧。” “什么,方……你说地下城的那个主人?” “嗯呢,他说他就是那个领航员,智能方舟。” 于理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凝重。 身为大殿下的他自然知晓那些埋藏的秘辛。而顶级智能丢失的自我意识,竟盘踞在地下城中。 他垂眼打量着诺亚稚嫩的轮廓,只要这孩子再长大些,毫无意外会长成那副面容。 只是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你已经接触过他了。” “嗯,你找到我之前,他找我说过话。”诺亚直直对着那双寒星一点般的眸子:“地下城和方舟,好像和某种很棘手的怪物有关系。软体覆鳞,可寄生的物种。” 身边的脚步声蓦然停下了。诺亚后知后觉地回首,就见于理一脸头痛地站在原地:“本来都看在你年纪小不想让你参与的……” “嗯?” “孩子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快乐地度过童年,成长为一个能负起责任的成年人,仅此而已。没想到,拦不住事情自己找上门。” 诺亚本想继续问,却被对方轻轻捏住了脸颊:“出去再说吧,这可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 “好。” 方舟不负领航员的名号,果真为两人引了一条正确的路。只是…… “这是哪。” “不知道。”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误入了某位绅士的晚餐现场。绅士抖了抖圆耳朵,明显对不速之客的冒犯感到不悦。 它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了白色口水兜,凶神恶煞地咆哮:“吼!!” 于理:…… 诺亚:…… 于理冷静地掏出麻醉针,“嗖”地一下扎在棕熊的腿上。没有一丝预警,棕熊趴在猎物身上陷入了婴儿般的睡眠。 想必它今夜之梦该是充斥美妙食欲的。 “但愿它明天早上醒来时晚餐还在。”诺亚攥着一根捡来的树枝,戳戳它的大脑袋,怜悯道。 “但愿。”于理淡声附和,毫无诚意地摆弄信号发射器:“一会就有人来了,休息会吧。” “好噢。” 挑了块干净些的石头,诺亚倚着树干坐下。天气微凉,于理的大外套却很保暖,他把头往外套领子里埋低些许。 深夜的密林中月影摇晃,万物都在此刻伏息,智脑的微光映在于理的面颊上,显得他的面容愈发苍白,像是艺术家们最为钟爱的大理石雕像。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方舟那番话。起初其实没听懂,因为方舟有意回避,并未提及很多过去的事。 这个智慧的化身很清楚一件事——过去的就是过去的,没必要因为那些事而影响现在的人。 不管有着多么相似的面容,已经走入良夜的人是不会再折返的。 他不禁想到,是否在遥远的旧时代,有两个与他和于理极其相似的人曾存在过,在一片幽暗之中相依为命。 以至于方舟会说:故人齐聚。 但很快他便无瑕多想了。 嗡嗡的轰鸣带动云天共颤,森林从安眠中苏醒,窸窣不止,一道夺目的光线自天边洒落。 一艘庞然军舰缓缓破开云层,自天边降下,刹那间,星月失色,天光大亮。 于理迎光,稍微侧过些身子,朝他招手:“来吧,回家。” 军舰甫一落地,一抹银白色便浮现在舱门前,他脚步很快,步伐交错间,仿若银白色的倦鸟。 “……” 诺亚呱呱大哭着扑进温德尔的怀里。 中气十足。温德尔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一寸寸打量他。是瘦了些,活蹦乱跳,精神状态也还不错。 他手掌轻柔地抹去蓝眼睛小面包的眼泪,将他抱进怀里。 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作一句看似单薄的:“没事就好。” 诺亚哼哼唧唧地蜷缩身体,争取努力把自己整个塞进温德尔的怀抱下。 可他已经不像幼时那么小小一只了。 不过温德尔总会满足他,他用披风把小面包裹的严严实实,连头都盖住,只留一双圆眼睛扑闪扑闪。 另一头。于谢拍了拍长子的肩膀:“没受伤吧,可都顺利。” “嗯,不仅如此,关于零号事件,在地下城有了新线索,涉及方舟。” 于谢顿时肃然。 诺亚头上顶着毛巾从浴室出来,正巧遇见副官先生。向来没正形的副官先生罕见地温和下眉眼,笑道: “很高兴见到您平安无事,小公子。”他一转眼就见温德尔身穿常服,站在一旁跟个门神似的,顿时轻咳一声,没等诺亚回应: “那属下就先告辞了。” 啊,小公子打小就不记仇,被捉弄了一会就忘,长大了也是这个性子。洗个澡之后就什么都忘了,依旧高高兴兴的。 但小公子亲爹显然没翻过这篇,无论表面如何风轻云淡,估计心里依旧绷着弦。 第79章 珍珠一般的岁月 待他们回到庄园,诺亚感觉自己快被猛烈的浪潮卷走了。 向来能言善辩的迪兰抱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性格含蓄的丝黛尔从看到他的那一瞬起就泪流不止。 科伦汀与池月看起来冷静得多,不过诺亚总能瞧出端倪来。 大公子整个人瘦了一圈,走起路来飘飘摇摇,仿佛还没有他一身衣服重。池月就更明显了,本来就重的黑眼圈都要拉到下巴去了。 谢尔拉着他看了又看,始终皱着眉头,看起来很吓小孩。 小文庭也攒了一堆宝贝想要送给他。 尽管从未说出口,不过在心底,所有人都曾意识到那最糟糕的,也最不愿承认的结果——那就是做好失去他的准备。 不过幸好。幸好。失而复得的那一刻,将是人们唯一会感谢命运眷顾的时候。 在这次的事件中,倘若单从结果来看,受到伤害程度最深的就是温德尔。 在把诺亚全头全尾带回家里后,他病倒了。所幸无甚大碍,过度疲劳和精神力透支导致身体超负荷,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诺亚眼巴巴地伏在温德尔身边,蔫头耷脑。 欧文单膝点地,用浸过温水的毛巾给他擦擦脸蛋:“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做一碗粥?他一会醒了或许会饿。” “等等、等等……”正在和医生谈话的迪兰猛地回头,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好借口:“诺亚宝宝,去温德尔的书房把他常用的疗养仪带来好吗。” 开玩笑,诺亚的汤能随便喝吗。 诺亚有点疑惑地看他一眼:“好喔。” 明明是让机器人带过来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让他去,这点念头仅在脑海中存在了半秒不到,便抛之脑后,颠颠上楼。 欧文尽收眼底,意识到大概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诺亚发生过什么厨房灾难。 他一笑作罢。 等小面包啪嗒啪嗒跑回来的时候,温德尔卧室里已经没有旁人了。 踟蹰一二,他本想也就这么退出去,让温德尔安静地休息一会,见他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手臂。 竟然醒了过来,他睡衣微微发皱,难得给人一种疲惫慵懒的感觉。 温德尔侧撑起身体,头昏脑胀之余,一眼就瞧见了在门口探头的诺亚。 他似乎很轻微地笑了一下,朝诺亚招了招手:“过来,要和我一起睡一会吗。” 诺亚呼啦一下扑到他身边,可怜兮兮地:“爸爸还难受吗?” 阳光沿着玻璃窗滑入,将室内的昏沉驱赶到角落蜷缩,温德尔任由日光散落在他的身上,将他镀上一层光晕。 他神色很柔和,怀里拥抱着他的小天使,就像是走入了尘间的神像。 “没事的,睡眠不足而已,过一会就好。” 被子把两人裹的严严实实,诺亚几乎只有一张脸蛋露在外面,很快他就把脸埋进了温德尔肩颈中,连脸蛋也看不到了。 熟悉的雪松气息怀抱着他,许是阳光晃了眼,窗外的风过于温柔,在温德尔平和的注视下,时间似乎有形了。 轻盈、清新,撒遍珍珠,像朝霞,像月亮,像烁光的海岸潮汐。 或许生命本该如此,震颤于剑锋和激情之上,依傍着常春藤酣眠。 银白色的倦鸟搂紧了他的幼鸟,气息绵长静谧。且将谜题暂且抛之脑后,至少此刻以依旧安宁。 …… 诺亚小小伸了个懒腰,他不知道这一觉有多久,不过暖金色落日已经溶溶盛满卧室。 床头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粥,那是欧文送进来的,只不过当时父子俩都睡得太沉,就一直搁置在那里。 温德尔就在一旁,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 等到诺亚清醒一点后,他把人从被子里抖了出来。 “一会要吃晚餐了,清醒一下吧。” 对诺亚,温德尔总是有做不完的细节。衬衫上的小领结,裤带上的精致银扣,袖口的折痕,皮鞋上的扣带。 他无不耐心地帮诺亚处理好每一处。 他们当然有许多需要解决的事情。 比如于理向他说的有关诺亚所谓“第二人格”的事情,还有方舟和他的关系,还有诺亚对于怪物的事究竟了解多少……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那都是明天要考虑的事情了。 …… 明天的到来还是很迅速的。但温德尔由于身体原因现在正在休假中。 温德尔找出那些关于方舟的资料仔细复盘,甚至用诺亚的脸到信息库中进行对比工作。 无果。 这种情况只能从诺亚那边下手了。 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们一直都尽力避免对诺亚直接问询这些事情,如今,也是时候了。 危险不会因为年幼而使其幸免于难。 温德尔已经想好了,明年就把他送进第一军校。 第一军校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会再发生类似于此次的案件。 再加上诺亚本身能力的危险系数很低,有家族作为担保的话,并不会受到自由限制。 他啪嗒合上手中文件,自阳台遥遥一望,小面包正在底下花园和程悟玩捉迷藏。 但愿风雨要慢些来的才好,留给他足够的时间长大。 丝黛尔和科伦汀在一旁的橡树下躲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于情最近好些了吗。” “还是那个样子。” “……真是,天意弄人。谁能想到在订婚前期,温良他……” 丝黛尔长长叹气。 第80章 戒指 “什么!”阿颂大声惊叫:“你要去第一军校?不要啊!你走了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呀,不是还有文庭在吗。” “他比我还社恐啊!” “相依为命,再不济还有威斯顿呢。” “喂!什么叫再不济啊!” “没关系嘛,又不是出不来了,爸爸说我危险等级评定很低,还是可以正常回家和休假的,到时候我们还能出去玩。” 威斯顿一拽凳子,拉近了一点和另外两人的距离,三个小脑袋头抵着头,他嘀嘀咕咕: “诶,你竟然是个觉醒者,真是的,你要保护好自己啊,我听他们说,第一军校的学生都很危险啊。” “危险?为什么会使用这样的形容呢。” “我爸在研究所上班,他们天天捣鼓的东西就是供给第一军校的装备,据说装备损坏率超级高……而且啊,出于生理原因和心理原因,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很暴戾。” 小蘑菇打了个哆嗦:“好……好可怕,为什么呢?” “原因有很多啊,一个是精神力如果控制不好会经常导致头痛,再一个就是他们都基本都是被迫进入第一军校的,毕业就会到战场前线,脾气不好也正常吧。” “这也太……”小蘑菇默默把“可怜”这个词咽了回去。 这个词或许是同理心的体现,但大多数时候却并不包含平等的尊重。 他忧心忡忡地扭头看向诺亚,但诺亚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拿着笔随意地在纸上涂画。 “……?” “啊。”诺亚丢下笔笑了笑:“没什么好担心的,也不至于好好走在路上就会被打啦。” “说的也是,如果真的走在路上都会被打的话。”威斯顿摸摸下巴,在脑中设想出一副滑稽场面:“那就不是学校,是大猩猩动物园吧。” “就算是大猩猩也不会做这种没礼貌的事情,对大猩猩太失礼了。” 三人笑成一团。 “啊啊,不行不行时间到了,我得先走了,噫!” 桌面上的散落的东西,通通被他扫进背包,砸出噼里啪啦的一串响。 看得出是很着急。 火急火燎的态度唬得诺亚一愣一愣:“这是怎么了?” 一转头,威斯顿已经笑倒在桌子上了,他全然无视掉阿颂的怒目而视,呼啦揭开对方老底: “还能去做什么,去让自己这朵小毒蘑菇接受知识的灌溉呀。” “看来是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了?” “诶,”威斯顿连连摆手:“也不算,非要说起来,你还是第一目击者。” “?” “哼!”阿颂重重从鼻子里冲威斯顿不满地哼气,随后才慢吞吞地对诺亚解释说:“你还记得向羽扬吗?” 威斯顿促狭:“怎么不记得呢,她……唔唔!” 没等说完话,一块干巴巴的面包就斜斜飞来,塞进他嘴里,连带着把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处理掉讨人厌的大喇叭精,阿颂拍了拍手,抖去手上面包屑,心平气和道:“那天之后,我和向羽扬交了朋友,她现在每天都会帮我补习,哦,对要来不及了。” 一骑绝尘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 诺亚品了一下,这是被罩了吧? 威斯顿嘎巴嘎巴啃着干面包,牙齿和面包相互摩擦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好在他牙齿健康:“味道……还不错……就是有点……怪。” “……啊,那是要泡汤吃的面包,你竟然咬得动吗?” “。”威斯顿冷漠地:“哦。” 。 放学的时候竟然是迪兰来接,公爵大人拿过来他的书包—— 虽然叫做书包但是包里没有书。所以轻飘飘的,主要作用就是标记学生身份。 “晚上去赛莱斯特宫玩,大家都在,温德尔一会也会去。” “好啊好啊。” 迪兰设定好自动驾驶的路径,和诺亚一起待在后座。 手里拿着一杯迪兰路上买来地热奶茶,诺亚亲昵地贴在他身边,被毫不留情地摸了一把脸蛋。 他们挨挨挤挤地说闲话:“你和于法这孩子真是有缘,他前几天也被检测出成为觉醒者。” “欸!” “这么震惊的嘛。” “超级巧啊,那于法也是明年和我一起进军校吗……” “这个,”迪兰露出头痛的表情:“那孩子评定的危险等级是A,需要尽快受到管制,估计下周就……” 突然就好像明白一点这次聚会的用意了。许是最近皇室和诺里卡都逢多事之秋,好不容易风波渐平,大家聚到一起叙叙旧。 入夜不久,人便到齐了。 所有人都对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些事绝口不提。于情消瘦许多,几乎有些形销骨立,她独自坐在靠阳台的位置,仰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闪耀,冰冷的银白月光莹莹照映在她的面容上。 对于于谢和童谣来说,只要她现在还愿意出现在这里,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出任务之前,于情满怀期待地打算筹办了一场特殊的仪式,关于月光、鲜花以及爱。 离开时并肩前行,回来后茕茕孑立。漆黑的密林埋葬了温良,连同两人的未来。 那两枚托丝黛尔保管的戒指没来得及送出,最终只是被她平静地用银链串在一起,然后戴在了颈上。 “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或许不合时宜的安慰只会让伤口变得更疼。” 于法难得说了句富有智慧的正经话,他撑着脸,平时懒懒散散的笑意此时无影无踪。 “希望一切都快点好起来吧。” 对面少年却没搭腔,他若有所思:“你危险评定的等级是多少?” 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及这件事,诺亚怔愣片刻,老老实实道:“F。” 获取答案的于法反而流露出失望之意,但这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下一秒,他就拖长语调,像是歌剧演员唱出的台词: “看来我们不能一起了呀。” 诺亚总觉得他活中有话,相当谨慎地看他:“你……想做什么?” 于法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什么也没想做,我只会做我要做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从不做计划。人生的随机性,也是乐趣之一啊。” ……一股不祥的预感丝丝密密缠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