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姑,殿下他看上你了》 “三界尽稽首,从容灵虚门。停驾虚无中,人生若流水。” 封宬负手抬眸,缓缓念出眼前这破落门户边的两幅牌匾上的字,转而菱唇微弯,轻笑开来,“好一个从容灵虚门,人生若流水。” 身后身穿短褂做普通武夫打扮的侍卫队长赵一上前,低声道,“殿下,前后查看过了,观中无人。” “哦?” 封宬长眉微挑,又朝那摇摇欲坠油漆斑驳的大门看了眼,笑问:“没有提前通报么?” 不过是轻飘飘甚至还带着一句笑意的问话,可赵一却瞬间白了脸。 ‘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抱拳,紧张地说道,“殿下恕罪!三天前就已经将您会在今日拜访灵虚观的拜帖送了过来,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这观中竟会无人。” 封宬听了,不但没有丝毫恼怒,玉面之上,反而笑意更深。 “那就是故意的了?” 他含笑抬脚,不疾不徐地踩过台阶,越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门内。 一座占地不过半亩都不到的道观,不知饱经了多少年的风霜,不止大门嘎吱作响,连整座道观都在坍塌的边缘岌岌可危。 观中供奉三清真人,一炉香火正袅袅徐徐。 封宬的目光在那香火上停留些许后,唇角再次微微勾起,继续往里,如在自家门庭之中一般,越过道观,来到了后门 。 不想,抬眼,却看到了一处与这到处弥漫陈旧腐败气息的道观十分不同的景致。 一方干干净净的小院。 院子中不见花草半朵,却矗立一棵百年香樟。 枝叶繁盛葳蕤,树下一张石桌,两座石凳。 桌上还放着……一个灵牌。 灵牌前,一壶酒,两个豁口的酒碗里,半盏酒。 一阵风起,吹落一片香樟树上的绿叶,摇摇晃晃地,落入其中一盏酒碗中。 涟漪缱缱。 “殿下。” 赵一再次上前,“属下再去查探一番……” “你们是谁?” 忽然,一道清软甜亮的声音,在几人身后响起。 跟在封宬身后的另外两个武夫打扮的侍卫当即转身,将封宬护在了身后! 而他们对面。 一个梳着道士髻的少女,拎着个陈旧的竹篮跨过门槛走进来,似乎也不惧怕这突然出现的几个大男人,又轻轻巧巧地问了一声,“是来算命?还是求神问卦?” 封宬侧过脸,见到少女背身站在光影里,看不清面容,唯有那身洗到发白的道袍,透过光线,隐隐显露出几分遮掩不住的玲珑身段。 他微微笑了下。 旁边赵一问道,“你是这道观的道童么?你家观主呢?” “道童?” 少女似乎对这说法感到新奇,重复着念了一遍,跟着摇了摇头,温和又安静地说道,“观 主前日夜里,已随三清真人驾鹤西去了。” 赵一一惊,万万没料到,殿下千里迢迢特意来见的灵虚门唯一传人居然已经离世了。 立刻意识到自己情报的失误,不安地朝封宬看了眼。 不想,却听封宬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几人明显没料到,护在前头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很快再度板下脸看向不远处的少女。 而少女也疑惑地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篮子,不过似乎并没因为这句突兀的问话感到不快。 却也没回答封宬的话,只是又问了一遍:“你们是来找观主的么?” 赵一皱眉,还没人敢这么无视殿下的问话。 当即要开口呵斥。 不想却听敞开的道观门外再次传来人的说话声。 “落落啊!”声音嘶哑又苍老。 众人转脸。 就见一个老妪,牵着个四五岁的孩童,扶着门框神色匆匆地朝里看,“落落啊!大牛媳妇儿发高烧说胡话呢,还一个劲地说肚子疼,你快去给看看吧!” 少女当即将篮子放在供奉的条桌底下,又转过身去,问:“怎么回事?” 老妪也是一脸急色,可却依旧站在门框外,忙忙说道,“这我也不大清楚,只听大牛说她前日里去了后山里头摘了草药回来就不大对劲,夜里总说梦话,然后今儿个就突然起了烧……” 没说完, 忽然看到站在后门边的封宬一行人,声音顿时卡住! 尤其在看到被几人围在中间的封宬时,目光之中更是惊色! “落落,你这……有贵客啊?” 少女正拿起一把伞,闻言,扭头看了眼还站在那里的几人。 封宬端雅出声,“既然观主已经离世,那我等就不扰了。告辞。” 两个侍卫立刻朝两边让开。 封宬迈步来到门前。 刚要跨过门槛。 身后的少女忽然再次出声,“等等。” 封宬脚下一顿,侧眸。 就见少女放下伞,手上拿了张黄色的符纸折着什么,一边走了过来。 昏暗的光影自她的靠近,渐渐明亮而清晰,露出一张让人意外又过分娇妍的面庞。 尤其一双眼,通透清澈,只不过对视一瞬,就好像能被她洞穿些什么。 封宬挑了挑眉。 “相逢便是因果。” 少女走到近前,将手里一张叠成六角的符包递了过来,又指了指他的额间,“你印堂发黑,眼见赤红,乃是血光之兆。” “放肆!” 赵一当即暴喝出声,“大胆狂徒!竟敢对殿……对我们公子口出狂言!还不速速退下!” 门外,老妪和孩童明显被吓到,往后缩了缩。 可少女却一脸平静,又往前伸了伸手,道,“你入了观内,便起了因缘。因起便要了缘,此符赠你,不收钱。 ” “……” ‘不收钱’几个字,怎么听着都觉得像是江湖骗子。 赵一皱了皱眉,看了眼封宬,刚想接过那符包。 不想封宬却已伸手,接过符包,扫了一眼后,对少女颔首,“节哀。” 谁知,少女却好像被他这句话触动了,怔了怔。 在封宬跨出门外后,突然又说了句,“近日莫要近水,也莫要登船。” 封宬脚下微滞,侧眸,扫了眼始终站在门外不曾越过门槛的老妪和孩童。 随即一笑,朝前走去。 几步之后,那个折成六角的符包,随风,轻轻地刮落在道观门前歪歪扭扭的石子路上。 “哥哥。” 身后,幼童忽然追了过来。 赵一立刻警惕地往前挡了一步,就见那幼童将刚刚落在地上的六角符包高高举起,再次递到封宬面前。 稚声稚气地说:“哥哥,落落姐姐给的符,不可以丢掉哦!” 他说着,又回头看了眼站在门前,重新将伞提起的少女。 再次笑眯眯地说道,“不然,会死掉掉哦!” (新文发布,回归古言。慢热,治愈,双向奔赴。 谢谢一直以来陪伴和支持的小可爱们。 这本是某仙自己很喜欢的文,会努力让它更美好。 也希望能给可爱的你们带来一段不一样的旅程。 新的一年,新的启点。 谢谢大家。 鞠躬~ 第二章 不想让你亲亲 “落落啊,大牛你记得的吧?” 张大妈跟着云落落一起边往村子里赶,一边忍不住唠叨。 云落落点了点头,想起那个在她被村子里的小孩子欺负时,总是替她打走那些小坏蛋的哥哥。 “要我说啊!这孩子也是命苦,先头他那后娘实在混账!要不是大牛自己有能耐,如今哪还能自己分家出来,还娶了媳妇?” 张大妈说着,脸上还露出几分感慨,“我是瞧见过他那媳妇儿的!哎哟,可真是个俊俏的!说起话来都温温柔柔的连大声气儿都没一个!大牛这也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往后再生几个大胖小子,那也算……” 张大妈的话没说完,就见石头从后面哼哧哼哧地跑过来,当即脸一拉,敲了下他的脑门,“又乱跑什么!当心撞到狐狸大仙抓你去吃!” 石头被打了也不哭,笑眯眯地绕到另一边,刚想去抓云落落的手,又被张大妈打了下。 他往后缩了缩,躲开张大妈的手,再次嬉皮笑脸地做鬼脸,“我把哥哥掉的东西还给哥哥啦!” “什么哥哥?” 张大妈起先还没反应过来,随后猛地想到什么,立马回头朝封宬那边看了眼,顿时脸上露出几分紧张与惧色,又打了石头一下。 “要死了你!那样的贵人你也敢随便冒犯!知不知道人家一句话就能 随便要了咱们的命啊!再乱跑,我,我把你丢到深山里喂狐狸大仙去!” 石头显然是被她用‘狐狸大仙’吓惯了,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还咧开嘴朝云落落笑:“落落姐姐,我家的小黑生崽啦!你要不要抓一只来玩?” 云落落低头看他,“小黑已经生了么?” 石头点头,“奶奶说,观主爷爷不在了,姐姐你就一人了,好可怜的呢!说要给你说门亲亲,我不想让你亲亲,就让我家的小崽子陪你玩嘛!好不好呀?” “亲亲?”云落落疑惑。 “你这孩子!” 张大妈顿时一脸尴尬,一把将石头扯到身后,朝她笑了笑,“别听他瞎说……” 云落落也没在意,抬眼,就见道观那边,那个衣着不凡出尘如谪仙的男子,步态从容地上了路边的马车。 心里想着,观主从前念的话本子里说的仙人,约莫……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本不该在他出了道观后还说那句的。 只是那声‘节哀’,到底是有个人给观主最后的一丝惦念和尊重了吧? 罢了,总归因缘已了,今后不会再见了。 “落落啊!” 张大妈见她不说话,又朝她走近一点儿,含着笑道,“你看你今年也已经十六了,说起来,在咱们村子里头,这个年纪都该嫁人了。如今青云道长不在了,你一个 人在那破道观里,也不是个法子。” 又看了云落落一眼,语气也热络了几分,“我娘家妹妹家里有个孩子,早年因为守丧耽误了几年,亲事也没定。如今虽然二十有三了,可却有一把上好的好力气,做起活来那也是……” 原来‘亲亲’是亲事的意思。 云落落脸上的温和渐渐淡去。 ——观主去世,不过才三天未到…… “哎呀!是张婶子么……落落!你可算来了!快!” 张大妈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突然又跑来个三十多岁的汉子。 正是道观附近咸水村中的刘柱子。 一见云落落就赶紧上前来,想去拉她的胳膊,又猛地停住,伸出的手僵硬地顿了顿,这才又跺脚催促,“大牛媳妇儿快不好了!快跟我走!” 云落落立马提起包裹和雨伞跟上他,一边问:“怎么不好了?” “就刚刚突然翻了白眼儿,还吐了好多的水。” “吐水?” 云落落眉头一拧,心下疑惑微生。 跟着刘柱子,转眼便来到王大牛家的院门外。 却看院子内外,已经站了不少人,见到云落落,众人立时分开两道。 胡子都白了的老村长杵着拐杖,迎了过来,“落落啊!你快给大牛媳妇看看,这怎么回事啊!可别出了人命……” 不想,话没说完,屋子里,突然爆出一声 凄厉无比的尖叫。 “啊——!!” 跟着跑在云落落后头的石头顿时被吓得浑身一抖,一下就躲到一棵树后! “哐!” 紧闭的西厢房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身材微胖的婆子冲了出来,一脸的惊恐,一头摔在地上,颤抖地扭头,指向门内,“她,她她她……” 不想,话没说完,头顶忽然被一按。 那力道很轻,却又十分清晰。 婆子到了嘴边的声音,顿时再发不出来! 她惊惧抬头。 身后,一身灰白道袍的云落落走了出来。 一双清透点漆的眼瞳,缓缓抬起,看那敞开的门内,直冲而出的……厚重妖气。 …… “要识明珠须巨海,如求通仙必灵虚。” 另一边的马车上,封宬歪靠在软垫里,单手手肘曲折,撑着半边身子,另一手搭在腿上,淡漠地看着手里的六角符包,漫不经心地说道,“倒是叫人唏嘘。” 赵一跪坐在他对面,看了眼他夹在指间把玩的符包,低声道,“传闻三百年前,灵虚门鼎盛之时,甚至能助国开运改龙道变天卦,不想如今竟会败落到如此地步。” 默了默,没听到封宬的回应,又道,“如今这灵虚门的唯一传人突然离世,殿下原本的计划只怕……” 话没说完,就见封宬撩开眼帘朝他轻飘飘地看了眼过来。 他心 下一颤,当即以额触底,重重磕下,“属下该死!不知灵虚门传人竟已离世,让殿下白走一趟!请殿下责罚!” 封宬看着他,没说话。 赵一的后背渐渐渗出一层冷汗,按在两边的手掌微微颤抖了几下。 随即听到淡淡一声,“自去领十鞭。” “是!谢殿下开恩!” 赵一瞬间松了一大口气,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坐起来,朝封宬讨好地笑了笑,“殿下,那接下来是回京都,还是继续前往其他的道观?” 见封宬没说话,他又说道,“此处往北约莫二十里外便是无极观,一个时辰便能到。殿下是否去看看?或能……” 他再次小心地看了眼对面,声音谨慎地低了几分,“寻到代替青云之人。” 封宬捏着符包,似是没听到赵一的话,反而转脸,朝窗外看了眼。 “轰隆。” 劲风掠过,天边乌云滚滚,闷雷骤响! 不过刹那间,竟是阵雨将至之势。 “怎么突然要下雨了?”赵一诧异,伸手要关上窗户。 忽听封宬道,“去无极观。” “是!” 赵一立时凛声应下,转身打开车门便去吩咐了。 车内,封宬低头,看着手里的符包。 眼前却慢慢浮起,那灵虚观中,少女离开时……手里握着的伞。 “咵!” 电闪之下,暴雨倾盆! 第三章 求求你,救救她! “下雨了!” “哎呀,我家还晾着苞米呢!” “我家的衣裳也还没收!” “这大牛媳妇儿到底怎么啦?” “老马家的,你刚刚到底看到什么啦?你倒是说话啊!” 王大牛家的西厢房内,云落落反手关上门,抬眼,却被那纷乱的妖气给遮盖了视线。 一片混沌之中,只听到王大牛低低的喘息声,和另一女子不断的痛苦**。 她默了一瞬,然后抬手,剑指并拢,在额间轻轻一点,同时闭眼,然后横向一划! 一道微弱的流光一闪而逝。 随即,她睁开眼,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珠上,似乎蒙了一层淡淡的云翳。 让她原本娇妍的面容,顿现几分诡色! 她抬起眼帘,看向屋内。 浓厚的妖气不见,简单的屋子,便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落落!” 跪在床边的王大牛忽然喊了一声,膝行着朝她爬过来,一脸的哀求,“你救救她,落落,求求你了,救救她,救救她啊!” 他试图去抓云落落的道袍,可手伸到了一半,又猛地顿住。 再次伏在地上,竟是想朝她磕头! 云落落脚步一错,避开了他,抬脚,走到这屋子里唯一算上贵重的架子床边,伸手,撩开了床帘。 “呜!” 一声略显尖利的闷哼,夹杂一股浓浓的腥气,扑面而来! 那腥味中甚至还夹带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连不远处的王大牛都一把捂住嘴差点呕了出来! 可云落落却一脸平静地伸手,拉开了盖在女子身上的被子。 “不要!!” 王大牛忽然扑了过来,似乎想阻止云落落。 “啊!!” 尖叫骤起。 下一瞬,被子里突然蹿起一个巨大的身影,嘶叫着朝云落落狠狠扑来! “不……” 王大牛惊呼。 可话音未落,站在床前的云落落却手臂一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枚符篆‘啪’地贴在了那身影的额头上! “哐!” 身影重重地砸回了床上,原本还算结实的架子床,竟发出‘咯吱咯吱’的断裂声。 “叩叩。” 敲门声响起。 “大牛,落落,没事吧?”是刘柱子在外头。 云落落没理会,只低头看向床上,那被定身符定住的身影。 一只……半人身半鱼尾的,妖。 脸上还是个漂亮女子的面容,只不过,脸颊侧面已生出了一层层黑灰色的鱼鳞。 因为痛苦张开喘息的嘴巴里,獠牙尖利,隐隐带着几分血丝。 巨大的鱼尾甩在床头,微微抽动着 。 云落落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大牛?” 刘柱子又问了一声,“可要我们进去帮忙么?” 王大牛一颤,朝依旧低头沉默似乎什么也没听到的云落落看了眼,吸了口气,走到门边,打开了一道门缝。 他有些担心屋子里的味道会泄露出去,便用身体牢牢实实地挡住。 对外头尽量放松地笑道,“落落说,说是因为风寒,入了魔怔,等她给针灸去了风邪就,就好了。吓着你们了吧?” 刘柱子松了口气,点头,“那就好。”又笑道,“落落说没事就肯定没事,你也别担心了,瞧你这脸都白了。” 身后有人打趣,“还不是心疼媳妇?” “人家新婚,自然是心疼的。谁像你,寡汉条一个,连个疼的都没有!” “哎呀你……” 王大牛可没心思听他们闲唠,跟着勉强笑了下,又道,“今日劳烦大伙儿了,改天我跟……我亲自登门道谢!” 刘柱子一听就明白了,笑着点头,“那行,正好这雨下得急,大家伙儿屋里也都还有事儿,就先走了。你再有事,一定来说一声啊!” 王大牛松了口气,看了眼站在廊檐下的老村长,犹豫了下,还 是侧身出来,“村长,我送送您……” 不想,刚要带上门,先前故意闯进屋子里被吓到的马家婶子突然扑了过来! 一把将他推开,就朝里冲! 而原本孔武有力的王大牛居然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一见马家婶子冲了进去,顿时大惊失色,“站住!你站住!” “哐啷!” 里头的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了一跳,纷纷挤到房门口。 “马婶子这好端端地是干什么呀?” “这是怎么啦?” “哎哟,这什么味儿啊?” 王大牛瞬间面如土色,满目绝望! 他摇摇晃晃地往后一倒,被刘柱子扶住。 心如死灰地闭上眼。 却……没有听到预料之中的尖叫,惊恐。 “马婶,你怎么了?” 而另一道温和又轻软的声音,如同凛冬里骤然拂来的一抹春风,让他浑身僵冷的血,在刹那,有了一丝生的希冀。 他颤巍巍地睁开眼,没有看到人群的四散而逃。 却见云落落站在里屋的床边,平静而从容地看着脚边摔倒的马家婶子,淡淡开口,“小心些,你打翻了夜壶。” “哎呀!我说什么味儿呢!” “马婶子你这真是……” “都说了人家新媳妇面薄了,就你一天天地找事儿!不让看非要往前凑!也不怕讨人嫌!” “就是,看这把人的新屋子弄得糟污的,还不快给人家洗了去!” 马婶子发不出声音,有口难辨——这夜壶分明是云落落刚刚故意踢翻的! 就是为了掩盖那床上妖怪身上的味道! 她惶急地抬头,一眼看到那盖下来的床帘,心下一动,猛地往前! 一把抓住,就要掀开! 门外的王大牛再次浑身血液倒流! 不敢相信地看着床边分明可以阻止的云落落,却一点儿也没动弹。 “不……” 然而,话音尚未出口。 “哗!” 床帘被掀开! “咳咳。” 低低的咳嗽声传来。 王大牛的眼眶骤瞪! 旁边的刘柱子转开了视线。 “哎哟!马婶子你怎么这么不晓得轻重的啊!” “人家新媳妇,外头还这么多外人,你怎么好意思!真是……” 马家婶婶不可置信地抬头,就见那架子床上。 赫然躺着的,正是王大牛的那新媳妇! 白白嫩嫩,娇娇俏俏的。 没有那吓人的要咬人的牙齿,也没有那怕死人的鱼鳞。 靠在床上,一脸……正常的病态。 床边,云落落垂下并拢的剑指。 第四章 她就是妖怪! 马家婶子张大嘴。 肩膀忽然被拍了拍。 她不知所措地抬头,就见云落落垂下一双叫人心颤的月色银眸,朝她看来,“马婶怕是累了,雨下得也大,不如早些回去歇一歇吧?” 一直被禁锢的喉头忽而松动。 马婶一颤,突然尖叫,“不对!她是怪物!是妖怪!你们,你们都被骗了……” “混账!” 门外,一直没出声的老村长忽然用拐杖重重地捣了捣地面,怒斥,“去把她叉出来!” 有几个婆子赶紧进去把马婶给拽了出来,瞧见她身上还沾有的夜壶腌臜,大家伙儿都是一脸的嫌弃。 偏她还在一个劲地抓人不断指控,“她就是妖怪!我亲眼看见的!这么长的牙齿,会吃人的!我们都会死的!” “村长!村长!得放火烧死她啊!这是妖怪!” 门边,王大牛下意识打了个颤。 一旁扶着他的刘柱子看了他一眼。 老村长满脸铁青,朝四周扫了一圈,“老马呢!老马,把你媳妇带走!再胡说,我找你问话!” 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立马唯唯诺诺地走了出来,“村长,您别生气。我,我这就带她走……” 偏马婶还拼命挣扎,“她就是妖怪!你们被那姓云的臭道士骗了!她用了妖法 ……” “堵住她的嘴!”村长怒吼。 “唔唔唔!!” 很快,马婶便被老马和几个孩子合力拖进雨里,离开了院子。 老村长扫了眼西厢房的位置,又朝王大牛说道,“你家有事儿,就不用送了。过两天去给老马家送点滋补品,你婶子到底是在这受到了惊吓,你该好好地去赔个礼才是。” 能做这许多年的村长,为人处世礼数周全那都是挑不出毛病的。 王大牛这时才觉得身上有了点活气,他急切地想进屋去看看自家媳妇到底是怎么了。 却还是耐住性子认真应下,“今日多谢村长,都是大牛不懂事,让您费心了,过两日,大牛一定登门道谢。” 王大牛小的时候跟那灵虚观的邋遢道士是念过两年书的,所以说话总有几分文气,村里的人也都习惯了。 老村长点点头,朝刘柱子看了眼。 刘柱子忙松开王大牛,提了伞过来,给老村长撑上。 又回头看了眼王大牛,“待会我让你嫂子给你送两只老母鸡来。让你媳妇好好补补身子。” 王大牛眼眶微红,点了点头,站在大雨打湿的门前,一一谢过方才帮忙的人。 众人三三两两的离开。 有几个嘴碎的婆子还凑在一起议论。 “这马婶 子怕不是疯了,做什么说大牛媳妇是妖怪?要死了她!一点都不忌讳的!” “就是!我看那小媳妇儿就好好的,只不过,好像身子骨不大好?” “嗯,我也瞧见了,这以后,怕不是个好生养的啊!” 王大牛站在门边,脸色有点难看。 想走过去关上院门,不想脚下却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雨里! 接着又听外头的那些婆子在说。 “对了,你们刚刚瞧见那……落落的眼睛没有?” 王大牛一顿。 那边的声音也跟着压低了几分,可透过淅沥的雨声,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 “看见了!哎呀,那丫头,到底还是有古怪啊!” “我听说她天生孤煞,是要克死身边所有人的啊!你看,那邋遢道士不过才三十多岁?这才养了她几年,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死了?” “那张老婆子还想把她说亲给娘家侄子?” “那老虔婆你还不知道?就见不得娘家那一家子好!再说她那侄子,前头还克死了两个未过门的大闺女。他俩一起,倒是能成一对!” “嘘——小点声儿,别叫她听见了……” “哐!” 王大牛关上了院门,不想,转过身,却见云落落站在西厢房的门口。 神情浅淡,也不知有没有 听到之前的话。 心下一提。 走过去,干巴巴地说:“你别听她们嚼舌根,都是胡说的……” 没说完,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一双似银月覆水的眼睛慢吞吞地往下,落在他的左边小腿上。 问:“伤口要不要处理一下?” 王大牛面色微变,分明他已经遮掩得很好了,旁人一个都没瞧出来,偏在云落落的眼中,无所遁形。 他没说话,只朝屋内看了眼。 云落落便没再坚持,让过半步,由他急匆匆地进了屋内。 而她自己依旧站在门口,看廊檐下滴落成串的雨珠,不由想起——观主带她回灵虚观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大雨之中。 观主揉着她的脑袋顶,笑眯眯地指着那塌了一边土墙的道观,对她说。 “以后啊,这就是你的家了。你随我姓云,名儿嘛,就叫落落吧!” “雨声落落屋檐头。” “好听吧?” 她那时不懂,这‘雨声落落’到底何意,所以没有回答。 现在却想对他点点头,告诉他—— 这如碎玉落于天地间的声音。 好听的,观主。 “啊!” 屋内,王大牛的轻呼声,一下将她从回忆中拉扯出来。 她回头,就见王大牛掀开床帘,看着床上,再次微微发抖着朝 她望来,“落落,这,这……她不是变回来了么,怎么又,又……” 床上,巨大的鱼尾,显露出来。 云落落站在门边,看了眼那无力垂落的鱼尾,声音清浅,“刚刚那是化形符所力,我临时画成的,并不能保持许久。” 王大牛眼底一颤,猛地意识到,夜壶的踢翻,故意让马婶子掀开床帘,都是云落落为了保护他们所为! 顿时,一股难以言说的羞愧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竟然开不了口。 倒是云落落,又回头看了眼门外的大雨。 似是不经意地说了句:“今夜戌时三刻,雨停。可上路。” 王大牛没听懂,不过心中的难堪已经在这会儿缓解了许多,他又朝床上看了眼,问:“落落,你有没有法子,救一救玉儿?” 云落落却轻轻地摇了下头。 王大牛心下一沉,再次跪下,语带恳求地朝她看去,“落落,我知你们道门不容异己,青云道长手里也不知斩杀过多少妖魔鬼怪。可,可玉儿真的不害人!我这腿,也,也是我自己不小心伤的,跟她真的没关系。你救救她吧!就,就看在小时候,我,我,我……” 他猛地一咬牙,“我护过你的份上!好不好?” 第五章 只要殿下心诚 咸水村往北二十八里的聚丰镇上,屹立着一座香火十分旺盛的道观。 ——无极观。 道观建筑金碧辉煌,飞檐走壁雕梁画栋,何其堂皇。 便是这大雨的天气中,来来往往上香拜神卜卦算命的香客也是络绎不绝。 封宬负手站在崭新气派的侧殿中,抬头看殿中供奉的仙气威严的三清真人。 眼前不由再次浮现那危如累卵的灵虚观中,被香火熏得都有些发黑的真人石像。 “殿下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封宬转身,就见一四十来岁的长须老道,手持拂尘,带着两个小童,急急走进来,在距离他几步外的地方,一掀衣摆,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行大礼。 “贫道无极观观主纯阳子,见过三皇子殿下,给殿下叩首!” 封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上好蜀棉所制的崭新道袍上,微微弯唇,淡笑抬手:“免礼。” “谢殿下!” 纯阳子有些激动,站起来的时候,一张略显苍老的脸上都浮起几分异常的红晕。 他快速地朝封宬看了眼,顿时满眼惊艳! 眼珠微动,再次低头,恭恭敬敬地问:“不知殿下驾临敝观,可是有所……求问?” 站在 一侧的赵一朝封宬看了眼。 封宬浅浅一笑,却没回答,只是指了指那三清真人旁悬挂的牌匾上的两行字,问:“物外光阴元自得,人间生灭有谁穷。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不知有何解意?” 纯阳子看了一眼,立时笑开,显出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然后转身看向封宬,“此句乃出自我道门先祖丘处机所留‘落花’一诗中。但劝世人莫贪求太多,浮生一梦如同黄粱一场,自如自得,便是也。” “嗯……” 封宬点了点头,轻笑,“好句。” 纯阳子顿时露出几分得色。 唯有站在一旁的赵一分明看出,殿下的眼中,淡漠不见丝毫笑意。 “殿下。” 大约是得了夸赞,纯阳子也没了先前那样的拘谨,含笑朝前靠近了半步,略显殷勤地笑道,“敝观建成已有百年,受世人供奉,不说逆天改运,可求神问卦风水之物,在大玥国内,贫道敢断言,再无人能及的。” 封宬微笑,看了他一眼。 纯阳子得到鼓舞,再次靠近,语气愈发热络,“不知殿下此番驾临,所为何事。但……” 他朝两侧看了眼,语气压低,显出几分神秘,“若殿下有所 求,便是摸金点穴,也并非不可为。” 他朝封宬看了一眼,“只要殿下心诚。” 不远处,赵一眉头一皱,朝不远处那两个一脸懵懂的道童扫了眼。 “是么?” 封宬笑了起来,似乎很有兴趣地看向纯阳子,“真人说的,莫非是……”他顿了下,眼帘微挑,笑意似深似浅,“龙穴么?” 纯阳子神情不变,眼底却明显震色一闪而过! 他没出声,笑着将拂尘换到了另一边胳膊上,行了个道家礼。 封宬轻笑摇头,转过脸,没再继续之前的话。 反而是再次看向那通身镀金的三清真人像,负手,缓声道,“不知真人可知,今日这雨,何时会停?” 纯阳子没反应过来,朝旁侧的赵一看了眼,只看到一张黑漆漆跟门神一样的脸。 清了清嗓子,掐指捏算了片刻,笑道,“酉时便会停雨。” 封宬一笑,颔首,“好,那酉时雨停后,便请真人随我上路。” 纯阳子一怔,随后不确定地问了一声,“殿下是说……让贫道随您……上路?是去……” “京城。” 封宬笑得端雅又矜贵,转脸看向纯阳子,“真人道法高深,合该到更高远的地方发挥所能。不知 真人意下如何?” 纯阳子仙气清高的脸上立时露出几分狂热! 他甚至已经压抑不住满目的激动,几乎立刻就要张口答应! 可很快,他再次朝封宬行了个道家礼,道,“多谢殿下赏识!只是,离观远游乃是大事,还请殿下容贫道与观中众徒商议一番。” 面对他刻意的拖延拿乔,封宬也不急恼,幽幽缓缓地笑了,点头,“真人是个聪明人。” 原本兴奋到浑身冒汗的纯阳子一僵,瞬间像被兜头淋了一盆冷水。 他抬头,看着几步之外这个自始至终从容尊华,俊美到让人很容易忽视他身份的三皇子殿下。 眼珠子颤了颤。 片刻后,再次跪了下来,“贫道……愿为殿下,效生死之力!” …… 咸水村,王大牛家的西厢房中。 “我救不了她。” 云落落看着满脸通红的王大牛,再次摇了摇头。 “落落!” 王大牛几乎落下泪来,头‘砰’地磕在地上,“我知道,我知道,青云道长明明曾经有恩于我,可他故去的时候我却不闻不问,是我的不对!可,可玉儿是没有错的啊!她真的没害过人,她,她只是……” “大牛哥。” 床上,女子轻柔的唤 声忽然传来。 王大牛眼眶一瞪,膝行着就爬了过去,发现方才还神智全无的玉儿,此时已经獠牙褪去,只是脸上的鳞片,依然层次不齐地排列在那里,看着……十分瘆人。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 就听云落落道,“她既未撞邪,更未入魔。如今化形难控伤及根本,只因身怀麟儿,人妖血脉冲突。” “什么?!” 王大牛一下瞪大了眼,朝云落落看了眼,又猛地朝玉儿望去,“你,你怀了身子?!何时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玉儿苍白的面色被那黑灰的鱼鳞映衬着,愈发的孱弱奄奄。 她张了张口,还没说出话来,忽而又咳了几声,这一回,竟吐出许多血来! 王大牛一下急了,再次转身,“落落!求求你!救救她吧!不论什么法子,只要你能救她!求求你,求求你!” 面对他的心急如焚,站在门边的云落落就冷静得有些异常了。 她再度看了眼外头如幕的大雨,灰蒙蒙的天空之下,连远处山头上的灵虚观都看不见了。 片刻后,她回过头,缓缓道,“若想救她,只有一个法子。” “你说。你说!” “拿掉她肚子里的孩子。” “!!” 第六章 无论因果孽障 云落落看着满脸错愕的王大牛,语气依旧如先前那般不见起伏的浅淡,“并且,从此以后,你二人不能再有子嗣。” “不!咳咳咳!” 玉儿突然激动起来,不顾满嘴吐出的血,挣扎着坐起来,朝王大牛伸手,“大牛哥,不要拿掉我的孩子!不要!” 她拼命地摇头,“我此一生,仅能诞下一子。若此儿不留,以后断无可能再有孕!大牛哥,不要!不要啊……” 她悲泣欲绝的神情刺激了发愣的王大牛。 他跟着激动地站起来,看向云落落,“云落落!你疯了是不是!我知你无情无念,不知人间情爱,可,可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你岂能说杀就杀了!” 他咆哮着发泄了心中接连被打击的悲愤,却发现,门边的云落落,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 看着他,仿佛只是看一个事不关己的虚梦泡影一般。 一双眼,清冷得如同那云中的水月。 王大牛猛地一颤,狂躁的情绪骤然如坠冰窟! 他忽而往后退了两步,身形摇晃,一个劲摇头,“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落落,对不住……” “大牛哥。”床上的玉儿哽咽着唤了一声。 王大牛猛地扑过去,一把将她抱住,瞬间泪如雨下。 他抱着怀里心爱的……妖女,满心煎熬。 艰难地再次看向云落落,“只有……这一个法子么?” 云落落安静点头,“你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王大牛颤了颤。 “她肚子里的孩子,在汲取她的妖力,并且以她的元神为培,在快速地生长。如此下去,她的肉身会因为失去元神的滋养,渐渐腐败干枯,直到胎儿出生之时,便是她死亡之际。” 王大牛猛地瞪大眼! 玉儿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一个劲摇头,“不会的,大牛哥,我们的孩子不会这样的。大牛哥,不要,不要拿掉我们的孩子啊!你不是说你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要个孩子,对他好么?我给你生,我给你生啊……” 王大牛痛苦地闭上眼。 刚要张口。 “夸嚓!” 一道惊雷,骤然在头顶劈响! 那力道,似乎是天都分成了两半。 云落落抬头看了眼。 笑眯眯的观主,似乎在暗沉沉的半空中,撇着嘴摇着头。 “只要你好好的,我宁愿……”王大牛哑着嗓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罢了。” 门口的云落落忽然轻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着床上的一人一妖,问:“若保下这孩子,无论因果孽障,你们二……人,都能承担么?” 王大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被当头棒子重重地砸了一下,一瞬间从地狱被 拉回了人间,整个人都傻了。 可玉儿却反应了过来,一脸惊慌地点头,“能!女冠!我们都能承担!求求女冠,救救我的孩子!” 女冠…… 一直没什么神情的云落落露出几分极浅极浅的明色,不过转瞬即逝,再次看向玉儿。 道,“你的孩子无恙,无需我救。” 玉儿张了张嘴。 就见一直在门边的云落落走了过来,将桌上的包裹打开,翻出一个红布包裹着的东西,转过身来,说道,“此法仅能竭尽全力保你生产之时,尚有一丝元神。至于之后如何,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她走到床边,看这一人一妖,“你们,可愿一试么?” 王大牛舌根发僵,竟说不出话来。 唯有玉儿,毫不犹豫地坚定点头,“试!女冠,我要试!” “玉儿……” 王大牛抓着她的手,浑身发抖。 “大牛哥。” 玉儿侧过鱼鳞层次的脸,温柔地看向王大牛,眼眶通红,“别怕,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是他的父亲母亲,应该保护他,而不是伤害他。大牛哥,你帮帮我……” 王大牛豆大的泪珠再次滚落。 他的手摸在玉儿脸颊的鱼鳞上,颤抖地点头,“好,我帮你,别哭,别哭……” 随着他的一句‘好’,一颗颗晶莹粉润的珍珠,忽而自玉儿的眼角 滚落。 噼里啪啦地落在床上,滚到了云落落的脚边。 她低头看了眼。 王大牛紧张地转过脸来。 却见云落落只不过平静又淡然地说道,“原来观主说的‘人鱼泪珠’的话本子,不是诓我的。” 王大牛眼底一颤,脸上再次浮起一抹惭色。 “这是桃木所雕的式神娃娃。” 云落落将红布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木雕的娃娃,看不出男女,只有四肢躯干和头颅。 她将那娃娃递到玉儿的面前,“滴一滴血。” 玉儿朝她看了一眼,没有迟疑地伸手。 “哒。” 一滴血,落在了那桃木娃娃身上。 王大牛紧张地握住了玉儿扎破的手。 接着,就听到云落落低低如同吟唱的咒声—— “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 随着那一声声浅唱低语,那一滴落在桃木娃娃身上的血,竟渐渐地渗透了进去! 王大牛双眼瞪大,连呼吸都忘了。 又见云落落忽而剑指并拢,在那娃娃的额头轻轻一点。 “替身待身,授汝生命。” “急急如律令,起!” 并没有变化。 那桃木娃娃,依旧一副木雕的模样,像笨拙的木工随意雕刻后又丢在路边的拙劣品。 王大牛提起的心,慢慢地掉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再次握紧玉儿的手 。 强撑着笑了笑,“罢……” “咔嗒。” 话音才起,忽而,传来一声木头崩裂的声音。 他猛地转头! 就见。 云落落手中的娃娃,额头处,竟崩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裂口! 而裂口处,一道浅浅的红光,渗透出来,转而又消失。 他立时问道,“落落,这是……” 云落落呼出一口气,将娃娃放在了玉儿的手上,道,“此为培元法,今后每日往这上头滴一滴血,直至生产之时,看是否能为你保留一丝元神。” 玉儿大喜过望,想要起身致谢,却不得法,只能扶着王大牛不断躬身,“多谢女冠!多谢女冠!” 云落落摆摆手,转回身去收拾包裹的时候,闷着嗓子无声地咳了一下。 王大牛有些无措地看着玉儿紧紧握在手里的桃木娃娃,迟疑了一下,到底没忍住问道:“那若……元神未保住,落落,她会如何?” 云落落的手放在包裹上,回头,看了他一眼。 王大牛顿时露出几分难堪,“不是的,我就是,就是问一句,你别,别生气……” 说完,忽然又想起,云落落天生情念缺失,不会生气。 果然,云落落摇了摇头,“若是……” 突然。 “咚咚咚!” 紧闭的院门被急促敲响。 大雨之中,莫名多了一丝惊慌与不安。 第七章 天罗神,地罗神 王大牛猛地站起来,朝门外看了眼,犹豫了下,道,“我去看看。” 便拉开房门急匆匆走了出去。 云落落将包裹系好,刚要背上。 床上的玉儿忽然开口,“女冠。” 云落落回头。 便见她含笑温柔地朝自己看来,似是心愿得偿,原本藏不住凶性的眼睛都平和下来。 云落落这才注意到,她的瞳仁里,泛着一点点忧柔的蓝。 “您别怪大牛哥,他就是容易多想。”她朝云落落笑了笑,“他时常同我提起,说是有个厉害的妹妹,有通天的本事,骄傲得不行。” 云落落微微有些意外,不知她同自己提及这些是想说什么,便沉默着看着她。 玉儿似乎也没想让她明白什么,笑得更加轻柔,“门外来的,是柱子哥。” 妖有异于常人的五感,能听到雨下屋外的声音并不稀奇。 云落落朝院门外扫了一眼。 又听玉儿道,“今日之后,同您当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云落落收回视线,神色未变。 玉儿看着她的神情,握了握手里的桃木娃娃,忽而轻轻一笑,“女冠原来也看出来了。” 抬眸,看向云落落,声音冷了几分,“这村子,虽地处偏僻,却早已生出煞气。若非灵虚观坐落此处百年,以自身鼎盛之旺相强压风水,此处只怕早已成为一片凶处。那老村长,早已洞悉我乃妖身。方才在众人前虚与委蛇,实则,必定不会放过我与大牛哥。” 她眼波一转,再次看向面前这个过分漂亮又过分清冷的女孩儿,开口 。 “最迟不过今夜,他必会动手。” 同一时间。 门外。 大雨之下,披着蓑衣的刘柱子将两只鸡塞进王大牛的手中,同时压着嗓子急急道,“快走!赶紧收拾东西,带你……媳妇离开!” 王大牛吓了一跳,“柱子哥,这是怎么了?” 刘柱子匆匆朝四周看了眼,再次说道,“村长早已,早已知晓你媳妇……你媳妇的事!” 王大牛瞬间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看向满脸是水的刘柱子,“怎么可能!不不,不是,柱子哥,你……” 刘柱子摇摇头,“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么。我把你当兄弟,只想你过得好。如今你媳妇只怕藏不住了,村长不想引起事端,已经在暗中召集人,只怕今夜就会动手,你赶紧地,带着你媳妇,赶紧走!” “我……” 王大牛原本就红的眼睛里再次浮起泪意,他张了张嘴。 刘柱子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人影,立马推了他一把,往后退开几步,又朝他看了眼,低声道,“兄弟!一路好走!为兄祝你今后顺顺遂遂的!” 说完,冲进雨里! 王大牛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那身影,投入雨帘之中,再不见。 西厢房内。 玉儿看云落落不见分毫情绪变化,微微一笑,再次柔声开口,“我起身不便,不知可否劳烦女冠,为我倒一杯茶来?” 云落落倒没多想,点头,去门边的条桌上倒了水。 谁知,转身,就见方才还是人身鱼尾的玉儿,一副娴静温柔的小女子模样 ,站在桌边,提着她的包裹和雨伞。 朝她递过来。 微笑,“此处污秽,扰了女冠的清净。女冠,速去吧?” 云落落端着水杯。 看她没有半分先前柔弱不自支的模样。 片刻后,眸中云翳忽而如水墨点点散开,再次露出那双如夜下深潭的眼。 涟漪在其中幽幽一晃。 她缓缓开口,“你骗我?” 玉儿当即屈膝低头,“请女冠饶恕小妖求全之罪。小妖若能渡过此劫,愿立誓造福一方山水,求女冠饶过。” 前日里她进山采药时就发现不对,有人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 她心下实在不安,于夜潜入跟踪之人家中时,谁知竟听到那方才还在人前和善亲切的老村长说:“传闻人鱼肉身有益寿延年之效,一条便是价值连城。大牛么,就不必留了,必会坏事。那人鱼,留活口!” 她当时真是恨不能去撕了这些贪婪无耻的下作之人,可是……若沾染了血煞。 她腹中的孩儿,她的大牛哥,要怎么办? 于是,她想到了那边山上的道观,大牛哥口中时常提起的——落落妹妹。 她知自己已犯了道家忌讳,可她……瞒不过,便不如以诚相待,以求一线生机。 云落落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目光落在她周身不曾沾染一分血色的淡蓝妖气上。 片刻后,问:“人妖殊途,情爱不过烟云,百年之后,你可想过,该如何?” 妖之寿龄,或千百年,然人之一生,不过短短弹指之间。 相爱过后呢? 难道徒留上千年的思 念与孤寂么? 玉儿没有料到云落落竟然没有在意她犯下的欺瞒,愣了愣,摇头。 “小妖……求仁得仁。” 云落落目露恍惚。 不过一瞬,却是开口,“记住你的立誓。” 玉儿呼吸一松,站了起来,刚要道谢。 王大牛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玉儿,我们要赶紧……” 没说完,却陡然看见站在桌边的玉儿,呆了一刻,随即狂喜,“你好了?!” 玉儿走过来,将包裹和雨伞递向云落落。 然后朝王大牛温柔地笑开,不似方才那样清绝聪敏的冷静,单单纯纯地开口,“都要多谢女冠。” 王大牛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是!是!多谢落落!落落,谢谢你,谢谢你……” 云落落接过包裹,没再说话,走到门外。 “啪。” 打开了雨伞。 噼里啪啦的雨声,骤然在头顶响起。 她走进雨里。 身后,王大牛忽然喊了一声,“落落!” 云落落站了站,侧过脸来。 听他声音微颤,用力的声音透过雨帘清晰传来。 “你以后……要好好的!” 她抬眸,看过去。 玉儿站在他的身旁,温柔地福了福身。 “祝女冠仙身永驻,坤道不老。” 她点点头,沉默地转回身,走了出去。 大雨之中,整个咸水村就好像被雨水与这整个红尘隔绝了一般。 远处的瓦房,脚下的泥地,两边的大树,全都模糊成了一片灰白色。 云落落听着头顶雨伞上清脆的雨滴声,一步一步。 走过那个她曾经偷偷爬过的高石墩子,就 为了看一眼远处晒稻谷的场地里,嬉戏热闹的孩子们。 走到那个破旧的小茅草屋,那个她曾被几个坏孩子围在里头砸石子,然后英武高大的大牛哥冲进来,吓跑了那群坏孩子。 走过那个已经破了个大洞的鸡窝,那个观主为了给生病的她做点好吃的,半夜偷偷爬进去摸鸡蛋,被村民追着打。 走过,走过…… 一直走到村的尽头,看到前往灵虚观的唯一一条小路边,满身湿透的石头,抱着个黑漆漆的小狗崽子,缩在一棵大树下。 一见到她,就高兴地一跃而起,冲了过来。 “落落姐姐!” 云落落低头,将雨伞歪了歪,挡在他的头顶,看他。 石头高兴地举起手里的小黑狗,“落落姐姐,你看!我抓了最肥的一只来,给你带回去,陪你玩,好不好!” 云落落看向那只小黑狗,连眼珠子都是黑黑的,藏在乌黑的毛里,差点都看不到。 “呜呜。” 小黑狗发出两声轻哼。 云落落伸手,摸了摸那小黑狗的脑袋。 石头一脸的得意,“送给你。让它陪着你,你就不怕怕啦!” 云落落抬眸,看他眼睛,和怀里的小黑狗的眼睛一样。 黑溜溜的,亮晶晶的。 她的指尖慢慢往上,点在了石头的额头。 石头一愣。 便听她用那好听的,像仙女儿唱歌一样的声音,轻轻地念—— “天罗神,地罗神,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祸化为尘。” “石头,愿你此生,喜乐安康。” “此缘已了。” “再会。” 第八章 京都有妖 无极观,一间奢华的厢房内。 封宬懒洋洋地闭目靠在鸡翅木的太师椅里,散开的长发,如流水般自一边垂落下来。 他翻了个身,太师椅随着轻轻晃动起来。 长发跟着摇晃,轻飘飘地摆到了他的手边,掠过他夹在指间的六角符包。 “殿下。” 赵三从松鹤游云的屏风外走进来,单膝跪地。 封宬睁开眼,松松地打了个哈欠。 “说吧。” “是。” 赵一应了一声,站起来,低声道,“方才属下……” 半个时辰前。 纯阳子将封宬恭恭敬敬地送进无极观最好的厢房后,便急匆匆地来到了后院,观主的居室。 平时闲人免进的屋子里,此时,竟早已站了七八个同样身穿长袍的道士! 一见纯阳子进去,立时围拢过来。 “师兄!怎么样?” “师父,那三皇子到底为何而来?” “师弟!” 纯阳子抬了抬手,众人静声。 他又朝门外看了眼,静静听了会儿,才重新关上门,走回到人群里,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既兴奋又焦灼的神色。 众人面面相觑。 还是一个年老者率先问:“师弟,到底怎么回事?三皇子殿下……可说什么了?” 纯阳子朝那老者看了眼,终于开口,“师兄,三皇子让我随他进 京!” “什么?!” “竟有这种事?!” 其他几人齐齐惊呼,不少人眼中露出羡慕之色。 反是那年老者皱了皱眉,“师弟答应了?” 纯阳子想起方才封宬那不动风云的威胁,笑了笑,点头,“三皇子诚意十足,我已答应了。” 一旁纯阳子的大徒弟风尘子闻言立时笑着附和,“师父道法高深,三皇子自然是一心求贤,不然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地从京都特意赶来了。” 纯阳子满意地朝风尘子点了点头。 却有人道,“如今京都风云诡谲形势不明,当今圣上也是孱弱之际,各方势力角逐之下,谁一朝得势谁一夕倾灭,都未可定。师兄,你答应得太着急了。” 纯阳子拉下了脸。 另一人又道,“况且这三皇子素来不受圣宠,我等即便落靠,也自然是去寻最有望成为储君的大皇子,或是那深受圣上喜爱的五皇子才是。师兄您怎么就答应三皇子了?” 纯阳子最初何尝不是这样思量的?可封宬根本就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啊! 他沉着脸,朝风尘子看了眼。 风尘子立马道,“可三皇子已诚心求来,若师父贸然拒绝。传闻那三皇子最是喜怒不定偏好杀戮,若是因此着恼,牵连无极观,当如何是好?师父 也是为咱们无极观着想啊!” 众人一听,再不出声了。 纯阳子的脸色松缓了许多,咳嗽一声,再次说道,“我今日,也只是假意答应那三皇子。” 众人一惊,纷纷朝纯阳子看去。 便见他游刃一笑,捋了捋胡须,道,“你们可知,当今圣上正值壮年,却因何而骤然孱弱?” 这如何能有人得知? “莫非……师父知晓?”风尘子立马殷勤地问道。 纯阳子瞥了他一眼,点头,“乃是因为,京都之中,有妖孽骤起!” “什么?!” 有人惊呼,立时被旁边的人一把捂住嘴! 方才开始便一直皱眉的年老者看他,“这你如何知晓的?” 纯阳子神秘地摇了摇头,“这个师兄便不必知晓了。本我也只是听闻,如今三皇子特意来无极观请我,可见事情多半为实。” 他顿了下,又道,“妖孽压京,龙气自然大有损伤。若想恢复,必然要寻得能人之士斩妖除魔!我相信,这京都之中,除了三皇子,必然还有其他各方势力在寻求高人。我等一旦入京都,只需稍稍崭露头角,便自不愁拉拢之方。何需拘泥于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三皇子?” 众人恍然大悟,连那老者都松开了眉头。 “原来师弟是做的如此主意,只 不过借这三皇子当一回踏脚石罢了。” “不错!” “哈哈哈!师父好思虑!我无极观眼看便是扬名立万之时,师父功秋千代啊!” 厢房中。 封宬坐在茶桌边,单手捏着个闲云野鹤的茶盏,不以为意地问:“当真是这么说的?” 赵三立时抱拳,“是,属下一字未漏。” 封宬垂眸,抿了一口茶,随后,忽而‘噗嗤’一声,然后竟扶着茶桌,笑得肩膀微颤! “哈哈,哈哈哈……” “噗通!” 赵三一下跪了下来,“殿下息怒!” 封宬抬眸,唇边的笑意还止不住,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盏,摇了摇头,“这帮子蠢货。” 赵三低着头,没应声。 厢房内,一时再声起,唯听屋外,大雨淋漓。 忽而,封宬的声音再次响起。 “什么时辰了?” 赵三愣了下,立时道,“当是酉时了。” 封宬侧脸,看向微微敞开一条缝隙的窗户外,浓黑夜色下未有停意的雨幕,又笑了一声。 “传信回京城,让暗楼去查,到底是什么人泄露了父皇病弱的因由。” “是!” 赵三应下,起身刚要转身,又顿了下,看了眼封宬,道,“殿下,那两个道童,已经被纯阳子下令杀了。” 封宬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滞, 却未抬头。 赵三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不远处的赵一走过来,看了他一眼,道,“只因他一句试探,便随手杀了两个无辜孩童。如此恶毒歹意之人,殿下……果真要用么?” 封宬抬头。 赵一这才看到封宬的眼睛之中,竟已是一片寒萧之色。 心下一惊,刚要说话。 门外忽然响起纯阳子的声音。 “三皇子殿下,贫道纯阳子,携两个不成器的徒儿,特来求见。” 赵一朝封宬看了眼,走到门边,便见纯阳子带着两个年轻的道士站在门外,抬脚就要朝里走。 却被赵一拦住。 纯阳子目露不满,不过很快又再次笑道,“劳烦头领通传一声。” 赵一纹丝未动,只对纯阳子冷淡生硬地说道,“时辰已到,纯阳真人,该上路了。” 纯阳子一惊,没想到封宬说酉时上路,还真就准备酉时出发。 朝外头看了眼,又笑,“这般的大雨,又是天黑之际。殿下不妨在此处歇息一晚再走?贫道算过了,明日便是艳阳高照,黄道之上也为宜赶路之兆。” 赵一仍然没动,身后传来徐徐的脚步声。 两边的侍卫立刻跪了下去。 纯阳子一看,立时退后,要行礼。 却听封宬笑问:“纯阳真人,这雨,酉时会停么?” 第九章 我带您离开这里,好不好? 纯阳子一僵,猛地想起先前在侧殿捏算的那一卦,顿时面色尴尬,干笑了笑。 “这……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今日贫道不曾点香祝祷,故而有所失误。还请,请殿下宽恕则个。” 封宬站在门内,看着一副仙人道气模样的纯阳子,脑中不由又浮现那破落的灵虚观前,提着伞的少女。 片刻后,浅浅弯唇,“如此么?那便罢了。” 纯阳子松了口气,刚要说话。 却又听封宬道,“一刻钟后,启程。” 纯阳子大惊,匆忙抬头,“殿……” 封宬却已入了室内去了。 纯阳子皱眉,扫了眼两侧的侍卫,并不敢说什么。 急急离开厢房,吩咐身后,“赶紧去准备!” 风尘子大喜,“是,师父!师父的东西也不用费心,徒儿一定给您也准备得妥妥帖帖的!” 纯阳子点头。 等风尘子离开后,才看向身旁另一个更加年轻约莫只有十七八的少年,神情中竟露出面对旁人时不曾有的几分惧色。 他略显讨好地笑了笑,“是这三皇子不愿见人,你看这……” 少年面无表情,一双细而长的眼睛有点儿像话本子里描绘的狐狸大仙的眼睛,阴沉沉的,透着一股子让人不安的邪气。 他抬头,朝封宬所在的西厢房看了眼,张口,“夜行路,京都竟已如此不好了么?” 年轻的少年,声音里却是一股子被风沙 磨砺过宛若老者的沙哑。 自言自语时的语气,夹杂着让人惶恐的森意。 纯阳子微微一颤,再次笑道,“京都若真是如你所说那般生了妖孽,那势必情况严重,这不正好是我们……是你崭露头角的好时机?咱们早些出发,也好早些……” “不行。” 少年忽然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本就森然僵硬的脸,因为这骤然一笑,竟多了几分怪异的妖艳之色。 让这个平平无奇的少年,陡然就生出几分勾人的味道来。 纯阳子眼眶一瞪。 就看这他掏出一个黑漆漆的陶瓷娃娃,咬破手指,在那娃娃的头上抹了一头的血,然后对着封宬的位置晃了晃。 笑嘻嘻,“我的事情还没做完,不能让这个三皇子这么快回京都哦!让我来玩一玩他。” “什么!?” 纯阳子顿时大急,“你别胡来啊!你想玩,去京都再……” 少年却一扭头,握着染血的娃娃,一溜烟跑了。 徒留空气里一股让人不安的甜腥气。 纯阳子急得直跺脚,又怕惊动那边封宬的侍卫,强忍了一口气,追了过去。 …… 咸水村边的小山头上。 云落落站在高高的门槛边,甩了甩伞上的雨水,然后将伞靠在门边,跨过门槛,走进了观内。 也没停留,径直穿过后门,走进了那方干净的不见花草的小院里。 滂沱大雨中,小院子里早已 积起了一片片的水洼。 云落落甫一走进,就被淋了个浑身透湿。 她也不在意,在那棵百年的香樟树前站住,看了眼树前石桌上的灵牌。 “观主。” 她唤了一声,伸手,将早被雨水打湿的酒碗拿起来,一碗,倒在了灵牌前的桌面上。 一碗,放在唇边,一口饮下。 “咳咳咳!” 烈酒入喉,是她从未尝过的辛辣苦涩。 她将碗放下,在桌边坐下,轻声说:“原来是这个味道,观主,您又骗我。” 雨水化成扭曲的雨线,在灵牌上蜿蜒落下。 云落落又提起酒壶,再次给两个酒碗斟满。 然后,将酒壶里剩下的酒,全倒在灵牌前。 又抬起手,一口气喝掉了两碗。 有了之前的经验,她没有再被呛到,只是皱着眉用湿漉漉的袖子擦了擦嘴角,再次看向灵牌,轻声道,“观主,这是我替大师兄,敬您的。” “噼啪噼啪。” 雨水敲打在香樟树繁盛的枝叶上,并没有那个总是嘻嘻哈哈的声音来回应她。 她眼眶微红,盯着那灵牌,终于伸手,将灵牌拿起来,用潮湿的袖子擦了擦。 语气更轻了。 “观主,您别难过。我知道您想念大师兄,您放心,我一定找到他,让他……让他给您磕个头。” 她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苦涩,“观主,咸水村的煞气压不住了。我……无能为力。” “我带 您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去找大师兄。” “噼啪噼啪。” 雨声依旧,天地一片空远。 “您没说话,我就当您是答应了。” 她端起灵牌,起身,又摸了摸那棵苍老的大树,抬头,看向树上的某处空旷的地方。 “你也跟我走么?” 原本只受雨水敲打的枝叶,忽而轻轻地颤抖起来。 一个苍老又温和的声音好似从远方又近在耳边,缓缓响起。 “一路走好……” 云落落眼睛轻闭,感受到叶尖滴落脸上的雨水,片刻后,睁眼,点了点头。 转身,走出小院,来到观中。 看那供桌前供奉的石像。 三清真人的石像。 听师父说,这石像是他的师父当年在此立观时,亲手雕刻的。 师父说这三清真人雕刻得十分英俊,可大师兄却总说他歪歪扭扭丑的不像样子,而且如今鞋袜的地方还被香火熏得黑漆抹乌。 实在有辱真人的仙人形象。 她伸手,擦了擦那石像上的黑灰,又看了眼燃在香炉里的线香还在徐徐冒着的轻烟。 然后,将师父的灵牌放在真人黑乎乎的脚边,退后,跪在蒲团上,认认真真地叩了九下。 跪坐在蒲团上又看了会儿那面容实在模糊的真人石像,然后,从供桌旁,拿出之前带回来的篮子。 打开上面盖着的碎花布。 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 她伸手, 将里面一罐子浓浓的公鸡血拿了出来,转身去拿符笔时,忽然莫名想起今日那个似谪仙一样的男子问她的那句—— “你手里拿的什么?” 她垂眸,用符笔沾上公鸡血。 手腕一挥,在道观破落的墙上,游龙走凤地画了重重一笔! 刺目的红光乍起! 她退后,将师父的灵牌收进了包裹里。 然后走到高高的门槛边,刚要跨出,又回头看了眼,抿了下唇,抬脚,跨了出去。 提起门边的雨伞,踏上那歪歪扭扭的石子小路上,却没撑开。 门前水漏‘滴答’一声。 刚好,戌时三刻。 雨停,云月见。 “轰隆!” 身后,残破多年的灵虚观,湮灭于百年间的白驹光阴里。 云落落头也没回地,走向了下山的路。 咸水村里。 “走水啦!走水啦!大牛家走水啦!” “快救人啊!” 原本安静的村子忽然嘈杂纷乱起来。 刚走出村口的两人,突然一惊,匆匆回头,就见自家的院子,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雨后潮湿,浓浓的黑烟,熏染了半边的夜空。 像一只无声中张牙舞爪的怪物,混杂又充满恶意。 王大牛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到底没开口,只扶住玉儿,低声道,“快走吧。” 玉儿护着肚子,抬头,深深地看了眼灵虚观所在的山头。 与王大牛相互扶持着,急匆匆行入夜色深处。 第十章 改舟船赶路 半个时辰前。 一辆精致的马车停在无极观前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路上。 纯阳子撑着伞,殷勤地看着台阶上风姿端雅的封宬。 “殿下,这是观内最好的车架,雨天湿滑,这车稳健又结实,必不会叫殿下赶路途中受颠簸之苦。” 封宬扫了眼那车,上好的紫桐木,一辆造价便是百余金。倒是好阔绰! 低低一笑,“费心了。” 却并未动。 纯阳子一愣,瞧他神色并非不喜,不知为何却又这般不动声色地拒绝。 心下不由隐生惴惴,暗道,传闻这三皇子性情古怪喜怒不定,如今看来,怕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又笑了笑,上前,伸手,“雨下得大,贫道扶殿下一把。” 不料,尚未靠近,就被旁边孔武有力的侍卫给直接挡住! 他顿时面露尴尬,干笑了两声,正要说话。 “嗒嗒嗒。” 后面,又行来一辆马车。 纯阳子扭头一看,正是封宬之前乘坐的那辆。 “这……” 他朝封宬看去。 可矜贵尊荣的三皇子殿下自然不会跟他解释什么,侧过身来,身边的侍卫便‘啪’地打开了雨伞。 “啪啪啪。” 雨水打在伞面上急切又慌乱的声音,好像纯阳子现在愈发无处安放的无措。 他忽而朝旁边捣了下。 小心地守在一旁连头都不 敢抬的风尘子一个激灵,猛地朝前一扑,趴跪在了封宬的马车边。 封宬脚下微缓。 纯阳子上前笑道,“不叫殿下费力,这是小徒风尘子,得做一回殿下的脚凳,是他的荣幸。” 风尘子被淋了满身的雨水,手脚趴在潮湿的地面上,说不出的难受。 可却一脸的心甘情愿。 “呵。” 封宬像是被逗笑了,弯唇开口,“赵四。” 纯阳子心下莫名,正不知这位心思莫辨的皇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时。 旁边,赵四突然上前,一脚踢在风尘子的身上,怒斥,“滚开些!休要脏了殿下的脚!” 他本就是军武出身,又生得健壮。 这一脚下去,瘦得跟竹竿子一样的风尘子,顿时跟蹴鞠一般,直溜溜滚到了一边! “啊!” 他惨叫一声,于雨中惊惶抬头,不料竟意外看到了那素色雨伞下,精美优雅似尘似仙的男子。 顿时愣了。 赵一横了赵四一眼。 赵四抠了抠脸,撇嘴,小声嘀咕,“我也没用力啊!什么男人这样轻骨头啊……” “殿下恕罪!” 被吓到的纯阳子脸都白了,连忙要跪下,结果一回头,居然看到自家徒儿傻愣愣坐在水里,张着嘴盯着封宬直勾勾地看! 赫然一副入了色迷之相的征兆! 顿时又气又恼!心中大骂! 匆忙挡身过去,一边惶恐开口,“小徒无状,请殿下……” 然而,话没说完,封宬却已上了车,站在车门边,终于是侧眸看了他一眼。 面上依旧那幅淡雅贵荣之态。 “真人不必为这些微末小事费心。回京都这一路只怕诸多劳顿,真人不妨费心卜算几卦,也免得诸位辛劳。” 语调在这瓢泼的大雨里不甚清晰,却又叫人听在耳里只觉幽然冷离。 纯阳子僵了僵,面色隐隐发青。 不敢再争辩什么,只低头陪笑,“是,殿下放心,贫道必定竭尽全力。” “哐啷。” 车门关上。 仿佛封宬根本没有听他回答的意思。 纯阳子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看了眼站在车边牵着马的赵四,被他狠狠一瞪,只好转回身。 结果看到风尘子居然还坐在雨水里头,看着封宬的马车双眼发直。 顿时一股子闷火直冲而出! 走过去,狠狠地踢了一脚,低骂,“收起你那歪心思!敢坏了大事,为师炼你做傀!” 风尘子被踢得几乎再次要惨叫起来,谁知一听纯阳子下一句,顿时吓得一个冷颤,忙不迭摇头,“师父!徒儿不敢!师父放心!” “哼!” 纯阳子一甩袖子,绕到后头的一辆马车边,朝左右看了看,皱眉问:“你师弟呢?” 风尘子捂着 痛处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不知……” 谁知,话音未落,马车车窗里忽然钻出个头来。 吓得风尘子一个踉跄,“啪!”再次摔坐在雨里! 他又羞又恼,下意识朝封宬的车上看了眼,又回头去瞪车窗后面无表情的少年。 少年却又缩了回去。 纯阳子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身到前头去吩咐了什么。 风尘子沮丧地上了车,刚想要脱下湿漉漉的衣服。 肩膀忽然被按住。 他吓了一跳,扭头就见少年近在咫尺的脸,那双邪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顿时寒毛直竖! 连连往旁边躲,“你你,你干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敢乱来!我,我可……” “你动了色念。” 少年忽然咧嘴笑开,扒拉着他的肩膀缠近过来,直把人压着半躺半靠在侧壁上,然后笑眯眯地用一根手指点着他的胸口,语带蛊惑地说道,“我帮你啊?” 另一边的马车上。 封宬依旧一副松懒惫怠的样子,靠在软枕里,神情淡漠地窗外的大雨。 赵一从一旁的壁橱里收拾了些茶点,端到他面前,跟着看了眼窗外,道,“这雨也不知何时会停。那纯阳子的卜算看来也不过尔尔。” 封宬收回视线,轻慢说道,“玄术一门,本就虚幻皆多。不过心之所念罢了。” 一边 扫了眼精致碟盘里的糕点,挑了一块龙须酥。 赵一立时提起茶壶,倒了一盏茶,点头,却又露出几分不解,“殿下既不信这玄术,缘何还要南下?” 悠然淡雅的茶味在车厢里飘绕开来。 封宬嫣唇微动,朝赵一瞥了眼。 赵一一惊,立时意识到自己多问了,赶忙将茶盏放到他手边,转开话题,“殿下,今日看这纯阳子诸多行事作态,只怕是个不堪大用的。” 封宬喝了一口清茶,笑了笑,“本就用来钓鱼的饵罢了,需他大用做甚?” 然后又夹起一块桂花糕。 赵一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殿下胸中早已城府。 心下大安,也跟着笑起来,再次说道,“此处往西,天水镇上,还有个真元观……” 不想,话没说完。 马车忽然‘咯嗒’一下停了下来。 封宬夹在筷子里的第三块茯苓糕掉回了盘子里。 贵雅的眉尖轻蹙。 赵一回头,探到门外,“怎么回事?” 很快,龙四的声音响起,“殿下,雨势太大,前方山体滑坡,挡住了离开的官道。纯阳子来报,说距离此处三里外,有一条河道,可改舟船赶路,绕开此处。” 赵一回头,看向封宬。 封宬放下筷子,再没了碰的兴致。 又看向车外的大雨。 然后,没什么神情地,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殿下当心! 无极观坐落的崞阳镇,有一条名叫‘延水’的水路盘沿而过。 这延水乃是淮河分流,十分宽阔,故而行走的船只也非常多。 崞阳镇为了能让来往船只停留歇脚,聚攒人气,在河道边建了好几座码头。 而这其中一座码头,便正好离封宬一行所遇滑坡的官道不远。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一行便来到了这处码头前。 夜深雨大时,本早已没有行船出河。 可等封宬的车架停在码头的栈道前时,河岸边早已停留了一艘十分华美精致的画舫。 封宬自马车的窗口瞧见,不由挑了挑眉。 赵一淋了满身的雨也没进车,只站在外头说道,“殿下,纯阳子说这船是无极观素日里常用的船,今日雨大,一时之间寻不到更合适的船,请殿下暂且代用。等天亮之后,再登岸,换车马赶路。” 封宬又扫了眼那画舫上悬挂的红色灯笼,不由低笑,“这无极观的道士,倒是修的阴阳好术……” “殿下恕罪,属下没听清。不知殿下吩咐什么?” 雨声颇大,赵一没听清楚封宬的话。 封宬一笑,起身,出了马车。 赵一赶紧撑伞上前。 纯阳子早已站在栈道口,瞧见封宬下了车来,立时热切地迎了过来,笑道,“委屈殿下了,观内刚好有这么一艘画舫,贫道刚刚便吩咐人急忙调来。请殿下先登船,一来,能暂且避雨 ,二来,也能接着赶路。不知殿下可满意?” 这最后一句话问得十分轻挑多余。 赵一朝纯阳子看了眼。 封宬却含笑颔首,端荣又贵方地说道,“甚好,有劳真人。” 纯阳子一喜,忙要说话让封宬登船。 却见封宬朝他身后扫了一眼。 他立即让出身后站着的少年,笑道,“殿下,这是贫道另一劣徒,道号空虚,快见过殿下!” 那少年,也就是空虚子,抬眼,朝封宬看了一眼,面无表情,木木愣愣。 唯有一双细长阴暗的眼睛,看着人浑身不舒服。 赵一当即面色一沉,叱喝,“大胆!” 纯阳子惊了一跳,赶忙将人拉到身后,陪笑,“殿下勿怪,这孩子,早年被父母遗弃在道观门口,冻坏了脑子,贫道怜他孤苦,这才收为弟子,多番照料。如今进京,实在放心不下,便带在了身边……” 封宬笑了笑。 赵一开口打断了纯阳子的自诩自夸,“殿下,雨大风寒,请登船吧。” 纯阳子顿了顿,随即立刻朝后退了一步,笑道,“是是,请殿下登船,风雨侵袭,易生邪气。虽说殿下有真龙护体,可也不该叫邪秽沾染才是。” 这回不止赵一,连后头的赵三赵四都沉了脸。 什么真龙护体? 这话明着听像是恭维,暗地里却实实在在的是挑唆谋害! 这纯阳子,好下作的心思! 赵一刚要呵斥 ,可封宬却已经迈步走上了栈道。 他只好赶紧撑伞跟上。 倒是后头的赵四没忍住,又瞪了一眼纯阳子。 纯阳子有点儿怵他,避开他的目光刚要跟上,身后,方才还一脸呆愣的空虚子,忽然发出一阵悉索轻微的声响。 他扭头一看。 就见少年苍白的脸上,再次露出那叫人毛骨生寒的诡异笑容。 “嘻嘻嘻……” 他举起手里的黑色陶瓷小人。 纯阳子眼眶微瞪,看到小人头顶上早已干涸的血,在栈道昏暗的灯光里,泛出叫人悚然的红。 “你……” “啪!” 纯阳子刚要开口,空虚子却突然狠狠一摔! 手中的小人被砸在栈道前的石砖上,顿时四分五裂! 纯阳子大惊失色,赶紧扭头去看栈道上的封宬。 却见他完好无恙地走到了船边。 顿时松了口气,再次看向空虚子,道,“别闹了,赶紧登船吧?等到了京都,你想怎么玩都随你。” 谁知,却见空虚子咧着嘴摇头,“登船?不行哦!那是死界,上去了,就要死哦!” “什么?” 纯阳子眉头一皱,“胡说什么……” “你忘记你让谁去找船的么?”空虚子似乎很高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纯阳子一愣,回头看,“还不就是你那师兄……” “嘿嘿,我给他画了点东西哦!”空虚子走进了雨里,朝船的那边望去,笑得森然又烂 漫,“可好可好的生死阴阳符哦!” 画舫之上。 风尘子躲在入舱的门后,心里一个劲地狂跳—— 这么个天香国色的人,若真能弄到手…… 他握紧手里的符篆,抬头,看了眼到了船边的封宬。 按捺不住地往前一扑。 手中的符篆猛地按在了船板之上。 无声之中,一道看不见的黑线,自他掌心底下,顺着舢板,直朝封宬所在之处游走! “夸嚓。” 忽而,栈道上,有什么轻微的声音响了下。 旁人都没察觉。 唯有刚要上船的封宬兀地顿了下,收回即将踏上无形黑线的脚,看了眼自己的袖子。 “殿下?”赵一询问。 就见封宬伸手进了袖内。 “殿下可是要寻什么?不如登船再……” 赵一再次开口,只是这回话没说完,就看到封宬掏出来的东西—— 一枚六角的符包。 原本不见一字的纸面上,突然诡异地生出一道道蜿蜒漫伸的红光! 赵一神色骤变,“这不是……” 忽而。 “咔嚓!” 裂声再次响起。 竟是那符包之中传来的。 明明只是一个纸折的东西,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封宬忽而想起。 今日那破败的道观内,一身灰旧却不掩娇妍的少女,少女立于门槛之后,温温和和地对他说。 “近日莫要近水,也莫要登船。” 他眼眶骤缩! 当即转身! 手中符包忽 然红光大作! 瞬间如莲火骤燃,烫得他几乎丢开手去! “殿下当心!” 身后,赵一的惊呼同时炸开! “嘎吱——!” 他猛地抬头! 就见,原本画舫上悬挂灯笼的柱子,忽然像是在风雨之中不堪重负一般,朝他直直砸来! “殿下!” 赵一伸手,欲要拽开封宬! 可那画舫竟重重地撞了下栈道!震得赵一浑身一歪!他的手一下错开! 柱子当头倒下! 封宬手臂一抬! 手中符包瞬间绽开极目红光!如一朵红莲,在封宬头顶顷刻张开! “哐!” 柱子砸在了那莲光之上! 随即,红光淡去。 柱子再次下落,封宬被压,顿觉浑身一阵怪异刺骨之痛! 顿时眸光森寒,抬手,顶住那柱子,试图挣脱开。 “殿下!” 刚刚站稳的赵一声嘶力竭,也扑了过来! 谁知。 脚下那长年浸水的木头栈道,忽然发出‘咔嚓’一声,齐齐断裂开来! “哗!” 封宬猝不及防,整个人,便摔进了水里! “殿下!” 赵一目眦欲裂,大喊,“快救殿下!殿下不会凫水!” 数道黑影当即从暗处直直扑入水中! 然而。 大雨瓢泼,黑水湍流之中,哪里还能寻到封宬的身影! 栈道口,纯阳子目瞪口呆。 就听他身旁的少年,哑着嗓子满是纳闷地说道。 “嗯?奇怪啊?那个护身符,他怎么会有?” 第十二章 新娘子,上花轿 “哞——” 雨停之后,月朗星稀。 空气里都透着一股子清新怡人的潮湿青草气。 云落落躺在一辆牛拉的干草车上,闻着身下清爽的干草味儿,听着赶车的大爷,碎碎念叨的家常。 “我那孙女儿啊,今年差不多也跟小先生一般大的年纪了,不知小先生年岁?” 云落落单手枕在脑后,另一手无意识地捏着一根干草转。 “十六了。” “啊。” 大爷哑着的嗓子里有一股子痰音,他笑了起来,“哎呀,那比我家荷香小一岁啊!小先生还没说亲吧?” 云落落看着天上那半轮的月,没说话。 大爷似乎也意识到问了不该问的,“哈哈,小先生别在意,我听说道家也有双修的,这才多问了一句哈哈哈。” 云落落摇了摇头,想起大爷看不见,又轻缓地说道,“无事的。” “嘿嘿。” 大爷似乎心情很不错,翻出身边的包裹,一边解开一边笑道,“我家荷香啊!虽说出生没多久就没了爹娘,被我一个老头子抚养长大的,可生得那是一个水灵漂亮啊!又能干,又乖巧,还懂事体贴!这样的姑娘,可去哪里找哦!谁娶到我们荷香,那都是前世里修来的福气 呢!” 说着,翻出两块地瓜干,回手,递了一块给后头的云落落,“瞧这个,我家荷香做的,这一片儿就没她这样的手艺!小先生也来一块儿?” 云落落看了眼,坐起来,又看了看大爷手里的地瓜干,双手接过。 大爷笑着啃了一口,再次笑道,“这方圆十里八里的,不知多少人来求亲呢!我想着呢,荷香这样的好姑娘,要是嫁给庄稼汉,到底有些可惜了。正好前头的李家庄有个年前考中了的李秀才也来说亲。” 他喝了口水,脸上露出几分担心,也没在意云落落有没有听,自顾自又说道。 “这李秀才各样都好,就是家底实在薄了些,若是荷香嫁过去,只怕少不得要吃几年的苦。可若是将来能高中,那可就是做了官太太啊……” 云落落终于吃了一口地瓜干。 入口香甜松软,不像师父做的那个,跟木柴似的。 她抿了抿嘴,又吃了一口。 忽然听前头一直念叨的大爷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问:“好吃吧?” 云落落微鼓腮帮子,眨了下眼睛,刚要点头。 小路的前面,忽然跑来一个身材微胖的妇人。 脸上满是惶急,这春寒尚未的天里,竟是跑出 了满头的汗,微微喘着气,看见大爷就喊。 “刘叔,你怎么到这会子才回来啊?村子里都找遍了!” 刘大爷吓了一跳,坐直了看那妇人,“是刘兰啊?怎么啦?我今日去隔壁村收春上要种的稻谷啊!早跟荷香说了,会晚些回来。这不又碰上大雨么,才耽搁了……” “您快别说了!” 叫刘兰的妇人着急地拍了下大腿,上前就去拉他的牛,“荷香出事了!” “什么?!” 刘大爷一下坐不住了! 当时就跳下马车,揪着那妇人的袖子问:“怎么了?我家荷香怎么啦?” 刘兰跺脚,“您赶紧回去看看吧!她不知道怎么了,昏倒在家里,还是我家小翠发现的。现在怎么叫都不醒啊!” 刘大爷一下急得脸都白了,转身就朝家里跑。 刘兰赶紧拉着牛车跟在后头。 干草堆上,云落落坐在那里,摇摇晃晃地扶住车杆,嚼了嚼嘴里的地瓜干。 …… 黑沉沉的延水河中,暗涌滚动。 有不知名的鱼儿从不见五指的地方无声地游过。 封宬紧闭双眼,在水中浮浮沉沉。 发冠早已被冲落,三千乌丝如水藻般散逸身后。 “咕咚。” 水流之中,忽然有什么 东西响了下,似乎朝封宬缓缓靠近而来。 他毫无所知。 水流之中,一条跟画舫之上一模一样的黑线,游蛇般缠了过来。 眼见就要裹住他的脖颈。 忽然,封宬的手心,一点红光亮起! 那黑线像是被吓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 同时,本是失去意识的封宬忽然动了一下。 他募地睁开眼! 随即面露一丝窒息的痛苦! 接着,就看到手中一点点散逸的,微弱的红光。 他顿了顿,猛地攥紧手心里的红光,挣扎着向上! “哗!” 水面之上,竟早已是雨停月明的好夜天。 可周围一片森然静黑,只有岸边一点幽幽暗暗的光。 封宬一口气提起,脚下正好踩到一块暗礁,一个前扑,跌落在了岸边。 “咳咳咳!” 他俯**,几乎将胸腔里所有的气息都要呛出来。 正喘息时。 忽然就听身后响起一阵尖尖细细似无数人的窃窃私语。 “这个还有活气儿啊!” “可是嫁娶时没有新娘子,喜婆也很为难啊!” “那就这个吧?” “长得好俊俏。” “喜婆一定很高兴吧?” “就这个吧!” “好呀好呀!办亲事,嫁新娘子咯!” “新娘子上花 轿啦!” 这些细碎的声音仿佛藏在暗中,却又近在耳侧。 封宬一惊,猛地转头! 就见,刚刚在水中看到的昏暗灯光竟眨眼间到了近前! 白色的灯罩上,贴着一个明晃晃的黑色‘囍’字! 悬挂在一乘大红色的花轿上。 一个嬉皮笑脸面皮白森的婆子提着红色的盖头扑过来,一下盖住他的头和眼睛,尖笑道。 “新娘子上花轿,送亲去咯!” …… 刘家村,刘大爷的家门口。 刘兰急匆匆地把牛车停下,刚要跟着进门,忽然听见后头动静。 一扭头。 看到云落落从牛车后跳了下来。 “!!” 顿时一惊,警惕地看她,“你,你你是谁?!” 结果就看到云落落梳着的道士髻,以及她身上略显破旧还打了个补丁的道士袍,袍子上沾着几根干草。 当即满脸惊讶,还想再说什么。 屋里忽然传来刘大爷的哭喊,“荷香啊!你这是怎么啦?” 刘兰一跺脚,冲了进去。 院子里还站着两个男子,一老一壮,瞧见刘兰,刚要说话,却又看到跟在后头走进来的云落落,顿时面露惊疑。 云落落却没停顿,顺着声音,走到了小院后面的一间屋子门前。 第十三章 魂魄未归 屋里还站着个年轻的姑娘,在对刘大爷说:“下午我来找她说话,谁知就看她倒在院子里,怎么叫都叫不醒。我阿爹还请了大夫,可大夫说,说是让准备后事……” “小翠!” 刘兰到了近前,喊了一声,越过云落落进了屋子,也是一脸的无措,“刘叔,您别急,咱们再想想法子。” 刘大爷干枯的脸颊上全是惊慌,看向那名叫小翠的姑娘,“大夫为何这般说啊?我家荷香到底是怎么了啊!” 小翠脸上也露出难过和不忍,摇了摇头,低声道,“就说没得救了。” 刘大爷一看,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流下泪来! 一把抓住床上女孩儿的手,用头拼命撞床板,“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想着多挣个几文钱跑去隔壁村收稻谷,要不然荷香也不会,不会这样了。荷香啊,阿爷在这里啊!你别吓唬阿爷啊!再去请大夫,多少钱都请……” “哐哐。” 床板被撞得直响。 原本站在院子里的两个男子也走了过来。 年老的那个叹了一声,劝道,“老三啊,别折腾孩子了,那什么,东西先准备着吧!” “荷香啊!” 刘大爷悲痛欲绝,怎么也想不到这孩子明明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就变成这样了,“让我替这孩子死……” 一个‘死’字 还没出口。 门边,忽然传来轻缓柔和的问声,“我可以看看么?” 众人一愣。 小翠这才注意到,门边不知何时无声静默地站在那里的小姑娘。 发髻略微有些蓬乱,道袍也十分破旧。 她惊讶地瞪了瞪眼。 刘大爷也反应过来,猛地回头看云落落,“小先生能救我家荷香么?!” 云落落却站在门边没动,只问:“能进么?” 刘大爷忙不迭点头,“能能能!求小先生快救救我家荷香啊!” 云落落这才抬脚,跨过门栏,走进了门内,来到床边。 垂目看床上躺着的,刘大爷口中这个做地瓜干手艺无人能比的女孩儿。 眉头紧锁,印堂发青,面上……毫无生气。 “小先生,这……我荷香到底怎么啦?怎么大夫就说没救了?您看……” 云落落摇了摇头,示意刘大爷不要再出声了,然后,俯身,扒开荷香的眼睛,看了一下后,又伸手,在荷香鼻前探了探。 “还有气儿的。” 旁边一直盯着云落落动作看的小翠忙说。 云落落收回手,却在指间捻了捻。 然后,仔仔细细地看会儿手指捻过的地方,才转身,问小翠:“今天她可曾落水?” 话一问出。 不止小翠,连旁边的刘兰,还有门外站着的两人都露出一副十分震惊的样 子! “怎,怎么了?”刘大爷被几人的神情给吓到了。 小翠强压惊色,点了点头,“上午我们一块儿去河边洗衣服,她不知怎么地,忽然就一头栽在河里了。” 刘大爷吓得浑身一颤!张口差点喊了出来! “当时我们好几个人都在,就把她拉了上来。”小翠说着,又看向云落落,神情里有一丝不安,“当时她也没怎么样啊!还笑着跟我说要回家换衣裳。这,这难道跟她落水有关系么?” 所有人又都看向云落落。 云落落却没开口,而是再次看向床上的荷香。 默了片刻后,将身上的包裹解下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刚打开,就看到最上头放着一个绣着鲤鱼跃龙门的收口袋子,愣了愣。 “小先生?” 后头刘大爷问了一声。 云落落转开视线,拿起包裹底下一个长长的盒子,从里头取出了一支香。 与普通的线香不同,通身漆黑,只有手指长短。 她拿过线香,在油灯上点亮。 然而,却不见香烟飘起。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 唯有刘大爷张了张嘴,“小先生,这是……” 云落落没回答,走到荷香的床边,伸手,将香放在了她的眉心中。 然后,松开手。 “啊!” 小翠没忍住,低呼出声。 几人一看,那香,居然就 这么立在了荷香的眉间! 而原本不见的香烟,也徐徐袅袅地冒了出来。 线香燃烧,却不见香灰掉落。 唯有一缕青烟,点点散开。 原本床上躺着一直了无生气的荷香,突然,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小翠一下捂住嘴! “荷香!” 刘大爷扑过去,却见荷香依旧紧紧闭着眼,没有醒来的意思,立马急了,“小先生,这,这怎么还不醒啊!” 云落落收起包裹,摇了摇头,“魂魄尚未归窍,自然不会醒来。” “什么,什么魂魄?” 倒是把旁边的刘兰给吓着了。 小翠也惊恐地瞪大眼,躲到了的身后,害怕地看着云落落。 云落落也不在意,背上包裹,看过去:“她栽倒的那条河在哪里?” 小翠慌乱一指,“就在村西口,从这里出去,一直往西边儿去,能,能看到!” 说着,又往刘兰身后藏起了点儿。 刘兰拍了拍她。 云落落点点头,转回脸,看了眼床上的荷香,伸手,捡起一根床头放着的粉色发带。 道,“她额头的香不能倒,待到鸡鸣三更后,香自倒,人醒来。若……” 她顿了下,又看了眼刘大爷,“香倒下后,人还未醒,那便准备后事。” 刘大爷听到最后一句便是眼前一黑。 看云落落提着包裹走出门去, 猛地反应过来,一下跪在地上,朝她磕头,“求大师救救我家荷香!老头子给您做牛做马,求求您……” 云落落脚步一错,避开了他的磕头。 侧眸,看了眼床上的荷香,以及……躲在妇人身后小心翼翼的,小翠。 收回视线,走了出去。 刘大爷爬起来,追到门口,却已不见了云落落的身影。 他焦急地往前探了探。 身后的老者跟了上来,也朝门外看了眼,问:“老三,这个小姑娘你哪里找来的?” “是啊!不会是什么骗子吧?我听卖货的刘小二说,现在外头这样的江湖骗子可多了,专门就骗咱们这样的乡下人家。”那个壮年的汉子也说道。 刘大爷想起之前在破庙前遇见云落落时的场景。 彼时正好雨停,他赶着牛车路过,就见这么一个小姑娘,头发和衣裳都湿漉漉的,孤零零走在路边。 一下就让他想到荷香。 他心下不忍,就问:“小先生往哪里去?老头子送你一程?” 小先生当时怎么回答的? 哦对,她说,“不知去哪里。” 又听身后说道,“三叔,你等着吧!待会这小姑娘指定回来给你要钱,说她能救荷香,让你给钱。你可千万不能给啊!” 他张了张嘴,忽然又摇了摇头,“我守着荷香,你们……回去吧!” 第十四章 接新娘咯 刘家村的村西口,确有一条并不算十分宽敞的溪流。 溪水清澈,岸边礁石林立,不远处还能看到片片桃林盛开正艳。 若是白日里经过,当为一派田园傍水的好景致。 云落落走到岸边,踩着一块儿冒出水面的礁石,蹲下,抄起一捧水。 任由寒凉的水流在指间滑落。 她另一手剑指并拢,在染水的手心处轻轻一划。 低微的破气声在静谧流淌的小溪上方一闪而逝。 接着。 原本自她指间掉落回溪流里的水珠顿住。 其中一颗。 有光芒微闪。 云落落转手,用湿漉漉的掌心隔空接住那颗水珠。 唇畔轻噏。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今奉甘露,求问随命。” 同时,剑指往水珠上一点。 “急急如律令!” “啪!” 闪着微光的水珠陡然散开成无数细小的水沫! 远远看去,就像银河的星光将云落落围拢在了中间!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这成千上万的水珠。 不过两个呼吸间。 “轰!” 所有水珠骤然落下!不待掉入溪流中,又顷刻化作雾气,散逸开来。 溪流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暗夜里,什么都不曾变过,一如这村庄不变了许多年的安静。 云落落转脸,目光投向那 片浓烈又鲜艳的桃花林。 …… “咕咕。” 四月本应是桃花衰败的时节,可眼前的桃林,纵使在夜色中,也盛开得比那最好看的春景还要烂漫浓烈。 尤其这夜间安静,四周不见一丝光,不听一声风,唯有夜鸟在林间偶尔的眠啼。 愈发将这桃林映衬得诡美又幽森。 云落落绕过一棵三人环抱的老桃树,然后又走过一棵落花纷纷的桃枝底下,接着再次经过一棵枝杈伸出的歪脖子桃树…… 最终,站住脚。 朝四周看了一圈后,像是想不明白似的。 抿了下唇,朝身后的包裹瞥了眼,然后解开包裹,放在地上,打开。 本是要去拿最底下的东西,却再次看到那包裹上绣着鲤鱼跃龙门的小布袋。 歪了歪头,伸手,将袋子拿起。 不想,松开袋口,竟发现整整一袋子的……粉色珍珠! 她眨了下眼。 忽然想起那时玉儿站在桌边,提着她的包裹递过来的样子。 顿了顿。 刚要将袋子重新收起,又察觉袋子底下有些硬。 往里掏了掏。 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露了出来。 云落落眼眶一瞪! 而同时,夜明珠微蓝的光芒散开,映出了云落落脚底一点点不同颜色的草地。 她眨了眨眼,突然眼 底一颤! 募地反应过来! 将夜明珠和袋子重新收起来,再次背起包裹。 云落落重新站起来,伸手,摸了摸身侧的那根斜棱出来的桃枝,随即,剑指再次并拢指向眉间,眼睛轻闭,横向一划。 再睁开时。 黑如墨玉的深眸悄然淡去,一层水色云翳,浅浅地自瞳底覆盖上来。 雨后清朗的月色下,她转动眼珠,好似一只诡气附身的妖。 “咔嚓。” 她折断了身前的那棵桃木枝。 周身的桃林,如水中的蜃楼被吹散,露出繁丽艳景之下的,一座空落落的高门大宅。 她微微意外,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座宅子。 她抬头,看了看宅子的牌匾,模模糊糊地好像写着‘王宅’两个字。 而牌匾的两边,还挂着两个白色的灯笼,灯笼上,分别贴着一个‘囍’字。 ——阴婚? 荷香的魂魄,被勾到了这里? 她微蹙了下眉尖,再次并拢剑指,朝那灯笼一点。 一个‘囍’字便飘飘忽忽地掉落下来。 她弯腰捡起,捏在指间,剑指刚要指上去。 “嘎吱!” 虚掩的大门忽然从里打开! 一群身穿花红柳绿涂抹得花枝招展的……纸人,从里头飘了出来! “新娘子来咯!” “快接新娘子!” “ 新郎官在哪里?” “新郎官呢?!” “啊!新郎官在这里啊!” 一个脸颊涂了两坨红,穿着大红的裙子,细细眼睛弯弯嘴的纸人突然扑过来,一把抓住云落落捏着‘囍’字的手。 尖声尖气地喊:“快去接新娘子哟!别耽误了吉时哟!” 云落落一愣。 便听远处,传来一声声似哭似笑的的哼唱声。 “女儿年轻骨头嫩,女儿万事不知情,女儿头发冒长齐,女儿牙齿冒生根……” 云落落转脸。 就见一顶悬挂着白色灯笼的大红轿子,眨眼间,便倒了近前。 “……女儿今日嫁出门,女儿留心把亲谋。” 唱声毕。 轿子落下。 一个纸做的婆子从轿子边走过来,看了眼云落落,笑嘻嘻,“新娘子到咯。请新郎官踢轿门,请新娘了哦!” 云落落的目光落在她墨汁随意点出的两颗绿豆眼上,随着她情绪的变化,会来回转动。 又扫了周围一圈。 这样的纸人不少。 观主告诉过她,纸人借阴,易化灵。一旦化灵,便不可强逼。 否则纸人凶残起来,可不比一般的妖魔好对付。 而现在,她的周围,这样的纸人,至少有上百个……张。 她垂下眼眸,看了眼手里黑色的‘囍’字。 她身 旁那个脸颊红坨坨的婆子见她不动,笑着推了一把,“哎呀!新郎官这是害羞了呢!快去!别耽误了时辰,喜婆要生气的嘞!” “快快快!” “踢轿门!” “新娘子下轿子咯!” 在纸人尖利细细又充满森森喜气的欢呼声中。 头顶乱蓬道士髻,身着破旧灰白道士袍的云落落,被推到了轿子旁。 然后,在一众纸人阴测测期待的目光中。 “哐哐。” 敲了敲轿门。 “新郎踢门,新娘娇呀!” 那豆眼白皮的纸人再次笑起来,嘴里应和着上前,打开了轿门。 红坨坨的婆子又从后面推了一把,大笑,“新郎官还不快去,迎你的新娘子喽!” 云落落一下撞在门边。 同时,周围的纸人此起彼伏的尖声笑唱起来。 “新娘子!新嫁娘!嫁我门!做我妇!生子嗣!传香火!不听话!要你命!乖乖儿!做嫁娘!” “接新娘子咯!” 云落落扶着被撞痛的地方,按着轿门的边缘,抬头。 心想,不知这是哪处的野鬼在结阴婚。但愿不会叫这轿子里的女鬼识破…… 然后。 就看到了轿子里端坐的人。 面容端方,陌上如玉。 就像……观主说的那些话本子里的仙人儿一样。 不对,更好看。 第十五章 新娘子下花轿 封宬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群纸人胁迫着,上了花轿,要给人做新娘子去。 他拽下头上的盖头,只觉浑身疼痛。 这疼痛比他在宫里那些谋害毒计中所受的伤来说其实根本无足挂齿,只不过密密麻麻地,像蛛网一般,缠得他浑身没有力气,像是被什么恶意森森的东西当头压住了,连呼吸都不顺畅。 轿子摇晃,也晃得他头晕直犯恶心。 那些纸人尖声尖气地不知道在唱什么,吵人得很。 “哐啷!” 轿子落地。 他难受地呼出一口气,背靠在轿厢上,听外头的纸人尖声喊。 “新郎官来接新娘子了哦!” 真准备把他‘嫁’给一只鬼? 他翻开手,看了眼还握在手心里的六角符包。 红光早已不见,整个符包也因为浸水而变得皱巴巴的。 他将符包塞进还潮湿的胸襟内袋里。 就听。 “哐哐。” 轿门被敲响。 听这声儿,还挺斯文?莫不是个为情冤死的书生鬼? 封宬一时觉得自己这个光景还能胡思乱想也是荒唐。 “咔。” 轿门被打开。 他又听到外头森森地唱—— “新娘子!新嫁娘!嫁我门!做我妇!生子嗣!传香火!不听话!要你命!乖乖儿!做嫁娘!” “ 接新娘子咯!” 一个人影出现在轿门旁。 他抬眼,便,对上一双如云中银月的眼。 妖气丛生,却又……纯澈清透。 他少见地愣住。 便看那站在轿门外的少女,眼眶一点点瞪大,似是比他还吃惊地张了张嘴。 “吉时到!请新娘子下轿!” 外头的纸人再次尖声笑起来。 封宬看着站在那里的女孩儿,忽而轻笑开来。 大红的轿子里,俊美出尘的好男儿,含笑若君子花开,朝她点点展眉。 云落落一下便呆了。 “新郎官!快接新娘子呀!吉时快过了!喜婆要生气啦!” 身后的纸人终于急了,直接扑过来,再次朝云落落恶狠狠地推了一把! 云落落踉跄了一下,再次撞在门框上。 “咚!” 她痛得眉头一皱,就见轿内,封宬含笑朝她看来,张口“你没……” 云落落心头一提,当即抬手伸过来,似是要捂住他的嘴! 可到了近前,又猛地顿住! 似乎在避忌着什么,伸出的指尖微蜷了蜷,然后,朝封宬摇了摇头。 封宬看了眼她伸到近前的手。 接着就听外头的纸人尖声大喊。 “新娘子下轿咯!” “新郎官快请新娘子下轿呀!” “吉时已到——” 一声声又细又尖的声音实 在吵得头疼。 他皱了皱眉,又看了眼门边的女孩儿。 然后,抬手。 握住了云落落的指尖。 “!” 云落落正要退回到门边,好让这仙人儿从轿子里出来。 谁知…… 她猛地回头,看向自己被握住的手指。 便见封宬微微弯腰,作势要起身。 见她不动,似乎不解,抬起一双俊目朝她看来。 云落落嘴唇动了动,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手。 封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抬头看她,似是明白了什么,刚要松手。 “新郎官!” 门外的豆眼纸婆子是真急了,声音陡然比之前尖利阴森了许多,“快请新娘子下轿!要过吉时了哟!” 云落落心里轻叹了口气,手指一收,握住封宬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暖软覆盖,封宬微怔,看了眼云落落。 见她站在大红的花轿门边,垂眸轻和又安静地看着他。 眼瞳中水云温柔,几分诡色,几分浅意。 “来。” 她无声地张口,牵着他,出了花轿。 …… “新娘子下花轿喽!” “快快!入新门,跨火盆!” “火盆一过,日子红火哦!” 也没有纸人在意封宬头上早被他拽掉的盖头,一群纸人忙不迭地前后跑动欢呼着,好像就是为了完成整个迎亲 嫁娶的仪式。 黑色的大门前,摆着一个根本没有火的黑色炭盆。 炭盆里,有一股怪异的腥气。 封宬眉头微皱,正要抬脚。 牵着他的云落落的手指忽而轻轻收紧。 他顿了下,转脸望去,就见她另一手剑指并拢,似是无意地在炭盆上轻轻一划。 那腥味,顷刻消失。 封宬微讶。 然后,就见她朝自己看来,四目一对,她点了点头。 封宬默了片刻后,浅浅弯唇,跨过火盆。 “好!” 红坨坨脸的婆子飘过来,眉眼弯弯一脸阴测测的笑意,一个劲点头,“跨过火盆,便是入喜堂拜天地啦!” “哦!拜天地了哦!” 一叠纸人,跟花蝴蝶似地,又欢呼着,飞到了云落落和封宬的身边,簇拥着两人,进了宅子里。 “嘎吱——” 高耸的黑色大门,缓缓关上。 宅子内,到处挂满了白色贴着黑色‘囍’字的灯笼,连院子里凋零干枯早已萎死的树枝上,都缠着白色的纸花。 封宬扫了眼,只觉这宅子怪异得很。 自从进了这宅子,他的头就愈发痛了,连看东西都开始一阵阵模糊发黑。 暗暗摇了下头,通身上下都疼得更加厉害,每走一步,都宛若周身有刀片在细细割破血肉一般。 他无声 地轻吸了一口气,面上却是惯性的淡然从容。 跟着云落落朝前走去,直到眼前的黑暗,渐渐扩散…… 忽然。 被握着的手指力道微微一重。 一股淡淡的暖意,自那交握的指间,如细流汨汨流淌过来。 眼中的黑暗,顷刻散去! 连那周身缠绕的疼痛,都因这暖意的充盈,而减轻了不少。 封宬抬眸,看身前一身破旧道士袍的云落落。 单薄的后背欣直笔挺,发髻微微松散,牵着他往前走,却没有朝他看来的任何意思。 ……是无意的? 他无声地笑了下,看了眼被她握住的手指,片刻后,在她的手心轻轻地勾了勾。 果然,原本淡淡不见情绪的小女孩儿陡然僵了僵。 似是被惊着了,扭头朝他看来。 对上他的眼眸时,又有些儿发愣。 封宬又朝她弯了弯唇,晃了晃被握的手。 小女孩儿的手也跟着一起晃了晃。 她低下头,看了眼,似乎才明白封宬的意思。 ——多谢你。 抿了抿唇,扭过头。 迟疑了下,也晃了下手——无妨。 封宬被她这样可爱的反应给逗得又忍不住要笑了。 刚想再去勾勾她热乎乎的手心。 忽而。 前方,纸人阴测测的声音尖利响起。 “新人到!拜喜堂!” 第十六章 拜天地 与这整座宅子十分不同的是,这间用来拜天地的喜堂,是一片‘喜庆’的红色。 高台之上,双喜蜡烛灯火燃烧,两边的房梁高柱也被红色的布匹包裹,铺着的地毯,摆设的桌椅,甚至那一排排站着的纸人,都是涂抹成大红的颜色。 入目皆是刺目的红,让刚刚还看到满院凄清阴森的黑白颜色的二人很有些不适应。 尤其那至少二十来个等人大小的红色纸人,在他们出现在喜堂门口时,竟齐刷刷地扭头看了过来。 无声的寂静中,‘咔嚓咔嚓’的声响,伴随纸人笔墨点出的毫无情绪的注视,饶是封宬,也不禁皱起了眉。 朝身边的云落落看了眼。 却见她似乎在找什么,一双银月眸快速在纸人中和四周扫视。 “新人进喜堂!” 一个红色的纸人站在高台边,再次尖声喊了一句。 “进喜堂!进喜堂咯!!” 簇拥着他们的纸人欢呼起来。 云落落没找到荷香的魂魄,又被身后的纸人推了下。 看了眼封宬,想了下,晃了下他的手——我还有要事,不是硬拼的时候。阴婚拜堂于活人并无契咒,你若不愿,便尽可说来,我另寻法子保你平安。 可她不过只是小小地晃了晃。 于封宬来看,不过是在问——进么? 他扫了眼四周的纸人,想到那个被提及好几次的‘喜婆’,又看面前这个眨着一双水眸朝自己巴巴看来的小姑娘。 唇角微勾,回晃了下——听你的。 云落落看着封宬含笑如流光的眸,点了点头。 再度握了握他的手,转过身,在一众纸人‘殷殷切切’的注视中,抬脚,跨进了喜堂 。 甫一进入。 原本空无一物的高台下,本是高堂所坐的椅子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身材发福,脸大如猪,鼻子底下还有颗偌大黑痣的妇人! 一身略显灰旧的喜鹊登枝的喜服,都被她撑得满满当当! 她一出现,周围所有的纸人便全都朝她弯下腰去,像是在行礼,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她笑着点了点头,朝门口看来。 “喜婆到!拜天地!” 唱礼的纸人直起身,再次尖声喊道,“新人上前!” 送他们到喜堂的纸人并未进入门来,而是在门前再次欢呼催促。 “成亲啦!成亲啦!” “拜天地了哦!” “好啊!好啊!” 云落落看着坐在高堂之上的喜婆,头顶之上浓厚的煞气几乎已要凝结成实。 垂下了眼睫,一息后,再度抬起。 握住封宬的手。 一步步,缓缓走上了前。 “哈哈哈,好!” 喜婆看着面前的两个新人,笑得浑身的肉都在颤,“好一对男才女貌,并蒂连理啊!今日就是你们的喜结良缘的良辰吉日!快拜天地吧!” 见着喜婆高兴,门外的纸人更加高兴。 一个个飘了起来,绕在半空飞来飞去,一边欢呼。 “拜天地!” “拜天地!” “拜天地!” 像俗世里参加婚宴热闹的孩童们的疯叫声,给这阴测测的喜堂内外,平添了一股不合时宜的诡异欢庆。 有两个红色的纸人婆子自喜堂一侧走出来,扶住了封宬的胳膊,试图让他转个方向。 可他的手,还被云落落握着。 因为这小小的阻滞,所有的纸人,包括喜婆,都看向了云落落。 封宬也看着她,随后 ,就感觉小女孩儿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里快速地勾勒了一笔,接着又用力地握了下他的手指。 然后,缓缓松开。 一股灼热在她的手指离开的瞬间自掌心骤然散开! 封宬心下微惊。 随即垂眸,将手藏在潮湿的袖子内。 接着便被两个纸人扶着,转向喜堂的门外。 周围的红色纸人与那高台之下的喜婆,并无异样。 身侧,云落落也跟着转过来。 有一个纸人送过来一截系着红花的红绸,一头递给云落落,一头交给封宬拿着。 封宬看了眼,接过。 顺着红绸的另一头,看到小女孩儿的手指纤细瘦白,握着鲜艳的红色,有些许灼目。 “一拜天地!” 纸人高呼。 封宬再次侧眸,没料到云落落也在看他。 交视一眼后,两人俯身,缓缓拜下。 “哇啊!拜天地啦!” “拜天地成亲啦!” “又成了一对新人!” “喜婆功德无量啊!” “好呀!好呀!” 屋外的纸人再度欢呼起来,身后也传来喜婆高兴极了的笑声。 “二拜喜婆!” 封宬被扶着转回身。 看了眼坐在高堂之上那胖的不成人形的不知是女鬼还是女妖什么的,又侧眸去看身侧的云落落。 不料,却见云落落忽然抬眼,朝身后的门外侧看去。 “不好啦!喜婆!” 有个纸人突然尖叫起来,“火盆,火盆燃了!” “什么?!” 堂上,喜气洋洋的喜婆猛地站起来! 因为太胖,没提防竟一下撞翻了身旁桌上摆着的龙凤茶盏! 茶盏倒下,里头的茶水流出,一股浓厚的腥臭味顿时弥漫开来! 封宬当即皱眉! 抬眸 看去,就见那茶盏里的居然不是水,而是一滩粘稠的黑物! “火盆为何会燃!” 她冲到了门口,又匆匆回头,“送新人入洞房!” 然后便一闪,不见了身影。而屋外原本欢呼热闹的纸人,也跟着齐齐飞了出去。 喜堂内,再没了其他声响。 云落落收回视线,暗暗松了口气。 不想,抬眼,就见封宬正看着她。四目交接的时候,他朝她眨了眨眼。 云落落还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时。 两个红色纸人走过来,一把扶住云落落的胳膊,将她往喜堂的另一侧拽去。 “拜完天地,入洞房!” “新人入洞房!” “送入洞房!” 相比之前那群尖声尖气叫个不停的纸人,这群红色的纸人这一声声森森冷冷的呼声,更像催魂夺命的吆喝似的,听得人头皮都发麻。 云落落被拽得一个踉跄,看了眼身侧的封宬,一伸胳膊,再次抓住了他的手。 封宬正感觉手心的灼热在慢慢褪去,不想,指尖就被握住。 微微意外,低头,就见小女孩儿清妍秀丽的面庞上一片安静的淡然。 明明是生得芍药一般的娇颜,却总是透着一股子微兰的澄净。 身侧原本动起来的纸人忽而齐齐看向了云落落。 像是被她突然的动作冒犯到了,森森的豆目中,透出测测的凶光来。 封宬朝面前的小女孩儿看了眼。 却看她不露半分惊慌,唇畔微噏,不知低低念了一句什么。 另一手剑指朝最近的纸人一划! 红色的纸人顿了顿。 忽而高呼。 “送入洞房!” 握着指尖的手紧了紧。 手心里,那股热意,顺着指尖又一 次地缓缓而来。 封宬垂眸看了眼被握住的手,片刻后,低低一笑,反手,将那温软热乎的小手,握进掌心。 “入洞房!” 喜堂里的红色纸人再次高呼,跟在了两人的身后。 有两个年画娃娃模样穿着红色肚兜的纸娃娃跳了出来,一个手里拎着个篮子,走在两人身前,然后抓了一把篮子里的东西,往半空一撒。 云落落抬眼。 就见……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 年画纸娃娃蹦蹦跳跳地往前。 明明手里撒着叫人浑身透凉气的纸钱,却偏要做出一副欢闹喜庆的模样。 云落落拉着封宬。 出了喜堂,来到一间看不到头的长廊。 黑洞洞的,只有头顶红色的灯笼,昏昏暗暗地晃着两人脚底的路。 像模糊的血色。 阴嗖嗖的冷风不知从何处刮来,摇曳得灯笼发出轻微的陈旧的‘咯吱’声。 二十来个红色纸人在身后无声地跟进。 前方,是两个娃娃遍撒的纸钱。 封宬闻到了空气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不悦地皱了下眉。 又扭头去看身边的女孩儿。 黯淡的红色落在她的脸上,不见半分怖色,反而更衬得这看着有点儿不修边幅的小丫头愈发颜色明媚。 她正在看头顶的灯笼。 似是察觉了封宬的目光,转过脸来,微歪了下头,似是在问——怎么了? 封宬莫名被这‘有趣’的神情逗得心下一痒。 弯了弯唇,指尖微收,在她掌心又轻轻地抠了下。 云落落不解。 低头,看了眼被握住的手,想了想,随后似是明白了什么。 再度看向封宬,无声地开口,吐出两个字。 “别怕。” 第十七章 饮交杯 “哐!” 不知走了多久,走廊的一侧,忽然出现了一扇门,门上贴着黑色的‘囍’。 年画纸人娃娃一人一边,一把将门推开,门内依旧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新人入洞房!” 身后一直安静无声的纸人忽然高喝! 封宬明显感觉到手心里的小手被吓得震了下。 明明是这样不知出路的险境之中,他却莫名再次想笑。 朝旁边看了眼,果然看那小丫头瞪圆了眼,然后抿了下嘴,朝后头的纸人瞄了眼,像是不高兴一样,盯着最前面的两个纸人,‘瞪’了下。 说是‘瞪’,不过就是眨了眨眼睛。 真是…… 封宬收回视线,片刻后,无声失笑。 “新人入洞房!” 纸人再次高呼,声音已逐渐尖利。 云落落无奈,剑指在身侧微微一划,然后抬脚,带着封宬走了进去。 “扑。” 甫一进入,不见光亮的房间里,忽然灯火燃起。 两人转目一看,便见一对手臂粗的龙凤喜烛无火而亮。 只是与平常人家办喜事时洞房里摆放的不同,这对喜烛,是白色的。 染着火光,凄冷森然。 云落落环顾四周。 发现周围的布置,其实与咸水村大牛哥家布置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一应带着喜字的物事,全是白色的。 果然是阴婚么? 就在她观察房间的时候,有十多个红色纸人走了进来。 将两人再次围拢到屋内的八扇桌边。 “新人入洞房,饮交杯!” 交杯? 这阴婚做戏居然还要做全套么? 云落落心下琢磨。 然后,就看到一个细美貌细眼睛的纸人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端了两盏酒。 走到桌边,将酒盏递给了两人。 云落落看了眼。 酒盏倒是普通,只不过里头装着的酒水……却是漆黑的。 看着不像是喜酒,更像……毒药。 而且,还散发着一种在宅子门口和喜婆茶盏里一样的腥气。 云落落微顿了下,抬手,拿起一杯。 然而,身侧一直十分配合听话的‘新娘’这一回却迟迟未动。 云落落转脸,还没动作。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似泣似叫的哭声! “呜呜,娘,娘啊!王郎,王郎……” 哭声一起,屋子里的纸人陡然急躁起来! 扶着封宬的纸人也不瞪了,一把将酒盏塞进了他的手里,同时将他的手腕往上用力一托! 便跟云落落伸出的手臂交错在了一起。 封宬顿时眉头紧蹙。 不适地避开那酒盏里散开的气味,不想,一转眼,却对上云落落看过来的眼睛。 烛火朦胧的光线里,她如覆水色的月瞳,惑人又安静。 然后,看她幽眸之中,潋光一闪,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封宬迟疑的瞬间,她将交错的手臂绕过来,缠住了他的手。 接着将酒盏往上举了举,做出了个喝的动作。 又朝他看了眼。 屋外的哭声愈发凄厉,“王郎,王郎!为何啊!为何这般害我!娘啊……” 周边的纸人都在簌簌作响。 原本安静燃烧的烛火也跟着摇晃起来。 无数纸人的影子在火光中纷乱杂沓,纸声猎猎中,还有那一双双笔墨描绘的无神眼睛,阴沉沉地瞪着他们。 森然阴怖。 封宬看着对面,这对银露般的瞳仁里,却不见一点儿的惊慌错乱。 莫名地,酒盏里怪异的气味好像散去了,周围阴沉沉的纸人似乎也不必在意了。 封宬垂眸,看了眼女孩儿弯过来的手腕。 眼角微弯,然后,伸手,勾住那纤细的手腕,往身前拉近了些。 在女孩儿妖异月眸的注视下,举起酒盏,凑到唇边。 随后,两人一起,做了个交杯共饮的动作。 周边的纸人忽然齐齐唱起。 “共牢而食,合卺而醑。” “饮此一杯,便是夫妻。” “碧落黄泉,连理不离。” “礼成——” “洞房!!” “啊——!!” 屋外,哭声骤然尖利森怒! 所有的纸人陡然一僵 ,接着,如被狂风席卷一般,散乱着快速飞出了屋子! “哐!” 贴着‘囍’字的房门猛地被合上! 封宬还不曾回头去看,被缠着的手臂忽而松开。 云落落将酒盏一放,几步冲过去。 “啪!” 将一张符篆贴了在门上。 “呼!” 有风声掠去。 “王郎——” 尖利的哭声转眼便到了门前,“为何啊!你为何要这般害我!王郎!王郎!” “哐哐!哐哐!” 被关上的门忽然被大力地捶响! 那哭声仅一门之隔地传进来,“你另娶新妇,可过得快活么!却忘了我在烂泥臭水里苦不堪言啊!王郎!王郎!你开门啊!!” 哭声尖利如刺刀,一下下扎在封宬的脑海中。 原本方才已缓解不少的疼痛轰然在神识里炸开! 顷刻间,他只觉得门外那哭声之后藏着的妖魔鬼怪,好像就到了近前,要一口吞了他的躯肉! “当!” 他眼前一黑,手中的酒盏掉在了桌上。 腥味瞬间散逸开来。 “哐!!” 门上被再次狠狠砸动。 云落落扭头一看,刚刚贴上的符篆居然摇摇欲坠! 立时剑指并拢,隔空在在门上画了一道符! 将要掉下的符篆红光一闪,再次牢牢地贴在门上。 “王郎!” 门外的哭声陡然凄厉,带着一股 阴测测的杀意,尖叫起来,“你为何不见我!为何!!你负我!你忘了你当年答应我的!王郎!!” “哐哐哐!” 这一回,连整扇门都晃动起来! 云落落心下一提,立刻上前用背顶住门。 同时双目快速在房间内扫视。 ——到底是什么引了这哭声来? 正寻摸间。 桌边的封宬忽而撑着手臂站了起来。 云落落眼眶微瞪。 视线落在他头顶那片浓厚的咒气之上。 ——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站起来?他要做什么?莫非已被控制了? 不想。 却看他转过身,摇晃了一下,又抬手按了下眉心,似乎在强撑什么。 然后,竟一步一晃地,走到了门边! 在云落落似是疑惑又似是不解的目光中。 极浅极浅地弯了下唇,靠在她身边。 与她一起,顶住了背后激烈摇晃的房门! 云落落的眼睛又瞪圆了几分。 就看他垂眸朝自己看来,如玉似墨的眼睛里含着一点浅浅笑意,如星露熠熠。 伸手,指了指屋内。 云落落回神,又看了眼封宬头顶,然后再次朝屋内快速扫视。 终于。 注意到了那对从哭声开始便剧烈摇晃的龙凤喜烛。 面上一凛,猛地抬脚! 朝那喜烛扑去! “哐!” “王郎!” “扑!” 火烛熄灭! 第十八章 我给你解咒 “王郎!王郎啊!呜呜呜……” 烛光灭下,屋内瞬间沉入一片漆黑之中。 门框上,符篆红光剧烈地闪了几下后,熄灭。 然后,自门上摇摇飘落,落在了门框边,头痛欲裂席地而坐的封宬手边。 他抬眸。 想离门边远些。 不想,身侧却伸过来一只手,悄悄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想要挣开,却闻到了温热手心里散开的一点……香气。 清淡穆雅。 是他从未见过的味道。 他转过眼,廊上红色的灯笼中模糊的光线透进来,隐隐勾勒出小女孩儿瘦弱单薄的身影。 她侧着脸,似乎正在听外头的动静。 听到哭声,又朝他跟前近了近,另一手也环过来。 这样子,仿佛是……将他护在了怀里。 封宬心下微悸,垂眸,看了眼身前的手臂。 清穆的微香在压抑的黑暗与红光中,无声散开。 “王郎啊!王郎,你在哪里啊?王郎……” 门外,那哭声没了要寻的目标,再次陷入一片凄婉哀泣之中,终是飘渺摇晃地,朝远处去了。 云落落轻呼出一口气,松开手,再次掏出一张符篆,贴在门上,然后才起身,看向四周。 昏暗的光线似乎并不阻碍她的视物。 封宬抬眼,就看那一双诡色异眸,在幽冷红光的映射下,清冽似火烧夕云下的露珠 。 不见妖祸,端是瑰丽。 “咳咳。” 他忽而低头,轻咳了两声。 出了声音忽而又意识到不妥,当即收声,却到底没忍住,又闷咳了两声。 正难受时。 后背,被轻轻地拍了拍。 他一愣。 抬头。 就见刚刚还在观察屋子的女孩儿又来到了自己身边,半蹲着,正伸出手在给他拍背。 一边拍,一边侧头低眸看他。 见他看过去,温和开口:“还好么?” 手上又轻轻柔柔地拍了两下。 封宬顿了顿,按在地上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随即又露出那副惯有的端雅笑意,摇了下头,“无妨……咳咳……” 云落落看他头顶咒气盘结,隐隐已有夺命之势,想了下,伸手,搀住了他的胳膊,将人拉起来。 道,“先躺一下吧。” 封宬此刻已经双眼发黑,四肢也渐渐地僵冷。 刚站起来,身子便是一歪。 毫无意外地,整个人便压在了身旁瘦小的女孩儿身上。 “唔!” 云落落被压得差点跟着摔倒,轻哼一声,可也没有倒下去,强行撑起,艰难地将人扶到床边,刚要放下。 就听‘砰!’一声。 似乎撞到什么东西了。 她低头一看,是床边的矮几。 这么撞上去一定很痛,可这人却…… 她抬脸,却见他闭上了眼。 那总是带着笑的好看的脸上,被一 层淡淡的黑气覆盖了。 明明是中了备受折磨的死咒,他却只不过长眉轻蹙。 偏是在忍受痛苦,可那嘴角却还是微微弯着,带着轻轻的笑儿。 她抿了抿唇,莫名又想起了观主。 明明总会一个人坐在道观的屋顶看着月亮一壶酒一壶酒地喝,却又会在她爬过去的时候,笑嘻嘻地逗她。 “落落啊,你说,这九重天上,有没有神仙啊?” ——大师兄说过,这世上早无神佛了,观主。 云落落垂眸,将那绣着白花的被子掀开丢到一旁,又拽过一个迎枕,将人小心放下靠着。 伸手,按了按他的脉搏。 然后解开身上的包裹,从里翻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倒出一粒白色的药丸,转过身来,就见,床上的人又睁开了眼。 如墨如渊的视线,正看着她。 她将药丸递过去,“这是助你复阳元之火的,你先吃下,我为你解咒。” 封宬看了眼那递过来的药丸,没动。 云落落还以为他不能动弹够不着,于是又往前凑了凑。 几乎送到了他的唇边。 药丸里的草药味,混杂着小女孩儿身上淡淡的香味儿在鼻息前散开。 封宬又看了眼对面。 昏暗之中,只那一双眸,亮得慑人。 “吃吧。” 小女孩儿又轻轻开口,“别怕。” ——别怕。 这是封宬今夜不知听到的第 几回了,比他这十八年来总共听到的都多。 他看向那药丸,片时,微微一笑,张口。 云落落似乎高兴了点儿,往前一送。 温热的指尖碰到他微凉的唇畔,药丸入口,触碰离去。 封宬含笑,刚要道谢,忽而呼吸一窒! 脸上顿时露出一副难以忍受的神情! 随即,竟是咬住牙关,轻哼出声。 “唔……” 正在掏朱砂笔的云落落惊了下,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连忙扭头过来,“怎么了?” 就听他哑着嗓子,极其痛苦地问:“怎么这般……苦?” 云落落呆了呆。 明明刚刚受那咒气百般折磨都不曾露出半点难受的人,此时,就因为她的一颗药? 她张了张嘴,迟疑了下,问:“我这儿有干果子,甜的,你要吃么?” 封宬立刻抬起头。 舌头已经苦得发麻说不出话了。 他干脆伸手。 这样子,哪里还有半分被咒气折磨到浑身无力的样子? 云落落眨了眨眼,从包裹里翻出一个油纸包,打开,给他递了一块。 封宬当即塞进口中。 出乎意料地,这果脯竟然酸酸甜甜,比他先前在宫里吃过的各种果干都要宜口。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 云落落却已经将油纸包收起来了。 封宬看了看,眼底微露遗憾。 “伸手。” 云落落再次拿起朱砂笔,甩了甩 ,一边朝封宬伸出另外一只手,一边说:“我给你解咒。” 封宬看了眼她伸出的手,昏暗的红光中看不出什么,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形状。 纤细小巧。 他抬起自己的手,随即便被握住。 温热再次包裹而来。 封宬眼底微动,被握住的指尖无意识地勾了下。 然后,衣袖被掀开。 云落落低头,看那一截劲瘦手腕,果然,一道蚯蚓般的黑线,已经自血脉蔓延开来。 水眸微冷。 抬笔,落在那黑线之上。 封宬只觉手腕一痒,顺着看去,便见小女孩儿落笔之后便运笔如飞。 手腕转动,极其熟练地画了一道他不看懂的图案。 然后,将笔往嘴上一叼,剑指并拢。 在那画好的图案上隔空又画了一个符文。 再次拿起笔。 往那符上落下最后一点! “轰!” 一股强大的热意,顺着那最后一点,轰地一下,顺着血脉山呼海啸地冲进身体里! 震得他浑身骤麻! 忍不住往后倒去,却被小女孩儿捉住手腕。 然后听她念—— “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对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 “急急如律令!” “!!” 那遍布周身的冷意与阴痛瞬间被这热意轰退得烟消云散! “啪。” 空气中,有裂声轻微响起。 第十九章 落落,是你的名字么? 延水河边。 “噗!” 空虚子一口血喷出! 惊得纯阳子原地一蹦三尺跳,“你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吐血了?怎么回事!” 空虚子张嘴,刚要说话,不想又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浑身一颤,猛地跪倒在地。 “咚!” 双膝砸地的声音极重!惊得旁边的风尘子往角落连缩了缩。 纯阳子吓坏了,忙过去要扶空虚子,却见他艰难抬起头来,面如金纸! 顿时大惊失色,“你这……” “有人破了我的咒。” 空虚子原本就沙哑的嗓子被血洇过,更是破碎得好像打铁的风箱。 明明是受了打击,可那一张森白的脸上却露出一副狂喜疯癫的笑来,“哈哈!厉害!有人破了我的死咒!是谁!是谁!哈哈哈哈!” 纯阳子瞪着眼,像是被他吓傻了。 旁边风尘子又往后缩了两步,刚想偷偷溜走。 却被空虚子一把抓住,“你!你的咒呢?快,我看看,我看看……” 说着,就要伸手去扒他的衣服! 风尘子吓得直叫唤,拼命往后躲。 却被扒开衣服露出一个肩膀! 纯阳子在旁边一看,那肩膀上,赫然一个夺命咒! 再想起之前空虚子 砸掉的瓷人! 顿时眼前一黑——合着刚刚三皇子出事儿,就是他们捣的鬼?!难怪说什么死界了!这这这…… 河岸边,几个黑影落下,走到断裂的栈道边,朝浑身湿漉漉的赵一摇了摇头。 赵一顿时面色阴沉。 又看了眼那黑滚滚的延水河。 声音发冷,厉声吩咐:“分开四队,沿东西两岸上下游去找!” 赵三走上前,看他肩背上一片血色,“你先处理下伤口吧?” 赵一却摇摇头,朝另外一边走去,“剩下的交给你安排。我轻功最好,找人比你们都快,我去南边。一旦有殿下消息,按老方式联络。” 赵三看他真准备这么走,伸手去拦,“白日里才受过的十鞭子,可不是轻的。刚刚又被那柱子砸中,若非那……红光挡了一下,只怕此时你已是……”他又顿了顿,“还是……” 赵一也想到了那红光,猛地瞪眼,“是!那符!赵三,你亲自去一趟无极观!说不定那个道童能有线索……” 他话音一顿,神色变了又变,忽而改口,重重说道,“不,我亲自去!” 说着也不等赵三再说话,纵身一跃,便奔向了远处。 “队长!你…… 你慢点儿!” 赵三心急如焚,朝左右看了眼,“来人,暗七暗八,你们跟着队长……” 话没说完,就见那头,赵四像提小鸡儿一样地,把那纯阳子的大徒弟给提了起来。 …… 昏暗的‘洞房’之中。 封宬靠在迎枕上,微微张口。 只觉自己此刻仿佛被扔进了沸水之中。 可却并不难忍,反而舒适得……让他恍若浮于云端。 小女孩儿念咒的声音很轻,跟宫里时常请来做法的高僧大师那些低沉闷人的叨咕不同。 她的咒声,好像自远方而来的某种古老的吟唱。 荡涤灵识,浊清尘俗。 手腕被松开。 他慢慢睁开眼。 便看小女孩儿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 水色的眼神里,不见救人得成时的骄傲自得,也不见故作清高时的清冷假意。 就那么看着他。 平平淡淡的,甚至连一点儿多余的起伏情绪都不见。 他与她对视。 片刻后,张口问:“我中了什么咒?” 听他出声,云落落点了点头,道,“咒术的名字观主不曾说过,不过当是死咒的一种。” “死咒?”听到这样可怕的东西,封宬却没有露出分毫惊色,反而再次浮起常 有的贵雅笑意,问:“是有人对我用了这样的咒?” 明明说的是他自己的事,可他的语气却淡然地好像只不过议论今晚的天色如何。 云落落将朱砂笔收回盒子里,再次点头,“嗯,你本是天庭饱满,离卦入火之相,不会轻易受邪秽侵体,被人下了死咒,才有今日这番血光之灾。” 因为宫里的风气,封宬少时曾是读过一些周易八卦的,大约知道眼前这小姑娘说的‘离卦’大概就是额间之处。 想起她之前站在破败的灵虚观内对自己说的那句‘近日莫近水,也莫登船。’的卜言。 他又朝她看去,问:“白日里,你为何不说你是青云道长的弟子?” 正将盒子收起来的云落落微微一顿,随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是观主的弟子。” 封宬意外,“那你这玄术是何人所授?” 云落落并不怎么擅长与人交谈,听他这样连翻发问,心中本不愿回答,可也想不出拒绝的话。 默了少许后,声音又浅了几分,“是观主。” 封宬眉头一挑,暗沉的红光中,看不清女孩儿的神色,却能听到她语气里很轻很轻的,像是悲伤又像是失落的无助。 他看 着她,微芒之中,小女孩儿散乱的发髻边,毛茸茸的碎发胡乱地炸开。 侧着脸对着他,只能看到眼角流落的那一抹月色的眸光,在暗红之中,安静潋转。 他张了张口,其实想问,是你自己不愿做青云的徒弟还是青云不愿收你做徒。 可到了嘴边的话,却问成了,“那看来,落落不是你的道号了?” “嗯?” 云落落本以为这个漂亮的仙人儿还打算问一问观主的事,没想到他居然又问起了自己来,转脸。 便听他又问:“落落,是你的名字么?” 落落。 她怔了怔,点头。 “姓氏为何?” “……云。” “云落落?”封宬念了一遍,只觉落落这两个字非常有意思,“是‘亭亭峄阳树,落落千万寻’,还是‘烂烂沧海开,落落云气悬’?” 不想,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是‘雨声落落屋檐头。’” 被观主领回道观的那天,那场雨,再次浮现脑海。 雨水在道观破裂的青瓦屋檐下滴落成帘。 观主笑嘻嘻地说:“雨声落落屋檐头。好听吧?” 天地大雨,观主以雨声为她名…… “青云道长很疼你啊。”忽然,对面含笑感叹。 第二十章 我会护着你 云落落的思绪猛然被抽回,有点儿回不过神来地看过去。 就见这俊俏的仙人儿,弯着菱花一样好看的红唇,说:“半夜思家睡里愁,雨声落落屋檐头。” 他看向她,眸若星辰,“青云道长,是以‘家’为意,给你取了‘落落’这两个字么?” 云落落看着这个笑得跟天上的月亮一样美丽的郎君,眼眶,一点点地瞪大。 那天,那场雨,观主的话…… 原来,竟是,竟是这个意思么?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落落雨声的屋檐头下,是可以思念的——家么? 封宬察觉到了她的沉默,深眸微露疑惑,“怎么?是说错了么?” 云落落眨了眨微涩的眼眶,摇了摇头,刚要说话。 屋外,忽而传来一声凄厉尖叫! “啊——!!” 云落落的话陡然被压了回去。 她扭头,快速来到门边,隔着门缝,看到门外长廊红灯笼,在阴煞之气中快速摇晃! 地上洒落的纸钱凌乱飞起。 “咚咚咚!”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云落落眉头一拧,听那脚步声就要到近前。 忽然。 “扑!” 所有的红灯笼齐齐熄灭! 四周瞬间落入一片漆黑之中。 脚步声陡然顿住! “ 不,不要……” 是男人惊恐至极的求饶声,“不要,不要——啊!!” 那惨烈绝望的嚎叫声,让床头靠着的封宬不适地坐了起来。 他伸手探了探,试图下床。 门外,却再次传来声响。 “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竟是唱起了词曲。 在这阴森暗冷的黑暗之中,凄婉的声调尤其尖利瘆人。 “王郎啊——” 声音陡然在门边停下。 封宬停住,看过去。 然而,这一片漆黑之中,他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 “月丫头,你在哪儿啊?娘来看你哪!” 远远地,忽然又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测测声音。 封宬听着有些耳熟,一时没分辨出是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门口那尖利的声音忽然唤了一声,“娘啊——你终于来看我啦——” 便远去了。 四周再次恢复一片洞黑的安静。 红色的灯笼没有再点亮,纷飞的纸钱也无声地飘落下来。 门边,云落落朝那声音远去的方向扫了一眼,水色月眸滟光一闪,刚抬起剑指。 “砰!” 身后,募地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 她剑指一顿,回过头来,便见,那原本躺在床上的俊俏仙人儿,正伸手按住床边的 柜子,像是下床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那上面。 弯着腰,看不清神色,可是听那动静……估计也撞得不轻。 云落落剑指散开。 想了想,走过去,翻开包裹,打开那个绣着鲤鱼跃龙门的收口袋子。 封宬听到了身边的声响,但是不同于先前能够透着门外的红光隐约看见的程度,他现在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完全不知道云落落在做什么。 这种失去掌控的境况让他非常不适。 于是他开口问:“能不能先帮我点个灯?” 话音刚落,手心里被塞了个东西。 他低头一看。 便见淡蓝幽光自手指的缝隙里隐隐绰绰地透出来。 手心翻开。 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在掌心泛着深海的光斓。 而眼前看不见的黑暗,也被这蓝光驱散,周围渐渐有了轮廓与物影。 封宬托着夜明珠,转脸,看到身边面若娇梨的云落落。 一双水眸,在这微蓝的光影点缀下,又化作了云海之上蔚蓝的珠露,在这昏暗之中,仿佛夜色里惑人心智的海女。 “此处不可点灯。这个你拿着做照明,可以么?” 云落落轻和淡离的声音响起。 封宬回神,再次看向手中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又不经意间扫了眼 云落落身上甚至还缝了补丁的灰白道袍。 笑了下,颔首,“多谢。” 云落落点点头,将包裹背在身上,说道,“我来此处寻一生魂,需在鸡打三更前将生魂送回。时候不多了,你现在可好些了么?” 原来刚刚坐在床边的闲聊,并不是在躲避屋外的凶险,而是在……等他么? 封宬习惯性地弯唇,刚要点头,又听云落落说:“你若还是觉得不适,便在此处歇息。我寻到生魂便即刻过来,带你离开。你……” 她看了眼封宬唇边的笑,“……不必勉强。” 封宬的笑停滞了一瞬,他朝云落落看来,可很快,又再次笑着摇头,“无妨,不好给……你添麻烦,我与你一同前去。” 其实跟着未必就不会麻烦,但是留他一人在此处,云落落也只会更不放心。 见他如此说,便不再坚持,点了点头,走到门边,伸手,揭下刚刚贴上的符篆。 然后回头,朝封宬招了招手,“跟我来。” 看他过来,便转身准备开门,谁知,手还没转过去,就被封宬从后面握住。 她停了停,回头。 便见夜明珠绽开的那片微蓝之中,俊美无尘的仙人儿,唇若含樱,笑如春来。 一双眼,跟大师兄 从前带回来的蓝水晶一般,亮晶晶地盯着自己。 她抿了下唇,回身,轻吸了口气,打开门。 “嘎吱——” 破败的声音,在安静到连一丝风声都不见的黑暗中,清晰得让人心头发毛。 封宬抬眸刚看了眼。 身前的云落落已经探身,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在门外捡了一枚纸钱,然后放在唇边,轻声吐了几个音。 封宬隐约听到一个名字,荷香? 随后,就感觉手中握着的小手动了下,似是要做什么。 他刚想松开。 可那小手又不动了,而门边的云落落将那纸钱往半空一扔,另一手对着那飘忽的纸钱剑指一点。 纸钱霍地亮了一点红光,然后,飘在了半空之中。 摇摇晃晃的,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封宬看着新奇,正想看看云落落要继续做什么呢。 掌心里握着的温软小手忽而翻过来。 他看过去。 就听云落落低低清浅的声音传来,“接下来,不要说话。此处异界,人气恐能引来不必要的鬼魅祸端。” 封宬抬脸,看到那双蓝月水眸认真地看着自己,安静又平和地说:“我会护着你。” “别怕。” 手心翻转过来,柔软又温暖的小手,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十一章 寻你归家 距离两人不过寸许远的纸钱悠悠忽忽地朝前飘着,边缘一道浅浅的红光,于夜色中仿佛轻飞而过的萤虫。 封宬一只手托着夜明珠,一只手……被身前的小丫头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那句‘会护着’,又好像是为了安他的心,小手握着的力度并不小。 他有些好笑地看了眼她毛茸茸的头顶,然后转开视线,看向四周。 来时的红灯笼不见光亮,周围依旧一片漆黑。 封宬借着夜明珠的光,只能看清脚下方寸的地方,隐约能察觉,这并不是他们之前走过的那条走廊。 脚底的路越来越硌脚。 虽不至于疼痛,却也让他十分不喜。 他看向身前走得平稳安静的云落落,忽然起了一点子坏心思。 蜷起手指,试图攥住她握在掌心内侧的手指。 身前的小丫头突然停了下来! 他挑眉抬头,却见云落落已然朝前看着,根本并没注意到他方才的小动作。 他顺着云落落的目光看去。 扑闪的纸钱周圈的红光骤然湮灭,飘乎乎地落了下来。 而在纸钱落下的前方,立着两个等人大小的纸人! 与先前在喜堂时的纸人不一样,这两个通身白衣,且面上描画的 是粗眉阔脸,目露凶光。 分明就是两个孔武壮汉! 笔墨粗糙地点画出的眼睛此时正瞪得跟头顶熄灭的灯笼一样,直勾勾地瞅着他们。 封宬注意到,纸人的背后,还藏着一扇门。 握着他的手忽而动了下。 封宬刚垂眸,就听身前云落落的声音浅浅传来,“不要动。” 接着,手被松开。 小丫头一个箭步上前,剑指同时朝那两个纸人点去。 对面纸人也闻风而动! 周身一颤,发出清脆的纸张崩裂声,猛地蹿了起来,一左一右,朝云落落扑过来! 寂静到诡异的空气里,陡然多了一丝惊悸的凶险! 云落落双眸微抬,剑指散开,双手忽而对准掌心一拍! “!” 却不听掌声。 封宬托着夜明珠望去。 便看到云落落的双掌再次分开,以眼睛几乎分辨不出的速度,不断变化,凝结出数个如花手诀! 无声的空气里,有一丝奇异的流动,自周边徐徐滚起。 封宬感受到了脸侧被微风拂过的轻柔。 手中的夜明珠,幽蓝微漾。 “破!” 几步外,忽然传来一声道喝。 声音并不高,甚至还藏着几分柔软。 然而。 “嘶啦!” 两个几乎要缠上云落落的纸人 ,骤然朝两边扯开!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无形又强大的东西,抓住这两个纸人,狠狠地一撕! 方才还凶狠狰狞的纸人,连哼声都不曾出现半毫,便化作四片废纸,悠悠晃晃地,自半空落了下来。 云落落垂下手。 空气里,清浅的流动散去。 封宬垂眸,看到手中的夜明珠,涟漪散去,恢复了一片安然淡泽。 他看着那夜明珠,深眸暗动。 须臾,抬头,再度看向那一身破旧道袍,道士髻微微散开,形容平静,双眸如月,漂亮得跟朵小花儿一样的小丫头。 无极观…… 云落落却并没注意到封宬的目光。 她松了松手指,再次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眼那被先前的两个纸人守着的木门。 顿了顿,伸手,在门上敲了敲。 “叩叩。” 门上的敲击声,在这过分安静的黑暗里实在太突兀了。 封宬眼皮子一跳。 那门内却并没声音回答。 若是旁人,只怕不是自己推开门,便是已转身离去。 偏云落落又曲着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那清晰的叩门声,跟砸在人的天灵盖上似的。 封宬正要走过去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忽听那门内传来惊慌问声:“是,是谁?!” 他眉头一挑。 门边,云落落道:“受人所托,来寻人归家,不知可否开门?” 她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是平日里随意遇见的什么人,随便的一声招呼。 明明是这样诡异的环境里。 可那扇紧紧闭着的木门,在短暂的寂静后,还是被缓缓地……打开了。 露出了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静秀的脸。 梳着垂髫双髻,惊恐地看过来。 在看到云落落的眼睛时,分明又被吓了一跳! 下意识想再去关门! 却听云落落问:“可是荷香么?” “!!” 那少女惊了一跳,顿时哆嗦起来,“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你,你是不是要抓我去……” 却又见云落落摇了摇头,“我受你阿爷所托,来寻你归家。” 名叫荷香的少女猛地瞪大眼。 正要说话。 身后,忽而亮起了灯火。 云落落眼神一变,当即开口,“熄灯!” 然而。 头顶悬挂的一排红灯笼,忽而自远处如游龙般瞬间亮了起来! 同时,有女子尖利凄凉的哭声遥遥传来! “王郎啊!你害得我好惨哪!王郎!王郎!我来寻你了……” 封宬只觉背后陡然阴风阵阵! 刚要回头,忽然手腕被一把抓住,朝前 用力一拽! 他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踉跄,募地朝云落落那边跌去,接着,就被她捂住口鼻。 然后两人齐齐朝后,一下摔进了那黑色的木门内! 长廊下。 那女子哭声陡然便到了近前! 直扑门口而来! “王郎!你洞房花烛好快活!却忘了我在那地底叫毒虫野蛇啃咬!你好狠的心啊!王郎,王郎——” 封宬半坐在地上,抬眸,朝门口看去。 这一刻,才终于看清了这个一直哭泣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并没有以为的那么可怕。 不过是个身穿喜服,做普通妇人打扮的女鬼…… 只是这个念头才起,从背后捂住他口鼻的云落落忽然上前,用另一手环住了他的肩膀。 跟刚刚在‘洞房’内一样,将他揽在了怀里! 低吟念咒的声音同时在他耳畔低低响起。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清宁的声音如同水纹扩散开来。 下一刻。 近到门口的那‘普通女鬼’苍白的面上忽而寸寸分裂,宛若镜面破碎!七窍之中陡然流下粘稠黑血! 一张‘普通’的脸,刹那间便变得狰狞可怖! 身后。 忽而传来无数个惊恐至极的尖叫声! 第二十二章 求小先生搭救 “啊啊啊!” “有鬼!” “鬼啊!!” 封宬被吵得耳朵一鸣! 差点要背过气去,云落落的吟咒声再次传来。 “……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手,侍卫我轩。” 那声音如同一层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恐惧的尖叫自他耳边给遮蔽了出去。 封宬再次抬起眼。 看到门口面容狞怖的女鬼,张开满是血腥的血口,像吃人的野兽一般凶残至极地伸出双手,似是想要朝门内抓进来。 然而。 “急急如律令!” “哐!” 随着云落落的一声低低道喝,木门陡然关上! “啊!!” 女鬼尖叫着砸伤了门,尖利的十指在门上抓出刺耳的嘶啦声。 “王郎!王郎!你忘恩负义!你背弃承诺!你害我!你杀我!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啊啊啊啊!” “你开门!开门啊!” “王郎啊!你自顾娶了新妇逍遥,却将我这旧人丢在脑后!你可知我多苦,多苦啊……” 屋内,灯火摇曳不断,晃得人影纷乱测测。 云落落回头,刚开口,“熄灯……”,却是一顿。 目光,落在荷香身后,数十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身上。 她们抱成一团,瑟瑟发抖,还有的忍不住哭了起来。 在对上云落落的目光时 ,又吓得抱得更紧。 “是……要熄灯么?” 还是荷香开了口。 云落落点头,荷香立即过去,将方才不知被谁点亮的灯给熄灭。 屋内再度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封宬手中的夜明珠,缓缓泛起光泽。 映衬得云落落一双月瞳,愈发妖冶惑人。 有女孩儿又忍不住呜咽起来。 云落落并不在意,转过头,依旧揽着封宬,看向面前的木门。 “王郎,王郎……呜呜呜……” 抓门的声音渐渐消失。 “王郎,你在哪儿啊……我来寻你了啊……” 女子的声音,也终于再次远离。 屋外的红灯笼却没熄灭,红光自门缝透进来,落在封宬绣着盘云锦绣的鞋面上。 他垂下眼,看云落落圈在他身前的胳膊。 纤细又小巧的,明明轻易就能被折断的模样。 “还好么?” 脸侧忽而传来她轻和的问声。 来自她周身的那股淡穆清雅的香味,盈盈绕绕。 封宬眼帘微抬。 刚要看过去。 身后传来女子哭声。 “荷香姐姐,我们……出不去了么?” “我想回家,呜呜呜……” “他们,他们是妖怪么?那个人的眼睛好吓人啊!” 封宬眼神微沉,侧脸看过去。 夜明珠幽微的光线中,影影绰绰地 照出了数十个影子。 环在他肩膀上的手松开。 云落落起身,朝那群少女看了眼,目光最终落在荷香的身上。 “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大约是听她提起过阿爷,荷香对云落落倒是没有其他人那么害怕。隐隐又是这些人的主心骨模样。 听到她问,虽依然害怕,却还是说道,“我们被……抓过来,给鬼做新娘子。” 封宬也站了起来,听到这话,眉梢一动。 鬼新娘?跟他一样? 他抬眼一瞧,看到了一群俏生生的,小姑娘。 “……”眼皮子跳了跳。 云落落点头,又问:“已是拜过堂了?” 荷香眼眶一红,还没说话。 后头一个脸蛋微胖梳着飞天髻的少女抢着说道,“来得早的,已被抓去洞房了,然后就没回来。” 说着,没等云落落再问,反而抢一步发问:“你是谁?是不是来搭救我们的?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儿?你是不是妖怪?!” 她倒没有旁人那样瑟瑟发抖,眼中虽然藏有后怕,却还透出几分娇蛮来。 质问云落落时,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封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穿的那件牡丹满堂的襦裙上,然后又抬眼,看到她高耸的发髻上插着的发簪。 身侧,云落落却并没回 答这少女的连番问话。 转而看了眼这房间的四周,然后又走到门边,看向外头绵长昏暗的红灯笼。 想了想,回头问:“那与你们拜堂的郎君,现下又在何处?” 荷香又是一颤。 那个圆脸的少女顿时满脸愤怒,“什么郎君!我呸!都是一群色鬼!祸害人的妖孽!等我出去了,我要叫父……父亲把他们全都打得魂飞魄散!” 随着她的破口大骂,后头又有几个女孩子哭了起来。 荷香上前一步,哽咽地说道,“小……先生勿怪,我们也不知为何会被抓到这里来。大家心里实在太害怕了,真的没有冲撞您的意思。” 她说着,屈下膝盖来,行了个福礼,“求小先生搭救。” 刚刚旁人被那女鬼吓到,只顾惊慌,她却是听见了,云落落为护她身侧这位郎君,念的咒语。 其他几人见荷香如此,一瞬间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纵使害怕她那双诡色月眸,也纷纷挤了过来,齐齐朝云落落行礼。 “求小先生搭救!” “小先生,救救我们吧!” “哼!你要是能救我出去!必有重金酬谢!” 封宬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手中夜明珠一晃,映过他出尘无涛的俊美面庞。 对面,那个圆脸的 少女不经意瞧到,顿时一愣,片刻后,又朝前凑了凑。 面对一群无助女子的求助,云落落却不见半分着慌或自得。 依旧那副轻轻淡淡不见情绪的静离模样。 略沉吟片刻后,再次看向荷香。 “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到此间来的?” 荷香此时已完全把生还的希望寄托在了云落落身上,听她问,立时便道。 “我先前在村子里洗衣时,不慎落水,便回家打算换身衣服的。谁知,刚进院子里,就听到有人唤我,我应了一声。然后,然后便好像昏了一下,等睁眼时,就坐在花轿里了。被抬到这大宅子前头,叫一个……” 想到可怕的事情,她的嗓音又颤了颤,“鬼书生给拉着进了宅子,然后拜了堂。接着就被送到了这里来。” 封宬忽然想起,先前在那喜堂时,纸人似乎是准备将他们分开的,但是云落落却拉住了他的手。 “我们都是如此的!” 荷香话音刚落,那圆脸少女又挤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双眼不住往封宬脸上睃,“我们都是这样拜堂,然后被送到这里来的。先头还有几个先来的,在这没待多久,又被抓走了,说要洞房。” 她又瞄了瞄封宬,接着说:“然后就没回来。” 第二十三章 我救不了你们 相对其他人因为过度的恐惧而叙说不清,这少女明显条理清晰很多。 云落落朝她看过去,顿了顿,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再次扫视了一圈形色各异的少女们。 片刻后,缓声问:“你来很久了么?” 圆脸少女一愣,似是被问住了。 脸上露出几分迷茫,张了张嘴,“我也才来……” 旁侧,有个年纪大一些的女子轻声说:“小甯妹妹,你比我们来得都早。” 少女猛一下点头,“对!我早就来了。早……” 她又眨了眨眼,像是反应不过来,“早……我到底什么时候……” 话没说完。 “哐啷!” 原本紧闭的黑木门忽然从外面被重重砸开! 众人一惊,扭头看去! 就见,数十个方才在喜堂出现过的红色纸人站在那里。 封宬下意识掩下手中夜明珠,还没待开口。 身旁,云落落忽然攥住他的手指,迅速靠拢过来。 封宬微讶,不知她要做什么,低头一看。 便见她踮起脚尖,一张艳若棠梨的脸迅速靠近。 封宬眼底微缩。 下一刻,口鼻被她温热的手给捂住。 他顿住,握着夜明珠的手指,毫无察觉地收紧几分。 他屏住呼吸,看着近在咫尺的 水色清眸,又听门口传来尖尖细细的笑声。 “迎新娘,入洞房!” 云落落并未注意到封宬的神色,转过头,看到那群红色纸人中为首的一个,笑嘻嘻地端着一个龙章凤目的盒子,朝里躬了躬身。 然后,它身后的纸人全部走了进来。 吓得一众少女忙不迭后退。 纸人也不管,径直走到那圆脸少女身前,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你们干嘛?放开我!” 圆脸少女吓了一跳,猛地挣扎起来,甚至还敢抬脚狠狠地踢了**侧那个戴着纸花的纸人,一脸的怒气,“谁允许你们这些脏东西碰我的!松开!” 纸人却不管不顾,托着她就朝门外走。 她这下终于慌了,匆忙扭头,朝云落落看来,“喂!臭道姑!你还傻站着干什么!救我啊!喂!喂!!” “哐!” 门被再次合上。 圆脸少女的声音被木门隔开,怒叫声渐渐变成了求救声,最后远远传来的,是她不甘心的哭声。 “不,不要,父……!!” 最后连声音都不见了。 木门内,鸦雀无声。 封宬抬眸,朝木门的方向扫了眼。 云落落松开手,转过身,就见原先都迫不及待围着她的少女们,齐齐往后 一退! 连荷香都露出一脸怀疑,“你不是……来救我们的?” 期待和希冀的眼神,全都变成了怀疑与敌意。 分明是纸人作祟,恶鬼行凶。 这时候,却好像全变成了云落落一个人的错。 封宬看了眼对面那些面露不善的少女们,唇角微勾。 可身前的小丫头却依旧一副不见起伏的平静模样,似乎悲怒哀伤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看着荷香说:“我受人所托,来寻你归家。” 荷香眼眶一瞪。 后头有个少女猛地哭了出来,“那就是对我们见死不救了?!” 这哭声像个引子,一下点燃了所有少女积压的悲伤和愤怒的情绪。 有人大骂,“什么破道士!见死不救!不怕遭雷劈!” 有人不甘,“救一人也是救,救我们一群也是救,为何要丢下我们不管?” 有人哭泣,“阿爹阿娘!呜呜呜……” 种种琐言怨语,如一柄柄利刃肆意割人。 封宬垂眸,却看云落落梨云之面上,依旧一波波澜无起的淡然模样。 这样的淡然,近乎漠木。 封宬又握了握手中温润的夜明珠。 微光之下,无数埋怨之中。 云落落忽而轻浅开口,“我救不了你们。” 碎碎怨语骤 停。 所有的少女全都不可置信地看向云落落。 连封宬都微挑起了眉。 荷香张了张嘴,似是被这平静到理所当然的话给吓到了。 颤了颤,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摇头,“小先生,就算你来救我,我也不能丢下她们跟你走……” 说着,她鼓足了勇气看向云落落那诡色妖异的眼睛,“若是你不能救我们所有人,那我,我也是不会跟你走的。” 封宬原本略带兴味的双眸蓦地淡了下去。 抬眼,看向对面的少女。 荷香咬牙说了那话后,便再也不敢看云落落,匆忙挪开视线,却不想一下对上了封宬的眼睛。 骤然僵冷! 她瞪大了眼,吓得几乎要发起抖来。 忽听对面的云落落问:“你们也记得,是什么时候来到此间的么?” 一众缩在荷香身后的少女下意识便要开口。 “我分明是……” “就是前几日,前几日什么时候来着?” “对啊!我不过也才来,也就,也就三四日?不对,还是四五日?” 荷香一下被分散了注意力,再不敢看封宬,立即转过头去,看身边面露茫然的女孩。 又听云落落问:“那还记得,家在何处么?” “我家就是在刘家村啊 ……” 话没说完,却忽然听身旁传来一声疑惑惊问:“我家?!我家不就是在……不对,我家,我家在哪儿来着?” 荷香愣了愣,不解地转头看那高声的女孩。 “父母呢?姓甚名谁?家中兄弟姊妹几人?”云落落再次问。 她的声音轻轻浅浅,不见丝毫先前被冒犯,被胁迫,被怨恨的不满。 只是淡漠得,不像是个鲜活的人该有的安静。 封宬垂眸,再次看她。 那边,离荷香最近的另一少女突然晃了晃。 脸上骤然露出几分惊惧色来,“我阿爹是,是……” “我家有,有兄妹……” “我怎么不记得了?不对啊!我阿爹前日里还说要给我,给我……给我什么?” 除了荷香,所有的少女好像全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荷香也满脸的疑惑。 封宬忽而想到方才那少女在听云落落问她到此多久时,同样答不出来的模样。 方才还情绪激动的少女们恍恍惚惚,面露痛苦,想不起归处,便成了无处归去的可怜人。 身侧,云落落不知在想什么。 看着那群少女的神情依旧清冷淡离,只是一双月眸中,似有水涟轻晃。 少焉,她微微抬起了手,剑指并起。 第二十四章 亡人之魂 封宬看过去,便见她唇侧微微一动,似是低念了一句什么咒语。 然后,剑指朝那群少女们轻轻一划。 对面,一个少女募地尖叫。 “啊啊啊!阿爹,阿娘,是你们逼我!我原来,原来竟已死了么……” 一声似怒似怨似悲戚的‘死’,一下惊醒了所有人的回忆。 另一少女跪在了地上,双眼呆滞,良久,猛地捂住脸,痛哭起来,“是,原来我已死了啊!那畜生糟蹋了我,我不能连累阿姐,只能投了井。我竟是已经死了啊……” 又一少女抱住了头,却是笑了,“我原来早已死了啊……终于不用拖累阿爹了。我这破身子,何必要劳烦阿爹为我瞧病累得背都弯了……”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阿爹,阿爹,女儿不孝……” 荷香转过头。 看到原本跟她一般无二的一个个少女的身影,开始渐渐变得透明。 眼泪自她们的眼睛滴下,不落地面,便化成轻灰散在空中。 有人,露出一张乌青发紫被水淹没窒息而亡的脸。有人,露出一副病入膏肓瘦骨嶙峋的身态。 还有人,一身的血,死状惨烈。 她瞪大了眼,往后退了一步! 不明白,身边这群方才还好好的姐 妹们,为何突然间会变成……变成这副凄惨模样。 云落落看着眼前悲哭哀声的少女们,片刻后,散开剑指。 刚垂下手臂,指尖就被人从身侧握住。 她侧过脸,看到近在一畔的封宬。 指尖被握住的力度重了重。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头用力地按了一下。 她垂眼,看了看被握住的手指。 少许,抬眼,看向封宬,轻声道,“都是些死不瞑目的亡魂。”停了下,又晃了晃被握住的手指,声音更加柔和。 “不伤人,别怕。” 封宬静默。 他自幼长在深宫,受过无数阴谋诡计,便是刀尖已对准自己的性命,也不曾露过一丝怯色,更何况区区鬼怪。 这小家伙,到底为什么会以为,他在害怕? 唇畔微噏,刚想说什么,却又停住。 少焉,弯了弯唇,点头。 “嗯。” 而那边。 荷香也终于反应过来,难以接受地看向云落落,“她们……都已,已是亡人了么?” 云落落点头,“亡人之魂。” 荷香又是一震,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云落落看了她一眼,声音依旧浅淡平缓,“亡魂之故,又结阴间姻缘,便是真人临尘,也干涉不得。故而,我 救不了她们。” 荷香的眼睛又瞪了瞪,看向身边的女孩儿。 又听云落落说:“然,你阳寿未尽,乃是生人之魂,并不受阴魂契结。我可保你平安归家。” 说着,她顿了下,再次看向荷香,“你可是还要留在此处么?” 若是一般人,定会规劝这少女早日归魂,可云落落这语气,分明就像是只要荷香点个头,她就真的能立马掉头走人似的。 封宬忽而有些忍俊不禁。 扫了眼身畔这一脸认真的小丫头,心想,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荷香却被吓到了,顿时露出一脸的惧色,立马开口,“不是!小先生,我,我……” 她想说自己是一定要回家的。 可是,可是…… 她又忍不住看向周围哭声悲戚的……亡魂们。 刚刚还逼着这像妖怪的‘小先生’要保下她们所有人,可现在,居然又反口说要一人离开。 她这样,与那些背信弃义之人,又有何分别? 她忽然朝云落落跪了下来,“小先生!就算她们已是,已是亡人,可也是被迫结了阴婚,求您伸手,好歹……好歹救她们一救,别让她们在此继续受辱了吧!” 说着,她就朝云落落磕头! 然而,云落落却拽着 封宬,两步错开,避开了她。 “我救不了她们。”同时开口。 荷香一僵,缓缓抬头,“小先生未免太无情……” 封宬站在一旁,看着这第二次逼迫云落落的女子,深眸之中,霜色点点漫开。 可他却忽然转向云落落,微微俯身,在她脸侧低声道,“我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这话很轻,只有离得近的云落落和荷香才能听见那话语里隐隐藏着的一点儿任性和……撒娇。 荷香显然是没想到这个通身贵不可言一个眼神几乎就能夺人性命一样的男子,竟然会对着这‘小先生’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那样子,仿佛他才是依附软弱的那一个…… 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而云落落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出来,转过脸,看了眼凑过来的封宬。 目光在他弯弯的唇畔停了停,点头,“嗯,好。那我们走吧……” 话没说完。 荷香突然扑过来,一下抓住了她破旧的衣摆,“不,别走!别……小先生,我,我……” 她还是开不了口。 身后一直在哭泣的一个少女,忽然抬起头来,轻声说:“你走吧!荷香。” 荷香一顿! 另一个也转过一张乌青的脸,含泪望来,“能回家多 好,荷香姐姐,回吧!” 荷香的嘴唇颤了颤。 “去吧!荷香妹妹,你还活着,我们都死了,不需为我们这样的……鬼,连累了你。” “是啊!你不是说家里只有一个阿爷了么。你阿爷在家等你啊!” 又有两个少女飘了过来,挡在了云落落将要离去的前方。 封宬抬眸,握紧了云落落的手指。 却听那两个女鬼开口。 “荷香不懂事,冒犯了小先生,请小先生饶恕。” “她被送来时,正好看见一个姐姐被纸人抓走,明明自个儿都吓坏了,却还是想去拦那纸人。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求小先生不要计较,带她走吧!” 然后朝着云落落屈膝,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云落落没说话,可封宬却差点要笑了。 若是真善良,又怎会来逼迫云落落? 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这种自诩以帮助弱者之由,却动动嘴皮子去逼迫他人的‘良善之人’了。 他又拽了下云落落,刚要说话。 云落落却已转过脸,再次看向荷香,“你如何计较?” 荷香的眼里滚出了泪。 她爬起来,朝着一众女孩儿福身,声音发颤,“荷香……对不住大家了,我,我不能丢下我阿爷……” 第二十五章 色鬼 一个满脸病态的女孩儿上前,荷香一颤,死死抓住衣角。 却见她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在她一脸的惊讶间,哑着嗓子道,“我们都知晓的,去吧!” “张姐姐……”荷香泪如雨下,“谢谢你……” 话没说完,门上,忽而‘哐啷!’ 众鬼顿时吓了一跳! 齐齐扭头。 就见那原本闭合的门,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紧接着,一下从外面打开! “啊!” 尖叫声皱起!封宬眉头一皱。 云落落转脸,看到门外原本安静亮着的红灯笼也骤然剧烈摇晃起来! 阴风骤然拂近,却不曾将那些灯笼里的火光吹灭,红灯内的光,反而愈发鲜艳! 落在门内的地板上,像一层暗沉流淌的血色。 接着。 “咚咚咚!” 有脚步声重重砸在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跟之前在他们的‘洞房’门外响起的一样。 云落落反手捏住封宬的手,将他往身后拽了拽。 “不要啊!放开我!救命!救命!!” 远远传来的尖叫声,竟赫然正是方才被拖走的那圆脸少女! 荷香一惊,猛地朝门口走近两步! 抬眼,竟真的看那少女从红灯映照的昏暗长廊尽头形色凄惶地跑来! 顿时急呼,“小甯妹妹!” 少女 一抬眼,看到打开的房门以及站在房内的一众,顿时大喜。 声音愈发急促,“救救我……啊!” 却不妨,一脚踩到了裙摆! 一下摔倒在地! 荷香急得不行,当即抬脚就要冲出去,却被身侧的云落落一拦。 还不等反应过来。 对面长廊上,圆脸的少女身后,一个身影冲了出来! 一把抓住了少女的头发,将她用力往后拽! “不要!放开我!混账东西!松手!救命啊……” “哎呀,娘子,你跑什么啊?你我今日已在喜婆前拜堂成婚,赶紧洞房做了真正的夫妻才是正经。你再不听话,当心喜婆来教训你!快起来!” “不!不要!你不要碰我!” “哎哟我的小娘子,哪里躲去呀……” 分明就是个色鬼强逼! 再定睛一眼,那色鬼满面乌青嘴唇发紫双眼暴突,一条长长的舌头自口中垂落! 脖子上还挂着一尺白绫! 分明就是个吊死鬼的模样! 狞笑着,要将圆脸少女抱到怀里去亲。 圆脸少女挣扎着,一抬胳膊,将手里的东西狠狠地扎在了吊死鬼的肩膀上! 荷香急得要死,又去看云落落,“小先生,求求您,求求您……” 可话没说完,却见一直冷漠无情不见丝毫情绪变化 的云落落,突然眼眶微瞪,似是不解又更像惊讶地朝门外紧紧看去。 同时口中发出一声低语,“那是……” 她不解地扭过头去。 就见。 小甯的手中,一瓣瓣银光毕现,刹那间,好像自掌中开了一朵银色莲花! 而被她扎中的吊死鬼,猛地发出一声怒嚎! “啊!!” 一下松开了手! 小甯当即翻身,手脚并用地就要朝她们所在处跑来! 荷香赶紧伸手,“小甯!” 眼看就要抓住。 变故忽而再生! “王郎啊——” 凄厉的声音陡然而至! 头顶的红灯倏然熄灭! 小甯的身影一下僵在了原处! 荷香急得一把抓住裙摆,一咬牙,就要跨出门槛去。 身旁,云落落却松开了手,先一步走了出去! 封宬看了眼被松开的手指,抬脚,跟着跨出了门槛。 脚掌甫一落地,便闻到了空气中一股异常腥臭的味道! 顿时皱了眉。 接着,便看对面,那吊死鬼,跟被吓疯了一样地,急速冲了过来! “啊啊啊啊!” 老长的舌头,随着他的跑动,还一左一右地摇晃着! 封宬甚至好像还看到了那舌尖上甩出的……涎水!! 顿时面色发白!一阵恶心翻涌心头! 身前,云落落忽而背过手 来,攥住他的指尖。 他心下一动,抬眸。 “啊——救命啊——” 那吊死鬼冲到他们几步开外,却猛地顿住,一下跪在了地上! 身后,一抹大红的身影从肩后,缠住了他的胸膛。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自他脸侧贴合着,缓缓露了出来。 森森而笑,“王郎——你去哪里呀?” 这两张脸正对而来,可真是一副与世难寻的‘好画面’。 封宬轻吸了一口气,顿时又闻到更多空气里那股子腐臭腥烂的气味。 这下不止脸发白了,连呼吸都感觉不太顺畅了。 那吊死鬼浑身发抖,却动也不敢动。 拼命摇头,“不!我不是王郎!你别过来!” 女鬼尖利的十指自他的胸膛一点点探进去,难看森怖的面上却偏偏嘻嘻笑着,“今日不是你的好日子么?我来给你道贺啊,你跑什么呀?” “啊!” 吊死鬼痛呼惨叫! 女鬼的手猛地抽了出来! 一颗……黑色的心,在她的掌心,蠢如石块。 吊死鬼‘砰’的一声,如烟灰散去! 女鬼飘了起来,捧着那鬼心笑得狂喜。 “哈哈哈!王郎,王郎,你的心又归我了啊!哈哈哈,王郎,王郎啊……” 笑声尖利,却陡然又变成了哀怨鬼哭,“王郎,你 为何要这般负我深情啊!你许我一生,却又喜新厌旧,厌我欺我便也罢了,为何还要害我性命……王郎,王郎!!” “啊!”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恐轻呼。 封宬正难受着,陡然听到这一声,顿时心头一沉。 一转眼,就见荷香不知何时也跟着走了出来,正想去扶那边趴在地上的‘小甯。’ 却被女鬼的模样给吓到,忍不住发出了声响。 女鬼的哭声倏然而止! 森厉的风声也跟着骤然停下! 黑暗中,雅雀倏然。 诡异的无声扩散开来。 荷香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情急之下,竟然再次开口。 “我,我是看见这位郎君也跟着出了门,以为无事才,才……” “哈哈哈!王郎!王郎!你原来在这里!” 方才还戚哭不休的女鬼忽然再次尖笑起来,慢悠悠转过身来时,却看到云落落和封宬交握在一起的手。 飘在半空中的身影陡然一晃! 接着,突然面目一森,朝云落落和封宬的方向直直扑过来! 同时伸出卷如利刃的十指,桀桀叫喊,“王郎!你与新妇这般恩爱欢喜时,可曾想,你还握过我的手?!许过我白头?!我恨啊,恨啊——” 十指陡然停在了云落落的面前三寸之处! 第二十六章 走马灯下 她狞吼着往前,却分毫动弹不得! 封宬转眼,便见云落落另一手剑指并拢,立在胸前。 面色云冷,月眸清寒。 “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仙左契,足蹑魁罡,左祛六丁。” 低吟轻咒,自她唇内如流水潺潺而起。 立起的剑指尖,金光无声又刺目地绽开! “啊!” 女鬼被金光一照,发出了更加凄厉的尖叫声。 “负心汉!杀千刀!你欺我!瞒我!害我!如今还要这般杀我!我要与你同归于尽!啊!!” 女鬼模糊难看的脸居然在这片金光中渐渐恢复了原貌,露出那原本温静的妇人模样。 挣扎着,狰狞着,咒骂着,哀怨着。 却比女鬼的模样更可怖。 封宬不过扫了一眼,又去看身前不曾松开他手半分的云落落。 见她眉月清冷,水眸静漠,不见分毫起伏波澜。 口中继续轻轻缓缓地念道—— “右役六甲,前有黄神,后有赿章,先煞恶鬼,后煞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挡。” “我杀了你!” 女鬼尖叫!周身忽而爆发了一股巨大的黑气! 卷如雷云,竟一下将云落落和封宬裹入其中! 封宬眉梢微动,反手,将云落落的手握紧 。 却听云落落低念—— “咒隐。魂现。” 然后抬眸。 黑气之中,陡然有无数画面出现。 像是宫中的八角走马灯,映出了一幅幅模糊的画面。 结新婚,入花轿,拜天地,交杯酒,入洞房。 女子娇羞。 夫妻恩爱,花前月下,弹琴共舞,相濡以沫。 女子欢喜。 红袖又凭添,男人背身前,揽她人入怀,开怀笑满意。 女子神伤。 他刀光毕现露凶相,他尖刃入胸断恩情,他抛尸焚骨于荒野。 女子化鬼。 “啊啊啊啊!我杀了你们!杀了你!!” 女鬼叫声凄惨锋厉。 封宬侧眸,见云落落不知何时已垂下眼睫,剑指在身前滑动。 原本的低吟蓦然提高! “挡吾者死!” “急急如律令!炼!” “啊!!” 黑气倏然散去! 金色的火光,骤然从那女鬼的脚底燃蹿起! 顷刻便将她整个吞没进去! 空气中,腥臭腐朽的味道愈发浓郁。 封宬微呼出一口气,垂下眼,实在是无法将胸口那一阵阵翻涌的恶心给压下去。 正难受着。 忽而有只手,轻轻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他微微一顿。 接着便听到身前方才好娇喝‘杀鬼’的小女孩儿,轻轻浅浅的在耳畔说: “别怕。” 清雅淡穆的香味,悄无声息又浓烈强势地缠绕过来。 心口压制不下的‘恶心’,陡然便平复下去。 他转脸。 正好撞进云落落抬起看来的双眸。 明明身后就是火光炼烧中女鬼身影映射如血,扭曲挣扎嘶叫不休! 可那双寒潭涟漪的水色月眸,却安静到近乎温柔。 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的暖软小手也跟着小小地晃了下。 像是在抚慰着什么。 封宬静默,看这火光之侧,娇梨温软的小女孩儿。 片刻后,微微勾起了唇。 “天杀的畜生!我,我就算魂飞魄散,也……也不会放过你!啊啊啊……” 女鬼的尖叫声愈发凄厉,一声声的诅咒像尖刀一般剐蹭在人的头皮上。 云落落转眸,看到火光中映出的血煞。 顿了一息后,再度并拢指尖。 朝那火光中点去。 忽然。 “噗!” 头顶原本寂灭的红灯笼,猝然亮起! 一阵阴风陡然吹来! 吹得头顶的灯笼再次剧烈摇晃! 而火光中,女鬼叫声尖利几乎化为刀刃!凄厉得要刺破人的耳膜! 一大群的纸人忽然冲了出来。 “哗啦啦!” 纸片在阴风中猎猎作响。 将那火光与女鬼围拢在了中间! 云落落眉眼 一冷,剑指散开,捏出一个如花手诀,刚要朝那群纸人印去! 头顶的红灯笼,忽而又齐齐熄灭! 周围骤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云落落心头一提! 当即散开手诀,一把抓住不远处的荷香。 封宬感觉她抓着自己的手动了一下,似是想松开,却又再度抓紧了回来。 同时。 头顶原本寂灭的红灯笼,再次亮起。 被火光围着的女鬼不见了,那个叫做小甯的少女以及那扇门也不见了。 他们的身边,仅有一个被吓到呆滞完全不能动弹的荷香。 一个身形肥胖如猪的妇人,套着一身紧绷的喜服,站在不远处,朝他们远远行礼。 “先生好走。” 正是先前那喜婆。 云落落猛地上前一步,“慢着……” 可话音才出口,长廊上的红灯笼又一个一个地暗灭下去。 喜婆的身影渐渐隐在黑暗之中。 遥遥传来的声音嘶哑桀桀阴冷。 “得一世良缘不易,坏一时因缘却易。奉劝先生,莫要再伸手。” 云落落眼帘一抬。 “呼——!” 阴风掠过。 红灯笼全部熄灭。 所有的声音,跟着一瞬消失! 有很短暂的须臾,云落落没有动,周围也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 封宬垂眸,看 到手中的夜明珠泛出不一样的光泽。 空气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丝清凉的温度。 有光,渐渐自夜明珠四周漫开。 封宬感受到了脸颊一侧的细微触动。 原来是夜风,拂过草尖,树枝,远处近边有轻微的沙沙声,传入耳内。 生机,将感官一点点扩散。 光线愈发清晰。 封宬抬起眼帘。 便见,如清辉的月华,自半空落下,笼罩了身前这个小小的身影。 然后看她,像是累极地,闭上了眼。 他顿了顿,习惯性地先弯了唇,刚要开口。 小女孩儿又已睁开眼,却是朝他先看来,停了很短的一瞬后。 才浅声说道,“没事了。” 轻柔的声音,混杂在静冷的月色中。 让人凭生一种呢喃情深的错觉。 “咕咕。” 夜鸟低鸣的声音遥遥传来。 封宬看着她的那双眼,银色水月散去,抬脸朝自己看来时,黑盈盈的,却又好像盛满了月色。 水涟涟的眼波晃荡着。 沉默了少焉后,他弯了弯唇,“嗯……” “你们是谁?我,我在哪儿?”另一侧,忽然又传来一个声音。 握着封宬的手松开。 封宬看过去,就见云落落转身,看向另一手上抓着的……飘着的身影。 “荷香。” 第二十七章 此生仅此一劫 对面那个穿着桃红长裙,梳着双髻的少女面露惊色,“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封宬眉头一动——不记得了? 云落落却半分异样也没有,不过松开了握着她的手,淡声道,“你阿爷在家等你。” 荷香愣了愣,面上一直浮着的淡淡恍惚募地散去,她瞪大眼,露出了一丝惶恐,“阿爷!我,我这是怎么了?” 云落落却没再回答,转而朝四周看去。 封宬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他们站在了……一片乱葬岗中。 四周都是散乱的坟茔,多数没有立碑,杂草丛生的,不见多少恐怖,更多只是凄凉。 难怪脚底这般硌了。 云落落的目光在其中一座停了片刻,然后抬眼,看了看天色。 这才说道,“时辰不早了,走吧!” 她的话语声很浅,说起话来时并没有多少的重量,可是却让荷香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在经过某处连坟帽都丢失的孤坟时。 荷香忽然顿了顿。 云落落察觉,转脸看去。 就见荷香愣愣地看着那坟前已经破裂的石碑。 片刻后,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 猛地捂住了嘴! 封宬落后两步,正好能看清,那上头隐约刻着—— 张氏之女,病卒于大玥朝开泰八年,享年廿二。 三十年前的坟。 云落落看了眼石碑,又看向荷香。 就见她飘忽的身影颤了又颤,似是想哭,又拼命忍着。 好一会儿后,终是朝那石碑,缓缓跪了下去。 然后俯身,深深地,磕了个头,“张姐姐……” 云落落转过脸,看向远处。 封宬注意到,她的视线停在天边那渐渐泛起的微光上。 想起之前她曾说过,鸡打三鸣前,要将生魂送回。 眼下这光景,应该也快到了吧? 然而,云落落却始终只是看着那天光,没有开口。 “多谢……先生。” 跪在石碑前的荷香终是站了起来,朝云落落和封宬福了福,轻声说:“有劳两位先生。” 这是将他也当作与云落落一起的了。 封宬朝云落落看去。 一直看着天边的女孩儿终于转回视线来,似乎也无意解释什么,只是转身朝前。 “走吧。” …… “喔喔喔——” 院子里的公鸡昂着脖子打了个响亮的鸡鸣。 “啪。” 荷香眉间立了一夜的香,突然倒了下来。 一夜未眠的刘大爷猛地站了起来,激动地看向床上的荷香,却发现……人没有醒! 顿时 犹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眼前一黑,踉跄着往后,差点摔倒! 忽然听到床上传来低低轻唤,“阿爷……” “荷香!” 刘大爷浑身一震,猛地扑了过去,果然见床上的荷香睁开了眼! 顿时喜极而泣,“你……你醒啦!你终于醒啦!我……我的好孩子,没事了!没事就好!” 荷香被他的样子吓到了,挣扎着要坐起来,“阿爷,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请大夫……” 刘大爷叫这大悲大喜的心绪起伏给折腾得头晕眼花,听到荷香的话,又有些意外,试探着问:“你……不记得啦?小先生没跟你一起回么?” 荷香更加疑惑了,“阿爷,你在说什么?什么小先生?” 刘大爷愣愣地看着她。 屋外头。 云落落散开剑指,转身,朝村口走去。 封宬迈步跟上,看她平静无波的脸,无声笑开,问:“为何要抹去了她的记忆?” 他分明看到,荷香的魂体归位时,云落落剑指对着念了一句什么。 云落落抿了抿唇,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想了会儿,说道,“观主说过,不高兴的事情,最好都要忘掉。” 封宬意外,没想到不是什 么高深的道理,而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回答。 眼中笑意微露,又问:“那岂不是便无人记得你做过什么了么?” 云落落微愣,片刻后,看向封宬,刚要说话。 忽听身后传来高呼。 “小先生!小先生!小先生劳烦留步!” 云落落转过头来,竟看到疾步跑来的刘大爷,于是停下脚。 封宬看了眼,也跟着一起停下。 刘大爷跑得有些喘,开口刚要说话,却当先瞧见了站在云落落身侧的封宬。 那通身的贵气与雅度,惊得他下意识想要跪下去。 僵了僵,才强自稳下心神,朝云落落行了个大礼,“多谢小先生,救我家荷香的性命!” 云落落微微错开一步,摇了摇头,“无妨。”顿了下,又道,“地瓜干很好吃。” 刘大爷一滞! 满腹中想要答谢的话竟就这么生生被卡住了! 地瓜干? 他有点儿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面前这个漂亮的女娃娃,“小先生莫不是……只因为吃了一口那地瓜干,这才……出手救了我家荷香吧?” 一旁,封宬挑了下眉。 云落落看着面前的老人家,不知是不是该告诉他,也要多谢他昨夜送她的那一程路。 想了想,又说 道,“荷香此生仅此一劫。” 刘大爷心头一提,接着又听云落落轻轻慢慢的声音说了一句。 “今后便是子孙满堂诰命加身的富贵。” 诰命加身?! 刘大爷满面震愕,急忙追问:“小先生,您的意思是,是……” 可云落落却只是朝他点点头,然后转身,迈步走了出去。 封宬看了眼那面上震惊难掩又狂喜交加的老者一眼,收回视线,跟上云落落。 就听身后传来重重的跪地声。 “小先生大恩大德,老头子无以为报!祝小先生早日得道成仙!” 封宬侧眸,看身旁慢步而行的小丫头。 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静然模样。 黒泠泠的眼睛里不见情绪起伏,却有晨光微曦,在里头点亮了一点不动声色的金色斑斓。 他忽而弯唇,朝她靠近一些,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一点儿娇意,散散说。 “小先生,我饿了。” …… 同一时间的咸水村。 赵一纵身落在先前才停留过的灵虚观前的石子路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坍塌成了一片废墟的道观。 “怎么会……” 他喃喃自语,冲到那对碎瓦烂石上,试图能找出一个活人的踪迹,可却什么都没找到。 第二十八章 去找那妖女! 昨夜的一场大雨,将摔在地上的土砖都冲成了一团团烂泥。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堆废墟之中,唯一一棵挺立的老树,好像也没有了先前的生机,大片大片的树叶落下来,顺着雨水流向四周。 仿佛昭示了灵虚观彻底的败落。 他揉了揉眉心,准备往回折返,忽而背后一痛! 脚下一滞,猛地单膝跪倒在地! 伸手摸了一把肩膀,收回手时,便看到了满手的血! 咬了咬牙。 刚要起身,忽然发现不远处,一片浓烟蔽天! 他皱了皱眉,起身,跃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朝山下望去。 顿时神色大变! …… “噼啪。” 破落的草庵里,柴火裂开。 云落落往火堆里又放了几根干树枝,然后扭头看身旁拿着水壶,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着果干的封宬。 心想,仙人果然就是仙人,吃东西都这样好看。 问:“可好些了么?” 封宬正琢磨着口中这甜中带酸的是什么果子呢,就听到云落落的问。 弯唇,朝她浅浅一笑,“嗯,多谢。” 云落落看了眼他弯弯的嘴角,摆摆手,将包裹背在了身上,道,“你歇息好后,便从此处往南… …” 话没说完,封宬抬起头来,“你要丢下我了么?” “……” 丢? 云落落莫名觉得这个字不太对,可又不知道哪儿不对。 想了想,点头,“嗯,我还有事要做。不好带着你。” “为什么不能带着我?我给你添麻烦了么?” 封宬明明还是坐着的,可说话的模样,却让云落落觉得这人天生就是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仙人儿一样,娇气得很。 将包裹又往肩上挪了挪,道,“那个喜婆那儿有我要找的东西,我要回去问她。” 封宬想到了云落落当时少有的情绪变化。 心里莫名便在意起来,捏了捏手里的水壶,问:“是什么东西?” 云落落却没回答,站起来,道,“从此往南大约二里外,应当便能看到官道,你顺着……” 封宬却没听她的话,隽秀双目直直地看着她,“既是去寻东西,为何却不带我?你就是嫌弃我之前不听你的,跟着你出了那门,给你惹了麻烦,是不是?” 这不依不饶的语气,怎么跟女子同情郎不讲道理的撒娇似的? 可云落落却不懂,只觉得这眼前漂亮的仙人郎君这个样子有点儿像她从前在道观 里见过的花斑猫儿。 难哄得很。 她十分不善这些,想了想,又说道,“我不止要去寻东西。而且那女鬼也不能留,她血煞已出,手上必有不少性命,若留下去,只怕会成祸害。我还需得去杀了她。” 这个‘杀’字说得太轻松了,就跟说要去吃盘小菜似的。 封宬一时竟忍不住有些想笑。 于是他就真的笑开了,却还是抬着一双点墨俊目朝云落落看。 “可你先前不是也差点杀了她么?带上我又有何妨?且你这般丢下我,就不怕那女鬼再来找我去做……新娘子么?” 不仅不依不饶,就差痴缠烂打了。 云落落心道,看来这是真被吓着了。 于是蹲下来,耐心地看着他,仔细地跟他解释。 “那一处形势复杂,只怕带着你会多有凶险。如今你在此处,又是上午阳气升腾之时,身上也无死咒引秽,断不会再被掳去。你待会歇息好后,只管往南边去,当能寻到驿站或歇脚处。待你的家人寻来,便可安心归家。无需跟我去凶险处行走,不是更好么?” 她甚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之后都觉得自己舌头快打结了。 封宬看着她的样子 ,就知道这是铁了心地不会带着自己一起了。 心思微转,瞥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那圆白的指尖。 云落落眼眶一瞪,低头,看到被握住的手指,又露出几分迷茫,朝封宬看。 便见他朝自己眉眼弯弯,笑意缱绻地说:“那我在这里等你。” 云落落眨了眨眼,以为自己是没说明白。 “你只需往南边走三四里路,定能寻到人,不会很远的……” 可封宬却摇了摇头,垂眸将她的手往跟前拉了拉。 然后,慢慢撩开眼睫,朝她看来,“可你我已拜过天地,饮过交杯了。” “?” 云落落完全被这句话砸懵了,“阴婚于活人并无契咒,况且那婚礼也不过是个假把式……” 没说完,却被封宬那双跟新月一样好看的眼睛给压下。 便听他委委屈屈地说:“可那女鬼不会这样认为的。还有那个喜婆,看着很厉害的样子。我又不认识路,若是走错了,被她抓回去,你一定要记得来救我呀。” 说着,他带着几分可怜,却又朝云落落弯了唇,“你是我拜过天地的女郎,我只能指望你了。” 女郎? 云落落像是反 应不过来这么个称呼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觉得被捏着的手指尖有点儿痛,面前的仙人儿笑得很好看,可是眼睛里却不见一点儿欢喜的样子。 她抿了下唇,垂眸,看被他捏住的指尖。 想了会儿,反手,握住了他的修长手指。 封宬神情微动,看了一眼。 就听她说:“真的不能带你去。不要不开心。” 封宬一怔——他不开心么? 抬眼,对上云落落刚好也抬起的眼睛。 眼帘掀开,露出一双黑澄澄的眼瞳,安静又温和。 她学着观主的样子,另一手伸出,在封宬的头顶轻摸了摸。 然后,清浅开口,“乖,要听话。” “……” 封宬被她握住的指尖,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地微颤了下。 他看着对面分明是温柔,却又看不清一点儿情绪的女孩儿。 云落落却没再说什么。 松开手,背好落下的包裹,转过身,走出这小破草庵的门去了。 他张口便道,“那我等你……”微顿,笑音隐浮,“女郎。” 云落落脚下一滞,到了门外,顿了顿,还是回头,看了眼火堆旁通身狼狈却不掩幽雅身态的仙人儿。 又抿了下唇,没说话,扭头走了。 第二十九章 小先生,高抬贵手 封宬是真的没想到,自己已这般舍下脸面,这小丫头居然还能走得这样干脆。 起身来到门边,看到那远远离去的背影。 又垂眸,抬手,看向微曲的指尖。 片刻后,兀地笑了一声。 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防水的响箭,往半空一丢。 “咻——啪!” 绕过一片红木的云落落抬头,看了眼半空中炸开的黑圈,收回视线,扶了扶肩膀上的包裹,径直往老林深处走去。 …… 咸水村。 浓烟漫天,到处都是哭声。 大雨过后,天空如洗,晨曦初临,湛蓝的天幕一半还隐在黑暗里,一半却已露出大片的光明。 金色的朝日,自天际慢慢地延展开来。 可这样充满朝气与蓬勃的生机,却都被眼前的废墟与残渣给遮蔽。 赵一低头,看了眼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被烧成了焦炭的人。 手上握着个拐杖,艰难地朝前伸着手。 似是要躲避火魔的纠缠,却最终被火舌彻底吞噬,受尽苦痛而死。 在那炭人的背后,是一整座村庄被烧成灰烬的废墟。 混杂着湿腥气的烟火味,肆意地朝四周散开。 “天谴啊!” 忽然,有个浑身是血的妇人尖叫起来,“都是那妖 怪做的孽!是灵虚观那妖女诅咒的我们!” 没有人应声,一座被烧烬的房子忽然倒塌。 “噼啪!” 火星迸溅! “走!去找那妖女!” “送她去见官!” “杀了她!” 人群忽然激愤起来,无数受伤的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灵虚观的方向涌去。 赵一扭头。 视线忽然落在路边一个抱着一只小黑狗的孩子身上。 正是先前那个将殿下丢掉的六角符包捡起来的孩子。 这样巨大凶险的火势之中,入眼之处皆是疮痍,唯独这个孩子,全身周整,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他愣愣地看着面前还冒着火和浓烟的屋子。 怀里的小黑狗抬头,‘呜呜’地哼了两声。 “咔。” 有断裂的声音响起。 赵一抬头,顿时眼神一变! 抬脚便要扑过去! 那边,小孩怀里的小黑狗突然从他的手臂里跳了下来。 “小黑!” 小孩大叫一声,追了出去。 “砰!” 头顶断裂的树枝猛地砸下! 激起一片水渍! 赵一落回脚,看了眼远去的小孩的背影,又看向落下的粗大树枝。 “队长。” 身后,忽然有个黑巾蒙面一身黑衣的人落下,极低声道,“有殿下的 踪迹了。” “!” …… 乱葬岗前。 云落落站在先前所停留过的地方,朝四周扫了一圈。 然后,目光再次停在某个方向,顺着看去,那边同样两座孤坟,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在坟的后面,生长着一棵桃树,**已露,清新淡雅沁着春意,倒与这荒凉冷瑟的地方格格不入。 云落落的目光落在那延伸的枝杈上……其中的一枝,被突兀地折断的痕迹。 须臾后,她迈步,径直走到那两座坟的前方。 一大一小,无碑。 坟也不曾被修葺过,纷乱的杂草肆意地朝四周生长着。 原本应该立碑的地方,放着两个黑漆漆的石头。 石头的形状像两个人,相对而立。 拱手对拜的模样。 云落落蹲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伸头看这两个黑石头的小人,眼前忽然就浮现观中那个被香火熏得黑乎乎的真人石像。 抿了抿唇,伸手,剑指并拢,按在了其中一个小人的头上。 唇畔微启,刚要念咒。 桃树之上,所有**陡然绽开! 无数粉色花瓣,顷刻便似急雨般落了下来! 又被四周忽而刮起的风吹得四散飘零,只不过眨眼间,就覆盖了整片乱葬岗的上 方! 初春清丽的朝阳被遮蔽,光线暗了下去。 惊变如此横生,蹲着的云落落却丝毫不为所动,剑指压着阴风往下。 落在了石头小人的头顶上。 “现。” 并无长篇大咒,不过唇侧一个浅音。 “呜呜呜!” “爹啊,娘啊……” “我死得好惨啊!” 刹那间,许许多多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一下围绕过来! 像无意间跌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送葬队伍里似的,入耳全是哀声苦泣。 吵得人几乎瞬间感官全失。 而且,那些声音还在寸寸逼近!像潮流般,要将云落落裹缠进去! 可她却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剑指抬起,接着,又按向另一个小人! 指尖刚刚触上。 一道桀桀的阴森哑声,压过那些阴恻瘆人的哭声,响了起来。 “小先生,高抬贵手。” 云落落的指尖一顿,澄眸朝侧面一瞥,顿了下,却再次压了下去。 “破!” “啊啊啊啊啊!” 熟悉的女子凄厉尖锐的叫声陡然响起! “娘!娘啊!救我!救我!!” 云落落松开手,终于,转过了脸。 几步开外,通身血红的女鬼依旧在一片金色火舌中翻腾挣扎,一声声凄厉尖喊,“王 郎!都是你害我!王郎!王郎!” 金芒之中,女鬼受尽苦炼,犹自嘶吼不休。 无数的纸人自两边飞来,贴在那金火之上,却很快又被那火光吞噬,化作灰烬掉落,接着,又有纸人飞来。 旁人看不出来。 可云落落却瞧出,那一重重的纸人,在分担火光中女子的炼体之苦。 而火光旁,身形肥大的喜婆,紧绷的喜服渐渐宽大,身影,也一点点地缩了下去。 她提着一盏白色贴着黑色‘囍’字的灯,背后,是密麻如蛾的纸人,或大或小,或涂红描绿,或嬉笑怒骂,全都飘在半空,等她随手一挥,便义无反顾地朝那金火之上扑去。 阴暗的破旧老宅在她背后隐隐绰绰。 牌匾上,“王宅”两个字,经历风霜岁月,红漆淌下,宛若血流。 “小先生,老妇劝告过您,莫要再伸手。” 喜婆一双被肉挤得看不见的眼睛也随着身形的消瘦渐渐露了出来,阴森森的。 没有眼珠,一片浑浊。 看向云落落时,仿佛什么邪物露了脸。 全没有先前在喜堂里的喜气与亲切。 云落落却没搭理她,而是转身,走到那棵桃树下,伸手,握住了其中一枝缀着**的树枝。 第三十章 是你的功德 喜婆眉眼一森,声音愈发嘶冷,“小先生未免太多事,老妇在此多年,并未作恶行凶……” “啪!” 树枝被云落落折断。 喜婆声音一顿,便看云落落转过带着**的树枝,指向火芒之中,浅声道,“你从未作恶行凶,那她呢?” 金色的炼火之中,血气浓郁得,几乎要将女鬼完全包绕起来! 喜婆浑浊的眼珠子里陡然冒出凶光来,“小先生若是定要咄咄相逼,那便别怪老妇心狠了!” 说着,另一手忽然朝前一挥! “哗啦啦!” 无数的纸人陡然便朝云落落扑了过来! 云落落抬眼,看那漫天飞舞的桃花,以及簌簌落下的各种形态的纸人。 想到那日,春晖烂漫,桃花盛开。 她盘腿坐在树下,捧着被山下的孩子们撕坏的纸人,想着该怎么办时。 观主笑眯眯地走过来,摸着她的头说:“落落,别难过啊!看,这是什么?” 大师兄从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板着个脸,张开手。 “哗!” 一只硕大的蝴蝶,飞了起来。 纸折的,半边是描画细腻的彩,半边,却是鬼画符一样的随意笔墨。 扑腾着,飞过头顶纷纷落下的花雨。 一直飞到了湛蓝如洗的碧空里, 然后,“啪!”彩墨精致的那半边翅膀断裂。 纸蝴蝶一下掉落。 她愣愣地看着那蝴蝶,就听到大师兄气急败坏地大叫,“都怪你!师父!谁让你捣乱的!” “哈哈哈!” 观主嘻嘻哈哈地笑着坐在她身边,将手里的酒葫芦递给她,“这不挺好的么,天下之物总无尽善尽美。本无命之体,何必强赋精气,伤身伤心的。来来,落落,吃不吃酒?果子味的哟!” 她想去接。 被大师兄劈手夺过,抬手就去打观主。 观主大笑着将他按在了地上。 桃花雨纷纷落落,落在她的脚边,那断翅的纸蝴蝶上。 “困住她!” 喜婆嘶哑的声音阴狠响起。 “哗!” 无数纸人齐齐一震,分开四面,朝云落落迅速逼近。 她闭上眼。 将桃枝竖在胸前,低声轻念。 ——“此福已得一切智,摧伏一切过患敌。” 纸人将云落落裹在了其中。 桃枝上的花蕾轻轻摇曳,有淡雅的香气,一点点绽开。 纸人朝她的身上开始贴。 ——“生老病死犹涌涛,愿度有海诸有情。” 一张,两张,三张……许多张。 盖住了她洗到发白的道袍,盖住了她松散的发髻。 她缓缓睁开唯独没有 被遮住的眼。 “抽她血魂!” 喜婆忽然感觉到了巨大的不安,高声叫道。 无数纸人猛地收紧。 “啪!” 云落落手中的花枝,花蕾一瞬绽开! 半空之中,飞舞的花瓣陡然停住! 喜婆猛地瞪大浑浊的眼睛! 身旁,女鬼嘶声骤停。 就听云落落轻轻浅浅的声音,点点落下。 “急急如律令。” “散。” 风,止。 喜婆的身体忽然颤了颤。 “啪!” 手中提着的灯掉落。 随着灯笼的掉落,半空的桃花,贴紧云落落的纸人,全都齐刷刷地掉在了地上。 喜婆浑身发抖。 “啊!!” 身旁,女鬼的叫声陡然凄厉数倍! 喜婆一双浑浊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云落落,“你解了我的术,怎么……怎么可能……” 却见云落落将绽开的花枝朝金色火芒点去。 阴桀狞恶的面上顿时露出惊惶! 她一下朝云落落扑过来,像是想要去抓她的道袍,却又顿住! 颤了颤。 猛地跪了下去,朝她拼命磕头,“小先生!不,女冠!大师!高人!求求你,放过她!她不是有意的!她,她只是心里恨啊!求求您,饶了她吧!我,我保证,再不许她……” “收。” 就听一 声轻喝。 “不——!!” 女鬼尖叫! 喜婆猛地回头,就见那金芒急速缩小,裹着女鬼化作一道流光,一下钻进了云落落点出的桃花枝上。 “月丫头!” 喜婆大叫,想去抓那桃枝。 云落落却反手一转,桃枝落下,一朵闪着金红光泽的桃花,落在她的手心。 喜婆瞪大眼,浑身战栗起来。 只要……只要她一攥手…… 却见云落落垂眸,朝她看来。 一双澄黑莹澈的眼睛里,仿佛藏尽了红尘迷障,却不见昏暗,只有干净。 她张了张嘴,一下落了泪,朝云落落拼命磕头。 “大师!女冠!求求您,放过她吧!我,我做牛做马,随您差遣!只求您……” 话没说完,便听云落落道。 “原来你知道的。” 她一僵,磕在地面上的头顿住,按在两边的手,跟着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这才注意到,桃花散去,可她们周身依旧没有可吞噬万般邪秽的阳光。 再看向这个面色平静,容颜若桃李的女道。 唇畔发抖,“我,我……” 云落落已然开口,“你这一身喜服,是你的功德。” 喜婆顿时发不出声音了。 又听云落落问:“功德加身,你下辈子本该是大富大贵 的命盘。然,你分明知晓自己乃是少有的功德命魂,却依旧自缚于此阴阳交隔处,所图,便是这……厉鬼么?她是你何人?” 喜婆浑浊的眼睛滚了滚,黑色的眼泪再次汹涌地落下来。 她朝云落落又一次地磕下头去。 哽咽又哆嗦地哭了起来。 “女冠容禀,她是我的女儿,小月。” 云落落手中的桃花晃了晃。 “我原是这刘家村旁边的奉阳镇里一个给人说亲的媒婆子。大家伙儿都叫我一声喜婆。” 喜婆的声音愈发抖得厉害,黑色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落下,滴落于地便化成灰烬,小了一半的身体不再缩小,却愈发透明。 “我男人死得早,月丫头是我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大的。我年轻的时候守寡,也是怕叫镇子上那些寡汉流氓欺负,所以脾气厉害,也没耐心待孩子,便把她养成个锯嘴葫芦的性子。原本想着女儿家内向些也不打紧,只要寻个安稳的夫家,也是能够过好的。” 喜婆趴在地上,肩背抖成一片。 “可谁想,我给人说媒结亲一辈子,撮合了不知多少美满快活的夫妻,到最后,居然却瞎了眼,给自己的女儿寻了个……” 她一下哽住,再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一章 可恨那吃人心的白眼狼啊! 云落落手中的桃花又颤了颤,仿佛内里困顿的魂魄在不甘心地挣扎。 金芒被血色遮蔽。 她伸手,点了下花瓣。 金芒再现,血色隐遁。 喜婆嘶哑的哽咽声再次响起,“那狼心狗肺的畜生,本是个镇子外头流落来的破落户,一家老小差点都要饿死在镇子上,镇长原本是要将他们赶走的。是我瞧着不忍心,说了两句情。因着我说和了不少的亲事,镇子里上下待我素来是有几分薄面的,便容了他那一家子留下,镇长还想法子在镇子边上寻了一块荒地叫他们自己种去,好歹也是能糊口。” 云落落依旧没说话,静静地听着一个跟她十分遥远,又十分陌生的故事。 喜婆闭了闭眼,往事苦涩,悔不能改,如今再忆,只觉心如刀绞。 “可那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只那畜生一个劳动力,头一年冬天没过,便死了两个。” 云落落又看了眼手里的桃花,眼神素淡。 “他来寻我,跪在我家门口,求我给他两个钱,买两副薄棺,给家里的人置备身后事。” 喜婆趴在地上的手指抓了抓。 “我便是瞧上了他这份孝心。” 她的声音里多了明显的懊悔和苦涩,“能为家里人舍得膝 下黄金的孩子,必然不是个能有坏心的。于是我便……” 她的眼泪再次大颗大颗地砸落地面,魂体愈发透明,而身上的喜服也更加空空落落,上头金丝绣着的喜鹊登枝,黯淡无光。 “我亲自去说的媒。他家还有个老母亲,身体也不好,我瞧着那家徒四壁的样子也不是办法,又怕月丫头嫁过去后过得苦,没收聘礼不说,陪嫁还不知添了多少过去。” 她的声音停下,似是在想自己当时做的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头顶的光线依旧被无形的屏障遮蔽,周围昏昏暗暗的。 那扇高耸的‘王宅’大门,阴森黑洞。 喜婆的声音再次响起。 “头两年,月丫头在那里过得应当是快活的。他家因着受我贴补多,便常让月丫头回娘家,每次我瞧她,都是笑盈盈的。我这一生唯独对这女儿体贴不够,瞧着她能过好,我便是将心肝掏出来给她都无妨的。于是,我便动了心思,给他们在镇子里买一个宅子。” 云落落不太能明白‘心肝掏出来’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她想了想,觉得……应该很疼吧? “可坏就坏在,这买了宅子上。” 喜婆哽咽的声音里,不止苦悔,更添了一层恨意。 “买了宅子的那年年底,月丫头回家后,脸上的笑便不见了。我瞧着心急,问了又问,她才说,那畜生如今一身绫罗,自诩高门大户,竟是开始出入镇子里的烟花之地!” 烟花之地? 云落落朝跪在地上的喜婆看了眼。 “我一听便急了,想寻了那畜生来问。可到底我只是岳母,不好过问女儿的家中事,便暗暗让人去打听。谁知……” 喜婆再次哭了起来,“这事儿不知怎地就让他知晓了。他便骂月丫头乱嚼舌根,坏他名声,便在家对她,对她动辄打骂。” 云落落朝手心的桃花看了眼,被金芒压下去后,血色没有再出现。 唯独花瓣轻颤。 “月丫头不敢对我说,又不想叫我瞧出来担心,便一直不曾回娘家。” 喜婆摇头哭泣,“可那是我的女儿啊!我便是见不着她,心里也知道定是出事了。左思右想后,终是上门去寻她。谁知,竟看那畜生,搂着个烟花女子,在院子里寻欢作乐!” 烟花女子? 云落落又朝喜婆看去。 喜婆那件大红的喜服上,竟隐隐浮现黑色的怨气。 可见何其恨! “我当时便控制不住,上前去问!女冠可知那畜生竟如何说!” 云落落 认真想了想,可还没等她回答。 喜婆已经开口,“那畜生居然说,是我月丫头生不出孩子!若是在大户人家,早已犯了七出之罪,可将她休了!念在旧情,他允我送上白银百两,或可许月丫头做个正室之位!” 黑气越来越浓郁。 喜婆按在地面的手指几乎掐到了地面里。 “我当时心里已经晓得,这畜生分明就是个白眼狼,能吃人吞血的!可又怜我这孩子不会争不会抢,便卖了所有的家当,凑了百余两,给他送去。原想只要月丫头早日生下孩子,便能苦尽甘来。谁知,谁知!!” 黑气猛地蹿到半空! 原本摔落的纸人忽而再次簌簌抖动起来! “啪。啪啪。” 喜婆身上喜服的金线忽而崩裂了几根! 她猛地抬头,面目狰狞,刚要咒声。 忽而,一只细白纤润的手指,按在了她的眉心。 “净。” 简简单单安安静静的一个字。 抖动的纸人忽而跌落,黑气骤然散去! 喜婆张着嘴,僵滞。 浑浊的眼珠里,凶色褪去。 露出一双属于老人的,暗沉的,蒙了一层白翳的苍老悲伤的眼。 手指撤回。 喜婆猛地一抖! 似是意识到什么,下意识伸手去摸她的眼,在 快要触碰到的时候,又是一颤。 她抬眸,看向云落落。 无声的鬼泪,再次顺着那双满是沧桑的眼睛里流落下来。 “女冠……多谢女冠……” 她刚刚差点就叫恨意吞噬,化身厉鬼,口吐怨咒,不得轮回。 “所以,” 然而云落落却并没有看她满目的感激与触动,神情依旧平淡无波,“你送了银子后,他反而杀了你女儿么?” 喜婆的眼睛一下瞪大。 似是没料到云落落竟然会猜得,颤了颤,艰难开口,“是……我竟不知,人居然能坏到这样的地步……” 那一日。 她几乎掏空了家底,将银子凑够送过去,甚至还低声下气地求告那人,让他善待月丫头。 谁知。 那人得了钱后,居然变本加厉地要月丫头回家要钱。 月丫头不肯,就被他打得半死。 又听他居然说要娶那烟花女,要月丫头给那烟花女伏低做小! 喜婆闭了闭眼,哑声道,“月丫头虽性情憨闷,可骨子里却是随了我的。怎么肯答应这样荒唐羞耻之事。那畜生为了逼迫月丫头,竟然当着她的面,与那烟花女子……欢好。” 云落落看着喜婆的神情想了想,这个‘欢好’,大概不是什么好词儿。 第三十二章 得阴德,渡恶鬼 “月丫头激愤之下,竟想与他同归于尽。谁知,却被那畜生一刀……一刀捅进了心窝!” 喜婆脸上,黑色的鬼泪滚滚落下,砸在她周身破裂金线的喜服上。 “便是误杀,月丫头只怕也不会这般痴恨。偏那畜生,杀了月丫头后,却觉得自己并未做错什么,反怪月丫头害他不喜。连草席都不用,将她的尸身随意拖到这乱葬岗处,扔进了一块臭水沟里,还放火烧了她的衣裳,要叫她曝尸荒野!” “啊!!” 桃花之中,忽有凄声骤起! 血色如粘稠般滚淌出来。 “月丫头!” 喜婆着急地站起来,想去碰那花朵,却见云落落手指一划。 花瓣散开。 “月丫头!” 喜婆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去接那花瓣,眼前却是红光一闪。 满身血色的小月飘立眼前。 喜婆一颤,慌张地要去摸她。 却发现她周身都有一股金色的光泽,她甫一靠近,魂体便像被点燃一般! ‘滋啦!’ 她赶紧缩手,又是着急又是担忧地看向云落落,“女冠,这……” 云落落看了眼身前这面容森厉的女鬼。 道,“所以,她化身为鬼,杀了多少人?” 喜婆一抖,刚要开口。 金芒之中,女鬼凄然开口,“杀的都是负心汉,不可么?” 喜婆脸色大变,“月丫头!”可随即却反应过来,“你脑子清楚了?!” 原本疯癫痴狂的女鬼扭过头来,看向喜婆,半晌,脸上的森厉褪去,黑色鬼泪涌出。 “娘。” “月丫头!” 喜婆陡然大哭起来,“我苦命的丫头啊!是娘对不起你啊!我的孩子啊……” 她想去碰一碰自己的女儿,却叫那屏障挡着,只能哆嗦着站在旁边,不住凄哭。 女鬼又转向云落落,声音阴森又尖利。 “一切都是我做的。本来我还要去杀那个畜生,是我娘死后化作魂灵找到我,强行压制了我。我只恨,没能亲手杀了那个畜生!跟我娘没有关系,你要杀,便杀我吧!不要杀我娘!她什么都没做!” “不!女冠!月丫头并非有意的,您要杀,就杀我吧!” “杀我!” “不!杀我!我替她赎罪!” “娘!!” 云落落被吵得有点儿头疼,心里算了下,好像已经很久没睡觉了。观主分明说过,早睡早起身体好的。 抿了抿唇,看向喜婆,“我有事问你。” 两个鬼魂同时噤声。 喜婆转头,如今女儿 在云落落手里,她无有不应的。 “你强结阴婚的魂魄,都是从何处掳来的?” 这个‘掳’字让喜婆颤了颤。 她看了眼身旁的女儿,摇了摇头,“女冠勿怪,老妇并无歹毒之心。” 云落落看着她。 喜婆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片刻后,又朝云落落福了福身,“她们其实也都跟月丫头一般,生前,皆是苦命的孩子。” 一旁的女鬼颤了颤,朝喜婆看去。 喜婆没注意到她的神情,脸上露出几分难堪与愧疚。 “月丫头叫那畜生……害了后,我便发觉不对。屡次去寻,他们都是闭门不应,只说月丫头是病了不好见人。我心下总是不安,便想着去庙里拜一拜。谁知,这一去,居然遇到个高人,说……” 喜婆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再次开口,“说我家月丫头已被谋害,化作厉鬼,在外杀了好些人。” 云落落眼神微动。 女鬼也愣了,朝喜婆晃了晃,“娘……” 喜婆摆摆手,再次看向云落落,“我当时便急了,依着那高人的指点,寻到此处,果然找到了月丫头的尸身。” 想起那一日,看到自己女儿衣不蔽体残破不全的身体,那一刻 肝肠寸断天崩地裂。 黑色的鬼泪再次流了下来。 “娘……”女鬼朝她伸出了手,可透不过那金色的屏蔽。 喜婆朝她看了眼,满面慈爱。 “我替她收了尸,又去寻那高人。高人却说,因着月丫头化厉鬼杀人,断无再能投胎的道理,若是叫道行高深的人发现,必然是会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她收回目光,再次转向云落落。 “我这一辈子最亏欠的便是这个孩子,哪里愿意让她受这样的苦楚。便求那高人,保住我月丫头。” “高人说,他也无法替月丫头超生。但是,我却可以。” 喜婆此时魂体受到大半折损,声音愈发嘶哑疲惫,没注意到对面云落落眼神中微起的变化。 “高人说我,身受六爻,乃是世间少有功德之魂。若能以功德化劫,或许能给月丫头盘个再投胎的机会。” 云落落没说话,目光却缓缓下落,再次停在她身上喜服崩裂的金线上。 “只要能叫月丫头死后也不受苦,便是叫我把命立时给她,我都愿意的!” 喜婆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迟疑,可身旁金芒中女鬼的魂体却轻轻颤抖起来。 “高人便教我,以阴婚做媒,受阴德之 功,再以此功转给月丫头,帮她洗净血煞,这样就能有投胎的机会了。” “娘!!”女鬼忽然喊了一声。 喜婆转头,朝她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便按着高人的法子,将月丫头困在此处。又从别处寻来许多死后孤苦的野鬼,抹去他们的记忆,撮合阴婚,好受他们的感念,得阴德,渡月丫头……” 她话没说完,便渐渐无声。 似乎……也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 然后听到云落落问:“你是以亡人之魂施的术法?” 她一下愣住,抬头,呆呆地看向云落落,“我……” 一旁女鬼的魂体晃动得更加厉害,她痛苦地闭上眼。 片刻后,忽然睁开眼,问:“娘,我被害的时候您不过才三十有五,身子又一向康健得很。怎么会……” 喜婆一愣。 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她是怎么死的? 又听女儿问:“这些术法,纸人,又是从哪里学的?您以前,从来不会这些的!” 先前她受制于深宅之中,魂体不稳,又被仇恨困顿,终日疯癫,连自己死活都分辨不清。 如今就算陡然清明,也察觉了不对。 偏她这个一直控法的母亲,却什么都没发觉。 第三十三章 此人可有道号? 她激动地大喊起来,“那个什么高人让您用孤魂野鬼结姻缘以换阴德来化我,那您看,我现在有一点儿被化解的模样么?!” 此时的女鬼一点儿不像喜婆口中那个内向不爱说话的模样,反而满脸愤懑,痛苦摇头,“您是不是被骗了啊!” 喜婆瞪了瞪眼,喃喃开口,“被骗?我一个老婆子,能让人骗什么……” 话没说完。 几步外的云落落忽然上前两步,抬起剑指,朝她眉心一点。 同时道了声,“冒犯。” 剑指并没触碰上她,而是往旁边一划。 流光微现。 喜婆的脑海中,骤然响起一声——“噗呲!” 是血肉被大力割开的声音! 血色在眼前迸溅! “砰!” 她倒在了地上,四肢抽搐。 面前,站着个人。 他低下头,有点儿无奈又有点儿心疼地朝她看。 轻叹了口气,却是带着笑着地问她:“当真不悔么?” 她割破了喉咙,发不出声音,张口,只有一段嘶哑的拉扯声。 那人点了点头,面上笑意更深。 抬起漂亮的手指,并拢成剑,朝她点来。 弯着的唇角轻念。 “那便祝你心愿得成。此一世功德,我便收了。” “去 吧。” 黑暗席卷。 喜婆猛地一颤! 抬头,露出了脖颈上一道狰狞的裂痕! 她痛苦地捂住脖子,却看到对面一双黑澄清透的眼,安静又平和。 点漆般的眼珠里,映出她脑中刚刚浮现的那人弯着的嘴角,冶丽又邪气。 她又怔住——难道她也看到了? 就听云落落问:“此人可有道号?” 果然是看见了! 喜婆下意识要开口,可脑子里,那位高人的身影却骤然模糊! 她张着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云落落已然明白,往后撤了两步,没再追问,转过头又看向那森洞的大门。 “你所缚的孤魂,皆在此处?” 喜婆一时回不过神,脖子上的痛楚仿佛又不见了。 她晃了晃,才点头,“都是一些连香火与悼念都没有的可怜孩子。因着月丫头时常会发作,为免……” 顿了下,又道,“她伤着那些孩子,我还令纸人看管着。” 金芒之中,女鬼没说话,看到喜婆脖子上的痕迹时,便已猜到了自己母亲因何而死。 虽未曾落泪,可那魂体周身,血煞却再次翻涌而起。 随着血煞的浓郁,金芒中的火光也重新燃起,向她周身无声炼烧。 她痛苦地浑身抽搐,却死死咬牙,不曾发出一声! 这样无声的动静并未让还在晃神的喜婆发现。 云落落不过淡淡扫了一眼,再次问:“我可一见么?” 喜婆此时已知自己完全无力对抗云落落,更何况女儿还困于她手,立时便往后一招。 洞黑大门‘嘎吱’打开,数十个红色纸人飘了出来。 许多女鬼的哭泣声传来。 云落落抬眸,看到了先前在那间屋子里见到的少女们。 两相一见。 那个叫小甯的女鬼第一个反应过来,伸手一指,大叫,“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年轻的女孩们一个个停止了哭泣,纷纷看向云落落,这个冷漠无情的女道,眼露怀疑。 一个满头是血的少女也瞪过来,“你不是带着荷香逃走了么!荷香呢!” 另一个满面乌青的少女语气惊慌,“你不会……又把荷香送回来给他们祸害吧?” “咳咳!” 通身病态的少女落下鬼泪,“小先生莫非是逃不出去,也被抓住了?” 更多看过来的眼神却是戒备与防范的。 喜婆没料到这群孩子居然有了意识,一时有些慌张,忙道,“小先生,她们不该如此的。我这就……” 云落落却神情平静地看向小甯,目光落在她插回高耸发髻的簪子上,问:“你这物,是从何处得来?” …… 破落的草庵前。 “殿下!” 赵一‘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目光落在封宬因泡水而发皱的衣裳以及散开的长发上,满脸愧色。 “属下护主不周!请殿下责罚!” 封宬懒懒散散地靠在草庵前的大石块边,瞥了他一眼,淡笑:“什么味儿?” 赵一一僵,猛地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血腥气! 顿时面色发白,跪着往后连退了数十步,这才高声回道,“属**上不净,冲撞了殿下!” 本以为会听到封宬的责罚,不想等了半晌,却没有声音。 他微微抬头,就看到封宬抬着头,瞧着头顶的天儿,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可这怎么可能呢? 殿下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便是糕点散了一点花样,他都不会再碰第二次的,更何况现在这般境况? 他只想到一种可能——殿下已然怒极! 当即开口,“殿下,往南二里外,便有一家驿站,属下已令人打扫干净,可供殿下小憩洗漱,请殿下移驾……” 不想,话没说完,却听封宬道,“ 不急。” 赵一神情微变,不知封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又说道,“暗七刚刚传来消息,赵四那边查出,殿下昨夜遇险,与无极观那纯阳子之徒有关。现已将其关押,只等殿下回去审问。” “嗯。” 回应他的,又是漫不经心的哼声。 赵一皱了下眉,大着胆子再次抬头看向封宬,便见他依旧微微抬着头,眼帘轻阖,似是在养神,慵懒贵雅。 他想了想,再次说道,“殿下先前遇险,属下曾去过一趟灵虚观。” “哦?” 一直心不在焉的封宬睁开了眼,看向赵一。 赵一后背一挺,立马说道,“灵虚观塌了。” 说完,那边却又没了声响,赵一再次悄悄抬眼一看。 发现封宬居然捏着下巴,轻笑开来,“塌了?” 此时早春上午的日头微暖又柔和,透过封宬所在的石块上方的枝杈洒下来,斑驳里带着一点细小的光影。 将他本就贵雅无双的面容,描摹得更加精致幽然。 赵一看得心下发颤,连忙低下头,高声道,“是,完全坍塌。且……”他略一迟疑后,再次说道,“山下一个名叫咸水村的地方,昨夜遭遇大火,整个村子,全被烧了。” 第三十四章 殿下‘身娇体弱’ 石块旁,封宬不知想起什么,伸手入怀中,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物事。 赵一忍不住去看,发现,居然是先前那灵虚观的小道童送给殿下的六角符包。 只是,符包上原本的朱砂符文已然不见了,代替的,是一道道仿佛被火光燃过的黑色裂痕。 他的眼前又浮现那个站在破烂的灵虚观内,递出符包的小道童。 以及那个男孩捡起符篆时,笑眯眯地说‘会死掉掉哦!’ 这天下,莫非真有玄术一说? “赵一。” 捏着符包的封宬忽然开口,眉眼轻慢,垂眸看着那符包上的裂纹,想起那小丫头唯一一次露出的情绪波澜的模样。 浅弯唇,道,“安排两个人去查一查,十年前,我那长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赵一顿时满面错愕,迅速抬头——查长公主的死?!怎么会突然提及这桩宫廷内人人避讳的秘事?! 可他并不敢对自己的主子有任何质疑,顿了顿,双手抱拳,再次低头,“是!” 应下之后,又犹豫着问:“殿下……是否需要属下安排为您洗漱更衣?” 却见封宬摆摆手,刚要说话,不想一张口,却“咳”了一声。 赵毅顿时大惊失 色,膝行就要靠近,“殿下!您受了风寒!属下这就……”又想起自己满身的血腥气,必然要叫素来喜净的殿下厌恶,立马停下。 转而说道,“属下这就安排人来接殿下……” “不必。” 却被封宬再次压下。 赵一满腹不解,三皇子殿下素来体弱,尤其受不得风寒,稍微有点岔子,便是头痛脑热。从前在宫中,那可都是有太医随时候着及时诊治,如今这样的地方,殿下怎么偏还不着急啊? 若是当真入了风寒,那是真有得折腾! 可这话他是万不敢直接说出口的。 嗓子里上下吞咽了好几回,才小心开口,“可您千金贵体,容不得丝毫差池。若是风寒加重,此处荒郊野外,只怕会让殿下更受苦楚。” 停了下,又道,“殿下若是有事要做,可吩咐属下。” 封宬靠回石头上,捏着符包的手随意抬起,搭在方才被云落落触碰过的地方。 片刻后,笑了一声。 轻柔的春日落在捏着符包的指尖上,摇摇晃晃的。 …… 乱葬岗上。 凄寥森凉,杂草丛生,乱石嶙峋。 若是旁人从此处过,只会觉得阴气森寒莫名阴沉,也不会发现这一 片凌乱的坟包中,少了两座。 桃花树边,昏暗的屏蔽依旧遮蔽了半空暖灿的阳光。 小甯愣愣地摸了摸头上的发簪,“你问这个?这是我父……” 说了一半,却又顿住,然后就皱了眉,左思右想,没想起来,这发簪到底哪儿来的。 云落落看着她——恢复记忆的时候,她并不在场。 剑指并拢,刚要朝小甯点去。 金芒之内,女鬼小月忽然尖喊了一声,“娘!不可让她得手!” 喜婆如今一副身心全在这个女儿身上,一听,当即手上一挥! 红色纸人齐齐往前一扑! 少女们吓得尖叫,顿时挤作一团,被纸人围在了中间! 云落落的手抬到一半,转脸看向金芒之内的女鬼。 女鬼此时血煞布身,被金光煅烧得面容狰狞,却还是强自看向云落落,“你若想问话,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喜婆这才注意到女儿的痛苦,顿时着慌起来,想伸手,却又触碰不到,反又被那金芒烧了魂体。 颤巍巍立在一边,哑声道,“月丫头,休要胡来。女冠,女冠如今一抬手便能叫你……不好受。你不要闹,且听女冠的……” “娘!” 女鬼浑身痛极, 连说出的话都凄厉尖森,“她是道,我是鬼!你以为你什么都听她的,她就真的会放过我?!” 喜婆一颤,看向云落落。 云落落没有理会喜婆,只是看向女鬼,“你要我答应何事?” 女鬼咧开嘴,分明是个正常人的面貌,可那张嘴,却一点点地朝脸颊两边裂开!露出森森的齿肉! 被纸人围着的少女们全都吓坏了,有的忍不住再次哭泣起来。 女鬼盯着云落落,声声森恨,“我要报仇!你,帮我报仇!” 云落落没动,连眼神都不曾起伏地看着她。 她本就生得明妍,是天生适合明媚善睐颜笑如春的神情的。 而这般无情无绪的神态,就好像被冰霜冷冻的永生花一般,绝美得,却又透着一股子冰雪难容的冷漠。 旁边的喜婆一见,便立时慌了。 “月丫头!” 她低低呵斥,“不许胡闹!女冠怎可能帮你复仇!还不赶紧住口!” 可女鬼的周身却涌出更多的血煞。 金芒化作炼火,将她再次吞噬进去! 她痛苦地嘶吼一声,却在极痛之中嘶吼,“我若不能复仇!便宁愿魂飞魄散!娘!我不甘心!那畜生,害了我,还害了您!我不 甘心!不甘心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愈发可骇。 血煞火光之中,几乎只能看到一个扭曲的鬼影! 喜婆大急,伸手又被烧了一截魂体,无措地浑身发颤,“月丫头,月丫头……” 终是猛地一扭头,朝云落落再次跪了下来,“女冠,求求您,放过她吧!女冠,女冠,您高抬贵手!都是我的错,我没教好孩子,让她犯下了这样的弥天大错,这些孩子们都给您,您想问什么都行,只要您放了月丫头……” “娘!不可!” 金红火芒之中,女鬼的声音都模糊了,可她还是凄厉地喊道,“只有她……才能……啊啊啊啊!” “月丫头!” 喜婆的鬼泪簌簌滚落,身上的金线再次崩裂! 她忽然爬起来,往那金芒之上扑去! 身旁,忽然传来云落落平缓安和的声音,“若要我答应,仅以此,不够为酬。” 金芒骤弱。 火光熄灭,内里女鬼一下瘫坐在地,魂体四周,有粉尘四散。 喜婆一下抱住了她! 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跟女儿一起被煅烧到魂飞魄散! 猛地低头看,又震愕地看向一旁的云落落。 “女冠,您说……什么?!” 第三十五章 此一生辛苦了 云落落面无波澜地看着。 脑子里却莫名又浮起观主当年为了偷鸡蛋给她吃,让村民打得满头是包,却依旧对她笑嘻嘻的模样。 她散开剑指,看了眼那群被纸人包围的少女,道,“解开他们的阴婚契咒。” 喜婆一滞。 那边的少女们也停住了哭泣和惊吓,似是反应不过来的看向云落落。 “放了她们,你就能帮我报仇了么?” 喜婆怀中,女鬼虚弱地开口。 她的魂体四周还在燃烧,像纸张被星火点燃亮起的一道烬边,有点点魂尘自她的魂体散开。 云落落看了她一眼,点头,“好。” 喜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连那边的少女们也一脸的震愕——这个先前还口口声声说不能救她们的女道,答应了什么?! 女鬼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来,靠在喜婆怀里,道,“娘,留下那个。剩下的,随她处置吧!” 喜婆的嘴唇颤了颤,看了眼自家的女儿,又看了眼云落落。 最终,心中的不忍还是偏给了对于女儿的愧疚,不敢再去看云落落是什么神情。 松开女鬼,走到那群少女面前。 少女们都十分怕她,挤成一团,再次发出低低呜咽。 喜婆挥了挥手。 数十个红色纸人便飞进了后面的高门大户里,然后 ,抬出了一个火盆。 黑色的火盆,没有炭火,透着一股子黏腻恶心的腥臭味。 喜婆指挥着纸人将火盆放下,然后对那群少女道,“再跨一遍,你们的阴婚契约,便能解了。” 众少女都愣了。 没想到真有能脱困的一天。 她们互相对望着,皆不敢过。 这时,云落落走了过来。 剑指并拢,在火盆上一划。 “扑。” 一点火光,忽而从那火盆上冒了出来。 惊得众少女齐齐一退。 便听云落落说:“我不善佛家超度往生,便送你们一张脱胎符。” 说着,退后到一旁,神色平静。 众少女面面相觑。 一脸病态的少女第一个走了出来,朝喜婆看了眼,揪了揪手里的帕子,跨了过去。 甫一跨过。 周身的病态便层层褪去,宛若获得新生,变成了十分漂亮的模样。 众少女都愣了。 接着,一个个全涌到那火盆边,争先恐后地跨了过去! 被父母逼迫嫁给屠夫做填房不甘受辱一头撞死的小女孩儿,跨过火盆,变成了从前那个爱笑又活泼的样子。 姐妹相依为命却被村中无赖纠缠受辱,不肯连累姐姐自己投井自尽的少女,跨过火盆,乌青不见,露出唇红齿白的面容。 让兄嫂欺负,累得瘦骨嶙峋满 身冻疮的女子,跨过火盆,变得健康又充满活力,一头乌黑的长发。 唯独小甯,在想要跨过火盆时,被两个红色纸人捂住嘴,给拖进了宅子内。 她拼命挣扎,却发不出丝毫声响。周围全是欢喜期待盯着火盆的女孩儿,不曾有一个发现她的不见。 喜婆偷偷地看了眼身侧的云落落,却发现她将一切尽看在眼中,然而却无动声色。 顿时面露难堪。 所有的少女全都跨过了火盆。 她们看着变了个模样的对方,也从她们的眼中看到了不同的自己,顿时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又听站在一侧的云落落问:“尽都在此了么?” 喜婆当即掩饰一般地说道,“都……在此了。”又想到什么,“还有先前的几个,结了阴婚,我便将他们散去了。也不知……此时在何处。” 原来那几个被强结阴婚的姐姐,早已离去了么? 一众少女面面相觑。 便听一旁的云落落道,“不受香火无人悼念,便是投胎路上也多易受小鬼难缠。” 众少女又齐齐朝她看去。 就看到她手中不知何时捏了一张符,府上朱砂符文红光点点。 她将符篆往半空一抛,同时剑指并拢,对着符篆画了个复杂的图形。 口中同时清浅无澜地说道, “此为陈情符,可于阎王台前诉清苦处,尔等且拿着。” 符篆一亮,将众少女包绕其中! 她们的魂体渐渐透明起来,却并非是消散湮灭的难受。 那个原本通身病态的少女忽而反应过来,她瞪大了漂亮的眼睛,看着对面容貌昳丽霜雪加身的云落落。 又看了眼头顶的金浅符文。 用力攥住手中的帕子,朝她深深福身,“多谢小先生相助之恩!先前是我等有眼无珠!望小先生今后怀抱太极,招得紫气。” 其他的少女们也反应过来,纷纷露出了愧疚颜色。 本以为直到魂飞魄散都会被困在这鬼界之处,受阴魂契咒束缚,不得超生不得解脱,整日受辱。 哪知这个先前口口声声说着‘不能救’的小女冠,竟会折而复返,救她们一条生路! 所有的少女齐齐福身,朝云落落行大礼。 “多谢小先生!” “望小先生今后怀抱太极,招得紫气!” 这场面,实在太震撼了。 数十个女鬼,对着一个半身褴褛发髻散乱的小女冠,行大礼。 而对面。 一直安静到几乎没有情绪起伏的云落落,也抬起了手,叠在一起,还了个道家礼。 缓声道,“此一生辛苦,祝各位来生安康遂愿。一路走好。” 福身的少女, 齐齐落泪。 这天下,还有这样鬼与道,平和而对的场景么?! 喜婆抬眼,就见一层朦朦胧胧似白玉似朝雾的气体,从那群少女魂体的方向飘起,落在了云落落的头顶。 然后散去。 “那是……”她震惊地无以复加。 “啪。” 符篆忽而裂开。 红光散去。 光点下,众少女,齐齐消失。 空气中,一时静谧无声。 火盆里的火光,悄然熄灭。 云落落转过身来,面色微白。 喜婆看着她白若皎月的脸,喃喃开口,“女冠,您与她们无瓜无葛,何必废如此精力,送她们……投胎去?” 她本有功德加身,结成一对阴婚都能损耗许多,更别提这一下送了这么多魂体了。 可云落落却什么都没说。 她想起先前在那黑屋中,荷香想开口却又开不了口时,这些少女们分明身陷囹圄凄苦不堪却纷纷劝她离开的情景。 观主说过,这天下总有这样的人,分明自己过得难,却又总是见不得人间疾苦。 她不太懂。 不过她想,如果是观主或者大师兄,应该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吧? 她平静开口,“现下,便是你的诉求了。你要的复仇,是报仇雪恨,还是……” 抬眸,看向还坐在地上的女鬼,“以牙还牙?” …… 第三十六章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啊! “咔。” 草庵前的草丛里,一根枯树枝被踩断。 原本闭目靠在石块下的封宬睁开眼,就见,几步外,依旧一身破旧道袍的小女孩儿,站在那里。 对上他的目光时,单手往上扶了扶肩膀上大.大的包裹。 发髻松散。 碎绒绒的发丝在晌午灿烂的春光里,闪着熠熠的辉泽。 他倏地笑开,弯唇唤:“女郎。” “!!” 藏在树上的赵一差点一头栽下来! ——等等等等!殿下刚刚说的是什么?!女女女女什么来着?! 不对不对!这走过来的女娃娃,不是……灵虚观的那个道童么! 她怎么就成了殿下的女女女女女什么了! 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宁愿熬着不舒服也要在这等着的,莫非就是她么?! 这两人是…… “不要乱说。” 云落落走过来,朝他看了眼,蹲下来,道,“我知道女郎是什么意思了。你不许再说了。” 封宬没忍住,笑出了声,他的声音低哑微沉,如同上好的美酒,入了耳便沁了喉,听这么一声,就好像整个人都有些醉了。 他没有去追问云落落是怎么知道‘女郎’的意思的。 反而朝她靠近了些,问:“那你我既已拜过天地饮过交杯 ,我不唤你做女郎,那该唤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低,纵使赵一武功高强内功深厚耳聪目明,也隐约只听到了‘天地’‘交杯’两个词。 他一脸的懵——什么意思啊这?!! 云落落听不出他话语里的低戏,却觉得他凑得这样近说话,热乎乎的气息几乎都要喷到脸上了。 烫得很…… 不对,烫? 封宬没等到她的回答,自顾又笑了,缓声道,“那便唤你……落落,如何?落……” 另一个‘落’音还没出。 额头上便是一凉。 云落落的手伸了过来,封宬掀起眼帘,见她神色平静地看过来,“你发烧了。” 树上的赵一差点直接蹿下来! 却被底下封宬一个轻飘飘的眼神直接钉了回去! 云落落收回手,又拉过他的手腕,按住脉搏,“我记得你昨夜从花轿里出来的时候身上是湿的,又进了那宅子,这是……受了风邪。” 点了点头,松开封宬的手腕,将肩背上的包裹放了下来,“你躺回去,我给你拿药。” 赵一耳朵顿时竖了起来——什么东西就花轿了!什么花轿!他们殿下怎么会从花轿里出来?小道童,你停下!你解释清楚! 而石块边,封宬看到云落落拿出那熟悉 的黑丸子时,脸上的神情顿时复杂而拒绝。 他艰难地往后缩了缩,“落落,你这就没有……其他药了么?” 云落落将药丸递到他嘴边,眼中依旧那副清淡到近乎冷漠的样子,只是说话的语气却十分轻和,“若是怕苦,我再给你两块果干。” 顿了下,又道,“病了就要吃药,不然身子不能好。要乖。” 树上,赵一听到最后两个字,已经神情呆滞了。 封宬却不肯‘乖’,他闻到了这药丸里苦涩的气味,立马又往后躲了躲,皱了皱眉,又看云落落。 见她坚持地举着手,根本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 只好开口,“那我……要三块那个酸酸甜甜味道的。” 云落落跟哄孩子似的,点头,“嗯,给你四块,吃吧。” 封宬深吸一口气,张口。 云落落将药丸送进他的口中。 指尖在那发热的唇畔微微一碰,便已撤去。 封宬下意识地抿了下那块被触碰过的微凉又微痒的地方,随即,苦味骤然在口中爆开! 他痛苦地抬起头。 正好对上树上偷偷朝底下看的赵一的脸。 赵一立马跟耗子一样缩了回去。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接着,唇边就被送过来一块果干。 香香 甜甜的味道立时顺着鼻息钻入苦涩的唇舌中! 他垂眸,看了眼。 就听云落落说:“这个甜一些,能压苦味。你先吃,我去给你拿水。” 先前的水壶让封宬丢在草庵里了。 封宬张口,咬下果干,抬眼,看云落落起身,去了草庵内。 树上。 赵一用力板起严肃的脸,一个劲点头。 ——对,殿下这样吃东西,一定是因为发烧了手脚无力,才给那小道童喂的! 不然以殿下的性子,从前在宫中,哪怕再喜欢吃的吃食,让旁人多瞧一眼他都断不肯再碰的,怎么会让别人喂食?! 一定是因为发烧!对!一定是这样! 然后一低头,就看回来的小道童将水壶递过来,殿下抬手,接过,喝了一口。 “……” “怎么样了?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么?” 咽下口中的苦味,封宬嚼着这香甜绵密的果干,看云落落,“女鬼也已杀了么?” 云落落在他身旁坐下,同他一起靠在大石块边,曲起膝盖。 摇了摇头。 封宬意外挑眉,“嗯?是她们逃了么?” 没想到又看那小女孩儿摇了摇头。 封宬这回倒惊奇了,莫非这小丫头的玄术,并非如他所见那般高深? 眸光一转,含笑转脸, “那是怎么了?不如同我说说……” 不想,话没说完,旁边的小女孩儿却身子一歪,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一滞。 树上的赵一猛地瞪大眼,就差跳下去大吼——放肆!殿下的身子也是你能碰的! 他料定喜净如癖的殿下一定会把这脏兮兮的小道童给推开! 因为,从前在宫中,有不长眼的宫人故意丢了块帕子在殿下脚边,殿下都要将那身衣裳全部丢掉的! 可是…… 石头边。 封宬不过僵了僵,却只是侧脸看着肩膀边的小丫头,看她毛茸茸的发髻蹭在自己耳侧。 问:“累了么?” 云落落轻而绵长地呼出一口气,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然后,闭上了眼。 从观主离世后,她便没有歇过。 真人被熏黑的石像,苍老的香樟树,大雨之下的那盏酒,泼洒在灵虚观上的血字…… 一幕幕,重影于黑暗之中。 她的声音又浅了几分,“我就睡一会儿……” 然后,就没了声息。 封宬抬起准备推开她的手指顿住,垂眸,看了会儿肩膀上靠着的小女孩儿,少焉,弯了弯唇,拿起水壶,喝了一口。 树上。 赵一揉了揉嘴角——反正殿下肯定不会出错,是他脑子坏了! …… 第三十七章 女郎不如送我回家? “大师兄,你要去哪里?” 她站在灵虚观高高的门槛前,看拎着包裹抬头看牌匾的大师兄,问:“什么时候回来?” 大师兄低下头,没回答她,然后双腿一弯,跪了下来。 她愣愣地看着。 就听大师兄的额头砸在灵虚观前的石板上,‘咚咚咚’地好几下。 她看到,大师兄的额头都流血了。 回头,往观内看了看,刚开口,“观主……” “落落。” 大师兄已经站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朝她笑,“以后,好好照顾师父。不要让他喝太多的酒。” 她眨了眨眼,点头。 大师兄又朝观内看了眼,然后,转身,走上观前那条蜿蜒羊肠的石子小路上。 她就这么看着,一直到大师兄的身影不见了。 然后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 扭头一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想了想,走到后院,就见观主坐在香樟树下,手里提着个酒壶,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又呷了一口。 她走过去,说:“观主,大师兄让你少喝点酒。” 观主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又喝了一大口,然后,往香樟树下,倒了一些。 说:“也好。去吧!去吧。” 头顶树叶婆娑作响。 她抬 头看,黄色的小花,飘悠悠地从她的脸侧落下,落在观主的头上。 她伸手拿下。 又说:“观主,大师兄让你少喝点酒。” 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 花香浓郁,混杂洒在尘土里的酒味,悠远寂寥。 “哒哒哒哒。” 云落落睁开眼,看着头顶摇摇晃晃的车顶有些回不过来神。 然后听到身旁传来熟悉浅笑,“醒了么?” 她歪过头,便透过半敞的车窗,看到漫染了半边天空的晚霞。 层层叠叠的红云铺展开,将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映成一片火烧的颜色。 仿佛璀璨不愿徒去,强自留下的一抹瑰丽。 泼洒人间红尘。 “饿不饿?喝水么?”身旁,又传来封宬含笑低问。 她收回视线,坐了起来,转脸,看见身旁的人,依旧那身发皱的衣裳,披散着头发,有点儿不修边幅的模样,可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掩映在他面颊上,却给他又无端添了一层旖丽又华美的颜色。 见她看去,他又弯了弯唇。 当真美若谪仙。 “喝不喝?” 云落落抿了抿唇,接过他递来的水壶,转开视线,喝了一口。 然后又听他说:“我瞧天色已晚,那草庵也不是歇脚的地方,便寻了一辆马车。 听说那边有个镇子,先……” 云落落将水壶盖子塞好,放在一边,然后转身,碰上封宬的额头。 封宬一顿,抬眼,看靠近过来的小丫头,温热的掌心,干燥又柔软。 他眸色微动,面上却不见痕迹地娴雅一笑,继续说道,“……过去歇一晚吧?” 云落落收回手,点头,“嗯。”又翻开包裹,道,“退烧了。不过还是要继续再吃一次药。” 封宬一听‘药’就觉得嘴巴里苦,低头一看,却见云落落先拿出了两块果干,便又笑了。 这回没说什么,乖乖地接过她递来的药丸,一下塞进嘴里,味儿都没尝到地便吞进腹中,接着往嘴里放了块果干。 然后听云落落问:“去了镇子里,应该就方便你去寻家人了吧?” 封宬咬着果干,抬眸。 云落落却没注意他的视线,又拿出那个绣着鲤鱼跃龙门的收口袋子,当着他的面,倒出几粒粉色的珍珠,然后转身,一起放在封宬的手心里。 说:“我还要去别的地方,这个给你,应该能换些银钱。” 云落落那颗比鸡蛋大的夜明珠还在他的袖袋里,再见这有价无市的粉色珍珠,封宬竟然也不觉得惊讶了。 他看了看手心里的珍珠 ,又看云落落,“女郎这是……要赶我走?” 云落落一听他的称呼便朝他看了眼,却跟着点了点头,“嗯。那女鬼和喜婆已……不用担心了。你可放心去寻你的家人了。” 封宬看着这个面色平静连一丝情绪都不曾起伏的小丫头,几乎要被气笑了。 十八年来,他何曾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厌弃过? 将口中的果干咽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看向云落落时,却又弯唇含笑,“那女郎是准备要去哪里?我让马车送你一程。” 云落落也不隐瞒,道,“奉阳镇。” “哦?” 封宬眼角微抬,笑了,“那正好了,这马车便是往奉阳镇去的。” 云落落眨了下眼,看他。 封宬垂眸,看了眼手里的粉色珍珠,又抬头,朝她眉眼浅莞,“你好歹救过我一命,不说本是同路,便是送你一程,也是应当。” 云落落没说话。 封宬眼底笑意微淡,唇角反而再次往上挑了挑,“况且,你我已拜了天地饮过交杯,”见云落落眼睛一抬,又笑道,“虽你不愿认,可我此一生,仅此一缘。” 他又转了转手里的珍珠,道,“道家不是常言,起因缘,结因果么。既然缘起,也该善了。虽 我不太懂,却也知晓,你这般将我半路赶走,并非妥善之法吧?” 云落落一下无声了。 这…… 可阴婚于活人本就无契咒约束,更别说缘法了。 他俩唯一的因果,大约只有…… 云落落的视线落在封宬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上。 除了师父和大师兄,这是第三个敢握住她手的人。 她抿了下唇,问:“那你想要如何?” 封宬一笑,“女郎也知我胆小,且素日里又是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便是到那镇子上,只怕也不知如何能寻到家人。女郎不如……” 他看向云落落,手中的珍珠‘咔嗒’微撞,“送我回家吧?” 说完,见云落落朝他看,心里想,这小丫头是个他纵使舍下脸面也能转身走得无情无义的,只是这般说法怕是还不能叫她轻易答应。 不过就算她不答应也无妨,他自还有法子…… 不想听到云落落说:“我送你到镇子上吧。” 封宬眉眼一抬。 便看云落落将水壶拿起,又喝了一口,也没看他,只平平静静地说道,“然后再让人送你去衙门,报了姓名和家中,衙门应当就能帮你寻人,你也无需担心害怕了。” 刚说完,就听对面的人‘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三十八章 成衣店 她让他笑得莫名,便扭头去看他,“怎么了?” 封宬当真是被气笑了。 他看着这面无表情跟木头疙瘩一样的臭丫头,手指动了动——是真想打人。 然而,心里便是像被火苗给撩拨起来,可他面上却笑得愈发穆雅从容。 轻缓一笑,往侧壁上一靠,“好,那便听从女郎的安排。” 云落落将水壶再次送到唇边,朝这谪仙瞥了一眼。 视线在他眼角流落的冷光处停了停,又收回视线,喝了口水。 车外。 “啪。” 暗七挥动马鞭,嘴角抽搐。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啊啊啊! 赵一你大爷的!难怪自己不假扮马夫了!让我来顶包!看我早晚恁死你! …… 刘家村是奉阳镇下属的村庄之一,赶着马车一路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镇子上。 早春天黑得不算早,奉阳镇临水道,周边又有官道通往四处,来往船只车马极多,故而是个人多富饶的大镇。 宵禁的时间也比寻常县镇要晚一些。 马车从镇口的牌坊进去的时候,主道上还有许多来往的行人,商铺也都点着灯在做生意。 云落落靠在窗边,看着外头热闹的大街人影,灯盏 明亮,与一到夜里便寂静无声的灵虚观所在的山林里恍若两个世间。 正出神着,忽而,挂在腰侧的一个黑色小布兜微晃了下。 她没动,不过瞥了一眼,然后依旧朝外看去。 片刻后,开口,“劳烦小哥停下车。” 暗七原本是顺着这奉阳镇的主道要将马车赶往早就预备下的客栈的,忽听到这么一声。 小哥…… 悄悄咂摸了下——小道童声音轻轻软软的,这么叫一声‘小哥’,还正经挺舒坦…… 结果一扭头,看到先露出来的封宬的脸。 四目一对。 封宬俊眸朝他脸上幽深一扫。 暗七立马板成了死鱼眼,张口便要唤‘殿下’,却又见封宬朝后瞥了眼。 到了嘴边的话顺溜一改:“有何吩咐?” 云落落从封宬身后弯腰出来,朝路边指了指,“我有点事,能否劳烦小哥等一会儿?” 暗七悄摸摸瞟了眼封宬,见他并无其他指示,便转到马车后拿来脚蹬,依旧一副木哒哒的模样,点头,“那小的就在这里等。” 云落落下了车。 封宬正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琢磨着要怎么开口跟她一起。 不想却见她回头,朝他伸手。 “你也来。” 暗七在旁边眼睛都瞪大了——嘿!这小道童胆子很大啊!敢去握殿下的手?不知道殿下最厌恶旁人触碰…… 然后就看到,封宬伸手,放在了云落落的掌心。 “……” ——赵一你这狗玩意儿! …… 夜灯昏暗,半身狼狈。 可也掩盖不了这位殿下的通身华贵姿态。 他甫一下车,便很快吸引了不少行人的注意。 暗七当即绷紧五感,朝四周鹰扫而去。 却看原是走在封宬身侧的小道童,似是无意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刚好……替封宬挡了一部分目光。 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再要去细看时。 小道童已经把他家殿下拉着,进了一家……成衣店?? “哎哟,贵客临门!姑娘……” 成衣店里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大娘刚送走两个定春衫的客人,心里正想着今日怕是不会再有客人来了。 谁知一转身,便看到有人走了进来。 赶紧迎出来,当先看到云落落的脸蛋,心下直呼这姑娘长得真标志。 哪知刚一招呼,又看到了她的发髻和身上破破烂烂的道士袍。 顿时舌尖儿一转,转脸便嫌弃,“去去去!我这儿可都是给大户人家做衣裳的,要 买旧衣,去东边儿王老六家……” 结果,没说完,又看到了云落落身后的,封宬,身上的衣裳。 便是那一身的布料不知遇了什么,被泡得发皱,还有些灰尘,可眼尖的大娘还是一下就瞧出! 这可是她先前在县老爷夫人那儿见过的好料子——一尺百金的云上丝! 县老爷夫人仅有一点儿,做了帕子,那都是千不舍万不舍得用的,可眼前这人,居然穿了一身?!! 而且看这人这相貌!这通身的气派! 不得了了,真真的贵客啊!! 打转的舌尖又捋了回来,脸上的笑都堆了起来。 快两步上前,笑眯眯地说:“王老六家的破衣裳怎么配公子呢?还是我这儿有好料子!公子可是要做衣裳?别的老婆子不敢保证,可这奉阳镇里,要说衣裳做得好,那除了我这成君衣坊,那再无第二家的!” 云落落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成衣,目光在其中一套黑色的长衫上停了停。 那大娘只管讨好封宬,还主动去抱了店里最好的一匹古香缎出来,极尽殷勤地笑道,“公子您瞧,这缎面上绣着的,乃是一整幅《八莲锦》,这话我没告诉过别人,这刺绣可是 天香阁里的绣娘制的!” 见封宬目无所动,大娘眼珠子转了转,又将那布匹扯开一截,露出里头一朵半开半阖,仙气缭绕的青莲。 封宬俊眸微垂,看那青莲。 大娘顿时一喜,忙说道,“天香阁您可知晓?那可都是宫里面出来的!这绣品啊,万人难求哟!老婆子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匹!本是想留着给自家姑娘用的,可今儿个瞧见公子您,才知晓啊,只有您这样的贵人,才压得住这样的好料子呢!” 宫里的东西? 封宬伸手,摸了摸那青莲。 随即,低低一笑。 大娘一抬头,看到封宬这一抹笑,顿时头晕眼花——哎哟!要了老命了!这天底下,怎地还有这样俊俏的郎君哦!这若是自家丫头能嫁了这样的郎君…… 张着的嘴巴颤了颤,刚要说话。 忽听身旁那跟奴婢一样的邋遢丫头片子说:“大娘,那身衣裳,拿下来我瞧瞧。” “……” 大娘脸一拉,皱眉,语气倒也还是客客气气的,却没有对封宬那样殷勤,“姑娘,那都是普通的衣裳,配不上你家主子,这古香缎才是……” 却被云落落一双眼瞧过来,“什么主子?” 第三十九章 给你买件衣裳 大娘一愣,“你不是……” 随后,视线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上。 顿时一脸被雷劈了的样子。 僵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地又去看封宬,却见这俊俏贵气的好郎君,居然只是看着身旁这个一身破烂道袍一点儿也不讲究的小丫头。 顿了顿,还是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你说的……是这套?” 云落落看着旁边那套月牙色的其实也挺好,但是玄色的……嗯,观主说,耐脏。 点了点头,“嗯,就这套。” 大娘又看了眼封宬,见他毫无异议的模样,神情复杂,转身将那衣裳撑下来。 云落落接过,都没多看一眼,转而递给了封宬,“你去换一身吧!” 封宬眉梢微抬,似是没料到云落落居然会给自己买身衣裳。 还是……他从未穿过的颜色布料。 朝她看了眼,随后却笑开,伸手,接过那身玄色长衫。 “公子这边请,这儿,可试衣。您试试,若是有哪里尺寸不合适的,老婆子再给您改啊!” 大娘殷勤地将人送进了店铺后面隔开的试衣间里。 封宬走进去,有些好笑地看了眼手里的衣裳。 便听身后传来赵一低低的声音,“殿下,属下已传信给赵三,今日夜里他们便能 赶到奉阳镇。”顿了下,又道,“殿下,奉阳镇乃是康王领地,以防生变,还是尽早离去……” “更衣。” 封宬将衣裳丢在他手上。 赵一一滞,看了眼手里这粗布劣衣,抬眼,又见封宬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 咬了咬牙,“殿下,为何……” 成衣店里。 大娘转回身,就见云落落站在店门口,抬头看她家店面的牌匾。 那一身破烂衣裳,实在是……碍眼得很。 她咳了一声,走过去,笑道,“贵客,那身衣裳,要一两纹银。” 她倒是没故意要高价,而且看这小丫头片子这一身的穷酸样,还抹去了零头。 不过估计这小丫头也拿不出来,倒是可惜了那贵公子了…… 没想到,云落落居然掏出个钱袋。 从里头翻了翻,翻出一枚银锭子,然后掂了掂,递给她,“应当正好。” “……” 大娘愣了愣,没料到居然看走了眼,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面前这个有点儿像道士打扮的小丫头问:“大娘,冒昧问一声,您这店,以前不是卖衣服的吧?” 大娘这才回神,伸手接过那银子,转身去拿称银子的小秤,一边笑:“贵客是听人介绍来的?这店啊,是我数年前盘下来的 ,听说先前是个给人做媒的喜婆子开的姻缘店,那喜婆子去了外地儿,不在这里过活了,我图个吉利,就盘下来了。” 说着,将小秤拿起来,“这不,才几年的光景,果然生意红火呀!”笑着抬眼,“嗯,正好!贵客好手量。” 腰侧黑色的小布兜又晃了下。 云落落伸手轻按了按,再次问道,“为何要去外地?我看此处物丰民盛,这铺子又好,怎么就舍得弃了?” 大娘将银子收起来,看这小姑娘面上清清冷冷的,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爱话热闹的。 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笑,摆手,“哪里舍得哟!听她女婿说,是年轻时太操劳,如今身子骨不好。她女婿孝顺,不想叫她一把年纪太辛苦。就在南边儿又安静风景又好的地方,给她置备了宅子,养老去啦!” 黑色的小布兜忽然晃得激烈了起来。 大娘奇怪地瞅了眼。 云落落侧身,避开大娘的视线,点头,“原来如此。” 大娘也没疑惑,笑眯眯地说道,“是啊!听说她女婿怕她一个人寂寞,还特意让她女儿陪着去过一阵子呢!你说这样的好女婿,可要上哪儿找去哟!” 然后拉开另外一道墙上挂着的女装,笑:“姑娘可 也要给自己买身衣裳?这件您瞧瞧?罗布的,软得很,还结实。” 云落落一听‘结实’,还真的转脸去瞧。 不想,一抬眼,就看个宽肩窄腰劲瘦欣长的人,慢步雅方地走了出来。 长发随意披肩,玄色衣裳,将他本就如琢如磨的面容,映衬得更是举世无双。 举手投足间,贵气无边。 大娘一下就看傻了。 云落落也看呆了,就见封宬径直走到面前。 抬起袖子,朝她微微展开,垂眸低笑看着她,问:“如何?” 她垂在小布兜旁的手指微动了动,不知想到什么。 点头,“好看。” 封宬一下笑开,又问:“当真么?” 云落落瞧着他眼底点点的光斓,孩子气般的较真,就像常被观主戏耍还一个劲问不停的小石头一样。 唇角微动,再次点头,“当真。” 而对面,封宬却显然愣了下——这小丫头,方才是……笑了? 可等他再看去的时候,那张明妍梨美的面庞上,却又恢复了不见情绪的模样。 转过脸,不知在瞧什么,黑澈清润的眸光里,是一片清冷到与世隔绝般的冷漠。 那一抹笑意,仿佛昙花一现,在幽深寂冷的夜里,陡然给夜色匆匆的赶路人露出一抹极 艳的一角后,便掩入黑暗中,再不见。 明明是一瞬即逝,偏又引人驻足,想去追寻,想再见一次。 勾人心魄得很。 封宬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玄色衣裳。 片刻后,倏而无声地勾了唇。 云落落自是没注意到封宬此时的笑,她身侧挂着的布兜,摇晃到几乎要挂不住。 她垂眸看了眼,剑指在上微微一划。 正要离开此处。 就听那店主大娘说道:“哎!姑娘。” 她转脸,便见大娘勾下了那件罗布的女衣,拿到她跟前来比了比,然后道,“瞧着身量倒是差不多,你要不也试试?” 封宬抬起眼,心想,这般做生意的跟京城里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倒是有些不同。 却看云落落摇了摇头,“带的银钱不够,多谢。” 不够? 封宬扫了眼她身后硕大的包裹——那一兜子的粉珍珠难道是放着玩的? 大娘也明显意外,没想到小姑娘给这贵公子买衣裳拿一两纹银都不带眨眼的,到自己个儿身上,居然就这样舍不得了。 一时看她身上破烂的道袍,一时想起方才封宬身上那价值不菲的云上丝。 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种念头。 最终。 她叹了口气,道了声,“等着哈。” 第四十章 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家 然后她急匆匆进了后间,将封宬方才换下的云上丝拿出来,又将那件罗布衣裳折在一起,包好,递给云落落。 云落落似乎不解,朝她看。 大娘瞥了眼旁边的封宬,将云落落往旁边拉了拉,一边把包裹往她手里塞,一边低声道。 “好姑娘,听大娘一句劝。这人呀,皮相不过数十年,顶不了一口饱饭一个铜板。你也别太……为了别人的两句蜜嘴儿,就委屈了自己。女孩儿家,还是得多疼顾自个儿些才是。” 说着,还重重地拍了拍云落落的手背。 云落落垂眼,看再次被握住的手。 大娘已然松开手,笑道,“这件罗布的衣裳,是我先前做小了的,一直也没卖出去,挂在这儿都要落灰了。今儿个你买了一件好衣裳,这件权当送你了。以后可要常来光顾我家店啊!” 云落落抬脸,看着她,面上依旧无起无伏。 大娘无奈摇头,心道,这姑娘看着便傻气,也不知叫那俊俏的小郎君给骗了多少…… 就听云落落温温和和地开口,“大娘,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家吧。” 大娘一愣,看向云落落。 便见她伸手,在摆放布匹的柜台上放了一个三角的符包。 “这是求财符,可悬挂于 店内东北一侧。”说着,看了眼还没反应过来的大娘,“衣裳的谢礼。” 然后,也不等大娘说话,便下了台阶。 封宬扫了眼柜台上的符包,捏了捏方才换到袖袋里早已皱巴巴的符包,跟着出了门。 “哎?小姑娘……” 大娘不知这什么意思,追着出了门,却看那小姑娘跟贵公子已经上了马车去了。 旁边卖胭脂水粉的铺子里正好出来个送客人的小妇人,瞧见大娘站在门口,笑了一声,“王婶儿,今儿个还没歇儿呢?生意倒好啊?” 大娘怔怔回头,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没搭话。 那小妇人也没在意,又笑道,“婶儿怎么瞧着不大精神啊?可是为大妞儿的婚事犯难?这要我说啊,有什么难的?那绸缎庄的李老板家可是咱们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能托人来说媒,那可是大妞儿的造化,您还思前想后的……哎?婶儿这是要闭店啦?” 大娘合上门板,点头,“嗯,天也不早了,我先回了哈。她爹最近跑货不沾家,大妞一个人在屋里头,我不放心。” 说完,提上个竹篮子,匆匆走了出去。 小妇人在门口站了会儿,又有客人上门,立马笑着迎了过去。 而另一头, 大娘也不知为何,越走心越慌。 脑子里一遍遍浮起的都是站在店里那一身破破烂烂的小姑娘说话时平静又……好像略带几分悯色的眼神。 她干脆跑了起来。 “大妞,娘回来了……” “哐!”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东西砸碎的声音! 大娘一惊,猛地推开门! 就见,大妞儿叫一个男人压在地上,脚边是被她踢翻砸碎了的水坛! “撒手!畜生!” 大娘顿时睚眦欲裂!一把从竹篮子里掏出一柄平时惯用裁布的剪刀就扑了过去! “哎哟!” 男人被扎痛,捂着肩膀惨叫一声,猛地跳了起来! “娘!”大妞哭叫起来。 “你是谁……是你!” 大娘猛地看清——这不是李老板家那个儿子么!前两天登门求亲的那个! “你你你……”大娘举着沾血的剪刀,一时不知是震惊过多还是惊吓过多,竟说不出话来。 那男人见事情败露,哪里还敢留,顾不得疼痛,捂着肩膀夺门而出! “娘!” 大娘拔脚还想追,后头大妞扑过来,一下抱住她,大哭起来。 大娘反应过来,一把将剪刀扔了,抱住大妞,“不怕不怕!我家姑娘不怕……” 可同时,她的腿也软了,两人抱着 ,一起坐在了地上的水渍里。 寒意一阵阵地蹿起来。 大娘抓着大妞的胳膊,看着地上点点滴滴的血迹,心里一遍遍地想——要是回来晚一步,晚一步…… …… 马车停靠在奉阳镇最好的客栈前。 暗七将马车拴好,左右瞧了瞧,然后扭头就跳上了马车顶,往上一蹿,跃到了房顶上,手成鹰爪,一把朝缩在上头的赵一后脖颈抓去! 赵一抬手一格,将人推了回去,又反手按下他紧接着袭来的手掌,瞪了一眼。 暗七撇撇嘴,撤开手,往底下瞥了一眼,问:“你不去给殿下安排房间?凭那小道童……你看看,她居然连院子都没要,让殿下住一般的客房么?” “……” 赵一有时候不能理解,这厮明明是个暗卫,怎么就这么多话? 看了眼底下早被打过招呼的客栈小厮,道,“殿下的吩咐。” “啊?” 暗七惊讶,“殿下什么时候吩咐你的?我怎么……” 话没说完,反应过来。 ——以殿下的生活技能,自己更衣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看来那个时候,是赵一伺候的殿下更衣。 顿时露出一脸的幸灾乐祸,“哎?你给殿下换那身衣裳的时候是不是特难过?殿下还从没穿过这 样的粗劣衣裳呢!队长,你心里是不是感觉自己犯了大错?殿下有没有生气?” 赵一真的很!想!很!想!堵住他的嘴。 然后他就一伸手,点了暗七的哑穴。 “……” 暗七干瞪眼。 就听赵一说道,“殿下有意接近这道童,必然事出有因。让你贴身照顾,是因你本是暗卫,知晓你的人除了殿下再无其他。你若再这般话多或自拿主意,不必请示殿下,我便先革了你。” 又朝暗七瞪去,“可知晓了!” “……” 暗七伸手,解了自己的哑穴,瘪嘴,“晓得啦!我哪有那么不知轻重!刚刚我就伪装得很好呢!” 赵一摇摇头,手边无人可用,只把这毛头小子摆在明面糊弄外人,也不知是对是错。 继续看底下,见那小厮果然将殿下安排在他事先吩咐好的房间,暗自松了口气。 暗七跟着瞅了眼,又问:“队长,殿下缘何接近那小道童啊?” 刚说完,就见赵一脸上厉色骤现,“我方才说的话你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 “哎呀!不是的,你别急呀!” 暗七赶紧摆手,往后小小地退了退,谨防被赵一爆头,“我瞧着殿下在那小道童跟前挺……那啥……” 被赵一又瞪。 第四十一章 殿下不会被下了迷魂咒吧?! 他咳嗽两声,悄摸摸嘀咕,“就挺那啥,委曲求全的。咱们殿下那是什么人啊?京城里敢叫殿下不痛快的还有几个是……” 没说完,又被赵一眼刀子甩过来,立马改口,“我就琢磨着,殿下若是有大事要办,我现在贴身跟着,好歹也能配合着些啊。也不是故意探究殿下的心思啦。好歹给我露点儿风嘛!” 当初在灵虚观前,听到那小道童对殿下说的那句卜言的人,总共只有殿下和他,还有赵三赵四他们几个。 暗卫离得远,也确实无法知晓。 他隐隐猜到殿下的心思,可瞧着殿下今日的各种离奇行事,以及对那小道童的般般容忍姿态,又不大能确定。 刚要说话。 就见那客房的窗户,被‘嘎吱’一声,推开些许。 当即站起,身形一闪,进了房间。 暗七蹲在屋顶上,瘪瘪嘴,跳回马车边。 …… 屋内。 封宬坐在圆桌边,倒了一盏茶,捏在指间,不过看了一眼,便放了回去。 赵一单膝跪地,看着穿了一身粗布衣裳的主子,心里简直比自己受了顶顶的委屈还难受。 他压着嗓子道,“殿下,此处简陋,还请殿下略做小憩,待赵三等人赶来,便给殿下 更衣洗漱,置备茶点。” 说这话的时候,赵一心里都在混乱。 殿下喜洁,在宫里时,便是被路过的宫女洒了一点香粉,都是一定要换了里外全部衣裳的。 更别说吃的喝的用的,那都无一不是顶顶精致的。 可今日,殿下非但穿了一整天被水浸泡过的脏衣裳,还换了那小道童买的这身破烂……呸!这身粗布衣裳。 而且,还吃了那小道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果干,还喝了那小道童的水壶,还,还让那小道童靠了身子! 他忽然脑子里‘咯噔’一下! 那小道童,该不会给他们殿下使了什么迷魂咒吧!! 当即抬眼朝封宬看去。 却正好撞到封宬漫不经心扫过来的一眼。 他心下一惊,连忙低头,便听封宬懒洋洋地说道,“让暗卫去查一查,方才成衣铺那家店主的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赵一眉头微皱,不知殿下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成衣店店主家是为何。 却并没有多疑,当即应下,“是。” 随后听到封宬打了个哈欠。 他立刻说道,“殿下,属下已吩咐客栈备上热水,您还是洗漱过后再入寝吧?” 封宬点了点头。 赵一立时起身便去准备,心里 一边想,殿下何时受过这般苦楚,若那小道童再不知好歹,直接绑去京城也不是不可…… “赵一。” 身后,封宬忽而轻缓开口,嗓音里还带着明显的倦意与懒怠。 赵一立时回头俯身,“是,殿下吩咐。” 便听封宬说道,“休要多拿主意。” 心思骤然被揭开! 赵一眼底巨颤,‘砰’地一声跪在地上,“殿下!属下知错!属下该死!” 分明方才还警示过暗七的,可他居然自己也…… 他以头磕地,弓起的后背上,一阵阵冷意。 好一会儿,才听封宬慢悠悠地说道,“去备水吧。” 他一颤,“是!” 出了房门,无意识地摸了下额头,这才发现——满手心的冷汗! 他转脸,看隔壁房门。 顿了顿,大步离开! “咚咚咚。” 云落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扫了眼,又转回视线,看对面飘立的人影。 消瘦的身形,破旧的喜服,崩裂的金线。 客房内的灯火并不明亮,落在那张苍老灰暗的脸上,不显阴森,净是悲哀。 摇摇晃晃的光影落在地面上,云落落一人的身形。 “小先生。” 黑色的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灰翳的眼中滚落,整个魂体都在颤抖 ,“那个畜生,他怎能,怎能……” 放在桌上的布兜忽而再次剧烈地摇晃起来。 有闷闷的凄厉尖叫从布兜里钻出来,“忘恩负义的畜生!啊啊啊啊!” “月丫头……”喜婆泣不成声,扑过去,却不敢碰那布兜,只对云落落哀求,“小先生,老婆子知晓人在做天在看,因果报应终有时。可是,可是……如今我母女二人如此受苦,却看那畜生不仅活得快意,还受尽好声名,老婆子的心里实在是,实在是……” 她的头顶,黑气再度盘结。 云落落拿起布兜,打开收口,一道红光便自那布兜中绽开! 她伸手,从里取出一朵桃花。 本是粉色的桃花花瓣此时却殷红似沁血。 凄厉的尖叫声,正是从那桃花中传出。 “月丫头……”喜婆颤声。 云落落剑指并拢,朝桃花花瓣一划。 流光一闪,裹挟着血色的身影猛地飘了出来,也不往喜婆身边去,一个翻转,就朝窗户外蹿去! 喜婆大惊,连忙去追,“月丫头!不可……” “啪!” 一道黄符飞出,贴在了窗棱上。 红色的鬼影一僵,又扭身,欲要朝门边飞去。 却听云落落说:“过来。” “月丫头!” 喜婆一把抓住了她,“小先生在此!不可鲁莽!” 女鬼满面凄厉,声声哀嚎。 “娘!那个畜生现在居然还成了人人夸赞的好人!他这样的混账下烂,五马分尸也不足惜!怎还敢踩着您的尸骨给自己做脸?!您让我怎么甘心!怎么甘心啊!!” 喜婆心里何尝不愤恨不难过?可她依旧没有松手,摇了摇头,“乖囡,听话,有小先生在,她答应会帮我们的,你听话啊,听话……” “娘!我要杀了他!杀了他!要他也死无葬身之地!!” 女鬼的叫声越发森利,阴郁的鬼气瞬间从她血色的鬼影里爆开,遮蔽了屋内本就昏暗的光线。 连那一点豆灯都摇摇晃晃地,差点要熄灭。 云落落伸手,拢了下灯火,眼都未抬地平缓开口,“既要报仇,便安静些。我很累了。” 她的声音分明不见起伏呵斥,可女鬼的尖叫声却陡然停下! 森浓的鬼气像是被瞬间冻住一般! 喜婆瞪了瞪眼,小心翼翼地朝她看,“小先生,她只是太不甘心了,并无,并无冒犯的意思……” 可云落落却好像并没有在意的样子,也好像根本就没有在听。 她揉了揉眼睛,朝女鬼招手,“过来。” 第四十二章 与他同归于尽! 鬼气再次晃动开,女鬼朝身旁的喜婆看了眼。 喜婆攥紧她的胳膊,又松开,往前轻轻地推了下。 女鬼飘到了云落落的身边。 云落落转过脸。 女鬼一对上那双黑澄澄的眼睛,便魂体一颤,转过脸去。 就听云落落说:“既已化鬼,便是阴间之灵。要寻阳间之仇,纵有千般万般的冤屈与无可奈何,那也非天道能容忍。你若坚持以牙还牙,可想过后果么?” 女鬼想起先前在乱葬岗时,云落落问她要如何复仇,她回答后,她一字未发便将她收入花中。 现下又听她如此问,以为她是想反口不认。 当即冷笑,“我便是魂飞魄散也绝不可能放过那个畜生!你要是不肯帮忙,我自去找他,与他同归于尽!” “月丫头!不得胡言乱语!”喜婆靠近过来,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朝云落落看,“小先生,她只是……” 听她又是这‘只是’两个字,云落落摆了下手,从包裹里翻出一只朱砂笔。 捏了捏红色的笔尖,一边说道,“我既已答应,便无反悔的道理。只不过,阴阳有道,你我既已达成契咒,便该做个签画才是。” 女鬼一愣,不知她何意。 便看 云落落提起笔尖,在半空中画了几笔。 一张浅浅的金色图腾浮了起来。 云落落伸手,在那图腾上点了一下,然后看向女鬼。 女鬼皱了皱眉,问:“签了这个,你便能帮我复仇么?” 云落落点了点头。 女鬼当即伸手,在同样的地方点了一下。 金色的图腾陡然在半空晃了晃,随后,消散在空气里。 而与此同时,女鬼的周身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月丫头!”喜婆惊叫。 若是封宬在此,便能看出。 此时的女鬼,同先前在‘王宅’中见到的女鬼已有了十分不同。 没了先前血肉模糊的脸,也不再是那副普通懦弱的妇人模样。 整个魂体的阴森鬼桀之气消散,她好像又变成了未嫁人之前的那个漂亮内敛的大姑娘。 喜婆一下呆了,“月丫头……” 而女鬼自己也不敢相信地低头看。 不想却听云落落说:“此契咒能隐你一时煞气,助你复仇。” 女鬼一喜,不待说话,抬头,却见云落落竖起剑指。 原本空空的中指第一指节处,围绕着一圈黑色的符文,映在白皙的皮肤上,尤其扎眼。 “然。” 云落落看着她,将中指屈起,拢在食 指之上,语气依旧平缓温和,“若你复仇之余,再肆意滥杀他人,我便当即令你……” 屈起盖住的中指往下一拉。 伴随她最后几个字,“……魂飞魄散。” “啊!!” 女鬼陡然尖叫,却并非愤恨怨毒,而是痛苦至极! 魂体骤然呈消散之态! 喜婆吓得浑身一颤,忙扑过去想将她抱住,“月丫头!月丫头!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小先生!小先生!您放过她吧!” 云落落松开手指。 女鬼将要消散的魂体堪堪又聚拢回去,她窝在喜婆的怀里,狠狠地瞪向云落落。 “你诓我!那根本不是什么契约!” 云落落扫了眼中指上的符咒,并未多说什么,只一挥手。 窗户上的符纸便飘落下来。 “自去吧。天明前回来。” 她好像困极了,又一次地揉了揉眼眶。 女鬼飘了起来,还是不肯相信地看向云落落,“你当真让我去?” 这是今天第二次被问‘当真’了。 云落落忽然想起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漂亮的仙人儿,点了点头,“观主说过了,道鬼虽两立,却都易生妄念。妄念难除,既有机缘去解,便去吧。” 女鬼愣了愣,看着桌上昏昏欲睡 的小丫头,身影晃了晃,忽地冲出了窗外。 “月丫头!” 喜婆追了过去,迟疑了下,回头看了眼云落落,然后一转身,也跟着飞了出去。 圆桌上。 豆火摇摇晃晃。 云落落单手撑着下巴,另一手伸出,垂眸,再次看向指节上的符文。 低声念。 “众生念念在虚妄之相上分别执着,故名曰妄念。” “观主,大师兄要是知道我帮一个满身血煞的女鬼复仇,会不会生气?” 光线明明暗暗。 她以拇指摩挲了一下那咒文,声音轻的仿佛梦呓。 “应该是会生气的吧?” “叩叩。” 房门忽然被敲响。 她呆了呆,好一会儿才提起混沌的意识,转脸朝门口看去。 然后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含笑浅唤,“女郎。” 她又呆了下。 片刻后,才起身,走过去,打开门。 抬头便再次一呆。 面前的仙人儿显然已经洗漱过了,身上散逸着好闻的皂角的香味。 原本有些散乱的头发洗干净了,带着微微潮意地披散在身后。 身上还穿着她买的那件玄色的长衫。 通身干净又爽朗,明明夜色里是一身这样的衣裳。 可却让云落落莫名觉得好像闻到了大师 兄在灵虚观的院子里晾晒衣服时,阳光落在滴水的衣裳上的味道。 她抬眼朝他看着。 封宬一手端着个食盘,看她这副傻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点了点她身后,“可否入内?” 云落落这会儿困意已散去不少了,往旁边让了一步,封宬便抬脚走了进来。 进门便看到桌上散开的包裹,朱砂笔,以及之前她一直悬挂在腰间现在被摆放桌上已经打开的黑色布兜,布兜旁,还放着一朵桃花。 桃花? 他扫了眼打开的窗户,早春夜里的风寒凉,就这么直喇喇地吹进来。 几乎都要把那盏微弱的灯火吹灭。 偏那桃花分明是从枝头摘下来的,却分毫不见萎靡枯败。 他弯了弯唇,收回视线,将托盘放在桌上,回头笑道,“今日一整天也没吃过什么,我方才让店家备了些吃食,想着一人也吃不完,便寻思过来同女郎一起。不知可是打扰女郎休息了?” 听他一口一个‘女郎’,云落落抿了抿唇,“不要叫女郎。” 封宬眉梢一挑,从善如流地改口,“那落落现在饿么?听说这家店里的汤圆儿做的不错,虽不是上元节,可用作宵夜似乎也不错。吃不吃?” 第四十三章 吃汤圆 冷风拂了进来。 云落落扫了眼他还没干透的头发,走过去,将窗户关上,点头,“吃。” 封宬轻笑,亲手替她布置了碗勺。云落落走过去,将桃花收进布兜里。 封宬注意到她右手中指上的符文,看了眼,没说话。 对面屋顶上,暗七与赵一大眼瞪小眼。 ——干嘛关窗户!小道童,你想对我家殿下做什么! 窗棱之上,昏暗的光线模糊不清。 封宬与云落落围坐桌边,一人手边一个小碗。 一个,吃得慢条斯理贵雅大方。 一个,吃得大.大咧咧腮帮鼓动。 封宬实在不喜欢外间这些甜到腻牙的粗陋吃食,不过果腹后,便搁下勺子。 却看云落落吃得香,脸颊鼓鼓的,好像抢食的小动物。 不由觉得有趣,问:“好吃么?” 本以为她定是喜欢极了才吃的这样好,不想却见她摇了摇头。 “嗯?” 封宬挑眉,“不好吃么?” 云落落咽下嘴里的汤圆,抬起头来,“太甜了。腻。” “……” 不喜欢总要有个不满或者委屈或者生气的神情,可这小丫头居然还是一副平平淡然的样子。 封宬‘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了声。 见云落落看着他, 又掩了唇,含着笑音道,“我也觉得太腻了。不吃了吧?我让店家再备些别的?” 不想云落落却将勺子再次举起来,“还是吃掉吧。” 封宬奇怪地看她,“不是不喜么?” 云落落垂眸,看了眼碗里颗颗饱满的汤圆,有一些沾上她方才咬落的芝麻馅儿,黑乎乎的,却也比观主从前做的丑巴巴的馅儿都淌出来混杂在汤水里黑漆抹呼的汤圆好看。 她一手放在碗边,一边学着观主从前的样子偷着碗面的热意捂着手,一边说:“不喜也不要紧。观主说,吃饭就一定要高高兴兴地吃,不可以浪费。” 所以她跟大师兄,每次吃到师父做的难吃得很的吃食时,总要狼吞虎咽才行。不然,观主就会用拂尘的手柄敲他们的头。 她扫了眼包裹,抿了下唇,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水。 封宬的目光再次落在她中指上那圈太过怪异的符文上。 片刻后,笑了笑,再次拿起勺子。 “对了。” 最终大半的汤圆还是落在了云落落的肚子里,她叠好汤碗勺子,推到一边,转向慢条斯理擦唇的封宬,问:“我还不知晓你的姓名。” 封宬的动作一顿。 到这个时候,才想起问 他姓名? 他朝云落落扫了眼,笑:“落落问我姓名做甚?” 终于是上了心?或者察觉出他通身非凡的气派,觉得要重视起来了? 然后听云落落说:“明日我去衙门给你问一问,登录一下姓名,应该也方便发布文书之类的吧……” 封宬的笑僵在嘴角。 然后听她又自顾轻声道,“观主以前念的话本子里说过是这样的,不知是不是这样的,还要去问问……” “落落。”封宬忽而出声。 云落落停了自语,朝封宬看去,便听他似是无奈又隐约探究地问,“你问我姓名,当真只是为了去衙门备案么?” 云落落下意识便要点头。 却被封宬再次打断,“你想好再答。” 云落落眨了眨眼,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下后,说:“当真。” “当啷。” 封宬扔了勺子,站了起来。 云落落抬头看他。 他尽力控制住自己脸上端方得体的微笑,弯唇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我便不扰……” 没想到,没说完,云落落居然也站了起来,“等一下。” 封宬垂眸,看到她低下头,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和乱蓬蓬的小发髻给他。 压了压心头的那阵子不 爽,瞥开视线。 谁知袖子就被小小地拽了下。 “坐下来。” 他垂眸,对上了那双清澈通透的眼,眼波涟涟,自下而上朝他看来时,那干净到不染一丝尘垢,又仿佛看穿婆娑红障的眼神,让他一瞬以为自己窥见了林中隐藏的精怪。 袖子又被晃了晃,“坐呀。” 封宬心想,你让我坐我就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敢这么跟我说话。 然后,坐了回去,微微抬眼,问:“何事?” 云落落抬了抬手里的物事,封宬注意到,那是一根普通的靛青色发带。 便见这小丫头往旁边一拐,绕到他身后,一边还认认真真地说:“我瞧着你的头发干了,给你绑起来。” 然后,也没等封宬答应,手便捧上了他的头发。 封宬皱了下眉,紧跟着,却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淡穆清新的味道。 悠远又空旷。 闻之不见怡人,只觉满心寂寥。 仿佛长无尽头的天穹底下,无着无落飘忽远去的一朵孤零零的花,一片枯黄的叶,一枚断线的风筝。 温热的手指轻柔地划过头皮。 封宬朝后瞥了眼,忽然问:“你手指上的,是什么?” 云落落想了下,才明白他问的什么,看了眼中 指上的符文,“约束厉鬼的符咒。” “厉鬼?” 封宬想到了一种可能,“是之前那个喜婆?” 云落落将他的头发捋高,心里一边想着,这头发好软,青黑浓密,真的好漂亮啊。 一边点头,“嗯,她女儿。” 封宬来了兴趣,“那个女鬼是她的女儿么?你没有杀了她们?” 云落落将头发团在一起,又点了点头,“嗯。她们想复仇,我就带她们出来了。” 这话倒是叫封宬的神情起了几分变化,他头往旁侧了侧。 结果,云落落刚团起来的头发一下散开。 “你还能帮他们复仇?”封宬也没在意头发,更多的是不解这小道姑的行动做派,“我听闻,道鬼两立,非我族类,必诛杀之?你……” 云落落为何会把女鬼带到此处?那女鬼复仇之人,就在奉阳镇? 这般与鬼怪同行的做派,莫非是青云真人所授? 灵虚观,到底为何破败那般? 这其中,难道有什么隐藏的惊天秘密? 行鬼邪之道,灵虚观到底…… 不想,话没问完。 肩膀忽然被拍了下。 他口中一顿,眼眶微瞪,朝云落落看去——这丫头!这可是行刺…… 然后就听云落落道,“别动。” 第四十四章 挽发 分明依旧是那个平静到寡淡的语调,可封宬却莫名听出了点儿恼气。 他盯着云落落的脸看。 云落落咬了下舌尖,伸手,将人的脸推了回去,又重复了一遍,“不许动。不然绑不好。” “……” 堂堂三皇子殿下何时被人这样随意摆弄过。 封宬说不出愕然,可脸上却渐渐露出一丝好笑来。 他瞥了眼身后,再度问道:“先前不是说要杀了那女鬼么?为何又将她带了出来?不杀了么?” 却听云落落道,“杀。” 封宬一愣,没想到云落落竟回答得这样干脆利落。 一时间还真有些摸不清楚这小道姑的行事之道。 略一沉吟后,还要开口再问话时。 云落落已经松了手,转到他身前,跟打量个物件儿似的,左右瞧了瞧。 然后伸手从包裹里翻出一枚八角的铜镜,朝他照,“就这样吧!你瞧瞧,成不成?” 封宬对着一看,顿时无奈地笑出了声,“落落,你这是……” 给他挽了个道士髻? 他何曾做过这样的装扮?一身玄衣,盘仙人发,做那世外之姿? 若是叫宫里的哪个瞧见了。 呵…… 云落落却正经觉得挺好看,面前人本就生得俊美难挡,长发披散时尤显幽艳清绝,跟惑人性命的妖孽 似的。 这样发髻高盘天庭敞亮,才显露出好郎君真正的纯阳之美,顾盼修眉,令人见之忘俗。 封宬摇摇头,“落落,你还是给我解……” 话没说完,额边碰上一个温软暖和的触感。 他抬眼,便见云落落走了过来,一只手贴过来,抚了抚他额角垂落的一点儿发丝。 然后垂眼朝他看,眼瞳温和,眼角里流落下来的光里,全是灯火晕染的暖色。 “真好看。” 她说。 “噗通。” 封宬抬着脸,忽然听到胸腔一声莫名其妙的撞击。 然后看云落落又问:“你让我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看灯火中,云落落垂落下来的眼帘。 缓缓开口,“我在家中行三。” 云落落微微歪头。 “你唤我三郎。” 云落落又眨了下眼,“那姓氏……” “你唤一声。” 封宬的视线落在她那张粉樱点缀的唇上。 云落落的眼里浮起一点奇怪,可面上依旧是安静平和的。 她没说话。 封宬却好像入了迷障似的,伸手,捏住了她盘着符咒的那根手指的指尖一点点,声音轻轻地,带着一点儿蛊惑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唤我一声,落落。” 云落落眼底微动,黑眸之中水纹微漾,看着封宬捏住的手指,刚要开 口。 “哐!” 原本关上的窗户忽然被一阵强烈的风从外面吹开! 云落落立刻扭头看去。 而坐在凳子上的封宬也倏而顿住。 方才恍惚的意识,仿佛瞬间回位! 他垂眸看向自己捏着云落落指尖的手,眼底暗色翻涌。 接着就听云落落问:“发生何事了?” 他一怔,抬头看去,却发现……屋内除了云落落和他投落地面的身影外,再无第三个影子。 眼神微变。 随后再次听到云落落的声音,“竟然如此?” 封宬依旧没听到任何声音,他朝云落落看去。 却见她抬脚,朝窗边走去,一边问:“那东西形状如何……”话没问完,脚下顿住,回头,看了眼自己被拉住的手指,又朝封宬看来。 封宬眼睫微动,先弯了唇,然后松手。 便见云落落走到了窗边,对着一个虚空的方向,自顾说话:“黑色的?可看清是什么了?手?看清是手?手指很长很怪?” 封宬皱了皱眉——若是没猜错,云落落的对面,应当……有鬼怪之类的。 但是他为何又看不见了? 分明之前在那阴森古怪的宅子里,还能看得一清二楚。 正疑惑着,云落落折了回来,将本就打开的包裹又掀开点,往里翻了翻。 叠在外 头的东西便露了些出来。 当先的,便是一枚黑漆漆的,灵牌。 封宬扫了眼,看到了个‘云’字。 待要细看时,又一个物事朝旁边滚了滚,挡住了封宬的视线。 封宬眉头一挑,发现了一把熟悉的……雨伞。 正是昨日风和日丽时,云落落被老妇人请着要下山去时,手里提的那把。 他忽然想起,赵一所说的那座被烧毁了的村庄。 抬眸,又看到云落落低垂的眉眼,素然安静,明明很多人这样面无表情时更显得呆滞木讷甚至痴傻,偏这小丫头,便是这样的平淡神情,只一个眼神,便好像也能容了这红尘七情。 他见云落落拿起了一个手持的长柄铃铛。 封宬注意到,那铃铛内并无铃芯。 问:“你是要出门去么?” 云落落点头,将包裹略收了收,道:“劳烦三郎帮我看一下包裹,我需得去瞧一眼。” 这声‘三郎’太顺口,封宬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可不等他再有什么反应,云落落已经出门去了。 潇洒利落的背影,哪里有半点女孩儿家的矜持内敛? 封宬看着被她顺手带上的房门,又转回头,看她那一见便知十分重要的包裹。 最后,目光落在她方才叠好收拾在一边的汤勺 上。 半晌,像是没忍住地,轻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 赵一自打开的窗户钻进来,朝后看了眼,见到云落落绕过客栈前的大路,顺着窗户正对的一条巷子,似乎很熟悉地走了过去。 转回头来,又看到封宬的发髻,以及完完全全露出的惊才艳绝仙寰朗宇的脸。 不由目露震动。 殿下怎会做这般出尘姿态?若是在宫中,让人瞧见殿下如此姿态,岂非…… 这道士髻,莫非是……那小道童梳的? 殿下怎会让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小道童这般屡次冒犯近身的? 还让她做了这般令殿下厌恶的模态来? 殿下为何又不阻拦? 强压下心头疑惑,行礼,道,“那家成衣店的店主家中,确实出了点事。” “哦?” 封宬此刻仿佛心情不错的样子,单手撑着脸颊下,侧过眼来看赵一,“发生了何事?” 赵一不明白殿下为何会突然对个陌生的店主家事上了心,却也不会多问多虑。 如实报告,“那店主家中有一女,今日戌时三刻,在家中,差点遭人强辱。” 封宬眉头一挑,深色眼瞳里,点起一抹不同寻常的光亮。 “哦?可是没了清白?” 便是问出这样事关一人生世之辱,他也不过如常神色。 第四十五章 还要替人看东西呢 赵一摇头,“幸而那店主妇及时到家,将人赶走。受了惊吓,不曾毁去清白。” 封宬想起了云落落站在艳丽繁复的布匹前,轻飘飘的那句。 “大娘,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家吧。” 脑海中再度浮现,灵虚观,那破烂的门槛内,小女孩儿轻轻浅浅的模样儿。 “近日莫要近水,也莫要登船。” 未卜先知……么? 他单手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动。 几寸外的豆灯被窗外的风吹得闪动,让原本就昏暗的室内愈发光线不明。 可屋内却一片寂静。 赵一不听封宬的声响,只那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分明轻到几乎听不见,可指尖每次落下,却好像千钧之锤砸在心头,震得赵一后背层层冷汗,叠叠渗出。 他心下隐感不安,垂首看着地上摇晃的身影,暗暗咽了口口水,刚试图再找个事情开口。 忽而听到封宬低低的笑声。 “哼哼……” 殿下虽喜笑,可素来都是端雅矜贵无声得体的,何曾有过这样控制不住一般的狂喜之态? 赵一愕然地抬头,“殿下……” 封宬弯唇,面上满似喜色,分明是个隽贵无双的绝世姿态,可浓笑之中,却有透着一股子让人胆寒 的诡测之意。 “此番南下,果真不虚此行。” 赵一一愣——殿下这是何意? 又听封宬道,“再去查查,这奉阳镇上,可曾有过一个给人说亲做媒的喜婆……嗯,这喜婆应当有个闺名为月的女儿。” 赵一这回是真有点傻了。 殿下这是何意? 想了想,试探地问:“殿下,属下可否问一声,此事干系……何方?” 奉阳镇是康王的领地,若是干系皇权一派,他也好安排如何行事。 谁料,却听封宬说:“不必顾忌,直接去查。” 这是……要故意叫康王察觉?! 殿下难道又有计划了? 赵一微惊,抱拳垂首,“是!” 刚要退下,忽而又想起来,再次行礼说道,“殿下,时辰不早了,您才受了风寒,该早些歇息了。” 可封宬却坐在桌边没动,朝桌上的那包裹扫了一眼,笑:“这可歇不得,还要替人看东西呢。” “什么?”赵一以为自己听错了。 封宬却打了个哈欠,露出了几分慵懒神色,摆了摆手:“下去吧!” 赵一皱眉,还想再说什么,可看封宬根本没有要去歇息的意思。 只好咽下口中劝语,退了下去。 桌边,封宬看着那硕大的包裹,片刻后,伸手 ,将其中一角扯开一点。 然后,瞄到包裹一侧的一个皱巴巴的油纸包。 勾了勾唇。 然后,完全忘记了被人信任的嘱托。 扯出了那油纸包。 …… “喵呜!” 墙头上,一只双眼冒着森光的花斑大猫炸着毛叫了一声,弓着后背做出攻击的姿态,却又刺溜一下,蹿到了另外一边。 喜婆快速朝前飞去,掠过墙底,然后越过一棵矗立巷口的柳树,冲进巷子内,然后停在了一座宅院的大门前。 “咚咚咚咚!” 宅门前,有剧烈又重的砸门声。 云落落停在那棵柳树下,抬眼,便见那大门前,两个等人高的纸人,在奋力敲打着大门! “开门!” 喜婆嘶声高喊,“畜生!开门!放了我女儿!你这个黑心肝的东西!放了月丫头!开门!开门!” 夜色之下,纸人敲击大门混杂喜婆的声音嘈杂尖利,瘆人又阴森可怖。 偏偏宅子里的人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似的,安静地沉睡于这晓夜月华之下。 太安静了。 连那被纸人大力捶打的大门都纹丝不动。 更别提会惊扰到周边邻家了。 云落落抬眼,看那宅院大门上,笼绕着一股模糊又混乱的黑色雾气,在大门的里外时而盘旋而 出,时而卷曲入内。 每一次进出后,那雾气便会黑上几分。 她并拢剑指,抬手指尖刚要点上眼帘。 突然。 “帮——帮——” 巷子外,陡然响起了清脆的梆子声,清晰而突兀。 柳树两端,巷子内外,两种声音,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尘世。 云落落抬起的手指一顿,忽而像是想到什么,抬头,看了眼头顶柳树垂落的枝条,风拂枝动,甚至还有几根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枝条上,嫩芽将将抽出,鲜嫩新绿。 她再次看向那边被敲打中依旧毫无反应的‘王宅’。 须臾,剑指并拢,似是无意地,在柳树树干上划了下。 “月丫头——” 喜婆凄喊! 巷子外原本打响的梆子声戛然而止! 同时,巷子内,原本宅门紧闭漆黑无声的王宅内,陡然响起一声惨叫。 “啊——” 喜婆大喜! 同时。 “哐!” 大门被纸人一下砸开! “月丫头!” 喜婆当即便要冲进去。 却在身子入了大门半截之后,猛地僵住! 她艰难回头,朝云落落的方向看来,“小先……” 尚未出声。 一只巨大的黑色的手,陡然从门内伸了出来。 一个眨眼间,便一把将她攥在手心里!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眼看下一瞬,那手便要缩进门内。 “叮——” 虚空之中,不知从哪儿突然响起一声清脆又空渺的铃铛声! 将要消失的黑手一下便停滞在了门框正中! 可随后,它又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握着喜婆的手指倏地收紧! “啊!” 喜婆惨叫! 两个原本在大力敲门的纸人也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叮——” 铃铛声再次响起,比之前的更加空远灵长。 黑手的抖动缓慢很多,可手指还在一点点收紧! 喜婆痛苦不堪,苍老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身上喜服的金线,又快速地崩裂开来。 崩裂开的金线处,有白色的流光落入黑色的大手之中。 大手像是陡然获得了巨大的力量,抖动一下剧烈了许多! 喜婆已魂体散开,她绝望地瞪大双眼。 “叮——” 铃铛声又一次响起。 这一次,伴随着一声轻盈又古老的浅念—— “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 黑色的大手还在剧烈抖动,可是却不同之前的挣扎凶煞,反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地颤抖,无数的黑气从那黑色的大手四周消散,握着喜婆的手指也徐徐松开。 第四十六章 黑手 缓了一口气的喜婆挣扎着抬头,便见云落落自柳树下缓缓走来,一手持那无芯的铃铛,一手简直并拢挡在胸前。 步态从容,面色静然。 走到台阶之下,抬头,看那卡在门上的大手。 深眸之中,无波无澜。 淡淡开口。 “急急如律令!” “咔嚓!” 那黑手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巨大力量骤然捏断了指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同时。 宅子里,再次发出一声凄惨嚎叫。 “啊啊啊啊——” 手指松开,喜婆自那指间陡然滑落。 她堪堪落在地面,周围魂体还如烟灰消散,却还要强自挣扎朝那宅门内扑去,两个纸人也飘了起来,紧随其后! 却听台阶下,云落落平声道,“莫要进。” 喜婆一下顿住! 可到底不甘心,手指一挥,身后的两个纸人便扑了进去! “哗!” 甫一进入。 便如烟灰消散! 喜婆猛地瞪大眼! 她惊惧地看着那大门,似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晌,僵硬地回头,问:“小先生,这……” 云落落站在台阶下看着那还卡在门上的黑色大手。 这物事,是那进出大门的黑色雾气凝结而成,说是手,其实更像是五根扭曲 丑陋的枝杈,细细长长的触须般。 像是上古的巨兽,自虚空里探出的足以能搅乱凡间的躯肢。 狞恶又骇人。 掌心的位置,好像有一抹殷红的痕迹。 她松开剑指,展开手掌,朝那大手招了招。 原本已僵如死物的大手忽而缓缓地移动起来,安静的夜色里,发出重物拖拽的沉闷声。 惊得心有余悸的喜婆迅速朝旁边躲闪开。 便见那黑手,来到了云落落的身前。 云落落低下头,那大手似是为了让她瞧清楚般,还顺着转了转,方便她更靠近。 五根手指摊开,正好在云落落的周身卷曲包绕。 只要一个收力,便能将她一下死死地攥紧手心,直接将这小身板给攥个粉身碎骨! 喜婆看着胆颤心惊。 眼见云落落又朝那手心的位置走近几步,而那手指猛地一抬! “小先生!当心!” 喜婆惊叫,眼看那手指就要将云落落攥死! 却看云落落抬手,在那手指上敲了下。 “老实些。” 丑恶吓人正准备行凶的黑色怪手猛地一颤! 抬起的手指僵住。 喜婆张着嘴。 就看云落落又抬手,按了按那手心的一处,道,“做什么一副丑态吓唬人?变回原 来的模样我瞧瞧。” 若不是她说话的语气太过平静了,就这后头几个字,都能叫人当了浪荡轻浮子当街骂了去。 “……” 喜婆婆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时。 便眼睁睁看着那方才还几乎将她捏死的黑色大手,似是不甘愿地抖了好一会儿,然后在云落落的周身,一点点散落了周身萦绕的黑气。 露出一截比手指更细的长长……枝条? 喜婆吃惊地瞪大眼,“这……” 这枝条看着十分眼熟,树杈上微微凸起的节点,分明,分明就是那柳树枝条上新长出的嫩芽! 喜婆当即骇然出声,“小先生当心!此为巷口那棵柳树的化形!本体未死,当心他再伤了您!” 不想话音刚落,那细细长长的柳树条忽而飘至半空,迅速打卷,绕成一团。 然后‘砰’地一下,化作黑乎乎的一团,朝云落落重重砸去! “小先生!” 喜婆大叫,伸手一挥,又有两个纸人凭空出现,猛地朝云落落面前挡去! 然而。 她的动作到底慢了一步,那柳条凝结的黑团子的速度几乎快如列缺! 纸人不过才从喜婆身后飞起,那黑团子便砸到了云落落的面前! 明明已 是这般凶险之境,可云落落却还淡如松岚地立在那里,抬头看那顷刻逼到眼前的黑团,眸光清然,面若春梨。 “小先生快躲开!” 喜婆看得肝胆欲裂!这小女冠若是出了什么事!她的月丫头可怎么办! 她几乎是奋不顾身地跟着纸人一起朝云落落扑去! “叮——” 忽而,清远的铃铛声再次响起。 以雷霆之势砸下来的黑团子,以及迅速扑来的喜婆、纸人,全都齐齐停下! 喜婆抬眼。 便见云落落举起了手里那柄无芯的长柄铃铛,轻轻一晃。 “叮——” 又是一声金戈脆玉声。 喜婆身前的两个纸人忽而抖动,跟着便似是失去了操控地咒力一般,飘落在地。 喜婆颤了颤。 见云落落抬起了另一只手,似是朝上接住什么一般,往前伸了伸。 然后抬眼,对着那骇人的黑团子平平缓缓地说。 “不想挨打就老实一些。” 喜婆的眼眶又瞪大一圈儿。 当真不明白云落落这是在做什么。 却见那只要落下就能一下砸死云落落的黑团子,忽然爆发出一声尖细的……哭声?! “哇啊啊啊啊!” 随着那哭声响起,黑团子再次颤抖起来,纸条并 未散开,只是那黑气愈发浓郁,将整个黑团子包裹起来。 然后,整个黑团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团絮,轻呼呼地,落在了云落落伸出的掌心上。 喜婆张了张嘴。 “你这个坏银!你折断了我的本源!我跟你没完!呜呜呜呜!” 喜婆又瞪了瞪眼。 “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啦!我变成这个样子要怎么活啊!” 黑团子在云落落的手心悬空滚了两圈,听着是在发怒,却又更像是在无理取闹的胡搅蛮缠。 喜婆完全懵了。 便见云落落将摇铃别在腰间,剑指并拢,对托着的团子一点。 金色的流光如水纹在那黑团子周身徐徐掠过。 黑雾骤然散去。 一个不过孩童小臂大小的小娃娃?站在了云落落的手心上。 娃娃细皮嫩肉,白得跟那水煮蛋一样的脸上,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身上一件柳青色秀柳枝缠花的肚兜,头顶一个冲天辫……不对,一个像冲天辫的柳枝。 钻天的鞭子尖尖处,还飘着两片嫩绿绿的柳叶儿。 随着他的动作,摆摆晃晃。 喜婆闭上了嘴,又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眼。 还是瞧见那个小娃娃站在云落落的手心里。 “……” 第四十七章 小娃娃? 喜婆已经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而立在云落落手心的小娃娃似乎也没料到自己会变成这副模样,愣愣地眨了眨忽闪闪的大眼睛。 忽然一抱肚子,大喊,“啊啊啊!你这个臭流氓!你想对本老怪做什么!我我我我,我杀了你!” 想要躲开云落落,结果一转身,露出背后白嫩豆腐一样的**蛋子。 “……” 云落落眨眨眼。 小娃娃也意识到什么,小白脸蛋顿时涨得通红,一把捂住自己的**,干脆缩成一团蹲在云落落的手心里。 怒目瞪她,“你这个小道姑!一点不讲道家规矩的!你师父是谁!把你师父找来!本老怪要找他问问,哪里教来的野丫头……” “我没有师父。” 云落落平静地打断他,“观主说过了,我不是野丫头。你再胡说,我就打你了。” “……” 小娃娃脸更红了,好像快被气傻了。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云落落,好像还想再骂什么,可到底还是有些惧怕,不甘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喜婆飘了过来,惊疑不定地看了眼云落落手心里的小娃娃。 “小先生,这……娃儿,是方才抓了我家月丫头的,的怪手么?” 她不 敢相信,可云落落却点了点头。 伸手,拨弄了下他头顶的柳枝儿,问:“你把那女鬼捉哪里去了?” 小娃娃像是被人碰到了逆鳞,一下蹿了起来,欲要捂住自己的柳枝儿辫辫,可刚一抬手,那肚兜又往上窜了窜,露出底下一点儿…… 他顿时又去捂底下。 一时间上下不得兼顾,手忙脚乱,十分狼狈! 恼羞成怒地大吼,“被我吃了!!” “什么?!” 喜婆顿时目露凄然,哑声惊问:“你吃了月丫头?!你,你……” 黑色煞气瞬间在头顶盘结! 眼看便有化煞之兆! 那小胖娃娃却丝毫不惧,盯着她的头顶,反而冷笑一声,双手展开,眼看着准备要做一个对抗的姿态。 “崩!” 突然,脑门被弹了一下! 小娃娃不可置信地扭头,就见云落落还没收回的手指。 顿时怒目圆瞪,“你!敢如此羞辱本老怪!我,我吃了你!!” 却见云落落弹脑门的手指又屈了点,顿时抱住脑袋往后一缩! 满心愤恨间,听到云落落轻慢温缓的声音。 “桃树传为五行之精,能制百鬼,故而年节时以桃符悬门上。柳树同桃,寻常百姓家常以柳条插于门户以 驱邪。” 小娃娃一僵。 喜婆头顶盘结的煞气凝住。 一妖一鬼一起转脸,便见云落落依旧那副恬静安然的神情,转脸看着‘王宅’依旧紧闭的门户。 声音轻平缓慢,“你是此处的守护灵,断不可能伤及阴阳魂魄。所以,那女鬼,你将她藏去何处了?” 喜婆头顶的煞气倏然消散! 她猛地转向云落落手心里的娃娃! 小娃娃僵住的柳枝辫儿颤了颤,两片柳叶也不自然地抖了抖。 斜着眼睛瞄其他地方,一脸的凶凶样。 “本,本老怪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吃了就是吃了!” 云落落看着他抖抖的柳叶,目光下移,又落在他微微泛红的圆乎乎的脸蛋上。 一侧的喜婆却是急了。 猛地靠近到跟前,哀切地看向小娃娃,“大仙,我家月丫头不懂事,求求您,若是真的不曾伤她,还是将她放了吧!我,我给您磕头了!” 她说着,真的就要跪下来。 把云落落手心里的小娃娃吓了一大跳,猛地蹦起来,要往旁边躲,“你你你别跪!我警告你啊!你要是敢跪!我就真吃了那恶鬼!” “大仙!” 喜婆当即大喜过望,“您真的不曾伤及月丫头么?求 求您,放了她吧!她真的只是被伤了心,太难过了,所以才想着要回来报仇的!您放了她!我一定劝她不要报仇了!成么?” 小娃娃顿时一脸懊恼——说漏嘴了! 可随即他又露出疑惑来,看向喜婆,“什么报仇?” 喜婆顿住,也是不解地看向小娃娃。 小娃娃却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猛地看向云落落,“臭丫头!你身为坤道,竟助恶鬼夺生人性命?!” 喜婆猛地一惊! 这小娃娃声音奶气未脱,稚嫩脆声,可这一喝,却凭空多了一丝威慑之意! 喜婆连魂体都承受不住威压地轻轻颤抖起来。 偏云落落忽而抬手,一个弹指,“啪!”地,又给了那小娃娃一下。 “啊!” 小娃娃一个仰倒,跌坐在云落落手心,满脸羞愤,“你是不是想死!” 云落落却并未受他呵斥威胁半分,只是再次看向那只发出两声惨呼后便再次陷入死气沉沉的宅子里。 平静道,“此宅已生阴阳相,你为守门灵,却又离不得。便只能以自身之力扫除宅中阴煞之气。”刚刚那黑气进出,便是试图将宅子里的煞气带出门外。 小娃娃愤怒的神情僵在了脸上。 “然,阴 煞之气侵体,使你本源渐受玷染。你控不住形体,渐作骇人姿态。若继此下去,不过半年,你便会以生灵化恶煞。” 小娃娃站了起来,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胡说八道!” “我是否胡说,你自心里清楚。” 云落落转回眼,视线落在他柳条儿辫辫上的两片耷拉下来的树叶上,继而说道,“受邪秽侵袭,你能维持如今心智,已是十分艰难了。” “……才没有!” 小娃娃被踩到了痛脚,大叫,“你这个臭丫头!满嘴胡言乱语!还敢助恶鬼害人!就不怕天降一道雷劈了你!” 一旁终于回过神来的喜婆顿时着急起来,“这,小先生,您答应了,要,要助我家月丫头……” 小娃娃恶狠狠地朝她瞪,“助什么助!你少骗人家小丫头什么都不懂!我告诉你,你那女儿已经被我吃了!就别想报仇了!” “我……”喜婆愕然。 “你什么你!赶紧滚!不然我连你一起吃了!” 小娃娃叉起腰,还真的准备张大嘴要吃人的模样。 头顶的小柳枝儿忽然被又被摸了下。 他一颤,刚要抬头骂人。 就听云落落温温和和的声音落下来,“不要生气,我自有分寸。” 第四十八章 不想为难你了 莫名其妙被个黄毛小丫头给安抚了,活了几百年的老树妖嘴角抽了抽。 瞥了眼一脸平静目澄如水的小丫头片子。 翻了个白眼,扭头,“我管你死活!傻了吧唧的,活该被骗!” 云落落收回手指,再次看向那宅子,问:“阴魂不得入宅内,故而你才化作怪手,将试图闯入的阴魂困住,以你之妖力护其周全,方能出入此宅,是么?” “哼!”小娃娃抱住胳膊,一甩头! 柳枝儿辫尖上的两片叶叶得意地摆了摆。 可旁边的喜婆却无法相信,“大仙若真有心护了我家月丫头,缘何方才却差点……”将她攥至魂飞魄散? 小娃娃眉头一皱,轻蔑地扫了眼过来,“哼!就你这么点能耐,我攥死你还需得费那许多劲?” 言下之意,分明是威慑更多,并无杀意。 喜婆愕然。 却没注意到小娃娃的视线落在她喜服崩裂的金线上,嫩生生的小眉头皱了皱。 云落落扫了眼,并无声色,再次说道,“如此手段,想来你做过并非一二回了。这宅子,先前也曾多有阴魂试图闯入内?” 小娃娃瘪嘴,“是啊!不然本老怪怎会……” 话没说完,猛地顿住,又一次不爽地瞪向云落落,“你套我话?!” 云落落却微微弯了下眼。 分明不是个笑的 神情,可却如潭中水月,陡然让这副沉水面容迤逦浓艳了起来! 小娃娃一瞬呆愣,可那眉眼之弧不过刹那便消失不见。 小娃娃又听到云落落一声轻问。 “我帮你脱身,你助我一次,如何?” 小娃娃默了好一大会儿的功夫,才陡然反应过来! 这小丫头,看着懵懂无知的,竟然……这样聪明?!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云落落,“你看出什么了?!” 云落落转了个身,朝那台阶处又走近一些,几乎就是贴在台阶下,却并未往上。 看了眼洞开却无声的宅门内。 道,“我切你本源两回,宅中传来两遍人声。你的本源,被种在了宅中的某个人身上了吧?” 后面的喜婆顿时满目骇然! 小娃娃的脸也是刹那间一片铁青! 似是不敢置信,又无法明白。 这小丫头竟然能聪敏到这种地步! 所以,刚刚她第一次是试探,第二次是故意将他的分枝切断,好让灵体有寄生之处,再将他引到跟前,好得以对面相谈? 到底何时看出来的? 他没说话。 云落落又转向手心,看向他,“你本是驱秽之灵,却受如此邪祟术法所困。想来心中必有不甘吧?” 小娃娃脸上的稚气脱去,瞪着云落落的眼中露出几分百年精怪才有的阴沉森冷,“小丫 头,若要我助你帮恶鬼伤人,你不如此时便一剑斩杀了我。” “……” 喜婆顿时急了,飘了过来:“大仙,我家月丫头……” “滚开!”小娃娃一声怒吼。 刚刚靠近的喜婆顿时被震飞三四丈远!魂体摇晃几乎不凝! 小娃娃头顶的柳枝儿都立了起来! 眼看着几乎要爆发出无边的怒火来。 云落落却举起手,放在他的面前,道,“你瞧瞧这个。” 小娃娃随意一瞥,“瞧什么,歪门邪……” 话没说完,又转回去仔细看云落落的中指! 那圈黑色的咒文! 他瞪了瞪眼,“这是……”随即又猛地看向云落落,“你疯了啊?哪个牛鼻子教你的这损法子?就不怕一道雷劈了他!混账东西!” 明明是个一两岁孩童的娃娃样儿,偏偏说起话来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骂人也就那一句遭雷劈。 着实有些滑稽。 云落落看着满脸愤怒的小娃娃,缓缓放下了手指。 片刻后,忽而再次问:“我帮你吧?” 小娃娃瘪嘴,“我才不会帮你!” “嗯,不要你帮。” “哼!看在你这么求我的份……等等!不要我帮?你什么意思?臭丫头!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小娃娃又跳了脚。 云落落却伸手,摸了摸他脑袋上的柳枝儿,“嗯。” “……” 小娃娃觉得自己还是直接西去算了。 被气死不划算。 一把捂住自己的辫辫。 却听云落落又低低说了句:“不想为难你了。” 小娃娃一愣,抬眼看她,分明是个沉静谧然的平和模样,可月华淡蓝,落在那双仿佛看透尘世的眼睛里,却好像隐隐露出几分叫人不忍的哀伤来。 他没忍住,问:“你怎么啦?我……也不怎么为难的。” 云落落抿了下唇,看着小娃娃的脸,轻轻道,“我想大师兄了。” 小娃娃大眼睛忽闪闪,“大师兄?你不是说你没有师父么?” “嗯。” 云落落点头,“观主不是我师父。” 小娃娃撇嘴,“看着我,就想起你大师兄啦?你大师兄年岁多少啦?” 云落落认真地想了想,却说起了另外的回忆:“有一年除夕,观主捉了一只山鸡回来。大师兄跟我说,山鸡有四只脚。” “……” 小娃娃一脸纠结,“你大师兄是个傻子?” 不对!等等! 那不就是等于说他像个傻子? 臭丫头! 看他怎么一拳打爆她的头!! 他悄悄捏起小拳头。 就听云落落又说,“大师兄说,山鸡有四只脚。他偷偷吃了两个了,所以剩下两个给我吃。” 捏住的小拳头顿住。 小娃娃抬头,看到了云落落眼 底的月光里,有如水的月华在轻微泛动涟漪的波澜。 他松开手指,又收紧了点儿。 片刻后,突然瘪嘴,“不是你傻就是他笨,哪有人被这样简单的话给骗了的?” 却听云落落说:“两只鸡腿都很好吃。我吃撑了。” “……” “大师兄很高兴,多喝了一碗汤。”平时他都不喝,说不喜欢的。 小娃娃没说话。 瞥了云落落一眼,“我又不吃肉,有什么稀罕!” 云落落却好像没听到他的奚落,抬起头,看了眼头顶的月亮。 那年除夕灵虚观的屋顶上,积雪未化。 大师兄拉着她躲在屋檐后,她朝正坐在屋檐上头喝酒的观主扔了个爆竹。 “啪!” 吓得观主差点从屋顶滚下去,要拿拂尘收拾她。 大师兄挡在她身前,一边骂她,“再使坏就把你扔出去!” 一边抬手,拦在她的肩膀上,替她挨了观主的那一下。 她还记得,大师兄胳膊上的红印印。 也记得,灵虚观破门上贴着的观主写下的红红的春联。 还有山鸡的羽毛做的毽子。 踢飞了,落在灵虚观前白皑皑的雪地里。 然后她听到,手心里的小娃娃,用嫩嫩的又很纠结的声音说。 “算了算了,看你这么傻,别又被骗了!我帮你一把吧!说吧,要我怎么帮?” 第四十九章 夜深等候的人 云落落垂眸。 看小娃娃柳枝儿辫子尖上的两片柳叶,翘起来,摇摇摆摆的。 朝她觑了眼,四目一对,又立马挪开,佯怒,“说啊!再不说,我,我可不帮你了啊……喂!” 柳枝儿辫又被摸了下。 云落落瞧着他。 片刻后,问:“这间宅子,出现过几回阴魂试图闯入?何时发生的?宅子所生阴阳相,又是为何?宅子的主人可是招过行邪祟之人?你将出入的阴魂藏在宅子里了?为何?” “……” 还真是一点不客气。 小娃娃怀疑地看她,这臭丫头,刚刚那副样子,莫不是在做戏吧? 瘪瘪嘴,道,“你就不问我的本源在何人身上?” 云落落看他,“你能说?” “……”不能! 那你就不问了?! 他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么? 小娃娃气得捂了捂胸口,瞪了眼云落落,扭头,刚要说话。 不知哪家宅子里养的鸡突然打了鸣。 小娃娃骤然僵住! 他朝云落落看了眼,似是想说什么,可不等张口。 身形便陡然消散。 “啪。” 一截柳枝掉在了云落落的手心,枝杈的一端是树皮鲜嫩,像是才从树上被剪断的新柳。 喜婆好容易重新凝聚了魂体,匆 匆飘来,哑着嗓子急切地问:“小先生,那大仙怎么突然不见了?我家月丫头……” 公鸡又鸣了一遍。 喜婆的魂体再度开始飘散。 云落落打开了身侧的小布兜,“先入内藏一藏。” “可是,月丫头还没寻到。小先生,您已做了契画,断不能毁约的。”她再次开口。 可不等说完,云落落剑指一挥,她便如烟卷入布兜中。 云落落握住那根柳枝,瞧了瞧上头的两片柳叶儿,转脸,又看向身侧的‘王宅’敞开的大门。 随着鸡鸣声起,宅子虽然依旧不曾有如何动静,却微妙地让人感觉,整座宅子忽而便有了生气。 大约是月色落于屋顶有了光华,微风拂过墙面带起了灰尘,亦或是宅子的深处,有了深睡中人噩梦呢喃的**。 “帮——帮帮——” 远处,梆子声再次响起。 云落落转过身,走到巷口的柳树边,伸手,在那粗粝的树干上点了下。 ‘王宅’的大门上,一抹青气淡去。 她收回手,离开巷子。 身后的王宅大门内,一个修长身影缓步走出,看着云落落离去的方向,又转脸,摸了摸门框。 俄顷,轻轻一笑。 朝远处招了招手。 “帮—— 帮帮帮——” 梆子声倏然靠近。 “主子。” “去告诉殿下,他要的人,出现了。” “是。” …… 如意客栈。 “嘎吱——” 云落落推开门,脚下便是一滞。 昏黄的豆灯已烧到了末梢,一点点的光亮几乎湮灭在浑浊的灯油之中。 屋内一片昏暗。 那个发髻高束面若冠玉的仙人儿,单手垫在脸侧,竟是和衣靠在床头睡着了。 瞧这样子,仿佛是为了等她等得太晚熬不住,又担心她归来时无人说话寂寞,便以这样随时能醒来的姿态安静等待。 她抿了下唇,慢慢地关了门。 走到桌边,刚要将布兜和柳条放下,却见桌上摊着一张熟悉的油纸包。 她眨眨眼,伸手,将那油纸包拿起,闻到了一股子熟悉的果干的香甜味道。 疑惑地拉开包裹,便瞧见……自己带出来的果干,只有一包了。 愣了会儿,又抬头,看床边靠着的俊美仙郎,再度抿了下唇,将铃铛放回到包裹里。 走到床边,将内里的薄被拉开,盖了一点儿在封宬身上。 然后又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 须臾后,收回手,转到一旁,靠着旁边的软榻,慢慢合上了眼睛。 屋子外头。 赵一和暗七对视一眼。 暗七悄悄问:“殿下什么时候这么不警觉了?是不是故意的?要试探试探这个小道姑?你说我们要不要帮帮殿下?这样脏兮兮的被子也敢给殿下盖,这小道姑简直……呃?” 赵一面无表情,再次点了他的哑穴,“闭嘴。” “……” 屋子内。 封宬缓缓睁开了眼。 看着不远处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片刻后,将被子往身上拉了拉。 鼻息前,是方才云落落袖口中浅浅散开的香气。 他阖眼,落入眠梦中。 …… 翌日。 天光明媚,春晖灿烂。 云落落睁开眼看到落在顶账上的光柱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打着旋儿,像隐匿于无形中的精灵,明明随处皆是,却又不叫世人常见。 她坐起来,看了看两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睡到床上了。 而原本靠睡床头的那个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洗漱。 刚将发髻散开准备重新挽起时,忽而听到外头一阵异样的嘈杂和吵闹声。 “哎哟!小郎君竟是在这样下等的客栈落脚,真是叫小爷好找啊!” 云落落瞥了眼,再次举起梳子。 接着 听到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是何人。” 是封宬。 她举着梳子的手停下。 “这位可是我们县老爷的小舅子,李家的二爷!还不快给我们二爷请安!” 封宬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这个身形虚浮发胖,满脸清白,双眼无神,一看就是纵欲无度的男子。 弯唇含笑,雅声问:“县老爷?不知是哪处的县老爷?又是哪个李家的二爷?” 那李家二郎从昨儿个夜里无意在君衣坊瞧见这么个如仙出尘的美人儿,那真是一眼便没了心肝肺啊! 一夜未眠,连怀里抱着的新得来的鲜嫩小倌儿都不香了。 今日一早派人打听到美人儿的下落,立马就追了过来! 他是个荤素不忌尤爱男色的,如今当着好春光,被这美人儿当面一笑,差点连魂儿都勾没了! 当即半边身子都酥了! 上前一步,殷勤又下流地笑:“好美人,你问这些又是做甚?爷从昨儿个夜里见你一面,那当真是茶饭不思抓心挠肝啊!你今儿个乖巧些,跟着爷走,爷保准你以后做那人上人的富贵日子!” 封宬扫了眼他晦暗双目中让人作呕的神色,反而笑得愈发旖丽。 “哦?人上人的富贵日子么?” 第五十章 三郎,他在调戏你么? 李二郎一看他居然这样心动,那龌龊的心思几乎都要藏不住。 又往前靠了两步,一边伸手去抓封宬的胳膊,笑得下作,“嘿嘿,自然是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仆从无数啊!别说这奉阳镇,便是到了曲五县,只要有我在,那都是人人见你都要磕头的尊贵!美人儿,就让我香一香吧……” 这手还没抓上呢,嘴巴就要凑过去了。 不远处,赵一和暗四齐齐动作! 外人不知,可贴身伺候的几个哪个不知晓? 殿下生平最恨旁人言及他容貌姿态,将他做玩物品玩议论。 先前宫里那个腌臜蠢物,多瞧了殿下一眼,就被直接剜了眼,更遑论现在这个胆大包天的狗东西! 只等殿下一个示意,便去剁了这头猪! 然而,赵一都已握住了藏在腰间的剑柄。 走廊这边。 “哐啷!” 旁边的一扇门,忽然被打开。 封宬和李二郎一起扭头,便齐齐一个色变。 李二郎是直接震了震。 而封宬则是……微眯了眯眼。 虽知这小丫头是个容貌出众的,可相见之时她便一直是个不修边幅的模样儿。 发髻散乱,灰旧道袍,加上一个素来不见喜怒的面容。 让人常常能忽略她的这份夭桃秾李。 可此时,这个小丫头就这么披散着头发走出门内,衣领微敞,露出一 截纤白莹润的脖颈,神色之中懒色尽露。 那般般入画的容貌态度,便再藏不住! 明珠拂尘之泽华,也不及她如今颜色半分。 封宬眼波微暗,本就阴沉的心绪隐隐又像是被点了一把火,愈发恶劣躁鸷。 可他却垂下眼帘,习以为常地先弯了唇,朝云落落那边转开脚尖。 只是,刚抬起脚。 那李二郎却发出了一声黏腻又恶心的‘呼噜’声。 “呵呵,这位小娘子,是……” 却被云落落打断,“你刚刚,是不是在**他?” “?” 封宬脚步一顿。 李二郎一扭头,看了眼身边的封宬,泛青的眼珠子一转,忽而反应过来。 立马嘿嘿笑起来,“原来两位美人儿是一起的?哎呀那可不是正好?一起到我府上坐坐?” 阴阳双修,鸳鸯共戏! 哎呀!他可哪里来的好运气啊! 李二郎身后十来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当即上前,将前后路全都堵死。 客栈里,有不少客人朝他们投来同情的目光。 可却无一人敢上前。 暗七摸了摸怀里的染毒的暗器。 然后就听那边的云落落又问了一遍:“三郎,他是不是在**你?” 浅浅轻平的唤声倏而落进耳尖。 封宬一手端着食盘,抬眸,看到云落落认认真真的神情,原本满心的阴鸷,对上这双清凉 如泉的眼睛,突如其来地,便安然下来。 他再次翘起唇角,可还没说话,旁边的李二郎不干了。 淫笑着说道,“小娘子这说的叫什么话?什么**?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的,我不过就是想请二位去我府上坐一坐,交个朋友而已。怎么就是**了呢?小娘子,别给脸不要脸啊!” 封宬朝那李二郎扫了一眼。 不过随意一瞥,不远处,暗七和赵一却对视一眼,各自轻吸了一口气。 ——殿下这是……动怒了? “他不是在**你?”云落落好像有点懵了。 封宬收回视线,看着傻乎乎的小丫头,心说,问这个做什么?还能替我出头不成? 面上却依旧不动如山地含着一如既往的温雅浅笑,点了点头,“是**。” “哎?” 李二郎拉下脸,“美人儿,刚刚还对小爷我笑得欢,一副勾引小爷的骚样子,现在做出这副样子给小情儿看……” “好。” 对面云落落却不听这李二郎满嘴的狗粪,朝封宬点了点头。 封宬含笑看着她,是准备报官府了? 不想,却见她,两步上前。 然后,抬脚。 连周围的人都还想着这么个小身板的小丫头片子这是要干嘛呢。 便看她。 一脚,狠狠地踹了出去! 正中李二郎的膝盖! “啊!” 李二郎一 声惨呼,当即跪倒,头跟着朝地上磕去,整个人便以狗啃大粪的姿势趴在了地上! 一众人全傻了! 封宬面上的笑滞住。 似是被惊到了,隽朗的眼眶微不可查地瞪大了一点儿。 “啊啊啊!”李二郎摔得满嘴都是血,又是一阵惨叫。 周围的家丁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忙不迭去扶人,一边又想来抓云落落。 “二爷!” “歹徒!抓住她!” 封宬回神,朝不远处扫了一眼,赵一和暗七正要出手。 云落落却剑指一并,在趴地的李二郎后背上画了个什么东西。 刚要被扶起来的李二郎一颤! 接着,猛地抬头,露出个女气又阴嗖嗖的笑容来。 惊得那几个扶着他的家丁齐齐一个哆嗦! 便听一声尖尖细细的叫声,“郎君呀!” 然后,原本痛得都爬不起来的肥胖身子,灵活地一下蹿了起来! 吓得众人一个激灵,连封宬都往后退了一步。 便见他捏着个兰花指,朝最近的一个家丁身上贴去,撅着嘴巴朝人家脸上亲。 还一边笑得放荡。 “不是要**人家么?快点呀!人家等不及啦!快来快来!!” “??” “!!” “……” 一群人傻的傻,呆的呆。 直到那个家丁被又胖又丑还浑身一股怪味口中满是臭气的李二郎 给亲了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众人才反应过来! 惊慌无措地面面相觑。 不料亲了一口的李二郎又一掉头,伸手去抓另外一个家丁的衣服。 一边撕扯一边又往那粗丑汉子的衣服里头拱,用他那公鸭嗓子尖声喊,“来呀!郎君!郎君~~~” “救命啊!” 家丁吓得拼命狂奔。 李二郎大叫一声,跟着追了过去,“别跑啊!郎君,**我呀!快来呀!!” 一众家丁满脸菜色地齐刷刷地追了出去! 徒留客栈里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人小声嘀咕。 “没想到啊!这李家二郎,原来是个兔儿爷?” “哎哟这可了不得,原来这李二郎,还跟家里的家丁们都有一腿啊?” “啧啧!怪道李家这么大的富户,家里几个儿子都娶不着媳妇儿,原来……啧啧!” “呸!简直有辱斯文!光天化日之下,便行如此丧德之事!成何体统!” 听到这一声骂,云落落好像有点儿心虚地将手往后背了背。 刚好被一旁的封宬瞧见。 他看着她披散的头发,以及那副挡在自己面前一副保护的姿态。 连眼角都弯了起来,含笑托了托手里的食盘,问:“落落,早食,吃不吃?” 温雅端方安静的语气,仿佛刚刚那一场闹剧根本不曾发生过似的。 第五十一章 是在给我出气么? 云落落瞄了眼食盘上白白胖胖的大包子,又瞄了眼含笑如春的封宬,抿了下唇,点头,“吃。” 封宬一笑,上前,将她拢在身前,进了门内。 “哐!” 关上周围纷纷各色的视线。 赵一转过头,便见暗七揉着两边胳膊,一个劲倒吸冷气。 他瞥了眼,问:“你做什么?” 暗七咂嘴,“鸡皮疙瘩啊!” 赵一皱眉。 又听暗七道,“这小道姑,会迷魂啊!你瞧那色胚,被她一比划,跟中了邪似的!老大,她不会对咱们殿下做了什么吧?” “放肆!” 赵一当即呵斥,面露怒色,“妄议殿下!罚十鞭!” “啊?” 暗七大惊,“干嘛打我啊……” 话没说完,一个人影靠近,低声道,“队长,赵三赵四已带人赶到。” 赵一神色一敛,瞪了眼暗七,“殿下近处,少言少看!” 暗七嘻嘻一笑。 门内。 封宬坐在桌边,看云落落利落地挽了个道士髻。 想着这么简单的事儿她方才都来不及做,便出去了么? 心里忽而又浮起一点方才在门口时,云落落站在他身前,一脚踢翻了李二时的异样心思。 封宬垂眸,给她盛了一碗粥,笑了笑 ,问:“方才那李二,你对他做了什么?” 云落落瞥了他一眼,拿起勺子,道,“他身上有个附身的怨灵。我让那怨灵附了他的身。” 封宬眉头一挑。 云落落又瞄了瞄他,声音小了点儿,“就……半个时辰。” 封宬轻笑一声,自己也拿了勺子,端起碗,一边问:“你可知**是何意?” 方才瞧她几番跟自己确认的模样,大约是不知道的。 不想,却见云落落点头。 封宬再次挑眉。 便见她抬起头,看着他说:“观主讲的话本子里有说,如果遇到**良家子的坏蛋,一定要狠狠教训的。” 明明还是那么个没表情的讨厌样子,怎么就偏偏又给人一种非常认真的感觉? 封宬一愣,送到嘴边原本香气扑鼻的米粥忽而便索然无味。 他放下了碗,却还是笑着,问:“不是……为着我出气的?” 云落落刚舀了一勺子粥,一听这话,愣了愣,下意识要否认。 抬眼,却对上封宬弯弯的眉眼。 如墨如渊的眼睛,长如鸦翅的睫毛,春晖自那长睫穿过落在眼下的青影,挺直的鼻梁,菱XX微启,里头一排雪白的齿…… 那个好丑好丑还满身晦 暗气息的胖子站在他面前,把臭烘烘的嘴巴往他面前凑…… 见她不说话,只是傻盯着自己瞧。 ——原来方才不过自个儿多情? 封宬觉得当真是荒唐,深宫多年,他哪种心思不曾见过?竟还会生出这样谬笑心思。 何人会不见利益谋算地护着他? 为他出气?呵。 闲趣了几日,竟会蠢笨到如此地步。 他垂下眼帘,掩去心下千般,面上依旧淡笑如风,温声道,“我吃好了,就……” “是的。” 云落落开口。 “当。” 自小便在宫中接受严谨到苛刻的礼仪规矩,绝不会在饭桌上发出一丁点餐具声响的三皇子殿下,又一次,勺子碰了碗。 他抬头,看向云落落,“你说什么?” 云落落已经拿起包子啃了一口,鼓囊着抬头,“什么?” 浑不在意的模样。 封宬看着她,片刻后,倏而轻轻笑了下,垂眸,放下勺子。 问:“你说那李二身上附有怨灵,我如何不曾瞧见?” 云落落吃了一个包子,发现是素馅儿的,就又拿了一个,啃了一口,发现又是素的。 顿了顿,道,“你不曾开有阴阳目,自是不得见。” “阴阳目?” 封宬在 宫中曾听过这话,得见阴阳之眼,他下意识看向云落落那双黑如点漆的瞳眸,问:“那先前我分明瞧见了许多……鬼魂?又是为何?” 云落落将包子吃完,又拿了一个,一咬开,又是个豆腐的! 默了片刻,继续吃起来。 一边说:“那一处本为阴界,入者便为阴者,自是能见。” 封宬听明白了,又问:“那附身李二的怨灵甘愿受你驱使么?” 云落落将包子吃完,拿粥压了压,再度看向食盘里的包子,有些犹豫。 说道,“简单的契咒。” 封宬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她中指的符文上,“是否所有鬼怪魍魉精魅魑魅都能供你驱使?” 云落落没说话。 封宬注意到她的视线,这才惊觉这包子居然被她吃了大半,看她这眼神,居然还想吃的模样。 不由问:“怎么了?不合胃口?” 云落落犹豫了下,问:“没有……肉馅儿的么?” 封宬一愣。 盯着云落落。 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 云落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眼睛往别的地方飘了飘。 忽而,听他低笑出声。 “呵呵呵呵呵……” 他的声音素来温和典雅,这般笑起来的 时候又低沉苏沉,像浓淳的美酒,又仿佛含着甘味的纯露,入了肺腑之后,方能品出其中细细令人回味无穷的动人意味来。 云落落的眼神又飘了回来,问:“怎……么了?” 封宬一边笑,一边摇头,似是自言道,“倒是我糊涂了,看惯了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竟忘记了,活生生的人,该是什么模样儿的了。呵呵呵……” 云落落看着他,心想,这是什么话本子里的故事么?听不懂呢。 “道家除了吃肉喝酒,可有其他忌讳么?”封宬忽然问。 云落落听他问得奇怪,想了想,却还是耐心给他说道,“道家修因果道,遵循人德天地自然阴阳伦常,并无甚忌讳。” 不想,封宬听了这样的话,居然又‘呵呵呵’的笑起来。 云落落看着他这副模样,心想,大约是被刚刚那个流氓给吓到了。毕竟他胆子小。看,都吓得有点儿失心了。 罢了罢了。 伸手,将包裹里的另一份油纸包掏出来,放在封宬的手边。 封宬敛了笑声,却还是含着笑意地垂眸看来。 并未出声询问。 却听云落落道,“那坏蛋不敢再来**你了。这个给你吃,别怕。” 第五十二章 又要赶他走! 封宬看着那份油纸包,面上的笑意似是犹在,又仿佛悄无淡去。 他的食指在桌面上轻敲了下,缓缓抬眸,看向对面双目如露朝他看来的云落落。 刚要开口。 包裹旁放着的柳枝忽而颤了一下。 本该是死物的东西这么突然动了,若是寻常人早已被吓到。 可封宬却下意识地先弯了唇,似是瞧好戏般转过脸去看着那柳枝。 便见云落落伸手,将柳枝拿到手上。 剑指并拢一划,那柳枝便化作一团黑雾,然后,在封宬的眼前凝结成了一个——穿着青绿肚兜,顶着一截儿柳枝,光屁股的,小娃娃。 “臭……丫头。” 小娃娃落在桌上,满脸痛苦地捂住肚子,“我,我好难受……” 云落落用掌心将他拢到跟前,却被碗碟挡住,刚要挪开,对面伸过来一只手,将那些碗碟全都挪开。 云落落抬眸,看了眼对面的封宬,对上那双贵雅朗朗的深瞳,然后垂目,将剑指搭在小娃娃头顶的柳枝上。 “呜呜……” 小娃娃难受地都弓了起来,似乎支撑不住,便伸出小小的手,握住了云落落另外一边手的一根手指,艰难地保持站立,以便云落落的动作。 对面。 封宬看着这突兀出现的小娃娃, 视线落在他光溜溜的后背和屁股上,眉头不由自主地挑起一些。 “臭丫头,快……些……呜!” 小娃娃抬起头,脸都紫了,嘴唇一个劲地哆嗦,“我好痛……浑身……都……” 话音未落。 云落落摊开被他捂住手指的手,“上来。” 小娃娃当即松开手,爬了上去,盘腿坐在了云落落的手心。 封宬看着他光溜溜肥呼呼的脚丫子,眉头挑得更高。 云落落将小娃娃往上托了托。 另一手剑指往回,点在了唇下。 同时口中轻念咒声——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周边忽而无浮无动地荡开一层浅浅的清澈的气流。 好像白皑之巅澄冷的雪意,又仿佛深林之涧草木的泉色。 连鼻息之间都顷刻萦绕了一股洗涤万千婆娑苦障的纯净气味。 封宬抬眸,看着对面垂着眼帘,剑指点唇,安静念咒的云落落。 此时仿佛置身于三道六界之外,不受凡世俗尘困顿的飘渺之仙。 无悲无悯,无喜无常,无情无念。 封宬忽然意识到什么。 而这时。 对面,云落落的剑指往下,点在了小娃娃头顶的柳枝辫儿上。 “急急如 律令。” “净!” “唔!” 小娃娃眼睛一下瞪大,原本涨紫的脸色瞬间以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白嫩鲜亮的模样! 他长呼一口气。 周身却再次黑气翻涌。 眼见如此,他急忙说道,“如今白日我不能现身太久。丫头,那宅子里有个妖道,就是他做了古怪,如今只怕发觉我的灵体已离了本源寄托此分枝上。你要当心,千万不要……” 话没说完,黑气猛地将小娃娃裹住! 不过眨眼的功夫,小娃娃消失不见,一截柳枝儿重新落在云落落的手心。 两片原本生机盎然的柳叶,似是缺水一般,耷拉在枝头两侧。 云落落伸手,从旁边冷掉的茶壶里倒出一点茶水,用指尖点了点,洒在那柳叶上。 封宬看着有趣,问:“还可以这样浇水么?” 不想,话刚说完,就见那柳叶轻轻地颤了下,柳叶儿也似乎恢复了点生气。 “……” 他顿了顿,又笑开来。 云落落看了看柳枝上浮起一点翠色的柳叶,将柳枝放到桌上,又从包裹里找出一个收口的钱袋,打开瞧了瞧。 封宬听到了里头铜板撞击的声音。 他抬眸。 就见云落落站了起来,将钱袋放进袖袋里,然后系好包裹,又将包裹背到肩 膀上,最后拿起那根细细的柳枝放在身侧的布兜里。 似乎是准备出门去的样子。 于是笑了笑,问:“落落若是有事,那我便……” “走,我送你去衙门。” 两边一起开口,又一齐静默。 封宬眼底微暗,抬眸。 云落落见他不说了,莫名有些心虚。 眼睛朝旁边飘了飘,道,“我还有事要做。先送你去衙门,有衙门登录,你也可早日寻到你的家人,便……不必跟着我这般四处行走了。” 封宬看着这个第三次要将自己送走的小丫头。 方才那站在自己身前拦住不轨之徒的人,仿佛是另外一个般。 片刻后,他微微一笑,颔首。 “好,那便有劳落落了。” 云落落当即松了一口气,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那副轻松利落的模样落在封宬的视线里,他再度一笑,站起身来。 露出一个莫测幽然的笑意,然后缓步,跟了上去。 …… 奉阳镇坐落水路交通发达兴旺之地。 夜里便已是行人诸多之闹,更别提此时白日,又正逢早春开市之际,大街小巷处,皆是人迹。 人潮涌动中,封宬静默无声地跟在云落落的身后,眸光缓慢落在她背上的巨大包裹上,眼底渐渐染了一层晦暗不明的 情绪。 他本就生得俊雅无双出尘脱世,纵使罗布粗衣也遮盖不住他满身的风华,更何况如今发髻高束,露出朗朗皎月的眉目之姿。 如此落落行走于人流之中,当真宛若那九重谪仙,落入凡俗,临世人仰目之处。 更有那许多闺中含娇的女子,大着胆子试图靠近。 若非周围隐匿四周的侍卫们不动声色地阻拦着,此时的封宬,只怕已叫人群淹没。 这些不堪的目光,让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些暗无边际的丑陋记忆。 他扫了眼身前毫无察觉径直往前的云落落。 顷刻后,缓缓垂眸,掩下目中几乎藏匿不住的阴戾与躁鸷。 然而唇边的笑意,却愈发明雅端和。 若是不亲近的人,看到封宬的这般笑容,只会觉得这位贵雅无双尊荣得体的郎君这般笑起来,当真是容易亲近又温柔叫人心生倾慕。 可贴身的那几人,却是知晓封宬自小都是经历过什么的。 知晓他愈是这般笑,心下便有多怒恶。 也知晓他最恨旁人言及他容貌,将他做玩物赏玩议论。 曾经宫中那个腌臜蠢物,私下里多瞧了殿下一眼,就被生剜了眼珠子丢去乱葬岗任由野兽吞噬。 更何况如今这样被人群肆意打量之下? 第五十三章 女郎,且等一等 不远处。 赵四一脸焦急,“不行,我去找个法子。先把那小道姑引开,然后将殿下护送道安全的地方去!”厚重的声音沉闷又震耳。 “不得擅自行动!”赵一当即出声阻止,“需得听从殿下安排!” 赵三看着那边落后云落落半步静默而行的封宬,再看他面上愈发明艳的笑意,心下暗道要糟。 “殿下素来旁人盯着他瞧,若是再这样下去,我怕殿下心悸症发作,到时可要不好!” 赵一看着那边封宬的小脸,眉头皱得死紧。 赵三又道,“不如就直接将那小道姑抓了,若是殿下问责起来,我们同你一起承担责罚!总好过真让殿下犯了心悸!此处可是康王领地,若是让他察觉风声,于殿下安全无益!” 赵一顿时神情一凛,刚要开口,“好。老四,你去……” 话音未落。 就见那边的云落落忽然停了下来。 而跟在他身后的封宬也站住了脚。 四周的侍卫当即悄无声息地散开到各处,纷纷以护卫姿态,停在各处。 封宬抬眼,便见云落落转过脸,朝路边的摊贩看去。 封宬顺着看了眼,含笑问:“落落,怎么了?” 云落落却没回答,转身径直走到 一处卖斗笠的摊贩前。 然后从那小钱袋里掏出几个铜板,递过去,接着拿了一个头顶镂空带着纱幔的帷帽走了回来。 封宬扫了眼,笑了,“怎么?是怕这日头太晒么?” 早春的日头虽然烂漫明媚,却不如夏日里那般紧得人浑身发烫。 不过到底是女子么。 护着些容貌也并无甚。 封宬伸手,笑得温柔又和雅,“来,我替你戴……” 却见云落落手一抬,朝他看来,“三郎,低头。” 封宬伸出的手顿住。 他抬眼,对上云落落的眼睛。 便撞进那双不见浮澜,安静平和的瞳眸之中。 眸光里,他似乎看到自己此时有些可笑的呆傻样子。 须臾,轻笑开来,垂下眼睑,缓缓,俯身。 不远处的赵一赵三赵四,就见他们这位尊贵至极人上之人的三皇子殿下,俯身,低头,任由这个平平无奇的小道姑,把一顶粗陋简劣的帷帽,戴在了头上。 “……” “好了。” 云落落伸手,替封宬整理好发髻,又拨了拨两边的纱幔,挡住了封宬的脸,便放下胳膊。 白色的纱幔落下来,遮蔽了封宬的视线,也隔开了那些如刺如针的目光。 封宬抬起头,透过粗劣 的布料,看到外头云落落纤细玲珑的身影,不见神情。 想来也依旧是那副不曾起伏的模样吧。 不过,就算是这样,封宬却还是想再多瞧一眼。 于是他抬手,将纱幔朝两边撩开,一边笑道,“落落,这……” 却听到云落落温和轻柔的声音自纱幔外传来。 “不开心的时候,可以不用笑的。” 他撩开纱幔的手停在半处。 透过缝隙,看见了云落落看过来的目光。 确实如他所料的那般,平和安静宁波无声。 可是,头顶漫烂无边的春晖,落在了这双水漪微晃的眼波里。 在封宬的视线中。 竟是比这身边川流的人影,周遭盛开的春景,四处繁闹的风光。 都,更荣华。 清风拂过,纱幔落下,遮住了两人的视线。 又缓缓撩开。 露出彼此交缠的眉眼,缱绻的呼吸,并排的身影。 封宬抬手挡住风动的纱幔。 浅浅弯了唇,朝她轻笑,“现在很是欢喜。” 云落落地看着他,片刻后,眸色温和,点了点头。 “嗯。” 然后将肩膀上滑落的包裹往上拉了拉,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封宬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大到几乎要将她半个身子遮住的大包裹上, 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 不开心便可以不用笑么? 那样如炼狱的地方,若是不笑着,若是敢落了一滴泪露了一丝怯。 只怕如今,他连尸骨都留不得一块呢。 人活着,哪有可恣意任性的资格呢? 他抚了抚手指上纱幔的粗糙质感,然后抬手,将纱幔挂于两侧。 任由仍然紧随而来的目光打量。 眼底的笑意浅浅浮起,朝前唤。 “女郎,且等一等我。” 云落落脚下一滞,朝他瞥了眼。 不远处。 赵一赵三赵四看着跟个孩子似的追到云落落身边的封宬,互相对视一眼。 就见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悄摸摸出现的暗七,捏着下巴一脸深沉地嘀咕。 “小道姑这手段非比寻常啊,殿下这搞不好真要被迷魂了……哎哟!” 被赵一一脚踹在腿上,差点被当场磕头! 他堪堪稳住身形,扭头怒目。 就见赵三指了指封宬和云落落那边,“你去。” 暗七莫名,“去干吗?” “盯着那小道姑,别让她有法子把殿下送去衙门。” “??” 暗七一头雾水,“你们不是想让殿下早日回京么?这是干嘛呢?” “让你去就去!” 赵四眼睛一瞪,跟头熊似的。 暗 七立马脖子一缩,瘪嘴,“去就去!哼!” 说完,扭头一跃,不见了身影。 赵一朝两人扫了眼,“这小道姑不论到底有何目的这般接近殿下,都必然要掌控在我们手里。可明白了?” “是。”“明白。” …… 奉阳镇的镇衙①居然就坐落在云落落昨日进镇子时路过的那条主街的后头。(①其实查了很多资料应该没有这个镇府部门的,不过咱们是架空历史,背景设置某仙说了算,嘿嘿~) 且道路宽敞,两边一样摆了许多摊贩,十分热闹。 云落落问了好几个人寻到此处,眼看着便要到衙门口,她忽然又停住脚步。 回头看了眼封宬。 封宬见她瞧过来,笑了,垂首道,“若是落落还有急事,我便自己进去。索性已然到了,也不妨事。” 云落落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下这一会儿的。 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去多想。 点了点头,“那好,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 封宬不过假意一句,不曾想这丫头还真的这样干脆利落,一时竟不知是气还是笑。 刚要说话。 却看云落落又将先前的那个小钱袋子拿出来,递到他面前。 “?” 第五十四章 抓住他们! 封宬没接,只是朝云落落看了眼。 云落落抿了下唇,又把钱袋往前送了送,道,“那些珍珠给你应急。观主说的话本子里有讲过,财不露白,容易叫坏蛋盯了去。这个给你先用着,我问过了,够你半月的住宿和食用了。” “……” 封宬又看了眼那钱袋子,还是没说话,也没接。 云落落也不知他这样是个什么意思,于是干脆拉起他的手腕,将钱袋子往他手里一塞,一边继续说道。 “你先凑合着,要是不够的话,到时,嗯……再把那些珍珠拿去典当,应当也足够支撑你家人寻来了。” 她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软软的,**又温暖。 靠近过来的时候,身上那股淡淡的穆雅香气再次萦绕过来。 他笑着看那钱袋,也没握住也没松开。 只是问:“落落为何这样照顾我?” 云落落一愣。 又听封宬道,“你我萍水相逢,却已屡次自险境护我周全。如今将我带到平安之处已是仁至义尽,可你不仅顾我安虞,还赠授明珠银钱。” 他抬眼,看向云落落,“落落,可告知三郎,为何如此么?” 云落落呆住。 ——为何? 她垂眼,看着自己握住的封宬的手腕。 抿了抿唇,松开手 指。 封宬眼神一变。 便听她说:“那颗夜明珠不能给你,我忘记要了。你还给我。” “……” 封宬默了会儿,忽然有点儿明白父皇经常被气到面如土色是什么滋味儿了。 他现在的脸色,不会跟父皇那吞了臭虫样的神情一般吧? 轻咳一声,再次微笑开,“可是那珠子好像……” 还没说完。 衙门里,忽然冲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那个,双眼浑浊面部发青,脚步虚浮满身横肉。 左右一看,便立时锁住了站在街上的云落落和封宬两人。 当即抬手一指,“就是他们!” 封宬抬头,便见那个李二,顶着肿胀如猪嘴的脸,一脸凶相地跟着一群衙役冲了出来。 顿时眼神便冷了下来。 伸手去拉云落落,想让她躲到自己身后。 伸到一半,却突然想起她方才刻意松开的手指。 顿了顿。 正准备换到一旁,以手臂挡住她。 手指,却突然被握住。 他一顿,还不等转脸。 就被拽着往旁边跄了一步! 接着,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被一股不小的力道拽着,往前小跑起来。 他抬起眼。 就见身前,云落落一手朝后,拉着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过来。 朝他眨眼,“别怕, 我不会让那个臭流氓又来调戏你的!” 帷帽的纱幔落了下来。 早春的风又将它拂开。 封宬透过朦胧的光影,看到云落落头顶上一跑一晃的发髻。 看到她背上摇晃沉重的包裹,看到她握着自己手掌用力又温暖的手指。 纱幔起起伏伏。 他忽而抬手,朝身侧轻轻一挥。 原本正准备拦人的护卫们齐齐顿住! “站住!” “别跑!” “拿下他们!小爷我重重有赏!” 一行人哗啦啦地冲了过去,带翻了好几个路边小摊,顿时一阵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暗七从墙头跳下,得意洋洋地朝赵一邀功。 “嘿嘿,是我告的密。不错吧?这样殿下是铁定进不了衙门了……哎哟!” 又被赵四敲了个爆栗。 他感觉天灵盖都要被敲裂了,当即龇牙咧嘴地准备咬回去。 一抬眼,却看所有人都追了出去。 “……” 瘪瘪嘴,蹦蹦跳跳地跟上。 …… “人呢?” “怎么不见了?分明看到他们朝这边走了啊!” “一定要抓住他们!格老子的,那娘们肯定有古怪!敢算计小爷!爷弄死他!” “二爷您别生气,只要他们还在咱们奉阳镇,就铁定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哐!” “ 在这边!” “追!” 一众人绕过墙角,追了出去! 后面的一座酒肆摆放的酒坛子后,两个身影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云落落侧耳听着动静,然后抬头,偷偷看了眼。 确定人都走了以后,蹲回来,低声刚要开口。 却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 她抬起头,便见封宬张着嘴,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忍不住似的,‘哈哈’笑了起来。 她见过封宬的很多种笑意。 无声的,轻慢的,温和的,优雅的,低沉的,假意的。 可无论哪一种,都是矜贵又好看极了的。 没有哪一种笑,如此时这般,有点儿狼狈有点儿失态,却除了笑,再不见其它情绪的。 她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索性蹲在他身边,静静地瞧着他这般笑着。 “哈……” 封宬从不知,原来自己也可以有朝一日落得个被人追逐四散逃跑的境地。 这恣意随性的逃命似的奔跑。 当真……荒唐又可笑。 可笑。 哈哈。 他渐渐平复了呼吸,扭过头,就见云落落蹲在旁边,胳膊曲折低着膝盖,撑着下巴,正默默无声地瞧着他。 一双黑得有些瘆人的眼睛,像夜色里悄悄靠近而来的猫儿。 他忽地又笑了一声,问:“ 瞧什么呢?” 云落落伸手,指了指,“出汗了。” 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封宬意外,却又再次笑开。 帷帽刚刚在奔跑的时候就被封宬拿下来,此时放在了脚边。 他抬手,刚要擦一擦。 额边却被柔软的东西碰了碰。 他转眼,便见云落落拿着一方兰色的帕子,在……给他擦汗。 帕子上,有他闻过的那种清雅穆然的香气。 他伸手,接过帕子。 指尖碰到云落落温软清爽的手心。 扫了眼,一边用帕子擦着额角,一边问:“都走了么?” “嗯。” 云落落点点头,似乎陷入了为难,“这样的话,你大约去不成衙门了。” 封宬暗笑,扫了她一眼,刚要说话。 云落落却突然又道,“要不然寻个驿站吧!使些银钱寻个信使,给你家中报信,让人来接你,如何?” “……” 封宬捏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却是再次笑开,看着云落落,问:“落落,你便这般厌恶我跟着你么?” “?” 云落落眨了眨眼,分明不见如何情绪的,却好像又露出了几分不解。 “可是……如果有家,不就应该要回家么?” 封宬一顿。 原来这丫头一直想将他送走,就是因为这个缘由么? 第五十五章 看相 他笑了笑,将帕子叠好,“若是我无家呢?” “你也没有家么?”云落落微微瞪大了眼,像是小狗嗅到了同类,顿时生了好奇来。 封宬叫她的样子逗笑了,摇了摇头,“硬要说的话,不算是……家吧。” 云落落眨了眨眼,问:“家里不曾有亲缘么?” “……有。” “那为何不算家呢?” 有亲缘所在之处便是家么? 封宬再次笑开,闻着那帕子上雅致的香气,反问:“你方才说的‘也’,是何意?” 云落落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开话头。 停了会儿,道,“灵虚观塌了。” 封宬扫了她一眼,赵一早已将此事禀告过了。 “山下不能落脚么?”他又问。 那村子已被大火烧烬,与灵虚观倒塌在同一夜,实在不能让人不怀疑这其中关窍。 云落落摇了摇头,抱住膝盖,将下巴搭在上面,声音清浅,“他们不喜欢我。” 原本以为多少诡秘之由的封宬忽然顿住。 心尖儿好像被什么东西给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 不痛,却刺刺挠挠的。 他抚了抚帕子上一朵小小祥云的图案,问:“为何?” 云落落却没回答,像是在回忆什么,过了会儿,才 抬起头道,“要是家里还有挂念的人,就回去吧。” 封宬没料到这丫头看上去未经红尘懵懂单纯的,心思竟会这样敏俐。 笑了笑,说道,“我父……亲病重,我外出为他请医。” 云落落眨了眨眼,“那寻到了么?” 封宬一笑,视线从帕子上抬起,落在云落落的脸上。 那双漂亮得如夜珠的眼睛,明明净净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朝别处扫去,又是浅笑,“还不曾。” 云落落看他唇边的那抹笑。 点了点头,“嗯。” 若是寻常人,听到这样悲情的苦处,便不管真情假意,多少都是会安慰几句。偏这小丫头,居然就简简单单地“嗯”了一声。 听着完全就是事不关己的冷漠淡离。 封宬不知为何,又笑了,转回视线,刚要说话。 就听云落落说:“你母亲已仙逝了?” 封宬的笑陡然便落了下去。 他甚少有如此失控之状,当即又要浮笑询问。 不想云落落又说了一句,“同你父亲的关系,不甚亲近么?” 封宬眼瞳微缩。 ——这小丫头,莫非已知晓他的身份了? 先前那些周护照顾,都是刻意虚蛇? 也是,先前送往灵虚观的拜帖, 她不可能没瞧见。 这么说来,这几日来的端端行事,也能说得通了。 他的唇边再次浮起一抹幽然笑意。 这世上,怎会有人为旁人无所图?饶是他,居然差点都被骗过去了…… 含笑再次看向云落落,只做假意不识。 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啊!你是如何知晓的?” 然后,就见云落落竖起一根手指,朝他脸上点了点。 “从太阴来从太阳,宫位中仔细,你的面相,乃是父在阳位母在阴。” 封宬面上的轻慢顿住。 然后,手指又被云落落拉住。 小小的力道往前拽了拽,他的手掌被迫打开了些许。 云落落的一根纤细的手指点在他的掌心一处紊乱的纹路上。 “天纹为父,细弱单薄,乃是血缘不亲之意。” 又点了点另外一处横纹,“艮中不论细长粗短皆受乱纹冲撞,意味手足不亲。乾宫纹路不齐,为亲族寡刻排挤之势。牢狱,血灾,棺口,你在亲缘上,并无亲厚之人。” 云落落说完,便抬眼朝封宬看。 明明是看破了他何其悲惨可笑的十几年,可这丫头却依旧平淡无波的神情。 似乎说出口的,不过就是寻常的几句言谈。 不管已身的 模样,看着当真是……无情,又残忍。 封宬笑了,欲要收回手。 一边垂下眼帘,语气随意地说道,“看相的不说几句吉祥话叫人听听,也不怕惹人恼怒。” 可是手却没收回,还被云落落……捏着指尖。 他笑意点点,又要开口。 却听云落落问:“那你恼了我了么?” 封宬一顿,笑意加深,抬眸,看向云落落,“自是恼了。落落便是我的女郎,我也不喜听到这样叫人生恼的话的。” 刚说完,就感觉手指被轻轻地捏了下。 他还不知何意时。 云落落温温浅浅的声音再次响起,“恼了便要骂人的呀!不要这样笑。” 封宬嘴角的笑意停住。 他看着云落落。 见她也抬眼,朝自己看来。 目光相对时,她轻轻开口,“骂吧,我听着。” 封宬的眼眶微微瞪大。 他听到耳腔里一阵阵巨大的鼓动。 嘈杂得他眼波微眩。 被捏着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轻轻抽动了两下。 他张口,“我不曾骂过人。” 云落落似乎意外,眨了眨眼。 “那……我教你?” “你会?” 嗯……观主说的话本子里倒是有提过。她也听观主和咸水村的人说过几句。 认真想了想。 试探着说了个词,“泼才?” 封宬看着她,跟着学,“泼才。” “贼子?” “……贼子。” “无赖。” “无赖。” “挨千刀的!” “挨……千刀的?” “嗯,臭不要脸的!” “臭不要脸的……” 隔着一堵墙外。 一众皇子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集体沉默。 墙这边,云落落绞尽脑汁,终于又想起一个词儿。 “还有,还有臭流氓!” “还有臭流氓!” 封宬已是忍俊不禁。 这小家伙,到底哪里学来的这些市井泼话?还拿来教他这样骂自个儿? 你能是臭流氓么?流氓何人呢? 云落落摇头,“没有还有。” “没有还有?” 封宬已是笑起,无奈看她,“这是什么骂人的话?” 云落落张了张嘴,想不出来怎么解释,却看到封宬脸上再度浮现的笑容。 抿了下唇,问:“还恼么?” 封宬哪里就真的会为本就事实的几句话生恼,笑着摇了摇头。 云落落点头,再一次捏了捏他的手指,往跟前拉近点儿,道,“那我再给你说一件让你高兴的事儿。” 封宬看了眼被捏住的手指,颔首,“好,你说。” 第五十六章 我不信 云落落的指尖便再次落到他手心的某处纹路道,“此为贵人运,此纹清晰流畅,且入中堂之势,乃是改命得运之势头。” “贵人?” 封宬也看着那纹路,“何种贵人?” 云落落却摇了摇头,“是何人已非我能窥探,不过,此贵人运已现,当是运势已有逆改之兆。” 封宬沉默。 贵人? 改运? 这天下还真有这种玄而飘渺的东西? 他笑了笑,点头,“好,我知晓了。多谢落落,宽我心怀。” 说着,要收回手。 被捏住的那根手指却叫云落落单手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下。 他眼底一颤,下意识要将她一把甩开。 就听云落落轻声说:“涡纹团密,你母亲,疼你至深。” 封宬顿时犹如当头棒喝。 一下子僵在了原处。 围墙另一侧,赵一和赵三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骇然。 这一边。 云落落抬起头,就发现了封宬的异样。 她还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 封宬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仿佛要吃人似的。 可不过两息的功夫,他的脸上却又浮起一层笑来。 明明狞色未褪,却偏又要露出这样看似温柔的笑意来。 当真扭曲又怪诞。 看得人心头发毛。 云落落又眨了下眼。 便听他似是含着笑音,哑了嗓子地问。 “你说我……母,亲,疼我?” 云落落看他这样子,还当自己看岔了。 低下头,又仔 细地看了看封宬手指上的纹路,点头,“观主说过,此涡纹为母相,团密乃是最亲厚的意思。难道不是么?” 她再次看向封宬,“观主不会说错的。” 封宬没说话,他抽回了手,看着指尖那处。 似乎不解。 本是俊雅如云尘的面上,无端浮起一层阴翳。让他本是皎好不凡的面容,凭生多出一层幽艳暗魅之态。 他以拇指指腹摩挲了一圈那处指纹。 片刻后,似是自语地问道。 “若是当真心疼,你会将自己的孩子丢于冷野之处,任由旁人欺凌羞辱,便是亲见了,也能不闻不问么?” 云落落歪了歪头。 看着封宬低头似呢喃的模样,刚要说话。 “哐啷。” 两人身后,一扇小门被打开。 一个穿着短褂的伙计搬着个酒坛走出来,一见两人,便是一惊。 “你们是何人?!” 云落落立马伸手,再次攥住封宬的手,另一手抓起帷帽,站起来,转身跑了出去。 “喂!” 伙计喊了一声,却没追出来。 云落落拉着封宬一路小跑到了巷口,往后看了看,呼了口气。 然后将帷帽递给封宬。 封宬看了眼,接过,戴在头上。 “今日你先跟着我吧。待我的事情办完,再帮你寻家人。成不成?” 云落落转身朝另一边走。 封宬没想到她竟是肯松口让自己跟着了。 隔着纱幔后下意识先笑了下,点头,“好。”停了下,又道,“我一定小心, 不给落落添麻烦。” 这话说得好像小心翼翼十分讨好的。 可那副惯有的慢懒贵雅的语气,却叫人听着这人在玩笑般。 云落落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纱幔下的封宬无声地再次勾起唇,跟着她。 不远处,一众做各种打扮的侍卫分散四处,纷纷跟上。 封宬瞥了眼,淡淡收回目光。 又要去看四周如何时。 忽听身前的云落落说话。 “若是如此,那她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封宬停下了脚步。 云落落走了两步,才注意到封宬没跟上来,回过头。 听帷帽纱幔中传来封宬不见喜怒的问声:“为何?” 她想了想,道,“观主说,天下不疼爱子女的父母虽有,却甚少。你那涡纹不会作假,我虽不懂生母缘何会任由亲子如此受苦。不过……” 她又看向封宬,或者说看着帷帽上的纱幔,“若是亲眼见他受苦却还什么都不做,我想,当是无法做吧?” 纱幔后,封宬眼瞳一阵阵发紧,眼眶微睁。 “明明疼爱如命的孩子,却护不住不能护,那心里应该,嗯……”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应该跟割了心肝一样的疼吧?所以,她在世时,当是过得艰难。” 封宬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攥起! 纱幔外的云落落身影模糊,不见神情。 可封宬却无端想起宫中那些人高高在上,对他一副悲天悯人冠冕堂皇的可笑模样! 他忽而冷笑,“我不信。” 伸手掀开纱幔。 想去骂她,想去斥她,想去责怪她为什么要挑破他的脓包,让他内心竟能泥泞到如此血肉不堪的地步! 视线清晰。 他看过去,刚要张口。 却瞧见了云落落的侧脸。 她正在看街道一边,悄然开放的一株白杏。 花瓣纷纷落落,如雨幕覆于长街。 却无人观赏,娇弱之瓣,落于地面,很快便被人踩踏成泥。 云落落走过去,接过一枚落下的花瓣。 然后走回来。 “衡门一别梦难稀,人欲归时不得归。”抬眸看他,“不信不如就去问一问?查一查?或者寻一寻办法?” “观主说了,嫌隙由心生,由口出。若是不闻不问,便成沟壑。沟壑难填,便能生鬼生怪。” 她将那枚小小的杏花花瓣送到他跟前。 声音浅浅柔柔。 “你这样好看,我不想你变成鬼。” 满心的戾气,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扫了眼那枚被她托在手心的花瓣,无意识地笑开。 问:“为何?” “嗯?” “为何不能变成鬼?” “很丑。” 明明她先前已经说过了,因为他很好看,可封宬却还是要问一句‘为何。’ 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 然而得到这句回答时。 封宬却奇怪地觉得,这就是这小丫头能说出来的话。 “鬼很丑么?” “没你好看。” 封宬一下笑出声来。 “哈哈。” 不远处。 赵四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朝身旁的 赵一赵三看去。 “殿下这怎么就……” 任由这小道姑随意言论他的相貌? 还说了几次殿下好看? 殿下怎么不生气?不割了她的舌头? 笑了! 笑了! 好,肯定是生怒了! 赵四再扭头。 就见,他们家那位尊贵敏感多思城府的三殿下,伸手。 从小道姑的掌心,拿走了那片杏花瓣。 甚至还亲昵地朝她弯了腰,含笑不知说了句什么。 小道姑没出声,不过脸上好像有点高兴。 然后伸手,牵住他的袖子。 他们的三殿下,就这么乖乖巧巧地,被牵走了。 “……” “……” 赵四瞅了瞅面无表情的赵一和赵三。 犹豫了下,往后退了几步,挪到缩在后头鬼鬼祟祟的暗七身旁。 问:“那小道姑,真对殿下做了什么迷魂咒?” 暗七一见有意见相同的伙伴! 立马来了精神,连连点头,“肯定的啊!你瞧殿下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跟失了心智……哎呀!” 被赵一狠狠地打了后脑勺! 他顿时撸了袖子要扑上来干架,就被赵三瞪了眼,“再胡说八道,回京后就将你调离清华宫!” “……” 暗七立刻萎了。 赵四也往后躲了躲,魁梧的身体藏在暗七身后,差点把人撞倒。 “护好殿下。” 赵一看了封宬离去的方向一眼,转身,朝另外一边走去。 赵三看他离开,低声道:“小心行事。” 赵一点点头,一闪,没了身影。 …… 第五十七章 王爷饶命! 距离奉阳镇大约二十里外的曲五县县衙内。 快五十岁的县长吴德才跪在书房的地上,战战兢兢满头是汗。 “王王爷恕罪,下官当真当真不知那位是,是……” “砰!” 书桌被重重一拍! 吴德才一颤,顿了一息后,立时又‘咚咚’地磕头,大喊。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下官真的不知三皇子殿下路遇奉阳!下官,下官……” “吴德才!” 书桌边,一个面留短须,通身华服的三十多岁男子走了出来。 相貌颇有几分英兰之气,头戴一顶镂空祥云纹玉冠,腰间同色玉带,缀八宝莲花五福香囊。 一派出世脱俗的打扮。 正是这奉阳镇所属辖地之主,当今圣上的六弟,人称俊美雅王的康王,封甫康! 只不过,此时这位雅王却满面怒容。 瞪着地上跪着的吴德才,怒火冲天地斥骂。 “你不知晓!你不知晓!吴德才,你若不知晓,奉阳镇怎会有人打着你的名号,去欺辱本王的皇侄!” 吴德才脸都白了,抬起染血的额头,差点哭出来。 “王爷!下官真的不知晓啊!奉阳镇……下官并无亲属……” 话没说完,他猛地顿住! 本是毫无血色的脸迅速涨红,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渐渐浮起一层愤怒又不可置信的恨怒! 咬牙切齿地吸了口气 ,刚要说话。 “王爷……啊!!” 封甫康走过来,一脚踢在他的胸口! 他惨叫一声,一下摔倒在地,却顾不上胸口的疼痛,白着脸立马又战战巍巍地跪了起来。 “本王那皇侄是何等身份尊贵的人,居然能在本王的属地受如此羞辱!你让本王今后如何进京入宫去面对皇兄!” 吴德被踢得胸前血气翻涌,又听这样的话时,几乎都要看见那断头刀悬在了脑袋顶! 吓得四肢都凉了。 一下膝行爬到封甫康的身边,想去拽那华服的衣角却又不敢,只得再次‘咚咚’磕头。 “求王爷饶恕!王爷饶恕!王爷救救下官!王爷,王爷!” 一把年纪的老家伙,像颓废又赖皮的老狗,蜷缩在脚边发出叫人恶心又厌恶的哀求。 封甫康一甩腿,将人再次踢开! “王爷……” 吴德才还要再爬起来。 却听封甫康说道,“羞辱三皇侄,就等于在羞辱本王。该怎么做,还需本王教你?” 吴德才一僵,忽而反应过来,猛地爬起来,再次重重磕头。 “是!是!王爷放心,下官知晓了!谢王爷饶恕!谢王爷!” 封甫康冷哼一声,一甩广袖,大步走出了书房。 两边的侍卫立马跟上。 门内,吴德才还跪在地上。 不一会儿,就听到女子娇嗲柔媚的哭声。 “哎呀!老爷,您没事吧,可担心死妾身了,老爷……” “啪!” 吴德才抬手,便扇了这个最近才纳进门内,宠的跟眼珠子一样的第四房小妾。 那小妾也被扇傻了,捂着脸也不知道哭,呆呆地看着吴德才。 又被吴德才指着鼻子骂,“下贱的东西!本官宠你那是本官高兴,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敢踩着本官的名声去为祸乡里的?!” 小妾反应过来,猛地瞪大眼,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哭着上前想往吴德才怀里钻。 “老爷,这是如何说的啊……呀!” 却被吴德才一把推开,“来人!” 他眼下嘴里的血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外吼道,“备车!本官要去奉阳镇!” 小妾哭着跟上去,“老爷,到底是怎么了?是去奉阳,可要妾身同时父亲兄长准备宴席为您接风?妾同您一起……” “把她绑起来!锁到柴房!” 还捏着嗓子娇声哭泣的小妾顿时呆若木鸡! 一个时辰前还对她无所不应的宠爱仿佛烟云,怎么一转眼就这样如破布厌恶被丢弃? 她被抓住,猛地挣扎起来,“不要!老爷!老爷为何要如此对妾啊!老爷!” 吴德才皱了皱眉,看向这鲜嫩娇美的小妇人,冷斥,“本官要是没活着回来,你们全家,就等着给本官陪葬!” 说 完,扶着旁边的家丁,径直而去! “老爷!老爷!” 小妾尖利的哭声响彻院墙,刺进县衙上方清朗明和的日头里。 院墙外。 马车咕噜咕噜而过。 封甫康面无表情地坐在车里,手中把玩着一柄通体莹白的玉如意。 一头戴方巾做书生打扮却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他下侧,正是康王的幕僚之一的孙羽。 他小心地看了眼封甫康,问:“王爷,吴德才当真知晓要怎么做么?” 封甫康瞥了眼车外,冷声道,“养了这么多年的狗,要是这么没用,不如早点宰了。” 如此残暴言语,当真与他通身仙气之态丝毫不合。 孙羽点点头,又道,“若是吴德才当真能试探出三皇子殿下缘何悄然南下便好了。该不会是圣上……” 他又看了眼封甫康,“有何打算吧?” 封甫康捏着玉如意的手顿时一紧,脸上浮起几分怒容,可开口时的语气,却又并不见多少情绪。 “那又如何。封宬这小东西,因着他那下贱的娘,自小便没让皇兄多看过一眼。就算真是被皇兄嘱咐了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要紧的事。” 孙羽不置可否,又小心询问:“那王爷还让吴德才去试探……” 封甫康再度抚上玉如意,不耐烦地说道,“他悄声南下,断不可能毫无图谋。” 孙羽点 头,“王爷是想查出三皇子殿下南下到底有何目的?”皱了皱眉,似有疑虑,“可若是三皇子殿下当真有何企图,也更该隐匿行踪。如此轻易在您的属地露出消息,会不会是……别有算计?” 不料封甫康却露出不屑来,“他一个不受宠的东西,能有多大本事?到了本王的地方,想隐匿行踪还能躲得过本王的耳目?哼!笑话!” 孙羽心知这位看似温和明俊的康王,其实内心最是自负自大。 想了想,又问:“那王爷有何计划?小民也好吩咐下去,以做应对。” 却见封甫康摆了摆手,“不急,我还有个事儿,你先去安排。” 孙羽行礼,“是,王爷吩咐。” 封甫康又摸了摸手里的玉如意,半晌,道,“宫里最近传来的消息都不见异常。可封宬却出现在此处……你找个机灵的,立即去京城,仔细打听。” 孙羽脸色一变! 低声应下。 封甫康转过脸,冷冰冰地扫了眼车窗外富丽明媚的日头。 有孩童嘻嘻哈哈笑着从马车边跑过。 “哈哈哈!” “别跑!” “看我的!” 奉阳镇,王宅前。 分明也不是什么落寞幽僻之处,可这王宅所在的巷子处,却并无甚摊贩摆设。 倒是有几个孩子握着风车追笑着,从云落落和封宬面前跑过去。 第五十八章 打探 其中一个孩子大约只有两三岁。 追不上前面的哥哥姐姐。 “啪!” 趴在了两人的脚边,手里的风车也摔了出去。 眼看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 却见一只修白如玉的手伸到近前,漂亮的手指上捏着的,正是他摔落的风筝。 他愣了愣,抬起脸,就看到一片飘乎乎的白色纱幔。 傻乎乎地瞪大眼。 “瞧什么?不要了么?” 纱幔后传来如雨珠落玉石的带笑声音。 他一下忘了哭,用手重重地摸了把鼻涕,然后,一把抓回了风筝,爬起来,追着前面的大孩子们去了。 “……” 封宬若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站起身。 正悄摸摸地想寻个什么东西能蹭掉手里的潮呼呼时,就见身旁的云落落正不错眼珠地朝看着,那眼神里的专注和认真,就好像……他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做什么这样瞧着我?” 他笑了起来,故意晃了晃被云落落牵着的袖角,“莫不是迷上我了?” 云落落歪了歪头,“迷上是什么?迷住眼睛了么?” “……”难得松快的封宬在纱幔后笑着的嘴角顿了顿。 仗着反正无人能见,朝她横了一个眼刀——瞎了你的眼算了。 却听云落落问:“你眼睛痛么?” “……” 封三殿下默默转开视线,平生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多话,跟这根本没有人情味儿的坏东西调笑个什么劲? 干脆转移话题,“我们现在去何处?” 被岔开的云落落也不会多想,朝那‘王宅’大门看去。 昨夜被纸人捶过的门扉上不见丝毫痕迹,然而,纵使青天白日的,却依旧能看见那紧闭的门内,几乎要漫溢出来的怨咒之气。 她看了会儿,走上台阶,抬手,在门上敲了敲。 “哐哐哐。” 敲了许久,却无人应答。 这时,台阶下有个路过的妇人瞧见,笑了笑,“娘子……呃,你是找王家的人啊?” 说着还打量了一番她的装扮。 台阶下,封宬没动。 云落落回头,朝那人温和颔首,“不错,夫人可知这家人去了哪里么?” 那妇人笑着摆手,“娘子客气了,一介粗妇,哪里称得起一声夫人。”然后又朝那王宅看了眼,笑道,“昨儿个还瞧见王家大爷出门遛弯儿呢。按理说平日里这时候他家大爷也是要出门了的,不知今日怎地还这般紧闭门户。” 说着,又朝云落落笑,“娘子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 ,就下午再来呗?” 昨天人还好好的,今日却至今还不见人。 封宬下意识想到云落落昨夜出去的那两个时辰。 也朝王宅看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王宅总让人有种……阴嗖嗖的气息。 念头刚起。 那边的妇人也嘀咕了一声,“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这样冷啊!” 说着,又同云落落笑着点点头,便径自揣着袖子走了。 云落落走下台阶。 封宬问:“这便是你要寻的那家?要进去么?” 云落落没出声,刚要说话,却见巷口的柳树下,忽而走过一个人,在要走过去的时候,忽然转脸,朝王宅看了一眼。 那眼神…… 云落落当即抬脚,跟了上去。 这么一走,便又走了一刻钟的功夫,两人来到一间距离王宅三条街的一间几乎称得上简陋的茶寮里。 封宬跟了一路,看云落落终于停下来,问:“落落,可是累了么?” 云落落点了点头,径直走进茶寮中,将身上的大包裹放到凉棚里摆放的桌子上,在旁边坐下来,然后温温和和地说了声:“来两杯甜茶。” 看样子,好像常来常往的熟客。 “好嘞!”茶寮里有人答应。 封宬走过去,一低头, 看到桌上厚重的油腻污垢,眼皮子狠狠一跳。 没动。 云落落转脸,就瞧见他还站在一边儿,眨了下眼,问:“怎么不坐?” “……” 封宬浅浅吐出一口气,咬了咬牙,在她身边坐下,坐下的同时,搂了搂袖角,尽量不去沾染那桌上黑亮亮的东西。 “小娘子……呃,客官您要的甜茶?” 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托着两个茶碗小跑着走了过来。 刚招呼出声,就发现了云落落身上破旧的道袍和头顶的道士髻。 将茶碗放下,也不扭捏地笑着又打量了下云落落,道,“哎哟,咱们镇上可有阵子没见过道家啦!还是个女娃娃!小姑娘,可是道门中人么?” 茶寮的客人并不多,另外两三桌的客人似乎都是熟人,听到店主爽朗笑声,也都纷纷转脸看来。 有人笑着附和,“不能这样说的,老茶头,道门中女子,为坤道,你该称一声女冠或先生,方为敬重。” 那是个穿着像个书生一样的快三十岁的男子,说话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个花生。 云落落抬眼看过去。 正是方才在柳树下,朝王宅看了一眼的男子。 他的印堂中,盘煞 之气,与王宅内弥漫的气息,如出一辙。 那人“啪”一下捏开,丢了两粒花生米在嘴里,壳子随意丢在桌上。 一副油腻又厌世的颓丧样子。 店主笑呵呵地看他,“郑秀才,你又知道了?莫非最近又看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书?” 他语带揶揄,周围也是一阵哄笑。 偏那叫做郑秀才的书生却极其脸厚,分毫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一口喝了半碗茶,道,“说你们耳目闭塞市井小人,你们还不信。” ‘咚’一下放了碗,另一手指了指西北的位置,“宫里那位杨道真,可不就摆在那儿么!” 周围喝茶的人顿时一片安静。 坐在云落落旁边的封宬,忽而抬手,将胳膊放在桌上。 手指像是无意地在桌面敲了下。 云落落的注意力被那修长指尖吸引,片刻后,又转脸,看身侧的人。 纱幔在轻风中缓缓荡漾。 荡开一条浅浅的缝隙,露出一截冷然的下颚,半边嫣红的唇。 唇角微勾。 那头桌边的郑秀才又捏了几粒花生米,摇头咂嘴,“当今为这位杨真人建莲花宫造登月台,令人称其女冠,对人以坤道而呼。呵呵,做这种避人耳目之事,我看当今哪,也是……” 第五十九章 吊儿郎当的书生 他的旁边也坐着个人,无奈摇头,给他空了的碗里添了茶,堵住他的话头,“少说两句吧!就你这张嘴,再考三十年,也不定能中榜。” “你!” 郑秀才大怒,刚要将手里的花生米朝那人砸去,举起手,却又舍不得地挪回来,丢进自己嘴里,哼了哼,“老子满腹经纶才学八斗,剔了我卷子的那些狗东西,都是眼睛瞎了,不对,心也瞎了!老子还不屑去那乌烟瘴气的朝堂跟他们为伍,拍那狗屁真人马屁呢!” “还在胡说!”那人又瞪了他一眼。 “哈哈哈!” 店主也大笑起来,“郑秀才,今儿个这酒还没喝上呢,两粒花生米就醉成这样哪?” “啧!”书生撇嘴,懒得搭理他,转身背过去了。 周围人又是一阵笑。 店主拿起腰间的抹布又给云落落身前的桌子擦了擦,一边扫了眼她身侧还戴着帷帽的封宬,笑道,“小先生慢用啊!我这儿还有些简单吃食,若是需要,唤一声就成。” 云落落点点头,给封宬倒了一碗茶放在他按着桌面的手指旁。 一边问那店主,“不知可能给您打听个事?” 这店主也不小器,笑着将抹布塞进 腰带上,“小先生要问什么?” 封宬看了眼那茶,见那茶碗倒是干干净净的。 可他素来没有不等人试吃便自己先入口的规矩,便没动。 云落落也没在意,只看向那店主,问:“我听说,这镇子里有个十分能耐的喜婆,给人说亲十有七八都能成的。” 店主似乎没想到她一个道门,竟然会打听喜婆的事儿。 顿时多了新鲜劲,笑道,“那可就多了,单这一片儿,给人说亲做媒的喜婆,便有三四个了吧?更别说整个镇子上了。” 说着,又朝云落落看,“小先生这是打听哪一个?莫非也是要说亲么?我倒是有个熟识的,可给小先生搭个桥牵个线。嘿嘿。” 他言语戏谑,倒没有真的戏弄之意。 可话音刚落,坐在云落落身侧的那人,忽然抬头,转脸过来。 分明戴着帷帽连面容都不能瞧见,可店主却当即觉得后背一寒——好像是瞬间被什么凶残的东西给恶狠狠地盯上! 他脸上的笑容‘唰’地散去! 惊疑不定地朝封宬看去。 却又听云落落说:“我听说她曾经开了间喜店。” 她说着,余光扫向那边。 果见那郑秀才脸色发白地 朝她这边快速瞥了眼,但是很快又转回去了。 “开过喜店?” 店主没说话,倒是隔壁桌有个年纪大些的老丈摸着胡子想了想,然后转脸问旁边的人,“是不是老宋家的那个啊?” “是她是她!” 老丈旁边的人也跟着点头,然后朝云落落看来,“小先生打听的莫非是老宋家的?这镇子上给人说媒的喜婆,也就她一个是开过店面的。” 说着,也没等云落落回答。 自个儿又接着闲话似地唠起来,“哎呀!说起这老宋家的,也是可怜。嫁给老宋才几年?两年吧?老宋就没了,留她一个女人还有刚出世的闺女,可怎么活哟!” 旁边那老丈也叹了口气,摇头,“可不是!说起来,她给人说亲做媒这事儿,还是我家老婆子给她搭的桥啊!实在是看她娘俩都快饿死了,当真不忍心,唉……” “还有这事儿?倒没听刘爷提过?” 老丈摆摆手,“这有甚值得一说的?” 那人又笑,“那您可是积了功德了!听说她闺女……是叫月娘对吧?后来嫁的不错?她女婿又是个孝顺的?还给她在南边儿买了宅子,送去养老了?这也算是苦日子熬到 头了啊!” 老丈跟着笑了,点点头,喝了一口茶。 旁边,云落落听着两人的话,不知想到什么,端起碗,送到嘴边。 封宬见她饮下,这才伸手,也跟着端了碗。 旁边的店主见若无其事地他喝了茶,歪了歪头,只当是自己搞错了,疑惑地歪了歪脸,转身到一边忙活去了。 封宬扫了一眼那离开的店主,饮了一口茶,随即发现,这茶,太甜了。 皱了皱眉,放下碗。 跟着收回手臂,搭在腿上,再不愿去碰那桌子。 又听身侧的云落落道:“这么说来,这位喜婆已不在奉阳镇内?” 老丈旁边那人笑着看过来,“正是啊!人家享福去啦!小先生找喜婆可是有什么亲事要说?这奉阳镇内,也有好些个名声十分不错的喜婆哪!小先生不如寻寻她人?” 老丈打断他,“人家寻喜婆就定是要说亲么?指不定是有什么事儿要问呢!” 说着,他看向云落落,笑着道,“老宋家的虽不在奉阳了,可她那女婿一家却还是在的。小先生若是有事儿,不如去她女婿家问问?” 说着,又转脸朝那郑秀才招呼,“哎!郑秀才,那王昌是住在你家隔壁 吧?你不如带小先生去看看?” 云落落看过去。 郑秀才正跟旁边那人说话呢,听到招呼,顿了顿,才猛地反应过来一般地,看向云落落,“你说什么?小道姑,你要去哪儿?” 云落落的目光再次落在他青黑的印堂之上,浅淡开口,“王昌之宅。” 郑秀才的脸色却一下变了。 可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皱了眉,摆摆手,“那家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一个小姑娘家的,不管是受了谁的请托,赶紧去把钱退给人家,别掺和了!” 封宬没想到,云落落随便找了个地方,居然就找到了一个对那‘喜婆’家中事似乎有多了解之人。 不由朝云落落看了眼。 却见她不知从哪儿掏出个拳头大小的油纸包,往他手里一塞。 他看了看,将油纸包翻过来,打开。 便见里头是一捧干干脆脆的枣片儿。 刚刚吃了太过甜腻的茶,再看这枣片儿,实在是提不起兴致。 他迟疑了下,到底还是放了一片进嘴里。 不想,一股淡淡的苦涩竟在口腔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刚好混合了他口里过分的腻味。 苦与甜的滋味交融,竟意外地回甘于口舌之间。 第六十章 苦命的人啊…… 他动了动嘴,将那枣片咬碎。 听隔壁桌的人问:“郑秀才,你这话说的不明不白的,什么意思啊?” 可那方才还口若悬谈的郑秀才却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张了张口,又闭上嘴,似乎想到什么令他厌恶之事,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反正能别去就别去!” “哎?你这秀才好生没道理!人家小先生不过问问,你这怎么还恼怒上了?” “就是!郑秀才,你倒是说清楚啊!” 郑秀才叫他们念得愈发厌烦,站起身,扔了两个铜板在桌上,扭头就走。 他同桌那人立马追了过去,“哎?怎么就走了?慢点儿啊!” “走。” 桌边,云落落站了起来,将铜板放在桌上,提起包裹挎到肩头。 封宬握着油纸包攥在手里,另一手去拉云落落的袖子,“且等一等,落落。” 云落落垂眸,看了他一眼,又扫了眼已经走出不远的郑秀才。 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将人拉了起来。 正欲追上去时,隔壁桌的老丈突然站起来,拦住了云落落的去处。 封宬眼梢一抬。 便听那老丈低声问:“不知小先生可是受人所托,去做何法事么?” 云落落脚下一顿, 抬头,看向那老丈。 她分明是个不容易有情绪的神情,可老丈却好像看出了什么,张了张嘴,似是无法说出什么。 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道,“老宋家的是个最懂事念旧情的。因着我家老婆子从前给她搭了一把手,这么些年来,不管年节,都时常会去我家里头看看的。” 他顿了下,又看向云落落,“若是她欲要南下,断不会不跟我们说一声,便自顾走的。” 云落落的脸上依旧是那样平淡的安静。 可这样的安静,却又好像不似从前近乎无情的无容。 封宬侧眸看着。 只觉得此时站在老人家面前的云落落,好像……好像夜浓月华下如琉璃浅然的水。 能托万物之影,能容众俗之苦。 口中的味道渐渐覆盖了原本充斥的甜腻,可却并不涩人。 反而有无可言说的醇厚,弥漫扩散。 “我跟我家老婆子不是没有怀疑过。先前她家月娘的事儿,多少我们也听她提过一二句。可王昌此人……在外素来人人称赞,便是我们老夫妻二人有心,也不能奈何。” 老丈眼眶微微泛红,看向云落落,苍老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小先生,老宋家的 母女俩,是否已……” 云落落依旧没说话。 老丈看了她好一会儿,良久,猛地长叹了一口气,几乎落下泪来。 摇头,“苦命的人啊,苦啊……唉……” 他并未再多问云落落到底为何要寻喜婆,又是为何事来,亦或是想去做什么受了何请托。 只是朝旁边让开一步,在云落落走过去的时候,轻声说:“小先生,老头子知道是十分唐突了。若是……小先生有法,也要叫那混账知晓如何才是恶有恶报!” 云落落没回头。 擦肩而过的封宬瞥了眼。 无声冷哧——想做好人,自个儿去便是。 一个个的,皆只会口中做善罢了。 “刘爷!说什么呢?”茶寮里,有人招呼。 老丈擦了擦眼角,笑着走了回去。 封宬收回目光,看向身前一步的云落落,问:“是要去寻那秀才?” 被拦住说了这么一会儿,那郑秀才早没影了。 方才还着急跟上的云落落,此时却又不急了,刚要说话,却又想起还握住的封宬的手。 松开手指,点头,“嗯。” 封宬悬着的手指微往内扣了扣,旋即一笑,将油纸包换了个手包好,放进袖袋里。 问:“要如何寻 ?又是用那纸人之法?” 先前在那阴森森的宅子里,云落落便是用那个寻到‘人’的。 收好油纸包,一抬头,不想却对上云落落的眼睛。 “?” 他含笑,“怎么?不能用么?” 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方才那边有人说了,郑秀才家在那王宅隔壁。” “……” 封宬收回的手瞬间僵住,“??” 他……居然……没……想……到?!! 然后又听云落落说了句,“而且,这里,不好用那样的纸术吧?” 她说着,还朝他看,“观主说过,俗世之人不懂这些,多以玄术为妖异,寻常不得多用。” 分明她眼眸平和,神情安然。 可封宬却总觉得她是在安抚不懂事又好奇的小孩子。 “……” 他再次笑开,颔首,“如此么?那是我欠量了。女郎勿怪。” 云落落已经懒得再去纠正他一会一个的称呼了。 点了点头。 转身,朝‘王宅’所在的方向走去。 便听到身侧的布兜里,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刘伯,呜呜……” 她垂眸,扫了一眼。 手指在那布兜上轻轻地按了下。 …… “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 回到王宅附近,寻那郑秀才的住所却并不难。 云落落正准备寻人问一问时,不想就听到隔着一个拐角的一处院门内传来一声似唱似念的长叹声。 封宬眉头一扬—— 这可是之前在那宅子里听过的一句儿。 再看身旁的云落落。 见她转过脸,静静地又听了两句。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然后走过去,屈指扣在了门扉上。 “谁啊?” 是郑秀才的声音。 “嘎吱。” 门被打开。 云落落与封宬一起抬眼,便见方才那个坐在茶寮里还一脸吊儿郎当放荡不羁的郑秀才,拎着个酒葫芦,双眼通红,脸上还似有泪痕地站在门内。 “……” “……” 风从一侧刮过,卷起地上几片落叶。 郑秀才猛地回神,抬手就要关门! “!” 用力!却推不上! 他伸头一看,就见云落落身旁戴着帷帽身材修长笔直的黑衣男子,伸手,按在了门扉上。 “松手!” 郑秀才满脸涨红,大叫,“强闯民宅!我要告衙门去,按照律法,你们至少杖刑二十,受一月刑监!还不快松手!” 不料却听封宬道,“你倒是熟悉大玥律法。” 第六十一章 醉秀才的心事 郑秀才还在推门,张口便斥,“那是自然!大玥律法我早已倒背如流!还用得着你提醒!所以我劝你,赶紧松手!不然到了衙门,一顿杀威棒招呼!你们俩没一个能捱得住!” 话音刚落,按着门扉的封宬手一松。 他没提防,猛地将门推出去!人也跟着扑了过去! 结果门扉被大力一撞,又弹了回来。 “砰!” 好响的一声! 手里的酒葫芦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出去一段,低劣的酒水从里头滚出来,飘散出一股并不算好闻的刺鼻酒味。 郑秀才捂着脑门,满眼金星。 痛苦地哼哼。 便听云落落道,“隔壁王宅之异,想必你早已察觉?” 他的手还盖在被撞的地方,隔着手臂看向对面这个眼神干净透彻的小姑娘。 默了片刻后,放下手,走出门去,捡起地上的酒壶,还心疼地拿手指沾了沾地上的酒水,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然后就这么蹲在地上问:“你是受何人所托来到此处?” 云落落没出声。 郑秀没等到回应,自己站了起来,走回来,径直入了门内,一边道,“不管你是受什么人所托,王昌那个人,你最好别去招惹。不然……” 话没说完, 发现云落落还站在门口,撇了撇嘴,“进来吧。” 云落落这才抬脚,跨过门槛,同封宬一前一后地进了门内。 郑秀才在院子里一张破破烂烂的躺椅边坐下,将酒葫芦顺手放在一边,理了理袖子。 再次看向云落落,“你在奉阳,可听说过王昌此人平素行性?” 他这副样子,周正郑重,顿时便没了先前的厌世放浪姿态。 封宬站在云落落身后,看了他一眼,又转脸,打量了一圈儿这破破烂烂的校园,最后视线定格在西边那间敞开的屋门内,满满的书架上。 他走过去。 郑秀才也不在意,不过瞟了眼,又对云落落说道,“我本不欲多事,可小……女冠既然寻来,我便猜想,我先前之疑,只怕多为真。” 小女冠? 封宬朝郑秀才瞥了眼。 一旁,云落落问:“你有何疑?” 不想郑秀才却不答,反而问:“女冠到底为何而来?” 云落落却还是没回答。 郑秀才皱了皱眉,“女冠若不答,我也不能说。我,并不信你。” 他抬头,看向云落落。 若是旁人听到这句‘不信’,便是不加以辩解或是自白,也总会有几分神色变化。 可对面这个不过芳华年 纪的小小女孩儿,居然连眉眼都不曾多出一丝涟漪。 依旧那副安然静缓的模样看着他。 轻轻地开口,“嗯。” 完全接受了他‘不信任’的直白! 他瞪了瞪眼。 旋即莫名多了一丝羞恼,一下站起身,又道,“大玥如今虽瞧着盛景繁世,可内里早已糜烂腐败透了!” 他在原地绕了两圈,像是心思忽然被切了个口子,压抑太久的话,忽然便有了个可以倾流的方向。 再次急促说道,“宫中以仙道热论,引朝中上下争相照仿。当今还造莲花宫养了一位道真在里头!瞧着是论仙重道,可实际谁不清楚,那杨道真不过也就是个以皮相……” 他有心想骂两句,可到了嘴边,却抵不过心中克制底线,再说不出来何等龌龊丑陋言语! 顿了顿,忽地一跺脚,“长此以往,我大玥国之将危啊!争乱若起,流离皆苦的,乃是这万民百姓啊!” 他好像说着说着,就转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 云落落也好像听不懂,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郑秀才喘着气,一转脸,对上那双黑白分明到几乎藏不进一点儿污垢灰暗的眼睛时。 顿时一僵。 下意识还想再说什么。 那边, 传来男子优雅轻慢的笑声,“所以,郑秀才是瞧见我家落落一身女冠装扮,便将她视作那杨道真之流?” 我家? 谁家? 云落落歪了下头,似乎在思考封宬刚刚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而郑秀才也眼眶一瞪,脸上以可见的速度发红到发紫! “不,不是,我,我……” 他忽而朝云落落拱手作揖,“小生惭愧!竟以相貌论人,枉对圣贤!望女冠见怪!” 云落落抬眸看他,神情平静,不知是真的浑不在意还是完全没明白郑秀才这番谈论与‘不信’到底有和关联。 那边封宬已经走了回来,依旧站在云落落身侧,再次含笑,“郑秀才当得起一句‘君子坦荡荡’。” 郑秀才顿时满脸愧色,连连摇头,“小生不敢,心胸狭隘之辈,当不起一句‘坦荡’。” 若是真心夸人,此时应当是还要再夸上两句,方为你来我往寒暄礼仪之态。 不想。 封宬却点了点头,“着实。” 合着你刚刚那句是讽刺还是羞辱? 郑秀才的脸紫得都快黑了。 他僵了僵,到底还是自己个儿站起来,看了眼封宬,可隔着帷帽又什么都看不清,只好将目光再次转向云落落。 这一回的 语气,比先前已是大为认真。 “非我不愿告之女冠。王宅之中,自我这数年来,见到出入其内的真人高僧,不说上百,少则也是数十。然而……” 他眉头拧紧,神色里多了一丝凝重,“这些人,无一再从那宅子里出来过。” 此言一出,不仅封宬,连躲在院墙外的赵一等人皆是齐齐一惊。 只觉一股寒气唰地从脚底蹿上来! 暗七悄摸儿地往赵四身后躲了躲。 “不曾报官?”封宬扫了眼若有所思的云落落,问。 郑秀才摇了摇头,又道,“我曾将家中值钱之物隔墙丢于王宅,并报官说见了贼子进入他家。” 他再次拿起酒葫芦,“可衙役并没从他家发现异样,甚至连……尸身都不曾见。那王昌还亲自把我那东西送归我手,为表歉意,还另外赠了我一些财物。倒显得他坦然大方,我却是那阴狭卑鄙之流了。” 他喝了一大口酒,烈酒入喉,嗓子里发出闷嘶声,他苦笑摇头,“这样的人,谁敢相信他做了何等罪大恶极之事?更何况无凭无证,我又能做得了什么?所以啊,小道姑,我劝你,最好别掺和这王宅的事,不然到最后,只怕要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第六十二章 稻草之咒 封宬看他这样子,只觉这人对这‘王宅’的态度怪异得很。 分明并不是十分相关,却又仿佛有深仇大恨。然而这恨意又并非那样坚决,好似带了一点儿委屈,不甘,愤怒,还有他想不明白的…… 什么心思? 然后就听云落落说:“你寻的尸身,是何人的尸身?” 封宬没明白。 墙外的一众侍卫也一头雾水。 郑秀才抬起迷茫的眼神。 便听云落落轻轻缓缓地问:“月娘的尸身么?” “!!” 封宬眼神微变。 一众侍卫齐齐震愕! “啪!” 酒葫芦再次落地。 郑秀才不可置信地颤抖起来,朝云落落无意识地走近,“你,你说什么?!月娘,月娘真的……死了么?!” 封宬将云落落往后挡了挡。 可郑秀才却没有去确认的意思,双手哆嗦,面色煞白,忽而转过脸,朝王宅的方向恶狠狠地吼了一声。 “果然是他!果然,果然!这个,这个……泯灭人性的禽兽!我,我要去跟他拼了!!” 说着,左右一找,发现地上一把都快掉没了枝叶的扫帚,一把抓起,就要朝门口扑去! 封宬朝云落落扫了眼。 抬脚。 踹在他的小腿上。 “啪 叽!” 郑秀才这纸片人一样的身子骨,便一个前扑,摔在了院子的泥灰里。 “……” 院墙外,暗七无声地给他家殿下鼓掌,被赵一赵三赵四一起瞪! 院墙内。 郑秀才趴在地上,也没爬起来。 他就这么趴着,过了一会儿,突然保持脸贴着地的姿势。 “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封宬看着他颤抖的肩膀。 明白过来他刚刚没想出来的郑秀才对王宅的复杂情绪里那一分多出来的心思到底是什么了。 思恋。 郑秀才在相思爱恋宅子里的某个人。 原来如此。 可…… 他再次转眼,看身边的云落落。 连他都不曾明白的人心隐秘,她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然而身边的女孩儿却好似没有为郑秀才悲戚的哭声有所触动,她转过身,走到了院墙的一角。 封宬注意到,那里放着一个做工精良的红木盒子。 虽不比宫中所用,不过在民间,当已是贵重的制工了。 就那么丢在角落,原本平滑的油漆都已开裂,上头落了一层灰,像是被随手丢掉的废物。 看着脏得很。 然后,他看见云落落伸手,将那盒子拖了出来。 打开。 不由皱眉。 然 后,就见云落落掏出一张写了符文的符纸,捏在指间,以夹物的手势,从木盒里,隔着符纸,捏出一个……稻草人? 他顿时目露异色。 便看云落落将那稻草人放于地面,蹲在稻草人前方,探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 他正疑惑,想要走过去。 身旁忽而传来带着哭腔的问:“这是什么?” “……” 他顿了顿,转脸,见郑秀才不知何时爬了起来,走到云落落跟前,跟她一起蹲着,看那稻草人。 他走过去,绕到云落落另外一侧,也半蹲下来,贴紧。 院墙外,悄悄隔着墙头看到自家殿下真的蹲下来的一众侍卫默默收回视线。 暗七一脸兴奋,刚想说什么。 被赵四一把捂住嘴! 云落落叫封宬挤得歪了下,也没在意。 又用符纸盖在那稻草人上面。 郑秀才擦擦眼泪,问:“这不是王昌那贼竖子给我的盒子么?他说里头是他略备的赔礼,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他倒是聪明,也没伸手去碰。 不过也蠢,还问了句:“给这东西盖个被子做什么?怕它冷啊?” 封宬难得嘴角抽了抽—— 这厮怕是被打击傻了? 云落落却摇了摇头,单手 剑指并拢,对着那稻草人画了几笔。 然后另一手结起手诀。 不过被封宬挡住,她顺势用胳膊肘捣了下,将人捣开,拧起手诀。 同时念——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诸鬼伏藏。” 覆盖在稻草人身上的符咒忽然无火自燃! 符纸上的朱砂符文却透出异样的光亮,在符纸燃烧的时候,猛地下陷! “急急如律令!” “唰!” 符纸烧烬,而那符文,在几人的注视中,陷进了稻草人的身体内。 “……” 短暂的寂静后。 郑秀才忽然“啊!”了一声,惊骇地看向云落落,“你你你……你还真是仙道不成?!” 封宬淡定地瞥了一眼,镇静从容。 云落落却没理他,剑指伸出,再次按在稻草人的头顶。 往下一劈。 原本捆绑着稻草人四肢的稻草忽而崩裂。 用作身体四肢的稻草全部散开。 露出稻草人腹部的……几样物事。 封宬一看,眼神便冷了下来。 那是…… 云落落伸手要去拿,却被封宬拦住。 她转脸,便见他寻到一根扔在角落发了霉的筷子,递了过来。 她又朝他看。 “用这个。” 封宬的声音有点冷,“脏东西 ,别拿手碰。” 云落落眨了眨眼。 封宬还以为她不懂,正要再说时。 她却伸手,接过筷子,转过去,将稻草完全剥开。 露出了里头的物事。 一颗发黄的牙齿,一片染血的肌肤,一根青紫的小指。 还有一卷,枯杈的发丝。 “这是什么!” 郑秀才惊恐地大叫,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云落落捏着筷子,看着那几样骇人的物事,目色静淡。 “诅咒。” 封宬眸色倏冷。 “诅咒?!”郑秀才声音都抖了,“什么诅咒?” 云落落却没说话,似是不明白。 她站了起来,朝院子四周环顾一圈,忽而目光钉在一堵墙上。 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墙皮。 然后将指尖放回鼻息前,略一晃。 随即抬眸,再次看向那墙,好像墙面上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 院墙外,暗七紧紧捂住嘴巴,还去捏赵四的鼻子,被他一脚踢开。 他瘪瘪嘴。 转过身。 不想,就对上一双眼! 吓得他一身惊呼差点破嗓而出! 生生忍住,一头撞在赵四的身上。 被赵四一下跟提小鸡仔一样拎起来,扔到一旁。 他急得伸手去指那墙。 可墙上却什么……也没有了。 第六十三章 异变突生! 赵四又去捏他脖子。 他急得不行,又不能说话。 只好趴到墙上,试图去找那眼睛。 手刚要触碰到墙面。 就听院墙另一边传来封宬的声音,“落落,你在做什么?” 殿下也过来了? 赵一转身便要隐匿。 不想,站在墙边的暗七却一动不动。 赵四眉头一拧,伸出大手去抓他! 却看到。 暗七对面的那堵墙,竟然如水纹般缓缓荡开一层涟漪! 他也吓着了,原本就大的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 一把抓住暗七往后退了一步! 接着。 就见那堵墙后面,出现了一双……眼睛! 没有瞳孔,全是黑仁! “!!” 那眼睛阴鸷可怕,如同幽冥里的鬼兽,满是恶意地窥探着什么! 饶是血雨腥风里走过的一众侍卫,也被眼前这陡然变化给惊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退后些。” 墙内,忽而传来封宬的声音。 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赵一赵三却齐齐一动,一手拽一个,脚尖一踮! “轰!” 厚实的墙面上,忽而传来一声巨大的震击声! 赵一几人堪堪落在另外一间屋子的瓦顶上。 就见,院墙内,云落落单手按在墙面上,另一手,以剑指刺杀之势。 一下 ——戳进了那墙里??!! 暗七张了张嘴。 “啊!!” 王宅内。 一人忽然倒地,不断打圈抽动! 一双手还去捂住眼睛! 可那紧闭的眼睛里,如注的血流狂涌而出! “主子,主子!救救我,啊啊啊啊!” 他似乎痛到极致,双手指甲竟朝眼睛上抠去! 一双绣着九瓣青莲的皂靴走到他身侧。 他一把抓住,精致的莲花纹绣上立时染了刺目的血色! 那人也毫不在意,微笑着俯身,伸出纤细莹白的手指,按在这满脸是血的人的额头。 然后,弯了弯漂亮的唇角。 五指一收! “啊!” 倒地之人惨呼一声,猛地睁开眼! 血色充盈的眼珠子里,一点浅浅金光正浅浅流转。 下一刻便要覆盖这眼瞳。 可那眼珠子却骤然爆裂开来! “啪。” 金光散去。 云落落猛地后退! 朝后差点摔倒,却被一双手扶住。 “落落,你没……” “噗。” 云落落一转头,吐出一口血来。 封宬顿了一息,猛地将人转了过来,“怎么了?” 云落落却浑不在意一般,随手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朝那墙看去,声音淡淡却因为才吐了血而透着微微的沙哑,“有人……” “落落!” 封宬打断了她的话,“你为何会吐血了?” 云落落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般,转脸,看对面的人。 可隔着帷帽,又看不清。 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顿了顿,才说道,“此宅有恶灵窥视,我欲反控恶灵,却被对方以自毁之术破坏。便使我术法反噬,血脉逆行。” 封宬听不懂其他的,却听出了一个‘反噬。’ 他看着她,纱幔之外,她的脸,愈发苍白如霜雪。 见他不说话。 云落落想了想,又道,“观主说过了,吐着吐着就好了。”停了下,看向封宬,“无妨碍的。” 封宬帷帽上的纱幔被风吹得荡开了些。 露出他半边如玉的面庞。 云落落还没看清时,纱幔又遮了下来。 随后,她听到封宬的笑音再次响起,“如此么?” 她想了想,没想出这话有什么异常,于是点点头,“嗯。” 封宬便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也不知在想什么,没再言语。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转过身,再次走到那墙边。 伸手按在其上。 墙内却再无动静。 她抿了下唇,转回头,就见封宬还站在那儿,帷帽上的纱幔飘飘晃晃的。 而郑秀才也终于稳了心神。 瞟了眼那骇人的几样东西,往旁边一直挪,挪到很远处,终于鼓足勇气问云落落。 “女冠,这些东西是什么诅咒啊?” “应当是替身的一种邪咒。”云落落没再看封宬,走回来,再次看脚边的那散开的稻草内的几样物事。 “邪咒?” 郑秀才听着这几个字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什么替身?” 云落落想了想,却没回答,只是问:“这东西,你没碰过么?” 郑秀才纵使厌恶,可也立刻露出一脸的厌恶,“那混蛋我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更何况他送来的东西!” 那就是没碰过了。 云落落明白过来。 难怪这郑秀才身上虽有死气,却不见命丧之相。 以发肤指骨做的邪咒,观主曾说过,是最厉害也最邪恶的一种诅咒。 可咒人魂魄尽失,如傀木毫无意识。 如此一来,灵魂已无,徒留空壳。 这壳子,便能被恶鬼侵占,让恶鬼得身躯,重活光阳之下。 然而,郑秀才居然连碰都不曾碰一碰这稻草人。 倒是叫人意外。 郑秀才骂完,又觉得有些羞耻。 看了眼云落落,再次小心问:“那这咒,是被解开了么?” 云落落低头,再次看向指尖。 生魂活活 被残杀湮灭的流逝感,她是第一次感知。 那一瞬袭来的恶意与凶残,实在太…… 太…… 抬起的指尖忽然被握住。 她抬脸,看到原本还在几步之外的封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将她的指尖握住,道,“若是凶险,便不要做了。总归不过他人咎由,与你也并无多大相干。” 她听到他话语里常有的笑音。 观主经常笑,大师兄偶尔也会笑。 咸水村里的很多人也都会笑。 她喜欢听人笑。 人若笑了,那一定是极高兴的。 大师兄说过,高兴,是件非常非常好的事情。 可眼前的人每每笑,笑得那样好看,笑得跟谪仙一样,笑得万千尘俗都落于他眼底脚下。 她却还是看不出他的笑。 她歪了歪头。 问:“三郎,你不高兴么?” 封宬脸上的笑缓缓停住。 他垂下眼帘,将云落落往身前拉了拉,须臾后,才缓缓出声,“我觉得你不高兴。” “嗯?” 她好像没听懂,却用另一手按了按胸口,“这是不高兴么?” 果然。 他所料不错。 这丫头……不懂情念。 难怪了,红尘魔障世俗庸堂,也不见她有分毫婆娑之澜。 甚至到现在,连笑,都不曾见。 第六十四章 做几件法器 他再次弯起唇,抬头,隔着纱幔看向对面的云落落,刚要开口。 旁边的郑秀才忽然跑了过来。 急切地说道,“我明白了!女冠!你说的替身,是不是王昌想将我做他的替身?他想干什么!女冠!是不是跟……跟月娘的,的事有关?!女冠,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请你一定要替月娘报仇啊!” 封宬嘴角还扬着,可眼神却冷了下来。 他扫了眼旁边的郑秀才,想把云落落拉走。 云落落却已收回手,转过去,“我有一法,或能见王宅真相。” 郑秀才立马双眼冒光,“那就请女冠做法!” 云落落却只是看着他,“只不过,此法凶险。”她停了下,“需得你将命舍于我。” “!” 前一刻还兴奋激动的郑秀才瞬间僵硬了脸,他慢了半拍地才反应过来,慢慢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单纯漂亮的小道姑。 好像完全不能接受她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此般夺人性命的惊恐话语。 封宬扫了眼那郑秀才,慢笑开来,拉着云落落要转身,“他不愿。落落,我们走吧,这人世间不会有……” “女冠。” 郑秀才却 突然颤巍开口,“若是以我命取,可能为月娘,报仇雪恨么?” 云落落回过脸,眼底掠过一丝不解,似是不明白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却平和温宁地开口,“我本便已答应了她。” 这话已是验证。 郑秀才的眼睛里再次泪水急涌! 他狠狠地吸了下鼻子,又用袖子重重擦了下。 然后扬起下巴,像是鼓足了巨大勇气一般,张口,要说话,嘴唇却又哆哆嗦嗦。 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帷帽下,封宬低声哂笑,再次拉过云落落,欲要离开。 身后却传来郑秀才打着抖的声音,“我,我把命给你……” 封宬脚下猛地一滞。 不等云落落出声,他转过头来。 看那面如纸白,满脸恐惧的男子,问:“你与那月娘,私定了终身?” 云落落身侧的布兜忽而剧烈摇晃,她不得不伸手按住。 而对面,郑秀才也大叫,“郎君休得胡言!我与月娘,不不,月娘与我,根本毫无……是我,是我……” 他惭愧又悲痛地再次落下了泪,“是我生了龌龊心思。她不知晓,请郎君莫要再给亡人添耻,一切本是我私心之丑态。” 他的泪水跟决堤般,汨 流不止。 声音从颤抖变得嘶哑,“本是她见我可怜,又敬我文墨,不过偶尔照顾间。我却,却如那纨绔风流物,对她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本知不该,却压不住,总想去偷偷瞧她。” 他闭上眼,眼泪还顺着他的眼角不断地往外涌。 “若她过得快活欢喜,那我自然也就不得再多想如何。可,可……”灰白的脸上浮起挣扎的痛苦,“我却亲眼见那畜生,对她一弱女子,拳打脚踢,甚至将她肚子里的孩子都踢得……” 云落落身侧的布兜忽而再次震动起来。 她不得不剑指并拢,在上轻轻一划。 郑秀才再次睁开眼,眼底全是血丝绝望,“我恨不能捧到天上去仔细的女子啊,就那样受他磋磨,由他践踏羞辱。我,我真是恨不能与那禽兽同归于尽啊!可我!可我!!” 他悲痛地一把捂住脸,像是羞愧至极无颜对人地颤抖起来。 他蹲在了地上,分明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却又再没一个字宣之于口。 云落落低头,看着他蜷缩成一团,春日晌午的阳光明媚灿烂,落在他颤抖的肩背上,却如霜色一片凄凉。 她不知为何,转脸,看身侧的封宬 。 正好此时微风拂过,纱幔轻拂。 让她瞧见了,那精致如画的半边脸颊处,淡而清晰的,嘲弄。 她眨了下眼。 晃了晃被还被握着的手指。 封宬察觉,转开看着郑秀才的目光。 朝她望去。 却听她说:“我需要一间屋子。” 郑秀才好一会儿才抽噎着站起来,“女冠是要做什么?” 云落落不善解释,想了想,道,“做几件法器。” 郑秀才点点头,指了指西边那间敞开的屋门,“那是小生的书房,还算得上干净。女冠可随意。” 云落落点点头,又晃了下手。 封宬扫了眼,嘴角微挑,刚要松开手指。 云落落却指尖一勾,勾住了他的中指,抬脚,朝那书房走去。 封宬垂眸,看着自己一根被勾住的手指,晃晃悠悠的,好像随时会被丢下来一般。 只要一个不愿,便能轻易扯断开来的力道。 偏那若即若离的勾缠却又跟勾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似的,生怕断开来,就会让那被勾过的地方鲜血淋漓大痛难忍。 实在叫人不痛快。 “三郎。” 已经走进门内的云落落回过头来,朝他看了眼,“关门。” 封宬眉头一挑,抬起 脸来时,勾着的手指被松开。 他还没去细究,顺手关上了门。 又听云落落说:“可拿了帽子。” 封宬转脸,顿了顿,轻笑:“落落如此细细吩咐,莫不是将我当成无知稚儿?”却还是将帷帽拿下,露出那张惊艳绝伦的脸。 云落落没说话,将包裹放在旁边偌大的书桌上,又抬头看了看这满屋子的书。 封宬分明见她目光微亮,面上隐约浮起一抹羡色。 笑问:“喜欢书?” 云落落收回目光,一边打开包裹一边点头,“嗯。观主很喜欢读书,也喜欢读给我们听。” 我们? 封宬心下微动,朝云落落走近,看她掏出朱砂,符纸还有一堆物事,依旧满脸和雅笑意。 道,“灵虚观想来先前也是极为热闹的?” 热闹么? 云落落拿起一支笔,想了想,点头,“嗯,应当是热闹的。” 封宬眼神微变,又靠近云落落一些,几乎已经贴到她手臂边,见到了她的大包裹里更多的物事。 有小巧的木剑,桃符,铃铛,八角的镜子,还有许多他看不出来的奇形怪状的物事。 目光一扫,再次笑道,“那如今已是四散各处了?可还有联络么?” 第六十五章 她如何看出来的? 不想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不知。” 封宬含笑的眉头微不可查地快速蹙了蹙。 是不知其他人在何处?还是不知如何联络? 不过如此看来,灵虚观是定还有旁人了。 正思忖间,就见云落落坐下来,将一叠空白的黄色符纸拿到近前。 吹了吹手里染着朱砂的毛笔,然后垂目,在符纸上停顿一瞬后,旋即落下。 一笔喝成! 封宬看去,便见那符纸上符文,他虽不懂,却能清楚瞧见,那笔力苍劲游龙走凤之态,堪比大家! 这样的笔锋,没有数十年,断无可能练就。 这小丫头…… 他再次看向云落落,却只见她眉眼平静,将一张符纸画好后,又拿起下一张。 接连成了数十张后,也丝毫不见这枯燥乏味的单一画符中有分毫烦躁不宁之意。 门外也听不到郑秀才的声响,书房后的一扇窗开着,正对着屋子后一株已凋零的梅树。 荒凉中,倒也显出几分苍趣来。 满屋的书墨味。 能听到云落落每次落笔时,清晰而有力的笔尖滑动声。 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力道与速度,那可不是简单的笔力衡量了。 封宬又扫了眼端坐桌前安静画符的云落落,转身,自书架上翻出 一本书来。 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本游记。 一笑,在一旁破旧的太师椅上坐下,翻出袖袋里的油纸包,慢悠悠地捡起一颗枣片,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了一番后。 弯唇,翻开手里的书。 对面,云落落听到声响。 抬头看过来,片刻后,又垂下眼。 笔尖转动。 窗外院内梅树下。 赵一和赵三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虑和不安。 …… 王宅内。 一身白衫之人收回手,随意地看着指尖上沾染的眼球爆裂开时迸溅的血液……和黏糊糊的液体。 片刻后,弯唇笑了。 “砰!”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仿佛什么东西摔倒在地。 接着传来野兽般的嘶吼声,“啊啊……快救救我……” 白衫之人含笑转脸,朝门口扫了一眼。 他的身后,一蒙面人单膝跪地,“主子,殿下那边来信。” 白衫之人扫了眼过去。 蒙面人低头继续说道,“殿下希望您能确认此人的真实能力。” 白衫之人兀地笑了,“原话?”声音有低低的沙哑,像是嗓子被火撩过,干燥撕裂。 蒙面人顿了顿,道,“再给我送个废物点心来!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呵。” 白衫之人笑着落下腥气散逸的手,走到门边,看了眼门外趴在地上抱着一条胳膊痛苦不堪的人,满不在意地说道,“既如此,便让他瞧一瞧罢。” …… 暮色缓缓四合。 春日西斜,余晖缓缓自天边漫开。 天幕依旧清晰。 可眼前满是书架的小屋却已落入一片昏暗之中。 云落落将做好的法器放下,抬头,就见太师椅边一叠看过的书籍。 而封宬,正端坐在太师椅中。 手里没有书,只是左手捏着一张空了的皱巴巴的油纸。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他转过脸来,问:“都弄好了么?” 声音里似乎是带着笑意的,却又不是十分明显。 云落落摇了摇头,“还差一样。” 封宬依旧是那般姿态地坐在那里,点头,“好,那我等你。” 可云落落却没动。 天边的日光渐渐暗淡,唯有火烧的夕云映射出大片烂漫璀璨的金红光芒。 铺洒在窗头,却照不进屋内。 模糊的光线里,暗影下的封宬,看不见面庞与情绪。 她的视线落在他绷直的肩背上。 片刻后,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朝外看了眼,问:“郑秀才可在?” 一下午跟销声匿迹的郑秀才从主屋里探出 半个脑袋,醉醺醺地瞅了她一眼,好像没反应过来。 过了半会儿才慢慢回神,走了出来,晃悠悠地问:“女冠可是要拿我性命了?好,好好,我,嗝,我已做好准备了。来吧!” 说完,又打了个酒嗝。 这架势就跟是准备要在慷慨赴死前,把下辈子的酒都喝完似的。 云落落看着他狼狈的丑态,眼中不见喜恶,仍然那样平平淡淡的模样。 温声问:“可有灯盏么?” 书房内,封宬倏地抬起眼帘。 郑秀才又接连打了几个酒嗝,才明白过来云落落的话。 打着跌地回了主屋,好一会儿,拿着一盏灯,还有火石晃回来。 云落落看那灯油都叫他洒了许多出来,无奈只能出门接了,当面便被她熏了满脸的酒意。 若是寻常未出阁小娘子叫这样唐突了,不说骂人,也少不得满是憎厌。 可云落落却只是虚扶了他一把,低声说:“酒虽醉身,却醉不了心。大饮虽无妨,到底还有清醒时。自珍重吧!” 郑秀才一怔。 抬着醉眼看面前这不过十六七的少女。 青嫩脱俗,一双眼不入尘世。 分明是个懵懂无知的年纪,怎会说出这样……看破红尘的话来? 面前,云落落已 经拿了灯盏进了屋,俯身,用火石将灯盏点亮。 然后转开身,重新落座于书桌后。 书架旁的封宬转脸,便见一抹幽光缓缓自屋内燃开。 如水纹扩散,点亮了云落落那方寸之处,蔓延到脚下蒙灰的石砖,照出了书架上的书册。 最后来到他的脚边,越过他的膝盖,覆盖了他的手背,落进他……不见天日的视线里。 他抬眸。 看那温黄的灯光后,云落落温和又安宁的眉眼。 他不曾显露分毫。 她却……如何看出来的? 当真有窥破人心的本事不成? 捏在指间的油纸还散发着淡淡的苦甜味,随着他微微一动,发出轻轻的折动声。 他刚要开口。 却见云落落回头,看了眼窗外。 窗边,天光湮没,夜幕降临。 她收回视线,将腰侧的两个布兜拿出来。 其中一个打开,倒出了里头一截细长嫩绿的柳枝儿。 柳枝上还缀着两片绿叶。 一日不见,那两片叶子似乎更萎靡了。 门口,郑秀才似乎醉得狠了,索性靠在台阶上,看着桌边的云落落,发现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截奇怪的柳枝,张口打了个酒嗝。 然后,就见,云落落另一手剑指并拢。 在那柳枝上一划。 第六十六章 借你身子一用 晃动的灯光之下,柳枝上金光如流虹一闪而过。 “呼!累死本老妖了!” 催生生的娃娃声,骤然响起。 郑秀才张着嘴,打了一半的酒嗝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愣愣地看着书桌上,凭空……不是,那根柳枝变成的,穿着肚兜光屁股的…… 娃娃?? 柳枝小娃娃揉了揉胳膊,又挥动了两下拳头,头顶上的柳枝辫儿上的两片柳叶也跟着摆。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掐着腰看向云落落,一脸的不爽。 “臭丫头,你好歹也给我找个宽敞点的地儿!本老妖就没这么憋屈过!这么大点东西,也配装本老妖!” 说着,还踢了一脚那打开的布兜。 布兜被踢到了一旁。 云落落伸手,点了下他的柳叶。 “喂!” 小娃娃立马朝旁边跑开,“干嘛又动手动脚的!再乱来,当心我割了你的手……嗯?” 话没说完,忽然察觉到什么,转开身子,左右看了看。 头顶的两片叶子跟着朝四周探了探。 然后他圆溜溜的眼睛一瞪更圆,“这是在哪儿?我怎么感知到了我的本源?” 云落落收回手,转而指了指屋外,“我们在王宅隔壁的院子里。” “ 瞧这破落样儿,是那个百无一用的废柴书生家?” 小娃娃刚说完,扭头,就见坐在门口台阶,傻愣愣盯着他瞧的郑秀才。 四目一对。 郑秀才又打了个酒嗝。 小娃娃翻了个白眼,回过头,问云落落,“你怎么找到这废柴的?难不成是准备强闯进王宅不成?” 也不等云落落回答,先就摇了头,“你可别耍小聪明。那王宅里头,别说阴阳已生,阴魂亡灵半分不得入,便是你有法子入了内,你可知晓里头已经死了多少人了么?” 门口的郑秀才一下坐直了身,眼睛微微瞪大。 却听云落落依旧那副淡定温缓的声音,问:“你担心我么?” 内里的书架旁,封宬转眼看过来。 “!” 小娃娃浑身一僵,脸上恼羞顿现,大骂,“我担心你个大头!莽撞冒失,自视甚高,死了都是活该……” 话音刚落,脑袋顶的柳枝又被摸了摸。 他顿了顿,忽然抬头,张大嘴,“啊呜!” 却没咬上! 云落落抬起了手。 小娃娃皱眉,“我警告你,别去作死!那宅子里的怪道,并非你能敌。”顿了顿,又道,“我将那女鬼带出来,你带她们走吧。 给她们烧点纸,让她们别再回来,省得最后魂飞魄散了。为个臭男人,多不值当。” 不想,说完,却听云落落问:“你能带她们出来?” 小娃娃瞥了她一眼,小小的眉头皱得几乎要打结,“反正我本源在那儿,你再从旁搭把手,也容易……” 却看云落落单手撑了下巴,轻轻地说:“若她们执意复仇呢?” 小娃娃白嫩嫩的脸上一片黑,奶音里怒气沉沉的,“一群傻子!你就不会拦着?!” 云落落看着他,没说话。 小娃娃一见她这样,就知道自己是白说了,气得要打她,“你这臭丫头,好的不学学坏的。帮了恶鬼于你有何好!还用了自缚咒这样的损招,我要是你师父,我就打死你个不孝徒儿!” 自缚咒? 书架旁,封宬眼神微动。 而桌边,云落落却依旧满眼的风轻云淡。 小娃娃发了一通火,心里的憋屈也散了不少,叹气,“罢了,你想知道什么,问吧!我都告诉你。” 谁料,云落落却放下手,轻轻摇了摇头。 “你这……何意?”小娃娃皱眉看她。 就听云落落轻声道,“你若将你所知之事告诉我,便是不死,也会 遭咒术吞噬,受尽折磨吧?” “!!” 他瞬间满脸愕色,“你!你如何知晓的!” 难怪了,从他刚刚出现,这丫头就一直没问,竟是知晓了他是受术法所束,根本身不由己?! 可她怎么知晓的? 然而,云落落却没回答,只是轻声道,“我要借你身子一用。” 小娃娃眨了眨大眼睛,忽然一抱胳膊,“你要干嘛!” 云落落以手指点了点手边的一把小刻刀,“做个替身,身子借我一点儿?我回头给你做条裤衩?” 分明是打商量,可小娃娃却觉得被羞辱了。 他瞪大眼,很想去大骂这个一点儿不知道女孩儿家内敛矜持的臭丫头。 可头顶的分枝却不由自主地朝外分出另外一根细枝。 然后细枝慢慢扩大,变得跟他整个身体差不多大后。 “啪”一声,自头顶的柳枝断裂,掉落在桌子上。 “……” 小娃娃一脚踩在那柳枝上,抬头怒视云落落,“我要满裆的!不许开衩!” 不像,却见云落落弯了眉眼,伸手,点了下他的头顶枝杈。 轻轻应声,“好。” 被摸了头的小娃娃,这一回,没有躲闪,也没有暴跳如雷。 竟是看 着云落落的脸,愣住了。 不止他,还有门边的郑秀才。 书架边的封宬。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在昏暗无华充斥书墨与朱砂气味的小屋内陡然绽开的笑脸上。 大约是人世间从未见过的这种笑。 太干净了。 无论是熟读诗书的郑秀才,还是见惯了人世沧桑的柳妖。 甚至浮沉波谲之中的封宬。 都无一人能想到用何种赞美的话来修饰这样的笑。 明明不曾附加半分情绪与目的,也分毫不见丁点算计与心意。 这笑,却就这样明晃晃地勾了人的心魂。 连她周身的破落陈旧,都仿佛化为仙寰。 一瞬,让人隐约得见九重。 原本盯着云落落的封宬忽而朝门口的郑秀才扫了眼,眼神便冷了下来。 “!” 郑秀才忽然就打了个寒颤。 而桌边,云落落也抬起了眼。 脸上的笑容,悄然不见。 如晨曦中的薄雾,艳了尘世不过一瞬,便无声无息地散于天地间。 桌上的柳妖娃娃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多好看的丫头,偏做这副老尼姑的样子,丑死了。” 云落落捏起刻刀,扫了他一眼,“尼姑乃是空门,你说错了。” “……” 第六十七章 看一看他的真心 小娃娃再次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凑到她旁边看她动刀子,问:“你要做什么替身?柳枝总没桃枝好用吧?我记得这废柴书生的院子后头还有一株桃树。” 云落落却摇了摇头,“若用桃,便无法将你本源带出。” 小娃娃一怔,看了眼云落落,抠了抠脸,凑过去,趴在她微动的手腕上,问:“这么点儿够不够?用不用我再给你分个更大点的?” 嗓音本就奶气,这会子好像又添了点讨好的甜意。 还坐在太师椅里的封宬忽而一笑,往后,靠在了椅子里,却并未阖目。 看着屋顶上投落的云落落的身影,那团团的发髻,在昏黄的油灯里,摇摇晃晃。 “帮——” 梆子声忽起。 早等累了,靠坐在镇纸边的柳妖娃娃抬起昏昏欲睡的头,揉了揉眼睛。 不想,一转脸,却没见桌边的云落落。 顿时一惊。 立马爬起来,却见两个人影,一高一低地站在书房门口。 门边,郑秀才也靠着门框睡着了。 “落落,你待要如何?” 背对着看不清这说话人的相貌,可听那端雅贵气的声音,便觉得这人定是个气质不俗的。 柳妖娃娃从书桌上蹦下来。 光溜溜的双脚 落在地上,发出‘啪’一声响。 门口的云落落听到动静,与身边那人回过头来。 柳妖娃娃抬头,看见了黑衣那人的脸。 顿时嘴角抽搐。 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想,等我回了本源,就要照这个样子来化人形! 忒好看! 咳嗽一声,走过去,问:“你准备如何做?要我助你么?” 云落落点了点头,俯身,伸手。 他一蹦,蹦进了云落落的手心。 “待会我起阵,你控制住你的本源,看准时机,只管收回。” 云落落走出书房,将小娃娃又往上托了托。他顺势往上爬,站在了云落落的肩头,单手扶着她的耳畔,挺胸抬头地立在那儿。 封宬看着,本就含笑的脸上,笑意更深。 门边,云落落又拿出一物。 正是先前那娃娃分出的柳枝,已被雕刻成人形。 封宬扫了眼,发现那人形木偶不过透露四肢,十分简单。 这样的东西能做什么用处? 便见云落落将柳木人偶托在掌心,然后伸手,在好靠着门框醉到昏睡的郑秀才的指尖轻轻一戳。 “哎哟!” 郑秀才大叫一声。 便听到一声奇怪的咒声。 不等反应过来,心尖忽如刀绞。 痛得顿时一口气没 提上来,坐在地上就弯了下去。 同时伸手想要去捂着胸口,手腕却被云落落挡住。 “女冠,这是……” 他艰难开口。 却见自己的指尖渗出一滴血。 然后那滴血落下。 砸在云落落手里托着的柳木人偶上。 原本死气沉沉只不过是一块普通柳木的人偶,陡然好像被注入了生机一般! 明明还是个木偶的样子。 可封宬看着,却总觉得这木头里,被注入了魂灵。 有什么鲜活的东西,蕴藏在内。 他脸上笑意微顿,再次朝云落落看去。 便见她散开剑指,站了起来,对郑秀才说,“进书房内。不管所见为何,不得跨出半步。” 郑秀才立马爬进了屋内,一转脸,见她将一枚符篆贴在房门上,然后转身走下台阶。 他抬头看了看门框上贴着的符篆,又看向已走出去的云落落。 忽而问:“女冠!您不是要我的命么?” 云落落头也没回地举了举手里的木偶,说道,“此人偶系你命脉。” 郑秀才骤然瞪大眼,被吓到了地瞪着那木偶,“这,这……” 站在云落落耳边的柳妖娃娃忽而低笑一声,“臭丫头,看着老实,却满肚子坏水。吓唬那废柴做什么 ?” 云落落没说话,走到院子中央,将人偶放在最中心的那一个位置。 小娃娃撇嘴。 然后听云落落说:“我想看一看他的真心。” “啊?” 柳妖娃娃一愣,还没明白。 云落落走到另外四周,准备将手里的符篆贴在各处。 然而。 “帮——帮——” 远处,梆子声再次响起。 柳妖娃娃一听那梆子声就皱了眉,正要提醒云落落,却忽然感觉云落落的肩膀颤抖起来。 他心下一沉,暗道,果然还是害怕的。 谁知,低头一看,却见那颤抖的并非云落落的肩膀,而是他们所在的……地底!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那梆子声牵引着,于地底陡然苏醒,即将破土而出! 他神色一变,忽然大叫,“丫头!不好了!王昌化身为……噗!” 不过才开口,便猛地吐出一口血! 这便是他身上被种下的咒术,只能全心全意地护着本源所在的主灵,不得违反背抗分毫! 他挣扎着抬头,“丫头,那妖道会鬼术,我护着的那些孩子们就是被他捉住了……噗!” 头顶的柳叶忽然掉了一片,柳妖娃娃又一口鲜血喷出! 他嘶吼着还想再说什么。 云落落的一根手指却 点了过来。 正中他的额头。 一股热流注入天灵之中。 他神魂一振,随即听到云落落温和淡宁的声音。 “我知晓,别说话。” 知晓? 柳妖娃娃忽然明白过来——她确实早已猜测到了,他其实根本就是个心有余而立不足的废物。说是保护那些可怜的阴魂,其实到头来都是被那个妖道利用了。 他还私心妄想着骗了这丫头,能让她费心将自己的本源救出来,好摆脱这邪术的控制。 事实他根本就不能为这丫头提供半分助力! 他一张嫩生生的小脸毫无血色。 这丫头,什么都知道。却并未戳破他半分! 甚至这时候,还为他牵引天地灵气,护他周全! 巨大的抖动再次袭来!他猛地攥紧云落落的耳畔。 几乎站立不稳的云落落,忽而手臂一扬。 手中原本准备贴于四处的无数符咒骤然在她身前撒开! 她同时剑指一并,对着半空迅速图画! 柳妖娃娃抬头一看,便是神色大变! “这是!!” 杀鬼阵! 他只曾在半年前听人提起那什么灵罐子的开山鼻祖用过,这世道如今竟已厉害成这样了? 这么个丫头片子居然都能杀鬼阵了? 不过…… 第六十八章 杀鬼 他转念一想,便是能布阵,也必定有多大咒力,毕竟这玩意儿也要看本事的…… 然后。 就见那虚空之中,金色图腾骤现! 一条蜿蜒游走的杀龙,在图腾后,獠牙晃动!若隐若现! 柳妖娃娃已经呆了。 然后看云落落手腕再次一挥,顺着天南地北山海经络处一指,最后以八卦步走回到柳木人偶旁,脚下一跺。 那图腾后,盘龙无声长啸,接着往她脚底所跺位置一钻! 金光乍现! 在封宬和郑秀才的视线里,只感觉到周围陡然多了无数寸劲罡风,猎猎宛若刀割。 脚底如地裂般疯狂震动! 书屋内的书架纷纷倒地,书册全都掉在了地上。 油灯滚落,光亮泯灭。 月华落下。 寂静漆黑之夜中。 封宬扶着门框抬眼看。 金如莲瓣的光泽,在云落落脚底徐徐展开。 风自四处吹来,撩动她的袖角,道袍,她的额发。 四处早已是凌慌乱世。 然而她却只是单手剑指立于胸前,另一手托于剑指掌底。 眉眼低垂,安宁如仙佛。 同时口中轻念。 “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 慧交彻,五气腾腾。” 符咒朱砂闪动荧光,如彼岸幽花,在她周身缓缓环绕转动。 一点点的颤栗,自脚底,顺着脊髓,川流而上。 他定定地看着。 便见云落落眉眼一抬。 月色覆眸,潋滟波开。 同时口中骤喝。 “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急急如律令!” “杀!” 杀! 颤栗陡然穿过髓骨,冲进脑海! 封宬瞳孔骤缩! 耳边,忽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 什么样的痛苦,才能令人发出这样凄厉至极的叫声。 脚底的震动陡然剧烈! 原本不过震动的地面,忽然裂开一道缝隙! 一根粗长的柳条,忽然如长蛇般钻了出来! 一下就朝云落落袭去! 云落落剑指散开,猛地往后一抽。 几人还不知她抽出什么,掌心也是空空一物。 却见她抬手一挡! “当!” 如金石碰撞。 朝云落落劈去的柳枝竟再不得往下! 而云落落抬起的虚无掌心处,一柄长剑,闪着淡淡的金光,若隐若现! “这!!” 跌坐在门后早被眼前场景震惊道无以复加的郑秀才忽而大叫,“这莫非就是道家的追云剑!以天地云 月之精华凝结,传闻这是当年灵虚观开山祖师灵虚子练就的法术,且数百年来,也只有他才能用的术法!这这这……” 封宬扶着门框的手微微颤栗。 别说郑秀才此时如此亢奋激动,便是他,见如此辟于三界六道之外的玄术,也无法控制内心翻腾。 云落落,云落落…… “小心!” 那边柳妖娃娃忽然大叫一声,却是一张口,又是一口血吐出! 身形跟着骤然缩小了半寸! 而云落落的脚边,另一根柳条也不知从何处蹿出,一下缠上了她的小腿,竟顺着她的腿,直接扭曲而上,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困住! 同时。 漫天的鬼哭声,从四面八方卷袭而来! “呜呜呜……” “我死得好惨啊!” “杀了你!杀了你!” “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还我孩儿,还我孩儿……” 头顶的月华倏然不见。 大片的黑暗阴森兜头盖脸地覆下来。 郑秀才打着哆嗦地往后退了几步,忽然一捂脑袋,颤抖地缩在了封宬的脚边。 封宬瞥了一眼,见他抖如筛糠的蠢样子,又淡漠地转脸,依旧看着院子里的云落落。 黑暗之中,唯独云落落周身,光斓似火 。 脚底金芒,周身朱光。 将她映衬得如同此彼两岸间,渡尘化魔的神佛,或妖鬼。 封宬的视线渐渐清晰。 他看到,有无数的鬼魂,自四周落下,朝云落落狰狞而凶恶地抓去。 而地底裂缝里,更多的柳枝如海怪的触须不断探出,朝她疯狂地刺去。 四面楚歌!险象环生! 可她那双月眸却依然淡如珠露,清和静美。 “都是我的错!” 肩膀上,柳妖娃娃忽然大叫,“臭丫头!我不该骗你!都是我的错!这些阴魂,是那妖道命我抓住让他操控的!我不想她们平白魂飞魄散,就将她们交给了那妖道!我骗了你!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好妖!噗!” 云落落一剑挡开一根柳条,扫了他一眼,“我知晓。” 她知晓?! 她的知晓,竟是这个意思?! 可为何她都知晓了,却还不用剑斩了他的本源! 反正他助纣为虐,天道也必定容不得他了! “当!” 又见云落落用剑挡开一根柳条,他忽然蹦了起来! 一把抱住那狂舞的柳条,在阴风中大喊,“杀了我吧!我的本源已经被王昌魔化,留,留不得了……噗!” 云落落没说话,抬手便一 剑横挥! “咔嚓!” 本是要斩断那根柳条,可另外一根柳条横劈而来,一下挡住了的剑,被她一剑砍断,掉落地面! 柳妖的脸,瞬间血色全褪去,白到透明! 云落落抬眸,就见那根柳条带着柳妖已腾去半空。 她凝眉,再次举起剑。 同时,一个满身红衣的女鬼扑到了近前,径直朝云落落的眼睛抓去! “杀了你!杀了你!” 云落落另一手朝前一点。 周身飘绕的一枚符篆当即飞起,直接贴在那女鬼的额头! 女鬼一僵! 随即身形一抖,竟化作一阵红烟,钻进了符篆内! 符篆朱砂一闪,旋即熄灭,飘落地面! “当!” 又是一根柳条袭来,云落落反手挡住。 “啊啊啊!” 凄吼声再次响起! 盘在云落落脚底的柳条已经将她半个身子缠住。 挂在腰间的布兜也掉在了地上。 要看就要刺进云落落的胸膛,可云落落还是抬手,只是将柳条挡开! 被柳条摔得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小娃娃一看。 咬咬牙,猛地大喊一声。 “本老妖跟你拼啦!” 然后松开手,朝云落落坠来! 云落落伸手去接。 却见那小娃娃朝她重重地挥出一拳! 第六十九章 这是……人么? 书房门内,封宬眉头一蹙,抬起脚尖。 却见那拳头并未落在云落落身上,反而将周围煞乱的阴风拧成一股,直接将云落落撞开! 云落落被迫往后退了数步。 脚底金光涟纹也跟着挪到一旁,露出那金光覆盖的——柳木人偶。 “本老妖就算死,也不会死在你这妖邪的手里!” 柳妖娃娃一把抱住那柳木人偶,又朝云落落看了一眼,然后翻身一腾, 直接跃上了半空。 同时在空中吐出一大口血。 却抱着那木偶,哑着嗓子狂吼,“给我起!!” 王宅内。 原本悠然闲坐的白衣之人忽而起身,走到门口。 朝南边看去,眼底骤现阴霾! 可分明满脸阴鸷,可他却猛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好好好!好得很!” 手捏着门框,竟是‘咔嚓’一声,将门框捏得粉碎! 郑秀才院内。 地底的裂缝忽而被掀开更大。 原本袭向云落落的柳枝突然间像受了什么牵引似的,在停顿了一瞬后,一下子散开,全部朝半空中的柳妖娃娃扑去! “啊啊啊!” 惨叫声再次响起!却并非是那小娃娃的。 封宬抬眸。 就见那光屁股的小娃娃,被柳条缠住! 一根,两根,无数根! 小脸青紫,几欲窒息! 可他却毫不挣动,再次大声喊。 “都给我起来!格老子的混蛋!!本老妖才不窝囊!啊啊啊啊啊!!” 无数柳条像疯了一样,将他彻底包成了一个巨大的茧! 地上的裂缝处,一个黑物,随着柳条的前仆后继,唰地一下,也被拽了出来! “啊——” 正是他,不断发出了惨叫声! “王昌!” 郑秀才听到声音抬头,惊愕大叫,“是你!你怎么变成……”声音陡然恐惧! 院子里。 被柳条抽出的王昌,浑身上下,有同样的柳条在狂舞摆动。 一部分,长在他的身体里,一部分,想要朝半空的那个巨大的树茧探去! 他像是要被生生撕开了,发出一声声的惨叫。 却又不断伸手,朝着小娃娃的所在处,要去抓住什么。 忽而,对面的云落落抬头看了眼半空的树茧。 脚尖一点,朝王昌胸口径直刺来! 杀意席卷! 封宬眼眶微瞪! 便听。 “咔嚓!”“咔嚓!” 数声! 却是那不断扭曲的柳条,齐齐从王昌周身断裂! 封宬神色再便。 然后就见那没了柳条牵扯的王昌直接从半空掉落地 面,发出了凄惨瘆人的叫声。 整个人还在不断扭曲抽搐! 张大的嘴巴里露出参差不齐的牙尖,嘴角涎水不断! 早已非人模样! 云落落就这么站在那状若獠兽的丑物一侧,再次抬头,看半空巨大的树茧。 手中追云剑若隐若现,时有流光如星滑过。 她脚底是金莲繁复,周身是朱符萤火。 封宬忽然就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小丫头,真的是……人么? 心思刚动,便见云落落再次并拢指尖。 抵在唇下,不知念了句什么。 然后,举起追云剑,剑指在那剑身上一划,接着,竟将那剑,直接朝半空的树茧扔去! “唰!” 纵使周边鬼哭凄尖,阴风测测。 可封宬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长剑破空的雷霆之声! “咔嚓!” 追云剑直接扎进了树茧上!却并未破开厚重枝壳!就这么半截入内,半截露在外头。 剑柄颤动不休。 接着,云落落剑指再次迅速划动,顷刻点出一个五角星阵,朝那巨大树茧再次指去! 追云剑便骤然化作一阵金色流光,顺着那剑扎出的缝隙,一下钻了进去! 封宬抬眸看着,却不见树茧有丝毫异样。 正要再去看云落落 时。 忽而。 “帮——帮帮——” 梆子声,陡然响起! 原本在周围盘旋凄哭的无数阴魂恶鬼陡然怨气暴起,再次凶神恶煞地扑向云落落! 云落落手诀拧起,然而不过顷刻,便被这铺天盖地的阴魂给盖住! 金芒与朱光,齐齐消失! 封宬忽而抬手,扶住门框! 身体也毫无所察地往前探了探。 就听身旁郑秀才低喃,“没了追云剑护身,女冠要怎么抵挡这恶鬼索命啊?还是这么多……我们完了,完了……” “住口。” 话没说完,忽听一声低斥。 那声音并不算凶悍,可是却有种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声势。 郑秀才一惊,下意识抬头,可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他又能看到什么? 随后,在这压抑又不安的诡异雅雀中,听到身旁那一身黑衣的郎君并不粗重却又清晰加快的呼吸声。 郑秀才听了半晌,忽而颓然地往地上一坐,愈发觉得绝望害怕,竟再次哭了起来! “呜呜呜,月娘我对不起你啊,呜呜呜……” 门边。 封宬心中默数,一、二、三……十! 不是能耐么?为何还没挣脱? 他的眼前不见半点物影,放在门框上的手指连他自 己都不曾意识地微微收紧,指甲因为力度,泛出一点不明白的白。 这时,袖子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撞击声。 似是袖袋里的某个重物。 他愣了愣。 忽然,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 一把伸手进袖袋里,掏出了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 淡蓝荧光登时在这让人窒息的黑暗里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泽! 郑秀才愣愣抬头。 就听这黑衣郎君低唤了一声,“落落。” 然后抬手。 一把将明珠扔了出去! 莹蓝的光飞了起来。 圆润的明珠呈流线落下。 然后,在半空中,被一只伸出的手接住。 接着。 一声如唱如吟似古老祭天大礼上圣女的轻歌声。 缓缓响起。 “天清地明,阴浊阳清,五六阴尊,出幽入冥,永镇中位,护之仙成,脚踏七星,灵光永在,灯在魂在,灯灭魂消,无畏无惧,随我号令。” 被托在手上的夜明珠忽而光泽大作! 淡蓝的水色陡然如波浪翻腾,荡开一圈圈幽蓝的光晕! 照亮了破败四方的小院,照亮了无数盘缠覆盖满身咒怨之气的阴魂。 照亮了地上狰狞已无人态的王昌,照亮了半空中依旧毫无声息的巨大树茧。 第七十章 缚鬼 封宬似乎忘记了呼吸。 他紧紧地看着那分明一样,又完全不同的夜明珠,以及那托着夜明珠的纤细柔软的手。 “乾坤正气,杂缚流行。” 浅咒声中,是那个女孩儿惯有的安定宁静的力量。 “金石为开,精诚所之。” “急急如律令。” 夜明珠忽而蓝光炸开! 如紫萝骤然展开繁复艳丽的花瓣。 瞬间将这周围无数的黑暗与污垢驱除荡尽! “啊——” 原本包围住云落落的无数厉鬼凄叫起来! 纷纷四散欲要躲开这明艳的蓝光! 然而,不等他们散开,便有数个厉鬼沾染蓝光,顷刻烟消云散! “帮——帮帮帮!” 梆子声再次传来! 封宬当即蹙眉,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就见躲开的厉鬼,忽而又扭动着,朝云落落再次抓去。 蓝光之下,面容素冷的小丫头,一手托着明珠,一手剑指当胸。 面对再次袭来的厉鬼,清眸悯静。 她抬手一划。 周身圈绕的朱砂符篆齐齐飞腾。 如展翅的蝴蝶,径直朝那些扑来的恶鬼撞去! “帮帮帮——” 梆子声响得更加急促! 厉鬼愈发凶狠,周身咒气暴涨! 封宬再次看去,眼神已完全阴冷下 来。 看了眼院门,又看了眼被恶鬼困住的云落落。 伸手捏了捏袖中的符。 正欲要抬脚跨出。 不想。 就见云落落一抬脚,踩在了王昌身上。 另一手剑指一点,原本掉在地上的布兜打开。 一身崩裂金线喜服的喜婆钻了出来,一见王昌便睚眦欲裂。 “畜生!你还我的月丫头!还她的孩子!畜生!畜生!!” 刚要扑到王昌跟前。 却陡然听到院外的梆子声,周身一僵! 同时朝云落落伸手,似是要抓她的脸。 面上瞬间变得狰狞憎恶,却很快又痛苦迟疑。 “小先生……不!杀了你!……小先生,救我……” 云落落面无起伏,单手一抓,连停顿都不曾,一转手,便将她按在了王昌的印堂中! 原本已闭目奄奄一息的王昌,陡然睁开眼! 云落落松开脚,朝外指了指,“去!” 王昌漆黑无白的瞳仁里,瞬间泛出一道血光! 面色狰狞地一下扑了出去! “帮——” 外头,梆子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恶鬼齐刷刷停下来! 云落落再次以手诀结花,快速按出。 同时空中轻念了几句。 不过几个眨眼间。 蓝光荡开。 有些恶鬼嘶声尖叫 ,在光芒中,如烟灰消散。 而有些阴魂悲戚哽咽,让符咒覆盖,缩入朱砂荧光之中。 封宬看得眉头微皱,不知这是何种玄术。 却听那院外。 忽而再次传来一声尖哑哭叫。 “月丫头!” 分明是那王昌的声音,喊出的,却是他先前在那阴森森的宅子里听过的语气。 几人纷纷侧目。 就见院门外,倒退着走进来一人。 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看向门外……飘进来的鬼。 那是云落落先前放出去的月娘。 云落落眸光一闪。 那先前已让她化去戾气的月娘,此时,周身非但血色密布,更是怨煞结心,分明已彻底化作厉鬼之态! 正满目怨毒地看着面前的王昌。 声声嘶竭! “王郎!王郎啊……我可算找到你了啊!这么多年,你软玉在怀温柔乡里,可曾惦记过我这亡妻半分么?” ‘王昌’或是说喜婆拼命摇头,想去抱她,又不断后退。 “月丫头,你好好看看!是我啊!我是你娘啊!月丫头……” “啊啊啊!娘啊!” 不提‘娘’字还好,一提,月娘的眼中陡然流下沐血泪水,她尖利地叫了起来,“娘死得好惨啊!都是你!你害得我曝尸 荒野遭野兽啃噬,害了我娘受奸人蒙蔽不得善终!你这个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畜生!我杀了你!” 她尖叫着,忽而就扑过去,一把掐住了‘王昌’的脖子! ‘王昌’叫她掐得骤然双眼上翻! 封宬眉头紧蹙。 忽听半空中传来嘶哑疲惫的嫩声。 “不能……臭丫头,你不能毁咒……不然你也……” 树茧倏然一动,却又再次寂声。 封宬抬头扫了眼,似是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云落落。 就见她单手竖起,中指扣在食指指尖。 中指的第一指节处,黑色的符文上,有隐隐的光泽闪动。 她唇畔微噏,不知在念什么。 中指缓缓下扣。 而那边。 原本掐着‘王昌’脖子的恶鬼突然尖叫起来,似是受到了极大的痛苦摧毁! 魂体竟淡淡飘散! 可那双手,还是死死地掐着‘王昌’的脖子! 隔壁王宅的一座二层小楼外廊上。 手提梆子的黑衣人听到身后脚步声,往后退了两步,躬身行礼。 “多谢主子搭救。” 一身白衫之人负手而来,朝院内扫了一眼,低低一笑。 那黑衣人见他心情大好的模样,神色微微放松。 捧着梆子,轻声道,“那喜 婆附身王昌,被厉鬼挟制便不得脱开。若王昌就此被杀,她也是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这样一来,这一身功德便能尽归主子了。” 白衫之人低低一笑,抬起手心。 那细长指间圈着的,正是一圈大红火芒。 明艳喜气。 可也就只是那么团着,并没有消融的迹象。 白衫之人笑着扫了黑衣人一眼,“只有此么?” 黑衣人神情一震,看了眼那红芒,想了想,又道,“二来,这喜婆乃是那灵虚观之徒强归于人身,若是因此王昌被杀,喜婆亦会丧魂。此灵虚观之徒,便身负血煞,再不可行咒令。” 白衫之人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又问:“还有么?” 黑衣人再想不出今夜之为还有何好处,便小心地看向白衣人,“奴才愚钝,请主子指点。” 白衫之人看着院中云落落竖起的手指。 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她若不想让王昌死,便只有以自缚咒强杀那厉鬼。若杀了那厉鬼,喜婆断不肯轻易答应,必心生咒怨,她此时功德虽在我手,然而毕竟也是受天道庇护之魂灵,化鬼便是可杀十方的煞鬼。而她以自缚咒杀鬼,自身亦会丢去半条性命。” 第七十一章 我爱慕于你! 黑衣人顿时明白过来,笑着点头,“灵虚观自诩道门正统,必定不可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可她自己到时还不知生死,如何能阻止得住十方煞鬼?如此一来,此人便是两头路全被堵死!到时只等主子出手,挟厉鬼,控煞气,便可将她收归麾下!” 白衫之人心情舒畅地笑了。 扫了眼手里的红芒,又看院子里面色越来越白的云落落。 目光停在她如银月姣姣的双眸上,笑着轻叹,“作茧自束。这世道里,善意便是蠢笨。如今画地为牢,也是她咎由自取。” “主子高明!” 黑衣人殷勤奉承。 还待要开口。 院内。 忽然再次传来一声大叫,“月娘!” 这叫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封宬一转头,就见方才还吓得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的郑秀才,忽然站了起来。 看着门外龇牙咧嘴满脸凶恶的厉鬼,声泪俱下地喊,“月娘!” 然而。 厉鬼此时满心只有将眼前这仇人撕杀以报心头大仇的恨意,哪里能听到他的唤声。 “呃……月儿……”‘王昌’无力地垂下头,翻着白的眼珠子无力地看向半空。 喜婆根本就无反抗之心! 厉鬼周身的煞气愈发浓郁,她流着血泪大 喊,“去死吧!去死吧!!” 突然。 门框内的郑秀才一下冲了出去! “月娘!” 他径直扑来,竟一把将厉鬼抱在了怀里,大喊,“你不能杀人啊!杀人就投不了胎了!月娘!月娘,你醒醒啊!月娘!” 厉鬼被人阻拦复仇,顿时满脸恨毒! 一抬手,就将他挥到一边! 郑秀才狠狠地砸在了一边的墙上,张口,便吐出一口血! 院外。 白衫之人悠悠然将红芒吞入口中,面上一圈红光浮动。 原本就俊朗的面庞显出几分异于常人的艳丽诡色。 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气,讥讽嘲笑,“白痴……” 不想,话音未落。 竟见郑秀才又站了起来。 踉跄着再次扑到月娘的身边,将她抱住,“月娘,不能杀人……” “砰!” 又被扔出。 云落落下扣的中指顿住。 他又一次爬了起来,去抓月娘的胳膊,“月娘,你忘记了,你从前说过,你想看雪,我带你去看……” 被扔出。 封宬不可置信又无法理解地看着。 郑秀才已站不起来,却用手爬着,爬到了月娘的脚边,“月娘,你来生一定能嫁好人家的,不要,不要杀人……” 月娘猛地低头,十指狠狠地朝郑秀才的 脸上刺去! 云落落正要再次扣下中指! 那尖利十指刺到郑秀才近前,猛地顿住! 满面凶煞狰狞可怖的月娘,抬着双臂低着头,看面前的男子。 他的脸上,是悲戚的爱怜,他的眼中,是不舍的心疼。 是她曾经渴望的,奢求的,得不到的。 她愣了愣。 然后,伸出的十指,就被抓住。 她不解地看过去。 郑秀才住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里落下了一行行泪,“月娘,别杀人,好不好?” 她还是没什么反应地看着他。 院外。 忽而梆子声响。 “帮——” 她陡然一僵,眼神骤厉! 立时就要露出凶相。 可紧随其后,一声铃铛声响起! 封宬转眼一看。 就见云落落的手中,不知何时已拿起一柄摇铃。 正晃动着,死死压住了那梆子声! “帮——” “叮叮——” “帮帮帮——” “叮叮叮叮——” 封宬看着那镇定摇铃,还总要比对方多一下的小姑娘,忽然就翘起了嘴角——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聪明。 而原本周身煞气盘结的月娘,在这梆子声与铃铛声中。 一时面露狞毒,一时又满目凄凉。 正惶然无助挣扎间。 忽然听到郑秀才说:“月 娘,我爱慕于你!” 月娘倏地瞪大眼。 郑秀才已艰难地爬起来,坐在地上,含泪朝月娘笑起来。 “我知我心思龌龊。你虽已嫁人,可月娘,你在我眼中,是比天下任何女子都要好的人!我,我……” 他分明自诩饱读诗书满腹才情,可面对眼前这心慕多年的女子,居然一句倾慕相思的诗句也道不出来! 他涨红了脸,像那嫩头青的毛小子般,又去抓月娘的手,“我,我想将你视若珍宝,想读书时能看到你,吃饭时能陪着你,睡觉时,睡觉时……” 分明越说越没了规矩。 可月娘浑噩怨毒的眼,竟渐渐恢复了清明。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砸在郑秀才的手背上。 不见血色,却触之寒凉,顷刻便如烟灰散去! 郑秀才猛地抬头。 就见月娘满脸是泪地看着他,浑身颤抖地轻唤,“郑先生……” 这世上,唯有这么一个人,不曾鄙夷他,敬重他,会唤他一声先生! 郑秀才的泪水顿时狂涌而出! 大吼,“月娘!!” 而那边,‘王昌’也哭着喊了一声,“月丫头啊!我的月丫头啊!” “咔嚓!” 院外。 梆子崩裂! 黑衣人瑟瑟抬头,看了眼被白衫之人拿在 手里与院中铃铛对峙的梆子,不敢说话。 院内传来女鬼幽怨的哭声,已是恢复清明! 怎么可能! 他惊愕地瞪大眼。 却听身前的主子“呵呵呵呵”地低笑起来。 那笑声太过古怪,他愈发胆颤心惊。 就听白衫之人笑声忽然停下! 接着,朝旁闷咳一声,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血水暗红,散发阵阵腥臭! “主子!” 他大惊!刚要去扶。 就听不远处传来低声,“方才那梆子声,便是从这……” “在那!抓活的!” 黑衣人神色一凛,背上白衫之人,纵身,朝另一头蹿去! “啪。” 断裂的梆子掉落。 院内。 云落落握着摇铃,侧耳听了片刻后,剑指散开,将摇铃收起。 转眼,便见封宬从门内走了出来。 径直走到她跟前,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摇铃,真心笑着称赞:“女郎好生厉害。” “……” 云落落握着摇铃的手抠了抠,抿了下唇,还没开口。 那边‘王昌’朝云落落跪了下来,“女冠,求您放我出去吧!这畜生的身子,我连碰都不愿让他再碰一下我家月丫头……求女冠成全……” 她以为方才差点被月娘杀了的时候,云落落是故意不放开她的。 第七十二章 月色多好 云落落却没多解释,将摇铃顺手塞给封宬,走过来。 剑指并拢,点在‘他’的额上,念了几句咒。 王昌轰然倒地。 喜婆一飘出,便立时扑向月娘。 母女二人抱在一块儿,嘤嘤地哭了起来。 郑秀才坐在一旁跟着一起抹眼泪。 封宬侧眸看云落落。 便见她沉默不动,不知在想什么,一双略显妖异的月眸,安静纯然。 脚底金芒潋滟转动。 分明周围已无险象,缘何她还操以术法? 封宬疑惑地朝半空看了眼。 那巨大的树茧还悬在那里,内里那个嘴巴很坏的小胖子,好像……已经死了。 他面色清寒,眸色平静。 正要收回视线,却见头顶的黑暗仿佛如潮水渐渐褪去。 月华无声又温柔地顺着黑暗的边际流淌下来。 落在那树茧上,又落进院子里。 云落落脚底的金芒,也随着周边光亮的四染,一层层黯淡。 忽而。 那边喜婆惊叫了一声,“月丫头!” 封宬转眸,就见月华洒下时,月娘的魂体,居然开始点点散开! 他顿了顿。 突然回头,看向云落落。 看她眼底平静的温悯,看她脚下,散去的金芒。 原来如此。 那一刻的坚持,是为了不让头顶的阴霾 那么快散去么? 为何呢? 他又听到那边郑秀才和喜婆一起爆发出的悲痛哭声。 “不要,月丫头,月丫头,不要离开娘啊,我的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啊!!” “月娘,你看看我!别这么快走好么?月娘,月娘!” ——为何要这么做?她不是不懂么? 喜婆猛地朝云落落再次跪下。 “小先生!您救救她吧!她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啊!她是个好孩子,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对,给她找了这么个畜生,小先生,求求您了,我什么都给您,都给您!您救救她吧……” “娘。” 魂体已消散了一半的月娘伸手,擦掉了喜婆脸上的泪,“是女儿不孝。您别难过,都是女儿不好,带累了您一辈子。” “月丫头!不是的!都是娘的错!是娘的错啊!” 魂体已然消散了大半。 月娘又转向哭得不能自己的郑秀才,朝他笑了笑,“多谢郑先生,最后救我于水火,不令我犯下难悔大错。” 郑秀才的泪水流得更多了,拼命摇头。 她朝他笑得温柔,终于再次露出曾经那个温婉可人的小女儿情态来。 “月娘多谢郑先生深情厚意,此生无缘,祝愿先生,早日登科金榜题名。” 郑秀 才哽咽难以成声。 月娘最后又转向云落落,看她银月露珠似的双瞳,问:“小先生,我死后,是否就魂飞魄散了?” 身带血煞,又化厉鬼,自是无归去处。 云落落没出声。 喜婆和郑秀才哭得肝肠寸断。 月娘却是笑着抬头,看着半空的月,轻叹。 “多好的月色啊,好想能看一场雪……” 话没说完。 魂体飞散。 “我的儿啊!”“月娘!!” 封宬转脸,就见云落落也盯着那半空的月色在看。 神色安和。 然后,缓缓抬起手。 中指指节上,那惊人的符文,在月华的照射下,无声消散。 他看到,云落落微拢了拢指尖。 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朵半开的桃花,落于掌心。 她眼睑微垂,再睁开时,眸中水月散去,澄黑无波的眼瞳,盈澄澄一片宁和。 院中的哭声,不知一直持续了多久。 夜水无波,只那浅浅悲痛,徐徐漫漫,盖人心头。 封宬沉默着听那哭声,想去看看云落落此时又会是个什么样的神情。 却看到她不知何时走到那悬于半空的树茧下,双手结出手诀,对准那半空的树茧,口中念念有词。 似是早料到般,他微微一笑。 月头慢慢西斜。 不 知过了多久。 坐在地上的郑秀才感觉自己好像要哭完了这辈子的泪水,忽听头顶清晰传来一声‘咔嚓’声。 像是镜子碎裂,又好像是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 破茧? 他茫然抬头。 就见那悬在半空的树茧上,忽然一块柳条扭成的壳,掉落下来。 “砰!” 落在地上。 接着,又是一块,两块……很多块。 他愕然地看过去,就见云落落站在那树茧下,双手呈如花手诀,正对着那树茧。 然后,往上一托。 “咔嚓咔嚓咔嚓!” 柳壳剥落的声音陡然加剧! 他惊得往后躲了躲,却被腿上的疼痛牵扯得倒吸一口冷气。 谁知却听到身旁喜婆的一声轻呼。 他看过去,发现喜婆一脸泪水却掩不住惊讶地抬头看半空的那树茧……不对,一个飘在半空的发出满绿光芒的…… 小娃娃。 那小娃娃徐徐下落,最终,落在了云落落托起的如花掌心里。 他双手交握胸前,双眼紧闭,似乎……毫无生气。 身上依旧是胖乎乎的,穿着柳绿的肚兜,头顶一根柳枝,柳枝上……一片萎顿发黄的叶子。 光着个屁股蛋子。 缩得只剩巴掌大小。 不过,他的胸前的肚兜上,却挂着一块 碧绿似玉石的圆物,那笼罩通体的绿光,正是从这圆物上发出。 圆物的正中心,还有一点金光似星,一闪而灭。 云落落一手将他托着,另一手剑指在那圆物上一点。 绿光旋即消失。 小娃娃也化作一根嫩绿的柳枝,盘在那圆物上。 通知始末的喜婆隐约猜想——这便是那柳妖的本源了? 视线落在云落落已微微发颤的指尖上,长久地不曾挪开。 云落落不曾注意到喜婆的注视。 将柳条再次收于小兜中,按了按手腕,转过身,来到喜婆身前,朝她伸手。 喜婆看着她还有点儿颤的手,又看了看她。 “我要的。”云落落开口。 喜婆陡然明白过来。 扫了眼地上不知死活的王昌,伸手,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人。 将纸人双手捧上。 云落落接过,看了一眼,收进袖袋中。 喜婆未料到她拿到东西后,居然什么都没问地收了,一时竟露出几分无措来。 然后看云落落又转身,将满地的符纸一张张捡了起来。 她茫然地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看着捡纸的云落落,不知该说什么。 好一会儿。 沙哑的声音响起。 “小先生,方才那些……亡魂,也都是可怜人。” 第七十三章 生前千结 一旁,封宬朝跪坐在地上的喜婆看了眼。 喜婆不曾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是看着还在弯腰捡符的云落落,想起方才她掷出符咒,对那些阴婚毫不留情的单方面绞杀。 脸上浮起几分不忍。 轻颤着再次说道,“方才老妇附身这畜生,无意瞧见了些过往。” 她顿了顿,嗓子愈发干哑又疲惫,“那些亡魂,大多数,都是叫王昌这畜生,给害死的。” 封宬眸光微凝,再次朝喜婆看去。 而喜婆此时也明白了,当时为何云落落不斩杀了那被王洛控制的柳妖。 她再次看向云落落,满眼愧色,“小先生,王昌自害可月丫头之后,便好像入了魔怔。先是时常以月丫头名义,引诱年轻女子到家中,然后便……将她们生生折磨致死。那些可怜孩子死不瞑目,有不少想要化作厉鬼找他报仇,却都被守在门口的柳……仙,给拦住了。” 云落落没出声,依旧在捡符。 喜婆迟疑了下,到底还是说道,“老妇方才在王昌的过往里头,隐约瞧见,王昌的跟前儿,好像还有个穿白衣裳的人,跟教老妇控纸术的那位仙长,似乎……有几分相像。” 封宬想到了方才院子外的梆子声。 他看向云落落,却发现这小丫头跟什么都没听到似的,还在专心捡符。 喜婆见她无动于衷,心底不知是难过还是失望。 低低轻声说:“都是些可怜人, 被无辜杀害,死后还不得安宁,最终都同我家月丫头一般,落得个魂飞魄散连投胎都不得回的下场!唉,我可怜的月儿啊……” 她哑声已是哽咽。 可那轻叹一般的话语,却好像一根无形的刺一般,扎进肉里,不是很疼,却叫人难受又无法不在意。 可这世事无常,人各有命。 都怪到谁呢? 封宬转脸,看依旧专心捡符的云落落,眼睑低垂,眉目安宁。 他笑了笑,走过去问:“落落,你收这些做什么?” 不是杀过鬼后,就没用了么? 云落落捡起一张符篆,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放在手里叠起的一块儿,语声浅淡。 “有用。” 还有用? 封宬的视线又落在她微微发白的脸上,随后俯身,同她一起,将符纸一一捡起。 等完全收了符纸后,云落落便站起身,不曾停留地直接去了书房。 不一会儿,便背着她那个偌大包裹,走了出来。 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将包裹往上推了推,然后走下台阶,将手里的帷帽递给他,说:“走吧。” 竟真的准备就这么走了? 封宬倒是乐意,接过帷帽,自然抬脚就走了过去。 郑秀才却迟疑出声,“女冠,那这……” 他看了眼另外一边不知人事的王昌。 云落落摇头,“我受托一事已了,此非我能理会。你自处理吧!” 郑秀才顿时一脸的不可置信,云落落却又转向 喜婆。 看了眼她周身断裂的金线,道,“你应当早已知晓,你周身功德,早已被旁人强取而去。” 喜婆一震,没想到云落落早就看出来了! 亏她先前在乱葬岗时,还以为她也觊觎这一身功德,想以此拿乔,令云落落相助她们。 可现下看来,她竟并不为此? 只为了她困在宅子里的那个女孩儿? 为何?这女孩儿有何特别之处不成? 她满脸羞愧地低下头来,“老妇惭愧,欺瞒小先生,请小先生勿怪。” 云落落却没有计较的意思,又托了托身上的包裹,道,“亡魂尘世盘桓,不过心有生前千结。你到底是身负功德之魂,若被有心人图谋,只怕并不能再轻易脱身。” 她又朝她看了眼,“如今你女儿已去,也早日轮回去吧。” 喜婆眼眶微瞪,完全没想到云落落非但没有责备不满,反而送了她如此良言。 她颤了颤,俯身,“多谢小先生。” 云落落见她眉眼依旧混沌,心知多说已是无益,便朝封宬看了眼,“走吧。”然后先一步,朝前走去。 一旁的郑秀才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看云落落已拉开院门,走了出去。 他无奈收声,只得朝旁边道,“宋婶,您看……” 不料,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愣愣地看着身旁方才还跪立的喜婆,忽然明白什么似的,转脸,看向云落落离开的方向。 果真道门 中人皆无情啊,自己的事情了结了,便不顾旁人死活。 王宅里指定还有不少蹊跷。 该如何安排?总不能让那些人死不瞑目吧? 她身为道门,一句话总比自己有力许多。 竟然就这么走了。 还有可怜的月娘,明明受了天大的冤屈,到最后,却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唉…… 他拽过地上的一根扫把,艰难地支撑着痛到发抖的腿站起来,看了看满地的狼藉与地上的王昌,闭了闭眼,先走回书房,又看见那满屋掉落狼藉的书册。 轻叹了口气,走到桌边,点亮油灯。 不想,光线刚起,便见书桌上放着一朵……桃花? 他不解地走过去。 发现这朵桃花与平素里从枝头摘下来的桃花似有不同,没有流失生命的萎顿,反而还如同在枝头开放一般,鲜嫩明媚。 桃花的底下放着一张字条。 用苍劲的笔力写着两行字。 ——她母女二人的尸骨,在刘家村口小溪往南二里外的一处乱坟岗的桃树下。 郑秀才浑身一震! 再看下去。 ——此花以长明灯供七七四十九日,或能为月娘寻一线投胎生机。 郑秀才捏着纸的手,顿时发起抖来。 他颤了又颤。 忽然将手里的扫帚一把丢开,朝着院门的方向,重重地磕头下去。 “多谢女冠!谢女冠大恩!祝女冠此生,福喜无量!” 他的身畔。 喜婆沌目之中满是泪水 ,一起朝那方向跪着。 恭声道,“愿女冠此生,福喜无量!” 原本暗色断线的喜服,忽而绽开大红光芒。 她以额贴地,满足地笑着。 红芒猛地散开。 魂体……消去。 长街的尽头。 云落落忽而站住脚,回头,朝半空看了眼。 封宬顺着看过去,见那天际,晨曦微点。 有流萤的红光,在半蓝半黑的天际,徐徐摇晃,上升。 又是陪着熬了一夜。 他笑了笑,转开脸。 就见云落落依旧抬着头,看那流萤,看那天光。 澄莹透亮的眸子里,满是叫人心动的温柔与轻软。 他眸底微紧。 却不曾挪开目光半分。 少倾,便见云落落转回来,朝他轻轻地弯了下眼角。 道,“饿不饿?去吃好吃的吧。” 原本并不觉得饥渴的三殿下,看着眼前再次浮起的笑容,突然便唇齿生津。 “好。” 他跟上云落落,笑道,“不知此处有没有蟹黄包。” “那是什么?好吃么?” “自然是好吃的。水晶虾饺,可吃过?” “没有。也好吃么?” “三月里正是吃桃花酥的时候,香甜松软……” “我想吃。哪里卖?我们去买。” 封宬笑了,点头,捏着帷帽,去牵她的手,“好,都去买来吃。” 朝阳徐徐而升,肆意又徐缓的春光,将两人的身影投映于干净的青石板砖上。 一直往前。 往远处去。 …… 第七十四章 察觉 奉阳镇一处阴暗的宅子里。 一袭白衫之人仰躺在贵妃榻上,张着口,剧烈地喘息着。 一团大喜的红芒,从他的胸口飞出。 飞到半空,‘砰’地炸开,消散在虚无中。 他忽而痛苦地捂住脸,**起来。 另一手却又狂躁地挥动,一下打碎了榻边矮几上的一座玉质真人像。 屋中数个黑衣人齐齐跪下。 一个直接跪在碎片上,浑身发颤,却不敢出声。 门外。 尖细的声音不掩嘲讽地笑道,“真人,这殿下要的人呢?没带回来呢?” 白衫之人依旧捂着脸。 片刻后,露出半个眼睛,也是笑了起来,“公公莫急,此人连我都不能匹敌,可想是如何通天的本事。殿下不如早日对策,将人收服麾下才是。” 门外的尖细声音不再言语,片刻后,又尖声笑道,“既如此,还请真人拨冗,跟杂家照个面,仔细商量个章程,杂家也好给殿下回话。” 白衫之人猛地抬头。 顿时露出一张惊骇可怖的脸! 那脸,半边英俊非凡,半边,竟已苍老如鸡皮! 他刚要说话,却紧跟着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痰来! 直接啐在跟前人的腿上,随即朗声笑开, “那请公公去花厅稍候,贫道稍候便来。” “那杂家便候着真人了。” 人影脚步离去。 “主子……”一个黑衣人抬头。 白衫之人靠在贵妃榻上,片刻后,笑了一声。 只是他笑时,竟是那半边鸡皮老颜嘴角扯动,另半边英俊面庞却一动不动。 看着十分瘆人! “没想到啊,呵。这灵虚观,果然名不虚传。给京里递话去吧!有好热闹瞧了。” …… 封宬没想到,奉阳镇这样的小地方,还真有蟹黄包这样京城上等酒楼和宫里御膳房常备的精致点心。 而且,味道竟还不输两分。 而且南方喜汤,这蟹黄包里,浓汤鲜香,入口十分宜人! 难得吃到合口的吃食,昨儿个又几乎饿了大半天,他便少见地多吃了两个。 自小谨守的规矩,让他习惯性地在多吃之后便要放下筷子。 眼前的碟子里,却又被夹了一块春卷。 他抬头。 就见云落落一边吃,一边朝他说:“豆沙馅儿的。这个豆沙好吃,应当是用猪油炒过的,糖也不多。香甜糯口,你尝尝看?” 猪油? 封宬垂眸,将刚放下的筷子再次拿起,夹起,送进嘴里。 不远处。 暗七 也捧着两个大.大的蟹黄包,吃得满脸高兴。 一边对赵一说:“哎?你看,殿下又拿起筷子了哎!” “我不瞎。”赵三瞪了他一眼。 他撇撇嘴,又转脸朝赵四笑,“嘿嘿,看,我就说殿下在外多些自在吧!先前在宫里头,居然一个碟子里只吃三筷子!这不成心折腾人嘛……” 赵四扭头,大口地啃他的肉饼子。 忽而,就见赵一从远处疾奔而来。 众人神色一凛。 早食肆里。 云落落又给封宬点了碗豆腐脑,“我喜欢吃甜的,你要咸的还是甜的么?” 这种在京城随处可见的百姓小食,别说宫里了,就是平时,都不可能摆到他面前来。 他笑了笑,刚吃了鲜的,倒可以换点甜的改改口。 便有些期待地看过去,“我也要甜的。” 云落落点头,对店小二说,“那再加两份甜的豆腐脑,再来……嗯,桃花酥有没有?” 封宬眉头一挑,这可是御膳房常供…… “有的,客官!” 还真有? “那来一份吧!” 云落落转脸,就见封宬脸上神情,又夹了块春卷给他,问:“怎么了?” 封宬垂眸,看那外酥里糯的春卷,忽而就笑开。 摇了摇头,正要说话。 不远处,赵一落在了一根柱子后,朝他看了眼。 封宬扫了一眼,微微一笑,放下筷子,道,“方才瞧见那边有个有趣的玩意儿,我去买来。” 云落落看他拿起帷帽,抬头,“那我等你。” 丝毫不疑,也无多问心思。 封宬戴上帷帽,撩开纱幔,朝她垂眸一笑,“好。” 便转身走了出去。 云落落再次拿起筷子,瞄了瞄他碟子里那块还没吃的春卷,犹豫了下,又悄悄地抬头,看了看封宬离去的方向。 不远处赵三几人看见,纷纷皱眉。 正欲要派人去转移这小道姑的暗中窥探呢。 就见她然后迅速伸筷,将春卷夹进嘴里! 然后低下头,盖住眼睛和鼻子,掩耳盗铃地鼓起腮帮子,嚼啊嚼。 不远处。 赵三,赵四,暗七等人。 “……” 暗七低头,啃了一口手里的蟹黄包。 嗯,真好吃! …… “殿下。” 赵一领着众人单膝跪下。 封宬淡声,“起来说话。” 众人便站起。 自赵三赵四等人赶来,还不曾单独见过封宬,此时在食肆后的小巷里,也无法细细禀报。 只由赵一率先说道,“殿下,康王已 察觉您行踪。派了曲五县县长吴德才前来试探。” 相对众人的焦急,封宬却不过浅淡一笑。 勾唇哂笑,“哦?我此番行踪,连宫里都无几人知晓,他是如何察觉的?” 这话含义太多。 赵一众人立即又跪了下去! 赵一白着脸郑声道,“前日客栈中,那李二冒犯,或有关联。属下即刻去查!” 封宬想起当日那李二正说自己是吴德才的小舅子。 脂玉一般的面上浮起一抹讥笑,又问:“那吴德才到哪儿了?” 赵一当即说道,“曲五县自奉阳镇也不过一日的车程,昨天夜里便已到。只不过没寻见殿下踪迹。殿下是否……早日回京?以免节外生枝。” 身后的食肆里传来早食热气腾腾的香气。 封宬转脸看了眼,透过廊柱,能看见那一身灰白道袍的小丫头,坐在桌前,端着刚送上的豆腐脑,埋头吃得正高兴。 他再次笑了声,似是有点儿漫不经心地轻叹,“我这位皇叔,还当真多年如一日,这般的……夜郎自大。” 赵一众人一震,皆不敢应声。 封宬收回目光,“你们以为,他命吴德才来寻我,所为何事?” 赵三赵四没说话。 第七十五章 桃花酥 赵一略沉吟后,道,“属下以为,或许是为了探听殿下此番隐秘南下,所为何事。” 封宬点了点头,笑,“却不是主要目的。” 赵一等人皆俯首恭听。 封宬却笑着转了个身,朝京城的方向看了眼,浅笑声幽幽沉沉。 “我南下一事,若闹到人尽皆知。会如何?” 赵一猛地一震! 眼神沉了沉,“康王不会如此……不顾脸面吧?” 可说完,又觉得可能。 三殿下南下,本是为寻灵虚观真人为皇上看病,皇上之事又是内廷机密,知晓之人几乎屈指可数。 若是殿下南下之行叫康王闹到人前。 先不说会有多少人因此生疑。生疑后便去追究。 皇上病邪缠身之事,便不能隐瞒。 一朝天子缠绵病榻,可想而知对整个皇朝是多大的震荡! 再以此,有人图谋不轨。 那…… 赵一的脸都白了,再次看向封宬,“殿下,莫非康王……有异心?!” 朝野不稳,便能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最有机会的,便是这些藩王! 康王! 打得竟是这个主意么! 封宬低笑,却不见丝毫慌乱。 赵三赵四几人在听到赵一的话时,也纷纷明白过来。 能在封宬身边近身侍卫的 ,又有几个是蠢笨的? 赵三当即抱拳垂首,“还请殿下早日启程回京!” “请殿下早日回京!”赵四跟着喊。 他嗓门大,纵使压着嗓子,也闷沉沉的跟大锤子隔着墙捶地似的。 “慌什么。” 封宬却依旧笑着,随性又从容地收回视线,再次看那食肆里,已经吃完豆腐脑,又去夹桃花酥的小丫头看去。 微风撩动帷帽,他的声音隔着纱幔传来,“他要闹开,也要寻到我才是。” 赵一眉头一皱,似乎不明白。 恭声道,“殿下,康王和吴德才的人已在奉阳镇四处搜寻。见过您之人不少,以防万一,还是早日动身为宜。” 可封宬却不为所动,他看着那小丫头吃了一块桃花酥,又吃了一块。 心想着,这样能吃,怎么还瘦巴巴的跟小猫儿似的? 一边含笑漫不经心地说道,“给他们找些事儿做。” 赵一不解抬头。 就听封宬似是很随意地笑道,“去一趟绿柳胡同的郑秀才家,若是院子里那……丑物还在,就扔去隔壁的王宅大门口。” 赵一顿时眼前一亮,双手抱拳,“是!” 封宬便转身,朝食肆走去。 几人站在原处,就见殿下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身 ,绕到旁边的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贩前,左右瞧了瞧,瞧见一个铜制的小剑,一伸手,拿起,转身就走。 “哎!!” 小贩立马大叫着要追出来。 被赵一拦住,一伸手,一把铜板。 “……” 小贩嘴角抽了抽,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赵一,捏了几块,缩了回去。 赵三走过来。 看封宬走回食肆,在桌边坐下,摘下帷帽,朝对面笑。 到底没忍住低声道,“殿下明知奉阳已不安全,为何还要……强留此处?” 赵一没说话。 片刻后,才道,“你觉得,那……道姑,玄术如何?” 别的不提,单她给殿下的那张护身符,在众人面前绽开的红光,便足以能说明一切。 还有昨夜。 他又想到昨夜,盯着的院子忽然凭空消失!令他们骤然失去殿下行踪,紧密追踪时,通过打更的梆子声发现的诡异黑白二人。 还有后来那又骤然回现的院子里发现的似人非人的怪物,以及在那隔壁王宅中闻到的浓重的死尸腐烂的味道。 皱了皱眉,道,“可她毕竟身为女子,而且,这九州境内,玄术高超之人,何止她一人?殿下此番,到底……让我等看不明。” 赵一看着食肆里。 那小道姑将吃剩下的桃花酥端到殿下跟前,殿下想都没想便拿了筷子吃。 默了片刻后,道,“就因她为女子。” 赵三与后面走过来的赵四一起露出不解神色。 便听赵一低声道,“你们忘了莲花宫里的那个?” 杨道真?! 电光火石,赵三猛地反应过来。 “你是说,殿下想利用她……” 赵一点点头,又转过脸,严肃冷厉地扫视几人,“此事绝不许透露半分!” 几人神色凛然,纷纷应声。 赵一点点头,又看向赵三,“你随我去一趟绿柳胡同。” 赵三答应,“你们看顾好殿下。” 然后二人前后离开。 赵四摸着脑袋扭头,就见暗七缩在后头捧着一碗不知哪儿来的豆浆,戳着一根空心的草杆子在吸啊吸。 嘴角抽了抽,凑过去,问:“好喝么?” 暗七立马往旁边躲,“不给你!” 食肆里。 云落落单手托着下巴,看封宬吃得香。 看他用手托着下巴底下一点,托住掉下的一点碎渣渣,然后又慢条斯理地放回碟子里。 忽然就想起,那一年,大师兄随观主第一次下山去做法。 听说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丢了魂儿,要观主去帮忙叫一叫。 观主说 ,并不是什么险事儿,叫大师兄跟着一起去见一见。 可是。 隔了三天,他们才回来。 大师兄就坐在门前的桃树下,眼睛红红的,一直不说话。 她去拉他踢毽子,他也不理。 于是她就去告诉观主。 观主说,大师兄在难过哩! 难过? 难过是什么?她问。 观主只是笑眯眯地将一盘丑兮兮的桃花酥递给她,说,给大师兄拿去,别让他饿肚子。 她就端去给了还坐在树下的大师兄。 大师兄吃了一块儿,谁知道,居然就哭了! 可边哭,还边吃得更凶。 那些碎渣渣,掉的满身都是。 她想,一定是因为观主做的桃花酥太难吃啦! 就听大师兄说:“落落,人心欲孽,太丑恶太难看了。你千万不要拜师父为师父。” 她眨眨眼。 就听到一声怒骂,“臭小子!欺师灭祖!” 她回头,却看到观主不知何时坐在了灵虚观那快要断掉的屋顶上,手里又握了酒葫芦。 “这个给你。” 封宬的声音忽然钻进记忆的画面。 云落落思绪骤然化作无数只灰碟,扑闪而散。 定睛,就看到封宬朝她递了一样物事过来。 ——一枚铜制的小剑? 她接过,细细看起。 第七十六章 闹出人命啦 这小剑比她小指左右粗细大小,剑柄上还有个圆环,好像是让人编络子用的。 便朝封宬看。 封宬理了理袖角,却并未看她,“瞧着同你那追云剑有些像。几日来多蒙女郎照顾,一点小玩意儿,也不成谢意。” 在封宬看来,这点东西根本都不足以入眼。 只是方才借口出去,总不好空手而归。 本是预备云落落问,不想她却一句不曾提及。 倒是成了多余…… 不如,就送了她。 说完,他抬起头,看向云落落,唇角一勾,“便送于女郎把玩。” 云落落瞧着他,捏在手指上的小剑微微动了下。 刚要开口。 门外,忽然跑来一个少年人,对着门内大喊一声,“不得了了!绿柳胡同的王宅子里,闹出人命了啊!” “什么!” 食肆里顿时哗然。 封宬眉头一挑——看一闪而过的暗九。 “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闹出人命了?” “是谁死了?绿柳胡同的王宅……哎!那不是王善人家么!” 可那喊了一声的暗九却已跑了,又溜到另外一边,喊了同样一句。 顺着一路夸张地喊过去。 一时,半条街的人全都沸腾起来。 叫嚷着纷纷走上街,拥挤 着朝绿柳胡同去! 原本热闹的食肆,也只剩下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丈,以及云落落与封宬二人。 小二端着一碗面走出来,骤然见到突然空了的大堂,顿时吓得一个秃噜。 不等说话。 一个老丈杵着拐棍颤巍巍又看出明显急切地走出来,“哎哟!邓小子哎,扶我一把,扶我一把!” “张爷,这是怎么啦?”小二忙放了面,去扶他。 老丈急急往前走,“可了不得。绿柳胡同的王宅出人命啦!快扶我去瞧瞧!” “啊?” 小二又是吓了一跳,刚要说话。 里间一个身材微胖的婆子,一边解开围裙一边道,“绿柳胡同的王宅不就是王善人家?哎呀,我早些年受过他家月娘帮扶,得去瞧瞧!赶紧的,张爷,来,我扶您一步!” 说着,便扶着老丈走了出去! 小二赶紧要跟上,又看到还坐着的云落落与封宬。 赶紧走过来,先朝那通身不俗气质贵雅的封宬看去,“客官,您瞧这……” 封宬没说话,只看云落落。 却见云落落也朝他看,“你可吃饱了么?” 封宬一笑,点头,“嗯。” 云落落眨眼,“吃这么少的么?”又对那小二说:“再给我包两个糖心 芝麻饼吧!” 店小二见他们如此干脆,立马笑着答应,用油纸包了两块热乎乎的饼,恭恭敬敬地送过来。 云落落接了,拿在手上,站起来。 封宬戴上帷帽,跟着她走出食肆,问:“现下要去何处?”却见云落落将油纸包递过来。 “……” 他低头看了看,接过,笑:“我确实已饱……” 手里的饼却被云落落抽走一块儿。 一低头,看她张嘴便是一大口,被烫了下,又赶紧张开嘴巴。 呼着气儿吃下,才转脸看他,“怎么不吃?我陪你。” 手里的饼隔着油纸并不算烫。 封宬垂眸看着,那焦酥的外皮上,芝麻的香味扑鼻而来。 低头,一手撩开纱幔,张口。 甜丝丝的糖心便立时浸润了唇舌! 烫! 他下意识也学着云落落的模样,张口呼了一口气。 就听云落落问:“好不好吃?” 外酥里软,裹挟着稍稍有点腻人的甜味。 逼迫眼前康王明显的阴狠算计,藏在京城不明深浅的阴谋不轨。 迷障罗布的前路,荆棘丛生的脚下。 方才那骤然袭来的凶险与恶意,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甜味,覆匿而去。 他勾了勾唇。 笑,“好吃。” 不远处。 赵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用胳膊肘捣了捣暗七,“刚刚殿下是不是……说了好吃?” 暗七正摸出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牛肉干,啃得带劲。 撇撇嘴,“肯定没我这个好吃。” 使劲嚼! 他也想吃糖心芝麻饼! 赵四看了他手里的牛肉干一眼,嘴角抽抽。 …… 不出半日的功夫。 那绿柳胡同的王宅家中闹出人命一事,便传得人尽皆知,满镇风雨! “哎呀!你们不知道啊!西菜口卖菜的刘小罗正是我家那口子的远房堂弟!就他啊,一大早要贩菜嘛,从那王宅门口过,谁知就见他家廊檐下躺着个人。他心下还嘀咕呢,别不是哪个要饭的躺人家大门口了吧?结果走近一看,你们猜怎么着!” 茶楼里,一中年汉子说得那是唾沫横飞眉飞色舞,一只脚搭在板凳上,端起旁边桌上的碗就仰脖子大口灌了。 旁边的人忍不住催,“哎,你倒是快说啊!怎么着了啊!” 汉子丢下碗,一巴掌拍在搭着凳子的大腿上,“结果啊!就看见,那台阶下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王大善人王昌啊!” 众人都盯着他瞧,随着他的语气发出惊呼声。 “他怎会躺 在自家门外头了啊?” “是啊是啊!莫不是喝多了?” 汉子得意地扫视一圈儿,一挥手打断最后那人的话,“什么喝多了!那是差点叫人恶鬼索命,吓得昏在了自家宅子外头啊!” “你,你可少胡说!”有人明显不信。 那汉子顿时涨了脸,“你要是不信,就自己现在去王宅看看,官府的人进去搜查,挖出了十几个人的头骨!还有和尚穿的袈裟呢!” “啊!” 不少人再次惊惧地叫出声来,“这,这王宅,怎会有这许多人的头骨啊?” 汉子又看了遍周围,然后微微低**子,朝四周招了招。 等一众人都凑过来后,才压低嗓子,道,“这我可是专门打听来的。我听说啊,那王昌……不知从哪里学了妖术,要效仿……” 他指了指头顶,“做那长生之术,所以杀人取寿呢!” “不会吧?!” 这可就牵扯不得了的事儿了,不少人惊得脸色都变了。 封宬跟着云落落走过,朝人群围拢的方向扫了一眼,隐在帷幔下的嘴角微微勾起。 抬眼看身侧,那小丫头却是眉眼风轻,似乎所闻之事,与她毫无相干。 他笑了笑,贴过去,拿尾指勾了下她的手背。 第七十七章 我不懂 云落落转脸,眸色安静,问:“怎么了?” “我们现在去何处?”他笑问。 “找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不知。” “?” 封宬正要再问,一队提刀的衙役忽然匆匆跑过。 他转眼一扫,那制式,应当是县衙的。 镇衙内。 三十来岁的镇长一脸苦涩地望着坐在上首的吴德才,满头都是汗。 “县长,刚刚底下来报,从那王宅搜出的尸骨,已有……十二具。” 十二具! 吴德才还没开口。 那人又道,“还有两个道士,三个……和尚。” 吴德才顿时眼前一黑! 当今圣上重仙佛修道,那王宅里头居然死了这么多和尚道士! 这要是闹到朝廷知晓了。 别说他了,只怕连康王都……自身难保啊! 他差点没昏过去,抓着椅子扶手,刚要说话,外头,又一个衙役跑进来,身后还跟着个面色清白双眼浑浊脚下虚浮浑身肥肉的年轻男子。 旁边的镇长当即认出了这是奉阳镇有名的大户,李家的老二。 常在他这里吆五喝六的纨绔一个,此时猛一见到上首的吴德才,顿时就像耗子见了猫,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讨好,“吴大人… …” 却没他在外宣称的大舅哥那般亲热地唤一声姑爷。 镇长迅速朝吴德才看了眼,见他满脸怒气面色铁青。 立马站了起来,“那下官先去处理王宅一事。” 便退了下去。 “砰!” 吴德才此时满心躁怒,看到他更是火冒三丈! 猛地一拍桌子,“混账东西!你自己狗命不想要了,还想连累本官项上不保?!” 李二吓得当即就跪了下去。 额头立马见了汗,浑身肉都哆嗦着摇头,“小人不敢啊!大人这,这这如何说起……” 吴德才恨不能一脚踢死这废物东西,却没说话,转眼看那衙役。 那衙役摇头,“客栈的人说昨日一早退了房后,便没见过。倒是之前有人在临水街上看到过。跟着一个……道姑模样的女子在一起。” “道姑?” 吴德才的脸变了变,旁边的李二也是一脸不解。 然后就见吴德才伸手指他,“你昨天**了什么人!可还记得!” 李二又抖,咽了口口水。 努力想了想,“小人昨日身子不适,一直在家中,不曾**何人……” “还敢诓骗本官!” 吴德才大怒,一把抓了手边的茶盏直接砸过去,“你昨 天,在那如意客栈,还没做出叫人耻笑的丑事?!” 李二被兜头砸中,顿时惨叫一声。 茶水顺着脸颊流进满是褶子的脖子里,他吭都不敢吭,趴在地上拼命磕头,“小人知错!请大人恕罪!小人知错!请大人看在我姐姐的份上,放过小人吧!” 吴德才简直要被这蠢货气死了。 又伸手指他,“本官给你半日,明天一早,不找到如意客栈那人,你就提着自己的头来见我!” 李二还从没听过这样的威胁,顿时吓傻了! “大人说的是哪……一个?” 吴德才差点劈手就要给他一巴掌,又转脸对那衙役吼,“先封锁奉阳镇门!绝对不能让他们出去!” 那衙役迟疑了下,还是说道,“大人,只怕不妥。” 吴德才眉头一皱,刚要发火。 那衙役忙大着胆子说,“这王昌家中十几条人命已闹得全镇皆知,本已是人心浮动,要是在封锁镇门,只怕……易生乱象啊!” 吴德才一震,猛地反应过来! 难道说,王昌家的事,是那位三皇子殿下故意抖落出来,就为了遮掩行踪? 可他又是怎么知晓这王昌家里死了这么多人? 忽然想起衙役方才 说的他身边的‘道姑’。 莫非有什么关联?! 他捏着胡子,好半晌,再次吩咐,“叫人去……” 还没说完,镇长忽然冲进来,焦急大喊,“县长,不好了!镇子里不少人家在那王宅的尸骨中认出了自家的孩儿,正要到镇衙门外讨说法啊!” “什么!” 吴德才手一抖,揪下几根胡子。 当即抬脚朝外走,又看到跪在一边的李二。 伸手指他,“要是找不到人!本官唯你全家是问!” 说完,一甩手走了出去。 结果一出门,又见那镇长一脸畏畏缩缩的样子,顿时火上浇油。 “抬起头来!你是镇长,还容得了几个刁民到衙门口闹事?将朝廷的脸面置于何地!” 那镇长被他吼得抖了抖,抬起头来,却还是含胸缩背。 吴德才脸色黑沉沉的,还要再骂,一个镇衙的侍卫忽然冲进来。 “不好了!大人!有个妇人在衙门口,一头撞死了!” “!!” 吴德才脚下一绊,差点没摔倒! 幸而旁边那个压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吴德才哆哆嗦嗦伸手,“快去,给王爷报信!这事儿,压不住了!” 镇子临水的街道上。 云落落沿着堤坝慢 慢地朝前走着。 封宬走在一旁,看她不时拂过身前的垂柳,也不耐烦,闲庭信步,仿佛游玩似的。 笑了笑,问:“落落可有想过之后要去往何处么?” 他随意闲聊。 云落落也面色轻和,想了想,道,“等我问过再决定吧。” 问过再决定? 这是个什么说法? 问谁去? 可封宬却不能问得再深,让她有所察觉。 伸手,帮她拂开垂落的柳枝,又道,“我曾在……家中念书时,读过一本有趣的书,上头写有一段,‘儒畏天命,修身以俟;佛亦谓此身根尘幻化,业不可逃,寿终有尽;道教独欲长生不死,变化飞升,其不信天命,不信业果,力抗自然,勇猛何如哉。’” 他说着,看向云落落,微笑:“这话,落落如何理解?” 就见云落落摇了摇头。 正以为她有何妙解时。 却听她说:“不懂。” “……” “噗。” 似乎有什么人没忍住笑。 封宬朝某个方向瞥了眼,掩在纱幔下的脸却笑意愈发端明昳丽。 “落落不愿同我言谈道门玄说么?”他笑问。 谁知又看云落落摇了摇头。 难道又是一句‘不懂’‘不明白’‘不会’? 第七十八章 人心不得已 不想这回,云落落却轻轻开口,“观主说,生死天命,都有归处。贪恋轻慢都无不可,人生一世,受困顿太多。故而生前不得随心所欲,死后便多有任性执念。世间婪色贪相喜貌欣意,都为人心不得已。可……” 她忽而转过头,看向某处。 封宬顺着看去,笑意微顿。 不远处便是出镇子的另一个镇门。 原本过往行人就比牌坊那边主街少许多,此时又是下午暮色微暗时,进出镇子的人更是不见几个。 此时却有三人,坐在一辆牛车上,急匆匆顺着那门外出去。 正是先前在茶寮碰见的老者,身旁一个老妇,正拿着帕子擦眼睛。 他们的身前,是……驾车的郑秀才。 这时候? 去往何处? 他手指一动,一个人影便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他看着那牛车一直走出门去,就听耳边再次传来云落落的声音。 “……人人皆有不得已,难自禁,苦堪言,无法说。观主说,皆为无根树,浮生事罢了。莫要深究。” “无根树,浮生事,莫要深究。” 封宬跟着轻轻念了一遍,忽而无声轻笑,什么荒唐话? 不想,侧眸,却看见云落落扶着一棵垂柳,从河 堤边踩下去,落在了湍湍而流的河水边。 “落落?” 他试图跟着一起下去。 却见云落落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颗莹润圆厚的物事。 正是那颗夜明珠。 目色微闪,停下脚步。 河水边。 云落落将夜明珠托在掌心,然后缓缓俯身,将明珠浸在冰凉的河水里。 水下幽冷,明珠绽开浅蓝的光泽。 云落落剑指并拢,抵在唇边。 隔着远,封宬并不能听清她念的是什么,却能透过风声,隐约听到那唇噏之间的空灵与轻渺。 水纹荡开,淹湿了云落落垂落的袖角。 余晖落于水面,金红碎烁。 忽而。 “哗。” 水面破开。 小小的水花迸溅。 封宬定睛一看。 便见…… 云落落的手心里,那颗原本泛着微光的明珠,竟化作一条雪白剔透的游鱼,跃出水面后,又跌落下。 然后在云落落还探在水面下的手指边绕了一圈。 云落落另一手剑指一挥。 封宬这回听清了,她说:“去吧。” 那明珠……鱼?便摇动尾巴,逆着水流,直游而上。 云落落站起身,散开剑指。 朝那延河远处的方向看。 封宬站在河堤上垂眸。 看她的袖角,水滴滴落 ,落地入尘。 看那渐渐暗淡的余晖下,她的脸温柔又平和,微红的光芒像是在她白梨一般的脸上敷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让她本是藏在潜水之下的明妍容貌,悄然多了一层娇色。 他就这么看着她。 看着她,看向远方,安静长远的眼眸里,无边的,寂寥。 “那里!” 突然,河对面有人大喊了一声! 封宬侧眸,微微挑眉。 竟是昨日的那个李二! 这回他身边不止衙役,居然还有许多家丁! 他站在河对岸,伸手指着……云落落? 大喊,“就是她!抓住她!就知道大人要找的那位……贵人的下落了!抓住她!” 贵人? 封宬眉眼一转,伸手朝云落落,笑了起来,“追兵又来了,落落,快逃吧!” 云落落抬头。 便看纱幔垂落展开的缝隙里,面前这人唇角含笑,身后暮色渐沉,星光微起。 他朝自己看来的目光,若轻云蔽月。 看了眼他伸出的指尖,抬脚,踩上身旁的柳树,往前一跃,握了上去! 封宬低低一笑,往后一拉,拦住人纤细的腰背,一个带转,便落下河堤,顺着石路,往出镇门跑去! “站住!” 可那镇门口的守卫,发现 他们身后跟着的衙役,当即一抬兵器,想要将他们拦住! 封宬肆意一笑,拉着云落落又是脚尖一转,钻进了最近的一条巷子里。 “这边!” “抓住他们!” “吴大人有重赏!” “快,从这边包抄,他们跑不了!” 封宬笑着看面前高耸的围墙——还真的……跑不了? 他轻轻地呼吸着,低头看身旁的小丫头,笑问:“怎么办?要被捉住了。” 云落落回头看了眼,似乎也没了办法。 巷子外,李二快如牛喘地掐着腰,一边伸手挥动:“就……呼!就这一条出口,呼……呼!给,给我堵死了,绝对不能让他们跑,呼,跑了!” 急促的脚步声自拐角传来。 封宬将云落落拉到身后,转脸,看过去。 提着刀的衙役转过来,仔细扫视,皱眉。 家丁跑回来,对李二摇头。 “二爷,没人!” “呼!不可能!呼呼!”李二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不相信地喘着气朝巷子里走,“就……就这么一个出口……呼,他们难道还插翅……呼,逃了不成!” 说话间,与一辆青帘马车扫了眼。 他朝赶车的马夫扫了眼。 那汉子立马憨实又讨好地朝他笑了 笑。 他翻了个白眼,怒骂,“没看到爷办案么!滚!” 马夫吓了一跳,赶紧挥动马鞭。 马车急匆匆地行远了。 李二冲进巷子里,果然空无一人! 顿时面色发白,一把抓住旁边的家丁,大骂,“是不是你!是你!放了他们!” “不是的,二爷,奴才没有……啊!” “狗东西!想害死我!” “二爷息怒!二爷息怒!不如再找找……” …… “嗒嗒嗒。” 青帘的马车来到了镇子口。 守门的守卫笑着上前,“老张啊!这么晚了还出门?” 马夫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却还是笑着摇摇头,指了指马车里头,“这不,王婶子家的丫头病了,得去县里寻医。求着我走一趟呢!” “王婶子?” 守卫当即要撩开帘子查看。 一个大娘先探了身出来,朝那守卫笑了笑,“两位大人辛苦了。” “哦,是王婶子啊!” 君衣坊做衣裳的大娘,他们有时也是去买衣裳的,自然认得,“怎么这么晚还要去县里求医?咱们镇子上的回春阁那黄大夫的医术不是挺不错的么?” 王大娘下了车,为难地摇头,“出了王宅那事儿,镇子里的大夫都被叫去县衙了。” 第七十九章 强逼 她说着,朝车里看了眼,脸上露出几分为难来,“这孩子病得急,我家那口子又不在家,我实在没了辙,只要求了小张。此时赶路,走得急些,明日兴许正好能赶上县城开城门,也好早些给孩子看病。” 又往两人手里各塞了两个荷包,“劳烦两位大人通融,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又病了,衣衫不整的……” 又拍了拍其中一个年轻点的手,“下回去我家店里,我做主,给二位家里的娘子做两套夏衫,不收钱!” 年轻的脸一红。 其中一个往后退开两步,“那我哥俩可记住王婶子的话了。行吧,赶紧过去。待会这镇门说不定要封了。” 王大娘惊了惊,“这是……为何啊?” 年轻那个没忍住,先说道,“听说是抓人,你们路上也当心些……” “嗯嗯!” 另一个咳嗽几声,打断他的话,又对王大娘笑了笑,“大娘快些去吧!这天色也不早了。” 王大娘这才想起来似的,连连点头,朝两人道谢,赶紧地爬上车。 马夫一扬鞭子。 车便‘咕噜噜’地往前,出了镇门。 刚出镇门。 就见一人快速跑来,匆匆对守门的人说了什么。 随后,镇门 便被缓缓关上。 车内。 王大娘一把抓住身旁女儿的手,要她给云落落磕头。 “小……先生!这是我那闺女大妞,闺名叫丹桂!大妞,都是这位好心的小先生告诉,娘才能及时回家。还不快谢谢小先生!” 那丹桂约莫比云落落大个两三岁,圆脸盘大眼睛,身体略微丰腴,一看便是个十分喜庆的面貌。 被王大娘抓着,忙不迭要在狭窄的车厢里跪下来。 却见云落落往旁边让了让,道,“不必如此。” 王大娘却还坚持着要拉她闺女跪下来。 不想,膝盖没来得及弯下,旁边又有一人问:“这个时辰,你母女二人为何如此匆忙出镇?” 那声音王大娘听着耳熟,下意识抬头。 就见封宬将帷帽拿下,露出那张国色天香的脸。 顿了顿,忽而却红了眼眶,死死地攥着丹桂的手,声音发涩。 “还不是李家那畜生!!” 说着,擦了擦眼角,也没落泪露出难过神情。 只是朝云落落看去,含着怒气道,“那畜生强占我闺女不成,如今竟撕破脸皮。拿着绿柳胡同那王宅的事儿,强逼着要我将闺女送到他们家!我便是死了,也做不出这种糟蹋孩子的事情来! ” 原来。 丹桂自打前日受惊后,便一直神色凄惶十分害怕。 王大娘因为担心大便未去开店,而是在家中陪她。 与她商议,“大妞,这事儿,我看到底还是得先找你爹回来商议才是。” 丹桂不吭声。 王大娘知晓这闺女,看着是个软和的,胆子又小,可心里却有一股子倔气。 瞧她这样子,就知心有不甘。 拍了拍她的手,叹气,“到底事关你的声名。娘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可如果报官去,就算你是个清白的。可人口一条舌,也能生生将你给说死啊!大妞,咱还是……” 话没说完。 院门忽然被‘哐’一下踢开! 屋子里的母女二人吓了一跳,赶紧出门,便见那前日里在院中行非歹一事的李大郎,居然耀武扬威地走进来! “你还敢来!” 王大娘一下将丹桂护在身后,另一手同时抓起门边靠着的扫帚! 李大郎大约因为被扎了一剪子,脸色还不太好。 可张口说出的话,却是嚣张狂妄极了的。 “王家的,今日我来,就是告诉你,识相点的,就乖乖地赶紧把丹桂今晚就给我从李家的小门抬进去!” “你!” 母女二人齐齐色变! 这 分明就是强抢民女!还逼人自甘作贱! 王大娘举着扫帚就要打来,“你欺人太甚!信不信我告去官府,叫你……” 李大郎往旁边一躲,躲开了王大娘的扫帚,可大约也是牵动了伤口,痛得他浑身一颤! 跟着后背就被王大娘狠狠地砸了一下! “滚!立刻滚出我家!” 王大娘大吼。 李大郎的面上生出一股子怒气,阴沉沉地转过头来,看向王大娘,“别给脸不要脸,老虔婆!” “你!” 王大娘大怒,还要举着扫帚去打人。 却被李大郎一脚踢在肚子上,顿时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娘!” 丹桂也扑了过来,拿手去打李大郎,“你不要碰我娘!你这个禽兽!混账……你放开我!放开我!” 却被李大郎抓住了胳膊。 王大娘痛得直抽气,见状也去撕扯李大郎抓着丹桂的手。 虽然身为男子,可到底先前受了伤,挡不住被两个人这样拉扯。 李大郎很快被母女两个扯开,往后退了几步。 朝旁边啐了一口吐沫,冷笑,“丹桂!你要想你爹娘还有命,最好今日乖乖地就进了我的门,不然……我要你们全家明日就做大牢,砍头!” 丹桂正抱着王 大娘哭,一听这话,被吓住了,扭头惊疑不定地看他。 王大娘怒斥,“你少胡说八道!真以为你是天皇老子了,想抓人就抓人?我们一家子都从未做过违背良心的事儿,倒是你们一家子,才是该……”砍头的混账东西! 她已是怒极,可到底李家在奉阳镇几乎手眼遮天,她再恨,也要有所顾忌。 不想,那李大郎却笑了起来,“没违背过良心?老太婆,你说这话,叫人听了不怕笑话?” 王大娘眉头一皱。 便听那李大郎又道,“你街口的那店铺,从哪儿来的?” “自然是我买的……”王大娘话没说完,就被李大郎打断。 “不是你跟那歹毒的王昌是同伙,人家送你的?” “你胡说……” 王大娘开口便驳,可说了一半,陡然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李大郎,“你,你这个畜生!” 马车内。 王大娘拿着帕子在眼睛下擦了擦,“我那宅子确实是从王昌手里买的不错,可那却是他丈母娘的资产啊!就这一点儿的关系,那混不吝便非说我同那王昌有勾连。要想家宅平安,不受牢狱,最好就将大妞送给他做通房丫鬟,他或可能让镇长揭过此事。” 第八十章 吵了我一路了 说到此,她再次看向云落落,“我哪里肯愿意把大妞送到那种腌臜门户里?更何况还是为奴为婢?我就是自个儿去泥地里头打滚儿!也不可能这样祸害孩子!啊!” 说着,她咽了咽怒气,强自缓了口气,再次说道。 “于是我便同大妞商量,不如赶紧去县里寻她爹,也好过在家里等着,还不知那李大郎还能做出什么龌龊事来。” 顿了顿,又道,“不想路上竟遇见了小先生。” 提也不提一句当时两人被围堵的凶险。 封宬朝那婆子扫了眼,不想就察觉还有一双目光朝他望来。 转眸,便对上王大娘身旁那年轻女子的眼睛。 勾了勾唇。 丹桂顿时脸上一片通红,匆匆低头。 王大娘迟疑着问云落落:“小先生,那王宅的事儿,是不是您……” 云落落不知在想什么,自打上了车,便很少开口。 听她问,也没回答,只转脸朝车窗微敞的缝隙外看了眼。 见她沉默,王大娘只当是承认了。 心下微惊。 暗暗琢磨了一圈后,轻声道,“听说那王昌,将月娘和宋家婶子都……害了。真是……” 王昌几乎是宋喜婆一手扶起来的事儿,奉阳镇 几乎人人皆知。 都以为宋喜婆是得了个佳婿,谁知,竟会是这样的白眼儿狼! 吃人都不吐骨头的! 还害了那样多的性命! 她又看向云落落,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我跟我家老头子的亲事,当年也有宋家婶子牵线,这才成的。如今她……沉冤得雪,我便替婶子,还有月娘,给小先生道个大恩。” “多谢小先生……” 她说着再次要朝云落落跪下去。 却听那清浅平和的声音响起,“并非我所为。” “什么?” 王大娘一怔,抬起头来。 云落落已然转回视线,朝她看来,“天道轮回,善恶有终。大娘该去谢该谢之人。” 王大娘还是听不懂,“小先生的意思是……” 云落落面色恬淡,声音温和,“有人打开了王家的门,令那些冤屈大白于天下。那个人,才是该受恩德的人。” 王大娘这才反应过来,一时叫自己暗暗揣测自作聪明的心思给羞得满面通红。 讪讪地坐了回去。 身旁,丹桂偷偷朝封宬瞥了眼。 就见他红唇微翘,俊目晕笑。 朝身旁那个小小巧巧的道姑看。 …… 官道四周掩映的树林后。 赵一等人尽跟着马 车。 暗七从前头跑回,低声道,“二里外有个驿站,还算规制,能做暂时歇脚用。” 赵一点点头,“去安排。” 暗七应下,转身便再次闪入黑暗之中。 赵三扫了眼车道上的车,“此车若真往曲五县去,岂非就要落在康王眼皮子底下?殿下的安危只怕凶险。” 赵一何尝没有想过,可封宬看着总是含笑温雅的,可自来便无人能改变他的决定。 他微微皱眉——为这么个道姑,殿下何至于如此涉险? …… “王婶。” 赶车的张石头隔着车帘问:“前头就是驿站了,要不要歇个脚?这么赶上一夜,虽是官道,可到底保不住可有什么歹人。而且……” 他顿了顿,“丹桂到底是个姑娘家,也熬不住吧?” 王大娘一想,看了眼丹桂,又朝云落落和封宬看,“二位可要歇一歇?明早再赶路?” 借口看病不过遮掩,她们母女本就是为了避开那李大郎的逼缠,离了镇子便不着急赶路了。 封宬朝云落落看去,见她神情依旧呆呆的。 微微一笑,点头,“有劳。” 他这一身的衣裳还是之前从她店里买的那件,看上去实在不像是有钱人家公子 哥儿讲究又精致的样儿。 可那通身的贵雅与尊荣气态,又让人莫名心生畏惧臣服。 王大娘立马笑着摆手,“郎君客气了。”又对车外道,“小张,便歇一歇吧!” 张石头点头,吆喝着马车前往驿站。 此时已入戌正,驿站歇了大部分的灯,本以为必要敲门好一会儿。 不想马车才到跟前,就有婆子和伙计迎了上来。 笑着拉马招呼。 倒是把张石头和王大娘母女给惊着了。 暗道,这驿站竟如此殷勤做生意。 可到底夜深,又疲于一天殚精竭虑,几人也没多想,便各自安排了房间,先去歇息了。 “小先生。” 临进门前,王大娘还客客气气地同云落落招呼,“您只管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让丹桂去请您。不会耽误您的事儿。” 云落落没听明白她的话,不过还是点点头,自顾进了房门。 王大娘心下暗暗高兴,拉着丹桂便进了门。 进门前,丹桂又扫了眼隔着云落落的房门,往那边屋内进去的封宬。 胖胖的脸颊依旧红红的。 “哐。” 门被王大娘关上。 “大妞。”她唤了一声。 丹桂回神,看她,“娘。” “不该想的, 别想。” 母女连心,在车里她就瞧出了丹桂的不对劲,可碍着跟前的云落落和封宬,她不好开口。 虽然心疼孩子,可更不愿她品德有失。 丹桂当即白了脸,“娘,你说什么……” “李大郎不是良配,这位跟着小先生的郎君也不是。”王大娘不欲给自己的孩子难堪,并没多说什么,捂了捂一直忍痛的腹部,道,“你年轻见识少,不晓得能过日子的是什么人。娘是为你好,来洗把脸,累了一天,早些歇了吧!” 丹桂脸上又白又红,握了握手指,走过去。 隔壁房内。 云落落将包裹放在桌上。 揉了揉耳朵尖,一直呆呆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似是苦恼地朝旁边看了眼,“你都吵我一路了。” “啊啊啊!” 熟悉的少女的娇尖声响起,“凭什么她们都能走,却要把我抓着!信不信我让我父……” “我有事问你,你要想走,待会我就让你走,好不好?” 云落落叫她吵得耳根子疼。 方才匆忙中上马车时,不小心碰到了纸人上的禁制,叫这小甯居然有机会钻了出来。 可又不得离开纸人很远,便一直在她耳朵边吵个不停。 第八十一章 娇蛮的鬼 “不好!” 谁知那小甯居然还是娇蛮的,一抱胳膊,怒道,“你们都欺负我!告诉你,我才没这么好打发!” 云落落看她。 气呼呼的时候,脸颊鼓鼓的,虽是娇纵,倒也不曾面目森怖。 她记得,前后见她,都是这副样雪娃娃一般的面孔。 倒是看不出她是因何而亡故的。 目光又落在她头顶的发髻上,问:“你可还记得,你的这个发簪,是何人所赠……还是何处得来的么?” 小甯一愣,刚要开口,却又立时瞥了她一眼,“记得也不告诉你!” 说话的时候,魂体摇晃,明明烁烁。 她的魂体比一般的鬼魂要暗,像一层模糊的阴影似的。 说完,不听云落落有反应。 还等着她来求自己的小甯又偷偷去看,却发现云落落居然自顾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喝了。 顿时又恼又羞,放开胳膊飘过来瞪她,“你这个小道姑怎么回事呀!不是要问我这个簪子哪里来的么!你求我啊!求我……” “你就告诉我么?” “……我也不告诉你!” 小甯说完,魂体僵了僵,又猛地飘出去,却因为纸人的禁制,不得离纸人太远,恼火地转了几个圈。 大吼 一声,“啊啊啊!你好讨厌!你们都讨厌!我讨厌你们!讨厌讨厌讨厌!” 云落落叫她吵得脑仁都疼。 放下茶盏,伸手,并成一个手诀,一边大叫一边密切关注她的小甯吓得立时往后退了退。 却见她手诀结起,然后拿下面前的灯罩,在灯盏上一捞。 那灯火闪烁了一下,光线骤然黯淡了不少。 而云落落收回的手诀上,居然飘起了一朵不见颜色的火光! 小甯睁大眼。 又看云落落另一手剑指并拢,对着那火光,低声念了两句。 火光一闪。 她剑指散开,托起手。 一朵青蓝的火焰,便落在她的掌心里。 小甯募地瞪大眼。 对上云落落抬头朝她看来的目光,见她将手伸出,“这个给你。” 小甯周身模糊魂体一抖,如水纹不明显地震颤。 她不可置信地看那青蓝焰朵,又看云落落,“真的……给我?” 云落落已然抬手一托,火焰便飘了起来,来到小甯的跟前。 “嗯。” 她放下手,又端起茶盏,慢慢地喝。 小甯捧着那火焰,一时脸上不知是喜是嗔。 瞄了瞄喝水的云落落,咬咬牙,一把将火焰抓住,想往肩膀上放吧,两边又不 对称,难看得要死。 往头顶上放吧,又跟颗大头蒜似的,丑的要命。 她想了想,干脆问云落落,“放哪儿呀?” 云落落瞥了一眼,点了点她的胸口,“入命门,可滋养三魂。” 小甯撇嘴,一脸的鄙视,“我才不听你的!” 然后伸手,把火焰一点点往内,按在了胸膛内。 青蓝的光泽一瞬如涟漪自心口散开。 原本模糊的魂体,陡然便清晰许多! 云落落这才看出,原来是个容貌娇俏,身段玲珑,面若银杏的女孩子。 抬手,将茶盏里的水喝完。 而小甯显然也十分高兴,看着胸口绽开的一朵小蓝花。 觉得自己现在简直——美翻了! 高兴地连转了好几个圈儿。 忽然想到什么,朝还坐在桌边的云落落扫了眼,咳嗽一声。 实在没想到,这个脏兮兮看上去没什么本事的小道姑,居然会做‘鬼火’! 还专门给她做了一朵! 要知道,‘鬼火’乃阴魂之灵气,对鬼魂来说,便相当于活人之生机! 虽无鬼火亦能以魂体游荡于红尘中。 可若有了鬼火,便是白日行走,幻化为实,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一边高兴,一边却又撇撇嘴,朝桌子 那边飘去一点儿。 磨磨蹭蹭地问:“你,你刚刚问这簪子?” 云落落单手曲肘搭在桌子上,点了点头,“还记得是从何处得来么?” 见她如此落落大方,小甯倒也没了先前的别扭。 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将它摘下来,认真想了想,脸上露出几分疑惑地难受。 “不记得了……好像被它保护过很多次……” 正说着。 云落落垂在一旁的另一只手,剑指朝她轻轻一划。 如同在那鬼宅子里众多迷茫忘记前尘的少女们一般。 原本疑惑的小甯面上,陡然浮起一层难以接受的悲痛。 接着,胸口的蓝色火焰,如花朵般花瓣徐徐叠合轻缩。 她一把捂住胸口,难受地闷哼一声,“父……原来我,我已……” 一颗颗泛着蓝绿光泽的黑色鬼泪,陡然掉落。 云落落看着那落地便呈烟灰消散的鬼泪,忽然明白了喜婆的意图。 都是受前尘往事痛苦厮磨的女子,不如忘却,结一段姻缘,去往新的轮回。 小甯却不过落了一滴泪,便呆呆地飘立在那儿。 不知在想什么,方才的聒噪不见,只长久地沉默在那里。 她不说话,云落落也没催促,只是转眼,看 手边摇晃的灯火。 “你同行的那个……郎君,你可知道他是谁?” 良久,小甯忽然问。 云落落转脸看她,想起封宬,刚要开口,视线又落在小甯的眉眼之中。 顿了顿,道,“他是三郎。” “三?” 小甯疑惑地皱了皱眉,魂体跟着晃了晃,她自言自语,“三?以这个年纪来说,那是……老三?都这么大了啊!” 云落落又倒了一杯水,仿佛没有听到小甯的话。 片刻后,小甯又往桌前飘了飘,道,“你同他因何结识?为何与他同行?你们打哪儿来?准备去哪儿?又要做什么事情去?你们……是何关系?” 云落落放下唇边的水杯,扫了她一眼。 还喋喋不休想要问更多的小甯忽而一滞!胸前绽开的火焰也顷刻往内缩了点儿。 偏她一边瞄着云落落的眼神,一边还梗着脖子硬气地吼:“看什么!我不就问你几句话么!不说就不说!” 然后一撅嘴,竟又抱着胳膊跑旁边别扭去了! 云落落看着她,像是无奈地轻摇了下头,端着茶盏又喝了一口后,问:“簪子的事儿,想起了么?” 小甯瘪嘴,瞥了眼云落落,嘀咕,“是一个郎君给的。” 第八十二章 簪子 郎君? 不是大师兄么? “我可看看那簪子?”云落落又问。 小甯横了她一眼,摘下来,递到她手里,还一脸‘不情愿’地叮嘱:“你小心啊!这可是我最稀罕的首饰!” 长宁宫里她看都不屑看的玩意儿。 云落落接过,垂眸,看那簪子。 她对首饰并不了解,只看出这簪子是银制的,簪身圆润光华,连接簪头呈一银叶状,并没什么特殊处。 她略沉吟后。 单手剑指在那簪子上一划。 小甯还在说:“别看它没什么出彩的,可是这簪子却护过我好几回呢,你瞧这簪尾,还能扎人……” 一道银光,陡然从那簪子里迸发出来! 惊得她快速往后躲闪! 便见银光散开,露出云落落手上,通体流光滑过的簪子。 原本银色广润的簪身上,有浅浅的银色符文隐现。 映衬得那簪子,繁复又神秘,仿佛瑰宝! “!” 小甯瞪大眼。 可随后,那簪子上流光一逝,又恢复了原本普通的样貌。 小甯一下子扑回去,焦急地说:“你把它变回去!我喜欢这个,亮晶晶的,好看!快点儿啊!你……怎么了?” 就见云落落垂着眼,看着手里的簪子,眼底,微微的红。 她蹲下去,从底下看她的脸,“你哭啦?” 云落落眨了下眼,眼底的红 丝已不见。 她将簪子放回桌上,问:“给你这簪子的郎君,在何处?” 小甯有些不高兴她的不答反问,想不理云落落。 可想到她刚刚眼睛红红的样子,翻了个白眼,“不知道!” 云落落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 向来都是她语出惊人,没想到这回却叫人给意外了。 她一时没出声,就这么看着小甯。 小甯一撇脸,瞅见她这副模样,顿时嫌弃地皱起眉头,“做什么一副傻样子的瞧着本……我!” 魂体晃了晃,又瞥了眼,不耐烦地说道,“我是在我家里头碰到他的!那时候,我没法投胎,又差点被抓去炼成鬼傀。是他把我救出来的,还给了我这枚簪子,说我的机缘在南方,想往生只有往南方来。谁知半路竟遇到那么个臭婆子!” 说着,她又语气愤愤,“被困了这么久不说!那什么机缘到底在哪儿!混账东西!敢骗本……我!等我下回看到他,我打爆他的狗头!” 听到有人这么骂大师兄,云落落觉得自己有点生气。 于是她抬头‘凶’回去,“大师兄才不是狗!你再说他,我就……打你!” “!!” 小甯大怒,就还没遇见敢这么威胁她的人! 登时要发火,可随后又反应过来,“那是你大师兄?” 云落 落没吱声。 小甯看着她的模样儿,忽然撇嘴,“一样的蠢样子!” 云落落并起剑指。 小甯立马大叫,“好好好!我不说了!反正你要问的我都告诉你了!你把纸人禁制解开,我们一拍两散吧!” 她要去找老三! 不想,云落落却又问:“你在何处碰见的他?” 小甯又一副被蠢到的神情,皱眉,“不是说了我家么!” “你家在何处?” “……京城。” 见云落落再度沉吟,小甯伸手,“你把纸人上的禁制解了,反正你刚刚也说了要送我走的……” 谁知,云落落却摇了摇头,“不行。” 小甯顿时大急,“你怎能出尔反尔!” 云落落指了指桌上的簪子,“这上头的咒力,可引向大师兄。我要用这个找大师兄。” 小甯一把推开那簪子,“那这个给你!” 云落落又摇头,“不行。” 小甯差点没骂人,“你……” “这簪子有守护禁制,只要你未曾魂飞魄散或投胎往生,这禁制就无人能破。” 意思就是,簪子是守护小甯的,只能放在她身上,不然咒力就毁了。 “……什么破东西!” 小甯气得胸口的火焰都蓝绿得快发黑了!什么守护禁制!还无人能破!臭显摆什么!讨厌!就是欺负她! 讨厌!讨厌讨厌! 她瞪 着云落落。 虽然本是个娇俏可人的面容,可到底已是鬼身,这么盯着人,着实有几分阴森可怖。 可云落落却丝毫不见情绪变化,那双澄黑水眸里甚至平静得都能倒映灯影。 片刻后,她伸手,将那纸人托住送到小甯跟前,道,“你帮我找到大师兄,我帮你做一件你说的任何事,如何?” 小甯咬牙,看着云落落手心里好像随时能被夺走的纸人。 魂体晃了又晃。 最后猛地一伸手……抓起桌上的银簪! 魂体一卷,钻进了那纸人里! 云落落眉眼一松,摸了摸那纸人,低声道,“多谢。” 纸人一抖,分明没个五官神情,却好像生气了一样地躲开云落落的手指。 然后竟撑着短短的胳膊腿儿,从云落落的手心跳起来,飘乎乎地飘起来,又落在地上,一扭一扭地钻过门缝,跑出去了! 云落落看了眼,也没在意。 伸手,从包裹里翻出一张灵牌。 将灵牌放在桌上,倒了一盏茶放在前头。 认认真真地说道,“观主,您再等一等。很快,很快就能见到大师兄了。” 灵牌旁,灯火摇曳。 打在灵牌的‘青云’两个字上,明明灭灭的。 一个时辰后。 驿站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彻底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嘎吱。” 忽然,一道轻轻 的门响声。 然后,轻轻的脚步声自门前而过。 隔壁房间,原本已阖眼入睡的封宬猛地睁开眼,朝门口的方向扫了眼。 窗边,传来暗九低低的声音。 “殿下,云先生出门了。” 封宬坐起身,随手撩了下袖子,来到窗边,朝不远处扫了眼,旋即竟一跃而下! 窗棱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纸人无声地伸了伸手,似乎想阻拦。 没阻拦住,跺了跺脚,跟着飘下,在半空打了个转而,一下子扒在了封宬的肩膀上! …… “咕咕。” 驿站所在官道侧,本就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四周皆是山林野原。 封宬悄无声息地看着前方那个慢行在荒草间的小小身影,目光晦暗不明,唇边却依旧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 月半已过,圆月露缺。 却依旧清辉透亮。 月色洒落,将四周的昏暗,都染却一片淡蓝的光泽。 连那草丛中的瘦小身影,都被模糊得,仿佛一只在夜深中踽踽独行的林间精怪,诡异妖冶。 忽然。 不远处的云落落停下了脚步。 封宬抬头一看,便见她停在了一株盛开的紫玉兰花树下。 他依旧一副若即若离含笑的神情,往一棵树后退进两步。 他的肩侧,小小的白色纸人往前探了探。 作者的话:天气多变,注意身体哈! 第八十三章 夜深人静 花树下。 云落落将一叠符篆掏了出来。 正是先前在郑秀才的院子里,封宬帮着捡起来的那一叠! 封宬看着,想起之前云落落说的,“有用。” 做什么用? 要如此三更半夜,避人耳目之处? “哒。” 云落落将那些符篆放在了花树底下,然后剑指一并,对着符篆,迅速画了一个星阵。 接着往后收于胸前。 轻声念—— “勤修大道法,精心感太冥,黄华道真降,五脏结胎婴,幽魂生天堂,飞升朝上清,福慧无不遍。” 那咒声如水纹荡开。 趴在封宬肩头的纸人忽而抬起了上半个身子。 一群形色各异遍身怨气的阴魂,出现在了云落落身前! 那盘结的鬼气,只消顷刻,便能将这小丫头撕扯成碎片! 她在干什么! 果然,其中有阴魂急切地往前! 却! “嗡!” 似是撞在无形的墙壁上。 云落落的身前,一道浅金色的流纹徐徐滑过,巨大的金色星符,挡住了所有的阴魂冲突! 纸人看着,片刻后,又落了回去,用无手的纸胳膊托住圆乎乎的纸脑袋。 花树下。 鬼哭四起。 “爹啊,娘啊!我死得好惨啊!” “我儿啊!娘好想你啊!” “呜呜呜……我要与他同归于尽!” “杀了他!都杀了吧!哈哈哈!” 那嘶声如利刃肆意切割凡心俗尘,只要念头微惚,便能轻易被勾动。 可云落落却始终垂着目。 剑指竖在胸前。 将那咒语一遍一遍地念。 “勤修大道法,精心感太冥……” “黄华道真降,五脏结胎婴 ……” “幽魂生天堂,飞升朝上清……” “福慧无不遍……” 凄哭的阴魂,一个,化作金光,散于天地。两个,化作流虹,逝于月下。三个,化作星点,漂浮于云夜中。 哭声渐宁。 直到最后一个鬼魂还站在那里时。 一直垂眸的云落落缓缓抬眼,对上一张痛苦又无奈的鬼脸。 那是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孩儿。 她正看着头顶那花树上盛开的紫玉兰,轻声喃喃,“母亲说,此花寓相思。情之深,念之切。能在此处往轮回,就好像爹娘还看着……” “真好啊……” 她慢慢笑了起来,周身金光一裹。 她朝云落落福了福身。 金光闪动,迸散开来。 云落落静静地看着,看那金色碎辰在花树下自散到不见。 许久,似是脱了力般地垂手。 星阵消逝。 她往后一踉,扶住了树干。 然后,顺着树干,慢慢地坐在了花树下。 紫玉兰的花瓣一片片掉落下来。 她靠在树干上,抬头看半空的月。 一朵卷云浅慢地漂浮在那月旁,静雅又温柔。 她看了会儿,忽而又掐住指尖,轻捏算了几下。 月光划过她的指尖。 绕过飘落的紫玉兰花瓣上,如碎星般洒在潺潺流过的一条山泉里。 泉水下,一尾珠白的小鱼,一闪而过! “唔!” 有女子痛苦的**低低想起。 “玉儿!” 王大牛手足无措地跪在地上,伸手想去扶那倒在地上的女子,却偏又上下不得! 巨大的鱼尾‘啪’地打在泉水里! “怎么这个时候就生了!玉儿,你坚 持住!玉儿!”他满头大汗地去拿那块小木牌,声音发抖地说,“拿这个,这个能救你!” 人身鱼尾的玉儿却一把抓住王大牛的手,痛苦地摇头,“来不及了,大牛哥……” “玉儿!”王大牛大吼! 玉儿面色发白,又攥了攥他发凉的指尖,强撑着说道,“大牛哥,我……此一生,最,最好的……便是,遇见了你。” 她缓了口气,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滴落在地上,凝成珍珠,滚进旁边的山泉里。 “待我……死后,”王大牛拼命地摇头,只听她说:“好好地……待我们的,孩子……别,别怪他……” “不,不要,玉儿!不要离开我!” “唔!” 玉儿忽而浑身发力! “哇啊啊!” 孩童尖锐的啼哭声,骤然划破这荒林之中过分寂静的夜! 王大牛匆忙低头,便看一个雪白的孩童,落在玉儿的尾下! 赶紧将他从山泉里捞出! 便见那月色下的小娃儿,分明是个双手双脚的人身样,可那腹部肋骨处,却皆是鱼鳞! 痛苦地闭了闭眼,将孩子托到玉儿的身边,“玉儿,你看看,这是我们的孩……玉儿?玉儿?” 可那躺在地上的女子,只睁着一双淡蓝的目,看着半空的残月。 那毫无生气的眼睛里,尽是满足与……安然。 “玉儿!” 王大牛浑身一抖,猛地伏在她的身侧大哭起来,“玉儿!呜呜呜……” “哇啊啊——”怀里的婴孩也高声哭起。 突然。 “哗啦!” 破水声陡然响起! 王大牛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孩子 死死地护在怀里。 就见。 一尾珠白的鱼,跃到了半空! 周身闪着淡蓝的光芒! 然后在空中一转,便直扑玉儿的尸身而去! “!” 王大牛伸手要拦!却丝毫阻挡不住! 便看那鱼化作一道珠白的光,直接钻进了玉儿的胸膛! 他满脸震愕! 接着。 就见玉儿原本已再无生气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珠白的光! 接着。 水色的光,从她的胸前荡开! 他倏地瞪大眼! 不知在期待什么的,抱着啼哭的孩子,一动不敢动地看着! “唔。” 不知过了多久,本已无了生机的玉儿忽然发出一声低哼。 王大牛颤了颤,猛地扑过去,惊喜泪涌,“玉儿!” 孩子又被吓到,愈发尖声大哭。 一双手伸过来,将他温柔地拢进怀里。 孩子立刻发出安静的哼哼声。 她坐了起来,放在山泉里的尾巴,慢慢凝做了双腿。 王大牛赶忙扶她,“玉儿,来,这边歇歇。真是吓死我了,刚刚有,有一条雪白的鱼,蹦出来,跳进你的心口,你,你没事吧……” 他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玉儿却忽而身形微顿。 扶了扶心口,片刻后,慢慢地闭眼。 泪水再次顺着她的脸颊滑过,落地成珠,粉蓝浅光。 “玉儿!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王大牛着急地又想去拉她看,却被她握住手腕,依偎着,一起朝山泉水流来的方向跪下。 王大牛正不解。 就听玉儿轻声说:“女冠大恩,无以为报。小妖必定谨守诺言,护一方安虞。” 王大牛眼眶微瞪 ,骤然明白了那鱼是怎么回事。 猛地磕头在地,发出‘砰砰砰’的声响! “落落!谢谢!多谢你!谢谢你!” 紫玉兰花树下。 云落落松开捏算的指尖,往后靠在树干上,微微弯眉。 “还你赠明珠之恩。望你阖家欢喜。” 紫玉兰的花瓣落落而下。 她轻慢绵长地呼吸着,缓缓闭上眼。 不远处。 纸人趴在宽敞的肩膀上,忽然察觉到震动,连忙扒紧。 歪头。 就见封宬走了出去。 顿时大急,拿手捶他——不是跟踪么!这么出去!不怕被发现啊!笨蛋! 纸做的手臂却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度。 封宬一直走到树下。 垂眸,就见那小丫头,已经闭目睡着了。 原本就白的小脸,不知是被月色浸润还是夜华覆蔽,愈发白如霜雪。 花瓣落了许多,盖在她的周身。 淡淡的草木香气,撩开四周寂静的暗纱,飘飘绕绕。 自远处望来。 月华之中,紫玉兰花开正好。 花树下,一郎君如仙,独立垂眸,凝眸不语。一小女如月,阖目浅眠,眉眼恬静。 花瓣翻翻簌簌,飘缠过郎君的眸,轻点于小女的身。 距离刘家村二里外的乱葬岗上。 桃花花瓣,肆意飘散。 落入一堆黑色的泥土中,落在了那掩埋了太多年的冤屈与苦楚之上。 郑秀才枯坐在一堆尸骨旁,抬头看这落花。 轻道,“帘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苍藓径空留。月娘,你看这落花,像不像下雪了?” 旁边传来两位老人苍老的哭声。 落花落,落花纷漠漠。 …… 第八十四章 我不能跟着你么? “哗啦啦!” 夜云见雨,果然如此。 封宬坐在大堂里,看着驿站外的大雨,听到楼梯边的动静,转脸一见,唇侧笑意已起。 不远处的丹桂立时顺着看过去,见到自楼梯走下来的云落落,捏了捏手里的筷子。 旁边的王大娘皱了皱眉。 “落落。” 他笑了声,“过来坐。” 云落落没明白自己怎么一睁眼就睡在了驿站的床铺里,可也不是个纠结的性子,迷瞪瞪地洗漱后,出了房门,就听到封宬的招呼。 瞧着他含笑雅光的脸,也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在他半批肩侧半束起的头发上停了停,然后走了过去,在他身侧坐下。 封宬笑意愈深,伸手,给她端了一碗牛乳,又递勺子给她,一边笑问:“夜里睡得好?” 云落落没接勺子,直接捧起碗,热意便立时贴着瓷片透过手心钻进了血脉里。 她往嘴边送,点了点头,喝了一口。 封宬又往她面前放了一笼灌汤包,笑说:“今日这雨也不知何时会停,落落你看我们之后……” 话没说完,忽而顿住。 视线落在云落落的唇上,一圈白白的牛乳胡子上。 明明是个不讲究的模样儿,封宬的笑意却几乎要漫 出眼底。 弯着唇,刚要提醒这小丫头时。 就听她说:“辰正会停。” 前不着头后不着脑的,封宬放下筷子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意思。 朝门外瓢泼的大雨扫了眼,挑眉——哦?距离辰正,可也不过半个时辰了。 想起之前那纯阳子的卜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意点头,“嗯。”又问:“那我们等雨停后上路么?” 上路? 云落落想了想,道:“你是不是要回家了?” 封宬少见地怔了下,随即微笑,“落落何出此问?我……” 话没说完,云落落指了指面前的牛乳,“这个不是你家中人买的么?” “……” 封宬低头,看着桌上无一不精致的吃食。 片刻后,含笑抬眸望向云落落,“怎么这么说?” 云落落吃了一口热度刚刚好的灌汤包,鲜美的味道差点将她给淹没了! 她回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吸着舌尖上的味道,平平缓缓地说:“驿站应该没有这个的。” 封宬再次沉默下来。 这小丫头,说她精明吧!有时候却又呆得好像什么人情难堪都不懂。 对他一个来路不明之人不过第二次见便能奋不顾身周全安危,为道鬼两立的女鬼能妄 置轮回常理,开口便是乱七八糟的看破红尘浮生若梦的大道理。 傻气得好笑。 可若说她缺个心眼吧,那双眼睛里又好像藏着太多看破万丈婆娑的智慧与聪睿。 她晓得用符咒克制女鬼,晓得如何引恶煞现身,晓得人心丑恶,晓得世间万物无奈。 一语便能戳破人心丑秘,一眼便能看出端倪隐藏。 你说她不懂世间俗物,是个无悲无悯的九重上。 可她却又清晰明白地晓得,这牛乳,这灌汤包,并非这一个小小的驿站能做出来的。 封宬再次笑开,单手食指在桌面上轻点了点,问:“那我也不能跟着你么?” 语气有点儿娇。 云落落又吃下一只灌汤包,闻言,朝他看了眼。 见他眼角唇边的弧度,嚼了嚼嘴里的包子。 片刻后,摇头,“我有别的地方要去,不能同你一起。” 封宬是知道这丫头的‘无情’,却不知道她竟真的能‘绝情’到这种地步! 就算结识不久,可也算共患难多日。 居然说分手就分手! 他忽而想起,那喜绸牵起的两头。 尖声的唱礼——一拜天地。 掠过红盖头下,他扫到的,那握着红绸上,细白的手指。 点在桌面上 的指尖又轻轻地点了两下,发出规律的敲击声。 不远处隐在暗处的暗七几个听着这声音都已隐隐地渗出冷汗来。 可坐在桌子这边的云落落却依旧那副平静又安然的神情,吃了一笼包子后,又去拿旁边的点心。 也没再看封宬,似乎真的饿了,不至于吃得狼吞虎咽,那张小嘴也一直不曾停过。 看得隔了不远几桌的丹桂目瞪口呆,叫旁边的王大娘拍了下,她才悄悄地收回目光。 “既如此。” 在看着云落落又心无旁骛地吃下一盘点心后,浑不在意地继续要去吃第二盘时,封宬终于再次开口,“那某便多谢女郎这段时日的照顾了。” 云落落伸出的筷子停滞在一块糕点上。 少倾,才又落下,继续将那糕点夹起,却没直接送进嘴里,而是放到面前的碟子里。 然后抬起头,看对面的封宬。 封宬得体优雅的微笑着,整理着袖子站了起来,“那某便不扰女郎了。谨在此,祝女郎清风扶摇。” 说完,也不等云落落再有何反应,便直接转身上楼。 便是个旁眼人,都能瞧出此时的封宬虽依旧是笑容和光的模样儿,可那分明就是气极气狠了的甩袖而去。 偏坐在桌边的云落落还无所知觉般地低头,继续吃起东西来。 “哐!” 楼上的房门被关得震天响。 王大娘吃惊地抬头看了眼,想了想,笑着走到云落落身边,道,“不知小先生一会儿去往何处?我们也好捎上您一程?” 云落落不知在想什么,嚼了嚼嘴里的吃食,才咕哝着道:“大师兄这样子摔门,是会被观主罚站的……” “什么?”王大娘没听清。 云落落咽了了嘴里的东西,抬起头来,朝她看了眼,道,“去往京城,该往何处走?” 王大娘顿时一喜,“那正好呀!我们往曲五县城,也是往北的,小先生到了县城,正好可询问往京城去的马队或商队,或能同路……” 不想,话没说完。 “娘!” 那边的丹桂忽然喊了一声。 王大娘不满地回头瞪她,不想,却见她皱眉咬着唇,一脸难受的样子,吃了一惊,立马走回去:“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蹲在门口吃饼的张石头也匆匆跑了过来。 丹桂扶住王大娘的手,“我,我肚子疼……” “怎么突然就肚子疼了?哪里不舒服?这,这地方也不好寻大夫。这可怎么是好!”王大娘一下急了。 第八十五章 送他个临别礼物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丹桂说:“也不是很疼,我去躺躺应当就好了。” 王大娘一听,赶紧将她扶起来,“那好,我送你上去躺会儿。怎么突然就肚子疼了?哪里疼。该不会是……” 她忽然想起什么,凑到丹桂耳边低声问:“该不会是小日子吧?这……还没到日子啊……” “娘!” 丹桂立马大声打断她,瞥了眼旁边的张石头,“您胡说什么呢!” 王大娘一扫旁边脸都红了的张石头,笑了笑,到底也没再说什么,扶着丹桂一边上楼,一边回头对云落落道,“小先生若是不急,便等一等我们。待会儿等雨停了,咱们一道上路。” 坐在桌边的云落落没回头也没应声,只是将桌上的盘子里最后一块点心夹起。 走在楼梯上的丹桂回头,朝她看了眼。 眼神复杂。 …… 二楼的房间内。 封宬听着隔壁房门的打开,又关上,神情淡漠地看着窗外丝毫没有停雨迹象的倾盆,冷笑一声,拿起旁边空的茶盅,握在指尖随意地转动了两圈儿。 “殿下。” 赵一从旁边走近,低声道,“方才云先生有打听过前往京城的路线,想必之后应当是往……京城去。” 他说着,看了眼封宬,又继续道,“属下吩咐暗九暗中跟随。” 可封宬却丝毫没有反应,依旧转着手里的茶盅。 赵一又道, “另外,暗楼那边也传来消息。陛下受病邪缠榻一事的泄露,恐与……”他说了一个名字,“有关联。” 封宬抬眸,转着的茶盅依旧未停,却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站在门口的赵三赵四对视一眼。 自然看到彼此眼中惶恐不安。 从前殿下怒极便会生笑。 笑得愈是欢喜高兴,便知他已是怒极到何种地步。 何曾见过如今这番神态? 不见喜怒,不见悲欢。 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又听那边赵一继续说道,“昨日那郑玲芳去的是刘家村往西二里的乱葬岗处,收敛了两具尸骸。” 说完,就见封宬手中茶盅一停。 赵一心下一提,暗道,果然此事与那云落落有关。 咬了咬牙,再次说道,“殿下,云先生玄术非凡,有通天之能,若真的有意前往京城,不如便命人暗中跟随保护。殿下若有意将她纳入麾下,不如待她抵达京城后,也可尽完全准备。” 说完,便见封宬朝他扫了一眼。 他眼底一颤,跟着便‘咚’一下,跪在了地上! 赵三赵四跟着跪了下去。 赵一的后背也已骤起一层冷汗。 可还是强撑着说道,“属下不敢妄自揣测殿下心意!只是如今在康王属地,人多眼杂。若殿下行踪暴露,事关圣上朝堂,还请殿下三思!” “请殿下三思!” 赵三赵四齐声附和。 封宬没动。 赵一又道,“况且,赵四已抓住那纯阳子师徒,殿下回京,也不算空手而归。便是权当交差,也足以用那师徒遮人耳目。望殿下以安虞为重,早日回京!” 赵三和赵四再次跟着一起行礼。 可三人以额头触地,却依旧不听封宬有何声响。 房间内,一时压抑无声,气息窒人。 肩宽胸厚的赵四这么趴着实在憋着胸口,难受地偷偷喘了口气。 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接着,那脚步声停在门口。 他惊讶地抬起头,不想正好撞见封宬看过来的目光! 旋即。 便见他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微芒! 仿佛在期望,希冀,和等待着什么! 他瞪大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又听那门后传来轻微一声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放下,随后,脚步声又平静温缓地离去。 赵四看到,殿下的眼底,微芒如碎星 在水面上散开。 暮色落于其上,周光不见,黯淡一片。 他的心头跳了跳。 不知为何,突然大着胆子地转身,在赵三惊愕的目光中,打开了房门。 便见门外,放着一个巴掌大的桃木匣子。 他一伸手,便将那匣子拿进来。 再转身,看到封宬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匣子上。 他没有迟疑,起身,将匣子送过去,然后在赵一身边跪下。 朝赵一轻轻地摇了下头。 赵一皱了皱眉,抬头,看封宬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顿时止住。 殿下的眼神…… 他垂着眸,看着手里的匣子。 桃木的材质,匣子上不见什么繁复精致的花纹,唯独匣盖上,雕刻着一朵奇怪的花纹。 看不出是什么鲜花,只觉得那花重瓣交叠,不似寻常所见。 他扫了一眼,揭开匣盖。 便是神色微动。 赵一几人偷眼看着,不由心下微提。 随后,便听封宬淡声道,“都出去。” 三人一顿,随后起身,先后退出。 房内。 封宬看着那巴掌大的桃木匣子里,一枚六角的符篆。 同那日初见,在那破败欲倒的灵虚观前。 小丫头自门内地给她的那枚符篆,一模一样。 嘲弄地勾了勾唇,将 那符篆拿起,刚要将那桃木匣子丢于一旁,不想却猛地一顿。 匣子里,还有一物。 他放下符篆,转过脸来,再次看向那匣子里放着的,一枚样式普通的,发簪。 通体紫黑,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似金非玉。 簪身不见雕纹,唯有簪头,呈祥云状, 他看了会儿,将那发簪拿起。 转过脸,便瞧见不远处的梳洗铜镜中,昏黄模糊的脸。 长发披散,额发遮眼。 便是如此,也不曾掩住这通身过分旖丽幽艳的形貌。 昏暗的宫室内,那狰狞如鬼的嘴脸流着涎水一步步靠近…… 铜镜里端方贵雅的脸,陡然扭曲成鬼! 封宬眼神骤鸷! 一把抓住那簪子就要朝地上砸去! “真好看。” 轻甜温软的声音,忽而在脑海中响起。 他举起的手一下顿住! 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小道姑,站立身前,平静淡和地看过来的眼睛。 抓着簪子的手猛地收紧! 门外。 赵三朝赵一摇摇头,正低声说着话。 忽然听到房内传来封宬的声音,“辰正启程。回京。” 赵一赵三顿时大喜过望,当即应下,“是!” 便匆匆去准备! 唯有赵四,回头看了眼房内,皱了皱眉。 …… 第八十六章 怕他纠缠你啊? “噼啪噼啪。” 雨水敲击在油纸伞上,发出清晰的碰落声。 手指大小的白色纸人,顺着因为举伞而抬起的灰白的道袍袖子往上爬啊爬,一直爬到云落落的肩膀上。 然后扒着她的衣领,往里躲了躲。 不想正好有一滴水正好顺着风吹过来,砸在她的脑门上。 纸人立马尖声叫:“啊啊啊啊!你倒是歪着点儿!把我的脑袋都淋湿了!要是烂了,你赔一个新的纸脑袋给我嘛!!啊啊啊!这边,这边有雨!” 是小甯。 云落落平静地往另一侧歪了歪伞,淡声道,“你以鬼火护体,纸人不会受风雨侵袭,不必如此惊慌。” “……” 小甯僵了僵,忽而一抬头抓住她的耳珠,“你说不必惊慌就不必惊慌啊!我就慌!你拿我咋的?有本事解了禁制啊!” 这胡搅蛮缠的样子,总让云落落觉得有点熟悉。 她没说话,在路边的一块大石边站住,伸手,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白瓷瓶子,探出伞外。 纸人小甯伸头一看,接水玩儿呢! 那雨水都打湿了半边胳膊,也不见那瓶里装了几滴水。 翻了个白眼儿,嗯,虽然没眼睛,但是不妨碍小纸人一副娇蛮的样 子。 拽着云落落的耳珠问:“你刚刚干嘛不在驿站接水算啦?这么着急走人,怎么,怕老三……那位俊郎君纠缠你啊?” 她语带调侃,跟个上了年纪懂过情事的老妇似的,一副要看笑话又凑热闹的样子。 偏云落落却是个不识趣的,连眉眼都不曾露出一点儿羞怯,反而认真又平静地说:“我与他因缘乃意外而生,本就不该多有纠缠。自此分别,可善。” “……” 小纸人虽然没脸,可不妨碍她抽了抽嘴角。 她又用毫无分量的纸手‘狠狠’地捏了下云落落的耳珠,问:“那你干嘛还送人家簪子?那玩意儿,是好东西吧?” 一边问,一边心里吐槽,师兄妹怎么都喜欢送人簪子?什么毛病? 不想,却见云落落怔住。 她歪了歪圆溜溜沾了一滴雨珠的纸脑袋,“你怎么……” “这边!就是前面那个驿站了!”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错乱的脚步和人吼,马蹄声! 小甯惊得扭头。 便见官道那头,有一队人马冲了过来。 为首的一个,赫然正是之前追着云落落和她家老三的那个死胖子! 另一个跟他面相有七八分相似。 那李二正大声同他 说道,“大哥,你放心!只要你帮弟弟抓住了那二人,便是立了大功!别说一个丹桂了,就是九个十个,那都不在话下!” “好!二弟……” 声音随着马蹄扬长而去。 两匹马后,十几个身带棍棒的家丁冒雨艰难跟上。 大石下,油纸伞噼里啪啦,有个家丁扫了一眼,却被雨水砸得视野一片模糊。 他擦了擦眼睛,暗骂了一声,跑了过去。 “喂!小道姑!” 纸人也不掐她的耳朵了,改去拍她的脸侧,“你听到没有啊!那个混账东西他要干嘛?是不是抓老三去啦?那样俊俏的郎君,你就舍得他被人抓走啊?你赶紧回去救他啊!” 可云落落却无动于衷。 将瓷瓶收回,看了眼里头的雨水,然后又打开身侧的另一个小布兜,里头装的,正是那截只缀着一片柳叶的柳枝。 “我说你怎么回事啊!老三对你那么好!你知道皇家……你知道要让他这样的人这么费心思对一个人好是什么意思么!你怎么能这么无情啊!他要是遇到危险,我告诉你啊!我可跟你没完……” 尖声尖气的碎碎念叨,跟蜂子的嗡嗡声似的,吵得人一刻也不得安宁。 可云落 落却依旧眉眼如素,神情寡凉地低着头,将那柳枝放进瓷罐里,又仔细地盖好盖子,收进小布兜里。 动作有条不紊,慢条斯理。 小甯几乎要气倒,干脆从她的肩膀上飘了起来,大骂,“果然你们这种修道的人都是无情!你不管,我去管!我是瞎了眼了,才觉得你……呀啊啊啊啊!你干嘛!” 飘在半空中的纸人,忽然被两根手指夹住,拉了回来。 那手指还湿漉漉的,一下就将那纸给晕湿了。 小甯顿时大叫,“我我我的身子!你这个禽兽!快放开我啊啊啊啊!” 却被云落落夹到眼前,问:“你能离得我身多远?” “……不告诉你!” 其实她试过了,最多半里,不然就会被纸人上的禁制强制拽回!真是气死她了! 便看云落落点点头。 “你点什么头!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去救人,我就会以后天天骂你……呜呜呜?” 话没说完,被塞进了黑漆漆的布兜里。 “小道姑!你&……%¥*¥!” 小布兜被顶起几下。 云落落扫了眼,重新竖起油纸伞,朝官道上继续走去。 …… “小先生?小先生?” “叩叩。” 房门外,王大娘 小心恭敬地敲了几下房门,发现门居然开了点儿,试探着又往里唤了两声,发现无人回应,便推开门去。 不想,房内整整齐齐,竟空无一人。 她瞪了瞪眼,忽然反应过来,懊恼地回到房间,便听到丹桂问:“娘,怎么了?难道小先生不愿与我们同路?” 王大娘气馁地走过去,摇了摇头,“小先生已先走了。” 丹桂脸上立时闪过一丝欣喜,随即笑道,“既然如此,那也不好勉强了。娘,那我去问问那位郎君吧!” 说完,不等王大娘说话,便径自拉门走了出去。 “哎?大妞,你……” 王大娘没拦住,站在门口,见她走到那郎君的门前,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转身,去楼下找张石头拉马车去了。 “郎君。” 丹桂理了理头发和衣服,上前,轻叩了几下房门,然后带着明显羞怯的声音娇俏地说道,“一会我们便要上路了。今日大雨,也不知何时会停,郎君可要与我们同行么?” 说完,却不曾听到门内有回应。 她笑着等了会儿,又抬手,敲门,“郎君?” 然后就想推门进去。 不料里头却传来一声冷淡至极的回话,“不必了。” 第八十七章 不忍便是残忍 丹桂瞪了瞪眼,僵在门口。 可到底还是不死心,再次试图推门笑道,“郎君独身一人,又遭歹人追击,不如与我们一起。马车上,一来方便遮雨,二来也能避人耳目……” “嘎吱!” 不想,话没说完,房门居然真的被一下推开! 丹桂一怔,下意识抬头,便见屋内,封宬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正捏着个茶盅似在饮茶,闻声,转脸看来。 眉眼风雅,贵荣无端。 她呆了呆,瞬间红了脸。 软榻边。 封宬扫了眼那被强行推开的房门,旋即勾唇,浅浅一笑,也不看那门口的女子。 只望向窗外淅沥不停的的大雨,道,“多谢好意。某自有安排,不劳费心。” 那声音伴随雨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几乎要醉了人了心怀。 丹桂回过神来,攥了攥指尖,又试探地想往里跨进一小步。 一边道,“郎君是不是还在等小先生?她已走了。”顿了下,又道,“小先生乃是道门中人,心中无情,郎君其实不必如此在意……” 话音未落。 原本淡然望于窗外的封宬,忽然转脸,朝她看来! 丹桂满脸红晕顿时烟消云散! 紧接着,便像是受到了极大惊吓地往后连退了 好几步! 一下就退到了门边! 一把扶住门框才没有跌倒! 她的身体都微微发抖起来,发出惊恐的低哼声,因为巨大而突如其来的惊恐,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封宬。 然而,窗边的封宬却已转回眼,再次看向窗外的大雨。 依旧带着笑地说道,“有劳费心,退下吧!” 那声音里,分明又听不出一丝温柔,甚至更多只有慑人的阴霾与冰冷! 丹桂一抖! 几乎就要软倒在门边。 强撑着刚要起身。 忽然。 楼下传来一声暴喝,“奉命捉拿朝廷钦犯!都不许动!给我搜!” 顿时一阵噼里啪啦地骚动声响起! 丹桂终于恢复了几分心神,惊疑不定又满是惊恐地看了眼封宬,刚要回自己的房间去。 忽然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大呼,“丹桂!原来你躲这儿来了!” 她浑身一僵! 不可置信地扭头过去,发现居然是李大郎! 顿时慌了,忙不迭地就朝房内钻去! “给我站住!小娼妇!还敢跑!” 李大郎顿时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 软榻边的窗户外,被强行破门出现而导致没法及时禀报消息的暗七没办法地吊在窗沿外,快速道,“殿下,李大李二总共带了一十四个 家丁当头先来,从奉阳方向另有官差带近百衙役,应当会在半个时辰内赶到。” 封宬扫了他一眼。 暗七又道,“吴德才也在其中,声势很大。只怕是有意为之。”停了下,“从奉阳递来的消息称,这李大李二应当是另有消息渠道,但这二人为了立功,便隐瞒消息,想先斩后奏。吴德才发现二人动静时,他们已出了城门。” 正说着,他听到了房间内的动静,探头瞄了眼,居然看见那女子钻进了殿下的房内!顿时变了脸! 朝封宬看了眼,又道,“队长的意思是,要想断了他们的消息来源,只有将他们放进驿站内,全部斩草除根,才能避免殿下的行踪再泄露。如今只待殿下吩咐。” 虽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年,眼珠子还明亮干净得仿佛不懂世事似的。 可说起‘斩草除根’这几个字来时,却又透着一股子凶狠的血戾。 封宬捏着茶盅的手微微内扣。 杀光这些人,断绝消息的进出……么? 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他朝门边扫了眼,微微勾唇,正要开口。 “郎君!救命啊!” 察觉到他的视线的丹桂突然扑到了软榻边,想试图去抓封宬的袖子。 封宬顿时闻到了一 股浓郁的脂粉香气,眼底骤现阴翳! 他猛地一拂手。 丹桂一下扑在了软榻上,手上却……抓了空! 她愣愣抬头,一转脸,却见封宬不知怎地就站在了几步之外。 先前那端方和雅的脸色,冷霜窒人…… 她抖了抖。 “小贱人!我看你还往哪儿躲!” 李大郎带着四五个家丁追到门前。 一眼扫到里头的封宬,也没细看,张口便骂:“我说你能去哪儿了!原来是跟奸夫私奔了!小贱人,胆子倒不小!今日我就将你二人抓回去!将你那奸夫送去衙门,斩头示众!看你还敢不敢跑了!” 声声嘶哑叫骂,像极了冷宫里头那踮着脚捏着粗树枝的老太监…… 丹桂吓得眼泪都下来了,一个劲摇头,朝封宬哀切地看着,“不!不!郎君!你救救我吧!他,他想抓我去做他的通房丫鬟,我不肯,他就要打死我,郎君郎君……” “来呀!抓住他们!”李大郎跳脚。 丹桂一抖,又朝封宬扑去! 另一边,三四个家丁也如狼似虎地抓来。 封宬的眼底已是暗涌将啸,可那猩红唇角却依旧淡雅地轻挑。 再度往旁边轻飘一闪,落在了门外。 不想,刚落下。 又听楼梯边传来李 二大呼,“那里!给我抓住他!”顿了下,又大喊,“抓活的!” 房内,一个家丁按住了丹桂,另外几个转身冲了出来。 李大郎跳着脚地拿起一根棍子朝他砸来。 走廊两头,是张牙舞爪龇牙咧嘴的家丁。 房间内那女子尖声的哭喊,四周乱糟糟的吵闹。 大骂声,扯怒声。 如同那四面八方纠缠而来的梦魔。 将他裹缠其中。 他的眼底,血色浅浅覆涌。 心口。 “咚!”一下! “咚咚!”两下。 “咚咚咚咚咚——” 尖利的耳鸣声骤起。 是何人曾告诉他。 你为皇族,活着,便是踩万千蝼蚁血骨。 既为蝼蚁,对其不忍便是残忍,不必怜悯…… 他抬眼,看到李二从楼梯上气喘吁吁地冲上来,伸手朝他指,“抓住他!别让他——” 心口魔意骤生! 所有暗卫都在周围等待,刀刃已现! 他抬了抬指尖——杀! 突然。 “砰!” “抓住他!别让他跑——啊!” 李二的声音戛然而止!伴随一声惨呼! 他捂着脑袋,咕噜噜地,从楼梯口,滚了下去! 一把油纸伞,自下而上,砸中他的脑袋后,又掉落地面,转了两圈,停在距离封宬的不远处。 第八十八章 那天光正好 封宬垂眸,看着那眼熟的纸伞,看那收折的伞面上,散落的水珠,滴落到陈旧的木地板上,洇开一朵朵潮湿的水花。 “三郎。” 底下,轻柔温和的声音响起。 他瞳孔微僵,缓缓转动。 便看楼下,嘈杂纷乱的魔障中,那小女孩儿悄然安静地立在那里,朝他伸手。 缓声道。 “来。” 掌心朝上,她的眼珠亮得如同夜色里的月。 “来,别怕。” 周围撕缠的黑雾,黑雾里长远古老的声音,忽而间,卷风拂去! 他走了两步,将那油纸伞捡起。 李大举着棍子扑了过来。 他随手一挥。 “唰!” 伞上的雨水泼在他的脸上! 李大顿时大叫一声!连退几步,撞倒身后几人! 再睁开眼! 就见那一身白衣如翩云流虹,自二楼围栏,毫无迟疑地,倾落而去! “啪!” 双手交握。 云落落往后撤开一步,一单手一抬,抱住了落在她怀里的人。 然后,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封宬垂眸,随后,俯身,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圈住她的腰,娇娇气气地轻声唤:“落落。” “嗯。” 云落落应了一声,听出他的委屈,暗道,果然还是害怕了。 又拍了 两下他的后背,抬头,便看许多家丁从楼梯上挤下来。 李大举着棍子大喊,“抓住他们!” 李二扶着腰颤巍巍站起来,伸手朝他们指。 她一把抓紧封宬的手,低声说:“提气。要跑了!” “什么?” 封宬正贪恋着闻那脖颈里清穆的香气,忽然听这一句,不待反应过来,就被拽着,往前迅速踉跄了一步! 他抬眼,看到云落落径直冲向门口大雨的背影。 又垂眸,看自己被紧紧握住不会松开的手。 笑着举步跟上,另一手举起伞,道,“落落,雨!” “不必。” 两人跃出驿站大门! 辰正。 “滴答。” 一滴雨水自廊檐瓦片落入地上清澈透过天光的水洼里。 荡开一点浅纹。 一只云白皂靴自旁侧踩过,又飞快离开! 封宬抬眼,见天,见晴,见雨后好春光。 “别跑!” 身后,无数人追出! “娘!救命啊!” 丹桂的尖叫声,自身后尖利响起! “大妞!” 王大娘忽然从侧面冲了出来,一见眼前阵仗,顿时吓得满面惊慌,着急地朝里冲,“大妞!大妞!” “抓住那老虔婆!” 李大的声音响起! 跑在前面的云落落回头看了眼, 脚下微缓。 封宬一笑,捏了捏她的指尖,“跑。别担心。” 说完,手指一抬。 云落落便见,有两三道人影,自头顶蹿出。 一个落在追到门外的李大面前,飞起一脚。 “啊——” 李大便惨叫着,倒飞进了驿站内,撞翻了一片! 她收回视线,看了眼封宬。 封宬朝她弯弯眼,一脸的端方好看。 她转回头,拉着他,继续朝前跑。 雨后的山林间,潮湿的气息里,花香,草意,树木味,混杂着扑入鼻息内,不见浊沉,反倒令人心旷神怡。 尤其那夹着微寒雨露的风,直入胸膛。 连方才那几乎将人吞没的满心杀戮戾气,都被吹拂得一丝不见。 封宬畅快地呼出一口气,转脸,看旁边安静地将伞收进包裹的云落落。 目光落在她纯然素梨的侧脸上,看到她小巧秀气的鼻尖上纤细的绒毛。 朝晖的春光洒落其上,温软又稚嫩。 忽而笑开来。 听到笑声,云落落抬起头,朝他看。 封宬对她对视,眼中笑意丝毫不减。 云落落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明明是无声的寂静在两人间环绕,可喧嚣于天地的风、云、春色,鸟啼,虫鸣,树叶簌簌,又蜩沸不止 。 远处,云逸下。 霓虹悄然现。 封宬忽然抬手指了指,笑,“落落,看。” 云落落转脸,瞧见那斑斓悬桥,有些意外,却眸光微亮。 立于封宬的身侧看了会儿后,轻声说:“观主说,那霓桥,可往九天,可去无间。” 封宬眉头微挑,看向身侧的小人儿。 却不见她面有悲喜,好像真的只是想起了这句话,平静地重述了一遍。 可…… 他笑着用胳膊蹭了蹭她,道,“那落落觉得,青云真人,是去了九天,还是到了无间呢?” 这话有调侃师道的意思,搁着常念叨道德经的老生跟前,那都是不敬长老不尊亡者大逆不道的。 可云落落却听出来了封宬的心意。 于是她转过头,看向封宬,认认真真地说:“别担心,我没有不高兴。” 封宬眼底微微一颤。 随即轻笑,“是么?” 云落落点头,捂了捂胸口,“没有之前的那种不高兴。” 封宬朝她手落的方向扫了眼,忽而注意到那玲珑的弧度,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开视线。 片刻后,微咳了一声。 不想额头就被温软触摸上。 他转过脸,见云落落抬着手,手心贴着他的额头,另一手又摸了 摸自己的。 一双眼朝他看,“又起热了么?” 掌心里熟悉的干爽温暖。 他看着她,想起方才她立于一片婆娑中的模样。 笑了笑,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落落,你……” “小先生!” 一声啼哭猛地传来,“多谢小先生对我母女的救命之恩!又是小先生救了我们!小先生大恩大德!我母女无能为报啊!!” 竟是王大娘,披头散发地拉着同样满身狼狈的丹桂从路边的一辆马车上跌下来,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跑过来,他们的身后,鼻青脸肿的马夫张石头停稳了马车,也跟着一瘸一拐地跑过来。 三人到了跟前,当头便朝云落落跪下! 云落落立刻往旁边一错,却撞在封宬身上,身子一歪,被他从旁边拉住胳膊。 丹桂抬头便看见两人亲昵挨在一起的景象。 顿了顿,垂下头去,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旁边的张石头擦了擦眼角擦伤处流下的血,手指还有点发抖。 封宬已然转开视线,看向远处,注意到日光愈浓,天边那霓虹,也快散了。 “你们并非我救。” 云落落说话素来简单直白,不承多情,不受白故,也不多说,只让开这母女二人的磕头。 第八十九章 换装 王大娘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转着便朝封宬再次磕头下去,“多谢郎君出手相救!郎君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愿……” 话没说完,封宬已开口道,“不必如此,起来吧!” 他素来受人跪拜叩谢已是常事,这般让人免礼姿态也是随意之致。 一看便知是个通体尊贵的上位者。 王大娘僵了僵,再次磕头下去,拉着丹桂站起来。 张石头低着头,也跟着站起来。 王大娘将衣冠不整的丹桂挡在身后,又扫了眼封宬,见他依旧不曾多看这边一眼,心下暗松。 转脸朝向云落落时,却又红了眼眶,“真不知为何那李大竟会追来!让大妞差点被抓走!还带累了小先生和,和郎君……都是我们不好……” 云落落不太会这些人情世故的寒暄安慰。 想了想,道,“如今既已脱险,那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王大娘一下呆住,似乎没料到云落落居然说走就走,丝毫不留情面客套。 可旁边看着别处的封宬却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小丫头啊!真伤人。 随后,果然就被云落落牵起手,朝另外一边走了两步。 “小先生!请留步!” 王大娘 忽然唤,急急追了过来,迟疑地看了眼封宬,到底还是说道,“不知小先生,是否要去曲五县?” 封宬也朝云落落看。 见她点了点头。 王大娘面上一喜,随即又露出几分难堪般,朝身后低着头拢着衣服的丹桂看了眼,道,“不知,不知小先生可否与我们同行?” 云落落没说话。 王大娘还以为她不肯,立马又要说话。 却见她转脸,看向身旁的封宬,问:“你愿意么?” 王大娘猛地僵住! 封宬却无声浅笑——这婆子打得好主意。 怕有人再追来,以她们自身定然难保,便打起他的侍卫的主意。 可料定自己定不会同意同行,便来糊弄云落落这傻气丫头。 以为她会轻易答应,不想这丫头却又来问他。 他扫了眼。 王大娘立时紧张地手心冒汗。 张了张口,还想求几句情。 却见封宬点了点头,“好。” 她顿时松了一大口气,连忙给封宬行礼道谢,“多谢郎君!多谢郎君!那,那……” 又回头吩咐张石头,“小张,快去把马车拉来!咱们赶紧赶路,别再耽搁了!” 张石头朝封宬和云落落看了眼,转过身,瘸着腿往回跑。 王大娘心里一 块大石落地,顿时轻松了不少。 搓了搓手,朝云落落看去,见她依旧初见那时的一身装扮,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说道,“小先生,您这一身,是不是换了较好?” 封宬眉头一挑。 云落落不解看她。 王大娘立马解释道,“那些,呃,那些好汉将我们救走的时候,我听那李二郎喊什么,捉住那个道姑。便猜,他们是追着您……这一身来的。虽说道门如今也是寻常,但如同小先生这样的,到底还是……” 她不曾多问云落落为何会被李二追拿,只隐晦提醒她,这番装扮,引人注目,若李二成心不放,她这样必然是很容易叫人发现的。 云落落还看着她。 王大娘以为她不懂,正要试着再说明白些。 云落落却突然点了点头,“好,我知晓了。” 王大娘一愣。 便见她身子一转,进了官道旁的林子里去了。 她伸头看了看,也不敢贸然跟进去,又瞅了眼身旁的封宬,总觉这人周身气势非凡。 自第一眼见便知是个身份贵重的。 只不过同那位小先生之间的关系,实在让人难以猜测。 起先她看这郎君事事以小先生为先,还以为他不过是个品貌非凡实则轻 浮依靠他人的……倌儿。 可方才见那出手不凡的好汉,以及小先生问他之意时的亲近。 这二人到底…… “娘。” 那边,丹桂忽然轻唤了一声。 王大娘立时回神,走过去,“怎么了?” “我,我这一身也……”丹桂红着脸,拢了拢袖子。 王大娘顿时一拍脑袋,“是!你看娘这粗心的!快快,去车上,还有换洗的衣裳。先将就着换了。等到县城,寻到你爹就好了。” 说着,赶紧地将丹桂扶走了。 封宬站在原处,负手而立。 片刻后,朝马车那瞥了眼,往另一边走了两步。 隐在一棵高树后。 赵一落了下来,低声迅速道,“李大李二已活捉,赵四暂时只问出他们乃是一早从一进城老儿手里得来的消息。他们也并未细问那老儿是受何人所托给他们送的消息。” 封宬目不见起伏,却是淡淡一笑,“将他们丢回去。” 赵一立时明白了封宬的意思,这是撒饵勾鱼! “属下即刻安排!” 顿了下,又道,“车马已准备好,康王如今尚不知殿下行踪,不如殿下即刻启程,也可早日安全抵达京城。” 却听封宬道,“不急。” 赵一顿时心往下沉! 立马道,“殿下行踪只怕已是暴露,若去往曲五县,只怕更加凶险。殿下,尽早回京,也……” 不料,话没说完,身后传来声响。 他猛地一顿,刚要回头。 就听封宬道,“下去吧。” 他迅速朝后瞥了眼,只隐约看到个模糊的身影自林内走出,随即脚尖一点,退了下去。 树下。 封宬抬眸,看向缓步而来的……小女子。 高耸的道士髻被放了下来,不算很黑的长发随意地编了个纂儿歪在脑边。 身上破旧的道袍也脱了下来,换了一件月牙白的罗布小褂,底下一件同料的鹅黄色褶裙。 裙摆底下,小小的脚尖上,露出半朵娇嫩的缠枝花。 他的眼底,笑意,便层层叠叠地浮动而来。 看这小女子一直走到面前。 依旧那副平和安宁的神情,可眼波涟漪间,却又多了无限潋滟多意。 云落落其实不太习惯穿裙子,也不怎么会梳头发。 便是编个纂儿,也是松松垮垮的。 毛茸茸的碎发落在脸颊两侧,难受地她撩了好几回,又低头去摆弄裙子。 结果肩膀上的包裹又要掉了。 她只好放弃,伸出两只手去拨弄包裹。 然后,一缕头发又掉到脸侧。 第九十章 原来欢喜是这个样子的 她歪着嘴,想往旁边吹吹。 一只手伸了过来。 微凉的指尖,划过眉尖,将那缕轻飘飘的头发撩起,然后顺着她的眼睫前拨开,再往后,轻轻缓缓地掠过额穴。 最后,压在她的耳后。 云落落扶着包裹的手顿住,她抬眼,看近在咫尺的封宬。 抬起的袖袍内,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 指尖扫过肌肤时的感觉,仿佛羽毛轻然划过。 痒痒的,又飘乎乎的。 他看过来的眼睛弯弯的,里头是……让人高兴的,欢喜么? 她眨了眨眼,忽而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指尖搭在了他的脉搏上。 封宬意外,垂眸。 却见她又收回了手。 他眉梢微扬,刚要问。 云落落却已扶着肩上的包裹,越过他,走过去。 一边走,一边还说:“原来欢喜是这个样子的。” 封宬脚下一滞。 抬眼看那面无表情的小丫头片子,随后迈步跟上,笑道,“什么样子的?” 云落落扫了他一眼,平和又安静地说:“心里跳,跳得很快。”比小兔子还快。 封宬的脚步慢了下来。 看着那无所知觉的小女孩儿,半晌,轻笑着揉了下指尖,跟了过去。 后头树上。 暗七 蹲在一根粗壮的树杈上,拧着袖子上的水,一边捣了捣旁边的赵三,问:“咱们这是不回京城了吧?” “……” 赵三瞪了他一眼,扭头,找赵四去了。 他撇撇嘴,随即嘿嘿一笑,摸着下巴嘀咕,“听说曲五县的烤鱼不错!” …… “你们!你们!” 吴德才站在一片狼藉的驿站里,伸手指着李家一众瘸胳膊断腿的家丁,气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 旁边一人走上来,低声道,“大人,查过了,人在一个时辰前就被他们惊动,现下已寻不到踪迹了。” “!” 吴德才只觉当头棒喝,身子一歪,将将扶住旁边的桌子。 “大人!” 一旁几人都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 却被他一掌挥开! “李大李二人呢!” 旁边那人又道,“让他们抓走了……” 谁知话音刚落,有人高叫,“找到了!找到李家大郎二郎了!” 众人回头一看,便见李大李二两人状如烂泥地被抬进来。 吴德才一看,就看出这二人身上虽不见明显的血迹,可分明就是受了重刑的模样。 顿时心头大跳,厉声问:“人呢!” 李大看到他也是怕,本以为落在那些 人手里是必死无疑了,谁知峰回路转,竟然还能回来! 顿时大哭起来,“大人,我们是看您忙碌,想帮您的忙啊!这听说他们出了城,就赶紧追来,谁知道他们居然还带了高手,不过您放心!他们就带了两三个人,我们是准备不足,这才叫他们给逃了!下次,下次他们绝对……” “你们跟他们说了什么!”吴德才暴怒地打断他的表功! 李大一颤,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忽然,一个家丁模样的人,着急忙慌地冲进驿站。 一眼扫到吴德才便直奔过来! “老爷!” 吴德才一扫,正是他家的一个管事,顿时满脸怒气,“谁让你来的!没看到本官正在……” “不好了!家里……” “家里的事等本官回去再说!不懂规矩,下去!” “老爷!家里闹鬼了!” “……”吴德才僵了僵,“什么?!” …… “嗒嗒嗒。” 午时。 一辆普通的青盖马车行至曲五县县城门口。 马夫递上路引,守城门的守正看了眼,又走到马车边,问:“车里是什么人?” 马夫没出声,紧张地回头看了眼。 守正立时起了疑。 正要伸手撩开车帘, 里头先探出一个婆子来。 笑着招呼,“差爷辛苦。” 然后大.大方方地让开身后车内的人,笑道,“这是我家儿子女婿,还有我闺女。家里老头子在城里做点营生,闺女说想爹了。今儿个带孩子们来寻他爹来。叫差爷费心了。” 说着,递上一个小钱袋,笑道,“差爷买茶吃。” 那守正一掂手里的分量,笑了笑,又往车内扫了眼。 不想,一眼瞧见角落里那盘着头发白生生黄嫩嫩的小媳妇儿,顿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谁知旁边立马探过来一人,将她挡住! 他视线一抬,对上一双不见喜怒的眼,顿时一股寒气蹿到脑袋顶! 下意识要再去看时。 那婆子又挡过来,笑道,“差爷还有什么吩咐?” 守正又朝车内扫了眼,笑:“婶子好福气。” 婆子笑得开怀,“借差爷吉言。” 守正便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那马车进了城后,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叠海捕文书。 从里头翻出一页,仔细看了后,转身,招呼了跟前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小伙子点点头,转身便跑了。 城门外。 赵三与赵一对视一眼,赵三紧随而 去。 “嗒嗒嗒。” 马车进了城。 绕过主城道,在一处较为人少的巷子里停下。 张石头左右看了看,下了马车,进了最近的一间卖酒的铺子里。 车里。 王大娘感激不尽地给云落落和封宬行礼,“真是多谢郎君和小先生,要不是二位援手,只怕我们母女今日都要遭了难!” 一边说着一边又去拉旁边的丹桂,“大妞,快给恩人道谢!” 一路行来,丹桂都一直低着头,连王大娘同她说话都很少出声,此时被拉,匆忙抬起头来,先就看见那边俊雅脱俗的封宬。 脸上泛红,起身,朝两人微微屈膝,在王大娘又一声的催促下,这才轻声道,“多谢二位恩人。” 王大娘满意地笑着点点头,又看向云落落,“小先生……” 没说完,外头传来张石头的声音。 “王婶。” “哎?”王大娘立时应了,转身掀了车帘问:“怎么了?” 张石头迅速朝车内扫了眼,视线在丹桂的身上停了停,微粗着嗓子道,“刚刚我去打听过了,王叔最近送货的永兴楼,在青石桥街那头,还得再走一阵。” 王大娘点了点头,撂下帘子转回来,笑着看向云落落。 第九十一章 那是什么? “小先生若是往京城去的话,最好是寻个马队或商队。我听我家老头子说,这越往北啊,山路越多,马队只怕难行。咱们这县城里,多是从延河入运河,走水路,往北去会快得多,只不过这路费也会多上许多。” 说着,她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张银票,要往云落落手里塞,“囊中羞涩,实在不能以此做答谢之礼,还请小先生莫要推辞,实在是我母女二人的一点心意。” 可云落落却没接,甚至避开了她触碰过来的手。 王大娘饶是与人推拉客套惯了,也被这太过直白的拒绝给冷在了当场。 尴尬地笑了笑,又往前送了送,“小先生,这……” 却见云落落伸手,掏出了三枚符篆。 王大娘一愣。 云落落已将符篆放在了座上,轻缓温和地说道,“这是平安符,多谢大娘出城时的搭救。” 王大娘顿时眼眶微瞪!连丹桂都忍不住抬头看向云落落。 旁边一直不曾出声的封宬扫了眼那符篆,微微勾唇。 奉阳出城时,将他们从李二眼皮子底下带走,担的是多大风险,几人心知肚明。 可云落落却自始至终都不曾提及一句。 甚至面对王大娘的屡屡亲近,都十分冷淡疏离。 本 以为是高人之气态,却到底寒人心意。 不想,她原来……都记着的? 王大娘看着座位上的三枚符篆,手都抖了。 大玥朝盛行道佛,他们寻常也多见。可徒有其表或坑蒙拐骗的多,她还从没见过真正的得道真仙! 能从这样的人嘴里得一句话,获一枚符,那可是有银子都买不到的! 她颤巍巍地拿起那符篆,跟捧着稀世珍宝似的,“小,小先生,这样的大礼,我,我如何受得起,还请小先生收了这银票,一路上也多些方便。” 她想到云落落之前那一身一直穿着的灰旧道袍,还有身上这件她先前白送的衣裳,就觉得她定是手里拮据得很! 一心想把银票给云落落塞过去。 可却再次被避开。 “无功不受禄,多谢。” 云落落依旧那副清淡无什么情绪的样子,转脸看向封宬,“我们也走吧?” 我们。 封宬嘴角微挑,点了点头。 斜对面,丹桂偷眼看着,微微攥紧了膝盖上的裙子。 云落落便起身,同封宬一前一后下了车。 张石头站在马车边,见二人下来,露出几分紧张,又不安地朝车上看了眼。 王大娘也跟着下了车。 不舍地看向云落落,“小先生这就走 了?这……” 这样厉害的人物,她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遇见第二回,想了想,赔着笑又道,“我家老头子常在永兴楼行走,小先生若是有事儿,可上那儿打听去。我和大妞最近都会在这儿。” 云落落认真地听她说完,点了点头,“好,多谢。” 王大娘这才发现,这小先生,瞧着似乎不太近人情,可……却又让人总会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意来。 好像是个故作大人的小孩子,用不见喜怒,掩藏她本有的稚嫩和青涩。 她的心里忽而就软了一点。 再次上前,低声道,“小先生,不知你遇了什么难事。但……凡事莫要独撑,我瞧那郎君对您,咳,似有几分真心……” 说着,声音又低了几分,“女孩子家,娇娇弱弱的,常能惹人怜惜。有时候,软一软,哭一声,也是……” “娘。” 车上,丹桂忽然又唤了一声。 王大娘被打断,再要说下去,可抬眼却撞见了云落落那双懵懂干净的眼睛里。 她就这么看过来,好像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王大娘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她干笑了两声,朝云落落福身行礼,“是我多嘴了,小先生不必在意。那便就此与小先 生分别,祝小先生一路顺风。” 得道真仙从不拘泥红尘,多做纠缠反会惹人厌烦。 王大娘上了车,还拉开车窗同他们挥了挥手。 云落落抬眼,看到王大娘身后,丹桂朝他们看来的目光。 指尖微微捏动。 然后剑指一划,指尖有一丝荧光点亮,又很快散开。 她松开剑指,转身,刚要走。 就听身旁封宬问:“落落,你刚刚给的那个,不是平安符吧?” 云落落脚下一滞。 回头,似是意外,却眉眼不见分毫起伏,只抬眼朝他看,平静地问:“三郎识得平安符?” 封宬一笑,朝那马车离去的方向看去,“我……家中常有,不似那般符文形状。” 平安符或除厄难,或乞福运,或护自身,却唯独不见有云落落方才给出的那种。 他看向云落落,笑着又问了一句,“那三人,有不妥?” 云落落看着他,一时没有回答,似是被他过分的敏锐和聪慧给惊到了。 可那一脸呆滞的模样,更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似的傻掉了。 封宬低笑出声,伸手,在她额头上轻点了下,“怎么了?不能告诉我么?” 脑袋被戳得歪了下。 云落落这才眨了下眼,也朝马车的方向看了眼, 道,“不过是我猜测……” 封宬眉头一挑,想到一种可能。 “我们行踪的泄露,同那三人有关?” 云落落却没回答,只是收回目光,问:“三郎,你饿不饿?” “……” 封宬看她这么明显的转移话题,竟再次忍不住笑了,故意摇头,“不饿。” 云落落都准备好说要去买好吃的了,谁知竟得了这么个回答,张着嘴一下就呆了。 愣愣地看着封宬。 封宬看这傻样子就是笑,刚要改口。 这时,赵一落在了不远处。 抬手行礼,“三爷。” 封宬脸上笑意微敛,朝侧面瞥了眼。 赵一朝云落落看了眼,走了过来,“已查探过,曲五县确有一码头,每七日会有一支自南向北出发的船队在此停靠两日。最近一次的商队,在前日刚刚出发。” 也就是说,要在曲五县至少停留三四日。 封宬朝赵一扫了眼,“只有这商队往北行过?” 赵一依旧弓着身,敬道,“还有一艘客船,不过并不入运河,而是以延河为线,过各镇,最终停靠金陵秦淮河。曲五县是其最后一站,每隔三日夜里会停靠码头,行水路三个时辰,于翌日一早抵达金陵。最近一次的停靠日是明日夜里。” 第九十二章 敢如此威胁殿下! 封宬点点头,看向云落落,“你想搭乘哪一艘?” 根本没有考虑过陆路的意思。 若云落落有意往京城去,以她今早那般毅然决然地要将自己丢下的态度,必然是着急赶往京城的。 如此,就算多等一两日,可与商队同行,一路便可最快抵达京城。 只不过,在曲五县多等的这两日,谁也不能保证会有何异变发生。 随后,就听云落落说:“搭商队,商队快。” 赵一顿时眉头一皱,不等封宬开口便说道,“云先生,虽搭乘商队行船最快,可一来,商船易招水贼,一路不知多少凶险。二来,如今三……爷同您,正受追捕之中,多停留一日,便是多一份风险。” 停了下,又道,“若是搭乘客船入金陵,金陵乃大玥中屈指可数的大城。连同水路陆路不知凡几,到时云先生也可随意选择行何路。不必非要在此时限于水路。” 赵一虽对云落落难放防备,可说话时却也不见冷硬,客客气气的,语气也让人听着舒服。 一番话说下来,也是有情有理有依据。 然而云落落却朝他看了一眼。 片刻后,再次转向封宬,问:“我想去搭商船,你同我 一起么?” 赵一的眼神都冷了下来。 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你要不去我就自己去了!就此分手吧! 什么人敢如此威胁殿下?! 简直放肆! 他偷眼看了眼封宬,以为殿下被人这样逼到面前,就算不怒,至少也要生恼不悦。 可…… 那唇角轻挑着,却分明是——宠溺纵容的神情! 赵一瞳底一震! 就听封宬笑道,“你说坐商船,自然便听你的。”一副完全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云落落抿抿唇,瞥了他一眼,转身,朝巷子外走,“我刚刚看到那边有个铺子在卖桂花糖,我们去买!” 封宬一笑,便要跟上。 却听赵一低低唤了一声,“三爷!” 封宬脚下未停,只朝他扫了眼,淡淡一笑,“去拿两顶帷帽来。”看前头已经走到路口朝两边瞧的云落落,笑意微淡,再次开口。 “去查查那马车上的三人。” …… 另一头的马车上。 王大娘小心翼翼地将符篆收进心口放好,又分了一个给丹桂。 见她不接,立马沉了脸,“这可是好东西!求都求不来的!能保你平安!还不快收着!” 丹桂攥了攥裙子,终是伸手接了,却只看着 那符篆,低声道,“娘,那个道姑……” “什么道姑!叫小先生!” 王大娘呵斥,又掀开帘子对张石头笑,将符篆递过去,“小张啊!这是方才那小先生给的,说是多谢你搭救之恩。这可是小先生亲手做的平安符,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你可要好好收着啊!” 张石头立马诚惶诚恐地接了,连着说了好几声谢,回头,又扫了眼丹桂,脸通红。 王大娘注意到,轻笑了声,撂下帘子做回来,见丹桂还拿着那符篆不收,顿时不喜。 朝帘子外看了眼,皱眉道,“你别胡思乱想了。这一回来寻你爹,除了避开那李大的纠缠外,就是想同你爹商量,早点儿将你和小张的婚事定下来。如此,有张家护着,那李家就算再家大业大,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丹桂顿时瞪大了眼,眼圈都红了,“娘!我才不嫁……” “住口!” 王大娘气得想打她,落手却只是在她胳膊上轻轻地拍了下,“你少给我想那些不该想的!小张老实忠厚,对你又一门心思!你嫁过去只有好的!爹娘不会害你!” “呜呜……我不要……”丹桂哭了。 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委屈 。 王大娘一见她如此,便心软了,抱着她拍了拍,不小心撞到腹部,痛得暗吸冷气。 却还是轻声安慰她,“你放心,爹娘不会害你的,别哭了,大妞,别哭,啊!” 马车外。 张石头听着车里低低的哭泣声,绷直了嘴角,一甩马鞭! “嗒嗒嗒!” 急促的马蹄声匆匆行过一间宾客云集的酒楼。 临近大门的食客伸头看了眼,好奇地问:“咦?这不是县老爷的马车么?怎么这样着急啊?” 跟他同桌的人也抬头瞅了瞅,摇头,“不知道啊!吴大人不是最讲究爱民如子么?上回那谁家的小子,听说还是上头大官家的孩子呢!骑着马在菜市口那边撞翻了好几个摊贩子,叫吴大人直接捉去给打了二十个大板子呢!” 他一边说一边夹了一口菜,“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啧啧。”最开始问话那人喝了口酒,龇了龇牙。 不想,就听旁边一桌上有人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啊?” 不止这桌的两人,连周围几桌的人都看过来。 “知道什么啊?” 那人转过脸来,竟露出一张不过二十岁年纪的脸,一副油头滑脑的模样。 笑嘻嘻地凑 到这桌跟前,眯了眼,压低嗓子却又声音并小地说道,“吴大人家,闹鬼了!” “?” 不远处的一桌里,云落落拿着筷子,扭头看过去。 封宬也朝那边瞥了眼,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鸭血,“吃吃看这个?” 云落落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眼碗里红通通的东西,夹起来,吃掉。 ——唔,好辣! “什么?!这话可乱说不得啊!”立马有人惊呼。 那年轻人却笑着抓起这桌上人的酒壶,自顾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杯,一脸无所惧地摆手。 “这可不是我一人说的,甜水巷那边儿都嚷嚷开了!谁不晓得啊!”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挤了过来。 “这……如何说的?”有人低声问。 那年轻人眯了口酒,嘶嘶地吸着酒气,朝周围一扫。 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倒是不清楚。” 众人顿时泄气,满是被骗的心情,“你这瞎胡诌,也不怕吴大人晓得了抓你去坐大牢哦!” 那个被倒了酒的食客也一把夺回了自己的酒壶。 却听那年轻人又道,“不过呢,甜水巷那头住着的好几户人家,都说夜里头听到吴大人家有人在哭。” “!!” 第九十三章 闹鬼的吴大人家 刚要散开的几人顿时纷纷聚了回去! 那年轻人得意,又拿过酒壶自倒了一杯,喝了一口。 才咂着酒意,说道,“起先那几户人家只当是听岔了,或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夜里哭闹。谁知,这哭声不过一二天,就昨儿个夜里,居然闹出人命来了!” “什么!” 不少人顿时脸色都变了! 有人还是不信,“这话你可千万不能胡说啊!事关人命,就是寻常人家,你这样编排都是要问罪的,更何况还是县老爷的家中……” 那年轻人却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甜水巷里的住家亲眼瞧见,他们家一大早从角门里抬出一卷草席,急匆匆用牛车拉走了。怎么是胡说?” 一时间,人人不敢随意开口,彼此相看。 离那人最近的一食客低声问:“这闹鬼闹到人命了,该不会是……厉鬼吧?” “!!” 有人倒抽冷气,惊呼,“那还得了!厉鬼害人可不管你是好人坏人啊!这吴大人做了什么缺德事,会引来这样的厉鬼啊?” 偏那喝酒的年轻人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说道,“那厉鬼害人,就会越来越凶,逢人就杀啊!这吴大人要是不早点把这厉鬼制服,只怕咱们整个县上都不 得安宁啊!” 众人顿时心下惶惶。 有不少人已没了食欲,纷纷扔了饭钱就往家去。 那咂着酒的年轻男子扫了一圈儿,笑眯眯地将酒壶提回到自己桌边,又从旁边一桌拿了两盘菜过来。 然后坐下,翘起一条腿踩在长条凳子上,一边喝酒一边大口吃起来。 封宬扫了一眼,朝旁招了下手。 赵一随即出现在两人桌旁,虽然突兀,却并不至于会惊到人。 云落落喝着甜羹,朝他瞄了眼,继续喝。 “尽快弄到船引。” 登船需船引,船引需官府发放通行文书,盖印鉴。 若吴德才真闹出了乱子,这船引,只怕会有波折。 “是。” 赵一明白了封宬的意思,低声应下,却没有立即走,而是往前一步,站在封宬身侧,继续道,“城门处守正应当有三爷和云先生的画像,前去通报之人属下已让赵三去处理了。” 封宬点头,刚要说话,就见对面的云落落放下筷子,似是困倦了地揉了揉眼睛。 眼底笑意一闪,到了嘴边的话绕了个弯儿,“去安排住处。” 赵一正等着封宬吩咐,不想却听到这句,朝云落落扫了眼,称“是。” 退了下去。 封宬又将眼前的一盘珍珠圆子 换到云落落手边,“多吃些。” 云落落再没拿起筷子,而是抬起头来,眨了眨迷迷瞪瞪的眼睛,然后单手撑住下巴,指尖点在耳侧,似乎吃撑了就犯困似的,居然发起呆来。 封宬瞧她居然累成这样子,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轻摇了摇头,唤了声,“落落?” “……嗯?” 云落落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慢半拍地哼了声,又眨眨眼。 “不吃了么?”封宬示意了下那放在她手边的珍珠糯米圆子。 云落落傻乎乎地低头,看了眼,像是好容易认清这是什么似的。 半晌,拿起筷子地夹起一颗,却胳膊一伸,放在封宬的碗里,然后……继续发呆。 封宬失笑,却没再说什么,将碗拉到跟前。 用勺子切开,正准备要吃时。 云落落忽然挪了挪,蹭到了他手边。 他意外,笑着侧眸看贴过来的小家伙,又瞟了眼手上的勺子,笑:“要……我喂你?” 不想,话音刚落,云落落的另一手指尖,搭在了他的耳侧。 微暖的圆润轻轻一碰,一股异样的**顿时密布全身! 他微微一震,下意识要避开些。 却紧接着听到耳侧里传来异样的声音。 他神情微顿,朝云落落看了眼 。 见她依旧那副撑着下巴,指尖搭着耳侧的松懒模样。 忽然反应过来,她方才是为什么傻乎乎听不清人说话了。 放下勺子,侧耳聆听。 片刻后,眉头一挑,朝云落落看去,“这是?” 两人都不曾注意到,那边桌上吃菜喝酒的年轻男子,朝这边,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过来。 云落落没说话。 两人的耳边传来的,正是王大娘高兴激动的声音。 “当家的!可算见着你了!” 只是那声音仿佛自水下传来,嗡嗡隆隆的,不甚清晰,其间还夹杂着几声诡异的…… 呜咽声。 似是女子细声哭泣,似是妖鬼粗喉低喘。 混在这细碎平常的话语中,好像是有一双极其阴恶的眼睛,一直藏在那深暗隐蔽的某处,充满恶意地窥伺着。 如此清晰地在耳畔响起,就似那妖鬼便匍匐于肩膀之上般! 当真叫人毛骨悚然! 封宬无意识地垂眸,脑中莫名浮现那年冬日,他藏于那华丽宫殿的衣柜中,听到紧闭的厚重门外,传来的嘶哑凄厉的叫喊声。 唇侧再次微微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只不过那低垂的眉眼下,却又隐隐透着叫人心寒的冷色。 耳边的声音顷刻消失。 封 宬一怔,下意识抬头。 便见云落落放下了手,似是随意地将他碗里的珍珠圆子拿到自己跟前,转而将一碗甜汤放在他手边。 “这个好喝。你吃吧。”声音轻缓温和。 然后自顾端起珍珠圆子,送到嘴里。 不远处,暗七和赵四齐齐愕然——那是殿下用过的! 这小道姑!她!她非礼殿下! 可封宬却好像没察觉似的。 看着那甜汤,热气氤氲,夹杂甜汤中绵香的气息。 让人忘却彼时哀伤,心生舒缓…… 他忽然想起什么。 朝身旁面色平静眉眼安宁地吃着东西的云落落看了眼,须臾,弯了下唇,道,“我听说甜的吃多了,会叫人心情郁结……” “嗯?” 鼓着腮帮子的小家伙转过头来,问:“甜食不是能叫人高兴么?” 果然。 之前的糖心饼,果干,苦甜的枣片,还有面前的甜汤。 她到底……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低低一笑,心底阴霾已散,他朝她看去,“这是什么道理?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典故。” 云落落眨了眨眼,咽下嘴里的吃食,想了想,说:“观主告诉我的。”停了下,又道,“不过大师兄不许我吃许多糖,说会坏掉牙齿。” “……噗。” 第九十四章 傩面具 封宬无声地动了动喉咙,几乎要忍不住笑。 随即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将甜汤往跟前端起,道,“既如此,那我便吃了吧。不然叫落落的牙齿坏掉了,我于心何忍?” “……” 不远处。 暗七用胳膊肘捅了捅赵四——殿下这是在戏弄那小道姑。没错吧?没错吧? 赵四硬邦邦地站着,瞥了他一眼,悄摸摸抬起大脚。 准备将这臭小子一脚踢开! “喵呜!” 一声猫叫,吓得大堂内的食客纷纷一惊! 店小二一听,拽了腰上的抹布就冲过来,一边打一边踢,“去去去!哪里来的野猫儿!又来偷食吃!去!” 他的脚下也快,竟一脚将那猫踢翻! 猫又是惨叫一声,滚到了一边! 店小二又拿了扫帚要来打! 就听身旁有人笑:“小哥也太不济了些,一只小畜生直接打死便是,这样的慌张,平白搅了旁人的酒兴。” 店小二抬头一看,正是刚刚那说了吴大人家里闹鬼的年轻人! 神色一变,眼神里顿时露出几分凶意,真要下死手去打那猫儿! “结账。” 不远处,有人出声。 店小二手上一滞,那猫儿已缓过劲来,身子一番,呲溜一下,钻出了大堂,跑到街上去了。 店小 二只得作罢,赶紧放下扫帚,走了过去,笑道,“好嘞!客官!总共是五十二文三钱!给您抹个零头,收您五十二文!” 云落落掏出钱袋,放下五十三文。 店小二眼前一亮,笑着躬身,“承蒙惠顾!欢迎贵客下次光临啊!” 云落落没说话,平静地将钱袋收起,将最后一口珍珠圆子吃完,拿起帷帽,站起身。 一旁,封宬扫了眼她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低低一笑,跟着起身。 与她一前一后地出了店门。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方才坐在桌边的年轻男人也揉着肚子站起来。 走到门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便听脚边‘喵——’一声叫。 低头一看,赫然正是方才那只猫,一瘸一拐地自角落跑来。 他扯开一个嘲弄的笑,问:“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另一边,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戴着帷帽的二人并肩而行。 封宬看云落落走着走着,忽然就停下来,便问:“落落是要去什么地方么?” 云落落正瞧着左右两边的摊贩。 先前的奉阳镇已是十分热闹,而这曲五县更是热闹中多了几分繁华。 两边的摊贩不胜其数,卖的东西更是品种繁多。 云落落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卖傩面 具的摊子上。 封宬注意到她的目光,顺着看过去,倒是一笑,道,“这是傩面具。” 云落落眨了眨眼,轻声问:“傩面具?” 封宬没想到无所不知的小道姑居然还有不知道的东西,笑意更盛,再次说道,“先朝时,傩面具常绘以鬼神做祈福祭祀之礼时,与大祭师行礼时佩戴。不过如今,倒成了寻常游戏赏玩。” 原来如此。 云落落看着那面具摊子上一张狰狞如恶鬼的面具。 “哈哈!我是鬼!吃了你!啊——啊——!” 那时才到灵虚观不过才一年的她,毫无反应地看着面前红色獠牙的大脸。 在大脸凑到跟前时,还伸手摸了摸,问:“你的声音怎么跟观主的声音一样?” 那摇头晃脑的红色大脸突然就僵住了。 大师兄站在门口幸灾乐祸地笑,“哈哈!师父!没吓到落落吧?你输啦!给钱!” 面具一掀,露出观主气急败坏的脸。 他暗恼地赖皮,“什么钱!我才没输!落落,是不是害怕?落落好怕,对不对?” 说着,还一边把那面具往她手里塞,低声挤眉弄眼,“落落,你说怕,这个给你玩!” 她接过面具,认认真真地说:“落落,怕。” “哈哈哈!是我赢了!臭 小子,私房钱拿出来吧!” “师父你耍赖!落落!别被他骗啦!” “哈哈哈!臭小子,交钱吧!” “我不……啊啊啊!别碰我的钱!!” 灵虚观里香火摇曳,她抱着状若恶鬼的傩面具,坐在真人石像下,看着观主打碎了大师兄藏钱的陶罐子,把大师兄……气哭了。 然后听到耳边传来含笑问声:“落落可是喜欢?若是喜欢,我们买两个来玩?” 她转过脸,看向封宬。 他不知何时已掀开帷帽上的纱幔,正垂眸朝她看来。 一双出尘仙目里,笑意璀璀。 她抿了下唇,点头,“好。” 封宬顿时笑开,牵了她的手,便要朝那面具摊子走去。 不料! “让开!都让开!” 封宬手腕一收!一把将云落落抱进了怀里! “啊!” 有一匹马车,忽然从斜刺里冲出来! 好几个行人吓得连忙往后躲,一下撞翻了两边的包括面具摊在内的好几个摊贩! “驾——” 马车扬长而去! 碾碎了一地的瓜果蔬菜,还有裂成一片片的面具! 不少人痛呼,还有被吓哭的孩子。 街上顿时乱成一片。 有人高声叫骂,“瞎了你的眼了!在路上纵马,当心……” 没说完,被旁边的人拉了下, “别喊了!那是王府的车!” 封宬眉梢一掀,怀里,云落落抬头,帷帽的边边正好碰到封宬的下颚。 他低下头,微微一笑,将人松开。 那边的几人还在小声议论。 “什么?王府的车?王爷来了?” “怎么可能是王爷来了!” “听说县老爷家出了事儿,王爷肯定要过问的啊!估计也就是个管事儿的吧!” “什么事儿啊?还值得王爷专门派人来问?” “就是……”那人顿了顿,扫了眼四周,摆手,“别提了别提了。来,我扶你一把!没碰着哪儿吧?” 面具摊子边,小贩哆嗦着捡起几片碎裂的面具,欲哭无泪。 “我的面具!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茫然地看着满地的狼藉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捡起地上一面还算完整的面具,拍了拍上头的灰。 小贩抬头。 就见一满身花白胡子的老丈,将那面具捏在手里,然后往他那倒下的摊子上,放了十几文钱。 什么话也没说地,杵着拐杖,提着面具,慢吞吞地走了。 小贩顿时眼睛一红。 却没说什么,将那十几文收起来,扶起摊子,继续蹲在地上收拾碎片。 “我要两个面具。”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软平和的声音。 第九十五章 白事铺子 小贩一愣,回头。 就见一戴着帷帽的小娘子,正伸手指着他那还挂在摊子上不曾掉落的面具,道,“要一个青面的,一个红面的。” 小贩顿了顿,忙伸手,却将摊子最里头的两个面具摘下来,恭敬客气地给送过去,“小娘子,你拿好。这是我这儿最好的两个,便宜给你,二十文。” 封宬接过。 云落落将钱放在小贩手里。 然后两人转身。 小贩又红了眼底,捏了捏手里的钱,忽然察觉不对。 猛地低头。 居然有三十文! 他错愕地抬头,却已不见了那二人身影。 擦了擦眼睛,将钱收好,将地上的碎片一一捡起,脸上却已没了方才的灰败之气。 “哒。哒。哒。” 拐杖慢慢地敲击在地面上。 封宬赏玩着手里的傩面具,又扫了眼不远处走得不紧不慢的老丈。 彩绘的傩面具挂在拐头上,一摇一晃。 他垂眸,看云落落并在身侧的剑指,含笑低问:“落落,你这是顺路?还是准备?” 话没说完,云落落站住了脚。 将他一拉,躲在了一张倒下的雨棚后。 “喵呜。” 忽而一声猫叫自远处而来。 老丈站住脚,抬头,就见一只花斑 大猫一瘸一拐地朝这边扑来。 后头,一个胖胖的男娃子举着石头追着那猫,哈哈大笑。 “别跑!” “啪!” 扔了石子! “喵呜!” 大猫吓得直叫唤,绕过老丈的腿边,一下钻到一扇门后! 那小胖子急忙追过来,不想却踩中刚刚扔出的石子! “啪叽!”摔在了地上! “哇啊啊啊啊——” 小胖子坐在地上就放声大哭。 一直站着没动的老丈俯身,摸了摸胖孩子的头,将拐杖上挂着的面具递给了他。 小胖孩看了眼,顿时破涕为笑。 擦了擦鼻涕,一把抓过面具,也不管那猫儿了,扭身跑开。 老丈摇摇头,杵着拐杖,继续慢慢地往前走。 雨棚后,云落落走出来。 抬眸,看着日光中那一点点的黑气,如丝流般,朝某个方向流动。 最终目光停留在那老丈的身上。 片刻后,垂在身侧的剑指,缓缓散开。 封宬顺着看过去,见那老丈推开一间铺子的门面,走了进去。 他抬眼,看那门面的上头,挂着的两盏,白色的纸灯笼。 “白事铺子。” 云落落说。 封宬抬头,看着眼前没有招牌,却在门头的两侧挂着白色纸灯笼的店铺 ,先前那座阴宅的记忆,便又不受控制地被勾了上来。 黑洞洞的门里,那个年过花甲的老丈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动作缓慢地折着纸花。 似乎是耳目闭塞,连有人到了门口也不知晓,连眼睛都不曾抬一下,一张苍老的脸,几乎都埋在了那白长的胡须里。 要不是手上的纸花还在折着,封宬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而云落落,站在门口,也没说要进。 似乎在端详着那老丈,又似乎在想些别的什么。 封宬见她不动,想到她先前在那森险阴宅时,也要敲门才入的情境,心下微动,便含笑欲要往前。 不想,身侧一直没有动静的云落落却胳膊一抬,拦了他一步。 他转脸,见她依旧看着那门内,平静开口:“在这儿等我。” 然后,一抬脚,走进门内。 哦? 封宬暗暗挑眉,他以为错了? 却不见,头顶的白色灯笼,在明媚的日头里头,不易察觉地晃了晃。 有风拂来。 封宬朝四周看了眼,不知为何,总感觉这周围哪里不太对,明明青天白日的,阳光也甚好,偏这风吹得,古怪的透着凉气儿。 就好像那夜的宅子里似的…… 他习惯地先浮起了 笑意,再次朝门内看去。 发现云落落进去后,居然什么也不问。 还正儿八经地转了个圈儿,拿了几沓黄表纸,两盒朱砂,还有一堆小物件儿后,直接抱在怀里。 最后走到那个还在折着纸花的老丈身边,老丈折纸花的手忽而僵住! 可整个身子依旧未动,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似的,瞬间石化在那里。 偏那一双眼,却猛地瞪大。 眼珠子凸出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眼底全是惊恐与畏惧! 封宬微微讶异——这小丫头分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 头顶忽而传来‘噼啪’声响。 他抬头,就见那两盏白色的灯笼,居然绽开极目光芒,刺得双眼一眯,当即后退,就见那灯笼上的光线居然凝成了一根根长刺,快速从灯笼内探出,尖头直指店内! 封宬眼神微变,朝里唤:“落落。” 店内,僵直的老丈微微发抖起来,灯笼上的尖刺悬浮于空。 老丈的眼底血丝渐布,眼珠微微侧过,似乎在警惕又在惧怕地盯紧云落落。 便见一直没动作的云落落伸手。 “唰!” 所有的尖刺瞬间刺向门内! “落落!” 封宬到了门前,声音微抬,随即脚下 一滞! 店内,所有的尖刺在刺到云落落身侧的三寸之距,忽而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卡住,齐齐停滞在了半空! 太师椅里的老丈瞬间抖如筛糠! 要看云落落的手伸到了近前,顿时发出一声低低‘呜’声,面如金纸,只等受死! 不想,云落落的手,却只是伸到了他近前,然后,在他的手边,放了一枚六角符篆。 随即收回手,看都不曾看他一眼,转身,手掌朝旁一推。 尖刺齐刷刷掉落! “啪!啪!” 门头的两盏灯笼,一起掉落! 老丈瞪大眼,便看她依旧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来。 封宬便看,那一直蜷缩如遇到猫的耗子一样的老丈,不可置信地抓住那枚符篆! 又抬头,看向以后背毫无防备的对着他的云落落,张了张嘴。 似是想说什么,却没出声! 直等云落落跨过门框后,才突然说了声:“谢道真不杀之恩!” 声音居然……清脆悦耳! 封宬眉头一挑,刚要去看,却被云落落握住胳膊,“莫要回头。” 封宬顿住,按下心内疑虑,朝云落落看去,“那是什么?” 便是保养再得体,上了年纪的人,也不可能是这样一管嗓子! 第九十六章 想变得好看 云落落抱着怀里的东西,看着前方来来往往路过的行人。 或有抱孩童路过的妇人,或有担货架急行的汉子,或老者,或稚子。 或凡人,或隐妖。 落在地上的身影,交交叠叠,也并无甚不同。 她将怀里的东西往内紧了紧,道,“金华猫。” “猫?” 封宬看她,“那是猫妖?你方才是故意跟着他的?” 故意的么? 云落落没点头也没摇头。 只说道,“观主曾说过,金华猫常蹲于屋顶上,张开嘴对着月亮吞吐月之精华,然后便会幻化成妖。它会幻化成妖后就会去迷惑人,遇见女子就变成年轻风流的少年,遇到男子就变成俊俏美貌的女子。凡人若多看其几眼,便易被迷惑。” 封宬想起方才那老丈满头白发半幅老态的模样儿,又想起云落落不叫他多看时的郑重,不由失笑。 “看来方才那个,是什么也不想迷惑了。” 分明是亲眼瞧见了妖怪,可他的语气,却云淡风轻得仿佛不过见了一株有趣的花木似的。 云落落扫了他一眼。 可隔着两人的帷帽,什么神情都看不见。 她想了想。 又说:“观主给过金华猫的话本子后,我和大师兄,有一段时 日,天天去灵虚观的屋顶蹲着。” “嗯?” 封宬含笑,再次垂眸看她,“为何?” 云落落让开一个冲过来的孩子,却不小心掉了一块方才从店里拿的小木牌。 封宬弯腰捡了,忽然想起,这小丫头,莫非是故意拿了这些她原本就有的小玩意儿,好将那符篆换给那猫妖? 为何? 将木牌捏在指间。 便听她道,“我们以为,能吸收月之精华,像猫妖一样,幻化俊美的少年少女。” “……” 封宬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什么都不在意,好像根本不懂俊美丑陋是何的小丫头,小时候能干过这样……可爱的事情! 所以,刚刚故意跟着那猫妖,是为了看它变化?还是心有好奇? “噗嗤!” 顿时忍俊不禁,掩了掩唇,笑问:“那后来能变了么?” 云落落摇了摇头,认认真真地说:“后来,观主又给我们说了画皮的话本子。” “……哈哈!” 封宬几乎可以想象。 眼前这个小家伙,为了变成美女,站在大.大的破烂的书桌前,画出怎样一幅歪歪扭扭的美人图,然后往自己身上裹了。 他侧眸,隔着双层的纱幔,看不见云落落此时的神情,面 容。 却突然很想去见一见。 那个呆呆的,梳着圆圆的道士髻,白生生,嫩嫩的,眼睛大.大的,小小落落。 “落落觉得自己不好看么?” 封宬含着笑问。 就见那戴着帷帽的脑袋摇了摇头,“我不晓得。” 封宬笑意骤减,他从未在相貌上在意过,也不曾想过这个不修边幅浑不在意的小丫头会明白什么美丑俊陋。 刚要说话。 却又听她说:“咸水村的孩子们,总骂我说我是丑八怪。” 封宬还翘着的嘴角落了下去。 “大师兄说,只要变成神仙娘娘,他们就不会欺负我了。” 封宬朝她看去。 “我并不想变成神仙娘娘。可是,孩子们骂我,朝我丢石子。观主和大师兄就会生气,跟人家打架。总是被撕破了衣裳,然后没衣裳穿了。冬天好冷的。” 云落落抱着东西,走了好几步,才发现原本走在身侧的封宬并没跟上来。 她侧脸找了找,最后回头,看见封宬站在那里。 歪了歪头。 问:“三郎,你走累了么?” 封宬忽然发现。 自打相识以来,看似他一直在容忍这小丫头的古怪,不通世俗,不解风情,不了情理,不近人情。 可实际,却是 她,拉着他,一步步走出险境,一声声告诉他。 “别怕。” 甜茶后随意放来的苦枣,苦药后递来的果干。 黑暗中点亮的烛火,迷障中伸出的掌心。 她…… 她…… 他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掀开了她帷帽下挂着的纱幔。 微风拂过。 吹开他面前的遮蔽。 四目交错。 他朝她温柔笑开,声音轻轻,郑重仔细。 “很好看。” 云落落抬着的眼瞳微微一怔。 “落落,你很好看。”他笑意呢喃,似情人细语。 那黑如古井的眼波里,忽而涟漪荡开。 梨白清冷的小脸上,忽而有一层霜雪被无声地融化,露出了底下浅浅一层鲜亮明媚的颜色! 云落落忽然就弯了眉眼。 问:“当真么?” 封宬看着那世上绝无仅有的纯粹美好的笑眼。 听着心头那一下下发了疯一样的擂声。 轻轻点头,“嗯,当真。” “真的好看么?” “好看。” “观主和大师兄也说我好看。” “……他们有眼光。” “有眼光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好看。” 云落落又笑了。 忽而上前,往封宬跟前靠近一步。 两人本就很近,云落落忽然又往前,几乎都要挨 在了一起! 不惯与人亲近的封宬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去。 却听云落落吹着兰气地轻软道,“三郎,你也好看。” “!” 他瞳孔微紧! 一颗心高高提起,又狠狠撞动! 一时有些头晕目眩。 手指无意识地松开。 纱幔落下。 重新遮挡了两人的视线。 云落落已退了回去,身姿轻盈。 封宬看着,忽而再次含笑,问:“是么?”声音微微低哑。 云落落点头,“嗯。” 封宬笑意更深,朝她瞥了眼,刚要问,哪里好看?怎么好看? 就听云落落又说:“大师兄说了,别人夸我,就要夸回去。别人骂我,就要骂回去。” “……” 笑意散开,封宬闭了闭眼,这……臭丫头。 转开脸去,强压心头紊乱。 不想,耳畔再次传来云落落轻轻巧巧的声音,“原来,欢喜是这样子的啊!” 心跳,跳得很快。 她此时,也是这般么? 封宬侧脸。 见那纱幔,飘飘荡荡。 路边一株桃花,占尽这春色三分。 暖芒之下,万物萌发。 …… 两人走后的白事铺子里。 满头白发面容沧桑的老丈捏着符篆,长久地立在门框内。 忽然听门旁传来一声猫叫。 第九十七章 梦 “喵呜~” 瘸腿的花斑大猫蹦进来,跳到太师椅上,蜷缩起来,舔了舔自己的前肢。 老丈叹气,走过去,刚要伸手摸一摸它。 门口再次传来笑问:“哟!今儿个怎么倒舍得起身了啊?” 老丈连眼神都没给过去一个,转身,走回到柜台边,将手里的符篆放在上头,脆声道。 “你看这是何物。” 那人走进门内,伸脖子一看,顿时怪叫一声,“化形符?我的天!老猫儿,你遇到贵人了?” 那夸张的语气,油腔滑调的神态。 若是云落落封宬在此,便能认出,这人,便是方才在酒楼里大声议论县令家中闹鬼一事的年轻人! 老丈朝他看了眼,声音发沉,“水七,道门中会有这样好心的人?” 那叫做水七的年轻人嘴巴一瘪,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嘿嘿笑了两声,将那符篆拿起。 左右看了看,“好东西啊!货真价实!这玩意儿,至少还能保你三十年化形!而且,男女老少皆随你心意哦!” 老丈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不知有何图谋……” 水七瞄他,忽而伸手,一把将那符篆撕了! “你!” 老丈大呼,伸手要夺已是来不及,顿时大怒,脆声 也变得尖利起来,“你做什么!” 水七单手曲肘侧身撑靠在柜台上,将那撕碎的符篆随意一撒,笑嘻嘻,“反正你也不敢用,留着还担惊受怕的,我替你毁了不是正好?” “你!” 老丈气得胡子发抖,瞪着他,他也只是嬉皮笑脸的郎当模样。 老丈最终无奈,摇了摇头。 朝门外扫了眼,道,“只要她不坏了我们的事才好。吴德才家里的那鬼,你可有把握?” 水七嘴角咧开,随手又拿了柜台上一个纸花撕着玩儿,“简单!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纸花叫他撕得碎屑乱舞。 落得满地都是。 …… 迎仙客栈天字一号的房内窗边。 一株桃花探进屋内。 花瓣纷纷,飘落于精致的软榻上,矮几上,以及斜靠在榻上、阖目养神形容俊美的郎君身上。 “嘎吱。” 房门被推开。 闭目的郎君缓慢睁开眼帘,入目的,便是那一身灰白道袍,头顶松软道士髻的小道姑。 见他醒来,小道姑倏而浅笑。 一步步走近,声音温柔甜腻,轻声问:“郎君醒了?可要我伺候么?” 郎君不曾言语,只静默地看着她。 小道姑笑意愈发媚人勾魂,一边伸手拉了发髻。 乌黑的发丝松开,徐徐披落于肩头。 皎白的面庞上,顿时多了几分风情的流动。 她再次靠近,同时一颗颗地解开道袍的扣子,露出洁白的脖颈,纤细的锁骨,莹润的肩头。 缓步来到了榻边,跪俯下来,拉着郎君的手,往自己的身前探去。 轻柔甜蜜的声音像蛛丝,缠缠绕绕地惑人欲壑。 “郎君,我来伺候你……” “啪!” 封宬一掌甩开! 眼前媚惑桃色的小道姑,陡然化作狞鬼,顷刻便如烟云散去! 他猛地睁开眼! 便见房内昏暗一片! 皱了皱眉,片刻后,缓缓起身。 发现自己果然是躺在窗边的软榻上。 窗边,一枝桃花探了进来,花瓣悠悠落下。 方才的一幕,倏然划过脑海。 他再次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指。 “殿下。” 门外,忽而响起赵一的声音。 他定了神,转眼,问:“落……云先生何在?”嗓音暗哑。 片刻后。 “叩叩。” 房门被敲响。 却不曾听到回应。 封宬抬起的手指顿了顿,正要开口询问时。 里头传来低低应声,“进来吧。” 那声音平和而宁静,让人一听便心生安穆。 封宬一瞬间想到方才梦里所闻 那甜腻缠耳的勾声,一时眼神明暗不定。 可不过呼吸间,已伸手,推了房门,走进去。 不想,入内便看到满地的纸屑。 不止地上,还有桌上,全都是凌乱一片。 云落落就坐在这乱糟糟的一片里头,通身也全是纸屑凌乱。 白日里随意编的纂儿就差完全松开了,裙子上也兜着一兜子的乱糟糟。 罗布的宽袖让她用个襻膊拴着,露出半截纤细柔白的小臂。 封宬走过去,一间那白腻,便是眼皮子直跳。 撇开目光,刚要说话,视线却落在云落落左侧的内臂心上。 那里,有一个肉色的伤疤。 说是伤疤,却又好像只是一个描上去的痕迹。 大体能看到是个圆形,内里似乎还有什么复杂的纹路。 好像某种图腾。 可等他再要细看去时,云落落却已翻过手臂,抬头朝他看,问:“三郎,什么时辰了?” 封宬收回目光,朝她一笑,“酉初二刻,可饿了么?” 饿……个屁! 侧躺在桌子边昏昏欲睡的小甯单手撑着脑袋,一手挠了挠大腿,撇了撇并没有的嘴巴,心里嘀咕,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玩儿,在这破客栈闷一下午!害她也不能出去玩!饿死这臭道 姑吧! 可云落落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又转回头看向封宬。 眉眼间的神色却不明显,封宬却仿佛看到她眼底的一丝疑惑。 于是问:“怎么了?” 云落落捏了捏手里的小刻刀,想了想,刚要说话。 “叩叩。” 门忽然被再次敲响。 两人一起转头,就听赵一急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三爷,小人有急事禀报!” 赵一素来稳重,很少见如此模样。 封宬当即起身,走到门口,拉开房门,问:“何事?” 赵一朝门内扫了一眼,立马低声道,“三爷,赵三不见了!” 封宬脸色微变,“怎么回事?”声音也冷了下去。 赵一急急说道,“进城时,有人发现三爷同云先生行踪,小人让赵三去处理了报信之人。不想,一个时辰了赵三还未曾回来,小人便让暗九去找。方才暗九回来说,县衙之内并无动静……” 顿了下,声音低到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王府那头,也无异动。” 也就是说,吴德才和康王都还没得到自己入了城的消息。 报信之人并未送达消息,多半是赵三已处理了干净。 可若是处理成了事,赵三却为何至今未归?人又能到了何处? 第九十八章 寻人 曲五县到底不比京城,他的情报与人力都布置不够。 封宬垂眸,正思忖办法时。 忽听身后问:“赵三是哪个?” 他眼帘一抬,回头看去,就见云落落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赵一瞬间提起戒备,正要搪塞过去。 就听云落落又问:“是壮得跟小山一样的那个,还是白皮瘦脸眼角有道疤的那个?” “!!” 赵一瞬间大惊! 若说赵四体格雄壮也就罢了,见之难忘。 可赵三眼角那疤,乃是小时候为护封宬,叫二皇子用石子砸的,已经十分不明显了! 说起来,云落落见他们不过灵虚观匆匆一面,居然能记住这样的细小之处! 可见其心思! 他心下顿时生出万分紧张不安来。 可封宬却朝她看去,毫无隐瞒的意思,“白皮瘦脸有疤的那个。” 云落落歪了歪头,走过来,看向赵一,“他不见了么?” 赵一朝封宬看,见封宬颔首,语气微紧地说道,“是。” “多久了?” “两个时辰。” 云落落想了想,又问:“可有他随身之物?” 赵一一怔,这回也没去看封宬,忽然心下冒出个不太可能的念头。 当即问:“要什么样的随身之物?” 云 落落道,“越贴身的越好。” 赵一皱眉,想了想,正要吩咐。 ‘小山一样的’赵四从一旁钻了出来,手里提着个包裹,正是赵三的! “都在这儿了!”声如洪钟! 惊得客栈里不少人都往这儿张旺。 云落落接过,转身进了屋内,将桌上的东西推开些,打开赵三的包裹,翻了翻。 桌上原本趴着的小纸人悄摸摸地爬起来,钻进了云落落的袖子里。 封宬几人跟着走进去,赵四顺手关上房门。 桌边。 赵一点亮灯盏,正要罩上灯罩,就听云落落的声音。 “等一下。” 他顿了顿,将灯罩放下,回头,便看云落落从赵三的包裹里,捡起……一根发丝。 “……” 他同旁边的赵四对视一眼,齐齐决定只把这个当作是个寻常物事! 又见云落落拿出一张符纸,顺手提起旁边的朱砂笔,在那符纸上一笔挥下! 一道鲜红苍劲的符咒,便落笔成形! 便是不赋咒力,单看笔锋,也能见其内蕴藏大气磅礴之意! 赵一与赵四面露意外。 “可知他生辰?”云落落将符咒放在桌上,又将那根发丝放在了符上。 封宬没说话。 赵四道,“景德八年四月十二。” 云落落颔首,竖起剑指,点在唇下。 双眸半阖。 开始轻念咒语—— “居收五雷神将,电灼笔光纳,一则保性命,再则缚鬼邪,一切都逃亡,道我必长生。” 赵一和赵四是第一次听云落落念咒。 只觉这咒声,同宫中那些法师真人高僧大仙儿的声音十分不同。 清晰又悦耳,如晨钟暮鼓,绵长空远,震撼人心!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异色。 随即。 就听一声低喝。 “急急如律令!” “噗!” 没有套上灯罩的灯火忽而一闪! 放在桌上的符纸上,鲜红的朱砂忽而爆出刺目红光,随即,便如烈火般,顺着朱砂所绘的痕迹,自燃而起! 赵一赵四齐齐震愕! 不可置信地看向燃烧的符咒上,那根发丝,完好无损。 便听云落落说:“他还没死。” 明明毫无根据,可两人却莫名同时松了一口气。 封宬扫了眼那发丝,问:“可能寻人?” 两人又一起看向云落落。 便见她点头,将那发丝拿起,道,“我试一试。” 从桌上翻了翻,翻出一张小小的纸人。 趴在云落落袖子里的小甯‘眼睛’一圆——哎?这个我熟啊! 然后,就见云落 落,将那发丝缠在了小纸人的脖颈上。 她僵了僵,往袖子的深处缩多点。 “北帝勅我纸,书符驱鬼邪。急急如律令!” “起!” 原本不过平平一张小纸的纸人突然动了下,然后,在几人的注视下,从桌面上,缓缓站了起来。 好像还不适应一般,跟喝醉了一样地前后晃了几圈儿。 随后才将将站稳,傻愣愣地朝着云落落‘看’。 分明没有眼睛,可那样子,就跟活生生的人一样! 赵四瞪大了牛犊子一样的大眼! 云落落拿起朱砂笔,在那纸人额头轻轻一点。 一枚红印落下。 纸人旋即飘起,又落到窗户上,紧跟着,朝客栈的地面上落去。 “跟着它。”云落落说,“它会找到赵三所在。” 赵四顿时大喜,急匆匆给云落落和封宬行了一礼,便跟了过去。 赵一站在原处,看了眼那纸人所去的方向,又转回来,看云落落。 随后,朝她抱拳躬身,又对封宬道,“三爷,赵三如今处境凶险不知,小人同赵四前去。” “嗯。”封宬点头。 赵一便紧追赵四而去。 云落落坐回桌边,像是有些累了地揉了揉眼睛,伸手,整理桌上的符纸和才雕刻的一个 人形小木牌。 封宬瞧着那木牌不同她之前所用的那种简单木人,居然还画了五官,十分潦草。贴了衣裳,十分简陋。甚至还雕刻了头发,十分蓬乱…… 嗯? 这木人,怎么这么像…… 他眼皮子一跳,问:“落落,这个是……” 话没说完。 “砰!” 忽然,有重物落地的沉闷声骤然响起!像是大门被击飞了,砸在了地上! “三爷!” 暗七暗九齐齐现身,将封宬和云落落挡在了身后! 另有七八暗卫,也落在了小屋各处,呈四散包围状。 封宬朝敞开的窗外看了眼。 紧接着,便听到窗外传来高声大笑。 “皇侄!既到了王叔的领地,也该叫王叔好好尽地主之谊,为你接风洗尘好生招待才是!竟下榻于这样简陋住所,传回京城,还不知要皇兄怎么责备我呢!” 声音一起,四周登时灯火通明! 火把如龙,将整个街道死死地包围其中! 客栈内顿时惊叫四起。 却听有官兵入内高喝。 “都不许叫!惊扰贵人者,斩!” 那尖叫声,顿时如沸水入冰,当即消声!唯有一两声孩童啼哭! 封宬却慢慢勾起了一侧唇畔,来到窗边,自窗扇后望下去。 第九十九章 杀我夺你 便见封甫康一身墨绿道袍,发髻高盘,做那仙人风姿,立于马车之上。 一脸得意笑意地抬头朝这客栈看着。 客栈四周,皆是火把。 空气之中,刀刃杀气,暗涌汹动。 “皇侄!叔叔都已亲迎到门口了!就不用再藏头藏尾了吧?快些下来,也免得扰民不安,传到京城,惹来非议!” 他依旧笑着,同时手一挥。 可站内顿时涌入更多的官兵。 “砰!” 有房门被一脚踢开,屋内传来妇孺尖呼! 暗七顿时着急,“在搜屋子!殿……三爷!看来他们是故意捉走赵三,好引开队长他们,再瓮中捉……” 没说完,被旁边的暗九拉了下。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暗九,倒没继续说下去,转而又道,“殿下,如何是好?是否需要放联络信号,好叫队长回来?” 若赵一赵四在,至少有一半的机会,能杀出重围。 可封宬却转过头来,看向桌边的云落落,见她面色平静眉眼宁谧。 少倾,倏而轻笑:“落落,你来瞧瞧。” 暗七听着外头官兵的喝骂和孩童的尖哭,心里都快急死了。 根本不能理解封宬此时怎么还能这般风轻云淡!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 云 落落走到了窗边,站在封宬身侧,低头,便看到了马车上站着的一身道装、与封宬眉眼有几分相似之人。 然后,视线旁落,看到他身侧站着的一个人。 戴着兜帽,不见相貌,不过却能瞧见一身白衣,身形十分瘦弱。 耳边传来封宬的轻声。 “这是我……四叔。家父病重之事,并无人知晓。我本是奉命外出,若是叫人发现,必然会对家父不妥。四叔这是故意要叫我暴露行踪。” 云落落转头看他。 明明说的是凶险万分的处境,可他依旧挂着那副不轻不重的笑意,淡雅幽然,不见分毫惊慌不安。 “可若是只要叫我行踪暴露,法子却有许多。根本没必要这般以赵三行踪为诱饵,引了赵一赵四离开。这样的行事,太过曲折。” 他笑着对上云落落的眼睛,“故而我想,他本意,当是并不只图谋我一人。” 云落落眨了下眼。 不远处的暗七也眨了眨眼。 暗九皱眉。 封宬看着云落落,声音轻缓到近乎温柔。 低语般开口,“落落,他知晓了我身边,有你。” 暗七猛地瞪大眼! 暗九的眉头皱得更深! 竟是这个原因! 这么说,赵三的失踪只是 诱饵! 是康王为了确认殿**旁云先生的所在! 而殿下和云先生的行踪早已暴露? 不对,是怎么暴露的?! 暗九脚底骤然生寒! 莫非?! 而窗边,云落落却歪了歪头,像是不明白地看了眼窗外,问:“所以?他是想做什么?” 封宬弯唇,看她不知无畏还是当真无所在意的平静眉眼。 强自按下心头阴霾,低声轻笑。 “杀我,夺,你。” 四周的暗卫齐齐一凛! 不管康王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云落落这样一个身负通天玄术,堪称半仙之体,还身为女子的坤道之身!绝对是如今权利争斗中心所有人绝对想疯狂占为己有的存在! 若是在京城,牵一发动全身,还能彼此挟制。 可如今江南之处,又是康王领地! 他若知晓云落落的存在,想将其据为己有!是绝对能做得出杀封宬强行夺人的这种事来! 暗七等人握着刀的手心都出了汗。 怎么办? 康王若有心图谋,必然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不说队长他们不在,就算在,可有胜算?! 为今之计,也只有强杀出一条血路了…… 然而,站在封宬身侧的云落落,却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 只是静静地转向封宬。 看着他含笑却不见分毫笑意的眼睛。 忽而点头,“嗯,别怕。” 几个暗卫齐齐一震! 封宬的眼底,一点点华色,隐然而起。 楼下再次传来康王的高笑。 “皇侄,快些下来吧!你瞧,为了你一人!扰得四处百姓都不得安歇!皇兄可是最恨身为贵胄却扰民不安的!你这是要叫皇兄为尊者言不信民么?快些,不要闹脾气了!不然王叔不高兴了,这满客栈的人,可就要因你获罪了。你愿意叫这许多人为你一人赔命么?” 软硬兼施,威逼……没有利诱。 封宬看着面前的云落落,看她神情平缓中叫人不惧山河倒流的宁毅。 胸中杀意一点点如水化淌,耳边封甫康的叫嚣声似都成了远去的杂音。 他蓦而低低一笑,“这个蠢货,到现在还这样自以为是。”朝后扫了眼,“暗七。” 暗七即刻上前,“三爷!” “去烧了县衙。” 暗七一惊,随后想到什么,大.大咧嘴,一把收了刀,拱手应下,“是!” “暗九。”“去东南两城门处,无论用什么方法,让守正开城门。” “是!” “白影。” “在!”暗处有一人低低应 声。 “去把全城的马匹放出。” “是!” “黑影。” “在!” “把吴德才的大夫人,立刻吊到城中最高的塔楼上。” “是。” “青影。” “在!” “去……” 云落落将桌上的东西一一收起,卷着包裹,听身侧人有条不紊的吩咐。 那一声声不急不缓的令下,不带一丝迟疑,不见分毫动摇。 临危不惧,从容镇静。 像立于风暴中心的镇海针,纵那海啸逼四方,我自不败于天地。 她转过脸来,看到他端方矜贵的脸。 门外的喝骂声已然逼近。 所有的暗卫都被指了出去。 并不明亮的天字号房间内,只有他们二人,身影交叠落于地面。 “都出来!” “官爷饶命!” 楼下还在高喊。 “皇侄啊!王叔这样诚意十足,你还这般不给颜面。叫王叔情何以堪啊!” “咚!” 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掀倒了,传来一片碎裂声,妇孺尖叫声愈发惊惧! 封宬眼底一片阴戾。 不想,正好对上云落落的目光。 灯火摇晃。 他想要转开眼睛,不叫她细看了去。 却听到脚步声靠近。 随即,手腕被捉住。 暖软的指尖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第一百章 妹妹? 一股凉意,便顺着那一处,钻进了识海里。 那渗入骨血的凉意让他微微出神,随后就听云落落的声音在耳畔轻响。 “低头。” 他无意识地低下头去。 半扎起的发带,被一只手从后头,一把抽开。 三千青丝瞬间披散开来。 紧接着。 一个重量袭来! 他被压着,下意识环住那重量,跌坐在地! 低头,就见云落落近在咫尺的眼。 一寸秋波,一眸春水。 “砰!” 房门忽然被撞开! “都滚出……” 粗蛮的官兵怒吼到一半,戛然而止! 随即,暧昧地笑了起来,“哟!两位小娘子,这是在做什么啊?” 两位……小娘子? 云落落跪坐在封宬身侧,一把将她的脸搂住,扭头,看向门口,“我妹妹胆子小,烦请官爷小声些,吓着她了。” 那官兵却笑得猥琐,就要进门,“是么?哎哟,这可怜见的,我瞧瞧,怎么吓着了……” “混账东西!什么时候了!还敢在这里捉三弄四!耽搁了王爷的事儿,你脑袋还要不要了!” 那官兵吓得立马退了出去,匆匆又朝后面的屋子搜去! 骂人的官兵路过,皱眉朝里扫了眼,又带着人往对面 去了! 屋内,云落落同封宬坐在地上。 封宬的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她伸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声音温柔细心,“妹妹,别怕啊!” “……” 封宬放在身侧的手指抽了抽,朝门口瞥了眼,那群官兵的脚步声已往别处去了。 他弯了弯唇,刚要开口。 鼻息内,却瞬间萦满那肃穆淡雅的清香。 细腻的肌肤贴在他的脸侧,他只要侧眸,就能看到那脖颈的细嫩…… 梦境中的一幕,猝然翻开! 他忽而坐起! 云落落还抬着手,叫他这么一动,被一下撞得歪倒了去! 他立即伸手将她拉回来。 不提防,两人竟掉了转儿,云落落居然一头栽进了封宬的怀里! “……” 她愣愣地抓着他的衣襟,还不等坐直。 头顶上传来封宬的笑问:“妹妹?” 她眨了眨眼,抬起头来,人也跟着离开这宽阔坚实的胸膛,语气平静,“障眼法。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可足够么?” 封宬垂眸,看她眉眼平和,丝毫不见差点被抓住现行的动摇与不安。 低低一笑,却不答反问:“若是不够呢?你要如何?” 房门大敞,屋外还有官兵搜查,惊叫不断,这二 人居然就坐在地板上闲聊起来了。 封宬自是从那荆棘从里走出来的人,这般情境下气定神闲也就罢了。 偏云落落居然也能安安稳稳地接了他的话。 “那就闯出去。” 哦? 封宬眉头一挑,方才强压下去的杀意陡然暗波涌动。 他看向云落落,“如何闯?” 云落落张了张口。 刚要说话。 忽而,窗外传来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惊叫声伴随着一阵响亮的敲锣打鼓声,顿时吵得半个县城都骚动起来! 此时正是入暮时分,家家户户正是生火晚食的时候。 一听到这铜锣动静,纷纷跑出门外。 就见,县衙那头,大火骤起! 那火舌直扑半空,在暗夜之中爆发出汹涌的吞噬之意! 众人大惊,纷纷从家中拿了陶罐瓦盆,端了水就朝县衙跑! 这么一跑,竟冲撞到了早被康王下令吩咐封锁的街道上来! 一见满街重兵,两相冲突,顿时起了乱子! 封甫康站在马车上,自然也看到那头县衙燃起的大火!脸色顿时就阴沉下来! 刚要吩咐人去查探。 不想,就见一个家丁模样的管事,被手下领着跑了过来。 “参参见王爷!” 那管 事脸色煞白,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奴才求见,求见我家老爷!” 封甫康正在办大事,不想县衙突然走水,还平白叫个奴才来搅扰,顿时火上浇油。 大骂,“不长眼的狗东西!拖下去打死!” 带他来的官兵顿时也吓惨了,急忙跪到地上,刚要说话。 方才跑到后头询问县衙大火的吴德才急匆匆跑了出来,“王爷!王爷!这是夫人的陪房!想必是夫人有事吩咐!王爷息怒!待下官问问!” 夫人的陪房? 封甫康愣了愣,这才想起,他先前为笼络吴德才,将自己近身伺候的一个丫鬟送给吴德才了。 这老东西倒是上道,见那正妻胡闹生事,索性将其下堂,抬这丫鬟做了正房!为此,才得了他的信重! 皱了皱眉。 就听那管事的抖如筛糠地说道,“老爷!夫人叫人绑走……” “啊——” 话音未落,陡然一声尖叫传来! 那声音太过突兀,就跟从空中直接刺进众人耳朵里似的! 饶是因为县衙大火而乱糟糟的街上,也因着这尖叫声,骤然一静! 众人抬头一看。 在县衙火光的照亮下,就见一身材丰腴身穿杭绸中衣的三十来岁妇人,被 人绑着双手,竟吊在了县衙跟客栈中间最高的塔楼上! 尖叫声正是她发出来的! 挣动间,还露出了粗白的大腿和…… 吴德才抬眼一看,血直往脑门冲,差点晕过去! 封甫康也是脸色铁青,直接下了马车! 朝酒楼内高呼,“大侄儿!好计策啊!这是要打本王的脸?可惜了,不过一个贱婢而已!给本王提鞋都不配的下贱玩意儿,当本王在……” 不想,话没说完,那塔楼上,妇人又尖叫一声。 高喊,“王爷救救奴婢,奴婢怀了您的孩子——” “!!” 封甫康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塔楼! 而他身旁,将要晕倒的吴德才同样满脸惊愕,瞬间恼怒,又是涨紫,最终愤恨交加! 朝封甫康看了眼,嗫喏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却。 “啪!” 脸上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封甫康气疯了地伸手指那塔楼,“还不去把那贱婢的嘴给堵住!让她再胡言乱语!本王连你的头一道割了!” 说着,又踢了吴德才一脚! 吴德才叫他打得两眼昏花,又被踹了一脚,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 堪堪被身旁的人扶起,正要往塔楼去。 第一百零一章 气疯了 就听那塔楼上的妇人又尖声喊,“王爷!您不能不管您的孩子啊!看在奴婢就算嫁了人还伺候您的份上,求您救救奴婢吧!!” 她半吊空中,声音又重又尖,这么一嚷,别说近前,连远处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连周围的官兵都纷纷用异样的眼光朝封甫康看去! 封甫康满面青紫,直接伸手一指,“来人!去杀了那个贱婢!去!” 立时有一小队人马分开,朝塔楼跑去! 吴德才见状,急忙跟着跑! 客栈下。 封甫康已是气得怒发冲冠,纵使通身仙道装扮,可那英俊的相貌因为盛怒扭曲狰狞,也将这一身清高化为魔意。 他死死地瞪着客栈! 这时,有官兵跑出来,恭声道,“王爷!没找到人!” 封甫康大怒,“废物!” 一把推开身旁的官兵,疾步上前,站在客栈大门口,狞恶而笑,“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下贱东西!来人,放火!” 就算是身为下属,那些官兵也吓了一跳。 有人惊疑不定地问:“王爷,这客栈里还有平民百姓……” “烧!” 封甫康现在已经被气得毫无理智,“他想放火烧县衙,用个贱东西污蔑本王。无非就是想围魏救赵!做他的春秋大 梦!这些人,全因他一人而死!他自己宁愿枉死无辜,本王又何需顾忌!烧!” 那官兵不再迟疑,刚要挥手让人去放火。 又一人冲了进来,也不停顿,急匆匆冲到封甫康身前,抱拳便道,“王爷!城门被开!” 为了能捉住封宬,封甫康今日行动时便已吩咐封锁城门! 居然被封宬料到?! 封甫康立时道,“派人去守住城门!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不想,话音刚落。 又一人冲过来,高喊,“王爷!全城的车马行的马匹全被放到了街上!” “什么?!” “咴——” 忽而,马嘶声伴随纷杂马蹄声,急速靠近! 受过驯用来拉车的马都十分温顺,可县衙的大火却是禽兽最为惧怕的东西! 那些马不知为何被赶到了大火附近,登时受了惊,狂奔着竟直冲客栈门前而来! 早先准备去灭火的百姓见状,立马丢了东西扭头就跑! 可那些官兵没有封甫康的吩咐,却是不能随意避让! 顿时就被冲撞成了一团乱麻! 原本封锁整齐围顿客栈的包抄之势,瞬间就散成了一盘沙! 封甫康大火,眼见那十几头马匹还在官兵中狂奔乱踩,惨呼声不断。 一边被人护着朝客栈 里躲,一边高声叫嚷,“杀了那些畜生!来人,去把那几个人给我都抓来!” 又对客栈里高喊,“封宬!你再不出来!就叫这些人给你填命!我数十下,便是一人!一、二、三……” 房间内。 封宬面上不见浮沉,唯独唇畔却勾出了一个叫人胆颤心惊的弧度。 云落落朝门外扫了眼。 问:“你要出去么?” 封宬没做声,深眸之中,霜雪寒色密布霾翳。 “四、五……” 他没动,连眼帘都没挑一下。 “七、八……” 他低低轻笑出声,却丝毫无动于衷。 旁人性命,与他何干? “九……” 封甫康怒吼嘶哑,“杀!” “啊!” 有妇人尖叫。 站在房内一直垂眸不见分毫动摇的封宬,忽而转身。 猩红唇绯刚启。 身侧,忽而一道劲风刮过! “嗖——” 有东西擦着他的肩侧疾驰而去! 他脚下一滞,抬眸,便看一道符篆闪着朱砂红光,如流剑般,划破这凄厉绝望惊恐的尖哭声,梭然轰入这纷乱龌龊阴暗之中! “当!” 有什么东西被击倒掉落在地! 同时。 封甫康发出一声惨叫,“啊!” 有人惊呼,“王爷!” 紧接着,客栈内的所有灯光, 齐齐熄灭! 周遭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连县衙那高耸的火光,和门外的火把灯笼的光亮,都照不进来! 分明外间宛如白昼通明,可这客栈,却在瞬息间,仅分着一道门,被隔绝到了另一个尘世! 连那之前嘈杂而惶人的哭叫声都不见了! 整个客栈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雅雀中,封宬不适地蹙了蹙眉。 试图往前挪动一步。 手指忽然被一个温暖的热度包围。 他一怔,转脸,便看到一双水色瞳眸,自暗中,如月色浅浅盈亮。 旋即。 有轻轻的触感,在额间轻轻一点。 眼瞳上似有水凉一染而过。 他抬起眼帘,发现……能瞧见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轮廓诸物的清晰。 微微凝眸后。 转脸,便看到了云落落。 月眸纯澈,晶莹如剔露。 被蒙了一层暗翳的面庞,平白多了一丝神秘与妖色。 偏那双不尘于俗的眼瞳,却安宁静谧得叫人无法生出惶恐与浮荡来。 她正看着自己。 在他看过去时,轻声道:“别怕。” 别怕。 他没出声。 接着,手指又被攥得更紧,他垂眸,见她小小的掌心,努力地将他宽大的手掌握进掌心。 暖意层层渐渐地透过肌肤袭 入心尖。 接着。 耳畔又传来她徐徐温煦的声音,“我带你闯出去。” 闯出去? 真的闯出去么? 不是口头说说的,不是那些人随口的答应,不是……敷衍搪塞么? 在他将身边所有护卫全部安排出去前,她就准备好了能闯出去的手段么? 所以,才会有之前那句——别怕……么? 那为何,之前不提? 他依旧没出声。 却再次抬眼朝她看去。 云落落已转过脸。 拉着他,走进了暗静到几乎都能听到清晰呼吸与心跳的黑暗中。 一步落下,悉悉索索。 两步抬起,空空荡荡。 他不知走在了何处,心中却慢慢盘算着时间。 按照青影的脚程和动作,也该…… “咚!” 忽而! 一声剧烈的撞击声,猛地响起! 两人的脚下猝然一荡!几乎要站不稳! 封宬一把回拽,将云落落揽在了臂弯里! 便见。 两人所处的黑暗中,竟有一丝皲裂骤开! 光线自那皲裂中传来! 接着。 听到封甫康的声音,“人呢!人都在哪儿!点灯!点灯!” 他眉梢微挑,朝云落落看了眼。 云落落却在看皲裂,另一手,剑指并拢,朝那皲裂指去! 不想,还没开口念咒。 第一百零二章 是什么人? 另一道夹杂沙哑却又是青年醇厚的声音抢先响起。 “千鬼难当!万骨莫拦!” “开!” 云落落募地睁大眼,猛地转身,将封宬一抱,朝旁边猝然倒去! “砰!” 皲裂被轰开一个大口子! 有一道黑色的阴雾直扑两人方才所在!旋即又消散而去! 裂口外,封甫康的声音更加清晰,就听他高喊。 “云真人!可是云真人!快来救我,我……” 倒在地上的云落落忽而朝声音的方向伸手一划。 “……啊!” 话没说完的封甫康猛地发出一声惨呼! 同时。 两人头顶的黑暗,如蛋壳寸寸裂开! “王爷!” 原本就在他们身侧不远的脚步声,迅速朝封甫康的方向跑去! 云落落猛地爬起来,一把将封宬拽起,朝后,躲进了一处暗影里! 黑暗彻底崩裂! 封宬抬眸,发现他居然不知何时下了楼,而此时被云落落拽着,竟藏身于楼梯的台阶下! 而那边。 封甫康捂着眼睛朝后倒去! 戴着巨大兜帽的白衫之人跑到了他的近前! 他们的四周是带刀的官兵,以及被扣押的百姓! 屋外。 马嘶声与惨叫声不断! 一切仿佛不过片刻! 封宬朝门外看 去,目光接触到火光的那一刻,水凉自瞳仁间散去。 他顿了顿。 刚要低头看身侧的云落落。 忽然听那边的封甫康高喊,“我的眼!敢暗算本王!给我杀光所有人!我就不信逼他不出来……” 封宬瞬间满眼阴翳。 刚要动身。 身侧,云落落忽而伸手,剑指并拢,在唇下轻轻一点,用极低的声音念了句什么。 “啊!!” 封甫康猛地朝后再次直直摔倒! 这回竟是痛苦不堪地挣扎起来,“啊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云真人,云真人……啊啊啊!” 戴着兜帽的男子当即跪在地上,同样双手结成手诀,不断朝封甫康面前按去! 而身畔的云落落,也另一手结出不同道印,托在剑指之下! 分明不见金戈交击火光迸溅。 可空气中,却陡然拧出一道千结之劲! 封宬蹙眉,瞧见云落落水眸愈发澈亮,皎白面庞血色顿无! 朝门外再次看了眼。 指尖暗动。 正要动手时。 忽而。 “王爷!不好了!有一队车马,强行突破东门,逃出城去了!” 同时。 “噗!” 那跪在封甫康身侧的男子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封甫康的惨叫声骤停! 接着听到 了这句话,顿时不顾余痛地站起来,嘶声厉喝,“追!立刻给我追!” 呼啦啦一下。 所有的官兵齐齐涌了出去! 封甫康让人扶着出了客栈,刚要上马车,又回头看了眼还跪坐在地上的兜帽男子。 “真人辛苦。来人!送真人去好生休息!” 说完,便直接进了马车。 “追!” 马车疾奔而去! 被马踩踏的官兵也只能匆匆跟上。 不过两口茶的功夫,方才还纷杂鼓噪的客栈大门口,竟只留下一片狼藉凌乱! 抄刀要杀人的官兵也走了个一干二净! 原本被扣在大堂的几个住客,惊疑地互相看了看,忽然纷纷爬起,朝门外狂奔而去! 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也颤颤巍巍地柜台后露出头来,瞧了一眼,又急急忙忙地缩了回去! 只有两个家丁模样的人,上前去搀扶那还跪坐在地上的白衫之人。 可居然扶了好几次,才将人扶起来。 封宬自台阶下望去,看那宽大兜帽间,不见容貌,可那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似乎……骨瘦如柴。 皱了皱眉,又见他已跨出门去,便要收回视线,只不过刚转过脸,却忽而再次顿住! 那白衫之人,在将要离开时,有一瞬间,似 乎不经意地,微微侧过了脸。 依旧不见五官神情。 可那方向,分明是……朝着他们所在处看来! 他眼神骤冷! 那掩在兜帽之下的白衫人,却已被家丁扶着离去。 封宬深眸微凝,随后又转眸看身侧。 却见云落落缓缓放下手指,眼帘低垂,似在看着什么。 他低声问:“落……” 不想,身侧的人忽而微微一倒,靠了过来! 他当即伸手! 便将她抱在了怀里。 心下微提,“落落,怎么了?” 云落落却没回答,只是完全地闭上了眼。 他眉间骤紧,又朝她看了看,见她面上煞白,双眸轻阖,却不是昏迷了过去的样子。 微安了心,低声问:“可是累了?” 云落落依旧没有出声,一只手却垂落下来,搭在了封宬的手背上。 封宬这才惊觉——好凉! 云落落的手指分明从来都是温暖柔软的,竟会冷到如此地步? 当下察觉不对。 抱着人,站起来正要朝门口走去! 忽听。 “喵呜——” 他布下一停,侧眸看去。 就见台阶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只白毛大猫。 像通人事似的,在他看过去时,又叫了一声。 “喵呜~” 然后自台阶上 跳下来,落在封宬的脚边,用尾巴勾了下他的脚腕,朝另一头走去。 封宬没动。 那猫儿走了几步,再次回头唤了一声。 “喵——” 绿色的眼珠子居然还朝他怀里的云落落扫了一眼。 他忽而想起什么,朝怀里似无知觉的云落落看了看,眼神微沉,将人抱紧,跟上那猫儿。 “喵呜——” 猫儿跳上了后院的墙头,溜溜达达地一路走了过去。 封宬穿过一条看上去并无出路的死巷,不想,一转头,居然又瞧见一个出口。 夜色昏暗,县衙的大火气势汹汹,映染了半天天际的光亮。 周遭人声鼎沸,到处都是乱糟糟一片。 偏这巷子里却幽深寂静,仿佛根本无人察觉的存在。 封宬顿了下。 在墙边暗暗划了一道,跟着转过那个拐角,往更深处走去。 片刻后。 一道黑影落下,摸了摸墙上的划痕,跟了上去。 “嘎吱——” 一扇黑色的木门从内打开。 一身白毛的猫儿径直钻进了门内。 封宬站在门口抬眼看着,并未入内。 便听门内有耳熟的清脆人声传来,“郎君不必介意,请入内来吧!” 封宬定睛,便见那门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一百零三章 窥伺 一身陈旧老衫,满脸胡须,弓背颤脚。 正是白日里那间白事铺子里的老丈——那只猫妖! 他神情未变,抱着云落落的手却下意识地紧了紧。 忽听怀中传来低清浅声,“无妨,进吧。” 他立即低头,却看云落落又闭上了眼,不过将脸往他的臂弯里蹭了蹭,似是寻了个舒服的角度靠着。 他低低一笑,抬脚,走进门内。 黑色的木门又缓缓合上。 “噗。” 原本黯淡无光的室内,一盏灯火点亮。 正是白天那间白事铺子。 店内四周摆放的都是香烛纸钱,花圈灯火。 “喵呜——” 一声猫叫响起。 封宬转脸,便看白日里那猫妖坐着的太师椅上,蜷缩着两只猫。 一只,白毛绿眼的。一只,花瓣大尾,正在舔舐着微弓的一条前肢。 “郎君,这边来。” 老丈托着灯盏,步履蹒跚地往内走去。 封宬跟上。 油灯在他摇晃的指间明明灭灭,他抬手挡了挡。 然后伸手,推开一扇槅门,往旁边让开了些,道,“这里可做小憩,还望郎君莫要介意。” 封宬走过去,便见那槅门后一间小小的内室,不像是有人常住的样子。 也没多言,走了进去。 老丈却没跟 进去,只将手里的灯盏放在了门边的条桌上,便带门退了出去。 封宬回头看了眼,将云落落放在了室内的软卧上。 正要去摸她的额头,不想,一直闭着眼睛的云落落睁开眼,依旧是那双月色瞳眸,仿佛不受控制地,闪着过分耀丽的光泽。 她朝封宬看来,却问:“我的包裹?” 封宬顿了顿,不由神情微僵。 想了下,起身道,“我让人去寻。” 云落落便再没言语,重新闭上眼,光彩湮去,她的神情再次恢复平静安然,似是要睡去了。 封宬给她盖好被子,起身,走出内室,居然看见那老丈站在不远处,似是在等着他一般。 便走过去。 “郎君。” 老丈行了一礼,明明身形佝偻,声音却清脆如童声,听着叫人觉得诡异又难适,“屋外有人,只怕要郎君去瞧一眼。” 这意思是,旁人不能进了这里。 封宬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言,走出了铺子。 青影随后落了下来,手上正好提着云落落那个大包裹。 他朝那铺子上黑漆漆的大门看了眼,低低对封宬道,“幸而三爷机警,客栈门口,还有一波人在暗中窥伺。” 封宬眉梢微动,朝青影扫了一眼。 青影立即 说道,“不过那些人只是窥伺,并无动手之意。而康王也并未留人专门看守县城大门。故而给了暗九机会。” 他顿了下,再次说道,“暗九破门后,属下以车队强闯之后赶回客栈准备同三爷汇合时,却发现……还有一支人马在跟踪属下。” 封宬没说话,眸中却闪过一丝异色。 “属下为避开这方跟踪,在城中绕了大半,好容易赶回客栈时,又发现客栈门口竟还有人扮作看热闹的百姓,实际却是在窥视。白影黑影当即决定,先将那些人引开。属下入客栈寻找三爷,让三爷先不要现身,以防窥伺之人趁机作乱。” 说到这,青影停了下,“不想,属下入了客栈只看见云先生的包裹,便猜到三爷恐已发现不妥,隐匿了行踪。于是在客栈内一找,果然发现了三爷的记号,便一路寻来。” 封宬点点头,拿过云落落的包裹,问:“赵一那头如何?” 青影摇头,“不曾有消息传来。” 城里的动静不算小,可他们居然都没消息? 是没察觉,还是…… 封宬忽然想到那个戴着兜帽枯手如柴的男人。 略一思忖后,道,“暗卫影卫先不必动作,在附近等我吩咐。” 青影应 下,见封宬要走,又道,“三爷,黑影去抓那吴德才的大夫人时,在其府中,似乎发现不妥之处。” 封宬朝他看来,“何处不妥?” 青影道,“黑影并未细说,只说吴德才府中的后花园里,似乎摆了个什么阵,里头插了不少的旗帜。同……” 他微妙地停了下,朝封宬看了眼,又道,“十年前,长公主死时,宫人在皇后宫中发现的那个,似乎有几分相似。” 当年凤宁宫中那个诡异的阵法,其实并没几人见到。 唯有他,不幸涉入其中,偶窥一角。 封宬的眼神倏而霜落! 青影后背寒气暗涌,低下头,又听封宬道,“不必理会。先汇合赵一赵四,待寻到赵三,明晚登船。” “是!” 青影一闪,旋即不见。 “喵——” 封宬拎着包裹,转身,便见那只花斑大猫蹲坐在半开的黑色大门前,一双森目,正幽幽地看着自己。 他不动声色,拎着包裹,越过它,径直走了进去。 房内。 云落落呼吸慢长,眉眼平宁恬谧。 封宬坐在床侧,垂眸,静静地看着。 曲五县往城东。 封甫康直追了二十里,才追上那辆马车! 谁知,打开一看,里面竟一人也无! 而 那疯跑的马,竟是被人扎了针在马毡上,故意引他们离了曲五县这么远! “废物!” 封甫康发了疯地一鞭子抽在为首的卫兵长背上,大怒,“这分明就是调虎离山之计!居然这样让人跑了!我杀了你!” 说着,竟真的抽刀要杀了那卫兵长! “王爷!王爷三思!” 身后一辆马车上,孙羽抓着马缰,脸色发白地急匆匆赶来,直接跌落马车,不等站稳就说道,“王爷三思!” 若是这时候因为盛怒杀了卫兵长,以后何人还能信服他! 封甫康哪里看不出孙羽的意思,气得浑身发抖眼睛发黑,一把扔了那刀,怒斥,“小畜生!竟然敢跟本王耍花枪!” 先是以县衙大火乱人心,让百姓冲撞卫兵引起骚动,再以吴德才那夫人坏他名声,引起众人对他的怀疑。然后叫马匹冲撞,造成混乱无暇顾及。辅以那玄术困境,让他彻底丧失理智判断。 最终以马车调虎离山!成功来了个金蝉脱壳!! 简直气煞人也! 孙羽看他这样,心知他素来自负又瞧不起封宬的出身和年纪,硬劝反易弄巧成拙。 转而说道,“王爷,听说三皇子殿**边的那位道真,玄术相当了得?” 第一百零四章 浑身是血 封甫康果然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 当即冷哼一声,“没想到还真是个能耐的!还能算计到本王头上!” 孙羽立时面露担忧,“王爷没事吧?” 封甫康眼前又是一黑,却没在意,轻蔑地摆了摆手,“有云真人在,那般的宵小,能奈我何!” 孙羽这才放下心来,笑了笑,又道,“王爷,三殿下此番南下,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道真。如此隐蔽行事,还不惜与您对抗。可见这道真何其重要!” 封甫康眉色渐冷。 孙羽觑着他的额脸色,再次说道,“当今对莲花宫那位如何,世人皆知。只不过那位到底如今已年过三十,若是三殿下在此时再献上个有通天之体的灵动坤仙,当今只怕……” 封甫康顿时反应过来,脸上戾气骤现! “小兔崽子!打得一副好主意!”又皱眉沉声,“如今他们定然已逃,再往北便不是本王的辖地……” 孙羽却神秘兮兮地走上前去,低声道,“王爷,曲五今日无船,水路自是不通。如今东路无人,而南路只能往南……” 他没说完,意有所指地看向封甫康。 封甫康顿了顿,猛地反应过来,“他们还没离城?!” 孙羽露出一丝隐秘 的志得意逞的笑意,再次说道,“云真人遣人来信,说他布置的阵法里,又网进去了几个金吾卫。看那样子,应该是三皇子殿下的人。” “好!” 封甫康猛地爆出一声高喝,大笑,“哈哈哈!好!果然是天助我也!走!回去!这回要是再让那贱种跑了,本王就……” 话没说完,猛地顿住! “王爷?!”孙羽连忙伸手扶他! 他摇了摇头,又努力地睁了睁眼,直到眼前黑翳褪去,才心情大好地笑着站起来,“回曲五!” …… “叩叩。” 房门被敲响。 云落落睁开眼,便看到床边侧靠着的封宬。 他单手曲肘撑着侧脸,肩膀抵在卧榻的一侧床柱上,轻闭着眼,眉宇轻拧,却唇角弯挑。 便是浅梦中满腹心事,也要做那浑不在意的风轻姿态。 “叩叩。” 房门又被敲了两下。 闭目的封宬倏地睁开眼! 眸中警惕冷凝瞬间释放! 可很快又对上床上已然醒来的云落落,反应过来,弯唇一笑,道,“你醒了?” 云落落眨了眨眼。 “郎君。” 屋外,老丈叩门不得回应,索性出声询问,“外头有人求见。” 封宬转脸,猜到了应该是青影他们。 伸 手压了压被角,对云落落说:“在这儿等着我。” 便起身,出了内室。 云落落坐起来,看到那老丈立在门侧,如丝流的黑线,自他周身盘绕,又朝半空的某处延伸而去。 她这才注意到,原来天已蒙蒙泛起天光来。 昨夜恍惚之中,她似乎梦到了什么。 片刻后,捂住左手内侧臂心处。 袖子里,纸人小甯抬头看了眼,翻身,往外探了探头。 刚要说话。 忽然。 “哐!” 一声重物砸下! 门外。 “殿下,寻不到队长他们!” 暗七眼睛都红了,寻了一夜,别说人影了,连踪迹都全无! 他焦急地看向封宬,“请殿下拿个主意!或让云先生再想一想法子?” 云落落昨夜行那纸人之术的手段,他们几个是躲在暗处亲眼瞧见了。 封宬眉眼微冷。 “殿下!队长他们生死不明,如今康王又在城内大肆搜查!我们没法仔细行动,只能拜托云先生……” 暗七的话没说完,又被暗九用胳膊肘给捣了下! 他痛得一缩! 下意识要骂回去。 铺子内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封宬当即回头,看都没看,便飞身而入! 暗七几个当即要跟上,却听到一声低喝,“在 门外等着。” 几人脚下一顿! 生生立于门槛之外! 就见,封宬身影一闪,落在门后。 那黑色的木门,居然无人触碰地,自动关上! “嘎吱!” 暗七心头一跳,不安地朝暗九看,“殿下……不会有事吧?” “在外要叫三爷。” 暗九又提醒了他一声,也朝门内看,“应该不会有事吧,云先生在。” 暗七点点头。 几个影卫对视一眼——不知何时,他们对那个来路不明的小道姑,居然如此信任了? 青影想了想,说道,“暗七暗九你们在此候着,我同黑影白影再去城内见机行事。另外还有船引,吴德才家中不安宁,县衙也不正经办事。早早准备了,也方便些。” 其他几人都点头,便分散开来各自行事。 …… “哐!” 封宬入了铺子便直往内室而去。 不想,没到近前,又听一声重物撞击声! 他眉眼一凝,脚尖一踮,转过走廊。 谁料,一抬眼,便是一怔。 浓郁的血腥气,瞬间扑面而来! 腻人的铁锈味,几乎是在顷刻撕裂了那层粉饰太平的假面! 他的神情缓缓一变。 淡雅贵荣与阴森狞怖,瞬间交叠而起! 最终化作一副含笑端方的 优雅姿态,朝那血腥气无所在意地望去。 问:“嗯?这是怎么了?” 云落落听到这声音便是眼帘微抬,不过却并未转脸,只是手腕一升。 拧起手诀,往那地上的血人身上迅速一压。 血人顿时一颤! 发出一声低低惨呼! 旁边的老丈浑身颤抖,却立在一旁,动都不敢动! 云落落的手诀不断变换,快速结出不同道印,往他天庭,檀中,丹田,涌泉四处按去! 同时口中低喝——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八方威神,使我自然;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手;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气长存。” 最后,双手交叠。 一下拍在那人心口的半寸上方! “急急如律令!” “啊!” 那人猛地大叫,如鲤鱼打挺般直愣愣地反弓而起! 封宬便见。 无数的黑气轰然从他张开的口中,狂奔而出! 空气中,有森森桀桀的笑声,不怀好意地响起,又伴随那黑气远去而渐渐消失! 他抬眸看了眼,又低头瞧去。 血人瘫软在地。 一直没动的老丈终于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然后长吁一口气,对云落落道,“多谢道真出手,元窍已然清明。” 第一百零五章 望道真,出手相救 云落落散开手诀,却并未说话,反而转脸,朝封宬看来。 便见他。 菱唇如花,勾媚惑人。 顿了顿,开口问:“你吃过早食了?” 几人皆是一怔。 封宬看着她黑澄而平静的眼睛,想起方才狂涌而去的尖笑。 唇侧笑意不减,“尚未。” 云落落的目光落在他的唇角上,还没开口。 倒在地上的血人嘶哑出声。 却是笑了。 “呵呵呵呵……” 分明是满身血迹濒死模样,反笑成这副模样,无端叫人心生悚然。 然而。 周边却没一个被他这笑声给吓到。 反是那老丈,无奈地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问:“怎地成了如此模样?” 分明是没有避讳云落落和封宬的样子! 那血人朝云落落扫了眼,声音嘶哑中透着几分吊儿郎当的威胁,“你把她招来做什么?不是怕她坏了你们的事么?” 浑不在意云落落方才救了他一命的模样。 封宬眉梢一挑。 老丈也没说话。 扶着他入了内室,在那摇椅上坐下,一边给他倒了杯水,一边问:“那厉鬼,是不是控不住了?” 血人一把抢过杯子,鼓咚鼓咚地喝了水。 才将杯子一撂。 哼笑一声,并不回答。 只是往摇椅上一趟! 也不在意全身的血,滴滴答 答地往下落。 封宬站在门口,看那黏腻的猩红湮下,眸如深渊,不见光星。 老丈叹气,转而双手交叠,对云落落深深作揖,“一切皆是小妖孽念,望道真,出手相救。” “老猫!” 摇椅上的年轻人忽然坐直,怒斥,“你要是想死就早点说!现在拖了我下水,反过来要做好人了?你想得美!我告诉你!不可能……噗!” 没说完,一口血忽而又喷出! 老丈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要看他,却被他一掌拍开。 他转开被头发盖了大半的脸朝另一边,不想,额头却碰到另一物。 抬眼一瞧。 竟是云落落,以剑指,点在了他的天庭处! 顿时要转开脸。 却听云落落道,“你天火被劫?难怪叫恶鬼附身,差点丢了命魂。” “……” 年轻人僵了僵,随后居然扯出个嬉皮笑脸来,“哦?小道姑眼力不错嘛!” 门边封宬眼神微沉。 便见那年轻人一边说,一边还故意把蓬乱染血的头往云落落手指上碰,说话愈发轻佻肆意,“小道姑生得貌美又这般聪慧,那便定然是知晓,我这命火,该怎么夺回来才好啊?” 封宬迈步,走进了屋内。 腥气绕息,他菱XX畔却愈发嫣然夺目。 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抓 起,几乎就要朝那年轻人沾了血的眼珠子抠去。 就听云落落问:“你想要拿回你的命火?” 年轻人笑得轻浮,“那是自然~小道姑不觉得我应该夺回来么?” 云落落收回手,拿了桌边一块帕子擦了擦指尖,又问:“你自己能夺回来?” 年轻人笑容顿了下,随后竟朝云落落挤眉弄眼起来。 “那还要小道姑多多帮帮忙啊!” 封宬冷笑,五指狞起。 “既如此,你还做出如此轻狂浪荡模样,是何意?” 五指骤松! 摇椅上的年轻人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似乎没听明白云落落的意思。 就见她将擦了血的帕子丢在一旁,道,“既有求于我,便好好说话。观主说了,不会好好说话,要么闭嘴,要么消失。你要选哪一个?” “……” “……” “噗。”封宬募地弯了眉梢,低笑出声。 年轻人勃然大怒,一下坐起,朝云落落怒视,“你少特娘地以为自己多能耐了。我告诉你,我收服不了那厉鬼,你也不行!早晚成玩物的东西,还在小爷跟前装……” “啪!” 响亮的耳光声响起。 竟是封宬甩了一个巴掌出去! 年轻人怔了怔,不等反应过来。 “啪!”“啪!” 又挨了两个巴掌! 打得他原 本就满是腥味的嘴里又添了一层铁锈气! 他面目阴森地转过脸,朝封宬看去。 见他也拿起那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朝他淡淡一瞥,不掩讥笑,“不会说话,要么闭嘴,要么消失。听不懂么?” 然后,将帕子一丢,扔在了……他的身上。 就好像他是那块抹布似的! 他暴怒要起! 旁边的老丈忽然脆声喊:“水七!” 水七一把攥住摇椅扶手!身上的血跟水流似的,汨汨往下滴! 摇椅下,很快就汪成了一小片血滩! 他一张口,又吐出一口血来! “水七!” 老丈走过去,在他背心处轻按了下,一股股淡淡的灵光渗透进去。 他低声道,“我答应你的,自会兑现。如今,莫要再多言了。” “呵……” 水七看着他,片刻后,抹开头上杂乱的染血的头发,露出了一张苍白虚弱的脸。 正是云落落和封宬先前在酒楼听到议论‘县老爷家里闹鬼’的年轻人。 云落落视线慢抬,落在他额头上,一块圆形的黑色咒印上。 老丈显然也看到了。 顿时大惊失色,“你这是!” “老猫儿,我告诉你,我要是被人炼成了妖邪,第一个就不放过你!”他冷哼一声,一下倒进摇椅里,再不说话! 封 宬看他额头上想起大理寺给重罪之人刻下的烙印,像是被生生焊在血肉里的。 微微垂目。 就听云落落说:“你心意不坚,受了邪物诱惑。”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封宬眼底微颤,侧眸,看了眼身旁的小丫头。 而摇椅里,水七顿时一僵,咬了咬牙,却没吱声。 反是旁边一直还算冷静的老丈,忽而红了眼眶,盯着水七额头的咒印,良久,长叹一声。 轻道,“冒犯道真了。” 然后,撩开左边小腿,露出了一枚,跟水七额头上差不多模样的黑色咒印! 他闭了闭眼,朝云落落再次深深躬下。 “求道真垂怜。” 云落落没说话,却看了眼先前卧榻的床铺。 想起了那个傩面具,想起了那个追着猫儿砸的孩子,还有那摸着孩子脑袋的苍老的手。 想起观主举着破旧的话本子,靠坐在太师椅里,笑眯眯地翻页。 她和大师兄趴在两侧,听着观主口中光怪陆离千奇百怪的物语时,大师兄会发出时而惊呼时而生气时而高兴时而落泪的模样,而她,就只会静静地看着大师兄。 这个时候,观主就会摸摸她的头。 问:“落落,你听得懂么?” 听得懂么? 片刻后,她抬眼,看向对面:“你有何求?” 第一百零六章 猫妖的念 老丈顿时一喜,当即再次给云落落行了一大礼。 脆声里带着沧桑,缓缓诉起。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 南方洪涝成灾,淹没了大片的田地村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江南多处饿殍遍野死气骤生。 天灾致人间成难,鬼魂骤然生多,天地间便充斥了恶煞怨气,因为灵力消减,令原本藏于山林水深处的妖魅精怪都无法安心修炼。 其中一座金华山上,蛰伏数百年的猫妖一族,便也因此遭了殃。 猫本属灵长一类,修炼本比一般妖族要快。可也因为心性狡黠而多慧,并非群族。 早先修炼成形的大妖早已离山入了凡尘。 而留在深山里的,要么是尚不能化形成人的半妖,要么是灵智刚开的妖体,更有嗷嗷待哺的小兽。 这些妖,多以灵力修行、捕食。 天地间因灾殍而骤减的不仅有灵力,还有因为凡人为饱腹而大量进山捕捉的食物。 它们东躲西。藏了数年后,族群里的同类便如此一日日减少。 直到最后,仅剩两只可化半身的半妖,一只不能化形的妖体,和十多只只会在地上奔走叫唤将将开了灵智的小兽。 因是妖体,他们也不能躲往凡尘, 只得在深山之中四处躲藏。 食物不够的情况下,灵力也渐渐地无法维持修炼所需。 两只半妖也开始支撑不住。 这一日,尚不能化形的妖体依旧负责去前方探路,寻食。 守着小兽的两只半妖便坐在树下暂时休息。 其中一只褐**眼的瞅了眼那些小兽,忽然同另一只花白尾巴的说:“不如我们丢下它们吧!” 花白尾巴的叫他的话惊了惊,瞪眼朝他看。 那褐眼的猫妖又道,“反正它们不能化形,还有灵智未开的,早晚都是一个死,何必受他们拖累?好歹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花白尾巴的猫妖转头看着那群拱在一起的小兽们,没出声。 这一只褐**眼的便悄悄地与他继续商议,“这样,我去多捉几只山鸡来,权当给他们多撑几日。之后如何,便看他们自己造化了。这也算是我们最后尽力了。今晚,等他们都睡了,我们便离开。我知道往北去有座天恒山,灵力十分充沛。以我俩的脚力,没有这几个拖累,不过七八天也就到了……” 另一只花白尾巴的依旧没说话,慢慢地闭上了眼。 这一只褐眼见状,便心想他这是同意了,暗暗高兴,起身便去捉山鸡 去了。 不想。 这一去,竟是到了夜里都未回! 花白尾察觉不对,褐眼素来皎洁又凶猛,族群捕食一直都是他负责,不可能捕捉几只山鸡竟要一下午的时间。 他当即决定去查探一番。 谁知,一路寻到半山腰处,竟看到那褐眼已死! 后肢被倒吊在树杈上,一双褐色的猫眼死不瞑目地瞪着,血滴滴答答地从它的身上落下来。 肚子被剖开,半身的皮毛都被扒了! 有几个凡人正在用刀割他的头,发出馋极了的吸口水声和高笑声! “喵呜!!” 花白尾顿时凄厉地尖叫一声,纵身一跃,化作成年男子那般大小的模样,直直地就朝那几个凡人扑去! 他们不想伤及人类性命,故而才带了同族在山中东躲西。藏!不然以他们之力,想对抗凡人并不艰难,何至于会落到如今地步? 还要背着良心丢下族群幼小以自保! 可这群人类,居然还要对他们如此赶尽杀绝! 褐眼的惨死,让他一瞬间将这么长久时间的怨恨与不满还有良心的愧疚骤然聚集到一块,如地崩山裂般爆发出来! “喵呜!” 他一爪子,拍在了其中一个凡人的脸上。 “噗!” 血液混杂脑浆, 瞬间迸溅了他满头满脸! 他一下顿住! 人类的血味,竟与兽类……如此不同? 正发愣间,不想,身上就挨了重重的一下! 他惨叫一声,回头一看,竟是那凡人手里提着的剔骨刀,死死地扎进了他的肚子! 他一爪子将那人拍开,看他一头撞在大石上,吐出一口血便没了气息。 颤了颤。 终是掉转了头,猛地蹿回了林子里! “喵喵喵——” 小崽子们还在树下盘着玩闹,骤然闻到异样的血腥味,纷纷发出惊恐的叫声。 他趴在地上,化作半人,伸手,艰难地拽下那剔骨刀。 不想。 那肚子竟跟被捅穿了似的,血水流个不停! 他痛极,歪倒在地上,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妖力,才堪堪将那伤口封住。 可也因为妖力的损耗,化作了一只普通花白尾的猫儿模样,就那样趴在血泊里。 脑海里,全是方才褐眼死时瞪大的眼,可那些凡人毫无怜悯同情的高笑声。 他闭上眼,慢慢调整呼吸。 树下的小猫崽子们,终于慢慢认出了他,缓缓靠近过来。 他摇了摇尾巴,正要安抚他们。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一左一右,一下两步。 分明是人类的 脚步声! 他悚然一惊! 当即扭头! 眼中却随即露出更加错愕的神情! 走过来的那个人……不对,分明是有着一双褐色眼睛的猫妖…… “你!” 他刚刚出口,就察觉到了不对,“你是谁!” 褐眼分明已经死了! 这个有着跟他一样眼睛的‘人’是谁?! 接着,便听那‘人’发出熟悉的声音,“是我。” 是那只尚未化形的妖体。 花白尾震惊,“你已能够化形了?” 不对,他灵力不足,何以能化形? 他皱眉,却没多想,甩了甩尾巴,难掩苦涩地说道,“黑子没了……” 话没说完,那妖已走到了他近前,低头看他,“我知道。” “你知道?” 花白尾不解地抬眼,这才闻到,他周身,那股熟悉的……味道! 是褐眼的气味! 他眼瞳骤然凝缩成线! 脚下一绷,刚要试图从那妖脚下逃窜开来!却因身负重伤,灵力损耗,慢了一步! 然后被他一脚,踩在脚底! “喵呜!” 他凄厉一叫,眸现妖色,“你干什么!” 树下的小猫崽子们也被吓坏了,全挤到一起,躲在了树后! 那妖低头笑着看他,“我干什么?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们干什么?” 第一百零七章 苦苦挣扎 花白尾被他踩得几乎五脏分裂! 难受地咳了几声,声音愈发颤抖,“你什么意思!” 那妖笑得森然,“你们不是打算准备丢了我们这些累赘,自己去快活修炼么?” 他听到了! 花白尾浑身一颤,摇头,“不是……” “不是?” 那妖脚下猛地一用力,直把他踩出一口血来,又笑得阴沉瘆人,“那黑子就是活该要死了。” 花白尾眼底发颤,难受地四肢猫爪都尖利地伸了出来,“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哼!” 那妖笑得愈发狰狞,“我对你们不离不弃,舍身冒险。你们倒好,为了自己,竟要将我丢下,既然如此,那边不如让我先动手!夺了你们的妖力,我好自己成形快活!何必受你们这些蠢物的牵累!” 花白尾登时反应过来! 是他在背后作祟! 不然以褐眼的妖力,那些凡人怎会轻易将它击杀? 难怪死时会露出那般不甘怨恨的眼神! 而这半妖之所以成了褐眼,是因为他夺了他的妖力! 竟是如此! “你!” 花白尾猛地发出一声厉叫,“我根本没打算走!我……” 那妖却猛地伸手,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满目恨毒,“这个 时候了,你还想糊弄我……” “喵!” 花白尾尖叫一声,一爪子抓过去! “砰!” 却被那妖一下砸出,直接撞在了大树上! 肚子上被扎出的血口顿时再次汨汨地流淌出大量的鲜血! 他滑倒在地,趴在地上,胸口已不见起伏。 那妖走过来,低头看了会儿,冷笑一声,转身,径直走出了山林。 树叶婆娑。 光影都透不过那繁茂的枝叶晒洒进来。 周围一片昏暗的光亮。 “喵——” 小猫崽子一个个从树后钻了出来,凑到花白尾的身旁,用头拱他,用爪子挠他,用舌头舔他。 忽而。 他的前肢轻轻一颤。 老丈说到这。 闭上眼,短暂的沉默后,再次缓缓开口。 “为了活命,那猫妖,折回褐眼猫妖死的地方,吃了人,还有褐眼猫妖的……尸体。” 封宬挑了挑眉,朝旁边的云落落看了眼。 见她眉眼安宁,神情平缓,似乎是听不懂这一则妖异物语里纷杂难解的心绪,又好像是看透了这贪婪自私的无论人心兽心,不觉波澜。 他勾了勾唇。 就听那老丈依旧用清脆悦耳的声音说:“褐眼的灵力被夺,和肉身一样具有妖力。那花白尾的猫 妖吃了后,妖力大增,在一个月后,以月之精华做灵,也化作了人形。” 摇椅上一直没做声的水七,忽然发出一声嗤笑。 满满的嘲弄讥讽。 老丈扫了他一眼,神情微赧。 “化为人形后,便可入凡尘。可那猫妖却不止其一身,为了能带上身边的小猫崽儿们,他便寻了个法子……” 又停了停。 他朝云落落看了眼,片刻后,才僵硬着声音再次开口。 虽已能化形,可他到底不曾入过凡尘,不知要如何带那一群小猫崽子生存下去。 便想了个办法。 于山野间,幻化各种人形。 或遇娇弱娘子,便做风流多情的少年。或遇俊俏郎君,便做美貌妩媚的娘子。 他老脸微红,视线朝门口挪了挪,轻呼出一口气。 “可叹,这人心竟比这猫妖以为的更……荒唐。” 一句话,便叫封宬明白过来。 猫妖幻化,不过想遇见一倾心其形貌之人,或能将他带入凡尘,以此能给他个立足之处。 他本循着得人恩惠便报人之恩的心思,不想,所遇之人,不过却瞧他皮囊出众,尝那一夜风流快活,事后竟毫无偿意! 老丈怅然道。 “猫妖也曾纠缠询问,缘何尝了情 缘,却不肯出手一援?”他苦笑一声,垂下眼来,“却不想,遭了笑话。只叫人骂成了个舔不要脸的脏东西。” “活该!” 水七低骂了一声,摇椅晃了晃,身上的血也不再滴了。 老丈也没有恼怒,默了一会儿,苦笑摇头。 “人心薄情,猫妖不知,只想寻一处庇所,能让那些小猫崽子们安活下去。偶然听闻那世间有富贵温柔乡里,可能相与,便动了心思。” 这是要卖身了? 封宬想着,又朝那老丈上下看了看。 实在想象不出这位老人家幻化成俊美少年少女时,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那边水七又翻了个身,就跟摇椅上有东西扎他似的。 他皱眉催促。 “你到底讲完没有啊!絮絮叨叨半天,也不见你说个正经!” 说完,见封宬朝他瞥了眼,神情一僵,又翻回去,后脑勺对过来。 封宬冷眼,刚要收回视线,身侧,云落落的手忽而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下。 他不知何意,低头,就见自己的指尖上,还沾有一丝血迹。 顿了顿,轻笑,朝她望去,眨了下眼。 云落落怔了怔,片刻后,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帕子,递给他。 封宬扫了眼,接过,捏在 指间,无声轻笑。 这边,老丈扫了眼两人间的动作,苍老的眼神里露出几分温和。 清脆如童的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柔缓。 他继续说道。 ——当时那猫妖并不知所谓的富贵温柔乡里,他是听一个郎君说的。 那郎君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行过山林,遇见了幻化美娇娘的猫妖,心生悦意,便有了一场露水之缘。 猫妖本以为这书生也只是一夜过后,或能丢下些果脯的食物,便会拢衣而走。 不想,这书生竟在那山里与他连住了数日。 同他说,山下是如何风光,京城的繁华,还有怎样的富贵温柔乡。 还说,要带他去那富贵温柔乡里,好好地看一看这人间的热闹。 猫妖不知这书生所说的富贵温柔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若是能叫他和小猫崽子们都活下来,便是多辛苦多艰难,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便带了猫崽子们,跟着书生下了山。 一路书生温柔体贴,情意绵绵。 那是猫妖第一次看到了人心的深情厚谊,晓得了尘世让人贪恋不舍的缘由。 于是他想,便是化作女子,陪这书生相伴一生,助他金榜,为他添贵,也不是不可。 谁知…… 第一百零八章 他的孽 老丈的声音又缓缓地停了下来。 封宬垂眸,看了眼手里的帕子,那清穆的香气分明很轻,却仿佛能遮蔽了这满屋浓厚的血腥气,习习绕绕地钻入鼻息中。 ——谁知…… 那所谓的富贵温柔乡,竟是那般糟蹋女子的地方。 若是个雅致金贵些的地方,那也还好说。 偏那书生,却将猫妖带去了山下县城里最下九流的一个窑子里,只因那买人的老鸨子多出了一两银子! 猫妖至今还记得。 当时书生拿到钱袋后,看向他时,那如同货物般轻蔑又嘲弄的神情。 他一句话也没对他说,便掂着钱袋,满足地搂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哼着曲儿走了。 看都没看被大汉绑起来的他一眼。 他疑惑地问了一声:“你为何要骗我?” 书生竟当场大笑起来,还使唤旁边的大汉,“好好教教!还嫩的呢!便宜你们了!” 大汉伸手就要来撕他的衣裳。 他一掌将大汉推开。 不知怎么就生了怨恨。 脑子里全是那书生的笑,书生的温柔,书生的许诺。 “喵呜!” “有妖怪!” “妖怪!!” 他不知怎么就变了样,待清醒时,却看到那书生惊恐骇然地躺在地上,抖如筛糠 地看着自己,不断求饶。 “猫奶奶饶命!我,我错了!救命,救命啊!!” 他张了张口。 尖利的牙齿几乎要咬碎书生的头。 忽听。 “孽畜!休要伤人!” 便是红光一闪,他再没了意识。 摇椅上。 水七不耐烦地抬起头来,“你没完了?还要说到我师父?是不是准备把这十几年的事儿全说一遍啊?那我们都在这陪你等死算了呗!” 师父? 封宬终于听到身边长久沉默的云落落问:“那猫妖被收服了么?” 他分明一直只称‘猫妖’,可有心人皆能听出他说的是谁。 可云落落却这么问。 封宬看着她平和温谧的眉眼,微微弯唇。 老丈神情微缓,朝云落落感激地看了眼,摇了摇头,“没有。他遇到了一个好心的道尊。” 水七撇撇嘴,翻了个白眼儿,没开口。 老丈却朝他看了眼,眼神温和,“道尊将那差点行凶的猫妖镇压后,带去别处,化去戾气,然后……教他保持人形之法,还告诉他,如何在尘世立足。” 说着,他眼神一黯。 水七皱了皱眉,忽然开口喝断,“少说些有的没的!赶紧说正事儿!” 他强行的打断,没有让老丈觉得不快,反 而歉疚地朝他看了眼,然后才再次转向云落落,轻声道。 “正因有了这位道尊的相助,猫妖才终于学会了如何在人间行走,隐匿身形,抚养那些小猫崽子们。” “他看遍人心自私贪婪,本想着自己只要能安稳度日,等猫崽子们全都开了灵智自去各处,他就算以常人寿命日渐衰老,也已满足。不想,最终他自己,到底心生了贪恋……” “一年前,铺子里的一只叫‘黑石’的猫儿,突然不见了。” 老丈说着,神情渐渐地严峻下来。 “黑石是最胆小的一只,寻常玩耍也只在铺子周围的两条街上,且一到入夜便自会归来,从未有过夜不归宿的时候。见它一夜未归,猫妖便知晓不对劲。便差了小花和白耳去寻。” “喵呜。” 乍然听到猫叫,封宬眼帘一挑,朝门口看去。 便见那花斑大猫和白猫儿,不知何时已经蹲坐在门槛边。 正幽幽地朝里望着。 那眼神…… “白耳和小花寻了一天,也没找到黑石,猫妖就肯定黑石必然已出了事。也顾不得是否不妥当,便悄悄地释放出妖力,想寻一寻黑子的所在。不想……” 他清脆的声音里,透出至今没有出现过的浅 浅冷意。 “却发现了当年那强夺了褐眼妖力的猫妖。” 封宬眼神微变。 摇椅上,水七‘哼’了一声,不明意义。 倒是云落落,抬眼看向那老丈。 老丈一直温和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阴沉,白猫儿跳上他的膝头。 他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白猫儿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十几年过去了,他非但修炼成人,竟还以人身扮作得道真人,受权贵追捧,享人间荣华。” 老丈清脆的声音里没有多少起伏不甘,可封宬却瞧见了他纵使努力掩藏,可眼角之中到底压抑不住的怨恨恼怒。 他扯了扯嘴角,垂眸,笑意低凉。 “若他扮道只做一般术法也就罢了,偏他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妖术,竟要用凡俗寿命,替那权贵做一个‘九重仙女’来!” 封宬眉头一挑。 云落落已然开口,“九重仙女?” 老丈听她发问,立即恭敬地回道,“道真莫非知晓这‘九重仙女’?” 说完,就见封宬眼神莫测地朝他看过来。 后背微僵。 心知自己这一番试探心思已叫这郎君识破。 可…… 若这眼前这个出手便能将他妖术随意化解的道真当真知晓,只怕其心术也…… 不想。 却真的 见云落落点了点头。 老丈瞬间愕然! 封宬却倏而无声低笑,似是被逗乐了,连眼睛都弯起来。 摇椅上的水七坐了起来。 老丈偏不肯相信这肯出手送他化形符小道真,当真是邪术一门。 强撑着又问,“道真知晓的九重仙女,可是那玉皇大帝近前伺候的七位仙子……” 却听云落落道,“取三界六道各三六一十八条性命,混入其精魂精血精魄,造魑魅魍魉魃魊魒魆魖,九鬼归一,自彼岸曼陀莲中而生,状若仙尘。取九重仙女之名。” 她说着,看向面如纸白的老丈,认真又平静地问:“对么?” “……” 老丈许久没出声。 倒是摇椅上的水七阴沉沉地开了口,“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暗暗捏起,再次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云落落扫了眼他攥起的手指,“观主说的。” 水七眉头一皱,声音已不自觉松缓,“你师门何处?” 不想,却没听到云落落的回答。 但见她转过头,再次问老丈,“黑石是被抓去做阵法了?” 如今就算她当真是邪门也已无退路。 老丈强自平复下心情,不再用那点掩耳盗铃的方式继续隐瞒。 点了点头,坦诚了身份。 第一百零九章 他知我在乎 “不错。” “发现那阵法时,我并不知晓他要做的是什么,只见那阵法诡异阴森,十分不妥,便暗中查探。起先见他阵法虽立,却总不得起阵,便猜想他是在练阵,且不得要领。” 说着,老丈脸上又见懊悔,“直到上月,不知他从何处得了启发,竟开始以人血填阵!而那阵法,竟真的起了咒力!我一见便知大事不好,当即想要暗中阻止,谁知竟被那阵法强噬!” 似乎是想起极其痛苦的回忆,老丈皱了皱眉,很快又再次说道。 “那时阵法不过刚起,虽吞噬我入内,我却依旧有逃脱之机。只是,从那阵法中逃脱之后,便被刻上这个咒印。” 他看了眼小腿处。 封宬记得那个圆形的黑色印记。 “自此,我便不能再靠近那阵法,只要一靠近,这咒印便会起咒,生蚀骨疼痛,而且,还会引那阵法将我强吞入内。” 老丈叹了口气,“于是,我便请了水七来帮忙。” 水七撇撇嘴,又靠回了摇椅里,因为动作,身上有些伤口又滴下几滴血来,他也浑不在意。 “我们本想,先坏了那阵法,再徐徐计划将那猫妖降服。谁知……” 又是谁知…… 封宬唇角微嘲,倒是一波三折。 “那妖邪约莫是察觉到了屡屡在暗中作乱的人是我,竟找来了,当年那书生。” “哼!”水七又发出一大声的不满。 老丈僵了僵,朝他看去的眼神几乎已是内疚愧悔。 “一过时光二十年,于我来说,其实不过如梭光阴而已,可那书生却已老态毕现,他直接寻到了店铺里,竟一眼就认出了我。跪在我身前,求我原谅他。还说多年来,他一直很后悔当年那般对我。求我不要怪他,还……送我一块玉佩,说是为了表示多年歉意,请我务必收下” “嗤!”水七又爆发出一声非常明显的嘲弄。 老丈摇了摇头,苦笑,“叹我分明知晓人情寡薄,却还是信了他的话,将那玉佩收下,结果……” “结果,差点被那人骨头做的玉佩吞完了妖力!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现在已经死得灰都不见了!” 水七突然开口,直白地讽刺怒骂,“你这个白痴!” 老丈无言,默默垂目。 片刻后,才轻声道,“时候我才知晓,那书生,非但一直不曾去过京城考试,还嗜酒贪赌,好色,甚至……为了银 钱,差点卖了自己的儿女。” “所以狗改不了吃屎,就你个蠢猫才会信他的话!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活该!”水七大骂。 刻薄刺耳的话似乎是听惯了,老丈对水七有种异样的纵容。 他再次看向云落落,清脆的声音微涩。 “那人骨玉,乃是一种极其厉害的邪物。当时水七为了救我,让那书生带着人骨玉逃了。我想,人骨玉,应该落在那妖邪的手里了。” 云落落没出声,似乎在想着什么。 老丈便继续说道,“他夺了我的妖力,妖术便会更加厉害。半月前,水七再去打探时,竟发现他布下的阵法,竟隐隐已有成阵之势!” 他朝水七又看了一眼,被他翻了个白眼。 “我们见状,知晓再不阻拦,恐那阵法真成了,就不知多少性命要伤在这‘九重仙女’上,正想尽法子试图阻拦时。谁知,他布阵那处,竟生了个恶鬼!当真是天赐良机!” “于是水七一边故意去散步恶鬼消息,一边故意激化那恶鬼怨气。有那恶鬼克制,他阵法不能成,竟亲自上门来寻我。” 这还是水七第一次听说,登时坐了起来,瞪大眼睛朝他看! “ 那妖孽竟然来寻你?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大吼。 老丈这回却没看他,只对着云落落说:“他告诉我,阵法已成,若我不想再有无辜枉死,便以身殉咒……” 水七登时满脸怒气! 就听老丈脆声又道,“……本是个两全的法子,并保证,若是我心甘受死,绝不伤害曲五方圆十里内任何生灵。他知我在乎的是什么。” 水七气急破口大骂,“你在乎个屁!你在乎什么!你想死也要问问我答不答应!你忘了我师父的话了?你要是去死,我,我就杀光这些猫!剥他们的猫,吃他们的肉!叫你去死!你个蠢猫!白痴!” 一通怒骂下来他身上的伤口又崩裂了些许,滴滴答答再次顺着早就被血染透了的摇椅滴落下来。 老丈再次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手心灵光再现,往他心口按去。 “啪!” 却被水七一把拍开,怒道,“滚开!” 老丈顿了顿,又按下去,一边轻声道,“我不曾答应他。” 水七又要推开他的手停住,怀疑地看向他,“你拒绝了?怎么?你不是最好心么?这样好的救人机会,你居然会拒绝?” 话语里满是嘲讽。 可老丈却丝毫没有在意,将手心贴在他的胸口,朝他看了眼,低声道,“我起了贪恋。” “什么?”水七现下头晕眼花,竟一下没听清。 倒是旁边的封宬朝两人看了眼。 老丈却没再说话,只问道:“你到底为何会伤成这般?” 水七一副根本不愿说的样子,咬牙切齿地瞪他,“还不都怪你!” 本不想当着别人的面说丢脸的事,可老丈的眼神却又叫他不自觉松了口。 “那妖孽见无法对抗恶鬼,索性彻底激发了她凶性,试图叫她反杀了我。我无意落阵,侥幸逃脱,却又被那恶鬼缠住……” 话音未落。 忽然听到封宬问:“你所说的阵法,布置在何处?” 老丈和水七都是一怔。 随即老丈道,“县长吴德才的家中。” 封宬猛地想起之前影卫所说的‘吴德才家中的怪异阵法!’ 眼帘骤抬,看向老丈,“那阵法能吞噬活人?” 老丈意识到了不对,点了点头,还没出声。 封宬的神情已变,他站了起来,刚要转身。 垂在身侧的手指,却被抓住。 回头一看。 见云落落站了起来,一双静眸,平稳又轻和地朝他看来。 第一百一十章 九鬼归一阵 他定了定心神,低声道,“赵一赵三赵四全无踪迹,我怀疑……” 他话未说尽。 云落落已然明了,却依旧没松手,甚至连眼神都不曾浮动一下,点了点头,将他的手往跟前拉了拉。 道,“别怕。” 封宬心下波澜,骤然便平复下来。 他回握住云落落的手,点头,“嗯。” 便看云落落转脸,朝老丈和水七看去,“那阵法,可能细细说明?” 老丈愣了愣。 水七皱眉,“你莫非想强行破阵?不可能的,那阵法已成,如今虽被恶鬼克制,可起阵是早晚之事。便是我师父在世,也不可能破。更何况那边还有那隐隐化煞的恶鬼左右伺机,你连靠近都不可能!” 他语气里全是不信,可张口却将其中险境说了个透彻。 老丈看了眼水七渐渐恢复的脸色,收回手,倒是比水七说得仔细。 “道真,那阵法乃为造魑魅魍魉魃魊魒魆魖的九鬼归一阵,当初我误入其中时,曾……偶见褐眼。” 水七顿时脸色一变! 不知想到什么,眉头拧得死紧。 老丈又道,“如今阵法将成,只怕其中更加诡窍难窥,道真若不寻得阵眼,只怕无法轻易破阵。” 看了眼水七,略迟疑了下,还是开口,“至于那厉鬼,道真若无法顾及,小妖或许可从旁协助 ……” “蠢猫!” 水七骤然大叫,“你现在一身妖力仅够化形,还从旁协助?你想死,别拖累别人行不行!” 老丈叹了口气,朝他看了眼,刚要说话。 就听云落落问:“县长家在何处?” 老丈微惊,“道真莫非现在便要去?不可!此时全城正在搜捕您二人,您二人只要一出现,只怕便立时会被人盯上!且那阵法,还需细细商榷破阵之法,若贸然前去,恐怕会伤及性命!” 他一番话说完,却见云落落已经提起了包裹,往肩上一挎。 “……道真?”他还想阻拦。 水七嘲弄,“想死就让她去送死……” 封宬朝他看了一眼。 水七的话没说完,卡在嗓子里。 “我去看一眼,再做计较。” 云落落挎好包裹,朝两人又看了眼,目光落在水七通身的血水上,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放在身旁的圆桌上,然后拉着封宬,走了出去。 水七听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良久,张口低低地‘呸!’了一声! “不识好人心,活该要……” “血竭丹!”老丈低呼声传来。 水七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老丈惊喜地举起手里的小瓶,“血竭丹!化腐生肌,祛瘀活血之圣药!”说着,将瓶子往手里一倒,“足足四颗! ” 水七不可置信地看着。 老丈已快步走了过来,将一颗拿起往他嘴边送,“快吃下!这可是有价无市的好药!” 是啊!一颗都有价无市的宝贝! 那小道姑竟然丢下四颗! 他看着眼前的药丸,闻到了那上好的血竭药味。 忽而张口,恶狠狠地咬下! 药丸入腹。 一股热意顿时冲入四肢百骸! 他猛地仰头,一把抓住摇椅的扶手! 摇椅因为他的动作,猛地摇动起来! “水七!” 老丈清声焦急,“怎么了?!” 却看水七低下头来,错愕难以接受般地看向抬起的手心。 “这……怎么了?”老丈连忙扶住他,叠声问:“可是有何不妥?这药难道……” “喵呜!” 水七攥了攥手指,捏出一道手诀。 不远处,原本守在门口的花瓣大猫,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猛地尖叫着蹿高! 被恶鬼附身后强行困住的玄术,已然恢复! 老丈看出不对劲,声音低了几分,“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 连这老猫儿贴身以灵力替他疗伤时,都不曾发现他玄术尽制,那小道姑根本不曾多看他几眼,就发现了内里隐秘! 还留下这么一瓶药来。 她什么意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冷哼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老丈 扶他,无奈问:“你又要做什么?” 他横了他一眼,“做什么?给我换身衣裳!这样子出门,吓死人好给你这铺子招生意啊?!” 他嘴巴一向说话不好听,老丈也不在意。 只是轻声道,“你满身伤,又要出去做什么?” “你管我!你找不找!不找我就走了!”水七翻了个白眼,一把推开老丈,要自己去找衣服。 老丈顿了顿,无奈摇头,“行,我给你找衣裳。” 水七撇撇嘴,冷哼一声。 …… 店铺外。 封宬接过暗七递过来的两顶帷帽,转手给了云落落一顶,问:“落落故意避开他们,是有什么话想说么?” 云落落将帷帽戴上,见封宬的帷帽卡了一半,还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一边道,“在客栈时,三郎可听到你那叔叔唤那道门什么?” 封宬眸光一动。 隔着纱幔,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他却下意识想去拉一拉云落落的手。 顿了顿,才缓声道,“不曾……听清。” 他其实听到了。 云真人。 封甫康唤那兜帽之人为——云真人。 云。 他想起那人离开客栈时,若有似无地看过来的那一眼。 故意未在云落落面前提及。 不想,那时她竟是已入了心。 便听云落落说:“不知这天下姓‘云’的人,多不多 。” 封宬长睫轻轻一颤,随即轻笑,“怎么?我那……叔叔身旁的道门竟是姓云么?倒是巧了,我在家中时,也常听到有姓云的道门,还遇到过一位高僧,号云空。” 他笑得随意,似是闲聊。 云落落朝他看过来,纱幔底下,隐约能瞧见这貌若仙尘的郎君,优雅端笑的轮廓。 片刻后,她点点头,“嗯。” 封宬没听出这一声安静的回应里藏着的情绪,笑了笑,又道,“那现在是要找一找赵一几个的行踪了?” 并未再提那阵法,以及那个站在封甫康身后的道门。 就见云落落再次点头,“嗯。” 封宬笑意微顿,刚要再说话。 云落落伸手,往地上丢了个东西。 封宬和暗七低头一看,就见一只……拳头大小的纸团?在地上滚了两圈儿。 暗七一脸迷惑地眨了眨眼。 封宬眼露兴味。 随即,就见那纸团‘砰’地一下跳起来,然后落地,变成了一只肥嘟嘟的,鸭子。 “嘎嘎。” 它朝几人叫了几声,然后扭着屁股朝前嗒嗒嗒地走去。 “……” “……” 暗七朝封宬看了眼,就见他慢悠悠地,跟上了那只鸭子。 他捂了捂眼睛,放下,又朝暗九几个藏身的地方瞥了眼,‘面无表情’‘泰然自若’地镇定跟上。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寻见 “嘎嘎。” 曲五的大街上,因为昨夜县衙的大火,王府的重兵出现,而显得有些凌乱和杂沓。 可毕竟正是春市的时候,便是街上依旧偶尔出现携带兵器路过的官兵,大街上的行人比之前少了不少,可依旧络绎不绝的。 猫狗乱窜,鸡鸭飞腾倒是也寻常。 还有三三俩俩的人头聚在街头巷尾,纷纷议论。 一只鸭子‘嘎嘎’地叫着路过,根本不足以引起旁人注意。 倒是那路边人的说话声,更叫人忍不住竖了耳朵去听。 “哎哟!你是没听见!昨晚啊,我可是亲耳听到的,那吴大夫人,自己嚷着喊着,说有了王爷的孩子呢!” “我怎么没听见!我当时就在那塔楼底下呢!听得真真的!” “不是吧?这吴大夫人胆子这么大啊!这样喊破了嗓子,是怕王爷不要她了?” “我看啊!指定是吴大人那啥不行,人家大夫人又得王爷赏识,留了种,这才……” “嘿嘿嘿……” 一阵猥琐又意有所指的笑声。 “嘎嘎。” 肥鸭子摇摇摆摆地走过。 帷帽下,封宬扯了扯嘴角。 后头的暗七悄摸摸捂嘴,朝不远处竖了竖大拇指。 青影和白影几个纷纷朝黑影看,黑影望了望天。 “我冤枉啊!” 一声尖利哭声忽而传来! “嘎嘎。” 一直走在前头的鸭子忽然停住,僵僵地立在原地,不再动弹。 封宬走过去一看,就见那鸭子好像瞬间变成了石头做的假物似的。 云落落将鸭子拿起,搁在手心一抓,又成了个纸团模样。 封宬正要询问。 便听到那头女子的哭声。 “老爷!妾身真的是冤枉的啊!都是那歹人逼迫!要我这样喊的啊!不喊,他,他就会杀了我啊!” 几人抬头看去。 发现那鸭子居然将他们带到了吴德才家的大门前! 而吴德才家的门前,竟比那菜市口还热闹! 里三层外三层地不知围了多少人! 吴德才真站在台阶上的大门前,脚边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正伸手去抓他的衣摆,高声哭喊,“妾身真的冤枉啊!妾身只有老爷一人啊!断不可能跟王爷有,有……” “你,你放开我!恬不知耻!成何体统!撒手!撒手!” 吴德才气得满脸通红,想扯回衣摆,却奈何力气根本不及身材肥腴的大夫人。 “嘶啦!” 衣摆竟被扯断! 他僵住。 大夫人一下摔倒在地,还在大哭,“妾身从前是服侍王爷的没错,可自从嫁给老爷后,自问 温良恭谦,从不与您的那些妾氏争执生事,一心只想将您伺候得妥妥帖帖。老爷怎能因妾身受旁人的威胁而胡乱说的话,当成真的?” 见她竟不顾脸面地在大门口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吴德才简直老脸羞得都要没地方放! 愤怒地伸手推了把身后的管事,“夫人失心疯了,满嘴胡言乱语!还不快把夫人扶到内院去歇着!” 愕然的管事这才回神,匆忙就要去扶人。 那大夫人却不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再度叫嚷开,“老爷!妾身肚子里的孩子当真是您的啊!您一定要相信妾身啊!妾身……啊!” 话没说完。 吴府的大门内,忽然走出来一个人,对着大夫人便是狠狠一脚踢了下去。 大夫人惨叫一声,当即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惊得围观的众人纷纷后退! 封宬忽而拉了云落落,躲到人影之后。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便听台阶上,那踢了大夫人一脚的人高声道,“县官门前,聚众围观者,受棍五十,下狱!” 一众围观的百姓吓了一跳,顿时作鸟兽散! 封宬便拉着云落落,顺势拐到了街口的拐角后,隐在了一个卖风筝的小摊后。 抬眼。 便见那人又对吴 德才道,“吴大人,王爷请您入府说话。” 吴德才本是刚从被烧的县衙那边回来,筋疲力尽下又遇到大夫人纠缠,此时又听王爷居然入主了自己的宅子。 顿了顿,刚要入内。 忽然听到台阶下,大夫人痛苦地哭喊起来,“老爷,妾身,妾身肚子疼!老爷……” 吴德才一僵,下意识回头去看。 那人又喊了一声,“吴大人!王爷已等候多时!” 吴德才立即回神,匆忙抬脚,进了宅子里。 那人转过头,又看了眼台阶下的大夫人,面色冷峻,朝左右道,“将大夫人送回她自己的院子去!” 两个身带佩刀的官兵当即走下台阶,一把将人拖了起来! 就有鲜血,顺着她的裙子,流了下来。 那两个官兵也没在意,直接将她拖上了台阶,砸过高高的门槛,拖进了门内。 那血水,便滴滴答答地,流了一路。 门口。 早就吓惨的管事,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小摊子边。 小贩不满地看向两人,“你俩,买不买风筝啊?不买别耽误我做生意!” 云落落伸手,便拉了封宬离开。 转了两转之后,竟又听到了一阵尖利的哭泣声。 封宬转脸。 便见云落落抬手,将手里的纸团又 往半空一扔。 “扑!” 一只灰白……肥胖的鸟儿,振着翅膀,摇摇晃晃地飞过墙头,然后,越进了墙内去。 黑影从墙头落下,低声道,“三爷,是吴德才家的后院,墙内是吴大夫人的住所。” 封宬挑眉,朝旁边的云落落看了眼。 见她将帷帽拿下,正抬头看着半空,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暗七悄悄地问黑影,“昨晚康王的人没上塔楼?” 黑影朝封宬看了眼,摇头,“三爷并未吩咐伤及她性命。” 封宬正将帷帽摘下,闻言,朝黑影扫了眼。 黑影顿了顿,又道,“三爷昨夜本意是闹出动静,好乱中取机。我本是要让那吴大夫人嚷出足够能叫康王分心的动静来,谁知她竟然……喊出那样的话来。后见康王府卫兵扑上楼来,我便将她丢回了府里,谁知她竟还这般……” 说着,院墙内忽而传来一声惨叫。 “啊!” 是个小丫头的声音,似乎受到了极大的痛楚。 紧跟着,便是‘啪啪啪’几声响。 夹在着那吴大夫人的厉叫,“都是你们这些贱婢!每天胡话鬼话的害我,让我,让我没了孩子。我该怎么活啊,呜呜……打死她!打死她!”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人心易生欲壑 墙外。 封宬俊眸冷凝,看不出什么情绪。 暗七皱了皱眉。 黑影低声道,“昨夜我来时,便见那妇人正拿着个带倒刺的板子在打一个十一二岁岁模样的小姑娘背上,那小姑娘趴在地上,浑身都是血,好像没气儿了……” 难怪黑影素来老实,竟会逼迫大夫人喊出那样的话来。 可见是气狠了。 暗七眼中顿现一丝戾气,冷笑一声,“这你都放了她?要是我,直接叫她死在康王手里算是个干净!” 黑影没吱声。 一直没出声的云落落,忽然伸手捂住一边眼睛。 众人瞬间凛声。 封宬转脸,便见她黑瞳之中,银芒一闪。 院墙内。 灰白的肥鸟儿,摇摇晃晃地落在了一株枯萎狰狞的梨树枝头,偏了偏头。 豆大的眼珠子转动,瞧着树下,一个巨大的血色阵法! 那阵法几乎覆盖了这宅院的整座后花园,血气中有汹涌的煞气不断自地底朝外渗透。 周围的空气与花草,都叫这煞气给扭曲地微微变了形。 云落落剑指一划。 鸟儿挪动了两下爪子,换了个方向。 便见。 后花园的西南角,竟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人! 其中三个,竟是赵一赵三赵四! 几人皆闭目皱眉,似乎陷入了极大的痛苦迷茫中,难以忍受却又清醒不过来。 那一处的煞气,如同受控的蛛丝,朝他们周身徐徐盘结。 想要将他们包裹吞噬下去般。 鸟儿忽而歪了歪头。 接着,便见一穿戴巨大兜帽,一身白衫之人,走进阵法内。 将那七八个人分别托到了阵法的各处。 鸟儿的眼珠子又晃了晃。 盯住了那兜帽之人枯瘦到近乎狰狞的手。 突然! 云落落眼睛一瞪,猛地松开捂住眼睛的手。 同时剑指并拢,朝半空横向一划! “扑!” 院内,鸟儿振翅高飞! 那兜帽之人却猛地回过头来,伸手一抓! “咕咕!” 鸟儿叫唤一声,在半空中爆开! 血肉化作烟灰,顷刻飘散! 兜帽之人看着,伸手,接过那飘落的一缕烟灰,片刻后,忽而眉头一拧,朝某个方向看去! 墙外。 云落落松开手便猛地抓住封宬的手,扭头就跑! “三爷?!” 暗七惊疑不定,紧跟而上! 一众暗卫纷纷起身! 刚一离开,就听身后‘砰!’ 有什么东西轰然砸下! 众人回头一看,纷纷悚然——分明什么也没有!可方才他们所在的那处,竟皲裂如鬼纹! 几人对视一眼,再齐齐看向前头拉着封宬还在不断朝前跑去的云落落,不约而同提脚,靠近点儿! “落落。” 封宬微喘着气,在跑了不知多少 个街口后,终于停了下来,靠在墙上,看身旁依旧脸不红心不跳的云落落,问:“发生何事了?” 云落落垂着眸,片刻后,才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三郎可知这九重仙子是做何用的?” 玄术一门,若非遇到云落落,在他眼中,一直是个荒谬可笑的存在。 便是宫中内外人人议论,他也不过耳濡目染些许,哪里会深知许多? 便摇了摇头,依旧胸口略微起伏地问:“是做何用的?” 云落落往后,靠在了他身侧的墙上,又默了会儿,才说:“传说是可令人化凡成仙的圣物。” “嗯?” 封宬眉头一挑,忽然想到之前那猫妖所说的,背叛的妖邪装作道门在替当朝权贵做事。 这阵法又摆在吴德才家中,吴德才背后的康王…… 该不会是他想的那种可能吧? 身旁再次传来云落落低低的声音,“观主说过,这种东西,本就是飘渺虚谈。便是有心想炼化,也需得走尽极恶极邪一道。” 封宬眸色微霜,却依旧不曾言语,朝身侧看去。 便见那小丫头眉目间,竟隐隐浮起一层似悲似落的颜色,看着远方,徐徐慢慢地开口。 “观主还说,人心虽易生欲壑,可要踏入万劫不复的极恶之道,却比堕入阿鼻过那刀山更难。” 她说着,竟缓 缓转向封宬,眼底慢慢现了一层清浅而晶莹的柔光,“他应该……不会吧?” 他是谁? 又不会怎样? 封宬忽然心头便难受起来。 说不好是怎样的不痛快,分明那女孩儿纯澈的眼神里,尽只有他一人。 缘何…… 他忽而伸手,在她眼角轻抹了下。 云落落没动,却朝他的指尖看去,看他修长如玉的手指上那一点莹光。 像是不解似的,微微发怔。 便听他道,“落落,别怕。” 她瞳底一颤,缓缓转目。 见他菱唇浅莞,眼底暖色温柔,朝她微微凑来,吐气轻幽地笑道,“我帮你,落落。” 她张了张口。 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原本不过弯唇浅笑的封宬,忽而便轻笑出声。 再次抬手,按住她的头顶,弯下腰来,与她平视,翘起唇角,含笑出声。 “嗯?” 微凉的掌心贴在头顶,并不像大师兄那样用力,也不像观主那样会把她的发髻弄得乱糟糟…… 哦不对,她今儿个没有做道门装扮。 顿了顿,眨眼,“嗯,好。” 封宬倏然弯眼,也点了点头,收回手,问:“那三郎便尽听女郎吩咐。” 不远处,暗七同黑影对视一眼。 云落落眸底的水色已然淡去,面上再次恢复了从容平和的模样。 封宬看了一笑。 便听 云落落道,“三郎,我要你舍命给我。” 暗七几人齐齐色变! 却看封宬咧唇笑开,甚至朝云落落凑近一步,笑着答应下来,“好。” 暗七掐住自己胳膊才忍住冲过去的脚! 回头朝黑影瞪——这小道姑,想干嘛?! 可黑影却一脸木讷地看着他,完全意会不到他的神传之语! 暗七丧气。 再回头,看那边,云落落伸手,将封宬拉到跟前,两人就这么蹲在墙角,低低说起了什么。 如此近身,这般亲密。 殿下怎么就……能忍得下?! 然后就见。 云落落拿起朱砂笔,点在了他们三殿下,丰神俊美的额头上! “!!” 小道姑,你以下犯上!狗胆包天!胆大妄为!当心诛你九族! “就这样便好了?”他们三殿下熟门熟路地从小道姑的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圆镜,对着照了照,笑问:“要不要再画两笔?有点歪。” 又不是描妆,歪点儿也不妨碍的。 云落落想说,犹豫了下,又添了一笔,“这样呢?” “不难看吧?” “好看。” “嗯。” “待会要擦掉的。” “那你多看一会儿。” “……好。” 暗七再次‘面无表情’地镇定转脸。 他什么也没听到!他什么心也没操!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是傻子! ……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轻饶了你 “大妞。” 王大娘端了个托盘走进门内,顺手合了房门,走进来,满脸都是笑意,“总算是见到你爹了,咱们啊,先在这边安置下来。等过阵子,你跟小张的婚事定下来,咱们再回奉阳,到时候那个李大,也不能如何了。” 丹桂歪靠在床头,闻言脸色微微发白。 朝桌边摆弄碗筷的王大娘看了眼,问:“娘,昨晚县衙的大火怎么回事啊?我听说康王爷似乎在捉什么人,闹了不小的动静?” 王大娘立马朝门外看了眼,摆手,“官家的事情,你打听做什么!来,吃点东西。娘给你准备了你喜欢吃的八宝菜,还有醋熘肉片,你爹还说要去给你买新鲜的江鱼来熬汤呢!快来!” 丹桂下了床,走到桌边,扫了眼桌上丰富却不甚精致的吃食,坐下来,拿起筷子,又问:“娘,不知……小先生他们到哪儿了。” 王大娘笑了笑,“小先生乃世外高人,不为尘世羁绊,云游四方也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操心的。你可把小先生给的平安符戴好了?” 丹桂瞥了眼床头,随意地点了下头。可这样的神情哪里瞒得过王大娘。 她叹了口气,将怀里 的平安符掏出来,硬塞进丹桂的袖子里,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非小先生,那晚你可就差点……” 说了一半,猛地想起这是不好的话,一下卡住。 丹桂神色淡淡地端起碗,吃了口,脑中却又浮现那形容俊美气质非凡的郎君。 王大娘转而又给她夹菜,故意转开话题,笑说:“虽然昨晚闹出了乱子,可街上也还算热闹。过两天等你身上好些了,我带你去……” 话没说完,忽然有人敲门。 王大娘纳闷地走过去,问:“谁啊?” 就见门外一个穿着短褂的年轻小子,看见她便笑了一声,“王婶子,王叔让我给您带个话,说有位姑娘到永兴楼寻您,说入城时,送您的三个物事里头,有一个不妥当,特意回来叮嘱您一声。” 王大娘愣了愣,房间里的丹桂却是脑子里‘嗡’地一下,心头骤然火起。 王大娘忽然反应过来是谁! 忙答应下来,“哎哎!我晓得了!劳烦小哥回去告诉我家的一声,说我这就过去……”说着,从袖子里抓了两个铜板递过去,笑道,“给小哥买茶吃。” 小子笑着接了,扭头跑走。 王大娘匆 忙跑回来,脸上却没了喜色,只简单收拾了一下,一边对丹桂说:“只怕是小先生。她突然折回,定然是有事来寻。大妞,你先吃了,自己下午歇一歇。娘去瞧瞧,小先生若有事,咱们不能眼睁着不帮的……” “娘,我同您一起前去。”话没说完,丹桂也站了起来。 王大娘略一迟疑,便点了头,“好,你跟娘同去。走,咱们去找小张,他拉马车要快些。” 永兴楼,是一间卖杂货的店。 所谓杂货,便是锅碗瓢盆针线布料胭脂水粉各种杂物都能卖到一些,不比专门的铺子精致,却也够寻常百姓家急用时能买得。 小楼生意还不错,上下两层,赶上春市,竟都是买东西的客人。 云落落和封宬戴着帷帽坐在对面的茶楼里。 远远地便见一辆熟悉的马车急匆匆行到楼下。 然后,王大娘首当其冲下了车,径直入了永兴楼,接着那马夫立在马车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丹桂也下了车。 脸红红地看了她一眼,丹桂似乎也有些害羞,正要转身进楼。 王大娘却走了出来,朝茶楼这边看了眼,然后迈步便匆匆走了过来。 封宬一笑,起了身 ,朝云落落问:“那……待会儿见,女郎?” 云落落没动。 封宬转身要走。 不料,袖子却被拉住。 他低头,见云落落撩开帷帽,抬头,一双静目恬谧安然地看过来。 他笑了笑,问:“怎么了?” 便见她粉唇微噏,温声道,“别怕,我很快就去。” 纱幔后,封宬笑意骤顿,垂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动了动后,随即翻开掌心,握住了云落落的手腕。 然后用力地攥了攥,压低了几分声音,似是撒娇痴缠地轻轻道,“好,那你可尽快来。不然……我可不轻饶了你。” 随着他说话的抑扬,面前的纱幔也跟着气息起伏不定。 云落落忽而抬手,勾开那层浅白的颜色。 便对上封宬一双含笑熠熠的眸。 她浅浅地弯了下唇,点头,“嗯。” 封宬又握了下她盈盈一握的手腕,往后退开一步,纱幔落下,遮住他眸底的光斓。 他直起身,转头,走出了雅间。 云落落坐在窗边。 紧接着,便听外间响起王大娘惊喜的呼声,“郎君?竟是……那,那小先生呢?怎地没同郎君一起?” 封宬略显为难的声音传来,“昨夜我同她在街上闲 逛,不想却被乱兵冲散,至今未寻得她人。想着……大娘在此想必比我熟悉,便来寻您问一声,可能帮忙寻一寻人。” “与小先生走散了?!” 王大娘大惊失色,脸上顿现焦急,“那可怎么是好。这这……” 丹桂忽然在旁边道,“娘,不如请爹爹想想法子?” “对对!” 王大娘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她爹在曲五熟悉,让她爹帮忙寻人!定是能寻到的!郎君,您跟我来,我带您去找我家那老头子说去……” 封宬却没动。 笑了笑,低声道,“大娘,如今我并不方便露面,还劳烦您给我安排一个去处……” 封宬本就一身贵气,与人说话便是面无表情时也叫人心生畏惧之意,更何况此时这般含笑亲切之状,王大娘几乎要诚惶诚恐了。 连忙点头,“好好,郎君放心!请跟我来!我定会给您安排妥当!” 说着,一边催促丹桂,“去找你爹!” 可丹桂却没动,一边柔声道,“娘,我怕我见着爹说不清楚。不如您去告诉爹,我带郎君去……先去马车上等好了。” 说着,还只拿眼睛看着封宬,“也能避避外头这些打量。” 第一百一十四章 你俩缺不缺德啊? 王大娘一想也是,小孩子家的,说话难免漏口,还是自己去说要稳当些! 便立马点头,“行,那你带郎君先去马车上避一避。我去告诉你爹,也好商议着怎么找到小先生才是正经!” 丹桂含笑点头。 见王大娘走了,转身朝封宬看去,“郎君,请随我来。” 帷帽下,封宬无声低笑,迈步,跟上了她。 茶楼雅间的窗边。 云落落转脸看着。 封宬同丹桂到了马车边。 那马夫张石头,先是一脸错愕,随即露出隐隐愤容,朝封宬戒备地看着。 不知丹桂说了什么,他这才让开一步,由着封宬上了马车。 随后,丹桂跟着进了车。 他站在车边,朝车里看了会儿,突然转身,朝另一头跑去! “啧啧。” 耳边传来咂舌声。 云落落侧眸,便见小甯不知何时爬到了她的肩头,正凑着个纸脑袋往窗外瞧呢。 一边瞧,一边摇头晃脑,“你俩缺不缺德啊!” 云落落没说话,曲肘搭在桌上,一指轻轻按住耳边。 虚空里。 ‘呼——呼——’ 有破风箱般充满恶意的声音,再次沉闷又阴毒地响起。 “呀!” 小甯又飘过来,‘啪’一下,贴在她的手指上,悄摸 摸一听,惊得顿时往后一仰,“这什么玩意儿啊!吓死人了!” 不过片刻,耳畔有人声响起。 云落落微微抬眸,看向窗外。 …… 马车里。 丹桂捏着袖子,含羞带怯地坐在一旁,不时朝车外看去。 终于忍不住焦急般地轻声道,“娘怎么还不来?不是跟爹说不清楚吧?若是耽误了寻小先生的时候,叫小先生受了什么侮辱,可要叫郎君伤心了。” 这话说得有意思。 既是讨好,又是试探,更多却是意义不明的污蔑和诋毁。 隔着纱幔,封宬并未遮掩自己眼中的讥诮,低低一笑。 出口却是温雅端慕,“是啊。若是与她走丢了,我便无处可去了。” 丹桂眼睛一亮,没想到之前还对她那般冷淡疏离的郎君竟然会主动与她说话! 可见是有求于人。 但也无妨,这就是她的机会! 她笑了笑,朝封宬看了眼,脚下似无意地朝他挪近了两分,声音愈发柔腻,却问的是,“不知郎君同小先生……是何干系?” 封宬朝她扫了眼,眼中讥诮已隐含冰霜。 说出的话音却依旧带着笑儿,“娘子问这做甚?” 娘子! 丹桂面上一喜,再次靠近,膝头几乎就要碰上封 宬的腿,手却先伸了过去,往封宬的手背上摸去。 “不过也就是寻常问问。” 她轻笑,盯着封宬隔着帷帽的脸,“郎君这般品貌,当是不至于与小先生有一般的情意。可小先生毕竟是道门出生,论起近身伺候,只怕要差了许多,郎君怎么……” “唰。” 衣袖擦过面料的声音。 是封宬抽回手,伸手纱幔下,掩口低咳了两声。 丹桂将要碰上他手背的指尖僵住。 又听他咳嗽,忙笑着凑过去,问:“郎君无事吧?可要饮水?我这儿有……” 却再次被封宬躲开。 他侧身一转,绕到了另一边的座位儿上。 丹桂就算再不多想,也明白了封宬故意的避让。 就那么个姿势停了停,随后略显羞赧地笑开,转而看向封宬,“郎君,您不必害怕,不会叫小先生知晓的。丹桂只是倾慕郎君风姿,只要郎君垂怜一眼,丹桂便心满意足……” 封宬忽然想到了白事铺子那个可化俊美男女的猫妖。 叹的那声,人心荒唐。 低低一笑,再不遮掩,朝那又一次靠近的丹桂笑道,“缘何你求我垂怜,我便要垂怜你?” 丹桂一僵。 便听那帷幔后再次传来宛若冰刀刺骨的冷嘲 声,“以你这般俗物姿态,如何也敢同……小先生分之春秋?” 他顿了顿,又笑,“那李大,分明是你自己勾引入门的吧?” 丹桂猛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封宬。 脸上一片煞白! 像是被他说的话吓到了! 她的眼里迅速聚满了泪水,不住摇头,“郎君在说什么?!莫非是小先生告诉您的么?她怎能如此诋毁我一个女儿家的清白?我,我……哈,哈哈,哈哈哈!” 哭着哭着的丹桂,抖着肩膀明明是委屈极了,可那一声声的低泣,却骤然化作一道狰狞大笑! 封宬眉头一挑。 便见,丹桂的额头处,竟迅速地鼓起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圆包! 而那圆包上。 一张脸竟慢慢地浮现出来! 分明五官相貌跟丹桂一模一样,却欲孽色满,阴险恶意! 丹桂眼里还在流着泪,嘴里却发出哈哈大笑。 那头上的小脸也张开了嘴,发出一声宛如兽吼的嘶叫声。 “呼——呼——” 同封宬之前在云落落的指尖处听到的一般无二! 有血水,自那额头恶脸的口中流落! 两张嘴,两张脸。 一个獠牙血口,一个半哭半癫。 狰狞血色,密密而网。 端的是阴森可怖! 若是常人,只怕早已吓了个失心疯症! 偏封宬只是端坐在那儿不动,似乎在瞧个皮影戏,有趣好玩得很! 那丹桂见他居然丝毫不惧,愈发暴怒。 阴森森地看向封宬,笑声转而尖利,“小郎君,你老实些,将元阳给了我!我还能放你一命!不然……” “不然如何?”封宬居然还有闲心打断她的话。 她额头小脸顿时狰狞残暴,再度嘶吼了一声,却又很快再次笑着朝门外一扫,“不然?!你听听看!” “大侄儿!哈哈!叫王叔好找啊!” 封甫康的声音骤然从车外传来,“你今日若好好地跟王叔回府,昨晚你闹出的那样动静,王叔也就不计较了。来啊!去把人请下车来!” 车内。 丹桂桀桀而笑,“怎么样?是跟我走?还是跟那要你命的王爷走?” 不料,封宬却挑眉而笑,“这么说,那日在驿站,也是你故意去通报的消息了?” 难怪了,连赵一他们都查不出来。 竟是妖物的手段! 丹桂嘶嘶笑起来,像毒蛇吐信的声音,“我看中了你,自然只能叫那碍事的小东西消失了!没想到,今日你居然送上门来!” 门外,已有人高喊,“请贵人下车!” 第一百一十五章 被围堵 丹桂不怀好意地朝他看,“怎么样?我只要你元阳。外头那个却是要你的命!只要你答应跟我走,我就能把你平安带出去!” 带出去呢? 任由你拆骨扒皮? 丹桂看他不动,心中已是大定! 头顶上的小脸再次发出‘嘶——嘶——’的满意声音。 正要开口。 不想,却听封宬低低一笑。 诧异间。 就见,封宬忽而起身。 “唰!” 掀开车帘! 阳光骤入! 那小脸顿时怪叫一声,隐入额头鼓包之内! 丹桂痛得浑身一麻,下意识缩了回去,然后就没拦住,竟叫封宬身子一钻,冲出了车外! “大侄子!” 封甫康大喜,“来人,恭迎三皇……” 谁知。 众目睽睽之下,封宬竟飞身一跃,径直朝端坐马上的封甫康而去! 封甫康抬手便要挡! 眼前突然一黑。 封宬一脚便将他从马上踢了下去,一夹马肚,扬长而去! “追!给我追!” 封甫康跌落在地,顾不上狼狈丑态,当即大叫。 一众官兵立马将他扶起,急匆匆追去! 另一头,张石头捧着一枝缀满**含羞待放的连翘跑回来,就见疾奔而走的官兵,吓得眼神都慌了。 匆忙回到马车 边,又掩不住兴奋地朝里道,“丹,丹桂,你不是说喜欢花儿么。我见那头有一株……” 话没说完,马车里,嘶声怒吼而起。 “敢耍我!我吃了你!吼!” 张石头叫那声音一惊,愣愣地看着被掀开的车帘。 就见,那车帘后,一张血色布满狰狞森怖的脸,探了出来,而那脸的额头上,另一张小脸,獠牙尖利地张着,发出一声声毛骨悚然的怪叫! 他吓得当即便僵在了车边! 那额头上的怪脸嘴巴张开更大,血水从里头涌出,朝着他便咬过来! “石头!” 身后忽然一声大叫! 接着一个力道一把将他从后拽走! 他跟身后那人一起摔倒在地! 抬头,就见车里的‘丹桂’身形一闪,朝着官兵离去的方向疾速奔去! 他吓傻了地坐在地上。 就听身旁传来惊恐颤声,“那,那不是我家大妞吧……” 茶楼上。 云落落站了起来。 小甯趴在她的肩膀上,嘿嘿笑,“小道姑,好好干哦!这一大票人的命全攥在你手里啦!千万别害怕,嗯,就算害怕也不能退缩。老三可是把命都交待给你啦。啧啧,那臭小子,小时候那么臭屁,居然还能这样任人摆布, 真是……唔!” 没聒噪完,将云落落捏起,塞进了布兜里。 “小道姑你这个&%¥#*!” 云落落戴起帷帽,又朝楼下看了眼。 转身。 …… “哒哒哒哒哒!” 马蹄急促奔走! 惊得街边人群翻仰! 为不伤行人,封宬几次拉转马头,最后竟被逼入一条偏僻无人的死巷子里! 他一拉马缰,试图掉头时。 “封宬!” 封甫康懊恼中藏不住得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还准备往哪儿跑?” “咴——” 马缰一拉,马蹄原地转了几下,封宬停下,抬头,看向对面已将他重重包围的重兵,以及被护在中间的封甫康。 低低一笑,并未出声。 隔着帷帽,封甫康也并不能看清封宬的神情。 可封甫康却已胸有成竹地笑起来,“自上回本王进宫,差不多已有四五年了吧?皇侄倒是长大不少,都快要叫王叔认不出了。” 封宬含笑,看他还有闲心假意寒暄。 微讽地挑唇开口,“康王瞧着也不像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 看似恭维,实则嘲弄。 封甫康顿时沉了脸,可很快又再次笑道,“大侄子素来说话就是让人讨喜的。王叔从前在几个孩子里头就 最喜欢你了,如今你南下游玩,到了王叔的地方,居然也不让人通禀一声,还让王叔以为你受歹人挟持,好一阵担心。” 这是在给昨夜今日的动作粉饰堂皇了。 封宬轻慢一笑,没说话。 封甫康又道,“现下瞧见侄儿安然无恙,王叔也总算放了心。这不,亲自来请你,去王叔府上坐一坐。咱们叔侄许久不见,可要好好畅饮一场才是!” 他故作风流不羁地笑开。 封宬却真的被他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给逗笑了。 “康王。” 他低笑出声,惹得封甫康笑容一顿,“你可知晓你今日所行,若传到宫中,会是何后果么?” 封甫康脸上僵住的笑容渐渐褪去。 封宬的声音不紧不慢,明明已是陷入囹圄境地,可周身却透着叫人心悸的从容贵雅。 隐在帷帽后的脸看不出情绪面容,只听那飘逸的纱幔后,低沉醇容的笑声不高不低。 似是漫不经心地又问了句,“吴德才家里摆的那个玩意儿,若是再传到当今耳中,康王,你以为,会如何?” 封甫康万没料到,封宬居然连那个都知晓了! 难道昨夜故意将吴德才大夫人捉出来,就是为了警告他的?! 这小子 隐蔽行踪,悄然南下。 莫非是奉了皇命刺探而来?! 他原本俊朗的脸上,顿时阴森凶恶! 眼神不善地看向封宬,“臭小子!你以为你还有命活着从曲五走出去?!” 说着,手腕一摆。 “唰!” 周围上百的重兵,齐刷刷抽出了兵刃! 封宬低低一笑,紧接着,他的身畔,一众暗卫影卫齐齐落下! 封甫康扫了眼那不过七八个蒙面的毛头小子,根本不足为惧! 冷笑,“怪就怪你自己太招摇!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还敢拿到本王面前来要挟!做叔叔的,就算想留你一条命,也没法给你这机会了!” 说着,不等封宬开口,一挥手,“杀了他们!一个活口不许留!” “三爷先走!” 暗七低喝一声,从腰间一抽,一把柳叶刀唰地刺出,当先冲了出去! 一刀扎进了最先冲过来的官兵的脖子里! 然后手腕一甩! 鲜血迸溅!洒了他满头满脸! 暗九、影卫,紧随而上! 他们身后,封宬坐下的马儿似乎感受到了血腥气的惶惧,不安地打转马蹄。 被带着转圈的封宬却面容沉静地看向封甫康,问:“康王,你勾缠邪门歪道,难道意图谋反?” 第一百一十六章 殿下被抓 封甫康满面狰狞,却笑得张狂又嚣张,“臭小子!临死了还这么多话!哈哈哈!谋反?告诉你,那位子早晚是本王的!倒是便宜你了,现在就能早早死了干净……” “当!” 封宬眉头一挑。 射出的暗器被一把宽刀自旁侧击落! 提着刀的人一把将封甫康从马上拉下拽到身后,同时横刀往前一劈,直朝封宬而来! 正是先前在吴德才家门口,将他那大夫人一脚踢得小产的男子! 封甫康的亲兵护卫队队长! 李复! “咴!” 杀意袭来!马匹骤然受惊! 高叫一声,扬起蹄子便朝另一头横冲直撞而去! “咔嚓!” 却被大刀直接劈在了马腿上,惨叫一声,登时朝前摔倒! 那大刀再次横向劈来! 跟着马匹摔落的封宬因为惯势,必然会一头撞在那刀刃上! 可…… 他头顶上戴着的帷帽去倏然落下,猛地朝李复额头击去! 他下意识一闪! 刀背便是一沉! 一把抓住帷帽扔到一旁,便见封宬,踩着刀背,跃到了墙头! “李复!杀了他!”封甫康在旁侧高喊! 李复抬脚便要追,却被暗七一把柳叶刀纠缠而来! 当即离不得! 封甫康大急,眼看封宬落 下墙头,竟抬腿朝另一头跑去,立刻上马,催缰追上!将人拦在了马前! “封宬!你哪里逃!” 封宬唇角一勾,手腕一翻,手心中一枚匕首银光乍现! 朝着封甫康便刺去! “三爷!” “王爷!” 两边人马高呼,纷纷想去护住各自主子,可又彼此挟制,居然一个都走不了! 就在这时! “吼!” 一声怪叫,凌空而起! 缠斗在一起的众人一惊,就见一……满面是血的女子落在了墙头,朝他们森森看来。 她的额头上,一张血盆大口,獠牙血舌,张大了又发出一声惊悚之极的嘶叫声! “吼!” “我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下众人身上! “啊!” 有人忽然吓得丢了手里的兵器,“怪物啊!” “有妖怪!” “妖怪!快跑!” “救命!!” 一瞬间,那亲兵里竟逃散了不少人! 局势瞬间就被暗七几人压制! 李复当即怒吼,“私自逃跑者,诛满门!” 惊恐的众人再不敢乱动,可也没了斗志! 瑟瑟发抖地看着墙上突如其来的妖怪! 李复横刀在胸,同样警惕地看着那墙头的妖怪。 却见那女子的目光,再次 挪动,最终目光停在了那边撕打在一起的封宬与封甫康身上! 封甫康早已发现了这骤然出现的妖怪,可无奈身前的封宬却像是拼了命一般地,不断朝他袭来! 他只有不停躲闪,根本停不下来去提防那妖怪的动作! “吼!” 那妖怪忽然一声大吼! 朝两人方向蹿去! 封甫康当即大惊,“李复!” 李复猛地持刀扑去,一刀砍向那妖怪! 同时,暗七等人也飞到了封宬身后,同时朝妖怪刺去! 妖怪左躲右闪,竟靠近不得! 愈发暴怒。 额上血口发出更加撕裂尖锐的叫声。 “吼——” 刺得所有人皆是眼前一昏! “噗!” 李复等人更是一口血登时吐出! “啊!” 被猝然震晕的封甫康提防不及,叫封宬一个匕首扎在了肩侧,佛头青直缀登时血色染红一片! 他大叫一声,同时迅速往后退,面上又怒又惧,高呼,“李复!” 李复强忍痛楚,翻刀而来! 那妖怪却像是被这血腥气刺激到了,猛地跳起来,再次直扑封甫康和封宬的方向! 封甫康惊愕地看着她额头上森森的獠牙。 终于忍不住大叫,“云真人!云真人!” 一直冷眸拼杀的封宬眼帘倏 而一抬! 手上愈发狠厉。 竟刀刀直朝封甫康致命处袭去! “吼!” 怪物袭来! 朝他们伸出森森利爪! “当!” 匕首被李复的刀挡住! “啊!云真人!” 是封甫康惊慌的高叫。 “若有凶星不伏者,脚踏恶鬼……” 忽而,一声道喝自虚空传来。 原本刺向封甫康的匕首忽而折回,朝身后某处毫无预料又狠厉锐裂地刺去! “……鬼灭亡。” 那道喝声猛地一停! 紧接着。 “吼!” 怪物吼声已近,一手,拍在了封宬的后背! “殿下!” 暗七等人齐齐高呼,声带惊悚! “噗!” 封宬一口血喷出。 匕首却未松,往前再次用力一送! “……收!” 道喝声中,有隐忍痛音。 接着,一个人影,自虚空缓缓出现。 一身白衫,头戴兜帽。 不见面容。 只是那竖在胸前的剑指手臂上,扎着一把尖利的匕首! 森森血迹自手臂滴落,染红了白衣一片! 他猛地一挥手! 封宬朝后倒了下去! “吼!” 怪物额头血口大张,便要朝封宬咬去! “收!” 那白衫之人再次并起剑指,朝怪物一指! 可鲜血迸溅,落于地面。 怪物痛苦嘶叫 一声,竟并未被收走! 反而猛地一缩,身子一扭,一个跃身,纵跳而去! “云真人!” 负伤的封甫康被人扶着,踉跄着站了起来,朝四周一扫,大喝,“全部抓起来!” 暗七几人对视一眼,再看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封宬,一咬牙,竟跃上墙头屋顶,四散而去! “追!” 李复当即带着人追了上去! 封甫康捂住受伤的肩膀,走到封宬面前,见他面色煞白,胸口不见起伏,皱了皱眉。 身旁一人上前,探了探鼻息,低声道,“王爷,还有气。” 封甫康的眼神又暗冷了几分,抽出旁边人手里的佩刀,举起便要刺下去! 身后。 那兜帽之人忽而开口,“王爷。” 封甫康手下一顿,回头,便见他走了过来,朝地上的封宬看了眼,道,“此子,交由我布阵吧!” 封甫康一怔,随即目露怀疑地朝他看,“真人,那阵法关系重大,可玩笑不得。” 那兜帽之人却神色平静,“此子天庭圆满,中元之火旺盛。乃是极贵极重的之运,以其运势,可强压阵中九鬼煞气,令仙子顺利出世。” 封甫康还是有所迟疑地看他,可手里的刀却已缓缓放下。 片刻后,笑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女鬼 “若仙子顺利出世,那真人可是头等功臣。到时,本王定然替真人讨回多年委屈,还真人一个天下皆知的公道!” 那兜帽之人也不见多少喜色,甚至没回应,只低头,看向地上气息减弱的封宬。 另一头。 “吼!” 丹桂额头上的怪脸嘶叫着吐出更多的血。 她踉跄了一步,猛地栽倒! 差点就要撞到巷口的一棵树上时! 突然。 背后劲风骤袭! 她猛地躲开。 不想,脚下却紧跟着‘咔嚓’一声! 她大惊。 匆忙低头,就见脚底,一金光星阵,乍亮而起! 而她正好双脚落进那星阵里! 星阵瞬间如牢笼,将她困在其中! “千星雷公千星尖,万星毫光万星明,手按宝剑斩妖精!” 一道低喝自树后响起! 她猛地回头! 就见树后,一抹白裙飘然而动! “收!” “吼!” 不等看清!金光骤缩! 丹桂惨叫一声! “当!” 一颗金色碎石,落于地面。 树后。 嫩黄小褂,白色勾线裙子,一副小娘子装扮的云落落走了出来。 将那碎石捡起。 便看那石面上,一张扭曲狰狞的恶脸,张大嘴,似在呐喊又仿佛要吃人。 她将碎石丢进身侧小布兜里 。 紧接着听到小甯抓狂的叫声。 “啊啊啊!什么脏东西!拿走!你这臭道姑!你是不是想死啊!这脏东西还留着当饭吃啊?你给我拿走,啊啊啊……” 布兜收紧,声音消失。 兜面不甘又愤怒地鼓动了几下。 她转过身。 “云先生。” 暗七落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个礼,眼神阴沉,语气却掩不住焦急地低低说道,“三爷已被带走了。” 云落落点点头。 将包裹从肩上卸下来,递给暗七。 暗七立马小心地提在手里,问:“那我们就……” “嗯,去吧。” 云落落点头,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许是她的神色太过平静,眉眼之间皆是安宁肃穆。 暗七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渐渐地落了回去。 看着云落落走去的方向。 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 日当天正。 午时。 …… 高日悬空。 本是春晖烂漫,蓬勃生机之象。 可县令吴德才的宅院中,却是阴森森一片。 他站在书房门口,看后花园的上方,阴霾密布,仿佛乌云罩顶,一片昏暗。 想到当初封甫康的话。 “那云真人说了,只有你这院子风水最宜,你也不必搬出去,这风水还需要人 气来压。放心,只要阵法成了,本王得偿所愿,你的鹏程青云,还不是本王一句话的事?” 他渴望权势,不甘心年过半百还是个外放的九品芝麻官。 便是当今圣上也是个贪玩道佛的,康王如此看中他,也是他的一个机会。 可眼前的这阴霾,分明已不像是个普通的阵法模样! 康王到底在做什么? 在他恍然间,尚未注意到,那片昏暗,已扩散到了整座院子上方! 忽而。 走廊尽头,有‘呜呜咽咽’的凄厉哭声传来。 吴德才猛地瞪眼!神情大变! 扭头就冲进屋内,一把抓住那‘云真人’给的道符,紧紧挡在身前! “老爷,呜呜呜,我死得好惨啊……” 女子哭声,倏然到了门前! 一个满身是血,眼珠暴突,七窍流血的女鬼,披头散发地飘在门槛上,森目幽幽地朝屋子里看。 手里还握着一根手臂粗的棒子! 细眼看去,那棒子上,分明倒立着许多倒刺! 倒刺上,还挂着许多血肉! 吴德才顿时大气不敢呼出一声,咬住发抖地牙关,将那符篆攥得紧紧的! 那女鬼又伸头往里瞧了瞧,幽怨中带了点嬉笑的味道,阴测测地叹,“好像闻到了老爷的味道 啊,老爷,老爷。妾身死得好惨哪……” 话没说完。 书房外头,忽然再次响起女子的哭喊声,“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啊!王爷派人抓走了我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还要抓走妾身!老爷,老爷!” 是大夫人! 吴德才猛地瞪大眼。 就见那女鬼倏地回过头去! “老……啊!!” 大夫人跑到近前,不想一抬眼看到飘在书房门前浑身是血的女鬼,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转身就要跑! 却—— “啊!” 女鬼唰地冲到了她的近前,桀桀一笑,一把举起手里的木棍,朝她兜头便砸了下去! “啊!!” 大夫人躲闪不及,猛地被砸中下意识抬起的手臂,登时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顾不得疼痛地拼命后退,不断摇头,“不要!四姨娘!不是我命人把你抓去柴房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你该去找老老爷!” 书房里,吴德才面孔发白,死死咬住舌尖! 那女鬼是谁? 正是奉阳李家为了巴结他,送来的女儿,他的第四房小妾! 李氏女! 几天前他因为康王大怒,怕被李家牵累,便命人将这小妾关押起来,等准备平复了李家闹出来的事后,再将她送人或者遣走。 谁知 。 他还没回府,这四姨娘,居然就化成恶鬼了! 他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听外头那女鬼阴森恨毒地说道。 “冤有头债有主!大夫人倒是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让人用这狼牙棒,在我身上打了那么多下了!我怎么死的,大夫人不知道么!” “我……我……” 大夫人吓得语无伦次,慌乱摇头,“不!我只是,对,只是见老爷生气,做当家主母的自然有责任管教!所以,所以,不,不是,我没让他们这样打你!是他们自己,是他们……” “哈哈哈!” 女鬼看她狼狈模样,忽然大笑起来,“大夫人巧舌如簧,难怪当初刚入府就能哄骗得老爷以为发妻胡闹生事,拈风吃醋将她休弃了呢!” 书房里。 吴德才忽而发出一声低呼,“啊!” 女鬼猛然察觉! “唰”地冲进了书房内! 吴德才大惧,只得紧紧闭口,攥着那符篆死死地躲在书桌底下! 便看那鬼影之下,血水滴滴答答地落着,朝书桌边靠近。 女鬼森森尖哭再起,“老爷,老爷!您缘何要突然这般厌弃妾身啊?妾身死得好惨啊!好惨……啊!” “砰!” 棒子猛地砸在书桌上! “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道法难闻 吴德才大叫一声,爬起来就朝门外跑! 女鬼的哭声倏然化成尖利笑声,举着棒子跟在后头,“老爷!你跑什么啊……” 吴德才哪里敢听,一脚跨出门槛,却见他那大夫人正扶着一边胳膊,歪歪倒倒地朝院子外跑去! 顿时怒火中烧! 这一切,皆是因这贱婢而起! 拔脚就朝她那跑去! 大夫人听到身后动静,匆匆回头一看,吓得大叫一声,脚下愈发仓皇急速! 吴德才咬牙便朝她扑去! 一把将她按倒在地! “啊!” 大夫人惨叫一声,挣扎着还想爬起来。 身后,女鬼却已提着棒子,幽幽地到了跟前。 她低头,七窍流血的面孔阴阴测测地瞧着两人笑得森怖。 张开的嘴巴里,血水染满牙齿。 “好呀!夫妻本是同林鸟,你俩倒是愿意做一对同甘苦共墓穴的好鸳鸯啊!”她举起棒子,“嘻嘻,不如都来陪我吧……” “不!不要!” 大夫人发起抖来,推搡身旁的吴德才,“都是他!是他害得你!薄情寡性!自私自利!是他!你杀他!” “贱妇!” 吴德才大怒,想再骂什么,却见那女鬼木棍上的尖刺几乎都扎到了脸上,顿时牙关打颤, 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你俩呀,都不是好东西!” 女鬼眯着眼,倏然面孔狰狞,砸下木棍,“都去死吧!!” “啊——” 二人惊叫! 却听。 “砰!” 一声撞击! 身上却没有被木棍砸下的疼痛! 惊愕睁眼,就见,一粒金色的石子落在地上。 在他们看过去时,倏然炸开! 石子的地方,倏然出现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子……一下抓住了女鬼再次砸下来的木棒,然后一头将她撞进了院内! 当即扭打在一起! 吴德才同大夫人当即愣在地上。 “吼!” 一声兽吼猛然传来! 二人一颤!仔细看去,竟见那女子的额头上,赫然一张巴掌大的人脸! 正张着尖牙尖舌,发出野兽般的吼声! 顿时齐齐尖叫起来! 然后,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有人在他们头顶问:“后花园怎么走?” 吴德才一震。 大夫人连翻惊吓加上才小产过后身子极其虚弱,终于受不住,眼珠子一翻,已然吓得昏死过去! 吴德才哆哆嗦嗦地回头。 便是一呆。 面前,竟是一个素面如梨,眸若黑露,面容沉静似水,眼波无涟若镜的温柔漂亮的小娘子。 他张了张口, 不知是讶她如何能走进这重兵把守的院子里,还是惊她在这妖怪与恶鬼对杀的景象前泰然自若。 竟不知为何,伸手指了指去后花园的方向。 云落落点头。 转脚,朝那方向走去。 吴德才愣愣地看她淡定从容的脚步背影,片刻后,忽然低头,看向身侧昏迷的大夫人! 眼中怨毒一闪! 抬手,朝她的脖颈处伸去。 忽听前方浅声传来。 “人身难得,道法难闻。无间去处,入血海不得超生。自念。” 吴德才伸出的手猛地僵住! 浑噩怨毒的眼神骤然清明!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半晌,猛地转向那边! 却早已不见了那个纤弱不似凡尘的身影! “砰!” “吼!” 书房前,一人一妖,撕扯纠缠,打得不可开交! “滚开!” “吼!吃了你!” 云落落抬眸,看那抄手游廊四周,弥漫的血煞迷障。 抬眼。 听那仅隔一道月门传来的低沉咒声。 “香气沉沉应乾坤,燃起清香透天门;金鸟奔走如云箭,玉兔光辉似车轮。” 血煞再涌,覆盖在宅院上空的阴气,愈发朝四周扩散。 “南辰北斗满天照,五色彩云闹纷纷;紫微宫中开圣殿 ,桃花玉女请神仙。” 浓厚的黑气凝结成云,自云后,仿佛传来仙子娇笑。 “千里路途香伸请,飞云走马降来临;拜请本坛三恩主,列圣金刚众诸尊。” 云落落往前,走到了月门旁,抬眼看,宽大兜帽盖住了一人通身形体。 他跪坐在地,低眉垂目心无旁骛地徐徐念咒。 “玄天真武大将军,五方五帝显如云;看山雪山二大圣,金咤木咤哪咤郎。” 她继续往前走。 血煞气息夹杂阴郁鬼气,如游蛇走虫,自她脚底蜿蜒而去,又盘结而起。 黑云之上,有斑斓仙光缓缓降落。 对面,兜帽之人,忽而停声,缓缓抬起头来。 两人之间。 血色的阵法,在仙光照射之下,倏然现行! 八卦四角,乾坤无极,阴阳两虚,九九归一处,全是闭目昏迷的人! 有风吹来。 血煞之气慢慢凝结,无数的黑气,自那些昏迷之人的身上徐徐上升。 与半空降落的仙光融合。 在云落落平静的目光中,缓缓凝结成一道纤细玲珑的身影。 那身影,环髻高耸,披帛飞舞,做飞天舞女之姿,三头六臂,徐徐自煞气与仙光中,降落地面。 周围的天光愈发森暗! 躺在 阵法里的人,几乎全被黑气包拢! 兜帽下,男子再次缓缓开口。 “扶道乩童来开口,指点弟子好甚分明。” “急急如律——” “大师兄。” 云落落忽然开口。 咒声骤停! 降落的仙子猛地停在了半空。 三头六臂猛地扭曲狰狞起来! “云真人!” 封甫康忽然不知从何出现,大叫一声,“仙子降世!还不快快起阵,迎接仙子!” 兜帽之人在短暂的停顿后,再次开口。 “扶道乩童来开口,指点弟子好甚分明。急急如律——” “哒。” 云落落一步上前,入了血光乍起的阵法内! 咒声倏然再停! 兜帽之人猛地抬头!看向阵法里的云落落! 封甫康却冲了过来,一把剑猛地搭在了兜帽之人的脖子边,怒道,“还不快起阵!” 那兜帽之人却不为所动。 “起阵!” 封甫康大叫,“她寻不到阵眼,是绝不可能破阵的!只要仙子降世,我就能化凡成仙!这天下就尽是我一人的了!起阵!!” 兜帽之人垂眸,忽然抬手,一把抓住那剑! 手指瞬间被划开! 鲜血顺着滴落在血阵旁! 封甫康一惊! 便被那兜帽之人拽着剑,顺势一甩!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云落落杀了殿下 “啊!” 他惨叫一声,跌进阵法里! “王爷!” 护卫追来!却根本不敢踏进那阵法之中。 纷纷将兜帽之人围住! 却见他将剑甩下,随意地竖起鲜血淋漓的手指,再次拧出一个手诀。 淡然道,“让王爷亲临仙子降世吧!” 然后口中低低碎碎,咒声似梵语而出。 护卫不敢轻举妄动。 却听阵法里。 封甫康忽然惊恐大叫,“不要!不要过来!” 半空中。 扭曲的仙子再次徐徐凝结,娇笑着,盘旋着,舞动着,朝地面又一次降落下来。 云落落抬头,却只见满目血障,煞气盘结。 略微沉默后。 剑指并拢,双目微阖,指尖在眉心轻轻一划。 再次睁眼。 流光划过。 月眸盈溢。 眼前血色骤退! 她缓缓抬眸看向四处,看到了不远处的赵一,更远处的赵三,以及离她不过几步远的赵四。 年弱的孩子,娇小的姑娘,壮年的男子,貌美的娘子。 她徐徐看去。 终于。 瞧见了那一处,阖目浅眠的那个人。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 她迈步,朝那边走去。 眼前的血色,却倏而一变。 一面容慈善的妇人,在她面前徐徐蹲下,笑着伸手,摸了摸 她的头,低声轻唤,“我儿。” 她脚下一顿。 妇人顿时如烟雾消失。 银月覆水的瞳眸中,露出一层极浅的疑惑。 她再次抬脚。 却又是一中年男子,笑着举起手里的火把,回头看过来,弯着眉眼道:“可不要告诉娘亲。” 云落落的脚下又停住。 男子再次消散而去。 月瞳之中,霜色溅起。 她朝阵法外看去。 见那兜帽之人,隐匿于一片血色黑暗之外,咒声樊樊。 垂了垂眼帘,又看那边的封宬。 再次抬脚。 这一回,竟是观主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在前头。 笑呵呵地指着灵虚观外的一株石榴树:“落落,等大师兄回来了,这石榴应该就能吃了。到时候啊!咱们酿石榴酒喝好不好?” 她停下脚。 观主的身影如水纹荡开。 霜月淡凉,她垂了垂眸,再一次抬起脚。 “呜!” 忽而,一只巨兽,猛地从半空落下,利爪朝她猝然袭来! 她下意识抬手去挡! 一个少年却忽而落在她面前,长剑一甩,朝那巨兽便凶狠刺去! 巨兽大叫,落荒而逃! 少年回过头来,擦了擦脸上的血,朝她笑:“落落,别怕。” 她看着这样的大师兄,提在半 空的脚,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月瞳摇晃! 如水波涟漪骤起! 她喃喃开口,“观主,大师兄……” 忽而! 左手手臂心,蚀骨疼痛骤起! 她猛地闷哼一声! 一把攥住小臂,同时脚掌落地! 大师兄的身影猛地消失! 她咬住下唇抬头,便听到半空之中,‘仙子’娇笑之中,鬼声骤起! 她慢慢地松开牙齿。 尝到了唇侧漫开的甜腥味道。 手指募地张开,朝半空一抓! 一把流光长剑,在她掌心,瞬间凝结! 她朝前一步! 是小石头抱着小黑狗在雨下朝她殷殷望来。 长剑往前一划! 烟云化去! 她再朝前一步! 是大牛哥为保护她,被同村的孩子打破了头还对她笑着说没事。 长剑微颤,再次划过! 云雾无声。 往前。 他笑。 往前。 他闹。 往前。 他喜。 往前。 他朝她委屈伸手,“女郎,我怕。” 左臂痛到撕心裂肺! 她抓着剑的右手都到几乎握不住手指! 才要挥剑! 却又猛然低头! 脚边。 正是俊目静冷、毫无知觉,呼吸浅薄的封宬! 她垂眸,看过去。 阵法外。 兜帽之人的声音再次传来,“原来如此。” 她 月瞳一动,朝他看去。 便听他道,“倒是聪明,竟以自身为饵,引我入局。” 云落落握着剑的手抖得厉害,可面上却依旧一片平冷静和。 兜帽之人摇了摇头,“此阵当有人告诉你,不破阵眼,便无法破阵。你料准我会看中他贵重运道,能压制血煞之气带来的九鬼反噬,便故意让他以身涉险,好让我将他带入阵法,用作阵眼。” 云落落没动。 那兜帽之人却又笑道,“可,这又如何?” 他朝地上的封宬看去,他周身已被黑气盘结,根本不得脱身! “他已化作阵眼。若要破阵,便只有杀了他,你能动手不成?” 云落落用力攥紧了手中流光四溢的追云剑。 兜帽之人已不再顾念,转而抬头,朝那半空已最后成形的‘仙子’看去。 含笑道,“天之大道,世人何以能承?入仙入魔,皆是人心贪婪……” “崩!” 话音未落! 那玉足将要落地的仙子,忽然僵住! 接着,瓷白光洁的手臂,四肢,头颅、面容,竟瞬间出现一道道蛛丝裂缝! 他愣了愣。 像是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接着,猛地转头看过来! 就见! 云落落抬起追云剑,扎进了封宬的 ……心口! 大量的黑气,从她剑尖扎进的方向,猛地冲出! 直入黑云之上! 一下将那黑云撞散! 明媚天光乍然落下! “呜——” 万千尖利的哭叫声,猛地自阵法内沸反盈出! “噗!” 他一口血喷出! 一下跪倒在地! “你……不!这不可能!”兜帽之人忽而狂叫,伸手朝那崩裂消散的仙子抓去,“不可能!我是要入仙身的人!是我!不!不!!” 兜帽落下,露出一张苍老又枯瘦的脸,一双褐色妖瞳! “唰!” 周围的王府卫兵猛地抽出兵器! 阵法内。 封甫康也大叫起来,“别走啊!别走!” 说着,竟像是追着什么东西而去,一下冲出了后花园外! “王爷!” 卫兵匆忙跟上! 阵法四周,躺着的众人,纷纷醒来。 有人迷蒙,有人呆滞。 赵一赵三赵四茫然四顾,猛地看到那头握着一把剑扎在封宬身上的云落落。 顿时大惊失色! 一下冲过来,将云落落一把推开! 厉声喝问,“你!你杀了殿下?!” 却不料,云落落一歪,手心跟着松开,剑身旋即如碎星消散。 赵一愣了愣。 赵三满面阴沉,走过来,拔刀便要刺向云落落。 第一百二十章 厮杀 却见她剑指一并,在封宬额头轻轻一点。 低低念了句什么。 然后整个人便朝旁边倒了下去。 赵三刀尖往前。 就在将要刺进云落落的腹部时。 一只手伸过来,搂住了云落落跌落下去的手臂。 赵三猛地一僵,眼见那刀尖几乎就要碰到那伸过来的手背! 手腕强行一收,迅速收回刀,跟着就‘咚’一下跪在了地上! “属下该死!” 睁开眼的封宬却没说话,手上一个用力,将云落落拉进了怀里。 低头,便看她面白如雪,月瞳妖色。 周身凉气萦绕。 却朝他轻轻地说:“不是大师兄。” 身旁的赵一几人不解。 可封宬却笑起来,点头,“嗯。” “哈哈哈!” 跪在阵法边的那人却大笑起来,看着坐起来的封宬,像是被刺激疯了,猛地站起来,朝两人森森望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凡人!果然狡猾至极!就该杀光你们!杀光你们!” “喵呜!” 他猛地尖叫一声,竖瞳骤现! 十指成爪,朝两人抓来! 赵一赵三赵四当即起身,要将他拦住! 却听。 “喵!” 又一声猫叫! 另一只花白尾足有成人大小的猫妖,轰然降落。 一掌拍下! 那 化人的妖物迅速后退! 片刻后,森森尖笑,“我饶你不死!你竟还敢来!好啊!今日我就先杀了你!再杀光这天下所有的人!” “喵!”花白尾厉叫一声,扑了过去! 封宬的目光落在那还身穿兜帽的妖物伸出的手臂上。 目光闪了闪。 随后对赵一等人吩咐,“将人遣散!” 院子里,因为妖物的出现,刚刚醒来虚弱不堪的众人纷纷大叫惊恐四散躲避!被无意攻击到是早晚的事! 赵一等人立时回神,飞起救人! 封宬将云落落抱在怀中。 刚要起身。 背后,却猛然有杀意袭来! 他脚下一转,带着云落落就转了个身! “轰!” 竟是那丹桂化作的妖物,双手成石,重重地砸了下来! 见到封宬,额头的血口里流出更多的血来! 朝他发出嘶嘶吼声! “吃,吃了你!吼!” 封宬寒眸,将云落落放下,挡在身后。 不想,云落落却按住了他的胳膊,试图走出来。 他眉头微蹙,低声道,“落落,不必强求。我可先将她引开,你暂缓精力,再徐徐图谋。” 云落落却以剑指夹出了一道符篆。 苍白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平和安静,“她吞了前院那恶鬼,已然入 魔。” 封宬脸色微沉。 “吼!” 丹桂又怪叫了一声,朝两人蹿来! “殿下!” 赵四大叫,一下扑了过来,试图拦住丹桂。 却被她轻而易举一掌甩开! “咚!” 砸在了后花园的一棵树上! “急急如律令——” 云落落右手竖起符篆,左手凝结成花。 刚要动作! 不料,小臂内处,蚀骨疼痛再次汹涌袭来! 她手下一顿! 丹桂便袭到了近前! 封宬将她一拉! 丹桂一拳便擦了过去! 不料她似乎早已料到,反手又朝云落落纤细的脖颈处抓来! 封宬脸色一变,抬手欲拦! “丑八怪!吓唬谁呢!给我滚!” 一声怒喝,伴随一道朱砂红光,自远处袭来,一下击中丹桂! 丹桂当即惨叫一声,手臂顿时缩了回去! 封宬与云落落扭头一看。 就见。 换了一身黑衣的水七,提着一柄桃木剑,自月门处跑了进来。 看到那边同褐眼缠斗的花白尾猫妖,顿时一脸的怒气。 “死猫!敢背着我偷偷找死!你最好是死了!要是没死,我,我就把你那些猫崽子全都杀了喂耗子去!” 他大叫着,手上却并不停,举起桃木剑,便刺了过去! 褐眼见状,森笑一 声,一把抓起花白尾,将他狠狠摔出! “喵!” 花白尾身子一转,再次扑了上去! “蠢东西!” 水七大恼,被生生挡住,转了个方向又要刺去,却见丹桂又扑向了一脸惨白的云落落。 跺了跺脚,怒吼,“一个两个的废物点心!能不能别给小爷添麻烦!” 桃木剑一横,刺向丹桂! “花儿,当年之苦,你是否已然忘了!”褐眼一爪子抓向花白尾。 花白尾提防不及,被他生生拍在后背,‘喵’地尖叫一声,再次跌落在地! 这边水七听见叫声,大急,扭头看了眼,骂了一声。 不料丹桂再次袭来! 登时木剑一转,在半空中画了个圈,接着剑指一并! 圈里竟亮出火光! 他剑尖一挑,将那火圈朝着丹桂便砸了过去! “吼!” 丹桂狂吼一声,额头的血包竟吐出一大口血。 “扑!” 那火圈竟被扑灭! 水七面色一变,狞笑起来,“倒是个厉害的!瞧瞧小爷这招!” 另一边。 花白尾一口咬在了褐眼的肩膀上! 褐眼大叫一声,一拳砸在他的额头上! 花白尾浑身一颤,闷哼一声,一下将褐眼甩了出去! 赵一赵三将所有人送出了月门,又上前去拖 赵四。 不料。 头顶刀风骤袭! 两人当即闪身躲避! 却见一道身影猛地蹿到倒在树下的赵四身旁,正是先前那扮作道人的妖怪! 伸出利爪,朝赵四心口抓去! “老四!” 两人齐齐惊呼,飞身便要去拦! 不料。 一道身影却比他们更快! 如流光蹿过,一脚踢在了那妖怪的身上! 妖怪却不过一踉,转而狞笑,又朝那人头颅抓去! “殿下!” 却听身后有清浅喝声低低响起—— “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 “上呼玉女,收摄不祥。” “头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 “何神不伏,何鬼敢当!” “急急如律令!!” “啊!!” 那边,手指几乎已贴上封宬的妖怪猛地惨叫起来! 周身大量的黑气钻出! 他抽搐挣扎着仰起头,四肢慢慢收缩,身形短小,衣裳掉地,露出了毛茸茸的身体! “喵!” 花白尾忽而从后头蹿过来,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只听“咔嚓”一声! 他连呼声都不曾再多,便倒了下去! 花白尾松开嘴,尖利的牙齿上,鲜血滴落。 他吐出一口气,踉跄了几下,跟着倒在地上。 “老猫!” 第一百二十一章 猫妖的真身 水七大惊! 提了剑就要冲过来! 却疏忽了身后的凶险! “砰!” 被丹桂一拳击中! 当即闷哼一声,一下蹿了出去!当即张口,便是一口血! “喵……” 趴在地上的花白尾颤了颤,想站起来,却再没了力气! “吼!” 丹桂高高跃起,额头血口大张,朝着水七便咬过来! 却。 “咔嚓!” 额头张开的大嘴中被扔了个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一咬,金石崩裂声响起。 扑过去的身形微微一顿,接着,额头上的小脸忽然发出凄厉的撕扯声。 “吼——吼——吼!!” 丹桂猛地抬手,捂住额头,跪在了地上,同时尖嚎骤起,“啊!!” 她的身后。 云落落剑指点上她的额头。 “起离天煞,起离地煞,起离年煞,起离月煞,起离日煞,起离时煞,起离五方凶神恶煞。” “吾身一切灾映化为尘,谨请普俺菩萨降临。” “急急如律令!” “净!” “啊——” 丹桂尖叫,一下扑倒在地! 片刻后,大片的鲜血,从她的额头处流到地上。 暗红的血色甫一入尘土,便化作脓血,腥臭异常! 水七吐了口血痰走回来,一眼看到那脓血中,一条拇指大小的肥虫拱 了出来,迅速朝地缝里钻去! 冷笑一声。 提起剑。 “噗!” 将那虫扎了个对穿! 虫子挣扎着扭动,不过片刻,便化作了一滩发黑的血水。 让人反胃恶心的臭味瞬间散开! 地上,丹桂忽然发出低低的哭泣声。 水七嫌恶地拔了剑,扫了眼,一脸不爽地瞪云落落,“费这么大精力救这种人做什么!能被这种恶心东西附身的,自己就不是什么干净东西!” 云落落没说话,只是看了眼丹桂,随即剑指一松,往后倒去。 “喂!你……”水七下意识伸手要拽她! 身后,却有两人齐齐上前,一左一右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正是赵一赵三! 封宬自后面疾步而来。 两人齐齐松手,云落落便倒在了封宬怀里。 水七翻了个白眼,收回手,扭头,走到那边的花白尾身边,刚准备拿木剑戳一戳他。 却又想起什么,瞟了眼木剑的剑尖,拿脚踢他,“喂!起来了!要死的都死完了!你答应我的事,该兑现了。” 可连着踢了几脚,地上的花白尾却依旧没有动静。 他皱了皱眉。 忽然意识到不对! 猛地蹲下去,一把抓住花白尾的耳朵,将他的头抬起来,“你怎么了!死猫!老 猫!喂!” 地上通体雪白的大猫,颤了颤花白的尾巴。 缓缓地睁开眼。 露出一双惑人的水晶猫眼。 水七愣了下。 就听他低低吐出一声猫叫。 “喵……” 那声音悲哀,又似是不舍,更多却像是告别。 水七慢慢瞪大眼,似是明白什么地,一把抓住他脖颈上的猫,大叫,“你别想!臭猫!你答应我的!杀了这妖孽,你就跟我走的!你这臭猫!你又想跑!我不准!我不许!不行!你敢死,我,我就杀光你店里的那些死猫!你,你……” 眼泪滚落下来! 云落落靠在封宬怀里,看那白猫头顶上,如流线散去的黑气。 那是她散漫而去的妖寿。 在傩面具前的弯腰,面朝顽皮幼童时的浅笑,白事铺子里蜷缩她膝盖的流浪猫儿…… 左臂的疼痛又丝丝蔓蔓地探进骨血里。 她抿了抿唇,再次感受到了唇侧裂口处的腥甜。 片刻后,再次并拢指尖,朝那边,轻轻一划。 封宬听到她念—— “天下界下有莲花,满地开随五育界。” “老猫!你!” 水七旁边,一身雪白的大猫,周身莲光骤起。 四肢延伸,白毛溢开。 一双水晶瞳,化作水眸。 于顷刻间,化作一满头白 发的曼妙女子,匍匐于地,朝水七凄然望来! 水七一下就愣了! 赵一赵三当即转脸! 封宬垂眸,就见云落落手指垂落,他伸手,将那微凉的指尖,紧紧地攥在掌心。 便听那头,女子轻声柔软如绵,丝丝媚媚,哀声含笑,“水七,你以后不要这么任性了……” 水七猛地回神! 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美到让人窒息的白发女子!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 白发女子又笑着伸手,撩开他盖住额头的黑发。 见那额头上的黑色咒印已然消失,当即满意地垂下手。 笑了笑,旋即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般,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息。 水七一震,又想伸手去抓她,却发现自己竟不知碰什么地方才好! 立马大喊,“死猫……你,你给我睁开眼!” 白发女子却只是闭着眼,轻轻笑了。 想起那一年,被道尊救下时,这个如今满嘴刻薄的孩子,不错才三岁年纪。 是道尊从一个邪门道观里救出来的。 那时候还呆呆的,整天只知道缩在道尊身后,看到她带着的小猫崽子们,都能吓得哇哇哭。 现在倒会这样大声叫喊了。 在那九鬼归一的阵法中,她竟然瞧见 自己同他…… 她又极慢地吐出一口气来,唇边漫起一丝苦笑。 ——不该生的孽念啊! 头顶上,黑色的游丝,渐渐变得透明。 她的身体,也一点点发僵。 忽然。 水七一下爬起来,咚咚咚几下跑到了云落落跟前。 朝她看了一眼,‘砰’地跪了下去! 赵一赵三惊了一下。 就见水七朝云落落抱起双手,行了个郑重其事的道家礼。 “求道真救一救她!” 正色的青年眼中,有之前从未有过的清明和爽净。 只是那隽色之下,是遮掩不住的悲伤与哀痛。 封宬看了眼云落落白到几乎没了血色的唇,没出声。 随后,见云落落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符篆,递了过去。 水七眼前一亮,刚要接过。 却听云落落道,“只可保她十年。” 水七一僵,眼里的光骤然如火色熄灭! 他顿了顿,还是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多谢道真!” 然后,从怀里,也掏出一物,放在地上,朝云落落又深深地行了一大礼。 然后跑回去。 脱下衣裳,将女子包起来,将人背在后背,雪白的长发拖曳在地。 他回头,看了眼肩侧已仿佛没有声息的人,一声未出地径直迈出了月门。 第一百二十二章 穷追不舍 封宬垂眸,看怀里的云落落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纵使面色白若朔月,可眉眼之间,却依旧是那月云宁和,安然静谧。 已然西斜的日光映染在她的脸上,全是温柔。 他笑了笑,将人抱起。 赵一上前,将地上的物事捡起来。赵三把还在昏迷的赵四艰难地背起来。 正要离开。 身后,丹桂忽然哭嚷起来,“郎君,求您救救我吧!” 说着,竟朝封宬的腿抱过来! 封宬眸色一寒。 赵一已经上前,一脚将人踢开。 丹桂吃痛地扑倒在另一边,再次哭开,“我之前是被妖魔附身,才冒犯了郎君。求郎君看在我娘亲的份上……” “小先生正是看在你娘亲的份上,才不惜耗费自身救了你一命。” 封宬冷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丹桂的哭诉,“若是你觉得小先生是多此一举,我倒也不介意再替你解决了这条性命。” 丹桂猛地一僵! 惊恐地看向封宬,似是不明白对着那小道姑如此温柔的郎君,怎么能对她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 正愣神间。 封宬已抬脚走了出去。 连眼神都不屑于给她一个! 她张了张嘴,却在赵一威胁警告的目光中,缩了回去 。 “当!”“乓!”“砰!” 不想,吴德才家的前院,竟已打成了一片! 看到几人出来。 暗七落了下来,瞧见封宬怀里的云落落,先是一惊。 随即抱拳道,“三爷!康王府的重兵已将宅院围住!看样子是不惜鱼死网破也要捉拿三爷了。此时只怕不宜硬闯!” 赵一皱眉,朝外看去。 就见李复站在门外,满脸阴沉,正不断指挥士兵攻击! 一抬头看到出现在影壁前的封宬几人,当即大喊,“放箭!” “关门!” 赵一大喝,飞身上前,将黑影几个扔进门内,跟着一起关上了大门! “叮叮当当!” 是箭羽扎在大门上的声音! 暗九等人全来到了封宬的身旁。 云落落的大包裹正背在青影的肩上! 封宬抬头看了看吴宅中并不算高的墙壁,再看渐渐昏暗的天色。 想了想,问:“今夜曲五的客船何时靠岸?” 赵一当即说道,“酉时初。” 那就只有一个时辰了。 封宬朝怀里的云落落看了眼,再次抬头,声音冷峻,“前往码头,登船,离开曲五。” 赵一点了点头。 可暗七却皱了下眉,朝封宬看了眼,又道,“三爷,没有弄到船 引。” 封宬意外,朝他看去。 暗七有点儿窘迫,“吴宅闹鬼,衙门也无人用心办事。船引一时办不下来,又有队长他们失去行踪。我就……” 也是。 不过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变故。暗七本就不是行对外之事的护卫,自然不得要领。 赵一朝封宬看去,“殿下,我去办船引。” 又看向赵三,“你先带殿下同云先生前往码头” “是。” 赵三应下,见赵一纵身一跃离开,转身将赵四交给黑影。 刚要前去探路,忽而。 “砰!” 吴宅大门竟被重重撞击! 众人一惊! 白影掠去一看,又跃了回来,疾声道,“他们在破门!” 同时听到外头李复高呼,“有贼人闯入吴县令家中!现奉王爷之命,捉拿贼人!务必救下吴县令!” 好一个冠冕堂皇义正言辞的理由! 又能得个贤名,还能名正言顺地将他们就地灭口! “当!” 大门又被狠狠一撞! 又不是牢实坚固的城门,那大门栓很快就摇摇欲坠! 暗七暗九等人护着封宬便朝里退。 黑影背着赵四快速道,“后院正屋有个小门!” 他之前来抓大夫人时,曾将吴德才整个宅院的方 位都记过一遍。 众人当即转身,朝那正屋去! 一路上,纷乱奔跑的家仆丫鬟不知多少! 见到他们这群人也顾不上慌乱,抱着怀里的金银四散而去! 一行人被冲撞着不知拐到哪里。 黑影正要上前查探时。 忽然听到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传来一个小丫鬟尖利的哭声。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众人脚下一缓! 便听房门‘嘎吱’一声。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抱着头钻了出来,发髻散乱,脚下踉跄。 一边哭一边叫,“不是我,夫人!不是我!” 一个同样满身狼狈衣衫不整的丰腴妇人追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木尺,一把揪着那小丫鬟的头发就朝她脸上抽。 “还不是你!你们看着家里乱了,就想裹了金银财宝自己跑是吧!做你的春秋大梦!打死你个贱人……啊!” 赵三几步上前,一脚将那妇人踢开! 妇人惨叫一声,一回头,见这一行人孔武之状,顿时吓得不敢再嚷,扭头就跑! 黑影认出,那是吴德才的大夫人,看样子,好像有些……疯了。 他皱了皱眉。 回头便见那边的小丫鬟对赵三跪了下来,“谢谢大爷救命!谢谢 大爷……” 赵三却无暇与她多话,只问道,“你可知这院子里有没有能出入不叫人知道的角门?” 本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并不抱有多大希望。 谁知她竟然真的点了点头,“我知道!在夫人种花的院子里!” 众人心下一喜。 赵三忙道,“可能带我们前去?” 小丫鬟站了起来,几人这才注意到,她的脸上都是血。 青影不忍,递了她一块帕子。 刚刚被那样惨打的小丫鬟居然笑了,欢喜地接过,又道了一声‘谢谢大爷!’ 然后带着他们,迅速来到吴夫人的院子。 谁都没料到,那吴德才的妇人,居然会在院子里种下满院的罂粟! 这可是先朝便明令禁止的禁药! 她一个小小的县令夫人,居然敢在院子里种这么多?! 封宬冷目一扫。 那边赵三已装作无意地同那小丫鬟盘聊起来,“这是什么花?倒不似寻常见的,甚是艳丽。” 小丫鬟用帕子捂了捂流血的脸,道,“夫人说是大红花。王妈妈说,这其实是王爷吩咐夫人种的。” 她撅了撅嘴巴,似乎觉得有点痛,又伸手捂了捂。 赵三朝封宬那边扫了一眼,“王爷?难道是康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将你的宝贝,让给我 小丫鬟又随意地点点头,带着他们绕过院子,就瞧见了那扇小门,立马跑了过去,伸手去拉门栓。 一边笑着回头对他们说:“王妈妈说院子里乱了,大家都跑了。我也想走,跟着你们一起吧……” 话没说完,忽然见赵三朝她飞来! 吓得眼睛一瞪! 话没说完,身后门已被打开! “嗖!” 有利刃破空袭来! “当!” 赵三袖中双刺一挡! 提着小丫鬟跃到半空,伸脚一提,关上角门! 转回头来,跟着众人,急速后退! “追!” 角门处,许多士兵冲了进来! 小丫鬟吓得瞪大眼,趴在赵三的肩膀上看到有人又举起了箭,忽然伸手,“那边是老爷的书房!” 几人脚下一转,绕过了抄手游廊! “当当当!” 十几支箭扎在了落地红漆柱子和地上! 小丫鬟松了口气,拍了拍赵三的肩膀,“大爷,放我下来吧!我跑得很快的。” 赵三看了她一眼,将她放下。 小丫鬟落地,便跟着他们一起跑,一边还给他们指路。 “这边!” 她自己先转了过去。 暗七暗九几人都朝封宬看去,见他微不可查地颔首,便迅速跟上! “哐!” 房门被 猛地砸开! 正匆忙收拾银票地契的吴德才吓了一大跳,扭头看见进来的人,立马将东西塞进旁边的盒子里,然后往里一推。 虎着脸却忍不住颤抖地问:“你们!你们是谁!怎敢擅闯本官的书房!” 不想,抬眼却看见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封宬。 见他眉眼处与封甫康有几分相似,愣了愣。 然后就听一侧传来一个小姑娘诧异的说话声,“老爷?” 吴德才? 封宬抬眼。 身旁,暗七暗九飞身上前,一个掐住了吴德才的肩,一个短刀架在了吴德才的脖子上。 吴德才当即吓的脸色发白,浑身发抖,“饶,饶命!” 小丫鬟还着急地跺脚,“这是我们家老爷呀!大爷不要伤害我家老爷!” 吴德才连连点头,“我,我是曲五县县令,好汉手下留情!” 暗七冷笑一声,阴嗖嗖地问:“正好可以拿这老家伙给我们开路!” 他说完,忽然意识到不对。 这可不就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正愁没法子出去,这挡箭牌就送到了手里? 他募地想到什么,同对面的暗九对视一眼。 暗九点了下头。 他旋即脸上一狠,将吴德才一把拽过,挡在身前,推着走出门 去! 而这时。 李复带着人,也围到了书房前。 “贼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哐!” 房门被打开。 李复神色一凛——见吴德才被人挟持着,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当即面色难看! 不说吴德才书房本就难寻,他们误打误撞进来的可能已极小。 如今非但进了这书房,甚至还活捉了吴德才?! 刚才他当着大门外喊的分明是要‘救下吴县令’!若是就这么放箭一同杀了! 外头岂非要议论残暴不仁? 以后谁还敢追随王爷?! 暗七站在吴德才身后,看着李复的神情就厉笑了起来,“李大统领!让路吧!” 李复脸色铁青! 吴德才双腿直颤,“李统领!快,快让人让路啊!” 李复狠狠地瞪了眼吴德才,伸手一挥! 两边持刀刃兵器的士兵立即朝后退去,让出一条路来。 暗七当首,带着吴德才,走了过去。 他的身后,是抱着一直阖目似乎不曾察觉周围丝毫动静的云落落的封宬。 李复皱眉,看他怀里的小娘子,目露怀疑。 又朝封宬看去,却见他唇角微勾,似乎浑不在意。 不由疑窦丛生。 封宬的身旁是暗九和赵三。 黑影背着赵 四。 身后是一众影卫,青影身旁是那个小丫鬟。 “这里。” 她悄悄地拉了拉青影的袖子,用几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这里能够出去。” 距离书房不远处,便是一处窄门。 本是方便封甫康偶尔出入所用。 李复神色一变。 朝旁暗中示意。 一持弓箭的人暗暗点头。 在他们转过去的时候,悄然抬手,拉满弓箭。 对准封宬。 “嗖!” “小心!” 封宬抱着云落落身形一闪,那箭便堪堪擦过肩头,一下扎进了旁边的树上! 箭尾震颤! 封宬的肩头,衣帛裂开,鲜血洇染。 “三爷!” 赵三低呼。 封宬瞥了眼,却反而低笑起来。 同时,因着这一箭的射来,场面再次大乱! 数枚弓箭再次对准众人。 吴德才高呼,“李统领!本官还在这里!你不能连本官一道杀了!王爷不会,不会放过你的!” 李复冷笑一声,还没开口。 众人身后,传来一声高笑,“吴大人一身清正,不愿受匪徒胁迫,与匪徒搏斗,身负重伤,不治而亡!当得起大玥朝第一清名好官!本王待吴大人死后,一定上报朝廷,令人将吴大人的功德大肆表彰宣扬!” 吴德才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抬头一看。 竟是封甫康从人群后走了出来。 封宬眉梢微扬,没注意到,怀里的云落落,缓缓睁开了眼。 “王爷!”李复后退一步。 封甫康此时形容还略有些狼狈,而他的左边脸上,赫然正是一个圆形的黑色印记! 将他原本俊朗的脸顿时切割得狰狞又丑陋! 他瞪着封宬,又看向他怀里的云落落,却心情极为舒爽地大笑起来。 “贤侄倒是得了这天下难寻的好宝贝!难怪这么要紧地护在怀里了!啧啧,叫王叔好生羡慕!” 他话语猥琐,丝毫不见那副仙风清高该有的无尘姿态。 封宬低低一笑,只看着他,道,“康王何需眼红,连十年前的大阵都能做出,想必手下高人不知凡几。” 封甫康再次大笑起来。 摇头,“再厉害的,也不如贤侄手里的这么个宝贝。”顿了下,不掩贪婪地朝云落落看,“这样,贤侄,王叔同你打个商量。” 封宬嘴角一勾。 封甫康笑道,“本王可放你平安离开曲五,甚至还能派人将你平安送回京城。只要你……” 他再次盯向云落落,“将你怀里的宝贝,让给王叔。” 第一百二十四章 煞 封宬的眼底,寒意几乎凝结成刃。 他却再次轻笑起来,看向怀里的云落落,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睁开眼,不过眼帘半抬,长睫之下,月眸水光摇晃。 而放在身上的手指,慢慢凝出一个个手诀。 他不动声色地抬头,依旧笑道,“康王莫非看旁人都像个傻子?” 这话分明就是暗指,你怕不是个蠢? 封甫康脸色微变,对云落落是势在必得,又不想叫她因此对自己生了嫌隙。 便继续笑道,“那大侄儿想要什么?金山银山?权势滔天?或者其他的,只要大侄儿想要的,王叔必然都能答应!” “权势滔天?” 封宬竟与他闲笑起来,“康王当**得自己手眼通天了。” 封甫康哈哈笑,指了指封宬的怀里,“有这样的好宝贝,别说手眼通天了,就是天下乾坤,又有何难?” 封宬笑着摇头,“既如此,那康王也该先做个应诺,才好叫人放心才是。” 封甫康顿了顿,发现他居然松了口,顿时笑开,左右一瞧,伸手指了指一直被暗七扣着的吴德才,“那本王先将这老狗杀了,也好叫贤侄放心如何?” 吴德才顿时大惊,“王爷!” 封宬笑着摇头。 封 甫康示意李复搭箭。 吴德才吓得浑身发抖,被暗七扣着又不敢乱动,只能不断求饶,“王爷!王爷饶命!看在下官多年一直替您出生入死的份上,求王爷开恩!” 可封甫康却根本不理他,示意李复动手。 “嗖!” 李复一箭射出! 吴德才眼露绝望! 却——当! 箭尖到了近前,被暗七一把砸开! 他瞪大眼。 封甫康却笑了,再次上前一步,目光不掩地再次落在云落落明妍出尘的脸上。 眼中欲念几乎火烧,“这样的宝物啊!大侄儿看样子是还没收了其阴元吧?若是让给王叔,这样,王叔答应,必定好好疼爱!待王叔仙道得成,必能助你登……” 话没说完。 封宬怀中。 云落落忽然手诀凝成,朝上一托! 接着并成剑指,对着他指来。 任何咒声都不曾念出。 只喝了一个字。 ——“煞!” “……” 不过一息的停顿后,封甫康忽然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啊!!” 他的双目,突然爆开! 鲜血迸溅! 不止他周边的人,就连封宬及几个暗卫影卫,全都惊得齐齐一震! 接着。 云落落再次以剑指为点,迅速在虚空画了一个符 文。 朝封甫康一推! 然后,转过头,一把抓住封宬的衣襟,低声催促,“走!” 封宬一抬头。 就见封甫康那半边脸上的黑色符咒骤然扩大! 如蛛网,瞬间将他整张脸都覆盖,并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狰狞着仰头,发出一声怒吼,四肢伸长,指甲变黑! 一挥手! “砰!” 身旁李复的头,瞬间如同西瓜爆裂! “!” 封宬眼底微紧,抱着云落落,转身便冲过小门! 正要往街上去。 被他们丢在一旁瘫软在地的吴德才忽然说道,“往西!西有码头,登船!城门皆是康王府重兵!” “吼!” 院内,兽化的封甫康一把抓了数个士兵,狠狠摔在地上! “啊!” 周围顿时一片大乱! 封宬看了眼仓皇冲出小门,朝另一头跑去的吴德才,抱紧云落落,疾步而去! …… “哗!” “何人登船?!船引呢!” 一守在栈道口的官差接过为首的那个护卫模样的人递来的船引。 看了一眼,又伸手阻拦,皱了皱眉,看向一群男人中唯一的小娘子。 见她垂目似是睡着,被人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不由目露怀疑,“这是怎么回事!” 几人脚 下微滞。 纷纷按向腰间。 一个小丫鬟忽然上前,笑盈盈地将手里的牌子递过去,低声道,“差爷,奴婢是县令府里的。这是我家老爷宅中的四太太,这不,最近城里太乱了。老爷让奴婢陪着四太太去金陵暂时避一避。这几个是家里的护卫哥哥,这个是四太太的兄弟。四太太的兄弟您知道吧?是奉阳李家的郎君呢!” 她口齿伶俐,说话清晰。 虽然脸上有伤,可笑盈盈的模样瞧着并不像有假。 官差又看她递过来的令牌,正是县令府里的。 点了点头,“过去吧!” 小丫鬟笑着朝他行了一礼,上前,虚扶在封宬身侧,道,“李家舅郎,登船吧!” 封宬朝她扫了眼。 抱着云落落,穿过栈道口。 码头上。 一艘精致阔大的画舫,正摇摇晃晃地停在那里。 漂亮的八角宫灯点燃,灯火通明。 画舫上皆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人影穿梭,衣香鬓影。 赌博声,吆喝声,娇嗔声。 生生不息。 如此繁盛景象,让人几乎一瞬要忘记方才那惊险悚然的一幕。 赵一上前,对上迎过来的笑盈盈的管事。 道,“三间上房。” 那管事打眼一扫,立马笑 了,连连点头,“好好,各位随小人上楼。” 画舫摇摇晃晃。 胭脂水粉气息浓郁。 有人朝这一行刚登船的人扫了眼,又被女子勾缠地笑着转过头,喝了那柔夷里的酒。 金波玉液,活色生香。 栈道口的官差回头,看那河面上如梦中楼阁遥遥而去的画舫,撇了撇嘴。 与旁边一起当差的招呼一声,正准备下职。 忽然,前头有人急匆匆跑来! “不好了!出大事了!” “怎么啦?” “听说白日里在街头巷尾跑过的妖怪跑到县令家中!连,连康王都……被害死了!吴大人下令,把府里全围拢,要一把火烧死那个妖怪!” “什么?!康王也死了?!” “可不是!赶紧去看看吧!” 白事铺子里。 水七压了压被角,扫了眼靠在床头温柔含笑朝他望来的白发女子,僵了僵。 扭过头去,梗着脖子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看过!” 却是连耳朵都红了。 白发女子却笑了,刚要说话,瘸腿的花瓣大猫忽然跳上了床。 水七立马轰它,“去去去!这是你待的地儿么!滚下去!” 白发女子却轻柔地揽了它,就听那猫又‘喵呜喵呜’地叫唤了好几声。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情 白发女子的笑意微怔。 片刻后,抬目,朝水七看去,说道,“康王死了。”声音清越勾人。 水七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顿时眉头一皱,看了眼那方才叫唤不停的猫儿。 白发女子摸了摸花瓣猫儿的头。 “九鬼归一的阵法反噬在了康王身上,道真不知何故竟将那煞气激化,他狂暴之后,不过一个时辰,便生生焦化做了一堆枯骨。” 水七眼眶微瞪,随即嗤骂一声,“活该!” 白发女子声音纤柔,“小花刚刚从康王府回来,说瞧见吴德才准备将宅院烧了。” 水七顿时眉头一皱,“那宅子里其他人?” 白发女子没再说话,只看着怀里打着呼噜的猫儿。 水七瞟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平静温和,顿了顿,又道,“那小道姑还真……够狠的。” 白发女子笑了笑,低柔开口,“只不过因我无意提及那妖邪要我自投阵法,便知晓那阵法需要一个镇煞的阵眼。并以她随行的郎君做诱饵,干脆利落地毁了阵法。当真是聪敏又果敢。” 水七想到云落落一剑扎在阵眼中那个男人心口时的毫不迟疑,连他当时都吓傻了。 确实是太聪明了,而且相 当厉害!他们盘缠苦恼多日的阵法,她出手就直接毁了。 只不过…… 撇了撇嘴,“所以师父说,道门中人皆无情。那个小道姑,要是以后再见她,离她远点儿!” 白发女子轻笑。 却想起云落落初来铺子里时。 纵使被她那般袭击却依旧留下的那枚化形符。 是早看出来她已是将死之身,故意送来的么? 无情? 还是……大悯呢? 她又笑着垂目,摸了摸猫儿的背。 猫儿亲昵地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水七斜了一眼,看她温婉的眉眼间缠绵的弱态,便再挪不开目光。 忽听铺子那边有人轻唤。 “有人么?” 他脸色一拉。 床上的人便要起身。 水七翻了个白眼,自己先一步走出门去。 到了店门口。 见两个年轻的姑娘,有些意外,问:“要买什么?” 语气不太好。 一模样秀丽的便上前问:“可有纸钱么?” 水七转过身,指了指。 那女子便上前。 身后另一相貌普通的跟过来,不满地说道,“荷香,你这大晚上的来买这个做什么啊!也不嫌晦气!” 荷香拿了一些,又看到旁边有些香烛之类的,也拿了些,笑着说道,“前两 天,乱葬岗那边有两人叫家人寻来,收走了尸骨。那母女两个,当初曝尸荒野,还是我阿爷收敛的呢。阿爷很高兴,说那些人没有香火悼念,便是孤魂野鬼的,我这次出来,买点上好的纸钱带回去,阿爷烧给他们,也能打发打发鬼差。” 旁边那女子听着就皱了眉,“你阿爷怎么突然信起这个了?该不会是被之前的那个道姑骗了吧?” 道姑? 惦记着内室的水七朝两人瞄了眼。 荷香笑着摇头,“什么道姑,阿爷说就是个路过的客人。小翠,你要是着急,就到外面去转转吧?反正春市,还未宵禁。” 小翠撇嘴,“我才不去!听说县老爷家又是闹鬼又是闹妖怪的,昨晚街上还闹腾腾的,连县衙都烧了!我们早点走吧!” 荷香拿了一叠纸钱和香火走回来,笑着点头,“明天一早就回。” “嗯!” 小翠这才高兴点儿,又道,“你要绣喜服的东西都买好啦?你阿爷真准备把你嫁给那个秀才啊?” 听她说起这个,荷香朝她看了眼,随后又笑了笑,“是啊,都下定了。阿爷说也该准备起来了。” 小翠听着,眼底闪过一丝嫉色。 水七瞟了眼,无 声讥笑——心术不正,寡凉薄命,一辈子劳苦。 等两个姑娘离开。 他正准备关了大门。 忽然听到外头有妇人哭着跑过。 “大妞啊!大妞!” 他一抬头,看到巷口处,居然是个熟脸。 那个让小道姑几乎费了全身功力保下来的被附身的女子! 妇人扑过去,一把将她抱住,哭了起来,“大妞!” 两人身后,还跟着个一脸仓皇焦急的年轻人! 水七看过去,就见那女子皱了下眉,旋即,露出一副害怕可怜的样子! 顿了顿。 忽而‘哐’地砸上了门! 就听身后传来轻柔问声,“怎么了?这样生气?” 水七翻了个白眼,瘪嘴,“白费力气!做那好心干什么!” 白发女子却笑了,朝门口看了眼,轻声道。 “但得个问心无愧吧?” …… “师父!师父!你看!” 大师兄捧着一盏琉璃的小盅跌跌撞撞地冲到了灵虚观的大门前。 刚要跨过门槛。 坐在屋顶上的观主忽然醉醺醺地喊了声,“慢着些。” 大师兄立马往后连退好几步,笑嘻嘻地抬头,举起手里的小盅,“师父!您瞧!我捡到了什么!” 观主又喝了口酒,塞上酒葫芦的塞 子,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朝底下瞟了眼,伸手,掸了掸道袍前摆,往前一跨。 好一副仙风道骨…… “啪!” 踩了个空。 “哎哟!” 从屋顶,摔到了道观旁的草垛上,又咕噜噜地滚下来。 “哈哈哈!” 大师兄一手端着小盅,一手指着观主,大笑起来。 她站在门里,歪头看了看,跟着学大师兄的样子,伸手指着观主。 “哈!哈!哈!” 观主一身狼狈地站起来,瞪他俩,“孽徒!” 头顶上两根草。 大师兄乐得不行,又举起手里的小盅,“师父!您瞧!” 她扶着门框从高高的门槛里跨出去,大师兄蹲下来,将小盅放在地上,让她瞧,“落落,你看,好不好玩?送给你!” 她蹲在大师兄身边。 就见那小盅里,一尾不过小指大小的……鱼? 瞧着像是鱼,可是尾鳍却大得像扇子,腹鳍是两只手的模样,正扒拉着光滑的琉璃盏,似乎想从小盅里爬出来,却很快又落回去。 发出了“哞——哞——”的叫声。 巨大的尾鳍在水里摇摇摆摆的。 通体鲜红,漂亮又艳丽。 她傻傻地看着。 观主走过来,屈指,抬起。 “砰!”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所求 “啊!”大师兄猛地捂住脑袋,愤怒抬头,“观主!干嘛打我!” 观主蹲下来,笑着看她,问:“落落,好看么?” 她不知道什么叫好看,想了想大师兄刚刚弯弯的眉眼,点头,“嗯。” 大师兄立刻笑起来,“对吧?” 却听观主说:“又东三百里柢山。多水,无草木。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复生。” “鯥?” 大师兄激动地看向观主,“这条鱼是鯥么?那不是神兽么?哇啊!落落,我们捡到宝贝啦!” 她看着大师兄,学着瞪大眼睛,“宝贝!” “嗯嗯!宝贝!”大师兄连连点头。 却见观主剑指并拢,对准那大尾漂亮的鱼。 ——“若有凶神恶煞鬼来临,地头凶神恶煞走不停。” “灭!” “噗通!” 水里的小鱼,尾巴一甩! 溅出了大片的水! 喷洒在了她和大师兄的脸上。 然后。 便慢慢地在小盅里,翻开肚皮,再没了动静。 大师兄瞪大了眼。 难以置信地看向观主。 她也看观主。 就见观主慢悠悠地背过手,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观内。 “师父!” 大师兄呆愣了许久,忽然大吼一声,红着眼睛跑走了。 她蹲在地上,想了想,把小盅捧起,来到道观前的一株芍药花树下,挖了一个坑。 将那尾鱼倒进去的时候,发现小盅里的水,变成了血色。 夜里。 她看到大师兄站在了那棵芍药旁。 于是爬过门槛,走过去。 就见,那棵花树上原本盛开的芍药,萎靡枯萎。 大师兄站在花树前,低声说:“鯥身为紫,鲜红为魔。” 她伸手,摸了摸好像要死掉的花朵。 大师兄擦了擦眼睛,“我其实偷偷养了它三个月了,刚刚捡到的时候,它其实都快死了。好容易养活了……” 她看向大师兄。 大师兄却蹲了下去,看着树下的鼓包,声音很低。 “幸亏师父发现了,不然酿成大错,让它成形后谋害了无辜性命,岂不是我之过?” 她手里的花忽然掉落,正好落在那个鼓包上。 大师兄伸手,戳了戳那枯萎的花瓣,花瓣散落,悠悠飘于鼓包周围。 她回头。 瞧见观主坐在灵虚观破旧的屋顶上。 手里,一壶酒。 身后,一轮月。 左臂忽然钻心地疼! 她猛地睁开眼! 入耳,便是隔着门外,似远似 近的喧闹娇笑声。 愣了愣。 才看清眼前这一顶纱织如云似雾的床帐。 正在想这床帐是什么做的呢,怎么这样飘透? 就听旁边传来小女孩脆生生的说话声,带着几分惧色,似乎还有点害怕。 “郎君勿怪。其,其实,我是在月门那里瞧见你们……救人了,知道你们是好人,才故意跟着你们的。” “为何要跟着我们!”询问的声音却并非封宬。 云落落想了想,好像是那个‘一’。 “我,我……” “老实交待!”又一个闷咚咚的声音,跟打雷似的。 “呜呜……我……”小女孩哭了。 “哎呀!你们这几个人真是的,吓着人家孩子啦!”这个声音云落落记得,是之前跟着他们的那个拉马车的小哥。 “暗七,你别装糊涂!这小丫头片子,先前那阵仗都不惧,见着官差比我们还自若,会是个胆小的?臭丫头!别哭了!再哭,我把你丢下船去!” 云落落听着。 想起观主以前说过的那个什么‘黑脸白脸’的话本子。 忽然另一个幽幽缓缓,略带笑意的声音,温和轻慢地响起。 “说吧,你有何求?” 分明听上去仿佛轻柔又叫人心生亲切的 ,可那一丝寒意,却好像还是止不住地从春暖浮动的水里渗透出来。 云落落却转过脸。 结果,就见眼睛近前,圆头圆脑的小纸人,掐着腰,正‘瞪’着她。 她下意识往后拉开点距离。 小纸人往上一扑! 一下扒拉住了她的鼻梁! 她无奈,伸手拉了拉。 小纸人却死扒着不放! 一边破口大骂,“你这臭道姑!拼那个命做什么!你死了我怎么办!我的禁制谁给我解开!气死我了!我现在就闷死你!闷死你!你撒手!我要闷死你!” 要闷死我你好歹闷我的鼻孔啊! 扒着我的鼻梁做什么呀? 云落落手指轻缓,又拉了拉,刚要说话。 外头的人似乎听到动静,有脚步声靠近。 小纸人一下跳起来,呲溜地钻进了她的袖子里,又死死地贴着她的手腕! 她转眼。 就见,一身月色直缀的封宬走了进来。 看到她睁着眼,先便笑了,“可是吵着了?怎么也不叫人?” 说着,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指尖温暖,触而生舒。 她抬眼,看着封宬缩回去的指尖。 眨了下眼,问:“已经登上船了么?” 封宬含笑点头,问:“可要喝水么 ?” 云落落刚要开口,外间忽然再次传来说话声。 “我,我想跟着你们离开吴府!” 是那个小丫鬟的声音,似乎是听到了里间的说话声,故意把嗓门提得高高的,像要惊动什么人。 云落落又转脸看去。 就听封宬含笑低慢出声,“聒噪的人耳疼,丢出去。”语气幽然,嗓音微冷。 “是。”赵一答应。 真准备去提了那小丫鬟的领子就将人从窗户丢出去。 小丫鬟顿时吓得大叫一声。 一扭身,居然扒住了旁边的桌腿,大喊,“大仙人!仙姑娘娘!救命啊!” 赵一几个当即就变了脸! 一个去点小丫鬟的哑穴,一个去抓她的胳膊,还有一个要将她丢出去! 却有平缓宁和的声音自槅门后传来。 “让她过来说话。” 那是云落落独有的说话语调,不见起伏,淡定沉谧,似世间万物,都不为她的悲喜所在。 赵一放下手。 暗七撇撇嘴,拿胳膊肘捅了下旁边还抓着小丫鬟胳膊的赵三。 赵三皱了皱眉,往后退开一步。 小丫鬟松了口气,爬起来就冲到槅门前,刚要推开。 里头却又传来封宬的笑音儿。 “就在那站着。” 她脚下生生止住! 第一百二十七章 求仙姑娘娘 旁人她都没有多少畏惧心理,唯独对这个俊美似仙人的郎君,明明是个最爱笑的模样儿,却偏生每回瞧见,都心生惶恐,不由自主便想屈了膝,低下头,做一副臣服又卑微的姿态来。 她想起方才这郎君含笑说话时,眼底的寒色。 心下一颤,便收回了要推开槅门的手。 咬了咬牙,轻颤着唤了声,“求仙姑娘娘,帮帮小女。” 内室的床边。 云落落已然坐起,封宬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闻言朝槅门处瞥了眼。 这小丫鬟倒也机灵,不等云落落再问,便开口道,“小女方才在吴府的后花园月门中,瞧见仙姑娘娘救人,就知道您肯定是那九天上下凡的大慈大悲的神仙,定然能帮助小女的。故而小女才跟着仙姑娘娘,求仙姑娘娘不要生气,小女以后一定给您立长生牌,祝祷仙姑娘娘百无禁忌,福气绵绵!” 倒是会说话。 封宬低低一笑,给云落落倒了一杯热水。 云落落接过,却没有先喝,而是捂在手心里,问:“你有何求?” 封宬发现,云落落在吃东西前,总喜欢用手心去捂一捂盛器的外沿,像是贪恋那一点热意似的。 分明她的掌心,惯常都是温 和暖煦的。 他垂眸,扫了眼她纤细的手指,指尖上,修剪整齐的指甲,圆润粉红。 槅门外已传来小丫鬟的说话声。 “求仙姑娘娘……容小女单独说两句话。” 封宬温和的眉眼倏而浅霜。 便见云落落朝他看来。 明明瞳底寒意犹在,一抹浅笑却悄然覆盖而上。 他弯唇,站了起来,“那我先回避。” 云落落抬脸,看着他弯弯的眉眼,片刻后,点头,“嗯。” 封宬这才拉开槅门走了出去。 门口,小丫鬟立马往后退开两步,明显害怕地低下了头,朝他行了个福礼。 他也不曾理会,依旧面带浅笑地走了出去。 外室的一众护卫,便鱼贯尾随而出。 小丫鬟颤巍巍地扫了眼,确认人都走了,猛地跑进门内,屈膝就要给云落落跪下! 却听坐在床上的云落落道:“不必如此。” 其实完全可以装作没听到,反正求人见面先是三分软,便是被求的人没有相帮的心思,因着你这自矮三分的态度,也不好太强硬的拒绝。 只要不强硬,那就一切好说了。 她犹豫了下,还是想跪。 云落落轻缓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右眼头上若青暗,生母近期亡逝。” 小丫鬟霎时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云落落。 转而却又想到吴府那悚人的后花园里,云落落手提闪着星光的长剑,一步一斩的果决冷厉模样。 顿时眼眶通红,上前一步,将要跪下,却又生生忍住。 哑着嗓子喊:“求仙姑娘娘帮帮我,我,我想去找我姐姐!” 姐姐? 云落落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问:“是何缘故?” 小丫鬟哽咽了一下,到这时,才终于露出几分十一二岁小孩子才有的样子。 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开口。 “仙姑娘娘容禀,我叫秀露,有个姐姐,叫秀莲,一年前,让我那赌鬼爹爹给卖到吴县令府里了!” 房间外。 封宬站在走廊上,看着画舫一楼的大厅里,声色酒舞的众人,垂眸浅笑。 赵一自身后上前,低声道,“殿下,此处人多眼杂,还是先进屋吧?属下已让人准备好热水,您要不要洗漱一番,歇息片刻?” 封宬的目光落在一个一身绫罗绸缎的中年男子身上,见他捏着一块碎金子往身旁面皮白净的白净小倌儿怀里塞,那小倌儿一脸的不情愿,却最终还是微微抬起了头,任由他将手塞进了衣襟里。 低低一笑,转回身,进 了门。 赵一顿时松了口气,朝赵三使了个眼色,赵三点点头,转身下了楼。 暗七早已缩到暗处,同暗九悄悄地说:“殿**子素来不济,可自从遇见云小先生后,就一直没好好地歇着过。咱们瞧着殿下那脸,是一日比一日的不好看,就是不敢说啊!队长这见缝插针地想叫殿下休息,也是操碎了心……” 暗九往旁边躲了躲,远离这分明是个暗卫,却碎嘴子跟老妈子一样的家伙。 房内。 毕竟条件简陋,封宬只略泡了泡脚,便散了头发,在赵一早已熏好的床榻上躺下。 想到方才封甫康一瞬化作狞物的模样,想到云落落垂目无悲无悯的结起手诀,低喝出声时的神情。 忽而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不知在哪里听过的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大道不仁,以众生为刍狗。 这小道姑看似平和,一颗心实则…… “叩叩。” 房门被敲响。 他转脸,不等开口,房门便被推开。 屋外嬉笑怒骂骤然扑入,又随着房门被关上而隐蔽沉闷。 他看清门口的来人,不由轻笑:“怎么了?那小丫头叫你为难了?” “不是。” 门 口柔软轻和的笑声传来。 云落落转过身,静美妍容上,绽开一抹如娇兰颜色,婉转含笑,朝他步步走来,“只是我挂念你了,想先来看你。” 封宬看着那笑如春漫的脸,片刻后,微微勾了唇,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意。 问:“是么?” 这边房内。 小丫鬟秀露揉了揉眼睛,一脸的委屈难过。 “每回我来瞧姐姐,她都说好的,我就以为她在吴县令家里真的很好。谁知道,上个月,我娘过世了,我来找姐姐报丧。可,可那吴县令家里的婆子,居然说我姐姐病死了!” 靠坐在床头的人双手捧着温热的水杯,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安静。 不是云落落,又是哪个? 秀露自顾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中,还没注意到云落落此时的模样。 “可我上一回见到姐姐的时候,她分明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间就病死了!我不信,就找人打听。听说……” 她迟疑了下,到底还是一咬牙,都说了出来,“听说,我姐姐,可能被吴县令的夫人,给卖掉了!” 说着,她悄悄地觑了眼云落落,似乎很怕她会觉得自己的姐姐被人卖掉,是个根本不值得被看重的轻浮不检点的女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仙人快活 可云落落却依旧是那副神态,仿佛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让她有多少的情绪起伏变化。 旁人瞧着,许是觉得这小道姑太过无情绝冷。 偏秀露却心下顿时大定。 说出了最难以启齿的话之后,剩下的便一股脑地全吐了出来。 “我起先其实也不信,毕竟是县令府中,做事应当是最讲究规矩的,而且我姐姐也没听说做了什么错事,怎么能说卖就卖了?正好我听说县令府里又在买丫鬟,便想了点门路,进了吴县令的府里,想探听探听,我姐姐到底是怎么了。若是真卖了,又被卖去哪里了。” “谁知,这吴县令府里头却古怪得很。后花园不许进,书房还在十分偏僻的地方。除了大夫人和几个妾氏的院子,其他地方都不许下人随意走动的。我因着要找姐姐,曾经无意间瞧见后花园的动静……” 说着,她想到了那一次乍然见到后花园有人在放血画东西的情景,不由打了个寒颤。 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我晓得现在大家都信封神仙,看到后花园那个,还以为吴县令也在供奉什么神仙,却不敢仔细去打听。便想着去别的地方打探打探。谁知道,吴县令的家里居然又闹鬼了。” 秀 露的脸又白了几分,稚气的脸上再次露出几分害怕。 “我亲眼看到大夫人叫人把四夫人用那个都是刺的棒子生生打死的!还让人去传话,告诉奉阳李家,说四夫人是自己病死的!我当时就想,我姐姐是不是也已经被她打死了。” “所以,今日白日里,就想趁乱去她房里找找,看有没有我姐姐的什么东西留下。谁知道,被她发现了,以为我是偷东西的,要打死我。我想躲出来,谁知道又瞧见仙姑娘娘你们被人追,还救了我。就……” 她说着,又支支吾吾起来,瞄了瞄云落落。 神情语态与方才的爽利聪明大相径庭。 大约也是觉得心虚,便没再开口。 云落落捧着杯子喝了一口,顺着那直入脏腑的暖意慢慢闭了眼。 片刻后,才徐徐问:“所以,你怎么知道你姐姐没死?” 方才她分明说的是,帮忙找姐姐。 秀露立马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举了起来,“是这个!仙姑娘娘,您瞧,这个是我姐姐的卖身契!上面写着的日子,分明就是上个月的!我姐姐定然没死!” 她通红的眼睛里,有充满希冀的光。 云落落却没接,又喝了口水后,才慢慢开口,“你姐姐……” 润过 的嗓音有点潮湿的清凉。 秀露瞪大了眼睛地看她。 忽而。 槅门上传来几下略显急促的敲击声,“云先生。” 是赵一的声音。 云落落停住话,转头看过去,“嗯。” “嘎吱。” 槅门被打开。 赵一站在外面,却低着头并未朝里看,只急急开口,“请云先生去看一看,三爷似乎……有些状况。” 秀露意外。 便听到身后动静。 一直靠坐在床上的云落落,起身走了过来。 她连忙朝旁边让开一步。 就见云落落径直走了过去,穿过槅门,跟着赵一,便直接走出门去。 她愣了愣,才想起方才云落落的话没说完,赶紧跑过去。 到了门口,却见赵一从里头退了出来。 房门一带,守在了一边。 她踌躇了片刻,试探着走过去问:“大爷,仙姑娘娘有事儿跟……郎君说么?那我的事……” 赵一扫了他一眼,想到里头封宬方才的神态,冷声低斥,“等着。” 秀露被吓得往后缩了缩脖子。 刚还想说什么。 忽然,见房间里。 灯光熄灭。 …… “噗。” 火烛湮灭。 云落落缩回手,笑着转脸朝他看来,“如此,郎君便能心安了?” 封宬靠在床头,看那莹蓝月 光自窗缝中,如水流泻进来,洒在那张不入婆娑的小脸上。 端的是靡艳迤逦,潋滟媚骨。 勾唇低低轻笑出声,侧躺着单手撑住脸,目光不错地看着她,“倒是有几分意趣。” 见他意动,那边的云落落也更加高兴了。 笑着转身,走到床榻边,却并不上前,而是伸手,搭在了他铺洒在床侧的衣衫上。 指尖轻饶如勾,揪着一点点衣面,往上一寸寸地攀。 封宬斜了一眼,并不拒绝,唇边笑意反更深远。 云落落的手指来到了胸前,五指缓缓张开,按住了那颗强劲跳动的心。 低垂的睫毛微微一颤,随即听到一声幽幽浅笑。 她弯了弯唇,掀开眼帘,朝近在咫尺的人靠近些许。 吐气如兰地呼唤,“郎君——” 那澄黑的眼珠子里,像蛛丝般的魅,几乎将他网罗进去。 封宬看着她,笑容更盛。 一双琅目,深邃幽静。 云落落微微张口,朝他的唇上靠近过来。 同时按在胸口上的手指,突然往下一个用力! “啪!” 靠近的气息,猛然停住! 云落落惊愕地瞪了瞪眼,垂眸,便见自己的手腕,被握住。 封宬依旧那副幽笑淡然的模样,朝下一扫。 看到那纤细五指中, 骤然伸出的尖利指甲! 被他握住时,还狰狞地猛然抽动了两下! “郎君~” 可已被抓了现行的‘云落落’却再次娇嗲开口,另一手朝他盘绕过来,似乎想勾他的脖子,一边仰起脸,带着勾媚的意味,轻笑着看他。 “您日思夜梦的人儿就在眼前呢!便不想亲近一番芳泽?享那一晌仙人快活么?” 那张云落落的皎白小脸,如初初绽放的梨花,嫩生生地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摇曳摆动,这般娇软的姿态,似是在等着他随意的采撷,任意的蹂躏。 她的唇,再次靠了过来。 “呵。” 却听一声轻笑。 睁开眼,下巴便是一疼。 接着听床上的人冷音含笑,轻缓慢问:“仙人快活?同你么?” 她睫毛轻颤,泪水瞬间盈于长羽。 “郎君……不愿么?” 封宬却倏而大声笑开,“我的仙人,可不会这般矫揉造作的可笑模样儿。” ‘云落落’倏地瞪大眼。 瞧见封宬模样,忽而伸手,一把拽开自己的衣裳,狞笑起来。 “什么模样儿?这般赤身肉体让你瞧一眼如何?便是以后,你瞧见了她,还能忘记这般模样儿不成?” 封宬垂下眸。 面前的声音倏而转变。 “宬儿!”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可以不用说话 封宬瞳孔骤缩! 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便见眼前的脸,倏而变换。 一边是‘云落落’皎白如梨的清肃!一边是‘那女人’凄楚柔婉的艳极! 她半边脸如妖魅惑笑,半边脸似泣血声声哀求。 “郎君,你看看我,美不美啊?” “宬儿,娘好痛,救救为娘吧……” 一只手,利爪如刀,朝他伸来。 他却只是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那张扭曲又诡异的脸。 利爪将要刺上了他的心脏。 他眼神蓦冷,才要翻手击开。 “嘶啦!” 凄楚又媚丽地朝他呼唤的‘两张脸’忽然像一幅画卷,从两边被生生撕开! 身子斜着裂开,错愕的眼神还留在眼眶中。 接着,整个身体,便化作云烟,倏然散去! “啊——!” 尖叫声直刺耳内。 封宬眉头微拧,下意识想去堵住耳朵。 耳边,却被温柔的暖意,包裹住。 他怔了怔。 抬起眼。 大片的黑暗,从两边撤开。 有光,淡色又温暖的光,从四面八方无声又强势地闯入进来。 纤细又轻盈的轮廓,在眼前渐渐成形。 他微散的眼瞳慢慢聚起。 看到一双垂落的眸,暗如夜露,却有灯火,在其中点燃百家光点。 她伸出双手,正 捂着自己的耳朵。 见他看去,微微侧脸,清浅又温和地问:“醒了么?” 梦境中那最后一幕不堪的景象,倏然风流云散。 他弯了唇,看着她,问:“落落,你在做什么?”语带调侃,嗓音却……暗哑苏沉。 云落落眸底微动,跟着收回了手。 暖意散去。 可那指尖贴在耳后的触感,却如皮羽黏着,经久不去。 他笑了笑,坐了起来。 便见云落落在床侧坐下。 头发散落在肩头,让她原本平静穆雅的脸蛋,平添了几分柔谧清丽。 他靠在床头,笑:“怎么了?这一会子的功夫,都要来多瞧我一眼么?” 他语调轻浮,仿佛浑不在意方才梦里的不堪。 床侧的云落落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只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样物事。 封宬低头一看,顿时眉角微抽。 ——这分明是先前在曲五的客栈中,这小丫头做了许久的那个丑兮兮的木头人。 他往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镇定自若地看向云落落,笑道,“落落这是要做什么?怎么一句话也不同我说?” 云落落却将那木人放在了他的手边。 他一僵,只当没看见,笑容却几乎要挂不住,“这个不会是落落要送我的礼物吧?是 什么?瞧着倒是有趣……” “不要说话。” 一直不曾言语的云落落忽然轻轻开口,朝他看来,声音温柔清宁,“观主说过,不开心不高兴,难受,悲伤,都可以不用说话。” 封宬弯在唇边的笑容顿住。 然后,放在被面上的手指,被云落落捏住,往身前拉了拉。 他抬头看,却只见云落落低垂的长睫,如蝶翅般,微微颤抖,在眼底留下一片好看的弧度。 忽而梦境里那一幕,就浮现在脑海。 他眉尖微蹙,却又弯了唇,笑着问:“女郎是担心我么?我并未……” “哗!” 云落落却忽然一把掀开了他的袖子! 扒着云落落手腕的小甯立马兴奋起来! 撑起上半身子看——哎哎哎!这小道姑,在非礼她家老三哎!不得了了!要砍头的啦! 封宬也眼眶微瞪,见云落落又把袖子往上推了推,下意识按住云落落的手。 玩笑看她,低声道,“落落,你我虽已拜过天地,可到底还没完全成礼,这般肌肤相亲,到底于你来说不敬重……” 等等等等! 云落落袖子里撑着上半身的纸人僵住! 前一刻还兴奋不已的小甯不可置信地动了动(并不存在的)耳朵——她好像……听到 了什么奇怪的话?? “嘶啦!” 云落落却并未理会封宬的言语,手上再一个用力! 就这么生猛地,一把扯下了封宬的袖子! 这可是一尺百金的云上丝! 别说华贵了,就算材质那也是极不容易撕裂的! 这小丫头,到底多大的力气! “落落。” 封宬眼角微抽,却是含笑无奈抬头看她,“便是急于成礼,也该由我给你一个完备的仪式才是,不然叫你受如此委屈,我……” 云落落又一把将他露出的胳膊扯到近前,低下头去。 眼看她的脸都凑了上来,封宬不知是推是退,连着脸上没辙的笑容,都一起僵在了原处! 云落落的袖子里,纸人小甯也僵了,没有五官的纸脸‘目瞪口呆!’ 感觉‘十分赤鸡!’ 这小道姑,原来这么大胆的么! 窗外。 暗七死死拉住想要冲进去的暗九。 赵一黑着脸站在门的一旁,瞪着几步外的秀露。 秀露只觉这画舫里的酒客们太吵,吵得她耳朵嗡嗡响,根本不明白这个黑脸大爷干嘛瞪自己。 “落落……” 房内,传来封宬似是妥协的轻叹,“你真是……唔!” 忽而一声闷哼! 众人齐齐一惊! 几个侍卫齐齐扑到窗边门边画 舫顶上! 暗七大着胆子沾了沾口水,在窗户上戳了个洞,偷眼看去。 便见,封宬光着半条胳膊,被云落落拉到近前! 而云落落的手指并拢成剑,在那胳膊上极快速地点了几下! 一条浅浅的红色纹路,便顺着小臂的血脉,如蛛网瞬间布开! “!!” 几人齐齐色变! 袖子里,撑着半边身体的小甯震惊地张大嘴……并没有的嘴。 封宬不过闷哼一声,却在扫见那瘆人血色蛛网时,竟先就笑了出来。 “这是什么?” 先前在阴宅中听说身中死咒时,他也是这个模样。 仿佛身陷囹圄,反而是件让他高兴的事儿。 云落落将他的胳膊放在桌上,少见地露出几分黯淡,轻声道,“是我想漏了。怕是要叫你吃点苦头。” 封宬一听,何意? 朝她看,却依旧笑着,“无妨。落落想如何做?” 云落落伸手进身旁的小布兜里,掏出一个针包,推开桌上的东西,将针包顺着铺开。 封宬便见一排大小长短粗细不同的金针。 不由眉尖一动。 云落落伸手,从里头掏出一根绣花针一般大小的。 针尖在灯光的照射下,森光闪闪。 封宬的眉头又抽了抽,眼底已有暗翳浮起。 第一百三十章 落落,我好痛 画舫顶上,赵三低声对暗七道,“这可不好,殿下忌针!八岁时候的事儿,叫殿下心里生了翳障,若是……” 话没说完,就听底下云落落拿着针,对封宬道,“就刺一小下,你别怕,很快就结束。好不好?” 分明是在他眼中已化作魔鬼利爪的扭曲怪物,可云落落的一声‘好不好’,却又叫他的目色清明了些许。 他本可以点头,可以忍耐,也可以用笑意去遮掩。 可…… 他又看了眼那针,随后,竟撇开眼睛去,顿了顿,问:“能……不用针么?” 袖子里的小纸人一怔。 画舫顶窗边门边的数个暗卫呆住。 云落落看着封宬,随即,将针放了回去,针包一卷。 封宬没料到她居然如此干脆,一时不知是袒露心迹的软弱叫他有些难堪,还是受她如此认真对待让他心内莫名悬空。 他竟难得地没有去笑,只是沉默地看着地上摇晃的灯影。 然后就听云落落说:“若是放了血,便不会那样痛。我换个法子,但是只怕痛得厉害,你可能受得住么?” 痛? 痛算什么? 他低低一笑,很无所谓地将手臂主动伸到了云落落身前,“无妨,落落不必顾忌。” 云落落看他,须臾,将旁边的小木人拿起来,放入他的手心。 封宬又扫了眼那丑的不堪入目的小木人,笑了笑,刚要说话,云落落却曲起了他的手指。 于是他被动地握住了那个小木人。 他眼皮子跳了跳,云落落已然收回手去,浅声道,“握紧了。” 封宬没法,只好装作不见,避开目光,收紧手指。 随即,感觉到云落落的指尖,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触感微温。 他竟然心头略松——到底不是之前那样的凉了。 正这么想着。 那指尖忽然顺着手腕,轻慢如舞动般一点点游走起来! 分明肌肤下血脉喷张几乎要冲破躯壳,将他炸裂个粉碎。 可那指尖轻盈,又仿佛带走了那涨裂的痛楚。 奇妙的柔软与酥痒在肌肤上弥漫。 像一尾毫无重量的羽,若有若无地搔动心扉。 封宬侧过眼角,余光自眼尾处不着痕迹地看去。 便见云落落剑指并拢,顺着那蛛网血色,在一点点画着什么。 他看不懂,却能瞧出那游走之势的气势如虹。 随即察觉,原本绷紧的血脉,似乎真的松软了不少。 他又看面前垂眸画符的女孩儿,低眉落眸,穆静安谧。 微微弯唇。 忽而。 云落落剑指一抬,落在他的肘窝处,然后顺着臂心,用力往下一划! 经过那血色蛛网。 原本蛰伏下去的颜色 ,骤然艳丽! 封宬眼眶蓦然瞪大! 旋即,一股绞杀灵魂寂灭神识的疼痛,铺天盖地一瞬将他湮灭! 他下意识张开嘴,却不曾发出一声轻呼! 瞬间肌肉紧绷如铁! 可那嫣红菱唇,却紧跟着弯出了几乎靡艳的笑容! 云落落剑指点在了他的腕心。 低低念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那蛛网下的血脉,竟如沸水滚动起伏! 似有一头凶兽蛰伏在内,愤怒地想要冲破封宬的肌肤束缚! 然而。 那肌肤上,却有一层淡金浅光,如织锦密布,温柔又密不透风地,将那血色凶煞,困在那肌肤血脉之下! 封宬闭了眼,唇边的笑意却愈发冽丽! 他微微抬起下巴,咧开的唇隙里,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可那被剧痛撕扯的手臂和身体,居然一动未动! 云落落剑指再次抬起。 最后,在那织锦的金光中心,缓缓一点。 “急急如律令。” 血网之下,蛰伏波澜骤然一僵! 旋即,像疯了似地,齐齐往封宬手心里攥着的木人那钻去! 他猛地睁开眼! 比方才汹涌数倍的疼痛,一瞬让他目色尽失! 他发出无意识的一声轻哼。 却很快又死死压 住。 低了头,竟轻笑起来。 云落落安然坐在床侧,看他因为剧痛而苍白的脸,看他唇边生生弯如菱花的笑。 忽而想起那一年,观主帮一个厉害的高僧驱除一样的魔意时。 那受满寺敬重的大师,在观主的眼前,涕泪流泗,苦苦求饶的挣扎模样。 封宬盯着身上那粗陋被面上工艺极差的绣花,手臂上的痛,让他几乎以为人之将死,也就不过如此了。 人之将死么? 他忽而想到,曲五县令的后花园中,那个古怪又诡异的血色阵法。 在那阵法中。 他所见,所闻,所想,所念,所耿耿于怀,所日思夜梦。 那个只会远远地看着他,将他视作洪水猛兽,任由他受尽**不管不问,不管他是否将死自顾自己快活的女人。 为何。 会让他瞧见,她喜,她忧,她悲,她……那般朝他笑来的模样呢? “唔!” 手腕像是要被生生扯断! 他却再次笑开。 有何妨? 有何妨? 那样的炼狱都走过来了,这样的一点痛楚,又能如何…… 忽而。 一双手,从旁侧伸过来,入了他不见光束的视野里。 然后,在他目之所及的近处,轻轻一圈,抱住了他。 他瞳孔剧颤! 紧接着,清雅穆香,悄然席卷而来。 温软的身体, 靠过来,将他包住,给他支撑。 耳侧,传来女孩儿温柔低软的声音,“若实在是痛,便抱着我吧。” 他唇边森然如幽兰的笑意倏然僵住。 呆滞的眼睛缓慢地朝脸庞动了动。 只看到那披散在肩背处并不青黑的蓬乱发丝。 忽而下意识又扯了扯嘴角——这点痛,有什么值得叫苦的? 不错,有什么值得…… “咔嚓。” 手心里的小木人,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崩裂声! 血脉下的挣扎,倏然再次翻倍痛彻骨髓! 垂落在身侧的手,募地抬起,一把将身前的柔软身体,死死地搂住! “好痛。” 他轻颤开口,将头埋在了云落落纤细小巧的颈窝里,低低地又说了一遍,“落落,我好痛。” 门口。画舫顶。窗外。 一众护卫齐齐静默。 片刻后,暗七忽然抓住暗九的袖子,落下泪来。 暗九拽回了自己的袖子,转开脸,却红了眼眶。 赵三沉默地看着屋内。 赵一无声地望着画舫大堂中,嬉笑嗔骂的众生。 云落落抬起手,轻拍了拍怀里忍痛吸气的人,声音愈发柔和,“嗯,别怕。” 封宬又往她的肩窝里钻了钻,良久,轻轻地应,“嗯。” 云落落的袖子里。 小甯盘腿坐在那里,双手支着脑袋,无声低笑。 …… 第一百三十一章 罚你 “咔嚓!” 木人再次传来碎裂声。 紧握的手心骤然错开! 封宬垂眸一看,便见那原本丑兮兮的木人,居然通体血红地,裂在了自己的手掌中! 他瞄了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依旧靠在云落落的肩膀上。 可云落落却伸手,推了下他的胳膊。 他不动,闭上眼。 云落落又拍了拍。 他还不动,装作痛晕了。 谁知,云落落却自己往后退去,还一边说:“三郎,已经不痛了。” 封宬太阳穴往外突了突,‘艰难’地抬起头,并不想让云落落看见他方才那孩子气一般的无助样子。 刚要转过脸去。 却对上云落落抬起望来的目光。 清澈纯然,没有一点儿施舍怜悯后的沾沾自得,也不见方寸间窥破人心的矫揉亲近。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伸手,拿走了他手心里裂开的木人。 接着剑指并拢。 在那木人之上画了一道符文。 “噗!” 一股黑烟冒了出来。 烟雾里,恶臭腥气,倏然散开。 封宬顿时蹙了眉,厌恶般地避开了鼻息,往床头后靠了许多。 再看云落落,已经将木人收进了身侧的布兜里。 他眼角一跳,忍不住问:“落落还留着那个做 什么?” “嗯,有用。”她神情浅淡地回答。 又是有用? 封宬扫了眼那装木人的布兜,刚要开口,云落落已经起身,去旁边的桌上倒了一杯水。 端回来递给他。 这样的场景,让封宬一下想起方才在她的房间时,两人立场的倒对。 忍不住便笑开。 接过杯子后,喝了一口,一股热意徐徐流入肺腑。 他再次抬眸朝云落落看,问:“方才那是什么?” 云落落捡起了地上的半截袖子,翻开内侧让他看。 封宬一瞧,便是眉梢微挑,“哦?” 柔软干净的袖子内衬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朵纹绣的……花。 浅黄色,漏斗状。 看着有点儿像路边寻常能见的野花,可是那花纹,竟在云落落翻开展露人前时,一点点加深,凝成斑点,最后,竟变成一朵密布斑点犹如蝶翅的诡色花样! 封宬不动声色,看这无根无茎无叶却在人眼前变化的花朵。 又看向云落落,问:“这是什么?” “天仙子。” 云落落却动作,反而只是将那袖子折好,一道塞进了身侧装有木人的小布兜里。 封宬看那鼓起的布兜,笑了笑,道,“天仙子?是花名,还是……妖魅?” 云落 落将布兜收好,想了想,说道,“是花魅。” 花魅? 那就又是花又是妖魅了? 封宬点头,便听云落落又说道,“天仙子其花,靠花朵食血肉而生。因本是土生草木,便是开了灵智也不能随意行走。最初不过靠花色鲜艳吸引虫鸟靠近,再以花香迷惑虫鸟心智,最后慢慢吞化。” “吃血肉的花?”封宬又喝了口水。 那他的手里刚刚那个撕扯的东西是…… 云落落却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看他喝水,忽然揉了揉肚子。 想了想,到桌边端了一盘子点心来,自己拿了一块吃,还将盘子递到封宬手边,继续说道。 “我听观主说,天仙子在吞食了足够多的血肉之后,便能幻化,离土地而生。常寄生于凡人身上,以花粉迷惑其心智,好趁机吞食其心肝,辅其自身修炼。不过此花尚未成形,只是出了灵智,所以只会以此法贴近人身,再慢慢图谋。” 封宬扫了眼云落落手里的盘子,听着她的话,想起方才袖子里的那朵花,手臂上密密麻麻的血网,只觉得……胸口一阵恶心,连刚刚喝下的水,都透着一股子腥气。 没再去看她拿着的点心。 只是捏着杯子继续笑问: “既是善于隐身寄生的妖魅,想来便是不容易叫人发现的。落落是怎么瞧出来的?” 云落落嚼了嚼嘴里的点心,过了会儿,才说道,“那天,我闻到你袖子里的味道了。” 那天?哪天? 封宬看着她,忽然想起了那天。 霓虹彩斓下,那一缕发丝飘落脸侧。 他没忍住,抬起指尖,替她将那那缕发丝,压在了耳后。 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轻声说:“原来,欢喜是这样子的啊!” 短暂的沉默后,他浅笑抬眸,“那怎么不早些告诉?” 云落落吃了两块糕点,又觉得太腻了,随手放在床边的矮柜上,转脸朝他看来。 神情认真,眼神分明。 “是我的错。” 一句话,却叫封宬反而微怔。 可以这么大.大方方毫不掩饰地承认自己的错么? “那天我先没想到,后来在马车里,大娘的女儿瞧你的眼神不对,我便想到了。本想着立刻给你做了替身木人,帮你转了妖魅的勾缠,却又被耽搁了,叫妖魅入了你的心智,才受了这样的苦楚。” 她说着,再次直直地看向封宬,“是我的过失,你若是着恼或是想骂我,我都不会反抗的。” 她的目光太过清澈,分明不曾 有一丁点儿的别有用意。 可封宬却好像一瞬间被窥破了那两个不堪的梦境。 什么叫看我的眼神不对?什么又是妖魅入了心智? 心中瞬间涌起一簇不可言说的羞恼与郁卒。 可内心如何,大玥朝堂堂三皇子殿下,也不会在面上透露半分。 反而对上面前小道姑干净莹波的目光,淡笑着问:“当真不会反抗么?” 云落落点了点头,“嗯,你生气吧!” “嗤。” 封宬却笑了,伸手,拉起她的手。 云落落低头看了眼,似乎不知道他是想做什么。 便见他将她的手心翻过来。 然后,另一手抬起。 “啪。” 一声落掌。 屋内屋外齐齐寂静一瞬。 暗七捂着眼睛拽走暗九,赵三转过身,赵一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不远处的秀露却着急得团团转。 云落落眨了眨眼。 封宬一笑,收回手,再次看她,“罚过你了。” 云落落又眨了眨眼。 封宬叫她这样子逗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怎么?打得不够厉害么?再打一下?” 却并没去捉她的手腕。 云落落悄摸摸地缩回手,又慢吞吞地背过手在身后。 封宬几乎要失笑出声。 “叩叩。” 房门被敲响。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有所瞒 封宬扫了眼,“进来。” 赵一便推门走了进来,朝两人行了一礼,上前,低声道,“三爷,方才……有消息来,”看了眼云落落,“曲五县令府中闹妖,误杀康王。为保住满县城的百姓,吴县令下令,将自家宅院封锁,直接烧毁。” 封宬眉梢微挑,竟是有些意外的样子。 赵一又看了眼云落落,“扬州知府已知晓消息,分别派人去了康王府和曲五县。” 言下之意,此画舫往金陵,正好错开。 封宬勾了勾唇,才要说话。 门口传来一声高笑,“哎哟!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瞧这小脸,怎么破了啊?来,爷给你瞧瞧!” “我才不是伺候人的娼妓!别靠近我!” 秀露惊恐又愤怒的声音传来,她大声叫着,“别碰我!” “小浪蹄子!别给脸不要脸!”男人醉醺醺地大骂! 封宬扫了眼,赵一刚要转身。 云落落已然起身。 赵一立时就要跟过去,却见封宬并没吩咐,只是含笑抬眸看着。 不由按捺住心中疑惑,朝门口望去。 便见云落落走过去,拉开门。 被醉汉抓住胳膊的秀露吓得立马大叫,“仙姑娘娘!” “仙姑?” 那醉汉醉眼惺忪地转过头来, 一眼看到长发披散立于门后的云落落,立时激动地‘嘿哟!’了一声。 松开秀露就朝云落落走来。 一边笑得下流又猥琐,“果真是个仙姑!凡人哪有这样的相貌气质?仙姑娘娘,春宵一刻不知值几何?爷买上一晚,也尝尝天上人的滋味啊!哈哈哈……啊!” 暗七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一脚踢过去! 那醉汉惨叫一声,‘咕噜噜’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惹来一众大笑。 他恼羞成怒地爬起来,抬头一看,楼梯上哪里还有什么人! 顿时气得一巴掌甩在前来扶他的管事脸上! 怒吼,“老子今天就要你们船上的仙姑!给老子找来伺候!不然老子拆了你的画舫!” 管事的顿时一脸哭丧,却还是赔笑,“您息怒,您息怒,小的这就给您找去。” 那醉汉这才满意了些,扭过头,旁边有人嬉笑封宬。 “小国舅爷,您这是还没尽兴呀?找什么仙姑啊!来来,我陪您玩两把骰子,瞧瞧我们小国舅爷的手气!” “哼!就凭你!也敢跟大爷我赌!”醉汉大笑着走过去,一把抓过骰子,醉眼一瞟,指了指对面那人怀里的小倌儿,“用他做赌!” 那小倌儿立时吓得脸都白 了,凄凄惨惨地抓着身旁人的衣袖。 却被一把推出。 那人大笑,“承蒙小国舅爷看得起!来!” “哗啦啦。” 赌牌推开。 楼上。 暗七讪讪地缩在门后,瞄了眼赵一,又瞄了瞄床上的封宬。 “属下,属下以为云先生……” 想到云落落方才分明已经抬起的手指,再想起站在门内伺机而动的赵一,以及一脸等着看好戏的三殿下。 暗七又缩了缩脑袋,“我再不敢了,殿下饶命。” 赵一不争气地瞪了他眼,转回头来,看向封宬,却也不敢贸然开口。 看了眼封宬手臂上被撕烂的衣裳,说道,“殿下,属下伺候您更衣。” 封宬扫了眼过来。 赵一顿时神色一凛,低下头来。 便听封宬道,“去瞧瞧云先生那边儿在做什么。” 暗七一喜,扭头就跑了。 赵一却听出不对,见封宬起身,忙上前服侍。 替他将扯烂的衣裳脱下,看到他手臂上还残余的血痕,顿了顿,低声问:“殿下以为云先生有图谋?” 却见封宬无声弯唇。 这个笑容他们几个护卫实在太熟悉了,分明是殿下此时心情不虞的意思! 他不由后背隐约冒汗,不是刚刚还难得轻松么? 突然 间是怎么了? 却见封宬看着那件被脱下的衣裳,低笑轻语,“若不能化形,又是如何离开根土所在?入了我这贴身衣裳内呢?” 那小东西,分明说一半瞒一半。 “殿下?”赵一没听懂,朝那衣裳看去。 “出宫时,我这些衣裳,都是宋玥打理的?”封宬突然问。 宋玥,清华宫的一等掌事宫女。 赵一点头。 便见封宬笑意更深,抬手穿了他捧起的衣裳,慢悠悠吩咐,“去查查,宋玥这段时日,都见过什么人。” 赵一一惊,脸上惊疑一瞬闪过,宋玥可是皇上给殿下定下的…… 可那念头根本不敢多想,他当即低头,沉声应“是。” 而另一边的房间内。 秀露还担心地看着门外,却见那个醉汉已经跟人扑到赌桌上,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转回头想跟又救了她一次的云落落道谢,却见她在桌边坐下,解下身侧的小布兜,打开,掏出里头的物事。 半截袖子,一个……断裂的木头人? 她好奇地往前凑近两步。 就见……云落落的袖子里,一张纸人?飘了出来。 落在桌面上就开口说人话。 “做什么要骗他?” 秀露一下睁大眼,下意识要叫一声,那小纸 人却好像提前知晓似的,扭头朝她警惕地瞪了一眼! 不对,分明就是个没脸的纸人,可秀露却被她‘瞪’得一个激灵,一把捂住嘴! 小甯这才转回脸,继续看云落落,“你别当他是傻子啊!我都能听得出来,你话里有话,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小道姑你可别以为他笑嘻嘻的,就是没怀疑!这家伙啊,从小就是这样子,叫老二都快打死了,我去问他,他居然还朝我笑呢!看得人心里瘆得慌……喂!臭道姑,你听到我说话没有啊!” 显然是,没有。 云落落将那袖子上的花展开在面前。 封宬看不见,可那一缕缕充满恶意的黑气,却穿过花瓣,如触手盘缠围绕! 小甯这才注意到,顿时沉了‘脸’,往跟前靠近一些,“这什么鬼东西啊……哎呀!” 那黑气居然像有感知似的,一下朝她抓来! 她吓得脚下一滑,飘落桌面,来不及躲避,大呼小叫着捂住头。 就被两根手指捏着腿,倒提着,拎在了另一边。 “……” 她‘面无表情’地躺在桌上,看着屋顶摇曳的烛影,忽然跳起来,朝云落落扑去,“臭道姑!我杀了你!” 敢这么对待本……本公主!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他的心魔 “啪叽!” 小纸人趴在了云落落的袖子上,然后拿纸手,‘狠狠地’捶了好几下! 不远处的秀露看傻眼。 云落落丝毫没有察觉。 她又将那断裂的木人拼起来,放在了袖子上长满了黑色斑点的天仙子旁。 从花瓣里蔓延开的黑气,倏然便朝那木头人钻去! 小甯忽然抬头,看那黑气,似是无穷尽般,竟源源不断地汹涌而出! 猛然意识到! 这花上的黑气,居然是……咒力?! 她顿时阴沉出声,“有人在诅咒老三?” 云落落没说话,看那木人渐渐变黑,焦化。 最终承受不住一般。 “砰!” 再次爆开! 秀露吓了一跳! 小甯的魂体倏地从纸人身上飘出,落在了桌子旁。 胸前蓝色鬼火倏然浓郁阴森,沉沉鬼眼瞪着那几乎炸成粉末的木头人上,声音发尖。 “这样的毒咒!是不把老三弄死誓不罢休了!” 没了魂魄附身的纸人一下从云落落的手臂上飘落下来,秀露看见,连忙伸手,将摇摇晃晃的纸人接起来。 可纸人却再不像刚刚那样灵动鲜活,落入她掌心的,反倒像一张普普通通的纸。 她迟疑地看着一直不曾出声的云落落,想了想,双手捧着纸人,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墙 角,不再动弹。 见云落落不说话,小甯漂亮的脸蛋上又现出几分焦灼,“你倒是吱一声啊!” 飘到近前,看那袖子上诡异的花瓣。 再次说道,“贴身衣裳,定然是亲近之人置备。老三这次叫封甫康那老东西发现行踪,看来……” 她冷冷一哼,“……他跟前儿是有了该死的狗东西。” 云落落其实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她看着那衣袖上,乱窜的黑气,在木头人崩裂后,便渐渐熄灭。 散落于花瓣上密密麻麻的黑点,也随之散去。 露出天仙子花原本艳丽淡黄的花朵模样。 小甯胸前的蓝色鬼火几乎都要燃出黑芒。 怒极而笑,“以为我家老三就这么死了?便收手了?蠢东西!用这样下三滥的办法,别让我知道是哪个!不然本……我撕了他的头皮!打断他的牙齿!剁了他的耳朵!废了他的手指!” 这别具一格的惩罚方式。 云落落终于朝她看了一眼。 小甯还在生气,胸口的鬼火都快将她整个魂体都覆盖了。 注意到云落落的视线,她恨恨地瞥了眼过来,“干嘛!害怕了?害怕也忍着!不要惹我生气!不然后果很严重!知道不知道!” “……” 云落落看着她,神情平静地开口,“ 我初遇三郎时,他曾被人下了死咒。” 莫名听到云落落自言自语的秀露抖了下,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又低下头,看见手心里毫无动静的纸人,后背绷得更紧。 “……什么?!!” 这边桌旁小甯的鬼火一抖!火莲陡涨!差点直接将她整个魂体都吞了! 她艰难地从鬼火里扒拉两下,露出一张脸,又把鬼火往心口塞了塞,朝云落落瞪去,“死咒?!那老三……也是你救了他?” 云落落并未点头,只是道,“若强行解咒,对方必然能察觉。三郎若是频繁遭受恶意咒诅,也必然会影响运势命盘。” 小甯明白了云落落的意思,“你想放长线钓大鱼?” 也是,与其这样打草惊蛇,引来后面不知多少的暗中小动作,只怕最终受害的还是封宬。 倒不如一把引出背后主使,干脆利落地直接斩草除根,最好还能杀鸡儆猴,省得这臭小子身边一天到晚的不干净! 不料,云落落却摇了头,“不行。” 小甯一愣,“什么不行?” 云落落揭开灯罩,将那衣袖拿起来,对准火烛。 上好的衣料,瞬间就被火舌舔舐而上。 云上丝本是遇火也不生烟的料子,可这一片衣袖,却在火光中 ,蹿出了汹涌的黑气! 黑气之中,隐约有女子尖哭森毒! 云落落剑指一挥。 一张女子似悲似喜却满目恨意的面容,骤然浮现! 小甯大惊,扑过去一看,那女子面容却随烟雾一转消散! 她震惊地转过脸,看向云落落,“这是……” “是他的心魔。”云落落散开剑指,衣袖的灰烬落在桌面上。 不远处的秀露看了眼,又悄摸摸地看一直一个人说话的云落落,愈发恭敬地捧着小纸人。 “心魔……” 小甯心口的鬼火忽如遇到冷水,被熄灭了一半,她喃喃念了两声,又看向云落落,“怎会这样?那这……” 云落落将灯罩重新盖上,神情依旧无起无伏。 转过身,打开她的大包裹,掏出一沓空白的黄表纸,又翻出朱砂笔。 重新坐回桌边。 小甯问:“是要给他做护身符么?可是生了心魔,便易被咒咒沾染。就算是能有法子除了那暗中下手之人,可他这心魔也早晚会吞了他的心智,只是护身符也没用啊?小道姑,你想想办法,把他这心魔给化了吧!” 云落落润了朱砂笔,闻言,转脸看她,“你是他姐姐么?” “……不是!” 小甯胸口鬼火抖了抖,往里又缩小一点。 云落落看了 一眼,转回头,笔尖落下,一笔挥就! 朱砂光芒一闪。 一道符篆顷刻而成。 小甯看她这画符的姿态,忽而就想到当年那个端坐在梨树下,神态安然,清素如画的男子,提笔画符的模样。 她咬咬牙,往前凑了凑,“你帮他一把呗?你们不是拜过天地了么?” “!” 笔下一滞。 云落落看滴落符纸上的朱砂,顿了顿,抬头,看向小甯。 小甯弯唇带笑,“便是没有礼成,那也算那什么,半个夫妻吧?你放心,他要是敢不承认,我回头打死他!你先救救他呗?” 云落落看她眉眼的弧度,眼前仿佛又浮现方才封宬靠坐床头,隐忍而笑的模样。 她再次转回头。 将那枚落了朱砂的符纸拿开,再画了一张。 小甯瘪嘴,一脸的不高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你都救了他那么多次,不差这一回啦!想想办法嘛!我帮你找你的大师兄呗?做人,要互相帮忙的呀!你瞧,人这个字啊,可不就是你撑着我,我扶着你嘛……” “你不是人。”低着头的云落落忽然开口。 “……” 小甯鬼火一燃,顿时大怒,“你才不是人!” 却听云落落轻轻的声音传来:“原来观主说的因果,是这般。”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先生 “什么?” 小甯没听懂,凑过去一点,问:“你什么意思啊?小道姑,我都这样求你了,你还不答应么?我可从来没这样求过人,你当心我……哎呀!” 话没说完。 云落落一手凝结手花,将她一弹。 “唰”地一下! 秀露手里的小纸人一个咕噜爬起来,指着云落落就骂,“臭道姑!你欺负我是不是!我跟你没完!你今晚别想睡了!我要吵死你!吵死你!!” 秀露吓得瞪大眼,僵着胳膊,一动不敢动。 “臭道姑!你无情!怎么能见死不救,我都这样低声下气了,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聒噪声如夏日知了,不绝于耳。 云落落停了笔,转脸,看向窗外,一望无际的夜空上,悬挂的残月。 她想起了大师兄离开灵虚观时,头顶的血,孤寂的背影,身后的那柄破刃的桃木剑。 她蹲在高高的门槛前,日日地看着。 可灵虚观前那条小路上,却再没有一个人,会笑着跑过来,朝她高声喊。 “落落!我回来了!” 她垂下眸,片刻后,再次提起朱砂笔。 黑沉沉的河水上,画舫摇摇晃晃。 六角的灯笼,明艳而亮丽。 精美的镂花窗内,芸芸皆笑、皆苦 、皆心有难言。 “噗通。” 有江鱼,自水面跃出,又落回河内。 水珠散落。 叮叮咚咚。 …… 距离曲五县不远处的淮江城中。 康王府内一片大乱。 火光通明。 有官兵不断出入,妇孺下人啼哭不停。 百姓围观,指指点点。 无人注意,康王府一处不起眼的角门内,走出一个头戴偌大兜帽披风的白衫之人。 径直穿过那无人的小巷,走过议论纷纷的康王府前看热闹的人群身后,绕过风声鹤唳的街头。 一直来到某条巷子内的一扇破旧小门前,伸手,敲了敲。 很快,有人来,打开了门上的小槅门,朝外看了眼,旋即关上。 小门很快被打开。 那兜帽之人走了进去。 穿过小院,进了内宅。 入了屋内,便先跪了下来,低声道,“先生,都处理干净了。” 屋内的鹅颈高椅内,坐着同样一个戴着兜帽的瘦弱之人。 他点了点头,“好,辛苦了。” 跪在地上的人立即诚惶诚恐地俯身,“不敢,为先生做事,是小人的荣幸。”顿了顿,语气又殷勤了几分,“那猫妖已死,先生这招釜底抽薪之法当真漂亮!” 椅子内那人却并未应声。 他抬头,看向门外。 残 月西斜,清凉的月水无声寂冷地洒落在门前。 许久后,他才轻声问:“白真人,还在殿下那边么?” 跪在地上那人当即说道,“喜婆那件事他未曾办妥,不敢回来见先生。而且,如今康王意外身去,他也……” 椅子上的人轻笑开,“不过是一件小事,让他不必挂怀。” 地上那人立马俯身,“是,小人替白真人谢过先生。” 椅子里的人再度看向门外,轻叹,“只是他却不曾听了我的吩咐,擅自去动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地上之人僵住,似是瞬间紧张起来,连弓着的后背都微微发抖起来。 “先生……”他声音微颤。 椅子里的人却没收回视线,只缓声道,“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回京去吧!” 地上之人顿了顿,小心答应,“先生的意思是……” “既然她要去,我自也该去了。” 椅子里的人忽然说了句旁人听不懂的话来,他往后靠,手臂搭在了交椅的扶手上。 露出了一侧手臂上,包扎的粗布条。 深红的血色自那粗布条底下渗透出来,可见伤口何其深。 他浑不在意地抬着头,看那半空清漠的残月。 半晌,又道,“等到了京城,让他去二殿下跟前伺候。” 地上之人猛地抬头,“先生?!” 椅子里的人却并未再出声。 跪在地上的人咬咬牙,只得垂首应下,“是。” …… “呕——咳咳咳!” 天光微亮。 画舫的一间上房里,一张小纸人趴在熄灭的灯罩底下有气无力地……干呕着。 说要骂死人,还真就哇啦哇啦地喊了一夜。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不记得说的是什么了。 一扭头,看趴在圆桌上睡着的云落落,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翻了个‘白眼儿’,捂着胸口坐起来,不想纸手却按在了散落在桌上的符篆上。 朱砂符光倏而浮动。 她吓了一跳,忙往旁边蹿去。 忽而又发现那符文有点儿眼熟,凑过去,刚要看。 门外。 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而桌上原本只是迷迷糊糊睡着的云落落,也抬起了头。 蒙蒙瞪瞪地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眼,才发现,秀露靠在门边,歪着头,也睡着了。 这样大的动静,都没有将她吵醒。 脸上的伤痕,过了一夜,淤青散开,显得有点儿触目惊心。 “小道姑,你画的这个……分明是引咒符吧?” 桌上,小甯的声音嘶哑又疲累,却透着微微冷意。 云落落低头。 就见小甯抬起 圆脑袋朝她冷冷地看,分明也不见个眼神表情,可那副样子,就好像是在生气怀疑。 她伸手,弹了弹她的脑门,“你知道引咒符?” 小纸人身子轻,被她一弹,就一个仰倒,往后直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到桌子底下去! 顿时大怒! 原本的冷疑也不见了,气吼吼地扑过来,一把抓住她弹出的手指,大怒,“又欺负我!看我把你的手指掰断!呀啊啊啊!!” 又尖又哑地大叫一声。 可云落落却连指尖都不曾动一下。 她伸手,将小甯拽下来,道,“今日乃日值四离,你暂时避一避。” 日值四离,大事勿用。 小甯还在扭着身子试图挣开她的手指,闻言,愣了下,抬头看她,“明儿个春分?” 离者,阴阳分至前一辰也。 云落落点头,却见小甯转脸,看向了窗外。 她跟着看了眼。 不想,就见那晨曦微出,柔和的光斓散落粼粼的水面上,如碎金般,熠熠夺目。 不远的地方,有不少同行于河面上的大小舟舫,堤岸在更远的地方延伸。 水雾朦胧后,是白墙黑瓦的墙屋。 粗壮的垂杨柳,柳枝一直落于水面,摇曳浮动。 一片初春清晨、令人心旷神怡的安谧景象。 第一百三十五章 草菅人命 云落落忽然想起另一侧布兜里一直安睡的柳妖,垂眸,扫了眼。 就听耳畔传来小甯的声音。 “明日是我生辰。” 云落落一顿,朝她看去时,小纸人却身形一闪,飘进了她的袖子里,然后再没了动静。 云落落又抬起袖子。 门外的吵嚷声却已是鼎沸。 “爷给你脸了是吧!下贱的脏东西!来人,给我打死他!” “不要,呜呜……我真的太疼了,没忍住才……国舅爷,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给我打!打断他的腿!然后把他丢到河里去喂鱼!浪东西,敢咬老子!” “不!啊!不要!!” 接着,便是重物拖拽的挣扎声,和男子暴怒大骂的不堪入耳声。 靠着门睡着的秀露终于被吵醒,惊恐地回头看了眼,站起来,想了想,挪到了云落落的身旁,小心地低声求庇护,“仙姑娘娘。” 但坐在桌边的云落落却依旧只是那副安然静默的样子,便是亲耳听闻这般凶残行事,仿佛也不能惊动她心纹半分涟漪。 秀露看她这副样子,一时心里不知是更害怕还是更惊慌。 她不安地再次朝门口看去。 却听那头又有人说话了。 “哎哟哎哟!小国舅爷,怎么就生了这么大的气儿?快消消火,您身体贵重,若是气坏了 身子,小的们如何能承受得起啊!” “滚开!” 那发怒的人大骂,“你们乌衣阁,爷算是记住了!以后这金陵的生意,你们也别想做了!” 说着,又吼了一句,“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下贱东西给我扔河里去!” 然后‘咚咚咚’地朝另一头走去。 讨好的声音紧随着远去。 “小国舅,您这是说的什么气话呀?我们乌衣阁能有如今的生意,也是全仰仗了您啊!有什么伺候不好的,您只管吩咐,哪能让您这么着急上火呢?都是小的不是,小国舅爷,您……” 秀露瞪大了眼地看着,直等那声音都听不到了,再收回视线时,发现云落落不知何时已低了头,在折桌上的符篆。 她犹豫了下,还是跑到门口,打开一条门缝朝外看。 男子尖细的哭叫声,立马远远地自甲板上传来。 她惊得往外探了探。 随后听。 “噗通!” 有东西被扔进了水里! 惊得往后一缩,‘哐’一下,没控制住力道地一把关上了房门。 “仙姑娘娘!” 她回过头来,饶是平时再机敏伶俐,可还是忍不住白了脸,嗓音微颤地说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们就这样……草菅人命么?” 云落落手指未停,只将几枚符篆叠在一起,然后一层层拢起 。 秀露看过去,发现那堆符篆,被拢做了一朵像莲花却又异常繁丽的重叠花朵模样。 一时间,竟忘了方才所见之惧,转过身来。 又见云落落拿出一根红色的绳子,放在那花的花心处。 秀露心下好奇,这是要做什么? 便看。 云落落剑指并拢,朝那符篆花朵一指! “噗!” 秀露吓得当即往后退了一步! 桌上那朵符篆花朵,居然无火自燃了起来! 火芒顷刻绽开,有朱砂流光自火芒上一闪而过! 秀露看着看着,便入了迷。 眼前这火,仿佛不是那能吞噬灰烬的凶物,流光溢动的,更像是一盏有着鲜活芒动的琉璃盏! 绚烂华丽。 桌边,云落落的剑指再次点在那火盏上。 火焰便渐渐熄灭。 秀露定睛一看,顿时眼露愕然! 那分明被火燃烧的符篆花朵,居然丝毫无损! 不对,符篆上的朱砂符文,好像……不见了。 云落落伸手,拿起盘于符篆花心处的那根红绳。 看样子,跟之前并无不同。 秀露正心下不解,却看那红绳,在晨光之中,倏然划过一道流彩。 眼眶一瞪! 再要细看时,红绳已被云落落收起。 秀露张了张嘴,见她将符篆拆开,整理起来,忙上前帮忙,道,“仙姑娘娘,咱们应该是进了秦淮河 ,马上就要到金陵了。我姐姐就被吴大夫人卖到金陵来了,求您帮我找找她吧!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这一会子她说话的语气,已全然不像昨夜那样的哭诉可怜了,反而多了一层小心的讨好和哀求。 云落落没有在意她心情的变化,将整理好的空白符纸放在一边。 又听她道,“我知道您这样的仙人,是大悲大悯的。不会随意插手凡人生死,可我现在只有我姐姐一个了,您看在我,我先前也算帮了您的份上,就……就只要帮我寻到姐姐,我就断不会再纠缠于您,成么?” 云落落默了下,抬头看她,刚开口,“你姐姐……” “叩叩。” 叩门声响起。 秀露一颗高高提起的心顿时就跌了下去! 又是这样! 她无奈回头,便听门外传来赵一的低声,“云先生,三爷请您过去一趟。” 秀露无奈抿唇,咬了咬牙,有点儿可怜地朝云落落看去。 见她就这么披肩散发地站起来,忙道,“仙姑娘娘,我给您梳头吧?” 云落落似乎怔了下,朝她看过来。 秀露立马自告奋勇地上前,一边赔笑,“我从前在家里也时常帮我娘编头发的。我娘常说,有那女子不得已常在外行走,怕被人轻瞧了去,便要格外注意体面装束 ,也少叫人有轻慢怠懒之心。” 这样的心思,似乎倒能解释了她先前不愿在旁人面前说起自己姐姐被‘卖’的事。 毕竟,一般主人家发卖的丫鬟,没几个是品行端正的。 云落落却不懂这些。 她只是侧过脸,看不远处的铜镜中,站在自己身后模模糊糊地抬起手的小女孩儿。 以及她身后……那个头顶一把菜刀、血流满面,狰狞哀叫着不断试图伸手去掐她脖子的鬼。 “好了。” 秀露收回手,高兴地笑起来,“仙姑娘娘您瞧?是不是很快?” 云落落收回视线,站了起来。 秀露立在她身后,见她似乎要离开了,心下到底有些失望。 方才,仙姑娘娘分明是想说姐姐怎么了。 她想借着编头发这会子的功夫,好歹也够仙姑娘娘说什么了。 谁知她竟一句也不曾开口。 想起她方才分明听到门外有人那样落入苦楚境地甚至被随意地丢下河去没了性命,她依旧不见分毫惊怒担忧的麻木冷漠。 心下微颤,慢慢地低下了头。 忽然听前方传来清浅平和的声音,“等上了岸,我帮你寻。” 她一怔。 片刻后,猛地抬起头来。 可房门已被拉开,只看到那淡然离去的一抹浅色背影。 她张了张嘴,欢喜地答应,“多谢仙姑娘娘!!” 第一百三十六章 演戏和要命 隔壁房门口。 赵一朝那边瞥了眼,又看向走来的云落落,视线落在她的头发上,微微一滞,然后挪开目光,将门推开。 躬身退了一步,“先生请进。” 云落落颔首,走了进去。 才入内。 就听到‘咳咳咳’的声音,跟小鼓捶动似的。 抬眼一瞧,看赵四笔挺笔挺地坐在桌边,而封宬,负手立于一侧,正低着头看他。 见她去了,笑着又扫了眼赵四。 赵四立马‘咳!咳咳!咳咳咳!’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担忧,朝云落落道,“落落,你来瞧瞧,赵四昨日在那阵法当中昏过去后,好像就一直脸色不大好,别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小山一样’的赵四,咳嗽声跟着又重了七八分。 那架势,是不把心肝脾肺肾给咳出来便不罢休了。 云落落走过去,看他脸都红了。 于是抬手,朝他额头摸去。 方才还笑得云淡风轻的封宬,嘴角的笑意凝住。 赵四瞪大了眼,看那摸过去的手指,突然往后一倒,大叫一声,“啊!” 云落落叫他吼得眼眶瞪了瞪。 赵山,哦不对,赵四又猛地站起来。 云落落抬着手,愣愣地看他。 他迅速朝封宬看 了一眼,见他眸中冷色,绷紧的后背唰地一层汗毛倒立! 张口便道,“我,我已经好了!多谢云先生!”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跟打雷一样。 震得云落落又眨了几下眼。 然后,就见他身形一闪,明明跟头牛一样的壮硕,可脚下却轻盈如鹧鸪,落在窗户上,一个转身,没影了。 “??” 云落落的眼里慢慢浮起一层疑惑,不过很淡,顷刻便又消散。 她放下手指,看向封宬。 封宬的笑意再次浮于玉面,垂眸看她,“昨夜休息得可好?方才的吵闹,没惊着你吧?” 完全不再提及赵四刚刚的‘不适。’ 云落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似乎还有点懵。 封宬叫她逗笑了,视线落在她挽起的头发上。 眸光微动。 随后又道,“还有半刻钟就能靠岸了,听说金陵有一种盐水鸭特别好吃,待会上岸了,要不要去吃吃看?” 怎么每回不是说吃的,就是说吃的? 暗七蹲坐在甲板一处摆放酒桶的角落里,瞟了眼落到身侧的赵四,不怀好意地笑问:“四头领,您的‘病’好啦?” 赵四给了他一个眼刀子,心有余悸地跟着蹲了下来,摇头,“差点没 命了。” 暗七差点哈哈大笑开。 乐呵呵地掏出一块牛肉干塞到他手里,自己也嚼了一口,一边动腮帮子一边道,“我倒觉得殿下这一回是多此一举了。” 赵四瞥了他一眼,咬住撕下一块,顿时眼前一亮——好辣!劲道! “你敢非议殿下!我告诉赵一打你板子!”他也跟着嚼。 暗七撇嘴,侧耳听了听封宬和云落落的动静,道,“我瞧着云小先生这一回不像是要丢下殿下的样子。殿下也不必这样担心。” 还拉着赵四这个笨蛋去演戏。 啧啧。 要是云小先生聪明点,你俩当场就能被拆台信不信! 赵四翻了个白眼,朝他伸手,“再给一块儿!” “你想得美!”暗七立马捂住腰袋! 赵四扑过去。 两人正闹着,画舫不远处,忽然有人高呼。 “救!救命啊!” 有早晨捕鱼的渔船和其他行舟的船舫立即发现了河里大声呼救的人。 画舫靠岸后。 云落落同戴着帷帽的封宬登上码头时,一个浑身湿透的秀美男子,抱着胳膊,被人扶上了岸。 秀露忍不住低呼,“仙姑娘娘,是画舫上那个人!他被救了!” 声音里有止不住的欢喜。 云落落想 起昨夜在那画舫中,并未见到面有死兆之人。 转过脸来,视线慢慢落在那被救起的人身上。 春日早晨尚寒,水边尤其。 冷风一吹,他顿时抱起胳膊打起哆嗦来。 旁边有个富家太太瞧着不忍,命下人给他送了件披风来。 他立马跪在地上,给人磕头。 嘴唇青紫,身影单薄,俯身垂首的时候,露出后脖颈处延伸出来的青紫颜色。 不少人顿时惊呼起来,正要询问。 一声高骂忽而从画舫之上响起。 “贱东西!居然还没死!来人!去把他给我立即打死!” 众人一惊,纷纷朝那画舫上言语嚣张的人看去。 便见是个不过二十来岁,相貌普通,但是眉眼俱有几分阴鸷的年轻人。 似乎是宿醉未醒,被他们一瞧,立马又骂起人来。 “看什么看!那贱东西是爷的人!爷想怎么着都行!滚!” 清晨靠岸补充船给或登岸休息的人不少,其中还有不少富贵,闻言纷纷皱眉。 却听那浑身湿透的男子低声哀求,“爷莫要生气,都是……娼家做不好事,惹了爷生气。” 娼家? 原本有些愤慨不满的人纷纷变了脸色——这是个倌儿? 再看那人登的画舫,悬 挂的六角灯笼上,分明写着‘乌衣’两个字! 便有人往后退了退,不想理会这档子事儿。 画舫那青年见状,立时露出几分满意,“哼!跟我作对!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一个下贱的脏东西而已,爷怎么玩都是爷的乐子!轮到你们来多嘴多舌?!” 说着,又一个示意。 几个家丁模样的立马如虎狼般扑了过来。 那倌儿瑟缩了下,却并未任由那几人拖走,而是小心地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朝那方才赠与披风的富家太太方向磕了几个头。 恭声又不失敬重地说道,“多谢夫人的披风,娼家身份卑贱,蒙夫人垂悯,心中感念不尽。今日若能……侥幸得生,日后必定为夫人上香祝祷,祝夫人福喜安康……” “废什么话!” 一个家丁猛地上前,一把将那倌儿拽倒,然后拎着他的头发就往画舫上去! 那倌儿本就纤细瘦弱,又生得柔美婉约,此时被冻得脸色发白,浑身湿透中竟显出几分难以形容的风情滋味。 偏他眉眼之中却又是一片隐忍和绝望,多了一股子克制这种风情的清冷。 反叫人莫名心生在意,难以就此撤手不管! “慢着。” 忽有人出声。 第一百三十七章 寻 那家丁脚下一顿。 众人纷纷看去,就见是那方才赐予披风的富家太太身旁的管事走了过来。 云落落正看着。 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封宬握住。 她回头,看到的是靠近过来的帷帽。 那白色的纱幔飘到眼前,她忽然想到——这个帽子,好像是她买的? 难道没有被丢掉么? 就听封宬含笑的声音从那纱幔后传来,“金陵还有一种吃食,叫‘秦淮八绝’,听说是八种十分有趣的小吃。我们去买来吃?” 云落落立马被转开了注意力,认真点头,“嗯,还有盐水鸭。” 封宬轻笑出声,点了点头,纱幔跟着飘动,“好,都买来。走吧?” “嗯。”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 站在画舫里的青年随意一瞟,目光在那梳着莲花髻的女子身上停了停,一瞬间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接着听那管事的说道,“郎君安好。不知郎君家中高职?” 青年冷笑一声,开口骂道,“就凭你,也敢来问我的家门?来人,给我把他打一顿!” …… 金陵位居江南,自先朝便是闻名九州大陆的富足与灵秀。 路上所见之人,多绫罗绸缎光鲜亮丽,街道错落有致,房屋 鳞次栉比,连普通的小酒楼,都比曲五那样算是繁华的县城里最好的地方都要精致华丽许多。 更别提这里的吃食了。 索性已被云落落发现了,封宬便不再委屈自己。 径直带她去了金陵最好的地方,点了最精致的吃食,终于能好好地祭一番这憋闷许久的五脏庙。 不想,那精美的点心入了口,他原本脸上惬意舒爽的神情,便微微一滞。 随后,垂眸,看了眼面前的盘子。 顿了顿,放下筷子。 不远处,赵一隐隐皱眉,朝身旁的赵三吩咐,“去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桌上的吃食不合殿下的胃口。” 赵三当即转身。 暗七伸头看了眼,嘀咕,“殿下的口味愈发刁钻了……哎呀!” 被赵四捶了后脑勺。 桌边。 云落落卷了一大筷头的鸡丝浇面塞到嘴里,一抬头,才看到封宬面前的五色小糕不过吃了一口就被放在碟子里了。 吞下嘴里的面,问:“怎么不吃?” 封宬笑了笑,没出声。 云落落想了想,伸筷子,夹了一块小糕,塞到嘴里。 封宬看她鼓着腮帮子吃东西的模样,莫名想到了从前在御花园见过的那些兔子。 只会趴在地上 啃萝卜,被老二发现拿了弓箭悄悄靠近都不知道。 蠢得要命。 弯了弯唇,开口道,“是我有些累了,不大有胃口,落落你只管……” “略腻了些。” 云落落忽然开口,抬眼朝他看来,“配着枣片吃么?” 封宬微顿,须臾笑问:“还有么?” 没想到云落落竟然点了头。 放了筷子,从包裹里还就真的又翻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油纸包,也不打开,只捏了捏,然后递给封宬,道,“最后一点儿了,都给你吧!” 封宬看着她,没动。 云落落干脆把纸包放在桌上,一边重新系了包裹,再次拿起筷子,嘀咕,“面都快坨了。你快吃呀!别只顾点心了。” 封宬看着桌上的油纸包,唇边笑意再次漫开。 那边,赵三很快回来,道,“已经吩咐过了,会另外再上一些糕点过来……” 话没说完,见那头已经放了筷子的殿下,再一次拿起筷子,吃起了那被他丢进碟子里的小点心。 “??” 赵三一脸困惑地看赵一,“殿下这是……怎么了?” 殿下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过了? 就在前不久,殿下那都是连吃食颜色不对,都不肯多碰一下的,怎么 如今就这么…… 他顺着赵一的目光再度往回看。 就见殿下对面的小道姑,跟恶虎抢食似的,把一张小脸几乎都埋在了海碗里,吃的吸溜吸溜的。 他看了会儿。 忽然揉肚子——好饿! 本着观主教的‘绝不能浪费吃食’的规矩,云落落大约是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所谓要撑死了的感觉。 她靠坐在椅子里,觉得这样吃东西好像不太对。 可一抬头,却看到对面慢条斯理地吃着枣片的封宬。 被她烘得太过了的枣片其实有点儿苦,她不太喜欢吃,看着那修长分明的手指一片片捡起,再放到嘴边。 “嘎嘣”咬开,又慢慢咀嚼。 忽然有种这‘烘坏了’的枣片,是人间美味的错觉。 她张了张口,忽然问:“三郎,你……” 可话音刚出,便被人打断。 “仙姑娘娘。” 是一直缩在旁边等着云落落吃完的秀露。 封宬眉角一挑,朝那边扫了眼。 刚想走过来的秀露顿时吓得缩了脚。 云落落却已朝她点头,“你过来吧!” 秀露一喜,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仙姑娘娘,我姐姐……” 云落落颔首,朝她背后扫了一眼,问:“可 有你姐姐的贴身之物?” 秀露想了下,忙将手腕上一直戴着的镯子撸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捧到云落落跟前,“这个可以么?” 云落落看了眼。 将镯子放在桌上,然后掏出一张空白的符纸,盖在镯子上。 封宬嚼着枣片扫了眼,微微勾唇,又继续看酒楼外金陵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片刻后,一辆华丽马车张扬驶过。 他眉梢一挑,朝旁扫了眼,立时有个人影一闪而去。 这边。 云落落将空白符纸盖好后,又问秀露,“可有你姐姐的生辰八字?” 秀露先是担心地看了眼封宬,随后还是咬了咬牙,道,“景元十二年,十月初八,亥时三刻。” 云落落点头口中无声地念了一遍,然后并拢剑指,在空白的符篆上一划。 低低念了一个名字。 “秀莲。” 秀露眼眶微瞪,她不过是之前随口提了一句姐姐的名字,仙姑娘娘居然就……记住了。 不远处。 赵三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去。 暗七之前说,是云先生用了玄术帮忙找他的,还用他的头发丝裹了一张纸人,那纸人就自己动了! 可这个瞧着……好像没有纸人啊? “啊。”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乌衣阁 那边,秀露忽然发出低低一声惊呼。 看着街上的封宬侧眸一扫,见那空白的符纸上,缓缓浮起了三个字。 乌衣阁。 “乌衣阁?” 秀露显然也是个识字的,疑惑地跟着反复念了两遍,忽然一抬头,“啊!不就是那个……” 就是那个他们昨夜登上的画舫。 只是她话音未落,那纸上的字迹陡然又如洇水般散开。 秀露吃惊地伸手,“这……这怎么又没了?仙姑娘娘,这是怎么回事啊?” 对面,封宬抬眸,却看到云落落低垂安静的眉眼中,一闪而过的浅淡。 “乌衣阁。” 云落落将镯子递回给她,神情中不见起伏变化。 秀露一喜,忙接过镯子,“多谢仙姑娘娘!” 却并未着急离开,而是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银锭子,毕恭毕敬地放在桌上,认真道,“我晓得道家讲究因缘际会,仙姑娘娘也不能白为我寻了姐姐,这一点子小小的心意,还请仙姑娘娘笑纳!待我寻到姐姐后,我们一定多给您点几盏长明灯,替仙姑娘娘祈福!” 她笑容真诚又欢喜,朝云落落行了一礼,刚低下头,忽然又僵住,揉了下脖子,然后又对她笑,“那 我就不缠扰仙姑娘娘了。仙姑娘娘大恩,就此谢过!” 说完,转身就要走。 不想,刚走了一步,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 居然“砰”地一下,摔倒在地! 吓了不远处的赵四一个激灵,还怕怕地朝这边望了望。 “扰着仙姑娘娘了。” 秀露赶紧爬起来,羞得脸都红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拍裙子,只好赶紧说:“是我失礼了,仙姑娘娘勿怪,我这就……” 云落落看她身后,那咧开嘴,森森尖笑再次攀附而上,双手已经搭上她脖子的鬼。 开口,“我随你同去。” “啊?” 秀露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忽然大喜过望,几乎要蹦起来,“真的?仙姑娘娘随我同去么?太好了!太好了!仙姑娘娘,您真是慈悲为怀的仙人!太好了!” 小孩子的喜悦从来都是简单而直接。 纵使面前这个小姑娘比之同龄的孩子多了几分稳重和机敏,可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笑起来蹦蹦跳跳的样子,叫不远处的几个护卫都忍不住放松了神情。 云落落已然拎着包裹站了起来,却是朝封宬看去,“三郎去不去?” 本以为她会说让他等,或者让他跟家人 回家,或者,就此分别。 没想到,她居然让他一起? 分明赵一几个没有再掩饰行踪,分明金陵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城。 分明是个更方便他归家而再寻不到借口纠缠她的机会。 她怎么会,问了这么一句。 原本一直浅浅淡笑的封宬,抬眸看她,“落落说什么?” 云落落将帷帽递给他,“这里的人比之前更多,你还是戴着这个吧!我答应了帮她寻姐姐,等寻到后,再赶路。” 封宬看她递来的帷帽,纱幔落在桌上,浮浮晃晃。 不过存于唇角的笑,忽而便自眼底漫溢开来。 他将油纸包一攥,接过帷帽,站了起来,“好。” 云落落看着他眼角的流光,点点头,转过身,对还在高兴的秀露道,“走吧。” “嗯!!” …… “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 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 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 金陵城中布局,仿的是京城三宫九观二十四坊,分有一河四城十二街。 一河便是纵穿金陵的秦淮河,四城东西南北,十二街各不同。 其中南城的百花街,颇有京城平康坊之意。 是个烟花柳巷红尘客,风 花雪月夜归人的好去处。 青楼,琴阁,酒肆,茶寮,南风馆,应有尽有。 而那乌衣阁,便坐落在彩霞街的街尾,贯通后头布满当铺、赌坊的琵琶巷,倒也是个人流十分多的位置。 只不过此时青天白日,除了一二个才从青楼楚馆里头蓬头忪面摇摇晃晃走出来的恩客,便是店铺门面也多是关着的,同别的街上早已人声沸腾热闹喧嚣的景象十分不同。 云落落同封宬跟着个小丫头的三人,倒是显得有点儿突兀。 春晖怡人。 纵使满街凄寂,可是也掩不住秀露高昂的欢喜。 在看到乌衣阁的时候,脚下几乎都要蹦起来,伸手指着那乌衣阁青底金字的大牌匾,激动地回头招呼云落落。 “仙姑娘娘,这里就是乌衣阁了!我姐姐……”脸上的兴奋忽然卡住,她又朝那大牌匾看了眼,声音低了几分,“我姐姐……若是被卖到这里了,只怕……” 女子被卖到这种地方,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云落落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目光在某处略略一停。 而旁边的封宬,却注意到了大门前停着的一辆马车。 秀露已急不可待地上了台阶,“我去敲门……” “嘎 吱!” 原本紧闭的雕花大门,忽然被人从里头一把拉开! 接着,便有一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女子,尖叫着从里头冲出来! 只是,刚冲到门口,就被身后追上来的龟奴死死拽住,硬生生拖了进去! 那女子还在大叫,“不!不要!你放我走!我才不想被鬼害死,不……呜呜呜!” 龟奴一把捂住她的嘴,朝旁边低吼,“还不来帮忙!惊扰了客人们,别怪宋妈妈跟你们不客气!” 这才有两个长相文静秀气的少年匆忙上前,一个帮忙抓住女子乱抓的手,一个去抬起她的脚。 女子凄惶惊恐地挣扎。 龟奴几乎抓她不住,弄得浑身是汗。 刚要吩咐人去将门关上,结果一抬眼,看到门外……站着朝里看的三个人。 他当时就惊了下。 缓了缓才反应过来,试图掩饰地开口,身后传来妇人略哑又微带风情的叱问声,“闹什么!” 龟奴吓了一跳,忙扭头看过去,“宋妈妈!桃红又犯病了,小的正准备将她带回去呢!” 门口的秀露朝里头一看,便是一愣。 华丽的大堂里,有一处通往二楼铺着精美染富贵花开地毯的楼梯。 楼梯上正下来两个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倌儿 前头一个妇人,身材微微发福,穿着丁香色葫芦纹的褙子,在这繁复的地毯映衬下,倒是显得过于朴素简单了些。 而让秀露愣住的,是走在她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 纤瘦柔美,皮肤白皙,分明是个冷艳凛冽的相貌,可举手投足间又透出一丝遮掩不住的妩媚勾人,仿佛那河蚌似的,贝壳清冷底下,不知是怎样瑰丽色彩,叫人忍不住就想撬开了,仔细地瞧上一瞧才好。 不是早晨在河岸边看到的那个被纨绔恶少丢进河里的倌儿,又是谁? 秀露下意识张口,“你?” 却很快又意识到不妥,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求助地看向身后的云落落,还顺带扫了眼旁边的封宬。 不过这位郎君头戴帷帽,也瞧不出什么神情。 这时。 从台阶上走下来的宋妈妈也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秀露,朝那龟奴挥了挥手,走过来,笑着扫了眼台阶下的云落落与封宬。 目光在封宬身上略停了停,随即笑道,“小妹妹,这里可不是玩耍的地方。” 秀露看那龟奴先前模样,只当这老鸨定是个极厉害的。 却没想到她如此亲切和蔼,当即松了口气,神情也放松了不少。 朝那老 鸨身后的看了眼,道,“妈妈勿怪,我是想来寻个人的。” “寻人?” 宋妈妈倒是并不意外,笑着摇头,“我这儿的人倒是不少,只不过,都是正经在衙门上过卖身契的。小妹妹别是打听错了地方吧?” 言下之意,他们乌衣阁可没有来路不明的人。 秀露一下急了,忙要从袖子里掏出她姐姐的那张身契,后面却又匆匆跑过来一个人,在宋妈妈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宋妈妈不动声色地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对身旁的年轻男子笑道,“琪官儿,好好问问小姑娘要找的是什么人,不可怠慢了。” 明明不过一个十一二岁突然登门的小丫头,却都这样看重? 秀露心里想,难道这就是那种外头人所说的迎来送往做卖笑皮肉生意人的殷勤? 宋妈妈已然转身,跟来人走开。 叫做琪官儿的年轻男子柔柔一笑,走了过来,看向台阶下的云落落二人,大方有礼地招呼,“几位不妨进来喝杯茶?” 这大门口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秀露试探地回头看云落落。 原本仙姑娘娘送她到这里其实已经仁至义尽了,不想,她却脚下一抬,走了上来。 秀露顿时喜 出望外,忙伸手要去扶她。 她却侧向旁边的封宬,问:“你方才是不是没吃饱?一会早些吃午食吧?” 封宬隐在纱幔后的视线扫过秀露落空的手,无声失笑,点头,“好。” 云落落似乎高兴了些,跟着点了下头,跨过门槛,进了这大艳大丽的青楼内。 大堂内还残留着前一夜热闹过后的胭脂酒气,几根粗大的落地柱子也用艳丽的洒金绸缎缠绕着。 十多张桌面已经收拾过了,只是凳子还歪七扭八地摆着,显得有些凌乱。灯光全都熄灭,仅有窗外一点天光透露进来,却反而显得内里更加昏暗潮湿。 过于黏腻低劣的气味充斥鼻息,封宬垂眸,唇边却再次微微勾起。 微微侧脸,却见云落落抬眸,在楼内扫视一圈,不似秀露的好奇打量,反倒是像在……寻找什么。 走在前面半步的琪官儿含笑道,“叫几位见笑了,还没来得及收拾仔细。现下客人们多在休息,搬弄桌椅响动,到底有些惊扰。” 他说话斯文条理,虽有刻意的殷勤,却又不显得过分勾缠,反叫人心生舒适。 秀露不由又朝他看去。 “几位这边请。” 琪官儿带他们绕过楼梯, 穿过光线模糊的大堂,来到后排给贵客吃酒玩乐用的雅间前,推开其中一间屋子的门,往后退了一步,恭敬有礼地笑道,“这儿是收拾好了的,也算干净。请几位稍坐,娼家去给几位沏一壶茶来。” 秀露顿时有些诚惶诚恐。 连忙摆手,“也,也不用了……我就是找个人,不必这样……” 可琪官儿却笑着看她,“来者皆是客,这是这里的规矩。客官若是觉得娼家伺候得不好,只管责骂便是,不必这样拘谨。” 秀露顿时说不出话来,被他这样和颜悦色地盯着,顿时脸都红了,只好放下手,扭扭捏捏地点头,“那,那辛苦了……” 琪官儿一笑,款款而去。 秀露大松了口气,转脸,却见云落落和封宬不知何时已进了屋内。 她刚要进去,忽然想起郎君的那几个护卫,纳闷地朝四周看了一眼——怎么都不见了? “落落,你在找什么?” 进门,就听封宬的声音。 秀露转脸,这才发现云落落正抬头这雅间内挂着的一幅画,看了会儿,又掀开画轴,瞧了瞧画的背后。 若是她,只会以为仙姑娘娘在琢磨这画的精巧呢。 怎么问的是‘找什么? ’ 秀露没做声,便见云落落放下画,又绕到另一处拐角,屈指,轻轻地在墙壁上敲了两下。 然后,侧耳去听。 秀露立马竖起耳朵,却……除了长街外偶尔跑过的孩子尖笑,和远处小贩的吆喝声,妇人的对骂声外,什么也没听到。 细碎的声音掠过,反显得这小楼愈发寂静安默。 封宬透过纱幔看过去。 就见,对面的云落落,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下,然后转眼,朝雅间的某一处看去。 他刚要顺着看过去时。 “叩叩。” 房门被敲响。 秀露忙跑过去开了门,琪官儿端着个漆木的托盘,含笑温婉地朝几人行了一礼,走了进来。 一边将茶盏端出摆好,一边笑道,“乌衣阁里最好的花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却胜在一个新奇。几位尝尝?” “花茶?” 秀露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闻言,立马跑过去,端起其中一盏,揭开一看,顿时一股热气夹杂花香,氤氲扑面。 她‘哇’了一声,便举起茶盏往嘴里送。 琪官儿笑着提醒,“刚刚泡开的热水,只怕有些热……” 却。 “哐!” 秀露突然手一抖,茶盏落地! 第一百四十章 死人了 茶盏没碎,可热腾腾的茶水顿时全都洒在了地上! 那漂亮的花儿,便化作泥泞,全都沾染了尘灰。 琪官儿愣了愣。 秀露却慌了,连忙俯身去捡,“是,是我失手。对不住对不住……”声音里隐隐带了一丝哭腔。 琪官儿立即笑了,跟着蹲下,去拾那地上的茶盏,一边摇头,“无妨的,客官无需这般小心。平日里阁内碎掉的酒壶杯盏,不知多少呢……” 说着,两人的手无意地碰了下。 云落落便见。 已经趴到秀露肩头的鬼,忽然大口一张,朝琪官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秀露顿时脸通红,忙忙地缩回手指。 琪官儿却不在意地笑着,将茶盏收起来,笑道,“我去给客官换一杯茶来。” 可秀露却拦住了他,“不,不用了。我不喝茶了。我是来找我姐姐的,琪……你,帮我找找,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 她羞涩的脸上又露出几分难堪,朝琪官儿看了眼,见他依旧那副温和含笑看向自己的神情。 终于鼓足勇气,却声音很轻地说道,“有没有一个叫……秀莲的女子?” “秀莲?” 荷官重复了一遍,又仔细地想了想,摇头,“倒是不曾听说过 。” 秀露顿时满眼失望,可是还不肯甘心地追问:“当真没有么?”说着,还举起手里的身契,“这个,这个是我姐姐的,你瞧瞧?就是上个月十八那天,让……让人卖进来的。上个月十八,你们这儿有人来没有?” 琪官儿却没接那身契,反而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情,朝秀露看了眼。 云落落并不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 可封宬却知晓。 若是吴德才的那大妇将一个丫鬟随意发卖了,只会找个人牙子直接领走,过后一概不问,又怎么会有这丫鬟哪天卖到何处这样仔细的身契呢? 除非……人是她亲手卖掉的。 可对面这个琪官儿却并不知晓秀露姐姐是被何人卖掉的,这样的反应…… 封宬遮在帷幔底下的长眸微微眯起。 便见对面的琪官儿很快再次展颜轻笑,“阁里的姑娘和小子们,也并非刚买入便会直接进来做事,大多是要学规矩的。” 言下之意,卖身契上的日子也不能做定数。 可秀露却不是那种被人一糊弄就跟着晕头转向的小姑娘,立马听出了话音,急切地上前一步,“那能不能问一声那位妈妈?她一定知晓上月十八那日,被卖进楼里的都是哪些 人吧?” 她的语气急切又焦灼,透着明显的紧张与不安,更多的忐忑不安,与可能找不到姐姐的伤心难过。 琪官儿露出几分不忍,“这……”显然也是极忌怕宋妈妈的。 秀露连眼睛都红了,“琪官哥哥,你就帮我问问吧!我母亲新丧,父亲也……”泪水骤然堆在眼角,她忍了忍,才没有哭出来,声音却愈发哽咽,“现在只能找我姐姐了,她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没有姐姐,我独自一人也是难活下去,求求你,求求你了!我只要见我姐姐一面,知晓她还好好地活着就行了!求求你了!” 一旁,云落落抬眸。 看那头顶斧子血流满面的鬼,在秀露说话的时候,张开贴在她脸侧的嘴,森森然吐出一口黑气,怨毒的眼珠子,缓慢又可怖地动了动。 琪官儿叹气,朝门外看了眼,声音微低了几分,“不敢当小娘子一声哥哥,只是,宋妈妈那边,娼家着实无能为力。” 见秀露几乎都要哭了,迟疑了下,又道,“不过,娼家倒是可以找人询问,或能问出你姐姐如今是不是在楼里……做事。” 秀露原本已经失去希望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狂喜地看向琪官儿,“真 的真的?太好了!那有劳琪官哥哥帮我问一问!若是能找到姐姐,我,我一辈子都感激不尽!” 闻言,封宬朝那张口便是重诺的小丫头扫了眼。不过视线掩在帷幔后,并无人注意到。 倒是他身旁的云落落,不知在察觉到什么,忽而转脸,朝敞开的门外看去。 接着。 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咔嗒’一声响。 琪官儿正朝秀露轻笑,“小娘子不必如此,娼家薄命浮萍,受不得这般……” 话没说完。 “砰!” 一声重重的声响,猛然将他的话打断! 像是什么东西从高高的地方坠落到了地面上。 惊得雅间内的秀露下意识缩了脖子,朝门外看去!可刚扭过头,又好像被什么东西遮挡了视线,不舒服地揉了揉眼睛。 而她身旁的琪官儿,已经快速走出了雅间。 只不过,刚到门边。 就听到大堂那头传来一声极其凄厉惊惧的尖叫。 “啊——” 整栋小楼瞬间被惊醒! 琪官儿吓了一跳,随即朝那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 秀露惊疑地瞪大眼,想了想,也跟着跑出了门。 云落落抬眼,便见,浓郁阴森的黑气,笼罩在前后跑出去的两人头顶。 趴在秀露肩膀 上的鬼,猛地回头,朝她看了过来!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 便听一旁的封宬低声问:“为何打翻了那盏茶?” 秀露肩膀上趴着的鬼已然随着她绕过楼梯而不见,云落落扫了眼方才被她失手跌落地面,又让琪官儿捡起来重新放回桌上的茶盏。 没出声。 封宬也不勉强,朝门外看了一眼。 那边,惊叫与颤声已此起彼伏。 有人大叫,“死!死人啦!!” 封宬俊昳的眉头微蹙,朝云落落瞥过去,发现她已走出了门去。 秀露又从那头匆匆忙忙地折回来,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抓她,“仙姑娘娘,您快去看看!那边,那边……” 可云落落却脚下一错,让开了过去。 秀露的手依然没碰到她,愣了愣,赶紧跟过去。 门内,封宬唇角浅浅,迈步,也走了出去。 “快报官!” “桃红,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 “会不会是落樱的鬼魂又来作乱了?” “嘘!不许瞎说!客人们都在!当心宋妈妈听到!” “快来人,把尸体赶紧清理了!” “都站在在干什么!去!把客人们都送回房里去!” “桃红啊……” “呜呜,我好怕,呜呜呜……”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处理 大堂的楼梯前,刚刚云落落几人穿行而过的青石砖地面上,一个女子折臂断腿地躺在那里。 身下,大滩的血迹淌开。 头朝一边歪倒着,毫无生气而的眼睛,死死地瞪着。 仿佛临死前,受了极大的惊吓与恐惧。 秀露声音都发抖了,躲在云落落身后小声说道,“是,是刚刚在门口想要逃走的姐姐。” 云落落的视线落在她瞪大的眼睛上。 顺着她视线望去的方向,慢慢转过头去。 琪官儿正站在一旁,像是没法去看那倒在地上死相可怖的尸体,回避着背过身,只问另一个浑身发抖满面苍白泪水断线一样的小丫头。 “你说她是自己跳下来的?” 小丫头连连点头,明显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说话还断断续续的,“就,呜呜,就王叔把,把桃红姐姐送回,呜呜,送回去以后,她还是说,说落樱姐姐的鬼魂想来抓她,呜呜呜,说她与其这样死,不如早点逃走,就,就从楼上跳下来了,呜呜呜,琪官儿,我怎么办啊?宋妈妈会不会打死我啊?” 她说着,又抓住琪官儿的袖子,“我,我不想死,她是,是她自己跳的楼,呜呜,琪官 儿,你救救我,我好怕,呜呜呜……” 琪官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刚要说话。 楼梯上忽而传来宋妈妈威严又略哑的斥责声,“都聚在这里闹哄哄的做什么,还不回各自的屋子去!” 闹哄哄的周围顿时一静。 有两个龟奴立即上前,用一大块布将那尸体和地上的血盖了起来。 封宬略微侧抬脸,见那宋妈妈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在那尸体旁,朝二楼四周因为动静而出来观望的几位客人们不失体面又含笑大方地说道。 “惊扰各位客人了,都是楼里的丫头们不懂事,闹了这样的丑事来叫贵客们笑话。各位贵客们昨夜的酒水钱,便由奴家做主,给各位免了。另外再给各位贵客们准备楼里最好的点心和珍珠茶,好好地送去各房里,给贵客们压惊。” 说着,又垂首弯腰,行了一大礼,“失礼之处,还请各位贵客见谅。” 有人在楼上嘀咕。 “宋娘子,你这楼闹了人命,就不干净了!晦气得很!我可不敢再待了!茶点就免了,走了走了!” 有人附和。 宋妈妈眉头一皱,可站起来的时候却又是含笑爽利的。 “赵家郎君觉得晦 气也是不错,都是奴家不小心,没有照顾好这些不懂事的姑娘们。赵家郎君大人大量,不怪奴家,奴家当真感激不尽。” 不强行挽留恩客,也不责怪跳楼之人的错,反将一切拢到自己身上来,放低了姿态,顺道还给了对方一个高高的台阶和得意的脸面。 封宬微微挑起眉梢。 再看那边,那一脸不虞的男子面色已然和缓许多。 “哼!” 可到底还是在快意舒爽了一夜后看到这样的场景十分不喜,一甩袖子,径直下了楼,看也不堪朝他行礼的宋妈妈和一众姑娘,沉着脸便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好几人跟着出了门。 宋妈妈朝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姑娘笑盈盈地跟了上去,温柔殷勤地将人送到门外。 宋妈妈又皱了皱眉。 接着又听楼上传来动静。 更多的客人们被惊醒,走到门外来询问发生了何事。 纵使已被遮盖,可到底人是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快,又有不少客人匆匆离去。 还有人骂得难听,叫宋妈妈一直端笑的神情几乎都要挂不住。 有个云形累丝镶宝石发簪的妇人被一个相貌清俊的倌儿扶着走过来时,意味深长 地朝那地上盖着的尸体处扫了眼。 大约是闻到那股遮掩不住的血味,她微微露出几分不满。 宋妈妈立时迎了过去,比其他客人都小心地轻声招呼,“钱大夫人,实在是……” 那妇人却摆了摆手,收回视线,淡声道,“早与你说过,好好地做两场法事将人送走也并不难。” 宋妈妈满脸愧疚难挡,“都是奴家不懂事,叫大夫人受了惊。” 那妇人却并不为她这话有所触动,只是拍了拍那倌儿扶着自己胳膊的手背,声音愈发冷淡,甚至带了几分威胁,“我是怕我的叶官儿受了牵累。” 宋妈妈立时正色,“定然不会!大夫人放心,今日我必定就去请了高人,务必将那不死心的贱孽铲除干净!绝不让她动了叶官儿分毫。” 那妇人这才朝她看了眼,“你知道就好。”然后又拍了拍身旁人的手,道,“送我出去。” 那清俊的倌儿忙笑着应下,毕恭毕敬地扶着人,将人往后门处送。 宋妈妈忙又福了福身,同时朝身后扫了眼,立马又有一个倌儿一个姑娘跟了过去。 琪官儿看了那妇人从后门走出去,门口的客人们也各自归家。 脸 上终于露出几分担忧惧色来,朝那边尸体看了眼,走到宋妈妈跟前,低声道,“妈妈,这如今已是阁里的第三条人命了。又被这样多的人瞧见,若是传扬开来,只怕再少有人能来乌衣阁了。” 宋妈妈的眼神已彻底冷了下来。 她抬起头,先是看了眼那伺候桃红的小丫头,小丫头吓得往琪官儿身后直躲,浑身发抖。 琪官儿轻声道,“妈妈,她也无辜……” 宋妈妈没出声,又环顾一圈,注意到楼上还有没走的客人,以及满楼神色惊惧害怕的姑娘小子倌儿丫头们。 顿了顿,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老王。” 之前那个硬把桃红拽回楼里的龟奴满脸发白地走出来,弓着背应声,“宋妈妈吩咐。” “拿我的名帖,去聚丰镇的无极观,请观主纯阳子真人来一趟。无论如何,这一次务必要将这害人的祸害给……” 谁知,话没说完。 忽然听到一声脆生生的小姑娘声音,“仙姑娘娘,他们说这楼里闹鬼,那我姐姐不会有事吧?” 仙姑娘娘? 宋妈妈顺着看过去,便见之前那个出现在门前的小姑娘,在同她身侧的一个小娘子说话。 第一百四十二章 借一步说话 那小娘子穿着寻常的罗布衫裙,只不过头上盘着的发髻却是……莲花髻。 先前宋妈妈便瞧见了那与众不同的发髻。 这发髻本并无甚特别,只因宫中那位备受宠爱的杨道真素常时惯好以莲花髻示人,故而民间便传闻这发髻乃仙人髻。 她起初只以为这小娘子不过也就是个爱俏爱娇美的寻常女儿家。 如今乍一听到这声‘仙姑娘娘’,不由心下一动。 然后视线便落在了云落落垂挂于身侧的各种布兜,以及身后的巨大包裹上。 最后看向云落落那安谧幽然的目,以及目中不似这个年纪的过分从容与和缓的眼神。 明明眼前是这样惊怖吓人的景象,她竟能如此镇定自若? 若非心智缺陷,那便是……对于这般情形,早已司空! 宋妈妈眼神微闪,不过一切打量却也只在鼻息间。 她依旧在对那龟奴道,“乌衣阁本是清净明白的生意,不管是姑娘小子们,也都循规蹈矩老实本分的,如今却叫个心生了歹意的畜生给祸害了。这怎么也说不过去,你立即去聚丰镇,看是否能将纯阳子真人请来,将这祸害捉拿,也好给各位贵客一个说法才是。” 龟奴似乎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间转了个口风,但还是很快地应了,转身下去准备拿名牌往聚丰镇的无极观赶去。 这时,仅剩的几个客人也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哪里还能待下去,纷纷嚷着不满,匆匆离去。 云落落看了眼身侧的秀露。 秀露莫名觉得后背生寒,顿了顿,才猛然察觉,自己刚刚的声音不低,只怕已叫许多人都听见了! 顿时满脸惊慌。 看着云落落淡漠的眼神,只觉心里头隐隐升起一丝惧意来。 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是,是我失言!仙姑娘娘,您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担心姐姐!您能耐这样大,一定知道我姐姐现在怎么了!求求您,仙姑娘娘,您再做法术,帮我找一找我姐姐吧!我,我一定会给您供长生牌,祝您早日得道升仙的!求求您了!” 大约是因为着急,她的声音,比之前还尖细了几分。 旁边,有几个穿着花红柳绿的姑娘看过来。 便听宋妈妈道,“都回自己屋子去。” 这已是宋妈妈说的第二遍了,而且话音也不似之前的余裕,十分严厉。 众人当即不敢再留,纷纷作鸟兽散,很快便 走了个干净。 只有琪官儿还站在一旁,吩咐两个伙计和龟奴,去将盖着尸体的布裹起来,然后让他们抬着尸体挪动到了后院。 尸体被抬走时,那流下一地的鲜血,便淋淋漓漓地滴落下来,穿过大堂,一直落到后门处去。 几人的身边,在地上漫开的血水里,浓郁的腥气,夹杂着穿堂而过的气味,很快便充斥了整间华丽艳复的乌衣阁大堂。 甜腻的味道,昏暗的光线,浮夸的艳丽,那座宫殿中,陈旧的衣橱内,透过门缝传来的…… 封宬垂眸,唇角无意又靡丽地缓缓勾起。 忽而,手臂微微一动。 他眼眸侧过,便看,自己的袖子,被一只小小巧巧的手给牵住。 顿了顿,抬眼,看云落落正朝他望着。 注意到他看过去的视线,她平缓又宁和地问:“走么?” 如烟魔覆灭而来的暗裔如流云散去。 血腥气似乎也散开了许多。 封宬透过纱幔看着她静谧的眼神。 须臾,微微一笑,颔首,“嗯,走吧!” 于是云落落点了点头,牵着他的袖子,刚迈开两步。 身侧,秀露惶急地看了两人一眼,懊恼地抿了下嘴,刚想说话。 后头传 来了宋妈妈的声音。 “请几位贵客留步。” 封宬眼帘微掀,露出个早有所料的笑容。 瞥了眼云落落,见她依旧眉目清宁,神色平静地转回头去。 宋妈妈含笑走了过来,略带歉意又十分恭敬地说道,“惊扰之处,还请贵客见谅。方才听这位小妹所言,贵客是否出身道门?” 倒是开门见山。 封宬被牵着的袖子松开。 他垂眸,看云落落收回的手指,明明嘴角尚是含笑绵绵,可瞳眸中的暖意,已尽散去。 秀露在旁更加不安了,似乎害怕云落落生气,朝宋妈妈看了眼。 云落落神情安然地开口,“不知妈妈有何事?” 宋妈妈当即微笑,朝旁边让开一步,“不知可能借贵客一步说话?” 琪官儿自另一侧走过来,听到宋妈妈的话有些意外,漂亮的眼睛微微瞪大,目光落在云落落和宋妈妈之间。 大约是见识过他最为狼狈的模样,秀露对他天生一股子亲近,不安之下便有些手足无措,悄摸摸地靠近过去,躲在了他身边。 琪官儿察觉到,朝她温容一笑。 云落落侧过脸,便见那已连双脚都缠在秀露身上的鬼,将手,探向了琪官儿 的脸,用力一抓! 琪官儿面上笑容未变。 那鬼手,穿透他的脸颊,落了下来。 她收回视线,朝宋妈妈示意的方向走了过去,身后,封宬若有所思地朝秀露和琪官儿的方向看了眼。 …… “不知仙人道号?” 宋妈妈将几人引到了比之前的雅间更加奢华精致的二楼包厢中,亲自给云落落斟了茶,客客气气地问道。 云落落并没有道号,便说道,“我姓云。” 见她不肯透漏道门,宋妈妈微微一笑,并未纠缠,从善如流地改口,“原来是云道真,奴家从前姓宋,俗名荷月,客人们赏脸称一声宋妈妈。是这乌衣阁的**,蒙道真今日大驾光临,不想却因此种事端惊扰道真,还请道真勿怪。” 此时倒是客套起来。 云落落显然不太善于此事,不过点点头,没再开口。 迎来送往见惯了形形色色客人的宋妈妈自然也不会在意她略显冷淡的应对。 笑着请几人坐下,却见秀露只一个劲地看琪官儿,便又回头对还站在门口的琪官儿道,“进来吧!把门关上。” 琪官儿便走了进来,朝几人行了一礼,回身,关了门,然后站在了宋妈妈身后。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求道真出手 宋妈妈将茶盏送到云落落跟前,又放了一盏在始终不曾拿下帷帽的封宬身边桌上。 目光同时在封宬周身一扫。 然后坐了回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笑容也淡去,无奈道,“道真今日也是瞧见过那桃红在门前挣闹癫狂的模样了,如今人已身去,奴家也不会再议论亡者身后诸事,只望道真能出手,帮忙铲除这楼里的祸患,也能让这些无辜的姑娘小子们得个平安。” 这话说得有水平,既不去哄抬云落落的手段能耐,也不仔细询问到底楼内是否有何阴差阳错,只拿生人性命做人情,让她出个手。 不强求她定要捉拿什么妖魔鬼怪做交代,也不勉强她做怎样的法术令逝者安息。 那语气中的信任,就好像是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云落落。 而云落落只需要出了手,不管做什么,都能担个拯救整栋乌衣阁生者性命的高名。 若是心有贪婪之人,只怕此时已是满口答应。 封宬低低一笑,扫了眼身侧的云落落。 随后听到她那惯有的平宁轻和的声音响起,“你让我出手做什么?” 他当即眼角一弯,差点没失笑出声。 站在宋妈妈身后的琪官儿也是美眸微瞪,意外地朝云落落看去。 秀露却是半懂不懂的样子,却瞧见了宋 妈妈明显的错愕。 片刻后。 宋妈妈忽然眼眶微红,摇了摇头,“没想到……”声音微涩。 却没说下去,到底‘没想到’什么。 然后起身,再次朝云落落郑重行了一礼,“请道真见谅奴家失礼之处。” 云落落依旧没说话,只看了眼桌上的点心,见那桃心模样的十分精巧,便拿起一个,一边随意地点了点头,一边放在了口中。 宋妈妈见她当真不在意的模样,微松了口气,重新坐回桌边,用帕子点了点眼角。 问:“道真是否看出我这楼里有何不妥当了么?” 云落落吃着那点心,才发现这是颗夹心的酥饼,外头微酥苦,内里莲蓉却柔软香甜。 不由看了一眼,然后说道,“你想问什么?” 封宬再次笑开,都以为这小丫头是个傻子,谁知道她心里明镜儿似的? 果然宋妈妈的神情微僵了下,脸上也露出几分尴尬。 不过很快再次苦丧地叹气。 “道真,奴家也着实是没有办法了。三个月里,奴家这楼里,已然去了三条性命!奴家虽做这生意,到底叫那些好生生的孩子们受了委屈添了辛苦,可好歹也是给了她们一口饭吃,平素里也没叫他们受多少的累,若是有了好去处,奴家也是真心相送的。可眼睁睁看着 他们这样死在这楼里,奴家就算再没了良心,也做不到睁眼不见,求求道真,不管多少金银,只要能除了那祸害,奴家定当双手奉上!” 这一口气约莫是憋在心里许久,她张嘴便连个停顿都没有直接说完。 说完,眼睛也跟着红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拿帕子擦眼。 身后琪官儿见状,俯身轻声说:“妈妈仔细身子。” 宋妈妈对他倒是和善,点了点头,重新看向云落落,“道真,您今日瞧着那桃红,是否像是被恶鬼附身,失心疯了,才这般……跳楼身亡的?” 封宬却想到了一个疑问。 然后听云落落问:“三个月里没了三条性命,妈妈既然怀疑是恶鬼作祟,缘何不早些请了人来做法?” 封宬一滞,转脸,看身侧心有灵犀的小家伙,见她又伸手拿了块点心,却是手腕一转,将点心伸过来,然后放在了他微微摊开的手里。 他顿了顿,随后垂眼看手心里小巧的糕点。 对面,宋妈妈摇头,“并非没请,初次那个小子悬梁后,奴家就让人请了聚丰镇最好的无极观里的真人,只是那些真人……” 她叹了口气,“沽名钓誉,欺世盗名,根本就无济于事。” 说着,将面前的那盘点心端起,放到云落落跟前,又道,“ 奴家事后又寻了好几人,可那些所谓高人,不是张口便索要厚重钱财,便是自诩真人要以道法宣扬声名,奴家若是以息事宁人央求,那些人便会坐地起价,十分……叫人不耻。” 正说着,就见云落落身侧那戴着帷帽的郎君,将手抬起,撩开纱幔一点,把刚刚的那块糕点放入了口中。 纱幔的缝隙之下,隐约露出一张琅嬛仙貌。 宋妈妈无意窥见,顿时心下一颤,立马转开视线,再次说道。 “而且,在第二个姑娘死后,很长时间也不曾再有事发生。奴家只以为这事情便这么过去了,哪知道,最近桃红忽然又发起了癫狂,奴家担心她如同先前那般,叫恶鬼害了性命,命人日夜不离地跟着她,谁知竟还是……唉!” 她心酸地摇了摇头,“桃红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就在乌衣阁中了,一转眼都快十年了,谁知她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奴家这心里当真是不好受。求道真看在其他人无辜的份上,出手做法,铲除了那祸害!” 可云落落却没出口答应,她瞥了眼封宬放下的指尖微微揉搓,便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再次问道:“妈妈,我有一事不明。” 宋妈妈立时抬头,恭谨点头,“请道真问。” “妈妈莫要介怀。只不 过,青楼楚馆,我曾听……长辈提过,乃是极苦楚之地。有人叹命中不济,不甘就此风尘,自我了断,想来也并非是少有之事?” 这话若是说得轻慢了些,多少便有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清高问态。 偏云落落语气轻缓,温声宁和,尤其眼神与神情又静谧安默,让人生不出丝毫的戒备与不满来。 宋妈妈顿了顿,语气沉缓地摇头,“确实如此。先前也有这样想不开的孩子们,唉……” 然后就听云落落道,“那缘何,乌衣阁内先前那身亡的小子,妈妈却能断定乃是恶鬼作祟?” 房间内悄然一静。 宋妈妈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 她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乌衣阁短时间内在金陵立足,迎来送往上至达官贵族下有三教九流,不说多少厉害,可心思也是足够毒辣的。 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叫这素净皎明的小道姑给不动声色地套了话?! 她震惊地看向这个看似懵懂无知的小道姑,却见她已侧过脸,将手里的帕子放在身旁的郎君手中。 那郎君接过,擦了擦指尖。 二人之间,自始至终并无言语,可彼此的信任依赖,却无声而细密。 宋妈妈一时没出声。 身后的琪官儿却在此时低低开了口,“妈妈,不如就告诉道真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画舫 宋妈妈露出一丝为难。 她先前一直只说亡者之事,说那些高人如何讹骗,顾左右而言他,便是不想将那难堪事诉诸人前。 她朝琪官儿看了一眼,琪官儿朝她点了点头。 她犹豫地转回头,再看云落落,发现她又去端了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仿佛觉得很好喝,就着手又喝了一口。 不似先前那些高人大仙,一脸的鄙视,碰都不愿碰一下她这楼里的点心,一副觉得他们这样的人和有关的诸事物,都是肮脏得很的模样。 她轻吸了一口气,道,“道真勿怪,此事……当真是奴家平生所行,最为憾事一桩。” 乌衣阁在金陵不过也就开楼数十年而已。 却能在这百花街有个立足之处,且生意昌隆,最主要的缘由,是它接待的客人,十分繁杂。 旁人家的楚馆烟柳处,要么全是女子,接待男客。要么全是倌儿,接待的也是男客。 偏这乌衣阁,却有女客的去处。 小楼分了上下三层,前后两栋。 临着街的小楼呢,有大堂,雅间,包厢,以及厢房,是给平日里醉酒行乐的客人们的去处。 而后面的一栋小楼里,皆是倌儿接客的地方。 一楼接待男客,二 楼接待……女客。 世道以男权为重,女客若要去这样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受批判议论,甚至唾骂辱打。 于是宋妈妈便想了另外的法子, 以乌衣阁的名义,重金置办了一艘画舫,走的官场的路子,装作平时载人的客船,能顺着秦淮河下各处分流,沿着周边的码头,接了客人说是乘船到金陵,可实际上,却是用来搭载那些来寻一夜春仙极乐的客人们。 这客人们自然便是男女客皆有了,船上负责伺候的自然也有姑娘也有倌儿。 一路沿途绕过分流,走三天,各码头不过稍稍停靠,然后回到金陵。 若是有人能拿出官府的船引,并付得起上船钱,那画舫也是来者不拒。 不过登船的人,真正搭船赶路的很少,大多都是寻着乌衣阁的名头来,在那画舫中一掷千金一夜舒坦。 男客女客,互不相识,不怕叫人看见议论,皆落了个逍遥自在,倒也快活。 宋妈妈看着云落落,脸上并无多少愧色和心虚,“这本是乌衣阁私下里的路子,并不为道真细听。只是奴家要说的这桩事,却与这画舫有些许瓜葛。” 封宬想起那画舫中的糜烂酒醉,浮梦荒唐,勾了勾唇 ,捏着云落落的帕子,又擦了擦手心。 这一日,那画舫顺着秦淮由北往南而下,途经一处并不十分繁华的小镇子的码头,此处平素里便无人登船,故而管事只命船夫略略停留,便吩咐要开船。 不想,船刚刚离岸,就有人大喊,“等一等!等一等!” 管事的打眼一瞧,见那人不过寻常衣着,是个戴着方巾的书生,顿知不过是个寻常搭船的,便理也未理,掉头就进了舱内。 那书生冲到栈道口,眼见那画舫居然离岸而去,顿时急了起来,正要高声再喊。 就听船上有人娇笑,“念书郎,这你可来晚了呀!莫非是叫书中的颜如玉给勾了魂,忘记赴会这人间温柔乡的快活了不成?” 那书生惊讶于船上传来的女子声音,可却寻不见人的身影,急得跺了跺脚。 眼见那画舫已摇摇晃晃离开许多,懊恼地往回退了几步。 船上的女子又笑了起来,“怪道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瞧这一脸色急又不甘愿的模样儿,只怕今夜回去夜里都要梦那襄女几回,肆意快活去呢……啊呀!” “砰砰砰!” 谁知,那女子话没说完,原本站在栈道口的书生,突然朝着船的方 向猛扑了过来! 明明是个瘦弱文静的模样,跑起步来却虎虎生威很有一番气势! 然后,脚下一个发力! 往前一跃! 一把,抱住了船侧的镂空雕花红柱子上! “咯吱!” 柱子上的灯笼叫他抓得剧烈一晃! 他两条腿都落在了水里,却还不肯松手,像青蛙一般用力地往上蹬了蹬。 却没个落脚的地方,只能抱着柱子挂在船侧,随着船的摆动,刚抬起的脚又落下,抬起又落下。 不一时便满头大汗,形容十分狼狈。 正无奈间。 忽然听到头顶一阵“哈哈哈”的大笑! 他愕然抬头,便见一杏眼桃腮的姑娘,身姿如柳地靠在那灯柱子旁,笑得乐不可支地看他,“念书郎,你,哈哈哈!像只癞蛤蟆!哈哈哈!” 书生咬了咬牙,再度一个用力! 却。 “啪!” 脚又落进了水里!两条腿都全湿了。 他叹气,正犹豫着要不干脆松手游回岸边算了。 就听那姑娘朝旁边招呼,“你过来,把这位客人拉上来。”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 姑娘张口便骂,“本姑娘还使唤不动你了?!告诉你,这是我的客人!要是怠慢了,等我回去告诉宋妈妈,看你这 腰杆子还能硬到什么时候!” 书生抬头,就见那姑娘一双杏眼瞪圆,很有几分凶蛮的模样。 不由笑开。 很快,就有人上前,将他拉了上去,不过拉上去后,又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那姑娘立马一手叉腰就要骂过去。 书生却上前一步,问:“你读过书?” 姑娘果然被转移了脾气,柳眉一挑,朝他睨来,“做什么要告诉你!” 这样的神采奕奕,却又风情万种。 书生看了她一会儿,道,“颜如玉、梦襄女,你倒是知道的不少。” 姑娘得意地抬起下巴,“哼!”了一声。 书生朝那画舫上悬挂的灯笼上的字看了眼,又瞧这女子分明寒冬却周身轻薄的衣裙,笑了笑,问:“你是乌衣阁的姑娘?” 姑娘撇嘴,却很快又坏笑着上前,拿手指朝他胸前戳去,“怎么啦?念书郎莫非嫌弃奴家身世不成?奴家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不过短短河道而已,尚不足以难倒他。 可书生却没说。 扫了眼那姑娘如葱的手指,任由那粉色的蔻丹戳在自己胸前,认真看向那女子,“既是救命之恩,也该全力相报才好。姑娘要小生如何报答?” 第一百四十五章 荒唐 那姑娘似乎没料到这书生居然会这样郑重,惊讶地抬头看他,却见他目中含着隐忍笑意。 接着见他故意俯身朝她靠近了些许,用比之前更郑重的语气问:“小生便以身相报,如何?” 姑娘猛地瞪大眼,却看见那书生眼里的笑意一下藏不住,全都流了出来! 一下抽回手,怒骂,“浪荡子!” 书生失笑,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那姑娘一扭头,‘噔噔噔’地走远了! 他摇了摇头,有些苦恼地看着半身湿漉漉的衣服。 此时正值冬季,这样湿漉漉的,被风一吹少不得又是风寒。 他摸了摸钱袋,去往金陵买笔墨书册的银子不多,还想给弟妹和母亲带些做冬衣的棉布,只怕没有再多的银钱买药。 想了想,伸手,将衣摆撩起来,正在拧干。 那边忽然又传来脚步声。 他一边拧水,一边转头看,发现是个小丫鬟,抱着一个包裹,东张西望的,看到他,急忙匆匆地跑过来。 问:“你是落樱姐姐说的浪荡子念书郎么?” “……” 书生忍笑,点了点头,“正是在下,小娘子有何事吩咐?” 小丫鬟将包裹往他跟前一递,“落樱姐姐让我给你的!” 书生接过,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套衣衫,里衣外衣皆有,不由意外。 然 后又听那小丫鬟说道,“从这儿往后,画舫那边,有个装酒的酒窖,能避风避雨,也挺暖和的。落樱姐姐说,浪荡子念书郎一看就是穷书生,指定没钱进舱内,让浪荡子念书郎去那里歇着去,不许让人瞧见!免得叫人以为她的客人多寒酸呢!” 听她一口一个‘浪荡子念书郎’,书生却轻笑出声。 想了想,从袖中摸出几个铜板递给小丫鬟,道,“多谢。没有多少,买糖吃吧!” 小丫鬟笑眯眯地接下,又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落樱正懒洋洋地靠在门边,见她回去便问;“他拿了?” 小丫鬟点头,“是呀!” 落樱立马撇嘴,“人穷志气短!”却又想起方才那双干净眼睛里浮起的笑意,脸颊顿时微热,转过头,又骂了句,“好好的书不念,赶着上这样的地方来!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个好读书的!” 小丫鬟不明白她在生气什么,举起手里的铜板,“他还给了我钱,让我买糖吃!” 落樱扫了眼那几个寒酸的铜板,问:“没有对我说的话?” 小丫鬟老实摇头,“没有呢!”又嘀咕,“三个铜板,只能买十颗东大街的糖饼呢,都不够我吃一个时辰的。” 落樱一个大.大的白眼翻过来,伸手戳那丫鬟的额头,“吃吃吃 !吃不坏你的牙!” 小丫鬟被她戳得往后仰了仰,笑嘻嘻地又要去抱她的胳膊,却突然手一缩,一下躲到了她的身后! 一股熟悉的酒气夹杂熏人的香气传来,落樱眉头一皱。 就听身后传来嘶嘶恶意的笑,“哎哟,这不是我的小文竹么,一阵子没见,都这么漂亮啦!快来,让三爷摸一摸,是不是长得更大啦!” 落樱转过身,就见一只干瘦苍老戴着一点老年斑的手伸过来,径直朝那小丫鬟的胸口探去! 她上前一挡,笑着扶住了那只手,娇嗔地怪道,“三爷!有奴家在这里!您是把眼睛往哪里瞧呢?是不是看不上奴家的伺候?” 那人顿了顿,旋即大笑,“哎哟,我可没瞧见,这可不是咱们的花魁落樱姑娘嘛!怪我怪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我自罚一杯,好不好?来来,落樱来给我倒酒!我这就给你赔罪,好不好啊?” 说着,那只手搂住了落樱的腰。 落樱笑着拍了下那老头子,朝后扫了眼。 小丫鬟一抖,捏着铜板,转身跑了出去。 画舫尾部,书生换了衣裳,发现裤子短了些,衣裳也有点勒人。 不过里衣却厚实而柔软,摸着便知里头不知填了多少上好的棉絮。 想起方才那姑娘靠在灯柱边言笑肆意的模 样,抬脚,便越过舷板,走到舱门口。 门口并无人看守。 打眼望去,来来往往的皆是浮生梦死大笑荒唐的男女。 有人趴在赌桌边,满脸通红地大叫大嚷,洒出大把的银钱,却很快又输了个干净,气得一巴掌打在身边伺候的俊美少年脸上。 有人拎着精美的酒壶,一边喝一边笑,一边使唤着周身围绕的姑娘们做卑颜屈膝的模样小心伺候。一个姑娘不小心碰翻了他的酒壶,他一脚就踢了过去! 还有女客。 大多蒙着面纱,或由男子贴身服侍,或由女子娇弱依靠。交缠厮磨,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群如何目光。 “哈哈哈!三爷,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啊!落樱姑娘亲自倒的酒,您怎能不赏光喝完呢?” 大堂的一角,围坐着四五个形色各异的男子。 其中一个满目凶色一脸横肉的中年男子笑着举起手里的杯子,朝另一边伸去,“来来!落樱姑娘,不要伺候这雄风不振的老东西了!来给你屠爷倒酒,屠爷待会啊,好好地疼你!” “哈哈哈!” 周围一阵不怀好意又意味分明的哄笑。 已喝得玉面浮霞的落樱也不扭捏羞涩,却也没动弹,只坐在那刻薄干瘦的老头儿身旁,朝那凶相男子笑道。 “屠爷好大的口气呢!我们三 爷当年可是骁战南疆的大人物,便是如今英雄迟暮,那也是响当当的厉害人物。能伺候三爷,是三爷赏给奴家的脸面呢。奴家怎好撇了三爷,给您斟酒呀?” 这话便有点儿故意挑衅的味道了。 熟悉落樱的,都晓得这妓儿是这乌衣阁里的独一个,旁人不是清高就是温柔,要不就是小意温存,偏她对客人是喜欢就搭理,不喜欢就不掩嫌弃。 又媚得要死,还辣到人骨头里。叫人尝过一回,便能念念不忘! 故而乌衣阁的熟客都能把落樱收服当做一种脸面! 三爷当即大笑,一把揽了落樱在怀里,朝屠爷得意地笑,“哎哟!老屠,瞧瞧!瞧瞧!咱们落樱姑娘才真正是慧眼,知晓什么是真英雄啊!老子就算如今年纪大了,可那能耐,也足够叫落樱快活神仙一夜了!就不劳你这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来操心了!” 说着,他又举起落樱倒满酒的杯子,朝周围绕了绕,“来来!喝酒!哈哈哈!” “喝!三爷果然宝刀未老!叫人佩服啊!” “哈哈哈!” 落樱也笑了,依靠在醉醺醺的三爷胳膊边,娇笑,“那奴家可等着三爷……”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忽而从旁边重重地砸在落樱的脸上! 桌边几人的哄笑戛然而止! 第一百四十六章 英雄救美? 落樱一头砸在三爷的胸膛上,让他手里端着的酒顿时洒了出去! 整个人受到撞击,眼睛一翻,差点没断了气去! 顿时砸了手里空了的酒盏,恶狠狠地朝旁边手还没放下的屠爷看去。 怒斥,“屠武!你做甚!” 屠爷满脸阴狠,却不理他,一把揪住落樱的头发,将她拽了起来,抬起手又要朝她脸上扇去。 一边还骂,“给脸不要脸的下贱胚子!一个千人枕万人睡的脏东西,也配叫爷不痛快?今儿个爷就在这儿弄死你!我看还有谁敢说话!” 说着,又是一巴掌扇下去! 却。 “啪!” 被旁边的三爷给拦住。 屠爷凶狠地瞪过去,“三爷,一个脏东西而已,出言不逊,我教训两下,您老可别插手,落得咱们里外情面都不留的。” 周围人见状,不过瞥了一眼,便继续哄笑着玩闹自己的去了。 浑不在意被屠爷抓住已嘴角流血的落樱会是个什么下场。 而同桌的几人也没多少惧色,不过笑眯眯地各自又端起酒,互相看了一眼,边喝,边瞧着两人笑话。 有人还起哄,“就是啊!一个娼妓而已,可别伤了屠爷和三爷的和气。 ” “可不是!屠爷让她倒酒,那是给她脸面!居然还敢挑衅,打死了也是活该!屠爷,是吧?” 管事的急匆匆从旁边走来,看了眼被屠爷提在手里的落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忙又赔笑着走过来。 “二位息怒,二位息怒……” 可是三爷却抓住了落樱的另一边胳膊,朝屠爷冷笑,“和气?屠武,老子知道你记恨去年河道的事,找了机会想拿回场子。今天你打死一个妓子自然没什么要紧,可现在明摆着是在打老子的脸!老子要是让你打了人,老子以后在金陵还能有说话的地方?” 屠爷又将落樱往跟前一拽,斥笑,“三爷是国舅爷跟前伺候的,地位自然不是我们这种只会干杀人越货勾当的屠夫能比的。只不过,三爷也知道,咱们这种手上有人命的,也是什么都能不顾的。今儿个我是看了三爷的脸面,赏识这贱东西两句,没想到她这么不识抬举。要是人今天不交给我,我以后到国舅爷跟前,只怕也抬不起脸,说让个娼妓给落了面子啊!” 连国舅爷都抬出来了! 三爷如今年纪已达,眼看将要到了荣养的光景,底下这些做事 的小子们便越发肆无忌惮! 若是叫屠武今天就这么把落樱抢了去,那他回去后岂不是更加颜面无存,再无话语权? 可是若不给他,那他如今正当国舅爷重用,又如他自己所说,是个杀人越货的混蛋,保不准能做出些什么不利他的事来。 一时迟疑。 却立马叫屠爷看了出来! “三爷!” 他得意一笑,将落樱彻底拽进了怀里,大手毫不留情地抓着她的头发,阴森森道,“您赏我脸面,我自然也会还您体面!放心,国舅爷那边,我屠武必定多给您美言!” 这话,看着恭维,实则嘲讽! 三爷皱了皱眉,却是看都没看落樱一眼,只朝那屠爷说道,“屠武,一个娼妓而已,我宋三也不是那种小器的人!只是,你如今这样从我手里抢人,明摆着是不把我当一回事。” 看似不松口,其实已然妥协。 两人周围的都是人精,眼珠子一转,立马哄笑着圆场。 “哎呀,这有何难的。屠爷就给三爷赔个不是呗?” “三爷也知道,这屠爷啊!就是个暴脾气,性子刚烈,说话做事不晓得圆滑的。可这心里头啊,最是敬重三爷的!” “ 就是,旁人不知,三爷心里可是门儿清的!屠爷,为个妓子,没必要这样叫三爷生气。瞧三爷大量,把人都让了。您就给三爷赔个不是,敬一杯酒好了!” 屠武咧嘴哈哈大笑。 一把抓过旁边那人的酒杯,朝着三爷一举,“好!三爷大人大量,屠武就谢过了!” 却并非赔罪! 然后一饮而尽,将酒杯往桌上一扔,拽着落樱就要朝画舫的二楼去! 三爷站在桌边,满面铁青! 旁边几人对视一眼,笑着又去招呼他喝酒。 忽听那边再次传来屠武的暴怒声,“哪里来的野狗,也配让爷跟你赌?滚蛋!” 几人一转头。 就见屠武身前不知怎地,居然立了个醉醺醺的书生,摇头晃脑的,显然是喝了不少。 一手提着个酒壶,一边伸手指那屠武,一脸不怕死的模样讥笑。 “你不敢啊?瞧你这样子就没钱!算了算了,我不找你。我找真正有本事的……” 说着,头一转,盯上了站在桌边的三爷,随后‘嘿嘿’地笑了两声,抬手指过来,“就那个,一看就气势非凡……” “不长眼的狗东西!” 屠武大怒,抬脚就要朝那醉书生踢去 ,旁边一直没出声的落樱忽然闷哼一声,朝旁边倒去! 一下摔在屠武身边,叫拽着她头发的屠武一个踉跄,差点跟着摔倒! 极要面子的屠武在众人面前如此狼狈,顿时怒火中烧,一把将落樱提起来,抬脚就要朝她肚子上踹去! 那边醉酒的书生大笑起来,伸手拍他的肩膀,一脸赞赏的模样。 “有种!打女人的男人果然有种!好厉害!圣人言,打妇孺者,非人也。这位好汉,不仅不是个人,还是个熊!厉害!” 屠武看着那找死的书生,抬起的脚,转而就朝他踢去! “啊!娘呀!” 书生躲闪不及,被一下踢在小腿上,顿时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手里的酒壶也‘啪’地摔碎在地上! 旁边傻掉的管事终于回神,连忙跑过来,想将那醉酒的书生拖走。 可书生却捂着腿嚷嚷开来,“莽夫!狗熊!连女人都敢打,却不敢与我赌一把!一看就是外头软蛋,家里熊的没用孬种!哈哈哈!孬种!!” “你!” 屠武气得发抖,左右看了看,忽然一把抓了地上的酒壶碎片,抬手就要朝书生扎来! 被他丢在一边的落樱抬起头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赌 一旁的管事大惊失色,扑过去想拦住屠武,“屠爷!您息怒!” “屠武!” 旁边有人高笑着走过来,“这可是国舅爷的地方,小子妓子们你随意也就罢了,叫客人见了红,国舅问罪下来,你担待得起?” 屠武的手生生顿住,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一脸笑意的三爷,“不劳三爷费心!” 三爷刚刚被他拱了面子,这时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场子? 笑着摇头,一脸的老成稳重居高临下的前辈姿态,“国舅爷信重我,吩咐我要管好你们,怎能如今见着你这样犯错而不理会?快放下手里的东西!” 屠武眉头一皱,随后冷笑着开口,“三爷,拿着鸡毛当令箭,也不过就是口头快活。今儿个我还就不听你的了,你待要如何?” 三爷的脸拉了下来。 这时,那书生也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伸手去抓三爷的袖子,“那孬种不敢跟我赌,你跟我赌!你这个老头,看上去就很精神!我有个传家宝,壮阳益寿的,嘿嘿,你跟我赌,赌输了,我给你啊!” 三爷被他拽得挪了两步。 旁边管事的吓得脸都白了,又要去拉那书生。 三爷却抬了抬手,笑着看向那已经 醉糊涂了的书生,“壮阳益寿的好东西?” 书生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口,“祖传的!嘿嘿!保管好用!走走走,我们赌一把,我好久没赌过了,手痒得要命!来来……” 他说着,硬挤开旁边赌桌上的人,抓起桌上的骰子和骰盅,将骰子扔进去,盖在桌上,随意地晃了两下。 掀开。 一三四,小! 他大笑,“哈哈!老头儿!你输定了!” 就这还叫手气好? 三爷扫了眼那书生身上的衣裳,又朝后瞥了眼,对上屠武的目光,得意地哼笑一声,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骰子,笑道,“好,我跟你赌。” 醉糊涂的书生高兴极了,撸了袖子再次抓起骰盅。 大声招呼,一边还朝那边的屠武叫嚣,“孬种!只敢看不敢上,看爷爷我怎么大杀四方!哈哈哈!” 说着,拿着骰盅一通乱晃! 是个明眼儿的都能看出,这书生分明就是个手生的! 这哪里是来赌钱的,分明及时来送钱的! 于是纷纷看热闹地围拢过来。 便见书生将骰盅一掀——三四五! 他眼珠子转了转,狡猾地笑,“嘿嘿!比小!我们比小!” 众人都笑,也没人骂他偷奸耍滑。 三爷一晃 手里的盅,掀开。 ——二三四! “哈哈哈!” “书生,你可输给三爷了!” “好大的胆子,也敢跟我们三爷上赌桌!” “三爷在赌桌上,那可是从无败绩的!” “小子哎!愿赌服输吧!” 书生似乎也傻了,呆呆地看着三爷面前的骰子,忽而一下扑过去,一把将那骰子掀了个乱,大喊,“不行!不算!你这个老头子耍赖!不算不算!” “哎?你这书生怎么不讲规矩……”有人呵斥。 三爷却笑了,只当看个玩闹孩子般摆了摆手,“无事,随意玩笑罢了。不过一个醉酒的糊涂孩子,就当是给大伙儿逗个乐子……” 这么说着,又朝屠武瞥了眼。 那眼神里的讽刺与讥诮,就跟刺一样,一下扎进了屠武的眼睛里! 这书生要跟他赌,他不肯。书生转头就输给了宋三! 宋三还做出这样假模假样的宽容大度模样来! 岂不是说他屠武比他矮了不止一头! 他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 当即推开落樱,几个跨步来到了赌桌边,一掌拍在桌上,大吼,“三爷!我来试试你的手气!” 三爷此时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找回脸面的机会? 含笑不语。 屠武大怒,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刚要说话。 旁边那醉狠了的书生却又拽了他的袖子,嚷道,“狗熊!你别跟老头比,他耍诈!来!我跟你比!就你这怂样,我指定能赢你!” 屠武几乎要被他气死了,瞪着他的目光几乎要吃人! 伸手就想揍他! 三爷却在后头笑道,“屠武,不过一个醉酒的孩子,何必计较。就同他逗趣玩个两把,于你来说,也无妨碍。” 这话说得,他三爷都陪人家孩子闹了一把,你个屠武却小肚鸡肠,不仅跟个孩子计较,还屡屡为难? 落在众人耳里,看屠武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屠武气得浑身血都往头顶冲,抓着书生的衣领子半晌,终于一把松开。 冷笑,“行啊!赌就赌!不过我屠武却不是个给人逗趣的性子,咱们要玩,就玩把大的,怎么样?” 书生睁大醉醺醺的眼睛,朝他看,“什么大的啊?” 屠武森笑,“我要你一条胳膊!” 不少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乌衣阁的画舫赌桌上,从来只又金银,不沾人命。 可屠武又是国舅爷手底下做事的,乌衣阁又是国舅爷的产业。 这…… 管事的悄摸摸去看三爷, 却见他只是笑着看那两人,似乎根本没听到屠武说的是什么。 管事的顿时急得不行。 就见落樱颤巍巍地从旁边走过来,蓬头肿脸的,顿时气急败坏,低骂,“都是你惹出来的事!” 落樱没说话,只看着那书生。 便见他笑眯眯地点头,“好啊!” 落樱眼瞳一缩,下意识开口想要说什么。 又看那书生转过头来,朝她看了一眼,然后,吊儿郎当地伸手一指,“那我要那个小妞儿!” 众人再次纷纷朝她看来。 有人笑起来,“这小子倒是色胆包天!我们屠爷看上的人,也敢虎口夺食!丢了一条胳膊,不亏!” “哈哈哈!落樱姑娘好福气啊!有人都舍得以命相博啦!” 三爷笑着看了眼屠武,拍了拍手。 “好了!赌约既定,那便开始吧!” 将手边的骰子递给那书生,问:“赌大还是小?” 书生眼珠子转了转,还没开口,屠武冷笑,“赌大!” 书生张口便要驳。 屠武已拿了另外的骰子,阴森森地说道,“一局定胜负!狗东西!待会老子拿你的胳膊喂鱼!” 说完,晃起了手里的盅! 书生撇撇嘴,拿起面前的盅,又是一通乱晃。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好手气 “啪!” 屠武手里的盅停下! 原本哄笑的赌桌边安静下来。 众人都朝那边看去。 屠武伸手一掀——四五六! “大!” “屠爷好手气!” “屠爷厉害!” “不愧是屠爷!” 四五六! 已是极大的点数! 三爷一直笑着的神情微僵了僵,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桌面上。 一旁,早盯着他的屠武忽然笑了声,“三爷,有些事儿,自己掂量好!做得过了,别怪小子们以后不留情面啊!” 三爷眉头一皱,朝屠武看了眼,面色阴沉,按在桌上的手拿了起来。 不远处,落樱尚完好的半张脸,微微发白。 这一边,书生还在摇盅。 有人不耐烦,“到底好没好啊?” “再晃你也不可能赢得了屠爷!臭小子,别垂死挣扎了!” “哈哈哈!” 书生却猛地停手! 同时,不给众人等待机会的一把掀开骰盅! 众人纷纷看去! 就见那桌上两个骰子,竟然分别是五六! 还剩一个骰子,还在咕噜噜地转着! 众人纷纷瞪眼! 屠武死死地盯着那转动的骰子! 骰子转啊转。 然后。 “咔嗒”一声。 不远处的落樱无意识地往前一步 。 桌上。 骰子停转,落于桌面。 最上的点数——五! 五五六! “大一点!” 有人高呼! 不少人错愕。 屠武顿时满面青紫!跟被人当面狠狠打了一拳似的! 书生一把扔了骰盅,大笑着拍手,“我赢啦!哈哈哈!我就说我手气好啦!老头,是不是!哈哈哈!” 被点名的三爷笑了起来,点头,“不错,着实好手气!” 书生乐得手舞足蹈,伸手指屠武,“你输了!哈哈哈!” 屠武一把掀了手边的骰盅,“你耍诈!” 众人一阵静默。 那最后一颗骰子,分明是当着众人的眼睛下落成的,再耍诈也不可能到这种地步。 有人小声道,“屠爷,全是那小子走了狗屎运,您……” “滚开!” 屠武本是个屠夫出身,杀了与人**的大妇一对狗男女,后沦落绿林,被国舅爷招安到了近前做个护院。 却因之前的事总被人议论,是个最要脸面的。 如今在众人面前受如此大辱! 他怎么能压得住! 上前就要去捶死这狗书生! 谁知那书生看着醉得不行,手脚倒是灵活,一头钻到三爷的身后,大叫,“老头儿救我!” 三爷失笑, 示意周围人拦住屠武,呵斥,“屠武!赌桌的规矩你敢不遵守!就不怕叫人笑话?” 屠武双眼发红,还没说话。 三爷又道,“况且,你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将国舅爷的规矩放在眼里,待回到金陵,我必定要去国舅爷面前好好地禀明!” 屠武气得喘息如牛! 瞪着三爷! 好一会儿,终于一把推开身旁的人,转头便大步走了出去! 三爷冷冷地看着他。 身后的书生探出头来,“那个孬种走了吧?” 你这样子也很没有几个种。 三爷笑着点头,“放心吧!国舅爷的地方,来了都是客。没道理你赌赢了,还让你受委屈的。玩去吧!” 书生立时高兴起来,伸手一指那边的落樱,“那这个小妞儿归我了?” 三爷一愣,没想到他还记得这茬儿! 本来今晚他还想尝尝这花魁的辣味儿的,不过么…… 看她现在这副样子,三爷顿时没了兴趣。 扫了眼四周年纪轻的小丫头们,点头,“自然今晚就归你了。” “哈哈哈!” 书生大笑着,跑过去,一把抓住落樱的胳膊,将人拽着就朝楼上跑。 竟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 有人就笑着骂道 ,“最是混账读书人!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衣冠禽兽!” “哈哈哈!倒是叫他白得了落樱一晚,可不快活!” “哼,快活什么?得罪了屠爷,船靠了岸,要是跑得不快,让屠爷捉到就是一个死!” “倒是落樱,走了运了,今晚没落在屠爷手里。听说上回那个小红?惹了他恼怒,一晚就没了?” “我听说那小红从前还是小国舅身边伺候的?他胆子这么大?” “快别提了……” “哐!” 房门被关上! 书生气喘吁吁地松开手,靠在门扉上深吸了两口气,朝门外扫了眼,然后转过头来。 看一直没出过声的落樱,待呼吸平稳后,问:“可有伤药?” 语气平稳,眼神清明,哪里有半分的醉意? 侧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的落樱转过头来,露出半边已肿胀难看的脸,嘴角的血已半干,发髻散乱成一团,原本的发钗也不知掉到了哪里。 一边的耳环也被拽了,耳垂撕裂,血水滴落肩头。 一副狼狈凄惨的模样。 偏她却翻了个白眼,走过来,一把推开满身不知哪里沾染到酒气的书生,朝门外看了眼。 不一时,便缩回来,关了房门,又朝 他瞪了眼。 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走到内室的梳妆镜前坐下,照了照模糊的铜镜里自己的模样,然后小心地摘下另一边的耳环,又散开头发,慢慢梳理起来。 书生见她不说话,也没勉强,只在屋内转了转,瞧见墙壁上悬挂的一副岁寒三友的画作,不见署名。 问:“这是何人所作?倒是别有一番风趣。” 落樱回头看了眼,又继续梳头发,不小心碰到不知哪里的伤口,皱了皱眉,道,“你就是不怕死,也找个别的死法儿。偏去招惹了那屠武,你可知道那可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还带着点儿嘲弄,可声音却紧的厉害。 书生笑着打量那画作,也不回头,只说道,“有那老头儿在,他动不了我。” 落樱又回头朝他看了眼。 书生背着手,挪开两步,又去看那旁边的腊梅,笑道,“那老头儿先前被那横肉给压了一头,有我递了梯子过去,便怎么也不会让我被那横肉给强压了,再占了一场去。” 竟是如此。 落樱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看那背着身的书生,过了会儿,撇了撇嘴,几乎梳头,“别以为那老头儿是什么好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子 书生又笑,点了点头,“自然,上这画舫里的,没几个好的,是吧?” 落樱手上一顿,这话,连他自己都说进去了。 她朝后斜了一眼,却并未回头,将梳子搁下,抬手将头发盘起来时,又皱了眉。 这时。 房门被敲响。 书生走了过去,便见是先前给他送衣裳的小丫鬟,正端着一盆水,见着他便笑起来,“浪荡子念书郎!这个给落樱姐姐洗脸!” 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甜白瓷的小瓶儿来,“这个给落樱姐姐擦伤口!” 书生点头,将瓶子和水盆接过。 那小丫鬟便要转身,忽听门内传来落樱的声音,“文竹。” 小丫鬟扶着门框应了一声,“唉!我在呢,落樱姐姐还有吩咐?” 落樱走了出来,蓬乱的头发已被挽成了个普通的圆髻,她一手拢着衣裳,一边说道,“宋三爷今晚没人伺候,少不得要寻人。你就待在我这里吧!” 小丫鬟顿时瞪大眼,“可姐姐不是要伺候浪荡子念书郎么?” 书生听她一口一个‘浪荡子念书郎’就笑了起来。 落樱却是脸一红,瞪了那轻浮书生一眼,又看向文竹,为难地再次皱起好看的柳叶眉。 要是让 她在这里,少不得会让人以为她俩一起伺候了书生。 叫宋三误以为文竹破了身,只怕以后更不好护着她。 可不让她在这里,宋三又在画舫上…… 她迟疑了下,道,“那你去桃红那里,她今夜伺候的赵公子方才下了船,无需再伺候别人了,你去她屋里,不要出来乱走动。” 文竹点点头,应下声,便出去了。 书生已端着水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见那小丫鬟走了,问:“需要帮忙么?” 落樱关了门,瞥了眼,自己走过去将水盆端进内室。 不一时,传来水声哗啦。 书生微微一笑,坐在桌边,自顾倒了一盏茶,刚送到唇边。 忽听里头低低一声浅呼。 “唔!” “哐!” 接着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他顿了顿,朝那边侧了侧眼,又收回来,过了一会儿,才问:“落樱姑娘?” 落樱不想他竟然听见了她的花名。 莫名头皮一麻。 看了眼被打翻的衣架,以及缠在身上的衣裳,还有肩膀上的淤青,暗恼地再次皱了眉。 外头依旧没动静。 那臭浪荡子,言语上撩拨得倒是厉害,怎么一个步子也不肯主动过来的? 她咬了咬牙,张口便斥 ,“我快要被砸死了!你聋了不成!” 不一会儿,脚步声传来。 书生的笑声在屏风外响起,“圣人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便是不聋,也不敢偷听姑娘更衣洗漱。” 说着,一只手伸进来,摸了两下,将地上的衣架抓住,然后往外拖。 不想,拽了两下,没拽动。 接着听到“嘶啦!”一声。 书生呆了呆。 然后传来落樱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这个浪荡子!” 书生看到屏风底下一截粉色的裙角,半晌,大笑起来,“在下方子清,并非什么浪荡子。唐突了姑娘,还请姑娘勿怪!” “少在那里假惺惺了!还不进来抱我出去!” 落樱气得眼都红了。 抬头,见到方子清的衣摆,再往上,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他含着笑,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目光似乎不曾落在她仅着了小衣的肌肤上,将她放在一边的床榻上时,也一直是目视前方的。 落樱不知是失望还是生气地瞪着他。 在他俯身时,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方子清一个没提防,竟被她一下拽着压在了她的身上! 同时听到她斥骂,“装什么假清高!瞧你那玩骰子的本事,也是酒 色场里的老手了吧?我就算破了相,那也是这乌衣阁的花魁!你怎么就瞧不中了?做出这嫌弃的样子来!” 说完,却听方子清低笑,“花魁啊?” 落樱听他这说话的语气就气不打一处来,松了手打他,“是啊!就你瞎了!看不上我!我告诉你,别以为我没人要!除了宋三屠武,我可是……” “花魁我就更买不起了啊。” 方子清起身,笑着看她。 落樱的话卡在嗓子里,不解看他,“什么?” 方子清失笑,将旁边的衣衫拿过来,披在她的肩上,“春宵一夜值千金。我连买笔墨的钱都是家里凑的,哪里有多余的钱财来买你这样的国色?” 落樱瞪大了眼。 原本肿胀的脸颊因为吃惊而显得有点滑稽,可又十分有趣。 “你不是因为我……”落樱迟疑地问。 可眼里已浮起一点喜色与欣悦,刚刚被人辱打的灰败,已然无形消退。 方子清却没回答,笑着转身,将那瓶伤药拿进来,放在她的手边,道,“我在外头的软榻上略靠一靠,到底比酒窖要舒坦些,请姑娘宽许。” 落樱一听就知他在调侃自己先前的‘好心’,顿时恼羞成怒,大骂,“管 你冻不冻死!” 方子清却笑着作了一揖,“多谢落樱姑娘。” 然后真的转身,去了外间的软榻上。 好久,落樱悄悄起身,透过珠帘望去,那家伙居然真的和衣靠在软榻上睡着了。 顿时气得瞪眼! 可很快,她又弯了唇,站在珠帘后看了好一会儿,视线落在他小心地安置在上方不让被压着的那条刚刚被屠武踹过的腿上。 听外头大堂上传来的嬉笑轰骂的声音,还隐隐地听到几声哭声,心下却有着从没有过的安静与放松。 摸了摸脸颊的伤口,转回身,躺到了床榻上。 谁想。 一睁眼,已是第二日!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匆忙起身,外间的软榻上,却早已不见了那书生的身影。 沉默着转回到梳妆镜前,这才想起脸上的伤口居然不像从前忘记上药那样疼! 下意识扭头,忽然发现,床头那瓶伤药,被打开过了! 莫非是…… 正疑惑着。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一把推开。 “落樱!不好了!文竹她,她……” 是桃红,惊慌失措地冲进来。 宋妈妈说到这里,再次不忍地闭了眼,片刻后,又拿了帕子擦擦眼角,哽咽着对云落落说道。 第一百五十章 想不想离开啊? “落樱赶过去的时候,文竹衣无寸缕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气,巴巴地看着落樱,等见着她后,就闭了眼。” 站在宋妈妈身后的琪官儿似是不忍地垂下头,旁边的秀露惊恐地瞪大眼。 那只鬼,从她的肩头探起身,张开嘴,发出一声森森的嘶叫声。 巨大的黑气,便缠到了琪官儿和宋妈妈的头上。 云落落目色静然,平缓不见波澜,认真聆听。 封宬注意到,她放在一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落樱当时就差点疯了,抓着桃红问,到底是谁干的。桃红不敢说,还是老王告诉她,是屠爷。” “原来屠爷早就知晓宋三爷看中了文竹,那晚他吃了亏,心里不甘。见着宋三爷到处找人问文竹,就故意将文竹撸了去,折磨了一夜。才几岁的小姑娘,也没经历过人事,哪能受得住?” 宋妈妈声音微哽,很是难受地直摇头。 封宬看着她这副样子,却极轻慢地勾了唇,眼底讥冷,目色冰霜。 “落樱当时就问桃红,为什么不护着文竹!桃红却说,文竹根本不曾去寻她!落樱不信,说文竹最听的话,定是桃红故意躲懒儿!不想得罪屠爷,把人给丢出去的!桃红 便骂她血口喷人。两人就此结了仇。” 身后,琪官儿伸手,递了一盏茶过来。 她接过,喝了一口。 再次叹气。 “唉!” 不管男人女子,入了这烟柳处,便是那断根的浮萍,没了依靠,只能随波逐流。 便是如此,落樱也曾想着,能护这个小丫头一日,便是一日。 哪里料到,这一个只会吃糖的笨丫头,居然会落到如此凄惨的下场。 她花了傍身的银钱,请人给文竹买了上好的棺材,将她葬在了金陵城外一处山林花开的好地方。 心中便是愤懑,也知她这样的人,根本无力为文竹去做更多什么。 可她还是止不住地想,要是文竹不是落在这样的地方呢?要是文竹是被那没心肝的兄嫂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呢?就是卖给旁人做妾,做填房,也好过她们这样下九流的腌臜之处啊! 这样想着,她坐在文竹下葬的山脚大石下,就忍不住地哭。 另一个小丫鬟红袖在旁边劝她,“落樱姐姐,哭完了,就不能再哭了。要是回去让宋妈妈瞧见,她一定又会要责罚你的。” 落樱哪里不知道,却还是瞪了眼那小丫鬟,“要你多嘴!” 然后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又陌生的笑 声,“还是这样的脾气。” 她愣了愣,含着一双泪眼回头,就见方子清拎着个包裹,站在一棵树后,朝她看来。 不由意外,“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子清笑了笑,举起手里的包裹,道,“还你的衣裳。” 衣裳? 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故意来找我?” 只是送衣裳,除非是去了乌衣阁,然后听人说了她的去处。 方子清也不否认,笑着走过来,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红袖,“去旁边玩吧!” 红袖接过,打开一看,一包松子糖! 立时高兴起来! 却又小心地看向落樱,落樱擦了擦眼泪,白了她一眼,“不许乱跑!” 红袖这才捧着糖,跑到了不远的山涧旁看鱼去了。 方子清笑着看了眼,然后在落樱身旁坐下,才转过头来,看她的脸,“还有些淤青,大好了。” 落樱注意到他脚底靴子沾染的灰尘,问:“你还没回家么?” 方子清摇摇头,“明日就回了。” “……哦。”落樱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笔墨味道:“你的笔墨都买好了?” 方子清一笑,却没回答。 落樱又看到他掩在长衫衣摆下的小腿,迟疑了下,还是问道,“你的腿,还好么?” 方 子清看了眼,伸手,揉了揉之前被踹过的地方,笑:“还略有些疼。” “……” 落樱默默翻了个大白眼,心里不满,作为一个男子,不应该说一点小伤不足挂齿之类的么? 居然还说疼?都过了几日了? 矫情! 可张口却道,“去寻过大夫看了么?” 方子清失笑,身上所有的银钱都在下船的时候叫那龟奴搜刮了个净,人家义正言辞地说他进了乌衣阁花魁的屋子,不给钱可要报官的。 哪里还有银钱看大夫。 不过这些话,自是不会对这哭唧唧还青紫个脸的小丫头说去。 他捡起路边的一根野草,捏在指间转玩。 又听落樱问:“那日你走的时候,没遇见屠爷么?” 屠武这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可能轻易放过他的。 方子清笑着摇摇头,“没看见。” 落樱微微皱眉,只觉屠武这样放过人十分奇怪。 不过立刻又想到文竹的死。 心下隐约想着,难道是拿了文竹出气了么…… 谁知口中居然念了出来! 刚说完,就见方子清手里的枯草顿住。 她一下抿着嘴,朝旁边的人看了眼,见他低着个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吗,半晌,又转起枯草来。 落樱犹豫了 下,又道,“我们这样的人,其实也没几个能有好归处的,你也不必……” 却忽然听方子清道,“你刚刚哭得挺厉害的。” 若真的随波逐流,心如死灰,哪里还有那样的不甘与委屈? 落樱一僵,片刻后,脸倏地一红,瞪眼过去,“我自哭我的,谁叫你瞧见的!浪荡子!” 骂完又有些后悔。 这人分明是故意来寻她的,只怕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何苦这样给人难堪。 张了张嘴,刚想再说两句缓和一下。 谁知。 方子清却朝她看来,“你想不想离开乌衣阁啊?” 落樱呆住。 片刻后,杏眼圆瞪,满面惊愕。 那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话。 方子清叫她这个反应给逗笑了,拿着枯草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不想啊?” 枯草被一把拍开! “想又怎么样!” 落樱懊恼地转过头去,掩盖住因为心头狂跳而眼中止不住的期冀,嘴上毫不留情地骂:“你知道我的赎身钱是多少么!就你个穷书生,卖了你都不够的!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要回了!你也赶紧滚……回家去吧!” 说完,真的起身要走。 不远处的红袖瞧见,赶忙追了上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把你卖掉! 落樱疾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朝身后看,不想,那方子清居然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 她心下一跳,面上却更是不喜。 脚下又快了几分。 却听方子清在后头说:“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聂胜琼:《鹧鸪天》。) 落樱一听就站住了脚,回头大骂,“你这臭书生,你在胡说什么!不要前程声名了?!” 方子清却笑着走了过来,“你果然是读过书的。” 落樱顿时神色一变!张了张嘴,想说话,却看到他的笑,顿时满脸通红,心虚到几乎不敢跟他对视。 方子清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敛去,转而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道,“你我虽萍水相逢,可到底一场缘分。你若有能力将来独立于世,我便想法子,将你带出乌衣阁,如何?” 一旁,红袖震惊地瞪大眼。 落樱脸上的红却淡了些,那句‘萍水相逢……’ 对啊,分明是萍水相逢,那她为什么要信任他? 她抬头,看着他看过来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自己问他:“你要怎么做?” 方子清一下就笑了。 抬手,将那枯草插在她的发 髻上,道,“把你卖掉!” “你!混蛋!” “哈哈!” 树林山花中,一座小小的坟包前,纸钱翻动。 挂在一朵娇艳的小黄花上,便懒赖着不动了。 男子爽朗的笑声夹杂女子的嗔骂远远传来,在这寒冬冷风中,不见一丝凛冽的冷意。 宋妈妈看着云落落,脸上满是懊悔与愧疚。 “若是方秀才好好地来同奴家说,他想给落樱书生,奴家未尝就不肯放人。可他先是故意用手段,勾了落樱的心,唆使着她起了离开乌衣阁的心思,之后居然,居然还想了个极其下作的法子,逼着乌衣阁不得不放人。奴家一时气恼,这才犯下了这终生悔恨的憾事……” 秀露在旁边忍不住就问:“那个秀才用了什么法子呀?真的把落樱姐姐骗走了不成?” 另一边的琪官儿朝她看了眼。 宋妈妈却没理她,只对着云落落,满口无奈,“先前他在画舫之上能赢下屠爷,并非偶然!” 云落落依旧那副样子,不管宋妈妈说到为难处,苦楚时,纠结中,都不曾露出过一丝波澜情绪。 静静的,好像聆听众生倾诉的佛龛,悲喜无声。 宋妈妈看她这副样子,原本的无 奈愤懑竟不知觉地平缓了许多,再次说道。 “原来那方子清的长兄,是个赌鬼!从小他就听他那长兄赌钱,仅仅靠一双耳朵,就能听出骰盅里的骰子到底是什么点数!” “所以,才能摇出自己想要的点数!” 帷帽下,封宬笑了起来,若真如此,那倒是个胆色和智谋都相当厉害的人物了。 只是不知这秀才,到底怎么把乌衣阁的花魁给弄走的? 正想着。 那边宋妈妈又说起来,“他啊!做了个赌局……” 刚开个头。 厢房的门忽然被‘咚咚咚’地敲响! 接着传来一个着急又惊慌的声音,“妈妈!出事了!” 这才刚刚死了一个人,又能出什么事? 宋妈妈歉意地朝云落落行了一礼,“道真恕罪,奴家去去就回。” 然后便朝门外走去。 云落落转过脸,看她离开房门的背影,然后顺着那一团浓浓的黑气,一点点收回目光。 最终落在秀露的肩背上,那张嘴朝着那黑气吞吐森意的鬼身上。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 那鬼又低下头来,露出头顶上那锋利染血的斧头。 鲜血滴滴答答,顺着伤口落下来,滴在秀露的身上。 秀露打了个 寒颤,转过脸,朝琪官儿看:“琪官哥哥,要是仙姑娘娘能帮宋妈妈捉住那个落樱姐姐的鬼魂,是不是宋妈妈就能告诉我们,我姐姐的下落啦?” 琪官儿意外。 朝云落落看了眼,想了想,却摇头,“宋妈妈虽瞧着慈睦,其实颇为严厉,乌衣阁的规矩也十分森严。就算……”他朝云落落看了眼,“道真捉拿了落樱的鬼魂,只怕宋妈妈也不会轻易告诉你。” 秀露顿时大失所望,焦急起来,“那,那怎么办!我姐姐肯定在你们乌衣阁的!方才那么多人出来我都没看见她!她该不会让宋妈妈藏起来了吧!” 说着,又要哭起来。 琪官儿看这么个可怜的小女孩儿很是心软,伸手,似乎想摸了摸她的头,可很快又放下。 道,“娼家方才既然答应了,便会尽力帮忙询问。小娘子也别太着急,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定能找到你姐姐的。” 秀露哪里听不出这是安慰的话,只好勉强点头,还一再叮嘱,“那,那琪官哥哥一定要帮我问到啊……” 没说完。 宋妈妈忽然急匆匆地走了回来,进门便道,“道真勿怪,因着方才桃红的事儿,官府传人问话。 奴家无论如何得去一趟,还请道真留步,在此稍等片刻。奴家去去就回!” 说着,也不等云落落答应,先将两张银票放在桌上,又对琪官儿说道,“你好生招呼两位贵客。不可让楼里的其他人无礼唐突了!” 琪官儿正色应下。 宋妈妈便急急给云落落又行了一礼,转身出了门去。 封宬还在想着,那书生能设下如何的赌局将一个青楼的花魁给赎了身。 就听身旁的云落落问:“不知我可否带我在这楼里走一圈?” 他不由朝她看去。 秀露也讶异。 倒是琪官儿轻笑起来,柔婉动人的,“道真,方才惊变,只怕此时众人皆惶恐不安。道真若是行走,难免冲撞。不如娼家给您安排个歇脚的地方,道真与郎君好生歇了,等宋妈妈回来后再说话?” 得体又适宜。 只是那句“道真与郎君好生歇了”让封宬微微挑了眉,朝这个十分不同风尘的倌儿瞧了眼。 云落落却站了起来,“无妨,我只不过走一走。有劳带路。” 她说话时从来都是平静温宁,不见起伏波动的。 明明也不是什么命令强制的语气,却叫琪官儿根本没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她没说实话 他看着云落落,略一迟疑后,浅笑颔首,“如此,娼家便斗胆,请道真移步,赏一赏这乌衣阁的景致。” 很会说话。 封宬又看了那琪官儿一眼,刚要跟着起身。 旁侧的云落落忽然转头看过来,隔着帷幔,两人目光轻碰。 “若是累了,便在这里歇一歇。”却是云落落对他说的。 这才几步路,真当他是水做的不成? 封宬失笑,却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云落落看着他,片刻后,打开身侧的一个小布兜,掏出一块手指大小的木牌,递了过来。 封宬扫了眼,还没问是什么。 云落落已经说道,“若是不舒服了,便放在口鼻前。” 封宬一顿,猛地想起乌衣阁大堂内,那洇开的大滩血迹。 抬眼,便见云落落已转身走了出去。 淡缓苏素然的神色中,没有多余的情会意动。 他捏了捏手中的木牌,片刻后,轻轻一笑,跟了过去。 后头,秀露左右张望了下,也赶紧追上。 正如之前所述,这乌衣阁,分前后两处,大堂,雅间,厢房,后罩,走廊,退步,伙房,柴房,种种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琪官儿还特意绕开大堂,能看到有人在那里清洗。 可那血腥处依旧弥漫不 散。 封宬捏着小木牌送到鼻前,便闻到了一股淡雅的香气。 同云落落周身的一般。 微微诧异,抬眸看身前的云落落,却发现,这小家伙每走出一段距离,便会趁琪官儿不注意,在某个隐蔽或不易叫人察觉的位置里,塞进去一枚符篆。 他暗自留心算了一算。 若是不错,这些位置,当是乾坤八位,太极阴阳。 这小丫头,到底在干什么? “琪官儿!” 几人走到一楼的后院处,正好迎面走过来一个男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十分精致,却又不似女孩子的文气。 漂亮中带着几分男子的俊美,有点儿古文里所说的潘安之貌的气质。 一走过来时,满院的景色便被他压住了。 只见他冲过来便抓住琪官儿的袖子,高兴地说道,“多谢你!昨夜要不是你替了我,我指定要被那畜生给怎么祸害呢!若是我身上带了伤,少不得又要叫钱大夫人不高兴……” 没说完。 琪官儿按住了他的手,朝身后瞥了眼,笑道,“叶官儿,见过几位贵客。” 叶官儿似乎没想到出了桃红那样的事,楼里居然还有客人,吓了一跳,连忙后退,给几人行礼,小心地说道,“娼家叶官 ,见过几位贵客。” 秀露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又看了看前头不见神色的封宬和云落落。 琪官儿笑了笑,又道,“你来得正好,这里有桩事儿,你帮我去打听打听。”朝秀露看了眼,“你去问问,上月十八,宋妈妈可有买了什么人进来。若是有,其中可有个叫……” 秀露顿时一喜,忙道,“秀莲!是我姐姐,叫秀莲!” 叶官儿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点头,对琪官儿低声说道,“好,我去问问。不过……” 琪官儿却笑起来,“不必勉强。” 叶官儿这才放下心来,答应着点头,又朝几人行了一礼,便转身去了。 封宬扫了眼那少年,想起他昨夜被人搂在怀里,无助又妥协的柔媚。 琪官儿朝几人浅笑,领着他们继续往前走,一边介绍后院栽种的花草。 “此花为罂粟,听说是国舅夫人十分喜欢的花。花色艳丽,品相大气……” 正说着。 忽而听到一声清冽低醇的问声。 “乌衣阁是哪位国舅的产业?” 琪官儿不由一愣,侧眸望去,发现是那位一直戴着帷帽也不曾开口的郎君。 如同宋妈妈一般,他们这样的人,一双眼练的就是察言观色,量人身份。 这位郎君 虽然始终不曾露过容貌,可那举止态度,身姿风约,皆是他们所见之人中不能比肩的优雅从容。 周身萦绕的贵气油然而生。 便是不说话,不露面,也能叫人心生敬畏,小心谨慎,不敢莽撞失礼。 琪官儿不过略一停顿,再次笑了起来,愈发恭谨地说道,“回贵人的话,乌衣阁的东家,乃是宫中丽嫔娘娘的胞兄。” 丽嫔? 封宬的脑海里立即闪过那个身形微胖,不怎么说话,总是坐在宴席最角落默默吃东西的女子。 眼中讥诮掠过,一个嫔位而已,也敢自称国舅了。若是叫那老女人的娘家人知道了又会如何? 他眼底的讥诮中,忽而又多了一丝兴奋。 便听琪官儿又小心说道,“底下的人为表心意,奉承着称了一句国舅爷,原是大不敬,娼家失言,请贵人勿怪。” 封宬再次眉头一动,朝这倌儿看去。 琪官儿似是察觉到他的打量,微微颔首,也不再多言,似乎在等着他随意发落。 气氛一时便有些紧张起来。 秀露担心地张了张嘴,可瞄了眼封宬,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有风自那花园中拂来,罂粟花淡淡的味道漫散开来。 封宬无声低笑,刚要开口。 云落落忽然问 道,“落樱是怎么死的?” 话一问出,连吹拂的风都仿佛静了一下。 原本颔首垂眸的琪官儿,过了片刻,才缓缓抬头,看向云落落,轻笑道,“这话道真怎地问娼家?没有宋妈妈的吩咐,娼家也是不敢随意议论的。” 他说话的时候,秀露背后背着的鬼,发出‘吼吼——’的怪叫声。 云落落看他,眉眼平和。 “可她没有跟我说实话。” 琪官儿微微讶异,秀露感觉自己眼睛没法再瞪大地又瞪圈了一点儿。 封宬低笑,朝那不见锋芒却七窍玲珑的小丫头扫了眼。 “她只说画舫是为了拓展生意的,却不说,为何那画舫上,会有文竹那样七八岁的孩子。” 漂亮! 一语中的! 若真如那老鸨所说,那画舫上当真是个清白干净的卖笑生意,那便不会在舫内放上那样的孩子,最后还那般惨死并无人理会。 便是那屠武再目无法纪背有靠山,可这般随意草菅人命也并非抬脚碾死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况且,人命之后,这画舫,以及背后的乌衣阁,甚至宋妈妈,就一点干系没有? 封宬的眼瞳中骤然浮起一抹熠熠,几乎想立即掀开帷幔,好好地瞧一瞧这小丫头此时的模样和神情。 第一百五十三章 找到姐姐了 琪官儿的神情就更加不同了。 方才云落落那样不见情绪地听着宋妈妈的话,他只当她真的随着故事将注意力放在了方子清和落樱身上。 没想到,她却察觉了其中的不妥。 朝四周看了眼,声音低了几分,“道真,请莫要为难娼家了,宋妈妈也是想好好地送走落樱,您若是能出手,宋妈妈必然不会亏待您的。娼家一介拂柳,哪里敢自拿主意。” 因为靠近过来,秀露肩背上的鬼,再次朝他伸手,这一次,竟是朝着他的天灵盖抓去! 云落落剑指一并。 忽而。 那边传来匆匆脚步声。 琪官儿当即往后退开,那抓出的鬼手便一下落了空,似是不满愤怒地嘶叫了一声。 琪官儿转脸,见是叶官儿走了回来。 他朝几人行了一礼。 然后对琪官儿说道,“问着了,上月十八,宋妈妈确实买了几个姑娘小子进来。” 秀露立马跳了出来,“那有没有我姐姐!” 叶官儿又看了眼琪官儿,见他微微点头,这才说道,“确实有个叫秀莲的。” 秀露瞬间眼睛都红了,高兴地直蹦,一把抓住叶官儿的袖子,激动地问:“那她现在哪里?我是她妹妹!我可以见一见她的吧!小哥儿,你行行好,让我见一 见她吧!” 随着她情绪的激动,她背后还在桀叫的鬼,忽而周身鬼气大涨,连原本垂落在半空的脚,都纠缠到了她的腿上。 她却愈发高兴,不住地晃着叶官儿的胳膊。 叶官儿也跟她差不多年纪,被她晃得眼睛晕,只能无奈地拽着袖子,道,“不是我不让你见,是她……” 秀露注意到他的神情,兴奋顿时消退了不少。 她不安地看向叶官儿,“我姐姐怎么了?” 叶官儿面露为难,似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秀露慢慢地松开了手,一脸的不可置信,“她,她不会……死了……” 叶官儿忙摆手,“不!不是的。还没死!” “还没死?!那就是快死了?!” 秀露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你什么意思?我姐姐到底怎么了!她在哪里?你快带我去找我姐姐!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叶官儿也被她这个模样给惊到了,求助地朝琪官儿看去。 琪官儿伸手按住了情绪激动的秀露,“你莫要急,等叶官儿把话说清楚。” 秀露对信任更多一点,闻言,强忍着担忧,松开了叶官儿。 叶官儿这才说道,“那位姐姐,买进来的时候其实没花多少钱,听说就是个官太太处置行为不检意图勾引家主的丫 鬟。” “不可能!我姐姐不是那样的人!你带我去问她!我去问她!你带我去!”她再次叫喊起来,眼泪都落下来了。 引得伙房后面有人伸头张望。 叶官儿只好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位官太太原是与宋妈妈相熟的主子客人,不好得罪。进来的时候,那位姐姐就是遍体鳞伤,听说身上都没一处好的,硬生生给带刺的鞭子给打烂了。” 秀露眼睛一瞪,想到了那县令夫人屋子里打人的棒子和鞭子,脸跟着就白了。 颤巍巍地张口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呜咽’一声。 叶官儿叹气,脸上却不见几分不忍,再次说道。 “宋妈妈原也是为了讨好那官太太才收的人,就更不可能给她请大夫买药了。我才去打听的时候,听说因为她身上都烂臭了,宋妈妈便命人将她送去西六街的宅子里,等着没气儿了,好……” 最后的话,他看了眼泪如雨下的秀露,没再说出口。 琪官儿皱了皱眉。 秀露忽然回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哀切地央求,“琪官哥哥,求求你,带我去见见我姐姐吧!我给她请大夫,我给她买药!我给你们做牛做马,好不好?让我去见见她吧!” 动静引来更多人围观。 叶官儿瞧 着怕闹出什么叫宋妈妈知道,那他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忙道,“那我就下回去了,琪官儿,待会你去我屋里,我给你留了你喜欢吃的马蹄酥!” 说完,扭身就跑了。 秀露还在呜呜地哭。 琪官儿到底没狠下心肠,朝四周看了圈,低声道,“我只可出门一个时辰,将你送到便要回来,可行么?” 秀露顿时眼睛一亮,抬头看他,连连答应,“好!好!谢谢琪官哥哥!谢谢!谢谢!” 身后的鬼,忽而张大嘴,血盆大口猛地咬住了秀露的头! ‘咯吱’‘咯吱’。 似是什么东西被牙齿磨碎、咀嚼。又好像钝刀在什么厚实的东西上一点点抽动。 鬼魂头顶那森光可怖的斧头底下,鲜血顺着脸颊滑落,一滴滴落在秀露的脸上,甫一沾染,便洇入进肌肤里。 云落落看着哭成泪人儿的秀露,片刻后,转回头,看向封宬。 白色的帷幔飘动。 不过一息,修长的手指便抬起,撩开那扰人的纱,露出半面仙容一双古月深眸。 垂首朝她望来,含笑问:“怎么了?” 云落落动了动嘴唇,却又停下,轻咬了下唇,最终却回过身,朝琪官儿和秀露的方向走去。 封宬挑了挑眉,放下帷幔,跟上。 在他们离去后不久。 三楼的某处窗户后,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男子,衣冠华丽,满眼狠厉! 不是之前琪官儿口中的丽嫔的胞兄,人称‘国舅爷’的刘明成,又是谁?!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头戴巨大兜帽披风的白衣男子。 “这便是三皇子了?”刘明成的声音嘶哑而尖利,让人听着像是毒蛇就在近前随时以獠牙杀人! 那兜帽之人点头,“不错。先生的意思是,请国舅爷想法子让这位三皇子殿下同他身旁的那位女道分开。” 刘明成点点头,朝那几个从门后离去的人看去,直到几人从街角绕过去后,才转过身来,又问:“那殿下的意思呢?” 兜帽之人顿了顿,随后轻笑一声,“殿下的意思自然是……生死勿论的。” 刘明成眸光恶意一闪,旋即跟着点头,“好,请殿下放心。康王办不妥的事儿,小人必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待!” “那就有劳国舅爷了。”微微弓身后,扬长而去。 刘明成听着那脚步声直到不见。 才转过头来,看向一旁一直垂首站立如同不存在一般的宋妈妈,声音阴沉,“去安排,我要那个道姑。” 宋妈妈垂着眼,神色都不曾变一下地应下,“是。”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到底怎么了? 金陵十二街,街街各繁华,唯有这西六街,却是唯一一个住满了地痞,乞丐,贫穷破落户的地方。 此处乌烟瘴气、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 而乌衣阁就在这里有个不大的小院儿,却并不是用来歇脚住人的,而是用来安置楼里那些或染了花柳病,或奄奄一息,或受尽折磨,剩一口气快要死的妓子倌儿们的。 有时候,有些不避讳的野蛮汉子,也会使两个大钱,进来随便挑个还能入眼的折腾快活一晚。 乌衣阁皆是来者不拒,也是一小笔收入。 故而沦落到这里的人,基本已是牲口不如。 那小院儿就在西六街的入口处,倒也不用更往西六街里头去。 可一看到那破落的门扉,门口的泥泞时,秀露还是忍不住再次哭了起来。 抢着便想冲进门去,却被琪官儿一把拉住。 正好里头走出来一个汉子,一边拎裤袋一边咂嘴,骂骂咧咧,“妈的,倒霉!竟然干到一半就咽气了!白瞎老子的两个大钱……” 话没说完,猛地看到门口的秀露,顿时眼前一亮! 接着又看到琪官儿,然后视线缓缓往后,落在了一张皎梨如露颜色的云落落的脸上! 当 即眼神就不正经了,手攥着裤袋,哼笑起来,“哟!这可是新来的?大爷我正好还有两个大钱,就要这个小娘子……” “啪!” 暗七从半空落下,一掌挥了过去! 那人直接被扇得歪倒出去!一头撞在旁边的土堆上,顿时撞得七荤八素! 歪歪倒倒地站起来,刚想骂人。 暗七一撩半截刀鞘。 “咔嗒!” 日光下,森光毕现! 那人吓得顿时噤声!跟缩头乌龟似的,抓着裤袋,转身就没命地跑了! 封宬摘下手里的帷帽,盖在了云落落的头顶上。 云落落倒也没拒绝,还在看着那破落门扉的内侧,不知在想什么。 “惊吓着道真了,此处……” 琪官儿被突然出现的暗七给吓了一跳,扫了眼他按回去的佩刀,转脸小心关切地问候云落落。 不想,一抬头,却一眼看到露出容貌的封宬,顿时怔住! 封宬却只垂眸在看云落落,丝毫不曾在意琪官儿明显惊愕的目光。 温声问:“落落,在瞧什么?” 那嗓音,低缓清雅,矜贵天成! 琪官儿又震惊地睁了睁眼,心下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此人,绝非凡品! 这时暗七又上前,奉上了一 顶帷帽。 封宬接过,戴在头上,那如谪仙容貌便再次被掩盖。 帷帽落下的前一刻,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斜眸,朝琪官儿的方向睨了一眼。 琪官儿陡然一颤! 猛地收回视线! 身旁,秀露却猛地跳起来,朝那门内冲去,同时大呼,“姐姐!姐姐!我是秀露!我来寻你了啊!姐姐!” 琪官儿一下没抓住她,立时也顾不上去寻思封宬的身份了,连忙追了进去。 两人很快从那院子里消失,可云落落和封宬却依旧站在门外,半分没有入内的意思。 封宬看云落落一直微抬着头在看半空中的什么,似在思量什么。 伸手,拉了下她的袖子,略带笑意又有些娇气地轻问:“落落,你到底在做什么主意?不可告诉我么?” 云落落仿佛此刻才回了几分心思,转过头,朝封宬看了一眼,又抬手,撩开纱幔。 封宬正要抬手,准备撩开自己的帷帽。 云落落的小手却没放下,转而径直伸过来,掀开了遮住他视线的帷幔。 四目交接。 那双如露染墨的眼睛安静又恬谧地朝他看来。 他顿时眸中笑意如粼,随即弯唇,含笑问:“到底怎么了?” 便见 云落落安然的眼底,波色微闪。 不似先前他所常见的那般,无欢无伤。 心下轻动,刚又要开口,云落落抬在脸边的手指忽然往近处,落在了他的眉间。 指尖温热,袖中雅香扑鼻。 接着,那点在他眉心的手指,往下轻轻一划。 同时听她低声念了一句——“天清法清,地法灵灵,即开天眼,观世尘灵。” 眼底凉色倏然如水漪流过! 他的眼前募地一暗! 不待他细究,又迅速地瞧见春光明媚。 只是,有更多的东西,在那明亮清晰的春色里,骤然现行! 万哭千叫声,随着光影闪现,刹那如波啸疯狂地涌入耳廓! 他眸色蓦沉,面上却无波无澜。 缓缓抬眸。 便,看到了这方破落小院上方,无数嘶嚎的鬼影! 纵是日魅如火,晒之即焚。 可那些鬼魂,却还是一遍遍地,在黑色的业火下,拥挤现身,凄哭不断,哀嚎半野! 何等惨烈景象! 封宬沉冷的瞳孔中,浓郁凝滞的墨色,无声扩散。 原本美极无尘的眼眸内,可怕的森翳,一层层扩散开,那鬼哭凄叫几乎要叫他吞噬。 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忽而被一个温柔又温暖的轻软 包围。 他顿了顿,眸中暗色隐去。 他转过脸,见到云落落站在了他的身侧。 却并未看他,只是抬着头,同他一起看那半空凄哭过后魂体尽散、又一个鬼魂撕心裂肺声响起的森烈一幕。 那半空中,有男,有女,有孩童,有老妇。 更多的,是本来花容月貌的俊美少年与少女。 他们茫然而绝望地朝半空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能带他们离开这苦沼的希望。 却最终被那日光焚烧,化作灰尘,散灭下来。 封宬看着那一张张凄苦扭曲的脸,面上已是寒霜密布。 如此凄惨景象,可想而知这些人死时是何等悲冤不甘! 乌衣阁!国舅爷?! 好!好一个金陵盛世! 他周身的气息渐渐变得凛冽而森意! 可心底明明已是杀意肆恣!偏三殿下的面上却不惊不动,反而注视着半空那凄惨无数的鬼魂,徐徐露出个叫人如沐春风的温雅笑容来! 站在不远处的暗七注意到,顿时一股寒气从脚底蹿起! “他们……” 不久后,封宬便发现,那一个个鬼魂,被晒得魂飞湮灭后,居然还能重新凝结,再次发出更加悲苦挣扎的模样来,“怎还会重现?” 第一百五十五章 残念 今日一直少言的云落落看着那又一个凝起的尖哭少女。 道,“是残念。” “残念?”封宬问。 云落落剑指并拢,朝那少女一划,那少女便身形一扭,化作一道黑色流雾,落在了云落落的剑指指尖。 封宬垂眸,看云落落剑指流畅地画了一个圈。 那一团雾气便在圈中再一次凝做了方才那少女。 她依旧是尖叫啼哭不停,朝前方不断去抓着,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抽打了一下。 她惨叫一声,趴在地上,又奋力朝前爬去! 可刚爬了几下,就被什么从背后抓住,一把扯了回去! 她的叫声尖利失真。 却接着被按倒在了地上,衣裳被撕裂,腿被撑开…… 云落落垂落安静的视线突然被遮住。 她眨了下眼,看着眼前骤然出现的宽瘦掌心,注意到,贯穿手掌的生命线那处有一条横亘的疤痕,像一条丑陋又狰狞的虫子,生生切断了过去。 接着,就听到身畔传来封宬的低声:“不要看了。” 少女的尖叫声还在耳边如针刺肆虐。 可封宬掌心的香溢与温意,却覆盖而来。 片刻后,她掩下长睫。 剑指散开。 叫声倏而消失! 封宬扫了眼那化作流光散去的魂体,将手往后撤开,转回脸,便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自掌心 后,从下往上地看向自己。 那眼神,温柔,平和,静谧,安宁。 似深林里陡然得见的鹿。 神秘而悸动。 封宬另一边依然被握住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下。 云落落轻缓开口,“残念,便是死者生前留下的念想。” 封宬收回视线,顺势放下手指,落于身侧时,又张开些许,然后攥成拳头,紧了紧,片刻后,才缓缓松开。 仿佛要忽略掌心里方才掠过的潮湿呼吸,睫毛划过的酥痒密密。 “念想么?”他再次看向半空那些哀嚎不断的鬼影。 “嗯。” 云落落跟着看过去,方才消失的少女,又聚在了半空,不知在咒骂着什么,神情变得凄厉而怨毒。 “念想,或有寄托未亡人的心之切切。或有生前难解之咒怨恨意。” “这些念想,残留在死者生前弥留的最后地方,大多只不过是一瞬心念,至多过了头七便自会烟消云散。然而……” 她又看向面前不远处的那处小院破门,声音清冷而霜离,“像这样能够凝结成人形而诉生前不甘愿苦楚者,便是说,此处,聚集了太多太多,不甘之人的残念。” 太多太多。 是多少? 封宬看着小院上空密密麻麻的鬼魂,几乎可以想见,这样一个不过巴掌大的地方里,到底怨死过多少性 命! 脑中一瞬浮起昨夜画舫里的众生傀貌! 他的心头,杀意再起! 耳边再次传来云落落安静平和的声音。 “这样下去,若不除心结,残念凝结太多,易生煞气,成十方煞鬼,荼毒的,便是一方生灵。” 封宬眼底阴翳渐现,他看着那些怨魂,问:“要如何解?” 云落落听出他声音中的森意,却连眉眼都不曾波动半分。 她注视着那群痛苦扭曲狰狞森怖可怜的鬼念,缓缓说道,“需得……” “仙姑娘娘!” 秀露的声音突然从门内传了出来,她双眼冒光地跑出来,指着身后说道,“我找到姐姐了!仙姑娘娘!我找到姐姐了!” 封宬转脸,便是一顿。 这才明白,云落落之前看秀露时的眼神。 原本在他眼中还算得上机灵的小丫头,此时周身尽是鬼气! 一只头顶血斧满面狞意的恶鬼正趴在她的身上! 而她的上半边脸,都已经被身上的那只鬼吞在了口中。 只露出一张嘴,不断开合。 封宬看了会儿,忽而低低一笑,侧眸,扫了眼身侧的云落落,发现她正看着门内。 门内,琪官儿无奈又不忍地走在前头,身后跟着欣喜若狂的秀露,以及一个满身褴褛的婆子,那婆子身上还背着个同样浑身发臭的人。 从那披散 在一旁已经打结的长发和垂落的手指看,隐约能瞧出是个年轻的女子。 只不过头搭在婆子的脸侧,不知死活。 婆子也一眼看到了门外的封宬和云落落,在注意到封宬那一身不俗气派时,立马笑得更殷勤了。 热切地问旁边的秀露,“小娘子这是要将人送哪里去?您放心,若是乌衣阁的人来问,我只说一声人已死了,丢去乱葬岗了,便再不会有人来问!” 秀露当然很高兴,忙使唤她将背上的女子送到他们来时所乘坐的马车上。 一边还掏了一个钱袋递给那婆子,一边却又出声威胁,“我告诉你!我家里大人,这位!” 指了指云落落,“可是连王爷和贵人都忌惮的仙姑娘娘!你要是敢乱说话,当心你的性命!” 琪官儿站在一旁皱了皱眉。 却看云落落和封宬早已放下帷帽,不知什么神色,便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那婆子果然露出了几分畏惧。 小心地看了眼云落落,接过钱袋,立马笑着保证,“小娘子放心!我就是有一万个胆子,那也是不敢得罪仙姑娘娘的!放心!放心!” 说着,便快步退进了门里,将门‘哐啷’一关! 秀露瞅了瞅那关上的破门,又高兴地转过脸对云落落说:“仙姑娘娘,找到我姐姐了,我们赶 紧找地方给她……” “暗七。” 封宬忽然出声。 原本站在不远处的暗七突然闪身,一下出现在秀露面前。 秀露一惊,还不待反应过来。 “啪!” 一巴掌,便扇在了她的脸上! 她当即被扇得歪倒在地,眼冒金星,满口是血! 不想,刚刚抬头,暗七又是一个巴掌要甩下来! 吓得她赶紧一抱头! 暗七却‘嘻嘻’一笑,一闪,又落回到云落落身后去了。 秀露惊了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转脸,委屈又不可置信地看向云落落,“仙姑娘娘缘何打我?” 分明是封宬的吩咐。 琪官儿朝几人看了眼。 封宬开口,“念在你年幼,并未计较。但你三番五次以……云道真名义,做饵诱人,狐假虎威,此一掌,便是惩罚。若有下次,暗七。” 暗七抬手。 “夸嚓!” 路边一个废弃的凳子,裂了。 琪官儿面露惊愕。 秀露的脸却都吓白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眼泪跟着就落了下来。 “仙姑娘娘!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找到姐姐,才故意在那宋妈妈面前提起您的身份的!我想着,您要是能帮上她的忙,她也许就能答应找到姐姐了!您,您要是不愿意,我,我一定再不敢说了。求求您,放过我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杀了 闻言,琪官儿脸上的错愕变成了疑惑,随后,慢慢地露出几分沉重,皱眉,看了眼秀露,又挪开目光。 云落落依旧没有开口,她避到了封宬的身后,并不让秀露朝她磕头。 秀露又‘砰砰’地磕头,那力道,不过两下,额头便见了血。 原本脸上就有伤,再加上这新添的血迹,让她显得愈发可怜又叫人心疼。 琪官儿看着便心疼起来。 忍不住上前两步,在云落落身后低声道,“道真,到底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且她姐姐如今生死未知,罚过后,长了教训便是。如今,还是顾念人命些吧?” 秀露听着就在那边哭了起来,“是,我再也不敢了!仙姑娘娘,您救救我姐姐吧!您的本事这样大,一定能让我姐姐起死回生的,对不对!求求您!救救她吧!” 起死回生? 这样的话也敢说! 是要把云落落往十字火架上推么? 封宬低笑一声,却是开口,“暗七,杀了。” “唰!” 暗七当即抽刀出鞘,直刺而来! 琪官儿大惊失色! 秀露也吓疯了,尖叫着往后! “锃!” 那刀尖却指在了她的鼻尖前! 她吓得一双眼几乎对在一起,张着嘴失了声,好半晌,才终于出那微颤的刀 尖再没有往前的意思! 顿时抖如筛糠地踢着腿往后直退! 一直退到了好几步远外,才终于彻底恢复了意识,狂抖着抱住了胳膊,不断摇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封宬就见,那已吞噬了她半边脸的鬼,阴森森地抬起一双暴突的眼珠子,朝他桀桀森笑。 “噌!” 暗七手腕一翻,收刀入鞘,再次走回到封宬身后,朝云落落看了看,隐约瞧见帷幔后那双黑白分明过分通透的眼睛似乎朝他看过来。 他立马咧嘴,嘻嘻一笑! 封宬听到,收回视线,侧脸过来,暗七注意到,赶紧缩了脖子,往后躲开点儿。 云落落自从封宬身后走了出来。 琪官儿看了看两侧,没敢轻易开口。 “仙姑娘娘!” 那边哭着的秀露突然又大叫一声,“求求您,救救我姐姐吧!” 似乎将云落落当作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差点没了命,也要死死地将她攥住! 为了将要身亡的姐姐,这么个孩子,也确实可怜…… 琪官儿朝封宬看了眼,隔着帷帽那郎君仙容不见,可周身冷凝气场却已叫人汗毛耸立! 他有心求情,可对着这位郎君却总觉心惊胆颤。 踌躇了片刻,还是朝秀露走去,低声道,“这 马车你先用着,带你姐姐赶紧去找大夫看看吧!” 说着,摸了摸身上,最终将头上插着的发簪拔下来,递过去,“出来得急,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你拿去换点银钱,给你姐姐买些好药。” 然而,秀露却不接,只巴巴地看着云落落,眼里已没了先前初见时的不符合年纪的成熟与稳重。 稚嫩的眼神里,有着异常的疯癫与狂乱。 姐姐的生死,已叫她完全失去了心智。 琪官儿愈发不忍,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始终无动声色的云落落。 他也曾见过乌衣阁中被奉作上宾的真仙高人,听说过,所谓道门,修的便是无情道。 那些人道法高深,修炼数十年,尚还贪恋权势美色金银富贵。 可眼前这个坤道,自第一眼相见时,便不曾见她有分毫情绪波澜眉眼起伏。 是个真真切切的,无情之仙。 怎可能会怜悯一个落入烂泥污坑里的凡胎呢? 秀露的哭声再次传来,“求求您了,仙姑娘娘,我,我给您点长生香,发下心誓,日日叩头九九八十一下,行么?求求您,救救我姐……” 琪官儿听着这哭声心里难受,转回头低声劝慰了几句,正要叫她赶紧带着姐姐去寻大夫救命才是 要紧。 不想,那边一直不曾言语冷漠疏木的云落落居然走了过来。 琪官儿有些意外,漂亮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竟见云落落直接越过去,然后……上了马车!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却又见云落落在掀开门帘前,回头说了一句,“找一间干净的客栈。” 他吃了一惊。 一旁还跪坐在地上的秀露却一下反应过来! 猛地从地上蹿起来,朝着马车内连连点头,“好!好!这就去找!我这就去找!” 琪官儿看她兴奋的样子,也露出笑脸,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远外,暗七沉着脸走到封宬身后,瞅了眼那上马车的几人,有些不满地低声嘟囔。 “云先生也太……好心了些。” 不料。 却听帷帽后,封宬低低一笑。 “呵……” 那笑声阴冷低哑,仿若来自水深处,森罗而獠怖。 暗七一抖,朝封宬瞄了一眼。 但见那纱幔轻飘如水纹,丝丝缕缕,凉意侵人。 不由往后,悄摸摸地挪远两步。 …… 在他们身后,关上的破落院门内,西边一间破烂窗户冷风自吹的小屋子内。 衣着华丽的年轻人看走回来的婆子。 身后一穿着短褐一脸横肉的护卫上前一步,低声喝问:“瞧清 楚了?!” 那婆子‘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地点头,“是,是……回,回小国舅爷,奴婢听得真真儿,那,那小丫头就叫那个姑娘做仙姑娘娘!梳着,梳着莲花髻!” 年轻人脸色一沉。 护卫挥了挥手,婆子立时被人捂着嘴拖了下去! 护卫走回到年轻人身边,低声道,“二爷,这可如何是好?此道姑莫非就是大闹奉阳和曲五,甚至逼死了康王的那个?幸亏刚刚琪官儿拦了一步,不然那小丫头直冲进来,若是发现了二爷,叫那道姑瞧出了什么,那您的安排岂非……” 年轻人到门口走了两步,透过破烂的窗户,听到隔壁处传来的女子绝望闷哭声以及男子肆意野蛮的笑声。 脸上神情阴晴不定。 护卫又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听说老爷安排乌衣阁的宋婆子,想抓这道姑。二爷不如将计就计,将她抓起来献给国舅爷,您也好……” 话没说完,年轻人忽然回头,恶狠狠地瞪过来! 护卫吓了一跳,当即跪下,“奴才该死!” 年轻人盯着他,目光不善,过了会儿,难掩凶意地说道,“琪官儿那狗东西!敢坏老子的事!屠武,立刻去乌衣阁!老子要他的命!” …… 第一百五十七章 她给的尊重 “仙姑娘娘!热水来了!” 距离百花街不远的东秀才巷里,有间并不怎么起眼却十分精致干净的客栈。 客栈的天字一号房门口,秀露急匆匆地推开门,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去! 入内便闻到一股叫人反胃又恶心的臭味。 那臭味,就好像是一团肉在盛夏里放了许多天,散发出腐烂与溃脓的臭味。 可秀露却丝毫不见一丝难受,高兴又激动地快步进入内室,看了眼趴在床上的姐姐,又赶紧拧了帕子,递给旁边的云落落。 急切地问:“我姐姐没事吧?什么时候能醒?” 这样子完全把云落落当成能救姐姐性命的人了。 分明她最多也只是见过云落落在吴德才的后院里头斩妖除魔的情形,况且云落落也不是大夫,缘何就能如此信任她能救人性命了? 暗七听着满心疑惑,忍不住想找个人问问吧! 悄悄看了眼前头站在走廊上的封宬,想了想,上前道,“殿下,此处污秽,属下去……” 不想,却见封宬脚下一跨,竟然进了那满是臭气的房间里去了! 暗七怔了怔,直到确定封宬真的走进了那屋子里,顿时瞪眼张嘴,满面错愕! ——殿下不是最厌恶这些脏污秽物的 么!怎么就这样进去了! 不行!这要是玷污了殿下的耳目,他可是万死难辞其咎! 连忙闪身跟着进去。 谁知,竟看到他们的三皇子殿下,竟然到了内室的槅门前,正目色平静地朝里头看着!面上更是没有丝毫他以为的憎烦不适! 暗七心里的讶然已如惊涛骇浪! 完全不明白今日三殿下到底是怎么就能毫不避讳这令他厌恶恶心至极的污秽臭气时。 不想,却发现,三殿下的目光,始终注视的,竟是……端坐在床边的,云落落。 他跟着看过去。 床边上,云落落神情平静,目色谧和。 明明床上的女子已烂如臭泥,浑身脏污不堪入目,可她却不曾露出半分情绪。 哪怕怜悯,哪怕厌恶,哪怕不适。 她就这么静静地低着头,拿着一方帕子,替她擦干净了脸庞。 然后擦干净了脖子,手指。 帕子叫糟污的不知是血还是泥的污垢沾染,她便放在一边,又换上一块儿,继续擦拭。 直到露出那女子皮骨嶙峋的肌肤,面容。 这样平煦的神情、动作,仿佛深林里的小涧,徐徐流淌过心头,将那隐藏的不安与烦虑,都无声无息地平复下去。 污浊秽气,丑陋狰面,红 尘魔障。 皆为这一丛流水,荡涤而净。 看着床上女子被云落落一点点擦拭过后,自蓬垢不堪下,终于得见清晰的一张脸时。 那明明死气沉沉毫无生意的麻木双目里,缓缓留下一行泪来。 “呜呜。” 秀露蹲在一旁哭了。 暗七忽然明白了云落落轻这样一遍遍仔细的动作是为什么了。 一团烂泥,重新露出了身为‘人’的模样儿。 这是云落落给她的……尊重。 暗七一点点地攥紧了拳头,忽然,他转脸,看向不远处的封宬。 矜贵独世的三殿下,风雅无边地站在那里。 唇边不见那瘆人的般若笑,精致眉眼里,如同床边的云落落一般。 安静而平和。 无情无绪的小道姑低垂着眼睫。 面上不见怜悯,眸中不见慈悲。 仿佛床上的女子,不过就是个生死无需在意的玩偶,她根本不需要倾注多余的感情与念想。 她又拿起一把剪子,慢慢地剪开了她早已与腐烂的皮肉长在一起的衣裳。 “咔嚓。” “咔嚓。” 似乎扯到痛处,女子无意识地轻哼了起来。 秀露扑过去,想去抓女子的手,却又好像不敢碰地收回手,哭得更大声。 “咔嚓。” 一缕碎衣落地 。 “咔嚓。” 又一缕乱发落地。 糟污离体,仿佛那些黑暗也都被丢弃于地。 封宬站在那里,透过帷帽,看她垂落的眼睫,看她轻抿的嘴唇,看她平宁的侧面。 以及她剑指并拢,轻轻点在女子已露人形的额头上。 低低念起什么。 “郎君。” 这时,琪官儿走了回来,站在门外,轻唤了一声。 暗七闪身出门,琪官儿也不诧异,只将一把钥匙递给了暗七,一边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说道,“金陵近日开春,有交市,故而客栈人多,只剩下这一间房了。” 暗七接过钥匙,天字二号,不由朝琪官儿看了眼。 身后,封宬走了出来,顺手带上了房门,惯常含笑出声,“有劳。” 琪官儿立刻诚惶诚恐地躬身,“不敢。那娼家便不扰郎君休息,先行告退了。” 是个懂得进退的,难怪能叫那老鸨信任。 封宬浅浅一笑,扫了眼身后的房门,道,“慢着。” 琪官儿身形一顿,抬头,却见封宬已进了暗七打开的隔壁的房间内。 想到如今耽搁的时间,琪官儿也看了眼天字一号房,略一迟疑后,走进了天字二号房内。 一进门,便见封宬将帷帽放在了桌边。 又不知从 哪里出现两个侍卫,左右伺候着端了茶水,布置了桌椅。 然后一个退到窗边,一个来到他所在的门边。 琪官儿立马朝旁边挪开一步,那劲瘦沉稳的侍卫便伸手,关了门,守在了一旁。 他心下微提,轻吸了一口气,神色愈发恭谨,走了过去,不敢有半分轻浮地说道,“给贵……人请安。” 封宬端着赵一刚刚沏好的茶,用茶盏撩开内里的茶叶。 闻言,微微一笑,却并未抬眼,姿态优雅矜贵地饮了一口后,才缓缓放下。 看向那垂目躬身的倌儿。 随即笑着问了一声:“那落樱,到底是怎么死的?” 琪官儿一愣,显然没料到封宬居然会问这个! 下意识朝封宬看了眼。 却正好瞧见他朝自己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不知为何,后背陡然便寒气扑袭! 他根本没反应过来地就‘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倒是个聪明的。”封宬轻笑。 不过是看见了几个侍卫,暗七展露的手脚,甚至是云落落的道门身份,便能猜出他可能的身份。 并以为自己故意将他留下,是要问他背后的‘乌衣阁’,还有那位‘国舅爷。’ 只怕心里也早做好了应答。 可他却偏没问他以为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这是你的劫,也是你的果 封宬慢笑着放下茶盏,瓷器轻碰,发出细细的声音。 他摩挲着茶盏上浮绘的凹凸,慢悠悠地说道,“不过,这世人常多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候,不晓得哪个心思动得不对了,便没了性命,去到阴曹地府还自称冤枉。” 一边又含笑瞥了眼琪官儿,“你说,是非镜前,判官会怎么说?” 琪官儿柔婉的面庞发白,低下头,额角已隐隐见汗。 便听封宬慢笑道,“其实不过自作聪明地犯蠢罢了。” “砰!” 隔壁的天字一号房内。 云落落的剑指按在秀莲干瘪到只有薄薄一层皮的额头上。 口中轻念——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诸鬼伏藏。” 淡淡的金光在云落落的指尖亮起,又隐没入秀莲的额头。 她灰败的脸上渐渐多了一丝活气,干裂的口中缓缓吐出一口气息。 一直紧张地盯着她们的秀露当即发出一声低低的欣喜声,双手交握,眼睛里也同时蓄满了许多的泪水。 她颤抖着低下头,哽咽地唤了一声,“姐姐!” 可秀莲却并无意识,她茫然而麻木地睁开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的某处。 云落落收回了手指。 简直散 开,指了指旁边桌上的包裹,“帮我拿一支朱砂笔来。” 秀露立马点头,转过身跑去打开包裹。 一眼看到里头的牌位,愣了下。 就听床边的云落落说:“第一个长形的盒子里。” 秀露回神,匆忙打开灵牌旁边的盒子,看到了里头一支笔杆圆润包浆厚重的朱砂笔,忙双手捧起来。 刚要转身的时候,忽而又看到,那长盒子底下压着的……一张小小的纸人。 片刻后。 秀露捧着朱砂笔跑回来,就见云落落正俯身,似乎在同姐姐说着什么话。 她隐约听到一句,“你可愿么?” 而原本死灰如木的姐姐,依旧毫无动静。 她露出难过的神情,匆匆过去,将朱砂笔捧上,“仙姑娘娘,是这个么?” 云落落点头,拿过笔,翻开了秀莲布满伤痕枯瘦如柴的手臂,脚腕。 四下点画。 朱砂落在那过于苍白干裂的肌肤上,鲜艳得刺目。 秀露忍不住问:“仙姑娘娘,这样就能让我姐姐活过来么?她以后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云落落没说话。 点画完毕后,将朱砂笔握在手心,再次剑指并拢。 在她身前轻轻一划。 朱砂微光亮起,又倏然寂 灭。 她垂眸,看床上无声无息的女子,慢声道,“因缘造化,轮回无常。这本就是你该偿的劫,也是你的果。” 秀露听得一头雾水,“仙姑娘娘何意……” 却看床上的女子,忽而轻轻地闭上了眼,泪水,再次无声地自眼角流落。 秀露顿时大喜,扑了过去! “姐姐!” …… 天字二号房内。 琪官儿以头触地,声音轻轻发颤,“贵人饶命!娼……奴才定当实话实说!” 先前他见这郎君国色似仙,对着那道真时温柔仔细,便道这人是个亲善和睦的。 不想,高高在上之人,视万生皆为蜉蝣,怎会有怜悯悲软一面? 那温和假象之下,这样无视性命的冷漠残忍,才是他们真正的般若一面吧! “嗯。” 封宬再次笑了,抬了抬手,“确实是个聪明的。起来说话吧。” 琪官儿站起来的时候,膝盖还在发抖,后背已潮了一片,可他却半分不敢理会。 垂着头,再不敢朝封宬看去,只小心地说道。 “落樱是宋三和屠武杀死的。” 正如宋妈妈所言,方子清能在画舫的赌桌上赢下屠武,并非是偶然。 他早一步便发现了被宋三和屠武之 间的对峙,故意等宋三被屠武强压一头丢了脸面后,再故意出头。 用言语刺激屠武,引来宋三无意识地靠拢。 然后再以赌骰子做引线,先是故意输给宋三,让他找回面子,彻底与他成为同一条船上的人,继而再压下屠武,将宋三的脸面彻底捧到屠武的头顶。 宋三恶气得舒,看方子清更加顺眼。 在屠武为难的时候,便自然是要护着这个无形中与他同一阵的‘醉傻子’了! 如此一来。 方子清既救了落樱,又保了自己,最主要的还打了屠武的脸。 可谓一箭三雕! 短短时间内,便有如此谋略并付诸计划同时成功,可见此人心智胆色! 所以,从背靠国舅爷的乌衣阁手里将落樱毫发无伤地弄出来,于他来说,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儿。 只是…… 人或有超于寻常之智,或有非同一般之胆。 或十分了得,或相当出众。 可再厉害,一介书生,平头百姓,双拳两腿,又怎能敌得过那权势滔天目无法纪豺狼勾结的歹毒之人呢? 琪官儿垂下头,声音慢慢地低沉下去。 “那一晚,他不知哪里弄来了一大笔银钱,大摇大摆地进了乌衣阁…… ” 老套的招数,高于常人的意志力。 他在乌衣阁豪赌一夜,大杀四方,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自然引来了其他客人的不高兴! 乌衣阁是什么地方,寻欢作乐皮肉场上笑一场的地方,可不是给赌鬼挣钱欺头的盘口! 可风尘场上,只要出得起钱,那就来者皆是客! 而且方子清每日豪赌之后的赏钱也给得豪爽,宋妈妈总不好明目张胆地将人赶出去啊! 接连三日,乌衣阁里因为他搞起的赌桌,几乎都要喧闹反了! 宋妈妈瞧着客人们被扰了兴致愈发不满,实在无法,只好令人去请宋三爷。 可谁知,这宋三爷还没来,倒是屠武先带着人出现了。 他手底下有个小子,偶尔好来这乌衣阁快活,正巧碰见了豪赌千金的方子清。 跟人一打听,没想到这臭书生居然还敢自称赌神!绝无败绩! 当下奇了! 这小子也是个好赌的,自诩有几分赌运,谁知跑去跟方子清赌了两把,差点没连裤子都输了! 他回去后在屠武跟前就提了一嘴。 屠武一听,一个好赌的书生,只赌骰子大小,还赖在乌衣阁不走,每日只点落樱作陪! 怎么就那么熟悉呢? 第一百五十九章 豪赌 于是屠武就亲自到乌衣阁走了一趟! 结果进门一瞧,好家伙! 那站在桌子上,举着骰盅晃得兴高采烈不断吆喝的竹竿子,不是那晚画舫上的小兔崽子,又是哪个?! 而落樱那小贱人,居然还撇了泼辣不算,做出一副小意温柔的模样,在他身边仔细伺候! 屠武当时就是旧恨翻涌,直接就来到了桌旁,阴狠狠地瞪着那已喝高了的书生。 “臭小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也敢在这撒野!” 方子清一看这放了几天的饵,正主终于来了! 笑得那叫一个高兴。 站在桌上摇摇晃晃地指着屠武,“哎哟!这不是狗熊大人么!怎么啦?家里的女人打够了,又跑出来找人踩脸来啦?” 认识屠武的,都知道他最好面子。 听到书生这求死的话,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可乌衣阁里的客人到底不比那宛若孤岛与尘世杜绝的画舫里的客人那样大胆。 有人立刻就去通知了宋妈妈。 宋妈妈一见是屠武,还以为是宋三爷让来的,还吩咐人不许去打扰。 赌桌边,一时竟就只剩下醉得狗胆包天的书生,和一脸凶相几乎要杀人的屠武! “狗东西!” 正当旁人都以为屠武是要直接捶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赌鬼书生时,屠武居然大马金刀地在赌桌边坐下。 朝书生勾了勾手指, “既然这么爱玩,爷也来陪你玩一把!” 好像根本不把刚刚书生说的话当一回事似的! 书生却不高兴了,扔了骰盅,跳下来,一把搂了旁边的落樱就要走,看都不看屠武,撇嘴,“谁要跟你个手下败将比!” 却被屠武的手下拦住! 落樱看了眼,似乎想说话。 书生却将她往怀里一带,又笑了,“老鼠仗狗势!干什么!这可是金陵城,两条街道外就是金陵府尹的衙门!你们敢杀人不成?行啊!你试试!” 屠武手下这些小子们也多数都是闲帮出身,多痞匪气,又背靠大山,自来只有别人奉承的,哪有叫人这样顶撞挑衅过? 其中一个小子差点就要动手! “砰!” 屠武却猛地一拍桌子,强忍着满脸的怒气,却看向那书生再次笑道,“你要怎么才肯赌?” 书生怀里的落樱轻轻一颤。 书生却将她搂得更紧,不屑地瞥了眼过去,讥笑,“谁要跟你赌!你看着就一脸穷酸样……” 屠武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头。 又听书生朝落樱轻浮地笑嘻嘻,“还不如我家落樱小美女的一点温柔叫我快活呢,是吧,我的心肝儿?” 落樱叫他说得满脸通红,拿拳头就捶了他一下! 他一把攥住人家的手,哈哈大笑! 屠武见状,心头一动。 眼珠子在书生和落樱两人 身上扫了几个来回,随即笑着开口,“就还用落樱做赌注,如何?” 众人一静。 宋妈妈悚然一惊,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 书生扭过头去,眯着眼看他,“用落樱做赌?赌什么?” 不等屠武说话,又翻了个白眼,一脸的轻傲,“老子现在的钱够买她很多日了,不需要!” 然后就听屠武阴森森地笑道,“她的卖身契。” 书生神情一滞! 屠武一下看到,顿时心头暗喜,果然!这狗东西,居然看上这么个下贱东西! 果然是王八配绿豆! 宋妈妈已急急来到屠武身边,低声说:“屠爷,这可不能乱许诺。落樱是乌衣阁的头牌,要是……” 不想却被屠武一个凶狠的眼神给制住! 没等他说话。 那边书生又嘲弄地笑了起来,“狗熊大人这是做不了主啊!信口开河,还让本秀才以为你多大能耐呢!啧啧,拿花魁的卖身契做赌?你以为你是谁啊!” “去把她的卖身契拿来!” 屠武顿时大怒,狠狠地朝宋妈妈低吼! 宋妈妈一脸为难,还想说什么。 屠武又冷冷地看向书生,“妈妈不会以为我连这么一个小小的书生都压不住吧?” 宋妈妈见他眼底杀意,到底没敢再说什么,略一迟疑后,还朝后头伺候的点了点头。 立马有人转身去拿了落樱的卖身契来 。 书生当即搂着身上微微发抖的落樱大笑着走回到赌桌旁。 还嚣张地朝那屠武指去,“好!这话可是你说的!” 又拍了拍桌子,朝周围高喊,“大伙儿做个见证啊!这位……你叫什么来着?哎,算了!他可是说了,用落樱做赌注!要是他输了不认账,大伙儿可要给我作证啊!” 不少人附和着笑了起来,都当这书生是喝傻了,指不定后面是什么等着你这傻子呢! 接着,就听屠武道,“我的赌注下了,你的呢?” 看吧!果然如此! 书生愣了愣,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刚要放下。 屠武却笑着指了指他的胸口,“拿你的命来赌!” 比之前屠武开口说用落樱做赌时,乌衣阁内瞬间鸦雀无声! 落樱低下头,掩住脸上的苍白—— 当真被这浪荡子说准了!屠武果然会用自己的卖身契来赌他的命! 有低低的吸气声从围观的两处传来! 随后又有嘲弄的笑声逐渐响起。 乌衣阁的众人只以为这书生再糊涂,也不可能为个娼妓连性命都豁出去了! 这屠武怕不是疯了。 谁知。 就听那书生哈哈大笑,拍手大声道,“这可划算!无本买卖!我要是赢了,净得一个美人儿!哈哈哈!” “……” “这书生怕真不是个傻子!” “我看是失心疯了才是!” “听说还是个秀才,为了个下贱的娼妓……” “啧啧,可见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这玩意儿算什么英雄?英雄那也是屠爷那样的气概才是!” “屠爷倒是肯下重赌,听说国舅爷还挺重视落樱的,怎么能轻易放人?” “屠爷自然是不会输了!” 一局。 比大! 屠武摇起骰子! 与书生一起放下。 然后阴森冷鸷地盯向书生,“休想再耍诈!这一把,一起开!” 书生无所谓地耸肩。 手按在骰盅上。 屠武的骰盅也被掀开一点。 众人屏息,眼看那骰盅将要掀开! 突然。 “啊!” 旁边有个小子大叫一声。 吓了众人一跳,纷纷朝他看去! “砰!” 屠武脸上一沉,一巴掌拍在赌桌上,大骂,“想死不成!” 旁人听不到,可就在书生身旁的落樱却明显听到那骰盅底下的骰子。 在重掌拍在桌上后,“咯嗒哒”地,翻了个面! 不远处的小子却是嘿嘿一笑,一脸痞意地朝书生恶意地笑,“瞧见只蜘蛛!嘿嘿,瞧错了。屠爷勿怪。” 落樱哪里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顿时面上血色全褪! 下意识地朝书生看去。 那边屠武已经一把掀开了手里骰盅,朝书生得意又痛快地恶笑,“亮一亮吧,小兔崽子!爷等着你的命下酒!” ——五六六! 大! 第一百六十章 厉害啦! 书生的手僵在半处,骰盅已掀开一条缝隙,此时已断不可能再盖回去晃那骰子。 他看着屠武。 屠武勾起嘴角,满是横肉的脸上,是恶意满满的狞笑。 “掀!” 他逼斥。 书生没动。 屠武大怒,朝左右扫了眼,“去掀了他的盅!” 所有人几乎已预料到书生的骰子。 能比得五六六还大的点数? 这书生除非是天手!那也不可能赢过屠武去! 更何况刚刚那一巴掌。 呵呵! 二楼围观的一位妇人低低笑了一声,伸手,让身旁的貌美倌儿扶着,转身便要往后面的房间里去。 忽然,底下一声惊呼! “啊!” 那妇人脚下微滞,转身,垂眸望去。 就见赌桌旁,书生被几个人划拉到一边。 骰盅被屠武的手下一把掀开。 “六六六!” 有人高呼! 落樱猛地冲了过去! 一旁的众人更是不可置信地看向桌面! 白底红色儿的六个点,三面朝上! 果真比屠武的大一点! 短暂的寂静后,大堂内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惊呼声! 宋妈妈难以接受地瞪大眼,确认桌上的点数没错后,又朝屠武看去。 却见他! 满目充血,横肉盘结,咬牙 切齿,死死地瞪着那书生! “你使诈!” 他森森出声。 方才被屠武的手下拨到一边似是被吓住的书生,此时,终于慢慢露出个笑来,朝屠武挤挤眼,“不比你厉害!” 直指他方才的手段! 言下之意,这可是你白送的! 听到此处,封宬不由低笑了一声。 琪官儿微惊,大着胆子朝那边瞥了眼,却见这位贵人郎君又微不可查地轻摇了摇头,然后端起了茶盏。 没听到他继续说话,又朝他瞥了眼过来。 分明嘴角笑意犹在,可那眼神…… 竟森冷如霜刃,无情漠寒至极! 琪官儿一惊,立即垂下头,继续说道。 屠武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刺激和羞辱!顿时一掌拍在桌上!抓起旁边的凳子就要朝书生砸来! 吓得旁边的人高呼连连! 可那书生却不慌不忙地朝二楼一拱手,眯眯笑,“叫各位贵人看笑话啦!” 屠武的椅子看着就要砸下来了,听到这话却陡然觉得不对! 眉头一皱,抬头一看! 就见二楼上,一位蒙着面纱的夫人,被一个俊俏倌儿扶着,正低头看过来。 他举着凳子的手顿时就是一麻! 随即,竟朝后退了一步,将凳子小心放 下,朝二楼那妇人,认真地行了一大礼。 引得四周人纷纷朝二楼望去! 有几个认识那妇人的,顿时露出几分讳莫如深的神情来。 妇人笑了笑,朝那书生点点头,“先生好手气。” 这便是承认了赌约! 屠武一僵! 书生却笑起来,一脸的轻浮无礼,“不敢不敢!都是运气!谢贵人赏脸,就当给贵人逗个乐子!” 妇人失笑,却没再说什么,扶着那倌儿,转身走了。 她一走,旁边有人就低低议论起来。 “那不是……” “嘘!你想死啊!” “乖乖!这书生不得了啊!该不会是那位家里的什么人吧?” “这屠武这回是踢到铁板上了!” “还不是他自己目中无人!” 而这边,屠武也深深地看向了对面的书生。 书生毫无所惧地朝他嬉笑轻浮。 屠武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从为难不愿的宋妈妈的手中,一把将卖身契拿了过来,狠狠地丢了过去! 书生立即笑嘻嘻地拿过,打开看了看。 然后一把搂住神色恍惚的落樱,大笑起来。 “这宝贝儿可归我了!多谢贵人们赏脸,给小生做这个见证!小生厚颜,今儿个贵人们的花销,就请贵人 们再添个喜头,让小生全包了!” 说着,掏出怀里的一沓银票,扔在了桌上! 原本惊住的众人,顿时纷纷笑了起来! 看了一场好戏不说,还白捡了这一晚的快活。 哪个能不高兴? 这赌鬼书生,还挺会做人。 很快,就有人不断朝那书生道喜! 书生一脸喜气洋洋!完全没在意几步外的屠武。 而屠武,看楼上的那位夫人慢步离去后,绷紧的后背终于松了几分。 阴沉沉地看了眼那边兴高采烈的书生,转身就要走! 却听宋妈妈在一旁急切说道,“屠爷,落樱可是乌衣阁的摇钱树,国舅爷还挺看重的。就这么让这个书生带走了,您和奴家,都不好交代啊!” 屠武朝二楼扫了一眼,“我倒要问问你,这书生是怎么请来钱大夫人的!” 宋妈妈一愣,随即摇头,“不曾听说这二人有认识啊!钱大夫人也就这几日心中烦闷,偶尔回过来找叶官儿,当是巧合吧……” 可说着,看刚刚那书生的举动,她自己都怀疑起来。 皱了皱眉,又对屠武道,“屠爷,您既然来了,不如就好好玩一玩。奴家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必定给屠爷一个 交待!” 事到如今。 这二人也明白,两个是中了套了! 常年打鹰的,如今竟叫只麻雀给啄了眼! 怎么可能让他全身而退! 宋妈妈急急便令人去寻宋三爷,同时命人将红袖拎去了她的屋子! “啪!”“啪!”“啪!” “还不说!” “呜呜,妈妈,妈妈,别打了,我说!我说!那方秀才,其实家里有个好赌的哥哥!最能赌钱!他从小就会! 说要利用赌局,把落樱姐姐从乌衣阁分文不花的带走!他还,他还说,有门路能让厉害的人物来做见证……啊!妈妈!别打了!我真的不知道他有什么路子……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妈妈放过我吧! 啊——” 琪官儿垂首站在封宬面前,神情小心中却又带着几分悲伤和痛苦。 “红袖的尸体,还是我处理的。” 几岁的孩子,被活生生打死了,也不知到了地府,小鬼会不会为难,阎王会不会怜悯,孟婆汤难不难喝。 下辈子,能不能投个好点的地方。 他看着地面上渐渐西斜的日暮投照出来的光影。 继续说道,“宋妈妈知晓了真相后,着实十分生气。于是她……” 于是她,做了个局。 第一百六十一章 如何离得开? 宋三收到宋妈妈的信赶到乌衣阁的时候,落樱的卖身契已经落在方子清的手里了。 在知道屠武又在那混小子手里栽了个跟头,还是这样大的跟头后,宋三说不痛快那是假的。 可落樱到底如今是乌衣阁的头牌,而乌衣阁的事儿也是他管着的,就算是屠武捅了这样的篓子,国舅爷被落了面子,要为难也只会为难他! 如今不知那书生跟钱大夫人到底什么干系,不能轻易动他。那唯一的办法,就是叫落樱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这样,两边不得罪,他们也能抽身出来,不叫国舅爷怪罪。 三人这厢合计。 这边,落樱看着眼前真真切切的卖身契,终于有了一点点的真实感。 想伸手去碰一碰这薄薄一张决定了她命运的纸,伸出了手指,却又哆嗦着落不下去。 偏方子清还凑在旁边看那卖身契上的文字,笑着念,“落樱,你还真的就叫这个名儿?怪道听着同乌衣阁那些红啊绿啊的十分不同了。是谁给你取的?” 是谁? 是那个死了还要拖累一家人的父亲?还是那个为了那个死人宁愿熬死自己也不肯丢下她和弟弟妹妹独活的母亲? 方子清的声音还在旁边不断地响,“七岁?你是自己把自己卖到这里来的?那么小的年纪,你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是实在过不下去了?为何不找个高门大户,做丫鬟也总比这里好吧?” 她何尝不知,为奴为婢也比这样女子如贱草的地方好啊! 可是,可是,只有宋妈妈给的银子最多啊! 够那个快熬瞎了眼的笨女人,和那一个还不会走路,一个只会哭的两个孩子好几年的活头了啊! 她能有什么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啊! 但凡那个死爹,他狠一点,坏一点,骂过她一句,凶过她半分! 她也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就把……自己卖到这样的地方啊! 方子清扭过头来时,刚好看到她通红的眼睛。 却没有安慰,反而笑了,伸手,推了推她,“还不快收拾东西去!” 收拾东西? 对!对对! 她,她可以走了! 自七岁入这鬼窟,如今十七岁,整整十年! 她终于要…… “哐!” 突然,门被砸响! 她吓了一跳,抬头,就见桃红冲了进来,脸上几分惊慌。 看也不看方子清,径直就朝她冲过来,急切地说道,“落樱,不好了!你快去瞧瞧!红袖,红袖……” “红袖怎么了!”她猛地站起来! 桃红捏着帕子的手指向门外,“她,她叫宋妈妈抓去了!” 落樱一听就要往外头跑,却被方子清拦住。 他 看向桃红,笑了笑,“宋妈妈抓人,何故来告诉我家落樱?她已不是你们乌衣阁的人了,管不了乌衣阁里头的事儿。去寻别人吧!” 桃红一怔。 落樱急了,推他的手,“红袖跟文竹都是从前伺候我的,断没有我全身而退,却连累她在这里受苦的。我就去瞧一眼,不会有事的……” 方子清却并不让开,抓住她的胳膊,依旧对桃红笑道,“你自去吧!”又对落樱道,“你如今卖身契在我手里,便该听我的才是。若是不听话,当心我转头将你卖了。” 他本是玩笑,落樱自然也知道,可此时心里着急,竟一时没分辨,当即瞪大了眼像是被吓住了一般,再没有挣扎。 方子清见她安静下来,心下便是一松,再次说道,“宋妈妈拿人,无非就是要引你过去,后面如何算计谁能知晓?你就算担心红袖,也不该在此时强行出头,待离了乌衣阁,再徐徐图谋也不是不可。何必在此时,去跳他人陷阱?” 落樱这下终于反应过来,她经历风尘如今做到乌衣阁头牌,本就不是个傻的。 心下一转,便明白了方子清的意思。 略一迟疑后,看向桃红,“你去找红袖的哥哥吧!他不是在伙房么。” 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指出桃红跟宋妈妈是 一伙儿的。 桃红皱了皱眉,看了眼落樱,叹了口气,说道,“落樱,我知晓你因着文竹的事怨恨我,可我也是把文竹当妹妹看待的,心里何尝不难过?如今红袖叫宋妈妈抓去,我亲眼瞧见,想坐视不理,可想到文竹,到底于心不忍。这才想着来告诉你一声,没想到你竟然这样误会我!” 她说着,还低下头,拿帕子擦了擦眼睛。 方子清看着她,低笑,没说话。 落樱面露犹豫,又看了眼方子清,到底咬了咬牙,摇头,“我如今已不是乌衣阁的人了……” “落樱姐姐!” 忽然,乌衣阁内另一个伺候人的姑娘,名叫水月的,跑了进来,一眼看到桃红在这里,先是一愣。 然后又着急地跳脚,“红袖叫宋妈妈带走了!” 落樱点点头,“我知晓了。” 水月又是一惊,疑惑地问:“啊?你知道宋妈妈让她去伺候宋三爷和屠爷了?” “什么?!” 落樱大惊! 连桃红都意外地回头。 水月叫她们这反应给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也紧张起来,“我听到宋妈妈吩咐王叔……” 落樱推开方子清就要朝外去,却再次被拉住。 “放开我!” 落樱猛地回头,漂亮的杏眼里,泪水陡然簌簌而落! 她一把抓住方子 清的衣襟,绝望而痛苦地喊道,“我不能!我不能不管她!要是她真的落在宋三和屠武的手里,只会比文竹更,更……” 那一日,那样可怜的文竹,在看到她冲过去的那一刻,那个笑! 她怎能忘!怎能忘啊!! 她拼命地捶打方子清抓着她胳膊的手,声音愈来愈尖利。 “我七岁那年进了这乌衣阁,就被宋三给……糟蹋了!你知道有多痛么!可我不敢死啊!我死了,家里那几个怎么办!” “他们都说我进了阁里就被宋三那老畜生看中,是有福气的!可你告诉我,这是什么福气!你告诉我啊!” “文竹已经死了,红袖如今又……这两个孩子,不能都因我而死啊!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快活,踩着她们的尸骨走出去!方哥哥,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你放开我!我只去求宋妈妈,放过红袖!我绝不会让她把我怎么样的!” “方哥哥,你放开我吧!红袖才,才八岁啊!” “真的好痛的,痛死了,她会痛死的……我背不了这良心债,方哥哥……” 纵使被屠武打得半边脸都肿了,还差点被虐打没命也一副无所谓模样的小丫头,就因为听到一个小丫鬟将会被强占,而哭成这个样子。 那眼泪,是方子清一直不曾见过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自投焚火 他低头看着她,看她一下下打在自己身上的手。 许久,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手指。 落樱一下就跑出了门。 “落樱姐姐!”水月赶紧追了出去。 方子清抬脚要跟上。 桃红却在一边笑着拦住他,“方爷别担心,宋妈妈一向喜欢落樱,不会为难她的。说不定正好趁这个机会,能好好地叙叙旧呢?咱们就不要去打扰了吧?不如奴家陪您在这里喝两盅,等落樱回来啊?奴家会唱小曲儿……呀!” 被方子清推开! 她将将站稳,刚转脸就见他追着落樱大步离去! 桃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恼,跺脚,跟着出去。 便看方子清径直往宋妈妈的屋子去了。 正犹豫着,恰好旁边来了个喝得正快活的恩客,醉醺醺地招呼她,“这,这不是我家小桃红么!可叫爷好找!来,给爷唱小曲儿,爷有赏!” 她又看了眼方子清离去的方向,心下一转,上前去扶住那恩客的手,笑道,“张爷,您可有阵子没来啦!叫奴家好想呢!” “哈哈!还是我家小桃红体贴人!来,爷今晚就好好疼你……” 天字一号房内。 灯火已点,微光摇晃,街上的繁华已离开很远,周边都安静下来 。 只有琪官儿的声音在低缓响起。 “桃红最后没有去拦那方秀才,可方秀才,最终还是没找到落樱……” 宋妈妈的房间里,没有落樱,也没有宋妈妈。 方子清强闯进去,没看到人便知不对,当即出门想去找人,却正好碰到一个捧着酒壶自旁边走来的小倌儿。 他一把揪住那小倌儿就问:“宋妈妈人呢?” 他在乌衣阁闹了多日,乌衣阁里外几乎全都认识他了。 这小倌儿显然也知晓他今日分文不动地就把乌衣阁的头牌落樱给捞到手里了,当真是羡慕又嫉妒! 眼见他居然独自一个落到自己眼前,哪有雁过不拔毛的便宜? 当即笑道,“哟!这不是我们方秀才么?怎么不带着落樱回家快活,倒在这里寻起宋妈妈啦?” 方子清哪里有时间跟他废这个话? 扭过头就要走,却被那小倌儿拉住! “哎呀!方秀才您急什么呀!娼家方才好瞧见宋妈妈了呢!您要寻宋妈妈,正好问娼家呀!” 方子清一看他这意思便明白过来,只不过这几日赢来的银票方才为了通络人心,全都丢出去了。 现下里,却没什么东西能买通得了这个小倌儿。 想了想,从怀里掏 出一块玉佩来,递过去道,“家传古玉。可否告知宋妈妈去处?” 那小倌儿一瞥那古玉就翻了个白眼,随手接过,塞进了袖子里,却还是不肯轻易告诉。 眼珠子一转,将手里的酒拿起来,笑道,“这样一点东西就想叫娼家冒着被宋妈妈责骂的凶险告诉秀才,到底显得方秀才欺负娼家呢!不然您喝了这一壶酒,娼家便即刻告诉您,宋妈妈的去处,如何?” 方子清自诩能喝,在这乌衣阁多日,不说一壶酒,便是七八壶,喝了后也不妨碍他第二日读书行文。 提了那酒壶,便一口灌下! 那小倌儿笑着拍手,“方秀才好酒量!果然厉害!” 方子清擦了嘴,便问那倌儿,“现下可否将宋妈妈去处告……” 话没说完,眼前陡然一花! 接着,双腿一软! 他猛地往旁边一倒!一把扶住一侧的围栏! 那小倌儿却笑了起来,一脸兴奋又激动地上前,扶住方子清的胳膊。 一边把胸口故意若有似无地朝他身上蹭,笑意勾人地在他耳边吹气,“方秀才不知晓么?这乌衣阁里,倌儿们伺候的酒水里,都带了助兴的好物呀!喝上两盅,客人和倌儿们都落个快活。可方 秀才居然一口喝了一壶……嘻嘻,今日可是便宜娼家了……” 方子清张了张嘴,下一瞬,被汹涌而起的巨火吞噬! 他没能见到落樱最后一面。 天字一号房内,琪官儿低着头,好一会儿,没再开口。 封宬手边的茶早已凉透。 此时他正单手搭在桌面上,侧眸盯着那明亮精致的灯罩上缠枝莲的花样看着。 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似是心情甚好,又仿佛在嘲弄着什么。 就在这时。 “嘎吱。” 门被推开。 守在门边的赵三看了眼从门口走进来的人,没出声,往后退了一步。 封宬转过视线,瞧了眼,唇边那讥诮的笑意便化作一缕春意,优雅从容地出声:“救醒了?” 走进来的云落落却没说话,只是朝琪官儿看了眼,将手里的包裹放到一边,然后走到旁边的洗漱架上洗手,一边淡缓问:“说到何处了?” 琪官儿微惊。 封宬却笑了,点了点手边。 赵一立刻上前,重新更换了热的茶水和点心。 封宬又扫了眼琪官儿。 琪官儿神色微紧,低下头,继续说道。 “落樱去的时候,其实红袖已经叫宋妈妈……打死了。宋妈妈同宋三爷,屠爷,将 她困在屋子里,逼她再签一张卖身契。她自知上当,不肯签字按印儿。宋妈妈恼怒之下,便将落樱丢给了宋三爷和屠爷,让他们想法子叫落樱松口。” “谁知,这二人却起了博弈的心思,轮流着将落樱……” “没过半夜,落樱便没了气。” 琪官儿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垂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可那管温柔清婉的嗓音里明显的晦涩与沉重,还是叫人听过出了他回忆当初之事时内心的难过与复杂。 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外露叫人察觉。 他掩饰般地笑了下,低声道,“落樱生前,对娼家也多有照顾。她的尸身,宋妈妈不许收敛,丢去了城外的乱葬岗。娼家心下不忍,还悄悄地托人去寻过。只可惜……” 他没再说下去。 如此下场,宛若窥见自身将来。 他触之生念,心有戚戚,更多的是惶恐绝望。 仿佛已忘了,归去若晚了,宋妈妈会怎样责备。 云落落在封宬身边坐下,伸手便端了热茶。 封宬看过去,果然见她习惯性地捧了茶捂在掌心,过了会儿,才揭开盖子,饮了一口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然后又拿起筷子去吃桌上的点心。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不能睡 封宬笑了笑,将手边的几碟都放到她近前。 一边问:“那闹鬼之事又是如何说起?” 云落落没抬头,却将其中一盏刚刚吃过的桃花酥放了回来。 封宬一笑,也拿起筷子。 不远处,赵一看了眼,又垂下眼帘。 琪官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约就是落樱死后一个多月,当初勾了方秀才去屋里的明官儿,突然被人发现在自己屋子里悬了梁……” 赵三眉头一皱,朝琪官儿看了眼。 “起先大伙儿还以为是他自己有了什么不好的心思,自己活不下去了。谁知,过了一阵子,水月也没了,是……走在抄手游廊上,脚下打滑摔倒,一头撞死在台阶上。” 云落落放下筷子,又喝了一口茶,大约是有些饱了,她又从身侧的小兜里翻出一张黄表纸,然后才转过头,看向琪官儿。 道:“听着都并非像是鬼魂作祟。”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安静平和,与她的话语里那悚然的‘鬼’,形成了极其明显的对比。 琪官儿忍了又忍,才没抬头看过去。 依旧轻柔低婉地说道,“因为,宋妈妈发现,明官儿和水月,都丢了一样物事。” 云落落没出声,将手里的黄表纸折了折,然后从旁边的包裹里翻出一枚剪子,剪了几下。 封宬看了眼,又低下头,继续吃着面前的桃花酥。 “明官儿丢了一枚玉佩。那玉佩 ……明官儿曾经跟人到处夸耀,说那玉佩是方秀才给他的,是定情信物。” 封宬眉头一挑,却朝云落落看了眼。 可面前的女孩儿依旧那副不见云月的平静,低着头也不知在剪什么,如月眸色之下,是淡然静谧的光在缓缓流淌。 “而水月丢的那个镯子,是落樱曾经送给她的。” 琪官儿说着,再次低下头去,似是有些害怕,“宋妈妈就说,这是落樱的鬼魂回来作祟了。落樱死的事儿,宋妈妈对外说是她不肯离开乌衣阁,自己跳了楼。现下心里有怨恨,想找方秀才报仇,找不到人,这才在楼里到处害人。” “乌衣阁里不少人都信了宋妈妈的话,却唯独还有个桃红心虚得不行,到处跟人说,落樱是冤死的,早晚会来要了她的命。把楼里的孩子们都吓得不轻。” “宋妈妈无法,只好去请高人来做法。谁知桃红最后还是……” 桃红的下场,他们当时都在,亲眼目睹。 封宬忽而想到那扭曲血狞的一幕,眉头微蹙,一股恶心陡然翻涌,嘴里的东西差点吐了出来! 可面上却不见丝毫端倪,只不过动作舒雅地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放下手的时候,不想就看到云落落转头,正在看他。 他微微一笑,问:“怎么了?” 云落落却没开口,只是将剪刀放下,再次朝琪官儿 看去,问:“所以,宋妈妈到底……” 话没说完。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赵三神色一凛,手下意识往腰上摸去。 便听门外有人小心地说话:“搅扰客官,小人是乌衣阁的,不知琪官儿可在此处伺候么?” 琪官儿一惊,转过头看去,刚要开口,又停下,看向封宬。 封宬轻笑。 赵一上前,将月门的珠帘放下。 “嘎吱。” 琪官儿走过去打开房门,一眼看到外头站着的人便是一惊,刚要开口。 外头的那小子已笑道,“琪官儿,您出来太久,宋妈妈问了几回。小的打听许久,才寻到您在此处。” “宋妈妈有事吩咐么?”琪官儿朝里头扫了一眼,问。 那小子点头,“是小国舅来了,点名要您作陪呢!一直等不到您,砸了许多的东西呢。” “这可如何是好!” 琪官儿也急了,匆忙转身回来,却只站在珠帘外,对内里道,“贵人,娼家只怕该回了。贵人若还有事寻问,尽可去乌衣阁找宋妈妈,宋妈妈定当知无不言的。请贵人准允娼家告退。” 封宬扫了云落落一眼,见她将那黄表纸打开,竟是一张纸人。 微微一笑,点头。 赵一便道,“退下吧!” 琪官儿松了口气,行了一礼,便跟着那小子匆匆离去。 赵三关上门,刚走回来。 就听封宬道,“让人盯着他。” 赵三双手 一抱,“是。”跟着转身,退了下去。 一旁,赵一重新挽起珠帘。 封宬看着云落落将纸人又折起放进袖子里,忽而发现,数日疲累,饶是他,也困乏不住,可这小家伙的眼神,居然还是这样分明清晰,纯澈晶亮,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 刚要开口,却听她慢声开口:“我有点困了。” “什么?” 刚刚还觉得她精神头十足,乍一听到这个话,封宬还以为是自己心有所想幻听了。 不想,云落落却真的揉了揉眼睛,双手交叠搭在桌子上,枕了上去。 竟然准备就这么睡了! 不由好笑,“要是困了,就去床上歇会儿,何必这样委屈自己?” 云落落却摇了摇头,将下巴搭在交叠的手背上,慢吞吞地道,“睡着了就不想起。” “那便不起就是……” 话没说完,封宬忽然意识到——她不能睡。 为何? 朝天字一号房扫了眼,想起她方才坐在床边低眸看过去的模样。 心头一动,问道,“那小丫头的姐姐如何了?” “命不久矣。” 明明说着人之将死,可面对这样残忍的生命流逝,这小道姑的语气却平静得让人觉得悚然。 封宬眉梢微挑,想起什么,再次问道,“所以那符篆上的名字才会消失?” 一旁的赵一也想起那符篆与寻赵三时的不同。 寻赵三时,那符篆上赵三的八字姓 名清晰有力,可隔壁那女子的名字,在符篆上不过昙花一现,便溃散而去。 他不由朝云落落看了眼——难道她当时说要跟着那小姑娘,就是已然猜到这小丫头会面临这样凄楚的情境了? 桌边,云落落搭着下巴点了点头,似乎真的累极了,并没开口。 封宬瞧见她的脸蛋,莹润细腻,可唇色却没有之前的那样粉轻,微微透着倦白。 提了茶壶往她面前的茶盏里加了一些,又道,“那你方才在那处,是做什么要这许久?” 云落落没动那茶壶,眼帘都慢慢垂落下来,“救人。” 连声音都变得轻飘飘的。 封宬放下茶壶,看这小道姑微颤的睫毛,视线落在她那盘若仙人的莲花髻上,顿了顿,又问:“不是说命不久矣么?” 明明都知晓人要死了,却还是将人从那样的脏地方带出来,甚至又在那边待了这么久,累到眼睛都睁不开。 何苦来哉? 云落落已闭上了眼,却还在轻轻地回答封宬的话,“救她一个时辰的命……” “一个时辰?” 封宬疑惑,要不是救人性命,要不是随她死活。 一个时辰……是个什么意思? 正要再问。 忽而,窗户边落下一个身影。 “殿……三爷,隔壁不对劲。” 正是‘小山一样的’赵四,身轻如燕地扒在窗棱边。 原本闭眸的云落落倏地睁开了眼! …… 第一百六十四章 你这个怪物! 天字一号房内。 从西六街那破落院子里被带出来的秀莲,奄奄一息地趴在床上,看着蹲在床侧的秀露,似乎已认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了。 秀露拿着干净的帕子沾了水,一点点地润透她的嘴唇,满眼都是泪水,一颗颗地滚落,落在被面上,啪嗒啪嗒的。 床上的女子无声无息,面色倒是比之前要更有了许多生机,只是依旧一副濒死垂危的模样。 秀露放下帕子,低头看着她,片刻后,俯身地凑过去,声音发抖地低声道,“姐姐,不要装睡了好么?” 那声音很低,犹如耳语,细密而轻微,不凝神几乎都要听不见,可趴在床上状如死鱼的秀莲,忽而动了动呆滞无神的眼珠子。 秀露瞧得分明,又往前靠近了一点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愈发依恋地轻声唤,“姐姐,我是秀露啊!你这次又想把我丢在那个破家里,不管我被那个老畜生打得死去活来了么?” 秀露……老畜生…… 打。 别打了,别打了。 求求你,别打了! 他们都还是孩子啊! 别打了…… 呜呜…… 房间里罩着灯罩的烛火,忽而一闪。 秀莲死水般的面上,忽而浮起一抹神 色来。 她的眼睛慢慢瞪大,干裂的嘴唇也缓缓张开。 发出一道短暂又嘶哑的声音,“啊……” 眼底,惧色陡现! 坐在床边俯身含着眼泪的秀露听到这一声,面上忽而浮起一抹狂喜。 她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秀莲残破的手指,激动到几乎失真地喊道,“姐姐!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姐姐,你还记得我么?我是秀露,你的妹妹,秀露呀!” “啊,啊……” 秀莲的声音大了几分,像是在呼救,又像是在惊恐。 被她抓住的手指,艰难地动了一下,却一点儿也退缩不了! 秀露哭得鼻子都红了,将她的手拉到近前,转身蹲在了床边,与她平视。 兴奋又委屈地说道,“你丢下我,一个人跑出去快活,没想过我多可怜么?我找你找得好苦呢!姐姐,你怎么能丢下我呢?” 她说话的气息几乎吐到了秀莲干瘪的脸上,那气息里,有股寻常人闻不到的血腥黏腻的味道。 秀莲瞳孔微震,却只能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无意识而急促的呼吸,让她看上去像失了水的鱼! 仓皇惊惧无措! 秀露却浑不在意,她再次往前凑了凑,从袖子里掏出一 个小小的物事,托在掌心,举到秀莲的眼睛前。 低笑,“姐姐,你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看,这个是我从仙姑娘娘那里拿……求来的!是仙姑娘娘的宝贝,可以让鬼魂附在上面哦!你就算想死,我也能求仙姑娘娘把你困在里面呢!这样,我们就能一辈子不分开了,好不好?” 床边上。 小甯面无表情地漂浮在半空。 蓝色的鬼火在她的胸膛里透出冰冷的光。 秀莲惊恐地看着那片纸人。 忽而嘶哑着嗓子出了声,“你……”那声音宛若鸦鸣,“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 秀露含着眼泪,却忽然哈哈低笑起来。 低下头,笑了好一会儿,忽然又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秀莲,“你看你,现在变成了这副样子,还不是因为你抛弃了我。” “你别害怕,以后啊,没人敢打你了。”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将秀莲落在脸上的头发撩起,温柔地压到耳后,一边笑:“那两个老东西啊,都被我杀了呢!” 秀莲僵滞的眼睛募地瞪大! 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却颤抖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秀露轻笑,歪头看她,“怎么样?是不是很 高兴?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 十多岁的女孩子,原本该是干净明亮的眼睛里,透出深深的恶意与凶残。 说话的声音分明清脆又悦耳,可那笑声里却好像蛰伏了一只伺人血肉的毒蜘蛛,探着尖利的爪子,阴险而恶毒。 “老婆子一包耗子药,倒没什么难的。说起来,她也不过就是看着老东西打你不管不问罢了,我也没多折磨她。倒是那老东西,嘻嘻……” 秀露笑得更快意了,文秀的小脸有着一丝古怪的扭曲,她挥了挥手,“这样大的一个斧头,我劈在了他的脑门上!哈哈哈!看他流干了血,痛死的!” 秀莲再次发出将要断气的抽吸声。 秀露却兴奋起来,她的双眼发亮,紧紧地盯着秀莲,笑道,“你知道他死的时候,是怎么扭的么?像小时候咱们捉到的那只地龙!我用刀切过去的时候,扭成一团!哈哈哈……” “啊!” 奄奄一息的秀莲忽而发出一声尖叫,她惊恐骇然地叫了一声,“你这个疯子!” 秀露的笑声戛然而止。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声中。 只有秀莲急促又惧怕的呼吸声。 小甯依旧飘立在那里,森森鬼眼 近乎冷厉地垂首看着底下,那趴在秀露肩背上的鬼魂。 在秀露的狂喜中,发出一声声嘶哑凄惨的尖叫声。 头顶着巨大的斧头下,鲜血汨汨。 “爹娘早该杀了你这个怪物!” 秀莲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突然撑着身体翻过来,惊恐中难掩恨意地瞪着她,“他们那么疼你,那么疼你!是你在打杀他们!他们还那样护着你,护着你啊!你居然……咳咳咳!” 不过一时回光返照的力气,她猛地又摔回床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小甯低着头,看那鬼魂瞪着一双暴突的眼珠子。 一颗颗偌大的血色鬼泪,从撕裂的眼眶里落下来,滴落在秀露的脸上! 将她一张文秀小脸,顷刻染得恶如罗刹! “你胡说,是他们欺辱我。” 秀露看着咳嗽的秀莲,平静地走过去,一遍遍地说:“是他们害我,谁让他们非要生儿子的。难道我不好么?他们根本不配为人父母,我杀了他们,是他们活该,姐姐,你该高兴才是啊!因为我杀了他们儿子,他们不敢打我,就反过来打你,我杀了他们,你不是该高兴才对么?” 秀莲咳出了血,却愤恨地抬头怒斥,“你这个怪物!” 第一百六十五章 还你因果 秀露眼睛瞪了瞪,露出了一副受伤的模样。 她不解地弯下腰去,摸上秀莲的脖子,迫使她抬起头来,“姐姐,我知道,你在害怕,对不对?” 说着,又再次笑起来,手指却慢慢地收紧,“放心吧!姐姐,你不会死的!我不会丢下你的!我让那小道姑把你的鬼魂也附身在这个纸人身上,这样,我就能走到哪儿都带着你了。好不好?” “呃!呃!” 纵使秀露还是个孩子,可如今的秀莲哪里有力气去反抗她的力气! 立刻被她掐得反了白眼! 秀露看她狰狞又挣扎的模样,再次笑起来,“姐姐,就难受这一会儿。待会你就能获得新生了!放心吧!那道姑要是不干,我就连她也杀了!我一定会让你永远跟我在……啊!” 忽而,一道金光猛地从秀莲周身爆发出来! 秀露尖叫一声,一下朝后跌倒! 就看到手指上一片金芒! 她下意识伸手去拍,那些金芒却猛地化作金针,一下钻进了她的体内! 不过一个眨眼间。 如同万千针刺猛然袭如血脉内! 她痛得一下扑倒在地! 痛苦地惨叫起来! ‘哐!’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踢开! 她一惊,当即将手藏进袖子里,强忍 着剧痛扭头,就见云落落同封宬从槅门处走了进来。 她眼眶一红,扑了过去,露出一脸的痛苦,大叫起来,“仙……仙姑娘娘,救命!我,我姐姐要杀,杀了我!啊啊啊!” 云落落错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那手指上,金芒毕现! 是她画在秀莲身上的护身符。 遇杀机,回以翻倍杀意! “呵。” 头顶,忽而传来一声冷冷低笑。 云落落抬头,就见小甯飘在横梁下,正垂目望来,森白的鬼脸上,不见平时的嬉笑娇蛮。 过于森漠的眼神落下来,对上云落落毫无波澜的眼神。 她胸口鬼火微寒,随即轻嗤出口,“放饵钓鱼,倒是没瞧出来啊小道姑,你这一把好手段。” 说完,忽见云落落身侧,封宬抬起眼。 她眉头一皱,身形一闪,当即化作一道蓝色流火,消散而去。 封宬抬头,看到横梁下,点点蓝焰飘落。 “仙姑娘娘!” 秀露转了个方向,又想来抓云落落,可手刚伸出,却停了下来,转而颤抖着抱住自己的身体,凄楚可怜地哭道,“我姐姐想杀我!您救救我吧!她肯定是失心疯了,呜呜呜……好痛,好痛啊!” 云落落并没有去床边,她收回视线, 看着地上抱着胳膊,因为杀机反噬而疼到浑身哆嗦的秀露。 然后目光慢慢后移,落在她身后,那凄厉不甘的鬼魂身上。 片刻后,问:“你姓氏可为方?” 闻言,封宬转过视线,瞧见秀露眼中的痛苦与不解,又忽然意识到什么,看了眼云落落,然后,缓缓转过脸庞,望向了对面,趴在秀露身上的鬼魂。 那黑洞的嘴里发出分辨不清的低嘶声。 森然阴厉。 秀露颤抖着开口,“仙姑娘娘怎知……” 身侧的云落落却忽而又说道,“十年前,我们见过。” 秀露一愣。 那鬼魂抬起了头,像是也呆住了。 秀露不解地问:“仙姑娘娘见过我……” “十年前,莫水村,有个小孩儿丢了魂。观主带着大师兄去给孩子招魂。回来后,大师兄哭了。” 秀露的脸色愈发茫然,可是血脉内的隐痛却让她忽略不了,她的脸已痛到失了血色。 “大师兄说,人心丑陋,如魔胜鬼。还让我不要拜观主为师父。” 云落落的声音平静,这样的情形下,她居然还是这样一副无情无念的冷漠态度,未免叫人想她心思何等怪异可怖。 “我听不懂大师兄的话,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于是偷 偷跑下山,找到了莫水村。然后……” 她抬起头,看向那鬼魂,声音悠缓而浅慢。 明明面对的是鬼魂与心思如妖魔的少女,可她说话的语气却好像同久别重逢的老友平静地话起过往。 可这样的平静,却不让人觉得舒缓,反而更加毛骨悚然。 封宬听着那一声声的‘大师兄’,玉面淡容,唇角却慢慢咧开一道莫名弧度。 门窗外,赵一等人面面相觑。 “然后,我看到你,还有她,蹲在村尾的一块空地上,埋着一个尚未成形的男婴。” 云落落的目光又落向秀露,“你在哭,她却在笑,还在说,来一个我踩死一个,来两个,我踩死两个。反正我只要说丢了魂,就不会有人把我怎么样!嘻嘻,爹爹,反正你们有我就够了,还要生什么弟弟呀!你们再不听给我的,我就要把娘的肚子踩烂哦!” 原本平缓无起伏的语气,因为学了小孩子的语气,陡然变得清脆而兴奋。 窗外。 暗七猛地伸手,搓了搓胳膊上骤然而起的鸡皮疙瘩! 封宬侧眸,看云落落说话时依旧面无表情的脸,古怪又……骇人。 再次低笑起来。 而那边跪坐在地上抱着身子的秀露却猛地瞪大眼,忽然 意识到什么,惊恐地回头。 “你!你在跟谁说话!” 云落落并未理她,再次恢复了平缓淡然的语气,“我回去问观主,这样的人,不可杀么?” 秀露猛地一颤。 封宬眉头挑起。 “观主说,道门不入红尘生死,只做阴阳因果。所以,我想,给你个因果轮回。” 她说完,剑指忽而并起。 对准秀露的方向,无情又冷漠地低咒出声。 “天地同生,扫秽除愆,炼化九道,还形太真。” “急急如律令!” “现!” 一道金光,陡然自秀莲的额头绽开! 然后直扑秀露! 秀露大叫一声,抱住双手,想要躲开,却被那金光猛地包围进去! 她惊恐地想要爬离那金光。 却又陡然听到头顶一阵毛骨悚然的叫声! “桀——” 她抬头一看,竟是一只鬼魂俯首朝她抓来! 她吓得拼命尖叫,扭过头就朝另一边爬去! 那鬼朝她伸手,却一把抓了个空! 她察觉到,忽而停下,扭头一看,发现了鬼魂头顶的大斧头,猛地尖哭起来。 “爹!我不想死!爹!你救救我啊!爹啊!爹……” 顶着巨斧的鬼魂举着手指,愣愣地低头看她。 金光外,云落落剑指再次一划。 第一百六十六章 原来,这才是你给我的 金光内。 鬼魂骤然散开,化作一个个黑团,然后,迅速凝成了细小的躯体。 有的只有脑袋,有的四肢不全。 他们发出了婴儿的啼哭声,朝秀露伸出了手。 “姐姐,姐姐……” 秀露猛地一颤! 转过身就像疯了一样地逃跑! 却被一个黑团抓住了头发,一个黑团抱住了肚子,一个黑团爬上了腿! “不!不要!” 她忽而朝那边的秀莲伸出手。 “姐姐!救我啊!救我!” 却—— “啊!” 一只黑团伸出了像是被踩断的弯曲的胳膊,硬生生地塞进了她的嘴里! 她的七窍,很快就流出了血! 她跪倒在地,发出了无助又绝望的叫声! 这场景,当真比天牢里那些磨人的手段也不逊色半分。 封宬看着,片刻后,愉悦地弯了唇。 稍稍侧眸,身旁的小道姑,看着那金芒之下的惨怖情景,眉眼依旧静谧如春夜。 不由低笑。 “噗通!” 忽而,床边传来声响。 两人转脸,不想竟是那根本不可能自己挪动的秀莲,拼命地趴下了床,摔倒在地。 似是想朝云落落跪下,最终却只能趴在地上。 朝她艰难抬头,“道真,求,求您,放过……她吧……” 封 宬嘴角的笑凝住,随即,唇侧更弯,笑意愈发明艳动人。 云落落却没出声,只看着秀莲。 秀莲朝那边的秀露看了眼,满面痛苦不忍。 在外人眼中,此时的秀露只仿佛是发了失心疯,或是中了剧毒,难忍痛苦地拼命挣扎,流血不止! 秀莲再次落下泪来,闭上眼,颤着嗓子道,“只怪爹娘养出了她,而我没有尽到做姐姐的责任。如今,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眼前。求道真,放了她吧。您说得对,都是我的劫,我偿,我还……咳咳咳!” 大滩的血,从她口中咳出。 她的脸上,死气再现。 金芒之中,黑团已经几乎要整个钻进秀露的口中。 封宬看得兴味。 那秀露,如果吞了这黑团,会变成什么样呢? 不想,正期待着。 眼前这美丽的金芒,倏然散去! 黑团如烟雾,短暂一顿后,顷刻消散! 秀露张着嘴,猛地摔倒在地! 鲜血在她唇角如爬虫蜿蜒而下。 封宬顿了顿,随后垂眸,看到了云落落散开的剑指。 他唇边笑意未减,眼底却是讥讽不掩。 转脸,刚想去看看身边这小道姑到底是什么神情时。 却见她走到那趴在床榻边的秀莲身旁,然后 伸手,捡起了落在她手边的一个皱巴巴的纸团。 低垂着的眉眼,无情而平和,无念而静谧。 秀莲看着她,忽而,红了眼睛。 直到此时,她终于认出了,这个替她清洗干净污垢,不怕糟污腐臭替她换了衣裳,让她最后有了一点儿活为人的体面的女孩儿,到底是谁了。 十年前。 又一个可怜的孩子被悄悄地埋葬,不曾有姓名,不会有悼念。 绝望的阿爹打烂了她的嘴,阿娘抱着她大哭。 阿娘求她,去给那个孩子上个香火,别让他做孤魂野鬼。 于是她趁夜里秀露睡着了,悄悄地带了纸钱来到村尾。 却看那松软微鼓的土包前,有个小小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不知她是谁,却听到了她在那小小的鼓包前,用稚嫩的声音念着的——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 她听阿娘念过,知道这是佛家的往生咒。 可这小小的孩子,明明穿着的是件改小的、满是补丁的道袍啊! 小道姑一直在念,念了好多遍,念到嗓子都哑了。 她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轻轻地拉了她的手,对她 说:“你的头发乱了,我给你重新梳一梳吧!” 十年光阴,竟如流沙,漏缝而下。 看她明妍的面庞自视野中缓缓褪去,秀莲忽而开口,“多谢你……” 起身的云落落朝她看来。 秀莲苦涩沙哑的声音传来,“……当年替那些孩子念的咒。” 云落落低垂的眉眼没动。 目光所及处,那女子,轻吐出一口气,生机,散去。 几步外的封宬,看到云落落握着纸团的手指,忽而微微收紧。 心下莫名一抽,刚要走过去。 却见云落落抬手,落于脑后的发髻上。 轻轻一拉。 “!” 繁复美丽的莲花髻,顷刻松开! 蓬乱的发丝绽开,流水般披落肩头。 秀莲再无生机的眼睛里,那绒发凌乱,一如当年。 她摸着她小小的脑袋,说:“这样乱糟糟的,当心以后嫁不了人哦!” 所以,你就用这样漂漂亮亮的模样儿,重新站在了我的面前。 原来,这才是你送我的因果么? 温暖的手伸过来,覆盖了她凄暗的一生里,最后一点不堪的处境。 黑暗处,那暖意,将她往远处送,送往生处。 恍惚中。 她好像又听到那个稚嫩清晰的声音在念——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 生净土。陀罗尼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 去好地方吧! 去吧,走吧。 莫要回头看…… 云落落起身,收回手。 那双对人间绝望的眼睛,已然闭阖。 痛苦而枯败的面上,一片安详。 她看了会儿,转过身,刚要朝外走去。 旁边原本流血失神差点没了命的秀露,突然扑了过来! 一把揪住了云落落的衣角,尖声喊:“你认识我姐姐?!所以是故意利用我找到这里的?你根本就不是个好人!是不是!你害死我姐姐!我要你偿命,要你……啊!” 封宬走过来,一脚将她踢翻了过去! 偏她却跟彻底入魔了似的,不顾疼痛地又再次爬回来,一把抓住秀莲残破的尸体,尖笑着喊道。 “她是被你害死的!先前你故意引我去拿那朱砂笔,就是在让她刺激我,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姐姐!把那个纸人留下,给她附魂!不然我就去官府告发你……” 封宬还要上前。 一道蓝色流火却猛地上前,在云落落手边一转。 “啪!” 皱巴巴的纸团被丢在了秀露的手边! 接着,一个周身充斥蓝芒的鬼影,徐徐在众人眼前凝形! 第一百六十七章 讨价还价 “想要这个?给你!” 冷厉阴森的声音让封宬觉得熟悉。 他抬起头,看到鬼影的侧脸,眼波微澜。 而窗外。 赵一倏地瞪大眼眶! 秀露却并没有被这突然出现的鬼影吓到,她一把抓住那纸团,兴奋地铺开! 正是她方才捏皱了落掉的纸人! 她激动地将那纸人往秀莲尸身一贴,朝云落落大声喊,“快让我姐姐附身上来!快点!” 云落落没动。 秀露眉头一皱,转过脸来,目光不善地瞪着她,“你不听话?好,我现在就出去大喊,说你是个草菅人命的邪门歪道,还杀了康王!看你还……” “要附身?” 小甯忽然笑了一声,娇蛮的声音里是鬼魂独有的森厉,在这幽幽烛光下,渗入耳道,不寒而栗。 她朝那纸人一伸手,“行啊!我成全你!” 说完,胸前鬼火猛涨。 一道阴风骤然刮过! 黑暗中,似有哭声在头顶快速掠过! 门窗外的侍卫们抬头,却除了漫天不见星光的夜幕外,什么也没瞧见! 而房间内。 贴在秀莲身上的纸人忽而站了起来! 分明先前不曾有五官的纸脸上,如水墨晕开般,露出了个森森桀笑的面孔来! 小甯 胸前的蓝火,顷刻萎缩,不过两个呼吸间,便化作了豆灯大小! 封宬朝她看了眼,发现她的魂体瞬间比先前淡了许多。 眼神微凝。 “臭道姑!” 小甯却已转过头来,朝着云落落森笑怒骂,“你没法做的,我给你做全了。你要是敢废话一句,我就杀了你!” 封宬的眸色倏地沉了下去。 却见云落落并未多言地伸手。 朝上摊开的手心里,不知何时,竟然又多了一枚小小的纸人。 正是她方才在隔壁房间里剪成的那枚! 不由朝她看去。 却听那边小甯大怒,“什么破东西!不怕脏了我的身子!小道姑,你算计我不成,还拿这破东西羞辱我!信不信我跟你没完啊!我……” “你强断契咒,魂体大损,暂时先以此为介,之后我给你换个粉色儿的带花的,好不好?” 云落落的声音温柔而平和。 却叫大骂的小甯戛然止声! 封宬露出异样的神情,朝小甯看去。 不想,竟真的见那发起火来连父皇都压不住的……‘长姐’,居然一脸怀疑地瞄那小道姑。 分明一副妥协的样子,问:“真的带花?粉色儿的?” “嗯。”小道姑认认真真地点 了点头。 成了鬼魂的‘长姐’讨价还价,“那我要自己画脸,还要画裙子!” 小道姑又点了点头,“好。” “这还差不多!哼!” 胸前蓝火已缩到绿豆微光时,小甯再次化作一道蓝芒,钻进了那纸人里。 原本平铺在云落落手心里的纸人倏然一动,爬起来,连顿都没打地,一溜烟钻进了她的袖子里! 像是怕被别人瞧见自己的丑模样似的! 那动作之敏捷! 封宬忽然想到从前她有次没上妆时,在御花园玩秋千,得知魏国公嫡次子入宫给太后请安时,仓皇而逃的模样。 眼底笑意骤浮。 可那笑意不过转瞬即逝,那一身明黄如葵的娇艳女子,躺在血泊里的凄惨悲怖场景,成了皇族难以启齿的秘辛与丑闻。 也铺垫了如今那奢靡荒唐的宫殿里,污浊横流的序幕。 他缓缓垂下了眸,惯常地以笑意浮面,眼睑遮心。 “走吧。” 云落落在他身边开口。 他微微意外,抬头,看了眼那边已然视若珍宝地捧起纸人的秀露。 小小的纸人站立在她的手心。 周身,全是密布张狂的怨毒鬼气! 他不过瞧了眼,就走出了门。 跟着云落落进了天字 二号房,便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匆匆离开的脚步声。 他瞥了眼,问站在桌边低头看着包裹的云落落,“就这么让她走么?” 云落落没出声,只伸手,摸了摸包裹最上头的灵牌。 青云两个字,冷冰冰的。 封宬走过去,看了眼,伸手,将那灵牌拿出来。 云落落似是不解,可那看过来的眼睛却依旧不见分毫波动情绪。 “哒。” 封宬将灵牌放在了桌上。 然后,端了桌边两盏还没有碰过的点心,以及一盏茶,放在灵牌前。 不算华丽的圆桌,竟就成了个临时的供桌。 云落落还在看封宬。 然后见他转过脸来,朝她笑了笑,道,“我先让人去清理隔壁。” 说完,便转身准备退避。 不料,袖子却叫云落落抓住。 他诧异地低头,对上云落落看过来的眼睛。 那眼底,仿若有一层依恋飘忽即散。 她静静开口,“我不该骗你。” 封宬看着她,想确定自己方才看到的到底是不是错觉。 片刻后,却倏然笑开,微微偏头,有些好笑地看她,“女郎倒是会骗人,仗着我信你,便这般欺负我么?” 又做了那副娇滴滴的委屈样子。 趴在云落落袖 子里的小甯翻了个(粗糙且并没有的)大白眼,瘪嘴吐槽——就装吧你!最蔫坏的就是你!分明认出本姐姐,居然还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看我不跟小道姑说你坏话我就不是你姐姐!哼! 云落落微微无奈,松开手,在桌边坐下,看了眼灵牌。 封宬也跟着坐下,将灵牌前的茶盏倒满,问:“何时发现她不对的?” 云落落看他徐徐优雅的动作,倾城容颜在茶水的雾气里,朦胧而神秘。 忽然莫名想起观主有天心血来潮给她卜了一次六爻,本是想算算她的姻缘。 可算了一半,就被冲进来的大师兄给一下搅乱! 观主气得拿了拂尘就要打大师兄。 大师兄边跑边对她喊:“落落,千万不要碰那种漂亮得跟花儿一样的男子,那些都是狐狸精,会害了你的!” “臭小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带坏落落!看我不打死你!” 大师兄的大呼小叫和观主的怒骂跳脚声,在记忆里交杂着吵人,却又从耳边,渐渐远去,再不得听见。 她捧起封宬放下的茶盏,捂在手心,感受那温热钻过掌心直到脏腑里后。 才缓缓开口,“九鬼归一阵,并非常人能靠近。” 第一百六十八章 相请还是故意? 封宬一愣,忽而想起。 那叫秀露的小丫头说的是,在吴德才的后花园月门那儿,看到了他们驱鬼捉妖,这才信他们是好人,所以为了脱离吴大夫人,还要找姐姐,才一直纠缠他们。 可分明那阵法周围,吴德才家中其他仆从,一个也不见! 再一联想到这小丫头面对他们时过分的机敏,将他们引去吴德才书房,与他们逃出奉阳,在登上画舫时的灵变。 甚至康王化身煞鬼时,丝毫不见慌张惊叫的模样,都一一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由失笑,朝云落落看去,“原来女郎一早便知,却要这般瞒着我。” 还在委屈呢! 袖子里的小甯朝旁边做了个‘恶心!’‘呕吐!’的夸张表情。 云落落却抿了抿唇,转脸看向桌上的灵牌,轻声道,“我欠她姐姐一个善缘。” 那一个个鼓起的小土包前,连面容都看不清的婴鬼,在她的咒声下,终于化去怨气,在夜色下消散而去。 她看着那些消散的无辜婴魂,想着大师兄的眼泪,想着坐在道观屋顶上无声喝酒的观主,想着那个一点点大的小女孩儿笑嘻嘻地说着要踩烂娘亲肚子时眼底毫不掩饰的凶光时。 就 是这么个小姐姐,在清冷的月光里,走到她的面前。 拉了她的手,朝她笑。 笑的时候,扯动了被打烂的嘴角。 她又想起了大师兄吃着桃花酥,被难吃到哭的样子。 暖色的灯光下。 封宬抬眸,看云落落偏过去的侧面,眼角处,安然的眸光静静流淌。 似是深海无浮,可那过分谧宁的波面下,浓厚的寂寥,无边无际。 他静静地看着。 明明她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比如如何认出的秀露,比如她身上的鬼影,比如为何最终放过她,比如……最后由她带走的那个纸人。 可她却只说了一个字,‘欠。’ 分明之前在那金芒凶悍杀机之下,这小道姑,根本没打算给那比鬼还可怕的小丫头半分生机的。 一个‘欠’字,当真便能忽略了那秀露先前做的那些? 可眼前的小道姑,却再没多说一句。 片刻后,他忽而朝她伸出了手,“落落。” 云落落转过视线,朝他温静地看来。 封宬一笑,问:“可要抱一抱么?” 袖子里,小甯猛地跳起来,顿了顿,又瘪嘴坐了回去。 门窗外,赵一几个纷纷看向各处。 暗七捂着嘴嘿嘿偷笑,被暗九大. 大地翻了个白眼! 房内。 云落落捧着茶盏,抬着清润的眼睛,平静地与封宬对视着。 灯罩下的烛光,温缓安然。 洒在灵牌上,冰冷的光泽都有了一丝包容的柔软。 封宬又一笑,抬了抬手臂,“嗯?” 她倏而轻轻弯起一点点的眼角,将茶盏放下,往前靠了靠。 封宬眼底的笑意,漫溢到面上。 正要伸过去。 “哐哐!” 忽而一道惊叫,自门外响起,却是在砸隔壁的房门,“道真!道真可在此处么?!” 云落落往前探的身体顿住,封宬脸上的笑意凝固,朝门边扫了眼。 赵三无声无息地出现,自门内朝外看了眼,然后手一挥。 “哐!” 天字一号房的房门被砸开! 有人冲进去高呼,“道真!道真可是在此处么?奴家也实在是没了法子,失礼之处还望道真……” 声音突然卡住! 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到了。 云落落转过脸去,想到,秀莲的……还在隔壁。 她站起身,刚想走出去,却被封宬拉住。 转过头,便见他笑着指了指她的头顶。 她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摸了摸散开的头发,抬手,刚想随意地挽起来。 封宬却拿 出了一根发带,绕到了她的身后。 头发被拢起,指尖触碰过的耳后,又轻又软的酥痒细细密密。 她侧眸,看到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 那修长欣兰的身影,如松石般,屹立于她的身后。 外间,传来更加嘈杂的声响。 天字一号房的门口已站了不少人,有掌柜的,伙计,还有身穿乌衣阁衣裳的龟奴,以及客栈里的住客。 都被房内的动静给引了过来。 龟奴大呼小叫,“妈妈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房间里有什么动静吓人不成?您千万别怕,小的这就来保护您!” 说着,冲进去,也是一愣。 客栈的掌柜的却被这话吓到了,匆匆走进去问:“这是怎么了?宋妈妈,您这大忙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光临鄙店?若是要给客人安排住宿,只管来说一声便是,怎好让您亲自跑一趟……宋妈妈,您这是在寻什么呢?” 宋妈妈左右转了两圈儿,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居然没看见一个人! 甚至连一丝痕迹都不见! 分明那小子说秀莲活不过多久了!只要抓住现行,那道姑就肯定跑不了…… “哦,这不是听说我家琪官儿下午在这里伺候了贵客么!掌柜 的不知晓,这贵客十分要紧,我今儿个来呢,就是特意来请贵客去乌衣阁小坐的。不想这人却不在,莫非……已是退房了?” 掌柜的一听就笑了,“原来是这个,宋妈妈可是找错了,琪官儿伺候的贵客,在天字二号房呢!” 宋妈妈当即转身,就要朝门外走去时。 却见门口,走进来一人。 正是云落落! 依旧那一身简单朴素的罗布裙衣,只不过那原本漂亮繁复的莲花髻已散开,只用一枚发带,简简单单地将头发束在脑后。 倒是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皎素出尘,清离明月。 她顿了顿,立马迎上前,露出一脸的焦急,“道真!可算是寻着您了!奴家那处……道真,琪官儿等着您呢!” 分明有话,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她又不好宣之于口。 只提琪官儿,叫人误以为这漂亮的小娘子,乃是琪官儿的客人。 掌柜的和门外的几人看着云落落的眼神当即就不一样了。 原来琪官儿下午在这儿待了几个时辰,就是伺候的这位小娘子? 瞧瞧,连头发都还散着呢! 那些人脸上止不住的鄙夷轻蔑,可眼神里,到底还带点儿藏不住的……艳羡。 第一百六十九章 跟你走一趟 云落落却没有在意那些不同的目光,只是看向内室。 被秀露撞翻的桌椅已恢复原位,床榻边,也不见残破可怜的秀莲。 天字一号房内,仿佛根本不曾有人入住过的模样! 连掌柜的都惊了,分明他记得先前是有个小姑娘带着个浑身难闻的女子住进来了啊!要不是给的价钱高,他都要赶人了呢! 这……人呢?! 可他张了张口,看到面前的宋妈妈,想着刚刚她那番行事,顿时惊觉若是多嘴,只怕少不得生事! 心下一转,将到了嘴边的话压下去。 反而朝云落落笑了笑,“客官这是还没用房间么?可要小人吩咐打些热水过来?” 云落落看了眼那满眼精明的掌柜,再看这齐整的房间。 忽然想起,方才站在自己身后,替她束起长发的那个修长笔直的身影。 抿了下唇,却只是沉默着并未开口。 宋妈妈已上前来,将掌柜的挡住。 略带小心又殷勤地对她笑道,“道真,奴家知晓,道门讲究个因缘际会,咱们能得见便是缘分,奴家也是实在没了法子,请您再去乌衣阁坐坐,喝杯茶?” 哪有人去乌衣阁只是喝茶的? 可旁人听着,却只觉 宋妈妈是在给这小娘子做脸遮羞,不由纷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有人打趣,“宋妈妈居然还亲自来请客,小娘子好大的面子!不知是哪处的贵人啊?” 谁知,话音刚落,就觉一股冷气嗖嗖地从旁边扎过来! 他惊了一跳,扭头一看,见到一身形修长气质斐然的郎君,从天字二号房那边走出来。 虽然戴着帷帽,看不出神情,可那举止端方,贵雅之度,一看便知身份非凡! 顿时心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调笑鄙夷也瞬间散去! 那郎君便越过他,走到了房内,在云落落身侧站定。 “?!” 那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忽然莫名其妙地对云落落生出几分敬畏之心来! 能令这样的人随侍身侧,可见这小娘子定然不是一般身份! 他方才还出口讥讽,若是叫她记恨上,岂非……平白受灾?! 顿时不敢多言,扭头就躲回了自己房中! 同他一样想法的,还有好几个。 在见到封宬站到云落落身后时,也都露出不一样的神色,各自快速离开。 连客栈里伺候的伙计都跑了个没影儿,只有掌柜的硬着头皮撑在旁边。 也不敢去看那莫 名就叫人心生惧意的封宬,只对宋妈妈笑道,“宋妈妈是如何来的?可要我安排马车,送一送妈妈和贵客?” 这会子说话的功夫可比先前恭敬小心多了。 宋妈妈自然明白缘由,心道,不愧是京城酷名萧杀的三皇子殿下,不言不语,便已是气势慑人! 就是她,最开始不知道这位殿下的身份时,也是多有忌惮!更何况这没见过世面的一个小小客栈的掌柜的了? 面上却愈发客气地笑道,“这倒不必劳烦掌柜的,我自带了马车来。” 又转向云落落,说话里带了一丝央求,“还请道真移步。” 堂堂乌衣阁的宋妈妈,何时跟人这样低过头? 那掌柜的又朝云落落看了眼。 云落落却并没理会这二人,而是转头,看向身侧的封宬。 宋妈妈疑惑地跟着一起看过去,但那帷帽纱幔遮掩,哪能见此郎君半分容貌神情? 云落落却已转回身来,朝她微微点头,淡声道,“我随你走一趟。” 宋妈妈顿时大喜过望,笑着连连答应,亲自在前带路,一边殷勤地说道,“有劳道真!道真,您这边小心台阶,马车我已备好了,不叫道真受累。您请!” 客栈 掌柜的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过分谄媚的宋妈妈! 金陵城中谁人不知,这位宋妈妈自持背靠‘国舅爷’,平素里就是对着客人都眼高于顶的,如今居然对着这么个满身朴素的小娘子这样小心仔细。 难道,真是什么贵人不成?! 正如旁人心下疑惑一样,马车上,封宬扫了眼车内华丽布置,一阵无声低笑。 看向云落落,“明知她有诈,怎地还答应了?” 这小道姑,可不是那种蠢得可怜的白莲善人。 琪官儿如何,恶鬼作祟? 与她又有何相干? 不想,却听云落落道,“你想我去。” 封宬脸上的笑意倏止,片刻后,他掀开帷幔,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怎么瞧出来的?” 云落落却没看他,她在看车窗外,暗沉低暮的长街,灯光模糊,只有马车轱辘‘嗒嗒嗒’地滚过。 封宬没有等到回答,早有所料地再次低低一笑,刚要放下帷帽。 却听云落落的声音无起无伏的响起,“王昌宅子里的尸骨,是三郎让人抖落出来的,对么?” 疑问的语气,却是肯定的意思。 封宬的手指顿住。 片刻后,他抬起脸,却看到云落落依旧在看窗外那 浓沉的夜。 他转过脸,跟着看出去,就见马车行过一间间关闭的高大门铺,干净街道。 听到前方百花街中,喧声渐起的繁华盛闹。 所见,所闻,皆是太平盛世之象。 耳旁再次传来云落落平平慢慢的话语。 “在奉阳,我分明已告诉你会有性命攸关,你却依旧答应以身为阵眼,为救的,不止一三四那几个侍卫。” 封宬唇边,笑意渐起,可眸中却不见丁点情绪。 他没开口,只淡淡地瞥了眼云落落。 不想却对上她看回来的,宁和清清的眼睛。 视线微着,他倏然咧唇森鸷一笑,“落落。” 他曲起手肘,单手撑住下巴,面上吗慢慢露出一丝讥诮嘲笑。 开口时,说话的声音已不是从前那般温和高雅。 幽然而冷淡的声调,好像面前那位如仙端方的贵公子,于无形间,被个恶意可怖的精魅给俯身了般。 他漫不经心地瞧着面前的云落落,低笑,“人命于我来说,不过蝼蚁蜉蝣,我,可并非什么慈悲为怀的圣人。旁人死活,有何要紧。” 小道姑点漆般的眼瞳里,不见涟澜。 依旧那样安静的模样,仿佛看透人心一般地,直视着他。 第一百七十章 脑子有疾 封宬的嘴角再次咧开许多,露出内里森森白齿。 这个时候,那藏于温雅翩翩的贵公子面具下,真正属于皇室血窟里淌出来的冷漠不仁,才终于渐渐露了一丝端倪。 他看着云落落,低低闷笑,恶劣开口,“落落不知道么,我可是个会吃人肉啖人血的怪物……” ——白痴!脑子有疾啊! 袖子里,小甯气到昏倒,恶狠狠地大骂,老三你几岁了!还吓唬小姑娘!笨死了! 却听云落落平煦开口,“嗯。” 小甯脑袋一歪。 封宬笑意止住。 嗯? 嗯? 嗯什么? 什么意思? 封宬张了张嘴,正又要开口。 马车停了下来,宋妈妈的声音在外响起,“请道真下车。” 云落落转过视线,起身,弯腰,径直出了马车。 封宬坐在车内,像是反应不过来——这是气恼了?还是又把他随意丢下了? 原来她对他,还是与从前一样,浑不在意毫无牵挂的。 数息后,三殿下轻慢一笑,懒洋洋地抬手,盖下帷帽,起身,出了马车。 不想,刚探出车外,一抬头,却见他以为早已置他不理走掉了的云落落,正站在车边,侧眸看过来,见他望去时,才转过身,继续朝里走。 他 看着那不紧不慢走进乌衣阁后院儿里去的纤细背影,下了车,跟过去。 帷帽的纱幔在春夜凉风下,徐徐涟漪。 隐隐偷开的缝隙里,隐约能瞧见,那一点点翘起的嘴角。 几人穿过乌衣阁后院儿,来到先前琪官儿带他们见过的种着大片罂粟花的地方。 便有男声高叫女子低笑的声音,自前头远远传来。 喧闹声响,引得人不由抬目望去。 宋妈妈一边陪着云落落在前头走,一边含笑说道,“道真勿怪,先前在外,实在难以细说。今儿个这样着急请道真来,是有位客人,一定要见一见道真。” 客人? 从后头慢慢跟过来的封宬听到这句,朝宋妈妈扫了一眼。 这时,赵一自一旁靠近过来,快速低声道,“殿下,楼内动静不对。” 封宬斜睨过去。 赵一声音压得更沉,“暗五去查刘明成,发现他那边,有当初在康王府出入的白衫之人。” 封宬看着前头小心赔笑讨好云落落的宋妈妈,白日里从初见时到之后她的言行举止,不过顷刻便在脑中快速游走一遍。 随即,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冷笑出声,“看来刘明成也是知晓落落的身份了?” 赵一不敢断定,便没有贸 然开口。 又见封宬朝那前头高笑嗔骂四起的小楼处望去,面上淡笑拂起。 悠缓开口,“这江南之地,世人皆道繁华盛景丰饶富贵,是个百姓昌居的所在。可你看那封甫康,这刘明成,都做了些什么?” 九鬼归一阵中死去的无辜,西六街小院里人不如畜的性命。 赵一垂首,低声道,“殿下息怒。” “呵!” 封宬却笑意更盛,似是十分高兴地轻赞了一声,“倒是叫人大开眼界,这江南之地,果然不同凡响。” 赵一透过纱幔,隐约看到封宬此时笑颜,心知殿下已是怒极。 若是任由这怒气蔓延下去,只怕殿下心悸之症发作,又要…… 抬眼一瞧,正好看到前面正绕过拐角朝小楼内走去的云落落,当即福至心灵! “殿下,云先生明知这乌衣阁不妥,却还是以身试险,莫非是想助殿下一臂之力?” 封宬脸上的笑意倏而止住。 顺着朝那小道姑所在的方向瞧去。 过分瘦弱的背影,从初见到如今几乎不眠不休。 也会说累,却不见半分悲苦激愤。 所行之为,皆故从前因果。 道门本就不涉人间生死,自诩半仙超脱红尘,大慈大悲却最是无情。 便是性命眼 前,也可无怜无悯熟视无睹。 这小道姑,连那入魔似鬼的秀露都放了。 更是个不见亡魂悲苦冤屈,心盲活人双手荼血的冷情之道。 牵扯人世因果,便是将这仙身堕入泥沼魔域。 她并非蠢物,又怎会帮他? 顿住的笑意底下,寒色悄然覆盖而上,他转开视线,再次冷冽笑道,“刘明成倒是比封甫康精明些,想将我们圈在此处,来个一箭双雕罢了。” 赵一不料他竟然不曾理会云落落的意思,可听他话语中狞意已褪去不少,稍稍安心,“殿下,要如何安排?” 封宬已跟着前面的宋妈妈和云落落,步履从容地穿过罂粟花种满的长廊花地,绕过拐角,便瞧见了面前再一次出现的乌衣阁大堂。 白日里死的那条性命早已湮声匿迹。 如今这浮夸华丽的大堂里,已是灯火通明,笑骂迎来,现一出醉酒梦死的极乐景象。 大堂里曾被鲜血染就的暗怖地毯被一张更加鲜艳美丽的毡毯替换,穿梭来回的众人踩在上头,皆是极致荒唐的笑与享受。 这样快活的场面,就好像在告诉这俗世这众生这万象,那个坠楼而死的女子,根本不过长河沙砾,丝毫无需在意。 “呵。” 满 室胭脂酒意,可封宬却好像又闻到了白日里那狰狞几乎凝成魔物扑袭而来的汹涌血气! “公子,怎么一个人啊?怎还戴着帷帽,莫不是难为情了吧?嘻嘻,奴家陪您啊……” 一个妖娆女子娇笑着靠了过来,却被赵一一把挡开。 封宬抬眸,看到了已上楼而去的云落落。 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正抬眼,朝楼上的某处看着。 封宬看着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过半分情念波动的侧脸,短暂的沉默后,浅浅一笑。 道,“刘明成背后有鬼,让暗五继续去查。” 赵一已将那女子推远,回身应下,又问:“那此处……” “留好退路。” 封宬拾阶而上,朝那小道姑漫步走去,语含笑意,“若刘明成敢动……” 他看到一直抬头的云落落转过脸来,隔着纱幔,平静的目光,落进他的眼瞳里。 一瞬间,那满心的黑暗与森怖刹那无所遁形。 他转开视线,“……格杀勿论。” 赵一神色微变,扫了眼这乌衣阁内还在醉生梦死中快活偃意的众人。 以及那些若有若无朝这边打量而来的窥探目光。 低声应下,“是。” 朝后做了个手势。 暗处的暗七暗九当即转身。 第一百七十一章 闹 “道真,您这边请。” 宋妈妈来到二楼靠西侧内里的一间雅间前,笑着伸手在门上敲了敲,“客人就在里头了。” 话音刚落,雅间的房门被人从里头一下拉开! “嘎吱!” 露出一张精明中略带阴险的脸,额头上皱纹横亘,眼下几颗老年斑,老态尽显,可是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且龙行虎步,这个年纪了还身形魁梧,一看就是个手脚上有功夫的。 不过,虽然他强拎气势,眼底的惊慌却是没逃过之后走上来的封宬的眼睛。 “这位便是道真了?” 他朝云落落扫了眼,目光在她面上一停,显然意外,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客气一笑,朝后让开,“请道真入内说话。” 倒算恭敬。 宋妈妈在旁边笑道,“道真,这位便是宋三爷了。” 宋三爷? 纱幔下,封宬眉头微挑,再次朝那站在门内的老头子看去。 迈步来到云落落身边。 宋三显然也注意到了之后来的这人。 戴着帷帽藏头遮面不说,且这通身气派举止,显然已非凡夫俗子。 他快速朝宋妈妈掠了一眼。 宋妈妈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 宋三再次笑开,朝内抬了抬手,“道真,请。” 不想,却见云落 落在看他……的头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太过通透,又太过安静,浑然不似旁的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会在他面前显露的情绪与神态。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却什么也没瞧见。 笑了笑,又道,“道真?” 云落落这才收回视线,抬脚,进了门内,身后,封宬跟随其后。 宋妈妈笑着跟着一起入内,反手,关上了房门。 “娼家见过道真。” 不想,几人入内,竟看到琪官儿正站在桌边,手持一件瓷白酒壶,柔婉纯然地朝他们行礼,“给道真、郎君请安。” 封宬扫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云落落没出声。 倒是桌边的另一人,一掌拍在桌上,十分凶悍地瞪着走进来的云落落,不满骂道,“你就是那什么狗屁道姑?你出自哪个门派!别是什么江湖骗子都信,老子可不是那种好说话的傻子,小道姑,你要是敢胡言乱语,老子这把刀,可是吃过人血的!” 说着。 拿起手,手掌底下,一把匕首落在桌上。 云落落看了眼那匕首,面无表情地抬头,又看向那人。 一脸凶色的人:“……” “啪!” 又一巴掌拍在桌上,暴怒地站了起来,伸手指云落落,“你什么眼神?瞧 不起老子?!” 云落落身后,封宬手指微凝成爪。 后头,宋妈妈忽然笑着走了过去,“哎哟,屠爷,您这是酒喝多了,说起胡话来了?琪官儿,还不给屠爷倒一杯热茶来,叫屠爷醒醒酒!” 原来这就是屠武。 琪官儿立马笑着走到一旁,倒了一盏茶过来,放到屠武身边,轻柔笑道,“屠爷喝口热茶,气大伤身,您歇一歇。三爷还在这儿呢。” 被落了面子的宋三一直青着脸,听到琪官儿的话,走过来,叱喝,“屠武!道真是我请来的贵客,你倒是在这里大呼小叫,还有没有规矩了!滚出去!” 屠武正喝着琪官儿倒来的茶,闻言,猛地将茶盏丢在桌上! 腾地一下站起来,伸手指宋三,“我没规矩?宋老狗,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当初弄死落樱,那可是你的主意!那贱东西,最后也是被你活生生掐死的!化成恶鬼来复仇了,你倒是心虚了!现在找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妞来驱鬼?呵!谁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让老子出去,你在这驱鬼,是准备驱到床上去才是真的吧……” “啪!” 一个突兀又响亮的耳光骤然在房内炸开! 身形壮魁的屠武猛地朝旁歪倒,竟不 受控制地一下飞出去好远,带翻了桌上的宴席碗盏不说,最终还一头撞翻了旁边的屏风! 房间内,顿时发出一阵仓促又杂乱的‘哗啦啦’声! 宋妈妈吓得惊叫一声,琪官儿更是连连往后躲! 屠武一时没爬起来,张嘴要骂,结果一开口。 “噗!” 吐出两颗牙!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血痰,猛地抬头! 对面的宋三也看向了云落落……身后,广袖飘动,手臂半抬的—— 封宬。 张了张口,刚要斥骂,却又陡然想起他的身份,眉头一拧。 那边,被扇翻了的屠武忽而一个骨碌爬起来,直扑封宬而来。 “老子杀了你!” 手里赫然一把尖利森刃——正是刚刚那把匕首! 被他带翻了摔在地上,竟不知何时叫他又拿到了手里! 暗处,黑影刚要动作,却被无声出现的赵一给按住。 房间内,封宬往后一退! 屠武一下扑空! 不待翻身回刺,封宬手掌一抬,重重击中他的后脖颈! 他跟着就是眼前一黑,一个踉跄,一下跪倒在地! “哐!” 手上的匕首也落在地上! 宋三忙疾步上前,一把将那匕首拿在手上,同时怒骂,“屠武,你疯了是不是!” 屠武浑 身发抖,猛地扭头,瞪向宋三。 那眼中密布的血丝,叫宋三看得心惊。 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屠武已发出一声怒吼,双腿一蹬,抬脚便如凶兽朝他狠狠扑来! “屠武!” 宋三叫他一下按倒在地,挣扎着大喊,“你是不是疯了!我是宋三!你想……呃!” 喉咙被掐住! 屠武的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像跟他有血海深仇一般地满面狰狞,口中不断发出叫人胆寒的‘呼呼’声,手指如铁地死死收紧! 封宬垂眸,看到他的周身,大片的黑气如浓雾将他瞬间包裹其中! 分明方才进屋时,他也不过就是额顶一片血光而已。 他朝云落落扫了眼。 只看她连分毫惊变颜色也无地看着行凶的屠武,无动于衷的模样,近乎冷漠。 他转开目光,也看那地上两人,片刻后,低低一笑。 而地上,被屠武按在地上的宋三当即就翻了白眼,颤巍巍地拿起匕首,却怎么也举不起来。 只能求助地朝两边看。 不想一抬眼,却看到那站在慌乱中的其中一人,朝他看过来的目光……森毒而恨狞! 顿时瞳孔一缩! 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低哑窒息的嘶吼! 屠武又是重重往下一按!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杀人了 宋三张着嘴,双腿猛蹬! 眼前一片模糊,几乎已能感受到颅内充血将要爆裂的窒息时。 忽而,一道清音,自半空徐徐而落。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封宬唇边的弧度敛下。 屠武掐着宋三脖子的力度骤然停住! 狂暴的眼睛里,明显有鸷翳散开! 宋三惊骇地瞪大眼。 分明看到屠武眼底的血丝,竟如活物,缓缓褪去! 接着,又是一道佛音纶语,如无根清水,彻底冲开了屠武满面的残恶。 ——“急急如律令。散!” 屠武猛地仰头,长吸一口气! 浓厚如墨的黑气从他周身顷刻散去! 他掐着宋三脖子的手指同时松开! 宋三也跟着大吸了一口气,新鲜的空气骤然拥挤入肺腑,他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一边伸手,一把将压在身上的屠武掀翻了过去! 同时捂住脖子站起来,拿脚,狠狠地在他身上踢了好几下! 然后转过身,再度急促地咳了几下后,朝云落落,深深地鞠下后背,“多谢道真出手相救!”嗓子哑得跟吞了一把沙似的。 宋妈妈在一旁都吓傻了,不安地看那地面上似是神志不清的屠武,问:“这是……怎 么了?” 琪官儿白着脸,往旁边躲了躲。 封宬侧眸,看那趴在地上的屠武,还有面前死里逃生满面庆幸的宋三。 最后转过脸来,目光停在身畔无情无绪的小女孩身上。 许久,垂下眼帘,原本已敛下的唇角,森笑骤现! 暗处,赵一紧紧地皱眉。 白影忽然落到他身后,低声说道,“头领,刘明成在隔壁。” 赵一神色一变! 而隔壁房间内。 刘明成透过隔板,看那孔洞内纤弱女孩儿娇梨般的面庞,玲珑的身段,尤其那方才并成剑指伸向屠武的手指,纤细莹润! 愈发满意地笑了起来。 点着头朝身后道,“好啊!果然是好东西!难怪叫康王连遮掩都不顾了,也要得到手的宝贝!” 身后,一人走上前来,跟着朝那隔板扫了一眼,笑道,“如何?小人可曾骗了国舅爷?” 此人一身白衣,宽大兜帽,遮住头脸。 声音嘶哑而尖利。 刘明成一笑,又扫了眼那边躺在地上的屠武,“你用的什么招数?这蠢材还算是把好用的刀,不能就这么死了。” 兜帽之人笑着将一张符篆摊开,其上还有残存的燃烧过的朱砂黑痕,“国舅爷放心,一点小把戏而已。” 刘明成扫 了眼,点头。 转过身来,对不远处吩咐,“去,务必活捉那道姑。至于咱们的三殿下么……” 他又朝那隔板上的孔洞扫了眼,“也不必留全尸了,有张脸,够能认出身份的就行了。” 几步外,一个二十来岁的书生行礼,看了眼那兜帽之人手上的符篆,垂首应“是。” 刚要走出去。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异常嘈杂的响声! “琪官儿!你这狗杂种!敢推了爷,去伺候别人!别让爷找到,不然爷弄死你!” 这边屋内,宋三站起了身,又咳了几下后,恭恭敬敬地对向云落落,道,“道真玄术高超,小人心生佩服。今日让宋妈妈将道真请来,是为乌衣阁这闹鬼一事。还请道真救我一命,至于酬劳,道真只管开口!” 宋妈妈朝那隔板的方向看了眼,往屠武身旁挪动几步,低头看了眼。 刚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鼻息,看是不是已死了。 不想。 就听云落落说了句,“乌衣阁内,并无索命恶鬼。” “……什么?!” 竟是宋妈妈和宋三齐声出口! 一旁,琪官儿惊愕地瞪大眼,“怎么会!” 宋妈妈却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眼,朝他看去,“琪官儿,你……” “琪官 儿!你这个狗杂种!” 不等她说出什么,门外怒吼声一下将她的话给打断! 接着。 “哐啷!” 原本被拴上的房门,竟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 一个醉醺醺的年轻男子,踉踉跄跄地冲进来,抬头在屋子里一扫,一眼瞅到破屏风旁边的琪官儿。 顿时眉梢一吊,伸手就朝他扑来,“终于叫爷逮着你了!狗东西!今天爷要是不弄死你!你就是爷的祖宗!” 封宬抬眼一瞧—— 倒是巧? 这位,可不就是先前在那画舫之上拿人命玩戏的‘小国舅’? 琪官儿吓得一抖,一个劲地往后躲! 宋妈妈也顾不上先前的话了,忙上前去阻拦,一边赔笑,“小国舅爷!这儿有贵客呢,可闹不得,您要琪官儿,奴家这就让他伺候您休息,您可不能在这儿……” 话没说完,小国舅爷的眼神又落在了旁边的云落落身上。 惺忪醉眼瞪了瞪,忽然伸手一指,“啊!你不就是昨晚那个敢踢爷的仙姑么!好啊!宋老婆子,藏着这么好的宝贝,不给爷快活!给我起开!” 说着,居然一把掀开宋妈妈,伸手就要抓云落落! 封宬眉眼一寒,伸手,一把将云落落拉到了身后,同时五指成爪,朝 那小国舅胳膊抓去! 暗处,赵一几人齐齐戒备! 只要封宬动手,那小国舅必死无疑! 到时免不了便是一场血战! 眼看那满身酒气的小国舅就要冲到了封宬的跟前! “哎呀!小国舅爷!” 突然,宋三上前,挡住了小国舅! 他虽已年过半百,却到底是行伍出身,将个醉醺醺的小国舅拦住自是不在话下。 一边拦一边笑,“您今日怎么不在府中,竟来了乌衣阁?小的听说您新得了一貌美婢子,十分得趣。竟也舍得丢下啊?” 一边还朝宋妈妈使了个眼色。 宋妈妈会意,当即要朝门口走去,似乎想叫什么人进来。 琪官儿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来。 “啊!!” 宋妈妈一惊,扭头一看,顿时目次骇然! 扶着小国舅的宋三僵直地瞪大眼,老态的面上露出几分茫然,又有几分不可置信地低头。 就见,屠武的那把匕首,插在了他的胸膛上! 而匕首的手柄,正握在对面这纨绔富贵的……小国舅手里! 偏他还一脸的得意,怒笑,“拦爷的路?!去死吧!” 一把抽出匕首! “噗!” 鲜血喷溅! 腥气骤然扩散! 几步外,封宬深眸猝然涌起翻腾阴云! 第一百七十三章 摆脱 他死死地盯着那喷射到人的脸上,喷溅到地面,洒落到处的血珠! 原本凝成爪的五指,倏然收紧! 血气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人的体温,黏腻而滚烫! 一如那年,那鲜血,将他淹没…… 难以言喻的黑暗,在眼前,一点点扩散。 匕首又被狠狠地扎了进去! “啊!!杀人了!!” 琪官儿猛地尖叫起来! 那尖叫声,化作最后一刀割破理智的残忍! 他猛地抬头! 黑暗里,獠牙般若面,骤然浮现! 苍狞狂笑。 ——世人皆为恶鬼,杀! “杀……” 他唇边冽音微噏。 忽而,有柔软清雅的香气忽而靠近而来! 微启的唇缝里,被塞了个东西。 接着,一股甜意在毫无预兆地在舌尖肆意散开! 他垂眸一看,帷帽白色的纱幔下,云落落探目而入,抬脸看着他,抬起的一只手上,正拿着一颗松子糖,塞进了他的口中。 同时快速低声说:“别怕。咬着这个,别松口,我们这就走!” 说完,便退了出去! 紧接着,僵成鬼爪的五指,被一团温暖的柔软抓住。 然后被用力往旁边一拽。 周身那如血魔将他层层裹缠不得脱身沉沦堕败的猩红荆棘,忽 而便溃败消散。 他僵冷桎梏的双脚一动。 被拉着。 一步跨出。 跨出那脚底无形的血沼。 被拉着。 跨出两步。 冲出了周身密布的魔障。 那梦魇,那心魔,那夜夜侵入魂髓的般若鬼面。 在舌尖的甜润下,倏而远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跟着那瘦小的身影,一步一步,跑了起来! “追!” “不能让他们跑了!” “当!” 有金戈交击的声音。 封宬抬头,纱幔自跑动下早已撩开。 只见小女孩儿在奔跑中回头,然后,剑指对着那魔气密布的房间里,无情一划! 忽而。 “啊!!” 一声惊叫,如惊雷,猛然自二楼炸响! 封宬回头看去。 就见他们跑出的雅间前,数十个人冲了过来! 而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忽然从门内冲了出来,正好挡住那些人的追路! 不等被那些人推开,那血人像被什么东西控住地,一下冲到二楼的围栏上,嘶哑着狂喊了一声。 “杀人!杀人了!” 然后。 身子一翻。 从二楼落了下去! “砰!” 正好砸在大堂上新换的描金花色地毯上! 朝上的胸口中,正扎着一把匕首! 鲜 血汨汨流下,那瞪大的眼珠里,血丝充斥,面目狰狞! 正是那被连捅两刀,根本不可能再动弹的宋三! 封宬看着那坠落在地的狰狞尸体,片刻后,转过头,看向前面疾步而走的云落落,以及她利落散开的剑指。 视线缓缓抬起,落在那张安然纯净的侧颜上。 连看都不曾往楼下看一眼,那个刚死的染就鲜血的尸体,于她来说,与随手抛出的废器,似乎毫无分别! 那眼里,怜悯与堂皇,可见半点? 大堂内,骤然出现的尸体,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时,鸦雀无声! “咚咚咚!” 只有他们的脚步,突兀而惊人! 有人立时注意到下楼的两人,当即掀开身旁伺候的妓子倌儿,从四面八方就要冲过来将他们包围! 却因为这样的动作,瞬间将原本吓到的众人给惊醒! 尖利的叫声如刀刃瞬间响起,一下划破了这惊变中让人恐惧的安静! 无数人也终于回过神来,跟着像疯了一样地乱叫乱跑起来! 宋妈妈从雅间内了出来时,看到的便是大堂内乱疯了的众人,以及被惊惧的众人冲散的早已安排好用来捉拿封宬和云落落的护卫。 顿知不好! 急忙高喊, “误会!误会!这不是……”却看到楼梯上的云落落和封宬,正朝底下奔去!手脚挥动地尖叫,“动手!动手!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那些试图围堵楼梯的几十人,怎么也没料到大堂内会从天而降一具尸体,引引发如此乱象! 毫无准备之下,被挤得手忙脚乱,根本无法靠近楼梯! 有人抽出兵器,高呼,“乱动者!杀!” 却将原本就吓住的众人,惊得更如鸟兽乱蹿尖叫不止! 好些人被撞倒在地,很快又被埋头乱跑的众人踩在脚底,发出更加悲惨的痛呼! 整个乌衣阁的大堂内,一时间几乎是沸反盈天,宛若乱场! “咚咚咚!” “站住!” 二楼上,有几人已追到楼梯处。 云落落看了眼楼底拥挤的人群,又看了眼上头堵住的回路。 手上一动,刚要掏出一枚符篆。 腰上却被拦住,接着一紧! 她抬头一看,发现自己飞到了半空,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后,又徐徐落下,最终站在大堂最偏僻的一角。 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后,她转眼,看到身旁的封宬,帷帽下纱幔晃动,只露出那半边精致漂亮的下颚。 大堂内,更多的人被踩踏而伤,惨声凄烈。 乌衣阁内,彻底乱成了一团! 原本醉酒买笑的恩客们,疯了似地朝门外挤去! 却很快又踉跄着,跌了回来! 封宬听到了不一样的脚步声,转眼看去。 猝然森笑。 大门口,竟有许多官兵手持兵刃,将逃逸的众人给挡了进来! 这场景,何其熟悉! 赵一等人落到封宬身后。 低声说,“殿下,已安排好退路,此时可走。” 他嘲弄地瞥了眼那些拿着兵器逼近来并关上大门的官兵,拉着云落落要离开。 不想,原本要转身的人,却倏然僵在了原地。 封宬一拉没拉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他们离开的二楼处,一戴着兜帽的白衫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围栏边。 而云落落的目光,似乎落在那人胸前,挂着的八角铜镜上。 封宬眼神微凝,反手,握住了云落落的指尖。 就见。 刘明成自那白衫之人身后走了出来。 身旁一书生模样的二十岁男子站在楼上高呼,“将所有出口锁起,不许任何人出入!凶手定然还在楼内!” 众人顿时吓得惊叫连连。 可一身盔甲的官兵们却冷血无情,得令后,立时推开人群,朝四周散开! “三爷!”赵一低呼!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于暗处亮起的光 封宬收回视线,又拉了下云落落,可她还是盯着那白衫之人! 他眉头微蹙,将她往后拉去。 云落落却还是站在那儿没有动,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 封宬顿了顿,忽而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然后将人的肩膀一掰,转了个方向,搂在怀里。 原本不曾动弹的小女孩儿好像这才回了神,任由他牵着,抬起了脚。 封宬垂头看了她一眼,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 赵一几个即刻拨开周围挤到这里的慌乱人群,朝后方快步走去! 身后,官兵们一涌而上,训练有素地朝着乌衣阁出口的方向扑去!显然是早有准备! 来到后院的赵一等人立刻发现那扇留作退路的角门被数个官兵封锁,对视一眼后,悄然伸手,摸上了腰间兵刃,正准备强行破门时。 忽然,走廊的另一头,一人探出半个身子,朝他们招手,低声招呼,“这里!道真!这里!” 几人定睛一看,居然是琪官儿! 他方才不是还在二楼的雅间里,什么时候竟躲到了此处?! 赵一一下攥住了腰间刀柄! 却听身后封宬道,“跟着他。” 他握紧刀柄的手微微松开,朝左右示 意了一眼,旋即跟上。 匆匆绕过后花园的走廊,穿过罂粟花地,一直来到后排小楼的西边一处小小厢房内! “哐!” 琪官儿气喘吁吁地关了门,朝外看了眼,又急忙折回来,手忙脚乱地装了个包裹,随手系上。 然后走到内室,用力去推那扇靠在墙上的多宝阁。 推了几下,脸涨得通红也推不动。 而罂粟地那头,也传来官兵的高呼,“搜!所有人全部抓去大堂!一个不许逃了!” “是!” 兵盔之声急急靠近! 琪官儿急得满头都是汗,朝着赵一急声低呼,“来帮忙!这里有个密道!可以通往两条街外,快些!” 赵一顿时心下警钟大作! 朝封宬看去,却见他微微颔首,于是快步过去。 两人一起。 ‘哗啦!’ 多宝阁被猛地推开! 露出后面能容纳一人大小的黑洞! 琪官儿当先便钻了进去,又对身后众人道,“快些!最后一个记得把洞口盖好!快!” 说着,先朝内匆匆走去! 赵一又看了眼封宬,然后朝两边点头。 赵三和暗七暗九跟着进入。 封宬摘下帷帽,拉着云落落,紧随其后。 赵四与另外几个影卫接着走 进。 最后,赵一踏入,听到门外传来官兵高呼,“开门!” 他伸手,将多宝阁一拉。 “咵!” “哐!” 门被撞开! 众官兵冲了进来,内外一搜,走了出去,“没人!走!” 狭窄的密道内,并没有光线。 乍一进入,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夹杂着微腥的泥土气息,吹入鼻息。 云落落站在黑暗里,想着那白衫之人身上挂着的铜镜。 于她来说,白昼或月色,并无分别。 可她有时候还是会在深夜里,独自蜷缩在角落,静静地看地上的暗蓝与光华。 每每这时,大师兄就会打着哈欠坐到她身边。 有时候逗她说说话,有时候,倒在旁边的地上睡着了。 后来。 他拿了一枚铜镜,放在月光下,月光就会凝成一个好看的影子。 随着大师兄的摆动,摇摇晃晃。 一会儿,落在她的脚下,一会儿,落在观里熏黑的真人石像的头顶上。 大师兄哈哈大笑。 被吵醒的观主就会拿着拂尘走过来,给他们两人各一下,然后坐到门槛上,拔开酒葫芦,慢慢地喝。 这无边的黑暗还在,可大师兄离开的很多年里 ,那笑声,那镜影,早已不见了。 她微微垂眸。 剑指并拢,正想往眉心点起。 “呼。” 眼前,忽有光线倏然亮起。 她剑指微顿,抬眸,便看到身前,封宬微微弓着身,举起一道火折子,正回过头朝她看来。 那深邃的眼眸里,火光点点,如夜幕星辰。 接着,又一道光芒亮起。 前方,后方,微弱光点,聚到一起,却将那黑暗驱散,照亮了脚下崎岖不平的路。 赵四缩背含胸地走在她后头,看她发愣,想了想,将手里的火折子递过来。 闷声道,“云先生是不是没有?我这个给你,还是新的,够用好多回呢!” 云落落回头,看了眼那朦胧模糊的光。 她在黑夜里从不需要的东西。 赵四见她不动,还以为她客气,笑了笑,又道,“没事儿,我还有个旧的。云先生拿着吧!” 云落落抬起眼,看向那温和光线后,小山一样壮硕男子憨厚的面庞。 “落落。” 身前,封宬忽而收紧了握着她的手,侧面过来,含笑道,“走吧。” 云落落收回视线,朝赵四点点头,跟上了封宬。 赵四在后头摸了摸后脑勺,便听青影在后头低笑, “傻子,有三爷在,哪里需要你献殷勤。当心三爷打你板子。” 赵四恍然大悟,心有余悸地朝前瞄了瞄,回头问:“三爷不会真的打我板子吧?” 青影笑,刚要说话。 后头赵一低喝,“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经!护好三爷和云先生!” 几人神色一凛,立马快步跟上。 洞内狭窄,只有一行十来人脚步悉悉索索。 琪官儿似是走得累了,微微喘着气,却还是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扶着墙壁,一边朝后道。 “此密道是娼家无意发现的,似是先前楼里的一位姐姐为私会情郎时偷偷挖的。娼家……偶尔在楼里待得闷了,会从这密道悄悄地出来,玩个半日,再悄悄地回去。” 后面无人说话。 只有火折子上的微光,闪着昏花的光影。 琪官儿似乎有些害怕这样的寂静,再次说道,“这个密道通往的是百花街两条街道外的东六街,东六街上多是卖衣裳水粉的地方,所以行走的娘子偏多,不过眼下将要宵禁,当是没多少人。可便是如此,待会儿出去了,各位郎君还是要小心些,莫要叫人……” “琪官儿。” 后头的云落落忽然出声。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故意丢失 琪官儿声音一顿,手里的火折子微晃了晃,清婉声音温柔响起,“是,道真吩咐。” 接着就听云落落问:“你为何要逃?” 不问为何要救他们,问的却是他为何要逃。 封宬轻笑。 队伍最前头,琪官儿在短暂的沉默后,道,“道真可知,方才您同……贵人在屋中时,隔壁的屋子里,待的是谁么?” 赵一朝前头的封宬看了眼。 而琪官儿也没等人来问他的意思,自顾又说道,“是国舅爷。” 封宬握着云落落指尖的手微微收紧。 前面再次响起琪官儿温温柔柔如春风熨帖人心的声音。 “方才娼家匆匆回来,不想却并非小国舅要娼家伺候,而是国舅爷同宋三爷,还有屠爷在阁中。寻娼家急回,只为问道真的本事到底如何。” 他顿了顿,柔婉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可怜,“娼家哪里敢瞒,只说道真乃慈悲为怀之人。却不想,原来国舅爷早已知晓那秀莲叫道真救了出去的事儿。于是吩咐宋妈妈去,以秀莲之事做要挟,将道真‘请’来乌衣阁。” 身前,封宬不掩讥声地低哼了一声。 云落落朝他看,目色平和。 琪官儿自然也听到了那一声嘲弄。 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声音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疲累,竟微微发抖起来。 “宋妈妈就跟娼家问了道真的住处,还让阁里置备了一桌酒席。宋三爷又跟国舅爷提议,说要试一试道真的身手。若真有能耐,到时国舅再将人留下也不迟,不然,若是个江湖骗子,国舅爷到时白布置了一番,少不得还会惊动金陵里的官府。” 金陵里的官府? 刘明成眼里还有这玩意儿? 封宬朝那边琪官儿看了眼,面上笑容幽淡,某种寒意湛湛。 “宋三爷说正好以落樱的事儿做引子,叫宋妈妈以驱鬼的名义,也好给道真一个台阶下。免得要挟过后,道真心怀怨气,对国舅爷不利。如此一来,一能试探了道真的真假,二能驱除了乌衣阁的落樱鬼魂,三还能让国舅爷将道真留下。” 琪官儿顿了顿,道,“于是国舅便答应了。” 刚说到此处,忽然听封宬问:“既然说了要驱鬼,缘何那屠武又是那副模样?” 琪官儿沉默,片刻后,在光影里摇了摇头,“这……娼家也不知晓……” 身后,云落落微微侧过头,看向琪官儿落在墙壁上的影子。 逼仄的密道内,琪官儿无奈可怜的声音再次响起。 “谁知小国舅居 然会突然出现。宋三爷死得这样突然,当时房内只有娼家在跟前伺候,宋妈妈是乌衣阁的**,国舅爷自是不会动她。道真同郎君……也不必说。小国舅爷就更无需娼家议论了,国舅爷怎会让亲子成为杀人凶手。宋三爷又是死在众人眼前,无论如何,国舅爷也要交个凶手出来。只有娼家……” 合情合理地解释了,他为何逃跑。 可…… 云落落却突然问:“那为何,你要在给屠武的茶盏里下药?” 琪官儿一愣,不敢相信地回头,“我不曾下药啊,道真是否看错……” 却见,身后,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离他最近的赵三,手按在了腰间。 不过刹那间,密道内的气氛,陡然紧张道让人窒息! 过分压抑的安静中。 不远处的出口处,能约行人路过交谈的声音和车马咕噜,软轿咯吱,门铺闭合的声音,都显得异常清晰。 琪官儿扶着墙壁,慢慢垂下了头。 他的身后,投在密道上模糊的影子,慢慢扭曲…… “咔嚓。” 是某个影卫兵刃出鞘的声音。 微弱的光芒下,琪官儿漂亮清美的面庞朦暗而模糊。 他笑了笑,在那森光猛然逼近中时,忽而,轻叹一声。 按着墙壁的手,往下一个用力! “呼!” 一阵狂风猛然从前方吹来! 几人手里的火折子,倏然熄灭! “护驾!” “三爷!”“云先生!” “唰!” “噗。” 火折子再次亮起。 赵一等人抬头一看,封宬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处,不由松了口气。 可随后。 几人神色骤变! 暗七猛地出声,“云先生呢!” 封宬身边,哪里还有云落落的影子! 赵一抬头看了眼,道,“琪官儿也不见了。” 暗七走到琪官儿方才站立的地方,伸手在墙上摸了摸,摸到了一处机关,打开一看。 顿时面色难看! ——机关已毁! “殿下。” 他转过头,声音发冷,“属下这就去回去乌衣阁,定然把云先生找出来!” 刚要折身。 却听封宬道,“不用。” 几人暗惊,纷纷朝封宬看去。 却见他神色平静地朝出口的方向转过脸,没什么情绪地说道,“立刻去掀了刘明成的宅子,我要他所有贪赃枉法的证据!” 短暂的沉默后,众人抱拳,“是!” 然后快速朝出口处掠去! 在快要踏出密道时。 暗七忽然回头,就见封宬还站在那里,正抬起手,看手心里的什么。 光 线昏暗,他看不清楚,被暗九拉了下,飞身离去。 “殿下。” 白影上前,恭声道,“属下去寻云先生。” 封宬看着手心里那枚小小的糖粒,以及一截小小的树枝,片刻后,将糖粒放入口中,缓缓收拢手指。 “走。” 白影看他神色,不敢再多言,退后一步,隐入黑暗之中。 …… “咕噜咕噜。” 是热水煮开的声音。 云落落头上的黑色蒙面罩子被揭开,抬眼,便见到了一间并不算整齐的小屋,离她不远处,正有一座红泥小炉,炉子上,开水翻滚,水气沸腾。 “叫道真受惊了。” 琪官儿的声音自旁边传来。 她转过脸,便见他含笑走来,拿起旁边的一块旧帕子,垫在手心里,提起了炉子上的水壶,放到了一边,然后收小了炉底的风口,令里头的火气变小。 动作流畅而自然,像是做惯了的样子。 等炉子里的火光暗了许多后,他又垫着帕子提起水壶,走到一旁略有破损的圆桌边,往其中一个已打开了的茶盏里倒了一些热水。 然后将茶壶重新放回到小炉上,转过身,盖起茶盏,朝云落落再次笑着看来。 “粗茶淡叶,不值招待道真,权当给道真暖暖身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是你 云落落看了一眼,走过去,在桌边坐下。 琪官儿笑了,又从旁边的食盒里翻出几盘热腾腾的饭菜,仔细小心地布置在云落落的面前。 轻柔温婉地说道,“娼家瞧着道真今日忙碌一整,想来是不曾好生用膳休息。这便自作主张准备了这些,道真若瞧着还算可口,多少吃些,也免得累坏了身子,叫……郎君担心。” 这话说得分明。 ——我并不会为难你,但是,这时候却也不会放你走。 你在这里吃好喝好别闹事,我自会送你回你那郎君身边去。 云落落捧着茶盏,感受那过分的热意烫进手心,顿了顿,将茶盏重新放下。 抬头再次看向含笑的琪官儿,目光落在他清美精致的面庞上。 琪官儿倏而嫣然,抬手,掩住了半边的面孔,朝云落落斜了一眼,“道真慧目,何苦叫娼家这丑颜玷了清明。” 轻笑拒绝的模样儿,分明是个男子,却……风情万种的。 云落落看他微微露出的半个额头和一抹眼角,以及眼角流光里那明显的防备,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地收回注视,看了眼面前的筷子和瓷碗里堆得高高的精米饭。 琪官儿见她不再朝自己看,再 次微笑,放下袖子,到小炉旁给自己也添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在不远处的门槛边的矮凳上坐下。 也不喝,就那么捧着,静静地看着门外寒凉幽深的夜色。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中的杯子,热气袅袅绕绕。 忽听身后传来云落落平静淡宁的声音。 “屠武骤然发狂,是因你给他下了药。”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琪官儿没说话,片刻后,倏而轻笑开,也没回头,只转了转手里的杯子,依旧看着门外,柔婉道,“娼家做得已是极小心了,怎么还叫道真发现了?” 云落落将胳膊搭在桌上,看着他,没回答,反而又问了一句,“方才楼里那个站在二楼的人,是方子清?” 是问句,却并非询问。 琪官儿顿了顿,终于回过头来,却对上一双过于安静平和的眼睛。 那是他经历这可笑荒唐的尘世里,从来不见过的干净纯澈,黑白分明。 通透宁然地,好像能看穿所有龌龊不堪的心思与隐秘。 他捏紧了手里微微发烫的杯壁。 “道真。” 他笑了笑,“您怎么发现的?” 这句话问得不明不白。 是怎么发现他下药,还是怎么发现的方子 清? 云落落看着他清怜动人的笑,那无边的黑暗,在他身后无声地蔓延。 “乌衣阁内,不曾有恶鬼作祟。” 这话,之前她也说过。 琪官儿轻笑,听着云落落继续说道。 “然而,却有一股索命的恶意在四处纠缠。”她顿了下,又道,“我起初并不明白那恶意来源何处,只当是有人设了什么阵法咒计,便试着找了找。” 琪官儿想起先前云落落在乌衣阁内的动作,不由莞尔。 云落落的袖子里,小甯看着他的神情就皱起了‘眉’——怎么会是这么个反应? “可我尚未寻到恶意出处,那桃红,便死于非命。” 云落落说着,转回视线,“见到她尸体的那一刻,我知晓了恶意的源头。”再次看向琪官儿,“是你。” 琪官儿面不改色,轻叹了一声,“先前那些沽名钓誉的江湖骗子没有一个发现的,道真果然有通晓天地的本事。难怪国舅爷要这样费尽心思了。” 袖子里的小甯‘脸’一沉——脏玩意儿!威胁谁呢! 桌边的云落落却无动声色,依旧那样安静的神情看着琪官儿。 琪官儿脸上的笑顿了顿,片刻后,转过脸去。 “不错。” 他 再次开口,声音里少了先前的柔婉,多了几分冷意,“桃红,是我下了药,让她发疯跳了楼。” 朝向云落落的侧脸,露出几分讥讽,“明官儿和水月,也是我杀的。” 袖子里,小甯抱着胳膊,‘小脸’都拧巴了。 “若非道真出现,这两日,死得就该是宋老婆子了。” 他低低一笑,再次看向门外,又道,“倒是便宜她了,能让她多活两日。” 分明说着是要杀人的话,可那神情语气,却好像要完成多年累积心中的报复,满是快意。 云落落看着他。 桌上的饭菜很香,旁边的小路子上,水壶发出低低的‘呼呼’声。 “你原本的计划,是下了药,让屠武和宋三自相残杀?”她问。 琪官儿这时倒是不再遮掩了,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不错。只可惜,原本是想叫道真和那位贵人郎君做个见证的,不想,道真却这样大慈大悲,还伸手救了屠武这样畜生不如的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他依旧是轻笑的,可面上的嘲弄,却又是显而易见的。 袖子里的小甯也撇撇‘嘴’,小声嘀咕,“就是,做什么烂好人!没看我家老三当时差点就气疯了么 !” 不想却听云落落道,“他不能死在我的因果里。” 琪官儿和小甯齐齐一愣。 琪官儿不解地看向云落落,“道真何意?” 云落落却朝门外看去,“你的药,虽使他发狂,却不足以叫他那般凶性大发。他在我的眼前中了诅咒,若我不解,他的生死,便与我生了因果纠缠。” 琪官儿听了个一知半解,“道真是说他……在您面前中了诅咒?” 袖子里的小甯却陡然明白了先前屠武身上突然出现的大股黑气了! 有人给他下诅咒,为什么啊? 难道在帮门口的这个小倌儿?或者也是恨极了这个屠武,用了什么脏法子,来害他? 便听琪官儿笑道:“道真倒是小心,想着不沾染自己的因果,可不曾想过,您这般出手,救了个畜生,以后还不知多少无辜害在他手里。对那些无辜可怜的人来说,您此举,到底不过是保了自己,害了他人罢了。” 他漂亮的眼睛转过来,含笑看向云落落,“您因果不沾,可这良心上,就能轻易背过去么?” 袖子里,小甯‘龇牙咧嘴’,很想出来跟这坏混账理论几句,可有莫名其妙觉得他说得蛮有……道理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厉害的谋士? 桌边,云落落没出声。 琪官儿又笑了一声,刚要转过头去。 不想,却听云落落道,“他今日本就会死。” “什么?” 袖子里,小甯吃惊。 门口,琪官儿一顿,朝云落落看来。 就见她目光平静地朝他看着,问了一句,“不是么?”分明是……已看透一切。 他与她对视着。 须臾,忽而放声轻笑开来,“哈哈哈……难怪这样轻易地就让娼家把道真带走了,原来是如此。道真您可真是……” 他笑着摇头,脸上却渐渐没了笑意,再次抬头看向云落落,轻叹,“道真您可真是……残忍啊!” 袖子里,小甯一点点瞪大粗糙的‘圆眼睛’。 ——什么意思啊? 试探着想从袖子里探个脑袋出来,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哐啷’一声响! 接着,有人低声怒吼。 “琪官儿!狗东西!躲哪儿去了!过来!老子把屠武给你弄来了!” 还在笑着的琪官儿不慌不忙地起身,将杯子放到一边,朝门外看了眼,又回头,对云落落行了一礼。 然后转过头,刚要出门。 却忽然听身后的云落落问:“她的尸身,你寻到了吧?” 琪官儿跨出门槛的脚倏地顿住。 片 刻后,又落下,踩在了门槛外的破旧石板上,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 桌边。 黄色粗糙的小纸人飘忽落在桌面上,朝外看了‘眼’,又扭过头,一巴掌拍在云落落的腕骨上。 恶狠狠地骂:“那脏玩意儿明显地居心不轨!你居然还敢独自跟他出来!你疯啦?!想死你可别拖累我啊!我告诉你,我还没穿漂亮的花裙子,没有贴花钿,没有涂胭脂!要这么丑地死了,我就是化成恶鬼也要拖你一起的……” “喂!我跟你说话呢!臭道姑,别只顾着吃啊!你说清楚,那脏玩意儿说你残忍,什么意思啊!喂!” 桌边,云落落居然拿起了筷子端起了碗,一边吃,一边夹了一个珍珠丸子在旁边的小碟子上,然后放到小纸人的面前。 剑指一划。 原本还在骂人的小纸人怀里突然出现一个比她头还大的珍珠丸子! 差点没被直接压倒! 她踉跄着往后直退了好几步! 愣愣看着怀里的珍珠丸子,后知后觉地瞪大(并没有的)眼。 忽然大叫出声,“我的娘亲!我我我我,我不会是可以吃东西了吧!这,这是什么!啊啊啊!是肉?不对,是米?我可以吃?我可以 吃么!!” 她颤抖地整个纸片身体都在晃。 云落落瞥了她一眼,又往小碟子里放了一块儿鸡腿,剑指一点。 “啪!” 小纸人直接被压趴在了桌上! 她艰难地从那巨大的鸡腿下伸出半个圆溜溜且剪裁得并不光滑的纸手,扒拉扒拉扒拉……出来。 然后,一个跳跃,扑在了鸡腿上! ——小道姑有什么算计?跟她有什么关系!鸡腿真香! 破损的圆桌旁。 云落落捏着筷子,往地上一点。 一道黑乎乎的影子,便如游蛇般,顺着光线找不到的暗处,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 …… 乌衣阁内。 “啪!” 刘明成一巴掌扇在宋妈妈的脸上。 宋妈妈一个歪倒,跟着便跪了下去,眼冒金星地伏在地上,“奴婢该死!” 刘明成伸手指她,“你是该死!让人在眼皮子底下没了影,现在还找不到!你说你不该死,谁该死?” 宋妈妈已是满面灰败,趴在地上,再不敢开口! 刘明成气到几乎撅倒,强忍了怒火,又转过脸,对身旁的白衣兜帽之人笑道,“请真人勿怪,都是底下人办事不力!不过您放心,钱大人那边我已打过招呼,明日卯正前,都不会开城 门,他们绝对不可能逃出去!” 还朝白衫之人拱了拱手,“还要劳烦真人辛苦,帮忙找一找人。” 说着,又朝后瞥了眼,先前高呼的那个二十多岁书生上前,手里捧了一方漆木红盒。 刘明成将盒子打开,里头流光溢彩霎时毕露人前! 白衫之人扫了眼。 书生退下。 刘明成再次笑道,“若事成,先生那边您好交待,殿下那边我也能交差。两不耽误,先生您看?” 白衫之人笑了一声,却并没急着答应,只朝那依旧在大堂上躺着的尸首看去,语气漫不经心。 “能不能找到人,都并非小人失职。” 刘明成眉头一皱,扫了眼那漆木红盒。 捧着盒子的书生突然赔笑说道,“乌衣阁内凶鬼做煞,若非真人出手相助,只怕如今连国舅爷都要性命不保。国舅爷承真人恩情,必定铭记于心,将来少不得也会在殿下跟前儿多美言几句的!” 刘明成本不满他擅自开口,沉了脸,尤其听到那句‘性命不保’,差点就要呵斥出声,不想接着听到后面的几句话。 当即朝那兜帽之人看去,果然见他面上神情微得。 心下一动,立时点头,“真人救命之恩,自然没 齿难忘!殿**边最需要的,正是真人这样的高人!” 那兜帽白衫之人将胸前的铜镜拿了起来,“国舅爷客气,同为殿下做事,如何有恩情之言,都是小人该做的。还请国舅爷稍候……” 说着。 剑指在那铜镜上一划! 原本模糊的镜面,忽而如水波荡漾开来。 刘明成急切地往跟前靠近一步,便听那兜帽之人低低念了个名字—— 封宬。 正是三殿下的名讳! 铜镜水面翻腾,片刻后,涟漪散去。 镜面上浮现了一个人影——面若冠玉,俊美似仙尘! 真是封宬! 刘明成看得大吃一惊,再要细细看去时。 那镜中的光影却又倏然一变。 接着,白衫之人的笑声却自兜帽下传来,“国舅爷要寻的人,此时正在您的府上。” “什么?”刘明成大吃一惊,“我府上?怎么会……” “而且,在您小儿子的卧房中。” “什么!” 刘明成顿时面色大变,就见那铜镜之中的影像缓缓成形。 封宬的脸散开,化作一道修长身影,远远地站在一座精美华丽的卧室中。 那身影伸出手,正从摇篮中,将一个不足百日的胖小子抱出来。 另一手上,利刃森寒! 第一百七十八章 让小国舅去吧! 刘明成身子一晃,拔脚就要朝外走,却被一旁那捧着盒子的书生拦住,“国舅爷,您现在不能走!” “我如何不能走!三……贼人都闯进我儿的卧房里了,难道我还要眼睁睁看着他杀了我的骨肉不成!你走开!休要多说!” 刘明成虽有常居高位之人容易生的躁怒,尤其此时狂怒,却对这书生还有几分少见的敬重。 书生朝那兜帽之人看了眼,笑了笑,走到刘明成身边。 “国舅爷,宋三爷的尸体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前您刚断定说凶手就在楼里,此时却一言不发地离开。若叫有心人瞧见,还当您没拿到凶手故而落荒而去。到时只怕金陵城里就有人会议论国舅爷武断鲁莽,并非……” “我看谁敢!”刘明成大怒,却停下了朝外走的脚步。 白衫之人自兜帽下,朝书生看了眼。 书生却没注意到,只对刘明成再次说道,“国舅爷此时哪怕做个样子,也少不得要安抚一下乌衣阁的这些人。小生刚刚打眼瞧过,发现似乎还有钱大夫人的马车在……” 刘明成眼眶一瞪,“怎么不早说!” 书生立时垂首,还不待请罪,刘明成再次朝门外看去,“可却不能由那歹人害了我儿……” 书 生抬起头来,“国舅爷怎忘了一个人?” “何人?”刘明成皱眉。 书生微微一笑,指了指几人身后,“小国舅不是在此么。” 几人同时看过去,临窗的软榻上,一张其貌不扬却略显阴沉的脸转了过来。 这副面容,正是先前在画舫上,要摸云落落的醉鬼。 也是码头上,扬言要打死琪官儿的纨绔子弟。 还是西六街那破落的院子里,阴戾狠鸷地沉着脸的恶意青年。 更是方才在众目睽睽下,一刀捅死宋三的毒辣之人! 金陵城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人称小国舅爷的,刘奇峰。 见几人皆朝他看来。 他森森一笑,站了起来,露出胸口大片的血迹。 他满不在意地扔掉手里的血帕子,盯着那书生,“又是我?怎么,为抓那位三殿下,让我杀了一个宋三还不够?废物东西,真把小爷我当马前卒随意使唤了是吧?” 他满面狞色,浑身布血,饶是刘明成看得都觉心惊。 唯独那书生却淡淡一笑,“小国舅爷不必生气,若非您不等国舅爷的人准备好就提前动手,叫宋三死在了大庭广众下,三殿下也不会逃脱,叫国舅爷受如今两难境地。” 刘明成听着,立马一脸赞同地朝刘奇峰瞪去 ,“方先生说得对!若非你坏事!此时早已事毕,哪里还会有这许多波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当着这许多的人而如此辱骂,刘奇峰却反而笑了起来,盯着那书生道,“好!方子清!你好得很!” 方子清看着刘奇峰,却丝毫不惧,反而依旧一副温文含笑的儒雅模样。 继续道,“此刻正该是小国舅戴罪立功的机会。小国舅是国舅爷最信任的人,自该身先士卒才是。国舅爷若是倒下了,于小国舅您也毫无益处,不是么?” 刘奇峰冷笑一声,却并不上当,“少给爷戴帽子,国舅爷刚刚不是说了么,老子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东西!杀个人都失了妥当!更何况捉三皇子了!这样的大事儿啊!我办不了!” 方子清淡淡一笑。 刘明成顿时迟疑起来,“不然还是我回去,这小兔崽子从来就没让我省过心……” 却听方子清道,“让小国舅爷把屠武带着吧!” 刘明成话没说完,顿时眼前豁然一亮,可很快又皱眉疑惑,“屠武现在能动?” 方子清却朝那兜帽之人看去。 沉默了许久的兜帽之人失笑,点头,“咒术已由那位道真解开,屠护卫早已无事。” 刘明成顿时 大喜,急忙对外吩咐,“去叫屠武,点上五十个精兵,听候大郎吩咐!” 又转头呵斥刘奇峰,“屠武是个能干的,有他在,那封宬便是插翅也难飞!你也不用将他捉拿,只管拖延,等为父这头安抚了,立时赶回去!” 说着,还加重了语气,“我警告你,这事儿你要是再办不妥,那可是会连累你在宫里的姑姑!到时候别怪老子就将你驱逐出府,从族谱上除名!” 这样狠的要挟,还是对着自己亲生的儿子。 刘奇峰却不怒反笑,伸手点了点方子清,“狗东西!给爷等着!” “国舅爷,屠武派人来禀,人手弃了!”有护卫来传。 刘明成点点头,瞪着满脸阴森的刘奇峰,“还不快去!” 刘奇峰冷笑连连,甩了袖子朝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朝他咧嘴,“我只管负责拖延,至于你那小儿子,自求多福吧!” “你!” 刘明成叫他气得七窍生烟,还想再骂,人已经出去了。 他捂住胸口深吸气,这时,又有人上前禀报,“国舅爷,叶官儿求见。” 刘明成脸色一变,刚要起身,方子清却在一旁道,“此处还需国舅爷主持大局,那边,就让小生去吧!” 刘明成倒是没犹豫,点 点头,“好,去帮我给大夫人告个罪。” 方子清一笑,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刘明成又呼出一口气,端了茶盏,一口饮下。 就听旁边白衣人笑道,“国舅爷这位谋士倒是不错。” 刘明成放下茶盏,看了眼方子清离去的方向,露出几分满意,“是个能干的。当初还是钱大夫人给介绍的,起初我还觉得这小子身无功名却满心钻营,只怕是个唯利是图的。倒不成想,有一回大郎办错了事儿,还是他出主意给解决了过去。” “哦?”白衣人新奇,“看小国舅方才的态度,还当这二人水火不容。” 刘明成摆摆手,“大郎那牛脾气,是谁也看不上的。不说了不说了,真人,您再帮忙算算,那位道真,可是也在我府中?方才倒是没瞧见。” 白衣人看他脸上神色,轻笑起来,“此铜镜为先生之物,一日只可卜算一次。” 刘明成大失所望,看了眼那铜镜,很快又笑道,“先生这一回怎没来?我这儿可给现在准备了上好的……” 话没说完,外边又匆匆跑来一人。 刚要开口,看到白衣人,迟疑了下,惊慌失措地凑到刘明成耳边,快速低声道,“国舅爷,不好了!钱大人来了!” …… 第一百七十九章 所见所闻 “哈哈,小国舅,这回可是轮到您立大功的时候了!” 一条街外。 屠武领着五十精兵,跟着骑在马上的刘奇峰朝刘府去。 毫不避忌他浑身的血腥气,上前殷勤笑道,“小的早就知晓,您是能成大事儿的!” 刘奇峰扫了他一眼,“让你手底下的人,从东六街走。” 屠武一愣,纳闷地看向刘奇峰,“小国舅这是准备兵分两路?” 刘奇峰森笑着把玩手里的马鞭,瞥了眼屠武,“我那老子这回干的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儿,你以为他不想立功?现在是推着我俩当枪,成与不成,都是垫背的。你要是想争着送死,老子不拦你。去吧!” 屠武一愣,随即陡然反应过来,立马朝刘奇峰跟前贴去,一脸讨好地笑起来,“小的知道!小国舅爷是在心疼小的呢!您别气恼,这样的吩咐哪用您亲自开口,小的这就给您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说完便回头,朝后头高声道,“牛大,你带着人,从东六街往国舅爷府上去!记住,前后全部包围住!一只蚂蚁也不许放跑了!” 五十个精兵中为首的一个当即应下,转头招呼一声,领着人,便同屠武和刘奇 峰分开。 屠武看那些人一直走远,这才重新笑着,上前,拉住刘奇峰的马缰,笑着道,“小国舅,小的给您牵马,那咱们就慢慢地过去……啊!” “啪!” 刘奇峰手里的马鞭忽然狠狠地抽了下来! 一鞭子抽在他的后背上。 屠武当即惨叫一声,朝后一跳,大叫,“小国舅,何故……” “啪!” 刘奇峰又一鞭子抽下来! 这一鞭子又抽在了他的肩膀上。 屠武吃痛,眼看着刘奇峰再度挥鞭抽下,一个反手,抓住了抽下来的鞭子! 大怒,“小国舅,你这是做什么!” 刘奇峰抽不动鞭子,自马背上俯视看他,寂静无人的巷子里,血腥气夹杂一股药味,缓缓散开。 他倏地冷笑一声,一抽手腕! “唰!” 鞭子被抽回! 屠武眼前一黑,朝前一下跪倒! “啪!” 一鞭子又狠狠地抽在他的后背! 这一下抽得极用力,饶是冬日里穿着棉衣,屠武的后背也瞬间皮开肉绽! 他颤了颤,想抽出腰间的佩刀。 却浑身没有力气! 眼前黑暗蔓延,他恍惚着喘着气。 便听。 “哐!” 有门扉被砸开的声响。 “琪官儿!狗东 西!躲哪儿去了!过来!老子把屠武给你弄来了!” …… 破损的圆桌旁。 云落落放下空碗,搁下筷子。 转过脸,看见小甯仰躺在桌上,四肢平摊,满足地直哼哼。 那一颗比她还大的珍珠圆子以及鸡腿飘在半空,比先前的模样透明了许多。 她伸出手指一点。 两样物事便随即消散。 小甯瞥了‘眼’,又伸手,揉了揉肚子,“能有快十年了吧?嗯,没想到人间的吃食现在做得这样差劲了,这样油腻,酱油放得这许多,咸得很,不知道这样容易叫人吃胖啊?真难吃!嗯,下回给我换鱼皮虾饺吧,我爱吃那个!” 说完,却不听云落落回应,抬头一看。 小道姑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走到了门外。 她立马蹿起来,往前一扑! 精准地抓住了小道姑头发上的发带,然后顺着那毛糙糙的发丝,爬到她的肩头。 伸出粗糙的纸手,‘啪!’打在她的耳朵上! “干嘛丢下我!” 云落落却没说话,而是低头,看向地面。 小甯顺着一看,就见地上有个黑……‘蚯蚓’? 歪歪扭扭地顺着地缝钻来钻去,似是在给云落落领路,往前 扭了一点儿,还回头来瞅了瞅。 确定云落落跟上,继续往前扭。 让她瞬间想起从前在御花园里看见的毛虫子,趴在牡丹花上,一拱一拱的。 又肥又蠢。 还能吓得母后哇哇大叫。 翻了个白眼儿,抓着小道姑的耳珠问:“干嘛去呀?你故意跟着那脏玩意儿过来,到底是想干嘛啊?还有老三,他对付刘明成那狗东西也不知道危不危险?刘明成这混账,跟她那妹妹一样,都是表面老实一肚子坏水的混账玩意儿!我告诉你啊,老三……” 云落落却忽然站住了脚。 她愣了愣,还以为自己说得太多叫她不高兴了呢,“干嘛?我说说话都不行啊?我告诉你……” “等一会再说。” 一直不曾开口的云落落打断她。 小甯张着嘴,从没有被人这样冒犯过,她一时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顿了好一会儿,突然暴跳,抓着云落落的耳珠就要朝她侧脸撞,“你敢这么……” “啊!” 忽而一声惨叫猛地传来,吓得她一哆嗦,一下趴在了云落落的侧脸上,惊恐地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那声音并不大,却不像是冤鬼恶魂的阴鸷狠毒,充斥的 ,反而是痛苦至极的绝望惨烈! 小甯从没有听过这样刺耳的叫声,一时竟愣住了。 直到云落落伸手,将她从自己脸上揭下来,放回肩膀上。 她瑟瑟发抖,又跑到她耳后藏起来,扶着耳骨,露出半个头去。 就见云落落转身,绕过屋梁底下悬挂的一串花生,穿过黑洞洞的院墙间碎石小道,跟着地缝里钻来钻去的黑蚯蚓,一直往后,来到了小院最后头的一间柴房前。 有数道身影,被那柴房里昏暗的灯火打在窗户上。 摇摇晃晃的,恍若鬼影。 小甯往云落落的耳朵后又缩了缩。 却见云落落在柴房那昏影晃动的窗户旁站定,伸手,轻轻推开了一指宽的缝隙。 小甯自云落落的耳后抬眼看去,不想,竟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先前在乌衣阁内,一刀捅了宋三的那位‘小国舅’?! 她惊讶地瞪大眼,拽了拽云落落的耳骨,想说什么。 但是,柴房内,却传来了琪官儿轻婉的笑声,“屠爷,让您受委屈了。” 接着,门缝内,背对着他们的琪官儿错开身子,绕到一旁。 露出了他身前的人。 正是那一脸横肉满面凶相的,屠武! 第一百八十章 虐杀 只不过这位耀武扬威横行霸道的屠爷,如今却是满身是血,状若猪蝼地被扒光了衣服,捆着双手,吊在柴房的横梁上! 小甯一眼看到,立马用手捂住半只眼睛,顿了顿,又用另外半只眼睛朝那边……偷看。 “呸!” 屠武吐了一口血来,还硬气地骂,“下贱东西,敢算计我屠武!我看你是活腻了……啊!” “啪!” 旁边,一鞭子再次抽来,那敞开的肚子上,立马又是一道血痕横亘! 他咬牙切齿,浑身直哆嗦,又朝挥鞭子的刘奇峰看去,“小国舅,不知我犯了什么错,值得您这样大费周章!” 刘奇峰冷笑一声,却并不理他。 屠武朝那边的琪官儿看了眼,见他拎了一只烧得滚沸的开水壶,只觉不对。 皱了皱眉,又对刘奇峰道,“小国舅,我屠武自问一直对您忠心耿耿,不像那个宋三,阳奉阴违。只要您吩咐的话,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您今日就是想杀小的,也该让小的死个明白!” 赵奇峰笑了,一手攥住马鞭手柄,另一手将马鞭一道道绕在手心里。 来到他身侧,厉笑着凑过去,道,“你想死的明白?” 屠武立马点头,“小的就算 让您打死,也不想让这下贱卖肉的东西来作践羞辱!请小国舅……呃!” 刘奇峰一下抬手,将手中的马鞭,死死地绕在了他的脖子上! 屠武顿时满面涨紫,双眼暴突! 吊着的身子也拼命挣扎起来! 鲜血从他身上的伤口和脖子被勒的地方一股股流下来! 小甯哼了一声,不敢再看,自肩膀上滑落,直接钻进了云落落的袖子里! 而柴房内。 再次传来刘奇峰的狠戾声,“乞丐都不如的下三滥,做尽恶事还敢打着我刘家的名号!我姑姑在宫里做嫔妃,那也是我刘家的脸面!什么时候轮着你们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来蹭个光鲜了?” 屠武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挣扎着扭头看向刘奇峰,嘶哑着喊道,“小……小国舅这是在……” “啪!” 不想,吊着屠武的绳索竟在挣动下断了! 屠武一下摔倒在地,连带刘奇峰都踉跄了几步!手上的马鞭也松开! 屠武趴在地上,大声咳嗽! 刘奇峰走过去,又狠狠地好几脚踹过去,大骂,“狗东西!我一个个地宰了!看老东西还拿什么玩意儿来要挟我!狗东西!狗东西!” 屠武被捆着手,脖子上的马鞭也还没 松开,叫他这么几脚下去,立时就断了几根肋骨,发出凄厉的惨叫! 刘奇峰一脚踩在他的伤口上,笑得阴戾,“不是能耐么!怎么就叫得这么厉害?宋三好歹死的时候还一声不吭呢!你的骨气呢?狗东西!” 屠武白着脸,大口地喘着气,“小国舅,小的从来对您都是惟命是从……啊!” 刘奇峰又一脚踢过去,“惟命是从?拿我刘府的名声给你们做招摇的唯命之从吧?当我跟那老东西一样傻?我……” 抄起旁边的一根手臂粗的柴火,就要砸过去。 却听旁边一声清婉低唤,“小国舅爷,慢些。” 柴火一顿。 屠武脸上生出一点希望,艰难地扭头,就见琪官儿提着一壶滚沸的开水,慢慢地走了过来。 脸上含笑,温柔备至地开口,“不是说好了么,要叫他慢慢地死啊!” 屠武一直强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无限的惊恐,他摇头。 刘奇峰却松开了脚,低笑起来,“对,差点忘了。还是你懂事儿,提醒了小爷。来吧,叫小爷看看你的手段。” 琪官儿轻笑,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屠武。 屠武看到了他脸上的笑,那笑,漫到眼角便戛然而止。 一 双清丽的眸中,满是冰冷的漠然。 他提起了手里的水壶。 屠武突然大叫起来,“不!琪官儿!不!是我不对!我不该骂你!你要什么,你说!我,我都给你……啊啊啊啊啊啊!” 开水浇在了他肚子的伤口上! 袖子里的小甯猛地捂住耳朵,缩成了一团! 琪官儿停下了水壶,笑着低头,看向屠武,“是么?什么都能给我?” 刘奇峰不满地皱眉。 屠武浑身发抖地点头,“是,是!都给你!” 琪官儿笑了,微弯了弯腰,凑过去,轻声问:“那,你能把落樱,还给我么?” 屠武猛地睁大眼。 刘奇峰眉头舒展,恶劣地笑了起来。 “哗啦——” 热腾腾的开水,对准了他的脸,浇下去。 云落落看到屠武瞪大的眼珠子,看到那滚烫的开水蹿着热气,朝他的脸上泼去。 看到琪官儿温柔的笑,看到刘奇峰抱着胳膊的幸灾乐祸。 忽然。 眼前,被一道暗影挡住。 耳边,倏然传来屠武凄惨尖利的嘶叫声! 她抬眼,看到拦在眼前的手掌,干净宽厚。 “吓到了么?” 温和淡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覆盖了那哀绝不断的叫声。 云落落转过头,看见 身侧站着的一人,面容清俊,斯文风流,一双桃花眼里,带着点点的责备,与更多的无奈。 “嘎吱!” 柴房的门忽然被打开! 刘奇峰猛地从里头冲出来,一眼看到站在窗边的两人,顿时大怒,回头就骂,“琪官儿你这狗东西!怎么办事的!” 琪官儿拎着水壶走出来,看到云落落,笑意微止。 顿了顿,对她身侧的人说道,“方公子,您怎么来了?” 方公子。 方子清。 云落落转过头,看身侧的男子。 方子清笑了笑,伸手,带上柴房的窗户,道,“我已同钱大夫人说了西六街的事了。” 刘奇峰沉着脸,目光不善地瞪着云落落。 方子清上前一步,似是无意地挡住了她一般的身影,又道,“小国舅,你也该准备起来了。” 刘奇峰这才收回视线,恶狠狠地说道,“你俩都给我老实些!要是坏了爷的事儿,爷就让你们跟里面那头猪一样!” 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琪官儿无奈地摇摇头,又对方子清道,“方公子不该这个时候过来的,要是叫国舅爷察觉了什么,您……” 方子清却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该将道真卷入其中。” 道真? 第一百八十一章 真正的残忍 云落落抬眸,袖子里的小甯放下了捂着‘耳朵’的手。 琪官儿朝云落落看了眼,迟疑了下,轻声道,“我本也是想将他们送走的,可是……道真同那位贵人,太聪明了。” 停了下,又道,“他们看出了我的行事。我无法,只好暂时将道真带走,想着多少能牵制那位贵人几天,不让他们从中搅合再添事端,等我们的计划完成了,再好好地将道真送回去的。” 云落落看着他,神色并未有被议论和算计的半分惊惶不安。 倒是她袖子里的小甯撇了撇嘴。 方子清朝身侧看了眼,摇了摇头,语含无奈,“你这般才是叫节外生枝。” 琪官儿描画精致的眉头一拧,“难道有何不妥么?” 方子清却并没回答,只笑了一笑,说道,“钱大人已到了乌衣阁。” 琪官儿意外,“这样快?”随即面露喜色,“这么说,刘明成的事儿很快就会被查办下来?” 方子清跟着笑了笑,没说话。 琪官儿却高兴起来,将水壶放下,道“那娼家也去了?” “嗯,小心些。”方子清点点头。 琪官儿轻笑,看了他一眼,“您才是最该小心的那个。” 方子清含笑答应,“我是怕他们 不会这般束手就擒,你也不必多做什么,将东西想法子露在钱大人和刘明成眼前就行。不要暴露自己。” 琪官儿莞尔,点了点头,朝他行了一礼,“是。那之后西六街的事儿,就拜托方公子了。” “好。”方子清答应。 琪官儿便没再说话,转身也朝刘奇峰离去的方向去了。 柴房门前,不过这几句话的功夫,便又落得个寂然无声。 云落落看着离去的琪官儿,目光落在他垂落地面的背影上。 方子清目送他直到不见,才转过脸,看了眼身旁的云落落。 漆黑的天幕中,月光模糊昏暗。 却遮不住小女孩儿眼睛里过分清透莹润的光。 他看了眼,便挪开视线,朝柴房走去。 一边温声道,“闻名不如见面,道真果非凡人,定力叫人惊讶。” 这话若说得不好,只会叫人觉得是一句嘲讽。 可方子清语含笑意,话音诚恳,这样说着,便让人觉得是一句真心的夸赞。 云落落却没说话,只朝他看了一眼。 想起他先前站在二楼,让人包围乌衣阁捉拿凶手时嚣张又夸张的样子。 与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当真判若两人。 似乎并未察觉她的目光,方子清已走到前 头,抬脚跨过门槛,踏入了门去。 云落落回神,跟着往前走了两步,来到门边。 抬头朝里看,便见到地上一滩水,原本凶残跋扈的屠武,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大片的死气,从他的周身散开。 方子清站在他的面前,垂头看着他,过了会儿,俯身,将一方帕子,盖在了他的脸上。 低低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起身,转过头,走了出来。 见到站在门口的云落落后,又是微微一笑,身子微侧,挡住了她看向门内的眼睛。 然后跨出门槛,同时反手将门带上,遮住了柴房内那具丑恶不堪的身体。 缓声道,“道真,走吧!” 阖上的窗户,关上的房门。 以及那遮挡过来的手掌。 被挡住的寝陋景象……盖在那狰狞扭曲的怨毒脸上的方巾…… 云落落朝方子清看了看,随后也转过脚步,跟上了他。 侧身而去的时候,袖子微扬。 缩在里头的小甯无意抬眼,透过虚掩的门缝,瞥见了屋子里头,那个趴在地上、侧脸朝向门口的男人。 他的头上,盖着一片方巾,仿佛是不叫他就这般曝尸荒野而给予的一点儿体面,又好像在说遮脸盖眼后这一世恩怨的便就此作毕 了。 方巾不见起伏,安静地掩埋了这一人,这一世,经历的所有荒唐大梦。 那方巾下露出的没有遮住的额头处,皮肉绽开,鲜红森狞。 袖子落下。 她又看到了,放在门槛边,还在冒着热气的水壶。 倏然明白过来琪官儿那句——道真您可真是……残忍啊! 若是让屠武选择,只怕他宁愿选择先前被诅咒狂暴而死!也不愿经历这样活生生的烫死之痛吧! 这是何等可怕的折磨虐杀! 而云落落,分明是知晓的。 却帮他做了选择! 比起琪官儿的心狠手辣,这小道姑,是的的确确的,残忍麻木到……可怕啊! 小甯缩在袖子里,想起她端坐在封宬对面,听着琪官儿诉说落樱之事时脸上的平静与安然。 微微抱紧胳膊。 果真是……道门无情么! “道真。” 走在前头的方子清慢了半步,等云落落来到身侧后,才淡笑着与她并肩慢走,一边道,“我等所行,虽皆为私欲,却不曾想过伤及无辜。还请道真莫要深究,今夜过后,便就此离去吧。小生不胜感激。” 他说话文绉绉的,还十分好听,神情中不带讨好又平易近人,一见便知是个八面玲珑的伶俐之人 。 云落落跟着他走出了小院,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个十分偏僻的城中村,小院的四周有些凌乱,不见住户,幽静异常。 似乎与先前所见的西六街有些相似。 见她观望,方子清也不隐瞒,继而说道,“此处便是西六街,道真白日里曾来过。” 云落落似是有些不明白他的亲近与信任,又朝他看了一眼。 方子清也不在意,引着她继续往前走,一边道,“方才我从国舅爷近前伺候的那位高人的术法中瞧见,道真并未同贵人同行,便猜到可能是琪官儿将您带到了此处。可是以道真与贵人之能,并非琪官儿能轻易将人带走的。只怕您对琪官儿有何误会,便擅自赶来,想着解开这误会了才好。还请道真莫要责怪,那孩子,也只是个没有了盼头的可怜人罢了。” 如此袒护。 这二人之间……仅有一个关联。 夜色掩盖了西六街的许多凌乱与混杂,连白日里所见的龌龊与不堪都仿佛变得干净清爽了。 模糊的月华淡淡地洒下,周遭除了两人的脚步声,不听一丝动静。 云落落望向长街的前方,看暗影下模糊的事物轮廓,忽然道,“你们是想给落樱报仇?” 第一百八十二章 提点 方子清的脚下一滞,不过短暂一瞬,又自然地恢复先前的脚步。 他笑了笑,负手抬头,“道真心怜万生,将我等想得太好了。我对落樱……”他微顿了下,又道,“并无情意。” 云落落转脸抬头,安静看他。 见他面上笑意不减,神色从容,眼神平缓,“我只是,看不得刘明成如此荼毒无辜。” 云落落收回了目光。 “若任由他这般胡作非为下去,金陵必将生乱。江南之地并不同西北南疆困僻处,一地乱,便是万象生。若牵连整个南方,陷入水火的,便是无数平民百姓。方某自问腹中书墨不多不堪大用,却也见不得天下苍生受无妄之灾,只想略尽绵薄而已。” 说着,他站住了脚,看向前方那一盏亮着破败灯笼的小院院门。 云落落跟着看去。 百鬼哭哀,骤然侵耳! 她抬着眼,看那小院上方纠缠而扭曲的残念魂体。 莫名地又想起了先前的郑秀才,白事铺子的那只猫妖。 还有……白日里,看着面前这个小院上方,那无数魂体痛苦惨叫时,封宬眼底的,隐忍悲愤。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下。 方子清的声音再次响起。 “刘奇 峰虽心性残暴,可底线犹在,且自小便是当时还未入宫的丽嫔娘娘抚养长大,顾念娘娘,他也不会任由刘家人在金陵再为所欲为。如今,我们要做的,便是通过钱大夫人告知金陵府尹钱大人,将刘明成的为非作歹之事揭穿,再由刘奇峰出面,将刘明成压制下去,顶替他掌管刘府,废除乌衣阁,便能令此一处,少生许多祸端。” “倒是个好计策,只不过,却是纸上谈兵。” 不想。 他话音刚落,忽有清冷幽微的低笑声,自二人身后传来。 方子清微惊,下意识将云落落护在臂后,不想,她却已让人从后面拉了过去。 眼前暗影一闪。 他抬头一看,一人自朦胧的月华处,缓缓走到这小院的昏暖灯光下。 颜如舜华,风雅出尘。 他微微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抬手行礼,“见过贵人。” 封宬眉头一挑,却是低头看向身侧的云落落,“没事吧?” 说话时,露出手中一小节的树枝——云落落在被琪官儿带走前,在他手心留下的迷毂枝。 枝头一点点亮光,正指向云落落的位置。 她看了眼,问:“你的事做完了?” 并没有。 只是那几十 个精兵包围刘府却不见任何一个为首之人,封宬便立即意识到不对。 琪官儿只怕与那‘小国舅’有瓜葛! 原本他可将计就计,反引出刘明成甚至其背后之人! 可一想到那小道姑在密道黑暗中看向自己时的眼神,想到她如今可能落到了那杀人如麻的‘小国舅’手里。 等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然跟着那亮起的小树枝,追到了西六街。 在看到云落落安宁平和的眼睛时。 他一颗乱跳的心,终于慢慢地平复下来。 朝她微微一笑,上前,凑近了低声说:“嗯。担心女郎安危,便着急赶来。幸好见女郎无事,我也可稍稍放心。” 这毫不避忌旁人的亲近娇缠,可不像传闻中这位殿下真正的行事风格。 方子清不由朝两人看去。 却见那被撒娇亲近的云落落,竟也不曾露出半分羞赧抵触,反而认认真真地看向封宬,神情专注又纵容地点头,说了句,“嗯,别怕。” 别怕? 这可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性格古怪嗜杀成性的三皇子殿下!连康王和刘明成想拿他性命,都不惜大动干戈草木皆兵! 他会害怕? 方子清心下觉得好笑,只觉云落落这 话说得荒唐。 不想,就见凑近的封宬牵了云落落的袖子,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嗯。” “?” 方子清脸上的神情差点挂不住,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在这二人面前待着。 轻咳了一声,笑道,“贵人恕罪,容小生禀。西六街外头,有一辆小生安排的马车,已打点好了,可直接出城去。” 这是在保他? 可很快,他便想明白了方子清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琪官儿将云落落带走,分明是横生枝节。 他本是跟云落落一行的,若分散开来,只会叫刘明成察觉不对。 如此一来,刘明成少不得要怀疑他们身边还有其他助力。 若是怀疑到琪官儿或者方子清头上,那不管他们之前如何图谋,岂不是功亏一篑? 难怪要冒着风险在这个时候离开刘明成处,将云落落带走,甚至安排好马车,要他们离开了。 只要他们走了,刘明成便是再怀疑,也找不到线索了。 封宬脸上的一点娇意敛下,眼底闪过一丝欣赏。 不过等他转过头再看向方子清时,面上却已是淡如寒玉。 端雅而冷离地淡淡一笑,“有劳费心。不过,眼下只怕我等已走不了了 。” 方子清抬头,看他虽是笑着的,可那双贵气天生的眼睛里,却不见分毫笑意。 心下一突,随后又道,“贵人放心。小生并无以下犯上之心,也不想看贵人受奸佞谋害,若贵人不信,小生可亲自送贵人到城门口……” 话没说完。 一个浑身黑衣的人影落了下来,站在封宬耳边快速说了几句话。 封宬听后,低低笑开,抬眸,朝西六街街口看去。 方子清顺着转过头。 就听远处忽而脚步如重阵,嘈杂纷乱中,是许多人自远而近,快速靠近的动静! 他惊得神色一变,刚要转头看去。 就听身侧封宬笑道,“你有个致命的弱处。” 方子清一愣,不明白这位三殿下怎么在这个时候还能同他闲聊起来,不由朝他看去。 不想,一抬头,居然瞧见他面若菱花,猩唇嫣然! 分明一双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已是森意郁郁,可面上的笑容却是幽艳惊绝! 叫人仿佛一瞬得见众仙浮屠面目后,那似魔似鬼的真面! 方子清当即心里便‘咯噔’一下。 只觉一股寒气,唰地从脚底直蹿上来! 他下意识攥紧拳头,就听那巷口处传来的脚步声愈发清晰萧杀! 第一百八十三章 泰山崩于前而 而面对这样气势汹汹狂扑而来的封宬,居然还是一副从容镇定的模样,看着巷口处,不紧不慢地说道。 “在画舫上,你便看出了屠武的性子,是个有仇必报以牙还牙的。所以设局,算计了他。不管方法是否欠妥,可到底达到了目的。然而,你分明已得了自己想要的,却又镜花水月终是落了一场空,可知是为何么?” 寒气逼身。 可方子清的脑子却渐渐清晰。 封宬过分的淡定,他的身侧,云落落自始至终的平静无澜。 让他不安的心绪,渐渐地安宁了下来。 他看着封宬,轻吸了一口气,道,“怪小生太信人。” “嗤。” 不想,封宬却是一声低笑,朝他瞥了一眼,红唇微弯,“坐而论道。” 方子清一愣。 “屠武那样的,智取虽为一法,可一刀毙命才是最有效的。” 脚步声已来到街口,封宬看着那渐渐清晰的人影,笑意愈发森艳。 “不然,只要有一口气还在,那种蛇鼠一样的东西,都能随时反扑回来。你该做的,就是在捉住他的同时,一口直接咬断他的脖子,不给他一点儿翻身的机会。” 方子清的眼睛微微瞪大。 封宬是在教 他行事之道?为何? 然后见封宬朝他瞥了眼过来,“你以为,刘明成不过依仗宫里一个无宠无子的妹妹,真的就能在这金陵作威作福无恶不作了?” 方子清看着封宬眼底的嘲弄,脑子‘嗡’地一声! 骤然轰鸣的耳边,又传来封宬低低的笑声,“他也不过是个被人使唤的出头椽子罢了。” 纷纷之事,骤然自脑中如电光划过!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难怪钱大人会来得这样快了,分明就是……要灭口! “官差办案!闲人退避!” “捉拿朝廷钦犯!” “将他们拿下!” 奔来的官兵高呼! “唰!” 赵一等数十人纷纷跃下,抽出兵器,将封宬和云落落护在了中间。 方子清白着脸转过头。 就见,金陵府尹钱学道,同‘国舅爷’刘明成,自众官兵后走出来。 他们的身后。 是被叶官儿扶着的钱大夫人,以及……被人架着低着头的琪官儿。 刘奇峰站在钱大夫人的另一侧,一脸的阴沉。 分明就是……一伙的! 他怎么就没想起来,刘明成那样忌惮金陵府尹,并不一定是因为顾忌,也有可能是害怕啊! 对面。 刘明成朝方子清 看了眼,冷笑一声,将手一挥! 琪官儿便被人一下推了出来! 哼都没哼一声便趴在地上。 方子清看到,他的双腿……断了。 饶是如此,那个从前比女子还娇婉的人,却连一声痛呼都没有,甚至头都没抬起朝他看一眼,只是趴在地上,认命了一般地无声无息。 赵一身后,云落落侧眸,看了过来。 “方子清!” 刘明成高呼,“我道你是熟读圣贤一心为国之人,故而对你十分敬重。不想你如今却勾结朝廷钦犯,杀人害命!还意图谋害我!如今人证物证确凿,你可知罪!” 方子清僵硬的身子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不远处一脸义正言辞的刘明成,忽而觉得好笑。 分明隔壁的这座院子里,全是他作恶的证据。 他居然还能当着那么多受尽折磨的无辜之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国舅爷。” 他就真的笑了出来,摇了摇头,“小生不知您说的是何事。” 刘明成将手里的一个册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大怒,“这个,不是你伙同乌衣阁的小倌捏造出来,意图陷害我的证据?!” 方子清定睛一看,那分明是之前他让琪官儿装 作无意地露在钱学道和刘明成面前的证据。 原来……琪官儿是这样暴露的。 他又看了眼地上趴着的琪官儿,顿了顿,伸手指向身侧的小院,道,“国舅爷说小生污蔑,那小生倒想问问,这院子里的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说着,也不等刘明成开口,转而看向钱学道,“钱大人正好也在。百姓皆知,钱大人是最公正廉明的,不妨让人入这院子里看一看,到底刘国舅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也能知晓,小生是不是污蔑了他。” 他说着话的时候,被一众侍卫保护在内的封宬轻笑着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个蠢的。” 一侧,云落落自始至终,并无神色。 刘明成顿时暴跳如雷,伸手指他,“你这是承认了!好,你这个下……小人!枉我待你那般信重!你真是……” “钱大人!” 方子清猛地高声打断了他的话,“您是一方百姓父母官,若有人喊冤,也该查个清楚才是!小生就在这里,状告刘明成,残害无辜,践踏人命!请钱大人派人查一查这院子里,便立时能知晓小生所言是否属实!” 钱学道站在后头没说话。 倒是钱大夫人 对叶官儿说了两句话,叶官儿便立时来到钱学道身后。 不一时,钱学道抬头,看向方子清,道,“你既状告,本官便自会查个分明。只是,若是诬告,本官也定不会轻饶!你可想清楚了?” 方子清一撩衣摆,笔直地跪了下来,“是!小生愿承担……” “方公子。” 趴在地上的琪官儿忽然抬头,“不可……” “闭嘴!” 旁边扣着他的士兵一脚踢上去! 他一缩,痛苦地闷哼一声,又倒了下去。 方子清攥紧了双拳,再次看向钱学道,“请钱大人派人查探!” 钱学道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很快,就有一行人冲到那小破院子门口,一脚踢开那破败的院门,如虎狼扑入进去! 方子清直直地看着刘明成。 刘明成却好像不急了,面对他的目光,讥讽低笑,“蠢材!” 方子清眉头一皱! 就见那些扑进去的士兵跑了出来,为首的一个躬身道,“回大人,院内无人!” “不可能!” 方子清猛地抬头,“怎么可……” 忽然顿住! 他一下瞪大眼,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猝然回头,看向自始至终,都不曾有一人出现过的……整条西六街! 第一百八十四章 谁给你的脸? 方才他同云落落走过的时候,这条原本就算在夜里也偶尔有一二偷鸡摸狗之辈溜达的街道上,分明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他剩余的声音全部卡在了嗓子里。 似是不明白哪里出了错,视线低垂,看到趴在地上的琪官儿时,又觉得……哪里都是错。 他忽然笑了一声。 干枯,苦涩……绝望。 这是云落落在见他之后,第一次看到的模样。 这个温文儒雅的念书郎,在俯身看着屠武被烫死的惨状时,也是平和莫急的。 这个瞬间,好像心头所有的信念,全然崩塌了。 “方子清!” 刘明成满脸的得意狞笑,“你污蔑陷害皇亲国戚,罪证确凿,钱大人面前,你还不伏法认罪!” 方子清白着脸,嘴唇颤抖,刚要开口。 “皇亲国戚?” 身后却传来一声幽幽低笑,“刘明成,谁给你的脸敢自称皇亲国戚了?” 原本还略显纷杂的四周倏然一静。 所有人全看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 便见带刀警惕的侍卫朝两边让开,从内走出之人,矜贵天成,气势森然。 昏黄光亮打在他的脸上,顿时叫周边不少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天下竟还有如此仙颜人物! 连刘明成都被惊到了! 先前隔着帷帽以及铜镜昏花,他并未看清封宬到底相貌如何! 竟不知,这传闻中不受皇帝宠信,下贱胚子出身,靠杀戮成了皇帝手里一把刀的三皇子殿下。 竟生得这样琅嬛之貌! 这样的神仙人物,怎么就…… “咳咳!” 身后,钱学道忽然清了清嗓子! 刘明成猛地回神,对上封宬的眼睛时,却又只觉那瞳仁里森意逼人! 不敢细看,只避开视线,纸老虎一般强撑着说道,“朝廷钦犯!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来人!给我拿下!” 一众官兵就想上前。 赵一等人当即森立两侧! 而封宬更是从容沉着,面色沉静,徐徐带笑。 这样的气势,竟让刘明成身后的人一时不敢上前! 两相当即对峙住! 刘明成大急,刚想催促! 封宬已是一笑,淡缓开口,“刘明成,我倒是不知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谋逆的事儿也敢做得这般明目张胆。” 刘明成眼珠子一颤,当即吼道,“胡说八道!我,我是在为民除害!” 赵一赵三几个当即眼中就现了杀意! 暗七更是冷笑一声,将短刀横在了臂前,死死地盯着刘明成 ! 封宬却笑得更加明艳了。 他摇了摇头,把玩着手里的一个物事,朝钱学道瞟了眼,“为民除害?倒是大义。看来你是觉得你那妹妹在宫里活得太好了,想给她找个好下场。” 刘明成最大的依仗就是宫里的丽嫔,一听到封宬这话,却不急反笑。 “你少吓唬我,告诉你,我妹妹自有好去处……” “刘明成!” 后面,钱学道忽然出声,“废什么话!” 刘明成一怔,却看对面封宬忽而咧唇,露出个诡异森森的笑来! 顿了顿,顿时后背冷意蹿袭——他在套话! 眼睛一瞪! 当即怒喝,“来人!捉拿犯人方子清!方子清,你勾结朝廷钦犯!罪无可恕!束手就擒吧!” 跪在地上的方子清突然明白了过来。 不管他们的计划到底是怎么被刘明成知晓的,西六街又为何会突然被清空。 他们如今的目的,是为了强行给他们安个罪名,好牵制三殿下和道真! 只要他认罪,封宬就算脱逃,也定然会被安上个莫须有的罪名! 他又看了眼趴着一直没动弹好像痛昏过去的琪官儿。 猛地伸手,一把推开上前来捉拿他的士兵。 大喊,“钱大人,小生 不认!小生冤枉!” 刘明成一愣,没想到事实都摆在眼前了,这小兔崽子还敢反口不认。 眉头一竖,张口就骂,“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说冤枉?!” 方子清却已冷静下来,他看了眼几步外的封宬,想到他方才告诉自己的那几句话。 微吸了一口气,道“大人说人证物证俱在,小生却只看到了一本不知所谓的册子,何来人证?” 刘明成眼睛一瞪,指着地上的琪官儿,“这不就是人证!” 方子清却一脸的疑惑,“人证?小生并不认识此人。” “……” 刘明成差点气得昏过去,大怒,“你不认识此人?好!好!我让你看看你认不认识!” 说着,走过去,一把抓住琪官儿的头发,将他的脸拎了起来,转向方子清,“你看看!现在还认不认识!” 当琪官儿的脸被迫抬起时,方子清这才看清。 他清丽明莞的脸,已烂了半边。 鲜血汨汨流下,染红了他半边的衣襟。 方子清张着嘴,颤了颤。 不远处,云落落看着琪官儿,目色平和。 刘明成冷笑,拽着琪官儿的头发晃了晃,凶狠道,“你说啊!是不是这个小兔崽子逼你陷害我的!你要 是说了,我就让你好好地回乌衣阁去!嗯?说啊!” 几步外,封宬冷笑一声,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抬。 赵一手中暗器倏现,刚要朝琪官儿抬起的脖颈刺去! 一旁,云落落忽然抬手,拽了下他的袖子。 他一愣。 就听那头琪官儿轻颤着说道,“娼家……当真不认识这位公子。” “!!” 赵一神色一变。 看了眼身后的云落落,又看封宬。 却见三殿下唇边笑意愈发森厉冷然了。 “你!” 刘明成大怒,一把将琪官儿的头砸在地上,大怒,“贱东西!别以为你说不认识,就真能撇清了!我自有法子叫你开口!” 说着,猛地回头瞪刘奇峰,“还愣着干什么!” 一直沉着脸站在钱大夫人身侧的刘奇峰翻了个白眼,一抬手,将……叶官儿拽了出来! 叶官儿惊得尖叫一声,下意识朝钱大夫人看去。 却见那位夫人只是转过脸,淡漠地由人扶着,进了马车里! 他顿时吓得发抖起来,却被刘奇峰推着,跌倒在琪官儿身旁! “琪官儿!” 他白着一张漂亮精致的脸蛋儿,抓住琪官儿染血的衣裳,哆哆嗦嗦,“你,你救救我啊!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 是我太自私了? “唰!” 刘奇峰一把抽出旁边士兵的佩刀,架在了叶官儿的脖子上,瞪着琪官儿,“你说不说!” 趴在地上的琪官儿却没动。 叶官儿吓疯了,抓着琪官儿一个劲地晃,“琪官儿!你你说啊!你不是最疼我的么!说我像你弟弟!你忘记昨日在画舫里,你怎么照顾我的了么?你不是最好心么!你说啊!我,我不想死啊,琪官儿!你说啊!你说了,小国舅就不杀我了!你说啊啊啊啊啊!” 刘奇峰的刀刃一横! 叶官儿惊叫连连。 趴在地上的琪官儿终于抬起了头,露出半面不堪的面庞。 “别说!”方子清在那边突然喊了起来,“想想落樱!” 这帮畜生,对付这些可怜的孩子,总是用这种卑劣的法子! 方子清挣扎着想起身去推开抓着琪官儿的叶官儿,却被旁边的士兵狠狠压住! 赵一皱了皱眉,朝封宬看了眼。 却见他并无指示。 然后就听那头琪官儿哑着嗓子,轻声问了句:“是你说的,对么?” 叶官儿的惊叫戛然而止! 刘明成眉头一皱,正要说话。 琪官儿却笑了一声,看着惊呆的叶官儿,面色平静。 “我只告诉 过你,我会想法子把你送出这吃人的地方。让你再等两天……只有你知道。” 叶官儿张了张嘴。 他看着琪官儿的眼神,突然就害怕起来。 “不!不是的!” 他哆嗦着摇头,“我,我只是看到桃红也死了……你,你这样狠毒,怎么可能会好心地送我离开?况且,况且……没了乌衣阁,哪里还有钱大夫人这样的贵人照顾我?我要怎么活?你你,你为了一个死人,就想让我们都跟着死么?我,我……你,你太自私了……” 琪官儿伏在地上低低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啊!是他太自私了么…… 刘奇峰忽然一巴掌扇了过去,一把将叶官儿打倒在地,然后刀尖一提,刺向叶官儿,吓得叶官儿又是一声尖叫。 刘奇峰看他这副模样又满是嫌恶地啐了一口,骂道,“下贱的软骨头!琪官,你最好老实交待,是怎么伙同方子清陷害我爹的!不然,我就在你面前活剥了这下贱东西!” 说着,刀刃又是一晃! 叶官儿已吓到失声!抖如筛糠! 方子清拼命挣扎,“琪官!不要承认!” 只要开了口,承认了,琪官儿就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对 于这些畜生来说,只有死无对证,才是最安全的! 叶官儿却轻轻地笑了,他看着刘奇峰,眼眸清亮,“小国舅倒是玩得一手祸水东引。父子自然不会反目成仇了,到头来,您得了乐子,最终垫背的,却成了我们这样的蝼蚁之人。” 为了让旁人不怀疑他们的关系,他甚至甘愿让刘奇峰百般作践,甚至当着人面被他抛入秦淮河也不曾反抗一下。 可如今……换来的,却是连棋子都不配的丢弃践踏。 刘奇峰倒是不遮掩,冷笑一声,“你知道就好!” 叶官儿告发,钱大夫人第一时间告诉了钱学道。 钱学道急急赶来,大骂刘明成一顿! 刘明成知道自己的儿子居然算计自己,简直气急败坏! 可事情败露,又不能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做垫背的!便想了如今的法子叫他能在钱学道面前将功赎罪! 琪官儿并不傻,在发现小院儿被清空时,就明白了事情败露的缘由。 叶官儿啊…… 他一直说落樱蠢,生路就在眼前,却转回头自己跳进了地狱里头。可如今他呢?竟是比她从前还蠢……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不知为何,却是朝云落落的方 向瞥了眼。 然后笑道,“我说。” 方子清猛地瞪大眼,“琪官!” 叶官儿大喜。 刘奇峰狞笑着又啐了一口。 刘明成得意地看了眼不远处的封宬——不枉他费尽心思困住这几人! 只要办成了这事儿,让封宬就算不死,也沾了一身腥。 人证开口,只要这当着众目睽睽的证词传回京城,那封宬在皇帝跟前儿,可就信任再无了! 到时候,他何需还看钱学道的脸? 殿下必然要褒奖他办事得力!有了殿下的依仗,那这金陵,可就只有他说一不二了! 赵一再次捏住暗器。 却听封宬淡声道,“慢着。” 他心下疑惑。 然后,就听琪官儿道。 “诬告刘老爷,陷害钱大人,一切罪行,皆是……我一人所为。” “噼啪。” 是火把爆开的声音。 方子清僵住。 叶官儿的狂喜停在脸上。 刘奇峰纳闷地转过头。 刘明成呆滞。 就见琪官儿挣扎着立起了上半身,露出半身血色半面清美的面庞。 朝钱学道的方向,平宁又安静地笑。 “钱大人,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我恨刘明成以这乌衣阁做掩护,实际残害无数无辜性命 。我恨那宋婆子,为刘明成手里的刀,将我等身无依无靠之人做那砧板鱼肉,随意供人蹂蹑羞辱。我恨他们身为权贵,受尽好处,却只将人命做烂泥,肆意践踏。” 云落落看过去,只看他那漂亮的眼睛里,是如深夜卷云般的恬谧悲伤。 眼前倏然浮现,一个时辰前,他坐在门框边,捧着一杯热茶,侧眸看向门外夜色时的侧影。 “我恨他们草菅人命,我恨他们荼毒无辜。我恨他们,恨不能啖其肉喝其血,恨不能让他们身败名裂。” “故而,便一手策划了这一桩诉状。” 琪官儿说着说着,又轻轻地笑起来,转过头来,看了眼叶官儿,“只可惜,却到底,有眼识不清。不知晓,原来受人辱者,也常辱人之。我所行之一切,不过一场荒唐笑话。” 叶官儿瞪了瞪眼,往后退缩,不敢再看琪官儿。 琪官儿又朝不远处僵滞的方子清看了眼。 然后,微微俯身,似是行了一礼。 方子清下意识觉得不对。 就见他转过身,对钱学道高声说道,“娼家认罪,此事与他人一概无关,愿伏法受诛!” 说着,忽然一伸手,握住了刘奇峰手上的刀!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小道姑,你别发疯! 刀刃瞬间割破他的手指。 刘奇峰一惊,不待反应过来! 刀就被拽得往后一戳! 刀尖一下戳进了琪官儿的胸膛! “噗!” 鲜血迸溅! 周围骤然寂声一片! 方子清眼瞳骤缩! 刘明成钱学道脸色大变! 封宬微微垂眸。 身后,云落落抬起了脚。 “啊!” 叶官儿陡然尖叫! 蹬着腿拼命往后退! 刘奇峰回过神来,却是眉头一皱,一把抽回了刀! 鲜血喷射出来。 他骂了一句,“脏东西!晦气……” “嗖!” 利刃破空! 他的话说了一半,卡住! “噗嗤!” 是血肉破开的声响! 脖颈一凉! “峰儿!”刘明成忽然大叫! 刘奇峰愣愣抬手,摸到了一片濡湿。 低眼一看,手指上,鲜红一片! 他晃了晃,转过头。 就见那边。 面若皎月的小道姑,慢步自暗影里走入昏黄光线中。 她的身后,封宬抬起一张菱花笑容,目意森森,眸中寒光迸溅! 宛如般若,獠齿毕露! 他抬起手,犹如巨翼自那道姑皎洁眸光后恣意张开! 数十道飞影朝四周蹿起! 利刃与杀气,刹那间,铺天盖地! “当!” 是金戈交击! 惨叫厮杀声,骤然而起 ! “捉住他们!捉住他们!” “保护大人!” “国舅爷快走!” “峰儿!” 刘明成高呼。 刘奇峰却身子一晃,轰然倒下! 无力地抬头朝前方看去,见到的,却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钱学道,还有他那老子,犹如过街老鼠一般,叫人护着,忙不迭地朝前头跑去。 他咧开嘴,想到了姑姑。 想起小时候,她常拉着他躲在厨房的灶台底下,边偷吃边笑的模样。 张了张嘴。 却没再发出一声。 记忆里的姑姑,随着那一天,被强塞进马车里时泪如雨下的模样,都湮灭进了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一双淡黄绣花鞋,走到了近处。 刘奇峰僵滞地侧眸,只看到了一双平静如古井深潭的眼。 那一口气,便自嗓间,彻底散开。 云落落蹲在地上,单手,按在了琪官儿的胸口上。 掌心底下。 微弱的起伏几乎传递不出。 他睁着眼,看那半空朦胧模糊的月,微微笑了笑。 然后听身侧的人轻缓平和地问:“为何?” 为何? 他转过视线,对上了那双清澈不染一丝尘垢的眼。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那个明媚如夏日的女子站在他面前,肆怀大笑时眼里浓烈的光。 想起她状若烂泥毫无生气地躺在血泊里,目如死灰的可笑模样。 想起他分明已恨不能生啖那些畜生的血肉以消心头之恨、却还要假装讨好、刻意殷勤,低头做小,做一副娇弱不堪的可怜样子时的荒唐冠冕。 他不敢再看近在咫尺那双如银月明净的眼。 转开视线,轻吐出一口气,慢慢地笑。 “娼家是个……贪生怕死的,不如……方公子……大义。还请道真……垂怜,莫要多伸手,放,放……方公子一条生路吧!” 声音越来越轻,他慢慢地闭上眼。 忽然又听云落落轻声说:“你知道你的影子里,藏着一个人的念想么?” 他闭上的眼,倏然睁开。 就见云落落慢慢抬起了压在他心口的手。 葱白的指尖,鲜血刺目。 一团黑影,却在她提起的时候,如流丝一点点抽出。 然后,她剑指一并。 朝那黑影轻轻一点。 黑影倏然卷动,旋即,传来女子肆意笑声。 “琪官儿!你快看!我又得了一个有趣的玩意儿!瞧,会说话的鸟儿呢!送给你玩吧!” 那本来已死气沉沉的眸子里,顿时曝出无限的光彩来! 他挣扎着想抬头,却丝毫用不上力气! 正费力时。 身后,忽有人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云落落抬眸,看蹲下来的封宬。 不远处,被暗九救下、正要朝这边跑来的方子清,猛地看到扶起琪官儿的封宬,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骇然! 那是尊贵的皇子啊! 琪官儿可是……最为下等的娼倌! 他居然能,居然能为他,俯身屈膝?! 不避讳他满身的污秽,任由他身上的鲜血,糟垢了他的手掌衣裳!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 而琪官儿,却是满足地笑了。 看着眼前的黑团里,露出的落樱那曾经如光如珍珠般的笑脸。 她拿着花儿跑过来,说:“琪官儿,别难过了,来,这个给你,你瞧一瞧,心里就能好受些了。” 她拿着糕点悄摸摸地关上门,回头对他笑:“好啦!宋妈妈不知道,快吃吧!” 她恨恨地一边拧帕子一边骂:“那些变态!就知道折磨你们这些不懂事的!你但凡凶一点,怎么会被折磨成这个样子!过来!羞什么!我给你擦干净,不然要发热的!” 她嗔,她怒,她笑,她喜。 她最后,死目呆滞地看着灰蒙蒙的天。 任由他抱着,怎么叫,怎么喊,怎么摇动,都没了声响。 “落樱……” 琪官儿轻轻 唤了一声,泪水,无声地自他眼角滑落。 一滴,落入清丽柔婉的面庞上。一滴,混入血肉模糊的不堪中。 他抬起了手。 只是,抬起一半,又倏地落了下去! 眼前肆意欢笑的黑团,还在旋转着,不知在向谁展示它的欢愉高兴。 封宬侧眸,看了眼云落落还并着的剑指。 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云落落的袖子里飘了出来。 正是那纸人,小甯。 她看了眼已阖目咽息的琪官儿,皱了皱‘眉’,飘到云落落身前,低声道,“吃他一口饭,还他一场梦。他已安然去了,你做得够了,不必再多做了。撤了咒吧……” 话没说完。 忽见云落落并着的剑指朝上一竖。 那黑团骤然化作一柄利刃,直朝那小院上方,一直在哀嚎不断的残念魂体中钻去! 小纸人大惊,猛地回头,就见那黑气钻入进去后! 所有的魂体忽如水入油锅般,炸开了地沸腾起来! 哀嚎声,顷刻凄厉数倍! 浓黑之气,卷涌翻滚,竟如雷鸣轰开天地,壮烈而汹涌! “小道姑!你别发疯!” 小甯慌了,冲到云落落身前,试图阻止她,“驱策厉鬼,你要受反噬的!你别疯了!快停下!停下啊!”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交给我,好不好? 可是,云落落却站了起来,剑指并拢胸前,另一手,结出手诀! 朝着半空中的黑气一推! 小甯一下蹿出去,抱住她的手指,拼命地摇晃轻飘飘的纸身体,声嘶力竭地大喊,“你别发疯啊!臭道姑!一个小倌罢了,他自取灭亡,同你有何相干?你快停下!老三!你是不是傻了!快拦住她!” “呼!” 劲风刮过! 万鬼长哭! 西六街上方,顿如狂风卷袭,哀鸣肆虐! 那些残念,那些不甘,那些冤屈! 骤然凝做一股黑气,直扑刘明成和钱学道而去! 云落落面色平静地站在那里,束起的长发飞扬飘动! 她抬起眸,看向那即将上马车的二人! 剑指缓缓往前。 ——一点…… 指尖却被握住。 她顿了顿,抬脸,看站在面前的封宬。 俊逸翩翩的郎君,垂下一双凤目,朝她含笑望来。 菱唇微弯,唤了声,“落落。” 她看着他。 指尖温热而有力,温柔又包容。 他也看着她,轻笑,“交给我,好不好?” 她没说话。 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带着几分娇气的痴缠任性,“落落。” 左臂内侧,忽而蚀骨剧痛猝然袭来! 被握住的剑指一颤! 扑到了钱学道和刘 明成头顶的黑气倏然散去! 狂风骤止! 方子清惊呆了地看向半空,又缓缓低头,看那边被封宬挡在内侧的娇小身影。 忽见。 封宬另一侧手臂微微一抬。 原本散在各处的众皇家侍卫,顿时身形一闪,扑向了钱学道和刘明成! “噗嗤!” 手起刀落。 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到那血溅三尺! 钱学道和刘明成一起瘫软了下去。 周围人顿时惊叫! 可不等叫声破出嗓门! 又是一阵森光凛冽! 不过几个呼吸间,身影起伏。 数十人,已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浓烈的血腥气,在这破门昏暗的灯笼下,肆意漫开! 原本不过破败偏僻的西六街街口,因这无声而碾压式的绞杀,瞬间沦入阿鼻! 厚重的血色,自暗夜的无边处,纵贯而入,啸滚密布! 方子清瞬间浑身僵硬!手脚冰冷! ——这就是传说中的三皇子殿下! 嗜杀,无情,残忍,不仁! 可,不仁……么? 他的视线,又慢慢地转到那边安安静静地躺着的琪官儿。 他的身上,盖着一件华美的外衫,那是……先前三皇子殿下穿在身上的。 方子清看着那件衣裳,以及他面上的安详。 良久,又慢慢 抬头,看向那边。 封宬看着面色发白的云落落,见她转脸似乎想去看他身后。 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指尖,往怀里微带了带,轻声道,“落落听话,不要看。” 分明阎罗镰刀收割性命的声音就在耳畔一遍遍清晰落下。 可云落落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的眼前,倏然出现了一幕奇怪的场景。 小小的娃娃,坐在一个巨大的鲜红的上古图腾中间。 一个戴着面具一身白衣的人,提着一柄尖尖的短刀,蹲在那娃娃面前。 然后拉起那个娃娃的左手。 对准她的手臂内侧,刀尖银光森森。 观主的脸忽而自那森光后出现! 他笑盈盈地将那小娃娃抱了起来,低声轻叹。 “可怜的孩子,唯今之法,只能这般才能让你活下去。今后你便不能……” “落落。” 温雅轻柔的声音,夹着隐隐的关切,在耳内响起,“落落,你还好么?” 她抬起头,发现光景不过数息间。 周遭的血腥气,浓郁到让人窒息。 她忽然轻轻地皱了下眉。 看得封宬一愣,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待要细看,面前的小女孩儿已然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左臂。 他顿了顿,道,“此处不宜久留,我先送你离 开……” 不想,话没说完,云落落忽然往前一靠,将头抵在了他的胸口。 他一怔。 便听到一声低低轻喃,“痛。” “什么?”封宬的心跳仿佛听了一瞬。 低头,只看到那毛茸茸的脑袋,缩在他的怀里,轻软又毫无防备的,再一次浅浅说了句,“三郎,我好累。” 封宬的眼底微缩。 当他反应过来时,已将人抱在了怀里。 垂眸看着怀里女孩儿白梨妍面,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轻声道,“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手心里的头发软而单薄,怀里的小女孩儿,却没闭眼,反而伸手,搭在他的手臂侧处。 往前一点。 “啊——” 血色充斥的窒息暗夜里,有一声惨叫,骤然而起! 封宬眉梢一挑——刘明成的声音? 怎么可能? 赵一动手,他绝无可能还有生机。 侧过脸去,不想,就见那散开的无数怨魂残念,忽而朝某个方向扑去! 刘明成……的魂体,正朝着一处狂奔! 只是很快便被怨念包围! 尖叫与悲鸣声轰鸣入耳! 刘明成的魂体,不过眨眼,便被撕扯了个干净! “叮——” 半空中,隐约有一声奇异的铃声响起。 他扫了一圈,不见踪影。 却 听怀里的云落落低声念,“无常勿怪,弟子冒犯。会亲往城隍告罪。” “叮——” 又一声铃铛,却是已离得很远。 封宬又扫了眼那撕碎刘明成魂体后便散开而渐渐消失的怨念,收回目光,再次看怀里埋着头的小丫头。 低笑,“又不累了么?” 云落落这才扶着他的手臂,侧过脸来,也没说话,只慢慢地闭上了眼。 他微微弯唇。 赵一落到他身后,又立刻往后退开两步,以防周身的血腥气沾染了殿下。 同时沉声道,“三爷,已清缴完毕。无一活口。” 不远处,方子清一震。 就见,封宬淡淡点头,连头也没回地说道,“收拾干净。” “是!” 赵一应下,面无表情地再次转身。 似乎早已习惯此种行事。 方子清微吸了一口气,却吸入了满腔的铁锈味。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看封宬伸手,将那位被他抱在怀里的道真打横抱起! 然后朝他看了一眼。 他迟疑了下,走过去,躬身行礼,“请贵人吩咐。” 封宬神色冷淡,只朝街口那血流四处的马车处瞥了眼,道,“刘明成和钱学道的死,若交给你,你可有妥善解决的法子?” 一句话,好似当头棒喝!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为何? 方子清猛然明白过来,封宬先前提点他的那几句话到底是何意了! 他颤了颤,看了眼不远处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拎着血刃站在一旁的侍卫。 最终,目光落在地上阖目长眠的琪官儿身上。 他惨不忍睹的面庞,他身上覆盖的华丽外衫。 他生前那一刻的满足。 屈膝在他身后给他支撑的……封宬。 ‘噗通’一声。 方子清跪了下去,颤声却铿锵地道,“小人愿……誓死追随殿下!” 不远处,赵一赵三赵四几人对视一眼,暗七甩掉刀尖血水,嘿嘿一笑。 封宬看了他一眼,没再言语,抬脚,便离开了这血色密布的修罗之地。 小甯飘在半空,魂体中,蓝色的鬼火已微弱到仅剩微光。 今日四离,这般强行逞能,已让她魂体十分不稳! 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受这小道姑先前一块鸡腿的香火!谁愿意理她发不发疯啊!哼! 看了眼半空中飘散的怨念。 自刘明成死后,便有许多已消散而去,也有许多,化作浑噩幽念,朝四处游荡,漂浮于这红尘世间,不知去处。 唯独一个,不知为何,似乎凝结了一丝魂识,在撕碎了刘明成的魂体后,又落在了地上的琪官儿身前。 盘旋了许久,最 终,又飘到了方子清的身侧。 低泣着,哀婉着,长久不肯离去。 小甯抱了抱胸口微弱的鬼火。 转头,看了眼被封宬抱在怀里的云落落,微一迟疑后,伸手一招。 那残念便化作一团雾气,飘入了她的手中。 她纸手一卷,跟着飞起,钻进了云落落的袖子。 刚要张口偷偷地把那带着魂识的残念给吞了,一只手探进来,朝她手心一点。 那团雾气,便被勾走。 她面无表情地看那只缩回去的手指,片刻后,猛地在袖子里使劲撞她的腕骨。 无声大骂——臭道姑!装可怜!还抢我吃食!我与你不共戴天啊啊啊啊! 不想,那只手又伸进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 她愣愣地扒着她的腕骨。 随即,感觉头顶,一股暖流灌入。 胸口微弱的鬼火,骤然蓬勃。 …… “啾啾。” 是鸟儿清啼。 云落落还以为自己又梦见了灵虚观,梦到了观中的小院,院里的香樟,树上的百灵。 不想,睁眼,却看到陌生的床顶,精致的纱帐,以及一个飘在半空,正掐着腰,‘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粗糙小纸人。 见她睁眼,那小纸人一下扑过来! “啪!” 将自己拍在了她的额头上。 然后熟悉的大 骂声响起,“你是猪啊!睡了多久你知道嘛!你要吓死谁啊!再不醒我就让老三把你亲醒,你信不信啊!你这个臭道姑,就会装可怜!我才不会心疼你,你……” “咚!” 床头忽然有什么东西翻倒! 小甯的声音戛然而止,从云落落的额头飘起,扭头又朝旁边骂,“你老实点行不行啊!” 云落落起身,就见一团黑影,正歪歪扭扭地趴在床头柜子上放着的碗上,可怜楚楚地看着她。 她略停了片刻,想起了这黑影,伸手。 那黑影便蹿到了她的手心,戒备地朝小甯看了眼。 小甯顿时气得翻了个大白眼,刚要说话。 房门外却传来说话声。 两‘人’一黑影一起扭头听。 “三爷,金陵府尹于昨夜在乌衣阁中饮酒,无意发现府尹夫人召小倌儿伺候之事,大怒之下,同夫人起了争执中,被其夫人无意误伤而亡。而陪席的丽嫔胞兄刘明成,同样被伤,不治而亡。现已上报都指挥使,会交由刑部,大理寺,派人来查。” 云落落并不明白这一套流程。 小甯却撇‘嘴’哼了一声——这一套下来,至少也是个两三年了。到时候刘明成的尸体都不知道在哪儿了,还查什么死因? 听着还在说话的方子清,她又 翻了个白眼,倒是个能耐的。只可惜,这真正的聪明,却是人命填出来。 封宬的声音响起,“嗯,做得不错。下去吧。” 可方子清却并未走,他看着封宬,迟疑了下,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三爷,小生有一事不明。” 封宬正要推开房门,闻言,朝他瞥了眼,“何事?” 倒没有了先前在西六街时嗜血如魔的森狞难近。 方子清暗暗松了口气,又道,“您之前,分明可以……救琪官儿一命,为何却……” 房内,小甯神色一变,下意识就要朝那边扑去大骂——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她家老三是菩萨啊! 却听门外封宬淡笑了一声,“他本就活不了了。” 这句话何其熟悉! 小甯愣了愣,忽然回头,看床上的云落落,却见她只是低垂着目,看手心里的黑团,神情平静,不见涟漪。 “什么?”方子清却没明白封宬的意思,却忽然想起与封宬如影随形的云落落,“三爷难道也会看面相……” 这话他自己说得都迟疑。 封宬却是不恼,换了个手拿着托盘,朝方子清瞥了眼,“我不会看相,不过,却会看人。” 自画舫上第一次见到他窝在刘奇峰怀里,被打了一巴掌依旧巧笑嫣然的模样时,他就看出,这 个人,眼里没有生机。 他在等死。 所以他不曾拦,更何况,他不死,也不会有活路。 方子清一颤,想起琪官儿死时面上的解脱,片刻后,垂首,道,“小生知晓了。” 行了一礼,刚要退下,却听封宬道:“以刘奇峰和琪官的心计,可谋划不出这样的棋局来。你不惜现身刘明成身旁,以身伺虎有如赤脚踏于刀刃针尖,其中风险非同一般。” 说着,他朝方子清看了眼,若有似无地浅浅一笑,“当真只是为了黎民百姓着想么?” 方子清脚下顿了顿,想起云落落曾问过他更加直接的话。 微微一笑,躬身说道,“三爷明鉴,小生虽功名全无,却知前路何在。不会自毁前程。” 房间里,小甯一听这话,差点‘白眼’都要翻过去了! ——就是没考取功名前,不会跟个妓子有什么瓜葛呗?怕以后真的能进了朝堂后,有个给史官攻讦的把柄呗? 果然最是狡奸读书人!什么人都能踩在脚底下! 啊呸!恶心! 门口。 封宬却低低笑了,将手按在门扉上,道,“心有坚毅,倒是不错。行了,下去吧。” 然后“嘎吱”一声,推开房门。 方子清在门外垂首站着,片刻后,拱手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奴家心中并无…… 房门被推开。 飘在半空的小甯扭头一看,立马撇撇嘴,身子一转,再一次钻进了云落落的袖子里。 云落落看过去,就见封宬端着托盘,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见她已然醒来,坐在床头,面上不由笑意浮现,“醒了么?” 然后,目光落在云落落摊开的手心里。 如今,他只能隐约看见一团模糊如黑雾的形状。 那分辨阴阳的玄术,似乎是个短时的咒力。 他走到床边,将托盘放下,顺手扶起被打翻的碗,又看向云落落,问:“这里头是热水,可要喝一口么?我让厨房给你熬了粥在炉子上,待会让人端过来?” 云落落却没说话。 封宬微微侧脸,就见她再次并拢剑指,接着对准手心的黑雾,平向轻轻一划。 一个手指大小的少女身影,倏而显现。 比之前的黑雾稍微清晰了些许。 虽还是模糊,可封宬还是一眼便认出——竟是先前云落落在那西六街的小院前,被云落落拨到近前,让他们几乎亲眼看到曾遭受可怕**的少女残念! 少女似是也没料到自己会以这副样子出现人前,吃惊地低头看了看。 就听云落落道:“落樱。” 封宬眉梢一挑。 袖子里,小甯也意外地抬起圆脑 袋。 站在云落落手心的少女愣愣抬头,片刻后,七八岁少女的模样有了变化。 身形抽长,面容明艳,头发也披散在了脑后。 妩媚之色尽显! 她双手交叠,悬立在空中,朝云落落行了一礼,躬身开口,“奴家多谢……大仙。” 大仙这个称呼还是封宬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对云落落不说,朝床头的人看了眼,唇侧笑意微浮。 云落落没说话,只看着她,道,“你残念不消,是有何心结未解?” 袖子里,小甯满脸疑惑。 ——残念其实只是人死前过于不甘的念想罢了,这落樱若真的恨刘明成,在亲手将他魂飞魄散时,便会自然消念而去。 怎么如今反而有了魂识? 不想,却听落樱的魂念说道,“奴家……已没有心结了。” 嗯? 小甯探了探身子,想朝外看吧,瞄到那坐在床边的封宬,嘴巴一憋,又缩了回去。 “没有心结?” 却是封宬的声音响起,他含着笑音,似乎十分温和,“那如何还盘旋在此?” 悬在云落落手心的落樱没说话,似是无意地朝门口瞥了眼,又摇摇头,“奴家其实……” 没说完,却没继续说下去。 黑色笼罩的模糊后,好看的杏眼里,似是苦凉,在 浅浅荡荡。 小甯微微皱眉——怎么这般矫情?有什么要的,直接说就是了。成与不成,也能有个说法。唧唧歪歪,反而叫人生气! 瘪瘪嘴,伸手拍云落落的手腕。 “咔嚓。” 符纸做的身体毛糙糙地响。 封宬垂目看了眼。 云落落却没动,只注视着无声好像真的没了念想的这一丝魂念,片刻后,道,“你听到他方才说的话?” 袖子里,小甯举起的手臂一顿。 封宬抬脸,想起方才他问方子清的话。 以及他那一身浩然正气回答的模样。 ——他所行之事,并不为私情。 悬着的小小魂念轻笑了一声,朝云落落看了眼,又转过头去,看到窗外竟有一株樱花树,青叶未起,落樱已落。 纷纷洒洒地铺在窗台和窗下的软榻上。 树上,鸟雀轻啼。 “不是的。” 她笑着开口,注视着那粉樱盛开的花树,缓声道,“奴家早知方公子对奴家并无情意,奴家心中……并不怨。” 封宬意外,朝那一指大小的魂体看去。 可目光渐褪,魂体在他眼中愈发轻透。 有一只雀子落在了窗棱上,左右转动着脑袋,又发出几声鸣叫。 落樱看到,雀儿的后方,窗户的对面,那个熟悉的人,绕过 走廊,走了过去。 目光当即缠绕在那身影之上,一直紧紧地黏着,直到不见。 她才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云落落,声音低浅,似是轻叹。 “奴家这一世,所行所历,皆是奴家自己选择。” 她再次笑起来,明艳的笑容里,有着几分琪官儿当时叙说时的娇纵灿媚。 “当年,是奴家自愿卖身入乌衣阁。” 她看着云落落安静纯澈的眼睛,片刻后,又转开视线,轻笑说道。 “被宋三……之后,也是奴家甘愿留下。” “母亲离世后,弟妹曾来阁中寻奴家,说要替奴家赎身。也是奴家自己愿意留下的。” “护着文竹,被屠武欺辱责打,也是奴家自己选的。” “还有那一次……” 袖子里,小甯想到方子清先前的话—— 我对她,并无情意。 不会自毁前程。 以身伺虎,所行凶险,都只是为了黎民苍生,不曾有私。 她忽然想起,落樱的残念分明是从西六街那小院上空分离出来的,按理说并不会产生魂识! 可现在飘在云落落手心的这个,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还能如此清楚地记得生前种种。 为何? 难道说…… 脑海里再度浮现云落落将琪官儿心口中抽出的那团黑气直指而出 的一幕! 纸人的身体骤然一麻! ——是云落落! 琪官儿所见的,并非只是云落落给他造出的一场美梦! 那是他刻入灵魂里真正的想念! 而云落落,将琪官儿的想念,融进了落樱的残念里! 这才让这个残念,有了一丝魂识! 可她为何……又要这样做? 这样的咒法何其伤身? 这小道姑到底…… 然后,她听到落樱的笑音微顿。 可是很快又再次笑起来,娇媚的嗓音轻颤,“还有那一次……推了方公子舍命赌来的卖身契,回去找宋妈妈,也是我……也是奴家自己要去的。跟方公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她看向云落落,“能托求大仙,帮奴家给方公子说一声么?” “落樱这一世所受,都是,都是落樱自愿的,让他别……自责了。” 在她死后,那个可怜的念书郎啊! 日日抱着酒罐子,差点没把自己醉死在金陵的秦淮河边。 地痞流氓,搜刮了他的钱财,扒光了他的衣裳,还将他丢在西六街的烂水沟里。 连小孩子都朝他吐口水。 世人皆嘲他,笑他,辱他,践他。 他都毫无所应,宛若烂布。 分明他从前……是那样一个儒雅大气、端方风度的惊才之人啊! 第一百九十章 好好地去吧 床边,封宬没说话。 袖子里,小甯愣愣地看着袖口外。 对面,云落落垂眸看着手心里微笑的魂念,无悲无喜。 见她不动,甚至连神情也无。 落樱轻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愧疚,“奴家这一生,得遇方公子已是大幸。落进烂泥里的贱命一条,他竟也愿意伸手来拉一把。只可惜……奴家任性,自己一去百了,却带累了方公子一生辛苦。” 她朝云落落跪了下来,“求大仙,帮奴家告诉方公子吧!” 她深深地俯身下去。 就听云落落无起无伏的声音,温和安静地说: “好。” 她魂念一颤,伏在云落落的手心处,道,“谢仙人大恩。” 云落落依旧没说话。 床边,封宬起身,走到门外。 红着眼睛的暗七第一个蹦下来,低声道,“方公子去后山了。” 赵四也蹦出来,鼻音浓浓地说:“嗯,属下这就去找他回来……” 说着,就要转身。 却听门内传来云落落平和的声音,“不必了,我去寻他吧!” 众人齐齐一凛。 纷纷看向云落落,以及她手心里……跪坐的模糊一团。 封宬忽然挑了下眉——他们全都看见了? 却见云落落 越过他,走出了门外。 几个护卫,全都转身,齐刷刷跟在了她身后。 他站在门边,眨了下眼。 只有一个赵一,跟了两步,又回头,看到封宬的神色,后背一寒。 拽了把最近的赵三。 赵三不满扭头,结果一眼看到还在后头的封宬。 顿了顿,跟赵一两个缩到了走廊两边。 封宬看了两人一眼,又瞧着前方慢步走出去和跟在她身后的一群臭小子。 忽而低低一笑,迈步,也走了过去。 …… 云落落休息的地方,是方子清安排的。 位于金陵郊外一处风景秀丽的城外村中,背靠一座并不巍峨的青山。 冬寒掠去,江南的春色,早已在这座山上尽显烂漫。 然而今日却是阴天,并无阳光。 春风微寒,拂动草木幽香,在这农家田野间,淡缓宁谧地舒展。 云落落托着手里小小的落樱魂念,走过田埂,在暗七的指引下,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 便看到了前方一处绿草抽芽鲜色一片的空地。 以及空地尽头,一棵盛开的樱花树下,两座新翻土堆成的土包旁坐着的,方子清。 他单腿屈起,一腿伸直,有些吊儿郎当的,背靠着土包前的墓 碑。 手里一抛一落地接玩着一颗骰子。 脸上似乎有些笑,正侧脸垂目看着身侧的墓碑。 轻笑着说道,“我将琪官儿也安置在这儿了。” 手心里的落樱忽然飘起,直直地看着不远处墓碑旁的人。 云落落垂在身侧的手指并拢,轻轻一划。 温柔的风,将他的声音送来。 “你二人做个伴,也好过黄泉路上寂寞苦冷,被小鬼欺负了去。” “听说忘川河水冰冷刺骨。你不要再任性,好好地拉着琪官儿。” 悬于落樱手心上的落樱忽然捂住嘴。 无声的鬼泪,自她面上落下,不曾滴入云落落的手,便又散逸在这安静又悲伤的春风里。 方子清的声音还在轻轻地响。 “到了孟婆桥前,别犹豫,好好地喝了汤。下辈子啊!别再遇见我这样无情无心的恶人了。同琪官儿好好地,找个好人家,过一过爹疼娘爱的好日子。” 后头。 暗七猛地仰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不想,抬起头,却看赵四拿了黑乎乎的帕子在擦眼睛。 “……” 又是一阵风过。 樱花如雨,片片悠悠。 方子清脸上略显玩世不恭的笑意微敛,看着那墓碑上沾 染的花瓣,想起那一日,他醉倒在街头,被一帮地痞剥光了衣服倒在地上苟延残喘时,琪官儿走到他面前,同他说的话。 “落樱曾说,她这一世过得快活。遇着宋三,是她的福气。爹娘死后,还有弟妹来赎,是她的福气。虽沦落风尘,却做了花魁,还能自己挑选客人,也是她的福气。” “可是方公子,您瞧着这些,当真是她的福气么?” “七八岁的年纪时,便被宋三那样的畜生糟蹋,却不敢死,生怕死了,家里的寡母弟妹无人照料。后来弟妹说是来赎身,却只叫她自己出银子,她的银子早给了他们,哪里还有赎身的?至于做花魁……呵,您瞧见屠武是怎么打她的了,宋妈妈可有替她说一句话么?” “方公子,我们这样烂如猪狗的贱命,就该白死么?” 不该的。 落樱,不该的。 可比起琪官儿的大胆与勇敢,他这样的懦夫,怎么就能够配在你面前说一句…… 手里抛玩的骰子被他捏在手心。 他忽然轻轻开口,“落樱。” 手里的骰子再一次被抛了起来,他却没有去接,任由那骰子落到墓碑前。 他也不看,只对着墓碑道,“ 若是点数为一,我便告诉你,我的心意。如何?” 云落落的手心里,落樱陡然朝前一扑,却又生生止住,似是不敢去看那骰子,更不敢去听方子清到底会说什么。 云落落的身后,所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骰子在地上滚了几滚,停下。 墓碑旁的方子清却没有动,也没低头去看。 暗七急得想冲过去大吼一句。 却见方子清微微倾身,将脸贴在了墓碑旁。 恰此时,微风再起。 素素花雨,簌簌话语,悄然落下。 众人只看到。 方子清的嘴唇微噏。 不知说了什么。 云落落手心上的落樱忽然飞出,化作一道流意,卷进那飘洒的落樱中。 再……不见。 墓碑边,方子清忽而抬眸。 一枚花瓣,落在了他的唇侧。 他微微一笑,捻下花瓣,看了会儿后,放在了墓碑旁。 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樱花树下,那枚骰子,被花雨遮蔽,年复一年,光阴变化,日暮朝夕。 粉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不知那时光荏苒了多少的岁月。 忽而,满樱盛开的枝头中间,一张杏眼桃腮面若粉樱的小脸探出来。 小心翼翼地朝底下瞧。 第一百九十一章 烂漫岂无意 就见树下,佝偻着后背的石头妖爷爷一脸神秘地说道,“我听得真真儿的!那个郎君呀,就是对着墓碑,悄悄地说了句,‘我心悦你’哪!” 他说话的时候,头顶一枚掉色儿的骰子,咕噜噜地转着。 还不会完全化形的小兔顶着两只长长的白耳朵伸手指他头顶的骰子,大叫,“石头爷爷你又骗人!” “骗人!”“骗人!” 小草、小雀、小狐狸一起叫。 粉樱的小姑娘从树上溜下来,挤到小雀旁边也跟着喊,“石头爷爷骗人!” 石头爷爷头顶的骰子转得更厉害了,“哎呀!你们这群小坏蛋!怎么不信呢!我就是听到了啊!那郎君亲口说的呢,说喜欢那墓里的姑娘呢……” “那人家都死了,再说喜欢,有什么用呀!” “就是!就是!” “我们不要听这个!你给我们说说那位云大人的故事吧!” “对!要听仙姑娘娘和那位……” “不好啦!那个放牛娃又来啦!快跑啊!” 石头爷爷一惊,头顶骰子一停,然后身形一闪,化作一块头顶一点红的大石头,蹲在了草丛里。 小雀展翅一飞。小草触地生根。小兔子往前一蹿。小狐狸甩着尾巴躲进了灌木丛里。 粉樱的小姑娘呆了呆,扭过头就朝树上爬! 谁知爬了一半,竟然脚下一滑! “啪!”摔在了地上! 摔得她七荤八素,刚要睁开 眼,就感觉热乎乎的热气喷到了脸上。 小姑娘一睁眼,居然是一头大牛打着呼呼凑过来,舌头一伸! 她吓得一闭眼,却听身旁传来笑声,“大黄,不许戏弄人家小姑娘!” 她傻乎乎地转过头。 就见一个甩着鞭子的少年郎,背着光,走了过来。 低头看躺在地上的她,笑着用鞭子点了点她额头上的樱花,问:“你是花妖?” 她吓了一跳,抬手一挥!满地的落樱顿时飞舞着将少年郎包裹起来! 她连忙爬起来就躲回了花叶里。 就听少年郎在底下笑,“恩将仇报呀!你这小花妖,我又不要你以身相许,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啊!” 她趴在树上好奇地朝底下看。 落樱花瓣如纷云舒卷。 树下清俊少年郎含笑抬头。 一旁的大石头旁,老黄牛甩了甩尾巴。 “哞——” 烂漫岂无意,为君占年华。 此时的落樱树下,粉漫的花瓣,遮盖了树下那两座安静的土包。 方子清的身影穿过树丛,一直朝前,走到不见。 树后。 云落落松开垂在身侧的剑指,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暗七没忍住,上前问:“云先生,不去……告诉方公子了么?” 落樱的那句‘别自责’。 却见云落落抬起头,看着下山的路,平平静静地说:“我想吃豆沙包。” “?” 暗七歪头。 封宬自一旁走过来,笑着看她, “好。还想吃什么?” 云落落自然地回道,“南瓜饼。” “好。还有么?” “红糖糍粑。” 封宬低笑,看她眸中清浅的光,答应下来,“好。再加一份酒酿圆子,怎么样?” “嗯。”云落落点头。 山下的路,风萦香意,怡人心扉。 暗七看了看前头并肩而走的封宬和云落落,又回头看了眼落樱树下的墓碑。 突然很想去看看那骰子到底几点。 可是,脚尖一点。 就被旁边的暗九给按住。 他转过脸,就见赵一赵三赵四,都看着他。 赵四有擦了擦眼角,朝他摇摇头。 他眨眨眼,看着几个人。 忽然笑了起来,揉了揉肚子,朝前头喊,“三爷,我也想吃酒酿圆子!” “……” 云落落回头看他,片刻后,道,“只能给你一颗。” “……” “噗!” “哈哈哈。” 眼角还含着泪光的赵四笑声如雷。 震得身后山林里,鸟雀飞扬。 趴在云落落袖子里的小甯撑着下巴扯了扯嘴角。 想起了昨夜里。 方子清挡在云落落眼前的手。 盖在屠武狰狞面庞上的方巾。 还有故意遮掩的门窗,挡住云落落看去的视线。 ——这小道姑,不惜耗费这样大的精力,居然就为了这么点淡薄的善意? 方才那剑指,分明是指向那骰子的,却为何又不叫人知晓呢? 还真是…… 啧。 听着外头 的笑声,她又撇撇嘴。 翻了个身,纸手搭上肚子。 红糖糍粑,听着就很好吃的样子啊~~ …… 秦淮河上的画舫里。 一身白衣头戴兜帽之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举起手里的铜镜。 “先,先生恕罪。小,小人当真不知……” 手里的铜镜被另一个穿戴同式样的人拿走,恭恭敬敬地捧到前方,“先生。” 坐在鹅颈交椅里的人伸手,将那铜镜拿过。 探出的手臂上,包扎的布条里,鲜血洇开。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摸了摸镜面。 镜面一晃,如水纹荡开,很快,又恢复平静。 内里什么也没出现。 他轻叹一声,将铜镜放到一旁,看向前面跪着的人,温温和和地开口。 “我只叫你来告诉刘明成,将三皇子同行的女子分开,你却挑拨出这样的泼天祸事。如今不仅刘明成身死,连金陵府尹同其夫人,也一起命丧了黄泉。你说,到了殿下那儿,如何交待?” “我,我……” 那人已是汗如雨下,惊恐地抬头,“就是殿下吩咐小人……” “咔!” 话没说完,张开的嘴巴里,忽而发出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 浓郁的黑气,突然从他嘴里狂涌而出! 交椅里,男子面色平静。 眼看那黑气直扑而来,他身侧的白衣兜帽人两步上前,手上手诀急速变换! 朝那黑气一推! “呼!” 黑气顷刻 消散! 跪在地上的人,四肢骤然扭动!口中犬齿尖利暴长! 白衣兜帽人皱了皱眉,刚要再次往前。 身后坐在椅子里的人却抬手,剑指朝前随意一点! 地上兽变的人顿时僵住!不过须臾,便张着嘴,狰狞着发出一声嘶吼,轰然倒地! 白衣兜帽之人面色微变,随即回头,恭声道,“先生,没想到他竟然被下了隐咒。只怕殿下那边……已是生了疑心。” 那人却毫无意外,笑了笑,转脸,看向画舫外。 不见春光的河面上,水波粼粼。 远处精美的房屋鳞次栉比。 行人热闹地在河岸边穿梭吆喝。 昨夜的凶险,与他们,毫无影响。 他看着那些人,问:“乌衣阁如何处置?” 白衣兜帽之人再次低声道,“三殿下已从钱学道和刘明成的府中搜到不少罪证,并命人送去京城。殿下得知,下令下来,让您将金陵这些人……” 他朝上看了眼,“灭口。” 椅子里的人没说话,片刻后,轻轻一笑,“罢了,也是些死不足惜的。便按照殿下的意思来吧!” 白衣兜帽之人暗松了口气,躬身应‘是’,转身将地上那僵死的人拎起。 退下的时候,瞧见那染血的胳膊再次抬起,将桌上的铜镜拿起。 对着朦胧的光。 在画舫里,轻轻一晃。 有黯淡的光影,在镂空雕花的缝隙中,静然地掠过。 …… 第一百九十二章 逛街呢 云落落眯了眼。 封宬抬手,将她面前的一枚反光的菱花珐琅西洋镜挡住,问:“你要挑什么?” 云落落低头看了看面前小摊子上的各种小玩意儿。 不答,却反过来问他,“你觉得哪个好看?” 封宬有些好笑,隔着帷帽,扫了眼面前摊子上的各色饰物。 旁边的小贩热情地介绍,“小娘子好眼力啊!我这儿的,可都是从西域传来的好东西!瞧这花瓶,宫里负责招待各国来使的贡品呢!” 封宬瞥了眼,这是在羞辱礼部。 “瞧这梳子,是沛国公家的小姐用过的呢!” 封宬挑眉,倒有点儿符合那一家子的粗鄙性子。 “还有这铃铛!”小贩忽然一脸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您瞧这八角莲花瓣,可是宫里的杨道真极其喜欢的呢!” 云落落抬起头。 小贩眼前一亮。 就见封宬伸手一指,“这个瞧着倒是别致。” 几人扭头一看。 就见那修长如玉的手指,正指着摊子最角落里,一块儿都落了灰的……平平无奇的玛瑙珠子。 小贩嘴角抽了抽,还想再劝,“郎君,这珠子也确实是个极好的品色…只可惜丢了另一只,如今却是配对不了了。不如您看看这个玉花生,这雕刻,这纹理,这品相……” “就要这个吧!” 云落落掏出了钱袋,看那 小贩,“多少钱?” 小贩呆滞。 片刻后。 封宬看云落落将珠子塞进身侧挂着的布兜里,然后一扭身,看向旁边的一间……笔墨铺子。 他抬头,看到她一双眼睛正朝那铺子的柜子上摆着的宣纸上瞅,笑了笑,道,“那些不好,我已让赵三去买了好的。” 云落落抬头,朝他看了眼,竟也没多问,然后转身,继续朝前走。 草长莺飞二月天,桃花占春先放,烂漫芳菲。 说得便是春分时节。 往年在京城时,春分这一日,父皇会让司天监开天坛,行亲耕礼,以表示天子劭农劝稼、祈求年丰之意。 而京城里,也是春市热闹,举家踏青,庙会祈福等许多热闹。 并无多少趣味。 倒是今日在这江南丰饶处,三皇子殿下见识到了不一样的风趣。 金陵这郊外小县城的春分,除了热闹熙攘的春市外,还会祭祀社神,祈求一年风调雨顺。而社神,除了守护一方土地外,也守护着一方土地上的百姓。 故而这街上,除了来往热闹春市的人群外,最多的便是议论今夜祭祀土地神时,会举行祈雨的仪式。 这不。 封宬路过时,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围在一起高兴地议论。 “听说今年也是佟家的小郎君做神女呢!” “啊?真的么?那他会……跳 祭神祈雨舞么?” “应该会吧?神女不是都要跳的么?” “可是,佟小郎君不是说身子不好么?为什么还会让他做神女?” “那是因为他好看啊!” 封宬眉梢微挑,朝那处扫了眼。 几个小姑娘立时嘻嘻笑着挤成了一团。 又有壮汉抬着杀好的牛羊,吆喝着走了过去。 一群孩子嬉闹大叫着跟在后头蹦蹦跳跳。 昨夜金陵城西六街的那场凶残的屠戮与血腥,似乎完全不为人所知。 封宬低低一笑,转过头,又见云落落停在了一个卖簪环首饰的铺子前。 正瞧着里头。 他走过去,笑问:“落落也喜欢这个?” 不想,就见云落落转过头,朝他看了眼。 虽然神情依旧平淡轻和,可是…… 云落落已开口道,“我是女子。” 封宬意外地朝她看。 接着又听她道,“女子不是都会喜欢好看和漂亮的么?” 封宬顿了顿,莫名其妙想到了她站在自己面前,垂眸清浅望来。 认真又安静地说的那句——真好看。 心尖微颤。 唇上却是笑意如涟层层漫漫,“原来落落喜欢好看的。” “嗯。” 云落落点点头,神情安然地根本看不出一丝喜欢的模样。 转过头,又朝前面走去了。 封宬落后她半步,透过纱幔,看她换回来的一身灰白道袍, 头顶一团简单又粗糙的道士髻。 腰间几个粗布的布兜。 周身朴素得几乎落入人群里就能被很快淹没了。 他还以为她……并不在乎这些呢。 低低一笑,刚要快步走过去。 赵一自身后走来,将手里一刀纸递上,一边低声道,“三爷,您要的东西。” 封宬瞥了眼,接过。 又听赵一道,“一个时辰前,乌衣阁突起大火,里外烧了个干净。” 封宬看了眼手里的纸,笑意尚在,眸光却已覆上冷霜。 “有白衣兜帽之人出入,灰影已带人暗中跟上。”赵一说完,就见前方云落落又买了一串糖葫芦,回头看来,立马声音压低几分,“并未发现殿下所提的左臂受伤之人。” 封宬也注意到了云落落的目光,微微一笑,张口却是一片冷厉凛寒,“没有发现么……金陵或京城中,并无人前来追踪?” 赵一摇头,“不曾。属下昨夜料理西六街残局时,曾故意留下线索。本想引对方露出马脚,但是那边却好像根本没有追击三爷的意思。” 封宬一时没说话。 那边,云落落又转过头去,到了一边看人做糖人。 封宬瞧她伸手递出一个铜板,指了指摊子边插着的其他糖人,忽而想到,她一直都没再去问,那枚铜镜。 拇指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纸,问:“清 华宫里查出什么了。” 赵一一顿,想到了前几日殿下换掉的所有衣裳,并未迟疑,低声道,“尚未有具体消息。不过,您离京前,贴身之物全是……宋玥收拾的。赵五查到,您离京的半个月前,她曾被太后娘娘召见过。” 哦? 封宬眼底阴翳骤起,可唇边却紧跟着挑起一个森然幽艳的笑来! 他弯着唇,刚要开口。 那边,拿着糖人的云落落居然又转到了一个卖花的六七岁小丫头面前,也不知跟那小丫头说了什么。 小丫头嘻嘻笑着,从花篮子里拿了一株盛开的迎春花,递给她。 然后,拿走了她手里的糖人。 转过身,又将糖人递给了跟在身后流着鼻涕半身污垢的三岁小娃。 小娃激动地大叫一声,抬手就要送到嘴里,可是又停下,往身前的小丫头嘴里塞。 卖花的小丫头抵不过,轻舔了下,又推回去给他。 小娃学着,也小心地舔了舔,然后咧着嘴朝卖花的小丫头笑。 小丫头摸了摸他的脑袋。 站在他们面前微微弯腰的云落落起身,将那花别在了自己的腰间。 慢腾腾地继续朝前走。 不见阳光的春色落在她毛茸茸的发髻上,她微微侧过的半边脸,温柔又安静,好看得……叫人注目难忘。 封宬心底翻腾的杀意忽而便浅薄了下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你高兴么? 他看着不远处的云落落,倏地一笑。 朝身后道,“让灰影小心行事,若遇凶险,以自身为要紧。另外,传令回京城,提拔苏青做清华宫一等女官,负责……嗯,宫内行走吧!” 赵一意外。 苏青?清华宫的二等女官,与宋玥一样都是世家千金。 只不过宋玥是皇上亲封的,而苏青不好越过去,再加上封宬一直没安排,就只能低宋玥一等,在清华宫中,少不得被宋玥拿身份压了不少回。 原本殿下是从不在意这些,清华宫的侍女也从来只要他不高兴就随意弃换的,怎么今日突然动了提拔苏青的意思? 不仅殿下亲自开口,还是负责宫内行走这样的要职! 若是在清华宫传开,定然会生出不小的轩波! 如此一来,原本在清华宫里算是独一份的宋玥,可就…… 等等! 赵一忽然心头一动! 殿下这般,莫非是……要让苏青和宋玥打擂台么? 可殿下从前根本不屑于这样的手段,怎么突然就用起这样的心思了? 他不解地朝封宬看去,却见他已迈步,朝前头的云落落走去。 步履依然优雅从容,可步伐却迈得极大。 赵一转脸,又朝前头那个又在一个 摊贩前停下的云落落看去。 随即拱手低头,“是。” 再抬眼时,就见封宬已走到云落落身旁,迈开的脚步收回,同她一起低头看那摊贩上的种种本丝毫不能入殿下眼的杂物,兴致勃勃地挑选起来。 赵一又看了会儿,在看到云落落拿起个小泥人举到封宬面前,隔着帷帽并不能看清殿下的神情,然而那素来喜洁如癖的殿下却伸手拿过那小泥人时,他转开了目光。 谁知一转身,就见暗七拎着个长长的满是红油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吃食在啃,一边吃,一边递了一截儿给旁边的赵四。 一边还嘶溜嘴儿嘟囔,“这个好吃!信我!” 信你大头啊! 他走过去,一把夺过,塞进嘴里。 嚼了嚼…… “再来一根儿!” “……你想得美!” 这时。 赵三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看了眼几人,对捏着暗七手腕的赵一道,“干嘛呢?” 顺手,劫走了赵一刚从暗七手里抢过去的半截儿红条条,塞进嘴里,惊奇地朝暗七手里看。 暗七一把背过手去,警惕地看着他们! 赵一瞥了一眼,问:“都安排好了?” “嗯。”赵三点点头,朝那边看了眼,“云先生说, 再等半日。” 赵四正吃着暗七刚刚给他的红条条,闻言,凑过来问:“再等半日?云先生还有事儿啊?” 赵三摇摇头,挪到暗七背后,暗七立马跳到别处! 赵一转过头,就看到云落落又举起一个拨浪鼓,正左右转着。 封宬站在她身侧,帷帽微微低垂,纱幔晃动。 笑了笑,转回脸,跟赵三一前一后挡住暗七! “缴出不杀!” “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好**!自己去买不行啊!祸害我的俸禄!啊啊啊啊!” …… “砰。” 一堆物事被丢在了桌上。 封宬摘下帷帽,面上全是清雅笑意,看了眼提水壶喝水的云落落,问:“可玩得尽兴了么?” 云落落将一碗茶先放在了他的手边,想了想,抬头看他,“你高兴么?” 封宬正看着那碗水,闻言,笑容微异,再次看向对面。 却见云落落已又倒了一碗茶,大口地饮下。 放下茶碗,也不等他说话,又说道,“你好像从没逛过这样的街市。” 这小道姑…… 先前一直故意走来走去,其实是在带他逛街?? 封宬一时竟不知是笑还是无奈。 却没说话,只是将茶碗端起,饮了一口后,又对着 碗面,低笑一声。 云落落叫他笑得奇怪。 可脸上却还是那副安谧无波的模样,只朝他看了眼,然后伸手,将他方才放在桌上的纸拿过来。 细细一瞧。 眼睛眨了眨,“这纸好香。” 且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对着光影处晃动时,还能看到暗纹的珠光闪动。 她朝封宬看去。 封宬在桌边坐下,笑道,“凝霜纸。产自徽州,在金陵也并不难寻。”说着,还朝她袖子里扫了一眼,“算是上品了。” 云落落只觉得这个纸好,并未多想。 藏在她袖子里的小甯却大.大地翻了个白眼——蔫儿坏的小三子!什么算是上品! 这凝霜纸又叫澄心纸!是大玥朝里最好的纸!就这么一刀,只怕整个金陵都翻遍了吧? 当年给她作画的那个叫什么王道子还是李大家的画师,得她一卷澄心纸的赏赐,都感激涕零地许诺要给她画一辈子画呢! 哼! 这臭小子,想讨好小道姑就直说嘛!这样有价无市的宝贝,哪个女孩子知道了心意能不感动的? 果然跟小时候一样蠢! 撇撇嘴,趴在袖子里,百无聊赖地戳胳膊上的纸毛刺儿玩。 就感觉袖子一动。 然后 ,一只手伸进来,精准地捏住她的……脑袋,将她一提溜,拎出了袖子。 “……” “臭道姑!你是想死是不是!你当我是谁!敢捏我的脑袋!把我的花容月貌捏坏了!信不信我拔了你的眉毛!叫你便老尼姑啊!你给我撒手!你撒不撒!好!你等着,我这就……” 一抬眼,看到了对面勾唇扬眉、似笑非笑的……封宬。 话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她面无表情地闭上眼。 在云落落松手的同时,如同一张废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桌面上。 ——好,我死了。有事烧纸,无事退散! “你看看,这个纸,你喜不喜欢。”云落落问。 “……” 小纸人一动不动。 ——她没有灵魂。她只是一张纸。她不知道什么是丢脸。 “不喜欢么?那你还是要这个符纸身体?”云落落又问。 “……” 小纸人还是没动,通身的……安详。 封宬没忍住,低笑一声。 “呀呀呸的!” 小纸人忽然暴跳而起,一下朝云落落扑去,“臭道姑!我跟你没完!都是你!害我出丑!呀呀呀!看我拔光你的眉毛……呀!” 被云落落捏住,转过身,对准封宬……手边的澄心纸。 第一百九十四章 给你的呀! “不喜欢么?” 对面,封宬含着笑,将那澄心纸往前推了推,“带花的,还是香的,上等的纸质。落落也说好。” 小甯看着那纸,片刻后,胸前鬼火忽然一闪。 ——这是……给她买的? 不知要讨好小道姑的么! 不对,小道姑要买好看的纸,不就为了给她用的么! 这臭小子,那天分明在跟前听到了! 一直不动声色的!还以为他故意装作不认识她呢! 啊呀呸的!果然是个蔫儿坏的大尾巴狼! 这臭小子!向来无利不起早! 还特意买了这样好的纸,想干什么呀!该不会是无事献殷勤,非那个啥……啊呸! 又听封宬问:“不好么?” 撇撇嘴,扭过头去,“也就……还行吧!” 封宬忍笑,看毛糙糙的小纸人扭头过去的模样,想起当年那骄横霸道地掐腰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颔首,“那就好。” 小纸人又朝他瞥了眼,正好见封宬也看过来,立马又佯装看别处。 封宬却朝云落落伸手,“借支笔。” 云落落也没问,打开了旁边的包裹,拿出一支染了朱砂的笔,递过去。 封宬看了眼那笔尖朱色,微微一笑,提笔,在那一刀纸上画了几笔。 小 甯一看就恼了,“喂!你干嘛!这是给我做身子用的!要是坏了!上哪儿再去找啊!老三!你给我住手!我还要画好看的裙子和花花的!你给我……” 没说完。 封宬笔锋一停,提起一张,朝她展开,笑问:“如何?” 小甯呆滞。 那是一件花开富贵的裙子!虽只有寥寥几笔,可牡丹盛开的艳丽,已跃然纸上! 跟她当年爱穿的那条裙子……一模一样! 她愣愣地看着,过了会儿,突然撇了撇嘴,刚想嘲讽两句。 就听身后云落落诚心诚意地说了句,“真漂亮。” 封宬放下笔,低笑,“以阿姐的笔力,若真画了裙子穿在身上,只怕要哭的。” “……” 阿姐。 小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扑过去一把抓了笔,掀了一张纸就画起来! 片刻后。 云落落伸头看了眼,问:“要用这个做身体么?” 小甯把笔一扔,对封宬大怒,“你那阿姐是谁啊!这么笨!画个花都不会!” “哈。” 封宬轻笑出声,以指尖按住那张歪七扭八似鬼画符一般的澄心纸,“我那阿姐可是个绝世美人,天下第一。就算不会笔墨,不晓琴棋,不通书画,那也是天下最矜贵的女子。 不会画花而已,何足挂齿?” 云落落还是头一回听到封宬用这样的语气态度说话,不由抬头朝他看了眼。 小甯瘪嘴,瞥了他一眼,别别扭扭地转身,“哼!算你会说话。” 封宬又笑了声。 小甯伸手,刚要拿起那张‘花开富贵’,忽然又顿了下,猛地抬头,“不对啊!你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像羞辱我……羞辱你阿姐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呢?” “……” 封宬忍俊不禁,摇头,“我可没这么说。” 小甯一看他这神情,顿时纸也不要了,扑过来就拿纸手去掐他的手指,大嚷,“臭小子!你个坏蛋!小时候那样乖,现在居然还敢调侃我……你阿姐了!我,我要替你阿姐报仇!” 封宬不动,任由这轻飘飘的小纸人扒在手指上晃来晃去。 旁边,云落落伸手,将那张纸拿了过去,用剪子剪了几下后,剑指轻轻一点,接着手诀变换。 同时,另一手朝小甯一勾。 方才还扒着封宬手指的纸人倏然飘落。 蓝火包绕的鬼魂猝不及防地被勾到了半空,脸上似怒似喜的神情犹在。 接着,就听一声低念。 “急急如律令!入!” 微顿的身形如列缺猝起!一下钻进了 云落落手边的纸张里! 云落落勾起的手指往纸张上悬空一压! 一道淡金微芒瞬息划过! 封宬抬眸。 就见,原本不过寥寥几笔的牡丹,骤然变得鲜艳明媚! 大片五彩缤纷的颜色,在那花瓣间如虹光隐动! 然后,随着那纸人缓缓起身,所有的花色又倏然褪去! 纸人身体一转,斑斓流光又现出花纹! 而那其中,一朵蓝罗的玄妙花朵,悄然绽放,最终,覆盖了所有的牡丹。 纸人的身上,仅有一朵蓝蕊,无息无动。 神秘而明丽,古老而诡奥。 封宬看着,目露惊澜。 却见那出奇漂亮的小纸人缓缓抬头,镇定冷静地问:“我的脸呢?” 云落落刚刚松开的剑指滞了下,瞄了她一眼,收回手,转脸收拾桌上——假装自己没听到! 纸人一下蹦了起来,大叫,“臭道姑!我的脸呢!还有这身子,除了这朵花!还是连手指脚趾都没有的蠢样子!我的裙子呢!我的花钿呢!” 说话的时候,纸人身上的蓝花发出幽深的光泽。 封宬瞧见,那光泽下,有他先前描绘的牡丹,流溢生辉。 “臭道姑!”小甯尖叫! 云落落被她吵得耳朵一鸣,抿了下嘴,朝她瞄了 眼,又转过头,提起先前跟那小姑娘用糖人换来的桃花,道,“这个给你做花钿。” 也不等小甯再开口,剑指一并。 小甯原本空空的手上,顿时出现了一株桃花! 封宬微微意外。 大怒中的小甯下意识要扔了那花,就见云落落伸手指了指,“别一朵在耳朵上,会很好看。” 眼看着就跟要杀人一样的小甯顿时迟疑地看了眼那桃花,“真的?” “你试试。” 她的语气没有谄媚和讨好,就像是在平静地叙述某个事实,这样的语气,有着十分强大的说服力。 小甯想了想,摘下一朵,放在了耳朵边。 却不看云落落,只回头问封宬,“好看?” 封宬看到放在桌上的那朵桃花从枝杈上掉落,而小甯手里的桃花却并没有掉落,只是隐约透明了几分。 又看向面前不过手掌大小的纸人,耳边一朵粉桃花。 怎么看都……像冷宫里那失心疯却还要漂亮好看想叫父皇瞧见的宫女。 微清了下嗓子,点头,“嗯。” 小甯这才瘪瘪嘴,转过头,看向云落落,“这是我天生丽质容貌出众!我告诉你,没给我做脸的事儿,咱们没完!” 云落落瞅了眼封宬,点了点头。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机缘么? 小甯这才稍微缓了点气,转了转手里的桃花,又问:“小道姑,你这控纸术,是何人教你的?” 云落落却没回答,只是将桌上先前买的东西堆做一堆。 小甯皱了皱眉,每次问及这些,这小坏蛋就会装聋作哑! 也不勉强,转而又道,“我瞧着你这术法,倒是跟喜婆当时对我做的,有点儿异曲同工之处。” 云落落手上一停,朝她看。 小甯见她又有反应了,顿时来了气,卷着桃花枝指她,“你少这样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告诉你,昨儿个你故意把我丢在那里叫那鬼孩子瞧见偷了去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云落落立马又低下头,面上却还是那副安静无辜的样子! 小甯几乎叫她气笑了。 嗒嗒嗒跑到她面前,怒道,“你今天不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把我丢给那坏蛋啊,我就,就让老三……” “我要逼她心中恶念。”云落落突然出声。 小甯骤然静声。 对面,封宬眼帘微抬,朝云落落看去。 云落落将那一对物事堆好,又分门别类地摆放起来,一边摆,一边平缓淡然地说道。 “秀露心性歹毒,却十分奸深,恶念深藏,就是鬼魂附身也不得激发 。若想让她在短时间内原形毕露,我就需要一个易勾人心中恶念的阴物。” 这个阴物,自然就是小甯了。 封宬笑意微隐,听出了云落落的话。 小甯更不是个笨的,直接瞪她,“你说清楚!是我能勾出她心中恶念?还是因为我现在是个鬼?” 她大.大方方地说了‘鬼’,一旁的封宬却是眼底微动,垂下了眸,看到她轻薄又小巧的纸人身体。 云落落看她,抿了抿唇,道,“是因为你。” 封宬放在桌上的手指微蜷,可站在桌上的小甯却好像并无什么变化。 只是看向云落落,再次问道,“我能勾人恶念?为何?” 云落落将方才买的小泥人,拨浪鼓往前推了推,“因为你是受恶意而亡。” 封宬的脑中倏然浮现了那个躺在血泊里的明媚身影,那一身花色鲜艳的裙子,全被暗色湮灭。 她茫然又空洞地瞪大的眼,望着半空…… 恶鬼狞笑忽在耳边响起! 迷雾后,般若獠面,桀桀而现。 朝他张开血盆大口。 似蛊似惑地说道,“那就是你的……” “三郎。” 云落落温和的声音突然压下了那撕裂神识般的魔音。 他倏地抬头,就见小甯和云落落 正一起看过来。 小甯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他看着她一无所知的模样,片刻后,浅浅弯唇,摇了摇头,“无事,在想别的事。” 伸手,端起茶碗,送到唇边,垂眼,慢慢地饮下。 半面的情绪全然被遮住。 小甯怀疑地瞄了他一眼,又转身,问云落落,“受恶意而亡?就容易招惹恶意么?” 云落落看着饮茶的封宬,听到她问,才将视线落在小甯身上,“嗯。你魂体薄弱,且无鬼火,当是死时便已魂消了。但是有人将你的魂念聚集了起来,强行聚为魂魄,这魂魄中便聚集了许多你的魂念中所遭受的恶念。故而,你虽为鬼魂,却又是极阴之物。” 小甯听着就龇了嘴,想起什么似的,“这么说,我原本死的时候就魂飞魄散了?这可奇怪,你大师兄从没提过啊!” 大师兄。 封宬眼帘一挑,看过去。 云落落的脸上却并无分毫起伏,显然是……早就知晓了小甯与那位‘大师兄’之间有何了。 他突然想起来,那一次喜婆的鬼宅里,一直不见情绪的云落落骤然失控的反应。 以及后来明明逃脱,却又只将他安置在草庵里,她孤身再回去后的情 景。 还有她明明身为道门,却又答应要替那喜婆母女复仇的缘由。 方才阿姐分明说的是,云落落的控制术,与那喜婆有异曲同工之处。 三殿下何其聪敏! 不过片段线索,便猜出——云落落,在寻她那位大师兄?而阿姐,是见过大师兄的。 果然,紧接着,就听小甯说:“我记得的,就只有差点被京中恶道给收了,被他救下的事儿。要不是他告诉我,往南边来,说我的机缘在南边,叫我遇见了你,受你点拨,想起生前的一点儿事……” 说着,她忽而‘嘶’了一声,朝云落落上下看了圈儿,一拍纸手,“莫不是说,这机缘,就是你吧!” 封宬注意到,云落落正摆弄桌上东西的手停住。 片刻后,她再次抬起头,看向小甯,却没说话。 小甯却咂了咂嘴,一‘脸’的肯定,“没错了!肯定就是你了呀!看,因为遇着你,我才有了生前的记忆,虽然不全,可好歹是有意识了呀!” 记忆不全。 封宬看着兴奋的小甯,一如她从前在宫中肆意奔跑时的欢快无伤。 那血泊中绝望而惨烈的面庞…… “你大师兄厉害啊!怎么就能知道我肯定会遇见你的? 而且我还被那喜婆困了那么久……啧,没想到啊,那么个瘦巴巴的竹竿子,居然有这样大的能耐!不过,既然你都能帮我恢复记忆了,你大师兄一定也可以吧!那他怎么就……” 话没说完,突然听旁边封宬笑问:“阿姐喜欢哪个?” 她愣了愣,看封宬示意云落落手边的一堆小玩意儿,没说完的话也忘了,歪了歪头,“干嘛?” 封宬单手托腮,笑了笑,“今日不是阿姐的生辰么?” 生辰。 小甯一怔。 她本以为,谁都不会记得了。 毕竟,就算是生前,她的生辰,对身边的人来说,也并不是一个吉祥的日子。 这臭小子,居然记得? 还有这些东西…… 她回头瞪了眼云落落,“你买……给我的?” 云落落没出声,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恍惚。 小甯忽然意识到封宬刚刚为什么突然打断了她。 那一口一句的‘大师兄’,这个小道姑,孤身踏入红尘,苦苦追寻,甚至不惜跟恶鬼做交易也要找到的那个人。 她根本没在意过这小道姑的心思,小道姑却居然不声不响地给她买了这么多东西!生辰贺礼啊!她活着的十几年都没收到过这么多啊! 第一百九十六章 生辰欢喜 她张了张嘴,片刻后,瘪嘴哼哼,“什么破东西啊!谁稀罕啦!穷酸!我才……” “不要么?” 云落落问。 小甯顿时卡壳! 封宬再次笑开,没想到那位娇纵得连父皇都没辙的长姐,居然能被小道姑这样简单地就给制服了。 噙着笑,也不说话,只看这两个打擂台。 小甯一跺脚,伸手指她,“你欺负我是不是!” 云落落却是文文静静地并拢剑指,对准那一堆小玩意儿,横向一划。 “哗啦啦!” 一堆东西,便落在了小甯的脚边! 吓得她一大跳! 往后缩了几步,又发现自己漏了怯,立马虚张声势地冲回来,要一脚踢开那些小东西。 视线却被一枚木雕的小狗给吸引了。 云落落注意到,“那是三郎挑的。” 小甯意外,朝他看了眼。 就见封宬正朝她看,俊雅脱俗的脸上是好看极了的笑容,“祝阿姐,生辰欢喜。” “!!” 自打出生后,她的生辰就从没有被祝福过。皇祖母说她不配拥有生辰,宫里的人也从来不敢给她过生辰。 连父皇每次到这一日,都似乎只记得春分祭礼,也不记得这是她来到这世上的日子。 没想到,生前不曾贪享的生辰,今日,在这江南的小县城,普普通通的客栈里。 居然听到了一句,“生辰欢喜 。” 还得到了一件,跟她生前唯一得到过的生辰贺礼十分相似的礼物。 她撇撇嘴,将那小狗从一堆物事里抽出来,摸了摸小狗呆呆的狗头。 好半晌,问:“魏国公家那个……如今……” 声音微哑,没说完,又摇头,“算了,我什么都没问……” “他缠绵病榻多年,我离京时,听说魏国公已命人私下里置备了金丝楠木的棺椁。” 封宬开口。 小甯猛地抬头! “怎么会?!” 她分明还记得,那一年的春分,她坐在御花园的秋千上偷偷地哭。 那个壮得跟小牛一样的臭小子,跑过来问她为什么哭。 她生气地拿石子儿砸他,他也不恼,还笑呵呵地给她推秋千。 她当时以为这是个傻子。 谁知道,第二天,这小傻子,就让人往她宫里送了个玉石雕刻的小狗。 狗,她的生相。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封宬,“他怎么会病了?什么病?以魏国公的势力,还能寻不到一个有本事的大夫?” 封宬摇头。 小甯抱着小木狗皱了‘眉’,还想再说什么。 “叩叩。” 门上忽然传来敲门声。 “三爷。”是赵一的声音。 小甯爬起来,将桌上那堆小东西往怀里一兜,然后一蹦,落进了云落落腰间的布兜里。 “进来。”封宬开口。 云落落瞥了 眼布兜里,小甯将小狗放到一边,又去玩拨浪鼓,伸手,将布兜收紧。 “三爷。” 赵一的身后,还跟着方子清,两人进来后,朝封宬行了一礼,方子清看了眼云落落,又低下头去。 赵一上前道,“刘明成和钱学道的死已被泄露,金陵的水路全部被把守,说是要查找可疑之人。” “嗯?” 封宬挑眉,“不派人来追杀,却做出这样的声势?” 赵一没说话。 倒是后头的方子清开了口,“三爷,只怕这是声东击西之计。” 封宬朝他望去,“说说看?” 方子清也不藏拙,毕竟封宬现在是他的主子,遮遮掩掩的反倒显得工于心计。 他直接说道,“赵头领留下线索,对方却不来追,反倒在别处大做文章。想来,是想让三爷以为这水路不通,逼三爷走官道。” 赵一闻言,朝他看了眼。 封宬却笑了,“我看上去这么蠢?” 赵一后背微寒,这方子清也是胆子不小,敢这么绕着弯子骂殿下! 可方子清却还是一副处事不惊的冷静模样,“愚蠢的人,总是以己度人。” “……” 赵一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儿,才反应过来方子清的意思。 这是骂守郡是个蠢货呢!哪里比得上殿下的聪慧过人! ……殿下能受你这马屁? 不想,就听桌边,封 宬低笑起来,“倒是说得不错。” 赵一又朝方子清瞥了眼,见他居然还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样子。 认真行了一礼,“多谢三爷谬赞。” ……服了。 读书人,厉害! 而对面,封宬显然也挺赏识方子清的,点点头,转眼,却见云落落摸出一颗玛瑙的珠子,用一根红绳编起来。 他扫了眼,想起这是方才她让自己挑的那颗。 口中又道,“你有何对策?” 方子清如今算得上是封宬的幕僚了。 闻言,知晓这是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顿了顿,再次躬身道,“小生以为,三爷可走陆路。” 赵一眉头一皱,扭头看他,“水路官道,此时必定早有重兵关卡,三爷走官道,岂不是自投罗网?” 方子清却摇了摇头,“一头领,小生说的是,三爷走陆路。” 一头领是什么鬼? 赵一怀疑地皱眉,随即猛地反应过来! 可很快又摇头,“不可!若是不走官道,对方早晚察觉。金陵虽地势平坦,可水道众多,没有向导,只怕连方向都难寻!我们这一行若是被困住,何时才能回京?” 方子清微微一笑,看了眼封宬,道,“他们能用声东击西,我们自然也能用。金蝉脱壳,一头领。” 赵一顿时明白过来! 可他却沉了脸,“不可!” 这样简单的计 策,并非他想不到,只是,他作为贴身保护封宬的最忠心护卫,是绝对不可能将主子的性命进行算计的! 这就是护卫与谋士的不同。 护卫更直接看重的是主子的安危,而谋士却了望的是长远的周全! 看向长远,眼下的凶险与危难,在方子清眼中,都是必须要经历并渡过的! 面对赵一的恼火,他也不着急,只转头再次看向封宬,道,“若以一行人马,扮作三爷,自官道行去,引守郡围追,而三爷同……云先生,藏匿身形,择偏僻路离开金陵。待守郡发现扮作三爷的人马不对,再想追三爷时,三爷彼时已离开,他们便束手无策,只能就此作罢。” 封宬挑眉,看对面的‘云先生’。 绕着珠子的红绳编出了非常细小的莲花结,十分精致。 倒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有这样的手艺。 果然是女孩子么。 低低一笑。 可几步外的赵一却拧了眉。 这样的计策,何其风险! 但是他也知道,方子清的法子,却远比他们之前素来所行的强闯硬攻之行更加有效! 他又看了眼方子清。 什么读书人最无用,眼前这个倒是心狠得很! 连殿下都敢算计! 想再说两句,却见桌边的封宬弯唇一笑,似是十分中意方子清的计策。 心下不安,刚想开口反驳两句。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不要拿下来 却听封宬问他:“那若假扮我之人被发现,要如何保全性命?” 赵一一愣,随即心头一热! 这方子清虽狠,可殿下却是看中身边任何一人的! 怎会听这书生胡乱献计,而妄顾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而方子清也显然有些意外——传闻中杀戮无常的封宬,在这样的形势下,第一考虑的不是自己如何脱身,而是属下的安危? 可昨夜的那场单方面的残忍屠戮,又不让人觉得眼前这位三皇子殿下是个慈悲心肠的善人。 然而,琪官儿身上盖着的那件华丽的外衫再次浮现眼前。 他顿了顿,再次道,“小生会随同前往。” 赵一再次露出几分怀疑,你个书生,能干什么? 正想着,就听封宬忽然问道,“赵一,无极观那几个师徒,放在何处了?” 赵一立马说道,“赵四将人捆在城外的马车里。” 竟然还随行带着! 封宬失笑,想起赵四的的手段。 点点头,“好,就用那几个做掩护吧!你带着人,配合方远(方子清的名),于今夜从官道离开金陵。” 赵一知道封宬一旦下了决定,便无人能更改。 犹豫了下,抱手行礼,“三爷,属下跟着您 吧!” 封宬却笑了笑,“去安排吧。” 赵一无法再说,只好应“是”,便退下。 方子清行了一礼,跟着离开。 不想,到了门口,就见赵一回头看他。 武人周身的凶悍杀意毫不掩饰,“三爷的身份你当是知晓!却还出此计策,你究竟居心何在!” 饶是方子清自问生死无畏了,可是面对这样的赵一。 想起他昨夜一刀割破了刘明成喉头的冰冷麻木,还是忍不住后背微寒。 笑了笑,朝房门处瞥了眼,道,“有云先生在,一头领还有何担忧?” 赵一一顿,可很快又再次沉下脸,“连云先生也算计在内。呵,我倒是小瞧了你!” 方子清微微一躬身,等抬头时,就见赵一已经不见了。 他淡淡一笑,朝另一边走去。 房内。 封宬转脸,看一直没开过口的云落落,莞尔一笑,道,“之后又要拜托女郎多多照顾了呢!” 云落落抬起眼,看着他弯弯的眉眼,翘起的菱唇。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方才小甯的话,又历历回响于耳侧。 ——大师兄到底为何会告诉小甯,往南边来?来见她? “落落。” 封宬依旧笑着,温和又轻柔地问: “莫不是生气了么?这方远着实心机深沉,连你也算计了。我让赵一去打他一顿,如何?” 他故意引她开怀,她又何尝不知? 将手里最后一颗米粒大小的莲花结系好,朝封宬道,“伸手。” 封宬并不知她是何意,却还是顺从地递出了右手。 便被云落落拉着指尖,往跟前拽了拽。 然后看她倾身,将手里莲花结环绕的玛瑙手钏,从底下,绕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微微一愣,抬眼,就见云落落低垂着眼帘,认认真真地将那红绳手钏在他手腕上系紧。 素丽的脸上,不见亲近之意的分毫羞赧,平静无波,如深林清泉,淡冷而清凉。 可偶尔触碰腕间的指尖,却温暖又柔和。 淡穆的雅香,自对面,轻轻缓缓地飘绕过来。 封宬低头。 看那红绳玛瑙莲花结,精美灵巧,戴在他的腕上,不见分毫艳色,反倒……高雅无端。 唇角微翘。 暗处,暗七悄摸摸地问身后的暗九,“我怎么记得殿下最讨厌红色的物事?” 暗九瞥了他一眼,无视! 房内,桌边。 云落落收回了手。 封宬也不掩饰自己的欢喜,抬着手腕,细细地拨弄了两下那贴合 手腕的玛瑙珠子,唇畔笑意如菱:“当真好看。” 云落落瞧见他眼里的熠熠光斓,抿了下唇,“不要拿下来。” “那是自然。” 封宬眉眼弯弯,点了点头,“多谢女郎啦。” 云落落看着这笑,忽然觉得,观主从前说的话本子里,所谓‘仙人展颜’,也不过如此了吧。 心头微漾,一种莫名情绪忽然悄悄流淌而过。 她有些讶异,待要细细究去。 左臂手心,忽然剧痛刺入! 她倏然垂眸,攥紧手指,眸中意动倏然散去! 封宬正拨弄手腕玛瑙,察觉到什么,正要抬头看来。 窗外,忽然锣唢喧天! 欢笑和吵嚷,骤然从客栈的走廊上奔走而过! “祭祀开始啦!” “快走!快走!” “听说有神女祈雨呢!” 长街上,人声也瞬间鼎沸起来! “咚!咚!咚!” 有沉重的鼓鸣响起。 封宬又侧过眸,刚要朝外看,就听对面传来云落落的声音,“三郎。” “嗯?” 他收回视线,看了过去。 “你说……” 对面向来神情淡漠却坚韧不移的小女孩儿的脸上,忽而浮起一抹几乎都叫人看不出来的疑惑,“大师兄,到底……为什么不 回来啊?” 封宬笑容微滞。 根本没想到几乎从不袒露心迹的云落落会对他,问出这样的一句话。 灵虚观的过往,云落落与那位大师兄的曾经,他一概不知。 青云真人猝然道消,灵虚观莫名倒塌。 初入红尘踽踽独行的小道姑。 她手里的凌厉,她清透的目光,她寂寥的身影,她深厚的孤独。 大师兄,大师兄…… 他忽而再次莞然一笑,伸手,握住了云落落放在桌上的指尖,问:“想不想下去看看这祭祀礼?” 她的指尖温暖又柔软。 可她的眸中,清冷的水波,不见分毫尘世的波澜与浮动。 封宬笑意又深,将那指尖往掌心里卷了卷,“我还没看过呢!女郎陪我去?” 尊贵的三皇子殿下,此时的面上,娇气又任性。 暗处的暗七转过脸,顺手,还捂住旁边暗九的眼。 桌边,云落落看着他,过了会儿,将包裹拎起来,点头,“嗯。” 封宬倏然笑开,顺手接过她的包裹,背在肩上,牵着她的手,出了门。 只留暗影里,目瞪口呆的暗七,傻愣愣地用手指捏暗九的脸。 ——殿下他往自己背上背了什么!! 被暗九一脚踹开! 第一百九十八章 祭祀之乱 “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既庭且硕,曾孙是若。” 街上,一行长长的队伍,一边唱着祭祀的颂歌,一边缓缓往前走去。 “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 最前面一行,是八个小童,拎着青色的灯笼,颂歌便是从他们口中唱出,清脆而响亮。 其后是光着上身,腰系红色腰带的壮汉,抬着杀好的各色牛羊,共八抬,吆喝着附和前头小童的颂歌声。 “田祖有神,秉畀炎火。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接着便是一行八个身穿青红交织洛神裙的妇人,手里捧着八个崭新的篮子。 一边走,一边自那篮子里抓出一把新鲜的花瓣,朝半空一撒。 她们没有出声,神情严肃而肃穆。 原本熙熙议论的街边众人,在这群妇人路过时,纷纷噤声。 一时间,偌大的长街,数百号围观的众人里,居然安静得只听到那童声颂歌,以及队伍脚步声。 叫封宬看得新奇。 接着。 一声铃铛传来。 “哗!” 却不同于云落落曾摇过的铃铛声,清脆悦耳。 这阵铃铛,似 海潮波动,又似暗流诡淌。 像万千虫鸣,又像暗鸦低语。 “唰!” 铃铛再响。 封宬抬头。 就见,队伍的最末端。 一顶红色的神轿,缓缓出现在众人前。 那轿子不同以往他在京城中所见,只有一个底座,却极其宽大厚实! 由八个至少有赵四那般身形的年轻男子抬着! 每落一步,都重若千钧! 可那轿身却丝毫不动! “哗!” 又是一阵铃铛响! 封宬的视线缓缓上移。 就见那轿子上一人通身红罗,长发披肩,持铃而立。 面上一枚面具,只有两个眼洞,通体雪白。 轿子每往前一步。 那人手里的铃铛便是一摇,然后随着铃铛声,体态身姿都跟着扭曲出一个怪异的弧度。 “是佟家的小郎君!” 有人在他身后激动地低呼。 “真的是他!” “啊!他在跳祈雨舞么?真好看!” “听说他今年跳完,明年就不跳了。” “啊?为什么啊?” “因为他是社神最喜欢的神女,听说佟家准备要把他送到山里去,送给社神……” “哗!” 铃铛声再起! 突然,轿子上跳着舞的人摆出个扭曲的姿势便不动了! 站在封宬身后说话的人也停 住了声音,不解地朝那边看去。 突然见人群里猛地冲出来一个人! 一把抓住其中一个抬着轿子的青年就像疯了一样地大喊,“是不是你!是你!抓了我姐姐!你放了我姐姐!放了我姐姐!” 那青年吓了一跳,肩上顿时松懈! 扛着的轿子,倏然就歪倒过来! 轿子上的人,毫无防备,猛地朝旁边摔倒! 众人顿时惊叫起来! 纷纷朝那摔倒之人扑去! 扛着轿子的年轻人却不敢动,愤怒大喊,“把这个疯子拉开!” 那疯子却一下松了手,转头就朝那轿子上差点摔下来的人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姐姐!姐姐!我知道是你!我是秀露啊!我来看你啦!” 封宬眉头一挑,却是低头看了眼身侧的云落落。 但只见她素面静然,眸光淡凉。 “哪里来的疯子!快拦下她!” 人群里,一个老者气得大叫,拿着拐杖就朝扑到轿子旁边的秀露打去,一边打,一边骂,“快拖走!若是被秽物碰了神女,今年的祈福可就不成了!所有人都要遭殃的!” 围拢过去的人也急忙伸手去拉。 可是秀露却已抓住了那红衣之人的袖子,拼命地朝下拖,满面狰狞地尖叫, “我知道是你!姐姐!你别躲我啦!那个道姑骗我,纸人里的怪物根本不是你!你别想躲开我!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啊啊啊!” 她抓着那人的袖子不撒手,身后的人就使劲地去拉她。 轿子叫拥挤过来的人群挤得摇摇晃晃。 轿子上的人受不住这巨大的拖拽,被拖到了轿子边,身子一晃,便再次倒了下来! “当!” 雪白的面具掉落地面! 老者大惊,“快!拦住这疯……” “啊!!” 却有人惊恐地尖叫起来! 众人朝她看去,却见他面色发白地伸手指着轿子上一身红衣的人,“妖,妖怪啊!” 众人顺着她的手看过去。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里忽然爆发出连绵的惊叫声! “啊!妖怪!” “有妖怪啊!” “救命!有妖怪!” “哐!” 重若千斤的轿子猛地砸落! 正好砸中了地上的秀露的双腿! 她惨叫一声,却还死死地抓着那红衣之人的袖子,阴森森地笑,“你逃不了了,姐姐……啊啊啊!” 趴在落地轿子上的红衣人抬头,看向她。 露出一张棕毛密布的脸。 她呆滞地看着,忽然尖叫着撒了手。 想逃跑,却被轿子重重地压 住! 挣扎着拼命挥动胳膊,可不过几个鼻息间,那双手,便突然僵住。 接着,一口血喷出! 歪倒下去! 她的背后,一张森森可怖的鬼脸露了出来,狞笑一声,朝秀露的头顶猛地张口! “吸溜!” 秀露尖叫的魂魄,顿时被它吸入进去! 那鬼魂周身瞬间鬼气暴涨,桀桀大笑,魂体一转,看到那轿子上摔倒的红衣人,再次笑起,伸出鬼手,朝他猛扑而去! 却听一声低缓轻喝。 “急奉祖师茅山令,扫除鬼邪万妖精。” “急急如律令!” “灭!” 一声尖叫猝然刺破人耳! 恶鬼被一道金光当胸刺穿,不甘地发出一声狂吼,顷刻消散! 趴在轿子边缘的红衣人抬起头,愣愣地看几步外,素袍梨面的……女道,以及她身侧,头戴帷帽肩背修直的郎君。 在那恶鬼消散后,女道剑指散开,便转身,从容而去。 他瞪了瞪豆子一般的细小眼睛。 身旁,忽有人高喊,“杀了妖怪!” “杀了他!” 石子和烂物纷纷砸来! 他拼命地抱头,仓皇间转头,却已看不到那位女郎,只有近在咫尺的女孩儿尸体,睁着一双不甘又恐惧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第一百九十九章 故意的盘桓 长街的另一边。 封宬听到喊打喊杀的动静,朝身后看了眼,“方才落落灭的是……” 云落落绕过一个街口,朝前走去,并没说话。 倒是她的腰侧,传来细声细气的哼声,“便宜她了!” 封宬低头一看,就见小甯不知何时从小兜里钻了出来,正顺着云落落的衣裳朝上爬。 他顺着,看到那衣裳下隐约的起伏,又挪开目光,道,“这是何意?” 小甯撇撇嘴,索性一蹬腿,直接飞到了云落落的肩头,坐稳,手里还转着个缩小的拨浪鼓。 满不在乎地说道,“那小丫头丧心病狂,臭道姑先前动了杀机。可是她身为道门,不可动活人生死。我便折中了下,把先前那张破纸给她,顺道召了个恶鬼附在那上头。” 说着,又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来,“哼,果不其然,这坏丫头本就心性歹毒,受恶鬼侵蚀,立马就疯了!可惜了,死得倒快!不然一个恶鬼附身,够叫她折磨一两年的!” 封宬看着小甯痛快的模样,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云落落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因为一句‘欠’,放过了秀露。 她放任了长姐的‘胡作非为’。 “原来如此。” 封宬意外。 侧眸,看身侧云落落,见她淡然慢走,见她神色平宁,见她眉眼之中……大道无情。 片刻后,忽而咧唇,欣喜悦然。 小甯听到笑声,下意识抬头,正好瞧见自家弟弟那骤然绽开生花的唇角。 愣了愣。 又听他问:“那如果秀露死了,这恶鬼,阿姐准备如何?” 小甯一顿,她召唤恶鬼附身纸人时,其实更多的是生气人心竟能坏到如此地步!根本不曾想过善后! 若是任由恶鬼脱身……那岂不是自己亲手造了个祸害出来? 可她身为堂堂长公主,岂能轻易承认自己的错?! 立马翻了个‘白眼儿’,“反正有小道姑,你操那个心做什么!” 封宬自然知道她在不讲理。 可很快又意识到一个问题,若是云落落恰好不在这附近呢? 他忽然想到云落落先前说的,“再等半日。” 他本以为她是贪玩这春市热闹,祭祀妙景,刻意在此盘桓。 可秀露却突然出现。 难道说…… 朝云落落看了眼,却见她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 今日无光,可天色四暮下,微澜的斑驳,在她眼底,徐徐浅开。 他笑了笑,感受着玛瑙贴于腕心的轻凉。 上前,笑问:“落落,我们要去哪儿?” 云落落没说话。 她看着很远的方向,想着在客栈里,她附在秀莲耳边轻声说的话。 “这一个时辰,便是你的尽数。我会逼她恶念出体,却不能保证她恶念之后所剩的便定然是善念。不管最后看到的是什么,你都不可再心 软。若你为她求情一句,三生轮回处,这一句情,便成了你的劫。你可愿么?” 可她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求’。 云落落抬起手指,看着自己的指尖。 秀莲那枯瘦寒凉的手指虚握住的颤抖和无助似乎还残留其上。 她勾了勾手指。 正愣神间,另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微颤的手指。 温热与温暖顺着交握处,徐徐而上。 她抬起头,见封宬凤眸含笑,垂目朝她看来,“想什么呢?” 云落落眨了下眼,秀莲的脸,自黯黯掩下的余晖里,无声散去。 她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走吧。” 封宬一笑,不再追问,握着她的手,被她牵着,朝前走去。 肩膀上。 小甯举起手里的小拨浪鼓,‘当当当’地敲着。 云层涟漪,微风不休。 四合天光下,拨浪鼓的声音,自远处落下,又传向坠入暗幕的远处。 …… 与此同时。 城门口,一行人马,故作低调又颇显张扬地出了城,上了官道。 …… 京城,皇宫。 华丽的宫室里。 “啪!” 一封信被重重地拍在了贵重工细的桌子上。 一人衣襟微敞下露出的胸脯正急速起伏地喘着气。 伸手指着不远处跪在地上的人,“好!好!一个封宬而已!居然能先后杀了封甫康,刘明成,钱学道!” 那人 重重地磕在地上,颤声求饶,“殿下恕罪!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 桌边人瞪着他,“我部署江南的几人,倒是全叫他一网兜了个干净!我倒不知,他一个下贱胚子,居然有这样的能耐!” 那人白了脸,“殿下,实在是三殿**边有能人异士!江南传消息来称,三殿下得了个能通天彻地斩妖除魔的道门!故而才……” “砰!” 桌边之人又重重地捶下了桌子,“一个道门,你们这么多人,就抓不住?废物!我养你们这些废物,到底有何用!” 那人吓得拼命磕头。 桌边之人气得还要再骂。 忽而,一双雪白柔夷,自他腋下穿过,绕到急速起伏的前胸,盘缠着透过微敞开的衣襟,朝里伸去。 娇笑声轻起。 跪地之人下意识抬头,猛见那华丽衣裳前鲜红丹蔻,吓得一抖,顿时低下头去。 就听女子细声如腻脂地妖娆响起,“为了这样没用的东西,可气坏我们的殿下了呢!” 桌边的男子胸口慢慢地平复下来。 侧过头,便有一张脸,自他身后的暗影处,缓缓显露出来。 那是一张如何用笔墨来形容的相貌? 一双媚眼,勾魂天成! 一张红唇,鲜如染血! 面若九天雪,神如冥中鬼! 微微一笑,露出口中两颗森尖锋利的尖齿。 “嘶——” 她轻吐出一口笑 音,却宛若蛇咽,朝那趴在地上的人扫了眼,再次笑道,“他们不成事,不是还有妾身的那些孩子们么。殿下何需这般气恼?坏了同妾身的兴致呢!” 男子却皱眉,“你的那些手下,如今散布京城皇宫,怎么还能分出去?” 女子却笑,“那便等他们来京城便是,殿下不要心急,有妾身在此,您有何惧呢?” “我怕什么?” 男子脸一沉,将她推开,“我只是见不得那下贱胚子居然敢踩到我头上来了!猪狗不如的东西,以为当了父皇的刀,就能进了父皇的眼?痴心妄想!” “砰。” 女子被他推倒在地,发出一声轻呼。 露出腰部以下,一条粗大卷曲的……尾巴! 尾巴上,青鳞毕现!森光凛凛! 跪地人猛地瞧见,吓得怪叫一声! 女子委屈地朝男子看,“殿下,瞧您,又欺负妾身!” 男子扫了那跪地之人一眼,挥手,“拿去当点心吧!” 跪地之人猛地瞪大眼,就听一声嘻嘻低笑,“就知殿下疼妾身。多谢殿下~” 下意识扭头。 一张獠牙血口,扑面而来! 窗影上,狞兽猝然俯身!巨大长尾,骤然高高卷起,悚然一扬! 一声低低惨叫中。 鲜血迸溅,喷洒窗户! 暗月盈天,阴翳覆蔽。 金顶屋梁上,钗爪锯牙的瑞兽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暮色遮盖的京城。 …… 第二百章 城隍庙 “落落,这是……何处?” 封宬讶异地看着面前的一座,似庙似道观的建筑。 金瓦红墙,看上去有些俗气,不过大门油漆崭新,地面整洁干净。 看上去便知常有人仔细修葺和打扫。 只不过现下这四周却显得有些荒凉。 原本此处似乎是准备要祭祀的,连供桌和瓜果香火都摆在了门外。 门外两排树上还拴了漂亮的红绸,跟办喜事似的,十分热闹。 然而此时,这周围却人影也无。 供桌就那么摆放在门前,瓜果也齐齐整整地摞在果盘里。 只不过香炉内的香火却熄灭了,燃尽的烟灰还堆在烟柱上。 封宬与云落落走过去的时候,恰巧烟灰一抖,跌落在香炉和供桌上。 封宬抬头看了看,发现台阶上的门并未打开。 只不过红漆门上,却贴着两张‘门神’年画,张牙舞爪,瞪目狰狞,不像传闻中的神仙慈眉善目。 他又看了眼。 就听坐在云落落肩头的小甯说:“这是刚刚那些人准备祭祀的社神?这祭祀礼被打断,怎么也不见个人来收拾?” 她并未听见那群人喊的‘妖怪。’ 封宬想起方才云落落绞杀厉鬼时他无意瞥见那面具下长毛诡异的脸 ,没动声色。 转脸,却见云落落绕过供桌,走上了台阶。 来到涂刷一新的红木门前,抬手,在那两幅‘门神’年画中间,敲了敲。 “叩叩。” 这寂静无声中骤然响起的清脆敲门声,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叫人心惊胆颤。 封宬经历过好几回,倒是早有了点儿防备。 倒是小甯,被吓了一跳。 一下抓住云落落垂在耳侧的一缕发丝,怒叫,“你是不是疯啦?这破庙里显然没人啊!你直接进就是了!还敲门,吓死人了……” 话没说完。 却见,那年画上,狰狞如鬼的‘门神’,忽然动了动。 她惊呆了。 以为自己看岔了呢,眯着‘眼’又往前一瞧。 那年画上,拿着金色战戟和宝蓝双锏的怒目门神,居然转过头来,与她对视了一眼。 “呀啊!有鬼呀!” 她吓得尖叫一声,刺溜一下就顺着云落落的肩头,钻进她腰间的布兜里去了。 “……” 封宬抬眸,明显看到年画里的两位‘门神大将军’被这一声尖叫给震得愣了愣。 过了会儿。 手持金色战戟的那位正了正神色,朝云落落森目看来,斥问:“昨夜子时,在金陵城中,驱策怨魂强灭亡魂 者,可为汝?!” 封宬想起昨夜被生生撕碎的刘明成鬼魂。 云落落面对这样肃严的喝问倒是没有丝毫惧色,点了点头,平静地看着那幅‘年画’,“是。” “大胆!” 另一宝蓝双锏的‘门神’手中双锏平向一挥,同时赤目煞面,凶悍厉色同样朝云落落叱责,“身为无量天尊座下真徒,竟以天地之术,驱策厉鬼,毁人生死轮回,乱阴阳,惑无常!你该当何罪!” “你可知罪!”另一金色战戟也大吼一声。 一左一右,附和而怒,气势十分吓人。 封宬朝那两幅画翘起的拐角看了看,手指微动。 就听身旁云落落淡声道,“故而特来城隍处陈情。” 只说陈情,却并不承认自己有罪。 两幅‘年画’似乎也被她这样一脸平静的‘理所当然’给震到了。 愣了愣。 宝蓝双锏的那位突然瞪大一双怒目,“放肆!你所犯之事,已为天地不容!且未有半分愧悔之意,怎还敢到城隍门前嚣张无礼!” 两‘门神’虽有灵识,可说话动作,却宛如一张张定格的图画,纵使语气顺畅,可动作中却依旧呆滞缓笨。 金色战戟那位再次附和而来,“玄术遵循天理 阴阳,你坏人性命,毁人轮回,已是大忌!顺天道之理,当以你命格做盘,受因果报应之苦……” “嘶啦!” 话没说完。 ‘门神’将军忽然听到一声撕扯声。 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紧接着,就感觉视线天旋地转!然后竟然看到好兄弟‘宝蓝双锏’居然倒立着出现在他的对面! 他愣了愣,张嘴,刚要说话。 那边‘宝蓝双锏’骤然大惊失色,挥舞着双锏朝他这个方向指来,“放肆!大胆!还不快住……” 同样没说完,一只手,伸了过去,捏住那被风干浆糊后微微翘起的一边。 往上一撕。 “嘶啦!” 好兄弟也被整个撕了下来! 然后两位‘门神’大将军,面对面,被贴在了一起。 两人自打生出灵智来,还是头一回这么‘亲热’,眼对眼鼻对鼻地对看了两息后,猛地同时往后仰头! 可是仰了半晌却只仰了个寂寞,两人还是额头对额头地贴着。 宝蓝双锏气得发冠下的头发都刺出来了,大喊,“大胆!敢对城隍门神不敬!快松手!” 金色战戟的那位握紧手里的战戟,看样子就跟要出去捅那个将他们从门上揭下的混账两下! 小甯趴 在布兜口子上,震惊地看着两幅面贴面的年画,又看了看拎着两幅年画的……封宬。 半晌,忽而一拍布兜口,大笑,“哈哈哈!三弟,你能耐了呀!” 这可是城隍庙门前的门神啊!受神灵庇佑的呢!轻易谁敢这么放肆?! 封宬瞥了眼手里的年画,微微弯唇,“聒噪,吵得我脑仁儿疼。” 是聒噪吵了你,还是因为他们凶了小道姑呀? 小甯趴在布兜口上,瞄了瞄云落落,却瞧她居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木头样子。 顿时翻了个大白眼。 年画里,不知哪个又喊了一声,“还不速速将我等贴回门上!不然,闯下大祸,便是你身有紫薇,也受不住天罚!” 小甯眉头一皱——身有紫薇? 封宬低头看了眼。 就见云落落伸手,将两幅画拿了过去。 他眉头一挑——哦?这么就服软了?倒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算你识趣!” “哼!我等好歹神灵庇佑,怎可受如此亵渎羞辱!好好地将我等贴回去……” 不想,云落落却往地上一蹲,然后将画,放在了地上。 两位‘门神’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甯吃惊地张大‘嘴’。 封宬垂眸,片刻后,唇角一翘。 第二百零一章 生气了么? “你!” 宝蓝双锏那个气疯了,举着双锏如木偶般挪动着要朝云落落刺,“你身为无量天尊座下,怎可如此羞辱城隍!你就不怕受大道之罚么!” “还不快快把我等贴回去!”另一金色战戟的也大声斥责。 四目怒火,恨不能把面前的小道姑给烧了! 可云落落却不慌不忙地蹲在两幅画旁边,抱着膝盖看了两‘门神’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问:“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到门上?” 两位大将军一愣。 金色战戟这位张口便斥,“我等乃是城隍门神,自然该恪尽职守,守护城隍庙门!你们擅自将我等从门上揭下,便已是冒犯仙牌!还不速速将我等贴回去!” 宝蓝双锏又徐徐地变了个姿势,也不看云落落,直点头。 封宬扫了他一眼,眼睛微眯。 就听云落落问:“既然你们的职守是守护城隍庙门,那缘何我自述前来城隍陈情,你二……位,却不是替我通传城隍,打开庙门,而是反替城隍斥责于我,且不问缘由便意欲降罪于我?” 布兜口的小甯愣愣地看着一脸平静地对着两位城隍门神硬刚的云落落。 而封宬却是无声浅笑开来,朝这聪明的小道姑看 了眼。 “你,你本就做错了事!擅自改动阴阳轮回,令恶魂消散不入冥府!还不承认!”宝蓝双锏怒骂,可那声音却不如之前强硬了。 连小甯都察觉不对了。 就见云落落认认真真点了点头,“我承认的。” “……” “……” 两位门神呆了。 封宬垂眸,以手握拳,微微抵唇,低笑着轻咳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含笑的轻咳声,两位门神骤然惊醒! 金色战戟张口便试图以‘有罪’压过云落落,“好,你既已承认,那就……” 却被云落落轻轻巧巧的声音打断,“城隍神,是不在庙中了?” “!!” 金色战戟张着嘴! 宝蓝双锏猛地抬头! “你休要胡说!”“你怎么知晓的!” 二门神齐齐开口,又对视一眼! 然后再次一起开口。 “绝无此事!”“你从何探听而知?!” “……” 小甯忽然一捂‘嘴’——这两个门神好像有点笨! 封宬放下了手,意外地朝严丝合缝的门扉上看了眼,想了想,刚要伸手去将门推开。 却听云落落道,“三郎。” 他转过头,便见云落落蹲在那里,抬头朝他看,四目一对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城隍乃一方守护之神,擅闯其地,视为不敬,莫要唐突了。” 封宬眉梢微动。 目光一垂,果然见地上两幅年画满脸不善地瞪着他。 那手里的武器就跟随时能抛出来,将他斩杀于门前似的。 他倏而勾唇,却是朝云落落轻笑颔首,“好,多谢女郎教训。”然后,放下了手。 教训? 小甯瞄着看似乖巧的封宬,翻了个大白眼——好嘛!又这样了!城隍那是什么神?不仅守护一方百姓,连一方阴阳轮回都尽归掌心的!无论阴司哪个无常鬼差路过都要走个香火! 小道姑是怕你沾了因果被城隍神惦记上,这才出言提醒! 这蔫儿坏的小坏蛋,瞧瞧,就这,还委屈上了呢! 可惜啊,臭媚眼做给瞎子看——白搭! 小道姑这么个傻子,能理你才有鬼了…… 不想,话没说完,原本蹲在年画边的云落落居然站起了身,径直走到封宬身前。 在三个非人的眼睛注视下,小小地拉了下封宬的袖子,问:“生气了么?” “??” 小甯一头雾水。 两幅年画傻乎乎地看着——这两个小娃娃,这是做什么呢? 可封宬却笑了。 他垂目看着面前仰目看来的小 道姑,纯澈的眼睛里,分明是不见起伏的静流,可月光清浅,落入其中,竟莫名多了几分让人误以为是温柔的情意来。 他弯了弯唇,却是往回收了收袖子,似是不愿意叫她拉扯着地微微转过头去,‘不高兴’地说:“我担心那两幅假画欺瞒你,又想到女郎几番都是经人同意才会入门去,只怕有什么缘故。故而才想自己推门去瞧个真切。谁知女郎竟以为三郎是个不懂事胡闹的……” 他说着,又不说了,朝云落落瞥了眼。 布兜口的小甯看得真是——叹为观止! 地上的两幅年画对视一眼——这臭小子,说谁是假画呢?! 扯着袖子的云落落盯着他那委委屈屈的脸,想了想,从小甯蹲着的旁边布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过去,轻声问:“这个给你吃,不生气了,好不好?” 封宬瞄了眼,心说,这小道姑,怎么这么多油纸包? 却是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眸光微闪——松子糖。 先前她曾在他几乎要心悸如翳时,塞到他口中的甘甜。 抬脸,朝她看了眼。 云落落看他神色,想了想,又说道,“多谢你好意,只是,城隍素来貌丑,你胆子小 ,我怕他吓着你……” “臭丫头!你胡说什么!” “我家神主气质非凡天下无双!” “口出狂言!无耻狂徒!” “再没有比我家神主更相貌好看之人了!” 两幅年画瞬间炸了!举着武器在画里咿咿呀呀地一顿大叫! 就见云落落指了指身边的封宬,“比他还好看么?” 两位大将军抬眼一瞧。 封宬伸手,捻了一颗松子,放进嘴里,菱唇微弯,笑如春夜月,美胜锦绣露。 “……” “自然是更……” “城隍门神也可打诳语么?”小甯忽然问。 两幅年画僵住不动了。 乍一看去,好像又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死物。 “嗤。” 封宬含着糖,忽地轻笑出来。 云落落看了他一眼,目光里融进他展颜的琅嬛仙貌,神情安然。 小甯刺溜溜地又爬出来,顺着她的胳膊蹦到封宬的手腕上,笑眯眯地看他拿着的油纸包,问:“好不好吃呀?” 封宬看了她一眼,含笑,将油纸往手心一攥! “……”小甯扑过去就掰他的手指! 云落落看了眼闹腾的两人,转身,再次走到两幅僵滞的年画跟前,问:“此地城隍,是否已遭遇不测?” 年画一抖! 第二百零二章 坤道勿怪 金色战戟终于转过眼,再次看向云落落,“休得胡言!” 云落落本也只是故意试探一句。 城隍若陨,此二门神必然会随之消散。 不过见他反应,云落落更加肯定心中猜测——此处城隍,当真离位了。 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供桌,“今日祭祀之礼,至今无人前来,二位将军可知为何?” 先前云落落诸般行为都让两位门神倍觉屈辱,不想她此时竟如此敬称。 两位门神的脸色都变了变。 又听云落落说:“祭祀行至一半,有恶鬼袭击了祭祀神女。” 门神大惊! 宝蓝双锏大呼,“怎么可能!祭祀社神,本有天道庇护,恶鬼根本不可能近身分毫!你,你休要欺瞒我等!” 可云落落的眼神与表情,从来都不会给人她在虚言作假的感觉。 金色战戟忽然想到什么,握着武器的手猛地一抖。 就听云落落再次说道,“若是尚有城隍庇护,别说恶鬼,便是妖物,也不会在今日乱做半分。可是,那恶鬼非但袭击了祭祀神女,更是差点吞噬恶魂而化为十方煞鬼。” 她说着,再次看向地上两幅画,“如此,便足以说明,这祭祀之礼,并未受任何神只福灵的庇护。” 宝 蓝双锏晃了晃。 片刻后,他艰难地朝金色战戟道,“大哥,这女娃娃能到咱们跟前,说不定也是个机缘,不如就请她帮忙看看吧!不管成与不成,我们兄弟俩也算不愧神主多年的庇佑了……” 金色战戟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朝那边安静的供桌和桌上早已熄灭的香火看去,过了会儿,再次一点一顿地转过头来,看向云落落。 问:“那恶鬼,当是并非凭空而来?” 果然是兄长么?倒是聪明些。 云落落不曾想过隐瞒,点了点头,“城隍不存,又无其他神只或守护,此处不仅很快会生出大量妖魔恶祟,便是凡人也会心生欲壑入魔入晦,到时祸诡丛生,乱象四起,此一处,将再无生机。” 正托着趴在手指上的小甯不让她掉下去的封宬闻言,抬头,朝云落落看了眼。 若无守护,便会陷入乱象,再无生机? 他忽然想起骤然坍塌的灵虚观,以及山脚下的那座被大火一夜烧毁的村庄。 眸色微深。 “分我一颗啦!臭小子!”小甯低叫。 封宬回神,又看了眼对面无情平静的云落落,笑了笑,将手指攥得更紧! 地上。 金色战戟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次看向云 落落,“先前是我等失礼,坤道大量,还望勿怪。” 云落落没出声,见旁边宝蓝双锏的门神,也跟着朝她行了一礼。 她抱手,还了个道家礼。 又听金色战戟道,“无常昨夜前来收魂,不曾想,有一本应入冥府十八层的恶魂却被坤道毁去。他不好交代,又动不得坤道,便告到了此处。我与弟弟只收下他状告,却并不敢透露……神主已离庙之事,故而,今日坤道登门,便想先声夺人,将坤道压下,不叫坤道察觉神主不在之事。” 旁边宝蓝双锏一直没说话。 “我们兄弟本想着,神主离庙,也不过是贪玩自在,到了祭祀今日,必定就会回来。” “不想,今日得听坤道所言,才明白,神主只怕已不在此处了……” 宝蓝双锏看哥哥语气渐渐消沉,朝他看了眼,继续说道,“此事皆因我二人私心,差点令一方生灵陷入荼毒之境,还请坤道出手相助,帮忙寻到神主,请神主归位,庇护这一方无辜生灵!” 那边,扒着封宬手指的小甯回过头来。 封宬口中的松子糖,甘味化开,萦绕唇齿。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齿尖,抬眸,也朝云落落看来。 却见她并未言语,也未 曾有半分神情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地面上语带央求的两个门神。 金色战戟的怒目里尽是黯淡无奈,再次拱手,恭声说道。 “如坤道所见,我与弟弟尚为半灵,如今没有神主灵力庇体,连这画中也脱身不得。” 小甯眨了眨‘眼’,心里嘀咕,好惨喏。 “先前神主突然离庙,我等只以为神主不过是去几日,便是有无常鬼差等前来祭拜,也只紧闭庙门不开。不想,神主至今未归,我等不知城中诸事,只能苦苦守门,不叫外人察觉神主离去之事。不想我等私心之为,竟差点酿成大祸!还请坤道看在这一方百姓生灵无辜上,出手相助,找到神主,请其归位!” 说得多了几句,可还是那句话——请云落落帮忙。 封宬勾了勾唇,咬开嘴里的松子糖,发出牙齿碾磨的声音,馋得小甯张‘嘴’去啃他的手指! 他笑了笑,伸手,刚要将她拽开。 便听云落落问:“所以,城隍到底何故离开神庙?” 封宬指尖停在小甯的头顶。 小甯察觉,警惕地抬头,一见那手指,顿时吓得脖子一缩! 回手就是一巴掌,然后一跃,趴回了云落落的后背,顺着钻到她的布兜口,抬着 脸,对封宬一阵无声痛骂! 封宬也不理他,只看那地上的两幅年画。 两个门神显然也没意识到,云落落竟会如此刨根问底,或者说……难以糊弄。 对视一眼。 宝蓝双锏道,“只要坤道帮忙找到神主,我等可将无常状告一事隐下……” 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不知城隍何故离开,我便不知如何请他归位。若是你们不愿说,那我便寻别处城隍处陈情……” 说着,竟真的转身准备要下台阶! 金色战戟顿时急了!没想到这女娃娃居然是个油盐不进的! 慌慌开口,“坤道且慢!” 封宬抬眸,就见那小道姑平静无波的眼帘内,微漪一涟,然后,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看向地上的年画,“何事?” 金色战戟为难地看了眼左右,终是开口,“请坤道,入庙内说话。” 说完,一直紧闭的城隍庙门,终于‘嘎吱’一声,缓缓,朝内打开。 站在台阶旁的云落落抬头看了看,然后走过去,将两幅画拎起来,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封宬站在门外,想着云落落刚刚脸上隐藏的算计得逞。 片刻后,低笑一声,咬着口中一点点的糖碎碎,跟着,跨过门槛。 …… 第二百零三章 衰 金陵县城的某处破宅里。 “哐!” 一身大红鲜衣之人被扔了进去。 佝偻后背半面褶子的老人,杵着拐杖,面色狰狞地站在门口,冷森森地看着他,道,“为神主效力,这是你的福气!” 红衣之人猛地回头,露出一张长满了棕毛的脸! 仓皇地伸手朝门口扑去。 老人却挥了挥手,“动手吧!” “是!” 几个壮汉走了进来,一把将红衣之人按住! “嘎——” 暗鸦自夜中飞过。 …… “请坤道为神主上一炷香。” 与大多数的城隍庙不同,金陵县城此处的这座城隍庙十分简单,仅有一座城隍殿,左右耳房各两间。 说是城隍庙,倒比那山野间的草庵,不多繁盛。 只不过庙宇后有诸多祠堂,不一胜举。 庙中供奉的城隍乃是先唐孙铭,另设有王灵官、哼哈二将、牛头马面等道教众神像,却又并未设立城隍和阴司刑狱等设施。 小甯似乎有些害怕这城隍庙,又钻进了布兜里,还将兜口收紧。 封宬走到云落落身后,打量了一圈儿这过分简陋的城隍庙。 看到两边的红漆柱子上用金砂写的两行字——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行 些善事天知地见鬼神钦。 想起灵虚观门前的‘停驾虚无中,人生若流水。’ 笑了笑,转脸,看云落落将年画摆在了孙城隍石像前的供桌上。 供桌上除了供奉的果米外,香炉内的香烟,也同样早已熄灭。 金色战戟仰望着那高耸的石像,颤巍巍地开口,“请坤道为神主上一炷香。” 云落落并未拒绝,上前,封宬跟过去,递出一个火引子。 本准备将线香伸向旁边燃着的蜡烛上的云落落顿了顿,转手,将线香伸到火引子上。 “噗。” 火苗微起,又熄灭。 线香燃亮。 云落落朝那石像看了眼,伸手,将线香插进香炉里。 香烟袅袅升起。 原本放在供桌上的两幅年画上的门神,忽而自画中,缓缓飘起一个虚影。 侧立于石像两侧。 手持宝器,怒目煞面。 供桌上原本燃着的长明蜡烛,也陡然亮了几分。 封宬脚下微抬,伸手将云落落拦在臂后。 那飘在石像两侧的两位门神,又缓缓落到了地面,将兵器往后一背,齐齐抱手,朝云落落深深行了一礼。 云落落还道家礼,身旁,封宬看了眼,微微拱手。 两位门神似是意外,倒也没 曾多言。 金色战戟抬起头来,神色严正,“微末羽烊,同弟于途,多谢坤道香火,可令我兄弟二人暂时脱困于画中。” 封宬细细想了一遍,羽烊,于途,似乎从未在古籍中见识过这二位风姿,也不知是哪里的神迹。 一旁,云落落受了羽烊这一谢,并未言语。 另一侧手持宝蓝双锏的于途朝那石像看了眼,道,“坤道,并非我等刻意隐瞒,实在是……神主所历,只怕乃是天意之劫。” 闻言,羽烊神色一黯。 云落落也朝那石像看去,问:“如何说法?” 于途轻叹了口气,这才说道。 “如坤道所见,此城隍中所供奉的,乃是神主孙铭,先唐十八岁便金榜题名状元之才的文曲星……” 建造一座城隍庙,并非如同垒几块砖,叠几片瓦,落家几位道人便能成的道观那般简单。 《周易.泰封》:“城复于隍,勿用师”;《易经》中又言:“城复于隍,其命乱也。” “城隍”,便是防守城池的护城河。若是城墙倾覆,是为乱兆,为政者便应息武止戈,不可穷兵牍武。 故而城隍,便为守护山河百姓之意。 世人常以城隍庙言之,实则城 隍庙,本为神祠,俗号称城隍神。 公私每有祈祷,是一个地方极其重要的守护。 建一座城隍庙,也并非轻易之事。 作为至少一大城的守护神祠,城隍庙的设立,历年来,更是耗费巨大精力与财力之物。 以京城长安坊的城隍庙为例。 大庙前有旗杆矗立,前方左右两侧有钟楼、鼓楼、牌坊与之对应,山门口有石狮相对。 其中山门、耳房、厢房不计其数。 一楼更设有城隍殿、十王殿、三皇殿、元辰殿、龙王殿、祖师殿、福德殿、文昌殿、财神殿、灵官殿等道教核心殿堂。 供奉北宋城隍孙觉及夫人、西王母、送子娘娘、慈航大士、十殿阎君、三皇、斗姆元君、龙王、张天师、福德神、文昌神、财神、王灵官、哼哈二将、牛头马面等道教众神像,并设立城隍、城隍夫人寝宫和阴司刑狱设施。 二楼设有藏经阁、接待室、办公室以及道人们修行的丹房和起居卧室。 其后连体祠堂更不必赘述。 就这样的城隍庙,已不算上是十分恢弘的,可若拿眼前的这个大殿相比,那就不敢让人提及这是一座城隍庙。 羽烊说到这,面有微赧,“微末 曾听神主言及,其实原本在百十年前,此处还是金陵城中人十分信奉香火极其旺盛的神只所在。” 封宬在不远处找到两个凳子,拎过来,让云落落坐下。 云落落也没客气,拉了他一起。 于连看了眼两人轻碰在一起的手,握了握手里的双锏。 羽烊却似乎并未在意,继而说道,“只是为何如今衰败成这般田地,神主不曾言明,微末也不敢多问。” 封宬想到了曾经鼎盛一时的灵虚观,以及那一日他所见的处处萧条之状。 侧目,看身侧的云落落。 半面素梨,静然若雪。 黑白分明的双眸,在烛光里,明明烁烁。 他又翻出一颗松子糖,放在了云落落摊开的手心里。 云落落一怔,低头看了眼,又转过脸来。 他朝她微微一笑,自己也吃了一颗。 小甯再次一扑而上! 云落落的视线落在封宬莞尔轻薄的红唇上,片刻后,将松子糖送进了口中。 羽烊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坤道所见,我兄弟二人,本是被这县中人贴在祠堂门上的年画,受神主庇佑,渐渐开了灵识。只不过,我等开了灵识后,此处城隍庙便已是这般境地。神主……” 第二百零四章 缘起 他们的城隍是个十分宽和慈善的神。 喜欢笑,喜欢坐在石像上,看闯到庙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 也喜欢坐在城隍庙高耸的门槛上,慢慢悠悠地同他们说每日前来祭拜的凡人们,心中的苦楚,欢喜,愉悦,痛苦。 自从有神识起,羽烊同于途的记忆里,他们的神主便一直都是笑眯眯的。 没有极盛的香火便没有强大的神力,被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困顿,可他们的神主却丝毫不为此而感到悲伤。 羽烊的声音明显地晦涩下来,“神主总是说,随天地万物信念而生,被生灵记忆遗忘而逝,这是该有的命运。” “皆应受之。” 于途低下了头,难过地抽了下鼻子。 咬着松子糖的封宬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城隍已是位列仙班之人,却还会因为神力不够,受困于城隍庙中? 那这位城隍神,又是怎么离开此处的? 正想着,察觉到旁边有动静。 转脸看去,见云落落又一次抬头,看了眼那高耸的石像。 他也跟着看去,这城隍的石像比灵虚观供奉的三清真人石像可是精致得多,且身形巨大,红衣金带,官帽威武,十分肃穆。 他看了会儿 ,忽然发现,这城隍石像的脸,怎么…… “若真是大势去之,神主就该到了道消身殒的时候,我与兄弟必然也当是追随而去的。” 羽烊忽然再次开口,声音里陡然多了一丝愤恨,“若神主为恶多端戏弄诸生,那也是合该受天道责罚,就此消逝,我兄弟二人自然也无话可说,也会随神主消匿于天地中。可!可天道不该,不该以这样劫难磋磨我主!令我主受这般苦楚啊……” 衰败的城隍庙,虽然没有了先前的香火,可周围的百姓将此处当作祈福祝祷之处,故而每日里也是有人来跪拜一番的。 祈求家中媳妇早日有孕,或一举得男。 祝祷外出夫君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拜请文曲星保佑家中孩儿考试得中。 诸如此类,也是羽烊与于连时常听到的。 这样偶尔的香火,大多数过了晌午,便渐渐不会再有人来。 到了下午,除了一个常年负责打扫的老伯来擦擦扫扫外,就是顽童将此处做玩闹之地,嬉戏追打,任由老伯喝骂也不听不管,只顾疯跑。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神主就会坐在石像高举的巨大手掌上,笑眯眯地看着底下的热闹。 直到夜色降临,孩子们不见了。 老伯儿将门一带,蹒跚离去。 小小的城隍庙,便会归于一片寂寞与安静中。 可神主还会坐在那石像上,笑着看底下烛火投落的暗影,像是还在看着孩子们玩闹的身影。 羽烊与于连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明白神主是在干什么。 但是能隐约察觉,这时候神主的笑,眼睛里,是空的。 这一日。 有个孩子玩闹的时候丢了一个竹蜻蜓在门槛边,打扫的老伯儿也没有瞧见。 直到人都没影了,神主还坐在石像的手掌上,看着底下时。 于连突然从画里蹦出来,拿了地上的竹蜻蜓,就穿过紧闭的庙门,跑进了大殿里。 羽烊吓了一跳,赶紧从画里脱离而出,追着他阻拦,“于连!还不站住!休得冲撞了神主!” 可于连却不听,直愣愣地冲到石像前,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竹蜻蜓,颤声喊,“神主,这个……” 可鼓起勇气喊出了声儿,却又没了话。 他白着脸举着那简陋的竹蜻蜓,看端坐在石像巨大手掌上红衣金带垂目悲悯的人。 羽烊几乎吓死,冲过来就按着他跪了下来,高声道,“神主勿怪!于连不知神 主不能触碰未经香火之物,冲撞了神主,请神主恕罪!属下这就将他……” “嘎吱——” 原本在夜里从不会打开的城隍庙门,突然被人从外头,缓缓地推开! 羽烊和于连吓了一跳,猛地扭头! 同时身影齐齐消散! “啪!” 竹蜻蜓坠落在地! 下一瞬,贴在门扉上的两幅年画门神的怒目一闪! 看清了推门而入的人——一个瘦弱的,白皙的,一身红衣,披着头发,面若瓷白的瘦弱郎君! 羽烊大急! 想再闭上庙门已是不能,只得狠狠地瞪视那将瘦如枝条的手扶在门框上的郎君! 于连也急了,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的失职,让凡人于夜里进了城隍! 城隍白日为阳,夜间为阴! 这若是让阴物冲撞了生阳,牵连了神主,那他可万死难辞其咎! 于是他瞪得比羽烊还凶! 似是察觉到门上两幅年画的凶神恶煞,那瘦弱漂亮得跟瓷娃娃一样的小郎君害怕地朝两边看了眼。 在看到于连时,吓得又一缩脖子,然后,一抬脚。 进了庙内。 “……” 羽烊又改去瞪于连。 于连瞠目结舌,被羽烊瞪,不敢动作,悄悄地撇开眼。 庙内 。 小郎君似是第一次到这城隍庙内来,除了最开始的恐惧外,眼中脸上更多的却是对此处的好奇与惊叹。 他抬着头,往里走,走了几乎,猛地看到大殿两旁设立的牛头马面,顿时小小地惊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羽烊朝那边扫了眼,很想再摔一下门,造出点动静想,吓跑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郎君! 可是,不等他有动作,他便看到,那坐在石像手掌上的神主,正低着头,含笑看着底下被吓到的小郎君。 他顿了顿,死死控着门扉,不让门上发出半分声响。 “这就是牛头马面么?” 小郎君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变声过后微沙又微哑的粗糙,又还残存着一丝少年人独有的青涩。 他度过了乍见鬼差的惊吓后,又细细地端详起大殿两旁的鬼差灵官。 一边又自言自语道,“同我在书中看到的一般,不过……好像少了许多啊?书里说,城隍庙中还会设有地府十王阎罗,怎么不见?” 他一边瞧,一边转,最后,转到了正殿最中间,供奉的城隍石像前。 抬头,看到那耸立的巨大石像,再次露出惊色。 “这就是城隍神么?好气派!” 第二百零五章 莫要嫌弃这一袭薄柳 羽烊就见,坐在石像手掌里的神主,低低笑了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我看地志上说,这里的城隍已设立有两百余年啦?还以为是个十分恢弘气派的神殿,没想到,居然就这么点地方啊?” 于连听着这臭小子的话就来了气,挥动双锏,‘哐当!’门被狠狠砸动! 红衣小郎君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不等去看,却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一下摔倒在石像前,捂着嘴,竟一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羽烊瞪了眼过去。 于连再次瞥眼看别处。 门不动了。 咳嗽声在空广的大殿里,回荡了好久,才慢慢地平复下去。 小郎君放下手。 羽烊看到,他的手心里,有一抹血色。 怒目微变,再抬头,看石像上,神主依旧是笑着的,怜悯地,和善地,看着底下的孩子。 那小郎君却满不在乎,摸出块帕子擦了擦嘴,又擦掉手里的血,看了眼不再动弹的门扉,回过头来,朝石像笑,“唐突城隍神啦!在您这样干净的地方见了血,失礼失礼!” 羽烊微微有些意外——还是个懂事的孩子。 石像手掌上,神主依旧笑着。 小郎君说完,撑着 地面就要站起来,谁知手底下却按倒一块硬物。 低头一看,顿时失笑,“哎呀!怎么城隍庙中还有这样的东西啊?” 拿起一看,正是于连刚刚从门外捡到的竹蜻蜓。 神主贵为仙体,不受香火,俗物是沾染不得的。 羽烊同于连并非凡体,也不得为自家神主供奉香火。 所以,刚刚于连想把竹蜻蜓给神主时,羽烊才会那般着急。 此时见那竹蜻蜓又被这小郎君拿起来,他少不得又瞪了自家弟弟一眼。 于连第三次心虚地挪开眼睛。 那小郎君拿着竹蜻蜓转了两下,然后一笑,放在了供桌上。 羽烊和于连都是一愣。 就见那小郎君转过身,又从旁边拿出一束线香,点燃,插在了还燃着香火的香炉里。 笑眯眯地退后几步,俯身,拜了拜。 道,“初来乍到,不曾携有拜礼。便借花献佛,将这小玩意儿送于城隍神。” 他的话音刚落。 羽烊和于连就见,石像手掌上的神主手里,多了一支……竹蜻蜓! 神主似乎也没想到,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竹蜻蜓。 又听底下的小郎君说道,“家父为此处县令,为求一方风调雨顺,准备重开春分 祭祀之礼,半月后,将由不才扮作神女,行祭祀之礼。望城隍神垂顾,不要介意不才一介薄柳男儿身。” 他这样说着,却是满面笑意,再次深深地俯身拜下,“不才,感激不尽。” 门上。 羽烊和于连对视一眼——重开祭祀之礼? 随后听到脚步声。 他俩立时一脸凶相! 就见那瘦白虚弱到跟被风都能吹倒一样的小郎君,拖曳着一身大红鲜衣,含笑走了过来。 刚要跨出门槛时,忽而又咳了两声,等平复下来,才跨出门槛,将两扇门,重新带上。 带上的时候,还伸手点了点他俩,“太凶了!神仙哪有你们这么吓人的。不像城隍神,那样好看。” “……” 羽烊想,要是可以,我要捅他一戟! 可那瘦弱的小郎君已经转过身,走下台阶了。 羽烊和于连立马回身,冲到了石像前,径直跪下,“属下失职!请神主降罪!” 却听神主轻笑道,“我瞧着那些孩子是这样玩的,你们看看,是不是这样转……” 羽烊和于连一起抬头。 就见巨大的石像手掌上,红衣金带的神主的手里,小小的竹蜻蜓,腾然飞起。 转动着,飘忽着。 落在长明烛影,数百年寂寥无声的光驳里。 他俩呆呆地看着。 看神主将那竹蜻蜓重新握回手心里,声音轻轻地说:“春分祭祀礼,要重开了么?” 羽烊再次抬头看向云落落时,神情里的愤恨已然褪去,转而化作一抹浓浓的愧悔与懊疚。 “我们当时真是蠢笨。” “只想着这祭祀大典重开,神主必定会获得更多的神力。只顾欢喜,竟不曾察觉,我主之悲。” 听着羽烊的话,凶面恶眼的于连侧过头,又抽了抽鼻子。 那一场重开的祭祀大典,比他们预料得更加浓重热闹。 八童八女八牲八花。 站在重逾千斤的轿子上的‘神女’,一身鲜红长衣,戴着雪白面具,手拿巫铃。 跳着他们看不懂的祭舞。 周围的人全都在欢呼,在吵嚷。 城隍庙门前,有着前所未见的喧哗与繁盛! 几乎整个县城的人都聚集到了庙门前,看‘神女’的舞,看那供奉在山门前香炉下的贡品。 看一县之令,手持小儿臂粗的贡香,恭恭敬敬地叩拜祝祷,插香祈福。 羽烊和于连几乎乐疯了,可当他们回头看向殿内时,却不见那素来喜欢瞧着人笑的神 主,坐在那石像手掌上。 可当时的他们,并未曾有多想,只见这出入城隍庙门,上香祈福的人愈来愈多,看那香炉内不断的烟火,看这陈旧狭小的城隍庙内每日的熙熙攘攘犹如闹市,是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这一日,于连还在跟羽烊盘算,“长此下去,咱们这大殿肯定是要再扩建的,到时安置上十王殿,送子娘娘殿,还有阴司处,那神主的法力必然就会更加强大啦……” 对面的羽烊却察觉不对,忽然朝殿内看去,问:“你多久没见到神主了?” 于连一愣。 这才意识到,这一段时日,他们的心思都放在这出入城隍的香客身上了,当真是……许久不见喜欢坐在石像手掌上的神主了。 二门神当即从年画上脱离出来,进了殿内,找了一圈儿。 最终,在石像的背后,寻到了飘在半空盘腿而坐的神主。 “神主。” 羽烊同于连齐齐行礼,同时放下心去,“近日香火旺盛,想来神主法力大增,不日将以一方城隍,掌百里生灵阴阳。恭贺神主!” “恭贺神主!”于连也在旁边含笑说道。 可两人的喜悦,却并未打动神主半分。 第二百零六章 众生心 神主只是飘在那里,把玩着手里的一枚竹蜻蜓,淡笑着朝他们瞥了眼,依旧温声温和地说:“下去吧。” “是!” 羽烊看了眼神主手里的那个小玩意儿,与于连一起,再次回到门上。 尽忠职守地看守着城隍的大门,凝望着那些出入庙门时,或喜或悲,或忧或恼的众生。 有娇俏的小娘子跪在蒲团上,朝着神主的石像,欢喜地说,“城隍神,我要嫁人了,求您保佑我早日诞下麟儿……” 他们跟着一起欢喜。 有面色苍苍的老夫人举起手里的香火,恭恭敬敬地磕了头,神色悲痛地说:“城隍神,我家那老头子快不行了,求求您,让他多陪老身几日吧……” 他们跟着一起难过。 有一身长衫头戴方巾的书生,上了香后,也不跪拜,只正正经经地作了揖,对神主石像说:“城隍神下有文曲,小生虽不信鬼神,可到底心有期许。望城隍庇佑小生,此举一番得中,不让全家再为小生牵挂难安……” 他们跟着一起祈祷。 年少的,年老的,娘子的,郎君的。 诸如此类凡尘琐碎愿祷,包含的,便是众生芸芸之像。 悲苦欢欣,皆是红世。 神道不得干 涉,却能在他们心中点一颗火苗。 让人为着这一点子的光与温暖,活下去,走下去,长久地笑着看下去。 可渐渐地。 他们就发现了,这些祝祷与祈愿里,包含的,并非仅仅只有爱别离,还有怨憎会,求不得。 这一日。 他们听到,在众多的祈福发愿声中,有个极细微又尖锐的声音。 突兀地响起。 “让她去死吧!你不是神仙么!杀了她!我给你注金身!给你上香火钱!你去杀了她!那个臭婊X,烂贱人!看不起我!我要她死!要她就算嫁人了!也生个孽种出来!跟下人**,叫夫家浸猪笼!死了还要曝尸荒野,被野鬼恶狗轮着……” 后面的话简直不堪入耳! 羽烊和于连几乎都吓傻了。 侧目朝大殿内望去。 可跪在石像前的,男女老少皆有,众人全是阖目祝祷,手中香火徐徐袅袅。 根本分辨不出是哪一个! “你去杀了她!不然我就诅咒你,不得好死!城隍早晚倒塌!被恶鬼啃食!做一个没用神仙,早晚道消身殒!” 羽烊说着,不忍地闭了闭眼,又抬头看向对面依旧神色平静眸光温缓的云落落。 这样的她,让羽烊忍不住又想起 当时的神主。 他压了压嗓子里的艰涩,再次说道,“从前城隍来上香的人少,求的多是身边琐事烦恼,我们自打有了灵识后,听神主说的也多是山河云川,何等有趣。怎会知,这人心,竟还有如此恶毒的?” 于连也跟着点了点头,“不仅强逼我主去杀人,还要诅咒我主!这种卑劣之徒,简直……” “于连!”羽烊喝声制止了他将要出口的恶言。 要知道,他们虽非仙体,可为神道守护,若随意出口成咒,将来被牵连因果报应的,便是他们的神主了! 于连也意识到了自己差点说错话,立马噤声,朝羽烊歉疚地看了眼。 羽烊摇摇头,轻叹了口气,再次看向云落落。 狞凶的面上,竟露出几分悲苦来。 “怪我与兄弟不懂事,不过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不堪言语,竟就慌了手脚……” 被吓到的两个守门神,当时就脱离了年画,冲到石像后,寻到了依旧飘在半空的神主。 “神主!方才那人是谁!请容属下去教训一顿!” “阴私轮常,这人如此心性歹毒,必然不会有好下场。神主无需在意!” 他们的话,却叫飘在石像后的神主落了下来,惊讶地 看着他俩,“你们……竟能听到那些祝祷之声?” 二门神一愣。 于连点点头,“有时候能听到一些……” 却见神主脸上露出几分不忍,“居然让小孩子听到这些。倒是我的失职了……” 羽烊不解地问:“神主,您这是何意?” 可他们的神主却并未跟他们解释,只笑着摸了摸他们的头。 然后,从第二天起,便再次出现在那石像张开的巨大手掌中。 垂目看着芸芸众生,可神情里,却再没了笑。 而羽烊和于连,就再也没听到过那些祝祷祈福和……恶语诅咒。 他们渐渐地开始明白。 这香火的旺盛,这供奉的法力,这曾经辉煌的殿庙,若是神主……自己不想要的呢? 然而,他们却不敢去问。 比起神主在遗忘中寂寥道消,他们更宁愿神主神力高深,成为一方无人能撼动的土地之神! 于是,二门神选择了沉默。 夏日薄荷,秋风落叶,冬霜覆盖。 转眼便又要到了第二年的春分。 提前一个月,便有人开始仔仔细细地打扫城隍庙内外,当年那个守门的老伯自打去年春分祭祀后就再没出现过。 如今进进出出的,全是年轻的婆子和汉子。 嬉闹打骂着,甚至还有两个在神主石像下勾勾搭搭的,完全没有从前那个老伯的敬重。 羽烊和于连这一年看到的人情世故比从前多年看到得多,有怒却又不能言语,只能狠狠地瞪着这群不规矩的凡人! 眼看那二人趁天黑旁人都走后,便在石像下,当着神主的面儿缠到一块儿。 羽烊和于连气到恨不能立时现行。 却陡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笑问:“下贱的脏东西,当这是什么地方,也是能让你们苟且糟蹋的?” 两个几乎衣不蔽体的男女当即吓了一跳,仓皇抬头。 就见大门口。 赫然站着一大红鲜衣,面白如雪之人! 羽烊和于连也吃了一惊——这不正是去年曾经来过的那个小郎君? 怎么瞧着比从前更加瘦弱苍白了? 不过就算这满身的病态,也丝毫不掩他通身的风流秀美。 他掩着口,轻咳了两声,又朝那二人喝骂,“还不滚出去!” 那二人吓得连忙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跑到门口。 一眼看到门口的红衣小郎君,顿时色变! 那妇人掩面,似是羞愧难当,低头就蹿了出去。 而那男子,却在越过去的时候,迟疑地侧脸,看了眼那小郎君。 第二百零七章 沾因果 小郎君察觉,朝他瞥了眼,不屑一笑,“还不滚?莫非是想叫我仔仔细细地瞧了你的脸,再去告诉那妇人家的汉子么?” 羽烊听了这话就猛地皱眉——这小郎君怎么比于连还蠢? 孤身一人还这般手无缚鸡之力,挑衅恶人,岂非自寻死路? 谁知,念头刚起! 那男子果然凶相毕露,猛地上前,一把抓住小郎君的红衣,将他狠狠地朝台阶下拖,同时怒骂,“是你自己找死!谁让你不长眼撞过来!” 小郎君本就是个病体,瘦弱无力,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拖拽,顿时被拉到台阶下! 他张口便要说什么,却被紧跟着的剧烈咳嗽给堵了回去。 一边咳,一边试图去拽那恶汉的手。 却被他拖着一头砸在山门前的巨大香炉脚上,顿时眼前一黑! 面上现出死相! 羽烊和于连看得心焦,急切却又不能动弹。 那恶汉眼中杀意毕现,抓着小郎君的头,还要再次狠狠砸下时。 突然。 “噗噗噗。” 有风声被什么物体震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这突兀的声音让紧绷亢奋的恶汉顿时一惊,猛地抬头。 就见…… 一枚竹蜻蜓? 自半空,轰然落下! “啊!” 他 惨叫一声,猛地一个仰倒! 直接昏死在香炉边。 羽烊和于连吃惊地瞪大眼。 就见。 红衣金带,官帽森严的神主,自大殿内缓步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走下台阶,走到了香炉前。 垂首,看躺在地上头破血流的小郎君。 那瘦弱将死的孩子还睁着眼,看到神主时,居然轻轻地笑开。 道,“一年不见了,城隍神。” 羽烊和于连顿时一脸震愕——这小娃娃,什么意思?! 然而,神主却并无意外的模样,看着地上的小郎君,温和的声音似九重天上徐徐落下的春雨。 轻轻柔柔地浇在将死的小郎君满身。 “今日,也是空手而来么?” 小郎君瘦白脸上的鲜血嫣红到刺目,可他却笑得更加灿烈。 张开手指。 露出掌心里一枚小小的碧绿的翡翠指环。 神主伸手。 羽烊当即化形,冲过来,想在神主之前将那掌心里的俗物拿起。 神主却已将那翡翠的指环捏在了掌心。 一抹黑气,当即从那翡翠的指环中盘绕而出,落在了神主的手心里。 羽烊眼眶骤瞪,张了张嘴,“神主……” 于连也跟了过来。 然而,神主却并未看他们,只是捏着那翡翠的 指环,再一次低头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小郎君,问:“这是何物?” 小郎君笑了,“只是瞧着你的手漂亮,戴着这个一定很好看……咳咳……” 低低的咳嗽声,渐渐微弱。 “叮——” 这时,有无常勾魂铃响。 白色高帽的鬼差甫一出现,见到站在将死之魂身侧的城隍庙神,当即一愣。 随后俯身行礼,“见过城隍神。” 神主将那指环收进掌心,朝他微微一笑,“这个人,留下吧!” 无常周身白色鬼火一闪。 若是从前的城隍神,他少不得也是要争辩几句,或以此讨要几分好处。 可如今的无常,受香火,有祭拜。 寻常动不得。 他再次俯身,连异议都没有地答应下来,“是。” “叮——” 铃声随白色身影,倏然远去! 原本躺在地上的小郎君,脸色竟渐渐地恢复! 羽烊在一旁急了,“神主!沾染凡人生死阴阳,是要走因果,历道劫的!” 便看神主将那指环套近在了食指内,轻轻一笑,“若当真为本座的劫,又如何能躲?” 羽烊一愣。 然后见神主俯身,用食指,在那小郎君的额头轻轻一点。 那汨汨流淌的血,在指尖下骤然化作 凝晶,迸散开来。 被砸伤的伤口,在注视下,血肉恢复,生长如初! 他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竟还多了一丝血气! 本已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斑斓再起。 仰着头,看身旁的神主,再次笑开,“多谢城隍神,救命之恩。” “那一年的春分祭祀大典,是后来几年再无法超越的盛况和热闹。” 羽烊的声音有些沉,像重棒击打在鼓上,却并未用力,闷而重的音色,在空旷的大典内,听得人心头难受。 小甯不知何时又从布兜里爬出来了,手里正攥着先前的那个拨浪鼓,正探着半边脑袋,偷偷地听羽烊的故事。 封宬垂眸,看了她一眼,又抬脸,瞧身侧的云落落。 城隍大殿内的长燃的烛火,洒在她安静又从容的眼睛里。 她又一次地抬着头,正在看那高耸的城隍石像。 封宬顺着,一起看向那石像,然后……目光再次落在那石像的脸上。 烛火摇摇晃晃。 羽烊的声音依旧在慢慢响起。 “春分的祭祀大典本是为祈求我主能庇佑四方。偏那一年,正逢江南多旱,那‘神女’跳的祭祀之舞里,便带了祈雨的请求。” “原本以天象所观,那一年的旱灾会 持续到梅雨季节,可不知为何,在祭祀大典上,那‘神女’跳起祭舞时,我们竟瞧见她手里的巫铃现了灵意,招来了雨势!” 春雨贵如油。 可见一场春雨,对于春耕是何其重要! 祭祀大典正进行时,便当真下起了雨! 百姓当场欢呼雷动,纷纷跪地,长拜在城隍庙门前,直呼‘神仙显灵!’ 而羽烊和于连就看见,神主从那石像上方飘落下来,静立于门内,看道观前方,手持巫铃,鲜衣染雨的‘神女。’ 然后。 ‘神女’当着众目睽睽之下,摘了面具。 在一片惊呼和呵斥声中,朝神主,展颜一笑。 羽烊和于连终于明白过来,这‘神女’为何会以灵力招来雨意了! ‘神女’正是前几日夜里,受神主怜顾,死而复生的小郎君! 他得了神主微薄的灵力! 如今再要说什么,已是无用。 那一次的春分祭祀之礼时落下春雨的事,很快便宣扬到了周围十邻八村,越来越多的人,前来这小小的城隍跪拜祈福。 羽烊和于连听不到那些人的心声,只看着石像上方,神主的面庞愈发出尘,身披的红衣,鲜艳浓烈。 就知,神主的神力,越来越多了。 第二百零八章 染因缘 可神主的脸上,笑容却越来越少,看着底下虔诚跪拜的香客的眼神,也越来越冷。 羽烊和于连看在眼里,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让他们欣慰的是,那个小郎君,倒是自那之后,夜里便时常会来。 虽然依旧还是那副弱不胜衣的病恹恹模样,可却比先前的虚弱康健了许多。 他会坐在门槛上,坐在石像下,坐在牛头马面下,甚至靠着他们的门扉。 笑眯眯地同神主说许多的话。 说他自小便生活在一座如牢笼的院子里。 说他发现了一个狗洞,所以才能偷偷跑出来。 说他因为太瘦弱,所以被选做了神女。 说他,病入膏肓,大概命不久矣…… 神主并不会每次都出现,大多数时候,都是羽烊和于连在听他说话。 从最开始的不耐烦,渐渐地,这个无论说着什么都会笑眯眯的孩子的出现,倒让他们长久寂寞的夜晚,多了一分期待。 有时候,他们也会看见,神主会坐在那石像手掌上,静静地看着这个孩子。 翡翠的指环,在神主细白的手指上,晶莹地闪着流光。 小郎君就会朝神主笑:“城隍神,您看见了么?后山的桃花开了。” 桃花 开了,草儿绿了,河里的鱼儿跳起来了,孩子们的风筝漫天的飞舞着。 明明也是个受尽困顿的孩子,可是眼里的光,怎么就那么亮呢? 神主终于飘下来,再一次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小郎君欢喜得整张脸都染上了明媚,笑着冲过去拉了神主的手,欢天喜地地说:“走!我带您去瞧!就在城隍庙的后头,长了一株野月季,刚刚开了花,红灿灿的,可漂亮了!” 羽烊和于连来不及阻止。 神主就被这胡闹的孩子给拽走了。 二门神担心不已,可很快,这些担心就被回来后的神主脸上淡淡的笑意给打消了。 后来,小郎君会带他来时的路上见过的各种物事过来给神主看。 有时候,是一朵花,有时候,是一颗奇怪的小石子,甚至有一次,他还不知道从哪里抓到了一只丑兮兮的癞蛤蟆。 刚放下手,那癞蛤蟆就‘呱呱’地跳远了。 “咳咳。” 他轻咳着,对神主笑,“好不好玩?我第一次见呢!真的好丑哦!” 神主也笑,点了点头。 这是羽烊和于连的记忆中,城隍庙里,最快活的一段光景。 “后来我才知晓,‘好景不长’这句话, 竟是没错的……” 羽烊轻叹一声,也转过脸,看向空旷寂寞的大殿内,那座耸立的城隍神石像。 那一次捉了癞蛤蟆不久后,小郎君居然就再没出现过!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 一直到入了冬,化了雪,树芽儿冒出来了,春分祭祀大礼又要开始了。 小郎君还没有出现。 于连听到前来上香的凡人说。 “今年怕是要换祭祀的神女哦!” “为何啊?” “因为佟家的小郎君,说是又病了,怕再做祭祀伤了身子呢!” “这样啊……” 那两人并不为‘神女’如何而心焦。 可于连和羽烊急急地转头看去时,就见神主坐在石像手掌上,轻轻转动着手里流光四溢的翡翠戒指。 羽烊收回视线,看向云落落,“当晚,神主便离了城隍庙。” “以神主当时的神力,想离开城隍庙已是轻易,我同于连并不曾有多想。可谁知,神主这一去,再回来时,竟少了一半的神力!” “啊?” 布兜口的小甯没忍住,开口问:“怎么会这样啊?” 于连朝她看了眼。 她立马往里缩了缩。 封宬抬眸,朝对面望去。 于连不小心跟他对视了一眼,片刻 后,默默地挪开视线。 羽烊摇了摇头,“我多番追问,神主也不肯透露半分。只不过……”他皱了皱眉,“那一年的春分时,小郎君手里的巫铃,竟现了神力。” 封宬眉梢一动。 就见云落落收回视线,朝羽烊看去。 羽烊叹气,又摇头。 “是否神主所赐,我等也不敢擅问。春分之礼后,小郎君又于夜里前来,可神主却不许我等开门。小郎君也没有勉强,依旧时常前来。” “有时候,他会在门前放一些他从前时常会带的小玩意儿。有时候,他会什么都不做,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直坐到天明。而神主,就站在门后,静静地看着他。” “这样的光景大约到了秋寒落叶的时候,小郎君便不再来了。之后不久,神主也……不见了。” 于连瘪瘪嘴,“走得悄无声息的。我同兄长只以为神主是出去散心游玩了,谁知,神主的神迹居然已不在此处了,可我同兄长并未消散,神主必然是还未道陨的。求坤道出手,帮忙寻神主归位吧!若此处无人庇佑,生下大祸,只怕神主到时会受牵累,遭天道责罚啊!”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怕自家神 主受罚。 封宬勾了勾唇,却依旧听着女郎的话,乖乖地不开口。 低头翻开松子糖,又吃了一颗。 一边小甯闻声,立马扭头看过来! 云落落听着纸张翻动的声音,朝身侧看了眼,正好见封宬低着头,拿了一粒糖放在嘴里。 乖乖巧巧的模样。 眼波微漾,随即开口,“如此说来,此处城隍,已离位半年之久?” 羽烊和于连同时一僵,面露尴尬,点了点头。 却听云落落缓声道,“倒是难为二位,能隐瞒如此之久。” 二门神一怔。 就见云落落站了起来,走到那石像前,抬手,搭在石像脚下,道,“城隍势大,路过甚至特意来拜访的阴私鬼物必然不少。半年之内,是二位将军将神主离开之事隐瞒得如此密不透风,才叫此处没有因城隍神迹离去而迅速爆出乱象。” 于连瞪大了铜铃一般的眼睛。 羽烊愣愣地看着云落落,片刻后,眼眶募地一红! 云落落的手指展开,将供桌上的香炉端起。 封宬注意到,她的掌心里,有一抹极淡的金光一闪而过。 紧接着,香炉里的线香倏然一亮! 香烟倏然呈直线朝上升腾而去! 同时咒声轻起—— 第二百零九章 找神仙去 “三天之上,以道为尊;万法之中,焚香为首。今以道香、德香、无为香、无为清静自然香、灵宝惠香,超三界三境,遥瞻百拜真香。” “急急如律令!” “噗!” 一样物事,陡然从石像的手掌上,落了下来! 直线而上的线香在那物事出现的时候,顷刻散开! “哒!” 那物事,落到了地上。 几人定睛一看。 于连惊呼,“啊!这不是!” 一枚竹蜻蜓。 “不对啊!这个早在那日救佟家小郎君时,沾了秽气,就被神主丢弃了啊!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于连无法理解。 可羽烊却仔细看过后,摇了摇头,“并非那个,你仔细看清楚了。” 于连再看,猛地瞪大眼,“这是……佟家小郎君供奉的那个?!” 那个什么? 小甯听得一头雾水。 封宬却明白过来,并非供奉在城隍神手里的那枚,而是孩童丢下,被那佟小郎君放在供桌上的那个实物。 这城隍神,将沾染因果的实物收起来了! 羽烊已是止不住地微微发抖,“神主竟然……为何啊?” 于连看向羽烊,“兄长,您在说什么?” 羽烊闭了闭眼,哑声道,“神主早已沾染因果,那佟 家小郎君,本就是神主自己落下的……劫。” 于连一震,不可置信地张大嘴,“为什么啊?” 可羽烊又怎知呢! 他只晓得,若这竹蜻蜓当真是神主自己收起来的,那从那一日,神主同佟家小郎君的因果,便纠缠不分了! 神主本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受香火鼎盛之福,早晚都能遁化出因果轮回! 何苦在这个时候,去招惹尘俗?! 他再次缓缓摇头。 云落落放下香炉,走了过来,将竹蜻蜓捡起来,左右看了看。 道,“此物沾有城隍神力,不过谨以此,却寻不得神迹,还需二位将军协助一番。” 羽烊当即压下心头悲苦,认真点头,“请坤道吩咐!” 云落落也不扭捏,朝二门神伸手,“借二位将军神识一用。” 羽烊和于连同时变色。 神识? 若是轻易交了出去,被这女冠拿去做恶,那他们…… 可不过一瞬迟疑。 羽烊已化身一团流光,落在了云落落的手心里。 于连一见,也跟着以流光,落在羽烊的身旁。 云落落一盘,两团流光便凝做了一滴小小的水珠,闪着微光。 然后被她放在了,竹蜻蜓的中孔上。 陈旧的竹蜻蜓的周身,立时荧光闪 动! 而放在供桌上的两幅年画,倏然失去了原先的鲜艳颜色! 小甯自云落落的布兜里探出半个身子,抬头看,“小道姑,你准备怎么找啊?再怎么说也是个神仙,若是有意隐匿,只怕轻易不得寻吧?” 云落落却没出声。 小甯还要再说,忽然感觉脑袋被捏住。 她一抬头,就见封宬伸着手指,将她提起,拎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 她坐在他的袖子上,两息后,突然蹦起来,“臭小子,反了天了你……” 却见封宬手指一竖,放在唇边,然后朝云落落的方向瞥了眼。 “……” 到了嘴边的大骂被生生压下去! 她气哼哼地看着这臭小子弯弯的漂亮的嘴唇,莫名想起当年宠冠后宫的那个女人。 翻了个大白眼,气哼哼地坐下。 接着,怀里就出现一颗金黄色的,松子糖! 她瞪了瞪‘眼’,抬头,就见封宬垂目朝她微微一笑。 她抱着松子糖,片刻后,猛地撇开头,嘀咕,“没有供奉,我又吃不了!哼!” 那你先前还那么使劲地要。 封宬无奈摇了摇头,抬眸,看前面的云落落。 普普通通的竹蜻蜓,在她手里,化作了流光溢彩的宝器。 她 手掌并拢,将竹蜻蜓夹在掌心,轻轻一转。 “扑。” 薄薄的蜻蜓翅膀,便转动起来。 腾飞到了半空。 也不远离浮荡,就那么悬在她面前的五六寸处。 然后她再次并拢剑指,对着竹蜻蜓一点。 低声念了句。 竹蜻蜓便悠悠一晃,朝着门外飘去。 云落落抬脚,刚要跟上,却又顿住,侧过脸,朝他看来。 纯澈静然的瞳眸里,是安宁的等候。 封宬一笑,走了过去。 …… “哒哒哒哒。” 是几人在夜下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竹蜻蜓转动着一直朝前方飞去。 暗影里。 暗七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暗九,小声问:“你说那飞着的,是不是什么宝贝儿?” 暗九没搭理他。 他又问:“你说那个城隍神干什么想不开要去捡竹蜻蜓啊?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啊!” 暗九还没搭理他。 他看了眼前头,再次开口,“你说……” “我说,”暗九忽然回过头来,一指点在他的哑穴上,“闭嘴。” “……” 暗七被堵了一口气,差点翻了白眼。 往后一跳,点开自己的哑穴,伸手指着暗九就要骂人。 忽然,前方竹蜻蜓停在了半空,云落落和封宬停下脚 步。 暗七暗九等人迅速戒备而起! 封宬走过去,将云落落拉到了身旁。 抬眼,看到竹蜻蜓的前方,是一间红墙青瓦的大院子! 在这金陵十分繁华的县城里,这宅子也显得十分壮丽阔大! 而此时。 这宅院的一侧角门被打开,一辆红色的轿子,被人抬着,从里头走了出来。 轿子旁没有跟着人。 只有四个抬着轿子的壮汉,红衣黑裤,一脸的凶相。 封宬眼力好,一眼看出这几个抬轿子的,便是之前祭祀大典时,抬着神轿的那其中几个! 封宬的视线落在那几人腰间的佩刀上,凤眸微眯了眯。 轿子一出角门,便朝着另一头径直而去。 竹蜻蜓上下一浮,跟着轿子飘过去。 云落落看了眼,反手,握住封宬的手指,跟着走去。 封宬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指。 不想收回视线的时候,正好对上趴在云落落肩膀上搂着松子糖的小甯的‘目光’。 分明也没个眼神,可他怎么就瞧出点‘鄙视’的意思来。 微微一笑。 将手往云落落的手心里又塞了塞。 ——明目张胆!恃宠妄为! 小甯默默地收回视线,片刻后,翻了个大.大大.大的‘白眼儿’! 第二百一十章 杀妖 “嘎吱。”“嘎吱。” 红色的轿子似是常年多用的。 一起一伏间,发出沉重又嘶缓的木擦声。 在这漆黑寂静的夜里,瘆人得很。 月华淡芒,虽不至于叫人伸手不见五指,可也并不足够清晰。 可那抬着轿子的几人,却如同走过自家后院似的,十分熟练地出了县城,进了郊外的一片树林,然后往林后依靠的一座并不算巍峨的青山深处走去。 周围愈发阴森偏僻。 除了轿子的‘嘎吱’声外,还能听到偶尔的虫鸣,鸟语。 在这幽暗的夜林里,突兀得让人心惊肉跳的。 暗七往暗九身边缩了缩,被他横了一眼。 竹蜻蜓还静静地飞着。 封宬被云落落牵着走在后头,看那顶红色的轿子,莫名就想到那日他被一群纸人盖上盖头,塞进纸人做新娘子的场景。 那一日,他以为陷入困境时。 抬目,所见的那个人。 现在,正一如既往地,在暗夜处,会牵着他的手,挡在他的身前。 他微微一笑,看了眼身前半步的小家伙圆溜溜的道士髻。 忽然,勾了勾被握住的指尖。 原本正瞧着前方的云落落像是被吓到,扭过头来,朝他看。 封宬又小小地晃了晃胳膊。 云落落眨了眨眼,想到什么,刚要回应。 突然,转脸朝轿子的方向看去! 然后伸手一招! 那竹蜻蜓便流光熄灭,落回了她的掌心! 她将竹蜻蜓一收,拽着封宬往后一侧,隐在了一棵几人环抱的大树后。 封宬刚刚站定。 就听轿子那边,传来一声尖笑。 “哎哟,这可终于给送来了啊!可叫我家主人好等呢!” “快给我们吧!主人还等着拜堂洞房呢!” “嘻嘻嘻,让我验一验,是不是主子要的新娘子呀!” 云落落自树后抬眼。 便见,三个兽首人身的妖物,围在那红色的小轿前。 狞笑着露出尖利的牙齿。 其中一个半眼独瞎、流着涎水的狗头妖怪,伸手,一把掀开了轿帘!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随风扩散开来。 黏腻的气味飘至树后,阴影里的封宬慢慢地撩开眼帘,唇边一抹森意隐隐浮现! 就见,那流着涎水的独眼狗头怪物,探进轿子里头,恶意地笑着,连拖带拽地,拉出了一个一身大红衣裳的人。 封宬寒目微凝——这一身衣裳,正跟先前祭祀大礼时,那‘神女’穿在身上的一样。 “嘶啦!” 那独眼狗头怪物一伸手,撕开了红衣的 衣领。 红衣人软倒在地,并未动弹。 那四个抬轿的轿夫退到一旁,并未有丝毫阻拦的意思。 独眼狗头妖怪不掩淫色地将人拎起,手往那撕裂的地方里头摸,同时伸出长长的舌头,往那人被撕开衣服露出的后背上舔。 躲在暗处的暗七忽地推开半寸刀鞘! “咔嗒”一声。 杀意骤现! 惊得轿子旁的几只妖怪齐齐朝暗七方向看去! 那狗头妖怪也缩了舌头,提着红衣之人,缓缓站起身来,剩余的一目凶恶狞毒地朝他们瞪视。 随后。 一挥手! 另外两只妖怪当即化作暗影,朝暗七处袭来! 暗七浑身紧绷,一把抽出短刀! 眼看那两只狼头人身的妖怪嘶吼着朝他抓来! 他一咬牙,脚尖一踮! 正欲对面迎上! 忽听底下一声低喝传来—— “玉帝有敕!灵宝符命!斩妖缚邪!” 二妖大惊。 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却陡然看见数道符篆,旋转飞舞着,直直朝他们袭来!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 两张符篆便一下贴在了二妖的后背上! “嗷呜——!!” 狼妖嘶叫一声,猛地从半空摔下! 挣扎着想要将后背的符篆给拽下! 另外两道符篆又如雷 霆长虹径直刺来! “唰!” 纸张猎动! “啪!” 打在了二妖的天灵处! 二妖顿时僵住! 哆嗦着眼珠子抬头,却只看到对方的头顶上,符篆朱砂耀出刺目红光。 接着。 有脚步声自一侧靠近。 二妖颤抖转头。 只看月下夜影里,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自无明处缓步而来。 剑指朝他们无情一指。 冷冷开口—— “急急如律令。” “杀。” “嗷——” 朱砂光芒狂涌! 如一朵红色业莲,骤然在两只狼妖的头顶绽开! 封宬站在树下,便见那符篆莲火底下,两只狼妖,双目呆滞上翻,顷刻间,便如同被这业火烧烬了血肉,化作一具枯骨,散倒在草地里! 一切发生不过电光火石。 暗七还握着刀,看底下那两只方才还凶神恶煞势能夺命的妖怪,转眼便化作一堆白骨的情形,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几步外,静然站立尚还举着剑指的—— 云落落。 “杀了她!” 忽然,轿子旁,狗头妖嘶吼一声,怒叫,“不然你们也别想活!” 那几个原本守在轿子旁的壮汉一把抽出刀,便朝云落落扑杀过来。 大树后,封宬抬眸,踮脚落在云落落身边,一掌打 下一个劈刀而来的壮汉。 冷笑一声,“格杀勿论!” 藏身暗处的暗卫影卫齐齐一动! 血色骤然在林间爆开! 狗头妖独眼一睁,大惊失色! 不想这道士居然还有这么多帮手,眼看四个壮汉转眼被杀,便知情形不对。 拎着红衣人,身子一转,便朝山林深处蹿去! 不想。 刚蹿起,后背突然一寒! 他匆匆一转。 一道符篆便贴着他的肩头直刺过去! 肩上顿时一片血肉被掀开!痛得他撕心裂肺宛若断肢! 他猛地想到方才那两个狼兄弟转瞬被烧干了血肉的惨状,忍住剧痛,尖牙一咬。 猛地暴喝一声! “唆!” 冲进了林间! 身后,那符篆朱光一闪,如流箭,紧随而上! “三爷,我去追!” 暗七蹦下来,将染血的短刀一别,便要追上。 “不必。” 却听云落落淡然道。 暗七讶然回头,见她剑指朝半空一点,然后对着虚无画了个不知什么的符文,又往上抛出一张符篆。 那符篆微晃,随后便漂浮在几人眼前。 暗七自从见识了云落落的手段后,已经对这样的小法术很没反应……才怪啊! 为什么一张纸会莫名其妙地飘在空中不动啊!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密室内的锁链 暗七抬头,然后眨了眨眼。 就见那符篆上,红色流光如涟漪一层,徐徐荡开后,接着,周身纸屑簌簌落下。 然后,在几人的注视下,分化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朱砂与符文都不见,黄表纸上,属于蝴蝶的斑斓颜色,栩栩如生。 “??” 暗七捏着短刀,一脸的‘平静’,只有暗九看到,他牙关咬得腮帮子都颤了。 前头,云落落走到那大红的轿子边。 封宬跟了过去。 那只蝴蝶,也上下扇动翅膀,跟了过去。 封宬好像觉得有趣,还朝那蝴蝶看了眼。 小甯干脆爬到他肩膀,朝那蝴蝶踮脚去戳。松子糖也不管了,就那么黏在三殿下华贵的衣裳肩头。 封宬一眼瞥到,眼角抽了抽。 轿子周边的血腥味更浓,混杂着不远处倒下的那几人身上鲜血的热意,在这深林暗幕中,诡意而悚然。 云落落探身进了轿子。 后头,封宬莫名又想到那日,他在轿中坐着时,云落落探进来,朝他伸出手的模样。 随后,就见云落落站了回来,举起的指尖上,染了一抹血迹。 她抬手,将那抹血,抹在了身侧的蝴蝶翅膀上。 接着又以血 指一点,蝴蝶一颤。 便朝远处飞去。 小甯蹦了半天,连个边儿都没碰着,见那蝴蝶飞远,撇撇嘴,看了眼面前的轿子内部,顿时皱眉,“这什么玩意儿啊?!” 云落落再次转头,看向轿子内。 浓郁的煞气几乎充斥了整个轿厢内侧,大团大团似墨点的怨毒之气,在厢壁上蔓延。 轿子坐垫的地方,是一滩滩粘稠的血迹。 有的早已干涸,有的却还是新鲜刺目的。 暗红深红鲜红的血液,与轿子内喜色的垫子融为一体。 轿子内,满是腥烂与腐臭的气味。 封宬也朝那轿子看了眼,又很快厌恶地移开目光,看身旁的云落落,问:“落落,现在该如何?” 云落落又朝那边不疾不徐地朝前飞去的蝴蝶看了眼,抬脚,“走吧。” 封宬点头。 同云落落并肩,跟上蝴蝶。 小甯趴在他的肩头,看了眼那被黑气吞噬的轿子,又瞄了眼不远处的几具尸体,撇撇嘴,翻身,再次抱住松子糖。 …… 金陵县城的那座大宅内。 “哐啷。” 粗厚的铁链被拽响。 牵动了最前段锁头上,拴着的一只雪白纤细的脚腕。 那玉足微微往后缩了缩。 大红流云般的绸缎衣摆便朝两侧敞开。 露出笔直修长的腿,膝盖,以及线条玲珑的胯部,凹如深峦的腰。 那人背对着光,斜斜依靠在铺地的美人靠上。 似是累了,一手搭在脑下,松松慢慢地轻哼了一声。 “噗通。” 门口一人猛地跪了下去,颤抖着出声,“求,求神主饶命!” 那人没动弹。 门口的人又‘砰砰砰’砸着脑袋,“奴才,奴才当真没想到祭祀礼会被这样打断!求,求神主饶命!” 美人靠上,那人懒懒抬头,朝这边侧过半边脸来。 光影下,半面肌肤赛雪,美不胜收! 可门口的人却不敢看,趴在地上呜呜哀泣,“神主饶命!小人明日定会再举办一次祭祀礼,定会让……” 话没说完,身后传来一声苍老喝声,“混账!谁准许你擅自到此,惊扰神主休息的?!” 那人一颤,却是不敢辩驳,匆忙起身,朝身后杵着拐杖走来的老者行礼,“老爷!” 老者摆摆手,等那人离开后,才转身来到门口。 看了眼里头还歪靠在美人靠上的红衣之人,轻叹,“犯错的那个畜生,我已命人按照老法子送走了。” 美人靠上的 美人儿侧过半边眼睛,扫了他一眼,嗤笑,“作孽的老东西,不怕死后下油锅。” 老者却面无表情,只看着那美人儿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哈哈。” 那人猛然大笑起来,牵动脚腕上的锁链,哗啦作响。 依旧只用半边眼睛看着那老者,不掩讥讽地笑道,“这么说,我也该跟你一起下地狱受活剐了?” 老者猛地一顿,看着美人靠上的人。 片刻后,再次说道,“三日内,我会再举行一次大典,到时,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了。” 美人靠上的美人儿轻嗤一声,并未理会他。 老者没再说话,杵着拐杖就要离去时,忽听身后问:“今日作乱的那孩子,听说是个被恶鬼附身的?” 老者脚下微滞,侧过身看过去,“不错。” “你可没有驱鬼的能耐。”美人儿再次轻笑。 老者摇摇头,“不错。不过我向来运气好,不是么?今日有个偶尔路过观看祭典的道士,当时就灭杀了那恶鬼。” “哦?” 美人儿来了兴趣。 老者却回过头,重新往前走去,“我不会让这样的人来惊扰你的,放心吧!我不在乎,她便不能求。她当 时就已离城而去了。” 美人儿笑意停敛,看着老者慢步离去的背影,许久后,看向被捆住的脚腕。 低声轻道,“天道皆机缘,你道她只是偶尔路过么?” “罢了,都该解脱了……” 脚腕一收,脚链作响。 “哗啦。” …… “哗啦。” 蝴蝶慢悠悠落到云落落手心。 前方传来一阵铁链被拖拽在地的声响。 封宬抬头,就见那红衣人瘫软地坐在地上,独眼的狗头妖坐在另一边,正龇牙咧嘴地收拾着肩膀上的伤口。 有两个兔子脑袋的小妖,正蹦蹦跶跶地将一个粗大的铁链在那红衣之人四周圈成一个圈儿。 那红衣人耷拉着头,没有动弹也没哟声响。 长发披散在两侧,被撕裂的衣服从领口一直露到后背。 隔得远,又不见光亮。 封宬只隐隐看到那后背上,嫣红一片。 身旁,云落落将竹蜻蜓拿起,手指一点。 水珠便自中孔处飞起。 转了转,最终朝向不远处的红衣人定住。 似是被眼前景象给惊到。 水珠里很快传来于连的声音,“那人怎么那么像……佟家小郎君?” 封宬眉头一挑。 肩头上的小甯也惊讶地张大‘嘴’。 第二百一十二章 骷髅 羽烊的声音也响起,“看这身段,气态,倒着实与佟家小郎君有几分相似。只是瞧不清脸……” 羽烊虽这么说着,可语气里却显然已是肯定,“他怎会在此?坤道,我们是追着神主的神力到了此处?那神主的失踪,莫非真跟这佟家小郎君有关?” 云落落看到,那边被锁链圈住的红衣人依旧没有动弹。 只是从林子的另一头,又走出几个身形魁梧的妖怪。 却不朝锁链围成的圈处近来。 而是分立两侧,神态十分恭敬地看向他们方才走出来的方向! 她剑指并拢,却没有动作。 只点头道,“追踪符以城隍神主神力为引,既然能将我们引来此处,想必是同城隍神有关。” 水珠晃了晃。 于连焦急地说:“那坤道寻到我主了么?佟家小郎君怎么这般模样了……” 话没说完。 就见那头,众妖躬立等候的深林处,一具白色骷髅,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 暗处,暗七暗九几个影卫齐齐瞪大眼! 封宬眼神骤森,却跟着垂下眼帘,随即,低低一笑,唇角浮起艳丽浅笑。 幽然看向远处。 饶是夜色深浓,可还是能清晰地瞧见那骷髅走到铁圈旁。 正要说话时,却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来! 封宬眉梢一挑, 当即抬手,要将云落落挡到身后。 谁知手臂刚起,手掌就被捏住。 他侧目一瞧,就见云落落另一手剑指并拢,护在胸前。 不动无声。 也朝那骷髅目光不错地看着。 片刻后。 骷髅毫无所察地收回视线,再次看向铁圈里,大红祭衣之人。 旁边的狗头妖怪立马殷勤地凑过去,半只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一边笑着奉承,“主人,您瞧!这次送来的可比先前的都新鲜!连血都是热乎的!定然能叫主人法力大增!早日化形……哎哟!” 话没说完。 那骷髅骨手一挥,一掌打在那狗头妖怪的脸上! 狗头惨叫一声,一下飞了出去,撞在旁边的大树上。 “噗!” 吐出一口血来! 骷髅转过头,骨头碰撞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看向那趴在地上的狗妖。 刚要开口。 突然。 “咔嚓。” 刚刚甩出的手臂,哦,没有皮肉只有骨头的手臂,掉在了地上。 “……” 众妖一时噤若寒蝉! 空气瞬间凝固! 狗妖面色骤然发白,独眼微颤,看骷髅低头看着自己掉在地上的手臂。 突然鼓起勇气,强忍剧痛,一下扑过去,捧起那手臂,恭恭敬敬地跪在骷髅面前,小心翼翼地说:“主人!都是奴才的错!您千万别伤了身子!奴才万死 难辞其咎啊!” “……” 众妖看着狗头捧在手里的手臂,纷纷咽了口口水。 “狗东西。” 骷髅忽然笑了一声,下颚与上颚‘咯嗒哒’碰撞,发出一阵好似冰刃摩擦地面的嘶哑声,刺得人耳朵骤然生鸣! 它拿回手臂,往肩膀上一戳。 “嘎达”一声,手臂便接了回去。 “又擅自动老子的东西!”它骂了一声。 狗妖却当即大松了一口气,立马讨好地笑,“这不是上回那玩意儿不干净,咒文也不对么!还害得主人才刚刚化出的血肉又给消退了个无!所以奴才斗胆,便想瞧瞧这回的咒文对不对,也免得再误伤了主人!真没有冒犯主人的新娘子的心思!请主人明鉴!” 他嘿嘿笑时,露出口中两颗被打断的牙齿窟窿。 骷髅走到铁圈旁,用那空洞的眼眶看着圈里的红衣人,冷哧,“谅你也不敢。” “是是!奴才有一万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狗妖死里逃生,只觉大幸,虽然心下不解这一堆骨头什么五官五感都没了,怎么还能知晓自己碰没碰这祭品。 可是面上却是丝毫不敢透露的,赔笑着凑过来,道,“主人,您瞧,上回教训过后,佟家果然老实了,这一回的咒文倒是画得漂亮。” 骷髅冷哼一声,“他们敢!” “是是,您法力无边, 佟家自是不敢得罪您的!” 狗妖笑得愈发谄媚,“那您看,咱们现在是,就要准备您和新娘子的洞房花烛么?” 骷髅这才点点头,头骨咔啦晃,叫人看着都担心会不会随时掉下来。 它转过身,便再次走回林子深处。 众妖立马紧随其后。 铁圈旁,再次剩下那两只兔子小妖,和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狗妖。 两只兔妖从旁边拖来一个土陶罐,开始往那铁圈上喷洒清水样的物事。 每洒一下。 那圈内的红衣之人便颤一下。 后背上,有隐隐的红光自肌肤底下渗出,像深岩裂缝里流出的熔浆。 有鲜血撕开肌肉的腥味飘散开。 狗妖坐在旁边看得又流了口水,独眼一转,小心地往林子那边看了看。 突然一伸手,抓住其中一只兔子妖! “呀!” 兔子妖吓得大叫一声,拼命挣扎,细细尖叫,“主人不许你碰我们!松手!不然我告诉主人去!” “我呸!就是一个仗着因果受神力庇护的蠢货!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拿他的头盖骨当球踢!” 他骂了一声,又拿狗嘴往兔子小妖肚子上蹭,“哎?我就闻闻!我晓得你跟老狼两兄弟的事儿!那两个蠢货都死了!你不如跟了我!” “你胡说八道什么!” 小兔子妖腿上一蹬,竟一下蹬在他脸上刚 刚被骷髅打出的伤口上。 痛得他‘嗷’一声叫! 小兔子立马和另一只一起逃进了深林里,还扭头骂他,“你自己给这祭品清洗吧!” 说完,便屁股一扭,钻进草丛里了。 狗妖揉着腮帮子,几乎气死! 恨恨地骂了几声,又看向圈里的红衣人,不耐烦地站起来,拿了土陶罐,直接往铁圈上浇灌起来。 这样剧烈的喷洒,让铁圈原本黯淡的颜色猛地迸出一层暗蓝寒光! 圈内的红衣人的后背,同时红光乍现! 那人终于痛得惨叫一声! 一下朝狗妖扑了过来,手朝铁圈外伸出,“不要!求求你,放了我吧……” 狗妖直接扔了土陶罐,低头看匍匐在地的红衣人,狞笑起来,“放了你?为了你这么个小畜生,叫爷吃了多大的亏?除非你……” 他弯下腰,手伸过铁圈,握住了红衣人的下巴,抬起。 露出一张满是棕色长毛的脸! 不对,那脸上棕色的长毛,在快速地脱落! 随着后背红光的放射散开,红衣人脸上的长毛掉落,一点点地,露出了一张,欺霜赛雪的脸! 他看着这张漂亮的脸蛋,那颗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瞎的眼睛上,自鼻梁到眼角,一条伤痕扭曲如蜈,横亘盘曲,可怖骇然! 他咧开森森獠牙,充满恶意地笑:“除非你……” 第二百一十三章 落落消失 “除非你这色胆包天的狗东西早日归西!” “格老子的!还没见过你这么恶心的妖邪!” “呔!吃爷爷一锏!” “呀啊啊啊!!” 两道流光,忽然自半空落下,其中一个,手持宝蓝双锏,一下砸中那狗妖! 狗妖闷哼一声,猛地朝后倒去! 另一个手持金色战戟的跟着抬手,露出凶狞恶面! 朝那狗妖就要刺去! 却听身后道,“留他半命,我尚有话要问。” 金色战戟锋头一转,纵向一划,狠狠地打在了狗妖的胸口! 狗妖一颤,连哼都没哼一声,再次吐出一口血! 眼前直冒金星,浑身剧痛撕裂。 瞬间已是呼气多吸气少! 他僵木地抬起一只眼,就看到半空中飘着两个怒面煞目手持宝器的魁梧魂影。 恶鬼么? 什么样的恶鬼竟然能将他一击致命? 不等想明白,那魂影前,又出现一个身影。 素面皎白,梨嫩如蕊。 正是他爱吃的那口! 可…… 他想起就是这么个嫩生生的小妞儿,单手剑指,挥动符篆,直接将那两头老狼烧成枯骨时的模样。 就算道妖两立,可这样的手段,何其森怖! 他张了张嘴,只觉自己死气已到。 就听这小妞儿慢声慢语地问:“方才那骷髅,是何缘故,在此作乱?” 她的声音太平静了,根本听不出半分面对 妖物或生死时的波动起伏! 狗妖呼出一口气,没出声。 云落落垂目看着他,片刻后,伸手,手中流光凝聚,顷刻,化作一把星剑! 剑尖对准了他的眉心。 狗妖瞳孔一缩! 就听她依旧用那副平缓淡冷的语气说:“我轻易不毁亡魂。”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几个字。 狗妖已彻底崩溃,立马开口,“我说!我说!” 云落落的剑尖微起。 狗妖却还是动都不敢动,急忙说道,“那骷髅本是山下金陵县城的一个裁缝铺子的掌柜的,不知什么缘故死在城隍庙中,被佟家人丢在后山里。后来不知为何,佟家突然有人来收敛了他的骸骨,还给他香火,让他有了灵识,将我们这些法力微弱的小妖束在手下,驱策我们作恶……” 羽烊和于连当即对视一眼——不可能!城隍庙中不曾有过性命! “唰!” 云落落的剑尖突然往他眉心一刺! 将将就要刺进他的额骨里! 吓得他哇哇大叫,“你你你说了饶我的……” “满口胡言。”云落落面无表情,将剑尖往底下一寸寸刺去,“若真如此,他孤魂野鬼曝尸荒野,怎可能一夕之间便有如此法力。” 狗妖吓疯了,只觉额头都要爆裂了,匆忙喊道,“是真的!因为佟家那小郎君有神力!他分到了神力!这些要送给 他做新娘子的祭品,就是佟家送来的神力!为的就是不叫那老骷髅去……” 话没说完,他忽而周身暴涨,一下蹿起! 一把推中云落落的肩膀! 云落落脚下一退,踩中锁链。 “哗啦!” 锁链轻响! 接着,又一道寒光迸起! 一下将云落落卷入其中! “落落!” 封宬当即伸手,朝云落落抓去。 却看她站在圈内,没有动弹,只朝他看了眼,然后张嘴,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整个身形,骤然消散! “落落!” 封宬瞳孔骤缩!抬脚就要朝那圈内踩去! 却被半空齐齐落下的暗七暗九拦住! “三爷!” “您不能去!” 封宬面色发白,猛地扭头,“抓住他!” 两个原本被这突变给惊得一时没反应过来的门将骤然回神! 同时往前一扑! 抓住了那逃窜而出的狗妖! 狗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又吐出一口血来! 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他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封宬走过来,一把抽出暗九腰间的短刀,对准他,“人去往何处了。” 他的声音也很平静,甚至还有些好听。可是此时却是被寒潭浸入的冷玉,低醇优雅中,尽是森森夺人性命的杀意森狞! 狗妖抬头,看到封宬的瞬间,独眼瞬间瞪大! 旋即,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咧开犬 牙,怪笑了起来,“竟是你……哈哈……” 羽烊眉头一皱,才要上前,那狗妖却脑袋一歪,瞬间没了气! “嚓!” 封宬一刀戳进了他的胸口!又一刀拔出! 鲜血一下迸在了他丰朗俊美的脸上! 惊得旁边羽烊和于连齐齐一震,朝这分明看上去端方无双的郎君看了又看,目光落在他极致颜色上沾染的鲜血,莫名觉得这郎君此时凶狞得好似幽冥鬼君! 再不敢靠近! 封宬转身又想朝那铁圈里走。 这回连黑影白影都跳了出来,将封宬死死拦住。 小甯坐在他的肩头,左右看了看。 忽然伸手指那铁圈里边缘还趴着的红衣之人,“问问那个!” 暗七第一个反应过来。 一下蹿过去,拉着那人搭在边缘的手就将人拽了出来。 那人的后背上,红光渐渐熄灭。 不再**,被暗七拖拽出来后,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你!” 羽烊和于连齐齐惊呼,“神主!” 暗七和暗九也惊了,一起抬头,“什么?!” 封宬眼神骤冷。 可很快,羽烊就发现了不对,他飘到红衣之人面前,皱眉摇头,“不对,这不是我主……有人用了我主的脸,怎会这样……” 暗七看着那张漂亮得都快比得上自家殿下的脸。 半晌,艰难地问:“你们家神主是……女子?” 于连立马眼睛一瞪,“你是何意!!” 暗七挺怕这凶神恶面的,立马往暗九身后缩了缩。 却见封宬走过来,低头看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红衣女子’的后背上依旧在闪着红光的符文,“与此有关。” 羽烊猛地反应过来,上前,一戟扎在那符文上! 符文红光猛地一闪! 随即熄灭! 趴在地上的红衣人低呼一声,似是痛极地一下捂住脸。 随后,长长的棕毛,自她手指缝里,伸了出来! 惊得暗七又往暗九身后缩。 “黄仙?” 于连意外,朝那指缝里瞄了瞄,“没错了,居然是一只黄仙。” 羽烊看了眼封宬,道,“黄仙就是黄鼠狼精,是常有的民间五大仙中的一个。到她这般能化形了的,都是得道了的。多数黄仙在得以善意时会回报恩情,保护恩人平安和钱财广进,故而民间常有供奉黄仙的。在城隍庙下,也算一尊。” 暗七瞄了眼那瘦弱毛脸的妖怪,又把脑袋往暗九身后拱。 封宬脸上寒霜密布,闻言,看向那地上的黄仙,“这铁圈有何古怪?你是缘何到此?可知这铁圈会将人带往何处?为何你却不曾消失?” 那黄仙此时终于缓过劲来。 抬头,看到封宬,顿时一惊,吓得一下跳起来,顿时露出身后巨大的毛尾巴! 扭身就想往山林里逃! 第二百一十四章 心魔之阵 暗七暗九齐齐蹿出,拔刀拦住! 那黄仙惊恐地瞪大眼,瞬间缩成一团,化作原形! 大红的衣服也掉在了地上! 羽烊一看不是个事儿,立马飘了过去,好声道,“我是此处城隍庙门神,不知你可知晓。你莫要怕,我们只是问你几桩事。” 黄仙哆哆嗦嗦地抬头看他。 见到这副凶面怒目,居然不害怕了。 一下蹿到他的脚下,警惕地扫了眼四周,这才开了口。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听说佟家有神力,佟家小郎君是个好人,我就想去看看。可是去了,就被捉住了。我当时害怕死了,可是,他们说佟家小郎君身子不好,请我替他进行春分祭祀大典,反正戴着面具也没人能看出来!我,我就……” 封宬听着,眼神再次冷了下来——若佟家小郎君真有了城隍神一半神力,怎会身体不好,连祭祀大典都不能行? 那黄仙大约是注意到封宬的眼神,吓得又是一哆嗦。 于连只好飘过来,挡在她跟封宬中间,问:“之后如何?” 黄仙朝他看,过了会儿,居然又开口了,“之后,就是我被那个恶鬼从神轿上拉下来,然后佟家的人生气,把我关起来,还扎 得我后背好痛。” 几人对视一眼——只怕是强行在她后背刺下了那符文。 黄仙儿细细尖尖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恨,“凡人真得好坏,我只是仰慕佟家小郎君而已,他们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我再也不到这破烂红尘来了!” 说完,身子一转,竟从羽烊脚下刺溜一下钻走! “哎!” 羽烊试图去拦,可哪里还有影子! 要知道黄仙可是出了名的鬼神难追!更何况此时黑夜深林! 这下可麻烦了,还没问到这铁圈的事儿。 于连也露出为难,有点儿忌惮地看向寒着脸的封宬,“只怕这黄仙也不知晓这铁圈到底有何诡异,不如我们再另寻他法……” 不想,话没说完。 就听黑暗的角落里,再次传来细声细气的说话声,“那铁圈……似乎是个幻阵,入内便会窥见内心最隐秘之私。仙姑只怕是被幻阵吞噬了。若不能尽快脱身,只怕会长久地沉沦在幻阵里。” 众人神色一变。 羽烊急忙问:“为何会是幻阵?!” 可却再没听到回答。 甩着大尾巴的黄仙儿一头钻进灌木丛里,想着那天那恶鬼扑面而来时的凶险,仙姑一指灭魂时的神颜。想着方才狗妖要 吃了她一样的可怕,仙姑自后而来一剑将那狞物指在地上的仙容。 心里道,道破铁圈之密,已是触犯神力之困,我已不能再说更多。仙姑,愿您早日脱险。 刺溜一下。 身影没入黑暗。 铁圈旁。 众人看着锁链上的寒光,皆是神色凝重。 于连绕着铁链转了一圈,试图将双锏探入,谁知,那铁链居然毫无反应! 他愣了愣。 朝羽烊看去。 羽烊顿时皱眉,这样的神情让他原本就凶目吓人的脸变得更加可怕。 他往那寒光前飘近一些。 突然探身,整个人都钻了进去! “大哥!” 于连大惊,跟着扑了过去! 然而。 铁链寒光散射,却丝毫不曾有半分变化。 羽烊和于连安然无恙地飘在圈内,愣愣地对视一眼,又朝圈外看。 暗七讶异。 也试图抬脚往里走。 只是,刚伸出去一只脚,就听羽烊和于连齐齐大喊,“站住!” 他吓了一跳,就见,脚底寒光猛地蹿起! 差点就要碰到他的脚心! 身后,暗九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子! 将人朝后一抡! 他当即如鹞子翻身,腾空一转!落在了众人的后面! 心有余悸地抬头。 暗九放下 手,重新立在封宬身边。 羽烊松了口气,又朝周围看了眼,道,“难怪这阵法对那黄仙无用了。” 于连朝那锁链上摸了摸,就见寒光底下,一抹幽微的灵光浅浅流荡。 跟着说道,“这是神主的神力。” 封宬倏地想到方才那狗妖所说——那骷髅怪得了神力,而这些所谓‘新娘’,便是佟家送给骷髅怪的神力。 深眸冷凝。 羽烊从圈内飘了出来,看到封宬的神色,居然少有地心底微微发憷。 “方才那黄仙身上的符文,如今细细想来,似乎是能令神力暂困体内之咒。若微末所猜不错,那佟家不知如何获得了神力,将神力分出些微入这些祭物体内,然后送到这受神力炼化的铁链中,再彼此消融,能使祭物周身俗气净化,好让那骷髅精怪……更好吸食受神力洗练过后的纯净血肉。” 走回来的暗七顿时一阵恶心,朝封宬看了眼,就见他面色那铁链上迸射的寒光还要慑人! 暗七有点儿害怕,往暗九身后躲了躲。 就见封宬抬头,看向羽烊,冷声问:“方才那位黄仙所说,此处乃是一幻阵。” 于连也跟着飘了出来,手中双锏晃了晃,有微蓝荧光闪动。 他手上一转,荧光又消失。 “微末猜测,此阵法,当是一种幻阵。若有神力庇佑,不过净化外物。若无神力,只怕便要神魂相抗。我等本是神主座下,自然不受半分影响。那黄仙却只是强注神力,当是窥见其中端倪,故而才那般提醒。”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顿,朝封宬看了眼,“若是如此,那黄仙,只怕有一场小劫。” “何意?”封宬看他。 羽烊在旁边说道,“此阵如今看来,与我主神力不无相关。那黄仙本是受我主庇佑生灵,言破阵法便等同触犯我主,故而……” 暗七在后头,忽然想起那毛茸茸的脸。 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啊! 封宬没再发问,只是再次看向那铁圈寒光,道,“如此说来,若无城隍神力庇护之人,落入这阵法中,便会陷入心魔之中?” 羽烊点了点头,“怕是如此。不过,”他顿了下,又道,“此铁链神力微弱,加上方才那黄仙轻易脱困,想来只能困住一人心魔。” 封宬眉头微紧,抬头,问:“若我也入内,会如何?” 暗七暗九齐齐一惊! 暗七刚想开口阻拦,暗九却忽然朝他摇了摇头。 两人齐齐跟上封宬。 第二百一十五章 阿姐罩着你! 就听羽烊迟疑地说道,“微末不敢断定,不过,多半会入了坤道的心魔之中。而且,若是您一人只怕并无多大影响,怕就怕,人一旦入得多了,反会扰了坤道心神,以致祸患。” 暗七暗九顿时没法再动。 封宬没说话,片刻后,再次抬起脚。 羽烊神色一变,“郎君,心魔一道,无论仙凡,皆是最凶险之劫!被牵扯其中,若能安然脱身当为大吉。可微末听神主所言,历魔之体,多数下场皆是心智大乱沉沦魔意,陷入疯癫不说,只怕生世皆不得轮回!郎君,三思啊!” 他虽凶面怒目,可满腔诚意。 封宬还是没有半分动摇。 于连也道,“坤道法力高强,心智坚定,不以物喜悲,当是不会受困。郎君不如等一等?” 却见封宬微微地摇了摇头。 再次看向那阵法中,幽寒的声音带了点旁人都能听出来的轻颤。 “若等不到她出来,该如何?” 于连一愣。 羽烊皱了皱眉,常见神主慈悲,他实在看不得凡人如此自投罗刹。 再次说道,“郎君,此处尚有妖魔环生,若您入内,凶险难测。不如先暂避别处,待天明了再来,也多一些安虞。” 这倒是 真的。 封宬若入阵法内,被牵扯进云落落的幻象中,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暗七等人必然不可能离去! 此处妖物众多! 他们便是再武艺高强,如何对抗得了修炼百年甚至还身有神力的妖物?! 封宬站在阵法边,垂目,看着那寒光冷冽的铁链。 想着云落落消失前无声的那句——三郎,离开。 羽烊叹了口气,再次说道,“郎君,就别……” 忽然。 一朵幽蓝鬼火,骤然在半空腾起! 羽烊于连惊得一把攥住宝器! 就见。 一长身高髻,圆脸大眼的妙龄少女,鬼影憧憧。 在鬼火蓝光中,缓缓凝形! 封宬抬眸,朝她看去,轻唤了声,“阿姐。” 暗七暗九齐齐瞪眼! 就见那与封宬有七八分相似的女鬼,目光森然地看向封宬,一字一句地开口。 “你只管去!把那臭道姑给我好好儿地带出来!” “不可……”羽烊还要开口。 幽蓝鬼火却倏然扩大!逼得羽烊瞬间后退! 小甯阴戾一笑,朝林间深处冷冷看去。 “此处,我替你守着!管它什么烂骨头臭妖怪的,它要是敢来,我就叫它有来无回!” 几步外,暗七暗九齐齐拔刀! 黑影 白影青影落了下来,手中兵刃森光一闪! 羽烊惊愕地看着这几个围在那幽兰阴鬼身边的一众凡人! 于连半透明的神识晃了晃! 封宬看着小甯,片刻后,朝她轻轻一笑,“多谢阿姐。” 然后。 一抬脚。 跨入锁链内。 寒光猛然暴涨!一下将他笼罩其中! 顷刻,身影不见! 小甯看着再次变得空荡荡的锁链中央。 缓缓回身。 扫了眼四周的半大小子们,随即,挑唇一笑。 抬手,按在胸前。 然后,五指成爪!一把攥住胸口鬼火! 往外一拽! “噗!” 鬼火骤然蓬旺! 火舌四溢!宛若一个暴涨的火球! 瞬间将小甯整个魂体都烧入其中! 接着。 一张森森鬼面,自那蓝色鬼火中透了出来。 狞目獠口地朝底下看去。 低喝一声,“都给我滚出来!” “呜——!” 深林四周,骤然百鬼苦鸣! 啸声狂涌而起! 羽烊和于连瞪大了眼,靠在一起,看向四周! 就见。 月华之下,暗翳漫起! 无数的幽魂怨鬼亡灵死气,从四面八方急速围拢而来,将那小小的铁圈,护在了中间! 暗七瞠目结舌地看着半空巨大的火球,喃喃开口 ,“我的天爷!这也太……霸气了吧……” 忽然,身后传来‘咯嗒哒’的声响! 他瞬间回神,一把将短刀横在胸前! 扭头,就看,骷髅白骨,摇摇晃晃地从深林中走了出来。 他的身后。 是上百个妖物! 他抬起没有血肉的头颅,桀桀厉笑,“倒是被发现了?可就凭你,能拦得住我?” 羽烊和于连大吃一惊! 火球内,小甯凝面若般若,森森斥笑,“蠢东西就是蠢东西!”却并不理他,反而看向羽烊和于连,“两个白痴!方才那黄鼠狼为何会化作你主之貌!你们没想过?!” 于连一愣。 羽烊猛地瞪眼! 小甯已道,“下作的脏东西,把你主当那襄女……” “畜生!” 羽烊猛地暴喝,手中金戟骤然金芒大涨! 朝着骷髅便直扑而来! 于连也跟着反应过来,瞬间双目赤血!举锏追上! 骷髅怪往旁边一闪,手上一挥,“撕了他们!” 众妖狂吼,厮杀扑来! 暗七暗九众影卫刺出兵器! 小甯火舌一转! 直朝那些妖物砸下! 铁圈周围,众鬼哀嚎,紧随其后! 萧杀! 在此刻爆起! 月华遮蔽,黑暗,漫无天光! …… 白。 封宬睁眼时,看到的,是一片纯净的白。 天与地,目所能及处,全是白。 似烟云浮动,似水波逐流。 似风,似雾。 他抬目,看向四周。 除了白,便是静。 却并非先前所见的阴宅鬼意压抑瘆人的静,就是自然的谧。 是一种淡出红尘,不思不想,心境平和,目空一切,超脱俗外的安宁。 封宬抬脚,朝前走了一步。 落地的脚心下,忽而一层白色涟漪徐徐扩散。 然后,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孩童嬉闹奔跑的声音。 “哈哈哈!” “快来啊!” “抓住她啦!” 他猝然回头,就见,一个小小的,穿着大得过分还打着补丁的道士服的小孩子,猛地从他身旁跑过! 忙乱中,突然猜到过长的道士服衣摆,一头栽倒在地! 封宬的视线落在这孩子头顶圆圆散散的道士髻上。 然后,就见那孩子手撑着地面,回过头来。 露出。 云落落的脸。 不对,是四五岁时,圆圆的,白白的,眼睛大得过分的,脸。 封宬心下一提! 接着,又看四五个孩子追过来,手里举着泥巴块儿,石子儿,小树枝,朝着小小的云落落就砸过来! 一边砸!一边骂! 第二百一十六章 幻 “妖女!滚出去!” “滚出去!你这个怪物!” “打死你!打死你!” “哈哈哈!” 坐在地上的小落落抬着胳膊挡住脸,并没什么神情。 有一根棍子打下来,打散了她的道士髻。 封宬看着,忽然怒火中烧! 抬手就想推开那为首的小胖墩推开! 可是,所有的孩子骤然如烟云散去! 他的手抬在半空,接着,就听身后又传来一人的怒骂声。 “小兔崽子!你爷爷到我跟前儿都是要低头叫祖宗的!就凭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替你家臭小子来问罪?!问谁的罪?谁犯罪了?!我告诉你,有本事你就报官!以后你家闹出点什么事儿,祖宗我可不伺候!” 封宬转身。 就见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道士服的年轻道人,拿着一把拂尘,在不断打着面前的一个中年男子。 一边打,一边骂得厉害。 那男子踉跄后退,却还是一脸怒意,“你就不怕遭天谴!” “哈!天谴?!” 年轻道人一拂尘将人扫出去,大笑,“就你这糟心玩意儿,也敢说天谴?瞅瞅你自己个儿养出的什么东西!就这黑心肝的狗崽子,连落落这么小的姑娘都敢打, 以后才要遭天谴呢!” “你胡说!”男子气得发抖,又转而指着道人身后,“你把你那大徒弟叫出来!他都多大了!凭什么打我儿子!看把他头都打破了!我今日定要……” “定要你个肺哦!” 年轻道人一脸的痞气,又拿拂尘扫他,“就准许你家那黑狗崽子打我家落落,我们家皓儿就不能给妹妹出气了?!来,你倒给我说说,那你这狗东西现在跑到我这门前来是干嘛来了?啊!啊!!” 封宬抬眸,看到两个孩子,一高一低地缩在门框后,露出半个脑袋。 高的那个,捂着嘴,嘻嘻笑。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呆呆的小女孩儿脸上,片刻后,微微一笑。 “哒哒哒。”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面前吵架的真人与周围也化作烟云,顷刻散开。 封宬回头。 就见,一高一矮的两个孩子,手牵着手,从他身旁跑去。 一直跑,一直跑。 他迈步跟上。 就见,脚底涟漪再起。 原本虚无的混沌之白缓缓褪去,眼前,渐渐出现一片葱山绿林。 他看着分明——正是灵虚观所坐落的山。 景致一变。 山脉隐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被 人踩踏出来的小路。 两个孩子,在前方跑着。 高个儿的那个笑着对被他拉着的女孩儿说:“落落,再坚持一小下,一会儿就到了!” 已经长大了,约莫十来岁的小落落,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抿着嘴唇,努力地跟上高个儿男孩儿的脚步。 “瞧!落落!” 男孩儿高兴地指着面前的一个山洞说,“就是这里!里头有好多蛋!我们偷偷烧了吃,不给师父!” 小落落呆呆地看着那山洞,点了点头。 男孩儿笑得见牙不见眼,拍了拍她的脑袋,道,“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蛋拿出来,你去找点柴火,待会我来生火,咱们烤了吃!” 小小的落落又点了点头。 男孩儿高兴地转身,进了那山洞内。 小落落却没动,站在洞门口,看着洞里,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封宬正讶异她要干嘛。 忽然,她猛地抬脚,冲了进去! 封宬意识到不对,一抬眼,就见,那黑洞里,居然钻出了大量的黑烟! 心下一凛! 跟着要冲进去! 就听洞里传来一声惊恐叫声,“啊!” 正是那个男孩儿! 接着,便是急速奔跑的脚步声! 封宬一看,居然是 那孩子冲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快速朝身后甩出数道符篆。 不想一下看到门口奔来的云落落,顿时大叫,“落落,跑!有妖怪!” “嘶!!” 封宬一听这声儿,便是心头微震。 男孩儿一把抓住云落落,径直从他身旁冲了过去! 紧接着,一尾巨蛇,獠牙血口,如电鸿袭来! 男孩儿猝不及防,被一根树枝一下绊倒,拽着小落落,一起扑在了地上! 封宬面色骤变,猛地扑了过去! 摔倒的小落落突然抬头,眸中银月一闪! 那张开大口扑来的大蛇,居然一下顿在了半空! 封宬松了口气。 转过头来,却是身形一滞! 抬头,就见小小的落落……居然,正不错眼珠地,朝他看着。 “!!” 他瞳孔骤缩! 对上那双妖异月眸,下意识张口,“你……” 可不等说话,那小小的女孩儿,突然月眸一闪,身子一软,倒在了男孩儿的后背上! “嘶!” 巨蛇再起! 男孩儿大惊,一个翻身,将云落落护在身下,紧紧闭眼,同时高喊,“师父救命啊啊啊啊啊!” “孽畜!休要伤人!” 半空中,一道喝声犹如雷霆,红光爆开,直 接将那大蛇不费吹灰之力地直接压倒在地! 封宬抬头。 就见,年轻的道人,手上还拎着个酒壶,从树枝上悠然落下。 伸出剑指一点! “嘶!!” 那大蛇便闷哼一声,没了气息! 男孩儿大喜,一下蹿了起来,大叫,“师父威武……哎哟!” 被道人一个爆栗! 他也不害怕,连忙去扶地上的云落落,“师父,您看,落落被吓晕了……哎呀!” 又被一个爆栗。 年轻的道人蹲下来,将小小的落落抱起,抹开她碎乱的额发,手掌按在她紧闭的眼睛上,轻叹,“唉!怎么又……” 眼前画面,倏然定格! 随即,如水珠落入精美墨画中,所有的颜色,再次点点散开。 封宬的眼前,陡然又是花开浓艳,十里飘香。 春景烂漫,鸟语莺飞。 依旧是那个只有十来岁的云落落,站在一座坟墓前,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少年,眸色平静,安宁无波。 少年伸手,将一串纸钱放在墓碑旁边的火炉里,缓缓开口,“落落,不要怪我。” 云落落看着那一串串被烧为灰烬的纸钱,依旧没什么神情。 那少年却突然抬手,剑指,猛地点在了她的眉心! 第二百一十七章 嗯。别怕。 她身子一绷,墨色瞳眸之上,一层月影水光,骤然浮起! 少年以剑指点着她的眼睛,同时低低念了很长的一段似梵语似古音的咒。 然后,剑指一收! 另一掌,一下打在了云落落的额头! 云落落往后一仰,然后,又定定地站立回来。 看着面前的少年,片刻后,嫣然一笑! 开口笑唤,“哥哥。” 封宬眼神微变——分明是云落落的脸,却变成了另外一人! 唯有一双月眸,妖异诡色! 少年的眼睛一下红了! 他颤抖着点了点头,想伸手去摸一摸面前的‘云落落’,却抬起手到脸庞,又不敢碰。 好半晌,才哑着嗓子,轻轻地说:“清儿,哥哥好想你啊!” ‘云落落’奇怪地歪了歪头,随即调皮一笑,转过身朝坟墓的方向跑,“哥哥哭啦!娘!哥哥哭啦!” 十来岁的云落落,行动举止却如三岁稚童一般! 少年急忙跟上,“清儿,别跑,那里不能去……” 却陡然顿住! 封宬看过去,也是眼神微变。 面前的坟墓边,有一对中年夫妻的魂体,笑着浮现在坟茔上方。 正朝着‘云落落’和少年招手。 一边笑道,“皓儿,清儿,快来 爹娘这里。” 少年僵住,片刻后,今夜控制不住地朝那边走去。 ‘云落落’眨了眨眼,嘻嘻一笑,也跟着往前走。 两个魂体,忽而化作厉鬼,朝孩子兜头抓来! 少年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去挡! 却被厉鬼一下抓到了半脸! 顿时血肉撕裂! 他急速往后退,才发现那厉鬼根本不能离开坟茔! 当即大叫,“落落,不要过去!” 可是,‘云落落’却毫无所察,继续往前走。 少年大急,想要去拦,偏那厉鬼左右绕着,生生拦住! 眼看‘云落落’已快要走到另一女鬼爪下! 少年几乎呀呲欲裂,“落落!!” 就见‘云落落’突然顿住。 他一喜,不顾脸上鲜血,朝她再喊,“落落,快过来!” 可是,‘云落落’却回过了头。 看向自己被的手腕。 然后又抬起眼,朝虚无处看去。 少年吃惊,想到她跟前去,没得手的厉鬼却凶意暴涨,猛地朝少年狠狠袭去! 少年顿时无暇分身! 而这边。 ‘云落落’还在看着半空。 那双月眸,却没对上封宬的视线。 封宬握着她的手腕,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回过头来茫然看向半空的 目光,忽而轻轻开口,“落落。” 低缓轻雅的声音,并不能叫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听到。 可是稚气烂漫,却陡然自云落落的脸上褪去。 月眸微闪,喜怒娇嗔皆不见。 冷色漫开。 她眼帘微掀,对上了,封宬垂望而来的眼。 封宬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 无数话语骤然侵袭心头,可他开口,却又只唤了一声,“落落。” 小小的女孩儿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看着他眼里的念,看着他念里的情。 忽而轻轻应声,“嗯。” 封宬眼底一颤,张口,还想说什么。 却见那小女孩儿又安安浅浅地说了句,“别怕。” 他眼眶猛睁! 下一瞬,眼前的云落落,同那与恶鬼厮杀的少年,坟包,春景,全都被风一吹,散于无形! 大片的白,再次覆涌上来! 似大雾,笼罩得周围再次白茫茫一片。 虚无半空中。 忽然传来人声激烈的争吵。 “为师平时是这么教你的?!为了一己私欲,竟然连落落的安危也不顾了!!” “可是只有落落才能让亡魂附身,我才能知道当年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啪!啪!啪!” “唔!师父!你就算打 死我!我今日也要问清楚!我爹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孽障!” 封宬抬头,可是除了人声,却什么也没有。 接着,又是低低细语自脚下响起。 他低下头,却只看到白纹浅浅,悠悠荡荡。 “落落,我要走了。” “大师兄要去哪里?” “我查到了我爹娘的死因,我要去给他们报仇。” “那观主同意了么?” “……他不会同意的。我也没说。” “哦。” “落落。” “嗯?” “上回的事,是我做错,不该利用你的。对不起。” “上回的事?什么事?” “……你忘了么?” “忘了什么?” 云落落软软绵绵的声音又从脚底消失。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虚无之中。 封宬侧耳听着,没有声音,没有动静,脚步声,吵闹声,无一能见。 他微微蹙眉。 看向四周虚无慢绕的白。 忽而,袖子内微微发热。 他心下一动,伸手,往袖子里一掏。 抓出了,一个香木的小木牌,一枚六角的护身符,一柄似金非玉的紫黑发簪,还有半包……松子糖。 全是云落落送的! 而正在发热的,是那枚紫黑的发簪! 簪头祥云处,有淡色的 流光隐隐闪动。 封宬看了眼,将簪子握在手心,其他东西全收回去,重新站了起来。 却不见周围有何变化。 想了一番,举起簪子在面前,便看簪头祥云,竟似活物,缓缓缱绻飘动起来! 他微微错愕。 伸手,朝那祥云上碰去。 指尖才点上祥云。 面前陡然出现云落落的身影! 他一惊,下意识错开半步! 面前的云落落,却撑着伞,穿过他半边肩头,径直走了过去。 封宬当即回身。 又是神色微变! 那是前不久,他才看到的灵虚观,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那间。 夜幕幽暗,天降大雨。 云落落将雨伞收拢,靠在高高的门槛外,然后跨步,进了观内。 封宬走过去。 见她跪在了那被香火模糊的石像前。 正抬头,静静地看着那石像。 然后,伸手,从供桌底下,拿起了一个盖着蓝布的竹篮子。 封宬记得。 这个竹篮子里,当时隐隐飘出的让他厌恶的气味儿。 云落落将蓝布掀开,从里头,端出了一碗粘稠浓腥的血水! 他微微皱眉,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正要看云落落这是要做什么呢。 就见她将碗端起,送到唇边,慢慢饮下!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又见妖物 封宬脚下一顿! 手腕上红绳玛瑙骤然爆出一股几乎剧烈的热意! 烫得他手臂一颤! 下意识要低头去查看时。 就听供桌那头,云落落含笑道,“分明都已送你好好地走了,怎么还要入了这门,结下这因果?” 封宬一惊,抬头! 看到供桌边,石像下。 云落落慢慢转头,朝他看来。 唇角,鲜血淋漓。 森目,阴煞似鬼! 手腕上的玛瑙好像成了被炙火煅烧的铁球,贴着手腕,要将他的腕骨给烫出个洞来! 封宬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 那边,云落落突然朝他扑来! 封宬猛地抬手。 “咔嚓!” 扑来的云落落忽而被大片的黑暗吞噬! 封宬眼前一黑! 下一瞬,感觉身子往下重重一坠! 他浑身紧绷! 可紧跟着,身下却是一顿! 他抬目,发现自己居然落在了一个封闭又阴暗的狭小空间里! 而落下的身体,也跟着这狭小的空间,上下摇晃! 他一伸手,摸到了近在咫尺的阻挡。 顿了顿,忽然觉得这种晃动十分熟悉—— 像他曾经坐过的喜轿! 不想,念头才出,眼前密闭的黑暗忽而亮堂了许多! 目之所及,已能看出众物暗影。 他低头,然后, 看到了自己身上凤穿牡丹的大红喜服! 顿了顿,忽而挑眉——又来? 明明是又落入了个凶险难测的险境,可他居然好笑地挑了唇。 随后抬眼,朝四处扫了一圈。 见这轿子,通体大红,不算宽敞,倒也没什么稀奇,只不过,却没有窗户。 仅有一个轿帘。 大红的缎布,随着轿子的晃动,上下起伏露出外头些许光景。 封宬伸手,撩开一条缝隙。 却只看到前方暗夜无边,有四个腰间系着大红绸子的轿夫,在认认真真地抬着轿子。 他想了想,收回手。 手腕上的热度还在,却不似先前那么烫人了。 他抬起手腕,露出腕间那精巧工雅的玛瑙手钏。 细细端看。 分明在那个饮血的‘云落落’扑向自己时,他听到了一声碎裂声。 果然,很快,就在那圆润的玛瑙珠子上,看到了一条极细极小的纹路。 并不明显,更像是玛瑙本身的花纹。 封宬拨弄了下那玛瑙,又看向空空的手心——那枚发簪,被掉在那处幻境里了。 皱了皱眉。 忽然,轿子停了下来。 手腕上,玛瑙红光一闪。 轿帘被掀开。 封宬抬眸,就见一个粗壮汉子走了过来。 一抬头,露出一张腐 烂半朽的脸! 有一部分肌肤浮肿青紫,更多的地方却是像烂肉一般挂在脸上!隐约还能看见底下森森白骨! 封宬只看了眼,就迅速撇过头去。 强屏住呼吸,才没有让自己张口便干呕出来!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袖子里的香木小牌牌。 那烂脸的壮汉却伸手朝里头来,张嘴,吐出一口臭气。 “出来!” “……” 封宬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没昏过去! 一把抓住那小牌牌,避开那烂脸伸过来同样烂了许多的手,尽力屏息地说:“我自己走。” 因是不能自然吸纳,这声儿听着跟咬牙切齿似的。 烂脸好像有些意外他的坚持。 却并没有就此变得和善亲切,反而抬起一双几乎要掉出眼眶的眼珠子朝他恶狠狠地瞪,“快些!” 身后另一壮汉也转过头来,森森催促,“莫要耽误了洞房花烛的吉时!让主人久等!你到时连死都死不了!” 露出一张密布脓包的脸。 “……” 封宬闭了闭眼,第一次感觉到了这阴阳的可怖!简直太……要命了! “还不快出来!”那烂脸又要伸手。 封宬当即起身,又含着气儿说了句,“休要碰我!” 烂脸倒是被他这硬气给惊了惊, 随即狞笑起来,对身后那脓包脸说道,“佟家这回送来的这小娘子倒是有意思,还是个带刺儿的,不晓得主人会不会更喜欢。” “主人最烦那些不听话的了。” 脓包脸却不高兴地走过来,看到站在轿外的封宬,视线上移,有些意外他的身段如此之高,但很快又注意到他的脸,露出异色,“倒是个标志的。” 烂脸也看到了封宬的相貌,嘿嘿一笑,“再标志又如何,待会还不是要给主人啃得连渣都不剩!” 两个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的烂东西似乎是为了故意吓唬封宬,一个劲地说着这些可怕的话。 见到封宬的脸色越来越白,愈发肆意,竟高笑起来。 然后看封宬,举起了手,似是嫌恶地,挡住了口鼻! “!!” 两个烂东西对视一眼。 刚要说话。 前方,忽而红光一闪。 轿子后面的两个轿夫先跪了下来。 站在封宬身旁一个劲吓唬人散发臭气的烂脸也立马噤声肃色,匆忙跟着跪下。 朝前头恭声唤道,“狗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封宬抬头一看,看到对面走来的……妖物。 正是不久前,他一剑刺于胸前,咽息毙命的那只。 只不过此时他还是双目完 好的模样。 腕间的玛瑙陡然又灼烫起来。 那狗妖走到了他的近前,上下一打量,嘿嘿笑着露出几分淫色,满意地点头,“佟家还算懂事儿,这回倒是送了个宝贝。” 说着,走了过来,左右又看了看。 朝封宬凑过头来,又臭又腥的湿气,打在封宬的脸上。 “来,小宝贝儿,让爷瞧瞧,是不是已经够干净了。我家主子可是不碰脏玩意儿的……” 封宬目光倏冷,手腕一翻,森光毕现! 刚要朝那狗妖伸过来的狗头抹去! 原本可以抬起的手腕,倏然定住! 腕上的玛瑙瞬间爆出剧烈热意,那热意似尖针,刺得肌骨生疼! 他眉尖一蹙。 眼看那狗嘴几乎要贴到脸侧! 耳畔,忽而传来一声绵长轻叹。 他微微一僵。 只觉那叹声似遥际传来,又似贴于耳廓。 接着。 有人在轻轻地说:“一念才生,万法齐现,假指心性,而明易道。” 封宬心下一动。 手腕上,热意猛沸! 他的肩膀同时一松,银光森闪! 朝前一挥! “啊!!” 近在咫尺的狗妖突然惨叫着朝后仰倒! 同时毛茸茸的手一把捂住了其中一只眼睛! 如水注的鲜血,大量地从那紧捂的指间流下! 第二百一十九章 城隍神前 封宬看了他一眼,猛然想到——狗妖死时,那只瞎眼上的伤痕。 怪异的疑惑,忽而在心头慢慢凝起。 正想着。 那边,狗妖猛地朝他狞目望来,鲜血流了满面,落进他龇开抽搐的唇牙里。 “我吃了你!” 他咆哮一声,一步步朝封宬走来! 封宬手腕一翻,刚试图屈膝攻击时。 突然发现,身体再次僵住不动! 手腕的玛瑙,再次灼烫起来! “唉——”又是那声轻叹。 紧接着,狗妖的背后,有人高骂,“老狗,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主人的东西也敢动?!” 狗妖一顿,凶狠地回头怒吼,“少拿主人来压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封宬抬眼。 就见那两只被云落落以符篆瞬间烧为枯骨的狼妖走了过来。 一眼看到狗妖脸上的血,不但不惊讶,反而幸灾乐祸地大笑! “哈哈!活该!这回遇到硬茬儿了?” “每次仗着有净化,就敢对主人的东西动手动脚!我看你也是活到头了!” “呸!你们说什么!是不是想死!” “我看你是想死才是!” 其中一只老狼走过来,看了眼站立不动的封宬,眼里闪过一抹艳色,又回头嘲笑那满脸是血的狗妖,“耽误主人洞房, 你受得起么你?” 狗妖面上恐惧一闪,旋即意识到面前两货正看着自己,顿时恼羞成怒。 大骂,“我呸!一个色中饿鬼,脑子里除了那点儿事,还能想到什么?洞房,他有那玩意儿么!要吃人就开锅烧火正大光明地吃,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折腾的还不是我们!” 老狼倒是没介意他的这些骂,伸手,一把将封宬扛到肩膀上,笑了声,“有本事你别见到主人就屁股都甩起来甩啊!狗东西就是狗东西!新娘子我带走了!” 狗妖大怒,“你不是狗东西?!他伤我这一刀,就算完了?” 另一个老狼瞥了他一眼,笑:“待会,让主人给你留条腿儿就是了。” 说着,目光朝封宬笔直的长腿上扫去,低笑,“这紧实的,定然是个极美味的!” “……” 封宬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像个玩偶被人这样随意摆弄着。 试图挣扎了下,却始终不能有半分的松动。 腕间玛瑙滚烫似火。 似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他忍受着腹部被顶起的难受,微微晃动了下那玛瑙。 炙意一过。 周围的妖物倏然一止。 封宬抬目,却是神情一变。 眼前,竟出现了城隍庙! 还是金陵县城那间空旷偌 大的正殿! “砰!” 扛着他的狼妖倏然消失! 他一下摔落在地,紧跟着,发现自己居然能自在活动了。 撑了下地,站起来。 抬脸,便先看到那座高耸的城隍神石像! 片刻后,微挑了下眉。 然后,朝四周看去。 果然,除了牛头马面,这城隍庙的正殿中,还分设有灵官,福德神、文昌神、财神、和哼哈二将。 众鬼神分立两侧,侍奉城隍,将这空旷的大殿挤得满满当当。 一身大红官衣金腰方帽的城隍石像,目色平静地注视着大殿底下,封宬所在的……身后。 “皇天在上,厚土为下。” 一声音,忽然从封宬身后响起。 他回头,就见,又一个同样一身大红衣裳的身影走了过来。 殿内高燃的烛火,慢慢地照亮了这人从昏暗里走入光明的脸。 封宬眼眶微瞪。 ——云落落。 一身红衣的云落落,面若翡玉,眸若清露,鲜红颜色将她嫩白的肌肤衬托得宛若出水蓉蓉。 封宬不错眼珠地看着。 看她含着笑,走过来,然后,擒起……他的手,又朝城隍石像看去。 认真而深情地说道,“今日,吾佟姓元和,愿娶孙家之女孙铭为妻。请城隍与殿中各位神仙做个见证 。佟元和愿一生一世爱护孙铭,不令她受半分疾苦,半分悲痛。无论生死病苦,绝不弃!” 然后,便拉着封宬,要在城隍石像前跪下。 封宬没动。 ‘云落落’似是不解,抬头看‘她’,随后又一笑,问:“铭儿可是紧张?” “……” 封宬眼睫微颤,须臾,反手,握住了‘云落落’的手指。 ‘云落落’吃了一惊,随后又笑起来,往‘她’跟前一近,刚要伸手去摸‘她’的脸。 画面倏然定格。 不等封宬有反应。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痛呼,“城隍神!你枉为神仙,闭目盲心!残忍不仁!你怎配立在这一城百姓头顶,看无辜之人受如此磋磨而死,竟无动于衷!!” 封宬转脸,就见‘云落落’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 封宬微讶,侧眸,发现身前的‘云落落’不知何时已然消失。 扑进来的‘云落落’,一下掀翻了供桌上所有的贡品。 身上不见喜色,一身长衫如悬挂竹竿,空空荡荡。 满目充血,面露病态狂色,掀翻了供桌,又拿起地上的香炉,一遍遍地朝石像上砸。 不仅砸城隍的石像,又砸两边的鬼神。 疯癫高喊,“你们还我铭儿!还我铭儿啊!” 那生意 嘶哑,悲痛欲绝。 封宬忽而心尖微微一抽! “住手!” “你是何人!” “何人敢这般在城隍庙中生事!” “还不速速拿下!” ‘云落落’扭头看到扑进来的道人。 忽然拿起地上的烛台脚对准了自己的脖子,“都别过来!” 道人们顿时惊了,再不敢往前去! “你住手!” “不得玷污城隍!” “还不快快将烛台放下!” ‘云落落’看着对面一个个青影,忽然露出个惨然的笑容来。 “咚!” 将烛台狠狠地砸向那些人,然后猛地回身! 一头,撞在了城隍石像的脚下! “砰!” 血溅三尺! 血珠定在了半空,又倏地落在了石像的脚下! “轰隆隆!” 有巨响雷动。 整座殿堂都开始晃动。 封宬抬眸,见到灵官像,哼哈二将,文昌神一众,全都坍塌在了一片废墟里! 有无数百姓受拿铁锹镰刀自他周身扑过去。 高喊。 “无良神!”“推倒他!”“砸啊!” 可他的身形却并未动弹半分。 眼前一幕,犹如光影,掠去匆匆。 城隍庙自坍塌中消失。 一间华丽的卧室里,一身红衣,瘦弱瓷白的人,靠坐在床头,微笑着,朝他看来。 “你来了。” 第二百二十章 我不想死 封宬瞥了眼身上依旧如新的大红喜服,又看向床头,那个与云落落一般无二的面孔。 没说话。 ‘云落落’却没在意他的沉默,转而看向不远处半开的窗户,低声道,“那天在殿前枉死的鬼,化作恶灵,来找我索命了。” 封宬看到,‘云落落’手里拿着的……一枚竹蜻蜓。 竹蜻蜓的一端翅膀上,鲜血斑驳。 ‘云落落’用帕子捂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再放下时,有鲜血沾染其上。 ‘云落落’也不在乎,将帕子随手一攥,哑声轻笑,“这就是所谓的报应不爽吧?他死于我故,我便该将命赔偿给他。” 封宬想起那狗妖所说,佟家突然派人去收敛的尸骸,供奉了香火,还有送去的……神力。 可这神力,从何而来? 他看着‘云落落’,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居然又一次地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 然后就听对面‘云落落’又轻叹一声,缓缓道,“真是不甘心哪!” 他抬眸,朝‘云落落’看去。 ‘云落落’的脸,苍白而单薄。 在他的注视中,笑得虚弱又无力,“天下如此之美,我尚未瞧上个遍。却要被这样的孽给纠缠要就此了结这一生啊! ” ‘云落落’看向封宬,手中血色竹蜻蜓微晃,“分明这人,是因你才死的啊!” 封宬自然不会回应他。 可长久的沉默后,他听到自己说:“你待要如何?” 那声音清寒而长冷,似晨钟暮鼓,苍茫寂寥。 长云落空。 腕间玛瑙没有动静。 封宬看‘云落落’再次挪开目光,朝窗外看去。 片刻后,轻轻开口,“我不想死。” 封宬没动。 ‘云落落’投落在床侧的影子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他一身喜服,请城隍见证。 他满面癫狂,骂城隍无情。 他虔诚欢喜,他血迸绝望。 封宬抬起了手。 他垂眸,看到自己的食指上,不知何时,套上了一枚翡翠的戒指。 戒面流光溢彩。 朝床头的青年指去。 ‘云落落’抬目。 旋即,一道白色的光雾,从那食指上缓慢流出,落在了青年手里拿着的竹蜻蜓上。 竹蜻蜓忽而急速剧烈地颤动起来! 不过须臾。 “砰!” 炸裂消散! 大片的白色光雾将他笼罩其中! 封宬再一次听到自己说:“无间缘了,孽债难偿。” 然后,手上戒指脱落。 “叮!” 戒指落在地面,又反弹些微,然后 ,定格离地半寸处。 “唉——”封宬又听到那声轻叹。 腕间玛瑙骤然发烫! 他眼神一紧,当即握住手腕,果然匕首尚在手心内! 却听唢呐声远远响起。 有笑声从几步外传来。 “交杯酒已饮过,那老身便不打扰两位新人洞房花烛啦!” “嘎吱!” 带上了房门。 封宬坐在一张铺着大红喜布的圆桌旁,看了眼被关上的房门,片刻后,又转脸过来。 就见,不远处燃放的龙凤烛台前,正站着一个人影。 原本模糊不清。 却在他看过去的时候,渐渐凝形。 一身……喜色长袍,头顶一束蓬松道士髻。 他目光微紧! 然后,就见那人缓缓转过脸来。 原本面上,骷髅白骨森森一闪,顷刻,化作了——云落落的脸。 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微微弯唇。 开口,唤了声,“娘子。” 腕间玛瑙毫无异样。 他垂下眼帘,片刻后,抬起眼帘,朝向他一步步走来的‘云落落’展颜一笑。 ‘云落落’一喜,当即加快脚步,来到他面前。 垂目朝他看着,喜不自胜地说道,“我就知晓,你是自愿嫁于我的!” 封宬看着她欢喜的模样。 这是他所认识的云 落落从不曾有过的神情。 无论悲伤,欣喜,期冀,黯然。 她的眼里,只有平静的波澜,碎星的深潭。 他弯了唇,专注地看着她的笑颜,点了点头,“自然。” ‘云落落’大笑起来,伸手,按在了他的肩头,再次俯身低头,几乎凑到他的鼻前,轻声笑道,“终于让我得偿所愿了……” 声音微顿,再次轻吐气息低低唤了声,“我主。” 封宬笑意不变。 随后察觉,‘云落落’原本按在他肩头的指尖,顺着肩线,沿着衣领,慢慢地摩挲到了喜服遮掩的脖颈肌肤上。 冰凉的指尖一碰。 封宬便抬起了眼。 正好对上‘云落落’垂看下来的目。 那浓黑如墨的瞳孔似深海波澜,平静无风,然而就在那浅波之下,汹涌在蓄意肆动! 他弯着唇,没有动弹。 衣领被拉开。 ‘云落落’靠近过来。 额头几乎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轻喘着再次开了口,“我主,从今以后,我们便是一体,再也不分开……” 衣领又被拉开许多。 凉意侵袭,微栗轻起。 封宬看着,云落落擦过他的鼻尖,侧过头去,微微张开了口。 忽而出声,“落落。” 张口的‘云落 落’并未停止,猛地埋头,一口,狠狠地咬在了封宬的脖颈上! 封宬一顿,却并未反抗。 片刻后,他感觉到,脖颈处肌肉的切开,鲜血,被一点点地抽离。 “鼓咚。” 是吞噬的声音。 他微微仰头,看到龙凤火烛下,两人交缠在一起被投落屋顶的身影。 片刻后,抬手,环住了云落落的腰。 手中玛瑙轻贴腕心,温润清凉。 他哑声开口,“落落。” **骤停! 他将‘云落落’抱得更紧,语气里多了一点无奈的纵容,和宠溺。 “落落,醒一醒。” 埋在脖颈间的头微微抬起,伤口披于空气中,隐痛如抽丝密密麻麻。 封宬却毫无所动。 只是侧过眼,看缓缓抬头的‘云落落’。 那双黑黝黝的瞳眸中,是一片空茫的安静。 樱唇一角,有鲜血沾染。 让她原本就清妍善睐的面容,陡然多了一丝惑人的妖异幽艳! 封宬伸手,摸上她的侧脸。 半是轻叹半是温柔地又唤了声,“女郎莫非是……不要三郎了么?” 被触碰的‘云落落’忽然眼神一冷,“娘子,你终究还是不肯……” 封宬忽然往前一探。 吻住了,她唇角处,嫣红的鲜血! 第二百二十一章 终于找到你了,落落 ‘云落落’的话音,戛然而止! 龙凤烛台上,火光一闪。 分开的身影,再度纠缠到一起。 ‘云落落’漆黑的瞳孔,瞬间茫然,不过片刻,银月水色,自眼底覆盖而起! 她微微垂眸。 看见封宬,近在咫尺的脸。 他的长眉,他半阖的眼帘,以及他……轻颤的长睫。 唇角处,温热与腥甜,盘缠纠葛。 她搭在封宬肩膀的手,忽然轻轻一颤。 左臂手心一股针扎剧痛猝然袭来! 正要瞥眼看去。 身前,封宬已往后撤开寸许,缓缓,掀开了眼帘。 四目交接。 他看到云落落眸中的诡色,倏然笑开,轻声道,“终于找到你了,落落。” 唇角血色嫣红。 笑如堕冥之仙。 云落落看着他,片刻后,问:“你在做什么?” 封宬眉梢轻挑,依旧放在她脸侧的手指往前挪了挪,拇指指尖轻轻地搭在她的唇畔。 低笑,“还想再试一次么?” 云落落看着他,忽而眉头微皱,一把捂住左臂! 封宬笑容顿敛,将她扶住,“怎么了?” 可云落落又抬起头来,慢慢地放开了手臂,仿佛疑惑地看着左臂小臂处,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又看向这洞房花烛四处。 不答反问:“你怎么知晓,方才的我,并非妖异? ” 封宬看着她再次恢复寂冷安冷的脸,微微一笑,抬起手腕,“都要多谢落落送的此物。” 云落落看了眼,见到那玛瑙微光闪动,似是意外,朝封宬看去。 封宬拉她在桌边坐下。 道,“若有凶险,这手钏便会发烫。可是每回幻境里所见你时,这手钏便毫无异样。我便知晓,这幻象,对我并无恶意。” 所以,就算云落落化作吸血妖鬼,他也并无半分伤她之意。 可封宬却并没说实话。 那一场灵虚观前,饮血的‘云落落’扑来时。 玛瑙……裂了。 他朝云落落看了眼,见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玛瑙。 微微一笑,将玛瑙拨于袖中,问道,“落落可知此处阵法,到底为何么?” 他心下已隐隐有猜测。 就听云落落说道,“此处当是城隍神力所致的心魔幻阵。” 果然! 起初,羽烊说这阵法能引一人心魔阵法,最开始,他所见的云落落诸般情形时,还当真以为是云落落的心魔。 可若是心魔,他目之所见,皆是云落落欢喜记忆。 何来心魔一说? 直到灵虚观后,饮血的‘云落落’那一幕过分怪异,腕上玛瑙发烫。 他似是意外地被拖入了另一场幻境中。 所见妖魔,城隍,凡俗之悲 欢怨憎。 便猜到,这阵法中,只怕早已有心魔,而他与云落落,都被这强大的神力,给困陷于其中了。 但是…… 他再次看向云落落。 若此处真为城隍神力所致的心魔幻象,那他所见的云落落,又该如何说? 他略一迟疑后,看了眼云落落,再次将玛瑙露了出来,道,“落落,我先前,在这幻阵中,见到了……你。” 云落落正在思忖这幻阵,闻言,朝他看来。 封宬似乎极为不适应这般如此将所想告之于人,将玛瑙再次翻开手腕上,让云落落看。 一边说道,“我曾于幻境中,听你说,‘已将你好好送走,缘何还要跨过这门槛,结了这因果’,然后,这玛瑙,裂了一道口子。” 云落落闻言,凑过来,贴着他的掌心,捻起玛瑙。 照着烛光,细细看过,果然找到了玛瑙上的一道极细极小的裂纹。 封宬看她贴近而来的脸。 眸色安静,安谧平宁。 原本莫名悬空的心,又一点点落下来。 然后,好像是奇怪的欣喜,又悄无声息地冒了头。 他也往前凑了点儿,轻声问:“可有什么不妥么?” 云落落摇了摇头,抬脸,“这手钏其实是一种护身……”话没说完,猛地顿住。 两人的鼻尖碰到了一起 。 封宬眼底一颤。 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玉色温润的眼角,顺着往下,看到那淡粉染嫣的唇畔。 忽而,喉头微动,腥甜气味自齿颊中丝缕而出。 对面,云落落却已坐了回去,淡声道,“这是护身符,如三郎先前所想,经遇凶险时,便会起效。” 一边说着,两手放到桌下,其中一只手,慢慢地握住手左手小臂。 又问:“你先前所见,是幻境中的我要伤害你么?” 封宬看她不见起伏甚至都不曾有一丝羞赧甚至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脸,眼底微黯。 不过一瞬,很快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并不知当时的……云落落,是否要伤我。不过,玛瑙裂后,我便落进了佟家送到这山中的那顶喜轿中。” 云落落慢慢松开了手指,再次搭在桌上,点头,“当是守护效力破开了阵法。让你也进了城隍神的心魔幻境中。” 封宬看了眼她放上来的手,问:“这是何意?” 云落落想了想,道,“这幻阵之主,并不想更多的凡人进入幻境。所以故意做了另一个幻境,想阻止你的进入。” 然而这幻境却被云落落送给封宬的诅咒之力破开幻境,让封宬也闯入进来! 封宬想到那幻境中朝自己看来的小落落。 原来 ……都是这神主故意捏造的? 想到那所见一幕幕中,小小的云落落所经历的磨难与背叛。 封宬微微勾唇——这城隍神,还真是……够讨厌的。 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玛瑙,调侃地看向云落落,“如此说来,落落的玄术,竟能破开神力之困了?” 原本是略显压抑的昏暗洞房内。 因封宬的这一声笑,竟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起身,走到门边,试图打开房门,却丝毫撼动不得。 然后才转脸对封宬说道,“我并无法破开这阵。你能入来,我也不知是何缘由。” “……” 封宬笑意微顿,忽觉牙痒——坏丫头。 云落落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微微敞开的衣领下,鲜血斑驳的脖颈处。 片刻后,又道,“三郎可看出,这幻象中,真正的心魔是何了?” 封宬其实所见不过片段。 不过,当时站在床边,他看着靠坐床头的‘云落落’时,心中无声蔓延的巨大情绪,至今还残存百骸脏腑中。 他看了眼云落落,片刻后,轻轻开口。 “金陵县城的城隍庙中,供奉的那位城隍,俗世姓名为何?” 龙凤火烛骤然‘噼啪’爆开! 屋外,忽然鬼啸四起! 烛光点亮的大红颜色骤然熄灭! 第二百二十二章 如何破阵 狂风倏卷,贴在门上的大红‘囍’字哗啦作响。 封宬侧眸,看了一眼。 昏暗的洞房内,不见光幕,暗影祟祟。 他轻轻一笑,再次看向云落落,“若我记得不错,金陵县城城隍所供,乃是先唐最盛名的少年状元,姓……” 话未说完。 “唰——” 洞房内半人高的铜镜内,两根本来熄灭的龙凤蜡烛,忽然无火自燃! 火苗‘扑’地蹿起,将镜内的种种,清晰照亮! 然而洞房内,却依旧一片晦淡阴暗。 昏暗之中,云落落的眼眸,月色耀目,诡异非端。 封宬注意到,那原本一片清寒的目色中,隐隐有一丝怪异的青紫竖起。 似妖物的瞳孔,危险而森然! 可当他再要细看过去时,那青紫又被水月淡色覆蔽,仿佛不过幻影。 月色银眸朝另一侧转过去。 封宬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与云落落一起转脸,看向那光影闪烁的半身镜。 石榴花雕刻边框的华丽铜镜中,两个大红喜服之人,正对坐在他们如今所坐的圆桌旁。 男子面白病弱,却风流俊逸,面上喜色盈盈,满目痴情浓深。 女子垂目侧面,能窥天香倾城之姿,却半容平缓,不见分 毫新婚欣然。 两人各手持一杯酒。 男子微微倾身,抬起女子的手臂,然后交臂而绕,笑着与她仰头共饮。 随后,女子抽回手臂。 男子接过女子手中的酒盏,放于桌上,然后笑着伸手,去摸女子的脸。 女子似是不愿,又像是娇羞,侧过了脸,只以后脑与背影对之。 男子也不恼,手指攀上她的脖颈,微微扯开她的衣领。 俯首过去。 封宬看着这一幕,只觉自己脖颈侧处的伤口好像又开始隐隐作痛,微微侧目,瞥了眼旁边的云落落。 却看她依旧不见波澜地静默看着铜镜中的景象。 月眸淡然,一只手无意识地握着另一边的小臂。 弯了下唇,却不见分毫笑意地扭过头去,继续看铜镜。 明亮的烛光中,女子难忍地仰起头,却更好地露出脖颈,由着那男子的肆意与纠缠。 衣襟被解开。 繁复美丽的凤穿牡丹的大红喜服,落于地面。 堆坐一朵乱云。 女子洁白的肌肤露了出来,鲜血顺着她的脖颈,汨汨流淌过单薄的肩颈,突兀的蝴蝶谷,过分嶙峋的脊椎。 在细瓷一般的后背上,慢慢地划出一道刺目的嫣色。 男子忽而抬头,朝女子粲 然一笑。 露出血唇之内,森森血牙! 他一把箍紧了女子纤细的腰枝,将她抱了起来,转身,投入大红鸾凤的喜帐中。 云落落正注目看着。 忽而,一只手伸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月瞳微抬,看到了那掌心里,熟悉的狰狞伤痕。 微微静默后,转过脸来,瞧见封宬略带无奈的轻笑,“落落,你怎么没有一点儿女儿家的矜持的?” 女儿家的矜持? 云落落顿了顿,又要朝那铜镜瞥去,却不等转动眼珠子又停了下来,看着封宬收回手的浅笑,略一沉默后,道,“我大约知晓这阵法要如何破了。” 封宬意外,朝她看来,“哦?该如何破?” 云落落看着他,却伸手点了点那铜镜,“破解之法在此。” 封宬看到,这小丫头,分明说的是铜镜内的景象,却并未再侧目朝那边看一眼。 乖乖静静的。 好像故意做出了几分‘女儿家的矜持’。 朝那镜子瞥了眼,便见账内伸出的一只手,挣扎着抓住了床沿。 再次看向面前纹丝不动的云落落,倏而轻笑,问:“三郎蠢笨,还请女郎告解。” 云落落见他笑得欢喜,如玉面颊上尽是菱花片驳,在 这昏暗阴沉之中,宛若幽冥里别开的曼陀,尽显娆色。 握着左臂的手指微微收紧。 随后缓声道,“交杯,饮血,然后……” 封宬眉梢一动,再次看向云落落。 就听她缓缓说,“然后……洞房。” 封宬呼吸为滞,片刻后,忽而心头微跳,却紧跟着轻笑开来,有些戏谑地看向云落落,“女郎在说玩笑?” 云落落却是月眸平和,面不见澜,只看着他。 封宬不知为何,叫她一双水月漾波的眼睛这么看着,竟难得地不能对视,朝旁瞥了眼,刚要开口。 就听云落落说:“这铜镜中所现的景象,乃是阵中幻术。” 封宬不由地再次朝她看去,“阵中幻术?” “嗯。” 云落落点了点头,却依旧子看着封宬,并不朝那边侧目,月眸妖异,却面如静水,幽魅与安谧奇特地彼此交融。 她说:“这神力之中,有苦苦挣扎难得解脱之魔,也有费尽心思求解心结之愿。若我所料不错,这镜中景,便是在告知我等,破阵之法。” 封宬忽然想到先番几回,他不得动弹之时,隐隐听到的叹声和轻语。 他余光见到,那铜镜之中,红波翻滚,靡艳欲人。 收回 目光,再次看向云落落又静又惑的眼睛。 片刻后,转目轻笑,“若是洞房之后呢?就一定能破了阵么?” 他知晓云落落能如此说,定然是有缘由的。他也分明察觉到了这阵法之中种种的异样。 他此时的心情,这一句多问,并非不信,也并非多疑的性格使然。 只是好像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心虚,又好像被掌控无奈之下的不愿。 本以为云落落会如同从前一般,再说一些轻言细语,温暖熨帖,叫他安心。 不想,却听她在对面,轻慢温和地问了句:“三郎,是不愿么?” 封宬眼眶一瞪!朝云落落看去。 那双月色银眸,斓光点点,平和安宁,朝他看来时,明明是古潭幽然的,可眼波微转时,又仿佛碎星坠落,点点熠芒。 他张了张唇,忽然探身,伸手,抱住了云落落的腰。 在她抬目看来时,笑若菱花。 恣意又放肆地说:“三郎,荣幸之至。” 然后,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地朝那大红喜被金钩暖帐的床边走去。 半身铜镜中,暖光帐影下,两道身影,纠缠起伏。 握在床畔的手,铁镣落下。 一点点地,在床侧,抓出一道道鲜血狞痕。 第二百二十三章 洞房 “哒。” 云落落被轻放在了鸾凤戏龙的喜被上。 看着上方俯身垂目的封宬。 见他无双玉面,笑意清浅。嫣红菱唇,弯如蛛勾。 他一点点靠近下来,眸中满是揶揄戏弄的笑意,一边轻声吐问:“落落,此刻可已无了反悔之意了。” 云落落眉眼静波,看着一寸寸压下来的封宬,连眼涟都不曾动微一丝。 就这么看着。 直到,封宬的眼鼻,停在了咫尺之上。 他的眼底,倏地闪过一丝晦涩,可很快,又被森笑替代。 看着面前的云落落,唇角一勾,做出个游刃有余的多情意态,再次往前靠近分毫,轻吐微气地笑,“女郎……” 耳畔却是一热。 他微微停滞,侧眸,就见云落落伸手,将他落在颊边的一缕头发,压在了脑后。 然后再次抬眸,水月银眸,静静地看着他,道,“三郎,把帐子放下来。” “……” 封宬看着这个不动如山的小道姑,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方才种种,竟似跳梁小丑一般,可笑荒唐。 分明是他有意戏弄,可现在…… 他的胸腔里,那一阵阵跟慌了手脚一般的糟乱,又是何意! 他侧过脸,顿了顿,伸手,将金钩拉下。 床帐飘忽落下 。 大红颜色中华美的金线,在暗幕之中,倏然划过一缕光阑。 外头的龙凤喜烛,忽而亮起。 封宬一顿,刚要抬手撩开床帐再次看去。 手腕却被底下抬起的手轻轻按住。 他转过脸,就见云落落坐了起来。 封宬扫了眼她松散的发髻,往后退了退。 不想,云落落竟双手一伸,环过他的肩膀,借着一点力,往前一靠,坐在了……他的怀里! 他瞬间僵滞,似是不可置信,又像是难以接受。 缓缓抬起眼。 云落落却并不在看他。 而是月眸微偏,在看他的脖颈处。 双手抬起,再一次拨开了他的衣领,往里头,静静地看去。 不过咬伤,对封宬来说,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伤。 自从成了父皇的刀,便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只要不是没了命,与他来说,都是不过尔尔。 可现在,这些小的伤处,这让他本已忘记痛楚的裂痕。 在云落落这样安然的注视中,忽然便莫名其妙地抽痛起来! 那种隐隐的痛,像抽丝,又像钝刀一点点割开皮肉的迟慢,更像漫长无边的绝望里在心底一点点蔓延的黑暗。 让他一瞬间,便无法忽视! 只觉连呼吸都痛扯难忍! 他下意识抬手,想 将伤口挡住,不让她再看。 云落落却先他一步,抬手,轻轻地按住了他伤口旁侧的肌肤。 指尖微微一个用力。 封宬便跟被点了穴道似地,僵在那里。 少倾,他倏地勾唇一笑,朝云落落瞥了眼,戏笑问:“女郎这是做什么?莫非瞧着三郎这伤十分有趣不成?” 说完,就对上云落落看过来的目光。 那银月水色的瞳眸,恍似妖物,却平然安宁。 她收回手指,从身侧的小布兜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甜白瓷罐,打开盖子,一股清香便萦绕小小的房账内。 封宬闻到了上好的金疮药味,唇边笑意微顿,看了眼那药。 心头原本的糟乱已然消散,然而此时,那将将复息的心头,却莫名黯然。 不知方才到底在期待什么,连原本的欣喜,都已不见。 他又弯了弯唇。 云落落已将药膏挖出一点,贴在了他的伤口处。 清凉倏然落在伤口处,随后,是细密的刺痛。 封宬却连眼帘都没抬一下,刚要说话。 云落落却动了下。 他顿了顿,忽然瞥了眼自己的腿。 然后,侧目,专心地看着床帐上,金丝繁复的纹绣。 “咔。” 瓷罐被收起。 云落落抬目,看了眼封宬微红的耳畔 ,然后问:“花烛洞房,到底该是如何?” “!!” 红帐上的金线倏地一晃! 封宬过了会儿,转过脸,看向云落落,“落落莫非当真想同我洞房?” 云落落想了想,再次问:“是话本子里常说的,肌肤相亲么?” “……” 封宬忽然想起先前幻境中所见的那个凶悍的年轻道人。 这厮,到底都教了这小道姑什么东西! 无声地清了下嗓子,道,“差不多吧。” 然后见云落落认真地点了下头,又朝他看来,似乎在想,这个‘肌肤相亲’到底该是个怎么做法。 顿时又觉得好笑,摇了摇头,“男女有别,就算此法能破阵。也不能以此坏了女郎的清白。不如再想想其他法子……” 话没说完。 面前的小女孩儿,忽然微微仰头,凑了过来。 吻在了他的下巴侧处。 封宬眼底一颤!笑意与话音,顷刻烟消云散! “呜——” 绣着金线的床帐,忽然被大风高高吹起,疯狂四飞! 喜烛剧烈摇晃! 铜镜里,一身大红喜服的男子,佝偻着后背,跪在地上,捧着女子洁白的脚腕。 女子的脚腕上,一根粗黑的锁链。 男子缓缓转过脸来,正对着铜镜,露出一张,虔诚, 而贪婪的脸! 然而。 不过一眨眼,高扬的喜帐,摇晃的喜烛,铜镜里男人正对而来的狞怖目光,全都静止! 接着。 “咔嚓!” 镜面破裂! 眼前的一切,倏然如斑驳一片片落于黑暗之中! 封宬听到了,咆哮的野兽吼声,阴森的厉鬼哀嚎。 有羽烊高声的怒骂,“狗贼!纳命来!” 有妖物桀桀的笑声,“哈哈!蠢货!还是神将!我看给我当看门狗都不配!” 于连大喊,“放开我兄!” 小甯高叫,“蠢货!给我让开!” “砰!” 一声裂声。 暗七回头,猛然见铁圈崩裂,寒光散逸! 散开的光影之下,两道人影徐徐出现。 顿时惊喜高呼,“三爷,云先生,您们……” 话音却戛然而止! 暗九,影卫,小甯,羽烊于连,一起惊喜回头。 然而,下一瞬,所有的声音,息然而止! 暗七握着刀的手,忽然哆嗦了一下! 小甯的微蓝鬼火,陡然再次放大! 暗九和几个影卫装作不见。 铁圈内。 封宬垂眸,看着还吻在自己下巴的云落落。 就见她往后错开一步,月眸凝华,似林深鹿瞳。 深深切切,朝他看来。 道:“看来,这就是肌肤相亲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弑 “桀桀——” 小甯对面,骷髅怪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笑声,“好厉害的小道,居然能从这阵中脱身!不过可惜,今晚,你们都要成为老子的下酒菜!” 他猛地一抬手! 他白骨森森的右手中,竟正抓着羽烊的神识! 五指一收!神识顿时呈消散之状! “兄长!”于连大叫一声! “不要过来!”羽烊艰难嘶吼,“不必管我!带上坤道与郎君,速速离开!找到我主!请我主归位!安此一地的福灵!啊——!!” 话没说完,骷髅怪另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往旁用力一拽! 羽烊的手臂几乎叫他扯断!痛极惨呼! 于连眼瞪如牛,攥着双锏的手几乎要将骨节捏爆! “兄长!” 他再次大叫一声,手上一动,便朝前扑去! 骷髅怪得逞地狞笑一声,拽着羽烊胳膊的手猛地一翻,呈对折旋转的模样,一下朝羽烊抓去! 小甯大怒。 微蓝如强弩之末,再度大盛,想要冲过去拦住那骷髅怪的手!却被几十只妖怪团团围住! 她尖叫一声,“给我起开!” 又有无数恶鬼从四面扑来,与妖物撕缠到一起! 深林荒处。哀鸿遍野。萧杀四起。 羽烊与于连被骷髅怪抓在了手里。 鬼火中的小甯逐渐式微,四周厉鬼渐有反吞之态。 暗七暗九和一众影卫,落在了封宬和云落落四周。 封 宬抬眸,便闻到了他们周身浓重的血腥气。 目光一转,再次看向那头的小甯,一只狞状怪物猛地将她的鬼火按倒在地,血口猛张! 他腕间一翻,脚尖一点。 手腕却被拉住。 点起的脚落下,他侧过头。 就见云落落一步踏出,另一手,朝半空徐徐伸出。 银眸静缓。 直视着前方,平静冷宁地说:“三郎,交给我。” 封宬心下一动,骤然想起金陵城中,西六街口,他看着她,说的那句。 手中匕首微微收紧,随后又缓缓松开,点头,“好。” 话音落下时。 云落落一脚踏出了崩裂的铁圈。 伸出的五指一抓! 无数碎星,如电鸿迅速凝结,不过眨眼间,就在她的掌心,凝成了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 “唰!” 在长剑凝形的那一刻。 云落落手腕同时一挥,朝前一指! 整个人,便如箭羽,梭然刺破这森诡狞杀的纠魔暗狱! 所过之处,厉鬼,妖物,森怪,怪魑,全都如同被点进了黑白分明的笔墨画中,僵滞不动! 直到! 她以雷霆万钧之势,毫无阻隔地,冲到了骷髅怪面前! 攥着羽烊和于连的骷髅怪才来得及反应过来! 不可置信地咯嗒着又黄又扭曲的牙齿,大叫,“不可能!你怎么可能……” 便见云落落,剑尖往侧处一甩! “嚓!” 停滞在半空的妖物, 鬼怪,齐齐爆开! 随魂与血肉,顷刻如暴雨落于枝杈草木尖叶上! 腥味骤起! “!” 暗七倒吸一口气! 暗九同旁边的黑影对视一眼,皆是神色凛然! 青影白影当即上前,挡住落下的血水。 而立于原处的封宬,却神色毫无异样。 在一片浓稠血气中,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云落落。 只觉周身,轻栗骤起! “你!怎么可能!这天下绝无可能有人有这样的玄力!你别过来!不然,不然我毁了这两个神将!你沾染天道孽缘,势必不得轮回!生世受苦!你别过来!” 骷髅怪浑身的骨头都发出了剧烈的碰撞声,不断后退!骷髅手中的羽烊和于连因为他恐惧的收力,露出更加痛苦的神情。 可他们却无一人向云落落求救。 羽烊甚至说:“坤道!快走!莫要因此沾染因果!天道之劫,你断无逃脱可能!快走……啊!” 骷髅怪手上再度收紧,当真准备掐死他! 可站在他们面前的云落落,却不见丝毫慌张胆怯,她伸出另一手,剑指并拢,指间是一枚笔直挺立的符篆。 只见她手腕一震! 那符篆便在她的指间无火自燃! 金色的火光如金莲毕开! 一下将她原本的水眸映得金碧生辉,宛若上古之兽! 骷髅怪一惊,看着她的眼,突然尖叫,“啊!我知道了!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你是……” 云落落却将那金火往手中长剑一拍。 同时自下而上,一捋而过! 碎星的长剑,顷刻金色莲火四起! 她将剑高高举起。 往前一跨! 同时,剑呈刀势! 往下狠狠一劈! “你是……” “咔嚓!” 森狞的骷髅怪,被当头从下,一劈两半! 裂缝轻抖,渐渐朝四周的骨头呈龟纹扩散。 他咯嗒着看着云落落,不可置信地低吼,“我有神力,我……可是……半神!你,你弑神!” 一道暗影,走马灯花似地倏然在眼前划过。 大红鲜衣的少年,手中一柄森森利刃,面无表情地朝‘她’看来,“怪只怪你见了不该见的,晓得了不该晓得的事儿。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你自去吧!” “噗!” 鲜血喷洒在半空。 ‘她’仰面躺倒,看到不远处,城隍庙后,大片的祠堂。 不过一个转瞬。 他的眼前再次出现少年冷冷的面孔。 “你想干什么!”少年质问。 ‘她’伸出手,看到一双骷髅白骨,朝着少年,狠狠抓去! 少年突然道,“我不能死,我给你神力。” 黑影倏然散去! 云落落站直,朝身侧一甩剑。 长剑化作碎星,骤然消散于掌心! “夸拉拉。” 所有的骨头,瞬间坍塌在地! 残存的所有妖物,突然四散而逃! 剩下的幽魂,怪叫着,隐入黑 暗之中! 小甯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蓝火微弱。 封宬走过去,蹲下,朝她伸手。 她却并不理会,只看那边立于一片枯骨前的云落落,哑着嗓子低笑,“完了。小道姑竟杀了神力所造之魉……哈哈,这臭道姑,好大的胆子,哈哈哈……哎哟!” 封宬也朝那边看了眼。 远处的天边,朝阳金芒初起。 云落落的手中,碎星散开,飘至她的身侧,又朝远处散溢。 她的发髻正好在此时散开。 长发徐徐飘落。 倾洒于金红的朝暮中。 他微微一笑,低下头,看地上愈来愈薄弱的小甯,问:“阿姐不是说,不管那些臭妖怪烂骨头,只要敢来,就能让他们有来无回么?” 趴在地上的小甯一僵。 随即鬼火竟猛地爆出一点盛光来,怒斥,“臭小子!我要不这么说!你能安心去?!臭没良心的,我打死你个坏小子……” 可她跳起来时,却只看到封宬抬眸时,眼底轻轻的笑意。 她抬起的几近透明的鬼手僵了僵。 片刻后,忽而又幽幽地躺回地上,大呼小叫地朝那边喊:“臭道姑!我的纸人身子被烧没了啦!快来救我啊!” ——叫你欺负我!哼!臭小子!才不让小道姑跟你好! 然而,封宬却只是微笑着,抬起头。 看那边。 云落落转过身,自一片金芒,枯骨,碎血中,走了过来。 第二百二十五章 锁链 “微末多谢坤道相救之恩!” 羽烊和于连齐齐抱拳叩首。 到底是神力庇护下的神将,明明方才差点叫骷髅怪捏得灵识消散,此刻已全然恢复。 不过二门神的脸色却并不是很好。 羽烊看了眼那地上的枯骨,想起刚刚这魔物所说的‘弑神’,眉头紧皱。 就听于连对云落落说道:“不知坤道是如何脱困于这幻阵中的?若我等所见不错,这幻阵,当是我主神力所致,虽不过些微,可神力并非寻常玄术,坤道能脱身其中,是否……与我主有关?” 他的意思是说,这幻阵可是很厉害的,没有城隍庙神帮忙,云落落想来是脱身不得。 封宬朝他瞥了眼。 正满心期待能有神主消息的于连不想一下又对上这位郎君的眼神,顿了顿,再次默默地将眼睛挪开。 云落落正蹲在小甯身旁,听她不满地哼哼,“我的身子被烧烂了啦!都是为了你!你给我重新做一个身子!我要有眼睛鼻子嘴巴!还有纤纤四肢,柳条儿身段的!快点儿答应我啦!不然,不然我就起不来啦!哎呀哎呀,好痛好痛……” 她的鬼火微弱到只有灯豆那么大,却还拼命地闪烁着。 像一丛自石头缝里生长出来却异常蓬勃的野草。 云落落看了会儿,忽然伸手,探进她的鬼火里。 小甯一躲,却没躲 过。 然后眼睁睁看她,从鬼火之中,掏出了一枚完好无损自带蓝花的纸人。 “……” 她闭上了眼,自觉,离世时很安详。她的内心,一片平和。 “嗤。” 后头,不知哪个臭小子没忍住。 小甯猛地睁开眼,大怒,“想死是不是……” 话没说完,脑袋就被柔软的掌心摸了摸。 她顿住,抬头,看云落落贴过来的手。 眨了眨眼,忽然朝旁边闪,大叫,“你把我当几岁孩子啊!摸个头啊!不许摸!去去去!” 却没躲开。 温暖的热意,自头顶倾泻而下。 她豆大的鬼火,顷刻旺盛了许多。 封宬在旁侧看了眼,云落落散落的发丝,贴在微微发白的脸侧。 就听小甯忽然怒道,“瞧不起谁呢!撒开!” 然后一顶,落到了旁边! 瞥了云落落一眼,刺溜一下,钻进纸人里头! 带着蓝花的小纸人,立时动了起来。 身子一跃,飘到了封宬的肩头。 对准他的下巴就是一掌,怒斥,“就会瞎看!我累了!给我找地方,我要休息!” 一个鬼魂,还是这么小小的一片。 就算真的要休息,哪里不能休息? 封宬一笑,朝她点头低语,“不劳阿姐费心,我会照顾好我的人。” “……” ——呸!稀罕死了!得意个什么劲! 小甯翻了个大.大大.大大 .大的‘白眼’,刚要往他的袖子里钻,忽然看到他脖颈上的伤处,顿时一惊! 扑了过去! 却被封宬提溜着,放进了云落落身侧的布兜中,收紧。 ——封宬你个臭王八蛋*&%¥#@! 云落落抬头,看了眼封宬。封宬朝他微微一笑。 就听羽烊在那边问:“坤道,这幻阵,您是如何破解的?” 封宬笑意微敛。 云落落闻言,朝那铁链看了眼,然后转身走过去。 暗七几个立马将道让出。 封宬跟过去,见云落落蹲在铁链旁,看了会儿,然后伸手,将那铁链拿起,左右端详了一阵,又放在鼻前闻了闻。 “……” 封宬放在身侧的手指抽了抽,强忍住想把这不讲究的臭丫头拉起来的冲动。 羽烊飘了过去,问:“坤道,可有何发现?” 云落落将铁链放在地上,没说话。 于连失望地说道:“方才若是道真没有一剑斩杀那骷髅魔怪,而是将他擒住,说不定还能问出些关窍……” “于连!”羽烊忽然低喝了一声! 于连一愣,抬头,就见封宬,还有他身后一众侍卫,皆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他神识闪了闪,不再出声。 羽烊面带歉疚地再次转向云落落,“道真勿怪,吾弟失礼,我定会责罚于他。” 可云落落却丝毫没有在意他们所言分毫,顺着那 铁链看了一圈儿后,又剑指一并,在铁链上轻轻一划。 与先前一模一样的蓝光忽然再次散射出来。 只不过却比先前的微弱了许多! 云落落剑指一绕,那些微光便飘了起来,在云落落的掌心里,绕成一股丝线般的流芒。 羽烊看了会儿,忽然“啊!”了一声。 “这铁链,莫非是能困神力的捆仙索么?” 于连却是一愣,“兄长,何为捆仙索?” 刚问完,就被羽烊一瞪,“捆仙索,乃是仙家之物!能困住仙人法力,使仙人不能动用半分仙神之力。亦能使神仙除了寿命长久外,如同凡人无两!神主不是说过么,你怎么忘了!” 于连这才恍然想起,连连点头,“是!是!神主说过,是曾经有仙子与人间男子相爱,不想让人察觉到仙身,便剪了一截捆仙索自缚手脚之处。不过,这跟这铁链有何干系?” “这铁链,与捆仙索有一般效力。” 云落落站了起来,看着指尖的流芒,道,“只不过,捆仙索困仙力,并不伤及仙身。这铁锁,不但困仙力,还会将仙力抽离出神体。” “怎会?!” 羽烊一惊,猛然意识到什么,“难道说,佟家的神力,以及这骷髅魔物得来的神力,皆是强从我主身上……” 他话没说完,于连已经一把攥紧双锏,大怒着朝林子外 冲去,“我杀了那些畜生!” 羽烊大急,连忙去追,“于连!你回来!” 两道神识,一转眼就没了影子。 封宬朝前头看了眼,又转过头来看云落落,问:“现下要如何?” 云落落手指一弹,那流芒便跃入半空,化作一只萤虫,朝前飞去。 “去瞧瞧,自然就知道了。” 封宬看她神色,微微一笑,跟了过去,含笑戏语,“自然是要去瞧的。” 那幻阵种种,被他伤及眼睛的狗妖,还有……小小的云落落。 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是神仙,就能这般戏弄凡俗不成? 走了几步,就见云落落侧眸,朝他看了眼。 他弯唇一笑,问:“怎么了?” 就听她道:“我头发散了。” 封宬一怔。 周围几个暗卫全都面面相觑。 就见封宬随即一笑,抬脚,走到云落落伸手,双手一揽,拢起了她的头发。 道,“我不会盘发,扎起来可行?” 云落落点了点头。 暗七立马掏出一根发带,双手奉上。 封宬弯唇,系紧,松开手,“好了。” 云落落正目视着前方,脑中想起观主那一次醉酒过后笑眯眯说起的话本子。 结发之缘,受长生之披。 转过脸,看向封宬。 眸中月色,在晨芒中,散于黎处。 黑瞳静然,水痕无声。 “嗯。”她开口,“走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只问本心罢了 封宬看着走在前端的云落落,并不算浓密乌黑的长发,垂于身后。 显得那本就娇小的身影愈发纤细。 指下微动,莫名就想到当时在幻阵中,所缠过的腰段。 他的目光下垂,不由自主地朝那处看了眼,又当即掠开视线。 片刻后,微皱了下眉。 青影落了下来,低声道,“三爷,队长同方先生已然出城,在金陵往北十里外的官道上,被关卡拦住。” 封宬眉头一挑,朝他瞥了眼,“哦?” 青影又道,“顺利过关。” 封宬的脸上当即露出几分笑意,片刻后,低笑轻叹,“这方远,倒是个能耐的。” 青影附和了一句,“三爷知人善用。” 封宬含笑,看了眼前头走在流芒下的云落落,摇了摇头,“以我声名,他这样心高气傲的读书人,怎么可能如此心甘情愿地臣服。” 青影脸色一变,“三爷是疑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封宬显然此时心情极好,一派贵雅端方的笑盈模样,“方远,是看中了她。” 青影顺着封宬的目光,看到前方的云落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又道,“紫影传信,已将人从奉阳带了出来,请三爷示下,是将人带来此处,还是往队长那边去?” 封宬想到那厮吊儿郎当又眼泪鼻涕一大把的邋遢,眼皮子就忍不住一跳。 “送去方远那儿。让方远带 着他。先到京城安置下来,之后我自有安排。” “是。” 青影应下,身影一闪,便再次隐没于黑暗之中。 小路的尽头,已是山下。 众人抬眸,看到一处掩在晨芒中,幽僻又精美的小院。 那流芒忽而剧烈地震动起来,似沸水滚腾,翻涌不止! 云落落一抬手,那流芒便化作一圈,缓在了云落落的手腕上。 她回过头,看向封宬,道,“我需得入那院内一趟。” 周围并不见羽烊与于连的身影。 封宬走了过来,道,“我与你同去。” 暗七等人自然紧随其后。 云落落又转过脸去,看了眼那小院。 眸中暗色一闪。 就见那小院上方,大红与暗黑的气息,如屏障似魔雾笼罩盘缠。 晨光晒不进,芒露渗不透。 观主曾说过——不见八卦,不问阴阳,不有两极。 乃是至凶处。 她略沉默后,再次看向封宬,“这是个极凶的险境,若去了,我也不知能否保你安虞。” 谁知,封宬却是挑眉一笑,朝她戏谑看来,“是保我安虞?还是保我性命?” 云落落认真想了下这二者的分别。 封宬已走到了她的近处,垂目笑道,“我同女郎前去。只要女郎不嫌三郎是个蠢笨拖累的。” 暗七无声地清了下嗓子,跟暗九一道上前,“三爷,云先生,我们也同去……” 不想,话没说完,却 听封宬道,“不必这许多人前去,反拖累落落。” “……” 暗九没吱声。 暗七眨了眨眼,忽然校生嘀咕:“那您也是个拖后腿的呀,还不如让云先生一人……” 话没说完,被封宬瞥了眼,立马噤声,缩到了暗九身后。 暗九嫌弃地往旁边挪开半步,也开口道,“若当真凶险,属下同暗七有武艺在身,也可护您二位片刻周全。还望三爷与云先生宽许,允我二人跟随。” 封宬笑意淡去,朝暗九还在流血的手臂处看了眼,还没开口。 就听云落落说:“你们倒确实不必跟着。” “可……” 若是之前的什么幻阵不能跟随也就罢了,这样的小院,在他们看来,完全就是个普通的院落,有何不可? 相比凶险,他们更不愿让殿下以身涉险! 可殿下出口难改的性子。 他们不敢多言,只能想尽办法去护全殿下周全。 暗九急急开口。只是,还不等说出。 云落落已伸手接过先前一直让黑影背着的包裹,从里翻出几枚符篆,然后看向他们,道,“你们一共几人?” 暗七朝封宬看了眼,旋即朝四周打了个首饰。 零零散散,一众暗卫影卫落下,竟有近十人。 云落落道,“出八人即可。” 暗七当即和暗九等人站了出来。 就见云落落朝他们八人各递了一枚符篆过来。 暗七看了眼 手里的符篆,见那符篆上,朱砂游走,苍劲游龙,笔力竟不亚于殿下。 心内微惊。 将符篆捏紧,又看云落落,“云先生,这是?” 云落落从包裹里又拿了几样物事放在身侧的布兜里,再次系好包裹,然后转过身,看向底下的小院,道,“太极阴阳八卦阵的八卦之角,你们知道方位么?” 暗七一听就明白了,点头,“云先生吩咐。” 云落落有点儿意外他居然知道八卦阴阳角,不过并没多想。 指着那小院的外围画了一圈儿,道,“你们各自拿符篆,守在八卦阴阳处。” “是。” 暗七应下,略一迟疑后,还是问道,“属下可能问问,可有何要紧注意的么?” 他还生怕云落落听不懂他画中的暗意。 不想,云落落却伸手,一指在他眉心一点。 他微愣了下,当先就看到封宬朝他看来的目光,顿时后背一寒。 下意识又想往暗九身后躲去。 一股凉意却自眉心倏然散开! 他猛地看见,山底下的那座小院上方,诡异森怖的雾气! 顿时大惊! 可旋即,那些雾气就不见了,他的眼前有恢复了一片安然幽美的景象。 他震骇地瞪着眼,张着嘴,“云先生,这是……” 云落落将包裹又递给了黑影,道,“不过以防万一,你们守于八角,便是八道生门。” 暗七当即一脸郑重, 将符篆仔细收好,同其他人一起,朝云落落一抱手,“云先生放心!属下等定然守好这生门!” 说完,与暗九一起,朝底下跃去! 封宬看了眼飞驰而去的一众侍卫,恍惚觉得——这些臭小子,什么时候易了主了? 片刻后,摇头低笑。 就见云落落抬脚,朝山下走去。 腕间流芒快速转动,竟似洪流迅猛。 他又朝那小院瞥了眼,轻笑,“怎么竟要留八道生门?若当真凶险,便不去就是。” 因果也罢,轮回也罢,纠葛也罢。 总没有比性命攸关更要紧的。 他笑着道,“与人良善时,若害了自身,这良善便是犯蠢。落落,不管人心,道妖,魔仙,皆是自私荒唐的。” 走在前头的云落落转过脸来。 朝他看。 他再次弯唇,笑语嫣然,一袭幽兰。 就听云落落说:“观主也说过,救人时,当先自保。为善时,当先周己。与人良善,遵的本是吾心,并非他意。” 封宬低低一笑,未置可否。 又听云落落道,“若他当真荒唐无稽,神怪妄诞。阴阳黄泉路上,我再送他一程便是。” 封宬脚下一滞。 看着走过去的云落落,垂落的发尾在微风中飘起丝丝缕缕,又随着那话语徐徐落下。 又细细想了一遍最后那句。 不由失笑。 快步跟上,娇气低唤,“落落,等等三郎啊。” 第二百二十七章 口中有木 这是一间四方四正的小院,周边还有不少野花野树,有一株月季,开得正好。 从上方所见时,不过小院寻常三进,却亭台楼阁,游廊花园,无一不少。 而且院子正中间的位置,有一棵十分葳蕤茂盛的大树。 那棵树,让封宬再次想到灵虚观前殿后的那一方干干净净的小院,以及院中的百年香樟。 “三郎。” 正出神间,云落落回过头来,“低一下头。” 他瞧见云落落手中的朱砂笔,微微俯身。 便看她笔尖一抬,落在他的眉心。 朱砂的气味顿时落下。 他眼帘一抬,看到云落落的手腕微动,眉心处,笔尖细腻轻缓的力道浅浅往下,又似乎是画了个圈儿。 然后拿开。 云落落另一手同时剑指并拢,在他眉心处方才画过的朱砂窄红处一划。 无声低念了句什么。 封宬便感觉到了熟悉的寒凉感。 接着,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透彻。 他抬头,看到了远处天际,金芒四射中丝丝缕缕的光点。看到了近在咫尺边,花叶草尖上盈盈升腾的生机。 明明还是同样的眼前,可却多了一层生机勃勃的灵动与蓬勃。 他转开双目,看着这过分美妙的景致。 然后,就看 见了山脚底下,那一方小院上方,萦绕的大红与暗黑的魔障。 眼神倏暗。 便听云落落说:“这是个困阵。” “困阵?” 封宬扭头,却在视线落到云落落脸上时,微微一怔。 云落落的脸,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分明还是那个眉眼都不见波澜的安然宁谧,可是却有一股过分妖艳恣意的曼妙,自那眉眼之后,若隐若现地透露出来! 他微微凝目。 就听云落落说:“四方院落为口,当中大树为木。风水一说中,乃为‘困’字。” 封宬回神,再仔细地去看那院中,当真如云落落所言。 是个实实在在的‘困’字! 不由问:“十分难解?” 云落落却摇摇头,“不知所‘困’到底为何。只不过,‘困’阵不见阴阳生,只怕内里凶险并非一般。三郎。” 她转过头来,封宬垂首。 两人对视。 云落落道,“不管在院中看到任何,都要记住,那些,全都不是真的。” 封宬看着她点漆黑眸中的纯澈。 微微一笑,点头,“好,我记着。” …… 另一处。 小院的八角四周,数道人影纷纷落下。 暗七按着胸口处贴身放着的符篆,紧紧地盯着那方小院。 背着 包裹并没有拿到符篆的黑影从后头靠过来,瞄了眼他的胸口,用肩膀撞她。 他斜了一眼过去。 黑影咳了一声,道,“方才,云先生是不是让你看了什么?” 都是人精,自然看出了暗七瞬间的反应和变化。 暗七立马警惕地捂住胸口,瞪他,“你想干嘛?” 黑影看了眼他半身的血,还有脚边滴滴答答的血迹,笑了笑,“你都得了好处了。咱俩换呗!” 暗七立马往旁边躲,脚下却不动分毫,“你想得美!走开啦!” “换嘛!你帮着看护云先生的包裹呗!” “我不!” “换嘛?” “不!” …… “叩叩。” 是云落落上前敲在院门上的声音。 封宬立在她身后,抬目,见那院门两边贴着两幅字,八个字——门掩黄昏,无计留春。 青纸黑字。 若平素里看,当是个雅致别意的。 可此时封宬眼中,那黑红魔气肆意笼漫,这八个字,便显得十分怪异古怪。 “嘎吱。” 门朝内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有一位老者露出了半边脸,看到站在外头的两人,显然十分意外。 封宬也挑了眉,不想竟会看到个熟脸——正是先前在那祭祀大典上,站在神轿边大呼的老者 。 “二位这是……” 老者讶异地扫了眼两人,目光在云落落身上顿了顿。 封宬注意到,看了眼那老者。 随即听到云落落说:“叨扰老丈,我等连夜赶路,不想误入此处失了方向,一时饥渴难寻。清晨敲门实在愧疚,不知可否跟老丈讨两碗茶喝。” 这说话的语态与随意,都十分不似云落落平时的言行。 封宬却只微笑着看那老丈,连眼神都不曾变一下。 老丈迟疑了下,“成吧,你们在这等着。” 说完,又重新关上门。 封宬眼梢微扬,朝云落落看去,笑:“这可如何是好?” 这小道姑是个聪明的,开口不说歇脚不说借宿,只说渴了,讨两碗茶。 主人家总不能连碗茶都没有,便不好开口直接拒了。 可如此一来,还是不好轻易得进门去。 却见云落落几步到了院门前,然后一伸手,不知什么时候又钻回到她袖子里的小甯一闪,飘了进去。 不一会儿。 “哐!” 门栓掉在地上。 云落落伸手,推开了本被老丈重新关上的院门。 封宬一低头,看见叉腰抬头一‘脸’骄傲我很能干的小甯,微微讶异,“落落就这般进去了?” 云落落一脚跨过门槛,闻言 ,回头看他,“主人家不是已答应了么?” 答应了? 何时答应了? 答应给一碗茶,就是答应?! 封宬看着正大光明走进一片黑红雾障中的云落落,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小丫头,有时候身上这理所当然的痞气,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跟着,迈过门槛。 眼前景象倏而陡然一转! 他神色一变,刚要抬脚,指尖却被握住。 侧目看,方才还在两步外的云落落,转过身,拉住了他的手。 两人相视一眼。 云落落又抬手,剑指并拢,在身前轻轻一划拨。 那黑红雾气便如波浪翻滚,徐徐朝远处推去。 可四周,很快又有雾气笼罩而来。 封宬转脸,就见两人的前方,出现了一条鹅暖石铺成的小路。 蜿蜒延伸,一直伸到雾气里头去。 小甯往上一蹦,飘在了云落落的肩头,似乎嫌矮,又蹭蹭蹭地爬到了封宬的肩头,扒拉着他的头发一直往上,最后落在了他的头顶,一屁股坐下。 封宬无奈地朝上瞥了眼。 身侧,云落落拉着他的手,往前。 踩上了鹅暖石小道。 身侧,大雾骤然深浓! 院子深处的某间密室中。 脚铐镣锁的大红鲜衣之人,忽而低低轻笑出声。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又见幻象 “神主。” 浓雾中,忽然传来羽烊与于连的声音。 小甯‘眼睛’一瞪,朝那处看去。 就见,两个手持宝器,威严森目的神将,单膝跪地,朝前方一人俯首。 周围黑红交映的雾气散开。 露出了富丽堂皇的……城隍正殿。 封宬心下一动,抬脸看去。 发现那二神将,同羽烊于连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威猛严穆。 且一身装束,也比之前他们见到的羽烊和于连更加繁复庄重。 其中那个像羽烊的郑声开口,“您即将位列仙班,缘何还要自寻一场人间劫?” 另一个像于连的也说:“若是历劫,修炼仙身,也可等您入圣后,再寻机缘也并不迟。神主,望您三思!” 他们的面前。 一身大红鲜衣的城隍神,微笑着垂下脸来,目光却是慈爱温和地看向殿外秀丽锦绣的乾坤山河。 “人间光阴数百年,于我等而言不过转瞬之息。我贪这一时盛世好景,心生了魔意,便是到了历劫之时,不必再劝。” 大殿四周。 所有的神像,全都齐齐低下头去。 浓雾骤然覆盖而来! 眼前景象倏然不见。 小甯纸手卷着封宬一缕头发,一头雾水地问:“这什么东西啊?” 封宬没说话,看了眼身侧的云落落。 见她面色平静,转过脸,又继续往前走。 不过几步,眼前倏然又出现另一副景象。 一身白衣的小女孩儿,端坐在高耸的门槛前,愣愣地看着大街上来回行走的人。 可人人路过,在见到她时,都会面露异色。 要不加快脚步,要不迅速低头,要不扭头返回。 仿佛这是个沾染不得的瘟物似的。 “铭铭,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一个小男孩儿从几人身旁的黑红色浓雾里跑了过来,笑着举起手里的一只草编的蝈蝈,递过去,“瞧,我方才看见个卖货郎的货摊上有这个,有不有趣?” 小女孩儿立刻就笑起来,点点头,接过去,小心地摸了摸,又看向小男孩儿,道:“元和哥哥,大嫂说我是天煞孤星,会克死身边所有的人。要大哥把我送到乡下庄子里去。你还能来看我么?” 小男孩儿顿时脸色一变,猛地站起来,“胡说八道!我找她说理去!” 小女孩儿抬起头,露出了城隍那张清美如洛水的脸。 浓雾翻腾。 封宬扫了眼,隐约瞧出,这阵法的变换,与那铁链内的幻阵乃是异曲同工。 看来都是城隍神的神力 所致了? 只不过此时他们瞧见的,是真实?还又是神仙自取的乐趣? 正想着。 眼前的景象突然再次一变。 他挑眉,竟然看到了先前在城隍神中见到的同一幕。 不过眼前人物已并非他与云落落。 青年歇着女子的手,跪在城隍神下,立下终身誓约。 小甯嘀咕,“这到底什么啊?该不会是城隍神搞出的什么历劫吧?那小孩儿就是城隍神?” 封宬没说话,眼前景致再度被浓雾遮蔽。 他被云落落牵着,往前有走了几步,却发现,鹅暖的小路竟到了最头。 低头,就看见两层大石堆砌的台阶。 封宬扫了眼,忽然觉得那台阶有几分眼熟。 云落落已然抬脚踩上。 两人前后,越过石头台阶,进了一座狭长游廊。 游廊本不见光亮,在这晨曦微起的朝色中,晦淡暗沉。 浓雾自四处拥挤而入。 有一股奇怪的香味,扑鼻而来。 封宬乍然闻到这气味,面色陡变! 小甯察觉到不对,刚要低头。 忽听游廊的一头,传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 她跟着转脸看去,随即也是募地瞪大‘眼’! 一个长发披散的少年,自昏暗的那头,猛地冲了过来! 云落落 垂目。 见到那少年,一身过分宽大的大红长袍,拖曳于地,如流淌的血莲鲜花,奔跑过处,皆是靡艳尽留。 他眉眼精致,肤白赛雪,仙姿出尘。 奔跑时波动的长袍,起伏的长发,宛若九天落下的仙尘。 勾魂夺魄。 他正跑过云落落的身侧。 “抓住他。”一道嘶哑的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起! 然后,一双双手,从后头,一把抓住了那奔跑的少年,一下将他拖进了后头无边的黑暗里! 云落落回头。 看到了一张笑如弥勒的脸。 “王永莲?” 小甯疑惑开口,“他怎么……” 忽然,她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猛地从封宬头上跳下!飘在半空,直视封宬! 便见他垂目遮眼,唇边一抹森意,笑如罗鬼! 胸前才恢复一丝旺意的鬼火陡然大涨! 她猛地朝那胖太监看去,森狞低嘶,“狗东西!我杀了他!!” 伸手,就要朝那胖太监抓去! 浓雾却如触手般,倏而再起! 胖太监的身影顿时被掩入其中! 接着,有充满恶意和淫色的笑声,在游廊的尽头响起! 小甯的纸人背后,鬼面倏然森厉可怖! “下贱的畜生!我撕了他!!” 她倏地冲了过去 ! 浓雾之下,笑声显得遥远又阴怖。 封宬只觉脑中一片轰鸣,眼前的血色再次弥漫,心口处,那般若罗刹鬼面再次幽幽浮现。 朝他狞笑。 朝他细语。 朝他蛊惑。 他勾着唇,蓦而低笑,“阿姐也不知在哪里学的这些话。”又朝云落落看去,笑道,“明明落落方才也说了,都是假的。她怎么还这般较真。” 云落落看着他,手里握住的手指,冰凉僵硬。 “嘎吱!” 身旁的浓雾翻滚。 游廊倏然变成了一间空旷华丽的房间。 云落落转脸,看到雕花琉璃的房门,被人从里头慢慢打开。 一身红袍的少年,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握在掌心里的手指,忽然狠狠一抽。 云落落抬眸。 看到少年空洞的眼神。 看到少年敞开的衣襟。 看到少年手中的尖刀。 看到他满头满脸,满身满手的,血。 “哐啷。” 尖刀落地。 少年又继续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两步。 突然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 他没有哭,也没有叫。 只是慢慢地回过头来,看向琉璃门上喷洒的嫣红,看向琉璃们内残破扭曲的尸体。 片刻后。 轻轻弯唇,露出个,温雅又幽艳的,笑。 第二百二十九章 都不是真的 手中的手指不再抽动,那冰凉的触感,叫云落落察觉不到半分属于生人的温热。 她看着那少年脸上的笑。 浓雾从四周拥挤过来。 少年的身影,大红的血色,弥漫的怪异香气。 全都不见。 周围再度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那黑红的浓雾浓厚得,几乎连身边的人都不见。 云落落剑指再次并拢。 就听身旁传来轻唤,“落落。” 她剑指微顿,朝前一划,浓雾翻开,却不见出路。 “嗯。”她应了一声。 “也不知阿姐去了哪里。”身旁的声音清浅的,似乎带着惯常的笑意。 云落落朝半空画了一道符,朝前一点,道,“她本为阴物,此阵伤不得她。” 身旁的人又不说话了。 符光微亮,可随后又隐入黑雾中,不见了。 云落落抬眸,看着那翻滚的浓雾,似是在思量该如何破开这浓雾。 身旁牵手的人忽然再次唤了声,“落落。” 云落落抬手,又看了眼腕上的流芒,若有所思。 “方才那些,都不是真的。”身旁的人说。 云落落要点开流芒的手上一顿。 朝身侧看去,却只见到那些大红与深黑纠缠的雾。 丝丝缕缕,如蛛网藤萝。 她微微收 紧了几分手指,感受着手下那不见分毫温意的手指,开口,“嗯,我知晓。” 身旁的人没说话。 反手过来,微晃了晃,似乎在求得她的安慰。 她垂目看了眼,想了下,再次说道,“别怕,三郎。” 那边被牵着的人似乎笑了,手上微微震动了两下,也跟着轻轻应道,“嗯,有女郎在,我自是不……” 话没说完。 掌心的手指忽然猛地被抽走! 云落落眼瞳一缩,猛地朝前走出一步! 可浓雾卷滚中,哪里还有封宬的半分身影! 她当即抬头,看向半空! 然后一把抓下手腕上的流芒,朝空中一甩! 流芒顷刻如长剑飞去! 她拔脚就跟! 却听‘哐啷!’一声! 她一下跌进了某个黑暗逼仄的狭小空间内! 她抬目,朝四周看了眼,只瞧见了一堆华丽锦绣的衣裳,以及一堆浓郁覆蔽的香味。 衣橱? 转过脸,又发现了手边的门缝,正要伸手推开! 那门,却猛地被人从外头一把拉开! 一个少年猛地钻了进来!然后一把将门给拉上! 接着用力捂住嘴巴!瞪大了眼,微微倾身,朝门缝的外面看着! 不知是因为太过紧张恐惧,还是根本不能发 现。 他的对面,还有一个人。 缝隙外的光影落在少年笔墨难画的眉眼上。 比之前更加清晰的凤眸,修直的鼻梁,精美的面孔。 长发蓬乱地披散于肩。 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凌乱和邋遢。 仿佛一颗明珠被刻意蒙上了灰尘。 然而那双眸,却漂亮得像观主曾经带她去看过的湖底晶石,美不胜收。 云落落专心地看着。 想到了不久前的那一幕,那踏血而出的少年,那少年脸上,绝望空洞又温和端雅的笑。 忽然就见,那双漂亮的眼睛,猛地一颤! 接着。 屋外骤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 “啊——” 她微微一滞,转脸。 居然透过门扉,看到了屋外的情景。 不过她的视线,仿佛跟少年的一样,只有狭小的一道。 隔着层层漫漫的纱帐、红柱、还有屏风装饰。 见到一个身穿锦衣的女子,一下被人按在了地上! 撕裂了长袍! 侵身而上! 她头顶的莲花冠,‘咕噜噜’地一直滚,滚到了两人的近前。 “不!” 女子尖利的叫声,几乎刺穿人的耳! 少年惊恐地浑身发颤,却还是瞪大了眼,去看那缝隙外,不堪的一幕! 有刀刃的森 光,忽而一闪! 他的眼底,瞬间血丝密布! 漂亮的眼睛几乎瞪到了极致,死死地盯着那缝隙外。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 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还僵硬地瞪着那近在咫尺的掌心。 就听到,‘喀嚓’一声,刀刃割破血肉的声音。 血腥味,从远处,浓郁地蜂拥而来。 他颤了又颤。 就听耳畔传来轻声说:“别怕。” 一滴滴泪水,倏然从掌心后的眼睛里,滚滚落下! ‘喀嚓’声再起。 云落落抬手,捂住了他的耳。 少年闭着眼,捂着嘴的双手指甲,掐破了脸颊的血肉。 直到所有声音全都息去。 她才慢慢松开手,看向少年。 脸颊的血,紧闭的眼,颤抖的身体,满身的绝望。 披散的长发,乱如蓬草。 她看着。 过了会儿,突然抬手,将他的头发拢到头顶。 然后手腕一转,盘成一个发髻。 另一手自袖中,掏出一枚发簪。 通体紫黑,一端祥云。 若是封宬此时在这里,就会发现,这发簪,正是他先前遗落在幻阵中的那枚! 云落落看了眼那发簪。 然后抬手,将那发簪插在了,少年的发髻上。 放下手时,看到少年睁开了眼,泪 盈于睫地看着她。 她与他对视片刻后,伸手,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低声道,“三郎,别怕。” 浓雾倏然出现! 少年闭目,倒在了一堆浓香馥郁血气萦绕的锦绣华服里。 随即消失不见! 云落落重新立于那一片鲜红与浓黑的大雾中。 她抬目,看向四处。 不见封宬,不见小甯,不见城隍,不见幻象。 只有那雾,笼罩的四周,一片死寂。 她静静地抬手,朝向侧处,张开了五指。 旋即,用力一握! 无数星光,顿如流萤,以列缺之势,瞬间凝聚于她的掌心! “唰!” 化作一柄流光长剑! 剑身金芒一闪! 下一瞬,云落落以已为点,将剑猛地狠狠扎于脚下! 同时平缓安宁地喝了一声—— “滚,出,来。” “轰!” 是地底剧烈的摇晃! 皲裂在云落落的脚底疯狂炸开! 浓雾如山呼海啸,狂涌而起! 一道人影,自雾后,缓缓现身。 他佝偻着后背,单手杵着拐杖。 分明不久前还普通寻常,此时,却露出半张苍老半张风流的鬼罗面。 飘立在不远处。 看着云落落,半哑半亮地笑。 “不过幻象罢了,坤道何必如此生气?” 第二百三十章 娘子!不要离开我! 云落落缓缓拔出了剑,却并不看对面飘立在半空半面苍老半面清俊的老丈。 她垂着眸,剑指并拢。 在剑身上倏然一划! 一抹金芒,如游龙般,陡然自那剑身盘绕而过! 与此同时,她的额间,一抹金色窄红,如火燎而起! 顷刻,便如烫印,烙于眉心! 流光一闪! 她缓缓抬起眼帘,朝前方,举起了剑。 散射的金莲,在她脚底徐徐绽开。 周边,浓雾翻腾,触之金芒,竟系数散去! 双脚悬空飘离地面的老丈终于微微变色。 看着云落落的剑,倏而低笑,半边干柴面扭曲如魔,半面清隽面含笑风流。 “没曾想,人间术士竟还有如此能耐的,倒是……” “唰!” 云落落却并不等他话说完,剑光一闪,整个人猛然蹿起,如雷霆轰然袭去! “当!” 是一阵地动山摇之势! 老丈一挥拐杖,砸在了云落落的剑上! 云落落顺势一翻,竟转到他斜上方,举剑劈下! 老丈冷笑一声,双面一狞,往后倏然一退! 云落落的剑劈了一空!顿时露出后背空势! 老丈眼里闪过一道煞气,拐杖做刃,直朝云落落刺去! 却不料,云落落居然斜刺里甩出一道 符篆! 那符篆朱砂刺目,如千金之矢!梭然刺来! 老丈只得再次闪身避开。 怒斥,“小道!我怜你修炼不易,先前已放你一马!你竟如此不知好歹!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不想,话没说完,又一道符篆袭来! 他眉头一拧,闪身避开,不料一道剑意猛地从雾后刺出! 他那两只不一样的眼睛倏然一瞪! 急忙举起拐杖阻挡! “当!” 又是一阵巨大撞击声! 浓雾被震散些许! 接着,又是数十道符篆纵天飞来! 老丈大怒!见那金芒长剑所在,脚下一点,避开符篆,便直朝金芒扑杀! 云落落抬手一招! 浓雾顷刻覆盖而来! 老丈大怒,哑声与凉声齐斥喝,“不知天高地厚!” 同时手上一挥! 周边浓雾顷刻消去,露出这四方四正的小院一片荒芜残垣的景致,以及院中那一棵数人环抱的老树! 他看到云落落握着长剑立在那里。 当即一脸杀意,挥动拐杖便要刺去! 却见她,手指一松! 长剑便就此消散于无形中! 然后,一手托肘,一手并拢剑指,立在胸前,不顾他刺去的拐杖,疾速念咒! “天雷尊尊,龙虎交兵,日月照明,照 我分明;远去朋友,接我号令,调到天兵天将,地兵地将,神兵神将,官兵官将,五雷神将,符至则行。” “轰隆!” 半空,一道雷声炸开! 老丈猛然察觉不对! 迅速回头! 就见,先前云落落扔出的十几道符篆,全都悉悉索索地绕着那棵大树急速盘绕! 在老丈看过去的时候。 “啪!”“啪啪!”“啪啪啪!”地,贴在了大树的周身! 老丈募地瞪大眼,手中拐杖霍地刺到了云落落的眼前! 他猛地收住! 原来方才故意声势浩大的长剑,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些符篆,才是她真正的布局! 她的目的,就是让他驱散这浓雾,好发现大树的所在! 他怒吼,“住手!” 可云落落却抬起眼,看着他。 一字一顿地道,“急,急,如,律……” “住手!” 老丈枯老半面皆是惊怒,轻君半面又皆是惶恐,朝后用力一抓,道,“你不想要你的心上人活命了!!” 云落落竖着剑指,看到了老丈身后,最后一点浓雾散去。 缓缓露出的,封宬。 他悬于半空,正垂目,朝她看来。 双目空洞,似那踏出魔窟、又堕阿鼻的少年。 云落落双目平 静。 老丈哑声狞恶地说道,“你不要动那树!我就答应你,让你同你的心上人好好地出去!他入了这幻阵的心魔,只有出去,才能化解,否则,就会被心魔困顿生世,永不得轮回!小道,你最好……” 不料,却见云落落额间金色窄红一闪。 同时空中轻念一个字,“替!” 老丈一惊,还不待明白云落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时! 身前被拐杖指着的云落落,突然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接着。 那悬在半空的封宬,忽然额间窄红金芒一闪! 接着,缓缓抬眼,看向底下的老丈。 抬起剑指,一手托肘。 做了个跟云落落同样的动作。 低醇磁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开口—— “急急如律令!” “落!” “轰隆!” 半空,雷声滚鸣,似要将这天地给狠狠劈开似的! 老丈猛地反应过来。 苍老半面骇然望天,年轻半面焦急望树! 大叫,“不!” “夸嚓!” 列缺骤降! 在春日晨曦的天光中,轰然劈在了这山脚小院中,百年的大树上! 树身猛地剧烈摇晃。 脚下的地面却不曾有分毫的晃动! 老丈疯了似地扑过去,试图将树扶住,却又被那晃动 给甩到了一旁。 他挣扎着爬起来,拼命摇头,“不要!不要!” 半空中。 ‘封宬’垂眸,静默安然地看着那摇晃的树周,大片的黑气散逸。 眉心的窄红,金芒微闪。 就听大树内,传来一声轻唤,“小道,待着瞧什么好戏呢?还不快来?” 地上的老丈听到这声,两颗一老一少的眼珠子,顿时齐齐一颤! 抬头。 就见半空的‘封宬’徐徐下落,站在了大树摇晃的粗壮树杈上。 他哆嗦着摇头,“不——” ‘封宬’伸手,往半空一抓。 那道原本从山中铁链里抽走又消失在浓雾中的流芒,竟突然出现在掌心! 他看都没看,转手,便将那流芒,一掌,拍在了粗粝的树干内! “喀嚓!” 树皮皴裂! 黑气之下,是大红的寒芒,点点散逸。 老丈忽然再次扑来,死死抱住树干,大喊,“不要!” 年老的眼睛里流出浑浊的眼泪,年轻的眼珠子哆嗦着朝上看着。 他哑声嘶叫,“不要!不要——!娘子!不要离开我!” 密室内。 “砰!” 铁锁断裂! 红衣玲珑之人,低低一笑。 自那镣铐中,缓缓抽出了玉白的足腕。 身影,旋即消失! 第二百三十一章 疯魔 “哗啦!” 树干以皲裂之势迅速崩裂! 整棵大树缓缓倒下。 老丈拼命摇头,“不要!娘子!你答应我的,你不能……” 他没说完,却又猛地想起什么,突然回头,一下冲到了倒地的云落落身边,一把将她拎起。 同时手指成爪。 握住了她的脖子,怒视再一次悬在半空中的‘封宬’,“将我娘子封回去!不然我杀了你!” ‘封宬’静默地看着他。 老丈呀呲欲裂,两面之脸,扭曲而变异! 手指猛地一收! 却在这时,听到一声幽幽轻叹,“元和,你还不住手么?” 老丈一颤! 就见,‘封宬’的背后,红色的身影,缓缓出现。 她面若芙蓉,她眉眼慈睦,她悲悯天人,她天生无情。 她垂在半空的玉足,光洁而温润。 她掩在交领长袍之下的小腿,笔直纤细。 她肌肤温润,她超脱凡俗。 她是,城隍庙中,供奉数百年的神。 她是,阴私阳关,掌握轮回路的仙。 她是,此地城隍神,先唐十五岁便金榜题名的状元文曲,孙铭。 “娘子……” 老丈似喜似癫地抬头看着半空的城隍神,颤抖着笑,“你终于肯看我了!你终于肯看我了!娘子,娘子… …” 城隍神垂目看着他,面含悲悯。 老丈却似乎受不了她这样的神情。 再次攥住云落落的脖子,哑声道,“不许你这么看着我!不然,不然我杀了她……” 城隍神却轻笑起来。 看着疯了一样的老丈,微微抬手。 在‘封宬’头顶,轻轻一点。 ‘封宬’额间窄红金芒一闪! 底下,被老丈抓在手里的云落落,金色窄红红芒一现! 下一瞬,猛地睁开眼! 同时手腕一抬,一肘击在了老丈的腹部!在他弯腰时,另一手往他下颚处一推! 老丈闷哼一声,当即便朝后飞了出去! “砰!” 砸在了院中的柱子上,哇地吐出一口血! 半边苍老的面上,愈加鸡皮青斑,宛若老僵! 他咳了几声,却再次朝半空伸手,“娘子,娘子……” 露出的另外半边脸上,竟愈发精致年轻! ‘云落落’抬头,看到了半空中飘着的‘封宬’,眼神一闪。 随即,目光落在旁边的大红长衫,衣襟半解,双腿显露,不似神仙,更类魔物的,城隍神身上。 “小道。” 城隍神转脸,看向‘封宬’,“此处已了,去吧……” 话没说完。 悬于她身侧的‘封宬’,忽然一抬手,按 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话音骤顿,面上依旧含着笑。 周边,却狂风大作! 将她的头发,长衫,掀得四处飞扬! “百梳发,粉黛倾城颜,凤冠霞帔。 花妆红,新娇乘鸾轿,紫箫声起。 花瓣洒,嫁与心中郎,鸾凤齐鸣。” 忽而,有唢呐喜声起。 男欢颜,女欢笑。 孩童在欢唱。 “鞭炮响,新郎背新娘,宾亲喜迎。 夫妻礼,红绸花双牵,四拜洞房。 众客欢,吉席醉琼觞,溢喜筵开。 新词贺,笑将美言祝,珠联璧合。” 成亲咯。成亲咯。 然而,一声怒喝猛地响起! “孽障!你若想娶这煞星入门!就先踩了我的尸首过去!”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站在地上的‘云落落’听到‘呜呜哈哈’的声响,转头,就见那边,吐着血的老丈,半脸大哭,半脸大笑,仰着头,看半空之中,在狂风中仰起头的城隍神。 光幕,自她头顶散开。 如同一场漫长又快速的光年影画,那过往纷纷,皆走马而来,又观花而去。 一身大红鲜衣的青年跪在地上,一膝一前行,终是逼着所有人都退了路,让开了道。 迎那满心**的女子进了门。 洞房花烛,欢喜不尽,却 无人祝福。 一转眼。 却又是白花吊丧,满檐灵布。 白色灯笼摇晃,憔悴男子跪在灵堂中的两座棺椁前。 绝望地回头问身旁的女子,“是你!是你克死了他们,是不是?是不是!” 女子不言不语。 他猛地扑过去,一把将女子从高高的台阶上推了下去! 再一转眼。 他行销骨立,状若游魂地扑进了城隍庙。 怒叫着,嘶吼着,癫狂着。 喊:“你们还我铭儿啊!还我铭儿啊!” 高耸的城隍石像,垂目冷漠地看着他,看着他,一头碰来,血溅三尺! 牛鬼蛇神阴私鬼差齐齐怒喝! 她却自石像下飘落,将他的魂魄牵起,亲送去了黄泉道。 羽烊说:“我主!不可!劫数已历,如此,乃是多生事端!” 于连说:“我主!一世情缘,当一世毕!” 她却不听。 看那魂魄入轮回,受这红尘百年累。 世人不再信城隍。 打砸,谩骂,诅咒,毁塌。 众神将皆自散去。 她孤独守于城隍那狭小的庙门后百年,终于,又得见了那孩子。 一如当年的那双眼。 一如当年的那笑容。 一如,当年他的情深厚意。 “娘子……” 匍匐在地上的老丈颤巍巍地伸手。 “大胆。” 狂风之中,光幕之下,大红长衫长发乱舞的城隍神,终于慢慢地低下头来,看向对面的‘封宬’,美目之中却是一片慈睦善笑,“触犯神灵,该当何罚?” 底下,‘云落落’眉头微蹙。 半空中,‘封宬’忽而张开五指,朝旁一抓! “唰!” 流星长剑,蓦然凝聚! “天庭有门你不走,偏要自闯这死路。” 城隍神微笑着,伸出手,朝‘封宬’抓去,“小道,天道威严,你心不虔,该罚。莫要怨念。” 说着,手里飓风骤成! 一个黑洞,在她手心慢慢转出! 且越来越大! 宛若凶兽恶口,要将‘封宬’吞噬进去! 而‘封宬’,被这狂风凶残撕扯,手中长剑竟点点碎星! 朝一处扫了眼。 底下。 ‘云落落’突然一动,一下蹿过去,一把抓住地上的老丈,往上用力一抛。 同时大喊,“落落!” 老丈被狂风扯着,一下扑向‘封宬’和城隍神的方向! 城隍神一顿。 ‘封宬’瞬间转身,手中长剑一挥! “嚓!” 划开了老丈苍老的脸! 他无声地张开嘴,瞪大眼。 随即,一把抓住了城隍神的袖子。 “砰!” 两人一起,跌落下去! 第二百三十二章 知晓了,这世间情 “黑影,你看,这院子上头不太对劲!” 暗七蹲在不远处的大树旁,脚边正是云落落的大包裹,正嚼着肉干。 忽然抬头,猛地站了起来。 捏着符篆的黑影当即抬头! 便见,那四方四正的小院上方,大片大红与浓黑的雾气狂涌而出! 隔着很远,还能听到那浓雾中,似有各种声音交杂而起! 他仔细分辨。 发现那声音,似哭,似喜,似笑,似恼。 看了眼落到身侧的暗七,“怎么回事?” 暗七也是一脸的凝色,朝那雾气看去,摇了摇头。 略一想后,道,“你不要动,我去其他人的位置瞧瞧。” 话音刚落。 黑影手里的符篆忽然一闪! 接着,朱砂符光骤然亮起! 他猛地一惊。 ‘噌’地一下落到最高的树上,朝四周喊,“都不要动!拿好符篆!定要替三爷和云先生,守好生门!” “是!” 周围,应声齐响! …… “哐啷。” 是硬物落于青石地面的声音。 一身红衣的城隍神,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对面的……男子。 男子半面全是血。 半张鸡皮褶皱的面皮,化作枯木,从他脸上,整张脱落。 露出了一张年轻俊流的青年郎君的样貌。 城隍神微微笑着,伸出手,摸在 了他的伤口处。 然而那被剑划开的伤口处,金色星芒点点。 鲜血自那伤口汨汨流下,并不停止。 她笑容不变,却慢慢地转过脸来,看向依旧悬于半空的‘封宬’。 ‘封宬’忽然身形一坠! ‘云落落’脸色一变,当即朝前跑去,伸手试图将人抱住! 可身形才动,脚下就被定住! 他猛地顿住,眼睁睁看着‘封宬’朝地面坠下! 忽而,地面上,一道蓝色鬼火倏然亮起! 接着,娇蛮骂声传出,“什么狗屁神仙!为着一己高兴,竟如此擅杀无辜!我看你是恶鬼还差不多!” ‘封宬’一下落在那鬼火上。 小甯的鬼影,自蓝色火芒中,徐徐现行。 然后朝‘云落落’看来,阴森森的鬼眸一瞪,“臭道姑!你傻啦!干不过不会跑啊!” 她的身前,‘封宬’一翻,自鬼火上落于地面,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我在等你。” “?” 小甯眨巴眨巴眼睛,“有你什么事儿啊?不对,你这什么眼神啊?别学那臭道姑行不行啊?怪吓人……鬼的……” 这边,被定在原地的‘云落落’无奈地喊了声,“阿姐。” “臭道姑你有病啊……嗯?” 小甯讶异地看了看‘封宬’,又看‘云落落’,忽 然大叫,“啊啊啊啊!你们!你们!你们怎么……” 可不等她惊讶完。 那边,城隍神已经站起来,含笑朝‘封宬’走来,“与恶鬼为伍,结煞灵之妖,受怨结之托。小道,你身为天道之弟子,却行乱天道之为。可知此为邪道一出,必会受天道之罚么?” 小甯顿时嫌恶地皱眉,“这些假神仙,难道就只会这些空大虚的说教么?好烦……” 没说完,就见那城隍神已到近处。 来自神力的威压并非一般! 小甯的鬼火当即剧烈摇晃! 她整个魂体一颤,接着化作一股蓝色流光,一下蹿进了‘云落落’腰间的布兜里! ‘云落落’低头看了眼。 就听那头城隍神说道,“我可替你抹去这劫罚之印,只要你将你手里的剑给我。” ‘云落落’眼神微变,看了眼那城隍神,又侧眸,看了眼不远处半脸流血,面容愈发年轻的……男子? ‘封宬’没动。 手中长剑,流光星泽。 ‘他’看着几步外的城隍神,面色平和地说道,“不可能。” “哈哈。” 城隍神轻摇了摇头,抬手,直接朝云落落伸手,“神灵索取,你不应也要应。” 在她指尖缓缓抬起的时候。 云落落手里的长剑倏然化作流萤。 一点点朝她的指尖流去! ‘封宬’看着她,另一手,剑指忽然并拢,朝她一点! 却被她察觉,眼神一瞥。 “砰!” ‘封宬’便飞了出去,一下摔倒地面! 手里的长剑仅剩寸许! ‘他’垂目,正要起身! 忽听几步外,“喀嚓!”一声! 原本流去的星剑,突然疾速倒流而回! ‘封宬’一把抓住剑柄! 同时跳起,直扑那声音所在处而去! 落地时。 便见原本僵滞不能动弹的‘云落落’,半蹲在半面是血的男子身后,手拿一枚制式普通的银簪,横在男子脖前。 一拉。 血肉割开。 男子捂住脖子,瞪大了眼朝前看着。 看着城隍神,含笑回过头来。 清美洛神的面容,寸寸皲裂。 “娘子——” 男子轰然倒下。 城隍神的脸上,一块面皮掉下。 她看到,‘云落落’手中银簪肩头尖细染血,看到她的腰间布兜上,小甯的鬼魂头顶,发髻空空,嬉笑怪脸,一脸快意。 微微笑起——竟是声东击西之计? 跃起的‘封宬’直接落到‘云落落’身旁,然后一伸手,将她拉到了身后,流行长剑,横于胸前! 城隍神却并未理会。 缓缓垂目,看向地上已没了气息的男子。 脸上又掉 下一块斑驳来。 她伸手,摸了摸破碎的脸。 忽而! 微笑的唇角骤然咧开,放声高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摇晃着朝半空喊。 “我心有魔,不入魍魉!” “哈哈哈!” “皆是机缘一场空!罢了罢了!” 她长发蓬乱,红衣半敞,满面剥落,恍若仙魔。 转身,一步一步,走到那男子身边。 然后俯身。 将他抱住。 大红的光芒散开,疯了一般地朝男子的体内钻去! 她又笑了笑,轻声说。 “我怪你以人命为血,怪你困我仙身,怪你心有癫魔,怪你爱而又伤。” “却不知。” “我早随你入了魔,成了鬼,堕了这无间阿鼻的地狱处。” “是我诱你历一世苦。是我又引你走一世难。” “是我不该,在应断情缘时不断,在要结因果时不结。” “是我痴缠你,是我困顿你。” “如今,我都偿还你,好不好?” 那本是天上仙随性而来的一场人间劫历。 短短光阴,于她来说,不过弹指烟灰中。 可她,遇见了一个人。 知晓了,这人间情。 她贪而不舍,困了这个人一世的苦。 眼睁睁见他死于自己神像之下,又起了婪心。 想还他一世欢喜。 却不想,人心易变,红尘本魔。 第二百三十三章 闭眼,三郎 他说,那人,分明是因你而死啊! 他说,这山川锦绣,何其美哉。我还想看。 他说,我主,我不想死。 她就知道,她与他,生世再分不开这纠葛了。 于是,她给了他半身的神力,试图强行切断这因缘。 可是,得了神力的他,却招来了那唯一的孽缘的报应。 那化身恶灵的鬼,找到他,威胁他,要将自己的所在昭告天下! 他为了保护自己,答应了那恶灵,每月供奉血肉,分享神力。 她听闻鬼差汇报方圆生灵异动,察觉不妥,追查过去时竟见他将神力分于恶灵! 大怒之下,要杀了那恶灵! 却被他用这不知何处得来的困顿之锁给困住! 他说,你身为城隍,不可轻易杀生,不然便升不了仙班了。 他说,娘子,我都想起来了。 他说,我欠你的,我都会还给你。 于是,她看他诱骗生灵,在其背上画下符文,分神力而入,日日苍老,心生魔翳。 她有时候想问他,你欠我什么呢? 这一场情劫,孰对孰错?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不过人生悲欢罢了。 哪里就是你欠我的? 分明是我,是我啊…… “小道。” 她抱着男子慢慢转过脸来,看向‘封宬’,轻声道,“我将他复生后,他将 什么都不会记得。请你看在我并未真正伤你之份上,将他带离此处,交与佟家,让他新生。” 说着话的时候,她的面上,再没有先前那如同被捏造出来的假笑神情,一身大红长衫渐渐暗淡,周身红芒,将她和男子全都包围在一起。 却听‘封宬’缓缓开口,“我不答应。” ‘云落落’朝‘他’看了一眼,连小甯都惊讶地抬头。 城隍神却没多大的反应。 然后听‘封宬’道,“他满手血煞,受怨灵咒怨,便是得了新生,也会受尽苦难而亡。你与他性命,是想让他再走三世苦难么?” 这话对神仙已是大不敬。 小甯忽然撇撇嘴,这小道姑比她还胆大呢!只是,这用封宬的嗓子这样说话,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城隍神却并不恼,反而无奈又苦凉地轻笑起来,“倒是我欠量了。可我已入魔障,不得轮回,不入九重。这一身无用之力,不给他,又能给谁呢?” 说着,一低头,亲在了男人已凝固的伤口处! 男人原本僵滞死气的眼,忽然瞪大! 内里红光猛地一盛! 口中同时发出‘呼——’一声,似野兽低呜声。 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扭曲怪动了几下,然后缓缓抬起,一把圈住了城隍神的腰! 城隍神抬头,染血的红唇 艳丽异常,她浅浅一笑,道,“我还你,元和……” 直到你死时,我才知晓,所谓情劫,竟这般难堪难忍难受难心。 我都还你…… 不想,话没说完,男子突然一低头,狠狠地咬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猛地瞪大眼。 眼睛里,突然闪现一个画面! 她被镣铐锁住神力,不能反抗,任由他换上嫁衣,盖上头盖,牵手,拜了喜堂,入了洞房! 他缠着她,饮了交杯。 他对她说:“我们还要再做一世夫妻。这一回,再没人能来阻拦我们。我们,会永远地成为一体!” 他啃咬她,他吞噬她。 直到。 他成了半魔半鬼的模样! 不对! 她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张嘴——不对!不对!她的记忆分明不是这样的,怎么会…… 抬手。 想要推开身上撕咬的男子。 可她哪里还有半分力气。 这个妖物,获得了她的神力,已成了,魔神! 她眼睛一灭,倒了下去! 视线全部昏暗前,看这个她以为亏欠了两世的男子,缓缓起身,狞笑着,舔了舔嘴边的血。 赤目青面,赫然獠鬼! 他一脚将没了生气的城隍神踢开,仰天长笑,“哈哈哈!终于得成了!我终于可以长生不死了!哈哈哈哈!” “噗!” 是小甯的鬼火骤然蓬 大! 她感受到了这顺便无边的恶意! 一把护在两人身前,高声喊道,“你们先走!我拦着他!快走!” 可是。 那人却只是简简单单地抬手一指! “扑。” 小甯的鬼火倏然熄如线微! 她顿时身子一晃,魂体差点散去! 而她的身后。 ‘封宬’看向‘云落落’。 看‘他’俯身过来,额头轻触,低声道,“闭眼,三郎。” ‘云落落’抬眸,随即,缓缓闭上眼。 然后,感觉额头,被轻轻一碰。 额间窄红处一热,随后,以流萤之势,缓缓消去。 下一瞬,他听到一声古老低吟,在这凶意四溢的破乱残垣中,徐徐响起—— “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 他睁开眼。 看到对面,云落落面朝那赤目青面的獠鬼,剑指并拢。 声声咒起! 那獠鬼却丝毫不惧,反而朝他们一步步走来。 狞笑道,“不论人,神,妖,都是蠢透!以我如今神魔之体,何人能阻挡我?小道,我看你是找死!” 封宬眼神一变,上前,横刀在前! 獠鬼一滞,随即再次大笑起来,“哈哈!苦命鸳鸯么!也是,连堂堂神仙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更何况你们这般凡俗之蠢材了!如此,我便送你们 一道上路吧!” 说着,抬起手。 那原本属于人的五指,已粗壮如结,指尖指甲尖利黑硬,扭曲青紫! 他猛地朝封宬抓来! 就听那边,云落落又念了一遍—— “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 他大笑,尽显鄙夷。 “省点儿力气吧!这世上,如今,已无能拦我之人了!我可是神魔之体……” “轰!” 就听,一声低微轰鸣。 似从云端来,似从幽冥出,似从山间过。 獠鬼一怔,下意识朝一旁看去。 忽然。 却只见,晨曦渐亮,天光大好。 他再次嗤笑一声,一把抓向封宬。 “嚓!” 忽有裂声传来! 他讥笑着,正要开口。 却见云落落额间窄红金芒毕现! 抬眸,朝他无情看来。 过分安然近乎冷漠的眼睛后,是一张靡艳残忍恣意狂嚣的脸。 口中缓念—— “急急如律令。” 他忽而惊呼,“你竟是——” “哗!” 小院的八卦阴阳角处,八道流光,忽而蹿天而起! 聚到小院的正上方。 云落落剑指朝他一点。 “轰!” 雷霆千钧! 伸手朝向封宬的獠鬼,被直直劈中! 化作一具枯体。 在云落落剑指落下时。 轰然灰落! “叮——” 一道翠绿落地。 第二百三十四章 恭请神主归位 院子外。 暗七暗九黑影几人,惊讶地看着手里猝然飞出的符篆。 聚到半空,又化作一道列缺,轰隆隆地降到了院中。 都是吓得不轻! 黑影迟疑地朝那边喊:“这……三爷没事儿吧?老七你快去看看!” 这样的惊雷落下,别说是人了,只怕连整个院子都要没了! 可偏生这院子里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几人手上没了符篆,可也不敢乱动。 暗七赶紧提脚,想了想,又道,“你们可千万别动啊!这是生门,能让三爷和云先生安全出来的。我去近前瞅瞅咋回事……” 不想,话没说完。 就听‘嘎吱’一声。 门响了。 众人又是一惊。 暗七赶紧蹿过去,就看。 封宬和云落落,完好无损,呃,也不算是完好无损,至少他家三爷看上去就有点儿狼狈地,走了出来。 他瞪了瞪眼,忽然一蹦! “云先生!不是有咱们的生门嘛!您怎么从这儿出来啦?没要紧吧?” 刚说完,就被封宬瞥了眼。 吓得赶紧往后一缩,下意识想拉一把暗九,却发现身后啥也无! “……” 顿了顿,低了脑袋。 却听封宬道,“让他们都散开,先……找一处歇息,清理伤口。” 暗七眨眨眼,再看眼前这小 院。 那浓黑的雾气也不知是看不见了,还是不见了。 原本僻静优美的小院,透出一股子荒凉意味来。 “还不快去?”封宬又道。 他赶紧扭头,朝着四周打了个呼哨,众人却立时从八角离开,聚到封宬不远处,却并不轻易靠近。 因为人人身上都有之前的鲜血,他们知晓,殿下是不喜血味的。 封宬看了眼那些满脸疲惫的小子们,只摆了下手。 暗七立马去将话传达。 封宬收回视线,转脸,却看走在身后的云落落,还站在台阶上,回头,看着门内。 他跟着看去,却什么也不见。 伸手,摸了摸额头。 并没有什么朱砂的痕迹。 他想起云落落所谓‘生门’的八卦阴阳角,想起那能置换两人灵魂的窄红。 想起她的那句——若他当真荒唐无稽,神怪妄诞。阴阳黄泉路上,我再送他一程便是。 倏而低笑。 问:“落落是早就看出来了么?” 所谓情深,不过一场图谋。 所谓爱意,不过一次别有。 彼之蜜糖,彼之砒霜。 “那具骷髅。” 云落落开口,“它得了那佟家小郎君神力,与他,便有本源。” 封宬何其聪敏,顿时反应过来! 若是分食神力,吞噬血肉,只需将那些生灵送 到嘴边直接啃了便是。何需这般大费周章地又是新娘,又是洞房,又是清洁。 都是因为,那佟家的小郎君心里的魔念,附在了神力上,影响了那骷髅! 他低低一笑,有些讥讽,“原来如此。” 怪道先前便觉得怪异。 对于一个吸食血肉的怪物来说,这些讲究太过繁冗,简直是多此一举。 可是很快,他又想到了那只狗妖。 那只受伤的眼。 幻境中,他伤及的伤处。 若是为虚,那后来那狗妖眼上几乎一模样的伤处又该如何解释? 若是为实,那先前所见的小小云落落,他们之间彼此的对望,又到底是真是假? 落落说那是幻阵之主为阻挡他而设。 可…… 正想着,就见云落落走下台阶,走到距离他不远处的那棵正在盛开的月季花树旁,伸手。 摘下一片花瓣。 他意外地看着。 便看云落落转身,又将那花瓣一送。 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风,裹着这花瓣,卷卷绕绕地,进了门内。 他抬眼,倏地看到门后,一道红影徐徐落下。 微微错愕。 便听到一道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汝所见之过往,皆为阴阳轮回。为虚为实,皆乃天定。” 封宬瞳孔一震。 又听那声音轻缓叹道,“莫要再 松开她的手。切记,切记——” 他猛地抬头,可那门内,红影已散。 他顿了顿。 忽而眉尖微拧——莫要再松开她的手。 再? “三郎。” 云落落回过头来,朝他看,“我累了。” 封宬当即收回心神,走了过去。 看着眼前云落落安然静谧的眼。 到底是她不忘却了。还是他所见,皆是虚妄? 微微一笑,“好,那我们去休息。” 云落落点点头,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往前走。 封宬稍稍意外,低头,看了眼被牵住的手指,旋即弯唇,跟着她,一起走远。 他们的身后。 初晨的阳光晒在这无人知晓的偏僻小院上方。 荒芒而寂寥的光线里。 一道红影,慢慢地出现在青灰的瓦顶上。 她懒懒地坐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手心盘旋的一片大红的花瓣。 忽听远方急急高呼。 “神主!” “我主!” “终于找到您了!” 正是羽烊和于连! 两人狂喜上前,接着一跪,正要说话。 羽烊却猛地发现她一身大红鲜衣,“我主!您的神力恢复了!” 于连也是大喜,“太好了!我主!对了,我们还找到了一位坤道,帮忙寻找您,您可见到了么?” 羽烊跟着点头,“是个很瘦的小孩子 。” 就见城隍神微微一笑,点头,“见着了。还受了她的大恩。” 于连一惊,忙问:“啊?” 羽烊却若有所思,看了眼她手心漂浮的花瓣,想了想,道,“神主,您可瞧见她身上……” 城隍摇了摇头,“那是她的劫,我解不了。” 羽烊沉默下去,想起那个女孩儿坐在大殿内,安安静静听他叙说往事时的认真。 她本可以……一走了之的。 于连已在一旁道,“神主!您没事就好!咱们快回去吧!没有您的庇佑,此地恶灵都跑出来了!还有阴司那边,我们都要瞒不住了。连无常都来报说……” “咳咳!” 羽烊忽然打断他,道,“恭请神主归位!” 于连一怔,随即猛地反应过来,无常来状告的到底是什么事儿! 挪了挪眼睛,跟着拱手,“恭请神主归位!” 城隍神将手心的花瓣一收,朝院子底下瞥了眼,扫到那地上的一堆黑灰,顿了顿,随后收回目光。 迎着朝阳晨晖迈步而去。 走了几步,忽而又道,“这些年,辛劳二位将军了。” 羽烊和于连齐齐脚下一滞! 抬头,却见城隍神头也没回地走进了金红的光芒里。 羽烊微微一笑,于连红了眼眶。 抬脚,坚定跟上。 …… 第二百三十五章 真够无情的 “所以,这臭道姑是早就料到了?” 马车里,小甯蔫耷耷地趴在布兜口,问封宬,“然后提前布下杀招,好在那丑鬼得到神力还没有完全稳定时,能一举击杀?” 封宬将一张薄毯盖在已睡熟的云落落身上,点了点头,“当是如此。” “嘶——” 小甯吸气,不由朝云落落看去,一边咂嘴,“这小道姑好深的手段!一边哄着咱们说是留了生门,一边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那佟家的小鬼自露马脚,便直接来个天雷轰顶!劈得人连魂魄都烟消云散!啧!”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飘起来,落到马车的另外一处,道,“太狠了!太狠了!” 封宬轻笑,看她累极睡颜,转过视线,看了眼车窗外。 今日天光正好,离了金陵县城后,官道上再无关卡。 若这一路顺利,行程够快,再过一月,便能抵达京城。 到了京城后,他就可…… “小三子!我跟你说话哪!”小甯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封宬侧眸,就见蓝花小纸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到自己的肩膀上来了,正拽着他的耳朵,对着大声喊,“喂!!” 他歪了歪头,无奈地将纸人拎到一边放下,“好好说话。” 小纸人 立马翻了个滚儿,朝他横了一‘眼’,十分的不满,“你想什么哪!” 封宬想起刚刚一瞬而起的念头,顿了顿,瞥了眼旁边还在熟睡的云落落,含笑摇头,道,“阿姐说什么?” 小甯又翻了个‘白眼儿’,抱着胳膊在云落落手边坐下,道,“你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 封宬看她,“阿姐何意?” 小甯一脸‘你是不是蠢’的神情,当然,她并没有脸,可并不妨碍她浑身上下透露出的鄙视气息。 一边‘哼’了一声,道,“旁的不说,城隍神跟那佟家的小鬼,分明是两段情劫,是吧?” 亲眼见那光幕前后,封宬也隐约猜到。 一世为凡人,走一世苦难鸳鸯命。 一世为仙尘,历一世情劫心苦运。 他本以为城隍神就此道消身陨,不想,在看到门后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时,才知道,他们所见所闻,竟也是这神仙的一场历劫。 这么想着,他忽然又想起当时响在耳畔的话——汝所见之过往,皆为阴阳轮回。为虚为实,皆乃天定。 莫要再松开她的手。 微微凝眸。 就听小甯又道,“我先前往南下的时候也听闻过一些,神仙历劫,是何种磨难都不足为奇。奇的是,她 为仙身历劫,竟然能被人篡改了记忆。” “篡改……” 封宬若有所思。 小甯点点头,“说是篡改,更像是被人藏去了一段。瞧她对那佟家小鬼最后深情厚意的模样,似乎不知道,佟家小鬼捆着她,是为了抽取神力?” 封宬猛地想到铜镜中的那段‘洞房花烛夜’。 依旧没说话。 小甯瞥了他一眼,换了个姿势用圆纸手托着下巴,继续神在在地说道,“而且,佟家那个小鬼,说到底两世都为凡人,怎么会有那像捆仙索一样的铁链?还有那困缚灵力的咒文,铁链里的幻阵。最最奇怪的是,那个骨头架子丑八怪,死了后没有当时就化作厉鬼就已经是死绝了。怎么会又复活,还去找那佟家小鬼报仇?佟家小鬼也奇怪啊,有城隍神做靠山,怕他一个丑八怪干什么?” 她说着,又瞧封宬,“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问完,却没得到封宬的回答。 小甯‘嘴角’抽了抽,挪过去,正想一巴掌拍过去。 就见封宬点了点头,认真应,“确实。” “……” “啪!”我拍死你算了! 小甯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拿脚踢他,可那轻飘飘的纸能有什么力度? 挠痒痒都不够的。 封宬任 由她折腾,又道,“我倒是不明白,那城隍神为何如此。” 小甯抬起的脚一顿,抬眼看他,“什么意思啊?” “城隍神在那佟家子被落落击杀后,是恢复了神力的。在那一刻,她应当就已知晓了全部。可是为何,却没有做任何干涉?” 小甯一怔,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想了想,怀疑地问:“难道是怕沾染因果?神仙修道的,不是都挺忌讳这玩意儿的么?” 说完,却见封宬低头,朝她看来,一脸的……复杂。 她眨了眨‘眼’,歪头,“干嘛啊?” 封宬轻叹,“阿姐这些言语,到底都是在何处所学?” “……” 小甯僵了僵,好一会儿终于想起,她还是堂堂大玥朝长公主呢! 这样说话姿态,哪里有半点金枝玉叶的风度! 她挺了挺后背,然后,一掐腰,瞪向封宬,“轮到你来管我的事儿?!” “……” 封宬摇摇头,收回视线,刚要说话。 就听身旁传来一声轻声,“她尘劫已历。” 那声音依旧清寒淡冷,可是却带着刚刚睡醒时的低哑松懒,像软软的沙,磨在了耳朵里,落到了心尖上。 封宬眉梢一跳,朝旁边看去。 就见云落落不知何时醒了,面上有些呆 ,正转脸看半敞的车窗外。 明亮的天光渗进一缕光柱,轻缓地绕着浮沉,打在她的唇角下颚。 他看着。 忽然不受控制地想到那幻阵中,那两次的……“肌肤相亲”。 不由喉头微动。 惹得旁边的小甯怀疑地朝他看。 云落落已缓过劲来,再次开口道,“劫难已毕,重回仙身。于她来说,凡俗已为过往,众生皆为虚妄。她都无需在意,也不必在意。” 封宬没说话。 小甯沉默了会儿后,忽然‘啧’了一声,嘀咕,“还真够……无情的。” 云落落没出声。 转过头来,看了眼封宬,道,“我渴了,也饿了。三郎,你去吩咐一声,找个有水干净的地方,都歇一歇吧。” 封宬看她平静无波的眼睛,片刻后,微微一点头,“好。” 便起身,出了马车。 很快,马车便停下来,后面的暗卫上前来两人,又很快有人朝官道两边的山林处去。 云落落坐了起来,看了眼车外,还站在路边同暗九说话的封宬。 就听小甯在旁边神秘兮兮地问:“臭道姑,干嘛故意把那小子支开?你要换衣裳啊?” 她转过视线,看了眼小甯。 然后道。 “我想,我大约知道了,三郎的心魔。”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为何我没有? “嘎吱——” 山脚那处四方四正的小院院门,被风一吹,徐徐摇晃。 一双祥云纹绣的皂靴跨过高高的门槛,穿过晃动的门扉,一直往里,走到了小院的花园中央。 那棵推倒的树旁,那一堆干枯的黑灰前。 片刻后,一只手伸过来,丝毫不顾忌地伸进那堆黑灰里,轻轻一拨。 一个翠绿的物事便滚了出来。 “咕噜噜”地一直滚到了那双雪白的皂靴边,便旋转着落了地。 露出了原貌。 ——一枚翡翠的指环。 那只手,将那指环拿起,放到了面前。 白衣兜帽下,并不能看清这人的相貌。 他低低一笑,将指环收进掌心,然后转身,走出了门外。 台阶下。 另外两个白衣兜帽之人立时迎上。 其中一人恭声道,“真人,此番行事若是叫先生知晓了,只怕……” 台阶上的那人朝他看了眼。 那人立马噤声退下。 另一人小心询问,“真人,可需要将此处彻底销毁?” 台阶上的人笑了笑,反问:“为何?” 另一人愈发谨慎,战战兢兢说道,“逼那佟家小子入魔时,在这宅中留了不少痕迹,怕是叫有心人瞧见,会牵连真人。” 台阶上的人却再次笑开,“是怕叫先生发现了 ,会处罚我等吧?” 另一人吓了一跳,立马跪下,“小的不敢!” 戴着的兜帽掉落,露出了先前在密室前磕头,给城隍神通报外间消息,并请罪的那个奴仆的脸! 台阶上的人瞥了他一眼,又转脸,朝门内看去。 见那萧瑟落叶,残花败树,笑得愈发明烈浓艳。 那一身大红鲜衣的少年郎,欢喜地坐在台阶上,问他:“你说,凡人真的能同仙人,嗯……那个……” “结合么?”他笑着问。 少年郎顿时满面羞红,却是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他最喜欢这样的痴心与深情了。 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为了所谓一个‘情’字,义无反顾,如飞蛾扑火,入地狱,下油锅,走刀山,过针海都不惧的啊! 于是他笑着对那风流又俊俏的小郎君点头,“当然可以。” 那一刻,这孩子眼里的光,真是好看啊! 他简直喜欢极了! 喜欢极了他眼里的光,后来染上痛苦,来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变成这样的怪物!” 喜欢极了他心里的情,后来化为贪婪,来逼他:“你说!我到底怎么才能永远跟她在一起!” 他告诉那个曾经多情又痴情的孩子。 只有你成了魔,她成了人,你们才能在一起啊! 瞧瞧。 多好的计划啊! 可惜了…… 台阶上的人收回视线,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瑟瑟发抖之人,片刻后,再次低低一笑,“也是,留下这么多能招惹心魔的咒阵在里头,若是再不小心有哪个孩子闯进来,岂不害人?” 跪在地上的那奴仆一颤,慌慌抬头,“是小人办事不力……” 白衣兜帽之人轻轻一笑,摆手,“按照老法子处理了吧!” 地上跪着的奴仆微惊,试探地抬头看了眼,小声问:“是如同奉阳镇那喜婆的事儿一般,也算在白真人的头上……么?” 没说完,那人已下了台阶。 地上的奴仆吓了一跳,立马收声。 那人却径直走了过去。 他暗暗松了口气,又听身后道,“给殿下传个信儿,就说,我给他……寻到了个好宝贝儿。让他把我要的准备好。” 地上的奴仆一颤,慌忙答应,却再不听回应。 小心回头。 那片空地,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唯独一株野月季,花瓣徐徐,娇艳媚丽。 …… “什么?!” 马车里,小甯激动地胸前的鬼火猛地蹿起,差点直接扑到云落落鼻梁上,急急问:“什么心魔!你快说!哎呀!臭道姑!你锯嘴葫芦啊!你倒是说啊!快说 !说不说!不说我烧了你的嘴啊!快说啊!说啊!” 云落落其实并未睡多久,就更别提能睡得多好了。 又是刚醒,本就头晕。 被她这么一吵,连耳朵都背了气。 往后靠了靠,依在车厢上,等小甯歇了口气,才说道,“那宅子里头,有咒阵。” “咒阵?” 小甯立马又问:“什么玩意儿?” 云落落看了眼车外,两个暗卫已回来,对封宬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指了指林子里头,封宬点了点头。 他看着他阳光底下,明媚绝美的脸。 道,“是引人不断入心魔的一种诅咒。” 小甯鬼火猛地一闪! 刚要张口,忽而又下意识想到她看到的那个丑如猪猡的王永莲! 当即沉了‘脸’,朝云落落看去,“所以,小三子是被那诅咒引出了心魔?那死太……胖子,就是他的心魔?” 云落落却摇了摇头。 小甯顿时恼火,“你倒是说清楚啊!还有,这诅咒若是能引出人的心魔,为何我却一点儿没瞧见别的?还有你,不也一直好端端的么?” 不想,却听云落落说:“此一处便是我的不解。” 小甯一直以为,能耐到云落落这种地步的人,就算不明白不懂不清楚的事儿,也不会轻易宣之 于口的,不然,多有损他们神秘而伟高的身份啊! 偏云落落却总跟个无知的孩子似的。 也不对,你说她无知吧,她能一眼看出那骷髅怪的异常,猜测出那诡谲迷幻的城隍神情劫后,真正的险境所在,并提前布下杀招,雷击凶煞时,手腕狠辣得近乎残忍! 可你说她心机城府吧!可她遇事从不骗人,要不就是直接干脆无视不理,要不就是大.大方方爽爽快快地将心中所思放到你面前。 尤其那双看着人的眼睛。 一面,能叫人觉得她洞穿红尘万物皆在心。 一面,又叫人觉得她懵懂无知不同世间情。 有时候,真是矛盾,却又怪异地融合。 小甯‘嘴角’抽了抽,问:“什么事儿不明白啊?” 便听云落落道:“你因魂体不全,没有生前记忆,引不出心魔,尚为可说。可我……” 她看向小甯,“为何我却没有?” 小甯一怔——是啊!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心里还没个三瓜俩枣的不痛快? 这小道姑,分明瞧着历经百般,怎么可能什么心思都没有? 她张了张嘴,迟疑着说道,“兴许你……心性豁达呢……” 正说着。 就听门外,封宬笑声传来,“落落,前面有处山涧。” 第二百三十七章 动了心思 小甯回头,就看自家那好弟弟正掀了车帘,笑意盈盈地站在车外。 丰神俊朗,貌美无涛。 啧! 她撇撇‘嘴’,飘了起来,落在云落落的肩头,“小三子,你的礼仪都白学了?也不先问一声?若是小道姑正在更衣呢?你若唐突了人家,要怎么办?” 她本是随口遮掩过去的意思。 不想,封宬却抬眼,看了过来,莞尔一笑,嗓音微低地含笑道,“若当真如此,那也就只有,承担这失礼之责了。” “承担?” 小甯哼笑,“承担什么?你总不能把小道姑给娶回去……” 没说完,就看到封宬眼中温醇笑意。 不由一怔! 她一下僵住,片刻后,猛地瞪‘眼’——天爷!这臭小子该不会真的…… 下意识还想说什么,封宬却又先一步开口。 “黑影生了火堆。我已吩咐其他影卫去猎几只山鸡野兔来。落落连夜奔波辛劳,不如过去洗漱一番,再吃点野味?” “野味?!” 小甯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大叫着回头直拽云落落的头发,“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封宬失笑,点头,“自然有阿姐的份,走吧?” 小甯当即也不闹腾云落落了,朝前一扑,趴在了封宬的胳膊上,接着手脚 并用地直溜溜,爬到了他的肩膀上,抬头挺胸,正襟危坐! 封宬朝她瞥了眼,微微一笑,又伸手,看向车内的云落落,“走吧?” 云落落看着他,看那阳光自头顶洒落,落进的深眸中,那一点的流光。 左手手指微微一抽。 片刻后,抬起手,握住他的指尖,往前一站。 跟着,走了出去。 …… “哗啦啦。” 林间山涧清澈寒凉。 下游水流处,暗七和暗九蹲着在处理猎来的野物,和从河里打上来的鱼。 其中居然还有一只野獾子,皮厚肉肥。 暗七正小心翼翼地将那皮毛剥下来,一边又忍不住看旁边。 小小的纸人,正掐着腰站在几步外的圆石上,趾高气扬地指挥着。 “对!那野鸡的毛,拔干净了!血也放了!不然吃了腥气!” “这几只兔子的毛色不错,跟那只野獾子的毛一起,剥完了弄干净,等回头到了京城,找内造局,给那小道姑做个毛领的披风什么的!” “喂!臭小子!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地收拾!我饿了!” 暗七一哆嗦,赶紧将野獾子一拎! 往暗九那边缩了缩,忍不住又瞥了小纸人一眼。 问暗九:“你说……” 暗九瞥了他一眼。 就听他说:“ 纸人也会饿么?” “……” 暗九看了看手里的野鸡,心想,我就不该对这个白痴有半分期望! 往别处挪了挪,朝缩在角落里的黑影道,“你再去猎点吧!这些给殿下和云先生,还有……公主,剩下的不够咱们分的。” 不远处,小甯听到‘公主’两个字,踮脚瞅了瞅——是哪个这么有眼力见儿的? 黑影却没动,摇了摇头,指山涧上游,“待会的吧!三爷不许我们去那边。” 暗九疑惑。 就听暗七在旁边嘀咕,“云先生去那边洗漱了。” “……” “啪!”暗九扔了一把湿漉漉的鸡毛过去,低声怒斥,“你是不是想死!” “?” 暗七一脸的疑惑,“我又怎么啦?” 结果,“啪!”又被飞过来的小甯一巴掌打在额头上。 嗯,一点儿也不痛。 可他……害怕啊! 差点一刀子划烂了野獾子的皮! 就听小甯骂:“小道姑再不懂事儿,那也是个女娃娃!你个臭小子,嘴上没把门的!不该说的乱说!留着也没用!干脆扒了舌头,敲了牙齿,缝了嘴……” 暗七听一句,脸白一分。 听到最后,忽然把手里的野獾子一丢,一下扑到暗九身后,一把揪住他的衣服遮住脸,大声 叫:“不要!我才不要拔掉舌头!敲掉牙齿!好吓人啊啊啊啊啊……” 暗九几乎要嫌弃死了这个白痴! 扭动着想用胳膊肘把他推开! 偏小甯却看着暗七这样子有趣极了,扑过去故意抓他头发,一边做出恶声恶气的凶蛮样子,张嘴怪叫。 “啊!我是恶鬼!我要吃了你!” “呜呜呜!不要啊!三爷,救命啊……” 暗七连连惨叫。 山涧边,传来小甯哈哈大笑的声音。 封宬靠在一块大石旁,闻声,朝底下扫了一眼,微微一笑。 接着,就听到巨石后面传来脚步声。 他侧过脸。 便看,巨石旁,绕过一个小小的身影来。 四目一对。 封宬听到自己的心,又凶又野蛮地狠狠撞了过来。 不过须臾,他又微微笑起,弯起的眼睛掩住了眼底真正的心绪,站直,走向云落落,“怎么连头发也洗了?当心吹着风。” 眼前的云落落。 换了一身道袍,依旧是个男式道袍改小的陈旧款,可面料还算新,稍微还能看到原本的青色。 不过衣襟并未扣紧,露出脖颈一段细白肌肤。 因为洗漱过后,脸颊上透着鲜桃一般的柔嫩。 长发微潮,披散身侧,打湿了肩头一点。 两只眼睛也湿漉漉 的,看向封宬时,带着一点儿毫无防备的单纯。 封宬走到他近前。 她便一直抬眼,一直抬到微微仰起头。 让原本就露出的脖颈,显得愈发纤细莹润。 封宬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抬手,将她的领口盖好。 云落落这才低头,看了一眼。 道:“你也要洗洗么?我这里有皂角。” 不知是否听到‘皂角’二字,封宬跟着便闻到了云落落周身那清香肃穆的香味儿。 比先前的更清晰,却并不浓郁遮人。 含笑看了她一眼,“先吃点儿东西。饿了么?” 云落落立马点头。 封宬失笑。 接过她手里的包裹,回到另一边的火堆旁。 青影同白影蹲在那儿,正要起身,就见封宬往旁边一错,挡住了身后的云落落,然后,朝他们瞥了一眼。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一踮脚。 闪了个没影。 云落落抬头看了眼,问:“他们做什么去?” 封宬回过头来,笑:“野味不够,再去捕一些去了吧!来,坐这里,烘一烘头发。” 等云落落坐到火堆旁。 他又转身,去看方才影卫们摘来的野果,正低头分辨着哪一种应该是好吃的。 就听云落落在身后道,“这个,三郎拿去给你的侍卫吧!” 第二百三十八章 要不要打手心? 封宬回头,看到云落落递过来一个小瓶子。 正是之前在幻阵中,云落落用来给他抹伤口的那瓶金疮药。 目光落在那瓶子上。 莫名其妙地忽然开口,“落落,我脖子好痛。” 云落落一顿,抬头看他,想了想,放下瓶子,朝他招了招手,“很痛么?是不是伤口裂开了?我看看?” 封宬瞥了眼那瓶子,凑过去。 乖乖地歪过脑袋。 听到动静飘回来的小甯一抬头,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自家那蔫儿坏的三弟,一脸‘乖巧小意’地坐在云落落身边,歪着头,毫无防备地任由她拨开衣领,正往里瞧。 她看了会儿。 忽然一捂‘眼睛’,迅速扭头飘走,嘴里还碎碎嘀咕,“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嗯,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没看到什么啊?”暗七忍不住问。 小甯看了他一眼,忽然张开双手举过头顶,嘶声喊,“啊——吃了你——” “哇啊啊啊!小九九,救我啊啊啊啊——” 暗九‘面无表情’地,“唰!”转过身! 火堆旁。 云落落轻声道,“又裂开了。” 真的裂开了? 那点痛感,封宬都快能忽略不计了。 挑了下眉,口中却 吐出一声娇声抱怨,“真的很痛。” 云落落拿起那瓶伤药,挖出一些,朝他伤口上抹,一边道,“当是方才在那院中缠斗时,裂开的。” 不想却听封宬说:“才不是。” 云落落看他,“不是?” 就见封宬朝她微微侧眸过来,瞥了眼,又抿了下嘴,似是不能看她般,朝那火堆望去。 短暂的沉默后,才轻轻地说:“是落落你……咬的太用力了。” 云落落抹开药膏的手指一顿。 再次看向封宬,却只瞧见他玉面侧颊,绯色如晚霞,浅浅流动。 她顿了顿,再次落下指尖,应声,“嗯。” 封宬的一颗心都跟着那指尖来回晃,再听这轻轻一声,却又觉得好笑。 这小丫头,还真以为自己在意这一点伤口? 刚要说话。 却听云落落再次说道,“怪我失礼,你说,要我如何给你赔不是?” 封宬微怔。 转过脸来。 云落落已收回了手,却没放下,反而朝他伸过来,认真地看他,问:“还要打手心么?” 封宬看着她。 天光火色,山涧水溪。 潺潺鸟语,草木香气。 皆在这一刻,清晰触息。 他的视线,慢慢落在她轻抿的唇上。 那一点点的红润, 那微微凸起的唇珠…… 他再度无意识地动了下喉头,微微噏唇…… “三爷。” 黑影落下,笑眯眯地将手里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举起,邀功地笑,“瞧!我抓到了一只狐狸!您看这皮毛,做成围脖,一定……” 不想,话没说完。 对上封宬看过来的视线。 他身子一僵。 猛地意识到什么,朝周围一看! 分明青影那几个全不在! 顿时手一抖,那狐狸就落了地! 他也不管,扭头一闪,没了影! 落地的狐狸趴在地上,‘吱吱’叫了一声,又蹿起,一下跃进深林里! 封宬收回视线,却看到云落落正瞧着那逃走的狐狸。 不由问:“喜欢么?我让黑影再去抓来。” 云落落却摇了摇头,转回脸,再次伸手,“要不要打手心?” 封宬看了眼那白白小小的手。 方才的一瞬心火已然熄灭,低低一笑,抬手,在她手心轻轻一拍。 “啪。” 云落落蜷起手指,收回了胳膊,片刻后,捂住左臂。 封宬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却见她又抬起手,神色平静地拨弄起头发。 封宬一笑,转过头,拨动火堆。 过了会儿,突然听云落落说:“我好饿。” 他低低一 笑,转身,伸手,替她将头发系起来,朝不远处正在处理猎物的暗九扫了眼。 …… 吃饱喝足。 小甯抱着肚子躺在云落落的腿上,面前好几块肉,甚至还有一条完整的鱼,近乎透明地飘在她的面前。 她头枕着云落落的衣摆,一‘脸’满足地哼哼。 暗九看了看天色,道,“三爷,不早了。前方十里外有一处近五百亩的田庄,方才影卫打听过,是京中大理司直王俭的长孙媳妇的陪嫁田庄。因着主家远在京城,所以庄头偶尔会把闲置的院子外租,收取些小利。影卫已安排好了,租了一间偏僻的院子,可供殿下歇息一夜。” 封宬本就是贪懒儿的,可自打遇到云落落,就没歇过一个好觉。 硬撑了这些,其实身子早已累得不行。 听了这样的安排,自然是极满意的。 可却还是先朝云落落看了眼。 云落落正拿着一颗野果在慢慢地吃着,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道,“半个时辰后会下雨。” 暗九一听半个时辰,立马算了下路程。 倒是封宬,视线落在云落落被红果子嫣红的唇珠上,目光微暗。 却先露出个常有的温雅笑意,点了点头,“那就启程吧 !” 小甯从云落落的腿上飘起来,一挥手,面前的那些鱼肉都不见了。 她心满意足地正要往云落落袖口里钻的时候,突然又想起来,先前被打了岔,倒是忘记追问了。 封宬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回头,朝封宬看了眼,却注意到他看着云落落的眼神。 心口一跳。 她迟疑了下,到底半空转了个身,落在封宬的肩膀上,伸手,拽了拽他耳边垂落的长发。 封宬侧眸看她,“阿姐有何吩咐?” 小甯瞄了眼那边的云落落,见她面色平静地拎起地上都快有她半个人那么大的包裹,一只手还拿着吃了一半的果子。 行动间不见京都里常有的贵女仕女们的高雅骄矜,唯独那一身清透如月的风姿,叫人难以移目。 她看着云落落慢吞吞地将那剩下的半颗野果放在口中,忽然在想。 这小道姑,若是真的进了京,陷到了那沼泽泥泞里头,还能有如今的清淡雅意之态么? 顿了顿,低声道,“你刻意纠缠这小道姑,到底图的是什么?” 正要朝云落落走去的封宬听到这句,脚下停步。 朝小甯瞥了眼,随即唇角微勾。 含笑浅问:“阿姐觉得,我有何图谋呢?”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三郎容貌太盛 暗九所说的田庄,确实是个风景十分秀美的地方。 庄子不大,周围是大片的良田,还有一座果林,这个季节,枝头上并无挂果,倒是能看见那郁色葱葱的梨木,在封宬落脚的小院后头,连绵成大片的绿云。 “轰隆。” 远处闷雷响起,拂来的草木风气中,很快便夹杂了湿意。 抬目望去,能见天际阴云密布,是一场大雨将要临盆的前势。 因着暮色,田庄里的人早已归家生火,阡陌纵横的田埂上,唯有孩童在追逐打闹。 “下雨啦!” “阿娘!下雨啦!” “哈哈哈!” 又有人急匆匆地跑到外头来收拾衣裳被褥,晾晒的谷物吃食。 云落落站在屋檐底下,看了眼远处匆忙又满是烟火气的庄园,又转过头来,看身旁的封宬。 春雨急来,春风骤临。 吹得他披在肩侧的长发朝后肆意挥起。 他看着远处的目光专注又深邃,眼角里隐约流落出的神色,是平时似乎并不常见的情绪。 云落落并不能很清晰地分辨出那是什么。 只是,视线往下落到他的唇侧时,却瞧见他的唇角,像以往一样,轻轻地弯着。 仿佛对眼前的情景十分欢喜,满面欣意。 “我脸上有什么 吗?”正看着远处田庄忙碌一幕的封宬忽然问。 云落落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 依旧看着他,看他缓缓侧目过来,与她四目相对。 才开口,轻平安和地说:“没有。” 封宬一笑,原本就微弯的唇角笑意更甚,眼中却露出几分调侃几分戏弄的意味来。 轻飘飘说道:“还当落落是瞧着我太好看,看得忘了神儿。” 他本是玩笑。 不料,却见云落落轻轻点了头,“三郎确实好看。” 封宬的笑停在脸上。 视线落在云落落并不见一分心虚的眼睛里。 又听她道,“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 封宬意料之外的又意料之外。 云落落居然还添了一句诗来赞他貌美。 他看着她。 不远处,暗七也看着云落落。 小声对暗九道,“就跟你说了吧!云先生这胆子大得真没边儿了。瞧瞧瞧瞧,又在夸殿下的皮貌。还云月风雪的,殿下也是能忍了。要是在宫里头,只怕敢说这话的现在已经连舌头都割了吧?” “……” 暗九没说话,只是看了眼那边垂目看着云落落的封宬,微皱了下眉。 暗七又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道,“哎?你说, 殿下这样忍着云先生的屡次冒犯,难道真打算……” “打算什么?”身后,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 阴森森的,夹杂一股子幽怨。 “哎哟我的天爷哎!”暗七吓得大叫一声。 往后一看。 小纸人飘在他刚刚站着的地方,一‘脸’好奇又无辜地看着他。 声动也惊到了不远处的封宬和云落落。 封宬朝那边瞥了眼,却再次微笑看向云落落,“所幸一副皮囊,能入女郎青眼。” 云落落看着他含笑似夜幕粼粼的眼睛,脑海里却浮现那藏在华丽而香气浓郁的衣橱里的小小少年。 惊恐而瞪大的眼。 漂亮,充满血丝,颤栗,泪水涟涟。 “落落?” 封宬察觉到她的出神,轻唤了一声。 云落落抬目,那双眼,便与面前的眼融合到了一起。 惊恐被浅笑替代。 她忽而心头微动,张口,“你……” “哗啦啦!” 大雨落幕。 封宬竟没听清,便笑着朝她走近两步,提高了点声音地问:“落落方才说什么?” 可云落落却转过头,看向了那雨,视线落在不远处田庄上的一处草垛上。 封宬跟着看去,随即眉头一挑——似乎隐约瞧见一抹红色? 不过一闪。 然后听身 旁云落落说:“休息吧。” …… “大红喜字墙上挂,狐狸女儿要出嫁。 女儿不知嫁给谁,只得去问爹和娘。 爹娘都是老糊涂,争来争去才定下。 谁最神气嫁给谁,女儿自己去挑吧! 狐女听罢仔细想,最神气的是……”(改编自童谣《老鼠嫁女》) 床榻上。 封宬不耐地骤起了长眉,原本阖起的眼帘微微掀动。 似乎就要睁开时。 一只素白柔净的小手伸过来,在他骤起的眉心处轻轻一点。 一股淡淡的黑气便从封宬的眉心处钻了出来。 那纤细的手指一划,那黑气便散逸开来。 小甯站在床边,看着封宬放在被面上的手腕上,那根玛瑙手钏隐隐发亮。又抬头看了眼那散开的黑气。 语气微冷地开口,“又中了诅咒?” 床侧,云落落起身,收回手指,摇了摇头,“只是被妖物下了个跟踪术。” “跟踪术?” 小甯飘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眼再次陷入熟睡的封宬,压低了声音问:“妖物盯上他了?跟他的心魔有没有关系?这小子,这么招惹非人的玩意儿的惦记么?” 云落落走到一边,看了眼窗外。 春雨淅沥,依旧在下。 敞开一条缝隙的窗户外, 能看见被雨水打湿垂落地面泥水里的叶片。 雨珠落在屋顶,窗沿,树枝,地面的声音,各杂不同,却混响于天地,让这春季雨夜,显得更加安静沉谧。 她摇了摇头,“这一回应当不是的。” 小甯意外,“这一回?” 又仔细看封宬确实是因为太累睡得沉了,这才飘回到云落落身边,问:“什么意思啊?” 云落落伸手,将窗户的缝隙推开得大了点儿,便有雨珠随风扫了进来。 小甯赶紧往后面一躲。 就听云落落道,“大约是因为,三郎容貌太盛了。” 小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一时竟不知是笑还是等下再笑还是等下再笑的时候幸灾乐祸多一点儿比较有趣。 点了点头,有些感慨,“这倒是个有眼光的妖。小三子这容貌,多半是承袭了他母……亲的,我家里虽然都是容貌出众的,可到小三子这地步的,只怕整个大玥也寻不到更盛其右的了吧?” 说完,却没听云落落回音,见她依旧瞧着窗外静默着。 她忽地又想起来,问:“小道姑,小三子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仙姑饶命!小妖,小妖真的是被逼无奈!求仙姑饶命!” 另一道声音,同时自窗外突兀响起! 第二百四十章 吓坏了的小狐狸 小甯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没直接从纸人里灵魂离体了! 转过头就要骂人时,就见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屋子后面的大梨树后钻出来,在大雨里头,站起身来。 像个人儿一样,朝她们,作了一揖。 “……” 她的纸身体晃了晃,轻飘飘地落在云落落肩头,朝那狐狸眯了眯‘眼’。 雨水将它一身漂亮的皮毛都打湿了,脏兮兮地贴在身上,巨大的红色尾巴因为害怕而微微缩着。 有泥土星子溅在它拱起的前肢上。 小甯嫌弃地靠在云落落耳边,也不掩饰地说道,“这一身皮毛还不错哈!就是脏了点儿,待会儿剥了皮,可得好好洗一洗。” “?” 云落落朝她看了眼。 小甯翻了个大白‘眼’。 窗外雨里的小狐狸却是被吓到了,‘噗通’一下趴回了地上,竟是浑身发抖地‘呜呜’哼了几声,颤抖着求起饶来,“求仙姑饶命!小妖,小妖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没了办法,才做下此等错事!求,求仙姑看在小妖无心伤人的份上,放过小妖吧!” 云落落再次看向那吓到几乎发抖的小狐狸,心下稍稍纳闷—— 她自问并不是个凶神恶煞的, 怎么会让这小妖这样害怕? 便听小甯再次故意说道:“伶牙俐齿!你要是没存坏心!干嘛给人下追踪术?” 这回,倒是轮着那火红的小狐狸迷茫了。 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望过来,“追踪术?” “!” 小甯顿时意识到问漏嘴了,立马朝云落落瞥了眼,却见她依旧那副平和淡然的安静样子,顿时气得牙痒,揪了揪她的耳朵,却依旧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瞪了眼那小狐狸。 斥道,“你存心害人,还妄图脱逃,什么没存坏心?!可别当臭道……别当我们家仙师是个随便让人糊弄的傻子!” “……” 云落落又朝小甯瞥了眼。 被小甯‘瞪’了回来。 小狐狸却一下也耷了脑袋,再次发起抖来,连连摇头,“小妖知道,知道仙姑您这一门都是极厉害的!可小妖也是没了法子,为了救青尾姐姐,只能,只能出此下策。不想,仙姑到底还是察觉了!” 说着,再次朝云落落磕头,“小妖错了!求仙姑放过小妖!若是小妖死了,青尾姐姐就活不了了!我是青尾姐姐救回来的,不能看着青尾姐姐就这么死了!求仙姑饶命!小妖再也不敢了 !仙姑饶命!仙姑饶命!” 它的头打在面前的泥水里,‘啪啪’作响,抬起头来时,已是满脸的泥泞。 小甯瞅了眼就低低地‘咦~~~’了一声。 不想,却听云落落问:“你是如何知晓,我这一门,都是极其厉害的?” 小甯一愣——小道姑这一门? 然后就听那脏得不成样子的小狐狸哆嗦着说:“是!数年前,有个跟您穿了一样道袍的大仙人,只是一人,就将那祸害白云山的黑狐一族,六六八十二只坏蛋,全部杀光!是我白云山上下无数生灵的大恩人!” 坐在云落落肩头的小甯先是想着,这小道姑的破道袍居然还有款式的?后面又想,这小山头原来叫白云山?再后来又歪了歪脑袋,六六……八十二么?这一座小破山里,居然有这么多坏妖怪?! “一样的道袍。” 云落落上前了一步,走到窗边,看向那夹着尾巴的小狐狸,问:“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小狐狸有些意外,悄摸摸地抬头朝她看了眼。 不想却见她双目沉静,面色素梨,并无它以为的那般冷傲或讥诮厌恶。 不由一怔。 片刻后,才猛然回神,连忙道,“是……是 个,十分厉害的大仙人。路过白云山,听说了黑狐作恶,就去把那黑狐的老窝给铲除了!救了我们白云山上下所有小妖生灵!” 话音刚落,却见云落落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要骗我。” 小甯当即‘眉头’一皱,作势起身就要骂这胆敢装可怜的小狐狸! 却见那小狐狸又‘啪啪’磕头,大声求饶,“仙姑饶命!小妖其实没见过那位大仙人!是青尾姐姐说的!青尾姐姐见过!青尾姐姐就是当年那仙人从黑狐手里救出来的!真的!小妖没骗人!仙姑饶命!仙姑饶命!” 小甯这回总算是听出来了。 这小狐狸不知什么缘由,盯上了封宬。 但是大约是个没出入过红尘的,还懵懂无知又胆小得很。 对云落落这样的道门十分惧怕,更是因为先前有道门在这里大肆屠杀过妖族,故而连云落落也是惊恐到了这般田地。 她撇了撇嘴,又坐回云落落肩膀。 就听云落落问:“既是听说,你怎地便知晓,那位仙人同我乃是一门?” 小狐狸见她居然没责怪,又不磕头了,这回倒是胆子大了点儿,伸出一只泥兮兮的爪子,朝云落落的方向点了点,小小声颤 抖着说;“仙人有件落在青尾姐姐这里的道袍,我有回悄悄地看了,那上头,有个跟您这道袍上……一样的补丁。” “??” 小甯一头雾水,低头一看,哦,这才发现,原来云落落今天又换了件道袍,依旧是大人改小的那种,洗得发白不说,腰上还有个补丁。 要是眼神不好,还以为那边是个口袋呢! 不过针脚不太好,歪歪扭扭的,跟炸线了似的。 瘪了瘪嘴,嘀咕,“也不是没银子,买件好点儿的不行么……” 却见云落落伸手,摸了摸那块补丁,原本轻和平谧的眼神,明明没什么情绪波动,却在这一刹那,无声无息地覆上了一层凉雾。 仿佛春晨的湖面上,飘绕的温和与恬然的雾,瞬间就笼罩了一层寂寥与悲凉,那幽美的景致,眨眼间便落入了秋暮的寒涩中。 她听到云落落轻轻地说:“这是观主缝的。” 观主? 小甯忽而醍醐灌顶——那个‘仙人’,该不会是…… “大师兄同我的衣裳,一直都是观主缝补的。” 云落落的手还按在那补丁上,脸却抬起来,再次看向那小狐狸,声音温和地问:“那位仙人,他做了什么?” 第二百四十一章 山中狐 “策杖白云岑,云深不知处。恍见云中君,白云乡里住。” 金陵往北几十里,有座白云山,山脉连绵,并非是巍峨的大山,如那丘陵隐约起伏的秀丽廓线。 山脉中树林茂密,草木生长,灵气充足。 因着依山傍水,地脉走势,烟火旺盛,生灵繁衍,白云山中修炼得道的妖魅倒也有那么几只。 这其中,便有一只通体黑毛的黑狐。 要说起这黑狐来,以人间来看,也是个孤苦可怜的凄惨儿。 为何这般说? 数十年前,新皇登基,时兴佛法道庙,信奉白莲素贞,常以为尚。 世人便皆以黑为恶。 这白云山下有一村落,村中人并不以农耕为生,反饲养飞禽走兽,供当时以金陵为中心的各达官新贵买取,或作乐豢养,或杀取皮毛,或烹饪食用。 其中有一户人家,便是专门饲养狐狸的。 若有那品相毛色极好的,家主便精心喂养,以求能养得溜光水滑,能卖个好价钱。 若有那差一点儿的,便不是配种,就是杀了,或是交给纨绔哥儿们买去做了斗杀的玩物,不论生死的。 可狐狸到底不是好饲养的牲畜,又天性比旁的兽类多几分狡诈,从小圈 养的也就罢了,可这样的不是呆笨就是浑身杂毛。 真正品相好的,那也是山林里野生的最出众。可这样的的狐狸,有几只是能轻易捉到的? 那养狐狸的人家因着没有上好的狐狸,渐渐地就没了客人。 这一户人家的男人本是个猎户,也是个心狠贪婪的,与众不同地生出养狐狸的心里,就是想从中赚个大钱。 谁知如今没了生路,真真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可这样的人,却也天生不是会坐着过苦日子的。 偶尔听闻金陵城中有个大户人家的子弟,正要为心上人寻一条颜色极好的毛领子做披风。 说那水貂的,兔儿的,都是蠢笨呆物,配不上他那心上人的灵动聪婉。 还说,只要有人能寻来让他满意的毛领子,便是价值千金,他也绝不吝啬! 这猎户一听,当时就动了心思! 若说这灵动聪婉的畜生,当是狐狸首屈一指了! 可他看遍家里养的那些蠢物,也知这些断是没一个能叫那贵公子看上眼的! 于是,他便再次把心思放到了白云山里头! 他早年猎狐,无意伤了腿脚才起了养狐的心思。说起寻找狐狸的行踪来,于旁人来说可能不着 边路,与他来说,却并非难事。 一连寻了半月,终于,在这白云的深山里头,找到了一只品相极其出色的狐狸的行踪! 那狐狸通身雪白,唯有四肢脚尖处晕染黑毛。 似是一朵祥云踏入夜色般,十分非凡! 猎户无意窥见,当下便动了心思! 回到家,便准备好了干粮与工具,又追了那白狐数十天,终于摸到了它的狐狸窝! 这才发现! 这只狐狸居然是只产过崽的母狐狸!而且那一窝的小狐狸,居然各个品相不俗,灵动异常! 按照猎户的规矩,猎牲畜者,孕不杀,幼不杀,生不杀。 可那猎户看见这些小狐狸时,却只想到那贵公子放言‘价值千金也不吝啬’的话来。 一时杀心骤起! 于是,他便在周围设下陷阱。 也不知是察觉到危险还是怎样,那白狐居然连着好几日都不曾离开窝里。 可到底小狐狸们还没有觅食的本事,白狐护了几日,不见凶险,终于还是离开,前往深林处,给孩子们寻找食物。 不想,等它咬着一只野狗回来时,却只看到狐狸窝前蓬乱的脚印,还有点点的血迹! “嗷——” 它嘶声凄喊,却被脚底一张大网 一下兜住! 猎户满脸是笑地从树上蹦下来,高兴地大喊,“发财了!哈哈哈!” 然后,转过身,就去狐狸窝后头的大洞里,将藏在里头被肉包子里的迷药迷晕的小狐狸们全拖了出来。 兴高采烈地带着这大小总共七八只狐狸回去的时候,整个村里都惊动了。 好些人都围到了猎户家里,看那雪白的狐狸和一窝品相非凡的小狐狸,羡慕到不行。 可很快就有人说:“哎?怎么还有个黑毛儿的啊?” 猎户不以为意,“这样的黑毛比那白毛更是难见!等老子养大了,就这一只,能让老子在金陵城买一座院子!” “哈哈!还买院子呢!” 有人就笑了,嫉妒又嘲弄,“你不知道,今上恶黑,金陵城里,现在连黑色的布料都不卖了!” 猎户一听就泄了气,“还有此事?” 看着那通体黑毛的狐狸顿时也生了厌弃,一把将那小小的黑狐从铁笼子里拽出来,当头就要砸死。 那关在笼子里的白狐突然‘呜呜——’地低叫起来。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哎呀!畜生原来也有心啊!” “可别当着人家娘的面儿杀孩子了!” “作孽哟!” 那猎户 却叫这笑声哄得下不来台,咬了咬牙,将那黑狐往地上狠狠一摔! “嗷呜——”白狐高叫。 “吱呜——” 黑狐却呜咽一声,落在地上,却没死,挣扎着爬起来,这才叫人发现,断了一条腿。 众人又笑。 有说那猎户连只小狐狸都杀不死的,也有说那黑狐有怪异这样都不死的,还有故意嘲弄猎户这生意并非好事做不得的。 皆是一副嫉妒酸恨的模样儿。 猎户原本就心狠,被众人这一番笑,倒也不恼。 反而一伸手,将那白狐从笼子里一把拽出。 当着众人的面,笑道,“这可是天赐我的好运!什么怪不怪的?畜生而已!人家刘公子说了,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宝贝儿!等我得了银子,请大家伙儿喝酒哈!” 然后。 当着众人的面。 将一碗下了毒的药水,灌进了白狐的嘴里。 瑟瑟发抖缩在角落里的黑狐,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被绑住四肢的白狐痉挛抽搐,发出凄厉的吱呜声,最终瞪大着眼,望着角落里的小黑狐和笼子里的小狐狸们,绝望而死。 受尽折磨。 小黑狐愣愣地看着白狐的眼睛,就听有人笑着说:“如此,才能保个皮相完整。” 第二百四十二章 因为他最好看 “那位仙人,他……” 火红色的小狐狸不解地看向云落落,将说过两次的话,又说了一遍,“青尾姐姐说三年前,那位仙人是云游四海的,无意路过咱们白云山。” 它停了下,又瞄了眼云落落,见她并无什么异样神色,这才安下心来继续说道。 “听说黑狐滥杀无辜,总是到人间抓人来吃,他便孤身一人,进了深山,找到那黑狐所在的狐狸窝。将那黑狐以及黑狐麾下五五七十八只作恶吃人的妖怪山魈全都杀了!从此以后,我们白云山就再也没有吃人的妖物了!大家又都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坐在肩膀上的小甯歪头想了想,刚刚说的好像是七七九十四只? 窗户内,云落落却没出声,不知在想什么,视线向前,似是在看着小狐狸,又似是在看着这淅沥的春雨。 小狐狸缩了缩尾巴,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再次悄摸摸地抬头,朝云落落瞄。 不想,刚瞄到那精致小巧的下巴。 又突然听云落落问:“为何要对三……里头的那位郎君下手?” 小狐狸又一惊,连忙道,“仙姑饶恕!我,我不是故意去迷惑那位郎君的!我本想着,只要借那郎君的手,去取一点 明夜会开的朝颜花露,给青尾姐姐喝了,说不定青尾姐姐的病就好了。我真的没想过要害那位郎君的!我的迷魂曲儿只能迷人几个时辰,只要人醒了,就一点不会记得的,也不会受伤!我说的全是真的!真的!” 小甯忽然瘪了瘪嘴,“这小狐狸好吵人。” “……” 小狐狸一下噤了声,战战兢兢地看过来。 云落落却好像没看出她的害怕,依旧那副平静到甚至有些清凉的神情,再次问道,“青尾是何?” 小狐狸张了张嘴,却又想起什么,瞄了眼云落落肩膀上的小甯。 吸了口气,才小小声地说道:“青尾姐姐原身我也不晓得是何。不过,她是三年前那位仙人从黑狐手里救下来的,还说她身体不好,给她留了一瓶丹药。但是丹药吃完了,青尾姐姐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听说朝颜花露有治疗百疾延年益寿的功用,就想着,借郎君一用,真的没想过要伤郎君的。仙姑饶恕。” 小甯忽然有点儿想堵住这小狐狸的嘴——真的是太能啰嗦了。 可很快,她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张口便问:“若是要借人用,这儿人多的是,为何偏看中里头那个?” 莫非还是跟封宬 的心魔容易招来阴煞有关? 却不想,听那小狐狸小声嘀咕,“因为他最好看啊……” “什么?”小甯没听见,反问了一句。 却把小狐狸吓了一跳,连忙道,“是因为,因为伺养朝颜花的那位哥哥,只喜欢漂亮的东西!不是漂亮的,他都不给别人靠近朝颜花一步呢!” 怕她们不信,它又赶紧地补了一句,“真的!上个月秦淮河里头的那只最漂亮的鲤鱼精,想要一点朝颜花露做胭脂,专门打扮得跟天仙儿一样的,都把村子里头的小猫哥儿迷得五迷三道的!就这样好看的小姐姐,那个伺养花露的哥哥也才只给了她半半滴花露呢!” 小狐狸说着,再度小心地观察云落落,悄摸摸道,“那位郎君这样好看,肯定能要到比半半滴更多的朝颜花露的。” 半半滴是个什么量? 小甯顿时‘嘴角’抽了抽。 朝云落落看了眼,却见她若有所思,似乎完全没听到那小狐狸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她的耳朵——你个傻子!有人惦记你家三郎的皮囊!你还不快去发火!大骂!表示不满! 不想,却见云落落再次抬头,朝那小狐狸看去,问:“我可以 去瞧瞧青尾么?” “?” ——小道姑肯定是气傻了。 小甯坐在云落落肩膀上跟着她一起朝外走的时候,心里笃定地想。 可一抬头,看到她那张在雨伞下平静安宁的脸,立马又无语地撇了嘴。 心里不由同情起还睡得跟猪一样的小三子。 ——不管你图谋什么,这小道姑,可没那么容易开窍哦!我的傻弟弟哎! “就是这里啦!仙姑!” 小狐狸往前一蹿,进了一个山洞,用力地甩了甩身上的雨水! 那水星子顿时飞得到处都是,惹得被沾上一点儿的小甯大叫,“哎呀!我的花裙子弄脏了!小道姑,给我重新做一个身体!” 小狐狸顿时尾巴一夹,不敢动了。 抖了抖耳朵,回头,却见云落落还撑着伞,站在洞口。 它顿时不安起来,想了想,问:“仙姑,为何不进啊?” 云落落这才往前跨了一步,将雨伞收好,靠在山洞边,微微弯腰,踏入进来。 小狐狸顿时松了口气,往前一蹿,又回头道,“在里面,仙姑,这边走。” 容下小动物自由来去的山洞,对云落落来说却有些低矮,她只能微微弯腰低头,扶着山壁朝里走。 “仙姑,这里!” 小狐狸的 声音在前面传来,带着隐隐的回响。 她正要朝那边去时。 眼前,突然出现一幅怪异的景象。 同样的巨大山洞前。 她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山洞里钻出来的卷云蔽天的血煞之气。 小小的大师兄突然从洞里冲出来。 朝她大喊,“快跑啊!落落!跑!” 他手里的雷符朝后乱飞,轰得山洞碎石飞溅! 一条大蛇猛地蹿出! 她看到了一双丹凤长眸,深邃如星…… “哇哦——” 肩膀上的小甯忽然发出一声赞叹。 她抬起头,就见。 穿过狭窄逼仄的小小山洞后,入内几十步后,这山洞内处,竟别有一番天地! 骤然宽敞开阔的视野,以及突如其来的光亮。 都叫云落落下意识地眯了眯双眼。 接着,便听到一阵低弱虚力的咳嗽声。 以及小狐狸的惊呼,“青尾姐姐!你怎么了!” 云落落抬起眼。 便看到,偌大的山洞内,一个青衣长发女子,匍匐于地,正捂住嘴不断地咳嗽着。 她的身旁,是一座拳头大小的莲花盏油灯。 豆灯不大,却耀得这洞内满室生辉。 云落落看着那灯盏。 然后听到那女子哑着嗓子,轻声唤。 “小主人。” “您终于来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小主人 “??” 小甯左右看了看,又上下瞄了瞄,最后歪了歪脑袋。 终于确定,对面那青衣女子唤的是——云落落。 顿时一‘脸’惊讶,“小主人?你认识这小道姑?喂!小道姑!这是你老相识么?你怎么先都不说的啊!这样戏耍人……鬼不好的啊!喂!我跟你说话呢!” 云落落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聒噪。 只是抬眸静静地看向那青衣女子。 这一身青衣并不华丽,却素淡而轻雅,一头长发乌黑如流云,在莲花盏油灯的照耀下,泛出点点星辉。 她跪坐在地,低着头,并不能瞧见面容。 云落落的视线却落在了她搭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那里有一朵青色的鸢尾花。 “咳咳!” 她忽然又咳嗽起来,不得不用手捂住嘴。 动作间,一直静然如画的莲花盏的油灯‘扑’地闪烁了一下。 而女子抬起的手背上,那朵鸢尾,紫芒微闪。 小甯立马眯‘眼’细瞧,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边小狐狸却扑过去,骤然化作个身着红色小褂的小童,从旁边破口的酒壶里倒出一杯水来,急忙递到女子跟前,“青尾姐姐,快喝点露水吧!” 女子并没推拒,接过杯子,咳嗽着饮下时, 还漏了一点儿出来,然而水迹却并未洇进衣服里,反而顺着衣面滚落下来,一颗颗,似露水般。 掉在地上,又渗进了土石内。 “是你。” 一直未出声的云落落终于开了口,却跟着又问了句:“大师兄何在?” 坐在肩膀上的小甯‘眼睛’一瞪! 蹲在地上的狐狸小童听到这话,一头雾水地瞅了瞅两边。 唯有青尾喝水的动作停滞一瞬,片刻后,才放下杯子。 再次朝云落落垂首行礼,“请小主人责罚,下妖不能说。” 小甯顿时没忍住,“有什么不能说的!你知道这臭道姑为了找她那臭师兄好几回都差点连命都……” “小甯。” 这是云落落第一次唤小甯的名字,震得她魂体一麻,顷刻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攫取了命脉,顿时僵硬地止住了所有的声音!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云落落,几乎是顷刻就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控术! 不过一声‘唤’,竟能让她如同傀儡般毫无反抗之力! 云落落察觉到她的不妥。 抬手,将她拎下来,放在腰间的布兜上,又轻点了下她的头。 一股热流自头顶流入,僵住的小甯这才稍稍地缓过劲来。 然而被这臭道姑强悍的 控术给震得不知是惊惧还是骇然,她一时竟再说不出话来,一扭身,钻进了布兜里。 对面,狐狸小童终于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问:“青尾姐姐,您同……仙姑,是认识的啊?” 青衣女子对他倒是温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别怕,阿离,小主人是个极好的人。” 原来这小狐狸叫阿离。 布兜里,小甯又翻了个身,实在难以适应刚刚瞬间被强行控制住的压迫感。 青衣女子又转向云落落,恭恭敬敬地低头,“小主人,主人离开前,曾留下言语,称,若是下妖在魂消魄散前,能得遇小主人,要转告小主人一句话。” 映在云落落眼底的灯火,微微一闪。 莲花盏的油灯忽而发出一声细微的‘哔啵’声。 “请小主人,莫要去寻他。” 布兜里,小甯眉头一皱。 “咳咳咳!” 油灯前,青衣女子忽而再次剧烈咳嗽起来,跟着歪倒,却还是用手强撑着地面,哑着嗓子朝云落落笑:“下妖不想此生还有幸能见到小主人。咳咳,当年灵虚观前,承蒙小主人精心照料,此生难以为报,望小主人仙福……” “青尾姐姐!”阿离一下扑过去,抱住她大哭起来,“不要 !你不要死啊!青尾姐姐!” 青尾的头发紫黑如芒。 然而那一身青色的衣衫却开始变得更淡。 莲花盏的油灯忽然再次摇晃,光线竟渐渐微弱下来! 她靠在了阿离的身上,微笑着抬手,再一次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几年真是多谢你了,阿离。” 阿离拼命地摇头,发出‘吱呜’的小兽哭声。 灯光越来越暗。 青衣女子慢慢地闭上眼。 却听云落落又问:“你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青衣女子又睁开了眼,看着几步外清清冷冷的云落落,片刻后,微微一笑,摇头。 “是下妖做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事,能苟延残喘至今日,已是主人怜悯。如今得幸替主人转达了留给小主人的话,已心无遗憾。” 阿离拼命摇头,“不是的!青尾姐姐,你没做错!是你被骗了呀!青尾姐姐,你别死,好不好?青尾姐姐!青尾姐姐!” 可是,那青衣女子最终还是闭上了眼,身上的青衣,竟一点点淡去,连满头的乌黑长发也跟着消散。 她想起主人离开前的背影。 再次笑着,紧闭的眼角却湿润了。 ——就这样离去吧!就这样吧…… 莲花盏的油灯,渐渐熄灭。 忽然。 阿离的 哭声后,再次传来云落落安静轻和的声音:“你是大师兄的第一个式神。” 青衣女子潮湿的眼睫一颤,再次睁开了眼睛,露出里头潋滟的水漪。 她愣愣地看着云落落。 就见她依旧那副淡漠无情的模样,平平缓缓地说:“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缘由,被大师兄丢弃在这里的,但是大师兄并未解开你的契咒。所以,如果你死了,大师兄是会知道的。” 青衣女子似乎不太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只能顺着应和,“是,下妖有罪,本该受更重的责罚,是主人慈悲,才容下妖苟活至今……” “大师兄,会伤心的。” 青衣女子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似是不敢置信,又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般,潮湿的眼中既是震惊又是骇然。 张着口,一时,竟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看着对面依旧清淡到近乎冷漠的云落落,想起她从前日日站在灵虚观门前,无起无伏的脸。 以及来往灵虚观前,那些村人时常的议论——这是个没有心的娃娃哟! 她不懂人间情念的。 青衣女子愣愣地看着对面这双平谧黑眸中闪动的火色。 然后。 见她朝自己伸手。 “我不能让大师兄伤心。” “所以,你不能死。” 第二百四十四章 带回 青衣女子看着伸到面前的手。 又抬头,看云落落俯首而来的那张脸。 素凉如雪。 却又寒柔如夜露。 让她想起那一年,那场狂风骤雨下,主人蹲在地上想为她撑一把雨伞,却抵不过大雨的侵袭,整个人连带雨伞都摔倒在地。 是面前这个从不见欢声笑语的女孩儿,从灵虚观高耸的门槛内,走了出来。 拉起了主人。 拿回了伞。 用碎石压着雨布,盖在了她的身上。 那场雨,那场雨下,主人的欢笑,最终都化作主人最后离去时,孤冷的背影。 那一幅场景,突然便如昨日画面,清晰入目! 她眼里蓄着的泪水,猝不及防地就落了下来。 抬头,看着对面的人。 干哑喃喃,似有无限委屈,“小主人……” 云落落看着她,眸色在微弱的莲花灯下,恬然安宁。 “来。” 她轻轻开口,“紫鸢。” 旁边的阿离惊讶地瞪大眼。 就见,他一直叫做‘青尾’的姐姐抬起胳膊,将颤抖的手指,搭在面前俯身垂目的仙姑的手心里。 仙姑看着她,手心微拢。 同时低低念咒—— “常思饥渴念,一洒甘露水。” 另一手,以指做拈,呈洒水状,往紫鸢头顶轻轻一甩。 微弱的莲花灯,忽而耀出淡 紫的光芒。 阿离的眼前。 紫鸢那满头乌黑近紫的长发,忽然卷曲伸长! 似树枝抽条,甚至在空气里发出生长的声音。 有细小的绿叶,自那发间卷曲而出。 她周身的青衣萎顿落地,衣裳底下露出的躯体,却是一丛盘缠的根须。 搭在云落落手心的手背上,突然开出一大片青色的花朵来。 一朵朵,顺着胳膊一直往上蔓延。 以眼睛可见的,抽枝,发芽,含苞,最终绽放。 阿离的眼眶一点点地瞪圆。 就见‘青尾姐姐’含笑朝他看来,“阿离,再会了。” 说完。 面容一闪。 被无数青色花朵覆盖。 那微笑着的,温柔的,耐心的,虚弱的姐姐,便在他眼前,化作一朵朵柔婉开放的花朵,消失不见。 “青尾……姐姐?” 阿离回不过来神般地看着面前的地上陡然出现的一丛青色的花。 馥郁的香味,在这空旷的山洞内,散散遥遥。 莲花盏上,灯火幽幽。 “青色的鸢尾花?” 小甯的声音在安静的洞内突然响起。 她不知什么时候自布兜里钻出来,探着圆溜溜的纸脑袋看地上的那一丛青色的花,道,“倒是少见。” 云落落伸手,刚要将那丛花端起。 旁边的阿离突然叫了一声, “等等!” 云落落手上一顿,朝他看去。 阿离被她瞧着,又害怕起来,眼神缩了缩,可目光落到地上的那从花上,又忍不住红了眼眶,问:“仙姑娘娘,青尾……紫鸢姐姐,是死了么?” 云落落也看了眼地上的花,摇头,“如你所见,她早已灵消,本该身陨。撑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以我之力,仅能以咒术将其形体暂时如此护住。” “那以后,紫鸢姐姐再不能化形了么?”阿离的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嗓子都哽咽了。 云落落没有回答。 阿离的眼底又颤了颤,忽然跪地再次朝向云落落。 “仙姑娘娘!用朝颜花露!朝颜花露可以救紫鸢姐姐!求求您,救救她吧!不要叫她这样死了!她,她真的没杀人,是黑狐嫁祸给她的!那个仙人误会紫鸢姐姐了!她真的没杀人!” 他语无伦次,可小甯还是听出了前因。 不由朝云落落看了眼,张了张口,想说话,却不知想到什么,又没出声。 云落落却只是朝那丛青色的鸢尾花看着,片刻后,才出声问:“那件道袍在何处?” 尚在激动中的阿离一愣,一抬头,看到云落落安静素然的面孔,原本不安惶恐的心突然就徐徐安宁下来。 他伸手,擦了 擦眼睛。 站起来。 走到山洞内的一个大石后面,翻出了一个略显陈旧的纸包。 小心翼翼地捧过来,送到云落落跟前,道,“仙姑娘娘,就是这个了。” 云落落垂目,静静地看着。 抬手。 掀开那略显干硬的纸。 咔嚓咔嚓的纸张响声,莲花盏的油灯安静无声。 阿离的手中,那件折叠整齐的道袍,显露出来。 小甯悄悄地飞起来。 看见了一件与云落落身上这件衣服一样的,洗得略显发白的,老旧的,胸口处还有一个一模一样补丁的道袍。 忽然想起,她遇到的那个年轻英俊的道人。 仙风道骨。 一身白衣。 又朝云落落瞥了眼,再次落于她的肩头。 “给我吧。” 许久后,云落落终于开口。 阿离赶紧双手奉上,便见云落落将那道袍小心地重新用纸张包好,然后抱在了怀里。 小甯伸头看了看,却只看到她轻轻抿住的唇。 心下轻轻叹气,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低声道,“那灯快灭了,先回去吧!” 阿离一惊,连忙回头,这才发现,这盏从未熄灭过的油灯,居然要灭了! 顿时觉得不对,却又不知该怎么做! 云落落注意到他的无措,伸手,拿起了那枚莲花灯。 又朝地 上的那丛花看了眼,声音不见起伏地说:“带上紫鸢。” 阿离连忙点头,蹲下来,却又不晓得该怎么‘带上’。 正焦急时。 就听前头已走出几步的云落落说:“连土一起挖出来。” 他立时抬手,利爪一现,一下扎进土里! …… “噼里啪啦。” 春雨还在下着。 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静夜寂然,天地之间,唯有落雨连绵。 纵使喧嚣四起,却愈发映衬得这独自走在田埂上的云落落,孤廖茕茕。 小甯趴在她的肩头,看她始终抱在怀里的那件旧道袍。 那盏莲花灯被托在她的手心,豆火摇摇晃晃,明明暗暗。 化不开这春夜的暮,也照不亮云落落的眼。 小甯回头看了看远远地缀着,根本不敢靠近的小狐狸,还有他怀里小心护着的那丛鸢尾花。 皱了皱眉。 刚要开口。 撑着伞的云落落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讶异抬头,却见雨伞下,云落落慢慢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一直沉静如古潭的眼睛里,似有涟漪微微荡开。 她不由顺着她的目光朝前看去。 就见。 春夜雨下,农家田庄的小院门口。 一人身影,欣长如兰。 正立于屋檐下。 深目含笑,朝这边望来。 第二百四十五章 我做错啥了? “女郎这是从哪里寻花拈草回来了?” 门前,封宬也不撑伞,就这么瞧着一直走到近前的云落落,目光在她手中的灯盏上停了停,又往后头捧着花的阿离身上一转,含笑问道。 云落落踩上门框,伸手,将雨伞往他头顶偏去。 小甯一下被雨水扑中,立马大叫一声,朝前一扑,趴在了封宬的肩膀上。 然后谴责地回头‘瞪’云落落。 封宬一笑,伸手,接过伞,又往云落落那边偏了偏,看着她抱着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雨水又落在了小甯的身上。 小甯僵了僵,忽然一伸手,狠狠地打了下封宬的肩膀! 接着一跳,飞进了云落落的布兜口袋里,一伸手,将袋口用力收紧! ——两个讨厌鬼!不跟你们玩儿了! 云落落低头看了眼胸前的纸包,“大师兄的道袍。” “大师兄?” 封宬意外地挑了下眉,再次看向云落落仔细小心地抱在胸前的纸包,眼神微闪,却跟着勾起了唇,露出个常有的温雅欣然的笑意,“终于找到你的大师兄了么?” 不想,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 他的眉梢再次微微一动,“没找到?那这……” 布兜口袋里却传来小甯嗡嗡的声音,“进去 说话不行啊?怎么,雨下夜话,别有诗情画意?” 封宬朝那儿瞥了眼。 云落落倒是先往里走了一步。 …… 正屋的廊檐横梁底下,暗七蹲在柱子旁,瞄着屋内的人影,问横梁上头,“小黑啊!云先生方才真的差点被一只狐狸精拐跑了?” “……” 黑影实在没法琢磨云落落孤身跟着一只小狐狸就这么大喇喇地在深夜走出去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于是装作自己是一团黑影,没听到暗七的话。 暗七等了半天,不见回应,刚要踮脚看看是不是没人。 就听屋内传来“哐啷!”一声。 “哐啷!” 矮凳滚到了一旁。 阿离吓得一抖,身后一根毛茸茸的红色尾巴一下就抖了起来! 他颤巍巍地抱紧怀里的鸢尾花,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是故意的……” 封宬正坐在桌边倒水,闻言,微笑着转脸,“无妨……” 目光落在阿离……背后的大尾巴上,笑容顿住。 杯子里的水满了出来,发出水落声。 他手上一提,将壶口收起,接着笑道,“扶起来就好。落……我家女郎让你坐下说话,不必如此拘束。” 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将那盏满掉的茶水端起,走到门边。 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蹲到门口的暗七。 将茶盏地给他。 暗七一脸莫名地接过,“谢……三爷赏赐?” 却见封宬朝内瞥了眼,面色从容地问:“落落方才是跟那……个孩子出去的?” 暗七捧着茶盏,摇摇头,“刚刚是一只小狐狸,这小娃娃是谁啊?” 封宬看了眼这一脸懵的笨小子,心下想,还是得让赵一或者赵三回来一个。 淡声吩咐,“把杯子洗了。” 然后转身,关了房门。 “?” 暗七回头,想了想,再次问黑暗处,“我做错啥了?” 空空无声。 依旧没人回答。 房内。 封宬回来时,就见那不过六七岁的小男童已经将矮凳重新扶起坐好,火红色的大尾巴,正紧张地夹在身后。 见到他过去,又夹得更紧。 看他一眼,又立马挪开。 跟犯了什么错事儿,不敢跟他对视似的。 他笑了笑,走过去,将一盏茶放到桌边,问:“喝不喝茶?” 阿离正心虚呢,不想这仙人儿一样的郎君居然主动给自己倒水,立马摇头,“不,不用了!我,我不渴!” 封宬也不计较他这样怪异的反应。 微微弯唇,转过头,看向内室。 就见云落落正将那件道袍小心地拿出 ,又仔细地折好,拿了一块儿干净的碎花布,将那衣服再一次包好,然后放进了她那大包裹的最中间层。 他看了会儿,便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慢慢送到唇边。 视线落在了桌上那盏燃着灯火的莲花盏上。 这莲花盏似是黄铜材质,底托不见新奇,唯独油盏,雕作九瓣莲花样,纹路细腻,花瓣柔展,栩栩如生,十分精致。 他看了会儿,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灯盏里,居然没有灯油。 而那灯火,也没有灯芯! 不由诧目,放下茶盏,正要细看去时。 收拾好的云落落走了回来。 见他瞧着那灯盏,也走过去,将手里的一捧细细的红色物事放进了灯盏里。 ——朱砂? 封宬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只不过那微弱的灯火并无变化,依旧昏暗得仿佛随时都能熄灭一般。 一旁的阿离看着也急了,忍不住伸长脖子望来。 “把紫鸢放到这里来。” 云落落看了他一眼。 他连忙站起来,小跑到桌边,将手里一直捧着的鸢尾花放在了桌上。 花香夹杂泥土的气息,瞬间扑入鼻息。 封宬眉眼微动,转过脸,见到阿离胸前的一团泥污,和满手的泥土。 眼角微抽了下。 再度朝云落 落看去。 就见她剑指一并,在那灯盏上一划。 同时低念—— “香气沉沉应乾坤,燃起清香透天门。” “起。” 原本微弱的灯火突然便明亮起来。 不过两个鼻息间,便耀亮的整个屋子恍如白昼! 然而那光线却并不刺目。 封宬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莲花灯盏上的纹理下,有淡淡的金色流光游走。 云落落的简直再次往那一丛鸢尾花上一点。 音如歌吟般轻念—— “南辰北斗满天照,五色彩云闹纷纷;紫微宫中开圣殿,桃花玉女请神仙;千里路途香伸请,飞云走马降来临;拜请本坛三恩主,降福请恩赐灵缘。” 剑指又竖起。 “急急如律令。” 一缕淡金色的光烟,忽而自那蓬亮的灯火中冒起。 袅袅绕开,盘缠于云落落竖起的剑指上。 云落落不动。 那光焰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她指尖游走一圈,又朝旁边的那丛青色的鸢尾花徐徐落下。 鸢尾花上,金光一闪。 接着。 馥郁的花香,土腥的气息。 全都消失不见。 沁人的香味散开。 阿离瞪大了眼睛,看到。 原本青色的花瓣,像是被笔墨大片的涂染而成。 在众人眼前,徐徐铺开了一片紫色的光华!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要去取花露 “这是……” 阿离似乎不明白原本的青色花朵,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这样华美的紫鸢。 仿佛从前那个他熟知的‘青尾’姐姐,只不过是他臆想中的所在,让他愈发惶恐不安。 云落落收回手,看了眼那紫薇幽然高雅端贵的紫鸢花。 道,“这是她的本体。” 阿离还怔怔地。 云落落坐到桌边,封宬便给她递了一盏茶过来。 她接过,喝了一口后,又看那火光明亮的莲花盏,目光平静地说道:“她本是灵虚观前的一丛花,观主说,是老祖宗在那山头上盖道观的时候就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生了灵性。” 封宬这是第一次听云落落亲口诉说关于‘灵虚观’的事,抬眼朝她看。 暖色的灯火打在云落落侧过来的脸上,让她的双眼,一半展露于明光里,一半却遮掩于昏暗中。 眼角流落的波流,依旧是她那从不变化的安缓淡然。 然而那暖光晕在她的脸上,又让她仿佛脱离红尘之外的清冷里,多了一点人间情爱的纠葛温意。 封宬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内扣。 “草木化灵本就比生物艰难,天时地利人和,风水五行八卦,水土阴阳因果,缺一不可。故而,紫鸢生出灵性后 ,观主便十分上心。” 云落落说着,又看了眼那草木葱郁花朵贵美的鸢尾花。 “后来大师兄去了后,照顾紫鸢的活,就交给了大师兄。”她顿了顿,再次转开目光,声音微轻,可依旧听不出情绪,“大师兄对她,极为喜爱。” 阿离茫然地睁着眼。 封宬却是神情微变,看了眼那鸢尾花,又看向云落落。 却见她又低下头去喝茶。 茶盏里的热水,只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仅剩了一半。 他又看了眼云落落,然后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物事。 云落落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继续说道,“我到灵虚观的第三年,大师兄按着观主教授的法子,将紫鸢的灵体召唤了出来。” “啊。”阿离轻呼,随后又忍不住问:“只是灵体么?” 云落落点了点头,刚要说话。 “哒。” 面前,突然被放下一个油纸包。 她抬目看了看,见封宬正朝她笑:“你先前给我的枣片儿,没吃完。现下一时怕是也难找抵饥的吃食,先拿这个垫垫。” 阿离眨眨眼,不知道怎么突然间就说起吃食来。 桌子对面的云落落却伸手,将那纸包拿了起来,打开后,淡淡的苦甜味便飘散开来。 阿 离没忍住,又悄悄地伸头看了看。 云落落将一枚枣片放进口中,苦涩甘甜混杂着便在舌上化开。 她抬目,看到封宬依旧看着她。 俊雅无双的眉眼里,是灯火氤氲下,温柔的笑。 她慢慢地嚼开枣片,另一手,缓缓地捂住左臂的内侧。 片刻后,再次说道:“观主说,生灵受道门召唤,便可供道门随意使唤,是为式神。大师兄召唤出了紫鸢的灵体,只需灵体服从召唤者,二者间便等于自动缔结了契咒。可大师兄并未如此强迫紫鸢。” 阿离再次露出惊色。 封宬又给云落落倒了一盏热茶。 云落落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他问紫鸢,可愿意做他的式神。” 这句话一出。 那原本安静的一丛鸢尾花,忽而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似是微风拂过,不过一瞬,又再次归于平静。 阿离一下站了起来,“青尾姐姐!” 可那丛花却再无反应。 阿离张了张嘴。 那盏莲花灯,灯火如水纹般轻轻地摇晃。 云落落看了眼那火光,再次开口,“紫鸢当时跪在大师兄面前,说愿生死效主。” 阿离忽然想到什么,漂亮红润的小脸忽然白了白。 封宬注意到,那丛花没什么动静,可莲 花盏内的灯火,却比之前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不过一下。 便立时又恢复了静然燃烧的状态。 他微挑了下眉,意识到什么,深邃目光在鸢尾花和莲花灯之间转了圈。 “大师兄当时真的很高兴。” 云落落又拿出了一枚枣片放入口中,说话声便有点含混不清,可依旧轻平安谧。 “她是大师兄的第一个式神。” 说完,她便再没开口,而是一片片地,将剩下的枣片全吃了。 阿离终于在那细碎的‘嘎嘣’声中回过神来,朝那鸢尾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道,“那这么说,仙人必定是很珍重青尾……紫鸢姐姐的,缘何又要将她丢,嗯,放在这里啊?她明明重伤都差点死了啊!” 阿离不知晓,云落落也自然无处可知去。 紫鸢灵力已无,连形体都无法维持,更别说还能现形告诉他们自己被抛弃的前因后果了。 她嚼着口中的枣片,静静地想了会儿后,抬脸看向小狐狸。 “那朝颜花露,是何物所化?” 阿离一愣,随即狂喜! 原本夹紧的尾巴都翘起来了! 立马激动地说道:“仙姑娘娘!朝颜花露不是精魅!啊!也不是!就是……” 他仔细想了下,“白云山往内的三 十六转深林内,有一朵一月开放一次的五百年朝颜花,那花露能治百病解百毒延年益寿!” 封宬听着,便低笑了一声。 见云落落看他,又含笑摇了摇头,“若世上当真有这样的灵丹,只怕要是一场不小的争端祸事了。” 先古秦皇,多少帝王权势,甚至连当今天子,为了所谓长生仙寿,耗费多少人命精力,换来的,却又是什么? 百姓饿殍,百业尽废! 若这所谓朝颜花露当真有这般奇效,可想而知,会给九州大陆甚至大玥朝带来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只不过,他的心思,旁人却不知。 云落落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却道,“若当真为五百年花露,怕是也有奇效。” 封宬听着,眼神便渐渐阴沉下去——她当真想把这样的东西引到人世? 然后见云落落一脸认真地朝他看,“我需得知晓大师兄的行踪,故而只能用那花露试试看能否让紫鸢重凝灵体。” “我要去取那花露。”她说。 封宬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眸子,皎若白梨的面庞。 望向他时,平和又从容的神情。 他顿了顿,随即漫不经心地勾唇,露出个优雅明丽的笑容来。 点头,“好啊!我陪你去。”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小傻子 阿离本来对‘朝颜花露’已不抱希望了,不想居然还有峰回路转的一刻。 听到封宬主动说要一起去的时候,顿时喜不自胜。 连忙道,“仙姑娘娘,那朝颜花露每月十五会开花一次。正好明日就是十五,可以去求取花露了!” 云落落点了点头,又问:“可有何讲究?” 阿离一时还没听明白这‘讲究’是何意。 又听封宬道,“去取花露,可有什么要准备的?” 阿离其实还有点怵这位看上去极其漂亮却一笑起来就让他后背冒冷汗的谪仙一样的郎君。 闻言,尾巴便朝底下落了落,朝他瞟了一眼,小声道,“就,就打扮得漂亮点儿,让伺养朝颜花露的哥哥喜欢就可以了。” 封宬顿时眉梢一扬。 阿离瞄见,顿时一缩! 对面,云落落却打了个哈欠,将油纸包放在桌上,道,“那便明日夜里行动吧!三郎,我困了。” 说到后面,连声音都软了几分。 阿离转过头便去看她怎么真的能说着话就立时犯困了,不想,才歪过脑袋,封宬已起身,将云落落挡在了身前。 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阿离一僵,往后退了一步。 又听封宬身前传来云落落模糊的声音,“给紫鸢浇点水,不 要离莲花灯太远。” 阿离还在疑惑这话是什么意思。 却见封宬又朝桌上的花和灯扫了眼,微笑道,“下去吧!我家女郎要休息了。” 那声音温柔得,就差顶着一把尖刀朝你刺一刀来了! 阿离猛地一哆嗦,一把抱住莲花灯和鸢尾花,呲溜一下,就冲了出去! “哎哟!” 还撞翻了蹲在门口偷听的暗七。 封宬回头。 暗七赶紧爬起来,仔仔细细地关上了门。 “嘎吱——哐!” 房内。 封宬认真地想了下让暗七回到暗卫里,再召回赵一或是哪个的时候。 就感觉,腰间一碰。 低头一看。 原本坐着的云落落,像是困极了,靠在了他的身上。 毛茸茸的脑袋就这么软绵绵地歪在他的腰带旁,也不怕膈应。 他弯唇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要是困了,就去床上睡吧。” 不想,云落落却没动。 他侧过头,见她已经闭上了眼。 又问:“是睡着了么,落落?” 靠着他的小女孩儿还是没有反应。 他无奈轻笑,俯身,试图想要将人抱起来,不想,云落落却脑袋一歪,靠了过来。 两人的脸,便是咫尺之距。 他的目光一下落在了云落落粉樱般的红唇上。 小巧的,玲珑的,似有水色的。 穆雅清香的。 不知,是不是甜的…… 鬼使神差般,他往前靠了靠。 鼻息倏而纠缠到了一起。 他一时竟有些意乱,脑子里也有些模糊不清。 不知是被什么勾去了理智。 眼见那粉润就在近前。 他微微张开口。 突然。 “三郎。” 原本闭目的云落落缓缓开口,“你在做什么?” 封宬的动作一下停住。 他抬起眼帘,就见,云落落长睫微掀,蝶翅般的浓郁后,一双黑漪朝他静然望来。 他搭在云落落胳膊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须臾,浅而勾唇,却并不退,反而朝她跟前又凑近了几分。 轻吐气息,如幽兰缠月般,略带蛊惑地低声说:“想亲你一下。” 然而。 看着他的那双黑涟并无波澜,甚至连极细微的波漪都不见。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又问:“为何?” 封宬看着那双眼。 少倾,倏然失笑,一伸手,将她打横抱起。 摇头笑语,“小傻子。” 云落落下意识抬头,看他粲然笑意。 抿了抿唇。 慢慢松开攥紧的左手。 ……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佩临轩;今臣关告,遥达九天 。” “急急如律令!” “哇啊啊啊啊啊!” 灵虚观门前,大师兄激动地看着面前漂浮的曼妙女子灵体,手舞足蹈地转了好几个圈儿。 “师父!师父!你看啊!我成了!”又朝她笑,“落落!瞧!我召唤出来啦!” 她站在观主的身边,看大师兄脸上放肆的笑,又看了看那边飘在半空的紫色身影。 “皓儿。” 观主摇着破蒲扇,满意地点头,“此灵资质平庸,不过性情温和。你如今年少,咒力尚浅,以此灵做式神倒是不错。” 大师兄又连连点头。 “让她为你做一件事,便可结成契咒,收其为式神。”观主继续摇着蒲扇。 不想,大师兄却转过头来,不解地问:“那这不就是强迫人家了么?” 观主摇着蒲扇的手停了停,却是笑开,“那你要如何?” 大师兄想了想,随后一笑,再次看向那紫色灵体,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式神啊?” 飘在半空的女子灵体晃了晃。 大师兄微讶,脸上的笑淡了几分,“你不愿?” 女子灵体依旧没说话。 观主笑了笑,摇着的蒲扇像是扇开观门口飞舞的蚊虫似的,朝旁边一扇。 原本漂浮在半空的女子突然轻轻地开口,“下妖……愿 生死效主。” 大师兄眼眶一瞪,方才的失落瞬间一闪而空! 激动地一下蹦起来,“真的么?哇啊!太好了!那,那我们……结契吧!” 说着,左手简直并拢,指向半空。 女子灵体飘落下来,跪坐于大师兄面前。 然后慢慢抬起左手手背。 大师兄咧开嘴,以剑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点。 同时念—— “华精茔明,元灵散开,流盼无穷,降我光辉。” “急急如律令!” “结!” 紫色女子的灵体,便渐渐凝实。 华美的紫衣飘落于地,乌黑的长发披散于肩。 她抬起的左手背上,一朵柔美的鸢尾花,纤毫毕现。 大师兄藏不住高兴地笑着说:“从此以后,你就叫紫鸢吧!” 她匍匐于地,深深垂首。 恭恭敬敬地应下,“是,主人。” “哈哈哈!落落,看,我的式神!以后我是大主人,你就做她的小主人,好不好啊?” 她没说话。 只是抬起头,看慢慢摇着破旧蒲扇的观主。 看他温和宽容的笑。 看那蒲扇上,渐渐散开的金光。 观主察觉到她的目光,笑着低下头来,朝她挤了挤眼。 “臭道姑!” 小甯的声音骤然入梦来,“起来吃早饭啦!我饿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夜行 景泰十八年,二月十五。 宜:动土,安床,订婚。 忌:入宅,祈福,经络。 此时月上中天,圆盘似银,晃于枝头,清辉遍洒,春夜寒新。 “咕咕。咕咕。”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夜鹰鸣叫,显得这深林荒处愈发森冷瘆人。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自林子那边绕过来。 几个身影显露。 正是云落落一行。 进了深林处,月色被树影遮蔽,周边便立时昏暗下来。 担心惊动山林中的灵怪,故而没有点灯。 如此一来,唯有封宬一人,脚下速度便明显慢了下来。 “咔嚓。” 他绊到了一根干枯的树枝,却微微一笑,并不漏出分毫不适。 才要继续跟上去时。 垂在身侧的手,被轻轻握住。 他脚下微顿,转脸,看了眼身旁的云落落。 阿离走在最前头,看了看天上,到底没忍住焦急,低低催促,“还要劳烦仙姑娘娘同郎君快些走,若是再迟了,只怕花露都要没了。” 趴在云落落肩膀上揉肚子的小甯立马翻了个‘白眼儿’,“不就我多吃了两口糖糕么!能耽误什么事儿!那花露搁在那儿还能跑了不成?” 阿离不敢反驳她,只好对云落落小声解释,“仙姑娘娘勿怪,是因为那花 露实在不多,每月去求取的生灵又极多。小妖怕不够分……” 话没说完,脚下忽然一顿! 而云落落和封宬,也同时抬头,看向了深林深处,一条蜿蜒向前的灯笼队伍。 嗡嗡的嘈杂声音自那处传来。 仿佛有人在高声说话,又有人在低声哭泣,或是发出意义不明的哼叫,或是喝醉了酒糊里糊涂的哼哼。 有笑声,有闹声,有行动的脚步声,有振动的翅膀声。 混杂成一团,如水底的乱流,咕噜噜地自那一处,涌向了这边。 听着十分怪异,仿佛从异世界里传来的声音,在这晦暗又森寂的深林里,慑人心魄。 “啊!怎么会?” 阿离忽然捂住嘴,急切又害怕地低声道,“怎么偏偏是这个月?这可怎么办……” “百鬼夜行。” 云落落的声音响起。 封宬微微挑眉——百鬼夜行? 是他曾经在宫中听那‘高人’所说过的百鬼夜行? 封宬问:“百鬼夜行?同我们去取花露有何冲突?” 阿离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那头的队伍听到似的,“白云山里每三年会有一次百鬼夜行,是朝颜花露分于百鬼的日子。我听说过,却从没见过。没想到居然正好就是今天!这可怎么办啊!” 而 趴在肩膀上的小甯却是在听到阿离的话时,当即低声骂了一声,“晦气!” 便身子一转,钻进了布兜里,还顺带紧了紧收口。 封宬扫了那布兜眼,又看那一处长长的灯笼队伍。 隔得远,他并不能看清那边到底是些什么,只能看到那些点亮的灯笼,在朝山林的深处慢慢游走着。 他问:“有何不妥么?” 云落落也在看着那队伍,扶了扶腰边的布兜,道,“她阴魂残缺,阴气极重,若误入百鬼夜行,易成鬼怪最喜欢的阴力,会被撕食。” 封宬顿时眉角微抽——不是他想的那个……撕食吧? 然后就听前头的阿离哆哆嗦嗦地说道,“怎么办啊?上次隔壁山头的野牛大叔,想给他那刚化形的山羊媳妇求一点花露,谁知道正好撞上百鬼夜行,叫那些‘鬼’给活活撕了!我听山鸡姑姑说的,有个大肚皮的丑鬼,把野牛大叔的眼珠子当糖丸吃呢!还有他的肠子,被一个长头发的女鬼拉扯着当绳子拴在脖子上玩儿……” “……” 封宬的眼皮子跳了跳,见阿离还要说,立马开口,“如此说来,今夜便不好取那朝颜花露了?” 阿离瞬间垮了脸,无助地看向云落落,“仙姑娘娘,若是再 等一个月,紫鸢姐姐会不会死掉啊?” 他见识了云落落的手段,心里其实是很有期冀的。 不想,却听她冷冷淡淡地说了一个字。 “会。” “啊?” 阿离瞬间白了脸,“那,那……” 云落落看着那夜行队伍,面色不见变化地说道,“以我之力,仅能护她三日本体,她灵力全散,又受契咒所缚,若无外力注入灵力,身陨不过言谈之间。” 阿离一下瞪大眼,“那,那这……” 偏偏今日居然遇见了百鬼夜行! 他眼睛都红了,“真的就没有法子救紫鸢姐姐了么?” 封宬扫了眼那队伍,也朝云落落道,“这倒当真是天不作美了。落落,看来那花露今夜是取不了了,只能再寻他法了。回去吧!” 却见云落落看着那队伍,没动。 他眼神微沉,却是再度微微一笑,刚要开口。 就听云落落轻声道,“观主曾给大师兄做了一件道袍。” 封宬的笑容停滞。 “是观主省了很久的酒钱,买的新的布料,还特意请了镇子里最好的绣娘做的。” “观主说,到秋天,大师兄就该过生辰了,也不知道长了多高,瘦了多少,希望那道袍不要做小了做大了。” 封宬垂眸,看着身侧静静说 话的小女孩儿。 “观主还说,要是大师兄回来了,先把他打一顿,再给他这件新衣服。他一定会哭鼻子。” “观主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但是,一直在笑。” 云落落说着,慢慢抬起头,看向封宬,“可是,大师兄没有回来。” 阿离忽然鼻子一酸! 封宬看着小女孩儿眼里安然的光。 月色透过树影,细微地落在她的瞳孔里。 淡蓝的光芒,寂寥而空茫。 “那件道袍呢?”他弯起眼角,轻声问。 云落落却没回答,而是再次看向那条长长的灯笼队伍,道,“我一定要找到大师兄。” 封宬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孤身涉入红尘,不惧凶险,不恐危难,不怕万阻。 她宁愿与恶鬼交易,宁愿受制于阿姐,宁愿跋涉千山万水。 为的,就只有一个,大师兄。 而昨夜出现的紫鸢,是她踽踽独行中,骤然见到的火光! 她不可能放弃的。 封宬的心底,一时不知泛起的是怎样的一股血潮。 那种酸涩,晦暗,难受,隐忍,苦闷,郁卒,几乎在瞬间要将他淹没。 可他只是看着面前面容沉静眼神笃定的小女孩儿,微微笑起。 颔首,柔声道,“好,那三郎便陪女郎同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好幼稚哦 阿离也从一旁跳了出来,“我也去!” 却见云落落摇头,“你不能去。” 阿离立马瞪大眼,“为何我不能去?我,小妖好歹也有一点点妖力,至少在遇到凶险时,能不拖累仙姑娘娘。可,可……” 他看了眼封宬,鼓足勇气,“郎君什么都不会啊!” “什么都不会”的三殿下转过头,看了眼那夹着尾巴的小狐狸精,然后,朝他‘温和’地笑了笑,问:“你说什么?” “!” 小狐狸精这回却为了紫鸢犯了一回狗胆,分明牙齿都打颤了,却还是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又没说错!我比郎君有用!” 封宬眯了眼。 刚要再说话。 不想,却听云落落说:“他不一样。” 两‘人’一起转头,就见云落落将身上的大包裹放在地上,翻出了一支笔。 然后扭头朝封宬招了招手,“三郎,你来。” ‘不一样’的三郎立马走了过去,见她手中毛笔笔尖红润,当即俯身道,“你画吧!” 就跟前几日在那小院外头一样,画个窄红什么的,肯定有用。 不料,云落落却摇了下头,伸手,拉起他的手臂,然后将他的袖子往上推了推。 封宬回头看 了眼——嗯,这个他也熟。 伸手,压住了袖子,自觉伸出手臂递到云落落跟前儿。 云落落看了眼,提笔落下。 阿离在旁边都看傻了——这……紫鸢姐姐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的么?这二人怎么就…… 正想着。 就见封宬朝他瞥了眼,眼神里……颇为得意。 他呆了呆,忽然,就对封宬没那么恐惧了。 凑过去,问:“仙姑娘娘,您要带着郎君去百鬼夜行么?” 不远处的树头上。 暗七用胳膊肘捣了捣旁边的暗九,“咱们三爷好幼稚哦!还跟个孩子争风吃醋。” “……” 暗九觉得,这厮早晚要因为这张嘴吃个大亏。 这边。 云落落垂目,仔细地画了一个符之后,又将封宬的胳膊转过来一点儿,继续画下,一边道,“是,我需得用他。” 封宬注意到云落落这回画的符文与以往十分不同,细腻有繁复,而且看着十分怪异。 阿离看不懂,可也不妨碍他好奇,又问:“仙姑娘娘为何不用我……小妖,小妖也是有妖力的。” 至少比这位郎君有用。 封宬又朝他瞄——果然狐狸狡诈多滑! 却听云落落道,“我要用的,是对我全心信任 的人,你可信我么?” 阿离一震,竟完全没法开口。 然后,又听云落落说:“而且,你不是说,那朝颜花露的守护者,喜欢漂亮的么?” 言下之意——你还能比我面前的人儿好看不成? 阿离僵住。 瞄着阿离的封宬自然地挑起嘴角,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看了眼低头画符的云落落,那笔尖描绘肌肤的酥痒细腻,以及她轻轻搭在肌肤上的温暖触感。 笑问:“落落,这画的是什么咒?” 那语气得意的…… 阿离忽然摇了摇尾巴,又往跟前凑近了点儿。 “式神术。”云落落说。 封宬没听明白,“什么?” 云落落这时候正好画完符文,提笔,道,“让你暂时做我的式神。” “?” 封宬疑惑,“可我不是凡人么……” 话音未落,云落落低头,在那未干的符文上,轻轻吹了吹。 轻柔的呼吸在因为暴露寒夜中敏感的肌肤上温柔撒开,叫封宬一瞬失声! 他抬着胳膊,眼瞳微缩。 就见面前的小女孩儿,抬起头,认真地朝他看来,“这么说来,三郎也是我的第一个式神了。” 树梢上。 暗七猛地捂住嘴巴,可另一手却使劲地拍暗 九。 暗九冷漠地一躲,闪到了另外的枝头。 树下。 封宬张了张口,却又听到自己刚才猝然失乱的心跳。 他垂眸,看着手臂上繁复怪异的花纹。 片刻后,忽而低笑开来——勿论他的身份。这臭丫头,竟敢拿活人来做式神。 还真是……胆子大得没边了。 身侧传来阿离的疑惑声,“仙姑娘娘,我听紫鸢姐姐说过,式神同主人之间,是互相信任的。” 封宬心下微提,侧目看来。 听到阿离继续说道,“不仅式神要完全信任主人,主人也是要将式神视为自己的一身性命的。是这样么?” 是这样么? 封宬抬目,朝云落落看去,轻笑着问:“落落这般信三郎?” 就听云落落说:“是这样的。” 封宬脸上的笑停在了眼角。 ——她当真如此信他?视为性命地信? 为何? 然后看她朝自己看来,“所以,我才要知道,大师兄到底为什么会丢弃了紫鸢。” 这个观主亲手为他收服的,属于他的第一个式神。 封宬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含笑开口,“好,我陪你去。” 云落落点头,将朱砂笔收起来,又从包裹里拿出两个物事后,重 新收好包裹。 接着朝半空唤了声,“小黑。” 小黑? 封宬眉头一挑。 就见黑影在一棵树后冒了出来。 他眉梢一挑。 云落落将包裹提起来递过去,“有劳,帮我收好。” 黑影立马蹿过来,恭恭敬敬地接过,“不敢,属下的职责。” 然后又一闪,没影了。 全程……没看见旁边这位尊贵的主子殿下? 封宬几乎要叫这些个臭小子给气笑了,放下袖子,盖住胳膊上的花纹,又看那头,灯笼的队伍已经走出去很长一段路了。 于是问:“落落,要走了么?” 云落落点头,却转过脸,对东张西望的阿离说道,“不要偷偷跟着。” 阿离一下被戳穿心思!当即夹紧尾巴! “我,我没……” “这里的这些人,还有紫鸢,我都托付给你了。拜托你,在我们回来前,照顾好他们。”云落落又道。 阿离意外,可很快,就激动地红了脸,郑重点头,“仙姑娘娘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 树上。 暗七:?? 让个毛头孩子照顾他们? 底下。 封宬看云落落三言两语便安抚住了这只小狐狸精,微微一笑,再次道,“落落,走吧。” 第二百五十章 百鬼 云落落这才转身,走到他身边,将手里的物事递给了他一个。 封宬接过一看——正是之前买的那两张青面獠牙的傩面具! 脑中浮现出,那日站在那被撞翻的小摊贩前,云落落静静走过去,递出铜板的模样。 笑了一笑,问:“用这个遮掩身份么?鬼怪不会这么蠢吧?” 话音刚落,就见云落落剑指朝左臂一点。 道袍袖子之下,看不清那左臂上到底有什么。 可那翻开的腕心里,却有一抹狞痕骤然突起,又瞬间消失! 封宬忽然想起,云落落左臂内侧的那道疤痕。 垂目见她左手手心狠狠一攥,似是承受了极大的痛楚。 不过很快,又松开了手指,同时散开剑指,迈步朝前。 “走吧!” 封宬转脸,又看了她那张若无其事的脸,仿佛方才那痛楚并未有过一般的平静。 他突然往前两步,追到她身侧,笑着问:“不痛么?” 云落落似是没听明白,转过头,朝他看了一眼。 封宬朝她左臂瞄了一眼,“那个,是什么?” 云落落跟着看了眼自己的左臂,顿了下,道,“是隐藏生人气息的一个咒。” “咒?” 可咒不是像刚刚她给自己画的那种么? 这小丫头……没说实话。 然而封宬却并不表露半 分,只是再度含笑问道:“隐藏生人气息?那我的小臂上这个也是么?” “嗯。” 云落落转过一棵树后,抬手朝旁边挡了挡,正好挡住封宬要碰到的落下来的枝头。 封宬抬脸看了眼。 又听云落落说:“百鬼夜行所过之处,本是阴阳两界交合之地。阴阳混沌,凡人若误入,便立刻会被百鬼察觉。” 说着,她又朝前头看了眼,那灯笼的队伍已经近了。 封宬抬头看去。 便是神情微变。 原来所谓的百鬼夜行,方才所见的灯笼队伍,竟是这种形态! 四肢三头的恶犬吐着舌头滴着涎水,半身白骨半身红衣的女子扭着腰肢,抱着头颅跟自己吵架的老头,飞在半空似人似鸟的妖物。 还有蹦蹦跳跳的扫帚怪,一团肉渣一样滚了满身尘土的黏糊,咬着自己头尾转圈的地龙,浑身冒火的一块大石头。 等等等等。 如此凡种,不胜其数! 完全跟封宬曾经在宫中所阅所闻的《鬼怪异志》不同! 他少有地露出瞠目之色。 云落落的声音再次自身侧传来,“能在阴阳间行走的百鬼,非煞必凶。道门规矩,见者避之。若被他们察觉生人气息,便会被群起撕食,再无活路。所以,我方才在你手上画的咒术,乃是让 你以式神之身,隐匿凡人气息。” 原来如此。 可封宬很快又想到,他这个是以式神的身份隐藏气息,那云落落呢?她又是怎么隐藏的? 可不等他发问。 那百鬼夜行的队伍,已经近在眼前了。 云落落抬起胳膊,将手里青面獠牙的傩面具,戴在了脸上。 然后拍了下他。 他扫了眼前头的队伍,将他手里那枚红唇冽艳状若厉鬼的面具戴上。 随后两人一起抬脚,融入了这千奇百怪陆离浮绘的百鬼夜行队伍中。 …… “叽哩哇啦。” 头顶飞来飞去的各种鸟怪不知在叫嚷着什么,森哑凄厉。 封宬隔着面具。 才看到这长长的队伍里,几乎一半的妖怪手里都提着一盏亮着的灯笼。 说是灯笼。 可那灯笼却是个南瓜花的模样,花瓣本身绽放出橘色的光芒。 徐徐绽放的光亮,被绿色的枝藤吊在形状各异的妖怪手中,摇摇晃晃的,让那南瓜花显得神秘又古幽。 封宬扫了一眼,发现有一只坐在茶盏里的女鬼,正同身后一个脸呈算盘状手里却提着一盏南瓜花灯的胖子争吵。 “你最好老实点儿,把灯给我!不然待会在花主跟前儿,别怪我一口吃了你!” 那茶盏女的声音很尖,有种瓷器碎裂的刺耳。 算盘脸‘噗哩啪啦’一阵响。 也不知从哪儿发出的声音,稀里哗啦的,“哼哼!你有本事现在就吃了我!没搞到灯,就想抢我的?待会在花主面前,看我怎么敲了你的茶盏!” “呸!待会你不想死,最好现在给我!” “你做梦!滚!” 两只妖物撞到了一起,发出算盘拨响和瓷器裂开的声音。 旁边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百鬼跟着起哄,鸟怪在头顶叫得愈发凄厉尖锐。 封宬看得不知是惊是愕。 忽而,就听身侧传来一声‘嗡嗡’笑声。 “哎哟!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是从哪里刚刚吃了人过来?一身的生肉味儿啊!” 接着,一股腥气,隔着面具都遮挡不住地钻了过来。 封宬僵了僵,缓滞地转过头。 就见一只鱼头,正瞪着一双死鱼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凸起的鱼嘴开开合合,“让我吃个嘴儿,也尝一尝人肉的美味呗?” 封宬藏在面具后的脸,面无表情。 手往里一翻,摸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正要动作。 手肘却被一扶。 他顿了下,侧眼,就见云落落自身后走过来,獠牙面具下,宽大的道袍愈发显得她纤细孱弱。 叫人瞧着,总觉得是个没力又没用的小妖精。 那鱼头怪‘嘿嘿’ 地笑了起来,得意地晃着手里的南瓜花灯,又往封宬的面具前凑了凑,浓稠的鱼腥气夹杂腐败的味道,直接钻了进来。 “给我尝一口嘴儿,我待会分你喝朝颜花露……” 不料,旁边的云落落突然一脚踢出! “啊哟!” 鱼头怪话没说完,整个身体就猝不及防地直接飞了下去! “砰!” 一头砸在旁边的泥土里!身子挺了几下,愣是像条鱼一样没立起来! 而手中的南瓜花,也飘落到了地上。 “吱呀!” “啊!” “哇!” 顿时,周围没有南瓜花灯的鬼怪乍一见到,顿时齐齐上扑! 眼看就要将封宬和云落落给淹没进去! 站在南瓜花灯边的封宬低头看了眼,忽而一伸手,将南瓜灯,提了起来。 “我的!” “不!我的!” “是我……”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狞面的,獠牙的,血口的,浑身是血的,满面乌紫的鬼怪,全都围拢在四周,目光不善地瞪视着封宬。 封宬的面具上,红颜厉鬼艳美无双。 森眸凄冷,单手提着灯笼,与那些鬼怪不动声色地对视着。 而另一手却同时往侧面伸开,露出小臂处一点点的符文,以及手心里的匕首。 匕首尖端寒光一闪。 将云落落,护在了身后。 第二百五十一章 来场交易呗? “我的花!” 那条鱼头怪终于扑棱了起来! 一下看到自己的灯居然落到了方才**的‘小娘子’手里,顿时大叫一声,怒道,“还我的灯来!” 一个打挺,便要扑过来! 站在后头的云落落抬起头来,却,没有动作。 身前的封宬手臂一转,将匕首对准南瓜花,面具后传来带着威胁的笑声:“你再上前一步试试?” 飞过来的大鱼头骤然停在了几步外! 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敢!” 封宬的刀尖又往花瓣上怼近了几分,低笑,“你看我敢不敢?” 嚣张又恣意的模样,当真能是个不管不顾的。 周边围拢的众鬼顿时低低细语起来。 “好倒霉!” “活该呀!” “嘻嘻嘻,好厉害的小娘子啊!” 听到‘小娘子’三个字,封宬对着南瓜花的刀尖微晃了下。 森光在南瓜花的照耀下,隐隐烁烁。 眼看真的要将那花瓣扎破。 鱼头怪张着的嘴忽而重重地‘啪嗒’了几声,胸口急速地上下起伏了几次后。 终是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少得意!你给我等着!” 然后一扭身,冲到了前头去。 面具下,封宬朝那鱼怪离去的方向扫了眼,唇边笑意犹在,眼神却已是凝寒阴翳。 朝身后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云落落瞥去。 刚要说话,却听她先开口问:“三郎是如何知 晓,那鱼怪顾忌灯花,不敢轻易近身来?” 封宬一顿。 随即将匕首收起,微微一笑,道,“并无什么细究。只不过方才瞧见两鬼争抢花灯,却小心翼翼不敢碰伤那花半分,所以便试了一试。” 隔着面具,云落落只隐约看到鬼女面具后,那双邃深渊墨的眼。 听着笑声似是极轻松的。 接着又听他说道,“而且,有落落在,他们也不会伤到我分毫,不是么?” 说完,却并未听到云落落的回应。 那句他常听的‘别怕’,云落落并未开口。 封宬看着面前那张傩面具上似罗刹似恶鬼的脸,分明凶狞可怖,却又莫名透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平静安和。 仿佛他的心思……已无所遁形。 片刻后,他倏而挪开目光。 举起手中的花灯,笑着说道,“怎么会亮的?难道是何种灵物?不知这些鬼怪这样珍视此花,到底有什么用。” 云落落依旧没出声,只静静地看他一边笑语,一边伸出一手,拨弄了一下那南瓜花。 花瓣一闪,似萤火一般,光芒起伏了一瞬。 封宬低低发出一声轻叹,似是觉得极为有趣。 旁边,一只脖子上颤着一条小细蛇的女子凑过来,阴森低笑,“小郎君,你这式神不太听话啊?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 云落落转脸,就见那女子面白如纸,满头凌乱的长 发几乎披散到了地上,同那细蛇的尾部纠缠在一起。 咧嘴的时候,露出舌头。 那舌头上,赫然一个舌头,正嘶嘶地吐着信子! 她没说话。 那女子又凑了过来,抓住脖子上的小蛇往前一勒,勒得她的脖子明显‘咔嚓’一声! 她的头也跟着歪倒一边,却还是偏着脑袋朝云落落笑,“你们抢了鱼老头的花,他待会肯定会在花主跟前儿作怪。你若是答应待会得到的花露分我一半,再把你这小式神给我享用一晚,我就保你今晚在花主面前安然无恙。如何?” 走在前头的封宬忽然回头,朝那女子看了一眼。 女子一笑,下一瞬,朝他森然咧口! 舌头上的蛇,同时霍地张开尖牙,朝他咬来! 封宬瞳孔一缩! 下一瞬,就被云落落一把拽到了身后。 同时,听她隔着面具的声音平静又沉闷地说道,“不做。滚。” 面具下,封宬眉头一挑。 ——方才对那鱼头怪毫不客气的一脚。以及现在的这句莽语。 这小道姑,今夜是怎么了? “呵呵呵呵。” 那女子却笑了起来,嘶声的蛇缩回了她的口中,她扶起歪倒的脖子,无趣地哼了一声,“别后悔啊!小郎君~~~” 然后便扭到了另一边,歪缠上另一个一手提着南瓜花一手抱着一个骷髅头的女子去了。 封宬扫了眼,就听 云落落说:“我曾在观主的话本子里看过。鱼嘴的那只,当是水幽灵。是一种葬身在水中的死难者的幽灵,它们会往过往的船中洒水,将船弄沉。” 封宬再次看向前头,那巨大的鱼头正回头朝他们这个方向看着,眼神恶毒。 收回目光,又问:“那方才那个?” “蛇婆。被其夫君推入蛇窟,让蛇活生生咬死的厉鬼。”云落落说道。 封宬不由意外,想到方才那女子阴厉森怖的脸,“如此说来,倒是个可怜的?” 却听云落落道,“观主的话本子里说,蛇婆的夫君是个纨绔子弟,十分爱养蛇,尤其喜欢用女人的身体养蛇。而这蛇婆生前为了讨好夫君,暗地里诱拐了许多女子供夫君取乐。最后却被其夫君推进蛇窟里,被万千毒蛇撕咬而亡。死后怨念太大,吞食了自己的夫君后,化作厉鬼。她口中的那条小蛇,就是她的夫君。” 云落落的声音平静到近乎冷漠。 封宬却朝那蛇婆的方向扫了眼,目光落在那个被她纠缠的女子身上,忽然又想起她方才同云落落说的那句交易——把自己给她享用一晚…… 他忽然眼皮子一跳,“那她刚刚莫非……” “嗯。” 云落落抬目,“她以为你是我的式神,想着你若受了主人反命令便并只能顺从,正好能给他夫君尽情享用一晚。” 封 宬顿时面色难看。 接着听云落落道,“式神为灵体,不会死也不会伤,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便是受尽折辱也会乖巧顺从。而我只需要将你供出,今晚就能受她庇护。在她看来,这是个极其划算的交易。” “……” 饶是封宬再淡定,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知是恼是怒还是惊讶骇然。 可到最后,竟都化作了一抹好笑。 扫了眼身旁隔着面具不见神情的云落落,心想,若他是真的式神,这小道姑会不会真的答应这样的交易呢? 毕竟,她今夜的目的是花露。是为了能寻到她大师兄的丝毫踪迹线索。 而如果相对立场换成是他,只怕,他也会忍不住心动吧? 心头忽然像被一只凶残的毒蜘蛛狠狠地蛰了一下。 可他却顷刻笑了起来,反而轻松地晃了晃手里的南瓜花灯,笑问。 “原来这些百鬼竟这样的凶险。落落,我是不是不该拿这灯?” 云落落却没回答。 而是站住脚步,看向队伍的前方。 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封宬转脸,就见那队伍的最前头。 如水的月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落在底下一朵巨大如伞云的大树上,一朵不过巴掌大小的花朵的花蕊里。 那淡蓝的荧光,在深林浓郁的夜色下,透着蛊惑人心的华美。 朝着这夜行的百鬼,轻曳招展。 无声低语。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争抢与厮杀 封宬从没见过这样的朝颜花,也可以说,从没见过任何一朵花能有这般的奇异瑰丽。 天地方圆间的精华,在这一刻,全都被这朵纤细柔弱的花朵给汲取了。 长长的百鬼夜行队伍中的南瓜花灯的光芒,也皆被这花朵上萦绕的天地之色给覆盖而变得黯淡。 那朵花,立于树杈上,明明不过羸弱之躯,可那光华,高高在上,竟似万物之主。 百鬼,生灵,魑魅,皆需臣服。 有笑声自那树上传来。 封宬眼波一闪,抬目,这才发现,方才被那朝颜花吸引,竟没发现,那花朵所在的粗大树杈旁,正靠着一个浑身黑衣的年轻男子。 似乎没骨头一般,歪歪懒懒地靠在树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形态骇然的百鬼。 笑着开口:“又到日子了?” 百鬼里,一时无声。 男子转了个身,还是那副软软绵绵的样子,趴在树杈上,俯看众鬼。 “三年一次,倒是没见你们缺趟过。哼!” 队伍里,终于有一个大脑袋的老者笑了一声。 先是爱怜地摸了摸身旁一个提着花灯正好奇张望的光头青面小童,然后走了出去。 他俩手空空,却笑盈盈地抬头说道:“花主辛苦。咱们这一片生灵,多承花主照顾,皆是心怀感激, 不敢造次。还请花主施恩,赐下这一次的花露。” 这话说得巧妙。 封宬眉头一挑——看似恭维,实则警告。 说是承蒙照顾,实际是逼迫人家安分。 看来这树上不知是妖是人的男子,跟这些百鬼还有什么牵扯。 正想着,那树上的年轻黑衣男子又笑了起来,指了指那老者,“好好好,你们还不敢造次? 老者笑着一躬身,却并未再开口。 年轻男子放下手指,片刻后,冷笑道,“那就按着往常的规矩,持有花灯者能供养灵气才可得一滴花露。” 目光朝下,扫视了一圈这长长的队伍,意味深长地开口:“开始吧……” 话没说完,那老者一笑,忽而劈手,一把抓住就在他身后的那个小童。 另一手同时抓住他的脑袋。 “咔嚓!” 清晰的骨头断裂和撕扯声,顿时清晰入耳! 封宬瞳孔猛地一缩! 就见那毫无防备甚至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的小童的头颅被扔到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几圈后,骤然化作一团黑烟,卷曲着,朝上飞起。 然后,如烟雾般,落在了那盈盈绽放的朝颜花上。 老者立马提起地上掉落的南瓜花,朝上托起,快步走到树下。 原本淡蓝莹白的花朵,骤然现场一抹艳色,接着,一滴 晶莹的露水,在那花瓣尖上,点点凝成。 “滴答。” 落下。 正好掉落在老者捧起的南瓜花下。 橘光的南瓜灯里,登时如被水晶盈满,散发出犹如银河的碎芒! 他面上一喜,朝树上深深一拜,笑道,“多谢花主恩赏!” 树杈上,黑衣男子‘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赶紧滚!丑死了!” 老鬼也不计较,捧着花露,身子一闪,便化作黑影钻进了深林里! 其后,立刻有几道身影跟着追了进去。 封宬听到有细细粗粗的声音在后头低声议论。 “滑头鬼的东西不好抢吧?” “他们抢他们的去!关你屁事!” “你想死啊?” “我早就死了!我看你是想跟那蠢光头一样,做朝颜花的肥料还差不多!” “你等着!待会我就撕了你!” “放你的屁!” 封宬转目,就见地上,那前一刻还被老者慈爱关照后一瞬就被残忍扯去透露的青面小童的无头身体,也渐渐如被烧灭的纸灰,散于杂乱的深草之中。 他抬起头,又见前方,方才那坐在茶盏里的女子,与顶着算盘脸的鬼怪,在大树底下厮杀起来。 茶盏碎裂,算珠蹦飞! 真真的是杀红了眼的疯鸷模样! 仅仅因为……一滴花露。 鬼怪尚是如 此,那若是凡人,又会如何? 他的目光再次抬起,看到树枝上,那年轻男子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底下。 那茶盏女子手持碎裂的瓷片,一下割开了算盘脸! 算盘顿时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接着,整个身体朝上飞起,再次化作烟雾,散落在莹润蓝芒的朝颜花上。 花露凝聚。 茶盏女来不及收拾,匆忙拿起地上的南瓜花,扑了过去。 “滴答。” 花露落下,南瓜花灯绽开碎金的光泽。 她欣喜若狂,匆忙将地上的茶盏碎片收拢,才转了个身,就被一只满头是刺的恶鬼给抓住! “交出来!”那恶鬼声若擂鼓,却又桀桀割耳! 茶盏女惊叫一声。 就听树杈上传来一声低喝,“滚到外头去!别在这脏了我家小花的眼!” 那刺头鬼顿时狞笑一声,抓着茶盏女,身子一闪,隐没入深林的黑暗中。 隐隐地,有女子尖叫声传来。 然而众鬼却嘻嘻做笑,并不在意。 封宬垂眸,看了眼手上的南瓜灯。 忽然听到前方熟悉的声音阴嗖嗖地喊道,“那个漂亮的小娘子,老朽不才,请小娘子过来比试比试?” 不远处的蛇婆‘嘶嘶’地厉笑起来。 封宬抬头,就见那只巨大的鱼头怪,张开丑陋的鱼嘴,露 出了内里一排排尖森的牙齿。 死鱼眼里,满是凶光。 正不错眼珠地,朝自己看来。 他手里的南瓜花灯,正散开着淡淡的光泽。 周围,不少的鬼怪全都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慢慢地垂下眼帘,手腕一翻,正要去抓那藏于袖中的利器。 翻过去的手指,却被轻轻握住。 分明意料之中。 可封宬的眼瞳,还是微微地颤了一下。 他没动。 身侧的云落落却握着他的手,牵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了浮生百鬼的队伍。 走到大树下,走到那比他们高了许多的鱼头怪面前。 淡然道,“你要如何比试?” 鱼头怪面上一狞,恶声道,“臭小子,滚开!我找的是这个小娘们!坏了花主的规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队伍中,那蛇婆咧开嘴,吐出蛇舌,眼露Y森。 树下,云落落握着封宬的手,依旧平静地看向那鱼头怪,道,“吾乃此灵之主。” “哦?” 树上,一直看戏模样的年轻男子忽然发出一声轻哼,朝下探了一半身子。 双腿倒吊着树杈上身自立地看向云落落和封宬。 随即。 手指往前一扇。 两人所在的地面,突然一阵剧烈晃动! 忽然,一根巨大的藤蔓似长蛇一般,狠狠地砸向云落落! 第二百五十三章 以命搏命 封宬神情一变! 当即一抬手! “啪!” 那巨大的藤蔓一下砸在两人的脚边! 尘土飞扬! 在月色与南瓜花灯的照射下,似飞舞的蜉蝣,又缓缓落去。 封宬护着云落落的胳膊停滞在半空,片刻后,才缓缓抬头。 就听树上一声大笑,“哈哈!好一个忠心护主的式神。小郎君,驱策得不错啊!” 封宬眉头微蹙——这树上的男子分明是说云落落驱策了他。 可他刚刚分明什么也没听到。 正疑惑间,被他护在怀里的云落落忽然抬头,朝他看了一眼。 隔着两层面具,彼此分明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情颜色。 可这一瞬间! 封宬忽然犹如当头棒喝! 接着。 就听那头的巨大鱼头怪森笑着道,“好!既然臭小子你是这小娘们的主子!那就你来代替她比试!” 说着,又朝树上拱了拱手,“花主!比试的规矩向来是一对一,这臭小子是不能携带式神对试的吧?不然便坏了规矩。” 树上,那男子已经靠回了朝颜花旁,笑着摸了摸花瓣,点头,“那是自然。” 封宬握着匕首的手倏地收紧! 明白过来了云落落自从方才便一直怪异的举动—— 抢夺南瓜灯时任由他的胡作非为,脚踢鱼怪,挑衅蛇婆。 却又在先前对峙时安静站于他身后不言不动。 原来。 就是为了这一刻! 让百鬼以为他才是 那个真正厉害的!而云落落不过龟缩于式神背后依靠式神能耐还逞强斗狠的胆小鬼! 如此一来,这只鱼怪,便自会挑软柿子捏,以求必赢! 而只要云落落死了,‘她’这个无主式神,便是任由摆布! 这样看似精妙的算计!实则云落落早已布置的陷阱!连他都是此时才察觉!那鱼怪更不可能不跳! 他的身侧,云落落一步步走了出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臭娘们!你想坏规矩不成!”对面,鱼怪高声怒斥! 云落落回头。 封宬捏着她的袖子,张了张嘴,忽然道,“落落,我拿灯是……” 手背却被云落落轻轻拍了拍,“我知晓。” 他瞳孔一紧! 下意识朝她看去。 隔着那森狞的傩面具,他似乎看到她那惯有的平静温和的神情。 轻柔耐心地说:“我很快回来,别怕。” 然后,手被按下,手指松开。 他看着,云落落转过身,走过去,站在比她高了近乎一番的鱼怪面前。 缓缓抬手,举起了方才封宬握在手里的匕首。 面具下,封宬眉头微蹙——为何不用流云剑? “哼!不自量力!” 鱼怪大喝一声,猛地张嘴,吐出一个巨大的泡泡。 那泡泡不似平时所见莹色,内里反而充斥一股浓厚的黑雾,直朝云落落砸来! 滚落之势,犹如千钧! 百鬼饶 有兴致地看着那举着小匕首,螳臂当车的小郎君。 就见。 “咔嚓!” 她手中匕首忽而金光一闪,一下扎在了地上! 接着,一道无形的金芒猛地绽开! 刺得那鱼怪大叫一声! 同时,鱼泡晃动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无形的金芒,忽而顺着地面,一下朝那鱼怪蹿去! “咦?”树上,年轻男子惊异地低头。 树下,鱼怪一惊,匆忙抬脚! 可他身形太过巨大,这么一抬,身子便是一晃! “轰!”倒在了地上! 他大吃一惊,立马操控鱼泡,更加凶狠地朝云落落砸去! 而云落落匕首插地,根本无暇动身! 眼见那黑色的鱼泡就要砸在云落落身上! 众鬼都知,这一场争斗,到底是这不自量力的小妖精输了! 却在这一刻。 突然间那小郎君脚底金芒也是金芒毕现! 接着。 众人听到一声。 “遁!” ‘唰’地一下! 原本俯身扎地的小郎君忽然像被置换了一般,换成了那鱼头怪巨大的身形! 下一瞬! “轰!” 巨大的鱼泡狠狠砸下! “噗!” 鱼头怪猛地吐出一口腥臭泥水,眼珠子暴突! 接着。 巨大双腿化作鱼尾,猛地砸在地面! 地上一阵晃动! 他僵直着张大嘴,似是不相信竟然会死在自己的鱼泡下! 森森锯齿骇人可怖,可这巨大的鬼物,却已没了声息! “啪!” 鱼泡顷刻散开! 黑气朝周围散去!飞在半空的几个鸟怪立马疯扑上去,将黑气吸入腹中! 发出‘嘎嘎’的声响! 四周一片安静。 唯独那鸟叫声,凄厉而森然。 封宬慢慢转目,看着另一头,自方才鱼怪摔倒的地方缓缓站起来的云落落,几乎忘记了呼吸。 忽而听到一声低笑。 “啪啪啪。” 树上,年轻男子鼓起掌来,“以命搏命。精彩,精彩!” 鱼怪的身体慢慢飞了起来,化作黑雾,落在了朝颜花露上。 斑斓光彩一闪。 莹润的花露,饱满欲滴。 封宬转脸,上前,捧起南瓜花灯。 “滴答。” 花露落下,细碎如钻的星光,在他的面前瞬间盈开。 他却并未多看,只是扭过头,望向不远处,还站在那里的云落落。 她手里拿着他的匕首。 青面獠鬼的面具下,是翩然安静的姿态。 他一步步走过去,想起方才那一瞬,他以为她真的会死时的心情。 他看着这明明近在几步之处,却又仿佛远在天际之外的女孩儿。 手心,后背,浑身,都是冷汗。 为了这一滴花露,为了那个大师兄。 她为何!为何就能做到这种地步! 直到走到那狰狞的面具前。 他才停下。 将手里的花露往上举了举,开口,却只发出低哑暗沉的一个音,“落……” “小郎君好生厉害呀!” 一声嘶声忽而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封宬手上一紧,下意识将云落落拢在臂弯中。 就见眼前一道苍白森厉的身影骤然出现! 蓬乱的落地长发,盘缠的小蛇,猩红的口唇! 正是那蛇婆! 她张开嘴,露出舌头上的蛇。 那蛇正嘶牙狞相,朝他们张开尖利毒牙! 蛇婆狞笑着伸手,“倒是叫我们看了一出好戏。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看在咱们说过话的份上,我就不要你的性命了,别让我为难,乖乖的,把花露交出来吧?” 臂弯里,云落落扶了下他的胳膊,走了出来。 面色平静地看向对面满脸恶意的蛇婆:“不可能。” 封宬眉头微拧——看了眼她的手。 那握着匕首的指尖,果然,隐隐发颤。 他的视线又落在那匕首上,分明她的玄术更强大,可方才却用了那样勉强的术法…… “你找死!” 蛇婆低声威胁。 树上,年轻男子不满地低喝,“都滚远些!一群丑八怪!吓着我家小花,我饶不了你们!” 蛇婆一颤,忙赔笑,“是,花主放心,我这就走……” 说着,牙齿一利,脖子上的小蛇眼看就要朝云落落裹缠而来! 云落落匕首同时举起,尖端金光微闪! 却听身后。 “哐!”一声。 封宬平静的声音响起,“听闻花主喜好漂亮之物,不知……小妖的这张脸,可入得花主的眼?” 第二百五十四章 暴露了 云落落和蛇婆同时顿住! 蛇婆满头雾水地转过脸。 就见。 原本站在一旁的封宬,缓缓拿下了面具。 露出了一张,似谪尘入九重的仙颜! 她猛地瞪大眼! “嘶!” 口中小蛇忽而爆出一声厉叫,猛地飞出就要朝封宬咬去! 树上那黑衣男子却突然手一挥。 “砰!” 一根巨大的藤蔓骤然从地上弹起,一下将那蛇婆裹在了一棵树上,直接勒得她森叫尖厉! 他盯着封宬的脸。 笑着又弹了下手指。 藤蔓松开,蛇婆滑倒在地,却再不敢停留,身子一扭,便踉跄着扑进了深林里! 一时间,百鬼竟鸦雀无声。 唯有树杈上盈盈而开的朝颜花和队伍中点点明亮的南瓜花灯交相辉映。 云落落手中匕首尖端的金光散去。 她看着封宬含笑的侧脸,又垂下目光,落在他拿在手上的红艳厉鬼面具上。 “这是个人吧?” “不对不对!气息分明是个灵体。” “长得真是俊啊!” “从哪儿寻来的皮囊,嘶,好想要啊……” “你要死啊!当心花主听到!” 安静了一瞬的众鬼忽然再次窃窃私语起来! 树上。 年轻的黑衣男子忽然飘了下来。 只不过上半身落下,双腿却呈一截长长的黑色藤萝,还缠在那朝颜花所在的树杈上。 一下落在封宬的面前! 云落落当即走了 过去。 男子却没在意,几乎凑到了封宬的面前,怼着他的脸,左右细瞧起来! 如此近处。 封宬才注意到,这男子,有着一双竖瞳,瞳底极黑,看上去就像深冥裂缝,森诡慑人。 他神色平静,甚至有种游刃有余的从容淡定。 近在咫尺的男子却忽而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低笑起来,“小东西,好大的胆子。” 被捏住下巴的封宬看着几乎凑到面前来的男子,同时闻到了一股怪异的铁锈味。 却并未露出半分不适或是怯懦,反而勾起了唇,对上男子戏谑又危险的眼睛。 含笑反问:“怎么,花主不满意小妖的这副皮囊么?” 男子似乎极其喜欢他这个反应,嘴巴一咧,竟是哈哈大笑起来,“小妖?哈哈哈!你们这些小东西啊,一个两个的,可真是有趣得紧啊!” 笑着松开了手指,却转向旁边的云落落。 手上一挥。 “咔嚓。” 那青面獠牙的面具,顿时崩裂。 封宬神色骤变! 云落落隐瞒玄术,以匕首遮掩,分明就是不要叫这百鬼察觉,若是暴露,可见凶险! 他当即上前一步。 却见,盈盈花色染下,露出云落落那张皎白如云的脸。 她慢慢抬起眼。 眸中,黑墨隐去,水月层层漫漫地覆涌而起。 “!” 百鬼队伍中,立马再次发出低呼声。 “是个 女娃娃?” “不对吧?那眼珠子就不对!还有那一身妖气。倒像是个小崽子。” “瞧这细皮嫩肉的,应该很好吃。” “我看你早晚要给花主收拾一顿才安分。” 封宬的目光在云落落诡光波动的瞳眸上停了一瞬。 眼底已是含霜密布,可再次开口时,却依旧是笑意淡容,“听闻花主极为喜爱漂亮之物,小妖厚颜,自认几分薄色。若误入百鬼之手,此张面容被毁,岂不可惜?” 百鬼一听,纷纷骇然! 这小妖简直狗胆包天了! 真以为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不成! 一时,原本小声嘀咕的百鬼都等着看这不知天高地厚敢威胁花主的‘小妖怪’被打爆狗头。 谁知。 花主居然再次笑开,“哈哈,小东西,你可晓得你在说什么?” 封宬听着他明显别有用意的问话,再次朝一旁面色发白,眸现月华的云落落瞥了眼。 微笑,“是,小妖愿承花主……” 话没说完,旁边一直没出声的云落落忽而开口,“三郎。” 封宬手臂上的符文骤然发烫! 并不自肌肤之面覆盖而来的灼热,而是一团烈火,猛然顺着那一处的血脉轰进了五脏六腑! 烧得他眼瞳一缩! 话音骤然止住! 他顿时难以忍耐地微微抬头,呼出一口气。 就见,吐出的那口气息里,一团淡淡的金芒,灼烧 了一个个黑色似文字的方块。 他看着那一个个消失的黑块,隐隐看到一个‘契’字。 身侧,云落落走了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挡在了身后,抬起一双月眸,平缓无波地看向对面的男子。 并不见情绪地淡淡说道,“花主行如此手段,未免太过卑鄙。” 年轻男子身后的巨大藤萝悉索抽动了两下。 可面上却笑得人畜无害十分无辜,“哎哟,这说的什么话呀?这位……小坤道?” 低下头来的封宬神色一变! 不远处的百鬼,哄地炸开! “坤道?!” “这是个人!” “还是个女娃娃!” “是生人啊!有肉吃啦!” “嘻嘻嘻!终于能开荤了!我要她的心!” “眼珠子!眼珠子好看!我要眼珠子!” “肚子是我的!哈哈哈!” 原本不过窥望的众鬼,忽然一个个围拢过来。 封宬面色微沉,看了眼手里的花露,心下一动。 就听对面的花主再次笑道,“小坤道,你不惜带着式神闯这百鬼夜行,挑衅鱼头老,对峙蛇婆,当是对这花露极为需要。” 封宬提着灯的手倏而一停! 片刻后,微微蹙眉,抬眼。 就见那花主意味深长地朝他瞥了眼。 ——分明是看出他想要用花露分散众鬼杀心的意图! 凤眸微凝,再次看向那花主。 花主却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身下的藤萝一点点往回缩。 他跟着缓缓落回树杈上,看戏一般有趣地望着两人,“难得能见到这样有趣的小孩子了。不如这样,今夜,你若是能在这百鬼围杀下活命,我便将本该赏给百鬼的花露,全都给你,如何啊?” 看出云落落对花露的迫切,便以此为诱饵。 一边引诱百鬼为了花露去杀云落落,一边强逼云落落为求活路只能奋力拼杀。 果然不论妖魔人鬼,在达到足够俯瞰众生的高度时,目中所能见者,皆为蝼蚁么? 一众妖鬼森桀而笑,愈发凶残地围拢过来。 张牙舞爪,血牙利齿,眼见就能将他二人撕成碎片! 封宬忽而反手,握住了云落落的手腕。 然后,顺着她的腕心,一点点往前,指尖划过她的指缝,最终,握住了她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匕首。 低声道,“落落,我陪着你。” 原本站在那儿一直不见神色起伏的云落落,眸中水月忽而波涟微绽。 她转脸,看紧在身侧的人。 看他一双毫无迟疑的眼,看他眼中笃定又坚持的认真。 忽而,浅浅弯唇。 点头,“嗯,别怕,三郎。” 封宬看到那水色月眸里似花开的缱绻温柔。 微提的心尖,倏而悸动! 接着。 便见云落落抬头,看向那树杈上,懒散不屑的男子。 平缓静然地说道。 “我能救她。”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一卷浮世绘 此时,封宬的眼前,出现的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呢? 白云山脉连绵起伏,秀丽清美。 十五的月亮清辉遍洒,莹莹蓝芒烟煴华树深林。 在这深脉无人知的荒野之地中。 夜行的百鬼,狰狞丑陋,呈千奇百怪状,舞动四肢,獠牙血口大张,极尽人间难见笔墨难现之可怖状态。 偏这极恶极荒诞的百鬼之态上,是一朵遗世而独立的朝颜花。 脆弱而纤细,出尘而高洁。 被那月辉萦绕着,绽开这红尘阴阳绝难有的纯净明媚。 这是怎样的一幅极致对比的浮世绘卷呢? 封宬形容不出。 却看到,在云落落说出那句‘能救’时。 周围所有扑杀而来的妖鬼丑怪,全都静止了。 树上的男子也呆愣了。 唯有那朵花,在夜风微凉中,轻缓地摇曳着纤弱的花瓣。 他手里的南瓜花灯忽而轻轻一晃。 “咔嚓。” 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声断裂声。 “吼!” 忽而,百鬼狂啸! 如箭梭般,齐齐朝云落落扎来! 封宬眼眶微瞪,当即抓住云落落要往后退去! 树上,黑衣男子却猛地一甩手! “哗!” 一根巨大的藤萝突然从地底爆起! 横向一扫! 将冲过来的百鬼,齐刷刷给扇了下去! 怪叫和哀痛声,顿时此起彼伏 ! 有聪明的鬼怪躲在后头,扬声高呼,“花主!您自己定下的规矩!如今这凡人闯进来,自是要罚……” “规矩?” 男子从树杈上再次落下,身下的藤蔓将他拱起,却是立于一众鬼怪面前。 他垂下一双线瞳,目光森森地看着众鬼,冷笑,“我定的规矩,何时不许凡人来求花露了?” “花主!” 又有鬼怪大叫,“您这是在包庇!您忘了,三年前,那个凡人……” “住嘴!” 男子忽然怒喝,伸手指他们,“三年前,你们做了什么好事,还要我再提醒你们一遍?都给我滚!” 身后,巨大的藤萝再次高高立起,像一只足以顶天的巨蛇,摇晃着要砸死这些鬼怪! 有鬼怪大叫,“花主!你破坏规矩!就不怕朝颜花受反噬么!” 藤萝猛地僵住! 有鬼怪跟着大吼,“我们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有规矩在,您就不能擅自破坏规矩!要么给花露!要么杀了那凡人!” 黑衣男子面色陡厉! 又有鬼怪爬起来,大呼,“若是您破坏规矩!就别怪我们也不守规矩!大不了鱼死网破!” “就是!” “一朵花而已!谁稀罕……” “啪!” 藤萝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原本夯实的地面顿时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 黑 衣男子猛地回头,目光森狞地看向云落落,“你!果真能救她?” 众鬼顿时看向云落落! 封宬眉头一皱,隐约察觉不对。 就听身侧的云落落平和安然地说道,“是。” 封宬就见,不少鬼怪当即神色骤变! 那年轻黑衣男子却笑了起来,只不过神情狰狞,这笑反显得扭曲阴鸷! “好!好!” 他再次一抬手,一根细小的藤萝忽而探到了云落落身前。 封宬垂眸,就见那藤萝的尖端似蛇信般,正徐徐晃荡。 云落落伸手。 那藤萝忽而往前,缠在了她的小指上,狠狠一勒! 血色毕现! 不过一瞬,又消散开来。 封宬垂眸看去,就见那藤萝如指套般,盘在了云落落纤细的小指上。 长眉微蹙。 而对面,有鬼怪叫嚷,“花主!凡人何其狡诈,你又不是不知!还敢跟她结契,就不怕她反咬?” 黑衣男子却狞笑了一声,“呵!少废话!不就是想要花露么!给你们就是!” 说着。 他再次往上,落在了树杈上绽放的朝颜花上,然后俯身伸手,摸了摸朝颜花的花瓣。 接着。 一股淡淡的黑色烟雾,自他指尖,如落云般,飘落在花瓣上。 花瓣上,盈光一闪。 一滴花露将要落下! 有鬼怪反应过来,立马提 着南瓜花灯扑了过去。 “滴答。” 一滴花露落下,南瓜花灯碎亮如水晶。 那鬼怪立马捧着花往深林处蹿去,顷刻就有另外的几道身影追踪而去! “滴答。” 又一滴落下。 树上男子的脸白了又白。 封宬却并未去看那滴落花露的花颜盛景,反而转过脸,拉起云落落的手,看她小指上缠着的藤萝,低声问:“可疼么?” 云落落没料到他竟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想了想,摇头,“并不很疼。” 她神情不见变化,封宬也无从判断她到底难不难受。 只是他现在却并不是十分痛快。 他看着那如细蛇缠在云落落小指上的藤萝,又问:“落落,为何?” 云落落抬眼看他,一双月眸静冷淡宁。 他却并不与她对视,目光依旧落在那藤萝上,甚至再次浮起那常有的点点温雅笑意,似是十分不在意地说道。 “你那个大师兄,就值得你做到这样的地步么?” 云落落眨了下眼,水色在内浅浅涟圈。 “他缘何离开灵虚观?离开后又为何从不回去探望?你一心去寻他,可曾想过,他可愿见你么?” 他的菱唇弯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可说出的话却寡凉而刻薄,“落落,他也许早已背弃了灵虚观,背弃了你和青云真 人。你做的这些,不觉得,都是一场荒唐笑么?” “滴答。滴答。滴答。” 大树上,朝颜花落下一滴一滴的花露。 捧着花灯的鬼怪已只剩寥寥无几。 圆月斜去,天边,有微光晕开。 封宬看着那藤萝,看着那藤萝底下,被勒出血痕的手指。 就听那头树上的年轻黑衣男子骂了一声,“滚!现在这小道跟我结了生死契。谁敢动她!” 他侧过头,看到有几个鬼鬼祟祟想靠近过来的鬼怪,被地底凸起的藤萝拦住。 那几个鬼怪立时愤愤地骂了几声,却见天光已临,只得转过头,隐入深林之中。 “啪嗒。” 大树上,年轻男子的手抽离花瓣。 举世无双的朝颜花,缓缓合起花瓣。 封宬看着那凝做一朵**再无迤逦的花骨。 忽而浅浅一笑,自嘲轻问:“生死契么?” 他到底在奢求什么? 然后,松开了云落落的手指,往后退开一步,似是想离开些。 不想。 手指刚刚挪开,却被云落落抬起的手握住。 他眼帘一颤。 抬头,就见云落落正抬目朝他看来。 眸中月芒忽而如水中之影,漪乱散去。 露出一双温和又平静的黑瞳,朝他看来:“三郎……” “小道,过来!” 那边,黑衣男子忽然高喝。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三殿下被困做人质了 树上,朝颜花合苞而卧,再不见方才夜月清辉下的奇异旖丽。 年轻男子靠在树杈上,黑衣映衬得他的脸虚白若纸。 他俯视着底下的云落落,问:“你果真能救她?” 封宬隐约已猜到分毫,目光落在那朵如今开来平平无奇的朝颜花上。 就听身侧云落落说:“是。” 不由眼皮一跳——方才形势紧急下,为图生机夸大其词尚可计较。如今还这般笃定应承,莫非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么? 可便是如此,也多少该给自己留一点退路才是吧? 封宬不由朝云落落看了眼。 “好。” 树上男子由藤蔓托着,落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云落落的眼,问:“你现在就把她救活。” 救活。 封宬眼帘微掀,朝那黑衣男子瞥了眼。 云落落却并未答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道:“我需得先将花露送回去。” 黑衣男子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 他狠狠地盯着云落落,忽然一指往上一勾! 缠着云落落手指的藤萝倏而收紧! 惹得云落落五指猛地攥起!同时眉头一皱!低低闷哼一声! “唰!” 森光毕现! 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了男子的脖子上! 他有些意外地朝身侧倏而靠近过来的封 宬看了眼,面色愈发阴狞,“你想死?” 手再度往上一挥,眼看一条巨大的藤萝就要朝封宬狠狠抽来! 却听那边云落落说:“生死契,乃是共生死。花主似乎不太明白所谓共生死的意义。” 黑衣男子眉头一皱。 一转脸,就见云落落单手剑指并拢,在藤萝上一点。 同时口中低低念了句咒。 “扑!” 紧勒的藤萝忽然就燃烧了起来! 黑衣男子猛地一抽,顿时露出痛苦又挣扎的难忍神情! 抽向封宬的藤萝猛地缩回了地面!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云落落,“小道!你疯了!擅自动契,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可云落落却满脸平静,再度抬起手指,要往那藤萝上点。 黑衣男子脸色一变,到底还是开口,“罢!有生死契在,你也逃不了!限你一日内回到此处!否则……” 他猛地反手,朝封宬抓去。 不料,早有防备的封宬却突然往后一闪,避开了他的手指! 他也不急! 低哼了声,“倒有几分能耐!只可惜……是个凡人!” “唰!” 脚底树根藤萝骤起,绞缠而圈,瞬间盘成一座牢笼,将封宬困顿其中! 封宬抬手一挥,匕首却在那藤萝上发出‘叮’一声刀刃摩擦硬 石的声音! 他看着藤萝上不过浅浅一道的白痕,接着听到外头一声重物击打的声音。 抬目。 眼眶微震! 竟是云落落,一脚朝黑衣男子踢去! 却被他用藤萝挡住! 云落落一个转身,如鹞子一般,抓着藤萝腾空,再次朝那黑衣男子踩去! 同时甩出一道符篆! 贴在了困着封宬的藤萝牢笼上! “嘶。” 是朱砂燃烧的声响! 藤萝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却又收紧几分! 几乎就要将封宬勒在其中! 素来静默的云落落眼神陡然凝寒! 翻手一抓,碎星长剑,倏地现于指间! 她一脚踩中黑衣男子用来挡住头顶的藤萝,再次高高飞起! 同时举起长剑,朝那藤萝如流星刺去! “嚓!” 长剑猛地刺入藤萝之中。 有碎星顺着藤萝流入! 封宬看见,忽而举起匕首,沿着那碎星流淌的痕迹再一次狠狠扎下! “慢着!” 那边,黑衣男子一把捂住手臂,哑声痛呼,“小道!你若再强行破藤,我现在就勒死他!” 云落落猛地抬头! 黑衣男子的面上已惨白不见半分血色,可眼中却是偏执的狠戾与不让,“你不想他受困于我。我也不能放心由你随意离去!今日,便是与你同 归于尽,你也必须把这个凡人给我留下!” 说着,手握成拳,往地上重重一锤! “轰隆隆!” 整座山仿佛都跟着震动起来! 无数的大树向两旁倒塌,难以计数的藤萝,自地面蹿起,遮天蔽日! 原本已有微亮的天色,顷刻间,再次被藏于一片暗翳之中! 黑影之下,唯有云落落手中的长剑,散出碎星的金芒。 原本朝内流淌的流星静缓下来。 一时间,藤萝两头,再无声响。 连原本属于山林的草木虫鸟生息,皆数隐没。 寂静到压抑的黑暗里。 封宬的声音忽然低低响起,“落落。” 云落落一动,流淌于藤萝的星光微微一晃。 “你说,你知晓,我是为何拿那花灯么?” 那边的黑衣男子并未出声打断。 藤萝上的光点安静地散开一点点的光辉,隐约能描绘出云落落宽大的道袍。 “嗯。”她清浅的嗓音里有低微的哑涩。 藤萝牢笼中,封宬习惯性地低笑了一声,却又想起此时并无旁人能看见。 然而那笑却落不下去,他再度开口,“朝颜花露,不能问世。” 云落落手中的星光与封宬匕首上的星光连接在一起,浅浅的光芒像一条细小的银河。 她没出声。 封宬 也没去想云落落到底是什么心思,继续道,“我故意拿灯,挑衅妖魔,就是想逼你后退,不去拿那花露。明知你一心为寻大师兄,却还是妄图这般阻你,置你生死不顾。是我……不对。” 堂堂三皇子殿下,大约从没这样与人低过头。 可浓郁的黑暗,遮盖了封宬此时脸上复杂的神色。 他再次开口,却已是含上一点笑音,将手里一直没松开的南瓜花隔着藤萝的缝隙递了过去,“这个,你拿去吧!” 去救那一丛花,去问你大师兄的下落。 不用……管我。 因着天光已临,南瓜花的灯芒早已消散,仅余那清澈的花露,在花灯内摇摇晃晃,长剑的碎星光芒落在其中,潋滟斑斓。 隐约衬出封宬微微弯唇的笑颜。 他伸着手。 片刻后,就感觉,手背一热,然后,那南瓜花的藤蔓,被拿走。 同时,藤笼上,长剑散去,星光消失。 封宬看着那模糊离开的身影,眼底的微光,倏然暗灭。 他再度自嘲地勾了勾唇,将匕首从藤萝上拔下。 “轰隆隆。” 腾空的藤蔓再次缩回了地面,露出了一点黯淡的晨色。 他坐在藤笼内,勾着唇,慢慢地撩起衣角擦拭着匕首。 并不抬头。 第二百五十七章 吐血 “仙姑娘娘!” 坐在一棵树下抱着自己尾巴警惕地看着对面,始终想扑过来摸自己的暗七的阿离,猛地看见从深林中走出来的云落落,顿时喜得蹦起来,一头冲了过去。 “您终于回来啦!方才那地震是不是跟您有关啊?您拿到朝颜花露……啊!您拿到了1” 他一眼看到云落落手里的南瓜花灯,激动到尾巴几乎甩得飞起,“快快!我们快回去!给青尾……紫鸢姐姐!她就能活了!太好了!太好了!” 暗七几人也跟了过来,疑惑地朝云落落身后看了眼,“云先生,三爷……没同您一起?” 云落落将南瓜花灯递给了阿离,摇了摇头。 暗七几人顿时脸色一变,当即就想朝那深林里去! 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 暗九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对,压下心绪问:“难道是遇到麻烦了?之前白影和青影曾暗中跟随三爷和云先生,但是跟到一半,却没了您二位的行踪……” 阿离在旁边听得一跳! 怎么他们不止这么几个人么?!明明仙姑娘娘让他好好地把人看住的!仙姑娘娘会不会怪他啊!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云落落一眼。 忽然又是一蹦,“仙姑娘娘!您受了内伤?!” 暗七几人又 是一惊,连忙朝她看去,这才发现,云落落到现在居然一个字没说! 当即急了,“云先生,三爷……” “咳。” 云落落忽而张口,吐出一小口血! “仙姑娘娘!”“云先生!” 几人想上前,可阿离抱着南瓜花,暗九几人又不好轻易去扶。 僵在原地。 只由着云落落往前踉跄了一步,将一口血吐在地上,才扶着旁边的树,缓缓站直,哑着嗓子道,“三郎被困。我需得回去准备些东西,才能再去救他。” 暗九看到了云落落手指上缠着的藤萝,不由多看了一眼。 暗七却是急了,“三爷被何所困?连云先生都救不了?就这么丢下三爷,不会有性命之忧么?云先生,您快想想法子,三爷是断不能有分毫差错的啊!云先生……” 他还要再说,却被旁边的暗九拉了下。 就听云落落说:“困住三郎的,是这白云山的山灵。以我之力无法强行对抗,我与他已结下契咒。在我完成答应他之事前,他不会伤及三郎。” 暗九一听,就知这一次去,是何等凶险。 可暗七还是不放心,“那他会不会背信弃约,伤害三爷啊!不行,我们还是要去……” 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不会的 。三郎若有事,我立即便会知晓。” 暗七疑惑,“这如何知晓去啊……” 被暗九打断,“云先生,那现下,您要作何准备?可有需要属下等安排的?” 云落落摇了摇头,“此时天光已起,做不了什么。便是去了,也是耗费精力。且容我先思量些许。” 暗九一听,立马明白——云落落必然是受了极重的伤!故而不能再贸然前去! 偏她面上还是这般平静淡宁,若不是刚刚吐了一口血,还真让人看不出多大的不妥来。 心中立时暗暗生了几分敬佩! 转过头,对还想说话的暗七说道,“你去生个火,给云先生准备些热水吃食。” 又对旁边说:“黑影,把云先生的包裹拿来。” “青影,带人到四处巡查一圈,不要让误入此处的山林猎户冲撞了云先生。” “白影,再去猎些吃食来。” 诸如此番,种种安排好后,已是完全天亮。 昨夜月明,今日便必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色。 晨光金灿,自树影缝隙里斑驳落下。 云落落靠坐在山石上,看阿离将紫鸢和莲花灯从田庄中取来,再抱着南瓜花,将朝颜花露一点点倒进紫鸢花从里。 清澈的露水很快被那紫鸢花丛吸入。 明亮 的日光中,莲花灯却耀出更加辉目的光芒来。 紧接着。 鸢尾花丛中,紫芒一闪。 一道虚影,飘于花丛上方。 似是意外,片刻后,朝云落落徐徐拜下,声有哽咽。 “紫鸢多谢……小主人救命之恩。” 云落落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看着紫鸢透明摇晃的灵体,想起她第一次被大师兄召唤出来时,也是这般模样。 大师兄…… 封宬的话,倏然在耳边响起——你做的这一切,当真不是一场荒唐笑么? 左臂上,刺骨钻心疼骤然袭来! 她垂眸看了眼,随后,抬起头,望着紫鸢,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紫鸢一僵。 良久,抬起脸时,已是泪盈满眶。 颤声道,“是下妖,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 三年前。 白云山山脚下的一处村镇上。 一个满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忽然拦住了眼前一身破旧道袍的道人。 谄笑着问:“大仙儿,要不要女娃娃?” 云皓一下站住脚,莫名地看着面前这躬身耷脸的猥琐汉子。 就见他一把从后面拽出个约莫只有五六岁年纪、头上还插着根稻草的小女孩儿。 往他跟前一推,笑道,“大仙儿!绝对干净!又伶俐又能干!您瞧瞧,还细皮 嫩肉的呢!” 说着,还一把掀开了女孩儿破烂衣裳的袖子! 云皓当即转过脸,怒斥,“放肆!” 那汉子似乎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个清高的,眼珠子一转,再度嘿笑起来。 “哎呀!大仙儿,是小的不懂事儿,唐突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一家子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只能卖了这孩子救活一家老小。” 见云皓脸色又一变,他语气一转,又变得有点儿可怜,“况且,这孩子好歹跟着您这样的好人,她也能吃一口饱饭,不至于跟着我们饿死,是不是?大仙儿,您瞧瞧,当真是个女娃娃,好得很哪!” 云皓听着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不过那句‘不至于跟着饿死’倒是又叫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朝那小女孩儿看了眼,就见她的脸脏兮兮的,一双因为瘦弱而过分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让他莫名就想到了灵虚观里,那个不会笑不会哭的妹妹。 从袖子里摸出一两碎银子,递过去,道,“我孤身一人,居无定所。这个就当给孩子的。既然担心她跟着受苦,就该好好地送去个好人家,不可在这街上随意拉扯个人便卖了。” 到底是女孩子,若遇到什么不良人,岂不可怜? 第二百五十八章 有妖气 本着道家因果,云皓本不会与这孩子有过多牵扯。 拿出一两银子,也是全了这一面之缘。 想着这做父亲的,多少还有几分良心,有了这一两银子,能缓过几日,许是还能再另想法子。 于是便不再理会,继续赶路。 谁知,这一路之上,竟发现这白云山周边的村镇,卖孩子的情况,居然不胜凡几! 彼时大玥朝虽已兴起佛道之奉,今上好奢靡享受,可国力昌荣,又是江南富饶之地,怎会有这般卖儿鬻女的穷败之象? 在他再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儿,被自己的母亲为了一贯大钱推搡给一个鼠头鼠脸面相奸猾有煞色的男子时,终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快走!哭什么!再哭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那男子拽着女孩儿,一路骂骂咧咧,甚至还扇了那小女孩儿好多次,一直将小女孩儿带进了白云山脚下的深林里。 而这深林里,居然还奇异地盖着一座小院子! 云皓站在大树后,就见那院门打开的时候,内里还站着好几个形容魁梧的壮汉。 顿觉不对。 这并不像平常买孩子的人家。 他略一沉吟后,还是在院门重新 关上后,靠近过去。 然而,院子内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只隐约能听到那几个壮汉的交谈声。 “还是不够啊!现在这生肉难买啊!” “还不是老大口味太刁了,非要吃细皮嫩肉的。不然这周围能吃的,少说也够个一二十年的了!” “嘿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二水村的那个小妞儿,腰粗屁股大的……” “吸溜——浑身都是肉啊……” 云皓听着就皱了眉,手指一点。 紫鸢便飞了出去。 不过一会儿,便飞了回来,在他身后轻声说:“主人,在那里。” 云皓绕过了前院,跟着紫鸢来到后墙的一处窗户外,听到了窗户内不止一个孩子的哭声。 “娘!娘!我要娘!” “我想回家……呜呜……” “姐姐,我好怕……” “哐!” 房门忽然被踹开! 接着再次传来方才满面奸猾的男子的怒骂声,“哭什么哭!都给我闭嘴!你们爹娘不要你们了!把你们卖了!再哭也没用!谁再敢哭,我就先把谁送去给黑老大吃了!” 孩子们的哭声顿时压抑下去! 却还是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来。 胆颤心惊的,充满恐惧的。 云皓慢慢地沉下了脸,朝那窗户瞥了眼,剑指一并,轻轻一点。 便有一道符篆顺着窗户缝隙无声无息地钻了进去。 接着。 他目光一闪! 眼中出现屋内的场景! 十几个孩子,蜷缩着挤在屋子的一角!其中最大的,约莫也不过八.九岁,最小的,竟还有一个还让大孩子抱在怀里的婴孩! 接着。 云皓眼神一变——看到了先前他碰见的那个女孩儿。 头上的稻草还在。 脸上的脏渍被泪水划开几道白痕,颤抖地抱着膝盖,缩在一个同样褴褛的小男孩儿身边。 门口,那个鼠头鼠脑的男人,手里提着一把刀,正跟挑选砧板上的鱼肉似的眼神,在扫视着这群孩子。 “主人。” 飘出去的紫鸢又飘了回来,轻声道,“有妖气。” 云皓脸色一沉,抬手,剑指在额头一点,果然就见,那院子的上方,有一股淡淡的黑气萦绕。 他的眉头再次拧紧。 忽然就听屋子里的孩子们再次发出一阵惊叫。 他的眼神再次一闪。 屋内藏于暗处的符篆跟着一闪。 再次看清屋内的场景。 那个鼠头鼠脸的男子,凡人的面孔下,竟隐隐约约透出一张鼠脸, 露出尖利的牙齿,森笑着上前,一把拖出里头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孩子! “不要!啊——” 女孩子奋力挣扎,拼命尖叫。 却被“啪!”一巴掌扇得晕了过去! 鼠脸男子模糊的面容露出可怖又嗜血的怪笑,一把提起那小女孩儿,森笑道,“不知好歹!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不然落到我们老大手里,哼哼,有你好受!” 说着,便大步跨出门去! 紫鸢猛地自身后靠近,“主人!” 云皓摆了摆手,看了眼那院子上头,低声道,“你看着这群孩子,我去看看。” 紫鸢连连点头。 云皓一转身,踩着院外的一棵小树,一翻身,便悄悄地落进了院子里。 紫鸢自半空看去,瞧见院子里那两个壮汉还在喝酒,又看那鼠脸男子扛着小女孩儿去了后院,忙伸手指了指。 云皓点头,猫腰,摸了过去。 “嘿嘿。山中的大王无人做,鼠爷我今日来快活~~” 鼠脸男子拎着小女孩儿,哼着小曲儿,乐哉乐哉地进了后院的厨房。 那厨房并无锅灶,只有一个十分巨大的灶台,上面摆放着长短不一几把森光闪闪的尖刀。 灶台上面周边全是一片乌色。 鼠脸男子嘿嘿一笑,将小女孩儿扔在了灶台上,然后转着绕了一圈儿,拿起一柄最锋利的尖刀,阴笑,“嘿嘿,从哪儿开始呢?肚子上也没几两肉,要不就先从这儿……” 说着,手上尖刀一抬! 却猛地听到身后一声低喝。 “急急如律令!定!” 他陡然一惊! 猛地回头,却见一道金光符光骤然袭来! 他下意识朝旁躲! 那符篆却犹如有生命一般,跟着转了个圈儿,一下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啪!” 鼠脸男子当即就以握着尖刀的姿势,僵在了那里! 又惊又怒地瞪大一双绿豆眼,就看灶房门口,走进来一人。 一身破烂道袍,面色清隽英朗,通身道骨仙气! 他震惊地张了张嘴。 那人却将并起的剑指一点,他立时便一个音也发布出来! “这是……血味?” 云皓踏进灶房内,就闻到了一股浓郁得几乎让人窒息的黏腻腥臭味。 待看清灶台周围的乌黑颜色时,神情当即不受控制地阴沉下去! 他绕过灶台,走了两步,又伸手,摸了一点其中一处厚密的血迹。 旋即面如霜布地寒声道,“这么多的血,你们杀了多少人?”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一把小破剑 鼠脸男子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瞪了瞪眼眶。 云皓却已是彻底动了怒气。 他看了眼躺在灶台上还昏迷不醒的女孩儿,半边脸都被扇烂了流了血。 当即冷笑一声。 走到那鼠脸男子身前,道,“妖物就是妖物!歹毒阴险!这种残害无辜满手血煞的孽畜,就不该存活于世!” 说着,剑指一并。 当着鼠脸男的面冷冷开口,“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妖魔,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妖敢当!急急如律令!” “吱!” 鼠脸男头上的符篆忽然爆出刺目的红光! 他痛苦地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原本的人脸一阵扭曲,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鼠头,露出尖利的牙齿,开开合合地,似是想扑过来咬死云皓! 然而被那枚符篆强行压制,他根本不能动弹! 云皓剑指再次往前一点。 符篆猛地无火自燃! “当!” 尖刀掉落。 那鼠脸男挣扎着一下倒在地上,顷刻化作一只比猫还大的硕鼠,扭动着想跑。 却被那贴在脑门上燃烧的符篆点燃,眨眼间就化作了一团火! “喂!老细!搞什么动静哪!” “死老鼠!你该不会又背着我们偷吃老大的肉了吧!” “你 作死别连累我们行不行……” 原本守在院子里的两个壮汉的声音戛然而止! 云皓转过脸来,同时,两道符篆飞出。 “急急如律令!锁!” 然而,那两个壮汉却比鼠妖提前有了防备,当即往两旁蹿开,躲过符篆的第一次攻击! 同时怒喝。 “什么人!”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牛鼻子!” “杀了他!” “主人!”紫鸢听到动静,自半空飘落而来。 云皓却丝毫不惧,摆了摆手,示意她去看好孩子。 同时上前一步,跨出灶房。 并起的剑指犹如提线木偶控制的手,再次朝两边一滑。 “唰!” 两张飞出的符篆再次朝那两个壮汉飞去! 同时,另一手手诀变化,不断朝前推出! 口中高念—— “天清清,地灵灵,千星雷公千星尖,万星毫光万星明,手按宝剑斩妖精!” 两道闪着红光如上古图腾的符文,骤然在两个壮汉脚下出现! “啊!该死的!” “老狗,拼了!” 两个壮汉面色大变,一跃腾空,想在瞬间制服云皓! 可是。 云皓伸出的手诀倏而与剑指一拢! “啪!” 两道符文,便一下射出刺目红芒,将两个壮汉笼罩其中! “啊! ” 壮汉惨叫,在红芒图腾符文中,渐渐现出原形! 竟是一狐一犬! 皆是龇牙獠面,满身血煞之气! 云皓微微侧目,就见,灶台下,那个火团,已化作一堆黑灰。 冷笑一声,走到了符文红芒束缚的两只妖物跟前。 也不说话。 翻手,自腰间小兜里掏出一柄桃木剑。 两妖正疑惑他要做什么时。 当即破口大骂,“小牛鼻子!识相点就赶紧放了我们!不然让我们老大知道了,扒了你了的皮!” 另一个也嘲骂道,“一把小破剑,吓唬谁呢!告诉你……啊!” 云皓一言不发,将那小破剑往前一送,扎进了狐妖的天灵盖里! 正在骂人的犬妖当即瞳孔巨震! 就见那小破剑平平无奇的剑身,冒出了大量古老而神秘的符文! 接着,这看上去跟个美貌小郎君一般的小道,将剑一收! 红色的图腾符文红芒散开。 那被红芒包绕的狐妖落地,‘咔嚓’一下,像风干的岩石,碎了个无形。 “!!” 他张大嘴。 就见那小牛鼻子转过来,冷冷地看着他,问:“你们买这些孩子,到底要做什么?” 犬妖浑身发抖! 云皓再次提起小破剑。 犬妖吓得一颤,几 乎失声地尖声道,“吃!买来吃!” 半空中,紫鸢美丽的眼睛一下瞪大! 云皓的眼神更冷了,却并不相信,“吃?妖物沾染煞气,便等同于逆反天道,早晚必要承受五雷轰顶之罚。修行不易,你们就愿意这样自毁前路?” 犬妖连连摇头,“不是我!是我们老大!我们老大!他要吃人肉!还说,小孩子的肉最好吃!” 紫鸢忧愁的脸上露出几分骇然。 云皓却冷笑一声,提起小破剑一下刺到那犬妖跟前! 犬妖吓得几乎**,却见那小破剑停在了眼前,顿时两股颤颤! “就为了一口吃食,便自毁多年修行之路?”云皓却怎么也不觉得这是一个能修炼出灵智来的妖物能做下的蠢事。 天道容百灵万生,却也是互相制约的。 看似凡人最弱,然则,却是万物之主载。 若轻易能被妖魔鬼怪这般肆意杀害吞食,那三界六道还有何安稳而言? 犬妖几乎吓死,“是有个高人告诉他的!说,说就去买那些家中人不要的孩子,反正那些孩子也是早晚要死的。我们老大去买来,一是全了天道因果,二是做了善事提前给那些孩子结束痛苦。是好事!不会受罚的!” 高人 ? 飘在半空的资源疑惑地骤起好看的眉头——这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居然助涨妖魔做下如此恶行? 却听云皓突然冷斥,“放屁!” “……” “?” “我看你早晚得死,现在一刀先解决了你,是不是做好事?”云皓反问。 连犬妖都以为这小道定然为了打探那高人的事,会留下他一条性命。 谁知这小牛鼻子居然气的是这个点儿? 他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张了张嘴,下意识求饶,“大仙饶命,我,我也是奉命行事……” 没说完。 忽然听到院子另一边,传来孩童尖利的叫声。 “啊——!” 半空中的紫鸢吓了一跳,猛地飞了过去! 当即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被一只成年男子大小的猴妖夹在腰上,跳出了门来! 她大惊,刚要迎上! 那猴妖却抓了另一个孩子,一下朝她人来! 她不得不抱住孩子。 却看更多的孩子被猴妖吓得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 等云皓赶到时,那些孩子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抬眼一看,那猴妖已如黑风般越过墙头,冲进了深林里!顷刻杳无踪迹! 紫鸢放下孩子,落回了云皓身边,跪了下来。 “请主人责罚。” 第二百六十章 一个和尚 云皓拉住两个乱跑的孩子,抬目一扫,发现那个抱着婴孩的小女孩摔倒在地,被好几个小孩子踩过,也不敢乱动,只紧紧地护着底下哇哇大哭的孩子。 并未斥责紫鸢,而是走到那女孩儿面前,将那婴孩抱起,又扶起女孩儿。 女孩儿脸上满是惊恐,却并未哭。 看了眼云皓,也不说话,只伸手,抱回了孩子,往后退了两步。 满眼的戒备和警惕。 紫鸢满面愧色,再次上前,“主人,我去寻那妖物所在。” 云皓看了眼四周跑到院门口又因为院门关着,没法出去继而大哭再次缩成一团的孩子们。 想了想,朝紫鸢剑指一点。 灵体的紫鸢,倏然在院子里凝出原形。 原本该是个极其吓人的场景,可紫鸢通体紫衣长发飞舞面容美丽身段轻盈,反叫那些孩子看得呆了。 连对面那个抱着孩子的小女孩儿,都忘记了惊恐害怕。 愣愣地看着徐徐落到地面的紫鸢。 “此地不宜久留,先带他们去寻一处安稳,暂时歇息。” 云皓说完,提起桃木小破剑,又转身往后院走。 紫鸢忙转身,“主人,那您……” “我去问问那妖物的行踪,不可妄顾无辜受戮。”他说着,便绕过后院去。 紫鸢知晓是 自己犯了错事,才给主人惹来这样大的麻烦,不敢再多话,转回身来,就见所有的孩子都傻傻地看着她。 唯有那个不懂事的婴孩还在‘哇啊哇啊’地哭着。 她也有些无措,张了张嘴,小心地问:“是不是饿了?” 后院里。 犬妖手脚不能动,正奋力用牙齿咬着那红芒呢。 可不管怎么啃,都无济于事。 符咒红芒并非实物,怎可能随他这样啃咬就会有破损的? 听到脚步声,登时尾巴上的毛一竖! 连忙缩回脑袋。 就见那穿得跟小乞丐一般的小牛鼻子走了回来,直接举起小破剑,就在他肩膀上狠狠一扎! “啊——!” 他当即惨叫,可不等发出声,又被云皓一巴掌打在嘴巴上,顿时噤声! “闭嘴,吓着孩子了。” 他面无表情,眼神很……冷。 犬妖一颤,不知是肩膀更疼,还是这小牛鼻子的神情更吓人。 他咬紧犬齿,用力点了点头。 “唰。” 云皓抽回桃木剑,同时,剑指一划。 那红芒符文瞬间散去。 犬妖一下跪倒在地,下一刻就想蹿起逃生,却被云皓一脚踢来! 直接飞出去一头撞在了院墙上! 跟着听到一声骨头断裂声。 “咔嚓!” “啊——唔!” 自觉 地自个儿捂住了嘴! 云皓走过来,他吓得夹紧了尾巴,连连摇头,“大,大仙饶命!饶命!” 云皓一脚踩在了他断掉的腿上。 “唔——” 他痛得眼睛都翻白了,却怕遭到更惨痛的凌虐,只能死死地捂住嘴。 就听云皓说:“方才一只猴子,掳走了一个孩子。” 犬妖一听,明白过来,原来方才的惊叫,是因为猴子过来了。 立马颤着声儿说道,“是,是专门来给黑老大挑人的老猴,听说也修炼有个一百年了,可是就跟咱们一样,化形不了。不过动作快,所以老大每次都让他跑腿带人去山上……” 云皓脚下猛地一用力,“不能化形?” “哎哟我的妈!” 犬妖惨叫一声,立马道,“我们,我们能化形,是因为黑老大给了我们化形丹!好让我们下山帮他买小孩子!真的,大仙!我句句属实啊!” “化形丹?” 云皓心下愈发疑惑,“一个妖物,为何会有化形丹?” “就是先前那个高人给的啊!高人说要帮我家老大修炼成仙,好统治白云山上下,成为一方之主啊!” 犬妖现在是完全不敢反抗云皓,问什么说什么,不问的也多说两句,以求保命! 云皓的脸上都快结冰了,看了 眼脚底的犬妖,“这高人,是……”极短的停顿一瞬,“是何人?” 犬妖这回却不说话了,心想着,这小牛鼻子终于问起这个了。 那怎么能轻易告诉他? 不然以他这心狠手辣的行事,问完了自己岂不就是被用过的抹布? 他才不…… 云皓眼神一冷,脚下狠狠一跺! “啊!”犬妖当即大叫,“就是!就是一个和尚!一个和尚!” 云皓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个和尚?! 当即脸色微青,“和尚?” 犬妖已痛得快失智了,爪子抓着地面,发出咯吱的刺耳声,却不敢反抗,忙忙点头。 “是的!就是个和尚!黑老大喜欢吃人,但是当时也是害怕天劫的,所以不常去外头抓人。后来有天去外头好久没回来,我们都以为他死了。谁知,他居然跟个和尚回来了。还说那和尚是他的救命恩人。” 云皓的眉锁得紧紧的——和尚,妖物? 瞥了那犬妖一眼。 犬妖立马老实交代。 “后来,后来那和尚就教给老大,说怎么吃人能免受天劫责罚。怎么修炼,能快速化形。老大果然飞速猛进啊!现在不止白云山内,连山下的那些凡人,都为了能卖孩子给老大享用,天天琢磨着怎么多生孩子呢……啊啊 啊啊!” “闭嘴!” “唔!” 云皓抬腿,一脚,又将那犬妖踢了出去。 犬妖再次以头砸破院墙之势,狠狠地撞了过去! 眼前发黑,却偏就不晕过去! 咬牙抱腿夹着尾巴呼呼直喘气! 然后,就听云皓又问:“那和尚,如今还在山中?” 犬妖抽着气儿摇头,“我们这些底下的小妖并不常能见到那和尚。不过,听说黑老大给他修了一座庙,好像已经下山去了……” 云皓微微皱眉,“你们的黑老大,是何种妖物?” 犬妖牙关打颤,“是,是一只狐狸。” “为何爱好吃人?” “这……” “唰!”小破剑二话不说,挥了过来。 “啪嗒。” 犬妖闷哼一声,看到,自己的一只耳朵,掉在了地上! 鲜血淋漓的。 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地说道,“因为,因为老大恨凡人。” “为何?” “我真不知!大仙,我真的不知啊!” “说不说?” “大仙,您杀了我也不知道啊!您还不如去直接问我们老大了!呜呜,我真不知道啊啊啊!” 云皓看着满头是血,形容狼狈的犬妖,知道是再也问不出更有用的消息了。 将桃木剑收回小兜中。 冷声道,“带我去找那只黑狐。” 第二百六十一章 大师慈悲 云皓用一根灶房随便翻来的麻绳拴着犬妖出门时,就见紫鸢将一众孩子领在了门外,似乎正准备出山去。 感应道他的靠近,紫鸢回过头来。 云皓朝她点点头,也不让孩子们注意到这满头是血獠牙尖利的犬妖,将绳子一拉。 眼前直发黑的犬妖立马掉了个头,朝山林里一瘸一拐地跑去。 紫鸢远远地看着主人离去的背影,满是担忧。 就听旁边的一个孩子问:“仙女姐姐,你要送我们回家么?” 紫鸢只得收回视线,看向那个满脸纯真的孩子,问:“你们想回家么?” 那孩子犹豫了下,“我想回家,我想我娘。可是,我爹肯定还会把我卖掉的。我娘不让他卖我,他就打我娘……” 不能回。 紫鸢顿时满心难过,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另一个孩子也说:“我不要回去了。我娘说我是拖累,家里的粮食都要给弟弟吃。仙女姐姐,你带我走吧!” “是啊!仙女姐姐!你带我们走吧!” “仙女姐姐,也带我走吧!” 连那个抱着婴孩最有主见的孩子,也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从有了灵识以来,紫鸢是第一次被这样多纯澈真挚的情感所信任依赖,那种来自孩 童目光的信念感,一时竟让她的周身充斥了盈沛的灵力! 她震惊于这些孩子单纯而美好的真心。又心疼他们受家人遗弃无处可去的悲惨。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 忽而听到一声木鱼声。 “咚。” 那声音不似寻常庙宇里的和尚们敲击的木鱼,单调而枯燥。 反而透着隐隐的灵力,如水纹扩散,震颤耳膜。 她惊讶地扭头看去,就见一慈眉善目的和尚,正手持木鱼,缓步走来。 看见她同一群孩子站在山脚边,有些意外,“施主有礼。怎会单独带这许多稚子停留于此?” 紫鸢朝他还了一礼,也不好说是从那院中救出的孩子,便道,“皆是些无家可归的孩儿。不知大师可知这附近可有善堂?” 善堂,虽说是常收容无家可去的孩童之处。 可并非到处都有这样的地方,且大多数善堂,也并不会善待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 和尚轻轻敲了下木鱼,慈祥的眉眼中透出几分悲悯,“方圆之内,并无善堂。” 紫鸢皱了眉,心下担忧云皓所去,可又不能放任这些孩童不理。 一时犯了两难。 却听那和尚道,“贫僧倒是有一座薄庙,或能给这些孩子暂做遮身之处。” 紫鸢一听,当下大喜,“大师慈悲!” 和尚微微一笑,庄严中透着怜悯天人的慈和,“阿弥陀佛,众生平等。施主,请随贫僧来。” …… 另一头。 犬妖终于扛不住,一下摔倒在地,吐着舌头艰难地说道:“大仙,我,我真的走不动了,求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前面顺着这条山涧再往上走个两刻钟,就能到黑老大的狐狸窝了……” 却被云皓一扯绳子! 顿时翻了个白眼儿,差点把整条舌头都吐出来! “呕!” 他干呕了几声,实在没辙,只好重新爬起来,刚要往前爬两步。 突然,一直耷拉的尾巴猛地竖起! 几根如刺的长毛,梭地便朝云皓刺来! 云皓眼神一冷,迅速朝旁边让开。 只是,脚下刚落地,便是神色一变! 一张大网,“唰”地从底下兜起! 他脚下一踮,树上,却有一只猴子突然蹿出,举起手里的石头狠狠砸来! 云皓身形一顿。 不过电光火石间,便被整张大网给兜在了半空! “咯吱!” 猴子从半空跳下,得意地看了眼晃在树上的云皓,又看旁边满是是血还断腿的犬妖,“啧!瞧你这怂样!” 犬妖见云皓被捉,终于露出 凶狠利齿,朝他怒吼,“臭道士!敢这么对你狗爷!今日我就先咬断你的腿!看你还如何……呃!” 刚要蹿起! 忽然,声音戛然而止! 旁边浑身棕毛体形彪悍的猴子当即转脸! 就见,犬妖脖子上的麻绳,骤然收紧! 根本没有给他们来得及反应的机会! “咔嚓!”一声! 犬妖的脖子便断了! 轰然倒地! 猴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猛地抬头,“你!” 就见云皓收回手指,淡淡地说道,“我是在做好事。” “?” 猴子被他这句话给气得是七窍生烟,随后冷笑着指他,“你少得意!我家黑老大可有好东西等着你呢!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凡人,待会看你还装不装得出来!” 说着,一扯网兜,云皓便从树上摔下,被那猴子拖着,跌跌撞撞地朝山涧的另外一头去! …… “嘎吱。” 紫鸢抬头看着和尚推开的庙门,有些惊讶,“大师,这庙,是新修建的?” 和尚笑着走进殿内,点了点头,“是,乃是贫僧一信徒所修。不过庵堂两座,只怕要叫孩子们受些委屈。” 紫鸢忙摇头,“本就是给大师添麻烦,大师可千万别这么说。” 她本就只是在灵虚观 前得道的一个小小生灵,所见所闻也不过灵虚观那师徒几人,以及来往道观求神问卦的香客,不通世俗,不善寒暄。 跟主人游历人间,才渐渐看懂几分人情冷暖。 如今见这慈悲为怀的大师这样说,当真不知该如何才好。 那和尚似乎也看出她的窘迫,笑着往旁边让开一步,“施主,请进吧!” 紫鸢忙领着孩子们走进殿内。 一抬头,却发现殿内并无何供奉的神灵塑像。 仅仅大殿的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台子,上头盘旋着一抹黑色的气息。 恶意环绕,十分森毒。 她心下一惊,当即察觉不对,一把将孩子们护在身后! 却见那和尚又笑着转脸过来,站在门口,背着光,缓缓说道:“不知施主可知‘根身器界一切镜相,皆是空花水月,迷着计较,徒增烦恼。’之佛家语?” 原本和善的声音,缓缓低沉,阴哑而充满森毒。 紫鸢身后,有个孩子突然轻声哭了起来,“是他!仙女姐姐!我被抓进来的时候,听到过这个声音!在跟那个买我们的人说,小孩儿的心肝最嫩,他要留下!” “!” 紫鸢猛地抬头! 就见,那和尚微微笑着,宝相慈悲,满口血色! 第二百六十二章 被骗了! “砰!” 云皓被扔在了地上。 他揉了揉胳膊,抬头,就见周围一群龇牙甩尾的妖怪,都朝自己目光不善地呼气瞪眼。 不由轻笑了下。 “大胆狂徒!” 那猴子妖往前一蹦,伸手指他,“见到我们老大,还不跪地求饶!还敢笑?我现在就弄死你!” 不料,话音刚落。 那原本网着云皓的大兜,突然从中间被直接撕开! “嘶啦!” 猴子妖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 却被网兜里陡然扑出的红光一下击中脑门! 当即惨叫一声,仰头倒下! “砰!” 脑门上,一个一直粗的圆洞,似是被什么炙热的东西洞穿过去!边缘还泛着微微的焦色! 双眼瞪大,分明已没了气息! 周围形态各异的许多妖怪在短暂的震愣后,骤然蹿起,发出咆哮嘶吼的威胁警惕声! 就见,那一身破烂道袍的小道士,慢吞吞地从裂开的大兜里站了起来,还伸手,拍了拍身上打着补丁的道袍。 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儿整理了一下仪表后,才抬起眼,略带嘲弄地笑了声儿。 “白叫我忍了这么久。结果,就这么只畜生么?” 双目往前,看向对面。 坐在狐狸窝前的大石头上,一个面皮白嫩,不 过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 两相对视。 少年忽然眯了眯眼,站了起来,问:“你,故意的?” 分明有脱逃的能耐,却故意让猴妖兜着拖到了此处! 云皓咧嘴一笑,面上有露出几分讥诮,“倒是不笨。把那孩子交出来吧!” 少年顿时满面阴戾,脸边黑色的绒毛徐徐矗现! 他龇了龇牙,“小道,少管闲事!” 云皓却再次从小兜里翻出了那柄桃木剑,反笑了一声,掀开眼皮子朝少年斜了一眼,“闲事?也对,你抓了小孩子当肉吃,可不就是闲事么?既然这么闲,怎么就不去找点正经的事儿做呢?” 少年狐妖的脑子转了几个圈儿,才听出这小道居然是在骂他! 顿时眼瞳一竖! “吱!”地叫了一声,便朝他一下扑过来! 同时,周围所有的妖怪齐齐上前! 十几只妖怪,骤然化作狞怖索命凶煞,跃入半空,呈包围姿态,扭面狞爪! 而他们的中间。 身着补丁青灰道袍的少年,手持一把小小的桃木剑,面色平静。 剑指并拢,在桃木剑上。 用力一划! …… “你是何人!” 紫鸢周身骤然紫芒大放,飘立半空,宽大的裙摆无风快速摆动,乌黑的长发也朝后飞 起。 有一丛丛的花枝朝后,将所有孩子全部护在了大殿的一角。 “哇啊哇啊——” 婴孩的哭声骤起,在宽大的大殿内,尖利而回荡! 可很快又小了下去。 紫鸢微微侧目,就见那个抱着婴孩的女娃娃,颤抖着捂住了孩子的嘴。 可哭声还是不可避免地从她的指缝里钻出来。 压抑的声音,带动了更多孩子惊恐的情绪。 她微微皱眉,心下暗恼自己的愚蠢信任。只看对面是个慈眉善目的和尚,便以为对面就一定是个好人了! 她双手张开,脚底更多的花枝朝后,几乎呈一座花墙,将孩子们挡在了后头。 对面捧着木鱼的和尚却并不焦急,反而只是笑着看她布置下一重重屏护。 “咚。” 敲了下木鱼。 紫鸢顿时眼前一花! 顿时目露隐骇! ——分明刚刚听起还是如晨钟暮鼓的悠远,此时这木鱼声,怎又变得如催魂夺魄的的锁命铃了? 她当即双手合十,然后左右一卷,再用力一握,手心朝上一挥! 登时。 无数的紫色花瓣,便从她手心蹿出! 似急雨,直朝那和尚扑去! “咚!” 和尚又敲了下木鱼! 紫鸢顿时身体一晃! 无数的花瓣就像被空气中无形 的水纹给荡开! 她猛地一咬舌尖,再次双手用力一拍!往前狠狠一推! 更多的花雨如箭梭般刺去! 有许多顷刻覆盖在了和尚的木鱼上。 “嗡。” 一声敲击,却不见声响。 “哦?”和尚也不恼,反轻哼了一声。 抬目,就见那紫色的花瓣,铺天盖地落下,不过眨眼间,就将他整个裹入其中! 浓郁的花香骤起! 大和尚瞬间眼前一阵恍惚,似是看到鸟飞草长的美妙仙境,刹那迷失神智。 “圣僧!” 忽而,一声嘶哑叫声传来,他在气息浓郁的紫花包绕中,猛地睁开眼! 本是慈悲良善的眼睛里,突然墨色一片! 覆盖在他面上的花瓣,骤然枯萎做干花,片片凋落! 那双不见白仁全是黑瞳里的墨色,不过顷刻又快速散去! 他再次恢复一张宽仁怜悯的神情,朝前看去。 就见前方,那花枝缠绕的屏护花墙还在,可内里的孩子,连同紫鸢,全都不见了! “嗡!” 他再次一敲木鱼,木鱼上的花瓣,便如生命被汲取了一般,彻底萎顿,最终化作尘埃,自木鱼跟和尚的周身,纷纷洒落。 他微微一笑。 “咚!” 再次一敲木鱼,身影,自原地消失! “哇啊哇 啊——” 婴孩再次放声啼哭起来! 抱着他的小女孩儿猛地朝前摔了一跤,却不敢停留,刚要爬起来跟上奔跑的孩子们时。 紫鸢忽然从半空落下,一把将她怀里的孩子抱起。 她看了眼,没有阻拦,跟上紫鸢便朝前跑去,顺手还拉了旁边两个跑得慢的孩子。 “咚!” 木鱼声自身后猝然响起! 紫鸢一惊,猛地回头!却不见人影! “咚!” 她面色发白,实在不明白这和尚到底是何人,又为何会紧追他们不舍! 那大殿内的平台,可怖而阴森! 怎会是一个佛门静修之人会待的地方? “啊!” 突然,一个孩子扑倒在地! 拉着他的小女孩儿也被拽着摔倒在地! 紫鸢忙甩手,一根花枝便从她袖中蹿出,裹住那个摔倒的孩子往前一带,她自己则俯下,欲要将那女孩拉起。 “咚!” 一声木鱼,陡然在耳边响起! 她顿时眼前一花! 一手抱着孩子不能动弹,只能用伸出的手反向劈去! 眼前的女孩儿,却陡然被一股大力给吸着飞到了半空! 她猛地抬手要去抓! “咚!” 却是木鱼棍,敲击在了她的头上! 她顿觉神魂欲裂!眼前骤然一黑! 落在了地上!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不知大师法号? “圣僧?” 云皓一脚将通体漆黑的狐狸踢了出去,手上桃木剑红光炸开,朝旁侧一挥,半空中竟留下一道残光! 而他身后,最后一只虎背熊头的妖怪也‘轰’地一下,倒在了地上! “吱!” 黑狐一个翻身,落在了不远处的大石上,再次朝半空高呼,“圣僧!救我!” 云皓脚下一踮! 手上桃木剑朝前一指,整个人顿时腾空飞起!直朝那巨石上的黑狐刺去! 黑狐尾部黑毛倒刺! 立刻就朝旁边跳去! 却听半空中。 “咚!” 一声木鱼,如水纹缓缓荡开! 他顿时一喜,落在不远处的草木旁,朝上方高呼,“圣僧!” 云皓落在了巨石上。 转脸,顿时神色一变! 那原本空无一物的树杈上,站着一个通身白衣僧袍的和尚! 而那和尚的身前,是被倒吊着的三个身影! “哇啊哇啊——” 最中间的婴孩,尖声大哭。 两边的,是满面惊恐浑身颤抖的小女孩儿,以及闭着眼已不知人事的灵体虚晃的紫鸢。 他看了眼。 开口,“紫鸢。” 原本昏迷的紫鸢霍地睁开眼! 当即察觉险境,立时灵体一晃,刚要挣脱那和尚的束缚。 就听。 “咚 !” 一声木鱼。 顿时头痛欲裂! 艰难地唤了声,“主人。” 云皓的脸彻底沉了下来,手中桃木剑红光灼灼。 他上前一步,单手剑指并拢,刚要动作。 “慢着!” 旁边,那个通体漆黑的黑狐,从狐狸洞里刁出了一个娃娃——正是之前被猴子抓走,那个云皓在村镇里遇到的插着稻草的女孩儿! 紫鸢漂亮的眼睛一瞪! 黑狐已跃到树下,将小女孩儿往地上一丢,同时尖爪按在她的脖子上,森狞地看向云皓,“你敢乱动!我立时就杀了他!” 云皓攥紧了手里的桃木剑,看了眼那黑狐。 又抬眼看上方那个站在树上一身白衣的和尚。 这就是那恶狗口中的‘和尚’? 目之所见,这‘和尚’周身并无妖气或鬼魅之意,当是个凡人无疑。 可他刚刚凭空出现的手段…… 当今世上,莫非真有人已能有如此玄妙之术了么? 他垂下一手,另一手上,桃木剑森芒愈发浓烈。 “阿弥陀佛。” 和尚微微一笑,道了一声佛偈,看上去当真如遁入空门六根清净的大师一般,十分脱俗。 甚至垂目看来的眼神,都充斥这宽容与仁爱。 云皓不动声色,只问:“ 不知大师法号?” “区区称号,不足仙人挂齿。”和尚却并不开口,只笑着看他,“孽畜粗野,不懂礼数,还请仙人见谅,高抬贵手,就此放过。” 云皓一听便嗤笑起来,“放过?那大师能放过那些无辜的孩子们么?” 和尚含笑,轻摇了摇头,“这却叫贫僧如何回答?贫僧不曾害过半条性命。” 云皓当即眉头一皱。 却听树底下那少年黑狐尖声道,“小牛鼻子!今日你敢闯进来坏了圣僧的好事,就别想……啊!” “咚!” 木鱼忽而一敲。 方才还嚣张威胁的黑狐突然惨叫一声,猛地匍匐在地,同时四爪因为巨大的痛苦紧绷,连尖利的爪子都伸了出来! 他惊恐地抬头,“圣……僧……” 树上。 和尚笑着拿着木鱼,却只看云皓,道,“孽畜胡言,仙人不必放在心上。” 云皓暗暗回忆了一遍方才黑狐所说的话。 就听和尚再次说道,“仙人若要我放人,倒也不难。” 云皓看着他,并未贸然开口。 就那和尚道,“仙人帮我取这山中一物来,我便放了这几个孩子,如何?” 云皓扫了树上倒吊着的紫鸢一眼,却嘲弄地摇了摇头,“以大师之 能,有何物能是取不到的,还需得我这样的无能小辈援手?” 分明就是怀疑。 和尚也不恼,反问:“仙人若是不信,不如……” 说着,手上木鱼再次‘咚’地敲下。 同时。 地上的黑狐突然惨叫着,张嘴便吐出一口血来! 云皓一低头,就见那黑狐,周身原本溜光水滑的皮毛,顷刻便枯老如草! 只不过几个呼吸间。 就从一只年轻力壮的凶兽,化作垂垂老矣的将死之物! 他瞳孔一缩! 又听那和尚笑道,“这个,便当作贫僧的一点诚意,如何?” 云皓听得明白过来——和尚自己说他没伤过性命,那就等于是这些孩子全都死在黑狐极其手下。 黑狐如今这副模样,别说是咬死孩子,就是爬起来都艰难。 和尚在给他吃定心丸。 “仙人。” 和尚从树上飘了下来,看都不看地上的黑狐一眼,只朝云皓走去,笑容慈善,“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是仙人能助贫僧取出山中一物,贫僧可答应仙人,灭杀尽这山中魑魅,还这白云山一片安宁,如何?” 云皓几乎要叫他这话给说笑了,“还这白云山一片安宁?原来大师才是这白云山方圆乌烟瘴气的罪魁祸 首啊!” 和尚一滞,片刻后,却再次笑道,摇头,“阿弥陀佛。菩提本无根,明镜亦非台。贫僧不过顺应天势罢了。” “天势?”云皓大笑,“天势便是要你如此唆使妖物害人么!笑话!” 垂在身侧的桃木剑,忽而朝前,一道流光梭然迸射,猛地刺向那和尚! 同时,方才垂下的那只手往上一甩,数道符篆陡然划出,直奔大树而去! “紫鸢!”他再次大呼! 被震得意识恍惚的紫鸢顷刻翻腾而起! 猛地抱住身旁的两个孩子,一下踩中飞起的符篆,瞬间便腾空朝远处飞去! 然而。 树下却还有一个! 她焦急回头,就发现那和尚避开主人的袭击,朝那树下的孩子抓去! 皱了皱眉,猛地回头,甩出一道花枝! “紫鸢!” 云皓再次高呼,“走!” 可树下的大和尚却笑了起来,僧袍宽大的袖角一甩,直接卷住了她的花枝,将她一拽! “砰!” 紫鸢便狠狠地朝下坠去! “拜请本坛三恩主,列圣金刚众诸尊;玄天真武大将军,五方五帝显如云!” “急急如律令!” 云皓的咒声骤起! 腾飞的符篆倏地飞回,雷霆之势朝和尚轰去! 可…… 第二百六十四章 无辜的性命 “哗!” 几张符篆,到了近前,却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云皓脸色骤变。 就见那和尚笑着回头,看了眼云皓,“贫僧并非妖异,咒术,只怕是无用的。” 说着。 胳膊往下一甩! “砰!” 紫鸢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背朝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哇啊——” 婴孩再次高声啼哭起来! 云皓面色发青地看着再次受制于和尚的几个孩子和紫鸢,剑指再次并拢,举起桃木剑。 却见那和尚,朝旁边垂垂老矣的黑狐一点。 不知念了句什么。 那黑狐突然周身暴涨! 利爪伸长!獠牙暴突! 顷刻便已成两人高! 双目赤血!口中涎水滴落! 朝着云皓“吼——”地狂啸一声,震得山林中鸟雀尽飞! 云皓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半步。 抬眼。 就见那和尚,以木棍做利刃,在那最小的婴孩身上,划了一刀。 “哇啊——”婴孩的哭声陡然尖利! 最大的女孩儿顿时惊叫一声,想扑过去,却被和尚随手一挥! 一下飞了出去! 一头砸在树上!不省人事! 紫鸢艰难地爬起来,想将孩子抱住,却被和尚同样一扇! “咔嚓!” 不知是哪里断了,猛地往前,跪趴在地, 灵体骤淡! 一旁。 闻到血腥味的巨大黑狐,猛地骚动起来! 发出‘吭哧吭哧’的贪婪声! 和尚又提起那个插着稻草的小女孩儿,将她往前随意一抛! “吼!” 黑狐低吼一声,猛地扑去! 张开血口便咬了过去! “住手!” 云皓突然大叫,“我去帮你取!你要什么!” 和尚轻而一笑。 却无动于衷! “啊——” 女孩儿的尖叫声不过一半,就被黑狐吞进了口中! 云皓猛地站住! 僵滞抬头,就见,那个孩子的鞋,掉在了地上。 鲜血还在那破烂的草鞋上,一点点流淌。 巨大的黑狐发出牙齿咬碎骨肉的吞噬声。 紫鸢瘫在一边,浑身发抖。 云皓面色惨白,良久,转向那和尚,“你……” 和尚微笑,宽仁怜慈,宛若那金璜大殿内,宝相万生的菩萨。 “朝颜花。” 只不过,这面若神佛的和尚,手里却提着个流血的啼哭婴孩,声音温柔地说道,“今夜子时,山灵之中,会有一朵修炼五百年的朝颜花盛开。我要你在那花开放时,将它采摘下来,带回给我。” 云皓没出声。 和尚将那手里的婴孩又往上举了举。 黑狐呼出一口气,低头。 “我去!” 云皓猛地开口。 和尚满意地笑开,将孩子收回,甚至还慈爱地抹掉了他的泪水。 黑狐在旁边发出不满的声音,却被和尚扫了一眼,立时害怕地跪趴下来。 云皓看了眼地上的紫鸢与另一个孩子。 道,“大师既然已有人质,不如便先放了她们。” 和尚倒是也不计较,扫了眼,微微一笑,“那孩子放了倒是不难,只不过你这式神……” 他话没说完。 云皓忽而说道,“她屡次不遵主人吩咐,是为不忠。我已准备将她丢弃。” “!” 紫鸢猛地瞪大眼。 可和尚却笑了起来,并未多疑地点头,“如此甚好。这样无用又蠢笨的式神,便是就此散去灵体也并无妨碍。” 云皓却并未搭理他,而是朝紫鸢招了招手,“过来。” 紫鸢颤了颤,却并不能反抗,撑起剧痛的灵体,飘到了云皓的身边。 那头,和尚笑着将婴孩再次往黑狐跟前凑近了些。 黑狐龇牙,流出大片的涎水。 云皓扫了眼,转身,走进旁边的深林里。 紫鸢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知过了多久。 忽见眼前一丛盛开的鸢尾花! 而前面的主人也终于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不遵吩咐,不听调遣, 是为式神失格。如今,我要将你驱逐。” 紫鸢灵体骤然一晃,猛地上前,“主人,我错了!您不要丢下我!我以后再不自作主张了!您教我!我学!我再不被那些坏人骗了!主人!主人!” 她哀婉凄惨的哭求声,如同寒雨,落在这一丛丛鸢尾花的上方,让那原本盛开的花朵,全都萎顿垂落,不见生气。 云皓却并未动摇,甚至连头也没回地说道,“你犯了弥天大错,已无法弥补。从此以后,你与我,再无瓜葛!” 紫鸢愣愣地瞪着美丽的眼睛。 哀求的话再说不出一个字——弥天大错,弥天大错…… 那个孩子…… 那双染血的草鞋…… 草地上,鸢尾花花瓣片片凋零。 “哒。” 云皓伸手,将一盏莲花灯放在了地上。 剑指一并,莲花灯上,倏然亮起一抹浅光。 那光似有引力,花灯周围,凋零的鸢尾花上,无数的荧光飞起,全都聚集在了花灯上。 他瞥了眼,剑指再一划。 莲花灯上,豆火倏亮。 他收回目光,道,“从此你我便不再是主仆干系。你若有缘,以后能见到落落,告诉她,不要来找我。” 紫鸢猛地萎顿在地! 呆呆地看着主人头也不回地绝冷而去 的背影,忽然,眼前一黑,便倒在了盛开的鸢尾花丛里! 阿离愣愣地看着紫鸢花丛边,灵体通透到几乎看不清身形的美丽女子。 当即没忍住轻声道,“大仙人怎么能这样!明明不是紫鸢姐姐的错啊!我就知道紫鸢姐姐没有杀人!” 紫鸢跪坐在花丛边,面朝云落落,面容凄美而哀伤,“小主人,皆是小妖之错,因我缘故,害那无辜稚子死于妖魔之手,等同于小妖杀人。主人无论何种责罚,小妖都心甘情愿承领。” 主人亲口说的,她犯下了弥天大错。 主人亲口说的,从此与她并无相干。 主人连离开时,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主人真的,真的气极了她。 她垂目,面上已再无生的渴求。 不想,却听对面一直安静听她回忆的云落落道,“你错了,紫鸢。” 紫鸢一愣,似是没明白云落落的意思。 便见她那漆黑纯澈的目光落在紫鸢花丛边,点点盈亮的莲花灯上。 “大师兄那个时候,是在保护你。” 紫鸢不可置信地抬起美目! 一旁的阿离也忍不住瞪大狐狸眼。 就听云落落轻柔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轻缓又坚定地说道。 “那和尚当时是在逼迫大师兄杀你。” 第二百六十五章 幻影 紫鸢浑身一颤! 想起先前那慈悲如神佛的菩萨,抱着流血啼哭的婴孩,对主人说的话。 难道,难道…… 云落落平静道近乎冷漠的声音再次说道。 “况且,你身为鸢尾花妖,受那般重伤,只有鸢尾花灵,才能助你灵体不散。而你,”她看向紫鸢,温声道,“在遇到我之前,已能以实体化形了,对么?” 紫鸢一震! 猛地意识到,那一日,主人特意停留的地方,原来,并不是随意而择选的么? 是那些花灵,助她疗伤!化为实体! “可……” 她不敢相信,喃喃轻问:“可主人分明……” 分明什么? 万千话语到了心口,她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见云落落看向那莲花灯,“此为聚灵灯,灯不灭,你便不会死。紫鸢。” 紫鸢瞳孔巨颤! 猛地转脸,看向那从未熄灭过的莲花灯盏! 她不舍这是主人落下的器物,日日带在身边,不想,这竟是主人为他留下的保命之物?! “可是主人分明是要我在此处等待小主人,好给小主人传话后,便可陨去……”她不知在否定什么,满脸悲戚。 云落落慢慢曲起一条腿,一只胳膊搭在膝盖上,却是抬头看那树影里斑驳的阳光。 半晌,才轻声说:“大师兄在告诉你,回去灵虚观,找我。” 紫鸢僵 住。 又听云落落轻哑的声音徐徐淡淡,“可你,没有明白,只抱着自责,在这漆黑的山洞里,辜负了大师兄怜你护你的一片苦心。” “!” 鸢尾花丛陡然快速震动! 便见云落落的目光又转向那在明辉中莹莹生光的莲花灯。 似自语般,低低轻喃,“观主说你虽非自愿追随大师兄,可好在资质平庸,生性单纯,由大师兄驱策起来不会失控。可你如今竟已自以为是到如此地步。你可知,大师兄救了你,自身要背负的,会是什么?” 是良心的债。 死去的孩童,无辜的性命。 就算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和尚,始作俑者是真正的恶人。 而紫鸢又是单纯不通红尘,轻易被骗。 可大师兄,还是会将所有的罪责、因果,归咎于自身。 云落落看着那灯,想起大师兄第一次得到这盏灯时,悄悄带她去山里给一只快要死掉的小雀子聚灵时,点燃灯火那一刻,大师兄欢喜的眼。 那样一个人啊! 虽然他总说,道妖不两立。 虽然他后来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可他,从来没有对红尘蹉跎,万丈婆娑无睹过。 他会问她:“落落,你害怕么?” 他会对她说:“落落,别怕啊!大师兄在这里。” ——大师兄,你在哪里呢? 她靠着树干缓缓抬头,良 久,轻叹了一声,“紫鸢,你不该,如此不信大师兄。” 紫鸢的灵体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撞击。 她猛地趴在地面,以额触地,“主人!主人……” 哀声不止。 连同不远处缩在疏影下的暗七几个都满心难受。 阿离怔怔地看着哭声不止的紫鸢,又看坐在树下,抬头看春光的云落落,看那春光斑驳地落在那张素白如霜雪的脸上,明明暖媚无限,却融不开她眉眼里近乎绝情的寥漠。 他下意识张了张嘴。 忽又听云落落问:“紫鸢,大师兄的那件道袍,你是从何处而来?” 紫鸢哭泣着,似乎没听到。 倒是阿离连忙说道,“是紫鸢姐姐后来在狐狸洞那里发现的。” 难得没有多细碎几句。 云落落还抬着头,看那半空树影里的光。 片刻后,忽然低下头来,朝旁边唤:“小黑。” 黑影顿时蹿出,“云先生。” “我的包裹。” “是!” 那件包裹整齐的道袍,再一次被铺展在云落落面前。 她看着那道袍上陈旧的补丁,以及其上斑斑血渍。 剑指并起,往上一点。 一道虚幻如雾的光影,便自道袍上如画布般徐徐展开。 雾画中。 大师兄缓步行于一片夜深森林之中,手上一盏……盈透润光的南瓜花灯。 “啊!” 旁边的阿离忽然轻呼一声。 泪流哀婉的紫鸢抬起头来,旋即,也露出了惊色,猛地往前一探,朝那光影中惊愕看去。 “主人……” 只不过,画影倏然一变。 眼前的光雾骤然化作一团堇色,须臾,又徐徐展开。 却是大师兄立于一朵摇曳生姿、盛月色而开的朝颜花前,正要伸手摘去! 而他的身后。 数百只奇形怪状的鬼怪狰面獠牙地朝他扑杀而来! 紫鸢美目一瞪,下意识伸手。 光雾却倏地再次变化,如堇色团云,在云落落指前舒卷荡漾。 “哦?倒是贫僧眼拙,没瞧出,仙人竟是灵虚观座下。” 原本垂目静默的云落落眼睫倏而一颤! 然而,在阿离和紫鸢的眼中,只看到,那团光雾里,大师兄靠坐在狐狸洞前的大石下,气息奄奄地看着面前仁爱慈睦的和尚。 “你究竟是何人!”大师兄干哑的声音响起。 光雾前,云落落缓缓掀开眼帘,看向雾影里,满身狼狈的大师兄。 “阿弥陀佛,贫僧不过一介游方僧人罢了。”那和尚笑了,伸手,将怀里的婴孩举起。 后头,巨大的黑狐一扑而上! “住手!”大师兄猛地蹿起,手中桃木剑,红芒大盛! “啊!”阿离惊呼。 可光雾再次扭散而开,很快又盘结成幕。 大师兄的身影不见了。 一件道袍被丢在狐狸洞前破 败的枯叶上。 距离道袍的不远处,是那只巨大的黑狐,趴在地上,四肢抽搐,龇开的尖牙下,血流如注! 它‘吱吱’地叫唤着,哀切地看着某个方向。 似是在期待某处的爱怜与安抚。 然而,下一秒,偌大的狐狸身体,猛地爆炸开来! 活生生的血肉如红菇,在狐狸洞前铺开! 悉悉索索落下的时候,有一个白色的衣摆,从那残存的血骨旁走过。 没有丝毫停滞的迹象。 淡漠而麻木。 光幕再次散开,然而这一次,却没有再次凝结。 那些血红的,枯败的颜色,随着光幕的散开,如萤火消失于春日鲜亮的光芒里。 在那最后一点光影即将彻底湮灭时。 原本一直靠坐树下静默不动的云落落,忽而张开五指,猛地将那萤点攥于掌心! 同时,另一手剑指猛地变换手诀! 几乎是眨眼间,便已数个如花手诀结起,最终,五指拧做一团花指,朝攥着的掌心用力一锤! 手指上缠绕的藤萝上下飞舞! 同时口中低呼,“急急如律令!现!” 几人就见,云落落的额前,金色的窄红倏而闪动! 同时,眸中异色骤现! 阿离被那半阖的眼眶中的银芒惊得往后一退! 下一瞬,就见云落落猛地闭上眼! 下巴抬起,仰空,低抽了一口冷气! “呵!”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大师兄,别怕! 她再一次,见到了那光幕中,提灯独行于夜色下的大师兄。 不过转瞬! 又是他摘花受戕的一幕! 她的手诀,在五指上再次用力一砸! 下一瞬。 月下盛开如瑰如露的朝颜花后,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轰然袭出! 一根如狼牙倒刺的藤蔓,以毁天灭地之势,雷霆砸下! “咵!” 画影一暗! 仰头靠坐在树下的云落落,忽然拧紧眉头!紧闭的眼帘下,眼珠剧动! 她的眼前。 站着一个满目慈悲,笑如佛陀的和尚。 正笑着朝她弯腰,伸出双手,温柔耐心地说:“跟我走吧!我告诉你,你父母当年的死因。” 那双手上,鲜血粘稠而落。 血腥气息,浓郁到几乎让人窒息! 她听到自己在说:“你休想……” 和尚却猛地一伸手,十指入心! 鲜血迸溅,洒落在那慈悲悯生的弥勒之面上。 他笑着看过来,声音愈发低沉而蛊惑,“不是我想不想,而是你必须跟我走。乖孩子,这是你的命……” 树下,云落落忽而发出痛苦闷哼! 紫鸢猛然醒悟,当即大叫,“快叫醒小主人!她用了入魂咒!若是被魇住了,必会走火入魔!快!快叫醒小主人!” 可周围一众人全是束手无措!哪里知晓能怎么个叫法! 紫鸢大急! 朝左右一瞧,猛地看见旁 边徐徐点燃的莲花灯! 一咬牙,灵体一下蹿进了莲花灯中! 莲花灯火倏地一颤! 接着,原本淡芒的火光,顷刻化为浓郁紫烟!直朝云落落的鼻息中钻去! 与此同时。 那丛茂盛葳蕤的紫鸢花,倏而萎靡! “小主人!” 有飘渺空灵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云落落看着眼前面目染血、慈悲宝相的和尚。 忽而一抬手,五指成爪,猛地攥住和尚的胳膊! 和尚面色微变,抬目,似是诧异地‘哦?’了一声。 “小主人!醒来!小主人!” 紫鸢的声音愈发焦急。 她的五指几乎掐破和尚的僧袍,忽而高喝,“大师兄!别怕——” “唰!” 和尚的身影倏然散去! 树下,云落落猛地睁开眼! 紧咬的牙关骤然松开! 口中,一团紫色的烟雾飘出,又徐徐落回莲花灯上。 片刻后,紫鸢的灵体,自莲花灯旁凝起,比之前愈发透明! 阿离紧张地扑过去,“紫鸢姐姐!” 紫鸢却摇摇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离又着急地回头,“仙姑娘娘,您没事吧?” 云落落靠着树干,也没有开口。 只不过垂目,缓缓松开攥紧成拳的掌心。 那点荧光已然不见。 “怎么回事儿啊?” 小甯的声音忽而响起。 缩在旁边的暗七几人伸头一看。 就见 那位眼熟的‘长公主殿下’,正迷迷瞪瞪地从云落落腰间的小布兜里爬出半个纸身体。 左右瞧了瞧,一脸迷惑地问:“臭道姑,你这脸怎么了?中毒了啊?” 明明没有脸,暗七也琢磨不出来怎么就能看出‘长公主殿下’在犯迷糊。 可云落落的脸色确实不好看。 但是她不开口,暗七几个也不敢随意说话。 倒是阿离,惊异地看着这个时候才出现的会说话的纸人,小声道,“仙姑娘娘受伤了。” “什么?!” 小甯一下蹿了出来,飘在云落落面前,扒拉着她的鼻子左右看,“受伤!怎么受伤的!哪里受伤了?是不是遇着那百鬼被袭击了?臭道姑,早让你不要逞能了!有我帮你,还愁找不到你那大师兄!快说!哪儿受伤了!蠢死了!” 说着,又朝旁边喊,“小三子!你说你到底有什么用!让你跟着臭道姑,是让你看她受伤的……” 话没说完,忽然察觉不对,往后一瞧,愣了愣,“小三子呢?” 小三子…… 莫非……说的是……他们家的……三皇子殿下? 暗七眨了眨眼,试探着说:“三爷,被困住当人质了。” “什么!!!” 小甯都破音了,猛地蹿到暗七跟前儿,凶神恶煞地问:“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不然我撕了你的嘴!” 长公主殿下,您说话能不能就和平点儿?别动不动就威胁人恐吓人? 好歹用您的威势吓唬吓唬人。 别总跟一只炸了毛的猫儿似的成不? 暗七心里悄摸摸吐槽两句,面上却是半分不敢露出。 只得小心地将方才从云落落口中听来的话,细细地说了。 小甯当即就扭头回去‘瞪’向云落落,“既然遇到凶险,就该叫我一声啊……” 没说完,忽然又拧了‘眉’,“不对啊!这么大的动静,我不可能一点儿察觉不到啊!你这布兜的禁制,现在并不能完全屏蔽我啊……” 一旁的阿离忽然想到,小甯钻进布兜里时,云落落漫不经心地扶了扶布兜时的动作。 他狐狸眼转了下,没敢说话。 一直没出声的云落落却在此时开了口,“你魂体不全,哪怕露出半点踪迹,也是百鬼猎杀之食。而那山灵当时正竭力挟制我,你若出现,也无疑是给我多了一个牵绊。” “……” 话是实话。 可是…… 小甯猛地跳脚,“你就这么瞧不起我!?你,你是不是想挨揍!让你尝尝我的厉害!才知道我是不是拖后腿的……” 话没说完,圆乎乎的纸脑袋被云落落轻轻地碰了下。 她一顿,抬眼,看她微颤的指尖。 又想起她方才干哑得瘆人的嗓子。 片刻后,猛地朝后怒 道,“都傻站着干什么!没瞧见小道姑要休息么!去去去去!” 暗七几人自然不敢多话,纷纷隐没入暗影中。 阿离有点儿无措,想了想,捧起紫鸢花丛和莲花灯,往角落缩了缩。 小甯朝后飘高了点儿,拿纸手卷住云落落还在颤抖的指尖,注意到她手指上紧紧缠绕的藤萝。 不由焦急询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云落落看着她,却没有出声。 胸口处传来的剧痛,此时还仿佛清晰入命。 那一刻,大师兄到底面对的是怎样的绝望和惊怖…… 她闭上眼,再次靠在冰冷的树上。 小甯更急了,可看到她白到都快看不见血色的脸,到底忍住,只飘到她肩头,压着焦急问:“你伤到哪儿了?待会准备怎么做?别又一个人憋着!告诉我们,都会帮你的!” 光影落下,透过眼帘,映射出一片模糊的橘红色。 她忽而想起,遇见封宬的那一个下午。 灵虚观前。 他回首对自己说的那句‘节哀’。 他的眉眼,他的浅笑,他眼中不动声色的静冷。 以及数个时辰前。 她回头时。 只看他坐在藤笼中,垂首擦拭匕首时,淡然翘起的唇角。 她闭着眼,看着眼帘上覆盖的一如那日初见时,铺洒在天边的光。 轻声道,“两个时辰后,去找三郎。” …… 第二百六十七章 各处 “嗒嗒嗒嗒嗒嗒。” 京城,某间庄严却又清冷的偌大宫室内。 跪坐蒲团上,正闭目敲击木鱼的一身白衣僧人,倏而睁目。 手中木鱼声,戛然而止! “圣僧?” 一旁,满头珠翠衣饰华丽的妇人探身询问。 僧人微微一笑,抬头,露出一张慈莲如佛的笑脸,朝妇人道,“贵人,今日佛偈已毕。” 妇人稍稍意外,可很快便起身,恭敬辞别。 僧人一直跪坐在蒲团前。 直到大典内,再无其他声响。 他才放下木鱼,伸手,慢慢掀开一边的袖子。 雪白的僧袍推开,原本光滑肌理的手臂上,五道鲜红的指印赫然出现! 他垂目看着。 半晌,忽而轻笑开来,“怪道说,阴阳轮回,冥冥注定。这便是……灵虚真正的力量么?” 大殿内,无人回应他的轻笑。 只有燃烧的香烟,徐徐袅袅。 他修直的背影,清清冷冷地落在寒凉的金砖上。 “嗒嗒嗒嗒。” 木鱼声再起。 …… 另一处。 一身白衣之人,倏然睁目! 他转过脸,却只看到大片青灰色的水面,以及骄阳洒落其上,泛起的点点涟漪碎芒。 “先生。” 有小童推门进来,低声道,“您醒了?弟子为您换药?” 他坐起来,看手臂上绑着布条的伤口,再次洇出的血迹,点了点头。 小童端了药过来,跪 坐在床榻边,小心地拆开布条。 船身摇荡,带动两人的身体跟着微微晃动。 他转脸,再次看向窗外,大片的波涟。 忽而问:“金陵城郊的城隍庙处异动,已处置妥当?” 小童垂目,轻声道,“按着先生吩咐,已将‘佟家家主贪婪恶毒,为得权势钱财,将稚子卖于恶道,妄图困神灵为己用’的消息放出,如今,那边想要将此事隐匿和栽赃的行事已遮掩不住。京城中,殿下已听闻消息。” 白衣人点了点头。 小童上好药后,又轻轻地为他包扎伤口。 再次问道,“先生,其实这一次他们所为已牵扯天道,您就算不理会,他们也会受因果报应。何需沾手,反让殿下疑了您?” 白衣人闻言,微微一笑,转回视线,温声问:“天道为何?” “什么?”小童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笑着摸了摸小童的头,“无事,下去吧!吩咐船家,停靠洛阳。” 小童点了点头,“是。”退了下去。 他低头,看向重新包扎好的手臂。 耳边。 倏而响起那声厉喝——别怕! …… 丛林深处。 纵使头顶明光春丽,可巨大的树冠遮蔽下,林中皆是一片昏暗雾障。 巨大的藤笼隐在其中,像一只匍匐的巨兽。 封宬手中的匕首早已不见,此时正一腿伸长,一腿屈膝,姿态悠闲地靠在 藤笼内。 双目微阖,似在养神。 不远处,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也坐在一根巨大的藤萝上,手上一株美人花朵,似酒皿般,正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饮。 有山风自树丛缝隙中穿过,隐隐如野莺凄哭,哀哀切切。 黑衣男子忽然扭头,看了眼藤笼内闭目的封宬,饮了一口手中美人花后,笑了声,“小子,倒是个胆儿大的。” 封宬微微睁眼,也是朝他瞥了眼,低笑,“花主过奖。” 明明身陷囹圄,生死不过旁人随手拿捏间,可眼前这副神态举止,又当真看不出半分惶恐不安。 黑衣男子举了举手里的美人花朵,“喝不喝?” 封宬眉梢微扬。 下一刻,便见那粉色柔嫩的花朵,自男子手中飘起,轻轻晃动着,穿过藤笼,飘在了他的面前。 他垂目,见那花朵五瓣卷曲绽开,内里一萦水色。 淡而清甜的香味扑鼻而来。 无声一笑,将花朵举起,送入口中。 随即便是眼睛微亮。 那边,黑衣男子笑了起来,“如何?” 比方才鼻息所嗅之清甜中,更醇厚浓郁的酒味,自喉间徐徐散开。 一半,充斥于口舌之中,一半,顺着喉头,浸入五脏六腑,微醺血海,叫人沉迷。 封宬颔首,“好酒。” “哈哈!” 黑衣男子放声大笑,手上一翻,又是一朵美人花现于指间, 他朝封宬举了举,道,“白云山中最好的酒。敬此时,你我都受制于人的命运。” 封宬心下微动。 就见,手中的美人花朵内,再次盈满一朵花蕊的水色。 他微微一笑,朝男子举起。 一口饮下。 黑衣男子十分畅快地呼出一口气,笑道,“小子,你不信那小道姑吧?” 封宬捏着花朵的手指一顿。 朝那边看去。 年轻的黑衣男子姿态随意地靠着藤萝,似是有些醉了,话语中有几分微醺。 他笑着斜了一眼过来,并未与封宬对视,又道,“这天下众生,我所见之,不胜其数。然则,为生灵,并无全然大无畏者。仅有一种。” 他又笑着饮下一朵花饮,淡幽幽地说道,“对生,不抱期望者。” 封宬看着他,片刻后,收回视线,看到手里的花朵再度盈满,低低一笑,送到唇边,不过却只是浅饮一口。 黑衣男子笑着再度看向深林老树上那棵探出的枝杈,以及枝杈上,那朵已含苞如普通路边小花的朝颜花。 “你既不信那小道姑会回来救你,又何需将朝颜花露赠给她?只需将花露收于手中,她急需花露,必然会想方设法来救你。” 如此,手中岂不多了依仗? 封宬没说话,只是又一次饮下一口后,才缓声道,“我并非对生死无望。” “嗯?” 黑衣男子转过头 来,看向藤笼。 然而,封宬只是看着另外的方向,神色平静,唇角带笑,不见分毫急惊怒燥地淡然说道,“事实上,我比常人,更渴望生命。” 黑衣男子似乎来了兴趣,看着封宬,饮下一口花露。 “我生之所历,用阿鼻二字来语,皆不为过。” “我曾想,人之寿命,不过短短数十年,何必苦于挣扎,如此难堪。” “然则,我之能活,却是受了太多性命背负。” “每露怯懦之意时,那些声音便会在我梦中凄哭不休。” “扰我,困我,缠我,咒我。” “来路刀山血海,前路荆棘针密。” “我是不能死的。” 封宬再度笑起,本就翘着的唇角,愈发朝上弯起,几乎露出个十分欣然的笑容来。 他慢慢地饮下一口手中的花朵,依旧看着前方那处,道,“所以,又何苦要拉她,随我一同入这无间泥泞处……” 不是不信,而是不想么? 黑衣男子微微动容,侧目,却见,封宬脸上的笑意忽而顿住。 唇边的笑意,像是被什么画笔给困在了纸上的美人面。 口中的话语也无声停下。 他诧异转脸,旋即轻笑开来。 身下一动,巨大的藤萝便托着他,落到了封宬所视的方向。 那小坤道离去时,所去的路。 此时现身时,所来的路。 ——所谓……不想么?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间仙境 黑衣男子笑开,看向对面,独身立于昏暗光幕中纤细玲珑的小小身影,道,“小坤道,倒是个有担当的。来吧!” 树冠下。 云落落却没动弹,而是看向藤笼内的封宬。 片刻后,伸手。 声音淡缓,却不容拒绝地说道,“先把我的人,还给我。” 藤笼内。 封宬瞳孔倏而缩紧! 他望着那站在树影下,连面容都无法清晰瞧见的小女子。 手中美人花朵的花露,忽而轻颤溢出。 黑衣男子朝后瞥了眼,旋即轻笑,手指一挥。 粗壮如巨树的藤萝便如水潮般,退散隐没入厚土之中。 封宬落于地面,手中花朵已然消失。 他动了动脚,却发现这短短的一瞬,巨大的眩晕竟让他有了头昏眼花的眩晕感。 来自那个小女子的出现。 来自她坚定不移的目光。 他忽而唤了一声,“落落。” 树冠下。 云落落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抬头看他,随后,轻轻应下,“嗯。三郎,我来了。” 那一刻。 他的眼眶,不知为何,微微发热。 他伸手,想去拉一拉云落落的袖角,可手指不过微动,却心底不知为何又生出一股退缩。 逼得他将手指又再次垂落 。 他垂目,看了眼面前素然淡宁的云落落,想要说些话。 却听耳边忽然传来低骂,“蠢货!叫你跟着小道姑是保护她!你倒好!干什么去了!还被抓做人质!让小道姑这么来回地折腾!你等着,这回的事儿,没完!” 他一转眼,这才看见,藏在云落落领子后的……小甯。 一边说着凶狠的话,一边又滴溜溜地‘瞄着’那边的黑衣男子。 见他一动,立马又往云落落领子后一缩。 然后又伸出圆圆扁扁的纸手朝他比划,“没用!” “……” 封宬原本苦郁的心情,忽而就疏散了许多。 他甚至还露出几分笑意,看向小甯,问:“是三郎没用,那阿姐现在又躲什么?” “废话!这是山灵啊!也就是土地神啊!我这种阴邪……哎?不对啊!你个臭小子,还有脸义正言辞了是不是?我抽你信不信啊!”小甯被他气得,又探出半个身子,作势要打人。 封宬这回倒是彻底笑开,点了点头,“是啊!土地神啊!又不是活人,不然倒是还能让三郎有几分用武之地。” “……” 虽然无耻,但是莫名没有反驳之力。 小甯‘眼睛’一瞪,还要训斥几句。 封宬又 转向云落落,含笑轻问:“问到大师兄的去处了么?” 小甯一怔! 忽而心口鬼火骤然一震! ——这臭小子!是心甘情愿做人质稳住这土地神?好让小道姑能有时间拿花露回去凝出紫鸢花灵体,问出她那大师兄的下落? 不会吧?! 他们姓‘封’的什么时候出过这样无私奉献的异品了? 这该不会是个假的小三子吧? 她眯了‘眼’,刚想去瞅瞅对面封宬到底揣的什么鬼主意呢! 忽又见他抬手,盖住了云落落的眼睛。 小甯一愣——干嘛呢?怎么突然间就动手动脚了? 歪过圆脑袋瞅小道姑的脸,却被封宬捏住,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她大怒,抬脚就是一个飞踢! 却不料,封宬却俯身而去。 她一脚落空,转身,就见封宬附唇,靠在云落落的耳边。 低低声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她心头的鬼火缓缓冒出个疑问的火花,刚要出声询问。 那边,黑衣男子抱着胳膊侧过身子,笑道,“叙完旧了?” 小甯到了嘴边的话立马没了影儿,往后一缩,隐在了封宬的衣领里。 云落落抬眼,看着那盖过来的掌心里,那一道横亘的伤疤。 片刻后,轻点了点 头,“嗯。” 封宬一笑,起身,放下手掌。 云落落抬脸,看了眼那双邃星深眸中无声的笑,转过身,朝黑衣男子点头。 “嗯,劳烦花主,带我等去看一看您的……妻子。” 封宬微微挑眉,露出几分意外。 衣领后,小甯也没忍住,又探了半个纸脑袋出来。 黑衣男子愣了愣,随后,却低笑起来,由藤萝托着,来到了云落落的跟前,竖瞳双目森严诡厉,“小坤道,倒是有几分眼力。来吧!” 说着,袖角一挥! 巨大的藤萝拔地而起! 原本覆盖遮蔽的树干,猛地朝两旁如绿云散开! 天光猛地迸射下来! 鸟语四起,花香弥漫! 风中隐见绿海松涛之声! 有白色的物事轻盈地飘到了眼前。 封宬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朵蒲公英。 一阵风来。 细碎的**,便纷纷扰扰,四散而去! 他抬目,便看到了一处,人间仙境。 不见边际的朝颜花海,在眼前无穷无尽地铺展开来。 微风拂过时,姹紫嫣红的颜色,如同水纹般,徐徐荡荡。 半空中,飘绕着各种蒲公英,花叶,蜻蜓,蜜蜂,蝴蝶等形状各异颜色多姿的草木鸟虫。 朝颜花香萦绕,却并 不馥郁遮人。 他们的尽头,是一条由鹅暖石铺就的羊肠小道。 鹅暖石圆润包浆,晶莹剔透。 一直往前延伸,伸到花海的那一端,一棵伞盖如云的大树下。 树下,有一个月貌花容的女子,长发及地,阖眼沉睡于朝颜花海之中。 她的长发里。 有一朵朵细小的花朵在盛开。 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摇曳摆动,像在与这仙境曼妙,招呼轻语。 黑衣男子又藤蔓挪动着,跪坐到女子的身边。 伸手,拔下了那棵新芽,往侧处随手一抛。 那新芽却就地生根。 紧接着,在众人眼前,抽芽,含苞,开放! 长成了一朵美丽又羸弱的朝颜花! 与周围那些绽开的朝颜花,一起尽情舒展花瓣。 男子扫了眼,面露哀痛。 俯身,亲了亲女子静美的额头,轻声道,“颜颜,别开花了。你想一想我,念一念我,好不好?” 封宬垂目。 就见云落落正微微抬目,看着那巨大的古树。 而小甯,已从封宬的衣领后飘了出来,正伸手去够一只飞绕过来的蝴蝶。 “小坤道。” 黑衣男子以跪坐的姿势转过头来,看向云落落,“你说你能救她。你倒是说说,要如何救?” 第二百六十九章 所求‘救’ 云落落走了过去,与黑衣男子一般,在那女子身前坐下。 却并未动。 而是闭上双目,手心一翻。 一朵紫鸢花,倏而在她手心凝起。 她微微侧脸,似在凝神静听什么。 黑衣男子皱了皱眉,看了眼她手心里的紫鸢花,却并未轻易出声打断她。 封宬朝着云落落所朝的方向转脸,看到的是大片如梦似幻的朝颜花海,以及花海尽头,似余晖似晨曦的微光,在迷雾一般的云层里晕开。 小甯追着一只绚烂的蝴蝶,嘻嘻哈哈地在花海上方来回嬉闹。 一朵淡黄色的蒲公英被风拂来,悠悠然地在树下晃荡。 朝着云落落的眉眼间落去。 原本闭目的她,托着紫鸢花的手心忽而朝上抬起几分。 那枚蒲公英便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她的手心。 黑衣男子面露惊讶,朝云落落看去,“你……” 却见云落落慢慢睁开了眼,视线,却望向属下安然长睡的女子面上,轻缓开口,“不可。” 话音甫落。 “呼。” 一道散逸花意的清风倏而吹来,落在云落落手上的蒲公英猝然散开。 纷纷洒洒,掠过云落落的眼前,拂过黑衣男子的面,朝远处扬去。 “你说什么!” 男子猛地看向云 落落,“你方才那句‘不可’,是何意!” 云落落看着手心里残留的一颗蒲公英孢子,伸手,将那小小的绒枝捏起,手心的紫鸢花,倏而消散。 她俯身,将那颗蒲公英孢子放在了女子的身边。 才说道,“她说,她要以身殉道。” 男子的眼瞳赫然一震! 却没有意料之中的不可置信与难以接受。 他只是猛地闭上眼,随后又艰难睁开,看向地上的女子,半晌,涩声道,“你果然,颜颜,你果然是要为了那个人,如此残忍对我,你啊,你啊……” 云落落垂目,看他放在腿上的双手攥紧成拳。 忽听对面人问:“坤道方才说‘不可’?” 云落落抬眼,又看到他眼底短短瞬间充斥的血丝,颔首,“是。她若以身殉道,白云山中草木生灵,将会皆数枯败消亡。” 她顿了下,又抬目看向男子,道,“因为,她才是这白云山,真正的山灵,土地之主。” 封宬眉梢一挑,侧目,看了眼那树下静然安睡的女子。 不远处,小甯惊讶地回头,一只蝴蝶从她面前飞过,她赶紧又去追! 男子的身体又晃了晃。 却没有被云落落揭穿或者看破的恼羞或不堪,只是自嘲地笑着摇 摇头,“几百年了,坤道还是第一个看出来的。” 云落落忽而想起那光影里,立于花前俯身伸手的大师兄。 抿了下唇。 几步外,封宬注意到她的神色,眼神微凝。 “坤道可有法子救她?”男子忽然问。 云落落看着他,并未出声。 封宬有些疑惑,云落落并非这般无情无信之人,为何不应? 下一刻,便听男子苦声含笑道,“她既如此一心……想要离去,望坤道,能给她个自在解脱。” 封宬垂在身侧的手指忽而一抽! 他转过脸,看那曾高高立于世人惧怕的百鬼之上、挥斥方遒震慑阴阳的男子,垂目看似洒脱一笑的模样。 忽然想起,方才自己在藤笼内,是不是,也就如同这般模样? 笑得…竟这般难看? 他张了张口,忽然问:“这便是花主所求的‘救’么?” 救她,让她死。 男子往前,身下的藤萝将他送到了女子的身边。 他伸手,摸了摸女子的脸,轻声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她不想活了,不想待在我的身边了。我何苦做那令她厌恶生恨的恶人,困她于这她不情不愿之地?不如就此放手,随她去罢了……” 声音说到最后,已是哽哑。 “怪我 当年,自以为是。皆是命数,定数,不能改之数啊!” 数百年前。 白云山上葳蕤茂盛,白云山下,人烟繁多。 紧挨着的山脚下,有一个近千人的大镇子,十分热闹熙攘。 偏而这一阵子,镇子里突然闹了贼。 不是药房刚采摘的草药放在后堂晾晒时不翼而飞了,就是李家爱花的小姐暖房里养的粉黛被贼连盆带花一起被偷了,要不就是吴大善人家后花园里一整棵刚刚开花的桃树居然被人连根拔起不见了! 查案的捕头刘大胜跑去一看,嚯!地面好大一个坑! “这一般人指定是没这力气能徒手扒树!” 衙门的主簿李老头捋着胡子摇头,一脸自信地断定,“这贼子必然是身高九尺有三头六臂之力之神人!” “噗!” 刘大胜在旁边差点没忍住一口笑出来。 “咳咳。” 县老爷也是无奈,清了清嗓子,道,“刘捕头啊,这贼子虽偷盗的并非金银财宝,可偷盗便是偷盗,你还要抓紧,务必尽快查出线索,将这贼子缉拿归案啊!” “是!”刘大胜忍着笑,一抱拳,应了下来。 出了衙门大门口,却忍不住跺脚哈哈大笑起来。 底下四五个小捕快立马围拢过来,嘻 嘻哈哈地笑问。 “头儿,老爷怎么吩咐的?” “是不是让您再去一趟李小姐家啊?” “哎?别说啊,那李老头生得跟癞蛤蟆似的,他那闺女还正经不赖哈!” “看我们头儿那眼神,哎哟,那叫一个含羞带俏的……哎哟!” 刘大胜拿着朴刀在他们脑袋上各敲了下,一脚踢在最后说话那捕快的腰上,“赶紧的!李主簿说这贼子是个孔武有力之人,先走镇子里查一查这样的人吧!” 小捕快挨了一脚反而更乐了,回头瞄刘大胜,“那我们去查汉子,头儿再去一趟李小姐府中呗……哎哟!” 没说完,见刘大胜举刀就要打,赶紧跑! 刘大胜笑着摇摇头,又将剩余几人吩咐过后,便独自一人,绕过衙门前的主大街,拐进一条人少的小巷子里,准备再去吴大善人家看一看。 能生生拔起一棵树的人,别说是镇子里,就是遍寻整个九州大陆,也不见得能有几个吧? 况且,这么大的动静,吴大善人府中居然没有一个察觉的! 怎么想,都不对劲。 他正琢磨着呢,忽而,迎面就冲过来一道身影! 速度之快,根本不容他有反应。 “砰!” “哎哟!” 是个女孩儿。 第二百七十章 请君入瓮 刘大胜身强体壮,倒是没伤着哪儿,忙低头伸手去扶那女孩儿,一边问:“姑娘,没事儿吧?” 手没伸到近前,就看女孩儿的手边,落下一个纸包,纸包周边,是因为摔落,洒下的大片种子。 他微微一惊,忙蹲下,伸手去拂那种子。 却听女孩儿说道,“你的手脏,不可碰。” 刘大胜一滞,茫然地抬手看了看,“不脏啊?” “我既说脏便是脏的,这些花籽,并非你能碰得的,撤开。”女孩儿说着就爬了起来,伸手,将花籽拢起。 刘大胜注意到,女孩儿的手指很细很白。 不像这镇子里常见的那些女子的手,就连最娇贵的李家小姐的手,都没这么嫩。 不由便朝女孩儿看去。 在看到女孩儿的脸时,顿时愣住! 脑子里只冒出一个念头。 ——镇子里,什么时候有的这么一位标志的姑娘? 可姑娘却并未搭理他,将花籽一收,就再次轻快地跑远了。 刘大胜还在纳闷,那样多那样细碎的花籽,她怎么能收拾得这么快? 就见那头,手下的一个小捕快急匆匆跑来,高呼:“头儿!西大街的孙大娘来报案,说他家里丢了十包花 籽!” “花籽?” 刘大胜一愣,下意识想到方才那姑娘洒落的花籽。 小捕快哭丧着脸,“孙大娘可是咱们镇子上有名的母夜叉呢!现在丢了十包花籽,就差要把衙门前的鸣冤鼓给敲烂了,县老爷和李主簿都快顶不住了,您快回去拦着点儿吧!” 刘大胜一听,哪里还有空去想方才那姑娘,连忙跟着小捕快往衙门跑。 没注意。 在他身后,一个废弃的篷布架子旁,方才那小姑娘,回过头,朝衙门的方向看过来。 “唉!” 县老爷叹了第十八口气,又喝完了第三杯茶。 听底下的孙大娘扯着嗓子哭嚎。 “……县老爷,您说,好端端的一棵桃树,怎么就能被连根拔走了?还有李家的那花儿,回春堂的药,我那辛辛苦苦收来的花籽!什么毛贼脑子不好,要偷这些东西!” “你稍安勿躁……” 县老爷安抚的话才说了个头,就被孙大娘打断。 “要民妇说啊!这指定是妖怪在作怪!还是花妖!” “哐当!” 县老爷手一抖,茶盏差点放歪了,连忙道,“孙家的,可不许胡说!怪力乱神,扰乱民心,可是要坐监牢吃板子的!” 孙大娘露出几分怯色,可很快又再次干嚎起来。 “这要不是妖怪作祟,哪个能一把力气拔走一棵树啊!县老爷,您是咱们的父母官啊,要给咱们这些老百姓做主啊!至少也要请个高人大仙儿来做法,驱除了这妖怪才是啊……” “还不住嘴!” 爆喝一声的是已经年过半百的李主簿。 孙大娘吓了一跳。 不想,下一瞬,李主簿就猛地咳嗽起来,偏还伸着枯柴一样的手指朝她指,“胡言,咳咳,胡言乱语!咳咳咳,惑,咳咳咳,乱人心!该,咳咳咳咳……” 孙大娘顿了顿,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地面大哭起来,“我的十包花籽啊!一两银子呢!哪个坏了心肠的贼啊!这是要我的命啊!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没了银子,就等着喝西北风啊!呜呜呜,县老爷,给民妇做主啊……” 县老爷给她吵得脑瓜子都嗡嗡响。 正为难时。 刘大胜从外头冲了进来,一见孙大娘这架势,忙命人从两旁将人先扶了起来,然后笑眯眯地凑过去,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孙大娘立马哭声,还一脸神秘地凑过去问:“可是当真么?” “比真金还 真。”刘大胜笑着跟孙大娘保证。 孙大娘顿时喜笑颜开,也不闹了,朝县老爷一行礼,“民妇不懂事儿,惊扰县老爷了,不过区区毛贼,县老爷青天大老爷,一定能明察喝水,早日将那毛贼抓住下大牢的!民妇这就告退了!” 县老爷嘴角抽了抽,手边的茶盏忽然有点儿膈应人,“明察喝水?” 刘大胜笑着走过来行了一礼,“老爷,无知妇人,不过是担忧钱财受损,让您受惊了。” 县老爷摇了摇头,“你跟她说了什么?” 刘大胜一笑,“卑职说,县老爷允诺,待找到那贼子,将会双倍补偿受害财物。” 旁边李主簿手一抖,拽下两根花白胡子。 县老爷却琢磨了一番,点头,“不过几包花籽几棵草木,倒也并非难事。不过,这贼子,你可是有线索了?” 刘大胜想了想,笑道,“老爷,或许,我们可以来个引君入瓮!” 隔日。 孙大娘在卖鱼的孙二婶跟前碎嘴,说起昨儿个去衙门,看到县老爷种了一株顶漂亮的玉兰。 又隔了一日。 卖鱼的孙二婶在成衣铺子淘碎步,跟胖乎乎的刘金花说起,那县老爷的玉兰花如何好看 ,做花样子那是顶顶好的。 再隔了两日。 成衣铺的刘金花笑呵呵地从县衙出来,逢人便说,县老爷慈爱,准备将那玉兰花的花枝锯开一株,送给她放到店里养。 是夜。 “哈~” 小捕快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结果嘴巴还张着呢,就被人从后头‘砰’地打了下头。 “臭小子,盯紧些!”刘大胜躲在他后面的假山里,目光灼灼地朝那县衙的院子里的树上看着。 小捕快含着泪花扭头看他,“我说头儿,都快七日了,也没见那毛贼出现啊!别是这办法没用吧!” 旁边有个人也是一脸疲惫地附和,“就是!头儿,我这都熬不住了。我媳妇天天骂我说我出去鬼混!天地良心,我……” “啊!那是什么!” 忽然,刚刚打哈欠的小捕快突然瞪大了眼睛看向前方。 藏在暗处的十几号人全部看过去。 刘大胜一抬头,顿时神情大变! 原本普普通通的玉兰树上,忽而亮起一道粉光,树杈震动,树叶簌簌。 像是玉兰树突然自己有了生命似的,树根一点点地,在往土地外拔出! “啪!” 一条根茎被拔出,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第二百七十一章 妖 若非他们所有人亲眼所见,根本不能想象,这树,居然会自己……动起来! 所有人都被吓呆了。 “有妖怪!”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李主簿哑着嗓子高喊起来,“妖怪!咳咳!树成妖了,成妖了啊!!” 干哑的惨叫声猛地惊动了所有蛰伏于暗处的捕快! 以及那棵拔出自己树根的玉兰! 它的枝叶停下,树冠转动,仿佛是个人一般,朝李主簿的方向看来。 “不好!” 刘大胜猛地大叫,一下扑了出去! 与此同时! “啪!” 一根玉兰树枝忽然抽出! 重重地抽在了刘大胜的后背上! “唔!”他一下扑倒李主簿,闷哼一声! “头儿!”“头儿!” 所有的捕快全都跳了出来! 那玉兰树似乎也没料到会抽中刘大胜,抽出的枝条飘在半空,似是不知所措! 最小的捕快忽然一把拔了刀。 大喊,“妖怪!休要害人!”便冲了过去! “小虎子!” “站住!” 玉兰树愣了愣,“啪!”又一树枝砸下! 却是将院中的一座假山抽碎! 小捕快被后头追来的人一抓,往后一倒! 随时堪堪掠过他的头顶砸下!正好挡住了他们的 去路! 接着,假山那边‘轰隆隆’一阵。 等他们赶过去时,地上,好大一个洞! 而那玉兰花树,已没了踪影! “妖!” 李主簿吓得浑浊的眼珠子里全是惊恐,高喊,“妖孽现!国之将亡啊!!” 他的喊声嘶哑瘆人! 可却无人理会他。 一众捕快以及被惊动的县老爷,全都围到了刘大胜身边。 镇子里闹妖的事儿,很快就被传开。 “孙大娘说,就是花妖作祟!不许镇子里的人伤害花草。你没看,李家小姐把暖房都关了,回春堂那边都没法开门了么!” “可杀猪的二壮说,是恶鬼报复呢!连头儿都差点杀了,可见是个怨气很重的恶鬼!说不定还要杀人呢!” “你少听那杀猪的吓唬人!他是自己杀的畜生太多,心里头发虚罢了!” “反正县老爷已经派人去请大师来做法了。早点收服了这妖怪,早点叫大伙儿安心。最近镇子里实在太不安宁了,街上都看不见人了呢!” 众人坐在刘大胜的床头,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的。 刘大胜趴在床上,脸上有点儿虚弱,笑着摇头,“既然大人已有安排,你们也该听从吩咐行事才是。怎好全 跑到我这里来?” “这不大伙儿担心你么!听说这么多天你的伤都不见好啊?是不是因为被妖怪伤的?要不要到时候让大师一道来给你看看?” 刘大胜笑着摇摇头,“从哪儿听说的这样吓人的话?我不过一点小伤,如今已经大好了,很快便能归队。你们还是早些回去当差吧!莫要因为我,被大人责怪玩忽职守。” 众人一听,也是高兴,纷纷慰问了几句,便前后离去。 刘大胜趴在床头,笑着摇摇头,忽而,一阵剧烈咳嗽! 震动中,似乎崩裂到了后背上已然结痂的伤口! 他痛得眉头直拧,挣扎着想要自己去拿药时。 就听房门‘嘎吱’一声响。 他伸出的手一顿,便垂落在床头,昏了过去。 接着。 打开的门缝里,踏进一道粉色的身影。 探身先往里扫了圈儿,确定床上的刘大胜并未清醒。 这才走进来,轻声地掩了门。 走到床边,看了眼床上的刘大胜。 然后伸手,拿出一瓶绿色的药膏,又要去掀开他的衣服。 “啪!” 手腕忽然被捉住! 那身影吓了一跳,扭身就要跑! 床上原本‘昏迷’的刘大胜,忽然一个咕噜爬起来,一 下将那身影摔在床上,整个人便压了上去! 可下一刻,他就傻了眼! “怎么是你!” 虽然只见过一面,却是那一面让他难以忘怀的面容! 县衙后洒落花籽的女孩儿! 漂亮的眼睛吓得瞪圆,一只手还捏着药瓶,被他按在脸边。 刘大胜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猛地反应过来,“这些天,全是你在替我上药?” 原本他的伤,回春堂的大夫说已是无力回天,能拖一日是一日。 况且如今回春堂已无新药,只拿这些普通的金疮药给他。 他的伤口在最初一直是愈合不了的。而且鲜血淋漓大损元气,眼看将是生命垂危。 不想,有一日,他一梦醒来,发现后背上的伤非但不疼,反而还开始结痂了! 而且,还闻到了一股十分好闻的药味! 如今,那药味,正从这女孩儿手里飘出! 女孩儿看着上方的他,另一手忽而一掀! 身强体壮的捕头刘大壮,当即被掀翻! 后背一下撞在床壁上,痛得当场闷哼一声! 女孩儿落在床边,下意识想走,听到那声痛呼,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到底是谁?” 刘大胜不顾疼痛,张口便问。 女孩 儿皱了皱眉,犹豫了下,将药瓶放下,道,“每日三次,再过五日便可痊愈。” 说完,便要离开! 刘大胜忽而往前一探,半个身子都落下了床。 那瓶药也‘哐啷’一声,掉落地面。 一直滚到女孩儿的脚边。 她再次站住脚,低头,看了眼靠在脚边的药瓶,又回头看倒趴在床边,挣扎着似乎爬不起来的刘大胜。 那么个大个子,居然虚弱成这样。 她皱了皱眉。 迟疑了好一会儿,在见到刘大胜又一次从床上滑落时,终于上前。 将人扶住。 往床上一送。 刘大胜被砸得闷哼了一声,却还是使劲扭过头看她,问:“你到底是谁?” 女孩儿抿着嘴不说话,只在床边坐下,打开药瓶,伸手,去揭他的衣裳。 刘大胜吓得一把攥住衣襟,瞪大眼睛看她。 女孩儿却一脸的平静,甚至奇怪他这副样子是做什么,想了想,说道,“这药没毒。” “……” 刘大胜脸都红了,看着女孩儿干净的眼神,忽而发现了自己内心的龌龊。 颤了颤,松开手指,低声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这些天,你……” 话没说完,衣领被揭开,整个上衣被扒下。 第二百七十二章 他的心思 露出他劲瘦结实的上身。 空气骤然覆冷。 他浑身顿起一股颤栗! 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就感觉软软的凉凉的物事,顺着他后背滚烫的肌肤,一点点涂抹下来。 伤口的刺痛全都消失了。 唯有那药膏的清香,女子周身散开的清淡花香,萦绕着糊涂了他的意识。 他忽然道,“你……是妖么?” 女孩儿涂抹药膏的手指并未停,不过却开口回应了他的话,“以你们凡人所想,当是妖吧!” 刘大胜眼眶一震! 张嘴,嗫喏半晌,却吐出一个字,“啊……” 女孩儿瞥了他一眼,道,“你不必担忧,我入红尘,本无意伤人。” “不过偶尔自白云山中出来游玩,瞧见那些已开灵识之体受凡人戕害,不忍坐视,这才出手援救。” “那衙门中的玉兰树,也并非你们设计我才跳入。” 刘大胜顿时满面发涨!这设计,是他想的主意…… “本就是那玉兰树已有了灵力,我想将她带走,奈何那老头儿太过吵闹。我不过要吓他一吓,谁知你竟冲了出来。” 女孩儿顿了顿,收回手指,道,“误伤了你,是我之责。你放心,我会将你的伤医好。” 这可当真是无 妄之灾。 刘大胜趴在床上,想到那些花籽,被偷的牡丹,桃树…… 已开灵识? 这并不是他能理解的。 他悄悄侧目,看了眼那女孩儿。 白云山?她是白云山上的妖么?会是什么妖呢? 竟出落得这般好看…… 不知为何,他突然开口,“县老爷请了大师要捉拿你,你既然并无恶意,还是早些离去吧!” 女孩儿将药瓶盖好,闻言,看了他一眼,道,“镇中有一株藤苗将要化形了,我需得等他平安渡形后才能走。”短暂的停了下,又说:“况且,凡尘道门,轻易伤不得我。” 刘大胜眼睛微睁,目中一瞬不知闪过的是喜悦还是担忧。 女孩儿重新将药瓶放到床头,见他垂目不语,又道,“你若害怕,我今后便不来了。只是,你伤在背后,还需寻个人来给你上药。你自安排吧!” 说完,扭头就要走。 刘大胜看那淡粉裙角如水纹荡漾。 忽然开口,“我无人可托。” 女孩儿又一次站住,回头看他。 “你……” 他却莫名地心虚,只怕自己的心思能叫这通灵的妖给一眼看穿,只左右看着,焦急又没底气地说道,“你伤了我,也说,说要医好我 。不能,不能就此撂下我就走。” 女孩儿眨眨眼,想了一遍他的话,点了点头,“也可。那我夜里再来。” 说完,径直跨过门框。 刘大胜立刻抬头,却见那身影在门口一闪,已消失无踪。 他眼睛微瞪。 半晌,重新趴下。 忽而又意识到,自己还光着半身! 他猛地拉起衣裳,却又顿住,生怕触碰到刚刚涂抹的药膏。 可不穿上,那女孩儿柔软冰凉的指尖碰在伤口处的触感又愈发清晰。 本不过轻微的颤栗,因为他的在意,竟清晰到近乎刺痛的地步! 他忽然一头闷在了枕头里,艰难地,又不知所措地闷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 他忽然强撑着爬起来,将桌上散乱的茶壶摆正,衣架上乱丢的衣服全都扔到了盆里,然后拿起一把扫帚…… 当天夜里。 粉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并未察觉到焕然一新的卧室,拿起药瓶,坐到床边。 刘大胜背对着她坐在床内,红着脸,低着头,自己褪下了上衣。 冰凉清香的药膏气味轻忽飘绕。 他看着床侧投落的身影,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收紧,又再次抓了抓。 终于,在女孩的手离开的时候,猛地开口,“你 可知,凡间的男女,若有了清白之嫌,是会如何的么?” 女孩儿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想了想,将药瓶搁下,问:“会如何?” 刘大胜的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他拉上衣裳,鼓足勇气看向女子,颤声道,“就,就是要成亲……” “哐!” 话没说完。 虚掩的门扉,忽然从外朝内被狠狠砸开! 他还不待反应过来,床边站着的女孩儿突然一点他的肩膀,同时朝后一个转身! 他被这轻巧的手指一推,猛地朝后跌倒! 而对面那女孩儿,也轻飘飘地落在了床尾。 粉色的裙摆,如薄花轻盈摇曳。 “啪!” 一道黄光擦过刘大胜的眼前,一下砸在了床壁上。 “咔嚓!” 原本结实的床壁,竟瞬间如树状裂开! 刘大胜惊愕地瞪了瞪眼——发现那居然是一道符! 紧接着就听到门口一声怒喝,“大胆妖孽!还不速速现行!” 他惊得一转脸。 就见一个身穿暗黄道袍头戴黄色道士帽蓄着三溜胡的老道,手提长剑,冲了进来。 一见女孩儿便举起剑,直刺而来! 他惊声要呼,女孩儿却朝他轻摇了下头,身形一转,自窗口飘了出去! “孽障!哪 里逃!” 老道大叫,手里一道符,‘唰’地甩了出去! 刘大胜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扶着床柱站起来。 门口,县老爷和李主簿,还有大小捕快们纷纷涌了进来。 小虎子吓得不行,一脸后怕地跑过来拉住他,大叫。 “头儿!那妖怪伤了你还不肯罢休,现在还要害你!实在太可恶了!幸亏天元大师跟随妖气及时赶来!头儿,您没事吧!” 刘大胜摇了摇头,目光却不住地朝窗外看去。 一旁县老爷和李主簿都挤上前来关切。 唯有那老道,提着剑,如鹰隼的目光在屋内环顾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衣衫不整的刘大胜身上,然后,看到他不断朝窗口望去的眼神中难掩的不安。 捋了捋胡子。 半晌,手里的剑刃一番,森光凛凛。 自那日后,女孩儿便没再出现。 这一日,刘大胜托了隔壁王大婶家五岁的小六子正帮忙上药时。 “头儿!” 小虎子突然兴冲冲地推门跑了进来,手舞足蹈地挥舞着说道,“大师抓住那只妖怪啦!” “什么?”低着头满腹心事的刘大胜猛地站了起来! 惊得身后的小六子手一抖! “哐啷!” 药瓶砸地,摔了个粉碎! 第二百七十三章 强加之鬼 刘大胜匆忙地跟着小虎子赶到衙门。 就见,那衙门的院子里,正放着个坚固异常的牢笼。 而牢笼的周围贴满了符篆,一个只有三四岁模样的孩童蹲在里头,抱着膝盖,柔弱而无助的可怜样子。 刘大胜心下疑惑,“这是……那妖怪?怎么竟是个孩童?” 县老爷没出声。 旁边的李主簿一脸嫉恶如仇地怒道,“妖物会幻化!刘捕头不要被骗了!” 显见地对那妖怪十分忌惮。 刘大胜心下暗沉,又问:“先前这妖分明不是这般模样,怎地竟又成了个孩童?” 县老爷还没说话。 那个身穿黄色道袍头戴道士冠帽的老道就走了过来,一手拿着拂尘,在那牢笼上用力一抽! “哐!” 笼内的小孩童吓得往后一缩!满面惊恐! 刘大胜眉头紧皱。 不是说寻常道门不能将她如何么?怎会变成这般模样了? 莫非有何意外? 道士满意地笑了,转而对旁边的县老爷拱了拱手,“大人,此妖祸害一方,是为罪孽。明日,贫道便拿他祭天,为此处百姓祈福!” 刘大胜眼眶一瞪! 县老爷含笑点头,“好!好!大师辛苦!斩妖除魔,护卫正道!真乃半仙啊!” 黄袍老道朝刘大胜瞥了眼,得意地笑着谦虚,“大人过奖。道妖不两立,除去这种祸害百姓的孽障,本就是贫道的职责。” 刘大胜又看了眼那所在笼中的孩童,到底没忍住,低声道,“大人,此妖不过只是偷取几株花木,并非罪无可赦。何必赶尽杀绝?” 县老爷惊愕地朝他看了眼。 倒是黄袍老道不悦摇头,“瞧着这孩子,到底是叫妖孽迷惑了心智。且等我杀了妖孽祭天行正道后,取妖孽心头血,混入清心符水,救你一命吧!” 一听这话,周围不少人顿时色变,纷纷朝刘大胜看去! 可刘大胜却并未注意他人神情,只还尽力反驳那老道,“大师勿怪。只是小人还从不曾听闻杀性命保平安的说法。不过就是个偷了几棵草木的小妖,大师点化一番,不如就放了吧!” 原本本就已对他生疑的百姓顿时面露骇然! 孙大娘破口大骂:“刘捕头!你忘了她差点把你杀了的事儿啦?” 刘金花指着他骂:“妖怪就是妖怪!今日偷树,明日就是杀人!不能心软!” 二壮也跟着高骂:“还会装孩子骗人!一看就是坏东西!必须要杀了!大胜哥,你可千万别被 迷惑了啊!” 刘大胜面色难看,朝周围人扫了眼。 那黄袍道人满目阴沉地捋着胡子笑:“刘捕头,民之所向,你要顺应天意啊!” 刘大胜转脸,看牢笼里面色发白的孩童。 看他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手。 暗暗攥紧了拳头。 老道看着他攥起的手指,眼底,掠过一丝恶意的笑。 “嘎吱。” 夜深。 贴满符篆的牢笼突然被打开。 浑浑噩噩的小童抬头,就见刘大胜站在外头。 “快来!我送你出去!”他朝她招手。 小童却没动,“符。” 刘大胜当即反应过来,伸手,将牢笼周围的符篆顿时撕了个稀巴烂! 一把抓住小童的手,就朝外冲去! 然而,一拉! 却不得动弹! 他惊愕回头,就见小童慢慢笑开。 咧开的唇内,一颗尖利獠牙,一点点延伸出来! 他怔愣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 猛地撒手,扭头就跑! 然而,一声高喝,却如惊雷在衙门内炸开! “妖物逃了!” 刘大胜抬头一看! 竟是那黄袍道人不知从何处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正要发力将人撞开! 却听那老道阴森森地低笑:“还愣着干什么?怎么?不是最 喜欢主动送上门来的肉么?我都将人送到你的嘴边了,还不动手?” 他脑袋‘嗡’地一声! 当即朝那老道扑去! 却已来不及!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往后一拨! 他只来得及看到眼前一张血盆大口! 便是黑烬无穷! “孽畜!还不伏法!”老道的喝声忽而再次响起! 他猛地睁开眼! 却见周围,全是举着火把的熟悉的面孔。 “大胜哥?!” “刘捕头?你你你……” “你竟真的被妖怪迷惑,变成了这般模样!” “头儿!” 捕快里最小的那个小虎子,握着朴刀,发抖地朝他举来,“你,你怎么能……” ——我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忽然看到火把后,那站在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的老道。 猛地高呼——他是! “咕噜咕噜!” 是兽类发出的低低咆哮声。 他猛地顿住,低头一看。 顿时呀呲欲裂! 他的手,何时竟变成这般粗肿僵紫,状若尸鬼的可怖模样了?! ——是这老道搞得鬼! “咕噜咕噜!” 他再次张口,却发出更加难听的粗哑声! 他瞪大眼,忽然朝老道扑去! “啊!”“救命!” 众人惊呼。 有人 挥刀! “咔嚓!” 他的手臂被划中,却流出紫黑的血! 他发出一声低吼! 就见,无数的刀刃对准了他! 浑身僵直! 不可置信地看向曾经熟悉又亲近的同伴们。 森光一闪! “慢着!” 老道忽然上前,走到了刘大胜的面前,俯身,低声笑问:“还不如实交待那花妖的下落么?” 原来她没事! 刘大胜猛地抬头,却对上那老道比恶鬼还可怖的双眼! 老道也不怕他此时狞状,压低了声音再次笑道,“别说你不知道,这魑鬼可是要人主动靠近,才能附身的。” 刘大胜猛地明白! 那老道分明是用一只恶鬼假做女孩儿,好引他上钩!再逼迫他说出女孩儿的下落! 怪他太蠢! 竟没看出这老道竟如此险恶! “咕噜!”他发出一声愤怒地低吼! 一抬手,朝老道抓去! “大师当心!”“啊啊啊啊!” 可老道却手指一抬,轻易地便将他按在了地上,令他半分不得动弹! 再次眯着眼睛低声笑道,“你若老实交待,我便将你身上这魑鬼驱逐。还能以恶鬼被除之说辞,让这镇子里的人都相信你不过是短暂地被妖怪给附身,是个可怜虫罢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可惜了…… 他的手指再次往下,刘大胜几乎脑壳都要被他按裂。 又听他阴森狠戾地说道,“若是你不说……呵呵,就让你尝尝,被至亲至信之人一刀刀亲手了解的下场!” 刘大胜暴突的眼珠一颤! ——忽而知道白日里这老道的说辞到底为何了!就是为了让镇子里的人都相信他已被妖怪迷惑了! 现在的他,根本就是个心甘情愿被妖怪摆布的恶人!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他,只会信这个心思歹毒的老道! 他忽而再次剧烈挣扎,朝老道袭去! 老道冷笑一声,往后一撤! 高呼,“妖物难以驯化,还望各位助贫道一臂之力,将妖物立即斩杀!” 说着,手中拂尘一挥! “砰!” 刘大胜一头撞了出去,顿时惨鸣不已! 众人一看有机可乘,纷纷举刀向前。 小虎子眼眶通红地抖着手里的刀,一步步朝前,口中颤声大叫,“头儿!!” 刘大胜闭了眼,脑中却想起那女孩儿,被他压在床上,惊讶又好奇的目光。 她周身的香味,似乎还清晰飘于鼻前…… “啊!有妖怪!” “妖怪来了!” “救命啊!” 忽然,人群里再次爆发出奇异的惊叫声! 刘大胜缓慢地睁开眼。 就见,一根巨大的藤蔓自地底如狂蟒腾起,护在了他的身前! 那如蟒的藤蔓上方,粉色的身影,盈动而轻灵。 如一朵遗世而独立的花。 开得那样好看! 他睁大了眼。 就听那背对着自己的女孩儿,冷离 而庄穆地朝前方喝道,“身为道门,行妖邪歪术,残害无辜,丧尽天良。今日,本尊便要替天行道,将你正法!” 那满目阴森的老道放声大笑,“你一个妖孽!还敢替天行道!笑话!” 说着,拂尘一挥,自手柄处抽出一柄细长金剑。 朝女孩儿指去。 “你若识相点,就老实束手就擒!我看中你灵体,不会轻易要你性命!否则,今日我便将你斩杀于这金剑下!叫你魂飞魄散!” “不自量力。” 女孩儿冷喝一声,粉色身影骤然化作一朵粉霓,直朝那老道袭去! “乓!” 金剑与粉霓撞上,发出巨大的震颤! 许多人受不了这声波,顿时委顿于地! 粉霓微缓,旋即,散开巨大的粉色雾气,将黄袍老道骤然裹于其中,直朝半空而去! 刘大胜愣愣地看着。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是……一个贪玩的,心软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妖么? 那巨大的藤蔓缓缓移动,有许多细小的藤枝自它周身抽出,将那些倒地的百姓,围拢到了一边。 然后,藤蔓如游蛇转动,来到了他的身前。 他靠着墙角,看着这样奇特又吓人的巨大藤蔓,竟也不觉得害怕。 只张着嘴,发出低微的轻呼的似兽类的呼声。 那藤蔓忽然出声,“凡人,就是愚蠢。” 刘大胜眼睛一瞪! 就见那近在眼前的藤蔓忽而扭动起来,顷刻,化作一个面容绝美的黑衣男子,半身为人,半身还连在那藤蔓 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满脸的不悦与鄙夷,“就是你,让山主多了人间因缘纠葛。” 刘大胜如今每喘一口气都感觉每一个腠理在抽痛,实在无法理解这不知是妖还是人的男子所说的话。 他抬目,看半空,粉雾散去,黄袍老道的剑被那女孩儿轻易地夺在手中,正指着他的心口! 黄袍老道面如土色,‘哇’地吐出一口血! 女孩儿往前一刺! 面前的黑衣男子道,“凡人,随我来吧!我替你驱散俯身恶灵。从此以后,你与山主的因果便可……” 半空中的老道忽然高呼,“我死了,底下那个也别想活!” “噗!” 细剑入胸! 骤顿! 老道踉跄着朝地面径直摔来! 黑衣男子猛地翻醒过来,猝然朝前,一把抓住刘大胜的胳膊,另一手同时朝他额头用力拍来! “啪!” 却已来不及! 摔落的老道手指一捏! 刘大胜的眼瞳骤然紧锁!随即,浓厚的黑墨将他眼瞳系数浸染! 他忽而张口,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尖锐叫声。 “啊——” 黑衣男子大惊,将他翻转过来,左手化藤,才要朝他背部刺去! 背后。 粉衣女孩儿落下。 一手持剑,一手,按在了黑衣男子将要刺去的位置。 一朵朝颜花,在他后背倏然绽开! 她却低声道,“来不及了。” 黑衣男子浑身一震! 就见,巨大的黑气,自刘大胜周身,倏然散开! 无数呼啸声,尖笑声,哀哭声,同时炸开 ! 他猛地一甩藤蔓! “啪!” 黑雾被打得散开,却又迅速聚拢! 沸鸣声不休,朝那倒地的老道扑去! 瞬间钻入他的七窍之中! 他扬起头,猛地长细一口气!脸上露出扭曲而狰狞的快感! 众人就见。 那老道原本花白的胡子变成了黑色,干涸的皮肤变得饱满,额头的皱纹消失,甚至微佝的身形,都壮实而笔直了! 不过眨眼间,就从将将老矣,变成了个正值壮年! 原来!那无数冤魂恶鬼的残念凝结的魑鬼,吞噬了刘大胜的阳寿,化作续命的鬼血,让老道返老还壮! 黑衣男子顿时明白他不惜以此恶毒手段也要捉拿山主是何目的了! 山主的灵力,足够他以此邪恶手段攫取源源不断的长生之寿! 何其阴损! 黑衣男子当即大怒!再次挥起藤蔓朝那老道直杀而去! 年轻的老道却大笑着扑进拥挤的百姓,在众人的尖叫声中,接连抓住数人狠狠抛出! 黑衣男子不得不接住那些几乎会被摔死的凡人! 趁此间隙,那老道已纵身跃入暗夜,眼看,便要逃之夭夭! 粉衣女孩儿跪坐在倒地的刘大胜面前,看他缓缓恢复憨实模样的苍白面孔。 低声道:“此邪物若不除,定将为祸四方。我需得杀了他,你……”短暂的停顿后,她俯身,看向刘大胜的眼,声音愈轻,“莫要怪。” 刘大胜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儿。 看她细腻而娇嫩的面容,看她花容沉鱼的相貌。 看 她的眼睛,看她眼睛里丑陋又愚蠢的自己。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露出一个让她不那么讨厌的笑来。 “唰!!” 女孩儿手里的长剑,忽然如列缺长去! “噗!” 已纵逃至镇子外的老道,胸口当中刺穿! 不可置信地低头! “不可能!!杀了我,那个凡人也活不……” 下一刻,倒塌在地! 不过眨眼,化作一滩腥臭污泥! 黑衣男子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回应,松了口气,回头。 就见。 刘大胜已闭上了眼,他的身体周围,开满了五彩斑斓的朝颜花。 夜色里,每一朵花瓣都晶莹透亮,在这寂静到几乎抑人的夜里,轻盈招展。 他看到。 一朵朝颜花晃了晃。 一片朝颜花晃了晃。 有花语在跪坐安静的山主前说话。 ——老道该死,他不怨您。 ——百姓无辜,请您莫怪。 ——他自己犯蠢,不该连累主人。 ——幸而妖邪得诛,不然,他死不瞑目。 黑衣男子微微皱眉,这是那愚蠢的凡人的遗言? 然后,就见山主微微低头,轻叹了一声。 朝颜花丛再次发出低微的细语声。 ——主人,他最后,给您留了几句话。 ——他说,与您一见钟情。 ——他说,幸而最后一眼,能见您于面前。 ——他说,若有来世,望您能多瞧他一眼。 ——他说,也想投胎做个妖,好同您能有一段情缘。 ——他说,有了肌肤之亲,他本想求娶于您。 ——他说,可惜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何法? 黑衣男子忽然转过头来,朝着云落落声音发颤地说道,“诡谲人心!何其狡诈!以死做因果,令颜颜受此牵绊,再无法脱身!” 为了那一句‘一见钟情’,为那一句‘本想求娶’,为那一句‘可惜了……’ 你日日开花,花遍山野,漫成斓海。 甚至不惜耗费道身,只为这一句因果! 你可知,看着你以灵力开花时,我的心,在如何滴血啊! 对他怜悯,对我,又是何其残忍啊! 有两只红色的蜻蜓在几人面前振翅停下,一阵花香清风拂来,蜻蜓又随风而去。 黑衣男子转过头,再次慢慢地抚上长睡女子的脸,哽声道,“怪只怪我,当年太过自傲,视他为蝼蚁愚蠢,偏要废话那几句,却害你沾染了这因果纠葛。” 他的手指停在她的眼角,那里有一颗小小的朱色,像一滴血泪,垂落眼角。 “你如今你不愿活,又死不得。索性,不如让你解脱了去。也免得你我皆困于当年那一句话中,日日痛。” 他的指尖慢慢地按压上去,同时俯身,吻向她的额头,再次轻颤又温柔地说道,“我不怪你,颜颜。” 说着,手指微微用力。 一根细小的藤萝从他按 着血痣的指尖钻出,像一朵朝颜花般,轻轻展开。 站在一旁的封宬忽然想到他坐在藤萝上,一口一朵花露的模样。 他爱怜地用拇指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女子的脸,同时转脸,看向云落落。 “你当真有法子,能令她魂体抽离灵体,就此身陨并不波及白云山众生灵的法子?” 不等云落落回答,他又再次问道,“你所行之法,可是将她魂体抽离后,还需要一个容器做灵体?” 云落落的视线落在他手指上绽开的那棵如朝颜花模样的藤萝上,不答反问:“这法子,是何人告诉花主?” 封宬忽而意识到什么,朝黑衣男子看去。 黑衣男子顿了顿,道,“偶然得闻。可是当真有此法?” 云落落不知想到什么,点了点头,“是有此法。” 黑衣男子露出几分意外之情,随后,竟轻叹一声,“竟真有?那孩子竟不曾骗我……” 没说完,却又抬头看向云落落,“既如此,你便施法吧!灵体,便以我这藤萝为皿。” 说着,神情又再度沉厉,意有所指地扫了眼云落落小指上的藤萝,道,“不要动歪心思。颜颜若有意外,你也别想逃出生天。” 云落落却并未 受他这言语要挟半分,只看着他。 片刻后,神情静缓安宁地说道,“山主承载万灵之生,以花主之力,恐无法承担。” 男子却摇了摇头,“你只管施法。” 云落落看着她,片刻后,剑指并拢,点在了女子的印堂处。 黑衣男子手中那朵朝颜花状的藤萝慢慢升起。 他回头,再一次俯身,吻了吻女子的脸。 按着那颗血痣的手,再次往下一按! 女子铺洒在树下的长发中,忽而同时抽出无数根嫩芽! 在封宬看去时,快速铺开一片如虹花浪! 男子看着那花朵,忽而失声苦笑,哑着嗓子,低声道,“颜颜,别对我这么残忍。给我最后一点儿念想,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朝颜花状藤萝忽而再次长大! 女子身旁,云落落剑指点住她的额心,另一手同时在她身前快速画符。 垂目,口中低声念念有词。 封宬转目看去。 就见,云落落原本虚无画动的指尖,随着她的咒声慢起,忽而现出一道金色的流芒,顺着她的指尖,游走来去。 在花香四溢的空气里,留下一道道波动的残光。 而她点在女子额头的剑指下,也有金色的星芒,微微绽开。 黑衣男子猛地往前! 手指上,朝颜花状的藤萝,同时轻轻颤抖起来。 有淡粉色的光芒,从他按着女子血痣的手指,一点点钻入过来! 他猛地扭头! 似是承受不住巨大的痛楚一般,用力地闭上眼! 垂在身侧的手指,也紧紧攥住! “咔嚓!” 有藤萝崩裂的声响! 他浑身一震,喉头剧烈一动! 狠狠咽下口中甜腥,嘶声对云落落道,“莫要停!施法!” 青色的朝颜花藤萝,慢慢地,被粉色浸染。 树下铺展的花海,忽然发出海浪般的潮汐声! “唰——” “唰——” 小甯忽然从远处飞了回来,一下趴在封宬的肩膀上,惊吓到了般急促地说道,“蝴蝶都不见……嗯?这是在做什么?” 封宬却没回答。 他看着树下明显已要承受不住的男子。 明白他方才那句让云落落‘只管施法’的意思了。 他承受灵力,不论生死,只求能让这树下的女子能得以解脱! 他看着男子。 看他狰狞而扭曲,满目爱恋,目露悲切。 实在不懂。 既然如此不舍,缘何又肯这般放手? 上穷碧落下黄泉,便是困死了,做了鬼,化作尘埃,也绝不该松口 半分不是么?! 他为何!为何就能做到这般田地?! 真是……叫人,不痛快。 “唔!” 男子忽然低头,狠狠地攥住了拳头,身形剧晃,似要倒地! 下一刻。 一双手,自他身后而来,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愣了愣,回头。 见到封宬深邃如墨渊的一双凤眸。 微微一笑,咬牙,再度按下手指! 那粉色的藤萝花,再次涨大! 然而…… “呼——” 花海之上,一阵风募地从远方拂来! 大片的花瓣,蒲公英,齐齐卷入半空! 云落落画动的手指忽而顿住! 正强捱裂骨痛楚的男子一惊,刚要开口。 就见,云落落剑指上的星芒,倏而熄灭! 藤萝状的朝颜花上,粉色的灵力,骤然褪去! 顷刻,藤萝便微顿垂落。 男子涨紫的脸倏然恢复!身下崩开数道裂缝的藤蔓也瞬间完整! “怎么了?!”他失声惊问。 云落落看着女子静睡的脸,花叶自花海周围拂来,绕着大树起伏,又落在她披散谱去的长发上。 一朵蒲公英摇摇晃晃地,落在她搭在腹部的手背上。 片刻后,云落落收回手指,转向男子,缓声道。 “她丢了一魂二魄。”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三年前 男子一震。 第一次露出了愕然,“怎么可能!自她昏迷后,我日日守她于此,怎可能……”话没说完,他猛地皱眉,神色微怖,“莫非是三年前?” 三年前。 云落落抬眸,看了他一眼,黑衣男子正好朝她看来,又问:“坤道,如今颜颜丢了一魂二魄,便不能将魂体抽出灵体?” 云落落颔首,“是。” 他眉头一皱,低头,看了眼树下的女子,又问:“能否找全魂魄?” 云落落没有回答。 四周的花海,忽然再次被风吹动。 蝴蝶,蜻蜓,鸟鸣,风语,全都无声层现。 她转脸看了眼,忽而开口:“花主,我可否问一事。” 男子点头,“请说。” 云落落的目光又落在女子发间的花叶上,一朵纤弱的紫色朝颜花,正好开在她的手边。 她弹出手指,轻抚了抚,问:“为何山神要开这如此许多花?” 男子一愣。 张了张嘴,目中露出几分痛色。 转头看着长睡的女子,轻叹了口气,“她解不开那因果。” 一句‘可惜……’ 随着那开在那凡人周身的朝颜花,落种在了山主的心里。 他喃喃道,“山主的朝颜花没能救了他的性命。 便将这许多花开在这里,希望能有一朵,是那凡人转生寄托之魂所。” 走回到云落落身后的封宬不太理解。 趴在他肩头的小甯好心地小声给他解释,“我曾听说过,凡人命尽时,若受灵力入体,轮回时,多半会以所受灵力之体转生。不过,这也不是一定的。这山神,有点儿傻啊……” 没说完,黑衣男子朝她看过来。 她吓得一缩‘脖子’,赶紧躲到封宬身后的头发里去了。 “她开了许多年,都未曾寻到那凡人的魂。最终成了心魔。” 男子只不过将目光虚无地落在半空中莺飞的蝴蝶与蜻蜓上,轻缓又苦涩地说道,“最终,她竟然以灵力开花,不惜陨落道身。呵,可笑啊!堂堂山神,竟被一句因果毁了千百年的道行。可恶凡人,可恨,可恨啊……” 他的眼底再次微微泛红,却垂下头,不让周围人看清他的神色。 云落落看到,他握住了女子另一侧的手,紧紧的,微颤的。 “花主。” 她忽然再次问:“三年前,发生何事了?” 不知是云落落过于沉静安宁的神态让人自然地能放下防御,还是此时男子已疲惫了面对百鬼时的防备警惕 。 他没再遮掩,只握着女子的手,抬起头来,再次开口,“三年前,也曾有个孩子来过……” 作为白云山万灵之主,灵体系于众生。 可自从山神以灵体开花,消耗太大陷入昏迷后,原本秀美纯净的白云山便失去了山灵的守护,开始丛生魔障。 那黑狐,便是其中一个。 为不让白云山生灵怀疑山神道力不稳,黑衣男子便扮作山神,每月以山神本体之花聚拢天地净化,为山灵赐下花露的规矩。 本是为了遮掩山神昏迷,同时也能继续维护白云山万灵生长。 谁知,瑰珠不可现于人。 花露一事,不止引来了不止白云山需要帮助的生灵的到来,同时也吸引来了各处的魑魅,山鬼,妖魔,歹人。 他疲于应对,却又阻拦不能。 最终不得不以极其凶残的方式,让这些心怀不轨的魑魅魍魉聚为一众,规定每三年才能赐下一次花露! 且只有持花灯者才能得到! 于是,便有了那每三年才一次的百鬼夜行于此,求花露而互相残杀! 黑衣男子乐得见到这些鬼怪杀一个少一个,便放任他们行极恶手段。 “不想,三年前,竟有个凡人的孩子,闯进了 百鬼夜行的队伍里。” 一旁,封宬忽而跪坐到云落落身后,曲起的肘,在她的胳膊上轻轻蹭了下。 不知在想什么的云落落转过脸,朝他看了眼。 黑衣男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孩子,如你们昨夜一般,以咒法掩饰自身,最开始,并未让百鬼,甚至我,察觉到他凡人的身份。甚至,还杀了一只以吃人为乐的妖物,得到了接花露的花灯……” 却在接花露的时候,他居然没动,反而问他:“修行五百年的花,怎会只有如此薄弱灵力?” 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可是当时,却激怒了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怕他看出什么,刚要开口喝骂。 却听他又说:“不如将魂体抽出,以另一灵体做器皿承载灵力。或可转脱。” 黑衣男子一愣,当即惊问:“你是何意?!” 但是,那孩子却没再继续说。 反而突然抬起胳膊,向朝颜花,伸出了手! 云落落的眼前倏然闪现光影里,大师兄朝面前那夜露一般的朝颜花伸手的一幕。 却听黑衣男子道,“我当时以为那孩子是混淆视听,故意说出那番话想转移我注意,好趁机摘取花朵。谁知,那孩子,竟那般纯 善……” 封宬侧眸,就见,云落落的眼睫,轻轻一颤! 有心怀不轨之徒妄图摘花?! 当时守护在一旁的黑衣男子大怒,当即腾起,作势要将这胆大妄为的混蛋给抽个粉碎! 不想。 下一刻。 那孩子的手中,忽然爆开一抹极红光晕! 一下将朝颜花罩在其中! 而同时,他身后,魑魅魍魉百鬼之列,竟齐齐蹿起!直朝朝颜花扑来! “啊!” 趴在封宬肩膀上的小甯忽然发出一声低呼,“他是在保护朝颜花么?” 男子点了点头,“我当时只以为他是个心怀不轨的,不曾料想那百鬼竟也图谋夺花!根本来不及防备!” 数道充满恶意的黑烟从四面八方袭来! 眼看便要将朝颜花裹缠而去! 然而,那,站在朝颜花旁的孩子却突然并拢剑指,高声念了一句咒语—— “急急如律令!” “噗!” 所有的黑烟瞬间熄灭! 少年抬起头,往腰间一抽,拔出了一把干瘪瘪的桃木小剑! “他是人!” “怎么会有凡人混入!” “杀了他!” “夺花!” “快抢花!废物!” 百鬼一击不成,又发现了守在朝颜花旁的生人,顿时吼声乱起! 第二百七十七章 去那处寻 黑衣男子也在这时翻转过来。 “啪!” 一根巨大藤蔓唰地从天而降,狠戾地砸进百鬼队伍! “啊!快动手!” “缠住他!” “去抢花!” 黑衣男子握着女子的手,慢声说道,“百鬼少有凝聚力,抢夺朝颜花这种好事绝对不会放任其他动手。然而那一次,却好像是被何人操控了一般,竟互相配合起来。” “他们中有大半的,来纠缠我。另有小半,去围杀那孩子,抢夺颜颜。” 小甯一下紧张起来。 封宬看着云落落,见她看着那黑衣男子,几乎不见涟漪的眼波里,轻澜微起。 他收回视线,目光却又落在那男子握着沉睡女子的手上。 不知想到什么,放在腿上的手指,朝内,勾起几分。 “等我将那百鬼击退后,那孩子已然不见了。而颜颜,花瓣受损,垂落于地。” 他再次露出痛色,攥紧女子冰凉的手指,“她本就因我轻浮而受那一句因果纠缠,后又由我疏忽被百鬼伤及。也不知那一魂二魄,是否那时候丢失的。三年已过,也不知该去何处寻去……我……”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指上,已不知是痛苦还是愧疚,周 身震颤! “呼——” 花香四溢的风吹过来,拂过去。 蒲公英的孢子,在半空如白雨洒落。 “后我虽将颜颜一事掩盖过去,百鬼也不敢再多有异动。可我却成了与他们彼此掣肘的关系。” 男子再次抬头,看向云落落,“坤道,昨夜并非有意冒犯。不知……颜颜的魂魄还能找回么?” 封宬想起昨夜他揭破云落落身份时,让他们二人被百鬼围杀其中的情状。 还有他竖起巨大藤笼,困自己于暗处,要挟云落落时的狠厉。 垂目,看了眼云落落手指上几乎勒进肉里的细小藤萝。 没说话。 而云落落,也没出声。 男子见她沉默,身下忽然一动。 藏在花海中的藤萝滚动翻涌,片刻后,一朵含苞的朝颜花被送到了云落落跟前。 男子说道,“坤道若是能帮我此番,这朵花,便赠予坤道。” 他说着,又看了眼地上的女子,“颜颜若离去,此花也无需再留。虽没有山神之灵,可此花每日依旧可落下一滴花露,日日饮下,足可保百年寿命。” 封宬眼底微紧,朝那花看去。 藤萝却又一动,将**再次收起。 男子继续对云落落说道,“只要 坤道找回颜颜的魂体,让她彻底解脱。” 封宬微微拧眉,就听云落落道,“好。” 他神色微变,转脸,看到云落落依旧那副静慢平和的神情。 看着那男子,点头,“我本就答应要救她,不会食言。” 男子摇摇头,并未露出半分喜色,只是问道,“坤道要如何去寻?” 云落落站起来,伸手,接下一朵蒲公英,一指剑指往那蒲公英上一点。 蒲公英忽而腾空而去,径直朝花海尽头那晕黄铺展的天际飞去。 云落落看着蒲公英漂浮去处,慢声道,“去那处寻。” 男子转脸,也看到了蒲公英飘去的方向,略显惊讶,“颜颜的魂魄在那处?” 云落落点了点头,“寻魂咒往那处指。” 寻常咒法非符即咒,可云落落刚刚不过随意地择了一朵蒲公英,居然便已施展阿开道门中极其复杂的寻魂咒? 更何况,山神的魂魄,可并非凡人命魂。 他曾听闻,道门一术,极繁极简。 ——这坤道的玄术,竟已如此了得? 然而男子却并未多问,只是说道,“那是花海的边际,连接阴阳的两岸,连我都无法越过花海而入,坤道要如何过去?” 云落落却 没说话。 只是掌心再一翻,方才出现过的那朵紫鸢花再次凝于掌心。 云落落手心往上一托,那紫鸢花便轻轻飘起,紫芒微微一闪,一个不过小指大小的灵体出现。 顷刻化作紫裙美貌的女子,自半空落下,跪于几人面前,恭敬叩首。 封宬看着这紫色的灵体,忽而想到了前日夜里的紫鸢花丛。 便听云落落道,“紫鸢,去开路。” “是,小主人。” 紫鸢柔声应下,身形腾空跃起,倏而化作一道紫云,朝那花海上空拂去! 云落落在她身后,剑指一指! 那紫云所过之处,所有的朝颜花,皆朝两边拂开,露出一条足够一人穿过的小路! “这?”黑衣男子愕然。 云落落已垂下手指,看向封宬,道,“走。” 封宬弯了弯唇,抬脚,刚要跟上。 一旁,男子忽然说道,“阴阳两生处,凡人若入,有损命火。” 封宬一笑,走到了云落落身边。 云落落朝他看来,视线在他唇畔轻笑凝住,一只蝴蝶自两人间飞过。 她似乎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问:“三郎,你害怕么?” 封宬唇畔笑意骤深。 伸手,牵了她的手指,往掌心勾了勾,摇头, “三郎想跟着女郎,去瞧一瞧女郎所见,听一听女郎所闻,想一想女郎所思。” 顿了下,微微俯身,含笑轻问:“女郎可允么?” 大树下,跪坐在女子身边的黑衣男子面色微动。 朝两人看去。 便见那郎君修直欣兰,那女子纤细清灵。 四目交错。 蒲公英,飞花,蝴蝶,红色的蜻蜓。 在他们的周边,视线里,鼻息间。 勾缠,纷飞。 他看着他们携手穿过花海,一直走向那迷云的彼端。 忽然想到从前听人间念的一句——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 他回头又摸了摸女子的脸,凑过去,在她额前轻声道,“颜颜,我真的没办法了,原谅我……” “唰——” 风从远处拂来,更加浓郁的花香吹来。 封宬忽而抬头,看向花海的另一侧。 云落落注意到他的视线,跟着看过去,只见到满眼起伏如海的朝颜花。 “三郎。” 封宬并未收回视线,只是说道:“落落,风的味道变了。” 那浓郁到几乎遮蔽天地的花香,虽不闷人,却也掩盖了太多的东西。 云落落没说话,只是剑指并拢,在封宬所视的方向一划。 淡淡的金芒在她指尖游走。 第二百七十八章 该如何做? 花香散开。 有一股寒凉的,阴森的,充满腐败的诡异气息,自花香后,一点点渗透出来。 前方。 紫鸢忽然停下了身影。 泼墨般喷洒开的晕黄自她的头顶,一直漫延而上。 封宬看着一点点扩散开来的晕黄,想到了京城那座大慈悲寺的正殿顶端。 仿佛苍穹坠入黄昏,红尘即刻齑粉。 压抑,窒息,却又肃穆,令人忌惮。 他握紧了云落落的手。 忽然道,“他没说实话。” 云落落正看着前方,闻言,脚下微滞,侧面朝他看来。 封宬低下头,对上她干净纯澈的眼,“至少,在大师兄那里,他隐瞒了许多。” 大师兄。 这个称谓,从他的口中吐出,有微微的怪异感。 然而,云落落的眼睛里,却好像有露火落入,微芒骤起。 她没点头也没附和,只是平静地问:“为何?” 封宬看到她宛若星辰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在头顶大片晕黄的云层中,模糊又清晰。 微微一笑,低声道:“他昨夜,察觉到你我身份后,第一个露出的反应,”微顿了下,“是恶意。” 云落落眨了下眼,内里斓色微微一晃。 “与你定下生死契,困我,要挟,皆是不信任的表现。” 封宬看了眼她另一侧手指上勒紧的藤萝,“连小狐狸都能看出你与大师兄乃同门,他不可能不知道。” “若大师兄当初当真舍己救花,以他句句感念之意,昨夜,必定不可能当着 百鬼之面揭穿你的身份,更让你涉那般与妖物对峙之险。而且,你可还记得?当时你以‘救’为条件,引他出手维护时,百鬼之中有妖鬼说过,‘凡人狡诈’,‘花主可是忘了三年前’这样的话。” 封宬再次看向云落落,将她的手往近前拉了拉,低声道,“落落,我疑他别有用意。那魂魄所引之处,只怕并非宜去往之处。” 他说完,就见云落落直愣愣地看着他。 这样的神情,让他微微有些意外,不由低唤,“落落?” 云落落这才缓缓点头,“嗯……竟如此么?” 这回轮到封宬一怔,他瞧她一直这般淡定轻缓模样,以为她早已看出。 竟?! 很是意外地朝她微微俯身,“落落,你……没看出来?” 云落落摇了摇头,顿了顿,才说道,“我一直在想大师兄到底遇到了什么。” 关心则乱。 封宬的心口瞬间仿佛被人狠狠地锤了一下。 震得他从胸腔,到肋骨,甚至呼出气息时,周身都弥漫上隐隐的刺痛。 他不想承认。 可是…… 眼前这个通透慧目的云落落,真的,满心满眼里,只有这一个,‘大师兄’。 他顿了顿。 那叫他一瞬窒息的疼痛,让他的面上再次浮起那面具一般温和端雅的笑意来。 他站直回去,含着笑,再次看向天边,紫鸢漂浮在那里,一点的紫,在大片的晕黄中,突兀又华丽。 他笑着说道,“没瞧出来也不要紧 ,只是现在,你想如何做?” 道门讲究因果,应下之后却不去了解的纠葛,往后必成祸端。 可明知前方莫测,来路有心算计,就这样硬跳入坑中,那未免是蠢傻行径。 封宬又一次闻到了风里那股腐败的,颓废的,让人好像堕入沉沦之地的味道。 眼神寒凉。 可唇边,依旧一抹浅淡莞笑。 就听云落落在旁边道:“三郎以为我要如何做?” 封宬笑意一顿,缓了片刻,才低头看向云落落。 见她似乎也陷入了苦恼之中,虽依旧那副清冷淡漠的神情,可却明显地让人察觉出她此时困扰的情绪外露。 他怔了怔,片刻后,弯唇一笑,问:“落落,那山神的一魂二魄,可能确定是在这彼岸处么?” 言下之意,黑衣男子没有做鬼么? 云落落点了点头,“不会错。观主的寻魂咒,从无失误。” 封宬眼神一闪,随后含笑,俯身,凑在云落落耳边低声道,“若是如此,我倒的确有一法……” “呼——” 长风拂过,卷起朝颜花瓣扬入半空,又随手洒去,悠扬落于漫布的花海中。 “紫鸢。” 云落落唤了一声。 悬停于晕黄边际的紫鸢倏然回身,落到了云落落身边。 随后听她说:“紫鸢,我授你化形之法。待会儿,我将带你前往彼岸,你需得一言一行皆受我命,若有半分不从,我会将你与大师兄的主仆契咒解开,彻底放逐你困于彼岸。” 她说 着,清凉的双目认真地看向紫鸢,“可明白了?” 紫鸢灵体一震,俯身,恭敬应声,“是,小主人。” “呼——” 又是一阵风起,温柔又轻缓地拂过伞盖如云的大树下。 黑衣男子回头,看到天边的晕黄忽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凭空搅乱,云层涟漪波纹乱做一团。 穹顶之下,朝颜花萎顿而枯败。 入目之处,皆呈现出一种混乱又破碎的颓美感。 不过很快,云层又渐渐散开,晕黄,在一点点淡去。 大片的花海,再次生出一点点的生机。 他松开女子的手。 探身,有藤萝送于树冠之上。 伸手,朝半空遥遥一送。 一物自他手中飞出,顷刻,炸开在花叶飞舞的轻风中。 他抬头,看那炸开的黑雾朝远处去,冷声道,“你要的东西,很快就会有人带回来。烦你务必守诺,让颜颜醒来!” 黑雾一卷,散于空中。 …… “哒哒哒哒哒。” 木鱼声起。 跪坐莲花蒲团上的美目玉面的和尚,宝相仙尘,红唇潋滟。 他忽而睁开眼。 问身后:“云真人如今在何处?” 一个不过四五岁年纪、满面憨厚的小僧恭敬道:“回禀圣僧,已停靠洛阳。” 木鱼声停。 “如此……便靠不上他了。转告白真人,让他去一趟白云山。” “是。” 面白如玉靡颜腻理的和尚抬起头,看了眼大殿上,手捻做莲,俯瞰众生的佛。 微微一笑。 又问:“二 殿下呢?” 另一个跪坐一边同样四五岁年纪、却漂亮如女的小僧笑着说道,“正同师父送去的那个妖物厮磨快活呢。” 和尚没说话。 小僧又道,“奉阳、金陵的事儿,让他已心生躁怒贪欲,还屡次冲撞了殿下。师父,可要徒儿吩咐烛魔动手,去结果了他的……” “噗!” 话没说完,他的额间,忽然洞开一孔! 他还保持着笑脸,便倒了下去。 额间洞孔周围,嫣红一点点蔓延出来,如血莲悄然绽放。 憨厚的小童抬起头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圣僧息怒。” 和尚轻笑,摇了摇头,“是我心生了翳障。阿弥陀佛。” 垂眸。 “哒哒哒哒哒”的木鱼声再起。 他落在地上的黑影里,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娃娃忽而自那一团暗处里,挣扎扭曲地爬出来。 没有脸,却一直走到那个倒地的小童处! 然后,没有五官的面上,忽然裂开一道黑深的大口! 猛地往前! “唏哩呼噜”的吞噬声,和皮肉涨开声,低微响起。 片刻后。 那倒地的小童忽然爬起来,笑嘻嘻地朝和尚行了一礼,“圣僧。” 他的额间,一朵血色的莲花钿。 衬得那张漂亮的脸蛋,妖娆又诡异。 “传信空虚子,若是玩够了,就早日回京。” “是。” 那漂亮小僧,笑得眉眼不见。 “哒哒哒。” 木鱼声不断。 另一边,憨厚的小童,自始至终,垂目安静。 …… 第二百七十九章 彼岸花 “叮——” 有铃音若远若近地响起。 不过一口茶的功夫前,云落落双掌相对一拍,之后朝两边如拉扯般缓缓分开时。 封宬的眼前便是一按。 不等目光之中有所及时,便听到这声似从远处来,又仿佛近在咫尺前的铃铛声。 他才要循声望去。 就听身侧的云落落道,“那是招魂铃,莫要细追。” 同时,一道幽蓝的鬼火,在他肩侧燃起。 是一直未出声的小甯。 他的视野,渐渐清晰。 转过脸来,刚要说话,忽而又顿住。 身旁,云落落一手覆在左眼处,在他看去时,正缓缓放下手。 而在她手掌离开的位置,一朵紫色妖娆的花瓣,正贴服于她的左眼窝处。 仿佛自她的眼底连根而生。 鲜活熠熠,迤逦生姿。 让她原本皎月清妍的面庞,骤然多了一层靡娆的妖媚! 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时。 忽而,有一股异样的花香,自两岸飘来。 顷刻间,他的眼前,便骤然浮现出一张七窍流血的脸! 正面对着他,尖利嘶嚎,声声哀切怨毒——救我!宬儿,救…… 额头忽然被轻轻一碰,一股凉意顺着眉心落下。 他倏然回神! 垂目,便见云落落抬着一黑一花双瞳,正静静地朝他看来。 另一手,剑指并拢,正搭在他的额间。 “彼岸处,黄泉息,亡魂去处,念障起。紫鸢灵体仅能护我一人。三郎,念 一遍静心咒。” 封宬也不知有没有听出她的那句‘念障起’,默默地在心中念了一遍静心咒,便感觉,眉心中方才被云落落触碰过的地方,再次叠起凉潮。 片刻后,转脸,看向身侧这张静波无浮的脸。 问:“此处便是彼岸?” 云落落点头,“世间彼岸各不同,黄泉十八般,地狱无间层,皆随人心阴阳生。此处,是那片花海衍生的彼岸。三郎,看。” 她一抬手。 封宬顺着她所示之处看去。 入目之处,赫然便被一大片强烈冲撞的的颜色覆盖! 他们的左手边,是大片的浓艳鲜红,刺目如火,朝气蓬勃。 而他们的右手边,又无边无际地铺展着无穷无欲纯洁干净的白。 卷曲的花瓣,不见花蕊,无有枝叶,花茎细弱。 两种颜色,相同的花,于这蒙沉昏暗中,透出晶莹悦目的夜光。 在他们的眼前尽情舒展,摆动。 封宬露出几分异色,看着那红与白的花,轻声问:“落落,这莫非就是……” “彼岸花。” 云落落颔首,看向那红色的花,道,“观主的话本子里有说过,天界有四花,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殊沙华。” “彼岸花红,名曼珠沙华,又名接引花。见此花者,亡者忘痛,恶自去除。” 她的声音轻轻的,耐心又温和的,封宬侧目看她这般,仿佛见到灵虚观中,那摇着破 蒲扇的道人,笑呵呵地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同身边捧着话本子的小娃娃,细细说起这彼岸花的来历所往。 “此岸花白,又名曼陀罗花。佛经有云,释迦牟尼成佛之时,大地震动,诸天神齐赞,地狱饿鬼畜生三道的许多苦厄,一时休息,天鼓齐鸣,发出妙音,天降曼陀罗花雨,生于忘川河此岸。” 彼岸曼珠沙华,此岸曼陀罗花。 “他们共生于忘川河两岸,指引亡魂,或往救赎,或去惩罚。” 云落落抬目,看向两边盛开而热烈的花,声音微晃,“原来,观主说的,是这样的花。” 本注视着这异世之景的封宬忽而低头,看了眼云落落。 坐在他肩头抱着蓝色鬼火一直没出声的小甯忽然凑到他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小道姑不对劲。” 封宬朝她瞥了眼。 又听她几乎用气音说道,“小三子,你别看她平时闷得跟个木头似的,好像什么都不懂。其实她对人的恶意和善念都极其敏感。那藤萝怪的意图,她怎么可能没发现?” 封宬依旧没出声。 小甯急了,拿脚踢了踢他的耳朵,“小道姑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封宬抬眸,见她已走到一边,俯身去看地上摇曳招展的花。 伸出一根手指轻按了按小甯的头,低声道,“稍安勿躁。” 小甯怒极,抱着鬼火就要砸过去,刚举起手,忽然又舍不得地抱回来,恨恨 地拿头顶了下他的手指! 封宬也不在意,走到云落落身边,低声问:“所以,这些彼岸花,便是那山神的花海衍生出来的么?” “嗯。” 云落落应了一声,伸出手指,轻碰了下一朵红色的曼珠沙华。 那花瓣轻摇了摇。 一朵花露,忽而自瓣尖凝固,随后,不堪重荷地滴落。 甫一落入根茎底下黑暗的土地上。 那原本不见颜色不见实物的地面上,忽然就绽开一圈绯色的涟漪来。 自封宬与云落落的脚边扩散而去。 “叮——” 又是那招魂铃声响起。 接着,这原本寂静无声的彼岸花海中,忽然响起了无数细细碎碎的声音。 似有老人的咳喘,孩童的欢笑,女子的唱曲,郎君的醉饮。 只是。 细语喁喁,根本分辨不出那些声音到底细说的是什么。 贴服在封宬腕间的玛瑙珠子忽而一热! 他瞬间眉目凛然,一个侧步上前,将云落落护在身侧。 接着。 就见,那些彼岸花,忽而不知为何,朝两侧轻轻晃荡开。 露出了,红与白之间,一道静静流淌的黑色的,长河。 云落落扶住封宬的胳膊站直。 抬头。 长河的尽头,有一艘乌篷船,摇摇晃晃地,撑了过来。 瞧着本是遥遥无际的船,眨眼间,便到了两人近前! “可是稀客。” 船头,一个身披蓑衣的老者,头戴斗笠,宽大斗笠的边缘挂着一盏漆黑 的铃铛。 不见面容,却能听他爽朗一笑,将船篙竖在手中,往旁让开一步,朝船内伸手,道,“老朽在这河上渡了几百年,生人不过七八,不想今日一见竟是二人,当真是极喜之事。来,二位请上船吧!今日啊,老朽不收船钱!哈哈哈!” 突然出现的小船,不问去路的船夫。 云落落却依旧不见半分惊惶的点头,客客气气地朝那船夫道了声,“有劳。” 依旧扶着封宬的胳膊,往前跨出一步。 封宬朝她看了眼。 见她左眼窝中,紫色花瓣盈盈一闪,妖异诡魅。 另一手伸过来,扶住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与她一起,登了船。 “小客坐稳了,这就走咯——” 一声吆喝,极似凡间寻常渡船老叟。 然而下一刻。 “叮——” 铃铛声又起。 封宬与云落落在乌篷内坐下,侧目,看向依偎在身侧的小女孩儿,伸手,在她额头上轻碰了碰。 “落落,你……怎么了?” 他的肩膀,小甯抱着鬼火飞到面前,左右晃了晃,蓝色鬼火映出的纸面上,似是有些焦急。 但是她依旧没轻易开口。 云落落靠在封宬的胳膊上,摇了摇头,“大约是太累了……” 封宬眉头一蹙。 这丫头,自打相识以来,就没有见她好好地休息过。 总是累极的时候,便闭上眼,不管何地,歇了片刻后,再度起身。 这一次,又熬了多久? 第二百八十章 我舍不得的 “累了就睡啊!”小甯没忍住,抱住胳膊压着嗓子,气恼地骂,“你是不是傻啊!你是个人哎!” 说完,又赶紧抿嘴,紧张地朝船外瞄了眼。 封宬注意到,道,“阿姐,若是此处不便行动,就先回落落的布兜里暂避吧?” 小甯抱着鬼火有些犹豫。 可随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上回我暂避了,结果你被困,小道姑受伤!我这回不能再……” “受伤?” 封宬忽然打断她,“落落何时受伤了?” 小甯‘一脸’的惊讶,反压着嗓子问:“哎?你不知道么?就你昨晚被困那会儿,她受了好重的内伤,听那小狐狸说,小道姑一见着他们就吐血了!” 封宬顿时如当头棒喝,浑身骤麻! 原来! 昨夜,她无声离去。 并非是对他漠视,对他不屑承诺,对他并不在意么? 而是。 而是,不能开口? 他慢慢抓紧握着云落落的手! ——这个,这个坏女孩儿,怎么能这样,这样叫他不知所措! 低头却见,原本靠着他的云落落,竟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 呼吸轻绵,静然恬谧。 左眼窝的花,轻薄微颤。 小甯凑过来一点儿,小小声道,“可能是因为伤没 好,方才又施展了那样的转灵法,太累了。让她睡吧!” 封宬扶着她的脑袋,抬起胳膊,转而将她用一个舒服的状态抱在怀里。 低头静静地看着她沉静的眉眼。 片刻后,指尖抬起,在她的眉间,那金色窄红曾显现的地方,轻轻地描摹了一下。 小甯抱着鬼火坐在封宬另一侧的膝头,看他的动作。 将鬼火抱紧了几分,又轻声问:“你此番南下,到底是为何?” 封宬手指未停,指尖又落在云落落的鼻尖,感受指尖传来的温度,道,“父皇病重。” “什么?!”小甯几乎失声叫出,又连忙压低嗓音,“父皇病重?怎么回事儿?!” 封宬摇头,“圣僧说,父皇是受妖邪缠身。有贵人在南方,可解父皇病扰。” “圣僧?” 小甯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什么圣僧?父皇乃真龙天子,怎会被妖邪缠身?不会是什么人搞的鬼吧?” 封宬的指尖已落到云落落的唇,悬空停了片刻,又往下,落在她纤小的下巴上,道,“我也是这般以为的。可父皇却深信圣僧,所以命我暗中南下,寻找可驱除妖邪的贵人。” 小甯手里的鬼火晃了晃,“那你找到了?” 封宬落在云落落 下巴上的手指停住,没再出声。 小甯忽然蹿起来,恼火地压着声儿骂道,“小三子!我跟你说!你想都别想!小道姑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别打她的主意!” 封宬没说话。 小甯怀里的鬼火顿时冒起三丈高。 气得扑过来就要打他。 却见她这素来含笑如菱花从不展露心思的弟弟,忽而抬眸,眼底微红地朝她看来。 声音微涩地轻声道,“阿姐,我舍不得的。” 舍不得! 小甯骤然顿在半空!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骤然撕开假笑面具,露出一点儿毛头小子般无措的弟弟,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阿姐。” 封宬却再次垂下头去,握住了云落落缠着藤萝的那只手,爱怜地用大拇指轻轻抚摸她那根勒到几乎发紫的指尖。 声音发苦,“我看她,为了她的大师兄,宁掣肘于恶鬼,宁身陷险境,宁这般不顾自身,我就,我实在……” 他的话音停了下去。 小甯忽然一脸心疼地扑过去,抱住封宬的手腕,拼命摇头。 “小道姑只是不懂!她那大师兄算什么!呸!逃离师门,不顾小道姑孤身一人可怜伶仃的一个自私自利的自大狂!小道姑一定是为了完全他们观主的遗 愿才这般做的!你告诉她,你教她,她一定能明白你的心思的!相信阿姐!好不好!信阿姐!” 封宬看她,随后,浅浅地笑了下。 小甯忽然鬼火巨颤,差点落下泪来! “你别笑!小三子,你笑得跟哭似的!阿姐瞧着难受!你干脆哭吧!小道姑不是告诉你么,难过就哭!不丢人!啊?哭吧!” 封宬却轻轻地摸了摸小纸人的脑袋,摇了摇头,“我也不会,阿姐。” 小甯突然愣住。 鬼火颤到几乎熄灭! 自打成了鬼以后,再没感受过的疼痛,忽然一瞬间将她席卷! 她猛地翻身,一把抱住封宬的手指,‘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会哭!不会哭! 自她死后,小三子到底过得多艰难啊!居然只会笑,不会哭! “我可怜的小三子啊——” 她哀声哽咽,已忘了压制嗓音。 封宬无奈,又拍了拍她的头。 轻声道,“都过去了,阿姐。” 小甯却哭得更凶了,拍开他的手,继续哭! 鬼泪从她纸白的面庞滑下,留下一道道淡蓝的泪痕。 他轻轻一笑,替她擦去脸上的蓝痕,道,“如今,我在想,是否要带她回京城。” 小甯的哭声骤止! 她错愕地看向封宬,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封宬又看向怀里安睡的云落落,声音温柔,“我虽已有安排,可落落身份,恐早已有人朝京中透露。” 小甯反应过来,“你担心有人利用她?” 封宬没说话。 小甯重新抱起鬼火,皱‘眉’盘腿坐下,“可她身份已然暴露,就算你不带她去京城,也会有人故意找上她。与其这般让她受被动,还不如你主动护着更稳妥些。” 顿了下,又道,“而且,她是一定会去京城找她大师兄的。” 那位‘大师兄’确切在京城出现过的消息,还是她告诉云落落的。 小甯一时有点儿心虚,鬼火闪了闪。 封宬倒是没在意,只是看着云落落,点头,“我也知晓。只是,如今,竟不知该如何才好了。” 小甯生前就是知晓的,这个弟弟从小就是个心里有狠劲儿,而且主意极大的。 竟也有这般无措的时候? 想了想,问:“你如今在京城的处境竟已这般艰难?” 不然,不会担心云落落进京后,会因为他更加艰难。 封宬颔首,“护住她并不难。我只是,不想她见到京中那些腌臜糟污的人和事儿……” 尤其,是看见回到京中的他,那时真正的他。 第二百八十一章 唯有一法 小甯一时哑然。 虽说大玥富丽,京城更是九州大陆人人向往繁盛之处。 可站在繁盛顶端的他们却知晓,高处何其堂皇,内里便何其阴私。 人笑蝼蚁,碾压践踏。 他人生死,浮梦荒唐。 皆被欲壑引堕。 没有一处干净的地儿! 她张了张嘴,还是那句话,“可她是肯定要去的……” “是,她肯定要去的。” 封宬轻声道,“一日没有寻到她的大师兄,她便一日不会善待自己的。” 小甯又难受起来,也不知道该心疼自家这情窦初开的傻弟弟,还是心疼这傻乎乎的小道姑。 从前都是旁人哄她,她哪里又会几句劝慰别人的话。 张口结舌地挤出几句,“她也不是不爱惜自个儿,你看她,每回不都好好的么!有恶必罚,有善必报。心怀大善,又不愚蠢无私,还有不少自己的小算盘。鬼精鬼精的!也就是对大师兄在意了点儿……啊呸!也就是……” “阿姐。” 封宬笑着打断了她,“我心中有了一个念头。” “什么?”小甯为转移话题,立马问道。 封宬看着她,神色渐渐凝重,“若不想她见那阿鼻,陷那无间。唯有一法。” 小甯胸口的鬼火,忽然蓬勃几分! 她‘瞪大了眼’看向封宬。 就 见他用从没有过的郑重凛然,轻缓又庄肃地说道,“只有将这腐烂给……” 小甯听着封宬最后几个淹没在淡淡水声里的话,胸口的鬼火,忽而静止了! 小小的纸人,抬着没有五官的纸脸,呆愣地看着对面这个俊尘出云的面容。 意识恍惚一闪,仿佛看到当年被老二打得几乎快要死时,他抬起头来,却露出明亮笑容的模样! 她下意识开口,“三弟,你可知这样的心思后头,你要走的,是什么路么?” 封宬微微一笑,摸了摸怀里云落落软软松松的发顶,“刀山火海阿鼻无间的,都走一趟吧!” 小甯的鬼火骤然剧烈一晃! “到咯——” 撑船的老叟忽然吆喝了一声,笑着立起船篙,道,“小客,请下船吧!” 封宬转过头。 只隐约见到乌篷的外侧,有一栋挂着灯盏的小楼,低下头,看了眼怀里的云落落,起身,将她打横抱起。 小甯回过神,深深地看了‘眼’自家弟弟,随后往前一跃,蹦到他的肩头。 然后再一次抱起鬼火,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发现似的,把自己的身体挡住。 乌篷船摇摇晃晃。 封宬抱着云落落却脚下极稳,没有丝毫摇晃地踩上岸边,回头朝老叟致谢,“有劳。” 老叟一笑, 视线在他怀里的云落落顿了顿,朗声道,“小客慢走——” 然后目光又朝他肩上蓝色鬼火一扫,笑着摇头,却没说什么,一撑船篙。 黑色涟漪荡开。 河岸两边彼岸花红色与白色如浅波荡漾。 “叮——” 老叟撑着的乌篷船一闪,已在百尺外。 封宬看了眼,转过头去。 看清了面前的小楼。 有着很显着的先唐时期建筑的木色小楼。 飞檐峭壁,却并不巍峨。 翘起的屋檐一头,挂着一盏倒挂过来的南瓜灯,正幽幽晃晃闪着暗橘色的光。 四梁八柱上,缠满了黑色的藤萝,藤萝的枝节处,有点点不同颜色的花朵,闪着如晖下蝶翼耀出的鳞光。 与那小楼上唯一亮着的南瓜灯,交相辉映出了这小楼四周全部的光亮。 彼岸花海,曼珠沙华与曼陀罗花的微光,耀不出这忘川河的明色,反让这座先唐古式的小楼,笼罩入更加昏暗的神秘与压抑中。 封宬抱着云落落,朝四周环顾一圈,看到了不远处,一扇被黑色藤萝与花朵遮盖的小门。 他抬眼瞧着。 趴在肩膀上抱着鬼火将自己挡住的小甯低声道,“这小楼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吓人啊!” 封宬有点儿无奈地朝这位‘人’瞥了眼,问:“什么动静都 没有?” 小甯的蓝色鬼火闪了两闪,点头,“生人……呃,忘川河上怎么会有生人呢?不过死气阴魂这些,什么都感觉不到。” 作为唯二生人之一的封宬再次看向那小楼,道,“那老翁将我们送到此处,定是有缘由的。而且……” 他顿了下,再次看了眼四周,“此处,也无别路。” 小甯纳闷地跟着往底下扫了一圈儿,顿时鬼火一颤——这小楼,原来是浮在忘川河上的?! 周边除了水,就是那颜色吓人的花! 可不就是没有别路么! 小甯当即往下一蹦,落到封宬怀里的云落落肚子上,又往上一跳,再重重往下一踩,喊道,“小道姑!你先别睡啦!咱们好像被困住啦……哎呀!” 没说完,却被封宬捏住……脑袋! 她最讨厌人家捏她的头了! 当即抬头就要骂,“封宬你这个没大没小的!话说你抱着小道姑怎么还能腾出手来的?你妖怪变得啊?三头六臂不成……” 话没说完,却瞧见封宬正抬脸,看向对面。 唇角翘起,眸色凝霜。 她顿了顿,猛地回头! 就见。 那原本空无一……‘人?’的小楼前,不知何时,竟漂浮着一个幼齿女童。 四五岁的年纪,头顶一朵鹅黄色的朝颜花。 笑着 朝他们行了一礼,然后伸手,朝后一抬,恭恭敬敬地说道:“我家主人请三位贵客入内,略坐小憩。” 明明是个女童的模样,但是那声音却轻柔低媚,像极了小甯曾经在宫里常见的那种好在父皇跟前摆三弄四的女子的声音。 她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鬼火都跟着颤栗了一圈儿! 连忙顺着封宬的手指钻进他的袖子。 便听封宬笑道,“那某便叨扰了。” “??” 小甯傻眼——喂!小道姑还没醒啊!臭小子,你别犯傻啊! 蹦起来就用脑袋顶他的腕骨! 却一不小心撞到个圆溜溜的物事。 那物事一滚,落到一边。 她捂着脑袋抬头看——一颗还算色正的红玛瑙,不过,好像有些裂纹?是原本就有的花纹么? 她又往前凑了凑,心里疑惑,小三子从小就讲究,怎么会戴这样普通的饰物? 瘪了瘪‘嘴’,伸手,拨弄了下那玛瑙珠子。 忽然就感觉袖子被人从外头按住! 连同她一起,被挤压在了袖子与腕骨之间! 她难受地想大叫,却又团着鬼火不敢吱声! 正准备踹这臭小子一脚,忽然听袖子外传来他低低声,“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 小甯大怒,一脚踹出去——啊啊呸的!谁稀罕! 第二百八十二章 小楼内 “贵客,请进。” 顶着鹅黄色朝颜花的女童伸手,往那被封闭的门上一点。 黑色的藤萝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其上盛开的各色粼光花朵,倏然抖动掉落! “嘎吱——” 技能容纳一人过的木色小门,朝内,缓缓打开。 女童莹白指尖点着小门打开的门扉,再次朝封宬一笑,“贵客,请入内。” 封宬往门边龟缩到一角的黑色藤萝看了眼,又低头,看了看怀里似乎已彻底昏睡过去的云落落。 抬脚,走进了门内。 “嘎吱。” 木门缓缓关上。 女童手指一松,缩到一边的藤萝倏地往前,再次将木门牢牢封住! 下一刻,女童化作一朵鹅黄色的朝颜花掉落地面,顷刻,枯败而去。 门内。 封宬抬眸,小甯从他袖子里再一次钻出来,整个纸人身体几乎全都缩在了鬼火后头。 却还是瑟瑟抖着,落在了封宬的肩膀上。 封宬朝她看了眼,问:“阿姐在怕什么?” 小甯鬼火后朝四周望,却发现一片黑暗中,自己居然也什么都看不到! 立马往封宬脖颈里缩了缩。 低声道:“先前是害怕彼岸的阴阳气将我吞噬。现在……”她顿了顿,“这 小楼里有一股让我害怕的肃穆威压之气!” “肃穆威压之气?” 封宬又朝四周环顾,却除了黑,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他很快闻到了这黑暗中一股股极为清淡优雅的花香。 下一刻,他忽然将云落落往怀里一按!同时笼住小甯!脚尖一点! 小甯还没反应过来呢! 就感觉自己突然就腾空飞了起来! 然后听到—— “琅琅”一声。 似珠玉落盘声,在这黑暗寂静的小楼内,乍然响起! “腾!” 而封宬刚刚所立的位置,一朵巨大的花朵,倏然绽开! 靡艳的颜色,顷刻盈满了整座小楼! “轰隆!” 小楼的不知何处,传来被震动的摇晃声。 小甯错愕地看着那萦绕在屋顶的华丽光芒,扒着封宬的指缝刚要去看这什么东西时。 封宬却已撒开手,重新将怀里的云落落抱好,叫她扒了个寂寞,差点从肩膀上掉下去! 心有余悸地赶紧扒拉住封宬的衣领。 就听封宬道,“我等诚心而来,并无恶意,还请……山神大人,赏脸一见。” 微妙的停顿后,突然冒出的称呼,吓了小甯一跳! ——等等? 怎么突然就山神大人了?! 可随后。 这诡秘静抑的小楼内,忽而响起如刚刚艳花绽开的‘琅琅’笑声。 且这笑声不似在近处,仿佛从头顶九重的地方,遥遥坠下。 震得小甯当即鬼火一闪!几乎刹那熄灭! 在将要熄灭的前一瞬,封宬忽然再次将她拢住。 她魂体一颤,立时顺势,钻进了云落落的布兜里。 笑声渐熄,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自高处传来。 “小郎君,你怀里的,是何人?” 封宬自幼深宫浮沉,练就的不仅是敏于一般的察言观色,连声音中的喜怒哀乐,他也能一听便分明七八。 将怀里的云落落再度抱紧几分,平静道,“是吾所爱。” “!” 刚要自己收紧布兜的小甯猛地抬头,在看到封宬轻抿的嘴角时。 鬼火微闪。 随后收紧布兜,缩了下去。 “哈哈。” 那笑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厚重,似男似女的声音却并不古怪瘆人,反而让人一瞬以为是两生的神佛,不辨阴阳的肃穆。 “小郎君,你所爱,不会醒来了。” 封宬眼瞳骤然一缩! 接着又听那声音含笑道,“然,本尊可救。小郎君,为汝之所爱,汝可愿献出神魂性命否?” 随后,笑声更浓 ,如勾魂之镰,朝封宬丝丝密密地裹缠而来,“好好回答!一字入圣,一字堕冥,皆是一念之间。” 隐约听到的小甯顿时有些着急——这是蛊语! 不管对面是什么东西,它在迷惑小三子! 不行! 她要阻止…… 手还没伸出,就听外头,封宬的声音,隔着布兜,温和又清冷地传来。 “我不愿。” 小甯震住——臭小子!你疯啦!这个时候还不顺着那玩意儿的意思来?! “哦?为何?”却听那笑声并不恼,反而多了几分兴味,“既是所爱,为何却不愿献出寿命?汝之所爱,莫非不过口中昙影,镜中浮光不成?” “非。” 面对这不知何强大之物的质问,封宬方才那一瞬之间的失态似乎已荡然无存。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不知到底为何至今未醒的云落落,看她左眼窝处艳丽的紫鸢,微微俯首。 不知是在回答那声音的话,还是在朝怀里的女孩儿轻喃。 “我不愿,为救所爱,放弃自我,毁灭自身,丢失自心。” “我之所爱,我更爱与她,共踏锦绣九重,共见山河乾坤。” “汝亡,便是我魂归之期。” “我之所爱,是与你同生共死。 并非,无私奉献,愚蠢卑微。” “那不是爱。是自私,是将你我束之枷锁的囚牢。” “我既爱她,又怎会让她受如此困扰难楚?” “故而,我不愿。” 他说完。 “嗡!” 空气里,忽而有万千蜂鸟振翅的声音骤然响起! 不过一瞬! 黑暗无光被大花映染光怪陆离的小楼内,忽然亮起了大片温暖又明媚的光亮来! 大花的颜色被淹没。 顷刻,自封宬刚刚所立的地底,湮灭退散。 “好一句‘不愿’。” 笑声忽而自前方传来,似男似女的声音消失,女子清脆爽利的笑声略含责问:“那你怎又知晓,你怀中之人,就不愿接受你性命之奉呢?” 封宬抬眼。 看到对面,一座近乎破败的黑色藤萝所缠绕而成的美人榻上,歪靠着一个长发及地花容月貌的女子。 正含笑朝他望来,一双眼瞳,粉萦叠起,似花雾在瞳孔中绽开。 “你又怎知晓,她若晓得你不愿牺牲自身救她苏醒,不会怨恨于你呢?” 那粉色的花瞳之上,又跌开一朵粉花。 封宬腕间的玛瑙倏而一热! 下一刻,他唇角微翘,将云落落往上抱了抱,含笑摇头,“我自然知晓。” 第二百八十三章 就知道是你做的手脚 女子眼瞳中,粉花一顿! 下一瞬,露出一双微微诧异的常人瞳眸,不过颜色却略显淡粉。 看向封宬,“你这孩子……倒是有几分丹心。” 随手一挥。 一朵花凳和一条朝颜花拱成的花榻便在封宬身后落定。 封宬扫了眼那花榻,将云落落小心放下,然后拖过花凳,就在云落落手边坐下。 女子看他姿势,不由又笑开,摇了摇头,笑道,“可有许多年没有凡人能到此处来了。小郎君,特意寻到本尊之处,是有何求?” 她说着,一边意有所指地再次朝依旧沉睡不醒的云落落扫了眼,“本尊先前之允,依旧作数。” 小兜里,小甯心下暗沉——神语虽有妄,却无枉。莫非小道姑真有不妥? 封宬眼神一闪,也低头看了睡在花榻上的云落落。 素净又鲜媚的朝颜花将她拱在一片馥郁之中,衬得她皎面如玉,半面紫鸢花幽艳诡丽,不似凡间子,胜却魅族妖。 他轻轻握住她温暖的手心。 片刻后,却道,“我等乃是受一妖族所托,特来此处,寻白云山山神的一魂二魄。” 黑藤编织的破旧美人榻上,懒洋洋靠着的女子抬起头来。 目中闲适淡定的笑意渐渐敛去。 “哦?为 何?” 然而出声时,却好像还带着那高高在上的轻慢不在意。 封宬也不惧,只看向那女子,道,“找全魂魄,便能将山神被因果所缠的灵体中的灵力转移,再送其道身陨落。” 说完,小楼内,一时竟再无声响。 明暖的光亮徐徐浅浅,柔和了这过分安静的沉默。 “哈哈。” 那女子忽然再次放声笑起,连连摇头,“若要转移灵力令道身陨落,自有无数术法可成。与那三魂六魄又有何干系?小郎君,莫非叫人骗了?” 布兜里,侧头以‘耳’贴着布兜口的小甯顿时一急——还真被骗了!小道姑这回怎么回事啊?! 却不想,坐在花凳上的封宬却并没有露出半分意外。 甚至眉眼间还浮现几丝无奈的宠溺,再次低头看向花榻上安睡的云落落,轻叹。 “果然,当时是你做的手脚。” 术法眼看将成,你却突然收了手。 当时说出‘丢失一魂二魄’的眼神,分明就悄摸摸地朝别处看去了! 他笑了笑,摇头,再次看向对面女子,“那妖族自称,是山神大人的夫郎。” 女子笑着掀开眼帘。 封宬垂眸时满目温柔,然而抬头再看向对面时,虽依旧是笑意温雅端方无双,可 深眸之上,已浮上一层叫人看不清的浅翳。 他含笑朝对面女子说道,“请山神大人见谅某冒犯之处。” “嗯?” 女子依旧含笑。 随后,便听封宬的话音落于小楼内,“山神大人如今,当是落入囹圄。” 楼内明暖的灯光不变。 女子也依旧笑着看向封宬。 空气中,淡然的花香似尘埃缱缱浮浮。 封宬望着她静美似话本洛神的脸,忽而开口,“山神大人不想知晓,我等是如何来到此间的么?” 女子倏然低笑出声。 下一瞬,一朵化作尖刃的朝颜花,募地出现在封宬的侧面。 拢做一团尖利的花瓣,正直直对着他的额穴! 一朵幽蓝鬼火倏然从他怀里蹿出! 蓬勃似一朵巨大蓝色鬼火之花,猛地对上那朝颜花! 下一刻,小纸人一下跃上封宬的肩膀,‘虎视眈眈’地瞪向那充满杀意的朝颜花! “呵。” 对面,女子单手慢慢勾起,露出食指上缠绕如蛇的一朵小小青色藤萝,藤萝上,一朵粉色的朝颜花,华彩生姿。 她笑着看向连眉眼都不曾动一下的封宬,“滕久这些年倒是没少算计着想让人进来,你们能出现在此间,不过是他算计得成了,有何难?” 然而, 说完,却听封宬轻嗤一声。 摇了摇头。 “山神大人,若当真如您所说这般容易,您方才缘何不直接索了某的性命?” 榻上女子,或者说,这位白云山的山神,终于第一次,敛下了笑意。 可不过一瞬,她再次莞尔一笑。 抬起食指,俯身,在那朝颜花上轻轻一嗅。 下一瞬。 上百朵白色的朝颜花忽然在封宬的周身凌空绽开! 与那**如矛的朝颜花一起。 毫无遮掩地释放出随时能攫取人性命的杀意! ‘虎视眈眈’的小纸人猛地一跺脚。 “砰!” 蓝色鬼火再次蓬大! 白云山神以鼻尖触碰花蕊,抬起半边眼帘,朝那鬼火瞥了眼,微微一笑,如矛**猝然一动! 几乎就要扎入鬼火之中! 封宬忽而再次开口,“皆是因我家女郎,算计了滕久。” **骤然停在距离鬼火的半寸前! 尖利的花瓣合拢前端,一抹森光,在鬼火前,闪烁隐动! 小纸人掐着腰,整个纸身体绷得紧紧的额,用尽全身力气般狠狠地‘瞪着’那**。 “哦?” 山神的手放了下去,美丽如雾的眼里,终于浮起一丝不一样的神色来,“算计了滕久?如何算计的?” 肩膀上,小甯颤巍 巍地偷摸摸瞥了眼自家信口开河的弟弟——小祖宗!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神!胡诌可是要被雷劈的啊!你慢着点忽悠啊!小道姑还昏着呢,没人能给你打掩护!你阿姐我还想多活……呃,多快活几年啊啊啊! 然而,坐在花凳上的封宬,却笑得风轻云淡,甚至还露出几分少有的得意,将花榻上云落落的手往跟前拢了拢。 道,“我家女郎,为他做了个局。” 这‘我家女郎’几个字说得太顺口了,白云山神直到听了这第二遍,才反应过来。 似笑非笑地朝他身侧的云落落瞥了眼,并未应声。 封宬也不着急,笑了笑,继而说道。 “我家女郎受滕久要挟之时,曾故意开口,称山神为其妻。” 肩膀上,还‘瞪着’那吓人**的小甯愣了愣。 ——什么玩意儿? 怎么全世界好像就她突然变成了个傻子? 而对面,黑藤美人榻上,白云山神忽而大笑出声,“所以呢?” 封宬看她这般恣意洒落模样,同那睡在伞盖古树下的娴静美态当真毫无半分相容。 跟着微微一笑,道,“他便顺着我家女郎的话,做了一回情深难辗转,相思不得解的情深之类。” 小甯呆呆地歪了脑袋:“?” 第二百八十四章 露了破绽 “哈哈哈!” 白云山神笑得几乎前仰后合,流水般的长发自肩后滑落到脚边,露出背后一根攀附脊椎骨若隐若现狰狞丑恶的黑色藤蔓! 她却丝毫不在意,反而几位痛快地抬起头来,掩不住笑意地点头,“好呀!滕久那厮,狡诈多滑数百年,谁知一朝竟被个小娃娃给骗成了个呆头鸟!可快活死本尊了!哈哈,不成,小郎君且先别说话,让本尊再快活一会儿!” 说着,又掩着嘴,侧身趴在美人榻扶手边,闷闷笑了许久。 可见是真高兴。 连开在他们周围的朝颜花和那尖锐如矛刺的**都散了去。 肩膀上一直强悍彪勇的小甯眼看那**退去。 淡定地随手一挥,鬼火便顷刻缩入她的胸口。 她顶着漂亮的蓝色花纹纸身体转过身,然后,一把扶住了封宬的耳廓。 整个纸身体——抖到簌簌纸响! 封宬瞥了眼,含笑低声道,“多谢阿姐。” 第二百八十四章计中计? ‘阿姐’立马站直,一‘脸’镇静地抬起下巴,“这有什么!我做姐姐的,总不能看着弟弟叫人欺负吧?那我身为堂堂大玥朝长公主的脸往哪儿摆?” 封宬低笑,点了点头, “阿姐威武。” 语气真诚而忠恳。 小甯胸口的鬼火欢快地晃了晃。 随后又想到个问题来,“对了,你刚刚……”悄悄朝对面瞄了瞄,往前凑了凑,几乎趴在了封宬的耳窝里,极小声极小声地问:“说小道姑给那臭藤妖做局,不是忽悠这个山神的啊?” 那藤妖虽然别有图谋,可对着树下山神的情深,瞧着……并不像是作假的啊! 封宬瞧了眼对面边笑边抬头朝他们看来的白云山神,笑着颔首,“阿姐没看出来么?” “?” 我该看出来什么?? 小甯满头雾水,差点就要爆起把这说话弯弯绕绕的臭小三子打一顿。 然后,就听他说道。 “那滕久,在百鬼时,曾称朝颜花为‘小花’,然而,在后来落落说出‘妻子’一语时,又换了爱称,做颜颜。” 对面,白云山神顿时一脸被恶心到的神色。 小甯却是眨眨眼,想起百鬼夜行那会子,小道姑曾担心她是至阴之体,易被百鬼发现,曾短暂地将她封印了起来。 故而并不知晓当时百鬼夜行是何情形。 然而这事儿小三子还不知道。 她顿了顿——决定暂时地装一会儿傻子算了。 又问: “那也不能断定他就是别有图谋吧?兴许人家就是喜欢小亲小爱的称呼爱人以示亲近呢?” 那样子的情深不悔,至少她并不觉得,是弄虚作假。 “……” 白云山神朝小甯看了眼,笑着哼了一声,“哦?” “!” 小甯一缩脖子! 封宬将她自肩上提下,拢在掌心,隔绝了白云山神投视过来的目光。 含笑温声问:“阿姐应当知晓,谎言是如何能做到让所有人几乎以为是真?” 小甯扒着他的手指,刚刚还害怕呢,一听他这话,顿时气愤填膺地哼了一声。 “这本公主可太熟了!宫里那些个人,哪个不是口如佛莲的?要想让人以为你说的是真话还不容易?假话搀在真话里呗!” 白云山神撑起下巴,一脸虚心学习的好模样儿。 封宬一笑,点了点头,“不错。滕久说了九句半的真话,偏有半句,露了破绽。” “哪一句?”小甯立马问。 白云山神也朝他看来。 封宬笑了笑,道,“阿姐可还记得,落落曾问过滕久,‘山神缘何要开这如此许多花?’” 小甯点了点头,还主动回答:“那个黑乎乎的藤妖说,是因为山神解不开那因果。 ” “不错。”封宬抬眸,再次看向对面,笑道,“就是这句,让滕久露了破绽。” 小甯仔仔细细地回想了当时那个藤妖说的话。 ——山主的朝颜花没能救了他的性命。便将这许多花开在这里,希望能有一朵,是那凡人转生寄托之魂所。 她当时还觉得这山神有点儿傻,转生投胎这事儿,连十殿阎罗都做不了主,一个山神怎么可能就能断定那凡人就一定会托生在朝颜花上,还偏偏是她跟前儿的花? 还拿自己的道身灵力去开花。 什么因果?根本就是犯蠢嘛! “是哦!难怪我那时总觉得这山神有点儿……” 小甯小声嘀咕。 只是这回话没说完,却被素来端雅知礼的弟弟给打断,“某以为,因果轮回,不过约束凡间红尘,俗世不堪。山神大人早已是超脱三界六道之外所在,怎还会被因果牵扯?” 手心里,小甯眨了眨眼,片刻后,忽然往扭脸朝旁边,用力拉了拉自己‘并没有的’耳朵! ——我的天爷!她听到了什么?!他家小三子这是在……拍马屁啊! 对面,白云山神倏而轻笑起来,如花的眉眼都绽开无尽的风情。 摇了摇头,伸 出缠着藤萝朝颜花的食指,点了点封宬,“你这小郎君呀!心思多得很。” 封宬微笑受下,态度谦和,“山神大人过奖。” 白云山神低笑出声,再度靠回美人榻上,抬眸看来,“既然识破了滕久的用意,你家这位女郎,怎还愿意往这处来?” 她声音微顿,笑意却并未散去,“这朝颜花海的彼岸处,连接黄泉,可是有来无回的哦。” 最后的收声有点儿轻飘。 小甯却猛地抬起头——什么情况就有来无回了! 然后听封宬笑道,“自然是因为,我家女郎,本就是为了通过滕久的算计,好能见到,真正的白云山神了。” 小甯有点儿愣,脑子转了几转,想,小三子这说的是人话吧?她怎么一个字儿也没明白? 对面,白云山神却挑起了眉。 然而,坐在花凳上的封宬却依旧笑得如那最矜贵稳重的无双郎君,连眉眼展开的弧度,都在掐到好处的位置。 连白云山神,都看不出他这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谋。 “原本我家女郎不过心生疑惑,故而先刻意以妻子相称,后又假做山神大人丢失一魂二魄之困,最终,就是为了确认,滕久之图谋。” 第二百八十五章 想要什么呢? 封宬笑着对上白云山神美丽飘渺乱人心的眼,轻慢又清晰地再次开口。 “若是某所猜不错,那滕久,该是想从山神大人手中,得取一物。” 话音落下,暖黄光芒的小楼内,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坐在封宬手心的小甯却是彻底傻了—— 小三子什么意思?是说小道姑使了个计中计? 她抱了抱鬼火,到底有些疑惑——那藤妖的种种深情,甘愿自爆承受灵力的痴心,总没法让人以为那是他假做的。 她总觉得。 小道姑当时的反应,更像是顺水推舟,而非有意设计。 然后就听山神大人笑盈盈地问:“所以,滕久到底想要我手中的什么呢?” 还在犯疑惑的小甯顿时一缩脖子——这笑好吓人哦! 就差直接说,你看出了本山神的秘密,敢宣之于口老娘就杀你下酒! 毕竟,刚刚小三子不过就一句‘身受囹圄’就叫她现出了杀器! 这山神大人,自尊心还老强得了! 封宬自然也听出来白云山神语气中暗藏的威胁了。 只将目光在她身后落影处一扫,微微一笑,“滕久图谋山神大人何物,自然非吾等俗人可付诸口舌之言。” 他神色微凛,再次对上白云山 神眼瞳,见那瞳中粉花纷绽。 声音微含恭谨地说道,“然而,我等此番前来,是要助山神脱离困处,重回白云山。” 那诡异又圣洁肃穆的粉色瞳眸倏而微!。 片刻后,瑰奇靡净的眼瞳朝封宬看来,“你们,要救本尊?” 小甯也呆了,惊讶中隐含敬佩地看向自家小三弟——一方土地无神灵守护,必将产生异乱! 他们姓封的血脉里头,居然出了个这般心怀无辜的异品?! 不行,等她回了京城,一定要去皇陵看看,是哪位祖宗的棺材板上冒青烟了! 这边小甯正满心惊叹呢。 那边,白云山神却掩口笑出声来。 边笑边摇头,“小郎君,莫不是把本尊当傻子不成?” 笑语时,食指边的粉色朝颜花,遥遥颤颤。 封宬弯唇,“山神大人过虑了。我等乃真心而来。” “哈。” 白云山神还在笑。 又听封宬声线微低了几分地温笑说道,“只有山神大人回归白云山,才能让我家女郎一解心中长久之困。” 底下的小甯眨了眨眼,心想,小道姑怎么还不醒? 白云山神眸中笑意不变,却放下了手,侧身朝两人看来,“她所困诸多,你想要解哪一条?” 封宬含笑端雅的面上不易察觉地变了一瞬。 随即笑开,不紧不慢地说道,“三年前……” 只是话没说完,一直不曾变化的小楼内暖光倏然一闪! 小甯胸口的鬼火‘嘭!’爆开! 她一下飞起!挡在了封宬面前! 然而,对面的山神,却丝毫没有动静。 她只是面上不见了笑容,冷冷地看向封宬。美丽面孔上似是覆了一层冰霜的凌霄花,明艳又寒凉慑人! 小甯的鬼火几乎蓬勃到极致! 下一瞬。 一朵拳头大小的朝颜花,忽然朝小甯卷云扑来! 花瓣如口,顷刻就要将她收拢入内! 小甯猝然往旁边一闪,同时一把抓住鬼火! 鬼火在她手里倏地化作一柄环首刀! 同时纸身贴着那朝颜花外侧绕,手上蓝色鬼火嶙燃的环首刀一拨! “嚓。” 是清晰割断的声音! 花朵骤然掉地! 白云山神似是意外,终于第一次正眼看向小甯。 小甯松了口气,不想,头顶忽然传来刺麻杀意! 手中鬼火环首刀登时炸开巨大火鳞! 她反手一挥! 一根开着无数细小朝颜花的花瓣却将自下而上,瞬间将她双腿缠绕! 往下一堕! 她闷哼一声,手中鬼火环首刀倏 然一变,化作一柄长勾,直接甩出,一把勾中小楼横梁! “哐!” 整栋小楼被拽得一晃! 盛蓝幽火自上而下,拽在不过巴掌大小的纸人手中,妖娆藤蔓自下而上,死死缠在纸人的双腿上! 饶是如此,竟没有将那纸人撕成两半! “哦?” 白云山神倏地抬眼,看向小甯,身子往前凑了凑,“居然是个契鬼?” 说着,目光又倏然转向封宬和花榻上的云落落,瞳中粉花叠开,目光游走不定,含笑轻问:“谁是你主?” 收阴鬼为儡,还是如此至阴至邪之物。 乃是天道最不能容之邪术。 小甯看也不看昏睡的云落落,吼了一句,“关你屁事!” 你自个儿还收妖怪当夫君呢,就不许我们小道姑收两个邪物阴物玩玩……啊呸,说谁是邪物阴物呢! 呸呸呸! 话音未落,无数朵朝颜花忽然在她周围盛开! 小甯神色骤变! 忽而听底下一直坐在花凳上的封宬轻笑一声,“山神大人,我等是您唯一可脱身的机会。您确定,要如此放弃么?” 开在小甯周围的花朵不动了。 榻上白云山神笑着转脸看向封宬,“小郎君这是……在要挟本尊?” 这样的山神 ,更像妖魔,非乃神只! “不敢。” 封宬微笑,从容淡定,朝半空小甯轻扫了一眼,“若是某不曾猜错,山神大人乃是三年前,主动被困于此处。” 白云山神眼睛一眯。 半空中,开在小甯周围的朝颜花颤了颤。 她抓着鬼火勾链的手立时紧了两分。 “此处彼岸阴阳界,乃是阳间朝颜花海处的衍生界。某不才,曾于书册中阅,阴阳两处,纵有交替,却皆为断魂忘尘往生之处。如这小楼般,在忘川河上,困一未亡神,实属异常。” 白云山神没说话。 封宬笑着再次开口,“某不才,大胆一猜,三年前,不知出于何种缘故,白云山山神,受忠仆滕久重创,眼见将死之时,受一凡人出手相救,强开阴阳暂避凶险。然而离开前,山神却拿了滕久至关紧要之物。从此,滕久为那物事,不敢轻举妄动。主仆二人,隔着花海,一阴一阳,彼此挟制。只待时机,好将对方彻底灭杀。” 半空,小甯忽然朝底下看了眼。 结果。 一眼看到那一直歪趟在美人榻上的山神,半身居然同那身下的黑色藤萝是一体的! 若不是从她这个角度,还真看不到! 顿时悚然一惊! 第二百八十六章 彼此利用 同时。 底下的白云山神发出一声极冷极低的笑声,“小郎君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本尊,你很聪明?” 这话说得,叫原本惊疑不定的小甯差点破功笑出声来。 封宬却先笑了,摇摇头,“不才,多谢山主谬赞。” “……” “……” 诡异的安静里,开在小甯周身的花朵连同那根缠着双腿的藤蔓一起无声散去。 小甯一收鬼火长勾,直直撞进封宬的怀里! 纸身震颤不休! 封宬垂眸看了眼。 对面,白云山神已闭了目,扭身靠趴在美人榻上,笑道,“我也不问你是如何瞧出来的了。如今,你二人出现在此,想必,是选了助我。” 封宬抬起脸,“正如先前某所言,我等前来,正是为了帮助山神大人脱困囹圄。” 白云山神没睁眼,扒着美人榻靠背,问:“所求为何?” 封宬的手,握住了云落落搭在腹部的手,那只手上的小指,藤萝收紧,几近扭曲。 他以拇指指腹摩挲着云落落的手背,片刻后,问道:“三年前,助山神大人隐蔽此处者。” 魂体震痛的小甯一怔! 刹那间,如醍醐灌顶! ——我的天爷! 原来!这才是小道姑的算计?! 三年前,那狗……啊呸,大师兄路过白云山,遇见妖僧,赶走紫鸢,之后经历为何,无人知晓! 那藤妖满嘴言语不知几分真假,所以小道姑是故意算计了这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能见到山神,从而知晓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滴个乖乖! 可很快,小甯又歪了头。 三年前的事儿,连她都是听那个被救的式神说的,小三子又是从何处知晓? 脑海里忽然浮起当时封宬捂住云落落的眼睛后,俯身在她身边讲话的情形。 难道那时候,他就凭小道姑一个眼神,就什么都猜不来了? ——这两个,什么时候居然达到了这种心有灵犀的关系了?! 而且……小道姑分明还在昏睡,可封宬却已能说出她一步步的设计…… 对了,小道姑怎么还在睡!! 小甯抱着鬼火,看了看封宬,又看了看还闭着眼的云落落。 在她思量的这片刻中,对面黑色腐旧的美人榻上。 白云山神也忆起了当年。 片刻后,睁开眼,转向封宬,“好,等我脱困,三年前如何,我将一一细告。” 抱着云落落的胳膊在这一刻,不易察觉地微松开了些许。 封宬摩挲手背的拇指 按在那细腻的肌肤上,笑着点头,“多谢山神大人。” 然后,将怀里的云落落往上托了托,“那就劳烦山神大人,将她唤醒吧!” “?” 前一刻还在满心震惊的小甯再一次缓缓歪了头。 白云山神却笑了,“小郎君,你在命令本尊?” 封宬丝毫不惧,淡然而笑,“三年前,将您送入此处暂避的那位,与她乃是同门。这天下,唯有她,才能救您出这阴阳界。” “……” 白云山神脸上的笑意不变,眼神却冷了几分,“原来在这儿等着本尊哪!” 云落落的昏睡不正常。 白云山神最开始便已落下一城,要封宬知晓,这小姑娘如今的生死可拿捏在她手里头。 可封宬居然还能不急不缓地,以云落落的设计下套,一句一个算计,逼得动了心思想要脱困的山神要主动将其唤醒! 难怪最开始时她主动提出要救这小姑娘时,他竟能丝毫不动声色! 原来那一刻,早已心中捭阖成计! 她倏地笑开,“好得很!小郎君,果然是个有胆色的。只不过——” 忽而手上一挥! 成千上百朵的朝颜花如同空气中的尘埃颗粒,倏然齐齐绽放! 一瞬间,花香浓 郁到几乎叫人窒息! “嘭!” 蓝色鬼火倏然飞起! 小甯整个身体陡然腾空! 然而,下一瞬,花榻上的朝颜花倏而齐齐开放,眨眼间便将云落落托到了半空! 小甯裹挟鬼火倏地扑过去想要将人拦住! 可紧接着,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自半空狠狠一拍! 吃痛闷哼一声,‘唰’地掉落下来! 落在了封宬抬起的手心里! 他抬起头,看对面。 一直趴在美人榻上的白云山神,终于第一次浮起了上半身,身下,黑色藤萝编织的美人榻化作一条巨大的藤萝,将其高高撑起。 她的眉眼之中,一片冷漠的笑意,“难为本尊与你这蠢小子虚与委蛇这许久。”身下藤蔓慢转,绕着漂浮在半空的云落落环顾一圈,“滕久这一次倒是不错,竟送了这样好的躯壳过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满意地伸出缠着朝颜花的食指,抬起了云落落的下巴。 露出了她的肌肤底下,不知何时攀爬上去的细细如血脉的藤蔓! 原来这就是她故意跟封宬闲语这许久的缘由! 她要吞噬云落落! 小甯颤抖地自封宬的手心爬起。 高声道,“小三子!我们都被骗了!他们根本 就不是什么分别的爱人还是敌视的仇人!他们是一伙儿的!” 什么朝颜花露,什么就喜欢漂亮美人! 根本就是为了吸引形色各路的妖异近前,好让那藤妖有机会选些漂亮的肉身,送到这‘白云山神’的近前! 难怪之前那藤妖面对百鬼时百般恶意凶残,之后又那般深情温柔了! 情意是真!险恶也是真! 小甯看着女子身下黑色如巨蟒的藤蔓,声音一寸寸地发颤,“她不是!不是神只!” 然而。 单手托着她的封宬,却面上并无丝毫惊惧波澜。 他依旧只是抬着眼,看向半空半面如月半面花的云落落。 “放肆。” 站在一旁的白云山神,低低呵斥了一声,“神只岂容你这阴邪随意亵渎?” 小甯顿感威压,魂体骤然一散! 抬头的封宬忽而覆手,将她往袖中一拢。 手腕同时一翻,露出一柄森光匕首。 白云山神瞥见,顿时露出一脸好笑,“蠢材。这样的东西,岂能阻止本尊?” 说着。 手指朝云落落的额间一点。 包围着她的无数朝颜花忽然朝两边一散! 青色的藤蔓爆出一层黑芒! 闭目一直昏迷无意识的云落落,慢慢抬起了手臂!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不可能! “傀术!” 小甯在袖中惨然出声,“三弟!快走!” 然而,下一刻! “轰!” 云落落陡然如利剑,朝底下的封宬狠狠刺来! “走啊!”小甯颤声尖叫! 半空中。 白云山神露出柔美至极的低笑,轻轻摇头。 底下,封宬抬眸。 看着转瞬近在咫尺的云落落,看她伸出的手指刺向自己的胸口。 不动半分。 “紫鸢。” 不知从何处,忽而传来一声低浅轻唤。 袖子里,艰难爬出的小甯倏地一顿! 半空中,白云山神笑意骤僵眼下! 面若静澜的封宬看着转瞬飘忽近前的女孩儿,无声弯唇。 绽开幽美的紫鸢花,自云落落的眼窝,悠扬飘落。 一个翻转。 化作一朵淡堇色的朝颜花。 顷刻,淹没在那周遭开遍的朝颜花中。 如那水滴,融入花海中。 白云山神完美无瑕的面上,第一次露出了皲裂的震怒,“不可能!不可能!” 随着她的怒声,无数的朝颜花旋即如漩涡骤起! 将云落落与封宬包裹其中。 封宬的头发被吹得四处飞散,却依旧笑着,抬手,摸在了云落落的脸颊处。 轻声唤:“醒来吧,落落。” 一直闭合的眼帘,倏地睁开! 露出一双银月覆漾的眸! 无数 朝颜花,兜头而下! 白云山神猛地一伸朝颜花食指,朝她一点,怒叫,“给我杀了他!” 青色藤蔓骤然收紧! 云落落刺向封宬的手指剧烈一颤! 然而,下一刻,却又迅速打出一如花手诀! 朝自己的额心一指! 如水如焰的金芒,瞬间自云落落脚底燃起! 不过鼻息间! 她的周身,便迅速被金色的火重重包围! 封宬看到,那火舌,顺着她裸露在外的手背,脖颈,脸颊上缠绕的青色藤蔓,强势又迅猛地湮灭过去! “不可能!不可能!” 白云山神不可置信地怒叫,再次一甩食指之花! 然而! 已无济于事! “砰!” 黑色的气息被金芒逼迫,聚在云落落的额头,轰然炸开! 下一瞬,云落落的整个身体朝下跌落! 封宬当即抬手,往内一搂,将摔落下来的云落落按在了怀中! 而掉下来的云落落同时手诀变换,朝上指去! 指尖之上,金光再次爆开! 兜头落下的大片朝颜花,瞬间湮灭在这刺目又古诡的金芒之中! “不!” 白云山神怒叫,再次一挥手! 那纷纷落下的朝颜花便纷纷隐没! 空气里。 仅余被金光化散的花瓣,成齑粉浮沉! 她死死地瞪着底下依偎在 一起的二人,眸中现出一片片阴沉之色。 “你们方才……是故意拖延时间?” 不止她在有心算计,这看似云尘之上颇为自傲的小郎君,原来也是故意顺着她在不动声色的拖延! 云落落放下手指,自封宬臂弯里站起。 封宬垂目,看了她一眼,随后低低一笑,抬脸看向半空,道,“若非山神大人不够心诚,我等也不必费如此精力。” “!” 白云山神看着他们,片刻后,倏然大笑,“好!好!不止滕久那厮是个蠢材,连我都叫你们算计了!可是!你们却忘了!” 她说着,缠绕朝颜花的食指忽而一指,“小道!你以为滕久为何要给你下生死契!” 随即!食指一勾! 缠绕在云落落小指的青藤猝然一收! 封宬顿听一声错骨! 面上骤然寒霜密布! 手上匕首,森光一闪,朝那白云山神径直刺去! 白云山神轻嗤一声。 一甩手。 一朵朝颜花便出现……不过一瞬,又迅速消失! 她一怔! 似是不明白自己从来随意操控的花灵怎会突然不受控制。 再要抬手时。 封宬的匕首已到了近前! 毫无迟疑地往前,狠狠地扎在了她身下粗粝丑陋的黑藤之上! “啊——” 她发出一声痛 呼尖叫! 挣扎着就要扑下来将封宬一掌劈开! 却听对面。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 云落落竖起剑指,低低念起—— “急急如律令——” “紫鸢!” “开!” 白云山神的身形猛地顿在半空! 她的身下,粗粝的黑藤上,竟一瞬开满了密密麻麻的紫鸢花! 怎么会!怎么会! ——啊!是了!小道方才眼上盘着的紫鸢花去何处了? 她猛地瞪大了眼! 原来! 竟是如此个声东击西! 那紫鸢花,在她注意力全部放在小道身上时,化作朝颜花,让她吸收入体内了! 小郎君的拖延时间,故意说什么滕久的阴谋算计!原来,是为了让紫鸢花消融朝颜花的灵气! 好深的算计! 可恶!可恶凡人! “啊——” 她猛地抬头! 底下,封宬手上匕首再次往里狠狠一扎!同时手腕一翻! 匕首整个绞成一圈! “咔擦!” 有树皮裂开的声音! 白云山神剧颤!面上陡然现出几分黑色裂痕! “咔嚓!”“咔嚓!”“咔嚓!” 更多的裂声在这逼仄的小楼内响起! 白云山神忽而仰天捂脸,发出一声凄厉的清啸! 整栋小楼紧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四周的墙壁,横梁,高柱,全都 化作了一根根巨大的黑色藤萝,像一条条巨蟒,在抽动扭曲! 无数的花朵在其中穿插,或受无情碾压,或被残忍揉碎! 封宬的匕首裂缝下,一道粉光忽然爆开! …… 朝颜花海,伞盖古树下。 滕久霍然起身! 满目含喜地看想花海尽头! 那橘色团云纷乱成泥,大片的花海在阵阵阴风中摇摆如浪! 他满目期冀到近乎微微颤抖! 喃喃低声轻唤,“颜颜,颜颜,你终于可以解脱了……” “哒”。 忽而,一柄利刃搭在了他的颈侧。 他一顿! 身下巨大藤蔓梭然一动! 就听身后人哑声笑道,“花主大人,三思而动啊!” 滕久猛地僵住! 片刻后,侧眸看向身后。 一个戴着兜帽一身白衣的男子,一手握着利刃对准自己,一手提着枚小小的琉璃瓶。 瓶中。 一朵粉色朝颜花,枯败萎顿。 他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地转过头,压着怒意嗓音微颤地低声道,“东西很快就能拿出来了!” 那白衣男子轻笑,点了点头,“贫道自然是信花主的。花主放心,只要拿到东西,贫道就立刻让山神大人苏醒。” 滕久没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抽动,抬目,再次看向天边那翻飞的云团! ……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大师兄,是不是很难过? 粉光毕现! 他被刺得双目一闭! 视线就被一只柔白纤细的小手给挡住。 他侧脸。 就见一双月露水眸正静然地朝自己看来,在他看过去的时候,眸中月华微微一澜。 “多谢三郎方才替我拖延许久时间。” 所谓滕久算计,所谓他们的谋求。 九分真意,一分试探。 明明她什么都不曾说过,可是封宬却在明知白云山神其意不善时,还频频试探其底限,逼她屡屡释放出朝颜花。 就是为了给云落落与紫鸢足够了解并融合白云山神神力的时间! 她又往前探了探,语气轻柔了几分,“此间毕了后,我可允你一事。” 清雅慕淡的气息,倏然穿过那浓郁的朝颜花香,扑进了他的鼻息内。 封宬眼底不易察觉地轻轻一颤。 看着面前靠近过来的女孩,粉色的光芒打在她白皙透薄的半边侧脸上。 一双水月诡魅的眼睛里,似有不动声色的温柔在内缱绻勾人。 “哗!” 不知哪处坍塌。 封宬张了张口,随即,浅笑应声,“如此,三郎便记着了。” “嗯。” 云落落答应,转过头去。 逼仄的小楼已化作巨大藤蔓流淌于地。 白云山神周身,一片片黑色的藤蔓剥离掉落。身后黑色似藤萝的脊椎,被一点点的抽离! 露出了内里,粉绯无双的,圣洁光芒! 她仰着脸。 脸皮的裂缝底下,同样的粉绯层层耀出! 她发出痛苦的闷哼。 一时,哑声唤:“不可——” 一时,凄声喊:“放肆!” 一时,痛声念:“如何……” “哗——” 有风潮声,自远处扑来! 封宬回头,就见,他们来路时,盛开阴阳彼岸两端的红白彼岸花,忽然被无起的风,一遍遍地吹动! 大片妖娆诡美的花,被吹到半空,纷扰纠缠! 有哭声,自那花瓣底下叠声响起! 不过一声起,便是万千鸣! 漫天齐声! 犹如沙场怨鬼,猝然朝他们淹没而来! 封宬看着那恍若灭世疯狂飞舞的两岸花。 忽听身侧云落落说:“三郎可知,黄泉路上,这些花,都依靠什么而生?” 封宬曾听宫中那位圣僧讲起过—— 黄泉花,食一魂,开一朵。 他忽而眉头一皱! 想起之前刚入此间时,听到的那些喁喁之语。 这么多的花,莫非都是……亡魂? 何处而来? 接着。 就见云落落剑指一并,朝那纷飞而来的花朵指去,轻声道,“观主曾说,佛语中有一偈: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我曾不懂,问大师兄,何为愚,何为智。” 她的剑指上,金光 再次闪动。 一双月眸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银熠斑斓! 周身,有无声的风,撩起她的长袍,碎发。 然而她的声音依旧淡定而平和,“大师兄说,愚为心上思,智为口中失。” 她的剑指一动。 有金色流光自她指尖若雷爆而起。 “可我还是不懂。” 她的手指慢慢朝前刺出,“三年前,大师兄是不是也见到见到了那片花海?看到了,如今我之所见?” “他那样的人,看见一朵花落了,都要哭许久的人。” “是不是,要难过死了?” 封宬霍然明白——那花海之中的风。 那腐朽腐烂颓败的味道! 全是亡者! 怎么会! 这么多的性命! 因何而死? 封宬无法想象那样唯美的人间仙境底下到底是怎样的炼狱腐朽,只觉心头一阵阵寒意惊天掠起! 然后,就见身侧云落落剑指一指。 “夸嚓。” 隐约电声一过。 她转头,朝封宬看了眼,“三郎,不该的。这世道,这红尘,不该是这样的。对么?” 封宬眼眶一颤! 下意识觉得不对! 猛地往前!抬手想抓! 云落落的整个身形,已骤然化作一道金色箭矢,直朝那红白翻飞席卷而来的两岸花刺去! 他的指尖却只触碰到她掠去的道袍一角! “落 落!” 他心头大恸,猝然出声,“你不要我了么!” 这就是滕久当时的心思么? ——求求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忽而。 他的身后,有低语轻响。 “穿越花墙,需得穷尽她一身之力。那是万千冤灵无辜,若是力竭,恐会身死。阴阳轮回处,若是魂散,将会如同这万千两生花般,再无归去处。” 有人在他耳畔问:“小郎君,你还不愿么?” 封宬猛然回头! 就见。 大片的黑色藤蔓掉落在地。 黑压颓废丑陋的废墟中,一道虚晃透明的粉色身影,悬立半空。 与方才那白云山神一模一样的面容。 正温柔慈悯地朝他注视着。 他喃喃噏唇。 分明理智在告诉他——不可!你不可如此自私!你的身后还有万千性命!不可!! 可他的落落怎么办? 怎么办啊!! “我愿。”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没有丝毫迟疑地开口,“你想要什么?” 那粉色的身影飘落下来。 落在了封宬的面前。 一双如花美目中,一朵朝颜花纤弱轻盈。 她微笑着,轻叹着。 伸手,点在了封宬的眉心,柔声道,“只要你信我。” 信? 封宬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 猛地敞开了意识! 下一瞬! 粉色朝颜花,倏然在他眼底 绽开! 他腾然越空! 直奔那金光与花墙之处飞去! “轰!” 朝颜花海,伞盖古树下。 滕久压抑不住地又往前探了探。 一声巨响! 云团之中,粉金光芒猝然如日辉射下! 大片的红白曼珠沙华自半空飘落。 与那满地的朝颜花,两端而生,端是诡丽华美! 滕久猛地往前一动! 便见。 那粉金光芒之中,有一道身影,缓缓踏出。 无数的曼陀罗花形成一道长桥,一直铺洒朝地,将他送到了伞盖古树前。 滕久看清。 是那个一起跟随而去的郎君! 而他的怀中,正抱着一个闭目面容雪白披散头发的女子! 正是那坤道! 不由一惊——这郎君不是凡人么!怎么会?! 可下一瞬。 他听到对面的封宬开口,“滕久。” 声音轻缓,却已是威压迫顶! 他当即瞳孔巨颤! 下一瞬,“砰!”跪在了地上! 闷哼一声,却紧接着狂喜抬头。 “颜颜……” “还不住口。” 封宬目色温柔,其中无限迤逦难以笔墨形容。 左目之下,一朵粉色朝颜花,鲜活如生。 原来被风潮吹拂的朝颜花,渐渐安静下来。 漫天飞舞的蝴蝶,蜻蜓,星虫,蛰伏花瓣。 有柔白的蒲公英,落到他的额前,又飘忽而去。 第二百八十九章 你忘了么? 封宬看着滕久,再次温声开口,“你可知错了?” 滕久张了张口,忽然浑身一麻,不可置信地瞪眼,“颜颜!你忘了?!我们已……” “哈哈哈!” 站在他身后的白衣人大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单手朝封宬行了一个道家礼,恭声笑道,“恭喜山主,脱困苦海!是白云山中万生之福啊!” 说着,将另一手上利刃一翻,几乎压迫滕久脖颈肌肤,笑声沙哑,“如今眼看便是山神大人重归神位之时,还请山神大人配合些,将花藤……” “啪!” 不想,话没说完。 忽然被半空拂来的数朵朝颜花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他一个不防,手里的利刃当即‘哐’掉落地面,整个人也跟着直接飞了出去! “当!” 手里的琉璃瓶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那朵萎顿的朝颜花,便掉在了地上! 他猛地抓住那朵花,也不恼怒,反而吐出一口血水,回过头来,森冷一笑。 “山神大人似乎还不清楚状况?” “不!不要伤害颜颜!” 滕久猛地抬头,面对百鬼时高高在上睥睨蝼蚁的面上,是一片卑微的哀求,他伸手探向白衣兜帽之人,“你不要伤害她!我答应你!给你花藤!不要伤她!” “呵呵。” 白衣兜帽之人将那萎靡的朝颜花捏在指间,笑声森哑,“那就劳烦花主劝一劝山神大人,莫要伤了彼此和气!” 滕久又猛地转身,看向封宬,颤了又颤,轻声道,“颜……山主,奴只求您平安无虞,花藤还可再生,奴愿以通身之灵躯,供山主再生花藤。” 然而。 封宬却只是看着他,看他垂下的头,看他坍塌的肩,看他不能成形的腰下藤蔓。 一阵风,清悠拂来。 撩起他披散肩侧的黑发。 悠悠扬扬的蒲公英,在几人身前,如云伞起起伏伏。 他又转向那大片的朝颜花海,目露柔怜。 片刻后,轻声问:“滕久,这滔天的罪孽,要我等,如何偿还才好?” 滕久浑身一颤,下一瞬,已是泪流满面。 他跪在地上,轻抖摇头,却是问:“我主,您真的忘了么?” 忘了当年你我跪于天地间。 忘了那时你我许下终身诺。 你忘了么? 封宬没说话。 那白衣兜帽之人再次笑起,“花主大人何需心焦?只要山神大人回归本体,一切因缘自然重现,何必如此纠结?现在,先把东西交出来吧?” 滕久只痴痴地看着封宬。 白衣兜帽之人隐约露出几分不耐,一抬头,将利刃往内一压,“山神大人!这白云山众生可还等着你去救呢,你可别想不开。早点儿把花藤交出来,我们各自相安!” 却听封宬道:“花藤已死于彼岸。” 一直游刃有余的白衣兜帽之人一愣,随即不可置信地失声惊问:“什么!花藤已死?那你岂非 ……”顿了下,又猛地笑开,“山神玩笑!想来是贫道心意不达,叫山神误以为贫道是个好说话的了!” 说着,手指一捏! “不要!”滕久大叫,身下藤蔓高高举起,朝那白衣兜帽之人扑去! 却见。 一朵飘在白衣兜帽之人身侧的蒲公英,忽而爆出一抹刺目金光! 刺得那白衣兜帽之人往后一退,以手臂挡眼! 下一瞬。 听到轻和淡宁的声音道—— “破!” “砰!” 蒲公英倏然爆开! 无数染着金光的孢子忽而纷纷洒洒朝那白衣兜帽之人贴去! 眼看便能覆盖上那捏着朝颜花的手指! 但是! 那披着兜帽的白衣人,忽而森笑一声! 同时念了一句咒。 面对百鬼亦强大凶狠的滕久顿时便如被下了定身一般瞬间僵在半空! 那白衣人另一手同时朝上一挥,一柄破旧的小桃木剑便出现在他的手心! 自封宬怀里站起的云落落一眼看到那桃木剑,顿时眼瞳一紧! 下一刻。 就见桃木剑刺破覆蔽而来的金芒蒲公英,往上一挑! “噗!” 扎进了僵在半空竟分毫不能动弹的滕久的肚子上! 一切发生不过电光火石间! “休要伤害我主!” 滕久艰难低吼一声,一把握住白衣兜帽之人的手腕! 却被他一个甩手。 “砰!” 砸落在地! 肚子上,红色的符光,似无穷无尽的岩浆,将他的身体 溶出一个残破的大洞! 白衣人冷笑一声。 手腕一翻,再次举起桃木剑。 刺向滕久! 几步外。 云落落忽然抬手,一指按在了封宬的眉心! “唰!” 大风拂过! 一道粉色的身影骤然朝后,自封宬的身体内被强势迫出! 下一刻。 封宬眼角的朝颜花,刹那隐没消去! 灵台瞬间清空,他双瞳倏深,内里潋滟一闪! 犹如碎星在瞳底裂成齑粉。 缓缓低头。 满目星粉,倏然凝结! 他看到……云落落那张素净皎月一般的面容后,一张——咧牙血口般若鬼脸! 不过一闪而过! 下一刻,便见云落落伸手一指那白衣兜帽人,“三郎,那是大师兄的剑。” 封宬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梨花一般美丽而安静的脸上。 旋即,脚尖一点,手上匕首翻然森现! “锃!” 朝那白衣兜帽之人刺去! 白衣人眼看杀滕久不成,往后直退,迅速避开封宬的来势汹汹! 身后,云落落身体一软,往后一退,跌坐在地! 粉色的身影从她身侧掠过,来到了倒地的滕久身旁。 滕久颤抖着抬头看她。 满目痴恋,却又不甘心地问:“我主,您真的不记得了么?” 她垂目看着他。 片刻后,她伸手,轻抚摸上他的脸。 低声道,“我记得。” 滕久眼睛一瞪! 随即,面露喜色,伸手,覆盖住白云山神覆在他脸上的手 ,颤抖着说道,“我就知晓,你一定会回来见我的,你不会那样残忍对我,我知道的,你……” 他满目痴恋地看向山神模糊透明的面庞,看她瞳孔里粉色的朝颜花,跌落纷开。 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 “……是欢喜我的,对么?” 白云山神看着他,直到那双眼睛渐渐失去光泽时,终是俯身,轻轻地在他额上,浅浅一吻。 道:“是。” 光泽消失。 大风倏而拂过这大片的花海! 无数的花瓣,漫天飞舞! 蝴蝶,蜻蜓,星虫,蒲公英,全都围拢过来。 透明到近乎模糊的山神身侧,黑色的藤蔓,风化成粉,化作绿色的萤火,盘旋而上。 绕着古树伞盖,散于漫天花意中。 她抬头看着。 忽听身后,轻和平静的声音问:“为何骗他?” 白云山神一笑,转过头,看了眼不远处还坐在地上的小坤道。 摇了摇头,柔声问:“何为骗呢?” 云落落没再说话,垂眸,看小指上,倏然脱落的一小段藤萝。 (前一章略有改动,稍微增加了两笔,不影响阅读感,想要重新看的小可爱刷新或者缓存一下应该就可以看到了。非常谢谢大家的喜欢。这一篇文不是很直白的文,所以很多地方需要坚持看下去才能够明白前面留下伏笔的意思。再一次感谢喜欢和陪伴的小可爱们。某仙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们。鞠躬。) 第二百九十章 三年前的因果 “当!” 那边。 白衣兜帽之人被封宬一脚踢飞,一头撞在地上,手中桃木剑一下摔落! 他猛地捏住手中朝颜花,怒斥,“白云山神!你当真不想活了?!” “唰!” 封宬匕首一下刺到面前! 他猛地一抖!往后一仰! 兜帽掉下! 露出一张瘆人可怖的脸! 那脸,半边英俊半边苍老!狰狞如鬼! 让跪坐的白云山神猛地想到了多年前那个满心歹毒的老道! 她飘了过去。 看着那白衣人的脸,片刻后,问:“你这续命之法,是何人所授?” 白衣兜帽之人冷笑,“没了花藤,你已无活路!对主人来说,也不过只是一个废物!” 说着,手指猛地一捏! “噌!” 却不料,手指一动,身侧,森光一闪! 他只觉指尖一凉! 下一瞬,剧痛传来! 他猛地惨叫出声,扭头,就看封宬逼近而来的诡谲笑容。 问:“你的主人,在京城?” 他瞳孔一缩! 下一刻,身下突然黑芒爆涨! 一道黑烟倏然朝封宬刺去! 其势头之快!尚未来得及躲过! 眼看黑烟便要钻入他的七窍! 身体却被猛地一拉! 黑烟一下钻入半空,消散而去! 而那 原本躺于地上的白衣兜帽之人,也已消失不见。 唯有地上断指,血色喷溅,惊人心魄! 封宬垂眸看了眼白云山神拉着自己袖子的手。 手上匕首一收,道,“多谢。” 白云山神摇了摇头,俯身,将染着血渍的花瓣拿起,飘落在了古树下长睡的身体旁。 封宬也捡起地上的桃木剑,走到不远处的云落落身旁,本要伸手将她拉起,却看到袖子上沾染的血渍。 迟疑一瞬。 手指却被攥住。 温热柔软的掌心包裹而来。 他抬眼,对上云落落那双如月云的水色眼眸。 便听她轻声说:“三郎,多谢你。” 这是今日云落落同他说的第二次还是第三次谢了? 本是端方有礼的态度。 可封宬却似乎并不十分喜欢这样的疏离客气。 他没说话,只将云落落扶住,一同走到树下。 粉色的身影,正坐在自己的身体旁。 看着那长睡不起的身躯。 铺洒开的长发里,一朵朵的朝颜花与嫩芽,正在枯萎凋零。 她手心托着染血的朝颜花,轻声道。 “彼岸处,是我多为不妥,冒犯之处,还请女冠与郎君,莫要计较。” 这个时候,封宬通常不会擅自言语,只扶 着云落落也在一旁坐下。 云落落自然地依偎在他身侧,拿过他手里的桃木剑,朝白云山神示去。 “这个,是我大师兄的。” 白云山神一怔,随后轻声叹,“原来如此,因缘际会,冥冥注定,皆是天数啊……” 她接过那桃木剑,轻抚了抚剑身。 原本平平无奇的剑身上,立即透出无数繁复符光! 若是寻常,早已受这符光所伤,断无健全之在! 可白云山神的透明魂魄却不受半分影响。 她的手,放在符光之中,似是怀念,似是回忆地柔声道。 “百年前,我受凡人一句因果……” 百年前。 那一句‘可惜了’,到底成了一句因果。 这是她的劫,她躲不过,便沉眠道身,轮回转生,化一凡间子,夙那捕快前世之愿。 短短一场轮回不过几十载。 三年前。 她将要历劫回归道身时,白云山上却出现了一妖僧。 “滕久本为我之守护,在我历劫之时,月月会替我赐下甘露于白云众生灵。本是相安无事,我也到了魂归本体将要苏醒之日。” “却不料,三年前,妖僧出现,以白云山周边稚子之血做下一个困仙阵。” 妖僧。 封宬朝云落落看 了眼,见她神色平静,似乎已知晓这妖僧的存在,略一思忖,没有言语。 然而他的袖子里,小甯却想起先前紫鸢所说的,大师兄曾遇见的那个和尚,以及吃人的黑狐,稚子之血…… 不可置信地抱住了胸前的鬼火! ——那得多少的血命啊?? “困仙阵成后,他还需一人将滕久自我身侧引出。这人,便是手持这柄桃木小剑的孩子。” 封宬再次朝身侧看去,发现云落落在不知不觉间已坐直了身体,月色水眸,正紧紧地盯着大树下的白云山神。 苦涩的血潮,如磨砂一般,蹭过心头。 他挪开目光,看到一朵蒲公英,慢悠悠地自眼前飘过。 白云山神又抚了一下桃木小剑,小剑周身的红芒无声隐退,再次恢复原本普通无常的模样。 她垂目,看了会儿,再次轻柔开口。 “不过这孩子,却是个至纯至善的好孩子。他识破了那妖僧的算计,非但不曾帮那妖僧将滕久引开,摘取我的本体,甚至还助滕久护我周全。” “只可惜,妖僧邪阵已成。” “他唆使百鬼暴乱,引那孩子在我身侧,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以那孩子浑身周正元阳之气,引邪阵纯阴之 术启动。” “那困仙阵,乃是数以千计的稚子之血绘就,绕白云山遍布一周,其中阴邪之力,一旦发动,无人能当。” 白云山神,语调温和。 可封宬、小甯,却足以听出当时情形何其凶险! 绕山一圈的阵法,何其宏大! “滕久与那孩子拼死相互,却也阻挡不住阵法启动,将我本体困于阵中。” “当时,滕久已散去半身灵力,不能维持形态。那孩子也身受重伤,却还死死支撑,要滕久将我的花藤带走。” “那妖僧察觉,顷刻缩地而来。那孩子拼死开了幻术,将我本体的花藤与滕久,送到了彼岸间。” “然而,妖僧法术太强,在彼岸之端将要闭合时,忽施展邪术,将滕久拖拽回去,我受那困仙阵中强大咒怨荼墨,残留花藤中的一魂二魄,困留彼岸中,不得轮回不得脱身,渐入魔态。” 便是之前云落落与滕久所见的那个宜喜宜嗔动辄杀意密布邪恶的白云山神。 前因后果竟是如此。 小甯抱着鬼火坐在封宬的袖子中,一时竟不知作何想。 白云山神将桃木剑送还云落落,轻声道,“这片花海,还是当年那孩子为救我主仆,布下的幻阵。”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大师兄 封宬忽而想起,方才自己被这山神俯身之时,自彼岸回归此处时,山神看向远处时目中所及的繁开百景。 云落落接过桃木剑,攥住剑柄,点了点头,“嗯,我知晓。” 封宬眼神倏变,朝身侧看去。 白云山神朝那花海已然散去的天边聚云处看去,轻叹了一声。 俯身,将手中那枚染血的朝颜花放在她道身的腹部。 “那孩子当时已力竭濒死,却还是拼劲全力,将困仙阵锁在了这片花海中。彼岸开启,他为了将我护住,又设下第二重保护,以那困仙阵中无数孩童冤魂遍开万千两岸花。为的,就是不让妖僧或他人,能轻易入内,再将我本体花藤夺去。” 抱着鬼火的小甯忽然浑身颤栗! 单凭一听,便知这是何其恢弘浩大的术法! 大师兄仅凭一人,当时是拼尽了何种情形! 封宬垂眸,想起了云落落先前说的那句——大师兄当时,该有多么难过啊! 原来。 她真的知晓。 自她踏进这片花海中时,她就已经知晓了。 此岸的姹紫嫣红,彼岸的炙热纯净,全都是大师兄为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们最后的冤屈,盛开的最美之景。 他垂目,忽然不想再去看身侧的 女孩儿。 却见,一朵蒲公英飘到了眼前。 无数朵蒲公英漫天飞舞起来。 “哗——” 整片的花海忽然腾空而起! 似无数个魂灵飘绕到了半空。 他再次听到曾听到过的喁喁之语。 哭着的,笑着的,欢闹着的,撒娇着的。 “娘——” “爹——” “我回来啦——” 白云山神的声音自那无数声音中浅浅响起。 “当年受下大恩,却辜负无报,实乃我主仆之愧。这滔天罪孽,虽非我等所造,却因我等生故。多谢小郎君与坤道在彼岸处将我入魔花藤灭杀,如今下神心愿已了,可归于天地。” 封宬抬头——那匕首下寸寸皲裂,剥落而下的黑色藤蔓。 竟真的是她的花藤? 不想,抬目却见。 无数朵的朝颜花汇成了一道花河,朝着天边的地方,缓慢流淌而去。 一道粉色的身影,在他们的最前方缓缓引路。 “唰!” 清风拂过。 白云山神的道身,倏然化作尘埃,随风拂去,灌入穹顶! 有绿色的荧光,自古树树冠升腾而去,盘绕着那长长的花河,像护卫的藤蔓一般,安静平和。 一朵蒲公英,倏然在眼前爆开无数孢子。 “快走!” 一道陌生 的声音陡然落入耳中! 封宬一惊,低下头来。 就见散开的孢子里,闪出一道光影。 一个穿着破烂道袍的清俊道人,单腿跪于地,一手举着一柄泛着红光的桃木剑。 正回头朝他的方向高喝! 他瞳孔骤然一缩! ——这人莫非…… 就见。 滕久抱着一朵盛开在藤蔓上的朝颜花,快速朝前奔去! 一白衣僧人,背对着他们,猛地举起手中木鱼! “当!” 道人举着木剑当头迎上,同时另一手上简直并拢,朝身后一指! “急急如律令!” “开!” 大片的朝颜花海,迅速在僧人脚底急速蔓延! 花海的尽头,一道裂缝骤然开启! 滕久抱着花朵猛地顿住,担心地回头看了眼。 “走啊!”道人大喊! “你敢!” 僧人大怒,再次举起木鱼,剧烈敲击! “哒哒哒!” 其声震动,无数朝颜花再次萎败而去! 道人猛地喷出一口血! 却翻手将桃木剑往地底用力一扎! 封宬见过云落落使用过同样的招数! 便见。 红芒大绽! 无数孩童的声音,自那花海四周扑涌而来! 一时间,哭闹惊恐哀怨尖声,几乎将天地淹没! 道人清俊的一张脸煞白 无色!眼眶通红! 咬牙! 再次并拢剑指,朝前一指! 所有的声音便全都扑向花海尽头的缝隙里! 无数朵曼珠沙华与曼陀罗花,顷刻绽放! “放肆!” 僧人怒喝,抬手一挥! 罡风掠过花海,直朝滕久所在扑去! “走!” 道人大喊! 滕久一咬牙,抱着花就要扑进去! 身下藤蔓却被罡风卷住! 他浑身一颤! 接着,被大力往回一抽! 只来得及将花藤扔进! “嚓!” 裂缝闭合! 朝颜花朵与滕久一起,被拖回了僧人的面前! 道人见状,手持桃木剑还要站起! 却张口,又是一口血吐出! 有几滴血,迸溅在了那件破旧的打着补丁的道袍上。 滕久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僧人走过去,拿起那朵失去花藤的花。 随后,竟轻笑出声。 以木鱼罩住滕久的脸,温声问:“你心中之婪为何?” 滕久睁大了眼,看着那木鱼内,似乎看到了自己内心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不知不觉,喃喃开口,“我想……娶她。我爱她,我想要她忘记那个凡人,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妻……” 僧人微微俯身,背着看不清面容,却让人莫名觉得他此时的温柔耐心 。 他笑道,“如此,我便赐你一场梦。她是你的妻,被凡人因果所困,困于那彼岸花海中,你需得尽全力,将她救回……” 滕久的瞳孔,顷刻涣散,又倏而凝结,化作一道森厉如妖的竖瞳! “妖僧,还不住手……” 身后,道人艰难抬头,却又‘噗通’一下摔倒。 僧人收回木鱼,转身,走到道人身前,微微一笑,俯身,朝他伸出双手。 “跟我走吧!我告诉你,你父母当年的死因。” 道人俊目坚毅不定,“你休想……” 僧人却猛地一伸手,十指入心! 封宬瞳孔一紧! 手臂却猛地被握住! 接着就听云落落的声音响起,叠在那僧人的声音之外。 ——“不是我想不想,而是你必须跟我走。乖孩子,这是你的命……” 他心下一震,蒲公英孢子倏然被风拂去! 蝴蝶,星虫,蜻蜓,全都消失! 他们的眼前。 冲洗出现了一片寂静葳蕤的苍木深林。 树影斑驳,虫鸟寂寂。 远处的山涧,在这安静空广的山中,清晰回响。 一朵紫鸢花,悠悠落于二人脚边。 封宬来不及细究,只猛地偏头看向身侧的云落落,问:“你怎知晓那和尚会说什么?!” 第二百九十二章 分别 她怎知晓? 她怎知晓? 她甚至知晓,大师兄被十指穿胸时,何其痛苦! 大师兄! 大师兄! 她猛地闭上眼! “落落!”封宬一把扶住她的肩膀。 却见她,缓缓睁开的眼眸中,月色褪去,黑露晃动。 一滴泪,凝结而下。 他瞳孔骤紧! 脑中倏然浮现那张隐浮于她恬美面庞后的般若怖眼! 握着她的肩膀的手猝然收紧! 下一刻,已将人狠狠按在了怀里! 低声快速道,“落落不哭!大师兄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落落,不哭!别哭,别哭,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云落落再次闭上眼,感受这用力的拥抱,紧紧的缠绕。 片刻后,缓缓松开紧绷的左手,环住了,他的背。 不远处。 听闻动静的阿离猛地停下脚步!赶紧回头朝后挥手! 落在枝杈上的暗七看到坐在树下的两人,惊喜地刚要开口。 就被一旁的暗九‘啪!’地捂住了嘴! 黑影白影青影几个隐于暗处,不出一声。 巨大的古树下。 光柱一缕缕地投落下来。 一朵蒲公英,飘进了光影里,又落在树枝的斑驳中。 绕啊绕,浮沉沉。 去往了深林不知何处去的 地方。 小甯坐在封宬的袖子里,想起滕久躺在白云山神的臂弯里,问她的那句—— 您欢喜我么? 她俯身的那个,轻轻的吻。 云落落当时问,为何骗他? 她却反问,何为骗? 到底是谁的一场梦?还是错过的一场情呢? 她抱着鬼火,无声地叹。 …… “阿离拜别仙姑娘娘,仙君大人,还有……呜呜,”面容稚嫩的小小少年,耷拉着火红的尾巴,转过脸,朝黑影手里捧着的那丛紫鸢花从拜了拜,“紫鸢姐姐。” 紫鸢花丛簌簌一动,发出低响,“阿离,再会。” 黑影的手颤了颤。 小小少年一下哭出了声。 “阿离。” 平和缓静的声音响起。 阿离立马睁大一双泪眼看去,“仙姑娘娘吩咐!” 云落落将手里一物递了过去,“这个你拿好。” 阿离伸手接过,发现是一小截略显萎靡的藤萝。 他不解地看向云落落。 就听她说:“寻山中盛开朝颜花的地方,将此藤种下。” 阿离眨眨眼,显然不懂,却还是恭敬地应下,“是。” 趴在封宬肩膀上的小甯却猛地抬起头。 看小道姑平静又安然的侧脸。 忽然鬼火一颤,一抬手,压住 酸掉的‘鼻子’! “走吧。” 封宬牵住云落落的手。 她点点头,转过身,踏上下山的路。 阿离站在树影下。 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一直看到众人不见。 终于一擦眼泪,化作原形,跃进了山林中。 一直跑,一直跑啊。 终于,来到一座山峦朝阳盛开斑斓朝颜花的地方。 他甩了甩尾巴,左右瞧了瞧,在一朵粉色的朝颜花旁边,挖了一个小小的坑。 然后将藤萝小心地种下。 轻轻地说:“要好好长大哦!” 好好长大吧! 春风掠过。 上百朵的朝颜花,摇摇晃晃。 暖晖温柔,静默无声。 “阿离哥哥!” 不远处,一只小雀站在枝头,扑棱着翅膀,焦急地喊:“东边儿的山泉里头,小鲤和大白又打起来啦!” 蹲在藤萝前的阿离猛地蹦起来,焦急地朝东边儿跑,“怎么回事啊?” “还有西边的那棵樟树爷爷,被前儿夜里的百鬼给灌了瘴气,叶子都掉了好多。” “什么?!别急!别急。我想想办法,我来想办法……” …… “当!” 洛阳花城,一高雅茶楼的二层雅间内,白衣之人手里的茶盏忽然倾倒! 茶娘子惊得立时跪 在地上,“贵人饶命!” 白衣之人垂眸,看着那茶盏中流出的茶水,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片刻后,轻笑着摇摇头,“无妨,你出去吧!” 茶娘子不敢多话,立马起身小心地退了出去。 一旁,小童上前,收拾了茶盏,躬身问:“先生,是何喜事,这般高兴?” 白衣人却转脸看向窗外,敞开的窗棱上,放着一个精致的花盆,里头一丛漂亮的紫鸢花,正初初绽开。 他垂目看着,半晌,才慢声道,“因果终有报。” 小童微微歪头,跟着附和,“嗯,因果终有报,福尽空悲切。” 白衣人轻笑,朝他看了眼,“小小年纪,怎么这般伤感不乐?” 小童撇撇嘴,“哪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呀?要是先生能得偿所愿,我就高兴!” 白衣人笑着摇头,再次看向窗外,道,“听说京城已召唤空虚子回京,你去安排吧!” 小童叹气,“看吧!总有这许多麻烦。” “还不快去?”白衣人笑着轻喝。 “好好,弟子这就去。”小童老成地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 白衣人自顾提了茶壶倒了一杯酒。 手边放着的一枚铜镜忽而亮起。 他弯起的眉眼 一收。 片刻后,铜镜中浮现一张慈若佛陀的面孔。 他温和地朝镜子这边的白衣人看来,宛若慈善长辈般亲切地说道,“白真人身受重伤,彼岸花处已破,白云山神与守护妖已尽数陨落。皓儿,你该满意了?” 白衣人——云皓,微微一笑。 抚了抚手臂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不知圣僧何意?” 那边,笑若佛陀的僧人低念了一声佛语,再次开口,“皓儿,回京来。” 云皓再次一笑,剑指一拂。 铜镜水纹一闪,僧人面容消失。 他举起杯子,慢慢地口中抿了一口。 转过头。 再次看向那窗边花盆里,漂亮的紫鸢花丛。 …… “所以,整个花海,还有彼岸处的两生花,全是幻阵,就为了强压那困仙阵?白云山神魂魄不全,被困其中,渐渐迷了心智。所以误以为小道姑是滕久送去的躯壳?” 小甯坐在驿站厢房的桌子上,一‘脸’的疑惑。 云落落正捧着一个甜糕在慢慢地吃着,闻言,少见地摇了摇头,“如今可知的是,那僧人邪术,必定迷惑了滕久与山神的意志。可到底如何作为,我却不清。” 小甯惊讶地站起来,胸前鬼火抖了抖。 第二百九十三章 他确实不愿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哎?这可稀奇哎!小道姑,你这一趟似乎变得有点儿傻啊!我瞅瞅,是不是脑子受伤啦……” 没说完,被封宬弹了下脑袋,顿时整个纸身体都跟着晃了晃。 她一扭脑袋,怒气冲冲地骂:“你是不是想死……呸!想被我揍成猪头!” 说着又猛地想起来一桩事儿,“还有!你那时候是不是疯了?敢让那白云山神附身?你知不知道那个就算只有一魂二魄,也是神啊!想要灭了你的魂,占了你的身,那都是轻而易举的!” 说着,还飘过去,当真要揍封宬的样子,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不是说,不愿么?怎么就……” 他确实不愿。 不愿为爱牺牲留她一人,那是对她的残忍。 亦不愿为爱痴狂疯癫失去理智,那是对这情意的不仁。 那一刻的答应。 更多的,却是想与她并肩见那万千无辜。 她说,大师兄会难过。 那她呢?他的落落呢?她不会难过心伤么? 他不愿做她背后讨得一时安虞的菟丝花。 不论她所见为何。 那一瞬,他只想和她共同去看,去听,去面对。 封宬一笑,将一块桃花饼放在小甯面前,却是看向云落落,温声问 :“落落,若是在彼岸处,白云山神的花藤不曾受我伤及,是否便不会道消身殒了?” 正试图爬上桃花饼的小甯愣了愣,惊讶地抬头看封宬——小三子,居然会有这么坦诚心思的时候? 便见云落落轻轻地摇了摇头,“白云山神的花藤,早在与花朵分离时,便已死了。” 小甯顿时起了疑惑,“那她没了花藤,不是还有后来小三子抢回来的本体花灵么?为什么最后还是……消散了?” 封宬闻言,朝她看了眼。 小甯清了下嗓子,朝他瞄了眼——小意思!阿姐我晓得你有点儿后悔自己动了那花藤,才让那山神身陨的!你不好问的,阿姐来问! 封宬看她一副正经挺胸做依仗的派头,眼波微动,片刻后,轻笑一声。 就听云落落说:“本体花灵中的魂魄,已尽被吞噬了。” 封宬当即想到那朝颜花萎靡的情状,不由意外,“如此说来,那滕久是被欺瞒了这许多年?” “应当是。” 云落落又拿起一块甜糕,“他被下了迷心咒。” 封宬再次想起之前在那蒲公英的所现的画面中,背对着他们的僧人以木鱼罩住滕久的脸时,说下的话。 ——赐你一场梦…… 还有滕 久问的那句‘您不记得了?’ 这情深似海,这百般折磨,这苦痛难捱,竟只是叵测之人,设下的一场晓梦迷蝶么? 封宬想起自己为拖延时间故意说及滕久的算计时,那恣意傲慢的山神露出的神色。想起被困藤笼中,那几乎溶于黑暗中的滕久枯坐藤萝上,一朵一朵花酒饮下的孤冷背影。 想起那片花海,那无数被牵引走的稚子灵魂。 想起这一场因缘际遇里,人神妖魔的百态众相。 提手,给云落落倒了一杯花茶。 轻声道,“倒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小甯抱住桃花饼,朝云落落招呼,“小道姑!我要吃这个!” 云落落低头看了眼,剑指轻轻一点,桃花饼便落入小甯的魂体中。 看她高兴地卷到一旁吃起来。 “落落。”封宬举起了手边的花盏。 云落落转回视线,看到那香溢四来的热气轻袅地缠盖住封宬的眉眼。 忽然明白他方才那句‘可惜了’的意思。 一方守护,背负万千生灵,死不得活不了。 入了心魔,只为自己一身快活,嬉笑怒骂皆成风流。 到底哪个才是她想要的呢? 当时她坐在古树下,真真切切地听到的那句‘想以身殉道’ ,并非……只是苦于魂魄残缺,不得成活吧? 可惜了。 不止是她的因果,也是她的盼愿吧! 她伸手,接过茶盏。 手指碰到封宬的指尖。 摩擦而过时。 抬眸,瞧见封宬望来的眼神。 眸邃如夜,点点碎晨掩于其中。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重叠在那双漆黑的瞳孔里。 连同灵魂都被吸入进去,一点点溺深…… 忽而。 手上的花盏一歪! “呀啊!” 小甯大叫一声,抱着桃花饼往旁边一蹦,胆颤地看着差点泼到自己身上的花茶,“小道姑!我不就吃你一块饼么!你也不用这么恨我吧!?” 云落落伸手,放下花盏,将桌上的水渍擦去。 收回手臂的时候,又用力握了握左手。 小甯撇撇嘴,抱着桃花饼躲到封宬那边,大.大地咬了一口。 又问:“那白云山神如今已道消身殒了。白云山没了守护神,要怎么办啊?” 云落落缓缓松开手指,摇头,“不会。” “什么?”小甯没听明白。 耳边却传来封宬的声音,“白云山,已有守护之灵了。” 那个火烈的,热情的,单纯的,赤诚的,守护之灵。 车厢的角落里,紫鸢花丛,颤颤晃动。 小甯歪 头,看了眼打哑语的两个王八蛋,一扭身子,飘到窗外,找到正蹲在车顶上啃一个长长玩意儿的暗七,蹿到他的肩头,一屁股坐下。 暗七一惊,颤巍巍地咬着嘴里的甜渣渣,扭头,小心问:“公,公主殿下来一口?” 小甯翻了个大白眼,抱住桃花饼,又重重地啃了一口! 车内。 云落落靠到侧壁边,抱住一个软枕,懒懒地闭上眼。 封宬并不善收拾,只将矮桌随意推到一侧,在她身旁坐下,“落落,歇一会儿吧!” “嗯。” 云落落的声音里,已裹上了困倦。 封宬笑了笑,从壁橱内拿出一条薄毯,盖在了她的身上。 手指刚要收回的时候,却又顿住,微抬了抬,似是想要摸到云落落的脸。 可最终,却只落在她的鬓边,将她乱掉的碎发往耳边压了压。 靠近过去的时候,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又舒服的穆雅清香。 眼前再次浮现白云山神离体时,刹那窥见的云落落皎容之后那张厉艳之面。 他再次垂眸,仔细地看她明妍的眉眼,看她静秀的鼻梁,看她轻软的薄唇…… 抬起的手指再次涌起当时乌篷船内,那细腻的触感。 眼帘微垂,他缓缓地低下头去。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为何不问大师兄? 忽见云落落粉唇微启,带着倦懒松散地轻声道,“三郎。” 他低头的动作停住。 “你为何不问大师兄?”薄唇吐出的气息里,有方才吃过的甜糕的气味。 他抬眸,便见云落落已睁开眼。 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此时近在咫尺的距离。 一双安静的眼睛,就这么平平和和地朝自己看来。 他的心下一撞,却并非悸动。 在这剧烈的撞击后,紧随而来的,是被这无动于衷的眼神所牵扯的失重坠落。 他放在云落落脸侧边的手指微微蜷动了一下,才慢慢地拉回了一丝那失控的心绪。 惯常地挑唇一笑,反问:“我若问,落落便会说么?” 说着,便朝后坐去。 手指也从云落落脸边挪开。 “啪。” 手却被握住。 他一愣,转脸,就见云落落抬手,握住了他的指尖。 他坠空的心陡然上浮,不过顷刻便跳到了嗓子眼儿。 一时心跳的激荡,竟让他产生了一瞬的眩晕。 连嗓音都因为这激荡,而产生了一点儿不易察觉的颤抖。 “落落……” 云落落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跟前拽了拽。 明明力道不大。 封宬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靠了过去。 他抬着眼帘,注视着这个几乎贴到自己面前的女孩儿。 她的鼻息,她的清香,她的肌肤,她细小呼吸中起伏的眼波。 都如烈火,在他心头,汹涌屠烬。 他看着她,视线慢慢下移,最终落在她轻点的唇珠上。 忽然微微侧过头,探了过去。 “三爷!” 车外,忽然传来暗九的声音,“赵一回来了!” 封宬僵住。 片刻后,缓缓抽回被云落落握住的手,转过身,问:“发生何事了?” 窗外立时响起赵一的声音。 “三爷,空虚子逃了。” 封宬当即眉眼一寒,掀开窗帘,问:“怎么回事?” 赵一奔波凌乱又略显疲劳沧桑的脸立马出现在眼前,他满目凝重,抬手,朝封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回三爷,是属下失误。昨日车队行至驿站,略坐休整一个时辰。不想,再赶路时,赵四去检查队伍,这才发现纯阳子师徒所困车厢情形不对。仔细一查,发现那空虚子竟然只是一个符篆做出的假人,连纯阳子与其弟子都未曾察觉其不对。” 顿了下,又道,“经赵四问讯,纯阳子言其可能是以障眼法蒙蔽,故而没让人察觉他的失踪 。” 说完,他再次屈膝跪下,“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车顶上,暗七探出半个脑袋,又悄摸摸缩回去,被小甯‘啪’一巴掌,打在下巴上! “其他人如何?” 车内,封宬的声音并不能听出喜怒。 赵一本已疲惫至极身体却隐隐一颤,紧绷到僵硬,垂首抱拳道,“回三爷,方先生的意思是,车队本就是为遮掩三爷行踪,不能轻易停下,故而赵三赵四依旧带领队伍前行,命属下即刻回头寻到三爷,将情况禀告三爷。” 车厢内一时没有声音再传出。 赵一跪在日头底下,额角已隐隐见了汗。 拉车的两匹马‘呼噜’地转了转头。 忽听封宬的声音再次传来。 “不过一个道门弟子逃跑,方远还不至于如此紧张。他可有密信给我?” 赵一一愣,却摇头,“方先生并未有吩咐属下携带密信交于三爷。” 顿了下,却忽而又想到什么,再次抬头说道,“不过,空虚子失踪后,方先生曾吩咐人去查无极观。可属下出发时,前去查探的影卫尚未有消息传回。” 车窗后,封宬凝眸,单手指尖在膝盖上轻点了点,又问:“停留驿站时, 可有异象?” 赵一认真地回想了片刻,“赵四亲自给那师徒几人送的饭,说当时空虚子不知从哪儿得来一只鸟雀,将那鸟雀生生溺毙在水里。赵四恼极,还差点揍了他。之后……哦对,驿站前天有一个从京城往江南去省亲的官家亲眷,在我们停驻驿站不久后,便匆忙出发离开了。听说是因为一个负责梳头的小丫鬟为捉鸟失足落井而亡,那家主母嫌驿站不干净,这才匆忙走了。” “金蝉脱壳。” 封宬身侧,云落落忽然轻声说道,“他将鸟雀溺毙,又以迷魂之术引那小丫鬟掉入水中,同等死法,之后便可进行魂体互换……” 她说着,越过了封宬,看向窗外的赵一,“被溺毙的小雀,赵四是怎么处理的?” 赵一愣了下,看了眼被云落落手掌按住的封宬,这才说道,“埋在了驿站外头的一棵树下。” 便见云落落点了点头,“是了。” 她坐回去,自言自语般说道,“将鸟雀溺毙,换上自己魂体。再引那小丫鬟跌入井中,同样之法而亡。如此,便可将自己的魂体替换到那女孩儿的魂体中。” 她再次看向封宬,“若是不错,你可派 人去问问,驿站中,当是还有人死了……” 话没说完。 暗九忽然上前,将一个字条递进了车窗。 封宬打开一看,眉梢微挑,竟是露出了几分笑意,“落落所料不错,方远令影卫传信,在他们离开后,驿站又死了两个伙计。” 云落落转头,看他分明笑着,可眼中却是寒光迸溅,霜翳密布。 与方才近在咫尺朝她望来的眼神,分明已判若两人! 她转开脸,点了点头,“我听观主说过此法。多年前道门曾有一人,为求长生,研出多种邪术道法,其中一条,便是不断地将自己的灵魂转移到刚死的人的身体里,以求灵魂不断延续长活。” 车外,几个侍卫纷纷脸色一变。 不知这世上竟还有如此诡言耸听之事! 便听云落落又继续说道,“然而此法虽能令灵魂长存,却不能让已死躯体久活。故而刚刚附身之际,为了让刚死僵硬的身躯得以自如活动,便会杀活人饮其血,之后,只要善于掩藏,一般人便很难察觉其与活人的不同。此法,可令肉身保存一年。” 也就是说,这样的长生之法,是在一年又一年的存活中,不断杀人取命! 第二百九十五章 她听懂了 车顶上,暗七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下意识抱住胳膊时,一歪头,就见肩膀上的小甯,也悄摸摸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 “……” 两相一对视,小甯一脚踢过去! “啪!” 没感觉到一丝儿疼痛的暗七默默地转脸看车下。 “所以,那空虚子,如今是以一个丫鬟的身子,在外行走了?” 封宬温雅含笑,语音森寒慑人。 云落落点了点头,不知在想什么,却没再开口。 封宬扫了她一眼,朝车外道,“让方远给那户家眷去信,要一幅那丫鬟的画像。” “是。” 赵一垂首一抱拳。 刚要起身,忽又听云落落问:“那空虚子留下的假人,是何模样?” 赵一想了想,道,“是一幅白色的空壳子,里头是一把稻草。” “哦?” 封宬却发出一声疑惑,“并非肉身?” 赵一这回自己也察觉到不对了。 若是如云落落所说的那般,至少也该是个有血肉的躯壳才对,怎么会是一把稻草呢? 眉头一皱。 就听封宬道,“给方远去信,让他牢牢地看住纯阳子与风尘子二人。” 肉身不见,只有这二人知情或是有机会动手脚! 赵一神色一 凛,“是!” 站起来便要传信,又听车内云落落道,“赵一,这个随信带去。” 赵一回头一看,就见云落落几乎整个人趴在了封宬的胸前,伸手,递出来一张符篆。 上头描绘的是游龙走凤的朱砂符篆。 他看了眼封宬,双手接过符篆。 听云落落说:“贴在关押纯阳子和……”顿了下,像是不记得人名儿了。 “风尘子。” 封宬一手扶住云落落的腰,道,“贴在关押的车上。” “是!” 赵一应声,转身便去! 走了几步,又忍不住侧眸看了眼,便见云落落已坐了回去。 封宬正转过头看她。 两人四目一对。 云落落不知说了句什么,封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他收回视线。 看了眼身侧的暗九,“殿下和云先生……” “别问。” 暗九面无表情地坐回车辕前,抖了抖缰绳,“我什么都不知道。” “?” 赵一皱眉。 就听身后传来暗七鬼鬼祟祟的声音,“队长,要问什么?我都知道!” 赵一默默地看了看手里的符篆,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哎?队长!别走啊!你问我啊!问我啊!” 暗七跳着脚追过去。 留下小甯飘在半 空,抱着半透明的桃花饼,一脸的‘无语’。 …… 车内。 封宬靠着侧壁,无意识地点动食指,一边道,“空虚子其人,我不过见过两次。印象之中,是个极阴沉之相。” 云落落正打开腰间的小兜,闻言,点了点头。 又听封宬道,“落落可还记得,灵虚观前,你送我护身符,要我近日莫要登船莫要近水?” 明明并非多久前的事儿,可般般种种所经所历,竟恍惚已过许久似。 云落落将布兜里的柳枝儿放到旁边的矮桌上,点了点头。 封宬的目光也落在那柳枝上,那片微黄的柳叶似乎恢复了几分朝气,云落落拿手点了一点水,朝上洒上一些。 又掏出莲花灯放在一旁,将紫鸢花丛挪到矮桌上。 封宬不知她要做什么,继而说道,“因我从前所见,玄术一项,我素来……并不十分相信。” 如此都已是婉转说法,他一想到宫中那些故作高雅的所谓‘仙人’,就觉得荒唐可笑得很。 云落落的面上依旧没什么神色,她抬手在莲花灯上一挥。 一点荧光便自灯上盘旋而出,落在旁边的紫鸢花丛和柳枝儿上。 封宬看见,柳枝儿那一直不见动静的萎顿 柳叶,微微颤了下。 继而说道,“因着我的轻视,大意近了水路。谁知,尚未登船,却忽生意外,那好端端的画舫忽然倒塌,直将我砸进了水中。而我,并不会凫水。” 矮桌上的柳叶似乎泛出了一点嫩绿。 封宬发现云落落正专心地瞧着桌面,似乎并未仔细听他言语,到了嘴边的许多话,忽然又没了说的兴致,便索性歇了话头。 谁知。 云落落却转过脸,朝他看来,问:“所以,在喜婆的阴宅里,我见到你时,你才会全身都湿了?” 封宬一愣,对上她干干净净的眼神,旋即一笑,点了点头,“是。幸而得遇落落,才可侥幸逃于危难。” 云落落却再次看向矮桌上,摇了摇头,“三郎命中自有福贵,非我之力。” 这还是封宬第一次听到人说他是个命里有福的。 顿了顿,忽而轻笑出声。 这一声,像是一滴雨露骤然落入深山平静的古潭中,脆响回音,袅袅不休。 云落落抬起正要对上柳叶的手指忽然一顿。 又听身侧传来封宬的声音,“后经赵四所察,我当时遇险,恐与纯阳子师徒有关。” “然而,我却并未将他们严惩,只命赵四等将他们 带回京城。” 封宬看向云落落,“落落可知我为何要这般做么?” 云落落停住的剑指轻轻挥动,摇了摇头,顺着他的意思问:“三郎为何要这样做?” 封宬觉得,他的这些事这些话,应当并不是云落落感兴趣的或者想知道的。 可是她还是会顺着他的心意去问。 乖乖巧巧的,小意顺从的模样儿。 真是叫他……心尖儿都跟着软下来。 他看着云落落专注的侧脸,原本到了嘴边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话,忽然就变成了难以控制的轻声慢语,“我本是要用他们做遮掩。” 车窗外,抱着桃花饼的小甯一愣,旋即鬼火猛地一蓬! 车内,云落落的剑指落下,紫鸢花丛微微晃动,有淡淡的紫色顺着花丛漂浮上来,落在了莲花灯上。 莲花灯火倏而一亮,又燃起一丝荧光,落在了柳枝上。 “做什么遮掩?”云落落又问。 封宬看她被光亮涂染的一层瑰丽的斑斓,顿了顿,轻声道,“遮掩我要查出我父亲真正病因的动作。” 云落落眨了下眼,过了会儿,转过头来,看向他。 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无起无伏平静无波的。 可封宬却知晓——她听懂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我恳请你 这一瞬间,他忽然生平第一次生出了几分怯意,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可退缩,却从不是他会去选的路。 他慢慢收紧放在身侧的手指,看着云落落的眼睛,道,“直到我遇见了你,落落。” 云落落没说话,还是看着他。 封宬听到了这一刻自己加快的心跳,他分明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可口中的话语又仿佛与意识割裂成了两边。 他一边在想,落落,会不会生气? 口中却在冷静又平稳地说:“我南下本就是奉命来寻可医治父亲的高人。故而我便将计就计,准备寻一个非常晃眼的遮挡,去吸引京中所有的视线,好能让我去仔细地查明我父亲的病因。我的计划,本是去找灵虚观主,青云真人。可惜……” 说到此,他微微一顿,看了眼云落落的神色。 继而说道,“可惜……真人已仙逝。我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寻到了无极观中的纯阳子。” “一是为了交差,二是为了计划。” “可纯阳子师徒居心叵测,在半路便对我下手。” “我意外遇见你,一路所行而来,所历之事,皆已叫有心人探听得知。” 封宬说着话的时候,眼睛不曾离开云落落的目光半分。 那女孩儿的神色越冷静,他的心底便越空荡。 他甚 至有想给自己一个耳光的冲动,让自己闭嘴,让自己不要再跟她说这些丑陋卑劣的心思! 为何不能一直在她心里做一个温文尔雅的郎君模样呢? 为何要将这一层丑陋的遮羞布给揭开呢? 可…… 可他…… 他听到自己依旧在说:“落落,我只想问你,你是定然要去京城的么?” 云落落依旧没说话,矮桌上,紫鸢不知何时从花丛里飘了出来,静静地漂浮在她的身后,俯看着封宬。 美丽的面庞上是一片冰冷的寒色,仿佛一把闪着瑰色的刀,只等云落落一声令下,她便随时冲出,解决了这心怀不轨的歹人! 封宬此时已听不到自己的心跳,甚至感觉不到四肢的温度了。 他只是看着云落落,缓慢地说道,“如我方才所言,你若同我一起前往京城,便会落入无数算计阴谋之中,或比妖魔更可怕,或比鬼怪更恐怖。你所要面对的,并非如今你所能见之不堪丑鄙,你要看到的,会是不亚于炼狱鬼窟的艰难凶险。” 车窗外,小甯皱了皱‘眉’。 ——这是要劝说小道姑跟着他,还是叫她不要跟着他?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落落。” 封宬说完,便立时转开了目光。 马车缓慢行进的窗外,春日里过分烂漫的眼 光洒在泛出新芽的树枝上。 嫩绿与鲜亮中,透出万物萌发的生机勃勃。 到处都是一片暖意。 然而。 封宬的周边,却好像是三九的寒霜,层层密密。 他想听她温和又平静地说——危险有何妨?艰难有何妨?有你在的所处,我都会随你去。 可他又想听她失控地怒斥——三郎!我如此信你护你,你怎能骗我! 他收起的手指,几乎攥疼了他的掌心。 悬着的心,像是一颗等待判刑的无根浮萍,皆等着身侧那个女孩儿一句话,便能让它堕落深渊泥泞一片,还是悬入九重似梦成真。 他等着…… 却听。 云落落说;“三郎。” 攥着的手指猛地一颤! 他不想转过头,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便听身侧的女孩儿说:“曼珠沙华前,我曾说过。” 封宬眼底一缩。 “‘此间毕了,我可允你一事’。” “你还记得么?” 封宬放在身侧的手指,忽然不受控制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又听那温和平静的声音说:“你要现在用掉这句话么?” 他的眼眶倏瞪! 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嘴干得厉害! 她将握在手里的火签令,送回到了他的手里! 她将她的命运,连同他的命运,也都放在了他的手里! 他缓缓地 转过头。 悬在云落落身后的冷萧式神已然消失。 她单手拿着已焕然一新的柳枝儿,正要放回腰间的小兜里。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 微微侧眸,朝他看了一眼过来。 依旧是那般平静的,温和的,恬谧的,安然的。 封宬从没有一刻感觉到,这样的眼神,竟然能让他心动到几欲疯癫! 他张开几乎干哑的嗓音。 轻轻地,轻轻地问:“可以……不用么?” 车窗外,小甯鬼火猛颤!几乎就要冲进车内。 又听里头,传来封宬近乎乞请的声音,“我想留着它,以后用。可以么?” 车内,云落落将柳枝儿放回兜里,点了点头,“嗯。” 轻轻软软的一声应。 却叫封宬好似被重锤狠狠地砸在天灵上! 他的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黑暗。 然而,狂喜却在心头,山崩地裂地震出碎屑。 他小心地拢着那些疯狂掉落的颤栗。 看着女孩儿安静的侧脸,再次问:“那……落落,此刻,我恳请你,随我……入京。” “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给你安虞。” “你可……” 他似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可那声音又明明清晰地在车厢内响起。 “你可……答应么?” 安静的车厢里,没有声音。 只听到马车行过时, 车轱辘碾压地面发出的声响。 前头,有马儿的马蹄与呼气声,暗七悉悉索索地揪着赵一念叨的声。 还有穿梭路边林间偶尔鸣起的鸟叫声。 春晖落在马车的窗户边,透过一抹暖意,温温柔柔地笼罩在封宬曲起的手背与长腿上。 华贵的面料,在晃动中,泛出凛凛的光点。 “嗯。” 轻和的声音,如这春日,恬暖熨人。 封宬看着手边的那些光,忽然有点晃神。 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一声到底是什么意思。 又猛地抬头,愣愣地看向云落落。 大约是他这样的神情太过少有,又太过直白,连云落落都没有想到。 转过头,对上这傻掉的封宬。 倏而,露出个极浅的笑来。 “落落。”封宬盯着那比春景还盛丽的笑,忽而开口。 “嗯?” “你真的答应了么?” “嗯。” “你……不怪我,欺瞒于你么?” “嗯。” “可是京城有很多比怪物还可怕的人,你不怕么?” “嗯。” “连我也会变成比恶魔还可怕的人呢?你会不会讨厌我?” “嗯?” “落落!你不要总是只说一个字啊!” “嗯……要说什么?” “落落,你是不是生气了?” “落落,为何不理三郎了?” “落落,落落,落落……”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三殿下病倒了 车窗外,小甯抱着桃花饼,愣愣地看着路边遍开的黄色小野花。 马车咯嗒咯嗒往前走。 灰尘轻扬。 留下深深浅浅的车辙印。 从来路来,往去处去。 她忽然大.大地咧开嘴,一个转身,扑向那边正揪着赵一念叨的暗七。 大吼。 “臭小子!来给本公主打一巴掌!” “??” 暗七一甩手里的好吃食,抱头就跑! “哈哈哈!别怕!我轻轻的。” “我不——小九救我!” 马车里。 云落落听着外头暗七与小甯的声音,将莲花灯放到了紫鸢花丛的旁边。 转过头,便看到封宬含笑的眉眼。 弯弯的唇,弯弯的眼。 像极了从前大师兄说的那四个字—— 喜不自禁。 “落落,休息一会吧。” 她靠在车窗边,看到小甯飞过去的身影。 蓝色的鬼火一闪而过,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慢慢地,抚上左手隐隐作痛的小臂。 身侧忽而一重。 她转过脸,就见方才还含笑慢语的封宬,已闭上眼,靠着她的肩头,睡了过去。 过分精致的面上,一片难以掩盖的倦色。 她顿了顿,伸手,触上他的额头。 片刻后,对外道,“小九,停车。” 暗九拉停马车,“云先生,有何吩咐?” 云落落看了眼身侧闭目的封宬,“三郎在发烧。” “……什么?!”是小甯的声音。 “我就说吧!殿,三爷从 前精贵得那是多走两步路都要喘的,这回居然熬了这么久还这么精神就很不正常啊!哎呀,老大你打我头干嘛!”是暗七的声音。 赵一走过来,看了眼车窗内。 发现暗七这样大的动静,居然都没将封宬吵醒。 皱了皱眉,随即朝云落落躬身行了一礼,道,“云先生,殿下自幼体弱,此番日夜奔波恐已是累极。还要劳烦云先生照顾殿下,属下这就去寻郎中。” “不用了,我这儿有药。先停车,寻有水处,给他擦拭一番。” 赵一并不意外地答应下来,转头吩咐各人行动。 小甯飘在车窗边,看还在昏睡的封宬,撇了撇嘴,嘀咕,“我记着小三子小时候好像是中过毒,之后小脸儿就一直白得跟雪人似的。这一次见,还以为他大好了,没想到居然还是硬捱着的……” 说着,又瞥了眼云落落,故意道,“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哟!” 然而云落落却依旧那副淡凉平和的神情。 她瘪瘪‘嘴’,一扭身,又跑去问赵一有没有能帮忙的了。 没瞧见。 车厢里,云落落抬手,扶住封宬的侧脸,将一枚丹药送到了他的唇边。 还在想着怎么让他吃下。 可封宬却似是早已习惯吃药般,药丸到了唇边,他便习惯地张口。 可入了口后,又下意识地皱眉,似是极其不喜这样的苦。 云落落看着那微微抿紧的唇, 想起无数次,那浮若生花的笑。 想起方才,他在自己面前,弯弯的眉眼,毫不遮掩的喜悦。 片刻后,微微探身过去,轻声问:“三郎,苦么?” 昏睡中的封宬自然不会回答她。 下一瞬。 她微微抬头,唇尖堪堪要触碰上去。 左侧小臂。 狰狞痕迹倏然抽搐! 她猛地皱眉,一把攥住手腕! 低下头去,隐隐发颤地吸气! “小道姑!那边有水!还要准备什么?”小甯的声音倏然在窗边响起,“小道……姑,你干嘛呢?” 云落落垂着眼,片刻后,慢慢松开手指,抬起头来。 面色平和安然地摇头,“把三郎送过去吧!” 小甯点点头,等赵一将封宬背走后。 想了想,又回过身,飘到小甯身边,低声道,“大师兄要真在京城的话,咱们还是早点儿赶过去吧?再这样耽搁下去,只怕小三子的身体也熬不住。” 说着,又瞄了瞄云落落,“你别瞅着他一副没事人样儿,他从小就会这样。也不是,我们家那地方,没人敢露出软弱痛处。不然叫人抓住,转头就能给你一口吞了!你就当……心疼心疼他?咱们抓紧赶路。也是为着能早点找到大师兄不是?” 云落落下了马车。 看前头被小心放下的封宬,日光下,明媚的晖芒落在他的脸上,却耀不出那曾经徐徐铺展于眼前的眉眼欢喜。 她转过脸, 过了会儿,点了点头。 “嗯。” 小甯高兴地‘哎’了一声,朝前飘了两步。 忽然一扭头——‘嗯’? ‘嗯’的哪一个? …… 洛阳花城。 一身白衣的云皓一剑刺进那吸食了数十男子阳气的花精胸膛! 花精嘶叫一声。 骤然化作黑色灰尘,崩裂散落! 他一甩手中长剑。 不远处,小童举起剑鞘上前。 他归剑于鞘。 便听小童道,“方才小壮来消息,说,那位没有入洛阳,直接从山路取道,往京城去了。” 云皓意外地转过头。 片刻后,单手拂过尚未痊愈的手臂,微皱了眉。 小童捧着剑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问:“先生,怎么办?莫不是走漏了风声?” 云皓摇了摇头,“不会。” “那?”小童疑惑。 云皓掐指,片刻后,轻叹一声,“到底是拦不住么……” 小童歪了歪头,“那怎么办?先生您为了等那位,甚至还特意在洛阳露了手段好能让她察觉。可现下那位却不来了,您要怎么再同她见面?是否要弟子派人去追?” 云皓没说话。 这时,有一满身绫罗身材肥胖的男人小心翼翼地从外探头进来。 一见情形,顿时大喜。 高兴地颠着肚子跑进来,满口奉承,“高人啊!高人!这花妖作孽许久,终于叫高人彻底驱除了!在下已备上酒席厚酬,请高人务必赏光……” 云皓一 笑。 身旁小童当即上前,恭恭敬敬地朝那胖子行了个道家礼,人小老成地说道,“守正不必客气。如守正所见,我家先生本就身有不适,为杀这花妖又耗费许多精力。实在不能应酬饮酒。” 守正看了眼云皓胳膊上的伤,忽而疑惑地皱了下眉。 不过很快又笑着点头,“是在下失了礼数了!那这样,洛阳城中最好的客栈,在下来安排,让高人好好地休息。请高人务必给在下一个聊表谢意的机会!” 云皓依旧没开口。 小童已笑着点头,“如此,便有劳守正大人了。” “不敢不敢!” 守正连忙安排,亲自送云皓进了客栈,殷勤客套了好些话后,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立刻叫来手下,低声吩咐,“给三殿下传话,就说之前殿下吩咐找的那个左臂受伤的道人,出现在了洛阳!请殿下示下,是否要将人扣下!” 客栈里。 云皓站在窗边,看着洛阳花城繁华热闹的街景。 伸手,捏碎空中漂浮的一点红光,对身后道,“此地不宜久留。传令下去,今夜离开洛阳。” 正在铺床的小童一惊,“先生为何如此匆忙?”顿了下,又问:“是要去追那位么?” 云皓回身,扫了眼指尖残余红晕。 ——先生,圣僧已暗示殿下,三皇子已寻到可替皇上治病的高人。 眼神冷沉,缓声道。 “回京城。” …… 第二百九十八章 朱雀将归 京城。 皇宫。 布置华丽精美的宫殿内。 草草披着一件外衫,散着头发坐在矮桌边的男子笑了一声,持着手中一壶酒,往面前的两座金盏里各倒满。 然后笑着举起其中一盏,递给对面的人,“圣僧为我大玥福祉,辛苦了。” 一身白衣,面若青莲的僧人微微一笑,转动手中念珠,道了一声佛语,“阿弥陀佛,二皇子,贫僧乃出家之人。” 二皇子,封宗似是才想起来般,大笑一声,“哈哈!倒是我忘了!圣僧虽入了这红尘,却还是世外之人啊!” 殿门口,守在两旁小僧,其中一个憨厚的面无表情垂着眼,另一个额莲貌美的咧嘴,朝内里瞥了眼,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来。 矮桌边,封宗笑着举起手中的金盏,“是我之过,如此,这两杯便当我自罚!哈哈!” 说着,将两盏酒一饮而尽! 僧人垂首,含笑恭语:“不敢。” 旁边,吊梢眉眼唇若血丹一脸妖艳之相的女子扭着腰肢儿凑过来,挨在封宗旁边,将两盏酒再次倒满,妖声妖气地笑:“殿下这是瞧见圣僧亲来拜见,十分高兴呢!” “乖!还是你最懂我意!”封宗一笑,将女子一把搂进怀里。 当着僧人的面, 毫无忌讳。 僧人也不计较,只微笑着垂下眼帘,依旧那副温善慈悲的模样儿,道,“贫僧夜观星象,见南官朱雀进北,犯白虎,紫薇星泛红。且朱雀近侧出现一辅星,助其添生华翼。可转乾坤。” 搂着女子的封宗一下坐起,转过头来,“圣僧何意?” 僧人笑着摇摇头,“贫僧只观天语,不言天机。” 封宗脸一沉,刚要发火。 身旁女子却笑着贴过来,娇声问:“朱雀?嗯……殿下,奴家只晓得陛下曾赞您是白虎之勇,不知竟还有朱雀其人呢!圣僧莫非看错了?” 僧人含笑,只转动念珠并不多语。 然而,封宗却明显神色一变! ——朱雀! 老三那腌臜小贱人出生的时候,听说就有红鸟落枝头。 朱雀,辅星……犯白虎…… 他猛地推开女子,一声森目直勾勾地瞪向面前静若云雪的僧人,“圣僧是说,这朱雀会带着一个帮手回到京城,宫中……紫薇星将有变,乾坤将会斗转?!” 僧人微微垂首,道了声,“阿弥陀佛。” 封宗一下站起来! 怒斥,“他敢!” 急躁地在矮桌边转了几圈。 身旁,妖娆女子攀附住他的腰,点点缠黏而上,笑着挂在他的手臂上, 轻声道,“殿下,莫要着急呀!他回来不是正好么,奴家的孩儿们,早就饿了呢!” 封宗眯了眯眼,一把掐住她的下巴,阴沉沉地看着她。 片刻后,忽而一笑,一挥手,高声道,“送圣僧!” 然后将女子一把揽进怀里,往内殿带去! 殿外。 洁白无垢的僧人走下华美的大殿台阶,绕过描绘精致的长长庑廊。 一直走到一条长长的,红墙高瓦的宫道中,抬头,便见宫道的最前方,站着一个通身赭色圆领道服,腰系和田玉雕二十四桥明月夜腰带。 通身气派翩然,宛若谪仙入俗。 发髻高束,同样做一派出尘装扮。 “阿弥陀佛。”他持起手中念珠,上前,垂首行礼,“常王殿下。” 大皇子封宣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略显病弱却风流多情的脸来。 他微微一笑,朝僧人还了个道家礼,“空心大师。” 圣僧空心抬起头,客气道,“久不见常王殿下,殿下瞧着气色尚好。” 封宣一笑,一双桃花眼中流波便不自觉自眼角落入面上。 原本的病弱,倒更显几分弱不胜衣的写意神态来。 “谢圣僧挂念。今日奉父皇宣召,进宫为父皇占上一卦。” 空心转动念珠,片刻后,低 声念,“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 封宣眼神未动,似是没听懂空心的话。 又听他肃穆温声道,“不日,朱雀将归。” 封宣一笑,再次朝他行了一道家礼,转身,穿过宫墙,慢步离去。 空心亦朝另一方向行去。 两个小僧跟在后头,脚下落地无声。 宫道两边。 金色的屋脊上,瑞兽端坐凌空,赤目森严地看向虚无之处。 …… “吁——” 一晃春寒掠去,数月已过,一路越往北,所见之处秀丽雅意层层褪去,入目皆是巍峨高山,云深林厚,一派壮阔之相。 偏僻的小道上,赵一拉停马车,与暗九说了几句话后。 回头,对车帘内恭声道,“三爷,距离京城还有二十里路,是抓紧赶车入夜进城,还是在附近寻一处,暂歇一夜,等一等方先生一行?” 他们日夜兼程,又取小道而行,竟比先他们出发的方子清等人更早到了京城近郊。 休息了好些日子还是一脸倦怠的封宬正懒洋洋地靠在侧壁上看云落落低头画符。 闻言,朝外瞥了眼,淡声道,“连夜入……” 话音未落。 “嗖——” 一枚利箭忽从半空激射而来! “砰!” 钉在了车辕上! “有 刺客!” 赵一顷刻反应过来,猛地扭头! 就见,无数箭雨从天而降! 当即一拔腰间佩刀,朝上一挥,同时高呼,“护驾!” 暗卫影卫数十人,齐齐现身! “当当当!” 一阵激烈的格挡声中,封宬一把将云落落拉到了身后! “咴——” 马匹受惊! 却被赵一死死拉住缰绳,四蹄生生地在地上踩出一个个小坑! “杀!” 近百人,忽从山林中蹿了出来。 为首一人手持长柄大刀,蒙头盖面,不声不响,朝着马车便如破云剑般直杀而来! 暗七手中短刀一横,当即迎面而上! “噌!!” 金戈交击! 火星迸溅! 两人齐齐一退! 暗七眉头一挑,看向那人,“外家?这泰山压顶的招数,羽林,神武……还是飞骑?” 那人似乎没想到不过一招,就叫人几乎看破身份! 当即眼神一厉! 举刀便朝暗七若雷霆劈下! 暗七嗤笑一声,脚尖一转,短刀在那大刀刀尖轻轻一挑! 另一手短刀当即朝他腋下划去! 只要击中!此人便是半身尽废! 谁知! 这人却似乎也相当熟悉暗七的招式!一招借力打力!顺着暗七挑起的刀尖反向一劈! 便朝身后的马车砍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遇袭 “当!” 却被寸步不曾离开马车的赵一一刀荡开! “狗东西!够狡猾的啊!” 暗七不恼反笑,舔了舔嘴唇,手上两柄短刀一合! “咔嗒!” 并为一柄双头刀! 在腕间一转!便朝那人飞扑而去! 那人一击不中,被赵一震得连退数步! 张口便呕出一口血来! 作势再要袭去,不想后背却顿生寒意,当即往旁侧一闪! 暗七的刀尖已擦着他的肩胛骨直刺过去! “噗!” 血水飞溅! 那人踉跄一退! 看了眼依旧安然无恙的马车,忽而高呼,“绝不能放走此等妖孽怪物!杀了他!” “杀!” “替天行道!杀了他!” 连声的高呼混杂内劲,顷刻如山呼海啸,兜头而来! 马车内。 那一身‘妖孽怪物’落下,混杂着一句震耳欲聋的‘替天行道,’砸得车厢隐隐回动。 封宬缓缓抬眸,朝车窗外扫去,血水与厮杀声侵入车内。 “杀了这祸国殃民的怪物!” “杀……啊!” 惨叫声骤然砸到车边! “砰!” 有一人沾着血的手扒在车边,顺着马车外侧,又缓缓扒落下去。 赵一一甩手中血刀,皱眉道,“三爷!刺客太多,是否先行回避 ?” 封宬眼尾在那顺着车窗滴落进来的血水处缓慢一扫,低低一笑,“不必,我就在这里,让他们来。” ——这是要以自身为饵!诱所有刺杀之人出动!好一网打尽! 赵一面色一凛!不再多言。 手腕一翻,朝半空放出一枚信号。 随即,将围杀到马车周围的两人掀翻! 注意到信号的刺客愈发凶狠地朝马车袭来! 然而马车内,却毫无动静。 唯有被杀意与鲜血刺激的马匹,稍显躁动。 拖拽着马车原地晃动。 车内。 云落落转脸,便瞧见了封宬勾起的唇,嫣红而冽艳。 已经许久不曾在这张出尘无双的脸上见到这种笑了。 云落落眨了眨眼。 忽听封宬问:“落落,怕不怕?” 她看他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并未朝她这边看来。 想了想,正要摇头。 封宬又再次开口,“不是什么值得多瞧的,落落若是不喜,不如继续画符吧?” 云落落又眨了下眼,歪头——画符?这个时候? 趴在矮桌边的小甯差点没一个‘白眼儿’翻过去。 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啊?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封宬倏而轻笑出声。 朝矮桌上瞥了 眼,含笑道,“阿姐倒是不怕。” 小甯翻了个身,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就这几只三脚猫……” 话没说完。 “轰!” 忽而一声巨响传来!震得整座马车陡然一颤! 小甯差点没从桌上掉下来! 惊疑地爬起来,“什么声……” “咴——” 本就急躁的马,忽然长嘶一声,扬起蹄子便朝另一头蹿去! 矮桌顿时朝后砸去! 差点就要砸中云落落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一把攥住桌子边沿。 云落落抬眼。 就见那修长手指一收!手背青筋隐现! 随即长臂一挥! “哗啦!” 矮桌便被封宬一甩!从窗户砸了出去! 正好砸中一个刚刚攀上窗边举利刃刺来的蒙面刺客! “当!” 那人利刃划过封宬手侧,同时也被矮桌一下砸到了鼻梁,直接朝后摔去! 不待落地! 便被追上来的赵一一刀抹了脖子! 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掉在了地上! 被疯狂前进的马车,直接碾压而过! “哐啷!” 马车又被颠得晃了下! 差点连同矮桌被扔出去的小甯堪堪扒紧侧壁,又被晃得头晕脑胀! 扭头就要骂人! 却见云落落按着车底凑过去,抓住了封宬的手 臂! 血水,正顺着他的侧掌流下,洇湿了他精美的衣袖,也染红了附手过去的云落落纤白的手指。 小甯一下从侧壁飘过来,“受伤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试图拉住马匹的赵一闻言,当即扭头,“三爷!” 封宬一笑,摇了摇头,“不过皮肉之伤,不足挂齿。”又对赵一道,“赵一,断车辕!” 赵一抬手便朝车辕上劈去! 谁知。 身后又一处炸响! “轰!” “咴——” 马匹彻底惊疯,朝旁边一拐! “哐!” 马车被甩得重重砸在了路边的一块巨石上! “夸嚓!” 一侧车轮竟被砸得掉落! 马车顿时歪倒,重重砸在地上,顿呈四分五裂! “三爷!”赵一大惊,扭身就要朝车内蹿去! 却见一道身影,踩着崩裂的马车,直接飞了出来! 落在了旁边刚刚马车砸中的巨石上! “轰!” 又是一道巨响! 封宬转脸,便见,火雷炸开,泥土灰尘四扬! 到处都是横飞的尸体与惨叫! 暗卫影卫裹入其中,不知凶险! 他眸色凝寒,面上已是沉水一片。 小甯飘在一旁,胸前鬼火在日光下略显黯淡。 几乎是怒极而笑地斥道,“连火雷 都用上了!这是哪个就这么想置你于死地?” 赵一在巨石边落下,“三爷!形势凶险!还请三爷速速回避!” 封宬没说话。 看着远处的厮杀,神情阴翳。 片刻后,忽而低声说道,“别看,落落。” 身侧,被封宬放在巨石上的云落落还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睛就被一个布条蒙住。 她顿了顿,却没动。 然后又听封宬的声音自耳侧传来,“我很快回来。” “三爷!” 接着,是赵一惊呼的声音,还有小甯焦急的大骂。 “轰!” 又是一声火雷。 炸得她耳朵骤鸣!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抬了抬,却依旧没有去碰绑在眼前的物事。 她能清晰地透过那物事看到外面的光。 却又能明白自己现在处于不可触碰的黑暗之中。 视线被遮挡,耳朵便成了灵物。 刀刃割破血肉的声音,金戈交击的凶悍声音。 脚步声,错乱声,惨叫声,谩骂声。 “封宬!你这个怪物!” “妖孽!祸国殃民的妖孽!” “你这天下不容的贱种!” “你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杀了他!” “杀了他!” “杀杀杀!” 最后。 一切全部归于平静。 第三百章 仙,魔 空气里,灰尘的沙涩夹杂着浓郁的甜腥,一点一点地,清晰又浓郁地在耳边扩散开来。 封宬满身浴血,走到了巨石边。 抬头。 看那高处,安然静立的女子。 她一身素色道服,发髻高束,半面被一条白色的发带覆盖,仅露一张小巧粉樱的唇。 周身清雅,淡然脱世。 阳光自她的头顶,她的背后,她的肩膀洒落下来。 晕染了她周身的光华。 落进了他褪不去杀意的眼底。 那是悬于灵虚的仙,而他,此刻却像堕落无间的魔。 她含光溶溶立于天地。 他浑身染血蛰伏她底。 封宬忽而又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要离开。 却见。 巨石上的云落落忽然抬手,捏住发带的边缘,轻轻一拉。 “别看……”他当即开口。 发带却落,露出一只清若深泉的眼。 却不曾朝他身后那炼狱尸骸般的森怖处望去,只微垂眼帘,恰恰好好地跌进他舍不去的视线里。 他眼眶微瞪,当即朝旁撇过脸去。 却没听到女孩儿的任何一句话。 然后就听小甯‘啊——’地一声惊呼! 立刻转脸! 就见那素青溶于天色的女孩儿直直从巨石上落了下来! 发带自她鼻梁处环绕 ,径直朝后蜿蜒飘扬! 他眼瞳一颤!猛地抬手! “砰!” 溶于天地的仙,落进了堕入幽冥的魔的怀里! 发带自她的眼角飘落,悬于鼻梁,又缓缓下滑,抚过她微抿的唇珠。 最后,落在她仰起的白皙的纤细的脖颈上。 素白的另一端,正好落在他染血的指尖。 他的手指微微一颤。 下意识只觉——这仙,似是困成了他的掌中物。 心头一缩! 便听云落落安然素净地开口,“三郎。” 封宬碰到发带的手指一缩,视线却已挪到别处。 ——他的脸上有没有血?他杀人过后的眼神是不是很可怖? 他现在的模样,哪里能入得了她的眼…… 无言的灼热与刺痛,悄无声息地在血脉里蔓延。 他并未动。 耳廓里再次落下云落落轻缓温和却又不容拒绝的声音。 “看着我。” 他瞳孔一缩! ——从刺客出现后,他一直刻意的回避,都已经让她发现了么? 她让他看着她,可他怎么能让自己这副不堪的模样落进她的眼睛里? 张了张嘴。 刚要说话。 眼前却陡然一黑! “三爷!”“小三子!”“殿下!” 无数声音,倏然靠近! 他于一片黑暗中 抬目。 模糊的视线倏而清晰一刻。 那一瞬间。 他看见了云落落垂目望来的眼神。 那眼神里,似有,似有…… 他一直以来似梦奢求的……焦急关切? ——是他,看错了吧!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无奈地想着。 “三爷!” “小道姑!小三子这是怎么了!” 封宬闭目倒地,云落落不堪支撑,只能抱住他的头跪坐在地。 伸手,掀开封宬的眼帘,仔细看了看后,又俯身凑到近前,轻贴上他的鼻息。 片刻后,抬头,顺着封宬的脸,一点点往下看去。 他的下巴,喷溅了几滴血珠。 颈侧有一大片血水。 云落落伸手,掀开一看,并未见到想找到的东西,反而看见了一处陈年旧伤。 狰狞如蜈的伤痕,盘爬在他颈侧几乎就要靠近血脉的地方! 云落落掀开衣领的动作微顿了下。 小甯也瞧见了,忍不住惊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赵一单膝跪在一旁,低声道,“四年前,三爷刚刚受命掌管御察院,查到镇远公府私铸假银,被镇远公府买通的死士所伤。” 小甯‘眼睛’瞪圆,十分震惊地看向地上躺着的封宬,“你说什么?御察院?父… …亲把御察院给小三子管?这是想让他死不成?!” 四年前,封宬才多大? 十四岁啊! 御察院那样作为天子耳目、朝臣百姓无人不恨的地方,怎能交给这么点大的孩子?! 又听赵一低声道。 “如此暗杀算计遇袭,自三爷幼时便不计其数。四年前开始,更是变本加厉!三爷虽习武,可学习功夫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根基不稳,又加上体弱不足后劲,为求速成,三伏三九从不懈怠才有了如今之功。但是若像今日这般如此耗费内力,便少则也会小病一场。然而,殿下却从不在人前露出分毫软弱……” 赵一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小甯则是听着目瞪口呆。 她死的这十年,小三子竟过得这样艰难。 可他在彼岸忘川河上,听她问时,也不过只是淡淡一句,“都过去了。” 她心头发酸,鬼火跟着直颤。 就听云落落说:“这里。” 众人当即看去。 就见云落落擒起封宬的手,露出了方才他在马车里被划伤的侧掌。 伤口的地方,隐约翻出青色! “中毒了!” 暗七低呼一声! 众人顿时大惊! “是何毒?”不知哪个失口惊问。 云落落却没说 话。 这样的沉默让一众侍卫纷纷变色! 他们还以为封宬又是因为太过耗费内力才昏倒的!谁知居然是中毒?! 看云落落的反应,莫非——封宬已危在旦夕?! 小甯胸口的鬼火陡然蓬到了头顶! 她‘唰’地转过身,直冲那堆已死的尸体边过去,怒叫,“是哪个王八蛋!要这么置我家三子死地的!挨千刀的狗东西!给我交出解药!解药!” 她发了疯一样地在四周转了个圈! 却发现……居然无一活口! 暗九站在不远处,看着毫无意识的封宬,隐隐颤抖。 哑着嗓子道,“公主殿下,这些是死士。来时已服毒,方才我们活捉了两个,皆毒发身亡了。” 而且,这些人既然存着必杀封宬而来,又怎会有解药? 小甯鬼火一颤!怒得几乎成了一朵火云! “王!八!蛋!让我知道是谁,我活剐了你个王八蛋!!” 又‘唰’地冲回道云落落身旁,疾声问:“怎么办?小道姑,可有法子?!” 问完,才发现,云落落已经动手,用一枚不过手指大小如修眉刀一般的金刃小刀,再一次割开封宬本已凝固的青黑伤口。 黑色的血顿时滴落地面。 触目惊心! 第三百零一章 支开旁人 一众侍卫脸色十分难看。 暗七已跪了下来,焦急问:“云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赵一已对身后道,“立即回京,无论如何要将叶先生带来!” 一道身影一闪而去! 小甯听到‘叶先生’这个名字,明显愣了下——莫非是阎王敌,叶堂? 正要说话,却见云落落抬手,抓住封宬的肩膀,另一手捉住袖子往上,似乎是要推开露出他的手臂。 却听不远处,忽而再次传来‘嗒嗒嗒’的马蹄声。 众人脸色一变,纷纷看去! 黑影自树上落下,低声道,“是兵马司的人。” 赵一一听,眼神瞬间便沉了下来。 这个时候,来这处偏僻山道? 不是渔翁之利,便是沆瀣一气。 转头对云落落道,“云先生,此地不宜久留。” 云落落手上一顿,放下封宬的袖子,抬手,将脖子上牵扯的发带拽下,在封宬的上臂处用力系紧。 剑指在某处一点。 起身,“走。” …… “禀告指挥使,并未发现御察院中人。” 高头黑马之上,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不可置信地朝底下汇报之人看去,“一个都没有?” “回禀指挥使,已清点完毕,死者中并未见 御察院中人。” 那指挥使满面错愕,不由摇头,“御察院的人竟已厉害成这般?如此多的伏击,甚至火雷都涌上了,竟不能伤及他们一人?” 另一人上前,问:“指挥使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抓不到人,殿下那边只怕不好交待。” 指挥使皱眉,想了想,忽然道,“这些人才死不久,他们定然离不开多远!传信回京城,就说兵马司在此处发现流窜的朝廷缉拿要犯,要封路搜查!” 那人一惊。 顿了顿,低声道,“如此的话,是否会惊动宫内……” 被那指挥使狠狠一瞪,“宫内重要还是殿下的吩咐重要?殿下要三皇子,咱们交不出来,项上人头都保不住,还用担心宫内?!” 那人顿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是!卑职这就去传信!” …… “云先生,前方有一处废弃的草庵!” 黑影再次落下,朝前方一指。 赵一转身便朝那边飞掠而去! 云落落抬眸扫了眼,脚下倏而一滞。 小甯已跟着冲了过去,转瞬几人便推开那草庵虚掩的大门,直接走了进去! 小甯还回头看了眼云落落,“小道姑!快点儿啊!可是累了啊?!小黑小白, 去扶一把!” 黑影和白影对视一眼,跟着落到了云落落的身侧,又对视一眼,才齐齐看向云落落。 “云先生……” 云落落的视线在那草庵上方略停了停,又看已进了门内的小甯,没再停留,快步跑了过去。 黑影白影再次对视一眼,各自隐入暗处跟上。 “哒。” 赵一将封宬小心地放在地上,再去看他手掌侧面的伤。 还是青黑色。 皱了皱眉,回头,就见云落落走了进来。 忙道,“云先生,您看。” 云落落看了眼草庵四周,目光在那落满灰尘挂着枯草面皮斑驳掉落的佛陀石像上停了停。 然后跪坐下来,看向封宬的手掌。 对面赵一已掩不住内心焦灼,却还是强压不安,急声道,“云先生若有法子,还请务必全力而为!无论如何将毒尽量拖延!我已派人回京去将平日常给三爷看诊的大夫带来。请云先生无论如何拖延至大夫赶来!” 说着,已双膝落地。 云落落朝侧面让开,看了眼地上的封宬。 毒素的侵染,让他原本就白如霜雪的脸上更不见分毫血色,偏而嘴唇又红得仿佛饮了人血的魔怪。 心脉渐渐微弱,连周身的阳气与 生机,都在渐渐流失。 方才站在大石下,那双朝自己看过来的眼睛,此时,正紧紧地闭着。 单手抚上身侧的包裹,对左右道。 “去找鬼针草天南星半边莲九头狮子草,不论哪种,多采些回来。” 赵一不太懂草药,站在门口的黑影一听,踮脚离去。 “还有水,干净的水,要许多来。” 暗九捂着伤口,转身要去,却被暗七拉了一把,看他朝自己翻了个不屑的白眼,然后一蹿,没影了。 “还要点起一个火堆。” 赵一点头,出了草庵。 暗九站在旁边,见云落落又朝他看来,忽然明白过来,不等她吩咐,转身,径直走出了草庵,还顺手,将草庵的门给带上。 云落落顿了下,朝门口看了眼。 小甯焦急地飘在一旁,问:“小道姑,你真有法子解毒?” 云落落收回视线,道,“你也出去。” “??” 小甯滞了滞。 忽然明白————刚刚的一连串吩咐,分明是云落落在故意支开封宬的这些侍卫! 而那个暗九,就是已经看出来了,甚至主动避让开! 这些人,没有封宬的吩咐,竟已信任云落到如此地步?! 她愣愣地看了眼面前 垂眸正解开封宬胳膊上发带的云落落。 又见她一点点地推起袖子,露出封宬的手臂。 属于男子的劲瘦修直的肌肤展露眼前,连小甯都一瞬间有点不自在地消了音。 云落落却依旧那副安然清淡的神情。 目光下垂,落在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数道伤疤上。 有一瞬间尴尬的小甯也看到了那些痕迹,没忍住轻呼,“怎么就伤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人窟里爬出来的。” 分明是个皇子,却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鬼火抱在胸前颤了颤,终是没再多说话。 从门缝飘出去,便看暗九正跟其他几个暗卫影卫简单吩咐什么。 等他回来守在门口后,就落到他的肩膀上。 问:“小三子这些年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刚才那些刺客怎么回事儿?骂他的那些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我老实交待!不说当心晚上做梦我吓唬你!” 一边蹲在暗处的白影瞄了眼过来,悄摸摸地往更暗的地方缩了缩。 暗九捂住受伤的血口,垂眸,过了会儿,低声道,“卑职不可擅议三殿下之事,请公主殿下责罚。” “??” 这个怎么跟那蠢小子不一样?! 第三百零二章 咒 小甯鬼火忍耐地闪了闪,朝他手上瞟了‘眼’,问:“你们也有受伤的么?没有其他人中毒?” 暗九摇了摇头——方才已问过。 小甯皱眉。 这就奇怪了。 既然有心刺杀,不可能正好只有刺杀封宬的那一把刀啐了毒。 这毒,到底是怎么中的? …… 草庵内。 云落落已翻开包裹,刚要掏出针包。 忽想起那一夜,封宬问过的那句——可否不用针? 顿了顿。 手指一转,落在旁边的木盒上,打开。 是一圈爪子一般的金属扣环。 此时天光渐暗,这些扣环在四合的暮色中,泛出冰冷又神秘的暗色泽华。 她伸手,将那扣环拿出一枚。 眼前倏然浮现观主怒发冲冠的脸。 “落落!你要是再敢把这个拿出来玩,我,我就罚你……不许吃饭!” 她垂眸。 指尖轻轻地触碰在那寒凉的金属面上。 看似光滑的表面,触碰上去,才能发现,那隐藏在金属暗纹底下,繁复而古老的符咒起伏。 她朝门口看了眼。 小甯同暗九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还在响起。 似是为了遮掩急躁而不安的情绪,她的声音从出了门后,就一直没停过。 云落落听着那碎碎的声音,目光再次落到地上躺着的封 宬面上。 生气微弱,此时的他,仿佛真的成了小甯口中说的那个曾经的‘雪娃娃’。 ——他会死么? 观主的影子似乎落了下来,大师兄的身影也飘落一边。 一个蹲在地上摇着破蒲扇冲她笑眯眯,一个背着手板着个脸认真地看着她。 片刻后,她伸手。 推开自己的袖子,将扣环举起。 略停了一瞬后。 往露出的白皙上臂处一贴。 那原本森冷冰寒的扣爪突然闪出一道紫黑的暗耀,下一瞬,竟如活物一般,死死地抓住了云落落的手臂! “咔嗒!” 清晰的扣声响起! 一道紫黑的颜色,如蛛丝般,瞬间自那爪扣抓住的肌肤处,蜿蜒游走至中指指尖! 云落落另一手剑指并拢,对准紫黑蛛丝处往下一划。 同时低呼—— “天雷尊尊,龙虎交兵。听我号令。” “急急如律令!” 那紫黑蛛丝瞬间爆发出刺目光芒! 空气骤然凝固! 似有冰层在水面蔓延的声音无声又浩大地响起。 云落落猛地抬头! 露出一双水月银眸! 微微张口。 檀中寒气微浮。 左手手臂处,一层紫黑铠甲,骤然覆盖其上! 随着她轻微的动作。 发出清越而沉重古老的金戈声。 她单手举起。 垂目,满面庄穆肃冷,眼神淡漠麻木。 那个皎白如月素净如梨的女孩儿不见了,此时跪坐封宬身侧的,仿佛是一尊九天降下无情无欲的神佛。 悲悯而残忍,慈怜而绝情。 一双诡异冷眸,淡淡地看着底下的封宬。 覆盖紫黑铠甲的手,终于缓缓落下。 覆在了封宬的手背上。 同时,口中无起无伏地念—— “净。” 寒气自她口中浮动而出。 紫黑暗耀倏然闪现! 下一刻。 封宬的手臂上,青黑的伤口处,忽而有一道黑色如蠕虫的符文猝然钻出! 甫一从伤口蹿出,便猛地朝半空处逃逸而去! 然而。 黑芒再次一闪! 金戈声倏然叠响! 铠甲套住中指的五指朝半空一抓! 那黑色符文便被收在了掌心! 用力一攥! “砰!” 符文发出清晰的崩裂声! 铠甲覆盖的五指缓缓散开。 那符文便自半空如烟灰散去! 云落落抬起冰冷的眸,看着那符文散去的方向。 冷冷开口。 ——“此为吾郎,敢造次者。” ——“杀无赦。” “噗!” 京城,某间布满火烛却帷幔飘落暗影憧憧的屋子里。 一人忽而口吐鲜血,猛地朝前扑倒! 刹那面如死灰! 周围数人齐齐围拢上 去,惊呼。 “宋真人?你怎么了?” “师父!师父!” “没气了……死了!” “啊!师父!” 垂挂的帷幔后,一人‘啪’地收起手中洒金小折扇。 “死了?”旋即低笑起来,“这可真是……厉害了。” 旁边,一个头戴蓝色宫帽白皮细眼的内侍殷勤地上前,隔着帷幔,低声道,“殿下,方才平康坊那边传来消息,兵马司的人,围住了北郊二十里外的一处山道,说要捉拿流寇。” “哦?”那洒金的小扇在那人纤细葱白的手掌中轻敲了敲,笑着问:“怎么回事儿啊?” 内侍又往前,隔着帷幔低语了几句。 随后便听那人低笑连连,“哎呀,竟这么赶巧呀!”身子一动,露出广袖上大片金线纹绣的花纹,“那怎么还叫那小道姑给发现了呢?” “殿下?”内侍似乎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帷幔那边,已有穿着道服的人恭恭敬敬地上前,神色里却难掩悲愤。 “殿下,不过斗法而已,对方也欺人太甚!竟然直接破了宋真人的术法,令其咒力反噬!已……身亡了!” 洒金的小扇在掌中又敲了几下。 那人的笑声传来,“斗法?本宫不是让你们,杀了封宬么?” “!” 道人一 惊,猛地跪倒在地,“殿下恕罪!是,是贫道说错,正是,正是诅咒……” 内侍愣了愣,这才陡然反应过来——刺杀与下咒正巧赶在了一起? 这可不是天赐良机? 刺杀之中,混乱若受个伤危及一下性命,那不是下咒的最好时机?! 可瞧这眼下阵仗,居然是也是没成事儿? 微皱了皱眉,朝那哆哆嗦嗦的道人斜了一眼。 帷幔后那人已笑着站了起来,摆了摆手,“一群废物。” 便转身离去。 衣摆上华丽的金线在昏暗的火烛光线里,留下片片粼闪的靡丽光泽。 道人心惊胆颤地抬起头,还没松一口气。 “嚓。” 脖子便是一凉! 鲜血飞溅。 昏暗光线中,帷幔摇晃森森。 …… “哐!” 云落落一拳砸地。 左臂上紫黑铠甲瞬间如烟云消散! 她猛地攥住左手手臂!素来淡冷的面上骤现一片痛苦隐忍! 后背紧绷! 不住吸气! 左手手臂,那古老的如伤疤一般的图腾,陡然浮动! 蚀骨的疼痛几乎将她淹没! 她一下歪倒在封宬身侧! 眼看头便要撞在那破裂的青石地面上,旁侧忽而伸过一只手来。 正好垫在了她的额角。 她一抬眼,便对上了封宬那双邃深暗黑的眼。 第三百零三章 是哪里痛么? “落落。” 分明开口还是哑声倦意,眸中情念已然无声蛰动,他微微起身,朝她看来,“怎么了?” 剧痛彻底将她席卷! 她猛地咬破舌尖,一下坐起,狠狠地撞进了封宬的怀里! 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襟,大口吸气! 封宬让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呆了。 一瞬间双手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放,却听到了云落落难忍煎熬的痛吸。 双眼一颤,扶住她的肩头坐起来,试图将她拉开些许,问:“落落,是不是哪里痛?落落……” 云落落却不动,似乎听不得他的声音,却又无法挣脱,只将头抵在他的颈窝处,再次大口吸气! 那呼出的气息,冰冷刺人! 封宬眉头一拧,抬手,刚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又察觉不对,左右又看了看,发现居然除了云落落没有任何侍卫在侧。 微微拧眉后,再次低头,看向怀里的云落落。 方才瞬间的强烈疼痛已扑过,然而隐痛却如冰丝在血脉中层层抽离,那细流割开肌理的疼痛,反而愈发让人难以忍受。 封宬垂目看去时,恰巧看到云落落一双鸦翅般的睫毛在频数地颤抖着,攥着他衣襟的手收缩到近乎发白。 额 头抵着他的锁骨处,浑身冒着寒气。 轻而泛着寒白的唇微微张开,不断深吸。 似乎是想要攫取这周围微薄而浅淡的暖意。 他顿了顿,忽而起身,将云落落打横抱起,抬脚便朝门口走去! 头顶,忽然传来‘咯嗒’轻响。 一粒小石子,忽而自上头落下,砸到地面,又咕噜噜地滚到远处。 又有几根枯草飘下,灰尘簌簌。 封宬忽而察觉不对,猛地抬头! 就见,这破败的草庵中供奉的粗陋石像,居然似活物一般,朝他们微微俯下身来! 一双不见瞳仁的石头眼珠子,正一错不错地朝他们看来! 在对上封宬的眼睛时! 那双毫无生气的石眼,突然迅速一转! 同时,高高举起的手,猛地朝他们砸来! 封宬当即神色一变!抱住云落落便飞身朝后! “砰!” 那石像的手狠狠地砸在地面上! 巨响猛地惊动了门外的小甯和暗九等人! “什么声音!” 小甯顿了下,猛地转身! 暗九抬手就要推门,却被她拦住。 听她高声问:“小道姑!怎么回事儿!能不能进?!” 门内。 封宬听到小甯的高问,眼神微戾。看那将地面砸了个窟窿 的石头手臂,又缓缓抬起。 原本攥紧的拳头竟缓缓张开!发出了石头破裂摩擦刺耳的声响! 石屑自它掌心一点点掉落。 整个石像也动了起来,一只粗糙又沉重的脚‘轰’地落地! 张开的五指同时朝封宬所在的方向狠狠抓来! 门外,小甯眼看破门狠狠一晃,鬼火跟着一颤! 当即不再迟疑,刚要推门! 就听里头封宬忽而喝道,“不要进来!开门!” 小甯大惊! 暗九抬手就将门推开! 门内,石像的五指梭然朝前! 封宬伸向一转,顷刻飞扑朝门口,同时高呼,“走!” “哗!” 粗大的五指竟直直插入草庵的墙壁中! 整座草庵都紧随一晃! 封宬抱住云落落,一脚跨出门槛,“散开!” 小甯猛地朝里看。 就见,那座本来遗弃在草庵里的破石像居然活了,一手插在墙面上,正僵滞地一点一点扭过头来,朝门口的方向看来! 本是面无表情的肃穆石面,此刻,却怎么看都诡异多端! 她的鬼火一抖! 一下扑到封宬的肩膀上,同时注意到他怀里面色发白的云落落。 不由惊问:“怎么回事儿?解毒怎么解得小道姑昏倒了? 她该不会把你的毒给吸了吧?难怪不让我们在跟前呢!就是为了干这蠢事儿?!” 快速朝前掠去的封宬脸色一变,朝小甯看去,“什么中毒?!” 小甯一怔,正要开口。 身后。 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众人看去。 就见,那石像将手臂一挥,整座草庵瞬间如土渣倾倒! 直接将那石像掩盖其中! 小甯不由松了口气,“石像被埋……” 然而,话才开了头,就猛地顿住! 断壁残垣的草庵碎石泥土忽然被掀开! “扑!” 山林间,已落暮归巢的鸟雀,忽而齐刷刷飞起一片! 那足有八尺高的石像霍地从灰尘中站起来,身子还保持着朝西面的方向,一颗石雕的头,却一下下扭转,正望向朝东面奔去的他们! 小甯看得‘目瞪口呆!’ 紧接着,就见那石像两臂张开,身体跟着如机关一般,一卡一顿地转过来! 小甯忽然察觉不对! 猛地拍打已快速朝前掠去的封宬肩膀,大叫,“小三子!快跑!!” 话音落下的同时。 那石像的双腿也跟着张开,四肢呈外八状,朝前跨了一步! 下一刻,往前一掠! 已在几十步外! 小甯 的鬼火‘砰’地涨大! 猛地朝前怒吼了一声,“滚!” 蓝色鬼火骤然化作一条火龙,朝那石像扑去! 然而。 石像的速度却不减分毫,竟直直朝她鬼火撞来! “咳!咳咳咳!” 小甯的鬼火被骤然撞散,魂体微晃地趴在封宬的肩膀,难以置信地看后头奇姿怪态疾追而来的石像,高呼,“这是什么鬼东西!” “三爷!” 听到动静的赵一落在了身侧,朝后扫了一眼顿时脸色惊变, 封宬当即转身! 只这一个转弯,又叫那石像追近许多步! “叮!”“当!” 周围暗卫影卫齐齐落下,兵器齐上,却只在那坚韧的石像上擦出浅薄的划痕! “砰!” 暗七落到它的肩头,似乎想去踹碎它的头颅! 却被它肩膀一扭,直接甩了出去! 眼看就要一头砸在树干上,被飞扑而来的暗九一把抓住! “朝四处散开!” 封宬忽然高呼,“它的目标是我!不要轻举妄动!” 同时问身侧赵一,“附近可有断崖!” 赵一迅速反应过来,朝不远处指去,“那边有一处断崖!” 封宬当即转身! 然而,就这一个当口,那石像便顷刻追到了身后数步外! 第三百零四章 小三子的计 赵一倾身袭去,试图阻拦! 石像张开的左臂朝他头顶用力砸去! “快躲开啊!” 小甯大叫! 封宬侧目望去,便见赵一眼看硬抗不成,身子一转,堪堪从那石像底下躲过。 心头微松。 可下一瞬。 那石像的手臂又往后一甩! 竟直接来到了他的身后! “你爷爷的!” 小甯吓得骂了句十分市井的粗话,同时周身鬼火暴涨,整个小纸人顷刻化作火人,飞起便朝那石像踹去! “咔!” 然而。 这一脚,也只堪堪缓了石像一步! 他不过短暂的一晃后,再次朝封宬抓来! 封宬眉头一蹙,眼看那断崖近在眼前,又看怀里的云落落。 忽然抬起手臂。 似乎想将她抛给不远处的暗七和暗九。 然而。 下一刻,衣襟却被一拉。 他意外地低头。 就见,面白若霜色的云落落睁开了眼,一双黑眸,淡漠寒凉,无情无念。 仿佛在某个瞬间,变成了那个比初见时更遥远更陌生的云落落。 封宬心下一空。 就听小甯在后头大叫,“小三子,躲开!” 封宬头也没回,脚尖一转,朝旁曲线绕去! 石像的手,堪堪擦过他的肩膀! 衣领瞬间被擦烂 !肩膀火辣辣一片! 他踉跄半分,却更加用力抱住云落落,再次朝断崖处掠去! 同时低声道,“落落,那石像是冲我而来,待会我会将你交给暗七。而我要把那石像引到断崖处……” 不想,话没说完。 怀里的云落落忽然拽着他的衣襟,微微仰起了上身。 这样的动作,迫使封宬的脚下稍缓。 而转过身来的石像又再一次地追了上来! 再一次地举起了石块不断掉落的双手! “叮叮当当!” 暗卫影卫的兵刃根本不能阻挡它半分! 小甯化作火团,拼命在它头顶又踹又蹦! 可石像却像是飞蛾扑火一般,直直地朝封宬扑去! 眼看那双手再次要抓住封宬的头! 小甯正要开口大叫。 众侍卫的兵器在那石像周身擦出无数的火星。 封宬的肩膀侧处。 露出了云落落一张皎若云白的脸。 一双黑眸,如也夜幕浸染的露珠,盈盈而动。 粉白小口,轻轻念声—— “急急如律令。破。” “轰!” 那石像掉落的石屑停在半空,抬起的手臂僵在封宬的身后,小甯的鬼火弹在石像的头顶半寸,侍卫们卷曲的兵刃击出的火星凝结周遭。 风声倏停。 飞鸟不前。 所有的声息,在这一刻,有了肉眼不见的一瞬停滞! 云落落的剑指,在封宬的胸前画了一个五角星阵。 然后张开五指。 对着那星阵用力一拍! 一道淡色如雾又如电的金芒,梭然自封宬的身前穿胸而过! “咔嚓。” 有石块崩裂的声音响起。 接着。 众人听到云落落的轻声传来,“散开。” 小甯第一个飞了出去! “崩!” 诡异森怖的石像,在一声轻微细小的裂声中,轰然炸开! 炸开的气浪,猛地将众人掀翻! 而封宬,直觉后背被一股强大气流狠狠一撞! 直接便朝前扑去! 眼看断崖就在近前,他猛地抱紧云落落,咬紧牙关,一口血气上涌,正要生生止步时! 却听怀中云落落低声道,“三郎,有人在下咒杀你。” 封宬一怔,电光火石间,陡然一瞬明白! 朝云落落看了眼,看她眸中不见半分惊惶的无起无伏,忽而低低声问:“落落,你可信我么?” 云落落同样瞧着他。 断崖已到近前,崖底直扑而来的冷风倏然自身后刮来。 她眨了下眼,“嗯。” 眸中的冷漠似乎淡去了许多。 封宬一笑,俯首,在她 额头轻轻地蹭了下,“好,我的乖女郎。” 然后将人抱紧,骤然松了口中强提的气血! 下一刻,两人便顺着那石像爆开的气流,直直地,从断裂的悬崖摔落下去! “小三子!” “三爷!” “殿下!” 一众影卫直接扑过来! 赵一抬脚就要跳下! 却被已经飘下去一点又快速飘回来的小甯一抬鬼火燃烧的手臂拦住,“都慢着!” 众人愕然看她! 赵一顿了下,道,“长公主殿下,三皇子……” “不要去。” 小甯的耳边还在回响着云落落的传音,低声道,“这是小三子的计。” “什么?!” 悬崖半空。 劲风掠过。 云落落抬眸,看半空中散开的石像粉尘里暗藏的血色梵文,平静黑眸之中,一片清寒。 …… “啪!” 面前的小小佛陀石像忽而爆裂! 封宗猛地一起身,惊喜地问面前的僧人,“成了?那贱种死了?!” 莲花蒲团上,空心垂眸,看佛陀石像上散开的梵文,片刻后,竖起挂着念珠的手掌,低低念了句,“阿弥陀佛。” 封宗顿时大喜过望,一下站了起来,在原地连转,“太好了!太好了!不枉费我费了这样多的 安排将他逼入那山林里头!终于死了!终于死了!哈哈哈!” 一旁,盘发柳腰的女子坐在地上,扭着身子半撑着地面抬头笑道,“那也要多亏圣僧安排妥当呀!不然,殿下何以知晓那山林中刚好有一座圣僧曾经修行过的草庵呢?” 封宗转身,大笑点头,“不错不错!若非圣僧指路,我还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除了这贱种!我要给圣僧记上大.大的一笔功劳!” 空心转动念珠,慈若观音的脸上淡笑悲悯,“谢过二皇子殿下,皆是为社稷黎民,除祸患妖孽。天道如此,贫僧不敢受。” 封宗还在高兴,“说是这么说!可这一次确实是圣僧出了大力!圣僧有什么想要的,只管提……” 话没说完,却被空心煦声打断,“二皇子殿下,妖孽余祸,尚未清除干净。” 封宗被他打断,倒是少有地没有生恼,反而笑着点头,“不错!多亏圣僧提醒!我这就去安排!哈哈哈!” 说完,放声大笑而去。 桌子旁,席地而坐的女子忽而起身,半软半苏地来到空心身旁,伏在了他的肩头,轻笑道,“大师,骗这样的一个蠢货,很有趣吧?” 空心转动念珠,垂眸不语。 第三百零五章 掉落悬崖底 女子又朝他的耳侧靠近了些,舌尖微探,轻声如气,“圣僧,奴家……饿了……呃!” 话没说完,忽而被捏住了脖颈。 她的眼珠瞬间化作一抹线瞳! 下一刻,被扔在了地上! 就听莲花蒲团上,那看似九巅神佛的高僧淡淡地说道,“锦奴,做好你该做的。” 趴在地上的锦奴喘了两口气后。 倏然一笑。 坐起来,当着空心的面,一件件地,脱了自己的衣裳。 “锦奴!” 门外。 封宗的高呼忽而传来,满是不耐,“还不快来!” 锦奴捏着肚兜最后的系绳,朝身后瞥了眼,又看前面一动不动垂眸静转念珠的圣僧,妖艳一笑,将衣服合拢,起身。 走了两步后,又回头,轻笑,“圣僧还真是……六根清净呀!” “锦奴!” 封宗的声音里已含了怒气。 门口的脚步声已不见。 空心垂眸,依旧转动着手中的念珠。 “圣僧。” 额点血莲貌美如花的小僧从旁边靠近,低声道,“那边今儿个也动手了。”顿了下,笑起来,“不过,也没得手呢!嘻嘻。” 空心看向蒲团前崩裂的石像。 小僧又笑道,“还是圣僧聪明,放出朱雀将归的消息。瞧瞧,这些人都坐不住啦!可惜哟,这天命之子, 到底谁都杀不死……” “呃!” 话没说完,忽而,被空心握住了脖子! 他被卡得漂亮的脸蛋扭曲窒息! 却还是笑着,看向空心,笑问:“圣僧……又……心生翳……障了么?” 说完,被空心松开。 柔软的脖颈便从掌心滑落下去。 他趴在地上,边笑边咳嗽。 面色憨厚的小童上前,将那歪倒的小童抱起,无声地退了下去。 空心坐在蒲团上,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嗒嗒嗒。” 不久后,木鱼声响起。 台阶下。 锦奴回头,看了眼那清肃高穆的宫室。 有穿着白色僧袍的小僧在悬挂宫灯。 枯燥的木鱼声远远近近。 “看什么呢!” 封宗粗鲁地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心情舒畅地笑道,“封宬那小贱种终于死了!不枉费我养了这和尚这么久!接下来只要把那个假车队解决了,御察院就是我的了……” 锦奴笑着附和。 手指一动。 一条黑色的小蛇,从她艳丽华美的裙底扭曲滑动着钻了出来,顺着昏暗宫灯投射的轻转,瞬间隐没而去! …… “唰!” 封宬抬手,一把抓住悬崖侧面伸出的树藤。 同时紧紧抓住云落落,借力顺着那树藤往侧面一转。 两人便荡了出去,落在一块 方寸大小的大石上。 不过刚刚踩上去,那石块就因为常年风化而不堪重负,簌簌落下。 封宬再次朝前一跃。 云落落抬眼,就见那崖底吹来的劲风,将他的额发全都拂了起来。 露出他的螓首蛾眉,俊朗无双。 他的眼神邃远而幽深,不知是多少的心思藏在里头,然而此时的神色却坚毅而冷静。 强大的笃定,纵使明知此时身陷无底凶险悬崖处,也不叫人会多出半分的不安。 她抓着他衣襟的手指又紧了紧。 再次闭上眼。 感受那山风掠过脸侧。 “嗒。” 封宬终于落地。 刚要张口,便咳了一声,不过一声,便迅速压下,还没等说些什么遮掩过去。 便听怀里云落落问:“可是太累了么?放我下来吧!” 他顿了顿,却没松手,反而朝怀中看去,“可还痛么?” 隐匿在血脉深处那轻微又细密的疼痛并没有这么轻易地消失。 然而,云落落在对上那双垂望而来的如墨深眸时,不知为何,却并不想告诉他。 抿了下唇,再次说道,“放我下来吧。” 封宬看到了她不经意般朝别处侧过一瞬的目光,并没再多语,松手,将人放到地上。 云落落扶着他的胳膊,才确定脚底的落实感。 正要抬 目朝四周望去时。 手腕却被一捉。 接着,听身侧的人问:“方才在那草庵中,为何会痛成那般?” 云落落一顿,视线落到这崖底前方一条潺潺流过的小溪上,缓了会儿,似乎才明白封宬问的是什么。 转过头,先看的,却是被他握住的左手。 见她不说话,封宬的手又收得紧了些,“阿姐说我方才是中毒了。可我自幼中毒后,便……以毒试药过一些日子,对毒物十分敏锐,而且寻常毒素也并不能轻易那般令我迅速昏迷。你方才说,有人下咒杀我,所以,阿姐说的中毒,是不是诅咒?” 云落落的确从没说过封宬手掌的青黑颜色是中毒。 而小甯等的以为,皆是暗七先喊出的那句话。 可便是如此,封宬不过仅仅听得两句话,便推出了昏迷的前因后果。 云落落抬眸,再一次看到他朝自己真切看来的眼神。 认真的,专注的,没有丝毫怀疑的。 她点了点头,“嗯。” 刚要说,那是石像也是被人操控的,他们被逼进那草庵,说不定也是那些人故意的。 不想,晚上却是一紧,又听封宬问:“那你方才那样,是因为解咒的缘故?” 云落落一怔,眨了下眼,朝封宬看去。 “那时你……你抱着 我,痛得几乎都快要抽搐,浑身发冷,是因为解咒么?是遭到反噬了?还是不及对方玄术厉害?或是其他什么缘故?” 封宬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朝她微微俯身而来,“现下,当真不痛了么?” 云落落静静地看着这个俯身与她直视的人。 夜色降临,水声潺潺。 头顶是不见天际的高崖,月色不知从何处无声地倾洒。 落在这双深深朝她看的眼睛里。 她再次眨了眨眼。 随后,抬手,盖在封宬的手背上,将他的手往外轻轻一推。 封宬的一颗心,跟着便跌了下去。 那种熟悉又苦涩的失重感,让他不由自主地竟浮出一个略显轻慢的笑意来。 下一刻。 却见云落落将手腕上的袖子,往上拽了拽。 他微微意外,朝云落落看了眼,视线又落到她一点点拎起,露出一寸寸白皙肌肤的小臂上。 手腕纤细,月辉清冷,将那白腻晕开一层如水的淡蓝。 然后。 他看到了,位于云落落左手手肘内侧,那个他曾经无意窥见过一次的宛如图腾的圆形疤痕。 神色顿时一变! 跌落的心再次顺着上涌的血潮堵上胸口,他一下往前,紧紧地盯着那手腕上的疤痕。 连自己都不曾发现地失控惊问:“怎么成了这样!” 第三百零六章 我方才…… 那原本还如同肌肤颜色并不显眼的疤痕,此时,却如一张怪兽魔物的面,充斥密布着血红与紫黑的颜色,盘布在云落落细白光滑的手肘内侧! 他抬起手,想扶一扶云落落的小臂,却又迟疑地,生怕弄疼了她般并不敢去碰。 只微哑了声音地问:“怎么会这样?是因为这里痛么?落落,是不是很痛?不用忍的,不要忍。这,这到底是什么?” 云落落看到他浮在疤痕边轻颤的指尖。 抿了下唇,道,“我也不知。” 封宬猛地抬头看她。 云落落也看着他,静静缓缓地说道,“我也不知这是何。观主说,是我从小就带来的,只要我不哭不笑,就不会痛。” 不哭不笑,就不会痛? 这是什么缘故? 封宬眉头一拧,刚要开口,眼前却忽而白光一闪! 一个不可能的念头顿时如惊鸿般在脑中炸开! 他眼瞳骤缩! 却强压着自脚底一蹿而起的颤栗,看向面前咫尺的云落落。 问:“那落落……方才那样痛,是因为……什么?” 云落落抬着手臂,听到这句话,似乎愣了。 漂亮如露珠的眼睛里,渐渐浮现一丝迷茫。 封宬看到她眼里的不解,高高提起的心,又一点点地落了下去。 ——难道不是他以为的 那般么? 也是,不过解咒而已。 落落何必哭或笑呢? 这疤痕,指不定是有什么古怪。 如今看来,只有寻到那个大师兄大约才能知晓落落这疤痕的由来了。 正想着。 对面的云落落平缓地开口,“我方才……” “唰!” 小溪的水流声忽而一变! 封宬当即眼色一变,一把将云落落护在身后。 就听。 “嘶——” 一声凶兽低吼。 血腥气夹杂凶悍杀意,迎面袭来! 他手腕一翻! “噌!” 朝前一划! 一条手臂粗的蛇,倏地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封宬眉头一皱,正不知这蛇从何处来! 就听到更多的嘶鸣声。 同时。 身侧的云落落‘呼’地吹亮了先前赵四给她的火折子。 周围的情形顿时一览无余! 封宬垂目环顾,顿时眉眼霜结! 源源不断的蛇,正从那小溪处,朝他们扭曲奔来! 吐信毒牙!尽是凶物! 他眉头一皱! 云落落已低声道,“皆有妖气。是妖物操控。” 封宬当即冷笑一声,将匕首举到胸前,“为了杀我,这些人,还真是不遗余力。” “唰!” 黑影白影等四五人,从两侧落了下来,低声道,“三爷,其他人为遮掩行动,暂时留在崖顶。” 话音刚落。 那些毒蛇便飞扑而上! 密密麻麻,简直成天网之势! 云落落剑指一竖,夹起一张符篆。 同时口中念了一句咒语。 那符篆便‘梭’地立起!随着云落落手指一挥!便飞了出去! “闪开!” 黑影瞥到如雷袭来的红光,当即低呼。 一众影卫迅速闪身! 便见那红光落在蛇群里。 “轰!” 一道惊雷落下! 大半的毒蛇顷刻被炸飞! 黑影等人一喜。 谁知,却有更多的毒蛇从那小溪中蹿出,疯狂地再次盘结而上。 张开獠口! 朝着封宬的方向便撕咬而去! 纵使一众影卫奋力击杀! 那些毒蛇还是如浪潮般,铺天盖地地要将封宬活活咬死的架势! 云落落再次抛出一道符篆! 金光毕现! 大半的蛇群身上的妖气骤消! 顷刻化作一滩腥臭烂泥,落在封宬的四周! 本是冷霜如杀神的封宬顿时脸色一变!朝那被金光灭杀的蛇群扫了眼。 带着云落落,朝更远处掠去! 黑影在一旁边杀边说:“三爷!蛇太多了!” 纵使有云落落的符篆,可那些蛇就像杀不死一般。 一群一群越来越多地,从那山溪中涌出! 云落落捏着符篆,看了眼那层层叠叠追击而来的毒蛇。 忽而道,“三郎,这些毒 蛇受妖物所控,若不寻到那妖物,我们将会被它控制的毒蛇生生耗尽精力。” 最终,不是被咬死,就是被耗死。 封宬换了口气,一刀劈开一条蹿来的蛇,闻到那迸溅的血气,沉声问:“落落想如何?” 不想,云落落却摇头,“蛇太多,我感受不到那妖物所在。” 就在近前的黑影和白影闻言,当即对视一眼,隐露不安。 封宬却笑了,将染血的匕首一甩,血珠洒落草木叶尖,顺滑下落地面泥土中。 他转脸,朝云落落看去,笑语温柔,满是耐心纵容,“那落落就慢慢找,不用着急。” 随后,将匕首合归刀鞘,往袖中一放。同时另一手,朝往白影伸去。 看着前方密布袭来的蛇群,咧唇森笑,“白影,借你的扶桑刀一用。” 白影平时惯用雷公爪,不过他们这样的护卫,身上少则两把武器。这扶桑刀便是之前扶桑国进贡大玥的贡品,被皇上赏给封宬。封宬又赏给了当时影卫武斗第一名的白影。 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刀,弱在轻巧,不利对敌,却是暗杀的好物。 白影当即从脚腕身后一抽! “唰!” 扶桑刀便落在了封宬的手心! 他手腕一动,刀刃在月下顿时森光毕现! 他单手屈指在剑身一弹 ! 清脆金戈声,骤然回荡。 “好刀。” 封宬轻赞一声,抬手,揉了把云落落的脑袋,随即脚尖一点,冲着蛇群,劈杀而去! 一众影卫,紧随其上! 云落落看着,无数条血口獠牙的蛇,将封宬围拢在中间。 静冷的月光自头顶落下。 萦照在那森怖如阿鼻小地狱的蛇群扭动之躯上。 滑腻,恶心,阴森,恐惧。 光缕幽微。 也映染了封宬的脸。 那昏暗凌乱可怖阴诡中,唯独他脸上的似笑非笑,他眸中的寒霜密布,是这样的清晰又晃眼。 无声的嘶鸣,寂静的刀裂,崩裂的蛇身。 天地仿佛都被这浓厚的杀意与恶毒给覆盖。 连月光都悄然淡去。 黑的尽头,是不见曙色的绝望么? 云落落慢慢地闭上眼,剑指并拢,另一手托住剑指手肘,立在胸前。 口中轻念—— “天灵灵,地灵灵……” “太上老君来显灵……” “天无尘,地无尘……” “一切灾央化为尘……” 淡淡的金芒,自她的掌心散开,似无数萤火,四散而去。 那些金光,越过凶残蠕动的蛇群,越过奋力厮杀的影卫。 一直飘动,停在封宬翻飞的发尖。 倏而。 一条不起眼的小黑蛇,猛地发出一声低微的‘嘶——’声! 第三百零七章 斩妖 不远处的云落落,猛地睁眼! “急急如律令!” “显魔!” 停在封宬发尖金色萤火,倏然如流星,齐齐聚到那小黑蛇的上方,往下一落,将其包裹住! “嘶!” 金光覆蔽的小黑蛇猛地露出尖牙! 成千的毒蛇,骤然翻转,齐齐朝云落落扑去! 封宬当即刀尖一转! 直杀数十条黑蛇! 踮脚便朝云落落所在方向追来! 那被金光显身的小黑蛇纵身一跃,血口大张,直朝封宬咬来! 封宬背对黑蛇,扶桑刀往后一挡! “当!” 竟被生生抗下! 黑蛇周身,金光倏然散去些许! 露出片片如石黑鳞! 它再次扭身一转,尾尖一扫,竟一下裹住扶桑刀,张口便朝封宬面上再次凶狠袭来! “殿下!”“三爷!”“小心!” 影卫不一惊呼骤响! 封宬冷眼,看那血牙尖利无比,眼神骤寒。 身后。 忽而一声轻呼越过群蛇嘶鸣,影卫惊呼,山风鸟鸣,溪水流涧。 入耳来。 “三郎,伸手。” 手腕玛瑙忽而滚动。 他一抬手,将扶桑刀朝半空甩去! 同时另一手,朝身后一抓! 如玉如石如泉的冷意,倏然在手心一涌而过。 裹挟金光的黑蛇盘在扶桑刀上,旋转而 升,到了某个高度后,又快速垂落。 底下。 封宬五指一收,仰着头,连看都没朝下看一眼,脚尖一踮,如箭矢直往那黑蛇扶桑刀落下的地方掠去。 两厢迅速接近! 黑蛇再次张开血口獠牙! “嘶!” 封宬看着那蛇,嘴角轻轻一勾,收紧的五指手腕一转,横向一扫! 流星长剑,在半空,猝然留下一个残影! 他身形一转,落在不远处的碎石上。 那条可怖的小黑蛇,血色喷溅,自獠口处,被劈成两半,掉落地上,扭曲,抽搐。 最终不动。 “砰!” 地上,所有朝云落落扑去的毒蛇,全都僵住! 紧跟着,化作泥土,干皮,骨架,通通散落消失! “当!” 扶桑刀旋转着,插入地面! 点点金光,自扶桑刀周围无声又华丽地散去。 头顶的阴霾散去,月华再次无声又温柔地洒落。 一众影卫,呆呆地立在原地。 似是被这华丽又震撼的一幕给惊呆了。 唯有云落落。 立在树下,散开剑指。 转身,抬头。 看那碎石上,遗世独立的封宬。 腕间红玛瑙,轻轻一晃。 追云剑在他手中,似流星湮灭于夜下。 微风从侧处,扬起他的额发。 他看着那黑蛇死去的 地方,然后,缓缓转脸。 一双星目,对上了她的眼。 随即,弯唇一笑。 轻声唤,“落落。” …… “唔!” 永宁宫中,卧在华丽丝被上的锦奴忽而一把抓住玉枕,细腻盈盈的腰身骤然抽动,一双修长玉白的腿,顷刻便化作黑鳞密布的长尾! “贱人!” 一侧,被她一把掀翻的封宗大怒着跳起来,抽过她手里的玉枕便狠狠砸了过去,“你是不是想死!下贱的畜生!这个时候扫兴!你不是不信我敢杀了你!” “砰!” 玉枕一下砸在了锦奴的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她伏在被面上,微喘着气,却没出声。 封宗大怒,一把抽了墙上的剑,就要刺过去! 却听门外忽有人道,“殿下,圣僧派人给您送了一份佛经来。” “滚!” 封宗的剑几乎就要刺到了锦奴的眼睛上,却倏而顿住! 低头一看,却是锦奴伸手,握住了他的剑尖。 他恼火地还要往前刺。 血水顿时顺着锦奴的手掌流了下来。 她也不在意,只笑着攀附而来,柔声妖媚地说道,“是锦奴的不是,殿下不要生恼。还是先去瞧瞧国师送的佛经是什么要紧才是。” 封宗看了眼她半面染血的脸,嫌恶地一把 将她推开! 她的血手按在被面上,一下便将华美的刺绣给染成了一片污垢。 “哐。” 封宗扔了剑,一合衣服,大步离开。 床上。 锦奴笑了笑,忽而张嘴,吐出一口黑血来! 她看着被面上的血渍。 片刻后,合拢衣裳。 黑鳞长尾慢慢凝做双腿。 她就这么赤着脚走到殿门口,轻声问:“圣僧有何吩咐……” “啪!” 一巴掌打在她染着血的脸上。 她当即朝旁歪倒,却没摔落。 堪堪站稳时。 就见一额点莲花的美貌小僧,笑眯眯地站在一步外,慢吞吞地收回手,用帕子擦拭手心的血迹。 另一憨厚小僧站在旁侧。 面无表情地说道,“若你再敢轻举妄动,坏了圣僧的计划,圣僧将不能再留你性命。望你记住,圣僧送你到二皇子身边的用意。” 锦奴动了动发麻的嘴角,随即,露出个妖艳无双的笑容。 微微瞪大染血的眼睛,无辜地笑:“哎呀!圣僧不是要杀三皇子么?可圣僧不亲口告诉奴家,奴家怎么会知道……” “啪!” 那貌美小僧又一巴掌扇过来。 锦奴这回被打倒在地。 憨厚小僧已转身离去。 貌美小僧又擦了擦手指,将染血的帕子丢在地上, 跟着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容,跟着憨厚小僧欢快离去。 锦奴歪坐在地上。 看着不远处那块被风卷走的帕子。 忽而又闷咳出一口血来。 身后。 有个低哑嘶声轻叹,“你何必为了他……” “嘘。” 锦奴轻笑起来,“当心他听到哦!” 声音消失。 锦奴扶着门款站起来,将那方帕子捡起来,看了会儿上面的血迹后。 再次笑起,问身后:“你说,他刚刚,是不是生气啦?” 许久的沉默后,一声叹息。 “你啊……” …… “小道姑!” 断崖溪边,云落落剑指一划。 蓝花小纸人便‘唰’地出现在面前,周遭蓝色鬼火还忽悠一闪。 响起的声音却是小甯那熟悉的娇蛮焦急的叫嚷声,“我的天爷呀!你们刚刚这是干嘛啦?这样大的煞气!是又遇袭了?你怎么又不叫我啊?” 却见云落落慢慢自树下走出,轻声道,“你方才受那佛像撞击,鬼火不稳。” “……” 小甯胸口比平时微弱的鬼火又颤了颤,张了张嘴,想说两句什么,却莫名其妙地又一句话说不出来。 挤了挤,才冒出几个字来,“那不还有那小花么,都能使唤啊……” 这么说着,就听身后‘嚓’一声。 第三百零八章 咱俩换呗? 扭头一看,是封宬将斜插在地上的扶桑刀拔了起来,丢给了不远处的白影。 白影扬手接住,露出一副跟捧了个宝贝似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刀身,刚将刀小心翼翼地收好。 旁边黑影咳嗽一声,凑过来,笑着说:“白哥。” 白影顿时后背汗毛倒竖,警惕地看他。 “白哥。” 黑影笑眯眯,“上回你不说喜欢我那紫金环么?换你这刀……” “我呸!” 白影当即啐了他一大口咸水,“我这刀现在可是跟云先生的剑切磋过的宝刀!你那紫金环就是十个也抵不上!你给我滚远点儿!当心我削你!” 黑影反而笑得更欢了,扯住他的胳膊,点头,“那你用你那刀削……” “你有病啊!” 白影挣不开,一个劲往旁边躲。 谁知后面又冒出一张脸来,睁大了一双傻啦吧唧的眼睛问:“谁有病啊?” 黑影眼睛一亮,“暗七!你来得正好!白影这刀……” 白影一把抱住刀,扭头就跑! 封宬已走到云落落身旁。 小甯正不知跟她嘀咕什么,听到脚步声,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眉头一皱,道,“你好端端的跳什么崖?吓死个人知道 嘛?这回跟着你的侍卫不多,一大半都留在上头了。你什么计划啊?那个小傻子呢?” 扭头找了找,发现暗七正拦着白影要抢他手里的刀,撇撇嘴,“哦,那儿呢!你轻功好,你让他跟上头去通个气儿,别出岔了。” 说完,又扭头问云落落,“你也是真不怕!小三子带你跳崖你就跟着跳了,还叫我拦住那些侍卫。怎么滴,就这么信他?他要是带你去刀山火海,你是不是也就这么闭眼跟着去了啊?” 本要说话的封宬在听到小甯的这句话时,竟撩开眼帘,看向了几步外的云落落。 静冷的月光之下,那双黑瞳似泉水般安谧平和。 他看了一眼,忽而又想到方才,她站在树下,朝他遥遥望来的目光。 心下轻颤浮动。 却没等到云落落的回答,又听小甯不满问:“小三子!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啊?” 那边,云落落似乎也没准备回答小甯的话,而是扭头看向了另一处,迈步,走了过去。 封宬扫了一眼,道,“落崖前,落落说,有人在下咒杀我。” 小甯自小宫廷长大,只听了一耳就立刻明白过来! “所以,山道边的刺杀是故意安 排的!连火雷和下毒都用上了。一来,是真的想杀你。二来,是若杀不了你,就逼你进上头那林子里头!还有刚刚那丑得要死的石像等着你!” 封宬点了点头,在听到‘下毒’的时候,眼神微微闪了一下。 小甯胸前的鬼火一冒,却没注意到封宬的神情,只抱起胳膊,皱了‘眉’,“会是哪个黑心窝子的王八蛋?” 也不等封宬说话,自己就先嘀咕起来,“这样冒进又凶狠不顾事后安排的手段,倒有点儿像老二的性子。他现在还是这样不懂事儿么?不过,方才那石像身上的傀术可不是一般人能成的。你仔细想想,京城里有没有这样厉害的人?” 说完又骄傲地挺了挺胸前蓝花儿一样的鬼火。 ——不愧是本长公主殿下,几句话一分析,就把怀疑对象给大范围缩小了不少。 封宬淡淡一笑,只道,“如今京城这样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 小甯的鬼火一僵,得色顿时挂不住。 封宬又瞥了眼那边蹲下来的云落落,继而对小甯道,“不过就是因为太多,良莠不齐,倒是一时不好分辨到底是会是哪个动的手脚。” 小甯一听脑袋就 大了,不过很快又意识到个大问题,“太多?什么意思?” 顿了下,又问:“这不会跟你当初打着带小道姑回来的意图有关吧?我可警告你啊臭小子,你虽然没那个心思了,可如今你们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小道姑能耐在这儿,一到京城必然就是个香饽饽!你要是护不住她,我……就打爆你的头!听到没!” 封宬闻言,竟是轻笑了一声,看了眼这有时候又聪明过分的长姐,没有回应她的话。 只是再次说道,“落崖前,落落说有人下咒杀我,我本是意欲将计就计,假死以引出下手之人,可让我意外的是,悬崖底下的这次袭击,却十分不妥当。” 小甯先头疑惑还没搞明白,这回又一头雾水,问:“什么意思啊?” 封宬瞥到云落落从那水滩边的碎石里翻出一块亮晶晶的东西,反问:“刺杀过后,是不是还有别的人马来过?” 小甯愣了愣,有点儿不认识般地看向封宬,点点头,“你中毒昏迷后,兵马司的人封了山路。” 封宬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微微露了笑意,道,“若是存心杀我,在我落崖后,兵马司只要细查便立时就能 知晓我已身亡。根本不必如此着急地再一次安排下崖底的这一场袭杀。” 而且,比之那追击的石像,后来出现的蛇群,才是真正的裹挟了必杀之意而来! 小甯想了想,“你这意思,莫非是说……下手之人,是故意留你一命?” 那也不对啊! 就见封宬轻笑着摇了摇头,“阿姐,我怀疑,我家的那几个兄弟姊妹里头,有个蠢货,被人当枪使了。” 小甯胸前鬼火一下涨大! 不等开口。 就听那头云落落说:“三郎,你来。” 她刚转过身,旁边的封宬已经迈步越过她,走了过去。 “落落。” 他走到云落落身侧,问:“怎么了?” 那语调低缓而温和,轻柔而宠溺。 小甯抱着鬼火,小小地颤了下。 跟着飘过去。 就见,云落落伸手,指着她刚刚从碎石堆里翻出来的一块亮晶晶的东西,道,“这个,是方才那妖物的内丹。” 说着,又将旁边的一块碎石推开了些许,“还有这一边。被你劈成了两半。” 前一刻还纳闷地盯着那内丹上卷绕的妖气看着的小甯,下一刻听到云落落的话,脸上的表情几乎成了个骇然的神色。 第三百零九章 我有一法 她僵硬地转过纸做的圆乎乎的脑袋,看封宬,“小道姑刚刚说什么?这东西,是你劈的?” 封宬被她这模样一下逗笑了,摇了摇头,蹲到云落落身边,问:“所以这内丹有何古怪么?” 云落落想了想,从布兜里掏出一枚符篆,裹住那两枚内丹拿起,又隔着符篆放在手心。 剑指在那内丹上一挥,无声念了两句咒语。 “咔嚓。” 轻微的碎裂声再起。 随即,原本亮晶晶的内丹失去了光泽,呈现一颗黑而无光略带粼波的弹子模样。 小甯鬼火一闪。 封宬便看到,那黑色凹凸的两块内丹上,飘绕出一丝青黑的气息。 “这妖物还有一主。” 云落落散开了简直,道,“若其主出现,此内丹便会有异动。” 封宬微微讶异。 小甯却笑了起来,“哇啊!小道姑,你也太聪明了吧?” 这样还愁找不出是哪个在背后做的手脚么? 她笑着拍封宬的肩膀,“哎!小三子,有此贤内助,是不是很高兴啊?” 说着,还故意‘瞟’旁边的云落落。 然而,这木讷的小道姑却还是盯着手里的内丹,一副若有所思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的傻样子! 顿 时气馁! 倒是自家这有眼力的弟弟笑着开口,“有劳长姐,去唤暗七过来,我有事吩咐。” 小甯现在高兴,乐呵呵地应了,转身飘走了。 封宬斜眼看她离去的背影,收回视线,拿胳膊轻碰了碰身旁的云落落。 云落落抬头看他。 他弯唇一笑,道,“落落,事情不太对劲吧?” 云落落眼睛一眨。 封宬扫了眼她手心里的内丹,“刺杀,石像,更多的只是看上去凶险。不提刺杀中我被诅咒昏迷一事。单以刺杀与石像的两相来看,这两个更像是为了威慑或者做给什么人看的动作,并非以索要我的性命为目的。” 见云落落依旧看着他。 封宬再次微微一笑,道,“而诅咒,与蛇群,才更像是为了要我的命而来。如此,这内丹所能寻到的,恐也不过其中窥角。” 他看着云落落的眼睛,轻声说:“所以,落落,我怀疑这其中,并非一人之力。” 云落落再次眨了眨眼睛,过了会儿,朝点了点头,“石像所用傀术,与那诅咒,以及这妖物,确实并非一种术法。” 顿了下,又抬眼,与封宬看来的眼睛安静地对视,平和又清浅地说道,“三郎 ,我能助你者,不过挡开诅咒护你性命。然,若咒术不停而来,我亦无法。如此穷尽,终归不是良法。” 护你性命。封宬轻笑。 再次朝云落落靠近了些,认真又温和地笑道,“所以,我有一法。可引蛇出洞。” “什么法子?” 后头,暗七突然探头问。 封宬就看到了面前的云落落,被惊得瞪圆了一点点眼圈,如同初见那夜,在那阴森鬼宅里,她暗藏在平和清冷面像下,掩藏的,那点几乎不能让人抓住的,可爱又有趣的反应。 失笑出声。 回头,敲了下暗七的脑袋。 然而,这回暗七居然不嚷痛了。 他居然呆住了! 愣愣地摸了摸被敲过的脑袋,傻乎乎地问:“爷,您刚刚是打我了不成?” “……” 封宬忍俊不禁,摇了摇头,道,“给方远去信,让他带队在京城外的平永县停下。” 暗七歪头,“啊?” 跟在后头飘来的小甯也疑惑,“小三子你这是要干嘛?那边不是掩盖你行踪的障眼法,你让他们还故意在京郊停留,不怕招惹人注意?” 封宬含笑点头,“要的便是惹人注意。” 瞥了眼身侧的云落落,见她用符篆将那妖 丹包住,继而笑着说了声,“守株待兔。” 小甯霍然反应过来! 要杀封宬之人,不管晓封宬是否真的丧命,必然都会派人去方子清处打探或做手脚。 一是为了确认,而是为了根除。 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 “啪!” 她猛地一拍手,鬼火迸溅几颗小火点,她笑起来,“就让那小书生把声势搞得浩大一点儿?” 封宬笑着一颔首。 小甯转过去又推暗七,“还不快去?!哎哟!刚回京城就有这样的好戏看了!我好激动啊!不行,我还要去找小一,叫他们表现得悲痛欲绝一点儿才行!这样才更有趣!” 说着,鬼火一闪,刚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跑到云落落跟前,使劲拽她发髻,“小道姑,你再给我松松绑,像刚刚你掉崖前那个。我给你们做跑腿的,嘿嘿!快呀!” 封宬听着这话奇怪,朝两个看了眼。 云落落的眼中似乎浮起几分无奈,剑指在小甯的鬼火上一点。 小甯一笑,凑过去在她脑门上一拍,接着,闪了个没影儿。 一旁,暗七摸了摸脑袋,左右看了看。 见黑影和白影还在拉扯白影怀里那把刀,突然笑眯眯地凑过来 ,“那个,云先生,待会您能不能也给我的短刀加持点咒法什么的……” 被封宬瞥了一眼,脑袋一缩,“卑职立马就去!” 然后也跑了个没影儿! 封宬收回视线,看云落落抬着头,看悬崖上方,狭窄的黑色长空里,只有一枚弯月悬挂静然。 他走过去,轻扯了下她的袖角,“落落。” “嗯。”云落落收回视线,转而朝他看来。 不管何时,这个女孩儿,从来都会这样坦坦荡荡地将一双干净纯澈的眼,朝你望来。 封宬的两指捏着她的袖角,道,“如你所说,这般人心算计,在你我所见之未来,将会层出迭见。于我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不管他们所来是何阴谋险恶,我皆会尽我所能,护你安然。只是你……” 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承诺如眼前那山溪中漂浮的水月,捏着云落落袖子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便收紧几分。 不想,却听云落落问:“三郎只说司空见惯……” 她的声音如同这夜里夹杂水声的风,轻轻摇摇的,落在封宬的耳里,却又如同晨钟暮鼓的轰鸣,一遍遍震荡心头。 她问:“三郎只说司空见惯,为何不说,可愿去见呢?” 第三百一十章 守株 封宬捏着袖角的手指狠狠一颤! 不远处,抢到了刀的黑影与要抢回来白影齐齐一顿! 片刻后,两人对视一眼。 是了。 他们以为这刺杀,这血腥,这毒诡,全是早已麻木的习惯。 却从没有一个人去问过他们,甚至他们自己都忘了。 这些阴暗又森毒的算计,是他们愿意去面对的么? 他们不想。 自小便被人推进鬼窟深渊的封宬,就想么? 他从来只是淡笑随意,从容肆恣。 很多人都习惯了他的无声镇定。 连他都是在被人这样屡次算计后,先去想的是,如何应对,如何处置。 不曾给自己一点儿舔伤和疼痛的机会。 他担心云落落见到这样的情形,知晓将要面对的会难以承受。 却早已忘记了,他自己,是不是就愿意去承受这些。 他倏而轻笑,将云落落的手臂往自己的跟前拉了拉。 有点儿任性地轻声道,“便是我不愿见,又能如何?那些人……总不会放过我的。” 娇纵又矫情的语气。 听得黑影和白影齐刷刷一闪,消失了个无声。 云落落看着他委委屈屈的脸,片刻后,抬起另一边的手,将他方才被风撩起又落下的额发朝旁边掀了掀。 点头, “嗯,我会保护你的。别怕。” 封宬一下就笑了。 抓住云落落还没收回的手,学着她的样子,眨了眨眼。 视线落在她抬起的左臂上。 小小声问:“落落,还疼不疼?” 云落落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摇了摇头。 却没说,疼,还是不疼。 …… “咴。” 高头大马在平永县的迎客来客栈前高傲地甩了甩头,打出个响鼻。 小二与掌柜的战战兢兢地站在客栈大门口的两边。 看着一行孔武有力的衙卫冲进去,揪出个身穿箐色直衫的书生。 为首的一人对着高头大马的人拱手行礼。 “大人,就是这个人了!在京城连续杀了五个戏子后,逃窜到咱们平永县的采花贼!”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骑在马上的李德林扫了眼那被押着的书生,从马上跳下,拿着马鞭子抬起书生的脸,阴狠一笑,“怪道世人都说这人啊,不可貌相!瞧瞧,这小脸皮儿细皮嫩肉的,竟然为了**之事,能连杀五人!” 说着,声音一厉,手中马鞭朝旁狠狠一砸,发出‘啪’一声惊响! “你可知罪!” 方子清被勒得骨头生疼,瞧着地上被击起的灰尘,又觉得有些好笑。 摇了摇头 ,无辜地抬头看向那武人,“小人冤枉。不知大人说的是何意。” 李德林眉眼一竖,拿着鞭子指他,“罪证确凿!你还敢说自己冤枉!” 方子清一脸的无奈,“大人说的罪证是什么罪证?” 李德林顿时火冒三丈,“你还敢质问本官办案……” 不想,话没说完,又听方子清问:“方才大人说小人是采花贼,连杀五人。大人您仔细看看小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桌子都抬不起来一张,更遑论杀人了。大人若是想找人顶罪,也该找个合适的些才是。怎么偏就找上小人这么个没有半斤力气的书生呢?” 大堂里,正拎着酒壶的郑玲芳差点一口酒喷了出来。 赵三坐在他身边,赵四抱着胳膊站在两人身后,一起冷冷地看着门外。 李德林被方子清几句话堵得满脸涨红,怒气冲冲地直接举起鞭子。 方子清居然还不怕,扯着嗓子大喊,“哎哟!大人你是要屈打成招啊!大伙儿都看看,他们做官的,冤枉好人!我冤枉啊!” 围观的人群里顿时响起更大的议论声! 李德林的手一下僵住,方才的蔑视轻浮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阴鸷狠戾! 刚要说话。 后头 突然跑过来一个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李德林登时狞笑了一声,一瞪方远,“还敢说冤枉!来人!抬上来!” 方远一愣。 迎客来对面的茶楼二层临街的一扇窗户后。 封宬暗暗点了下手指。 视线朝不远处的街道边上停靠的一张不算张扬却红顶金壁十分华贵的马车上一扫而过。 然后,就见两人,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了个人,用块草席裹着,被抬到了迎客来的客栈门口。 “哐。” 往地上一放。 露出边角的水色袖子,能隐约看出是个女子。 众人小声议论,方远皱了皱眉。 李德林扫了眼他,又得意地吩咐,“打开!” 两个汉子似乎没想到,不过却不敢听命行事,走过去,将草席一掀。 “啊!” 人群里,顿时发出惊恐的呼声! 大堂内。 郑玲芳突然站了起来,低声道,“不妙!” 方远的脸色也变了。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死状极其凄惨的尸体! 身穿披红挂甲,额戴水波鬓发,半边眼睛的油彩已抹在眼角,是个戏子! 另外半边尚未上妆的脸,肿胀青紫,一边的嘴角,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撑开而撕裂。 干涸的血迹,顺着 脸颊,一直流入耳后脖颈。 一双眼死死地瞪大! 轮廓好看的眼眶里,满是暴突的血丝与惊恐至极的骇然! 身上的戏服被撕扯得凌乱不堪,甚至几乎衣不蔽体。 平坦的胸膛才隐约让人意识到——这是个男子。 李德林不屑地扫了眼地上的尸体,朝方子清道,“罪证在这里!你还不认罪!” 原本已被方子清说动的围观百姓,此时也被眼前这震撼的一幕给惊呆了。 看戏热闹的情绪,已受这惨烈的尸体冲击,变得愤怒而激昂。 他们纷纷朝方子清怒视大骂。 “畜生!” “该杀千刀的王八蛋!” “砍他的头!砍他的头!” 大堂内。 郑玲芳放下酒壶,低声快速道,“这人明显是利用尸体好转移百姓的同情心,想以此逼迫方远认罪。” 赵三没说话。 赵四在后头问:“他们这样大张旗鼓是为何?就算真的以杀人罪将方子清带走,又能如何?” 郑玲芳摇了摇头,“车队一路行来,皆是方远在处理应酬各路人马。虽说殿下从未露面,可不少人皆以为这车队便是护送殿下归京的。而方远就是殿下的门客。如今只要坐实了方远的罪行,便能牵扯到殿下。” 第三百一十一章 待兔 赵四眉头一皱,还是不懂,“那又能如何?都是猜测。先不说方远一路行来并无作案时间。就算他们真能找到理由污蔑方远,难保我们不会断尾保身?” 郑玲芳看外头,方子清被人砸了一片烂叶子,眼皮子跳了跳。 再次说道,“对方如今几乎已笃定殿下……身故。只要再以方远为线,污蔑了殿下声誉。殿下之死,至少宫内外,便不会有人真正在意。而御察院,也顺理成章,不能再由殿下亲属接管。如此,你可明白了?” 若是封宬已被杀,那么方远就成了污蔑他的脏水。 若是封宬没死,那么方远也就是试探的引子。 赵四满脸震惊! 一为对方的如此迫不及待。二为,眼前这秀才的敏捷之思! 想到他先前坐在那墓碑前喝成烂泥的醉鬼样,实在没法跟眼前这个冷静分析形势的人能有关联! 难怪殿下竟然特意吩咐他们将人带回来了! 接着,又听郑玲芳道,“昨日得到消息,我同方远便商议,只怕对方会有一出闹剧。方远早已先见,暗中袭击殿下之人,只怕会拿他做刀。却不想,对方竟然会狠毒至此!” 让一个枉死之人,死后还要这般曝 露人前,受非议指点! 赵四又朝门口看了眼——这个方远,也是个心狠的! 可心里同时又想,殿下这趟南下,不亏啊! 然后听旁边的赵三问:“如何破解?” 郑玲芳却没说话。 如今这情形,怎么来看,都是进退维谷。 看着外头又被人砸了东西不得不低下头满身狼狈无奈的方远。 低声道,“如今也只有让方远先受着,不让他们察觉殿下行踪。否则,殿下若是轻易出现,便自然叫对方试出来,对方的目的定然不止殿下,还有殿下身边的云先生。如此一来,只怕还有下招等着殿下同云先生……” 不想。 话没说完。 一辆精贵华美的马车,忽然从后头驶了进来。 人群不得不让开路。 李德林一看那马车就先愣了下,随后竟然快速上前,一凛殷勤地笑道,“二爷,您怎么还亲儿过来了?这罪人已抓获,马上就能带回去审讯关押了!” 马车里。 有人淡淡的笑声传来,“既然罪证确凿,怎地还要审讯?” 李德林一听这说话的语气似乎不太像封宗,可隔着马车门也不太清。 再次躬了躬身,上前,低声笑道,“那还不是二爷吩咐要什么 样的供词,咱们这才好准备……” 话没说完。 “嘎吱”一声。 车门从里被打开。 露出一张冠艳绝色的脸! 李德林一愣。 就见那张脸似笑非笑地朝他俯看过来,含笑温雅地问:“李大人说的供词,还能由二皇子指定的说辞不成?” 李德林当即满面煞白! 双腿一软,‘噗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不敢置信又浑身发颤地惊呼,“参,参见三皇子……” 话没说完,封宬一笑,让出身后满面扭曲却不能动弹的封宗。 李德林一颤,“二皇子殿下!” 身旁所有的人全都跪了下去,“参见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 大堂内。 赵三赵四跪在地上,赵四伸手拽了拽郑玲芳。 郑玲芳自打奉阳一别,便再没见过封宬。 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愣愣地跟着跪下,问赵四:“殿下不知道,他这般出现,无异于跳入旁人算计之中么?” 赵四瘪瘪嘴,“那不然?任由方先生被人欺负么?” 郑玲芳一愣。 看赵四理所当然的神情。 忽而心底一颤! 就听赵三在另一边道,“殿下从未将我等当过奴才下人。” 郑玲芳猛地 朝他看去,似乎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怎样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赵四点了点头,“而且,就算是算计也不要紧的,殿下说,有时候,费尽心思避于算计,不如直面而去。只要不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郑玲芳怔然,“那也不能就这样……” 赵三再次开口打断他,“殿下不是蠢人,郑先生,看一看,殿下此时身旁的人,是谁。” 郑玲芳朝门口看去。 就见封宬笑眯眯地坐在车内,他的身旁那个人,与他容貌有三思分相似,只不过满面扭曲阴狠,眼下青白,通身狂躁暴戾的气度。 李德林称他,二殿下。 大玥朝二皇子,封宗。 三殿下怎么会上了二殿下的马车?二殿下又怎么会在这附近…… 霍地! 郑玲芳眼前一亮! 同时。 听外头马车上的封宬笑道,“李大人,方才我听着李大人的意思,是这供词可随意编纂捏造,只要二皇子一声吩咐便成的?” 李德林吓得半死,指着封宗能替他说两句话,谁知他坐在车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声不出! 后背上顿时便是冷汗一层! 他面如土色地趴在地上,连连摇头,“三,三皇子殿下明鉴!卑 职断无,断无屈打成招的意思!实在是,是这死者苦楚,含冤不昭,卑职是想,想……” “呵!” 封宬轻笑一声,走出了马车,赵一立时从另一面走出,将封宬扶下。 云落落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只见他面上温雅随和,不过唇边一点浮起轻笑。 却叫那跪在地上的官员一个打颤,几乎哆嗦到尘土里去。 “李大人是说想让死者沉冤得雪?”他的声音依旧含笑,朝四周抬了抬手。 若是这么听着瞧着,只会觉得这人是个极其温和又亲切的。 可李德林却知道啊! 这可是掌管御察院的三皇子啊! 京城之中,何人不知这位殿下,喜怒不定阴晴难测,越是笑着,就越可怕啊! 饶是如今已过了暖春,将要入夏,天气并不算炎热,可他额头的汗珠已经一颗一颗滴落下来。 颤颤巍巍地点头,“是,是。三殿下明鉴,卑职一心为公,只,只想让死者死得瞑目……” “啪!”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赵一上前,一脚给踹了出去! 一下滚出老远,砸在人群里,吓得跪地刚刚起身的百姓也惊呼连连。 (满一千票加更哈,谢谢小可爱们的喜欢。) 第三百一十二章 辨 李德林还不等爬起来。 那坐在车里的封宗忽然身子一动,钻了出来,狞目怒瞪,“封宬!你不要仗着御察院的身份就在此为所欲为!李德林乃是大理寺少卿,奉旨查办京城采花贼杀人一案乃是公务!你任意殴打朝廷命官,就不怕御史台和群臣在父皇跟前参你!” 好大的帽子。 小甯趴在云落落肩头,悄悄给她解释,“小三子的御察院,是个……嗯,就跟监管百官差不多的地方。大理寺是查案子的。御史台,反正就是一帮一天到晚盯着人家三瓜俩枣找茬的老迂腐。” 说着,又用纸手挠了挠下巴,“老二怎么这么怕小三子啊?” 云落落眼睛一转,落在那车上站着一身华丽满面狞狠的男子身上。 居高临下的模样,似是高人一等。 就听小甯在又道,“毛都炸起来了。” 云落落的视线又落在他披在肩后的头发上——炸了么? 迎客来客栈门口。 封宬笑着回头看了眼高高在上的封宗,温笑道,“李大人是为了公务而来,那二皇子,不知又是为何而来?” 封宗一顿,旋即怒斥,“本皇子在哪儿还需跟你报备?!你监视百官,还监视到本皇子头上来了?!” 李德 林见封宗这样子显然是被封宬压了一头!正是他表忠心献殷勤的时候! 立马也不顾疼痛了,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朝地上一跪,苦丧道,“三殿下明鉴!此事全是卑职为给死者一个交待,太过急进办案,才扰了民安。还望三殿下看在死者无助可怜的份上,容卑职将这罪大恶极的犯人带回!” 二楼,小甯冷笑轻哼,“狗东西,好一个混淆视听。” 不说自己有意捏造供词,不说方远一个弱书生怎就能轻易杀人。 只拿这死者受苦说话。 激起围观百姓的同情,令愚昧之人只一味去讨那死者冤屈,不看清到底真相如何。 果然。 那边围拢的百姓又再次交头接耳起来,还有人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眼马车边的封宬。 那眼神,那抵触…… 李德林显然也注意到了周围人的变化,语气显而易见地硬了几分。 继而说道,“三殿下,卑职抓捕犯人乃是为民为圣上。可您今日却在此阻拦卑职办案,莫非是与这犯人有何瓜葛……” 最后的几个字故意没说完,可也足够给周围人充分的想象和怀疑了! 大堂内,郑玲芳皱了皱眉。 拉住想要出去的赵四,又朝赵三摇了摇头。 马车 上,封宗大喜。 刚要跳下马车。 忽听封宬又笑了一声,反问:“李大人这话说的有意思。” 云落落单手撑住脸侧,看过去。 就见他姿雅悠然地转过身去,看向李德林,笑道,“若我说,这人,确实是御察院的人,你待要如何?” “!!” 头上还顶着一片烂叶子的方子清猛地抬起头来! 议论的百姓顿时张口结舌! 连李德林似乎都没料到封宬竟然真的承认了! 封宗更是傻了,狂喜着开口,“封宬!你果然跟采花贼有关!枉你身为皇室,竟然犯下如此丑恶行径!李德林,你还愣着干嘛!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不快将他抓起来!” 李德林愣愣看过去。 却见封宬轻笑着摇了摇头。 顿时脑袋像是被棍子当头一棒给敲得满眼昏花! 封宗只一味想污蔑封宬,却不知这众目睽睽之下,若无铁证,如何将人捶死?! 他张了张口。 就见封宬笑着看向封宗,反问:“二皇子说我与采花贼有关,可有证据?” 封宗伸手一指,“死者就在此!你还有何狡辩?!” 倒也不是傻地说人是他杀的。 封宬并没看地上那曝尸众目的尸体,只是又含笑问:“是他告诉二 皇子的?” “!!” 封宗顿时胸口剧烈起伏,大怒,“封宬!你亲口承认那采花贼是你御察院的人!你如今竟要反口不成?!” 相对他的暴怒狂鸷,封宬反而笑得愈发如沐春风,“我何时要反口了?” “那你……” “二皇子。” 封宬的笑冷淡了几分,一双斜长凤眸清清寒寒地抬起,看车上不可一世的封宗,“大玥法有言,令者,尊卑贵贱之等数,国家之制度也。无论皇亲贵胄平民百姓,皆以此为律令。此人,乃我御察院之人不假,但若他当真犯下滔天之罪,我绝不容赦。” 封宗立马又要开口。 封宬的声音却再次不疾不徐地在众人耳边响起,“然,如今仅凭大理寺少卿一二句话,便认定此人罪责,莫说是我,便是到了父皇那儿,无凭无据,我也能驳你们一个屈打成招。” 封宗眼眶一颤! 李德林的脸白了又白,想要辩驳,“死者在此……” “是,死者在此。” 封宬再度弯唇,似是笑着,可眼底面上却全是叫人心摄的冷意,“也仅仅死者在此。你们说此人乃采花贼或说他为同伙,那我问,其同伙是何人,在何处犯案,何时犯案,又杀何人,以何凶 器所杀,缘何杀人?” “这……” 李德林一个字答不上来,看了眼面色发黑的封宗,硬着头皮说:“只有等拷问过后才能知晓……” 封宬笑着摇摇头,“拷问,是用何酷刑?李大人这话,莫不是承认自己准备屈打成招?” 李德林往后一仰,差点被封宬这一字一句给砸了个天晕地转。 他张了张口。 忽听封宗在车上怒斥,“封宬,你说这话,难道就不顾死者冤屈了么!你看看人,如今都死得多惨了!你还要阻挠办案!到底存何居心!” 原本心头有所晃动的百姓,又有不少怜顾那死状凄惨的死者,再次对封宬议论出不好的话语来。 “我就说嘛,那个御察院里头就没好人,听说他们一天到晚地监视人家呢!” “那个二皇子,只要自己一个不高兴,就能随便杀人的!” “上回那个官得罪了他,立马就被他抄家了呢!” “都说他是祸害,会殃国的呢!” “现在就因为这个犯人是他的人,居然就叫人白白死了!” “这样的人,怎么还不去死啊……” 最后那句话也不知是哪个大着胆子喊了一声。 然而,却无人阻止,更多的是愈发难堪不能入耳的议论。 第三百一十三章 他确实冤屈 二楼。 小甯气得周身鬼火都在烧,想要蹿下去打烂这些乱嚼舌根的嘴。 却又知晓,舌头长在别人嘴巴里,她根本做不了什么。 索性一把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见,云落落慢慢地放下了撑着脸侧的手,微微探身到了窗边。 听到了封宬的回答。 “二皇子说,死者冤屈?” 他的声音温温和和的,似是笑着的,却又有着叫人不容忽视的威慑。 封宗后背一绷,怒视他,“难道不冤屈?!” 封宬点了点头,到了嘴边的冷嘲热讽针锋相对刚要出口。 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探身在窗边的云落落。 他转过脸去,便对上了那双轻软静谧的眼。 黑瞳里,是过分的安静,又是过分的……包容。 先前种种,忽而自脑中掠过。 村中老伯的感激,怨恨恶鬼的喜极,花树之下的轻叹,神魔妖鬼的俯首…… 充斥胸臆的那些言语,忽而便散开了去。 他转过身,终于将视线第一次转向了地上这样无异于赤裸展露人前的尸体。 然后。 在这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中,蹲了下去。 伸手,将那戏子身上被撕裂的,沾满污垢的衣裳,慢慢地合拢。 有人瞪大 了眼。 有人张大了嘴。 有人震惊,有人错愕。 但是,在这个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方园,郑玲芳,赵一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样屈尊降贵的封宬。 连李德林和封宗都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然后听他说:“他确实冤屈。” “死于残忍,本已满身狼狈。死后还要被这般曝尸白日,受这许多人的指摘议论非言。” “他确实冤屈。” “或在死前瞧见了真正的凶手。然而,如今却有人要利用他之死状,来冤屈无辜之人,任由那为非作歹之人逍遥法外。” “我曾听人言,枉死之人,过忘川,去彼岸,往地府去时,所要走的路,皆是血海骨山。那是他满腹的怨恨无处安放。” “你看他这死不瞑目的眼,便知,他定然是冤屈的。” “对么?” “二皇子?” 时下盛行道佛,民间不少人皆常口言一二句。 在听到封宬最后那段话时,已有不少人动容。 好些视线,全都转向了封宗。 素来跟封宬刀子对刀子直来直去的封宗,万没料到,封宬竟然也学会了这么个悲情路子! 而那些方才还对封宬十分不屑议论的贱民,居然转过头来就 用这样怀疑的眼神看他! 顿时气得双眼发黑。 伸手指封宬,“你!你少在这里花言乱语!你说我……说大理寺少卿在冤枉无辜之人!那你就有能耐,去抓住真正的犯人了?!” 封宬没说话。 封宗当即冷笑,“我看你也不成了吧,还阻挠大理寺办案,刚刚回京就敢这样嚣张,就等着……” “我能。” 一句温轻而平和的答应,猛地打断了封宗的话。 二楼。 小甯猛地抬头! 客栈内外。 所有人,全都齐刷刷地看向封宬! 便见他,伸手,轻轻地按在了那死状凄惨满面是血的死者的眼睛上方。 修长如玉在日光下近乎生辉的手指,往下轻轻拂过。 垂目安静地看着他,温声道,“你放心地在彼岸处等着,等着我找到凶手,帮你散去心中的怨恨,便不必再去爬那血海与骨山,再去尝一遍这人间的苦楚了。” 说完,手掌抬起。 一直死死瞪大的血目,溘然阖目! 周遭一片寂静。 “呼!” 套着牵绳的大马忽然发出一声不耐的响鼻声。 封宗一颤,瞪向封宬,“你,你胡说什么!大理寺办案,什么时候轮到你……” “二皇子殿下!三 皇子殿下都说要替死者沉冤昭雪了!您还在这阻拦什么呀!”人群里,忽有人高声说。 跟刚刚骂封宬的那个分明是一个声音! 封宗立马朝那边看去,却没看见是哪个说的,当即大骂,“是谁!胡言乱语!拖出来!拖出来!” 百姓立马就不乐意了! 大玥朝民风开朗,人性也自由,对待皇亲贵胄有着天性的尊卑却并没有十分的惧怕。 有人跟着叫开,“二殿下好小气!刚刚三殿下被您指着鼻子骂也没这般计较啊!” “就是!人家都说要抓凶手了!干嘛还非要那个小胡子一看就不像个男人的大理寺少卿办啊!” 李德林:?? “就是!我刚刚瞧着那书生就瘦弱得很,还杀人呢!杀鸟他都抓不住!” 方子清:…… “还说他有同伙!这根本就是想牵连三殿下吧?” 封宬:眯了眯眼。 二楼,小甯忽然放声大笑着拍起云落落的肩膀,“哈哈哈!小道姑,你看老二那脸,跟吃了……那啥一样!难怪了!小时候那么欺负小三子,现在被小三子这样压着头地打脸,不恨不得杀了他才怪呢!哈哈哈哈!可乐死我了!好一出好戏!哈哈哈哈!” 云落 落再次抬手,撑住下巴。 封宬抬眸,就见到在云落落肩膀上扭来扭去的蓝花小纸人,还有她平静望来的目光。 那样安然,那样平和。 便是知晓前方凶险未测,只要这双眼,这样地朝他看着,他都觉得,自己的周身,再无畏惧。 微微一笑,转过头来,朝封宗李德林含笑道,“如此,就请二皇子吩咐李大人,将此案交去御察院吧!” 封宗的脸青了又紫,紫了又黑。 李德林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封宬走到了方子清跟前。 押着他的人立马松开手来,朝后退了两步。 郑玲芳赵三赵四走了出来,跪在地上,高呼,“拜见三皇子殿下!” 赵一跟着跪下,用力抱拳! 方子清颤巍巍地抬头。 就见封宬抬手,将他头上的那片烂菜叶子拿了下来,道,“委屈方先生了。” 方子清顿时眼眶通红,摇了摇头,跟着跪下,朝封宬行了一礼。 “是远牵累了殿下。” 他本想以身为饵,先试探出到底是何人在封宬回京之际如此大动干戈,谁知封宬竟然会为了他,舍身出现! 受到那般非议妄论,还能凭一己之力将如此两难处境拉回到对自己更有利的地步! 第三百一十四章 他看到了!! “封宬!” 封宗忽然森声道,“这个案子,父皇吩咐一月内必须破案!如今只剩下十天了!” 不管如何,他都不可能让封宬如此轻易地讨了便宜去! “十天之后,你要是给不出凶手!到时候你要如何向父皇交待!” 这个时候,封宗总算有了几分皇子的仪态和贵气。 然而。 下一刻,就听封宬淡笑道,“那便是我同父皇的交待,该如何责罚我,父皇也自会有定论,二皇子这般费心,莫非要越俎代庖?” “……” “噗哈哈哈!”云落落肩膀上,小甯笑得鬼火几乎都从胸腔里掉出来,“杀人诛心!漂亮!” 百姓里,也有几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好!好!” 封宗听到那笑声,只觉脸面都被封宬活生生撕烂了扔在地上踩,指着封宬连说了几个‘好’后,突然一甩袖子,“那我就等着看你十天内如何抓到这采花夺命的贼子!” 说完,一个弯腰,便回到车内! 李德林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封宗的随从居然一个没在! 心下纳闷却也不敢多疑,连忙爬起来就要亲自牵马! 却听封宬淡声道,“慢着。” 他吓了一跳,赶紧地缩回手。 就见封宬走到了马车边,扶住车辕,朝车里看了眼,开 口,“二哥。” 这一声‘二哥’,唤得封宗顿时头皮发麻! 警惕地瞪向封宬,“你想做甚!我,我告诉你,这是大庭广众之下,你要是敢乱来,我,我饶不了你!” 谁知,却见封宬红唇一咧,像只恶鬼似的笑开。 分明是笑着的,语气森然地却跟罗刹寻命似的,问:“二哥,不意外我为何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么?” 封宗顿了下,随即,猛地一抽,骇然地朝他看来! “你!” 他都知道了! 他知道了! 知道自己对他动了手?! 今日这场是故意的算计?就为了等他出现?! 所以刚才在马车里才会轻易被他挟持?! 封宗脸上的神色剧烈变换,片刻后,猛地狞笑怒面,“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封宬稍显意外地一挑眉头,旋即松开车辕,站了起来,点头,“原来如此,动手的人竟是他。”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周围的李德林还有不少人听见。 封宗脸色骤变,“封宬!你是不是疯了!我说什么了……” 话没说完,封宬的手在拉车的马上一拍。 那马都是进贡受过驯服的好马,一受指示,立马迈开蹄子朝前轻跑。 人群匆忙朝两边让开。 马车就这么咯咯哒哒地行了出去。 封宗从 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恼火成疯,怒吼,“封宬!我根本什么都没说!你休要污蔑我!封宬!!” 却被马车拉走。 李德林一见,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 连带他带来的那些人,全都小跑着跟上。 不过片刻,就一个都不剩。 围观的百姓,面面相觑。 纷纷回过头来,就见方才被扣押的那个书生,走到木门边,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盖在了那不堪的尸体上。 有几个方才扔了烂菜叶子的百姓顿时被身边人白了好几眼,不得不掩面而去。 “殿下。” 赵三看了眼四周,道,“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尽快进京吧?” 封宬点了点头,扫了眼站在尸体旁的方子清,道,“安排人,好生地将……死者带回御察院。” 又看向赵四,“你先一步带着车马回京,走一趟大理寺,将此案卷宗要来。” 赵四明白封宬的意思,不能给他们在卷宗上做手脚的机会。 点头,“是。” 又问:“那殿下如何回?这尸体……还需得租赁牛车吧?” 这时,旁边有个百姓大着胆子道,“我家有辆牛车,破旧了些,倒是也不怕忌讳……” 没说完,叫旁边的婆娘狠狠一拽! 赵三走过去,那婆娘吓得立马往后缩,那汉子赶 忙护住媳妇。 就见赵三掏出一个钱袋,往他手里一放,“当是御察院买你的车。” 那汉子倒出一看,顿时一惊! 旁边的好几人都倒抽一口气——这得有二十两了吧!别说买一辆破牛车了!买三四驾上好的马车也足够了呀! 他立马笑开,连连点头,“官爷请跟我来!” 赵三便跟了过去。 不少人眼红地看着,还想看看有没有天上的馅饼掉到眼前。 可等扭过头来,却已不见了封宬等人的身影。 只有地上的尸体,被几个侍卫面朝外拦着,不再如货物般任由人观议。 到底御察院凶名在外,这些侍卫又各个黑脸罗刹似的。 不少百姓便也纷纷散去。 有人还想驻足,却被人拉开。 三三俩俩的议论声响起。 “你不想活了?那是御察院!天子耳目!可以随意杀人的!” “哎呀!我又没做错事,他们杀我干嘛!再说了,今儿个瞧这三皇子,挺和气的一人啊!而且长得还俊俏!也不知娶媳妇了没?” “……你快死了那颗心吧!我大舅的表姨家的弟媳的姑姑的堂哥,在京城做买卖,说京城人都知晓,这三皇子出生时,有红鸟落枝头,好听一点的,说是什么朱雀降世!其实啊!就是灾星祸国!长 得再俊俏有什么用!连世家大族都不敢把姑娘往他眼前送,你又算哪根葱?!” “好好地说话你总骂人做甚?反正我瞧着这三皇子挺好,连个戏子的尸身都没嫌弃,说话也笑颜笑语的。那些话,指定是有人捏造的谣言。” “我说你这老婆子真是色令智昏……” 郑玲芳拎着酒壶站在客栈门口,瞄了眼那边离去议论的百姓,眼珠子转了转。 随即笑着走到方子清跟前,从他袖子里摸出个钱袋,递给客栈的掌柜,笑道,“叫掌柜的受惊了,对不住啊!” 这可是御察院的人! 掌柜的哪里敢受,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郑玲芳一笑,将钱袋丢进他的怀里,转过头,就见赵一走过来,道,“两位先生,殿下有请。” …… “见过三爷,云先生。” 平永县通往京城的官道上有一处茶棚,此时已被亮了身份的御察院众侍卫征用,围了防尘,隔绝了来往行人的注视。 封宬坐在擦拭干净的茶桌边,单手执起赵一准备好的豆青釉地粉绣球茶壶,往手边同款的茶盏里倒了一盏茶。 淡雅的花香便散溢开来。 然后方子清和郑玲芳就看,这位高贵又尊雅的殿下,将那第一盏茶,放在了云落落的手边。 第三百一十五章 商议 正低头吃京城小糕点的云落落不过扫了眼,连眼神都没给过来一个。 两人又对视一眼。 身后,赵一上前,给封宬斟了茶,又捧了两盏,放在方子清和郑玲芳跟前。 两人立时起身行礼。 封宬慢慢地饮了一口花茶后,才看向郑玲芳,笑道,“郑秀才一别数月,气色倒是不错。” 郑玲芳嘴角抽了抽,当初他算是让封宬的人绑来的,直接扔给了方远。一开始是不情愿做人幕僚,涉那官场。 可…… 他瞟了眼坐在封宬身边安安静静的吃着糕点的云落落。 将酒壶往腰间一别,跪了下来,“云先生大恩,小生无以为报。多谢云先生指点,月娘能沉冤得雪入土为安。小生愿此生听凭云先生吩咐调遣,绝无二心!” 说完,一抬头,发现云落落挪了个位置,坐到封宬同一张长凳边去了。 顿时表情呆滞。 然后,肩膀就被拍了拍。 抬头,对上方子清一张复杂又无奈的脸。 “你做什么美梦呢?”他轻飘飘问了一句。 “……” “起来吧。” 那边,封宬轻笑,夹了一块豌豆黄放在云落落的碟子里,低声道,“这些都甜腻得很,少吃些。我已吩 咐了,待会进京,有好吃食等着你。” 云落落顿时眼前一亮,认真点了点头,小小地咬了一口豌豆黄。 封宬看她如此亲昵依赖在身侧的模样,心头熨帖。 转过头,又看向起身的郑玲芳和方子清,“此一路辛苦。我心知二位先生乃是赤诚忠心之人,只是,在进京前,我还是需得问一问二位先生。” 他说着,神色微凛,依旧是笑着,可周身的气势已无声散开。 “二位先生,不论前路如何,凶险是否。我不能做下必然的保证,但是可承诺二位先生,不管将来如何,我将以我之能,赋二位先生应得之荣耀,尽力庇二位先生不受苦难。” 他看向两人,含笑郑声问:“二位先生,是否愿就此追随于我?” 方子清再次响起了那夜他盖在琪官儿身上的华服,想起了方才头上被拿下的那片烂菜叶子。 先跪了下去,“小生愿此生追随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郑玲芳看了眼坐在封宬身侧的云落落,跟着跪了下来,“愿追随殿下!绝无悔改!” 桌边。 封宬笑着站了起来,举起手中的茶盏,“如此,某便在此,以茶代酒,敬二位先生一杯,望 二位先生,多多扶携!” 两人赶紧起身,端了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身后,赵一赵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激动与振奋! 三殿下一路走来,身边皆是他们这些心思不足只会莽闯的粗人。 如今,殿下终于有幕僚了!太好了! 小甯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飘悠悠地落在赵一肩头,晃荡着两条纸腿,很开心的样子。 惊得郑玲芳不住眼地看她。 “如今,正好有一事,要同二位先生商议。” 封宬再次坐回去,发现云落落吃完那豌豆黄,居然就不动桌上的糕点了,捧着花茶在那儿慢慢喝。 轻轻一笑。 转过头,看向方子清同郑玲芳,“今日二皇子出现一事,二位如何看?” 方子清没有开口。 郑玲芳今日惯常地饮了几口酒,有些酒后大胆的意思,便先说道,“依小生看来,殿下遇袭之事,多半为二皇子所为。” 大内高手的刺客,火雷,甚至兵马司,哪一个都并非寻常人等能轻易调遣。 封宬点点头。 方子清却皱了皱眉,跟着说道,“可遇袭之后,二皇子并未找到殿下的尸……咳。如此大张旗鼓前来,似是已笃定殿下受伏 ?”语气里满是疑惑。 这二人还不知他先后遭遇诅咒石像蛇群的事。 而方子清也显然疑惑封宗行事如此的马虎,简直司马昭之心。 难道就如此笃定能杀了封宬,再死无对证不成? 不过封宬也没有跟他们细说的意思,只是道,“我倒是有一想法,二位先生不妨听听?” 方子清和郑玲芳立时虚耳恭听。 “封宗的身后,是否还有人?”他含笑一道。 方子清和郑玲芳齐齐一震——他们怎么没想到! 迅速交换了个眼神。 郑玲芳再次率先开口,“倒是小生偏见了。本以为二皇子那般身份,如何还有会受人指使?若当真如此,那又会是什么样的人,能使唤得动二皇子?” 方子清点头,“且以小生今日所见,二皇子生性自大狂躁,目中无人,除非……是比他身份更高贵之人,否则,他如何甘心屈居人下?” 小甯不知何时又飘了过来,落在桌上的糕点旁,朝云落落指了指其中一枚艾窝窝。 云落落放到她面前,剑指一挥。 她立马抱住从天而降的糕点,鬼火都乐得开了花。 郑玲芳忍不住又看了两眼。 就听封宬说道,“若是他受人利用 呢?” 两人又是一怔,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回是方子清先说道,“如此说来,若二皇子当真受人利用,针对殿下,那这背后之人,必然居心不轨。以目前形势所见,那人只怕是存了要让二皇子同殿下两相争斗的目的。” 郑玲芳跟着点头,“那这背后之人,一来,看能从这其中得到好处之人。二来,要看二皇子近身常能接触之人。” 不远处,赵一和赵三一起跟着想了想。 又听封宬含笑说道,“且是他极其信重,又十分忌惮之人。” 这可一下子就把目标更缩小了巴掌大! 几人全都震惊地看向封宬。 连小甯都傻乎乎地抱着艾窝窝抬头看他。 封宬一笑,替云落落续满了花茶,道,“方才,我曾试探一言,诸位可记得封宗当时的反应?” 云落落端起热腾腾的花茶,喝了满口的馨香。 小甯歪头想了想封宗当时探出车外的怂样,瘪了瘪‘嘴’,咬了口艾窝窝。 方子清道,“二皇子那时甚至不顾危险探出车窗外,大叫着说……” ——“封宬!我根本什么都没说!你休要污蔑我!封宬!!” 分明是在害怕! 两人顿时恍然大悟! 第三百一十六章 他要死了 郑玲芳下意识去摸酒葫芦,“殿下当时便已心中有所猜测了吧?” 这三殿下,心思真比他以为的更加缜密深不可测! 难怪独身一人,以那样的出身,竟然能在宫廷里走出来,坐上御察院这样权利滔天又刀口风尖的位置了! 封宬笑了笑,道,“回到京城后,我会在御察院给二位先生安排一个恰当的职位。二位先生这第一桩要做的,便是替我分析出所有可能在封宗身后动手脚的人,并做出一份关于京城局势与各方势力盘结的考量。二位先生,可能胜任么?” 郑玲芳嘴角抽了抽,握着酒葫芦低下头。 跟着方子清一起道。 “谢殿下赏识,小生竭尽所能!” 刚抬起头。 一道轻软绵和的声音平静响起,“三郎是皇子么?” 先前费尽心思隐瞒身份,后来得了云落落的答应,加上小甯的口无遮掩,以及今天这一出。 封宬的身份如何还能瞒? 云落落又不是真的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封宬一时心头微提,朝身侧看去,“落落,我……乃大玥朝皇室第三子,姓封,名宬。” 相识至今,居然才跟云落落报上姓名。连封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顿了下,又补了句 ,“确实排行属三。” 这不说了第三子么,又加这么句好多余。 郑玲芳悄悄用胳膊肘戳了下方子清。 被他斜了一眼,示意,别多话! 赵一和赵三也有点儿紧张,绷着脸。 小甯不啃艾窝窝了,站起来道,“小道姑,这不先前没机会说么……后来就忘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然后就听云落落问:“方才那个二皇子,是你哥哥么?” 封宗? 为何要关心他? 封宬眼神一闪,却还是点头,“不错。同父异母的兄长,大玥朝皇室第二子,封宗。”又看云落落,“落落,你……” “他要死了。” 云落落放下茶盏,缓声道。 “……” …… “混账!混账!” “砰!” 华贵的马车里,封宗一脚踢在身侧跪着的李德林身上! 李德林先前挨了一脚还痛得很,又被这么一踹,差点晕过去! 颤巍巍地扶着车座,艰难跪坐起来,哑声道,“二殿下息怒。” “那个贱种!敢这么踩我头上耀武扬威!我要他死!我要他死!” 封宗大怒,此时的他,活像一只被困的疯狗,激动亢奋地龇牙涎水,张口想咬死人。 李德林往后避了避,犹豫了下,小声问:“殿 下,不是说……三殿下已遇袭身亡了么?五城兵马司的人还在山崖底下找到他的鞋子……” 他说着,觑着封宗的神色。 封宗骤然安静下来,随后,一下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皱眉,“是了!圣……他明明说人已死了!为何诓我!” 若不是信因为是这位圣僧出手,他也不会如此笃定封宬已死! 甚至连侍卫都没带几个,就让他轻而易举地近了身!最终导致今日之事功亏一篑! 都是那个和尚!都怪他! 猛地抬头,朝门外吼,“回京!立刻回京!我要进宫!立刻!” 跪坐在一边的李德林暗暗松了口气——终于将这难伺候的祖宗的注意力转移了。 捂着胸口吸了几口气,只觉浑身都疼。 …… 茶棚内。 一阵短促的寂静后。 小甯试探地问:“你确定说的是,刚刚马车上那个像炸了毛的小鸡仔一样的傻子……咳,说的是老二?” 郑玲芳又忍不住看她。 ——会说话的,会吃东西,抱着鬼火还不会被烧掉的,描了花的,纸人。 云落落抬起头,就见一众人全盯着她看。 顿了顿。 道,“他身上妖气太重了,且阳火已失,目下无光,面有僵青,已是死相。” 妖气? 赵一和赵三皆皱了眉。 倒是方子清和郑玲芳对京城宫中尚未十分熟悉,神色变化并未多大。 封宬转过身来,看着云落落安宁的侧脸,问:“妖气,是说他已被妖吞噬,还是……” 云落落摇头,想了下,说道,“他与妖**了。” “……” 赵一赵三齐齐一闪,没了影。 方子清一见,第一个反应过来,扭头就走! 郑玲芳后知后觉,脸上跟着红了,下一刻被方子清狠狠拽了下差点摔倒,爬起来就跑! 不过三两鼻息的功夫。 桌子边。 就剩下了一脸无语的小甯,和扶额摇头的封宬。 “落落。” 他抬起头,食指在云落落的鼻尖上轻戳了下,“怎么什么话都张口就来?” 云落落摸了摸鼻尖,转头看他,又想了想,问:“这是不能说的么?” 小甯干脆抱着她的艾窝窝躲旁边去装聋子去了,反正她也没耳朵! 封宬放下手,曲肘搭在桌上,侧身靠近云落落,轻叹,“自然是不能乱说的。” 云落落抬头看他,“为何?” 封宬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看着近在眼前双瞳纯澈的小女孩儿。 郑重思考了一会,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那种,咳, 事情,就如同夫妻肌肤之亲般,怎好随意宣之于口的?” 他周身淡雅矜贵的味道随着他的靠近缓缓缠绕过来,还有独属男子温热的阳刚之气。 云落落眨了下眼,视线落在他侧靠过来的脸颊旁。 抿了下唇,凑过去,也在他耳边轻声问:“就如同那神力幻境中,城隍庙神与那佟小郎君洞房那般?” 轻软的热气一下打在耳落。 封宬倏地一僵——原来那一次的铜镜里,她都看到了。 微微侧开身,看她,轻笑颔首,“正是那般。” 云落落点点头,坐了回去,“哦,是这样。”又点了下头,“那我以后不说了。” 乖乖的模样,当真叫人看得心头发软! 封宬笑了声,也坐回去,问:“所以,封宗身上的妖气,是因为他近身有女子为妖?” 说着,一手抬起,似是无意地在耳边拂过。 云落落点头,眼角的余光在他微红的脸侧落下,顿了顿,收回来,道,“那妖气阴重,且有血煞之色。二皇子面相凶残,同样身有血煞。两相一碰,他便是天子血脉,真阳之火,也压制不住。如今,阳火已灭二,若最后一朵阳火灭尽,便是他毙命之时。” 这几句话里所藏的意思太多。 第三百一十七章 对峙 封宬眉梢微微上挑,忽而就想起第一次相见时,在那鬼宅中,云落落也曾示意过他的面相,并非短命之意。 片刻后,问:“可知他何时会丧命?” 云落落摇头,“我尚未有如此卜算之力。或许大师兄可为。” 封宬没料到这个时候居然还能蹦出个‘大师兄’,刚要给云落落倒茶的手一停。 朝那茶壶上精美的绣球花看了会儿,才笑道,“大师兄行踪,我已吩咐暗卫去查。落落,不必担忧。” “嗯。” 云落落点头,手指放在绣球花的茶盏边轻转了转,却没说话。 抱着艾窝窝缩在旁边的小甯忽然想到个问题。 ——哎?假如到了京城,发现大师兄不在京城呢?或是得到了大师兄去别处的行踪呢? 云落落……还能留在京城么? …… 京城,皇宫。 升仙台。 一身广袖白衣,发髻高束,面若沉水的云皓,慢步拾阶而上。 两边是九瓣雪莲汉白玉浮雕护栏,素洁高穆。 抬目望去,白墙金瓦的宫室,巧夺天工地立在青色石砖铺就的升仙台上。 宛若悬立于空的九重仙阁。 飞檐峭壁,雕梁画栋。 飞纱飘幔,香台袅袅。 宫室的上方,悬挂苍劲古 朴牌匾——梵音宫。 有两个身穿白色僧服的小僧立在汉白玉台阶尽头,雪白的宫室两边。 见到往上而来的云皓,立时俯身朝后退开几步,抬手行佛家礼。 恭恭敬敬地唤,“云先生,您回来了。” 云皓走近。 目光在那额点莲花的美貌小僧面上停了停,随即,露出个略显嘲弄地讥笑,并未说话。 憨厚小僧已抬手。 “嘎——” 厚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 从内里传来单调而枯燥,却又悠长绵缓的木鱼声。 云皓敛下神色,抬目,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偌大宫室宽敞清冷,唯有正殿上方供奉观世音菩萨宝相威严肃穆,慈悲悯怀。 跪坐在莲花蒲团上的僧人,背影修长单薄,如那佛尊座下最虔诚的弟子,不染红尘半分世俗魔障。 云皓又讥诮地冷哼一声。 木鱼声缓缓停下。 闭目垂首的僧人抬起头来,先看向那慈善怜悯的佛像,随后,才慢慢转头,不等看到云皓,便先开口,“皓儿,你回来了。” 云皓并不掩饰面上神情,淡然道,“圣僧急召我回京,有何吩咐?” 空心在这时候望向他。 一张脸,比之数年前所见,更加高洁冰清,禁冷霜色 。 明明是个和尚,却美得似个妖物。 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目光落在云皓的手臂上,问:“为何甘愿受那一刀?” 云皓垂眸看了眼,面上轻蔑的神色却更加明显了。 “都说了甘愿,何需理由?” 宫室门口,貌美小僧朝里瞥了眼。 空心却依旧一副慈霭神色,不再追问,转而说道,“三殿下将要回京了。” 云皓轻笑,点头,“是啊!山人不力,没拦住三殿下,圣僧要如何处罚啊?” 空心看着他阴阳怪调的脸,依旧没什么变化。 再次和声说道,“朱雀华翎已入怀,不日便是一飞冲天时。你力有不逮,未曾完成我的吩咐,确实该罚。” 云皓低头一笑。 下一刻,空心手中木鱼‘哒’一声敲响。 他的眼睛骤然瞪大! 接着,一下攥住胸前衣襟,单腿‘咚’地跪了下去! 似是受到了巨大的创伤,痛得浑身发颤! 然而,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却还死死咬在牙关处! 攥着衣襟的手指,因为过分用力,青筋毕露,手骨发白! 门口,貌美小僧嘻嘻一笑。 “哒。” 木鱼声又响。 云皓脸色一白,另一条腿也‘咚’地跪了下去! 紧咬的牙关 ,濡漫出一道血渍! 空心握着木鱼,面色平静又慈悲地看着他。 再次敲击。 “哒。” 云皓猛地吸了一口气! 面上陡然泛出一枚卍字印! 古老神秘的梵咒,从骨髓血脉脏腑里渗出,透过肌肤,如鳞片一般层层叠叠! 云皓忽而剑指并拢。 在额间迅速一点! 一抹红色窄红迅速如火燎起! 那卍字印,顷刻便如浪潮,退散消失。 空心抬目,一直和蔼的面上,第一次露出了几分不悦。 美目森沉。 见云皓剑指再次朝胸口点去。 他举起木鱼,又要敲击之时。 门外。 忽然响起一声怒吼。 “圣僧!空心!你给我出来!” 空心的木鱼声一顿。 云皓的剑指已落到了胸前,迅速画了个符咒。 同时口中低声念了一句。 便听。 “咔嚓!” 空心手里的木鱼,猛地裂开一道缝隙! 门口。 貌美小僧猛地抬头,一双漂亮眼睛里皆是不善目色! 空心低头看了眼,又抬眼,看对面缓缓站起来露出个更加嘲讽笑容的云皓。 没说话。 这才缓缓转过头,看梵音宫门口闯进来的人。 二皇子,封宗。 “空心……大师!” 封宗满心怒火,三两步 来到空心面前,一对上那双不像活人的眼睛,顿时又犯了怵。 顿了顿,才想起先前受的屈辱。 火气立马蹿了上来! “你干得好事!” 他双眼一瞪,“封宬根本没死!你居然说他死了!出家人不打诳语!圣僧如此欺瞒于我,也不怕被佛祖责罚?!” 空心放下破裂的木鱼,却并没从蒲团上起身。 只是竖起手掌,念了声佛语,道,“贫僧不曾说过三殿下身故。二殿下何出此言?” 封宗一愣。 一旁,云皓扯开嘴角,几乎笑出声来。 “你!” 封宗愣了愣,这才想起先前空心确实没说过这样的话! “可当时那石像确实是碎了!那难道不是圣僧动的手脚?!”他再次质问。 空心面色平和地说道,“石像并非三殿下,当时破碎,乃是受人攻击而碎。” 封宗顿时傻眼,“受什么人攻击?” 空心道,“三殿下身侧,有一道法极高之人。二殿下今日不曾遇见么?” 云皓讥笑的神情微变,朝两人扫了眼,心下微沉。 封宗脑子里转了几个弯,才在空心最后一句话里隐约明白了点儿什么,“圣僧,你该不会是故意利用我,去引出封宬身边的那个人吧!” 第三百一十八章 我要她的心 虽然狂妄自大,可到这个时候,终于有点儿明白过来了。 空心垂目,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受君之托,忠君之事。只是,三皇子此近侧之人,乃犯紫薇之煞星,若早日得除,于殿下来说,也是百利无害。” 云皓当即垂眸,眼下瞳底一瞬的杀意。 对面,封宗却顿时露出一副被利用后的恼羞成怒! 猛地转身,一脚踢翻了不远处的一个香炉,狂吼,“好你个空心!连本皇子都敢利用?” 又转过身,指向空心,“你是不是以为父皇太后尊称你一声圣僧,我就真的不能拿你怎么样了?” 空心又念了一声佛语,轻声道,“二殿下,戒嗔戒躁。冥冥注定,天命不可改。” “不可改?哈!” 封宗此时也被气傻了,对空心的那点儿忌惮早被忘到脑后去了。 大笑着直摇头,“好好!圣僧果然佛法高深,本皇子是愚不可及,竟然到这个时候才知晓圣僧真正的厉害!哈哈哈哈哈!” 说完,一甩袖子,又冲出了梵音宫! 自始至终,竟是完全没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云皓!或者说,根本就没在意他这么个人! “圣僧可真是不留情面啊!” 云皓轻叹了一声,嘲弄的嗓音里带了几分沙哑,“这可不像是圣僧平日里假面慈悲的做派啊!” 空心似是早习惯了他的这般言语。 看着敞开的宫殿大门,轻摇了摇头,说话的语气犹如高僧布道般慈悯,可吐出的话语却叫又仿佛一个狞色满面的恶陀。 “将死之人,何需在意。” 空荡的大殿内,倒塌的香炉内泼洒满地的香灰袅袅散开在尘霾中。 云皓放肆的笑声忽然荡开。 “哈!哈哈哈!” 他这么笑着,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地看向空心,“人人都以为慈悲为怀心怜苍生的圣僧,原来,竟是这么无情啊!” 顿了下,又轻叹:“给个人续命,于圣僧来说,也并非难事。” “难道不是因为他在南方的势力和人手全叫三殿下杀了个干净再没有利用价值了?” 空心收回视线,瞧见他这副鲜活又朝气的样子。 似是也无奈地笑了下,轻摇了下头,声音更低地说:“大道无情,天道无念。皓儿,你该早日学会舍取才是。” “舍取?” 云皓的笑声猛收,冷冷地看向他,“如你一般,杀尽所有身边人,最后变成个怪物么?” 门口。 貌美 小僧忽而蹿了进来,抬手便要朝云皓攻去! 云皓居然不躲不闪,就这么看着他! 随即。 见他猛地一僵! 接着,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捏住身躯,悬在半空骤然扭曲了几下! “砰!” 摔落地面! 云皓看着那面色青紫尚有一息的小僧,却真正露出笑意来。 “瞧瞧,圣僧,你这干干净净的面皮底下到底藏着个什么模样儿,骗得了别人,能骗得了你自己么?” 说完,抬脚便要出去。 刚到宫室门口。 虽然,忽而又传来‘哒’一声木鱼。 他脚下一滞。 就听空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三殿下带回来的孩子,我要她的心。” 运很好的眼中厉色陡爆! 宫门边,憨厚小僧似有所察地抬头。 他又再次朝前走去。 并未回答一言。 …… “哐!” 停在永安门外的马车被猛地踢开! 不过多久,华裙美服的锦奴从车内被一把扔出! 车子很快便扬长而去。 车轱辘碾压青石砖,发出响亮又急躁的‘咯嗒’声。 守门的士兵看到地上软倒的可怜貌美女子,对视一眼,又不敢擅离职守。 只遥遥地问了声:“娘子,没事吧?” 锦奴笑 了笑,早已习惯地从地上爬起来,朝两个士兵福了福身,“多谢郎君关怀,奴家无碍。” 妖娆妩媚的身段,勾得两个壮年郎脸都红了。 可在看到她额头的伤时,又一齐愣了愣。 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她已转身,慢吞吞地朝马车离去的方向一步步去了。 日光自她的头顶落下,凝在永安门外光洁的石砖上,勾勒出一道妖媚动人的落影。 两人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忍不住,低声道,“二皇子竟然这样对待身边伺候的娘子。” “我早听说二皇子十分残暴,身边就这么个娘子伺候得久,本以为是个备受宠爱的,谁知竟……” “唉!瞧着也是个可怜人。” “刚刚好像听二皇子说要杀了谁?” “快住嘴!” 不远处。 锦奴勾起如血般红唇,朝后睨了眼,瞳孔一瞬凝成线状。 随后,抬手,轻抚了抚鬓发。 似是笑着的,轻声说道,“看吧!就说那蠢货会对他动了杀心吧?不如当时直接就杀了那个什么朱雀了,还省得现在要招惹到这样的麻烦。” 她的身后,黑影微微变化了一瞬。 不久后,传来一道低而模糊的声音,“你不要乱来,他 真的不会放过你的。” 锦奴却不甚在意地笑着,放下手,朝一路巡守的士兵福了福身。 为守的领兵似乎认识她,还了一礼,继续往前。 她继续往前走,笑道,“他若真会对我动这样的心思,那不就证明我于他来说,便等同于他曾经亲手杀的那些个人一般了么?” 身后拖曳的黑影掩在落地的裙摆下,没有变化。 锦奴又再次念道,“还是应该杀了那个朱雀的。封宗那个蠢货也该死。谁都不能挡了他的路。” 黑色的影子倏而如水波一晃。 低声摇摇荡荡地再次传来,“你不要犯傻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破庙里的呆头和尚了……” 话没说完。 远处忽而又行来一众人。 为首两个拎着莲花仙炉一身月白内衬天青粉襦裙的宫娥,身后由一头通体雪白的牛拉着一辆精美工巧莲花盖顶的小车,两边前后八个同款襦裙梳飞仙髻的宫娥队伍。 朝锦奴慢慢行来。 一路守卫巡防宫人无不后退到墙根边,跪地行礼。 那牛车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往前。 一直来到锦奴所在之处。 锦奴俯身跪地,等那牛车过去。 不想,那牛车居然停了下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道真娘娘 接着。 牛车上挂着描绘何仙姑献莲的帷幔被掀开,露出一只素白如软琼的手,似是说了句什么。 便有个貌美的宫娥走过来,轻声问:“娘子,我家娘娘问您,缘何受伤?可需娘娘替您做主么?” 这个做主用得真是妙。 仿若这牛车之内的人便是这皇宫和大玥朝的主人般。 锦奴俯身,妖娆低慢地露出个感激的笑容,“多谢娘娘垂怜,奴家不过是意外受伤,不敢劳烦娘娘费心。” 宫娥点点头。 那帷幔后,又传来低低几声细语。 隔着不远听着,总觉得那声儿轻柔飘渺得跟云上的九重仙籁般。 另一个宫娥也走了过来。 伸手,递给锦奴一个绣着鲤鱼戏莲的荷包。 同样柔声地说道,“我家娘娘说了,女子伤及容颜,是最伤心难过之事。娘子也不必太过介怀。这是娘娘给娘子的一点心意,足够买些上好的祛疤除痕之药了。” 锦奴看了眼那荷包。 微微一笑,双手接过,“多谢娘娘。” 两个宫娥便转身回到车边。 很快,牛车再次前行。 长安门打开。 牛车径直而入。 这天底下。 能开长安门,以车代步而入的。 仅有两人。 一是当 朝天子,大玥永安帝。 二是莲花宫的主人,被永安帝捧在手心里宠着的落世仙子,杨道真。 锦奴握着荷包,笑着说道。 “恭送道真娘娘。” …… “落落,尝尝这个。” 京城第一酒楼,平素都要提前至少半月才能预定到位置的一品阁二楼雅间内,封宬将一份猴头蘑扒鱼翅放在云落落面前。 见她卷着筷子绞鱼翅,又笑着将酿冬菇盒推了过去。 随后伸手,放下一罐煨山鸡丝燕窝。 转而又要那筷子给云落落夹京烧狮子头,就被旁边扑过来的小甯一巴掌打在手腕上! “啪!” 还挺响。 封宬撩开眼帘,扫了眼刚刚高过他腕骨的纸人,笑问:“阿姐何意?” 小甯翻了个大.大大.大的‘白眼儿’,“你回到京城,不是该先去宫里跟父皇报备一声么?不是说父皇病了!也该去看看现下如何了才是啊!要是被老二别有用心地先去告了状,你这一趟苦不是白受了?” 封宬笑了,夹了几分吃食放在一个小碟子里。 胳膊蹭了下云落落。 云落落头也不抬地划了下剑指。 然后,小甯就盯着面前,不说话了。 封宬轻笑着收回视线,又给云落落 夹了一筷子萝卜糕,才淡然道,“父皇处,我早已递了奏折。只等父皇传召。至于封宗……想来他如今并无暇顾及于我。” 小甯抱着颗三鲜丸子,纳闷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老二为何顾不上你啊?” 封宬弯了弯唇,并未开口。 转过头,看了眼身边的云落落,问:“我尚未出宫赐府,所以今日定是要回宫去。御察院那处也不好带你过去引人注目。我在平康坊中有一处宅子,也还算清静。落落若是愿意,暂时便在那处歇脚,可好?” 那语气温柔宠溺的,听得小甯的鬼火都快团成一团了——这三鲜丸子咋那么酸呢? 云落落吃了嘴里的吃食,抬起头,问:“三郎不去查那戏子之死么?” 纵使知道了他的身份,云落落对他的称呼还是一如从前。 这样平和的态度,让封宬一时心里不知是松是落。 总感觉空荡荡的。 似乎云落落那太过平静的眼神里,根本就没什么真正值得她在意的人和物。 只除了那个……大师兄。 他眼神微闪,笑了笑,点头,“自然是要去的。不过也不急于一时,案子已发生多日,我也还要等赵四将卷宗全部带回御察院。先 陪你吃了饭再说。” 云落落听了,点了点头,道,“好。”然后,却加快了手中的筷子。 小甯见她突然这样吃,是真怕她一个不小心给噎死了。 刚要开口。 却听封宬又问:“落落莫非……是想同我一起去瞧那采花贼的卷宗?” 云落落眨了下眼,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只说封宗,忘记这一桩了。 便再次抬起头来,看向封宬,“那尸体死得不对劲。” 封宬一愣。 抱着艾窝窝的小甯也转过头来,惊讶地看向她。 “落落何意?” 云落落仔细想了下,道,“我没有细看,不好分辨。但若是我先前不曾瞧错,那尸体死的时候,阳气尽失。” 不止桌边,围在不远处的几个侍卫也都齐齐对视一眼。 然后,又听云落落说道,“而且,死者应当还被杀人者掏出了某颗内脏。” 封宬眉头微蹙,“不曾瞧见那尸体上有何伤口。” 原来他俯身替那戏子尸体拢衣的时候,是认认真真地将他当做一个人去瞧过了。 不远处的方子清再次想起死去的琪官儿,郑玲芳则朝封宬看了眼。 就见云落落做了个筷子从嘴里拿出来的动作,神情自然地说道,“如此, 从口中。” “……” 短暂的寂静后。 藏在角落里的暗七忽然拿拳头砸胸口——噎住了!噎住了! 旁边暗九无语地看着他手里的驴打滚,伸手,在他后背心用力一捶。 他一口气还没顺过去,差点被捶得飞了出去,扭头就要找暗九干架。 而桌子边。 小甯已经忘记说话了。 封宬的脸色也不太好,他明白了云落落的意思。 “落落是说,这犯案行凶者,极有可能乃是……非人?” 云落落的筷子夹着一块猴头菇,摇了摇头,“我还要细看才知。那死者的死状瞧着也十分怪。” 顿了下,忽而想起,从前观主为了驱鬼,偷偷跑去人家的灵堂看尸体,被那户人家抓着扫帚撵了出来的狼狈模样。 转过头,看向封宬,问:“我可以去看么?” 若真是妖异,那他可信任之人,唯有云落落。 这一次南下,闹出这样的动静,御察院同他早已是风口浪尖之上。 眼下虽风平浪静,可实际京城权势之中,更是无数人对他虎视眈眈。 更别提还有封宗故意闹的这一出。 不管背后那人到底是何图谋。 可故意将他和御察院推到人前的目的却是显而易见。 第三百二十章 突来争喧 如今再听云落落提及那犯案者极有可能非人后,封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 这桩案子,是背后那人故意塞到他手里的。 其中,恐怕就是为了要引出云落落! 京城之中,暗流如何诡谲,封宬皆无所在意。 唯独一个云落落,他绝对不能让她受这糟污半点龌龊玷染! 见他不说话。 旁边换了个糖麻花抱着的小甯突然开口,“与其躲躲藏藏,不如正大光明地亮着了。” 封宬一抬头,就见自家阿姐一脸无所谓地啃了口那小麻花。 道,“他们这样算计,无非是不想让你把小道姑藏起来。她的能耐,想必现在耳闻的多,相信的少。与其叫他们这样一番番试探,不如亮亮堂堂地敞出来,到时候,各方皆是眼红,必成胶着之态。” 说着,还朝封宬翻了个白眼,“你的太傅没教过你?南海好起风浪,狂风巨啸可毁千里之顷,然而,这风浪中心,却平静无波。这个时候未尝不是你的机会,笨蛋。” 自打封宬十岁后,就没这么被人骂过了。 他低低一笑,朝云落落看了眼,道,“我何尝没有这般想过。”顿了下,又看向小甯,“只是,阿姐,我无法说服自己 ,将落落放到这算计阴谋的中心去。” 小甯顿时想起那一日,他在那乌篷小船内,轻轻地说的那句——我舍不得。 鬼火一晃。 转过头来,看似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还大口吃东西的云落落,心下轻叹了口气,问:“小道姑,你可愿么?” 云落落放下手里的小罐。 抬眼,先看到小甯微蓝的鬼火轻轻摇曳,然后转目,看到不远处的赵一等人纷纷侧目朝她望来。 最后转向身边,对上了封宬垂望而来的静深目光。 口中鲜香盈颊。 开口时,樱唇边荧光一点。 她弯了下唇,问:“三郎不会保护我么?” 蹲在角落里的暗七手里的驴打滚差点掉地。 好半晌,他猛地捂嘴问旁边的暗九,“云先生方才是……笑了?!” 暗九显然也有些震惊。 赵一等人没说话,只侧开了目光。 方子清再度拿起筷子,郑玲芳却握着酒葫芦,朝云落落看了眼,被方子清一巴掌拍开脸。 小甯啃了口麻花,摇头感叹,“小道姑!你厉害了啊!居然都学会推拉了!这样下去小三子还不是要把命给你才能够啊?” 云落落听了这话,眼里却露出几分不解来。 似乎并不知 道这句反问代表了什么。 想了想,又道,“先前三郎说过的。” “……” 小甯肩膀一垮——得!对牛弹琴! 封宬却轻笑出声,将狮子头放在她的碗里,温声道,“我自是说过的。多吃些。待会儿我带你去御察院。” 云落落听话地夹起狮子头,一口咬掉大半,鼓起了嫩白的腮帮子。 看得封宬眼里又露出几分笑意来。 小甯抖着鬼火在旁边瞄,想了想,问:“父皇的病真的不要紧?反正小道姑是肯定藏不住的,不如……” 封宬明白小甯的意思。 索性要放在人前,不如到父皇跟前过明路。 如此一来,各方就算有所图谋,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失为一个良策。 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云落落清妍如梨芯的面庞上,脑中不由浮起莲花宫中那人…… 深眸微凝。 片刻后,道,“且不急。待我入宫后见过父皇再说。” 小甯点了点头,撒开手里的团子,自言自语道,“我有许多年未曾见过父皇了……” 声音极小,只惹得封宬朝她看了眼。 “三郎,吃。” 云落落拿起勺子,往封宬的碗里盛了一大份。 封宬轻笑,端起了碗。 正要送到 口中。 屏风隔开的雅间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高呼。 “小爷我半个月前就订的位置,你说给别人就给别人了?胡东海,我看你这一品阁的门是不想在京城开了吧?” 胡东海正是这一品阁的掌柜,也是老板。 是个快五十岁笑起来没有一点油气反跟弥勒佛似一脸善相的小老头儿。 “哎呀,小侯爷,这您说的是什么话呀?一品阁能有如今的生意,全不是指着您的照拂么!您可千万别生气,您订的位置儿,小人一早给您准备好了,就在三楼的海棠阁,临着朱雀大街,还给您准备了您最喜欢的琵琶娘子……哎哟!” 随后一声重响,似是那胡老板被掀得撞翻了什么东西,接连响起一片惊呼。 “给我起开!什么三楼的海棠阁!爷定的就是二楼的这雅座!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能耐的,连小爷预定好的位置也敢抢!”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胡老板的呼声和那叫嚷声,纷纷朝这边靠近。 然而。 不等靠近,似乎又被什么人拦住。 那骂声又嚷开,“你们是谁!也敢拦小爷的路!给我滚!” 云落落抬头看了眼。 封宬淡笑一声,将碗里的吃食 一点点送进口中,根本不曾在意外头的嘈杂半分。 赵一已落到近前,低声道,“是安南侯府的李双柏。” 小甯抱着鬼火飘起来一点儿,问:“安南侯?嗯……我记着他家那老李头十多年前身子不就不大行了么?如今是谁继承了侯爵?他那一脸阴嗖嗖跟鬼一样的大儿子?” 封宬还在吃东西,似乎不吃完不准备开口。 赵一听着外头的争执,低声道,“是,六年前,老安南侯辞世,嫡长子李秋降继承了爵位。现在外头的是现任安南侯的二弟,李双柏。” 小甯听着外头一声嚣张叫骂。 “御察院?我呸!管天管地还管到小爷我吃饭的头上来了?御察院了不起么?说要占了小爷的地儿就要占?有本事我们到皇上跟前去说理去!” 不由砸了砸‘嘴’。 “啧。我记着父皇先前并不待见安南侯府啊!怎么敢在御察院的人跟前这么放肆?” 说着,瞧见封宬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顿时无语,“小三子你能不能别吃了?” 谁知,封宬只是翻开眼角朝她扫了眼,根本没有放下碗的意思。 倒是云落落,好像吃饱了,正伸着脖子好奇地看着屏风外头的动静。 第三百二十一章 总有这样的蠢货 赵一看了眼封宬的神色,说道,“三年前,安南侯将其妹送进了皇宫,颇为……受宠。短短三年,已从美人,被圣上封为妃位。” “哦?” 小甯露出讶异的神色,“父皇不是个好风流的呀!这……” “封号为安。”赵一添了句。 小甯鬼火一挑,“这安妃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能耐?” 这么议论自己父亲的私事,这位已故的长公主殿下居然一脸坦荡。 这时封宬终于吃完了碗里的吃食,动作极其优雅自然地放下了碗勺,用一方干净的帕子擦了擦唇侧。 才含笑不紧不慢地开口,“安妃同莲花宫杨道真交好。” 小甯鬼火又抖了抖。 还要再说什么。 外头。 忽然响起一声惨呼,似是那一品阁老板胡东海的。 接着,便是那李双柏的骂声,“老东西!平日里给你几分颜色罢了,你还真以为爷是好轻易得罪的人?来人,给我把他抓起来!打断他的手!我要他知道知道,小爷我的东西是不是能随意动的!” 赵一皱了皱眉。 这话,听着是骂胡东海,实际却是指桑骂槐地在说他们御察院。 小甯错愕地回头,“这小子脑壳是不是有浆糊?这可是京城!天子 脚下!安妃再受宠,他这样胡作非为就不怕父皇哪天厌弃了,这些都是罪名?” 身边的封宬也在这个时候起身了,长腿一迈,朝外走去。 一边淡声道,“事实上,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总会有这样的蠢货。而世上,这样的蠢货,比比皆是。” 说着,走到了屏风边。 云落落似乎好奇,想跟着一起走过去看看,却被小甯拉了一把袖子,朝她摇了摇头。 只好重新坐回桌边。 就听走到屏风外的封宬,似是笑着的,可笑声又带了点儿她不曾熟悉的意味。 漫不经心地问:“李二郎,这是在做什么?” 云落落后来想了想,封宬当时的这种声音,就好像观主曾经念的话本子里头,那种可了不得的什么战神王爷的邪魅一笑。 屏风外,方才好叫嚣喧嚷的声音忽而安静下来。 接着,是胡东海颤巍巍地呼声。 “参见,参见三皇子殿下。” 有人点明了身份,其他人自然不能做睁眼瞎。 就是李双柏,人家拍马称他一声小侯爷,实际上呢,身无功名又无官职的白丁一个。 世家子弟又如何? 见到皇室,还能不跪? 他梗着脖子,似乎没料到封宬居然在此! 脸 上的凶悍跟骤然见到封宬时眼中下意识浮起的恐惧突兀地出现在一副面孔上,扭曲又难看。 被身旁的护卫提醒了声。 才跟着跪下,咬着牙道,“参见三皇子殿下。” 连周围的食客也都因为这动静知晓了封宬的身份,纷纷跪下一片。 封宬站在屏风旁,也不让人起来。 只是朝四周扫视一圈,随后,如玉无暇的面上再次浮起一抹让人瞧着如春风拂面的笑意。 笑着道,“听方才李二郎君的意思,似乎是在指责御察院以公谋私,强权霸道,占了李二郎君半个月前预定好的雅座?” 李双柏一颤,可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抬起头来看向封宬,恶狠狠地点头,“正是!御察院仗着权势,在京城中为所欲为,如今连吃饭都要抢别人的地方!三皇子……” 对上封宬笑着看过来的目光,顿时舌结,可咬了咬牙,居然还说出了口,“你掌管御察院,如今却带着手下这样为非作歹!传到宫中,只怕圣上听了,也要不高兴吧!” 今日这一二两个的都是疯了?都拿皇上来做帽子压三殿下? 赵一上前半步,刚要说话。 封宬却笑着问道,“李二,今日这出,是谁 教你来做的?” 李双柏身子一僵,神情显而易见地扭动了一下。 却依旧一脸硬撑的凶色盯着封宬,“我不知道三皇子在说什么!你们强占,反过来还要……” 不等他话说完。 封宬又笑着轻摇了下头,再次问道;“你既说你是半月前预定的位置,那可有凭证?” 李双柏脸色又变了变,朝旁边瑟瑟缩缩的胡东海扫了眼,硬着嗓子道,“自是有的!半个月前,我曾遣家奴到一品阁来知会过。他们自有账簿记录!” 若是没有,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儿,跟他无关! 封宬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并不上他这个言语陷阱的当。 只笑得愈发明艳冽艳,看得李双柏都眼花心颤。 “既如此,便是无凭证了?”然后就听封宬来了这么一句。 李双柏顿时一个激灵,张口便要说话。 封宬却并不理他,只朝胡东海道,“胡掌柜,你来说。” 趴在地上的胡东海抬起刚刚被打了一巴掌的脸,胖嘟嘟的半边脸上手指印清晰,看上去十分可怜。 才要张口,却被李双柏狠狠一瞪。 立马颤了下。 一看就是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 李双柏心里又得意起来——这么个庶民 ,也敢揭他的底?就不怕他…… “此雅间,本就是为三皇子殿下,常年留座儿的。” 颤巍巍的嗓音,一下将李双柏眼里的得意给震在了脸上! 他猛地扭头,“胡东海!你是不是活腻了!” 胡东海猛地打了个摆儿,赶紧再次跪趴下去。 声音发抖却高了起来,“小侯爷息怒!小人多年前曾受三皇子大恩,为报答三皇子的恩情,一品阁常年给殿下留下此间雅座,这是……一品阁的常客都知晓的事儿!” 李双柏是个好花天酒地留恋秦楼楚馆的纨绔,怎么也没料到这一品阁居然还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 顿时满面怒火,高声骂道,“你少胡说八道!哪有做生意的不挣银子只图报恩的?好!我知道了!你是为了讨好御察院,故意陷害我是吧!老头儿,你给我等着……” 话没说完。 封宬的声音再次淡淡响起,“赵一,安南侯府李双柏,扰民滋事,寻衅威胁,按大玥律例,该如何处置?” 李双柏眼眶一瞪。 便看赵一面无表情地走出来,高声道,“按律,杖责三十,羁押十日。若有财物损坏者,赔偿损坏者十倍银。若伤人者,再罚银一百两,加五十杖。” 第三百二十二章 走,我带你去 李双柏顿时脸色一白! 胡东海忙趴到地上,连声道,“小人不曾受伤!也,也无财物损坏!” 赵一扫了眼不远处被砸倒的屏风,屏风后头原本雅间吃饭的几个食客也连连摇头。 最终视线落在胡东海脸上的手指印。 便听身后封宬幽然含笑道,“如此,那就按律行事吧!” 李双柏一愣,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封宬的这句‘按律行事’是何意。 就见他身后那传闻黑面煞神的御察院左副御司长二话不说,抬脚就走过来。 李双柏愣愣地看着这黑面煞神直走到近前时,才猛地反应过来! 登时高呼,“封……三皇子!你敢随意打罚世家贵族?!你别忘了我姐姐如今可是宫里的……唔!唔唔唔!” 叫嚷的嘴,立马被赵一不知从哪儿拽来的一块破抹布给堵住。 李双柏身后的随从护卫一看也急了,站起来就想拦赵一。 后头,赵三和其他一众御察院护卫齐齐上前。 腰间佩刀。 “唰!” 开了口! 那群安南侯府的护卫吓得立马成了缩头乌龟! 李双柏瘫软在地,被两个侍卫直接拎了出去。 封宬一笑。 这才朝四周扫视一圈,浅慢一笑,走回屏风后,便见云落落已 拿了几个不知哪儿送来的食盒,正将桌上的吃食一点点包好,往食盒里放。 小甯抱着胳膊在旁边嘀咕,“还敢嚷嚷着自家姐姐是宫里的妃子?小一一也是的,干嘛不让他嚷完?我就不信了,这事儿传到父皇耳里,父皇能容得了那安妃在宫中继续受宠……对!就这么包!” 忽而又转向云落落,纸胳膊直挥,“哎呀小心,别洒了汤!这个汤汁儿泡饭可好吃了!还有这个……” 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封宬站在屏风旁。 撇撇嘴,“这么闹腾,还能吃个什么?我让小道姑别吃了,她说不能浪费,就只好打包了。你去把饭钱付了,赶紧走吧!” 听到她最后几个字的语气。 封宬又轻笑开,与方才在屏风外那笑不见眼底的冷漠不同,他走到桌边,将一盘糕点端到云落落手边,看她小心放进食盒的隔层里。 道,“阿姐以为?” 无头无脑的一句话。 小甯翻了个‘大白眼儿’,“跟老二一样的呆头鹅。索性你也抓了人,那蠢货不是个硬骨头,指定能问出点什么。” 顿了下,又叹气,“这才刚回京城啊!往后难道要一直这样?还给不给小道姑安生日子了?” 闻言,封 宬替云落落端菜碟的手一顿。 连阿姐都明白,这连续两出虽没点破,却已分明是朝云落落来的了。 那心思那般玲珑的她……会不知道么? 朝云落落瞥了眼,却见她依旧神色如常甚至于有些过分平静地将食盒盖起。 手上沾了点儿汤汁,她习惯地往嘴边吮了下。 吮完,才发现封宬正朝她看。 顿了顿,眨了下眼,神情平和地将手往下,往身后撇了撇。 问:“现在去何处?” 封宬看她细小的动作。 片刻后,出尘仙容上笑意一晃,“走,落落,我带你去瞧瞧我的地方。” …… 朱雀大街皇城的朱雀门一直延伸到城南明德门,纵穿整个皇城正中的主大街。 其中一品阁开在位于朱雀大街靠南明德门附近的行光坊内。 而御察院则位于靠近皇城的延寿坊内,与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比邻,自朱雀大街直行而过倒是也便宜。 自入京后,御察院的车队便不再遮掩身份,侍卫也不再便装行事,皆换上了御察院的制服。 黑衣蟒纹,黑甲卫刀。 列队整齐地护在封宬所乘坐的黑头大马两旁。 玄铁乌沉木马车,缓慢自朱雀大道行过时,能看到马路两边原本热闹熙攘的 人群瞬间安静。 有人忌惮,有人惶恐,有人生厌,有人抵触。 但无一张热切欢迎的面孔。 德道坊的一座新盖的道观二楼屋顶上,一家仆急匆匆跑来。 见着坐在屋顶上的人便跪了下去,明显焦灼地轻声道,“侯爷,二郎让御察院的人带走了!” 屋顶上,那人看着沉肃冷穆行过的御察院车队,点了点头,“知道了。” 那家仆见他居然没有吩咐,又露出几分担忧,“侯爷,是……三皇子亲自下的令,说要杖责。二郎素来娇惯,若真受了杖刑,恐有性命之忧……” 话没说完,那朝着街道望去的男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阴沉沉的脸。 朝那家仆一扫。 家仆顿时一颤,立马趴在地上,不敢再多言。 此人是谁,正是方才大闹一品阁的李双柏的长兄,现任安南侯李秋降。 一双同样阴晦不明的眼在那家仆身上停了停,才不急不忙地开口。 “下去吧。” 家仆哪里还敢多话,立马就跪趴着后退到楼梯边,然后快速消失。 李秋降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朱雀大街上已走远的御察院车队。 原本热闹的人群,在车队过去后,又再次恢复喧嚷。 三三俩俩的议论声不低, 传到这并不高的道观二楼上。 “听说御察院这回南下,请来个十分了不得的大师?” “我怎么听说是个美人?” “不会又是莲花宫里那位道真娘娘一样的吧?” “嘶——这话可不能乱说!不过么,御察院要是真给皇上进贡了这样一位美人,这朝廷,怕是真要成御察院的天下了!” “嘘!别说了!当心叫御察院的人听到,割了你的舌头!” “是是!多谢王兄提醒……” 李秋降冷笑一声。 就听身后传来一声低笑,“安南侯这一次倒是走了一步坏棋。” 他眼神一闪,转过身来,看到对面,一身华美长裙裙摆金丝如游鱼在日光下摇摆的女子。 俯身行礼,“参见荣华公主殿下。” 封容手中檀香小扇一开,遮住半面,轻笑出声,“免礼。” 李秋降抬头,目光在她洒金的扇面上停了片刻。 随即微笑,“倒是不想今日会在此处见到公主殿下。” 封容的洒金小扇轻摇了两下,露出扇后丹唇冽艳。 叹了声,“听闻清风道观的两位真人昨日做法走火入魔,一伤一亡。本宫与清风观的观主到底有些许交情,免不了过来吊唁一番。倒巧,遇着了安南侯。” 第三百二十三章 御察院 李秋降看着她唇边毫不掩饰的笑意,以及通身华美富贵的装束。 笑了笑,垂首,“是。惊扰了公主殿下。” 封容看他滴水不漏的模样,也不恼,慢步走到他身边,朝街上看了眼,随后一笑,“安南侯不明白本宫方才为何说你走了一步坏棋?” 李秋降不知她何意,没有开口。 封容又用洒金小扇掩了掩唇,朝李秋降扫了眼,轻笑,“你为着宫里的安妃,想拦住三弟,不让他把车里的女冠送到父皇眼前儿,多的是手段,何苦要用这样的蠢法子?” 李秋降神色一变,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森,却依旧没有说话。 封容一双描画精致的眼睛隔着扇子笑盈盈地瞧着他,道,“你想一箭双雕,一来能用你那蠢弟弟试一试三弟手里的那女冠到底如何,二来又想借三弟的手杀了你那蠢弟弟。倒是计谋得漂亮。只可惜,你却忘了,你那蠢弟弟,就不会将你拖下水么?” “不会。” 一直不曾开口的李秋降忽而说道,“他还没那么聪明。” 没那么聪明,能想到在他背后教唆的人,其实是他的亲哥哥。 “噗嗤。” 封容忽而笑出声来, 洒金小扇‘啪’地一收,以扇子点了点李秋降,“他是个蠢货大家自然都知晓。那封宬呢?本宫那三弟呢?你以为他也是个蠢的不成?” 李秋降顿时沉了脸,皱了眉。 封容摇摇头,转过脸,又看那已要被人群淹盖的御察院车队,轻笑,“偷鸡不成蚀把米。安南侯,比起你父亲,你还是太嫩了。” 李秋降看着面前轻声惋惜的美丽女子。 心中忽而一动。 片刻后,跪了下去,郑声道,“请荣华公主指点迷津!” “唰!” 封容忽而又展开洒金小扇,遮住半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瞧着跪地的李秋降。 片刻后,笑着问:“听说安南侯府的产业里头,有一间琴阁,在平康坊?” …… 位于延寿坊的御察院,约占坊内五六亩地,前后一百零八间屋,映大玥京都城内这一百零八坊。 黑肃威穆的车队在御察院大门前停下。 便立时有两队同样制服配刀整齐的侍卫自那黑铁包玄木的大门内跑出,立于台阶两侧,单膝屈地,高声迎呼。 “恭迎殿下!” 震得刚蜷在云落落手心里的小甯鬼火颤了几颤。 立马飘起来,一看外头这架势,鬼火 有晃了晃。 有点儿没法接受似地回头看满面平常起身欲要下车的封宬,小声嘀咕,“小三子现在都这么厉害啦?” 原本不过寻常神情的封宬闻言,低低一笑,朝旁侧掠了一眼,目光却落在正抬头朝他看来的云落落脸上。 那双黑露般的眼睛里,是深泉的静谧,然而,封宬却仿佛看到那无波的水面上,浅浅一层无声的光影,转瞬拂去。 顿了下,朝她伸手,“落落,一起下车么?” 云落落看这伸到近前的手,眨了下眼,抬起了胳膊。 封宬嫣唇一弯,托着她的手,将人扶下了马车。 两边侍卫皆低着头,只隐约能从动静中发现三皇子殿下与另一女子从车内一同下来。 再次齐齐行礼,“参见殿下!” 其身之震,叫人发聩。 小甯悄摸摸地落在封宬肩头,小小声说:“小三子你这整治得正经不错哈!” 封宬又差点被她逗笑了,摇了摇头,牵着云落落穿过那群侍卫,拾阶,走到了御察院的大门前。 云落落抬首,便看到了门内偌大一青黑太湖石影壁。 上头如白云亮翅般,写着一个极其狂草的——察。 迎面而来,便是一股子震 慑人心叫人悚然的森冷阴寒之气。 耳边就传来封宬的声音,“这是御察院的第一道门,申明门。” “申明门?”小甯问了一声。 封宬看了眼云落落并无多少起伏的侧脸,牵着她,绕过影壁,顺着影壁后的一条青砖路继续朝里走,一边道,“凡有功勋名利在身者,有纠纷冤屈等诉状由御察院接手。便会在申明门先进行调解。” 小甯看了看青石砖两边的屋舍,满‘脸’的新鲜劲,“调解?我记着御察院以前都是抓来直接弄死人的啊!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一项的?” 封宬朝她看了眼,唇边笑意不敛,语气却听不出几分笑意地说道,“我上任后增设的。” 小甯一怔,朝封宬看去。 御察院乃是先唐便设立的风察部门,其实说是监督百官朝廷,实则背地里许多人都骂其为天子走狗,专杀不利天子者,门口枯骨若可堆,早已能上九霄。 几百年来都是天子最信重也最怀疑的地方。是天子手里的刀,一柄武器,一条不需要意识观念的狼牙链。 而封宬居然能在这样一个对旁人来说犹如炼狱无间的地方,增加一个申明辩解的空隙? 这是要 顶负了多少的压力与猜忌? 她正心中翻江倒海地想着。 又听封宬语气温和地对身边的云落落说:“落落,这里,是御察院的第二道门,仪门。” 云落落抬眼。 就见两层三级台阶之上,立着一座极其高大雄伟的黑色大门,灰瓦乌梁,上有黄铜大钉,比之方才影壁之处更显威严庄重之仪。 封宬指了指那仪门的两侧角门,道,“东边为人门,御察院诸人可出入。西侧为鬼门,寻常并不开。” 小甯伸着脖子望了望,问:“为什么呀?” 虽然她从前是听说过御察院赫赫大名,但是这亲眼所见还是头一回,满脑袋都是好奇。 封宬拉着云落落继续往前走上台阶,一边慢声道,“鬼门乃是提审犯人所用。” 也就是说,给戴罪之身开的,穿鬼门,赴死途。 小甯鬼火摆了摆,没再吭声。 “仪门之后,便是御察院审讯犯人的大堂……” 封宬的话还没说完,便听那大堂里头陡然传来一声惨呼。 “啊!” 接着是棍棒敲打人身的声音。 “啪!” “啊!不!我不知道!” 封宬没再开口,唇角却惯性地微微翘起,朝大堂内瞥了眼。 第三百二十四章 欺负老实人呀? “啪!” “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再也……” “啪!” “救命啊……” “啪!” 是刚刚还在一品阁跟他们耀武扬威的李双柏。 正被捆在长条受刑凳上,挨着打。 后背一片血糊,大概已经被打得神志不清了。 一边挨着板子,一边大叫。 “不可能!封宬不是因为不受宠才被罚去南边的么!回来京城也只敢偷偷摸摸的!” 封宬看了眼那滴落地面的血迹,不动声色地将云落落挡在了身后。 又听大堂内李双柏微弱的声音不甘心地喋喋不休道。 “他已经式微了!御察院根本就已成了皇上的眼中钉,我只是在替皇上做事……啊!” 小甯趴在封宬的肩膀,歪过脑袋,非但不怕,反而一脸新奇地瞧着那条凳上血肉模糊的人。 “这蠢货到底是背后听了哪个这明显的教唆啊?以为打压你就能得皇上赏识?这也太傻了吧……不对!” 她又猛地抓住封宬的耳垂,“你该不会真的不受父皇的不待见吧?” 封宬正牵着着云落落绕过大堂的黑柱,朝一侧的议事厅走去,一边将云落落挡在内侧。 闻言,轻笑着朝她扫了眼,“我何时受过父皇的待见?” 小甯鬼火一滞。 随后发现这议事厅的后门再往外,是一条长长的回廊,以及一处宽敞齐整的院子。 院子不见多少花草树木,唯有正中立着个八角的凉亭,底下有一条潺潺流过的小溪。 小甯瞧了瞧,不知这突兀的凉亭立在这儿到底干嘛用的。 倒是回廊尽头有一行巡守迎面走来,注意到封宬,当即上前行礼。 小甯赶紧身子一躲,藏进封宬的衣领中了。 这一行人显然比先前在门口的护卫等级更高,同封宬的关系也更加亲密。 有不少人在封宬一声‘免礼’后,就大胆地抬起了头。 而目光,便直接落在了封宬身边的云落落身上。 素衣旧袍,发髻彭软,小小巧巧,分明只是个普通装扮的无奇女子,然而那一张面容,却美如二月初蕊。 叫好些人看得皆是一愣神。 难道就是传闻中的……那位女冠?! 云落落很少受到这样的瞩目与打量,站在封宬身边,没有丁点的动作。 平静又淡然的神色,倒是让她纵使一身粗布衣裳,却依旧让人无法忽视她周身的飘渺空灵。 虽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如今真正地让云落落就这么立于人前时。 封宬的心里还是浮 起了一点儿难以言喻的不悦。 然而这位素来心思深沉情绪让人难以捉摸的三皇子殿下的面上却丝毫不显。 只淡淡一笑,道了声,“数月来,辛苦各位。” 被他招呼了一声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有好几个立即窥向封宬神色。 见他唇角微勾,凤眸浅弯,笑得是春风化雨。 立马心里打了个秃噜。 赶紧地朝后退去,连声道,“不敢受殿下一声辛苦,都是卑职等职责所在!” “卑职参见殿下!” 赵四从人群后头走了过来,过分雄壮的身躯,穿过回廊径直过来,颇给人一种压迫感。 上前便行了一礼,在封宬示意下站起来后,开口道,“殿下吩咐的已准备好。” 本就是个小山一样魁梧的身材,一张口便有种闷鼓敲响的震颤。 周围人倒是都习惯了。 唯有云落落,头一回见不压着嗓门这么魁梧精神的赵四,尤其一身黑衣软甲,黑冠束发的模样。 莫名就想起大师兄从前偷看观主的话本子里,对里头描述的‘身长八尺,豹头环眼,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的英雄气概人物的向往。 便不由又朝赵四多看了两眼。 赵四不察,领着封宬一行顺着回廊往御察 院内走了几步。 忽然听封宬道,“赵四,你现在进宫一趟,去太极宫,将先前我所写关于此次南下的奏折递上。” 一旁的赵一有些意外——这不是他的事儿么? 然后又听封宬继续说:“顺路再去清华宫,告诉王福,说我今夜回宫。之后去一趟平康坊,让人仔细收拾齐整。” 再一听封宬之后的这些吩咐,赵一便朝赵四点点头,跟封宬请示过后,就领着赵四去拿先前封宬放在他这儿的奏折了。 赵四显然也有些纳闷,摸了摸脑袋,应了一声,跟上赵一。 小甯从封宬的衣领子里头探出半个脑袋,瞄了眼从回京后就没歇过脚的赵四,小声嘀咕,“干嘛欺负老实人啊?” 封宬扫了眼身旁毫无所察的云落落,无声地清了下嗓子,道,“落落,这回廊两侧,便是御察院的侍卫房。” 回廊式配房,多是给平日值班当差的御察院诸人使用。 封宬并未让云落落在此多留,牵着她径直穿过回廊,便到了御察院的第三道门,宅门处。 这个小甯倒知道。 就是门房。 那再往里,应当便是封宬平时办公休息的内院了。 这门房就相当于将封宬私下的所在,与外间彻 底隔开。有事传达,无事保卫。 门房处,果然立着两个品阶更加高的侍卫。 见到封宬,竟大胆地露出几分笑意。 “殿下!您回来了!” “见过殿下!” 却并未擅自离开,只立在门边行礼。 封宬走过去,朝两人看了眼,点点头,语气也比之前更加亲和,“辛苦了。” 其中一个圆脸塌鼻梁的便笑道,“殿下这一次南下倒是精神好了许多。这位便是云先生么?” 云落落没说话。 封宬朝她看了眼,微微一笑,颔首,“落落,这二人同赵一几人一样,皆是我的贴身护卫。这是赵五,这是赵六。” 两人当即行礼。 “见过云先生!” 眼里都有藏不住的喜色与笑意。 圆脸塌鼻梁的赵五先抬头笑道,“云先生一路奔波辛苦,内宅中已备好茶水果点,云先生是否要小憩一番?” 他还不知道云落落跟来御察院的目的。 倒是赵六在旁边说道,“都是男人的臭地方,怎可叫云先生受委屈?” 赵五立马反应过来,又为难起来,“是我考虑不周了!云先生……” 却听封宬道,“她暂时会随我同查采花贼杀人之案,给她备好身份。另外,这二位先生。” 第三百二十五章 比三郎聪明么? 一直走在后头的方子清和郑玲芳立时上前,同赵五赵六见礼。 赵五赵六立马还礼。 “这二位先生会暂住在御察院内,给先生们安排好住所。” 赵五赵六当即应下! 封宬又点点头,这才领着云落落转身,从宅门的围墙外,朝另一头走去。 身后的一行人便只剩下赵一赵三。 藏在封宬衣领里的小甯倏地钻出来,朝后瞄了瞄。 问出了一直以来心里头的好奇,“小三子,你这侍卫是不是有一百零八个?” “?” 封宬不解地朝她看了眼。 小甯抱着胳膊老神在在地坐在他的肩头,用下巴点了点后头的赵一和赵三。 鬼火又伸出一点火苗做触手状,指了指后头的赵五赵六。 “一三四五六。” 小甯的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嘲讽和忍笑,“你这几个侍卫的名儿也太好记了吧?这么数下去,至少也该有个一百零八将才是,对不对?” 赵一和赵三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强忍笑意而抽动的嘴角。 封宬却先是朝身侧的云落落看去。 发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青石砖边种植的百年老树。 这才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去,一边缓慢说道,“赵一几个到我跟前的时候,我还不识字。” 小甯一愣,露出疑惑,“可我记着我求过父皇,让你去南书房念 书啊!” 便听封宬继续轻轻笑道,“是啊,念了两日,识得了一到六这几个字儿。” 小甯的鬼火僵滞,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封宬。 他却只是看着前方,唇侧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不紧不慢地缓缓走着,“三年前我便已读完了御书房的书了。” 仿佛那些过往,在如今的他面前,早已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小甯还是忍不住地难受起来。 她死时,封宬不过才七八岁,老二那时候已念完四书,可小三子居然只会几个字儿。 不过才短短几年,他是怎么坐上御察院之首,又读完御书房所有书册的? 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无论什么安慰的话语,此时都如同讽刺讥言。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 就听前头,走在封宬身侧的云落落道,“我八岁的时候,会读到七了。” “??” “……” 赵一赵三小甯都傻愣愣地看那小道姑乱蓬蓬的头顶。 这小丫头,是不是又缺根筋了? 谁知。 那边一直不过淡笑唇弯的封宬,却倏而轻笑出声。 转脸看身侧的女孩儿,温声问:“是么?” 云落落转过头看他,认认真真地点头,“嗯。观主和大师兄都说我好聪明的。” “……”赵一和赵三对视一眼。 封宬却笑意漫延到了眼底,看着平静又柔软 的小家伙,声音更浅地笑道,“是啊!落落真聪明。” “比三郎也聪明么?”看着老树的云落落转过头,对上了封宬。 封宬满目是笑地点头,“嗯,比我聪明。” 便见云落落微点了下头,一双水色深泉的眼睛朝他看来,专注又轻和地说:“那我以后教你念字。”顿了下,补了句,“还给你念话本子。” 封宬的笑停在了嘴角,眼底微微一颤。 片刻后,如菱花繁开的笑意,却从他的眼角,一层层地绽开到他的唇侧。 他咧开嫣红丰润的唇,俯身微微朝向云落落,吐字如兰地轻笑,“那蠢笨的三郎以后,可就要拜托落落多多指教了。” “嗯。”云落落大.大方方地晃了晃被牵住的手,“别怕。” 封宬真是喜极了这句‘别怕。’笑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继续往前走。 趴在肩头的小甯大.大地松了口气,心里默默夸赞了臭道姑一百零八句。 然后,故意调动气氛地笑道,“那也不对啊!你这一三四五六,少个二啊!小三子,你果然还是笨!” 刚说完,就发现封宬唇侧的笑意倏而浅淡许多。 她张着‘嘴’,鬼火‘咯噔’一下。 ——天爷!该不会又说错话了? 随即就听封宬道,“十岁那年我做了些事,让父皇注意到了我。有人便 给我端了一碗下了砒霜的汤,我那日正好身子不适,没有胃口,便赏给了当时守在身侧的两个侍卫。” 赵一脸上的笑也淡了去,似是想到曾经那段暗无天日的艰难,神色之中皆隐藏着一股明显的晦暗。 赵三看了两人一眼,继而说道,“当时殿下仅有赵一赵二两人,他兄弟二人曾是差点被内侍所带走净身的兄弟俩。二人不愿进宫,差点被一群内侍打死。是殿下发现并救了他们。那时皇上似是有意培养殿下,便顺势让他二人跟着殿下。那日的汤,赵一心疼弟弟,便一口没碰,谁知赵二饮下后,当时就……” 小甯恨不能一巴掌呼死自己。 她从前在宫中也看到那些勾心斗角的后宫以砒霜害人,死状……极其惨烈! 当时还是小小的封宬和赵一,就这么亲眼目睹了最亲最近的人死在眼前,会是什么心情? 看着赵一的眼眶都红了,小甯的鬼火都缩成了豆丁大小。 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什么,我,我那什么……小一一,你别,别难过啊……” 赵一摇了摇头,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长公主殿下不必介怀,人本有生死,我早已不在意……” “赵一。” 前头,云落落忽而转身,另一只手正掐指呈捏算状,抬目朝赵一看来,道,“以你命格盘算 ,你仅有此一。血脉早夭。然,此血脉幼时天真纯善,枉死后判官会亲送其前往轮回台。” 赵一的眼睛慢慢瞪大。 就见云落落目色温和地朝他轻轻一笑,松开手指,温声道,“他已去往好去处。” 赵一瞬间泪盈满眶! 一旁的赵三猛地扭头!片刻后,抬手擦了擦眼角。 暗处。 黑影攥紧云落落的包裹。 暗七拽过暗九的袖子擦鼻子,暗九居然没动。 小甯趴在封宬的肩头。 看满眼通红的赵一,朝云落落深深俯身行礼,“多谢,云先生。” 抬起头时,脸上的笑意却遮都遮不住。 赵三在旁边用胳膊肘戳了戳他。 他笑着摇了摇头。 小甯忍不住抱着鬼火也笑了起来。 云落落收回视线,跟着封宬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 就听头顶传来轻声,“落落。” 她抬起头,看身侧的人,“嗯。” 便见到他内敛又坚韧的下颚处放松的笑。 “多谢你。” 开口的时候,她还仿佛能看到他唇内整齐的齿列。 她眨了眨眼,又转回头看向前方,看到一座幽暗阴森的黑屋子掩藏在一排大树后头。 攥了攥左手的手指,道,“不客气的。” 封宬又低低笑了一声,没再言语。 然而,握着云落落的手,却一点点地,收紧,再收紧。 …… 第三百二十六章 二殿下的盘算 “你说他带着人去了御察院?” 刚刚回到永宁宫的封宗一听手下来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是把人赶紧藏起来,反而带到了御察院?” 那手下连忙点头,“回禀二皇子,卑职布置在御察院的眼线今日在御察院大门前迎三殿下,曾亲眼所见三殿下携一女子进了御察院内!” 封宗瞪大了眼,想起先前在封宬跟前受的屈辱,不停地在地上转了几圈。 忽然道,“你去安排,让人务必将那女道抓住!” 那手下听得神色一变,可又不敢直接反对封宗,只好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那女冠如今正是受各方瞩目之时,三皇子也看得极紧。也不知后续到底如何安排,若是此时妄动,只怕……” “砰!” 一枚砚台忽然砸在了他的腿边! 那手下吓得连忙俯身以额头贴地,“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封宗今日连翻被封宬和空心气得整个人都在怒火之巅,现在还被个小小奴才驳声,怒得几乎浑身发抖。 伸手指他,“你个蠢材!就是因为现在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才是我的机会!只要将这女道握在手里头,封宬这一次南下的功劳可就 全没了!到时候我再把人往宫里一送,父皇那边还不是我说什么算什么!你个蠢货还敢在这里跟我厥词!立刻是去安排!三天内!我要是见不到那女道!你就拿你的项上人头来见我!” 那手下无法,只得应下,跪地退到门口。 还未曾起身,就见一蜜色绣百蝶穿花的裙摆摇摇曳曳地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他的目光在那赤裸的脚底停了一瞬,又赶紧收回目光,匆匆走了。 “殿下,奴家准备了一碗莲子汤,您要不要尝尝?消消火?” 锦奴笑着将手中的托盘放下,走过去,趴在了封宗的手臂上。 封宗恼火地将她挥开,却走过去,将莲子汤端起,毫无皇家子弟风度仪态地一口饮下。 锦奴瞧着,妖艳一笑,再次说道,“不过一个区区道姑,殿下何需如此在意?皇上身边早已有杨道真,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丫头……” “你懂什么!” 封宗将碗随手丢回,转身烦躁地走到门边,看着太极宫的方向道,“父皇也是男人!” 锦奴看了眼被砸了个豁口的描金牡丹花纹瓷碗,笑了笑。 又听封宗道,“况且父皇如今缠绵病榻,连圣僧和杨道真 都无能为力,若是我送去的女道正好能治愈他的病症,你以为,父皇的身边,还能没有我的立足之处?” 锦奴靠到他身后,双臂歪歪扭扭地缠在他腰上,低笑,“还是殿下英明。” 封宗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笑着握住她的手,转过身来,“这都要多亏宝贝儿的能耐。” 锦奴弯唇,露出内里一点尖尖舌尖。 封宗却并不惧怕,反而爱怜地摸了摸她额头的疤痕,“要不是你的手段,让父皇被妖气纠缠不得痊愈,也不会有圣僧卜言,封宬南下寻贵人这一事。这个小道姑,就是封宬亲自寻来送到我手里的宝贝!” 只要到时候人往宫里一送!再让锦奴把妖气收了! 父皇不治自愈,就不得不信了这女道就是他的贵人!他的福星! 那杨道真算什么?圣僧又能怎么样? 这么想着,封宗目光透过锦奴额头那疤痕便不由地看向更远处。 脸上也跟着露出狂热的喜色来,“想到要封宬亲眼看着他找来的人被我送到父皇跟前时他的神情,我都几乎等不及了!哈哈哈!” 笑着的时候,手指抽动,揭开了锦奴额头的一点结痂。 鲜血再次一点点渗透下来 。 落在她妖气幽艳的眼角。 她笑着抬起脸,摸了摸封宗的喉头。 娇声道,“殿下英明。” …… 那掩在一排大树后的房子,距离御察院审讯的大殿并不远。 若不是封宬领着他们特意从侧殿和宅门前走过一遍,那黑乎乎的房子,更像是与大殿的后罩房。 且周围也不见多少护卫,就这么大喇喇地立在那儿,尤其让人瞩目,一看就知道里头肯定藏着点儿什么。 小甯趴在封宬的肩膀上,好奇地问:“你这地方,守卫这么不严谨的么?” 封宬失笑,却没说话。 倒是后头的赵一说道,“长公主殿下,您瞧。” 说着,随手朝某个方向抛出一个石子。 “咚!” 一片叶子从半空中梭然刺出,一下击中那石子! 小甯惊得鬼火一扑,可仔细看去时,却什么也没瞧见! 四周有人! 顿时明白过来! 这大树后的黑房子,只怕才是整个御察院真正守卫森严的地方! 这小三子,故意摆迷魂阵呢! 这样宽敞的地方,立这样瞩目的屋子。 若有心怀不轨之人潜入,势必想接近探查。 那一来,自然就有来无回了! 一边心里暗暗感叹着这 臭小子的心思深沉,一边就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黑房子的前头。 然后,赵三推开门。 看到里头放着的一排排——尸体。 她是鬼,闻不到尸体周遭的气味,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七八具面目狰狞死状凄惨的尸体横躺在眼前时,那迎面而来的冲击与震慑,以及紧随之后从心底一直蹿到头皮的令她全身发麻的恐惧与阴森! “唰!”地一下,她直接钻进了云落落腰侧的布兜里! 封宬站在门口,朝里看去。 他先前也并未知晓到底这桩‘采花贼案’到底是如何案情。 然而,在看到面前这样可怖的场景时,他的面上却居然比先前言笑之时反显得更加静冷深寒。 那种见危难反愈发沉稳淡容的习惯,仿佛早已刻在骨髓里。 无形的强大与冷静。 让跟在后头以及暗处的几个暗卫影卫,也都在短暂的震愕与不安中,迅速安定下来。 封宬松开了云落落的手,朝里,走了进去。 顺着那一排排的尸体看过去。 最外围的,便是被李德林抬到客栈门口的那个还画着半面妆容的戏子。 封宬看了眼他阖上的双目,继续往里走。 视线挪过,脚下便是一滞。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三郎,看着我呀!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娘子。 倒是不曾化妆,然而身上却穿着过分宽大的戏服。 嘴角同样被撕裂了,身上的衣裳约莫是赵四派人将尸体领回来时,简略地收拾了一番,草草地盖住了原本裸露在外的胸口与肚皮上。 一双眼,同样瞪大,几乎暴突出来,眼角有崩裂的血丝渗出。 可以想见,她当时是多么的害怕。 封宬的目光落在她不大的手掌上。 那是属于**岁女孩儿才有的手。 手指上全是血,模糊的翻出黑色的血痂。 他看着那只手,脑中倏而出现那年,被那几个太监拖进那**昏暗的房间时,手指抓在地上,指尖被粗糙的青石砖刮擦得血肉模糊的情状。 “你们先出去。” 忽而,轻和的声音在这过分森寂阴冷的屋内响起。 片刻后。 “嘎吱。”房门被关。 本就阴暗的屋内愈发视线晦涩,墙边点燃的火烛被拂过的微风轻轻扯动了几下。 脚步声来到身后。 封宬没有回头。 便听云落落说:“三郎,我记着先前那个人说只有五个死者,如今此处怎多了几人?” 封宬眼眸一动,视线终于从那可怜的孩子的手上移开。 却依旧没开口。 云落落已经越过他,似乎想往旁边的尸体去看。 然而。 手腕却被封宬握住。 她停下脚,回头。 却只看到封宬的侧脸。 他垂着眸,也不知是在瞧什么。 但是半边俊美无暇的侧颜却看不到半分起伏神色,唯有稍稍朝云落落偏来的半分眼角,似乎遮掩不住地流泻出几分静深的冷寒,与难以言说的苦忍。 他攥着云落落手腕的手指似是不安地摩挲了两下。 唇侧微噏。 还没开口,忽听身侧云落落说:“三郎,看着我呀。” 依旧没有可见的情绪波澜,然而,就是这样软软绵绵的声音,却让封宬的心,不可控制地狠狠悸动起来。 他想起了遇袭那日。 云落落从高石上落下时,对他说的那句——看着我。 然后,就听云落落再次说道,“我并不厌弃这样的你,你为何不敢看我?” 封宬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终于缓缓转过头来,对上云落落一双纯澈剔透的黑瞳,低低开口,“你在……说什么?” 声音发出时,才听到内里的一点沙哑。 云落落翻过手腕,将他的两根手指攥在掌心里,专注地看着他不安的眼睛,认真地说:“三郎,别害怕呀。” 封宬 看着那黑仁中无声的光与涟漪,忽而伸手,将眼前的女孩儿,一把抱进了怀里! 杀人时的他,满眼戾气的他,心怀诡恶的他,满身糟污的他,从卑劣与腌臜中爬出的他,满手血腥的他,阴鸷怨毒的他。 他怎么敢让她看见? 又怎么敢用这双见了无数阴毒龌龊的眼睛,去看这样干净美好的她? 他怎么敢呀? 然而。 一双手,却轻轻地抬起,按在了他的后背上。 随后。 慢慢地,拍了拍。 耳边传来,她浅浅安谧的声音。 “别怕,三郎。我在这里呢。” 他倏地闭上眼。 轻颤开口,“落落。” “嗯。” “那个幻境里,你所见的……”他又缓缓掀开一道眼缝,余光再度落在那可怖的血手上,声音低到近乎听不见地说:“都是真的。” 片刻后。 他听到云落落说。 “嗯。” 那一年。 长姐离奇遇害,宫内人心浮动。 长姐于她施舍的善念,他知晓,不过是她出于长女的身份和责任。 就像当初她看他已经快八岁了还不曾启蒙习字,便求着父皇让他进了南书房。可之后便不再过问。 可这点善念,对他来说,已足够立身保命。 然而就是这 最后一点的依仗,也全都在长姐死后,全都消失了。 封宗开始带着人变本加厉地折辱他,围堵他,骂他是个‘贱种。’ 明明还是个孩子,却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那些残暴恶毒的法子,似乎一心想以将他折磨致死为目的。 穷尽手段。 甚至,还传出了他会是害国殃民的祸水,那一张脸,就是他乃妖异的证明! 若任由他活着,势必会使朝野倾覆,万民饿殍,哀鸿遍野! 他的处境,便愈发艰难起来。 到之后,甚至连最下等的太监,也敢对他颐指气使耀武扬威。 他知道,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若想活,唯有搏命。 于是,他在御花园寻了一个月,找到了一条毒蛇。 然后,在某天下午,得罪了某个太监总管,被他罚去南书房后院扫地时,将那条毒蛇放了出来。 不拘哪个,只要那条蛇进了南书房…… “啊!” “有蛇!” “来人!护驾!护驾!” “大殿下!” 他站在后院,看着匆匆跑出的太监宫女,再看遥遥奔来的一众侍卫。 低低一笑。 握着扫把便冲了进去! 一进南书房,果然就看见那条毒蛇已经爬到了某座课桌上,对着对面的 人吐着信子! 而那不过十二岁的封宣苍白着脸,还死死地将一众弟妹护在身后。 他愣愣地看着藏在封宣背后的封宗,又看封宣张开的手臂。 就听到门口侍卫冲进来的声音。 一举扫把,就冲了过去! “嘶!” 那蛇猛地亮出獠牙,朝着封宣便要咬下去! 却被一柄从天而降的扫把直接砸落! 顿时兽性大发,扭过身就朝封宬张嘴咬来! 封宬拿着扫帚狠狠地砸过去,扭头就跑! 那蛇却紧追不舍! 侍卫们全都去护住自家的主子! 封宗在片刻的反应过后,忽然大声叫,“都不许追!” 奔跑的封宬神情冷漠,一个转身,直接朝后,扑到了封宣的面前! 然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胸口。 大叫,“长兄!你没事吧!不能让蛇咬你!快跑呀!” 封宣眼睛瞪大,似是被他吓着了! 封宗也气红了眼,大骂,“还不滚开!贱种!松开长兄!你这……” “嘶!” 毒蛇一下蹿了过来! “啊啊啊啊!”封宗的骂声变成了惊叫声。 侍卫见状只得拔刀上前。 “咔嚓!” 一条毒蛇,直接被劈成了两半! 鲜血一下迸溅出来,落在封宬的后背,和封宣的脸上! 第三百二十八章 往 侍卫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出,当即跪地,惊惧请罪。 封宣无奈地摆手,还没开口。 封宬抬头,看到这位一直以来只在旁人口中所闻所见的长兄,和煦的脸上的血,忽而抬手,去擦拭他脸上的血。 封宣一愣,没反应过来地看着他。 身后,封宗破口便要骂! 却听门口有道尖尖细细的声音问:“圣上吩咐杂家来问一声,诸位殿下何事如此喧闹?” 众人当即抬头,便发现了站在南书房门口的御前大总管,王鹤。 那一日,每三日一次天子在御书房以重要奏章与朝臣商议的日子。 而南书房,就在御书房的西南侧。 王鹤一双笑着的眼睛,落在了护在封宣前、正为封宣擦拭血迹的封宬身上。 封宬慢慢地放下手,露出了袖子和手指上的血迹,不慌不乱地说:“南书房进了蛇,差点伤了长兄。” 之后。 封宬便被带去了御书房。 然后,他所住的清华宫,开始有宫人开始打扫。 穿着,吃食,也开始变得精致起来。 无人知晓那一日封宬被带去御书房后,同皇上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是他的处境,显而易见地变好起来。 甚至几日后,他再一次 地进入了南书房。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开始作为一个皇子获得该有的权利与尊贵时。 这一日。 一群小太监,为他穿上了精致华贵的朱砂长袍,殷勤逢迎地说,是二皇子设宴邀请他前往永宁宫参加。 他满心以为封宗这是求和的表现。 却不知晓。 那原来,才是人心险恶真正可怖的窥中显露。 昏暗的宫灯带他前往的,并非去往永宁宫的宫道。 见到御花园旁他曾无数次路过的那道爬满枯藤的小门时,他就发现了不对。 转身要跑,却被一群小太监死死抓住! 才八岁的他。 就这样,被拖进了门后,那个宫人们口中曾悄悄议论的,属于皇宫里最脏最作践人就跟地狱一样的地方。 王永莲,伺候太后的二等掌事太监。 最喜欢淫玩漂亮的宫人。 封宬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胆子大到连皇子都敢碰! “王永莲!若是父皇知晓,你以为你还能活!” 他被几个小太监按在了王永莲面前,还可笑地妄图以呵斥骂退他。 可这猪头一样的太监,却淫笑着走过来,用那肥腻的手指,一点点地挑开他华贵的外衫,笑着说道。 “三殿下真以为,奴婢 有这个胆子,敢对您动手啊?” 电光火石间! 他倏然明白过来! 接着。 便听王永莲又笑着说道,“要怪呀就怪您自个儿。好好的贱种不做,非要做什么人上人呢?贵人啊,瞧着您这样子,实在心里不舒坦。奴婢忠心,自然要替贵人分担了。” 他笑着,还将手摸到了他的脸上,眼中淫意愈发明显,“倒真是长了一副好皮囊,奴婢这些年见过的漂亮人儿里头,三殿下,您当之无愧是第一人……啊!” 他一口咬在了王永莲的手上! 吓得周围的太监们连忙上前去拽! 他趁机一把推开身边的太监,拔脚就朝外跑! 可这藏在皇宫角落里的宫室居然这样的深。 他跑啊跑,跑啊跑,却怎么也见不到尽头。 最终,被追上来的太监,拖进了最近的一处门内。 王永莲走了进来。 他脱下了衣裳。 伸手来撕扯他的衣服。 他发了疯地挣扎,手指抓破了,骨头断裂了。 眼里,只有一片血色。 最终。 那些伸向他的手,摸在他身上的黏腻与恶心,都消失了。 他睁开眼,看到了狰狞恐惧扭曲丑陋地倒在地上的一具具尸体。 他看到手心里的匕 首。 看到自己满手的血。 看到那身华贵的外衫上,布满的猩红。 到处都是铁锈味。 他却仿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一步一晃地拉开门,看着外头森寂阴冷的宫墙,又慢慢地走到了走廊上。 朝着黑暗的地方,一步挪,一步难。 走了几步后。 他忽然回头。 竟看到。 那长廊的尽头角落里。 立着一个容颜绝美的女子。 那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女人,御赐封号为‘莲’的贵妃。 他的生母。 恨他不能死的人。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无动无声。 封宬看着她,良久,忽而瘫坐在地。 明艳又浓烈地笑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他注定要走的路么? 御察院西侧院昏暗的黑色屋子内。 封宬拿起旁边的卷宗,翻开几页后,说道,“这两具是赵四从京兆府衙带来。” 大理寺只查“采花贼杀戏子”一案,然而另有两人,死状与被杀戏子十分相似,却因并非戏子,而被大理寺排除在外,由京兆府衙接管。 小甯不知何时又从云落落的布兜里爬出来,正半藏在封宬的衣领里半探着个脑袋同他一起看卷宗。 一边嘀咕,“哎?这小四四很能 干啊!这么短的时间里,几乎就把京都里所有相似的案子全找了一遍,还把卷宗和死者全都带了回来。这办事的能力,可不一般啊!” 那么个虎头熊背跟土匪一样的壮汉,居然能有这样细腻的能力。 封宬笑了笑,将卷宗又翻了一页,道,“赵四在御察院内,主要司职查案。” 小甯很是没有想到,显然有点儿意外。 想了想,又问:“那其他几个呢?” 封宬现在的耐心出奇地好,一边翻看卷宗,一边说道,“赵一处理宫中及我吩咐的私密要务。赵三处理对外公务。赵四专管御察院。赵五赵六随机行事。” 还挺全面。 小甯点点头,至于暗卫影卫她就不好多问了。 转过头,刚想跟云落落说点儿什么,就见她居然正俯身看着其中一个死者极其扭曲的脸! 那双暴突的眼珠子几乎都要怼到云落落的额头上。 惊得她鬼火一颤! 又往封宬的衣领子里缩了缩。 然后就见她起身抬手,剑指在那死者的头部一挥。 一股黑气,便从那印堂处飘了出来。 似蛛丝般,飘至半空,盘盘缠缠,不过片刻,又消失不见。 暗房内的烛火也跟着晃了一晃。 第三百二十九章 引魂 小甯疑惑地歪了脑袋。 封宬也注意到了方才的动静,转过头来,就见云落落正看着半空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模样,竟然跟平常犯傻的阿姐有几分相似。 忍俊不禁地合上卷宗,走了过去,问:“怎么了?” 云落落低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却没说话。 转而又走到那两具由京兆府衙送来的死者身旁。 这两具尸体身上盖着白布,云落落伸手去掀开白布之前,朝尸体行了个道家礼。 封宬在旁边看了一眼,眼底又渗出几分笑意来。 随即,笑容自面上敛去。 长眉微蹙,走过了过去。 白布完全揭下。 露出了一张封宬眼熟的脸。 他凝眸看了一会儿,再次打开手里的卷宗。 直接找到了方才看过的卷页,视线在‘教坊司,崔玉生’几个字上停下。 “赵一。” 合拢的门被推开,赵一立在门外,便看封宬点了点手中的卷宗,道,“查一查,到底怎么回事。” 赵一注意到他的目光,顺着一看,在看清那死者的面容时,也露出了几分异色。 随即双拳一抱,“是。” 带上门,重新退了下去。 小甯转过头来问:“怎么?认识的人? ” 封宬却摇摇头,并未回答。 只是问向云落落,“此人与其他几个,皆是一般死法么?” 卷宗上有仵作的验尸单,其死因、外伤等,皆与其他死者雷同,故而赵四才会判定是同一个凶手,命京兆府衙将死者送来。 云落落转身,走到了另一个盖着白布的死者面前,同样行了道家礼后,将白布揭开。 那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的娘子。 小甯看了眼那残破的面庞,便不忍地再次缩回了封宬的衣领里。 而封宬站在云落落身侧,看她俯身,再次凑到死者的面上,似是聆听什么,微微侧耳。 少顷后,抬起头来。 朝屋内所有的尸体缓缓环顾一圈后,朝封宬轻缓开口,“三郎,稍稍离开些。” 封宬不知所以,却立时便退到了一边条桌旁。 云落落从身侧的布兜里翻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封宬注意到,那木盒上雕刻着一朵十分繁复古老的图腾,似乎与云落落手臂内侧的图案有几分相似。 随后便见云落落打开那盒盖,从里捏出一根同小指差不多长短的线香。 只是那线香一头是黑,一头是红。 她将木盒收起。 线香捏在指间,红头朝下,黑头 朝上。 缓缓垂眸。 同时,另一手凝结手诀,在线香的上下侧处,不停变换。 口中低念—— “三天之上,以道为尊;万法之中,焚香为首。” “噗。” 那线香黑色的一端,倏而轻微一闪,冒出一点火光! “今以道香、德香、无为香、无为清静自然香、灵宝惠香,超三界三境,遥瞻百拜真香。” 有黑色的香烟,从她指前袅袅升起。 同时,昏暗的屋内,所有的烛火仿佛变成了跃然纸上的笔墨,不动不晃。 有丝丝缕缕的风,不知从何处刮来。 拂过封宬的耳侧。 他仿佛听到了隐匿在空气中有人轻微的呼吸与抽泣声。 然而眼前。 除却那垂眸静默宛若九重之仙的云落落,却什么也不见。 不由暗暗蹙眉。 忽听肩膀上,小甯低声道,“睁大了眼,小三子。” 随即,幽蓝鬼火突兀一闪。 与此同时。 对面,云落落一直半阖的眼帘,瞬间掀开。 咒声起—— “急急如律令。” 那飘起的香烟,便如抽丝般,探出了无数的蕊芯。 轻飘飘地落在了每个狰狞又绝望的死者面上。 “呼。” 不知是风声,还是何人的叹气声。 封宬眼前 蓝芒一闪。 便看到,崔玉生的尸体上,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腾起。 脸色微变。 接着,崔玉生的身旁,那个十六七岁的娘子身上,也飘起了一道青色的身影。 “呜呜。” 似哭似茫然的呜咽声,在这并不算狭小的昏暗屋内,此起彼伏。 封宬看到。 七具尸体的身上,全部飘起了不同的身影,他们被云落落手中燃起的香烟牵引,飘到半空中,发出无意识的悲戚声。 又仿佛发现了曙光一般,齐齐涌向了云落落! 一瞬间。 封宬的眼前,失去了云落落的踪影! 只有那些不知是鬼是魂的身影,层层叠叠,将她包绕。 封宬当即便想朝那边走去。 寂静的屋内,却再次拂开一道劲风。 “呼!” 那些身影倏然散开! 封宬抬眸,就见云落落立在原处,风将她头顶的绒发吹得摇晃轻颤。 她抬起的眼睛,寂深如井。 然后。 手诀再次往前缓缓一推。 问:“因何而亡?” 那些身影再次飘荡到空中,无意识地摇了摇,像是要朝某个方向逃窜而去,却被线香牵引着,不得离开。 封宬没有听到任何一个身影的回答。 然后又听云落落问:“可 见凶者?” 黑色的香烟倏然绷直! 下一瞬。 “砰!” 竟齐齐断裂! 数道身影倏然落回了尸身中! 黑色的香烟梭然抽回。 云落落手中,火光猝然而起! 封宬当即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云落落的手腕,另一手广袖一拂! 那线香便落到了地上。 黑色那端不过这眨眼瞬间,已燃烧殆尽! 唯有红色那段,猩红似染血! 云落落看了眼,忽而低头,翻开腰间的布兜。 “落落,没……” “这是怎么回事?!” 小甯的惊呼忽而响起! 云落落抬头,就见那些尸身,竟然在迅速萎缩干瘪下去! 仿佛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在吞噬他们的血肉精髓! 她猛地上前。 剑指抬起,迅速在几具尸身的额头轻点!画下数道繁复符咒! 淡金光芒迅速在那几具尸身额头亮起! 尸身的干枯骤停! 可下一刻。 立着云落落最远的一具尸身,竟然瞬息枯败!就在两人眼前,顷刻化作一具皮包骨的干尸! 那本就森怖恐惧的面皮,就这么直接贴在了骷髅头骨上。 其状简直难以言述的瘆怖! 小甯吓得当场就打了个逆嗝! 云落落收回手,看着那具尸体没有说话。 第三百三十章 你罚我吧! 封宬朝那具干尸看了眼,当即走到云落落身侧,低声道,“落落,并非你之过。” 还在打嗝的小甯抱着封宬的衣领子想,你哪儿看到她在自责了?就这么紧张啊! 嗝也不打了,瘪瘪嘴,问:“这些尸体怎么会突然这样干瘪的?” 云落落朝封宬看了眼,抿了下唇,道,“是妖术。” 说着,朝封宬伸手,低低声道,“是我的疏忽,你罚我吧!” 小甯愣愣地看她伸出的手心,心说,这俩小崽子又玩什么呢? 封宬却浅浅一笑,垂眸,在她掌心轻轻地戳了下,问:“是哪里算错了么?” 云落落眨了下眼,朝被戳过的掌心望了望,收回手,又从腰侧刚刚翻开的布兜里,掏出一个物事。 封宬一看,正是先前在崖底,云落落用符篆包裹的妖物内丹。 此时,正闪着荧荧的绿色幽光,在这昏暗不动的烛火中,透着显而易见的诡异。 小甯鬼火一晃,往下落在云落落的胳膊上,凑过去看,“怎么回事?这东西怎么还会亮的?” 云落落没说话,隔着符篆托着那枚妖丹,朝两边走了走。 在路过那具成为干尸的尸身旁时,那妖丹明显地亮了几分。 小甯皱 眉。 直到云落落将妖丹停在那掉落在地的半截红色线香上方。 妖丹的荧光几乎如同点亮的琉璃盏,竟折射出妖异的斑斓来。 云落落蹲下。 伸出剑指一点。 那线香忽然便化作一团血雾。 妖丹内,一条黑色的蛇影,倏地蹿出! 不等扑到那血雾上,便被云落落一晃,斑斓一闪。 蛇影消失。 血雾飘到云落落面前。 她简直再次一挥。 血雾便如活物般,微一扭曲,顷刻消散。 下一刻。 原本僵滞不动的烛火,轻轻一晃,再次散开徐徐光晕。 云落落说道,“原来如此。” 封宬朝那些重新恢复的火烛看了眼,又扫了圈地上方才线香燃烧掉落的烟灰,问;“落落,这内丹是因何而亮?” 云落落似是在思忖什么,闻言,微微愣了下,才说道,“靠近与其妖气同源时便会有变。” 封宬点点头,“如此说来,害死这几人的,乃是与这妖丹有关的妖物?或是说……”顿了下,“让这几具尸体差点变成枯尸的术法,与这妖丹有关?” 然而云落落这回却没有点头,反而朝那仅存的两具尸体看去,仅存的两具尸体,正是崔玉生同另一个只有**岁 的小娘子。 摇了摇头,道,“我不能确定。” 这可奇了! 小甯第一个反应是——小道姑居然被难住啦? 然后听到封宬问:“怎么说?” 云落落将那内丹放在了崔玉生的额头上。 那内丹还是一如既往地闪出一丝微末的光,甚至都没有刚刚接近线香时一半的反应那般强烈。 封宬的目光落在崔玉生僵青难堪的面部上,片刻后挪开目光,看向那枚内丹。 云落落平静地说道,“方才我以净香咒引出这几人死后魂念,若是受妖邪所害,此法能让他们有短暂的意识清明,或能说出死因,或能指出凶者。然而,他们的魂念却残缺不全。” 她说着,走到了崔玉生的尸身旁,抬手,在他的腹部悬空平移,似在寻找什么。 然后,在某处停下。 接着,又转到另一具干尸旁。 那凄惨狰狞森怖的尸身,别说小甯了,连封宬看去都觉得瘆人非常,可云落落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那处,以同样的手法,在那尸身上转了一圈,也在某处停下。 接着,之后的几具尸身,她再度探查后,看向封宬。 声音轻了几分,道,“分别丢失了心肝脾肺三焦。” 小甯听得一头 雾水,“所以?” “丢失了身体的某处,便丢失了魂念的一部分。凶者特意带走了他们的内脏。” 云落落道。 小甯抱着鬼火一脸懵。 封宬开了口,“如此说来,行凶者,是故意如此?” 不等云落落开口,继而说道,“带走内脏,谨防有玄门之人以手段引出魂魄指认其为凶者?” 小甯点点头,原来如此。 却听封宬又问:“那阳火尽失,又如何说?” 小甯:…… 云落落再次摇头,“我本以为阳火尽失是妖鬼之类在害人时吞噬而尽。然而如今见这取走内脏之法,又是按着阴阳五行走势。若为妖族所为……” “未免太刻意。” 封宬接了口,唇边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来,“倒像是故意想叫人瞧出,这手段似的。” 他说着,双手背向身后,慢步在这一具具可怖森狞的尸体中踱起,慢声道,“偏偏京都之中,却无一人察觉其妖异之计。” 他的背影从容而舒缓,明明周身其状宛若炼狱,可他却仿佛是那一身圣洁行于污暗之上的地藏。 他侧过脸,似是朝那干枯的尸身看着,又似是朝云落落望来。 幻化开口,“看来这桩案子,同封宗 是少不了关系了。” 小甯鬼火一抖,顺着云落落的胳膊爬到他的肩膀上,问:“何出此言?” 封宬没有动,目光似乎又落在了那些尸体上,缓声道,“这妖丹乃是遇袭时所遇蛇群所出,现在这尸体骤然枯化,而这妖丹明显有异。这天下,不会有这么刚巧的事接连撞上。” 说着,他再次看向云落落。 “京城之中玄门空门者多如牛毛,虽说行骗假冒者为多,可这妖物以此法杀人,必也有能察其动作者。” “然而大理寺奉旨查案,对外却只称‘采花贼杀戏子’,且却久久不能查办凶手,你说,这其中,没有诡端么?” 然而封宬的问话却并非是在问人。 他说着又自顾摇了摇头,唇边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自语道,“不会。若只是单纯的杀人案,大理寺不会这么轻易地把这样足能在父皇面前立功表彰案子塞到我手里。” 他完全地转过脸来,看向云落落,终于肯定了自己心中完全的疑虑。 “他们,是将案子,送到了你的面前。落落。” 他看着云落落,在四目交接的同时,似是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没想到,我居然又一次地成了落落的拖累。” 第三百三十一章 因为你的勇敢 小甯趴在一边儿安静地抱着鬼火没说话。 云落落抬手,将那枚内丹重新包裹起来,走到了封宬的近前。 封宬看着她。 便见她伸手,将内丹放在了他的手里,然后抬头,用那双安静又平和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看向他。 无动无常地问:“不是为死者伸冤么?为何是拖累?” 封宬托着妖丹的手没动,只是这么看着云落落。 便见她又转目看向那已经变成另一种模样的那个客栈前遭受折辱的戏子,平平静静地说道。 “他们还等着你去解开他们心中的冤屈,不去蹚那刀山,走那血海骨山,将生前之苦带往身后。” “你在那样多的人面前,当着头顶三尺的神明做下了这样磊落坦荡的承诺。” “我看见了你的勇敢与坚定。” 封宬托着妖丹的手微蜷了蜷。 然后,看云落落又转过头来,看着他,再次说道。 “观主曾说,这世上,少有强者会在被人用刀尖指着时,还愿意伸手去抱住弱者,护其无谓的冤屈苦处。” “观主还说,世人皆有千千难,你顾不得万全的。” “我不知观主说得对不对。” “不过……”她伸手,握住了封宬托着内丹的手,再一次,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三郎,我看见了你的无畏。所以,我想你带 着我一起,去看一看,这世间的千千难和难万全。” 封宬的心仿佛都溺毙在了这双安静温和的眼睛里。 他笑了起来,点头,“好。” 肩膀上。 小甯猛地用鬼火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有时候,她觉得小道姑是真不会说话,半天只能闷出一个字儿来,都要能把活人憋死。 有时候,又觉得这小丫头花言巧语舌甜如蜜,几句话简直能把人的魂儿都勾出来! 方才这几句,不就是在告诉她家这蠢笨的小三子。 ——因为你的勇敢,所以,我想跟你一起勇敢。 我的天爷啊! 这谁招架得住啊!! …… 从御察院出来时,已是霞光漫天。 金红的光芒,将本就繁华富丽的京城铺染了一层更加绚瑰奇异的色彩。 这九州大陆最昌盛雄伟的京都,褪去了白日的热闹喧嚣,在一片逐渐归于寂静的沉缓中,缓缓地陷入了另一个美轮美奂的梦境之中。 各坊各市已点上灯盏。 来往的行人不比白天摩肩擦踵,可也多如川流,街边摆夜摊的小贩也招呼起生意来。 悬挂六角‘察’字令牌的黑色马车缓慢自街中行过时,那些人投注过来的目光,又充满了戒备与防范。 趴在窗户上的小甯看着‘眉头’直拧。 转过身来,却瞧见封宬一脸稀松 地靠在侧壁上,唇边弯着一抹弧度,却因为垂着眼帘,也不知到底是在笑,还是如何。 那视线,正落在摊开的手心里,那枚已不再泛起光泽的妖丹上。 云落落坐在另一侧,手里抓着个刚刚赵五塞给她的胡饼,鼓着腮帮子吃下后,一边对封宬说道。 “方才那线香可引妖气,只是如那般血色,我也是头回见。” 她说着又咬了咬压根,看了眼手里的胡饼,发现嘴里头刚刚甜甜脆脆的东西,是一层杏仁糖粒。 想了想,伸手,捏住胡饼的下半边。 封宬正看着那妖丹思量,“若妖丹靠近本源妖力便会发亮。那眼下能推见则有二。” “一则,几个受害的死者与这妖丹背后之妖至少有过接触。二则,这妖气,当与封宗有关。” 他说着,又抬起头来看向云落落,“第一则,尚需查明。第二则,我倒是有个法子……” 没说完,就见云落落伸手,将胡饼撕下来的另一边递到了跟前儿。 他看了眼。 就听云落落说:“甜的,好吃。” 封宬一笑,接了过来,不再继续先前所说的话,张嘴,咬下一口。 然后朝云落落笑开,“嗯,好吃。” 云落落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吃。 窗边,小甯抱着胳膊‘冷嗖嗖’地看着两人——你俩,还把 我当个人不? 飘到封宬的膝头站着,扯了扯他的袖子,问:“京都如今不宵禁么?” 封宬正吃着东西并不会开口。 小甯翻了个‘白眼’,又转过头问云落落,“这妖丹给小三子这么拿着没有问题么?而且给他也没用啊!他总不能拿来做挂坠吧?” 吃着饼的封宬朝她看了眼。 云落落手里的饼已经吃完了,拿着帕子擦了擦嘴,点头,“以符篆包裹,不会有碍。” 又理了理袖子,说道,“这妖丹是三郎亲手斩杀的第一个妖物。大师兄同我第一次斩妖驱鬼后,观主都为我们留下了一件当时的物品。” “观主说,这是踏入无畏之途的第一步。因为玄门一路,终究是背离三界六道天地轮回。留下见证,要我们时时谨记,前路凶险时,退怯也好,懦弱也罢,都不可忘记,当初挥下第一剑时,心中的道。” 小甯被后面几句话给震住了。 胸前的鬼火发出隐隐的颤抖——所以,小道姑把妖丹给了小三子,是…… 身后传来封宬的声音。 “所以,落落是想将此物放在我身侧,告诉我,今后荆棘险路,都不要畏惧,谨记那一刻斩杀妖物时的坚定么?” 小甯的鬼火又晃了晃,哇啊,小道姑又来了! 谁知,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 “ 不是的,三郎。” 她抬手,按了按他托着妖丹的手,然后并拢剑指在那内丹上一挥。 一抹淡淡的黑色妖气倏然自那妖丹上散去! 她的视线却没有丝毫往下,而是一直对着封宬深深望来的眸,身体微微朝他靠近了些许,轻声道。 “我是想告诉你,以后就算遇到险境,害怕了担忧了无助了难受了,都不要紧的。你的勇敢,在这里。它存在过,我看见了。” ——你是勇敢的,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不必时时刻刻都强逼自己做那个不露破绽的完美而强大的存在。 我要告诉你的是。 你,原本该是个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害怕也有弱点的,人。 封宬看着靠近过来的云落落。 那股熟悉的穆雅清香,混杂在胡饼香甜面食的气味里,一起在他鼻息前,缠绵不去。 他笑着垂了眼,看着手中褪去妖异仅余表面粗陋波纹的内丹,点了点头。 “嗯,三郎记住了。” 云落落浅浅弯了下眼角,收回了手。 一旁,小甯无语地看向窗外,一盏盏路过的夜灯,心里叹气——这猝不及防的。早晚要被这俩给噎死。 两人都不曾注意到,云落落缩回袖子的左手手指,一瞬隐隐的抽动。 “殿下。” 门外。 赵一的声音传来,“遮雨胡同到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戏楼 几个死者受害的地点,距离御察院最近的便是位于崇义坊遮雨胡同内的一座名叫‘浮梦’的戏楼。 卷宗上写明,此受害者也是当初被抬到门前的那个曝尸光天化日之下的戏子,有个角儿名,叫水初。 三日前,被发现死于戏楼二层的一间包厢内。 是大理寺接手的最新的一个案子,因为尸体还算新鲜,死状十分明显惨烈,容易利用,才让李德林挑中拉了出去。 崇义坊距离京城最犬马声色的平康坊不远,坊内最多的便是戏楼茶楼曲艺文阁。 每到夜里,这一处便是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十分繁闹。 马车停在浮梦楼前时,有一瞬间赵一还以为找错地方了。 等抬头再次确认‘浮梦楼’的牌匾,便皱了眉。 发生凶案不过三天,这浮梦楼,居然已是灯明曲笑热闹嬉声,阵阵戏曲声自楼内传来,更有伙计戏倌儿在门口迎来送往,其热闹之景,哪里看出半分此处乃是一起极其凶残的杀人案的现场? 有门口的伙计看到了停下的御察院马车,立马跑进了楼内。 不一时,一个穿着对襟马褂戴着一顶小圆帽的三十多岁男子便跟着伙计匆匆跑了出来。 一抬 头,便立马被马车檐角上挂着的‘察’字给惊了下,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惊惧与震愕。 一双精明的眼睛在车架旁的一众森穆冷凛的护卫上转了圈儿。 便看到封宬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大玥都城内,认识封宬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浮梦楼的老板倒是在数年前,曾见过封宬一次。 那并不是一次好的回忆。因为封宬当时为了捉拿一个挟持孩子妄图逃窜的流寇,当场在朱雀大街一刀劈断了那流寇的脖子! 当时那惨烈的一幕,让他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反复噩梦! 现在乍一看到那张俊美出尘似那曲词儿里头唱的“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的面孔,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围也有不少出入浮梦楼的人注意到了御察院的车,和站在御察院边的俊美郎君,纷纷侧目。 站在楼前的男子发现,生怕再引起骚乱,终于强鼓足勇气,上前,小心赔笑行礼。 “小人孙羽,见过三殿下,三殿下吉安。” 说完,却见封宬回头,伸手,朝车架内。 似是要扶什么人下车。 ——这天底下还有何人是能让这位三殿下亲手去扶的? 孙羽压不住好奇地偷眼望去 。 就见,一只十分白嫩纤细的手,搭在了封宬的手指上。 两相一交握,便显得那手愈发小。 ——是个娘子? 接着,一张宛若素月清辉明妍的脸,从车门后露出。 孙羽一抬眼,便看得愣了。 ——不是这娘子多美貌,不对,这小娘子固然是貌美的。可那一双眼,太干净了! 孙羽走南闯北最终在京城开下一座戏楼,见识过的人也不知凡几。 但是他从没见到过一双眼,会是这样的纯澈剔透。 分明不见什么情绪,可当你望去时,就像看到了深藏在山林里最清莹的泉。 周身的浮尘与嘈杂,全都在这一瞬安静消弭。 “孙老板,免礼。” 赵一的声音忽然在旁边唤回了孙羽的出神。 他猛地一颤,便对上了封宬似有若无地瞥过来的目光,立马心头一凉。 低下头,带了几分战兢地笑着说道,“小人是浮梦楼的老板,已听说御察院接管了楼里的……事儿。没想到三殿下公务繁忙,入夜还来查案。当真辛苦!三殿下请进,小人吩咐底下置备上好的茶点厢房,请三殿下歇一歇脚,今儿个正好有一台新戏……” 赵一听着就皱了眉,不过语气还算 客气地说道,“御察院查案,并非吃茶听曲。倒是孙老板,大理寺在接手案卷时,没有通知你,暂时不得开业迎客么?” 他说话的时候,赵三已经走上台阶,两边原本出入的行人注意到他身上的软甲佩刀,皆是吓了一跳! 孙羽本来要说话,结果抬头一看,心都快火烧了,忙朝两边的伙计打眼色。 伙计会意,赔着笑上前,将客人们引走。 两边又有侍卫上前,护在封宬和云落落周边。 小甯趴在封宬的肩膀上朝左右看了看。 这是一间池生九莲的天井式戏楼,大门一入,迎面便是一间十分宽大的戏台。戏台周围是雕花刻藻的围栏。 戏台上,正有身段柔婉的旦角儿在抛出水袖,发出一声吊而长的‘咿呀——’ 台下的大堂上坐着的散客齐齐一片喝彩! 小甯看着,没有五官的脸上很是透出几分好奇新鲜劲。 不过很快,视线便被二楼和三楼的包厢上方的什么给吸引过去了。 封宬先跨过门槛,然后转过头,朝还立在门外的云落落伸手,“来吧,落落。”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见他站在一片辉煌富丽中,从华丽浮夸的戏曲声中朝她伸出手。 片刻后,抬脚,跨过了门槛。 孙羽跟在后头,看这几人大喇喇地这么走进大堂内,惊了不少客人的注视,额头的汗都快下来。 连忙笑着上前,也不顾那几个侍卫杀人的眼神,笑着伸手,道,“三殿下,您这边儿请!楼底下嘈杂,人来人往的,可别冲撞了您。” 封宬瞄了他一眼。 孙羽的后背又是一股寒气直蹿,只能使劲绷着脸赔笑。 此时台上旦角退下,换了个极其苍劲有力的唱腔。 “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刘备本是那中山靖王的后,景帝玄孙一脉留。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青龙偃月神鬼皆愁……” 封宬眉梢微动,勾了勾唇,转开脚尖,顺着孙羽的手登上了二楼的台阶。 孙羽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摸了下发凉的后脖颈,连忙又跟在后头陪着笑对落后一步的赵一赵三小心讨好地说道。 “差爷实在辛苦。小人也知晓这案子难办,不然也不会由大理寺转到御察院了。只是,您看,这小人到底是个生意人,这戏楼立在这儿,整日地关着门,到底不是个事儿……” (满一千票加更哈~谢谢小可爱们的喜欢~)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人心,自私 走在前头的封宬笑了下——似是这样的事早已稀松所见。 侧眸,却见身侧,云落落正望着底下的戏台,似乎在仔细地听着台上的唱腔,然而面上却没什么反应。 倒是赵一和赵三朝那孙羽看去。 戏楼内发生凶杀案,死的还是楼里的戏子,他却为了生意,就这么直接开业了。 将死者置于何处? 孙羽这种行当的,惯是会察言观色的,当然立刻就发现了赵一和赵三脸上隐隐的不悦。 心里虽然发憷,可还是继续说道,“差爷,您今儿个来也瞧见了,咱们这种生意啊,做的就是老主顾的照拂,这连续几日不开业,老主顾都去隔壁的孟华楼了,以后我这生意还怎么做下去啊?” 眼看着前头封宬已经从台阶往二楼上去了。 他的胆气儿又多了点儿,跟故意说给几人听似的,又道,“小人当然明白这查案重要。可是,小人这戏楼内外前后也是好几十张口等着吃饭,这几十口人也是家中有老有小,再这么耽搁下去……” 要不说能在京都尤其崇义坊中开店的都是厉害的呢。 这一张嘴,根本就没个停歇的功夫。 赵三终于忍不住问道,“孙老板,凶犯未抓,您擅自 开业迎客,会破坏御察院查寻现场寻找线索。” 那语气已明显责备。 况且浮梦楼如今已宾客盈门,似乎也不必顾虑生意如何。 孙羽颤了颤,瞄了眼前头已上了二楼的封宬,连忙道:“差爷放心!那包厢小人还锁着呢!不许任何人出入的!差爷想查,只管去查!” 赵三顿时脸都黑了! 他说的是整栋楼可能都有没发现的线索! 这精明算计的老板倒好!给他来个断章取义! 还没开口。 赵一倒是比他稍微冷静些,只朝孙羽看了眼,面无表情地问道,“孙老板,死者水初,可是你楼里的戏子?” 孙羽顿时脸就垮了。 此时已到了二楼的包厢,他一边吩咐伙计去把锁着的门打开,一边对赵一点头,“是啊!是浮梦楼的浮生班里的孩子,来了有快两年了吧!年初的时候才开始登台,嗓音亮盘儿足,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这回连赵一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了。 人死了,居然只得一句‘可惜了’。 同赵三对视一眼,却从对方脸上看出比不悦更多的无奈。 这就是他们寻常所见的。 人心,自私。 不过一个戏子罢了,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也只是挣钱的 玩物罢了,死便也死了,哪里还会被当作一条命呢? “嘎吱。” 门被推开。 一股血腥气迎面扑来! 没有十分浓烈,却也足够冲人。 几人朝里一看,发现内里桌椅没有多少错乱,唯有地上一滩十分刺眼的血迹,早已干涸,呈暗红色。 孙羽站在门口却连看都不敢朝里头看,只小心地说道,“当时水初那孩子就是,呃,倒在里头的桌子旁边。差爷您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赵一和赵三却没动。 封宬抬脚,牵着云落落走了进去。 孙羽朝两人看了眼,面上显然几分惊色。 就听赵一在旁边问:“是孙老板发现的死者?” 孙羽立马回神,随即便想起了三日前的场景,脸上白了又白。 朝两边看了看,似乎怕影响到其他客人,压低了声音道,“是,差爷。” 三日前,卯正时,孙羽按照惯例会在戏楼内巡查一遍。 一来瞧瞧各处是否已收拾布置妥当。二来避免有的客人在这里直接睡下了,好安排车马送客人回府。三来也是避免有些不懂事的小子会趁着白日里戏楼无人,躲在楼里闯祸。 行到二楼的时候,他便看到‘雎洲间’的门是虚掩着。 当下便走过 去。 谁知,一推门,就被铺头盖脸的血腥气给冲得懵了! 等他颤巍巍地朝包厢内里一瞅。 就看到了躺在一片血泊里满目扭曲恐惧的尸体! 孙羽说着,摇了摇头,捂了捂眼睛,“差爷勿怪。当时小人也是吓傻了,到后来京兆府衙的人来了后,才知晓……死的是水初。唉,他那眼睛瞪得,我……” 没继续说下去,又摇了几下头。 叹了口气,再次抬脸,刚要说话。 却见站在包厢内的封宬弯腰伸手,以指尖轻触了触地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孙羽没提防一下看到,又惊呆了。 忍不住轻声问:“三殿下金身贵体的,这样腌臜的东西,怎么就……” 没说完。 被实在火大的赵三低声呵斥,“住嘴!” 御察院本就凶名在外,这么一叱,孙羽吓得差点当场坐地上! 赶紧地赔着笑打了个几个千儿,“是是,小人多嘴,小人多嘴,差爷息怒。” 眼睛却还是忍不住朝内瞄。 又看封宬走过去,在周边的桌椅旁仔细检查。 亲力躬为。 依旧那副通身贵雅幽然叫人心寒之冷态。 孙羽瞧着,便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提刀站在流寇面前的容貌似仙的封宬。 那流寇举 起手里的剔骨刀,就要朝怀里扣着的孩子狠狠扎下! 忽而。 那仙人一般的三殿下,腾空跃起,如惊鸿之流,直扑流寇身前。 刀光一凛! “噗!” 飞溅的血如泉水般,在那列缺惊雷的刀光后喷洒出来! 到处都是尖叫声,惊呼声,哭喊声。 “三郎。” 忽而,包厢里,那个漂亮的跟小菩萨一样的小娘子轻轻地开了口,“这里。” 孙羽立马探了探身,想跟着看过去。 却被赵一赵三一挡。 接着,房门被侍卫‘哐啷’一下关上。 孙羽也不敢走,讪讪地看了眼两边杀神一样的御察院侍卫,干笑着退了两步。 此时楼下正好传来一声唱—— “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血刃未锄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又是一阵喝彩! 他朝底下瞄了眼。 身后传来一声笑问:“孙老板?怎么在这里瞧着?” 孙羽连忙回头一看,正是浮梦楼的老主顾,兴平郡主的夫君,郡马宋南晖。 立马行礼,笑道,“给郡马爷请安!您今儿个又来听戏啦?小人这就让伙计给您开‘白露间’,还是您爱喝的雨前龙井,再来一盘时鲜的果子点心?” 第三百三十四章 血手印 宋南晖是江南人,却生得十分高大,面容却又有江南人的白净文秀,听说当年兴平郡主是一眼就相中了进京赶考的宋南晖,是老亲王亲自进宫求皇上下旨赐的婚。 这位郡马爷,在京城中颇有风雅之名。且看他这一身写意花纹的浅米色圆领长衫,以及腰间简约束起的海底玉雕忍冬花腰带,便可窥知一二。 听到孙羽的安排,他拽着腰间悬挂的琉璃小金鱼配饰,微微一笑,“那就有劳孙老板费心了。” “不敢不敢。郡马爷,您这边请。” 孙羽说着,赶紧让开半步,却没法亲自送人去包厢,伙计倒是有眼力见儿,立马殷勤地跟上。 宋南晖走过虚掩的门口时,还朝赵一赵三看了眼。 赵一赵三与侍卫齐齐抱拳行礼。 宋南晖一笑,迈步走过。 孙羽赔笑道,“吩咐底下唱一出《群英会》,算是小人孝敬郡马爷的。” 宋南晖笑着抬抬手,走了。 孙羽擦了擦额头的汗,转过头,就见赵一几个都看他。 笑容一僵。 接着又干笑,“做生意,不容易。各位差爷见谅,见谅……” 门内。 云落落指着墙面包厢的一侧墙面,道,“这里有个手印。” 这浮梦楼的二楼 包厢一半儿是用来看戏听曲儿的观赏台,一半儿是歇脚话语的内室,墙面并不算宽敞,还挂着一幅仿张道子的山水画。 云落落指着的位置,正是这画的旁边。 可封宬看不见,他有些无奈地朝云落落瞥了眼,“落落。” 语声里藏着几分娇嗔。 刚从他衣领子里钻出来的小甯一听就抖了下鬼火,嫌弃地看了眼自家‘不争气’的弟弟。 然而云落落却无丝毫不悦,甚至还点了点头,安抚地说了声,“是我忘了,三郎且等。” 然后摊开掌心,在她所指的方向悬空半寸,轻轻挥过。 似有淡金流芒掠过。 随即,封宬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道血色手印! 那手印,从画的那一边,一直延伸到墙壁侧。 看着,像是某个人的手按在了画的一半,然后被人从侧面拖拽,手指顺着,抓出了一道道扭曲的痕迹! 有蠕动的血迹,从那血手印上,一点点淌下。 封宬看了看,忽而道,“并非水初的手印。” 门外,缩着脑袋的孙羽隐约听到门内封宬说了‘水初’那两个字,又是一愣。 下意识想起先前大理寺那些人来时,说的‘戏子’。 垂下眼,将圆帽摘下,捏在手里揉了 揉。 门内。 云落落看他。 封宬已说道,“虽是拖拽过,可能看清,此手手指比水初的略宽三分,且手掌也更宽厚。这个手掌……” 他点了点那瘆人的血手印,“这里,食指笔直,不是有伤之状。水初的右手食指曾断过,无法自然伸直。” 云落落又回头去看那手掌。 小甯却愣了,傻乎乎地看封宬,“你怎么知道那戏子……水初的手受过伤啊?” 封宬转向那墙上的血手掌,道,“先前看到的。” 不说在客栈前那不过拢衣合眼的片刻,就是之后在御察院的那黑屋子里头,那样多的尸体,谁又有时间去瞧这样的细节? 可封宬却看到了,记住了。 小甯抱着鬼火,刚想求证地问一问其他几个死者身上还有什么不容易叫人发现的细节,就见云落落朝她扫了眼。 轻轻淡淡的一个眼神,可她的鬼火却倏地忽闪了一下! 猛地反应过来——是不是傻!居然想拿这样的事情去求证! 立马往后一缩,也不看云落落了,躲在封宬的衣领子里不吭声了。 封宬自然也发现了云落落的眼神,眼底笑意渗出,口中却继而若无其事地说道,“以落落看,这手印是如何而来? 同水初遇害是否有关?” 一语中的。 出现这手印,也不一定就是跟水初之死有关联。 云落落没有回答,只是朝小甯伸手,“小甯,鬼火借用一下。” 小甯刚刚被她‘瞪’了眼儿,正郁闷呢,闻言,探出半个圆溜溜的脑袋,撇了撇‘嘴’,才不情不愿地将鬼火抱出来。 云落落接过。 放到那血手印下,左右晃了两晃。 同时口中低低念了两句咒语,声音模糊到几乎听不清。 那墙上的血手印。 忽然便腾起一抹蓝色鬼火! “腾!” 血色的手印瞬间燃烧起来! 紧接着,地上渐次出现了数朵野花般的蓝色鬼火,一朵一朵,交替而开。 从血手印的位置,一直开到桌边的那滩血迹上! “扑!” 鬼火倏然将那滩干涸的血迹覆盖! 小甯从封宬的衣领子里飘下来,自桌边一直顺着看过去,忽然抱着胳膊一脸聪明地说:“像不像杀了人后,一巴掌拍在墙上的样子?” 封宬原本微凝的神色叫她这一句给逗得几乎破功。 摇了摇头。 说道,“若是拍墙,气力极大,血液会呈迸溅状。而且,墙上必然会留下血渍,可这手印,方才是落落以玄术所现。” “啊 !” 小甯张了张‘嘴’,茫然了,“那怎么回事儿?总不能是鬼留下的手印吧?” 封宬没再开口,望向身侧的云落落。 云落落托着鬼火,也摇了摇头,“水初的魂魄已然残缺,这手印上,还残留生魂气息。” 小甯还在想这句话什么意思。 封宬已经说道,“如此说来,此手印,还是活人留下的?” 云落落想了想,点头,“嗯,当是如此。” 封宬微蹙了眉,“若是活人手印,怎会不见行迹?”却并非在问云落落,不过是思忖浮于言表。 云落落看他疑虑,将鬼火一收,往小甯处一送。 小甯腾空一把抱起! 地上墙上的鬼火便全都熄灭。 “或许有一法可试。” 云落落再次从腰间的布兜里掏出一支略短的朱砂笔。 然后对准那手印,在其掌心的位置,轻轻一点。 朱砂在这血色的手印中,顿时呈现一抹瑰丽的红! 随即,云落落下笔如飞,不过两个鼻息间,就在那手印中画出了一道朱砂符印! 另一手剑指并拢。 在符印上画了个星阵,往那符印上一点! 封宬就见,那朱砂,竟缓缓地隐入到那手印之中! 门外。 孙羽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声。 第三百三十五章 责骂 就见‘白露间’门口,有侍卫迅速走入,伺候的伙计也跑了出来,一脸的急色!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伙计脸都吓青了,忙说道,“老板,柳姑娘刚刚给郡马爷斟茶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就倒歪了热水,直接,直接浇在了郡马爷的手上!” “郡马爷饶命!”白露间忽然传来一声啼哭! 孙羽立马也顾不上这头了,朝赵一拱了拱手,连忙跑了过去。 赵一赵三瞥了眼,没出声。 门内。 随着那符文的消失,鬼手印也倏然消散。 云落落将朱砂笔重新收好,一边说道,“若是凶者留下的手印,此符文可现于其手。” 小甯一听就乐了,“那不是说只要找到手背有符文的人,就能抓到凶手了?” 封宬听着朝她看了眼,没说话。 大约京城,数百万人,何其容易。 不过却不失为一妙法。 点了点头,“多谢落落了。” 云落落还是头一回帮着官府抓杀人凶手呢,听封宬这么正儿八经地道谢。 抿了下唇,小小地抬起了下巴。 封宬瞧她这样子,又笑开,转而道,“浮梦楼寻常来往人众多,更多的线索也寻不得了。如今天色也 已不早,我送你去住所吧?” 云落落自然点头。 小甯瘪瘪嘴,缩回了封宬的衣领子里。 “咯吱。” 门被拉开。 赵一赵三俯身行礼。 封宬走到走廊上,就听到不远处的哭声与孙羽的求情声,侧目看了眼。 正好瞧见宋南晖一手包裹着一方帕子,无奈地站在另一间包厢的门口。 察觉到这边动静,侧目一看,与封宬的视线撞上。 笑着俯身行礼,“三殿下。” 声音被楼底下的喝彩声覆盖,却不遮掩他通身的风度翩翩。 孙羽拉着个身段脸蛋都很漂亮的女孩儿跪在一边,“都是小人教导不周,叫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冲撞了郡马爷!郡马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她这一回!小人一定狠狠责罚她!郡马爷……” 封宬抬了抬手。 赵一在旁低声道,“宋郡马方才听戏的时候,让伺候的茶娘子给烫了手。” 封宬挑眉,目光落在他包裹手的帕子上。 宋南晖含笑又无奈地回头,“那水也不烫,我自是无碍的。自是郡主那边,你也知晓,只怕需得要这孩子同我一起回府,仔细解释了才好。” 小甯的声音从领子里传出来,“烫着了还得带 人回去给解释?这谁家的娘子啊!管夫君管得这样厉害?” 封宬转身朝楼下走,淡声道,“兴平郡主。封慧。” “封慧?” 小甯立马冒出头来,“她那刁蛮样儿都能嫁人?让我瞅瞅她夫君长什么样……” 结果一眼看到宋南晖的样貌,顿时哑了火。 直到封宬下了台阶,才不甘心地闷闷吼了一句,“老天不公!凭啥那刁蛮跋扈的坏东西能得这么个漂亮的夫君!我也要!” “……” 封宬想着长姐离世时的年纪,略微斟酌地摇头,“只怕有些难。” 小甯顿时泄气。 然后听旁边的云落落说:“不然我给你画一个吧?” “真的?” 小甯顿时来了精神,“貌比潘安的?不然,比小三子还好看的我都能接受!” 就见云落落眨了眨眼,片刻后,慢吞吞开口:“还是算了。” “噗嗤。” 是封宬没忍住笑。 “……” ——你们欺负银!不!欺负鬼!不跟你们玩了! 封宬摇摇头,伸出胳膊,将云落落往身后略挡了挡。 正好挡住了四周窥探来的视线。 抬目。 就见宋南晖从楼上也走了下来。 楼里显然有不少人认识他,纷 纷见礼。 小甯悄摸摸地探出一点点脑袋,看了眼宋南晖,立马更加不爽。 回过头时,却又朝二楼三楼的方向看了眼。 一旁的云落落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 片刻后,手指朝地上轻轻一指,一抹黑影,便从她的影子里钻出来,像一只不过拳头大小的猫儿似地,悄摸摸地顺着各处的光影,潜入了楼里。 对面,宋南晖含笑走到了封宬几步外,就被御察院的侍卫拦住。 冷厉肃色的侍卫与和风雅目的郡马爷一对比,哪个看着都觉得郡马爷是要吃亏的样子。 不少人为此心都提了起来。 宋南晖却笑着朝封宬行了一礼,道,“是某搅扰了三殿下看戏的雅兴。” 封宬的目光又在他包裹着帕子的手上停了一瞬,忽然道,“不知郡马爷烫伤可重?御察院常备上好的伤药。” 宋南晖一怔,似是没料到封宬会突如其来的亲近,随即却笑着摇摇头,“多谢三殿下关怀。只是到回府的时辰了,不然只怕叫郡主担心。” 说着,又朝封宬俯身,“三殿下吉安,某告退。” 他的身后,孙羽和那哭哭啼啼的姑娘跟着,一直到了大门口。 封宬跟着 走出去的时候,还听孙羽在骂那姑娘,“怎么就这么不长眼!烫着了郡马爷!郡主问罪下来!拆了我的浮梦楼也赔不起!待会跟郡马爷去了府里,好好地给郡主请罪!被骂被打也不许说话,全都老实受着!听到没!” 那姑娘眼泪又落了下来,无助地点头,面上的不安显而易见。 孙羽还待要说两句。 就听马车上,宋南晖柔声道,“孙老板就不要吓唬这孩子了,待会我也会同郡主说清缘由的。郡主并非那等蛮横跋扈是非不清之人。” “有劳郡马爷!多谢郡马爷!” 孙羽立马赔笑上前,连连哈腰拱手,“郡马爷您下回来听戏,小的让台柱子小玲珑给您唱专场!还请郡马爷下回一定赏脸!” 赵一赵三看着这人点头哈腰卑颜屈膝还不忘招呼生意的模样,淡漠地收回视线。 倒是小甯低低地笑了两声,“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语气里说不上多讥讽,却也明显是不喜的。 御察院的马车也到了门前。 封宬扶着云落落踩上板凳上了车,随即要上车时。 忽然听身后传来孙羽的声音,“三殿下,您,您稍留一步。” 封宬回头。 第三百三十六章 谢三殿下 就见孙羽走过来,被两边侍卫一瞪,立马又怂了地缩着脑袋。 有点儿胆颤心惊地瞄着赵一赵三挪过来,赔笑着行礼,“三殿下辛苦。今儿个都是浮梦楼的事儿让您受累了。” 封宬勾了勾唇,眼底却不见什么笑意。 孙羽看着只觉寒气直从脚底儿往上钻,“小人也知晓小人擅自开业是坏了规矩。可咱这做生意的,手里头全是张着嘴等吃饭的人,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空。您大人有大量……” 赵三皱了皱眉,道,“孙老板,你违规开业,自有京兆府或大理寺人前来问责。御察院只负责案情。” 言下之意,求情讨好别找到三殿下跟前儿来,我们主子爷可不吃这一套! 孙羽的脸僵了僵。 赵一在另一边道,“殿下还有要务在身,孙老板若是无事,就退下吧!” 封宬也转身,踩上梯凳,准备上车。 孙羽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在后头忽然再次开口,“三殿下!” 赵三脸上已隐露不耐,刚要呵斥。 就见孙羽伸手,朝封宬送出手里的一枚似乎一直紧握的小木牌。 木牌上两个字‘浮梦’,描着金边儿。 瞧着十分华丽。 不过木牌上却浮着一层浅浅的汗渍。 孙羽似乎也没注意到,胆颤心惊地抬着手,却也不敢看封宬,只颤巍巍地说道,“三殿下,这是浮梦楼的贵客牌儿。拿着这牌儿到浮梦楼听戏,都不收银子的。您,您笑纳。” 贿赂啊? 赵三的脸又沉了 下来,“孙老板。三殿下并不……” 刚开口,却被孙羽再次急匆匆说出的话给打断。 “小人听说了今儿个一早,在平永县的事儿。” 赵三话语一顿。 周边的几个侍卫也纷纷朝孙羽看去。 封宬微微侧眸,眼底不知是何情绪。 孙羽额头的汗都下来了,捧着木牌的手也有点发抖。 却还是咬牙说道。 “小人听说,水初的眼,是殿下您亲手给他合上的。” 他终于鼓起了巨大的勇气,看向封宬,对上那张如天山巅雪的脸,又打了个颤儿。 低下头,带着点颤音地说道。 “其实水初那孩子是两年前净的身,当时没有走官路,小人这才谎报了他进浮梦楼的日子。” 赵一赵三对视一眼,赵三皱了下眉。 孙羽也不敢看几人的脸色。 “那孩子,到浮梦楼的时候其实才八岁。家乡闹饥荒,没了爹娘,叫个同乡带进的京城。为着能有口饭吃,在浮梦楼里,什么事儿都肯做。小人是真喜欢这孩子。” 说了这一长串话,孙羽都没发现周围原本对他不假言辞的御察院侍卫居然没有呵斥打断他。 连封宬都只是神情静默地站在车边。 他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嗓音微微哽咽。 “这孩子,其实身段嗓音都不够漂亮,上不得台的。可他说,想报答小人这些年的恩情,自己偷摸儿地净了身,差点命都没了。” “小人怜他,让浮梦楼的台柱子带着他,年初总算能登台了 。谁知却……” 孙羽缩回一只手捂了捂眼睛,声音愈发苦涩。 “小人于他哪有什么恩情哪!不过是看着他机灵又肯吃苦,这才给了他一口饭吃。”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时,才终于察觉自己的失态。 忙再次伸出双手,捧着那木牌,恭敬微哑地说道,“这孩子可怜,一辈子孤苦无依。没想到死后居然还有三殿下这样金贵的人为他做主。这点子心意,当是浮梦楼上下,替水初答谢您的。” 他又将手往上抬了抬,“请三殿下万莫要推辞。” 说着,深深垂首俯身。 那样子,从外人看来,完全一本讨好奴颜封宬的样子。 赵一赵三都没说话。 两边侍卫森立,凛冽肃然。 封宬看着那染着汗渍的木牌,唇角一弯,抬手,将木牌捏在了指间。 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孙羽眼眶一瞪,双手一圈,行了大礼,“恭送三殿下!” 然后,就感觉肩背被什么人拍了拍。 他的眼底募地一酸! “咯嗒咯嗒。” 马车离去。 两边行人纷纷避让不及。 孙羽缓缓抬头,看那森然慑人的马车在一众忌惮小心的目光中,缓缓行于崇义坊中迷离炫目的夜灯中。 半晌,咧开嘴。 “这么高兴呀?”身后,忽然一道风情多意的笑声问起。 孙羽一回头,便见到一张油彩描画,雌雄莫辩的脸。 立马抬手,一副生意人的架势,将人往回架,“哎哟我的小祖宗,下一场可就 是您的戏嘞!您赶紧地,这怎么马甲还没挂哪?” 浮梦楼台柱子小玲珑拍了下他的手,又朝御察院的马车方向看了眼,问:“三殿下真的能查到杀害水初的凶手么?” 孙羽顿了顿,回头,跟着看了眼,片刻后,点头,“三殿下一定能抓到的。” 小玲珑的眼眶顿时微微泛红,跟着却轻轻笑了,“若是三殿下真的给水初雪冤了,以后他只要来听戏,我给他唱全场!不要钱!” 孙羽瞪了他一眼,“不要钱咱们一楼的人喝西北风啊?小祖宗哎!您快点儿着的,今儿个可是有不少贵客,走走走,小的我亲自送您去后台,成吧?” 浮梦楼前。 伙计迎来送往。 宾客络绎不绝,戏声唱念做打。 二楼的包厢门口。 端茶送往的小子们路过时,都朝那紧闭的门微微停步,然后又匆匆离去。 大梦一场,谁言荒唐真心? …… 封宬俯身进了马车,就看到云落落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双眼,在琉璃灯的映射下,斑斓如瑰露。 正一错不错地朝他看着。 他捏着木牌在一旁坐下。 小甯立马就从他的衣领子里钻了出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在半空转了几圈儿,又对上封宬,故意笑着揶揄道,“哎哟~三殿下大恩大德,请不要推辞呀~~” 封宬朝她看了眼,没说话,又低头去看手里的木牌。 汗渍微湿,黏在手指上并不舒适,可他却没拿帕子擦拭,只是捏着 木牌,静静地看着。 然后,就见视线里,一只手伸过来,在他的腕间轻轻一握。 带动了腕上的红绳玛瑙,在腕心轻轻一滚,清凉缓润。 他抬起头,又对上了云落落的那双淡出红尘之外的安静从容的眼眸。 忽然忍不住地,弯了唇,笑起来。 小甯还在抱着鬼火跳来跳去呢,乍一看到自家一直绷着脸的傻弟弟突然笑起来,还有点儿愣——这是怎么啦?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然后就听封宬似呢喃般对云落落轻声地说:“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么?” 他捏紧木牌,另一手反握住云落落的手指,朝自己的胸膛按过去。 眼底的笑意自眼角一直渗透出来。 “原来,是这样的欣悦么?” 被人释放善意,原来竟会让心快活成这般? 冰封的雪底鱼,沐春雨而生。 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暖,与美好。 那种欢欣,那种鼓舞,简直让封宬悸动得连指尖都轻轻发麻。 他抓着云落落的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心。 笑着又问了一遍:“竟是这样的么,落落?” 云落落看着他,片刻后,凑过去,另一只手握住封宬捏着木牌的手,也按在了跳动的心腔处。 轻声说:“嗯,是这样的。” 封宬顿时再次笑开。 头微微垂下。 一边,小甯看了两人一会儿。 忽然转过头,望向窗外半空那轮随着车马行走,远近不舍的孤月,半晌,将怀中心疼到发软的鬼火紧紧抱住。 …… 第三百三十七章 手上的符印 另一侧兴平郡主府的马车,出了崇义坊便往西,过了朱雀大道,进了兴化坊,再往南,到了崇德坊。 眼看便要从杏花胡同进入,往兴平郡主府去。 马车忽然停下。 随即,周遭一片寂静。 宋南晖坐在车内,把玩着腰间的小金鱼,微微一笑。 接着,帘子被一掀。 一股浓郁腥甜的香味先扑了进来。 接着一柳叶眉吊梢眼满面妖色通身妩媚的女子钻进了车内,朝着宋南晖便盈盈拜下。 “锦奴拜见郡马爷。” 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以及柔弱无骨的腰线。 宋南晖的目光却只如清风扫过,连片刻的停留也无,最终视线落在她额头的伤疤上。 风雅多情地问:“怎么又惹恼了他?” 锦奴瘪瘪嘴,露出一副小女儿的情态,起身上前,伏在了宋南晖的膝头。 抬起一双黑如浓墨的眼睛看他,可怜兮兮地问:“郡马爷,我又饿了呢。” 宋南晖无奈地垂目,松开指间的小金鱼,摸了摸她额头的伤疤。 锦奴像个娇娃儿一般,在他指尖蹭了蹭。 宋南晖摇了摇头,道,“我想着你也是到日子来寻我了。人已备下了,就在后头。” 说着,屈 指,在车窗边敲了敲。 接着,原本无声的车外忽然响起一声闷哼。 锦奴回头。 就见一个娇弱漂亮的小娘子,被堵着嘴,从车门推了进来! 一眼看到趴在宋南晖肩头的锦奴,又看了看任由她靠近的宋南晖。 顿时惊恐地瞪大眼,不住摇头,发出惊恐又惶惧的‘呜呜’声! 锦奴顿时笑开。 身子一转,扑过去,一把抓住那小娘子的胳膊拖到近前! 张开嘴。 “嘶!” 露出内里獠牙和尖尖蛇信! 那小娘子吓得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锦奴的蛇信直接扑向了她的嘴,同时另一手一挥。 小娘子的头顶和两肩便现出了三朵明亮的火焰来! 蛇信堵住,往外用力一吸! 忽而! 三朵命火忽悠一闪。 “嘶!” 她痛苦地低吼一声,双腿猛地扭曲,骤然化作青麟蛇尾! 不过顷刻,又迅速凝回雪白双腿! 她猛地推开怀里的小娘子,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身上的三朵火焰。 接着。 手指一伸! “噗!” 那火焰里居然迸出一点微末的金光! 她猛地缩手! 指尖已泛出一点被烧焦的炭色! “怎么回事?”宋南晖含笑温柔的声音自 身后传来。 锦奴看着那昏迷的小娘子。 突然转身! 上下打量了一圈宋南晖,笑着问:“这小娘子,郡马爷是从何处得来?” 宋南晖却没回答,只是含笑反问:“怎么?这娘子,是阳火吃不得么?” 锦奴再次俯向宋南晖,伸出已经恢复原样的手指点了点那昏迷的小娘子,道,“她身上有玄术护身呢,也不知是哪儿碰到的符,居然叫奴家……” 话没说完。 猛地抓住宋南晖一直放在一侧的包着帕子的手,一把扯开! 一道金光符咒,登时自他的手背显露出来! “嘶!” 锦奴猛地后退! 脸上的笑意瞬间化作狞狠,双瞳骤凝成线,看向宋南晖! “郡马爷这是何意?!” 宋南晖看了眼手背,无奈地拿回帕子重新包好,摇头,“今日去听戏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就出现了这个。这茶娘子当时正斟茶,吓着了便不小心洒了水。给我擦手时,碰过这符。可是因为此?” 锦奴依旧面色不善,口中蛇信轻吐,那双妖瞳看着宋南晖时,完全没有半分方才进入马车时的乖巧柔顺。 宋南晖似乎也不在意,只耐心同她解释道,“我想着这 茶娘子既然瞧见不该瞧的,索性也留不得,正好也能为你我所用,便带回来了。” 说着,再度看向锦奴,“这符可是有何问题?” 锦奴摇头微眯,眼帘后杀意不掩地盯着他。 片刻后,眼睛却突然睁开,似是消了戒备,却并不靠近,只问:“郡马爷的行事,当无人知晓吧?” 宋南晖微微意外,略想了想,摇头,“这茶娘子当时见了也只是吓得发抖,我戏说这是我与郡主玩的戏法,她也不曾有疑。” 说着,看到锦奴远远的距离,问:“莫非有何不妥?” 锦奴靠在车边,拿脚踢了踢那昏迷的小娘子,“这茶娘子不过碰过郡马爷的手,命火里便染上了金光,连我都轻易碰不得。郡马爷当真不知晓这符是如何来的?” 宋南晖看着她,慢慢地捏了捏手中的小金鱼,摇了摇头。 锦奴笑着收回白嫩的脚尖,妖娆美色上露出几分戏谑,“只怕是有人发现了郡马爷的尾巴。此符若在您身上耽搁久了,还不知会有何变故呢!” 说着,她再次露出一副妖魅又娇软的模样,轻笑道,“郡马爷,若要成事,你只怕要抓紧了呢。” 宋南晖一直风光 霁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凝重。 片刻后,无奈道,“五脏六腑已齐,可还差一张脸。璐儿是个极爱美的,寻常的样貌,我只怕她不喜。” 锦奴掩口笑出了声,“郡马爷这是情深则乱了呢!您瞧了那么多戏,就没寻见一张漂亮脸蛋?” 宋南晖一愣,倒像是想到什么。 随即摇头轻叹,“是我愚了。”再次看向锦奴,“那待我寻到人,也要有劳你了。” 锦奴一笑,“是我要多谢郡马爷呢,赏了我这些好吃食。不过,”她也看向宋南晖,“郡马爷成事后,可不能忘了答应我的事儿呢!” 宋南晖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好。”锦奴笑开,妖娆面上少见几分明艳,“那就恭祝郡马爷心想事成啦!锦奴等着您的消息。” 说完。 扭身,出了马车。 宋南晖看去,便见那妖娆扭动的身影很快隐没在崇德坊黑暗的街道中。 他收回视线,看了眼车内还昏迷的茶娘子。 想了想,对外吩咐道,“去个人告诉孙羽,说郡主要见小玲珑。” “是。” …… 平康坊。 比起先前在崇义坊所见之热闹相比,此处来往车马多的已近乎喧嚷。 第三百三十八章 平康坊 青楼楚馆,琴台柳阁,无处不是灯火明媚,轻女娇娆。 封宬等一行已换上一辆普通马车,从那街道中走过,便有无数招呼声传来。 “这位郎君,可要进来听一听曲儿?” “小郎君,来楼里坐一坐啊?今儿个有小桃红的舞呢!” “客官,客官……” 小甯看得目瞪口呆。 就听封宬在身后道,“平康坊分三曲,此为北曲,多是青楼柳阁,卖笑买醉之处。” 云落落点头,一边看着外头依在二楼围栏上摇帕欢笑坦露肩臂的女子,一边点头,“观主的话本子里说过。” “……” 封宬的眼皮子抽了下——灵虚观里的话本子到底还包含什么品类? 马车在川行的人流缓缓驶过,继而往前,绕过一座亭台。 到了一条略显寂静也多出几分高雅之态的街道中。 依旧有来往之人不断。 然而此处的马车与行人便比之前更加精贵富丽,还有许多是带着仆从护卫的。 两边楼门前悬挂的灯笼也多是六角的宫灯,并无人在门口吆喝,精致的栏杆前,也仅仅只有歌女弹唱。 迎来送往的,热络又规矩,十分知趣。 云落落正瞧着一个穿着齐胸襦裙笑 如海棠的女子朝对面锦衣玉冠的公子说笑着什么。 就听封宬在旁说道,“此为平康坊中曲,卖艺者更多。来往的也多是些附庸风雅的权贵之流。” 云落落没出声。 倒是旁边的小甯点点头,“就是京都的那帮纨绔和不老实的朝臣好玩乐的地方呗?” 封宬轻笑,朝小甯看了眼。 小甯瘪嘴。 其貌不扬的马车继续往前,行了两条街道后,进入平康坊的最南面。 “南曲。” 封宬看了眼窗外,对云落落说:“此处是平康坊最安静的地方。先朝曾在此处建了几座宅院,本是皇室的别院。不过如今因着平康坊的缘由,宫里那些个都瞧不上这里,所以父皇便将宅院赏给了朝中的一些臣子。” 指了指窗外一处悬挂灯笼的小门上的一个‘朱’字,道,“其中,如今的当朝宰相,朱亭镇,便住在这里。” 小甯有些意外,“朱亭镇都坐上宰相啦?” 封宬挑眉,“阿姐居然知道此人?” 小甯翻了个‘白眼儿’,“二十岁的吏部侍郎,前古后今的,能找到几个?” 封宬失笑。 小甯又朝那宅子的方向看了看,感叹,“这小子如今都是宰相了啊 !他倒是不避讳啊!住在平康坊,不怕人说他贪享欢乐啊?” 封宬笑了笑,又指了指朱府对面挂着别样灯笼的一排排小楼,道,“那一处,是平康坊里的都知。” 云落落眨了下眼。 小甯回过头来,道,“都知就是最厉害的妓子。我记着这样的都不轻易接客的吧?” 说完,就见封宬转过头来看她。 她眨眨‘眼’,“怎么啦?” 封宬轻笑,朝窗外看了眼,那一排排的小楼样式不同曼妙无双,可谓是整个大玥朝的男子皆以能入之为荣的极乐之处了。 “阿姐倒是知道的不少。” “……”小甯‘嘴角’抽了抽。 “殿下,到了。” 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 封宬一笑,起身,下了马车。 云落落和小甯齐齐往外瞧。 夜色里并不能瞧得十分清晰,却能见眼前这宅门并非一般的普通大门,然而,在平康坊形色各异的华丽之中,却又显得中规中矩。 朱红木门上有两枚铜色门环,门上一排青瓦门楼,并无牌匾。楼角的一侧悬挂着一盏普普通通的气死风灯笼,正幽幽地闪着光亮。 赵一上前,拍了拍门环。 ‘哐哐’的声响,在远远传来 的歌舞琴曲嬉笑声中,并不突兀。 很快。 门朝内打开。 赵四从门后露出了脸。 一眼看到封宬和云落落,立马咧开大白牙笑了起来,“殿下,云先生!” 云落落抬头一看,眼眶便微微瞪圆了点儿! 不为其他。 这赵四,都快赶上这一扇门那么高了! 不由又仔细看了看,确认——没看错!真的有这么高! 一旁。 封宬刚要邀请云落落入内,就看到她一双眼又钉在赵四身上。 眉梢微动。 开口:“赵四,去一趟御察院,吩咐赵五,将书房内积攒的公务送去清华宫,你就可下职了。” 赵四一听,立马乐了,高兴地答应下来,朝云落落拱了拱手便跑了。 倒是赵一赵三对视一眼——殿下这是干嘛呢? 暗七在暗处戳了戳暗九,小声嘀咕,“我知道了。” 暗九瞥他——你又知道什么了? “殿下最喜欢赵四!” “……” 这座隐在大玥京都最犬马声色的热闹中的院落并不大。 自临街的宅门进去,便可见一间坐南朝北的倒座房,往内,过垂花门,迎面便是一间空敞的花园。 西边一间通往正屋的抄手游廊上悬挂的灯笼,清晰 地映出了这院子内的景象。 一片……杂草丛生。 连封宬似乎都没料到,明显地愣了下。 小甯拿着(并没有的)眼睛斜睨他,“这就是你给小道姑准备的住处?” 赵四已经跑了,也没个解释的人。 倒是这时从主屋里头出来个面皮白净还穿着内侍服的小太监,笑盈盈地从西边儿的抄手游廊跑来。 当头便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笑道,“殿下!您回来啦!” 小甯一缩。 封宬低头,“四喜?” 叫四喜的小太监立马抬起头来,文秀的脸上亲近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是赵四头领让奴婢悄悄儿地过来收拾,说要把这儿给您的贵客用。奴婢都收拾整齐啦!就是这院子,还来不及拾掇。您从年后离京,院子就一直搁着,奴婢在宫里不敢常来怕叫人发现,所以就没修整。殿下,您不生气吧?” 连云落落都没想到,封宬的身边居然还有这样孩子心性的人,便朝他看去。 四喜也注意到了封宬身后的云落落,顿时眼前一亮,“这位就是殿下的贵客啦?是那位厉害得不得了的女冠么?” 也不等封宬开口,先就朝云落落磕头,“先生吉安!” 第三百三十九章 住处 云落落立马一步错开,躲在了封宬身后。 封宬失笑,抬了手,“你先起来,去垂花门候着。” “是。” 四喜满脸是笑地站起来,也不在意云落落的躲避,朝他大.大地咧嘴。 走过去的时候。 还跟赵一赵三寒暄招呼。 “赵一头领,您又瘦啦?待会儿您要是跟着进宫,奴婢给您吃上回从御膳房偷来的牛肉!没有馊掉!这回真的没有馊掉!” “赵三头领,您的脸怎么这样黄啊?是不是又没洗脸?哎呀!不要打奴婢呀!” 云落落跟着封宬走了好几步,还在回头看。 封宬笑着说道,“也是个跟了我很久的孩子了。约莫五六年前,差点死在一个老太监手里,逃到了我跟前,我就把他留下了。” 云落落当即想起了幻境中所见的那一幕。 抿了下唇,走过去,小小地勾了下封宬的手指。 封宬眸色一动,垂眸,笑着握住她伸出的食指,拉着她穿过抄手游廊,走到了正屋门前。 伸手,推开房门。 内里果然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迎面是一张梅花样式填漆方桌,靠墙摆着,两边是高脚的同款靠椅,搭着鸭蛋青的撒花椅搭。 左手边临窗,摆 着黄花梨木的贵妃榻,榻上一条妆花缎子的褥子,圆扇式的窗户半开,正好能看见窗外种植的几株山茶,正开得蘼荼。 右手边以百蝶穿花的屏风隔开的内室,绕过去,能见梳妆台,满雕如意的架子床,矮几上放着一盏紫金香炉,正袅袅地燃着安神香。 封宬满意地退回来,站在漆木的方桌边,道,“此处我并不常来,无几人知晓。落落暂时便在此歇息如何?” 云落落点了点头。 好像完全没有自己的主意,任凭他做主的模样。 封宬看她这样乖,忍不住就想去捏捏她的脸。 却忽然听到一声煞风景的嫌弃,“这样寒碜的地方啊?就算是金屋藏娇,小三子,你好歹也弄个金屋吧?不是金屋,椒房也成啊!这屋子,磕碜谁呢?” “……” 封宬第一次有点儿想把阿姐丢得远远的念头。 偏这位阿姐一点儿没眼力见儿,到处飞了一圈儿,一边嫌弃贵妃榻不够好看了,一边又嫌弃屏风太过朴素了。 要么说这儿不好,要么戳戳那里。 封宬无奈摇头,走到正屋门口,又指了指东西两处,西边的抄手走廊连接一座厢房,封宬指着那厢房道,“这间平 时是空着的,落落可随意。” 云落落又安安静静地点了点头。 封宬想了想,拉着她来到主屋的最东面,再次说道,“这院子以东往北,这个地方,有个凉亭,旁边其实有一处池塘,眼下被枯叶盖了,也是瞧不见。明日我让人来整理。” 云落落眨眨眼。 封宬看她如此模样,轻声笑,“风水不好?” 云落落朝那位于东面如今隐在暗处只能透过灯光模糊看出轮廓的凉亭看了眼,摇头,“居住之处,本就以主人之宜来论风水。只要主家觉得此处令其身心愉悦,便是风水极好之处。” 封宬听着,笑意更盛,往她跟前凑近了几分,声音却更低地笑问:“那落落觉得呢?此处可是好风水么?” 温热的气息几乎要扑洒到脸上来。 云落落转过头,对上封宬似是期待又隐约不安的眼神,点了点头,“嗯。” 依旧是面无波澜,语气安静的。 可封宬却一下笑开,站直身,又问:“我把四喜留下来伺候?” 云落落想了想,手指朝旁一弹。 空气倏然一滞,瞬间又如水纹荡开。 接着,那涟漪之处,紫鸢的身影,无声地飘出。 并不四目张旺,垂着漂 亮的眉眼,慢慢地落在地上,朝云落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小主人。” 云落落点点头,又朝封宬看,“不用了。紫鸢会做很多事。” 从前大师兄踩得到处都是泥点子的破鞋都是紫鸢刷的。 可是超级能干呢! 封宬看了眼恭顺温静的紫鸢,笑着点了点头。 又道,“平康坊的南曲一代治安已是十分有序,虽然你有式神在侧,但我还是会留几个暗卫在周围警护。你若有事,只管唤人便是。”顿了下,“暗七也在。” 暗处的暗七一听,立马眼睛都亮了! 一边,黑影白影暗九齐刷刷瞪他! 云落落点头,“嗯。” 并无抵触。 明明以她自身之能,寻常莫说近她半身了,连伤她只怕都少有机会。 可她居然半点不愿也不在他眼前露出。 封宬看着她这小意模样,心下愈软,靠近了两步,再一次开口。 “我明日应当还要去面见父皇,有‘采花贼杀人’一案,不会在宫中耽搁太久,你等我回来再带你出去探查。若是待着烦闷,我吩咐人可先带你去东西两市逛一逛。” 顿了下,似是迟疑了一下,才再次开口,“大师兄的行踪,我也已让 人按着长姐所忆去追查了,只怕不会那么快有消息……” 话没说完。 指点完了的小甯一扭头,忽然问:“你怎么还不走啊?” “……” 真的该把她扔了。 封宬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这般碎念,看着灯笼下云落落安静到近乎温柔的眉眼。 忽然想到。 自相遇来,这是第一回,他要离开云落落这么远,这么久吧? 一时,心头不知浮起何种怅惘情绪。 菱唇微启,刚又要说话。 小甯飘了过来,问:“你明日会去见父皇么?” 封宬明白她的意思,点头,“我今日回京父皇并未急召,想来病情无忧。” 小甯瘪瘪‘嘴。’ “那也没亲眼瞧见,你明儿个去再看看……哎呀!小道姑!你捏我干嘛?” 话说着,就被云落落捏着纸身体,从半空拉了下来。 挣扎着回头要‘咬’她。 云落落却伸手,在她鬼火上轻轻惗下一小撮。 她顿时一副被‘调戏’的模样抱住了胸口! 然后就见云落落将那鬼火一捻,鬼火化作蓝色灰烬。 “三郎,伸手。” 封宬抬起手掌。 她将那灰烬,撒进了封宬的掌心。 然后覆手过去,捏了捏封宬的指尖。 第三百四十章 起驾回宫! 蓝色的灰烬便顺着他的掌心,如图纹般,盘延而去。 纤细如玉的手指,顿呈诡美陆离之状。 “隐。” 随着云落落一声念,又消失不见。 小甯胸口的鬼火倏而一闪。 她还不知怎么回事呢。 就被云落落放在了封宬抬起的掌心里,听她说:“你跟着三郎进宫去吧。” 小甯愣了,傻乎乎抬头看她,“干嘛呀?小道姑,你不要我啦?” 对上云落落的眼睛。 见她温和平静地看过来,轻轻淡淡地说:“不是先前说,许久没有见到你的父亲了么?” 小甯胸口的鬼火骤然一抖! 那时候,她居然听到了么? 她呆呆地,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 就听封宬含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姐,回宫么?” 小甯忽然抱住鬼火,大.大地笑起来,昂首挺胸地喊:“起驾!” 封宬眉眼一弯,“是。” 朝云落落看。 云落落没动,脸上的神情也并无起伏变化,然而,那双眼,却是认认真真地朝他们姐弟看来。 他学着她的样子,轻眨了下眼。 那双静波如潭的眼眸中,忽而微涟浅浮。 随即。 紫鸢从身后走出,温和有礼地说道:“下妖替小主人,恭送郎君。” 小 甯已经趴在封宬的手心迫不及待了,“走!回宫去!小三子!起驾啦!” 封宬微笑,终于将视线从云落落的脸上收回,转过身。 云落落就这么站在门口。 看那一行人穿过抄手游廊,一直走到垂花门前。 赵一几个都已经越过去了。 那修直如紫兰的背影忽而顿住。 云落落看着那背影。 然后,见到他,缓缓回头,朝她笑着,摆了摆手。 “砰!” 哪里传来的悸动声! 她看着那背影一直过完垂花门,忽而微微俯身,一把攥住了左侧小臂! “咯嗒咯嗒。” 马车离去。 紫鸢站在门口,看那行远的马车直到不见,终于退后,关上了宅门。 然后,身影一闪。 下一瞬,已落在了正屋的门前。 美目一抬,便见云落落蹲在最后一层台阶上,正伸手拨弄一棵长到台阶边缘的小野花。 她的目光落在她伸出的左臂袖子内侧,片刻后,轻声说:“小主人,郎君已安然离开。” 云落落将歪掉的小野花扶正,收回手点了点头,“嗯。” 却没起身,反而就那么蹲着,抱住了膝盖,抬头,看半空的月,残缺的半角也快补圆了。 初夏的微风拂过满院的草木,初起 的虫鸣已偶尔轻颤。 她将手边的一个长形的木盒朝后推了几分,“这个,你拿去吧!” 紫鸢跪坐在她身后,伸手,将木盒打开。 一抹柔光便自盒内绽开。 是那座莲花灯盏。 那一株不会灭的与紫鸢相生相息的灯火,正盈盈和和地在莲花盏中静静地燃放着。 紫鸢将莲花灯盏拿出,看向身前还蹲在台阶下的云落落,良久,轻声问:“小主人,是要放逐下妖了么?” 云落落没回头,只是将下巴搭在膝盖上,慢声道,“那是大师兄留给你保命的灯,自该交由你才是。” 分明只要拿着灯,她就能命令她做任何事的。 紫鸢握着灯盏的手微紧了紧,看着那弯曲纤细的背影,没说话。 又听前头传来声响,“你要是愿意,就陪我一起找大师兄吧!” 紫鸢手中灯火微微一晃。 随即,俯身垂首,轻声道,“是。” 平康坊内笑曲醉欢的声音似远似近。 落在这杂草丛生的荒芜上,落在云落落无声安静的眼波里。 这满夜的热闹,这满院的寂静。 月辉淡然,浮于天地,缥于红尘。 一抹幽寒,轻轻地洒在慢慢行出平康坊一路向北穿过延禧门进入宫墙内的这辆寻 常马车的车窗边。 小甯趴在那儿,抬头,看眼前平平无奇‘清华宫’几个字。 一脸懵地回头问封宬,“清华宫……就是冷宫啊?” 也不对。 她还活着那会儿,此处确实是当时封宬自生自灭所待的宫殿,偏僻、阴冷,连宫室都缺乏维修漏雨穿风。 她本以为以封宬如今的实力,宫殿不说金碧辉煌也是大气稳重,谁知,居然还是这里! 只是宫门上挂了一扇牌匾罢了。 封宬一笑,尚未开口。 打开的宫门旁候着的数十人已恭敬跪地。 为首的掌事太监和两个掌事宫女开口,“恭迎三殿下回宫。” 三人脸上都没有十分的谄媚与逢迎,更多的是敛重的沉着与知事。 小甯暗自点了点头。 封宬下了车,抬了抬手。 一众人便站了起来。 三人中一个瓜子面盘杏眼桃腮十分漂亮的掌事宫女先抬起头来,小步靠近封宬两寸,声音略低却带了几分热络亲近地说道,“殿下,连日奔波辛苦,寝殿已燃了沉香,备好热茶热水,衣裳也已熏过。其他各处奴婢听说殿下今夜回宫,一早儿便吩咐过,不许随意走动,只等殿下吩咐便能随时侍奉。” 小甯缩在封宬的衣领子里 ,看到那掌事宫女看封宬的眼神,挑了挑‘眉’。 封宬却只点点头,径直往内走,并未出声。 那女子也不在意,小心地跟着。 却被赵一一拦。 错愕抬头。 就见赵一朝她微微一笑,“宋姑姑,该不会是殿下离宫数月,你连规矩都忘了吧?” 宋玥神情微变,可很快却微微俯身,恭谨端方地说道,“是奴婢久不见殿下,一时担忧,失了规矩。请殿下责罚。” 明明是赵一同她说话,她却只去请示封宬的意思。 小甯顿时来了兴致,趴在衣领子里头问:“小三子,这丫头片子身份不低吧?” 不然没胆子敢这样在主子爷跟前儿‘放肆’。 封宬朝后一瞥。 淡淡一笑,“既然知道失了规矩……” 宋玥的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是了,殿下如今势弱,能依仗的只有她和她父亲了。 定会高拿轻放,说一句‘便罢了,下回仔细些’这样爱护她的话来。 然后,就听封宬道,“那便按着宫规来处置。王福。” 那清华宫一等掌事太监立马走出来,“是,殿下。” 宋玥似是没想到,愣了下,忽然跪地,“殿下,奴婢……” (宋玥名字有改动哈~说明一下。) 第三百四十一章 没果干好吃 “宋姑姑。” 王福突然打断她的话,走到她的面前,挡住了她与封宬之间,笑着道,“殿下刚刚回宫,已是奔波辛苦。别让杂家为难。” 宋玥抬头看着他圆胖脸上的假意笑容,片刻后,俯身朝已走远的封宬行大礼,“奴婢知错,谢殿下责罚!” 便主动起身,跟着王福朝侧殿走去。 另一个一等掌事宫女苏青站在一边,朝还吩咐人收拾马车上行李的赵三福了福身,问:“三头领可有何需要我吩咐宫人们帮忙做的么?” 赵三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才想起这是封宬先前吩咐提为清华宫一等宫女的苏姑姑。 想了想,道,“殿下连日奔波,已是累极。吩咐宫里的人不许随意行走,莫要冲撞了殿下。” 苏青点头,“已吩咐过了。” 赵三意外,又朝她看了眼,随即一笑,将马车上一个盒子抱了下来,转身准备朝里走时,又笑着说了句:“殿下身边,只要懂事儿,都不会被亏待的。” 说完,自顾走了进去。 苏青站在门口,看御察院的侍卫将马车拉走。 再次屈膝,给几人行了一礼。 然后,亲手关了清华宫的宫门。 两个小宫娥跟在她身后 ,瞧着左右无人,轻声议论。 “殿下这回南下回来,似乎气色比先前要好了呢?” “是呀!我先前听宋姑姑身边的九月说,殿下南下瞧着是被皇上派出去秘密行事儿,可其实是被皇上生了疑心呢!只怕这次回宫会更加艰难,怎么气色还这么好呀?” “可是宋姑姑刚刚被殿下这样责罚,以后只怕在宫里也难抬脸了吧?” “嘿嘿,那以后岂不是就是我们苏姑姑……” 没说完,被前头苏青轻声呵斥。 “还不住口。” 小宫娥吓了一跳,忙跪了下来,“苏姑姑息怒!苏姑姑息怒!” 苏青却没看她,只径自穿过庑廊。 耳边犹自传来小宫娥的议论。 ——三殿下式微,宋玥想以此上位。 那关于三殿下手里握着一个能改变大玥国运之仙的传闻,又会怎样呢? 主殿内。 小甯舒坦地趴在琉璃宫灯上,一边摸一边蹭,一个劲地还傻笑。 “这才是人住的屋子嘛!虽然还是简陋了点儿,不过好歹也算是个窝儿啦!哎呀,我可太喜欢这灯了,我当年跟父皇怎么求都求不来呢,你这儿怎么这么多啊!” 封宬坐在凉榻边,刚要说话,却忽而闷咳了 两声。 小甯趴在琉璃宫灯上回头看他,“呛着口水啦?” “……” 封宬无奈看她。 这时,赵五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听到咳嗽声立马就走到封宬跟前儿,将托盘一放,“殿下莫不是又不顾念身子了?不行,我让小六去一趟回春馆,把叶大夫找来……” 没说完,看到了琉璃宫灯上趴着的纸片人,顿了顿,抬手便要去撕,一边又骂,“四喜这小邋遢,收拾个屋子都都收拾不齐整,怎么还乱丢纸人玩儿!看我待会儿不罚他去扫宫门!” 谁知,手指还没碰到那纸人。 瞄着蓝花而漂亮小纸人儿倏地飞了起来,一下飘到半空,伸出圆圆扁扁的手臂怒斥,“大胆!以下犯上!还不跪下!” 赵五被她震得眼睛直眨。 就听后头走进来的赵一道,“这位是先前与你提过的长公主殿下。” 赵五愣住,以为自己幻听了,“长公主殿下不应该是个……”鬼么?怎么变成纸人啦? 先前的信上只说遇到了已故的长公主殿下,倒是真没细提出这一段儿。 赵一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干脆转身朝封宬行礼,道,“殿下,御察院那边送来了李双柏的供词。” 封宬正一口喝下养身汤,正拿着银制的签子戳托盘里的蜜饯吃。 闻言,抬了抬眼帘,却并没伸手去接赵一手里送来的供词。 赵一将供词放在一边,说道。 “在殿下南下一月后,便已隐有传闻,言御察院如今渐渐脱离掌控,受到了皇上猜忌,才被派往南处。李双柏也是无意听见安南侯身侧的大管事提起,便以为若能欺辱御察院就能让皇上高兴,如此就会更加宠爱安妃,令安南侯府的地位固若金汤,这才动了歪心思。” 这种愚蠢的挑拨教唆,正好能戳中这些没有脑子的纨绔们歪门邪道的心眼子。 而且是一戳一个准。 封宬吃了两颗蜜饯就放下了签子,淡淡道,“太甜了。” 赵五还在跟小甯‘大眼瞪小眼’呢,一听,立马扭头过来,皱眉,“不能啊!还是从前的方子调制出来的啊!卑职方才试吃的时候,味儿是没变的呀!” 封宬没说话,片刻后,又道,“下回备些果干。” “果干?” 赵五一脸的难以接受,“那种寻常百姓逗孩子的吃食,殿下您不嫌弃?” “……” 封宬朝他看了眼。 小甯趁机又飘回到远一点的琉璃灯上,往 后藏了藏。 正试图缩到那琉璃灯后面一点儿的空隙里去时,忽然,从高几后面伸过来一只小小的手。 抓住了她的脚。 她猝不及防,吓得鬼火一抖,当场大叫,“啊!有鬼啊!” 那小手也被吓到了,猛地一缩! 一下撞翻了旁边的高几。 “哐!” 并未摆放任何饰物的高几一下砸倒在地,发出的巨响,引得殿内几人齐齐看去! “啊啊啊!” 小甯一路狂飞,“啪!”贴在了赵一的额头上,抖着鬼火拼命大叫,“吓死本公主了!小三子,你这宫里有鬼啊!差点把我撕了,呜呜呜,这是小道姑给我做的身体呢……” 忽然顿了下,“咦?不对啊?我为什么要逃?撕了不是正好?” 就可以重新做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身体啦! ——啊啊啊!可不可以重来一次! 赵五已落到高几倒下的地方,劈手就要朝里抓去! 可随后却猛地一顿! 跟着跪在了倒下的高几旁,朝着昏暗的角落里恭声道,“参见四公主殿下!” 赵一顿时放下了警惕。 手心朝上捧着趴在额头的小甯,小心哄着,“长公主殿下,那是四公主殿下,并非……异人。” 第三百四十二章 四公主 小甯垮着脸落在了他的手心里,蔫耷耷地回头,“四公主?我父皇都生了几个崽儿啊?” 赵一看这性情明烈的长公主殿下,忽然很想瞧一瞧,她在世时,会是怎样的肆意与飞扬。 笑了笑,耐心道。 “长公主为长,后有先皇后所生的大殿下,如今已封为常王,赐府出宫居住。之后便是如今的林贵妃所生二公主,如今也已赐下公主府,在宫外居住。之后便是同为林贵妃所生与二公主同胞的二殿下(按着男女来分顺序的,应该能明白的哈?)再之后是三殿下,往后有徐嫔所生的四皇子殿下,赵美人所生的三公主和四公主殿下,乃是一对双生凤体,不过三公主尚未出月子便已夭折。” 顿了下,又道,“年初的时候,杨道真受天命,于二月二,诞下了五皇子殿下。” 小甯听着有点儿昏头。 捋了捋才搞明白。 ——父皇居然前后得了九个孩子! 她记得的仅仅只有当时徐美人所怀的孩子,应该就是如今的徐嫔诞下的老四了。 她摸着下巴叨咕,“这么按着顺序来数的话……” “从本长公主开始,之后就是现下封为常王的封宣,然后是被荣华公主的封容,然后是封容的同胞弟弟呆头鹅封宗,之后就是小三子了,再往后都叫什么名儿?” 赵 一不可擅自提及主子名讳。 封宬站了起来,道,“四弟名实,三妹四妹分别名宓、安,最后那个……”他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开口,“名,宸。” 小甯一愣,“哪个宬?” 可问完,她也反应了过来。 是她弄错了。 宸。 语气当时就沉了下来,“父皇给取的?” 封宬还没开口。 那边,赵三伸出胳膊,暗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伸出手,搭着他的前臂,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四五岁的模样儿。 怯生生地,看了眼外头的人,又想往回缩。 封宬已然笑着唤了声,“四妹。” 封安一颤,立马摇头,小心又紧张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听说三哥哥今天回来,可是宫里的姑姑不让我出来,我就悄悄地躲在这里,真的没有想打翻东西,我不是故意的,三哥哥你不要生气!” 琉璃灯明亮的光线下,小甯这才注意到,这个最小的妹妹脸上有一股病弱之态。 一张脸,与封宬有几分相似,可是在她右脸眼角的下方,竟有一颗几乎盘踞半张脸的黑色胎记! 小甯鬼火微动,朝封宬看了眼。 封宬笑得温和,伸手朝她招了招,等她走到跟前,才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问:“怎么偷偷跑到这里来的?” 封安朝 他看了眼,又低下头,过了会儿,才抬起来,小小声说:“我想三哥哥了。” 周边,几个侍卫都没说话。 小甯趴在赵一手心里看。 就见封宬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封安的手。 入手很冰。 封宬面上笑意不变,眼睛却朝下,掠过她单薄的袖角,然后朝旁边赵五扫了一眼。 赵五当即转过屏风,进了寝殿,不一时,捧出一件绯色的绣桃李连枝的小披肩。 白绒绒的兔子毛皮,看着柔软又精致。 封宬接过,披在了封安的肩膀上,“先前你猎到的那只兔子,开春时便做好了,倒是忘记让人送去安平宫了,你瞧瞧如何?” 封安好奇地摸了摸皮毛,又看封宬。 赵五从旁边的托盘里把那半碟子的蜜饯端了过来。 封安看了眼,原本胆怯的面上露出几分笑意,伸出接了,朝封宬屈膝,“多谢三哥哥。” 封宬便拉着她,在凉榻边的矮凳上坐下。 她却端着蜜饯也不吃,找了一圈儿,发现了趴在赵一手心里的纸人。 跟封宬一样微长的凤眸顿时一亮。 “三哥哥,那个纸人,为什么会动?” 小甯一见这小丫头方才还怕的要命的模样,现下看到她居然还不怕了。 顿时来了兴致。 飘起来,学着吓唬暗七的模样,张开双臂,大.大地吼叫了一 声。 “吼——” “因为我是——鬼!!啊!!” 平康坊,朱门小宅内,缩在某个横梁上的暗七突然打了个寒颤儿!惊恐地朝四周瞄了瞄,然后又吸了吸鼻子,继续猫儿一样地盘着了。 清华宫的内殿中。 封安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纸人,一点点地瞪大了眼睛。 却分明不是害怕。 而是—— “三哥哥,这是什么戏法么?” 看到皮影戏一样的新奇! “……” 小甯顿时泄气! 撇撇‘嘴’,落在封宬的胳膊上,一副老神在在的长辈模样儿,问:“你叫封安?几岁了啊?可识字了么?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跑到这里来?你宫里伺候的人呢?你母亲也不管你?” 封安的眼睛又圆了一圈儿。 狭长的凤眸都快变成杏眼了。 她捧着蜜饯,想了想,往小甯跟前凑了凑,又试图拿手去戳她。 却被小甯一下躲开,嫌弃地说:“胆子倒是不小。你这样的身子,碰了我,还想不想多活几年啦?” 封宬一听,朝她看来,“这是如何说?” 小甯抱起胳膊,却摇头,“我只能大约瞧出来她阳火不旺,碰着我这样的定然不会有好。”想了下,又道,“找个机会,叫小道姑看看吧!” 目光落在她病弱苍白的小脸以及那颗难看的黑痦子上,皱了皱‘ 眉’。 封宬不再多问。 转过来又问封安,“今夜是想在我这里歇,还是回自己宫里去?” 封安想了下,“不想回宫。”又小心地看封宬,“可是蔡姑姑又说三哥哥刚刚回来,不好打扰……” 封宬一笑,拍了拍她的脑袋,对赵五道,“吩咐王福去安平宫说一声,再传苏青去把西暖阁收拾好,今夜让四公主在西暖阁歇下。”停了下,“让四喜过去陪着四公主玩一会儿。” 赵五应下,朝封安笑了笑,“四公主殿下,卑职送您去西暖阁?还玩您上回玩的那个九连环还是鲁班锁?” 封安想了想,说:“鲁班锁。” “得嘞。” 赵五一笑,弯腰,伸出小臂。 封安将蜜饯放下,起身,伸手,搭在了他的小臂上。 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眼封宬。 封宬朝她笑着点点头。 她怯懦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放心的笑来。 却并没走,而是转回头来,跑到了封宬的身边,趴在他耳朵上,轻声说:“三哥哥,你要小心……” 没说完。 门口,王福来报,“殿下,安平宫的蔡姑姑特来拜见。” 封安到了嘴边的话一下消失!立马缩到了封宬的背后! 封宬朝她扫了眼,拉住她的手,站了起来。 道,“让她在门口跪着。” 王福应下,转身便走。 第三百四十三章 问责 小甯飘到了封安身前,问:“你方才要说什么?” 可封安此时显然已没法将注意力再转回先前的话上头了,她白着脸,抓着封宬的手,害怕地问:“三哥哥,我偷偷跑出来,蔡姑姑会不会生气呀?她生气了,母亲就会哭,哭得眼睛都会瞎掉的。三哥哥,我不想母亲瞎掉。我不该跑出来的,三哥哥,我害怕,三哥哥,呜呜呜……” 小甯顿时鬼火涨得比她的头还大——这一激动就话多的毛病是跟谁学的? 飘回到封宬肩膀,不悦地问:“怎么回事儿?又是个奴大欺主的?” 封宬含笑,却并不回答。 只问封安:“那你现下想如何?若还想待在清华宫,我就让蔡姑姑回去。若是要回去了,三哥哥送你到蔡姑姑跟前。” 小甯发现,自始始终,封宬都没有对封安说什么不该,也没有多一句作为长者高高在上的指责和自以为是的教导。 而是看着她,询问她,尊重她。 小甯抱着鬼火,忽而歪脸,看了看正望着封安的封宬。 耐心的,仔细的,温和的,包容的。 原来,这臭小子,还有这样的一面么? 可姓封的血脉里,真有这样 温情的东西? 又朝封安看去。 这孩子,难道对封宬有什么特别不成? 便见封安在片刻的思量后,还是点了头,“我要回宫去。母亲会哭的。不能让她哭的眼睛瞎掉。” 封宬便点点头,拉着她,走出了寝殿,一直来到清华宫的大门口。 一个面容似有几分慈色又有几分苦悲、穿着一等掌事宫女服制的三十多岁女子,正跪在殿门口。 一见到封安,便先哭了起来,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却只一个劲地骂自己。 “都是奴婢不对,没好好地守着四公主,让您一个人来到清华宫,还不知心里有多害怕。奴婢从上午寻到现在,都已累极不受。更何况四公主您多病体弱,怎受得住这样的磋磨饥渴?都是奴婢的错,四公主,您下令打死奴婢吧!呜呜呜,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 小甯藏在封宬的衣领子里,看得是目瞪口呆。 封安望着这哭成泪人的蔡姑姑,也慌了神,下意识去看封宬。 封宬笑着捏了捏她的手,随即,淡声开口,“蔡姑姑。” 蔡姑姑猛地噤了声,可当真是哭狠了,还在抽泣。 那样子,不知道的,真以为她受 了天大的委屈,连脑门都磕青了。 “如今虽已初夏,可早晚春寒尤浓。四妹为何已穿上了薄衫?” 不问封安失踪之错,只问她寻常之事! 漂亮! 看你还能如何狡辩! 蔡姑姑的苦情脸也浮起了几分惊惧。 从知晓封安真的躲在了清华宫,她就知道自己这回定然是讨不到好儿了。 颤颤巍巍地开口,“奴婢……如今并不伺候四公主贴身起居,竟不知那些不懂事儿的竟然给四公主穿了薄衫!三殿下放心,奴婢这就回去狠狠地责罚她们!” 却听封宬道,“宫内规定,末等职者违反宫规,按宫规罚,并上一层职者加倍处罚。再以此往推,最高职者,必受三倍以内处罚。” 蔡姑姑一抖。 头顶上又落下封宬的声音,“如此等伺候主子不力者,若是我不曾记错,当是处以手板二十,罚俸银三月。再重者令主子受病者,杖刑二十,驱除出宫。若是有令主子孱弱伤及性命者,全部宫职者,株连九族。” 他说着,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温和地看着蔡姑姑,“蔡姑姑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应当是最知晓这样的宫规条例了。” 蔡姑姑跪着 的腿就像跪在冰窖里。 她抖了又抖,猛地哭了起来,“四公主……” “蔡姑姑伺候四公主不力,罚俸银一年,杖刑十。其余伺候宫人,罚俸银半年,手板二十。” 封宬的声音雅淡含笑,在这寒意轻起的京都夜色中,如一缕春风落人鼓膜。 可蔡姑姑却知晓,这春风之下,是真正的三九寒霜,要人血命啊! 她猛地膝行朝向封安两步,却是朝封宬喊道,“三殿下,奴婢心知犯下大错!可是这处置后宫的奴才们,本该是后宫各主子的事儿!若因着奴婢,叫您受了旁人的口舌指摘!奴婢万死难辞其咎啊!” 又砰砰朝封安磕头,“四公主!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求求您,劝一劝三殿下!三殿下最是仁慈和善的,若是为了维护您,让旁人议论,只怕美人心里知晓了,又要寝食难安了啊!” 小甯在旁边听着,心里直呼——好家伙! 这短短几句,那是奉承的,拉垫背的,拖良心债的,盖高帽儿的,威胁的示弱的,全齐活了! 就差一个认错认罚了! 啧啧!厉害啊! 她趴在封宁的领子里低笑,“小三子,人家说的在理啊!你 虽然如今还住在后宫,可到底是男子,过不了多久也该封号赐府出宫了。确实不能也不该管后宫的事儿。不说旁人如何议论,就是传到父皇耳朵里,你以为父皇又会怎么想?” 一朝天子的后宫,轮不到他一个做儿子的来管。 这蔡姑姑厉害啊! 看似哭诉讨饶,实则在往封宬的头上屙。 这如何解? 就见。 封宬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封安的脑袋,问:“你觉得如何?” “?” 小甯幸灾乐祸的神情一滞,跟着差点笑出声来! 蔡姑姑的哭声僵住。 随后,又猛地哭嚷起来,“三殿下,四公主尚且年幼,哪里知晓这样的事。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愿受责罚!求三殿下不要为难四公主殿下!” “她不是主子么?”却听封宬含笑道:“先长公主三岁时,宫人便以其年幼,随意议论先长公主生母先李贵妃,先长公主当时便罚了宫人杖刑五十,其中一个没捱住,当场便咽了气。蔡姑姑可知,父皇知晓此事后,是如何说的么?” 小甯关于生前的事儿其实记得不是很多了,听到封宬的这段话,才隐约想起年幼时的恍惚记忆。 第三百四十四章 雷霆之势 封宬扫了眼肩侧,又笑着望向跪地已瑟瑟发抖的蔡姑姑,“父皇夸先长公主,杀伐果断之姿,颇似父皇年少时。” 蔡姑姑一颤,猛地连连磕头,“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三殿下,四公主,都是奴婢的错,千万不要为着奴婢……” 封宬却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再次看向封安,问:“四妹想如何?” 封安看着地上哭得泪如雨下的蔡姑姑,认真地想了会儿,说:“蔡姑姑,我不喜欢你这样哭。所以,待会打你之后,你不要去母亲那里哭了。母亲眼睛已经不好了。” 蔡姑姑脸色彻底一白,看着封安半面黑陋的脸,就跟看个怪物似的! 哆嗦地张了张口,却被王福带着人堵住嘴,直接拖了下去! 衣领里,小甯捂住嘴——哈哈哈!这胆小鬼也挺聪明的嘛! 就说,姓封的,能有几个傻的?哦,老二那蠢货不算,是例外! 封宬笑着又拍了拍封安的脑袋。 封安又露出几分不安,抬头看他,“三哥哥,那我就回宫了。母亲一定又在哭了。” “嗯。” 封宬收回手,俯身,替她拉了拉衣领,温声道,“做得很好。” 封安顿时露出一个笑容。 半面 洁净半面黑怖的面上,显出几分羞涩。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便跟着蔡姑姑带来的宫人,顺着清华宫前长长的偏僻的宫道走了回去。 封宬站在那里,看她一直绕过拐角处,才慢慢地转身。 小甯趴出来,拽着他一缕头发,笑道,“刚回来就这样雷霆之势,不怕成为靶眼么?” 封宬一笑,穿过庑廊,淡声道,“原本也是众矢之的。” 小甯撇撇嘴,夜色昏暗,也瞧不清这清华宫到底是个什么布局,到处瞎瞅瞅。 瞧见远处瞧见封宬都恨不能缩到墙角的宫人。 忽然扭过头来,一把拽住封宬的耳朵! “小三子,你故意的啊?” 罚宋玥,惩蔡姑姑。 她歪着脑袋朝封宬耳朵里吼,“你故意如此,就为了让那些人知晓,你如今还不是能让他们随意欺负的!是不是?” 他势弱的流言不会空穴来风。 封宬在试探,也在防备,更在布局。 这皇宫,这天下最耀眼的权力巅峰,人人都仰望不可及的高处。 那些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并非所能亲眼见。 有时,是藏匿在一句谣言,一个莫名出现的人,一桩无端浮动的事中。 你以为平敞宽坦的路,却不 知,在你落脚时,藏于暗缝中,是否已有毒刺待夺你命。 小甯反应过来,叹了口气,“我这脑子居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小三子,你这得多累啊……哎?你拽我干啥?” 封宬将她拎到胳膊上搭着,笑道,“再被阿姐这么吼,我怕我要聋了。” “……” 小甯翻了个大白眼,瞧了眼前头好像有个房间非常华丽,径自飞了过去。 封宬落在后头,慢慢走着,走了几步,停在庑廊下。 赵一赵三齐齐在后头停下。 就见封宬转过头,抬眼,看向被宫墙割成四方的夜空。 以及夜色下,慢慢摆摆的灯笼。 明明是一样的光,可落在那方院子里,落在那台阶上站着的女孩儿的脸上,就是那样的柔和轻软。 而眼前的这光,明亮清晰。 却难看得,叫人多瞧一眼都觉荒唐。 他扯了扯嘴角。 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一边对身后道,“去查查,这几个月来,四公主都去过何处,接触过何人。还有安南侯府最近有何异状。” “是。” 赵一应下。 …… 月下清辉。 崇义坊的浮梦楼后门。 一辆精致的软轿被抬着,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孙羽站在轿子 的窗户边笑着说。 “你待会儿要好好地跟郡主说话,千万别惹她生气。好歹把柳杏带回来。哎呀,我的小祖宗,又不是让你出局,就是去说两句好话儿嘛!好好好,我答应你,等你回来了,给你买天香楼的蟹黄粥,成不?” 软轿那绣八吉祥金线的帘子被撂下。 小玲珑半沙半亮的声音软软传来,“你可记好了。” “是是,一定记好了。” 小轿儿便摇摇晃晃地,往西边儿去了。 …… 昏暗的内室中。 宋南晖低头轻笑,温柔地说:“很快,很快你就会回来了,璐儿。” …… 翌日。 天光明媚,阳光灿烂,一派春寒掠过入夏暖日的好天色。 四喜跳下马车,高高兴兴地将车上的几个大包裹全塞给身后的赵四,上前,拍了拍朱门上的门环。 “嘎吱。” 开门的,居然是个漂亮的姐姐! 四喜愣愣地看着那张比宫里的主子娘娘还好看的脸蛋,忽然咧开嘴大.大地笑起来,高兴地问:“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紫鸢被这孩子灿烂的笑容给晃了下,顿了顿,才说道,“紫鸢。” “哇啊!原来是花仙女姐姐呀!难怪这么好看了!” 后头, 两手拎了五六个大包裹的赵四轻轻松松地跨过门槛,朝这小马屁精看了眼。 四喜却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一边说,目光又落在紫鸢身上的堇色烟水百花裙,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过去问:“紫鸢姐姐,你这衣裳什么料子呀?还会飘呢!跟真的仙女儿一样!我能摸摸么?” 赵四淡定地收回视线,心想,这不是马屁精,是马屁神。 紫鸢不解地低头看身上灵力幻化出来的衣裙,又看了眼旁边这满脸好奇的小娃娃,正要点头。 四喜突然又朝旁边一蹦跶,伸手指,“暗七哥哥!” 赵四转脸。 正蹲在墙头的暗七扭头一看,两人四目一对。 暗七嘿嘿一笑,蹿了下来。 赵四便见他一边手里拢着一笼屉热腾腾的包子,一边手上还抓着一个,啃了一半,露出里面冒着热气儿的肉馅,鲜香的肉味立马扑鼻而来。 无声地动了动嗓子。 四喜跟着就靠了过去,笑眯眯问:“暗七哥哥,哪儿来的包子呀?” 暗七瞥了他一眼,将啃了一半的包子叼在嘴里,拿了两个给他,又问赵四:“你们这是从宫里来?殿下有吩咐?” 赵四看了眼他笼屉里剩下的大包子。 第三百四十五章 可不许说出去哦 四喜接过包子就被烫得直呼气,却不肯撒手,咬了一大口,才鼓着腮帮子说:“殿下让我今儿个来找工匠把院子收拾了,还有空的房间全部都要收拾整齐。我自己一个人拎不动这许多东西,想到四头领今儿个不是休职嘛,就找他来帮忙了……” 一边说着,一边穿过垂花门。 抬头一看,愣住了。 原本杂草丛生的庭院,仅仅过了一夜,已被收拾的整整齐齐。 碎石和枯叶被扫除干净,杂草也修整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光洁明亮的青石砖。 而原本杂草中间长出的许多株野花,也被齐齐整整地挪到了院子的一角,摇摇曳曳别具一格。 东边的小池塘上的枯叶也被捞了干净,小池塘上的红色小拱桥焕然一新。 满院子里,全是……纸人。 修整院子的,进出房屋的,拖着扫把的,搬东西的。 大.大小小,各不相同。 四喜拿着咬了一口的包子,眨巴眨巴眼睛,竟一时不知该有个什么反应。 旁边暗七瞄了他一眼,低声吓唬他,“可不许说出去啊!” 四喜反应过来,朝他瞅了瞅,然后又咬了口包子,问:“暗七哥哥你怎么跟小孩儿一样?” “?? ” 比四喜整整大了七岁的暗七瞅了瞅这包子脸,想把包子要回来。 赵四看着就觉得有点儿解气。 然后见紫鸢穿过抄手游廊,到了正屋前。 两人便看到云落落正坐在主屋的廊檐下,四喜似乎非常喜欢这个传闻中的女冠,立马喊了一声。 “云先生!” 云落落正在听紫鸢说话,闻言,抬头,朝这边看来,却并无多少动作。 四喜却很高兴,抓着包子便跑了过去。 一路上带去的风,还掀翻了好几个正忙活的纸人。 暗七瘪瘪嘴,一闪,又去蹲墙头了。 赵四无法,只好拎着东西走过去。 看到两个小纸人被带翻了,旁边有小纸人跑过去,将他们拉起来。 他抬起的脚忽然又不敢落下。 好半晌,才踮起脚尖,轻轻一踩。 走廊边,三个拎着小扫把的纸人走过来,他立马身子又一闪。 不想,闪过去的地方,四五个小纸人正一个手上一块巴掌大的小抹布,正擦柱子呢。 他抱着包裹,当即原地一转,换了个方向! 谁知。 脚下两个小纸人正搬着一个小木盒,傻乎乎地抬脸看当头落下的巨大脚掌! “!” 赵四的脚生生顿在半空! 然而, 落下的风到底还是太过迅速,其中一个小纸人被带得晃了晃。 赵四眼睛一瞪,连忙又朝后一退! 摇晃的小纸人却‘啪叽’一下摔倒,连同那木盒,一下摔在了地上! 对面的小纸人也被压在了木盒下! 这边摔倒的这个立马爬起来,去拽那木盒,可费了老大的力气也没拽动。 这时。 一只大手从上头伸过来,将木盒轻轻松松挪开,放到了一边。 被压住的纸人爬起来。 两个左右瞅了瞅。 然后看到蹲在边上的赵四。 齐齐朝赵四俯首,行了一礼。 赵四一愣,忙以蹲着的姿势微微弯腰低头,还了一礼。 两个小纸人便又端着木盒,爬过旁边的门槛,进了厢房里去了。 赵四瞅了瞅,西厢房里头,也是无数的纸人在上下翻飞。 “四头领!你干嘛呢?” 四喜喊了一声。 赵四小心地站起来,再次拎起包裹,慢慢地穿过游廊,终于到了正屋前,呼出一口气。 就听四喜在问云落落:“云先生,您在吃什么呀?” 顿时嘴角抽抽。 云落落将手里的果干递过去,四喜挑了几片颜色鲜亮的,吃下一片后,立马眯了眼笑起来。 “好吃!” 云落 落便将整盘都放在他手里,依旧转脸,看院子里不停忙碌的纸人。 四喜看了看那果干,又看安静到似乎有些冷漠的云落落。 想了会儿,抱着果干的盘子,蹲在云落落脚边,同他一起看这满院的纸人。 赵四无奈,只好自己将手里的包裹拎到一旁,自顾打开,准备收拾。 谁想,却有一群纸人全都涌了过来,也不需要他动手,便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 他一时手上无事,抬头望了会儿天,回到主屋前,也蹲在了四喜的旁边,伸手,抓了一把他盘子里的果干,往嘴里送。 三人一妖,就这么或坐或蹲或站在主屋的廊檐下,静默无声地瞅着满院子里忙活的纸人。 赵四嚼着甘甜的果干,就见一个细细长长的纸人,把另一个圆溜溜脑袋的顶在头顶上。 两个正合力擦拭着院子里的石灯罩子内外。 只是不知是纸做的身子太轻还是脚下能站的位置太扁,踩不到一会儿,指定就会掉一下。 然后又重新踩准,继续兢兢业业地干活。 那用心的模样儿,比宫里会来事儿的小太监都努力。 赵四看了会儿,忽然想,这么闲着似乎不太对? 正琢磨要不要去搭 把手。 就听四喜突然问:“云先生,要不要在院子里搭个秋千架子呀?” …… 皇宫。太极宫。 两仪殿前。 王鹤从殿门内走出,又连忙上前两步,笑容殷切地对封宬行礼,热络又亲切地说道,“皇上惦记着三殿下昨日刚刚回宫,一路奔波辛苦,便没有宣殿下觐见。这不,刚刚下朝,便宣见了殿下。” 封宬微笑,“叫父皇惦念,是儿臣的过错,本该昨夜便前往拜见父皇的。只是不知父皇身体如何,不敢擅自打扰。” 这一来一回的,话语里藏着的机锋,叫藏在封宬袖子里的小甯直摇头。 又听王鹤笑道:“有三殿下为陛下寻良医奔波,陛下康复自然指日可待。” 这话味道不对。 小甯抱着鬼火朝外瞄了眼。 “三殿下,请随奴婢来。” 隔着袖子,小甯并不能清晰地看到外间到底如何。 但是,并不算很长时间的摇晃后。 她很快,听到了封宬恭谨的问安声,“儿臣参见父皇。” 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落进耳内。 “嗯,起来吧。” 小甯胸口鬼火骤颤!猛地朝前一扑,似是想冲出来,可是又生生止住! 一头撞在了封宬的手腕上! 第三百四十六章 父皇 起身的封宬扫了眼,抬起双臂,将手中奏章送了上去。 道,“父皇,这是儿臣昨夜所书关于此次大理寺所办‘采花贼杀人’一案所发现的最新线索。” 小甯当即抬头,急切地朝外看! 目光越过两仪殿内华丽庄穆的花瓶、香炉,桌椅摆设,精美地毯,最终,落在了长案后,身穿龙纹常服的四十多岁面容清瘦却难掩其容貌之俊朗的中年男子身上! 王鹤上前,将奏章捧了过去。 封宬的手却并未放下,再次抱指,微垂首躬身道,“儿臣还有一事要奏。” 景元帝接过奏章,一边翻开一边点了点头,“嗯。” 封宬便就这么抬着手臂,继续说道。 “儿臣此次南下,本是秘密之行,然先后所遇康王、金陵中丽嫔母族,皆对儿臣有暗杀之意。儿臣以为,京都之中,有人知晓儿臣南行目的,并试图阻挠儿臣之意。” 景元帝拿着奏章没动。 封宬也不着急,只抬着手,就这么等着。 正好方便了小甯一直这么瞧着外头多年不见的父皇。 “哒。” 景元帝将奏章合上,放在桌上,问:“这上头说,几个受害之人,乃是被妖物所伤?” 一旁伺候 的王鹤一愣。 而袖子里的小甯也意外——小三子怎么写了这玩意儿? 便听到封宬不慌不忙地说道,“回禀父皇,如儿臣奏章上所述,几名受害者,经查验后,发现阳火尽失,丢失内脏,身有妖气,极有可能乃妖鬼之物行凶。” “砰。” 话音刚落,景元帝一巴掌拍在桌上。 王鹤当即跪了下去。 小甯鬼火一颤——她打小就怕父皇发火,都成了鬼居然听到这动静还下意识想缩。 封宬却毫无所动,依旧抬着手臂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说道,“父皇息怒。” 景元帝摇头,虽是拍了长案,可语气中却听不出多少怒意。 只是问道,“若为异类行凶,你要如何抓捕?” 封宬道,“儿臣当竭尽所能。” 景元帝深深地朝他看来。 这个时候,小甯总算看清了父皇的脸。 不由鬼火轻颤。 ——她的视线中,父皇的印堂处,笼罩着一层深重的黑气。 随后,便见他眉目间不见一丝笑意温和地说道,“便是当真抓到凶手,难道你要拿着这样的案情陈述,公之于众?” 这已是苛责之词。 然而,封宬却轻轻一笑,略抬起了头,对上景元帝那双威 严冷漠的眼。 道,“父皇,儿臣以为,儿臣所行,总比大理寺为逃避父皇问责掩盖真相、随便找一人屈打成招、不顾受害之众冤屈之作为,要合理。”顿了下,“也更担得起父皇的信任。” 景元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印堂处的黑气浅浅一盘,似活物般打了个转儿。 小甯趴在袖子里看见,这黑气到底是什么? 不过,小三子是真的胆子很大啊!还是说,因为现在的权势,所以让他敢这么跟父皇说话?也是因为这个,招来了忌惮不成? “给你十日时间。” 景元帝再次开口,“若十日之内抓不到凶手,案子转回大理寺,御察院暂时移交……常王管理。” 常王,大皇子,封宣。 小甯一震! 跪地的王鹤微微转了下眼珠子。 封宬却依旧那副淡定从容的微笑,再次俯身,“是。” 景元帝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又道,“七弟和刘明成的事,朕不会再追究。只是,你所行之法,到底过于残暴,皇室血亲和姻族怎可说杀便杀。” 封甫康有谋逆自信,刘明成一族依仗皇权为非作歹。 便是按照大玥律法,至少也是株连。 可景元帝 对封宬没有半点夸赞,反而从头到尾只有怀疑和责备。 小甯抱着鬼火,看着长案后的父皇。 听到封宬冷静的声音。 “是,儿臣行事鲁莽,请父皇责罚。” 景元帝扫了一眼过来,将茶盏放下,问:“听说七弟在南边行邪门歪术,是你手中有能士,将其图谋破坏?” 封宬抬着手臂,少倾,说道,“康王行事诡窍,叛离天地正道。” 竟是滴水不漏。 景元帝神情微变,放下茶盏的动作稍稍一顿,又重新抬起头看向封宬。 眼中的目光,在那黑气的笼罩下,看得小甯心惊胆颤。 片刻后。 景元帝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 胳膊放下,小甯的视线被隔绝。 她趴在封宬的袖子里,听着外头封宬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听到父皇询问王鹤‘五皇子今日如何了’的温和声音。 突然伸手,抱了抱封宬的手腕。 封宬面无所动,眼角的余光顺势瞥了过来,随即一笑。 …… 殿中。 王鹤恭声道,“回禀陛下,道真娘娘一早前往登仙台祈福,听莲花宫人来报,说五皇子今日已大安。” 景元帝点了点头,又端起茶盏。 王鹤 便垂首站在一边。 片刻后,听景元帝淡声道,“你说,老三这是何意?” 王鹤一笑,躬了躬身,却并未开口。 景元帝放下茶盏,朝外看去,“朕给了他三次机会,他都不曾开口。” 王鹤垂着头,笑了笑,“三殿下许是没明白陛下的意思。” 便听景元帝轻叹,“这孩子,到底是心思太深了些。罢,随朕去御花园走走吧!” “是。” …… 直等到离开太极宫,行走在出宫的宫道上时,小甯才趁着无人注意,飘到了封宬的衣领子里。 小声地问:“为何方才在父皇跟前不提及小道姑?” 以父皇面相所见,那黑气盘缠绝非浅日,既然父皇命小三子南下寻得道高人,必然也已知晓身体之状。 本以为今日见面,当务之急便是会以小道姑为起头,先替父皇将那黑气之扰解决。 且父皇也已主动询问,分明就是个能将云落落的身份走明路的好机会。 可封宬却轻轻摇了摇头,“时机不对。” 小甯疑惑,没等问。 封宬已然说道,“父皇问我,封甫康的事是否有落落参与。我若说有,父皇会如何以为?” 一句话,叫小甯瞬间醍醐灌顶。 第三百四十七章 我答应过的 那不就等于承认,云落落在帮封宬对付与他为敌之人么?如此一来,再把云落落放到父皇跟前,父皇会不会怀疑,云落落是封宬故意安排的眼线之类? 小甯皱了皱眉,又问:“那你也可以在之前提及‘采花贼’那案子的时候就说是小道姑发现的线索啊!” 如此一来,父皇也能对云落落另眼相看,就算是云落落帮封宬查案,可却查的是大理寺摆出来的案子,最终是呈报到父皇面前的,都是对父皇效忠,不会再有私下勾结的怀疑。 然而,封宬却又一次摇了头。 “我若那时提及,父皇也只会以为我太过急功,想利用这个案子,把这么个人,送到他眼前。” “……” “然而我只提此案为妖类所为,而我跟前,能助我抓捕凶者,仅有落落一人。以此,落落真正之能,便可让父皇亲眼所见。总比我去说,要更让父皇对落落信重。” 其实只要将云落落送到宫内,让云落落亲手替父皇消去额头上的黑气,父皇自然无有不信。 可封宬却没有贸然去动作。 她看着封宬,问:“为何这般小心?小道姑并非如此软弱需庇护之人。” 便见封宬看 着前方,浅浅一笑,一直冰冷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温和,“因为,我答应过落落。” 答应过她,入了京城,要尽他所能,护她周全。 他虽不是万能,却在竭尽全力。 他小心翼翼地,顾全每一步,只为了,让云落落真正地,行在光明磊亮的坦途之上。 小甯的鬼火颤了颤,好一会儿,才低声问:“父皇就……这般疑你么?” 若是真这般不信任,为何又把御察院交给封宬? 便看封宬低低一笑,语气却极淡地说道,“父皇是天子。” 所以,他不会相信任何人。所有的事,都会考虑最阴暗最可怕的用意与图谋。 小甯一下明白了封宬未说的意思。 顿时想起方才所见的父皇的脸,消瘦,苍老,疲惫,没有了从前的活力与爽朗。 她难过地抱住了萎顿下来的鬼火,小声嘀咕,“父皇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了?从前父皇分明很好的呀……” 封宬瞥了肩头一眼。 ——很好么? 他为何,却从未见过? 出了延禧门,御察院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外等候。 封宬正要走过去。 赵三忽然急急奔来,行了一礼便上前急声低语道,“殿下,又发现了一具 尸体。” …… 平康坊,朱门小院。 云落落歪头看身旁,“秋千架子?” “嗯!” 四喜连连点头,“奴婢在宫里见过,二公主从前的华榕宫中有一座,坐在上面可以飞来飞去的,可好玩儿了!” 云落落想了想,点头,“好。” 四喜没想到她居然真的答应了,立马高兴地蹦起来。 “那奴婢现在就去找架子去!走走,四头领,你力气大!陪我去!嗯……还要去铺子里买点儿珠花,缠在上头可好看了,走呀!四头领,走呀!快起来!别躲懒儿了!” 赵四心想,谁躲懒儿了啊? 站了起来。 却见一旁,云落落也站了起来。 两人一起扭头。 就见云落落走到了东边的池塘边,一群小纸人立马像小尾巴一般在她身后连成一串。 然后,跟着云落落在池塘边停下,看她蹲了下来。 小纸人们又散开。 其中一个似乎胆子大些,还飘了起来,落在云落落头顶的发髻上,跟小猫儿一样趴在那儿,探头朝底下看。 赵四和四喜也走了过来。 便见云落落从身侧的布兜里拿出一小节嫩绿的柳枝。 那柳枝跟其他的柳枝还不同,只有一片柳叶 儿戳在枝头上,泛着点儿枯黄,跟要掉了似的。 云落落伸手,拨开了池塘边的一点草丛,露出一点潮湿的土壤,然后,将那截柳枝插进了土里。 四喜一拍手,笑了起来,“这个奴婢知晓!叫什么,无心插柳柳成荫!对不对?” 赵四没吭声。 云落落蹲在旁边,伸出剑指,在柳枝上轻轻一拨。 那原本枯黄的柳叶,竟泛出一点微弱的绿光来,不过似萤火一瞬,转而便熄灭了。 惹得四喜还以为看错了。 一旁的小纸人们却围拢过去,无声地,却又仿佛叽叽喳喳喧闹个不停地,在柳枝旁边打着转而。 这个去捧了点碎土,那个,又去搬了两块石头来。 很快,就给柳枝搭建了个专属的空地来。 四喜跟着凑趣,还撸起袖子用手捧着从旁边舀了点水,在柳枝底下的土里浇了点儿。 浇完就顺手在赵四的袖子上擦了擦。 赵四没吱声,只低头看着池塘边。 云落落低垂的眉眼安静平和,她的周身,一群纸人无声热闹欢腾。 其情景说不出的和谐温馨。 片刻后,俯身,也拎了块大点的圆石头,放在了柳枝后头容易荡出水涟的池塘边。 便见 好几个小纸人抬头看他。 明明没有眼睛,他却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群小动物盯上了。 顿时心头一软。 刚想伸手去戳一戳离他最近的那个小纸人。 “哐哐哐!” 忽然,大门前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小纸人们呼啦啦一闪,全飞了起来,跟漫天的纸树叶似地。 赵四就看那个离他最近的小纸人也跟着飞到半空,还朝他摆了摆手,然后跟着其他之人一起,一溜烟全钻进了西厢房中。 一边,四喜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哐哐哐!” 暗七落了下来,“云先生,门外……无人。” 几人顿时脸色一变! “哐哐哐!” 大门上,门环陡然震响连天! 赵四一抬手,从腰间抽出一柄铁鞭。 四喜往前一靠,挡在了云落落身前。稚嫩的面上,浮起全部属于他本来年纪的沉冷肃穆。 墙头两侧,几个暗卫落在四周。 阴影里,有影卫隐隐衣角闪动。 暗七的两柄短刀已立在两侧小臂处。 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眼,低声道,“我去探一探……” 不想,话没说完。 紫鸢已出现在垂花门处。 他一怔。 “哐!” 大门似乎被什么巨大的力道猛然轰开! 第三百四十八章 惊变! 原本正要从垂花门出去的紫鸢一滞,下一瞬,在众人目光中,募地升起! 裙裾翻飞,袖摆摇动! 两臂朝两侧一伸! 整个人往后,‘唰’地落在了院中! “呼!” 一道罡风猛然从垂花门自扑而入! 四喜眼睁睁看着那垂花门两侧的漆柱被吹裂! 就听身后静冷和缓声音传出。 “紫鸢。” 原本站在院中的紫鸢,伸出的两臂往下一按! “啪!啪!啪!啪!” 大片的紫鸢花,瞬间在她脚底争涌绽开!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百花齐放的盛景,一瞬间,眼前大片紫鸢的花色,仿佛幻离梦境,迷雾陡开! 然而,下一刻,那罡风便直从紫鸢面上拂过,狠戾如刀的风力,刹那便掀开了紫鸢的长发,拉起了她的袖摆和裙角! 无数的紫鸢花漫天飞舞起来! 无形无色的罡风,瞬间被紫鸢花瓣裹现成形! 众人抬头! 赫然就见——一头张口咧牙的巨兽,正扑过紫鸢头顶,直朝池塘这边凶狠扑下! “唰!” 是赵四的铁鞭头一个掷了出去! 然而,铁鞭在半空如轰雷自翻到巨兽的跟前时,却被生生止住! “当!” 接着,便直接掉落在地! 赵四面色一变! 暗七已扑了出去! 周围,暗卫影卫数十人,齐齐上前! 四喜一抬手臂,低喝道,“云先生快走!此处我们拦住!” 说完,便 也要尾随众位哥哥们朝那紫鸢花裹现出的獠牙怪兽扑去! 然而。 脚下才动。 肩膀就被轻轻一按。 四喜一滞,回头,就见面容静缓的云落落,抬目,平和从容地看着那已掀翻众侍卫,到了三寸之外的巨兽。 “呼——” 怪兽临近,猛地嘶吼出声,周遭顿时狂风大作! 四喜一下被掀翻出去! 被赵四从旁边一拉! 却依旧顶不住这狂风,被扯动得不住后退!两人一下撞在了身后的石灯柱子上!这才堪堪站稳! 抬眼。 却见,那身量不足赵四三成的云落落,就这样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处。 抬目。 一手剑指并拢立于胸前,一手手诀不停变换! 那紫鸢花现的巨兽,当头咬下! “啊!” 四喜低呼。 “噌!” 眼前却是金光一闪! 云落落变换的手诀拧成杀势! 朝前一推! 一道金光符文,骤然在她身前腾现! “哐!” 巨兽一头撞在了那符文之上,空气中顿时震出一阵轰然声波! 将将爬起来的暗七众人顿时被震得又是身形一晃! 惊愕转头。 就见那金光符文中,丝丝缕缕的金线抽出,一下攫取住风形巨兽的巨大头颅! “呼——” 巨兽挣扎狂吼,周身紫鸢花瓣簌簌而落! 院中,紫鸢再次挥动宽袖! 大量的紫鸢花再次飞涌而去,围绕在那那巨兽周身,呈包绕之 势! “砰!” 一截金线骤然断裂! 云落落推出的手诀微微一滞。 抬目,看那紫鸢花凝出的巨兽身形,再次出声,“紫鸢。” 紫鸢当即捧起双手,无数的紫鸢花顿时在她手心如流水灌溉开放而下! 不等落地,便朝云落落飞去! 围绕巨兽周边的紫鸢花也飞到了云落落的身后。 云落落一手手诀再次往前狠狠一推! 金光符文中,金线迅速抽出! 顺着那巨兽的头颅,往它周身裹缠! 巨兽似也察觉到对抗之法,猛地一甩头,同时狠狠一咬! 几根金线齐齐断裂! 暗七四喜等人看得心惊胆颤! 却见云落落面目平静地将一直护在胸前的剑指一挥。 身后,无数的紫鸢花落地,盘结,凝成了一朵巨大的紫鸢花。 云落落抬脚,一踩。 紫鸢花便‘唰’地将她浮到了空中! 现于手诀前的金色符文顺势,一跃腾空! “呼——” 巨兽再次张口! 却一扑为空! 似是没反应过来! 随即,猛地察觉不对!迅速抬头! 半空中! 无数金线如落雨长箭! 铺天盖地直杀而来! 它疯狂一抖,猛地朝旁一蹿! 如长风无孔不入! 眨眼便绕着石柱子,落在了院子的另一角! 金光齐齐砸地! 如碎星般迸碎! “啊!” 不知是谁焦急地低呼一声! 却看下一瞬。 那巨兽落下的地 方,一朵紫鸢花瓣浮起。 风兽周边带起的全是疾风骤声,然而,这一朵花,却诡异地漂浮慢动,悠闲自在。 两相一对峙。 只觉这景象说不出的怪诞。 风兽也似乎被这慢浮的紫鸢花瓣给吸引了注意力。 不过一瞬。 它立即又朝那紫鸢花狂吼一声。 “呼——” “砰。” 紫鸢花倏地炸开。 片片花瓣散于半空。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不知从何处,忽有低低咒声传来。 风兽与侍卫等人下意识抬头。 却看。 半空中,那朵巨大的紫鸢花还在。 然而。 那个原本立在紫鸢花上的人却不见了。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令,普告九天。” 咒声低远又清晰。 仿佛近在耳侧。 风兽猛地察觉不对! 当即低下头! 发现。 那朵炸开的紫鸢花后,一道金色的符光倏然现行! 平静安宁的面孔,凝于金光之后。 “呼!” 它狂吼,抬起巨爪便朝那金光拍下! “云先生!” 四喜急呼! 瞬息间。 金光骤然炸开! 如齑粉飘散在半空! 纤细的身影,一步向前,踏在那紫鸢花凝出的巨爪之下。 剑指,往前一伸。 金色的齑粉凝固,巨大的兽爪凝在半空,紫鸢花瓣四溢骤停。 怪兽的风声,四喜的惊呼,暗卫的惊愕。 漫天的光 ,满院的影。 全都在刹那间停留在一副静态的画卷上。 四喜,赵四,暗七,以及那些暗卫影卫们,穷尽一生只怕都忘不了的,是眼前见到的,这样一幅场景。 云落落一步上前。 剑指一指。 点在了身前巨大的怪兽的胸前。 ——“急急如律令。” 一道金光,似波纹涟漪,顷刻将那巨兽覆盖而过! 下一瞬。 在巨兽的额头上,亮出一抹金光。 云落落一抬头,剑指散开,呈爪状,朝上用力一抓! “砰!” 偌大巨兽,就这么被不足他一掌之大的云落落拖拽着,狠狠地匍匐在地! 发出一声声不甘哼鸣。 那鸣声,似风呜。 众人愣愣地看着。 便见这面容皎白似梨似二月花的小道姑,走到了那蛰伏不能动的巨兽头颅前。 毫不留情地一伸手。 一把,抓出了那巨兽透露上的闪烁‘金光’! “砰!” 金光一取! 巨兽身形骤然崩裂! 无数紫鸢花漫天飞舞! 漂亮得跟小仙童一样的道姑娘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金光。 然后。 无情一攥! 狂卷在院中的风声,戛然而止! 繁复的紫鸢花瓣,似紫色的花雨,在云落落周身,徐徐落下。 金色的碎光,流沙般,自她掌心,一点点渗落。 她抬起头,看向他们。 眼神静宁又平和,淡淡缓缓地开口。 “没事了。” …… 第三百四十九章 试探 “嗡!” 蜂鸣声骤起! 坐在一座古怪阵图上的老道忽而脸色一白! 并拢相对的剑指剧烈震颤! 坐下那似风似兽的图腾,不论他怎么压制,最终,随着那一声铿锵蜂鸣声,骤然迸散! 老道终是没扛过去,剑指猛地散开,朝旁一歪,差点摔倒在地! 旁侧,猛地扑过来一个年轻道人,一把将他扶住! 同时急切对前方开口,“殿下恕罪!这是咒术反噬!对方其心歹毒!竟意欲杀我师父性命!请殿下稍候!师父压下反噬便能回话!” 坐上那人,低低一笑,将面前茶盏端起。 对面一人,微微蹙眉,面色凝重。 …… 院子里,一时,无人开口。 暗七僵在原地。 赵四扶着石灯。 四喜眨了眨眼睛,忽然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一个小纸人从西厢房里飘出来,探头一看,似是生气地凌空跺了跺脚,又飘了回去,不一会儿,拖出一个小扫把。 更多的小纸人飞出来。 捡起地上的紫鸢花瓣,扫去池塘边掉落的树叶,修补又被吹裂的柱子,清理地上的尘土。 还有一个飘到云落落的头顶,帮她拢了拢吹得又散开的发髻。 “哐哐。” 门环忽然又被敲响! 还在僵住的 暗七猛地抬头,眼中杀意陡现! 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嗯?怎么回事儿啊?这门栓怎么都断了啊?” 是赵五。 暗七顿时卸下紧绷的肩膀。 赵四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抬头,就见赵五一边回头一边走过垂花门。 一抬眼,看到院子里的景象,也是跟之前四喜一个模样的愣住。 还腿软的四喜抬头一见,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伸手指他。 “五头领,暗七哥哥说了,见了这个就是上了贼船,不许说出去哦……哎呀!四头领你打奴婢干嘛呀?” 被赵四瞪了一眼,“什么贼船?!” “……” 四喜还挺机灵,捂着脑袋反问,“你不也说了?” 赵四无语地看他,绕过石灯,问:“怎么回事儿?你怎么来了?” 赵五瞅了瞅那些兢兢业业勤恳刻苦认真仔细打扫的小纸人们,然后又瞅了一眼,接着又瞅了一眼。 才说:“永乐坊里又出现了一具尸体。” 赵四顿时脸色一变。 赵五又转头看向云落落:“三殿下吩咐属下来请云先生前去。” 云落落正拿着一方帕子在擦手,闻言,点了点头,“好。” 四喜一听,立马爬起来,“奴婢也去!” 却被云落落看了眼,问:“ 你不是要帮我做秋千架子么?” 四喜站住。 云落落又指了指院子的一角:“搭在那处,可以么?” 四喜眨眨眼,看着云落落认真的神情,忽然感觉自己好像肩负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眼前一瞬浮现云落落刚刚一手抓碎了大怪兽的模样! 一股豪气顿时从心底直冲脑海! 拍着胸脯道,“云先生放心!奴婢一定给您做个最最漂亮的秋千!” 云落落这才点头,“嗯,那就拜托你了。紫鸢,你留下帮忙。” 紫鸢福身,“是。” 赵四想了下,问:“云先生,方才那妖兽……” 云落落已朝外走去,声音平静,“我会同三郎说。” 赵四这才放下心来,忙跟着一起走出了院子。 赵五又瞅了瞅满院的纸人,跟着问:“什么情况啊?什么妖兽?那些纸人怎么还会干活的?是什么法术不成?” 四喜把几人送上马车。 看到断掉的门栓,捡起,在手上掂了掂。 然后。 朝外一扔。 “哐。” …… “哐。” 平康坊,中曲的某间精美优雅的三层小楼中。 封容将手里的茶盏放下,笑着瞥了眼窗外,道,“安南侯,如何?本公主可曾骗你?” 李秋降面前最后化 作点点碎沙的沙漏。 内里那绚丽如仙战的场景,便随那貌美女道的狠戾一握,已烟消云散。 他没说话。 旁边。 “砰。” 跪坐在一张古老阵图中的老道,压了半天,到底压忍住,一口血渗出,直接倒在了阵图里! “师父!” 旁边,方才那个年轻的道人跪着往前半步,却不敢贸然再动,只是焦急恳切地望向封容,“殿下,师父被咒术反噬,经脉寸断!若是不及时救治,只怕要伤及性命!” 说着,眼眶微红,眼里满是恨意,“此子如此心狠手辣!待师父恢复后,绝不会轻饶了她!” 封容瞥了眼。 身后,头戴蓝色宫帽白皮细眼的内侍上前,拍了拍手。 两个侍卫便从门外走进,面无表情地将地上面色青紫的老道拖了出去。 年轻的道人磕了几个头,匆匆跟着退了出去。 那内侍也退到外边,将门合拢。 李秋降看着地上古怪的阵图,以及图纹上似风似兽此时已模糊似被水漾开的图腾。 片刻后,问:“先前清风观的两位真人,莫非也是……” “唰!” 封容一把挥开手中的洒金小扇,轻摇了摇,随即低笑,“不错。这是本宫试探这位女冠的第二回了。” 之前一死一伤,这一次,不死也是重伤。 李秋降眼底微颤。 封容靠在椅子里,瞄了他一眼,又摇了摇扇子,笑道,“安南侯看不懂,本宫便好心地与安南侯说一说。” 拿扇子朝一边涣散的图腾处点了点,“其所谓反噬,便是他送出去多大的咒力,那位女冠,便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多少的咒力。” “之前那个死了的呢,是因为他下了死咒。这一个没死呢,却是因为他没有下死手,而并非那位女冠杀不了他。” 那年轻道人还说什么‘其心恶毒’,不过是为了逃避问责的粉饰推卸之词罢了! 李秋降猛地一颤! 能投靠在封容手里的,绝非庸俗!然而,对上那女冠,居然连还手之地也无! 封容满意地看着李秋降的模样,再一次轻笑,“安南侯,本宫三弟手里的这一个,可不是莲花宫里的那个花架子。” 李秋降的脸又变了几番。 “样貌呢,不必本宫细说,方才你也亲眼瞧了,比那位年老色衰的假道姑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何况,人家这可是真有通天彻地的能耐。” 封容的笑意愈发明艳欢快,“你说,父皇要真见着了这样的真仙,还能在乎那样的假玩意儿?” 第三百五十章 酒铺的死者 李秋降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握拢成拳! 封容看着他锅底一样的神情,又一点点地将扇子合起,慢悠悠说道,“你安南侯府如今呢,也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李秋降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在封容的扇子完全合拢后,终于说道,“请荣华公主殿下指点。” 封容眼底精光一掠,面上却浮起明媚无双的笑意。 然而,却没有回答李秋降的话,只是笑着说道,“安南侯心里自有主意了,不是么?” 李秋降一僵。 安南侯如今能起复,跟宫里的安妃能亲近杨道真有匪浅的关系! 要说杨道真地位衰弱,他不可能信,毕竟如今她五皇子在手,皇上的宠爱加身,不可能轻易会受到厌弃。 然而,她不受厌弃,并不代表皇上不会有更宠爱之人! 封容今天这一番故意让他看到的试探,无非就是在告诉他两条路。 第一,丢下杨道真,转而投靠封宬以及他手里的这位女冠。 若是封宬能接受,安南侯府再上一层,绝非没有可能!然而,有了先前李双柏的事,这第一条路,已是死局。 那么第二,便是,继续维持着与杨道真的交好,想方设法地,杀了这位女道,不能让她成为封宬的棋子,入了皇上的眼! 然而,封容刚刚话 语里对杨道真的讥弄…… 他久久不曾开口。 封容又笑了,慢声道,“安南侯,侯府今后的命脉,可就在你的言语中了。” 李秋降的五指再次狠狠一收。 抬起头来,问:“不知荣华公主殿下,是何意欲?” 封容把玩着手里的洒金小扇,闻言,眉头一抬,朝他瞥了眼。 李秋降看着她,随后,挪出椅子,跪在了地上,道,“安南侯府愿举府做公主殿下的鞍前马后追随之仆,求公主殿下,庇安南侯府上下百人性命!” 封容轻笑出声,摇了摇头。 扇尖往上一抬,“起来吧!” 李秋降一喜,刚要说话,又听封容懒洋洋地说道,“乏了呢,听说这琴阁的都知琴技不错?” 李秋降立马道,“殿下稍作,我……小的这就去安排。” 封容一笑。 歪靠在椅子里,再次打开折扇,摇了摇。 转脸,就见方才自朱门前行出的马车从前头的胡同里穿过去。 片刻后,眉梢微挑。 视线落在……那马车后,鬼鬼祟祟尾随的两人身上。 扇子一掩唇角。 “哦?” …… “殿下。” 永乐坊,一间酒铺子前,御察院通身黑甲佩刀侍卫森立两侧。 见封宬自马车上下来,齐齐单膝跪地行礼! 周围少数几个胆大的百姓 ,皆吓得直往后缩。 赵六上前,低声道,“已查明,酒铺老板是山东金方人士,来京已有七年,家住修政坊,昨夜戌时末闭店归家,今早卯初来开店,发现了院子里的死者。” 说着,撩开酒铺的布帘。 封宬穿过摆满酒坛的店铺,俯首穿过后门,便看到了以一种扭曲姿势倒在地上的死者。 脚下一顿。 跟在后头的赵一赵三也是神色一变。 自从见了父皇后就一直没精神的小甯从袖子里探出头来,鬼火也是一晃。 赵六还在说道,“死者颜面肿胀,眼下出血。初步推断为窒息而亡。身份尚未查明。” 说话间,顿了一瞬的封宬已走了过去。 站在那死者身旁,看她身上芙蓉色的长裙。 看她狰狞而瞪大斥满血丝的眼珠。 看她昨夜还站在浮梦楼前发抖落泪满是害怕如今却肿胀青紫的面容。 看她血肉模糊摊开的五指。 看她扭曲的四肢,看她蓬乱污垢的长发。 片刻后,挪开视线,对身后道,“去传浮梦楼。” 赵六还没反应过来。 赵三应了一声,“是。” 赵一在旁边说:“这是浮梦楼的茶娘子,昨晚殿下在浮梦楼查案时,我们曾见过她。” 赵六一愣,旋即眉头一皱,朝封宬看了眼。 见他俯身, 不知在查看什么,几乎要凑到那尸体的分寸之前。 他看着封宬的神色,略一缓后,低声道,“殿下,酒铺的店主还在前头,您是否要问话?” 刚说完。 后门口就响起了一阵嘈杂声,那五十来岁的店主竟冲到了后院,大约是受到了太大的惊吓,实在控制不住情绪。 被侍卫拉着还强行地喊:“真的不是我!你们御察院不能这样冤枉人……” 一抬头,看到了俯身正凑在死者面前近处的封宬! 嚷了一半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里! 他愣愣地看了看封宬,又看地上那方才几乎将他吓死的死人。 那狰狞可怖的面孔对上弯腰俯身通身贵气矜雅的云染之态。 仿若地府里丑恶与惊怖的鬼,以其最堪之面,仰对上九重俯瞰,垂下万千涤净不见婆娑的仙人身。 一狞冥一琅嬛,极致的对比。 那强烈的震撼感,叫这前一刻还激动不已的小老汉,瞬间便愣在了当场。 接着,年过半百的小老汉又抬眼,看到已站起身的封宬。 然后,就被这位传闻中杀人不见血视人命为草芥的三皇子殿下的容貌再次给狠狠地惊了。 这天底下,还真有这么俊俏的郎君? 这是小老汉心里头的第一个反应。 接着,就看到这位俊俏郎君眼 底寒霜密结,一张如玉如琢的面孔冷色不掩。 周身萧意,顿时逼得那店主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直到封宬走到近前,终于没顶住那扑面而来的威慑,‘噗通’一下跪到地上。 颤巍巍地开口,“饶,饶……” 却听封宬一笑,极其亲切温和地问:“你是第一个发现此女之人?” 小老汉惧意一退,疑虑尚未浮起,已下意识抬起头。 张口,“是小人发现的……” 然后,就对上了封宬那张脸。 没错,是笑着的。 唇角弯起,煞是好看。 可……那双眼! 一瞬间,小老汉还以为自己窥见了什么要吃人的恶鬼,那双嗜血啖肉的可怖之目! 顿时怪叫一声,朝后一下跌坐在地。 连连摇头,“不,不是我……” 小甯缩在袖子里,抱着鬼火皱了皱眉。 就听封宬又笑着问:“如此说来,她身上的荷包,是你拿的?” 小老汉僵住,还要摇头。 身旁,赵三一挥手。 两侧侍卫当即上前,两个将小老汉直接按住,搜身。另几个朝两侧,翻开各处! 不久。 一个侍卫从柜台后翻出一个箱子,打开,朝外一放。 道,“殿下。” 一枚绣芙蓉月下的荷包,赫然出现在众人眼中! 门外围观的百姓立即低声议论起来。 第三百五十一章 金鱼挂坠 小老汉顿时急了,连连摆手,“不,不是的!我,我没想偷东西,就是,就是这东西掉在店里,我以为是哪个客人的,才,才捡起来的!” 就是说这东西根本不是那死者的! 赵三冷了脸。 赵一看到外头的百姓又朝封宬投来鄙夷的目光。 缩在袖子里的小甯甚至听到有人在说。 “肯定为了破案,这是想污蔑老张!可怜哟!” “听说他老婆还常年吃药哪?儿子前年也没了,就一孙子才八岁?” “是啊!他这一倒霉,那婆娘和孙子只怕也没活头了。” “啧啧,摊上御察院,估计全家也保不住啦!有没有活头人家可不在乎!” 赵一等人皆无人开口。 小甯生气得有点儿想出去问一问那些人——你们的‘肯定’,是哪里来的依据? 她趁人不注意,顺着封宬的袖子,悄摸摸地钻了出来,一溜烟地飘到了他的衣领子后面,盖着头发悄悄伸头。 就见封宬将那荷包拿了起来。 事实上,连她也不记得,当初被在茶楼不过瞥了一眼的茶娘子身上,到底有没有这荷包。 若真是那茶娘子的,这就是死人之物。 旁人从来都是忌讳,连这店主都是放在箱子里 藏着,封宬却亲手拿了起来。 小甯忽而又想起,小三子自从与她再见以来,似乎从未露出过半分的排斥或忌讳之意。 “你说这是从店里捡的,并非那死者之物?” 封宬笑着打开那荷包,一边慢声道,“那你可知这荷包里头装的,其实是香粉?” 小老汉一下呆住! 封宬已伸手,将里头的一点香粉点出。 修白的指尖上,一点粉色的尘沫漂浮下来,在这春末初夏微热的阳光中,如蜉蝣浅浅飘落于地。 他的鼻前,低庸的香意淡淡散开。 笑声依旧,他的眼中却不见一丝笑意地慢声问。 “那为何这香粉,会与死者身上是一般的味道?” “!!” 所有人都愣住。 小甯也愣了——方才小是在确认那茶娘子身上的香粉味道? 其实若给旁人去认也并非难事,可是他却毫无避讳地俯身过去。 有人忽然高呼一声,“老张!你要死哦!怎么能偷死人的东西啊!” “就是!也不怕遭雷劈呀!” “作孽哟!” 小老汉一下瘫软在地,不住摇头,“我,我就是鬼迷心窍。大人,您饶了我吧!我,我真的没杀人!真的没杀人啊!” 不想,却见封宬又朝他 伸手,“你还拿了一样东西。” 小老汉眼睛一瞪! 小甯也瞪‘眼’。 然而这回,不等侍卫搜查,外头的百姓已先骂了起来。 “老张作死了你!” “快交出来啊!” “老张你是不是魔怔了!死人的东西也敢拿!” 小甯看了看门外墙头草一般的百姓,忽而低低地讥笑了一声。 殿内,小老汉满面土色,完全不明白封宬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在众人的骂声中,终于颤巍巍地伸手,脱了鞋子。 倒出了一个黑布条裹成的一团。 赵一上前,打开一看。 是一枚……琉璃的金鱼挂坠! 那黑色的布条上还沾了发黑的血渍。 有眼尖的看见,议论声和骂声顿时此起彼伏! 小老汉的头都要埋到地里去了。 赵一转身,将东西送到了封宬面前。 封宬看了眼,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若是不曾记错。 这东西,昨夜,他就那么刚巧地,也见过。 “老张。” 他收拢荷包,含笑再次看向店主,亲切的称呼,叫小老汉剧烈一抖! “这挂饰,你是何处得来?” 小老汉舌头发僵,咬了咬牙,才低低说道,“小人……就看见她的手死死攥着,以为是有什 么东西,便……掰开了她的手指,就瞧见了,瞧见了这东西……” “作孽哟!” “要死了哦!居然从死人手里抢东西!”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小老汉也被那些人给骂得颜面无存,心里早已悔意难改! 一激动,连眼泪都下来了,朝着封宬‘砰砰’磕头,“不是我!大人!我没杀人!我当时真的只是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大人,大人,我没杀人!真的没杀人!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磕了两下,头就见了血,被两边侍卫给按住,还在呜呜地求饶。 小甯缩在封宬的衣领子里,看他涕泗横流的模样。 封宬扫了眼那琉璃的小金鱼。 并未言语。 再次走到后院盖着帕子的茶娘子身边,看了眼她别扭地摊开的手掌。 跟在后头的赵一上前,将金鱼递上。 封宬直接拿起,以小老汉的供述,摆了出来。 然后,左右转动两步。 朝后一下倒去! 赵一下意识伸手去扶! 却只挡住了封宬的肩膀。 封宬却顺势仰头,朝他看了眼,道,“以其通身污垢来看,她死前,曾被拖拽过很长的一段路。” 说着,忽而又伸手,朝赵一迅速抓去! 赵一 一惊,却并未动。 小甯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免得掉下去。 扭头,就见封宬的手,从赵一的腰带处,倒抓着,虚空拽了一下! 赵一低头看了眼。 封宬已然收回手,站了起来。 抓出过的手,紧紧地握着。 小甯看着他紧握的手指,眼前,陡然出现了这样一幕场景。 宵禁之后,漆黑寂静的坊市街口胡同中,无助又绝望的娘子被行凶者一点点地朝前拖拽着。 她拼了命地用手扒拉地面,试图挣扎求生。 却发现,怎么样,都逃脱不了必死的末途。 该怎么办? 眼泪从这绝望的娘子眼中滑落。 难道就要这么死去么? 猛然间! 她看见了行凶者腰间佩戴的挂饰! 一点希望,猛地涌上心头! 她拼尽全力,猛地伸手,装作挣扎中,却一把拽下了那华丽的挂饰! 然后。 死死地握在指间! 明知道会死。 她也要,为自己,去抓一把,能雪恨的希望! 小甯没再出声。 赵一也沉默下来。 他们的眼前,封宬静静地垂着眼,看地上肢体扭曲浑身污垢血手模糊的尸体。 片刻后,俯身,将那枚小金鱼捡起,递给赵一。 同时问:“赵四何在?” 第三百五十二章 半路拦劫 赵一将金鱼挂饰重新包裹好,道,“原本他今日休职。四喜今日要去平康坊的宅子里,只怕忙不过来,便将他一起叫去了。” 说着,就见封宬朝他看了眼,“赵四在平康坊?” 这话有点歧义。 不过赵一还是点了头,“赵五去请云先生了,待会应该会一同前来。卑职告诉赵六,将案情汇总,交给赵四处理……” 一边算了下时辰,微皱了眉,“以赵五的脚程,这会儿云先生应该到了才是。” 不想,话音刚落。 就见暗七落在了院中,看到地上的芙蓉色长裙尸体先也是愣了下。 随即立刻单膝跪地,面色阴冷地说道,“殿下!云先生让二殿下带走了!” …… 两刻钟前。 两匹枣红高马拉着的黑顶悬角不算华丽却也足以彰显奢贵的马车从平康坊驶出,过宣阳坊,往长兴坊方向去的路上。 街边,忽然蹿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埋着头便朝马车上撞来! 赶车的赵五始料未及,将将拉住马缰! 那汉子却直接倒在了车轱辘底下,倒是也不怕被碾过去。 张口便哭嚎起来。 “哎哟!撞人了啊!这车撞人了还想走!大家来评评理啊!哎哟喂! 可疼死我了!大伙儿都来给我做主啊!” 赵五拿着马鞭都惊了。 瞅了瞅身上御察院的制服——没穿错啊? 赵四已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其身形高大,出声便如洪钟。 张口呵斥,“何处闯来的痞赖之流!还不速速退下!” 震得周围看过来的路人纷纷一颤! 谁知那倒在马车上的人却不惧反哭嚷得更加嚣张。 “好啊!你们撞了人,居然还这样以势欺人!仗着是官差便不把咱小百姓的命当一回事么!这天理何在啊!天子脚下!你们就这样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还有没有人管一管啊!” 赵四叫他嚷得一张脸都黑了。 他本就生得魁梧,这样脸一沉,颇有些桃园三爷的虎威之势。 更莫说他身后一身御察院制服并未掩饰身份的赵四坐在那儿。 京都之中响当当的慑人名号就顶在头顶上。 旁边的百姓都早已恨不能离八丈远。 那嚎叫的男人却不要命地抱住了车轱辘,大叫,“来人啊!官差杀人啦!救命啊!来人啊!” 赵四伸手就要去将人提溜起来丢到一边。 “大胆!皇城之内!何人扰民闹事!” 忽然,一队人马从崇义坊方向快速行了过来。 赵五捏着马鞭,回头一瞧,眼神里多了点不一样的戒备——东城兵马司的人。 随即朝后似是随意地打了个手势。 马车周围围观的百姓里,不一时便出现几个容貌普通到旁人几乎看一眼就会忘记的灰衣人。 “何人放肆!扰乱坊间秩序!” 兵马司一行,上前便正巧堵住了马车要行去的方向。 “大人!大人!” 抱着车轱辘的男人大叫起来,“小人被他们撞了!他们居然还想将小人驱逐!哪有如此目无法纪之人!您要替小人做主啊!” 赵五跳下马车,抬头一看。 眼底戒备隐去,浮起一抹似笑非笑,“李大人今日倒是得闲,居然亲自带人来巡城?” 来的是谁,竟是东城兵马司的指挥长,李木峰。 此人正是大理寺少卿李德林的侄子,有他在,东城兵马司跟二皇子封宗的一条狗差不多。 赵四朝后,站在了马车边。 李木峰目光在那车门紧闭的马车上一扫,下了马,朝赵五行了一礼,笑道,“没想到竟是遇见了五头领,五头领这是公差在身,着急赶路,这才无意撞了人?” 问都不问,先把罪名扣了下来。 赵五朝他一笑,并不同他耍嘴皮子 ,只将手里御察院令牌一亮,道,“自是公差要紧,不想却遇着个狗胆包天的脏东西,连御察院的车也敢碰,这人,就不劳烦李大人费心了,御察院自会处理。” 抱着车轱辘的男人脸一白。 平日见到御察院便绕路三分的李木峰今儿个却也不知道叫什么壮了胆,反而笑着拦住了赵五,“这可不成,五头领。” 赵五朝他看。 李木峰笑得圆滑,“东城按理说,是归下官管制。城内各坊间无论出任何纠纷闹事,下官皆有问责之权。今儿个五头领若是就这么走了,便是下官失职之嫌了。还望五头领通融,烦请往兵马司指挥营走一趟,咱们走个过场,将事儿问完就成。绝不耽误您的要务。” 赵四在后朝李木峰看了眼。 赵五却不恼反笑,朝李木峰问:“东城的事儿都归李大人管辖?” 李木峰点头,“不错。” 便见赵五眯了眯眼,意有所指地朝某处瞥了眼,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那永乐坊的事儿,李大人怎地不去过问?” 李木峰话头一噎。 赵五又笑了起来,“还是说,李大人不知晓永乐坊的事儿?” 李木峰当即听出了这话里的坑,立马道 ,“五头领,兹事体大,更遑论人命!下官本就是要往永乐坊去的!” “哦!” 赵五了然地点点头,“如此说来,李大人是已知晓了永乐坊发生命案,却在半道见着这泼皮碰瓷御察院车架,便放下命案不顾,要先处置这一桩别有用意的纠缠无赖一事,是么?” 李木峰的脸当下就僵了! 果然是御察院的人! 这话中话里的算计,一个不慎,便被捉住了把柄! 又听赵五说道,“李大人,事有轻重缓急,若是您觉着这泼皮比那人命更重要,那我便随您走一趟,不然,还请让路,莫要耽误了三殿下的事儿。不然,御上问起来,咱们谁也担待不起。” 李木峰原本今日得了叔叔李德林的安排,特意亲自赶来,就是想捉了这三殿下手里的‘仙姑’好在二殿下跟前立个功劳。 谁知,竟叫这御察院的混账东西三言两语地给震住了。 心下急转,又扫了眼那始终不曾有动静的马车,刚要说话。 身后,有人出声。 “既然永乐坊出了要紧的案子,李大人合该赶紧过去配合御察院进行调查才是。何故还在此耽误这许久?” 话音一出,几人皆是神色不同变换。 第三百五十三章 带走 马车内。 云落落抬目,朝车门的方向看了眼。 赵四赵五等人皆已单膝跪地,“见过二皇子殿下!” 路边不少百姓也跪了下来。 封宗自一辆软轿中下来,笑着扫了眼周边的人。 最后视线在马车上停了停,道,“三弟的事儿自然耽误不得。正好我要去一趟东城兵马司,这桩官司不如便由我带去处置吧!” 一直游刃有余的赵五脸色一变。 赵四已是眉头紧皱。 李木峰喜不自胜,忙道,“是!由二殿下出马,下官自然无有不放心的!那就劳烦二殿下……” 赵五已出声道,“启禀二殿下,卑职等正欲前往永乐坊协同殿下处理一桩要紧的命案,只怕耽误不得……” “大胆!” 话没说完,封宗身后一个干瘦高颧骨一脸刻薄的太监突然出声呵斥,“二殿下有心替三殿下分忧,倒是你们这些奴才不知事,坏了二殿下的好意!挑拨得两位殿下生了嫌隙,岂是你们的脑袋能担得了责的么!” 赵五心一沉。 封宗瞥了两人一眼,又笑道,“小全子,怎么说话的?” 那叫小全子的太监立马躬了躬身,“是,奴婢失言,请殿下责罚。” 封宗摆摆手,走到马车前,看了眼那 跪在车轱辘边的男人,问:“你确实指认这马车撞了你?” 那男人立马点头如捣蒜,“是!就是这马车撞了小人!哎哟!小人的腿骨都要断裂了!小人要去官府告他们!求贵人替小人做主啊!” 封宗满意地笑起来,点点头,对周围道,“既如此,就这辆马车和苦主随我一同前往兵马司吧!” 赵五再次出声,“二殿下容禀,若有苦主状告官司,也当由京兆府衙受理审问……” “两位头领还有永乐坊的案子要办,就先去忙吧!” 封宗笑着打断了赵五的话,一步上前,那李木峰居然之前贵了过去,任由封宗踩着他的膝盖,直接上了马车。 赵四眼眶一瞪。 却不能伸手去拦堂堂皇子。 便见他伸手,推开了马车车门。 “哐。” 瞧见了里头正端坐安静的云落落。 背对着几人,并不能看清封宗的神情。 赵四的拳头几乎捏碎。 便听他道,“我就带着车主,去兵马司,将这桩官司处置清楚。” 朝门口摆了下手。 软轿两边隶属封宗的护卫当即上前,兵马司也围拢两边,直接将人群和赵四赵五隔开! 马车一拉。 便朝东边行去! 赵四赵五对视一眼,刚要跟上 。 却被李木峰缠住。 “两位头领,不是要去永乐坊么!耽误了三殿下的事儿,咱们谁都担待不起不是么?走走走,正好下官随你们同去!” 赵四赵五被兵马司的一众人一缠,当即脱身不得! 眼看几个灰衣人悄无声息地跟过去,略微安心。 暗处。 暗七示意其他影卫跟上,纵身一跃,直扑永乐坊。 …… “什么玩意儿?” 小甯一下从封宬的衣领子里钻了出来,“那呆头东西,青天白日地在大街上就把小道姑给劫走了?谁给他的胆子?不是,他脑子被狗吃了?!” 暗七没说话,脸色却显然不好。 封宗能将云落落带走,还就是因着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毕竟是皇子,又没有摆明刀枪,他们若是硬拦,不说冒犯皇族是何罪名,最终牵累的,还是封宬。 赵一皱了皱眉,道,“卑职这就安排人,立即去兵马司。” 不想封宬却道,“不必。” 几人齐齐一顿。 小甯更是鬼火一蹿,“小三子!你疯了?不去救小道姑?” 却看到封宬转脸,看向门口的方向,道,“他不会将落落扣在兵马司。” 小甯晃了下,却是跟着点头——的确,饶是这傻玩意儿再蠢 ,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抢了人后还待在原地不动等着小三子杀过去。 赵一却明白,无理由擅闯兵马司,若被有心人参奏,本就立于风口浪尖的御察院,被安个意图谋逆的罪名都是轻易的! “那……你可知晓他可能会藏人的地方?” 小甯当然你也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啧!老二这回倒是长了心思了!这可怎么办?进退两难的!总不能让他真的这么把小道姑给抓去了吧!” 又焦急地转了一圈,“哎呀,昨晚我要是没跟着你回宫,现在好歹还能……” 话音未完。 门外忽而传来一阵喧动。 赵一走过去,便见是赵四赵五被兵马司的人簇拥着,走到了酒铺前。 为首的正是李木峰。 此时脸上居然还挂着胜利的笑意。 当即面色一沉。刚要开口。 身后,已传来封宬的声音,“东城兵马司监管不力,渎职误事。全司上下,降职一级,暂不许进行兵马司日常职责,指挥长免除官职,收押御察院监牢,择日审讯。” 酒铺门口的嘻嘻哈哈声顿时戛然而止! 才在封宗跟前立了功劳的李木峰一瞬间仿佛极乐跌入地狱,不可置信地朝酒铺里望去。 就见赵一身后。 那面如冠玉 如谪如仙的三殿下慢步走了出来,面上依旧那副从容幽然的姿态。 可目光对上的那一刻,他仿佛却看见了他身后肆意狂舞的黑气! 以及那黑气掩藏之下,一双冷若冰霜凶如恶罗的脸! 当即一颤! 不知提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喃喃道,“三殿下,下官不知何错之有……” 没说完。 就见封宬抬目,朝他直直看来! 那一瞬间,他身后的那张罗刹般若面,如兜头黑羽,铺天朝他袭盖而来! 分明封宬还在他十几步外! 他却仿佛直面咫尺近处的鬼容,森森寒寒地朝他逼视而来。 那张开的獠牙后,血气腥浓。 一字一句地问:“李大人当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李木峰浑身一震! 几乎听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在惊恐至极中,艰难道,“三殿下,朝廷命官之罚,当由陛下下旨,再交由三司……” 没说完,已没了声! 因为,封宬已越过他,走出了门去。 他就这么僵硬地站在原处,满头大汗,脸色发白,跟一只见着了猫的老鼠一般,连动都不敢动! 枉他方才还在众人面前那般耀武扬威得意洋洋! 而此时,却像个荒唐笑话一般,连封宬的眼神都不敢对上! 第三百五十四章 谁都不能! 身后,又传来封宬的声音,“来人,将李木峰收押。其他人等,逐回东城兵马司。” 李木峰的意识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片刻恢复,在被捉住胳膊时,猛地高呼,“三殿下!你不能仗着御察院就为所欲为!我是朝廷命官!东城兵马司也不是你说能封就封的!你,你如此这般,莫非是想作乱造……” ‘反’字尚未出口。 “砰!” 赵三一拳头砸在了他的肚子上! 他痛得当即闷哼一声,弯了腰! 接着就被堵住嘴,立即带了下去! 一众兵马司的人站在原地当场就傻了眼。 更别提旁边原本围观的老百姓,刚刚还议论纷纷,现下全部静如鹌鹑。 惊恐地看向封宬,仿佛这就是一个随时大开杀戒的恶魔! 畏惧,害怕,惊恐……生厌! 封宬站在车边,却早已熟悉甚至习惯了这样的眼神。 他神情淡漠,嘴角微翘,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 对身侧的御察院一众人继续说道。 “尸体带回御察院,吩咐仵作检验。” “赵四再去一趟京兆府和大理寺,问清楚‘采花贼杀人’一案的卷宗是否有遗漏。” “另外,让周威(京兆府尹)去御察院见我。” “赵三去查一查所 有受害者的身份是否有关联之处。” 前后吩咐了约莫数十人,却并未提及云落落一句。 知晓内情的暗七等人立在不远处,瞧着这样冷静自持指挥若定的封宬,心下的不安与浮躁也渐渐归于沉寂。 所有人,迅速在封宬的安排下行动起来。 直到最后。 封宬的周围,一众御察院众人已散去多半,他才终于将目光转向赵一。 赵一当即上前,低声道,“殿下不必担心,灰影几个已暗中跟着。” 封宬点点头,目中并无几分波澜,朝四周看了一圈后,道,“让人盯住封宗的几处私宅。” 然后神色平淡地转身,上了马车。 赵一心中稍安,刚要跟上车去。 却听前头‘哐啷’一响。 他当即抬头,随即面露惊愕——门没开,殿下却撞了上去。 赵一站在后头,就见封宬看着面前被撞开的门缝,抬起的手滞了一滞,然后,推门,要走进去时,又停下。 微微侧身,再次朝后方吩咐,“进宫。” “进宫?” 赵一一怔,却立即示意赵五赶车,跟着上了车,顺手关上车门。 刚抬头,就见小甯已经飘了出来,立在封宬面前,胸前一团鬼火闪动频繁地望着他。 “小道姑 怎么办?那呆头鹅,这个时候就敢公开将人劫走,不是孤注一掷就是做了完全的准备。你要如何去救?你现在进宫要干什么?不会是找父皇吧?” 本以为长公主殿下会责备殿下的无情与冷漠,谁知竟无丝毫苛责之意。 赵一跪坐在车门口,没有出声。 封宬却也没有说话。 而是闭目,靠在了侧壁上。 赵一注意到,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左腕。 他记得那里……有一条红手钏,系着一颗平平无奇的玛瑙珠子。 这样的力道握去,珠子不会碎么? 小甯急了,又一次追问:“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啊?别不出声啊!总要拿出个章程来,咱们才好去应对吧?小道姑虽说能耐了得,可那也是对妖魔鬼祟……” 没说完,就见封宬微微动了下。 她连忙朝他看去。 就见他眼角浅掀涟缝,内里一道凶色,几乎遮盖不住地,瞬间汹涌而泄! 惊得小甯鬼火陡盛! 接着便听封宬暗哑低声呢呢轻颤,“阿姐。” “啊?啊!”小甯惊骇地看着面前这头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端倪一面的弟弟。 便听他那原本低醇的声音,此时如暗夜妖鬼起唇出声。 沙哑在喉头中摩擦。 戾意在 齿缝中进退。 “我要杀了他。” 赵一心跳猛地一提! 小甯却鬼火陡然蹿起!几乎将她整个纸身体给吞噬进去! 下一刻,她艰难从鬼火中探出头来,朝封宬颤巍巍伸手,“小三子,你冷静啊!” 封宬没说话,小甯注意到,他攥着手腕的指骨,因为太过用力,已近凸白! 鬼火颤了颤,忙又道。 “当务之急,先救出小道姑再说!别没救出小道姑,你自己个儿先陷进去了。到时你所有的心思都是白搭!” 封宬还是没说话。 小甯急了,索性一把按回鬼火,朝前凑了凑,还要再说什么。 车门被轻轻敲了下。 赵一立即回身侧耳。 不一时,低声道,“殿下,云先生所乘的马车,进了东城兵马司指挥营。” 小甯鬼火一抖,“真的进去了?” 对面,封宬睁开了眼。 赵一的脸色有点难看,朝两人看了眼,再次说道,“但是人已不在兵马司。灰影怀疑,兵马司内里有密道,已在查探。二殿下的私宅各处尚无动静。” 小甯顿时露出几分惊慌来,“老二还真没把人留在兵马司?这回居然准备如此齐全?!就这般铁了心地想将小道姑带走?他要干嘛?” 她的话 并没有人回答他,赵一看着封宬的脸色,只觉心底一阵阵惊悸发寒。 这样的殿下…… 片刻后,就听他冷声道,“赵一,兵部压下的那封信,送到紫宸殿。” 赵一神色一变! 小甯看到他这反应,鬼火就狠狠地抖了一下。心惊地看向封宬,“你要做什么?别冲动啊!” 她一激动话声儿就停不住,鬼火又乱抖了几下,“你还真准备去见父皇不成?先前没在父皇跟前提及小道姑,现在老二把人抢走了,你要是去告状,父皇指不定还怎么疑你呢!小三子,你冷静点儿啊!这搞不好就是老二一箭双雕的图谋呢!咱慢点儿来!你……倒是说句话啊!” 封宬沉默地看向窗外马车行进时,不断后退的繁闹街景。 这些人的无忧无虑,从容快活,如今,都跟他无关。 他现下要的,只有一个云落落。 谁都不能将她从他手里抢走! 谁都不能! …… 马车内。 封宗坐到了云落落的对面,笑容满面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最终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眼中一时露出的不止是惊艳,惊喜,更有不甘,不屑,以及最后的一点隐隐的淫意。 最终,都被满脸堆起来的笑给遮住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别有用意 他朝云落落抬了抬下巴,半假不真地行了个似是而非的道家礼,道,“久仰女冠大名,果然传闻不如见面,女冠风姿,当真世上无两。” 云落落错开半身,并未受他的礼,也未还礼,只是静静地看了眼车外。 封宗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一笑,放下手,又道,“女冠不必惊慌,我乃当朝二皇子,封宬的二兄。实在是那小子将女冠藏得太紧,叫我等仰慕女冠风姿之人难得一见。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招,还望女冠见谅我唐突之举。” 见不见谅的,都已做了。 云落落手里攥了一张小纸团,听他说话时,一边随意地捏着,不过捏了几下,就皱成一团,她顺手,就丢出了窗外。 封宗似是没料到她还会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顿时眼里多了点不一样的意味。 朝云落落跟前坐近了些,语气也亲近了些许。 “女冠可知,我那三弟带你来京城,所图为何?” 原本是看着车窗外的云落落闻言,依旧没说话,似乎也没有朝他看来的意思。 可这样的寡淡冷漠,却叫封宗瞧着越发来劲! 明明一张明妍夺目国色天香的脸啊!却冷冰冰得跟那九重 仙子似的。 这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气仙气,跟莲花宫里那假做清高的女人可完全是天差地别啊! 是个男人,谁不想叫这样干净漂亮的白莲落在自己手里头,随意蹂蹑到看她堕入极乐之境的失狂模样? 原本对云落落还持有三分疑虑的封宗,此时几乎已经能笃定—— 这样的女人,绝对能让世上所有的男人为之疯狂!父皇也不例外! 那么眼下。 就看如何能叫她臣服自己了。 他眼珠子又在云落落的周身转了一圈儿。 再次笑道,“女冠可知皇宫之中,有位杨道真?” 云落落的剑指在袖子中轻轻一挥。 那落在地上的纸团‘砰’地一弹,顷刻,化作一只小鸟,振翅腾到了空中。 她的剑指再次一点。 封宗只看到一只鸟儿从窗前掠过,一边笑道。 “这位杨道真,在景元八年入宫,本只是太极宫内一名普普通通负责洒扫祭祀台的小宫娥。却在某一日,忽而就入了父皇的眼,之后,被父皇尊为坤道,以道真相称。甚至在太液池的蓬莱山中为其建造莲花宫。受尽父皇恩宠,如今更是诞下皇子,父皇为其母子大赦天下。在皇宫内外,甚 至朝野之中,声名赫赫,受尽尊荣。女冠可知为何么?” 他一大串的话说完后还有点虚,喘了两下后,正准备甩出后头重中之重。 却听一直没开口的云落落,不轻不重地说了三个字。 “会折福。” “什么?”封宗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观主说过,人的福数都是有定数的。才出生便大赦天下,稚子的命数压不住。如此,不是求福,而是折福。” 云落落的声音很安静,听不出对他贸然劫车的不满,也听不出对他身份的半分忌惮,更听不出对那位杨道真母子的半分嫉妒艳羡。 封宗反应了两晌,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有些愣地看她。 过了会儿,突然大笑,又往她跟前凑近了些,道,“女冠如此言语,定是对今后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如何积福,早已做好谋算了?” 这回轮到云落落愣了。 ——这跟她以后的孩子有何干系? 终于收回视线,朝封宗看去。 视线落在他的面上,以及三朵命火处。 寻常命火并不似这般轻易得见,然而封宗周身的妖气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阴邪覆蔽,命火与阳数便微弱地显现出来。 然而, 那一点点的光亮,却也已奄奄一息。 云落落的目光又落在他的印堂与眼下。 血煞之面。 手染无数无辜之命。 她又转开视线。 封宗却更高兴了——这小道姑刚刚看了他那么久,莫不是个有贪图的? 这倒好说。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笑着开口,“女冠若当真有此谋算,那依仗我那三弟,只怕是不妥啊!” 云落落看着窗户棱格的目光又缓缓地移了回来。 封宗心下得意,面上更是快活,继而说道,“我虽不知他答应女冠何事,才引得女冠来了京都。可我却能明明白白地告之女冠,不管他答应何事,他都定然做不到!” 这时候,云落落终于再一次地开了口,问:“为何?” 封宗眉梢一动,这副样子,倒是看出了一二分与封宬的相似之处。 他的眼中再次露出几分嘲弄和轻蔑,笑着开口,“因为他的出身。” 云落落安静地看着他,这副样子,完全就是个忠心的聆听者。 惹得封宗原本没准备说出的话都轻而易举地宣之于口了。 “他那生母,曾是我皇爷爷的一个美人。” 云落落眨了下眼,像是没听懂。 封宗大约是看了太 多妖娆妩媚色气横生的美人,这样懵懂无知干净天真的眼神还是头回见。 望着这样的眼睛,不自觉便说得更多了。 “也不知父皇当时是怎么想的,皇爷爷刚离世,父皇就把人送到了太庙,之后这位美人以嫔位进宫的时候,就已带着……三弟了。” 面上厌弃嫌恶的神情也愈发真实,“都说他是早产,可到底我这三弟,是谁的种……咳,谁的孩子,谁又能说得准?” 他说着,见云落落还是一脸单纯平静的模样。 不由又笑道,“所以啊,父皇如今只是把他当一条狗使唤。他答应你的事,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 云落落垂了眸,心想,找到大师兄,是三郎办不到的事么? 然后再次听到封宗说:“倒是女冠,可知我方才为何提起宫中的杨道真?” 说起这话时,马车已进了兵马司的大门。 那个先前嚷嚷被撞了的男人立马被兵马司的人堵住嘴扯到了别处。 车子就这么停在兵马司指挥营的大院里,周围全是森严戒备的侍卫和兵马司兵卒。 云落落感受到车子的动静,忽而抬目朝外看了眼。 放在膝头的手指微微一扣——咒术断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打碎你的牙! 封宗没等到云落落的回答也不介意,做完铺垫看清了云落落的‘图谋’,又到了兵马司不用担心她会有变卦。 直接开口,“杨道真此女,当年仅凭一句‘天有异象,恐灾祸入北’之言,便言准了北边羌族进犯之兆,入了父皇的眼。之后,一路青云,直到如今地步。而当年,跟随她的人,无一不鸡犬升天。女冠,我那三弟,将你诓骗至京城来,就是为了将你送入皇宫,做第二个杨道真!” 说完,却发现,面前侧面看向窗外的娇美道姑,居然连眼波都不曾变换片刻! 封宗暗暗皱眉。 随即却又笑了起来,道,“看来,女冠与我家三弟是早已说好了的?” 云落落的剑指在膝盖上又轻点了一下。 ——还是没有反应。 封宗此时却已彻底坐到了云落落身旁,靠得近,便愈发发现这小道姑的容貌之美,肌肤之细腻,周身之清幽。 简直勾人夺魄! 一时竟有些心火难忍,往前又凑近一些。 笑道,“女冠若真有此心,倒不如考虑一下我了?” 云落落闻到了他身上属于将死之人的淡淡死气,以及他周身精气外泄内里亏空的腐朽之味。 垂下眼帘。 封宗 见她如此安静,愈发得寸进尺。 一边笑道,“我与那野种不同,我的母妃可是宫中唯一的贵妃,外家乃是镇守西南的滇南大将军,上头还有个十分得父皇宠爱的姐姐,女冠若真要入宫,只有我,才是最适合帮衬女冠的!” 一边伸手,竟欲要握住云落落的手。 然而。 不等触碰上。 云落落忽而袖子一抬,隔空,朝他做了个扇的动作。 他还没反应过来。 “啪!” 脸上就被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他愣了下。 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毫不留情地直接扇在了脸上! 好一会儿,猛地回头,瞪向云落落,“你敢打我?!” 云落落淡淡地看着他,道,“你与我说这许多,我听不懂。” 封宗身体陡僵! 又听云落落道,“但是,我却听懂了一句话。” 她的手依旧抬着,伸开的五指中,有封宗看不见的黑色气息。 那是从他周身牵扯出来的妖气。 凝聚成掌风,在她掌心肆意旋转。 她再次缓缓开口,“你骂三郎。” 封宗眼眶一眦! 当即反应过来,“你为那个野种打我?谁给你的胆子……” “啪!” 云落落手掌一动,一巴掌又打了下 去! 这一下极重,封宗顿时眼冒金星! 还不等回过神来。 耳边又传来云落落清清冷冷的声音,“他有父有母。” 封宗狞笑,“那又如何?爹不疼娘不爱!比野种还不如的烂狗一条……” “啪!” 这一下,封宗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就听云落落说:“你若再骂他一句,我就打碎你满嘴的牙。” 那声音平平淡淡的,可封宗却莫名后背生寒——知晓,她绝对能做得出来! 顿时怒火攻心! 再顾不上颜面,终于哑着嗓子高呼,“来人!来人!” “殿下!” 几个侍卫当即上前! 便见车门被‘哐’地一声打开! 当先的一个一下看到封宗肿胀的脸和嘴角的血,登时惊得立即低下了头! 封宗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让人立时就将这以下犯上的贱东西给打死! 可是这贱东西现在又极有用处! 他忍了又忍,才咬住松动的牙齿根,阴狠恶毒地朝马车上看了眼,“送去升道坊!本皇子要好好地招待招待这位贵客!” “是!” …… 隔着东城兵马司指挥营所在的靖恭坊前。 一座精致的软轿旁,一个道人上前,将手里一张皱皱巴巴做鸟雀状的符 纸捧上。 “殿下,请看。” 软轿边的窗帘被掀起一角,露出封容那张明艳靡丽的半边脸来。 她含笑瞥了眼,一旁的内侍忙上前将东西捧到床边。 封容拿过,看了两眼,低笑,“是个精巧的。” 道人赔笑小心地说:“殿下放心,此术已破,并不能传出消息去。” 封容点点头,“嗯,有劳真人。”又轻叹一声,“本宫这蠢弟弟呀!真是拿他没法子。” 道人笑着躬了躬身,“幸有公主殿下在后运筹帷幄。” 封容又嗤笑一声,将符篆随手从窗内丢出。 内侍在旁边道,“起驾。” 精致的软轿便被平平稳稳地抬起来。 那张符篆随着风,飘飘荡荡,落在了街角,又混到一堆落叶中去。 眼看就要被吹远。 一只手伸过来,将那符篆捡了起来。 …… 皇宫,飞云宫。 慈悲众生的观音像下,圣洁高雅的国师空心大师跪坐蒲团前,虔诚而专注地念诵经文。 香烟缭绕,檀香飘悠。 两侧数名衣着素净却又尽显华贵之人,垂首静坐恭听。 神情虔敬而谦卑。 “嗒嗒嗒。”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快步传来。 不一时,额点莲花的貌美小僧双手托 着一个漆木托盘,垂首走了进来。 两侧之人纷纷抬目。 只见那小僧跪到空心身后,将漆木托盘举过。 漆木托盘内,一封信笺。 空心却未动,直等口中的大悲咒念完。 才抬眼,朝众人微微俯首。 两侧众人立即俯身回礼。 他这才当着众人,将信笺拿过,打开火漆,阅览起来。 片刻后。 将信笺放回了漆盘,转身再次看向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转动手中念珠。 缓声道,“一切众生心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无罪福。” 额莲小僧起身,行了一大礼后,躬身退下。 殿内,经文声再起。 两侧之中,一宫人上前,附到另一姿态高贵之人身后,那人朝后微微侧脸,片刻后,低语了几句,那宫人即刻起身离去。 自飞云宫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直奔而下。 穿过隔开内外宫的光明门,越过紫宸殿,就见兵部侍郎急匆匆地往紫宸殿方向赶。 那宫人脚下一滞,身子一转,绕到殿后,朝四周望了望。 一个小内侍便凑了过去。 低声问:“您怎么来了?” 那宫人立即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小内侍当即脸色一变,欲言又止。 第三百五十七章 计 那宫人立时往他手里塞了个极罕见的和田暖玉坠子,小内侍瞄了眼,才凑过去,低声道,“不可。方才陛下在殿内发了好大的火,直骂兵部尸位素餐,急召了兵部张大人觐见。您现在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了。” 那宫人一愣。 随后又对小内侍作了一揖,道谢过后,转身,又朝内宫奔去。 越过太液池往南,眼见前方华美宫室,脚下愈发加快! 正要招呼站在宫门外的宫人时。 忽听内里一声压抑尖呼。 “封宬!你怎么敢!” 那宫人猛地顿住身形!立即藏在拐角后,探头,竟看到那半掩的宫门后,隐约的通身黑色软甲的御察院制服! 顿时大惊! 抬头一看,‘昭阳宫’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春晖耀映下,竟显出几分枯朽的丧色! 那宫人瞪了瞪眼,忽而转身,朝光明门奔去! 昭阳宫内。 头戴双凤衔珠金翅步摇,身着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的林贵妃,美目含怒地瞪着站在院子里的封宬。 怒斥,“封宬!你怎么敢!这是陛下的内宫!本宫是陛下亲封的贵妃!昭阳宫岂是你说闯就闯,所搜就搜的!” 光可鉴人的青色石砖院子里, 封宬站在一株修剪精致的芍药前。 如玉的手指,极其温柔地抚上那芍药鲜艳的瓣尖。 目光垂落在那娇美的花朵上,眼角的余光甚至都不曾朝林贵妃多投去半缕。 侧眼,勾唇,浅笑。 并未开口。 这样的封宬,简直嚣张狂妄无礼肆意至极! 林贵妃气得浑身发抖。 却自持身份,扶着宫人的手,再次说道,“封宬!你无故擅自搜我昭阳宫,待陛下来了,本宫势必要讨个说法!” 一边说着,一边朝身旁的宫女扫了眼。 那宫女点了点头。 林贵妃心下稍安,又一次看向封宬,“三皇子殿下,本宫知你御察院上可鉴天听,下可不奏杀百官。然而,本宫到底是陛下后宫,你这般擅闯搜查,一来,是不将陛下放下眼里,二来,也会叫人以为你这般无视后宫嫔妃,于声誉……” “嗤。” 话没说完,抚着花的封宬忽而轻笑出声,这一会,终于漫不经心地抬起头,转过脸来,看向了林贵妃。 然而,那目中的轻慢,几有实质,如根根恼人尖刺,直朝林贵妃面上袭来! 林贵妃心下怒火再度骤起! 刚要呵斥。 却听封宬优雅又温和地笑问:“ 林贵妃此言,莫非是说,我对您,有什么觊觎之心不成?” 林贵妃一僵! 后宫里口言为毒阴谋为计不乏少数,她不过是暗示几句,自会有宫人将今日的事肆意添加传扬出去! 如此,封宬来昭阳宫犯难,落在众人眼里,也是他心存不轨刻意刁难! 这样的话,如何能放在明面来说? 林贵妃心头一时恼羞成怒,张口便要斥。 不想,却见封宬又含笑摇了摇头,“林贵妃这厚颜,倒是叫人耳目一新。” “……” 昭阳宫内,一时鸦雀无声。 缩在衣领后的小甯一把捂住嘴! ——活该!一把年纪的老女人了!连小道姑半分颜色都比不上!还敢以为小三子看上她了? 忒! “封宬!你!!”林贵妃忽然尖叫一声,抬手指着他,失声怒骂,“以下犯上,玷辱堂堂后妃!我,我要去请太后,请皇上做主!你,你这个……” “娘娘!” 骂声未出,就被旁边的宫女给捏了下。 她猛地止声,理智终于被拉回一丝,死死地瞪着封宬,又要说话时。 赵一忽然捧着个匣子,领着一众御察院侍卫走回了院子里,当着众人的面,将匣子举到了头顶。 道,“殿下,在内殿发现了此物!” 林贵妃一看,这不是她装首饰的百宝盒么,这御察院的狗奴才好大胆!居然连她的寝殿也敢搜! 接着,就看封宬抬手一掀。 露出了匣子里——厚厚的一沓信件! 林贵妃一怔。 就见封宬随意地捏了最上面的一封信,朝她瞥了眼过来,笑道,“滇南来的信?居然还是吐蕃文?” 林贵妃父亲乃是镇守大玥西南边疆的滇南将军。 虽入宫多年,可朝政一事尤为敏感! 当即一个激灵,便立时反应过来! 张口便喝。 “封宬!你想栽赃嫁祸?告诉你,我父亲一生精忠报国为大玥出生入死,只求边疆安稳百姓安居乐业!你为一己私利妄图陷害朝廷封疆大吏,置大玥数百万民众红于水火!你以为皇上能信!” 不愧是贵妃,这反应与口才。 三言两语便将场面瞬间扭转到自己那边! 然而。 封宬却也不急,将信往匣子里一丢。 笑道,“林贵妃方才问御察院为何闯入昭阳宫?” 林贵妃眉头一皱。 便见封宬的手再次抚上那朵芍药花,轻笑道,“今日一早,紫宸殿的桌案前,呈上了一封密报。” 林 贵妃脸色微变,心下隐约浮起一丝不安。 “密报中是一封信数日前被兵部私自扣押的密信。” 封宬说着,含笑抬目望向台阶上的林贵妃,菱唇嫣红,弯若生花,吐出的字,却比冰刃还刺人,一下一下地扎进林贵妃的心脉处。 “密信乃是吐蕃二皇子赞普扎私下写给父皇的求和信。信中称,三月前,滇南大将军朝吐蕃发动了一次规模极大的进攻。吐蕃自问这些年朝贡不断,并无不臣之意。不知大玥为何突然发动此次战争。” 封宬似是十分喜欢看到林贵妃彻底变色的脸,笑得愈发盛丽,“赞普扎说,已于月前奉上贡品两百车,因着未到朝贡之际,便交由滇南大将军转交。” 他笑着摘下了一朵芍药花的花瓣,捏在指间轻轻揉捏,花汁渗在他修白的指尖上,碎掉的颜色,浮出一抹过于颓怖又毫无反抗之力最终只能濒死的残缺。 他看着上方,笑问:“林贵妃可知,这是何意么?” 何意?! 朝廷没有下令进军吐蕃,滇南却发动了战争。 且朝廷至今无人知晓,甚至兵部还私自藏了信件! 更别说两百车的吐蕃贡品!如今又在哪里?! 第三百五十八章 逼 林贵妃身子剧烈一晃! 若非宫女扶着,她已倒了下去! 面色惨白地摇头,“不可能!你胡说!你……你们诬陷忠良!” 封宬挑眉,轻笑,“林贵妃倒是看得起御察院。” 正说着话,昭阳宫掌事太监跑了回来,胆颤心惊地越过御察院一众侍卫,走到林贵妃跟前,低声道,“娘娘,皇上如今没法儿见您!王公公说,方才兵部侍郎被直接革职收押大牢,陛下正急召尉迟大人和左仆射李大人等进宫议事!” 林贵妃眼底一颤! 忽而目光落在那匣子上,颤声问:“你!是皇上让你来的?!” 一旦起了疑,就连她也留不得了?所以才让这狗东西来诬陷她么! 却见封宬低低一笑,将匣子一盖。 “哐!” 震得林贵妃心底发颤。 便见封宬笑得温和儒雅似那陌上君子端雅无双。 “我今日来,是给娘娘一个活命的机会。” 林贵妃一愣。 忽而站了起来,迅速朝两边一扫。 宫女和掌事太监立即会意,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全部退开! 林贵妃独自走下了台阶,站在封宬几步外,问:“你想如何?” 神色之冷厉,分明已从方才的慌乱中冷静下来。 小甯趴在封宬的衣领后看 着,就想——果然能在父皇的后宫走到如今地步的女人都不是简单的。 封宬却并无多少神色变化,只是笑着看向林贵妃,道,“封宗今日抓了我一个人。” 林贵妃眼神一变! 陡然明白过来。 随即朝那匣子扫了眼,知道了封宬的用意。 略一迟疑后,道,“宗儿在靖恭坊、延康坊、永安坊皆有私宅。” 话音刚落,便对上了封宬的目光。 依旧是笑如春月的慢雅,可那一双凤目之中的寒意,对上的瞬间便如冰层,在脚底骤然扩开! 饶是她伴君多年,也不曾见过这样慑人的气势! 她心下悚然一惊。 便听封宬笑道,“看来娘娘是想与滇南将军生死共荣辱了。” 林贵妃心下顿时犹如被刀刺一般! 选择自保,就等于丢弃父族! 偏这野狗还一句一句地来羞辱她! 林贵妃颤了颤,再次说道,“兵马司内有密道,藏在指挥营的西副营桌案底下。”顿了下,又道,“再多的,我当真不知!” 说完,就听封宬低笑,“如此,这匣子,就物归原主。” 赵一将匣子往地上一放。 林贵妃眼看着御察院一众如火势扑来,又如潮水褪去。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可她林家,已 面临颓倒之际! 心头不知是茫然还是恨意更盛! 她看了眼地上的匣子,忽而反应过来,“白露,白露!” 方才扶着她的宫女立时跑了过来。 她一把抓住白露的手,低声道,“快去升道坊!告诉殿下,立即回宫!快!” 封宬再聪明!也想不到,她其实知道封宗的所在! 她使劲地捏着白露的手,颤声道,“一定不能让封宬碰上宗儿!一定不能!” 封宬刚刚的眼神…… 是真的会杀了宗儿的! …… “进去!” 升道坊内,一座并不眨眼的典当铺子后门,云落落被侍卫一推,进了一间昏暗不亮的小屋子里。 入内,她便闻到了一股怪异的气味。 那味道,像是某种动物的尸骸放烂了许久,散发出腐臭干枯的死亡气息。 “嘎吱!” 接着,门被关上。 封宗站在门边,扔掉手中用来敷脸的半包冰块,撸了撸袖子,森笑,“小道姑,敬酒不吃你要吃罚酒。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跟不跟我?” 云落落的目光却落在了屋子的横梁处。 “嘶。” 有阴暗的气息,在那横梁后,一绕而过! 她的剑指在袖中并拢。 封宗却注意到了她的无视,顿时更加怒火中烧! 大步 走过来,一把揪住云落落的肩头,“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既然假做清高,待会儿,你可给我好好受住了!” 说着,将云落落往后一推,怒道,“动手!” “嘶!” 数道黑影梭地从横梁上蹿下! 云落落脚下未稳,剑指便指了出去! “破。” 檀口轻音,低低一声喝! “嘶!” 一道金芒如弯弓扫过! 扑袭而来的黑影发出一声低咆,便顷刻化作烟粉,在封宗与云落落之间骤然散开! 封宗早知此女是有真能耐的,却不知她居然能伸手就破了这豢养多年的妖邪之气! 眼底不怒反多了一层惊喜! 猛地朝后退去,高呼,“拿下她!今日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让她服软!我定奉上纯阴纯阳之身供尔享用!” 刚说完。 粗重的横梁突然剧烈抖动起来! 簌簌灰尘直往下落! “嘶嘶嘶。” 那低哮声,愈发急促频繁,似是亢奋激动起来。 昏暗的屋子里,浓郁的黑气愈发森厚,几乎将人的视线完全遮蔽! 封宗已然退到门口,看了眼几乎被黑气完全覆盖的云落落,心下并非没有疑虑。 可随后。 就看那横梁上! “嘶!” 一条巨大的蛇头,张开血口獠牙,嘶叫着猛地 扑下! 当即一个转身,拉开门便蹿了出去! “砰!” 带上房门。 “轰!” 就听里头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都轻微震颤了一下! 封宗心有余悸地回头,只觉方才那屋子实在阴冷得厉害! 逼得他此时浑身冷汗! 一旁,小全子上前,低声赔笑,“殿下,安排妥当了?” 封宗立时板了脸,朝后瞥了眼,不屑道,“去准备两个童男童女来。” “是。” 小全子赶紧地答应,也朝那房间内看了眼,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也觉得这屋子四周都阴冷得厉害。 忙讨着好儿地说:“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自此以后,又得了一位能士。” 封宗面上露出几分得色,刚要说话,忽又听屋内一声响动,不是很明显,却也足够叫人心惊胆颤。 他下意识朝旁边走了两步,“要是她乖乖听话,也不用走这一遭。若那畜生压不住凶性伤了她的脸,我岂不是白费了这许多功夫。” 小全子弓着身陪着他往前去,一边笑,“哪儿能呢!这柳仙儿最听锦奴姑娘的话了,自然会留下分寸。再说了,真要伤着脸了,锦奴姑娘也多的是法子。殿下不必忧心。” 封宗冷笑一声,忽然问:“封宬现在何处?” 第三百五十九章 对蛇 小全子一笑,低声道,“如殿下所料,您在京中的几处私宅,全被盯上。他是绝对不可能发现此处的!” 封宗神情森狞又讥弄地冷哼了一声,露出几分得色,又问:“这两日都不曾见锦奴,该不会耐不住寂寞又出去寻俊俏郎君厮混去了吧?” 小全子刚要说话。 前方忽然匆匆行来一个侍卫,上前行了一礼,靠近过来,低声道,“殿下,林贵妃急召!” 封宗眼神一变,当即朝他看去,“母妃有何要紧吩咐?” 侍卫俯首,“宫中只如此传信,并未说是何事。” 封宗左右一想,朝身后的屋子看了眼,到底还是朝外走去,一变对小全子道,“你留下,等人剩一口气了,给我弄出来。记住!务必要留住一条命!” 小全子一想到那曾无意窥见的妖魔之躯,吓得脸色发白,却也只能俯身应下。 “是。” 话音刚落。 “当!” 屋内忽然传出一声金戈激荡之声! 封宗脚下一滞,皱眉回头看了眼,对周围道,“严加防备!绝对不许任何人靠近!谁敢擅闯,格杀勿论!” 说完,转身匆匆离去! 屋内。 云落落一手横持流星熠烁的追云剑,挡住了那撕咬而来的蛇口。 两相碰撞,星火四溅! 同时另一手手诀变换,金光符阵骤起,直朝那巨蛇身后砸 去! 巨蛇察觉凶险! 当即蛇口一缩,往后一退! 蛇身滑过墙壁地面的声音,黏腻而瘆人。 云落落脚底的黑气几乎凝结成海。 她的眼前,浓郁的妖气卷滚密布,似浓雾,将眼前的视线完全覆蔽。 她朝四周看了眼。 隐约听到,那蛇信轻吐,在空气中破开的波动。 手诀散开,金光符阵散去。 她刚要抬手朝眼前点去。 脚下,无数黑气骤然如活藤而起! 直接裹住了云落落的双腿,并迅速上蹿! 不过眨眼间,就扑到了她的腰部,将她半身都裹进了浓腥的妖气之中! 她点向双眼的剑指瞬间变换方向,手中符阵再起,却并非往下,而是朝头顶一托! “噌!” 符阵金光瞬间自头顶倾洒而下! 已越过腰间的黑气骤然如潮水,慌不择路地退散而去! 可惜已来不及。 “唰!” 云落落另一手,追云剑剑花一甩,朝着地面的黑气狠狠一扎! “吼——” 隐在黑气之后的巨蛇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铺散在满屋地面的厚重黑气瞬间沸腾起来! 挣扎着迅速朝房间的另一个方向凝结而去! 整个屋子也跟着发出更加剧烈的晃动! “哒。” 是云落落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布兜被黑气扯断,掉在了地上。 云落落来不及去看。 “吼! !” 那些黑气,终于凝结在一起,化作一条,足能盘过屋子整整三圈的巨蛇之形! 巨大的蛇头在半空伴随黑色蛇信的吞吐而摇摆不定! 妖气依旧浓厚。 云落落却依旧能看见,那一双黑如鬼瞳的蛇目,已凶性大发,残暴毒恶地朝她瞪着! 蛇的尾部一处,有追云剑留下的伤口,闪着些微的星色。 尾尖,抽搐地拍打在地面。 她看着这条巨蛇,巨蛇森目桀桀地瞪着她。 无声的妖气在四周盘桓。 头顶的金光,在昏暗中刺目萧杀。 蛇牙獠怖。 追云剑,星光流彩。 …… 东城兵马司指挥营。 “三殿下!此人乃是常年流连于西市的一个赌徒,嗜赌如命,甚至为此弑父卖妻!绝非兵马司中人!” 副指挥长‘砰’地将先前碰瓷御察院车架的男人扔了出来,接着双腿一曲,毫无尊严地跪在地上,脸色发白地说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当真不知二殿下将人带去了哪里!” 他的身后,先前试图反抗的兵马司一众,虽无一人受伤,可全都被困在了院内,无一人敢出声反抗! 御察院的众侍卫,如森罗鬼差,罗列两侧。 赵五上前,低声道,“殿下,密道已查过,却有通往东南西北各处。” 那副指挥长心下一颤! 他们怎知密道所在! 立即朝 封宬抱起双拳,颤声道,“求三殿下明鉴!” 抬目,却瞧见了封宬玉质金相之上隐隐的笑意,不由一怔。 然后听他淡笑着反问了一句,“奉命行事?兵马司何时奉的是封宗的命了?” “嗡!”地一下! 副指挥长当即如被狼牙棒狠狠当头一砸! 杀人诛心! 封宬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就给东城兵马司所有人齐齐扣上了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往小了说,是参与储君之争!往大了说,可是谋逆造反! 株连九族也不够杀的! 更何况还有密道被发现! 整个东城兵马司指挥营上下,无一能脱逃! 好狠的人! 果然是御察院!本以为今日之内他封宬必然没有法子敢擅进指挥营,不想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他便能拿了兵马司指挥营意图谋反的罪名强行破门,更找出了密道这样令兵马司完全无法辩驳反口的铁证! 现下他只要一句话,便能屠尽御察院上下! 仅仅为了那么一个女道!便根本不把他们这些人命当回事!只在乎自己手中权益! 他已明白过来。 若是不说,今日,死的不止是满院的人。 眼前这个浅笑如神君却气势狠毒胜妖鬼的三殿下,是真的能让他们身后无数口无辜之人的性命成为他一句话的陪葬之物! 颤了颤,趴在地上道,“卑 职……隐约听到二殿下说,升道坊。” 封宬转身便走! 走了两步,忽而一伸手,点了点那个还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碰瓷男子。 淡淡一笑,“杀了。” 副指挥长和那男子同时一抬头,还不及开口。 “嚓!” 赵一不过刀鞘一动。 下一刻,那男子的脖子里,大片的血,当即喷洒在了东城兵马司的众人眼前! 血腥味瞬间散开! 浓密铁锈的味道,如恶魔的蛛丝,缠在了每个人的心魂处! 他们看着罗列而出的御察院众人最前方的那个含笑夺命的恶鬼,所有的不甘、愤懑、恨意,全都化作了这一刻—— 极致的惊恐! 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妖魔啊! 东城兵马司指挥营大门外。 封宬站在马车边。 嘴角还是翘着的,问身边:“昭阳宫如何了?” 昭阳宫中住着封宗的生母,林贵妃。 赵一上前,低声道,“果然如殿下所料。殿下刚走,昭阳宫内就有个宫人去了光明门。灰影刚刚来信,说已跟着人进了升道坊的一间典当铺内。他潜入之后,发现那典当铺的后院有间极其隐蔽的屋子,前后数几十个护卫。” 封宬眼神骤寒,“走!” 话音刚落。 忽而,一只鸟儿当头飞来,眼见这许多人与车马,竟也不避让,直直地落在了封宬的面前! 第三百六十章 强闯 赵一下意识抬手要驱。 藏在封宬衣领子里的小甯忽而开口,“慢着!小三子,你细看!” 刚要上马的封宬抬目。 随即,眼神一变! 手臂一抬! 那鸟儿竟扑棱着翅膀落了下来! 他一看,便发现了这鸟儿纸做的身体,以及那仿若羽毛实则朱砂描绘的符文! 眼底微震! 长眉微凝着低唤了一声,“落落?” 那鸟儿似是感应到了他的呼唤,再次震动翅膀,跃入半空,却并不走,而是朝他转了个方向。 “它在带路!走!快走!这是小道姑放出来的符!” 封宬已然跨步上马! 拉住马缰,刚要纵马而去时。 忽而侧目,朝这符鸟飞来的方向扫了眼。 街角处,有不少路人面带惊恐地围观,指指点点。 见他望去,纷纷避目躲让。 他视线一扫,在某处石墩子上略停了片刻。 一甩马鞭! “驾!” 马蹄一抬,跟着符鸟,纵驰而去! 御察院一众,当即跟上! 鱼贯而出的队列,森严整齐,宛若一支黑箭,直入大玥京都各坊间,猎声而去! 围观的人群无一不惊呼退让! 待御察院的众人彻底不见人影后,又心有余悸地各自议论起来。 街角的石墩子后。 白衣兜帽的云皓抬目,扫了眼东城兵马司门口的血水。 又朝升道坊的方向看去。 片刻后。 转身离去。 …… “嘶!” 巨蛇猛地朝前一扑! 追云剑举至半空,抡出了一道圆月银弧,随即化作一道流虹,朝前一刺! 两相碰撞! 黑色的妖气与金色的符芒骤然如涟漪朝四周激荡开来! “咔嚓。” 房柱上,断裂声微起。 有灰尘与碎屑自头顶簌簌而落。 短暂的寂静与僵持后,两相又迅速一退! 大蛇猛地盘踞在了一根漆黑的柱子后,云落落踮脚立在了墙角。 黑气再次无声散开,如蛛丝般,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追云剑星光几乎笼罩了她半条手臂。 她的眼前,视线愈发昏暗。 然而,剑指并拢,再次试图往眼睛上点去时,那些黑色的妖气却仿佛察觉了她的意图,再次奔袭而上! 云落落挥剑劈开! 脚下同时八卦阵法一错,追云剑一挥! 流光闪动! 直朝那大蛇所在柱子上刺去! 然而! “唰!” 那巨蛇却灵慧无比,眼看追云剑光袭杀而来,巨大身形矫捷一转,竟顺着柱子,直接攀上了横梁之上! “当!” 追云剑直擦地面,星光迸起! 云落落脚尖尚未点地,身后,杀意陡降! 她就地一转! 巨蛇长尾已兜头横扫而来! 眼看就要砸在她的侧面! 只要一下,她必定头颅爆裂!就此丧命! 她横目一扫。 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停滞后。 居然不避,反进! 手中追云剑往后一甩!反立于前臂外侧! 在侧脸处一挡! “砰!” 巨尾扫下! “嘶!” 大蛇猛地发出吃痛的嘶叫声,骤然缩回了横梁之上! 而底下! 云落落连连后退! 一下撞在身后的墙上! 张口,便是一身轻咳! 手指一松,追云剑倏然散于浓厚妖气之中! 屋内唯一的光亮骤然消失。 压抑的森寂中,只听到高处大蛇嘶嘶凶恶的吐信声。 云落落看了看脚下。 那黑色的妖气再次如云雾铺展开来,一点点往脚下漫延而来。 再次抬眸,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不过看了一眼。 那大蛇立即发现了她的意图! “嘶!” 竟从横梁上落了下来,挡在了门前,朝她张开血口獠牙! 威胁之嚣张模样,显然是见追云剑已消失,不再忌惮! “嘶!” 蛇尾在地面黑色的妖气中,一点点扭曲卷绕,朝云落落的脚底探去。 云落落靠在 墙上。 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 门外,倏而响起一声尖细嗓音的厉喝! “何人擅闯!” “拦住他们!” “殿下临行前吩咐过,任何人不得靠近!否则格杀勿论!你们不要命……” “啊!三,三……三殿下?!” 屋内。 云落落倏而抬眼! 巨蛇猛地朝前一探! 蛇尾一裹! 就在将要缠住云落落的脚腕时! 那原本靠在墙上的小道姑,募地脚下一踩! 竟踏出一个它看不懂的步伐,三两步,便出了它的包绕,直接落在了屋子的另一面! 大蛇大怒,才要转身再袭时! 却见! 云落落方才脚下所行之处,竟有隐隐太极两生的卦阵出现! 妖气所过,尽被退散! 它黑瞳一竖! 嘶叫一声,更多的妖气骤然从它周身汹涌而出! 它发了狂地摆动起身体,竟立起直达屋顶! 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渺小的云落落! 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嘶吼狂暴声! 门外。 “嚓!” 金戈交击! 封宬一刀挥退一个扑过来的侍卫,抬目,就听见了那间被重重包围的小屋子里传来的悚然声音! 然而,那白如晨雪的面上,一点点笑意,却森然浮起。 他手持直刀,刀尖上血珠 点点滴落青石地面。 看着屋子前至少三十人的护卫。 道,“我只说一遍,让,尔等性命可保。” 围在屋子前隶属封宗的侍卫,骤然胆寒发竖! 实在是封宬现在的这个样子太可怖了! 明明已是提刀带血,眸现杀意! 偏又猩唇齿咧。 反让人觉得,这一刻眼前这个俊美不似凡间俗的郎君,就是那幽冥之中真正的杀人嗜血的妖鬼! 只要一个动作,便真能结果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嘶!” 屋子里,忽而再次传来惊人的咆哮声。 封宬看了眼。 提刀。 往前,一步走。 两侧,有侍卫握着刀,隐隐一颤! 往前,两步走。 有人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往前…… 忽而,封宗留下来的内侍小全子猛地尖叫出声! “拦住他们!耽误了二殿下的事儿,你们一样活不了!想想你们家里头!” 一语惊! 三十多个侍卫忽而提起手中利器,朝着封宬便扑杀而去! 赵一等人齐齐围上! “当!” 激战骤起! 屋内。 大蛇狂暴地张口,蛇信频吐! 它一遍一遍地朝云落落袭去! 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她躲开! 躁怒愈盛! 巨大的身躯,将整个屋子砸得摇摇欲坠! 第三百六十一章 杀蛇 大蛇森叫着。 忽而张口,吐出一颗黑色嶙波纹的内丹! 庞然的身躯,顷刻便如蜕皮一般萎顿下去! 腐朽与腥臭的气味,霎时充斥了整间屋子! 它将内丹吞吐至蛇信前。 忽而一咬! 周身顿时黑气大涌! 原本萎顿下去的身躯又快速膨胀开来! 那层黑色的蛇皮消失,现出了一层白红相间颜色艳丽至极的躯体来! 无数的黑气从它身躯的两侧朝外涌出! 它黑色的竖瞳里,也浮起了一抹血色! 蛇信一吐! 朝着云落落便如列缺直扑而来! 只见原地一道残影! 下一瞬,蛇口已出现在云落落近前! 獠牙一刺! 对着云落落就咬过去! 那本是快如鸿光之速。 然而。 云落落却缓缓抬起了左手。 在艳蛇张口时,掌心往下一按,似轻触般,抵在了蛇头两目之中! 原本凶残狂暴的巨蛇! 当时就停滞在了原处! 接着,竖瞳骤然一抖! 便看。 一截紫黑色的盔甲,在目之所及中,自云落落左手的手肘内侧的某处,朝两侧急速延展! 不过顷刻,便覆盖了云落落的整条手臂! 却并未停止。 那黑色的盔甲还在往上,清越如寒冰的金戈之声,漫过了云落落的肩头 ,脖颈一侧,最终,盖住了她左侧半边的脸颊,直至眼底! 巨蛇张着口,蛇信僵硬地吐在齿中。 巨大的蛇尾拖曳在身后,微微颤抖。 它森狞的目中,渐渐浮起了一丝惊恐。 便见。 眼前这个方才只能躲避的小道姑,慢慢地,朝它垂下了眸。 紫黑盔甲覆盖半面,遮住了她原本过分妍丽的容貌。 却露出了一双无情无欲悲喜无双的眼。 那眼中,没有对任何生灵的半分怜悯,却又仿佛藏着对天地红尘的无尽容和。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它。 冷漠而宽悲,麻木而恻隐。 巨蛇动也不敢动。 周围的妖气,也渐渐地被一层薄霜覆盖。 似是染了一层白衣。 在极致的寒冽中,最终蛰伏一片空无的归息。 它僵着双目,看到面前似神佛似地藏的道姑。 看到她薄唇轻启。 寒气自那列齿中点点渗出。 低声念了一字。 “灭。” “嘶!” 它陡然挣动起来! 可巨尾刚刚一甩! 那些覆盖着薄霜的妖气,骤然如浅凌骤崩! 寒冰从云落落按着它透露的手底急速蔓延! 不过眨眼,便迅速冻成冰霜! 套着黑色盔甲的手掌微微一抬,五指轻轻一笼。 “咔嚓!” 一声裂响 ! 巨蛇骤然化作一片片碎裂晶花,迸至半空! 云落落抬眸。 就见,妖气消失,阳光从被撞拦的屋子四处缕缕泄入。 落在那些崩裂飘散的晶花之上,折射出明媚又温暖的美好斑斓。 她身子一歪。 “咔!” 单手一下按在了地面! 忽听头顶一声巨响。 “咔嚓!” …… “呜呜!” 另一间暗无天日的地窖中。 惊恐的呜咽声震得那盏昏暗的油灯频数摇晃! 缠着一人正吐出蛇信的锦奴忽而闷哼一声,猛地将怀里的人一把推开,扭头,张口便吐出一大口的血! 旁边。 正坐在一座棺椁旁的宋南晖忽然转头,惊讶地问:“怎么了?莫非又是个有金光符印的?” 问完却发现锦奴居然趴在地上没有爬起来! 而她的裙子底下,一条黑白相间的蛇尾,骤然现了出来! 他愣了下,起身护住了身后的棺椁,没有说话。 却见锦奴艰难地撑起了上半身,脸侧一片片蛇鳞骤然浮现! “那个蠢货!!我要杀了他!!嘶——” 她猛地嘶叫一声! 身子一扭,便要离去! 宋南晖眉头一皱,“你走了,我这边该如何?” 锦奴扶着门框,扭头看了眼,将一个瓶子丢了过来。 宋南晖低头看了眼。 又听锦奴道,“一张脸罢了,待我恢复后再来。” 说完,已从门口消失! 宋南晖拿起那瓶子,走到棺椁边,慢慢推开棺盖,露出了里头躺着的一个几乎不能叫尸体的尸体。 不着寸缕的身体上,全是拼接和缝合的伤口。 周身的肌肤隐隐泛着僵青,手脚的指甲全都是血肉黏在指头上。 面部……模糊一片。 似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捣烂了。 宋南晖却丝毫不惧,目中满是爱怜地俯身,将那瓶子打开,对准那模糊面部上嘴的位置,一点点倒下。 黑色的气体如流香落下。 那尸体的周身立时泛起微光,僵青的尸体一点点恢复了原本的肌色,指甲里也隐隐透出一点粉光。 宋南晖一直温煦和雅的面上露出几分失控的狂喜。 他激动地看着棺椁里的尸体。 良久,轻喃道,“璐儿,别急,别急,再等等我,等等我……” 棺椁的不远处。 华衣貌美的小玲珑,惊恐地往后退缩,缩到墙角,再无处可退。 …… “咔嚓!” 横梁猛地断裂! 已逼到近前的封宬猛然察觉不对! 一掌逼开拦在身前的数人,直朝前方扑去! 不想,快要到近前,那细皮细眼的内 侍居然抬手一栏! “三殿下!此为二殿下私宅!您擅自闯入便是不敬,就不怕二殿下……” “嚓!” 封宬直接一刀挥过! 小全子似乎完全没料到封宬居然真的会这么直接动手! 不可置信地瞪了瞪眼,身子一僵! 不等倒下! 被封宬一脚踢开! 封宬将刀一甩,抬脚便要再朝那屋子跃去! 不想。 “哗!” 整间屋子,忽而就在眼前,断裂坍塌! 骤然发出的巨响。 让正在厮杀的众人齐齐一震! 纷纷侧目! 只见尘嚣骤起,到处都是灰腾! 封宬握着直刀,站在那处。 神情有些恍惚。 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废墟。 像是以为自己在梦中。又或者以为自己是不是走错了什么地方。 不然便是,便是,便是……什么? “哐!” 他手里的刀掉落。 这一声响,也骤然将这满院的震寂给打破! 旋即,赵一等人脸色一变,朝着一众拦路的侍卫下手狠绝! 厮杀之意,顿时裹挟浓厚血腥,直扑天地! 倒塌的破屋前。 封宬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一脚,踩到了一块滚落的碎石。 他踉跄了一下。 一脚,又踩到了一片断裂的木片。 他身形歪了歪。 “落落。” 第三百六十二章 我错了,落落 他站在废墟前,忽而俯身,徒手去掀那些掩埋的木块碎石! “落落!” “不行的,落落。” “不可以的,落落,落落,你不要这样对我。” “落落,别这样,我错了,我错了,我没保护好你,你出来,你出来啊!” “落落,落落……” 他的手,被木屑扎破,被碎石擦裂! 都是血! 手碰到的地方,都是血! 可是,他感觉不到痛。 他只是一遍一遍地去挖,去摸,去疯狂地掀动,翻开,抓走! 眼里全是血红一片! 突然。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物事! 短暂的怔愣后,他猛地伸手一把抓出! 正是云落落随身携带的布兜! 最后一点以为云落落不会在这屋子里的希望也彻底落空! 封宬瞳孔巨颤! 握着那布兜,只觉天地晃动! “当!” 布兜里,一个小小的物事,一下跌落出来。 他低头一看。 竟是那一日,他随手在路边买的青铜小剑! 他从不见云落落拿出,还以为这个并不能代表真心的谢礼,她并不在意! 可是,可是! 她居然一指都是随身带着的么! 封宬一把抓住了青铜小剑,弓下了从没弯过的后背。 喃喃地低唤。 “落落,你回来,我好害怕,落落,我怕,我怕。你回来,回来啊……” 周围。 赵一赵五等人,御察院的所有侍卫全 站在院子里。 无一人出声。 那压抑到几乎碎人心的低语,像细小的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头。 “哗!” 忽然。 废墟的一角,凸起了一个巨大的山包! 接着,一大片的碎石和木屑从山包上方簌簌落下! 一道娇蛮又任性的怒声呼出。 “封宗这个坏了囊的狗东西!早晚有一天我要打爆他的狗头!砸死本公主了!哎哟喂!” 御察院众人齐齐转头! 就见。 那山包底下,一个巨大的纸人,不,描画精致曼妙蓝花裙子的纸人,呈拱桥形,一点点站立起来。 她的身下。 还立着一个人。 她娇面如梨,她眸似清月。 她的周身,都是这红尘与仙寰中抵不上的琅宇。 封宬握着手里的青铜小剑,一点点地瞪大了眼眶。 小甯慢慢缩小。 忽而发现对面,诧异地一歪头,“小三子,你……我的天爷!你哭啦??唔!” 刚说完,被飞奔而来的赵五一把兜头盖住! 下一瞬。 院子里,御察院一众,消失个干干净净! 连一众或死或昏迷的封宗的侍卫,也全都被带走! 血腥与废墟中。 唯剩封宬与云落落二人。 他握着青铜小剑,僵立在原处,似是不敢上前。 云落落望着他。 片刻后,抬脚,朝他走了过来。 他就这么看着这个不像是真人的女孩儿。 直到她到了近 前。 然后,一只冰冷的手抬起来,轻触在他的眼角,轻轻一捻。 温和又安静的眸朝他看来。 轻声问:“为何哭了?” 是真的。 是真的! 落落,是真的! 封宬周身一颤,猛地低头,抱住了云落落,像是要将她按进骨头里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云落落被迫仰起头,略微有些难受地轻张口喘了下。 极轻的一声呼吸落在封宬的耳廓上。 他忽而一颤,将头埋在了云落落的颈窝里。 “落落。” 他的嗓音哑得不像话,可是说出的话却委屈得像个受尽人欺负的孩童,“我错了,你……你罚我吧!” 云落落叫他这话逗得眼睛里浮起一点极浅的笑意。 仰着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腰背。 道,“三郎,你松些。” 封宬勒着的手松了几分,却不肯放开,依旧将头抵在云落落的颈窝里,一遍遍地摇头,“不行,落落,你罚我吧!是我没有护好你,你罚我吧!” 云落落无奈,瞄了边颈边这个说是要挨罚却反而像在任性的大家伙。 只得开口,“便是要罚,你好歹也松开我些?” 封宬这下没法了,僵了片刻后,终于松开手,慢慢地,往后站了一步,却还是低着头,不叫云落落看见他的脸。 云落落歪头,他便朝另一边撇去。 云落落蹲下一点,自下往上看去,他却忽然 又用袖子挡住了脸。 隔着衣料闷闷地说:“落落,你罚我吧!是我没有兑现承诺,你怎么罚我都好。我绝不会反抗的。” 云落落看着那袖角上沾染的血迹与灰尘,再往上,瞧见那还在渗出血珠的手指。 那样漂亮的手,此时,竟皮肉翻开得一塌糊涂。 为何会如此? 云落落扫了眼不远处的坍塌上被挖开的坑。 弯了弯唇。 抬手,握住了封宬垂在身侧另一只被血水浸染的手。 往上翻开,掰开他紧握的手指,看到了他紧紧握在手心里的布兜,和那枚青铜小剑。 她伸手,将小剑和布兜拿了回去。 抬目,就见封宬不知何时,已从袖子后,悄悄探眼看了过来。 一瞧见云落落的目光,立时又缩回去。 却被她扯了扯袖子。 听她浅声唤,“三郎。” 封宬瞥了旁边一眼,不说话。 “三郎。”偏这从来都是淡然随性的女孩儿,今日却锲而不舍起来,“三郎。” 封宬最终抵不过。 终于,一点点地,放下袖子,露出了一双……通红的目。 云落落看着他的眼睛,将小剑和布兜递了过去。 说:“帮我系回去。” 封宬一怔,似是没反应过来。 便见她眸底一抹笑意如昙花瞬息,在他眼中层叠而开,又悄然泯去。 开口,浅而温宁地说:“是罚你的。” 封宬眼底微缩。 那抹笑,如那盛世而惊鸿的花开,短暂,却慑人心魂,终身难忘! 他真的,好想让她再对他多笑一次啊! 这个时候,他似乎有些明白,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以狼烟戏的心思了。 面对这样含笑的云落落,他也宁愿奉上天下以悦之啊! 可他的落落。 只要他,将这已脏污的布兜,系回她的腰带。 他终于放下手臂接过了那染了尘埃和他手指血迹的布兜与小剑。 又看了眼云落落后,屈膝,蹲了下来。 云落落低头。 便见他专注而认真地将布兜的系绳穿过她的腰带,小心地仔细地温柔地,将布兜一点点系好。 然后,将青铜小剑,放了进去,又整整齐齐地,将布兜收紧。 整个过程,不曾抬头看过她一眼。 做好一切后,也只是蹲在那里,看着那布兜,不曾言语。 云落落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这样看封宬。 他的额发盖住了额头,然而,黑如鸦翅的长睫,却在尘埃与光缕中,盈盈颤颤。 她仿佛看见了光影里,那残余于长睫上的一点湿意。 封宬正看着那布兜,心底一片酸涩。 ——该怎么对落落好呢?该怎么让她再那样笑? ——可是,她笑了不是就会痛么? ——她为何不干脆打他骂他怨怒他? ——落落,落落,落落…… 原本垂在眼前的手,忽而轻轻抬起。 第三百六十三章 落落喜欢什么 他的目光随着那白皙纤细的手指移动。 就看到,那指尖,往近前,倏而,在他的睫毛轻轻一碰。 他下意识眨了下眼。 定睛望去时,却见那指尖已离去,一点水色,在那指前碎闪一掠。 “三郎。” 他愣愣抬头。 上方,原本离他甚远的那张皎若九重云月的眼,倏而靠近。 接着,额头上,软意一触。 封宬呆呆地看着又远去的云落落的脸,视线慢移,最终落在她轻抿的樱唇之上。 募地站了起来! 云落落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 却被封宬一把抓住了手。 “落落!” 他忽然用力喊了一声。 云落落被震得眨了下眼,不等应声。 封宬已然靠近一步过来,郑重其事地说:“我要给你买天底下最好看的话本子!” “?” 云落落歪了下头,疑惑地开口,“嗯……?” “我还要给你做最新潮最漂亮最好的道服!”他低下头来,神情从没有过的认真。 云落落满头雾水,又眨了眨眼,“……嗯。” “还给你买最精美的挂饰!”封宬再次开口,顿了下,又补充道,“比那青铜小剑好很多很多的!” 云落落愣了下,随后,眼角却弯了下 。 不见笑意,可那分明就是一个极淡极淡的笑! 她点了点头,“好。” 封宬看着她的眼,再次逼近一步,声音里终于露出几分隐隐的发颤。 “还有你喜欢的所有东西,都给你买!落落,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云落落垂在身侧的左手手指攥成拳,手腕心处,紫黑的图腾似是要绞碎她的血脉蛰伏而动。 她看着封宬。 片刻后,平静地用右手点开了他的额头些许,道,“买不了。” “什么?” 封宬被她点开,只得松手,见她转身朝那废墟走去,却又不甘心地追问:“落落喜欢什么?哪怕天上星水中月,我也一定想办法给你弄来!” 云落落停步,侧眸朝他看了眼,低低说了句话。 “哐!” 废墟处,最后一处断垣也彻底倒塌! 恰好盖住了云落落的那句话。 封宬眉头一皱,走了过去,“落落,是什么,你再说一次……”没说完,忽而察觉不对,低头,伸手进袖子里。 掏出了一枚正莹莹闪着亮光的物事! ——正是先前那枚蛇妖的内丹! …… “增上慢人,恶骂捶打,皆悉能忍,以求佛道。又见菩萨,离诸戏笑、及痴眷属,亲近智者 ,一心除乱,摄念山林、亿千万岁,以求佛道。或见菩萨,肴膳饮食、百种汤药、施佛及僧……” “咚!” 飞云宫的经声骤停。 大殿两侧众人纷纷望去,竟见那立在供桌上的一侧蜡烛,竟从高处跌落,咕噜噜地滚到了正跪坐在莲花蒲团的圣僧膝前! 众人一时愕然。 “阿弥陀佛。” 手持念珠背对众人的空心轻叹,“起见生心,分别执着便有情尘烦恼、扰攘、若以利根勇猛身心直下,修到一念不生之处,即是本来面目。” “是信者不虔,令大士念苦心哀。” “阿弥陀佛。” “贫僧之罪。” 大殿两侧众人立即纷纷出声。 “是我等心不敬所致!圣僧何错之有!” “还请圣僧勿要自责!我自当回府亲抄《妙恋法华经》供于观音大士座下!” “是!我也要亲手抄一遍《华严经》以示诚心!” 守在殿门外的憨厚小僧走了进来,“今日礼佛时辰已到,恭送各位贵人。” 还在说话的众人皆是一静。 各自看了一眼后,纷纷朝还跪坐在蒲团上的空心行礼,恭敬退下。 唯有一人,落在最后。 站在空心身后,低声道,“朱雀动,白虎恐不能留 。” 闭目垂首的空心抬起头,看着面前巨大的观音坐像,转动手中念珠,“阿弥陀佛。” 那人躬身,回了一个佛家礼,“圣僧慈悲,弟子告退。” 少倾,殿内,恢复一片清冷。 “当!” 供桌上,一盏莲花灯忽而跌落。 在空旷的大殿内,发出不断的回响。 那莲花灯一直滚啊滚,眼看就要滚到了大殿的殿门旁。 “唰!” 忽而被一条黑白相间的巨大蛇尾猛地卷到了半空! 接着,空气里传来嘶嘶抽气又如凶兽低语的声音。 “砰!” 蛇尾一甩! 殿门骤然合上! “当!” 莲花灯再次掉落在地,回弹了一下,最终,滚到角落。 巨大的长蛇,在空旷清冷的殿内,盘旋而出。 吐着信子的狰狞蛇头蜿蜒着滑到了空心的身后。 在靠近他的那一刹那,一双赤裸的手臂忽而探出,环在了他的腰侧。 接着。 锦奴妖娆妩媚的面庞出现在他的肩侧。 不着寸缕的上身也贴在了他的背心。 她张着一张鲜艳如血的唇,在他的耳后不断摩擦,嘶声轻唤,“小和尚,小和尚,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空心一颗一颗转动手中的念珠。 那双嫩白如琼 的手臂已缠到胸前。 忽而朝两边一撕! 一下将他身上雪白的僧袍扯开! 露出了一整片——漆黑的胸脯! 那胸脯上,‘卍’字金印,骤然一闪! 下一刻,空心手臂一抬! “砰!” 锦奴就被甩了出去! 她张口,便咳出一口血,又嘶哑着剧烈抽气! 匍匐在地,蛇尾剧烈抽动。 不断轻喃,“小和尚,小和尚,空心小和尚……” 空心握着念珠,抬目,看那佛像目中大慈大悲的无情之道。 片刻后,起身,走到了锦奴的身旁。 锦奴已是意识不清。 一双靡理手臂上,黑色鳞片若隐若现! 他看了会儿。 俯身,伸手,一指。 按在了她的背心处! 她猛地一抬头,猩唇骤吸一口气! “嘶!” 獠牙骤现! 蛇尾一卷,就缠住了空心的腰! 空心却丝毫不为所动,手指再一变换! “嘶!” 锦奴再次发出一声狂呼,然而这声痛极的嘶鸣,却很快又归于平静。 缠在空心腰间的蛇尾,变成了一双洁白的腿。 她抬起头,又成了那个勾人夺命的妖物。 见空心起身要走。 忽而一抬手,抓住了他的念珠。 空心垂目,无情无欲地看着她。 第三百六十四章 愿以身相报 她却莞尔一笑,妖娆地立起来,只用那白如雪玉的身体一边朝他身上靠拢,一边摩挲着那念珠,直到摸到他捏着念珠的手指。 指尖得寸进尺地一点点朝上攀爬。 一边笑:“圣僧,救命之恩,小女愿以身相报啊……” “砰!” 却被狠狠弹出! 再次砸在了佛像的莲花座下! “唔!” 她艰难地抬起头来,却还是笑着的,“怎么这样凶嘛?人家好歹今日失了分身,一半的修为都没了,你就这么欺负人家么?” 空心不为所动,“过几日,皇帝会携杨道真前往登仙台为五皇子祈福。” 锦奴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她看向空心。 “我会安排你做奉香子。” 冷冷清清的话语,分明没有多少的重量,去在这大殿里,落下了一圈回响。 锦奴慢慢地站了起来。 空心垂下眼眸,转过身,连语气都不曾起过半分变化。 “这几日,安分些。” 锦奴看着这人绝情的背影,片刻后,倏而一笑。 “哒。” 是脚掌落地远离的声音。 空心抬目,殿内已只剩他一人。 他慢慢转动起手中念珠,片刻后,问:“云真人何在?” …… 光明门前。 封宗刚刚递 了牌子进入内宫,就见迎面过来一眼熟的内侍。 笑盈盈地弯腰行礼,“二殿下,娘娘同太妃在太液池那边的静香亭哪!特让奴婢在此候着您哪!” 封宗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常跟在文太妃近前伺候的。 他皱了皱眉,一边跟上他一边问:“母妃怎会同太妃同在?” 这文太妃的身份,说起来,是有些敏感的。 她从前是太后跟前伺候的婢女,后来被先皇看中,封了美人。先皇离世后,本是以太妃之身要离宫去太庙修行的,却被太后以主仆情深给留在了宫里。常年侍奉在顺敏太后身侧。 这位太妃常年礼佛,除了偶尔到外宫的飞云宫听圣僧讲佛,几乎只在太后近前深居简出。 今日怎会同自己的母妃在一起? 那内侍笑着说道,“今日太妃正好有一株养了多年的重瓣芍药开花,听闻林贵妃极喜欢这花,便约了林贵妃在静香亭一同观赏。” 封宗一听脸就沉了下来,“母妃就为这个急召我回宫?” 内侍又笑了笑,没出声。 封宗不满他的无礼,刚要说话,身后却突然落下数人,抬手一捂一拧! 跟着的护卫当即倒了下去! 封宗一惊,刚要说话 ! 那内侍抬手一挥! 他只来得及看到他手腕上的一处奇怪的印记! 眼前便是一黑! …… 典当铺的房屋倒塌引发了不小的动静。 不过好在乃是内院房屋,还有院墙隔开,也不至于被这京都城中好奇又大胆的百姓再次围观了。 封宬拿出妖丹,朝四周一扫,“落落,这是?” 云落落却已反应过来,“看来那大蛇与那几个死者身上所存的妖气有同源之葛。” “大蛇?” 封宬想起先前在院中听到的动静,“落落,封宗缘何将你带到这里?方才屋中是蛇么?” 云落落正伸手拨开一处断裂的横木,封宬过去帮她抬。 偷摸发现两人已经开始办正事的暗七示意下,赵一等人皆回到院中,瞧见云落落和封宬的动作,连忙上前。 云落落俯身,将一张蛇皮从废墟底下扯了出来。 一股腥气顿时扑面而来! 封宬脸色一变,下意识朝后仰了仰,可目光落到正垂目看着手上蛇皮的云落落,硬生生忍住满腔的恶心。 “这是何物?” 云落落正将蛇皮翻过来,便看到了内部一层隐约黑白相间的颜色。 她略思忖之后,单手剑指并拢,在蛇皮上轻轻一划。 一股黑色的妖气登时就从那蛇皮上浮了起来。 云落落剑指一绕,朝封宬手中拿着的妖丹一指。 妖气落过。 妖丹周身荧光瞬间大作! 比之前那御察院的尸体上所感应到的要强烈无数! 封宬眉头一皱。 云落落剑指散开,妖气散去。 便听封宬道,“看来这一次的‘戏子案’,封宗是少不了干系了。” 云落落转脸,便见他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讥寒,朝一旁赵一吩咐,“拿御察院令,去一趟昭阳宫,请二皇子殿下去御察院喝口茶。” “是!” 赵一抱拳,转身便去! 小甯从赵五手里挣脱出来,飘回云落落的肩头趴着,瞅了眼她手里的蛇皮,问:“没有证据,不说昭阳宫那位,父皇也不会同意的吧?” 封宬却挑了下眉,也瞥了眼那蛇皮,“这不是证据么?” “……” 小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你准备暗度陈仓啊?” 拿着蛇皮说事儿,先把封宗困在御察院,再查‘戏子案’。 一手移花接木玩得溜啊! 小甯登时就想起这小子方才在昭阳宫布得那出‘声东击西’,林贵妃那样的老狐狸,居然毫无反抗地就这么跳下去了。 啧啧! 正感慨呢。 就听封宬笑问:“我记着阿姐那时在南书房,是出了名的受太傅夸赞聪慧过人?” “?” 小甯脑子转了两圈儿,才明白这小混蛋是拐着弯儿在说她‘暗度陈仓’的用词不当呢! 登时跳起来,掐着腰要骂他。 封宬却已转向云落落,“落落,此蛇皮乃是方才与你对峙中的妖物所留?” 云落落点头,“是。” 想了下方才那屋中的气味,以及大蛇在眼前直接蜕皮焕化新生的模样,又道,“若是不错,这屋子底下,应当还有更多的蛇皮。” “更多的蛇皮?” 小甯疑惑,“还有蛇么?这老二是养了蛇窝了啊?” 说完,还释放出一点鬼火火苗,却没有烧出别的动静。 然后就听云落落说:“此蛇应当只是一个分身。” “分身?” 小甯立马飘了下来,左右瞅了瞅那蛇皮,也没发现哪儿能看出来不同。 云落落看了她一眼,将蛇皮翻了过来。 道,“我方才与那蛇缠斗时,见它蜕皮新生,内里蛇纹与它本皮十分不同。” 封宬和小甯都看到了这漆黑蛇皮的内里,那层鲜艳的颜色。 封宬立时闻到了一股子怪异的味道,长眉微蹙。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不要 小甯凑近过去瞄了瞄。 又听云落落说:“观主有个话本子里曾讲过……” ‘话本子’三个字一出,封宬原本紧锁的眉头便是一跳。 “曾讲过蛇本为圣灵,故而修炼比一般生灵更加容易得道。”云落落并未察觉封宬细微的变化,只是将那蛇皮又翻回来,看着上面嶙峋的蛇鳞说道,“几百年前,便有一出自绞水之长蛇,修炼成灵,不仅可幻化为人,更能分化其身,多则甚至可达千百条。” 小甯陡然蓬大鬼火——这么吓人的妖物么! “那这蛇……”她不确定地问。 云落落却摇了摇头,“此蛇妖力虽盛,却还不能及观主所说的话本中的蛇妖。” 封宬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里还在闪着荧荧亮光的内丹,“如此说来,蛇皮,妖丹,皆为同源。那就代表,这蛇,还有分身?”又看向云落落,“或者说,主身一类?” 云落落点了点头,将蛇皮用布包包了起来,眨了下眼,“嗯。若是不错,那主身,想必也同二皇子有关。” 可不就是有关么! 能利用这么大的妖物分身来对付云落落,要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打死他的狗头封宬也不可能信! 他捏着内丹,眼 底已浮起一层厉色。 忽听小甯说道:“他让你去杀这蛇,还是想要这蛇杀你啊?” 听着像是问了一句重复的。 可最终目的却完全不同。 前者是为了试探云落落的能力,后者是为了杀云落落灭口。 云落落将布包递给旁边的赵五,想了下,语音有些模糊地说道,“他想让我跟他。” 当时那句话是这么说的——你到底跟不跟我! 小甯鬼火一抖! 赵五差点手滑没接住云落落递来的布包! 几人齐齐悄摸转脸,封宬的脸色已沉了下来! 然而,分明已眼神阴翳骤起,可嘴角却森然勾起,发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音,“哦?他让落落……跟他?” 赵五几个齐齐往后缩了点儿。 小甯清了下嗓子,故作声势地一拍巴掌,“美不死他的!混小子,能耐没有,一天到晚地净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却听封宬又问:“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云落落正拿帕子擦手,似乎没听见封宬的话,只是又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 封宬脸色的戾气登时散去,上前一步,低声问:“落落,可是哪里不适?” 几人又齐刷刷看向云落落。 小甯也飘了过去,“怎么啦?” 云落落抬起头,望了眼封宬,这时候,脸上的虚白终于显露出一点来。 封宬眼神一变,一伸手,就将云落落拉到了身前,“怎么了?莫非受伤了?落落,落落?” 似是意识迷糊的云落落努力地又瞪大了眼。 确定地看到眼前的封宬后,勉强歪了下头,张口,吐气轻软地说:“就是……累了。我想睡一会儿,三郎。” 封宬的心一下子落了回去,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跟着隐隐发疼起来。 将云落落打横抱起来,道,“我让赵五先送你回平康坊?” 小甯落在了云落落的手臂上,跟着说:“我陪她回去吧!也好有个照顾。” 封宬刚要点头。 胸前的衣襟却被轻轻一抓。 他低头一看,就见云落落还努力地睁着眼,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轻轻说:“不要。” 这样任性的云落落,封宬还是第一次见。 心头一时骤然浮起一阵滚烫的血潮! 连抱着云落落的手臂都不自主地收紧。 顿了顿,才耐心道,“今日我本是准备前往教坊司查看‘戏子案’第一个受害者,然今晨永乐坊发现的尸体,还需御察院调配京兆府衙审理。待我处置完之后,下午去接你,再 一同前往教坊司。可好?” 云落落却抓着他的衣襟不松手,靠在他的臂膀上,轻摇了摇头。 小甯在一旁急了,“哎呀!小道姑,你累了就要休息的呀!小三子又不是不去见你了。你这样难舍难分的,叫旁人看见还以为他对你始乱终弃了……” “阿姐。”封宬忽然出声。 小甯顿了顿——咳,不就是随口戏言嘛!这都不许呀? 撇撇嘴。 就听封宬怀里的云落落低声说:“我疼,三郎。” 小甯还没反应过来什么‘疼’呢! 一直还算沉着自若的封宬顿时脸色大变! 一把将云落落抱起,直接上了暗卫早准备在后门外的马车里! 小甯被抖掉下来,想跟着追进去。 又被赵五一拦,笑眯眯地挡在了车门外,气得她扑过去就打他的头! 车内。 封宬将云落落小心地放在车里。 看了眼她苍白的脸,然后握住了她的左手,又朝她看,低声问:“可以么?” 云落落靠在软垫上,抿了下唇,没说话。 封宬不再询问,捏着云落落青灰的袖角,往上,一点点推起。 那藏于手肘内侧的图腾,便现于封宬的眼前。 他如墨的深眸中,顿起狂风急雨。 “怎么 ……” 话语骤起,声音又消。 想要去碰一碰,染血的指尖却又颤抖着停在半空,许久不能再往前半寸。 眼前的手臂,到底成了什么样子啊? 初见之时,那客栈厢房的小桌边,还只如肌色的普通伤痕。 后在悬崖底下,再看时,这痕迹已如如怪兽魔面,血色紫黑盘布其手臂。 他以为只要云落落真的不哭不笑,这痕迹就不会再来折磨她。 可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这该死的图腾,几乎要从云落落的肌肤血脉中挤压出来。 将她整条手臂都抽压得发红发紫发黑! 静止不动时,终于能看到她因为疼痛而隐忍的轻微抽搐! 偏她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安谧,平和,甚至……那样温柔地朝他看着。 封宬又朝那伤口去看。 再次艰难出声,“莫非是从上回便……一直是这般么?” 然后,他见到云落落轻轻地摇了下头。 心下尚未松缓。 却又听她说:“不曾这般疼。” 也就是说,一直在疼,一直在疼! 封宬第一次明白刀绞般难受是何种滋味了! 他不敢再去看云落落的眼睛! 他怎能忽略至此? 他为何从未想到? 他到底,到底都在做什么啊!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三郎,你来帮我 他看着那狰狞丑陋的伤痕,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扶着云落落的手一直在抖。 然后,就被云落落抬起的右手,轻轻扶住了小臂。 他猛地一滞! 闭了闭眼。 问:“不是说……不笑不哭,就不会疼么?怎么就……” 云落落摇头,似乎因为累极,连说话的声音都轻轻的。 “不知。不过今日这般,约莫是因我对抗那大蛇时,用了禁术。” 封宬难忍的面上骤然寒霜密布! 大蛇! 封宗! 眼底凶色顷刻覆盖不住! 他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那疤痕,强压了心头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的杀意,缓缓道,“用了禁术,就会这样疼么?有没有,能缓解的法子?” 云落落却没再出声。 封宬不敢让云落落看到他此时的模样。 他知道,现下他的眼神,必定像个可怖的妖鬼。 他不能让她的落落在疼痛之下,还要承受他这样不堪的心绪! 便见云落落的手从他的手臂离开,慢慢往上,抚上了他的侧脸。 他眼眶微颤。 心头血潮酸涩苦楚,冲到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落落分明这样温柔,可这样的温柔,却带起了他无尽的悲伤与心疼。 他抬手,捂住了云 落落的手背,终于抬眼,看向了对面的云落落。 就见她依旧这样轻缓的,平静的,温和的,纵容的。 看着他。 轻声说:“八岁的时候,我也曾用过这个禁术。当时,差点死掉了。” 封宬捂住她手背的手指猛地一收! 云落落的声音愈发轻飘。 静和的双目望着封宬的眼睛,慢慢地说:“是观主,用玄术将这符咒强行压了下去。” 这原来是一个符咒么? “但是我现在没有力气。” 她的拇指轻轻地在封宬的侧脸摩挲了一下,“三郎,你来帮我。” 封宬只觉那拇指跟软琼一般,轻微的触碰渗过腠理,直往他的脑子里心尖上钻。 他用力点头。 “我帮你!落落!你要我怎么帮你!” 便看云落落坐直,往前,凑到了他的面前。 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弯了下眼角。 往上轻轻一抬。 封宬睁着的眼眶,倏地一瞪! 整个人,顷刻便僵在了那里! ——落落这是在……亲他?! 那清淡又穆雅的香气,从四周,无声又细密地钻进他所有的感官里。 分明那柔软只是靠在他的唇角。 可他却觉得自己周身所有的城堤与盔甲,都被侵占了。 摧枯 拉朽,溃不成兵。 他妥协了,他放弃了,他,认命了。 僵在半空的手忽而一抬。 想去抱住这从今以后就是他的主宰的女孩儿。 云落落却往后,离开了他的唇角。 并未看他。 低头。 剑指一并,在那狰狞若魔的图腾上,迅速画了一道繁复的符文! 金光一闪,剑指往下一压! 那紫黑的图腾却无丝毫反应! 封宬眉头一拧。 然而云落落却不急不躁,再画一道,叠加一道。 金色如花的符文交叠展开。 压下。 扭曲着云落落小臂的紫黑脉络终于浅浅归宁。 封宬屏住呼吸。 然后见云落落,一道一道的符文,不知画了多少层! 终于! 在最后一道叠加了十九层的符文压制下! 那不堪的图腾,骤然一颤,似是不甘地,一点点,蛰伏了回去! 紫黑的血纹消失。 唯有图腾表面,还残余肿胀的红印。 云落落散开剑指,正要往后一靠。 却被封宬一把扶住后背,抬目一看,见他担忧又不安地看来的眼睛。 温声问:“还疼么?” 云落落安心地靠在他的臂弯里,闭上眼,“一点点。” 封宬眉头一皱,“没有什么根除的法子?这符咒,到 底是什么?” 云落落的耳边骤然响起观主的话——落落,此符咒,封的是你的命,也是这天下的命。 顿了顿,没什么力气地说:“我也不知。” 封宬心下一沉,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到云落落白而单薄的小脸。 面上担忧敛去,将云落落抱进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让云落落更加舒服地靠着。 轻声道,“睡一会吧,落落。” 闭着眼的云落落并未开口,呼吸轻稳,像是已然睡着了。 封宬静默地看着怀里的女孩儿,视线描画过她平和的眉眼,精致的鼻梁,最终,落在她轻合的唇上。 久不能移。 “咯嗒。” 马车垫到了一颗石子,他身上一动。 垂在身侧的头发便落到了云落落的脸侧。 他伸手,想将头发拨开。 手指却停在她的脸侧不能挪开。 他听到自己紊乱的心悸。 他明白自己此时的无礼。 他却无法控制这压抑不住的情愫。 血色的手指一点点往下,往下,终于,将贴不贴地要碰到了云落落的唇。 忽然。 那轻合的唇瓣微微噏动,熟悉的静恬的声音响起。 “三郎。” 封宬一僵,像一只偷腥的猫儿骤然被主人给逮着了个正行! 耳尖迅速泛起一抹红晕! 他强忍着难堪,似慌似乱地应:“嗯……嗯?” 闭目的云落落没有睁眼,“你不要生气。” 封宬一愣,“什么?” 云落落眼帘微掀,流光自她眼缝中倾泻浅浅。 她看着封宬近在咫尺的手指,道,“方才,我偷了一点儿你的阳气。” “?” 短暂的静默后! 封宬几乎要羞恼地恨不能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 ——原来落落方才并非亲吻他!而是为了从他这汲取些阳气才能有力气压制下那符咒么! 他!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僵硬地蜷了蜷忽然生疼的手指,干巴巴地笑了声,“啊,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只有鬼怪异志里说的妖精才会偷男子的阳气……” 没说完,又僵住。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清了下嗓子,也不看云落落,只是转过头,刚要拿开手指。 却被云落落握住了血色干涸的指尖。 温软的掌心一如先前。 他下意识回头。 就见怀里的女孩儿已完全睁开眼。 一双黑瞳,似夜露,似夜月。 在这寂静又雅香的车室内,安然甜美。 她静静地望着他。 问:“所以,你现在,想要亲一下我么?”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三郎,要我扶你么? 封宬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了! 他看着云落落。 听到自己的声音大煞风景地问:“还是要偷阳气么?” ——封宬你这蠢货! 他想给自己一巴掌。 却看,怀里的女孩儿,微微弯了眼。 “嗯。” 封宬僵住了后脖颈。 他看着怀里顺从而柔软的女孩儿。 终于俯身,靠过去,轻声说:“你想要多少,都给你,落落。” 云落落笑开。 拉着他的指尖往下。 慢慢地闭上眼。 唇侧刚要轻触而上时。 车外。 赵五忽然说道,“殿下,御察院到了。” “!” 封宬一顿,随后猛地坐直! 下意识应声,“啊,好。” 车外。 赵五与抱着手臂气鼓鼓坐在他手臂上的小甯大眼瞪小眼——啊?好? 封宬出声过后,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顿了顿。 却又无法去看刚刚差点要被他唐突的女孩儿。 怀里的云落落却已坐了起来。 他故作放松实则艰难地收回手臂,看了眼车门处,尽量平静地说:“待会儿我让赵五将我平素休息的内宅收拾出一间来,落落可去休息一会儿。” “嗯。” 云落落像是还没什么力气,声音听上 去软软的。 封宬到底没忍住,朝她看了眼。 便见她眉目清美朱颜丽色,几乎夺目! 当即心头一颤! 又立时转过头去,道,“那……还需我抱你下车么?可还有力气?” 问完心里也不知到底想听个什么回答。 “对了,三郎。” 却听云落落说:“我忘记同你说一件事。” “什么?”封宬再次转过来,可对上云落落的眼睛,却再没法如从前那般心安。 他忍了忍,才强逼自己不要如此冒失。 便听云落落说:“二皇子同我说了,”她看向他,神色平和,“你的身世。” 方才还一颗心晃荡不停的封宬顿时如被冰袭,瞬间从暖春跌入寒窟! 他猛地看向云落落! 却见她已弯腰起身,朝车外走去。 在越过他时,又伸手,在他头顶轻轻一拍,温声道,“所以,我打了他。” 封宬一时不知是不是被这轻轻的一拍给震得眼前白光一瞬。 待视线恢复清晰时,又见面前的女孩儿道,“别怕。” 说完,拉开车门。 春光骤然刺入车内。 让封宬不得不轻闭了闭眼。 听到车外。 马呼气声,赵五等人与云落落的笑语声,御察院大门外隔着不远 处的摊贩叫卖声。 甚至枝头鸟儿的鸣啼声,清风拂过车窗门的撞击声,路边野花青草的低语声。 “三郎?” 云落落的声音传进来,“要我扶你么?” 他霍地睁开眼。 密布的阴霾,好像在这一刻,终于被这突如其来挤进他生命里的春日给刺穿了黑暗。 缕缕的光柱从头顶倾洒下来。 叫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 这样的温暖啊! “啧!” 小甯落到了云落落的肩头,一‘脸’嫌弃地哼哧,“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个郎君,下个车还要落落扶!丢人!” 封宬站在车边,反手,握住云落落的手,笑着看她,“阿姐可是嫉妒?” “??” 小甯头一回被乖弟弟怼了一把,一脸的不可思议和……懵? 等封宬拉着云落落已走进御察院大门,才猛地反应过来,跳起来就骂,“臭小子,你是不是想被我打爆……” “殿下!” 前头,赵四领着两个侍卫大步走了过来,小甯立马消音一转身缩进了云落落的袖子里。 “京兆府尹周大人已在议事厅恭候!” 他说着,眼睛却朝云落落看,见她安然无恙,登时露出几分笑意,朝她深深行了一礼 ,“云先生,卑职护驾不力,请云先生责罚!” 云落落看他弯了腰都要比自己高,刚要说话。 封宬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道,“卷宗可已调配齐?” 赵四起身,“是。” 说着,顿了下,神情有些微变化,“大理寺果然有扣押的卷宗。” 封宗点头,一边朝里走,顺势便将云落落隔在另一边。 赵四毫无所察,继续说道,“除去卑职从京兆府衙找来的相同死因的另外两具尸体,大理寺手中另外与‘采花贼杀戏子’一案有相同死法的卷宗,还有三桩。” 封宬看了眼身侧脸色明显不济的云落落,伸手虚虚扶了下她的后背,让她顺利上了台阶后又朝赵四看。 “这三桩案件亦是身份不同?死者是公卿之族?” 一句问,让早已知晓封宬心思敏锐的赵四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异色,点了点头,“是。” 从身后人手中拿过卷宗,递了过去。 封宗接过,边走边打开。 小甯悄悄地探头,就见那卷宗上有几分仵作的验尸报告,她看不懂。 不过却能看到标明的几个死者身份。 分别是几个从前耳熟的世家中的子女。 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庶子。一个十七 岁的庶女。还有一个内宅伺候的婢女。 她正小心地掩着鬼火瞄着,卷宗忽然被封宬一盖。 就听他不掩讥讽地低低一笑。 小甯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又觉得有点儿胆寒,忍不住小小声问:“怎么啦?” 封宬却摇摇头,并未说话。 而是朝后头的赵五吩咐道,“去告诉赵六,收拾一间厢房,让云先生暂且休息。” 赵五应声刚离去。 不想迎面就跑来一个人,一身官服,头顶的官帽都跑歪了,不得不伸手扶着。 瞧见封宬,人还没到跟前,先就张口高呼,“三殿下啊!” 这一声,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重逢一般,充满了喜悦,激动,与显而易见地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兴奋! 赵一赵四都露出几分无奈。 倒是小甯好奇地抬眼看跑来的人形大球。 便看见那‘大球’的一张脸,顿时心头一万个惊叹浮起! ——我的天! 她看到谁了?! 这不是…… 那‘大球’已经冲到了封宬面前,眼看着就要撞上封宬,却又十分恰好地急急停在四五步开外。 气儿还没顺里就抱手行大礼,“下官周威,参见三殿下!” 这不是……周决家的那小胖子么! 第三百六十八章 案情 小甯还在世时,曾在宫宴上见过几回次次都坐在尾席的长辉郡王周决。 原本这样的郡王在大玥朝不知多少,她根本都记不过来。记住这位郡王,还是因为他们家有个胖娃娃,每回来宫宴就跟来打牙祭似的,吃得那叫一个欢畅。 惹得父皇每回见他都要笑语几句。 没想到,如今这小胖子居然变成了个大胖子! 小甯惊异地上下一打量这身穿京兆府尹官服的周威,再看他额头上的汗湿。 有些感慨——这好好的郡王爷不做,这小胖子是哪里想不通,要来做这个最得罪人又最需要八面玲珑的京兆府尹的? 正疑惑着。 周威已抬起胖乎乎的脸,一脸悲伤地看向封宬,“三殿下,您怎么才回来啊?回来也不来瞧瞧下官!您看看,下官这段时间叫这命案给吓得茶不思饭不香,都瘦了!” “……” “??” 连云落落都好奇地看了看周威那圆润饱满的大脸盘子。 封宬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只朝偏堂走去,一边道,“我已有了线索,需得你配合我。” 周威的哭声戛然而止。 周边所有人的脚步齐齐一滞。 唯独云落落,跟着封宬,走进了偏堂。 周威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跟着冲了进去,那身形,跟滚进去差不多。 就差去揪封宬的袖子里。 急切地问:“殿下,您才回京一天,就找到线索了?您也太 神了吧!不愧是您,下官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就没见过比您还聪明能干的……” “打住。” 封宬走到条桌边,倒了一杯茶,放在云落落手边,又扶了下她的胳膊,让她坐下,这才转身道,“你递交上来的卷宗上曾说,怀疑受害二人,乃是被熟人引诱而毫无戒备所杀。然而仵作验尸单中并未记载这一项,你是如何得来此结论?” 周威脸上的谄媚一变,抬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看了眼坐在桌边安然地喝着封宬亲手倒的茶的云落落,清了下嗓子,道,“此二人,一为教坊司身份,一为娉婷阁的授舞娘子。” 说到教坊司时,封宬的眼帘微抬,朝周威看了眼。 周威却没在意,擦着汗继续说道。 “教坊司这地方,殿下您也知晓,轻易是不能出来的。可这崔玉生,却是在敦化坊叫人发现的尸体。下官查问时,得知他是自己给看守送了银子,才得以出门的。” 封宬没说话,在云落落身边坐了下来,搭在桌上的食指轻点着桌面。 云落落注意到他裂口血痕的手指敲击着落下,可面上却无丝毫吃痛不适的神色。 她端着茶,喝了一口。 “而那娉婷阁,是个专门教习娘子舞蹈的地方。常有上门去学的娘子,这一种一般是各坊市间的风尘子较多。还有一种,是专门自娉婷阁请舞艺极好的授艺娘子,登 府教导。” 周威的汗一直流个不停,擦完了又流下来,连官服的衣领子都湿了。 他也不在意,随手抹了一把脸,继续道,“而遇害的这位授艺娘子,当日原本是约好要上门去给一位贵人教授时下兴起的霓裳舞的。但是,当日她不但没有去登门授艺,而且还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便出了娉婷阁,最后,在延福坊的一间寺庙后院被早起打扫的沙弥发现。” 周威说到此又停了下,说道,“这二人,皆看不出有诱拐痕迹。且比之后来大理寺接手的一众以‘戏子受害’的案件,要早许多日。” 他看了眼封宬,“故而下官曾怀疑,这二人,兴许是行凶者为真正杀人所做下的预谋手段!为的,就是要更好地在之后能顺利地杀下那些戏子所做的铺垫和计划!” 此言一出。 周围人齐齐一震!面上皆露出隐隐惊骇神情! 为了杀人,提前预谋杀人! 这是何种心性歹毒之人! 赵一赵四对视一眼,隐隐皱眉。 云落落放下茶盏,看到封宬瞧着桌面的手指一停,忽而问:“你比对过两者之间的人物干系了?” 周威立马点头,“是。”又苦了脸,“下官无能,不曾有发现。” 却紧跟着听封宬问:“出事当日,娉婷阁的授艺娘子,准备去授艺的,是哪一家?” 周威愣了下,才赶紧说道,“回殿下,是兴平郡主府。” 说完。 就见封宬明显地挑了下眉,一直低垂的眼帘,忽而掀开,朝他意义不明地看来。 随后,发出个深不可测的轻哼,“哦?兴平郡主府?” 周威立马点头,随后又撇撇嘴,鬼鬼祟祟地弯腰凑近封宬一点儿,低声道,“您这几个月不在京城,不知晓,兴平郡主为她那位郡马爷,争风吃醋都闹到了圣上的耳朵里了。” 封宬斜眼扫他。 藏在他领子里的小甯悄悄地探出半边脑袋来。 周威说起八卦来却是满脸的兴奋,见封宬瞧他,愈发来劲。 “听说,兴平郡主不知从哪儿知晓郡马爷有位青梅竹马来了京城,气得把人杀了。而且啊……还是虐杀!” 衣领子里的小甯鬼火晃了晃。 周威也是一脸的唏嘘和不忍,却又多了点儿议论旁人的激动。 “谁知杀完人,结果还叫郡马爷瞧见了!哎哟喂!那场面热闹的!郡马爷一向都是个顺和的性子,居然当场都收不住,直说要休妻!” 衣领子的小甯几乎都要忍不住冲出去揪住他问——那休没休啊! 然后就听周威说。 “可圣上怎么可能准允这样的事?于是便将郡马爷传到了宫里好生地安抚,还让王鹤公公亲传口谕斥责了郡主。老亲王更是放了脸面去给郡马爷赔了罪。郡马爷这才没闹着休妻。” 周威说着,脸上又露出几分痛快,“我听说,就这样,郡 马爷如今对郡主也是爱答不理的,连个好脸也没有。郡主没法子,只能舍下身段去讨好郡马爷。听说,学跳这霓裳舞,就是因为郡马爷有天无意说了句好看。” 一边说,一边又摇摇头,“啧啧!这兴平郡主从小就横行霸道目中无人,谁曾想这婚后居然还被个郡马爷给看住了。当初为了这位郡马爷,甚至连大宁坊的宅子都不要,非要在崇德坊这样的小地方安置。要我说啊,这娉婷阁的授艺娘子,还指不定是怎么受害的呢!” 话音刚落,就见封宬朝他看来。 那眼神如冰。 惊得他当时就一个哆嗦,浑身的肉跟着猛颤了好几下,汗珠跟水一般地址往下巴上滚! 忙不迭后退摆手,“我随便说说的,随便说说的!也就,也就跟殿下……绝不往外乱说,真的,哎呀!” 说着,身后一撞! 回头,瞅到了比他高大半截儿的赵四。 “……” “……” 赵四伸手把他扶起来,语气里有点儿无奈,“周大人,身为父母官,以揣测为言论最为要不得。您忘了从前的事儿啦?” 周威脸一白,惨然地看向封宬,彻底蔫成了一朵狗尾巴草,“我错了,殿下。再不胡说了。” 听到八卦同样兴奋的小甯瞄了眼这样子的周威——哎?这小胖子跟小三子好像关系,还不错哦? 封宬收回视线,淡淡地开口,“错有二。” 第三百六十九章 怀疑 “嗯?”周威恍惚抬头。 便见封宬将手边的卷宗递了过来。 “第一,这三个,才是最早的受害者。” 周威一惊,匆忙打开,随后眉头一夹。 小甯瞅着,觉得那眉头间的肉估计能夹死两只蚊子! 随后又听封宬道,“第二,京兆府接手的这两名死者,并非没有人物关联。” “什么?”周威蔫蔫的脸色一郑,朝封宬看来。 封宬正提着茶壶,又给云落落续满了热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教坊司所见,皆为官身贵族。我记着,去岁除夕宫宴上,受害者崔玉生,曾以一曲问神舞,引不少赞声。当时,宫宴上都有何人,你可还记得?” 宫宴这样能胡吃海喝的场合周威是绝不可能缺席的。 他眨了眨快被肥肉挤没的眼睛想了想。 然后又听封宬问:“而那娉婷阁的授艺娘子,出事当日,本该前往的,是何处?” “是要往兴平郡主府啊!”周威一愣,随后恍然地睁大眼,“不会吧?还真是那位视人命如草芥的……我的天爷!殿下这意思,莫非凶手是兴平郡主……” 他一脸受到惊吓地往后退了两步,“我这也说得太准了!简直铁口神算半仙在世啊!” 他刚说完。 就听赵一在旁边道,“ 周大人,当着云先生的面,您且自重些。” “……” 周威僵了僵,朝云落落瞄了瞄。 便看封宬站了起来,道,“随我来。” 周威立马无缝切换一脸奉承,“殿下这是已知晓凶手了,要吩咐下官如何部署捉拿么?您放心,只要有殿下兜着,便是有老亲王挡着,下官也能义无反顾一往直前地给您把人捉拿来!” 小甯忽然很好奇——这样狗腿的性子,怎么小三子就能忍得下的? 几人一路穿过偏堂,绕过后院,来到了先前云落落来过的摆放尸体的屋子。 屋内其他的尸体已然另外安放,如今,却放着一个新的尸体。 云落落在抬脚刚要往内走时,忽然顿住。 封宬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眼神微变,转脸看她,“落落,不妨先去休息片刻?” 云落落抬头,看封宬冷静自若的神色,片刻后,摇了摇头。 封宬也不坚持,摸了下她的后脑勺,先走进了屋内。 周威瞧着两人间的动作,在经过云落落时,笑得愈发灿烂无暇。 “周威。” 封宬站在尸体前,道,“此受害者,是今日在永乐坊的一间酒铺中发现。” 周威立马敛了笑容,疾步过去,看了一圈,“这像是窒息而亡?死状与那几个几乎 被人开膛破肚的受害者十分不同。殿下是准备交给大理寺还是下官查办?” 京城中各部门各司其职。 可御察院却是个居于所有部门之上的所在。 所有官司案件,只要御察院过问,便先交由御察院查办,若御察院不理,再交由各部门。 也是这样霸道无理的规定,惹得御察院愈发让百官不满。 倒是周威,一脸平常的态度。 封宬却摇头,将手边放着物证的盒子拿过来地给他,道,“这是从死者身上发现的各种物品。” 周威只简单扫过一眼,视线便落在那颗异常华贵的小金鱼配饰上。 也没在意那上头的血渍,拿起来看了看。 道,“盒中之物多是坊间寻常店铺售卖的饰品香粉,这个,看上去不像是死者能有的。当然也不排除是贵人打赏,或是情郎相送。” 这回,是赵四在旁边问:“周大人何以知晓此物有可能是贵人打赏?” 周威咧嘴,实际却根本没有半分笑意,指了指受害人身上穿的衣裳,“这是浮梦楼奉茶娘子穿的衣裳。浮梦楼水初遇害的时候,是京兆府先到的浮梦楼。我曾见过当时在场的几个浮梦楼里的孩子。几个茶娘子,穿的就是这样的衣裳。” 看着他眼中的正色,现在 小甯隐约有点明白封宬并不厌恶他亲近的心思了。 周威再次看向封宬,“殿下,这人莫非跟这次的案件有关?” 封宬看了眼那茶娘子跌落在侧的手,被酒铺老板掰开的手指扭曲着伸开,几乎可以想见当时她是抱着多大的勇气和惊恐,去抓下了这枚金鱼佩饰。 将那手往停尸床上扶了点,转开目光,道,“恰巧,昨夜我看到了这名受害者,跟着佩戴这枚金鱼佩饰的……贵人,一同离开了浮梦楼。” ‘贵人’两个字有着微妙的不同。 周威当即察觉到了,“兴平郡主?” 赵一赵四没吭声。 小甯惊讶——哎呀? 云落落的视线落在封宬刚刚扶过死者曲折僵青手背的手指上。 便听封宬说:“她的郡马。” “……” 短暂的沉默后,周威又从一脸精明变成了个马虎眼,“啊?” 小甯的鬼火都快抱不住了——这货怎么一会一个高低起伏的啊? 随后,又见他皱眉摇头,“可这也不能证明郡马爷就是凶手吧?” 这个时候,他同封宬说话已不如先前那般小心谨慎了。 可封宬却无半分在意的模样。 只绕到一边,淡然道,“不错,我也只是亲眼看到人跟郡马走了,这佩饰虽是郡马的,可他也 有足够多的理由开脱。” 周威看着手里的小金鱼,又皱了眉。 黑乎乎的屋子里,忽然便沉寂下来。 死者狰狞的尸体就这么摆放在众人面前,却无一人觉得她森怖可怕。 所有人都在想——如何,才能抓住杀了她的凶手。 “殿下。” 赵五的声音忽然在外头响起,“浮梦楼的老板前来认尸。” 周威将小金鱼放进了盒子里。 赵一已走过去,将门打开。 “嘎吱。” 门外微弓着后背的中年男人,果然是昨晚见过的那个浮梦楼的老板,孙羽。 戴着小圆帽,一脸的圆滑小心,还朝赵一赔着笑。 谁知一转脸,看到了停尸床上的尸体。 那精明讨好的笑,就这么停在了他的脸上。 云落落看过去。 就见他的脸上,笑着堆出来的皮肤快速地抽动了几下,眼底迅速震颤。 接着,这震颤便蔓延到全身。 像是被吓到一般,猛地前进一步,又迅速后退! 因为身体快速而无章的移动,便重心不稳地一下摔倒在地! 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似是想说什么。 半晌,才无意识地发出简单而颤抖的声音来,“是……柳儿啊……” (满一千票加更哈。谢谢小可爱们的喜欢。么么哒。) 第三百七十章 三殿下,救命啊! 赵四走过去,遮住了他看向尸体的视线,道,“确认身份,孙老板随我去前面做一些笔录……” 没说完。 孙羽忽然跪立起来,一把抓住了旁边赵五的佩刀,拽得‘哐当’一响! 赵五一把按住腰间,却并无不悦之色。 孙羽也似乎从这分明杀人如麻却又这御察院侍卫眼中平和的神情里获得了勇气。 嘶哑着声音喊道,“她昨晚还好好儿的啊!怎么,怎么突然就,官爷,她怎么就……死了啊?!” 赵五按着腰间的佩刀,只说道,“案情自有殿下查明。你先起身,前去做笔录。但凡有一点线索也要提供,这样,也可给殿下尽快查出凶手提供帮助……” 话没说完。 孙羽又忽然掩面坐到了地上,喃喃摇头,“我昨晚还那样骂她……我,我……这是我浮梦楼的第二条命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啊啊啊!” 那嘶哑又凄厉的声音,像钝刀,在这森寂阴冷的停尸房前,一遍遍割裂这残忍而无情的现实。 “孙羽。” 封宬忽然在门内开口。 孙羽松开手,朝内磕头下去,浑身哆嗦,“三殿下。” “进来。” 封宬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周威却 朝他看了眼——按规矩,尸体身份确认过后,是不能让亲属过多接近的。一来是怕伤及亲属心绪。二来怕他们激动之下损害尸体。三来,也是亲属的嫌疑并未消除。 见着孙羽走进来,他捧着物证盒子往后退了一步。 孙羽颤巍巍地来到了茶娘子的尸体前。 只看了一眼,便踉跄着差点摔倒! 是赵四在后头扶了他一把。 他好容易站稳后,又朝尸体前进了一步,将将伸出手,却又不敢碰。 云落落看到他的手,抖如筛糠。 封宬从周威手中的盒子里拿出了那枚小金鱼,道,“这是在她手里发现的。” 孙羽看到,眼眶一瞪,有那么一瞬间,云落落几乎要以为他会把眼珠子瞪裂了。 可最终。 他却是闭上了眼,发出了一声嘶哑绝望的低哼。 “她是……得罪了郡马爷么?” 原本精明干练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刹那,变得苍老。 封宬将小金鱼放了回去,只问:“水初同郡马相识?” 孙羽一抖,像是被这句问彻底打击得失去了精神头,整个人迅速地萎顿下去! 要不是赵四扶着,他几乎就要当场倒地! 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 他强忍着,将那眼泪颤抖着抹去。 朝封宬跪了下来。 然后,重重地一头磕在了地上,“殿下,求求您,救救小玲珑吧!” 周威脸色一变,在封宬身边说:“小玲珑是浮梦楼的台柱子。” 封宬眉目不变,低头看孙羽。 便见他抬起流血的额头,颤巍巍地说:“昨夜,兴平郡主传人将小玲珑请去了郡主府,至今……未归!” 封宬眼神一凝。 周威心下一震,直觉不妙,当即说道,“殿下,我去安排!” 转身要走。 却听封宬道,“你要硬闯郡主府?” 周威脚下一滞! 孙羽双眼通红地哑声道。 “三殿下!小人知晓,咱们这些下九流的命,在贵人眼里连他们手里头把玩的鸟雀宠畜都不如。可水初,柳儿,还有小玲珑,那也是小人眼看着长大的,哭啊笑啊闹啊,对小人来说,同自家的孩子无异啊!小人知晓身微言轻,不求三殿下能替水初和柳儿雪冤,只望三殿下能救出小玲珑!小人愿……以浮梦楼,孝敬三殿下!” 周威惊讶回头。 赵一却隐隐露出几分愕然。 ——分明昨晚这孙羽还满眼只有生意,甚至不顾禁令在案情尚未查清前 ,就擅自开业迎客!满眼满心的都是浮梦楼的客人。 如今,竟然愿意用整个浮梦楼来求封宬去救手底下的一个戏子? 他朝封宬看去。 便见他神色依旧先前那般清寒淡漠,只是看着孙羽,问:“我只问了水初同郡马是否相识,也不曾说过这郡马便是杀害柳娘子的凶手。孙老板却如何断定,小玲珑必将命丧郡主府?” 周威当时就明白过来——这人有隐瞒! 脸跟着就沉了下来! 孙羽白着脸,血从额头流下来,让他显得狼狈又苦楚。 他也不在意,只含着泪,哑声道,“三殿下恕罪。这是……”他颤巍巍此从胸襟口袋中掏出一个物事,递了上去,“小人从水初的尸身边捡到的。” 一方染血的帕子。 帕子的一角,绣着一朵精致的铃兰花。 并不能表明这帕子是谁的。 周威却悄悄地在旁边道,“若是不曾记错,这帕子,我隐约记得,好像是兴平郡马先前用过。不过那时也只是在旁边无意瞧见,并不作得数。” 封宬并没接那帕子,只朝孙羽看去。 孙羽猛地再次磕头下去,“三殿下!小人并非有意隐瞒!小人当时也只是怀疑!可若呈交 这帕子,以大理寺行事,便是查明这帕子是何人之物,多半也只会将事情压下去!反而浮梦楼还得罪了郡主同郡马爷!小人实在不敢啊!” 一方帕子,不说其主到底是何人。 便是查出真是宋南晖的,以兴平郡主的身份,和大理寺行事,这物证多半也只会被强压下去。 但是孙羽上交了这物证,让宋南晖染了嫌疑,那以兴平郡主的性子,浮梦楼上下,不会有好下场。 周威自然也明白其中关窍,无奈叹气,“可到底是你楼里的一条命。而且昨日殿下也去了浮梦楼,你怎地不交?” 孙羽颤了又颤,“小人……” 封宬却明白,他当时并不信任御察院。 只是不知为何,现下又将此物交了出来。 他却并不在意孙羽的心思到底如何。 他转向周威,点了点方才的卷宗,道,“此三桩案,你可想过大理寺为何扣押?” 周威冷笑一声,“出自公门,谁家愿意把家中暴死的事儿露出来?” 他这么一说,小甯突然反应过来,为何封宬能一语便说中这几个受害者的身份。也明白了那声嘲弄至极的笑声是为何了。 官官庇护。 死者冤屈,何以伸明? 第三百七十一章 血帕 周威又道,“如此一来,这帕子就算真的拿出来,大理寺还真有法子给彻底掩盖下去?殿下便一点法子也无么?” 连小甯都知晓——难。 这种东西,且不说上头连个能表明身份的绣样儿也无。更何况,还是极容易仿制的。 擅自拿出这样一个东西去做物证,不说对方有足够推脱之词,说不定还能以此构陷御察院反污蔑清白之人的罪责。 封宬并未说话。 周威自言自语,“哪怕能确定这帕子到底是如何落在案发现场的,也能更方便追查的方向……” 孙羽浑身发抖。 众人正为难间。 旁边,忽而冷不丁地响起云落落的声音,“并非难事。” 吓得小甯差点鬼火一突,差点直接钻了出来! 众人纷纷朝云落落看去。 封宬双目抬起,原本眸中的清寒褪去,温和轻起,问:“落落何意?” 落落? 爱好八卦的周威还是忍不住朝封宬看了眼,一眼看到封宬此时脸上的神色,胖脸就抽了抽。 “这手帕,是凶手行凶过后,擦手用的。” 众人脸色一变,封宬眼色微深。 云落落走了过去,将孙羽手中的帕子拿起,剑指一并,在帕子上轻轻一挥。 “扑。” 一朵红色的血焰骤然在帕子上燃烧起来! 惊得周威和孙羽齐齐瞪眼。 便看那火焰燃烧出了一道光幕。 频闪的血色光幕内,一道鲜血,忽而朝众人迸溅而来! 吓得周威立时后退了一步,一下撞在旁边的方桌上,发出‘哐’一声响! 这般玄术奇异! 周威心下已然惊涛骇浪! 可转脸,却见封宬几人淡定地看着那火焰燃出的幕影。 分明是早已知晓面前这柔柔弱弱漂亮跟小仙子一样的女冠到底有何通天能耐! 他慢吸了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朝那光幕看去,便是眼神一沉! 火焰的血红幕影中,出现了一道身影。 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他身上精致齐整的长衫,以及垂挂在腰间的华贵佩饰。 他无声地低着头,看着地上躺在血泊里的水初。 一手慢条斯理地将一方帕子掏出,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渍。 那种不紧不慢的动作,若在别处,只能叫人觉得此人修养气度极佳! 可是在这样一个血色浓怖的死者身旁,却是说不出的恐惧森然! 孙羽一把捂住嘴巴,低喃:“水初啊……” 光幕里。 那人终于擦干净了手指, 他 转过身,刚要走时。 地上,倒在血泊里的水初突然一伸手! 那人被惊了一下,骤然后退!手里的帕子也因为仓促,跌落在血渍里。 一只手‘啪’地拍在了墙壁上,又往后退着,在墙壁上留下几道长长的抓痕! 光幕里。 水初抬起的手,终于无力地,掉落在血泊里。 一双瞪大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人的方向。 看着……光幕这边,众人的视线! 孙羽一把捂住脸,哀伤难抑,“水初啊!” 那人走过来,看了眼地上的水初,转身,不再理会掉在血泊里的帕子,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扑。” 火焰忽而一闪,接着,便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熄灭。 一条血色似粉尘的烟灰,自那手帕上火焰燃烧过的地方袅娜腾起。 云落落的剑指散开,掌心对着那烟灰一扇。 一股淡淡的香味,便在众人鼻息前散开。 封宬嗅觉最为灵敏,当即眉头一蹙,“与水初身上的脂粉一般的味道。” 痛苦的孙羽一怔,连他都没有第一个反应过来,可这位人人言其如鬼罗的三殿下,却直接说准了。 他看向封宬,却只见他面上一片冷凝寒色,那样子,真的像极 了会杀人夺命的鬼差。 可…… 他又看了眼躺在停尸床上的柳儿。 分明周身和尸体能看出死前遭受了怎样的凌虐,可她现下却是这般齐齐整整的躺在这里。 没有如水初一般,死后也受尽屈辱,不得安宁。 他再次砰砰磕头。 不顾那伤口已血流如注,声泪俱下地哭了起来,“三殿下!您如何罚小人都心甘情愿,只求您,救一救小玲珑吧!那是个最良善不过的孩子了!为了这浮梦楼上下几十口,天天不停歇地唱,去陪贵客,都是小人无用,是小人无用啊!这样的好孩子,不该遭受这样的罪啊!三殿下,三殿下,您救命啊,救救命啊!!” 他趴在了地上,抖动得肩膀昭示了此时绝望的无助。 他心知,自己犯了大错,三殿下必然不会应允的。小玲珑不过一介戏子,谁会为了他,去得罪备受天子宠爱的兴平郡主呢? 然而。 他却听到封宬冷冷淡淡的声音响起。 “赵一,备车。我要去一趟兴平郡主府。” 他一愣,猛地抬头。 血水模糊下,看到京兆府衙大人在旁边蹦着说:“我也去!” 那边方才一手道术玄妙的女冠也道,“我也同去。” 赵一转身出门。 赵四朝他伸手,黑乎乎的脸上露出几分善意,“起来吧!” 孙羽一抖,放声大哭,“多!多谢三殿下!” 封宬已然出了门框,并未回头。 云落落跟着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孙羽趴在那茶娘子的尸体旁,伸手,将一方帕子盖在她脸上。 哭着说:“孙叔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和水初啊!好孩子,三殿下会替你做主的。好孩子,好孩子,呜呜呜……” 她转回头,快走几步,牵住了封宬的手。 封宬脚下微缓,朝她看了眼,收紧了手指。 …… 马车上。 周威坐在对面问封宬,“如此说来,兴平郡马便极有可能是这几起案子背后的凶手了?” 他说着,又抱起胳膊,摇了摇头,“可是,凭他一人,是如何做到杀这么多人还神不知鬼不觉的?” 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瞄旁边的云落落。 刚刚那手点火烧出影子的玄术,简直震碎了他这些年以为的认知! 原来这玄门真有仙人啊! 封宬将那方染血的帕子递了出去,吩咐完赵四之后便坐回矮几边,拿起笔,开始写着什么。 闻言,淡淡道,“现下尚不能确认宋南晖便是真凶。” 第三百七十二章 发现了 周威自然也明白,点了点头,“动机不足。”又问:“那殿下此次前往兴平郡主府是……” 封宬已将写好的纸递了过来,道,“按着这上头的吩咐,你去安排。” 周威快速扫了眼,惊讶地朝封宬看,“殿下这是要?” 封宬点头,“如你所说,宋南晖动机不足。你去查明当初被兴平郡主所杀的郡马的那个青梅。” 周威点头,将纸折好塞进袖子里,一边道,“那下官顺道再查一查宋南晖有没有什么背后的助力。这么多的人,若真是郡马所杀,那这夫妻二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说着,朝封宬行了一礼,“殿下,下官先行告退。” 封宬点了点头。 他又朝云落落俯了俯身。 这才从马车上下去。 小甯跟着便从封宬的衣领子里钻了出来,朝车门处瞄了眼,嘀咕,“这小胖子,很是感情用事啊!这京兆府可不是他这性子能坐得住的。小三子,他怎么想的?放着小郡王不做,当这苦力来?” 封宬无意识地揉了下指尖,道,“长辉郡王四年前被人诬陷通敌卖国,他当时在承天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才给其父求来一个让御察院彻查 的机会。” 四年前。 封宬刚刚接手御察院。 小甯几乎立时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是你洗清了周决的罪名?这小胖子这是以身相报?” 封宬低低一笑,想起当初周威在他父亲被释放回家后跑到御察院里大哭的场景,摇了摇头。 又搓了下手指。 袖子忽然被拉了下。 他转头,就见云落落从布兜里掏出了一捆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瓶药膏。 说:“三郎,把手放上来。” 封宬便将手放在了矮几上。 云落落坐过来一点儿,膝盖挤在他的腿边,伸手,将他的袖子掀起一点儿。 用旁边的茶水,沾湿一点布块,仔细地擦拭起他的手指。 小甯飘在半空,低头瞧见,鬼火抽动了两下。 咳嗽一声,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搞?封慧那丫头,可不是一般的狠人啊!你这么贸贸然地跑过去,没个正当理由,要是被她发现什么,打草惊蛇了岂非得不偿失?” 封宬正低头看着垂目安静地替他擦拭手指的云落落。 闻言,笑了笑,说:“要的便是,打草惊蛇。” “啊?” 小甯一惊,好奇地飘过去一点儿,“你什么意思啊?” 结果这么靠近, 正好挡住了封宬看云落落的视线。 然后,就被他抬手,朝旁边推了推。 莫名被推出了一点距离的小甯纳闷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封宬。 忽而鬼火一晃,怒喝,“大胆!冒犯本公主!该当何罪……” 话音未落。 本就虚掩的车门忽然又被推开点儿,周威探进来一张大胖脸,问:“殿下,那我待会儿是直接……” 话没说完,与惊愕回头的小甯来了个四目相对,哦不是,双目瞪圆! “……” “……” 封宬专注地看着将他指尖一根木刺小心挑出来的云落落的手指。 漫不经心地开口,“直接去郡主府,以协助调查之名,将宋南晖请去京兆府。若他不配合,你便拿出父皇的旨意。” “……是。下官无论如何会将他从郡主府引开。” 周威艰难应下,僵硬地装作没看到这飘在半空胸口还烧着一团火周身画着漂亮蓝花的小纸人,刚要退下。 小甯忽然往前一扑,大喝,“站住!周小胖子!” 周威立马扭头就跑,却被身后扑过来的小甯一把揪住耳朵,“本公主让你站住!还敢跑?!” 这熟悉的娇蛮骂声! 周威一张胖脸几乎 都要被惊给吃死了。 愣愣转脸,看飘在身旁的小纸人,“莫非是……长公主殿下??” 小甯得意地抱住手臂,朝他勾了勾没有的手指,“你过来!看见本公主还敢跑!告诉你,敢说出去一个字,本公主割了你的肉!” 赶车的赵一无奈地朝周围挡了挡。 车内。 云落落将血污的布块放在一边,又拿出药膏,仔仔细细地帮封宬把每根手指都涂抹上。 封宬这时终于明白,云落落身上那股清雅好闻的气味是从何处来的了。 他看了眼那药膏,问:“这是落落自己做的么?” “嗯。” 云落落又打开布条,顺着封宬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缠绕过去。 封宬闻着那沁人的香味,又问:“这是伤药?” “嗯。” 云落落缠好了一只手,换过一边。 伸出手臂的时候,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封宬垂目,注意到她手腕内侧,那先前狰狞血色的图腾已掩藏在肌色中。 顿了顿,又道,“我时常在落落身上闻到一样的味道,莫非是……落落也常用这药膏?” 云落落缠布条的动作微缓,又继续如常动作。 再次点头,“嗯。” 封宬另一边包裹好 布条的手指一收。 车外,小甯敲打周威,以及周威哭丧保证的声音传来。 面前的女孩儿,垂目静谧,神情平和。 那周身时常飘绕的清雅之意。 他曾以为是她掩藏女子心意的一点小小期许。 望着云落落虽已恢复几分血色却依旧单薄空灵的面庞。 他再次出声,“方才同那蛇妖相对时,可受伤了么?” 云落落刚好将他的手指包裹好,听到这问,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深眸之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情与关心。 与观主的嬉笑戏语不同,与大师兄的一本正经也不同。 这样的注视,像一簇火,倏地在云落落的心头点燃! 她猛地攥住左手手肘! 封宬当即扶了过去,“落落!这是……又疼了?我瞧瞧。” 说着,便要推开云落落的袖子。 却听她说,“肩膀约莫伤着了。” 封宬一顿,立即又朝她肩膀看去,“肩膀?” 方才对战时,她曾被大蛇扫到,撞在了墙上。 其实并非不能忍之疼痛,但是……他问了,好像就真的有点儿痛了。 云落落松开握着左手手肘的手指,目色平和地朝他看,一息过后。 问:“你要帮我上药么?” 第三百七十三章 男女授受不亲 封宬极少有地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云落落在说什么! 像是被吓到一般地朝她看。 拒绝的话语分明都到了嘴边。 可出口却变成了微沙的苏哑,“落落……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云落落已然将矮几上的药膏递了过去,抬头问:“不要么?” 封宬此时当真不知是该拿那药膏,还是要将这什么都不明白的小丫头推远一些。 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问,“落落,身上的伤,平素你都是怎么上药的?” 云落落想了想,说:“我可操控纸人。” 没来由地,封宬心下一松。 指尖触碰到那药膏的瓷瓶表面,隔着布条,并不能摸到瓷瓶上那古朴的花纹。 他勾了勾手指。 看着那靠近的药膏,又问:“大师兄……不曾帮你上过药么?” 云落落摇了摇头,“不曾。” 封宬的唇角一下就控制不住地翘了下。 很快又恢复如常,问:“为何?” 云落落似乎有些奇怪他今日的多话,说道,“观主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不可以叫男子轻易近身的。” 原来她知晓! 封宬心下猛地一动,想朝云落落看,却又死死忍住。 故意装作漫不经意地问:“那为何落落却叫我帮忙上药?” 说完,却不听云落落说话。 一颗心,七上八 下地撞得他有点儿头晕。 他看着那药膏,片刻后,终于抬头。 就见矮几边的云落落,正平和又温静地看着他。 那样子,似乎不懂封宬方才问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又好像分明什么都懂了,却不明白你为何要这般问。 封宬握了握瓷瓶冰凉的表面,笑着转开了话题,“我让阿姐进来替落落上药。” 然后,便起身出了马车。 矮几边,推回到云落落手边的药膏散发着淡淡的穆雅之意。 她低头看了会儿。 就听小甯问:“小道姑,你受伤了?怎么不早说?!哪儿伤着了?快来我瞧瞧!哎呀!你这笨蛋,怎么伤着了不说的?谁要你做这样隐忍大义的好人啊!快说!哪儿伤了!” 云落落抬起头,看着一朵鬼火焦急乱晃的小甯。 问:“小甯,你会让男子轻易触碰你的身子么?” “??” 小甯鬼火一蓬,勃然大怒,“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谁敢碰本公主的身子?老娘剁了他的手!” 马车外。 封宬听到小甯的怒叱,无奈地低笑摇了摇头。 赵四在旁递过来一物,“殿下。” 封宬转眸,眼中笑意敛下。 赵四手中拿的,赫然正是方才孙羽送出的沾染了血迹的帕子。 此时,这方帕子已然血色全消,干净得不见 一点脏污痕迹。 赵四低声道,“叶大夫的药水十分好用,帕子上的血迹一经浸泡便立时消退。不过叶大夫也说,这药水撑不过两个时辰。之后帕子上的血色还是会泛黄。”看了眼封宬,“叶大夫说,不知殿下到底有何用处,只是要尽快,否则两个时辰一过,帕子现出血色,必会露馅。” 封宬抬眸,看崇德坊中最大的宅门上悬挂的‘郡主府’三个字。 周威大摇大摆地领着一群人上前,敲开大门,径直而入。 勾起唇角。 慢悠悠地说:“那就看周大人需要多少时辰吧。” …… 皇宫。 某间清冷偏僻萧瑟的宫室内。 封宗猛地睁开眼! 却发现眼睛被布条系着! 先是一愣,随后猛地大叫! “是谁!谁敢绑我!我可是堂堂二皇子!你们也敢!放开我!放开我!” 然而。 静谧的宫室内,却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回响。 他的愤怒渐渐变得恐惧。 吼声也渐渐开始发抖。 “到底是谁!你想要什么!不要伤我!我什么都能答应!” 对面,终于传来一声轻笑。 “二殿下。” 封宗一颤! 立马侧头朝声音的方向偏去,“是谁!” 便听到缓慢的脚步声到了近前。 “你啊!要怪啊,就怪你做了不该做的事, 碰了不该碰的人。” 封宗僵了僵,忽然大叫,“是封宬是不是!是他要杀我!狗杂种!就会玩这种阴损的招数!有本事当着面来杀我!放开我!放开我!” 那人却‘呵呵呵’地低笑了一声。 “死到临头还这么蠢。” 说着,那人俯下身,凑到了封宗的耳边,低声道,“你瞧瞧你,本来还是个有用的,非要自己作死,如今也怪不得那位留不得你了。黄泉路上,我会替你多烧两刀纸的。” “咔嚓。” 是利刃破肉的声音。 封宗猛地嘶声尖叫! 却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他挣扎间,眼上的布掉落下来,终于,看清了身边的人! 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你……” 然而,下一刻,铺天盖地永无天日的黑暗,彻底覆盖了他! 他抽搐着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看着远去的脚步。 抽动地伸出手指,可还没动,便又彻底僵住。 幽幽的檀香落下。 很快,又被浓郁的血腥味覆蔽。 “嘎吱。” 合上的破旧殿门忽然被推开! 一身明艳堇色留仙裙的锦奴妖妖娆娆地走了进来。 看到地上僵硬地躺在血泊里的封宗。 惋惜地叹了一声,“哎呀!竟是来迟一步么?” 又绕着封宗走了一圈儿,摇头,“殿下怎么死得这样 难看啊!都叫奴家要落泪了呢!” 她笑着,俯身,刚要朝死去的封宗伸手。 忽然。 “当啷。” 内殿一阵响动! 竖瞳骤现! 手上一甩! 一团黑影即刻扑去,一把缠住内殿破屏风后的身影。 狠狠拽出! “砰!” 一个小小的人落在了锦奴身边。 她惊恐地瞪大眼,似是被吓傻了,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锦奴。 锦奴一笑,掩嘴做吃惊状,“哎呀!可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吓着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若是叫你说出去,耽误了小和尚的事儿,岂不是要叫小和尚为难了?” 说着,口中狞齿一现! 猛地朝地上的小人咬去! 小人眼眶一瞪! 然而,那尖齿在咬到近前时,却又猛地一停! 血红的蛇信慢慢地缩了回去。 她摸上小人的脸,手指抚在她半边脸颊偌大的胎记上,笑了笑,“原来是……您啊!奴家先前还没认出来!真是冒犯了。” 小人因为极度的惊恐,眼泪落了下来。 锦奴顺手擦掉了她的眼泪。 又笑:“奴家是真不想再去伺候老皇上了。不如就请您帮帮忙,替奴家引个人过来,好不好?” 她说着,手指按在了小人的额头上。 一团黑色的雾气缠着一团白光,缓缓抽离了出去。 …… 第三百七十四章 兴平郡主 京都中,皇亲贵族的以及官员世家的宅子,一般都在皇城两边的十几座坊间。 如兴平郡主这般,将宅子落置在崇德坊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少之又少。 原因为何。 乃是因为兴平郡主当年一眼相中进京赶考高中二甲进士的宋南晖,并对其十分用情。为令其欢心,故而相中了崇德坊中一座江南富商修建的充斥亭台楼阁的宅院! 当年,为得到这座宅子,兴平郡主伙同丰亲王,将这个富商逼得家破人亡,不得不将宅子贱卖的事儿,已是皇亲贵胄间几乎人尽皆知的秘闻。 一个时辰后。 封宬站在郡主府二进院的花厅内,看着墙壁上悬挂的张道子遗作《沧海遗珠》,等了约莫两刻钟后。 终于听到一声欢悦高笑。 “这些该死的奴才,三殿下来了也不早早地报我。我便是在小憩又有何要紧?若传扬出去,叫皇上以为我怠慢三殿下,岂不是我的过错?!来人,去把那些不懂事的奴才拖下去,重重地打!” 封宬眉头一挑,转过身来,看向花厅门口。 一身迷离繁花丝锦裙,裙摆处以金银丝在花蕊位置缝上百颗珍珠。 行动间,光辉跃动,满目富贵! 硬生生将这堂 皇奢靡的花厅给压了下去! 封慧扶着婢女的手,笑着走进来,福身,却行了一个不甚恭敬的礼,一手放在小腹上。 欢喜不掩地笑道,“见过三殿下。是我身子略有不适,来迟还请三殿下勿怪。” 小甯自封宬的衣领后望去。 瞧见封慧一张脸还是如从前那般平平无奇,偏还喜欢用大艳的妆容,反显得那张脸戾气更盛,便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她怎么还这样丑啊?” 封宬不动声色,唇角一弯,也露出个极温和亲善的笑意。 抬了抬手,道,“郡主不必多礼,是我冒昧前来,叨扰郡主清静。” 封慧脸上的喜色几乎已跃上眉头,笑着起身,“三殿下说的这是什么客气话呀!我哪里来的清静哦!这段时日家中为着我这身子也是……” 说着,好像是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一般,掩口一笑,拍了下身边婢女扶她的手,“哎呀!瞧瞧我这嘴!郡马分明再三嘱咐我不要说出去的。你也是,怎地不提醒着我些?” 婢女连忙告罪。 小甯趴在封宬衣领里小声说:“呕!我要吐了!” 封宬配合地笑着看向封慧,“郡主这是?恭喜。丰亲王若是知晓,必然十分欢喜。” 封慧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又上前两步,“三殿下请坐。这月份还没到,也不敢擅自对外说去。我父亲还不知晓呢!郡马说了,眼下要小心些才是。一切以……”她的脸上又露出几分得意和幸福来,“我的身子为重。” 封宬含笑坐下,点了点头,“郡主同郡马鸾凤和鸣,叫人羡慕。” 封慧可是高兴得不行,笑得头上的珠钗直晃。 又想起一桩事来,看向封宬,“不知三殿下今日是为何事而来?方才京兆府来人,说奉了旨意,叫郡马去配合查一桩案子?三殿下可知是何事么?” 封宬笑着朝旁伸手。 赵一立时上前,将手里的盒子捧上。 封宬接过,放在桌上。 封慧好奇地看了眼,“这是?” 封宬笑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笑道,“京兆府所为何事,我约莫知晓一点。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郡主不妨先看看这盒中之物。” 封慧疑惑,伸手,打开盒子。 抬眼便先看到盒子里那精致华美的小金鱼配饰,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消了下去。 她将盒子拉到近前,这才看到金鱼配饰底下垫着的那方丝帕。 皱了皱眉,将帕子拿起。 便看到了上头双面绣的铃兰 。 涂着丹蔻的指甲一抓! 随后,看向封宬,“三殿下这是何意?” 脸上还是笑着的,可是那涂抹厚重的脂粉,让她原本就僵硬的脸显得更加狰狞,尤其大红胭脂的嘴唇,一开一合时,配合那明显不善的眼神。 小甯看着,就觉得——就跟那吃小孩的妖怪似的! 忍不住嘀咕,“这丫头,还真是一点不知道收敛的!” 封宬却丝毫没有在意,面上的笑愈发温煦如春晖。 慢慢地以茶盖掀开几片茶叶,不疾不徐地说道,“此物,乃是从御察院近日所查的案宗中所得证物。” 封慧的眼瞳明显一震。 很快,将东西往盒子里一丢,笑道,“三殿下初初回京,便肩负这样的大案,自是辛苦。只是,那样歹毒可怕的案子,与我府上有何干系呢?” 小甯轻斥,“她也知晓‘歹毒可怕’这几个字?” 封宬垂眸,放下茶盏,勾着唇轻笑,“郡主莫要误会。此物证并非指明郡主府上下有疑。而是有人指认,言此二物,乃是郡马所有。” 他说着,眼角余光瞥到封慧的脸狠狠一抽。 唇边笑意更深,抬眸,看向封慧。 “可郡马之品行,京都之中尽人皆知。我恐这其中 有何误会,故而亲自登门,请郡主亲眼一瞧。若并非郡马所有,便是那指认之人胡乱言语,御察院定当严惩不贷。” 封慧僵硬地坐在那里,看也不看那盒中之物,只冷笑道,“郡马确有与此二物十分相似的贴身之物,可如今都好端端地放在主屋里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宵小,敢如此攀诬郡马,还请三殿下狠狠责罚才是!” 封宬看着她。 片刻后,弯唇含笑点头,“如此,便是那人为脱罪的污蔑之词了。” 说着,又轻叹一声,笑道,“也是,怪我糊涂了。郡马同郡主如此情深,怎会做出这般背叛郡主之行?这嫌犯胡编乱造也不知找个更有说服的人来。” 然后站了起来,朝封慧颔首,“那我便告辞了。打搅郡主……” 封慧突然站了起来,问:“三殿下,那嫌犯是如何污蔑郡马的?” 封宬惊讶挑眉,“污言秽语,怎好沾污郡主之耳?且郡主如今这身子……” 封慧的手紧紧地抓住旁边扶着她的婢女,面上却挤出一个非常狰狞的笑容。 “我自知他是污蔑之词,怎还会动怒?也是想知晓这人说了什么,等郡马回来后,也当个笑话,一起说笑说笑。” 第三百七十五章 诋毁 封宬为难地迟疑了一会儿。 随后无奈开口,“那郡主且当个笑话听吧!” 然后自先露出个嘲弄的笑来,轻声慢语地说:“昨夜,浮梦楼一茶娘子死于永乐坊一间酒铺。经查,发现浮梦楼一常客有嫌。可京兆府刑讯之下,那常客居然说,是这茶娘子发现了……” 他微妙地顿了下,又无奈摇了摇头,“郡马爷同浮梦楼的台柱子小玲珑之间的私情,叫郡马灭口而杀。” 封慧猛地一颤! 扶着她的婢女忽而闷哼一声,又迅速消声,死死地低下头去! 封宬一扫,发现封慧尖尖的指甲掐进了那婢女的手背里。 “一个常客!也敢如此污蔑郡马!”她低斥一声,“况且,这样的客人,又怎会知晓郡马同下等戏子的事?” 封宬眼底笑意一掠。 再次说道,“京兆府自是不信这等胡乱言语。可那常客却是因为私慕小玲珑,故而常暗中跟随。” 便是涂粉厚重,也遮不住此时封慧脸上的狞青。 封宬笑得愈欢,“见他如此言之凿凿,京兆府也无法,只得派人去搜。谁知,却从浮梦楼那小玲珑的房中搜到了这两样物事。那常客说,这二物正是郡马 赠与小玲珑的定情之物。且小玲珑从昨夜便已失去行踪。” 他看着封慧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轻松笑道,“那常客又说,定是因为私情被发现,故而郡马将小玲珑暂时藏起来以避风头。不日就会将其养做外室……” 说到这,他似乎才发现封慧的不对劲,目露担忧地朝封慧看,“郡主,您没事吧?” 封慧盯着封宬,一双眼珠子里的妒意与毒色几乎要漫盖出来! 偏她还僵硬地笑着,“三殿下怎么会信这样的话?这可不是笑话么?那小玲珑虽为戏子,却也是男儿身,郡马怎会如此糊涂?” 封宬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自是不信的,原本此案由京兆府所查,御察院也不会问询。可谁知,那人又说,郡马不仅同小玲珑有私情,连之前遇害的水初同郡马也是瓜葛匪浅!” 封慧一颤!几乎没站稳! 旁边的婢女忍痛赶紧将她扶稳,“郡主!” 封宬却只当没看见,笑道,“水初之死已涉及御察院所查之案。故而我才携带此二物来郡主府。可谁知却迟了一步,郡马竟已叫京兆府带走。” 说着,又露出几分不赞同的不满来,“周威也是糊涂 。便是那常客说小玲珑如何绝色,郡马也绝非如此重色之人。况且水初也不过是同郡马有些爱慕之情,又怎会是郡马所害?” 他看向听到‘爱慕’二字时脸色骤然狰陋的封慧,笑语温然,“郡主只当听个笑话。京兆府那边,我派人亲自去说,即刻将郡马送回,定保郡马安然无恙。” 封慧靠在婢女的身上,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缓缓笑道,“如此就多谢三殿下了。我身子不适,便不亲送殿下了。” 封宬不在意地摆摆手,“郡主好生歇息吧。” 说着,转过身。 赵一捧上小盒子。 低头一看,那盒子里的帕子,已渐渐泛出血色晕黄来! 垂目,面色平静地盖上盒盖。 封慧福身,“恭送殿下。” 屈下的膝盖却在不停颤抖。 婢女连忙将她扶稳,小声道,“郡主,三殿下都说了是误会。郡马自从知晓您有了身子,不知多高兴呢!什么戏子,哪里比得上您金枝玉叶……” “啪!” 封慧一巴掌甩了过来,一巴掌将那婢女扇倒在地还不算完,转过身,一把抓了那茶盏就朝那婢女头上狠狠地砸。 尖声怒叫,“都是你们这些狐媚子!下 三滥的贱人!勾得他!勾得他!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郡主饶命,啊!” 垂花门处。 封宬斜眸,扫了眼花厅的动静。 小甯缩在他衣领子里瑟瑟地抱着鬼火不住摇头,“小三子你也太狠了!以封慧的性子,啧啧……” 封宬低低一笑。 出了门。 便看停在郡主府大门下方的马车。 窗门边,能看到云落落静然的侧脸,淡然的眼睛低垂着,似是在瞧着什么。 随着他一步步靠近过去时,那清妍的眉眼,便愈发清晰。 忽然,封宬抬起的脚步停滞,片刻后,缓缓落下。 唇边的笑也悄无声息的褪去。 趴在他衣领上的小甯察觉到,奇怪地伸头问:“小三子你干嘛呢?” 说完,注意到封宬的眼神。 她跟着转过去,看到了坐在车里的云落落。 左右瞄了瞄,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又问:“怎么啦?看小道姑都看出神啦?啧!做个大丈夫!冲上去直接告诉小道姑你……” 话没说完,被封宬一提溜,拽出了衣领,然后直接丢给了身后的赵一。 赵一赶紧小心护住。 小甯晕头转向地坐在他手中的盒子上,定睛一看,这臭小子居 然已经上车去了! 而且。 还‘哐’地一下,关了车门! 顿时大怒,跳起来就要从车窗飞进去,却被赵一拦住。 “公主殿下,您许久没见过京都之景了吧?正好咱们待会儿要去教坊司,您要不屈尊赏卑职个光,让卑职陪您瞧瞧如今的京都?” 小甯心说,我在车里头也能瞧! 结果,一转身。 车窗也被封宬伸手给关了。 她愣愣地看着紧闭的门窗,忽而转身,狠狠地挠乱赵一的头发,大怒,“我再也不喜欢他们了!讨厌!” 赵一赔笑,小心地撩开衣领,“长公主殿下,您就座?” “哼!” 小甯抱着胳膊,‘重重’坐下! 车内。 封宬关上车窗门后,坐在矮几边,看云落落手中一方并不算很大的纸灯笼。 素白的灯罩上,以朱砂描绘着游走仔细的符文。 云落落正垂眸,将灯罩翻过一面,沾了沾矮几上的朱砂,又对上灯罩,仔细专注地描绘着。 马车行走,轻微的摇晃也不曾让她手下有半分错乱。 封宬想起,方才站在车外,自她眼角流光中,隐隐透出来的半分似水似露的颜色。 他没说话,只是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灯笼。 第三百七十六章 灯 原本平凡无奇的纸灯,在云落落静慢细致的描绘下,渐渐变成了一座华彩富丽的灯笼。 白色的纸罩上,朱砂的符文曼妙延展。 似卷曲的枝叶,似盘缠的水草,似舒展的长云。 如眼前的女孩儿一般,安静的,岿然不动的,却又奇异地富有勃勃生机的。 ——她怎么就能让这样平平无奇的东西,在转眼间变得如此耀目如瑰宝这样玄妙的手法呢? 封宬忽然出声:“哪里来的灯笼?” 云落落正将灯笼翻到最后一面,闻言头也不曾抬起地说:“我让小黑方才去买的。” 黑影。 他一个影卫,如今都快成云落落的贴身跑腿随从了。 笑了笑,看着云落落游走的笔。 笔尖蘸着朱砂,在光滑的纸面上划过,带起轻微的摩擦声,扫过安静的车厢,很快又被马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街道两边摊贩的声音,孩童唱跳欢笑的声音,行人议论纷纷的声音给覆盖。 隔着车窗闷闷的,又将这笔尖游画的声音衬得愈发清晰。 最终,笔尖抬起。 最后一点朱砂凝聚在白色的灯罩上,化作一朵如花的氤氲。 云落落将朱砂笔放下,灯笼竖起来,左右转动看了看。 封宬单手 托腮,笑着一起看,“怎么有兴致画灯笼了?这是什么符?” 云落落慢慢转动着灯笼,声音平和地说:“往生符。” 封宬眼底的笑意微凝,托着的手并未放下,只是问:“往生符?” “嗯。” 云落落检查完灯笼,抬头看他,“这附近可有高处?” 封宬放下手,“教坊司倒是有一处登高临风的赏月阁。我们现下便正好是去往教坊司。落落若是要用,我吩咐人去将赏月阁打开。” 云落落并未客气,应了一声,解开布兜,将朱砂和笔收了起来。 封宬看她有条不紊的动作,又看了眼桌上的往生符,想起方才在车外瞧见的云落落侧眸之中隐隐流出来的那一瞬恍若错觉的目色。 微缓了下,问:“落落,这是为那浮梦楼的茶娘子柳儿做的往生灯?” 云落落收紧布兜,却并没立时转过来,而是抬眸,透过摇晃中微微敞开的车窗缝隙,看到车外烂漫的春光,以及街道两边随意走过的行人。 那些鲜亮可爱的娘子,那样无忧无虑的笑与烦恼。 许久,才慢吞吞地开口。 “昨夜我并未看出她命寿将尽。” 封宬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去,他伸手,握住了云落落放 在身侧的手指。 布条粗糙的摩擦按在在手指上。 云落落垂眸看了眼,反手,轻轻地拢住了他的手指。 封宬吐出一口气,似是无奈地挪开了身前的矮几,往前探了两寸,张开另一边的手臂,虚虚揽住了云落落。 两人身上一出同源的穆雅香意交叠到一起,这其中又混杂了封宬周身的郎君阳刚之气,与云落落那轻慢静缓的淡色幽然。 缓缓潺潺,似流涧,在二人和车厢中,无声弥漫。 云落落转过头来,看向封宬的眼,声音愈轻,“三郎,她本不该死的。” 封宬握着云落落的手倏地一紧。 他是第一次从云落落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神色,似是委屈,又更像是不解。 这样的无辜。 叫封宬的心,都忍不住疼痛起来。 他张了张口,将云落落的手又往跟前拉了拉,缓声道,“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人不该死的。” 云落落没说话,也没动。 她的眼神已再度陷入了从前的平静与清冷之中。 那样子,看上去十分寡情。 封宬的视线却落在她轻轻抿了一下的唇侧,心头愈发难受。 他从不善于安慰言辞。 此时,却想说尽这世间的好话,能让怀里的女孩儿,欢 喜欣悦。 他说:“落落,我从前在生不如死时,曾问过,是不是我本就是不该出生之人。” 原本已垂眸的云落落抬起了眼,再次看向面前的封宬。 然而他却已望向了别处。 从不袒露心迹的他,将自己的不堪亲自剖开在至心至悦的人面前,他已耗尽全身力气。 此时,更无半分多看她神色的勇气。 “可我分明觉得自己不该出生,却还是像一只不想死的恶鬼一样。从地狱里头爬出来,杀了许多的人,染了许多的血。让许多不该死之人的命,垫在了我的脚下,成了我如今活的路。” “落落。” 他这样唤着,却依旧不曾看向云落落一点,“若真以该死或不该死来论,那些人不该死,我这样本不该出生的人,或许才是早该……” 那个‘死’字尚未出口。 就被旁边伸过来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唇。 封宬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僵直着坐在那里,还是连头都不敢低。 他怕看到那女孩儿眼中哪怕露出的半分厌弃或抗拒,那便会将他真的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处! 却听耳边传来云落落的声音,“三郎。” 他没动,唇上的那两根手指轻暖又有力,淡 淡的朱砂味钻入鼻息。 “三郎。” 云落落的手并未放下去,反而往上,整个掌心都贴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随着动作,她整个人便顺势坐起,靠了过来。 那周身静缓又清雅的香气,越过了他身上燥热不安的药膏气味。 攫取的,是他不知名的不安与慌张,还有那隐秘的无可言说的一点……期冀。 终于伴随女孩儿的靠近,再忍不住,缓缓侧目,朝她看来。 云落落恰好已跪立而起,抬眸,便与他的目光平视而交。 静默的车厢里一时除了那声‘三郎’再无声响,车外,却清晰地传来路边游吟诗人沙哑的唱腔。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无有乐器伴奏,那饱经风霜的嗓子,平静而悠扬地道出的,许是多年前曾深情不悔的这一片丹心,然而,歌声漫开,却又被街道边繁闹的吆喝笑语繁闹浮躁覆盖。 云落落便是在那一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长调中,微微探身。 以额头,抵在了封宬的额头上。 第三百七十七章 他的救赎 封宬后背骤绷! 几乎是被吓到一般愣愣地看着咫尺眼前的女孩儿。 却只看到她半阖的眼帘,长睫轻颤。 静秀的鼻梁下,粉唇微噏。 温柔又平和地说:“观主曾说过,这天底下,任何人的生命,都有被赋予的意义。” “所以,每个努力活着的人,都不该被否定存在的权力。” “我眼中所见的三郎,他大义,仁善,他勇敢,坚信。” “他会俯身给无辜死去的人批一件亡衣。他会替枉屈之人亲手阖上死不瞑目。” “他扶起亡者的手,是他给予无论阴阳生死所有生命的尊重。” “便是他满手染血,我想,那也是他努力求生的心愿罢了。” 封宬不是没听云落落说过大段大段这样足够撼动人心的温暖话语。 可每一次他都会被她这样温和又坚定的语气崩裂心中寒尺。 他轻颤着,看到,抵着她额头的云落落慢慢抬起了眼帘。 一双剪水深瞳,静静地朝他看来。 她说,“所以,我觉得他刚刚说的那样糟糕的话,是因为太难过了。如果我……” 她的手松开了封宬的嘴,朝后环过,轻轻抱住了封宬的肩膀,声音拂在他耳边慢慢 地问:“如果我……这样抱一抱他,他会不会开心一些?” 温热的话语,落在鼓动的耳膜里。 封宬几乎已感受不到所有除去云落落以外的存在了。 她的下巴放在了他的肩上。 她的身上,有好闻的药膏味道。 她这样的温柔,她这样的好。 他怎么能用这样荒唐的话语,去让她担心呢? 他闭上泛红的眼睛。 伸手,环住了云落落的腰。 再一次地将头埋在了她的脖颈里,闷闷地说。 “落落,能够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幸运了。 他黑暗而密布荆棘的生命里,终于迎来了,他的救赎。 他的落落。 至此以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京兆府衙门外。 周威腆着肚子,一脸憨厚地傻笑,朝宋南晖拱了拱手。 “郡马爷,实在是多有得罪。下官也是秉公办事儿,也着实不想为这种胡言乱语之人的随意攀诬就找到您,实在是御察院那边逼得太紧。下官也是为了交差,您多体谅多体谅哈!” 宋南晖轻笑摇头,“周大人也是为国为民,我理解。” 若是一般人,被无缘无 故诬赖了个杀人嫌疑带到衙门调查,一番折腾后却只说是误会了,便是性子好的只怕也要有几分不悦。 偏宋南晖是真的不在意一般,依旧这般风度翩翩的儒雅高洁。 笑着与周威告辞,转身便要离开。 谁知刚走到衙门口,就听后头周威大.大咧咧地跟旁边的衙役吩咐,“哎!对了,那浮梦楼老板说知晓小玲珑的下落,到底招了没啊?要是还不交待,就直接上刑!” 宋南晖脚下一顿,朝后看了眼。 周威正好转身,瞧见了宋南晖,忙又拱手弯了弯腰,“郡马爷慢走!” 宋南晖一笑。 下了台阶,抬眼,便见郡主府的马车停在道口。 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让人心生愉悦的笑意骤然变得狰狞恨毒! 可随着站在车边的下人上前,又恢复如常。 “郡马爷,郡主吩咐小的来接您。” 宋南晖微微一笑,上了马车,谁知进去却见封慧坐在里头。 他身形微滞,随后笑着坐了进去,问:“郡主怎么来了?” 封慧此时脸上一片雪白,看着不知涂了多少粉,让她的脸失去了活气,显得呆板又僵硬。 活像……个死人。 宋南晖不过看了眼 ,便挪开视线,侧身坐下。 封慧看着他,指甲掐在掌心里,又慢慢地松开,笑了起来,“担心周威那糊涂东西为难你。他可曾说些什么混账话?” 宋南晖一笑,只做整理衣襟袖角,并不朝封慧看,“不过误会一场。京兆府也是奉命办事,郡主不必担忧。” 封慧看着他这般‘通情达理’的宽容模样,松开的指甲又慢慢收紧。 她又笑了笑,示意了下手边的包裹,道,“毕竟是衙门那样不干净的地方,晦气得很。我特意带了一身新衣裳,南晖,你且换了,我吩咐人将这旧衣服在外头处理了,也免得带了不干净的东西进府。” 宋南晖脸上的笑意变得有几分勉强,看了眼那包裹,终是无奈般地转向封慧,“郡主若是觉得不干净,我自寻个地方清洗更衣,此时可是在马车上,只怕唐突了郡主。” 封慧的眼底倏然冷光一掠,可很快又再次笑起,“你我夫妻,还说什么唐突?” 宋南晖还想再说什么。 却听封慧又道,“还是郡马觉得,这样的晦气带进府里,不怕冲撞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宋南晖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抬头,看到 封慧眼底已毫不掩饰的高高在上。 片刻后,温然一笑,伸手,解开了自己的外衫。 马车‘嗒嗒嗒’地走过街道。 隔着这薄薄的一层车厢,外头便是来往穿行的路人。 可他宋南晖,便就这般,在这逼仄的车厢里,脱了个干净。 任由眼前女子,如打量玩物一般,目光肆意地掠过周身。 一如那一年。 在他以为自己前程似锦青云留路时,对上的目光一般。 她就是这样高高在上地,随手一指,像对待个物件儿一般,断了他从前二十年的努力艰辛,废了他将来二十年的期许辉煌。 他垂下眼睑,伸手,要去拿那包裹。 却被封慧伸出的手按住了手腕。 冰凉的指尖触碰过来,像蛇的黏腻纠缠。 他转过脸,微微一笑,“郡主?” 封慧抬了抬下巴,“郡马这肩上的伤,先前倒是不曾见?” 宋南晖侧目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是昨夜拖拽那茶娘子的时候,曾在她挣扎时无意撞到的伤,已微微有些发紫。 笑着收回目光,按住了封慧的手,“劳郡主担心,是前日里无意撞的。” 封慧看他一派风流的笑意,蜷在手心的指甲猛地一攥! 第三百七十八章 所言 直感觉到手心刺破的痛意,封慧才笑着点头,“你也是的,也太不爱重自个儿的身子了。往后所行,也该多为我们母子多思量才是。回去记得上药。” “是,多谢郡主。” 宋南晖听到‘母子’二字时,敛下眉眼,伸手,打开包裹,看到置备整齐的里外衣裳,视线落在那一身宝蓝色杭绸,以及一枚活灵活现的金色小鱼挂饰。 眼神一闪,伸手,正要穿衣。 忽听封慧漫不经心地说道,“对了,郡马,我先前亲手给你缝的那条帕子,你放在何处了?” 宋南晖一笑,一边穿上里衣一边问:“不是在书房么?那帕子我时常携带,昨日刚好染了墨汁,便让人洗了。郡主怎地想起这帕子了?” 封慧看着他这张清俊斯文的脸。 片刻后,慢慢转开视线,丹蔻的指甲一遍一遍地抠在手心的伤口上,慢慢道,“只是忽而想起。” 宋南晖笑着将腰带系上,颔首,“郡主,今日我本约了礼部尚书的二公子饮茶,叫京兆府耽误了这许久,只怕是对二公子失礼了。合该亲自去致歉才是。” 封慧转过头。 宋南晖正将那金鱼佩饰挂在腰上,“茶楼在长寿坊,郡主身子不 便,就不用特意送我了。我去跟二公子赔了罪便回。” 他说着,又转过脸,朝封慧温和一笑。 封慧看着他的笑脸,明白过来——自己从来都没法拒绝他这样的笑。 当年皇榜前,她站在高高的状元楼上,就是这样,一眼便看到被人围着恭贺开怀大笑的他。 像一缕光一样,耀得她眼花缭乱心动情动。 她慢慢浮起一点僵硬的笑意,点头,“那我同孩子在府中等你回来。” 宋南晖笑得愈发多情,“好。” 便下了马车。 封慧推开车窗,看他慢步行走于路人间,也是那样的好看,周遭的所有人都是草芥一般的衬托,唯有他,才是她目之所及的唯一。 她慢慢收回手。 门口,婢女轻声问:“郡主,现下是回府么?” 她松开掐紧的指甲,看着掌心汨汨的血迹。 半晌,阴冷抬脸,“让人跟着郡马。” 婢女一惊,俯身低头。 “是。” …… 皇宫,安平宫。 蔡姑姑脸色阴沉地站在主殿门口,问跟前几个战战兢兢的宫娥。 “还没找到四公主?!” 无人敢出声。 蔡姑姑皱眉,刚要说话。 身后的主殿内传来夹杂着咳嗽的哭声,“蔡姑姑,还 没找到安儿么?咳咳咳!” “美人!您怎么出来了?” 蔡姑姑立马转身进了内殿,将一个刚刚要出门的美貌又虚弱的二十多岁女子扶住,一边往内殿送,一边看了眼旁边刚刚扶她出来的宫娥。 一边说:“您放心,四公主一定又是去三殿下的清华宫了。待会儿奴婢一定亲自去将四公主请回来,您好好歇着,万不可再多操劳了。” “可是,咳咳。” 赵美人躺回床上,无力地擦拭着眼泪,“这孩子从上月起,就,咳咳,一直不大对劲,蔡姑姑,你可千万要,咳咳,让人看紧了她啊……” “您放心吧!奴婢这就亲自去寻去!”蔡姑姑仔细地给她压了压被角,又扫了眼旁边的宫娥,便转身出去了。 赵美人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那宫娥忙上前替她抚顺后背。 被她捉住手腕,低声道,“**,我到底,咳咳,还是不放心。你帮我给徐嫔带个话……咳咳咳……” …… 飞云宫。 “嗒。” 木鱼声起。 站在殿内的云皓突然一按胸口,面上‘卍’字金光骤起! 他握手成拳,脸上顿时青筋毕露! “嗒。” 木鱼又起。 那金光像是要撕裂云皓的肌 肤一般,崩开寸寸裂口! 云皓忽而剑指一并,抬手便朝额前戳去! “嗒嗒嗒!” 木鱼声骤然急促! 云皓手指一颤,剑指几乎并拢不住! 却牙关紧咬,猛地戳下! “嗡!” 一道红光顿如潋滟水波,自他额心扩开! “咔嚓。” 木鱼崩裂! “咚!” 云皓单膝跪地! 一口血顿时涌到了嗓子眼。 却毫无所惧地抬目看向观音莲花座下肃穆高雅宛若神佛的和尚。 冷冷一笑,“圣僧何必如此白费力气。平白破损多几个木鱼罢了。” 空心垂目看着手中木鱼。 良久,轻叹一声,“你不该擅自行动。” 云皓眼神一闪,面上转瞬被寒意代替。 “圣僧何意?” 空心将木鱼放在地上,转身看他,“你今日缘何出现在冻成兵马司指挥营处?” 云皓面上毫无虚色。 反而露出几分讥讽,“圣僧不是要那位仙姑的心么?我前去打探情形,不过顺手帮了一把,有何不对?” 空心看着他,似是在观察他言语的真假。 云皓却已不耐受他如此目光,面上霜色再起,冷冷道。 “此女道刚刚入京,封宗便敢擅自劫人。不是他太蠢,就是背后有人暗中布 局。无论封……宬如何应对,都绝不能让此女道落入封宗之手。” 空心慢慢转动手中念珠,许久后,缓缓问:“为何?” 云皓朝他扫了眼,“若以封宗开了头,人人皆以为这女道可被随意争抢。一来,不利于制衡各方,二来,也耽误圣僧的大计。不是么?” 空心没说话。 云皓又笑了声,“而且,这封宗现下对圣僧已无用处,却还能如秋后蚂蚱这般蹦跶。若女道真落入他手,还不知会有何祸患。正好以此,让封宬将封宗打压下去,一来……” 语气里的嘲弄,毫不掩饰。 “一来,圣僧以此能借刀杀人,将这无用的二殿下彻底甩开。二来么,也能有个杀鸡儆猴的意思。也好过让那些没用的东西以为,如今京都这局面,真能由着他们翻云覆雨了。呵。” 若云落落在此,只怕会奇怪——眼前这个阴阳怪调的大师兄,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一本正经会躲在花树下偷偷哭的大师兄么? 空心握住念珠,抬头看他,“如此,倒是我错怪了你?” 云皓扯了扯嘴角,斜了眼空心,抱住胳膊,“难道圣僧不是以为,如今这女道只有在封宬手里,才是最安全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原来你们是同门呀 空心没说话,手中的念珠就那么安静地垂挂着。 云皓看了他一眼,再次说道,“封宬的身世摆在那儿,皇帝不可能对他有多信重。如今也只不过将他是当一把趁手的刀子罢了。只要皇帝开口,他就没那个能耐护住这个女道。同理,只要皇帝不开口,也没人能从他手里为难这个女道。” 他顿了下,眼前骤然浮现离观那日,云落落站在高高的门槛前,一遍遍地问他——何时回来? 他眼下眼帘,道,“圣僧如今大计未成,自然只有将这女道的心放在最安全的地方护着,才是上策。” 空心似是被他说动了。 再次转起念珠。 珠子轻撞,咯嗒轻响。 他沉缓肃穆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以为如何?” 云皓眉头一皱。 便听莲花座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脸色微变。 一个面色惨白细眼如狐身着黑色八卦纹道袍的少年,姿态懒散地走了出来。 见着云皓便先咧开嘴,笑眯眯招手,“哎呀!大先生,许久不见,你居然还没死啊?” 通身毫无生气,咧开的嘴却又鲜活得像是野兽张开了嘴。 森狞阴怖气势顿时尽显! 云皓看了他一眼,“空虚子。” 此子是谁? 正是先前无极观中以纯阳子之徒名义见过封宬两面的空虚子。 他笑眯 眯地应了一声,“大先生居然还记得我呢!荣幸荣幸!” 说着,忽然一下凑到云皓身前,上下一闻,眯起狐狸眼,“大先生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好像很好吃呢……” “空虚子。” 话没说完,空心淡淡出声。 空虚子扫兴地缩了回去,摇晃着身体,道,“大先生说得有理呀!” 云皓眼底微动,朝他看了眼。 却见他又咧开嘴,不怀好意地笑:“只要封宬没对那小女道动什么不该有的歪心思。” 云皓的眼神顿时沉了下去。 空心转动的念珠再次停下。 他看向云皓。 那边空虚子忽而又道,“不过圣僧也不用担心。我先前啊,留了两个人在三皇子那儿呢!正好用得上。” 他说着,瞄了眼云皓,再次笑嘻嘻地咧嘴,“不如就拿他们试一试三殿下对这位小女道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云皓没说话,掩下眼帘,挡住了空虚子窥探的目光,以及眼底几乎止不住的杀意。 片刻后,听到空心道,“你且一试。” “是。” 空虚子笑开,高兴地摆了摆肩膀。 空心再次开口,“你先下去。我还有事吩咐云真人。” 一炷香后。 飞云宫仙气飘渺的台阶下,云皓刚转过身,就看到了靠在汉白玉雕菩提花树的高柱上。 见到他,立马高兴地一蹦 ,跳了过来,“大先生啊!” 他冷冷看他,转过头,要朝另一边走。 却听身后,空虚子笑着说道,“数月前,我曾试图给那位三皇子下咒,阻他回京之路。他本无生还可能,却被一朵红莲护身符给挡了一劫。” 云皓脚下一滞,神情骤变! 空虚子已从后面歪着头绕过半身来瞧他,他当即冷脸。 空虚子已吃吃笑着开了口,“那小女道,与大先生,是同门啊?” 疑问的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云皓眼底轻缩,面上却无动于衷,淡淡地扫了眼空虚子,轻嗤,“胡言乱语。灵虚观第一百三十八代,仅我一徒。” 说着,又目含威胁地扫了眼空虚子,“若再信口开河,我便连你如今这张脸也废了!” 说完,抬脚就走。 空虚子背着手站在原地,嘻嘻笑了,看他走远的步伐,摇头叹息。 “哎呀,还想帮你一把呢!这可是叫我为难了呀!” 说着,忽而察觉到什么,抬头,就见高高的台阶上,空心手持念珠,站在巍峨耸立的大门前。 他瞧了会儿,忽而咧嘴一笑,踢踢踏踏地走远了。 …… 教坊司。 赏月阁不过是个供前来饮酒作乐的贵人享受的一个去处。 说不上多华丽静雅,倒是高得有些离奇。 站在最高一层,堪堪能瞧见各坊市之间的 望楼处。 离得最近的一座望楼上的守兵似是瞧见了这边的封宬,微微垂首抱拳,行了一礼。 然后视线有些奇怪地落在他身侧的娇小身影上。 封宬微一侧身,挡住了身前的云落落,问:“可要帮忙?” 云落落捧着往生灯,站在凭栏边。 有徐徐暖风在高处浮动,吹进她的袖角里,将她的袖子吹上去一截,露出手腕上,那隐隐现出一点肉粉色的图腾之印。 封宬看了眼。 云落落又往前走了一步。 她抬起手,将灯往上托了托,问:“三郎,那茶娘子,是叫柳儿么?” 孙羽嘶哑颤抖的呼唤,仿佛撕扯在耳边。 封宬点了点头,“是。” 伸手,将灯里的长生灯点燃。 柔弱的火光在这明亮的春日里,并不能透出清晰的光晕。 然而。 那一团暖意,却将往生灯罩上蔓延舒展的朱砂符文点亮。 封宬垂眸看着。 便听云落落低声说:“柳儿,一路且去。愿你来生,清风相送星月相伴。” 封宬眉心微动,便见,云落落手指松开。 正好一阵清风送来。 那往生灯,便飘飘扬扬地朝远方,朝半空,浮浮沉沉地悠然而去。 晚霞的余晖落在那鲜红符文笼罩的灯笼上,将那素美的灯笼,染就了一片金红的光芒。 在漫天铺盖的火烧云下。 那一盏 灯笼,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星辰,点缀了陷入孤漠而苍凉的长空。 望楼之上。 有守兵发现漂浮的灯笼,当即发出警示,才要敲起街鼓,令往生灯漂浮而去方向的守兵将那灯给射下。 却被另一人伸手拦下。 鼓槌随即被接过。 “咚——咚——咚咚——” 不一样节奏的鼓声响起。 下一站的望楼之上,守兵听到此鼓声,抬眼,看到随风一绕飘往另一处的往生灯。 也敲起了街鼓。 “咚——咚——咚咚——” 这是望楼传讯的密语。 意为—— 送亡者,放! 封宬抬眸,看到最近的那处望楼上,方才朝他行礼的守兵放下鼓槌,抱手,微微俯身,然后转到另一边去了。 另一处的望楼上。 “咚——咚——咚咚——” 鼓声起。 下一处,紧随而上。 层层叠叠的烟霞之中,往生灯渐行渐远,渐浮渐高。 沉缓而厚重有力的鼓声,在这大玥即将落入夜幕前的极尽华美中,恸怆潇潇。 “咚——咚——咚咚——” 封宬就是在这响尽满城的鼓声中,听到身边平和低缓宛若吟唱的念咒声—— “功德金色光,微微开暗幽。华池流真香,莲盖随云浮。仙灵重元和,常居十二楼。急宣灵宝旨,自在天堂游。” 他抬手,按住凭栏,望向远方。 …… 第三百八十章 旧事 “殿下,此处便是崔玉生先前所住的屋子。” 赵一推开房门。 封宬先一步走了进去,回手伸向门槛外的云落落,“来,落落。” 云落落这才伸手,搭着他的手心,抬脚,走了进去。 入内。 看到了一间过于简陋的屋子。 唯有内室的矮几上,放着一座鎏金银竹节铜香炉,与这过于朴素的屋子摆设格格不入。 云落落正看着。 封宬已松开她的手,走到矮几边,将那香炉拿了起来。 这时,管理教坊司的司吏被侍卫领了过来,到了门口就先跪下,“奴婢见过三殿下,三殿下福安!” 云落落转脸,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内侍服上。 封宬已放下香炉走了出来,问道:“崔玉生遇害后,此屋可有人进出过?” 那司吏吓得连忙摇头,“这两月多来,除去京兆府的人前来搜查过,到如今还是三殿下来,奴婢这才头回叫人开了门。周大人特意说过,没有结案前,这屋子轻易是不能动的。奴婢绝不敢随意让人进出啊!” 封宬又环顾了一圈这屋子。 司吏许是察觉到了封宬的怀疑,立马又道,“三殿下,崔玉生素来是个节俭的,他惯常起居 皆是这般……” 顿了下,小心地觑了眼封宬的脸色,“跟前常用的,也就那香炉。崔玉生常喜在睡前点一支安息香。” 封宬收回目光,略一沉吟后,摆了摆手,侍卫便将司吏给带了下去。 云落落注意到封宬的情绪不佳,也没说话,只走到那香炉边,认真看了会儿,说:“此物已生了灵光,方才那……” “内廷负责管理教坊司的司吏,姓孙。”封宬跟着走了过来。 “嗯,那位孙公公说得不假。只有惯用且极为珍重的物品,常在人侧相伴,才会被人的精气附着,渐渐生出灵光。” 封宬听着云落落的话,“是说这香炉,要成精了?” 云落落叫他的说法逗得眼波微动,摇了摇头,“物类成精,非千百年难得。且还要在此期间受尽生灵七情六欲涂染。造化不同,或成灵物,或做凶器。皆有不同。” 封宬了然地点点头,“所以,譬如一些刀剑上的杀气,便如同此效?” “嗯。” 云落落又伸手,摸了摸那香炉,“这个香炉,便是受了主人极为珍重的爱护。” 站在后头的封宬神朝那香炉看了眼,脸上的神情浮现一丝隐隐的复杂 。 他走到一边,似是随意地翻看着桌案上摆放的书册,道,“那香炉,是我赏给他的。” 云落落意外,转脸,却只看到封宬的背影。 桌上的基本书册都十分破旧了,显然是常翻阅的样子。 他无意翻开其中一页,发现上头用笔墨圈了几个记号,便随手掀过,又继续往后。 一边说道,“教坊司,隶属礼部,负责庆典及迎接贵宾演奏乐曲事务。说是好听,其实内里所充歌舞之衣,皆乃是抄家流放的官员家眷。” 手指微停,书页刚好又停在一页,封宬目光随意瞥过其中圈出的几行字上。 又随手一翻。 继而说道,“崔玉生其父,本是右仆射兼太子少傅。因涉嫌贪墨被父皇下令抄家。其父流放,而他身为男子,且已年满十三,本不该入这教坊司之处。然而,因其相貌太盛,世家各族中与其父有仇者多,便有人想了法子,将他强留在了教坊司。” 所图谋为何,那样肮脏龌龊的意图,他不会说给云落落听。 “当时,他的生母在得知这一消息时,一头便撞死在了大理寺门前,惊动了父皇。按照律令,他若闹大其实是可以跟着其父流 放西疆的。然而,却有人拿他满门与他交易,说,只要他留下,就可让他家族中其他所有已满十三岁未有婚嫁的女子跟随流放,免入教坊司。” 云落落没说话,她站在香炉旁,静静地听着。 封宬的声音里,有她很少听过的,无奈。 封宬的手指按住一页,包裹着布条的指尖随意地拂过上头一圈一圈的笔墨留下的痕迹。 “他答应了。” 此时夕阳已落,晚霞如无声的潮水褪去。 暮色渐起。 这朴素到近乎简陋的屋子里,光线昏暗。 云落落转脸,看封宬低垂的侧脸。 他看着手下的书册,短暂的沉默下来。 脑海中,浮起那之后每次见到他的场景。 ——衣衫不整的。受人欺辱的。嘴角含血的。遍体鳞伤的。 还有一次,被封宗和他那群跟班,按在地上,逼迫他像狗一般,伸出舌头,去舔封宗扔在地上的骨头。 那群人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而他,便是那般卑躬屈膝,眼中的清高,却不减半分。 那是当时同在生死中苦苦挣扎的封宬第一次知晓,原来卑微入烂泥的人,也是可以拥有这样的眼神的。 那一刻,那个趴在 地上的人的眼神,仿佛点燃了他生命里再不肯堕入灭亡的火。 他的手指停在最后一行被笔墨突然的字上,再次缓缓出声。 “我钦他心性。后来,在父皇命我掌管御察院后,便偶尔让赵一过来关照。从那之后他大约生了几分感激之意,便在一桩案子中,冒死为我提供了一点帮助。” 那是彻底奠定与夯实了他在御察院以及百官心中地位的‘镇远侯谋逆案’。 崔玉生以舞者之身进入镇远侯府,饱受折辱后,拿到了镇远侯随身佩戴的虎符,才让封宬有了反击的机会。 他依旧按着那页纸,淡淡说道:“之后我问他想要何奖赏,他跟我要了这个香炉。” 当时,封宬是存了让他离开教坊司的心思的。 然而。 那个风姿如松岚的人,却带着满身的伤,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笑:“那就请殿下随手赏我个什么玩意儿吧!” 封宬当时手里有什么?只有镇远侯府的抄公之物。 多数已尽记录在册。 他翻了翻,找出了这个精美无双的香炉,道,“听闻你夜间时常难眠,此物拿去用吧!” 封宬犹然记得,当时崔玉生接过香炉时,满是伤痕的手。 第三百八十一章 你藏了谁? 四年过去了。 他在这简陋的屋子里,又看到了这座香炉。 云落落说,此物,受尽珍重爱护。 封宬慢慢地蜷起手指。 那清高淡漠的脸,倏而变成了御察院停尸房中,那一具不堪入目死状凄惨的尸体。 那清冷不屈的目,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颜色。 他垂着眸。 云落落走过去,歪头看他。 他倏而极浅地笑了下,那笑,一瞬即逝,抬眼看身侧的女孩儿,道,“我无妨的,落落。只是,有些……” 他顿了顿,唇角习惯地微微弯起,却说出了个极悲伤的词,“难过。” 云落落抿了下唇,拉过他绑着布条的手,轻晃了晃。 封宬反手握住,刚要说话。 赵一忽而在外低声道,“殿下,灰影来信,兴平郡主方才乘坐小轿,从郡主府后门往西市方向去了。” 封宬眼睛一抬,合上书。 拉着云落落便朝门口去。 走了两步,忽而又回头看了眼书案上的书册。 皱了下眉。 又很快出了门。 “嘎吱。” 门被锁上。 桌上,合上的破旧书页被风一掀,翻开几页。 露出内里用仓促而紧张的笔墨圈出的几个字。 夕阳落下,余晖隐退。 黑暗渐渐覆盖了那翻开的树叶。 月色慢现。 夜幕,降临。 …… “噗。” 阴暗森冷的地下密室内,宋南晖点燃了 油灯,转身,便看到了靠在墙角的小玲珑。 极度的恐惧后让他的体力有了极大的消耗,昏昏欲睡间听到动静,又被光线刺得眯了眯眼。 待看到面前的宋南晖时,吓得猛地一颤!当即往后一缩! 可是身后却再无退路! 他瞪大了斥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宋南晖。 便见他掏出一管骨色的竖笛,半蹲了下来。 小玲珑退无可退地往内缩了缩脚。 宋南晖却低低一笑,将竖笛的一口朝地上俯下。 小玲珑便见,那竖笛内,竟探出一条黑色的小蛇来! 吓得眼珠巨颤,拼命地往后缩,发出了‘呜呜’的惊吓声。 宋南晖笑着看那落到地上,盘旋扭曲的小蛇,道,“别怕,它伤不得你。” 小玲珑的眼角落下泪来,哀泣地看向宋南晖,拼命摇头。 宋南晖看着那小蛇朝门口的方向游走,再次舒心一笑。 转过脸,看到小玲珑卑微落泪的模样,微摇了摇头。 抬手,抹去了他眼角的泪珠。 温柔地说道:“不要哭好么?璐儿最爱笑了。我可不想让她用上一张这样的脸。” 小玲珑拼命摇头,试图躲开宋南晖的手! 却被他一把抓住了下颚。 不能动弹地任由他的手指在脸上,一点点擦去泪珠。 门外。 黑色的小蛇,沿着砖缝,一闪便没入暗影里。 院墙前。 一人抬头看了看周围,最后小心地走到道口的一辆软轿边。 低声道,“郡主,郡马爷是进了这院子里。” 精致华美的轿帘后并无动静。 那人小心地看了眼,又道,“奴才方才去打听过了,这宅院是一对老夫妻留下的,老俩口去世后,这宅子便荒废了下来。只有一个远房的侄子,会偶尔过来清扫。” 他顿了下,声音愈发小心,“奴才听人所述,这远房的侄子……同郡马爷有几分相似。” 他说完,汗都下来了。 然后,就听轿帘后,传来封慧森冷嘶哑的声音,“院中除了郡马,可有旁人?” “这……” 那人迟疑了一瞬,又道,“奴才命人去探?” 没听到轿帘后的声音,却能无声地感受到内里散出的强烈恨意。 他吓得微微发颤,连忙后退,去吩咐左右。 轿子里,封慧咬住尖尖的指甲,一遍一遍地撕。 …… 离开教坊司的马车上。 一直被赵一圈着的小甯终于回到云落落的肩膀上,生气得几乎要用一双‘鬼眼’把这个可恶的弟弟给瞪个洞。 却听他对门边的赵一道,“去延福坊。” 立马愤怒的鬼火消失了。 “不是去抓封慧和她那郡马么?去延福坊干什么?” 封宬坐回来矮几边,将一个食盒放到云落落手边,道,“去看看娉婷阁那 个授舞娘子的遇害之处。” 小甯瞄了眼盒子里——四珍四糕!啧!一品阁的吃食! 撇撇‘嘴’,抱住胳膊,“你就不怕宋南晖真的抓了小玲珑,又被封慧发现。嫉妒成恨之下,封慧会对小玲珑下毒手?” 封宬帮着云落落把盘子摆在小几上,摇了摇头,“不怕。” 小甯翻了个‘白眼’,“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话音未落,就听封宬又道,“因为兴平郡主必然会杀他泄愤。” 小甯一惊,“那你还去延福坊?好歹一条人命!你先救了再查不行么?!” 封宬却依旧不紧不慢,拿了筷子递给云落落,接过云落落递来的盛满米饭的碗。 “这样的前提,当然是假设小玲珑就在宋南晖手里。” 小甯愣住,皱了皱‘眉’。 又听封宬道,“若小玲珑真的在宋南晖手里,以之前死者遇害之状推断,他还活着的可能不过一成。” 小甯的鬼火一抖,“难道……”又十分不解,“那他基本已无生还可能?那你还如此大费周章地不惜刺激封慧甚至会得罪老丰亲王去这样折腾干什么?” 一长串话说完,她喘了口气。 然后听到封宬慢吞吞地笑了笑,“不是还有一成么?” 小甯一滞。 看了过去。 就见封宬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小碟子里,却并不是拿到自己 面前,转而放在了云落落的手边,动作优雅而矜贵。 唇边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慢吞吞地说:“可若是还有一成可能活着的可能,那封慧的出现,便是他的活路。” 小甯有些不明白,“你是说……” 对面,云落落夹起了碟子里的菜,送进嘴里后,随即悄悄地眯了眯眼。 封宬看了眼那个菜色,将菜碟挪到了她的面前。 语气慢条斯理,“阿姐忘记封慧喜欢怎么对待她不喜之人了?” ——极尽虐待,羞辱,最终让人在生不如死中,彻底死去。 比封宗还狠。 小甯倏地想起了从前有次在宫中被个小宫女无意泼了封慧的裙子,几日后,被人发现死在宫中的枯井里,捞上来的时候,浑身上下,连块好的地方也没有。 她忍不住道,“可也不能就这么让小玲珑落在她手里啊!” 封宬已拿起了碗,闻言,淡淡一笑,“所以,我让周威去了。” “啊!” 小甯想起封宗交给周威的纸! 猛地一拍手,“你让他去救小玲珑啦?他能行么?封慧好歹是个郡主……” 话没说完,猛地顿住! 封慧是郡主,周威好歹也是个小郡王! 论起品级,谁也不输谁啊! ——天爷! 小甯忽然一瞪眼,朝封宬看,“你该不会是早就连这一步也算计好了吧!” 第三百八十二章 浮云寺 封宬一笑,却没回答小甯的话,转而朝吃得正香的云落落看去,慢声道,“而且,那些人的死状,太……” “客官,要不要看看花灯啊?” 一声吆喝,盖住了封宬最后轻微的话语。 小甯凑过去,“太什么?” 封宬却已吃起晚食来,朝她瞥了眼,“阿姐,食不言。” 然后,再不说话。 小甯顿时气得扑上去要薅他头发! “哒。” 一个小碟子却被放过来。 云落落剑指一划。 小甯回头,看了看面前飘起的糕点! 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杀人嫌犯什么的!**什么事!她要吃吃吃! …… 院墙外。 那郡主府的奴才听了底下人的汇报,点了点头,转身来到道口,刚要朝那边的软轿走过去。 忽而看到个身形妖娆,一身先唐齐胸襦裙艳丽招展的娘子迎面走来。 错开半步,继续往前走。 却听身后‘嘎吱’一声门响。 他走了两步,忽而意识到不对,猛地回头! 就见,那郡马所在的宅院的角门,竟然被这娘子推开。 妩媚风情的背影径直而入,显然并非初次到访! 他惊愕地瞪了瞪眼。 立马又转身要往轿子那儿去。 不想,抬眼,却看到,一直未曾 动静的轿帘已被掀开小半,露出兴平郡主那涂抹艳红的唇。 他一时踌躇,咬牙上前,低声道,“郡主,未曾发现院内有其他人。” 说完,他自己心里都虚,后背隐隐冒出了一层冷汗。 轿子后露出的封慧的半张脸并无动静,她只是冷冷地坐在那里,看着那个角门的方向。 直到一滴汗珠凝实,自轿外那奴才的额头滚落的瞬间。 才听她阴森森地说道,“封了这院子外头,不要让人靠近。” 那奴才神情微变,却隐隐地松了口气,立马俯身垂首。 “是。” …… 延福坊内有间并不大的寺院,叫浮云寺。 其香火并不算十分旺盛,然而常来往的香客却也每日皆不在少数。 皆因当初建这浮云寺的大香客,是先朝一个来自江南道的官吏,便让人将这浮云寺的后院打造成了个三步一亭台五步一水景的秀丽曼妙的江南庭园。 如今春暖入夏,树木皆芽,群花争艳,配以假山流水之景,是长居京都中人不常见的盛景之处。 故而浮云寺中,来这后院观景赏乐的客人比上香拜佛的香客要多得多。 时常多有世家贵族前来游玩,甚至连宫里的贵人也来过一二次。 故而这浮云寺 ,在京都之中,也算人人口中所知一处景致。 只是,封宬一行抵达的时候,这间从前便是晚间也门庭若市的浮云寺却是少见的门庭冷落,香客寥寥。 有个小沙弥拿着扫把,正在台阶上洒扫。 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一眼看到马车上悬挂的‘察’字,手里的扫把就掉在了地上。 接着,也不等侍卫上前,一转身,冲进了庙门内! “……” 趴在云落落衣领上的小甯瞧见,回头嫌弃地横了‘眼’封宬,“看你招人嫌的。” 封宬正坐在矮几边提手倒茶,闻言,朝窗外瞥了眼,顺手将茶盏放在云落落面前,慢笑了下。 云落落捧起茶盏,捂在手心里,等那温热透过掌心钻入血脉里后,才端了起来。 轻缓的茶香,便徐徐袅袅地在口鼻中散绕开来。 她低头,喝了一口。 就听封宬问:“味道如何?” 云落落其实不太懂茶一道,想了想,点头,“很香。” 封宬顿时弯了眉眼,将一旁一个雕木精致的茶盒子拿过来,放在矮几上,“那这个给落落带回去泡茶喝。” 小甯好奇地回头一看,顿时嘴角一抽,“小三子,这是御贡的金骏眉?” 年年岁贡最多也就十来斤。 这一盒子,少说能有一二斤吧? 叫小道姑喝到明年? 封宬却没说话,只是将茶盒子往前推了推,道,“此茶暖胃散寒,晚间少喝些。可益气养身。我那儿还有一些御膳房做的上好的蜜饯,虽不如落落做的果干好吃,回头我让赵五给你送一份去平康坊的宅子里,落落只当吃个趣儿。” 云落落捧着茶又喝了一口,点点头。 封宬立马连唇角都翘起来了,想了想,又说道,“落落,你的道袍用不用……” 没说完。 外头传来一声佛偈。 “阿弥陀佛。贫僧了然,参见三皇子殿下。” 封宬到了唇边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朝窗外瞥了眼,脸上方才还欣然喜悦的神色随之敛去,随后唇角一勾,漏出了个云落落与小甯都十分熟悉的淡然的、温和的,雅意的,却不及眼底的,笑。 淡然道,“了然大师不必如此多礼。” 然后,朝云落落看了眼,见她放下茶盏,眼底笑意一掠,随后,两人先后下了马车。 小甯趴在衣领子里叹气——这傻小子哎!哪是你这样讨好小娘子的呀? 马车边。 正站着一个年过半百,精神矍铄的老者。 只是面容枯瘦,神情看上去有几分寡淡的冷漠 与严肃。 手持念珠,朝几人行了个佛礼。 封宬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身上墨色的海青上。 云落落还了个道家礼。 了然抬头,看到了云落落,朝旁侧让开半步,另一手往前半伸,“先前已收到御察院来言,三殿下,请随贫僧来。” 封宬点头,“有劳。” “阿弥陀佛。” 一行便上了台阶。 却并不是从庙门处直接进浮云寺,而是从旁侧的一处小门,穿过偏殿后墙一处在昏暗灯笼中尤显偏僻的小道,直接来到了浮云寺的后院。 一道名‘南柯’的月门在前,穿过之后,眼前的景象便霍然一变! 连趴在云落落衣领子里的小甯都没忍住轻叹了一声,“怪道先前总听魏家那小子说浮云寺,我还笑话他没见过世面。不成想,这京都之中,还当真能修建出这样江南盛景的院子啊!” 她轻声感叹间,并未发现了然若不经心地朝这边望来的目光。 倒是云落落,朝封宬身后一错,避开了了然的视线。 亭台楼阁,巧夺天工,百花争鸣,奇景之盛。 在这并未完全点燃灯笼的光影里,确实叫人看得惊叹连连。 由此可想见,若是白日里,眼前的景致又会是如何的独具匠心! 第三百八十三章 遇害之景 然而,众人行了半刻钟后,不止小甯,连赵一等人都察觉——这景致修建得太密集了。 就像是为了讨好来游玩的客人一般,将所能想到的景致,一股脑地全塞了进来。 叫人看得多了,不免生腻。 小甯打了个哈欠,缩了回去。 正这时,就听了然道,“阿弥陀佛,三殿下,此处便是娉婷阁的罗娘子遇害之处了。” 众人抬目望去,皆是一愣。 罗娘子遇害之处,在这满是景致的一座太湖石所堆的假山后,其前方有一处不大的人工湖,湖水上飘着几朵早开的睡莲,其后又有几株合欢花,因着花期刚到,枝头嫣红初起。 在柔和又轻微的灯光中,与那睡莲的颜色交相辉映,掩在这假山前后倒影,当真是一处极幽静又美妙的好景致。 然而,此时这景致,却被这到处铺洒的血渍给破坏了。 假山的四周,喷溅的血液,因为时间的长久,早已干涸发黑,人工湖旁堆砌的大小不一的圆石上,也有滴落的血渍。 就好像有人在这里杀了人,然后带着血淋淋的手,在人工湖旁边洗了洗。 连那睡莲,仿佛都被血液滋养过,红得腥狞又诡异。 封宬走了过去。 站在那假山边血液 喷溅最多的地方,然后,转过身来,闭目,朝后上,慢慢抬起了脸。 云落落静静地看着。 然后,就按封宬,忽而伸出手,像是握住什么刀刃似的,一把将那刀插进了自己的脖子侧面! 一瞬间。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女子,毫无防备地站在爱慕之人的面前。 然而。 就在她想要获得心慕之人亲近怜惜的爱意时,却被这心念痴想之人,一刀,扎进了血脉之处! 血溅三尺!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眼底只有惊恐与不可置信。 恨意不及蔓延。 生机已然抹杀。 眼前的封宬轰然朝后倒去! 后脑勺眼看便要砸在嶙峋的假山上,赵一刚要动作。 一直站着的云落落忽然几步奔出!一抬手,拉住了封宬的胳膊! 封宬正心异于赵一这回的力道不同,睁眼,却看到站在了面前的云落落。 冷厉森然的视线一瞬来不及掩饰,就这么撞进了她平和安宁的目色中。 他顿了顿,朝旁问道:“了然大师,第一个发现尸体之人,你可保证,他不曾动过现场?” 几人皆是一愣。 了然握着念珠,朝站在血迹前的封宬看了眼。 嫣红暗红的狰狞之前,这人面若琅嬛,仿若从 那幽冥血海里逃脱的仙鬼。 那个惨死在血泊里的脸,诡异地融合在了这张仙容之侧。 似笑却残。 了然默默垂下眼帘,道,“不曾。” 封宬任由云落落拽着他的袖子,走回到长廊上,又问了一遍,“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 了然面无表情,“阿弥陀佛,三殿下,贫僧所言,句句属实。” 封宬眼神一凝,看着了然。 周遭寂静,唯有风声吹拂枝叶,在长廊与亭台楼阁间穿梭而过的微鸣之声。 遥遥的,能听到嗡而沉闷的念经和木鱼声。。 似是几十个僧人在齐齐做晚课。 封宬朝那边瞥了眼,视线又落在了然身上的海青上。 倏而弯唇一笑,“浮云寺中僧众着实严谨刻苦,如此夜深,也不忘佛祖侍奉,虔心之诚,叫人心生佩服。” 了然握着的念珠晃了下,“阿弥陀佛,三殿下勿怪,浮云寺内,正在行道场。” “哦?” 封宬似是意外,却又来了几分兴致,问:“是哪一家中有亲者离世?” 亲者离世,请德高望重的僧人,做道场,行法事,为超度。 了然身上的墨色海青,便是行祭祀之礼时当穿的僧衣。 然而了然只是躬了躬身,道,“阿弥陀佛。” 看来是不可能告诉封宬了。 赵一与赵五等在后微微皱眉。 云落落朝大殿的方向看了眼,松开手指。 倒是封宬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察觉到袖子被松开,朝后瞥了眼,道,“不想大师还有要事在身,倒是我搅了贵寺清静。今日天色已晚,并不便宜勘查,改日再来叨扰。” 说着,朝了然点了点头,“告辞。” 了然的面上依旧那副刻板的生硬,也不同封宬客套,更没有讨好殷勤的意思。 只是躬了躬身,道,“送三殿下。” 赵一几个都隐隐心沉。 周威给的卷宗其实并没有与很详细的记载当时的案发场景以及发现尸体时的第一场景。 据说是因为当时游客众多,发现尸体的又是一名香客,场面一度极为混乱。 看这浮云寺如今这场景,竟沦落到要给人做道场的地步。 可以想见浮云寺因为此事受到多大的非议。 这了然方丈,也不知是不是不想此事再多被议及,才不愿将更多细节告知。 又不能将人强行绑去御察院。 这其中的关窍,说不准是能彻底断定凶手的线索,了然不说,便只能再从别处另想法子了。 往外再次走到‘南柯’的月门处。 往西是来时的 那条小路,往东,是去往浮云寺正雄宝殿的青石砖路。 了然站在门前,躬身道,“道场已启,贫僧需得前去主持,便就此恭送三殿下。” 封宬眉头一挑,还没说话。 手里忽然被塞进一个物事,然后就听身后一直不曾开口的云落落说:“大师,我初入红尘,从不曾见过佛家道场。不知可能有幸得以一观?” 几人齐刷刷看她。 连封宬都微微露出几分讶异朝她望来。 她却只是安静平宁地从封宬身后走出来,道,“家中长辈曾言,佛即是道,道即是佛。所为者,轮回因果。所言者,阴阳无常。还请大师容准。” 封宬从没见过这样彬彬有礼的云落落。 这样的做派,言行,举止,就好像……是哪个世家里精心教养出来极为有礼数的贵娇娘一般! 他正不错眼珠地看着眼前的云落落,就感觉手心一动。 下意识要去看。 就听了然道,“如此,便请女冠前往一观。” 赵一赵五几人皆是露出意外之色——这方才还拒人千里的了然大师居然同意了! 随后。 几人就见,云落落跟着了然,踏上青石砖,慢步从容地前往正雄宝殿! 而且。 头也没回地朝他们看一眼! 第三百八十四章 未尽之意 “殿下,这……” 赵一迟疑上前,“属下让黑影暗中跟着?” 封宬没说话,举起手,就发现小甯憋屈地缩坐在他的手里,正气呼呼地‘瞪’他,“闷死人啦!你们一个两个的!到底要干嘛呀!” 封宬没说话,却只问:“阿姐,落落为何不带你?” 小甯没好气地翻了个‘大白眼’,“你是不是傻!我是鬼啊!去供奉佛祖的地儿,等着给他们金光普照,魂飞魄散啊?” “……” 封宬一时被方才云落落初露的十分不同的一面给晃了心神,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朝那边望去。 见到云落落正跟着了然转过了拐角。 在要转过去时,忽而侧目,朝他看了过来。 下一刻,便已不见。 封宬心头一跳。 小甯落到了他的肩头,问:“你方才问那了然没动过现场,是何意啊?” 封宬转身,自小道往底下走。 赵一立即在前提上灯笼照路。 便听他道,“几具尸体中,唯有这位娉婷阁的授舞娘子的尸体死状最为凄惨。” 小甯抱着鬼火,硬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先前摆在御察院那黑屋子里的几个尸体,到底哪个更吓人些。 歪着脑袋,问:“然后呢?” 封宬道,“卷宗上写,浮云寺僧众称,此授舞娘子来参观院子的那一日,正巧是礼部侍郎家的大娘子在此举办赏花会。当时客人众多,男女皆有。他们也只当她是随贵客一同前来,并未多加留意。” 说话间,几人已走出浮云寺。 马车停在路边。 浮云寺的大门前,除却摇摆的宫灯,连行人都是避让不及擦着墙根行过,显得寂寞又清冷。 赵一上前摆上矮凳。 封宬却站在马车边并不着急上车,只是继续说道,“然而,第二日,在发现受害者时,寺中僧众非但没有及时报官,反而任由人破坏了案发现场。” 小甯一愣,“不是说不曾破坏现场么?” 出家人不说谎这话,她倒是信的。 却见封宬微微抬眸,看向浮云寺偌大浮金牌匾,露出个微显讥讽的笑。 “是,了然说的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不曾动过现场。” 小甯还一脸的懵。 身后赵一赵五也对视一眼,似是不解。 然后又听封宬轻慢地说道。 “卷宗上言,案发现场分明遭受破坏。所以,了然何以断定,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不曾动过现场?” 小甯鬼火一闪! 赵一赵五脸色齐 齐一变! 封宬的声音已慢条斯理地响起,“只因,他正是那第一个发现死者之人。” 小甯的鬼火‘腾’地一下,直接将她整个吞没了! 赵一赵五更是周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原来刚刚那句问,是三殿下给那个高深莫测的方丈设下的陷阱! 众人全都看向封宬。 而封宬只是看着那浮云寺的大门,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依旧那样松懒淡慢的模样,缓缓道,“然而,了然发现了死者,却没有及时报案。反而是等着‘第一个’发现死者的香客出现,引起恐慌,进而任由那些人肆意破坏了案发现场。是为哪般?” 小甯从‘鬼火’里扒拉出脑袋,问:“为哪般啊?” 赵一想了想,道,“无非便是一种,他想要隐瞒什么。” “是。” 封宬点头,“所以,他想隐瞒什么?” 几人皆无法回答。 案发现场遭到破坏,当时授舞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情状,其实只有了然知晓。 或是,他认识凶手? 亦或是,他是帮凶? 小甯着急地把鬼火按回胸腔,“那你去查啊!这老秃驴……这了然,肯定是知道点儿什么!他不就惦记着浮云寺这点儿基业么 ,你甩他个几万两黄金,还能撬不开他的嘴?” 说完,便见封宬笑着朝她看来。 她被这眼神看得一阵鬼火抽动,嫌弃又戒备地撤开一点儿瞄他,“看什么!我又没说错!” 便见封宬露出个极浅的笑意,“我家女郎这不是帮我查去了么。” 我家……女郎? 小甯抱着鬼火,想起方才云落落突然闪现的一面。 再看封宬现在一副小人得志的面孔。 嘴角抽了抽——行叭。 就你们聪明,我蠢。 我蠢,行了叭? …… 正雄宝殿。 云落落站在大殿的侧面,看大殿上供奉的释迦牟尼佛. 左边是东方琉璃世界的药师琉璃光佛,右边是西方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 大殿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张供桌,其上香炉瓜果齐备。 殿内坐满僧众,皆手持木鱼,俯首念经。 云落落从前听观主念过一段时间的经文,大约记得,这是般若心经,超度亡者之魂,令亡者少受痛苦,前往极乐。 她站在那儿看着,并未出声。 旁侧的了然转动着手中的念珠,本以为她会问什么,不想她居然一个字不曾开口。 朝她看了眼,终是道了声佛偈,“女冠,夜已深重,若已观毕 ,贫僧吩咐弟子送女冠出寺。” 云落落竟然也没说什么其他的话来试探。 只是朝那供桌又看了眼,温和安静地问:“不知行道场时,可否上香?” 了然微微一愣,朝云落落看了眼。 便听这不过十五六年纪漂亮得宛若院中景花的女孩儿,慢声轻宁地说道,“她自西去后,无人悼念供奉。便是道场做满七七四十九天,黄泉路上,也少不得叫小鬼盘剥折磨。若得一处凡人香火,或可少些往生之苦。” 了然转着的念珠猛地握住! 一直生硬到近乎有些微刻薄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一丝情绪,看向云落落,“女冠如何……知晓?” 云落落转过头,一双干净的眼瞳,洞悉人心,看穿婆娑。 魔障红尘,入她眸,却无蜉。 她就这么平和地看着了然,静静地说:“大师称她一声,罗娘子。” 分明连京兆府的卷宗里,也只写了个身份,这样下九流的出身,连姓氏都不配叫人多提一笔。 可了然却称她,罗娘子。 云落落说:“为往生超度,需得亡者姓名八字。” 她抬手,朝了然行了个佛家礼,“大师慈悲为怀。小女愿供奉一束香火,令亡者逝而平息。” 第三百八十五章 德者心用 了然看着面前这微微俯身周身皆是超脱之气的女孩,恍然觉得自己这半百之年,似是那月门之上的‘南柯’二字。 他握了握手中的念珠。 转身,从旁边拿过一束香,递给了云落落。 云落落接过。 平静转身,在一片心经佛语中,走到了释迦摩尼佛像下,看到了供桌上的灵牌。 “罗氏二梅之位。” 香炉上,却无一束香。 和尚为出家之人,不得供奉香火。 她伸手,将手中的香点燃,然后,在了然的注视下,后退,屈膝,跪在了地上的蒲团前。 了然眼眶微瞪! ——若无错传,此女便是如今京中盛传的那位仙身坤道! 她居然,愿供奉香火给一卑微之身,甚至,屈膝为她在佛祖前拜下! 一叩,二叩,三叩。 云落落起身,走到了供桌前。 将香,插在了香炉里。 袅袅的香火,伴随着细烟,在灵牌前,一点点升起。 她的身后,佛语声皆停。 所有的僧众全都抬着头,看站在灵牌前那一身灰旧道袍,发髻微蓬,纤细瘦弱的小道姑。 听她道,“罗氏二梅,金有灵虚观下陈情之令,赠你阎王台前陈情一机。黄泉路上,莫要苦言。有佛念庇佑,来生处 ,皆是福泽。” 偌大的大殿内,针落可闻。 “阿弥陀佛。” 了然忽而俯身,缓慢而深重地念了一句佛偈。 ——真心虚灵,照而常寂,德者心用,纯善无恶。 …… “郡马爷。” 锦奴歪靠在台阶边,手指上缠着一条小小的黑蛇。 扫了眼缩在角落里明明满面倦色却又因为惊恐而瞪大一双通红眼睛的小玲珑。 笑着抚了抚鬓发,“这么着急将奴家唤来做甚?” 说话间,口中蛇信若隐若现,小玲珑又缩了缩,发出低微的轻哼声。 宋南晖站在棺椁前,将手里的瓶子最后一点黑气倒了下去,看到内里那尸体上僵青的颜色彻底褪去,肌肤上甚至泛出一点血色的光泽。 掩不住喜意地微笑起来。 转过头,“璐儿等得太久了。” 锦奴掩嘴低笑,“等太久?” 慢悠悠地起身,扭着腰肢走到棺椁边,往里头一边瞧一边问:“不过也才数月光景,这便久了?郡马也太心急了些。” 不想,却听宋南晖温柔地说:“是等我娶她,等了太久了。” 锦奴一愣,惊愕地看向宋南晖,随即竟扶着棺椁放声大笑起来。 “哎呀!咱们郡马可真是深情厚意之人啊!这样的痴 心,郡主真是好福气啊!” 宋南晖微笑的脸骤然阴沉下来! 从来儒雅风流之人,乍露出这般狞恶之色,当真有种突兀的怪异与瘆怖! 连锦奴都微微讶然。 就听宋南晖冷冷道,“不要在璐儿面前提这二字!” 锦奴瞪着眼,片刻后,再次嫣然笑起。 转身,朝小玲珑走去,“反正奴家如今是吃郡马爷的嘴软,您说什么,奴家自然也就只有听话的啦!” 说着,停在了小玲珑的面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笑道,“可惜了呀!郡马心愿得成后,奴家又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吃食了呢!” 宋南晖站在旁边,看都没看已抖如筛糠满目哀求的小玲珑,只笑道,“不是还有二殿下么。” 锦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也不说话,低低笑个不停。 一边伸手,拽出了小玲珑嘴里的布团。 眼神一竖,脸颊边蛇鳞骤现! 侧过脸,朝小玲珑一点点靠近,微微张开的口中,蛇信吐露。 小玲珑吓得眼泪成串,朝后躲去,可坚硬的墙壁完全挡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他看着眼前狰狞的怪物,怪物身后那从来儒雅翩翩含笑望来的郡马爷。 恍然想起那句唱词—— “打贼贼恐怖, 看客客喜欢。亦有客是贼,切莫受伊谩。” 眼看这怪物张开血口,直朝他扑来! 他猛地闭上眼! 却听。 “哐!” 密室的门,被人从外头骤然撞开! 锦奴的脸倏然恢复! 接着。 听到台阶上方,传来封慧森森厉厉的声音。 “南晖,你在底下么?” …… 浮云寺门外青石街上的马车边。 封宬抬眸,看那昏暗共等下,云落落独自迈步,缓然走下台阶。 背后是浮云寺大殿高森威严穆庄。 他微微一笑。 身后赵一轻声道,“不知云先生可问出了什么。” 便见小甯飞了出去,幽蓝的鬼火在夜色中倏而一闪,似流萤落在云落落的肩膀上。 “怎么样?那了然说什么了没有?” 众人纷纷望去。 却见云落落慢慢地摇了下头。 赵一几人皆是目露失望。 封宬却是站在车边,笑着朝她伸出手,“走,我送你回平康坊。” 云落落朝他伸出手去。 上了马车,赵一刚想催马离开,却听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 众人回头。 便见,是方才那个在门前扫地被吓跑的小和尚。 他猛地冲下台阶,一抬眼瞧见这罗列森森面目可怕的御察院众侍卫,稚嫩的面庞 上露出几分惧色。 踌躇着原地踏了两步,终是上前。 站在车窗边,朝车内的云落落和封宬行了一佛家礼。 云落落与封宬半起身,还礼。 小和尚抬头,刚要说话,却忽然又注意到云落落肩膀上烧着蓝蓝鬼火的纸人! 顿时惊得眼珠子都瞪大了一圈儿! 小甯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动——假装自己是个假的纸灯。 小和尚惊疑不定地吸了口气,张了嘴好几下,才终于艰难开口。 “女冠,方丈让小僧给您送一句话来。” 封宬眉头一挑。 云落落肩膀上的鬼火一闪。 小和尚看得心惊胆颤。 咬着牙,终于开口道,“方丈说,罗娘子命尽时,周身完好。” 赵一等人先是面上一喜,随后却被小和尚这话给说得眉头一拧。 ——何意? 罗娘子的尸体分明是被凌虐得最难堪的一个,怎会是完好的? 然而。 坐在云落落身侧的封宬,却勾唇笑了起来,轻笑低语,“原来如此。” 云落落看了他一眼,朝窗外还了一礼,“多谢小师父。” 小和尚看到她肩头的鬼火小纸人一动,吓得连忙后退一步,连礼也没还,扭头噔噔噔冲回了寺内。 赵一拉动马缰,马车行走。 第三百八十六章 目的 小甯跳下云落落的肩头,急忙问:“什么玩意儿就原来如此了?小三子,你到底知道什么啦?快说!快说啦!” 封宬却没急着开口,在矮几上铺开一张纸,拿起先前用过的笔墨。 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最先发现的三具尸体,死因同后来的‘戏子案’相同,皆是因口腔撕裂大量流血而亡。” 他说着,笔尖微抬,然后又再次落下。 小甯凑过去,发现他写下了最开始那三个死者的遇害时间,非常的近,正是两月前,七日内,几家公府内连着死的。 她抱起胳膊,晃了晃鬼火。 “但是,这三具尸体,没有明显的凌虐痕迹。这也给大理寺隐瞒案宗得到了理由。” 小甯明白,公府之中家有惨死者,担心波及颜面,定然会用手段遮掩。但还是对大理寺的行径感到心寒。 “之后发现的,便是教坊司的崔玉生。” 对面,看着窗外的云落落转过头,朝他看来。 封宬似是察觉到云落落的目光,微微侧目,朝她瞥了一眼。 四目不经意地对上。 封宬笔下的动作减缓。 小甯纳闷地一抬头。 “……咳咳!正经点!说正事呢!待 会的啊!” 封宬无奈地朝矮几上的小甯看了眼,继续笔下。 写下‘崔玉生’三个字,眼中笑意微敛。 接着在名字后,写出了遇害的时间,地点,以及死因,死状。 “从崔玉生开始,尸体第一次出现遭受凌虐残忍的痕迹。” 他写着,一边说道,“然而,若图谋杀人者,以凌虐为快感,那这几人的死因,便不会是卷宗上所写的这般。” 小甯抱着脑袋想了想。 又听封宬道,“施虐者杀人,惯喜看被虐者受尽折磨痛苦,最终痛不欲生而亡。” 他的语气平淡冷漠,仿佛早已看过无数这般的行径。 小甯皱了皱‘眉’。 就见一直不曾做声的云落落,转过身来,拿起旁边的墨尺,慢慢地研磨起来。 垂眸的封宬抬手,在那新研出的墨汁上沾了沾。 “大理寺仵作并未开膛剖腹,不过简而验之,故而验尸单上所能述者,皆是从尸身表面所看。但我们知晓,真正的死因,由落落探查出,是被妖物从口中直接抽出内脏而亡。” “而崔玉生,少的,是心脏。” 他又在崔玉生的名字后写下‘心脏’二字。 顿了顿,继而说道,“如此 一来,心脏骤失。人断无继续喘息之机,那么他身上的凌虐痕迹,是在生前遭受?还是在死后所遭?” 小甯歪了歪头,嘀咕,“把我绕昏了。这死者,又跟宋南晖有关,又有妖物作怪。然后不知生前还是死后又遭受了这样的凌虐。也就是说……” 她发挥了她从未这么努力用过的脑子,认真地想着说道,“要不就是这妖物,要不就是宋南晖是个变态?” 说着,见封宗微微一笑,“若这二者皆不是呢?” 小甯抱着胳膊晃了晃纸身体,“那还能有谁?总不能冒出第三个人吧?这折磨人的手段,跟封慧那死丫头倒是有几分……” 话没说完,她的鬼火猛地一蓬! 愕然抬头,“小三子,你该不会!” “是。” 封宬搁下笔,唇边笑意浅慢,眼底却是霜色一片,“方才,了然的话,让我最终确认了心底最后一点的疑惑。” 云落落停下研磨的动作,看着眼前此时周身气势隐然不同的封宬。 矮几上,小甯已飘了起来,鬼火晃得跟要开花了似的。 “疑惑?什么疑惑?” 封宬看了眼桌上的纸,道,“我怀疑,宋南晖暗地里圈养妖物 ,以活人供其食用。然而,若为食物,却大可不必如此虐杀。且死者皆为貌美之人。再辅以周威先前所言,宋南晖青梅竹马遭封慧虐杀。故而我心中有疑,封慧,是否知晓宋南晖杀人之事。” 小甯若是真的有眼睛,估计眼珠子已经瞪得要掉下来了。 她的鬼火又涨大了几分,烧得她就剩个脑袋拱在鬼火外面。 “你说封慧知晓宋南晖杀人?!” 封宬点头,“我起初只是疑惑,却并无线索与证据可下手。直到方才在延福寺,看那娉婷阁罗娘子的遇害之处。” 这一回,他并没等小甯问,继续说道,“浮云寺了然方丈,严谨刻板之名在京都颇有传闻。然而,院中有人遇害,现场却遭受那般破坏。怎么看来,都像是刻意为之。” “故而我疑,了然必定知晓些什么。” 说着,他再次看向云落落,“然而,我几番试探,他滴水不漏。幸而有落落,让他松了口。” 云落落抿了下唇,捏了捏手里的墨尺。 小甯瞄了瞄两人,撇嘴。 清了清嗓子,扒拉开鬼火,故意飘在两人中间。 道:“那我猜猜。了然发现了罗娘子时,原本是准备去 报官的。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却发现了封慧虐杀尸身一幕。封慧同时也发现了他。以封慧的性子,必然是威逼利诱的。了然这老秃……了然大师嘛,为了自保,自然就只有隐瞒的份了。所以才故意让别的香客发现了现场,然后又任由罗娘子被害后又遭受了凌虐的现场被破坏。好不让人发现封慧留下的痕迹,以免封慧怀疑到他?” 一大通推测下来,小甯的鬼火都招摇了。 ——哎呀!本公主真是聪明天下无双! 然后,听封宬道,“不过是推测之言。断案,需得证据。” 一盆冷水兜头淋下! 她的鬼火都蔫了,生气地瞪封宬,“那他不说!你又没证据!怎么搞!” 然后见封宬越过她,朝她身后看去,“不是有落落么。” “……”行啪!你能耐!软饭男! 小甯瘪嘴,故意为难他:“那封慧这小变态也只是在宋南晖杀人后,凌虐了尸体,并未杀人。你查这个,又是要干嘛?” 断案本就是任何一点疑虑都不能放过。 但是封宬不会这么告诉小甯。 他笑着说道,“如此,御察院岂不是抓住了封慧的一条把柄?” “……”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有魔物 短暂的沉默后,小甯几乎是震骇地看向封宬——这句话的意思是。 只要这条把柄在手里,封慧在皇帝跟前的恩宠就随他揉捏!甚至她身后的丰亲王,也会因此,备受御察院的掣肘! 毕竟,‘采花贼杀戏子’一案,如今已是人尽皆知! 若传扬出去,堂堂郡主,竟然在无辜遇害之人死后还用这样手段极尽凌虐!可以想见,百姓的议论,朝堂的攻讦,会将丰亲王推到什么样的凄惨地步! 难道从他开始怀疑封慧时,就已经在心中筹划这样的局面了?! 先前还没有对封宬身为御察院之首有实感的小甯,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这个弟弟,当真已不是当年被封宗追着打还要自己保护的柔弱孩子了! 她没说话。 只是朝云落落看去。 这样心机深沉到可怕的人,小道姑心思玲珑单纯干净,不知会不会厌恶。 然而。 捏着墨尺的云落落,竟然抬起头来,问封宬:“拿捏住封慧的这个把柄,逼迫她不能在御察院抓宋南晖的时候进行阻拦么?” 小甯一下愣住。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个可能?! 封宬看着云落落,倏而轻笑开。 却没回答,只是敲了敲窗 。 赵一出现在窗下,“殿下。” 封宬道,“去将刚刚的话告诉周威,让他立刻动手。” 赵一应下,身形一闪,当即消失。 小甯飘在半空,久久鬼火不能平复。 她看了看云落落,又看了看封宬,良久,才问:“所以,你明知小玲珑可能在宋南晖手里,反而引封慧去抓人,不仅是为了保小玲珑的命,更是为了能确保一举抓住宋南晖!” 否则,以封慧的手段,将宋南晖从御察院手里带回,并无不可能! 封宬要的,就是叫封慧投鼠忌器,把宋南晖直接钉死! 小甯飘回矮几上,抱着鬼火一时竟不知晓能说什么。 她看着桌上的纸,上头已让封宬写满了受害者的姓名,遇害地点,以及几个死者所知被云落落探查出丢失的内脏。 心脏,脾脏,肝脏,中焦,下焦,上焦…… 她忽然皱了皱眉,“这妖物吃的这内脏怎么这么奇怪啊!怎么一个人不够它吃的,还换着内脏轮换着吃啊?” 封宬与云落落一起看去。 云落落看了一眼,忽而往前一凑。 惊得小甯往后一退。 封宬注意到云落落平和的眼神底下骤起的轻澜。 问道,“落落,怎么了?” 云落 落将纸转了过来。 “心,肝,脾,肺,三焦……” 她抬起头来看向封宬,“三郎,若宋南晖并非在以人身圈养妖物呢?” 封宬一愣,“落落的意思是……” 话没说完。 他的脑中,忽而电光火石地闪现出几个被墨汁圈出来的字! ——以,活,之,脉,供亡,下心,血可,活。 他将这几个字,念了出来。 便看对面,云落落静和的眼神倏而寒意一闪。 “以活者之血脉,供亡者之躯壳,赐下心头精血,可令其复活。”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 可却如一道惊雷,轰地在车内炸开! 小甯的鬼火‘砰’地爆开! “小三子!你从哪儿知晓的这几个字!” 封宬的眼前倏然浮现了崔玉生摊开在桌上的那本早已翻旧的册页。 那笔圈出时溅开的墨汁。 ——那是崔玉生死前,匆匆留下的。 他的面色倏而霜凝。 声音发沉地开口,“那个青梅竹马。” 所有的前因后果,全都说通了! 最早的死者,是两个月前出现,而那个时间,正好是宋南晖的青梅竹马,被封慧虐杀惨死不久后! 又听云落落说:“阳火是那妖物的。” 所以,受害者的阳火鄂北全 部吞噬,而那些内脏,才是宋南晖真正要的! 他要复活他的青梅竹马。 小甯不可置信地抱住鬼火,看向云落落,“世上当真有此邪术?” 云落落看向车外深重的夜色,迷幻游离的灯光下,繁华的夜景如影祟落去。 她平静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冷意,“无有灵魂,活而为僵。他要复活的,会是一个吃人啖血的怪物。” 小甯的鬼火又是‘砰’地一闪。 封宬眉头紧缩。 就见云落落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纸上,“另有三具尸体,若是所料不错,宋南晖已集齐了所有需要的精血。三郎……” 她抬眸,看向封宬,“那个怪物,就要复活了。” 封宬霍然朝外,厉喝,“去人!拦住周威!赵五,快马!” 马车猝然冲了出去! 数道人影追着赵一的方向起伏掠去! 马车里。 小甯鬼火颤抖,她抱紧胳膊,看向云落落和封宬。 “大玥京都百万人!绝对!绝对不能让宋南晖真的复活了那怪物!” …… “南晖,你在底下么?” 锦奴愕然地看向密室台阶上方垂落的火光。 随即,倏地一笑,回头,朝面色骤然阴沉下来的宋南晖轻笑,“哎呀!郡马爷,这可如 何是好?叫郡主发现了呢!” 宋南晖朝门口看了眼,“你且先剥了他的脸,去给璐儿戴上,让璐儿复活。我去拦住她。” 不料,锦奴却没动,反而掩嘴轻笑起来。 宋南晖眉头一皱,“还不快去?此子阳气纯正,足供你享用了。” 吓傻的小玲珑突然反应过来。 猛地大叫起来,“救命!来人啊!我在这里!救命……唔!唔唔唔!” 嘴被宋南晖粗暴地堵住。 可台阶上,却再次传来封慧的声音,“南晖?你……和谁在里面?” 同时,传来下台阶的脚步声。 锦奴往后退了几步。 宋南晖目光不善地看着她,“你想过河拆桥?” 锦奴笑着摇头,“郡马爷,咱们当时说好的呀!不能叫郡主发现奴家的身份。现下郡主都在这里了,要是瞧见奴家,以郡主的手段,奴家……好怕哩!” 分明满脸妖娆妩媚的笑。 宋南晖无计可施,只好压低了声音道,“你且先把小玲珑的脸剥给璐儿。只要你复活了璐儿,我……答应,可将你从二殿下那里赎出来!” 锦奴几乎笑出声来,掩口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哎呀!郡马爷,莫非是奴家忘记同您说了么?” 第三百八十八章 我跟你拼了! 宋南晖眉头一皱。 便见锦奴竖瞳一现,朝他望来,“内脏具备齐全后,是不能复活的呢!” 宋南晖顿时面色大变,几乎失控地要去抓锦奴,“你说什么!” 锦奴笑着一闪,避开了他的手,半个身子隐入密室的黑暗中,笑嘻嘻地说道,“复活你的璐儿,还要最纯正的心头血呀!” 她笑嘻嘻地指着宋南晖的心口,“不是奴家先前给您的那瓶子里从死人心头引出的血气。是真真正正的,从活人心头放出来的血。” 她的整张脸都隐入了黑暗里,轻渺的声音妖妩勾人,“要许多许多哦!” “锦奴!” 宋南晖压低声音低吼,伸手一抓,却只抓到一层黑色烟雾! 锦奴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 随后,缓缓回头,目光钉在角落的小玲珑身上! 小玲珑一瞬间以为自己是被恶鬼盯上,巨大的求生欲望,让他爆发出最大的力气! 他猛地挤着墙站起来! 被绑的双腿试图朝另一个方向蹦去! 却被宋南晖一把揪住头发,狠狠地拽了回去! “唔!” 他拼命挣扎! 宋南晖一时不防,竟差点脱手出去! 眼神一厉,将他压倒在地,一手按在他的心 口,一手试图去摸到一个能刺穿他胸膛的利刃! 却在这时。 听到封慧阴森毒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南晖,你们在做什么?” 宋南晖抬起的手猛地顿住。 小玲珑逆着光线看到封慧,一瞬间宛若见到了救命的神仙! 他拼命地摇头,试图大叫,还不断地扭动。 终于把宋南晖挣脱开,并滚到了封慧面前,不断哀泣。 宋南晖面色阴沉地站在那里,还想试图上前来将小玲珑拖回去。 封慧忽而俯身,拉下了小玲珑口中的布团。 小玲珑的哭声当即就在这狭小的密室内突兀地响起! “郡主!” 他大叫,“救命!救命!郡马,郡马他疯了!他要杀我!您救救我啊……” 下巴却被封慧尖尖的指甲一下掐住。 他哭声一顿。 接着,整张脸就被迫抬了起来。 他抬目,透过泪光和密室内昏暗的灯火,就看到封慧垂下来的那张脸。 宛若戏台子上那扮演鬼怪的丑角儿,一张涂抹重彩的脸,艳丽而扭曲,斑斓而狰狞! 尤其那双眼! 竟比宋南晖要杀他时更加森毒! 她的指甲掐破了他的下巴,尖锐的刺痛感袭来。 小玲珑再次发抖起来。 他试图往后退去。 封慧却死死地掐着他的下巴,冰冷阴森地问:“你们这些下贱坯子,到底哪儿好啊?” 小玲珑一颤! 宋南晖走了过来,“郡主……” 封慧却不理他,只怨毒地盯着小玲珑,“凭着这狐媚子的脸?还是伺候男人的功夫?一个个下三滥的腌臜东西,凭什么,就值得他这样费尽心思?” 小玲珑往后退去,“不,不要,郡主……” 宋南晖已然来到近前,“郡主,此人对我极为有用,还请郡主将人给我。” “有用?” 封慧忽然笑开,却只看着小玲珑说道,“郡马说的有用,是哪种的有用呢?” 宋南晖皱了皱眉。 封慧看着小玲珑下巴上被掐破的伤口流下来的血,阴森森地笑,“先前那几个,郡马也不过就是玩玩,腻了便杀了。” 宋南晖脸色微变,“郡主怎会……” 没问完,封慧自顾自继而说道,“可这个,郡马却藏了这么久,是为何呢?赠帕,送配饰。莫非,真是动了心思了?” 宋南晖正要说话,却忽听旁边的棺椁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他顾之不及,急忙快步走去,往内一看,顿时神色一变! 原本肌肤已泛出血色的‘璐儿’,竟然周身肌肤寸 寸干裂,再一次现出僵青之色! 就如同一棵原本葳蕤葱郁的树,骤然在他面前枯萎衰败! 他大惊。 猛地转身折回,伸手就去拽地上的小玲珑。 “郡主,一切缘故过后我自会同您解释。此时还请郡主先放手,此人对我极为重要!” 小玲珑一下被拖开,直朝那棺椁处去! 吓得浑身扭动,拼命大声喊叫! 可是。 密室内尖声刺耳,门口台阶处,却始终无一人出现。 封慧慢慢地站起身,在小玲珑的尖叫声中看向宋南晖,“你说他对你极其重要?” 宋南晖不欲理她,只费力将小玲珑拖起,正要试图将他朝棺椁按去。 “啪!” 封慧忽而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宋南晖的脸上! 宋南晖一顿! 小玲珑顺势便挣脱了他的束缚,直接朝墙角滚去! 宋南晖皱了皱眉,还要转身朝小玲珑抓去。 封慧却又是一巴掌扇过来! 然而,这回宋南晖却侧身避开,皱眉轻斥,“郡主,莫要胡闹。” 封慧一双阴毒双眸中尽是血色。 她抬起另一手,不顾一切地朝宋南晖的脸上抓去,发了疯地尖叫起来,“我胡闹?!” “你说我胡闹?” “宋南晖!你这个畜生!你知 道我都为你做了什么!你居然还说我胡闹!” “为了一个戏子,一个下贱的脏东西!你敢这样骂我!” “宋南晖!我跟你拼了!” 她尖尖的指甲一下在宋南晖的脸上抓出几道血痕! 宋南晖吃痛,只得抓住她的双手。 她拼命地挣扎,甚至拿头去顶,拿嘴去咬他。 宋南晖无法,只得将人往前推开了一点儿,轻声道,“郡主,您稍安勿躁。此人不过也是对我有几分用处,过后,也一样是……要杀了的。” 滚到角落的小玲珑猛地一颤! 方才还在歇斯底里的封慧却神奇地戛声而止! 她看向宋南晖,眼底的血丝尚还密布,声音却温柔了下来,“真的?” 宋南晖抬手,理了理她散乱的头发,“自然是真的。” 封慧感受他指尖的温热,贪恋地闭了闭眼,片刻后,微笑起来,“那好,我就坐在这里,亲眼看你杀了他。” 小玲珑顿时一颗心跌到谷底。 他惊恐地看着‘温柔’的宋南晖,‘乖顺’的封慧。 目光又在那后头的棺椁上停了停,忽然道,“郡主!郡马要用我的脸,复活棺材里的鹿儿!” 他不知是何名,却分明听到宋南晖口口声声的‘鹿’字。 第三百八十九章 恶毒 “哔啵。” 暗室中的油灯忽而爆开灯芯。 一阵压抑的死寂。 封慧缓缓抬目,看向面前的宋南晖,半晌,慢慢转目,看宋南晖身后,那个巨大的棺木。 她忽然一把推开宋南晖,几步便冲了过去,扶着边缘往里一看! “郡主!” 宋南晖猛地上前,伸手,却盖在了棺材里那张碎烂腐臭的脸上! 那样子,仿佛是在不让棺材里的死尸能看到她似的! 封慧眼眶猛地瞪大。 她死死地盯着棺材里的死尸。 扶着棺材边缘的指甲一点点收紧,抓出一道道抓痕,发出刺耳的声响。 “璐……” 她的嗓子里发出一声似哼似兽的咕噜声。 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那开膛破腹的肚子里一一摆放整齐的内脏上。 忽然森笑着问:“原来,郡马杀那些人,就是为了你这么个心肝宝贝么?” 宋南晖眉头紧皱,遮在死尸脸上的手并未拿开。 “郡主,您身怀有孕,还是莫要叫璐儿冲撞了。” ‘璐儿’两个字,让封慧的周身忽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她猛地转脸,看墙角惊恐发抖的小玲珑。 再次狞声道,“郡马倒是给你的璐儿找了一张好脸啊!” “崩。” 一颗指甲忽 而崩断! 直接掉在了棺材里的尸体上。 宋南晖当即伸手,将那指甲拿出。 这样的动作,再次刺激了封慧最后的一丝理智! 她猛地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杀人,取肉,原来是为了把这么个碎尸万段的东西给拼个齐全啊!郡马这样煞费心思,可真是叫本郡主……为难啊!” 她边笑边往抬起头来,看向宋南晖,“毕竟,这低贱的母狗,是死在本郡主的手里呀!” 宋南晖儒雅秀逸的面孔顿时扭狞一变! “住嘴!” 他大喝! 封慧怎可能理会他,看着宋南晖不错目地高喊了一声,“来人!” 方才任凭小玲珑如何嘶叫的台阶上,顿时出现一行七八人,转眼便将狭窄的密室给几乎站满! 宋南晖警惕地看向封慧。 封慧狞笑着按着棺材木,任由崩裂的指甲血,一点一点地流入棺木里。 声音阴狠至极地说道,“把棺材里的这条贱狗给本郡主拖出来。本郡主要将她挫骨扬灰,洒在宫外最脏最下贱的乱葬岗,叫野狗畜生践踏千万!本郡主要这不要脸的母狗,死后也万劫不复!” 那怨毒的话语,如同一句句最可怖的诅咒。 字字如刀地扎在宋南晖的心 头! 他猛地扑过去,挡在了棺椁与封慧中间,大声道。 “郡主!一切皆是我的错!是我擅自将她接来京城,是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是我!是我想要复活她!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动她!杀我吧!” 封慧目如狞鬼地瞪着他! “宋南晖!你是我的郡马!你居然为了这样一只人尽可夫的母狗,让我杀了你?!” 宋南晖没说话,眼神里却是寸步不让! 封慧看着他,片刻后,忽而狞笑起来,“动手!” 数个家仆齐齐上前! 宋南晖被拉开! 眼看着那几个围到棺椁前的人在片刻的惊惧后,便试图伸手去抓棺椁里的尸体。 顿时嘶叫一声,“不要!” 手臂狂推! “啪!” 点燃的油灯突然被打落! 密室里顿时一片漆黑! 只有打开的密室门口,透进微亮的月光。 如水如霜地铺洒在崎岖的台阶上。 小玲珑瞪大的眼珠子急速轻颤,却不敢发出一声! 宋南晖转头,看到了,棺椁边缘,一点的红光。 那是……封慧手指滴落的血! 电光火石间! 他的脑中,忽然被一片乌黑的迷障覆盖! 有个清脆甜婉的声音在他脑子里蛊语—— “璐儿还等着你啊! 南晖……哥哥。” 他猛地弯腰,一把抓住地上的油灯,举起尖尖的底座。 朝着封慧! 扑了过去! …… “大人。” 一个探子从院墙上落下,猫腰来到周威身旁,低声道,“方才郡主带的人全进到西面柴房底下的密室内了。门口仅有一个护卫在望风。” “好。” 周威一挺大肚子,朝左右挥手,“先制服那护卫,然后朝里头扔烟球。逼他们出来后,咱们来个一网兜!” 周边的二人十来个衙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便顺着探子从内打开的角门,一溜烟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赵一跟着周威走在后头。 刚要从角门进去。 忽而身后一阵异动! 他当即一顶刀鞘! 却听到白影的声音,“一头领。” 赵一当即回头,“怎么回事?你如何来了?!” 周威也回过头来,只是脖子上太多肉,不得已转了半个身。 白影快速道,“行动暂缓!那密室内,恐有魔物!” “什么?!” 赵一还没说话,周威却低低一呼! 问都没问,扭头就朝里头奔,“都给我回来!格老子的一帮臭小子!平时没见你们这么机灵!给爷回来……” “啊啊啊啊!!” 忽而。 一道凄厉惨烈的叫声,骤然刺穿夜幕! 那尖利声,简直毛骨悚然! 吓得周威和一帮衙役当时就愣在了柴房前的数十步外! 接着! 就听“吼——”一声嘶吼! 肉眼可见的黑气,如狰狞的妖物,从柴房内,狂涌而出! 顷刻!铺天盖地! “这是……什么?!” 有衙役惊恐地看向半空盘绕密布的黑气,喃喃发问。 忽听人低呼,“那是什么!” “咚!” 重重的脚步声!如千钧巨石,一下一下砸在地面。发出清晰的震颤! 众人齐齐望去! 便见。 一个……奇怪的人影,缓缓地,从柴房内,走了出来。 大量的黑气从这诡异的身影周身滚出。 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噌!” 强烈的死气与杀意,让赵一几乎是瞬间拔出了刀!一把将周威护在身后! 白影同时一把抽出雷公爪!与赵一并肩! “吼!” 那身影站在柴房的阴影里,再次狂吼一声。 同时往前一步! 暗影褪去。 月华倾泻。 “啊!怪物!” “妖!妖怪!” “啊啊啊!” 几十个衙役顿时惊得连连后退! 周威也被吓得面色发白,胖脸上全是冷汗! 他,他看到了什么! 第三百九十章 对魔 一个开膛破肚,浑身宛若树皮,面色血肉模糊一片的怪物! 怪物的肚子里,像展开的枝杈,挂满了每个部位的内脏! 随着它的狂吼,摇摇晃晃地甚至肠子都垂落出来! “吼!” 它又往前一步! 众人这才看清! 它的手上,居然还抓着一个人! 周威顿时瞳孔一震——那扭断的脖子上,歪过来瞪大眼珠子,不甘,冤屈,恨毒的脸,不是封慧!又是哪个?! 赵一显然也认了出来,皱了皱眉,低声道,“周大人,你先走!” 周威吓得浑身肉都在发抖! 可却还是倔强地站在赵一身后,发着慌地说:“不,不行!我要走了,谁,谁给你们垫后!这……这玩意儿,绝不能让它跑到街上去!” 说着。 脸上的汗就跟雨下一般,又问赵一,“一老大,你有把握的吧?” 赵一将刀一横。 刚要动作。 “璐儿!” 柴房内,忽然传出一声高呼,“我是南晖哥哥啊!璐儿!” “不好。” 赵一忽而低声。 众人就见,那怪物的身后,宋南晖突然冲了出来,似是要朝那怪物去,却又猛地看到了站在月色下,扭曲破败恐怖阴森的怪物! 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 “ 你……璐儿……” “吼!” 怪物再次狂吼一声,一把将手里的封慧砸在地上。 朝着面前的一众衙役就扑了过去! “啊啊啊!” 众衙役吓得大叫,举刀便挥! “砰!” 却被一掌挥开! “富贵!”周威大叫一声! 赵一与白影齐齐扑出! 朝着那怪物便挥出一道刀鸿! 怪物狂叫一声! “吼!” 一把抓住了白影的雷公爪! 又一挥手,将赵一狠狠挡开! 赵一脚下一点,凌空翻身,转手又朝他脖颈上劈去! “当!” 却宛若披在金甲之上! 刀刃之上,金光四溅! 赵一脸色一变! 那怪物转手便朝赵一抓来! 赵一眼神一沉,撤刀后退! 却被那怪物歪头一夹,生生将刀卡在了脖颈中! 同时,那只黑甲如刃的手便朝赵一的天灵盖狠狠抓来!以那种速度,赵一就算避开!也必是一道重击! 另一边,白影心急如焚! 白影的雷公爪是套在手臂上的,本可轻松脱卸!然而此时被这怪物死死地扣住,连肉都被勒在了雷公爪里!胳膊几乎断裂! 他痛苦难忍地猛地强行扭过另一边的胳膊,往身后一掏,一把抽出了腰间的扶桑刀! 朝着赵一便扔了过去 ! “一头领!” 赵一抬手,一把接住! 毫无停顿地手腕一转,朝前用力一挥! 本以为,那刀并不会伤及这怪物周身半分! 不想。 “噗嗤!” 怪物的手掌,竟被刺穿! 赵一意外,抬头一看! 那刀刃上,微弱星光闪烁! 瞬间想起——那夜悬崖下!这把刀,曾斩杀过妖魔! 大量的黑血骤然从这怪物的手掌里喷了出来! 它呆了半晌。 猛地狂叫起来! 浓厚到如墨云的黑气从它周身肆意地狂涌出来! 它扭动着,猛地将白影甩在了地上! 张开手掌,就朝赵一抓去! 赵一当即松开脖颈上卡住的剑,往后一退! 却不料,身后黑气浓密,一下将他包裹住! 他眼前猝然一黑! 就察觉到头顶杀意崩裂! “一头领!” 白影嘶声厉吼。 连滚带爬似想狂奔来! 他眨了下眼。 眼前浓厚的黑气,头顶压下的杀意,以及衙役们惊变的脸,周威颠着肚子朝他跑来的景象,全都变成了一幅幅的画页。 他忽而垂眸,微微一笑,轻声道,“殿下,对不住了,卑职,先行一步了。” “当!” 一声金戈,骤然在他身后惊响! 他尚未反应过来。 便看眼前慢 卷如鬼面的黑气里,有一点星光忽闪亮起。 接着,有两点,三点……无数点! 仿佛刹那间燃开的萤火之海! 温柔无声又强势凶悍地,一瞬,将那密布的黑气,瞬间燃烧殆尽! 他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冷淡的,似是带着笑,又并无笑意的声音。 “赵一,不遵上命,你可知罪?” 赵一的眼前,忽而浮现赵二被毒死的那一天夜里。 他跪在赵二的灵位前哭,不过才十来岁的三殿下就那么站在他的身边。 许久后,同他说:“赵一,陪我走下去吧!以后,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让你死。” 他猛地回头! 看到了同样站在他身后的封宬,一手高高举起那抓下来的利爪,火光在他的眼底他的背后迸溅,刀刃卷曲。 可他誓死效忠的主人,却只是垂眸朝他看来,眼底,是不同当年的无助与阴冷。 那里,有星光的温暖,与坚韧不弃的强大! 他放声高呼,“殿下!” 封宬唇角一勾。 头顶,那血爪再次狠狠砸下! 赵一眼瞳一缩! 却看。 无数星光猝然凝聚! 一把熟悉的追云剑,在半空蓦然形成! 一只素白的手握住,往前一挥! “当!” 怪物被震得连 连后退数步!发出狂躁又凶残的叫声! 赵一屏住呼吸。 就见。 云落落,从封宬的身侧走了出来。 手中流云剑一甩,横在身侧,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眼眶一颤! 接着。 手里的扶桑刀被拿走。 封宬起身,将扶桑刀握在手中,笑了笑,道,“做得很好。辛苦了。退下吧!” 然后,走出几步,站在了云落落的身畔。 赵一站在那里。 被扑过来的周威白影迅速拖到了几十步外。 便见。 前方嘶吼的怪物,挣扎着朝半空抬起头,双手扭曲地挥动着,大片的黑气从它的周身狂涌而出,不过数息间,便将云落落与封宬吞了进去。 “殿下,云先生!” 赵一暗焦,还想试图冲进去。 周围却落下来几人。 赵四赵五每人手上一沓符纸,对周威说道,“周大人,魔物不能外走。这是云先生留下的符,我等会将此符贴在院墙四周,以做结界,困住妖物。” 周威顿时瞪大眼,惊异地看了眼赵五手里的符。 立马道,“好,可有需要我能办的?” 以周威的身份,跟赵四等人说话绝无需这般打着商量。 然而,这个身为小郡王的京兆府尹,却从没在他们面前拿腔作势过。 第三百九十一章 阵 赵五扫了眼不远处显然已被吓得不轻的衙役,刚要说话。 周威却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等他为难地先开口道,“这样,如此响动,左邻右舍必然惊动。外头的事儿,交给我!” 说完,一招手,“都给我起来!瞧你们这点儿出息!走!” 衙役们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有不少腿都还在抖。 眼看周威要领着他们走人。 “吼!” 黑障之中,陡然传来一声嘶吼! 吓得好几人又一屁股跌倒在地! 周威没好气地瞪眼。 却听身旁一个衙役低声问:“大人?我们这样走了,岂不是就留御察院的兄弟们为难?要不……我留下吧!我,我光身一条!死了也没人牵挂!好歹还能给三殿下出点力!” 拿着符朝院墙去的赵四转脸看来。 就见刚刚摔倒的几人中也站起来两个,“我,要不我也……留下吧!去年三殿下救了我家小儿子的命,我心里发愿过,以后这条命就是三殿下的……” 赵五到了嘴边的话顿了顿。 “吼!” “当!当当!” 激战骤起! 那黑色的迷障骤然如海浪啸腾而起! 眼看就要朝院子的四周散开! 周威跳起脚来,一巴掌一个地拍了几人的脑袋。 “也不瞅瞅自己几斤几两!别帮不到三殿下,光送人头去了!都跟我走!去外头拦着!” 能在周威跟前做 事儿的都不是傻子。 当即就明白过来! ——里头的事儿他们办不上! 外面的事儿他们却是拿手啊! 当即也不要周威吩咐了,两个人一架周威,直接将人带出了角门! 贴符的赵四隔着院墙都能听到周威的怒吼。 “给我撒开!小兔崽子!爷晚上吃的八德楼的烤鸭!给爷颠出来了!” “我说威爷,见着刚刚那怪物,您这还能压得住呢?” “……你大爷!” 赵四笑了笑。 ——似乎有三殿下在的地方,这些人,永远都是这般,纵使面临泰山压顶山崩地裂,也并不会觉得会有多么危险。 他们无比信任着,三殿下那无人能撼动的强大与不屈。 “啪。” 一张符被贴上。 黑影一蹿,一连串贴下数道符,一边还催他,“四头领,您快点儿的啊!待会要是这黑雾溜出去了,三殿下问罪起来,我可要指认你的哦!” 说完,一溜烟没影了。 “吼!” 分明迷障中,还有妖魔肆意。 那样未知的,可怖的存在,原本是足以叫人吓到肝胆欲裂的。 可是。 这些孩子,却还能在这个时候玩笑调侃。 为何? 他抬手,将一张符贴下。 触及墙面的瞬间。 朱砂符文骤然流光一转! 无声而古老的守护力量,就这么,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他明白。 ——别人的不 怕,是因为他们的头顶,有三殿下。 ——而他们的无惧,是因为,他们的三殿下身侧,有了一个,云落落。 他再次抬手。 “啪。” 最后一张符贴完。 所有流光闪动的朱砂符光,骤然连接成了一道圈! 红色的朱光之下,金色的流芒,顷刻闪动! 一张巨大的太极阴阳两卦图,以金芒的光泽,迅速自两边院墙上贴着的符中朝内靠拢! “吼!” 巨大的黑气朝半空涌去! 似是想突破那金芒的覆盖,朝京都的上方四溢而去! 然而。 浓郁的黑气之中却传来一声轻和的咒声。 “急急如律令。” “合!” 明明细微静默! 可院内的御察院众人,却好像分明听到了一声上锁的声音。 “喀嚓。” 太极阴阳两卦,金色符阵,无声又浩大地并拢。 梭然,在小院的上方,罩起了一层古老而肃穆的屏障! 月华流泻。 透过金芒,洒在那黑气翻滚的迷障四周。 周边,一片寂静。 暗七落下。 肩膀上,幽蓝鬼火一闪。 小甯冷冷地看了眼那一头撞上屏障又肆意翻滚的黑气,道,“古怪。” 赵一等人皆走了过来。 “长公主殿下,可有不妥?” 小甯面上虽无五官,可也能让人瞧出她此时神情的冷峻。 胸口的蓝色鬼火扑闪不停。 “此魔物初成,周身却这 样大的煞气。怎么看,都十分怪异。” 赵一几人的心全都沉了下去。 “如此,三殿下同云先生,是否有凶险?” 事实上,连小甯也不知道云落落的玄术到底到了什么地步。 但是这样的妖魔煞气,便是她脑海里那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鬼神记忆中,也是相当棘手的! 她的鬼火加速地晃了晃。 忽然道,“太极八卦阴阳阵,以八卦之阵守阴阳交互,压邪祟之乱。你们,还记得之前小道姑教你们站的位置么?” 赵一第一个转身,“卑职守一位。” 然而数道身影却已掠过他,当首先去! 小甯看了看院墙四周,不过眨眼便守好各处的众人,鬼火微激。 伸手,拍了拍暗七的肩膀。 “小七,按着我吩咐地走。” 暗七问都没问,在她的指令下,最终,以一种奇怪的步伐,站在了正对那迷障的乾坤之位! 左右两侧,分别是十几步外的赵一和黑影。 小甯自他的肩头飘起来。 落在他的头顶。 胸口的鬼火,腾然燃成一朵蓝色的鬼莲! 接着。 鬼火莲花散开一瓣一瓣的花瓣,飘向守护八卦之位的众人! 赵一抬目看眼前若花瓣若火芯的蓝色鬼火。 便听小甯声音暗哑地传来。 “护在胸前!绝不可退后一步!” …… 黑色的迷障之中。 浓郁如墨中,伸手不见 五指。 然而,那妖物周身的血水,却泛出诡异而猩红的光泽。 云落落手持追云剑,如一道流光整个人激射而去! 却被那妖物周身的黑气猛地一挡! “当!” 宛若劈在泰石之上! 追云剑上,星光迸溅! 她身子一转,不等落回。 封宬手腕一翻,从侧面,以刀做剑,直朝那猩血光泽处刺去! “吱吼——” 尖利的叫声,猛然裂开! 那些黑气宛若活物,顷刻朝封宬袭来! 封宬扶桑刀一横,脚下一转,以一个鹧鸪翻身,直接避开那些黑气的侵杀,落在了刚刚站稳的云落落身侧! 然而。 不等站稳,那黑气有再次兜头而下! 隐约中。 似有鬼语长啸,恨毒而来! “当!” 云落落同封宬同时举手! 被那黑气砸得四脚齐齐一沉! “砰!” 黑气炸开! 怪物连连后退! 嘶叫着,扭曲着! 似是不甘被这样阻拦! 猛地抓住肚子上挂着的内脏,一下塞到流血窟窿烂如泥浆的口中! 封宬顿时心口一阵恶心! 握着扶桑刀的手都猛地一紧! 便见那怪物的身形陡然涨大了一圈! 泛着磷光的鲜血从它的嘴角滴落。 它挣扎着,朝他们疯狂地咆哮! 封宬抬手,下意识想将云落落护在身后。 却听到身边女孩儿传来一声低语,“三郎,这魔物不对。” 第三百九十二章 助我,杀魔 封宬快速朝她瞥了一眼,刚要说话。 那魔物突然如利箭直扑而来! 十指利爪,如雷火扑灌! 云落落当即手诀变换,朝那怪物一推! “轰!” 一道金光符印猝然在两人面前出现! 怪物十指狠狠撞上! 竟生生将那符印扎破! 宛若琉璃裂痕,金光符印上数道缝隙蜿蜒而伸! 眼看指甲已穿过符印! 封宬脸色一变! 抬手,便挥出扶桑刀! “砰!” 同时! 符印崩裂! 那十指直朝云落落凶悍刺来! 云落落疾步后退! 封宬一刀劈来!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连贯数十下重击! “崩!” 迸溅卷刃的扶桑刀不堪重荷,梭然断裂! 而那怪物,也被封宬打得一直再次退后到十几步外! 封宬一甩断刀,脚下一踮,落在了云落落的身侧。 喉头微动,咽下口中上涌的腥甜之气! “吼!” 怪物再次狂吼! 屡次的阻挠,让它愈发狂躁凶残! 它扭曲着,像是在找一个突破口。 巨大的黑气朝四周滚潮般地蔓延! 忽然。 迷障之中,传来一声惊呼,“璐儿!” 怪物的嘶吼声一静。 血光之中,封宬与云落落看到。 宋南晖拼命地拖着 个什么,来到了那怪物的不远处。 似喜似讨好地说:“你还在生气么?别气了!我把害你的人杀了,在这里呢!你看,你看啊!” 封宬脸色一变。 透过那猩红的血光,隐约看到宋南晖手里拖着的——正是一个人! 那衣裙……是封慧! “吼!” 怪物猛地俯身,朝宋南晖狂吼! 宋南晖被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却立时又上前,将手中的封慧朝它推了推,“看啊!璐儿!你别生气了!我给你换一张最漂亮的脸,以后我们就能一起……” “吼!” 怪物忽而劈手,一把将宋南晖扫了出去! “砰!” 他一头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当场便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怪物又一把拎起封慧的尸体。 如同吃肉一般,张开泥泞血口,一口咬在了她的肚子上! 巨大的黑气骤然蹿出! 血光之中,它周身的皮肤愈发坚硬粗粝。 模糊一片的脸上,露出两只冒着红光的眼洞! 口中,鲜血如溪汨汨而落! “子母血。” 云落落忽然道,“世上最纯元又最阴毒的血。” 封宬眉头一皱。 手心忽然被塞进一个物事。 低头一看,正是云落落的追云剑! “落落,这……” 便见云落 落撩开左手小臂内侧,剑指并拢,便要压上。 他猛地一惊! “落落!不可!” 云落落却目色平静地朝他看来,“斩妖除魔,是为灵虚之道。三郎,此魔,必须就地诛杀。” 封宬眼底骤缩! 他拦住云落落的手微颤,片刻后,问:“我可如何助你?” 云落落的剑指压上了那道分明已并不明显的图腾疤痕。 紫黑罗鬼之面,骤然从那图腾底下突显! 她的剑指顺着那图腾,一寸寸划过,满身道,“助我,杀魔。” 然后。 剑指一散,左手朝前一攥成拳! 紫黑的血脉瞬间从那图腾底下朝她半身蔓延! 封宬就见,云落落的双眸,骤然银月覆盖! 左眼眼底,紫黑血色一闪而过! 一道紫黑如上古神器的盔甲,在这血光暗黑中,泛出粼粼光泽。 从云落落攥拳的左手中指倏现! 顷刻,扩伸至左手手背! 不过眨眼间,手臂四周,无数的盔甲碎片出现! 如墨如云,连接,金戈,强悍,坚冷! 然后。 那盔甲,漫过肩头,从云落落的左侧下颚,朝她的左脸眼角覆盖而去! 三九寒霜的冷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一瞬,从初夏,入了凛冬! 封宬看着,面前的云落 落,银月异眸流光溢彩。 然而。 华美之下,是上古神佛的冰冷与慈悲,无情与怜悯。 她眼中的平和还在,她的漠然却覆盖上来。 她眸中的包容无可遁去,她的麻木不仁又无所隐匿。 封宬瞳孔轻颤。 ——这是……他的落落么? 盔甲还在融合。 对面。 怪物忽然一把将抽干了的封慧扔了出去! 仰天长啸一声,比先前更快十倍地轰然袭来! 封宬面色一变,挥起追云剑便迎了上去! “当!” 一声震颤,宛若声波! 星光崩开! 竟将那迷障荡开许多! 微蓝月光倾泻下来! 院子内,众人霍然看到了内里隐约情景! 登时一惊! 小甯当即飘到高处。 鬼火一蓬! 朝中间一指! “去!” 守在八卦之位的一众侍卫登时夹挟鬼火,如流光袭去! “吼!” 怪物被从四面八方袭来! 骤然狂啸! 猛地抬头! 释放出更多的黑气! “砰砰砰!” 数道撞击声! 赵一等人登时被弹开! 小甯大急! 眼看那黑气又将封宬缠绕进去,起身便想强入! 却被内里凶毒煞气逼得鬼火一晃! 差点染了血煞之魔! 她着急地原地一转! 朝众人吼,“再守! ” 迷障内! 鬼火从四面八方突袭而来! 生生逼得怪物不得不撤开大半力气! 封宬趁机一刺! 怪物被再次逼退数步! 它狂躁地大吼! 十指上的指甲骤然伸长,朝着封宬便再次扑杀而来! 封宬眼神一凝! 脚下不动,再次抬剑阻拦! 怎知这怪物身后竟骤然出现无数黑气! 一张张狞恶的,怨毒的脸,全都出现在黑气里! 朝封宬咒骂怨恨! ——是你杀了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好恨!我好恨啊! ——你不得好死!畜生! ——啊啊啊!谁来救救我! 是一个个被宋南晖杀害的死者! 封宬要紧牙关,抬手! 追云剑上,星光溢开! 忽而。 那些咒怨而哭的鬼吟中,传来一声低呼。 ——三殿下…… 封宬霍地抬头! 就见,崔玉生的脸,七窍流血地朝他看来! 他眉头一拧! 脚下用力一蹬,抗住怪物的压袭! 谁知那怪物竟猛地一抬手,从侧面,朝封宬的腹部抓来! 封宬牙关一咬! 不能让出身后的云落落! 正在那利爪几乎碰到他的衣裳时! “咯嗒。” 一声金戈如击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怪物的动作骤顿! 封宬猛地回头。 第三百九十三章 三郎,来助我 就见,云落落,半身盔甲半身道袍地,站在他的身后。 那只覆盖铠甲的手,抓在了怪物伸出的利爪上。 然后。 往旁一甩! “砰!” 怪物就被扔开数米之外! “吼!” 它发出愤怒至极的狂吼! 封宬手中追云剑,星光熠熠。 他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云落落。 见她薄唇轻启。 语气淡冷地说:“三郎,来助我。” 檀口之中,霜气凝结。 话音落下! 她整个人便如紫色列缺,轰然而去! 一拳,重重地砸在怪物身上! 怪物抬手一挡! “砰!” 众人只觉,脚底的地面都轻晃起来! 小甯惊愕地看着那黑色的煞气之上,骤然浮现的那片紫黑之色! ——这是?! “吼!” 一拳砸下,怪物的手臂竟皴裂而开! 它狂叫着,猛地抓过身体里所有的内脏,全都塞进口中! 云落落身形一转,再次砸下! 砰然涨大有两层楼高的怪物,狂吼着,一拳挥去! 旁侧,一道流光蓦然刺来! ——是封宬! 他一刺不中,落地,便看云落落也从半空落下,当即脚下一转,抬起追云剑! “当!” 云落落双脚落在了剑上! 双腿微屈。 下一刻,便如鸿光, 自追云剑的星光之上,轰然袭去! 封宬脚下一蹬! 同时跟上!追击而去! 一紫一星。 如两颗急速碰撞的流萤。 在这浓郁暗黑不见光色的煞气之中,划开一道又一道的残影。 他们或交叠,或夹击,或上下而攻,或并肩往前。 云落落的每次下坠。 封宬都会早有准备地守在那处。 用他抬起的剑,他的肩,他的臂弯,他的腿,去为她垫出更少一寸的袭击时间!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金鳞开! “咔嚓!” 云落落一拳轰下! 终于。 那怪物周围铁石般的肌肤崩裂出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封宬心头热血骤涌! 他猛地落地,脚下分错! 双腿微曲。 一手呈折抬起,一手朝外横起追云剑。 朝上高呼! “落落!来!” 如流陨坠落的云落落一个翻身,如紫黑的蝶,脚尖轻点落在了封宬曲起的臂弯上。 封宬眼眸一抬。 错开的双腿骤然紧绷!朝上急速发力! “唆!” 便如电光,遂然而去! 追云剑在他右手星华如流水,云落落在他的左肘凝然如夜蝶。 “吼!” 怪物发狂地冲了过来! 与封宬一个交错! 追云剑梭然一划!残光如鸿! 手 肘上的云落落腾空而起!一拳轰下! 两相擦肩而过! 封宬骤然停步! 抬手,接住徐徐落下的云落落。 手中追云剑星光迸溅! 缓缓侧眸。 “砰!” 怪物那张血肉一片的头颅,掉落在地。 巨大的身躯,在短暂的停滞后,轰然倒地! 前一刻还萧杀肆虐的鬼哭罡风,顷刻消止。 周遭寂静到几乎让人误以为进入了彼岸的世界。 头顶的太极金阵,宛若燃烧的纸,退散而消。 封宬怀里的云落落忽而一软。 他一惊,下意识将人抱紧。 另一手上的追云剑,登时化作星光四溢散去。 他转过头,便见,怀里的云落落,覆盖半面以及胳膊的盔甲如墨汁散开。 黑暗之中。 那双如露的月眸,缓缓闭合。 他一把将人抱住,“落落!” 周遭的黑气缓缓散去。 月水温柔又安静地洒落下来。 小甯的声音由远及近,“怎么了!怎么了!” 封宬看到了云落落苍白的脸。 以及,她翻开的手腕上,那猩红涨紫的图腾! 盔甲褪去,可是那血脉却喷张撕咬撕裂她纤细的胳膊! 她的周身,寒意笼罩! “落落。” 封宬的心底直颤,抓紧了云落落的胳膊,俯身过去, 声音发抖,“落落,是不是痛?不要忍,不要忍。告诉我,告诉三郎,是不是痛?” 云落落眼眸半阖,看着这样的封宬,轻吐了一口气。 这般初夏的暖夜里,居然还能隐约看到那口中吐出的幽幽寒气。 她张口,“困。” 封宬心底发慌,不知这个时候能不能让她睡! 便听小甯说:“带她回平康坊。她的包裹里肯定有对付这玩意儿的丹药!快走!” 说着,便先飘了起来,朝后头喊:“小五,去拉马车!一三四,你们三个留下来善后!小九带人给他们搭把手!小七呢!小七!你先去探路!” 暗七刚要走,又听小甯在后头说:“小黑小白都跟着他!凡是有挡路或者窥探的!” 她顿了下,“直接宰了!” 暗七扫了眼那地上巨大的怪物尸体,又看被封宬抱在怀里脸色惨白的云落落,以及同样脸色不好的三殿下。 嘴角渗出一丝狞笑。 “遵命!” …… 皇宫,飞云宫高高的汉白玉雕饰凭栏边。 “啪啪啪。” 掌声响起。 空虚子笑着惊叹,“好生厉害!这样的玄术,当今九州大陆中,无人能出其右了吧?” 说着,故意朝另一边的云皓瞟了眼。 然而,兜 帽之下,并不能看清他此时的脸色。 “阿弥陀佛。” 空心转动念珠,“天道难成,终不负我大玥之诚,得此子,是万民之福。” 空虚子咧嘴,笑了起来,背靠着凭栏看向空心,“圣僧准备如何做啊?” 空心望着那小院内渐渐散去的太极金芒,片刻后,缓声道,“再探。” 空虚子意外地眉头一挑,朝云皓瞄了瞄,笑:“那便用用我留在那边的那两个蠢货?” 空心没说话,只转动着念珠。 空虚子了然一笑,“我之后便去安排。” 忽听空心问:“白真人何在?” 空虚子讶异,“圣僧何故问起他来?那个没用的东西,上回在白云山那儿,非但没拿到山神的全身,还叫人削了手,到现在还在金陵养伤呢!” 空心转着念珠,看着那小院的方向,道:“他与此子接触过。让他回京,我要仔细问他。” 空虚子眉头一挑,笑着答应,“是。” 身后。 额点莲花的貌美小僧上前,笑道,“圣僧,太妃求见。” 空心颔首。 空虚子便与云皓下了台阶。 云皓转身便去。 却听空虚子又在身后笑:“白真人回京,你那小师妹的事儿,可就藏不住了哦!” 话音刚落。 第三百九十四章 阳气……够么? “唆!” 一道轻微的破空声。 下一瞬,云落落的披风一角缓缓垂落,人已出现在空虚子面前。 一手符篆夹在指间,正要朝空虚子的心口贴去。 一手横握一柄雕刻繁复咒文的柳木刀,正刺向空虚子的眼珠子。 空虚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尖刃。 倏地笑了,“大先生,还这么讨厌我呀?” 云皓不语,符篆往前一贴! 空虚子顿时倒抽一口气! 阴森枯木的面上,登时浮现数道红芒! 如道道裂痕,自他那肌肤底下寸开! 他痛苦地发出一声闷哼! 云皓手腕一收! 符篆脱落。红芒尽消。 他往后退开一步,转身便去。 空虚子捂住胸口,艰难地咳了两声,脸上却又诡异地浮起一丝笑意。 “这么凶的呀?” 他抬头,看云皓走远的背影,良久,轻声道,“是心疼你那小师妹,还是……仍在恨我啊?” …… 平康坊的宅子内。 “小道姑!你别睡呀!睁开眼,瞧瞧!这里头有没有什么丹药啊?” 小甯扒拉开云落落的大包裹,一通翻找出十几个药瓶瓶,却又不知哪个能有用,只好飘回到床边,问:“你这手上的什么鬼东西?天爷的!不会是叫那怪 物咬了吧?快点的,你那些丹药,看看哪个有用?” 封宬听出——连阿姐都不知晓落落手臂上的咒。 他握着云落落的手,包裹着布条的手指已然散开,他也顾不上,只不断地握紧她的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 似是感受到他的担忧和焦急,云落落终于慢慢地睁开眼。 那双如水安静的眸,依然月色潋滟。 她看着对面的封宬。 小甯看得就是鬼火一闪,“你这眼怎么还这样啊?” 她说着,又飘回到桌边,一瓶瓶拿起药看。 “这个么?”“这个?”“哎!好像都不对啊!” 封宬望着目色诡美的云落落,忽然道。 “阿姐,你出去一下。” 急得团团转的小甯一滞,扭头就骂,“我出去干嘛,你……” 一回头,瞧见床边两人景象。 顿了顿。 没再出声。 挤着门缝,飘了出去。 一到门外。 就见齐刷刷一排人立在那儿,全都朝她看。 四喜一脸担心地抬头问:“长公主殿下,云先生没事吧?” 这小家伙,对她的身份接受得倒快。 她没吱声,朝不远处静静飘立的紫鸢招了招手。 紫鸢落了过来。 她朝门后瞥了眼,才说道,“小道姑累了 就喜欢吃甜的,给她准备些。” 紫鸢微微俯首,“是。”便朝厨房飘去。 四喜一见,立马追去,“我给你帮忙,紫鸢姐姐!” 暗七抠了抠下巴,道,“平康坊有家琴坊的鲜花饼不错,我去瞅瞅能不能买点儿。” 刚要走,就听黑影在后面道,“那家还有桂花露,这个季节也不知卖不卖。你多问一嘴。” 暗七点点头,又听白影道,“甩头的那家典当铺旁边有个老伯支棱的大饼摊子,偶尔会做些甜汤给平康坊的客人醒酒。你顺道带些回来。” 暗七回头瞅了瞅几人。 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刚要走。 就听赵五喊了声,“等会儿。” 暗七嘴巴一撇,朝他看,“你也有旁人不知晓的卖好吃食的地儿?” 赵五失笑,摇摇头,将一个钱袋放在他手里,“琴坊隔壁的岁丰楼有味道不错的雪皮软糕,不是很甜,不过应当也足够可口,夜里也好克化。” 暗七一脸木然。 又听赵五道,“另外再瞅些别的吃食买一些。夜深了,大家也都累了。吃饱了才有力气不是?” 暗七朝他看了眼,一攥钱袋,跳上墙头,没了影。 …… 房间里。 云落落听着外头的动 静,轻慢地眨了下眼。 封宬的嘴角浮起几分笑意。 他握着云落落的手,朝自己跟前拉了拉,推开她的袖子,便看到了那狰狞如般若面的图腾,在肆意地扭曲着云落落的肌肤和血脉。 他轻吐出一口气,又问:“疼么?” 云落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封宬心头疼地一抽。 他看着那图腾,再次问:“没什么法子,能压下去么?” 云落落月眸平和,安然说道,“现下没有力气。” 看着她手臂的封宬没再说话。 房间内,只有灯罩下的灯火,静静燃烧。 光影投落在那素雅的屏风上,飘微安缓。 云落落累极又一次地要缓缓闭上双目。 忽听封宬问:“吸食阳气也不行么?” 将要闭上的双目睁开。 云落落望去,便见封宬慢慢抬眸,雪白如玉的脸颊侧面,绯色在温和的灯光下,如烟霞流动。 他看向她的眼睛,问:“行不行,落落?” 云落落没说话。 被握着的手,慢慢地蜷起一点儿。 她看到,封宬的耳尖,都被那烟霞给晕染成了朱色。 终于开口道,“我今日已取你一丝阳气。若取之过多,只怕你……” 话没说 完,被握着的手指一紧。 封宬微微朝她靠近,低如轻喃地说:“只要你不疼,落落。” 月眸中,倏而流光缱漾。 她看向靠近过来的封宬,属于男子的阳刚之气,夹在着药草的幽香,裹进了她的鼻息内。 带起了心底一层从未有过的涟漪之潮。 细微的,怦然的。 “!” 手腕的咒,忽而如撕裂般剧烈地鼓噪起来! 云落落手指一蜷,那股涟漪,顷刻荡开无痕。 封宬注意到了她倏然静冷下去的眼波,那并无情意的月眸,清寒之色叫人……心落。 他往后退开半分,刚要试图说什么。 便听云落落说:“受不住的时候,就推开我。” 封宬一怔。 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便见云落落忽而起身,靠了过来。 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倏然偏头凑近! 接着。 唇上一软! 他彻底呆住! 不是唇角,而是……唇上?! 他像是被点了定身穴一般,僵木地坐在床侧。 云落落往后撤开些许,朝他看。 他试图想说什么,却发现云落落的月眸缓缓褪去,黑盈盈的瞳孔,露出从前他喜见的安宁平和。 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只喃喃低问:“阳气……够么?”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不够的,三郎 他还想去看云落落的手臂。 却被云落落反手握住手指,往身前带了带。 再次抬眸。 就见云落落静谧的黑眸里,露出几分温柔的笑意。 再次朝他靠近,私语般悄悄地说:“不够的,三郎。” 封宬眼底一颤,分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脑子又像是浆糊了一般。 他张了张口。 “那……” 话音刚启。 身前的女孩儿已然仰头,再次亲吻了上来。 这一回,同样是轻触即分。 他愣愣地看着她。 便见她抬目,朝他看来。 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然后,再一次地,送上了她的唇。 她没有再后退,也没有一触便离。 那馨香与甜美,一直在他的鼻息前,撕缠纠磨。 封宬感觉到了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被抽离,连意识都微微恍惚起来。 心脏乱成一团。 眼前全是这个女孩儿的脸。 她平静的,她瞪眼的,她浅笑的,她委屈的…… 那些细小的,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她。 忽而。 唇上被轻轻一咬! 他不可置信地微微瞪眼,垂眸,便看到怀里的女孩儿,也抬起双眼,朝他望来。 四目交接。 那双眼睛忽而轻轻地弯了下。 “嗡!” 脑子里,彻底 混沌一片! 他终是抬起手,轻颤着,环住了女孩儿的腰。 扶上了她的背,按住了她的脖颈。 他张开了开启心魔的齿列,他伸出了纠缠欲望的肆意。 他忘却了所有的理智与礼数。 他反客为主,他鸠占鹊巢。 他纵容了自己的放肆。 他将她紧紧地禁锢在怀中,无法控制地,深深地,吞噬了下去。 …… “喀哒。” 门被打开。 蹲在院子里的一排人齐刷刷扭头。 就见。 云落落走了出来,顺手,还带上了房门。 小甯先飘了过来。 还没开口。 抓着卤鸡腿的四喜问:“云先生,三殿下呢?” 云落落走了过来,看到摆在石桌上的吃食,道,“他累了,睡着了。” “??” 一众侍卫。 “……”小甯歪着鬼火。 赵五朝房门处看了眼,笑道,“那云先生也来一起吃些吧?这鲜花饼是平康坊的特色,刚出炉的,您尝尝?” 云落落接过,便看紫鸢从院子里掠过,端了一盘精致的桃花酥。 她的目光落在院子里新搭建好的缠满花枝的秋千架上,片刻后,又看向紫鸢端着的桃花酥。 ——这是大师兄最爱吃的糕点。 伸手,也拿了一块,道,“多谢。” 紫鸢面含喜色地微微俯身。 四喜抬头瞅了瞅她,忽然道,“云先生,您瞧我做的秋千架子,好不好看?您试一试?” 小甯无语地看她,“这大晚上的,玩什么秋千啊!小道姑,你那胳膊,如何啦?” 云落落却没回答,反而抬脚走到了秋千架边,上下看了一圈后,转身,坐了下来。 “……” 小甯鬼火闪了闪,瞧见她的脸色,到了嘴边的话又没法发挥。 咳嗽一声,飘过去,落在她的腿上。 抱着鬼火问:“你怎么啦?” 云落落吃了桃花酥,踮起脚尖,慢慢地荡开。 嘴里的甜腻化开。 却覆蔽不去,方才在床榻上,那纠缠的颤栗。 她伸手,摸了摸秋千架上次缠绕的花枝,轻轻地开口:“以前,观主念的话本子里,有说过天上的仙女荡秋千的故事。” 蹲在石桌周围吃东西的侍卫几人全都看过来。 云落落的声音很平和,安静,如这院子里静缓的月光一般,宁谧地铺洒在每个人的周身。 “故事里说,仙女喜欢荡秋千,便下令凡间的百姓给她造九千九百九十九架秋千。” 小甯听得鬼火直抽——这什么骗小孩子的故事啊! “百姓做不出来,仙女就要 杀死这些百姓。有一个国家的太子不愿百姓受罪,就去找到了这个公主。说,愿意生生世世给她推秋千。仙女很高兴地答应了。” 小甯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想偷偷跑去房里看看‘柔弱到先睡’的弟弟。 “可是,第二年,太子就后悔了。” 云落落口中的甜腻消融,她又吃了一口鲜花饼,看眼巴巴望着她的四喜,吞下口中的饼,继续道。 “太子说,仙女太霸道太蛮横又太恶毒。他是一国的太子,有大好的前程和凡人想都想不到的权势,还有爱他的女子。不该只停留在仙女的身边,徒耗岁月。” “于是,他背叛了仙女。” “他离开了仙女,回到了自己的朝都,娶了一直痴等他的女子。” 四喜猛地瞪大眼。 小甯回头瞅了眼,坐了回来,瘪瘪‘嘴’,问:“然后呢?” “仙女生气极了。” 云落落晃着秋千,慢慢地说:“她把太子和他的妻子全都抓了回去。可是,她却因为爱上了太子,不舍得伤害他。便将太子的妻子,抽筋剥皮,残忍地杀害了。” 小甯的鬼火又晃了晃——这谁啊!胡编乱造这种故事!会带坏小孩子的知不知道啊! 四喜也抱着鸡腿 惊呆了,“仙女不是很好很好的么?” 被暗七又塞了一块糕点给堵住了嘴。 云落落看了他一眼,道,“是啊!这个仙女是个很坏很坏的仙女。” 四喜顿时一脸被打击了的模样,连手里的鸡腿都不香了。 赵五蹲在旁边道,“这太子不够仗义,他那太子妃也是无辜。” 暗七黑影白影跟着点头,一边啃手里的胡饼。 云落落吃完手中的鲜花饼,轻轻地捻着指尖的余热,靠在秋千架上慢悠悠地晃着。 “噗。” 一朵鬼火倏然在她轻捻的指尖燃起。 把腿上晃悠悠很惬意的小甯给吓了一跳,惊得自个儿的鬼火也跟着一抖! 一抬头,却瞧见。 那鬼火之中,忽而有光影闪动。 小甯骤然明白过来。 “走马灯?” 她飘了起来,却发现内里出现了宋南晖的身影,“宋南晖的?哎?我记着他不是还没死么?” 说着,朝赵五看。 赵五安顿好平康坊后又去见过了周威,点了点头,“伤得不轻,不过确实还活着。周大人带回京兆府衙去了。” 小甯瘪瘪嘴——周威估计有得忙,也不知能不能忙得瘦一点儿。 然后又听那鬼火里传来欣喜娇羞的唤声。 “南晖哥哥。” 第三百九十六章 走马灯火 暗七几个立马抓着胡饼,全凑了过来。 四喜扒拉着赵五的胳膊,问:“郡马爷有妹妹啊?” 小甯大约知晓这是谁的走马灯了。 抱着鬼火飘坐在暗七的肩膀上,道,“是郡马那个青梅竹马的。” 当时在场的一众侍卫,顿时齐刷刷地想起之前的那个挂着一身脏腑的怪物! 赵五几个顿时一阵反胃,连胡饼都吞不下去了。 唯独暗七,一脸无所谓地啃了口饼,边嚼边继续看那走马灯。 灯火内。 宋南晖笑着回头,朝这边伸出手来,“璐儿,你终于来了。” 一双手臂出现,扑在了宋南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带着哭腔委屈小意地埋怨,“南晖哥哥,你可知晓璐儿等你等了多久么?你要是再不来接我,我爹就要把我嫁给县老爷做填房了。” 宋南晖爱怜地抹了抹她的头,笑:“放心,以后你就永远地陪在我身边。” 小甯顿时恶心地鬼火一颤。 赵五摸到个酒囊,一边拔开塞子,一边说:“瞧郡马爷这身装扮,这时候,已经跟郡主成家建府了吧?” 成了家,有了妻室,却又去找青梅竹马陪伴自己? 呵呵。 灯火一闪。 封慧的身影出 现在光影里。 一身华丽的服饰,艳丽到俗气的妆容。 高高在上地坐在鹅颈交椅里,冷冷地看过来。 宋南晖站在侧面笑道,“郡主,这是我远房的表妹。年初父母双亡,她想着京都尚有姨母一家,便前来投奔,谁知姨母家却早已举家搬离。她走投无路,便来寻了我。” 封慧的面色不变,只是放在扶手上的指甲慢慢地抠住了漆木。 宋南晖又朝这边望来,目光里满是温柔:“我的意思是,暂且让她在府上住下。不过也是添一双筷子的事儿,郡主府也不是养不起。” 站在灯火外的几个影卫全都傻了眼。 黑影没忍住‘哇’了一声,“这是让郡主替他养外室,还大言不惭地说是他的钱?” 白影冷冷地开口:“倒是平生所见之厚颜无耻。” 小甯瞅了瞅这几个义愤填膺的侍卫,心说,你们搁这听评书呢? 灯火忽悠一闪。 封慧再一次出现,却是举着一个茶盏朝这边狠狠砸来! “啊!” 璐儿的叫声伴随着摔倒声,瞧不见脸孔,却也觉得她此时必然是可怜极了。 封慧转身,拿了滚热的茶壶又要朝这边砸来。 却被扑过来的宋南晖一把拦住, “郡主!您这是做什么?” 封慧一把挥开宋南晖,伸手指着这边,怒道,“宋南晖!我问你!这么个心术不正的东西,你准备留在郡主府到何时?” 宋南晖一怔。 这边,璐儿的声音再次响起,“都是我的错,郡主您别为难南晖哥哥……” “啪!” 封慧一把将水壶砸在她面前的地上,满面扭曲,“南晖也是你能喊的?!” 璐儿吓得又哭了起来。 宋南晖焦急地跑过来,伸手,将她护在了怀里,回头看向封慧,“郡主,我同表妹当真毫无私情!她如今确实走投无门。您权当是府中多了个下人,何需同她如此斤斤计较?” 璐儿哭得愈发厉害,缩在宋南晖怀里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 封慧看着这相依相偎的二人,气到浑身发抖。 片刻后,忽而狞笑着退后一步,“是!既然是郡主府的下人,那她的生死自然就由本郡主来决定。郡马是这个意思么?” 宋南晖顿时紧张起来,“郡主,您这是何意?” 封慧的面上却露出几分扭曲的温柔,“郡马放心,再怎么说,也是郡马的表妹,本郡主自是随意打杀不得。不过么……” 她上下打量了一 圈靠在宋南晖怀里的璐儿,笑得红唇猩艳,“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在郡主府,到底是埋没了。我啊,从皇亲贵胄里头,给她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不比她在我这小小郡主府上受委屈更好?” “噗!” 赵五一口酒喷出。 暗七黑影白影齐齐点头。 四喜惊叹,“哇啊!兴平郡主好聪明啊!” 小甯抱着鬼火无语地看着兴致勃勃的几个熊孩子,摇了摇头——封慧的脑子全用在怎么整治算计人上了。 她要是真能给人家找个好人家可就有鬼了。 灯火再次一闪。 宋南晖坐在一张雕八仙的圆桌旁,桌面上摆着几盘精致的菜品和酒壶。 他一口饮下手边的酒盏。 旁边伸过来一双手,扶了酒壶,小心温柔地给他再次斟满。 “南晖哥哥。” 是那娇怜的璐儿的声音,这一回没有哭,却带着无限的不舍与依恋,“璐儿不日就要离开郡主府,被郡主送去那个五十岁的老伯爷家做妾室了,便再也见不到哥哥了。饮下此杯,就当作别了。” 宋南晖一颤,握着的酒杯里的酒水全都洒了出来! 他一把抓住面前的手,不住摇头,“都是我的错!璐儿!是我害了你 !” 璐儿慢慢地靠进他的怀里,温柔又包容地说道,“是璐儿同南晖哥哥没有缘分。听闻那老伯爷喜好凌虐妾氏,手里已不知死了多少个无辜娘子。” 说着,喉头一哽,抬头轻语,“也不知此生还有无可能再相见,南晖哥哥,我……” 宋南晖双眼迷离地望下来,脸上红得异常。 他摸向璐儿的脸。 忽然一把将人抱起来,走进了内室! 接着,一下脱了自己的外衫,同时急切地说道。 “璐儿,我不会让你去伺候那个老头子的!你是我的,是我的……” 小甯傻了眼。 眼看着那灯火里的光影几乎成了活春图! 鬼火一蓬,猛地挡在那灯火前头。 大嚷,“都不许看!” 赵五咳嗽一声,举起酒囊看别处。 暗七啃饼。 黑影白影拿手点对方——说你呢!就说你! 唯独一个四喜,咬着鸡腿嘟囔,“哎呀!这有啥!长公主殿下,您让让,挡着奴婢啦!” 个厚脸皮的小崽子! 小甯鬼火一圆!刚要骂人! 后头。 灯火忽而被拢住。 云落落静静的声音传来,“三郎说过,这些不好叫外人看的。是我失量,对不住。四喜,你不要看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其之恶 四喜眨巴眨巴眼睛,“哦……好吧……那还有别的么?” 小甯无语——这孩子,还真当看戏呢? 恰巧那走马灯火微乎一闪。 再次传来璐儿的声音。 不似先前的娇羞怜弱,却带上了几分妩媚的勾人。 “南晖哥哥。你说我的主意到底怎么样嘛?” 小甯小心地瞄了眼,确定那灯火里的光影没啥不该看的,让到一旁。 云落落也松开了手。 打着岔的几人立马又凑过来看。 便见,光影里。 宋南晖手里端着一碗汤药,似在犹豫不决。 柔软的手伸过来,将一包药粉倒在里头。 继而温柔地蛊惑,“反正您也不想要郡主的孩子,到时还是得和郡主姓去。就不如让郡主喝了这药,再生不出孩子了。” ——我滴个天? 小甯鬼火一闪,什么玩意儿? 光影里,那手指伸进汤药里搅了搅,笑着继续说:“只要以后我生了孩儿,挂在她名下,也是一样的。到时候,孩儿自然也是跟你姓,还是我们的血脉,以后定然是向着我们的。南晖哥哥,你不觉得,这是天下最好的事了么?” 走马灯火旁。 众人看着最终在视线注视下步步远去的宋南晖,集体沉默。 还是四喜。 把鸡骨头捏在手里,瘪瘪嘴,“这心眼儿,比奴婢见过最恶毒的坏蛋都不遑 多让呢!” 小甯鬼火抽抽,摇头,“这么算计封慧,以她那性子要是知晓了,能放过她?” 话音刚落。 走马灯火一闪! 一道凄厉的叫声陡然响起! 惊得几人一跳! 原本在石桌旁收拾的紫鸢猛地闪到了云落落的身后,手里还攥着个……空屉笼。 光影里。 到处都是血色! 封慧站在高一点的一块空地上,俯看过来。 面上却是恶毒与狰狞! 手里还拿着一把带着倒刺的鞭子。 高高举起。 “啪!” “啊——” 血水迸溅! 光影外,院子里的几人全都鸡皮一层! 封慧尖利的骂声传来,“下贱恶毒的脏东西!连我的肚子也敢算计?怎么?我生不出孩子,养你的孩子?以后你来做郡主府的女主子?哈!我还没见过比你更下作的娼妇!” “啪啪!啪啪啪!” “啊!郡,郡主,我错了,我错了,求您……啊啊啊!” “求我?当时你给南晖下药之后,就求过我。我忍了恶心留了你。你倒好,现在是想翻天了?一条母狗,求来本郡主的施舍,现在反过来还想踩到本郡主的脑袋上来?谁给你的脸?下滥腌臜的贱胚子!” “啪!” “啊!郡主,我真的错了,求求您,呜呜,求求您……” 封慧厌烦地一把甩开被握住的鞭子,“ 来人,剁了她的胳膊!割了她的舌头!再把这双眼珠子给挖了!不,整张脸都给我捣烂!” “不!不要!” 璐儿尖利的叫了起来! 可是,下一刻,光影里,血色一片! 模糊中。 传来宋南晖悲痛欲绝的怒吼,“封慧!我要你杀人偿命!我要休了你!” 封慧发了疯地尖叫,“宋南晖!你敢!!” 走马灯火一闪。 彻底熄灭。 云落落捻着的指尖一弹,那灯火便如烟灰,散开在夜色里。 众人看着那落入黑夜不见的灰烬。 赵五提了酒囊喝了一口。 黑影白影没吱声。 暗七吃完胡饼,又摸出一块肉干,啃了一口。 小甯抱着鬼火直摇头。 倒是四喜,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云落落,“所以,云先生,那个仙女儿杀了太子的妻子,是不是因为太子的妻子也使坏了?” 其他几人都钦佩地看他——好家伙!得亏你还能绕回去! 云落落踮着秋千,想到那话本子的最后,观主说。 “那太子妃贪图仙女美貌仙元,便蛊惑太子去毒害仙女,谁知却被仙女察觉。仙女一怒之下,杀了太子妃泄愤。 可太子从此以后便恨上了仙女,下令全国的人,再不许做秋千。 谁知,仙女却用太子妃的骨架,自己做了一个。 命太子在她身后替她推那白骨 森森的秋千架。 日复一日。” 那是一个挺无趣的故事,也没有很完整的故事结尾。 但是当时的她还是听得入了神。 坐在灵虚观高高的门槛上,问大师兄,“白骨的秋千架,是什么样子呀?” 大师兄刚刚从山下做完法事回来,还带了一坛酒给观主。 一听到云落落的问就跳了脚,一把将酒坛子砸向观主,大骂,“臭老头!你又乱讲故事吓唬落落!看我不弄死你!” 观主手忙脚乱地接住酒坛,大叫,“臭小子!要弄死为师你就上!拿这么好的酒出气算个什么能耐!” “……” 大师兄被观主气得哑口无言,追过去就打。 观主却一扭身,抱着酒坛跑了个没影。 大师兄追不过,气得又骂了两句,回到门槛边,将买回来的红豆糕放在她手里,摸了摸她的脑袋。 说:“师父乱说的。落落要是喜欢秋千架子,等下回,大师兄给你做一个啊!” 她伸手,再次摸着秋千架上的花藤。 如今,她的秋千架已有了。 可灵虚观已经倒塌了。 大师兄,也不见了。 她轻轻地说:“观主说的故事,其实都挺有趣的。” 风牛马不相及的一句话。 几人皆是一愣。 赵五并不十分知晓内情,可看到暗七几人的脸色,没有说话。 “小道姑。” 小甯忽然出声,“累了就别撑了,后面的事儿自有人去处理。去歇会儿吧!” 云落落点点头,起身,走过石桌,看到上头满满的甜食,又回头看了眼众人,眼神平和安宁地说:“多谢。” 赵五一笑,“云先生太客气了。” 便见云落落朝他们略微一颔首,推门,走进了正屋。 片刻后。 灯火熄灭。 小甯抱着胳膊转回头,飘落在赵五肩膀上,轻叹了口气。 赵五拿着酒囊看了眼正屋的方向,问:“云先生方才是?” 暗七继续啃肉干。 黑影白影蹲在石桌边继续吃。 小甯道,“可怜的孩子,她想念照顾她长大的观主了。” 赵五一愣。 随后,似是想到什么,握着酒囊,又大.大地喝了一口。 抬头,看半空残缺将圆的月。 小甯一起抬头看。 正是心下一片怅惘无奈之氛。 忽听一道大煞风景的稚嫩声音问:“主屋就一张床,云先生同三殿下,莫不是要同床共枕吧?” “……” “……” 暗七差点被肉干噎死!黑影白影齐齐呛住! 赵五一口酒喷了出来。 小甯飘下去就砸四喜的脑袋,“你个小兔崽子!一天到晚的脑袋里都想什么呢!” 主屋里。 云落落坐在靠窗的凉榻上,看窗外盛开的山茶花。 慢慢地闭上了眼。 …… 第三百九十八章 那些热闹 “啾啾。” 是小雀儿的啼叫声。 云落落恍惚睁眼,就看到一只灰扑扑的小鸟从窗台边飞了出去。 她一时有些恍惚。 记忆仿佛还残留在昨夜的‘秋千故事’记忆里,可眼前已被明媚的晨光渐渐覆染。 尘微在光缕里千般盘转,落在距离床边不远处的屏风上。 她微微一动。 才注意到——自己竟不知何时睡回了床上。 身上的被子盖得妥帖,鞋子被整整齐齐地放置在脚踏边。 她坐起来,愣神地看了会儿。 翻身下床。 走过去,拉开了门。 “嘎吱。” 门外的一众热闹的说话声,顿时扑面而来! “哎呀!三殿下,您不知晓啊!丰亲王当时的脸,那叫一个精彩的!咳咳!郡主仙去是叫人悲痛。可下官就是忍不住啊!这叫什么啊!万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周威那厚嗓门最响。 还有四喜尖利的笑声,“哈哈哈!再高点儿!四头领,推呀!” 赵一同赵三在商议着什么,声音细碎。 赵五赵六任劳任怨地在石桌上摆放碗筷。 暗七暗九站在角落里,身后似乎还有白影黑影。 小甯也挤在那一块儿,不知在嘀咕什么。 笑声,春日,晨晖,盛暖。 全都在眼前,肆意张扬地铺展开来。 云落落安静地站在门边,最终,视线落在了那端坐石桌边,背影修直如欣兰的郎君身上。 那是所有光的焦点,那是所有声音的源头,那是鲜活与生机的不息之所。 “小主人,您醒了。” 紫鸢出现,手里还捧着洗漱用具,“郎君吩咐下妖准备的。待小主人醒后可用。” “云先生您醒啦!”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云落落抬眸。 看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朝她看来。 那些善意的,含笑的,热情的,真诚的。 “云先生,早食有一品阁的蟹黄包,虽不是甜的却也鲜美得很,您尝尝?” “小道姑,还没洗漱吧?那什么,小三子吩咐准备了几件新衣裳,方才我让紫鸢给你放屋里头去了。你去瞅瞅可有喜欢的?我觉着那件天青色儿的好看,衬你的脸!” “云先生,昨夜真是辛苦您啦!帮着破了大案!小爷我……咳!下官我指定要升官啦!哈哈哈!都是托了云先生的福啊!” “云先生……” “云先生……” 分明是嘈杂到几乎让人分辨不清的各处声音,可云落落却每一句都 听见了。 最后。 她看到,封宬朝她走来,站在她的半步之外,垂眸看过来。 眸中晨熠生花,脸侧,烟绯淡染。 他看了眼她的胳膊,温声问:“还疼么?” 她望着他的眼,望着那里头的光,摇了摇头。 封宬唇角一弯,抬手,按了按她蓬乱的头发,“去洗漱。紫鸢,伺候你家小主人。” 云落落眨了下眼——他的掌心,很热。 封宬却已收回手去,道,“待会吃了早饭,随我去御察院。” 她看了眼他的手心,点点头。 …… 一个时辰后。 御察院侧门,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汉一瘸一拐地从里头走出来。 此人是谁? 正是先前发现茶娘子柳儿尸体的那间酒铺子的店主老张! 因‘偷盗死者财物,隐瞒事实’的罪名,被御察院抓来关了一夜,还挨了五板子。 那动手的可都是一顶一的功夫好手,差点没给他腰打断了。 他哭丧着脸拖着脚往前走,忽然就见一辆马车迎面而来! 那上头‘察’字,前一日他才在自家的店门口瞧见过! ——是三殿下! 吓得他立马往后一缩! 却见,那马车未至大门处,便停了下来。 他好奇地伸头看了 眼。 便见,那矜贵不凡的三殿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老张吓得脖子一缩,跟着又见三殿下伸手,居然亲自从马车里又扶下来一个人! 老张瞪大眼。 却只看到那人一身道袍,纤细瘦弱,身杆倒是直得很! 穿着一身崭新的蜀棉所做的天青色道服,头上梳着个道髻。 “道士?” 他小小嘀咕一声,却不敢多留,转过身就想走。 忽而听到马车前头传来一声悲痛嘶哑的哭声。 “可怜的孩子们哪!这都是遭的什么罪哟!” 他一惊,忍不住又探头望去。 便看,那御察院的大门口,居然抬出了一具具尸体! 有几个站在台阶下的人。 他认得其中一个——浮梦楼的老板,孙羽! 只见他哭着扑在了其中一具盖着黑布的尸体上,哑声哀恸,“是叔对不起你们啊!叔有错啊!好孩子,好孩子啊!你们死得冤屈啊!” 他的身后,好几个不敢动弹的人也终于上前,掀开盖着尸体的布看了眼,随后跟着哭了起来。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层阴霾,盖在御察院森冷的大门前。 公府衙门前,最忌讳这样的哭声。 可那些黑甲黑刀宛若鬼差罗刹的黑面 御察院侍卫,却无一催促呵斥。 甚至堂堂三殿下,也只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老张躲在后头,忽然微微瞪大了眼! 那边。 台阶上又走下来一人,饶是周身褴褛狼狈,却也能让人认出—— 浮梦楼的台柱子! 小玲珑! “孙叔。” 他走下台阶,含泪唤了一声。 痛哭的孙羽猛地抬头,看到他一下冲了过来! 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下一个劲地看,“好孩子!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吓坏了吧?吓坏了吧?” 小玲珑红着眼睛摇了摇头,“我没有受伤,多亏大人们去得及时。” 孙羽这才想起来,立马抬头四处一寻。 不想居然正好看到封宬站在一旁。 立马拉着小玲珑走了过来,也不说什么,当头就跪了下来。 “砰砰砰!” 几个头一磕,原本才结痂的脑门立马又流了血,他也不在乎,颤抖地高呼,“谢三殿下的救命之恩!谢三殿下替孩子们雪冤!谢三殿下!谢三殿下!” 小玲珑一张精致美丽的脸上也满是感激,跟着深深叩首,“多谢三殿下救命之恩。” 封宬的身侧,云落落微微错开一步,让开了他们的跪拜。 封宬没说话。 第三百九十九章 续 赵一从后面走过来,伸手扶起了二人,“案子暂了,你们就先回吧!”顿了下,又道,“好生安葬死者。” 孙羽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连连点头,拉着小玲珑又给几人行了大礼。 然后转身,去吩咐带来的人,将尸体拉走。 又有另外几人上前,给封宬磕头。却也有人忌惮着,并不上前,领了尸体就走。 小玲珑回头,就见那个如玉如松的郎君站在御察院冰冷阴森的大门前,面容温雅,目光柔和。 “走吧!” 孙羽拉了拉他。 他点点头,转过身,上了轿子。 轿子穿过延寿坊与太平坊的交口时,与拐着腿扶着腰往另一头走去的老张擦肩而过。 他扭头,看了眼额头流血,抬袖子擦眼泪,却是一脸感激模样的孙羽。 瘪瘪嘴。 朝旁边啐了一口吐沫,小声嘀咕了一句不知什么玩意儿。 就听前头有人招呼,“哎哟,老张啊?” 老张一怔,抬眼一瞧,可不就是他家对门的那鞋匠老赖头么!正赶着辆驴车在路边儿瞧他,“你这是……放出来了?” 一听这话头,老张便知晓自己昨儿个的那事儿是已经传开了,顿时有点儿没脸。 呵呵笑着,问:“ 赖老弟这是哪儿去啊?” “家去啊!” 老赖头上下一打量他,呵呵一笑,“行了,我捎你一程吧!” 老张正愁不知怎么回去呢,一听立马也不客套了,道了声谢便爬上了车。 老赖头一甩鞭子,车子便慢吞吞地朝前走。 老张被颠得不行,只能趴在车上一个劲抽气。 老赖头笑他,“你啊!就是个钱窟窿里爬出来的,那死人的东西还偷!也不怕晦气!活该多打你几板子!” 老张瘪嘴,“这一阵子铺子的生意不怎么好,家里那老的小的都等着张嘴,还买药。我也是一时……唉,别提了。赶紧地回吧!这一整日没回,估计家里有得闹。” 老赖头又甩了一鞭子,问:“哎?对了。听说三殿下已经抓到‘采花贼’了。” “啊?” 趴着的老张猛地抬头,忽又想起方才孙羽的话,“是何人啊?” 老赖头左右瞧了瞧,低头过去,悄声道,“这我也是听说的,据说,是崇德坊里那位贵人呢!” 众人皆知,崇德坊里就住了一位贵人——兴平郡主! 老张一惊,“啊?那郡……那贵人为何要如此杀人?” 老赖头摇头,叹气,“谁知道啊!唉!这世 道啊!怕是要乱哟!” 老张皱了皱眉,想起那间丢在酒铺子里的尸体,以及手里攥着的那枚金鱼挂饰。 正琢磨着。 就听老赖头说:“哎,到了,要我扶你一把不?” 老张一抬头,瞧见自家院门,立马起身道谢,“改日请你喝两盅,多谢。” 老赖头摆摆手,赶着驴车就走了。 老张推开门,原以为抬眼所见不是小孙子的哭闹便是老妻断了药的咳嗽声。 谁知。 入目的,却是蹲在廊檐下啃着胡饼一脸快活的小孙子,正同旁边靠在太师椅里的老婆子说话。 安安静静,祥祥和和。 不由一怔。 听到动静的小孙子抬头一看,高兴地冲了过来,“阿爷!” 老张看了看太师椅里微笑的老婆子,又看了眼小孙子手里的胡饼,问:“哪儿来的饼啊?” 小孙子嘿嘿一笑,“昨儿个晌午,有个穿黑色衣服,戴黑色大刀的大郎哥哥拿来的!还有阿婆的药!嘿嘿。阿爷!你吃!里头有豆沙馅儿!可好吃了哩!” 黑衣黑刀? 老张眼里骤然闪过御察院那些个跟鬼差无常一样索命的侍卫。 牵着小孙子走到廊檐下。 便见老婆子朝他瞧,轻摇头,“人给送 了些吃食来,说你犯了事儿,怕是要关几天。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人人都说御察院那地儿跟鬼窟地府差不多,只进不出,出的也只有孤魂野鬼。 那三殿下就是十八层地狱里头的阎罗爷。 杀人如麻,残忍无道。 可…… 老张看着眼前妥帖的老婆子,捏着胡饼吃得高兴的小孙子。 ——罪不及家人么? 忽而红了红眼眶。 扭过头,哑声道,“胡吣什么!” …… “殿下。” 赵三将门口的人全都安排妥当后,陪着封宬往御察院内走,一边说道,“还有两具尸体尚无人认领。” “其中一具正是那具被妖气吞噬干枯的,名叫胡安娘,是一间胡人酒馆里的舞女,没有打听到有亲朋可认领。” 封宬点头。 赵三再次说道,“还有一具,是崔玉生。” 封宬脚下微滞。 赵三看了他一眼,“他家中倒是有人在京城,可是……没人愿意前来。”顿了下,又道,“教坊司将他的遗物全送了过来。” 显见地是不想沾上瓜葛。 毕竟此案已涉及到兴平郡主以及他背后的丰亲王。 封宬没说话。 小甯从衣领里钻出来,鬼火直皱,“啧!人心凉薄啊 !” 赵四从对面走来,道,“殿下,宋南晖在牢里闹着要见您!周大人让他吵得没法,让属下来问问您,见不见?” 小甯听得直皱眉,“见小三子干什么?还能叫小三子给他翻案不成?痴心妄想的狗东西!真以为全天下都该他的?” 自从昨晚见识了那个叫‘璐儿’的走马灯,小甯几乎对这‘风流儒雅’的郡马爷的感观差到了极点! 赵四没吱声,只看向封宬。 封宬略一思忖后,道,“让周威把他带来。” 赵四应下,转身便去。 小甯趴在云落落肩膀上直扑棱鬼火,“见他干什么!你从昨儿个半夜忙到现在,连口气儿都没歇。好容易得了点闲儿还不歇歇?那种心都烂坏了的坏东西,给周威处置不就算了?看着就让人恶心!” 显见地十分不高兴。 旁边,云落落抬头,看了眼封宬。 封宬微微一笑,转身,绕过仪门,朝大堂后院走去,一边道,“阿姐若是不喜,待会便不让他见着阿姐,如何?” 小甯翻了个‘大白眼’,“哼!我偏要见!看他还能说出个花来!哎?小三子,你现在去哪儿啊?” 话音未落,便看到了那排黑色屋顶的小屋子。 第四百章 睡一觉吧 赵一上前,推开了门。 封宬当先一步,走了进去。 阴暗森冷的屋子里,摆放着两具尸体。 其中一具,干枯嶙峋,已没了人样。 另外一具…… 封宬站在门边的脚略停了停,随后才迈步,走了过去。 垂眸,看那停尸台上,了无生机满脸僵青之人。 原本被折磨到不堪入目的面部已被仵作仔细地清理修整过,隐约还能瞧见从前的静秀清冷模样儿。 身上的衣裳也换了件齐整干净的。 他的遗物被放在一边,里头,简简单单地几件衣裳,几本书册,和一座与这些素净格格不入的鎏金银竹节铜香炉。 封宬抬手,翻开了其中一本书页,慢慢地翻开到其中一页,看到上头笔墨圈出的‘血’‘可’二字。 因为匆忙,笔尖的颤抖带出了墨汁的波纹。 他慢慢地收回手,碰到了旁边的香炉上。 仔细看下,能瞧见那香炉的竹节处,因为常年的抚触,而浮起了一层淡淡的包浆柔光。 似乎能想见。 有这样一个清清冷冷的人,总是喜欢在夜里,将这座香炉端起来,似灯火一般,挪到自己的近前,安静地瞧着。 封宬垂眸,缠着布条的指尖轻轻地搭在那竹节处。 屋子内外,无人说话。 就听,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了另一边胡安娘的尸体边。 封宬抬目望去。 就见云落落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方帕子。 她想着先前那浮梦楼老板的动作,停了一息后,郑重又缓慢地,将帕子盖在了胡安娘那几乎已经不能说成是人的面部上。 众人皆是一愣。 小甯低声问:“小道姑,你干嘛呢?” 云落落收回手,没有回答,只是低低念道,“送逝者安息。” 小甯鬼火一闪。 旁边,静默的封宬看了眼那方郑重安静的帕子。 伸手,从袖中,也掏出了一方上等的苏绣棉帕。 赵一见状,立马上前想要接过。 不想,却见封宬将帕子摊开,然后,亲自,仔细地,又认真地,盖在了崔玉生鳞伤的面上。 赵一顿了顿,退后。 云落落转过脸看来,小甯无言地闪着鬼火。 门口的侍卫全都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光影从屋外无声地洒落,又喧嚣地激起这隐匿于空气中的尘埃。 最终,那些细微的飘渺,也全都在这寂静中,悄无声息地,散匿而去。 如这半世艰苦的浮尘,全都在这一方干净的、温柔的帕子的覆盖下,全都安息了下去。 “好生安葬。” 云落落抬头,看封宬走出了门外。 阳光从他的身前洒落,在他的身后,曳下了一道长长的身影。 她眨了眨眼。 伸手,将那座鎏金银竹节铜香炉拿了起来。 …… “落落。” 封宬推开门,“此处是我平时办公之余偶尔小憩之处,已吩咐赵六重新收拾了一番,你昨夜……” 话音忽而微妙地卡顿了一下。 也不知想起什么,如雪玉面颊上,微绯浅潋,他快速朝云落落看了一眼,又继续故作无事地说道,“未休息好,且在此稍作小憩。” 小甯注意到刚刚那个停顿,鬼火怀疑地眯了眯,问:“你要去哪儿啊?” 封宬倒了一盏茶放在桌边,“宋南晖那处还需得问话,案子后面的事儿也需得料理。” 说着就停了音,视线落在云落落抬手放在桌上的物事上——那座鎏金银竹节铜香炉。 小甯又说道,“那你也没休息好,周威不是还没来么,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坐下来一起歇歇!” 封宬没动,只是问:“落落,这……” 云落落将手拿开,道,“此物已有灵光,不可随死者下葬。” 封宬意外,看那香炉上鎏金光润,没有出声。 又听云落落说:“三郎。” 他抬眸。 便见云落落一双黑瞳安静宁谧,温和平宁地看着他,“观主以前对大师兄说过,有时候,难过的时候,睡一觉就好了。” 小甯的鬼火一晃。 封面眼底微微一动。 云落落朝旁边的软榻看了眼,拖了个矮凳坐过去,又转回头来看他,“你睡一会,我在这里陪着你。” 小甯咳了一声,飘到桌上躺平,说:“我也睡会儿,累了。” 封宬心头的酸涩顿时变得有些好笑。 片刻后,又浮起一抹浅浅的动容来。 他扫了眼根本不需要‘休息’的阿姐,走到了软榻边,有些无奈地低头笑:“落落,我并不需要休息……” 话没说完,却被云落落牵了手,往软榻上轻轻一拉,“三郎,听话。” 躺在桌上的小甯胸口的鬼火一抖。 封宬微僵,随后,被云落落按着肩膀,坐在了软榻上。 又在她平和的目光中,无法拒绝地躺了下来。 云落落满意地点了点头,就这么握着封宬的手,坐回矮凳上,然后,轻轻地在他手背上拍着。 那样子,像在哄孩子睡觉似的。 封宬又有点儿想笑,和衣而眠,如何能睡得着? 可云落落却 只是垂着眼睑,慢慢地,耐心地,一下一下地拍着。 他看着她皎白的面庞,看她长而漂亮的睫毛。 看她轻抿的唇。 忽而……想起昨夜。 他刻意不想去回忆的,他极其失礼与痴狂的那一幕! 分明是在为落落供取阳气,他怎么最后,就变成了那样轻浮的登徒子? 对落落那样的不敬不怜! 被握着的手心猝然沁了一层薄薄的汗意。 他想收回手,可视线又忍不住落在云落落的脸上,鼻尖上,唇……珠上。 那时的落落。 她,眼波潋滟。她,面如绯桃。 她轻颤着。 她喘息着。 她的手,按在他的肩头。 她的眼,满是他的身影。 她,她…… 封宬猛地闭上眼! ——放肆!混账! 封宬!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你最珍重的女子! 休要发疯! 约莫半柱香后。 云落落慢慢地停下了动作,抬眼,看了会儿软榻上呼吸平稳的封宬,松开了手。 起身,来到桌边。 小甯已盘腿坐在桌上,看她从布兜里翻出一只木盒打开。 凑过去一看。 是几根香。 ‘咧嘴’一笑,“就说嘛,干嘛非要叫小三子睡,这才是你的目的?你想干坏事儿?” 第四百零一章 以香渡梦 见云落落拿了一根香出来。 那香不同寻常所见,是黑色的,且只有小指长短,略粗。 “这什么?”她问。 “安魂香。” 云落落将香插在了鎏金银竹节铜的香炉内,点燃。 分明是黑色的香,冒出的香烟却是白如云雾的,且缱缱绻绻,久缠不散。 小甯好奇地飘起来,绕着那层香烟转了一圈,发现这些烟并不惧怕鬼火,反而朝她心口的鬼火靠近了些许。 鬼火微微一晃,她顿时通体舒泰! “哇啊!这什么好东西?”她笑了,还要凑过去。 却被云落落拦住。 “此物于阴魂便如生人之于罂粟,不可贪恋。” 小甯一惊,急忙朝后退了退,就见云落落端着香炉,仔细地放在了她方才端在软榻边的矮凳上。 然后,剑指一挥。 袅绕的香烟,便徐徐散开,落在了封宬的四周。 软榻上,封宬微皱的眉,缓缓松开。 小甯问:“这是能让小三子睡一觉的东西?” 她从前倒是常用安息香,不过,小道姑会拿出这么寻常的玩意儿? 便听云落落说:“我从未见三郎如此悲伤。” 小甯心下的戏意顿时消散。 饶是她,若非刚刚云落落刻意所说,也未曾 发现小三子心里到底有多难过。 这孩子,总是温笑的,淡然的,从容的,镇定的。 让旁人明明知晓他可能在难受,可是却很快又被他的强大给忽略而去。 似乎巍峨的高山并不需要风花雪月,雪山之巅的存在,便是仰望,与依靠。 可云落落却看出了他坚韧内里,那隐忍的悲痛。 “那你是……”小甯看向那安魂香。 云落落在桌边坐下,没有看软榻上的封宬,只是看着半开的窗户,看院子里翠绿的枫树,慢声道,“此物有灵,以安魂香渡梦。” 小甯飘过去,坐在云落落的手边。 就听她说,“我想让他,好好地道个别。” …… 封宬觉得自己似乎在黑暗中走了很久。 万物寂籁,无边的暗。 他恍惚记得应该还是要办什么事的。 可是心里却又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直走不出这缠人的夜。 忽而,前方传来一阵尖利的嬉笑辱骂声。 “哈哈!这就是名冠京都惊才艳绝的崔家小郎君?果然是个可怜人儿的!来!叫小爷瞧瞧这脸蛋儿多招人稀罕?” 是封宗的声音? 封宬侧目,便看远处一颗光点,在他目所及时,骤然扩开! 眼前,陡然 出现了他熟悉的御花园! 而那本该在三年前就被搬离的太湖石假山下,一个半大的孩子,正领着五六个十五六岁之人,堵着面前一身月牙白长衫面容冷清如泉的郎君。 封宬的视线在看到那人的脸时,便是微微一怔。 ——崔玉生? 他这是在…… “啪!” 一人摸向崔玉生的手被他冷冷地打开! 众人哄笑骤停! 紧接着,那群人又朝被打开手那人嘲弄起来!羞辱之意毫不留情面。 那人顿时恼羞成怒! 一把抓住崔玉生的头发,直接将他摔得跪在地上。 “下贱的东西!你如今已是教坊司的一个奴才!人人都能玩弄的烂狗一条!老子现在就是你的主子!摸你一下那是给你的脸!敬酒不吃吃罚酒!真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人人追捧的崔家小郎君?我呸!” 崔玉生的头发被拽得散开来,身子不受控制地被迫摇晃着。 狼狈又难堪。 一旁,年纪最小的封宗是最喜欢将这样曾经高高在上的厉害人物踩在脚底下的感觉了。 朝旁边一招手。 一人就朝地上扔了一块不知哪里寻来的肉骨头。 “嗙!” 骨头砸在崔玉生的脚边。 封宗大笑着说:“今儿 个只要崔小郎君像条狗一样,老老实实地把这骨头舔干净了,本皇子就让他们放了你,怎么样啊?” 崔玉生没动。 抓着他头发的那人忽然狠狠地踹了一脚,一下将他踹得摔倒在地! 然后按着他的头就往那骨头上贴,一边怒骂,“你舔不舔!不舔老子今天弄死你!” 摇晃之中。 封宬看到他慢慢地抬起头,露出了那双—— 不屈的,清冷的,傲然的,眼。 “!” 他募地想起! 就是这双眼,让那时曾苦问于自己是否该活的他,知晓了,世间并非只有自己陷于这生不如死的苦难之中! 但却有人在深陷这样的泥沼中,依旧坚韧地,傲立着,不挠的。 他正要动作。 忽然,从另一侧,冲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孩童。 手里举着御花园里的扫把,对着那群人便狠狠地挥了过去! 那些个纨绔吓了一跳。 刚要开口喝骂,却在瞧见这孩童时,顿时又噤了声。 唯独封宗,暴跳如雷,“封宬,你这个狗杂种!你疯了敢打我?!” 这孩童是谁? 正是不过十岁的他。 封宬明白过来了,他在做梦。 梦到了那时刚刚得了父皇青睐,踏入重重险境,赵二被 牵连而亡,他惶然无助又不得不强撑面对的最为艰难茫然的时候。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崔玉生。 是他的生命里,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 他当时不知自己为何就那么冲了出去。 直到看到封宗愤怒而扭曲的脸。 忽然就笑了。 将扫把狠狠地往封宗脚边一砸,砸得众人一阵惊呼。 封宗开口又要骂。 封宬已然笑道,“二皇子,昨儿个我刚刚死了一个护卫。” 分明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封宗却突然慌了神。 心虚地大叫,“你,你死了护卫干我何事!” 封宬看着那时不过才十岁的自己冷冷地瞧着封宗,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是谁动的手!早晚有一天,我会叫他血债血偿!” 封宗被吓得脸都白了,当着众人却只能虚张声势,大骂,“你个野杂种!疯了吧到处乱咬人!走!我要去告诉母妃去!” 说完,扭头就跑! 一众纨绔哪里还敢留,扭头跟着纷纷跑了。 十岁的封宬冷眼看着那些人,半晌,讥笑一声,转过头,刚要走。 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眼假山边的人。 道,“他经常在这里欺负人,别来了。” 见地上的人没动静,转身就走了。 第四百零二章 这一场梦 封宬看见自己的身影绕过假山去,趴在地上的崔玉生终于慢慢地收回手,撑在地上。 慢慢地撑着跪坐起来。 似是缓不过来劲,又过了半晌,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又齐齐整整地挽起了头发。 露出那张青紫淤痕的面。 然后,朝着假山那边,十岁的自己离开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封宬眼下微颤。 这是…… 他不曾有过的记忆。 不对。 这……并非他的梦。 御花园的画面陡然散开。 他的眼前如水纹般,再次徐徐展开了一幅极致奢华富丽的大殿。 到处点燃的莲花灯。 歌舞升平的欢声笑。 宫娥穿梭的太极宫。 人声鼎沸的夏日祭。 他看到了高座莲花椅中的父皇,以及在他身边安然静立的杨道真。 两边是朝廷各处重臣,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大殿中央,是教坊司的舞子伶人在曼妙起舞。 他们包围的正中间,正是那莲花绘半面,宛若莲花仙的崔玉生。 一曲舞毕。 众人皆是高声喝彩。 父皇大笑着抚掌,点头,“甚好!今日夏日祭,见我大玥如此繁华热闹之景,朕心甚慰啊!” 一众大臣纷纷附和高呼 。 “难得如此佳景,朕便再宣布一件高兴的事儿。” 乐器声停,众人纷纷仰望高台莲花座。 便听景元帝含笑说道,“御察院因为先废太子所擅用,已封部多年。可毕竟此院乃是先帝所留之朝廷要部,朕准备择日重新开启此部,由朕之三子,封宬,暂时代理御察院院司一职。” 太极宫内,顿时轰然! 站在大门处的封宬侧身,便见,彼年不过十四岁的自己,一身黑甲黑衫,迈步,跨过太极宫高高的门槛,在无数不善与恶意的目光中,走进了,那权力与贪婪的漩涡中央。 他尚还记得,那一日,他是如何跪在太极宫的大殿中央,受万众责问。 自己是如何保证定然能查出被指控的‘镇远侯’到底是否有参与北疆叛逆一案的场景。 那些人可笑的咄咄相逼,堂皇的满怀算计,粉饰的恶毒之意。 可画面却陡然一转。 堂皇华美的宫灯倏而消失,那些他经历过的嘲弄与逼迫全都不见。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眼前,出现的,竟是崔玉生在教坊司中,那间小小的厢房。 他站在桌边,正俯身点燃一盏油灯。 听外头人的说话声。 “方才来的人, 是最近新上任的御察院的那个什么副司长吧?” “是啊!听说是三皇子的贴身侍卫,来这儿,是送药膏来的。” “药膏?” “给谁送的?” “哐哐。” 崔玉生手上微微一晃,侧眼朝门边看去。 门已被推开。 一个容貌艳丽眼里还有几分倨傲的小郎君径直走了进来,将手里一罐子药膏丢到了桌上,不耐地说道,“也不知三皇子殿下看上你个老家伙什么了,还特意嘱托人给你送药膏来。分明是你自己伺候得不周到才叫贵人打了……” 话没说完,被旁边的一个拉了拉,“别说了,当心叫三殿下知晓了。如今三殿下可是御察院的院司呢!” “怕什么!” 那人甩开他的手,“‘镇远侯’的案子,还不知他能不能查呢!我可听说了,御察院找不到证据,皇上大发雷霆,那三殿下都被罚了二十棍呢!再查不出证据来,他自己的命都难保住!还顾得上教坊司这头?呵!” 那两人很快离去。 封宬站在窗边,便见,崔玉生走了过来。 站在他的侧面,抬目,透过窗户,看半空,悬在教坊司高耸的院墙割开的狭小夜幕中,那弯弯的朔月。 半晌 ,轻声叹:“怎地就这样艰难?” 微风从窗外拂来。 崔玉生的脸如水墨被吹散。 画面再次转变。 他发现,自己站在了御察院冰冷宽敞的审问大堂中。 赵三赵四掩不住面上喜色地来回走动。 赵一匆匆从他身侧擦肩而过,朝着大堂前方激动道,“殿下!铁证如山!镇远侯身边的大管家招了!” “真的?!” “太好了!” 赵三赵四齐声惊呼! 他转过脸,看到大堂前方,面容稚嫩的自己,笑着接过赵一手里的口供。 还有大堂之内,从镇远侯府中查抄的家产。 “咳咳!” 他的身后,忽然响起故意的咳嗽声。 回头一看,发现是赵五,以及,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的崔玉生。 他的目光,正定定地看着大堂之内,那稚嫩的封宬满意的笑意上。 “殿下,崔郎君到了。” 赵五入内,笑着说道。 封宬当即将口供递回给赵一,迎着崔玉生走了过来。 在看到崔玉生不自然的脚步和脸上嘴角的伤痕时,明显地沉了脸。 随即,再次温声开口。 “崔郎君,这一次,多谢你出手相助。” 崔玉生行了一礼,面上不卑不亢,清冷淡漠。 “ 镇远侯谋逆,害的是大玥无数黎民百姓。小奴身为大玥子民,自然只想国泰民安。谈不上相助,顺手为之而已。” 十四岁的封宬点点头,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你可有何想要的?” 崔玉生站在他对面,半晌,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那就请殿下随手赏我个什么玩意儿吧!” 封宬意外,朝四周看了看。 彼时他才任御察院,手里并无好物,周边查抄的镇远侯府之物已大多登记在册是要充实国库。 他找了一圈,看到了那盏精致华美的香炉,便拿了出来。 递了过去。 “听闻你夜间时常难眠,此物,拿去用吧!” 站在门边的封宬,没有看到稚嫩的自己此时脸上的神色,却看到了,崔玉生伸出的手,伤痕遍布。 看到他,双手,抱过香炉,微微俯身行礼过后,慢步蹒跚地跨过门槛,步步艰难地走出去时。 他忽然明白。 ——能定罪‘镇远侯谋逆案’的铁证,并非崔玉生无意到手,顺手送来。 而是他,刻意去……窃取的。 只是…… 为何? 为何? 为何呢? 崔玉生的背影倏然在日光中消散。 他的眼前再次凝出一幅幅画面。 第四百零三章 道别 春日百花中,十二岁的他,藏在御花园无人的角落,汗如雨下地偷偷练着武功。 夏日满月夜,十四岁的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在万众仰望的权力高处,放飞了一盏祭灯。 秋日落叶下,十六岁的他,一刀割开了挟持稚童的流匪的脖子,在一片尖叫与恐惧声中,拎着血刀,孤零零地走到了长街的尽头。 冬日寒霜里,十八岁的他,乘着一辆过于简陋单调的马车,从无人相送的城门口,朝南边,渐行渐远。 这是…… 何人在那无声的角落里,一直这样地看着他? 封宬的心口,忽而如被针扎了一般,轻微地抽痛了一瞬。 他忽然很想回头看看,看看这个时候的崔玉生,是怎样的眼神。 眼前的画面。 又陡然一转。 教坊司里那间小小的厢房里,崔玉生忽然匆匆地扑到了桌前。 颤抖着提起毛笔,急促地翻开书页。 在一页又一页的纸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 然而,极尽所能,他也只圈出了几个字。 忽然听到门外敲门声。 传来宋南晖的笑问:“崔郎?可好了么?” 崔玉生握着笔的手骤然一僵! 一滴墨,滴在那本书册上。 他颤抖着抓紧手指。 终于,缓缓地搁下笔。 回头,看了眼床头矮几上那座华美的香炉。 眼眶内,血丝微起。 “叩叩。” “崔郎?可要我进来么?”宋南晖的笑声再次传来。 他将书页合起,放在了那几本书上。 然后,理了理衣衫。 走过去,打开了门。 宋南晖微笑着朝内一扫,伸手,揽住了他的后背。 眼前的画面。 陡然便是血腥一片。 然而,不过一瞬。 这场梦,似乎知晓在这里,有这么个人,站在这里,无声地看着。 那场血腥,始终被一片白色的迷障挡着。 封宬想要走过去。 袖子,却被人从身后拉住。 他回头。 竟发现,崔玉生站在那里。 朝他摇了摇头。 面上依旧清冷漠然,他伸手,朝另一边指了指。 封宬转脸,便见。 那黑暗的尽头,是一处光源。 崔玉生牵着他的袖子,朝那处走去。 随后。 走开一步,身侧便见一幅光影。 光影里,是崔玉生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同不知何处的人说:“今日,有个孩子救了我。” 封宬募地转过脸去。 又被拉扯着走了一步。 再一幅光影出现。 是崔玉生轻轻摇头,“他如今新任御察院司,刚查了‘镇远侯案’立下大功,我便开口求他为我赎身,岂非以恩挟报之意?”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若离了教坊司,只怕……再也难见了。” 封宬脚下微滞,却被拽着,不得不往 前。 脚步落下,光影再起。 却是无声。 只有崔玉生,静静地托着精美的香炉,坐在窗边的桌案前,抬眸,看半空的月。 封宬看过去,光影散。 又一幕起,又一幕落。 全是他。 那些不堪与丑陋,在崔玉生的梦里,全都不曾与他有半分相干。 唯独十岁那年。 那一次初遇时的狼狈外。 仿佛他封宬对崔玉生来说,是这世间,最美好与憧憬的所在。 脚步忽然停下。 袖子被松开。 封宬抬眸,看对面,崔玉生站在光点旁,朝他静静地看着。 片刻后,微微俯身,朝他,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 道别礼。 封宬心下轻颤,张了张口。 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崔玉生的身后,最后一幕光影起。 光影里,他朝他微微一笑。 轻声说:“三殿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祝愿三殿下往后,一路顺遂,安康吉祥。” 光点泛动。 骤然将封宬彻底覆盖。 他恍惚睁眼。 听到了阿姐的声音。 “我跟赵一打听过,这个崔玉生的性子还是个极其刚烈的,就因为这,不知受了多少苦头。崔家当时的案子我其实是知晓的,他家一个叔叔犯了个不大不小的事儿,偏生崔家得罪的人太多,这才被搞了个株连三族的大罪出来。这孩子当年的名声之 噪,可是比魏家的那个……咳!反正吧,是可惜了。” 封宬没说话,看着半空的光圈,静静地躺着。 又听阿姐说道,“小三子这个孩子吧,瞧着像是个冷血无情的,其实心里头吧,一丁点的恩惠都记得大过天去!他小时候被老二打,我不过就偶尔看到帮过两回,这孩子,就记着在心里头呢!有回父皇被我惹恼了,罚我跪太极宫门口,谁都不敢求情,就他那个谁都不疼的小东西,敢跑到太极宫帮我跪呢!” 封宬垂眸,弯了弯唇。 刚要起身。 忽又听阿姐问:“小道姑,你说的这个梦,是什么梦啊?” 封宬一顿。 那边便传来云落落安静轻柔的声音。 “物类生灵,乃其主寄托了无限深思。” 小甯懵懵懂懂。 封宬却再度闭上了眼。 然后听云落落再次说道,“他的深思不该被遗忘。三郎,也该有知晓,这世上,曾有人这样思慕他的权利。” 封宬闭着眼底微酸,放在腹部的手微微蜷缩。 又听云落落轻声地说。 “但愿他红尘再无挂念,来生可尽欢喜。” 封宬缓缓地睁开眼。 看到榻边的香炉,在暖漫的日光中,晕斓的光圈。 唇侧浅笑浅浮——崔郎君,一路走好。 “殿下。” 赵一出现在门外,“周大人带宋南晖在大堂了。” …… 皇宫。 慈宁宫侧面一座清静素雅的偏殿内。 封慧的父亲,丰亲王封源朝来人拜下,“参见文太妃。” 一身宝相花纹素装淡敛的文太妃立马上前,虚扶了一把,客客气气地笑道,“我如何受得王爷如此大礼,王爷快快请起!” 封源站起身,朝她身后慈宁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太后娘娘……不肯见臣?” 文太妃无奈地摇了摇头,“王爷勿怪,娘娘近日头风发作,便是皇上来问安也是少见。您的事儿……” 她说着,红了眼眶,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娘娘也听说了。可这事儿如今也传了圣听,且郡主那孩子也已……归去,您还是节哀顺变吧!” 封源一颤,一直强忍坚强的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悲苦,他再次朝文太妃俯身。 “臣知晓此番是强太后所难了。如今王府如何臣已无惧,只是,慧儿那孩子,说到底是臣把她惯坏了。平素任性些也就罢了,如今居然做出残害尸首这样荒唐的事儿来!” 他看了眼文太妃,“若是任由御察院与京兆府将此案定罪,再传出慧儿这般的行径。臣只怕,连……太后也少不得会受几分非议啊!” 丰亲王,乃是太后表侄。 文太妃眉头一皱。 丰亲王当即道,“臣忧心太后,一时失言,还望太妃勿怪。” 第四百零四章 求三殿下做主啊 文太妃摆了摆手,再次叹气,“太后是我的主子,我又何尝不担心?慧儿胡闹,原本几个不足为道的戏子也并无什么妨碍。只是如今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太后便是想压,也是心有余而力有不逮。况且……” 丰亲王一听这话,立时抬起头来,“如今御察院与京兆府都拦着不让臣干涉此案,臣只求此案,不要牵连太后清誉及王府上下无辜。至于慧儿……臣就当没有过这个女儿!” 说着,竟要朝文太妃跪下来,“求太妃多多美言几句!” 文太妃连忙伸手,“王爷这是何必?” 丰亲王俯身不起。 文太妃无奈,想了想,道,“太后那边,我自当尽力。” 丰亲王一喜,连忙抬头。 又听文太妃轻声道,“可此案终归是三殿下亲手查办的,三殿下的行事您也知晓,只怕并无多少转圜之地。” 丰亲王的脸沉了下来。 文太妃看了看他,似是无意地低声叹,“三殿下身边若是有个能劝一劝的人,倒是也叫人能安心些……” …… 御察院大堂内。 满身血污的宋南晖趴在地上,不动不语,若非后背细微的起伏,几乎都要叫人以为他死了。 周威站在门口,满脑门的汗,抓着把破了口的蒲团扇子, 急躁地扇着。 不时回头看一眼大堂内,翻了个白眼,又转回去,更加快速地扇动着手里的破扇子。 “周大人。” 就听赵一的声音。 扭头一看,脸上紧绷的神情顿时松懈不少,忙迎了上去,躬身行礼,“殿下。”顿了下,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脸,“云先生。” 封宬点了点头,“丰亲王那头……” “三殿下!” 话没说完,忽然大堂的门口传来宋南晖的高叫,“我知你办案最铁面无私!三殿下,你是青天大老爷!璐儿死得那样惨!你一定要替她做主啊!” 周威当即脸一沉,扭头就喝,“郡马爷这是喊得什么冤?!这桩‘戏子案’,前前后后十多个人,哪一个不是死在郡马爷手里?!郡马爷事到如今,莫非还想不认?” 宋南晖却置若罔闻。 伸手扒着御察院审讯大堂门口高高的门槛,抬起一张血泪模糊的脸,不甘地朝封宬看来,“三殿下!求您做主啊!” 一声凄嚎,当真叫人以为他有多大的冤苦。 周威手里的扇子都叫这声‘呼’给震得顿住了。 小甯趴在云落落的袖子里几乎冷笑出声。 云落落面无表情。 封宬侧眸,朝门边看过去。 片刻后,唇角不经意地勾了一瞬,迈步 。 他站在门边,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众人只听他声音似笑地问:“郡马是要我做的什么主?” 宋南晖殷切地抬头看他,声声哀哭,“三殿下!璐儿不是怪物!璐儿死得惨啊!她心里头是多冤枉才会变成那样啊!她那样善良,那样好。” 他哽咽着流下眼泪,“她何其无辜啊!” 四周一片雅雀。 小甯差点没冲出去直接鬼火化成耳刮子扇过去,被云落落抬手轻轻按住。 周威发出意义不明的一声‘哈!’ 赵一等人目光森寒。 便见封宬俯下身来,蹲在宋南晖面前,与他平视地笑问了一声,“无辜?” 分明是笑着的,可那嗓音却像从三九冰霜里头捞出来的。 哀哭悲痛的宋南晖在对上封宬的眼神时,忽然收了声! 便听封宬笑声不掩,继而问他。 “那浮梦楼的柳儿无辜么?水初呢?胡人酒馆的胡安娘,娉婷阁的罗二梅,郡马爷可曾怜过他们是否无辜?” 宋南晖瞪眼,不知看到了封宬什么样的神情,面上露出几分惊恐。 摇了摇头,刚要说话。 封宬却伸手,隔着衣领摸上了他脖颈的血脉处。 “一刀扎进这里。郡马爷倒是干净利索。” 宋南晖被吓得往后一缩,同时大叫,“是 ,是她不听话!想要跑……” 话没说完。 忽然被封宬从后面一把掐住了脖子,接着,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断了的双腿在半空无力地摇晃着,他瞬间满面涨紫,挣扎着去抓封宬的胳膊! 众人皆是一惊! 周威下意识开口想拦,身侧却伸过来一只手,将他轻轻一拦。 他转过头,就见那仙风道骨的云先生,目色平静地朝他摇了摇头。 他微微一愣。 心下刚想说,这云先生没想到看着冷清,心里还正经挺狠的哈! 不料。 那边就传来‘砰’的一声! 宋南晖被封宬扔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连声惨呼。 封宬站在门边,看地上蜷缩一团状若死狗的宋南晖,再次问。 “你要杀她,她想跑,便是不听话?呵,郡马爷,怎么,这天下之人,莫非皆是任由你宰割的牲畜不成?” 便是牲畜,也没有心甘情愿引颈受戮的。 宋南晖抱着肚子大叫,“我没错!我没错!我分明答应过他们,给他们一个全尸了!总比璐儿死后连个尸首都不全要好的吧!我没错!” 他像是疯了一样红着眼睛狂吼,“不是我的错!是封慧那个贱人!是她!要不是她!璐儿就不会死了!我如今同璐儿,都是好好的!是封慧 !害得我如此!是她!都是她的错!” 周威几乎要被这人的厚颜无耻给气笑了。 拿着扇子指宋南晖,“合着郡马爷这意思,事到如今,您就是没错呗?” 宋南晖瞪着他,“我哪里有错?!” “若不是封慧!我如今已是身居高堂,步步青云!” “若不是封慧!我如今已娶了璐儿,夫妻和美!” “若不是封慧!我如今锦衣玉食,自在快活!” “若不是封慧!若不是她!若不是她!啊啊啊啊!我好恨哪!” “那个恶毒的女人!都是她!是她害得我!是她啊啊啊啊!!” 突然。 就听周威道,“若不是她,郡马爷,您如今早已被踢出京都,回你的穷乡下做个被剥除功名,一辈子没用的破落书生了。” 宋南晖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皆看向周威。 周威肥胖的脸上满是汗水,眼里却全是复杂的无奈与痛斥。 他朝封宬看了眼,摇头。 “去岁,郡马中榜当夜,与人饮酒时发生争执,用酒壶碎片将一个同期比他功名更好的书生的脸给划烂了。” 赵一等人皆是错愕。 大玥有规,身体发肤有损者不得入仕途。 宋南晖此举,分明是要断了人家的一生! 倒在地上的宋南晖眼眶微瞪! 第四百零五章 你自己选的路 周威摇了摇扇子,叹气道,“兴平郡主当时正对他有意,丰亲王便亲自出面将事儿给压在了京兆府。又命人到京兆府大牢去问他,可愿娶郡主,若是他愿,王府可保他周全。” 周威有朝宋南晖扫了眼,“他答应了。” 片刻的沉寂后,封宬忽而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宋南晖当即大叫,“是她逼迫我的!要不是她,我,我定然现在已是……” “已是什么?” 周威不耐烦地打断他,“当初你是亲眼看着兴平郡主拿了银子给苦主家,然后又是亲眼看她命人将那不肯拿银子的苦主家兄长给活活打死的。那被你划烂脸的书生跪着求你叫郡主命人住手时,你可说一句了么?” 一旁,云落落淡淡地转过脸,她衣领子里,小甯差点没控制住鬼火爆发。 又听周威道,“你在看到这些后,最后还是点头答应要一辈子恭爱兴平郡主。宋南晖,说来去,这条路,不是你自己选的?” 宋南晖眼珠子乱颤,“不,不是的,我,我没有,不是,不是我……” 周威摇头,“兴平郡主从没在你面前掩饰过心性,你以她权势得了如今的地位。却对她做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将袖子里 的一张口供掏出来,递给了封宬,道,“这是小玲珑的口供。” 封宬伸手接过。 周威不等他开口,再次说道,“昨夜,小玲珑亲眼所见,宋南晖亲手,将油灯的针座,扎进了兴平郡主的心口。” 他胖胖的脸色有点难看,“仵作验过了,除了拖伤和咬伤外,兴平郡主的尸身上,另有足足二十三道伤口。且,道道入骨。” 周遭一片无声。 二十三道!道道入骨! 可以想见,宋南晖当时杀封慧的决心。 宋南晖一颤,猛地抬头大叫。 “她该死!她杀了璐儿!她就是个毒妇……” “轰!” 话没说完,一道巨大的幽蓝鬼火陡然从云落落身后爆发! 宋南晖愕然抬头。 便见那鬼火之内,一张狰狞鬼脸骤然出现! 赫然正是封慧的那张脸,对着她凄厉高呼,“宋南晖!我不会放过你的!” “啊啊啊啊!” 宋南晖吓得猛地倒退,一把捂住头! 可是,下一瞬,云落落抬手在肩头一捏。 鬼火倏然消散。 一张小小的纸人被她捏住,塞进了袖子里。 强行封印鬼火的小甯愤怒地扭曲——不要脸的臭东西!吓死你! 封慧就算再不是个东西! 对他宋南晖那也 是没话说的! 连他带着个人那样恶心她,她也能忍下去! 这俩人贪心不足,想谋害封慧的肚子,自己作死!如今居然还能这样厚颜无耻地说无辜!怪他人! 呵忒! 恶心死她了! 外头的宋南晖却显然被吓到了,抱着头一个劲地说:“你别过来!封慧!你别过来!我,你,你就是该死,不是我,不是我……” 这副模样看得周威又是一阵唏嘘。 谁能知晓,这一世风流倜傥的郡马爷,如今竟会沦落到这样凄惨可悲的下场? 摇摇头。 却见封宬将小玲珑的口供一合,淡淡道,“郡马爷,别装了。” “?” 周威一怔。 赵一等人皆是不解。 见封宬再次蹲了下来,拿着小玲珑的口供在宋南晖面前铺开,道,“杀人是件寻常人想不到的体力活儿。便是七八刀,也足够一个壮年耗费全身多半力气。” 他看向宋南晖,勾起的唇角猩森冷冽,“可手无缚鸡之力的郡马爷,非但足足用并不锋利的油灯针座刺了郡主足足二十三道!且道道入心口!这说明什么?” 他的唇角笑意明显了些,“说明,郡马在杀封慧时,并非冲动之下,而是存了心地,要用她的血,复活 你的璐儿。” 他分明唇畔含笑,可语气里的寒意,却如寒刃在心头掠过,带起在场所有人周身一股寒气。 宋南晖杀封慧时的场景,似乎便已浮现眼前! 儒雅俊秀的郡马爷,面若狰狞恶鬼地,将挣扎的封慧按在棺椁边。 举着那尖尖的针座,狠狠刺入! 一下,两下,三下…… “噗嗤!” “噗嗤!” “噗嗤!” 满面凄惶惊恐的宋南晖护身一颤! 又听封宬低笑,“郡马倒是痴心,连郡主肚子里你的血脉也能不顾。这样的果断,叫人敬佩啊!” 轻颤的宋南晖猛地看向封宬! 封宬低笑,眼里却有毫不掩饰的恶意,“我可不信,能杀十几口人,夺内脏,活尸体的郡马爷,能被个鬼脸给吓得失了神。” 宋南晖脸上的惧色,在众人的注视和封宬恶意的揭穿下,终于,慢慢地褪去。 他看着封宬,儒雅之面下,终于,狠戾与残忍渐渐显露。 那目光,似乎随时都能扑过去将封宬活生生掐死! 然而,蹲在他面前的封宬却嘴角噙笑,漫不经心地收起小玲珑的口供。 冷然道,“郡马爷,做个交易如何?” 宋南晖阴桀桀地盯着他,没说话。 这样的神态,看 得方才还在他面前得意了一把的周威无意识地后背发寒,连脑门的汗都少了些。 就听封宬道,“我让你死后,与你的璐儿合葬一穴。” 周威顿时想到昨夜那可怕的怪物,浑身一麻! 却见面无表情阴森如鬼的宋南晖开了口,“你想要什么?” 周威暗讶——这宋南晖没想到还真是个痴情种啊! 便听封宬一笑,慢声道,“你背后的主使。” “!!” 周威的肉眼眶子一震! 袖子里的小甯猛地探出头! 赵一等人对视一眼! 唯有云落落,垂目,看封宬手中折叠整齐的口供。 而倒在地上的宋南晖显然也没想到封宬居然会说的这个,顿了顿,冷笑,“什么主使!我不知晓三殿下说的什么!” “哦?是么?” 封宬低笑,“以活者之血脉,供亡者之躯壳,赐下心头精血,可令其复活。” 此话一出,宋南晖顿时脸色一变。 封宬含着笑,眸中却无丝毫笑意地看向宋南晖,“教坊司崔玉生,今年已二十有五了,本不该在郡马爷为你的璐儿挑选的那些年幼的复活血脉之上。可为何,却也被杀了?” 旁边的周威眉头一皱。 ——嗯?他居然没发现这个疑点?! 第四百零六章 狡 封宬的笑意不变,眼里的寒意却更浓,“是因为,他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对么?” 宋南晖的神情几乎绷不住,没出一声,可紧握的手指却已暴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封宬的眼前再次浮现那本旧册子里,匆忙圈出的笔墨。 以及梦境中,崔玉生回眸,看向香炉时,眼底的……血丝。 明知踏出便是死路。 却为了让宋南晖不发现他留下的线索,主动走了出去。 那样清冷高傲的一个人。 到死了,还想着,以己身去护他人么。 只可惜。 一切,都叫那些欲壑蒙眼的混账东西给故意忽视了! 他看着宋南晖,唇角笑意愈发浓狞。 “可是,这样辛秘要紧的事儿,郡马爷又如何会宣之于口,叫人知晓呢?必然,也是某个人,告诉了郡马。而崔玉生,刚巧听到了那句话,郡马便不能再留他了。索性,便将他混入了你要杀的那些性命里头。” 他看着宋南晖,语气森森,“反正,这些人对郡马来说,也不过虫蚁,能给郡马看中,反是福分了。” 宋南晖一晃,断然出声,“我不知晓你在说什么!这些人便是我杀的又如何!他们生得卑贱,受人玩 弄,我给他们一个全尸,让他们早死早超生,有什么不好?” 云落落袖子里的小甯差点没忍住又要冲出去打爆这她有史以来第一个眼见如此无耻下贱的狗东西! 却听。 “砰!” 一声! 宋南晖被封宬一脚踢了出去! 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张口便吐出一口血来! 分明看着凄惨可怖,可众人却皆是一口恶气尽吐! 云落落抬眸。 就见封宬走过去,抬脚,踩在了宋南晖的胸口上,将袖子里的一物掏出,提在了他的眼前。 宋南晖此时满眼昏花。 却也能看到那物事正散着明亮的光泽,分明是白日里,却亮得如同一座灯盏。 他咳了几声,又吐出一口血来。 就听封宬道,“此物,乃是一枚妖丹。” 宋南晖急促的呼吸一顿! “妖丹接近本源妖气,便会亮。”封宬笑着俯身,将那妖丹放在了宋南晖的面前,任由那妖丹亮到几乎刺眼,嘴角翘着,声音却暗哑如鬼语,在宋南晖身侧低声道,“这样亮的光,倒是要叫人以为,郡马,其实是个……妖物啊!” 宋南晖眼瞳一震,猛地抬头,“封宬!你想干什么!” 封宬低笑,收回妖丹,“ 以此妖丹,御察院可断定郡马宋南晖为妖物所化,疑其所有族人皆为妖物。现上请圣意,允准御察院,”他眼底杀意骤起,“奉旨,诛杀宋南晖所有族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震! 周威浑身肥肉一抖! 赵一几人皆朝封宬看去。 袖子里的小甯更是不可置信地伸头——小三子这说的是人话么! 宋南晖死死地瞪着封宬,半晌,忽而大笑。 “从前听人说,御察院三殿下,那是个杀人不见血满手鬼性命的主儿,我还不信!今儿个,倒是长了见识!” 笑声又骤停,面上狞色骤起,“封宬!就为了你的一句问话!你便要如此草菅无辜人命么!你就不怕,那些人死了也会化作厉鬼爬上来找你索命么!” 旁边的周威差点没忍住说一句——这话你咋不问问你自己个儿?! 却听封宬低笑,“是啊!这样多的人命,全在郡马爷的一句话里头。”他边说边笑,朝宋南晖满不在意地开口,“郡马爷,你可要救救他们啊!” ——漂亮! 袖子里的小甯鬼火一闪! 世人入艰难时,多不会怪那令他们入泥沼的人,反而多会恨,在路边可以抛下救命绳索却 无视而过者。 无论你会有什么隐情,他们看到的,只是你的,不救。 宋南晖攥紧的拳头关节发白,他狠毒地盯着封宬。 “三殿下,不愧是御察院院司!好生厉害!” 他的声音已是咬牙切齿,看着封宬,见他笃定模样,忽然放声高呼,“可是我从未杀人!我是被妖物所控!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 周威惊得手里破扇差点给扔了! ——合着这刚刚承认杀人的也不是你呗?也是被妖怪控制了? 这空口白牙颠到黑白的能耐,还真叫人大开眼界! 周威扭头就想骂上几句。 却见宋南晖一张文雅儒意的脸上满是扭曲之笑,他猖狂地看着封宬,故意放慢了语速地说道。 “三殿下,我可是真正的活人啊!分明是被妖物控制了,才会做下如此滔天罪行!这妖丹就是证据啊!证明我是被妖物附身过的!那些人,根本就是妖物所杀!与我毫无关系!” 他笑看封宬,倏而露出一副委屈又可怜的模样,哑着嗓子说:“三殿下,你不可冤枉无辜啊!” 袖子里的小甯气得鬼火都大了! 这会子终于明白过来了——封慧跟这狗东西,根本 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对!封慧那蠢东西,哪能玩过这么个阴毒的玩意儿? 赵一几人拳头都捏紧了。 封宬却只是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得意的宋南晖。 对他这样的挑衅与张狂似乎并无半分在意。 身后,一直不曾开口的云落落,忽而上前。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做什么时。 便见她剑指并起,朝宋南晖按在胸口的手背上一点。 宋南晖尚在莫名,只觉好笑,“这位道姑子,你这是……” 原本血污脏垢的右手手背倏而一热! 并不算刺激的热意,几乎能叫人忽略。 紧接着,那热意过后,一道刺目的金光,骤然在他的手背上绽开! 他惊得顿时脸色煞白! 似乎不相信这金光为何会再次出现! 便听云落落无起无伏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此符在身,妖物绝无可能进你身。” 宋南晖眼底一颤! 猛地明白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稚嫩又漂亮得跟小花儿一样的道姑,忽然道,“是你!” 那夜浮梦楼,是这道姑在他手背动的手脚! “不错,是我。” 云落落散开剑指,自高处目无半分情绪地看着地上隐露惧色的宋南晖。 第四百零七章 我诈他的 “此符光可追踪杀害水初之凶。且,”她顿了下,语气里隐隐透出几分冷然,“若要隐蔽此符光不叫寻常人发现,唯有一法。” 宋南晖眼眶一震! 便听云落落清清冷冷地说道,“便是以……” “不是的!” 宋南晖忽然大叫,“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是那个锦奴!是她教我的!是她……” “嘶!” 忽而,不知从何处骤然传来一声低微蛇鸣! 云落落眼神一变,剑指迅速向前一划!同时手诀变换朝宋南晖的头顶按去! 可已来不及! 他的左眼眼底,一条蛇影倏然凝现! 紧接着,他的整张脸,开始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顷刻干瘪收缩! 仿佛全身的血肉在顷刻间被无形之物给抽取了干净! 云落落手诀按下! 他也只来得及张着嘴,发出无声的极痛嘶哑! 下一瞬! 便在那隐隐的金光之下,骤然化作一具干尸,眨眼坍塌! 刹那间化成了一堆灰烬! 变故陡生! 众人尚没反应过来。 就见那骨灰之上,冒出一道扭曲如蛇的黑烟。 盘旋着,扭动着。 忽而獠牙嘶利,猛地朝封宬袭来! 云落落剑指劈下! “砰!” 蛇影在封宬咫尺之 前,瞬间崩散! “殿下!” “云先生!” 赵一等人立时上前。 周威捏着擅自颤巍巍地将胖身子缩到封宬身后,偷摸摸地看了眼地上的黑灰。 额头的汗都被吓没了。 小甯从云落落的袖子里飘出来,愤愤地骂了一声,“死得这么利索!便宜他了!” 封宬低头,看了眼手上方才一瞬绽开巨大光芒的妖丹。 问:“锦奴是何人?” 周威捏着扇子眨了眨眼,又晃了两下扇子,忽然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是二殿下前些日子收的一个……咳,宠妾。” 小甯不高兴地抱着胳膊转过来,“你是说,老二的宠妾,指使了宋南晖?” 周威立马虎眼,一个劲摆扇子,“长公主殿下,小的哪句话是这么个意思啊?您虽然没有嘴,但是您不可空口白牙,这样冤枉人啊?” 小甯顿了顿,忽然扑过去抓他的肉,大怒,“你想死是不是!臭胖子!我扯了你的肉!啊啊啊啊!” 周威被她撕得哇哇叫。 却无人在意他们。 封宬将手里已熄灭光芒的妖丹转了转,问身侧的云落落:“落落方才说的仅有一法,是何法?” 不料,却见云落落轻抿了下唇,朝他小小 地斜了一眼,又转开看向别处。 短暂地沉默了会儿。 才慢慢地说:“我诈他的。” 封宬眉头一挑,脸上的凝色出现了几分新奇。 赵一几人也全都朝云落落看。 她似乎有几分不自在,可面上还是那不变的平和安静。 扫了眼地上的骨灰,道,“凡人身犯血命,虽非定然能叫人看出。可如他这般,手中血命已成血煞,凡开过天眼之人,是多少都能看得出来的。但是,”她抿了下唇,“我在他身上,并未看到半分不妥之气。” 封宬看到她那个细微到几乎一瞬不见的神情。 想起那夜浮梦楼,被宋南晖带走的柳儿。 以及云落落先前说的那句,‘她本不该死’时不能被人察觉的不甘。 走过去,轻轻地用胳膊碰了下她。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缓了下,再次说道,“以水初遇害之血所追之金光符,我本笃定会印在凶者之手上,可他的手背上,居然什么都不见。” “所以,”云落落又顿了下,“我便想,有人为他做了净身术法。” “净身术?” 收拾完周威大获全胜的小甯飘回来,嘀咕了一句,“我好像记得这术法,非一般人能行得起的吧?” 封宬朝小甯看了眼。 云落落点了点头,“嗯。观主说,净身术虽并非十分复杂难行之术法,然而对施术之人却要求极高。” “一者,为心性极其坚韧干净之人。二者,为术法极其高深可旋转阴阳之人。” 云落落说完,小甯一时没接话。 倒是周威揉着青了的腮帮子嘀咕,“这么说的话,京都之中以道法高深、空门大师为称的人不知有多少,谁能知晓到底是哪个啊!” 然后,就听云落落说:“若要隐蔽我的金光符,术法之力,定然在我之上。” “!” 周威胖脸抽了抽,脑中不由自主地浮起昨晚那吓死人的怪物,当即道,“那……这人得多大的能耐啊!” 小甯与有荣焉地斜了他一眼——哼!怕了吧?! 赵一几人自然不会说话,不过皆露出思索神情。 就见一直未出声的封宬,低低一笑,轻慢道,“法术既要在落落之上。且又让宋南晖忌惮到连命都不顾的人物。如此,倒真是有几个人……” 几人立马朝他看! 可封宬却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看向周威,“我让你查的,如何了?” 周威正满心好奇呢,一下被打断,一颗心上不去下不来, 差点没梗死! 摇了摇扇子,点头,“是,回三殿下的话。” “按着您昨夜的吩咐,下官昨夜彻查了所有死者周围的人,查明,娉婷阁授舞娘子、浮梦楼戏子、教坊司舞子等人,在死前,都与宋南晖同行过。” “如此便验证了殿下的怀疑,这些作证之人在说谎。故而下官将先前所有做假证之人,全部押入大牢。” 他一口气说完,又拿扇子扇了扇风,一边揉脸——长公主下手真狠! 封宬点点头,看向赵一,“去查查这个锦奴。” 赵一应下。 封宬略思忖片刻后,再次转向云落落,“此案与封宗关系密切,以及他先前绑你之事尚未有个说法,无论如何,我要进宫去找他对峙一次。” 他看着云落落安静的眉眼,一颗隐隐躁动的心也慢慢平复下来,眼中浮出几分笑意,“我让赵五送你回平康坊。” 云落落点头,刚要说话。 大堂台阶下,赵六忽而飞身而来,脸上是少见的紧张与不安。 朝封宬与云落落周威行了一礼后,上前一步,沉声道。 “殿下,二殿下遇害。” 众人脸色一变。 就听赵六又说了一句,“行凶者,是四公主。” …… 第四百零八章 咬死 “嗒嗒嗒。” 马车急速地朝皇宫的方向驶去。 封宬看着窗外急速倒退的街景,面无表情地听着赵六的禀报。 “二殿下在收到林贵妃的急信后,便从升道坊直接返回皇宫。只是,在光明门处,却遇到了文太妃跟前伺候的大太监王贵。因着文太妃与林贵妃在静香亭赏花,听闻二殿下要进宫,特意让王贵到光明门候着。” “谁知,二殿下听闻是赏花,便没了兴致。只叫王贵回去,自己便去了别处。王贵不敢违抗吩咐,只得孤身回去复命。林贵妃当时只以为二殿下是又去别处贪玩,只要不出宫去便也不以为意,谁知,到了今日一早,二殿下宫里伺候的人却来说,二殿下昨夜并未回宫。” “林贵妃一听这才急了,赶紧地吩咐人去找。可各宫门处皆未曾有二殿下离宫的记档。唯有光明门昨日二殿下入内宫的记录。林贵妃便吩咐人在后宫内大肆寻找。谁知,最后竟在早已荒废的蒲苇宫,找到了……二殿下的尸体。” 封宬眉头微拧。 赵六继续说道。 “当时,二殿下早已没了气息,身子都已僵了。而四公主,就坐在他尸体旁的血泊里,手里,还攥着……一把匕 首。” 赵六朝封宬看了眼,又道,“经过检验,那把匕首,正是杀害二殿下的凶器。” 说完,便听封宬轻嗤了一声。 赵六顿了下,小心地又看了看他的神色,继续道。 “林贵妃当时便闹了起来,此案已惊动太后与皇上。林贵妃与太后都已认定,四公主便是杀害二殿下的真凶。太后建议皇上,让四公主剃发为尼,往青山寺去戴罪修行。可林贵妃却不肯,非要,四公主一命偿一命。赵美人已在太极宫哭晕过两回,被徐嫔带回未央宫了。” 又停了停,“莲花宫,至今尚未有动静。” 说完后,马车内便再无声响。 只听到外头车轱辘急速的转动声。 赵六跪坐在门边,问:“殿下,该如何应对?” 听封宬道,“封安如今在何处?” 赵六立时说道,“回殿下,四公主如今还在太极宫的偏殿交福殿内。” 封宬点点头,“让赵四带人将蒲苇宫围住,不许任何人出入。” 赵六想了下,问:“若是御前的人……” “没有我的准许,所有人等,一概不许出入。” 封宬说着,手指在膝盖上轻点了几下,又道,“另外,昨日跟着封宗进出宫的随从,光明门的 守兵,王贵,以及所有接触过的封宗的人,全部带回御察院,不许任何人接触。” 赵六凛声应下,刚要出马车。 又听封宬道,“让红影盯住安平宫,昭阳宫,和未央宫。” “是。” 马鞭一挥! 车轱辘转动。 “咯嗒哒。” “云先生。” 赵五笑着站在门口,朝云落落行了一礼,道,“殿下吩咐,先生自入京后便一直忙碌受累,今日请先生无论如何好生休息。卑职已吩咐暗七在周围保护,不会让人轻易搅扰了先生的清净。还请先生安心休息。卑职告退。” 赵五并不是如赵三那么个利落干脆的性子,平素里是很喜欢跟人唠嗑话家常的。 然而此时,寒暄不过两句,便要离开。 小甯趴在云落落的肩头看他,“着急就赶紧去吧!小道姑又不是那种小器的性子,非要听你礼数周全了才好。去宫里仔细打听了消息,也好回来告诉我们一声。” 赵五失笑,点了点头,“是,殿下放心,卑职一旦打探到什么消息,一定第一时间让人给您递信儿。” 小甯十分满意他的上道,高傲地抬着下巴挥挥手,“嗯,懂事。跪安吧!” 赵五笑出声来,叉手行了一礼, 匆匆离开。 云落落朝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会儿,直到身后传来紫鸢的声音。 “小主人。” 才回过头,看她手里又端了一碟子点心,美丽的眼睛隐含期待地朝她看,“您饿不饿?” 小甯鬼火‘噗嗤’一闪,差点笑出来。 没想到这个木讷美人……呃,美妖这么傻气。 飘过去看,“这什么?” 云落落伸手拿了一块。 紫鸢目露欣喜,随着她一起穿过垂花门,一边柔声说:“是千层糕。” “哦?” 小甯看着云落落一口下去,松软绵密的样子,鬼火又颤了颤,凑过去问:“好吃么?” 云落落看了她一眼,在紫鸢手中的碟子里一指。 一块千层糕立马便飘在了小甯的面前。 小甯扑过去一把抱住! 听到身后紫鸢轻声道,“主人最喜欢吃这个了。” 小甯一顿。 抱着千层糕抬头,就见云落落伸手又拿了一块,安安静静地一边吃一边朝前走。 她又回头看了眼亦步亦趋跟着的紫鸢。 再看看怀里软软香香的千层糕。 忽然心里头就有些不得劲。 飘落到云落落肩头,伸手,拽了拽她耳边的一缕鬓发。 云落落侧脸看过来。 片刻后,抬起一根手指,安 抚地点了点她的脑门。 …… 皇宫,太极宫,交福殿内。 隐隐的哭声响起。 殿外没有多少守卫,只王鹤带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站在门口。 “太后!恕妾实在难以答应啊!” 林贵妃尖利的哭声陡然拔高,“太后!您也身为人母,定是知晓妾此时这剜骨之痛啊!那是妾含辛茹苦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孩子啊!妾连一根头发都不舍得伤的孩子,就这么被……” “放肆。” 景元帝低喝声响起,“贵妃如何同太后说话的!” 林贵妃的声音陡然被打断,哭声再起! “皇上。”一道慈霭微哑的声音,“林贵妃伤心过度,有失体面也是情理之中。莫要再对她苛责了。” 景元帝叹气,“是,太后大度。朕又何尝想要责备她?只是,宗儿是朕的孩子,安儿也是。手心手背皆是肉,要安儿用命抵给宗儿,岂非是在朕心头上割肉?” 王鹤朝里头看了眼。 隔着金龙祥云的屏风,隐约看到里头隐隐戳戳的身影。 便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立即回头,看到了一身玄色长衫,身形修直,面如冠玉的——三殿下,封宬。 当即张口要传。 却听殿内传来太后的声音。 第四百零九章 不是她,又是谁?! “你们心痛,哀家自然也是心痛。唉!平素里只觉得安儿那孩子安静又乖巧,谁知竟……能下得了这样的手?皇上,当断则断,不断……只怕此事若传扬出去,皇室声威受损哪!” 王鹤就见封宬勾了勾唇角,立马走了进去,站在屏风外,低声道,“皇上,三殿下求见!” 殿内,林贵妃的哭声骤然一顿!随后,又哭得更加委屈可怜! “传他进来!” 封宬抬脚,步入殿内。 绕过那张价值连城的屏风,步履从容地走进殿内。 随后,叉手跪地行礼,“儿臣参见父皇,太后。” 林贵妃的哭声又微妙地停了下,继而用帕子遮住了半边脸。 “起来吧!” 景元帝的声音里明显透着疲惫。 封宬起身,抬眼,看到了坐在景元帝左手下侧一身鸦青色素服的荣昌太后。 见她手中慢慢转动的小叶紫檀佛珠。 以及朝自己看过来时和蔼慈善的目光。 微微勾唇,垂下眼帘。 景元帝朝他看了眼,道,“封宗的事,你知晓了?” 封宬垂目颔首,“是,儿臣在进宫时略有耳闻。” 林贵妃的哭声骤响! “宗儿啊!他死得好惨哪!就那样被封安给杀了!到处都是血啊!他得多痛啊!我的 孩子啊!皇上,您要替妾身做主啊!” 这样的哭相,不似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妃,倒真真的有几分民间柔弱无助的娘亲模样。 连太后都微微动容地轻叹了一声。 却听封宬忽而轻笑了一声。 “封安杀了封宗?” 林贵妃一听这话,就知他这一回是定要护住了丑丫头了! 当即哭道,“三殿下!您没亲眼看见!封安就那么坐在宗儿的血里头,手里那样一把刀……不是她,又是谁!” 封宬看着她悲愤交加痛不欲生的情态,慢慢地摇了下头。 “且不说封宗同封安身形体力所差几乎是天地之别,要封安用一把匕首轻而易举地杀了封宗。难不成……” 他勾了下唇,“是封宗伸着脖子让封安抹上去的?” “封宬!你放肆!” 林贵妃大怒,猛地转向景元帝,“皇上!宗儿怎么说也是三殿下的兄长!死者为大,他竟如此亵渎!实在是有辱圣听!” “是有辱圣听还是贵妃心里有虚?”封宬轻笑。 “你!” “够了!” 景元帝猛地一拍扶手,朝林贵妃警告地瞪了眼,又看向封宬。 片刻后,说道:“封安就交给你处理吧!” 正满心怒火的林贵妃眼底骤然一震! 随即猛地用帕 子遮住止不住快意的嘴角! ——御察院是什么地方?皇帝身边的一把刀! 交给封宬处理是什么意思? 无非就是要叫封宬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封安! 好!好! 封安不是跟封宬最要好么! 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这样的凶名到时再传播出去! 封宬这个连亲妹都能杀的恶鬼,谁会拥戴?! 他一定不会答应的! 只要他抗旨! 就证明他有野心!必会招来皇帝更深的忌惮! 看你如何选! 我儿已死,你这个狗杂种也别想落着好! 林贵妃捏着帕子的手已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就听封宬问:“是,儿臣领旨。” 林贵妃猛地抬头。 连一脸慈霭的荣昌太后都微微讶异,看向封宬。 倒是景元帝点了点头,对荣昌太后道,“交给小三,太后也能放心了吧?” 荣昌太后收起脸上的神色,无奈一笑,转着手中念珠站了起来,“哀家也是心疼皇上左右为难,才来瞎出主意。哪知皇上早有了定论,倒是哀家多虑了。” 景元帝跟着站起来,“是朕叫太后费心了。” 荣昌太后摇摇头,又转向封宬,笑道,“宬儿办事,哀家自然是放心的。只是……” 她顿了下,再度转向 景元帝,“到底安儿那孩子是皇室血脉,叫宬儿出面多少有些不妥。” 林贵妃脸色一变,刚要说话。 荣昌太后却已说道,“哀家想着,若是有人能在明面上替宬儿遮一遮,也是好的。” 林贵妃心下一沉——太后这是何意? 便听景元帝问:“太后的意思是?” 荣昌太后微微一笑,低声道,“丰亲王。” 景元帝脸色一变。 封宬眉梢微挑。 荣昌太后朝封宬瞥了眼,又扫了眼几步外的林贵妃,道,“出了慧儿的事儿,奉亲王府已是风口浪尖的议论了。如今他也不差这一点儿名声了,不如便由他挡着。总好过叫宬儿去背这个弑妹的恶名,叫百姓以为咱们大玥的皇室里,尽是无情冷血之人呢。” 林贵妃皱了皱眉,她还不知晓封慧的事儿,却听出了其中的几分关窍。 再看景元帝,竟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伴君多年,她立时知晓——这是同意了的意思! 心里‘咯噔’一下,刚要开口,“皇上……” 景元帝却已点了点头,“如此,就依着太后的意思吧!” 荣昌太后舒眉一笑,点了点头,转向封宬,“如此,哀家便吩咐丰亲王去御察院候着?” 封宬垂目,微微俯 身,“是。” 荣昌太后的视线落在他白壁般的脸颊上,笑了笑,扶着宫人的手,离了交福殿。 林贵妃看了眼景元帝,迟疑了一瞬,就听景元帝道,“你先回去将宗儿的……后事好生料理了,待会朕会去昭阳宫。” 林贵妃眼下一亮,却紧跟着福身,哽咽道,“是,妾这就回去,安置好宗儿。妾告退。” 待人都走后,景元帝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回了交椅内,长久地没说话。 封宬看着地面上繁复华美的地毯。 在景元帝的呼吸渐渐平复后,问:“父皇,封安何在?” 景元帝摆摆手,朝外唤了声,“王鹤!” 王鹤应了一声,脚步却是朝外头走去。 封宬垂首站着。 景元帝朝他看了眼,半晌,哑声道,“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封宬垂着眼,叉起双手,“是,儿臣自当竭尽全力,查出幕后真凶。”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片刻后,景元帝才哑声道,“朕这两年是老了,可还未到昏头的地步。偏生这些人,一个个地,把朕当傻子看。” “封安杀封宗这一桩案子里,便是个三岁孩童都能看出的疑点,偏生他们却全只当是瞎了一般,咬死了要封安顶罪。为何啊?” 第四百一十章 谨遵圣命 景元帝嘲弄地笑了一声,这样的神情,才让人看出他与封宬,是真正的父子模样。 “林兆明那边才有了动静,封宗就跟着死了。这里头,要说没有一点关窍,朕是绝对不信。” 林兆明,滇南将军,林贵妃的生父,封宗的外祖父。 封宬没说话。 景元帝看了他一眼,又道,“兵部侍郎已叫朕革了职。朕也已派人暗中前往滇南,查明赞普扎信中所说之事。来回便是八百里加急,也至少要数月。而封宗被杀,便是朕有心封锁消息,林氏也必有手段能递出消息去。” 他坐直了些,神色冷峻,“消息抵达滇南,少则七八日。朕要你,十日之内,查出杀害封宗的真正凶手。不能给林兆明半点问责朝廷借机闹事的机会,你可能做到?” 若林兆明真的有谋反之心,收到林贵妃的信后,必然会有所动作。再加上封宗一死,便更给了他动手的直接理由! 景元帝要封宬将林兆明能动作的这个理由给直接掐灭! 然而。 能动手杀皇子,并栽赃给公主。 这其中布局,人手,设计,绝非寻常人能为之! 十日之内查出真凶,何其艰难? 可封宬只是淡淡 抬手,道,“是,谨遵圣命。” 这样的从容之态,仿佛交给他的,不过是轻飘飘去说一句话的小事儿。 景元帝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容貌更似先皇的儿子。 顿了顿,又道,“‘采花贼杀戏子’一案,你查得不错。” 封宬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是儿臣分内之事。还请父皇允准儿臣将案件详情,以布告贴出。” 景元帝神情微变,略思忖后,道,“此案到底过于荒诞不羁,以怪物论谈,必会引起京都内百姓恐慌。你也不必过于详细写明。” 如此便是答应了写明凶手是兴平郡主夫妻二人。 封宬颔首叉手,“是,儿臣明白。” 景元帝满意地点点头,刚要说话,门口传来王鹤的声音,“皇上,四公主拜见。” 景元帝抬头,“进来吧!” 封宬转头,就看王鹤牵着小小的封安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周身显然已是被收拾过了,身上十分干净整齐。 只是在封宬看到封安的那双眼时,当即眉头一皱! 王鹤注意到,低声道,“在蒲苇宫瞧见四公主的时候,殿下便是这个样子。像是被吓坏了,失了神。” 景元帝已走了下来,俯身,刚要 伸手摸封安的脑袋。 从来安静到近乎无语的封安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 “啊——” 吓得王鹤忙不迭去捂她的嘴! 却被封宬拦住,伸手,将封安抱了起来。 也不知感受到什么,封安一下又安静下来,却将脸死死地埋在封宬的颈窝里,看都不看景元帝一眼! 王鹤跪了下来,“皇上息怒!” 景元帝却摆了摆手,看了眼死死抓着封宬衣服的封安,转过身,“带她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 封宬便抱着封安,行了一礼,退出了交福殿。 殿内。 景元帝坐回交椅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王鹤上前,小心地替他揉着肩膀。 听他道,“王鹤,朕,又没了一个孩子啊!” 王鹤手上一顿,片刻后,生怕外头人听到一般,用极小的声音道,“皇上,节哀顺变。” 景元帝闭上眼,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 平康坊的私宅内。 暗七蹲在水塘旁一边啃肉干,一边往水里头洒两粒肉屑,引得几条红尾的小鱼竞相抢食。 黑影蹲在他对面,拿个小瓢子在朝那棵柳条儿浇水。 暗七瞟了眼,一脸嫌弃,“可别浇了,再浇就要被你 淹死了!” 黑影顿了顿,看了眼脚边的一滩水,将水瓢悄悄地藏到身后,道,“二殿下还真的死了啊!” 暗七又洒了两粒肉屑,朝正屋的方向瞥了眼。 知道黑影的意思——云先生先前说过,二殿下要死了。 这简直就是阎王索命嘛!要你三更死,不得到五更啊! 他没吱声。 黑影又忍不住伸手去拨弄柳枝旁边的圆石,“四公主怎么会杀二殿下呢?会不会是栽赃啊?唉,等得我好着急,也不知现在宫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暗七咽下肉干,道,“要不回头我给赵四说一声,换个人来守云先生?” 黑影吓得立马瞪大眼,“七哥你干嘛!我没得罪你吧?你少欺负我啊!” 暗七翻了个白眼儿,拍开他一刻不停的手,“别动了,把云先生的东西动坏了。” 黑影被打得一缩,瘪瘪嘴,又回头看了眼正屋,道,“云先生今日好像是累了哦?一点动静都没有。” 暗七又摸出一块肉干,刚啃了一口,忽然意识到不对! 猛地站起来! 一下蹿到了正屋门口,略一迟疑后,抬手敲门。 “叩叩。” “云先生?” 黑影跟着落在他身后,朝正 屋的门上看了一眼,忽而隐隐地蹙了下眉。 正屋内,并无回应。 暗七眉头一皱,刚要抬手推门。 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接着。 门从内被打开。 紫鸢站在门内,美眸潋滟地看着他们,“两位大人,可是有事么?小主人正在休息。” 暗七少与女子这般对视,下意识避开,随后又怀疑地拧了拧眉,问:“云先生当真在休息?” 紫鸢的额头,紫色的鸢尾花倏而一现,又转瞬消失。 她轻轻柔柔地说:“是。” 周遭香气更浓。 暗七退后一步,撞到身后的黑影,就发现他的脸都已经红了。 拿胳膊肘狠狠一戳! 这家伙才猛地醒悟过来!立马涨紫了脸低下头! 暗七抬手,“搅扰先生休息了。” 紫鸢并没说什么,抬手,关上了门。 转身。 绕过百蝶穿花的屏风后,抬目,眼前出现的床上。 空无一人! 她侧目,看了眼敞开的后窗。 周身紫色花瓣倏然翻飞! 不过眨眼,便化作一只只紫色的蝴蝶,朝外飞了出去! 门外。 黑影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跟暗七回到院子里,正要说话。 忽听暗七道,“云先生不在屋内。” 第四百一十一章 权当是你妹妹 “什么?!” 黑影脸色一变,朝正屋看去,“怎么可能!我们并未有半分松懈,云先生怎可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暗七扫了眼正屋方向,略沉吟后,道,“不可能有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这么无声无息地带走云先生。” 黑影听出他的意思,朝他看了眼,“你是说……云先生是自己离开的?!为何?” 暗七又朝正屋看了眼,压低声音,“而且方才紫鸢姑娘分明是故意散发香味,不让我们进屋。” 黑影恍然大悟——敢情他刚刚是中了迷魂术?!啊! 脸上顿时又有些红。 暗七不争气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去告诉赵一。我带人在四周暗中寻找。先不要闹出动静。” 黑影正色,“是。” …… 承天门外。 方远和郑玲芳由赵五陪着,站在皇城墙根边,他们的身旁还有个胖墩墩的周威,正同他们说着什么。 一转眼,看见封宬,周威第一个就捧着肚子冲了过去。 刚要说话,结果,一看封安的眼神,立马惊了! “这……四公主这是怎么了?” 这双眼里,不仅没了神采,甚至连眼瞳都不见了,灰蒙蒙的一片 ,跟蒙了一层阴翳似的! 看着……老吓人了! 连一起快步走来的方远和郑玲芳都露出惊色。 周威惊愕地看了看被抱着的封安,又看封宬,“皇上怎么让您把四公主给带出来了?案子怎么说?二殿下……当真遇害了?” 方远和郑玲芳齐齐给封宬行礼。 封宬点了点头,却没回答周威的话,只问:“你怎么在这?” 周威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封安的眼,一边道,“下官去大理寺和刑部上报案情呀!正好碰着五头领,认识了方先生同郑先生。便顺道就在这等殿下您了。这不是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儿么……哎呀!” 不想,话没说完,一直抓着封宬的封安,突然伸手,抓住了周威的耳朵,像是觉得那厚厚的耳垂很好玩似的,又用力拽了拽。 周威被她拽得龇牙咧嘴不得不扭过头来配合她的拉扯,一边朝封宬笑:“三殿下,您让四公主慢点儿哈!这若是伤着公主的手了,岂非下官之过啊?” 这油嘴滑舌的! 方远和郑玲芳都知这人是小郡王,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性子。 方远不动声色。 郑玲芳却朝周威多看了两眼。 封宬拍 了拍封安的后背,“小四,放手。” 可封安却好像听不懂人话一般,见周威居然要躲开,嘴巴一张,竟当场大哭起来! 小女孩儿的声音本就又尖又细! 这一哭,当时就惹得周围巡逻的禁军和路过的宫人纷纷看过来! 周威吓了一跳,也顾不上疼了,忙凑过来,“行!下官不跑!四公主您要抓就抓吧!别哭了,昂!” 封安果然立时便不哭了,却挣扎着要去抱周威的脖子。 周威吓了一跳,肉眼都瞪大从一条缝变成了一道沟! 封宬也意外。 却看封安根本不愿松手,小小的身体几乎是要扑到周威的肩膀上去。 朝吓得脸都白了的周威看了眼,松开手,“你抱着小四。” 周威唬了一跳,“三殿下!这……” 封安却已扑了过来,死死搂住他的脖子,跟挂着树枝的小猴子似的,差点被把周威的胖脖子给勒得喘不过气来! 只得赶紧往上一托,紧张地跟抱了块稀世珍宝在怀里似的。 一动不敢动地看封宬,“这……三殿下,下官身为外男,这么抱公主殿下,十分不妥当啊!” 封宬扫了眼跟幼崽见着娘一样把周威抱得紧紧的封安 ,道,“你权当是自己妹妹。” “……” 周威这么一想,顿时轻松不少,跟着封宬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是一跳,“哎呀!三殿下!下官哪儿敢啊!公主金枝玉叶皇室血脉,下官就是吃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公主的兄长啊!那不是跟三殿下……” “周大人。” 赵一从后头走过来,“您少说两句吧!” “……” 周威脸上的肥肉抖了抖,想了想,又嘀咕了一句,“那话是三殿下说的啊!我没说!” 赵一原本颇为沉重的心情叫他这么一闹,甚至多了些啼笑皆非。 连郑玲芳都笑了一声。 方远摇了摇头。 周威瞥了几人一眼,又看了看前头的封宬。 就听方远问:“一头领,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周威想了想,将封安费劲地往上托了托,凑过去听。 赵一瞅了眼封宬,想了想,将先前在交福殿门外听到的动静,简略地告诉了周威。 “我滴个乖乖。” 听完,方园和郑玲芳尚未说话,周威已咂嘴,“这不妥妥的栽赃么!林贵妃什么意思?自己儿子死了不够,还要拉个垫背的?” 方园皱了下眉,郑玲芳若有所思。 说着 ,就听前头封宬轻笑,“你把她想得太简单了。” 周威一怔,抱着封安小跑过去,问:“殿下这是何意啊?” 封宬侧脸过来,看周威满脸都是汗,又不敢让汗水碰着封安,还要僵硬地偏过头来,一边伸手掏出块帕子,一边说:“滇南出事,林兆明若当真野心难压,那林贵妃便是他丢在宫里的一枚弃子。她想要不被父皇罢黜或者被打入冷宫,就只有一条路。” 然后,将那块帕子,垫在了周威的的肩头。 周威一愣,就见封安趴在了那块帕子上,周身顿时轻松不少! 他又看了眼封宬收回去的手,嘿嘿一笑。 颠颠儿地跟着问:“什么路啊?” 封宬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自救。” 周威眨了下眼,恍然大悟,脸上却露出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林贵妃一口咬死四公主是凶手,是为了固宠?我的天?这也太狠了吧!四公主才几岁啊!皇上又不是傻子……啊呸!我什么都没说啊!” 他朝旁边啐了一口,立马又道,“皇上英武神明!怎会轻易相信这样的栽赃?林贵妃这不是急疯了吧?这样蠢的事儿,不怕反招来皇上的厌恶?” 第四百一十二章 各自图谋 “是啊!连你都知道这是一招蠢棋,为何林贵妃却非要走这样一步?” 封宬扫了眼周威怀里趴着的封安,嘴角似笑,眼神含霜。 周威歪了歪头,就听一旁的方远开口说了四个字,“釜底抽薪。” 周威胖眉头一皱! 郑玲芳点了点头,“原本,在皇上疑心滇南将军有谋反之心时,林贵妃势必会受些牵连。然而,这个当口,二殿下却死了。” 方远跟着说道,“如此一来,皇上担心投鼠忌器,必然不可能再动林贵妃。这就给了她足够翻身的时间和机会。” 周威震惊地看着这两个一唱一和的书生——三殿下从哪儿寻来的这俩能人?! 封宬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她为何却要用咬死封安,甚至不惜声名也要一个公主赔命这样的蠢法子?” 郑玲芳想了想,道,“我以为,林贵妃此举,是为了试探。” “哦?”封宬看他。 郑玲芳正色道,“一来,试探各方反应。二来,试探皇上是否对她真的动了杀心。三来,试探她如今的处境。” 他顿了下,又道,“皇上若真用四公主给二殿下赔命,那么,林贵妃便能认定,她在皇上心中尚有情分。 之后再传信给其父,滇南将军不敢贸然行动,便只能压下谋反证据,林贵妃再趁机与其父联手,反以二殿下之死向朝廷和皇上施压。如此,以二殿下的命为踮脚石,说不定皇上带着愧疚,能让她一举踏上凤座。” ‘凤座’二字一出,赵一便朝封宬看去。 见他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目中讥弄之色一闪而过。 赵一没动声色,收回视线。 郑玲芳说完,也看向封宬。 只见他勾了勾唇,点头,却没说话。 一旁,方远开了口,“学生倒是以为,林贵妃此举,许是更加直接。” 已经被郑玲芳一番话震到的周威抱着封安立马又转了个身看过去。 郑玲芳问:“方兄有何高见?莫非林贵妃此举并非为了自救?” “不。她此举,定然是为了保全自身。” 方远摇了摇头,“可是,却不一定有那般耗费诸多时间的精算之谋。” 他看向封宬,“学生倒是以为,她咬住四公主,其实就是为了让皇上看见她此时因为痛失了一个孩子,而彻底心智失常了。此时的她不再是贵妃,而是一个寻常普通的母亲。以此,来博取皇上的怜悯和多年的情分垂爱。” ——嗯? 周威一边觉得郑玲芳说的很靠谱,一边又认为方远说得似乎更有理!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问:“会不会是先博取同情,后试图反击啊?” 问完又觉得自己这是在拾人牙慧。 却见方远和郑玲芳都朝他看。 他吓得往后缩了缩。 却听封宬低低一笑,点头,“且只看十日内,御察院能否抓到真凶了。” 抓住凶手,林贵妃要拖封安赔命的算计自然也就泡了汤。 郑玲芳眉头一皱,“皇上只给了十日?” 方远也道,“杀皇子,栽赃公主,内宫行凶,其中如何布局定然早已周密。十日是否太过仓促?” 封安没说话,众人出了延禧门。 赵三与赵四正站在城墙边上马车旁说话。车边还有几个御察院侍卫。 见到封宬等出来,齐身行礼。 赵三看到了周威怀里的封安,有些意外。 赵一将情况简单说明了一番。 赵三点点头,伸手刚要接封安送到马车上去。 不远处,传来马蹄车辘声。 众人扭头一看。 发现居然是丰亲王府的马车。 本也没在意,谁知,那马车居然直接到了近前停了下来。 周威还以为是谁要从延禧门入宫 呢。 谁知。 马车上下来的,居然是丰亲王封源。 除了封宬,一众人当即叉手俯身行大礼。 只是难为了周威,被封安扒着,也不知这礼是该行还是不该行。 倒是丰亲王看到了他的窘迫。 笑着抬了抬手,走过来,看到封安,摇了摇头,“还是前年岁末的时候在宫宴上见过一回这孩子,不成想再见会是这般的境况。” 说着,又叹了口气,伸手去摸趴在周威怀里的封安的头,“唉!可怜的孩子,也是你命苦……” “啊——!!” 封安突然放声尖叫起来! 吓得众人一跳! 周威算是见识到了封安这嗓门,立马抱着人转了个圈儿,朝丰亲王俯身,“王爷见谅!四公主先前被吓着了,您息怒。” 丰亲王的脸僵了僵,看了眼趴着脸也不见神情还使劲叫唤个不停的封安。 再次笑道,“无妨,是本王唐突了。” 便不再理会封安,转而看向封宬,笑得体面又亲切,“三殿下,不知今夜可有空暇?本王在一品阁定了一桌席面,请三殿下赏光小酌一杯?” 听到这句邀请,不止周威,连方远和郑玲芳都露出几分异色。 毕竟,封慧的案子 还在御察院手里。 丰亲王这么说,不怕被御史台知晓了,参他一个贿赂之罪? 封宬淡淡一笑,“谢王爷盛情,只是要务在身,实难抽身。望王爷勿怪。” “岂敢岂敢。” 丰亲王忙笑着摆了下手,视线却朝封宬四周扫了一圈,目光在方远和郑玲芳身上停了停,又收回来,笑道,“三殿下既然有要事在身,那本王便不多扰了。” 说着,又意味深长地朝封安看了一眼,道,“若有需要,随时派人来知会本王一声。本王静候吩咐。” 方远和郑玲芳对视了一眼。 便看丰亲王又上了马车,沿原路返回了。 好像就是专门跑这一趟,说那最后一句‘静候吩咐’似的。 不知内情的几人皆是面面相觑。 周威第一个跑出来问:“什么情况啊这是?他这是想干嘛?投三殿下的好?让三殿下遮掩封慧的案子?可这不是已经上报圣听了么?他再怎么做都无济于事了啊!” 一连串说完,他又托了托封安,喘了口气。 饶是封安并没多少体重,可周威的体型,再加上这么一路走来,多少还是吃力的。 赵三看着,又要伸手去接过封安想往马车里放。 第四百一十三章 云先生不见了 谁知封安是不是方才被丰亲王给吓着了。 这一下像黏在了周威身上一般,抱着他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撒手! 勒得周威差点翻了白眼。 最后赵三不得不收回手,让周威一起上了马车。 原本就不宽敞的马车,因为他这么一上,顿时拥挤起来。 周威艰难地在角落坐下,让封安坐在自己腿上,大.大地松了口气。 就听跟着上车的方远正在问马车边的赵一:“太后的吩咐?” “是。” 赵一点头,“皇上当时并没说明是让殿下……处置四公主。但是林贵妃同太后却是这么以为的。” 周威听着眉头就是一皱——不用想,帝王心术。 “所以,”方远已然明白过来,“太后便借机提出让丰亲王做挡箭牌?” 郑玲芳在旁边点头,“殿下同四公主为血脉亲缘,若由殿下动手,便是嗜杀亲族,无论如何对声名乃是大损。太后提出以丰亲王做遮掩,是想以此来博取皇上的好感?” 方远接着说道,“一来能让皇上在兴平郡主的案子上对丰亲王府少几分迁怒。二来,也避免了太后在其中的牵扯。” 封宬眉梢微挑,朝他看去。 这才短短几日,这二人居然已把京都之内各家关 系摸清楚了。 周威单手揽着封安,想了想,跟着说道。 “封慧的案子还没算彻底了解,太后就急不可耐地把丰亲王推出来给殿下您当挡箭牌,怎么看,都是示好的意思。一边得了皇上的满意,一边能叫您承了这个恩情。可这事儿,无论如何看,丰亲王能捞到的好处都不多,甚至沾上杀皇室的声名,被人非议,或者被皇上秋后算账都有可能。他为何会答应这样的事儿?” 摸了摸胖脸,又道,“而且,看他方才还十分乐意的样子?” 刚放下手,就见方远和郑玲芳又一齐看他。 这两个人四只眼这么看人,还真让人瘆得慌。 然后,几人就听封宬似笑非笑地说道,“若太后知晓父皇将封安交给我的真正意图呢?” 几人皆是一怔! 方远和郑玲芳同时眼眶微震! “竟是如此!” 方远猛地一抚掌,“原来是这般用意!” 周威歪脑袋——怎么就这般用意了?哪般用意啊? 还好有个郑玲芳道,“太后知晓皇上将四公主交给殿下并非为了处置,而是为了保护。那便能说明丰亲王为何如此积极了。” 他朝周威怀里的封安看了眼,道,“推出丰亲王,不是为了给三殿 下做遮挡,而是在林贵妃甚至林氏一族那儿做掩护。如此一来,可给殿下足够的时间调查此案真凶。若殿下真的查出凶手,那丰亲王此举便是一大功!” 周威顿时恍然大悟! ——拖延了林贵妃的算计。还帮了三殿下!最重要的是,若真的在十日内抓住了真凶!那他可就在皇上面前真正的立了功了!别说封慧的案子的牵扯了,根本不可能与谋逆的林氏相提并论! 好家伙! 太后这招将计就计、祸水东引、声东击西可真玩得溜! 不愧是后宫第一人啊! 周威感叹连连,“那若没抓到真凶……”说着又连忙看封宬,“我就随便说说的!” 封宬却并无在意,缠着布条的手指在膝盖上轻敲了敲,“若没抓到真凶,林贵妃翻身得逞,他也没什么损失。” 周威龇牙。 看了眼趴在他胸口像猫儿一样的封安,心里叹气。 ——这样勾心斗角阴谋阳谋的深宫,若是没三殿下护着,这四公主怎么能活下来啊? “殿下,建福门到了。” 赵三在外头说道。 封宬抬头。 周威扭头看了眼,刚想跟着下车,就听封宬道,“我要去蒲苇宫看一看。封安就不要过去了。你带她去御察 院……算了,带她去京兆府或是你家里,想法子让她吃些东西再睡一会。之后我会让人去接她。” 周威傻了眼,张大了嘴刚想说什么。 封宬已下了车。 他眼睁睁看着封宬走进了建福门,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女孩儿。 浑身肥肉一抖—— 我滴个天? 建福门前,因着是要往内宫去,封宬只带了赵一入了内。 依旧是赵五领着郑玲芳和方远等在外头。 赵五正想着派个人去给平康坊递个消息。 忽然看到黑影立在了不远处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脸色微变,同方远二人低声说了一句,便疾步走了过去。 “发生何事了?” 黑影藏在暗处,低声道。 “五头领,云先生不见了。” …… 隔着平康坊边的,便是宣阳坊。 而云落落,此时正慢步行在宣阳坊与崇义坊中间的明慧街上。 因着明慧街直通东市,故而此时这条街道上尽是来往行人,胡人,大宛,波斯,甚至还有金发蓝眼的外族,如此一来,一身天青色道袍的云落落混在其中,反倒不那么令人起眼了。 而她现下,正剑指并拢,看前头,贴着墙壁屋檐,悄无声息往前掠去的,小甯。 原本以小甯魂体的印制, 她是不可能离开云落落单独去很远的地方的。 但是前日里云落落为了让她能回宫看一看,曾将她身上的封印分化了一部分在封宬手里。 只要云落落与封宬分开甚远,小甯便有了很大范围的活动之处。 “骨碌碌。” 一辆拖着货物的马车驶了过去。 云落落侧身避过,抬头,就不见了小甯的身影。 她并拢的剑指朝前一划。 一道微蓝的光倏而一闪,她立刻迈步跟上。 不想,一转过墙角,便是一滞。 对面,竟是先前来过的,位于崇义坊内的遮雨胡同,浮梦楼,就在这条胡同里。 而此时,云落落的眼前,整条胡同,全挂上了白绸。 浮梦楼的门口,停着两具棺椁,周围沾满了穿着白衣的人,有人扛着白幡,有人拎着装纸钱的篮子,在等待起灵。 浮梦楼的老板孙羽颤抖着从棺椁的这头摸到那头,又从那头摸到这头。 强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地趴在其中一具棺椁前,痛哭出声。 旁边立时过去了几个人。 “别哭了,让人发现可不好。” “好好地将孩子们送走吧!” 云落落抬眸,就见小甯落在路边的一棵树上,静静地看着底下。 身后传来路人的低声议论。 第四百一十四章 送灵 “怪可怜的,连送葬都不许奏曲,也不许有哭声呢!” “还不是先前那个杨道真生了儿子,说什么龙子降生,百日内不能有哭事么!瞧咱们这皇城底下,最近哪有人家敢办白事儿?” “那这浮梦楼哪来的胆子?!” “唉,还不是这段时日死了太多人了,听说御察院抓住凶手了,皇上特赦,允准送葬,但是不许大肆喧哗,怕惊着五皇子么!” “嘶——” 浮梦楼前。 孙羽到底一个没忍住,喊了一声。 “是我对不住他们哪!” 他抓着旁边一个人的手低泣,“都是可怜的孩子,指望着我过日子,可我都做了什么啊!” 他另一手用力地拍打在胸前,“是我,亲手把他俩推给郡马爷的啊!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啊!为何死的要是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啊?” “王大夫,您记得水初自己把自己个儿……那时候吧?烧得人都快没了,却朝咱俩笑,说终于有机会报答我了。” 被抓住手的那人眼眶一红,眼泪掉了下来。 孙羽悲痛摇头,被另一人抓住捶打胸口的手,他看着对方,声音嘶哑。 “何老弟,柳儿等过了秋,可就要进你的门了啊!她的嫁 衣都缝好了,就摆在屋子里头!我,我怎么对得住你啊!” 对面那年轻汉子肩膀巨颤,拼命摇头。 “我特么就是个畜生!怎么死的就不是我啊!” 孙羽压低声音的哀嚎,似长鼓悲鸣,敲在胡同内所有人的心头。 云落落看到,小甯坐在枝杈上,飘在空中的鬼火,一晃一晃的。 “班主。” 这时,浮梦楼里走出来一人,通身棉麻白布,容貌清美,却有几处瘢痕破坏了这美貌。 正是那浮梦楼的台柱子,小玲珑。 他抬头看了看天,走到近前,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莫要耽误了时辰,误了送灵。”顿了下,声音轻了几分,“三殿下好容易求来的特赦。” 孙羽一颤,终于松开了两人的手,艰难地站起来。 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哽咽地朝四周抱拳,“是我失态了,叫大家伙儿耽搁了。” 众人一连摆手。 小玲珑摸了摸一直站在棺椁前,还懵懵懂懂的一个小男孩的头,低声道,“摔吧!” 小男孩抬头看了看他。 “哐!” 将手里的灵盆砸在了地上。 “哗!” 纸钱朝天漫洒! 另外两个男童抱起了灵位。 “起——” 有位老者低喝 了一声。 两张棺椁便被稳稳地抬了起来。 却不从正道上走,而是绕过胡同边的一条小道,朝城外去。 整条遮雨胡同本是夜间开门的店铺门前全都站满了人。 或系白色腰带,或头戴白花,或在门前摆了灵棚,在棺椁路过时,都齐齐注目相送。 小玲珑站在浮梦楼前,看着那送灵的队伍直到不见,才慢慢地转身,来到了胡同口。 朝一直静静站着的云落落,俯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见过道真大人。” 云落落看见,小甯从树上飘下,鬼火一抖,便顺着浮梦楼二层一间半敞着的窗缝里钻了进去。 又听小玲珑道,“昨夜多蒙道真大人救命之恩,小人无以为报。若道真大人此时得空,还请大人允准小人请大人在楼内小坐,饮一杯茶。” 小玲珑的声音很好听。 不是时下里所兴的清越尖亮的嗓子,略带几分沙哑,又透着一股子少年的爽朗,乍听上去,像一块玉石上的裂痕。 可听多了,又从那裂痕里体会到几分岁月流逝的韵味,颇有回甘。 云落落头一回见识到人的嗓子还能有这样的味道。 朝他看了眼,点头,“有劳。” 分明他已 看出自己绝非无事会随便出现在这里,却也不问,反搬了台阶,让她自在而为。 小玲珑微微一笑,让开半步,“道真大人请。” 白日里的浮梦楼并无夜间的热闹。 偌大的藻井式戏楼,人走过去时,甚至能听到脚步的回响。 光线模糊,雕梁画栋全隐在昏暗处。 小玲珑引着她一边朝后院走,一边轻声说:“多数孩子都去送葬了,还有些不能去的,在后头的院子里给……水初和柳儿烧纸。云先生若是不弃,便请在这里坐一坐。” 他在大堂靠窗的一个明亮干净的桌边拉开一张椅子,擦了擦桌面和椅子,朝云落落笑了笑。 又道,“不知道真大人喜欢喝什么茶?浮梦楼平素招待贵客的有雨前龙井,太平猴魁和大红袍,还有时下客人们常喝的六安瓜片和毛峰。” 他言笑晏晏,便是脸上伤痕斑驳,可通身的气度也十分卓然。 有着几分沦落风尘的戏子风流,又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雅之色。 站在云落落身边,有着明显的亲近,却又并不过分的谄媚讨好。 云落落朝天井的上方看了眼,隐约瞧见一朵蓝色鬼火一闪而过,摇了摇头,“我不懂茶 。现下也不渴。” 小玲珑微微有些意外,看云落落静然脱俗的容貌,微微一笑,朝旁边道,“去斟一壶清茶来。” 云落落这才注意到,绕过梁柱后头还有个小门,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缩在门后,悄悄地探头朝这边瞅着。 听到小玲珑的吩咐,应了一声,转身跑了。 小玲珑回过头,见云落落正透过窗户看后院。 他跟着一起看过去,瞧见了围在火盆边的孩子们,燃烧的纸钱有的掉在地上,灰烬被风一吹,卷着卷儿便绕到了半空,又摇摇晃晃地往更远处落去。 低低的呜咽声,透过这无声的风,隐隐地传过来。 他笑了笑,声音浅了几分,“京都现下还是不许办丧事的,孩子们也是舍不得水初和柳儿,道真大人可莫要朝外说呀。” 好听的嗓音里带了几分戏腔,一听便是玩笑话。 云落落收回视线,看他脸上青紫结痂的伤口,问:“为何不去送葬?” 分明方才站在门口时,他看得那样久。 小玲珑轻笑一声,似是扯动了伤口,他微顿了顿,才轻叹气,道,“我们这样的身子,阴不阳着的,怕冲撞了亡者。” 云落落似乎还不懂。 第四百一十五章 谢道真大人好意 小玲珑有些无奈,说出的话音里却又带了几分温柔的笑语,“我们这些,为了叫嗓子一直好听,上十二三岁的年纪,便都净了身子。” 云落落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朝小玲珑看。 可眼神却还是平静安然的,那种黑露一般无波无澜的视线里,仿佛蕴藏了天上的神仙才有的怜悯与宽容。 小玲珑一瞬间又想起,昨夜,他艰难地爬出地道口,看到这娇弱的女孩子,半面铠甲如杀神,巍然森罗地站在那恐怖怪物面前的模样。 心下轻颤,避开了云落落的视线,放低了声音道,“污了道真大人的耳了。” 却听云落落问。 “为何?” 小玲珑一怔,似是没明白云落落的意思,下意识道,“十二三岁正是少年人嗓子正清亮的时候……” 又听云落落无起无伏地说:“为何是污了耳?” 小玲珑转过头来。 看到云落落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目色平和地问:“或男,或女,或净身,便不为人么?” 小玲珑眼眶一颤! 又见云落落平和安容地问:“你想去送葬么?我送你一张遁地符,或可追得上。” 小玲珑看着云落落平和的眼神,这张清妍更盛海棠的面容上,不见半分的虚假做作。 这样理所应当的认真,是当真不觉得他们这样 的人,同旁人有什么不同。 可以送葬,可以哭灵,可以……与常人一般,跪在水初和柳儿的墓碑前,好好地痛哭一场。 他眼底一颤,泪水已盈于眼眶。 却倏而笑了,强逼回眼中的泪意,哑声轻道,“多谢道真大人好意。” 云落落见他如此,便也没再多说。 这时,方才的小女孩儿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脸上还有些怯怯的,却又忍不住好奇,朝云落落看了几眼。 小玲珑伸手,将茶盘端过,摸了摸她的头,道,“你也去给他们烧些纸钱吧!” 小女孩儿一惊,抬头看他,“玲珑哥哥,我是女子呀!也可以么?” “嗯。” 小玲珑笑,“叫其他娘子们一起去后院里头。”顿了下,又道,“只是不许哭,惊扰了巡城军,可是要被问罪的。” 小女孩儿连连点头,转身要跑,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小娘子留一步。” 小女孩儿一回头,就见方才坐在窗边的那位漂亮的女道大人站起来,朝她递了两张黄表纸。 “这是陈情符,可送水初和柳儿黄泉路上一路顺遂,你拿着,去烧给他们。” 小女孩儿懵懵懂懂,不敢接,只朝小玲珑看。 可她不懂,不代表历经浮沉见识诸多的小玲珑不知晓这是什么! 莫说那清风观的 道人一张符如今在权贵之中有价难求,以眼前这位道真大人的能耐,那一张符,便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了吧? 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拿出两张来,烧给他们这样的下九流出身的卑贱人? 他托着茶盘的手微晃了晃,朝小女孩儿点头。 小女孩儿这才接过,也没说话,扭头就跑了。 小玲珑转身,将茶盘放在桌上,“多谢道真大人怜顾,小人替水初和柳儿谢过道真大人。” 云落落抬了下手,坐了回去。 小玲珑扫了眼她收回的手,眼神微动,随后,在旁边的一张方凳上坐了个角儿,一边抬手,斟了一碗茶,仔细地放在云落落手边。 道,“幸有三殿下主持公道,这两个孩子也算死得瞑目了。若能好好地投个胎,希望他们下辈子……都能找到一户好人家吧!” 这话其实不能在贵人跟前儿说,说了就是冒犯。 然而。 小玲珑看着对面的云落落,她只是安静地端起他送过去的茶,放在手心里握了握,然后慢慢地饮了。 ——分明说不渴的。 心下不知为何就被温暖的血潮给烫得颤了颤。 他看着云落落放下茶碗的手,看她纤细柔白手指上细小的伤痕,看她绝于仙宇的容貌,看她从容平和超脱于俗的周身气质。 终是没忍住,再次 轻轻地开口。 “水初死的时候,小人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闻言,云落落朝他看去。 小玲珑却只朝后院那群也围到火盆前的娘子们看。 “浮梦楼里都是卖艺卖笑的贱命,可说是贱命,却也都是娘生爹养过的孩子,谁又甘愿沦落到如此的地步?” 他的声音浅浅的,带着几分婉转,又有饱经风霜的砂砺。 细而轻微地在空气的尘埃里头摩擦而过。 “就说水初,若非天灾父母皆亡,他又何至于小小年纪孤苦无依?班主仁厚,可他也不敢张着嘴等饭吃,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再沦落到从前过街老鼠般的境地。见班主为着生意不好发愁,竟自己将自己给……其实他便是逃了,自己随便去这偌大富贵的京都里寻个体力活,不比成了咱这样的身子体面?” 说到这,小玲珑嘲弄地笑了下,“就是个傻孩子。他傻,柳儿也傻。” “隔壁街上那何家卖货的大郎,虽说年纪大了些,可对柳儿是一千一万个真心,早早儿地在城郊买了块地盖了院子,就等她进门。偏她说什么楼里只有她泡茶的手艺最好,怕走了后,楼里的贵客们不高兴,想着把底下的孩子们练起来,等过了秋再嫁人的。谁知却……” 小玲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朝内抠了 抠,面上却依旧笑着。 “道真大人可知她的泡茶手艺是怎么来的?她先前本是个富户家里的大娘子,底下还有个三岁的弟弟。生母因病故去后,父亲娶了一房继室。那继室是个爱喝茶的,她为了讨好那继室,不叫继母对付她那幼弟,夜以继日地练出来的。一双手都叫茶水给烫烂了,可谁知,幼弟还是无缘无故地落在家里的水池子里淹死了,而她也被继母卖给了浮梦楼。” 云落落想起,那一日在御察院的停尸房内,封宬扶起的那只血肉伤口的手。 桌边,小玲珑侧脸看着窗外那飘到半空的纸灰,似是想起什么,半晌,又缓缓地说:“小人做噩梦那几日,她一直悄悄地让伺候小人的小子给小人送安神茶来。这样一个温柔细致的孩子啊……” 分明他自己也才十**的年纪,却把这些人都叫做孩子。 云落落又饮了一口茶,道,“此生疾苦,来世,便看尽风月吧!” 小玲珑被这句逗得倏而笑开。 这一笑,脸上的淤痕与伤口便全都淡去了,终是露出这位声名响彻小半个京都的名角儿的风流艳丽之貌来。 他以袖子掩了掩口,愁绪沾染的眉间终是舒展了开来。 转目,再次看向云落落,清声道,“那就多谢道真大人的吉言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画 云落落看他眼角一转而过的涟光,放下茶碗,朝二楼扫了眼。 幽蓝的鬼火还停在那里。 小玲珑微微侧眸,忽而问道,“不知道真大人同三殿下近来是否得空。” 云落落转过视线,朝他看。 “为表两位救命同雪冤之恩,小人以戏做礼,想给您二位献上一段儿。” 便见他眉眼笑开,露出一副媚然之色来。 云落落看这人身后须臾无形绽开的花朵,想了想,道,“待我问问三郎。” 三郎。 听到这个称呼,小玲珑的眼神意外地闪动了一瞬。 随后起身,微微俯身,朝云落落行了一礼,“如此,那小人便去拿楼里的戏本子,请道真大人过目。请道真大人在此稍候。” 随即起身,绕过了梁柱,往后台去了。 云落落看他离去的背影,不知戏楼是不是有先点戏的规矩。 想了想,再次抬眸,看天井的上方。 属于小甯的幽蓝鬼火还在那处。 她抬起手,食指朝某个方向轻轻一勾。 不过两息,一团黑色的影子,歪歪扭扭像一颗水珠一般,顺着楼里昏暗的黑影处,滚到了她的脚边。 然后又顺着桌脚,有点儿艰难地爬到了桌面上。 云落落的手指点在那团黑影上。 黑 影便漫延开来,像一张黑色的面团,包裹住她的手指,随即,在她食指指尖一敲桌面时,募地隐没在她的皮肤下! 云落落的视线里,倏而出现了小甯的身影。 她正飘立在戏楼的二楼一间雅间内,她的对面,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云落落不太懂画。 只能看出这画上画的是一棵柿子树,树下两只花狸猫正在嬉戏着扑抓一只白色的蝴蝶。 右上角还有几个题字——事事如意。 画风略显稚嫩,然而笔锋已初显劲道,可这取‘柿’意的题字,却笔画随意,似是嬉闹,倒像是另一人的手笔。 画上没有题名。 一直飘立在画前的小甯鬼火轻微一动,上前,似是想伸手摸一摸那画上活灵活现的狸花猫。 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此画你碰不得。” 小甯一惊,猛地回头! 却发现什么人也没用,正纳闷呢。 忽又听到云落落的声音,“此画已生灵意,你若擅碰,会损其灵。” 小甯被吓得鬼火直晃,在半空转了两圈,才看到身后的墙面上正趴着一团小黑点,跟蜘蛛似的。 云落落的声音正从里头传来。 她歪了歪头,鬼火探出一点,刚想碰一碰那黑点。 “下来。” 黑点里,再次传出云落落的声音。 小甯吓得鬼火一缩,往后直退! 差点要撞到身后的画上,又猛地想起什么,生生止住! 两只手一把捂住差点冲出去的鬼火! 心惊胆战地回头,发现那画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犹豫了下,探头,从看戏台朝底下望了望。 “……” 正好同看来的云落落来了个四目相对。 她的鬼火又是一抖。 几乎想来个当场落荒而逃! 可云落落的手却朝她一招。 “呼啦!” 她就跟那不受自己控制的风筝一般,无助地跌落下来。 直飘到云落落跟前儿,她已彻底化作一片枯叶,悠悠扬扬地,要往地上去。 却被云落落一伸手,提到了桌面上。 她趴在桌上,鬼火幽然,纸做的蓝花小身板却一动不动。 心想,这不是我。你不认识我。 “你是来找这幅画的?” 云落落轻轻和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她的鬼火又抖了下,不做声。 云落落伸手,将她翻了个面儿,又问:“那是谁的画?你若想看,告诉我便是,这样偷偷跑出来,叫人发现岂不危险?” 小甯鬼火再次一颤。 终于撑着手,坐了起来,朝云落落瞥了‘眼’,小声道,“ 告不告诉你也没用啊!你反正都跟来了。” 说着,又瞥向别处,很不高兴地更小声嘀咕,“这下好了,小七那几个都知道了,小三子肯定也要知道了!要被笑话死了!” 谁知,却听云落落说:“我用了障眼法,他们不知道我们出来了。” “啊?!” 小甯猛地抬头,“没人跟着你,你就这么到大街上晃荡来了?你是作死啊!就不怕那帮坏心眼子又来抓你?!” 刚说完,心口的鬼火被戳了下。 她猛地捂住,一脸‘非礼!’的模样惊恐地瞪着云落落,“你干嘛!” 云落落收回手指,又问:“那是谁的画?” 小甯‘瘪嘴’,瞟了眼云落落,咕哝了一句,“就不能是我自己个儿画的?” 说完,却见云落落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顿时恼羞成怒地飘起来,大叫,“你凭什么就认定那不是我画的!我看到自己的旧物,心有感念,偷偷跑出来看一眼不成啊!” 心口的鬼火却又被戳了下。 顿时像被戳破的金鱼泡泡一样,一下跌落回桌上。 她愤愤地看着云落落。 云落落单手撑着下巴,道,“我记得你生辰那日给自己画的花儿。” “……” 长公主殿下鬼火 一蓬,恨不能直接烧了这臭道姑的脑子! 然后听她又平静安然地说了句:“而且,你这样难过。” 小甯的鬼火一下僵住。 她飘起半寸的纸身体停滞许久后,又缓缓落回了桌面上,精神似乎有些恍惚,直朝那茶碗上去。 云落落伸手,将茶碗挪到一旁。 看了眼伸腿坐着的小甯,没说话,朝后台的方向看了眼——小玲珑拿戏本子的时间还挺久的。 “那是……” 桌面上,小甯终是开了口,“魏晗画的。” 云落落从没听过小甯这样的语气,她点了点头,“嗯。” 小甯朝她瞄了眼,见她面上没有半分窥探和好奇的平静,忽然便定了神。 鬼火轻轻摇了下,道,“魏晗是魏国公家二郎,比我大一岁。我……还活着的时候,唯一一次出宫玩儿,就是他偷偷带着我跑出去的。” 云落落眨了眨眼,没出声。 空旷的戏楼里,小甯的声音带着鬼意的轻渺。 她垂着头,扁扁的胳膊抱住扁扁的腿,下巴搭在膝盖上,慢吞吞地说道。 “那幅画,是我们在芙蓉园跟人嬉闹着玩儿,他为了哄我高兴画的。都十多年了,我以为这画早已丢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儿瞧见。” 第四百一十七章 点戏 云落落朝上方看了眼。 小甯继而说道。 “上回在这儿无意瞧见,我还以为是我看岔了,总想来再确认一下。没想到却还是叫你发现了。你这个小道姑,都不要睡觉的么?” 云落落收回视线,见她似怨似恼的模样,伸手,又戳了下她的鬼火。 难得安静的长公主殿下这回终于反应过来,一下扑过来,抱住云落落‘揩油’的手指,狠狠一打! “啪!” 毫无痛感。 云落落低头瞧着她,“你可有什么想要我做的?” 还试图再抽这臭道姑几下的公主殿下一愣,却没立即说话。 抱着云落落的手指,鬼火在她头顶幽幽蓝蓝地晃。 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说这画生了灵意……是何意?” 云落落道,“如崔玉生的那座香炉,物类生灵,乃是寄托了其主之深思。” 鬼火一颤! “小玲珑。” 云落落忽然微微提高了声音。 小甯当即松手,想要往云落落袖子里藏。 却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一直不曾现身的小玲珑手里托着个精致的黑漆木盘,里头放着一本金线装的戏本,目不斜视地走过来,俯身行礼。 “道真大人。” 似乎完全没有看到眼前这个 飘着蓝色鬼火的小纸人。 小甯顿了顿,忽然一下飘起来,正正好落在小玲珑的眼睛前头,一叉腰,‘瞪’着他! 小玲珑一个没忍住,低笑出声,再次俯身行礼,“殿下。” 小甯鬼火一抖,“你……知道我?!” 小玲珑托着漆盘,微微一笑,“是。昨夜小人亲见公主殿下杀妖魔之英姿,曾特意跟御察院的侍卫大人打听过。” 事实上,是赵三威胁过他,不许他说出小甯的事。 小甯立马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打听本宫做什么?不过一个小小吃人怪,本宫手下挥挥,自然灰飞烟灭!” 小玲珑再次轻笑,点头,“是,公主殿下巾帼气概,令小人心生敬仰。” 小甯顿时高兴了,绕着他飘了一圈,对云落落说:“哎?这小子不错啊!嘴甜!我喜欢!” 小玲珑垂首,“多谢公主殿下赏识。小人荣幸之至。” 小甯乐得鬼火都晃花了,干脆往小玲珑肩膀上一坐。 小玲珑似是被惊着了,想朝肩膀上看一眼,却又怕唐突了‘贵人’,只得板正了身子,将手里的漆盘举到云落落跟前。 “请道真大人点戏。” 本以为他只是看出了不便借口离开,不想他居然真 的拿了戏本子来。 云落落还没点过戏,朝他看了眼,拿过戏本子,翻开后看到上面一长串的戏名。 默了片刻后,问:“二楼那幅画,你可知缘由?” 小甯刚飘下来跟云落落一起看戏本子,听她骤然提起这句话,鬼火顿时一闪。 小玲珑笑了笑,托着漆盘道,“那幅‘事事如意’么?小人并不知晓这幅画的来源。” 小甯晃动的鬼火一萎,像一朵打了霜的花。 小玲珑看这小小的纸人,蓝花的身体,没有五官面孔,却生动得像个活人一般。 再想起昨夜她飘立在怪物散出的黑气上方,厉声毫无动摇的模样。 目光又落在她身侧,云落落那张安静素然的清美面庞上。 微微一笑,又道,“不过,二楼西边那间‘柿蒂阁’,小人却知晓,是由魏国公府上的二郎君终年包下的。” 小甯的鬼火霍地燃开。 小玲珑拿着托盘,声音轻了几分,“魏二郎君先前还来得多,自打五年多前身子不爽利了,便少来听戏了。偶尔楼里唱《公主别》时,‘柿蒂阁’的门才开一回。” “《公主别》……”小甯低语,“他的身子是怎么的了?” 她还记得,先前封宬曾说过, 魏国公已经定下了棺木。 小玲珑却摇了摇头,“只听说是身染恶疾,连先前定的亲事都被退了。小人先前有幸见过魏二郎君一回,确实……” 他斟酌了一个从前在戏文里学过的词,“弱不胜衣。” 小甯的鬼火又抖了抖。 桌边,云落落将戏本子合上,问:“楼里一般什么时候才会演一出《公主别》?” 小玲珑朝小甯看了眼,道,“这戏不喜庆也不热闹,爱听的客人不多。不过近儿楼里也唱不得热闹的戏,这一折子倒是合适。道真大人可是要点这一出戏么?” 云落落点了点头,从腰间的布兜里摸了摸,摸出一颗珍珠来,放在桌上,道,“就定一出《公主别》,这是定金。” 小玲珑和小甯都没料到云落落居然能拿出一颗珍珠来。 小甯想了想她先前满身的寒酸。 小玲珑却是看着那珍珠轻轻地笑了。 ——因为他说了句这‘戏’没人欢喜听么? 没人听,便无人打赏。 这世间,怎还会有这样善意的人啊? 便是她以恩挟报,浮梦楼也自然无有不应的。 真是…… 看着那那圆润饱满的珍珠,小玲珑的脑中一瞬闪过宋南晖那儒雅和善又狰狞森怖的 面庞。 点了点头,“是,小人记下了。” 云落落颔首,站了起来,“那要开演了,你让人去平康……去御察院说一声。” 小玲珑应下,送了云落落到门前,看那闪着蓝色鬼火的小纸人一闪躲进她的衣袖里,那一身天青色纤细玲珑的身影融入这来往人流之中。 半晌,转身回到大堂内。 便看先前送茶来的小翠正凑到桌边好奇地看那珍珠。 听到脚步声,回头,“玲珑哥哥,那位女道娘娘好大方呀!” 大方? 那样干净的眼睛里,怎会有这样功利世俗的心思? 她只是单纯地,在做她认为该做的事儿罢了。 他拿起那颗珍珠,缓缓道,“楼里准备一出《公主别》。” “啊?” 小翠吃惊,想了想,道,“会不会让客人们不高兴啊?” 小玲珑看那被饮尽的茶碗,摇了摇头,“无妨。再派个人,给魏国公府的二郎君递个帖子。” 顿了下,又道,“记住,无论如何,帖子一定要交到魏二郎君的手里。” …… 人流川行。 小甯顺着云落落宽大的袖角钻到她的肩膀,又顺着挤到她的衣领后头,悄摸摸地一边看这明慧街上热闹的街景,一边小声问。 第四百一十八章 偶遇 “你干嘛叫人去御察院送话啊?这样小三子不就知道了嘛!” 叫这臭小子知道了她还惦记着个人,不得笑话死她? 却听云落落认认真真地说:“可是那里是三郎的私宅,也不好告诉别人的。” “……” 小甯一时竟无言以对。 正要说话,云落落忽然身子一转,来到一个波斯人摆的地摊边。 明慧街往东市,东市虽不比西市那般繁杂混乱,却也有许多外来的商贩,在路边和市里摆放各色物品,交易贩卖,热闹非凡。 这波斯人用一块十分华丽的地毯铺在地上,毯子上摆放着来自波斯的各色物品。 铁器银器镜子,各色珠宝玉石。 云落落看到一个银色的高脚杯子上镶嵌了七彩斑斓的宝石,在阳光下透着迷离的光线,比那铺着的地毯还华丽得人眼花缭乱,不由多看了两眼。 就听那蹲在旁边的翘胡子的波斯人用不熟练的大玥国语笑道,“尊贵的客人,您真是好眼光!这是我们波斯最有身份的王室才能用的杯子!” 说着,他还热情地拿起那杯子让云落落看,“您看这上面七彩的宝石,就是那天上七彩的虹桥!预示着上天七彩的祝福!只要您得到了这个杯子,就能得到上天的恩眷 !” 见云落落听得认真。 他又要把杯子往云落落手里塞,“只要一两银子!这七彩的祝福,就能到您的手里!拿着吧!拿着吧!” 云落落还没被这样硬赛过东西,一时有些愣,还不等反应过来。 旁边忽而伸过来一只手,手上轻轻巧巧地握着一把小扇子,将那波斯人递过来的杯子往后一压。 波斯人的话语一顿。 云落落抬头。 就见……一个蒙着面的娘子,正俯身站在她身侧。 见她望来,一双丹凤明目微微一弯,随即带着笑音儿地说:“小先生莫要被他糊弄了,只要您接了这杯子,可就不止一两银子了。” 那波斯商人顿时脸色一变,张口便骂,“你是什么人!搅扰别人的生意!少来多管闲事!” 生硬的大玥国语不见了,标准的一口京都口音。 云落落回头,看了眼那波斯商人的大胡子,眨了下眼。 身后蒙着脸的娘子却笑了,朝不远处瞥了眼,道,“这儿可是东市,前面便是兴庆宫,天子脚下,你在这儿坑蒙拐骗?” 那商人一滞,顺着蒙面娘子的目光转过去,就见一队巡城军森罗威严地走了过去。 顿时脸一白! 一把将杯子放回地毯上,抬手一裹,将所有东西一 卷。 骂了声‘晦气!’就直接跑了! 徒留还蹲在边上的云落落干巴巴地看地上被踩起的灰尘。 蒙面娘子又笑道,“那人惯常在这里行骗。那银杯子其实是土陶的,蒙了一层银箔。小先生方才若是伸手,他就会趁机让那杯子摔碎,再说上那杯子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趁机讹上您。” 云落落又眨了下眼,刚要说话,却见半空中一只紫色蝴蝶翩然落下。 耳边传来小甯低低的骂声,“糟了个大心!真正的天子脚下啊!这等小贼都敢出来忽悠人了?东城兵马司是没人了?!” 说完,才想起来——对,兵马司叫御察院封了,现在还在彻查密道的事儿呢。 云落落看了眼那在日光下振翅的蝴蝶,站了起来,转向那蒙面娘子,抬手一拱,“多谢。” 然后看到那蒙面娘子身后还站着个婢女,怀里抱着一个黑布包裹的长物,似是一把古琴。 蝴蝶落在那长物的上方,随着婢女的一晃,又飞舞起来。 蒙面娘子握着扇子一笑,微微福身还了一礼,道,“京都少见坤道,这才唐突一言,还望不曾冒犯了先生才是。” 云落落不大会与人这般寒暄交道,闻言,也不过是神色平静地摇摇头,目光 在她印堂处微一停顿,说道,“节哀。” 又递上一张符。 蒙面女子似是意外,手里的小扇轻轻一晃,却没伸手。 云落落道,“此为安神符,可置于床头,能缓哀思。”顿了下,“为方才的谢礼。” 身后抱着琴的婢女上前,毕恭毕敬地接过了那符,朝云落落还礼致谢。 云落落点头,转身离去,紫色的蝴蝶飞起,跟在她身后起起伏伏。 不过片刻,消融在空气中。 那婢女一手抱着琴,一手托着符,看着云落落离开直到不见,才上前,低声道,“殿下,这……” 手里的符便被拿走。 蒙面女子左右看了看那符。 “唰!” 打开了手里的小扇。 洒金的扇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华丽贵气。 封容漫不经心地用扇子遮住蒙着纱巾的半面,无奈轻笑,“居然这样都能看出来?” 节哀? ——她那蠢弟弟是自己作死得的下场。 她要节的什么哀? 呵。 扇子又一收,她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婢女赶紧抱紧琴跟上,小声问:“殿下,就这么放了她么?她现下周身无人护卫,正是下手的好机……” 话没说完。 封容淡淡地朝她瞥了一眼。 她吓得眼眶一颤,立时垂首 ,“奴婢失言!请殿下责罚!” 封容却似是心情颇好的模样,捏着那符满不在意地往前走,一边慢声道。 “急什么?不是打过照面了么。以后相遇的机会还多着呢。” 婢女这才明白封容的用意——放长线钓大鱼么? 立马恭维,“殿下运筹帷幄。” 封容摇摇头,又朝另一头瞥去,“况且,封宗如今没了命。谁再敢动这位仙姑娘娘,可都要斟酌再三了。” 说着,又低低笑起来,再次打开洒金的小扇,很是惬意地摇了摇,笑道,“可是没人出头做这出头椽子到底是没意思。这些烂在这糟心糟肺的泥污里头的臭虫,总要一个个跳出来叫人踩烂了看,才比较有趣,对不对?” 婢女没吱声。 封容转头,朝皇城的方向看去,半晌,眯了眯眼,轻声道,“母妃这一次若能保住命,便将她送走吧!这样臭气熏天的地方,有什么好待的?” 婢女神色一凛,“是。” 抬头就见封容又往前走,她再次跟上。 一直走出明慧街,路过崇义坊,看到遮雨胡同里有人正在清扫地面的纸钱。 忽听封容又道。 “老五的百日也快到了吧?也该给莲花宫里那位悲天悯人的道真娘娘,送一份大礼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案发现场 明慧街另一头。 小甯疑惑地伸出头来问:“小道姑,你不逛啦?” 云落落抬眸,又见到一只落下的紫色蝴蝶,抬手,蝴蝶落于手心,化作一片紫鸢花瓣。 小甯鬼火一晃。 就听云落落说:“小七知道我不见了。” 小甯傻眼,立马急了,“什么?!那小三子不就知道了?!不行不行,赶紧回去!走走走!不能让他发现!” 话没说完,云落落的脚步却突然顿住! 小甯直接拿手捶她,“赶紧地呀!你怎么……” 一抬头,就见云落落朝前头看去。 她顺着瞟了一眼,话音骤止,又疑惑嘀咕,“那不是……御察院的马车么?怎么往那个方向去啦?这是干嘛去?” 一只紫色的蝴蝶又飞了下来。 云落落抬手,将那蝴蝶捏住,剑指一并,朝那御察院的马车一送。 蝴蝶在日光中,顿如一道无形紫芒,一闪而过! 直扑那马车而去。 云落落的剑指回转,在额间一点。 紫芒落于马车车窗一角。 云落落黑眸之中,淡紫斓色一闪。 便见,那马车里,周威抱着一个孩子正笑呵呵地说着话。 云落落另一手撑开。 朝旁一拂。 紫芒浮起,似一颗在昼日 中看不见的星子。 低微一闪。 云落落的眼中,浮起了一团淡淡的黑气。 她顺着那黑气一看! 就见马车四周,突有凶意四下包袭而来! 她突然眼睛一抬,抽出腰间属于大师兄的桃木小剑! 脚尖一点,直朝那马车扑去! …… 皇城,蒲苇宫。 荒凉萧条的冷宫,是封宬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曾经的清华宫,只有比这更破败的窗门,比这更杂草丛生的石砖。 御察院侍卫面目森罗地守在宫室内外,见到封宬齐齐行礼。 他迈步刚越过宫门,浓郁的腥气便迎面而来,硬是逼得他脚步微滞。 那样让人生厌的气味,一瞬间似乎将他拉扯回了多年前的那间龌龊恶心的内室里,又一刹那将他推入了阴暗中的那扇沉闷窒息的衣橱里。 “殿下。” 赵四自侧殿门边走来,将手中一物捧起,“这是当时发现现场时,从四公主殿下手中拿下的‘凶器’。据查,二殿下身上的致命伤口仅有一处,伤痕与此‘凶器’一致。” 那放在托盘里的匕首还沾满了血。 封宬扫了一眼,并未去拿,直接往侧殿走去。 赵四跟在一边继续道,“二殿下被发现时,尸僵所现至 少已死七到八个时辰。” 也就是说,昨日从升道坊入宫后不久,封宗就死了。 “第一个发现的,并非昭阳宫的宫人。而是御花园一个洒扫太液池边的老内侍。平日里好躲懒儿偷摸喝两口酒,今晨宫里动静闹得大,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御花园躲着喝,就想到这蒲苇宫。谁知,一到门口叫这血腥气给冲着了,一抬眼,就看到四公主坐在都快干了的血泊里头,二殿下……就倒在她边上。” 封宬听着,走进了蒲苇宫的西侧殿。 纵使门窗大敞,此时的浓郁血腥气也几乎要将人彻底淹没。 因为眼前实在太多的血了。 蒲苇宫的西侧殿并不十分大,可也足够寻常人家一间主屋那般大了。 迎面的殿内灰蒙蒙的石砖地面,几乎大半被淌开的血液覆盖,还有血水顺着门槛,一点点地渗透出来,最后干涸在石砖的缝隙里。 一张破烂的椅子倒在地上,椅子边上,诡异地空出一个小小的空隙。 血液顺着那空隙流向两边,最终圈出了那块过于干净的地面。 到处都是踩踏的血鞋印。 凌乱的,惊慌的。 赵四看了眼,道,“昭阳宫的人进出时,不曾保护现场。” 封宬看着那椅子边的空隙。 忽然问:“封安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赵四眉头一皱,道,“安平宫的人说,四公主原本在殿内好好的。今日一早便不见了人,宫里人正找着呢,就被昭阳宫的人闯了宫门,直接将赵美人抓到了交福殿。” 封宬没说话。 他的视线在殿内扫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那些凌乱的鞋印里。 忽而,眉头微动。 越过那些血色的鞋印,在那滩干涸的血迹旁站定。 赵四在旁边看得心头微提——血腥气对殿下来说无异于蚀骨之毒,这样重的气味,只怕殿下要犯了心悸症。 然后就见封宬俯身,忽而往那干涸的血迹近前凑了凑。 赵四下意识往前靠了一步,只怕殿下心悸之后意识陷于癫狂之兆。 却发现封宬只是伸手,轻轻握了握左手的手腕,然后慢慢地再次往下凑了凑,最终,越过那层层翳障般的血腥气,视线定在血迹边一个早已干涸的,浅浅的,只有半个脚掌的鞋印上。 赵四还在讶异三殿下居然能忍住这血腥气的冲撞。 就见封宬指了指那鞋印,“这个,是昨日封宗被杀时留下的。” 语气森然,冷意成霜。 赵四却被那 说出的话给惊得脸色一变,当即上前,拧眉一看。 顿时在这纷杂错乱的血色鞋印里,发现了这一出鞋印的不同! 其他的鞋印,因为踩了半干的血渍,落下之处皆是粘稠暗黑的颜色! 唯有这半个脚印。 虽也已呈暗褐,可那鞋印却轻薄得很。 就好像是刚刚流出的血被不经意地踩了下,这才意外地留下了半个印记出来。 赵四当即拿手比对,“约莫三寸,绝无可能是四公主的脚!凶手另有其人!” 他面上一喜,“殿下,卑职立即上报,如此便可排除四公主的嫌疑了!” 却见封宬缓缓站起,摇了摇头,“林氏一心想以封安抵命翻身,如何能如此轻易让她脱身。” 赵一的脸顿时就沉了下去。 随后看到封宬顺着绕了个方向,似是随着那鞋印,往某个方向看。 片刻后,抬脚,绕过侧殿那扇废弃的衣橱,走到了内殿。 朝地上看了看。 到处都是灰,却有几处像是被野猫遛弯时蹭过的痕迹,灰尘擦净,露出里头早已斑驳的颜色。 赵四正琢磨着眼前场景的不对劲。 忽然听封宬冷声问:“安平宫人何在?” 赵四当即道,“卑职即刻去传。” 第四百二十章 封安有险! 封宬站在衣橱后,看着那一块被蹭干净了的地面和橱脚,再回头,看门口,封宗倒下的地方。 恰恰好的,一道缝隙,足够视线穿过去。 半柱香后。 “三殿下,四公主是冤枉的啊!求求您,救救四公主吧!她那样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能杀……谋害了二殿下呢!三殿下,四公主平日里跟您最亲近,您一定要帮她啊!” 安平宫的掌事蔡姑姑,才被人强押着要出宫往御察院去,未等出光明门半路又被带回后宫。 跪在蒲苇宫门前破裂长草的碎石砖前,声泪俱下地哭诉冤情。 那悲痛难抑的模样,似是恨不能以身替了封安的罪。 “呜呜呜,我们四公主那样可怜的一个孩子,林贵妃于心何忍啊……” 忽听封宬一道含笑问声。 “蔡姑姑,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封安到底是何时不见的?” 那笑音分明是温和的,却又仿佛春风后头藏着冬寒的利刃,直刺而来! 蔡姑姑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张了张口,下意识便说:“就是今儿个一早,吃早膳的时候还说想吃杏仁酥……” “啪!” 不知哪儿闪来一道赭色身影,落地一过,旋即不见。 蔡姑姑已经被一个耳光扇得摔倒在地。 耳朵里嗡嗡直响,连视线都短暂地黑了一阵! 这个当口,她听到封宬的声音像催命的鬼音一般传来。 “封安昨日中午便离了安平宫,是也不是?” 蔡姑姑只觉当头一棒,捶得她又是眼前一花!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封宬却再没给她辩解的机会,“安平宫掌事宫女蔡氏,屡次护主不力。现疑其与贼人勾连,谋害二皇子,嫁祸四公主。下镇狱。” 镇狱那是什么地方? 御察院的大牢,专门关穷凶极恶和罪大恶极的极犯之处! 但凡进去的活人,能出来的时候,全是咽了气的! 蔡姑姑当即肝胆欲裂,爆出一声尖叫,“不!三殿下!我说!我说!四公主是昨日上午便不见了!可她平日里就喜欢自己躲起来,奴婢真的没有勾连贼人,三殿下,三殿下……唔唔唔!” 嘴巴却被堵住,直接一掌敲昏,被御察院的侍卫给拖了下去。 赵四皱了皱眉,转身看了眼封宬,“如此说来,四公主很有可能是昨日便被真正的凶手捉住,然后等凶手谋害了二殿下之后,再行嫁祸!” 说完,他又不自觉地拧了 拧眉,总觉得不太对。 便听封宬说:“为何是封安?” 赵四一愣,想了想,忽而脸色沉了下来,“莫非亦是针对殿下而来?” 赵四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其他人听不懂。 可旁边的赵一却是再明白不过。 四公主为何与三殿下更为亲近?乃是因为其母,姓赵。 而三殿下的外家,亦姓赵。 他当时便开口斥责,“胡说什么?若要针对殿下,不比拖个什么人来反口咬殿下更直接,何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利用四公主这样一个孩童?” 也是,搁着什么人都能看出,封安能杀了封宗这一点,才是最让人不解的。 封宬转脸,再一次看向蒲苇宫的西侧殿。 那一处被蹭过的衣橱角落,那一道刚好容于视线看过的缝隙。 封安那双失了神智的眼。 被人轻易触碰时极度惊恐的尖叫。 蔡姑姑的那句——四公主平素里就喜欢自己偷偷躲起来! 他忽然道,“若是封安本是无意藏身在此处,为如何?” 赵一和赵四齐齐一震! 赵一脸色骤变! 赵四当即开口,“若是四公主藏在蒲苇宫,岂非正好看见了二殿下被杀之景?!” 说着,他的脸色骤然 难看起来,“如此说来,四公主会呆坐在血中不走,甚至拿着凶器不动弹!完全是被杀人之状给吓住了?!” 这逻辑似乎说得通,可又似乎哪里不对。 便是再被吓到了,人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应该逃跑么? 难道真是被吓得狠了? 可就在这时。 封宬眼神忽然一厉,猛地朝宫外看去,低喝道,“封安有险!来人!” …… 御察院那辆挂着‘察’字牌的马车平平稳稳地穿过崇仁坊,路过平康坊和东市的**街,再一路西行要往光德坊的京兆府衙行去。 周威一身是汗地半揽着小小的封安,担心汗气冲撞了这位金枝玉叶。 小心地赔笑问道,“四公主,您累不累?若是累了,不如睡一会儿?” 可封安却不吭声,只揪着他胸前的衣襟,活像是怕被丢弃的可怜小猫儿。 周威看着她灰蒙蒙一片的眼睛,心下叹气。 继而又柔声道,“那殿下可有什么喜欢吃的?这宫外啊,好吃的东西可多啦!有一品阁的十八式糕点,有醉香楼的全醉鸡,还有,呃,还有许多好玩的,纸鸢啊,七巧之物啊,玲珑锁什么的……” 凭他一个走街串巷对京城一众 风土人情吃喝玩乐无一不精通的纨绔小郡王兼京兆府尹,面对这样一个无助可怜的四公主殿下,居然一样也说不出来,磕磕巴巴地活像嘴巴被肥肉给挤歪了。 偏封安却抬起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朝他看来。 周威心下一喜,忙问:“殿下喜欢什么?” 封安却又没说话,再次伏到了周威的肩头。 周威半边身子都僵了,心道,要了老命了。他一个糙汉子,何德何能让公主殿下这般亲近信任啊? 想了想平素里自家老娘跟别家小姑娘套近乎时惯用的话术,再次张口干巴巴地笑。 “下官记着殿下好像是,呃,是景元十年的生辰?如今已是……八岁了?哎呀,瞧着殿下,下官还以为殿下只有五六岁的光景呢。可是平日里吃的太少了?这可不行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要多多吃些才能长得漂亮呀!正好咱们要走宣阳坊,那儿有家卖羊肉汤的铺子,味儿可正了……” “哐!” 话没说完,马车忽然剧烈一晃。 周威一愣,还不等反应过来。 就听外头一阵惊叫。 接着,兵戈之声骤起! 御察院侍卫在外高呼,“护驾!” 却已传来惨呼声! 第四百二十一章 你怎会在此? 周威惊了一跳,当即推窗朝外看! 封安却猛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死死地往他怀里钻! 勒得他眼睛一翻,差点整个人昏过去! 接着却听‘哐啷’一声响! 眼前寒光一闪! 周威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抱住封安,顺势扑下,将她牢牢地护在身下! 紧紧闭眼! 却听身后。 “哐当!”一声! 预料中的兵刃刺下的疼痛不曾出现! 他的头顶反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公然行刺!小道姑,抽死他丫的!” 长公主殿下! 周威当即抬头! 就见车门前,一个举着刀刺进来的蒙面刺客被一道符贴在了脑门。 身形僵住! 周威大喜,当即抱着封安蹿了起来,高呼,“云先生!” 谁知,下一刻,一道风吹来,那符忽然便悠悠地落了地。 “??” “……” 刺客有短暂的一愣神。 忽然再次举刀刺来! “啊!”周威吓得再次拢住封安! 小甯鬼火一蓬。 云落落一举手中那柄属于大师兄的小小桃木剑! “当!” 再次挡下!可她整个人也被冲着撞进了车内! 从窗边再次扑过来一个刺客,举着利刃便要将他们一锅端! 小甯大叫,“小 道姑!你咋回事!被封印了么啊啊啊啊!!” “砰!” 一个人影骤然从旁侧蹿过来! 一脚飞踢! 那窗边的刺客便被踢了出去! 车门边的刺客见状不对,竟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举刀便朝封安砍去! “嗖!” 一枚暗器穿空而过! 直接击穿了刺客举起的手骨! 那刺客闷哼一声,当即收回手臂! 被车门边骤然现身的赵三一抓,紧跟着狠狠摔了出去! “砰!” 重物落地! 赵三跳了出去,外头再次传来兵戈之声。 赵五扒着门框探头,“周大人,四公主,呃,云先生?长公主殿下都没事吧?” 周威吓得舌头打结,一个劲摇头,又去看怀里的封安。 云落落看了看桃木剑上的划痕。 小甯一叉腰瞪他,“为什么本宫要被排在最后!” “……” 赵五装作没听见,看了眼不知为何不在平康坊会在此出现的云落落,一转身,跳到了前头的战局里。 小甯不甘心地哼了一声,伸头看了眼,又扭头问云落落,“小道姑!你怎么回事呀?咱么突然间从大野狼变成小白兔啦?” 这都什么词儿? 周威腿软地坐起来,瞅了眼窗外。 然后看到一个急速奔来的身影,当即 意外。 就听身旁云落落说:“灵虚一道,只对妖魔邪祟。” 所以说,对付不了人。 小甯顿时跳脚,“对付不了人你刚刚还跑过来!我还以为你……” “落落?” 马车边,封宬意外的声音传来,“你怎会在此?” 小甯猛地意识到什么,鬼火忽悠一闪,接着,直接钻进了云落落的布兜里,牢牢地收紧了布兜口! 云落落将桃木剑收起来,瞄了眼腰间被收得紧紧的布兜,道,“待会儿同你说。” “……” 布兜里,偷听的小甯心虚地晃了晃鬼火。 封宬朝她看了眼,又转过去,看到平安无事的封安与周威,寒如凝霜的眼神才微微松缓。 他转过身,顺手握了下云落落的后脖颈衣领的位置,便又下了车去。 云落落眨了下眼,想抬手碰一碰刚刚被摸过的地方,忽而,注意到了坐起来的封安。 眼神一凝,朝封安凑过去了些。 车外。 赵三一一检查过后,道,“殿下,牙关里全藏了毒,事情败露当场咬破,无一生还!” 封宬眉目骤冷。 这时,另一辆寻常的黑盖紫木的马车疾奔而来! 方远和郑玲芳颇有些狼狈地从马车里急匆匆下来,便看几个刺客躺在这宣阳坊 的偏僻胡同里,有几个被吓着的路人已被御察院的侍卫带到一旁。 方远朝四周看了看,突然皱眉,“怎会走这么一条路?” 郑玲芳朝他看了眼,也跟着点头道,“往光德坊去,从明慧街直接往西是最快的路。” 就听那负责护送的御察院侍卫说:“因着最近夏日祭将至,大路上行人和商贩许多,属下便想着从小路绕行许是会顺畅些。不曾想却有刺客行刺,请殿下责罚!” 他身上也带了伤,与其他几个侍卫一起,方才为抵挡刺客已是拼尽全力,此时说话间,抬起的手臂上还滴着血。 赵一从后头走来,看了眼他身上的血,摆了摆手。 侍卫松了口气,往后退开,再次尽忠职守地站到车门边。 正好此时,周威也抱着封安到了门边,看到他的伤。 含了几分谢意地说道,“叫小哥受累了,之后的伤药算我的!” 那侍卫微微一笑,扭过头来,朝周威抱了抱拳。 手里的刀还没归鞘。 周威看着上头的血有些瘆的慌,刚想往旁边挪挪。 却见那侍卫刀尖一转,竟直直朝他……怀里的封安刺来! “当!” 分明尖刃眼看就要刺入封安的后背! 周威却突然有所察一般地往 后一倒! 接着,车内猛地飘出一道符! 并没贴上那侍卫的身,却将他的视线瞬间绕花! 他刀下一滞! 再要扑上! 旁边,赵一飞身而来,一手扣住他的肩膀,直接一卸! “哐!” 整条胳膊被卸下!刀落地! 同时另一手在他下巴处一推! 他试图咬破口中毒药的牙齿也被卸下! 接着膝盖上挨了狠狠一脚! 当即‘砰’跪倒在地! 赵一反剪住他另一手! 不过电光火石间,就直接活捉了这个藏在御察院的‘内鬼’! 方远走过来,看了那侍卫一眼,朝车内的周威拱手,“幸得周大人聪慧机敏,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侍卫目次欲裂——难道说刚刚这两书生从下车来便是在做戏?! 而赵一和周威居然没有丝毫沟通地就直接配合而上? 甚至连三殿下,都毫无意外?! 他浑身一震。 就见封宬朝他淡然一笑,“真是够蠢的。能在御察院里安插了这样的钉子,也不好好地派用,居然就这么使唤了。” 侍卫顿时朝封宬瞪来! 看那样子,似乎想骂什么。 却被赵一直接扭了过去! “带回御察院!”他喝道。 当即有御察院侍卫上前,将人堵住嘴,直接带走! 第四百二十二章 有何不妥? 马车里,周威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对方远说道,“我一个草包哪里比得上两位先生啊!都是云先生提醒我的。” 封宬侧目,就见马车里,云落落露出半张脸,声音平平静静地传来,“此人目光闪烁,面下有晦。乃是其言有谎之相。然则,面相一术非我所擅,故而也只能叫周大人一试。” 几人面面相觑。 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看一眼就能知道人家有没有说谎?这谁还能在她眼前藏个什么秘密什么的啊! 方远忽然同情地看了眼封宬。 却见这位方才自从急从建福门出来的三殿下,通身的戾气,在对上车内那位坤道的双目时,竟如冰雪无声消融了。 甚至面上还带出了几分笑意,当着众人的面,便走到了马车边。 扶着门框,朝内里温和一笑,道,“那可要多谢落落了。” “……” 抱着封安坐在门边的大胖子周威大人无语地扭头看了看——怎么着?本胖是空气呗? “咳!” 方远咳了一声,道,“殿下,方才急行,您是如何断定四公主殿下必有凶险?” 封宬伸手,摸了摸封安的脑袋,便是这样大的动静,从前被一 点风声都能惊动的封安却依旧是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只晓得抓着周威不放。 道,“蒲苇宫的西侧殿内室有人停留过的痕迹。封安从前……便喜欢一个人待着。所以,封宗被杀之时,封安当是在场。” 一众人当即一震! 周威骤然明白过来,一个孩子见到什么能吓到这般田地? 他其实先前去看过封宗的尸体了,那一刀几乎扎穿了脖子。便是一般人看见了,也必定吓得个屁滚尿流,更何况这四公主殿下这样的孩子! 他忽而有点心疼地抬手,胆大包天地拍了拍公主殿下的后背。 郑玲芳却在旁边道,“殿下的意思,莫不是说,凶手杀了二殿下之后,发现四公主殿下在场,便顺势栽赃给了四公主殿下?” 说着,他皱了皱眉,“可如此一举,岂非画蛇添足?凶手又如何保证四公主殿下什么都不会说?而且,栽赃一个孩子,怎么说都不合理。” 方远点头,“不错。学生冒犯,还请两位殿下恕罪。依着斩草除根的做法来说,其实当时,让四公主殿下灭口,其实更为妥当。” 连周威都觉得应当是这样的,拍着封安朝封宬看。 便 见封宬说:“若是凶手当时不知晓封安在蒲苇宫又如何?” 郑玲芳眉头一皱。 方远恍然大悟,“如此便能说明此次这样匆忙的行刺到底为何了!凶手杀了二殿下后便离开了蒲苇宫!却不知四公主殿下当时藏身在殿内!今晨动静闹出来,才知晓四公主殿下有可能看见了其行凶!然而,当时四殿下由御前看护,不宜在宫内灭口!故而,趁着三殿下将四公主殿下交给周大人,便仓促下安排了这次的行刺!甚至不惜暴露御察院的这枚钉子!” 这就讲得通了! 周威跟个求学的好学生一样连连点头,心有余悸地朝身后再次致谢,“幸而云先生及时赶来!不然下官可就交待在这儿了。我家可就我一根独苗啊……” “咳咳!” 赵一突然咳嗽了两声。 周威一噎,瞄了眼封宬,不吭声了。 却听一边的郑玲芳又道,“四公主殿下为何不跑?” 周威又扭过大胖脸——咦?对哦! 郑玲芳看了眼他怀里的封安,皱了皱眉,“是被吓到了,才待在尸体边的?” 如此……倒是也合情理。 然而,熟悉封安的赵一等人都知,四公主殿下虽然胆 子小,可是,却并非心思如此薄弱之人。 再说了,宫内要是被吓一吓就能傻了的主子贵人,早没活过三岁的可能。 赵一看了眼没出声的封宬,迟疑了一瞬,还是说道。 “二殿下被杀现场,发现了一枚奇怪的鞋印。” “有何不妥?”方远和郑玲芳一起朝他看。 赵一道,“看着像是二殿下被杀时,无意踩出的。我们怀疑,当时凶手就发现了四公主殿下,本想杀人灭口,却出于别的缘由,故意将四公主殿下留了下来。那鞋印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封宬还是没说话。 方远正要问。 赵一在旁边道,“四公主殿下的生母,赵美人,乃是殿下远房的表姐。” 周威晃了晃神,忽然想起,张口道,“对了,殿下的外家是姓赵来着。所以你们几个才叫赵一二三四……” 话没说完,忽然意识到不对,立马看了眼封宬的脸色,抱着封安把自己的胖脸挡了挡。 方远和郑玲芳还不知道这一出。 顿时一惊,齐齐皱眉。 方远沉吟,“如此说来,四公主殿下只是对方的一枚顺手而为的棋子?就是要将三殿下牵扯进来?图谋为何?” 郑玲 芳习惯地去拽腰间的酒葫芦,拽了个空,只得干巴巴地摸了摸腰带,道,“不是陷害便是利用。” 说完,见方远朝他瞅了眼——说的什么白话? 忽听周威道,“不对啊!若是凶手故意留下四公主殿下的,那这行刺又是谁指使的?” “……” 得,又绕回去了。 这时。 就听一直没出声的封宬道,“若那鞋印,是另一人所留。当如何?” 几人皆露出愕然之色,纷纷朝封宬看。 然而,封宬却只看着车内,看着安静平和的云落落,说:“若有个人,在封宗被杀后,去过现场,然后发现了封安,故意将她留在那里呢?” 周威眼眶瞪了瞪,“所以四公主才会被吓成这样?” 听人说,四公主在二殿下的尸体旁的血泊里坐了六七个时辰!天爷的!什么烂心眼子的畜生才能干出这么恶毒的事儿来! 再强韧的心智也能被吓疯了吧! 却听一直安静听着众人说话的云落落开口,“她并非被吓得失了智。” 众人一滞,又纷纷朝车内看去。 周威转不了头,干脆抱着封安转过来。 便看云落落伸手,食指轻轻地按在了封安的额头上。 第四百二十三章 随我来 原本极其抗拒别人触碰的封安竟乖乖顺顺甚至有点儿害怕地趴在周威的肩膀上,任由她戳着。 然后,云落落另一手,剑指一挥。 “噗!” 青天白日之下,众人就见,封安的身后,浮起一团黑影。 周威吓得肥肉颤了颤。 只见那黑影并不十分清晰,模糊得有点儿像先前小甯的鬼影。 封宬目下微暗。 云落落已然开口,“人之魂有三,天地命魂。其魄有七,一天冲,灵慧,为气,为力,中枢,精,英。” 她的剑指在那黑影上轻轻一划,黑影便如水墨轻轻荡开。 车边的几人隐约看到那黑影中有几处微不可见的光点,在日影底下,闪着菁纯的光泽。 云落落的剑指点了点其中几个暗灭的位置,道,“她少了一地魂,二魄,灵慧,英魄。” 她说着,剑指又在那黑影上头一点。 一缕黑色的气息陡然钻了出来。 云落落的剑指募地松开,一把抓住那黑气,同时另一手从封安的额头拿开。 那团飘起半寸的黑影便梭地缩回了封安的体内! 封安猛地一颤,再次紧紧扎住周威!周威被勒得大.大地吸了口气。 那团黑气在云落落手心翻转。 封宬 忽然有所察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物事——那枚妖丹! 正闪着微弱的荧光! 在靠近妖气时,荧光又亮了两分! 封宬俊目之中骤然寒霜密布! 他朝云落落看了眼。 云落落正垂着眸,将那妖气一把攥碎在掌心,语气平静地说道,“有妖物,抽取了她的一魂二魄。” 方远和郑玲芳迅速对视一眼。 赵一几人皆是皱眉。 周威瞪大了肉眼眶,“怎么……还摊上妖邪了?难不成二殿下也是妖邪杀的么?” 云落落散开手掌,摇了摇头,“不曾看见尸身,无法断定。” 周威丧气,看了眼怀里的封安,又问:“那……四公主殿下还能有救么?能不能招魂啥的?” 不然丢了一魂二魄,就这么痴傻了,多可怜呀! 却听云落落说:“不明此妖物真身,我无法擅动。若强行招魂,反易伤及魂魄。” 周威一张脸顿时耷拉下去。 不想听云落落再次问:“三郎,我可去看看二殿下的尸身么?” 封宬还没说话。 周威又抢着说道,“二殿下的贵体现在还在内宫里呢!林贵妃准备亲自主持其后事。您轻易只怕是……看不着啊!” 身边却传来封宬淡而温和 的答应,“好,我带你去看。” “……” 周威眨了下胖眼,老实地抱着四公主殿下挪到一边去了。 封宬站在车边朝云落落招了招手,“随我来。” 云落落立即起身,到了车边,被封宬扶了下胳膊,跳下了车。 周威见这两人真的吩咐都没有地转身就走了,立马伸着脖子问:“殿下!那,那我呢?还有四公主殿下,您不管啦?!” 封宬回头看了眼。 一边,云落落说道,“失了魂魄之人犹如没有启蒙的幼崽,虽无智,心性却极为敏感,只会亲近气质淳厚之人。” “??” 周威傻眼——我一纨绔?淳厚这俩字哪个沾了边儿? 怀里的封安却死死一勒! “咳咳咳!” 周威一屁股摔回车里,无力又小心地将人护住,大喊,“云先生您别糊弄我啊!” 封宬侧眸,嘴角微挑,朝赵一道,“给他安排几个机灵的人守着,对方一击不成,暂时不会再轻易动手。之后将行刺一事上报圣听。” 赵一明白,对方仓促之下没有得手,已被御察院抓住把柄,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上报皇上,就等于报备保底,皇上若是不想封安出事,自会派御林军出手 保护。御察院便不用分身乏术,可专心查案了。 当即点头,“是。” 封宬点点头,又对赵三道,“此处你来料理。不论用什么法子,撬开那个内鬼的嘴。” 赵三神色一冷,应了下来。 方远走过来,低声道,“殿下,若是妖邪,只怕对方冲着的……” 他朝云落落看了眼。 封宬抬了抬手,含笑,“两位先生今日奔波辛苦。待会还请两位先生协助赵三,查一查这一次行刺的幕后主使。” 方远退后一步,同郑玲芳一起行礼。 封宬便领着云落落,上了另一辆马车。 “啪。” 赵五坐在车辕上,一甩鞭子,车头调转,再次朝皇城方向行去。 方远看了看远去的马车。 半晌,轻声叹气,“不想京都盛世之下,竟已腐朽到如此地步。皇城之内,连皇子都敢公然杀害,并栽赃公主。” 郑玲芳此时真的是酒瘾上来了,咂了砸嘴,摇头晃脑,“三殿下一己之力,何以翻天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前途艰难。 就听身后传来周威颤巍巍的问声:“两位先生,可要搭车?我正好还要回京兆府衙呢!” 两人看他。 就见他哭丧着脸,嘀咕,“一 大堆的公务没处理,还有三桩喊冤的案子!总不能带着四公主殿下上公堂吧?要了命了……” 这么说着,却没有一点儿丧气的模样。 方远回头,又看了看吩咐周围人料理刺客尸体的赵三,以及远处通过望楼方才朝他们发出信号的守兵,还有急急赶来满脸焦灼又客客气气的巡城军首领。 又转脸,看那辆朝皇城去的马车。 一己之力么? 忽而一笑,拍了拍郑玲芳。 “走吧!” …… 往皇城去的马车上。 封宬捏了捏手中已散开的布条,似是想将那方才因为急速纵马而散乱的布条重新缠好,却怎么也不得齐整。 旁边伸过来一双手,将他手中的布条一点点解开。 他抬眸,看到云落落凑近过来的侧脸,白皙温和,安静绵软。 淡雅的馨香无声袭来。 自从方才便一直缠绕窒闷的血腥气,便在这馨香中,被一点点地冲散了。 他忽而往前,以鼻尖,在云落落的发髻上轻轻地蹭了下。 云落落不解,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他微微一笑,问:“不是让你休息么?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暗七等人都没跟着,显然是偷偷跑出来的。 第四百二十四章 疼的,落落 云落落将一根手指上的布条解到最后,动作慢了下来,小心地避免布条沾染的血痂会撕裂他的伤口。 一边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告诉三郎。” 封宬眉梢一扬,忽然想起方才一闪消失的阿姐。 当即朝布兜瞟了一眼,“阿姐。” 正缩在布兜口偷听的小甯鬼火一缩,立马沉到布兜底。 封宬无奈收回视线,就见云落落掏出了那瓶熟悉的绿色药膏。 清穆的草木香气顿时在车厢内散开。 封宬有些贪恋地闻着这沁人的气味,指尖便是一凉。 他垂目,看到云落落正小心地挑了点药膏,在他手指上一点点地抹开。 专注歪头的时候,阳光从窗外不经意地掠过,融开了她面上安静的清冷,透出了那不近人分毫的仙气底下,温柔又美好的一个云落落。 他忽然开口,“疼。” 云落落突然止住手,抬头看过来,“疼么?” 依旧不见那双黑眸中有多少的情绪,可封宬的心头却都被她这轻软的语气给烫化了。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疼的,落落。” 云落落又去看他的手,歪头想了想,忽而俯首,对准他手指上的伤口。 轻轻地‘呼—— ’了一下。 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又很快收了回去。 封宬本是随意搭着的手指猝然极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好了。这回可是真疼了。 撕裂的伤口对于他来说本微不足道,偏这一口热意如春夜细雨自指尖钻入心脉激起的颤栗,连带着回涌的血液,反而刺激得伤口密密麻麻地隐痛起来。 云落落吹完,又扭头看他,“还疼么?” 封宬定定地看着她,视线不自觉地落到她方才鼓起的唇角。 突然鬼使神差地问:“落落,你的手疼不疼?” 云落落眨了下眼,看了眼自己的手臂,摇头,“不疼的,怎么……” 没说完,身侧的封宬忽而凑近过来,几乎挤到了她的耳颊上。 云落落下意识要躲。 微微的热气便扑入了耳道。 封宬似是在对她低语般用很轻的气音说:“落落,你不可以这样的。” 云落落的耳朵瞬间酥痒,半边身体都麻了,想躲开,却又无处可避,只能半侧过脸看近在咫尺的封宬。 学着他的声音,轻声问:“为什么呀?” 那馨香的甜意几乎都要扑入鼻息,封宬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像个为非作歹的贼子,肆意在他 胸腔里胡作非为地上蹿下跳。 他弯了唇,又往前靠了靠,鼻尖几乎碰上云落落的鼻子。 含着笑音儿地低声说:“惹得我又想亲你了,可怎么是好?” 说完。 就见云落落眼睛眨了眨。 懵懂之色顷刻现于眼前。 他胸腔里的‘歹徒’陡然落了回去,却是再次莞尔,往后撤开,“同你玩笑……” “啵。” 脸侧忽然被亲了下。 封宬一僵! 靠过来的女孩儿已坐了回去,问:“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封宬的眼底骤缩! 散开的露出伤口的手指不知想抓住什么,无形地收了几分又松开,伤口处细细密密的疼,透过肌肤,渗进了骨血里。 他忽而轻轻地笑了下,转过头来,似恼似埋怨,委委屈屈地问:“落落,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云落落又眨了眨眼。 便听封宬道,“怎么可以这样好?” 云落落被他说得一呆。 愣愣地看着封宬。 封宬还以为吓着她了,刚要再说什么。 却见对面呆呆的小娘子,突然眉眼弯弯,浅浅地,笑了一下。 “!” 他募地怔住! 这一瞬雪山之巅的冰雪消融,凌霄与雪莲,在照不破的寒障里 ,透出瑰世的美丽来。 云落落抿了下唇,笑容已淡去,却轻轻和和地说了句,“这样啊。” 封宬只觉自己此时像个呆头鹅,不知该拿什么最好最甜最能哄人的话语去说给面前的女孩儿听。 他张了张嘴。 云落落却又低下头去,再次往他手指上抹药膏。 耳边的一缕发落下来,慢悠悠地在她细白的面颊边飘晃着。 封宬看她低垂的眉眼,听着车外不疾不徐的车轱辘声,街边商贩的吆喝声,路人的说话声。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开口。 “我第一回见封安的时候,是四年前。” 云落落不曾抬头,将一根手指抹好药膏,又吹了吹,然后拿出一根干净的布条,仔细地包裹上。 似是没有在听封宬说话,可是封宬却知晓,他的话,她全都听入了耳。 “那一年,我才破了‘镇远侯谋逆案’,在朝堂和父皇跟前,算是勉强站稳了脚。一日,刚回到清华宫,就看到赵美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封安跪在清华宫门口,求我救她。” 云落落又解开了一根手指。 “封安有个双生的姐姐,没满月就夭折了。皇宫里头的龌龊事,说了也只是脏了你的耳 。封安能活到那时,赵美人只怕已是费尽了心力。可却还是没能逃过去,当时封安瞧着是风寒发热,其实是被人下了毒。” 说到这,封宬低笑了一声,却并非真笑,语气里皆是冷意。 “赵美人心知肚明,晓得身边的人都靠不住,竟铤而走险买通了宫人,亲自抱着封安跑到外宫,来求助于我。” 封宬的语气又沉了几分。 “御察院监察百官,其实后宫、民生皆无孔不入。我当时正需要个借口能在后宫上立手脚,便以封安中毒为刀,在后宫里切了一刀。” 那一刀,切断了林贵妃多年的嚣张,掐灭了杨道真后来居上的独宠气焰,让安南侯府等世家借机塞了人进后宫,促成了直到如今的平衡局面。 手指上的药膏清清凉凉。 封宬看着云落落有条不紊的指尖,弯了弯唇,又道。 “当年,我不过是借封安安危知名行利于御察院之事,然而,她却好像自那之后便信任上了我。只要见我,便十分乐意同我亲近。还总喜欢偷偷跑到外宫,到清华宫寻我。旁人都怕的御察院院司,她却真心地将我当个哥哥般看待。” 云落落又缠上一根布条。 第四百二十五章 落落,我是不是很卑鄙? 封宬看着那一圈一圈绕起来的纹路,语气已不自觉地轻浅下来。 “我与赵美人虽为表亲,却多年来并无半分交往。她是在我……生母离世的那一年入的宫,赵家打得什么主意,她与我都心里一清二楚。只是赵家没料到,我母亲当年冠宠后宫,不代表他们送个替身进来,就一样会让赵家在父皇跟前恩宠再续。” 赵美人始终只是个美人,在景元帝偌大的后宫里,苦于挣扎。 而当年被他们看做废物的孩子,却爬到了景元帝的眼前,成了如今权势滔天的御察院院司。 “给赵一赵二取姓为赵的时候,我兴许心里是对这个姓氏还有几分念想的。可……” 当年他自以为能做个有用的孩子,配得上父母的宠爱时,却被拖进那样龌龊肮脏的屋子里,从生死血命之中挣扎出来时,一回头看到暗影里站着的那个女子。 那样的场景,骤然浮现脑海! 他的声音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可自从她死后,这个姓氏对我来说,就真的只是个姓氏罢了。” “赵美人来求助于我,甚至于封安后来的亲近。我其实都知晓,她们母女二人,都在看着这个‘ 赵’字。” “我许了封安的亲近,可心里头的恨意却又消不住。” 他似是无助地轻声道:“落落,方才在以为封安有可能是幕后之人对付我的手段时,我心里是有过一丝犹豫的。这样的我,落落,是不是……很卑鄙?” 他说完,甚至都不敢去看云落落。 然而,对面的女孩儿却依旧那样慢条斯理地裹上布条,甚至连眼角的纯静都不曾变化一下。 平平和和地问:“三郎方才来救她时,心里可曾犹豫过么?” 封宬一滞。 马车外,赵五咧嘴笑开。 ——什么犹豫?殿下不过只是判断了四公主殿下可能有危险,连证据都没有,就亲自飞奔出了建福门。把当时在皇城门口的他跟两位先生都给吓得不轻呢! 马车里。 封宬看着垂目安然的云落落,良久,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是我着相了。” 原本低着头的云落落闻言,抬手,做了个佛家礼,微微俯身,“所有相,皆虚妄。施主,心不妄动。” 封宬还从没见过云落落如此一面,明明是戏言,眼中却又安静得近乎莫测。 还真像个道法高深的德尼。 顿时被逗笑了,戳了她的额头一下,“ 调皮。” 云落落抿了下唇,看他笑开的眼,再次低头,继续包裹布条。 在最后的手指包裹好后,她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掌心。 心情已转为欣悦的封宬转脸看她。 见她抬眸,认认真真地看过来,说:“等这桩案子完结后,我帮你,一起去找原因吧!” 封宬唇边的笑意淡去。 他看着云落落。 想起那一日,她握着自己的手,告诉他——你是个深得母爱之人。 可若爱他,亲他,疼他,怜他。 又为何要将他抛在那样的淤泥烂糟里,生死难得呢? 他看着云落落安谧不移恍若星露的眼。 又惯性地弯了弯唇角,回握住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头。 “好。” …… 皇宫,飞云宫的台阶下。 “没成功?” 正要拾阶而上的贵主脚步微缓,朝身侧看了眼。 戴着红顶内侍帽的宫人小心地弓着背,声音低微,“是,连暗桩也被抓住了。圣上那边……已派出了御林军的何统领带人前往京兆府衙,明面说是配合周大人查案,实际乃是护卫四公主。” 贵主转过头来,露出身上宝相花纹的素服,握着佛珠的手微微收紧。 “一群废物!”她低斥。 内侍忙又躬了躬身,“事发突然,您千万息怒。如今还是要看如何收尾才是。” 贵主皱了皱眉,“有没有查出封安当时到底为何在那处?” 内侍摇头,“按理说,若当真瞧见了,她也应该先逃了才是。”犹豫了下,又小声道,“奴婢方才故意从御前走了一遭,瞧了四公主一眼。那模样儿,倒像是……失了神智。” “哦?” 贵主扭头看他,“吓傻了?” 内侍小心地点了点头,“像是。不然若四公主已指认了凶手,皇上不会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林贵妃那边也不会只死咬着安平宫不松了。” 贵主倏然一笑,“倒是天助我也。” 内侍当即赔笑,刚又要说话。 忽然,从旁侧疾步过来一个小内侍,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内侍脸色一变,摆了摆手让那小内侍退下,又对贵主道,“三殿下方才进了宫,听说不是以御察院院司的身份,仅以皇子之名,要前往永宁宫吊唁。” 贵主当即沉了眼,朝他看去,“他这是想做什么?” 内侍立马说道,“奴婢让人去盯着。” 贵主不悦,还要说什么,飞云宫上却传来佛偈。 抬头一看,高高的汉白 玉台阶上,圣僧站在莲花拱起的雕栏玉砌之上,宛若神佛。 贵主的眼底浮起一丝痴迷。 摆了摆手,“记得收拾干净,动手的那几个,也不必留了。” “是。”内侍小心应下。 半晌,悄悄抬头,就见贵主已迈过层层的汉白玉石阶,走到了圣僧的面前。 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圣僧垂眸,绝美神色中,悲悯天人。 内侍却看得心惊胆寒,连忙收回视线匆匆离开。 擦肩而过飞云宫下的一座莲花形制的晚霞石假山。 “咔嚓。” 假山后,一片落叶被踩裂。 “嘻嘻。” 尖细的笑声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 白面如具的空虚子一双细长狐眼弯成了一道细线,朝身后侧了侧,“大先生,这可如何是好哟?你那小……” 身后白衣兜帽之人抬头。 空虚子细眼又弯,轻轻嗤笑,“那小道姑,怎么就进宫来了呀!” 云皓的脸自兜帽底下露了出来,然而,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犹如烙印,将他一张俊朗无双的脸割裂得鳞伤难目! 他没说话。 空虚子笑着凑了过去,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下巴也跟着翘起,几乎是耳语般低声说:“我帮你呀……” 第四百二十六章 吊唁 “啪!” 被一巴掌挥开! 空虚子被打得一歪,白如纸绘的脸皮好像面具一般歪了歪。 他眼珠子一转,面皮又‘咯朗朗’地修正了回去。 继而阴嘶嘶地笑:“白真人眼看着可就要进宫了哦!你先前压着他递的消息不进飞云宫,却不能拦着人不见圣僧吧?” 他细长狐眼里透出一抹恶光,“怎么办呀?这边是小道姑要撞见了皇帝,那边是白真人要跟圣僧碰了面。哪个……似乎都不太好哟!” 云皓看都没看他,转身便走。 空虚子意外,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邪气的面皮上竟露出几分孩童一般的稚气。 可很快,那面皮又无形地一动,分明什么表情也没变,可是一股子恶意却从那面皮底下透了出来。 空虚子突然‘嘿嘿’一笑,拢着手罩在嘴边,嘻嘻怪笑着低声喊:“我帮你呀!” …… 永宁宫中,白幡一片。 因着五皇子的百日未到,皇上虽准允林贵妃操办封宗后事,却不准宫内传出半点哭声。 因着真凶尚未查明,连云板也不许敲,除了宫内少数几宫外,竟无多少人知道封宗已离世的消息! 看着凄凉的灵堂,只有宫人跪地 烧纸低泣。 再看那孤零零摆在大殿内的棺椁,和灵牌,连个吊唁的人都没有! 一身白衣的林贵妃只觉撕心裂肺! 死死地攥住白露的手,恨声道,“皇上好狠的心!为着一个莲花宫,连亲生儿子死了都不顾了么……” “娘娘!慎言!” 白露红着眼睛低声劝,“眼下艰难,等熬过这段日子,自有您给二殿下出气的机会。” “是!” 林贵妃狠狠点头,“待父亲收到消息后,自然会有应对!到时候,杀我孩儿的凶手,封安、封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正说着。 昭阳宫掌事太监王枫跑了进来,林贵妃立即问:“是皇上来了么?” 王峰一僵,连忙行礼,低声道,“娘娘,是三殿下,前来吊唁了。” 林贵妃眼睛一瞪,“你说谁?!” 不等王枫再回话,宫门口,封宬已迈步走了进来。 不曾带侍卫,身后只跟了个眉目清静的小内侍。 居然就这么招摇从容地穿过萧索的白幡,径直来到灵堂前。 走到了封宗的灵位前。 看也不看其他人,只伸手,朝那递香的宫人看了眼。 愣住的宫人下意识要将香地给他,却听身后一声低斥,“ 慢着!” 宫人吓了一跳,当即跪倒在地。 封宬眉梢一挑。 林贵妃从旁边走过来,目光阴沉不定地看向封宬,“三殿下此番前来,意欲何为?” 封宬摇了摇头,似是在嘲弄林贵妃的防备。 扫了眼封宗的牌位,慢声道,“自然是前来吊唁的,不然,林贵妃以为我还能来此作何?” 林贵妃可不相信封宬有这样的好意! 可她身为贵妃,不可能直白地将人轰出去或者做出拦着不然封宬吊唁这样不体面的事儿来。 缓了缓,扶着白露的手擦了擦眼角,哽咽道,“三殿下亲来给宗儿吊唁,本宫也替这孩子感激殿下一片心意。只是,凶手不伏诛,宗儿到底是死不瞑目啊!” 封宬一直都觉得后宫这些女人的变脸比那戏台上的戏子都不遑多让。 低低一笑,明白林贵妃说的是‘封安’。 态度自然地说道,“贵妃苦情父皇深知,御察院定会谨遵圣旨,秉公处理。” 这话说得冠冕,可林贵妃此时也不能堂而皇之地逼他提着封安的头过来祭拜封宗。 又用帕子在眼角按了按,道,“那宗儿的冤情,可就全指望三殿下了。你们乃亲生兄弟,纵使身前 有些什么小口角,身后也全都化作烟云了。还请三殿下尽快还宗儿一个公道。” 这么着急地逼迫他‘处置’封安,无非就是想让他手里沾染弑杀血脉的凶名,以及在背后默声纵许的父皇多出一个能让她拿捏的把柄。 封宬一笑,旁边,递香的宫人终于战战兢兢地将香奉了上来。 封宬接过,走到灵牌前。 看上头书写的‘大玥景元皇室二子,封宗’几个字,过往种种,忽如蝶翼,在脑海纷烁浮起。 第一次相遇时,肉包子一样的封宗指着他哈哈大笑。 冰寒雪地里,将他唯一的被褥扔进太液池时一脸的得逞。 带着一群人将他堵在墙角肆意羞辱时的嚣张肆意。 拿了砚台砸烂他的书桌时的气急败坏。 到后来。 见着他,分明怕得要死,却又梗着脖子非要做出一副野狗的怂样子。 一心想把他弄死,结果最后自个儿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他从前那样嫌弃看不上的冷宫里头。 封宬上前一步,将香插在香炉里。 心想着。 封宗这个人啊,快二十年了都这样,荒唐又可笑。 耳边,再次传来林贵妃对身旁宫人的吩咐:“去看看皇上怎么 还没来?不是说方才就已出了紫宸殿往这边来了么?再去瞧瞧小厨房可准备好了皇上爱吃的茶点。” 封宬的视线落在那缓缓升起的香烟上,唇角浮起一丝嘲弄。 ——封宗,你说说,你这个人,生前死后,是不是也就这灵牌上写的‘景元皇室二子’这几个字能利用的了? 转过头,看向林贵妃,“林贵妃,搅扰之处还望见谅。今日除了吊唁之外,以御察院之名,还要查看一番二殿下的尸身。” …… 昭阳宫外。 景元帝坐在肩舆上远远地看着宫门上悬挂的白幡簪花,面沉如水。 王鹤小心地觑了眼他的神色,道,“皇上,要不奴婢先去传个信?” 景元帝压了压手,“不必,落下吧!朕走过去。” 王鹤立刻让放下肩舆,然后扶着景元帝走了下来。 正要往昭阳宫去时。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恭呼,“参见皇上。” 声音不卑不亢,沉稳有力。 景元帝转头,已露出笑意,“大先生。” 不想,一抬头,却看到云皓脸上的血痕,面露惊色,“大先生这脸是……” 云皓客客气气地行了个道家礼,道,“圣僧有话急传,还请陛下借一步。” 第四百二十七章 验过 景元帝的脸上立时多了几分正色,抬手示意了下身后跟着的御前侍卫,便朝云皓走去,“不知圣僧有何急传?莫非又是天象有异?” 云皓朝昭阳宫的方向扫了眼,转身,“请陛下随贫道往僻静处。” 蹲在登仙台的空虚子瞧见被引开的景元帝。 颇为无趣地撇了撇嘴。 一转头,就见一个身形狼狈之人,一瘸一拐地绕过飞云宫底下的莲花假山,要往飞云宫去。 他长长的狐眼一眯,忽而嘻嘻一笑,从登仙台上跳了下去! …… 昭阳宫。 原本还十分大方得体的林贵妃面色陡然一变,“封宬!你放肆!” 身后白露也是面色一冷,周身一股杀意隐然逼现! 封宬的身后,那个小太监抬了下眼,又垂下眉去。 封宬却轻笑出声,“林贵妃,御察院奉旨查办二殿下遇害一案,按着规矩,会有御察院派仵作专门来检查二殿下的尸身。” 林贵妃妆容精致的脸颊狠狠一抽! 又听封宬道,“林贵妃只怕还不知道御察院仵作验尸的规矩。开膛破肚,挖眼割舌,甚至为了找出真正的死因,连挖开天灵骨也是有的……” “封宬!” 话没说完,林贵妃已无法再听,声音 陡厉地喝断,“你休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我林家还没倒!宗儿也容不得你这样羞辱!” 她说着,身体又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白露忙从后头扶住她的手肘。 她死死地瞪着封宬。 却见封宬从容一笑,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也是,到底是亲生的兄弟,怎好让仵作来这般糟蹋?” 这句话说得林贵妃又是眼角一抽。 就听封宬道,“如此,便由我亲自去看一眼吧!” 满心怨怒的林贵妃骤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显然意外,随即皱眉,“你想做甚!” 封宬淡淡地扫了眼那灵牌,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二殿下的尸身容不得旁人随意染指。御察院的规矩是父皇定的,自然也不能废。那就只好由我看一眼二殿下的尸身,也算是验过了,能给父皇一个交待。林贵妃以为如何?” 林贵妃完全没料到封宬居然还有这么轻易松口的情况,心下疑窦丛生。 想说什么。 却听封宬又似笑非笑地问:“不然,还是御察院指派个仵作来?如此倒是更便利……” 林贵妃心头一跳,张口便问:“当真只是看一眼?” 封宬颔首,微微翘起的嘴角不知是笑还是嘲弄 ,叫人看不出他此时真正的心思。 林贵妃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听白露在旁低声道,“娘娘,奴婢在旁守着。” 言下之意——她绝不可能让他们能亵渎二殿下的尸身半分。 林贵妃当即心头大定,又看了眼封宬,“如此,便请三殿下查验。” 封宬颔首,朝身后安安静静扮作小内侍的云落落扫了眼。 两人绕过供桌,来到了棺椁旁。 尚未起灵,棺木未合,封宗的尸身躺在里头,身上已换了内廷所制的寿衣。 面上呈青紫,肌肤之下尸斑已出。 从侧面,能隐隐看出脖颈上那道几乎划开了他半个脖子的刀口。 纵使永宁宫大殿朝阳暖气足,可站在这棺椁后,还是有种隐隐的阴森感。 封宬侧身,让开半步。 身后,小内侍云落落上前,踮起脚,扫了一眼。 又抬手,正要往棺椁内探。 供桌边,传来林贵妃的问声:“三殿下可验过了?” 云落落收回手,往后退下,朝封宬看了眼。 封宬转身,走出了供桌,“二殿下尸身已验过。那便不扰林贵妃守灵了,告辞。” 说完,竟当真再无盘缠地迈步就走。 林贵妃站在供桌旁,实难理解地看封宬一直走出 去的背影。 问身侧:“封宬此番前来,到底有何用意?” 白露也是同样不解,“莫非当真只是前来吊唁?可……看一眼殿下,又是何意?” 林贵妃眉头紧锁,朝身后的棺椁看了眼,心下隐觉不安。 王枫忽然又急匆匆地跑进来,“娘娘!皇上来了!” 林贵妃当即面上一喜,“快!迎驾!”又拍白露,“让小厨房赶紧地备好茶点!” 众人都没瞧见。 大殿的侧殿内,一个额点莲花的美貌小僧,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在一片嘈杂与恭迎声中,来到了封宗的棺椁旁。 朝那棺椁上精致的铭文上看了眼,然后抬手,做了个佛家礼。 抬起头时,却是咧嘴,无声地笑开。 其状阴森诡异至极! 接着,他行佛礼的手心,一道梵文隐现。 只是那梵文不同寻常,色黑而扭曲。 自他手心浮起,然后,朝封宗的棺椁落去。 …… 封宬和云落落过光明门,远远地便见左掖庭那边有几个宫人走下台阶,便错过一步,挡住了身边的云落落。 赵一等从另一头走来,状似无意地护在两侧。 “如何?” 封宬扫了眼那边转脸看过来的几个宫人,问。 云落落摇了摇头 ,“伤口上并无妖邪之力。” 那就是说,封宗之死乃是人为。 那边的几个宫人看了此处一眼后,又交头接耳地朝另一头走去。 封宬收回视线,依旧将身侧的‘小内侍’遮得密不透风,颔首道,“看来,是有妖邪故意抽走了封安的魂魄,将她丢在了封宗的尸身旁。” 跟在后头的赵一几个皱了皱眉。 “杀封宗之人到底目的为何,如今尚不得知。” 封宬顺着皇城中朝这齐整光鉴的青石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缓缓分析,“然而,妖邪故意将封安丢在那一处,落落,你可知为何么?” 云落落正在看不远处那石柱台阶上的雕龙盘凤的花纹,闻言,转过头来,静静地说:“是冲着我来的。” 赵一几人皆抬头。 封宬脚下微缓,朝身后瞥了眼,随即,点了点头,“是。” 云落落没出声,她想起了封安那双迷障蒙裹的眼。 原本走在前头的封宬忽然站住脚,转过了身。 几人纷纷停下。 唯有云落落,似是还在出神,不留意,竟直接朝封宬的怀里撞去! 封宬竟也没挡,顺势张开了手,将人揽进了怀里! 赵一几个顿时散开!挡住了所有可能窥探过来的视线! 第四百二十八章 落落愿意见到这样的三郎么? 就听封宬用极其少有的温和语声轻缓道,“落落,人心之毒,有时更盛妖邪。若一一计较,此刻,只怕你也见不到眼前的三郎了。” 他并不会安慰人,是想告诉她,妖邪以封安来谋她,并非她之故。这天下比这更恶毒的手段他都见识过。这些,全是那些叵测者的错。 可他不会说出那样细腻的话。 然而,就是这样笨拙的抚慰,却叫云落落抬起了头。 她静静的眸子里甚至连涟漪也不曾见。 只是朝他认真地看着。 没说话,仿佛没听懂,又仿佛,什么都明白了。 封宬抬手,压了压她耳边的一缕飘起来的小小绒发,声音低了几分,“落落愿意见不到三郎么?” 这样带着点儿娇气的问声,惊得赵一几个齐齐一哆嗦。 云落落眨了下眼,刚要说话。 忽听前头一声请安。 “参见三殿下,三殿下吉安。” 云落落转过脸去,封宬眉头短暂地蹙了一下,放下手臂,转过身来。 然而立在前头的赵一和赵五却没有挪开。 几步外,身穿一等女官制服的宫女正立在那儿福身行礼。 正是清华宫的掌事宫女之一,宋玥。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宫娥,手里提 着个精致的漆木盒子。 “起来吧!” “是,谢三殿下。” 宋玥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视线在封宬周身一扫,再次垂眸,恭声道,“多谢殿下前日准允奴婢回家探望,阿爹吩咐奴婢请三殿下安。” 封宬脸上没什么神色,也没说话,抬脚想要朝另一边走。 宋玥朝他身侧那个被赵一挡着看不见脸只有半个身子露在外的内侍一扫,继而又带了几分笑意,道,“殿下此时可是要回清华宫么?奴婢回府之前特意吩咐厨房泡制了殿下最爱吃的青梅酒,此时应当已是入了味。殿下若是有兴致,奴婢再奏乐一曲,供殿下饮酒,如何?” 她的态度,亲近的已不似一般的宫人对主子的语气了。 封宬眉眼微沉,朝宋玥看了眼。 道,“宋姑姑倒是颇有闲心。” 宋玥的眼角视线落在那内侍垂在身侧的手指上。 含笑垂眉,“蒙殿下夸赞。奴婢入清华宫伺候已有两年,能照顾好殿下,是奴婢应尽的本分。” 说着,又瞥了眼那内侍。 却听封宬淡然笑道,“本分?” “是。”宋玥听他笑音,唇边笑意愈显,甚至有了几分不得体的亲昵。 耳边传来封宬温和优雅的 问声:“那作为清华宫一等宫女的本分,当为何?” 宋玥亲昵之色未显,面上已浮起几分僵滞。 随后,却端方一笑,道,“这最紧要的,自然便是忠心贵主。” 这模样儿,竟是话家常来。 她自以为回答得十分得体适宜。 却听封宬笑道,“是啊!忠心二字,难能可贵不是么?” 说着,朝宋玥身后小宫娥手里的漆盒扫了一眼,“宋姑姑这带的,是什么好东西?” 宋玥的笑一下僵在了脸上,顿了顿,再次笑道,“家母准备的一些奴婢爱吃的小点心,都是些粗鄙食物,不敢在殿下眼前露丑。” “嗯。” 封宬依旧那副温雅不见波澜的笑意,“既是粗鄙之物,便扔了吧!” 宋玥一顿! 又见封宬含笑朝她看来,“宋姑姑不是忠仆么?” 宋玥眼眶一颤! 便看到封宬抬起的眼睛里,不见一丝笑意地笑道,“宋姑姑?” 宋玥猛地跪了下去,身后的宫娥也吓到脸色发白,跟着重重跪在地上,手里的盒子不小心砸在地上,盒盖微歪。 一股隐隐的腥气飘了出来。 云落落朝那盒子看了一眼。 宋玥忍着膝盖的疼痛,颤声道,“是!奴婢这就……将 这盒子扔了。” ——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 她心下慌乱,待回过神来时,偌大的光明门前,只有来回行走的宫人形色各异地朝她看来。 她面色发青地站起来,回头,已看不见封宬的身影。 暗恨地攥了手指。 就听身后的小宫娥问:“姑姑,真的要……扔了啊?这可是给太后准备的……” 没说完被宋玥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赶紧低下头。 宋玥收回视线,正犹豫不定时。 光明门内走出一人,正是文太妃跟前伺候的王贵。 宋玥立时行礼。 王贵朝她身后小宫娥提着的盒子扫了一眼,笑了笑,“有劳姑姑了,多叫您费心。娘娘吩咐奴婢来接您。” 宋玥赶紧地笑道,“公公客气了,都是奴婢承蒙娘娘照顾,哪里敢言辛苦。倒是公公,还特意来一趟,叫奴婢心中不安。” 王贵客气地拱了拱手,领着他过了光明门。 又道,“不知姑姑可听说了,陛下准备月底,要给三殿下开府赐封号了。” 宋玥意外,朝王贵看去。 王贵搭着拂尘,像个普通的老翁一般笑得亲近随和,“以三殿下如今的权势,少说也是亲王一级。等开了府,便是自立门户了 。王妃的人选只怕也是要尽快定下了。唉,也不知哪家的千金,能有这天大的机缘哦!” 宋玥的眼底狂热一瞬几乎压不住! 她强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两步走到王贵身侧,笑道,“公公,方才奴婢见着,三殿下身边带了个内侍,瞧那模样,倒不是个眼熟的……” 王贵朝她瞥了眼。 宋玥含笑道,“奴婢想着,只怕是最近宫内外盛传的那位。若是娘娘有什么吩咐,好歹奴婢在清华宫,也比其他人容易接近些。” 王贵笑了,满意地点点头,“好孩子,想要的东西呢,自是要去争取的。咱们娘娘啊,最喜欢你这样有主见的孩子啦!” …… “落落可瞧出那盒子里是什么了?” 封宬坐在往平康坊去的马车上,闭着目似在养神,身体随着马车慢悠悠地晃,口中却甚是温和地同云落落交谈。 云落落的视线落在他的眉间,安静地说:“有血气。” 封宬唇角一勾,睁开了眼,“紫河车。” 云落落没说话。 封宬却并未朝她看,只是侧目望向敞开缝隙的车窗外,语调渐冷。 “是给慈宁宫那位常年礼佛的太后娘娘准备的。” 云落落依旧没出声。 第四百二十九章 你心生了魍魉 封宬嘲弄地笑了一声,“天地之先,阴阳之祖,乾坤之始,胚胎将兆,九九数足,胎儿则乘而载之。婴孩出生之胞衣,却被她视作圣物,月月必啖,以养容颜。” 说话间,他看到车窗外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一大群没有车轱辘高的孩子围在那眼巴巴地看。 热气熏腾,带着糖味的气味,钻入了车厢。 他掩下眼帘,声音愈寒,“信神佛者,不是四大皆空么?以母婴血样之物做食,求容颜长驻之欲。这九天的神佛,也能容得下这样的……” 话没说完,一根手指忽而伸过来,轻轻地戳在他的眉宇间。 他话音一顿,抬眸,看凑近过来的云落落。 “三郎,你心生了魍魉。” 她开口,手指在他眉心里轻轻地揉了揉,直将那紧锁的褶皱给按平了许多后,又抬眼看过来。 轻声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一股凉意,顺着她的指尖渗透进来。 他看着云落落安静的眉眼,终是,缓缓放松了旁人不曾见的绷紧到极致的肩背。 握住云落落的另一只手,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云落落收回按在眉 心的手指,他忽而往前一探。 额头抵在了她的肩膀上,轻声道,“我曾亲眼见她为了那紫河车,生生……剖开了一孕妇的肚子。” 那鲜血,那尖叫,那绝望,那啼哭。 还有站在尸血前,她高高在上的眼神与冷漠。 那滴着血的一滩被捧到她的眼前时,她露出的炙热与狂喜。 那冷与癫的两张脸,融在一片糟污的泥血里。 叫那时还在冷宫苟且的他……毛骨悚然! 云落落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脖颈。 他嗅到了云落落身上那股来自天地自然的清雅气味,微歪过头,慢慢地吞吸着。 云落落似乎察觉到,让开了一点,方便他更好地靠着。 封宬却倏地笑开。 一伸手,将云落落抱进了怀里。 然后,再次埋头,无声地在她脖颈里蹭了蹭。 云落落被他抱得一愣,被迫微仰着头,看马车车顶漂亮的勾纹。 看光影在那勾纹里似水波层漾。 过了会儿,突然开口:“三郎。” 埋着头的封宬懒懒应声,“嗯?” “初次在灵虚观时,你是不是就闻出了我提着的篮子里是什么?”她的声音混在马车行走的车轮声中,轻轻的,有点晃动。 埋着头的封宬没有立时回 答,过了会儿,才闷闷地说:“对,那时我闻见了血味儿。” 逆光站在破落道观里,漂亮得过分的小道姑。 手里提着个满是血腥味的旧篮子。 怎么看,都觉得古怪诡异。 他无声地笑了笑。 刚要说话。 又听云落落的声音响起:“那是公鸡血。” 封宬抬起头,看怀里的女孩儿。 见她神色依旧平和安宁,静静地转过头,看车窗上倒影的光束,慢慢地说:“灵虚观以百年传承,立观于棺材之地咸水村西南,强压阴邪之气。然而,终究逆不过天运,百年传承受阴邪侵蚀,到底成了强弩之末。” 她的睫毛在光束下,泛出一点细微的粼光。 封宬没说话。 “观主驾鹤而去后,凭我之力,绝压不住咸水村的阴邪之气。可若再任由邪气反噬,灵虚观最终会成为邪祟聚晦之处。故而,那一日,我去山下取了公鸡血,回到观中,是要以鸡血封印灵虚观传承之灵。” “可传承之灵若封,灵虚观势必会倒塌成为一片废墟。” 她说着,睫毛忽而轻轻一颤,片刻后,转脸,看向封宬,慢声道,“灵虚观一旦倒塌,咸水村作为棺材之地的中处,若村中有人心再起恶念 ,无观灵强压,便势必会成为一片殍尸处。然而,” 她看着封宬的眼睛,声音很轻,眼神很静,“我还是做了。” 封宬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想起赵一曾来报,说灵虚观下有一处村落,一夜遭大火屠尽,村中村民,幸存者不过三四! 他没说话。 就听云落落再次说:“我的心中并无情感意欲,只有观主教过我,所行所举,皆从心中念处。” 她的目光不移不闪,看着封宬的眼睛,平静又温和地继续说道。 “我第一次听从心中念处,是在见到你之后,三郎。” 封宬眼眶微瞪,张了张嘴。 云落落的眼睛是那样安然,分明在说着对封宬来说十分不得了的事情,可那神情却静谧得仿佛只是念书读词般宁静淡容。 “你在知晓观主西去后,对我说了一句‘节哀’。” 云落落依旧看着封宬,手,却轻轻地抓住了封宬的袖角小小一处,“只有你一人说了,三郎。” 封宬的心忽然像被这只小小的手给小小地捏了一下,不痛,却难受得紧。 “所以,那时候,我第一次听从了心中所念,留你一步,赠你一符,护你一程。” 封宬酸涩的心脏忽然轻颤起来。 他 终于低哑地开口:“就因为……那一句话么?” 那不过是教养的使然,他无意的体面,一时的……善念罢了。 却…… 因着那一句话,他得了如今在眼前的云落落。 他看到云落落轻轻地点了下头。 忽然庆幸起来——原来,善意,真的会带来好的因果么? 翻手,抓住了云落落捏着他衣角的小手,往跟前拉了拉。 又听云落落说:“步步因果,冥冥注定。我依旧不太懂红尘六色,可却瞧见了你的喜怒悲伤,惧恐忧哀。” 她也握紧了封宬的手,往他跟前凑近几分,“我喜欢瞧见这样的你。” 封宬瞬间僵住! 不可置信地看面前自下而上,将一张如梨蕊嫩白的小脸凑过来,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女孩儿。 又见她轻轻柔柔地说。 “观主说过,念你心中念处,往前看。来路许是坎坷艰难,去处,却未必不是锦绣前程。” “所以,不要怕,三郎。” 封宬心脏处一时狂乱的轰鸣几乎叫她要听不出云落落到底在说什么。 心跳巨大的撞击,让他的耳内都背气到仿佛是金戈滑擦而过。 他握着云落落的手。 良久,突然轻声地笑:“落落,我不要你的护一程。” 第四百三十章 长辈做主的事 云落落看着他,眨了下眼。 他往下低了低头,语气暗哑,“我就是个什么都害怕的胆小鬼。落落,你,来护我一生,陪着我,往前路去……好不好?” 如擂鼓的心跳撞得他几乎眼前发黑。 ——一句话,一张符。 牵扯了他们的因果。 他不想这段因果只有一程。 他不想,让这个女孩儿,从他泥沼糟污的生命里,消失。 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像只怯懦地缩在暗泽底下的丑陋河童,乞求着无尘仙子的怜悯与眷顾,却又不敢抬头,不敢探身。 等着仙子俯身下来,伸手进泥沼里,将他拖拽出来。 真是……卑鄙又肮脏。 他甚至已经想缩回去,不让自己这样不堪的一面展露在他最珍爱的女子面前。 一只手却伸过来。 摸了摸他的脸侧。 他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停了,然后一瞬,全都往她手心贴服的那一处肌肤疯狂地涌! 他看着云落落。 听她轻声说:“三郎,不要怕啊。” 封宬瞳孔一缩!张口,刚要说话。 车外。 赵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殿下,云先生,到了。” 封宬到了嘴边的话,忽而就消散去。 他握着云落落的手,长久地没有开口。 云落落贴在他脸上的 手,却没有松开,她用拇指,慢慢地在他脸颊上摩挲了几下。 然后轻轻地开口,“一生之事,是要家中长辈做主的吧?” 封宬募地抬头! 便撞进了云落落的眼睛里,那从容如深潭的黑眸里,似有涟漪轻轻泛开。 她说:“我父母之事皆已忘却,观主也已仙去。唯有大师兄可做主。” 她眨了下眼,再次对上他的视线,问:“等找到大师兄,再去问一问大师兄吧?” 封宬只觉自己的天灵骨好像被大棒子狠狠地敲了一下!两下!四五下! 平时的冷静睿智沉稳机敏全不见了。 他呆呆地看着云落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地,僵硬地问。 “落落的意思,莫不是……你自己是……答……” 云落落却松开了手,似是故意不听他说完一般,推开了门,起身要出去时,却又被封宬一拽! 差点摔回去! 转脸,就见封宬几乎急疯了地要把她拽回去,“落落,你是不是答应……” “殿下?!” 站在门外一眼看到三殿下对先生‘动粗’的赵五,一下扑过来,压着嗓子急问:“莫不是被妖怪附身了吧?!何方妖邪!敢在云先生面前放肆!呔!还不速速松手!” “……” 封宬的 话音骤消! 赵一往后退了几步,抬眼望天。 云落落回头,看了眼‘胆色过人’的赵五。 赵五一抬头,对上了封宬看过来的视线。 “……” 他缩了回去。 封宬无奈收回目光,看面前似是安静又仿佛有点儿故意的云落落,一时竟再也没辙。 门外,又响起四喜的声音。 “五头领,是云先生回来了么?” 封宬再次鼓起的勇气终于彻底消失。 他松开云落落的手,歉然道,“是我唐突了,落落,有没有拽疼?” 云落落还没说话。 四喜已经扑到马车边,朝里一看,笑着拍手,“云先生穿内侍服居然也这样好看啊!真真地是个仙女……” 忽然想起上回‘仙女荡秋千’的故事。 顺口一转,“真真地是个花中的美娘娘!” 赵一无语地看他——花中的美娘娘是个什么词儿? 车里,封宬已松开了云落落的手,跟着云落落一起下了车。 看了眼所在朱门后头的暗七。 道,“御察院还有公务要办,你先好好地休息。”顿了下,又扫了眼云落落腰间的布兜,“若是阿姐再胡闹,便随她去。” 云落落抿了下唇,点了点头。 封宬一笑,转身,朝暗七看去。 暗七没动, 想装没看见,缩在他后头的黑影一脚便将他踢了出来。 “!” 他踉跄着直扑到马车边,暗暗在心里对黑影比划了抹脖子的狠招儿,面上却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殿下,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封宬开口,“何处失职?” 暗七垮了脸,“殿下吩咐属下守护云先生,可属下连云先生去哪儿了都不知晓。属下……领罚。” 封宬点头,“罚五个手板。” 暗七都做好挨鞭子的准备了,骤然听说要打手心,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 却听旁边云落落问:“三郎,我也要罚手板子么?” 暗七顿时吓得心头一大跳! 连忙抱手,“是!属下护卫不力!这就领罚!” 直接把云落落的话给压了回去,那声量高得,震地云落落连眨了好几下眼。 封宬失笑,摇头,“落落自回去好好休息。记着,再不许陪阿姐胡闹。” 云落落看他眼中笑意,再次乖乖点头。 封宬满意,又嘱咐了暗七几句,便要转身上马车离开。 忽又听身后云落落道,“三郎,夜里再来接我。” “??” 几人一起不解地朝她看。 云落落神情一如既往地平和,“二皇子的尸体,尸斑起得太快,而且,灵 堂处,阴气过重了。”她背过手,“若有妖邪之气在子时最阴之时相撞,其尸必然生变。” 封宬一愣,转过身来。 旁边,暗七瞪大了眼。 赵五嘴角抽了抽——云大仙姑!这样的事儿,您到现在才说?! 又听云落落道,“方才停灵处有人紧盯,我不好仔细查探。但若真是有妖邪以四公主为挟,冲我而来。二皇子尸身之阴,只怕也是其留有的后手。” “……” 赵一在旁道,“殿下,若二殿下……当真尸变,宫中还有圣僧同一众大仙真人。实不必让云先生出面。” 对方手段层出不穷,无非就是想逼得云落落露面。 绝不能掉进对方的陷阱里头! 可他刚说完,云落落已然道,“不要紧的,对方冲我而来,便是躲过这一遭,也还会有其他手段。而且,是否会尸变也并非定然。我去瞧一眼,若对方当真动手脚,不是正好可来个瓮中捉王八么?” 瓮中捉什么? 四喜震惊地看着天仙一样的云落落。 暗七嘴角抽了抽。 倒是赵五,眉头一皱——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劲儿,怎么瞅着跟他们殿下那么……像呢?! 封宬却在一旁问:“所以,你刚刚是故意不说?” 第四百三十一章 皇上遇袭 云落落点头,朝皇城的方向看了眼,“嗯,总觉得有人盯着一样,若是妖邪暗中窥探,说了岂不是要让他知道了?” 这小丫头,机灵的傻气。 封宬颔首,“那我酉时来接你?一起吃晚食?” 云落落又点头,“嗯。”想了想,加了一句,“我想吃红豆糕。” 封宬笑了,“好。” 想摸一摸云落落的脸,周边几个却紧盯着他们瞧,他手指动了动,又看了云落落一眼,才转过身去。 上了马车,看见云落落还站在门口,朝他,挥了挥手。 他弯起唇角,学着她的样子,也抬手,挥了下。 赵五赶着车,还是忍不住担心地问:“殿下,尸变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吧?凶险不说,若云先生若真的贸然现身,岂非正中对方圈套?” “可若不去,封安的魂魄要如何?” 封宬坐在车内,唇边的笑意已淡去。 赵五一顿,恨恨地一攥鞭子,低声骂了一句,“恶毒的狗……” 后头没说完,被赵一捅了一胳膊肘,立即咕哝而过,似乎是怕有侮三殿下的耳。 赵一挥了一下马鞭,道,“若非云先生今日去看了二殿下的尸身一眼,说不定还没发现不对劲。这若真要 是让二殿下的尸身受冲撞生了尸变,就算宫里那些个跳脚大仙赶过去,永宁宫至少也要死上许多人,甚至殃及到宫外都有可能。” 想到这种可能,赵五脸都黑了。 却听身后车内封宬道,“不,那些人,一个都不会出面。” 赵五眼睛一瞪。 封宬的声音冷冷传来,“妖邪为何能进宫,可曾想过?” 赵五瞪着的眼又唰地沉了下去。 “为逼迫落落现身,这背后多少推手,已非能料。皇子尸变算什么,死多少宫人又如何。他们尽可将事端闹大,称自己无能,逼得父皇命我将落落拱手送入宫中。” “王八蛋!”赵五一拳砸在车辕上,“一群糟心懒肺的狗杂种!” 这回也不避着封宬了。 封宬却无多少在意的模样,只是淡淡转过脸。 赵一也没吭声,默默地一甩马鞭。 赵五忽然又快活地笑了一声,“但是他们都没料到!云先生今儿个先去瞧了二皇子的尸身!看出了不妥!管你们怎么算计!是我们云先生有福泽加身!容不得尔等败类算计!嘿!气死你们!” 说着,又抱起胳膊,痛快道,“跟你们这些坏……呃。”瞥了眼车内,“坏东西比起来,我 们云先生就是大义!” 封宬单手食指轻敲,察觉到指尖摩顿,低头,看指尖上包裹整齐的布条。 有淡淡的馨香从那布条内里透出来,仿佛云落落还近在身侧。 他摩挲了几下指尖。 眉间的冷色散开少许,再次说道,“三百多年前,盛名直比九重的灵虚观之噪。忽有一日,却闭观谢客。书中记载,只说这灵虚观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得已藏身山林,消匿人间。可谁知……” 他想着云落落方才轻缓安宁的话语。 “竟是为了一处小小村落,不惜以自身道观百年传承去压制。” 可以想见,这道观代代传人,其心性,何止大义! 神佛自念慈悲众生,仙圣有道泽被万物。 可苦难之下,能有几人能舍去如此盛华,为苍生为蝼蚁,豁出一腔热血? 封宗对他的算计,暗害,谋杀,他本可以不屑一顾。 若非封安,他连理都不会理会一眼。 然则,就是为着封安,他这仅存的一点顾念。 却让云落落瞧出了一场居心叵测的算计! 这便是,善起善来……么? 赵五没吱声,又挥了下马鞭,忽然想起一事。 扭头道,“殿下,方才您同云先生前往昭阳宫 时,皇上也紧随而来。灰影安排好的人本要拦住皇上的,谁知,却有飞云宫一道人传圣僧急示,将皇上拦了有一刻钟的光景。” “飞云宫?” 封宬眼神再次暗冷下去,食指再次敲击,片刻后,道,“去查查,宋南晖生前,同飞云宫有过何往来。” 赵五一愣,面上露出几分惊色,“殿下莫不是怀疑?!” 封宬唇边勾起一丝邪笑,“宋南晖连满族陪葬都不顾,到死都不敢说出的背后之人。让我能想到有这般能耐的,可不多。” 赵五神色微凛,“是。” 眼见马车穿过太平坊,前头就要抵达御察院所在的延寿坊。 忽见赵六从前头疾奔而来。 径直落在马车上,对封宬低声道,“殿下,不好了。皇上在永宁宫遇袭!” “吁——” 马车急停! 赵一赵五震惊看向赵六。 封宬在车内抬头,“父皇伤势如何!”顿了下,又道,“去皇宫!” 赵六脸色难看,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凑到门边道,“御前侍卫统领孙千护驾而亡,皇上伤势不知,已避往太极宫。” 顿了下,又道,“永宁宫被封,负责看守的是太乙观凌霄真人。” 赵五一惊,“凌霄真人 亲自去的?他不是在给皇上炼制长生丹么?连这个都不顾了,永宁宫内……莫非?!” 他猛地看向封宬,“殿下!莫非二皇子已然尸变?!” 赵六眼眶一瞪,“什么?!” 赵一皱眉驾车,急催马鞭,没说话。 封宬又问:“父皇身边现在是何人当守?” 赵六道,“灰影只看到飞云宫有消息递入,没发现是何人前往。莲花宫杨道真,已急往太极宫。” 封宬没再说话。 赵五看了他一眼,问;“殿下,是否通知云先生?” 赵六焦虑地问赵一,“尸变是什么?不是我想的那种吧?” 赵一低声道,“云先生看出二殿下尸身阴气太重,恐会生变。” 赵六脸色大变,声音不由提高了几分,“难不成皇上竟是在永宁宫内受到二皇子的尸首袭击?!” 车马快速而过的轱辘声很快盖过了他的低呼。 封宬的手指在膝盖上不断敲击,“落落所断定然不会出错。若永宁宫内当真尸变,其中必有诡窍。” 随后,手指一停,看向赵六,“去问红影,宫中可有其他异常!” “是!” 赵六应下,一个翻身,跃下了马车。 马车疾驰而过,惊得路边行人纷纷避让! 第四百三十二章 是个机会 街角处,一身妖娆裙角艳丽繁花的锦奴歪靠在一个石墩子旁,笑着晃了晃手里的团扇。 另一手上,一条黑色的小蛇盘在她的腕间,低低地吐着信子。 她轻笑着问:“哦?我这还没动作呢,怎么就提前尸变了?是谁动的手脚?” 小蛇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 锦奴妖娆的眼睛微微瞪大,“飞云宫?是他下令的么?为何啊?” 小蛇没再发出声响,卷着手腕的小尾翘了翘。 锦奴却笑了起来,晃着扇子朝那小蛇一指。 小蛇倏地化作烟雾消散。 她的身后,投落在地上的背影里,传出另一道声音。 “他发现了你的小动作,只怕又要罚你了。” 锦奴却站起来,以扇子挡着脸‘咯咯’地笑起来。 “那有什么呀!罚便罚了呗!又能不用找理由地去见他一面了呢!” 说完,拿下扇子,站起身,扭着腰肢儿朝皇城的方向,慢慢地走过去。 那声音轻叹一口气,刚要说什么,忽而又停住。 身后,一个纨绔模样的富家子弟一脸油腻地凑过来,不怀好意地问:“小娘子这是上哪儿去啊?可要在下送一程?” 锦奴捏着团扇讶异地回头, 一眼看到那富家子弟眉目之间的污浊之气,顿时没忍住,欢笑起来。 富家子弟少见这种妖娆勾人到骨子里的风情,顿时被勾得魂都飞了! 又靠近一步,低声道,“在下京城李家米铺的少东家,初来京城,不识得人情风俗,很想寻个引路人介绍介绍京城习俗,小娘子若是愿意陪在家几天,报酬……这个数!” 说着,比划了一个数字。 锦奴被他逗得直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啧啧摇头,“可惜呀!不是奴家喜欢的口味呢!” 富家子弟只觉那柔夷一股子香甜气息,香甜中又带着一点腥气,却莫名得叫人失魂! 嘿嘿笑着想去抓锦奴的手。 谁知,却见她方才还笑生媚色的脸一僵! 接着,一双风情妩动的眼睛内,瞳仁骤然凝成一线! 面颊自测,蛇鳞骤出! 他吓得瞬间呆滞! 眼前勾人的小娘子忽然往后连退数步,似是忍耐了极大的痛苦,额间浮动一个‘卍’字印! 下一刻,整个人忽然消失不见! 唯有那柄芍药遍开的团扇,掉在地上,扑在了他的脚边! 富家子弟募地惊醒,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大叫着“有鬼啊!”扭 头就跑! 引得路人纷纷张望。 他一直叫着疯狂地冲过街口,差点撞翻了一个贩卖珠宝琉璃的摊铺! 摊主立马扶稳摊子,听着这大叫‘有妖怪啊!救命啊’的声音,差点破口大骂! 可看了眼摊子前正在赏玩一颗鸽子血宝石的客人,这才勉强压了压心头的怒火。 赔笑道,“也不知哪里来的疯子,不要冲撞了客人才好!” 蒙着面纱的封容扫了眼那跑过去的富家子弟,并没在意。 抬手,将那鸽子血举起,阳光顿时透过那璀璨的表面,折射出更加鲜艳的颜色,嫣红的鸽子血,在这一片光融之中,迷离而糜烂。 那摊贩在旁热情地说道:“客人真是好眼光!这可是当年镇远侯杀敌无数的那柄宝刀上镶嵌的极品红宝石!当年镇远侯府被御察院灭门时,有下人从宝刀上扣下来偷带出来的好物啊!绝对如假包换!” 封容笑开,满意地收回手,拿着鸽子血便走。 身后的婢女立马上前付了钱。 匆匆跟上时,就见封容已站在路边,身旁,是一个落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寻常人,似乎正在同她说着什么。 婢女立时抱着琴站在原处,并不上前。 片刻后,那人离开。 封容握着鸽子血满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婢女跟上。 经过一家银楼后,忽听封容低声说:“封宗尸变,攻击了前去吊唁的父皇。” 婢女惊骇抬头! 却见封容一双露在面纱外的眼睛依旧一副淡淡寻常的样子,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 她迟疑了片刻后,问:“不知贵妃娘娘如何了。” 封容轻笑,摇头,“她如何与我何干?” 婢女脸色一白,低下头去,“奴婢失言。” 封容却并不在意,含笑道,“倒是个机会。”转了转手里的鸽子血宝石,道,“去告诉安南侯,机会可是转瞬即逝。” 婢女恭敬地俯身,“是,奴婢这就去。” 封容转脸,看了眼皇城的方向。 片刻后,微微一笑,往平康坊的方向走去。 …… 皇城,永宁宫四周,八卦降魔印骤起! 云皓站在永宁宫附近一处隐蔽的假山上,看到那永宁宫上方几乎压制不住的魔气,满目阴沉。 俊面之上,道道红痕烙印,将他的脸分割成一块块血色之疮。 “嗡!” 忽而,一道汹涌的魔气撞上那降魔印,永宁宫中紧接着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不过一瞬 ,降魔印上八卦之纹已如水墨淡去许多! 眼看便是岌岌可危将要破印之时! “啊!” 一道凄厉尖叫再次穿破永宁宫密封的宫门! 云皓猛地起身,抬起剑指,对着面上迅速画下一道符印! 那道道红印,便被生生压制于肌肤之下! 他忍痛强吸了一口气,跳下假山,拔脚便要朝永宁宫而去! “大先生。” 身后却传来嘻嘻的笑声,“这可不是您能管的事儿哦!” 他猝然止步,拧眉回头,却是神情一变! 只见,空虚子含笑站在数步开外,细长狐狸眼弯成了一条缝儿,半边雪白阴森的面皮上,喷溅了大量的血珠。 在云皓看过去的时候,还有几滴血珠顺着凝到一起,自他尖尖的下巴滴落到他黑色的道袍前胸。 云皓的眼神瞬间便冷了下来,“你做什么了?!” 空虚子原本就弯弯的狐狸眼顿时眯得几乎看不见。 咧开嘴,抬起一手,将攥着的东西给他看,“自然是做了能帮你的事呀!瞧。” 云皓一看,那正是一枚莲花半开的子午簪——是半年前,圣僧赏给白真人的! 云皓顿时脸色一变,疾步朝他走去! “你杀了白真人?!” 第四百三十三章 你到底想要什么! 空虚子似乎被他吓到了,狐狸眼瞪开了些许,有些无辜地朝他看,“不应该杀他么?他要是见了那老和尚,指定要把你的小师妹暴露出来哦。只有死人才……” 云皓的眼中怒火骤盛! 他几乎是低吼着一把抓住空虚子的衣领! “你杀了他!落落就背上了生死因果!会害死她的!你……” 话没说完,空虚子忽而轻笑了起来。 云皓一滞。 便看他笑着磨齿,“落落啊……” 云皓眼底一颤! 手腕却被空虚子握住。 他低头一看,就见空虚子手指中,浅光流动! 顿时一惊,刚要松手! 空虚子却手指一收,将他紧紧抓住! 同时空中轻念。 “遁!” 下一瞬! 两人化作一道卷影,自假山下消失! 而就在此时! “咔!” 永宁宫上方的封魔印,骤然裂开一道缝隙! “噗!” 一鹤发黑袍的老道一口血喷出,手里的长剑也‘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惊恐地看着永宁宫院中将要抓破封魔印的‘封宗’,哑声高呼,“去请圣僧!请圣僧!快!” …… “嗖——!” 云皓在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的遁地术传送后,猛地踩到地面,抬手便将眼前人 直接打了出去! 转身一看,竟是一间贴满隔绝外间窥视符篆的密室! “砰!” 空虚子一头撞在身后的多宝阁上,发出不轻的声响。 云皓却毫无在意,踏出几步,观察过整个密室的符篆之阵象后,抬起剑指,便朝一面墙上的一张符篆指去! 却听身后的空虚子笑着道,“你要是敢走,我就真的杀了白真人哦!” 云皓的手骤然顿住! 他当即回头! 就见,空虚子爬起来,转身,从那多宝阁之后,拽出了一个人来。 披头散发,半身血污。 脸上戴着个白色的面具。 ——不是白真人,又是哪个! 云皓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他脚下刚一动。 空虚子的手上一柄利刃就对准了白真人的脖子。 云皓站住。 空虚子低笑,看了眼身前烂做一滩臭泥的白真人,轻叹:“没想到啊!你这样的废物,还有这样的价值。倒也算能耐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云皓眉眼皆是阴翳。 空虚子又笑,刚要说话,却低咳了一声,扫了眼方才撞到的肩背,再次笑开。 看向云皓。 慢声近乎温柔地说道,“只要你在此间待到永宁宫事了。” 云皓脸色一变! 又听 空虚子轻声道,“放心,这间密室,天下无人能窥破。”他专注地看向云皓,笑得愈发欢快,“你就在这儿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 太极宫中。 “……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 梵音深远,绵长如晨钟暮鼓,在华丽偌大的宫室内,隐隐回响。 其肃穆,庄严,圣洁,令人心生敬畏,虔诚而伏。 龙床之上。 景元帝双目紧阖,眉心间一股黑气几乎盘若实质。 跪坐在龙床前的空心却仿佛根本看不见那黑气,只低眉沉缓念咒。 在那咒声之下。 景元帝卷起露出的手臂之上,一道紫黑的牙印伤口处,浓黑的血液一点点流出,散发出让人窒息的腥臭气味。 龙床的脚踏边,一身着云锦宛若青莲的清美曼丽之女手持一盏香炉,正安静虔敬地跪在那处,一双妙目痴痴地看着床榻上的景元帝。 香炉内的香烟将她如濯清涟的容貌氤氲得美轮美奂。 在一片梵音佛语之中,尤显其脱尘之姿。 然而,这绝美的身影,却冲不破此时太极宫内人心的惶惶。 整座太极宫 ,压抑得只能听到内殿的梵音。 忽而这时。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匆匆靠近。 打破了这安静的梵音清咒。 “圣僧!” 一个身着黄色八卦道袍的年轻道人一下跪在槅扇外,低声急道,“永宁宫只怕守不住!” 殿内,咒声却无丝毫停顿,甚至连起伏的变化都不曾有。 年轻道人一急,声音大了几分,“师父压不住那魔……二殿下,如今唯有圣僧出面,才能降服此端之祸!” 龙床前,梵音未停。 “圣僧!”年轻道人高呼。 龙榻边,轻渺如仙的女子终于抬起头来,朝槅扇处看了眼,然后起身,将香炉小心地放在龙榻边,迈步,脚下轻盈地来到年轻道人面前。 年轻道人面上一红,立时俯身以额贴地,“拜见杨道真!” 原来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莲花宫之主,备受景元帝宠爱多年,于年初诞下五皇子,煊赫至极的杨道真! 但见她眉如黛蛾,目若秋波。颈如新雪,腰若纤柳。 只站在一处,便叫人仿若瞧见了这世间难寻的景致。 年轻道人闻到了一股独特的青莲味道,几乎已是面红耳赤,低着头再不敢抬。 却听上方传来杨道真甜腻又略带娇缓的曼声 询问。 “斩妖除魔,本是尔等太乙真人座下弟子应当之务,本应尽全力降服其才是。如何如今甫见势不对,便来求圣僧帮忙?” 分明是责问,那年轻道人听着却好像被娇嗔埋怨了。 顿时心头发慌,匆忙解释,“不是的,道真娘娘,是因那魔物太过凶残,师父强压不住,恐魔物伤人,这才吩咐弟子来请圣僧。还请娘娘……” 没说完,又听杨道真柔缓的声音道,“原来,陛下的性命,竟比旁人更重要么?” 年轻道人惊得眼眶一瞪。 头顶再次响起杨道真的责怪,“陛下于江山社稷才是头等,若是圣僧此时前往降魔,而令陛下有性命之忧,尔等可能担待其责么?” 年轻道人浑身一颤,惶惶张口,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是。 忽听身后有人出声,“杨道真所言不虚,若陛下有何长短,便是国之根本不稳,朝堂动荡,民间不安,以致大祸皆有可能。如此,你们要如何担待?” 年轻道人此时脸上已是汗如雨下,张了张嘴,再次以头碰地,“弟子不敢!” 杨道真转脸,便见来的是安妃李诺儿。 (满一千票加更哈。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喜欢和陪伴。) 第四百三十四章 大师兄! 她三两步来到杨道真身边,朝内殿快速瞄了一眼,又看向那年轻道人,斥道,“你们身受陛下恩泽,连屈屈妖魔也斩杀不得,如今竟还要强逼圣僧置陛下安危不顾,分心杀魔!你们这般备位充数,何以配得起陛下平时的信重!” 年轻道人已是面色发白,惊得嘴唇发抖,刚要说话。 安妃却已转身对杨道真低声说道,“姐姐,这帮废物看来都是假把式,平日里瞧不出,到了要紧关头,竟一个也不顶用。” 顿了下,又道,“幸而我哥哥今日到宫中请安,听说永宁宫生变,心下着急,愿将家中平素供养的一位得道高人请来,以助永宁宫。” 杨道真朝她看。 她连忙摆出一副亲近自然的笑意,声音却压得极低,“娘娘放心,此人绝对得用!若成了,太乙观中养的这帮子废物自然再无用处,陛下只能信重此人!” 杨道真的妙目内,眼波微晃,却没说话。 安妃又凑到她身边,几乎是耳语道,“三殿下已朝宫内来,走的是建福门。” 建福门直往右掖庭,那边皆是皇子宫室所在。 安妃朝素然神仙一样无情无欲的杨道真看了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姐姐 ,您我都知,三殿下手里有个什么。若此番降魔叫那个得了便宜,以陛下之恩厚,必然是要见一面的。听说那可是个国色天香的,到时……” 杨道真垂下眸,片刻后,无奈娇柔道,“如此,便有劳安南侯了。” 安妃一笑,行了一礼,转身便去! 殿前。 那年轻道人白着一张脸叩首在地,心知自己听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浑身哆嗦着,刚要说什么。 就听杨道真娇娇软软的声音朝一旁吩咐,“王总管,此人惊扰圣僧救治陛下,按着宫规,处置了吧!” 年轻道人一瞬如坠冰窟! “是。” 一直垂眸如木桩站立几步外的王鹤走了过来。 杨道真转身。 殿内,梵音未停。 龙榻之上,黑气盘旋。 …… 平康坊的朱门私宅内。 暗七亦步亦趋地跟着云落落穿过垂花门,过了西侧廊,越过角门,到了后头的小厨房,扒拉着门框朝内看。 终于叫素来淡然的云落落也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暗七却不说话,只拿手指抠着门框上的木屑屑。 云落落翻出一个小坛子,见他不说话,想了想,道,“先前是我错处,对不住。” 暗七 一顿,一下抠下来一整块木片! 他心虚地看了眼云落落,将那木片往身后藏了藏,瘪嘴控诉,“云先生您不能仗着本领大,就欺负我们这些弱小啊!” 云落落正闻着坛子里的味道,闻言,回头看了眼‘弱小’的暗七,想到他短刀横飞森森含笑的模样。 短暂的沉默了片刻后,点头,“嗯,我答应三郎了,再不会乱跑的。以后也会告诉你一声,好不好?” 暗七从来接触的都是冰冷莫测的三殿下和周围这些混球,哪里被个小娘子这么哄过! 顿时一抖! 手里的木片一不小心攥进了手心,扎得他‘嘶——’一声。 见云落落又看过来,忙又藏起手,问:“云先生可能告知,方才为何悄然离去么?” 一直没动静的布兜忽然动了动。 云落落将酒坛子拎起来,出了厨房,朝暗七摇摇头,“不能告诉你。” 然后,径直走了。 暗七傻眼。 就听身后黑影问:“七哥,你啥时候去领手板子啊?” 暗七顿时气闷,一转身扑过去勒住他的脖子往外拖,“你也跑不了!” 云落落进了主屋,听到外头的动静,扫了一眼,将坛子放在桌上,然后翻开包裹。 紫鸢从内室飘出来,看到她的动作,上前帮忙,微含愧疚地低声说:“小主人,是下妖力有不逮,才让您的行踪被发现了。” 云落落将一包干果打开,又找出一个水囊,摇了摇头,道,“我忘记拿盐了,帮我拿一些细盐来。” 紫鸢微微一滞,看了眼毫无在意的云落落,转身,刚要出门! 忽然! 脚下一滞! 正将水囊往小坛子里倒的云落落抬头。 就见紫鸢整个灵体都悬在了门框前,周身飘逸的紫鸢花瓣,如被凝固! 云落落顿了一息,倏地眼眶微瞪! 猛地放下水囊,扑了过去! 就见! 紫鸢的额间,一朵紫鸢花钿,在盈盈闪着光! 云落落漆黑的眼瞳猝然一缩! 手掌当即张开,手诀快速变换! 一道金色的符印顷刻在她掌心浮动! 她将那符印往紫鸢的胸口一推! 同时,另一手剑指在那花钿上一点! 花钿上,金色的流光一闪! 紫鸢的脚下,一道金色的符印霍然出现! 她的周身,凝住的紫鸢花刹那快速转动,且花瓣越来越多! 紫色的紫鸢花,如同一股湍湍而流的溪水,绕着紫鸢不停盘旋! 云落落剑指按在她的花钿上。 黑 眸之中,金紫的光芒一闪而过! 她闭目。 眼前骤然浮现一个白衣兜帽的身影! 顿时心神一震! 猛地睁眼! “大师兄!” 手诀一拍! “呼!” 扭打的暗七和黑影回头。 就见。 打开的主屋门前,数朵紫色花瓣悠悠落下。 而云落落的身影,连同那紫鸢姑娘。 一起消失不见了。 “……” “……” …… 永宁宫中。 “咔嚓!” 降魔阵再添一道裂痕! 抓着桃木剑的老道脚下一错,顿时叫那僵立着的‘二皇子’给发现动静,转脸便朝他扑来! 他面色一变,挥起桃木剑便斩杀过去! 却被一把抓住剑刃! 顿时心下一慌,急忙掏出一张符篆,便要朝‘二皇子’扔去! 谁知,符篆尚未掏出,‘二皇子’却又朝他狂吼一声,惊得他差点手松掉落木剑! 扭头便骂:“废物东西!为何还没请来圣僧!” 却听门外传来一声朗笑,“区区尸变,尚未成僵的一具尸体而已。凌霄真人看来也不过尔尔啊!” 凌霄真人抬眼一看,顿时面色发青,“玄诚!你如何在此!” 玄诚道人朝门外的安南侯李秋降递了个安心的眼神,走了进去。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不要逼我啊,大先生 便见他一踏入永宁宫,抬手,抽出一柄长剑,剑花一甩,对准‘二皇子’便杀了过去! 一边还嘲讽道,“自然是替你收拾烂摊子了!你这个沽名钓誉的骗子,坏我玄门声名!该当何罪!” “你才是欺世盗名的混账!此处何有你能作乱之处!还不快速速退下!” “吼!” ‘二皇子’狂吼一声,朝两人扑去! 两个老道对视一眼,争先恐后地举剑攻上! …… 密室内。 空虚子看着面如沉水的云皓。 轻笑:“这么担心你的落落?” 云皓眉头一皱,又听他问:“姓什么?与你一般,同灵虚观主姓么?也是个父母惨死的小可怜么……” “啪!” 一道劲风忽而从侧面袭来! 一下击中空虚子的心口! 他诡白的面上顿时浮现道道逼人红芒! 顿时痛极缩背! 下一瞬,压在白真人脖子上的手腕便被捉住,不待他反手,手指被强行掰开,匕首一下夺走,刀尖反过来,直刺他面! 一道符篆贴在他的后背心,符篆上异如鬼符的朱砂一动,他面上的红芒便扭曲几分! 剧痛让他的面色愈发惨淡瘆人。 可他却依旧笑着,甚至不惧云皓刺来的匕首,看他将白真人往后拖。 忽而 笑开,轻轻问:“就这么害怕你的落落会被皇上瞧见么?” 云皓不出声,只将白真人从空虚子手中拽下。 不想,他却忽然抬手,一下掀翻了白真人脸上的面具! 云皓低头一看,瞬间一滞! 面具下,白真人一张脸,半是腐烂半是常态,惊悚可怖! 握着匕首的手腕被空虚子再次握住。 他另一手剑指一指! 空虚子脸上道道红芒几乎要将他面上彻底覆盖! 那宛若岩浆的颜色在森白的面皮下流动,像是某种惊人的诅咒。 他痛到浑身都在抽搐。 却只拽着云皓不松手,细长的狐狸眼依旧邪气地弯着。 笑道,“不要去。那老和尚根本就已经疯魔了,瞧瞧这个狗东西的下场。我便不杀他,他又能活?别做傻子了,这世上,好人才最不值当。那个落落,就这么值得你……” 话没说完。 云皓剑指往前一划! 密室内,贴在墙上的一枚符篆骤然一闪,随即熄灭! 下一瞬。 云皓同那半面腐烂的白真人身形一卷。 自密室内消失! 空虚子握着的手心骤然空落! 后背的符篆飘落。 他脸上的红芒无声熄灭,重新蛰伏在那森白面皮之下。 可他身上轻微的抽搐还未停息。 抬 着的手指在轻微的颤栗中微微收了收,握紧了空掉的掌心。 头顶因为方才撞在多宝阁上而断裂的簪子忽而断裂。 一头流水的长发忽而披洒下来。 她靠回多宝阁上。 半晌,哑声轻笑。 “不要逼我啊,大先生……” …… 永宁宫中。 ‘二皇子’狂吼一声,两手一甩! “砰!” 一掌拍在凌虚道人的胸口。 凌虚道人登时一口血吐出,当场面若金纸! 目次欲裂地瞪向几步外的玄诚子,“玄诚!你竟引那尸变杀我!其心可诛!” 玄诚子冷笑一声,一甩手,忽而往后撤去! 凌虚道人站立不住,一头扑倒在地,就听身后罡风骤袭! 他根本来不及回头! 只听徒子徒孙们大喊。 “师祖!”“师父小心!” “噗!” 一只僵青暴突血脉的手,一下扎进了他的肩膀! 他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凄厉惨呼! 手中桃木剑艰难朝后一挥! 就听‘吼!’一声,那手又是狠狠一甩! 老道便整个人飞了出去! 一头撞在旁边的花坛上,又是一口血喷出! “吼!” 嘶吼震天! 凌霄真人立时抬头! 就见,退到门边的玄诚子忽而举剑攻上,同时高呼,“凌霄真人身负重伤, 不得对魔!就由贫道来降服了这妖物吧!” 话音落下,一手拿符,在那剑身上快速一划! 软件之上,顿时符文浮现! 刹那化作一道雷光,直朝那‘二皇子’刺去! 凌霄真人眼前发黑,目睹此景,心中恨意骤聚! 另一手忽在地上快速画了一道符,同时,啐出一口血痰! 那符顿时便隐入地面,如一道裂纹,直扑‘二皇子’所立之处! “当!” 玄诚子一剑攻上,本以是十拿九稳,一举歼魔! 谁知,剑尖竟被那‘二皇子’一把抓住! 他脸色骤变! 抬眼。 就见‘二皇子’的身体突然急剧涨大! 金贵的寿衣被撕裂,露出内里僵硬粗粝的肌肤! 一张脸,更是僵青狰狞眼珠暴突! 随着一声狂吼时,张开的血口里,尖牙森利! 玄诚子顿时大惊。 再看向他抬起的十指,指甲骤然发黑,延长! 赫然正是僵尸之成! 他顿时肝胆欲裂! 松开剑柄,拔腿便朝门口跑! 同时高呼,“尸变成僵!快跑……啊!” 却被‘二皇子’一把抓住了天灵盖拎了起来! 他挣扎着甩出一道符,忽然瞥见,成僵的‘二皇子’脚下,一道隐隐符光微现! 顺着符光之处看去! 正是 凌霄真人啐出血渍之处! 登时大呼,“凌霄!你何其歹毒!为了强压我,竟以血为咒!逼尸成僵!下行邪术!你就不怕遭天雷轰顶……啊!” 僵尸封宗手指忽而收紧! 玄诚子瞬间只觉头骨几乎被捏碎!放声惨叫起来! 七窍之中,血水流出! 满脸涨紫!眼珠暴突! 眼看便要被生生捏碎头骨而死! 一道红色星芒,忽然在僵尸的脚底浮现! 同时。 低沉有力的咒声在这悚然的惨叫声中,平缓而沉稳地响起。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 “急急如律令!” “喀嚓!” 连接凌霄真人手下血咒的符光,忽而被生生切断! 凌霄真人浑身一抽,‘哇’地一声,一大口血喷出,直接摔倒在地! “师父!”“师祖!” 那些被吓傻了的太乙观弟子纷纷扑了过去! 就听。 “砰!” 玄诚子被扔在了地上。 与其说被扔,直接从僵尸的手里掉落下来更为合适。 红色的星芒在地面不断转动,速度并不快。 然而。 却有不断的红色符文,从那星芒中涌出,如纸条朝着僵尸的双腿朝上不断蔓延伸展! 第四百三十六章 杀鬼咒 封宗尸身上原本绛紫的肤色,狰狞的血管,暴涨的躯干,变黑的指甲和尖利的牙齿,竟在这符文慢展时,一点点地收缩了回去! 可那僵尸犹不甘愿,发出了巨大的嘶吼和狂暴的挣扎!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那星芒之后,手立剑指,走了出来! 太乙观的众弟子惊愕地看着眼前这奇异的场景。 却见。 那白影之人,透出半个身影后,忽而顿住! 接着,剑指一松,募地要朝身后星芒中隐去! 一朵紫色的花瓣,却倏然在那星芒之上飘落! 接着。 一道呼声自半空而降! “大师兄!” 那音色空灵清绝,从远处来,又瞬息浮动耳边! 犹如天籁仙力! 眨眼千里之地! 红芒中白色身影猛地抬头,视线定格在那紫色的花瓣之上,倏地剑指散开,双手手诀对变! 倏地一拍! 身影瞬间自那星芒之中消失不见! “大师兄!” 清灵之音骤然清晰! 一道天青色的身影,裹挟漫天紫鸢花瓣,倏然从半空落下! 袖角翻动,发丝飘忽。 犹如盛世花雨,仙子临凡! 太乙观所有的弟子在看到花雨之中露出的那张皎月之貌时,全都惊呆了! 然而。 那宛若花仙之女, 在转动的紫鸢花浮动下,一落地。 抬起剑指,便朝那僵尸指去! 僵尸身上,那红色的符文失去了控制,却没有消失! 仿佛是施咒之人故意留下,谨防僵尸再变,伤及性命! 云落落眼底一酸,剑指之下却毫不留情! 以指尖为笔,快速画符! “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 太乙观的弟子听出,此咒正应着那白衣之人前一段的咒。 乃是玄门之下最凶狠之——杀鬼咒! “急急如律令!” 皎若梨白的紫鸢花中仙子,面前倏然呈现一道金色的星阵! 辉映着僵尸脚底的红色星芒! 仙子张开手,往前一推! 星阵爆发出极目的光泽!甚至盖过了头顶的日色! 众人一闭目! 就听! “轰!”地一声! 张惶睁眼! 便看! 那金色的星阵,竟被生生轰进了僵尸的胸口! 并顺着那僵青如铁的肌肤,一寸寸地往里刻! 便是旁人只瞧着,也能觉出这其中撕裂蚀骨之疼痛! 更何况,这僵尸已爆发出自成僵之后,最为凄厉的吼叫声! 何其凶残! 太乙观众弟子惊得齐齐往后退! 又见,那柔弱白净的女道,剑指再一并 ,朝着那僵尸周身如流光划过! 那一道道红色的符文,便从僵尸的周身剥落,眼看便要掉进那红色的星芒中! “紫鸢!” 女道一声低喝! 那在她身后飘逸飞舞的紫鸢花忽然急速凝聚,朝那掉落的符文扑去! 大量的红色符文没入星芒之中! 星芒停止了转动,迅速消失! 紫鸢花中,一只手倏然伸过,堪堪接住了其中一枚符文! 接着,所有的紫鸢花散于空气中,美丽轻柔的紫裙女子骤然现于人前! 她急忙回身,小心地抬起手里的符文! 而她身后,没有了星芒控制的僵尸猛地后退了一步! 却挣扎着抬手,朝紫鸢狠狠捶去! 云落落扫了眼那红色的符文,一手朝跟前一招!另一手剑指一点! “灭!” 红色符文飘起,径直落到云落落眼前。 紫鸢朝她飞去! “砰!” 身后,僵尸的胸前,金色的星阵如火纹骤起!轰地炸开了一个漆黑的窟窿! 他颤了颤! 满脸的狰狞可怖犹在,整个暴涨的身躯,却僵硬地再次退后一步,直直往后倒去! “轰!” 砸得地面微微一震! 太乙观众弟子再次齐齐一缩! 紫鸢落到云落落跟前,看着那即将消失的红色 符文大急,“小主人,这是主人的术!他在这里!他在这里!” 云落落朝那符文一点! 红色的符文忽然被一道浅色的金芒缠上! 剑指再次一挥! 符文挣扎着动了一下,最终,似是抗不过这金芒的压制! 猛地蹿出,朝门外飞去! 云落落拔脚,快速跟上! …… 过明庆门后,封宬便下马车步入。 赵一看了眼宫门前后并无慌乱的守兵,低声道,“看来事情还没宣扬出来。” 封宬没说话,只是疾步往前。 正要往永宁宫去时,忽而一个其貌不扬的宫人从侧面跟了过来。 走在封宬身后,快速道,“殿下,红影来报,永宁宫异变时,林贵妃正在小厨房亲自为陛下准备糕点,故而没有被伤及,此时已避入昭阳宫,昭阳宫内此时一片慌乱,却被御林军看守,任何人不得进出。” 封宬没说话,忽听前方传来一声低微吼声。 那吼声似兽咆,令人心惊。 那宫人也颤了颤,往永宁宫的方向扫了眼,继续道,“安平宫并无动静。赵美人一早在交福殿前哭晕被徐嫔带回未央宫后,便一直未离开未央宫。” 又听一声嘶吼! 宫人顿了下,又道,“不过,徐嫔的乳母,曾 离开未央宫,以敬献糕点的名义,去了一趟慈心堂。” 慈心堂是慈宁宫旁一个连侧殿都算不上的偏殿,里头住着文太妃。 封宬看了眼前头的永宁宫,稍微放缓了脚步,问:“父皇如何了?” 刚说完,永宁宫方向,忽然远远爆出一声裂声! 似是什么东西被炸开了! 那宫人强稳心神,再次说道,“圣僧自从进了太极宫后便一直未出,太极宫内外把守森严,陛下伤势不得而知。另外,安妃去了一趟太极宫,之后,安南侯便送了一名道人前往永宁宫。” 封宬的眉头快速地蹙了一下,刚要说话,忽见前方一道身影顺着宫墙急速跑了过来! ——落落? 他的视线往她身后飘飞的紫鸢一扫,当即迎了过去! 赵一赵五同时快速跟上。 “落落。” 封宬迎上,尚未开口,便看见了云落落脸上的神色,顿了下,快速问:“发生何事了?”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脚下却未停,将要越过他身侧时,抬手,在他印堂处一点! 封宬双目倏地一凉! 便看,距离他们数步之外,有一道金红符文正快速朝前飞去! 随即,便听云落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三郎,那是大师兄的符!” 第四百三十七章 退。落落。 封宬刚刚抬起的脚下不易察觉地一滞! 朝云落落再次看去——大师兄。 原来是因为大师兄,她才会露出这样清晰的神情。 焦灼的,担忧的,甚至……他从未见过的,不安。 随即脚尖一点,跟上云落落,同时说:“别急,我陪你去!让紫鸢退下,她太显眼了。” 紫鸢面上一急,云落落却朝她一拍。 灵体瞬间凝缩,不过眨眼,便成了一朵紫色的鸢尾花! 她顺手将花拢进袖子里,道,“放心,我会带你一起去找大师兄的。” 袖子里,紫鸢心下稍安,正扒着云落落想朝外看。 就听身后一阵有气无力,“我说小道姑还是人么?方才那个遁地术,她都不晕的?” 紫鸢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发现小甯不知何时已钻进云落落的袖子里了,似乎因为方才的缩地成寸之遁术,十分有气无力,正趴在那儿不时干呕一声。 想了想,飘过去,化作一指大小的人形,将她扶了起来。 小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 就听外头,云落落的说话声:“二皇子尸体成僵,我已将那僵尸尸心摧毁,再无成魔可能。” 封宬眼神一沉,想起方才听到的吼叫声。 对身后 紧跟的赵一道,“赵一,带人立时封锁永宁宫!无我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一步!” “是!” 赵一转身就去! 封宬又扫了眼云落落身上尚未来得及换下的内侍服,刚要说话,忽然看到宫道前头,数个宫人结伴而来! 他脚下一错,当即落到云落落前头。 一眨眼,便从那几个急忙俯身行礼的宫人面前疾过! 几个宫人吓了一跳。 忽然。 其中一个小声说:“三殿下少见这么行色匆匆的,莫非是……担心陛下的伤势?” 皇上遇刺的消息倒是在宫中无声传开。 另外两个恍然大悟,却是面面相觑,连忙继续朝前走。 唯有那个说话的宫人,隐蔽地看了眼疾行而去的封宬,以及他身后那个步伐轻盈的小内侍。 被前头招呼一声,很快收回目光,跟着两人离开。 光明门后。 白衣兜帽的云皓倏然跌落! 扶着一根宫灯高柱,张口便闷咳了几声。 却立时并拢剑指,朝前横向一划。 眼前倏然浮现方才涌动的红色符文! 他点出一枚,往那宫灯上一贴! 又回头看了眼,皱眉。 轻叹,“傻丫头,跟来做什么!” 便脚下一跺,刚要离开。 面上忽而 浮起一枚‘卍’字印! 道道红痕,紧随着那卍字印浮动于他的面上! 他神情一变,浑身一紧!顿时如被数道捆绳牢牢困死! 刚要将手指往心口上点! 可是,四肢去如同被缰绳束缚,毫无反抗之力! 那卍字眼看便将他整张脸覆盖,红色的印记顺着脖颈朝他心口蔓延去! 他‘砰’地跪倒在地! 就听身后不远处,传来那熟悉的,安静,宁然的声音。 “符文跟随大师兄行踪而来,三郎,这边……” 落落! 他一攥拳头,张口便朝舌尖上咬去! 忽而,肩头被用力一抓! 下一瞬,整个人原地消失! 云落落转过宫墙,眼看那符文唰地钉在那灯柱上,一下停住了脚步! 紫鸢忍不住从袖子里飘了出来。 朝左右看了看,问:“小主人,主人呢?” 封宬走过去,看到那灯柱上,还有一枚红色的符文,而那枚他们正在追踪的符文正围着那贴着的符文不断地转动。 饶是封宬不动玄术,也大约知晓,这是——金蝉脱壳。 他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蹙了一下,回过头,就见云落落一双点漆般的眼睛,正安安静静地看着那灯柱上的符文。 他从不觉得云落 落安静到近乎冷漠的神情有什么让人难受的。 可这一刻,他却无法克制心头猛然蹿起的不适与焦躁。 他大步走了过去,“落落……”张口,却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一句能在此时可以安慰云落落的话来。 他又皱了皱眉——对他自己。 身前,云落落却绕过他,走到了灯柱边。 看那被金光缠绕的红色符文,看那被贴在灯柱上的细小符文。 半晌,抬手,轻轻地在那符文上一点。 那符文倏然化作一朵红火,在灯柱上无火自燃,不过眨眼,便留下一抹火焰般的痕迹。 旋转的金红小符文忽而失去了方向,悬在半空,不安地晃动! 紫鸢飘过去,看着那跟此时的她差不多大小的红色符文,突然,掩面轻泣了起来。 “小主人,呜呜,都是下妖的错,呜呜,主人,主人……” 云落落没出声。 她看着那灯柱上的黑色痕迹,良久,没有动弹。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封宬在她身侧轻轻地唤:“落落。” 云落落才慢慢地眨了下眼,缓缓开口,“三郎。” 出声,封宬便是神情微变! ——他的女孩儿,嗓子哑了! 他的心,无法忍受地被又酸又涩的苦血 吞没了。 就听云落落依旧用那不见起伏的安然语声,低哑地说:“这个符文的意思是,‘退’。” 封宬却没看那火烧的痕迹,他只是低着头,看他的女孩,看她眼角,慢慢洇开的红。 “观主曾说过,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 “循道而行者,因虚心应物,便如同退缩。” “然则,柔而不过之法,处太极万生之和,亦是一种道法。” 她缓缓地眨了下眼,洇红的眼角,水光微现。 伸手,又轻轻触碰了下那火色的痕迹,“那时候,大师兄还同观主吵架,说,斩妖除魔,退者便是弱,是败,是大怂包。可是,今日,他却让我‘退’。” 她还带着细微伤口的手指点在那痕迹上,安静的声音微涩。 “观主离世他不曾回。遇着凶险了也不给灵虚观送信。如今我追到这里了,他却消失了。” “三郎,你说,大师兄到底,遇到什么难处了?” 话音刚落,手指忽然被握住。 她染湿的长睫细微一颤,抬眼,便看封宬垂眸郑重又认真地朝她看来,“落落,不管大师兄遇到什么,我陪你去找他。找到他,问他,帮他,尽我的全力。好不好?” 第四百三十八章 得意的你! 封宬的手指从来都有些凉。 可这一刻,掌心的滚烫,却像他眼睛里的专注一般,集中全力地顺着触碰的肌肤,冲向她的心尖。 她的左手腕内侧,倏而隐隐一痛! 她看着封宬,泪水慢慢地涌了起来。 安静又皎谧的面上,浮起了一丝淡而不显的委屈。 封宬心下几乎痛死! 抬手,就想将人往怀里揽。 “咳咳!” 却听一声压低的咳嗽声,“小三子你注意点场合啊!这是光明门!瞅见那边几个守门的愣头小子没?你要敢抱一下眼前的这位‘小公公’!明儿个你是个耽于**的大色胚的谣言就能传遍朝野,你信不信?” 封宬手上一顿。 侧目,就见阿姐从云落落的衣领子后探出半个脑袋,往左右瞧了瞧,又道,“不过,这腿脚麻溜得,连小道姑都追不上,好歹能确定人还好好的,是吧?” 说着,拍了拍云落落的肩,一副老成模样,“别急。这都抓住他尾巴了,还怕下回逮不着他?” 云落落脸上的委屈消失了,她扭头,看向肩上的小甯。 小甯又道,“话说,他刚刚干嘛了?让你发现行踪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 当真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被云落落的泪水给乱了心神的三殿下瞬间恢复睿智冷静! “永宁宫?” 云落落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那被金光缠绕的红色符文。 封宬当即要拉着她转身,又听小甯咳嗽一声,僵了僵,只得放开手。 一边对赵五道,“去一趟太极宫,问过父皇伤势后,将这个交给父皇。”他说着,拿出一枚刻有‘察’字的金色令牌,令牌的背面,一条盘龙咆哮冲天! 赵五脸色微变,“殿下这是?” “请父皇口谕,允准御察院代行尚方之责,宫内上下,无论何人,御察院皆有调查之权!” 此话一出,连小甯都吓了一跳! 这可是连父皇都包括进去了!封宬为查一个云皓,搞这么大动静,生怕父皇不够怀疑他啊? 不想,接着却听封宬添了一句,“以有人以邪术恶意玷辱二皇子尸首、并试图弑君谋反作乱之名请父皇恩准。” “……” 小甯鬼火闪了闪,凑到他跟前,低声道,“连父皇都算计!阴险啊!小三子!狐狸精托生的吧?” 封宬侧眸,看云落落已干的眼角,洇红犹在。 道,“旁人都说我是朱雀祸乱。” 小甯立时翻了个大白眼,“得意的你!” 封宬低笑 ,再次道,“此间事了后,再给阿姐画一套衣裳。” 小甯顿时呆了,下意识以为封宬这奸诈的小崽子又有什么坏主意! 却见他落在云落落身上的目光。 ——哦~是因为她把小道姑哄好了? 啧! 咂了砸‘嘴’。 笑眯眯地点头,“好!花样子我要自己定!” 封宬一笑,带着云落落,过光明门,直往永宁宫去。 …… “砰!” 云皓自灯柱下被抓,只觉眼前天昏地暗,在急速的遁术中,神魂几乎都要抽离躯壳!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被撕裂时! 忽然。 整个人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意识尚未清醒,转过头,便按着地面,发出剧烈的闷咳声! 一只手从后头伸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熟悉的森哑又苍老的声音轻笑,“一日内便是那老和尚用过遁术两回也要受不住,你今儿个……我算算,得有四回了吧?就这居然还没爆体而亡,大先生,很是厉害……” “啪!” 手被打开! 云皓抬起脸,卍字印已缩回了面部,红色的烙印在卍字印底下,如莲叶轻颤! 他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 飞云宫! 目光一厉,朝身侧瞪去,刚要说话,却又忍不 住连咳数声! 空虚子蹲在他身侧,森白的面上一双狐狸眼弯弯细细,笑着看他,“大先生,我劝你还是别说话了,免得待会露了馅儿!” 云皓神情冷峻,试图往旁侧挪开寸许。 空虚子低笑,“哎呀!卍字印都亮了,老和尚急召你你却来不了。要是叫他发现了不对劲,找到你的落落,我看你还拿什么去藏人。” 云皓猛地瞪眼过来! 空虚子却满不在意,乐哉哉地笑:“我好心帮你,你就不用这么嫌弃我了吧……” 话音未落。 殿外,传来脚步声。 空虚子弯眼一笑,伸手要去扶云皓。 却被云皓避开。 见他强忍着不适咬紧牙关站起来,又笑了一声,伸手,将他的兜帽拉起来,盖在了他的脸上。 云皓没动弹。 殿内,传来空心不紧不慢的靠近,以及那迷惑人心的悲悯庄严之佛声。 “永宁宫之乱,是何人出手的?” 前后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他居然就已知晓了?! 云皓心下一紧! 就听身旁空虚子笑嘻嘻地说:“哦!我瞧着那尸首都成僵了,就顺手给宰了……” “砰!” 话音还在口中,方才还站在一旁的空虚子忽而整个人就被狠狠地砸了出去 ! 一头砸在殿内雕着九瓣莲的雪白柱子上。 一口血喷出! 卍字印倏然从脖颈内漫出! 空虚子单手撑地,却笑了一声,抬头,竟是不怕死地看向空心。 “那般僵尸以太乙观那些废物根本就应对不了,如此一来,宫内若告急,圣僧又去不了,以御察院那位三殿下的手段,您觉得他会不会趁这个机会把手里那位‘天仙’送过去?” 说着,空虚子还朝那边的云皓扫了眼,再次笑开,“若叫三殿下得了首功,再加上这位‘天仙’的本事,您觉得,皇上会放人么?这么下去,圣僧夺心的计划,怕是要泡汤了吧?” 便是这般境地,居然还能笑出声来。 空心无声地转着手里的念珠。 又听空虚子道,“我擅自行动自是不该,不过也并无坏处不是么?而且,圣僧应当去查一查,到底是何人在背地里耍手段,故意将四公主的魂魄抽走,放在二皇子身侧引来三殿下的怀疑以致破坏您的计划才是吧?” 空心没说话。 空虚子已然站了起来,脚下微微一踉,却很快又站稳,若无其事地擦掉嘴角的血水,弯着狐狸眼慢悠悠地笑。 “圣僧以佛印急召我等,就是为了此事?” 第四百三十九章 别再自作聪明 空心转动念珠的手停了下来,转目,看向一直不曾出声的云皓,无喜无悲地问:“你方才在做何?” 空虚子狐狸眼一扫,刚要说话。 云皓却已抬起头来,露出兜帽下被卍字印覆盖的脸,红色的烙印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只听他语气淡然近冷地道,“圣僧问的什么?” 空虚子意外,看着云皓冷漠到几乎不见破绽的脸,倏地低低笑开。 就跟在嘲弄什么似的。 当着空心的面,在这偌大的飞云宫内,密密回响。 空心再次转动念珠,片刻后,道,“永宁宫尸变已除,乃是皇上天恩浩荡。皓儿,你去一趟莲花宫,谢道真相助之力。” 云皓垂首,冷声应,“是。” 空心便转身,看向了殿内供奉的偌大观音佛像。 云皓面上的佛印消失。 他朝殿门外去,空虚子朝空心瞄了眼,细长的狐狸眼又眯了眯,似有所察地朝殿内某个方向扫了一眼,然后转身,跟上云皓,晃悠悠地出了飞云宫。 下了高耸的汉白玉台阶,一直走到飞云宫下莲花假山的背面。 强撑的云皓突然脚下一滞,一下扶住了身边的假山! 空虚子站在后头也不上前,笑着摇头,“都 叫你不要去管永宁宫的事儿了。瞧瞧,差点被发现了吧?” 云皓不理他,压下口中甜腥之气,继而往前走。 空虚子站在那儿,忽而又道,“大先生,你晓得的吧,二皇子到底是为什么死的。” 云皓依旧没反应。 “飞云宫的老和尚是真厉害啊!没用的东西,只需一个眼神都就能有人干干净净地替他料理了,”空虚子再次笑道,“我劝你啊,不要再试图在背后做小动作啦!把白真人交给我,我来解决……” 话没说完,离开的云皓突然折身,三步并做两步,一下冲到了空虚子的眼前,一双俊目森冷凌厉地看着他,低声喝道。 “你以为他刚刚怎么才发现了动静?!” 空虚子似是叫他急速的靠近给惊到了,狐狸眼微微瞪大。 便听云皓道,“你那隔绝窥探的密室,让他失去了对我的控制!” 空虚子意外,朝云皓上下看。 云皓已然转过身去,作势离开,“所以,别再自作聪明的是你!我现在不动你,不代表我不会杀你!以后离我远些!” 谁知,话音刚落,胳膊却被拉住。 他皱眉转脸,刚要呵斥! 却听空虚子问:“你不是一直没被他控 心么?卍字印也没刻到你的心腑。为何他能对你如此密视?” 顿了下,森哑老砺的声音里忽而透出一丝不确定,“莫非是那年……” “住嘴!” 云皓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要走! 空虚子却再次抓了过来,拦住他,伸手,要去撕开他的衣领,却被云皓一把推开! 接着,云皓又是一阵闷咳! 空虚子背撞在假山尖棱的石突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半晌,忽然笑道,“云皓,你恨死我了吧?” 云皓皱了皱眉,抬脚往前走。 就听空虚子那怪异的笑声在身后响:“救了我这么个恶毒阴狠的鬼东西……” “咚!” 假山边,一块刺骨般的凸石,被生生砸碎。 …… “咚!” 飞云宫观音像莲花座下,一声重物敲击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突兀地响起! 站在佛像前的空心没动。 直到那声响里又传出一声极其幽微的笑音,才慢慢地收回目光,将念珠放在了供桌前,转身,来到佛像后。 一脸憨实的小僧正站在那儿。 见他过去,伸手,往旁边的多宝阁推了一下。 多宝阁平移,一扇门大小的密道,便显露出来! 空心垂眸,走了进去。 身后 ,多宝阁回缓的声音,沉闷而晦涩。 空心迈步,寸寸方正犹如印刻地走过去,直到密道的尽头,眼前霍然一亮。 露出一间古朴而质拙的禅房来。 他甫一迈步进入,禅房内便倏然响起一道妩媚又细微颤抖的笑声。 “小和尚,你终于来了……” “啪!” 一道鞭子甩下! 锦奴的声音被打断,她闷哼一声,却紧跟着,又再次笑了起来,似乎是极其高兴的。 房间内,血味覆盖了禅意。 空心抬眸。 锦奴的身侧,额点莲花的貌美小僧笑着朝他行了一礼,“圣僧。” 手上提着的鞭子,鲜血淋漓。 空心没说话。 额点莲花的貌美小僧一笑,上前,弓身将鞭子奉上。 空心扫了眼,伸手接过。 小僧再行一礼,无声退下。 禅房的门,也‘嘎吱’着,慢慢合上。 趴在血泊里的锦奴笑着抬起头,看向空心,“你想见我,随时唤我一声便是。就是恼了,我也自是任由你处罚,让这么个小东西来……” 话没说完,空心忽然举起鞭子。 “啪!” “啪啪!” “啪啪啪啪啪!” 一连数十道鞭子落下,血水在烛火中迸溅,喷洒得禅意厚重的禅房 内,尽皆腥色! “嘶!” 锦奴半条蛇尾生生现形,抽搐着在血水里拍打了一下! 面上却依旧那副妖魅勾人的神色,白着脸朝空心笑:“可消气了么?” 空心面无表情地将鞭子丢在了一边。 “咚。” 禅房内的烛火,微微一晃。 他走到一旁,伸手,脱下染血的僧袍。 锦奴趴在地上看着,半条蛇尾又慢慢回缩,变成那双鞭痕密布鲜血淋漓的玉白双腿。 她慢慢地站起来,踩在血水里,似是感觉不到疼痛地走到空心的身后。 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按在了空心赤裸的肩膀上。 那一处,有一道极细微的伤口,像是被什么野兽的尖牙咬伤了,可随着漫长岁月的消融,已淡成了一道平淡的不同的颜色。 “小和尚。” 她的手指顺着那伤痕慢慢地往下,顺着他的脊骨,往他的腰间,一边含笑轻声道:“二皇子的尸变,是你做的吧?” 空心脱下僧袍,又去拿一件新的,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锦奴却笑了,再次往他跟前靠近,轻声道:“封宬发现了尸体不对,只怕是设计要捉我。你分明可以不管,却要让封宗的尸体提前生变。为的什么?” 第四百四十章 按着计划 空心解开手里的僧袍扣子,面上依旧无起无伏。 锦奴的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吐出的话音里带着浓浓的血气。 她笑着自问自答,“为的,自然是让封宗的尸体能让别人解决。这样,一来,那小道姑不用进宫。二来,也就……不会暴露了我。是也不是?” 宫里展开僧袍,终于开口,“滚开。” 圣洁高雅端正肃穆的圣僧,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词! 若是平日里那些弟子瞧见,不知要如何惊讶! 锦奴却‘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只手从后面,抚上空心白皙的胳膊,低声道,“小和尚,你舍不得我,对不……” “砰!” 整个身体,突然被狠狠一敲! 锦奴当即双腿一屈,重重地跪在了空心的身后! 张口,‘嘶’地露出獠牙! 面上痛色一闪而过! 鳞片顿起! 额间卍字印骤闪! 她颤抖地抱住胳膊。 空心将僧袍穿上,回过头来,看了眼地上的锦奴,俯身,抬起了她的下巴。 锦奴竖瞳还在颤抖,卍字印在她妖气的脸上,诡异而怪诞。 她抽搐着笑:“我不想去做奉香子,所以想引着那小道姑给皇上。你既也舍不得我被那些人算计,便不如留我在身边如何?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只听你一人的……” 空心却伸手一按她额 间卍字印。 她的竖瞳内,卍字印骤起! 下一刻,昏了过去。 空心收回手,任由她倒在地上,走到门边。 “嘎吱。” 禅房门被打开。 额点莲花的美貌小僧站在外头,笑着给他行了一礼,“圣僧。” 空心走出去,语气清冷地说道:“按着计划。” “是。” 美貌小僧看他一身洁白如云的僧袍,笑了笑。 刚要进房,目光却又落在他走出的鞋底。 嫣红的颜色,一步步地,就这么踩了出去。 他看了会儿,又回头,看禅房内昏过去的蛇妖,须臾,轻声笑开。 …… 永宁宫。 封宬站在永宁宫的院子里,看了眼倒在地上身长八尺扭曲而狰狞如魔物的封宗的尸体,以及另一边被活活咬死的数个宫人和御前侍卫,眉眼含霜。 赵一少有地沉默着立在一旁,看着御前侍卫统领孙千的尸首。 大约是为了尽全力挡住尸变全力护驾,他身上的伤口最多,半条胳膊都被抓烂,一双眼痛苦地瞪大。 赵六站在云落落身后,低声道,“孙头领同一哥也算是自小相识,还教过殿下和一哥功夫。自小便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想到居然……” 赵一走过去,伸手,按下了孙千的眼皮。 云落落转脸,看身侧的封宬,伸手,小小地拽住他的袖子 晃了晃。 封宬侧眸,朝她弯了下唇。 可是…… 云落落心想,这个笑,真的比大师兄以前的哭还难看。 朝封宗的尸体看了眼,走了过去。 不远处,太乙观凌霄真人的大弟子正在同赵三理论。 “我师父为斩妖除魔已身受重伤,你们御察院凭什么不让我们离开?!若是我师父有个危急,你们御察院能担待得起么!” 一群在宫里被捧惯了的假神仙,还真以为这天下人都是他们跟前谄言献媚的狗了。 赵三冷着脸,刚要说话。 就听那边封宬道,“御察院担得起如何?担不起又如何?” 那大弟子虽不惧赵三,对这声名贯耳的三殿下还是有点怵的,可也就仅限于‘有点’。 他登时拉下一张脸,指了指那地上的僵尸,“若非我师父!你们这些人能平安活着站在这里?三殿下,你贵为皇室子弟,应当也知,我师父这一次可是为天下为大玥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你们这样故意将我师父困在这里,根本就是要逼死一个大功臣!御察院便是权势熏天!也不能这样胡作非为,三殿下你就不怕遭天谴……” 话没说完。 忽而有人说话,“三……殿下。” 大弟子听着那声音觉得有点耳熟,下意识朝那边看去,发现是三殿下带来的那个小内侍 。 从方才进了院子里后,就一直围在二殿下的尸体边又是看又是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半仙,能看出这僵尸怎么死的呢! 大弟子眼下闪过一道嘲讽——哼!凭你有个二郎神的天眼,也只能看出这僵尸的死法!而至于方才杀了此僵的那……女道,早没影了!现在只要将功劳认到师父头上,太乙观必将一步登天! 他心里主意愈定,还要说话,却不想,传说中高深莫测阴晴不定的三殿下,居然就让那小内侍唤一声,真的转身走了过去! 大弟子皱了下眉。 就见那小内侍伸出白白的一只小手,对他道:“二殿下尸体成僵,乃是有人用血咒故意引其尸气,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凝煞,以成厉僵。” 大弟子一惊! 当即开口,“公公可不要信口开河!这玄门一术,可不是你这样男女不净的人能……” “啪!” 话没说完,被旁边一巴掌扇过来! 他本就气虚脚浮,竟一下被扇出去!当即牙齿便松动几颗!一口血差点吐了出来! 踉跄着还没站稳。 就听有人冷冰冰地说:“以下犯上!掌嘴!” 他张惶回头,就看赵三放下了胳膊,当即瞪眼,“你敢打我?我可是太乙观凌霄真人座下大弟子!连皇……皇亲国戚见着我都 客客气气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打我?!” 被人捧废了的白痴。 赵三冷冷地扫了一眼,那大弟子却气得浑身都哆嗦了,捂着脸还要骂。 却听那边封宬淡淡地说了一句,“再聒噪就拖出去直接打死。” “!!” 大弟子是知道封宬杀人当玩儿一样的,饶是满心怒火,却到了跟前就跟被缝了嘴一样,一个字说不出来! 他愤愤地回到了太乙观一众弟子跟前,一脚踢开一个守在凌霄真人的弟子,凑过去,扶住凌霄真人的胳膊,低声问:“师父,现在怎么办?御察院这样子显然是要来分功的,怎么着也要让人出去,到皇上跟前说明您的辛苦才是啊!” 说着,发现凌霄真人意识尚不清楚,又扫了眼那头被搬到另一边七窍流血不知是死是活的玄诚子,面露焦急。 想了想,再次对旁边低声道,“玄诚这老牛鼻子不知是怎么进宫来的!说不定背后的人已经到皇上跟前邀功去了!不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怎么也要想法子出去!” 说着,从袖子里不知掏出个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扔,那玩意儿就刺溜一下,钻进了土里! 他站起来,悄悄地绕过赵一赵三等人,往门边靠去。 而僵尸这边,云落落指了指封宗的双脚,“三郎,瞧这里。” 第四百四十一章 必在近处 封宬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 便见那双腿上,寿衣因为身体骤然的暴涨而被崩裂,腿上也短了一大截,露出底下血色狰狞的血脉和干枯的肌肤。 云落落并拢剑指在上一划。 一道奇异的似血似黑的符文,便骤然浮现在那干枯的肌肤底下。 那符文不似往常封宬看的云落落所绘出的那种,其状扭曲而怪异,像数条虫子盘结在一起,肆意地顺着封宗的血脉往里头钻! 在钻过的地方,立时爆出了隐隐的黑气! 封宬看了眼封宗几乎已不能成形的尸体,垂下了眼帘。 就听身侧的云落落再次开口,“这种血咒,非得近身不能成。三郎,强逼二殿下从尸变成僵的人,必在这院内。” 封宬募地抬头! 云落落的剑指已朝着封宗的双腿划去,一道淡金的光芒自云落落的指尖落下,覆在了那一道道诡异的血黑色符文上。 僵青暴突的肌肤上,浮起了一层浅浅的暖色。 接着。 云落落剑指散开,五指张开,对准那暖色,缓缓移动。 金芒似被牵引一般,顺着血咒一点点蔓延。 最终,在某个点停住。 正当封宬以为云落落发现了端倪时。 却见她,五指猝然一收! 暖光倏 然散去! 那道血黑的符文,尚来不及察觉便瞬间被金光凶狠地绞死! 同时,一道血色的符印,从封宗的双腿猝然蔓延至封宬的身后! 他顺着低头正要看过去。 忽然又听院子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凄惨哀嚎。 “啊——” 是那个七窍流血的道人! 他不知为何,突然急剧地抽搐挣动起来! 其声惨烈,极度瘆人! 惊得旁边两个御察院侍卫‘唰’地抽出了佩刀! 却见那原本意识昏迷奄奄一息的道人,忽地一下站了起来! 就好像另一个尸变! 封宬当即就上前一步试图护住云落落。 身前的小仙儿却抬脚,往地上用力一跺! 同时另一手往前一甩,平静淡然地喝了一声,“紫鸢。” “嗖——” 一朵紫色的鸢尾花募地从袖子内飞了出来,直朝那道人去! 在扑到两个侍卫的近两步时,倏地化作一个紫裙美人,惊得两个侍卫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只见她梭地从两人中间蹿了出去,一抬手,拍在了七窍流血挣扎惨叫的道人天灵盖! “噗。” 两个侍卫听着头皮就是一麻——这声儿,好像像是脑壳里头的脑浆被拍得炸开了。 神情复杂地朝这拍完还慢悠 悠落地的美丽娘子看了眼。 却见她转过来,朝他们的身后看。 他们不由一起回头。 就见僵尸身边,云落落一脚跺完,另一脚又往前一踩! 踏出一个奇妙的步伐,然后整个人往前一转! 一只手剑指横向一甩! 一只手朝她踩的地面,同样凌空一拍! “唰!” 一道金芒裹挟黑气便在他们殿下的身后如列缺直扑而去! 她的脚底,血水迸溅!跟血莲花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永宁宫的众人简直不知,这出尘谪仙一样的坤道大人,是云上宫羽里的神,还是幽冥阿鼻里的……鬼。 “啊!!” “啊——!!” 两道比之前更加惨烈的叫声,陡然在永宁宫内和宫门口一起响起! 将所有被云落落动作吸引的御察院上下众人,全都齐齐一震! 纷纷看过去。 便见,如雷鸣袭去的金芒尽头,是那太乙观的凌霄真人! 他被这夹杂着黑气的金芒给缠住了周身,原本不得清明的眼神惊恐地瞪大! 他不断地朝后退去,同时试图拍打开身上的金芒,却始终不得退! 不过两息的功夫! 他的脸上,突然浮现了一块块可怕的……尸斑! 可他明明是活人,怎么会有尸斑 ?! 一旁的众弟子都吓呆了。 老道却伸手,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弟子,张口就要朝他身上咬! 那弟子也吓傻了,就这么愣愣地由着他咬! 眼看他的牙已靠近! “砰!” 赵一飞身而来,一脚,将老道踢开! 老道一头撞在身后的红木柱子上,赵三紧随其后,抽出腰带,三两下便将他牢牢地绑在柱子上! “啊啊啊啊!徒儿救我!” 老道大呼。 然而,话音刚落。 “咚!” 一个卷曲成一团的人被站在御察院门口的赵四一手拎着给扔进了院内。 另一边的赵五森笑着扫了一眼,道,“殿下,此人试图趁乱逃出永宁宫,必定包藏祸心!” 大弟子痛到浑身抽搐,却不断摇头,不可置信地抬头朝院内玄诚子的方向看。 “不可能,不可能有人能发现我的咒术……” 视线落在那柔美婉约的紫鸢身上时,又拔高了声音大叫,“有妖怪!她是妖怪……啊!” 被赵四按着头,直接以脸怼上了地面! 他的眼前顿时一阵阵发黑! 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听那个声音细得跟娘们一样的太监说:“三郎,就是他,将二殿下尸变逼成血僵。” 大弟子晕乎乎地抬头。 就看,那一只素白小手,指的,可不就是那头还在不断惨叫的……师父么?! 顿时脑子‘咯噔’一声! 张口便呼:“含血喷人!我师父分明就是为了斩妖除魔身受重伤!你们想要贪功,竟然污蔑我师父是凶手!何其歹毒!” 他似乎早已熟悉民俗间泼皮流氓的胡搅蛮缠一套,忍着咒术被破的疼痛,再次尖声大叫,“我要见皇上!三殿下一手遮天!为抢夺功劳陷害太乙观啊!” 赵三脸一沉,拔了刀就要走过去。 却听那边,云落落安静轻和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 “污蔑?” 正在大叫的大弟子莫名其妙地就被这轻轻巧巧的声音给压制了下去。 就听那声音依旧毫无波澜起伏地说道。 “我仅以金光咒反杀血咒,你师父便被反噬。你瞧不见他现在的样子么?” 他愣愣抬头,看到被绑在红柱上的凌霄真人。 脸上可怕的尸斑块块凝现,像渴极了的人伸着脖子,还在不断大呼,“给我血!给我血啊!我中了尸气尸毒!快给我血啊啊啊!” 那样子,哪里像个人,分明就是怪物! 他浑身一颤。 又听那分明没什么力度却声声重击人心头的声音再次说道。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三郎,你别看 “寻常人若中尸毒,以糯米与清心咒足可解除。然而你师父这般,分明是以血为咒,强逼二殿下尸身尸气暴涨,故而被反噬时,才会出现这般活死之相。你身为玄门,竟然连这个都没学过么?” 大弟子微微瞪眼。 ——这样精妙又凶悍的反杀玄术,连他师父都不会,更别说教了! 这太监到底是什么人! 猛地抬头。 正好,云落落也转脸朝他看来。 内侍帽下面,露出一张皎白若月如梨如花的脸! 他顿时愣住! 再看她身上的衣服! 可不就是先前那个以强大杀鬼咒,直接轰穿了僵尸的那个‘花仙娘娘’么! 方才她不曾戴帽子,竟叫他们都没认出来! 他方才居然当着她的面,冒领了击杀僵尸的功劳! “是你!”他大叫。 忽然脑子又是急速一转! 不行! 若是此时承认僵尸是那老东西逼成的,岂不就是承认了老东西非但杀魔不成,反助纣为虐了?! 那太乙观上下必遭大殃! 旁人无所谓,可他好容易到了如今的荣华富贵,可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没了! 当即放声高呼,“你说我师父用了血咒就用了血咒?这永宁宫内外不 全是御察院的人?怎么说,还不是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我们太乙观不认!” 云落落似乎被他这样的说辞给说懵了,看着他,问:“你不认?” 大弟子眼珠子一转,忍着身上咒术被破尚残存的疼痛,干脆爬起来坐在地上耍起无赖,“除非找皇上!我师父可是给皇上炼制丹药的天师!你们不能就这么污蔑了这样德高望重的天师!御察院便是手眼通天,也不能这样残害忠良!师父啊!你好冤枉啊!师父啊!” 他说着,居然还学起市井妇人哭嚷起来。 这回不等赵三动手,赵四捏了捏小鼓一样的拳头,就差直接抡上去了。 却听云落落又说:“也是,别人做的事,你自然是无法认的。” 大弟子狂喜,御察院几个侍卫皆是皱眉。 封宬瞥了眼,示意赵一动刑时。 就见前头的云落落忽而转脸,朝他看过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下,然后平平轻轻地说:“本不想叫三郎瞧见这样恶心的东西的,你闭一闭眼,我收拾完这个坏家伙再睁开。” 封宬眉头一挑,却没闭眼。 云落落看着他,明明神色平静。 可是封宬却仿佛瞧出她的神情里 藏了几分对他‘不听话’的苦恼。 过了会儿,才安宁又‘无奈’地说:“那你不要怕。” 说完,一众御察院上下侍卫,集体变了个脸色,齐刷刷朝他们‘不要怕’的殿下看。 封宬却跟没事人似的,八风不动地瞧着面前的云落落。 然后。 就见她挪开一直没动的脚,弯腰,伸手,拎起了一只——虫子。 足有半掌大小,却浑身上下全是细足的虫族! 原本应该是个肥胖的玩意儿,可是此时却被踩扁了。 脑袋上一团浆糊! 还有两根手指长的触须垂在两边,还在微微抽搐。 蔫耷耷的绿色红色液体,顺着软塌的身体和细微抽动的触须,一滴滴滴落下来。 “……” 封宬静静地看着这恶心到极致的虫子,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地卷起。 却在众人的注视下,慢吞吞地,翘起了嘴角。 问:“这是何物?” “一种以咒术为控,可吸食心血的毒虫。曾有玄门以此虫降服妖物,可攻其无形。只是因为此种撕咬之法太过残忍,能令有血脉之躯遭受极大痛苦。” 云落落捏着虫子转过身,“我记得观主说过,因有邪道以其攻人。故而有段 时间,曾有玄门大量捕杀这种虫子,本该是早已绝种的害类。” 她平和的目光看向大弟子,“你是从何处得来这种东西?” 大弟子满脸惊惧。 无法相信,咒术被破竟是因为他的虫子能被云落落一脚踩死! 霍地明白过来! 方才这道姑的第一脚,是踩断了他藏在地底的控术,再由那紫裙的妖物将虫子的头颅拍炸,扎进血脉的触须不得不掉落,之后在虫子往他跟前讨回时,才被她一脚踩扁以致咒术被破的! 何其精准厉害的谋算! 甚至连反杀或者救人的道术都不曾用! 就这么两脚一拍,就把他傍身的杀手锏给直接逼破! 他对上那双静美安然的眼神,忽然想到了宫中的那个传闻! ——三殿下带了个真正有通天本事还美若天仙的‘道真’回京! 莫非!? 就是此女! 他立时摇头,“不!这不是我的!你,你空口白牙地污蔑人!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 却被云落落平平静静的声音打断,“小四,撬开他的嘴。” 被叫‘小四’的赵四愣了下,立即上前! 身后,封宬挑了下眉。 “咔。” 大弟子在赵四跟前就跟豆芽 菜似的,躲都躲不开,被轻轻松松撬开了嘴。 众人还以为云落落想干什么时。 就见她,拎着那恶心到反胃的虫子,走到了大弟子的跟前,朝他看了眼。 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往里一丢。 “??” “!!” “……” 赵五头一回见着赵四抖了下。 “松手吧。”云落落说。 赵四当即往后退开一步! 明明现在是个非常严峻的形势,可是赵五就没忍住偷笑了一下! 然后,就听那大弟子,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干呕声! 伸手不断去抠嗓子! 发现抠不出来,又转身去扒拉云落落的腿! “我说!我说!仙姑娘娘!我根本不是什么道士!原本就是个京城墙根下的一个混混,是凌霄那老东西给了我这个,让我帮他骗人的!您放过我!我再也不敢坑蒙拐骗了!您放过我,我也是被凌霄威胁……啊!” 云落落往后退开一步避开他的手,剑指一划。 那大弟子猛地蜷缩回去,发出了凄厉无比的叫声,跟着就在地上剧烈地打起滚来! 云落落放下手。 他便趴在地上,不过一瞬的疼痛,就已面若土色,气若游丝! 可见其痛! 第四百四十三章 听话 赵一皱了皱眉,站在封宬身后低声道:“殿下,若是人死了,只怕陛下要问责。” 刚说完,就见云落落转过头来,眼神清漠地说:“不会死的。” 再次看向趴在地上轻微抽搐的大弟子,“此虫曾被人用,便是因为能如蚀骨之蛆一般紧缠血脉,令其痛而不息,却并不能死,直到尝尽生不如死之绝望,最终被虫主控制,甘愿降服。” 这话一出,周边几人全都眉头一皱。 ——玄门一术中,竟然还有这样残忍的咒术? 大弟子终于缓过这段疼痛,再次哀求起来,“我错了,仙姑娘娘。都是凌霄老道害我的,我也就是用这个杀过妖怪,不曾害过人,我再也不敢了,您放过我……” 其状之可怜,倒是也罪不至此。 有太乙观弟子只觉云落落瞧着这般面软身弱,不想下手竟如此凶狠。 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喊道,“仙姑!师兄都说再不会用这个虫子了!刚刚也是一时情急之下,您就不用咄咄相逼了非要至师兄于死地吧……” 不料,却听云落落说。 “此虫初始只有米粒大小,吸食鲜血本是成长之天性,故而本有心之人瞧见利用。然则,其 吸食一成年男子大半身血,可长半分。” 众人一静! 一个大活人,才能让这虫子长两根头发丝儿那么宽! 巴掌那么大的东西,那得吸食多少血啊! 还不等算过来! 又听云落落说:“此虫周身又无半分妖气,可见,其吸食血者,皆为凡人。” 众人又是一愣,不可置信地瞪眼朝云落落看。 便见这梨静轻月的仙姑,安静平和地注视着地上趴着的太乙观大弟子。 神情冷漠,其状若无情无欲之梵宫之佛! “是,也不是?” 她问。 声若审判与降罚。 大弟子瞪大了眼,“不,不是的……” 云落落面无表情地再次举起剑指,这一回,却并非简单一划。 她点住半空的某一处,然后,一寸一寸地,朝侧面,像要割裂空气一般,无情而绝冷地,划了一道。 趴在地上的大弟子,发出了这些人从未听过的,惨绝人寰的叫声。 连赵一几个都微微变色。 然而。 就站在那大弟子身前,以亲手画下这样惩罚的云落落,却面无半分波澜,甚至,低垂的眉眼,都不曾起伏半分。 太乙观的弟子,全都吓得缩到了墙角。 寂静的永宁宫内院 中,静躺的尸体,沉默的侍卫。 乌鸦自半空嘶鸣而过。 凌霄真人干涸的喘息声,大弟子匍匐于地失真的惨叫声。 分明是一片压抑与让人窒息的情景。 可封宬的心头,却缓缓吐出一口沉闷的恶气来。 这周遭的龌龊,龃龉,算计,阴谋,恶毒,各种心怀叵测密集而成的一张大网,铺天盖地拢住了蒲苇宫的这桩血案。 这本该是一场极其严峻而难查的荆棘障林。 可是,这个小女孩儿。 就这样子,从她的身后走出来。 又凶又狠地,将这密布而窒息的大网,给劈开了一道缝! 他倏地笑开。 上前,站在他身侧,说:“落落,可以了。交给我吧!” 云落落还在划开的剑指倏顿,她转过头,似是不解地朝封宬看。 封宬已掏出了一块帕子,拽回她的袖子,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她的手指,一边轻笑问:“他这样子,已经再不敢说谎了吧?” 剑指散开,被柔软的帕子包裹住。 云落落看了眼被他一点点擦拭过的手指,点了点头,“嗯。” 封宬笑开,眉眼微弯,将帕子丢到地上,道,“那这里就交给我吧!落落,清华宫距此 处不远,我让赵五送你过去歇息片刻?” 云落落有看了看地上丢掉的那方精致的帕子,问:“没有需要我做的了么?” 封宬轻笑,抬手,似是想要捏下她的脸,立马隐隐听到一声咳嗽声,手指顺势一转,按在了她的肩膀。 温声道,“不必,凡尘俗事,如何能劳动我们的仙姑娘娘?赵五。” 赵五上前。 云落落朝封宬看,想了下,道,“皇城有龙脉之守,轻易妖邪进不得。三郎,你……” 却见封宬轻轻地摇了摇头,“落落,去休息。听话。” 云落落顿住,眨了眨眼,乖乖点头,“那我走了。” 封宬含笑,捏了捏她的肩膀,松开手。 云落落又朝她看了眼,手掌一招,一直静默一旁的紫鸢化作一朵花,落在了她的手心。 云落落这才转身,跟着赵五,出了永宁宫的门。 赵一就看,他们家殿下的眼睛,一直看着人直到不见。 再一想到方才云落落的几番动作。 暗暗摇头。 心道,这难舍难分的。 赵六走了过来,问:“殿下,这些死者……”视线在孙千的尸首上停了一瞬。 封宬转身,看了片刻后,道,“其他人,按着宫 规,给家人送信。” 赵六有些担心,“若是家人知晓死因,只怕……皇室要受非议。” 宫廷内闹出尸变,若是传扬开来,岂非人心动荡? 可封宬却轻描淡写地说道:“死都死了,还没个清清白白的了去,若是父皇夜里头要受冤魂纠缠,寝不能寐。岂不是这皇宫内外各位高人大师们的不是了么?” 拿维护天子做借口,再将责任推给宫里那些个‘世外高人’么。 殿下这祸水东引的手段真是,愈发娴熟了。 可赵六的神情却缓和下来,心里明白——三殿下,就是想给这些人一个交待吧? 点点头,又问:“那……孙头领呢?” 封宬转回身,朝太极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好生收敛,等父皇吩咐。” 赵六点头,“合该如此。”顿了下,又低声问:“皇上会不会因为尸变不能宣扬,而故意不重视孙统领的身后事啊?” 却见封宬朝他瞥了眼,“父皇不宣扬,宫内旁人便没有长嘴么。” 赵六顿了下,随即点头,“卑职明白。” 封宬没再说话,再次朝封宗的尸体走去。 一边问:“父皇口谕拿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赵一点头。 第四百四十四章 我答应过落落 封宬站在封宗狰狞无形的尸体旁,眼中温和尽去,扫了眼一片狼藉的永宁宫内院,森然开口。 “太乙观一众,勾结要挟,残害皇室,意图弑君。现下令,全部抓获,押入镇狱。其首凌霄,押入天牢。” 太乙观缩在墙角的一众弟子,顿时被吓得惊呼连连,可一个个脚软手弱的,哪里敌得过如狼似虎的御察院侍卫,立马被抓了起来! 赵一默了片刻,忽然眼睛微瞪,上前,低声问:“殿下,莫非您是想从太乙观入手?!” 封宬嘴角微勾,朝另一边七窍流血的道人扫去,眼底却是一片寒霜。 “尸变提前,由变成僵。太乙观的降魔,安南侯送来的道人,不曾出面的飞云宫。” “落落得来的机会,若不好好地用了,岂不白费?” 赵一顿时一震! ——云先生之为,最多是顺势!可是殿下却从其中看见了其中之机! 皇宫之中,这些道佛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先前殿下也说过,妖邪能入皇宫绝非轻易! 二殿下尸体提前生变,本是炼制丹药的太乙观不得已出面降魔。 这其中,到底是几方势力在较量? 图谋的又到底为何? 三 殿下抓住了太乙观,连根带泥,到底能拔出多大的萝卜?! 他心中震惊。 朝封宬看了眼,问:“殿下,若是这般动作,只怕各方皆会按捺不住。若是皇上那头有所顾虑,您必然又会被推到刀尖上,是否太过凶险?” 封宬扫了他一眼,声音里不知含了某种略沉缓的情绪,继而缓缓开口,“落落大师兄的出现,绝非偶然。” 赵一神色一凛,看着封宬。 便见他看向清华宫的方向,侧眸深沉而专注,“我答应过落落的。” 赵一沉默片刻后,转身就去! …… 内苑中最离太极宫最近的一座宫殿,矗立在一片碧波淡水之中,水面之上,也不知用了怎样的妙法,四处皆是水汽环绕,如仙如渺地缠绕着最中间的一座状似莲花的精美宫室。 有衣着翩然优美的宫娥在碧水的九曲长廊上来来回回,远近皆不闻人声。 其中之静,仿佛所在并非这大玥朝最热闹的京都,京都中最华贵的大约皇宫,而是某个幽僻雅意的深山远林之中。 此处为何地? 正是景元帝为最宠信爱重、传闻仙子下凡护卫大玥国运的杨道真,耗时三年特意建立的,人 尽皆知其如仙境的——莲花宫! 而这叫大玥朝野议论不休的莲花宫正殿内,美若天仙的杨道真正面含愁容地坐在沉香木雕吉如意的玫瑰椅里,听着殿内另外两人不安的争执声。 “哥哥也是!何处寻来这样的假道士,如今非但降魔不成,还落在了御察院的手里头!若是叫他们拿捏住什么,可不是要……” 安妃尖利的声音微顿,故意朝椅子里的杨道真看了眼,语气带上了几分歉疚,“可不是要……带累姐姐么!” 杨道真没说话。 安南侯李秋降立马俯身行大礼,“娘娘勿急,玄诚此道在京都素来声名极盛,也给不少勋贵之家做过法事,玄术之力十分高超,此次定是御察院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才致玄诚大师失了手。” 杨道真一双拢雾妙目朝他看。 安妃觑着她的脸色,又故意发狠道,“若他当真玄术高超,如何就没有降魔成功?哥哥,我可听说了,御察院的人将他从永宁宫抬出来的时候,可是七窍流血生死不知啊!” 李秋降也皱了眉,朝安妃看了眼,忽而说道,“今日不止玄诚大师,听说,连太乙观上至凌霄真人下到看 门道童,也全都被御察院下了镇狱。” 镇狱那是什么地方? 活人进,死鬼出的黄泉口! 歪靠在椅子里的杨道真轻叹了一口气,显然是已知晓了。 安妃却皱了皱眉,“御察院这是什么意思?想抢功不成?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便听李秋降道,“娘娘忘了?御察院手里有个什么人了?” 安妃猛地顿住! 一直没动的杨道真微微抬起了头。 李秋降道,“那位的能耐,便是皇上,定然也是有耳闻的。三殿下拿着人,进了京却没直接把人送进宫里,无非就一个目的。” 他看到杨道真看过来的神色,垂下眼,继续道,“为了给她造势,好一步登天!” “!” 安妃惊得眼眶一瞪,“哥哥的意思莫不是说,玄诚子同太乙观失手,乃是御察院故意从中作梗?!” 李秋降摇了摇头,“玄诚大师是否失手尚不可知,依臣之见,若是玄诚大师与凌霄真人舍身降魔,反而却叫人翻手给掩了过去,岂不是要让两位高人心寒?” 他说着,又朝杨道真方向转了转,低头道,“若长此以往,今后还有何高人愿拱卫我大玥朝皇宫,护卫皇上龙 体安危?” 安妃眼神一闪,立时也跟着说道,“是啊!姐姐,这一回的事,妾思前想后都觉得不对,安南侯定然不会拿娘娘的作保来随意敷衍的。定是御察院在其中做鬼!” 轻渺如云姿的杨道真终是慢慢地坐了起来。 略带愁色的面上浮起几分怜悯。 娇而不媚的声音缓缓响起。 “玄诚大师之能京都之中有目共睹,这一次为了降魔将无辜丧命。实在叫人不忍。” 安妃一愣。 李秋降眼中却是精光爆闪! ——玄诚子到底死没死,都该死了! 他立马俯身笑道,“是,玄诚子以身灭魔,其心性叫人敬佩。道真娘娘怜恤他一心为国民之安,赐下厚赏,臣定当谨遵娘娘吩咐将其厚葬。” 说着,又朝杨道真俯身,“只是,玄诚子乃是得道高人,如此陨去到底可惜。臣想上奏皇上,给玄诚大师请封。” 安妃又看了看自家哥哥。 便听杨道真轻软带笑的声音道,“安南侯一片苦心,本宫自会跟皇上提起的。” 李秋降顿时满脸喜色,立时朝杨道真行大礼,“谢道真娘娘!臣这就去安排玄诚大师的后事,恭娘娘安,臣告退。” 第四百四十五章 大先生,您回来了! 安妃陡然明白过来——此番永宁宫之乱,怎么样也不可能让御察院独占了功劳!太乙观那边他们控制不了,可玄诚子只要一死,再以杨道真和安南侯两边进言,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看御察院还怎么给那位‘天仙’造势! 看安南侯急匆匆去了,安妃顿时喜笑颜开,在杨道真跟前蹲下来,伸手如宫娥一般亲自给她轻捶腿。 一边道,“姐姐为皇上侍药连番辛苦,妾有心却伺候不上,只心疼姐姐这般劳累。妾那儿还有哥哥前一阵子送来的上好阿胶,姐姐才为咱们大玥皇朝诞下龙子,身子也是要滋补的,妾吩咐人给姐姐送来?” 杨道真靠回玫瑰椅里,微微一笑,却只问了一句:“那个小娘子,听说今年芳龄二八?” 安妃顿了下,才明白她说的是三殿下手里的那个‘天仙’。 立马笑道,“二八又如何?米粒之珠怎能比得姐姐日月之光?” 说着,又亲昵地往杨道真跟前凑了凑,“姐姐放心,别说那蹄子现在各方都盯着,进宫简直难如登天。就算真的进了宫,依着陛下对姐姐的信重,还不是姐姐一句话的事儿?” 杨道真如烟雨朦胧的面上浮起几分无奈的 浅笑,刚要说话。 门口,身着白莲绣纹长裙的宫娥走到宫门口,福身道,“道真,飞云宫来人求见。” 杨道真抬眸。 安妃扫了一眼,站了起来,笑道,“那妾就不搅扰姐姐清静了,妾告退。” 越过水雾笼罩的九曲回廊时,看到一身穿白衣兜帽身形笔直修长之人从另一端路过。 她顿了顿,问身后的大宫女紫云,“那是飞云宫的人?瞧着不像是和尚。” 紫云跟着看了眼,低声道,“想必是飞云宫里头专门伺候圣僧的道人。” 一听这话,安妃的脸上顿时浮现一抹极其恶心的神情来,眼中立马露出嫉妒的鄙夷和嘲弄。 “当真是不知羞耻。” 紫云立马提醒,“娘娘,小声些。” 安妃又瞥了那边一眼,忽然道:“这样的东西,到莲花宫,莫不是……” 话没说完,被紫云拉了下袖子。 看了眼前头迎面而来的莲花宫宫娥,立时端出一副笑脸,走了过去。 …… 莲花宫内,杨道真立在描绘青莲濯水的莲花转上,看着面前俯身微微行礼的白衣兜帽之人。 声音微颤地问:“大先生,您何时回京的?” 云皓低着头,公事公办地说道:“圣僧吩咐贫道来 谢过杨道真相助之力。” 杨道真的眼睛里倏地浮起一层水雾,其状之可怜,简直叫人望之便满心生惜! 然而,云皓却依旧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样子,拱了拱手,再次道,“贫道告辞。” 刚一转身,袖子便被捉住。 他脚下一滞。 一股青莲香气便扑面而来! 云皓当即后退一步! 杨道真却已到了近前,柔娇之声已是含上哽咽,“大先生不在京都的这些时日里,我真是寝食难安。大先生,您回来了,我母子二人的安危就终于有靠了。大先生,您帮帮我吧!” 云皓皱了皱眉,将袖子拽了回来,往后又退了两步,道,“道真有何吩咐,贫道会转告圣僧。” 杨道真眼睛一眨,一滴眼泪已落了下来,那晶莹剔透宛若仙子的模样,实在太可怜可爱。 她往前又靠近半步,轻声说:“大先生,我自知如今已是年老色衰,不再受陛下往日恩宠。那御察院便打了主意,要送一个我的替代品进宫来取代我的位子。” 她说着,又看向云皓,柔弱不能持地说道,“我便是没了这条性命也没什么要紧的。只可惜我那还不过满日的孩子。若没了娘亲,可要如何自处才好 啊?” 一双莲花妙目里,泪光闪动,“大先生,您帮帮我们母子吧?” 云皓垂着眸,耳边回响着她方才的话——替代品。 冷漠地开口,“贫道会转告圣僧。恭娘娘安,贫道告退。” 说完,便径直离开,没有给杨道真再次开口的机会。 莲花宫美若仙殿的宫室内,杨道真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半晌没动。 一个宫娥从白色的莲花柱子后走出来,轻轻地给她擦了擦眼角,低声道,“道真,这样的人,何苦您这般费心?” “这样的人?” 杨道真拿过她的帕子,转过身,轻笑道,“你以为,圣僧为何有话不当面说与我,或者指派旁人来传,只次次都让他来莲花宫?” 宫娥扶着她坐下,乖巧地说道,“奴婢不明。” 杨道真靠在椅子里,看着莲花宫外头如梦如幻的日光。 笑道,“这天下,皆不过一句,温柔乡,英雄冢。” 宫娥微惊,看向杨道真。 便见她柔美如仙灵的面上多出了几分十分不同的艳魅之态。 她单手撑着侧脸,懒洋洋地说:“降服一个男人,最要紧的,便是要得他的心,对不对?” …… 清华宫。 苏青听着身边小内侍的低语,点了 点头。 又朝永宁宫的方向看了眼,那悚人的动静早已消失。 她转过身,神情严肃地扫了眼站在院内的一众清华宫宫人。 “今日任何人胆敢随意行走,或是以鬼祟议论口舌,一律按着宫规处置。” 一众宫人噤若寒蝉,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苏青看了一眼,心下略安,又要说话,忽见赵五从前头走过来,身后跟着笑眯眯一脸孩子气的四喜。 旁边还有个高点儿身形却很纤瘦的内侍,帽檐压得低,看不清面容。 但是…… 她的目光在四喜和赵五同那人说话的脸上转了一圈,眼神微动,随即挥了挥手。 一众宫人便各自小心地散开。 苏青轻呼了一口气抚了下衣襟和袖子,端端正正地走过去,福身行礼,“五头领。” 赵五抱手还了一礼,让开半步,露出身后依旧穿着内侍服的云落落,笑道,“这位是清华宫负责宫内行走的一等掌事姑姑,姓苏。” 先介绍的她。 苏青当即眉眼一低,俯首,再次行礼下去,却没说话。 云落落抬手,回了个道家礼。 苏青看见,眼底明显一震,却很快掩了下去。 四喜站在旁边,小大人似地背着手,‘嘿嘿’一笑。 第四百四十六章 过往 赵五满意地点点头,“殿下今晚有事吩咐,劳烦苏姑姑给安排个地方,让先生暂时歇一歇,不能叫人瞧见,姑姑可明白?” 苏青当即正色应‘是’,“五头领放心。” 赵五笑了笑,转过身,又对云落落道,“殿下只怕还有另外吩咐,我得先去候着。先生在这里稍事歇息,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吩咐四喜和苏姑姑。” 顿了下,又道,“暗七几个也在。” 云落落点了点头。 赵五便转身离开。 四喜笑眯眯地上前,小声道,“先生,去不去殿下的内殿?那里有一盏特别漂亮的五彩琉璃灯,点亮了会照出很好看的人和花呢!您要不要去看看?” 清华宫的主殿是什么地方,没有人比自小便在清华宫长大的四喜知晓了。 可他就这么毫无芥蒂甚至跃跃欲试地邀请着云落落往三殿下的寝殿去。 苏青又朝那穿着内侍服,面容静美目若皎月的‘先生’看了眼,恭敬道,“奴婢去准备些茶点。不知先生可有什么忌口或者偏喜的?” 四喜歪过头,却是瞧向苏青。 圆溜溜的眼睛里有一丝揶揄。 ——做奴才的,是不得随意揣测主子的喜好的。更何况这般直接 问了。 苏青虽没什么显赫的身世,却也是正经的官家女。不会不明白这样的规矩和道理。 她这么问,是在试探,更是在表明立场。 一直不曾开口的云落落却无察觉丝毫异样,只说道,“就按着三郎平时的喜好来吧。” 三郎! 苏青眼底惊色骤然一过! 交握的双手都一瞬收紧! 四喜忍笑,背着手晃了晃身体。 便看苏青很快又大方得体地应下,“是。不知先生可有什么要吩咐奴婢的?” 说完,却不听云落落有回应。 抬头,便见她正抬眸,朝某个方向望去。 苏青顺着看了眼,看出那个方向,正是永宁宫的位置。 略一静默后,道,“按着宫规,皇室中,皇子满总角年纪时,便会出内宫,在中朝左掖和右掖择一处宫室自立,待到舞象之年时,便会按着旨意,行册封礼,出宫开府。” 似乎不明白苏青为何要突然说这些。 云落落同四喜都朝她看。 苏青垂着目,一边侧身示意云落落方向,一边陪着往前走,面上不见什么情绪地说道,“三殿下,自孩提时,便一直在清华宫。” 云落落漆眸安然地看向前方工整又低奢的雕栏画栋。 四喜却 低低地“啊!”了一声。 苏青继续说道。 “清华宫,同永宁宫一般,都是皇室为自立的皇子所准备的宫室。只是,清华宫却不同其他的宫室,曾经是这中朝处,最为偏僻荒芜的一处冷宫。” 四喜的小脸都皱紧了,小声嘀咕,“那不就是说,殿下从两三岁的时候,就一直生活在外宫的冷宫里?” 苏青看了他一眼,又朝侧前方的云落落看去,却不见她有半分情绪。 心下微沉。 顿了顿,还是再次说道,“是,直到后来殿下受皇上信重,做了御察院的院司,清华宫内,才渐渐地有了模样。” 四喜来清华宫的时候,清华宫虽然冷清却也已经有不少伺候的宫人了,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典故。 又问:“那为何殿下不搬去元和宫,启祥宫那样靠近宣政殿又气派的地方啊?” 苏青摇摇头,“奴婢不知。” 四喜失望地瘪了下嘴,又有点儿心疼地小声说:“殿下好可怜哟!我记得二殿下好像到快十五岁了才住进永宁宫的吧?干爹偷偷告诉我,二殿下那时候不情愿还哭过鼻子呢!” 刚说完,就听苏青低声道,“四喜公公,不可擅议主上之事。” 四喜立马 一捂嘴巴。 苏青又看了眼云落落,发现她依旧那副无起无伏的淡漠样子,似乎对她的话不曾入耳,又或者,毫不在意。 ——果然是天仙么,这般无情无绪,只怕……是个极难亲近的。 祖父的吩咐该如何才好? 她心下暗忖。 忽听云落落问:“你们为何不躲?” 苏青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四喜已经在旁边笑道,“不能躲的啦!不管永宁宫那边怎么样,咱们清华宫要是先乱了,岂不是昭告整个大玥宫宫内不好了么?” 说着,他还挺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我们要替殿下守好大后方嘛!” 哪怕那‘妖魔’此时同他们不过竖墙之隔,他们作为第一道防线,也绝不能成为第一个自乱阵脚丢盔弃甲的‘逃兵’。 苏青看了眼四喜,微微露出几分笑意,道,“有三殿下在,便是天塌下来,我们也是不怕的。” 说完就惹得四喜朝她看了一眼,轻笑,“苏姑姑,这话说得好假哦。” 对上这样孩子气,便是苏青也忍不住会露出几分掩藏的心性,笑着回了一句,“四喜公公方才说的才比较假吧?” 四喜眼珠子一转,摸了摸后脑勺,“嘿嘿,是 嘛?” 苏青轻笑,回过头来,却见云落落的目光落在宫苑的一角。 她转过头去,就见那柱子后面,有两个宫人交头接耳,像是想偷偷越过耳房从后门离开。 一见到苏青站在庑廊下,登时吓得直往后缩。 苏青的笑脸顿时成了下来,皱了眉,刚要呵斥。 面前却递过来一沓符纸。 她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上头游走苍劲的朱砂符文。 便听这位‘小先生’安安静静地说道:“此符贴于宫内东西南北四处。” 就算苏青不知道这是什么,可最近关于这位‘天仙’的传闻实在是如雷贯耳。刚刚入京,便辅佐殿下,破了困扰大理寺多日的‘戏子案’,抓住了兴平郡主私下里差点复活的怪物! 其玄术之力,甚至不输飞云宫的圣僧! 这样的人物,拿出来的符篆,会是怎样的厉害东西?! 苏青垂目,伸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 四喜在旁边问:“先生,这是什么符?” 云落落摘下腰间的一个布兜,正要打开,听他问,说道,“平安符。可护方圆之地,不受邪秽侵袭,不受百害荼伤。” “哇啊!”四喜惊讶。 苏青却是瞳孔轻轻一颤! ——平安符?! 第四百四十七章 谁又在乎? 为何这位‘天仙’要赐下平安符护卫清华宫? 是因为她刚刚说的话么? 原来这位‘天仙’看似清冷,实则方才已将她的话皆听进去了? 以平安符,护卫清华宫。 这位‘天仙’对三殿下…… 正要说话。 眼前,却又出现了云落落伸过来的手。 翻开朝上的手心细白而干净,掌心有一层薄茧,一颗鲜艳的红色珠子躺在里头。 她尚不解这是要做什么时。 就听云落落安静宁然的声音传到耳边。 “这是朱砂丸,你思虑过重夜不能安眠,此丸我添了精心咒在其中,随身佩戴,可安神助眠。” 苏青一震! 不用问,都知道这是怎样价值连城的好物! 可为何却赐给她? 略一迟疑后,笑着颔首,“无功不受禄,奴婢不敢受先生如此厚赏。” 四喜在一旁急了,想要说话。 云落落轻轻的话语声落下,“你自从前伴随三郎左右,当是十分辛苦。这是你该受的。” 四喜张着的嘴顿住。 苏青猛地抬头朝云落落看,眼里的惊愕便是她也半分遮掩不住! 能在封宬身边待下去的宫人不多,她算得上一个。所以四喜不知道的事,她也都知道不少。 可她方才根本 只是为了亲近才故意说起三殿下从前的往事,根本没有半分诉说自己苦楚的意思! 旁人若听了,只会心疼三殿下的艰难处境,又可以为这些事不过是她道听途说来罢。 谁会想到她的一路辛苦? 可眼前的坤道,她居然…… 苏青忽而再次垂下眼,掩住面上的失态,继而得体含笑,“谢先生厚赏,本就是奴婢的本分……” 却见云落落的手,又往前凑了凑。 她婉拒的话语终是没法再说出口,再次抬头,看向云落落。 那样清美又安然的面上,不见半分高高在上的施舍,一双纯澈干净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故作假意的怜悯与同情。 她就这么安静的,认真的,简单的……真心的,想给她这样一个珠子。 苏青自从进宫后,第一次违背了行事准则地抬起了手。 云落落手心一倒,让朱砂珠掉进了她的手心。 然后,收回手,依旧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说:“成亲以后就不要戴了,朱砂虽能安眠,却不利子嗣。” 苏青托着朱砂的手微微一颤! 她想起太乙观的仙人,飞云宫的圣僧,莲花宫的道真娘娘。 那些常年站立于九重之巅,俯瞰她们如同蝼蚁的眼神与 姿态。 心中终于隐隐明白,祖父命人私下给她递信,让她若是有机缘见到这位‘天仙’,务必要敬重再敬重!若是能得其几分亲近,那便是再好不过了的真正用意。 不止她的家族,只怕连这繁华之下腐朽尽生的大玥朝,也皆在等待这样一个‘天仙’来拯救了吧? 她再次福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便听这位‘天仙’般的坤道,平平静静地应:“嗯。” 然后又问四喜,“三郎的寝殿在哪里?” 四喜一笑,牵着她的袖子,蹦蹦跶跶地走了。 苏青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良久,目光又落在手心里那颗明丽鲜艳的朱砂珠子上。 脑中回响云落落方才的那句话——成亲后便不要佩戴了,不利子嗣。 成亲,子嗣。 祖父将她送进清华宫时,苏家举家便已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她也知晓自己作为苏家嫡女应尽的责任,风花雪月烟花轻软早已被她淹死在心底。 她不再为了自己,而要为整个苏家,竭尽全力。 在清华宫的四年多,连她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生为女子的身。 如今。 却有个漂亮又温柔的人告诉她,你将来会成亲,会有子嗣。 会有你金钗之年时,梦里所梦过的生活。 她眼底发酸,慢慢地收紧了手指,将朱砂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仿佛,这就是她可以拥有将来的证明。 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后,她再次抬头,脸上已没什么神情。 “来人。” 有两个内侍上前,“苏姑姑有何吩咐?” 苏青捧着朱砂符,扫了眼还僵在庑廊下不敢动弹的两个宫人,道,“不听吩咐,擅自走动,按宫规处置。” 那两个宫人顿时腿一软,跌坐在地! 苏青淡漠地转过身去,一直走到清华宫最东面的一座宫墙前,将一张符纸拿起来。 刚要贴上。 身后传来一道慢悠悠的笑声,“不是这么贴的,拿来,我教你。” 她回头。 看到一个以白纱蒙着面一身劲装的人不知从哪儿落了下来,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符纸。 她看了眼他的面纱上指甲盖大小的‘影’字,收回视线。 …… 御察院审讯大堂的后排那座黑色的小屋子再往后,还有一处云落落没见过的地方。 那儿有一扇玄铁大门,大门上镶嵌狴犴兽首,獠牙凶相,看着便让人胆颤心惊。 赵四站在门口,朝前行礼,“殿下。” 转身伸手,推开了黑森 森的铁门。 露出内里往深处,昏暗灯火下,黢黑幽深的通道。 封宬抬目,便听到内里传来的铁镣撞击,以及低微的人声哭嚎叫嚷。 俊美的面上,潇潇温雅不见,一股阴戾而偏执的森鸷自那微翘的嘴角,深如浓墨的眼底不经意地散逸开。 他背过手,踩着那压抑而悚然的回响声,迈步,溶进了无边窒息的森暗里。 赵四跟着走进,门边的两个侍卫抬手,将铁门再次合起。 偌大的门头上方,黑色的牌匾上,中规中矩地用楷体写着两个字——镇狱。 玄铁大门后。 一间间的牢狱内,皆关着一到二人。 身上倒是没有外头人常以为的血腥难堪,甚至一身牢衣都干干净净的。牢房内更是不见杂乱无章。 那些收拾整齐的犯人,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坐在角落里。 在听到动静时,甚至连头也不曾抬起。 烛火掠过他们无声的面庞,露出一双双灰白已全无生机的眼! 封宬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直到停在一间封闭的审讯室前。 赵四上前,推开了门。 便听。 “啊——” 一声比之前在永宁宫更盛的惨叫! 赵四面不改色地跟着封宬走进去,回手,关上了门。 第四百四十八章 审 审讯室内。 赵三看见封宬,端过一张椅子来。 封宬坐下。 看着前头被吊在横柱下,奄奄一息的人。 血水顺着他的脚趾滴落下来。 “啪嗒啪嗒。” 像催命的魂音。 他的身后,是太乙观十几个弟子,全都惊恐地缩在角落,毛骨悚然地看着面前的血人。 赵一的手上捏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剔骨刀,在烛光的反射下,森光一闪。 血水顺着刀锋便落了下来。 他手腕再次轻松一划。 “啊!!” 吊着的血人忽然再次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浑身跟着剧烈地抽搐起来。 不见血水喷溅。 血人的脚底,却如落红雨般,‘噼噼啪啪’地让那滩血泊漫成了一道血流,粘稠地朝角落的人群流淌过去! 血气骤然腥浓! 有胆子小的太乙观弟子,猛地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斜靠在椅子里的封宬勾了勾唇,在这浓稠密布的血气里,右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左手手腕上的红玛瑙。 赵四在他身后低声道:“太乙观一众身世皆已查明,现受刑这个,原是永阳坊的一个屠户,两年前强辱了同坊里一个十四岁的小娘子,还将人……” 说到这,赵四顿了下,脸色阴 沉了几分,“事后将人活活掐死,为了毁尸灭迹甚至将那小娘子的尸身给……分了做猪肉。” 赵四的脸色更加难看,“还卖给了小娘子的父母。后被永阳坊的不良将抓住准备扭送京兆府时,叫凌霄真人发现,改了身份,以其弟子的身份,进了太乙观。随凌霄真人唱出入宫内后,又淫辱过两个负责安福门周围洒扫的小内侍和一个曾前去太乙观拿丹药的宫娥,全被凌霄真人压下去了。” 赵四在说这段令人发指的罪责时,声音到后来几乎已染了寒霜。 可封宬却依旧只是勾着唇,甚至连眉眼都不曾抬一下地笑了一声,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哼声,“哦?” 赵四将卷宗递了过去,封宗垂眸,轻慢扫过。 赵四又要说话,就见封宬将卷宗放下,站了起来。 那边,赵一抬手准备再给这人一刀时,就听身后传来封宬的声音。 “刀给我。” 那声音贵雅的,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 听着仿佛是在言语一件十分得趣的事儿。 赵一却是神情微变,转身,将手中的剔骨刀双手奉了过去。 封宬将刀举到面前,轻微翻转。 灯火在轻薄的刀身上,流逝而过。 他 的眼底似是闪过一丝赞叹,唇角更加明显地勾了起来。 在太乙观一众弟子的眼里。 只觉这昏暗灯光下,拿着刀露出满面欣喜的三殿下,当真若那陌上的公子,清雅绝美不入尘世! 叫人恍惚以为,这一处,并不是炼狱,而是如何极致的幽美仙境…… “唰!” 下一刻。 那刀光忽而一闪,往下用力一划!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 “噗!” 便看,大量的血水炸裂地喷溅开来! 不过短暂的半息,较之前尖利数倍的惨叫声,骤然在这密封的审讯室里,冲撞开来! “啪!” 有什么东西掉落在那血水里。 有人惊悚地望去,发现,竟然是那人的……命根! 太乙观的弟子们顿时毛骨悚然,巨大的恐怖,瞬间席卷了每一个人! 便听。 那边的封宬,轻笑着再次抬起手,低叹,“果然好刀。” 琅宇的仙境还在他的周身,可是血水却如荆棘藤蔓攀爬上那仙境,转眼,便将他的脚底覆盖成了一片血色蘼荼! 仙境,骤坠阿鼻! “噼啪。” 火烛爆开。 幽暗的审讯室里,极致的恐惧让所有人都失去了声息,强烈的心跳声,几乎要撞破所有人的神 智。 有人连声都没出,再次晕了过去。 封宬低低一笑,将剔骨刀递回给赵一,慢声道,“这样的渣滓,留着有什么用?用网子兜起来,一片片地割完,丢去永阳坊喂狗。” 赵四眼神一闪。 ——卷宗上记载,那小娘子久不见人,是永阳坊里常被她喂食的野狗带着坊内的邻众,找到了她被这畜生丢在后院里头的头颅,以及……尚未分完的肉身。 送去永阳坊喂狗。 赵四朝那抽搐到痉挛的血人看了眼,道,“殿下,卑职来办。” 太乙观的众弟子又是狂抖! 封宬勾着唇,转过身,伸手,点了点那个缩在人群最后面色惨白的凌霄真人大弟子,慢笑,“下一个,嗯,就你吧!” 大弟子再没了先前嚣张放肆目中无人的态度,拼命地往后躲,却被生生地拖出来。 爬在血泊里,凄惶地连连磕头,“三殿下,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得罪您了!您您别杀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封宬偏过头看他,片刻后,似是无趣地问:“不反抗一下的么?” 大弟子一个劲摇头,“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求三殿下不杀!” 封宬像是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 半晌 ,笑了一声,问赵四,“他犯过什么事儿?” 大弟子脸色一白! 森暗的镇狱里。 一间间干净的牢房内的犯人们,听着审讯室里凄厉的叫声,面无表情呆如木鸡。 …… “云先生,您在瞧什么啊?” 清华宫的西侧殿前。 云落落并未如先前所言,进了封宬的寝殿。 她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上,抬眸,看半空中丝丝渗透的黑气。 四喜跟着看了眼,当然是什么也没看见。 好奇地问:“云先生,您是不是担心呀?” 云落落没说话。 她安静沉默的时候,没人能看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四喜歪了歪头,忽而拍手! “哦!我知道了!您这样的玄门仙人,都是以斩妖除魔护卫正道为己任,对吧!您现在一定是很想去帮助殿下,去救人,去找出杀害二殿下的凶手,对么?!” 却见云落落背过手,慢慢地摇了摇头。 “四喜,我并非玄门中人。” 四喜一愣。 云落落抬着头,看着半空,声音缓慢而静宁地说:“我只是跟着观主学过咒术,听过话本。我不曾敬过天地,不曾受过道号。” 她背过手,“斩妖除魔,护卫正道。与我,并无相干。” 第四百四十九章 怎么回事 四喜呆呆地看着身边的人。 此一刻,天光自清华宫四方四正的穹顶落下,将她的整个身形透射在光影里。 有那么一瞬,四喜忽然觉得,眼前的云落落,似乎要溶在太阳里头,消失了! 他忽而开口,问:“云先生,您要看殿下的琉璃灯么?” 问话时,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随后,就见那快要消失的云落落终于转过头来。 无情无念的眼眸里,多了一丝烟火气。 她点了点头,“嗯,要看。” 从前只在观主的话本子里听过,五彩的琉璃灯,点亮起来能看见漫天的星辰。 四喜一下笑开,蹦进寝殿内,朝她招了招手,“云先生,快进来!” 云落落刚要跨过门槛,却忽而又想起什么。 俯身,将鞋子脱下,放在了门槛边,然后才迈步进了殿内。 四喜纳闷地看她干净的足衣,又瞧了瞧门口的鞋子,问:“云先生,您干嘛呀?” 云落落却没回答,只问:“琉璃灯在哪里?” …… 太极宫。 “阿弥陀佛,三殿下。” 圣僧空心立在床榻边,神情悲悯肃穆地行了一个佛礼。 他的身旁,杨道真同样福了福身。 封宬含笑,朝龙榻上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景元帝已然醒来,只是面色依然隐隐发青,嘴唇还带着点乌紫的颜 色,看上去并不十分地康健。 他朝封宬点点头,问:“永宁宫如何了?” 封宬一笑,还未开口。 杨道真上前,温柔又亲近地给他压了压被角,柔声道,“陛下,二殿下恐是……生前怨气太重,凌霄真人一时压不住,本要请圣僧前去。恰巧安妃来请安,说安南侯府有一位平素供养的高人可能助凌霄真人一臂之力。妾私心,不想圣僧那时分神,耽误了陛下的伤势,便应了。” 话刚说完,空心在旁又道了一声佛偈。 景元帝呼出一口气,似乎十分难受,点了点头,“永宁宫的妖魔已被降服?” 妖魔。 封宬垂眸掩下眼中情绪,唇边依旧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杨道真又道,“可不是么,安南侯送来的那位大师当真玄术无双,令人钦佩。一出手便降服了妖魔。” 顿了下,声音愈发娇软亲近,“陛下也不要太过操心了,如今大安也该缓一缓,永宁宫的事儿自然有圣僧关照。陛下您还是先休息吧!妾在这儿守着您。” 不想,景元帝扫了眼封宬,却摆摆手,“你也累了,去歇着吧!” 杨道真手上一停,随即乖顺地站起来,“是,那妾回宫去瞧瞧宸儿。” 景元帝点点头,刚要转脸看向空心。 空心已然行了一个佛家礼,道,“皇上圣安,贫僧告退。” 清 高绝冷之态,叫人无半分可及之念。 景元帝神色虔穆地颔首,“今日多劳圣僧出手相救,圣僧辛苦,来人,恭送圣僧回宫。” 王鹤立马亲自上前,毕恭毕敬地送着空心离开。 自始至终,这二人,都不曾与封宬有过半分的交谈,甚至连眼神都不曾多在他身上落下半分。 封宬微微勾唇,对旁人这般的视若无睹毫无在意。 待殿内清静之后,景元帝这才低咳了几声。 立时有旁边伺候的内侍上前,小心地喂他喝了水。 他喘过几口气后,才气若游丝地靠在床头,看向一直站在底下无动于衷的封宬。 面上阴晴不定几番后,终是问道:“永宁宫到底怎么回事?” 封宬垂眸,看着殿内精致繁华到压抑的地毯花纹,耳边还回响着方才景元帝的咳嗽声。 默了一息后,才说道:“有人试图利用二殿下尸身作祟,太乙观参与其中,现一干人等皆已捕获,正在审问。” “太乙观?” 景元帝又咳了几声,小内侍还要上前,却被他挥挥手退下,“可有证据?” 封宬顿了下,道,“凌霄大弟子受咒术反噬,绝无说谎可能。” ——咒术反噬。 景元帝朝他看了眼,忽问:“此次降魔,当真是安南侯举荐的道人之力?” 封宬垂眸,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凌霄逼二殿 下尸变成僵,几乎令安南侯举荐之人当场丧毙于永宁宫。” 一句话已说明太多! 景元帝面上再次变换,才又要开口,忽而又再次咳嗽起来! 这一回。 小内侍不等上前,封宬已走了过去,亲自端了水,送到景元帝跟前,道,“父皇,这一次的案子牵扯极广极重。儿臣,要尚方宝剑。” 他的袖中,蓝色的鬼火幽微一闪。 景元帝又连续咳了几声,看着眼前的水杯却没接。 过了会儿,问:“有杀害宗儿凶手的线索了?” 封宬看着手里的水杯,转身放下。 将一份折子和几份供状递了上去,道:“请父皇允赐儿臣,行一人之下之权。” …… “哒哒哒。” 木鱼声响。 空心跪坐在莲花像前,垂目肃穆。 额点莲花的貌美小僧上前,低声道,“圣僧,那位娘娘又来了。” 空心手中木鱼停下。 抬目,看向莲花座上,观音宝相慈悲为怀。 良久,慢声道,“不见。” 貌美小僧一笑,转过身,到了殿外,走下汉白玉台阶,站在那一身素服华美的贵主面前。 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道,“娘娘,请回吧!” 贵主一滞,握着念珠的手紧紧一攥,过了会儿,似是艰难地问:“我替圣僧做了那么多,却连圣僧私下见一面也不可么?” 貌美小僧竖着手掌, 道了声,“阿弥陀佛。” 贵主身子一晃,不可置信地朝他看,“圣僧,这是连我也要抛弃了么?” 貌美小僧垂眸一笑,“与外不染色声等,与内不起妄念心。贵主,莫要贪不可得者。” “莫要贪不可得者?” 贵主摇了摇头,发髻之上珠钗纷乱一晃,“哈哈!多好笑!何为不可贪不可得?明明是圣僧他……” “贵主。”貌美小僧忽而开口。 贵主一滞! 忽而目中露出几分癫狂,“不!我绝不会让圣僧这样抛弃我的!我还能为圣僧做更多事!是,更多事!” 说着,转身,跌跌撞撞跑远! 貌美小僧含笑转身,一抬头,却见莲花假山边,正靠着一人,似笑非笑地朝这边看着。 那阴森白面的脸孔,不是空虚子,又是哪个? 他笑着行礼,“阿弥陀佛。” 空虚子摇头,沙砾如老的嗓子里含着恶意的笑:“啧啧,本来好好的一个弃子,杀完也就丢了。偏偏各个贪心不足,闹出这许多的沟壑来。坏了圣僧的计划,还叫圣僧这样为难。唉!这可怎么是好哟!” 貌美小僧一笑,转身,上了汉白玉台阶。 空虚子靠在那处,看着高耸如佛巅的飞云宫,讥弄地扯了扯嘴角,忽而张口,咳出一口血来! 狐狸眼眯了眯,转身,隐没入暮色四合的皇城夜幕之中。 …… 第四百五十章 绝不会 封宬从刑部出来时,发现夜已深沉,天上不见一颗星子,连弦月都起了毛边。 他收回目光,走在皇城甬长的宫道中,问:“落落还在清华宫?” 赵一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闻言,点了点头,“是。晚食是苏姑姑准备的,特意加了一道红豆糕,听说吃得挺高兴。四喜陪着看了殿下寝殿内的琉璃灯,还玩了鲁班锁,下午还小憩了半个时辰。” 封宬听着露出几分笑容,又朝前头看了眼,“接她来朱雀门,我送她回平康坊。” “是。” 赵一应声,朝一边点了点头,便有个黑影自暗处快速离去。 封宬走了几步,忽有一阵风自宫道前头吹来,拂过他的肩头,往身后传去。 他脚下微缓,侧目,看向太极宫的方向。 肩侧传来小甯有气无力的低声,“父皇身上的妖气更重了。” 小甯自下午就一直跟着他,就为了去太极宫见一眼遇袭受伤的景元帝。 封宬奉水的那一刻,让她十年来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到了曾经那般疼爱她的父皇。 封宬双目中的寒意早已褪去,云落落赐予他的短暂力量也已消失,并不能看见那些邪秽之气。 他没说话。 又听小甯道:“不仅妖气重,还有尸毒。而且方才 就近一瞧,我看着父皇的阳火似乎都不那么旺盛了。怎么会这样的?” 封宬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小甯趴在他的肩头,鬼火丧气地飘在头顶,“按理说,父皇乃真龙天子,邪秽轻易是不会沾身的。这个样子……我只怕父皇寿元受损啊!” 她迟疑了下,又看向封宬,“小三子,要不……找个机会,让小道姑……” 没说完,被封宬清淡平和的声音打断,“阿姐。” 小甯鬼火一抖,不知为何,就突然想起先前在镇狱里的那一幕。 猛地坐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小道姑这样好的女娃娃,我也不会心狠地逼她进皇宫这样的泥潭里头。可是父皇……” 她小心地‘看’了眼封宬,“咱们也不能置之不理啊!” 封宬没说话,他看着前头深长的宫道,在微弱的宫灯下,愈发显得幽暗而阴森,像是要通往未知的幽冥之处,在他年幼无助的岁月里,长久地笼罩在他惊惧生怖的梦里头。 他再次轻缓开口,“阿姐。” “啊?嗯嗯!你说!”小甯连着应声。 便看封宬的目色融进了这片暗夜里,深暗得,叫人心惧。 “我绝不会把落落,拱手让给任何人的。” 小甯鬼火轻颤。 镇狱那间昏暗 的审讯室内,封宬站在血泊里,幽艳宛若妖鬼的脸,若隐若现。 …… 太极宫内。 “咳咳咳!” 王鹤急忙上前,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两枚丹药,送到景元帝跟前。 景元帝接过,放入口中,和着嘴里血腥的味道,直接吞了。 王鹤又连忙端上茶碗。 他就着喝了一口,便摆了摆手,看向床边上站着的人,哑着嗓子问:“才从你母妃那儿来?” 封容一笑,上前,跪坐在龙榻边,伸手,替景元帝压了压被角,没说话。 景元帝叹了口气,又问:“她如何了?” 封容收回手,无奈地笑:“发着疯呢。” 景元帝眉头一皱。 封容看了他一眼,“说三弟在暗中动了手脚,才让二弟变得如此地步。嚷嚷着要跟三弟同归于尽。” 景元帝沉了脸,“胡闹。” 封容笑了笑,“外祖父贪心太过,二弟又不懂事,她也是艰难。如今,两个依仗都没了,自然是要疯的。” 说着,看向景元帝手上的伤,还伸手撩开袖子看,一边轻声道:“父皇,这伤口,儿臣找人帮您处理吧?” 那明显被撕咬出来的伤痕里,青紫之色触目惊心。 景元帝看了眼那伤口,叹气道,“圣僧都无法的伤势,你找的人又能 如何。罢了,总归不伤性命,让圣僧慢慢地治吧!” 封容笑,歪着脑袋拉住景元帝的手,亲昵如稚儿地说道,“父皇,儿臣最近碰见了一个十分有趣的人。” “哦?”景元帝跟着笑了,面上露出几分倦容,“是么?容儿终于有中意的人了?是哪家的子弟?父皇给你赐婚。” 封容弯了明媚的眉眼,却摇了摇头,“她的医术很好,等我同她相识了,让她给父皇请脉。” 景元帝笑开,“是个会医术的?倒是也不错。要是身份贵重的,只怕是要欺负你,不如那些身家浅薄的,也能敬重你些。” 又拍了拍她的手,“那父皇可就等着了。” 说笑着,景元帝的眼皮子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封容抬头看着他。 直到他彻底昏睡了过去后,也没站起来,依旧拉着景元帝的手,朝身后道:“出来吧!” 一张森白面皮狐狸眼细长如妖的脸从槅扇后探出来,嘻嘻一笑,来到龙榻边。 一眼看到景元帝的伤口,‘啧啧’摇头,“二殿下可真够狠的。瞧这给咬的,真龙天子啊!” 话语里常有的讥弄嘲讽,不是空虚子又是哪个? 封容面无表情地问:“可有治疗之法?” 空虚子走过去,凑近到伤口前 细细地闻,然后忍不住笑了。 反过来问封容,“荣华公主殿下想要个怎么疗法?” 封容看过来。 空虚子狐狸眼上翘,面部怪异而瘆人。 “有圣僧的法子。也有公主殿下的法子。全看您付不付得起诊费了。” 封容默了片刻后,忽而勾唇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嫣红如血的红宝石,往空虚子脚边一丢。 空虚子原本气定神闲的神态顿时一变!狐狸眼死死地瞪着脚边那颗在宫灯下闪着瑰丽光泽的宝石! 便听封容的笑声在安静的宫殿内,轻慢地响起,“无意间得到的小玩意儿,不知可够做诊费了么?” 空虚子弯下腰,良久,终是伸手,将那鸽子血的宝石捡起。 然后,抬头看封容,“你要怎么做?” 封容跪坐在龙榻上,看着虚弱的景元帝,笑道,“我要父皇康健。” 那便是要跟空心对着干了。 空虚子攥了攥手里的红宝石,脑中一瞬闪过当年父亲挥舞大刀在院中操练时刀光划过的流彩。 诡异地扯了扯嘴角,“公主殿下,还真是——算无遗策。” “过奖。” 封容轻笑,转过头来看她,幽声轻慢,“不及……大小姐,忍辱负重。” 槅扇外。 王鹤垂着头,静如木石。 …… 第四百五十一章 就坐一下 “咯嗒咯嗒。” 临近夏日祭,京都的宵禁也比平日晚了许多,已近戌时末,街上尚还有行人望来。 更别提本就是夜间热闹的平康坊了。 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各青楼楚馆前皆是门庭若市。 老鸨龟奴还有艺娘子们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封宬懒洋洋地靠在侧壁上,听着外头的动静,不知在想什么,眉眼间有几分凝色。 云落落单手撑着下巴支在窗棱边,看窗外灯火辉煌的平康坊的街道,繁华之中,各人尽不同的浮生之态。 “落落。” 身后,封宬忽然开了口,“封宗的尸变提前,与他被逼成僵,是否是同一人所为?” 嗓音微哑,透着几分疲倦。 云落落回头,眨了下眼,道,“以那位道人的玄术之力,当不能引二殿下尸体提前生变。” 封宬眼神微沉——果然。 他看着云落落,道,“落落,若是如此,我想此次永宁宫之变,恐其中多有纠葛。” 见云落落转过来,顿了下,才继续说道,“我怀疑,有人知晓我带你去瞧了封宬的尸体,且看出了抽走封安魂魄的妖邪在尸体上做的小动作。为了防止你我布局捉住此妖邪,故意让封宗的尸体提前生变。 ” 云落落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封宬知晓,她在安静地听着。 于是接着说道。 “如此,便可借由宫内那些道佛之手扰乱你我计划。然而,对方可能也没料到,凌霄真人会如此贪心,怕被别人抢了功,将封宗逼成僵尸,反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云落落点了点头,正好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娇呼。 “小郎君,不进来坐坐么?今日我们春香馆的花魁鹊枝姑娘可是登台呢!往日里那可是千金难见一面哦!” 云落落便下意识朝外头扫了一眼——花魁? “梆。” 脑袋被封宬屈指敲了下。 她立马捂住转过脸来,平和静然的眼眸朝封宬看,分明没什么情绪的。 可封宬却瞧出了她的委屈。 然后,就听她轻浅地说:“三郎你怎么跟观主一样的?” 封宬屈着的手指一顿,又极细微地蜷了蜷。 才放下手,道:“青云道长打过你?” 云落落想了想,点头,“嗯。” 封宬眉头一皱,却听她说:“跟大师兄闯祸了观主就会生气,不过大师兄都帮我挡了。后来,大师兄离开灵虚观后,观主就没有总是跳着脚要打人了。” 她的话分明很安静,与车外的喧闹格格不入 。 却又这样清晰而直接地切进了封宬的心头。 让他被切开的血肉处,泛起一丝疼,一丝痛,一丝苦,一丝不着痕迹的,酸。 他长睫微颤。 忽又听云落落问:“所以,三郎想怎么做?” 封宬顿了顿,才压下心头那一股子乱七八糟的难受心绪。 看向云落落时,又恢复了惯有的温和雅意,“封宗被杀,妖邪出现,并非意外。我要做一场戏,引出杀封宗的凶手。” 云落落眨了眨眼,似乎不懂做一场戏是什么。 “殿下,云先生,到了。”赵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封宬抬眸看了眼,笑着伸手摸了摸云落落的脑袋,“夜深了,早些休息。” 不想,云落落却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垂眸看她,笑问:“怎么了?” 云落落看着他,似乎想了下要怎么说,然后开口:“你跟我进去一下。” 封宬心头一跳,以为是怎么了,“落落有话要说?” 云落落抓着他的袖子,小小地摇了下头,又往外拽了拽,“就去坐一下。” 封宬看她模样,忽然注意到她脚上的鞋子,意外地问:“落落,你的鞋?” 分明之前穿的并不是这双。 云落落正要下车,闻言低头 看了眼,“嗯,踩了虫子,惹得三郎害怕,我便换了。” ‘害怕的三郎’一怔。 却跟着轻笑起来,“怎么瞧出来的?” 云落落又将他往外拽了拽,道,“那帕子那样好看,你擦了我的手就扔掉了。好可惜的。” 说着,还回头看了他一眼,“观主说,浪费可耻,以前大师兄偷偷倒掉观主做的超级难吃玉米饼,都要被观主用拂尘打的。三郎你下次不要这样了。我会洗干净的。” 封宬又哪里会挑剔她?明明眼前这小丫头是他见过的,这魔障迷世之中最干净的存在。 微微一笑。 便被她轻轻巧巧的力道给拽着出了马车。 刚到门口,就见暗七缩在门扉后头,蔫耷耷地瞧着云落落,见他居然也跟过来了,立马吓得往后一缩。 后面又豁出去地站出来,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开口时却又没了精神。 “殿下,属下又没看住云先生,您……罚我吧!” 几次三番地丢了人,简直是他作为暗卫这么久以来从没有过的失职! 谁都不知道,当他跟黑影扭头看到看见云落落就那么“嗖——”地一下不见了影时,简直世界都崩塌了! 黑影也蹦了下来,耷拉着脑袋站在 暗七后头。 后面接着出现几个十几岁的少年,缩在影子里,皆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显然是受了大.大的挫折。 小甯从云落落的布兜里探出半个脑袋,一瞄这阵仗,立马缩了回去! ——好家伙! 上午那回子事可是她的责任!小三子追究起来,她的花裙子指不定就没了呢!不行不行,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先躲为妙! 众人只来得及看见那幽蓝的鬼火在布兜口忽闪了一下,就瞬间没影了。 封宬却没开口先罚暗七等人,而是转头问云落落:“落落,你觉得该如何罚?” 云落落眨了下眼,似乎不明白封宬的意思,想了想,问:“为何要罚?我若要走,他们拦不住的。” “……” 暗七嘴角抽了抽。 封宬轻笑,跨过门槛,同云落落一边穿过垂花门,一边说道。 “可这些人受我命令负责护卫你,你是知晓的且应允的,对不对?” 云落落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 封宬走上台阶,又回过半身,虚扶了下云落落后,看了眼她的额神色,接着说道,“所以,你的行踪,安危,去向,凡诸端行事,若出了半分差错,我舍不得罚你,便只有问他们的罪。” 第四百五十二章 是我之过 云落落似乎被这样的说法给惊到了,面上依旧那副轻和的淡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看向封宬。 封宬弯了弯唇,走过西厢房前的庑廊,继而说道。 “你许是会想,这本是你自己做下的事,你愿意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去带累旁人。可是,落落。” 他转过脸,站在西厢房清扫干净的房门口,面朝敞亮青草花香四溢的小小庭院,看朦胧月色下昏暗灯火里云落落柔和的脸,微笑着开口。 “你答应了让他们守在你的身侧,这些人,作为影子,作为护卫,他们的功过,便皆成了你的因果。” 他看到,云落落抬起的眼眸里,灯笼的光在里头浅浅涟开。 伸手,将她耳边的一缕软软的鬓发压到脑后。 “你从前自由自在惯了,孑然一身,随心快意。如今,却该想一想,这些人,如今依附在你的身后,他们能舍下性命护你周全,那你允准他们依附你之后,可能给他们的,是什么?” 云落落静静地看着封宬。 过了会儿,忽然很认真地问:“三郎会给他们什么?” 封宬一笑,脑中迅速闪过那些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舍过命的、背叛过的、发过誓的诸多面孔。 最终,听不出情绪地说:“我会竭尽我所能,给他们同样的庇护与万全。” 云落落募地想起今日在清华宫,苏青同四喜说的话。 四喜说,他们要替殿下守好大后方,哪怕知晓妖魔近在咫尺。 苏青说,有殿下在,他们什么都不怕。 过往种种。 周威在看到封宬时突然的放松,赵一遇见凶险时抬眼瞧见封宬时眼神瞬间如火的亮堂。 那些人,那些事。 如烟云,本不过记忆里翩然翻去的模糊画幅。 却突然变得清晰而历历在目。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朝这边看,聚集在了某一处。 成了一缕光。 光里,浮出了面前属于封宬的这双眼。 他坚毅,他隐忍,他强大,他包容。 他如今目含笑意地朝她看,温和又温柔。 左手肘内侧忽而钻心地疼! 她猛地一下攥住了手腕! 封宬的神色骤变,当即低下头去看:“落落!怎么了……这是,又疼了?” 这一波剧痛顺着血脉骤然侵袭心腑! 云落落有一瞬间,几乎是呼吸停滞了! 她攥着手指用力到微微发抖,隐隐的冰寒之意,顺着那血脉悄无声息攀爬上来! 她朝那图腾处看去! 刚要并拢剑指 强压上去时! 身前的封宬忽然一抬手,将她抱进了怀里! 同时俯身在她耳边说:“是不是很疼?不然你咬我一口?或者……再给你阳气?落落,怎么样都行!落落,落落。” 那一声声的‘落落’,像擂鼓一样顺着耳膜,一下一下地往心头上用力地敲! 云落落被迫仰起头,鼻息里全是他周身纯阳的方正之气。 图腾里第一次爬出来的寒气竟不知何时已消散了。 她透着灯火的深瞳里,有银翳一闪而过。 片刻后,攥着手腕的手慢慢地松开,随着寒意的消失,那股突如其来的疼痛也蛰伏回了图腾之下。 她的面上,归于一片宁和。 随即抬手,轻轻地推了下封宬。 封宬立时低头,“落落,不疼了么?”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目色静然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朝垂花门那边齐齐望墙的、抠墙缝的、装模作样抓蚊子的暗七等人看去。 “暗七,小黑。还有各位。” 一众暗卫影卫一僵,偷摸侧脸,发现这二位已经老实站着了,这才转过身来。 便见。 云落落,极其认真地,朝他们行了一个规正的道家礼。 “是我之过。该给你们赔礼。” 暗七和黑影几 个全都呆住! 顿时无措起来! 说起他们是护卫,其实也不过就一个个的奴才下人!哪有主子给他们低头赔礼的? 别说云落落还没闯什么了不得的祸!便是宫内外京都中多少主子贵女犯下错事,底下跟着的随从下人顶错被打死的都是应该。 他们能听到三殿下那一席话已是三生有幸,可哪里还想过会受云落落这样仙子一样的人物的大礼! 小黑几个一下缩到了角落里! 徒留一个暗七,僵硬地站在垂花门的台阶上,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这,不是,云先生您别,属下,这这这!” 最后求救地朝封宬看:“殿下!!” 被人拿刀砍得浑身都血口子,也没见暗七这样惊慌过。 封宬却是笑了,点点头,“此次乃是无心之过,不必受罚。下去吧!” 暗七顿时如蒙大赦,一个闪身,没影了。 小黑几个有样学样,跟着全都跑了个无影无踪。 只留赵五一个,蹲坐在垂花门朝外的台阶上,咧嘴笑着摇了摇头。 厢房门口。 云落落站直了身,看向封宬,还是一脸的认真,“三郎,你说得对。我允准了他们在我身边,就等于受了他们生死的契约,不能一边要他 们豁出性命护我,一边却又任性行事。该思量他们的。” 她说着,朝封宬伸出了手,毫无躲闪逃避地说:“今日是我做错了,你罚我吧!” 封宬垂眸,看那小小的掌心,一时不知是心软还是好笑。 刚要动作。 云落落腰间的布兜被打开一点,小甯探出来,鬼火蔫蔫地说:“行了行了。我也知道错了。上午那会子是我借着你身上的咒术还没消失,偷偷跑出去的,小道姑是担心我才悄悄跟出去的。你也别罚她了。” 说完,一抬头,瞧见封宬一副‘你哪儿来的?这么破坏气氛!’的嫌弃眼神。 再抬头看了看一脸豁出去准备任由欺负也不反抗的云落落。 鬼火抖了抖,忽然来了精神! 作势要爬出布兜口,势必要给这一肚子坏水的臭小子的好事给作没! 然后,就听封宬似笑非笑地问:“那阿姐今日悄悄出去,到底是为何?” “!!” 鬼火以光影的速度缩回了布兜内! 布兜口‘嘶’地一下,死死收紧! 封宬忍俊不禁,看了眼云落落伸出的掌心,抬手,将她的手握住,朝正屋走去。 云落落被他拉着小小地踉了一下,跟着问:“三郎,不罚我么?” 第四百五十三章 比起青梅酒,如何? 封宬本想说,我哪里舍得。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变成:“嗯,容我想想。” 云落落歪了下头,却没再问,然后就跟封宬走到了主屋前。 抬眼,看到了屋内的桌子上放着的小坛子,和白日里匆匆离开时,还放在一旁的水囊,以及摊开的果干。 封宬闻到了一股十分绵长的酒味,走进去,看了眼那坛子,问:“这是?” 云落落抽回手,左右瞧了瞧,到凉榻的矮几上将茶碗拿过来,一边对封宬道,“三郎,你坐一下。” 封宬撩开衣摆坐下,看她将小坛子抱起,往茶碗里‘汩汩’地倒了一碗酒,然后让他跟前一放。 又说:“你尝尝。” 封宬有些搞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不过这酒味确实香意幽人。 他看了眼盛酒的偌大茶碗,微微一笑,端起,饮了一口,随即眼光微亮,朝云落落看了眼。 “味道如何?”云落落一身内侍服抱着酒坛站在桌边,跟个侍酒的小童般专注地看他。 封宬含笑,“入口微辛,夹杂一丝果香,入喉后又有一股回甘充盈口舌,令人齿颊生香。” 又饮了一口,点头,“好酒。” 云落落点点头,将酒坛放下,把那摊开的果干推到他面前,道,“配着这个吃。” 封宬有些好笑,却无法拒绝这小丫头突如其来的热情,瞧了眼她平谧皎淡的面容,伸手,拿了一块果干,送入口中。 喉中的回甘犹在,酒意尚在唇齿中缠绕,这一口果干下去,方才那一口饮下的酒中的果味便立时被激发出来。 封宬自问也喝过不少的好酒,云落落拿出的酒水其实并不是十分罕见的好酒,而是她泡制的法子,简直瞄准了他的品味。 顿时笑开,再次饮下一口,轻叹,“好酒。” 说完,就见一 直安静站在一旁的云落落微微俯身,侧面过来,看着他,轻声问:“比起青梅酒,如何?” 封宬下意识点头。 可刚点了一半,又顿住。 ——青梅酒? 今日,云落落只在一处,听到过一次‘青梅酒’。 他脑袋‘嗡’地一下,像是被大棒子狠狠地敲了下! 浑身的血在刹那朝头顶冲! 冲的他眼前瞬间一花! 猛地抬头看桌边的云落落,似是不敢相信,又隐隐带着不可察觉的激动与期待,温声问:“落落,为何要问青梅酒?” “嗯?” 云落落正要转身,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封宬对上那双淡若月色的眼,满脑的热血骤然便冷却不少。 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为何要问青梅酒?为何,又特意要我进来一坐,要给我喝这酒?要……问这酒,比起那青梅酒如何?” 青梅酒,是宋玥今日故意提及的。其心昭然若揭。 落落……应该不懂这些才对啊! 果然。 就见云落落眨了下眼,想了下,说:“观主从前就说我泡的酒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顿了顿,又看向封宬,平平和和地说:“我觉得,我的酒,你尝过后,一定就会变成你最喜欢的酒了。” 她说着,又微微侧脸,像是要仔细看清封宬被光影模糊了的神情,问:“三郎现在是不是最喜欢我的酒了?” 封宬看着她。 他明白,她不懂的。 可是,她说的这些,是何意!是何意啊!! 他简直要被这一脸平静却说出这样烧人心尖话语的小丫头给撩疯了! 端着茶碗的手收了收,好一会儿,嗓音微哑地问:“落落,你当真不知你在说什么吗?” 云落落想了下,却问:“还是青梅酒更好?” “……” 封宬的眼皮子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 下。 就听云落落说:“那我下回泡青梅酒试试?可是观主明明说过我泡的酒最好喝的。” 然后回身进了内室,打开包裹,从里头翻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事在手里,又绕过屏风走出来。 道,“我不会弹琴,不过,观主教我吹过这个。三郎,你要不要听?” 先前宋玥说起青梅酒的时候。 还提了一句——殿下若是有兴致,奴婢再奏乐一曲,供殿下饮酒。 封宬看她举起来的小小物事。 那是一枚,埙。 土陶烧制的表面并无何鲜艳的色彩,可是上头却有一层蕴含了长久时光沉淀的包浆,以及在光影下透出的,繁复而精致的一圈圈细密的符文雕刻。 他看着云落落,托着茶碗的手轻轻一晃。 碗里的酒水,一圈圈的涟漪叠叠不休。 他没说话。 云落落却已转身,走到门外的台阶上,席地而坐。 然后,将那厚重而古朴的埙,举到唇边。 绵绵不绝的声响,倏然便在这安静的院子里,如流光清晰又缓动地荡开! 埙之色,幽深而悲凄,声浊而喧喧在,声悲而幽幽然。 并非时下京都之中喜好的精致华丽的器乐之声。 然而,云落落吹出的埙色中,哀婉之意淡去,却多出一股神秘而高贵的悠扬。 声调起伏抑扬。 封宬听出了这一曲,乃是宫中祭祀曾用过的曲目。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含情注视巧笑多么优美,你爱慕我的姿态婀娜。 他缠绕布条的食指在桌上那乐器,慢慢地敲打起来,一边举起茶碗,再饮下一口。 齿间全是酒香。 分明这酒连 那胡人的酒一般的烈性都没有,封宬却已觉得微醺过眼,身处浮世之外。 埙乐绵长的音色,混杂在原处平康坊的琴阁楚楼中传出的笑语清歌里,愈发显得典雅而古老神圣。 涤荡了这红尘遍布的腐朽与糟污,叫他的心间,充斥了天地广翱而他们皆不过浮生蝼蚁的悸怆。 他端起茶碗,走出门框,坐在了云落落的身边。 喝尽了碗里的酒后,将微晃的头,靠在了云落落的肩上。 轻声说:“落落的酒,是世间最好的酒。”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孤身一人伫立高高山巅,云雾溶溶脚下浮动舒卷。 云落落吹着埙的唇,浅浅地弯起。 绵长的埙色,透过夜色一直往远处。 传到平康坊中曲的某座琴阁小楼里,解开面纱的封容靠在了软枕里,由着婢女拿帕子替她擦拭面颊手指。 忽而所察地朝窗外看了眼,问:“何人吹埙?” 婢女疑惑地转头。 有另一婢女在珠帘月门外轻声道,“殿下,安南侯求见。” 音色慢扬,再往远处,掠过昏黄的月,落到了平康坊北曲一间热闹的青楼二层凭栏上。 当朝宰相朱亭镇嬉笑着搂着花魁鹊枝的肩,手里提着一壶酒,看着平康坊这夜色里全京都独一无二的盛华之景。 忽而想到了什么一般地。 笑唱起来。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怨恨你失约 ,我惆怅不已忘记归去。 “大人,您唱的什么呀?”鹊枝笑着趴在他的胳膊上。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壶,道,“唱的啊,一位山鬼大人,受凡人引诱动了凡心,却又被凡人抛弃的曲子呢!” 鹊枝笑着拍了他一下,“哎呀!什么鬼不鬼的,吓死个人啦!不如奴家的《小雀仙》好听呢!” 朱亭镇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好好!就唱《小雀仙》!《小雀仙》好啊!” 埙色回转。 自月下,夹杂着平康坊南曲里的梦浮酒歌,落回了这安静的小院内。 赵五脚下无声地走到跟前,看了眼靠在云落落肩头睡着的封宬,张口无声地问:“云先生?要怎么办?” 云落落拿着埙,侧脸,看着呼吸平稳的封宬,轻声说:“拿条被褥来。” 赵五迟疑了下,看了眼‘不争气’的三殿下,顺手拿起放在台阶上的空茶碗,进了主屋,将茶碗放在酒坛边。却不进内室,只从凉榻上拿了条薄毯。 然后在云落落的示意下,轻手轻脚地盖在了封宬的身上。 小甯爬出来偷瞄了眼,瘪瘪嘴,又缩了回去。 云落落伸手,拉了拉被角。 收回手的时候,揉了揉一直隐痛的小臂内侧。 一边转目,看院中的池塘。 模糊的月影倒影在黑色的池水里,摇晃轻荡。 池边的柳枝,似乎……长高了几分。 后面的凉亭上,暗七坐在顶上,双手后撑,一边抬头看没有边际的大玥之夜。 黑影蹲在他身边,啃着一块不知哪里得来的卤鱼骨。 “嘎嘣嘎嘣。” “啪!” 被暗七一巴掌扇得没了声。 底下的拱桥上,紫鸢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 周身,花香四溢。 …… (肥肥的一章!周末愉快!祝我的小可爱们每天都是美美哒~) 第四百五十四章 忘记归去 翌日,天降大雨。 黑甲黑刀如索命鬼的御察院忽而以雷厉之势封锁了辅兴坊的太乙观! 观内上下上至真人下至道童一齐两百夺人,一个不落地全被带走。 惊得京都之内,一时尘嚣骤起! 上一次,御察院这么大的动作,还是那桩震惊朝野的‘镇远侯谋逆案’! 这一回,一个不过颇有名气的道观,又能作出什么动乱来? 正当京都百姓茶闲饭后的议论热闹时。 又隔一日,雨势未停,太乙观的凌霄真人的尸首被挂在太乙观的大门上! 御察院那些个黑甲黑面跟罗刹一般的侍卫,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穿街过市,在大雨淋湿凌乱不堪的太乙观大门前,将那泛青浑身尸斑苍老如枯鬼的尸体一点点地,吊在了太乙观那块据说传承百年的黑底金字的牌匾之下! 当时就有孩子被吓哭了! 御察院院司三殿下言,太乙观凌霄真人祸乱宫闱私德败坏罪无可恕,罚,曝干其尸,以儆效尤! 儆的什么鬼,尤的什么怪? 这三皇子也太明目张胆了!不顾道德风化,如此凌虐一亡者尸体!还是个天道授业的真人!就不怕遭雷劈哦! 京都百姓对这 位传闻中恶如妖鬼的三殿下,又多了更多的惊怖! 连偷偷议论时,提起这位殿下,语气都忍不住放轻了几分! 却也有那自诩高意的书生文人,在各大诗坊画阁文社,高声批判三殿下身为皇室子弟,这般残暴简直有损天威! 然而,便是民间再如何议论纷嚣群情激奋,往后的数日里,御察院的镇狱里,依旧我行我素地接连抬出了数几十个身着太乙观道服的弟子! 其中还有一个,居然被活生生切成了肉片,扔在了永阳坊的臭水沟里! 渐热的天气里,那肉块被野狗叼出来时,都已发了臭! 直接将路边的好几人吓得昏了过去! 一时间,朝野上下关于三殿下暴戾恣睢的传言愈发喧嚣,御史台上谏的折子如潮水涌入宣政殿,惹得皇上龙威大怒,直接将三皇子宣进了太极宫。 据说,当时皇上斥责其‘残暴’的声音,连太极宫外的宫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有不少人私下里高兴,以为三皇子殿下这一回算是彻底失了君心。 谁知。 第二日。 御察院带刀侍卫,如狼似虎地扑进了御史大人徐长辉的府中! 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德高望 重的徐长辉老大人,直接拖出了那徐府的大宅门! 那御察院的副司长,当街便斥,“徐大人做了什么,应该自己清楚吧?走吧,三殿下还等着您哪!” 几乎就是将这位敢于谏言的老大人当罪犯一般! 这一举动,简直如水入油锅,彻底炸开了整个京都无论贵胄百姓! 徐长辉那是什么人? 三朝元老!曾不惜以性命血谏先皇荒唐!受尽朝野上下敬重的老大人! 他最近做了什么? 无非就是上折参奏了这位‘御察院司三皇子殿下’! 居然就因为谏言这妖鬼三皇子,被抓去了那只有死人才能出来的镇狱里头?! 御察院这头顶还有没有王法了?!以公报私!将朝堂大臣视作何?! 当即朝野震动! 折子在宣政殿的龙案上堆成了埋人的小山! 可御察院却依旧没有半分放人的迹象。 连皇上的斥责,都被御察院不知用什么理由给挡了回去! 很快。 徐家的内宅,便频频生出萧墙之乱,眼看就是倾颓之际! 偌大的一个名门望族,居然被三殿下伸手一戳,便摇摇欲坠!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生怕哪 里一个说错话,便被这位只手通天的三殿下给以公挟私地报复了! 而就在这个当口。 内宫却又传出一个奇怪的传闻。 负责看守蒲苇宫的一个老太监忽然死了,有人说是撞见了二皇子的鬼魂,被生生吓死了! 转眼半月已过,入夏之后,天气终是一天热过一天。 这一日清晨,草叶的露珠在飞云宫的晨钟绵延震荡下坠落尘土,太液池边三个负责洒扫的小内侍就提着扫把敷衍地划拉着一边议论了起来。 “哎?我可听说,太后娘娘昨儿个突然跟皇上说,想要去北边的灵乌山庄避暑。这是为何啊?” 荣昌太后居慈宁宫,常年礼佛,深居简出,连衣着饮食都最为朴素,说是作为太后,当有表率之责,不可奢靡过分,引凡间效仿。 怎么会突然间这么大动干戈地说要去避暑?更何况很快就要夏日祭了,而且如今这天气也还未到酷暑时节啊? 另一个一脸神秘地左右瞧了瞧,凑过来小声道,“我听我干娘说,太后那是要避嫌!” “啊?”最开始说话的那个脸上有颗痦子的小内侍一脸疑惑,“太后避嫌?避什么嫌啊?” “我说你怎 么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啊!这样子在宫里还怎么混?”那个神秘兮兮地又压低了几分声音,“我干娘说,太后跟徐长辉大人不是老相识么!可这回徐嫔都求到慈宁宫了,求太后娘娘帮忙救一救徐大人,可是太后都没见!” 有痦子的那个睁大眼,“啊?那徐大人是不是没救啦?” 神秘的那个瘪瘪嘴,“三殿下抓人,谁敢救啊?不过,我听我干娘说,徐嫔还在到处周寰呢!给御史台的好几个大人都送了贵重的东西,求他们帮忙向皇上进言呢!” 有痦子的那个划拉了一下扫帚,“可是没听说有大人出面啊!” 神秘的那个翻了个白眼,“谁那么想不开啊,这个当口站出去,等着被三殿下抓去镇狱啊?我干娘说,徐家都要倒了呢!” 有痦子的连连点头,再不敢多问。 却听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圆脸内侍忽然道,“不过,我听说,太后要去避暑山庄,避嫌是一点,最主要的,还是去祈福。” “祈福?” 另外两个齐刷刷扭头看他! 那个傻乎乎的直问:“祈福?这不年不节的,马上又快要夏日祭了,太后娘娘去避暑山庄祈福?” 第四百五十五章 谋 刚说完就立马被神秘兮兮的这个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两个一起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看,又朝圆脸内侍看。 圆脸内侍咳嗽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是为了二皇子殿下。” 对面两个一起瞪眼! “为了二皇子殿下?”说完又一起捂嘴! 圆脸那个点了点头,“可不是!听说二皇子殿下的鬼魂在宫里到处游荡,先前在蒲苇宫吓死了人太后娘娘想着,说二皇子殿下只怕身后不得安宁,故而想去乌灵避暑山庄后头的佛寺斋戒七七四十九日,给二皇子殿下祈福呢!” “!”有痦子的那个一脸的感动,“太后娘娘好仁慈啊!” “太后娘娘可是老佛爷!” 神秘兮兮的那个跟着点头,又道,“我听我干娘说,二皇子殿下的葬礼都是隐蔽安置到皇陵的,就是怕惊扰了五皇子殿下。林贵妃终日里在昭阳宫哭,说皇上不公。难怪要被下旨禁足呢!” “哎呀!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呀!” “我哪里乱说啦!是我干娘告诉我的!” “都别说了。当心总管大人瞧见咱们偷懒儿,要生气的。” “哎呀,快扫快扫!” ‘唰唰’的扫地声响起。 初晨的日光落在草叶尖上参与的水渍中,一层薄薄的光斓泛开。 …… 莲花宫内。 杨道真拿着个绘何仙姑采莲的拨浪鼓在逗弄着身边由乳母抱着的五皇子,侧目,扫了眼身边的宫娥手里捧着的盒子。 另一个宫娥走过来,伸手打开,露出内里一枚通体翡翠的戒指。 戒指玉面光洁釉亮,并无十分特殊,但是内里的翠色中却泛起一层层叠开的颜色,宛若那多瓣的绿色莲花,在戒指的内侧,纷纷开烁! 她笑了起来,伸手,将戒指拿出,套在指间,然后对着外面的日头举起手,日光下,那翡翠通透的好像将春意拢在了手里。 “当真是极品。”身后的宫娥轻声赞叹。 杨道真瞥了她一眼,一笑,将戒指摘下来,扔回盒子里,笑道,“退回去给徐嫔吧!” 宫娥一愣,“娘娘,您不准备帮徐嫔么?” 杨道真再次拿起拨浪鼓逗弄身边哼哼的五皇子,一边轻软含笑道:“从慈宁宫,到御史台,除了私下里偷偷上奏的折子,你看哪个人敢在皇上面前公开提一句徐大人?我做什么要为她出这个头?” 宫娥微露不解,“太后不出面似是避嫌。可是,满朝大臣皆不敢言,唯独娘娘您仁心宽厚,替徐大人美言几句,也能叫皇上瞧见您的不同啊!” 她觑了眼杨道真的脸色,又 小声道,“而且,不管成不成的,既能全了您的脸面,也当是给了徐嫔一个天大的人情了。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你倒是聪明。” 杨道真笑。 她本就生得仙气飘渺,这般笑开,就跟那莲花宫四周的睡莲齐齐绽放了似的,美得人头晕目眩! 宫娥一时晃神。 却又听杨道真慢声道,“那位三殿下,虽然胆子大得没了边儿,可却一直是个守规矩的,如今连太祖定下言不可定罪的御史台大人都敢抓,你以为他不懂这其中的厉害?” 宫娥一愣,看向杨道真。 便见她伸手,用拨浪鼓引着五皇子的眼珠子直溜溜地转,一边继续说道。 “那么多的折子递上去,你看皇上除了不痛不痒地骂了几句,可做什么实际的打压没有?” 宫娥眼眶一瞪,“娘娘是说,三殿下的背后,其实是皇上的示意?!” 杨道真笑个不停,一双妙目弯若花月。 轻轻地晃着五皇子的手,“一条狗嘛,自然只能听主子的吩咐。不然敢去咬人?朝堂上那些个啊,都是人精。上折子做做表面功夫罢了。徐嫔这一回啊,便是掏空体己也是打了水漂哦!” 宫娥心下震撼。 面上当即露出讨喜,“难怪皇上最宠爱娘娘,还是 娘娘最懂皇上!那奴婢就把这戒指退回未央宫。” “嗯。” 杨道真点头,待那宫娥退下后,忽又抬头问:“对了,内廷局可收到五皇子百日宴筹办的旨意了?” 另一个宫娥一顿,摇了摇头,“皇上还未吩咐。” 杨道真笑容一寒,手里的拨浪鼓坠珠忽而敲到了五皇子的眉骨上。 才两月多大点的婴孩当即尖着嗓子啼哭起来! 她立马转脸过去,继续用拨浪鼓逗弄着,可五皇子还是哭得脸都涨得通红。 杨道真的笑脸,便慢慢地消失了。 乳母在旁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说道:“五皇子殿下许是饿了,奴婢这就抱殿下去。” 杨道真倏而又晃了晃拨浪鼓,爱怜地摸了摸五皇子的脸,笑道,“我儿是饿了么?那快去吧!” 乳母立马行了一礼,抱着哇哇啼哭的五皇子退下。 杨道真转过身,拿着拨浪鼓无意识地转动了几下,忽而又道,“倒是太后,就算是避嫌,在这个当口要去乌灵也是稀奇。陛下为何……这个时候动御史台,还挑的是名门徐家?” 另一个宫娥站在旁边低着头没敢说话。 杨道真手里的拨浪鼓发出‘当当’的响声。 “只怕宫里是要有什么动静了。你去,勒令莲花宫上下,任 何人最近不得随意走动,不得议论是非。如有不听者,就按着老法子处置。” “是。” 那宫娥立时屈膝,应声而去。 杨道真站在门边,看着外头水汽雾缭的九曲回廊,似乎瞧见了那长廊底下的水池里隐隐盛开的早莲,笑了一声,刚要抬脚跨出去。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佛语。 “阿弥陀佛。” 杨道真扭头一看,便见那飞云宫中常年伺候圣僧身边的额点莲花的小僧,不知何时出现在宫内,正含笑朝她行了一佛礼。 她快速地皱起下精致又婉约的眉。 随后又轻笑回了一礼,“小师父有礼,不知圣僧有何吩咐?” 貌美小僧一笑,站在那处道。 “圣僧说,大先生近日身子不适,应是往年沉疴一朝爆发,十分体弱,还需得道真娘娘费心,给安排个妥帖的宫人前往宝相楼伺候。” 宝相楼,是飞云宫底下的一座偏殿旁的阁楼。 杨道真眼神一闪,随即轻笑开来,点头,“请圣僧放心,我自会安排妥当。” 貌美小僧笑着再行一礼,转身,走进了内殿。 杨道真等了片刻,走过去,内殿里,已空无一人。 她转过身,来到偌大的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人影。 许久,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发。 ……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一并带去 此时御察院。 内门之后封宬平素办公休憩的书房内,最近正被京都中人惊悚议论的三皇子殿下,正提笔垂目写着什么。 周威坐在一边的地上,正陪着对面的四公主封安玩绕花绳。 一边说:“殿下您是不知道,太后也不知是发了哪门子善心,说是要给二殿下祈福,准备出发去乌灵避暑山庄。说是这两日就要启程,给那丰亲王急的,这几日几乎是一天一趟地往京兆府衙跑,就差徒手掰开我的脑壳子问什么时候能抓到杀害三殿下的凶手了!下官真是给他扰得没法,您就让下官待一会儿,好歹清静一时是一时……嘶!” 他忽而皱了皱胖眉头,声音却跟着轻了点儿,“四公主殿下,您慢点。喏,从这儿绕。” 一边非常失仪的地努了努嘴示意方向。 封宬朝他瞥了眼。 他立马缩回脑袋,咳嗽一声,瞄了眼被缠得死紧的手指,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道,“还有安南侯,跟我打听了几回那个叫玄诚的老道。说什么那是他家供养的道尊,也合该他们带回去领罚。我听着就觉得他是没打什么好主意,就一点风声没透。这事儿还得殿下您拿个主意。” 封宬笔尖未停,闻言, 淡然道,“压了这许多日,也够了。让他带走。” 周威干脆地应了声,想了想,再次说道,“还有那个蔡姑姑啊,一直……” 大约是听到熟悉的名字,封安一脸懵懂地抬起头来。 周威朝她笑了笑,等封安继续往他手指上缠花绳,又耷拉了里脸,“一直在哭,下官啊是最怕女人哭了,这脑仁都要给她哭出来了,这都安排好好的事儿呢,她这么哭,莫不是想逃跑吧?” 封宬将笔搁下,低笑,“她不敢。” 周威放心了几分,又问:“您这到底在布什么局啊?要不下官让人在蔡姑姑的饭菜里加点***啥的?” 封宬眉梢一挑。 周威立马说:“就是她那哭得都快惊动人了。” 同时露出一副‘您什么表情小爷我可是正经人的!’的抗议神情来。 封宬伸手,将桌上的东西拿起来。 一边道,“仔细些,左不过就这两日了。” 周威这才看到,他手里拿的居然是个花签。 ——嗯? 立马伸长了脖子。 门口,赵一走了进来。 手里拿着两封信和一张像请柬的物事。 “殿下。四公主殿下。周大人。” 赵一行礼,然后到桌边,将手里的信件等放下,退后,站 到一边,道,“来信了。” 封宬将花签放到手边,扫了眼最上面的信封。 周威就敲他脸上虽没什么情绪变化,可分明那眼神里的欣然淡去,眼角已是一片冰冷,嘴角却轻慢地勾了起来。 又露出那副叫人窒息和胆寒的假笑模样来! 他缩了缩脑袋。 就见封宬拿起的信封上没有火漆——自然就没有身份的表示。 他歪着脑袋又伸上了点儿几乎看不到的脖子。 却看封宬扫过信的内容后,轻笑出声。 然后,将信纸搁在了桌上,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地沉默下来。 周威愈发好奇了。 朝赵一瞅了眼——谁的? 赵一看了眼他被勒得发紫的胖手,做了个口型——宫里。 他立马瞪大了肉眼——哦哦哦哦? 赵一瞧他这样子,无奈叹气,没再理会。 书桌边,封宬又拿起另外一封信,在看到上头的火漆时,露出几分意外来。 赵一在旁边道,“浮梦楼送来的,还有那张帖子,是浮梦楼给贵客开戏时,专门送的请柬。让转交给小先生。” “小先生?” 封宬拿着那信封,左右看了看,眼底再次浮起几分笑意,将请柬一起交给赵一,“让赵五送去。” 顿了下,“还有 方才的那一匣子。” 周威没按捺住充满求知欲的心,“一匣子什么?” 赵一应下,刚要走。 封宬忽而又道,“慢着。” 两人一起扭头,就看封宬将方才拿着的花签放进了一个信封里,仔细地点了火漆后,又印上了自己的私章,递了过去。 不见情绪地说道,“一并带去。” 赵一接过,行了一礼,出了书房。 周威看了眼这位最近在外头都快被说成大魔王的三殿下,俊朗无双的面颊旁浅浅的红晕。 咳嗽一声,一脸正经地开口:“殿下。” 封宬缓过耳尖的热意,转脸看他。 就见他一张胖脸十分严肃,像是要说什么要紧事的模样。 问:“您是不是给云先生写情诗啦……啊!” 被封宬顺手抄过的一本书册,直接砸中脑袋,顺势仰倒! 封安一下跳起来,圆润了许多的小脸上露出大.大的笑脸,一下扑过去,压在他的胖肚子上! “哎哟我的天爷!”周威惨叫,奈何双手被绑,只能任凭欺压! 正闹腾着。 就见封宬走到了旁边,他赶紧地爬起来,便看他背光朝书房门外走,道,“去安排,让丰亲王……” 周威愣了下,急忙抽出手,抱起封安,匆匆 跟上。 …… 平康坊,朱门的小宅内院里。 云落落背手,脚下踱着奇怪的步伐,在院内来回走动。 身边跟着四五个漂浮的纸人。 有的拎着小铲子,有的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还有的单纯好奇地左右转圈追闹着。 四喜暗七黑影齐齐蹲在西侧廊的廊檐下,瞧着云落落那边明明无声、却在纸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中莫名又觉得十分热闹的场景。 紫鸢最近喜欢站在拱桥上,那座弯弯的红色小木桥上,因为她长时间的停留,已经爬满了紫色的鸢尾花。 “这里。” 云落落忽然顿住脚,松开背在身后的手,指了指脚下的一方土地,“动土吧!” 原本飞着的小纸人立马就飘落下去,立在花桥上的紫鸢也飞了过来。 拎着小铲子的那个偏大一点的小纸人,也不知从哪儿学的,作势朝手心里吐了口‘口水’,然后抡起铲子,在地上‘嚓!’挖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泥土。 紫鸢和另外几个小纸人齐齐给它鼓掌! 那小纸人得意地抬了抬头。 “……” “……” 西侧廊下,四喜举手,“云先生!我的力气比他大!申请帮忙!” 暗七和黑影跟着立马举手!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一张花签 云落落抬头。 朝他们看了眼,摇头,“不行的,种此树不可沾人气。” 四喜顿时丧了气,又好奇起来,“云先生,您要种树啊?是什么树呀?” 云落落刚要回答。 赵五从垂花门那边走了进来,见云落落站在院内,便要往院子里走。 就听那边四喜暗七黑影齐齐大喊。 “撒脚!” “给我站住!” “不许动!” 惊得赵五一抖,忙不迭往回缩了缩,错愕地看他们。 四喜叉着腰站起来,“云先生正在施法!当心破坏先生的法阵!把您变成癞头蛤蟆!” 赵五沉默了两息后,眯眼看过去,“四喜,你再说一遍?” 四喜一缩脑袋,躲回了暗七的身后。 暗七瞅着他,心说,这架势怎么跟他躲暗九那么像呢?对了,暗九那小子跟着方先生他们也不知道咋样。 院子里的云落落静静地开口,“无妨,只是种一棵树,要借一下风水的指引,现下已经不要紧了。小五是有什么事么?” 赵五每回听到这位天仙娘娘对他们的称呼都忍不住要面皮抽抽。 说得他们跟孩子似的! 他们可都比她大啊! 笑了笑,将手里的食盒抬起,“殿下今日经过西市的时候,发 现了一家新开的江南点心铺子,特意买了一匣子点心,吩咐卑职给您送来。” 话音刚落,紫鸢已落了下来,伸手,接过食盒,转到云落落身边。 云落落伸手,打开一看,满满一匣子的红豆甘香。 她看了眼,直接伸手,拿起一块冰皮花朵形状的糕点,放进嘴里。 紫鸢看着她,周边,浅慢的紫色花朵浮起。 赵五上前,又奉上一物,道,“另外,还有这个帖子,是浮梦楼送到御察院的。以及这封信一起。” 原本趴在微晃的秋千上犯懒劲的小甯忽然蹿了过来,那鬼火跟流星似的,嗖地一下到了跟前! 云落落已然打开了信。 小甯立马凑过去看!身后一长串的纸人排成竖列学着她的样子从上往下一起伸头看。 紫鸢也转过脸,目光落在信纸上。 赵五扫了一圈云落落身旁的每一个非人的……或妖灵或鬼魂或异物。 对云落落这个能轻易掌控他们生命的道仙,当真无半分惊惧害怕。 这样简单而直接的亲近。 他笑了笑,便听云落落对小甯道,“小玲珑说,因着帖子一直送不到魏……” 顿了下,“送不到那边,好容易昨日得了回信,说明日会过去。所以 他们准备明夜开戏。” 魏? 赵五到封宬跟前的时候,长公主已仙去。 当年那桩血事,几乎令整个大玥朝的皇室谈之色变!甚至差点动荡了大玥朝的根本! 他也只是在耳闻中很偶然地听过几句关于这位长公主殿下的过往。 她的存在,似乎在这十年里,已被皇室强行得埋进了一个不可能说的辛秘里。 赵五朝小甯看去。 便见她鬼火蔫蔫地飘在头顶,嘴里却硬气地说,“我看见啦!” 云落落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内,又轻轻和和地问:“你怎么说?” 小甯下意识要开口,却忽而又趴下去,一转身,冲进了屋子里。 云落落回头看了眼,伸手,点了下还排排脑袋的小纸人们。 小纸人们立马散开,围着方才的小土……洞,继续干活! 赵五看云落落转身要去屋子里,又递上了一个信封。 压低了几分声音道,“这是殿下给您的。” 云落落垂目,看了一眼,伸手接过,刚要打开。 赵五笑道,“先生还是一个人看吧?” 刚飘起来的小纸人们和转过头的紫鸢顿了顿。 紫鸢往后一退,直接捧着盒子没了影,倒是小纸人里头有个脑袋大的,似乎有 点不高兴,掐着腰朝着赵五自抖落纸身体,似乎在骂他。 赵五瞧着好笑,伸出手指戳了下。 那大头纸人立马泄了气,扭捏地一下躲到拿着小铲子的纸人后头,像是告状,无声地拱了拱脑袋。 偏大点的纸人举起小铲子就要来拍他! 赵五无奈,只得缩回西侧庑廊下。 四喜歪头问:“五头领哥哥,今日怎么有空来呀?殿下给云先生写信,是不是要有动作啦?” 赵五看云落落走到一边的秋千上坐下来,转过头,低声道,“殿下……” 秋千上。 云落落打开信封,便先闻到了一股清悠绵长的味道。 那是封宬平素用的熏香,内里有一股淡淡的涩意,却并不沉重,反而幽静得让人心神安宁。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将内里的一张花签抽了出来。 一朵云的花签。 一面,是用工笔描绘的一片湛蓝的天际,朵朵白云漂浮其中,空旷而意远。 另一面上,写满了……诗。 云落落看到第一行写着。 ——半夜思家睡里愁,雨声落落屋檐头。 初到灵虚观是,大雨倾盆而下,观主牵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 “以后啊,这就是你的家了。你随我姓云,名儿嘛,就叫 落落吧!” “雨声落落屋檐头。” “好听吧?” 大雨如织的天地间,连灵虚观都模糊了。 唯有那雨声,观主的笑语,大师兄站在雨水落落的屋檐底下朝她挥手的场景,在经历了这样漫长的岁月里,愈发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云落落眨了下眼。 顺着一行一行的看过去。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白玉着石中,与物本落落。 ——青青恒一色,落落非一朝。 ——苍苍水雾起,落落疏星没。 ——亭亭峄阳树,落落千万寻。 ——苍苍低月半遥城,落落疏星满太清。 并不大的花签上,漂亮的柳体,写满了‘落落’。 没有一句在情愫衷肠,却又以这方寸的纸张,在云落落面前,铺开了满眼的……相思意。 云落落看着那花签,伸出手指,在其中的一个个‘落落’二字上,浅浅地摩挲而过。 好像听到了那一声声唤在耳边的。 “落落。”“落落。” “落落。” 口中,红豆甘美的味道缠绵齿颊。 左手手腕内侧绞痛猝然袭来! 她猛地攥住手指! 半晌,平静抬头,问:“小五,我可以去见三郎么?” 正说话的赵五一顿。 …… 第四百五十八章 警告 过了春分后,这白昼便是一日长过一日,尤其立夏过后,入了酉时正,这天光犹亮。 慈宁宫中,宫人捧着碗碟来回进出,却无一丝声响。 素雅奢华的雕八仙过紫檀木圆桌前,荣昌太后正由文太妃伺候着,在用晚膳。 “娘娘,您尝尝这个杏仁豆腐,夜里好克化。” 荣昌太后一笑,点了点头,“就你最贴心。” 文太妃恭谨敦厚地福身,“太后过奖了,都是奴婢的本分。” 荣昌太后也不知想起什么,抬起头来,感慨着说道,“你从小时候就在哀家身边,一直到现在,有快三十年了吧?” “是,过了年就二十八年了,太后。”文太妃轻声说着,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荣昌太后看了那菜一眼,却没动,继续笑着说道,“宗儿死得不明不白,皇上心里难受我是知晓的。他身为天子,不能为自己的孩子祈福寄托哀思,便由我这个做母亲的去帮他做。” 文太妃面露动容,哽咽低声道,“太后仁慈,为大玥殚精竭虑。皇上必定能明白您的一片苦心的。” 荣昌太后笑着摇摇头,朝她看去,“若非你提醒,封宗那孩子的鬼魂在宫里闹出动静了,哀家也想 不到这一茬。说起来,这些年,都有你在哀家身边多帮衬,叫哀家少了不少的辛苦。” 文太妃忙行礼,“奴婢不敢。皆是太后娘娘福恩双全,庇佑奴婢至今日。” 荣昌太后笑着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是啊!有我,自然才有你的好日子。” 文太妃一颤。 又听荣昌太后道,“所以,我去乌灵这段时日里,慈宁宫上下,你可要帮我守好了。” 文太妃立马跪了下来,“是!奴婢必当竭尽全力。” 荣昌太后看她匍匐卑微的样子,满意地笑了,终是转身,夹起了那筷子微凉的菜。 门外,文太妃贴身伺候的女官风萍忽而走了进来,朝荣昌太后行了一大礼。 文太妃却没抬头,依旧跪在地上,仿佛自己同那风萍是一般的身份。 荣昌太后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嘴里的吃食后,才开口问:“何事啊?” 风萍轻声道,“回太后娘娘的话,丰亲王殿下在宫外求见。” 荣昌太后原本闲适的神情便淡淡地缓了下来,却不说话,只朝桌子上扫了一眼,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官立马上前,小心地替她夹了菜。 文太妃跪在地上小心道,“奴婢去回丰亲王。” 荣昌太 后这才想起她来一般,扭过头,笑斥,“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吧!你这孩子,素来就是这样呆板,难怪先皇也说你无趣。” 文太妃今年也不过三十五的年纪,恍惚想起,当年被还是贵妃的太后为固宠送到醉酒的先皇床上时,也才十六七岁吧! 那时先皇多大了?好像,已经老得都能看到那吓人的黑斑了吧? 她笑了笑,道,“奴婢就是这个性子,幸得娘娘不弃。” 荣昌太后夹起筷子,摇了摇头,“罢了,懒得说教你,几十年你听不累,哀家嘴皮子都说累了。” “奴婢知错。”文太妃再次福身。 荣昌太后失笑,摆手,“去打发了丰亲王吧!这孩子,仗着跟我有几分血缘,便目无天高地厚的。养出那样丧德的女儿,若不是哀家兜着,他如今这王爷的爵位还能保住?也不安分些,成天地蹿。” 这话已说得不太符合她平素里稳重泰然的模样。 可是文太妃却笑着道,“娘娘最是慈心,都是家里的孩子,哪里就舍得叫王爷受苦。” 顿了下,又道,“那奴婢去回王爷?” “去吧。” 荣昌太后点头,端起了宫婢捧到跟前的汤碗。 文太妃行了一礼, 跟着风萍出了慈宁宫。 刚到慈心堂,就见丰亲王正站在台阶下,一见着她,便立马快步走了过来,行了一礼,“太妃娘娘!太后娘娘还是不肯见臣?” 文太妃抬手,风萍小心地扶住她的手腕。 她面露疲容地朝前走去,一边道,“娘娘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前往乌灵,今日用了晚膳便准备早早歇下。丰亲王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丰亲王也是着急,犹豫了下,到底凑近一步,低声道,“不瞒太妃,确实有要紧的事要请示太后娘娘!”又停了停,“御察院,似是找到了杀害二殿下凶手的重要线索!” 文太妃的脚步一下就停了。 风萍垂着的眸忽然微微一皱,朝一下被抠破的手看了眼。 文太妃已转脸,惊愕地看向丰亲王,“可是抓住凶手了?”说着,又一手抚住胸口,轻念,“老天保佑,二皇子终得瞑目……” 却听丰亲王道,“凶手尚未抓获。只是御察院抓住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目击者!” 文太妃抚着胸口的手微微一颤,再次露出惊容,“目击者?” “是。” 丰亲王看了眼左右,低声道,“正是安平宫中,伺候赵美人和四公主的蔡姑姑!” 文太妃敦厚的脸上一瞬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很快又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怎么会牵扯到蔡姑姑?” 丰亲王再次压低声音,一脸笃定地说道,“臣最近常去京兆府,今日偶然听到周决家那在做京兆府尹的草包儿子说,听四公主说,当时四公主在蒲苇宫,是和蔡姑姑一起的!” 文太妃眼神骤变,旋即垂下眼转过头,似是被吓到一般,又关切地问:“四公主殿下大安了?” 丰亲王想起今日缠着周威的那个傻丫头片子,摇头,“只怕是要彻底傻下去了。” 文太妃神情微松,又皱眉,“那如何得知蔡姑姑当时也在蒲苇宫?” 丰亲王立时道,“所以周威将此事告知了三殿下,三殿下已命人去抓蔡姑姑了!这一去抓才发现,蔡姑姑居然自上回去御察院受过审后,就一直没回宫!御察院立时便派人往她家乡追查去了!” 说着,他的脸上忽然露出几分得色,快速朝文太妃看了眼,“不过,他们想不到的是,灯下黑啊!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那蔡姑姑,居然还藏身在京中!” 文太妃当即扭头看丰亲王! (满一千票加更哈。谢谢小可爱们。) 第四百五十九章 凉风台 丰亲王立时露出笑容,“臣在永安坊那一片刚好有些私产,恰巧得知,最近有个妇人在坊内租了个小屋子,还典当了不少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 他又凑近了几分,低声道,“臣让人去查!发现这妇人,果然就是蔡姑姑!” 文太妃眼底神色一闪! 口中却是轻呼,“那岂非蔡姑姑现在就在王爷手里?” 丰亲王难掩快意地点头,又道,“所以臣才这时候进了宫,想请太后示下,这人证,咱们该如何处理?” 他也没注意文太妃的脸色,只说道,“这若是交给御察院,那岂不是他们的功劳了?不如,就交给皇上如何?” 说着,又赔笑着看了眼文太妃,“如此,还需要太后在皇上跟前周转几句。” 丰亲王的心思很直接。 他得了封宗被杀的重要证人,说不定凭借蔡姑姑可一举交待出真正凶手! 那这样,他不就是立了大功? 封慧的事,皇上还能在意? 谁知,却听文太妃问:“那蔡姑姑没说凶手是何人么?” 丰亲王立马摇头,“这臣可不敢问,若是她胡乱攀缠,臣岂非要叫她牵扯?还是交给皇上,让刑部和大理寺审问才合适吧?” 也不是个 蠢的。 文太妃想了想,露出几分为难,“可是太后已经歇下,这时候惊扰,只怕……” 丰亲王顿时急了,“请太妃一定帮忙传话!” 毕竟,谁都知晓,荣昌太后最信任的,就是这个从小伺候在身边的文太妃了! 文太妃皱眉,想了会儿,道,“不如让我先去瞧瞧这蔡姑姑吧!” 丰亲王一愣,“这……” 文太妃道,“若她真是瞧见了什么,事关二殿下之死,那我自当立刻告之太后。可若是王爷只是被人误导了呢?这蔡姑姑其实什么都没瞧见。就这样去惊扰太后,只怕……” 她担忧地看了眼丰亲王,“太后要更恼王爷了。” 丰亲王一震,立时点头,“对对!太妃言之有理!人我已带到宫中!太妃,请随我来!” …… 距离慈宁宫不远有一处如今闲置的宫室,叫承光殿,原是先皇极其宠爱的一个妃子所住,后来那妃子在殿内暴毙,这承光殿便成了忌讳,加上离太极宫也远,便成了相当于冷宫的存在。 承光殿的西南面,迎着太液池,有一座先皇为那位妃子建造的一座凉风台,台上水榭凉亭,凭栏望景,极其怡人幽静,是个夏日乘凉的好去处 。 而丰亲王,就将蔡姑姑藏在了这无人问津的凉风台中。 文太妃扶着风萍的手朝凉风台的台阶上走的时候,朝四周看了眼。 太液池边,嶙峋水波。后头承光殿寂冷森森。 凉风台上,更是荒凉萧瑟。 此时天光褪去,整座皇城陷入了深浓的黑夜。 附近连宫灯都没有,唯独风萍另一手提着的灯笼,昏暗地照亮了周围的一点光线。 文太妃收回目光,问:“王爷怎会想到将人带到此处?” 丰亲王差点被脚下的台阶绊倒,闻言忙站稳,笑道,“离慈宁宫近点儿,又不容易叫人发现的宫室就这儿了。” 一边伸手,“太妃您慢些,人在这边。” 文太妃跟着绕过去,一边笑道,“王爷不常进宫,倒是对宫内十分熟悉。” 丰亲王立马听出了她这话里的试探和戒备,当即道,“太妃莫要误会。臣其实……是买通了个宫人,才知道这么个隐蔽之处的。” 文太妃眉头轻皱,“宫人?” 丰亲王点头,一边朝前望去,“就是那个。臣试过了,是个可靠的。” 文太妃抬眼望去,便见一个佝偻后背满脸鸡皮的老宫女,连站都站不稳地守在门口,一见到他们, 立马就跪了下去。 哑着嗓子颤巍巍地喊,“见过王爷,见过贵人。” 文太妃没说话。 丰亲王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太妃放心,这宫人老眼昏花的,宫里也没几个相熟的。待会您见完了人,臣来处理。” 文太妃转脸朝他看了眼,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丰亲王立马赔罪,“都是不该说的罪孽,惹得太妃不悦了。太妃,那蔡姑姑就在里头,臣陪您去瞧瞧?” 文太妃点头,几人越过那老宫女,便进了凉风台上唯一的一间水榭中。 “嘎吱。” 门关上。 那原本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宫女忽而站了起来,低垂的双目中透过一丝锐冷的寒光,朝着太液池的方向,无声地做了个手势。 门内。 风萍将风灯的灯罩拿开,视野便登时亮堂起来。 文太妃还没瞧见人,便先听到了一阵‘呜呜’的哭泣声。 转脸一看,发现丰亲王将一人从那水榭中废弃的衣架子后拉了出来。 头发蓬乱,满身狼狈,被堵着嘴却泪流满面哭到眼睛都肿了的那个,不是安平宫的蔡姑姑,又是哪个? 她似乎也没料到能见到文太妃,先是一愣,随即竟拔高了声音‘呜!呜! ’地叫了起来! 文太妃朝丰亲王看了眼。 丰亲王会意,伸手,拽了蔡姑姑嘴里的布团。 她立时大口地喘起气来。 文太妃走近两步,问:“蔡姑姑,你实话告诉我,二皇子被杀那日,你是不是在蒲苇宫?” 蔡姑姑浑身一抖,脸上立时露出巨大的惊恐,拼命摇头,“不!不是的!我不在!娘娘!太妃娘娘!您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丰亲王当即急了,低声斥骂,“你胡说什么!四公主亲口说的你当时就在!你还敢否认!” 蔡姑姑一愣,眼泪却跟着如流水一般落下,哀求地跪在地上,朝文太妃和丰亲王磕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王爷,太妃,您们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若当真什么都不知,又怎会这样害怕?还一个劲地求饶? 蔡姑姑这副样子,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在心虚! 丰亲王沉了脸,刚想呵斥。 却听文太妃温和地说道,“王爷,您先出去吧!” 丰亲王一愣。 便见文太妃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蔡姑姑本就胆子小,您再这样吓唬她,她哪里敢说什么?您先出去,让我单独问问她。” 第四百六十章 黄雀在后 丰亲王一想,笑着点头,“是,还是您费心。那若是能确定蔡姑姑当时就在蒲苇宫……” 文太妃笑道,“王爷放心,若是我能确定蔡姑姑是目击者,定然会即刻回宫转告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丰亲王大喜,“好好!那就让太妃受累了,臣出去等着。” 说完,便退了出去。 风萍跟着他,一起走出,顺手将门关上,守在了旁边。 丰亲王朝她看了眼,眼底闪过一丝讥讽。 转脸,忽而嘀咕,“咦?那老婆子呢?” 这间废弃多年的水榭内,早已被灰尘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灯火晃动下,沉闷得几乎叫人窒息。 文太妃笑着蹲在了蔡姑姑的面前,低声道,“蔡姑姑,你我虽并未真正说过话,可也算是相识多年了。你大可不必如此害怕的。” 那张敦厚又朴素的脸,本是最容易叫人亲近的。 可蔡姑姑却像是看到了恶鬼一般,拼命地踩着地往后退,摇头甩泪。 “太妃娘娘!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我那日一整天都在宫里,哪儿也没去!真的!您放过吧!” ——此地无银三百两。 文太妃笑着抬起手,拔下了头上的一根过于简单的佛莲银簪,放在指尖捏了捏,又朝她看。 “当真什么都没看见么?” 蔡姑姑还以为她信了,连连点头,“是是的!” 话音刚落,就见文太妃倏地靠近,跪在地上上身几乎贴合上来。 一张敦实到叫人几乎记不住的脸上狞色一闪,“当真没有看见,杀二殿下的人,是我跟前伺候的王贵?” 蔡姑姑一怔,可下一刻忽而脑中电光火石! ——先前御察院以调查之名,将宫里许多人带走,其中就包括故意隐瞒了四公主身份的她! 她本以为会受到重罚,谁知御察院不过简单审问,就将她放了。 她当时心里还庆幸躲过一劫,谁知,刚出了延寿坊,就立时被一群人被蒙头带走! 她几乎吓死!以为竟会在这天子脚下遭遇了土匪! 哪知这些人居然是京兆府衙的!那些捕快将她带到永安坊的一间小屋子里,让她藏着! 说四公主被行刺,凶手怀疑当时她跟着四公主一起在蒲苇宫看见了身份,所以连她也要一起灭口! 为了保其安虞,故而要让她暂时藏身一段时间!只要等三殿下将案情查明,找出凶手就可让其回宫了! 她提心吊胆地过了半个多月,屡屡跟人打听,也只得了些模棱两可的回答。 正焦急着。 谁知突然被人掳走!还关到了 这样一间一看就十分偏僻适合灭口的地方! 所以,在第一眼看到丰亲王和文太妃的时候,她当即就想起了前阵子刚刚被御察院破了的‘戏子被杀案’! 想也不想地开口,求他们饶命!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可是。 文太妃却问她,是不是看到王贵了? 也就是说…… 文太妃其实并不知晓她当时在不在蒲苇宫!那她的求饶岂非是不打自招! 蔡姑姑忽然明白! 这么多天,她其实就是御察院是三殿下放长线钓大鱼的那个鱼饵! 当即开口大叫,“太妃!不!不是的!是三……” “噗!” 文太妃手里的银簪,在她眼前划过一道锋利而残忍的弧度! 然后,直接,刺进了她的喉头! 蔡姑姑的声音骤消! 眼瞳紧紧一缩! 下意识抬手,要去握住文太妃的手。 却看她敦厚的面庞上满是状如恶鬼的扭曲阴鸷,上面的眼睛是笑着的呆板的,下半的嘴角又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她活活撕了一般! 插入的银簪,被她硬生生地,一点点地攥着,塞进了她的喉头里! “噗呲!”“噗呲!” 血水爆开。 溅满了她的手。 蔡姑姑颤抖的手终于搭上她的手腕,却无力再拖拽,刚要坠落。 却被她 一把抓住。 然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这比妖鬼还可怕的一身宝相素服状若佛徒的信女,将她的手拉着,放到了喉头上,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收紧,攥住那把银簪。 “啊……” 蔡姑姑张开的嘴里发出嘶哑的气音,却很快又被大量涌出的血泡给淹没。 跪在对面的文太妃,看着她。 抬手,将那些血水,抹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素服染血,佛迹受玷。 然后,她再次看向对面就要倒下的蔡姑姑,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微微一笑。 继而开口。 “啊!蔡姑姑!你这是做什么!来人!来人!” “哐!” 门被打开! 她口中惊恐地喊着,眼底却露出凶恶的笑意,松开手。 蔡姑姑‘砰’地倒地! 文太妃惊恐地扑过去,拿血手盖在她汨汨流血的脖子上,一边急切回头,“王爷!蔡姑姑不知为何,突然自戕了,这可……” 话音戛然而止! 门口。 不见丰亲王,也不见风萍。 只站了一个人。 ——当今监察百官无孔不入如鬼如魅叫人恨之入骨又恐之入髓的御察院院司。 三皇子,封宬。 但见他,背着手,一张过分俊美的面庞上挂着一缕似笑非笑的弧度。 正幽幽慢慢地朝这边看来 。 文太妃一瞬如坠冰窟! 可眼中立时涌出了眼泪,急切地说道,“三殿下!您怎么在此?正好,这是四公主宫中的蔡姑姑,不知为何突然自戕了!快传御医!” 可她说完,门口的封宬却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话一般。 “嗤”地笑开。 她顿了顿,露出几分不满,“人命关天!三殿下还要在此时看戏么?” 封宬被斥,却是眉头一挑。 竟“哈哈”地放声笑开! 文太妃看着他,再次皱眉,“三殿下!你身为御察院院司,深夜擅闯后宫,还在慈宁宫附近!莫非是想对太后娘娘不利么!” 竟来个恶人先告状! 封宬也不恼,抬手朝外简单一挥,道,“我为何深夜在此?太妃不如抬眼瞧瞧?” 话音落下。 “咔!” 水榭那扇大到有些过分的破衣架忽而朝另一侧挪去。 露出了后头,站着的—— 景元帝。 文太妃眼眶骤瞪! 便听门口,封宬慢条斯理地笑:“深夜擅闯后宫,得看一出好戏。可要多谢文太妃如此配合了。” 文太妃抱着蔡姑姑的手忽而一颤。 ——原来如此! 为何宫中突然闹出二皇子鬼魂作祟的传闻!为何蔡姑姑恰巧在此时出现! 猛地厉声呵斥,“封宬!你算计我?!” 第四百六十一章 颠倒黑白 封宬失笑,“算计?若文太妃不心虚,如何就恰好能被算计了?” 文太妃猛地丢开怀里的蔡姑姑,朝景元帝叩头下去,“皇上!这都不是真的!我……奴婢今日只是失手……” “失手。” 封宬笑着点头,“好说辞。不过,文太妃,你以为,父皇是何时就站在那衣架后的呢?” 文太妃眼底骤震!按在地上的手急剧一抖! 下一刻,骤然抬头,无助而疲惫地看向景元帝。 “皇上,奴婢杀蔡姑姑,当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只是,此婢也是个死不足惜的,奴婢知晓亲手杀她不对,可也并非全是奴婢之错!还请皇上容奴婢辩驳罪身!” 不愧是能在荣昌太后身边走到今日的女子。 看着老实……呵。 封宬抱起手臂,没出声。 景元帝看着他,良久,沉着嗓子道,“准。” 文太妃当即叩首,眼珠子急速地转动了几下后。 道,“皇上,您还记得故去的三公主,四公主的同胞姐姐,福宓公主殿下么?” 福宓是封安那个尚未出月子便夭折的同胞姐姐的谥号。 景元帝没出声。 文太妃也不急,口齿清晰地说道,“是蔡姑姑下的手!” 水榭内,厚厚的灰尘压制了人的呼 吸,景元帝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又听文太妃说:“四公主那一年中毒差点身亡,也是蔡姑姑在她的饮食中下了毒。” 门口,封宬的唇角勾起的弧度像一抹森厉的刀。 文太妃的声音在昏暗的灯火下,那样锋利而刺人。 她再次说道,“赵美人常年卧榻身弱不能侍君,甚至连生完三公主和四公主这对双胞凤女后便再不能生产,也是蔡姑姑在其中暗害。” 这一回,她没再停顿,继而说道。 “此人心性歹毒,恶毒无耻。这一回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二皇子殿下在遇害前曾与奴婢身边伺候的王贵见过,便想要以此挟奴婢,要奴婢助她去太后娘娘身边做一等女官伺候。” “这样的人,奴婢怎么可能答应?便拒绝了她。谁知她今日竟故意在此做苦情戏,要奴婢答应。奴婢若不答应,她就要攀诬奴婢,还要说奴婢是受太后娘娘指使!” 门边,封宬再次挑眉,朝这毫无背景却走到如今地位的女子看去。 便听她颤声说道。 “奴婢一人受她诋毁也就罢了,那若是牵扯太后娘娘,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情急失手,杀了蔡姑姑。都是奴婢之过,恳请皇上不要牵累太后,奴婢愿 承担一切责罚。” 承认杀了蔡姑姑,却将封宗的死推得一干二净。两相权重取其轻。 不仅拖着太后当掩饰,更将蔡姑姑直接踩死成个罪大恶极的歹人。 这样的人,就算杀死,以常人偏弱的心理,说不定已是认定了她这个亲手杀人的人,才是受害者。 景元帝没说话。 昏暗的灯火,无声地燃烧。 浓郁的血腥气在这狭窄的空间内,肆意地铺张开。 水榭远远的,似乎听到太液池那边有早生的青蛙尚未来得及清理,发出低微的蛙鸣声。 门边的封宬忽而笑道,“文太妃说,蔡姑姑三番两次给赵美人母女下毒。” 文太妃一僵,下意识皱眉。 就听她此时最不愿意听到的封宬的声音继续响起,“不知,她一个奴才,是哪里来的胆子,敢这样害主子?” 文太妃并未说谎,甚至蔡姑姑还做出更恶毒的事几乎害死赵美人,她还没说。 本以为能以此转移杀了蔡姑姑的罪。 可这封宬!实在太可恨! 景元帝依旧没有开口,似乎在等着她回答。 文太妃攥了攥手指,道,“是……受人指使。” 封宬挑眉,“受何人指使?” 文太妃刚要说话。 封宬却又笑了,“文太妃既 然对蔡姑姑如何下毒这般清楚,想来定是知晓这指使之人的!” 文太妃到了嘴边的推脱之语顿时卡进了舌根里! 攥着的指甲猛地掐进了掌心! 肌肤被刺破的疼痛叫她微乱的心骤然冷却下来! 她的眼前疏忽闪过那个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一身白衣如雪如云的圣洁之人。 他垂目慈悲,他长语念佛。 他告诉她,世人皆苦,唯心而已。 是他,救赎了她。 那是她苍白而死水一般漫长的深宫中,宛若神赐般降临的春意。 她绝不能在这时候倒下! 绝不能放手这段春意! 她还要,还要回到他身边!让他更多地看到她,赐予她,怜爱她! 文太妃微缓了一口气,片刻后,说道:“是……徐嫔。” 景元帝看着她,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深沉而猛烈属于天子的气势,一瞬爆发! 饶是见过先皇、常年跟着太后的文太妃也是浑身骤麻!刹那间头脑空白!竟第一次生出无边的胆寒! 她死死地掐着刺破的掌心,以那痛感保持清醒和冷静。 心中不断浮起飞云宫的那位圣洁高雅的微笑与温柔。 再次开口,“徐嫔曾在慈心堂亲口同奴婢说过,她说她凭什么 分走了皇上的宠爱,还诞下了双生凤女?她恨不能叫赵美人死,却又不能叫她死。” “她说,只有痛不欲生才是对赵美人最好的折磨。所以,徐嫔先是故意害死了福宓公主,看着赵美人痛苦至极后,又试图害死四公主。计谋未成,便又让蔡姑姑给赵美人下慢性毒,让她常年受病痛折磨。” 文太妃顿了下,声音微涩,那神态当真是无奈又叹息,叫人对她的话足以信上个七八分! “奴婢知晓后,曾多次劝她莫要着相,都是伺候皇上的,她这般做只会叫皇上为难。可……奴婢人微言轻。一没有证据,不敢以此来搅扰太后清静。二没有机会,可跟皇上提醒徐嫔这番恶毒行径。” “然而,终是善恶有报,到最后,奴婢竟也成了她们算计的饵。奴婢知错,请皇上责罚。” 地上,蔡姑姑哭肿的双眼死死地瞪着,身下大滩的血迹漫延到了文太妃的手边。 景元帝沉默着。 可门边的封宬却笑出了声。 “今日一见文太妃,当真识得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厉害。” 这种几句话的功夫便能颠倒黑白将险境化为利处的能耐,不是在深宫里百般厮杀出来的人可绝做不到啊! 第四百六十二章 指认 文太妃没出声,心里只道,待我脱身!第一个便拿你开刀! 却听封宬又笑道,“听文太妃方才言语,想来太妃同徐嫔私下里交往定是亲厚?” 文太妃眉头一皱,谨慎地说道:“也只是在徐嫔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说过几句话。” “嗯——” 封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几句话的情分,徐嫔便能对您这般掏心掏肺,连下毒害人这样的龌龊私密都说出来了,看来也是个真性情的。” 文太妃一震! 那是她为脱身强加之词!根本不足以圆得天衣无缝。 可她很快再次说道,“奴婢身份卑微,想来……徐嫔是不在意奴婢的。” 言下之意,徐嫔根本不怕她说出去! “哈哈哈。” 封宬被她连翻堵回,却笑得肩膀轻颤,点头,“不知道的,听文太妃这话,还以为,她才是这后宫里头的皇后呢。” 景元帝眉头一皱,朝封宬看去。 封宬抱着胳膊,斜靠在门框上,平素里常见的温雅矜贵散去,此时的他,更像是个手拎屠刀的刽子手,肆无忌惮地在玩弄即将斩首之人的性命。 那上挑的凤眸,勾起的唇角,满眼的残忍,无所忌惮与畏惧的麻木与冷漠。 再一次地 ,让景元帝想起了先皇。 跪在地上的文太妃为难道,“这……奴婢就不知晓徐嫔的心思了。” 然后就听封宬笑,“既如此,那不妨就来听听吧!徐嫔到底是什么心思。” 文太妃一震,似是没听明白封宬这句话的意思。 当她回头,看到满脸扭曲、眼含恨毒地走进来朝她看的徐嫔,只觉脑子似有万千蜂子轰鸣而过。 ——她怎么会在这里?刚刚的话她全都听到了?! ——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便看徐嫔‘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哭了起来! “皇上!妾冤枉!妾从未害过赵美人!更没害过公主!文太妃为自己脱身,竟这般污蔑妾!求皇上做主!” 因着景元帝偏爱娇柔女子,她与赵美人皆是这其中的翘楚,这般哭起来的模样,比那常年体弱的赵美人,竟更多了几分柔态! 文太妃眉头一皱,刚要说话。 门口的封宬却笑道,“文太妃也说跟徐嫔不熟了,为何不污蔑旁人,却要污蔑徐嫔呢?” 徐嫔竟短暂地沉默下来。 门口,封宬笑了一声。 徐嫔猛地一颤,募地抬头,带着哭腔的嗓子几乎尖利失声,“皇上!就是文太 妃指使王贵杀了二皇子!” 文太妃像是被人狠狠地砸中! 然而,极短的眩晕过后,脑中所有的混乱顷刻理清!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这几日京中所有动乱,就是为了这一刻!徐嫔的这句指认而进行的周密布局!! 以太乙观为引,故意行残暴手段,惹得御史台上折子参奏! 再以三殿下素来暴戾恣睢之名,以公报私仇之意,将徐长辉扣押镇狱! 逼得徐嫔为救父亲四处周转! 然而御察院打压之下,无人敢出头! 徐嫔想要救她父亲,想要徐家不倒,想要在宫中长久立足! 就只能投靠封宬! 而二皇子鬼魂闹事,分明就是故意引她现身的幌子! 蔡姑姑是那鱼饵,就为了钓她浮出水面! 这其中,计计连环!步步紧扣!何其谋深! 贯通朝野!引民风,导舆论!撼动人心!把控谋略! 逼徐嫔,算蔡氏,诱真凶,引皇上! 丝丝入扣! 无一不能差! 这样精妙的一盘棋! 他封宬!是怎么做到的! 文太妃想通其中关窍,浑身巨颤! 封宬此番翻云覆雨之手笔足以叫她震撼,然而,更加让她惊惧的是,在看清这样大的一张网铺开时,她也已成 了网兜中逃无所逃的猎物! 不行!她不能束手就擒! 她还要回到飞云宫,去告诉圣僧——她可以为他做到更多! 于是文太妃攥紧流血的掌心,张口就斥,“徐嫔!休要胡言!” 徐嫔却并不理她,只哭着看向景元帝,将手中一物事举起来,“皇上!您看!这就是证据!那日,寻到蒲苇宫的人,是奴婢宫里借调到昭阳宫的,那孩子小,在宫门口捡到这个,当是玩物,便挂在了身上!” 景元帝并没接。 王鹤自挪到一边的衣架后走了出来,将那物事拿过去,捧到景元帝跟前。 景元帝垂眸。 发现是一枚佛珠。 沉香木,上刻一个狂草的‘福’字。 这是去岁太后寿诞时,飞云宫进献的寿礼。 后来被太后赏给文太妃了。 景元帝看着那佛珠。 又听徐嫔哭道,“奴婢还是前儿个才瞧见那孩子在把玩此物!慌忙拿来,这才意识到不对!惊恐之下夜不能寐,昨日去问过太妃,她却说这佛珠早先被她不知丢哪里去了。” “可是,这太后赏赐的念珠,宫里谁人不知,太妃是常拿在手中从不离身的!若当真丢了,太妃也尽可不必心虚!缘何今日就要杀了看见凶手 的蔡姑姑,还要这般污蔑妾!” 她以额抢地,大声哭道,“皇上!妾冤枉啊!皇上!妾真的冤枉啊!” 文太妃也跟着叫起,“徐嫔!你何时去问过我!这佛珠你到底从何处来!你勾连蔡姑姑算计我!如今却反咬一口!到底是何居心!” “妾没有!妾冤枉!” “徐嫔!你买通蔡姑姑给赵美人下毒的事当真以为只有我一人知晓?!” “文太妃!您何苦要逼我至此啊!我与赵美人情同姐妹……” “情同姐妹还恨不能让她生不如死!你指使蔡姑姑下毒的时候怎地没想过你们情同姐妹?如今还要来害我……” “文太妃,你血盆喷人!” “你才是……” 那哭声,叫声,吵嚷声。 夹杂在浓郁的血气里,昏暗的水榭之内,压抑的窒息感,叫人如坠幽冥黄泉百鬼路。 封宬看着眼前的这一场罗生之相。 唇角轻挑,伸手,握住手腕上的玛瑙手钏。 “够了。” 景元帝一声低低呵斥,叫所有的声音顿时全止了息。 灯火慢烧,灰尘弥漫。 太液池那边幽微的蛙鸣声,再次浅浅叠叠地覆盖而来。 景元帝抬头,看向封宬,道,“慈心堂上下,一个不要留。” 第四百六十三章 暗 文太妃眼眶一颤! “皇上!奴婢冤枉……” 然而话没说完,对上景元帝目光竟是一怔! 徐嫔掩着眼睛的帕子晃了晃,暗暗松了口气。 却又听景元帝道,“彻查赵美人同四公主平素的饮食。” 徐嫔猛地抬头! 然后就见景元帝已走了出去! 她下意识要拦,“皇上!” 却见王鹤朝她看了一眼,登时吓得浑身一凉! 景元帝已走到门边,看了眼封宬,道,“之后的东西,你亲自审问。不要经第二人的手。” 文太妃同封宗无冤无仇,为何会杀他? 她的背后,到底有谁? 景元帝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知道的人越少,真正的秘密,越能被轻易掩埋。 封宬眼底嘲弄难掩,垂眸,俯身行礼,“是,儿臣明白。” 景元帝没再说,走了出去。 从凉风台的台阶上下去的时候,突然往前踉跄了一下! 王鹤立即伸手将他扶住! “陛下!” 景元帝站稳,摆了摆手,苍老的脸上,隐隐露出几分疲惫。 他轻声地说:“王鹤,朕如今走的路,连朕自己都看不清了啊。” 王鹤扶着他,压低了声音,“陛下,您宽心。” 他转脸,朝慈宁宫的方向看了 一眼,片刻后,收回视线,面上再无半分弱色。 道,“明日太后启程前往避暑山庄,文太妃夜里受凉抱恙不得送行。若太后问起,就说朕下令,让慈心堂上下全陪着文太妃去思雨阁休养了。” 思雨阁在南苑,与慈宁宫几乎跨越整个太液池。 王鹤垂首,“是。” 景元帝抬腿,继续朝前走去。 暗影的地方,数十个御前侍卫无声跟了上来。 他们的最后面,丰亲王和风萍被堵着嘴,扣押这无声地往前。 内侍提着的灯影绕过树林,直到不见。 封宬侧着的视线转回来,扫了眼瘫坐在地上的文太妃和徐嫔,以及地上的蔡姑姑。 淡声道,“赵一。” 赵一走了出来。 封宬点了点文太妃,“带走。” 赵一应声,上前,抓住文太妃的胳膊,文太妃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挣扎起来,却被赵一直接击在脖颈上,彻底晕了过去。 徐嫔看得心惊胆颤,爬起来朝封宬扑去,“三殿下,我们说好的!你不能过河拆桥!我指认了文太妃,你不能害我!不能害我!” 没到跟前,被突然现身的赵三给挡了回去。 封宬挑眉看她,“徐嫔,我们的交易内容,何时变 了?” 徐嫔猛地僵住! 上午送到御察院的那封信,明明白白地写着—— 只要能放了父亲,她什么都愿意做! 所以,当封宬让人将那颗佛珠交给她的时候,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只要父亲还在,徐家就能保住,她的宠爱就能保住! 可是!为何会这样! ——封宬从最开始,就没准备放过徐家! 她尖叫起来,“封宬!你算计我!是你!你这个恶毒阴损的下贱野种!你怎么敢……” “徐嫔娘娘!请慎言!” 赵三猛地冷脸呵斥!他不打女人,可是看样子也差点要动手了! 门口的封宬却像是被人骂得习惯了,笑着看她,“徐嫔,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眼帘一掀,冷意迸溅,“不可活。” 徐嫔一颤! 封宬转身,走出了凉风台。 刚要下台阶的时候,忽而又听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 “封宬!你不过就是一条狗!害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赵美人那是赵家送来替代你生母的!你还帮她!贱人生的也是贱人!当年你怎么就没叫皇上掐死!下贱的东西……呜呜呜呜!” 封宬脚下微滞。 徐嫔的嘴已被堵住。 封宬看了看身前重重的台阶 ,须臾,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唇,迈步,走下台阶。 绕过方才景元帝走过的漫长鹅暖小道。 经过太液池边嶙峋精致的奇巧假山。 穿过他幼时十分贪恋的御花园百花丛林。 走过曾经无数次抬头仰望的光明门。 过右掖庭,却不往清华宫去。 他一直走,直到走出建福门的时候,忽然又失了去处。 心头骤然浮起一丝茫然。 他抬头,看这大玥入夜的天。 却发现,天上,没有月,没有星,甚至,连一点叫人获得胜利后欢欣鼓舞的雀跃都没有。 他下意识又想去握住左手上那圆圆小小的玛瑙。 忽听一声轻唤。 “三郎。” 封宬深瞳微颤——幻听了? “三郎。” 那轻和平软的声音又传来。 封宬低头,目带茫然地看过去。 就见。 皇城墙边,停着一辆马车。 一身道服的云落落,手持一盏灯,自马车边,朝他缓步而来。 天上的月,落到了眼前。 自遥远不可触的天际,一步步靠近。 驱散了他周身的黑暗、浓郁不可化的阴冷。 他看着那灯,那灯后安然的人。 只觉心头的血潮,像那江南见过的江潮,被这轮月引得,涌动,汐前,悸动 不能休。 “三郎。” 然而,月到了近前。 他却忽然后退了一步。 刚退完,又猛地僵住,立刻朝面前提灯的云落落看! 下意识张口,“不是的,落落,我身上……血气重。冲撞了你。” 云落落似是不解,手中的灯笼散开的柔光,让她素来静然安谧的脸庞上涂染了一层近似温柔的颜色。 她忽然凑前,鼻尖靠在封宬的胸前,轻轻一嗅。 在他愕然的目光中。 抬头,轻声说:“只有三郎的味道呀。” “咚!” 血潮翻天覆地! 凉风台的血意,狰狞的丑态,恶毒的算计,扭曲的死尸,无情的冷漠。 全都化作一缕烟云,自这柔和的灯光里,散去了。 封宬抬手,似是想抱一抱面前的女孩儿,却顿住,半息之后,转过手,接了她手里的灯笼。 问:“你如何来了?” 云落落靠在他身侧,与他一起往马车那边走,一边静然地说:“想见你,便来了。” 封宬脚下未停,心跳却停了。 他不知道后面的几步是怎么走的,每一步落下的地方,似是云端,又仿若泥塘。 浮沉贪享,他竟不想醒。 直到走到马车边,他才再次问:“等了很久么?” 第四百六十四章 送你 “嗯。” 便见云落落点了点头,“上午就去了御察院,可三郎在宫里,故而我便一直等到现在。” 等了一整天。 封宬的心里一时不知是酸是甜,浮起一抹笑意朝她俯身,“这么想见我么?” 他本是一句戏言,不想让这女孩儿瞧出他有何不妥。 却见云落落认认真真地再次点头,“是啊。” 他一怔。 对上云落落抬头看来的目光,温和而安然,静澈而明亮,“很想见你。” “咚!” 血潮震得他头晕眼花。 他努力地不让自己失态。 面前的女孩儿再次说道,“你送我的花签,我很喜欢。所以,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愣愣抬头,就见云落落已上了马车,回手朝他招了招,“三郎,你来。” 封宬只觉自己此时的意识已并非自己的了,那只素白的小手跟施了法似的,将他的三魂六魄都勾走了。 也不知是怎地,就上了马车。 便看云落落坐在马车里,伸手,朝他递过来一个盒子。 他垂眸看了看。 伸手。 云落落道,“你瞧瞧?” 封宬又朝云落落看了眼,在她身侧坐下,仔细地瞧了瞧手里的木盒。 盒子并无出彩,然而红木偏黑的材质却瞧不出是什么木材,触手并不光滑,甚至还有些粗糙裂痕。 他又朝云落落看。 云落落眨了下眼,神情安谧。 然而一双点水月眸,却在车内微火的照射下,涟涟生波。 封宬的心头又忍不住地抽动。 逼迫自己将目光挪回到盒子上,然后,轻轻地打开。 “咔。” 打开的瞬间,并未看到内里是什么。 一道白光,伴随着轻微的破裂声,骤然在狭小的车内响起! 然后,封宬就见一朵小小的白云,自盒子里飘了起来。 飘在盒子上方不过方寸些许,便停曳不前,微微晃晃,像一团绒絮似的。 他有些愣,转过头,便见云落落剑指并拢,竖在一旁,见他望去,又道,“伸手碰一下看看?” 明明脸上没什么神情的,可是话语里的温柔几乎要叫封宬的耳膜都化开在这浓暗的夜色里。 他转回头,看着那云。 略一停顿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那云。 身侧,云落落剑指跟着在半空画了个小圈。 “哗!” 如断帘的雨珠,忽而从那飘起的小云团里坠落,落进了封宬托在手上的盒子里! 封宬眼眶微瞪,露出些微惊愕的神情。 看那雨水淅沥坠落,甚至听到盒子里‘叮咚’作响的雨落声。 灯火微晃。 狭小的马车里,似乎都多了一层初夏的雨意。 “滴答。” 雨势由强转弱,最后一滴雨水滴落在盒子里时 。 那云团忽而一闪,化作一张空白的符篆,幽幽飘落。 云落落伸手,将符篆接过。 封宬看着那素白干净的小手,耳边传来她轻和温宁的声音。 “大师兄从前做过的小戏法,今日等三郎的时候学着做来。三郎,可喜欢么?” 封宬握着盒子的手微微收紧。 他垂着目,看到盒子里,那些雨水坠落进去,化作一缕缕白雾,最后凝结,成了一朵蓬松而绵软的云。 却就这么浮在盒子里,不散不逸。 安静从容,且舒且卷。 似身边的这个女孩儿,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平缓。 ——她这是,送了他,一朵云么? 雨声落落……的云。 封宬看着那朵云,没有抬头,良久,轻声地说:“落落。” “嗯?” 云落落将用尽的符篆收进身侧的布兜里。 刚要抬头。 忽而,下颚两侧被捏住。 她惊得眼睛一圆。 下一刻,就被抬起,不等反应过来。 鼻息前,就迅速靠近过来属于封宬的清幽的、高雅的,又极具男子的纯阳气息。 然而。 那气息,却在鼻尖的咫尺前,倏而顿住! 云落落抬眸,就见封宬垂着眸,如鸦翅般的睫毛急速地颤抖着,闪烁的马车内的灯火都因为这样的掀动而顿显慌乱。 她抿了抿唇。 就听封宬极低极低声地问:“落 落,我……” 然而,一个‘我’字后,便再没了后音。 他的教养,他的自尊,他的克制,不允许他在这样一个尽露弱态时,去强讨他珍爱女子的心疼与退让。 这样的唐突,这样的失礼。 是对她的不敬重。 震颤的睫毛终是恢复了平静,他依旧垂着目,松开了手指,往后退去。 挪开目光朝车内的灯火处看,口中却轻声地不知接了哪里的话说道,“落落,我很喜欢。” 云落落舌尖顶了顶被捏过的腮帮子。 又歪过头,朝他看了会儿。 问:“三郎,你不高兴么?” 封宬托着盒子的手微晃,带动盒子里的云,也跟着晃了晃。 他看了眼,伸手,将盒子小心地盖起来,放在了一边,然后转过头来,先是看了眼云落落的脸。 可目光却又不小心地落到她凑近的唇珠上,视线一凝,立时移开。 清了清嗓子,问:“没捏疼你吧?” 云落落摇了摇头。 封宬这才抬目,对上那双安然静宁的黑眸。 那样无波无澜的情绪,仿佛京城这足以藏匿万千污垢的夜,却又透出那夜的暗,夹带自她灵魂深处而来的纯澈与包容。 让封宬浸腻于血色中的狂躁与阴鸷,全都被消融而去。 他握住了云落落的手,轻轻地捏着她粉色的指甲,缓声道。 “未曾 不悦。只是……有些愤懑。” 云落落任由他拉着手,点了点头,“嗯。” 她不曾问,不干涉,不多语。只听他诉。 然而。 封宬到了嘴边的苦楚,忽而又觉得不肖一提了。 本就是从小见到大的龌龊,本就是他早就料到了的龃龉。 又何必在此时,要惺惺作态地诉一诉苦,示一番软? 他的女郎,又何必要听这些糟污烂耳的不堪? 他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没什么。只道人心欲壑难填,是非黑白难成对错罢了。” 云落落看着他。 封宬低低一笑,扭过头,又道,“我送你回平……” 头顶却被轻轻地拍了下。 封宬一愣,转回脸。 便见,云落落的另一手高高地抬起,轻轻地拍了他的头两下就收了回去。 然后看着他,温温和和地说:“听小五说,今日三郎抓到了一个极坏极坏的人。” 封宬看着她。 便见她的眼角微微一扬,“我们的三殿下,真是厉害极了呀。” 轻巧的话音里,那个笑意,比蜻蜓点水时泛开的涟漪还要浅。 可就是这一点,却点在了封宬冰冷的心湖里。 荡开的水纹层层叠叠,密密而开。 他摩挲着云落落的手指忽而一顿,下一刻,猛地将她往前一拉。 另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 闭目。 吻了下去。 第四百六十五章 没有不欢喜的 然而。 那不过是四唇的触碰。 穆雅的草木香混合颤栗混乱的鼻息,逼着的双目抖动得封宬连故作镇定都做不到。 他终还是睁开眼,便对上云落落静然看来的清泉月眸里。 他欢喜极了云落落的这份清浅,可是至少在这样的一个时候,他又期冀着能看到她至少分毫的波澜,悸动,无措……或是羞赧。 可是…… 她怎么就连他豁出去一切了,都还能这样安静娴然呢? 一点点凉意自心底漫延开,将那狂涌至四肢的几乎令他整个人都要灼烧起来的热腾血潮给逼退。 他几乎是慌乱地挪开目光,往后退。 要退开时,忽然又有些不甘心。 再次朝静静看着他的云落落看了眼,然后一伸手,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双臂勒得紧紧的! 也不知是在暗恨自己这样的失态,还是在气恼云落落的无动于衷。 只是,耳边传来一声不适的呼气声,他便立时又松开了手,想放开怀里的女孩儿又舍不得。 半晌,气馁地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有些苦恼又仿佛娇嗔地轻轻埋怨。 “落落,怎么办啊?” 云落落被他的下巴戳得有点疼,瞥了他一眼,攥住左手,问:“三郎遇到难事了么?” 封宬原本满 心的纠结复杂,然而听到这句懵懂又天真的问话,顿时笑出声来。 他抬起头,扶着云落落的肩膀将人推到身前。 看她静然的眼,有些无奈地问:“落落,方才我那样失礼,你便是不欢喜,至少也该打我一个耳光才是啊!” 云落落眨眼,攥着的左手微微松开,又攥紧了几分。 问:“为何要赏三郎耳光?” 封宬轻笑,“非礼你的登徒子。落落就该狠狠地打出去。” 这样说着,封宬心里却在苦笑,他怕不是疯魔了。哪怕是气恼,哪怕是想挨她的打,也想让她动几分情,生几分意。 哪怕一点点,也让他瞧见个端倪,不再以为自己要去抓的,是天上那不可及的月啊! 然后就听云落落说:“我没有不欢喜的。” 一瞬短暂的寂静。 封宬听到了外头马车的咕噜声,宵禁的梆子声,马儿的响鼻声。 唯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无论呼吸的,心跳的,动作的。 他愣愣地抬着眼,就见云落落再次凑过来,抬着头看他,问:“三郎,还要再亲一次么?” 车马的声音消失了,梆子的声音走远了。 封宬的心跳,轰然而回! 他眼瞳骤缩! ——天上的月,分明早已,自己落到他眼前了啊! 那双似月似露的眼睛,静静地瞧着他。 那眼波里涟开的纹火,生生不息地耀映着。 他伸出手,摸一摸她的脸。 低声叹,“我封宬,何德何能啊。” 云落落抬眸,便见他俯身下来。 请吐气音,“落落,闭眼。” 云落落没有片刻犹豫地,乖乖巧巧地,闭上了眼。 唇。 便被锁住。 他厮磨着,他纠缠着。 他轻颤着,他克制着。 他像是要癫狂了,却始终不允许自己无礼地再往内里探入分毫。 他似是要痴疯了,却始终告诫自己不可纵情随欲地随意对待他的女郎。 他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她玲珑的腰段。 他闭着眼,贪婪地吮吸着那沐于天地的清雅草木香气。 想到那清冷的月。 一颗心,终是苦涩,患得患失。 这一刻,他终是理解了曾在书中看到的那句念词。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原来,这便是,情的滋味。 她明明就在眼前,就在怀里,可他,却独自一个,尝尽了相思。 他闭着眼,紧紧地纠缠着她。 再不肯松开。 马车徐徐往前。 天上,依旧无星无月,无天光。 …… “圣僧。” 额点莲花的貌美小僧走进飞云宫, 朝蒲团上跪坐静默的空心行了一礼,道,“徐嫔触怒龙颜,未央宫上下被令禁足。其中掌事宫女内侍,皆被御察院带走。” 空心手中转动的念珠停下。 小僧又道,“另,太妃娘娘今夜突发急病,圣上传口谕,迁居思雨阁休养。” 空心抬起眸来,高雅慈悲的目光落在观音大士坐下的莲花台上,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貌美小僧微微一笑,转到莲花台后,端出了一物。 空心站了起来,伸手,拿过托盘上的物事。 ——一枚石雕的小像。 其像素服简朴,面容敦厚,手持一串‘万福珠’。 不是文太妃,又是哪个? 只是那一双眼珠子还是石质的灰蒙蒙,叫这敦厚的脸庞尽显死气沉沉。 空心看了眼那石像,抬手,又从托盘里拿出一支笔,然后,在旁边血红的墨盘里,轻点了点。 笔尖吸满墨汁。 “啪嗒”坠落,滴在了石头小像的一边眼珠子里。 那原本灰蒙死气的石像,陡然便如活过来一般,石头雕刻的口中,骤然发出一声嘶哑而深切的吸气声! “呵——” 像极了口渴的人在闻到空气里的潮湿时,发出的急迫与灼渴! 那只被墨汁点开了的如黑洞一般的眼珠子,也急剧地震 动起来。 似从天边传来一声痴狂的唤。 “圣僧!圣僧!” 那是文太妃的声音,却已嘶哑不似人声! 整个石头小像,也随着那一声声痴唤,浮起一层似魔似欲的浓郁黑气! 然而空心却毫无所动,依旧托着这被黑气包裹的石像,搁下笔,竖掌成佛,再次垂下怜悯的目,对着那石像念道—— “南无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耶俱琰,参摩摩悉利,阿奢么悉底,娑婆诃!” 竟是不动明王咒! “啊——!!” 石像的口中忽而发出极其尖利痛苦的嘶叫声! 然而,下一瞬! “嗡!” 那石像的额头,忽而‘卍’字浮起! 随即。 石像周围的黑气,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禁锢了! 空心竖起的手掌朝下,以佛印之势,往下一压! ‘卍’字印骤然刻入石像内里! “咔嚓!” 原本坚固的石像,骤然从额头,崩开一道裂口! 浓郁黑气,顷刻消散! “崩!” 石像炸裂! 化为齑粉! 最后,在空心脚下飘忽零碎地散成了一地的灰烬。 他转过身,再次悲悯天人地抬目看向莲花座上慈悲众生的观音大士,低声念了句。 “南无阿弥陀佛。” …… (亲妈无疑了吧?快夸我!) 第四百六十六章 不对劲! “咯噔。” 马车忽然轻微一颠。 封宬不受控制地牙关一合! “唔!” 怀里的女孩儿突然闷哼一声! 封宬一惊! 顿如凉水从头顶泼下! 他慌忙松开手,低头,就见云落落轻抿了下唇! 而那唇畔,显然一道明显的……牙印! 他瞳孔一颤! ——他方才竟然,差点咬破了云落落的唇! 虽是马车受了颠簸的缘故,可云落落那声轻微的闷哼,简直就像一根大狼牙棒子直接往他头上狠狠地敲! 分明落落说的是‘亲一下’!可他到底亲了多久啊! 什么登徒子?! 他分明就是流氓!是土匪!是,是臭不要脸的混蛋! 他抓紧了手指,几度想要说什么,可话音在口,却始终艰难出声。 还是云落落转过脸,问他:“三郎,我好像有点饿了。” 封宬猛地醒神,立马转身从马车的小壁橱里翻出一个匣子,里头果然有常备他填腹的点心,甚至还有茶壶,只是水早已不热了。 他将点心翻出来,朝云落落看去,视线又忍不住落在她的唇上,当即挪开,将匣子递过去。 “会有些干,先垫一垫。” 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低沉暗哑得跟…… 他浑身一僵! 同时意识到了身体的不对! 眼瞳再次剧烈一震! 几乎下意识避开了半身!不让云落落察觉他此时真正的狼狈与不堪! ——他竟然对落落,对她,产生了这样的欲念?! 他,他是不是疯了! 然而,对面的云落落却一无所察。 接过匣子,挑了个点心放进嘴里,鼓起腮帮子像只小松鼠般嚼动起来。 一边还问他,“三郎,你吃不吃?” 那纠缠而绵密的亲吻,似乎对她毫无影响。 她甚至还能在这个时候,平平静静地吃点心! 封宬侧过脸去,看她鼓动的嫩白脸颊,看她唇侧沾着的点心屑屑。 他无助地一攥拳头,看着窗外,没话找话地转移注意力,“我不饿,你吃吧。” 云落落看他扭过去的侧脸,嚼着口中甜软的糕点。 伸手,揉了揉痛得几乎钻心的左手内侧。 点了点头,“哦。” 然后,又要去捡起一块,手腕却又再次一痛,拿起的糕点一松,就这么掉落回去! 她一把攥紧左手! 就听封宬又问:“阿姐今日不曾跟着落落么?” 那清朗温雅的声音似是安抚了手臂内侧图腾肆意的痛绞。 她微缓了缓,松开微颤的手 指,再次缓缓握紧。 用另一手再次将糕点拿起,点头,“嗯,她在休息。” 鬼魂怎会需要休息? 这傻丫头,便是骗人也寻个好些的说辞啊。 身上的燥热缓缓褪去。 封宬转眸,看云落落又将一块糕点整块放进嘴里,吃得明明那样狼吞虎咽,却又可爱得叫人心头发紧。 不由失笑。 摇了摇头,“慢些吃,干得很,当心噎着。” 云落落乖乖点头,却说:“好次。” 好吃。 封宬扫了眼盒子里的糕点品式,又问:“阿姐是收到帖子后,就不愿见人了?” 云落落吃着糕点没法开口,便朝他眨眨眼,似是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封宬伸手,替她擦掉嘴角的碎屑,“她从前就这般。” 生气了发火,心里难过了不见人,欢喜了便满宫地跑。 是那后宫里唯一的太阳,父皇最心爱的长公主,这大玥朝盛开极艳的牡丹。 云落落看了眼他的手指,继续嚼啊嚼。 封宬掏出一块帕子,拉过她的手擦了擦,又道,“魏家那小子只怕也是时日无多了,阿姐若是想见,你便陪她去见一见。” 云落落这时候吞了口里的甜点,真有点噎,悄悄伸了下脖子。 封 宬注意到,低笑摇头,伸手,替她拍了拍背。 便看云落落又扭头看他。 他含笑扫了她一眼,从匣子底下抽出一双筷子递过去给她,一边道,“浮梦楼里的柿蒂阁,勋贵世家之间还是颇有传闻的。能让阿姐那般记挂的,也就只有魏家那个小子了。我听说,浮梦楼明夜准备开《公主别》,便约莫猜到了几分。” 这哪里是猜到了几分,根本就像是全部都看到了。 云落落伸着筷子夹了一块层层叠叠像花朵一样的糕点,举到封宬口中,小声说:“三郎不许在小甯面前提这个。我瞧着她,像是不想让三郎知晓的。” 封宬眉头一挑,扫了眼那荷花酥。 就见云落落又晃了晃筷子,“封口费。” 封宬顿时笑开,张口,将那荷花酥吃进了口中。 然后,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云落落满意颔首,然后低头,又认真地低头挑选匣子里的点心去了。 封宬歪过身子,支肘撑在窗边,单手托着下巴,含笑看着她。 没过多久。 马车停下。 赵五的声音在外响起,“殿下,到了。” 封宬抬目一看——居然是到了御察院。 方才忘记吩咐,赵五便直接将马车拉来了御 察院。 封宬看了眼天色,刚要吩咐先将云落落送回去。 台阶上,赵六忽而飞奔而来! 朝封宬快速行了一礼,“殿下!文太妃情况不对!” 封宬当即脸色一变,起身便下车,“发生何事?” 赵六却朝云落落看,“突然疯癫抓狂,似是……中了魔。” 封宬眉头一拧,朝云落落看了眼。 云落落放下筷子,直接蹦下了马车,朝他点头,“带我去看!” …… “喝!”“喝!” 镇狱前的那排黑房子的最西侧内里一间密室内,嘶哑干涸的抽气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门口好几个侍卫刀都拔出来了!作势要朝里冲! 却听内里一声狂吼。 “都不许进来!” “崩!” 是刀刃戳地的声音! 几个侍卫急得不行,在门口左右团转! 一个将刀一横,刚要进去! 忽而,衣领被人从后头拎住! 猛地回头。 “殿下!” 便见封宬从后过来,顺手将他挡在了身后,抬目,朝门内看。 就见赵四单膝跪在密室内,手中一柄大刀刀尖戳地撑着上身。 刀上寒光四溢! 随着他用力想要撑起上身时,刀刃发出清越的崩击声! “砰!” 再次跪了下去! 第四百六十七章 赵四,抬头! 明明他的周身什么也不见,但是却好像有千钧之泰重压着他,迫他山高一般的肩背,一寸寸往地面低头! 他豹头环眼之下,青筋骤现! 手中长刀几乎崩裂! 眼看就要被那无形之力强压一头撞死在地上时! 身侧,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他狂抖的手腕,另一手扶住了他不断下压的肩膀! 他猛地一颤,无意识松了半分气,身体便迅速往下一坠! 却被那双手用力往上一托! 同时听到‘咚’一声! 入眼! 便见那一匹百金的苏绣长衫! 下摆之下,内廷缝制仅供皇室的蜀锦长裤下,双膝曲起,同样,跪在他身边! 他眼神骤变! 猛地抬头,声如轰雷地爆喊,“殿下!” 这是他的主子啊!怎能为他屈跪双膝! 他涨红了脸,一双铜铃大的眼睛里顿时血丝密布! 就见对面,封宬紧绷着脸,抬目坚定不移地看着他。 平稳而无所撼动地说道。 “赵四,抬头!” 赵四浑身一震! 这平缓而笃定的一声,犹如一支利箭穿过这无形的重压,猛地为他带来源源不息的强大力量! 他猛地攥紧手中大刀,另一手按在地面,顺着封宬托举的力量。 张口,狂 吼而出。 “啊——!” 几乎地裂墙崩之势! 猛地!站了起来! 而就在他站起的瞬间,屋内烛火倏而一闪! 一道轻微的喝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急急如律令!现!” 屋内的灯光倏然昏暗下去! 门内外的众人,便见,那屋内,肆意狂涌的黑气,凝结成了一团巨大的怪兽,张牙舞爪地伸出如同触须般的黑气,朝赵四再次疯狂袭来! 赵四举刀便要挡,身侧,封宬却一步上前,将他挡在了身后。 眼看那触手便要刺进封宬的胸口! 赵四眼眶一瞪,又要上前! 却有一道金色的五角星芒,在封宬脚下,倏然绽开! “嗡!” 那黑气撞到封宬身前寸许,却再前进不了! 金色的星芒在封宬脚下旋转。 他的周身,全是点点浮起的碎星。 有一颗星子,碰到了那还抵死前刺的黑气触须顶端! “呼!” 那触须顿时便如被燃烧一般,化作一堆灰烬,簌簌落下! 其它的触须也像是被惊到了,纷乱地缩回去,又扭曲成了巨大的一团,竟作势要再朝赵四头顶压下! 封宬眉头一拧,抬目,刚要伸手去挡赵四。 门口,低喝蓦念—— “天有三奇日月星, 通天透地鬼神惊,若有如狼似虎鬼来临,地头如狼似虎走不停,天清清,地灵灵!” 众人侧目,便见那一身道袍仙风飘渺的真仙之人,站在门框外,单手剑指并拢竖在身前,另一手手诀快速变换,一双清眸无波无澜地注视着屋子上方巨大的黑气! 然后,手诀定格,对准剑指一点! 口中喝出。 “奉三茅祖师之号,何神不讨,何鬼不惊,急奉祖师茅山令,打扫鬼邪万妖精,急奉太上老君令,驱魔斩妖不留情。” ——“急急如律令!” “收!” 封宬脚底的金色星芒梭然化作一张巨大的金网,朝那黑气直扑而去! 几乎以可不见的速度,直接将那黑气兜在了网中! 然后,随着云落落剑指一点!收缩一寸!再一点!收缩多半! 最后一点! “唰!” 金色星网倏地凝结,化作一点颗粒星光,在半空一闪,落到地面! “叮!” 竟砸出清脆一响! 赵四等人皆低头看去,发现,那金色的石子般的亮晶之物内里,黑色的气息还在不断地朝外散逸! 封宬却先转眸,朝还站在门外的云落落看去,道,“落落,进来。” 云落落这才脚下一抬,跨过门槛。 径直走到那亮晶石子前,伸手,刚要去拿。 “砰!” 那石子忽然崩裂!黑气顿时散开! 封宬一惊! 伸手一把抓住云落落将她往跟前一带! 然而,那黑气已不似先前汹涌,不过一缕,扭曲着,在烛火里,消散开来。 云落落看着那黑气。 耳边再次传来嘶哑干裂的‘喝!喝!’声! 扭头一看。 就见角落里,一身宝相花纹素服的妇人……不对,浑身皮肉如干柴崩裂,已看不出人形的人,正缩在那里,仰着头,发出无意识的嘶吼声。 她伸出的手臂,抬起的脖颈露出的肌肤,还在不断皲裂,然而,却不见一丝血气。 与方才的黑气同源的黑气,正从她的周身散逸开来。 不如之前的厚重,却丝丝缕缕地带走了她最后的生机。 云落落转身,朝她走去。 封宬看了眼,松开手,跟上。到了近前,便是眉头一拧。 文太妃脸上已血肉全无,灰蒙僵硬的脸,仿佛是一块硬石雕刻而成,此时的模样,就好像经历了长久风雨的侵蚀,这块石头终于不堪重荷地沧桑,分裂,干涸,破断。 一只眼珠子同样化作灰蒙的死物,僵硬如石雕诡异而阴森。 另一只眼珠子, 却全是黑瞳,黑洞洞的像个窟窿,却又露出了此刻承受巨大撕裂的痛感,在疯狂地转动着! 她张开的唇舌,全都成了硬灰色的石块状。 抬起的手指。 在众人的注视下,“崩”地掉落,落地便化作一堆齑粉! 封宬眉眼骤沉,“她是妖物?” 云落落却没说话,她看着面前的妇人片刻,在她一双手全都石化风尘之后,突然蹲下,伸出剑指,朝她胸口点去。 僵硬的文太妃根本不能动弹,只是那口中还在发出瘆人的叫声,一只眼珠子如恶鬼般放射出让人胆颤心惊的怨毒! 接着。 众人就听云落落没有起伏的声音平淡无绪地说:“你若将走马灯自愿与我,我可让你不再受此痛楚即刻受死。” 封宬眼神微变,朝云落落看了眼。 然而,在众人听到的回复中,文太妃依旧只是发出那叫人头皮发麻的倒抽嗓子的‘喝!’‘喝!’声。 云落落看着她急速乱动的黑瞳,忽而回头,看向赵四。 “小四,你身上有她的何物?” 赵四的双腿还在轻颤,闻言,愣了下,顿了顿,忽而想到什么,伸手进袖子里,将一个物事拿了出来。 ——正是之前徐嫔指认她的佛珠! 第四百六十八章 争! “喝!!” 抽哑撕裂的声音骤然急促! 封宬伸手,将佛珠拿过,转身递给了云落落。 云落落接过,托在掌心,看了眼,又对上文太妃,依旧清寒无意的神情淡冷开口,“以你走马灯来换。” 文太妃的脸上也开始一层层脱落,她根本已无法再回答。 唯独那黑洞一般的眼珠子还拼命地朝那佛珠去看。 云落落静静地看着那只眼。 须臾,托着佛珠的手忽而往上一送! 另一手朝跟着她眼睛按了过去! 口中同时低喝,“上愿神仙,常生无量!” 佛珠骤然漂浮在半空。 云落落的手也悬停在文太妃的眼珠子上方。 五指微弓,呈爪状。 另一手化作剑指,朝那佛珠上一点。 “嗡!” 佛珠内,忽而爆出一声轰鸣,似震响了远处的钟鸣,又仿佛了撼动了普照的佛念! 飞云宫中。 跪坐莲花台下的空心猛地睁眼! 一手紧握念珠,广袖一扇,另一手翻覆朝飞云宫外猛地盖下! 梵音顷刻破空而来! 蹲在文太妃身前的云落落霍地抬头! “三郎,退后!” 娇喝骤出! 同时,剑指再指那佛珠! 佛珠上,卍字佛印骤现!飘乎乎便朝文太妃身上落下! “嗡嗡嗡—— ” 封宬与赵四等人急速后退数步,就听到绵绵沉重似佛语声,自那佛珠又或是从半空兜头而下! 那圣洁高冷肃空的声动,滚滚而来,似要荡涤一切阻拦其之物! 他眉头一皱! 而蹲着的云落落却毫无所动,她成爪五指依旧悬停在文太妃的眼珠子上,剑指点着佛珠不移分毫! 轰鸣声忽至头顶! 连赵四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纷纷朝四周散开,将云落落包围在中间! 紧张着这几如天变的轰鸣声! 封宬更是再次站回云落落身后,寸步不离! “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 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 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 繁冗而神秘的古语响起。 封宬看着那佛珠上的卍字印将要落到文太妃的心口。 忽然,一步上前,抬手,挡在了云落落的头顶! 他不知为何要这样做!完全是本能地要护住身边的云落落!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 “嗡!” 头顶之上,似是从云层击落一道闷雷,刹那贯穿屋顶,直朝云落落所在处袭来! “咔嚓!” 封宬双臂顿麻! “殿下!” 赵四几人低声惊呼! 却听封宬的袖子里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封宬的手腕一瞬如被 火烧! 神魂仿佛都在瞬间被击穿! 有极其惊鸿的一瞬,他仿佛看见了浩大的时光洪流中,有一双眼,无喜无悲地凝望着凡间千万年的红尘翻覆。 然而下一瞬,他又被那撕裂的疼痛给霎那抽离回身! 他的手腕上,那颗玛瑙红珠如烙铁般,滚烫地灼烧起他发麻剧痛的肌肤! “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 这一次,这古语竟就在室内响起。 那悬在半空的佛珠陡然被这鸣声给震动,猛地颤乱起来! 眼看便要落下的卍字印再次往回收缩! 众人大急! 却见云落落剑指再次朝那佛珠一点! “散!” “唵摩愉啰……” 古语声倏然散开! 飞云宫中,空心猛地站了起来,手中念珠一甩!发出清晰的撞击声! 另一手竖起佛掌! 口中再念—— “阿尔哈得桑雅桑巴达雅怛雅他……” 密室内,才平息片刻的佛珠再次不受控制地晃动起来! 落下寸许的卍字印重新往回漂浮! 云落落见状,眉眼愈发清冷。 剑指忽而变换数个手诀,以一如花之指,朝那佛珠轻轻一弹。 然而。 这一弹看似无力轻巧,实则一指下去! “嗡!” 比之前闷雷般的轰鸣,骤然在这并不 宽敞的室内炸开一道声波! 封宬顿时面上一白! 而赵四几个更是被震得同时后退数步!皆是不可思议地朝依旧屈膝张爪守在文太妃边面容干净纤细轻灵的云落落看! “咔嚓!” 那佛珠终是不堪重负地爆裂开! 卍字印也彻底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文太妃的身上! 那黑色的眼珠子一瞬爆开狂烈的欢喜! 同时,云落落成爪五指猛地一抓,往后一抽! 一道白色的光,便从她的眼珠子里,被凶狠而干脆地直接抽出! 飞云宫中。 空心猛地转身!一脚踩在光可鉴人的地砖那一层齑粉上。 竖起的佛掌猛地朝前一推! 再次念—— “巴修达呢修底巴修底萨尔瓦哥尔麻” 原本尚有半身如石躯的文太妃,忽如石灰迅速萎顿! 来自她眼珠子内的白光骤然一停! 云落落眼帘一抬! 猛地站起! 另一手朝前一指,迅速画出一道符文!亦是朝前用力一推! “!” 白光再次艰难地缓缓抽出! 飞云宫内。 空心念珠一响,快速拨动! 密室内,云落落攥着的五指不受控制地张开分毫! 白光迅速散逸! 她淡如云月的清眸中,一瞬冷意迸溅! 五指一收! 脚下同时一跺, 另一手再次变换手诀,最后,猛地一握成拳。 往侧面,横向一砸! 明明身侧空无一物! 众人却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隔得很远,被她一拳砸碎了! 封宬抬目,就见,那紧握的拳头,笔直的手臂,又一点点地,朝前平移,直指前方! 一个强大无畏而凶悍蛮横无比的对战姿势! 然后,那拳头忽地朝前,用力一推! 飞云宫内。 空心像被狠狠击中,猛地后退一步! 怜悯圣洁的双目一抬,忽而伸手,扯断了手上的念珠! “啪啪啪!” 念珠坠了一地! 他双手合掌,立于满地凌乱滚落的佛珠中,垂目低声再念—— “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 所有的佛珠忽而浮起,在他周身迅速旋转! 然后。 他双目一抬! 佛珠骤停,猛地坠落在地! “呼!” 便是封宬看不见对面到底为何,却也在这无声的较量中,看到了云落落骤然翻飞的衣袖和鬓发! 那狂烈的风,不知从何处袭来! 顷刻,将文太妃已粉化了一半的身体彻底吹散! 那颗漆黑的眼珠子,最终,在这剧烈的风中,也只化作一缕黑气,顷刻散于无形! 从那眼珠子里抽出的白光,倏地在云落落的指间消失! 第四百六十九章 夺! 满屋子的人,被吹得根本站不稳! 赵四几人避无可避,眼看连文太妃的尸首都被吹毁了,只得高喊,“殿下!云先生!先避一避吧!” 然而,封宬抬眸。 看云落落依旧在这几乎割裂一切的罡风中依旧抬起的纤细手臂,忽而上前,在她身后,稳稳地,撑住了她几乎不能支撑的摇晃后背。 云落落冰冷的双眸微抬。 就听身后传来封宬熟悉的温和的有力的声音,“落落,我撑着你。” ——我撑着你,你尽你所想做的。不必担心脚下,不用担心身后。 ——对魔降妖的路上,身为凡俗的我,愿竭尽全力,送你往你想要去的任何之处。 罡风吹翻了桌椅,吹灭了蜡烛。 屋外浓黑的夜洒入进来,内里的狂嚣与门外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彼岸两端。 云落落看着前方。 隐匿于黑暗中扭曲狰狞的夜罗之面,以及那即将被卷走的一缕白光。 心里忽然想到。 ——三郎,本该是属于安静的彼岸那一端的人。 她抬起手,再次朝那狂卷的罡风中心探去。 ——然而,遇到她以后,他从未迟疑地,便淌过了那条百鬼萧鸣妖魔无数的忘川河,站在了她的身侧。 五指张开,另一手 ,拧出了一道怪异至极的手诀。 ——观主说过,有人会来,有人会走。这红尘一世,终究独自一人,茕茕孑孑。 手诀往前一送!五指猛地一抓! ——大师兄离开,观主仙去。她其实从没跟他们说过,她虽然不懂情念悲哀,可是,她并不想一个人。一个人看花开,一个人看日出,一个人看蜉蝣,一个人,看这山,这天,这万里。 卷曲的狂风倏然有一瞬的停止! 云落落猛地往回一抽手!手中白光顿现! 同时念出。 “吾奉威天大法,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吾使明即明,暗即暗。” ——观主,现在有这样一个人愿意这样跨过彼岸来到她的身后毫无迟疑地撑着她。不管将来如何,至少此时的当下,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吧! “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之下,使东即东,使西即西,使南即南,使北即北。从吾封侯,不从吾令者——” 云落落抬头。 看那疯狂席卷回来的狂风中的夜罗恶鬼之面! 无情而残忍地喝—— “斩!” 飞云宫中! “噗!” 空心猛地一口血喷出!往后连退数步! “呼!” 偌大宫室内,数道香烛,齐齐熄灭! 密室内,一片漆黑寂 静。 劲烈的罡风骤停。 云落落一直抬起的手臂倏而坠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一倒! 封宬当即将她揽在怀里,却跟着双腿一软,也朝后倒去! 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身后,赵四赵五等人齐齐飞扑而来,直接将自己做了肉垫垫在封宬身后。 急切地开口。 “殿下!云先生!你们没事吧?!” 赵四‘砰’地磕在地上,脸都青了,却丝毫顾不上地伸手要来扶封宬。 云落落转目。 明明这夜这样凉,这样暗。 可这些人,都像火一样,又热,又亮堂。 她被封宬抱了起来,抬眸,便看到了那双眼。 比那些火,都要明亮,要鲜活,要……好看。 像极了,像极了……什么呢? 她认真地想了想,忽而轻声道,“像日头。” “嗯?” 封宬没听清,只凑近过去,问:“落落,你说什么?” 云落落却没说话,只摊开手,道,“三郎,我只来得及抢回来半个走马灯。” 便是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要紧的! 封宬看了眼她手里的白光,微低头过去,轻声道,“嗯,做得真好。我的落落,真是厉害极了啊!” 云落落眼睛眨了眨——这是,她刚刚说过的话呢。 她 微不可查地弯了下唇,靠回封宬的臂弯里,轻声道,“收进布兜里……三郎……” 声音越来越软。 封宬靠过去,闻到了她周身曾经出现过的冰雪凉意,低低地应,“嗯?” “我困了。” 封宬强忍着周身的颤栗,将她抱紧了些,“嗯,那就睡吧。我守着你。” 说完,便见云落落慢慢地合上眼,安心地睡了过去。 他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跪坐在地上。 周围的赵四几人全都默默地转开身,守在一边。 直到,云落落的呼吸渐渐平稳。 封宬才终于没忍住地,低低闷咳了一声。 只一声,又迅速压了下去!同时快速朝怀里的云落落看,似是担心惊醒了她。 赵五当即回头,低声问:“殿下?您受伤了?” 那样大的风,连人都能吹翻,尸体都吹散得一干二净,更何况封宬还是守在云落落身后直面相对! 赵四也道,“殿下这身子也才好些,这近日连翻疲累,又这般受了重视只怕是又要……” 没说完,一抬头,对上‘娇弱’的殿下看过来的视线,顿了顿,老老实实地转回头去当门板。 封宬无奈,咽下口中的甜腥味,伸手,又摸了摸云落落的手背,发现已渐渐回 了温,不由松了口气。 抱着人站起来,扫了眼黑压压的屋内,道,“清理干净。” “是。” 赵五应下。 封宬抱着人便走了出去,刚跨出门槛,忽又对身后的赵四道,“往太极宫送个信,就说文太妃让人灭口了。再放出一道风声去,言……文太妃佛心不稳。” 这句话并不是一个有明确指向的。 但是,出此人口,经彼人口,所谓谣言,最后便看是如何传的了。 他想瞧瞧。 这句话,最后能不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赵四应下,抬头时,就见封宬已抱着云落落走了出去。 远处,守着小路的赵六急匆匆迎上。 他想起方才云落落的那句‘斩’。 以及那一瞬间惊起的颤栗。 又想起方才三殿下跪在他身侧,同他一起举起的那无形重压。 正出神间。 忽听赵五在门内问:“老四,你方才怎么回事?” …… 飞云宫。 “嘶。” 低微的嘶鸣声,在寂灭森冷的大殿内细细响起,有黏腻的滑动,从莲花台后一直靠近过来。 空心站在原处。 就听脚下坠落的佛珠被扫开,发出‘骨碌碌’的滚动声。 他垂着眸,依旧没动。 一双手,从身后盘缠过来。 第四百七十章 诱 那白皙的手臂上,道道鞭痕犹在,血色在漆黑的夜里却被雪白的琼脂透显出刺目的鲜艳。 双手一直往上,搂住了空心的胸口,尖尖的下巴从后方,搭在了他的颈窝里。 锦奴欲媚勾人的脸在他耳后浮现。 轻声地问:“这是怎么了?怎地……还受伤了?” 空心依旧没动。 一条黑色的蛇尾也裹住了他的双腿,尾尖在他的腿肚子上轻轻地扫。 锦奴的一只手探进他的衣襟里。 又道,“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姑罢了,你想要,我去替你捉了来便是。何必这般费心……” 空心忽而抬手,按住了她还要往内探的手。 然后,缓缓抬起了头。 一双眼,依旧慈悲生悯。 然而,那脸,半张依旧是俊美无暇高冷圣洁的神圣之貌。 另半张……却是鸡皮枯老,垂落干裂,尸斑点点,宛若老僵! 他转过头,看向锦奴。 那半张僵老之面,就这么对着锦奴的脸! 锦奴却不惧,反而‘咯咯’地低笑起来,丹蔻的手指抽出来,抚摸上他干裂僵青的半面。 柔声道,“瞧瞧你,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便是不心疼,我却要难过的……” 话没说完。 忽然被空心一把掐 住脖子,直接给丢了出去! “砰!” 她狠狠地摔在地上。 震得地上的佛珠颗颗乱动! 见他转身要走! 忽然开口,“小和尚!你去哪儿?!莫不是想去吃了你那小道士?!” 空心并不理她,自顾往前。 锦奴声音陡厉,“可最近那小道士心印发作,你若强行取其心力,当心反噬!你忘记上回差点叫他脱控反杀的事了?” 空心脚下一顿。 锦奴得逞,厉色转为媚笑,“白云山神花藤被毁,你这一半的功力算是彻底恢复无望。靠这么个没法收服的臭小子有什么用?还不如……好好地用了我这身子。” 她站了起来,伸手,解开了衣裳的系带。 纱织的衣料坠落在地。 她周身的血痕在空心的注视下,一点点地收缩,恢复如初。 光着脚,朝空心走去。 一边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我此番也并非初回。你忘记了,当年你对我可是……” “住口!” 素来悲喜无表的空心,忽而露出一瞬狰狞。 可下一刻,那半面僵青鬼半面圣洁僧的面容,又奇异地恢复成了个高雅无双的悲悯之貌! 他看着面前的锦奴,忽然伸手,将她按在了地上。 片刻后。 闭目。 面无表情地张口,一下,咬在了她的脖颈上! 锦奴躺在冰凉的莲花青石砖地面上。 看着殿内目露悲貌悯怀万生的佛像,无声地笑开。 …… “嘎吱。” 宝相楼内。 站在窗边的云皓猛地回头,就见被推开的房门前,站着一个戴着兜帽的宫娥,正要走进门内,却猛地瞧见站在窗边的他,似是吓了一跳,就站在了门口。 云皓扫了眼被打开的门锁——那次的无故失踪终是叫空心起了疑。便借故要他休养将他锁在了宝相楼内。 半个多月来,除了偶尔想法子遁入的空虚子和送饭食的飞云宫小僧,这还是第一次,房门被打开。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那边的宫娥。 宫娥也似乎缓了过来,朝后看了眼,走进来,将门推上,摘下头上的兜帽。 娇柔轻唤,“大先生,您大安了?” ——杨道真! 云皓当即眉头一蹙,手中暗掐出一个手诀,往窗边快速贴了一张符篆,然后才开口道,“如此夜深,娘娘到此实为不妥,还请娘娘移驾回宫。” 杨道真似乎受了伤,将手里的灯笼放在旁边。 柔柔的灯光照亮了她玲珑精致的身段,还有那张盈盈坠坠惹人怜爱的脸 。 她哀婉地看向云皓,轻声道,“听闻大先生连日抱恙,体弱甚至不能行。我实在……心下担忧,恐大先生是因为往年相救时受伤所致的病根所致,故而深夜冒昧前来,只为亲眼瞧一瞧大先生是否安好。” 说着,几乎眼泪便要浮落下来,“还请大先生体谅我心之担忧,容我近身瞧一眼。” 云皓皱眉,朝窗下瞥了眼——符篆微光一闪,湮于暗处。 他收回视线,再次冷冰冰地说道,“贫道无碍,劳娘娘挂心。请娘娘回。” 杨道真低头擦了擦泪,帕子遮住的瞬间,不由蹙了下眉。 ——圣僧的意思很明显了。 今夜是特意为她收服云皓制造的机会,若是把握不住,只怕之后那和尚还有得纠缠。 又用帕子点了点眼角。 再次抬起头来,轻声道,“我知晓大先生端方,恐深夜男女私会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大先生尽可放心,今夜……不会有人来搅扰大先生清静的。” 云皓便是再通透,也被这女子如此直白的言语给说得面上窘迫! 看她又往前来! 当即后退,微动了怒气道,“娘娘既知男女有嫌,便该避忌才是!您身为五皇子之母,当今天子之后宫,天下多 少人之率,更该知自己的本分与责任才是!” 这已是云皓所能议论他人的极限! 站在道德或者标榜的角度去论道他人,本就不是他会做的! 说完,他的眉头又皱了皱! 然而,杨道真却似是下了决心一般地撕破了脸皮,再次往前,泣声道,“大先生!您难道就真不知晓小女的心思么?您这是嫌我嫁为人妇身为人母了?如此这般,小女便没有能钦慕您的心意了?” 她说着,忽而急急上前数步,几乎就要靠近云皓身边,却又猛地顿住。 身上浓郁的香气一下扑了过来,逼得云皓再次后退! 又听她说:“大先生,小女不奢求您施舍多少的怜爱。只这一晚!就一晚,便让小女死了心,从此以后,再不纠缠大先生。可好?” 她说着,竟要伸手去脱自己的衣服! 云皓眼瞳一震! 显然是被吓到了! 急忙转身! 却是头上一晕! 猛地反应过来——这香有问题! 当即按住身边条桌,心中急念清心咒! 可那香却不知是何物所制,竟让他一瞬头晕眼花! 杨道真一看他身体微晃,便立时明白过来。 上来就要牵他的手,一边轻声道,“就这一夜,大先生……” 第四百七十一章 欺之以方 眼看手便要碰上云皓的手。 云皓转身便要跳窗! 忽听。 “哐啷!” 一声。 半扇窗户一下被踢开! 白面狐狸眼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一下蹦了进来。 飞起过去,一掌劈在了错愕瞪眼的杨道真脖子上! 杨道真一下软倒下去! 云皓猛地回头,“住手!” 空虚子另一边抬起的手上,森光一闪! 果然,一柄短刀眼看就要刺下! 云皓一口咬破舌尖,强逼自己清醒过来,两步过去,一把夺了她手里的刀。 怒斥,“你是不是疯了!” 空虚子一张脸阴森扭曲,伸手又去掐杨道真的脖子! 却被云皓再次推开! 她根本不管,身子一扭,再次作势要踩死地上的杨道真! 被云皓扯着胳膊一把拽到一边! 这一回,云皓没松手。 空虚子却疯了一般地要朝杨道真扑去! 嘶哑如老鸦的声音尖利森森,“我杀了这个贱人!放手!我要杀了她!” “哐!” 云皓竟被她一下推开,重重撞到了身后空的高几上! 刚要扑过去的空虚子猛地顿住,立刻回头,就发现了云皓不对。 当即狐眼一狞,“你怎么了!” 云皓扫了地上的杨道真一眼,哑着嗓子道,“她那香有问题……” 空虚子登时反应过来, 转身又要去杀人! 却听云皓道,“她要是死在我这里,你觉得空心会放过我?” 空虚子顿时僵住! 云皓扫了她一眼,又道,“先把人弄出去。” 空虚子咬牙切齿,恨恨地看了眼地上的杨道真,一把将人提起,丢出了门外。 “哐!” 狠狠地关上了房门,然后,扭头看靠在高几边微微喘气的云皓。 冷森森地嘲弄,“你君子端方,那贱人便欺之以方!都这个时候了,还由着她耍这种下流的手段,我瞧着你该不会是对她有几分意思吧?” “住口。” 云皓低斥,再念清心咒。 空虚子冷眼瞧着他,忽而道,“方才飞云宫内外禁制全起,整个宫内外全被封制,任何窥探不得入。” 他微微一顿,声音嘶哑诡异,“老和尚不对劲。” 云皓清心咒未断,却皱眉抬起了头。 空虚子一双狐狸眼觑着他,再次说道,“今日宫内发生了两件事。” “未央宫的徐嫔触怒龙颜,宫内掌事的奴才全都被御察院带走了。” 说完,见云皓再次低下头去,空虚子的脸上又扭曲了几分,接着说:“慈心堂被封,文太妃不知所踪。” 云皓依旧没有抬眼,似乎在专心念静心咒。 空虚子沉着脸,道,“你不觉得飞云 宫今夜骤然起禁制封宫,跟这两桩事有关?” 说完,便见云皓手腕一抬,手心朝前一按。 慢慢地,呼出一口浊气。 然后才开口,却满是警告,“越是这个时候,你最好越安分些。” 空虚子森白不似人的白面皮怪异地狞动了一番,看向云皓,“你担心我?” 云皓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转过头去,冷漠道,“空心没那么好糊弄,我不管你到底什么目的。但是你若是再敢肆意妄为,他的手段,你比我清楚。” 空虚子似是想到什么,狐狸眼弯得几乎成了一条缝。 却忽而又笑了起来,“是啊!这老东西一定是有什么秘密要藏,不然不可能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今晚绝对是个机会,我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了!” 说完,再次蹦上了窗台,刚要离去时,忽而又伸手点了点外头,“这贱人,我就顺手帮大先生处理了。” 云皓眉头一皱,拉开门,外面却已不见了空虚子和杨道真的身影。 远处,有个黑影,快速从琼楼金顶间蹿过。 他收回视线,重新关上了门,来到窗边,将符篆揭下。 “唉!” 一道压着嗓子又故意伸劲的声音传出。 窗台边的矮几下方,钻出个小道童来,一边捶着胳膊,一边揶 揄轻笑,“差点就瞧见先生的好戏了呢!” 云皓摇了摇头,道,“飞云宫内曾有妖气传出?” 小童点头,“不错,半个时辰前,飞云宫内忽起咒声,宫内常年燃烧的香火曾一瞬熄灭,之后,妖气骤现,紧跟着宫内外禁制全起,飞云宫从内到外全被封禁,到现在尚未解封。” 云皓俊目微沉,站在窗边,朝不远处高高耸立的飞云宫望去。 暗沉的夜幕下,那宛若仙殿的宫室,似一只巨兽,盘旋在皇城上方。 他忽而问:“他的那两个从不离身的小僧何在?” 小道童道,“不见身影。” 云皓拧眉,片刻后,低低自语,“咒声,烛火灭,妖气,禁制……”看向小道童,“若是我没料错,空心当是……受了伤。” 小道童微惊,“那老妖怪还会受伤?什么人啊,这样厉害的本事?我可要去好好地磕个头才是。” 云皓原本思虑万千的心思倏地被他逗笑了,再次摇头,看向窗外,道,“若他当真受了伤,倒确实是个好机会。” 小道童立时道,“先生要如何做?弟子去传话。” 云皓略一思忖后,低声道,“上回强逼落落‘退’,她只怕心里已起了疑。这丫头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心里其实什么都想得多 ……” 小道童静静地看着他。 忽见他转身,从床头的矮柜里翻出一个木盒,从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符鸟,托在手心静静地看了会儿后,剑指并拢,在那符鸟上一点! 原本死物的符鸟忽而翅膀一振,竟从云皓的手心里飞了起来! 云皓抬目,剑指再次一转,凌空画了个弧形,红色残影一闪,顷刻便隐没入符鸟的身体内。 符鸟朱砂点做的眼珠子内,红芒一闪! 鸟喙中,轻啼越起! 小道童下意识朝云皓的脸上去看。 发现,卍字印没出现! 心下一喜。 又侧耳,静听飞云宫方向。 无声无息! 小小的脸庞上顿时露出极大的喜悦! 转回头,便见云皓走回来,将那栩栩如生的符鸟放在了他的手里。 道,“交到三皇子手里。” 小道童意外,抬头看他,“三皇子?” 云皓颔首,“只需交给他,他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小道童看了看手里的符鸟,不缺地又问了一遍:“真的是交给三皇子?不是给那位女道先生么?” 云皓轻笑,摸了摸他的头,“去吧!” 小道童撇撇嘴,应下,往后退了一步,竟就这样,消失在了窗边的矮几阴影里。 云皓抬头,重新看向飞云宫,许久,都没有再动。 …… 第四百七十二章 落落,取阳气! “嗒嗒嗒嗒嗒。” 马车穿过太平坊与兴禄坊,眼看前面便要到朱雀大街。 封宬又摸了摸云落落的脸,触手生温,心下稍安。 转脸朝马车微敞的车窗外看去。 初夏的夜风尚存春凉,一丝丝地透进来。 封宬将云落落往怀里护了些,伸手,刚要去关窗。 忽而,一阵甜腥再次涌到吼间,他没忍住,当即低咳一声,又立时咬住牙关,转过头,再次急促地咳了好几下。 强屏了一口气,正试图将这一阵气逆给压下去。 忽而,眼前骤然一黑! “噗!” 一点幽光倏而如幽火在视野里募地绽开。 封宬眉头一蹙,不等分辨出那是什么。 一双眼,从那豆火之后募地出现! 封宬心下顿时一提! 紧接着就听到一阵‘嗡嗡’的低鸣声。 似万千人语,似无数鬼哭。 似道人降服妖鬼的咒喝。又似僧人虔敬神佛的经念。 一瞬轰入脑海,震得封宬登时头晕耳鸣! 接着就听到一声悲愤欲绝的哭叫声! “师父!为何!这是为何啊!” 没有人回答! 他的眼前陡然出现了白茫茫一片雪原,有什么人在他视线的角度在拼命地跑着。 喘息声,惊惧感,手脚的冰凉,漫天的霜 雪,都仿佛亲临! “砰!” ‘他’一下摔倒在地,想爬起来,却浑身无力! 只能努力抬头! 就见。 茫茫雪海的前方,尽是一片血色蘼荼! 喷溅的鲜血,将这雪的世界染成了两半! 此处,无垢纯白。彼处,阿鼻地狱! 都是死人!都是死人! 鲜血还在不停地扩散!蔓延!几乎就要将‘他’完全覆盖! 封宬的心底忽然浮起巨大的恐慌来! 仿佛一只凶残的古兽朝他张开了血口,只要被吞下,他就会彻底沦为这血兽的俘虏…… 怀中。 原本深睡的云落落,忽而睁眼! 剑指冰冷,势如闪电地一下按在了封宬的眉心上! 同时低喝。 “三郎!醒来!” 然而,封宬却依旧双目空白地朝前方看去。 云落落霍地坐起身来,剑指微抬,迅速画了个星阵,再次要朝封宬印堂处按下时。 忽而!左手手肘传来撕裂剧痛! 她猛地低哼一声,当即蜷起半边身体,一下掀开左边小臂! 那原本隐匿肌肤下的图腾,竟瞬间爆起,整条手臂迅速被图腾内蔓延的紫黑符文给扭曲得血脉暴突! 她吃痛得整个后背都弓了起来,剑指在那图腾上仓促一划,又要去按封宬的眉心 。 可是指尖刚刚对上,那图腾再居然次翻腾而起!爆发了从未有过的疼痛! 云落落顿时痛得一头栽倒在封宬的怀里!浑身颤抖着死死抓住手肘,小脸煞白!不住吸气! 她咬住舌尖,刚要狠狠咬破时! 突然,下巴被抬起。 不等她反应过来,一张唇,便压了下来。 她微微一怔,抬眼,就见封宬闭着眼,低下了头,吻住了她。 在她看过去时,似有所察地低声道。 “落落,取阳气。” 云落落没动,封宬却不容她拒绝地再次伸手,一把将她揽起,按在了怀里。 以唇贴唇的姿势,蛊惑般轻语。 “听话,落落。” 云落落一顿,终是松开咬紧舌尖的牙关,一手,按在了他的心口处。 张口,咬住了封宬的唇! “啪!” 赶车的赵五扬了下鞭子,侧眸朝车门处看了眼。 心下嘀咕——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嗒嗒嗒嗒嗒。” 马儿甩了甩尾巴,拉着马车,过了正对皇城的朱雀大街。 车内。 云落落摊开的手肘内侧,紫黑狞诡的图腾慢慢地平复下去,再次如凶兽般蛰伏回了肌肤内。 仅余残存的血色,还在昭示着方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然而, 唇尖相贴的二人却都没有后退。 云落落松开牙关,睁开了眼,发现,封宬还闭着目,便没有动。 不知为何没有睁眼的封宬,也就这么贴着云落落,也没有离开唇。 车内烛火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晃动。 清穆又幽雅的香味轻慢又亲密地彼此纠缠。 “咔嚓。” 忽而,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在这针落可闻的车厢内清晰响起。 封宬的睫毛一颤。 唇被松开。 他慢慢掀开眼帘,便见云落落正低头,去拉他的手腕。 不等触碰上。 “啪。” 一个物事,从封宬的袖子里掉落下来。 封宬正要去看,云落落已经俯身,将那物事捡了起来。 烛火之下,红光一闪。 竟是云落落赠与封宬的那颗玛瑙手钏。 然而,那颗圆润漂亮的玛瑙珠子,此时已断裂成两半,露出了残碎的内里。 封宬下意识盖住了藏在袖子里的手腕。 云落落却忽然伸手过来,直接拉住他的袖子,根本不容封宬躲闪地推到了手腕的上方。 然后,强行掰开了他的手腕。 果然,一大片烫红。 “落落,我……” “此手钏有护身效力。”云落落却先开口,打断了封宬的话,一边转脸从身侧的布兜里 翻出那瓶眼熟的药膏,一边说道,“可护佩戴之人不受妖魔侵袭,不受鬼祟蛊惑。” 她挖出一点药膏,往那烫红处抹去,“可,此手钏却有个限制。寻常可护身,若为心智不够坚定之人,便是随身佩戴了,也至多只可有个护身保平安的功效。唯有心智强大且坚韧之人,才会在遭遇鬼魅行祟之时,激发出手钏内最大程度的护身效力。” 她将药膏一点点揉开,淡雅的草木香气顷刻扑开。 “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承受住手钏在咒力激发时所带来的反噬之痛。” 她抬起手指,朝封宬的手腕上轻轻吹了吹,然后,抬起头,看着他,轻眨了下眼,“珠子都崩裂了,方才定然痛得厉害吧?” 轻轻浅浅的语气,像一抹清泉,注入了封宬心脉之内犹在燃烧的灼痛。 方才那一瞬间,他不知被何种怪异带入了一个诡森的雪原中,见那漫天血色朝他铺天盖地涌来时,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被彻底吞噬堕入无间血窟之中时。 忽而听到了云落落的声音——三郎! 同时,手腕上猛地传来巨大的灼痛感! 他猛地从那莫名的恐惧与惊慌感中抽离出来,却发现逃脱不了眼前铺天盖地的血色! 第四百七十三章 魔魇 于是,他转过头,拼命地跑! 手腕上似是着了火,将他整个手臂都燃烧起来! 他被烧得几乎就要跪倒在雪色与血色里。 却再次听到了云落落隐忍的呼吸声! ——落落怎么了?!落落是不是又痛了?! 落落!落落! “轰!” 巨大的火焰,瞬间将他整个人全都点燃! 连灵魂都在瞬间堕入幽冥真火的炼烧之中,血肉之躯几乎要化为灰烬! 他痛得想要嘶吼出声! 眼前的血与雪,却骤然消失! 一低头,便看到了倒在怀里的云落落!还有那露出的手臂上,狰狞可怖的图腾! 当即连那刻在骨血里的痛楚都顾不上便立即抬起她的脸,径直地吻了下去! 那一刻,他很想去看一看他的女郎,想看一眼,好能平复下去那一瞬可怖的疼痛。 可他又不敢让云落落知晓他方才所经历的是什么。 那样阴暗的血,覆盖了洁白的雪…… 一如他一直以来的恐惧——满手血腥的他,从天上强行摘下了这朵云,用他的血色,自私而无耻地沾染了她…… 晃神间,忽而听到云落落这句轻柔温和的问,他张了张口,勉强露出一个笑意来。 道,“弄坏了落落的珠子,是 三郎的不是。” 答非所问。 云落落安静地看着他,过了会儿,将药膏收起来,问:“三郎方才,瞧见了什么?” 封宬一顿,略一迟疑后,摇头,“太过混乱,仿佛瞧见了什么不太好的情状。叫落落担心了。” 云落落收紧布兜,顿了下,又抬头,看向封宬。 片刻后,静然开口,“三郎,你方才,是被魔魇了。” “魔魇?” “嗯。” 云落落捏着那碎掉的玛瑙珠子,道,“此珠有咒力加持,不会这么轻易断裂。三郎,先前在那个小黑屋里头,你可还有见到什么不对的情状么?” 封宬仔细想了想,刚要摇头,忽而想起在本能地挡住云落落时,手臂被什么东西击中瞬间发麻的那一刻,陡然看见的那双眼! 他蹙了蹙眉,道,“仿佛瞧见一双眼,但是就那么一瞬间。”忽而又看向云落落,“对了,那时候也有裂声。” 只是后来云落落的状态很不多,他无暇顾及,此时才骤然响起那一刻的诡异。 云落落点点头,转了转手里的裂珠,道,“观主说过,法咒对战时,真强大者,可以言咒如魂,可随心意而动。若正面冲撞时,无真言守护者,神魂被对方 神魂所伤者,不胜枚举。” 封宬一怔,忽而意识到什么,看向云落落,“落落是说?” 云落落看着手中的珠子,语气依旧浅淡平和,“小黑屋中,珠子替三郎挡下了言咒的冲击,若是我不曾料错,对方的神魂,有一缕落在了三郎的识海里。” “!” 封宬眼眶微瞪! 却同时反应过来——方才恍惚中所见,莫非不是自己心中误念?! 当即开口,“落落,我方才瞧见了很多的……”顿了下,“死者。在一片茫茫雪原上。还有不知是佛教还是玄门的咒声,但是不曾看见这些人。对了。” 他又再次看向云落落,“有个小孩子在问师父,为何。听着……嗯,十分痛苦。我……” 没说完,忽而对上对面云落落抬起来的眼睛。 安然淡宁,仿佛早已知晓。 封宬一顿! 猛地想起方才自己心有别意的遮掩,顿时喃口,嘴唇微张,话却没法继续说下去了。 直到车外又传来一声催马的声音。 他才惶惶开口,“落落,我方才,是藏了别的心思,才那样瞒你。”说着,看了眼云落落,又没底气地挪开,不知看向何处,喃喃小声,“是……三郎之过。你要不…… 也罚我吧!” 云落落却没说话,封宬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她捏在指尖的玛瑙珠子被她轻轻地转动了两下。 崎岖的破面,在微光的映照下,闪过一丝迷离的光泽。 他又小小地转过脸一点。 却见,云落落正偏头,看向窗外。 神情虽依旧如先前静谧安宁,可封宬的心头,却一瞬间仿佛被小小的刺给狠狠地扎了一下! 他立即抬手,想去拉云落落的手,却到底又不敢,顿了顿,最终只拉住了云落落的袖子,小小地,小小地,拽了一下。 在云落落转过头来时。 隐忍娇意地轻声问:“落落,你……气恼三郎了么?” 云落落眨了下眼,还是没说话。 封宬这下彻底慌了,也不敢娇柔捏造扮可怜了,赶紧地往她跟前又凑了凑,几乎是焦急地匆匆说道。 “我真的知道错了!落落!你别生气!好不好?你罚我!打我!嗯,要不咬我出气也行。行么?落落,落落,落落……” 门外,赵五无语地望了望漆黑的天。 掏出两团棉花絮塞住耳朵。 门内。 云落落被封宬握着肩膀晃得头有点晕。 她将破裂的玛瑙放在一边,转过手,按下封宬的手腕,抬目,认真地 看他。 “三郎。” “嗯,嗯,你说。” “我并未气恼。” “……” 封宬一时梗住。 若是落落这般隐瞒他,他便是舍不得气恼,心里也定然是要有好一番的酸涩闷苦的。 不止他,就是旁人,被珍重之人这样刻意地疏远,心里头也定然会有几分情绪波动的吧? 为何,落落会一点不满也无呢? 封宬静默下来。 就听云落落说:“我只是不懂,三郎。” 封宬再次看她。 却在这次,看到了那张淡如云月的双眸中,看到了一丝烛火微光的波动。 她就这么与他对视着。 平平静静地问:“为何要瞒我?” 封宬那难以启齿的贪恋,在这样平和的注视中,忽而就没有了他以为的那样龃龉与不堪。 他看着云落落眼睛里微闪的烛火,片刻后,缓缓开口。 “落落。” “你是天上的云。” 云落落的睫毛轻轻一动,在她皎谧的眼睛底下,映出一片虚渺的淡影。 封宬看着她,那些压抑在内心长久的沉闷与苦楚,就这么轻易地找到了出口。 他专注而虔诚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 “便是化作万千雨珠坠落凡间,也该去的是山川百河,锦绣美处。可我……” 第四百七十四章 是我之过,落落 “可我,不过云云蝼蚁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砾,在不见天光处生,在阴暗龌龊里长,满身的糟污与不堪。” “却妄想,将你这本该被泽苍生的云,给拢到自己跟前,自私地将你困住,甚至无耻地想要将你据为己有。” 对面的这双眼这样干净,这样美好。 封宬忽而不敢看。 可他逼着自己,努力地去仰望她,去追逐她。 “我心之欲壑,实难对你所向。方才被魇住的那一瞬,我以为自己瞧见了心中之贪婪,所以,不敢叫你发现。” “是因我生了惧意。” “我怕你知晓了我的自私,便会远离我,生疏我,再不看我。” “所以,我才瞒了你。” 他终是将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苦处难言诉诸言语,告诉了他的女郎。 如今,如何抉择,便只看她。 他依旧没有如先前那般不敢面对地转开目光,依旧注视着云落落。 按住一颗已坠回冰湖里的心,缓声道。 “是我之过,落落。” 云落落看着封宬,忽而想到了观主从前念的话本子里提过的话——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那时,她问观主。 ——爱为何?忧为何?怖,又为何? 观主笑着摸她的头 ,被酒意沁过的嗓子微哑地说:“便如见花月不能忘,不敢望。见朝露不能久,不敢救。见心悦者不能悦,不能乐。” 太晦涩了。 她不懂。 可这时,看着面前的封宬,她却仿佛懂了一些。 于是她问。 “三郎。” 封宬眼底一颤,似是等到了宣判,蜷起了手指。 “你是怕我知晓了你的念想,会疏远你冷落你甚至不再理会你,是么?” 封宬顿了顿,点头。 就听云落落说:“我不会的,三郎。”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 却如列缺,直从封宬的脚底猛地蹿入天灵! 他浑身酥麻,被这一句话给震得神魂皆荡!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声音。 云落落已伸过手,再次拉住了他的指尖,认认真真地看过来。 道,“我牵你因果,结你因缘,便已接受了你的一切。” “你坚强隐忍也好,你自私贪婪也罢,便是想独占我想囚禁我甚至对我动了杀意都不要紧。” 封宬瞳孔一缩,当即开口,“不!落落!我绝无……” 却看对面云落落弯唇,低笑出了声! “呵。” “!!” 这是落落第一次笑出声了! 封宬呆滞了! 天籁二字,当真叫他今儿个是真真明白了! 落落的笑声! 居然是这个样子的! 那是晨曦里第一滴坠落的晨露,那是早春里初次绽开的花语,那是在人心头里骤然迸开极致欣悦的喜意! 封宬怔怔地看着面前浅笑着的女孩儿。 又听她说:“我知晓。我逗你的。” “??” “!!” ——这是他的落落么? ——他的落落,怎么还会有这样、这样、这样可爱的一面啊!! 万千话语骤然冲到嗓子里! 封宬刚要开口。 对面,云落落再次抬起笑眼朝他看来,“三郎,我不会疏远你。所以,今后,莫要瞒我。” 分明是笑眼浅弯的。 可封宬却仿佛瞧见了那笑颜之后宁然的冷冽! 他被这样的云落落给弄懵了。 竟再次说不出话来。 然后。 就见云落落并拢剑指,点向他的额间。 轻声说:“闭眼,三郎。” 封宬根本没有反抗地闭上眼。 然后听到云落落说。 “我要助三郎揪出落在三郎识海里的那缕魔意神魂。会有些痛,三郎,且忍一忍。” 封宬握住云落落的一侧衣角。 “嗯。” 下一瞬。 那血色漫天的雪原,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的周身,火烧的灼热顷刻遍布全身! 焚毁血肉的疼痛倏然席卷了他! 他难忍地骤然攥紧拳 头! 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三郎,抬头。” 然后,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抱住了他。 分明玛瑙手钏已断,可焚烧的灼痛还在丝丝刻刻地摧毁他的血脉骨髓。 便是那拥抱也不能减轻分毫。 云落落的声音,在他耳后轻轻地响起。 “这是你强大的心智在对抗此神魂中的魔意产生的痛苦。你越是坚定,痛楚就会越深。我无法为你祛除这痛意。三郎,只能靠你自己。” 他抬起头,感受到来自背后温柔的拥抱,却不见人。 然后又听到了云落落说。 “三郎,去找。找你所见之不妥处。” “别怕,三郎,我陪着你。” 他终是抬起头。 再次看到了雪原的前方,那浮尸遍野的无间处。 血色再次蔓延过来。 这一回,他却没有退。 而是一步一步,踩入深厚的积雪里,往前,再往前! 火意将他烧得四肢麻木,他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前方。 眼看那血色再次铺展到脚下。 他的心底,巨大的惧意倏地覆盖而来! 可这一回,他却没有回头去逃,去躲闪。 看着那几乎将他吞噬殆尽引他堕魔的血海,忽而心有所动!猛地抬腿,狠狠一脚,踩了下去! “师父!” 先前 那一声童子脆响陡然浮现! 封宬猛地抬头! 就见雪原犹在,血与死尸却都不见。 无边无际的白银前方,有一个身穿白衣的身影,几乎与这天色同一的白融为一体! 他一直往前走,不曾回头。 “师父!为何啊!” 童声尖利长唤! 封宬赫然发现,这声音,仿佛是从自己身后传出的! 刚要回头!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他身侧冲了出去。 追着那白色的身影一直跑过去,却一头栽进雪里。 他挣扎着抬起头,再次唤,“师父!为何要抛下苍生自私离去!您不是说,佛怜苍灵,慈悲众生么!师父!师父!” 佛? 封宬心下一动。 然而,下一刻,那焚烧的痛楚几乎要让他顷刻化为灰烬! 他猛地咬紧牙关! 就听耳旁的云落落说:“三郎,醒来。” 然而,封宬却没动,他盯着前方。 就听那白衣人的声音传来。 “苍生不值得……” 风雪骤起,将那白衣人倏然覆盖! “师父!!” 童子凄厉尖叫。 封宬一瞬如坠火山熔浆之中! 痛得他闷哼出声! 耳边,云落落的声音再次响起。 “三郎,醒来!” 封宬一伸手,朝那小童抓去! “扑!” 马车内的烛火倏然熄灭! 第四百七十五章 因果到 飞云宫内。 空心陡然抬头! 血水顺着嘴角流下!将他一张俊美圣洁的脸染映得妖邪诡异! “怎么了?” 躺在地上的锦奴伸手,要去抹掉他嘴角的血。 他忽而弓起后背,像是承受了巨大痛苦地骤起眉头! 锦奴一惊,刚要起身,却被他一掌推出! 一下撞在莲花台上,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可锦奴都顾不上,焦急地刚要扑回来! 就见。 森暗无光的大殿内,空心的背后浮起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黑影,扭曲着扩大,最终几乎覆盖了整座大殿! 然而。 在某一边缘处,却霍然少了一小块! 锦奴大惊! 猛地扑过去,急问:“怎会少了?怎么回事?小和尚?小和尚?!” 下一刻,黑影倏然在大殿内烟消! 一瞬间,仿佛有万千鬼哭穿堂而过。 转而,又归于死寂! 漆黑的平静里,空旷的佛堂阴森而诡冷。 空心抬目,再次恢复成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圣僧之肃穆庄严。 他看向莲花座上的慈悲观音。 低低念了句,“阿弥陀佛。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因果终到。” …… 马车内。 烛火瞬息,封宬的眼前倏然漆黑一片,一时,竟分辨不出到底是还在魔 魇处,还是回到了现实里。 直到,感受了手里紧攥的衣角。 “做得很好,三郎。” 云落落轻轻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 紧跟着,京都夜下,来自平康坊的欢歌笑语全都悉悉传来。 封宬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借着平康坊亮如白昼的灯光,看到车厢里,云落落模糊的身影,一手拢着一汪水,在他另一边攥紧的手指中一撒,并拢的剑指同时一点。 “千邪万秽。逐水而清。” “急急如律令!净!” 一缕黑烟,倏然化在了他手背上覆盖的水珠里,透澈的水倏然凝黑,随着剑指的离去,最终化作淡淡的黑雾,散逸消失! 随即,那股剧烈的疼痛也如潮汐紧随黑色水汽的消失而褪去! 封宬感受着血脉里犹自发烫的灼烧,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落落,方才那小童,恐是……” 没说完,怀里一重。 他惊了一跳,忙低头看去! 居然看见云落落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匆忙将人抱起来,连声问:“落落!怎么了?” 云落落闭着眼,缓了缓,软声道,“困。” 封宬手臂一颤,还没言语,就听到怀里传来的平稳呼吸声。 他垂眸,心下发软。 良久,轻轻点头,“睡吧,落落。” … … 一个时辰后。 “殿下。” 赵五靠在车门边,驱车出了平康坊,回头看了眼车内,低声问:“殿下,现在是去御察院还是入宫?” 封宬正闭目靠在侧壁上,闻言,掀开眼帘。 脑中一瞬闪过那童子趴在雪地里尖利呼喊的模样。 片刻后,垂眸看向摊开手心,想起方才触碰那童子时顷刻覆盖而来的汹涌恨意与悲痛。 皱了皱眉,抬眸,“回宫。” “是。”赵五一拉马缰,有些疑惑,“云先生今日瞧着甚是疲累,殿下为何陪一陪云先生?” 封宬想起方才将人小心地放在床榻上,目中的那张雪白的小脸。 没说话。 手腕的灼痛犹在。 他握了握手指,过了会儿,问道,“飞云宫那位圣僧,我记得是三年前入的宫?” 赵五点头,“是,三年前秋猎,皇上遇袭,是这位圣僧救的驾。”他挥动了下马鞭,“不过,当时还有个传闻,是说皇上乃是误入异界,差点让妖魔所伤。幸而这位圣僧从天而降,驱逐妖魔,救下了皇上。” 封宬的食指在膝盖上敲了敲,眼底浮起一丝深意。 正要说话。 忽听一声鸟啼。 赵五一愣,下意识抬头,“这时候哪儿来的鸟?” 便看一只黄不黄红不红眼珠 子泛着红光有点吓人的野雀子扑棱着翅膀,越过马车头,径直落在了车辕上。 他下意识挥手要赶。 那小雀儿却像通人性一般,扑棱着竟直接蹦进车厢里了! 赵五嘴角抽了抽,还要去捉。 忽听封宬道,“慢着。” 他愣了下,抬头,就见封宬朝那小雀子伸出了手。 而那小雀子居然真的一扑棱,蹦到了封宬的手指上。 “……” 赵五抬头。 封宬看着那雀子的眼珠子,想起了多日前曾自半空降落的那只符鸟,顿了顿,道,“仔细驾车。” 赵五倏地明白过来! 神色一凛,坐了回去! 原本懒散的眼神陡然凌厉,挥了下马鞭,状似不经意实则快速地观察了下四周! 然而,街道之内除去巡逻的守城军,以及远处的梆子声,悄无声息。 他皱了皱眉,绷紧后背。 马车内。 封宬抬着手臂将小雀子端到近前。 便看到这雀子当真如活物一般,栩栩如生,甚至连动作都灵动似活物!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会。 忽而伸手,在鸟的眼珠子底下不算温柔地一戳! “三殿下。” 雀子忽而开口,传出一声似笑非笑,“您倒是不客气。” 封宬眉头一挑,不过顿了一息,唇角勾起,“大师兄?” 小雀子似乎被他这个称呼给吓着了。 沉默了数息后,道:“我时间不多,三殿下,见个面……” 话没说完。 符鸟的眼珠子倏然寂灭! 原本还活蹦乱跳的小雀子,顷刻倒塌在封宬的手心里,化作一张平平无奇的符篆,在封宬看过去的时候,那符篆上的朱砂符文如燃烧一般,呈火光消散,不过须臾,符篆最终成了一张空白的符纸。 封宬将那符纸捏起,举在眼前。 车门边的赵五显然也听到了方才的动静,面上惊愕掩都掩不住。 侧过头来,迅速朝周围看了一圈,低声道,“殿下,莫不是……云先生的那位大师……” 封宬朝他扫了眼。 他迅速噤声,再次警惕地朝两旁一扫。 重新开口,“殿下,是否要告知云先生?” 封宬看着手中的符纸,略静默了片刻后,道,“这东西显然是奔我而来的。只怕那位是刻意如此。且缓一缓。” 赵五又挥了下马鞭,再次问:“可他让您见一面?这人在何处,又如何见?属下……要不然去查查?” 封宬却没说话,他捏着符纸,忽而想到了白云山。 凤眸微眯,片刻后,他不知在寻摸什么,将符纸往鼻前一送。 随即,挑起了眉。 ——哦? …… 第四百七十六章 翌日 同一时间,慈宁宫。 荣昌太后散了头发靠在床头懒懒地伸着手,贴身伺候的元姑姑正跪坐在床榻边给她揉着指尖。 床头边,香炉缭绕,熏香绕人。 一个宫娥撩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朝床上的荣昌太后行了一礼,然后凑到云姑姑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元姑姑颔首,那宫娥便退了下去。 元姑姑继续垂头揉手,床上,闭目的荣昌太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叫她进来。” 元姑姑眼睛一抬,笑着应了声,便转身下去了。 不一时。 帘子再次被掀开,一人规规矩矩地走进来,距离床榻十多步远便跪了下去,行大礼,轻声道,“奴婢见过太后娘娘。” 荣昌太后睁开眼,朝底下扫了下,慢吞吞地说道,“嗯,如何了?” 跪着的宫女抬起头来,赫然正是文太妃跟前伺候的风萍! 她依旧压着声音似是怕惊到了太后般低低说道,“皇上亲自带了人,将丰亲王带走了。而太妃……”她顿了下,“交给了御察院。” 荣昌太后眼尾一抬。 过了会儿,点头,“嗯,这回你做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风萍大喜,再次磕头,“多谢太后娘娘救命之恩!奴婢以后一 定为娘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荣昌太后听得笑了,摆了摆手。 风萍立时行礼,恭敬地退下。 刚出了殿门,便掩不住眼底的喜色,转身正要离开时,忽而,一个麻袋从天而降,一下将她兜了进去! “唔唔唔!” 殿内,荣昌太后支着下巴,正在看床头矮几上的香炉出神。 听到脚步声,侧过眼来。 元姑姑再次跪坐在床榻边,替她揉起了腿。 她扫了眼,轻叹,“说起来,文氏那孩子,跟你还是同一年到我跟前伺候的吧?” 元姑姑垂着眉,点头,“是,幸蒙娘娘不弃,允准奴婢在身侧伺候到如今。” 荣昌太后笑了,伸手,拨弄了下那香炉上燃起的烟,无奈道,“那一年,不是你,便是她。谁知造化弄人,她如今竟然胆子大成了这样。”说着,朝元姑姑看,“你说她,到底为何要对宗儿下手?” 元姑姑揉着腿的动作停下来,朝荣昌太后看去,良久,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 荣昌太后眼底的戒备散去,靠回了床头,看着床顶天雨青的纱帐,再次叹了口气。 “皇上竟然将她交给了御察院。” 元姑姑跪在旁边轻声道,“皇上应当也有思量 。” “呵!” 荣昌太后忽而面部微扭地笑了一声,“自然是有思量的。这世上,只有一种办法,才能让秘密真正成为秘密。不是么?” 元姑姑低着头,没出声。 床榻上的荣昌太后也没说话,香烟徐徐升腾。 正当元姑姑以为她都睡了的时候,床上忽而再次传来声响。 “给常王送个信儿。” 元姑姑一顿,随即俯身,“是。” …… “所以,昨夜是因为赵四手里有那颗佛珠,才会差点被那些黑气给压死了?” 翌日,平康坊的朱门小宅内。 赵四蹲在台阶下,抬头‘无辜’地瞅了眼廊檐下端着食盘的赵五,又低头,默默地捏着一柄比他手指宽不了多少的小铲子,小心翼翼地铲着石头缝里的杂草。 一个约莫他半个手掌大小的纸人站在旁边掐着腰,颐指气使地无声指挥他朝哪里铲。 云落落坐在廊檐下,双手捧着个红底金边的漂亮瓷碗,正慢吞吞地喝着里头热乎乎的汤水。 一边点头,“嗯,那魔气乃是……” “文太妃。”坐在另一边的封宬提醒她,递给她一个勺子,温声道,“里头是些上好的滋补气血的药膳,全部都要吃掉。” 云落落昨晚 在马车上再次睡着后,就再也没醒过。 期间赵一几个暗卫影卫不知道转了几波,紫鸢都一直守在门口谁也不让出声。 连小甯偷溜进去都差点被紫鸢放出来的紫鸢花瓣给淹了。 直到今日天光大亮,封宬站在门口问了一声,一直睡着的云落落才终于睁开了眼,总算让提心吊胆了一晚的众人松了一大口气。 如今一群人全待在小院内,反正忙活的不忙活的,都挤在云落落前后,甚至暗七几个还有趴在屋顶上的,吊着横梁上的,全眼巴巴地看云落落吃东西。 小甯坐在云落落的膝头,看这帮男人那老父亲一般的目光就觉得一阵恶寒。 就听云落落说:“嗯,文太妃。那魔气,是由文太妃贪心而起,小四当时拿着的佛珠,是她最深的贪欲。所以,魔气才会压制小四,妄图夺取佛珠。” 小甯扭过头来,就见云落落接过了封宬手里的勺子,低头捞碗里的五红之物,那样子,说有多乖就有多乖。 再看旁边的封宬,眼里的笑和,呃慈爱?几乎都快掉到云落落碗里了! 鬼火忍不住就是狂抖。 搓了搓胳膊,问:“这么说,文太妃是……妖怪?” 却见云落落摇了摇 头,仔细地吞下口中的食物后,才说道,“她并非妖物。” 几人皆是意外。 连封宬都说:“那副模样,我还以为她定是妖物所化。那她不是妖物,怎会变成那般境地?” 云落落捏着勺子,想了想,道,“她寿数未尽,却阳气尽消。血肉之躯强行化物,当是……被人下了邪咒,以心做魔,强行在短时间内被施咒之人,从血肉之躯,逼成了妖魔之类。” 云落落的声音很轻,一如她神情的平静安和。 然而! ——将人逼成妖魔! 这是何种阴毒可怕的咒法! 分明青天白日里,可众人想到昨夜文太妃的情状,皆齐齐打了个寒颤! 赵五咽了口口水。 赵四一铲子铲错了旁边一朵漂亮的小野花,被小纸人扑过来‘狠狠’地打了下手腕。 暗七蹲在屋檐横梁下,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块油纸包着的豌豆黄,放进嘴里嚼了嚼。 封宬问:“还有可将活人生生逼成妖魔的邪咒?” 云落落捧着碗,喝了一口甜滋滋的汤水,正眯眼呢,闻言,先点了下头。 等嘴里的汤水进了肚子,才慢慢开口。 “嗯。观主说过,人心悲切愤恨太深,自成鬼者也有。不过……” 第四百七十七章 我要单独跟你说话 她顿了下,抬头看向院子里飘来飘去的小纸人们,最后视线落在站在花桥上的紫鸢,又收回来,再次说道。 “不过,此等邪咒皆是以人心贪婪为引,欲壑越深,越容易受咒。那个文太妃,想必生前内心有过极其偏执的贪恋,故而才会被逼从血肉至那般境地。” 小甯是没亲眼瞧见文太妃的‘那般境地’是何模样,便扭头去问封宬,“文太妃最后是哪样了?” 封宬也实在无法用言语描述,想了想,道,“尸骨无存。” 小甯歪头,“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分别不?” “……” 赵五忍笑,低头道,“长公主殿下,文太妃最后情状实在太过难堪,此等恶状,实难说清有污长公主殿下尊耳。还请长公主殿下见谅。” 小甯一下舒坦了,满意地横了他一‘眼’,鬼火点了点,“嗯,会说话。有赏!” 她如今还能赏什么?不过就是一句戏言罢了。 赵五却笑着行了一礼,“多谢长公主殿下。” 小甯更高兴了。 又听封宬问:“落落先前说,那佛珠,是文太妃最深的贪欲?” 云落落正将最后一口汤水喝完,鼓着腮帮子嚼动,朝他看过去,点了点头。 封宬 对上那双平静的,又有几分单纯懵懂,干净无双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忽然说不出口来。 心头一阵酥痒奇异地泛开。 放在身侧的手指一动,他忽而站起来,道,“落落,我有话单独与你说。” 赵五几个立时退下。 唯独小甯,还大喇喇地坐在云落落的膝头,抬脸看他,语气有点紧张,“什么重要的事么?是不是发现什么了?麻不麻烦?你别为难小道姑啊!” 封宬一脸严肃地点头,“嗯,十分要紧,还请阿姐暂避。” “?” 小甯还从没被人吩咐‘暂避’过,一时有点不爽,可看着封宬的神色,到底忍住,飘了起来,道,“那行,你们说。你可别又给小道姑说些为难的事啊!她这才长回来一点肉,瞧着昨晚这一下就没了!” 云落落转脸,朝她看了眼。 “咳!” 小甯自觉这婆妈的话有点丢人,清了下嗓子,迅速消失! 封宬一拉云落落的胳膊,将人拉进了屋子里,顺手,关上了房门。 云落落将空了的碗放在桌上,转脸看他:“三郎,你要说什么?” 封宬没说话。 其实,也并非是什么大家不能听的要紧的言语。可就是那一瞬,云落落那 一副小猫儿般乖巧又柔软的神情,让他实在不想让更多的人去瞧见。 他笑了下,拉着云落落在桌边坐下。 想了下,然后道。 “文太妃其状,被灭口已是事实。她杀封宗,也绝非一时念起。我本疑她背后之人是……慈宁宫的那位太后,可昨夜情状,却让我觉得,慈宁宫里头那个,未必就有这个能耐。” 云落落不太懂宫廷里的这些,但是封宬说,她就认真地听着。 封宬看她安静坐在对面瞧着自己的模样,心下又软又酸,原本放在桌边的手伸过去,轻轻地牵住她的两根手指,低着眸再次说道。 “如今文太妃已死,线索便断。对于父……某些人来说,到此为止也许是个最好的程度。” 他说着,唇边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若是从前,我也尽可不必理会。文太妃指使掌事太监杀害封宗,本就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最终都是要死,如昨夜那般死法,也正好省得我手上再多条人命。可如今……” 他抬头,看向云落落,“我却想打破砂锅问到个底。” 他拉着云落落的手指不放,语气依旧温和,眼中却露出冷绝而坚毅的神采。 “文太妃为何杀封宗, 背后之人到底是谁,又怎能以此法逼活人成邪咒。若是置之不理,宫内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毒害,又会做到哪一步?”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眼里从前那些无所在意的冷漠褪去,坚毅的内力,有更深的一层力量浮现出来。 “我想将他们挖出来,全都摧毁。大玥的盛世,不该只是这表面的光鲜,那些腐烂在淤泥里的根,如果不铲出来,彻底毁去。这浮华的四海为歌,终究,会化作一场虚假的海市蜃楼。” 他捏紧了云落落的手指,不知是在说给她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落落,你曾说过,你所见者,魑魅魍魉鬼怪精魅多由人心起。我想,尽我之力,扫干净些你眼中的尘埃与龃龉。让你多瞧瞧,这盛世,这美景,这锦绣山川,何其美哉。” 这并非是封宬的一时心头念起。 早在白云山,在那彼岸的忘川河上,那艘飘荡的乌篷内。 封宬便想过。 他若要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那便势必会将她拖进他身处的这摊泥沼里。 他不想放手,那唯一的办法。 便是,肃清这腐朽的王朝,将这虚假的富丽堂皇给撕烂了,彻底烧干净这藏在光鲜底下的龌龊与糟污。 他没想过将这些肉麻兮兮的话说出来,告诉云落落。 可这一个时刻,在这样一个甚至不见天光的平平无奇的上午,他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告诉她。 对面的云落落还是那样安静从容地看着他。 一时间,心情的激荡过后,难得的羞耻感充斥了三殿下的心头。 他无声地动了动嗓子,转过头,又道,“而且,我觉得,能杀文太妃之人,想必跟逼迫封宗提前尸变的人为同一伙。只有抓住他们,才能找回封安的魂魄,是不是?” 最后的这个理由,确实也是他的用意,可此时说来,却更像是遮掩他的窘迫。 屋外。 趴在房顶上偷听的暗七几个一起捂嘴。 就听底下赵四一声如雷呵斥。 “小混蛋们!你们干嘛呢?是不是要挨板子!” 吓得几个立马蹿起,从房顶火速消失! 屋内。 封宬抬头扫了眼。 就感觉拉着云落落手指的手被一层温暖覆盖。 他低头,就见云落落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道,“昨夜做法那人,我或许有些线索可帮到三郎。” 封宬眼眶微瞪! 前一刻他才说起明知无望,却还是想去查这背后之人,下一刻,云落落居然就能给他线索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佛 封宬抬头。 就见云落落平静地说:“昨夜对方施出的咒法中,有孔雀明王真言,与毗卢遮那佛咒。” “佛咒?”封宬眉头一蹙。 “嗯。” 云落落点头,“此两种咒法,观主说过,是佛家降魔除妖极刚烈之咒。” 佛家降魔咒? 封宬忽而想起前段时间的怀疑。还有昨夜的那一缕带着魔意的神魂。 还有那只符鸟,以及符鸟上显而易见的檀香…… 正思忖间,又听云落落说:“那一次,进京前,三郎坠崖时遭遇的石像上,有与昨夜佛珠上同样的卍字印。” 封宬脸色微变,看向云落落。 云落落已抽回手,打开了腰间的布兜,内里那属于文太妃的走马灯浮现出来。 她将那白光往上一托,白光便浮在了二人眼前。 剑指并拢,朝白光上轻轻点画。 不消须臾,白光便是一闪,内里画面一闪。 一个身穿蜜合色百褶裙的少女,跪在繁复华美的波斯毛毡上。 按在毛毡上的手怯怯地发着抖,带动头上那根唯一精致的钗环也跟着一起抖动起来。 有熟悉的声音自那白光中透出。 “这可怜见的。姓文?那是二叔那边的孩子?多大啦?” 封宬眼神微变——这是,荣昌太后的声音。 是他曾经听过的那般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脑中一瞬又浮起 这个声音曾在那阴森如鬼蜮的冷宫里头,命人剖开他人肚腹时的狠毒冷漠。 一层阴翳骤然浮现眼底。 然而,身旁却跟着传来云落落轻和平宁的话语,“自愿交予的走马灯,可窥其记忆深处最要紧的生平。但是我只抢到了一半,也不知能不能看到些什么。” 那如清露般的声音,一下便将脑海中骤然四起的疯鸷鬼语给覆盖了下去。 封宬朝她看了眼,微笑,“嗯,先瞧瞧看,说不定能有什么线索。” “嗯。” 云落落点头,跟着他一起,朝眼前的白光里瞧。 画面之中,果然露出了荣昌太后年轻时候的脸。 不是如今的常年素服素朴淡容,而是满头珠钗艳丽妆容华贵无双。 懒懒地靠在贵妃榻上,含笑看底下跪着的少女,道,“才十二岁啊?还是个孩子呢!那边也是的,怎么就想起送这么个孩子过来,能成什么事儿?” 跪在地上的少女低着头,抖得更加厉害了。 年轻的荣昌太后又笑了,“抬起头来我瞧瞧?” 少女不敢不从,颤抖着抬起头来,露出文太妃身为少女时,稚嫩的,又鲜活的脸。 封宬一瞬间又想起先前那个总站在荣昌太后身后,木讷地像个影子的人。 “倒是会挑。” 荣昌太后笑得不太一样了,作势要起身,忽而扫到 了贵妃榻边燃着的香炉上。 “哐!” 香炉砸在了地上,香灰顿时洒了一地! 少女吓了一跳,正无措时。 就听荣昌太后说:“以后就在本宫身边伺候吧!今儿个不早了,本宫也乏了。先把这儿收拾干净,再到内殿伺候。” 说完,便由着贴身的宫娥扶着,去了内殿。 少女跪在地上,看着地上滚烫的香灰,还有被烫出了个大洞的毛毡。 伸了几次手。 忽听内殿又一声笑问:“做什么呢?还不进来?” 少女一颤,终是咬牙,一把将香灰捧了起来! 烫得她瞬间就落下泪来! 她哆嗦着,将香灰放回香炉里,松开手时,血泡已起。 她跪坐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那起满血泡的掌心里。 走马灯一闪,白光疏忽摇晃。 画面中,华美的宫室不见。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百花盛开的一片鲜艳花丛。 有笑语叠叠在花丛中穿梭频起。 一个身穿芙蓉色迷离繁花丝锦裙的女子上前,将她手里的一个螺钿盒奉上,笑盈盈地说:“妹妹恭祝姐姐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花想容。寿辰大喜,福禄万全呀!” 这话,怎么听着都不像是恭维的话。 然而,面对那笑意如春周身灿烂如花的年轻妃子,坐在华亭内彼时尚还是贵妃的荣昌太后就显 得已迟暮美色,不再鲜美诱人。 然而,她面上却毫无所动,依旧端庄大方地点头,“妹妹有心。文姑姑。” 看上去已有十五六年纪的文氏,不再有先前的鲜活懵懂,然而一双眼依旧灵动,闻言,上前,恭恭敬敬地接过那精致的螺钿盒。 盒子刚落到她手里。 走马灯倏而一闪。 下一刻。 “哐!” 螺钿盒便自她手中被掀翻在地! 花丛与欢笑皆不见,昏暗的灯火笼着奢靡宫室内无边的森凉与怨恨。 荣昌扑过来,一脚踢走那螺钿盒,尖利地大叫。 “她们得意什么!本宫在她们这个时候比他们更得圣宠!还敢来跟我耀武扬威!啊啊啊啊!” 文氏走出去,又走回来,捧上手里的碗。 “娘娘,圣品到时辰该服用了。” 那碗里,煮的发白的紫河车,腥气四溢。 可荣昌却好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把抢过,几如疯状地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倒! 可是。 倒了一半,却忽然又扑到一边,狼狈地干呕起来! 文氏连忙走过去,轻轻地抚拍她的后背。 就听她似哭似叫地凄笑:“皇上啊!你忌我父亲位高权重,便不许我有孩子!可是,我又有什么错啊!我的宝儿,从肚子里落下来的时候,都已经成形了啊!皇上,你何其残忍啊!!” 文氏轻 声道,“娘娘,孩子还会有的。您节哀。” “有什么孩子!” 荣昌哭着抬头,“皇上都多久没来了?我的孩子在哪儿啊……” 没说完,她的目光忽然落在文氏年轻又漂亮的脸上。 文氏一愣。 忽然被荣昌沾着腥气的手指抬起了下巴。 然后,就见她面含扭曲地笑了起来,“是啊!我不能生,总有能生的,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 凄厉的笑声,像夜鸦,在阴冷的宫室内,不断嘶鸣。 走马灯再次一闪。 断了一半的白光里的画面却频频闪烁,仿佛被撕裂了一般。 倏而,出现了先皇醉酒,被人扶着送进一间宫室内,那精美的床榻上,坐着面无表情的文氏。 倏而,又浮起文氏顶着肚子,跪在地上,朝荣昌磕头,泪流满面。 倏而,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被人牵着,一步步,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倏而,是文氏跪在阴暗的小佛堂内,仰望着佛龛里无悲无喜的神佛,轻声念语。 倏而,她如同当年的荣昌一般,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冰冷漠然地看着底下被生生勒死的宫人。 倏而,她脚下鲜血一片。 倏而,她的眼前,圣洁身影,如佛迹降临。 一直灰白的走马灯,骤然被点亮! 封宬猛地定神!正要仔细分辨那模糊白光中的身影时。 第四百七十九章 天爷啊! 然而这仅在最后一刻露出华美色彩的走马灯却最终烧到了尽头。 疏忽一散,如轻烟,在两人眼前,无声散开! 封宬微皱了皱眉。 就听身旁传来一声不可置信地惊问。 “父皇该不会是……文氏……” 封宬转脸,就见小甯不知何时已飘了进来,正趴在云落落的肩头,鬼火像是被吓到了,直扑棱着! 而云落落正淡然地散开剑指。 封宬没什么神情,却道,“阿姐,文太妃享年三十有六。” 小甯一愣,猛地坐起来,看向封宬,“那她生的那个孩子是谁?!”鬼火再次颤抖起来,“还有父皇,若非皇祖母所出……那……” 她没说下去,封宬也没说话。 短暂的寂静后,小甯猛地说道,“小三子!这事儿,出了这门,就绝对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你明不明白!” 声音是封宬从未听过的严肃。 封宬沉默着,不知在思忖什么。 小甯却急了,扑过去拽他的耳朵,“你听没听到啊!” 封宬无奈,朝她看了眼,“阿姐,我知晓轻重。” 小甯这才稍微放心了点儿,可还是忍不住鬼火澎湃,完全不能接受地直摇头,“这怎么可能呢!父皇到底是……?啊啊啊啊!太吓人了!我好怕啊!小三子!总觉 得天要塌了!” “……” 封宬何尝不震惊,本以为只是在文氏的走马灯中找到关于背后之人的线索,谁知,竟会无意发现这样的秘密来! 文太妃生过一个孩子!但是皇宫里却从未见过此人!太后不能生!那父皇的生母又是谁?! 他朝对面的云落落看。 发现这不经意间已经捅破天的小丫头,还一脸平静地伸手去拿茶壶倒水喝。 那不是故作淡然的遮掩,而是就真的很寻常地、看了一出戏后,随意给自己倒杯水润一润嗓子的从容。 封宬压下心头惊色,道,“从这走马灯内看来,文氏自打进宫后,便不曾出过宫,能接触到的有关佛偈之人也并不多。我心内已有几分猜想,待之后细细查来。” 云落落放了一盏茶在封宬手边,闻言,朝他看,“那是帮到三郎了么?” 封宬一笑,心头的惊愕已散去不少,伸手端了茶,颔首,“嗯,多谢落落。” 小甯扭头看这二人——还相敬如宾呢!啧啧。 正要说话。 云落落忽而又开口,“三郎,手拿来。” 封宬一顿,云落落却已伸出手来,将他的左手拉了过去,然后推开了他的袖子。 小甯干咳了一声,佯装找东西,躲到了屏风后头。 桌边。 云落 落指尖伸出,在他被烫红的那一片看了眼,又打开了那已经被用了不少的药罐子。 小甯从屏风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偷看,一眼瞧到这么无趣的场面,顿时翻了个‘白眼儿’! 鬼火晃晃悠悠地飘回来,坐在桌面上,道,“那文太妃的事儿就这么完了?案情总结你怎么给父皇说的?林贵妃那头能信么?” 前头两句封宬都没应,他正低头认真地看着给她上药的云落落呢,只漫不经心地回了小甯的最后一句问。 “她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滇南将军那边已没了掣肘父皇的理由。” 小甯抱着胳膊点头。 “也是,文太妃是凶手已是铁证……”说着,忽然又叹气,“可文太妃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这不还没有头绪么?就这么把文太妃推出当个挡箭牌,总觉着心里不舒服呢!” 刚说完,却听封宬轻声低笑。 立马掐腰瞪他,“你又傻乐什么呢!” 封宬摇摇头,扫了眼小甯,“阿姐久不在宫内,倒是忘记了,文太妃背后是谁?” 小甯一怔,笑意时开口,“文太妃不就是……” 鬼火陡然一蓬! 接着不可思议地看向封宬,“我天爷!小三子!你打的原来是这么个主意?!” 封宬勾唇。 小甯已嘀咕 起来! “文太妃可是慈宁宫那位的娘家人啊!林氏死了封宗这样一个最要紧的皇子,以林兆明的性子,绝无可能善罢甘休。” 她忽然朝封宬看去,“小三子!你干什么了!” 封宬依旧笑着,看云落落低垂的眉眼,仔细温柔的动作,不甚在意地说道,“就是把文太妃突然在御察院暴毙的事儿,让人给林贵妃说了一嘴。” “!!” 小甯的鬼火都颤抖了! ——这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 文太妃是妥妥地被灭了口!她背后指定是有人!这人还能把手伸进御察院里头! 不仅御察院没办法,只能拿文太妃顶包当凶手。甚至连父皇知晓了这事儿,都选择闭口不言,遮掩下去! “你这一肚子坏水的小混蛋!” 小甯猛地飘起来伸出没有手指的手戳封宬,“你直接跟林贵妃点慈宁宫那位的名儿得了呗?” 封宬失笑,往后一让。 却不小心扯到了被云落落牵着的手,立马转回来低声委屈道,“落落,疼。” “??” 小甯还没反应过来呢。 就见云落落跟着低头,朝那都看不见有伤口的手腕子上……吹了吹?? 然后抬头问:“还疼么?” 封宬鼓了下脸,乖乖巧巧地摇头,“好多了,还要吹一 下。” 接着云落落就真的再吹了一下。 全程目睹的小甯抱着鬼火,眨巴眼。 ——你俩!做个人吧! 她猛地跳起来,一脸生无可恋地转了个圈儿,才堪堪平复了这复杂的心情继续道,“你这是故意挑着林氏跟文氏对上呗?父皇知道?” 封宬此时满眼满心的都是云落落呢,哪里顾得上小甯的话。 敷衍地说道,“父皇便是不知道,也不会不同意的。林氏和文氏,阿姐觉得,父皇会留哪个?” 小甯顿悟! ——一个是太后娘家,外戚难甩。一个是边疆大将,野心勃勃。 一旦鹬蚌相争,必定渔翁得利! 小甯皱了皱‘眉’,“可这也不保证,林氏就一定会对付文氏吧?” 便见封宬一笑,慢悠悠道,“原本计划今日一早启程前往乌灵避暑山庄为二皇子祈福的太后,并未动身。” 小甯意外,看向他,“为何?” 封宬看云落落揉着手腕的手指,身心愉悦地说道,“今日一早,常王殿下进宫给父皇请安,言其正妃下月临盆,盼太后能在京中坐镇,有太后慈心庇护,也可令其生产时更加安心。故而,父皇请示太后,可否在宫内或者京都的大明安寺进行祈福。” 他说着,眼神微深,“太后同意了。” 第四百八十章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小甯却是鬼火一震! ——常王是她弟弟,皇子里头的头一个。素来身子不好,便久居王府也不大与人交际。性情真真是个素淡的。故而父皇对他的请求向来都比寻常多几分宽容。 他那王妃,就是太后当年说他母妃离去的早,没个依靠,自己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所以亲自从文氏里头给他挑选了个正妃。 所以朝野上下都知晓,这文氏啊,就是常王的靠山。 而让常王用‘正妃即将临盆,请太后坐镇安其心神’这个理由让荣昌太后留京,倒是叫人无法生疑! 小甯嘀咕:“确实理由充分啊!” 就听封宬笑:“于旁人来说无懈可击。可对林氏来说,他们可是死了个继承人啊!” 小甯猛地醒悟! 荣昌太后知晓文太妃的事一旦暴露,势必连累文氏!那就必须坐守京都给文氏安稳局面! 林贵妃及其身后林氏一见,又必定当其做贼心虚!更加铁了心地认定对方必有牵扯! 文氏的手里头有大皇子常王!是否因此不愿留下二皇子封宗?这才故意下了杀手? 一切猜忌,必然紧随而起! 小甯忽然又问:“父皇给你几天光景,你却故意拖延了这许久。是不是故意在给林兆明和林氏反应的时间?!” 封宬一挑眉,却没回答! 然而,小甯已经明白! —— 这一招祸水东引,着实玩得漂亮! 林氏和文氏的争斗,再无避免可能!! 父皇心头两大患,积坏大玥百年之久的两大家,就这样被封宬一刀子捅进去,再维持不知平衡! 这两大家族一旦斗起来,整个皇朝又会掀起多少震荡?! 小甯不由再次看向这个不过十八年纪的弟弟。 便是父皇在他这个年纪时,也绝无这样的心思和筹谋之局! 不过轻轻一动手指,半月光景,百年徐家彻底大厦倾颓,而威胁大玥皇朝的两个大家族,也被他轻而易举地掀开了内斗! 这样的手笔,这样的能耐! 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为过了! 若是这臭小子,说不定,还真的能一手掀翻了如今这颓废腐朽的虚假华丽之景,给大玥带来个全新的景象! 小甯满心激荡,只觉心中封宬的形象充满了伟岸! 然后。 就见对面坐在桌边淡淡含笑的封宬,忽而嘴巴瘪了瘪,朝正收拾药膏拿开手的云落落娇娇气气地说。 “落落,还要揉揉。” “……” ——错觉!什么伟岸!什么高大!什么壮阔! 都是错觉! 这臭小子,就是个会在小道姑跟前坑蒙拐骗的臭流氓! 小甯抱着颤抖不停的鬼火,‘面无表情’地转身,‘唰’!冲出了门去。 封宬跟们眼神都没多给一个,只看 着云落落再次揉过来的手指。 片刻后,将一个绣着兰草的钱袋子放在桌上,道,“晚间去浮梦楼的时候,用来打赏。” 云落落看了眼。 封宬笑:“阿姐的事儿,我出不上力,却不能连这些都要落落破费。这些赏钱都是看戏的时候该有的规矩,落落且收着。晚间我让四喜跟着你。” 云落落倒是没拒绝,点了点头,问:“还疼么?” 封宬反手握住她还沾有药膏雅香的手指,再次道,“魏晗的身子着实是不太行了,阿姐见了只怕……会心伤。落落,算是三郎的请求,你费心,且不要让阿姐太难过。” 云落落看他虽是含笑却满眼认真的样子,再次点头,“嗯,三郎放心。” 封宬顿时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额头,“好,那三郎先道谢了。” 云落落抿了下唇,闻着他手腕上散开的青木香气。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房间里一时静谧安宁,外间偶有暗七等人的说话笑语声,并不吵闹地穿过轻阖的门缝透进来,气氛正好。 封宬的手,又慢慢地顺着耳侧,摸到了云落落的脸颊,脖颈,想往跟前轻带。 忽听门外传来赵五的声音。 “殿下,皇上召见。” …… 飞云宫中。 入定一夜的空心回到设于偏殿的禅房,刚要推门,忽而手上顿住。 抬目,朝门 上看了眼。 尚未说话。 身后,额点莲花的貌美小僧忽而眼神一狞,上前一步,刚要推开门。 却被另一边憨实的小僧给拦住! 空心宽大的僧袍袖子里,一条黑色小臂粗细的蛇探出了头,朝左右看了看。 忽而一双竖瞳锁在了禅房的门上! “嘶!” 猛地蹿出,一头撞开了禅房的门! 抬眼一看! 居然瞧见一女子香肩半露,春意无限地趴在桌边! 那黑蛇顿时吐出蛇信,弹起来便朝那女子张开獠牙! “住手。” 门口,冷冷的呵斥响起。 黑色却丝毫不听,眼看就要咬断那女子的脖子! 憨实的小僧忽然扑了过去! 黑蛇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顿时血水喷溅! 落在了女子的肩背和脸上! “嘶!” 黑蛇猛地松口!朝后退去! 蛇头瞬间幻化出锦奴的脸,却苍白不似先前妖艳。 却不看那小僧只朝空心望去,“小和尚!你没事吧?我只是气急了……” “出去。” 话没说完,却被空心毫无情绪地喝道。 她顿了顿,毫无血色的脸上浮起一抹不知是愤恨还是扭曲的怨色。 看了眼桌边趴着的女子。 便见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那副勾人的姿态,看得她心头似是被点起了一把火。 却听那边貌美的小僧再次笑嘻嘻地说道,“锦奴姑娘,还 不出去么?” 锦奴一咬牙,身子一转,再次化作一条黑蛇,滑出了禅房。 桌边。 被血液喷溅而触动的女子终于睁开了一双如莲如濯的美目。 尚迷茫间。 就听一声熟悉的唤声。 “道真。” 这趴在桌边的人是谁? 正是昨夜前往宝相楼,却被空虚子差点杀了的杨道真! 她一颤! 募地回神! 抬眼看到面前的空心,刚要说话! 却见他垂下一双冰冷圣洁的目,淡淡道,“还请道真整理仪容。贫僧让人送您回宫。” 杨道真这才注意到身上的衣服几乎被扒了个干净! 一把捂住胸口! 莲月面上阵阵发青! 见空心转身要走,心下惊惧骤起! 忙道,“圣僧!昨夜我当真去了……不是,昨夜我担心宫人伺候大先生不周到,便想着亲眼去瞧一瞧,谁知竟被人敲昏,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见空心背对着她已走到禅房门口,忙拉好衣服,又不能上前,只能着急地再次说道,“我绝无半句虚言!圣僧……” 话没说完。 忽听外头有飞云宫伺候的传话,“圣僧,荣华公主殿下来访。” 空心脚下微滞,尚未开口。 那宫人身后已传来封容的笑声,“圣僧,清晨前来多有打扰,实在是本宫记挂父皇龙体,夜不能寐,故而才……” 话音戛然而止。 第四百八十一章 观戏 从宫人身后走出来的封容似是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到了,震愕地微微瞪眼。 片刻后,却突然一抬手里的折扇,往唇上虚点。 轻笑了—— “哦?看来……是本宫来得不巧了?” “!” 杨道真已躲无可躲,只能僵硬地站在那儿,尽力避过头去,不让她看见自己的面容。 空心却宝相毫无波澜地淡淡道,“阿弥陀佛,荣华殿下有何吩咐?” 封容含笑,拿下折扇,朝内里瞥了眼,“自上回永宁宫意外,父皇龙体一直未见好转,故而特来问问圣僧,可有什么良法。” 空心垂眸,“请殿下随贫僧前往。” 封容一笑,又瞥了眼禅房内那曼妙的女子,毫不掩饰地笑了一声。 “唰”地展开扇子。 轻摇着,跟上了空心。 …… 入夜,暮色四合。 沉寂了一整日的平康坊再起娇迎笑语。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穿过最热闹的平康坊北曲,往崇义坊的遮雨胡同去。 两个醉醺醺的郎君被护卫和家丁扶着,与这马车擦肩而过时,忽然其中一个扭头看了看那半敞开的车窗。 然后猛地用手肘捣鼓身边那个哼着曲儿正要往其中一间青楼里钻的郎君。 同一时间,位于丰泉坊的魏国公府后门打开, 一郎君扶着小厮的手,咳了两声,上了门外早备好的马车。 “嗒嗒嗒嗒。” 马尾轻甩,马车往前,往崇义坊去。 浮梦楼的后台。 面涂油彩的小玲珑提着油笔问身后。 “魏家的小郎君还未到?柿蒂阁旁边的白芍阁也备好了?贵客已落座?嗯,去备上好的清茶,让小月过去伺候。对了,再送两盘果子馅儿的点心去白芍阁,那位听说欢喜吃甜食……” 孙羽一脸无奈地跑过来,“哎哟!小祖宗!都安排好了,你可就放心吧!那位驾临,还用得着你操心?我这都恨不能去给人家当脚凳一路垫着进我浮梦楼呢!” 小玲珑被他逗得笑了一声。 坐回去,继续描眉,一边道,“好,给我用心招待了。那边不许再请客过去。班主,今儿个可是头等头的大事儿!班主,您可上点儿心!” “是是,我晓得了。祖宗哎!你可赶紧扮上吧!” 浮梦楼二楼。 白芍阁内,四喜笑嘻嘻地夹起一块点心放在小碟子里,恭恭敬敬地送到另一边坐在桌上的小甯身前,云落落伸出剑指一点。 小甯的身前,立马就浮起了一块点心。 她高兴地一下飘起来,‘啊呜’一声,扑过去抱住了点心。 四喜看得眼 睛都亮了,试着又去抓了点瓜子放在另一个碟子里。 云落落又一点。 “啪啪啪。” 一把瓜子从天而降,给小甯砸得直晃! 顿时怒‘瞪’过来!四喜立马躲到了云落落身后。 小甯懒得跟他计较,抱着点心飘到观戏台边,看了眼热闹的大堂,还有戏台上唱念做打的扮角。 又飘回来,坐在桌上,抱着点心,没说话。 蓝色的鬼火在她头顶飘飘晃晃的。 四喜瞧了瞧,小声对云落落说:“云先生,长公主殿下这样子好稀罕哟!” 云落落正吃着点心,闻言朝小甯看了眼,没说话。 就听门上被敲响。 四喜走过去打开门,便瞧见外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眼睛不大,却很精神,见了四喜便先福身行了一礼。 脆生生地说:“大人安好,小女小月,特来伺候大人茶水。” 四喜看了眼她手里的茶具,点了点头,让开身,小月便端着茶盘进了雅间。 抬脸一瞧,便看见了坐在桌边的云落落。 一身豆青色的道服,头上一个十分简单的道士髻,连发簪也不曾有,周身更是无一件配饰,只在腰间配了好几个不似香囊的收口布兜。 可就是这样朴素不见华美的装饰,却将她周身娴然淡雅 的出尘之气衬托得愈发明显。 在她看过去时,桌边的这位也正好转脸看过来。 四目相对时。 小月下意识一颤! 忙低下头去。 云落落瞧见,收回视线,继续吃点心。 这边,茶娘子小月已将茶盘放到桌上,一眼看到旁边一个小纸人在悄悄地往旁边挪动,还以为看岔了。 然后,就见那小纸人又悉悉索索地往更远处挪了两步。 “……” 她点茶水的手一抖。 “嗒。” 一滴水滴落。 “啊啊啊!” 小甯顿时大叫,“小娘子你悠着点儿啊!我是纸人不是皮人哎!会湿的啊啊啊!四喜快来给我擦干净!” 四喜两步奔过来,一个袖子将她直接压在桌面上! “??” 被盖懵了的小甯。 “……” 被吓傻了的小月。 “魏小郎君,您这边请这边请!” 忽而,浮梦楼老板兼班主的孙羽故意拔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您有阵子没来啦?瞧这气色比先前大好了许……” “咳咳咳!” 一阵短促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 孙羽声音梗了梗,又赔着笑,“魏小郎君,您请进!下一出就是《公主别》,您稍等。楼里进来有新的茶,您看……” 说话声随着几人进入隔壁的雅间, 便渐渐听不见了。 小月已匆忙擦干净了桌上的水,想要赔礼却发现桌边没一个人在意她这边的动静。 那个会说话会动弹的蓝花小纸人也从袖子底下钻出来,明明没有面孔,却好像露出了几分情怯地看向门口。 小月犹豫了下,将泡好的茶送到了云落落手边。 云落落看了眼小甯,将茶水端起,放在指间捏了会儿,才慢慢地饮了。 旁边四喜也看向小甯。 这时。 戏台那边忽而锣鼓停歇,一声二胡骤然拉开! 接着。 小玲珑那独有的清越中带有细微沙哑与悲然的唱腔在整座戏楼的天井里,贯然直上! “一望长安——” 满堂寂静! “咳咳。” 隔壁隐隐的咳嗽声低低传来。 云落落放下茶盏,在桌上轻转动了两下,朝四喜看了眼。 四喜立刻转身,笑着从那绣着兰草的荷包里掏出一片银叶子递给小月,道,“茶水泡得不错,下去吧!” 小月一愣,下意识想去看桌对面的云落落,可才抬了个眼就立刻低下头去。 看桌上尚未喝完的大盏,诺诺地应了一声,“是。” 双手接过银叶子,收拾了茶盘小心地退到门口。 刚要离开时,忽而又“哐”地放下茶盘,往地上一跪! 第四百八十二章 又来个傻的 可把四喜给吓了一跳,忙道,“哎?这是做什么?我们家先生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坏人呀?怎么就吓成这个样子了?” 故意调侃的圆场。 小月却红了眼,趴在地上以头贴地,颤声道,“大人见谅。小女是柳儿姐姐的弟子。” 柳儿? 四喜愣了下才想起柳儿是谁。 桌边,云落落已起身走到了另一边,看跪在门边的小月。 “小女泡茶的功夫都是柳儿姐姐教的。今日是特意求了玲珑哥哥让小女到大人跟前伺候一杯茶。” 四喜没吭声,连出神的小甯都看过来。 小月的眼泪已经砸在了地上,“柳儿姐姐生前教小女的最后一道茶就是这个清茶,小女的手艺不及柳儿姐姐,只想以此一杯茶,替柳儿姐姐,谢大人一声。” 她再次磕头下去,“谢道真大人与三殿下,还柳儿姐姐,同水初哥哥的冤情。” 云落落依旧没说话。 四喜走过去,虚扶了扶,道,“快起来吧。” 小月擦了擦眼泪,不敢再多话,端了茶盘,再行了一礼,便匆匆退去。 四喜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摇头,“都是可怜人呀……” 然后,一转身,看方才走到一边的云落落,站在桌边, 拿起那装茶的大盏,平平静静地喝着。 外头,戏曲缠绵哀婉,惜别难舍之意尽恸人心。 他眨了眨眼,片刻后,忽而心头一软,笑了起来。 刚要说话。 忽然,刚被合上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接着传来小月的惊呼。 “世子!世子!您不能进……啊!” “哐当!” 门被推开。 小甯嗖地一下钻进了云落落的袖口。 四喜一抬头,就见门口站着个油头粉面的二十郎当岁的郎君。 瞧着十分眼熟。 正琢磨是谁呢! 就听那郎君嚷嚷,“什么不能进!爷今儿个就进了!又能怎么着?滚蛋!别扰着爷看美人儿!” 一把公鸭嗓,叫四喜听得嘴角直抽。 同时也想起这一副纨绔相的是谁了。 大玥朝有三公六侯。 这三公乃是魏国公,赵国公,同远在西疆守护大玥的宋国公。 而六侯则分别有四年前被御察院查封的镇远侯,安南侯,宣平侯,武安侯,平津侯,以及同在南海一代镇守海疆的关内侯。 而眼前这位呢,就是已承袭三代爵位的宣平侯的嫡三子,宣彤。 这位宣平侯府的三郎君,别的名声不见有,唯有一条,权贵之中颇为有名。 ——好色! 色到了什么地步? 见到漂亮的就走不动路,他老子娘天天偷偷地给他炖补阳药的地步! 后头,小月再次冲了过来,“世子!这位是贵客!不可惊扰……啊!” 被宣彤后头的护卫给一把搡开,一下摔倒,连带手里的茶盘‘叮铃哐啷’地掉了一地。 宣彤不满地扭头喝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拦小爷?滚滚滚!” 四喜皱了皱眉,将云落落挡在了身后。 刚要犹豫着是否要暗七动手拦人时。 门口。 宣彤骂完小月,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上下一打量云落落。 顿时眼睛发亮。 心下颇是惊喜——不枉他从平康坊追到这儿来,连小鹊枝都舍了。果然是个极品的美人儿!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位不仅皮囊精妙,连这一身的玲珑骨……啧啧! 跟她一比,平康坊的那些花魁啊头牌啊!都得扔! 宣彤原本就有些猥琐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堪来,朝着正端着大盏饮茶的云落落笑得不怀好意。 “哎哟这位仙姑,怎么拿着这玩意儿喝茶?那伺候的茶娘子不规矩!居然也不给仙姑把茶分了盏,来来,我来伺候仙姑一杯茶。” 说着,手便伸过来,瞧着 像是要端过那茶盏,可手却分明是要往云落落手背上摸! 四喜大怒! 刚要呵斥。 就听。 “哗!”一声! 云落落手腕一掀,大盏里热腾腾的茶水,便直接泼了对面的宣彤一个满头满脸! 几星茶叶沫子挂在他脸上,顿显狼狈! 他愣愣地抬起头来。 门口的护卫猛地反应过来,齐齐涌进来就想抓人! 暗七几个蹦下来,直接将人拦住! 这边,宣彤也回过神来! 却不怒反笑,脸上露出几分快意,朝着云落落又靠近一步。 “哎哟?还是个带刺儿的?好好好!小爷我啊,就喜欢有劲儿的!这还头一回瞧见这么野性的美人儿,还是个仙姑!不带回去尝尝味儿,都对不起小爷我这满京都的风流名声!” 说着,抬手就要去抓云落落的胳膊。 四喜急呼气死了,伸手拦住,“宣三郎!你仔细地瞧好了!杂家可是清华宫的!” 宣彤此时显然也是喝高了,也显然是被云落落这一杯茶给泼得激了恼性,更何况四喜这么个小孩子,谁理会他? 一把挥开四喜,“爷爷管你是清华宫还是重华宫!今儿个爷爷看上的人!就必须带走!给我起开!” 手就要碰到云落 落的胳膊。 然后。 就见那胳膊微微抬起。 “啪!” 清脆的一记耳光声。 让推推搡搡的浮梦楼雅间内外,齐齐一静! 众护卫皆瞪大了眼。 被扇得歪过了头的宣彤愣愣地眨了眨眼。 半边脸颊都麻了,眼前一阵阵冒金星! 后知后觉的疼痛倏然蹿进脑海! 他痛得顿时跳起脚来,“小娼妇!扮什么清高!这么一副道姑打扮,不就是想装宫里那位,引男人怜爱么!爷看上你是给你的脸面!你还敢还手?!来人!给我扒了她的衣服,爷让人仔细瞧瞧你这……” “啪!” 又一记耳光扇过来! 宣彤被打得一个踉跄!恼羞成怒几乎失智,转过头又要再骂。 云落落这次却没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 两步走过去。 右手再次高高抬起。 “啪!”一记! “啪!”两记! “啪!”“啪!”“啪啪啪!” “砰!” 本就头重脚轻的宣彤一头栽倒! 护卫们全都吓傻了! 有个别反应过来,急忙冲过去,高喊。 “三爷!”“爷!您没事吧!” “你敢殴打侯府的郎君!来人!把她抓起来!” “去报官!把她抓起来!问斩!” 立马就有人要冲出门去。 第四百八十三章 魏家二郎 堵在门口的暗七几个冷笑一声,直接挡住了门! 对着平民他们不能擅自用刀。 顿时又是一阵推搡。 四喜少见地气红了脸,大怒,“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们可是御察院的人!” 有几个护卫一听‘御察院’,顿时锁了手,朝宣彤看去! 宣彤此时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连御察院几个字都没反应过来。 ——若是传扬出去,他一个大老爷们,叫个娘们给打了,他以后在京都还有何颜面?! 扶着火辣辣的脸大叫,“管他什么院!老子今天就要他们死!” 护卫一听顿时有了底气,又去推暗七等人。 四喜明白,暗七几人是暗卫,御察院有规矩,无故不得伤平民,所以这帮护卫不掏刀子不伤人,此时他们也只能拦着不能动手。 便再次尖声嚷嚷,“你们放肆!宣三郎!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御察院!” 可宣彤此时哪里听得进去,挣扎着爬起来,作势又要去扯云落落。 但见她手一抬,立马又缩回去,推搡着身旁的人去抓她。 四喜小小的身子使劲挤在几人中间。 里外吵嚷得不行。 就在这时。 忽听一声怒喝,“都住手!成何体统!” 白芍阁内外又是一寂。 众人转脸。 “咳咳。” 便见,白 芍阁的门外,站着一个容貌清逸却满面病弱的俊相郎君,正被一个小厮扶着,低头轻咳。 他的身前,一个孔武有力的护卫,正怒视着白芍阁内,显然刚刚开口的是他。 已经气疯了的宣彤在看到这人时,显然有些意外。 恼羞成怒的神色里也跟着多了几分忌惮,“魏二郎?” 云落落便察觉,袖子内侧原本安静的小甯,忽而轻轻一动。 她抬起眸,目光落在门外那郎君的面上。 正好对上他抬起的目光。 四目一对。 那俊朗的郎君端方有礼地笑了笑,哑声开口,“宣三,我瞧着你上回的板子是挨得少了?” 宣彤顿时眼眶一瞪,“你!魏二郎!这回我可没招惹你!你要是再敢跟我哥哥告状,我,我告诉你,你以后别出门!小心我打折你的腿!” 云落落的袖子里,小甯又动了下。 云落落松开微微攥紧的发麻的右手,轻轻在袖子上按了下。 门外。 魏晗却低笑了下,刚要开口,又低头咳了一声,身旁的小厮立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抬了抬手,示意小厮不必。 然后再次看向宣彤,“宣三,那位小公公分明已说明,他们乃是御察院到此公办。前阵子的案子,由御察院经手,京都内何人不知?你 如此,是在扰乱……咳咳……扰乱公务。” 宣彤脸上的怒意几乎快消散殆尽,顿时明白了‘御察院’三个字代表什么。 接着就听魏晗再次说道。 “御察院素来奉旨办事。你如此乱来,莫不是要惊动御前你才乐意?咳咳咳……” 宣彤立时急了,趁着魏晗咳嗽的空档着急辩驳,“我何时干扰御察院办公了!是,是这个娘们她……” “宣三郎!注意您的言辞!杂家一开始便表明了身份!是您……擅自闯入,还,还不敬重我家先生!此事御察院绝不会善罢甘休!” 四喜气狠了,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去好好地跟殿下告状! 宣彤这回酒已经醒了,脸上的痛也顾不上了,着急忙慌地还想说什么。 门口魏晗再次哑着嗓子开口,“宣三,你家承袭三代却毫无建树,眼看到你长兄就要降爵。在这个时候惹恼皇上于你有何好处?你哥哥若是知晓了你今晚之举,你以为打板子就能轻易扛过去不成?” 宣彤身子一晃,差点给魏晗跪下! “不不!魏二郎!我错了!你千万别告诉我哥哥!我再也不敢了……” 却见魏晗微微摇了摇头,“宣三,你不该给我赔罪。” 宣彤这时候倒是脑子灵活了,身子一转,想朝云落落 赔礼俯身吧,可是一张脸痛得几乎失去知觉,心里只恨这娘们下手太狠! 心有不甘…… “咳咳咳……” 那边,魏晗再次低咳起来。 宣彤一抖,终是咬着牙俯身,“是我冒犯了小娘子……” “嗯哼!”纷纷的四喜大.大地哼了一声。 宣彤顿了顿,“是在下冒犯了先生,请先生大人大量,不要跟在下计较!在下以后,定然再不敢了。” 四喜翻了个白眼。 暗七几个痛快地抱起胳膊,朝周围的一众护卫家丁扫了一圈。 那些先前还嚣张得不行的人抽着脸帮子,跟着一起低了头。 四喜撇撇嘴。 “咳咳咳。”魏晗又咳了两声。 白芍阁内外,一时寂静无声。 众人这才注意到,整座戏楼全都静悄悄的,连底下戏台子都没了小玲珑的唱腔,整座大堂内的客人也不见动静。 缩在门外的孙羽满心愁苦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 就听内里。 传来云落落平静而淡宁的声音。 “你今后已无子孙福。全可不必在女色上如此费力。” 这一声,从雅间的二楼传出,纵贯这传音效果极好的天井式戏楼,让满戏楼的人全听了个一清二楚。 原本就寂静的浮梦楼更静了。 连魏晗的咳嗽声都不见了。 “……” 宣彤愣愣抬头。 看着这貌若天人的仙女儿。 脑子里还在懵——这娘们在说什么?! 无子孙福?不必在女色上费力? 这不就等于在说他,做个男人没用,这才一天到晚收拾女人么?! 这瞧着漂漂亮亮一张小嘴,咋这么毒呢!! 他一点点瞪大眼睛! 忽听不知哪处传来‘噗嗤’一声忍笑! 宣彤顿时眼前一黑! 也不知是被打了脸终于熬不住痛,还是这句话打击得太狠。 竟直接晕了过去! “三爷!”“爷!” 家丁护卫又扑过去! 急匆匆将人扛起,几乎是头也没法抬地落荒而逃! “哈哈哈哈!” “我的天啊!原来宣平侯府的三郎,是这么个主儿啊?” “见天地听说他又摘了哪家花儿,原来都是谣传?” “好啊!这瞒天过海的能耐可是真叫人大开眼界!” “宣平侯夫人还天天让人偷偷摸摸地去买补阳药?很是用不着啊!” “哈哈哈哈!” 浮梦楼上下,顿时被一片嘲笑声掀翻了天去! 连戏台子上的小玲珑都忍俊不禁,朝二楼看了眼,又往台边示意了下。 锣鼓一敲,这戏儿,再度唱起! 原本哀婉凄人的曲调,却因为这横生一出,顿时多了许多趣味! 台下一片喝彩声! 第四百八十四章 一句忠告 二楼。 四喜乐不可支地抱着肚子,对云落落竖大拇指,“先生好样的!就该这样怼回去!” 云落落却朝他看,“我并未说谎。” 四喜一愣。 云落落已抬头看向楼下,“他今后已无子孙福,若如此再耽于女色,一年之内,必然会因女色而亡。” 那是一句忠告。 就是……没说完罢了。 四喜一时竟不知是笑还是正经才好。 嘴角抽了抽。 便听门口动静。 “咳,多谢魏小郎君平复此间骚乱,惊扰了魏小郎君,都是小人未曾安排妥当。今日的听曲,便当时浮梦楼请魏小郎君听的。还请魏小郎君见谅。” 又对门内道,“道真大人,没惊着您吧?都怪小人没安排仔细!” 魏晗听出这明显的亲疏语气,想起京中近日的传闻,微微一笑,刚要说话,又低头咳了两声。 平复下来后,也懒得再多语什么,扶着小厮的手正要回柿蒂阁。 忽听门内传来那坤道平和静然的声音。 “多谢阁下方才出手相助之恩。” 魏晗脚步一顿,转过脸。 就见云落落站在桌边,一双过分干净纯亮的眼睛朝看过来。 面上不见一丝别有用意地算计和图谋 ,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朝着他说道,“道家讲究因缘际会。承了阁下的恩,也该让我聊表一番谢意才是。可否请阁下略坐一坐?” 这样文绉绉的话还是暗七几个第一次听云落落说,不由齐刷刷朝她看。 门口,魏晗却笑了。 御察院的侍卫保护,清华宫掌事太监的干儿子亲自伺候。 一身道袍,面若清月。 受浮梦楼如此恭敬。 若是不曾料错。 这一位……便该是,最近京城中盛传的那位‘天仙’了。 脚下一转,便跨过了门槛,“如此,便惊扰先生了。” 那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明显露出要拦的意思,看了眼还站在角落的暗七几人,却见魏晗已走了进去,也是无法,只好身子一转,守在了门口。 桌边,云落落又对站在孙羽身后有些狼狈的小月说道,“劳烦月姑娘沏一壶茶来。” 想了想,又加了句,“用最好的茶。” 魏晗失笑,可刚笑了一声,又偏头咳了几声。 转回头来,见云落落这么瞧着他,便是一笑,哑声道,“病弱之人,叫先生见笑了。” 云落落却没说什么,只是视线落在魏晗清隽眉眼之中,抬手,将一边胳膊搭在 了桌边。 内里似有蓝光微闪。 魏晗扫了一眼,并未多探,再次笑道,“先生也爱听曲?” 却见云落落摇头,“我喜欢听话本子。” 听话本子? 魏晗想了下,“原来先生喜欢听评书?京内倒是也有几处不错的茶楼,先生若是允准,某可给先生推荐几位不错的说书先生常去的茶楼。” 云落落看了他一眼,点头,“好。” 魏晗没想到这么个最近在京内权贵中掀起大风波的‘天仙’人物,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简单干净的性子。 再次笑了起来,示意小厮伺候笔墨,还真的将几座茶楼给写了下来。 云落落看那纸张上的字,想到了柿蒂阁里挂着的画。 这时,小月也再次端了茶水送进来。 云落落看了眼她摔红的手侧,伸手,倒了一盏茶,送到魏晗手边。 还真的请他喝茶。 魏晗咽下嗓子里的痒意,端着茶水饮了一口,笑道,“好茶。” 然后,就见云落落伸手,拿过一个绣着兰草的荷包,掏出两片银叶子,递给了小月。 还认认真真对他说:“这是规矩。” “……” 魏晗愣了下,突然就笑出了声,紧跟着又咳嗽起来。 后头 的小厮无奈地上前,一边拍抚着他的后背,一边低声道,“三郎君,您不能这般心绪起伏激动的,不利您的身子。” 魏晗却边咳边笑,摆了摆手,道,“茶水伺候得好,该赏。” 小厮不解,却还是拿出了一块银锭子……哦,对面的坤道给了两片,便又掏出一块,总共两块银锭子,放在了小月手里。 小月一下得了这样多的打赏,顿时激动得不行,福身连连道谢,这才退了下去。 云落落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对面,魏晗已平复下来,看对面一脸平静若无其事的坤道,不由再次轻笑,摇了摇头,又饮了一口茶后。 却问:“先生如何能知晓,宣三不出一年,必会死于女色?” 云落落捂着茶盏,神情安然地说道。 “眼下浮肿,眼珠暴凸,眼肚泛黑,已是阳气衰竭之相。”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定了一人半生之运。 魏晗心头一动,“先生会看相?” 云落落想了想,道,“略懂。” 四喜在旁边惊讶地看云落落——云先生今天不对劲啊!这样子,怎么看着好像在故意跟这魏家的小郎君套近乎啊? 啊啊啊!云先生该不会看上魏家 的小郎君了吧?那他家殿下怎么办啊? 这边的魏晗却并不知晓四喜的心思。 他笑了笑,端起茶盏再饮一口,放下后,笑道,“不知先生会在京中待到何时?” 这一句问让暗七几个顿时目露警惕。 而门口那个护卫顿时察觉到气氛不对,立时绷起后背。 然而桌边的云落落却依旧一副安然平和的模样,放下茶盏,静静道,“暂时不会离京。” 魏晗一笑,没再说话。 小玲珑的唱腔立时便传了进来。 他似乎陷入某种回忆里,满是病气的脸上露出几分怅然,很快,又偏头低咳了起来。 “先生。” 这一次平复下来后,他没再迟疑,看向云落落,“某有个不情之请。” 就看对面这坤道目光淡然,分明他已表明有事相求,她却丝毫清高傲然甚至故作仙骨的神色都不曾有。 他赫然想起她方才掌掴宣彤时,面上无起无伏就好像漠然拍死一只蚊虫的眼神。 笑着咳了一声,略略平复后,道,“不知先生可否择日,赏脸驾临敝府?” 暗七几个对视一眼。 四喜想了下,刚要替云落落开口拒绝掉。 却听云落落说:“好。什么时候?” 第四百八十五章 琵琶声 这回连魏晗都意外。 他抬起眼看向云落落,片刻后,却倏地一笑,清隽眉眼里浮起一抹温浅的笑意,道。 “某给府上递帖子。不知……” 旁边明显被惊愣住的四喜立马道,“劳烦魏小郎君,将帖子送到御察院或是清华宫。” 赤裸裸地在告诉他,这位可是我们三殿下的人!想请人?得经过我们三殿下的同意! 魏晗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出了四喜的维护和戒备之意。 却也并不计较,低咳了一声,点头,起身,“好。那么某便不搅扰先生看戏的雅兴了。告辞。” 正要转身时,忽听身后元落落问:“魏郎君,你这病痛,是从何时而起?” 这一声问显然让雅间内外的人都没想到。 四喜脸上的神情都快绷不住了! ——云先生这么关心这个魏家的小郎君是怎么回事!! 魏晗侧身,笑了笑,却只是说道,“久病之躯,劳先生挂心。” 然后略点了点头,便低咳着,走了出去。 “嘎吱。” 门被重新关上。 四喜立马转过身来,张口想问云落落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却见她捧着茶盏,转脸看观戏台的外头,眼神也不知落在何处。 分明是那副淡雅宁 然的神色,却莫名叫四喜到了嘴边的话再问不出口。 他朝暗处瞥了眼,暗七蹲在横梁上,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方才缩在袖子里的小甯也一直没出现。 外头小玲珑微带沙哑的嗓子忽而高高吊起,将众人的心神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忽而又一落千丈地轻了下去! 直叫听戏的人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神魂颠倒! 堂下顿时爆出一片重重的喝彩声。 隔壁的柿蒂阁再没传来开门的动静,那微带着咳嗽的声音已顺着楼梯走了出去。 “哒。” 云落落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对还满心纠结的四喜道,“回吧。” 崇义坊往平康坊不过就是过两个街口,回去的路上云落落却并没有选择坐车。 黑影拉着马车落在最后。 四喜和暗七跟在她身后不远处,不时抬头望一眼。 “云先生怎么瞧着像是有心事啊?” 暗七正在嚼着一块香辣味的牛筋,一边嘶着气一边摇头。 四喜闻着那香味儿,朝他手上瞄了眼,又道,“是不是跟魏家小郎君有关啊?云先生该不会是……” “看上人家”这几个字到了嘴边,四喜还是没法说出来! 这不等于承认他们家殿下没人家魏 郎君会招人嘛! 暗七瞄他,“不会是什么?”又抽出一块扔进嘴里。 四喜没忍住,扒拉着他的袖子也抢了一块,吃了一口就吐了吐舌头,却还是慢慢嚼着,嘀咕道,“云先生跟魏家那位郎君也是初回见吧?从来没见过云先生对个外人这样挂心的。唉……嘶!好辣!” 暗七瞅他一副心事重重又被辣的眼泪汪汪的样子,嘴角抽了抽,又摸出块至宝丸丢给他。 四喜捧着,吸了吸鼻子。 前头。 云落落慢步走出遮雨胡同,抬眼,便能瞧见平康坊中一片亮堂华美的极致奢靡之艳。 恰逢路过崇义坊与平康坊相对的一个赌坊。 歌女琴曲,肆意笑闹,遥遥传来。 内里轰然吵闹,疯癫魔怔之嚷声,嚣腾而出! 远处靡靡之音,近侧喧沸,交相骤起! 云落落忽而顿住脚步。 暗处一众护卫当即警神看向四周! 四喜抬头。 就见她正看向平康坊北曲入口的牌坊底下坐着的一个琴女。 琴女蒙面,瞧不清面容,然而身后婢女提着的灯笼里的光,却烘托出她十分不俗的气质。 她正低垂着眉眼,在弹奏手里的一柄琵琶。 四喜常在宫中,故而总能听到各种宴席 上弹奏的琵琶声。 或娇婉,或诉请,或大珠小珠落玉盘,或金戈高昂气势磅礴。 然而。 如今眼前这琵琶声,却不同于他从前听过的那般。 其声浑厚而深沉,低缓又有力。 并未弹奏什么特别的曲目,似只是随心拨弄,在这平康坊的秦楼楚馆笑乐中荡不开,又被这崇义坊的赌坊哄闹叫骂声给掩盖,只落了个点水的尾音。 四喜又朝云落落看了眼。 却见她已迈步,朝那琴女走去。 不由皱了皱眉,朝暗七瞥了眼,暗七没说话,手里的吃食却已收起,快速朝四周瞥了眼。 “先生。” 蒙面的琴女抱住了琵琶,笑了起来,“又见面了。” 云落落从兰草的荷包里掏出一枚银叶子放在她面前摊开的一个空空的小木盒里。 琴女低头看了眼,似是被什么逗弄到了,忽而笑了一声,抱着琵琶站起来,福了福身,“谢先生打赏。” 云落落抿了下唇,看了她一眼,“很好听。” 让她想起了那一年开春,观主带着大师兄和她去给一户人家看风水后回去的路上,经过的那座小镇子时,听到的曲声。 那时候,观主喝着酒,靠在牛车的草堆上,笑呵呵地拍着膝盖 合着曲儿,大师兄用干草枝往观主头发上扎,她坐在牛背上,看到了飞过的蝴蝶,慢悠悠地停在大牛弯弯的还沾着泥土的牛角上。 琴女露在面纱外一双明艳似明珠的眼睛都笑弯了,颔首再次福身,“多谢先生。不知先生可有何中意的曲目?小女可为先生弹奏一曲。” 却听云落落问:“你刚刚弹的那首,可有名?” 琴女一愣,随即轻笑,“随性而至,不想竟入了先生的耳。” 说着,再次坐下,按住琵琶,一拨琴弦。 低沉和缓的弦声不见,一首极具江南清婉声色的琵琶曲便自她指尖悠悠落下。 琴声荡开。 将那慢染的灯火拂开一层涟漪,又扩散至这被欢歌笑语掩盖的夜色里。 一声悠悠,似叫闻着瞧见了江南入夏时那满塘的荷意。 最终一曲终了。 琴女抬首,面前却早已无人。 她抱着琵琶坐在那里没动。 身后,提着灯的婢女轻声说:“殿下,一刻钟前人就走了。” 琴女——封容一笑,朝平康坊内里望去。 人影穿梭,灯火如昼。 娇软的娘子,醉生的郎君。 到处都是歌,四下皆是酒。 百态各异,显尽了这大玥昼夜不休的繁华奢靡。 第四百八十六章 你还记得 封容低低一笑。 将指尖的护甲摘下,刚要往木盒里放,却又看到了里头的银叶子。 忽而轻笑出声。 将那银叶子拿起来,捏在指间看了看。 问:“她方才见了谁?” 婢女小心地包好琵琶,“浮梦楼,见了魏国公府的嫡次子,魏晗。” “嗯——” 她转了转手中的银叶子,“魏晗?” “是。”婢女将琵琶抱起来,又收好装着护甲的木盒,再次说道,“宣平侯府的宣彤在浮梦楼冒犯了这位先生。正好魏晗的雅间就在隔壁,便出面平息了风波。” 封容站起来,“京中这么多人挤破了头地想寻个接近这位先生的机会。偏让这么个数月来头一回出门的病秧子给碰上了。” 她笑了声,“倒是巧了。” 婢女又拿起绣墩,没说话。 封容转身,又道,“安南侯那边如何了?” 婢女小心地跟上,“回殿下,京兆府衙才将玄诚子交还安南侯,安南侯尚未动手。” “嗤。” 封容嘲弄地哼了一声,把玩着银叶子朝前走,却没说什么。 婢女想了下,又低声道,“杨道真下午带着五皇子去了太极宫,不过当时三殿下在面圣,听说……杨道真等了一 个时辰,才见了驾。” 封容低笑,避开前面一个醉醺醺冲过来的酒鬼,道,“一个时辰又有什么要紧的。这不还是见着了么。” 婢女看了那酒鬼一眼,又道,“殿下您今日一早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费心亲自过去,何必如此出面,招惹来圣僧的猜忌?” 封容晃着手里的银叶子,眉眼含笑,藏在面纱底下的丹唇吐出的声音却了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意。 “从上回父皇中了尸毒,这位圣僧就已起了疑心。何必要在意多一次为难?” 婢女皱了皱眉,“可奴婢瞧着圣僧并未有在意的模样?” 封容正好路过一间楚馆,站在门口容貌阴柔的小倌儿朝她轻飘飘地递了个眼神来。 她低低一笑,将手里的银叶子弹了过去。 那小倌儿一喜,跟着靠了过来,却被身后的婢女轻飘飘一带,连路都没看清,却见封容已走出许多远了。 正愣神间,就听身后传来相熟的声音。 跟着笑起来,一扭身,拉住了一个已生了皱纹的中年郎。 “他不在意才是真的有鬼。” 封容笑着摸出折扇,绕过北曲的街口,往中曲那一栋栋独有特色的小楼走去,一边淡淡地笑,“他 有心留着父皇体内的尸毒,必然有算计。可我却让空虚子解了尸毒,他的谋算必定落空。可为何没有后对?” 平康坊的中曲与南曲有个相通的路口。 她站在那儿,有初夏尚凉寒的清风穿街而来。 撩动了她面上的面纱。 她转过头,朝北曲的某个方向看过去,笑道,“只因为,他有了更好的筹谋。” 婢女再次拧眉,“所以殿下今日才会这般以身涉险?” 封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空虚子昨夜令人给我传了杨道真在圣僧处的消息,无非就是想看看我的诚意。我想用她,自然也该做点让她满意的事儿来。如此,才是诚心合作的态度啊。你说是不是?” 婢女立马小心俯身,却没说话。 两人一直往前,来到了一栋挂着纱幔瞧着十分仙气的小楼内。 就见。 安南侯李秋降正站在花厅里,见着封容,‘砰’地跪了下去! …… 南曲的朱门小宅内。 云落落坐在缠着紫藤花叶的秋千架上,慢慢地点着脚尖。 紫鸢正舀着一瓢水往院子中去,从她身侧路过。 一排小纸人跟小鸭子般在她身后排成一排,滴溜溜地跟过去。 几个停在先前种下的 树种子堆出的小土包前,紫鸢小心翼翼地将水浇上去。 小纸人们小心地离着远远地,脑袋挤作一团,明明没有声音,却让人觉得他们一定在吵个不停。 暗七黑影四喜几个照例蹲在西侧的廊檐下,傻不愣登地看着院子里的情境。 就见云落落身前,蓝色鬼火一闪。 一直没出现的小甯终于飘了出来。 她落在云落落的眼前,看着她,良久,问:“到底怎么了?” 问完,才发现云落落安然的双眸里,浮现了一层她从未有过的近乎……死寂的沉默。 她鬼火一抖! 好一会儿,再次开口:“是不是魏晗,有什么不对?” 云落落握着花藤的手指碰在了略微有些毛刺的叶片边缘。 她松开手指,看着小甯,慢声问: “小甯,你还记得,你是如何遇害的么?” …… 封宬再次从太极宫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想起今日父皇在说起文太妃暴毙之状的反应时,他微蹙了蹙眉。 ——除了震怒外,太过平静了。莫非父皇不知文太妃也诞过一子?那父皇又是否知晓太后并不能生产一事? 正思忖间。 赵一领着四喜自身后靠近,低语了几句。 凝神的 封宬眉头一挑,意外地朝他看,“落落问阿姐是否记得如何遇害?” 赵一点头。 封宬的神情凝重了些,过了会儿,又问:“阿姐如何说?” 四喜的神情有点儿急,但是瞧着封宬的神情又不敢贸然开口。 一旁,赵一摇头,“长公主殿下说不记得了。但是……据暗七说,之后长公主殿下的情绪就一直不高,云先生也什么都没说,就去了正屋。” 顿了下,又道,“正屋的灯,一直到半个时辰前才熄。” 封宬方才离开太极宫时已是亥时末,半个时辰前…… 他顿了顿,没再说话,继续往清华宫方向去。 四喜跟在后头,见着机会,立马开口,“殿下,您不知道,今儿个在浮梦楼,宣平侯家的那个色胚东西,简直无法无天!殿下!您一定要狠狠地惩戒他!替云先生出气!” 封宬侧眸瞥了他一眼,“哦?宣平侯?他那小儿子?” 四喜狠狠点头,显见地愤怒起来,张口便将今日在浮梦楼之事说了。 提起宣平侯被打了几巴掌之事时,稚气未脱的脸上又多出几分痛快。 “您是没瞧见,云先生那几巴掌下去后,宣三郎那张脸,立马就肿成了猪头!” 第四百八十七章 谋 封宬没想到居然还能听到这一出,在短暂的错愕后,忽而笑出了声,摇着头以拳抵了抵唇。 赵一分明见他从太极宫出来时面沉如水,眉宇间尽是疲色。 这时只不过听到关于云先生的几桩,便已尽是轻松之态。 四喜接着说了后头魏晗的出面。 末了又看向封宬,不忘拱火,“殿下,要不是魏家二郎出面将他赶走了,奴婢看这色胚东西真准备跟云先生动手!瞎了眼的王八羔子!敢打云先生的坏主意!连御察院都不放在眼里,您可一定要狠狠地罚他!叫他知晓,得罪云先生,得罪御察院是什么后果!” 赵一叹气,心下摇头。 朝还气鼓鼓的四喜看了眼,在旁道,“因着宣彤闹出了动静,魏家二郎出面平息,倒是也免去了先前殿下您安排好的那一出。让云先生顺理成章地见了人。” 封宬点点头,经过建福门的时候,忽而问:“周威把那道人还给安南侯了?” 还在生气的四喜一愣,不明白怎么突然间又转到安南侯那儿去了。 赵一应声,“是,当日下午就暴毙了。安南侯就写了封奏折,说那玄诚为平息永宁宫祸事,重伤不愈, 终至身亡。求皇上能看在其一心为国胸怀天地的大义上,能赐他个追号。” 他说着,脸上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容来,“折子刚递上去,周威就故意找人给他放了话,说二皇子的案子已经破了,凶手是文太妃。现在龙颜大怒,谁敢提及二皇子之事,必定触霉头。” “听说,安南侯当时就吓白了脸,去了内阁,折子已经拿不回来了。之后,他便匆匆地回了府,之后,去了安南侯产业中一间在平康坊中曲的琴阁。” 赵一说完,封宬并没立即开口。 过了会儿,才慢声道,“这三公六侯里头,安南侯是个靠女人保住了爵位的,自是最末等,也无多少人能高看他们几分。李秋降自己心里头明白,这才汲汲营营甚至不惜拿亲弟弟来得罪我这样的昏招进行试探。可是永宁宫那一出,以他和安妃的能耐,还不足以轻易带人直接闯入中朝。” 赵一明白封宬的意思,却问:“永宁宫哪一桩中,安南侯背后,似乎还有杨道真的身影。” 四喜又歪了歪头——怎么又说上杨道真了?他们不是在说宣彤那色胚坏东西调戏云先生的事儿么? 封宬却 笑了,看到前头含元殿庄严肃穆的恢弘宫殿,慢慢地说道,“莲花宫跟他们本就是一根绳子的,而且,那一位素来是个谨慎的,不会做出这样冒进的事来。” 赵一看他,“殿下怀疑安南侯身后还有其他人?这人,想拉拢安南侯?” 难怪殿下故意让周威压着玄诚不放了,就是为了让永宁宫事端过去,安南侯再无发力之机。 如此一来,安南侯讨不到好处甚至面临危境,势必会再去求那位背后之人动作。 这样,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背后之人了! 赵一再次被封宬的心思城府给震到,暗暗钦佩间。 却听封宬笑了一声,“那倒未必。” 赵一不解抬头。 四喜也跟着愣愣眨巴眼睛。 就听封宬道,“不管这人到底为何推了安南侯这一步,却都不是为着安南侯能讨得好处的。” “卑职愚钝。”赵一更不明白了。 主要玄诚子平息了祸事,送人进来的安南侯必然首功! 怎么看都是顶好的算计! 可怎么到了封宬的口中,却不是一件好事了? 然后就听封宬说:“安南侯想冒头,可想过父皇可答应么?” “!” 赵一豁然开朗! ——皇上最恨外戚干政!不然这回也不会纵着三殿下在二殿下之死上拉扯太后母族文氏一族下水! 安南侯的府上,曾在先皇时期出过一个皇后!这才是安南侯府在曾经的鼎盛之后,便急速衰败的真正缘由! 然而,现在宫里还有个安妃,安南侯居然还蠢蠢欲动! 有心推他出头的,那都是让他做出头椽子等着被砍的! 赵一愕然,再次看向封宬,“殿下!您早就想到了?那何需还要调查安南侯背后之人?” 封宬轻笑。 “宣平侯这人一向安于现状,胆小谨慎,虽有个儿子好色了些,然,除了平日里言传的那些笑话外,却并未闹出真正的糊涂事儿来。” 赵一一愣。 旁边正出神的四喜又猛地抬头——怎么又绕回来了? 便听封宬的声音继续含笑道。 “安南侯,宣平侯,都在不该乱动的时候,动弹起来了。赵一,你说说,这是为何?” 赵一猛地瞪大眼,瞬间明白了封宬的意思——宣彤背后,另有主谋或怂恿! 他难掩惊色地看向封宬,就见他依旧淡雅含笑,闲适自在地说道。 “能推安南侯极宣平侯的人,不仅是个极其 了解父皇心思的,还定然是个手腕权势十分了得的。” 他微微抬起头,看了眼皇宫上空四方的夜,幽然一笑,“不管他目的到底如何,我都要知晓,是什么人在这背后搅动风雨。” 赵一心下一时竟有些悚然。 朝堂上下,本已是暗流湍急,凶险万难。 还有这些藏在暗处伸手的不明之人,推出这些本藏在华丽之下腐朽的各家。 让这大玥看似平静的盛华,愈发飘晃得如同空中楼阁。 他抬头,看含元殿上方气势威临的脊兽,只觉那上头暗沉的夜,几乎都要掉落下来。 然而。 目光一转,却看到了走在前头的封宬。 那一身风骨笔直欣长,锦衣夜行,从不在这暗无光亮的地方,有过半分屈折。 如那不倒的不周山,在洪荒蛮野之中,鼎立天地。 微风袭来。 撩动封宬垂落的衣角。 赵一忽然一笑,快步跟上。 四喜傻乎乎地落后一步,看着前头出现的清华宫,忽然拔高了嗓子问:“殿下,那宣三郎,您准备怎么处理啊?” 走在前头的封宬一笑,道,“让赵三去宣平侯府要人。” 四喜顿时狂喜,连连点头,“是!” …… 第四百八十八章 要努力长大啊 翌日,天光亮。 入夏之后,这天气便是一天热过一天。 不过清晨的空气却异常的凉爽,朝露凝结叶尖,将晨曦的光泽散出一缕缕瑰丽的斑斓。 街上热闹已起,欢笑一宿的平康坊,却渐渐归于宁静之中。 南曲的朱门小宅内,趴在凉亭上的黑影看了眼院子里的身影,打了个哈欠,刚跟暗七换班,就听大门那边传来动静。 一蹦跃到墙头一看,发现是四喜正费力地从马车上提下一个大包裹和大食盒,正准备跳下去给他帮忙时,旁边的赵四伸手,轻轻松松地将东西拎起来。 黑影缩了回去,又见四喜跑到马车后搬了脚凳来,缩回去的黑影立马跳了下来。 果然。 车门后头,封宬弯腰走了出来。 暗七和另外两个小子在黑影身后落下,齐齐行礼。 封宬抬了抬手。 四喜将脚凳搬回去,笑眯眯地问:“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云先生起了没?” 几人没吱声。 暗七道,“云先生在院子里。” 封宬眼角一抬,走进门内。 四喜惊讶,一边跟着往里走一边说:“怎么起得这样早?不是说昨晚歇得很晚么?” 暗七没说话。 黑影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低声道,“卯正的时候就起了,先在院子里溜达了好多圈,似乎… …” 看了眼前头的封宬,“有些什么心思。然后就给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浇了水。方才又去瞧前些时日种的那棵树种子,瞧了约莫有……小半刻钟了。” 四喜抬头眨了眨眼,“那颗种子是不是坏掉啦?都快二十天了,也不见发芽。”说着,还凑到前头去对封宬说:“殿下,要不奴婢去御花园找那伺候花草的问问,要几株漂亮的花树给云先生种到院子里?” 这样的话,让封宬一瞬有些恍惚,仿佛要以为,这间小院,这宅门之后,就是云落落的家,是她要落脚的地。 他可为她妆点这一寸可供她入尘的方圆。 他弯了弯唇,穿过垂花门,就见这方寸的小院子里,云落落果然还蹲在那里,双手搭着膝盖,跟小童瞧着路边的蚁虫似的,好奇又新鲜,懵懂又单纯。 他迈步走了过去。 赵四还要跟,却被旁边四喜一拉,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瞧什么呢?” 温和的声音夹杂熟悉的雅致香味,在清晨微凉湿意的空气中散开。 云落落没抬头,伸手指了指面前湿掉的一块地方。 然后便察觉身边的人蹲了下来。 她侧过眼,看到封宬凑过来的脸,俊美无双的眉眼里含着浅浅淡淡的笑意,一双深眸里头微漾的光却比 这初夏的晨光还要动人。 他长睫轻垂,看向地面,问:“这是什么树?” 云落落看着那睫毛下轻点的微影,抿了下唇,转回去,看着那土包,道,“是灵虚观那棵香樟树的种子。” 封宬募地想起初入灵虚观时,他见到的那方干干净净的小院里,矗立的那棵百年香樟。 若要一棵树,自种子发芽,到年轮一圈又一圈,成长至百年。 那便是在说——落落至少会在这里,会在他身边,待很久很久吧? 他笑意骤深,拿起旁边放着的水瓢,将里头剩下的一点水慢慢地浇在旁边的土壤里。 一边笑道:“云烟润泽游人醉,气味清新避秽良。” 云落落就见,那滴落的水,在晨曦里头,散出一点星离的光泽。 耳边继续响着封宬微微含笑的温声,“可要快些长大啊。” 水珠轻盈落下。 她眨了眨眼。 忽而,就见,那原本鼓起的潮湿土壤上头的细沙朝两边轻微地滚动,一点绿莹莹的嫩意,倏地冒出了个尖。 连封宬都惊到了。 然而,他的第一个反应却不是去看那土壤底下发生的奇迹,而是立刻转脸,却瞧身侧的云落落。 然后。 他就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心头念过的,十分惊喜的,云落落那不一样的神采 。 一双如月清幽的眼睛一点点瞪大,平静的眼波里,一层层涟漪自深处无声而欣喜地荡漾至眼角! 让她本娇梨般清妍的面庞,骤然被这过分鲜明的神色给点燃了,那一层一直覆盖在面上如水雾的淡雅散开,露出了内里真正的,一副美出琅嬛的极致颜色! 封宬的眼瞳一缩! 一颗心无法遏制地狠狠一提! 不知为何,在看到这样的云落落时,有种怪异的不安感骤然袭击了他! 他忽然想起那一次,偶然间窥探到的,浮于云落落宁幽面容背后的那张状如般若的獠牙面! 他倏地出声,“落落。” 那点燃云落落的火光骤然在她眼底熄灭,她转过头来,朝他看,“怎么了,三郎?” 封宬看着她归于静谧的一双眼,不安褪去后,一股隐痛却浅浅浮动上来。 他捏了捏手里的水瓢,忽又问:“手上的咒,疼不疼?” 云落落转脸,拽开了自己的袖子一点,露出皓白的手腕和那狰狞盘踞的图腾。 隐隐的红丝顺着血脉在不动声色地盘旋。 比封宬先前在客栈见到的那一次已不知深了多少。 看得他心头一沉。 却听云落落说:“有先前三郎给的阳气压制,没有很疼。” ‘阳气’两个字,让封宬原本凝于心头的闷 钝骤然被先前马车里的那一幕给替代! 他的鼻息前似乎骤然被夜里马车内那逼仄又过分清晰的草木香气给覆盖了,混杂着眼前泥土的气味,以及嫩芽破土的生机。 叫封宬一时有些难以自持。 “咳!” 他转开视线,似是找不着目光的落脚点,匆忙间瞥到破土的嫩芽,有些干巴地笑道,“这芽倒是出得时机巧。” 云落落跟着看过去,点了点头,“嗯,因为它获得了力量。” “力量?”封宬问。 “对,力量。” 云落落指了指他手里的水瓢,“三郎赐予了它真心的祝福,让它获得了破土来到尘世的力量。” 轻轻巧巧的话语,却让封宬微微一震。 便听云落落平和安然地响起,“它会如三郎所望,快快地长大的。” 分明只是一句戏言,可在云落落的眼里,在她的口中,怎么就会有这般美好的意味与希望呢? 封宬笑了,点点头,再次看向那香樟树的小丫苗,“是么?那你可要努力些啊!” 云落落正要扭头去看。 西厢房廊檐那边,四喜笑着招呼,“殿下,云先生,用早食了!” 云落落当即起身! 封宬一笑,跟着走了过去。 两人的身后,那才破土的小嫩芽,在晨光里,努力地晃了晃。 …… 第四百八十九章 是三郎说过 “所以,魏晗并未说明为何邀请你去他府中?”封宬将一笼小笼包放在云落落面前。 云落落拿起一个,一口咬下,满嘴鲜汁! 眯了眯眼,鼓着腮帮子,点头。 封宬看她这副样子又是笑,自己夹了块点心,一边道,“魏国公府百年世家,教养和规矩都不会错。既未明说,想必不会是十分为难的事。” 云落落点头,又吃了一口汤包。 封宬看她忙活得连说话的空隙都没有,笑着将帕子放在她手边,又道,“不过,魏国公府毕竟也不是魏晗一人,如今实权虽差不多都在他嫡长的哥哥手里。可到底他的身子摆在那,世家府里头人多口杂,一个常年病弱又无实权的次子,保不准有些个歪心思的。” 见云落落终于抬眼看他了。 封宬又是一笑,伸手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若是届时去了,有何为难的,你只管不理。” 顿了下,又道,“我让苏青出宫一趟,到时陪着你去。” 苏青? 云落落嚼了嚼嘴里的肉馅儿。 四喜在旁边笑:“云先生,就是上回在清华宫给您送点心的那位苏姑姑。您慢点儿吃呀!” 一边将一碗豆汁放在她面前,“殿下一早吩咐御 膳房准备的,趁着热就赶紧地亲自给您送来了。可多着呢!还有些在小厨房,管够!” 说完,见封宬瞥了他一眼,他嘿嘿一笑,往赵四身后躲了躲。 云落落端起豆汁儿又喝了小半碗。 片刻后,满足地小小声呼出一口气。 然后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三郎,你吃么?不可以浪费的。” 把自己面前的小笼包分了他两个,“很好吃,你也吃。” 这小吃货。 封宬失笑摇头,原本于他来说不过平平的吃食,这一回,也不知是因为身边人的缘故还是怎地,竟真的多出几分鲜美的味道来。 他抬目,看到对面云落落平和中明媚的眼睛,与方才那陡然像要冲破什么枷锁的艳丽不同,此时的落落,显得蓬勃而欢喜。 封宬放下筷子,忽而问。 “先前在浮梦楼,宣平侯家那混小子冲撞落落时,听说落落不但泼了他一脸的水,还扇了他几耳光?” 云落落正瞄着封宬碟子里吃了一半的点心,闻言,点了点头,“嗯。” 封宬挑眉,“为何?” 云落落似乎有些不解他为何这样问,抬头看着他,过了两息后,道,“是三郎说过。” ——嗯? “三郎说,登徒子就 该狠狠地打回去。” 听到这句,封宬少有地愣了下。 前夜里马车内那一幕幕,再次浮动眼前。 那时候,他分明让她打她,她却说欢喜。 这一次,对着别人,便将人打得脸都肿了。 他看着面前的云落落。 片刻后,忽而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笑,“这么乖的么?” 云落落歪过头,看了他的手一眼,又抬头,朝对面看去。 封宬却已收回了手,道,“宣平侯府这几年还算老实,宣彤虽是个荤素不忌的混账东西,可他那兄长却是个能立住脚的。” 后头四喜闻言,撇了撇嘴,就听封宬的话音里提到了他。 “昨夜四喜说的有句话倒是在理,宣彤这小子,是该狠狠地惩戒一番。故而昨夜,我让赵三去了一趟宣平侯府。” 四喜眼中露出几分快活。 就听封宬道,“可赵三去的时候,宣彤已经让宣大,打得双腿都烂了。” 四喜滴溜溜的眼睛一下瞪大。 封宬的声音里也略带了几分惋惜,“赵三不好强行将人带回来,却留了两个手下在宣平侯府,今日一早来报,昨夜宣彤烧了一夜,宣平侯甚至去求了相熟的太医,不然,恐怕人都能差点没了。” 原本还 憋着气的四喜惊了——这宣大下手这样狠啊! 不想又听封宬说。 “宣大这样惩处宣彤,倒是也在我意料之中。毕竟,宣彤若真的进了御察院,生死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如今他来这一出,示弱讨好已十分明显,可我若要强行将人带去御察院,也并非不可。” 他扯了扯嘴角,又道,“以我之意,我是想替落落出了这口气。将这混账东西剥皮刮骨,叫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是个如何。可是……” 他顿住,眼帘抬起,看向对面安静平和的云落落,“可是落落,我还是想问问你,你想要我如何做?我若擅自以我的立场我的私心,打着维护你和替你出气的理由,去动作行手段,去狠狠地惩戒宣彤,是否合适?” 他再次握住云落落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我想听你的,听你说。落落。” 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玩笑与迟疑,只要面前的女子开口。 他就能为她,义无反顾。 云落落看着他专注的神情,隐隐中,忽而又想起从前观主收服的一个山魈式神。 那山魈每次出现在观主身前时,都是这样的眼神。 观主告诉她,那是式神对主人全身心交付的,无与 伦比的信任。 也是流落苍野受尽屠戮的凶兽,在渴望与等待,有个人,能将他从放纵阴暗欲望的疯狂与癫魔里,拉回清明美好的卑微。 他可以以她之名,罚尽宣彤。 然而,他却没这么做。 他压抑着,隐忍着。 ——只因为,他不想,让这血腥残忍的名头,因为他的手段,而牵连玷污了他心中如云般的落落。 云落落短暂的静默了会儿。 轻缓开口,“那位宣家三郎,已经受到了该有的惩罚,对么?” 封宬眼神一震,心里一时不知浮起的是何种心绪,没有出声。 却听云落落说:“快意恩仇,能纾心中畅意。因果报应,却也是他般之道。不说他当时并未伤及到我分毫,更何况我当时便打了他,我知我手下力道,他好不了。” 封宬倏地被这句话逗笑了。 云落落看着他的笑,缓了两息后,再次说道,“而且,他事后还被家人惩罚至那般境地。过犹不及。若他真因如此而死,因果循环,三郎,那么之后的报应,就会回到我这里来了。” 封宬倏地抬头看过去,“落落,我……” 幸亏他问了一句! 若当真他以私心去罚了宣彤,那岂不是害了落落? 第四百九十章 因 对面,云落落伸手过来,轻轻地牵住了他的一根手指,认真又轻和地说道,“三郎,这是我的因果。” 封宬眉角一抬,看着云落落。 便见他也安安静静地望着自己,说:“三郎,我从未告诉过你,除了师父和大师兄,你是我此生握过的第三个人的手。” 封宬眼眶微瞪! 连后头羞得没眼看的赵四和四喜都意外地看过来。 云落落还是那副平和淡然的样子,缓缓地说。 “咸水村的人,都说我是妖孽转身克煞亲人。” 封宬被握着的手指轻轻一颤,后头赵四猛地瞪大了一双牛眼,四喜露出几分怒容。 缩在暗处的暗七几个也全都皱了眉。 连紫鸢都不知何时飘在了西厢房的门外,静静地看着里头说话的云落落。 她在这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慢慢地诉说起在咸水村的十多年。 “观主刚刚带我回灵虚观的时候,因为我不会说话,所以村子里的人都以为我是傻子,就有很多孩子总拿石子砸我,还把我骗到后山的断崖前头,想让我跳下去。” “我没有跳,但是有个孩子掉下去了。” 赵四几个没吭声,唯独四喜暗暗骂了句,“活该!” 封宬看着云 落落,没有出声。 “那孩子挂在树枝上,断了一条胳膊,后来观主和大师兄把他救了上来。但是,他娘亲却拿铁锹想打死我。说我是害人精。” 四喜差点没破口大骂。 赵四拳头都硬了! 暗七冷冷地舔了舔牙尖。 封宬依旧没动,他安静地看着云落落,包容地宽和地接受她所说的一切。 “然后村子里就开始有人说我是丧门星祸害精。一开始,还有很多的孩子喜欢拿东西打我,后来连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也跟着一起打。大牛哥不敢再出面。有一回,我差点被他们淹死在村子外的小河里头,大师兄赶来的时候,一个人打七八个,把头都打破了。观主为这个,差点放火烧了村长的家。我看见大师兄流了好多的血,观主抱着他一直朝山下跑。于是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平静的云落落忽而眼睫轻轻地颤了下。 那情绪来得太过轻微,可在封宬眼里却又异样清晰。 他下意识心头微提。 就听云落落说。 “我偷偷地翻了观主放在房间最高的一个木盒子里的话本子。” 封宬下意识想到什么,耳边接着传来云落落的声音。 “学了里头一个看起来最 吓人的一个鬼画画。” 鬼画画? 四喜愣了愣,朝赵四看,却见赵四的眼中竟浮起一点泪意? 顿时嫌弃地往后扯了扯脖子。 “然后,我又从大师兄的屋子里头翻出了一张他平时画符用的符纸,照着那个鬼画画,画了上去。” “我将那个鬼画符贴在了自己的衣服里头,想变成最吓人的鬼,把那群打破大师兄头的孩子们吓跑,谁知……” 封宬忽而一颤,手腕一转,覆住了云落落的手。 云落落话语微顿,低头看了眼,顿了会儿,继续说道。 “谁知,那鬼画画是个释放妖鬼的邪咒。我将那符贴在身上,却因此直接引来了妖邪。然,那些妖邪不知何故没有上我的身,却附在了那几个孩子身上。当时,几个孩子便口吐白沫,命悬一线。” 分明她的话语轻飘柔软,可是西厢房内外的人却瞬间听出了其中凶险! 封宬下意识问:“那落落你……” 云落落的眼神有些空,似在回忆从前那一幕,听到封宬的声音才摇头。 “我只记得当时有个很可怕的声音一直在我的头顶上喊,可是我怎么也看不到。到处都是黑的,还有很多人在哭,在笑,还有个孩子被 拽得离了地。我想去把他抢回来,但是,那个唯一被我碰过的孩子……” 很轻的停顿后,云落落浅浅地说:“死了。” 四喜一震! 赵四捏紧的拳头微微发颤! 暗七抱着胳膊缩在横梁上。 紫鸢站在门外,无声无息,周身紫鸢花浅浅流动。 封宬看着云落落,握着她的手,募地收紧! 云落落看向对面,倏而轻轻地弯了下唇,抬手,在封宬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那个浅如春风的笑意,不过一瞬即逝。 可也足够旁人看清了! 四喜直接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四则是浑身一绷! 蹲在横梁上的暗七还没琢磨明白这一大一小两个傻子在干嘛呢。 就听云落落再次说道。 “后来,咸水村的孩子们都不敢再打我了。他们都躲着我,骂我,咒我。村子里的人说,我是不可以被触碰的,因为我满身的污秽与邪气,只要碰了,就会像那个孩子一样,被恶鬼缠上,死状凄惨,甚至连无常鬼差都不肯收的。” 还在云落落刚刚那个太过惊世艳俗的浅笑中震撼的四喜,连过渡都没有地,直接被气傻了。 跳着脚地骂,“什么脏心眼子烂舌根生不了儿子死无葬身之 地的混蛋玩意儿在那满嘴喷粪!别叫我碰上!碰上直接满壶的开水给他嘴里灌进去,从嘴到舌根到那心眼子,全给他烫干净咯!” 四喜别瞧着是孩子,平素里一派天真的,可常年浸淫深宫,跟着王福,属于内侍的那股子阴狠劲,早学了个十成十。 可他平时就算胆子天大,也绝不敢在封宬面前露出半分这样的扭曲心思。 眼下是没忍住,说完就回过神来,立马往赵四身后一缩,小心地看封宬。 却见封宬慢悠悠地点头,“倒是个好法子。” 四喜顿时咧开嘴! 赵四瞥了他一眼,将他拎小鸡崽一般地拎了出来。 桌边,云落落的声音继续响起。 “从那之后,再无人碰过我。” “三郎,你是第一个。” 封宬握着手里的暖软,忽然想起,那一次,他被纸人花轿抬到那阴嗖嗖的地方,眼前忽如亮星出现的云落落。 她朝自己俯身来时,其实……并不是朝他伸手,想扶他出轿子。 那一刻她的眼神,她的目光,她细小的情绪。 在过了许久的这一天,突然变得异常清晰而明显! ——是他,擅自抓住了云落落的手! ——是他,牵绊住了云落落的因缘! 第四百九十一章 我也要受先生的因果! 他张了张嘴,忽然,另一手也覆盖到云落落的手背上。 哑着嗓子说,“落落,不要听那些人的话。你才不是煞星,不是恶鬼,不是……” 那些肮脏的话,封宬再无法对着这样美好的落落说出来。 他干脆将云落落的手握紧,用从未有过的认真说道,“想受你因果的人不知有多少!我能牵到你的手,你都不知我有多庆幸!落落,你是最好的!” 饱读整个御书房书册的三皇子殿下,在这一刻,居然只想到‘最好’两个字。 云落落看着他。 旁边,四喜忽然扑过来,从封宬的手指缝里头搭上云落落的一根小指,用力捏着,大声说:“我也要受云先生的因果!” 暗七蹦了下来,刚要伸手,迟疑了下,瞥了眼封宬,还是咬牙伸了过去,顺着四喜的手,搭上点指甲盖儿。 也跟着说,“那些狗眼东西,不知道我们云先生是福星么!这么点点儿,够我神清气爽小半年了!” 原本都换职的黑影也蹿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子。 左右瞄了瞄,盯着三殿下的眼神,摸到了云落落的一点手边。 然后。 赵四从后头探过来,直接跟小山似地盖住了众人,一张大巴掌抖了两下。 捏出小小一点,碰在了云落落的手腕上。 瓮声瓮气地说:“云先生也因果因果卑职。” 封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几个‘狗胆包天’的混账。 云落落却抬头。 看了看笑嘻嘻的四喜,故作镇定的暗七,小心翼翼的黑影,还有红着眼睛好像哭过的赵四。 突然。 弯了唇,弯了眼,弯了眉目。 ——她笑了! 封宬漠然的脸上,一双深眸,骤然轻缩! 周围,所有盯着云落落的众人,全都被震住了! 暗七一瞬间明白了四喜跟赵四刚刚一副抽过去的样子是为何了! 云先生笑了! 还笑得这样好看! 像那春风里一眼开遍视野的百花,像那夏日里春风徐徐的塘色涟漪,像那秋霜里果味浓浓的馥香,像那冬日里白雪皑皑中骤然一见的红梅。 这绝无仅有的美色啊! 离得最近的四喜突然觉得自己又要呼吸不过来了! 谁知。 下一刻,封宬忽然起身长袖一挡,一把将云落落挡在了后头,然后深眸莫测地朝他们几人扫视了一圈。 暗七第一个闪了没影,黑影几个紧随其后! 赵四还有点儿愣! 被四喜狠狠地踢了一脚,一把拽着冲出了门! “哐!” 紫鸢还体贴地帮两 人关上了门。 门内。 封宬低头,就见,云落落脸上笑意犹在,可眼角,却浮起了一点点宛若胭脂的红意。 他心头一软,再次坐回到云落落对面,伸手,去摸她的眼角。 满是疼意地问:“怎么哭了?” 云落落却拉过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我很欢喜,三郎。” 封宬心里疼得更厉害了。 不过就是这点子护短的维护,可他的落落,居然会为这样的小心思,欢喜到几乎落泪。 他张了张口。 却被云落落拉着手拽到近前,看她凑过来,低低地说:“这些人,都是三郎带到我跟前的。” 草木香气倏然靠近。 封宬看着那双带笑涟漪的眼睛,似是被蛊惑了,到了嘴边的话居然都忘记了。 接着就听她的声音夹杂着清雅的香气,扑绕而来。 “三郎,我一直未曾跟你说过。”她眼睫轻颤,自下方,抬目专注地看着封宬,“观主仙去之后,我其实也以为我真的是天煞的孤星,连观主……都因我而留不得这尘世。” 封宬听着她微哽的话音,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苦海给淹没了。 他张了张嘴。 却看面前温柔的落落,眼底含笑着继续说:“三郎,多谢你。那一夜,抓住 了我的手,再未松开。” 然后,低头,在封宬的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 过后的数日。 文太妃忽而身染重疾不治身亡的消息,突然在宫中传开! 因着五皇子百日宴在即,丧事依旧从简,甚至连慈宁宫中也不过斋食了两日而已。 原本在意此事的人也不多。 可谁知,仅仅隔了一天,新任御史台林大人突然当朝参奏丰亲王封源德行有亏教子无方,翻出了先前封慧与其夫君杀人虐尸之事,奏请皇上剥夺丰亲王爵位! 封慧的事原本贴出的皇榜昭告也并无多仔细说明,分明就是在顾及封源背后的文氏以及慈宁宫那位的面子。 可御史台林大人这一出,却是直接撕破了文氏和丰亲王的遮羞布,当即在朝堂上引发轩然**! 皇上刚传了废除丰亲王爵位永世贬为庶民的旨意后,当天下午,朝中几位大臣忽而急进太极宫,跪在皇上面前。 参奏礼部陈大人鸿胪寺王大人以及怀化大将军林德标身为朝堂大员却沆瀣一气,花天酒地贪污受贿,甚至将手伸进了国库里! 皇上当时就被气得砸了桌子,跟着就罚了陈、王两位大人抄家,并将怀化大将军下了狱。 这一下闹得 是人心惶惶,本以为会安宁些日子,不想又隔了一日,刑部侍郎忽然上奏,言,二皇子被害一事,就是文太妃! 这下可不止轩然**,整个朝堂都炸了! 新任御史台林大人以头触柱,要文氏给皇上一个说法!谋害龙嗣!是否图谋不轨! 甚至连常年病弱不理朝政的大皇子常王殿下都少见地出现在了早朝上。 御史台却咄咄逼人,质问常王殿下是否因王妃之故,想要替文氏掩盖罪行! 常王殿下被逼问得差点咳得晕了过去! 皇上当时在龙座上就青了脸! 内宫中。 以表面痛失爱子需要静养实则圈禁宫中的林贵妃更是一身素服,日夜不顾地跪在昭阳宫门口,求皇上给二皇子一个清白。 慈宁宫久不问世事的太后,脱簪批发,终日不食,言,若文氏有罪,她作为太后,必然要以儆效尤,替全族承担罪责! 朝堂上下内外,其中唇枪舌战刀光剑影,几乎已到了草木皆兵之地步! 便是不关文林两族之势,也皆小心翼翼各自警醒,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如礼部和鸿胪寺那两位,就被牵连了。 然而,如此尘嚣之中,却唯有一处,悠哉闲适,与这满朝的风声鹤唳格格不入。 第四百九十二章 拜访 御察院中。 周威接过封宬递来的小香囊,胖脸上掩饰不住地讶异,“殿下,您居然还有这心思呢?” 说完瞧见封宬的眼神,立马缩了脖子,小心地接过。 就听封宬说:“落落给封安的。” 周威更意外了,打开一看,发现里头居然是一张符。 还没问,封宬已再次说道。 “此符可定魂与安神,给封安挂在身上。” 周威立马小心收起来,又见赵六从外头拎着一个酒坛子进来,笑嘻嘻地朝他行了一礼,将酒坛子往地上一放。 “?” 周威歪脑袋。 “一品阁的醉青山。”封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周威当即就蹦了起来,“天爷!一品阁的醉青山?一个月就一坛,早排到大后年去了!殿下您这是哪儿来的?”说着又吞了口口水,“我我我,我就喝一盏!不!一口也行!” 赵六在旁边笑了。 封宬道,“你带回去,听说长辉郡王也中意这一口。晚上一品阁还会给府上安排一桌席面。” 长辉郡王是他父亲。为何会突然提及父亲? 周威傻了,肉眼眨了眨,瞅着淡笑的封宬。 忽而捏住手里的香囊。 ——这一阵子,四公主就一直放在他 家里头。他母亲去得早,就父亲帮忙照顾着四公主。 老头子还挺会逗乐子,上回把四公主带去香山看初开的合欢,回来后,一直因为神魂缺失而有些不灵通的四公主殿下却笑了一晚。 周威笑了:“那下官便替家里那老头儿一起谢过三殿下啦!” 封宬瞥了他一眼,微微摇头——这小子,永远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意会。圆滑得像个泥鳅。也难怪这个年纪就能坐稳京都府尹这样难缠的位子。 这时赵三走了进来,朝周威行了一礼,走到封宬跟前道,“殿下,昭阳宫林贵妃今日在宫内因脱水昏迷,皇上宣了御医。” 封宬眉头一挑——御医,可是只在御前伺候的。 正瞄着酒坛子的周威转过头来。 赵三又道,“慈宁宫尚无动静。不过,荣华公主殿下以五皇子将要百日,特意准备了一件贺礼,亲自送去了一趟莲花宫。” “哦?” 封宬更意外了,看向赵三,“封容?” 这个没有驸马便受了封号出宫立了公主府的二公主殿下,同常王一般,是个并不理会朝政的闲散富贵。 不过因着生母林贵妃和其弟封宗,一直颇受人关注。 但是也没做 过什么出格的事儿。 关于这位荣华公主,寻常知晓的,是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皇亲贵胄里一众娘子里头少有的容貌才情兼备的贵女。 唯一有些出格的,也就是她有个私下里供养的道观。 还有如今已二十五的年纪了,还未尚驸马。 不过这两桩事儿都是过了父皇的明路,连天子都不计较,旁人自然也说不得什么。 只是,这个时机下,她却突然去了很少踏足的莲花宫,倒是叫人意外。 封宬以手轻点下巴。 周威在旁问道,“荣华殿下与杨道真平素里有交往?” 赵三摇了摇头,“相识必然是相识的。倒是没有听说过有多频繁的交往。” 周威就更不解了。 他看向封宬,“下官曾因一桩小案接触过荣华公主殿下,是位极其通透的殿下,不像是会在这个时候做动作的啊!” 封宬没出声,片刻后,忽而抬眼,道,“去查一查,杨道真最近有何异状。” “是。”赵三应声便去。 周威不解地看向封宬,“怎么还查到莲花宫了?不是要查荣华公主么?” 封宬没说话,只是又对旁边的赵六道,“去请方、郑两位先生来。” …… 莲 花宫中。 婴孩哼哼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内轻轻地响着。 另一个女声显得十分愉悦,“瞧这天庭,饱满圆润,一看就知道将来是个有大造化的。” 抱着五皇子的乳母轻轻一颤,抬头看了眼面前明艳美丽的女子,微福了福身,“奴婢替五殿下谢过荣华公主殿下夸赞。” 封容笑着一展手里的小扇,洒金的扇面在莲花宫过分清丽的颜色里,骤然绽开一片华美的光斓! 乳母怀里的婴孩立时被迷了眼,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盯着那扇面瞧。 封容又‘咯咯’地笑了。 回头对不远处一直静默不语的杨道真说:“道真把孩子养得不错,父皇必定心里高兴的。” 这话说得如何高高在上,大概只有听入耳的人才能心中明白。 杨道真笑了笑,曼丽纤柔地走过来,道,“都是皇恩庇佑,我哪里有什么功劳了。” 说着,便伸手替五皇子压了压衣角,看了眼乳母。 乳母眼底微颤,托着孩子的手暗暗在底下一抓。 “哇啊——” 婴孩即刻尖哭出声! 乳母立时屈膝,“荣华公主殿下勿怪,五殿下恐是饿了。” 封容摇着的扇子一停,朝那哭得脸都红了 的孩子看了眼,随后笑开,“既如此,就抱下去吧!可怜见的,饿成这般。” 乳母赶紧地抱着孩子退了下去。 杨道真转身,朝封容轻叹,“小孩子是这般的,哭闹都由不得人。难得荣华殿下还特意送了贺礼来,倒是惊着荣华殿下了。” 封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是啊!半点由不得人。” 杨道真听这话不对,不敢轻易去接,只得摆出景元帝最喜欢的略带清冷又十分妩意的笑来。 封容扫了眼,心笑,这可了不得。 又晃了晃手中的扇子,道,“对了,上回我在飞云宫……” 眼角的余光撇过去,果然见她含笑柔婉的笑意一瞬的僵滞。 封容笑意更深,继而说道,“听闻圣僧将会在夏日祭进行问星祭祀,为五弟命格求神佛赐下明示。” 杨道真的神情微缓,继而笑道,“都是皇上的安排,是宸儿受偏宠了。我也曾劝过皇上的。” 封容却笑了,“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道真为何要劝?” 杨道真一顿,随即笑道,“荣华殿下说笑了。” 封容却收了几分笑意,略带认真地朝她看,“怎会是见笑呢?这是父皇对道真的看重呢!” 第四百九十三章 还礼 杨道真再次笑了,清美的脸上露出几分青莲的精美来。 封容眼睛微眯,忽又笑道,“所以,杨道真可不能辜负父皇对你的看重啊!” 杨道真伤含着笑意,朝她看。 便见封容摆着扇子笑,“父皇信任圣僧,自然便需要圣僧一心为父皇。可圣僧到底是世外高人,不受凡俗市侩牵绊。杨道真受父皇如此看重,也当该为父皇分担些忧愁是么?” 杨道真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一双妙目似是不解地看向封容,“殿下的意思是?” 封容一下,以扇子掩了掩嘴角,朝杨道真歪过去一些,低笑道,“圣僧似乎对道真有几分情意?” 饶是杨道真再善掩饰,也骤然瞳孔一震!露出错愕神色! “殿下!请慎言!” 封容却不为所动,依旧瞟着她,笑:“前两日,我在飞云宫圣僧的禅房里头,瞧见个人。”声音微缓,“跟道真,有九分相似呢!” 杨道真当即面上血色尽褪! 九分相似?不如说就是她了! 身侧的手指一攥!面上却显出几分震惊和遭遇羞辱的不可置信与恼怒来。 但是她还没开口。 封容收起扇子,在她左侧肩胛处轻轻一敲,笑道,“道真,我要 那圣僧的把柄,你可明白?” 杨道真当即僵住! 对面,封容低低一笑,握着扇子,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杨道真站在原处,良久,抬起冰冷的手指,碰了碰肩胛处。 她的那里,有一颗痣。 …… 又过了两日。 赵一亲自跑了一趟平康坊的朱门小宅,给云落落送来了一份请帖。 “魏家那位二郎君亲自送到清华宫的,因着朝堂这两日有些闹腾,殿下忙得不可开交并未在清华宫见到魏二郎君,就命卑职将请帖直接给您送来。” 赵一边说着,边让出了身后跟着的人,“另外,还有这位苏姑姑,您先前也是见过的。魏家百年世家,人多口杂,苏姑姑出自清华宫,规矩十分不错。有她在您身边,殿下也能放心些。” 云落落接过帖子,看了眼对面福身行礼的苏青,点头,“苏姑姑气色尚好。” 赵一扭头,就见素来刻板跟老嬷嬷似的苏青居然笑了下! 然后客客气气地说:“是,托云先生的福。” 赵一暗讶。 苏青已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包裹恭恭敬敬地送了上去,“上回承蒙苏先生赐下良药,奴婢身无长处,也不敢以凡俗之物有辱云先生清雅。故而 略置备了一些自己缝制的衣袜,不敢做谢礼,还请云先生笑纳。” 当真是个规矩‘十分’不错的! 赵一脸上的惊色差点没挂住——这马屁拍得,他们这帮糙汉子简直拍马也追不上啊! 果然,扭头就见云落落伸手,真的把包裹接过去了,连帖子都没看,先就打开了,一边往正屋走,一边还问。 “是衣袜么?嗯,这个料子很软。看上去不像袜子……” 苏青立马跟了过去,挡住赵一看去的视线,一边将那块嫩黄的布料压回包裹里,同时低声说。 “云先生,这是小衣。” 赵一咳嗽一声,“云先生,御察院那边还有公务,属下就先告退了。” 云落落点点头,朝他看了眼。 赵一已退出了垂花门。 苏青不动声色地朝院子里扫了一圈儿,视线落在那座开满紫鸢花的花桥上停了停,又转到同样缠满花藤的秋千,最后,看向院子内的石灯柱子旁,飘着的……紫色女子身影,和她身边同样飘着的一圈小纸人。 也不知是在对着那灯柱子在琢磨什么。 在他们身后,有一株膝盖高的小树苗。 她心下微颤,强忍着才没露出太过惊愕的神情。 忽听身边传来 一声幽幽问:“你瞅什么呢?” 苏青下意识扭头一看。 就见,一个身上画着精致蓝花,头顶飘着一朵‘鬼火?’的纸人,正悬在她面前咫尺之处,掐着腰,在她看过去时还晃了晃。 接着又问了一句:“是你啊!小青子,我上回见你,你才七八岁呢!如今都这么大了啊!” “……” 苏青眼睛一瞪,猛地朝后退了数步,结果一下撞到后面不知何时出现的人身上,被双手扶住。 接着听身后人稳稳沉沉又带了点笑意地说:“小心。” 她抬头一看。 看到眼熟的‘影’字白色围巾。 那边,云落落看向小甯,“不要随便吓唬人,小甯。” 小甯撇撇‘嘴’,看向苏青,“这小丫头片子以前胆子很大的,怎么现在变傻了啊?” 苏青已然站了起来,朝身后福了福身,但是显然后背已出了一层冷汗,又朝小甯看了眼。 白影收回手,朝云落落行了一礼。 “云先生,今日黑影同暗七有另外的任务,殿下吩咐属下这两日守着此处,若是前往魏国公府,属下将会以随从身份跟着您。” 云落落点头。 倒是小甯,想起正事儿,忙凑到云落落身边去问:“帖 子怎么说?” 云落落这才提着包裹进了门,回头朝苏青招了招手,白影刚要退下,就见苏青把门……一关。 “……” 他顿了一瞬,隐到角落。 屋内。 云落落将帖子摊开在桌上,却并没有去看,而是转到内室,将苏青送她的包裹打开来,还朝依旧站在屏风外的苏青问。 “苏姑姑,这是什么小衣?”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多余的属于女子提及隐秘的羞赧与暗意,仿佛真的只是单纯地好奇这些衣服是什么。 然而,当苏青走过屏风时,看她仔细地将那些衣服一件件拿出,平铺了整张床时,她的心头却被狠狠地撞动了一下。 不仅为她对自己这些简单缝补的珍重,更为她……似乎无法袒露表面的欢喜而柔软。 她想起先前跟四喜打听时,听四喜说,云先生从前一直跟观主和大师兄生活在道观里,连个照顾她的娘子都没有。 微滞的脚步一抬,快步走了过去,笑着伸手给她解释。 “这件是小衣,就是贴身穿的。不过时下娘子们穿的也多有肚兜,奴婢担心云先生穿不惯,就特意备了这样的小衣。用的是进贡的蜀棉,轻薄又吸汗,夏日里穿最为舒适。” 第四百九十四章 还记得我呀? 云落落伸手摸了摸那件柔软的小衣。 苏青看了她平静安然的侧脸一眼,几乎是没有半分思量地直接开口,“下回奴婢再给云先生多做几件。” 便见云落落长睫一掀,抬眸,朝她看来。 她被这样纯澈的眼神注视着,下意识后背轻绷。 却听云落落说:“苏姑姑,我不是你的主人。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奴。” 苏青绷住的后背倏而一震! 就看云落落再次转脸摸着那小衣,温和又宁软地说:“我很喜欢这个,劳烦苏姑姑再给我做两件。我拿……嗯,你喜欢人鱼珠么?我有很多,送你几颗吧?” 苏青看着云落落掏出的那粉色的珍珠,几乎傻眼了。 ——这东西,不是上回镇守南海的关内侯进贡而来,差点叫宫里几个妃子掐出内乱的珠子么?! 那个还没这个品相精致! 她当即婉拒,“不过是几件小衣,奴……我平日里也是常做的。哪里值得这样好的珍宝。不敢受云先生的厚赏。” 却听云落落平平和和地说:“为何不值?” 她抬头。 云落落已将珍珠递到她的跟前,“这珠宝于我并无用处,可那小衣,我却从未有过。你用心缝制了它,它便已不再是一件平凡的小物。” 她顿了下,看向苏青,“苏姑姑,你给了我从 未有过的、注入了你心意的东西。” 苏青交握的手一紧——那些衣物对眼前这位仙风道骨不入尘俗的坤道来说,当真是比这有价无市的粉珍珠还好的东西! 又看云落落说:“我上回见清华宫别的宫人娘子都戴了很好看的钗环,你却只有一枚玉簪子。观主说过,女儿家都是喜欢好看漂亮的。这个珠子好看,你拿去,做耳铛或者做首饰。不够再跟我要。” 说着,还大方地给她看那个绣着鲤鱼的袋子,“我有很多。” 分明是个仙气飘渺似九重之上人的仙子,可是这样在她面前说话时,一会像亲近关心她的闺中亲密,一会又像个朝她炫耀又要维护她的小孩子。 苏青终于明白,为何四喜、赵一甚至那些看不见的暗卫影卫,整天为到平康坊里几乎在三殿下那里要搞起‘宫心计’了。 眼底微涩,却是再次笑开,伸出双手,恭敬俯身,“多谢云先生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云落落将手一倒,几颗珠子落在她的手心。 “嗯,你笑起来也很好看。” 这样平静的话语,就像是在陈述一件非常寻常的事实。叫见惯宫内浮沉的苏青耳侧微红,再度福身。 又听云落落身旁传来熟悉的幽幽声,“是啊!白瞎了你这张脸。要好好地 装扮自己,不为叫别人高兴,自己每天瞧着自己跟花一样漂亮,不是件很欢喜的事儿?” 苏青一颤,抬头,果然见到那蓝花蓝火的小纸人,又飘在了云落落身旁。 在她看过去时,正好落座在云落落肩头。 一副老大人一般地抱着胳膊瞧着她——嗯,虽然没有五官眉目。 她迟疑了下,问:“长公主殿下?” 小甯的鬼火顿时欢喜地晃了晃,“小青青,你还记得我呀?” 苏青当时就行大礼,“奴婢参见殿下!” 云落落往旁错开一步。 小甯飘了下来,笑着用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快起来吧!怎么现在这样子胆小啦?” 苏青自持沉稳内敛才得以在清华宫行走多年,不想今日一入这朱门小宅居然屡屡破功。 这回彻底红了眼眶,起身轻颤道,“殿下,奴婢当年蒙您大恩,无以为报!本以为今生再无机缘得见,不想今日竟……” 无论四喜还是赵一,都没一人跟她提及过这位化作纸人的长公主殿下! 然而,她曾受封甯恩惠的事,也确实无几人知晓。 小甯的鬼火又晃了晃,笑,“多亏了小道姑带我来京城啦!对了,你怎么就到清华宫伺候了?我记着当年你家里不是把你安排在昭阳宫么?” 苏青为何深知宫内诸多 隐秘,皆因七岁时便被家里送入了宫。 她本是个官宦世家的千金,其祖父曾官居太傅,父亲更是三品的骠骑将军。 可她长到四岁时,一场战乱,父亲为国捐躯,后又一年母亲因为思念父亲过度,也撒手人寰。 独留五岁的她,寄居在叔婶屋檐下,叔婶见她自小便标志,却是个倔性子不好把控,便生了歪心思,又因着想要攀附权贵以维护苏家之利。 便买通了门路,想把她送到林贵妃跟前,好让她能近水楼台地接近封宗。 那一年,她才不过七岁,进了宫还懵懂无知不晓变通。 那些昭阳宫的人哪里是好相与的? 那一年冬日大雪天,她被使唤着去打水给林贵妃烫脚,结果在太液池边遇到几个跟封宗一起从南书房放学的世子纨绔。 他们戏弄她,她顶了一句,就被人给推进了太液池。 大冬天的,几乎就要冻死在太液池里头。 是去太极宫请安回来的封甯瞧见了她,让人给她拉了出来。 还让人给她换了干净的衣裳,备了姜汤。 她那时虽才七岁,却知道,这样子掉在池子里头被人捞起来,做娘子的名声已经完了。 谁知,之后,竟再也没听到任何人提及她的这桩难以言齿的羞事! 她就知道,有人护住了她这一个微 末之人的清白。 她一直想找机会去跟那位牡丹一般的长公主殿下说一声谢! 谁知,也就是那一年的除夕。 那一场大雪,那大雪都掩埋不住的血水啊! 带走了她在宫里唯一的信念与感恩。 苏青声音微哑,“奴婢在昭阳宫待了三年。有一年夏日祭的宫宴后,二殿下醉酒后就想把奴婢……”她轻微地顿了下,“是三殿下路过,救下了奴婢。” 那一年的三殿下已入了皇上的眼,却十分招二殿下的厌恶。 她被压在树下不能反抗,听到树丛外头那声:“二殿下这么好雅兴呢?”时,简直如闻天籁! 正在收拾衣服的云落落回头看了眼。 苏青尚在激动中,并没注意她的视线,“后来家中祖父听闻此事,便寻了门路,以奴婢身有隐疾为由,本是要将奴婢接出宫去。可昭阳宫却说奴婢这样的身子无故离了宫,只会叫人无端揣度昭阳宫。便以奴婢做事手脚不干净,将奴婢打发去了清华宫。” 她的声音渐渐平复,“自那之后,奴婢便一直在清华宫伺候。受三殿下庇护,一直……过得很好。” 小甯笑了,鬼火晃了晃。 “什么过得很好?那臭小子我知道,权当你是个摆件儿,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他根本不会在意,是吧?” 第四百九十五章 三殿下到访飞云宫 苏青没出声。 可这样的主子,对她们这样在宫里艰难求生的奴才来说,才是最好的啊! 她当时是以手脚不干净被昭阳宫打发的,哪里会有主子敢收? 她当时跪在清华宫杂草丛生的地上,说:“多谢三殿下夏日祭那夜相救之恩。” 可封宬当时不过瞧了她一眼,就转头走了。 自那之后,偏冷僻远的清华宫,就成了她的容身之处。 她握了握手指,没说话。 小甯已落到她的肩头,伸出纸手,拍了拍她。 苏青顿时泪盈于睫。 仿佛长久的沉闷,可怕的深宫,无望的将来,难眠的长夜。 还有那被醉酒封宗压在树下,分明已是多年前的恐惧。 却都在这一刻,骤然有了个宣泄的出口! 她猛地低下头去,要去掩饰骤然失控的心绪。 却听身后云落落一边朝外走一边问:“小甯,帖子上怎么说?” 小甯立马飘起来,跟着她往外,“不就那么回事。你瞅瞅?” 两个绕过屏风,独留苏青一个在内里。 仿佛并没察觉她的失控与难堪。 她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滴落一颗,不过很快,又用力擦了擦! 她轻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激荡,跟着走了出去 。 就见桌边,云落落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请帖。 小甯飘在旁边,鬼火微晃地说:“就是用的是家里想挖口井,想请你去给看看风水的理由,请你明儿个去他家小坐。” 云落落点点头,将帖子放下,看她,“你跟我去?” 小甯鬼火一撇,没吱声。 云落落却没再跟她商量,转而朝刚走出来的苏青道,“苏姑姑,魏国公府,你可了解么?” 苏青明白封宬送她来伺候云落落,就存了让她帮云落落了解京城时局的意思。 立刻走了过来。 道,“不知云先生想知晓哪般?” 云落落在桌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抬了抬手,“先说说他的家里头吧!父母手足,关系是否亲厚?” 小甯歪了歪头。 苏青也意外,没想到云落落居然会问这个。 侧了身,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个角,说道。 “老魏国公膝下,共有三子二女。其中,现任的魏国公是长子,与魏二郎君,还有嫡次女,是一母同胞皆由前魏国公夫人所出。庶长女与庶三子,是由老魏国公的一房妾氏所出。” “要说关系是否亲厚,奴婢……我并不十分知晓。不过,听说,现魏国公为给魏二郎君治 病,遍寻名医,十分用心。” “另外,还有一桩,也不知是否要紧。与魏二郎君一母同胞的那位魏家小娘子,今年已二十有三了,却一直未嫁人。” 一边一起认真听的小甯显然意外,“哦?魏三……是魏璐么?我记着她不是定了一桩亲?” “是。” 苏青道,“不过,七年前,两家准备下定时,男方却突然身故了。” “啊!”小甯惊讶,“这可不是好事啊!” 苏青看她这一惊一乍的模样,募地想起从前在宫里时,那个鲜活又美好的长公主殿下。 语气微缓了缓,继而道,“因何身故,外头也只听说是身染急病。可因为此事,魏家小娘子的名声便一直不太好,甚至有些别有用意的人说她是‘望门寡’,还有人说她是个克星,连魏家二郎君的身子都是被她克的。” 这一下,连小甯都说不出话来了。 “当时老魏国公又正好身子不适,隔了一年便登入极乐。这下魏小娘子的名声就更不好听了,要不是后来魏家大郎继承爵位后,惩治了几个嘴碎的,还不知要传出什么糟污的话来。不过,魏小娘子也不知是不是因此而被耽搁了这许多年。” 小甯抱着 皱巴巴的鬼火,有些难以置信,“我天!这人生老病死不是常事?居然这都能怪到别人头上?这些人脑子都是被浆糊糊过的?” 她想起之前云落落说的话,又偷偷瞄她。 发现她正垂着目,神情安静,不知在想什么。 忽而察觉。 ——只要一说到魏晗,云落落的神情总有些不对。 到底,怎么回事? …… 皇城。 封宬一边朝前走,一边问:“送过去了?” 刚刚回宫的赵一点头,“是。”顿了下,又道,“苏姑姑同云先生倒是投缘。” 封宬的脚步未停,看了眼前方高耸的飞云宫,弯了弯唇,道,“落落自小并无同性的友人,苏青是个稳妥的。” 忽而想到什么,脚步微停了停,又道,“让她祖父寻个时间,来见一见我。” 赵一暗惊——苏老太傅当年费尽心思铺在清华宫的路子,居然还真的走出来了! 谁能想到,苏青在清华宫沉寂多年,仅仅因为上回跟云落落见了一面,就真的被三殿下看上了眼?! 如此一来,宋玥那头,只怕要急得跳墙了。 赵一点头,“是,卑职让人给他传信。” 封宬颔首,继续往前,绕过莲花假山。 这时赵三走 了上来,朝封宬行了一礼后,低声道,“殿下,准备好了。” 封宬扫了眼他手里捧着的物事,微微一笑,负手,踏上了攀上飞云宫的层层汉白玉台阶。 “阿弥陀佛。” 空心站在飞云宫宽阔明亮雕栏玉砌的大门前,朝封宬行了一佛礼。 封宬背着手,慢悠悠地环顾了一圈,笑:“圣僧这脚下的景致,当真一如既往地令人神往。” 自三年前飞云宫建成,封宬到此不过寥寥数次。 听他这话,空心跟着一起朝底下看去,便能窥见这大玥皇城宏大而盛丽的布局。 金瓦琉璃顶,在视线中无限漫延。 如这盛世般,叫人陷入其中,浮梦难醒。 他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封宬依旧那副从容随性的矜贵姿态,淡雅含笑道,“今日冒然前来,着实搅扰圣僧清修。只是父皇那边问询得要紧,御察院也着实无法,还望圣僧海涵。” 空心转了转手中的念珠,“三殿下客气。不知贫僧有何能助御察院?” 封宬勾唇,朝后示意了一眼。 赵三便上前,将手里的一个托盘捧到空心面前。 空心一看,跟着道了声,“阿弥陀佛。” 托盘里,竟盛放着一截人骨! 第四百九十六章 遗骨 封宬瞥了他慈悲怜悯的脸,笑了笑,道,“这个,是文太妃的遗骨。” 空心转着念珠的手没停。 ——那一场咒法下,文太妃绝无尸骨留存的半点可能。 然后听封宬略带苦恼地说道,“文太妃谋害二殿下之事,想必圣僧已知。御察院本来捉拿了人,也可向父皇交案了。谁知,文太妃却在被抓那夜突然暴毙,之后也不知是何缘由,竟生生以肉身化白骨。” 空心转着念珠,再次说了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封宬面上笑意愈深,眼底却冰冷不见半分情绪,“这种死法,寻常绝无多见。御察院倒是曾寻过些能人异士去瞧过,可那些皆是些半吊子的江湖骗子,不足能为父皇解惑。故而,”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我便想到了圣僧。” 他再次看向空心,“圣僧佛法高深,想必,定能看出文太妃到底是因何而如此暴毙落此下场?” 空心转着念珠的手停了下来,他抬头朝封宬看。 封宬含笑,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 分明两人一个神情慈悯,一个唇角带笑。 可这偌大的飞云宫前,却骤然如蒙沉云覆蔽! 赵一赵三几个皆垂了眸, 后背已无声紧绷。 却忽听对面空心道了声,“贫僧不通咒法,恐不能为圣上与三殿下解惑。” 封宬眉梢一挑,眼底一抹神色一瞬而逝。 随即,他皱了皱眉,露出几分为难。 “连圣僧都没法么?这可如何是好?” 又朝空心笑了笑,解释道,“近日朝堂之事,圣僧清修之人恐还未知晓。因为文太妃一事,文氏和林家两边各执一词,各方之势不知被牵扯多少。如此下去,恐朝堂难安。故而父皇着急要知晓文太妃到底因何而亡。” 封宬这般含笑与人细细说话时,总会给人一种端方亲善的雅致之意。 深宫之中,各人皆有百般面,唯独这位三皇子殿下,从来对人对事,都是含笑得体贵气尽显的。 可是熟知他的人却也知晓,他对你笑得多亲善,转脸过去,便能一刀捅你都多果断。 空心垂眸转动念珠。 果然,就听封宬又道,“连圣僧都帮不了御察院这个忙,我可真再无人能寻了。也罢,赵三,你就去回禀父皇,便说这文太妃之死,连圣僧都探查不得,御察院自然是无能为力。父皇若是问罪,只管我来顶着。去吧!” ——原来这 才是他今日故意来飞云宫的目的。 只为了将查不出文太妃缘何暴毙的责任推到飞云宫的头上! 赵三转身便走。 就听身后传来空心的声音,“且慢。” 赵三脚下一滞。 封宬的嘴角微不可查地轻轻一翘。 然后就见空心朝他看来,“贫僧虽不通咒法,飞云宫中却有同为大玥和圣上祈福效力的玄门。” 封宬的笑意无懈可击,口中颇为意味深长地哼了一个音,“哦?” 随后一笑,“那还要劳烦圣僧引荐。” 空心停下手中的念珠,对身后道,“去宝相楼,请大先生。” ——大先生? 守在飞云宫一侧门边的憨厚小僧应声而去。 封宬微笑,“冒昧多问圣僧一句,这位大先生,当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吧?” 空心自然明白他问的这句意思——就是该给文太妃的死安个所有人都满意的解释。 他再次转动念珠,垂眸,“阿弥陀佛,请殿下安心。此子出身百年传承道门,一身玄术世间无两,可为圣上与殿下解忧。” 百年传承道门,玄术世间无两。 封宬的眼前倏然浮现那个站在月下,盈盈纤纤的身影。 温雅一笑,露出个安心的神 情,“那就好,如此,我便可放心了。”说着又朝空心道,“等此间事了,定会重谢圣僧。” “阿弥陀佛。” 空心念了一句。 这时,忽而一个宫人自一侧匆匆走来,见到封宬显然惊了下,露出几分惧怕地福身行礼后,走到空心身边,低语了几句。 空心还没说话。 封宬已背过手笑道,“圣僧先请自便,我在这里稍候便是。” 空心朝他看了眼,对那貌美小僧道,“请三殿下去偏殿。” “是,圣僧。” 貌美小僧含笑应下,抬手,恭请封宬。 封宬的目光在他额头的莲花印上看了看,随后一笑,负手朝前走去。 飞云宫的大门前。 空心转身,走进殿内,绕过另一边的侧门,来到最西边的禅房门前。 就见,一身月白留仙道袍的杨道真站在门口,一见他便跪了下来。 “圣僧,方才荣华公主殿下来了莲花宫!” 空心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道真请起。” 杨道真却瘫坐在地上,一副吓到要死的神情,眼泪涟涟地说:“她那一日定是瞧出了我!圣僧!若是她向皇上告发奴婢!五皇子该怎么办啊!” 空心握着念珠,问:“ 不知荣华殿下与道真说了什么?” 杨道真以袖掩面,几乎哭成了泪人,不住摇头,“她……要我,以身侍奉圣僧!说只要如此,就能牵绊住圣僧,让圣僧供她所用!” 几步外,空心并未说话。 杨道真袖子一放,立时朝地上俯去,颤声哭道,“我那日当真不知为何会在圣僧禅房内!我本是在宝相楼的,眼看便能与大先生……谁知,却突然从外头跳进来一人将我打昏!” 哭声骤利,“圣僧!我绝无玷污您半分龌龊之意!求圣僧慈悲,庇佑我母子!” 空心转动起手中念珠。 数颗念珠拨开后,他道,“道真勿忧。” 杨道真抬起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看向空心。 便见他宝相无喜无怒地说:“荣华殿下不会再来扰道真清静。” 杨道真眼中顿露狂喜! 再次以额触地,颤声道,“下女多谢圣僧!恭祝圣僧佛法超然,宝相可成。” 憨厚的小僧抬头看被宫人领走的杨道真,然后转身,走到尽头的禅房门口。 伸手,推开了门。 内里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顿时扑面而来! 空心走过去,看向内里,眉目慈悲,语气冷穆。 “阿弥陀佛。” 第四百九十七章 何错之有? 静雅幽然的禅房内,一人双手被绑着,正吊在那宽大横梁下。 身下一张莲花的蒲团。 一滴滴的血,从那人身上滴落下来,将那蒲团上雪白的莲花,生生染成了血色。 听到动静,那人微微动了动。 就听空心再次问:“空虚,你可知错?” 掉在横梁下的空虚子骤然发出一声森哑如老鸦的笑声,在这檀香幽幽血气萦绕的禅房内,弥漫着诡异的分离感。 空虚子没抬头,却开口反问:“不知圣僧是否告知……我,何错之有?” 空心握着念珠,眼帘微掀。 身旁,憨厚的小僧忽而走到横梁下,竖起手掌,急念咒声! 吊着的空虚子顿时浑身紧绷! 卍字印倏然在胸前浮起! 哑着嗓子痛苦地闷哼一声,紧接着,抬起了头! 却露出一张华如桃李的脸! 只是那张脸蛋的额头上,此时也被一枚卍字印覆盖! 她牙关紧咬,以致那过分苍白的肌肤下,青筋暴起,桃李的面上,狰狞而扭曲! 耳边再次传来空心的问声:“你可知错?” 空虚子浑身紧绷到已微微抽搐,却再次笑开。 “圣僧,杨道真犯浑,你怎地也跟着糊涂了?莫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唔!” 身侧,憨厚小僧忽然双掌一对! 空虚子面上卍字印几如烙印压住她 神魂! 不过两息的功夫,空虚子连眼神都涣散开来! 她的手脚开始癫动。 却不知哪里来的意识,依旧在说。 “用那么个……老女人去……勾引云皓,你没想过,他就能……心甘情愿?圣僧也太,高看……那个老女人了,咳咳咳!” 空心不为所动,手中的念珠拨动轻响。 几乎已到极限的空虚子再次说道。 “云皓如今就在……你手里头,你怕什么?倒是……我那一……一招,反让这鬼心思多的老女人……咳咳,彻底臣服了圣僧。是问圣……圣僧,咳咳,我,何错……错之有啊?” 最后的话,空虚子根本已说不万全! 她的整个意识似乎都已被撕裂了。 无声而凶狠的痛楚折磨着她。 她像一个即将被五马分尸的囚徒,眼看便是连意识到躯体,皆四分五裂! 眼前渐渐发黑。 忽听空心再次问:“那夜之事,是否是皓儿指使你所做?” 看着眼前一片昏暗飘渺的空虚子募地笑了出来。 她听出了空心的意思——打晕杨道真,将人丢进他的禅房,是不是云皓指使她做的。 嘶哑如干裂树皮的声音颤抖着怪笑,“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使……唤我?!” 一口血骤然从她嘴角渗出! 空心抬目,看她额头卍字印无丝毫变化——并 未扯谎。 念珠一停,横梁下,念咒的憨厚小僧突然停了声! 卍字印倏地消失! 空虚子紧绷的身子骤然坠落! 一滴地血水再次从她脚底滴落,湮在那蒲团的莲花上,仿佛被无形的血魔给无声而贪婪地吞噬了。 她垂下头,毫无生气。 这时,那个貌美的小僧走了过来,笑道,“圣僧,大先生已到。” 空心握着念珠,默了一息后,道,“今后不可再犯。” 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憨厚小僧伸手一拉。 “砰。” 空虚子摔在身下的血水里。 没了束缚,她却依旧无法动弹,双目失神地看着头顶横梁上尚晃晃悠悠的绳子。 也不知想到什么,扯了扯嘴角。 接着,视线里再次出现那个憨厚小僧的脸。 他举起掌心,手里捏着个惨白阴森的面具,往她脸上直接盖来。 ——啊!! 暗黑覆蔽,剧痛席卷。 …… 飞云宫另一侧的偏殿内,并未如其他寺庙般摆设供奉的神佛。 内里黄花梨木的桌椅,其中还有茶台书桌,多宝阁摆件,临窗的高几上,甚至还放着一盆兰花。 角落的香炉内燃着檀香,意味幽然。 封宬正站在那多宝阁前,瞧着上头一尊黄玉雕刻的九子献佛的摆件。 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沉稳端严的佛偈。 “阿弥陀佛,三殿下 ,有扰了。” 封宬唇角一勾,转回身,随即,视线微顿。 空心自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一身白色长衫,发髻高束,欣长如松之人。 背光之下,他一时瞧不出面容。 但是。 在瞧见这个人的瞬间,他的脑海里,倏然出现了云落落的身影。 那种言语不可描述的——蓬勃,鲜活,都是来自他们骨血里,自然而然便覆蔽周围人的本能。 几乎是一瞬间,封宬便已断定了眼前背光而来的人,是何人了。 他微垂了下眸,再抬眼时,面上已挂上无懈可击的笑容。 朝向空心,雅然矜贵地笑:“圣僧。” 空心已走了进来,朝他行了一佛礼,“劳三殿下久等,这位,便是飞云宫内侍奉国运的玄门,无道号,单姓一个云字。” 云! 门口,赵一赵三心下猛提! 殿内,封宬笑着转脸,“云真人。” 然后,便见空心背后的人,抬起头来。 朝他微微一笑,客气端方地行了个道家礼,“恭三殿下安。贫道,云皓。” 光影在他身后褪去,阴翳与蒙蔽全都散开。 在云落落口中听了许多日的‘大师兄’,让云落落牵挂入红尘一路追逐而来的‘大师兄’,终于自深雾与迷障之后,出现在了他面前,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霁风朗月,轩然霞举。 韬光韫玉,渊清玉絜。 封宬的脑子里一瞬间浮起很多种、非常多种,可以形容眼前这位郎君的好词汇。 然而,下一刻,他却只是笑着,毫无破绽地点头,“云真人一表人才,真是好风采。” 他想到了云落落在提及大师兄时,眼中的期冀,依恋,与信任。 想起白云山时,她落下的泪。想起半月前,她因他一个‘退’字而神伤的黯然。 就听对面的云皓也淡笑着说:“不及三殿下,丰神俊朗,叫人见之忘俗。” 门口,赵一和赵三对视一眼。 ——这对兄妹俩,真是能精准地在殿下的逆鳞上反复踩踏。 偏偏三殿下还没辙。啧啧。 封宬看着云皓,唇角笑意加深,“没想到,飞云宫还有如云真人这般圆滑通人情的。” 这是在说他世俗? 云皓也跟着笑意微浓,朝封宬不遑多让地说道:“谢三殿下谬赞。贫道也没想到,传闻三殿下手段雷厉,如今一见,竟是这么个年轻的少年郎君。” 这是在说他是个毛头小子? 封宬眉梢微挑,再次笑道,“云真人年纪轻轻,便受圣僧如此器重,想来必有过人的本事。” 云皓也笑着回礼,“不及三殿下年少有为,叫人心生佩服。” 门口。 赵一和赵三又互看了一眼——这两个,五岁小儿么? 第四百九十八章 逼 站在一侧的空心倒是没多大反应,只转着手中念珠,道,“阿弥陀佛,皓儿,三殿下有事所托,你看一看,可否为三殿下解惑。” 赵三捧着托盘,上前。 封宬却只瞧着云皓,笑得风华无度,“一桩棘手的案子,还请云真人帮忙瞧瞧,这死者,是因何而死。” 先前同空心说的时候,分明连肉身化白骨这样的细节都讲得一清二楚。 可对着云皓,却只问死因。 空心转了转念珠,清冷的语气里似带了几分轻叹,“三殿下倒不必如此试探。皓儿,本就是贫僧跟前最有能力的孩子了。” 孩子。 封宬和云皓二人齐齐一震,朝对方扫了眼。 封宬的眼底露出几分揶揄。 云皓无声地清了下嗓子,上前,看向赵三手里的托盘。 凝眸注视了片刻后。 剑指并拢,对着那人骨一点。 连动作都一般无二——封宬想。 脑子里莫名就生出小小的云落落同这个缩小版的大师兄站在灵虚观的大门前,被那吊儿郎当的道人抓着拂尘敲脑袋,认真学习施展咒术的画面。 封宬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勾了勾。 然后,就见,那人骨上,忽而散出一股浓浓的黑气来! 这黑气来得突兀。 似乎云皓也始料未及,当下往后一退,同时剑指散开,变换手诀。 一掌推出个 红色的符印! 那黑气一头撞上符印,当即溃散! 几人稍送了口气。 不料,赵三却惊疑地“咦?”了一声。 几人再看去,空心手里的念珠倏而一顿! 那人骨上。 居然浮现了个卍字印! 云皓眼神倏然一变,当即朝封宬看去,便看这三殿下露出个愕然的神情来! 他微微一顿,眼角倏而浮起一层笑意。 跟着垂下眼帘。 空心已朝他看来,“皓儿,这……” 云皓冷着脸,道,“不知。” 空心圣洁慈悲的目光看着他。 就听身旁封宬十分不解地问:“这是何意?这卍字印,若我没记错,似是佛印吧?先前瞧着圣僧好像在曾祭祀先祖时为救治父皇时,而用过此般咒法?” 这倒是个真事儿。 去岁的冬至,景元帝按照往年旧例,往太庙行祭祀礼,因着是即位二十年,故而特意请了空心前去主持。 不想,祭祀途中,景元帝忽而晕倒在地! 空心当即以‘卍’字印加注景元帝龙体,这才令景元帝苏醒! 当时目击者众多。 此时,空心听到封宬的这句问,不知想到什么,转了转手中念珠,道:“这天下,佛迹同源。” 意思就是,又不是飞云宫或者我一个会用卍字府,只要是佛门,都能用。 封宬含笑——我信你的鬼。 慢幽开口, “哦?这可稀奇了。文太妃长居深宫,听说素日里常到飞云宫礼佛。被捉拿时更是直接带去了御察院。难不成,文太妃生前还接触过其他佛门?这我可要叫人好好查查。” 空心听着这话,默了须臾后,再次开口,“三殿下,这具尸骨,您从何得来?” 几乎就要断言这不是文太妃的了。 可封宬却知——这位圣僧却不能这么问啊! 毕竟,文太妃之死,除了下手以咒逼她成魔再将她灭得尸骨无存那凶手之外,也就只有御察院当时在场的那几个人知晓了。 他一脸惊讶地看向空心,“怎么?圣僧以为,这尸骨有何不妥?莫非是这个卍字不妥?” 张口闭口,反正都离不了你飞云宫。 一边,垂眸的云皓嘴角差点没忍住地快速抽动了一下。 空心以拇指按着念珠,慈悲眉目间净是凡俗不能沾染的圣洁。 他尚未开口。 封宬忽而再次说道,“文太妃先是在御察院内暴戾,之后又短短时辰内以肉身化白骨,怎么看都是被人动了手脚。” 看向空心,“先前圣僧说文太妃恐是被咒法所害,这尸骨上居然出现‘卍’字印,我这若是就这般向父皇交待……” 他为难地看向空心,“圣僧,您看此事,要如何解决?” 空心垂目,神情无起无伏。 仿佛 就算被封宬以‘文太妃之死与飞云宫有关’这样的状子告到御前,他也毫无所动。 封宬也不怕他不急,只笑道,“如此,倒是对父皇最好的交待了。” 毕竟,文氏或者林家,不管最终矛头指向哪边,都会有一方不满。一般的人又不够格能压得住这两家。 若是说文氏是飞云宫所为,还真搞不好能叫最近闹得不可开交的文林两家息兵止戈。 空心手中的念珠微动。 就听封宬十分满意地说道,“毕竟圣僧开始为国祈福之人,现为国杀一谋害龙嗣的凶手,也没什么不妥,是吧?” ——这就是他要的,给各方都满意的答复么? 空心倏而抬眸,“三殿下,此事,飞云宫愿助三殿下解惑。” 站在后头的云皓低垂的睫毛不受控制地轻震了一下! 抬眸,便看封宬意味深长地笑看空心,“哦?不知圣僧要如何助我解惑?” 空心看了眼那人骨上颇为刺眼的‘卍’字印。 道,“皓儿可随三殿下前往查看尸骨,以查明文太妃,到底因何而身故。” 云皓再次垂眸,面上无动于衷。 却只有他知晓——此时心跳几如撞雷! “哈哈!” 封宬像是听到什么极大的趣事般,朗笑出声,但是面上浮起的笑意却又仿佛是真心高兴般。 他点头,再次看向云 皓,“如此,就要有劳云真人了。” 云皓朝他看了眼,语气清淡,“不敢。” 封宬也不在意,含笑背过手,朝空心点头,“圣僧费心,我这就领云真人前往御察院,尽快查出文太妃之死因,也好还圣僧一个清白。”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几乎没有掩饰嘲弄。 阴阳怪调的语气,才显露了他藏在温雅面皮下,真正揣度人心翻手人命的阴狠心性。 空心却道,“只是还要三殿下且等一等。” “哦?”封宬挑眉。 便听空心道,“皓儿身上还有一桩要务,待贫僧吩咐他料理清楚,自会让他全力协助三殿下。还请三殿下勿怪。” 封宬朝云皓瞥了眼。 便看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随即一笑,“好,还请圣僧尽快。毕竟,我等得,父皇,却等不得。” 直白的威胁。 那人骨上的‘卍’字印,就是可以拿捏堂堂圣僧的把柄。 在旁人看来,这位面上瞧着风华绝代的三殿下,此时尽只是一个攻于算计满心城府的卑劣丑陋之辈。 云皓平铺的嘴角却轻翘了下。 空心垂首,“是,三殿下放心。” 封宬这才得意地点了点头,“那我便不扰圣僧清修了。告辞。” 说完,便当真干脆利落地转身,出了偏殿,径直从飞云宫高耸的汉白玉台阶上,走了下去。 第四百九十九章 胁迫 空心站在门口,一直看封宬的身影绕过莲花假山消失不见。 才慢慢地再次转起念珠,道,“皓儿以为,三殿下这回特意前来,所为何故?” 云皓抬起头,面色冷淡,“文林两族,不可轻易动摇,皇上要找个替死鬼。” 他扫了眼空心,继续道,“这个顶替指使文氏的人,还需得是个文林两族无法轻易动弹的,如此,三足鼎立互相挟制,可令朝堂安稳。” 空心看着殿外,半晌,轻叹,“世人汲汲营营,为权谋,为荣华,为食色。皆如入迷障,癫狂不醒。可悲,可惜,可哀。” 云皓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个魔鬼做佛音。 然后又听他道,“那人骨上的佛印,你以为为何会出现?” 云皓收回视线,淡淡道,“不知。” 空心没说话。 站在门口一直笑眯眯没说话的貌美小僧忽然开口,“不是大先生动的手脚么?” 云皓眉头一皱,尚未开口。 那小僧又笑嘻嘻,“大先生看出了三殿下前来的意图,便顺势将圣僧推出去,好让三殿下还有太后、林贵妃那头都注意到圣僧,如此一来,圣僧受俗事牵绊分身乏顾,就好给你脱身的机会了,对不对?” 那清脆的童声,逼问的话 语,却如稚鬼,森气慑人! 云皓倏地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有这能耐,可在圣僧眼前做鬼?” 貌美小僧眨了眨眼,忽然嘻嘻一笑,“那谁说得准呢!” 云皓冷冷地看着他。 门口,空心转过头来,道,“皓儿,我自是信你。” 云皓几乎没笑出声来,板着个脸,道,“多谢圣……” 话没说完。 空心手中念珠忽而一举,佛掌竖于胸前,骤然念咒! 无数个卍字佛印,刹那间自他脚底如惊鸿直朝云皓扑去! 云皓瞳孔一紧! 猛地往后连退数步! 不想身后那憨厚小僧不知何时出现,猛地自后头将他顶住! 他转身便要朝另一头避开! 可就是这半息之间,那卍字印便纷沓至他脚底! 不过眨眼,便自双脚底下如藤蔓骤然攀爬至他心口之下! 空心念珠再次一晃! 口中佛语低念不停! 卍字便顺着他的肌肤,唰地印入下去! 云皓猛地单膝跪倒在地,俊朗之面上,痛色骤现! 另一个卍字印,在他脸上,摇晃如水纹,明灭闪动! 他单手按在地面,张口,吐出一声闷哼。 就听佛咒停下。 立在门口的空心道,“皓儿,我信你,却信不过那三殿下。这一次佛迹 ,可护你不被他手下那坤道伤及。” 云皓浑身骤痛未缓,没有开口。 却明白了空心的意思——他怀疑人骨上的卍字印,是落落所为! 又听空心道,“另外,还有一件紧要的事,你需得谨记,务必去办。” 云皓脸上的卍字印渐渐隐下,他抬起头。 就见空心无悲无喜地说道,“三殿下手里的那具尸骨,无论何法,必须废灭。” 云皓倏地笑了出来。 哑着嗓子道,“圣僧,要让我做事便直接吩咐。何需还要用这种挟制的手段?” 一边按着膝盖站起来,嘲弄,“圣僧不妨说说,我若未毁了那尸骨,今日这强加我身的卍字符会如何?” 空心平静地看着他。 过了会儿,再次说道,“皓儿,我说了信你,自是信你的。你若不听话,让那尸骨留存在三殿下手里,也只不过是会受些许作为惩戒的痛楚罢了。这佛迹,只会在你身内停留三日。三日内,你若能毁了那尸骨,我便不会咒动这佛迹。三日一过,佛迹自会消失。” 云皓差点没一口老痰直接朝他喷过去。 空心却已转过身去,看着飞云宫外华美的大玥皇宫,缓缓道。 “但是,皓儿,若三殿下以此尸骨为由,令飞 云宫名声受损。将牵累的,会是这大玥的百万苍生。皓儿,你分明知晓,我所为,尽为这普天之下。所以,不能叫任何人任何物,牵绊分毫。” “可懂了么,皓儿?” 云皓站在后头,嘴角抽了抽。 身后的憨厚小僧抬头朝他看。 他面无表情地说:“那我何时去见三殿下?” 空心再次转动念珠,“明日再去吧!且先回去歇一歇。” 又侧眸看他,“佛迹临身,你需得修养。今日,不必再出宝相楼。” 云皓讥笑一声,没再说话,转身,出了偏殿。 貌美小僧踮着脚看他踉跄着一步步走远。 撇撇嘴,又问空心,“圣僧,若是您不放心,再吩咐个人看着他呗?” 空心转着念珠没说话。 他看着不远处,走出一道宫门的一行宫人,忽然问。 “白真人还未到京?” …… “嘎吱。” 宝相楼内,云皓刚一入内。 就猛地朝前一扑,直接扒住了一侧的高几,才堪堪没有摔倒! 另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一松。 一个木制的小人‘当’地掉在地上。 那小人自心口以下,全是卍字佛印! 他无暇理会,脸上的卍字印再次浅浅浮动。 张开手按住心口。 口中默念——灵 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身。 张开的手并拢,剑指一点。 “急急如律令!” 脸上红光倏显! 那佛印便熄灭下去。 他长呼出一口气,脸色还是白得难看。 ——正如先前所说,能在空心眼皮子底下使诈,简直难如登天。 那位三殿下,引了整个朝堂两大世家的动作做幌子,为他寻个能正大光明出现的机会,他总不能叫空心反手控制,浪费这混小子的一片筹谋。 他扶着高几,慢慢吐出一口腥甜气息。 忽而察觉不对! 房内有血气! 他眼神骤变,当即抬眸警惕地朝四周看去。 却瞧见,内室的屏风后面,露出了一双腿。 他捏住一张符篆,脚下无声地走过去。 就见。 屏风后,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趴在那儿。 一张诡异怪狞的脸朝着内室,压在一片血汪里头。 ——空虚子。 他皱了皱眉,松开符篆,蹲下,伸手,先是探了探鼻息。 然后伸手,在空虚子的肩膀上拍了拍,“喂!你……” 没说完,发现了沾在手指上的血。 (满一千票加更哈。感谢一直以来陪伴和喜欢的小可爱。爱你们。鞠躬!) 第五百章 惊叹 云皓看向空虚子苍白的压在血水里的侧脸。 默了片刻后,走到床边,擦了擦手指,然后翻出床头壁柜里的一个包裹,从里面拿出两个罐子,分别倒出两粒药。 又走回来蹲下,并不算温柔地将空虚子翻过来,将两粒药塞进了空虚子的嘴里。 手指在触上她那森白的面皮时,忽而又皱了下眉。 看了眼自己再次被染红的指尖,不知想到什么,再度伸手想要去触一触空虚子的脸时。 “叩叩。” 门上忽然被敲响。 他当即起身,将空虚子的脚往屏风后踢了踢,这才走了出去。 一见门口站着的小道童,便微松了口气。 小道童察觉,好奇地朝里头看,“先生藏什么呢?嗯?先生受伤了?” 满身的血气,手上还有明显的血迹。 云皓没回答,将地上那枚木制的小人拿起来。 道童一眼看到,果然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这?!” 小小的面孔上一双圆珠般的眼睛骤然一瞪,一条褐色斑纹骤然在脸颊两侧浮现! “那老秃驴又给先生下咒了?!”童声骤老,一瞬苍老似百岁! 云皓却笑了下,将木制小人晃了晃,“这回没叫他成事儿。虎子,你的尾巴快露出来了。” 叫虎子的小道童立马扭头去看自己的身后,额头却被云皓点了下。 脸上的褐色斑纹消失。 他抬起眼。 就见云皓满是笑意地说:“虎子,那臭小子真的办到了!” 小道童虎子看着云皓的笑脸,童声愣愣问:“哪个臭小子?” “哈哈!” 云皓大笑起来,扶住门框,捏着满是卍字印的小木人朝清华宫的方向点了点。 虎子呆滞地扭头看了眼,又转回来,直勾勾地看着云皓那满溢眼角嘴角的笑。 傻乎乎地开口,“哦,臭小子是三殿下啊?” 云皓失笑,低头看他,“怎么变傻了?” 呆呆的虎子忽然眼角一红,“先生,自从白云山后,弟子再没见您这么笑过了。” 云皓的笑意骤然停在脸上,片刻后,那种骤然袭来的狂喜褪去,他俊朗的眉眼里浮起一层温和的浅笑。 伸手,摸了摸虎子的头,“叫你们跟着我受苦了。” 虎子却摇了摇头,“若非先生,我等如今还不知如何生不如死呢!先生,听说三殿下来了飞云宫,您方才,是去见他了?” “嗯。” 云皓点头。 虎子惊讶,“老秃驴居然同意您见他?他没怀疑么?!” 云皓轻笑,走出门外,看向皇 城分割出的遥远天际,将方才飞云宫偏殿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虎子脸上的不解变成了错愕,最后竟浮起难以压制的震惊! “这三殿下,居然能逼得老秃驴松口,让您去配合他查案?!” 云皓点头,看了眼手里的卍字印小木人,“是。不过空心的目的,还是让我去毁了那尸骨。有卍字印在那尸骨上头,对他来说,是个威胁。” 虎子却皱了眉,“不过就是个卍字印罢了,便是老秃驴死不承认跟他有关,难不成三殿下还能硬把罪名安在他头上?” 云皓却笑了,朝他转过身来,“不错,以三殿下之力,绝无可能空手捏造,凭白污蔑堂堂大玥圣僧。” 虎子点头,“是啊!以老秃驴如今在大玥的地位,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完全可以不用顾忌封宬这卑劣而阴险的算计。” 云皓捏了捏手里的小人,笑道,“可空心不仅低了头,甚至还不惜以这种佛迹在胁迫我,要我必须去毁了那尸骨,你以为是为何?” “……为何?”虎子问。 云皓转过身,再次看向高耸如云中仙境的飞云宫。 道,“因为,卍字印的尸骨一旦被呈到朝堂,那空心要面临的,就不仅仅是三 殿下的刻意污蔑这样简单的一个麻烦了。” 虎子略思忖了下,大.大的眼眶忽然瞪圆! “啊!居然是这样!” 文太妃之死,是引发如今朝堂震荡的文林两族的真正导火索。 想要以此事件平息争端也可,而想以此将两家矛盾更加激化更是轻易! 然而,毋庸置疑的,都是这‘文太妃的死因’,必然是这一次权利争斗的立足点! 若是飞云宫此时被牵扯其中。 文家是否会警惕圣僧用意?林氏又如何戒备圣僧谋图? 甚至连皇上,都会怀疑,这位圣僧是否真的参与灭口文太妃?他的背后到底是谁?他真正的意图又到底为何! 如此三方将注意力集中过来,牵扯的,便是朝堂内盘根错节的每一人! 便他是圣僧又如何? 能为国祈福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如此夹击之下,空心就是能徒手翻天又如何?还不是得乖乖地在封宬假模假样的笑面具前低了头? 虎子连后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三殿下!也太厉害了吧?!” 云皓单手搭在围栏上,轻笑。 ——确实厉害,不是么? 他那日因为飞云宫禁制骤解,只留了半句‘见一面’的话给他。 他居然就猜到了 他的所在。 不仅如此,更是以文太妃之死为火,直接烧起了大玥朝盘踞最厉害的两大世家的火势,引得朝堂上下一片焚焦! 再轻飘飘地随便抛个引子,将飞云宫扯到这大火的边缘。 逼得这妖僧都退了步! 看似轻而易举地,便将他从空心身后拽了出来。 实则,这其中情报、人力,势力的运筹帷幄,何等艰险?! 他捏紧手里头的小人,低叹,“还真是没想到……” 就听身后的虎子还在震撼。 “我的天哪!果然是十四岁就坐上御察院院司,十八岁就能威慑整个朝堂的人物啊!这样以一持万的能耐!大先生,您不要跟他玩啊!他连老秃驴都轻轻松松搞定了!您连老秃驴都干不过,当心被他玩得骨头都不剩啊!” “……” 玩得骨头都不剩? 这什么虎狼之词? 哦对,虎子就是虎啊! 云皓骤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虎子撇嘴,小声嘀咕,“其实也不必这样笑,挺吓人的。” “哈哈哈哈哈!” 屏风后。 空虚子咬着嘴里那来自灵虚观独有的草木药苦,睁开眼,看隔着屏风透过来的,模糊的身影,以及那……从未听过的笑声。 …… 第五百零一章 魏国公府 翌日。 “吁!” 白影拉了拉马缰,将车停在了位于丰泉坊的魏国公府的西侧门。 苏青先下了马车,由另外伺候的小子端来脚凳,她才扶着云落落,下了车。 转身,就见西侧门边,魏二郎君魏晗,亲自迎了过来。 “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他笑着行礼,张口却又跟着咳了几声,本就惨白的面容,给人愈发羸弱不久于世的感觉。 云落落扫了眼腰间的布兜,回了一个道家礼,苏青和白影跟在她身后一起屈膝。 魏晗压过嗓子里的腥痒,笑着再次一拱手,“病弱之身,惊扰先生了。先生,这边请。” 说着,便穿过了西侧门。 回头,却发现云落落还站在门外,正抬头瞧着院墙上方,也不知在望着什么。 清妍皎白的面庞上,一片安宁的静谧。 他笑了笑,再次道,“先生,请进。” 云落落这才抬脚,领着苏青和白影,走进了魏国公府的内院。 大玥皇亲贵胄极多,皇城周边的各坊间早已被各家居满,如魏国公府这般百年世家,府中上下几百号人,也只能拥挤在连从前的兴平郡主府都不如的宅邸里。 便是如此,毕竟是国公府, 该有的花园精致亭台楼阁之风景,却也一分不少。一座座小院掩映其中,倒是也不显得拥挤逼仄,反而别有生趣。 魏晗引着云落落自西侧门走进的,正好是魏国公府的西跨院,过侧门后不久,便能看见一座练武的空场地,场地的两边有梅花桩数件,兵器架子,沙袋,甚至还能瞧见一尊千斤顶。 魏晗见着云落落正盯着那千斤顶看,便笑了笑,道,“叫先生见笑。这是家兄平素里练手脚之处。” 说着,朝云落落身后的苏青扫了眼,咳了两声,道,“咳咳。家兄不会武,平素里练一练,也只说是强健体魄。” 苏青垂着眉,跟木头人似的。 白影注意到魏晗的视线,心下一笑。 ——这话与其说是给云先生听的,不如说是解释给苏青听的。毕竟,她可是清华宫的一等宫女,身后站着的是御察院院司三殿下。引来任何不必要的怀疑,对魏国公府都是麻烦。 云落落一直未开口。 路过练武场,又经过一座小花园,能看见花园的东西两处皆有小楼隐于花树之后。 来往遇见的下人也是规矩,恭恭敬敬地行礼过后,连头都没抬地便小心避开了。 绕 过小花园后的一座凉亭后,便看到一排竹林。 青翠秀雅,淡然致远。 竹林旁边有栋小楼,楼上挂着个牌子。 上书——不秋草。 魏晗笑着抬手,“此处便是某的居处了,简陋之处,还请先生勿怪。先生,请。咳咳咳。” 云落落的视线落在那‘不秋草’三个字上,视线又往上抬了抬,须臾,转脸看对面这个病弱难撑、走了这一段路便咳嗽不已的魏晗。 抿了下唇,终于开了今日见面后的第一次口:“魏二郎君。” 魏晗压下咳嗽,正要吩咐小厮去奉茶,忽听云落落说话,立时笑着转脸,“先生有何吩咐?” 便见云落落毫无躲闪地朝他看来,“你还有多少时日?” 魏晗一怔。 身后的小厮顿时露出怒容,张口想呵斥,却碍于身份,只能强忍。 倒是魏晗,毫无在意的模样,又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道,“病弱之身,也撑不了许久了。大夫说,只怕就是年底了。” 云落落腰间的布兜陡然一鼓! 她抬手,轻轻地按了下,刚要说话。 魏晗却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笑道,“微末之人,劳先生记挂了。先生若是不弃,还请入内小坐 ?不知先生爱喝什么茶?舍下略备了些竹叶茶,不是什么华贵的,其味却也别有一番雅致……咳咳……” 转身走了几步,却发现,身后的云落落还是没有跟上来。 他回头,有些意外地看向云落落。 他身后的小厮终于忍不住,强压着不满道,“先生,我家郎君敬重您,亲自迎您入门,一路小心客气,您却这般冷漠疏远,甚至连郎君的门也不肯入。早这般计较,便不用接郎君的帖子才是。何需到这时候摆脸色来?” “七两!” 魏晗低低呵斥了一声,却跟着又咳嗽起来! 叫七两的小厮立马转身给他拍背,脸上还有些忿忿。 魏晗朝云落落笑:“下人不懂规矩,都是某管教无方,先生勿……” 话没说完。 凉亭那边忽而匆匆跑来一人,疾声高呼,“二郎君!二郎君!不好了!” 这叫声在这清幽僻静的竹林处颇为惊人。 七两立刻高声呵斥,“嚷嚷什么!惊着二郎君了!还有没有规矩!” 却看一个穿着桃色百褶裙梳着丫髻的十七八岁的婢女匆匆跑来,急急地行了一礼后,便带着哭音求道。 “二郎君,不好了,小娘子她又……” 刚 说了一半,这才发现竹林旁还有人,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卡了回去! 她没说完,七两却先开了口。 “小娘子又想不开了?人呢,可还好?” 那婢女眼睛都红了,朝云落落看了眼,道,“二郎君,您快去瞧瞧吧!” “她怎么又……咳咳咳!” 魏晗一见也露出几分焦色,可一开口便是剧烈的咳嗽。 七两立马扶住他,“二郎君,您别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如奴才先去瞧瞧?您千万别急。” 魏晗这一下咳得竟一时没停住,只能掏出块帕子捂住嘴,强压着,才终于将这阵的咳嗽给逼了回去。 松开手的时候,朝帕子里瞥了眼,顺手塞进了袖子里。 一侧,白影收回视线。 “二郎君……”那婢女看魏晗这般也是有些害怕,一时也无措起来。 魏晗却摆摆手,转向了云落落。 “先生勿怪。今日请先生来此,除了府中有意挖井请先生瞧一瞧风水外。某还有另一事,想请托先生。” 因为剧烈的咳嗽,让他原本弱气温和的嗓音变得有些失真。 云落落腰间的布兜又动了动。 云落落剑指并拢,在那布兜上一划,点头,“二郎君请说。” 第五百零二章 求死 听她称呼,魏晗笑着回了一礼,“不敢。” 然后抬了抬手,示意云落落跟他走,一边道,“上回在浮梦楼,某瞧见先生有几分看相通命的本事。所以,便起了个心思,想请先生帮忙看一看家中一妹的命相。” 七两想上前扶他,却被他摆手示退。 云落落走在他身侧,想起先前苏青提过的魏国公府这三个嫡亲的同胞兄妹。 最小的这个,似是多年前未婚夫急逝后,便一直待在家中,如今已二十有三。 她安静地听着。 魏晗看着这张平和从容的脸,笑了笑,继而说道,“因着某这身子,一直是长兄照顾某与舍妹二人。然,家父六年前过世后,国公府的爵位便由家兄承袭,家中虽无甚权势,可人口繁多,家兄每日繁忙,实在顾不上。故而舍妹便由某偶尔关照。” 他说着,又咳了几声,偏过头,以拳低着唇,好一会儿,才堪堪平复下来。 后头的七两几乎都要急死了,想了想,扭回头,往竹林后的小楼跑去。 魏晗也没在意。 等咽下这一股逆气后,再次朝前走,接着说道。 “然,某这身子,如方才同先生所说,也是时日无多。唯独放 心不下的,便是长兄与舍妹。” “长兄如今成家立业,背负国公府百年基业,自是无需某多添烦心。唯独这一母同胞的妹妹……咳咳咳。” 说话间,几人越过小亭,来到东跨院,在走过一段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后,又穿过一排花树,见到了前头一方小小的院子里,正坐在廊檐下,木木发呆的娘子。 那娘子生得是桃羞杏让,可是,双眼空洞,浑身了无生机,让她整个人,仿佛一朵即将萎败的花朵。 在这初夏灿烂的日光底下,毫无期冀地等待着自己的衰败与凋零。 魏晗不忍地轻叹了口气,道,“唯独这个妹妹,某实在放心不下。故而,冒昧以恩求报,请先生来看一看,她以后……会是如何?咳……” 刚咳了一声,似是怕惊动了院子里的魏璐,立时又抿着嘴,闷咳了几声。 这时,七两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打开手里的一瓶药,递给魏晗。 “二郎君,吃一颗压一压吧!” 魏晗一笑,接了过去。 云落落闻到了药丸里头罂粟壳的味道。 魏晗刚要将药送入口中,胳膊却被旁边伸过来的手给按住。 他讶异抬头看身侧的云落落,“先 生?” 就听院子里忽而传来一声惊叫。 “小娘子!” 魏晗立时转脸,就见院子里,方才还坐在屋檐下的魏璐,突然朝院子里的一棵树上撞去! 几个婢女死死地将她抱住!她却只认准了要扑过去! “哎呀!” 七两一看差点跳起来,想过去帮忙吧,又碍于是个男子身份。 魏晗更是疾步走进去,“小妹,你这是何必……咳咳咳!” 被拉着的魏璐却好像没听到,如死水的面上更是一点神情也无,见朝那树上撞不过去,便站定。 几个丫鬟心有余悸地守在她周边,生怕她再一时想不开闹出什么来。 院子外。 白影早已背过身去。 苏青却有些意外——不知魏家的小娘子,如今竟是这般情状。 便听里头还在咳嗽的魏晗顾不上喘息地说道,“咳咳,你这个,咳,样子,咳咳,让我怎么,咳,怎么放心……” 他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更多的是温柔与无奈,只是那咳嗽的打断,叫他的话语听起来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魏璐呆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几分变化。 她看向咳嗽不停的魏晗,慢声问:“二哥,为何不让我死?” 魏晗的咳嗽猛地 顿住! 可不过顿了一息,又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焦急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 又听魏璐道,“原先,我以为就这般跟二哥作伴,藏在大哥的身后,就躲在这院子里头把这一生过了了,也挺好的。” “可二哥你却要撒下我走了,我还有什么依靠呢?不如先走一步,也省得将来见了二哥的棺材,还要难受。” 这话说得…… 苏青微皱了下眉,低声对云落落说:“不想这魏家小娘子竟已成了这般,先生,若是您不想理会,奴婢便替您回了魏家二郎君。” 却听云落落说:“若他不会死呢?” “……” 苏青当下竟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然而,下一刻。 她愕然地抬起头,就见,院子里,魏晗咳嗽骤停!魏璐眼眶一瞪! 里外所有人。 全都震惊地一起转头,看向了,立在小院门外,神色浅淡平和淡雅的,云落落。 “小道姑!你说什么!” 布兜里,小甯发疯地扯着布兜口,却怎么也扯不开那道禁制。 “先生,您……咳咳咳咳!” 魏晗突然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剧烈咳嗽,紧接着,一口血水直接喷了出来! “二哥!” 魏璐吓坏了,一伸手,扶住了魏晗。 却跟着倒下来的他一起摔倒在地。 一直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浮起鲜明的、惊恐的情绪。 “二哥!二哥!你不要吓我!二哥!” “二郎君!” 七两和所有婢女全都扑了过去。 然而,魏晗却并未昏迷,他一双温和到甚至有几分谦卑的眼睛,越过一个个拥挤过来的人,看向院子外,那个依旧站在花树下,安然静默,如仙如琅宇的。 仙人。 魏璐注意到他的眼神,猛地转身扑了过来,伸手就要抓云落落的袖子。 白影刚要动作,却被旁边的苏青上前一步,一把扶住魏璐。 “小娘子当心。” 魏璐一下站稳,却根本没注意到,只瞪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看云落落,“你刚刚说什么?你能救我二哥?可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 分明方才还如一个毫无生机的木偶娃娃,此时这般神情几乎又如个癫狂之疯。 苏青再次微皱眉,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云落落身前。 可云落落却好像根本不惧这情绪波澜的魏璐,只淡淡地说道,“我不能救他。” “!” 魏璐眼睛一瞪! 院子里,魏晗倏地笑了下。 第五百零三章 借国公爷的命,用一用 七两几乎要跳起脚来骂人,“先生你怎可如此戏耍我家郎君……” 却听云落落说:“他的命,并不握在我的手里。不过,我有一法,或能唤他命格。但,此法却并非万全,但要看与他血缘手足,是否愿为他舍身献命。” 魏璐一下愣住了,似乎没听明白云落落的话。 几人的身后,却传来一道声如洪钟的问声。 “若二郎的手足愿意为他舍身献命,先生可能救他?!” 几人立时转身。 七两同几个婢女当即行礼,“国公爷!” 一个身材魁梧面方眼厉,一身浩气的高大男子大踏步从花树后走了出来,径直走进内院,将魏晗扶了起来。 然后,再次看向云落落,道,“我愿救我二弟!这条命,先生拿去用!” “大哥。”魏晗哑着嗓子想要阻拦。 魏国公魏瑾毫无所动,一双明亮的眼睛毫无躲闪地看着云落落,道,“求先生,救一救我二弟。” 说着,竟弯下腰去! “大哥,不可……”魏晗被他扶着,连连摇头,“咳咳,您身为魏家之首,怎可为我这病弱之躯舍身,我,咳咳,不要紧的,生死有命,我,咳咳,早已认了命……” 院子外,魏璐突然朝云落落跪了下来,“我愿意舍命给我二哥!我大哥不行!你拿我的吧!” 云落落脚下一错。 一边,白影微微挑眉。 ——分明先前对魏晗说了那样刺心窝子的话。 不想看别人离世,就选择自己先自杀。宁愿伤害至亲之人,也不愿自己受半分心苦。 本以为……是个自私的人呢? 他瞥过眼,却见苏青正看着跪地的魏璐,面上……颇有几分动容? ——哦?原来清华宫里出了名冷面板正的苏姑姑,还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大哥,小妹,咳咳咳……” 魏晗无力挣脱魏瑾的手臂,只能朝云落落说:“先生,咳咳,不用听他们的,我,咳咳,早已认命……” “我不认!” 魏瑾突然高声道,“你跟小妹都没照顾好,是我的错!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要我以后如何安心苟活于世?!” 饶是魏晗心下再坚定,也被魏瑾这一句话会说得哑口无言! 半晌,呐呐而出,“可这也不是大哥的错……” “不!就是我的错!” 魏瑾毫无所动地再次看向云落落,“不知先生有何法子能救我二弟?只要先生吩咐,要命 要钱,只要我魏瑾能给得了的,先生只管拿去!” 跪在地上的魏璐一下子哭了出来,站起来冲回去,一下抱住魏瑾的另一边胳膊,大呼,“大哥!” 魏瑾看了她一眼,叹气,“你这蠢丫头,这时候晓得哭了?老二要是被你闹出个三长两短,我送你去尼姑庙做尼姑去!” “呜呜呜呜,大哥,大哥!大哥!” 云落落站在院子外。 看着内里,魏瑾头顶上,那一丛蓬勃如正午的阳火。 终于明白。 为何魏晗的命,竟能延长到如今年月。 她按住腰间翻覆不停的布兜,静缓而平定地开口。 “那就借国公爷的命,用一用。” …… “不知先生道号?” 因着魏晗的院子太过僻静不利行走,魏瑾便将他带到了前院自己的书房里安置。 因着剧烈的心绪起伏,又咳了血,魏晗终是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闹了一出的魏璐哭哭啼啼地跟在后头。 前后这样大的反差,她身边的几个婢女居然毫无不适。 苏青看了几眼就明白——这样的闹剧,只怕是常有。 缄默地跟在云落落身后。 听她说道,“我并无道号。” 魏瑾意外地抬起头来, 看眼前这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坤道,想起近日各世家贵族中的传言。 当初魏晗说她回了帖子说会来拜访时,他本是不信的。 不想,这位如今处于风口浪尖的‘天仙’子,居然还真的就带着一个婢女一个随从进了他国公府。 一时也不知是这位御察院院司三殿下对他魏国公太过信重,还是这位‘天仙’子与魏晗当真是一见如故。 “是我失礼了。”他顿了顿,又问:“先生当真有法可救我二弟?” 云落落却没点头,尚未说话,魏璐从内室走出来,眼睛还红的,这让她死气沉沉的脸上多了几分明亮的颜色。 朝云落落看了眼,走到魏瑾身边,道,“二哥的脸色很不好,真的不要请大夫么?” 魏瑾看向云落落。 云落落起身,“我可以去瞧瞧二郎君么?” 魏瑾其实对这位盛传的‘天仙’的能力并不怀疑,兴平郡马闹出的那个尸怪,永平宫成魔的二皇子,旁人一知半解,他却明白知晓细节的。 故而,他是十分深知这位‘天仙’的能耐。不然方才不会在听到云落落那句‘救’时会那般激动。 可是涉及自家亲弟,到底心里还是留了几分 余地。 跟着站起来,道,“我陪先生。” 云落落也不在意,由他陪着,走进内室。 魏璐跟在后头。 苏青和白影留在了外面,对视一眼,白影的手指暗暗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暗器。 内室床榻上。 魏晗的脸上几乎已无血色,连嘴唇都一片雪白,气息奄奄中带着久咳的喘息,像是胸口被戳了无数个破洞,连睡眠中,都是漏风的嘶哑。 魏瑾只看了一眼,便沉了眼,朝魏璐看去。 魏璐用帕子擦了擦眼睛,不敢说话。 云落落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伸手,按住了魏晗的脉搏。 魏瑾意外,待她松开手后,低声问:“先生也会把脉?” 云落落点下了头,又凑过去,掀开他的眼帘看了看。 魏瑾和魏璐不知她这是在做什么,却又不敢轻易打扰,然后,就见云落落并拢剑指,在魏晗额头,人中,下颚,胸口处,各点了一下。 另一手同时变换手诀,在点下剑指的时候,又在他头顶两肩四肢处同时拍下手诀。 明明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甚至什么异状都没有。 魏瑾和魏璐却明显感觉道,安静的书房内室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第五百零四章 魏二郎君的魂魄 空气中,无声的涌动自他们身侧如流水拂动而去。 连他们周身仿佛都有什么鲜活的东西,被引到那一处,聚集在了云落落每一次拍落的掌心下。 床榻上,原本昏睡面色惨白的魏晗,呼吸声,就就这样,渐渐地平复下来。 “!” 魏璐猛地瞪大眼,想说什么,却被魏瑾一按,只得生生忍住。 片刻后。 云落落抬起手,剑指散开,五指张开在他面上轻轻一转。 随即停在印堂处,低声不知默念了句什么。 掌心凌空往下骤按一分! 就见魏晗的脸色,在兄妹二人的注视下,渐渐浮起一层极淡极淡的润色! 魏瑾“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连魏璐都止不住地颤抖着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魏晗自从十年前病弱,直到如今,脸上一日白过一日,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他还有这般比正常人都不如的脸色了?! 魏瑾遏制不住地看向床边坐着、俯首安然的云落落。 心里早已被巨石投下掀起惊涛骇浪! ——盛传之下的这位‘天仙’!果然名不虚传! 药石无医多年的二弟,居然在她手下几个简单动作里,就能恢复到如此地步! 莫非,她真的能救二弟?! 魏瑾正心下百般思虑,就见云落落收回手,站起身来。 立马走过去,抬手便行了一大礼,“先生!我二弟如何了?” 魏璐急急跟过来,跟着行礼。 云落落错开一步,待魏瑾抬头后,道,“我方才用了安魂咒,令他魂魄安定了几分。” 魏璐还没明白。 魏瑾却立时抓住了重点,“先生,我二弟魂魄不安?为何?” 云落落想了想,道,“具体我不好同二位仔细说,不过,却可请二位看一看。” “看?” 魏瑾疑惑,“这如何看?” 就见云落落踮起脚,不待他反应过来,眉心便被点了下,一股凉意瞬间自眉心扩散至双眼! 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时,再抬眼时,面上顿时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愕! 一旁,魏璐也被自家哥哥的这个反应给吓到了。 便是父亲去世时,也不见大哥露出多么失态的模样。怎地如今竟会这样的神情? 接着,自己的额头也被点了下。 她被那凉意惊得轻呼一声,接着。 就看到。 床上,魏晗的周身,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青黑颜色,而那青黑色内里,又包裹着一个淡淡的如烟雾般的人形。 只是那人形,却千疮百孔,到处 都是破洞,像是被什么东西给一下一下地给生生戳破了。 那白影漂浮着,晃荡着,被那层青黑气息缠绕着,似乎随时都能消散。但是那青黑色的周边,又有一圈极细的金线,将那青黑与虚白的虚影给束缚着。令那要散逸的白影,得到了短暂的凝聚。 魏璐叫这样的场景给吓到了,匆忙扭头想向身边的大哥求助! 却猛地看到大哥周身那无形环绕的淡色又坚定的气息! 只瞧一眼,就让人心安又定慰。 她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魏晗身上飘绕的那个人形是什么了! 就听云落落平静和缓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替你们暂时开了一次天眼,可见平素阴阳不能见者。”微停了下,“那个人影,便是魏二郎君的魂魄。” 明明心里隐约已猜到几分,可真实地听到云落落这句话时,魏璐还是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她愣愣地看向床榻上。 又听云落落说:“凡人一般病痛都不会轻易伤魂魄一分。如魏二郎君这般,魂魄伤至如此,必是备夜受痛楚折磨,终日不得安宁的。” 身侧,魏瑾突然朝前一扑,坐在床边,伸手,想去碰一碰那残破不堪摇摇欲坠 的魂魄。 背负着国公府百年声名、上下几百号人口的大哥,在父亲母亲离世时都未失态过的人。 此时,竟哽咽难以自持,“二弟!” 魏璐的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 她也跪在了床尾,想去碰一碰魏晗,却又不敢伸手,不知触碰到哪里,才不会伤着痛着她的二哥。 明明自己已经如此痛苦,却还要百般迁就她胡闹任性的二哥啊! 她怎么能这么自私残忍地去伤害他啊! 她泪如雨下。 又听身后云落落说:“如你二人,魂魄在体魄内,并不能让人瞧见。魏二郎君这般,魂魄离体,便是魂亡命尽的征兆。” 魏瑾一震! 再听云落落说:“魏二郎君先前说,大夫说他的身子约莫能到年底。可是依着眼前的情形来看,魏二郎君,恐不会有一月命数。” 魏璐一下止了哭声! 魏瑾猛地转身,哑声震颤,“先生!”站了起来,再朝云落落行大礼,“先生!无论如何,请先生一定要救救我二弟!” 说着,深深地拜了下去。 魏璐也匆忙起身,跟着行大礼。 这一回,云落落没有让,她看着深深俯身的兄妹二人,看魏瑾头顶那从耀目的光火。 片刻后, 缓声道,“我尽我所能。” 魏瑾眼眶骤酸! 几乎当场落下泪来! ——这个弟弟的病,多年来一直是他的心头大石!遍寻九州大陆名医,自始至今不得半分期冀。 如今,他都已偷偷备下了棺木,想用这蠢法子给二弟冲一冲。 其实心里早已绝望,明白二弟的命,只怕再无转圜之地。 可如今!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姑娘,来到他的面前。 轻易地拨开了他压抑心头数十年的阴霾。 告诉他。 ——我竭尽所能。 明明话语很轻,神情很静,甚至连过多的保证与给人慰藉安神的更多话语再无一句。 可是,魏瑾却看到了,漫长黑夜里,骤然浮现在天际的月。 照亮了他因为愧对手足而无助难忍的脚下迷途。 引领着他,看到了能拯救二弟救赎内心的光明与晨曦的希望! 他募地哑声开口,“先生……” 便听云落落说:“我今日来得仓促,并未准备齐全物事。魏二郎君这般情形,也需得国公府置备一些用来做法的物事。” 魏瑾当即开口,“先生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魏国公府上下,定会竭尽所能协助先生!” 魏璐也跟着连连点头。 第五百零五章 你害怕什么? 云落落看了看二人,又看床上的魏晗。 随后道,“我写一个单子,请国公爷备下。” “先生尽管吩咐!我这就给您准备笔墨!” 哪有让堂堂国公爷亲自伺候笔墨的?魏璐立马跑了出去! 外头,还站着的苏青和白影听到动静,立刻微微抬头,却见魏璐手忙脚乱地跑过来,端了纸笔又匆匆跑进去。 那样子分明是形神不安的,可是原本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却亮得几乎泛出光彩来! 苏青依旧低着头,白影朝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皆是心下微异。 略等了片刻,再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果然,就见云落落从内室走了出来。 方才还一副主人派头领着云落落的魏瑾,如同个伺候的小厮一般,手里拿着张写满笔墨的纸。 毕恭毕敬地跟在云落落身后。 一边客客气气地询问:“那我便立刻吩咐人按着这上头的准备。先生是准备何时做法?” 做法? 白影听了一耳。 云落落走了出来,道,“我明日再来。另外,还需国公爷沐浴断食,这单子上头有一味香草,请国公爷置备了,以此烧灰熏衣。” 几人同时想到了先前云落落的那句话。 ——那就借国公爷的命,用一用。 魏璐顿时脸色微忧,“大哥……” 魏瑾拍了拍她,又问云先 生,“可还有需要我特别准备的?” 言语神情中,没有半分的动摇和迟疑。 云落落看了眼门外,想了下,再次说道,“我还要再看看魏二郎君平素里用的药。” 魏瑾立刻吩咐,“七两,去把二郎平时的脉案拿来!” 却听云落落道,“我同他前去。” 魏瑾意外,可看云落落神色平静,立时点头,“那我陪先生……” 话没说完。 忽有个管事急匆匆走过来,一见满书房的人,立马俯身行礼,然后目光焦灼地朝魏瑾看了眼。 白影在旁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那管事,目光在他的脸侧而双手,还有小腿上停了停。 就听魏瑾道,“璐儿,你陪着先生先去。”又对云落落抱手,“先生请先行一步,我随后就来。失礼之处,还请先生勿怪。” 若是一般人,以魏瑾的身份,何需这样仔细小心? 那管家不由朝云落落看了眼,可却被云落落身旁的苏青身子一侧,挡了回去。 管家微讶,在看到苏青身上的宫服时,立刻收回了视线,欠了欠身。 待几人离去后,立刻上前,附在魏瑾耳旁道。 “国公爷,建南那边……” 落在最后的白影,眼珠朝侧,瞥了眼。 就听前头魏璐开口,“先生。” 声音里略带了几分斟酌,还有因为哭过的哽咽与重重的鼻 音,“我二哥,不会有事吧?” 云落落看着前头,没说话。 魏璐好像也不要她的回答,只低着头,慢吞吞地跟在他身旁,道,“我总以为他只是病得重了些,没什么要紧的。这一辈子,只要有二哥在我身边,我就算不嫁人,在家里做老娘子,都没什么要紧的。” 她瘪瘪嘴,好像又要哭了,“可是,一听到说二哥快……不行了,我就心里就害怕得不行。要是二哥没了,我一个人在这个家里要如何自处……所以我,我才总是那样胡闹,就是想叫二哥也不痛快。我,我……” 苏青垂着眉走在后头。 心里想,这可真是被惯坏了的大小姐。自己不痛快,就能随意伤害至亲至爱的人。却从没想过,人这一世,唯有最亲最爱的人,才是最需要关心爱护的。 然后听到前头的云落落问。 “你害怕什么?” 魏璐一顿,下意识抬头看向云落落,“我……” 云落落却没回头,甚至连眼神也不曾挪移半分地一直朝前走。 口中淡缓语气在这花香漫溢的花树下,似轻云浮动而来。 “魏二郎君病弱多年,如今更是强弩之末,你自不会将他做你的庇护,又或者若国公爷那般能依附的靠山。” 魏璐眼眶一瞪,“不是的,我……” 云落落却似乎根本没有去 听她说话的意思,淡轻的语气徐徐响起,压下了魏璐惶惶的争辩。 “你只是……” 前头出现了不秋草的小楼,云落落看着那隐在竹林后的幽然小楼,看那小楼上方,飘逸不散的气息,口中未停。 “你只是,将他当作了你的遮羞布,挡箭牌,一个能站在你前头,替你承受住所有人的指摘,让你能安心藏身其后的人罢了。” 魏璐一下站住了脚,眼眶瞪大,“不!不是的!我没有!我没……” 可是,话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就弱了下来。 分明想要辩解什么,可是眼泪却汹涌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她瞪着清醒而平静的云落落。 脑子里却是轰隆隆如有滚雷过。 隐藏在内心的那点子见不得人的龌龊,阴暗,自私,残忍,就这样,轻飘飘地被眼前这个小她许多年岁的坤道给这么毫无情面地撕开了! 她张了张嘴。 想说不是的。 可是,二哥一次又一次地咳白了的脸,喘息破碎的嗓音,无力行走还要替她焦急的模样,骤然如幕影,纷纷沓沓袭入脑海! 耳边再次传来不知何人在说。 “哎呀,就是她啊,魏家的小娘子,望门寡哦!听说是个丧门星,克亲缘的哦!” “二十多了还没嫁人?正好,我娘家有个堂叔,四十岁,正值壮年呢!前段 时日刚没了正房,正想续弦,我瞧着三娘子就合适。” “瞧瞧瞧瞧,白瞎了这张脸,这女子啊,一辈子不嫁人就不会快活的,还要连累家人。你啊!就听婶子的,自己去跟你大哥说,去乡下庄子里待着,也自在些……” 她难受地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眼前忽又浮现了魏晗的身影。 他坚定地挡在她的身前,因为久咳而沙哑的声音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怒气与指责,对着那些纷纷杂杂的声音说。 “我妹妹就算一辈子不嫁,国公府也能养得起她!” “谁说她是丧门星了!我跟我大哥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她只要不想嫁!就没人能逼得了她!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了!我大哥和我,只盼着她能自在快活地过自己的日子,不劳各位费心!” 她悄悄地伸头。 看到那些指摘的人的手,伸向了魏晗。 那些别有用心的议论与言语,也围绕了他。 她听不清那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却看到了那些怪异恶毒的面孔,全都飘向了二哥。 于是,她安心地缩在了二哥的身后。 忘记了他的病体,忘记了他的痛楚,忘记…… 不,不是忘记。 是她故意忽略了。 为了自己的快活,为了自己的逃避,为了自己一时的贪享,她心安理得地,让二哥成为了她的屏障! 第五百零六章 那是什么? 魏璐猛地捂住脸,哭了起来。 “是……是我不对,我害怕二哥死了,就再没人保护我了!那些人又会来折磨我!我害怕!所以就想死在二哥前头!可我知道二哥不会让我死的。就这么糊涂地任性地闹了下去,我,我……呜呜呜呜!” “小娘子!”一边,先前那个穿桃色裙子的婢女立马去扶她,“二郎君不会怪你的,您别哭了,当心身子……” 谁知,魏璐却哭得更凶了。 ——连一个婢女都知道她做的不对!她怎么就无耻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蹲在了地上,泪水像断了线一般,伏在婢女的肩头,哭得不能自已。 前头,云落落却早已穿过花树,去往了不秋草。 “先生,这……” 七两其实心里是有些痛快的,可到底是主子娘子,这么哭还是不合适,七两没忍住,小心地看了眼云落落。 但是这位年纪不大,却通透得像个半仙的坤道却只是淡淡地看着前头的小楼,道,“劳烦你,去把魏二郎君的脉案和如今正在吃的药,拿来我瞧一瞧。” “不敢客气。” 七两忙行礼,抬了抬手,“先生请入内坐一坐?” 可云落落却站在门外,并无半分抬脚的意思,“我 且在这里等。” 七两纳闷,却不敢多问,“那……先生在这里稍坐,奴才去去就来!” 说着,用袖子掸了掸竹林旁边一个落了几片竹叶的竹凳。 见云落落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匆匆跑进小楼内。 苏青抬头瞧了眼,注意到——这是云落落第二次拒绝进这小楼了。 难道有何缘由? 不想,就见云落落剑指一抬,在身侧的一个黑色的小布兜上一点。 然后,伸手,拉开了布兜的口。 一抹蓝光自那布兜内盈盈荡出,却不见身影。 云落落低头唤,“小甯。” 然而,布兜内,却无身影出现。 云落落也不急,只抬头再次看向小楼的上方,道,“你出来瞧瞧。” 布兜里再次静默,只是过了很短的光景,蓝花的小纸人,便抱着一团可怜兮兮的鬼火,从布兜里飘了出来。 问:“为何要瞒他们?” 瞒? 苏青抬了下眼。 云落落却不曾回答。 然而,小甯却兀地激动起来,“魏晗那魂魄,除了本是命数受损外,分明还有被受外来恶意算计!那青黑的煞气那样重!可见算计他之人有多毒!小道姑,你为何不告诉魏瑾!告诉他!以他那个护犊子的性子,绝对能找出那 算计魏晗畜生!将他们活刮了!” 后头,苏青和白影暗暗吃惊,可随后又是了然无奈更多。 ——百年世家,怎会没有几个阴毒算计之辈? 白影可笑地扯了扯嘴角,刚转过头,就发现苏青的余光瞥向他。 他顿了下,随后,用胳膊肘悄悄地要捣她一下,却被苏青一让,给避开了! 他眉头一挑,无声轻笑。 竹凳旁。 小甯一口气说完,鬼火却更瘪了。 那一股火气发作了之后,反而更多的挫败与难过,反将她覆盖。 她垂头丧气地抱着鬼火飘在半空。 就听云落落说:“你抬头看看。” 小甯无力,只好转过身,朝上方看。 苏青跟白影一起抬头。 却……只见,一片晴空万里。 “这样重的煞气……嗯?” 小甯的话音忽然顿住,怀内的鬼火忽闪了一下,又猛地朝上蹿了蹿,并不能确定地左右摇摆仔细瞅了瞅后。 又回头问云落落,“那煞气里头的蓝影子,是什么?” 问完,就发现云落落安谧的黑眸中,再次浮现了先前见过魏晗之后,曾出现过的,静默。 她抱着鬼火,忽而不安起来,“小道姑,你该不会,也救不了魏晗吧?” 云落落没说话,看着 小甯。 那眼神里,有种深远而厚重的……静伤。 却不是为她自己。 小甯的鬼火扑闪了一下。 就见云落落开口,“小甯,能救魏晗的,只有你。” 她的鬼火倏地一蓬。 便听云落落的声音再次响起,“那间屋子,我去不了。只有你,才能进。你进去看一看,这间小楼里头,到底有什么,会在这样浓郁的煞气里,生出这样的蓝影来。” 小甯愣愣回头。 青黑的煞气里,那道蓝影,像一道霓带,舒缓而清逸地飘在其中。不被煞气侵染半分,自成一道犹如仙宝一般的极美色彩。 小甯宝着鬼火往前飘了飘。 忽而回头,朝云落落看了眼。 饶是苏青和白影,也从这位从前就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公主殿下没有五官的纸人面孔上,看出了几分—— 情怯。 “小道姑,我……”她抱着鬼火,竟有几分迟语。 云落落却竖起剑指,朝她一划,然后又往自己手指上一点。 一道金色的禁制便自她的鬼火上散开。 “去吧。” 她散开手指。 小甯抱着鬼火,紧紧一圈!然后转身,看了眼那小楼,一头冲了进去! 苏青和白影看那小小的纸人不过一晃,就闪进了‘不秋草 ’的小楼里。 七两从里头跑了出来,眼前白影一闪,还疑惑地回了下头,然后又匆匆跑出来,将手里的脉案和盒子都捧到了云落落身前。 恭恭敬敬地说:“先生,就是这些了。这是我家二郎君这两年的脉案,这是他这半年常吃的药。还有这几个,是家里一些长辈赐下的好药,止咳的效果极好。未免少了什么耽误您,奴才都拿了来。” 云落落看了眼,刚要伸手去接,身后,苏青上前,将东西全部接了过去。 还客气地对七两说了句,“有劳。” 七两立马回礼,“不敢不敢!不知先生还有何要吩咐奴才的?” 云落落又看了眼小楼上‘不秋草’几个字,转过身,道,“劳烦小哥,去禀国公爷一声,我该告辞了。” …… “嗒嗒嗒嗒嗒。” 马车行过延寿坊,赶车的白影回头问:“云先生,前头就是御察院了,您……可要过去瞧瞧么?” 坐在一旁的苏青看了眼看着车外的云落落。 便听她说:“嗯,我要去见三郎。” 分明白影问得隐晦,可她却这么直白而简单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坦荡而赤诚。 白影笑着答应,“是。”然后一拉马缰,调转车头。 第五百零七章 最深的情意为哪般? 车内,苏青看着再次转脸看外头的云落落,少见地坏了自己的规矩,轻声问:“云先生,为何……不等长公主殿下?” 云落落眨了下眼,似是被她的问声惊动了思绪。 转过脸来看着她,静了会儿,才慢声道,“她应该会需要很久。” 很久? 一栋小楼,转一圈,至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为何会需要很久。 可先前失了自己的规矩出声询问已是不妥,苏青便再次沉默下来。 不想,却听云落落出声。 “苏姑姑。” “奴……先生您说。” 就见云落落曲起手肘撑在车窗边,支着下巴,缓缓地问。 “你所见过的,最深的情意,是哪般的?” 苏青一愣,“这……” 她自幼以奴身生长宫中,能苟延保命已是极限,哪里还知晓什么情意? 可她的规矩是,主子的问话,绝不能说不知。 认真想了会儿,说:“也许是像我父亲母亲那般吧!” “嗯。” 云落落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 这样的眼神,让她没有半分被敷衍的难堪,反而有种父母之事能被敬重之人仔细在乎的欣喜与骄傲。 她的语气轻松了几分。 “我父亲与母亲一直也只是相敬如宾,父亲常年带兵, 甚少在家。母亲只我一个独女,可父亲却始终没有妾氏,便是家中长辈说要父亲抓紧生个男孩才是正经,父亲也只说,母亲能生,早晚会生的。” 说起往事,苏青漂亮又刻板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怀念与微笑。 那种笑,与寻常云落落所见的欢喜与悦然不同,有种满溢的幸福与怀念的……哀伤。 可这哀伤,又是叫苏青欢喜的。 云落落一时看着她的笑意便凝了神。 而苏青陷在回忆里,也不曾注意到云落落的视线。 “他们没有旁人说的那般花前月下浓情蜜意,可是,每回父亲出征时,母亲会在数月前就开始连夜地为他缝制衣袜,擦洗盔甲,整理用具。父亲也总会在出征后,常常地往家里写信给我寄小玩意儿,那些小玩意儿里头,总有一两件钗环或首饰,是给母亲的。” 苏青微笑着,眼底却渐渐泛起一层红晕。 “所以,母亲在父亲离世后不久,因为太过思念父亲而逝去,我心中并无怨怼。” 她垂下眼,掩去了此时的情绪,唇角却依旧含着笑,“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若是父亲母亲都已投胎转世,我想,他们应该还能再续前缘吧?” 她捏了捏裙子的一角。 就听 窗边,云落落说:“手拿来我瞧瞧。” 苏青一怔,伸出手去。 手指就被云落落捏住。 她抬眼,便见那皎白如云月的脸凑过来,认真地看向她的手心。 仔细地瞧着她掌心的纹路后,抬头,朝她看来。 眼角极浅极浅地弯了下,道,“是,他们都过得很好。” “!” 一道酥麻顿时从苏青的脚底直窜头顶! 她眼睛一瞪,毫无防备地一下湿了眼眶! 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居然哽住了喉头! 面前云落落的笑意明明那样浅,可是她却被这笑给熏染的,从心底漫出无限的欣喜来! 她一下攥紧衣裙,终是开口,“那……就好。那就好。” 哽声轻颤。 云落落又伸手过来,轻轻地拍了拍她。 她倏地落泪,却浮起极为高兴的笑容来。 车门外。 白影笑着,拉住早已停下的马缰,对身后道,“云先生,御察院到了。” …… “落落?” 封宬搁下笔,意外地抬头,看到门口出现的身影,还真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当即站了起来,“怎会到御察院来?今日不是去魏国公府么?” 云落落跨过门槛,便对上了迎过来的封宬。 点了点头,“方才去过了。” 封宬露出异色, “这么快?” 按着魏国公府的规矩,招待云落落这样的贵客,至少也是要留席招待的。 云落落瞧着他,“嗯,出了点事,我就回来了。” “出事?” 封宬立即朝她周身看,“你没事吧?” 云落落扶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三郎,魏二郎君,若是不救,恐怕只有月余的命数了。” 这回封宬当真惊了下,“我倒是听说至少还有小一年的光景?怎会?” 突然想起什么,又看向云落落,“所以,浮梦楼见面之后,你才会主动与他说话?” 云落落眨了下眼。 封宬才忽然想起这些话是他从四喜那臭小子口中听来的,真假尚未可知呢。 刚要再说什么转移过去。 却见云落落点了点头,“是。” “……” 封宬一时也不知自己是真的该酸一下,还是对她这样的坦率安心些。 最终低低一笑,拉着她在一旁坐下,摸了摸有些冷掉的茶壶,门口的赵六转身便去。 封宬收回手,继而道,“魏二郎竟已病重如此,倒是让人始料未及。”顿了下,忽又压低了几分声音问:“阿姐如何?” 云落落看他小声的样子,眨了下眼,道,“她并未跟来。” “嗯?” 封宬是真的没 想到,“阿姐居然没有跟落落去魏国公府?” 分明是她将事情招惹到了云落落眼前,怎地又不去了? 却听云落落说:“她此时……应当还在魏国公府吧!” 封宬顿了下,才问:“阿姐留在那儿了?” 这时,赵六端了茶水糕点送进来,封宬伸手将一盘红豆鲜花糕放在云落落面前,一边递给她筷子,一边问:“是让她多瞧瞧魏二郎么?” 云落落用筷子夹了一块点心,入口香甜的红豆味直入脏腑。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眯了眼。 封宬看着就笑了——每回吃东西的模样都跟只小猫儿似的。 又给她倒了一盏茶。 便听云落落说:“三郎,魏二郎君的命,可救。” 封宬意外,给自己也倒了一壶茶,看向云落落,“落落准备救她?可有需要我做的?” 云落落伸出双手捂着茶盏,感受那热意自手心渗透进去后。 道,“能救他的,不是我。” 她看向封宬,“是小甯。” 封宬神色为讶,“落落说的是?” 云落落的指尖按在茶盏精致的花纹上,细腻的起伏在她的肌肤下一点点拨动过去。 她看着封宬,慢慢地说道,“三郎,小甯的魂,是魏二郎君用命,换回来的。” 第五百零八章 过往 “哐!” 封宬手中的茶盖猛地掉到茶盏上! 门口,赵六白影苏青,齐齐震惊看向屋内! 封宬忽然想到了云落落自见过魏晗后,异常的反应。 以及问阿姐可还记得死因的话。 那一日,他在平康坊的朱门小宅内,看到云落落蹲在树种子前,寂寥而沉默的身影。 是因为……她早就窥破了,魏晗的命数么? 他忽而伸手,一把握住了云落落的手腕,想要用力却又不敢用力地低声说:“落落,你曾说过,因缘注定,阴阳轮回,万事皆是冥冥。魏晗如今这般,定是有他的缘由。可是,落落,这并非你之过,阿姐之过,甚至任何人之过。” 他往回扯了扯手,“落落,告诉我,你心中所念。” 云落落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三郎如今与她相对时,似乎已很少有从前那般如观主那样,不见笑意的笑了。 那按在自己脉搏上的手指,清晰地映出他的心跳。 与她的心跳掺杂在一起。 清晰的,又滚烫的,如同两颗心脏依偎在一起。 她松开握着茶盏的手,反手,握住了封宬的两根指尖。 道,“三郎,观主曾有过一段因缘。” 封宬一愣,看向云落落。 她 却看着封宬的手指,轻轻地说。 “观主从未与大师兄和我说过。” “但是观主那阵子总是往山下跑,回来的时候就很高兴。有时候还会带好吃的糖人回来给我,也会给大师兄带大师兄一直想要的草编的小蛐蛐。大师兄觉得新鲜,就问观主,怎会舍得买这些玩意儿给我们。观主说……” 陷入回忆里,云落落的话很轻,也有些飘,像是浮在空中,又若有若无拨动着正在倾听的人的心弦。 “观主说……是个好心人给买的。” 云落落轻轻地眨了下眼,“我当时真的以为是好心人,可大师兄却偷偷地跟我说,观主不对劲。于是,就在观主有次特意穿了洗干净的道袍下山后,跟了去。” 封宬不知为何小甯与魏晗的事会牵扯到云落落的这段记忆,但是,只要她想说,他就会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去听。 “我们跟着观主下了山,瞧见他先是去镇子里最好的一家卖画的铺子,用三张招财符,换了一幅画。然后又去了一家琴坊,之后抱了一把琵琶出来。” “大师兄愈发认定观主是在偷摸做坏事,就一心想跟紧观主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是好像跟得太紧了, 却叫观主发现了。然后,我们就没了观主的行踪。” 守在门口的赵六听得一时有些啼笑皆非,心道,大师兄还真是……挺笨的。 然后里间又传来云落落的声音。 “可是大师兄不甘心,费了好大的功夫,做出了一个追踪符,真的在镇子外二里的一个驿亭里,找到了观主。” 封宬直觉这后头必然是什么不妙的事情。 果然,就听云落落说。 “可是,我们找到观主的时候,却发现,观主跪在驿亭里,抱着一个……已经死了的娘子。” “!” 赵六一震,原本挺有意思的画风陡变,吓得他差点没转过弯来! 倒是白影几个常听云先生说故事的,纵使内心崩裂,可面上却保持了十分游刃有余的‘镇定’。 白影甚至还安抚地拍了拍赵六。 “……” 赵六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门内,封宬轻轻地握紧了云落落的手。 他分明听出了这小丫头话语里的难受,可是,她的语气却依旧是平静的,甚至连眼神,都淡宁得近乎冷清。 仿佛所说之事,已远离她,抽开她,是另外一桩与她毫无相干的陌生。 封宬想到了那个图腾,心头微刺。 就听云落落继续说道。 “那亭子里,除了观主,还站着一个娘子,穿着很漂亮的裙子,可是背着光,戴着帷帽,我跟大师兄都看不清她的模样。” 往昔的一幕翩然浮起。 两个小小的孩子躲在驿亭外一里地的地方,听着传音符穿回来的声音。 青云抱着毫无生机的娘子哑着嗓子朝对面的女子道,“我许的心定的情受的因果,皆是淮娘,此一生,便只有她一人!你杀她又有何用?不如来杀我!” 那娘子好像哭了又好像没哭,兜帽下的声音透过传音符显得几分凄厉又不甚清晰,她说:“我杀你?我为何要杀你?青云,你果真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你的心意?!” 从来都是吊儿郎当的观主忽然失笑癫狂起来,“你藏头遮面,冒替她人,骗我信任的心意么?” “青云!” 那娘子忽然厉喝出声,“你为这么一个无用之人,居然这样怀疑我?!” “怀疑?”青云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娘子,“我亲眼见你让人给她喂了毒,你居然还说我怀疑你?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何人!” 戴着帷帽的娘子忽然沉默下来。 观主的脸上却露出了惨白的笑容来,“看,到如今你也对我示不 得名姓,露不得身份,你到底想要从我这,得到什么?” 帷帽下的娘子在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终于慢声说。 “你随我入京……” “哈!” 似是早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观主忽而笑了一声。 那娘子的声音却陡然急了,“那个破道观有什么好?你随我入京,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如今这世上,绝无有人及你之玄术!你不该在这样的地方埋没浪费!青云,你听我的,入了京,我,我嫁于……”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 观主却突然抱着怀里死去的娘子站了起来,脸上的失望,绝望,无助,惨淡全都不见。 他冷静得像灵虚观里那座完全不受外事侵染的石像,淡淡地说道。 “劳烦娘子这样用心,竟不惜以美人计来设计贫道。可惜贫道不过就是个只会满嘴胡言的江湖骗子,受不起娘子这样的手段心思。还请娘子另请高明吧,贫道告退。” “青云!” 那娘子眼睁睁看着观主抱着人走出驿亭,忽而大怒,“你就不怕我烧了你的道观?” 观主的脚停了停,却没回头,只唤了声,“淮娘。” 那娘子陡然停住僵住! 观主却再也没多说一个字,只越走越远。 第五百零九章 情深是这样让人难受的么? 大师兄立即跟上,云落落慢了些,走在后头,不知为何,回头看了眼。 就见那娘子,弯腰,从亭子里捡起了一把琵琶。 抱在怀里,抬手一拨。 弦音透过驿亭,悠悠扬扬地扩散开来。 云落落忽然想起,这个音,在他们有一次捉妖回道观的路上,好像是听过的呀! 那时,观主躺在干枯的牛车草堆上,笑眯眯地同他们说。 “能弹此音者,定然不俗。” 云落落正想得出神,忽听耳边传来温和问声,“之后呢?” 云落落陡然从飘逸的记忆里挣脱回来,想了想,道,“后来,观主将那个娘子葬在了镇子外的一个风水很好的地方,然后……立了个无字碑。” “无字碑?”封宬问:“不是说叫淮娘么?” 便是云落落叙说的并非完整回忆,甚至夹在了孩童时期破碎的感念。 可封宬也猜到了故事的梗概。 青云遇到了一个别有用心的娘子,此女冒充她人姓名身份,接近青云。实际是为将青云引诱为裙下之臣。 也许是为了确保事情万无一失,又或许是其他缘由,此娘子便对被冒充者痛下杀手,却不料叫青云撞破,反而揭穿了身份。 为此,青云与她反目,对 方也没达成真正的目的。 怎么看,还是跟魏晗的事儿,似乎……毫无瓜葛? 就听云落落说:“因为观主没有刻成那个碑。” 封宬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观主他莫非……” 莫非对那毒杀她人的娘子动了真情? 明知那个名字并非她所有,可是又无法将那名字刻入墓碑。 封宬没说下去,这是落落心中至尊至重的观主,他说出任何轻薄的话语来,都是对落落的不敬。 对面的云落落摇了摇头,“我不懂,三郎。” 封宬朝她看去。 就见云落落那安静如水的眼眸中,又浮起了一层淡淡的,如月华般的颜色。 在那黑谧之上,这层斑斓却并不耀目,反而有种宁然之中让人忧伤的浅痛。 她说。 “观主守着那个无字碑,喝了一夜的酒。之后,观主就不怎么爱笑了,而且也更喜欢喝酒了。有时候会喝的酩酊大醉,睡在后山的林子里头,还是大师兄找到,把观主背回了道观。” 云落落看向封宬,“大师兄悄悄告诉我,说,观主是用情至深,所以才这般难受。叫我不要在观主面前多说那天看到的事。” 她眨了下眼,被握住的手翻过来,盖住封宬的手,轻轻地 按住,问:“三郎,所谓情深,真的会让人,这样难受么?” 封宬在想。 当时的观主心里是如何想的? 杀人的娘子别有用意,其心歹毒从那几句话里已可见一斑。 能引得青云这样的人物动了心,又能知其手腕心计何其厉害。 可青云分明在知晓其真正用意后,果断离去,然而,便是半仙之身,也割不去这红俗的尘丝缠绕。 他无法将死去之人的姓名刻在那墓碑上,只因那名字在他心里,实际是另一人。 他无法又去接受心里那一人的示好,只因他知晓这并非一条他该走的乾坤之道。 他想忘么? 应当是想的吧!不然怎会那般以酒意麻痹自身? 可举杯消愁愁更愁。 他如何能忘? 过了会儿,封宬看向云落落的眼,看她眼底浅凉的光,道,“落落,我也不知。” 他明白了云落落为何会提及观主了。 于是又问:“你是因为观主的曾经,所以在看到魏晗的命魂时,才会那般……难过?” 难过么? 云落落的手再次被封宬握住,她看着他,想了想,道,“三郎,你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小甯时,她的鬼魂状态么?” 封宬记得。 那间阴嗖嗖的宅子里 ,许多的少女鬼魂。 唯有阿姐的魂,轻飘浅薄,似是随时都能飘散。 后来似乎得了云落落给她的鬼火,才得以慢慢凝实魂体,到现在甚至能在白日里依靠纸身自由行走。 他点了点头。 云落落再次道,“小甯曾与我说过,她的魂魄本是浑浑噩噩地在家中飘荡的,是遇见大师兄,才得了点化,恢复了意识。” 封宬并不知道这一出,所以他看着云落落,听她继续说。 “凡人若身故,魂魄要么去往黄泉,要么眷恋红尘,少有如小甯这般,以鬼火尽灭的游魂姿态,毫无意识地滞留凡间的。” 封宬皱了下眉,却没开口去打断云落落。 “而且,小甯便是被大师兄点化恢复了意识后,也失去了许多生前的记忆。且,越是临近她遇害前的记忆,更是几近全无。” 封宬其实也早注意到了。 阿姐常会与他说笑从前,可那些却全都是他很小的时候。 在最后一年里发生的事,从不曾听阿姐提及过。 他看向云落落,“所以,阿姐的魂魄,其实也是有损的么?” 云落落点了点头,“是。” 封宬眉头一凝。 又听云落落说:“她当年遇害之时,受尽恶毒诅咒,死后 魂魄应当很快就会被这些恶意冲击,消散于尘世,不得轮回超生的。” 这话轻飘飘的。 可是入在场数人的耳里,不亚雷击。 封甯当年被杀,惨死在宫中那片白雪之上,牵扯之人广泛,已不是能轻易触碰之皇室秘辛。 连封宬用了手段,也不得星点微末的线索。 如今,云落落说的这话,却让封宬无意窥探了阿姐当年遇害时,所遭遇的可能的更加不能揭露到台面上来的黑暗与阴毒,恶意与残忍! 他不自觉地收紧了另一边的手指。 云落落注意到,缓了缓,再次说道,“但是,她的魂魄却没有就此消散,是因为……” 封宬的脑中,浮起了一人来。 “魏二郎君,在她身故七日内,为她换回来的。” 门口的赵六白影、暗处的暗七几人,齐刷刷地头皮一麻! 封宬攥着的拳头微微一颤,他看向云落落。 云落落的眼神依旧温和淡宁,“到底如何求的,又怎会有这么大的效力,能让受尽恶意诅咒而死的小甯魂魄重新凝聚,我也不得而知。” “然,魏晗到底并非玄门中人,强求本该散于天地的魂魄回归尘世,必将承受极大的代价。” ——魏晗的代价显而易见。 第五百一十章 我会尽力 门外的几人已经呆了。 就听封宬问:“所以,魏二郎君本不该命至如此?他所受之病痛,如今奄奄将逝之缘由,皆是因为他以命,换了阿姐的魂?” 云落落想了想,却道,“不管他是否知晓这个代价是他的命,但是小甯的魂,确实是用他的命作为代价,换回来的。” 赵六几人再次受到不小的冲击。 ——原来,阴阳之道,所要的平衡之果,竟是这样厉害么? 封宬却‘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云落落叫他这动作惊了下,抬眼看他。 门口几人也偷偷朝内看来。 就见封宬退后一步,双手一抱,忽而朝云落落认真无比地躬身行了一大礼。 “落落,不管魏家二郎是否知晓换回阿姐的魂,是以他的命做代价。三郎还是想请求你,救一救魏家二郎。” ——不管如何,阿姐的魂,是受魏晗的因果而来。 赵六几人愣了下,随后齐齐行礼! 云落落呆呆地坐在桌边,看躬身行礼的封宬,看他盘起的发髻上那枚紫金的发簪。 不知想到什么,神思有一瞬的恍惚。 对面,封宬再次说道,“三郎再替阿姐,多谢落落相救之恩。” 他终于信了‘冥冥注定’这几个字。 若非冥冥,当初那个被他丢掉的平安符,又怎会被个孩童送回到他手里? 若非冥冥, 那座阴森怪异的喜婆宅子里,他又怎会自以为是地牵住云落落的手? 若非冥冥,怎会遇见阿姐,怎会一路相随,怎会如今相对,怎会倾心相付? 他一时心头百般心绪翻涌。 手臂却被一扶。 抬头,就见云落落站在他面前,伸手,轻轻地扶起了他。 同样专注而仔细地朝他看,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三郎,别怕。” 封宬眼底一颤。 御察院是个人命无数的阴罗鬼差地界儿,他本可不在乎任何一条性命如何的。 然而,方才有那么一瞬,他确实在想,若是魏晗这样的人都死了,那这大玥的皇朝,到底会荒唐到何种地步? 幸而,他的面前,还有个落落。 有个会朝他们伸出手,带他们出泥泞的落落。 他笑着点头,“嗯,今日请托落落行事,按着玄门规矩,三郎也该奉上报酬才是。” 他看着云落落点漆般漂亮的眼睛,问:“落落想要什么?” …… 魏国公府。 一个一个穿着十分得体头戴宝簪的妇人站廊檐下,拉住个匆匆行礼便要走的丫鬟问:“这是做什么呢?毛手毛脚的?” 丫鬟急忙道,“嬷嬷可别拦着我了,国公爷吩咐的,要赶紧置备齐全需要的东西。我这就要去了,嬷嬷……” 话没说完,那嬷嬷忽而往她手里塞了个镯子,笑 道,“好姑娘,这不是咱们夫人有心想帮忙,奈何身子弱不顶用么。见着府里突然这样忙碌,所以着我来打听打听,夫人虽帮不上忙,却也能指使些得力的人来添把手不是?” 丫鬟本想拒绝,可一见那镯子的水头,咬了咬牙,朝左右看了看,跟嬷嬷挤到一边,低声说:“这话嬷嬷听过可别往外传,我也是听外书房那头伺候的来福提了一嘴,说是,这些东西是为了给二郎君治病准备的,要我们千万仔细小心了,不然国公爷见着哪里不好,发起怒来,咱们一个都落不着好。” 那嬷嬷听后是脸色大变,抓着丫鬟的袖子连声问:“你没听错?当真是给二郎君治病?国公爷请着大夫了?哪里的人士?二郎君的身子如今都已这般田地也能治?” 说着便见那丫鬟用种奇怪的眼神看她,当即语气一转,笑道,“这不,咱们大夫人的身子也不好,若是这大夫有这样的能耐,到时少不得要请国公爷也费心帮忙说项,请大夫给咱们大夫人也瞧一瞧。” 丫鬟这才收起疑惑,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明日应该会过来。您到时候打听打听。” 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嬷嬷,我真的耽误不得了。您恭安。” 然后匆匆走了。 那嬷嬷瞧着那丫鬟走远,脸 色倏地沉了下来,一转身子,绕过长廊,又过了跨院,入了后头一间主屋里头。 进门就挥退了两边伺候的丫鬟,道,“大夫人,消息没错了!国公爷只怕是真请到那位‘天仙’来给二郎君治病了!” “果真!”屋子里,一原本站在一盆花木前修剪的文静妇人猛地转过身来,“那个不是捉妖降魔的道姑么!怎么还会看病?!” 这人是谁? 正是老魏国公的唯一一房妾氏刘氏,是老魏国公夫人的陪嫁丫鬟。 老魏国公夫人离世得早,老魏国公也没续弦,在没离世之前,内宅的事务也多是交给她管理。 如今虽然已经交由魏瑾的妻子管理内宅,可府里上上下下也尊称她一声夫人。 她育有老魏国公的庶三子魏兆与庶长女魏念,如今那庶长女魏念已嫁去几百里外,年来也少回家一趟,其子魏兆却是在魏瑾手下做事,听闻平素颇得魏瑾赞誉重视。 同刘氏说话的,是魏兆的乳母,姓姚,府里人敬称一声姚嬷嬷。 听到刘氏的话,姚嬷嬷又走近几步,低声道,“说不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手段。大夫人,您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刘氏握着剪子皱眉没说话。 姚嬷嬷看了她一眼,又道,“本来眼看着也就要成事儿了,这会子突然冒出这么个人物来?您 说,该不会是国公爷发现了什么吧?” 刘氏手里的剪子顿时一颤! 当即道,“不可能,以国公爷的性子,要是发现了什么,如今府里断然不会这般安宁。” 姚嬷嬷暗暗松了口气,又道,“大夫人,奴婢总觉得这个当口,那位‘天仙’来得十分不妥。若是她图谋什么,刻意挑拨国公爷,说不准还会闹出什么来。您为着三郎君,也该谨慎些才是。” 刘氏朝她看,“你是说?” 姚嬷嬷点头,“四爷那边传话来了,说明日那天仙若真的来府里,要您无论如何将人引到外院去。四爷……会将给二郎君送药的那些人全处理干净,不会叫您沾染一点腥。” 说着,她又看了眼刘氏,“如此,也就不会牵连道三郎君了。听说,前段时日,国公爷还有意要将三郎君举荐去御林军呢!” 刘氏眼睛一瞪! 过了会儿,咬牙点点头,“好。去给四叔传话,就说明日我定会将人带去外院。” “是。”姚嬷嬷一笑,立刻逢迎,“大夫人为了三郎君,真是受尽委屈。” 刘氏静秀尚存的脸上透出几分无奈,轻叹。 “他是个有能耐的,可惜却托生在我的肚子。我也只能尽力,帮他将挡在前头的石头,一个个搬出去,好叫他好走些罢了。” “夫人用心良苦。” …… 第五百一十一章 你看到了什么? “小主人,您回来了。” 云落落领着苏青过了垂花门,便看到灯柱旁边的那棵小树苗已经长到比灯柱还高了。 脚下微顿,走到小树苗身边,伸手摸了摸上头嫩绿青翠的树叶。 躲在树杈里的两个小纸人立马钻了出来,扭扭抖抖地盘在她伸出的手指上。 云落落就这么伸手任由它们娇缠着,问:“小甯回来了?” 苏青站在后头,看了眼那两个纸人,就听那个漂亮得不像凡人的紫鸢柔声说。 “是,半个时辰前已回,进了主屋后就没有再出来过。” “嗯。” 云落落点了点手指。 两个纸人立马飞起来,牵着手,又飘飘荡荡地落回了树枝上。 云落落摘下一片树叶,又走到池塘边,看了看那棵已经葱翠不少甚至长出不少新芽的柳枝,将树叶放在柳枝旁边。 紫鸢立马从旁边捡起一颗小石子,将那树叶压住,又捧了点水,浇在树叶柳枝底下的土壤里。 云落落看着她的动作,剑指轻轻一划。 就见,那树叶里,有一点点翠绿的荧光,顺着水意,渗透下去。 柳枝随风轻轻一摆,绿色枝叶上,浮起一层勃勃的生机。 苏青忍不住又多看了眼,总觉得,那柳枝,仿佛有鲜活的气息在一点点复苏。 云落落收回手,又站起来,看了眼池塘上那座红色的小桥,如今全被紫鸢花缠绕满了。 她看了会儿,才转身,迈上台阶,走到了 主屋门口。 苏青站在院子里,并未跟过去,正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时。 就感觉,袖子被拉了拉。 低头一看,发现紫鸢正扯着她的袖子。 她顺着那白得像花朵一样的手背往上看去,对上那双柔美泛着淡淡紫芒的眼睛。 就听她问:“苏姑姑,你会做鞋子么?” 苏青有种被漂亮的小女孩盯住的感觉,点了点头。 紫鸢顿时欢喜,又拉了拉她,“那你教我做鞋子好不好?我想给小主人做鞋子。” 苏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走了。 走过侧廊的时候,瞧见白影靠在垂花门边,甩着手里的马鞭,似笑非笑地朝她看。 她唰地转过头,板了脸。 “嘎吱。” 正屋门从外推开,外头的日光顿时如泼水般倾泻而入。 圆桌上,一道蓝火,静缓而几乎凝固地悬浮在半空。 底下,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蓝花纸人躺在桌面上。 云落落推上了门。 来到桌边。 看着桌上无声无息的纸人。 手指搭在桌面上,片刻后,指尖轻轻一敲,“小甯。” 桌上的蓝花纸人没动。 悬浮在半空的鬼火轻微一晃。 云落落抬目,朝那鬼火看,“你看到了么?” 鬼火再次蜷缩,幽蓝的颜色愈发深郁。 无声而窒息的情绪,将它包绕,让它几乎凝成了一道闪着蓝光的水珠。 云落落没再说话。 她走到内室,拿出几样物事放在桌上,便坐了下来, 专心打磨起其中一块槐木。 高悬的日头慢慢地朝西边的天际倾斜。 那朵鬼火一直凝固地悬浮在云落落的头顶。 当云落落画好符篆后,翻出魏晗的脉案并对着木盒中他平素里正吃着的药丸仔细地对比时。 耳边忽然传来小甯微带沙哑的低幽问声,“小道姑,你准备要如何救魏晗?” 云落落将脉案和药瓶放下,抬头,朝对面看去,道,“我不能救他,小甯。” 对面,圆脸杏眼面若银盘发髻高束通身贵气的少女鬼魂漂浮在桌边,胸前一朵蓝色的鬼火,映着她一双满是泪水的眼,怪离又诡美。 她的魂体晃了晃,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只是那眼泪却不同于常人,乃是黑色的,脱离下巴,入了凡尘便化作黑灰,散尽而去。 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这样的情态,也从不认为这个世上还有何事能叫她如此哀伤不能自已。 她漂浮在那里,几乎泣不成声地说道。 “那煞气里散不去的蓝影,是……魏晗的情意。落落,我的鬼火为何是蓝色的,就是因为……” 她含着大颗大颗滚落的泪珠看向云落落,“因为,我的魂,是凝在他的深情厚意之上,对么?” 通常的鬼火,有厉色之红,有凡俗之白、青,却甚少有如小甯这般深沉而遂远的蓝。 若黛蓝,藏于这头顶无边无际的川穹之下,天地红尘飘渺蜉蝣,皆是那一人,对另一人 ,深切而无处可诉的,思念。 小甯已泣不成声,“他的那间小楼里,有一间屋子,里头全是,全是……” 全是她的东西。 她玩过的蹴鞠,她摔碎的万花筒,她丢掉的毽子,她把玩的团扇。 她随手涂抹的画,她乱七八糟打过络子,她弄坏的璎珞,她最喜欢的宝石。 还有那尊,她最喜欢的,玉雕的小狗。 ——那是她最后一次生辰时,收到的最后一件寿辰礼。 那些物事保管的那样好,那玉雕上浅浅的一层润泽。 都无一不在告诉她,在这十年来无数个日夜里,有这么一个人,在这些与她有关的物品前,思念着,她生前的点点滴滴。 那本是一段懵懂并未深刻的情意,然而,一眼跨过十年光阴,在不秋草小楼上方,纯粹而不被煞气沾染的蓝色光影里,终是凝成了,这一股叫人镂心刻骨的厚重深念。 记忆里的那个魏国公府的臭小子还是一头小牛的憨壮模样,不曾想,于她来说,仅仅过眼苍驹,却是魏晗数十年来,日夜饱受煎熬的痛苦漫长。 这长久的岁月,将一个美好而青葱的少年,硬生生折磨成了如今那般气若游丝的绝望境地。 她的鬼泪一滴滴地砸在空气中,又化为尘烬。 魂体在这一次次的落泪中透明了几分,她却根本止不住。 只道,“你曾说我是煞气与恶意极重的鬼魂,落落,我问你,是不是……我本不 该魂归的?” 小甯不是个傻的,更何况跟过大师兄一段时日又在云落落身边这许久,很多玄术的东西,她早已熟知。 她生前除了有些任性胡闹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可死后鬼魂却几成厉鬼,只有一种缘由,就是有非常浓厚的怨煞之气缠在了她的鬼魂上。 然而,这种情况下,若非厉鬼,早会被煞气冲得魂飞魄散。 为何,她还能好端端地以鬼魂姿态出现在皇城?直到遇见大师兄? 云落落看着她砸为灰烬的鬼泪,点了点头。 小甯猛地一闭眼,眼泪顿时如开闸的洪水! 魂体骤散!鬼火微弱! 云落落剑指轻轻一划。 小甯再次睁开眼,声音已完全嘶哑,“也就是说,是魏晗……” 云落落按住脉案,风拂而过,带动药瓶中的药味吹入鼻息。 她静缓开口,“小甯。” 小甯看向她。 “只有你能救他。” 小甯的哭声陡停,她看着云落落,眼泪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滚,可是浮在胸口的鬼火却已重新燃起了一层火苗。 “他的命魂,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他修补。但是,他的生机,却要你去,替他重新燃起。” 小甯眼眶微瞪,看着云落落,森美的鬼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云落落按着手边的符篆,抬眼,看着她,慢声一字一句地说。 “他已无生机。小甯,我救不活一个不想活的人。” …… 第五百一十二章 布阵 第二日。 大玥京都的天依旧爽朗湛蓝,白云朵朵,晴空万里。 初夏之风拂面,不觉得热,反神清气爽十分怡人。 但是,这样舒适的天气里,魏国公府内,却被一层无形紧张的焦灼气氛给压抑着,连不知情的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 只因国公爷吩咐,从昨日起,府里的所有人皆不许随意走动,更不许大声喧哗。 凡有违令者,一律按着家法处置! 如今的国公爷自从袭了爵位,便少有这样严厉的时候。 有人想去打探到底发生何事了,但是国公爷近前伺候的,皆讳莫如深,一个个嘴巴比泥封的酒坛子还紧! 魏兆坐在生母刘氏的屋子里吃着茶点,听到刘氏的再一次询问。 有些无奈地摇头,“姨娘,便是大哥有事吩咐,也自然是有要紧的公务。您如今也无需管理家务,只要自己松快便是,理会外头那些事儿做什么?快来歇歇。” 姚嬷嬷笑着端上一杯茶,笑道,“夫人这不也是担心么。三郎君就没听国公爷说起今日的事儿?” 魏兆接了茶,笑道,“既是要紧的事务,大哥自然不会随意宣之于口。我去多问,反坏了规矩。 ” 刘氏走回来,瞪了眼不争气的儿子,“你就这么个老实性子!天塌下来都不知道!今儿个,国公爷可是把那位‘天仙娘娘’请入府,来救二郎了!” 魏兆放下茶盏,露出意外。 “天仙娘娘?不会是……那位吧?” 魏国公府,竹林旁,名‘不秋草’的小楼门前。 魏瑾没有亲自前往大门迎接云落落,只怕引来不必要的轰动和注意,反坏了今日之事。 可当远远地看见走来的那一行人为首的那个小巧身影时,眼中的愕然也几乎没藏住。 分明前一日还见她一身蜀棉天青道袍,极致仙风冷雅。 可现下朝他们走来的这位‘天仙’,却着了一身灰色甚至打了几个补丁的旧道袍! 与昨日之装扮,简直……大相径庭。 惹得魏璐都轻轻发出疑问:“大哥,先生这是……” 魏瑾眉头一皱,朝魏璐警告地瞪了眼,看到她红肿的双眼到嘴边呵斥的话又到底咽了回去,转身,朝云落落迎了过去。 到了近前。 他们就瞧见,云落落昨日还有些松散的发髻整整齐齐,除却道袍破旧补丁却也一身干净爽利,周身甚至还熏了一层草木悠然的 穆雅之气。 魏瑾顿时心里一凛——仙姑娘娘分明是正式而来! 心头惭色一闪而过,当即恭恭敬敬地抱手朝前行一大礼,“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魏璐站在魏瑾的身后跟着行礼,却并不敢抬头去看云落落。 云落落回了一道家礼。 苏青白影跟着行礼。 魏瑾抬头,面上已并无昨日那般急切失态,只是眉目间的凝重却叫人无法忽视。 他认真而严肃地看向云落落,身子往后让开一步,抬手,毕恭毕敬地道,“二郎就在楼内,请先生入内。” 七两站在门口,还在琢磨这位‘仙姑’该不会连国公爷的面子也驳吧? 就见,云落落抬脚,走进了不秋草的小楼内。 苏青和白影守在了门两侧。 魏瑾回头看了眼,道,“你们守在外头。来福,吩咐下去,不秋草附近不得有任何人逗留张望。若有不听者,即刻捉拿。”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当即应声而去。 魏璐朝门内的云落落看了眼,对身后跟着的几个婢女点了点头,那几个婢女立时也退到了院子四周。 “哐啷。” 不秋草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只有魏瑾同魏璐, 跟在云落落的身后,进了小楼。 七两看着院子里屏息凝神的众人,再看阖上的房门,一颗心,跟着高高地吊起来。 他默默地攥起两只手,心想,老天爷,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家二郎君! 同一时间。 御察院门口。 一白衣翩然皎若霁月的郎君,含笑立在御察院那森冷吓人的黑色大门前,对守卫笑道,“劳烦通传一声,飞云宫云皓,奉圣僧之命,前来协助三殿下。” 不秋草,卧室内。 魏晗自昨夜躺下后,便一直昏昏沉沉,至此时却已有了几分清醒状态。 他有些无奈地笑看再次出现的云落落,以及身后一脸凝重的大哥小妹。 摇头,“大哥也是……关心则乱。咳咳。云先生实在不必,咳咳,不必理会大哥这样的强求。我的身子,咳咳,我自己知晓,不过是熬时日罢了,云先生实在不必如此,咳咳,咳咳咳……” 魏璐连忙过去扶住他,给他拍了拍背。 魏瑾皱了皱眉,“休要胡说!云先生……”他刚想说昨日之见,却又无法将亲弟的隐痛揭露口中,话头微顿,转而道,“云先生有通天的本事,你且只管让云先生施法。 ” 见魏晗还要说话,他立刻又道,“若是连云先生也救不得你,那我就再不勉强。如何?” 听到魏瑾如此说,魏晗还能如何拒绝? 他压下口中的腥甜,朝云落落行了一礼,“都是大哥和小妹任性,叫云先生受累……咳咳……” 云落落没说话,在魏晗与魏瑾说话的当口,她已在魏晗的床前画了一幅大的八卦阴阳阵图。 魏瑾一转头看见,差点踩着边缘的阵图,吓了一跳,立马朝后退。 同时也露出几分惊色,“先生这画的……”也太快了。 这几句话的功夫便画成了,那根本就是一笔挥就啊! 这得是练了多少次才会到这样熟练的地步? 魏瑾这心里对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的仙姑立马又多了几分钦佩。 然后就见云落落看了眼一旁条桌上摆放的物品,起身,走过去,要伸手去搬。 魏瑾魏璐立马走过去,抢着将东西端在手里。 问:“先生,该放在何处?” 不提堂堂国公爷亲自给人打下手,魏璐那可真是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魏晗注意到魏璐红肿未褪的眼眶,想说什么,却被嗓子里再次涌起的咳意给压了下去。 第五百一十三章 起术 云落落看了二人一眼,伸手,拿过魏瑾手里的托盘,那里头放着一壶酒,两个酒盏。 魏瑾立马道,“先生,我来,您只管……” 却见云落落朝床上扫了眼,道,“劳烦国公爷,将魏二郎君放在八卦阵的艮位。” 魏瑾低头一看,他不太懂玄门之术,却因着宫内这几年的风尚,还是知道八卦阵图的八位的。 往地上瞧了眼,便走过去,将魏晗抱了起来,来到艮位上,又朝云落落看了眼。 云落落似是察觉了他的担忧。 神色平静地说道,“东北方艮宫,属生门。正当立春之后,万物复苏,阳气回转,土生万物,乃大吉大利之门。” 魏璐还是头回听到八卦阵位这样的解说,顿时露出几分喜色。 魏瑾也是再无迟疑地,将魏晗轻轻地放在了艮位之上。 “咳咳。” 魏晗轻笑,坐在地上愈发无奈摇头,却没说什么,那样子,就像是在陪同几个孩子的闹剧玩笑似的。 转脸,就见云落落将两枚木头的小人,分别放在了兑位和震位,另外其他四位上,分别放了一枚符篆,一块泥土,一块金子,和一根似是被雷劈焦的枯枝。 当真像是玩闹一般。 然后就听云落落说:“ 请国公爷坐到坤位。” 魏瑾立马掀起衣摆,席地而坐。 魏璐没忍住,轻声问:“云先生,这坤位,可也有何说法?” 若是救人,想必定然都是极好的位置。 就见云落落拿着酒壶,绕着八卦阴阳阵图走过去,歪过酒壶,往乾位上倒了一滴酒后。 静慢平稳地说道,“西南坤宫,为死门,与艮宫生门相对,主万物春种秋收。春生秋死。” 魏璐猛地瞪大眼。 魏晗也惊了,刚想说话,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给压了下去。 却还是急急地想站起来,“咳咳咳咳,先生,咳咳,不必……咳咳咳……” 云落落提起酒壶。 几人就见,她脚下被酒水浸染过的乾位,有金芒浅浅流动。 她看向想要着急起身的魏晗,道,“法阵已启,魏二郎君,你若擅自起身,阴阳八卦中所蕴之力,将全会涌入死门。” “!!” 魏晗一下僵住! 魏璐身子一晃! 陡然明白过来,云落落说的那句——‘借国公爷的命,用一用。’并非玩笑! 她真的,是要用她大哥的命,来救二哥! 魏璐一下子慌了,想说什么。 却听魏瑾镇定而沉着的声音响起。 “二郎。” 僵坐在艮位上的魏晗 压着咳意抬头。 就见魏瑾从来都是厉色坚强的双目里透出他从未见过的柔软与温和来。 眼底微红地朝他看。 “大哥无能,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你。当初是你救的大哥一条命,如今,就给大哥一次偿还的机会。” 魏晗张嘴,却先咳了出来,一口血喷在了衣服上,吓得魏璐想去扶他,却又不敢轻易去靠近法阵! 就听他哑着嗓子道,“大哥,你我……咳咳……亲兄弟,何来偿还。” 魏瑾摇头,不再与他多说,只看向云落落,“还请先生继续。今日我是生是死,魏国公府皆不会有对先生有半分怨怼。只求先生,能将二郎救下!” “大哥!咳咳咳!”魏晗想起身,却因为云落落的那句话而不敢乱动。 挣扎间忽而痛喊,“大哥,我本就不想活……” “请魏二郎君静坐。”云落落忽而开口,打断了魏晗的话。 魏晗紧接着涌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水再次顺着他的咳嗽一滴滴地落在他干净的衣衫上。 血腥气,在这并不算很大的内室中,淡淡浮起。 魏璐忽然低下头,无声地哭泣起来。 魏瑾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慢慢地攥成了拳头。 云落落垂眸,再次往八卦 阵位上倾倒酒水。 每一滴酒水落下,对应的八卦阵位便会浮起一层浅如萤色的金芒。 她一步步走过去,直到其他六个阵位全部染上一层金芒,然后,将酒壶放在一边,端起两个斟满的酒盏,放在了魏瑾和魏晗的身边。 道,“请二位饮下。” 魏瑾毫无迟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魏晗却是没动。 魏瑾朝他看,“二郎,喝!” 魏晗一闭眼,颤抖着,举起了酒盏。 在他将酒水一饮而尽后,站在乾位前的云落落,忽而一脚往前,踩在了乾位上放着的符篆上。 整个八卦阴阳阵,陡然金光如浮起! 一圈圈的金芒,似水涟般,将三人笼罩其中,呈现了一个极致瑰美而夺目的屏障! 哭着的魏璐当即看呆了。 魏瑾更是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乾位上的云落落。 “云先生,您怎可……” 宫中祭祀京都有时道观寺庙的活动他也见过不少,没有见哪个做法的高人会亲自涉入阵法其中的! 他的心头已是翻江倒海,到了嘴边的万千话语对着这站在阵法中,垂目静然翩若仙鸿的云落落,全都说不出来! 乾位上。 云落落剑指并拢,竖在胸前,另一手拧出一道手诀。 却并未动弹。 而是垂目静喝,“起阵。” 她的声音不高。 然而,内室中的另外三人,却骤闻一声无形轰鸣。 “嗡!” 似是空气中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一声轻喝,狠狠地震颤了一下! 接着。 就见云落落身后,一道紫影倏然往后,若烟魂骤然抽出云落落身后! 八卦阵图中,原本笼罩阴阳的金芒,骤然追着那紫影裹缠而去! 紫影倏地落在了魏璐的面前! 魏璐一惊! 下意识后退,便看到一张美轮美奂温柔至极的脸! 一伸手,捧过了她手里装着无数花种的木盒! 魏璐只觉手上一轻,不待反应过来! 那阵法中的金芒已铺天盖地兜头而来! 她无意地瞪眼看着那些金芒。 就见,乾位上,云落落剑指不动,另一手手诀快速变换,一把抓住了本没有实质的金芒!往后一扯! 再次低喝一声,“紫鸢!” 缠绕紫鸢的金芒骤然一顿! 紫鸢顿时得以脱身,募地腾空而去! 仅有一道细细的金芒裹在了她的脚底! 她举起了手中的木盒! 底下,云落落倏地散开手,两掌相对,合起一拍! “万物生,得阴阳。起生死,因果门!” “啪!” 合掌之声响起。 第五百一十四章 生死 无数的金芒没了束缚,被那一缕金线引领着,直朝紫鸢扑去! 而就在这时,紫鸢手中的木盒陡然倾覆! 无数的花种从天而降! 密密麻麻几乎要洒到底下几人的头顶! 却在半空,倏然静止! 那些上涌的金芒也停顿住。 然而,这一切不过短暂得仅仅眨眼瞬间! 云落落忽而再次一拍手掌! 花种一下落进了兜来的金芒中! 在浸入金芒的那一刹那! 陡然发出嫩芽,长出枝条,抽出花苞,最终,怒放肆意! 成百上千的花朵,就这样,在几人的头顶,在目光的注视下,在不到一个鼻息的瞬间里。 齐齐绽开! 一瞬间,五颜六色斑斓之华,勃然生机朝气蓬勃,充斥了整座内室! 连魏晗都愕然到了忘记病痛! 便闻到,馥郁的花香,在肆意而张扬地散开! 花朵簌簌落下。 眼看便要与那朝上的金芒分隔两端,坠到云落落头顶。 “啪!” 云落落忽而再拍手掌。 所有的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震住了,忽然发出轻微的震颤,一片片的花瓣从那些花朵上掉落下来。 原本鲜艳的花朵,就如同方才在瞬息中绽开出最美姿态与颜色一般,就这样在几人的注视下,露出了颓败的 颜色。 花叶卷曲,鲜艳褪去,枝条枯萎,花瓣纷落! 魏家三兄妹齐齐地屏住了呼吸! 在见识到了一瞬生命释放的美好后,当寂灭与死亡骤然在眼前铺展时,竟会给人如此大的冲击与震撼! 无数的花,就这样,在他们面前,失去了生机。 几人茫然地看着那漂浮的枯枝败叶。 就见,乾位上的云落落,分开了双掌,掌心朝上,忽而用力往上一托! 原本朝上裹缠紫鸢而去的金芒倏地一晃! 下一瞬,漂浮在半空的紫鸢,陡然化作一朵紫鸢花,直直穿过金芒与枯花,落在了云落落托起的掌心! 云落落手指一收,另一手同时朝上一抓! 失去紫鸢这个目标呈溃散状的金芒陡然一紧! 云落落收起的手掌往口中一放,紫鸢花顿时镶嵌在了她的双唇之中! 她就这么含着这一朵紫颜流动,攥紧的手臂往下用力一坠! “嗡!” 又是同样的轰鸣声! 那被困住的金芒,如大雾,骤然下降! 倏地再次笼罩住了八卦阴阳阵! 漂浮的枯藤,在金芒重新笼罩之上时,倏然化作无数尘灰,在金芒的包绕下,飘散欲落! 分明是一场生生不息又难避灭亡的浩然生命之程在眼前倏然展现, 可其实,光影不过才斜了日头半分而已! 魏家三兄妹看着那飘散的尘粒已完全说不出话来。 那些散逸的花朵粉尘,飘绕到了云落落的周围。 那些闪着金芒的粒子,在她的周身散出了一道道奇美的光晕。 她垂着眼帘,看不清那双纯澈如泉露的眼,却让一张皎若云梨的脸,愈发清晰而恍若仙纶。 一朵紫华流转的花,在她的唇间悄然绽开。 与周围枯枝败花化成的齑粉,形成了极致而鲜明的对比! 仿佛是…… 眼前此女,乃是那万物生灵之主。 她来,可赐予苍生之泽,她过,可掠去众生之灵。 四下无声。 只有那尘埃如蜉蝣,静缓地飘在云落落的四周。 寂静之下,几乎以为此时已让人窥见了时光的尽头。 乾位上的云落落,忽而再次并拢剑指,朝前一指。 唇瓣轻启。 紫鸢花便倏地顺着她的剑指飘了出去。 同时,一道如歌吟的咒声,在金芒笼罩的八卦阴阳阵中,静然响起。 ——“吾身一切灾映化为尘,谨请普俺菩萨降临。” 飞出的紫鸢花停在了魏晗的面前。 云落落另一手手掌推出。 飘绕在她周身的败花浮沉,汇聚成一道细细的流沙。 ——“起离天煞 ,起离地煞,起离年煞,起离月煞,起离日煞,起离时煞,起离五方凶神恶煞。” 流沙飘飘淌过,盘在了魏瑾的身前。 若紫鸢花代表生!那这些尘埃就是死啊! 魏璐一下攥紧手指! 魏晗面色煞白,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个音来。 唯有魏瑾。 静静地看着面前泛着金芒的黑色枯萎。 乾位上,云落落如吟唱的咒声不曾停歇。 ——“金木水火土神煞,阴邪鬼怪急走无停;吾奉太上老君勅,神兵火急如律令。” 她一直低垂的目,不曾抬起。 推出的剑指与手掌一起收回。 口中咒声微提。 ——“急急如律令!” “忽!” 浮尘与紫鸢骤然散开。 云落落的双手并起了两道剑指,交叉而叠,同时朝两边一推! 然后,在乾位上,以极小的步伐,轻轻地走动起来! 那步伐,如同上古祈福的神舞,叫人望之心生敬畏! 倏地,云落落脚下一点! 脚底的八卦阴阳阵陡然轻微一震! 金芒骤亮! 刺得外头的魏璐几乎睁不开眼! 可她还是拼命地瞪眼。 就见。 那金芒之中,大哥眼前的拂尘一粒粒紊乱地漂浮着,却并不离开! 有一道无形的光芒,从大哥的头顶被抽出 ,附在了那些尘埃之上。 那光芒…… 她前一日分明在大哥身上看到过!那是大哥的命啊! 魏璐一下跪倒在地! 就见二哥身前的紫鸢花瓣,一瓣一瓣地漂浮着,在二哥周围圈了一个圈,将二哥禁锢在内。 那些沾染了大哥命芒的尘埃,被这幽艳的紫鸢花瓣指引着,来到了二哥的身前。 落在了他的头顶,周身。 每落下一些,二哥的脸色就显而易见地好了几分! “大哥……” 魏晗想挣扎,紫鸢花花瓣却牢牢地束缚着他。 魏瑾苍白着脸,朝他笑,“二郎,以后,国公府就交给你了。帮我给你嫂子说一声对不住,我欠她的……下辈子再还。” 魏晗挣扎着摇头,“不!大哥!要说你自己去说!你不能如此丢下嫂子和海哥!” 魏瑾却笑了,“二郎,当年若非你念着我未按着寻常时辰归家,亲自带了人去寻我,只怕我就要被那混子捅死在了西市那条街道口无人知晓。我本就欠你一命。这些年……” 他看着眼前越来越少的尘埃,看着对面魏晗身后漂浮的魂魄。 金芒阵起时,他就看到了魏晗身后残破的魂魄。 如今,却在那些抽离他命芒的沙砾尘埃的修补下,渐渐完好。 第五百一十五章 渡心 魏瑾努力地攥紧拳头,道,“这些年……我瞧着你日渐衰弱,也曾无数次心生厌烦,甚至还命人偷偷地给你备了棺木。二郎,我并不是一个好大哥,可是,若能有机会让我舍命救你,二郎,我不会犹豫。” 他坚定地看向魏晗,“你是我的亲弟弟!二郎!” 魏晗一双俊目顿时充满血丝。 他想站起来,却被困得根本无法动弹。 终是扯着嗓子喊。 “大哥!不要救我!我本就不想活了啊!” 圈动的紫鸢花停了。 漂浮的尘埃静止了。 魏璐猛地捂住嘴,哭出了声,“大哥,二哥……” 魏瑾攥着的拳头颤抖起来。 ——他方才已假装没听到一次,可这回,这回…… 他猛地朝自己身上重重一砸,一拳又一拳! 像是在发泄胸中无处可去的悲痛! 魏晗红着眼朝他跪下,“大哥,弟弟任性眷恋红尘多年,其实心中早已了无生意。求大哥成全,放我……归于尘土吧!” “二哥!” 魏璐猛地哭出声来,她不住地摇头,“二哥!你不要死!不要啊!你不要死!求求你了!我再也不做错事了!你不要死!好不好啊!我以后一定乖一定乖乖的!” 魏晗转脸,朝她轻笑,“小妹,我知道,你是故意那样胡闹的。” 魏璐抬起泪眼 。 魏晗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你早看出了我已不想活了,对不对?” 魏璐眼瞳一缩,惶惶开口,“二哥,我……” “你知我分明不想活了,却还是苦苦支撑,就是因为牵挂你,牵挂大哥,牵挂红尘这些割不断的繁琐。” 魏晗轻轻地摇了摇头,“所以,你才越来越任性,想让我更加放不下你,不能彻底舍弃撒手。” 他看向泪流满面的魏璐,“你啊!这么大了,怎地还像个孩子一般?二哥终归是要先走一步的,你以后,不能再这般任性胡闹了。” “二哥!二哥!”魏璐放声大哭,“你不要死,我舍不得你!二哥!呜呜呜……” 坤位上,魏瑾朝云落落看:“先生,仙姑娘娘,求您,赐下福泽,救一救我这苦命又良善的二弟。我魏瑾愿以一生……” 魏晗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 “大哥,我太痛苦了。” 魏瑾的话戛然而止。 “我太痛苦了。我知我自私,撒手而去后,徒留你们心伤。可我……熬了十年,也不曾见她。我,不想再等了。” 她。 魏晗心里的那个秘密,只有魏瑾知道。 堂堂顶天立地的国公爷,泪水决堤而下! 他攥紧的拳头震颤,看着平静微笑的魏晗。 想开口说——你去吧。 想彻底放手,让 他得偿所愿。 可唇齿颤抖,却依旧说不出那个‘弃’。 他哭着看着魏晗,外头的魏璐泣声不能止。 悲哀与绝望,生离与死别,原来竟是叫人这般肝肠寸断。 “二郎,你……” 魏瑾终于颤声开口。 却听云落落忽然道。 “魏二郎君,还有一人,不想你死。” 魏晗意外地朝云落落看去。 就见她低垂着的眉眼始终未抬。 朝两边展开的剑指已然散开,一手朝内竖起,在他看过去的时候。 忽而掌心翻转,朝他猛地拍来。 “你且去见一见。” 话音不容置疑。 一道蓝火倏然自金芒中如流星猝然袭来! 一下扑到魏晗的面前! 一道身影陡然自那蓝火之后出现,不待几人看清。 原本圈绕着魏晗的紫鸢花,倏然铺洒出更多的花瓣,倏地,将那鬼火如蚕茧包裹其中,落在魏晗的胸前! 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倏然不见! 魏晗只见蓝火一闪,眼前仿若出现了个不可置信的身影,接着,意识猛地抽离,整个人倒了下去! “二弟!”“二哥!” 魏瑾想要起身。 却听乾位上的云落落再次道。 “国公爷,魏小娘子,请等。” 魏瑾与魏璐尚不知何意。 魏瑾看着云落落,忽而道,“请云先生做法!” 魏璐眼眶一瞪! 明白了大哥的意思! ——是想趁着二哥昏迷的这会子,强行将他的命魂救回来! 她张了张嘴。 想说出阻拦的话,却又无法说出阻拦的话。 却听乾位上,那一身破旧道袍,却仙渺如琅宇的坤羽静缓开口。 “魏二郎君若无生机,便是大罗神亲临,也无法回圜。” 魏瑾脸上一白! 他再次看向魏晗。 漂浮在他身上的命魂,满身的破洞创伤,已修复了大半。 连地上的魏晗的脸色都是这多年来最好的一次。 可是,偏偏,如今的生机就在眼前。 他这弟弟……却不想要。 ——是不想伤他这个哥哥么?才说出那样绝望的话来? 他再次攥紧了拳,忽然问:“若他有生机,先生是否能救他?” 云落落依旧垂着目,无人知晓她此时在想什么。 只是脸上的平静与淡然,又让魏瑾不安的心,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方向。 他从未有过如此忐忑,问出这样的话也知自己的失礼与唐突。 却听云落落不见起伏的声音平缓地说。 “若魏国公还能坚持己心,我自当竭尽全力。” 魏瑾当即瞪眼,“先生放心!”可随后再次隐隐皱眉,看向悬浮在魏晗胸前那个紫鸢花包裹的一团,“可二弟的生机要如何……” 没说完。 忽听八卦阴 阳阵外,魏璐颤着嗓音道:“大哥,我好像看到了……” 紫芒一闪! 魏晗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 忽听。 “你们去把父皇给我叫来!我要父皇!凭什么我生辰他不来!我要父皇!” 这声音…… 魏晗抬头,却瞧见了熟悉又陌生的一座太湖石假山。 这不是……多年前摆在御花园的那座么? 他许久不曾进宫了,这座假山还在? 不对,他怎会在御花园里? 就听假山那边又传来声响。 “长公主殿下息怒,陛下今日召见外来使臣,当真无法前来亲为您庆贺诞辰。您先回宫,奴婢再让人去太极宫问问可好?” 长公主殿下?! 魏晗一惊。 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 就听那头传来了他十年来,日日想夜不闻的娇蛮声音。 “什么不得来!连贺礼都不曾有!父皇分明是忘了!我不回宫!就让我在这里让太阳晒死……” “殿下!” 一旁伺候的乳母吓得立马去捂她的嘴,却又不敢碰到,只能连声拍自己的嘴,“呸呸呸!长公主万福金安,凤体和畅。” 魏晗不可置信地扶着假山,想探头去看,却又不敢看。 ——长公主? 是她么? 果真是她么? 十年了,她真的在他放弃了生机的这一刻,入了他的梦里来了么? 第五百一十六章 入梦来 “你走开!” 娇蛮任性的声音再次响起,封甯不痛快的骂声那样清晰,“都是你们!拦着我不许去见父皇!最近父皇对我冷淡了不少!一定还是在生我上回偷喝酒的气!我又没喝醉,再说了,今日过完我就十六了!怎么就不能喝了!” 她说着像是不解气,反而声音更大地说道,“我偏要喝!父皇越生气,我就喝得越多!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哎呀,长公主殿下,您别闹。要是想喝,奴婢去给您备下。可千万不能再议论陛下了,当心叫人听见,传了出去,要说您以下犯上呢!” “我呸!谁敢说?本宫撕了她的嘴!” “好好好!谁都不敢说。您消消气。奴婢陪您回宫吧?宴席早开了,各宫的人都候着您哪!” 魏晗终于走了出来。 就见二八年华娇艳若御花园满庭牡丹的封甯,圆脸杏眼神采飞扬地坐在秋千上,一点一点地荡着脚,不开心地鼓着腮帮子。 将旁边想拉她的乳母推开,“我不去!父皇都不去!我去做什么!丢死人了!” 乳母无奈,看了看时辰,到底熬不过,只得道,“那殿下您再歇一歇,奴婢去帮您通传一声,就说 您身子倦怠,晚半个时辰到?” 封甯翻了个白眼,乳母意会,立马走了。 只留下两个小宫娥站在后头,小心地伺候着。 封甯抱着秋千腾,又点了点脚,忽然哭了起来。 两个小宫娥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望着,正不安惶恐时。 就听一声笑问:“长公主殿下,为何要哭?” 魏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真的经历过这些,还是在梦中臆想过这样的场景。 他看到她的眼泪,就走了出来,想替她擦拭,想伸手安慰。 最终,却被再一次能见到她的喜悦充满,忍不住笑意地问她。 但是,秋千上的小甯却恼了。 一弯腰抓了一颗石子,轻飘飘地扔过来,怒斥,“干你何事!退下!” 魏晗一点也不觉得痛,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了。 他走到她身旁,伸手推了推秋千,“别哭了呀!我阿娘说,生辰之时哭的话,会变丑的哦!” “你胡说!”封甯立马努了,娇嗔着一张脸,回头又要打他! 却又听他笑着说:“不过,长公主殿下这样好看,肯定不会变丑的。” “哼!那是自然!放过你了!” 封甯得意地哼了一声,转回身,扭了扭身子,扶住秋千腾 ,“好好推!” 魏晗笑开,认真地推起秋千。 一下又一下。 忽然听封甯说:“父皇以后,也许永远都不会喜欢我了。” 魏晗一愣。 看着封甯荡回来的身影,突然说:“那以后,我每年都给长公主殿下准备贺礼!” 封甯顿时笑了,回头看他,“好啊!小胖子!我可记住了!你要是敢欺瞒本公主,我可要御林军抓你打板子!” 魏晗满心欢喜地点头,转身就要往家里跑,想去给长公主殿下准备寿辰贺礼。 准备什么好呢? ——啊! 他的心头忽然浮现了曾在东市看到过的一个很有趣的小狗玉雕! 长公主殿下的生相! 可不就是正好?! 他高兴地一直跑一直跑! 却发现,怎么也跑不出御花园? 天空忽然落下大雪。 他愣愣地抬头。 心道,怎么会突然下雪了?他还要去见长公主殿下啊…… 忽听,前头一阵凄厉尖叫! 他的身侧,突然涌过去很多人。 无数声音纷杂而起。 “不好了!死人了!” “是谁?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是……长公主殿下。” 他浑身骤然被冰雪包裹! 抬脚就想往那人群处冲去。 手 腕却忽然被拉住。 他一顿,回头,却瞧见了封甯森白的脸。 顿时一喜,“长公主殿下!我就知道他们是胡说的……” 没说完,却见封甯漂亮的眼睛里,黑色的眼泪,滴滴滚落。 ——黑色的眼泪? 魏晗看着她的眼泪,问:“殿下,您怎么……” 就听对面的封甯哑着嗓子道:“魏晗,原来……你看到了?” 魏晗一愣,看到什么? 目光却落在封甯胸口漂浮的那朵蓝色的鬼火上。 蓝色的……鬼火? 眼瞳一缩! 皑皑白雪上,那大滩蔓延的血迹,那一身锦绣大红宫服,如国色牡丹躺在白雪血迹之上的——封甯! 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面前画面陡转! 竟回到了他的‘不秋草’小楼前! 魏晗看到,十四岁的他,跪在院子里,一下一下地朝天地磕着。 愤懑高喊。 “老天爷!你不公!这样好的人!为何要让死啊!你让她回来!让她回来!我替她去死!我替她啊!” 魏晗身侧,小甯魂体骤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何她本应魂飞魄散,却得以聚魂归俗?皆是因为这个……这个人,他用他自己的命,舍弃而来的啊! “你这个……笨蛋!” 小甯一拳砸在魏晗的后背上! 却被魏晗转回身来,一把抱住! “殿下!” 他却一点不难过,只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低低地笑:“太好了!终于能在最后,得见您一面。” “你放肆!松开我!”小甯边哭边怒,想打他,却又下不了手,只能出声呵斥。 然而魏晗却像是因为到了生命的尽头,已将礼数与涵养彻底抛弃。 只不管不顾地将小甯抱着。 不舍又眷恋地说:“我一直没跟您说过吧?那一次您把我从发怒的二殿下手里救出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倾慕于您。” 小甯一僵。 耳边再次传来他的笑声,“那年您生辰之后,我曾请求父亲和大哥帮我向皇上请旨,让您……下嫁于我的。” 小甯眼睛一瞪,鬼火飘在头顶,无助地乱晃。 她听到魏晗继续说:“我虽比您小一岁,可却觉得您才是需要照顾的那个。我想照顾您,想与您共渡一生。原本,在……那日,我本是随父亲与大哥到宫中去面见陛下,商讨赐婚的旨意的。” 小甯的鬼火一震! 那日…… 是,她死去的那日?! 她倏地明白了魏晗心头的痛楚! 第五百一十七章 一线生机 对她来说,仅是二人懵懂年少时青涩不清的好意。在魏晗心中,却早已将她认定为一生相伴扶持到老的妻! 在她不知晓的时候,魏晗的情意,竟已深厚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的眼泪倏地再次落下! 魏晗听到了她的泣声,松开手,看到她眼中黑色的鬼泪。 再次笑开,伸手,擦掉了那黑色的泪。 道,“别哭,如今我已要解脱了。幸好在最后见到了你。阿甯,黄泉路上,你等一等我,好么?我这就去找你……” 话没说完,抬起的手忽然被小甯一掌拍开! 他一愣。 就听对面还在哭泣的小甯生气地骂道。 “谁要等你!魏晗!你这个笨蛋!十年了!什么人能为这连心意都不曾定的情念煎熬十年啊!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魏晗却笑了,看着这样鲜活的小甯,点头,“嗯,我就是傻的。” 十年来。 他无数次记忆里的阿甯,都没了从前的肆意与快活,鲜血与苍白覆盖了她。 他总是以为小甯是痛苦的,悲泣的,在那漫天血与雪地里,长久地哀恸不已。 可是,眼前的阿甯,多好啊! 见他笑,小甯又是恼又是心疼,“还笑!你这个……别笑了! 我告诉你,你必须好好活着!” 魏晗却安静地看她,“不行的,阿甯。” 小甯眉头一皱,“你胡说什么!活着有什么不行!你现在不是有了生机么!为什么不活!我想活还活不了呢!” 听到最后一句,魏晗的眼神微变,伸手,摸了摸小甯的脸。 小甯顿时往后一缩。 却见魏晗微笑,“用大哥的命来换我的命,我做不到,阿甯。” 小甯皱眉,“你瞎说什么,小道姑才不会做那样的事呢!” “小道姑?” 魏晗笑着看她,“原来阿甯同那位先生认识么?” 小甯并不能确定魏晗醒来后还能不能记得如今梦中的一切。 但是她如今以鬼魂之体藏于云落落身侧的事,其实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尤其魏晗,若真能活,二人阴阳两隔,何必再见? 想了想,说道,“你别管了!反正你必须好好活着!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魏晗却牵住了她的手,道,“若是你不理我,我就去寻你。我想了你十年,总算见着你一面,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小甯头痛,从前怎么没发现这臭小子油盐不进还这么爱动手动脚的?以前分明傻乎乎任由她摆布最听 她的话啊! 她咬了咬牙,还要再说什么。 忽然听到一声低唤。 “小甯,时间不多了。” 魏晗惊讶地抬头。 就见,‘不秋草’的四周,突然如水汐般朝两边褪去! 黑暗压了下来,有种让人窒息的疼痛。 他忽而一捂住胸口。 忽然听对面小甯说:“你若好好活着,我……就嫁给你!” “什么?!” 魏晗猛地抬头。 同时。 不秋草的内室。 魏瑾和魏璐都被云落落突然唤出的那声‘小甯’给惊了下。 ——小宁?小柠?还是……小甯? 魏璐眼眶急颤! 忽见魏晗身上漂浮的紫鸢花团骤然上浮,一道蓝火自其中蓬然而烧! 她惊讶抬头,尚未反应过来。 魏瑾忽而一声低呼,“二弟!” 魏璐急急低头,就见,一直死气沉沉的二哥的眉心,突然冒出一层微弱的光亮来! 那光淡到几乎看不见,可是已被修补大半的魂魄却陡然附上了一层叫人让人震撼的蓬勃之气! 不过,那气息紧紧一瞬,刹那就要散去! 魏瑾和魏璐几乎当时惊叫出声! 却见。 乾位上,一直垂目的云落落,忽而,抬起了眼帘! 一双水翳月眸,陡然迸出清冷寒光! 魏璐眼瞳一缩,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妖?是魔?还是仙? 而乾位上的云落落却月眸寒冰,周身清冽,似九重无情之仙尊。 脚下微抬。 再次小幅度地点起先前那宛若古神之舞的步伐。 每落下一步,八卦阴阳阵就轻微一颤! 她的口中轻念—— “吾身一切灾映化为尘,谨请普俺菩萨降临,起离天煞,起离地煞,起离年煞,起离月煞,起离日煞,起离时煞,起离五方凶神恶煞;金木水火土神煞,阴邪鬼怪急走无停;吾奉太上老君勅,神兵火急如律令。” 金芒越来越亮! 魏瑾的周身,命芒一点点散入到尘埃之中,他的眼底,光亮逐暗。 无力地看着魏晗越来越好的命魂,欣慰一笑,倒了下去! 魏璐猛地回神。 颤声轻呼,“大哥!!” 就听。 “咔嚓!”“咔嚓!” 两道清晰的断裂声突兀响起! 正不知何处而来时。 “夸嚓!” 一道惊雷,骤然在阵图之中响起! 魏璐匆忙抬头。 发现,是那一块似是被雷劈过的枯枝! 其上一道凶悍雷光,竟直朝立在乾位的云落落狠狠劈去! 她一声惊呼卡在嗓子里! 下一刻。 就见云落落剑指一点,另外两个方位上的金子与泥块猝然腾空,对着那雷光迎面砸去! “咵!” 两相碰撞。 雷光倏然炸开! 金子与泥土顷刻湮灭在那雷光之中! “急急如律令!” 云落落的剑指,点在了魏瑾的方向。 魏璐茫然地看过去。 就见,阵图里的金芒,化作一道流光,如雾如雨地,洒落在大哥的周身。 他头顶原本将要散逸开的最后一层光芒,被那金芒,强势又凶悍地,迅速凝聚成了一团! 原本倒在地上没了动静的大哥,突然手指一动! 她顿时一喜! 踉跄着扑了过去,“大哥!” 就见魏瑾的头顶,那层属于魂魄的光芒,被一层金芒笼罩着,缓缓沉于他的眉心。 便是她不知道这是何,也看出了大哥的面色,顷刻恢复活意! 她欣喜难以自已,刚要说话。 就听身后又传来温和的问声,“大哥……如何了?” 那是……二哥的声音? 还是那种从未有过的不带沙哑不带破漏风箱的声音! 魏璐猛地回头,“二哥?!” 手边,魏瑾已经挣扎着睁开眼,似是不敢相信地看着失声惊叫的魏璐。 忽然抬头,“二弟难道……” 五百一十八章 大恩 然后就瞧见那边,已坐起来的魏晗,毫无平素礼仪姿态地朝他笑:“大哥。” 那脸色,那笑意,那声音! 根本无需去确认命魂,就已知晓——他好了! 铁骨铮铮的魏国公,突然就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扑过去,一把抱住魏晗。 “二弟!二弟!” 魏晗被他抱着,低垂着头,眼眶微红。 魏璐瘫坐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笑。 然后看到,那边,云落落自乾位走下,露出脚底已成了空白的符篆。 想起方才那一道雷光。 匆忙起身问:“先生,您……没事吧?” 却猛地对上云落落的眼睛,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云落落摇头,微微内扣左手指尖,眼帘微阖,再抬眼时,已是一双清黑露眸。 平静安然地道,“劳烦魏小娘子,让人给我备一杯甜茶。” 甜茶? 魏璐看她一瞬恢复的眼睛,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就跑到门口,急急喊,“备茶!最好的甜茶!快去!” 七两吓了一跳,忙上前,“小娘子,二郎君……” 魏璐刚要说话,却先哭了,七两顿时面如死灰,却看魏璐边哭又笑了起来。 他愣了愣。 忽然被巨大的喜悦砸中头顶,差点狂吼破嗓! 却听魏璐说: “甜茶!先生要甜茶!” 七两都乐疯了,红着眼睛点头,“是是!奴才亲自去准备!奴才这就去!” 说完,一头冲出了‘不秋草’。 院子里,一群家奴丫鬟在短暂的静默后,全都低低笑起来。 苏青和白影站在一边。 有丫鬟搬了凳子过来,客客气气地说:“请娘子和郎君稍坐。” 苏青没动。 却被白影拉着坐下,“多谢。” 丫鬟高兴退下。 苏青皱了下眉,想说什么,可到底这人不是自己能管的,就没开口。 不想却听白影笑道,“是件大喜事,苏姑姑也一起高兴高兴。” 苏青瞥了他一眼,道,“那也是先生的功劳。” 白影含笑点头,“是啊!我们都是沾了先生的光。” 苏青又看了他一眼,终于,眼底露出几分微不可查的笑意来。 白影坐在她身侧,斜眼瞥着他,无声轻笑。 门内。 魏瑾拉着魏晗给云落落行大礼。 “先生大恩大德,我魏国公上下不知能以何相报!以后只要先生一句话,我魏国公府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魏瑾说完,就觉得脑袋一昏。 与魏晗相互支撑着才没一起摔倒在地。 没有注意到前头的云落落让开一步,说: “国公爷同魏二郎君命魂皆动,需得静养。” 刚回来的魏璐一听,立马上前扶魏瑾,“大哥,二哥,你们先坐!我去叫人!” 魏瑾少有这样虚弱的时候,其实还想硬撑,却发现眼睛都渐渐有些模糊了。 终是不敢硬来,朝云落落再次拱了拱手,“先生勿怪,我略回缓片刻。”又去拉魏晗,“你也歇着!先生不会怪罪的!” 魏晗其实也不比魏瑾好多少,但是他的难受并非虚弱,而是羸空多年的躯壳,突然装载了完整充满生机的命魂后,浑身都被这充盈而蓬勃的生命力量给冲击得头皮一阵阵发麻,每一处血脉都在滚烫灼烧! 他朝云落落也拱了拱手,“某失礼了。”便在魏瑾身边坐下,以手撑着头,保持清醒。 魏璐连忙去给两人倒水。 心下虽是欢喜,可又止不住地难过。 ——这样损耗了身体,还要养上许久。也不知对大哥二哥以后有没有什么后遗。 不想,却听云落落说:“寻一处朝阳安静的地方,将先前我让国公爷准备的瓜果酒水香炉放在每日福神之位上,七日后,二位便可随意行走了。” 魏璐一愣,下意识以为自己把担心说出了口,急忙道,“先生,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心里真的是很感激先生……” 没说完,又发现自己糊涂了。 脸上顿时浮现懊恼,惭愧,羞耻以及许多难以再面对云落落的难堪神色! 魏瑾没力气说话。 魏晗却道,“先生,小妹关心则乱。失礼之处,请先生不必拘泥,只管训斥便是。” 不说魏璐比云落落大了这许多岁,还是堂堂国公府的千金。 便是公主见着了也是礼让三分的。 魏晗居然让云落落只管训斥。 连魏璐都一脸乖乖认错等着被骂的样子,低着脑袋站在那儿,哪有往常跟魏晗胡闹的那本分劲头? 云落落平静地看了眼魏璐,安谧的面上并无半分的不悦与起伏。 只和缓地再次说道,“只是,往后至少九九八十一天内,二位不得近身任何丧葬之事。你二人命魂如今尚未稳妥,擅自进阴阳之处,恐会再次受损。望二位谨记。” 魏璐一愣,没想到云落落居然没有生气? 魏晗点头,刚要说话,忽听‘哐啷’一声。 一旁,魏瑾一头栽在了桌子上! “大哥!”“大哥!” 魏璐要去扶,却又端着茶壶,一时手忙脚乱。 就听魏晗道,“小妹,去把来福和七两叫进来。你陪着 先生,先去你的院子小坐。记着,绝不可怠慢先生!不然……” 魏璐哪里敢! 立马道,“二哥你也快歇着吧!我去叫来福和七两。” 因着不秋草本就朝阳温暖,加上魏瑾此时也不能轻易多动,魏晗便做主让来福将魏瑾放在了他的床榻上,而他则歇在靠着床的软榻上。 虽大玥并无男女大防,可来来回回进出的下人多了,魏璐便也不好多待,更何况屋子里还有个云落落。 人多口杂的,冲撞了他们的仙姑怎么办? 于是魏璐便带着云落落出了不秋草。 一边小心恭谨地问:“先生,甜茶我让人备在我的小院里了,您要不……过去喝口茶?” 这样子,哪里有半分昨日的胡搅蛮缠癫狂样儿? 云落落想着之后的事也是有些要吩咐他们注意,便点了点头。 魏璐心下一喜,忙让开一步,退在云落落身后半步,道,“先生这边请。”又对后头吩咐,“再去备些适合甜茶的点心果子来!快!” 昨日的那个丫鬟应了一声,扭身匆匆而去! 路过凉亭时,瞧见大夫人刘氏旁边的姚嬷嬷正站在那儿张望,皱了皱眉,可又没多在意,急急地便往厨房方向去了。 (加更一章哈~) 第五百一十九章 她没想过 、不秋草内。 魏晗靠在软榻上,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床上原本阖目的魏瑾却睁开了眼,侧脸,看了看呼吸平稳的魏晗,露出几分笑意来。 来福从旁边绕过那八卦阴阳阵,小声问:“国公爷,宋先生就在院子外头,您看?” 说着,还朝魏晗看了眼。 魏瑾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让他进来。” 来福应声,退下后不久,就领着个一身玄色长衫,留着山羊胡须约莫半百之年的老者进来。 “见过国公爷。” 宋临俯身行礼,便看到了地上尚未清理的八卦阵,顿时一惊,竟也不抬头,就这么凑过去仔细研摹起来! 来福将魏瑾扶着靠在床头。 魏瑾看他这副样子就笑了,道,“先生果然所料不错,这位‘天仙’确实并非传闻中那般,无情狠辣之辈。” 床榻上,魏晗的眼皮子轻轻颤了下。 宋临却没抬头,而是绕着八卦阴阳阵走了起来。 魏瑾再次笑开,“宋先生,这阵图有何精妙么?” 就见宋临抬起头,掩饰不住满脸的惊讶,问:“国公爷可否将方才情形,与学生细细说来?” 魏瑾少见这个老神在在的幕僚露出这般情绪,略微回忆了下,便说了起来。 待说到那些花种瞬息开放,刹那枯败时。 宋临脸上的愕然已是毫无掩饰。 神情愈发凝 重。 及至魏瑾说完,他都久久没有言语。 魏瑾朝他看,“先生如何以为?” 宋临摸着胡子,看了眼那八卦阴阳阵,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脸上的愕然已化作钦佩,他再次看向魏瑾,神色严肃地说道。 “国公爷,昨日学生与您说,这位坤道在京城所行几桩,皆手有余情,且道门讲究因果,轻易不会夺人性命逆天之道。却不知,学生竟愚昧狭窄至如此羞惭地步!” 魏瑾脸上的笑意褪去,露出几分凝重地看向宋临,“先生这是何意?” 宋临绕着那八卦阵,伸手指,“若是学生不曾料错,方才二郎君坐的位置,是这里?” 魏瑾看了眼,点头,“不错,正是艮位。”又指了指对面,“我坐在二弟对面,坤位。那位‘天仙’说,艮位为生,坤位为死。” 却见宋临往后退了两步,道,“国公爷再仔细看看,这两个位置上,所画为何。” 魏瑾疑惑,坐直了些,朝底下看去。 只一眼,顿时眼眶一瞪,当即朝前扑了几分! 若非来福扶着,他都要摔下床去! “怎会?!” 原先他与魏晗所坐的坤、艮二位上的阵图,变成了坎位与离位! 站在八卦阴阳阵边的宋临道,“学生曾略读过周易之书,约莫知晓,坎位为休,取休生养息之意。离位为景, 有万物繁茂争长之盼。” 魏瑾眼底一颤,再次朝那八卦阵图看去,“那坤位与艮位……” 然后,就看到了坤位与艮位的阵图竟不知何时移到了坤位的左右两侧! 而两个阵图上,分别放置着两个之前分明是在其他阵位上的槐木小人! 小木人已然被什么东西给震碎,四分五裂地落在那阵图里,看着叫人心惊! 宋临走过去,将其中一个木人拼凑起来,翻过面。 然后抬头道,“这上头,写了国公爷的名讳。” 魏瑾短暂的愣神过后,顿时犹如棒喝,天灵盖‘轰’地被狠狠砸了一下! 他的脑中,云落落从最开始画阵,摆阵,起阵,到做法的全部画面,迅速如光影在眼前迅速拂过! 陡然明白了云落落的意图! ——槐木为替,替了他同二郎的命! 接着就听宋临道,“国公爷,那位坤道,从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您的命。” 他朝宋临看去。 就见宋临指了指那八卦阵上的乾位。 “金木火,为压凶之利器。” “此阵中,其他所有阵位全部移动过,唯有此阵位没移动。乃是那位坤道将所有凶险,全压在了乾位上。” 连站在旁边的来福都露出惊色。 又见宋临举起那槐木小人的碎片,“槐木招阴,她以此为替身。再引八卦阵做阴阳周期生死轮回 一个循环,保住了国公爷的命,救下了二郎君。” 宋临看向魏瑾,“但此为逆天改命之道,故而,她亲身压住乾位,引卦中生死凶险之象,才令国公爷和二郎君能安然渡此一劫。” 魏瑾猛地坐了起来! ——难怪那花生花死!难怪那看似妖物的紫影女子不是在阵图外洒下花种!难怪她立在乾位不动! 难怪她说,只要国公爷初心不改! 她本就没想过要他性命! 槐木小人,阵位错法,皆是障眼! 就是为了要他心志坚定! 只有他的意志不移!这个阴阳轮替的阵法才能骗过天道! 她不曾将所备心意付之于口,却实实在在地亲手拖着他们兄弟二人,走过了一遭生死轮回路! 魏瑾一时心口涌出巨大震撼的情绪,却发现张了口居然什么都无法说出! 眼前再次浮现那小女子,轻巧悠然地站在八卦阵边。 静穆安宁的模样。 他猛地攥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眼前却又一阵发晕! 身子一晃。 来福赶紧上前将他扶住,“国公爷,当心。” 魏瑾摆摆手,又看向宋临,“宋先生,这世上,竟真有如此人物!” 宋临也笑了起来,面上却是感叹敬佩更多。 “如今大玥京都中,有能者如圣僧那般,哪个不是蝇营狗苟?这一位,尚未入京已是备受瞩目, 学生本以为她跟在三殿下身边,也必是如那些人一般。不想……” 他叹了叹气,“如此胸襟气度,学生自问不如。” 魏瑾点了点头,明白宋临的意思。 说魏家是国公,其实对当今圣上来说,凡是外戚皆是碍眼的存在,不然不会小妹只因为一个‘未婚夫先亡’这样的事而至今未能得嫁。 他年纪轻轻领了国公的爵位,其实日日如履薄冰。 不是没想过走偏门去请一些高人能给魏晗看病,但是京都之中有名望者,无一应承。 而这位背靠御察院的‘天仙’,不仅亲自来了,竟还冒了如此风险救了他们兄弟二人! 若说她初入京都什么都不懂,做出此等选择未尝没有投靠国公府之意。 可她身后有御察院,有三殿下,她对魏国公府的事就不可能不知晓! 而且,那位三殿下,分担没有阻拦,甚至还派了清华宫的一等掌事宫女跟随伺候! 魏瑾一时心中无数心绪,片刻后,看向宋临,“宋先生,你说会不会是三殿下吩咐……” 宋临摸了摸胡子,道,“国公爷,是福是祸,皆看您如何定夺。” 魏瑾眼中深虑浮起。 软榻上。 魏晗转了个身,感受着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平稳。 慢慢地睁开眼。 看着墙面上细腻的纹路,眸中一片寂凉。 …… 第五百二十章 药 魏璐的小院里。 先前魏璐放在屋檐下的椅子被搬到了院子的大树下,旁边还摆了个方几,上头一壶甜茶,几盘点心果子。 魏璐亲手拿着茶壶在给云落落倒茶,一边问:“先生,所以先前二哥身上浮起的那层白气,就是他求生的意思?” 那几盘点心里有一盘南瓜酥,内里有香糯的豆沙,云落落吃着第二块。 点了点头,“嗯。” 魏璐将甜茶小心地奉到她跟前,再次问:“先生勿怪。先前我见二哥那白气不过就出现一瞬,莫非……二哥还是求生的意志并非很强烈么?” 有时候疯是疯了点儿,倒是个聪明的。 缩在云落落袖子里的小甯撇了撇嘴。 就听云落落说:“意志如何已不要紧,只需那一线生机。如今,人已救回,往后如何,且要看你们手足亲人能如何让他回转心意了。” 魏璐呆住。 心下说不难受是假的。 不仅那一瞬即逝的生机,更有二哥分明已经得了生机,却在醒来后露出那样的神情。 那种凄凉的,绝望的,对任何欢喜悲痛都麻木的眼神! 可是,她知道,眼前的这位‘仙姑’已经做了她的极致!仅仅那一瞬即逝的生机,便让她将二哥从死意里硬生生地拽了回来!甚至连大哥也护下 来了! 她对‘仙姑’的感激都已无可言表了! 更何况,那样翻转生死花开花落令天地失色的能耐,能得见一回,已是上天恩赐! 她怎还敢奢求更多! 二哥的今后,只能由她来努力了! 她看着云落落又拿起第三块南瓜酥,点了点头,“我会竭尽全力让我二哥想要活下去的!仙姑放心!” 袖子里,小甯又翻了个身,心道,这个你确实拿手!加油! 像是感受到被什么人私下里念叨,魏璐忽而失态地扭头打了个喷嚏。 逗得小甯缩在袖子里直偷笑。 然后,就感觉,袖子被轻轻地捏了下。 小甯的鬼火陡然一扁!顿时笑不出来! 又不能冲出去跟这臭道姑大战三百回合!只好使劲在袖子里蹦跶着撞她的手腕! 云落落抬起胳膊,将袖子压在桌上,然后看向脸颊微红,用帕子擦嘴角的魏璐。 道,“国公爷同魏二郎君的身体并无所大碍,按着我先前所说,很快就能恢复。” 魏璐连连点头,刚要道谢。 却看云落落朝后伸手,那个站在后头虽然漂亮却严肃得有些吓人的女官上前,送上一个木盒。 魏璐好奇地看着。 就见云落落将木盒打开,朝她推近了些,道,“另外,还有一桩,我要与小娘子说明 。” 魏璐朝那盒子看,“仙姑请吩咐。”然后看到几样熟悉的药瓶。 ——这不是二哥的么? 云落落已拿出其中两瓶,道,“我看过魏二郎君的脉案,他本是因着命魂受损而饱受病痛煎熬,是以平素滋养身体的药剂皆为合宜。然而,这两瓶药里,却有两种不太合适的药。” 魏璐顿时脸色变了,朝那药瓶看去。 一个是黑土陶瓶,不大,上头贴着个小条子,写着——止咳。 一个是个甜瓷的白瓶,有拳头大小,上头的小条子是——安神。 云落落从黑瓶子里倒出一粒药,用手指碾碎后,放在了面前的甜茶茶盏里。 黑色的药丸即刻化开,一股淡淡的药味飘了起来。 云落落将茶碗送到了魏璐的面前,道,“此药中,含有罂粟壳。” “罂粟壳?”魏璐不懂药材,可自小世家人心中长大的嫡女,对这些到底有着旁人不及的敏感。 便听云落落说:“此药可治劳嗽咳喘,敛肺之痛。” 魏璐心头一松,问:“是良药?” “嗯。” 云落落点头,又道,“如此一粒药丸中,若含三四钱,是为良药。然,”她顿了下,看向魏璐,“这一粒药内,罂粟壳,至少含有六克。” 魏璐惊讶地看向那瓶子里的药丸, 一粒药丸最多也不过就十来克,其中罂粟壳居然含了六克? 又听云落落道,“罂粟壳虽为止咳之良药,然却犹如罂粟,易让食用者成瘾。” 魏璐猛地抬头! “且,食用愈久者,其瘾愈大。到最后,可令人意识尽乱,饱受痛楚折磨。” 魏璐的脸已经白了,她瞪大了眼睛看向云落落,似是以为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 然后就看云落落又研开另一个白瓶里的药丸,摊开在方几上,道,“这一味药里有朱砂。” 魏璐张嘴,却发现自己嘴唇抖得厉害。 云落落已开口,“朱砂可清心镇惊,安神解毒。然而,却只能中病即止,不可少量久服,更不可大量服用。” 她的手指点在那摊开的药旁,看着魏璐,眼神平和,语气清淡,“此药中,朱砂同样过量。” 魏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她看着面前的药,那些闻着十分清新的气味,是她一直在二哥身上常闻到的。 这些气味于她来说,仿若二哥的化身。是让她安心的味道。 现在,‘仙姑’大人却告诉她——这些药,是谋害他二哥性命的毒药?! 她一双手猛地攥紧帕子,指甲掐进掌心也因为巨大的震颤而毫无察觉。 对面,云落落已站了起来,道,“此间事 物已了,我该告辞了。” 魏璐尚在这强烈的冲击前还回不过神来,可魏国公府百年世家的教养却叫她知晓此时便是再情绪不堪,也不能叫贵客感受到被慢怠和失礼。 立马站了起来,道,“先生不再坐坐?魏国公府今日承您大恩,尚未答谢。不如请先生先坐坐,我派人去瞧瞧大哥二哥是否已能见客……” 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不必。” “什么?”魏璐没反应过来。 便听云落落道,“报酬已有人给过。” 魏璐一下呆住! 脑子里倏然浮现方才在不秋草内室中,蓝火之后一闪而过的圆脸杏眼的脸! 她那时突然开口想问问大哥可看到那张脸了。那分明就是二哥私藏在书房里的那张画像上的人物? 却被大哥呵了一声,叫她不要惊扰仙姑做法。 可此时,仙姑却说有人给过报酬! 能为二哥请来如此厉害仙人的,莫非就是那位……殿下? 可她不是已故去多年…… 她心下百般疑惑,有心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见云落落朝院外走,忙道,“先生!” 云落落朝她看。 魏璐分明想问的是那位‘圆脸杏眼’的殿下的事儿,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另一句。 “二哥的药,先生为何告诉我?” 第五百二十一章 我去瞧瞧吧 其实,告诉大哥更妥当,大哥也更能处理,且还能在大哥面前讨个好。 可她却将这事儿摊开了在她一个后院受人排挤议论的老娘子面前。 就听云落落说:“你觉得二郎君可知晓这些药有异?” 魏璐眼瞳一缩!不可置信地看向云落落。 见她放下筷子,捧着茶碗捂了捂手心,垂眸,也不知在想什么。 魏璐一下站了起来! “先生是说?!” 云落落喝了一口茶,放下,似是全了主人家的招待,然后也站了起来,淡声道,“魏小娘子,你们是手足。” 魏璐一愣,又听那平静的声音问:“你会为你的兄长,找出凶手么?” 魏璐顿时脑中一个激灵,张口便道,“自然!” 便看对面一直清冷淡离的云落落,语气温和地说道,“好好照顾你的兄长。他们是你的福泽。” 魏璐一呆! 这才是仙姑故意在她这小院里留了片刻的真正缘由。 她在告诉她,二哥,活得有多苦啊! 二哥分明知晓药有问题,为何却隐忍不说?! 心如刀绞般难受。 正晃神时。 忽见前方跑来一个夫人,身材丰腴头戴宝钗,却因为剧烈的奔跑,连那宝钗歪了也没在意。 迎面便拦住了云落落的去路,一脸惶急地便要跪下,“小娘子!贵人!求求你们,快救救我家大夫人吧!” 云落落当即往旁错开,苏青当即上前,挡 在了云落落身前! 魏璐眉头一皱,看向那人,“姚嬷嬷,你这是做什么?” 此人是谁? 正是刘氏身边的乳母,姚嬷嬷。 姚嬷嬷只来得及瞄见云落落一角袖子,便看不见人了。 眼神一闪,当即起身,朝魏璐福了福,带着哭腔便道,“小娘子!大夫人方才在外院见了娘家的一个兄弟之后,便被气着了,突发胸痛,现下竟是已昏迷过去!求求您!让贵人快去给大夫人瞧瞧吧!” 魏璐当即觉着不对,“她突发急病,也该去请大夫才是,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姚嬷嬷早已准备好说辞,立即道,“远水哪里解得了近渴啊!小娘子!这不,府里上下都传遍了,说国公爷请来神医给二郎君治病,竟真的帮二郎君治好了!奴婢这才唐突前来,还请小娘子看在大夫人前些年一直尽心尽力照顾您的份上,让神医去给大夫人瞧一瞧吧!” 魏璐眉头一皱。 她虽出生世家,可到底被两个兄长保护得太好,兴许没听出姚嬷嬷话里的陷阱来。 可旁边却站了个苏青。 这是什么人?昭阳宫里活着出来,清华宫里待了七八年的! 一听就明白。 这姚嬷嬷,故意在拿话压魏璐呢! 先不说这‘神医’是如何在府里传遍了,就把她们摘了个干净。又说大夫人从前情分,若是魏璐不答应,便是冷血无情之辈! 倒是个 嘴皮子利索的。 她眼帘一抬,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说道:“不巧,我们先生今日事务已毕。若是贵夫人要请先生,还劳烦去御察院递帖子。” 反正大家都知道云落落身后是三殿下,谁敢轻易劳动她,也问问三殿下答不答应? 姚嬷嬷果然瞬间僵了脸! 想起那位‘杀人如麻’的名头,不是心里不怕。 可到底人不在跟前,她又惦记着外院那位四爷给的好处。 终是心一横,再次往前拦了拦,也不看苏青,只对云落落求道,“神医,贵人,您悬壶济世普济百姓,就当是救一救我们夫人吧!如今再去请大夫,只怕是要耽搁了,若是夫人因此而……” “姚嬷嬷慎言。” 苏青张口便打断了姚嬷嬷后面的话。 ——这意思若说出来了,岂不是你们夫人有个三长两短,还跟我们云先生有关了? 姚嬷嬷心下一狠,转而又朝魏璐跪了下去。 “小娘子!是奴婢的错!原以为这位神医能救我家夫人!这才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眼下再去请大夫已然来不及!求小娘子开恩,让神医去给夫人看一看!夫人病痛之下若有好歹,便是于国公府也无半分好处!小娘子,您救救我家夫人吧!” 这一席话说得又急又快。 不等苏青去阻止,魏璐已为难地朝云落落看去。 “云先生,这……” 苏青沉了脸,道,“我 家先生今日已事毕,魏小娘子。” 言下之意,按着规矩,你该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送客才对! 魏璐顿时满脸通红! 立马对旁边道,“桃红,快去请大夫!”又对姚嬷嬷说:“你先去守着姨娘,我送了先生后便过去……” 姚嬷嬷一看如此,哪里能让,忙又磕头,“小娘子!此时请大夫已然来不及了啊……” 话没说完。 却听旁边一直没说话的云落落道,“我去瞧瞧吧。” 苏青眼神微变。 魏璐惊讶地看向云落落,“先生,这?” 姚嬷嬷却是狂喜,“多谢神医!多谢神医!请神医随我来!” 生怕云落落反悔,忙不迭就要往前走! 魏璐惊疑不定地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又看云落落,但见她面色平和安然,心下却愈发羞惭。 分明是国公府的人不懂礼数。 便对云落落低声道,“云先生,您若是不愿,也不要紧的。我这就安排车马送您回府。” 却见云落落的目光落在前头急急迈步的姚嬷嬷身上,平平和和地说:“无妨,我去看一眼。” 魏璐的脸更红了,想了想,又吩咐身边的婢女几句,婢女点点头。 后头,苏青却听出那一句‘看一眼’的不对劲。 朝魏璐看了眼,走到云落落身后,道,“云先生,可有何不妥?白影就在暗处,若有异象,随时会保护先生。” 原本神情淡冷的云落 落在听到她的话时,眼底浮起一丝波澜。 垂在身侧的左手手指微微握了下,又松开。 朝苏青道,“这个姚嬷嬷身上,有一股煞气,同不秋草小楼上方漂浮的,是一样的。” 说完,就感觉袖子里的小甯忽然蹦跶起来! 她压了压袖子。 身侧再次传来苏青的声音,“是,奴婢明白。” 不秋草的内室。 七两突然匆匆进来,行礼过后便焦急道,“国公爷,那位女道先生,让刘嬷嬷带去了外院。” 正同宋临说话的魏瑾猛地抬头,“怎么回事!” 七两道,“说是大夫人在外院见了娘家兄弟,被气着了发了病,一时请不到大夫,姚嬷嬷听说您今日请了神医给二郎君看病,就匆匆来请了。” 魏瑾已坐了起来,“人已到了外院?” 来福连忙上前将人扶住,一边道,“国公爷,不如奴才去瞧瞧?您还是歇一歇吧!” 他还从没见国公爷脸色这样难看过。 魏瑾却摇头,厉眼发沉,“仙姑的事我分明已下令不得外传,她居然还能得了消息。这些年,我看着她曾经对二弟小妹不错的份上,给她一份体面。她如今倒是真以为这国公府是她能指手画脚的地方了!” 宋临站在一旁,点了点头,“国公爷,绝不能让府里的任何人,冒犯了这位坤道。” 魏瑾扶着来福站起来,眼神愈发阴狠,“备轿!” …… 第五百二十二章 云先生 御察院,议事厅内。 封宬跨过门槛,抬眼,就见一身眼熟白衫兜帽之人站在厅内,听到脚步声,剥开兜帽,转身含笑行了一道家礼。 “三殿下。” 正是云皓。 只不过十分寻常的一个礼数,偏他却显出几分不泯于俗的洒然姿态来。 他的身后,一道童及一小僧一起行礼。 那道童面相壮实,一双眼似有些不同,微露黄褐之光,虽瞧着憨态,可周身却隐藏一股隐隐凶意。 这股气息很淡,非在生死里蹚过无数回的人不能察觉。 而另一侧的小僧,却是空心身侧常跟着的那个额点莲花漂亮得像神坐下侍佛的仙童。 抬目时,一双眼中笑意盈生,却不见几分叫人心喜的愉悦。 封宬的目光朝两个小童一扫,客气地点了点头,“云先生不必客气,请坐。” 云皓倒也不客气,一抬袖子,在封宬的左下手坐下,两个小童便立在了他身后。 有侍卫进来换了茶。 封宬笑着转向云皓,“劳烦云先生特意来此一趟,圣僧公务繁忙,还要分心御察院俗务。陛下若是知晓,想来必定会知晓圣僧一片为国为民之心。” 云皓看这臭小子一本正经打官腔的架势,还 当真很有些唬人的架势。 虎子昨日说得倒是不错。 才十八岁的年纪,就能稳稳坐住御察院院司之位,其手腕心思,并非寻常能敌。 落落在他手里…… 他咳了一声,愈发笑得风雅无双,朝封宬同样假模假样笑道,“不及三殿下辛苦,为大玥上至圣上下至黎民百姓终日奔波,叫人心生敬佩。” 站在门口的赵五朝赵三瞄了一眼。 封宬一手搭在扶椅把手上,似是真心受到了夸赞,含笑点头,“蒙云先生盛赞,愧不敢当。” “……” 一拳打在棉花上! 云皓一瞬的停滞——突然有种吵架吵输了的不爽! 还没待开口。 封宬已站了起来,“云先生也是日理万机之人,就不必如此客气寒暄了,公务要紧,请云先生随我往文太妃尸骨停放处一观。” 云皓点头,起身。 身后两个小童紧跟而来。 穿过御察院公开审讯的大堂,越过侍卫房,再穿过一段十分空旷的青石砖地,便看见了前方矗立的两扇森意阴沉的玄色铁门。 这便是大玥朝内赫赫有名的——镇狱! 两头狴犴獠牙狞面地悬在门上,怒气沉沉地盯着任何一个靠近过来的凡人。 云皓身 后,额点莲花的小僧忽而垂眸,却笑意更深。 身侧,憨壮的道童朝他瞥了眼。 却见云皓已随着封宬走进门内,刚要跟过去。 守在两边的侍卫忽然一伸手中刀刃挡住了去路。 道童脚下一顿,貌美小僧抬起眼帘。 就见门内的封宬回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一眼,依旧含笑,却不甚在意地说道,“镇狱之内,闲杂人等免进。两个伺候的童子罢了,云先生不会非要带进来,坏我御察院的规矩吧?” 这话已十分不客气,可却又十分符合这位三殿下阴晴不定的莫测性子。 云皓朝两人看了眼,露出几分犹豫后,道,“你们在外候着。” 小道童抱手,“是,先生。” 额点莲花的小僧看了眼那勾着唇肆无忌惮的封宬,笑着垂首,“是。” 门内。 封宬笑着回身,抬了抬手,“大先生,这边请。” “嘎吱——” 镇狱大门再次缓缓合上。 …… 魏国公府的外院分设为东西两院。 东院是魏国公魏瑾寻常办公休息所用,寻常人等轻易不得入。 而西院则是魏国公府的其他外男平时待客或内宅中娘子要见客之用,故而出入也松泛一些。 因着如此, 平素里西院出入的下人也较多。 可今日,姚嬷嬷领着云落落一行跨过月门长廊,一直走到西外院最南边一间靠近一片种着枫树的花厅前,都没见到几个下人。 魏璐心下正疑惑呢,便朝身后跟着的另一个婢子又使了个眼色。 那婢子会意,正待要转身离去时。 廊檐下忽然上来另外两个婢女,将人一下拦住。 魏璐当即脸色一沉,却听花厅里传来笑声,“可是贵人到了么?” 几人一抬头。 就见,花厅里,一身穿桂子绿齐胸襦裙的妇人,满脸喜气地走了出来。 一转脸便瞧见了站在一侧的云落落,顿时眼前一亮,毫不掩饰逢迎之色地便走了过来。 却并未失礼数,还认认真真地给云落落行了个礼,道,“得闻贵人有通天之能,救我国公府二郎性命,妾实在感激不尽,唯有行此法,将贵人请到此间,当面向贵人表述心意,才能宽妾心中之感激。还请贵人勿怪。” 云落落往旁边让开了半步。 苏青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妇人。 ——来之前她早已熟悉魏国公府各人脉关系,从方才言语及魏璐反应,便猜到,此人应当就是魏国公夫人离世后,顶了半 个‘夫人’之名的,老魏国公唯一的妾氏,刘氏。 听说此妇虽管理了魏国公府三年不到,却也不曾出过大纰漏。 不想竟有这样的胆子。 一旁,魏璐已然彻底拉下了脸,“姨娘,你没有犯急病?” 刘氏无奈一笑,朝魏璐看去,那模样神情仿佛是在瞧自己亲生的女儿。 “小娘子莫恼,为着二郎的事儿,你也知晓我心中有多担忧。如今听闻二郎有救,那是怎么也得当年跟贵人道个谢的。当真别无冒犯之意。” 魏璐却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火烧! ——大哥那副样子,分明是不想让人知晓仙姑大人的身份! 她倒好,被刘氏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给骗了! 如今仙姑大人好心来帮人看病,结果反是被诓骗来的!暴露了身份不说,若是叫大哥知晓,必然要生气!大哥如今正是需要修养的时候! 魏璐当即道,“姨娘有心,也该说明才是。缘何却以身犯急病之由欺瞒?现下你的心意已表明了,就先回你的小楼里去吧!” 她毕竟是嫡女,这点说话的分量还是有的。 不想,却听刘氏笑道,“小娘子莫急,今日啊,还有一人,也想当面给贵人好好道谢呢!” 第五百二十三章 别有用心 魏璐心下一提。 并不去想那人是谁,想去请云落落离开。 就看花厅里,又走出来一人来,笑着走出来,径直越过一众娘子,站在门厅前。 朝云落落行礼,“魏国公府魏曾,见过贵人。久闻贵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想挡住云落落的魏璐顿时僵了。 她的手指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脚下寒意陡起! 眼珠子震动。 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勒住了喉咙,让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半分! 极致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她! 这人是谁? 正是父亲的四弟,她的四叔! 在她年幼的时候,对她笑眯眯地伸手。在她未婚夫死去的时候,悄悄给她递字条。在她最绝望时,对着外人说她克夫寡命,将她彻底按入湖底窒息而冰冷的—— 那个魔鬼! 她好像再一次地陷入了那种不能呼吸的黑暗中,恶魔在水面上朝她狰狞而笑。 谁来…… 谁来…… 救救她。 二哥!二哥!二哥! “啪。”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指,将她用力往后一拽! 魏璐一抬眼,就闻到了一股沁入心脾的草木雅意。 然后。 看到了那一身破旧补丁的道袍,以及一颗毛茸 茸的后脑勺。 她比她矮那么多,小那么多。 却就这样,毫无犹豫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掌心的热度透过她冰冷的肌肤,让她濒死的绝望,一点点被驱散。 这样的温暖,让魏璐想起了二哥。 如当年。 他就是这般,挡在她的面前,替她拦住了所有的流言与恶毒。 她的视线倏而模糊! 就听前头,魏曾说道,“在下唐突,如此面见贵人确实失礼。只是魏国公受贵人如此大恩,怎么也该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出面,给贵人亲自道谢才是。” 魏曾扫了眼云落落身后的魏璐,又笑着说道,“若是贵人不弃,在下备了一份薄礼,还请贵人收下。” 说着,他身后,一个小厮恭恭敬敬地捧上了一个十分精致的黑漆描金祥云木盒。 魏曾伸手打开。 一股绿意瞬间散开。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柄通体青翠的玉如意! 苏青只扫了一眼,便知,这柄如意,价值连城。 魏曾笑着看了眼目光落在那玉如意上的云落落,道,“听说如意可承道法之源,可藏天地之灵。在下偶然得来此物,放在手中也是摆设,今日恰逢时机,请贵人务必收下,权当是在下这个做四叔的, 替孩子们谢过贵人的。” 一席话,无懈可击! 连苏青都暗想,魏国公这位子,只怕坐得艰难。 刘氏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红了,却不敢表现。 反而还得帮腔,“贵人请收下吧!都是我们的一片心意呢!”不能全得这好处,也要强占半分。 那小厮又往前上了上,将玉如意送到了云落落面前。 就当旁人以为云落落至少会清高或者客套地推诿几句时。 却看她伸手,朝向那木盒。 魏曾眼底精光一闪。刘氏心下暗暗鄙夷。 苏青有些意外。 却见,云落落的手,并未碰到那玉如意。 而是中指曲起,在那玉如意上,轻轻一弹。 “叮!” 似铃动,十分悦耳。 几人正不知云落落这是何意时。 就见她剑指一并,顺着玉如意的纹路朝外一划! 一道绿意,便赫然在众人眼中凝现! 魏曾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狂热,“贵人显神通……” 然而,话没说完。 那道绿意便浮到了空中,有两股黑色的气息,从底下,朝那绿意浅浅荡去。 众人就听,一道和缓平静的声音说。 “此玉如意有灵,可荡涕尘浊之气。” 旁人还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眼前这副黑气 冲绕绿意的奇异景象给惊呆了。 刘氏心里的鄙夷彻底淡去! 猛地看向这如花似玉的云落落,眼中贪婪一瞬而起,下意识笑道,“贵人这通天的本事当真世间难寻。” 说着目光又落在云落落的脸上,“不知贵人年岁?可许过亲么?我有一子,十分有才干,堂堂正正的魏国公亲弟……” 苏青眉头一皱,刚要呵斥。 平和淡宁的云落落已然道,“魏小娘子,你仔细看。” 然后,剑指再次一划! 魏璐低头,就见那冲着绿意去的黑气,竟渐渐地清晰! 一头朝着半空中的绿意,一头,竟连接到了魏曾、刘氏和姚嬷嬷的身上! 周围所有人都呆了。 刘氏的话音戛然而止,下意识往旁边让开两步,却见那黑气就是从她身上盘绕出去的!顿时伸手去拍! 然后,又听云落落用不高不低却刚好够所有人听见的平静声音说。 “这黑煞之气,与终日缠绕魏二郎君的恶意,同出一源。” 极短的静默后。 魏璐猛地抬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刘氏下意识干笑,“贵人在胡说什么?” 却看云落落伸手,指了指魏曾,“罂粟壳的止咳药,是你准备的。” 魏曾眼睛一 瞪——此事无人知晓! 又见云落落看向刘氏,“朱砂的安神药,是你给魏二郎君的。” 刘氏身子一晃! 她怎会知晓那药里有朱砂?! 张口便道,“胡说!贵人莫要以为手腕通天,就可血口喷人!” “不错。” 魏曾也反应过来,却还是笑着的,“空口白牙,凭着这莫名其妙的黑气就想污蔑人,贵人的手段也太低劣了些!” 说了一句,他倒是愈发有底气,又朝魏璐看,笑道,“璐儿你是知晓四叔的性子的!别说那罂粟壳是何物!四叔给二郎准备的药,那都是问过太医的!更何况,二郎若有何事,四叔我心里怎会好过?” 魏璐被他一看,顿时浑身发抖,连眼睛都不敢抬地再次缩在了云落落的身后! 那个可怕的恶魔,再次朝她伸了手! 就听魏曾又去指责云落落,“贵人这般不喜我等诚心之意,开口明说便是,何必如此侮人清白!便是到了圣上面前,没有证据,如此指摘,只怕也是不妥当的吧?” 魏璐想去替云落落说什么,可她瑟瑟发抖,根本连脚下都不能动。 就听前头云落落轻轻淡淡地说:“小娘子,我确实无有证据。一切,但凭你心。” 第五百二十四章 发疯 魏璐一僵,缓缓抬头。 前面再次传来魏曾的有意刻薄,“贵人既然自己也承认了没有证据,就更不该如此污蔑我等。这儿可是魏国公府,容不得你随意放肆的地方。” 刘氏也道,“魏国公府到底是皇亲,连皇上看着我们国公爷也是礼让三分,贵人不过就是个小小的道姑,倒是敢在国公府出言不逊。” 魏璐被云落落握着的手忽然狠狠一颤! ——啊啊啊! 当年也是如此! 挡在她面前的二哥,就是这样,承受了这些人一言一句的羞辱,嘲讽,谩骂! “住口!” 一声尖叫突然压住了魏曾和刘氏一应一和的挤兑。 众人一惊! 扭头,就见魏璐颤抖着身子,白着脸,从云落落身后走了出来。 刘氏眉头一皱。 魏曾却毫无所惧地看向魏璐,笑道,“璐儿,你的规矩……” “噔噔噔!” 没说完,却见魏璐猛地冲了过去,抬手。 “啪!” 一个巴掌,恶狠狠地甩在了……刘氏的脸上! 刘氏一下叫她打蒙了! 下意识要抬手还击,却又不敢! 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她,“小娘子!你这是做甚!” 姚嬷嬷上前扶她,朝魏璐皱眉,“ 是啊!小娘子也太没规矩了些,我们夫人……啊!” “!” 魏璐又伸手过去,一把拽着她的头发,将她狠狠地摔在地上。 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白着脸指着姚嬷嬷骂,“夫人?给你脸面,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这儿是国公府!是你们能撒野的地方么?!嗯?!” 姚嬷嬷摔了个七荤八素,刘氏也彻底吓傻了。 四周一片雅雀。 藏在暗处的暗七和白影对视一眼,露出几分看好戏的笑意来。 一旁,魏曾不满地走了过来,“璐儿,你这是做什么!你可是魏国公府的嫡小姐,如此残暴蛮横,传出去……” 魏璐一缩,却听那边云落落轻声说了两个字。 “别怕。” 分明就是很轻很平淡的一声。 可魏璐却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托举了起来! 她猛地抬头,朝着魏曾就骂了过去,“我是魏国公府的嫡小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魏曾一愣,从没想过,在他面前跟兔子见到狼一样的魏璐,竟然有胆量敢这般呵斥! 刚要开口。 魏璐又一指旁边的刘氏和姚嬷嬷,“我作为嫡小姐,教训两个奴才!犯着你什么事儿?!我倒 是要问问你,魏国公府,什么时候轮到你来随意放肆了?!” 魏曾顿时满面铁青。 当即往魏璐跟前走近一步! 本能的恐惧让魏璐下意识缩了一下! 魏曾立马冷笑一声,逼近魏璐,阴沉着嗓子道,“璐儿,莫忘了四叔对你的好。四叔可是长辈,你忤逆长辈,言行出规,就不怕被人议论,受人嘲弄了?” 原本好容易鼓起勇气的魏璐登时一颤! 脸色显而易见地白了下去。 可是,那声‘别怕’却好像在她心头点了一束小小的火苗。 她看到魏曾身上缠绕的黑气,想到了二哥千疮百孔的魂魄。 颤着牙关道,“你……你少来威胁我!我,我才不怕你!” 魏曾见她这般,心下反而愈发得意,真的就要抓住了魏璐的胳膊,一边低声道,“莫非你要家法伺候么?再去祠堂?四叔夜里去寻你?” 魏璐猛地想起那一年,她被眼前这个男人污蔑,说她发脾气推了一个小丫鬟,让人家一头撞破在台阶上破了相。她罚跪祠堂,这畜生就半夜里摸了进来,要不是桃红及时发现…… 一股股的冷气骤然在这初夏温暖的天日里将她包围。 她的舌尖发了僵 ,看着面前这个面目狰狞的魔鬼,却还是僵着脖子说:“有我大哥在,何时轮到你……你来教训我……” 魏曾的眼睛彻底沉了下来。 手已经碰到了魏璐的胳膊。 魏璐瞪大了眼眶,眼珠子直颤! 仿佛瞧见了那小时候的怪手再次朝她伸来!让她神魂俱裂,恐惧到根本不能动弹! 后背忽然被轻轻地一推。 “别怕。” 那声轻软再次从身后传入耳内,震过耳膜,顺着血脉直入心腑! 原本心底将要熄灭的火光,突然蓬大了起来! 她眼前倏然一亮! 一抬手! “啪!” 打开了魏曾的手! 魏曾惊了一下! 不待反应过来! 头发忽然被揪住! 他震惊得抬头! 居然看到,魏璐抓住了他的发冠! 顿时火冒三丈,张口便斥,“放肆……” “啊啊啊啊啊!” 魏璐却好像突然间被刺激疯了,抓着他的头发就拼命地摇晃起来! 一边晃,一边又伸出尖尖的手指甲,到处乱抓,“你这个畜生!我跟你同归于尽!啊啊啊啊!” 尖叫声顿时吓得周围人全都愣住了! 完全反应不过来。 唯有不远处藏在暗处的暗七抬手拱了拱旁边的白影, 笑得乐不可支,“哎?这魏国公府的小娘子,有点儿意思啊!” 白影白了他一眼,摇头,“疯成这个样子……” 暗七失笑,“这才有趣儿,不是么?” 说着,手朝白影一伸。 白影瞥了眼,一把瓜子,嫌弃地瘪瘪嘴,全部抓走! 西外院内! 魏璐一边叫,一边抓,一边晃! 魏曾叫她拉扯得根本站不稳,好容易立柱脚,抬手推她,不料她又一爪子挠过来! “嘶!” 魏曾顿觉脸上一疼! 下意识觉得不好! 伸手一摸,便看到了手指上的血! 同时听到旁边的小厮低呼,“四爷!您的脸!” 魏曾大恼,也顾不得身份了,张口便斥,“魏璐!你发什么疯!撒开!” “啊啊啊!” 魏璐却热血上头,只恨不能将多年的压抑瑟缩全在这一刻全都发泄出来,她一抬眼看到魏曾脸上的血。 忽然觉得,这个魔鬼,也没有多可怕啊! 那拍在后背心的那一掌,给了她无尽的力量! 她再次举起指甲,朝魏曾撕扯去,发疯地大叫,学着从前那些妇人的言语放肆地骂,“死色胚!狗杂种!坏东西!下流腌臜货!我跟你拼了!啊啊啊啊!” 第五百二十五章 你也配 “噗!咳咳咳!” 暗处的暗七差点叫一颗瓜子给卡死! 嫌弃得白影立马离他远点儿,结果一抬头,发现站在云落落身后的苏青,似是轻轻地翘起了嘴角。 他看了会儿,忽而摸起瓜子塞进嘴里,心想,还确实挺有趣的哈! “来人!还不快拦住小娘子!” 魏曾的脸上又被抓了好几下,眼角似乎都被抓裂了,疼得眼前直发黑。 他一边推着魏璐,一边朝旁边喊。 可他的小厮哪里敢碰魏璐,魏璐带的人本想上前,却被早痛快得不行的桃红抬手一拦! 唯有刘氏。 着急地大喊,“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还不快拦住小娘子!” 可她今日怕泄露消息,身边就带了两个平素里十分机灵的两个婢女和一个姚嬷嬷。 那两个方才还敢伸手拦人的婢女此时却像是被魏璐的疯状给吓住了,根本不敢动弹。 只有姚嬷嬷撑着被摔痛得膝盖上前,抱住魏璐,一边喊,“小娘子,您这样打.打杀杀,不尊长辈,传出去要坏名声的……啊哟!” 没说完。 打得正痛快的魏璐忽然转身,一把抓住姚嬷嬷的头发,又抬脚去踢她的腿! 可姚嬷嬷身子重,吃痛得喊了一声,却并未松手,眼看就要将魏璐抱开! 旁边桃红几个急忙上前却已来不及。 大怒之下的 魏曾抬手就要朝魏璐脸上掴。 “嗖!” 眼看那巴掌就要怼上魏璐的脸,忽然手背一痛! 魏曾下意识一缩,低头一看——瓜子? 对面,抱着魏璐的姚嬷嬷也跟着叫了一声,手上一松! 不断挣扎的魏璐当即扭身,一下蹦起来,直接扑在姚嬷嬷身上,直接将人按倒! 然后骑在她身上,劈头盖脸地对她扇了下去! “哎哟,哎哟……” 姚嬷嬷不敢反抗,只能捂着头惨叫连连! 魏曾捂着眼角,便看到手心里全是血,早已是怒火中烧。 看着魏璐的眼神恨不能立时将她弄死,却碍于旁人,不得不压着。 便恶狠狠地朝刘氏瞪了一眼。 刘氏哪里知道魏璐平素里就只敢在自己院子里闹挺的人怎么今日就敢在人前这样犯浑。 看着姚嬷嬷被压在地上打居然还爬不起来。 只好亲自上前,试探伸手,“小娘子,您快住手吧!叫人看见了……” 魏璐却一抬头,红着一双眼朝她看,“刘氏,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么!” 刘氏一愣!下意识觉得不对。 魏璐却又伸手指向魏曾,“你……” 才说了一个字,魏曾忽然几步上前,伸手抓住就要去堵魏璐的嘴。 魏璐叫他拽了个跌倒,抬头便骂:“我可是魏国公府的小娘子!我大哥是魏国公! 你敢打我!” 魏曾简直被这跟疯子一样的魏璐给气死了,阴沉着脸呵斥,“魏璐,你以下犯上!家法伺候!” 魏璐此时已彻底丢开了脸面,抓着他的袖子尖叫,“你算个什么东西!请家法?你也配?!” 魏曾大怒,抬手又要扇她! 不想,就听花厅外头传来一声高呼,“说得好!” 众人扭头一看,发现原本今日本不该出现的魏瑾,狼行虎步地走了进来,一眼看到魏曾的手。 厉眼便沉了下来,“四叔,莫非是想对我小妹动手不成?” 魏曾一抖,立马缩了回去! 被抓破的面上已如土色——魏瑾怎么会出现?他不是连路都走不了了?消息有误? 魏璐他不惧,可这个魏瑾,却是个实实在在狠手的主儿! 然后就见魏瑾周围环顾一圈,最后似笑非笑地问:“我竟不知,这魏国公府里头,能做主的主子,这样多了?” 这句话,分明就是在说,魏国公府的主子,只有他们兄妹三人! 刘氏被打了一巴掌已经微肿起来的脸上顿时一片惨然,‘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哀声道,“国公爷明鉴!奴……奴婢当真没有逾矩的心思!只是念着老爷临终的嘱托,每每想到二郎君的身子便日夜难安,如今得闻二郎君身子有救了,喜不自胜,这才 唐突地请了贵人前来,也是想当面感激贵人。当真并无他意。” 顿了下,又无奈心疼地看向满身狼狈的魏璐,“小娘子也不知怎地突然就犯了疯病,惊着贵客了。都是奴婢不该多事,请国公爷责罚。” 苏青在后头站着,心想,能掌管国公府数年不曾出乱子的人到底也是有几分心性和城府的。 这么几句就把自己摘了出去,反而把魏璐给推了出来。 就听魏瑾冷冷一笑,不提魏璐,反问刘氏,“所以,刘氏你是从何处得来二弟有救的消息的?” 苏青垂眸,心下点头,二十多岁支撑起堂堂国公府的这位,看来并非一直外人以为的那样。并不是个好糊弄的。 刘氏顿时一僵,跪在地上竟轻轻地瑟缩了一下。 不等她想出辩解的话来,魏瑾已经转向魏曾。 皮笑肉不笑地问:“四叔,听说您最近十分中意百花阁的一位新来的扬州瘦马,日夜不归国公府。不想今儿个居然能在这儿瞧见您。” 一边说,一边眼神毫不掩饰地往他方才朝魏璐伸出的那只手扫了一眼,顺势将魏璐往身后一挡。 分明面色苍白,可神态气势间,赫然就是堂堂魏国公府,顶起门庭的一家之主! 魏璐披头散发地坐在魏瑾的身后,看着大哥高大的背影,忽然鼻头发酸! 她一下揪住了魏瑾的袖子,像是找到了靠山。 魏瑾朝她看了眼,目光落在她蓬乱的头发上,又仔细确认了她身上并无伤势外,将她拉了起来。 就听魏曾对面魏曾压着怒火道,“我这不是……听说府里来了贵客。想着你二姨……” 魏瑾朝他看了一眼。 魏曾面色微变,当即改口,“想着刘氏到底只是个妾氏,怕唐突了贵客,这才有心帮忙顶一顶门面,也叫贵人不至于看了魏国公府的笑话。” 这话,显然已是将刘氏给卖了。 跪在地上的刘氏脸色一变,朝魏瑾看了眼,却没擅自开口。 魏曾却不管刘氏如何,现下只要一心把自己弄干净了。 又摊开手掌让魏瑾看自己的脸,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道,“四叔这么做,说是有些逾矩了,可到底也是为了国公府。可谁知璐儿却突然发了病,将我撕打成这样。不过国公爷,这事儿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顿了下,看了眼魏瑾的脸色,又道,“只是璐儿你以后也要好好管教,今日她只是冲撞了我,我是家中的长辈,不会同她计较。可若是冲撞了贵人,又该如何?” 反倒成了他占理了。 然而魏瑾却并非魏璐那样不懂人事的,闻言笑了笑,“那我倒是要多谢四叔大度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杀鸡儆猴 魏曾心头一松,刚要摆出个笑脸。 却听魏瑾又问:“只是璐儿的性子我却是知晓的,从小就不轻易跟人动手,不知四叔是哪里招惹她了,惹得她这样生气?” 这话,一下又将理拉回了魏璐这头! ——我家孩子我知道!肯定是你不对!你招惹了她! 这毫无道理不问缘由的护短,让魏璐一直压在眼底的酸涩顿时震颤,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 她紧紧地攥着魏瑾的胳膊。 魏瑾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凶,却让人安心。 魏曾知道这事儿不能再说道下去,立马皱眉,“罢了罢了,都是我这做长辈的不该多管闲事!那看来还是我多费心了。国公爷既然不喜,这国公府的事儿,以后我自是不插手便是。告辞!” 他转身想走。 可魏瑾今日却要在云落落面前立足国公府的规矩,哪里能轻易让他离开? 一个眼神,身后跟着的两个护卫立马就拦住了他的去路。 魏曾好歹也算是个长辈,这么被拦,加上本就心虚,面子上顿时绷不住。 扭头就呵斥魏瑾,“国公爷!你这是做什么?!” 魏瑾却笑着道,“还请四叔留一步,容我问一问清楚,待今儿的事情说个分明了,我再吩咐人好好地送四叔回去。” 魏曾看了眼那两个虎背熊腰的护卫,顿了顿,看向 魏瑾,“不知国公爷要问什么?” 魏瑾背过手,笑道,“还是那句,不知二位是如何得知,今日国公府请了贵客?” 不管云落落有没有明白魏瑾这一出是做什么。 可苏青却看出来了——魏瑾这是在告诉云先生,甚至是告诉身为清华宫一等女官的她,今日唐突,并非他有心安排。有冒犯先生者,他魏瑾绝不会放过! 这话,暗示给了苏青,也就是转达给了苏青背后的封宬。 苏青垂着眼,安静地站在云落落身后。 这边,听到魏瑾的问话,魏曾朝刘氏看了眼。 刘氏脸色一白,当即道,“奴婢也只是偶然听闻……” 魏瑾却笑了一声,“我竟不知,国公府如今竟已是这样的筛子,什么消息都能随便漏出去,让什么人都能偶然听闻了。” 刘氏一颤。 魏曾皱眉道,“国公爷,还有外人在,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到底也是伺候过大哥的,您也该给她几分体面。” “体面?” 魏瑾点点头,像是接受了魏曾的建议,转而伸手,点了点地上的姚嬷嬷,“四叔说得也有道理。那就先把这个搬弄是非假传消息冒犯贵人的东西拉下去吧!” 刘氏脸一白,想求情。 就听魏瑾又道,“按着家规,罚五十棍。让国公府的人全都去看罚。” “!” 刘氏震惊 地抬头——五十棍?! 岂不是要打死人?! 国公爷这分明就是在杀鸡儆猴! 还要说话。 那边魏瑾又朝刘氏瞥了眼,道,“对了,姚嬷嬷好歹是三弟的乳母,派人去告诉一声。” 刘氏到了嘴边的话,猛地顿住! 两个护卫故意没堵住姚嬷嬷的嘴,她被拖出去的惨叫声一直传出去好远。 一旁的魏曾被挠得不成样子的脸也白了又白。 半晌,干着嗓子道,“国公爷……” 魏瑾朝他一笑,“怎么?四叔还有何良言?” “……” 魏曾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刘氏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魏璐痛快地瞪了两人一眼。 魏瑾转过身,走到云落落身前,深深地行了一礼,“今日之事,虽非我有意之为,却到底是国公府礼数不周,冒犯了先生,请先生见谅。” 云落落让开半步,却没说话。 身后,魏曾和刘氏注意到魏瑾如此的态度,心下再次一悚。 ——庆幸方才因为魏璐的打岔,让他们没有更加冒犯这位。不然,以魏瑾这样伏低做小的姿态,若真由他们将人得罪了,魏瑾能轻易放过他们? 然而,魏璐却注意到,那股原本缠绕在魏曾和刘氏身上的那黑气不知何时不见了。 她想起云落落故意没在大哥面前提及。 若有所思地朝云落落看去。 就见站在云落落身后的苏青回了一礼,而云落落却抬眼,朝她看过来。 她愣了愣。 就听云落落道,“国公爷,借一步说话。” 分明是看着她的,却朝大哥说‘借一步’。 魏璐分明还没反应过来云落落这是什么意思,却下意识心头一提。 脑子里突然响起云落落方才的那两句—— 别怕。 她为何……会知晓自己在害怕? “!” 魏璐的头皮瞬间一麻,猛地朝云落落看去! 却见她已收回了目光。 大哥抬起头道,“是,我送一送先生。” 云落落转身,朝外走了出去。 魏瑾才走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扫了四周一圈,道,“桃红,伺候小娘子去洗漱。今日她犯了错,不许她吃晚食。” 忤逆殴打长辈,这就算惩罚? 魏曾面上抽搐,可是却不敢争论半句。 眼看着魏瑾跟着那个‘天仙’离开西外院,魏璐也扶着婢女的手走远。 气得几乎昏倒。 扭头就要走,却听旁边刘氏哭道,“四叔,您想想办法啊!我身边就这么个姚嬷嬷贴心……” “住口!” 魏曾面色狰狞,开口便斥,“若非你得的消息不实!今日魏瑾怎会出现!害我如今不仅在他那里吃了排头!还惹恼了那位仙姑!此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刘氏一下瘫坐在地! 张口辩白,“可是,分明就是四叔说来福命人锁了不秋草,国公爷重伤难以下地。我才叫姚嬷嬷去将仙姑请来的啊……” 魏曾却哪里听她说这些! 一甩袖子就先走了,一边含恨骂道,“魏璐这个小贱人!看我这一回怎么收拾你!” 另一边。 魏瑾恭恭敬敬地陪着云落落走到外花院,眼看便要到正门前,却是眼前一黑,身子一歪。 一边的来福立马想要伸手,魏瑾却又强行站稳。 可魏瑾又自己站住了。 再要走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云落落停了下来。 他笑了笑,“叫先生笑话了。” 却见云落落伸手递过来一个青色的药瓶,“补丹元的药。可助国公爷早日恢复阳气。” 这就是先前尚未被御察院查封的太乙观给皇上进贡的丹药吧?! 太乙观那些假道士的能耐他不知,可眼前这位仙姑的玄术他却是亲眼所见的! 想到方才宋临说:“这位仙姑自始至终就没想过要您的命。” 魏瑾再度深拜下去,“魏国公府承先生大恩!” 来福赶紧跟着要磕头。 云落落错开脚步。 身后的苏青恭谨地回礼,道,“国公爷不必如此,先生无故不受大礼。” 魏瑾这才注意到,似乎每次,这位仙姑都避开了他的礼。 他顿了顿,又道,“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第五百二十七章 官鬼压身 云落落朝来福扫了眼。 不等魏瑾吩咐,来福已立刻带着身后的几个护卫朝后退去。 云落落默了下,又掏出一张符篆,道,“国公爷,魏二郎君先前请我来,是想请我给小娘子看一看面相。” 魏瑾一听就明白了。 二弟这是不放心小妹,生怕自己先一步走了小妹会如何,这才不顾京都如今风言风语将这位仙姑请到了家中,也想给身后事做个安排。 心下一阵酸涩,点头,“有劳先生。” 云落落转手将那符篆和药瓶递给苏青,朝她看了眼。 苏青便拿着东西朝来福走去。 魏瑾正要示意来福婉拒时,就听云落落道。 “国公爷,魏小娘子,面有六爻煞。” 魏瑾一听个‘煞’字,脸色便不太好,立刻认真地看向云落落,又想行礼,却想起方才苏青的提醒。 顿了顿,朝云落落拱了手,“请先生详解。” 云落落背过手,像极了一个小老道的模样,转脸,看魏国公府外花园上精致的花树假山。 道,“六爻俗有阴阳之说,常测其人姻缘。魏小娘子面上,六爻为煞,乃说明其姻缘不佳,若无化解之法,恐一世孑然。” 魏瑾当即就紧张起来,“请先生赐化解之法。” 云落落收回 视线看向他,分明眼神平静脸色安谧,却叫魏瑾的心头不由自主地不安起来。 然后,就见云落落静缓地开口,“有官鬼压住了小娘子的六爻之缘,令其缘成煞。” 魏瑾一愣,“官鬼?” 云落落看着他,平和安然地说道,“国公爷,小娘子的六爻若是顺遂,此时应当已是儿女双全,福喜双生之人了。” 魏瑾在短暂的理解这句话后,募地眼眶一颤,一下抬头看向云落落! “先生的意思,莫不是……” 云落落没说话。 但是安宁的神情已经肯定了魏瑾的猜测! ——魏璐的姻缘,是被人有意破坏的!也就是说,当年她的那个未婚夫,很有可能并非意外丧命?! 可是,她这么个小丫头,无冤无仇的,谁会不惜害他人性命而故意去破坏她的姻缘?! 魏瑾的眼神显见地阴沉下来。 脑子里一瞬浮起无数可能。 接着,就听云落落道,“国公爷,远在天边,近在……”魏瑾抬头,对上云落落的悠远静然的眼神,“眼前。” “!!” 魏瑾控制不住地一颤! 脑中纷烁繁杂的思绪里,猛地浮现一个难以置信却又最合理合情的解释! ——眼前!眼前! 他的眼前,能有谁是故意 要害小妹?能有谁害了小妹才能获得最大利益的?! 他的双拳猛地攥紧,云落落就见,他那削弱的命魂之光里,有一股显而易见的火气蹿涌了上来。 她转开视线,看到苏青已经将东西递给来福。 再次说道,“方才蒙小娘子庇护之恩,那张平安符便赠与小娘子。国公爷,时辰不早,告辞。” 魏瑾有心想再让云落落多留片刻,却也知晓今日并非答谢良机。 他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而虔诚的神色再度朝云落落行下大礼,道,“受先生大恩,必当回报!” 云落落这回没有让开,点了点头,道,“国公爷,恭安。” 然后,转身,走出了魏国公府的正门。 苏青跟上来,扶着她上了马车。 白影拿起马鞭一甩,马车悠悠转走。 如她所来,简简单单,不惊凡尘。 魏瑾站在门内看着那辆马车直到不见后,猛地回身! 要去找魏璐,却发现自己此时竟没有理由更无颜面去见自己的小妹! 他最终呆站在影壁后。 想着这些年来,他忙于魏国公府,忙于二弟的身体,却忽略的那个他一直以为爱作又爱无理取闹的小妹。 原来她竟…… 他猛地一捶自己胸口——这个做兄长的!怎么就能蠢 到这个地步! 就听来福在身后小心道,“国公爷,您看这……” 他回头,就看来福手里仔细捧着的药瓶和符篆。 符篆?! 啊对!可以拿这个给小妹,去看看她…… 魏瑾忽然抬头——莫非,仙姑故意不把符篆给小妹,却给了他,就是存了给他一个能去找小妹的理由的心思?! 他看着那符篆。 良久。 道,“去问一声,小娘子若收拾好了。我要去见见她。” “是。”来福应下,刚要吩咐。 又听魏瑾低沉阴狠地开口,“另外,去查查刘氏和……魏曾。” …… 御察院,镇狱。 “嘎吱。” 大门关上后,御察院内除却火光便不见半分光明。 可分明是京都甚至大玥人人闻名丧胆的地界儿,云皓抬头却不见一丝可怖血腥,甚至鼻息里都闻不到一点儿不适怪异的气味。 他笑了笑,忽而展开双肩,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手还搭在脑袋边,扭头,看见封宬朝他看来的目光,有些好笑地挑眉,“怎么?落落没跟三殿下说过,她的大师兄平素里是个怎般模样么?” 她的大师兄。 封宬微笑,看倏地放松下来露出几分不羁的云皓,毫无破绽地开口:“落落说过,观主只有一个 徒弟。” 言下之意,你只是大师兄,却并非落落的大师兄。 云皓笑了,闻着空气里突然飘起来的酸味儿,故意皱眉叹气,“是么?哎呀,落落从前最喜欢抓着我的袖子,喊大师兄大师兄啊!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像只小兔子一样跟着人,可爱得世间再难寻见啊!” “……” 封宬完美的笑容里有一丝僵硬,很快也跟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啊!可惜,落落一心追着的大师兄,却躲着她,不见她。让她一路辛苦追来京都。” 云皓的笑容顿了顿,转过头,道,“不得将我的消息告诉落落。” 封宬脸上露出胜利的神色,‘高傲’地颔首,“大师兄瞧着我像是个笨的?” 云皓顿时翻了个白眼,嫌弃地瞄了他一眼,“三殿下自然聪明天下无双,在康王那儿,其实就猜出我的身份了吧?那一刀,还真是毫不留情啊!” 封甫康那一次,封宬曾差点叫怪物重伤,有个白衣兜帽之人差点杀了他,却被他一刀捅在了手臂上。 封宬笑着扫向他的胳膊,“彼此彼此。大师兄当时也不曾手下留情。” 云皓看着他,他也回看云皓。 两个人跟斗上的大野鹅似的,就差扑棱着翅膀干上去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这么喜欢我家落落么? 赵一无奈地看了两人一眼,伸手推开旁边的一间密室,“二位,不妨入内详谈?” 封宬瞥了眼。 云皓低笑,收回目光,率先走向密室,一边道,“当时我确实真心想下手杀了三殿下。” 封宬挑眉,让了一步,跟着他进了密室。 云皓抬头一扫,目光落在那些刺目的刑具上,笑了笑,安然地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道,“师父突然离世,落落初入红尘便与三殿下结伴同行,我早已听闻三殿下凶名,心知你必是出心不善。虽不知师父之死与三殿下是否有关,可却不能任由落落受你所惑。” 所以当初云皓是真动了杀心,想借那怪物之手,杀了这大玥凶名盛传的三殿下。 封宬自然明白云皓的意思,略沉吟后,点头,“是,最初始,我的确藏有私心。” 云皓却不恼,反笑了,“然后?” 封宬本已准备好迎接他的痛骂质问甚至怒火,不想却看到云皓这样的神色。 顿了顿,忽然明白云皓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了。 低笑起来,“不怕大师兄笑话,我如今……甘愿为她做任何事。” “哈哈哈哈哈!” 云皓顿时抚掌大笑起来。 封宬看着 这样肆意活力的云皓,再想到云落落的安宁静然,以及她口中常提及的观主,还有曾在幻境中见到的那一幕幕。 忽然在想,灵虚观主,可真是个有趣极了的人。 养出的这兄妹俩,天差地别的性格,却竟都是这般叫人心悦的性子。 云皓已笑着朝他看,“落落就是这样的厉害,是吧?” 封宬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坦然的笑容,不掩饰自己的无奈和钦慕,点了点头,“是。” 云皓看着他的这般模样,摸了摸下巴,眼中忽而闪过狡黠,笑道,“三殿下就这么喜欢我家落落么?” 骤然被个外人这么直白地剖问心思。 封宬有一时的赧然,不过很快又再次大方地笑开,承认,“不错。” 就见云皓故意塌了脸,语气沉重道,“可是,落落并不懂情念啊!三殿下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封宬看他刻意的神情,笑着摇头,站起身,做足了姿态地抱手俯身行下大礼,“请大师兄成全。” 云皓一个跳跃,离开了他的大礼,心有余悸地伸手指他,“臭小子!你是龙子啊!给我行大礼!要叫我折寿啊!” 封宬看他跟云落落截然不同的反应,一 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起身,道,“大师兄,落落手臂上的封印,到底为何?” 云皓撇撇嘴,再次坐下来,“我也不知。” 跟着刚坐下的封宬一顿,没想到云皓竟也不知晓,眼神微凝。 云皓瞥了眼他的神色,心下微安,又道,“我只知,这里头封印的,约莫与落落的身世有关。不过,落落手臂上的封印,并非师父当年一人完成。” 封宬立刻抬起头。 云皓见他这般,又笑了,“别急,我也在暗中寻找另外一人。”笑容微敛,“可我也不知,落落的封印到底能不能碰。三殿下,我劝你,在尚未确定那是何封印之前,不要擅自引动落落情念之意。” 封宬眼底微缩,看向云皓,“为何?” 云皓却再次摇了摇头,“观主曾说过,落落的命,就是天下的命。若是落落的封印解开,只怕落落会……丧命。” 封宬一下站了起来! 云皓看他模样也是叹气,“你别急。先找到当年同师父一起封印的那位高人再说。” 封宬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问:“大师兄有何线索?我手上有些能用之人,擅长寻踪。” 云皓看了他一眼,摇头,“此事 你不宜出面。” 封宬眉头一拧,却已明白云皓意思。 盯着他的人太多了,稍有风吹草动,于落落百害无一利。 略沉吟后,道,“大师兄如此隐蔽行踪,是为了……保护落落?” 云皓轻笑,手搭着扶手,懒懒地朝后靠去,道,“是啊!飞云宫那个,不是个好糊弄的。他如今已发现了落落,若是再让他知晓落落与我同出灵虚观,只怕……不会放过落落。” 封宬的眼神顿时浮起一层阴翳。 “空心此人,到底图谋为何?” 云皓抬头,看到密室里巨大的横梁,眼睛盯着看了会儿,道,“我只知他,至少活了三百年。” 三百年?! 封宬皱眉,寻常人哪能活三百年? 他看向云皓,“空心莫非……妖魔一类?” 云皓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我用过许多法子,皆探不出他的真身。”脸上原本的懒散随意收敛了许多,看向封宬的神色里多了几分郑重,“三殿下,在没能抓住他的弱点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他的手段,便是师父在世,也不一定能轻易压得住。” 封宬点头,这并非他所善,自然不会对大师兄的叮嘱有任何异议。 云皓见 他如此听话,倒是又乐了,再次靠回圈椅里,笑着看他,“哎?三殿下?我发现确实同传闻不大一样哈!” 封宬正在想心事,闻言,抬头看他。 便见云皓嘴角一歪,露出个恶劣的笑意来,一副老大人的模样道,“这么瞧着,也是个挺乖的少年郎嘛!” 这家伙最多只比他大一二岁,居然还敢称他做‘少年郎’。 封宬啼笑皆非,无奈地朝云皓看了眼,问:“大师兄从前也是这么喜欢逗落落么?” 云皓得意抬头,“那是,落落虽然不笑也不哭,可是逗起来最有趣了。” 说完,便看封宬温柔又宠溺地笑了——却并非对他,而是对他说的这句话。 话里的,落落。 一瞬间,云皓突然有种落了下乘的错觉。 他到底在得意个什么劲啊?现在都没法见落落! 撇撇嘴,顿时失了继续逗弄封宬的兴致。 却听封宬道,“大师兄,说起空心的弱点,不知有一事,可能为大师兄做些参考。” “哦?” 云皓意外,抬头看他,“说来听听?” 封宬道,“前些时日,文太妃夜间被送御察院,曾……” 活人逼魔,隔空对峙,梦中魔魇,大雪大血。 第五百二十九章 有何不妥? 封宬用尽量简短的话语同云皓说了一遍,便看他随性不羁的面上出现了见面后第一次的凝重。 “落落说对方用了孔雀明王真言和毗卢遮那咒?”他问。 封宬点头。 云皓站了起来,在密室内走了几步后,转脸看向封宬,“那一夜,飞云宫内禁制骤起,我的式神曾窥探到殿内妖气骤起。也就是那时候,我得以脱离他的监控,给三殿下送了那张符鸟。” 他顿了下,又道,“只可惜,我与三殿下才不过传了半句话,飞云宫禁制便散开。我无法,只能解除术法,免得被空心发现端倪。幸而……” 他又看向封宬,“三殿下聪明。” 封宬却是眼神微凛,朝云皓看去,“莫非那日与落落对峙之人,当真是空心?” 他其实已有怀疑,如今听云皓所说,几乎已是断定。 云皓没说话,又走了几步后,再次道,“我明白了。” 他转向封宬。 “文太妃本是飞云宫常客,应当是那时便已受了空心的掌控。空心有一项邪术,可操控人释放内心最大的欲望,若是彻底沦陷欲望,便会完全成为他的信徒,对他顶礼膜拜无不遵从。” “二殿下本有意与空心结 盟,然而,在他试图让人在三殿下南下时行刺屡屡不成甚至折了不少人手时,已失去了利用价值。” 听到这里,封宬眼神微变。 封甫康,钱学道,刘明成那些人。 云皓还在继续说。 “他若安分守己不再惹事,空心本应该不会动他。偏他自打知晓三殿下要回京时,便动作不停,甚至威胁到了空心。我想,大约也是因此,让空心对他生了杀意。” 封宬眉头一皱。 明白了其中的关联。 ——封宗作死,威胁到了空心。空心便利用文太妃,以文太妃之手,杀了封宗。 “只是,空心大约也没想到三殿下居然能搅浑满朝堂的水,从赵美人身边的蔡姑姑那头下手,逼得文太妃自己露了马脚将人捉住。情急之下,在那夜才有了灭口之为。” 连云皓在想通其中关窍时,都不由对眼前这个不过才十八年岁的三殿下再次添出一层佩服。 这一招声东击西,竟逼得空心一步踏错,便是步步错!直至今日,他能如此站在御察院的镇狱内,同封宬安安稳稳地说上话! 看着封宬。 云皓忽然在想——这小子,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有这样的心府? 坐在椅 子里的封宬却在想文太妃临死前生生石化的模样,没有说话。 云皓的声音在封闭的密室内继续响起。 “文太妃受空心蛊惑,是死是活早已是他手中拿捏之珠。只是空心却不曾料到,竟会在灭口时,碰上了落落。两人对峙之时,空心不敌落落之力,动用念识才强行从落落手里毁去一半文太妃的走马灯,以至于身受重伤,还落下了一缕魔念在三殿下意识中……” 说到这,云皓突然停下。 封宬还以为他想到什么要紧的关头,心下微提地朝他看去。 却见云皓突然朝他看来,问:“落落与空心对阵时,三殿下……在何处?”不然怎会有魔念落在他意识中了? 这个封宬方才并没说。 听他问,只以为有什么要紧,便道,“空心卷起大风,落落不支,我在她身后撑了一把。” 说完,就见云皓的眉头忽然挑了下,用种十分奇怪的眼神朝他看。 封宬顿了顿,问:“大师兄,有何不妥?” 却见云皓募地笑了下,摇了摇头,继而道。 “我说落落怎么几年不见,玄术愈发精进了。原来竟是……”然而他并没说完,口中一转,继而道,“三殿下若是 信我,可容我看一看三殿下的魂识?” 便是寻常人,也知道魂识这种东西,若是轻易对精通玄术之人放开,便等同于将性命交付他人之手,若是此人有半分不轨,便自然会落入凶险之中。 少不得的犹豫定然是会有的。 然而,封宬却在云皓问后,毫无迟疑地答应下来,“好。” 门口的赵一朝内看了眼。 云皓也十分惊讶,“三殿下这般信我?” 封宬轻笑,点了点头,看向云皓,“如大师兄所说,你是落落的大师兄。” 他信落落。 云皓看着他,片刻后,倏地跟着笑开,走过去,剑指点向坐在椅子里的封宬的眉心,笑道。 “三殿下想必有疑问要问。” 他的指尖有一缕红光绽开。 封宬听他转移话题,笑了笑,道,“确实有一问,想请大师兄解惑。” 云皓的手指红光按向了封宬,“请三殿下问。” 那指尖如云落落的淡凉不同,有着灼热的汹涌。 封宬一瞬眼前被红光覆盖! 他慢慢地闭上眼,然后,缓缓问道,“大师兄为何后来,又不想杀我了?” 第一次见面时,白衣兜帽人的杀意毫不掩饰。 云皓笑了。 随着红光往封宬 的意识里探,同时稳声道。 “因为落落,她信你。” 因为落落,封宬选择毫无保留地相信云皓。 因为落落,云皓愿意重新审视凶名在外的三殿下。 红光毕现! 漫天大雪倏而浮现! 云皓猛地落在一片冰寒之中,抬目,便看到了那雪天雪地之中,到处弥漫喷溅的血! 他皱眉,就听身后传来封宬的声音。 “落落说,魔念已然消除了,这是……” “这是魔念残存的记忆。” 云皓朝前走去,看到了地面一大片灼烧的黑灰,在雪与血中间,十分醒目。 “这便是三殿下那日挣脱魔魇的痕迹了?”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 云皓蹲下来,伸手,碰了碰那痕迹,片刻后,眉头一拧,将手指往鼻息前送了送。 封宬转脸,看这漫天的雪色与血。 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奇怪的小草屋,被大雪掩埋,几乎化为一片白色! 当即道,“大师兄,那是?” 云皓抬头,看到那小草屋便是眼神一变,正要过去,忽然听到外间轻唤,“三殿下,大先生。” 是赵一的声音。 封宬抬眸,云皓手指一弹。 “啪!” 密室内烛火一闪,两人倏地回到现世。 第五百三十章 是福是祸,谁都不知 赵一立在门边,低声道,“外间的那位小师父问,是否已处理妥当,飞云宫圣僧,急召大先生回宫。” 云皓失笑,“倒是着急。”又转向封宬,“他让我今日来毁‘文太妃’的尸骨。” 又问:“三殿下,那尸骨上的‘卍’字印,不知是何方法所成?” 方才封宬已说,文太妃其实早已尸骨无存,那么昨日带去飞云宫的,便定然不是文太妃的尸骨了。 可封宬说那是文太妃的,空心却不能扛着怀疑去跟封宬硬抗,只能让云皓借机毁尸灭迹。 封宬已从意识中清醒过来,站了起来,道,“御察院也养了几个还算能用之人。” 云皓了然。 封宬之前那次南下,就是以寻找高人为由出京的。 京都之中,皇权贵族世家富户,供养的道佛之门,不胜凡几,御察院手里头另有能人也不足为奇。 他朝封宬看了眼,道,“别牵连到落落。” “放心。”封宬一笑,抬了抬手,“我送大师兄?” 云皓撇嘴,抬脚朝外走,又道,“今日回去,我会同空心说,那尸骨你只让我见了一半。” 见一半,自然不能轻易去毁。不然引起封宬的戒备,再想毁去另外一半,自是难如登天。故而自有按兵不动。 ——这是给空心的说辞,也是给封宬准备的 空隙。 封宬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云皓又道,“你意识里的那个残影只怕是有些门道。下次再见时,我要再细细查探。你找个理由,最好能将空心拖住不得分神监控于我。” 身为大师兄,使唤起心慕自家妹子的三殿下那是一点不带客气的。 赵一又抬头看了眼。 封宬却含笑答应,“好。” 云皓满意,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停下,看了他一眼,道,“落落不懂情念,其实师父同我,都不知晓到底是好是坏。” 封宬脸上的笑意散去,转脸,看向云皓,神情郑重。 云皓少见地露出几分为难,又摇头,“旁人都道落落五感缺失,心智有缺。其实,这世上,再无如她通透心慧之人。” 他一边朝前走一边道,“我最开始对你动了杀机,却后来见她入九天仙女阵救你。便知,她其实早看出你的心思了。” 封宬眼底一颤! “但是,她分明知晓你别有图谋,却还是选择了接受你。所以我想,你一定有着让她愿意去接受的所在,所以,我便放下了杀意。” 云皓又看了封宬一眼,“落落的命盘,师父曾卜算过三次,皆无前路。前段时日,我曾试图以师父之法卜算,发现落落的前路,竟有了一丝怪象。” 封宬神情微变,却 没贸然开口。 云皓继而说道,“那怪象看不出生死,却让我隐隐察觉,这或许,是落落的一条前路。”他看向封宬,“我思前想后,觉得,这前路,或许,是因为三殿下。” 封宬缓缓凝眸,眼底涌起一层无法言喻的深重情绪。 云皓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福是祸,谁都不知。但是,落落既然选了你,小子,莫要放手。” 从没有人这样跟封宬说过话,拍他的肩膀,这样随意。 可是,这一刻,封宬却忽然有了种手足亲人的近昵。 他看着云皓,认真点头,“大师兄放心,我,绝不会。” 云皓笑开,又重重地拍了下他,转身,要朝外走。 却听封宬忽然在后道。 “大师兄。” “嗯?”他没停。 “当年为何离开灵虚观?” 云皓脚下微滞,片刻后,摆了摆手,“不要让落落知晓你我见面。若叫空心察觉,落落必有凶险。” 说完,走到镇狱大门前。 侍卫打开大门。 “嘎吱——” “阿弥陀佛。” 额点莲花的貌美小僧在外,笑着朝内行了一礼。另一边那个又憨又凶的小道童朝后头的封宬快速瞥了下。 云皓淡漠抬眼,走了出去。 封宬站在门内,看着云皓直到离去不见后。 突然回头对赵一道。 “吩咐灰影,去查 一查,灵虚观主的死因。” 云皓虽未提及,可当时他遇到云落落时,云皓分明也就在灵虚观周围。 以他们师徒之情,云皓提及‘师父’二字时,虽是笑着的,可深察人情的封宬却能看出。 他分明就在勉强。 ——云皓在隐瞒什么? 不让落落知晓他的行踪,当真只因为空心的威胁? 他一个人,到底承担了什么? 封宬转过身,朝书房走去时,又问:“落落还在魏国公府?” …… 从丰泉坊出来,往平康坊回,便会经过御察院所在的延寿坊。 因着丰泉坊本就临近西市,最近夏日祭将至,东西两市的商贩与各族异人便多了许多,来往的路上人流如织,车马都行得非常慢,甚至还正好迎面碰见了一支从西域来的商队。 白影便调转马车,往西绕过群贤坊与怀德坊,准备从崇化坊绕行一圈,往延寿坊方向去。 马车平平稳稳过去时,路边拉着骆驼的驼铃商队便渐渐远去。 云落落靠在侧壁上,微微合着眼,听外头的声响,一手慢慢地攥上左手的手腕。 苏青看了眼车外渐渐稀少的人群,稍微松了口气,转过头来看云落落的样子。 轻声问:“先生可是累了?” 云落落摇了摇头,松开手,拍了下腰间的布兜。 兜口松开。 一朵紫鸢花先飘了出来,及至半空便化作紫裙长发的美人,慢悠悠如一朵花瓣落在了云落落的身边跪坐下来。 轻轻柔柔地说:“小主人。” “嗯。” 云落落看了她一眼,“今日辛苦你。多谢。” 紫鸢顿时露出笑来,微微俯首,“都是下妖该做的。”说话间,周身紫鸢花轻轻浮动。 苏青朝她看。 紫鸢察觉到,莞尔一笑,抬手,一朵花便自她的掌心浮起,飘到了苏青的面前。 苏青微微愕然,正不知如何是好时。 就听云落落说:“收下吧。此为花灵,可养容颜。” 苏青默了一息后,抬手,恭恭敬敬地垂首,“多谢……姑娘。” 紫鸢抿唇再次笑开,轻盈的身体微微漂浮,凑过来,将苏青手里的花拿了起来,道,“下妖失礼。” 然后,将花别在了苏青的发髻上。 苏青一滞。 抬眸,就见对面云落落颔首,似是对紫鸢说,又似是对她道,“好看。” 清冷寡淡数十年的苏青,忽而面颊微微发热,抬手,摸了摸鬓边,朝紫鸢看了眼,将腰间的一个香囊拽下来,也不知合不合适,正犹豫着要不要赠还的时候。 就见紫鸢抬起了双手,一脸期待地看她。 云落落在旁边说:“这还是紫鸢第一次收到来自寻常的回礼。” 第五百三十一章 姻缘线 苏青忙将香囊放进了紫鸢的手里,紫鸢顿时满脸喜色,忙拿到手边左右看了看,然后笑着朝她道,“多谢苏姑姑,我很喜欢。” 苏青瞧着她欢喜的样子,又想起云落落先前那样珍重的寻常衣袜。 慢慢地,跟着一点点笑开。 旁边,云落落握着左手手臂,看着她们,神情安静而温和。 腰间的布兜口。 小甯探出个圆脑袋,扒拉在边缘,看着这温馨的一幕,鬼火漂浮在头顶,慢悠悠地晃。 然后就听云落落静缓出声:“小甯。” 小甯的鬼火往上飘了飘,她懒洋洋地抬头。 就见云落落伸手在她的鬼火上轻轻点了一下,“这是什么?” “扑。” 原本微蓝的鬼火倏地一腾,下一瞬,火苗里,竟隐隐泛起一道细细的红光! 小甯怔了怔,忽然从布兜里蹿了出来。 震惊地看自己的鬼火,“这是什么!” 苏青同紫鸢一起看过来。 紫鸢往前靠近了点,忽然轻柔说:“这是姻缘线。” “哈?!” 没有五官的小甯好像张大了足能吞下一整个拳头的嘴,不可置信地朝紫鸢看,“你再说一遍?!” 紫鸢叫她吓着了,往苏青身后躲了躲,苏青挺了挺后 背。 小甯还没回头。 云落落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在魏二郎君的梦里,同他许诺了什么?” 小甯一僵,回头就要抱回鬼火。 却听云落落说:“小甯,姻缘起,便注定要成果。你要如何?” 小甯瘪嘴,抱着鬼火不吭声。 过了会儿,自己先熬不住了,小声嘀咕,“那不也是没法子了么!那臭小子就是不想活了,我就……随便哄哄他……再说了,梦里头的事儿,他便是想记也记不住啊!” 说到最后,她自己的声音倒弱了下去。 云落落看着她,过了会儿,转过脸,看向窗外。 小甯有些意外,又有些心虚——知道自己千不该万不该随口说那句‘嫁’,若真累了魏晗好容易得来的后半生,岂不是更大罪过? 鬼火瘪了瘪,飘过去一点儿,小心问:“小道姑,你……生气啦?” 云落落没转脸,只问:“为何?” “什么为何?”她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云落落在说什么,顶着鬼火晃了晃,“我看他不想活了,所以才随后说的。真没那个心思。毕竟阴阳两隔的,何必再去害他半生辛苦……” 就听云落落轻慢地问,“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 云、暮为行雨。” 小甯呆住。 ——小道姑这话…… 就听苏青在旁边轻轻念了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 小甯鬼火一停。 这是在说有情人阴阳两隔,便是生者那个再见任何人,皆不如心中那一念。 小道姑这是什么意思? 要她再续前缘? 可是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跟那臭小子阴阳两端的,续什么?怎么续? 怎么想也只会害他下半生也会因她受尽苦楚啊! 十多年的煎熬,她实在不想让他再去经历了…… 正愣神间。 原本正在前行的马车忽然停下! 苏青身子一晃,下意识护住身前的云落落。 便听外头白影道,“云先生,有不对。” 苏青原本放松的神情瞬间冷冽,一下绷紧了后背,抬头,就见白影已推开门来。 两相一对视。 白影的目光在她鬓边的花朵上一扫,继而对云落落道,“云先生,方才路过连续四五人,虽做百姓打扮,可瞧那手脚动作,不似寻常。且腰间鼓囊,恐藏有兵器。” 苏青的眼神当即就冷了下去,低声问:“莫非是冲云先生而来?” 白影刚要说话。 忽然,听到外间一声惊叫。 “啊 !” 苏青脸色一变!当即立起上身,一把将云落落挡在了身后! 暗七黑影已落了下来,一人在车头,一人在窗外。 还有另外几个小子落在了车子的后方。 白影朝呈保护姿态的苏青看了眼,转脸看了眼外头,道,“请云先生在车内不要出面,无论如何,属下等都会护住先生安虞!” 说完,便退了出去。 “救命!” 车外,那惊叫声忽从远处急速奔来,带着凄惶尖利的哭声,“救命!谁来救救我家娘子!救命……啊!” 小甯紫鸢立马扑到窗边! 就见一个婢女一手抱着一个长长的物事,一手扶着一个蒙面的娘子正拼命地朝这边跑来,不想脚下却被裙子一绊! “咚!” 那婢女抱着的物事便砸了出来! 布包散开,露出一柄琵琶! 落地时,琴弦震动,音色轰鸣。 “当!” 身后跟来的一穿短褂绑腿裤做寻常打扮的男子手举尖刀,挥手就要朝那蒙面娘子刺下! 却被身侧扑来一人一下荡开尖刀。 顿时被震得连退数步! 苏青抬头,就见白影一身黑衣劲瘦,径直落地,挡住了扑地的婢女和蒙面娘子。 喝问:“天子脚下!何人竟敢如此 谋害人命?!” 那拿尖刀的人身后同时追来四五人,对视一眼,立马将白影围在了中间! 其中一人威胁道。 “臭小子!少管闲事!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影手腕一翻,翻出了一柄雷公爪,在手里挥了挥,笑得有些邪性。 “我今儿个还真想知道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几人一拥而上!看那功夫也十分了得! 小甯看得心惊,问窗边的暗七,“你们搁这看什么热闹呢?去帮忙啊!” 暗七不动,甚至有点想摸点什么东西吃吃。 笑着咧嘴,“长公主殿下实在不必担忧,就这几个小毛贼,不够白影塞牙缝的。” 果然,话音刚落。 “哐!”“砰!”“咚!” 几声重重声音! 围着白影的那些人竟然全都飞出去砸在了地上! 白影拎着雷公爪脸不红气不喘地走过去,一脚踩住其中一个,冷笑,“敢在皇城里头这样明目张胆地杀人!我倒是要看看你们的头顶是哪个不要命的东西敢这么放肆!” 谁知,话音刚落,那几人突然齐齐一咬牙关! “不好!” 暗七叫了一声,猛地扑了过去! 可已来不及! 那几人顿时黑血流出,没了气息! 第五百三十二章 求救 白影收回脚,看脚底那个踩着的人,愕然回头看那婢女,“你们是何人?!” 若是行凶,哪会有人这样舍命?这分明就是一批死士! 暗七已上前查看了几人脉搏,无一生还! 黑影翻了翻几人的衣物,也没发现异常。 那婢女已经哭着跪了下来,“我家娘子!诸位郎君,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娘子吧!我家娘子,是……是安南侯的……” 她似乎羞于启齿,可是人命关天,到底不能再耽搁,一狠心,低声道,“我家娘子是安南侯的外室!” 白影与暗七黑影迅速对视一眼。 暗七走了过去,就见那蒙面娘子歪倒在地,后背上嫣红一片。 ——显然是受了伤! 被割开的衣服下,不止鲜血,还有白皙的肌肤。 暗七当即撇开眼,道,“怀远坊内有家华佗阁,乃是神医叶堂开的医阁,轻易虽不收病患,但或许可前去问一问。我可安排马车送……” 话没说完,忽见那蒙面娘子抬头朝马车那边望去,嗓音微颤似是在忍痛,却还不失礼数地轻声说:“不想又见贵人了。蒙贵人救命之恩,小女……感激不尽。” 熟人? 不对啊!云先生来京城也没 认识几个人啊! 这个…… 暗七看了看地上的琵琶。 忽然想起来,那一夜平康坊的牌坊底下——那个弹着琵琶的琴女! 这么巧? 就见苏青从车上走了下来,道,“先生说,帮忙送这位娘子去医馆。” 婢女一喜,立即擦了擦眼泪,朝马车磕头,“多谢贵人大恩!” 说着,就要去扶蒙面娘子。 苏青走过来帮忙,扶起人的时候,看了眼白影。 白影眉头一挑。 就听苏青道,“先生让把那琵琶收好。” 白影一顿,看那摔在地上的琵琶,再转眼,见苏青已经面无表情地扶着人上了马车。 那朵紫花在她鬓边摇摇曳曳的。 白影轻笑一声,抓起了那琵琶,走了过去。 一边,暗七对旁边使了个眼色,一个少年转身便去。 …… 日头渐渐西斜,大玥的都城上空,渐渐覆盖了一层瑰金色的华美之彩。 魏国公府内。 魏瑾坐在东外院的书房内,满面阴沉地看着被来福从外头推进来的刘氏。 不等刘氏说话,将手边的木盒信件全都扫落在地。 厉声寒冽地开口:“刘氏,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老实说出你到底对魏晗和魏璐做了什么,我保 魏兆无事。” 刘氏一颤,看着地上的信件和那些她曾给姚嬷嬷出去办事的信物,当时就跪了下去,“国公爷,奴婢冤枉……” 魏瑾眼中已起杀意,“不然,就让魏兆陪你一起,你们去地下,找我父亲讨公道。” 刘氏对上魏瑾的眼神,登时明白! 他没有半分虚言! 他是真的想杀了他们母子! 顿时面白如雪!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辩解的话,却都在魏瑾一双厉眼的注视下,浑然无力! 她的眼泪一下落了下来,抓着帕子的手松了又紧,良久,轻颤道,“求国公爷,放过兆儿,他什么都不知道……” 魏瑾不耐地拍了下茶几,震得茶盏一响,刘氏的声音戛然而止。 “璐儿的未婚夫,是你让人害的?”他直接问。 刘氏已抖如筛糠,知道魏瑾问出这样的话定是已查到证据。 哆嗦着牙关道,“是……” 魏瑾浑身一绷!拳头骤然攥紧! “当时我母亲犹在!你是如何能下此毒手!” 不说魏璐如何声名受累,就那未婚夫也是好好的一个少年郎,无辜性命就这么被害?到底为何?! 刘氏咬了咬牙,颤声道,“那时候老爷总不在家,小 娘子又定下那么好的人家。自然就……没有人帮念儿寻一门好亲事了……” “砰!” 魏瑾一下砸在茶几上,怒瞪刘氏,“你胡说!我母亲那时分明帮魏念定了大理寺少卿的庶子!以魏念身份此桩婚约并无低嫁!况且对方又是书香世家!那庶子还是个肯念书的!魏念的福气乃是长久!你竟这么想我母亲!” 刘氏被他骂得一颤! 可已知自己此次必是难逃魏瑾怒火了,反而渐渐放开了胆子。 苦笑道,“那也是你们母子以为。可问过念儿?她也想嫁皇亲国戚啊!” “!” 魏念觉得这妇人简直不可理喻!皇亲国戚莫非能给她好日子过不成?!内里腌臜龌龊,便是魏璐,他们都不想让她去沾! 又听刘氏道,“要魏璐的婚事不成了,魏国公府想站稳脚跟,自然只有用念儿的婚事做凭仗。果然,念儿嫁去伯爵府,如今生儿育女,何等的身份尊贵!国公爷,便是您在外头说起,也自是十分有面子的,是不是?” 不说伯爵府比起国公府差了多少,就后来刘氏自己给魏念挑的那个夫君,在京城中声色犬马无所不为,就是好托付了? 魏瑾并不跟 个妇人去争长短。 闭了闭眼,再次看向刘氏,“除此以外,你还做了什么?” 刘氏垂着头,没说话。 魏瑾也不逼她,再次道:“你不说也罢,来福。” 守在门外的来福立时应声,不一会儿,再次领着个人来到书房门口,等那人进门后,便退了出去,顺手,将书房门一关。 外间与室内,顿时隔开了两个天地。 刘氏下意识觉得不对,扭头一看,发现,走进来的居然是魏璐身边贴身伺候的桃红。 心下一颤,只觉一股凉气陡然顺着膝盖钻了上来。 便见桃红往地上一跪,“奴婢拜见国公爷。” 魏瑾对她倒是神色缓和了几分,点了点头,“起来说话。” 分明刘氏还是跪着的,可桃红居然能站着? 刘氏嘴唇动了动。 桃红却红了眼眶,并不起身,以头贴地,颤声哭了起来,“求国公爷……替小娘子做主。” 魏瑾放在扶手上的拳头慢慢攥紧。 他看着哭着的桃红,又想起先前云落落淡然眼神中那隐隐叫人心颤的怜悯与不忍。 攥到指节隐隐发白时,才平稳不见一点起伏情绪地说道,“桃红,今日我在这里,把你知道的,尽可说来。” 第五百三十三章 人心之毒 刘氏脸色顿时一白,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对上魏瑾的眼神,却是顿时如被棒喝! 她颤了颤。 旁边的桃红已抬起了头,泪流满面地哭道,“小娘子这些年好苦啊,国公爷!她不敢说,不敢说啊!” 魏瑾浑身紧绷,屏住呼吸。 便听桃红的哭声传来,“四爷那个畜生,他,他在小娘子十二岁的时候,就总趁着老国公爷同国公爷不在家的时候,去找小娘子……那时小娘子还小,他不敢做什么,却手脚十分……不干净。” 魏瑾的拳头猛地一攥,几乎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小娘子一开始吓得直哭,就躲在院子里不出门。后来老国公夫人察觉到,曾呵斥过四爷。那之后,四爷安生了不少。可谁知,自打老国公爷和老国公夫人相继离世后,由夫人……刘姨娘管家,四爷居然又找了上来!好几回,小娘子都被骗着差点着了他的道,之后又因为张郎君先丧一事被好些人议论,愈发不敢出门。” 张郎君,是魏璐先前的那个突然暴毙的未婚夫。 “四爷见不着小娘子,就用了更加阴损的法子。那一日,小娘子在花园里头好端端地走着,突然一个小丫鬟撞上来, 自己摔了头。可四爷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非说是小娘子推了那丫鬟,刘姨娘便说小娘子胡闹任性,为平息事端,就罚小娘子去家祠跪一夜。” 这事儿魏瑾记得。 毕竟一个丫鬟破了相,魏璐平日里也确实有些任性胡闹,所以刘氏的这个责罚并不算严厉。 他当时刚刚稳住魏国公的位置,每日里焦头烂额,听到刘氏命人来报,便允准了。 就听桃红说。 “谁知,小娘子当晚在家祠跪着,四爷居然偷偷摸摸地进了门去,想把小娘子给……” 桃红一想到当时被压在祠堂冰冷地面上的魏璐,以及满脸淫邪的魏曾,便打了个寒颤,连声音都发起抖来。 “奴婢刚好当时被刘姨娘吩咐去给小娘子拿暖手炉,走到半路又想起小娘子还没吃晚食,就想回去问一声,谁知正好听到动静,强行砸开门,才将四爷给惊走了……” 说到此处,桃红已泣不成声。 魏瑾的拳头隐隐发颤,他慢慢地转过头,看向旁边已面色灰白的刘氏。 刘氏猛地一颤,却紧跟着摇头,“不!不是的!国公爷!奴婢当真并无害您之心!奴婢都是,都是……” 她是断然不能承认自己的心思!若说 害魏璐婚姻,还罪不至死,可若承认自己居然勾结魏曾,谋害魏璐清白!那她今日就别想活着走出东外院了! 她后背已是一层冷汗,立马道,“国公爷!奴婢都是被四叔逼迫的啊!他,他拿住了奴婢娘家兄弟赌钱的欠条,只说让奴婢按着他吩咐,帮忙调开小娘子身边伺候的婢子。奴婢若知晓他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便是打死也不会让他……” 没说完,旁边哭着的桃红突然尖声叫道,“你胡说!刘姨娘!你分明都知晓!” 刘氏眼眶一颤,想要辩驳。 桃红已朝她抓来,“你表面大度宽和,待小娘子温柔仔细。可实际上却纵容你家那些破落户的亲戚当着小娘子的面数落她,甚至还想拉扯小娘子的婚事,去给她们家里那些半老不死的男人做填房!不就是觊觎小娘子国公府嫡小姐的身份和国公爷备下的嫁妆么!” 她抓住了刘氏的胳膊,却并不敢动手,只颤着嗓子骂:“小娘子不说,是不想国公爷和二郎君多担忧!你却得寸进尺!见小娘子怎么都不肯答应又有二郎君护着!居然就想借着四爷的手毁了小娘子的清白,逼迫小娘子不得不顺着你的安排嫁给你家那些 居心叵测的混账亲戚!你这个毒妇!就不怕遭天打五雷轰!” 刘氏一把将她推开,“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忙又转向魏瑾,“国公爷!我……奴婢真的不曾做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儿!奴婢真的一心只想不辜负老爷的嘱托,照顾好二郎君和小娘子便足矣!如今事务诸多皆在夫人手里头,奴婢哪里能插上半句话?” 这话里话外的,居然还想把魏瑾的夫人拉扯进去! 魏瑾没说话。 桃红趴在一边哭。 刘氏还在惶惶辩解着什么。 魏瑾却只觉得,屋子内外太安静了。 风声,鸟语,日息,以及哭闹声,全都泯然而去。 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父亲上请圣旨将他封为魏国公府世子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他站在书房的门里,听父亲说:“以后,你就是国公府的世子了。爹不盼你多能干,只望你,能护住这一门之内的上百口人。” 他那时还不太懂,回头,却见,魏晗与魏璐一人扒着一边的门框,笑嘻嘻地偷偷瞧着他。 问:“大哥以后会保护我们么?” 他认认真真地点头,“会,大哥会永远保护你们。” 魏瑾忽地闭上眼。 拳头张开,五指猛 地攥在椅子扶手上! ——这些年!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一个弟弟,受尽病痛折磨却从不言语竭尽所能替他分忧。 一个妹妹,如此受辱宁叫人骂却为不给他抹羞强自忍耐。 这国公府,看着是他一人撑起的门面。实则,这一双弟妹在他背后又到底默默做了多少啊?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啊! “国公爷,您要替小娘子做主啊……” “国公爷!奴婢冤枉!” 良久,魏瑾慢慢地睁开眼,面无表情地道,“都下去吧!” 桃红一愣。 刘氏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再不敢多话,匆忙叩谢,站起来就退了出去。 来福站在门口,看她离去的背影,眼神阴沉。 就听里头传来脚步声,忙微微侧身。 魏瑾已来到门口,对身后的桃红道,“我去看看璐儿。” 桃红忙道,“小娘子去了不秋草看望二郎君了。” 魏瑾点点头,脚下一转,走了两步,又道,“今日的事……” 桃红忙道,“奴婢只是来听来福总管的吩咐,顺路碰见了国公爷。” 魏瑾看了她一眼。 若非是个聪明的,这些年,只怕也护不住魏璐那个傻丫头。 背过手,朝前走去。 …… 第五百三十四章 可是她? 不秋草内。 魏璐端了杯水送到临窗的软榻边,魏晗靠在榻上,正转脸看着窗外初开的合欢。 俊雅的脸上依旧有着常年病弱的苍白,周身却从骨子里透出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生机与健康。 魏璐看着心喜,将茶盏递过去,轻声说:“二哥,喝点水吧!” 魏晗转过脸来,看了那茶盏一眼,笑了笑,“有劳小妹,放着吧。” 魏璐脸上的喜色一下顿住。 二哥的眼神…… 分明人已有了生机,可那双眼,却还是透着一股子寂灭的死意! 她心下发凉,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片刻后,垂手,低声问:“二哥,刘姨娘和……四叔给你的药,其实,你是知晓里头都有什么的吧?” 看着窗外的魏晗并没有任何异色,只是抬起的眼帘微微一颤,片刻后,垂下眼睫,轻轻地笑了下。 转过脸,看向魏璐,“不要告诉大哥。” 魏璐一下就落了泪,她看着魏晗,握着茶盏的手轻颤,“为何……二哥,为何任由他们害你?” 魏晗轻笑拍了拍她的胳膊,温声道,“刘氏照顾国公府多年,又是父亲留下的人。四叔也是府里的长辈。若闹僵开来,先为难的便是大哥。实在不必为着我一个将 死之人,惹得大哥徒添烦忧。” 魏璐眼睛一瞪,还没说话。 魏晗有轻轻笑道,“况且,我一个熬日子的人,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 魏璐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她一下抓住魏晗的袖子,“二哥!你觉得自己没法活了,索性不如借了他们的手了断,却没想过,他们这般是何居心么!” 魏晗抬手,拿出一方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泪,轻叹。 “所以,我留下了信。也曾吩咐过七两,待我死后,将信送给大哥。” 笑了笑,又道,“我若还活着,药的事被大哥知晓,除了给这二人添几句骂名外也并无多大害处,反而还会叫大哥不好处置,平白污了大哥这些年辛苦维护的国公府名声。可若我死了,药的事再被揭发,这二人摊上人命官司,便必然再不能容于国公府。或许,还可叫圣上多怜国公府几分,不叫大哥这般终日殚精竭虑。” 魏璐听他一口一个‘死’字,毫无避讳地用自己的性命为大哥为国公府做谋算。却不曾想过,他若就这么去了,她和大哥要怎么办啊! 她含着泪摇头,“二哥,从此以后,你也不必吃那些药了。大哥用命换了你的安康,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 魏晗顿了顿,随后笑着将帕子放在她的手里,道,“是啊!我的命,是大哥给的。我再不能任性。” 明明他已允诺了,可魏璐的心却更加不安。 魏晗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半分对生的期盼! ‘大哥的命’这几个字,反而像枷锁,让他愈发陷顿进某种难以脱逃的困缚中! 她一手抓着帕子,一手捏着茶盏。 突然想起那个站在她面前,轻轻淡淡地问她:“你在害怕什么?”的仙人。 某个念头突然涌至脑海。 她忽然开口,“二哥,先前做法时,你昏迷的那段时辰里,可曾……见到什么人?” 魏晗抬眸看了她一眼,摇头。 他仅仅记得昏迷前云落落那惊世艳俗的玄术,以及清醒后,大哥与小妹惊喜交加的神情。 至于中间那段光景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意识里,仅有一片混沌,而那混沌里,似有一个蓝色的光点。 他曾试图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那蓝点到底是什么。 就听魏璐又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二哥,你那本《大玥地域志》里夹着的小像,可是……长公主殿下?” 魏晗一直文雅端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情绪的波动,他没说话。 魏璐已 放下茶盏,轻声道。 “若是我没瞧错,今日那位仙姑先生做法时,那位殿下,曾出现过。” 魏晗猛地转头! 魏璐一惊,却看到魏晗犹如死水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阵明亮的光来。 他看着魏璐,尽量端稳却依旧止不住颤抖地低低问:“小妹,你说你……看到了谁?” 脑海里的蓝点,倏然燃起,化作了一朵蓝色的火焰! 那个圆脸杏眼明媚无双的少女自那蓝色的火焰后出现。 又是气恼又是娇嗔地说:“你若好好活着!我就嫁给你!” “!” 魏晗猛地翻身就要下榻! 却脚下一歪,一下摔倒在地! “二哥!” 魏璐吓了一跳,赶紧丢开手里的茶盏去扶他。 却被魏晗一下抓住胳膊。 低头,就见魏晗似哭似笑地看着魏璐,嗓音发哑地说:“小妹,我不是在……做梦吧!” 魏璐突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一下跪在地上,抱住魏晗的胳膊,摇头,“不是的!二哥!你别急!我陪你去!我陪你去找那位仙姑!我去求大哥,求三殿下!我去给三殿下磕头!求他告诉仙姑。二哥!你别急,别急……” 魏晗一下红了眼,靠在魏璐的肩头,不知是笑是哀。 伸手,轻轻 地拍了拍她。 站在门外的魏瑾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朝身旁的来福和桃红扫了一眼。 来福立马道,“二郎君可在屋中么?国公爷来看望您了。” 魏璐赶紧将魏晗扶起来。 转脸,见魏瑾含笑走了进来,忙道,“大哥,您瞧您这脸色。今日就不要忙碌公务了,听仙姑的吩咐,好生休息几日吧?” 魏瑾点头,“来看过二郎和你就回去了。”说着,招了招手,“仙姑让我转交给你这个平安符,说谢你方才维护之意。” 魏璐一愣,看来福捧上那符篆,忽然想起方才云落落故意对大哥说的那句‘借一步’。 顿了顿,看了眼后头的桃红,发现她眼睛通红,似是哭过。可面上却无半分难过,反而隐隐透出几分快意。 再望向魏瑾,就看到了他眼底明显的……愧疚与,心疼。 她默了一息后,伸手,接过那符篆,轻声笑:“多谢仙姑,多谢大哥。” 魏瑾看着低头却眼眶潮湿的她,又看一旁眼睛发亮满面激动的魏晗。 心底酸涩与发软翻涌。 猛一伸手,将两人揽进了怀里。 低声道,“别怕。大哥给你们出气。” 短暂的无声后,两人一起将头埋在了魏瑾的臂弯里。 …… 第五百三十五章 容娘 夜暮四合。 一辆马车停在了平康坊中曲一间精致挂着纱幔的小楼前。 一个婢子匆匆忙忙从车上下来,上前拍了拍小楼描画五色牡丹的门。 一个仆妇过来开了门,一见婢女似是有些意外。 就听她说:“快去准备床铺热水,娘子受了伤。” 仆妇大吃一惊,忙应下,转身匆匆入内。 婢女又折回来。 蒙着面纱的女子由苏青背着,下了车。 云落落走在旁边搭着她的胳膊和后背,白影拉了马车,黑影蹿上了小楼的楼顶,迅速扫视一圈,然后朝底下的白影点了点头。 云落落一行已到了门口,苏青背着人直接走了进去,云落落却只站在门外。 那重伤的蒙面女子似有所察,回头,虚弱地开口,“请先生入内。” 云落落眉眼一抬,看了那女子一眼,跨过了门槛。 很快,人便被送到二楼。 婢女揭开女子染血的衣裳便先哭了。 因着‘华佗阁’的阎王敌叶堂大夫到郊外采药去了,几人便就近寻了个最大的药堂。 可为着男女避嫌,女子身上的伤也只是由大夫转述,让医女操作的。 伤口处理得并不算精细。 此时动作下,那血又从白色的布条里渗了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啊?”婢女急得不行,忙又转身,“ 我再去找大夫!”看了眼蒙面女子,忽又道,“不!我去求一求安南侯,求他请太医来!您受伤了,他怎么也该来看一看您才是!” “别去。” 蒙面女子苦笑,拦住了婢女,“我歇一歇就好了。别惊动侯爷了。给贵客奉茶。” 婢女急得不行。 一边苏青看了云落落一眼,发现她正盯着墙上挂着的另外两柄琵琶发呆。 于是道,“娘子不必客气。既然娘子已无碍,那么我家先生也就不多留了。娘子好生休息,早日康复。告辞。” 云落落这才转回视线,倒是也没说什么,就要下楼。 蒙面女子艰难地抬头,“这……今日蒙先生大恩,还不知先生姓名,家住何处?” 苏青又笑着道,“娘子不必客气,顺手为之无需挂怀。告辞。” 云落落已下了楼去。 蒙面娘子忙道,“杏儿,快去送送恩人。” 叫杏儿的婢女忙跟上前,恭恭敬敬地将云落落送到马车边,又道,“今日当真多谢恩人!若无恩人,我家娘子只怕凶多吉少。还请恩人留下姓名,容我家娘子改日相报。” 一直没说话的云落落站住脚,想了下,回头问:“不知娘子姓名。” 杏儿一愣,脑子里倏地浮出一个名字来。 恭谨道,“回恩人的话,我家 娘子闺名容娘。” “容娘。” 云落落轻轻地念了下,然后点头,“嗯。” 便再没说什么,上了马车。 苏青朝杏儿福了福身,也上了车。 杏儿站在门口,看着马车一直远去,这才擦擦眼睛,关了门,急急忙忙地上了二楼。 到了床边便急声问:“娘子,您如何了?可还痛么?” 床上的蒙面女子没有回答,只道,“闷得慌,开窗透一透。” 杏儿再次哭起来,转身,去推开窗户,朝外看了眼,片刻后,眼泪止住,神色里却浮起与先前夸张惊慌不同的几分情真意切的紧张。 急急忙忙跪在床边,低声道,“人走了。殿下,属下护主不力,请殿下责罚!” 床榻上,蒙面女子拽下面纱,露出了封容微微泛白的脸。 她笑了一声,将面纱丢在地上,作势要起身。 杏儿连忙上前,她却又趴了回去,轻轻地抽了口气,道,“让梨子来。” 那是封容手里最善伤药的一个暗卫。 杏儿立即朝下面唤了一声,很快,方才那开门时慌里慌张的妇人便无声离去。 杏儿去倒了杯水,送到封容嘴边,扶着她慢慢饮下后,轻声道,“殿下今日何必硬要捱下这一刀?只要让梨子他们几个现身,那些刺客定然伤不得您半分。” 她没说下去。 封容趴回去,低笑,“让那位圣僧知晓本宫手里头到底有什么?” 杏儿一滞,没说话,将茶盏放在了一边,又看了看封容后背的伤口。 封容痛得有些难受,额间隐隐冒了一层冷汗,却又笑道,“莲花宫那个倒是好手段。瞧着弱不禁风好拿捏的,居然还能在本宫同圣僧之间挑拨起水火来。” 幸而替她擦了擦汗。 封容似乎为了转移疼痛的注意力,继而说道,“今日若叫那几个刺客得手,她不过就还是受制于飞云宫,与从前并无不同,还能从此以后少了我这个挟制。可若是我侥幸不死……” 封容又扯了扯嘴角,“那便是同圣僧不死不休了。如此一来,她坐享渔翁。”露出个有些阴沉的笑容,“好谋算啊!” 这个笑容,让她明艳的脸上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翳。 如同夜色覆蔽的牡丹,妖娆中尽是险意。 杏儿有给她擦了擦汗,轻声道,“殿下若是疼得厉害,就休息一会儿吧!方才有御察院那几个侍卫在近侧,梨子他们不敢跟着,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到了。” 封容‘嗯’了一声,却并没止住话题的意向。 她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兴奋,再次道,“不过这一刀,倒也得了些意外之喜。” 杏儿问: “殿下说的那位天仙?” 封容失笑,“她的出现倒确实是我没料到。不过,圣僧手里有什么,我大约是抓住了。” 杏儿看她,“殿下是说?” “今日那几个刺客,皆出自军中。”封容道。 杏儿微惊,“军中?!” 封容的脸上露出几分意味深长,“连军中都伸了手。这位圣僧,图谋不小啊!” 杏儿皱眉,“那殿下准备要如何应对?” 不料封容却笑着趴了回去,“要我应对做甚?” 杏儿不解。 就见她懒洋洋地笑,“我若去查,岂非正中了莲花宫那个的意?” “那……”杏儿看她。 封容道,“你以为那位仙姑身边的几个都是等闲?今日遇刺,先不说那几人死得离奇,望楼也不曾发出警报,守城军更是不曾及时赶到,还有这些人的手脚功夫以及兵器,哪个不是疑点?” 她低低一笑,放松了肩背,“无需**心。我那能干的三弟,会去查的。” 杏儿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又略微有些担心,“如此会不会暴露殿下?” 封容一笑,侧了侧身子,吃痛地又趴回去,微微皱眉地扫了眼后背,想了想,道。 “去给我准备一张人脸来。” …… (谢谢小可爱们的喜欢。加更一章哈!国庆快乐!) 第五百三十六章 魏国公 御察院。 “哦?” 封宬放下毛笔,看向门口的赵一,“仔细说来?” 赵一点头,又道,“且恰巧袭击发生时,怀远坊附近两处望楼皆无人值守。守城军也是半个时辰后才姗姗来迟,当着暗七的面将尸体认真收走了,实则到了营中后,即刻就将尸体焚烧了。” 毁尸灭迹。 封宬挑眉,脸上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望楼,守城军……刺杀一个安南侯外室,竟能调动如此之势?” 赵一又奉上手中的一个物事,“殿下,还有此物,乃是暗七从其中一人身上找到。乃是四年前旧制,曾为滇南军所用。” 滇南军?林大将军?林贵妃? 这么巧? 封宬伸手接过,发现是一枚箭簇。 眼底异色微闪,凑到桌边的烛火下看了看,若有所思。 赵一安静地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就听封宬道,“查一查安南侯的那个外室。” “是。”赵一应下。 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殿下,一个时辰前,魏国公府四爷魏曾打马前往平康坊百花阁时,在西市突遇野狗流窜,马匹受惊。魏曾不防,从马上摔落,让受惊的马匹,踩烂了……”他微顿了下,“下半身。” 封宬 抬眸,笑了一声——想起先前所报,魏曾联合刘氏,蒙骗落落见面讨好不成,反出了大丑一事。 赵一又道,“另外,老魏国公府的妾氏刘氏,突发急病,魏国公为免其病传染给府中其他人等,命刘氏亲子魏兆,连夜将刘氏送往城外的庄子。” 至于这对母子到底能不能活着抵达所谓的庄子,已无人知晓。 世家阴私,无需多赘。 封宬一笑,将手中的箭簇放到桌上,“魏国公倒是雷厉风行。” 赵一点头,刚要说话。 赵三从门外走了进来。 行了一礼后,道,“殿下,魏国公求见。” …… 御察院的议事厅内。 魏瑾听到身后脚步声,转过身来。 抬眼便看这位朝堂上下内外见过无数次的御察院院司,赫赫声名的大玥景元朝第三子,封宬。 抬手行礼,“见过三殿下。” 封宬走了进去,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魏瑾免礼,“不知魏国公深夜造访,有失远迎。” 魏瑾在封宬下手边坐下,一边赵六换了新的茶水。 魏瑾先喝了一口,封宬一笑,跟着端起茶。 刚用碗盖拨了拨。 就听魏瑾道,“深夜来扰,乃是为着白日一事。” 也是个开门见山不弯弯绕 绕的性子。 封宬一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魏瑾待他放下茶盏后,再次道,“魏国公府蒙三殿下同……”顿了下,声音微沉,“先生大恩,魏某特来拜谢。” 封宬单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敲,看着魏瑾的神色,片刻后。 缓然一笑,“不敢受魏国公言谢,先生行事,本随心意而为,非我能勉强。” 魏瑾本笃定仙姑背后必有封宬手脚,不想听他此番言语,竟好似那位仙姑并未受这大玥朝内权势滔天的三殿下掌控? 不过他立刻就压下了心头惊异,再次道,“便是如此,也要多谢三殿下通融之恩。若非三殿下安排,魏国公府也不能轻易承蒙这位先生的恩泽。” 虽封宬说仙姑并非他有意安排,可她身侧连续两日跟着的那位姑姑,可是人人皆知的清华宫一等女官。 封宬轻笑,食指又在扶手椅上点了下。 ——魏瑾的姿态已经做足了。 该上正经了。 勾了勾唇,再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魏瑾也跟着饮了一口。 随后,沉声道,“魏某斗胆有一事,想请问三殿下。” 封宬挑眉。 含笑放下茶盏,看向魏瑾,“魏国公但问无妨。” 魏瑾看着这 张漂亮得简直不像个凡人的脸。 想起这些年关于这位殿下的传言。 说他妖孽,说他祸害,说他朱雀烧火,说他殃及万民。 可这些谣言,全又被今日那个站在乾坤之位上,淡然反手阴阳牵扯生死的仙子给挡去。 封宬的身侧,站着这样一个人物…… 魏瑾沉了沉心,问:“三殿下,可有……”他手往某个方向一点,“之意?” 门口,赵一赵三迅速对视一眼。 封宬却笑了,食指搭在椅子扶手上,不露半分波澜地看魏瑾。 “魏国公以为?” 魏瑾想到今日宋临呈报上的封宬这些年所行之详细。 凶残,暴力,镇压,毫不留情。 可是,全是对穷凶极恶罪无可赦者。 如现今的京兆府尹周威因着陈年之事对封宬俯首帖耳。 如浮梦楼的老板及台柱子,在楼里新搭了一出戏,居然唱的是个外人道是无恶不作的坏官,实际是个铁面无私青天的暗赞之意。 如一个永乐坊小酒铺的老板,见着人说御察院不好居然还跟人抬杠差点打起来…… 这样的人,竟然也多得不可计数! 他再次一攥拳头。 想到宋临的那句话——魏国公府是福是祸,全在您的决断之中。 他站了起来,一撩衣摆,跪在了地上! 同时将手中一物奉上,“魏国公府,愿为三殿下效犬马之劳!” 门外,赵一赵三皆面露震色! 倒是封宬笑了,看向魏瑾,“国公爷,实在不必如此,请起。” 魏瑾魁梧之躯跪在地上还如一座山石般,却毫无顶撞不服之意。 他摇了摇头,再次道,“臣在建南……”短暂的停顿,“有一支私军。此为令牌。持此令牌者,可号令全军上下,两万余人。” 两万人! 赵一当即警惕地扫视议事厅四周! 赵三已伸手关上了门。 魏瑾举着令牌,一动不动。 ——他已彻底将底牌交出。 豢养私军,若被发现,便是株连九族! 他赌这一次! 然后胳膊就被扶了扶,他抬头,就见封宬站在他面前,面上笑容犹在,可眼中却多了几分郑重。 “魏国公不必如此,请起。” 魏瑾站了起来,才发现封宬并没有去拿他的令牌。 “三殿下,请收下……” 手却被封宬往回推了推。 魏瑾的心顿时往下跌。 却听封宬笑道,“如今朝堂厝火积薪,谁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国公爷,若我所料不错,这是国公府保命的根本吧?” 第五百三十七章 投诚 魏瑾没有明说,可这两万人里,死士,暗杀,冲锋陷阵者皆有! 这些人,不仅是魏瑾在对京都如今的浮动防患未然,更是魏瑾在给国公府一门之后上百口人完全足备的安虞之障! 魏瑾再次被封宬的洞察秋毫所惊。 可很快却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封宬,“殿下莫非已知……” 封宬笑着摇摇头,“国公爷不曾在我的人面前掩饰过。” 国公府练武的院子,那个在魏瑾耳边低语‘建南’的话。 魏瑾眼神一闪。 ——不说魏国公府先祖曾是武将出身,家中有些练身的器材也是寻常。而建南也并不一定就会有什么相干。 但封宬仅仅凭这二处,居然就知晓了他私下里的动作! 可便是如此,他竟然还将那位仙姑送到了国公府! 魏瑾垂首,再次抱手行礼,“国公府上下,唯三殿下马首是瞻!” 投诚之意如此明显。 封宬失笑。 落落前去魏国公府本是阿姐的缘由,更是落落自己的决定。 他只不过是为落落搭了一座通往魏国公府的桥而已。 谁能料想,魏瑾居然今日竟会如此将整个国公府的身家性命交托他手? 魏瑾手里的那支私军代表的是怎 样隐秘而巨大的威力,凡在朝者皆明白。 他看着魏瑾。 片刻后,将袖中一物掏出,道,“如此,倒是正好有件事,要劳烦魏国公替我查一查。” 魏瑾当即正色,“请殿下吩咐!” “此为今日先生偶遇一行刺事件中所得,烦请国公爷查一查,此物出处。” 封宬将先前那枚箭簇递了过去。 魏瑾接过,先问:“先生无事吧?” 封宬轻笑,“有劳国公爷记挂,无碍。” 魏瑾安下心来,看了看那箭簇,道,“看着像是军中旧式。我正好工部有……几位相识,或可一查。” 封宬并没在意他当中的微顿,笑着点头,“那就有劳魏国公了。” 魏瑾忙行礼,如今得了封宬的吩咐,心知他是已允了自己登上他的船。 今日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顺利,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那臣就不打扰殿下了。此物臣会尽快调查,臣告退。” 封宬颔首,“国公爷不必着急,身体为重。” 要退下的魏瑾脚下一滞,再次朝封宬行了一大礼,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赵三送他从来时的小门离开。 赵一走进议事厅内,脸上的神色几乎绷不住。 “殿下,魏国公这是 ……真心投诚于您?” 自打坐上封宬御察院之后,朝中内外,依附之人中周威已算是职位最高。 如今乍然主动来了个魏国公,叫赵一怎么都有点不真实感。 封宬低笑,走到门口,看外头高悬的月。 背过手,慢声道,“安南侯,宣平侯,林氏,文氏,还有百年徐家,皆无一安稳。朝廷动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魏瑾心中明白,国公府不可能永远站在中立位。” 赵一心下撼动,又道,“可朝中还有常王,四皇子,同……杨道真所出的五皇子。” 以如今局势来看,常王虽体弱却宽仁亲厚且十分得圣心,五皇子更是得名为宸,其喻义不言自明。 就连年仅十岁由宫女所生、寄养在丽嫔膝下的四皇子,都比封宬更有可能。 毕竟,人人都知晓,当初景元帝将封宬封为御察院院司时,就是已将他排除在了皇权在外。 他的路,是景元帝给他选好了——一辈子,做皇帝的刀。 但是,魏国公手上握有如此重兵,不管投靠哪一方绝对都是一大助力且极其受重视! 他却选择了封宬! 就连赵一他们,都怀疑,魏瑾到底是否有别的居心。 却听封宬轻笑 了一声,“我信落落。” 赵一抬头。 封宬已走了出去,负着手,一步步走下台阶,“落落不会出手去救一个别有用心的歹人。这是落落替我选择过的人。” 赵一眼底微颤,却很神奇地立即信服了。 他点点头,道,“属下会吩咐下去,让他们配合魏国公。” 封宬含笑,抬眸看,满地青石砖上,淡蓝月色轻弱洒于地面,砖缝里柔弱的小草,坚韧又不屈地朝外肆意抢占红尘分寸。 他笑了笑,朝皇城回的脚步忽而一转,道,“去平康坊。” …… 另一边。 魏国公府的角门。 魏瑾解开盖着头的兜帽递给来福,低声道,“去歇着吧!” 脚下却微微一踉。 来福赶紧伸手来扶他,“国公爷辛苦一整日,奴才送您到……” 没说完,就见前头微光亮起。 来福一惊,当即眼神冷厉,‘唰’地越到了魏瑾的身前! 却看一盏灯笼从树木后绕过,露出了后头提着灯笼的人。 来福一惊,匆忙后退行礼,“夫人。” 灯笼旁站着的,正是魏瑾的夫人,如今的魏国公夫人,宋琦。 她只领了个贴身的嬷嬷,见到二人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也没出声。 径 直走过来,扶住了魏瑾的胳膊,对来福道,“辛苦大总管了,回去歇息吧。” 来福看了眼魏瑾,连忙俯身退下。 宋琦便扶着魏瑾朝里走,还是没说什么。 魏瑾走了几步,忽而抬手,拍了拍她扶着自己胳膊的手背。 低声道,“叫你忧心了。” 宋琦眼眶微涩,却没抱怨,只轻声问:“爷的良心债,都还完了吧?” 魏瑾低笑,便是刻意压着嗓子,他的声音也如同鼓捶一般。 抽出胳膊,将宋琦揽在怀里,温声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宋琦摇摇头。 魏瑾拍了拍她的肩背,“以后啊,咱们好好地过日子。” 宋琦红着眼睛,笑着靠在他的胸口,“是。” …… 平康坊,朱门小院内。 云落落坐在凉榻上侧着头,看窗外在夜月下安静伸展枝叶的茶花。 就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响动。 “小主人?” 是紫鸢的声音,“郎君来了。” 云落落眼帘一抬,转过脸来。 “嘎吱。” 门被打开。 云落落抬眼,却发现院内并无人,紫鸢站在门前,温柔地看着她,说:“郎君在门外,似乎并未打算进来。” 说完,云落落已抬脚走了出去。 第五百三十八章 睡不着 她穿过小院,走过石柱,来到垂花门前。 小甯从缠满紫鸢花藤的秋千上探出脑袋看她,身后跟着一长串大小各异的小纸人,一起傻乎乎地转脑袋。 守在垂花门后的暗七行了一礼,退到暗处。 “哐。” 她打开了门栓。 平康坊北曲遥遥的歌声细细传来。 她抬眼,就见封宬站在马车边。 似是没料到门会突然被打开,一双俊眸微微瞪圆。 头顶幽微的月光同门前悬挂的灯火洒下,让他原本出尘非凡的容貌,也因这一瞬惊讶的神情,露出了几分可爱。 云落落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开口,“三郎。” 封宬倏地笑开,大步走到台阶下,微微仰头看她,“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睡?” 云落落看着面前咫尺如玉如琼的眼,抿了下唇,轻轻道,“睡不着。”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立刻浮起几分担忧。 走上台阶,直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可是哪里不适?听说今日在国公府做了很大的阵法?是不是手臂痛?” 说着,又想看她的手腕,可到底周围还有其他人,他抬了下手,又放了回去。 还没完全收回,袖子却被云落落牵住。 她抬头看着封宬,浅浅开口,“三郎,陪我 说说话。” 分明皎白的面上并无多少情绪的起伏,可是静谧的眼神里,却好像浮起了几分对封宬的依恋。 封宬顿时心头软成了一片。 他反手,握住了云落落的手腕,然后顺着她的掌心往前,牵住了她的整只手,点头,“好。” 门外。 赵五一笑,跳上车靠在了门边抱住胳膊,暗七同黑影落到他身边。 暗七摸出一个油纸包。 赵五瞄了一眼——一纸包的小吃。 嫌弃地白了一眼,伸手,抓了个卤鸡爪子。 黑影早有准备地摸出个酒囊。 暗七先喝了一口,痛快地呼出一口气,问:“殿下今个儿没什么事吧?” 赵五嘿嘿一笑,显得有些亢奋,凑过去,低声说了两句话。 黑影当时就惊呆了。 暗七咬着鸡翅尖,意外地看向赵五,“魏国公?你没说错?” 赵五拿过黑影的酒囊,没答反问:“苏姑姑回宫了?听说她今日十分不错?” 黑影点头,“嗯,白影送苏姑姑回去的。不愧是咱殿下跟前的人儿!那礼数规矩,相当有排面!” 赵五又笑,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大口,长呼一口气。 嚼了口鸡爪子,感叹道,“总感觉,自从云先生出现后,殿下身边出现的,都是好事啊 !” 暗七已经冷静下来,点头,“那是!云先生就是咱们殿下的福星!” “嘿嘿。”黑影在旁边笑。 马车前头,两匹高马安静地甩了甩尾巴。 …… 皇城,清华宫门前。 苏青朝白影福了福身,“有劳白护卫。” 白影看着她,目光在她鬓边的紫鸢花上停了停,忽而一笑,道,“听说苏姑姑的女红很是不错。” 苏青一顿,抬头看他。 白影笑了笑,“想劳烦苏姑姑帮我做几件袜子。” 苏青似是被冒犯到了,微微瞪眼,略停了一瞬后,道,“清华宫侍卫所衣物,皆有尚衣局……” 却听白影道,“那些都是统一的规制。我脚上有陈年的旧伤,尚衣局做的穿不了多久就磨着伤疤,虽不至于疼痛,却总碍着行动。” 倒是仔细地给苏青解释了缘由。 苏青沉默,过了会儿,道,“我那里倒是有些上好的云布……” 刚准备说能交给尚衣局。 白影就笑了,“那就有劳苏姑姑了。” 苏青话没说完,下意识抬头要拒绝,却一下瞧见了白影的这个笑容! 能做暗卫的,容貌皆不会太出众,白影平素里不言不语时,当真平凡得丢进人群里也轻易不得寻见。 可这么笑开时。 却 有种成熟男子稳重内敛的气态。 叫苏青一下愣在原地。 不过她立刻就反应过来,立马退后一步,道,“若是白护卫不嫌,我就拿去给……” 白影眉梢微挑,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盒子,道,“不好叫苏姑姑白白辛苦。这是偶然得来的小玩意儿,苏姑姑拿去当个玩意儿随便把玩。等袜子做好了,我再另奉酬谢。” 一边不由分说地将小盒子塞进了苏青的手里。 也不等她再说什么,身子一转,待苏青想开口时,人已不见。 苏青拿着小盒子站在宫门口。 过了会儿,低头,打开盒子,眼神微变—— 那是一枚金缧丝的蝴蝶发饰,十分精巧,在宫中却并不算出规。 也就是说,是一件能让她佩戴的饰物。 苏青想到他方才说的,“偶然得来。” 这样的物事,从何处偶然得来? 苏青看着那金色的小蝴蝶,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云落落先前说她。 会有姻缘,会有子嗣。 顿时耳朵一热! 正晃神时,就听身后传来一声不阴不阳的笑问。 “这不是苏姑姑么?近日瞧着苏姑姑日日忙得都不沾清华宫,想来是受了三殿下极其要紧的吩咐了?竟然到这个时辰才回宫?” 苏青顿时刻板 了脸,收起小盒子,转过身,看到宋玥领着个小宫娥站在门内,一双漂亮的眼睛满是戒备与怀疑地盯着她。 她淡淡走进门内,道,“宋姑姑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宋玥往旁边错开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脸上的笑意变成了威胁,声音也低了几分。 “苏青,不要以为你被三殿下提拔了一等就能与我平起平坐了。你别忘了,我可是皇上赐到清华宫的。皇上的用意,众人皆知。你给我安分些!” 苏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宋姑姑,夜深了。若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妨明日等见到殿下,再当面与殿下说明。” “你!” 宋玥一直自持身份,根本不曾将这个小小官女出身的苏青放在眼里! 谁知她竟如今走到与她平起平坐的地步,甚至还更得三殿下的心意! 哪里肯轻易吞了这口气! 猛地低声要挟道,“不要以为你能讨好宫外头的那个就能得到殿下的青眼了!那个早晚也是……” 苏青眼神一变。 可宋玥却得意地住了口,看着变脸的苏青,笑了起来,“苏姑姑,好自为之吧!” 说完,领着小宫娥,转身扬长而去! 苏青看着她直到不见。 慢慢地冷了脸。 …… 第五百三十九章 树 院内。 小甯看着封宬同云落落牵着手走进来,实在不想被他问及今日在魏国公府的事,蓝火一闪,便冲进了西厢房。 后头一长串的小纸人又唰溜溜地跟了过去。 紫鸢站在门边,见状,身影一退,也消失不见。 这一时,不大的小院内,居然只剩下云落落和封宬二人。 微风拂过,吹动得那缠满花藤的秋千轻轻晃动。 封宬抬眸,看到那株竟然快有院墙高的香樟树,颇有些惊讶。 “这树……才几日不见?” 便是寻常树苗,少说也要几十年才能长到这般。它这才破土多少日?数十日有么? 云落落松开封宬的手,拿了池塘边的水瓢,给旁边的柳枝浇了点水,又转回来,准备往那树根下浇了些。 封宬伸手,替过她,一边问:“那柳妖,还能恢复么?” 云落落看了眼又长出不少新叶的柳枝,“且等他苏醒吧!” “嗯。” 封宬点头,将水浇下,刚准备放下水舀,却听云落落说:“三郎,再浇些。” 封宬一笑,走到池塘边,舀了满满,走回来,仔细地洒在那香樟树的周边。 云落落在晃动的秋千架上坐了下来,看封宬微弓的后背,看那香樟树随 着每次浇灌水而下时,周身散逸出来的绿意。 两手微微并拢,然后,轻轻变换手诀。 封宬分明什么都没看见,却突然发现周围的空气变得异常清新起来。 仿佛隐匿在尘埃与无形中的生灵全都被唤起了活力。 鼻息里全部充斥了蓬勃又旺盛的鲜活。 他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响,抬眼,便看,原本静立在他面前的香樟树,竟以可见的速度,在朝上一寸一寸地生长! 他拿着水舀愕然抬头。 便见,那香樟树越长越高,高过院墙之后却又并不越过,反而一侧的树枝继续抽长盘缠,一直朝那池塘,拱形的小桥,凉亭,后院,一直盖过去。 宛若一张撑开的大伞,又犹如一片浮起的绿云。 就在封宬的眼前成形,腾空,现出一片盎然的生机。 直到最后。 那巨大的树冠,遮蔽了池塘上方整座小宅小半的角落后,终于停了下来。 封宬抬眸看着。 便见,那幽幽月光,自树枝与叶片外,如萤火晃动。 鼻息里全是新叶绿枝的草木香气。 空气里,灵动而清新的味道,馥人心脾。 眼看着长成的大树,动人心魄。 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感叹才好。 就听身后云 落落说:“她真的很喜欢你。” “什么?”封宬回头。 看秋千上,云落落散开手诀,也抬目看着眼前成形的大香樟树,轻声道,“这棵树,她很喜欢你。我只为她引动了一些灵力,她便为你铺开了这样的绿荫。” 封宬一时竟不知该有个怎样的反应才好。 可心底却有一丝高兴浮至喉咙——竟会有生灵为他这样努力。 他笑着再次看向那大树,问:“原来草木也会如此表达欢喜之意么?” 云落落点头,用脚尖轻轻点着地面晃动秋千,道,“你珍重她,爱护她,她便会回报你她能给你的最好的景致。这世间千万,无论血肉草木俗物,皆如此。” 封宬忽而心头一动,转脸看云落落,问:“落落今日在魏国公府,可是碰到了什么?” 秋千架上,云落落眨了眨眼。 月色落在她安宁的面上,她的瞳仁清澈而剔透,紫鸢花藤中,她仿佛一只误入凡尘的花精,懵懂而惑人。 “魏国公兄妹三人,”她慢慢地开口,“感情真好。” 封宬放下水舀,从树荫底下走过去。 云落落往旁边让了让,封宬便同她一起坐在了秋千上。 听她平平静静的声音轻轻浅浅地 说。 “魏二郎君明知有人以药害他,却不肯以病体叫国公爷为难。” 云落落看着前方撑开的香樟树,闻着那好闻的新木气味,想到了那兄妹几人纠缠在一起的命火。 “魏小娘子,多年备受屈辱,却始终不愿开口,让兄长为她蒙羞。” 头顶的香樟树,在初夏微暖的风里,簌簌作响。 “魏国公爷,为了救亲弟,连命舍了也不曾犹豫过。” 有一片紫鸢花瓣落下,恰巧飘在了封宬的手背上。 云落落望过去,说:“今日那生死阵,若是他有半分迟疑,魏二郎君,不得活。” 封宬想到方才魏国公跪在他面前时,面上少有的疲累。 刚要将手上的花瓣掸去。 却见一只素白小手伸过来,轻轻地捻起了他手背上那朵花瓣。 他垂目。 又听云落落说:“三郎,你说,大师兄不愿见我,是不是也有不得言说的苦衷。” 有那么一瞬,封宬几乎以为自己今天见过云皓的事被云落落看出来了。 他侧过脸,就见云落落正盯着那花瓣瞧。 面容一如既往的安静从容。 短暂的沉默后,道,“兴许是有的吧。” 云落落却没再开口,她看着那花瓣,忽而轻轻一抬手 。 恰巧此时有风拂来。 花瓣便从她的手心一扬,卷卷随风而去。 封宬看着那飘飞的花瓣,耳畔传来她轻轻的声音,“我想大师兄了。” 心头顿时一紧! 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告诉她,大师兄就在皇宫,在那飞云宫里!被那妖僧空心给控制着!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倏忽内扣。 下一刻,却抬手,握住了云落落抬起的手掌。 云落落转脸。 然后被往上一拉!脚下登时腾空! 整个人紧接着,被带到了刚刚长成的香樟树巨大的树冠中最高的一端树杈上。 封宬扶着她的后背,站在那茂密繁盛呃枝叶间,抬头道,“落落,你看。” 云落落抬起脸。 透过暗夜里深绿的树叶和满目中轻盈的绿意,看到,这大玥,幽深的长夜,静寂的半月,以及一颗极其明亮的星辰。 封宬伸手指了指那颗星,道,“落落可知那是何星?” 观主不曾教过她观星,不过云落落却听观主跟大师兄说过。 但是她并未开口。 封宬温和又温柔的声音传来,“每将入夜时先月而出,每将天明时先日而现。《诗经??小雅??大东》中有记,‘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乃太白金星。” 第五百四十章 星月 云落落看着那颗最亮的星星,安静地听着。 封宬继而说道,“你看这夜空里,唯有它与长月相伴,待日出而来。它从不曾与其它星辰争过辉泽,却伴万物生灵渡夜夜黑暗。” 温和的嗓音微顿,继而微微带笑响起。 “我幼时,曾特别喜欢瞧这颗星。那时日夜难熬,曾总是在想,何时我也会有这样一颗星星,伴我过长夜,陪我渡寒冬。” 云落落垂在身侧的手指被握住。 封宬的声音近在耳侧,身上贵雅的香气混在香樟新木的气味里,绵绵而来。 “我曾以为我此一生必不会寻到此星辰,直到,我遇见了你。” 云落落转脸。 便见封宬垂眸,在看着她,俊美深邃的眸中全是缱绻眷恋的笑意。 他低低地说。 “我遇见了你,落落,我才知晓。原来,我才是那颗星,在等待的,是你这样一轮月。日出与日落,长庚与启明,其实都无关。太白金星的身侧,永远有这一轮月,安静地守着这万灵,守着这一颗星。” “太白金星并不孤独。孤独的,其实是这一轮月。” “落落。” 他往前凑了凑,轻声道,“我想做这一颗星,把我所能有的,都给你。所以 ,落落,你不要难过,再……等一等,好么?” 再等一等。 等什么? 聪慧通透如同落落,不会不知晓他在说的是什么。 封宬看着她,怕她会气恼,怕她会着急,怕她会伤心,却更怕她……安静无波澜。 然后。 就见她轻轻地眨了下眼。 然后,在封宬忐忑的注视中,轻轻地弯下眉眼。 封宬眼底微颤。 就听她问:“大师兄,还好么?” 封宬心下如同被针扎了般隐隐一痛,却跟着温雅笑起,点了点头,“嗯。” 云落落眼底的笑意又明显了几分。 封宬紧紧地盯着这个浅到几乎看不出的笑容,生怕错过半分。 落落的笑,当真是这世间最美的景。 那种仿佛在人的心头开了一朵花的喜悦与欣然,完全无法用言语来细述。 封宬跟着满心欢愉。 握紧了云落落的手指。 忽然,握着的手臂微微一抽! 封宬顿时心头一提,往下一看,又去瞧云落落,“怎么……” 便看云落落面上笑容已逝,眉头微蹙,脸上也浮起几分痛苦。 当即推开她的袖子! 就见,那图腾居然再次泛出刺目的紫色血脉! 原本满是欢喜的心顿时就掉进了冷水里,握着云 落落的手腕恨不能自己替她承受了这如蚀骨之毒的疼痛。 他张了张口,“落落,阳气……” 这样的自己,好似每次都在趁着落落难受时讨了便宜。 可若不如此,这样的疼痛,落落要忍到何时? 他不舍得啊! 于是,也不等云落落开口,就俯身过去。 四唇轻碰。 云落落抽痛的吸气深似乎顿了下。 封宬却并不敢去看她,只垂着眼,抵着她的鼻尖,低声道,“落落,取阳气。” 然后,并不等她抗拒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云落落被压迫着,不得不往上抬起下巴,同时,微微张开了口。 便感觉下唇,被抿住。 力道不大,说是抿住,却更似含在唇中。 云落落又看了对面的封宬一眼。 月色微光下,他黑如蝶翼的睫毛,浅浅地颤抖着。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极其为难地微微侧过了几分,手上又是微微收力。 像是在催促地拍了下她的腰肢。 云落落又眨了下眼。 然后,张口,咬了他的上唇。 明显的气物从他的体内被抽出。 封宬明白,那是落落吸取了阳气。 他松开唇,想要去看看云落落的手腕如何了。 不料,原本碰着封宬唇 上的柔软,忽而再次张开,尖尖的牙齿再次轻轻一咬! 封宬一顿。 接着,搭在他肩膀两侧的手忽然往下一按。 他下意识抬眼。 就见云落落睁着眼,正在看他。 他的眼神里露出几分疑惑——还要取阳气么? 不想,却见云落落眼睛一闭,抿住了他的唇,然后往前一探。 “!” 封宬瞳孔一缩! 下一刻,被云落落按着,往下倒去! 生怕摔着怀里的人,他只能顺势朝树杈上一坐! 怀里的云落落,便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要松开手臂看一看有没有碰着她。 谁知,却被她顺势,按在了树杈上。 唇,并未被松开。 甚至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有什么柔软,在他的齿尖上轻轻扫过。 一股颤栗,瞬间自琵琶骨蹿入周身! 封宬整个人都僵了! 环着怀里黏人的女孩儿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抬起手指,想推一推她。 不料,手却被抓住,然后,被举起,按在了耳边! 唇上又被轻轻地咬住。 她像是痴迷上了这种柔软和黏腻的缠绵,孜孜不倦地绞住他的唇一刻也不愿松开。 封宬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感受到血脉里的血疯狂的涌动。 他整个人 ,好像被点燃了! 随着那一下一下的缠咬,理智几乎就要全面崩裂! 他猛地按住她的腰,张口便要回应地吞噬过去时! 忽而。 看到云落落微抬的眼帘底下,那双如月露的瞳孔里,一张与落落面孔一般无二,却妖艳若般若的极魅之面! 他瞳孔一震! 理智骤然回归! 一下抬起被云落落按住的那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手同时按住她的肩膀,往前一推! 正轻啃噬着封宬下唇的云落落被迫往后一退。 “嘶!” 顺势扯动了封宬的唇!痛得他下意识吸了口气。 接着,就感觉唇上有甜腥味漫进嘴里——被咬破了! 他舔了舔,发现是唇内。 暗暗松了口气,不料,一抬眼,却发现云落落的眼睛,还盯着他的嘴唇在看。 那模样,好像是见到了鱼干的小猫儿。 ——想要的要命。 他心头一烫!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落落,你方才……” 刚开口却又顿住! 他的嗓音,居然……都哑了! 这明显情动的意味,让他的脸侧瞬间一片起热! 他顿了顿,再次仔细看向云落落的眼睛,“怎么了,落落,可是阳气不够?还是哪里还痛?” 第五百四十一章 还疼么? 不想,刚问完,却见云落落眼睛一眨,朝他看来,“什么?” 懵懂与纯澈无声浮动,面上依旧是封宬所熟悉的那片静谧安然。 那一瞬的魅诡之色,仿佛封宬的错觉。 他握着云落落的手指紧了紧,想到大师兄的那句话——落落的命,关乎天下的命。 什么样的命运,会牵扯到天下? 面上却是温容一笑,摇摇头,问:“还疼么?” 云落落低头,看了看手腕的图腾,原本骤然沸起的紫黑印记已然重新蛰伏于肌肤之下,唯有一圈红印,仿佛一道陈年伤疤,烙印在那里。 她抿唇,摇摇头,“不疼了。多谢三郎。” 乖乖巧巧的模样,似乎方才痴缠他唇齿不放的人根本不是她。 封宬短暂的静默后,再次用舌尖抵了抵唇内被咬破的地方。 随后朝她一笑,“嗯,不疼便好。夜深了,落落是否要休息了?” 云落落抬眸,听到‘休息’二字时,似乎是真的有些困了。 用力地睁了睁眼,点头,“嗯,困。想睡了。” 与方才大相径庭的两种动作态度。 封宬一笑,将她抱起,“好,我带你下去。” 衣袂翻飞。 封宬抱着人落在院子里,往正屋走的时候,发现云落落居然已睡着了。 歪靠在自己怀里毫无防备。 摊开的 手心朝上,露出那图腾封印的一角。 他将人放在床上,看了会儿那印记。 然后俯身,轻轻地在她头顶上吻了下。 屋外。 巨大的香樟树,绿色簌簌。 草木的香气充斥小院。 远处的琴曲声飘飘落落。 欢腾与静然,糅杂在这方寸之中,和谐而淡缓。 月光如水。 …… 恍惚坠入梦境。 “哎呀,造孽哟!” 观主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却发现周围一片混沌。 远处又传来观主的叹气,“这群丧尽天良的混蛋!也不怕遭天谴!多可怜的娃娃!还有活着的没?” “这里!青云,快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云落落朝那声音的方向走去。 就听到观主说:“哎呀!赶紧的!快拉出来!” “慢着!青云!这孩子模样不对!” “慢什么?再慢些,这孩子就要死了!来!给我搭把手……” “轰!” 似是地动! “青云!不行的!放手!不然你也要被……” “不行!我放手这孩子就要死了!快!给我搭把手!我要把这阵法给封印了!” “青云!不要乱来!” “快!不然孩子要不行了!!” “爹!娘!!” 忽而,一声尖脆的孩童啼哭声刺穿混沌,募地钻入云落落的耳中。 她的脑中骤然拂过数道模糊 身影! 接着,又听那昏暗之中传来观主嘶哑的吼声。 “急急如律令!封!” “青云!” “爹!娘——” “轰隆隆!” 天地晃动! 云落落看到周围的混沌忽然浑浊起来! 有无数的声音骤然从四周蹿涌而起! “呜呜呜!我要他死!负心汉!杀了他!杀了他!” “哈哈哈!这荣华富贵皆是我的了!是我的!父母手足又算什么!” “嘻嘻嘻!天下容颜之美,何人能敌我?我割了你的脸!看你还如何得意!” “桀桀桀!待我金榜题名时,你们这些人全都要做我胯下之奴!” 云落落的手腕,忽而血脉震颤,似要爆裂开! 她猛地攥住手肘! 就听那浑浊的混沌之中,骤然传来一声惊呼! “青云!杀了这孩子!” 云落落猛地抬头! 观主疲倦的声音毫无动摇,“不可!” “你休要乱做好人!此子若留,必会荼毒苍生!” “笑话!苍生万灵自由归宿,与这一个娃娃有何相干!” “你是不是疯了?!” “是那些该遭天谴的混账疯了!竟然拿这些孩子……你做什么!住手!” 浑浊的混沌猛然翻腾! 云落落的手臂图腾痛到近乎要生生将胳膊折断! “啊啊啊!” 忽听耳边传来一阵阵喜悦又惊奇 的惊呼声! 混沌募地散去! 观主的声音也归于寂无。 云落落睁眼,便听到窗外四喜的又一声高呼。 “怎么会!才两天啊!我前儿个来的时候分明它才这么高!现在居然这——么——高了!” 她抬起左手手肘,发现那图腾并无起伏变化,只是从原先的肉色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变成了一圈淡红的印记。 她伸手碰了碰,并无梦中那般摧枯拉朽的疼痛。 正出神间。 院子里再次传来四喜的声音。 “是不是云先生弄了什么术法?太神奇了!这样大的香樟树啊!比御花园里的那棵还大呢!它不会成妖了吧……哎呀!四头领,您打我干嘛?” “低声!云先生还在休息!”赵四的声音闷轰轰的。 四喜抱着脑袋撅嘴,朝正屋方向瞄了瞄,有些纳闷。 “云先生平素里都起得很早呀!今儿个怎么……哎呀!是不是昨日在魏国公府做法太累了啊?” 刚说完,就听‘嘎吱’一声,正屋的门被打开。 他抬头一看,顿时一喜,“云先生!” 院子里,赵四行礼。 紫鸢从树荫底下的花桥上走过,正抬手在捕捉什么。 云落落转眼望去,就见是小甯带着一群小纸人,正在偌大的香樟树冠下追着树叶玩,紫鸢正在追最后面的那 个脑袋奇大的小纸人。 四喜蹦蹦跶跶地冲进树冠里,也要跟着追。 赵四从院子里走到台阶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也不抬头,道,“云先生,殿下今日有急召进了宫,特命属下给您送早食来。” 云落落点头,看赵四站在台阶下都快有她高的大个头,定定地多瞧了一眼。 正好叫回身的四喜看见了。 ——嗯? 看了看小心恭谨的赵四,又看他对面头发散开显然是刚刚睡醒的云落落。 四喜忽然歪了歪脑袋。 就见暗七落了下来,“云先生,魏国公府二郎君同小娘子在门外求见。” 赵四有些意外,却见云落落仿佛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嗯,请他们进来。” 暗七脚尖一点,又跃到了垂花门。 赵四正琢磨这魏家兄妹两个过来是要干嘛呢,又听云落落说:“多谢小四。早食放到院子里吧,一会儿一起吃。” 赵四立马去厨房准备。 云落落又扭头看他——真高啊! 直到那山一样高大的身影不见,她才转身,又进了屋内。 树荫下四喜摸了摸下巴,正琢磨着呢,忽然脸颊被一个冲过来的小纸人呼啦一下扒拉住! 他顿时大笑开,抬手要去抓那纸人,纸人却又腾空飞起。 “别跑!哈哈哈!” 紫鸢紧随其后。 第五百四十二章 重逢 垂花门前。 魏晗同魏璐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热闹的场景。 在他们的想象中 这一方藏于平康坊的小宅,必然是个大隐隐于市的仙境之所。其内里神秘玄妙无所不精定然能叫人望之心畏! 不想,在抱着忐忑与不安的心思走过垂花门时。 首先入耳的,竟是孩童尖细欢快的笑声。 一抬眼,便先瞧见了那遮天蔽日葳蕤繁盛的百年香樟古树! 树下,一群……飞着的纸人,在树冠覆盖的花桥与池塘凉亭处来回穿梭。 那个他们之前见过的长衣紫裙的娘子正跟在后头……飞腾。 再往后,是个,穿着宦官服的小内侍。 树的旁边,是一座缠满花藤的秋千。 院子里,干干净净。角落里,野花丛生。 有灯柱,有厢房,有连廊,还有寻常的石桌石凳。 无一说得上是十分精致奢华,甚至不如魏晗同魏璐在马车上谈论的半分! 可偏这样一副宛若世外桃源的所在。 伴随着空气中无声涌动的灵意与孩童欢闹追逐的笑声。 却叫这魏家的兄妹二人觉得。 这分明就是一处……人间仙境啊! 魏璐心中构建的仙姑所在的宛若殿堂的神宇悄无声息 地散去了,可却神奇地觉得眼前这样的地方,才是真正适合仙姑的居所! 她本就不是立在九重天上冷冰冰无心肝的神佛,她本就该是这溶于红尘大道包容苍生万物的仙人。 一时心中不知是震撼更多,还是欣喜更甚! 她悄悄地看了眼身侧的魏晗,低声道,“二哥……” 却发现,魏晗正盯着树荫下飞来飞去的那些纸人,眼眶发红! 她愣了下,也跟着望去。 就见主屋的门“哐”被打开。 一身鸦青色道服头挽毛茸茸发髻,依旧那副从容随性模样的云落落,自屋里头走了出来。 在她出现的那一刹那。 满院子里所有的生机与灵意,似乎全都无声地朝她那边涌动起来。 魏璐眼眶一瞪,紧张地一下抓住魏晗的袖子! 魏晗已然回过神来,又看了眼那边还在飞来飞去的顶着蓝火的其中一个纸人。 收回视线,跟着暗七,从西侧廊,朝云落落走去。 而那边。 玩疯了的小甯似乎还没注意到院子里来了客人。 趴在一段树枝上朝底下抖鬼火,逗弄着四喜,“略略略!你来抓我呀!” “殿下您耍赖!” 四喜气得跳脚,“不能这样玩儿!” 听 到‘殿下’两个字。 魏晗的脚步微乱,方才没察觉到异样的魏璐猛地抬头! 树荫那边,小甯见四喜气急败坏,愈发高兴。 翻了个身,顶着鬼火一下钻进枝叶里头去! 后头一长串小纸人跟着一起扑棱棱地冲进去! 四喜急得不行,蹦跶了几下够不着。 眼看就要恼了,忽然身子一轻! 他猛地回头,就发现紫鸢竟然将他抱了起来! 他顿时大笑起来! 伸手朝小甯,“哈哈哈!长公主殿下!看您往哪儿跑!” 长公主殿下! 魏晗一下僵住! 魏璐眼瞳一颤! 抬眼,却见云落落淡然地走到台阶下,正弯腰伸手给一株小野花掸去花叶上的露珠。 忙拽了拽失态的魏晗。 魏晗忍着颤栗,走到了云落落的身前,抬手,行大礼。 温声有礼地开口,“魏国公府魏晗,携小妹魏璐,前来拜谢先生救命之恩。” 云落落起身,让开了他的礼。 树荫那边,小甯隐隐约约听到个‘魏’? 扭头一看! 结果一眼瞧见站在云落落面前抱手行礼的那个温润如玉的端方郎君,顿时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四喜一下从后面扑过来,将她拢在手心,大叫,“抓住 啦!” 紫鸢托着他,笑得弯了眉眼。 台阶下,云落落见魏晗命火明亮,生机已现,收回手,搓了搓手指上的湿意,“二郎君不必如此客气。请起。” 魏晗起身,目光却还不由自主地朝树荫那边看去。 不想,透过层层枝叶,竟然一下瞧见了悬停在半空的那朵蓝色的鬼火! 鬼火底下,小小的纸人被那个小宦官拢在手中,分明瞧不见模样,可魏晗却觉得…… 她看见了他。 眼瞳一缩!心就跟着不安分地跳动起来。 后头魏璐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一个精致的食盒递了上来。 小心恭谨地说道,“先生,这是府里自作的点心。我瞧着先生上回多吃了两口,想必是合先生心意的,今日便冒昧带了一份前来,还望先生笑纳。” 暗七站在一旁,朝她瞄了眼。 ——这小疯子还挺心细? 云落落记着昨日那豆沙馅儿的点心,没拒绝,伸手拿了,放在一边的石桌上, 正好这时赵四将早食备好,一人两手两个食盒稳稳当当地拎过来。 云落落便伸手跟他一起,将早食摆满了石桌。 然后回头问:“两位可用过早食了?” 魏璐愣了愣。 ——先生怎么 也不问他们这大清早地来此处是做甚。反问他们可吃过了? 她看了眼另外几份食盒上明显的宫内制式,下意识想婉拒。 云落落却已摆了碗筷,朝两人抬了抬手,“一起吃吧!” 然后先坐下来,夹了一筷子魏璐带来的食盒。 魏璐看着她大口鼓动腮帮子的乖巧模样。 分明仙气渺渺,可又甜谧如同邻家的妹妹。 心下忍不住生出几分柔软与亲近。 福了福身,“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先生。” 便真的在云落落身边坐下。 旁边,赵四暗七一人伸手端走一个食盒,又有几个明显穿着护卫服的小子不知从哪儿蹦跶过来,一样挑了一点儿,然后蹲到了赵四和暗七旁边。 那头还在树荫下得意的四喜瞧见,立马在半空中蹬腿,“吃早食啦!我也要!花仙子姐姐,快放我下去!” 紫鸢周身花瓣一绕,带着他,便径直飘落到了石桌边。 拢在四喜手心里还在发呆的小甯顿时反应过来! 鬼火挣动! 却被四喜拽带着,紧跟着纸人身体,‘啪’地落在了石桌前! 四喜将纸人往桌上轻轻一放,高高兴兴地腾出一个食盒,每样都捡了一份,然后转身。 第五百四十三章 待客 魏璐捏着筷子转身,就见他端着那食盒,顺着西侧廊下蹲着一溜排的护卫走过去,每人手里都瞧了眼,看到想要的直接伸筷子去夹,夹到末尾,笑眯眯地蹲在最后头,跟旁边的一身灰衣的少年郎边笑边说话边大口吃起来。 嘻嘻哈哈的热闹与随意,同国公府清清冷冷严苛古板的规矩完全不同! 她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真……好啊! 就听身边传来脚步声。 抬眼一看,发现是方才还站在一边出神的二哥走了过来。 朝云落落拱了拱手,规矩客气地说:“那某便叨扰先生,厚颜得先生一顿早食了。” 魏璐意外——二哥规矩最好的!她还以为他定然会恭恭敬敬地等着先生用完早食呢!居然坐下来了?! 她拿着筷子,愣愣地看着魏晗。 就发现他拿起筷子却不动,就看着桌上的一角。 她顺着看过去。 然后,就见……一只小小的纸人,正悄摸摸地顺着食盒边缘挤,试图扒拉开先生放在桌上的手,钻进她的袖子里去。 不成想。 云落落却突然手腕一抬,端了碗喝粥。 刚扒拉住云落落一根小手指的小甯一下掉下来。 鬼火跟着‘蓬!’ “哎哟,臭道姑,你!”下意识骂了一句,忽而又噤声! 魏璐捏着筷子的手一颤——这纸人不 仅会动!还会说话! 想悄悄去跟二哥探讨一下。 转脸,却发现,二哥盯着那纸人,眼眶四周都红了。 魏璐默了默,忽然想起什么,又看了眼那蓝花的小纸人,以及她头顶那朵漂亮的蓝色火焰。 没说话。 就听云落落道:“两位尝一尝这蟹黄包,南边的口味,不知可能吃得惯。” 魏国公府素来规矩严,食不言寝不语都是从小就教出来的。 故而魏璐方才纵使有满腹言语,却也不会开口。 如今乍一听到云落落就这么随意地开了口,竟不知该做个什么回应才好。 谁知,就听旁边的魏晗先温文含笑开了口。 “是,多谢先生。” 夹了一筷子蟹黄包,道,“一直听闻江南风景如画,却从未得见,当真是一件憾事。” 不仅说话了!还说了好几句! 魏璐回过神来,连忙也夹了一筷子蟹黄包,热度刚好,送到口中,顿时一股鲜味溢满唇齿! 饶是她常吃珍馐,也叫这味道给惊着了。 忍不住又看了眼。 云落落已将另一份食盒放到了二人眼前,又道,“这是千层糕,略油了些,不过味道十分香甜,二郎君病体才愈,浅尝一口便好。” 这就是正经的主人家招待客人呀! 西廊底下一溜排的护卫互相对视了眼,齐齐嘿嘿笑。 魏璐一时叫 这一群郎君的笑声给闹得有点窘迫,抿了下唇,夹了一块千层糕,低头,小小口地咬。 模样很是大家闺秀。 暗七蹲在那儿瞧见,眯了眯眼。 桌边。 魏晗含笑也夹了一块,道,“多谢先生。听说江南多甜食,风味清新淡雅,京都并不多见,不想今日一试,竟如此甘美。” 不愧是世家教养的子弟,便是自己的规矩在那儿,却也能配合主人家来往客套,不叫人有半分为难。 桌边,试图悄摸摸从桌沿爬下去的小甯听到他温文有礼的说话声,忽而想起多年前他便是这副样子。 不过那时的魏晗,更加有活力,也要更冲动些。 会用文质彬彬的话语回击每个让他不高兴的人。 鬼火微闪,便要朝桌子底下悄摸摸地跳。 忽又听魏晗道,“听说江南不仅美食多奇,民间巧艺也十分独特。方才见先生院中多纸人灵动,着实大开眼界。” 纸人。 小甯一僵。 鬼火快速抖了下,立马就要朝桌子底下跳。 不想,原本抬着手的云落落忽而落下胳膊。 跟没看见她似的,一下将她压在了袖子底下! “扑!” 她鬼火一闪,好悬没灭了! 跟着直接回到了她的胸腔里! 她艰难地抱着鬼火,想骂这‘臭道姑’,却又不敢开口。 咬牙切齿小心翼翼去 拽自己的身体。 旁边,魏璐偷偷瞄了眼,心说,会不会扯烂掉啊? 魏晗眼角余光掠过,微微一笑,再次朝云落落道,“恰逢五皇子将百日,大嫂为贺礼也是费尽心思。某先前身子不适不能帮忙,如今却是想替大哥大嫂分担些许。” 他顿了下,礼数十足地笑道,“今日瞧见先生这纸人十分得趣,有心想学一学,做贺礼敬于莲花宫也是十分得宜。不知先生可否赐教?” 魏璐捏着筷子,默默在心里给二哥鼓掌! 云落落看着微笑着不见一丝唐突,却又将理由摆了十成十足的魏晗。 伸手,将袖子底下的小甯拎了出来,往其中一个食盒盖子上一放,正对着魏晗,平平和和地说:“我这儿许多的纸人都是她剪的,二郎君可请教她。” 小甯鬼火僵在胸口,像个没有灵魂的纸人木木地坐在那里。 她假装自己没有眼睛,哦对,她就是没有眼睛! 看不见魏晗! 看不见你们这些‘坏蛋’! 魏晗眸底的笑意都漫了出来,看着这不过半掌大小的纸人,似是有些好奇地问:“先生之术当真玄妙,如此纸人竟如生者一般,怎会如此灵动?” 云落落夹起一块魏璐带来的糕点,淡定地说:“嗯,这个比较特别,有魂魄附着。” 魂魄。 “!” 魏璐尽 量镇静的脸有一丝崩裂——谁的魂魄?……长公主殿下? 魏晗却眼睛不错地看着那小纸人,点了点头,问:“不知这位……怎么称呼?” 云落落鼓着腮帮子,完全没在意地说道:“小甯。” 甯! 魏璐一口粥差点呛到了嗓子里! 低头咳了一声。 面前就被递了个帕子。 抬头一看,就见四喜笑眯眯地放下一块帕子,又伸筷子,夹走了她面前食盒里最后一块千层糕。 魏璐还没来得及道谢,四喜已经扭头跑过去,对暗七道,“七哥!换你的牛肉干!” 魏璐回头看了眼,正好对上一双朝气活力的眼睛。 她一怔。 就见那双眼微微一眯——露出几分邪性。 心下一突,赶紧收回视线。 桌上。 小甯已经魂游九天外了——臭道姑!你给我等着! 魏晗分明不可能记住梦里的事情!到底怎么会找到门上来的?! 要是他抓着自己那句随口的‘嫁’不放,再蹉跎了后半辈子,这罪过算谁的?! 这帮小混蛋,尽害人!哦不对,尽害鬼! 看她等会一个个打过去…… 心里正一通七八.九十地骂过去呢! 就见对面,魏晗居然正儿八经地起身,朝她行了一礼。 然后抬头,朝她笑得风光霁月,“那就有劳阿甯姑娘不吝赐教了。” “!!” 第五百四十四章 有劳阿甯姑娘 小甯的鬼火‘嘭’地炸开! 她自己都没提防,被吓得往后直退! 可鬼火还飘在那儿,不得不又扑回来一把抱住! 扭头想走,却听云落落说:“小甯,西厢房里头还有许多纸,可用来做纸人。你带魏二郎君过去,先教魏二郎君几个简单的纸人样子。” 小甯猛地扭头,‘瞪’云落落,压着嗓子威胁,“小道姑!你在干什么!” 云落落面色平和地抬眼,静静地看她。 “小甯,因缘已起,你躲不了。” 这句话并没瞒着周边的任何一个人。 小甯真想扑过去堵住她的嘴! 然后就听魏晗在身后道,“劳烦阿甯姑娘。” “……” 小甯不动。 四喜踮脚看了看,道,“我带二郎君……唔!” 被最近的一个少年一把捂住嘴给拽坐在地,一扭头,发现前面一排大哥齐刷刷扭头瞪他。 “……” 他抱着食盒,缩了缩脖子。 “去吧。”云落落轻声说。 小甯‘咬牙’,狠狠地剜了云落落一眼,转身,朝西厢房飘去。 魏晗一笑,朝云落落拱了拱手,转身跟上。 魏璐捏着筷子,看二哥轻快的脚步,忍不住笑了。 夹起千层糕,一下咬了一大口,忽又想起场 合,立马用帕子掩嘴。 抬眼瞧瞧看了看,却发现没人注意她。 甚至旁边的云落落吃得比她还大口! 她顿了顿,忽而脸上眼底全是笑,放松地随意吃起东西来。 分明早起时在家都用过了,可现在却越吃越香! 正高兴呢。 就听云落落说:“小娘子气色瞧着不错。” 魏璐一顿。 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一紧,片刻后,轻轻地对云落落说:“昨夜……四叔被受惊的马踩了。我听桃红说,以后……只怕都起不来了。” 知晓情况的暗七拿了四喜换来的千层糕,瞟了魏璐一眼——起不来?可太小瞧你们国公爷了。 云落落点了点头,往她碟子里夹了一块红豆糕。 魏璐满眼都是欢喜,闻着那红豆糕好闻的气味,再次小小声说:“都是先生给我的福气。我以后,一定好好的。” “嗯。” 云落落点头,似乎有些高兴,又给魏璐夹了一块点心。 魏璐看她像长辈奖励自家孩子一般的举动,心下温热亲近。 又忍不住问:“先生,您是不是事先就知道我二哥知道那些药不能吃啊?” 这话有些绕。 云落落却明白过来。 她想起先前阻拦魏晗吃药时,魏晗脸上细 微的神情。 没说话,只是端着碗又慢慢地吃起粥来。 魏璐却已得到了自己想问的答案,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感动。 再次道,“多谢先生顾全我二哥体面。” 若是这事儿直接捅破,不论‘故意求死’还是‘以死算计亲属’的议论一出去,魏晗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 不管当时云落落到底为何只把事情告诉了她,却是最大程度地让魏晗的自尊得到了保护。 魏璐看向云落落,“先生,那药我二哥毕竟吃了那么久。虽说如今二哥的魂魄已然修补回来,可脸色却还是瞧着虚弱,您看,是不是要调补调补?” 其实这事儿大哥一早就安排了。 但魏璐就是没话找话地想跟云落落套套近乎。 云落落点头。 刚要说话。 忽然,听到‘砰!’一声响! 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哎呀!” 蹲在廊檐下的一排侍卫当即起身,齐刷刷扑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却听赵四一声低喝。 “慢着!不要动手!” 云落落转身。 就见,香樟树树冠漫盖的院墙外头,有个人探出半个身子,正趴在那儿朝里头看。刚刚碰掉了院墙上的一块砖,差点掉下来,正扒拉着墙头扶稳身子。 瞧见院子里的人,还笑呵呵地抬手拱了拱,“叨扰。” 三十来岁的中年郎君,面皮斯文,有着几分玩世不恭,瞧着不太像个……正经人。 魏璐下意识往云落落身边凑了凑。 就听身后赵四道,“朱大人有礼。” 朱大人? 魏璐还在想,哪里来的朱大人? 四喜突然蹦跶着喊,“朱大人!您身为当朝堂堂宰相,大清早地学那些泼皮无赖爬墙头!不怕叫御史知道,参你的本哦!” 宰相?朱大人? 魏璐猛地瞪眼——宰相朱亭镇? 那位二十岁做了吏部侍郎,四年后配合御察院破了‘镇远侯谋逆案’,后被直接提拔刑部,又接连破了几桩悬案后,直接被皇上破格提拔至右仆射。 大玥史上最年轻的宰相!朱亭镇?! 魏璐立马抬头! 想要看看这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却见,院墙上,那位郎君,吊儿郎当地单手曲起撑在墙头,一手支着下巴,笑得十分懒散地朝四喜道,“瞎说!本官就是被这墙头突然出现的树冠被惊着了。恐是有何异象惊现,为免民生受扰,不惜以身涉险,亲自来查看!” “朱大人你就胡说!反正奴婢是说不过你!” 四喜声音尖尖的 ,倒是也不怕他,“你赶紧下来!这可是三殿下的宅子!你当心三殿下知晓!” 这话里话外的警告,还十分熟稔。 朱亭镇嘿嘿一笑,却不似旁人听到封宬名号那样忌惮,反而点头,一副大喇喇的样子,“让他来!臭小子!上回的奏折叫他撕了,我还没找他呢!” 四喜瘪嘴。 朱亭镇又扭头去看那一夜长成的巨大香樟树冠,伸手拽了拽其中一片叶子,却不是拽下来的力道,又缩了回去。 笑着道,“这可真是不得了,我昨夜路过时还没这奇景。今日抬头一瞧,可真惊着了。三殿下是用了什么通天的本事?竟能一夜种下这么大一棵树来?” 四喜嫌弃地看他乱动的手,再次开口赶人,“朱大人今日不上朝么?” “嗯。” 不料,朱亭镇却根本不在乎上朝的事儿,又摸了摸那树枝,“还挺糙的!不像是假的啊!” “……” 四喜简直拿这官痞子没辙。 走到云落落身旁,悄悄声说:“先生别理他!最不正经的一个人!就因为特别喜欢喝花酒!所以宅子才弄在咱们隔壁那处!每日里不是小喜鹊就是小翠花的。终日里在胭脂中泡着的一个斯文败,咳,斯文人!” 第五百四十五章 杀身之祸 “我听到了啊!小四喜!” 朱亭镇伸手点他,“坏话要在人背后说才有意思呢!瞧你,刚刚没法当着我的面说‘败类’二字吧?多憋屈是不?” “……” 四喜嘴角抽抽,刚要说话。 就听旁边的云落落开口,“这位大人,今日莫要往北。” 趴在墙头的朱亭镇一愣。 站在云落落身边的一排人却齐刷刷变了脸,集体扭头看云落落。 就见她语调平淡神色平和地说了句。 “有杀身之祸。” “……” “……” 魏璐一下捂住嘴!四喜瞪大了眼。 暗七赵四一起沉了脸。 唯独—— “哈哈哈哈!” 一阵放肆的大笑猛地从墙头那边传来。 朱亭镇扒拉着空了一块转头的凹陷处,笑得前仰后合,“铁口直算小道姑么?还是个女娃娃!哈哈哈!小娘子,不要以为你长得漂亮就戏弄大叔……啊呀!” 原本趴在墙头的朱亭镇忽然惨叫一声,没了影! 院子里几人就听‘砰!’一声。 接着传来朱亭镇吃痛的怒骂,“小石头!你这是准备谋害了你家爷自己翻身做主子么?” 一个略带沙哑又青涩的少年声响起。 “奴才没那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只是, 爷,您要是再耽搁,晚了早朝的时辰,梁大人指定又要去皇上那儿参您了。” “有什么要紧!反正也已经迟了,再迟上两刻钟又能怎么滴?他梁芳还能吃了我不成?” “梁大人并非妖魔,自然吃不了您。可他能让皇上斥责您,再罚您抄写《大玥律法》一遍,您敢抗旨?” “……” 院墙外短暂的沉默后,朱亭镇的声音忽然急切起来,“走走走!赶紧的!本官今日就要叫梁芳那碎嘴子的小人瞧瞧本官的勤勉!” 很快,院墙外便没了声响。 院子内,众人面面相觑。 四喜瘪瘪嘴,嘀咕,“一天到晚没正经,也不知皇上为什么还不罢免他的官职。” 居然敢调戏他们云先生,让三殿下敲了他的牙! 就听魏璐低低说:“若是上朝,是不是就要往皇城去啊?” 四喜一顿,还没反应过来。 暗七突然意会地开口,“皇城在北。” 魏璐朝他看了眼,正好对上那双邪性又明亮的眼,顿时一颗心砰砰跳,赶紧地挪开了目光—— 实在不明白,一个人的眼睛怎么能这样同时少年与阴翳彼此融合的。 赵四皱了皱眉,看向云落落:“朱大人身边的那个贴身伺 候的小厮,功夫不弱,应当不会……” 云落落又看了眼墙头,想着方才那人伏在墙头上玩世不恭的大笑时,眉宇间浮起的另一层气息。 平和道,“若往北,会丧命。” “嗖!” 暗七当时就蹿了出去! 四喜急得跳脚,扭头就喊,“八哥十哥,你们也去!四头领,您在这儿守着云先生,我去……嗯找周大人!” 扭身就要跑,却被赵四按住。 “我去。” 赵四对廊檐下已站起来的另外几个少年郎道,“你们守好云先生这里。有任何异动,联络弹及时报信。” 说完,朝云落落行了一礼,燃火身子一腾,偌大身躯宛若轻燕,径直越过小院,直接落在垂花门,冲了出去! 云落落看他轻盈的身影,心想,大师兄一定非常喜欢赵四这样的人物。 四喜转脸,就见云落落直勾勾地盯着离去的赵四的背影看。 眨了眨眼,忽然露出个被‘惊吓’到的瞪眼! ——云先生对四头领?! 不得了了!殿下啊!! 西厢房内。 飘也不是落也不是的小甯抱着鬼火,故意朝外看了眼,“什么动静啊?小道姑是不是在唤我啊……” 就想朝外去。 却见魏晗举起了 一张鬼画符一般潦草难看的画纸问:“这个便是用来做纸人的纸么?” “……” 那是她准备做几个丑兮兮的小人吓唬四喜他们画的! 这臭小子,该不是故意的吧?怎么偏偏就挑中这张?! 鬼火微顿,咳了一声,假做正经地说:“哦,那是四喜画的。” 人家问纸,她说画。 魏晗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点点头,“倒是笔锋随意,十分有趣。” “哦?” 小甯一听,鬼火立时往上飘了几分,朝魏晗跟前凑近了些,问:“有趣么?这画的什么你看得出来?” 那天紫鸢问她是不是在画杂草,被她气得一顿追着砸花瓣。 就听魏晗笑道,“是……牡丹么?” 正解! ——臭小子的眼光果然一如既往地好! 小甯的鬼火又往上浮了浮,飘在了蓝花小纸人的头顶,她掐着腰落在了魏晗的手边,点头。 “不错!这画的分明就是牡丹!瞧这花瓣,花茎,还有枝叶,如此栩栩如生!可见画功十分了得!” 魏晗看着手边得意的小人,眼里的笑几乎漫溢出来。 他点了点头,“是,不想四喜公公竟有如此画功,改日定当亲求一副画作。” “……” 得意晃 着鬼火的小甯顿时僵住。 外头,正悄摸摸地琢磨云落落看赵四那眼神怎么回事儿的四喜突然一扭头。 “哈啾!哈啾!哈啾!!” 口水喷得旁边几个少年齐刷刷躲远远。 “……” 四喜揉了揉鼻子,立马虔诚地朝云落落合起了双掌,诚恳认错——再也不敢私下议论仙人了!求仙人见谅! 云落落没在意。 惹得旁边的魏璐一脸惊愕莫名地朝他看。 西厢房内。 魏晗听到外头的喷嚏声,低头看着小甯僵硬的纸身体,不由失笑出声。 再一次相见后,小甯听到他的声音一直是沙哑的,虚弱的,虽温和有礼却疲惫不堪的。 那千疮百孔的命魂,始终如梦魇般折磨着她。 这是头一回,听他那和煦中微微沙哑的声音,如山涧清泉在头顶响起。 忍不住抬头去看。 便对上魏晗一张苍白却满是康健生机,含笑若春风拂来的脸。 鬼火一颤,下意识想躲开。 却听魏晗带笑的声音再次响起。 “若阿甯姑娘不说,我还以为,这幅画,乃是一位故人所作。” 故人? 小甯一滞,明明知道自己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那话语里故意的蛊惑开了口,“什么故人?” 第五百四十六章 又笨又坏 魏晗的手指按在那幅宛若稚童涂鸦的随意画作上,看着小甯微颤的鬼火,轻声道。 “一位,十分有趣又可爱的娘子。” “噗!” 蓝色的鬼火,忽地一下,泛起了一层红光! 小甯几乎以为自己的纸身体在一瞬间叫这一句话给点燃了! 浑身一抖! 一把抱住乱颤的泛着蓝红光芒的鬼火,哈哈道,“啊哈哈!是么?那这,这娘子一定,一定十分,十分不学无术哈!画个画都难看成这样……” 刚刚还说画功了得的是谁? 魏晗轻笑,温柔地看着她,点了点头,“确实。” 确实什么? 小甯一僵。 就听魏晗含笑的声音带着点儿无奈地说道,“她就是个爱玩,脾气坏,任性又娇蛮,还不学无术的笨蛋。” “!” 小甯当场暴怒,腾地一下飞起来就要骂人,“臭小子!你说谁……” 忽然意识到不对,梗着脖子抱着鬼火生生转了个弯儿,“说谁……呢!怎么可以这样说一个姑娘家!背后议论旁人,非君子之为!” 臭小子! 白救你了! 原来在你眼里头本公主是这样子的! 哼!看我以后还理你!再理你我就是小狗! 然后就见魏晗轻笑着 摇了摇头,“是啊!非君子之为。偏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勾了我的心神十多年。” 小甯‘眼睛’微瞪。 又听魏晗笑道,“叫我付了心,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突然又撒手而去。一走十多年,不曾回来看我一眼。” 他看向飘着的漂亮小纸人,“你说她,是不是不仅笨,而且还十分坏?” 小甯抱着鬼火,微微颤抖。 身前。 魏晗忽而微微俯身,凑到她面前,含笑的双目注视着她的鬼火。 轻声问:“阿甯姑娘,你说她,缘何要这般对我啊?” 他呼出的气息扑打在鬼火上,让小甯同鬼火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往后缩了缩。 却躲不开魏晗专注的目光。 终是没忍住开口,“她也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汪汪! 行叭,我是小狗子。 魏晗笑了起来,清隽的眉眼温润如玉,他保持着俯身注视的姿势点了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决定……” 决定什么?你想干嘛?臭小子,你少借机威胁我啊! 我才不会……算了,看在你受苦十年的份上。 勉为其难,让你威胁一次吧。 “……原谅她了。”魏晗的声音响 起。 做好妥协准备的小甯:“??” 魏晗已伸手托在她纸人漂浮的下方,轻轻声地问:“我原谅她了,所以,可不可以请她,不要再躲着我了?” 小甯的鬼火骤然一缩。 那手心就在下方。 来自生者生命的温度与暖意几乎要将她包裹其中。 她颤抖地想要躲开,可是一抬头,却对上魏晗那双温柔似水的目光。 她记着他先前的眼神里,那毫无生机的死气沉沉。 也记得他那时,纵使微笑纵使有礼,却已对所有万念俱灰的空无。 可是…… 可是她若落了下去,与他来说,无非又是一场求而不得的劫难。 她不可以这么自私的啊! 鬼火抖到几乎涣散。 她抱着鬼火,纸人的身体晃啊晃。 似是往下落去几分。 忽然! “云先生!” 赵四一声高呼犹如擂鼓,猛地震破这满屋子难以抉择的艰难。 小甯猛地抬头!连魏晗都起身转了过去。 小甯往前一扑,习惯性地扒在了他的肩上! 魏晗脚下一滞,侧眸看了一眼,眸中笑意浅浮,伸手,打开房门。 “云先生!” 赵四猛地蹿过院子,背上还背着一人,后头跟着暗七,肩膀上同时扶着另 外一人,直接来到院子下的石桌边。 “如您所料!朱大人行至崇仁坊时,突遇行刺!” 魏晗一惊,当即走了出去! 便看赵四放下的人伤在腿上,并不严重,可一路鲜血却淋过了整座小院。 也不知是不是修补过命魂的缘由,魏晗仿佛看到院子里原本充斥的灵异被这股血气冲得紊乱了几分。 心下微起不安。 那边,暗七也将架着的人放在了地上,道,“先生请来看看,他伤在了要害。” 那边,坐在赵四脚边的朱亭镇白着脸回头,“石头!” 被暗七放下的正是先前那只闻声不见人的少年小厮,石沐。 明明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年,却眉头紧锁,面色老沉。 听到朱亭镇的声音,还镇定地安抚他,“大人,奴才没事……噗!” 一口血喷了出来!直接朝旁边倒去! 朱亭镇当时就要站起来,“石头!”却被赵四扶住! 身后,一人大步走了过去。 径直来到石头面前。 朱亭镇一看,正是先前那个一脸神叨叨的小道姑! 张了张嘴,便见她毫不拘泥身份地直接单膝跪在了地上,同时伸手。 暗七立刻将石头的嘴掰开。 云落落将手里的药丸直 接放进了石沐的口中,道,“紫鸢。” 朱亭镇还没反应过来她喊的是谁呢。 头顶上忽有一道身影飘了过去! 他下意识抬头,便见,一个漂亮的跟天仙儿一样的……姑娘?落在了云落落身边,手里捧着一碗水。 暗七接过,强行给石沐灌了进去! 那紫色的花儿一样的漂亮姑娘一抬手,周身紫鸢花瓣浮起,绕着石沐轻轻旋转。 两息过后。 紫色的花瓣忽而朝石沐周身一紧! 像跟捆仙索似的,一把将他束缚其中! “噗!” 石沐一口血又喷了出来。 “石头!”朱亭镇再没忍住,往前踉跄着蹦跶。 却见原本昏迷的石沐缓缓睁开了眼。 “石头啊!” 朱亭镇顿时惊喜交加,酣然泪下,“你不能死啊!” “……” “……” 石沐艰难地再次闭上眼,哑着嗓子道,“承大人吉言。” 然后便再说不出话来。 云落落站了起来,道,“没事了,生机已回。处理一下伤口吧!” 暗七立马放下心来,将人一抗,直接往后院方向去。 魏璐回头看了眼,见到那石沐身上的血就这么沾染在暗七的身上,他也没半点在意。 轻轻地攥紧了帕子。 第五百四十七章 想要什么? 魏晗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下她,示意——别看。 魏璐点点头,转脸,却看到魏晗肩膀上趴着的小人。 蓝色的鬼火跟朵小花开在头顶上似的。 圆乎乎的脑袋十分乖巧的样子。 她盯着看。 那小纸人也抬头,朝她看。 两相对视片刻后。 魏璐突然说:“二哥,我也想要纸人。” 小甯嘴巴一咂——咋滴?被本公主迷住了? 啧!你们魏家人不行啊?这么轻易就拜倒在了本公主的美色之下! 然后,就听魏晗含笑温柔又耐心地问:“小妹说想要什么?” 小甯心里还在想,这魏二耳朵不好?这可不好,耳朵不好就是肾虚啊!得叫小道姑给弄点养身的药吃吃。 就见魏璐怔怔地看着自家二哥,突然吓到了一般地往后缩了缩,老实摇头,“我什么也不想要,二哥。” “??” 一脸迷惑的长公主殿下——你兄妹俩还好么? 石桌边,艰难站着的朱亭镇眼巴巴瞅着石沐被抗走,拽了拽官服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委委屈屈地问:“不用请大夫么?就让这个小姑娘看一眼就成了?那什么,我跟太医院的老赵挺熟的,请他来看一眼吧?不然我不放心。” 赵四嫌弃地松开手,朱亭镇一下站不稳,重新跌坐回去。 正要‘斥责’时。 就见旁边四喜阴森森地朝他看来,“朱大人,奴婢给您一次机会,收回您方才说的话。” 什么话? 哎?不对啊? 你个小宦官!这是在威胁本宰相么?! 他抱着膝盖,忽然再次放声大哭,“哎呀!我好痛啊!差点就没命了啊!四喜公公好吓人啊!救命啊!” “朱大人!” 四喜气得跳脚,“你又来这套!不许在我们先生跟前这样胡闹!要不是先生,您今儿个再喊救命都指定没命了!还敢不信我们先生!不许哭!” 朱亭镇果然一下收了声。 他曲着腿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血在他的脚下流出一片,他似乎并不真的感觉到痛。 扭头,看向站在一边的云落落。 便见她伸手一指,不知从哪儿,便召唤出一大片纸人,哗啦啦地飞过来,拎着小水桶,小铲子小抹布,顺着垂花门,一路……清理血迹。 那个周身飘着花瓣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的漂亮姑娘拎着水桶,小心地跟在那群纸人身后。 他看了一圈儿,忽然又转头。 看到了方才爬墙头看到的一夜出现的巨大香樟树 的真身。 遮天蔽日,枝叶成荫。 好一片生机勃然的妙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院子里,还站在那处,安安静静的小道姑身上。 赵四拿来了伤药。 四喜转身对魏晗道,“魏二郎君,魏小娘子,今日唐突了二位,如二位所见,先生此时只怕不宜再待客了。请二位改日再来?” 平康坊这座私宅,虽不是很隐蔽,可若想进门也并非轻易。 若不是得了封宬的允准,魏家二兄妹不可能这么容易找到地方,并进到门内见到云落落。 所以四喜才会说出请‘改日’的话来。 魏晗自然也知晓,如今这场面,他们是必然不能久待了。 朱亭镇同三殿下在朝堂上听说水火不容,甚至争锋相对,不想御察院一众竟会如此舍命去救。 这其中到底是何干系,已并非他们能窥知。 魏晗自然明白四喜的意思,当即道,“是我等久留搅扰先生清静了。就此告辞。” 四喜笑着躬身,“奴婢恭送二位。” 魏晗抱手,朝云落落行了一礼,魏璐赶紧跟着福身。 云落落还了个道家礼。 小甯从魏晗的肩头飘了起来,刚要往云落落那儿去。 就听魏晗低声道,“纸人尚 未学会,下回再来拜访。届时,还要请阿甯姑娘赐教。” “!” 小甯一抖,一头栽在了云落落的肩膀上,然后刺溜一滑,一下冲回了西厢房。 鬼火一闪——消失! 魏晗看得轻笑,又对云落落拱了拱手,转身,跟着四喜,离开了小院。 朱亭镇看着这兄妹俩离去直到不见。 瘪瘪嘴,问身边替他包扎腿上伤口的赵四,“大熊啊!魏家就一个二郎吧?这就……好了?我听说魏国公请了位‘天仙’去救人,难不成就是……嘶!好痛痛痛痛!” 赵四狠狠一系。 抬头看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朱大人,卑职不是傻子,这院子里头也没有蠢人。您不必,”他顿了下,“明知故问。” 朱亭镇一顿,随后‘嘿嘿’一笑,还要说话。 赵四的声音又沉了几分,“朱大人,今日您爬墙头,听了先生的话却还要进皇城去,都是故意的吧?” 听到这话,朱亭镇的笑意未消反而更浓了。 瞟了眼赵四,笑得跟个痞子似的,“还真不是傻子哈?哎哟!” 话音刚落,被旁边四喜‘砰’地砸了下后脑勺。 顿时大叫,“四喜!你这个小混蛋!敢袭击朝廷命官!该当 何罪!” “叫你欺负四头领!” 四喜朝他做鬼脸,一下躲在云落落身后! 朱亭镇作势找石头要砸回去。 就听赵四再次问道,“朱大人,殿下一向敬重您为官爱民,御察院今日救您之举最终后果也都由殿下承担。您若另有谋算,不妨明说。” 他们本欲救人,却不想这‘杀身之祸’竟是一场毫不掩饰的刺杀行动。 且刺杀就发生在崇仁坊,皇城根下。更别说崇仁坊还住着皇亲贵胄,动静一出,当即望楼就发出了警报。 他们虽抢先一步将朱亭镇从刺客手中救下性命,可现下守城军已第一时间追来了宅子外。 此处是三殿下私宅,现下住着什么人,虽没摆到台面上,却因为这次‘当朝宰相遇刺被御察院所救’而实实在在地被戳到人前了! 之后一切可能带来的波及,必定是要三殿下担着。 朱亭镇到底是何打算,也该说个清楚,好让三殿下有个准备才是。 赵四沉沉地看着朱亭镇。 朱亭镇却咧开嘴,刚要摇头否认。 就听旁边一直不问不语安安静静的小仙姑,平地一声惊雷地扔下一句话。 “朱大人,二十年前的命,该还了。” “!!” 第五百四十八章 别有用意 朱亭镇咧嘴的嘴顿时僵住!一张玩世不恭的脸上顿时露出个要笑不笑十分扭曲的神情! 赵四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云落落,“先生怎知?!” 方才他匆忙追上去时,正好听闻那群刺客在喊。 ——“朱亭镇!我们来索二十年前的命!受死吧!” 可分明那时在崇仁坊,云先生又怎会知晓?! 连四喜都被吓到了,忙不迭朝云落落耳朵上看,“先生莫非还有顺风耳不成?” 云落落摇了摇头,只看了眼朱亭镇,又不说话了。 四喜有时候真的给他们家这位仙姑娘娘的神叨叨模样给磨得挺没辙的。 能一口给个明白话不? 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梗不活个人哦! 那边,朱亭镇忽而轻轻叹了一句,“人说三殿下带回的这位世外高人乃是真正的‘天仙’,我心中还不信。哈……可见人之心傲固执,先见为主,何其可笑。” 四喜皱了皱眉。 赵四却明白朱亭镇的意思。 因着皇朝尚道佛之礼,如今大玥之内道佛几成盛俗。 其中鱼目混珠者更是不计其数。 便如先前被殿下查抄的太乙观,做下无数恶事罄竹难书的凌霄真人。 再如如今高居飞云宫,被皇上 奉为大玥国师的空心和尚。 这些人到底能耐如何不知晓,却无一不是打着‘苍生’之名,周转于皇权荣华之中。 然而如云落落这般,真如世外,不见红尘世俗的‘仙人’,能有何几? 朱亭镇是见多了宫内外汲汲营营之骗者,便自然地以为云先生也是这样的人了。 赵四沉默片刻后,问道,“朱大人既不信先生,为何今日又要故意接近?” 朱亭镇再荒唐,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地突然爬一个私宅的墙头。 云落落在此居住虽为隐秘,可并难不住有心打听之人,更何况朱亭镇还就住在一胡同之隔的旁边。 所谓查看异树只是个借口罢了。 朱亭镇看了眼腿上的伤。 正好有个小纸人拖着个抹布走过来,试图擦一擦地面上的血。 不曾想血迹太多,一下沾染到它的纸手上,它顿时嫌弃地往朱亭镇落在地上的衣角上直擦! 朱亭镇看得一笑,将那小纸人捏起来,放在了一边干净的地上,然后撑着伤腿,艰难地站起来后。 朝云落落抱手,行了一礼,道,“今日多谢先生赐言,是在下鲁莽,仓促之下多有失礼,改日必当郑重登门道谢。” 竟是要走的意思? 赵四脸色微沉,看着朱亭镇的神情已露出几分不悦。 四喜更是直接嗤道,“朱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先生顾忌您的体面才缄口不语,咱们四头领救了您,也是没把您当外人儿。我跟您说啊!您今日出了这门,可就再没这么轻易进来的机会了哦。” 别看他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比大人明白。 知道云落落是故意不说,也知道朱亭镇是故意不说。 朱亭镇却似乎并不在意,朝后院的方向瞥了眼,无奈一笑,摇了摇头,“四喜公公,您这伶俐的,不到御前伺候可惜了。” “!” 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四喜吓得小脸一白,再次缩到云落落身后,瞪朱亭镇,“你不许乱来啊!奴婢才不要去御前!” 朱亭镇哈哈一笑,纵使身上还流着血面色惨白难看,却已恢复了几分先前的风流不羁。 “石头的伤有劳各位了,我朝中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四喜简直不高兴极了,这个朱大人,太没有礼数了! 憋着嘴刚要说上几句。 忽而听身前的云落落轻缓开口,“朱大人早知今日会遇险。” 朱亭镇踉跄抬起的脚步一滞。 院子里,赵四和四喜震惊地看向云落落。 那 边打扫血迹的小纸人们一路清理到了几人脚下,嫌碍事地推了推最近的赵四。 赵四不得已小心地挪了个位置。 就听云落落说:“你故意出现在墙外,就是为了让我瞧见,说上那一句‘杀身之险’。然后引我身边小四小七几个前去相救。” 四喜眼睛一瞪。 赵四当时就沉了脸,目含戒备怀疑地瞪向朱亭镇。 朱亭镇沉默着。 对面再次传来云落落平和并无力道,却句句戳中靶心的话。 “然,你并不在惜自身性命如何。” “你想救的,”云落落看着朱亭镇,目色安静,神色清然,“是你身旁的那个小厮。” 四喜一震! 赵四猛地反应过来,当即喝道,“朱大人利用了先生?那群刺客是朱大人故意放跑的?” 方才那群刺客,赵四给望楼发了讯号后,就即刻追过去,发现他们各个功夫高强,却只追着朱亭镇夺命。 暗七和赵四前后赶过去时,正好见石沐为朱亭镇挨了一刀,重伤胸背!即刻前去相救! 而那群刺客也并不纠缠,发现有救援赶来,又伤不了朱亭镇性命,即刻便撤! 暗七和赵四本意要拿住一二人。 谁知朱亭镇当时在那凄惨高呼, 叫他们还以为朱亭镇被伤及了要害,当即选择先救人! 眼下听到云落落的话,赵四原本心中微末的怀疑便陡然升起! ——朱亭镇此番行为,非但利用了云先生,更是把三殿下也拖带进去!到底意欲何为! 朱亭镇脸上的沉默慢慢褪去,受伤的腿因着包扎已停了流血,可周身的血气却还是止不住地朝外散逸。 他慢慢地浮起一层笑来,并非真心实意地笑,更像是故意掩饰某种情绪的懒散又放纵的笑。 他往后一靠,索性坐在石凳上,摇了摇头,轻叹,“三殿下了不得啊!居然收了个这样厉害的天仙。” 四喜又拉了脸——怎么说话呢!真讨厌! 朱亭镇已点了点头,“是,如先生所言,在下确实本就知晓今日只怕是要丧命,却不想因此连累了石头那傻孩子,故而才……失礼冒犯了先生,还望先生海涵。” 可他的样子一点不像要叫人海涵的态度! 四喜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偷偷嘀咕一句,“要是先生不说!我看你怎么办!” 石桌边的朱亭镇笑了,“那自然也有让先生开口的办法。” “……朱大人你是无赖么?”四喜怒斥。 “哈哈哈!” 第五百四十九章 此物你碰不得 朱亭镇大笑,牵扯到伤口,微微一顿,却又浑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我信三殿下,也信御察院各位。知晓各位在知我将遇凶险时,必然会出手相救。今日,当真要多谢四头领和那位小兄弟了。” 他再次站起来,挺郑重地给赵四行了一礼,又道,“四头领放心,今日之事,我心中早已谋定,必不会连累到三殿下。” 这位大玥堂堂宰相平时挺没个正形的,连给皇上行礼都不怎么规矩。 今日怎么? 赵四听了他这话,已是放心。 看他脸上郑色,忽然问:“朱大人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他问,便是封宬的意思。 朱亭镇自然明白他的好意,再次笑道,“不愧是三殿下身边的人,胸襟开阔。” 明明被他利用了,却还主动关心询问。 人说三殿下杀人如麻,残忍无道。 谁能知晓,其实都是一个个半大的小子,胸腔里头还装着一颗颗鲜红赤诚的心呢! 他笑着摇摇头,“石头受了伤,近日必定跟不了我了。待那位小兄弟替他收拾好伤口后,送回隔壁的宅子也有人护着他。” 顿了下,看向赵四,“若是御察院有心留他,也可。他是个身手不错 的,心思也单纯,十分本分……” 这话怎么听着都像是在交待后事。 赵四眉头一拧,黑沉沉的脸跟抹了灰的锅底似的,“朱大人,您自己的人,自己担待。” “哈。” 朱亭镇被他打断,却笑了出来,摆摆手,“时辰着实不早了。我这伤也不能白受。遇刺一事如今只怕已传到了有心人耳里,好歹也该趁热折腾出点动静出来。该告辞了。” 这边说完,竟真的就踩着伤腿,朝外走去。 那步伐,跟察觉不到痛处似的,丝毫看不出方才那条伤腿鲜血淋了一路的样子。 四喜看了眼,欲言又止。 忽又见朱亭镇转过头来。 四喜眼睛一亮。 却见他笑着朝云落落招了下手,“小仙姑,你过来。” 四喜刚亮起的眼睛立马一瞪,想拦住云落落,却见赵四摇了摇头。 云落落走了过去,站在距离他几步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朱亭镇一笑,将手里一块物事递了过去,道,“今日当真多谢仙姑。” 云落落看了眼——那是一块雕刻成镂空的一块玉佩。 镂空的图案不是时兴的花草字云,而是一个寥寥几笔似水纹流过的痕迹。 云落落的目光在那玉 佩上一凝。 朱亭镇已笑道,“此为我早年所见,长久难忘,便刻做这一配饰,随身携带以做寄意。如今……” 他低头看了看那玉佩,拇指在镂空的图案上摩挲了几下后,再次含笑,“此物于我已是可惜,今日正好借答谢先生相救之恩,替它寻个好归处,还望先生勿要推辞。”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叫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四喜和赵四都没弄明白。 见云落落不接,朱亭镇顺手便将玉佩挂在了旁边的石灯柱上,收回手时,又看了眼云落落。 道,“另外,还有两句话,请先生代为转达。” 云落落抬眼看他。 “明日五皇子百日宴,有文章,三殿下不可插手。另,夏日祭时,提防奉香子。” 四喜和赵四脸色顿时一变! 赵四有心想问,可朱亭镇已转身走出门外去。 平康坊的朱门小宅外,宰相府的下人和闻讯而来的守城军一拥而上! 方才在朱门之内还笑得几分散漫的朱亭镇,一步踏出,明明依旧是那副不羁痞性的模样,却整个人的气势都无声地变了。 ——从一个正经人,突然变成了个不正经人。 他颤抖着伸出手,踉跄着脚步状似无力地 倒在了其中一个家丁的身上,朝旁边一脸焦急的守城军将领诉苦。 “这天子脚下啊!本官是得罪了谁啊?幸亏遇见御察院的头领啊!不然本官这命若是交待了,你们拿脑袋去跟皇上请罪么?” 守城军将领脸色一白,急急请罪。 朱亭镇又嚷嚷着要见皇上,便被人簇拥着送进了轿子。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赵四看着离去的轿子,心里知道,朱亭镇说会把三殿下摘干净,就绝对能做到。 于是关上门,挡住了那边人群里若有若无的觊觎和窥探,退回垂花门。 就见云落落站在石灯柱前,看挂在上头的玉佩。 四喜踮脚从旁边伸手要去拿,一边说:“云先生,我记得这个,是朱大人整日不离身的。好像听说是他的传家宝?倒是稀罕……” 眼看着要将那玉佩拿下来,手却被云落落一拦。 “哎?”四喜不解抬头,“云先生?” 云落落摇头,“此物你碰不得。” 她转脸,对紫鸢道,“紫鸢,拿个桃木盒子来。” 紫鸢轻轻放下水桶,倾身飞入西厢房,不一时,捧了个木盒出来。 云落落又对赵四道,“劳烦小四,将此物,放进木盒中。” 赵四走过去,看了眼那平平无奇的玉佩,伸手,刚要触碰上玉佩时,云落落忽然剑指并拢,在玉佩上轻轻一划。 接着,赵四就看那玉佩上似有黑色的涟漪一闪而过。 他伸手拿起,只觉指尖一股刺骨凉意,转手,放进桃木盒中。 “啪!” 紫鸢一下盖上木盒! 云落落的剑指在木盒上点画数下后,最后在盒面上一点。 道,“收好。” 紫鸢点点头,再次无声飞起,托着桃木盒进了西厢房。 四喜看得愈发好奇,“云先生,那是什么?为何奴婢碰不得,四头领却能碰得?” 云落落散开剑指,看了眼周围还在清扫血迹的纸人,道,“那是一枚山鬼符。” “山鬼符?” 四喜还是头回听到这种东西,“那是什么?” 云落落背过手,像个教书的小先生一般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后,道。 “先楚之地有山名巫,山下先民信奉巫山有神,故年有祭祀礼俗。” 四喜最喜欢听云落落讲这些了,立马乖乖站好,一脸认真地听了起来。 连满腹言语思虑的赵四也跟随着这安静的话语声,平心下来一起聆听。 屋顶和墙头上,几个少年郎一起伸头听。 第五百五十章 山鬼 “然,神灵并不亲临人间,故而楚地巫山先民,便会以巫者装扮与神灵相貌、服饰相似,请神灵‘附身’巫者以受祭。” “而巫者,便是山神的替身,在祭祀时,待神灵降身,受万民朝贺跪拜祈福祭祀的躯壳。不为神,却为神的身体。” “先民认为,神鬼本为一体。故而,巫者,便为山鬼。” 四喜有种轻轻松松学到了很厉害学问的满足,认真点了点头,“所以,朱大人那块玉佩上的花,是山鬼符?跟这个山鬼有什么关系么?” 赵四朝他看了眼,心说,这小子在这些东西上反应就是比别人快。 云落落依旧背着个手,想起那一年冬日,大雪压塌了灵虚观的一处偏殿,大师兄急得跳脚,观主却悠哉哉地拎着酒坛子,在积雪压弯的香樟树底下同她说起‘山鬼’的故事。 大师兄的叫喊声似乎还在那冰天雪地里回响,观主带着酒意的笑音也盈盈充斥于耳畔。 “唰。” 香樟树叶轻簌。 她抬眸,两人的声音,忽而远去。 背在身后的左手忽而微微一攥! 在四喜又唤了一声后,她缓缓松开左手手指,再次静然开口。 “先民信奉一十二年为一轮回 ,‘山鬼’以洁净之躯呈神灵降身,自十二年后,便为尽头。然,承神者,不可受凡俗玷污,故而,至轮回尽头时,‘山鬼’便会被先民以赤条之躯,无所挂碍地送入深山,彻底放归至神灵之怀,以慰天地。” “山鬼符,便是‘山鬼’以不着寸缕之身入深山前,被新一任‘山鬼’亲手绘画在身上的符文。为封印其身之凡俗浊气,也为表其为供奉之祭,同为将其承神之灵传给下一任‘山鬼’之意。” 四喜听得呆了。 这种以活人祭祀他从没听过。 可赵四却知晓,十多年前,这样的活人祭祀,在大玥内也时常发生。 可好些都是愚昧迂腐之地,父母官不作为,百姓走投无路只能将盼头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头上,才走出以活人祭祀乞求平安的蠢法子来。 三殿下坐上御察院院司后,曾狠狠惩治过两个牵涉其中的地方官,这之后大玥朝内便少见这样的事了。 四喜愕然地瞪着眼,看向云落落,“那‘山鬼’被送到深山后会怎么样?”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顿了顿,道,“先民认为神灵降身需得附最为洁净纯元之身,故而,每十二年,便会选出十二个 刚刚出生的女婴。在山鬼殿中,受洗礼供奉,受足十二月日月精华所凝结的露水之饮,能存活者唯一,便是下一任的山鬼。” 四喜眼眶一瞪。 又听云落落安安静静的声音说:“长到四岁后,便作为新一任山鬼,为上一巫者画上山鬼符,送其入深山后,再已承神之身,受十二年供奉。” 一轮又一轮。 是无数幼女、少女的死亡,迎来的神灵降福。 初生,四岁,十六岁。 就是这些少年的命数么? 四喜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就听旁边的赵四重新问了一遍他刚刚问过的话,“云先生,如此说来,这山鬼符并非好意?” 云落落摇了摇头,“‘山鬼符’本无恶意,先民画符之意本是祈求天地之蕴神灵庇护。” “那……”四喜接口,却只看云落落。 云落落又道,“只是,朱大人这块玉佩上的符,单独拎出来,却是个诅咒。” “诅咒?!” 四喜惊了一下。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点头,“是,那玉佩蕴诅咒之力。你身为弱者,不能轻易触碰此类物者,否则轻易致病重则伤残。” 四喜一下往后缩得远远的,连那挂过玉佩的石柱都避忌起来! 又听云落落说:“然小四周身纯阳之力雄厚,且手有煞气,可压其诅咒之力,故而可碰。” 她朝赵四看了眼,“不过还是去那池塘中洗一洗手,那水有天然灵秀,可净除少许晦气。” 赵四立马朝池塘走去。 四喜看得嘴角抽了抽。心说,四头领还挺计较? 他转过头,再次问向云落落。 “云先生,那朱大人之前一直戴着那个玉佩从不离身的呀!他怎么拿诅咒当传家宝啊?朱大人知不知道啊?” 看朱亭镇那副样子,多半不知晓。 赵四刚这么想。 却听云落落说:“他知晓。” 赵四猛地抬头。 云落落已转过身去,一边朝后院走,一边道,“所以,他才会留了那个小厮在身边。” “什么意思?”四喜一下又懵了。 便听身前走过去的云落落说:“那个小厮,乃精怪一族。” “哈?!” 四喜和赵四一起惊住。 就见暗七突然从后院蹿出来,双手都是血地朝后指了指,脸上不知是震惊还是错愕,“云先生,石沐他……” 云落落点了点头,走了过去,“我知晓。小七,去请三郎来。” 暗七愣了下。 云落落几乎从未开口说过主动要找三 殿下。 暗七朝蹲在池塘边的赵四看了眼。 赵四想起方才朱亭镇的那句‘转告’,擦了擦手站起来,道,“卑职去请!” …… 内侍省。 封宬刚由王鹤陪着走进门内,抬眼就看到个意想不到的人。 ——荣华公主,他的二姐。 封容。 通身的雍容华贵,也不知先前是遇着了什么,面上胭脂如春,唇上丹色无双。 让她本就艳丽的面容更加张扬夺目。 手上正拿着一份礼单在慢条斯理地瞧着,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随即笑开。 “三弟。” 封宬点了点头,走了过去,“荣华殿下。” 封容眯了眯眼,将礼单递给旁边的内侍,笑道,“今日怎地得空到此处来?” 手上是她那柄常用的洒金小扇,也不打开,拿在手中把玩着。 封宬含笑温文有礼地说道,“父皇吩咐我来看一看夏日祭飞云宫祭祀时要准备的祭祀物品。” “父皇把祭祀大典的事儿也交给你啦?” 封容意外,有些感叹,“还真是不怕你累着。你也是,这种小事推了别人便是,何苦自己跟着忙前忙后。最后还不定能捞到一句好。” 听这话,总觉得封容同封宬有多亲近似的。 第五百五十一章 提醒 可事实上,这位与先前那个死状凄惨的二皇子,才是真正的同胞姐弟。 而封宗死后,听说,眼前这位亲生姐姐,只在吊唁和出殡时,先后去过两次。 也难怪林贵妃只一心把封宗当***。如今为了给封宗报仇,跟太后及文氏一族闹得已是水火不容。 而这个林贵妃亲生的荣华公主,却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置身事外模样。 封宬笑了笑,摇头,“皇命不可违。荣华殿下在此处是?” 封容眉头一拧,点了点旁边的内侍手里的礼单。 “这不,明日不是莲花宫那个的百日宴么,如今宫里头能管事的一个指望不上。父皇就让我帮忙看看礼单。” 她说着,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偏生莲花宫那位是个‘仙儿’,俗事不理。不然哪里轮到我来理会这等子事?一个不好,挨得全是数落。” 话里话外的,不仅对封宬熟稔,更是透出了她对‘莲花宫那个’的不屑与瞧不上。 分明就是同封宬更信任。 封宬却笑得不动半分神色,只跟着点头,“荣华殿下能者多劳,父皇信重。” 封容笑着叹了口气。 又问:“你最近可还好?” 听她说得奇怪,封宬朝她看去,“不知荣华 殿下说的是?” 封容朝左右瞥了眼,‘唰’地打开扇子,碎金的光泽募地绽开。 她将扇子挡在嘴边,靠近了封宬一点,身上浓烈的熏香味几乎充斥鼻息。 封宬垂眸。 便听封容笑着低声道,“听说父皇准备在夏日祭给你封号赐府赐婚?” 赐婚。 封宬眼底微动,面上却依旧笑如雅月,似是无奈地笑了下,“荣华殿下说笑。” 封容惊讶地看他,“啊!你还不知么?” 封宬笑着抬眼看她,“不知荣华殿下从哪里听来这样的事。我竟是一点不知的。” 封容疑惑地皱了皱眉,刚要说话,身后的一个宫女忽然上前,低声道,“殿下,莲花宫那边传信,说道真娘娘有事求见殿下。” 封容点了点头,又朝封宬笑:“既然三弟没听说,那定是我听岔了。你别放在心上啊!我去莲花宫瞧瞧。唉!你都不知,这位‘仙儿’为着明日百日宴父皇不准备在太极宫大办,十分不高兴呢!” 封宬微笑,“荣华殿下辛苦。” 封容收起折扇,似是不满地嘀咕了一句,“不是说她是半仙么,仙儿哪里还有这么贪图虚荣的。” 然后便领着宫女溜溜达达地走出了内侍省。 及至走过光明 门,绕过太液池边的八角凉亭,来到一处隐蔽的花树下,她才停下脚步,一伸手,扶住了树干。 身后做宫女打扮的梨子当即上前,小心地扶住她的胳膊,“殿下!您没事吧?奴婢扶您坐一坐?” 随后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顿时眉目中全是焦色,“殿下!您的伤口裂了!奴婢这就送您回府!” 封容摆了摆手,“不必大动干戈,去寻个软轿来。” 梨子当即朝后道,“去,说荣华殿下乏了,懒怠走路,让内侍省赶紧送一抬软轿来!” 即刻便有个跟着的内侍匆匆离去。 封容在一旁坐下,微喘了口气。 这时才能看出,她过分艳丽的妆容下,苍白虚弱的面色。 额间冷汗津津。 梨子用帕子仔细地给她擦了擦额头,却因着是在宫内,不能做太多。 只得按住她止痛的穴位,轻轻揉捏。 一边低声问:“殿下方才何故要提醒三殿下?” 封宬与她平素并无交集,甚至有些疏离。 封容突然这般举动,着实……容易叫那位心思多揣的三殿下怀疑。 封容笑了笑,看了眼花树周围如画的美景,没什么力气地说道。 “就是不想看她们随心所欲的得意罢了。这皇宫,还轮不 到她们来呼风唤雨。” 梨子点点头,没再说话。 又听封容问:“明日都安排好了?” 梨子朝四周警惕地环顾了一眼,点头,“是,按着您的吩咐,都已布置妥当。” 封容捏着扇子点了点,后背的疼痛实在太过难捱。 头顶的花树上,一片片花瓣如纷纷羽翼悠悠落于眼前。 远处有水,有山,有清风。 花意弥漫,静默幽然。 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忽而,一道钟声从远处传来。 梨子抬头看了眼,“是飞云宫。” 为着夏日祭。 飞云宫从夏日祭前二十四日,便会在每个节气对应的时辰正时,敲钟一次。 今日正好轮上五月午马。 她眯了眯眼,忽然道,“本宫从小到大,还未受过这样的磋磨。” 梨子一愣,抬头看她。 便见她明艳无双的眼里露出一丝狠意,低低笑起。 “老秃驴自以为把控人心,随意草菅我们姐弟性命。我却不能生吞了这口气。” 梨子看她,“殿下要如何做?” 封容扇子一捏,明眸中露出几分厉色,唇边却浮起一抹不善的笑意。 低声道,“他给我一刀,我便还他双番!” 梨子神色微凛,“殿下要改变计划么?” 不料,封容 却摇了摇头,“计划不变。加一条,让清风子进宫。” …… 内侍省内。 封宬将物品清单和夏日祭前的祭祀大典中内侍要准备的事物确认了一遍,又解决了几桩王鹤拿不定的主意后,便起身离开。 出了广运门,一个内侍从旁路过,俯身行礼时,低声说了句:“殿下,平康坊先生有请。” 然后便起身离去。 平康坊先生,不就是落落? 封宬眼神一变。 ——落落从未主动给他传过信! 当即转身,准备从安福门出皇城。 不想,身后却有人急急追来。 “请三殿下留步!” 封宬止步,转回身,居然见是宣平侯家大郎宣凌跟前伺候的小厮。 见着封宬回头,立马跪地磕头,“殿下,我家郎君在后头,远远地瞧见您,让奴才赶紧着来请殿下留一步,请殿下见谅。” 封宬一抬头,就见宣凌果然大步走来。 碍于礼仪规矩,就差直接抬脚跑了。 而他的身侧,是安南侯李秋降。 封宬眉梢微挑,转过身,矜雅风度地朝两人微微一笑。 宣凌三步并做两步,急匆匆来到封宬跟前,努力喘匀了气后,连忙行礼,“拜见三殿下,三殿下恭安。” 安南侯李秋降跟着一起行礼。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为难之事 封宬点点头,惦记着落落有事寻他,也无心寒暄,直接笑问:“安平侯同宣大郎,是有何要事?” 宣凌此次进宫,原本是为着先前宣彤闯出的乱子来给皇上请罪顺带看看宫里头对这事儿的态度。 谁知连太极宫都没进,就被长乐门前的守军拦住,说圣上正在静养,轻易不得打扰。 他不由心生惴惴,只怕是为着‘天仙’的事儿,连圣上也恼了他们家。 正愁烦间,遇见了刚刚进宫给安妃请安的安平侯。 两人结伴刚准备出皇城,不想一抬眼,看到了前头的封宬。 宣凌当即想也不想地就辞别了安南侯。不想安南侯居然也跟了过来。 宣凌此时也无暇顾及李秋降是何意,听封宬的语气,他心下微沉。 面上却依旧恭顺不失礼数,顺着封宬的问话,也是开门见山地说。 “今日进宫,为着先前我家二郎糊涂之事,特来请罪。不想……皇上今日并不见人。故而方才瞧见殿下,便冒昧请留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说着,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大礼。 封宬朝旁边的李秋降看了眼,见他眼下发青眉间紧皱,显然是近一段时日思虑极重 不得安神的模样。 一边,宣凌行礼过后,再次开口,“上回三郎一事,殿下虽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已既往不咎。可到底是宣平侯府的子孙做错了事。父亲如今身子抱恙腿脚不便,故而便命我特来请罪。本是准备今日拜见过皇上之后,再往清华宫送拜帖的。实在不敢如此唐突拦留殿下。” 他说着,脸上露出几分为难,朝李秋降看了眼。 可李秋降好像在寻思什么心事,并没注意到他的意思。 宣凌只好开口,“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李秋降这才回过神来,忙道,“是我失礼了,世子请。”然后连忙避开几步,却并不走,看样子像是要等宣凌将话说完。 宣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可到底自己也是有事才拦住这位看着温和亲随实则不知何时就能笑里头一个翻脸无情的三殿下。 微微侧过身,抱手以行礼的姿态,低了几分声音,道,“三殿下,冒昧留您,是宣平侯府,有一事想请三殿下施以援手。” 封宬对这宣家的大郎一直感观还算不错。 宣平侯府累年沉疴内里如何腐朽已无需多述。 倒是这个大郎,是如今宣平侯府先 夫人十多年前过世时的遗子,自己一个人在那侯府里头摸爬滚打,居然也没长歪,为人处世虽少接触,却偶尔也能听闻几句,是个厉害的。 两年前被宣平侯请封世子后,在宣平侯府的地位便彻底立了起来。 他笑了笑,颔首,“宣大郎请讲。” 宣凌见他客气,忙躬了躬身,略顿了一息后,带着谨慎低声道,“可否请……三殿下跟前的那位仙姑,到敝府瞧一瞧我家三郎?” 说完,他见封宬脸上笑意犹在,可眼底却无形地漫出一层寒光来。 那寒光森森,不过一眼,就瞬间将宣凌攫取住,叫他一瞬间有种被冰面瞬间倾覆的错觉! 他吓得当时就僵在原地! ——第一次知晓,这位殿下分明人前人后常笑脸见人,可那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传闻都是从哪里传出的了! 当即双膝微颤,几乎就要跪倒下去时! 就见封宬含着笑,意味不明地问:“哦?宣彤莫非有何不好?” 分明是笑着的,可那森狞之翳,昭显彰彰! 宣凌抱着的手心已出了汗,不敢再看封宬,低下头快速道,“回三殿下,那日三……宣彤犯下大错,被狠狠惩罚 过后,他便一直在家中养伤不能行走,倒是也安生了许多日。谁知……” 谁知,宣彤在家里养了十多日后,待能行走了,便又不能消停。 整日里花天酒地的纨绔,要他在家里头生霉,比直接打死他更叫他难受。 可宣凌给他下了禁足令,宣平侯府里头是没人敢冒着得罪宣凌的意思去给宣彤放行的。 他实在没辙,就去求如今的宣平侯夫人,他的亲生母亲。 宣平侯夫人自来溺爱他,被他软磨硬泡了几日后,终是没忍住,松了口,许他出去偷偷玩一回。 “就这一回,他却玩到了第二日晌午都不曾回。母亲急了,知道这事儿是瞒不住了,便命人告知了我。我当即叫人去寻,平康坊、京都内他常去的店家全都打听过,皆无行踪。” 宣凌说到此处,脸色已有些青,家丑不可外扬,可如今有求于人,他只能咬牙将事端仔细地说给封宬听。 “家中人一直寻到傍晚,眼看还找不见人,我正准备亲自前往京兆府尹报案请周大人帮忙寻人,谁知,宣彤竟自己个儿回到了家门口。” “我大怒之下,要请家法直接将他双腿打断,谁知, 还没抓到人,他却突然一头栽倒在侯府门口。当场便是人事不知。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喝多了花酒身子不支撑,故意做戏让我瞧,躲避责罚。谁知……” 宣凌的神色又短暂地变了一瞬后,再次说道。 “当晚,他居然散了头发,扮作个女子相,到处在府里头到处抓人乱叫。把祖母都给惊得直接晕了过去!我下令将他锁在屋子里头,不许人给他送吃食。谁知,第二日夜里,他也不知怎么地就打昏了夫人吩咐偷偷给他送饭的丫鬟,还拿剪子把那丫鬟的……” 宣凌皱了皱眉,“头发给绞了,还准备划花那丫鬟的脸时,叫人发现才没得手。我这才发现不对,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却只说他耽于女色身体亏空,并无其他异常。后来连续数日,他一到夜里不是发疯要上吊,就是嚷嚷着要打杀哪个府上的丫鬟娘子。” 宣凌的眉头都快拧成一个结了,“府里被闹得鸡犬不宁,连祖母都给吓病了,父亲更是气得不能起身。我也试着请过几回京都内有名的高人大师,却都无一得法。反而叫宣彤闹得更凶了,甚至还伤了一个前去做法驱邪的道人。” 第五百五十三章 品性 宣凌的语气有些不好,也不知想到什么,本就沉着的脸又难看了几分。 “不过短短几日,他那身子也眼见着就消瘦了下去。原本白日里还能用些饭食,这两日竟是米粒未沾!急得祖母和母亲整日落泪,连父亲也因此病上加病。” 他语气微沉,“府中上下正一筹莫展之时,忽而有人提醒我,说,先前在浮梦楼……” 他顿了顿,似是担心封宬会生恼,语气愈发小心,“仙姑曾劝其,莫要耽于女色。我忽而想到,若是宣彤若是因女色而受此一劫,不知仙姑是否可瞧出缘由。” 他说着,连忙再次朝封宬行礼,“无需仙姑出手,只要仙姑看一眼,说出宣彤那混账东西到底因何如此,宣平侯府上下已是感激不尽!” 有了病因,才好对症下药。 宣凌的请求倒是也不过分。 不过,令封宬意外的是,宣凌的这一举动。 宣凌同宣彤本就非一母所生,世家之中龌龊龃龉封宬几乎不用猜想都知晓宣凌作为失母嫡子的艰难。 此人能在宣平侯府成长到如今地位,其心性城府定然非同一般。 先前宣彤冒犯云落落,他下狠手差点将宣彤打死时,封宬还以为,他是借机在立威信,要铲除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谁知,如今宣彤显然是已经要丧命的情态,他 居然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到他跟前来请落落相助。 且姿态还做得如此低。 要知道,宣凌可是圣旨下过的世子,连不远处的李秋降都是见面客气规矩的身份。 为了一个对他尚有威胁的弟弟如此卑躬屈膝,这世间,怕是少有能做到这般地步的。 封宬笑了笑,没有开口。 宣凌心下愈沉,知晓约莫是无望了。 却还是说道,“本应该早些到宫内给殿下和仙姑请罪的。可最近实在是被那糊涂混账东西闹得无暇分身。今日这般前来请罪,也着实显得轻浮不知礼数。殿下不怪,已是侯府之幸。改日,定当好好地给殿下和仙姑赔罪。” 竟再也不提让云落落帮忙的意思。 封宬挑了挑眉——这宣凌,倒是有几分意思。 磊落,有格局。 且会审时度势,进退有章。 宣平侯若是能顺利地交到他手里,说不定还真能有个新气象。 他背过手,笑了笑,道,“我会将宣大郎今日所言转告先生。” 宣凌心下正失落间,猛地听到这一句话,顿时抬起头来,面露喜色! 就听封宬又道,“只是,先生是否会前往贵府,也是由先生自己决定。宣大郎,”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宣凌,“你可明白?” 宣凌顿时脑中一个激灵! 三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说 ,这位仙姑,根本不是依附在他封宬的庇佑底下!就连封宬要请她做事,都是要相请之后,等其答应! 而且,封宬现在在提醒他,不管仙姑答不答应,这事儿你宣平侯府都不能有半句怨怼!更不能传出半句谣言! 否则,御察院站在仙姑后头护着,你们也掂量掂量! 这位仙姑,竟有如此能耐?令堂堂御察院院司,大玥朝赫赫有名的三殿下如此小心奉承?!甚至不惜在他面前如此做低姿态! 宣凌的心中,顿时将那位只闻名不见面的仙姑送上了一个极其不同的地位。 郑重点头,“殿下放心,侯府知晓怎么做!” 封宬满意聪明人的机灵,点了点头。 宣凌知晓自己不能再耽误这位殿下了,便再次行礼,“叨扰殿下,谢殿下留步。宣凌告退。” 封宬一笑,宣凌当即退后,又朝李秋降抱了抱手后,也不管他到底要干嘛,转身匆匆走了。 安福门前,李秋降见宣凌面带喜色地走了,心下更加复杂。 他虽后来没听到宣凌到底跟封宬说了什么,可看他姿态,分明是请求了什么而得到了允准。 想起宣凌先前提到的宣彤,再联想宣平侯府同三殿下之间的瓜葛,无非就是那位盛名愈大的‘天仙’了。 他笑了笑,走近封宬,拱了拱手,“三殿下。 ” 封宬眼底的笑意散去,唇角笑意却更加明显,颔首,“安南侯。” 李秋降拱了拱手,露出几分无奈道,“殿下,舍弟先前失礼,多有冒犯,殿下令人惩戒过后还宽容大度送其回府,一直令在下心中不安。今日得见殿下,更是心生愧疚。家中教导无方,教出如此糊涂子弟,请殿下见谅。如今那糊涂东西已被在下罚去了边阳老宅,不学好了绝不许回京!” 不提李双柏那次别有用心的‘冒犯’已过去多久。 单看宣凌同李秋降二人对弟弟的态度,便是一见高下。 李秋降那是亲生的弟弟,都被他不惜当作棋子试探刚刚入京的云落落,如今更是被他拿出来当作垫脚石以图与封宬亲近。 而宣彤那只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却敢冒着触封宬逆鳞的风险当面来请他帮忙。 封宬微微一笑,依旧背着手看向李秋降,“陈年旧事,难为安南侯记着。” 一句话,说得李秋降脸色微僵。 他顿了顿,又笑道,“今日在下进宫给安妃请安,听她提及皇上龙体抱恙。在下十分担忧,本想请安问候,可皇上今日静修,并不见人。” 封宬看他废话连篇,笑了笑,想着云落落那头,道,“安南侯若无事,我便不留了。” 李秋降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先前因 着玄诚子的事,他触了皇上的霉头,求封容转圜时却又被封容斥责。 虽皇上没明说,可宫里的安妃却明显受了冷落。连杨道真也对她多了几分疏远。 急急唤了他进宫。 安南侯自己在外头已是所求无门,便问安妃要如何让皇上重新信任安南侯府。 安妃便道,皇上如今的心病是他的身体。 自三年前龙体抱恙,便日渐衰退。若是能寻到能人志士将皇上的龙体医治好!必然是极大的功劳! 可皇上的龙体这三年来一直是圣僧调理的! 连圣僧都治愈不得,他们又能从哪里能找到更厉害的人来? 安南侯正为难时,谁知,竟与宣凌一起瞧见了封宬! 脑子里‘砰’地一下炸开了花! ——封宬的手里头,不是有个传闻比那位圣僧更厉害的‘天仙’么! 若是能让她看给皇上治病…… 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当即做出为难的样子,朝封宬拱手,“三殿下勿怪,在下今日,确实有事请求三殿下。” 今日求他的事儿的人还挺多。 封宬脚下一顿,朝他看去。 李秋降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无奈道,“今日在下进宫,见安妃愁容不展。问了一句,说是最近总是夜里听人哭泣,也不知是何缘由。” 封宬眉梢微动,朝李秋降睨了一眼。 第五百五十四章 唯利是 李秋降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她是个胆子小的,也不敢与旁人说。便悄悄地寻了个飞云宫里伺候的道人前去看。” 他说着,又做出一副微微惊恐的神色,愈发小心地低了声儿,“谁知那道人竟说,是宫里头从前惨死的宫人鬼魂游荡,落在了她那宫里头!得要寻个厉害的方士驱除了才能落得干净。” 封宬垂眸——李秋降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 嘴角勾起,眼底却已是一片寒意,并不接他的话茬。 “我倒是听闻,安南侯手里还是有不少能人异士的。” 李秋降忙道,“殿下见笑。在下也是心盲眼瞎,叫那些江湖骗子骗的差点闯出大祸!上回……永宁宫一事,多亏三殿下及天仙娘娘出手相助,否则,安南侯府如今只怕……” 封宬眼底杀意已起! 李秋降还在自得这办法的精妙,转而又道,“在下知晓,天仙娘娘轻易并不出手。只是安妃到底是伺候皇上的,又是宫里头,若是闹出什么动静来,到底不好听。所以,在下想请三殿下,可否……” 他再次朝封宬赔笑,“令天仙娘娘前往安妃处看看?将那鬼魂驱除?事后,安南侯府必有重谢!” 封宬没说话。 李秋降摆出个小心客气的姿态。 心想,只要让这位‘天仙’到了青霜宫,再让安妃将皇 上引去。 以皇上如今心思,必定不会轻易放手这位‘天仙’! 到时候,‘天仙’入了宫,他们自然可以借着引荐的恩惠,让‘天仙’更加亲近他们! 杨道真又算什么?! 之前是他狭隘了!何必捧着这样一个假仙计较筹谋? 明明眼前就有真正的神仙在! 三殿下如今定然是苦于送人无门!只要安妃给搭了桥,将那位‘天仙’名正言顺地送到皇上眼前,不是轻而易举?! 如此一来,皇上看重,天仙感激,还有三殿下的人情! 岂非百利无一害?! 他几乎都要被这一瞬涌起的绝妙主意给喜极了。 却听封宬道,“怕是不成。” 李秋降几乎都要翘起来的嘴角一僵! 震惊地看向封宬。 就见这位神色莫名的三殿下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漫不经心地睨着他,道,“安妃处的动静,我会命人到飞云宫传话。后宫之事,就不必安南侯来操心了。倒是有一事,正好今日见着安南侯,想问一问。” 李秋降差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殿下有何事要问?” 封宬眼底杀意已尽数被掩。 他看着李秋降,依旧不轻不慢地笑问:“听说安南侯有一外室在平康坊?” 外室? 平康坊? 李秋降眼眶一瞪,当即想起是谁! 下意识低头不叫封宬看出 破绽,干笑道,“是……是,三殿下果然消息灵通。” 封宬看他神色,笑了笑,再次道,“听说这位外室前两日在崇化坊叫一帮歹人围追以致重伤几乎丧命?” 虽是问句,却实实在在的肯定语气。 “!!” 李秋降愕然抬头! 封宬眼底神色一闪,笑道,“原来安南侯还不知晓?佳人遇险,安南侯还有心记挂后宫之事,却无暇体贴身边之人安危,只怕要叫美人心伤啊!” 李秋降一下就听出了封宬这话里头的威胁。 ——后宫的事,你身为外男,也敢随意插手? 他对上封宬那双分明是含笑,却阴翳沉沉的眼,顿时一股寒意直从脚底蹿到天灵盖! 一下绷紧后背,再次低下头,干笑着说:“是在下疏忽了。家,家门不幸,叫三殿下见笑了。” 言下之意,是家里头的丑事闹到了三殿下的眼里头。 封宬见他微微发白的侧脸,笑了笑,并不去逼问他这桩事情的缘由。 只慢声道,“安南侯年轻风流,自有佳人多情。真是叫人羡慕。父皇从前就喜听风情物语,安南侯这般的人物,定是最得父皇赏识的。” 李秋降要不是个傻子,就能明白,三殿下几句话,分明就是在赤裸裸地警告他。 自己风流,就不要插手到皇上的后宫里头!不然以皇上的性子 ,能轻饶了他安南侯?! 这就是封宬一直按兵不动,不擅自将‘天仙’引荐到皇上面前的真正原因?担心皇上猜忌? 可李秋降到底还是对这‘绝妙’的好主意因为封宬的谨慎而放弃有些不甘心,抬起头,再次笑道,“三殿下,青霜宫那边儿,还是要劳烦天仙娘娘……” 话没说完。 对面一转过身的封宬忽而朝他瞥了一眼。 那一眼,当真如冷刃化为实质,阴森森地直朝他割来! 他当即就被这眼神震慑得愣在当场! 封宬已收回视线,淡然走向安福门。 一直站在几步开外的赵一赵三紧随其后。 赵三侧眸朝后看了眼,低声说:“安南侯倒是贼心不改,巴结莲花宫不算,如今竟然敢将主意打到云先生头上。” 赵一也是眼神不善,少见地带了几分嘲讽地说道,“靠着女人起来的家世,他怎么撑得住?只会打女子的主意。” 赵三跟着轻哼了一声。 就听前头封宬道,“安南侯的那个外室,赵三你亲自去查。”顿了下,“切记隐蔽,不可惊动任何。” 赵一赵三一起抬头,面露意外。 赵三应声,“是,殿下。” 越过安福门的时候,有守将朝封宬行礼。 封宬点了点头,走出城门,外头赵五拉着马车,一见封宬便迎了过来。 封宬站在城门边 ,回头看了眼高耸的城墙,忽而又道,“赵一,让红影查一查最近封容的行踪。” “荣华殿下?” 赵一想到封容方才十分刻意的暗示——赐婚。 问道,“是否要追查赐婚之意从何而起?” 却见封宬摇了摇头,“不会有赐婚。” 赵一愣住,殿下是知晓了这事儿?还是荣华殿下真的听错了? 却听封宬道,“她身上有金创药同血腥气。” 赵一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封宬说的是谁。 顿时眼神微变,朝封宬看去,“荣华殿下有伤?” 赵五拉着马车已到了跟前,俯身行礼,“殿下。”转身拿脚凳。 封宬若有所思,片刻后,又道,“她这个时候站出来,不可能无缘无故。明日老五的百日宴,只怕……” 他话没说完,便停了下来。 却叫拿着脚凳过来的赵五心下一惊,迅速朝左右看了眼。 站在封宬身边低声道,“殿下,一个时辰前,朱大人曾托云先生转告您两句话。” 封宬眼中明显露出几分异色。 ——今日出现的这几人,还着实叫人意外。 就听赵五道,“朱大人说,明日五皇子百日宴,有文章,三殿下不可插手。另,夏日祭时,提防奉香子。” 赵一和赵三齐齐变脸。 这两句话暗示的意思太多了! (加更一章,谢谢大家的喜欢哈~) 第五百五十五章 意有所指 站在马车边的封宬目色微沉,方才在内侍省中,诸多事宜内,并未提及‘奉香子’。 片刻后,却是问:“朱大人说的是,三殿下不可插手?” 赵五点了点头,“赵四亲自来传的话,当是不会有错。” 封宬点了点头,看向赵一,“以御察院之名,往明日五皇子百日宴举办的含光殿加派人手。” 赵一心下不解,“殿下,朱大人不是转告您不要插手?” 封宬却低低一笑,“他是说,三殿下不要插手,却并未说,御察院不可涉足。” 赵一恍然大悟,抱手应下,“是,卑职这就去安排。” 又听封宬道,“不必过分惹眼,拿禁军的通行牌,以护卫含光殿为名。” 赵一明白过来。 三殿下确实没准备插手,他加派人手过去,只是为了盯着明日的百日宴,是否会如朱大人所言,会有什么文章。 以协助禁军护卫的名义,不论是谁,都指摘不到御察院和三殿下半分。 点了点头,“是,卑职明白。” 封宬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赵五收起脚凳,一抖马缰,直奔平康坊。 …… 莲花宫中。 杨道真站在九曲回廊的一端,看那水气 飘渺的荷塘另一头,柔声问:“荣华殿下还不曾到?” 身后跟着的宫娥轻轻摇头,“已派人前去传话,方才又让芸儿过去了。” 杨道真扶着身边天莲花青的碧玉柱子,微皱了下眉。 刚要说话。 忽见回廊尽头一行人穿过水雾走了过来。 她当即面上一笑,迎了过去,屈膝行了个福礼,“荣华殿下。” 封容含笑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道真这般多礼做甚?快请起。” 按着规矩礼仪,封容的身份应当回一礼才是。 可现下的做派,却仿佛她比杨道真更高了一等般。 杨道真垂下的眼里一抹暗意闪过,不过很快又抬头起身笑道,“劳烦殿下百忙之中,还特意拨冗来此一趟。实在是关于明日的宴请,让殿下这般忙碌。我实在心下难以安生,故而想请殿下过来,聊表谢意。” 既然知道忙,就不该打扰乖乖配合才是。 这般胡搅蛮缠地把人叫来,还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叫人笑话么? 封容满面艳丽妆容尽显贵气,笑着点头表示理解,“道真有心,倒是我思虑不周,也该来看望道真和五弟的。” “不敢劳动殿下。” 杨道真清婉 飘然地笑,让开半步,“殿下请移步,莲花宫内备了好茶。” 封容一笑,便越过了杨道真,朝前走去。 两人一个一身金丝长裙红唇丹眸,雍容无度。一个一身云白留仙飞天发髻,仙气轻盈。 行走在这水雾飘绕的九曲回廊上,当真若仙尘不临的九天玄女,一艳一素,叫人睹目难忘。 然而,水纹轻涟,雾气飘缓下。 却听封容意有所指地问身侧:“不知道真近日可曾去过飞云宫?” 杨道真脚下不停,垂眸时眼睫微微一颤,却是笑道,“忙着宸儿的百日,还不得空。” 封容瞥了她一眼,笑了笑,“道真好心性,也不着急。” 杨道真知她意思,莞尔垂眸,轻声道,“殿下,那位的事儿……也并非那般容易计较的。” 封容手中的洒金折扇往手心敲了敲,含着笑瞥眼看杨道真。 杨道真察觉到她的目光,面上露出几分难色,“殿下,那一夜,我本是前往为宸儿诵经祈福,谁知他竟……” “呵。” 封容一声低笑,也不知是在嘲讽还是不信,一折一折地打开折扇,慢悠悠地道,“杨道真果然是倾国倾城。” 一句话顿时叫杨道 真原本做出的无奈柔软姿态全都分崩离析! 柔婉清美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僵硬的涨红! ——封容这是在说,人家圣僧若真要贪图女色,什么人能没有?偏好你这口老肉? 她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掐了掐。 毕竟是能冠宠后宫的人,怎会为这一句话便失态? 她无奈一笑,轻叹了口气,“殿下不知,那一位平素里看着亲近和善慈悲为怀,实则最是个心狠手辣的。殿下可知他手里有个十分器重的道人,人称大先生?” 封容折扇完全打开,抚在胸前,朝杨道真斜眼看去,“大先生?” 杨道真点头,一边示意她往殿内走,一边是示意身后宫人都留在外头。 低声道,“那位大先生,才是真正知晓那位秘密的。” 见封容不说话,似是怀疑。 杨道真又道,“三年前,飞云宫那位圣僧在秋猎时遇见皇上,其实便是这位大先生出手相救的。” 封容神情微变,看向杨道真。 杨道真见她神色,心下暗喜,又道,“只是,这位大先生三年来甚少在京。他是圣僧的心腹,为圣僧做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我私下里曾听闻,这位大先生,是圣僧的 ……禁脔。” 和尚养着个什么来着?还是个郎君?? 封容显然被这说法给惊到了,一双丹眸微微瞪大,看向杨道真。 杨道真又做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朝门口看了眼,凑近封容,“所以我方才才说那位圣僧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他那日其实并未对我如何,却是故意要叫我以那般姿态落入殿下手中。” 绝口不提那一夜真实到底如何,若非封容早已听空虚子提起过人是她弄去空心禅房的,几乎都要以为眼前这纤纤弱质的杨道真说的都是真的了。 她低笑一声,以扇遮鼻,垂眸,慢悠悠地道,“圣僧还真是煞费苦心。缘何却要如此算计道真?” 杨道真立即一副无奈无助的神情,“还不是因为……宸儿。” 五皇子。 封容一抬眼,从折扇的边缘看向杨道真,金色的碎点在她明珠般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分明艳丽,却又叫人莫名心悸。 杨道真当即心头一颤,匆匆移开目光,又道,“他想拿捏住我的把柄,又知晓殿下深得圣上欢喜,最是亲近圣上的。所以便故意用了殿下做棋子来压制我,好叫我拱手将宸儿做了他的……掌控。” 第五百五十六章 各自谋算 封容都忍不住要在心底给这位鼎鼎大名让父皇爱得不行的道真娘娘鼓一鼓掌——无懈可击的理由! 她掩在扇后的唇无声地笑起。 又听杨道真语气微沉地问:“殿下,我与宸儿就算被他谋算计较也无所谓。只是,这样的人,何以能做我大玥朝的国师?” 封容挑眉,晃了晃手中的折扇,依旧没开口。 杨道真看她不动声色的模样,那张如花儿艳丽的脸蛋漂亮得几乎夺目。 掐着掌心,郑重说道,“我如今虽受他拿捏把柄身不由己,却也不甘愿这样的人在我大玥内搅动风雨。宸儿若当真受他把控,还不知大玥会叫他祸乱成如何。只盼殿下能有法子,让他身败名裂!再不能害我大玥!我愿舍身助殿下一臂之力!” “哈哈。” 封容一下被逗笑了,见杨道真脸色一变,又晃着折扇摇摇头,“杨道真心性刚烈着实叫本宫惊喜,这才喜不自禁。道真勿怪。” 杨道真这才面色和缓了几分。 顿了顿,又道,“殿下,您可有何计划?明日宸儿百日宴,圣僧会前来给宸儿行祈福除尘礼。或可……一试?” 封容意味深长地含笑朝她看去,“杨道真此时又着急了?” “……” 杨道真几乎要当场表情崩裂。 她忍了又忍,终于再次恢复和婉的神态, 看向封容,“殿下,为大玥安危,为皇上着相,我当真愿意助殿下,铲除这等妖僧!” 妖僧。 哈。 封容又一折一折地往里收扇子,收了两三折后,看了眼过去,“道真想如何做?” 杨道真心下一喜,当即道,“殿下,明日为宸儿祈福仪式上,那妖僧会饮下一口替宸儿除尘的圣水。我会在那水中放下无色无味的‘半生醉’,药效会在半个时辰后发作,到时,我会命人请圣僧到含光殿偏殿休息,殿下只需在那时动手。” 这般利落干净的手法,可真瞧不出她这么个柔弱芳华的‘半仙’能想出来的。 封容握着收了一半的折扇,倏地一笑,将剩余的一半折扇一把握进手心,扫了眼杨道真。 “不会出纰漏?” 杨道真听出她的意思,“殿下放心。就算是为了宸儿,我也会拼尽全力协助殿下除了妖僧。” 封容又笑,那笑,叫杨道真莫名不安。 却见她点了点头,“好。那明日,且看道真了。” 杨道真心下一喜,当即应下,“殿下放心!明日我定会安排妥当!” 封容含着笑看她,过了会儿,转身,“那我便告辞了。提前恭祝五弟‘轩昂气宇俏儿郎,安邦治国好须眉。’” 杨道真面露喜色,朝她福身,“谢荣华公主殿下。”又忙命宫 娥从后头捧上一个精致的漆木盒子,小声道,“一点点心意,多谢殿下近日为宸儿百日宴辛苦。” 封容握着折扇,笑着用扇头顶着漆木盒盖一掀。 便看里头竟放了一顶金灿灿的牡丹花冠。 其花瓣卷曲舒展,甚至在那薄如蝉翼的金色花瓣上还能看到细微的纹路! 可见其巧夺天工之精妙! 这样的一定花冠,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了。 封容扫过那花冠,眼中的笑意深了些,朝杨道真瞥了眼。 杨道真屈了屈膝。 封容一笑,收回折扇,转身,宫娥立时将木盒盖起,捧到封容身后跟着的婢女面前。 婢女小心接过,跟着出了莲花宫,走过九曲回廊,伺候着封容再次坐上软轿。 绕过那水雾弥漫的‘仙宫’后,捧着盒子的婢女梨子当即将木盒丢在一旁的内侍手里,匆匆上前,往她跟前递了一颗药丸。 “殿下,止痛丸。” 封容看了一眼,便接过。一口吞下。 梨子的水甚至还没来得及送到她嘴边,便看到她额头隐隐渗出的汗渍,忙道,“出宫!回府!” 又对封容道,“殿下何必非要走这一趟?奴婢看杨道真根本就是居心叵测!” “连你也看出她心怀不轨了?” 封容吞了一颗药丸后,身上痛意减去不少,斜靠在软轿扶手上,撤去 后背大半的力气,懒懒地笑道,“我若不来,怎知她打得什么主意?” 梨子是有功夫的,当时又紧贴着殿门站着,自然听到杨道真在殿内跟封容到底说了什么。 她皱了皱眉,道,“她想借您的手除了圣僧。居然还舍得用那样的宝物来贿赂殿下。当殿下是何等贪财好物之流么?!” 刚说完,却听封容笑声。 立即抬头看去,“殿下何故而笑?” 就见封容没个正行地歪在那里,摇了摇头,“你觉得她是以为我蠢,还是以为飞云宫那个蠢?” 梨子一愣,看向封容,“殿下是说?” 封容却笑着晃了晃手里折起来的折扇,“明日且看吧!” 梨子点头,又问:“那计划……” “不变。” 封容弯着唇,似是被刚刚杨道真的那一出给逗乐得不行,又笑了好一会儿,忽然问:“空虚子这阵子能出来走动了?” 梨子再次点头,“是,听说又去过清风观了。” “嗯。” 封容歪过头,笑了笑,“看来是伤好了。让她来见我。” 梨子应下,又听封容似自语般轻笑,“这飞云宫里头,还有好些本宫不知道的事儿呢!大先生?呵……” 莲花宫内。 杨道真站在殿门口,一直看封容的轿子彻底不见,才彻底沉下了脸。 一边,方才捧着木盒的 宫娥琼儿走过来,低声道,“娘娘,奴婢瞧着荣华殿下那样子,只怕不会……轻易入局。” 杨道真转脸,看了她一眼,走进殿内。 坐下来,慢慢地喝了一口封容自始至终没有碰过的茶后,才缓缓道,“无妨,这一局,本就是引她怀疑。” 琼儿不解地看她,“娘娘是说?” 杨道真放下茶盏,“这一局本就漏洞百出,只为引她怀疑。”顿了顿,仙美的面上浮起浅浅一层阴戾,“只要她起疑心,进了含光殿的偏殿,我就有法子叫他们二人都不得脱身。” 琼儿微微瞪大眼,似乎有些害怕,“娘娘,若是不成,只怕您……” 杨道真却摇了摇头,“牵连不到我。去,叫安妃过来。就说明日的宴请,我有事请托她。” 琼儿当即明白过来,福身答应,转身离去。 杨道真坐在殿内,片刻后,忽而低低恨声道,“不是说她再不能来叫我为难么!如今人还不是这般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什么圣僧!一无是处!” 那声音低哑暗沉,仿佛某种怪异挣扎的阴毒低语。 然而她的面上却依旧端美妍容,出尘无暇。 她看着门外仙气飘渺却单调到几乎将人逼疯的景致。 忽而伸手,一把挥去了桌上的茶盏。 “哐啷!” 碎片砸在精美的莲花地砖上。 …… 第五百五十七章 术 “哐啷!” 青花瓷碗掉落地面,崩裂开来。 流淌出黑色的药汁,苦涩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云先生!” 暗七猛地蹿了过来,急急问:“您没事吧?” 云落落收回手,摇了摇头,“再去端一碗来。” 暗七朝云落落手边看了一眼,立马转身出去,往前头的小厨房跑去。 紫鸢正蹲在厨房门口,拿着个小扇子在对着一个小火炉扇火,火炉上,一个药煲在噗噗地冒着热气。 见他来了,很自然地又递上一碗。 暗七朝她看了眼,又赶紧地端着冲了回去。 平康坊这间朱门小宅,除了最前面的垂花门,小院,西厢房,主屋和凉亭池塘外。 在主屋的后头,还有一间柴房,一间厨房,和三间不大的排房。 从前是闲置的,偶尔殿下来此避开烦扰时,负责守卫的暗卫影卫等也会在此小坐休息。 此时,其中一间靠西边后门的排房内,血气与药味混杂充斥。 屋内,云落落单膝着地,一手悬空停在地上一人的胸口上。 那人上身不着寸缕,裸露的肌肤底下,如图纹般自肌肤底下浮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符文。 这些符文并非安静休止,而是如同荡漾在水波中 ,不停晃动起伏,漆黑的颜色一点点泛开又快速凝结,不时变化中,又凝结成各种不同的符文! 怪异诡动得叫人望之可怖! 而躺在地上这人也似乎受不住这符文的涌动变化,浑身抽搐满脸青紫,双手死死抓住地面想要忍耐,却又扛不住那剧烈的疼痛,发出一声声低吼! 受伤的伤口处,还在不断地流血。 这样的疼痛本该让他满地打滚痛不欲生,他痛到几乎失智。 悬在胸口上方的手心底下,却缓缓绽开一层浅浅的金芒。 金芒如花如伞地覆盖下来,胸前的那一块符文,忽然便如同被冲散的墨汁,朝四周洇化退散。 “石头,醒来。” 一声轻平安和的声音,在那焚烧骨血般的剧痛中,如一股清泉骤然灌入脑海! 躺在地上的石沐猛地睁开满是血丝的眼! 狂吼一声! 强行拽回最后的一丝清明,用尽全身力气与那痛楚做耗尽骨血的抗争! 更多的血流了出来,几乎要漫到了云落落的膝盖边。 云落落本是悬着的手心忽而成爪! 同时低念——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手心的 光芒忽而变得浓烈而刺目! 刚刚来到门口的暗七下意识避开了视线。 就听屋内一声轻喝。 “急急如律令!” 他立刻转脸过去! 就见云落落的掌心底下,大片的金芒突然散射开,将石沐整个包裹进去! 不过一瞬! 随着云落落最后一声喝咒。 她的五指骤然一收! 紧握成拳! 那些金芒便瞬间被她攥回了掌心中! 而石沐身上的那些符文,也似乎被这金芒吸引,紧随而起,似要挣脱石沐的肌肤朝那金芒蹿去! 可那些符文仅仅从肌肤上抽出一半,剩下的那些符文却如烙印般死死黏在石沐的身上。 云落落的手往上一寸,那些符文就如同从石沐的肌肤上生生撕裂一般剧烈地拉扯起来! “啊!!” 石沐发出凄惨的呼声!血腥味骤浓! 暗七听得手一抖! 那边忽而传来云落落的声音,“小七,药。” 暗七回神,刚要往里去。 忽而,自背后伸过一只手来,拿过他手里的碗。 他当即回头,便看到了自家殿下那张俊美无暇的天颜! 赶紧往后撤了一步,抱手行礼。 封宬端了碗便走了过去,与云落落一般,并不忌讳地上鲜血地单膝点地,问 :“落落,该如何做?” 云落落一手紧紧攥着手里的金光,闻言,抬眸,对上封宬深如墨玉的目光。 眨了下眼,道,“喂进去。” 封宬点头,然后一手撑起石沐的脑袋,在他因为剧痛惨叫而张口喘息的时候,猛地将药汁灌了进去! 接着一下合上他的下巴! “鼓咚!” 门边的暗七清晰地听到一声吞咽,忍不住跟着吞了口口水——好家伙!殿下也不怕把人给呛死! 药汁灌下的同时。 石沐的眼瞳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周身本就浮动的符文忽然像被无形的力量骤然搅动起来一般,更加急速地涣散又凝聚起来! 而石沐原本麦色的肌肤,也跟着变得涨红发紫! 封宬看着那变化的肌肤以及符文,忽而眉头微拧! ——这情状,怎么…… 心下正疑惑间。 就见,身边的云落落忽而再次摊开手心,大片的金芒瞬间如流水倾洒而下! 刺目的光芒让封宬下意识地闭了下眼! 下一瞬,就见云落落忽而再次用力一抓! 同时咒语又一次念起——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 令!” 遍布石沐周身的金光再次被收起! 无数的符文抽离肌肤,紧随而上! “啊!!” 石沐忽而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封宬被震得瞬间耳朵轰鸣! 面前,云落落却一脸平静地拳头往上一抽! “唰!” 无声风动! 石沐的惨叫声不休不止! 可符文依旧紧紧地黏在石沐的肌肤上! 无形的力量撕扯着他! 那痛呼声,似乎叫他一瞬间堕入了最可怖的炼狱里,饱受煎熬! 暗七眉头微皱,连赵四四喜都不忍地凑到了房门前。 抬着拳头的云落落却毫无半分软色,猛地起身,紧攥的拳头朝下狠狠一砸! 封宬就见,她那软白的小拳头,瞬间化作一道流火的星石,如雷击般直朝地上惨叫的石沐砸去! 那凶狠姿态,似乎要一拳砸死地上这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少年! “啊!” 四喜没忍住,一下捂住嘴! 暗七赵四齐齐露出愕然——不知云先生竟还有如此……凶狠一面?! 云落落的拳头,却倏地停在了石沐的胸口! 密密麻麻的符文转而又如黑色的落雨朝石沐的胸口砸去! 却不等降落,云落落又再次起身! 闪着金芒的拳头再次朝横向一甩! 第五百五十八章 符文 “啊啊啊啊!” 石沐吃痛得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似乎要挣脱梦中束缚,双手按在那淌满血水的地上,眼看就要弓起身子! 旁边的封宬忽而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同一时间! 云落落砸出的拳头五指骤然松开! 一道金色的流芒,瞬间如流星朝她砸出的方向飞去! 那些紧随而上的符文,当即从石沐抽搐的肌肤底下,猛地被拽离! 惨叫声戛然而止! 封宬而耳内蜂鸣声犹在轰响。 抬眸。 就见云落落脚尖一点,从两人身边轻盈而去,追着那金色流芒与密布符文,一手并拢剑指,一手举起一枚纸人。 “急急如律令!” 剑指左边一划,右边一划! 那流芒便在屋内左右摇晃! 符文如黑色水流,眼看便要附着在那金芒之上! “附!” 一声娇喝! 纸人一扬,腾空飞起,朝着那金芒飞去! 剑指猛地散开! 金芒骤然散去! 紧随其后的符文一头,便撞进了那枚纸人里! “唰啦!” 是纸张震动的声音! 众人凝目! 就见,那原本空白的纸人身上,被层层叠叠的符文给细细密密地覆盖住了! 其密集之度,看得赵四头皮一麻 ,赶紧往四喜后面躲了躲。 惹得四喜一脸不可置信地看他! 那边。 封宬忽而出声,“落落。” 几人又转头。 皆是神色一变! 方才还是人形的石头居然渐渐缩小,身后长出了一条白色的尾巴,脖子上一圈鬃毛,露出了一张像狸子的脸。 蜷缩在封宬的膝盖边,身体还在微微抽搐,却依旧不能动弹。 几人这才发现,这‘狸子?’的四肢上,浮着一圈淡淡的金色符文。 白色的皮毛淹在血水里,又是糟污又是凌乱。 四喜眨了眨眼,忽然问:“啊!石头原来是狸子妖么?” 赵四瞅了眼,心说,有点儿像。 暗七嘴角抽了抽,刚刚他还对这‘狸子妖’又是抱又是包扎伤口的…… 就听那边云落落说:“此为腓腓。” “腓腓?” 四喜忍不住好奇,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声。 封宬抬头,就见云落落伸手,却并不接那布满符文的纸人,只让那纸人悬在面前,翻转着看了两眼后,便收进了布兜口。 然后转过身来,走到他的身边,一边伸手点向这‘腓腓’的四肢,一边道,“《山海经》有记,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养 之可以解忧。” 圈在石沐……这个名叫石沐的‘腓腓’的四肢上的金色符文,被云落落点过后,便如水珠迸开,散去无形。 那一直不得动弹的腓腓,突然一个抽搐,往回缩了缩。 原来方才是这符文困住了他么? 封宬不由朝云落落看了眼——落落平素甚少用如此强硬狠绝的术法,这一回是…… 又想起了方才那些符文附着在肌肤上肆乱挣动的情景。 便听云落落问:“石头,若你想救朱大人,需得老实回我。” 那似乎意识不清的腓腓并未出声,却挣扎着睁开了眼。 暗七这才注意到,这双眼,跟石沐的眼睛原来是一样的。 微褐,竖瞳,却又明亮如火。 “朱大人,是否曾与巫族有过婚约?” 一句话,惹得门口的暗七几个齐齐往里头看。 众所周知,当朝最年轻的宰相朱亭镇大人,那是个百花群中的风流子,逍遥驰骋片叶不沾,快四十岁的年纪了,也不娶亲,就为了流连那夜夜笙歌的温柔乡。 现在云落落问的这话? 巫族?婚约?! 连封宬心下都生出几分诧异,便看那‘腓腓’耷拉在脑袋上的耳朵微微颤了颤。 似是不肯说。 云落落语气依旧平和淡然,再次说道,“五日内,朱大人会死。” 石沐猛地抬头,一双如火的褐眼瞪大了朝云落落看,‘吱呜’一声,染血的爪子朝前探了探,似是想搭上云落落的脚,却伸了一小点,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云落落看着他,“你若坦诚相告,我可应你,尽力救他一命。如何?” 分明是轻轻浅浅商量的语气,却似乎根本没有给这妖兽半点思考的余地。 他竖起的耳尖颤了又颤。 片刻后,体力不支地俯下头去,却还是没开口。 四喜在门口看得都急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却被旁边赵四一伸手,捂住了嘴! 偏赵四人大手宽,一巴掌下来,差点将四喜一张脸都给捂没了。 闷得他伸出指甲就挠! 赵四低头看了眼,无声地清了下嗓子,松开手,又被四喜恶狠狠地踩了下脚背。 他撇撇嘴,就听里头云落落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知他身上有什么,石头。” 这句话,让原本就挣扎的‘腓腓’石沐浑身一颤,终于,再次抬起头,看向云落落。 兽类轻哼的嗓子里,发出了一点少年经历巨大痛楚与惨呼后如同被磨碎的沙哑声音。 “ 坤道当真……能救朱大人么?” 云落落没有半分回避地直视着他如火的眼睛,静静地点了点头,“我会尽我所能。” 她没说一定能救。 但是这句‘尽力’,却让石沐的眼中,骤然浮起了一丝比火还亮的光芒。 连抬头都费尽力气的他,忽而颤抖着四肢踩在血水里,浑身哆嗦地起身,朝云落落屈下前膝。 道,“坤道,下妖愿以姓名做抵押,求先生,救一救朱大人。” 众人就见,从来都是避开常人大礼的云落落,就站在那里,受了石沐的这一拜。 封宬眼底神色微变,见那妖兽拜完之后,身子一歪,当即伸手,将他一扶。 血水登时染在了他的手指和袖角上。 石沐扭头看了眼,再次俯首道,“谢三殿下。” 封宬点了点头,收回手,看了眼指尖,没说话。 石沐又转向云落落,道,“如坤道所问,朱大人确实与一巫族有过姻缘。” 只是姻缘,却不是婚约。 云落落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又听石沐哑着嗓子声音微沉地说道,“只是,那位巫族,已经死了。”顿了下,“在二十年前。” 门口几人都是露出异色——死了?还是二十年前? 第五百五十九章 朱大人不能死 石沐说了这几句,就再次体力不支地朝后跌倒。 封宬扫了眼。 暗七立即蹿进了,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黑布,兜头一包,将这‘腓腓’给一个囫囵直接包圆地抱了起来! 本是个半大的少年郎,突然如同宠兽被人这样抱在怀里! 不说暗七浑身上下跟扎了刺一般地难受,连石沐自己个儿都僵硬得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飞到天上去! 可他此时早已因着先前重伤,后拔符文,伤了元气,连说话的力气都难以维持。 只能捡着紧要地转头再次看向云落落,问:“坤道,朱大人当真会在五日内……” 那个字他说不出来。 言有咒,如他这般精兽,好些话不能轻易出口。 云落落点了点头,“是。他面上已有死相,且印堂处已是煞青之兆。不出五日,便会命消魂散。” 石沐猛地一颤! 在暗七怀里挣扎着抬起上半身,“坤道,我名……” 刚开了口,却是眼前一黑,然后听到对面的云落落说:“不要急,石头。” 石沐一顿,看向云落落的眼神已然变化。 ——她拒绝了接受他的名? 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最终体力不支,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却闹得抱着石沐的暗七一头雾水——什么名? 这家伙不是伺候朱大人的小厮,叫石沐么? 朱大人平素惯常叫他石头,这个不少人都听过。 难不成还有别的名? 话说,为什么一个名字就能做抵押了? 什么意思? 聪明伶俐的小七少见地糊涂了好一会儿。 等回过神来时,怀里小兽状的腓腓已然昏迷。 封宬站了起来,一边用帕子擦手一边道,“先送……这位去休息,等有精力了再来回落落的话。” 暗七点头,抱着石沐就往旁边那间干净的排房去。 赵四对四喜道,“我去提水,咱俩把这扫一扫。” 血味太浓了,还有药碗的碎片。 四喜没二话,点了点头,就去拿扫把。 封宬走到云落落身边,见她静眸中一片深凝,似那夜下的冷泉,静缓得叫人心悸。 温声轻唤,“落落。” 那冷泉上涟漪微开,一双眸恢复安谧,抬脸,看了眼封宬,转身,“三郎,你来。” 然后走了出去。 封宬握着染血的帕子,朝屋内扫了眼,跟着云落落出了门。 转过廊檐,刚到正屋的门前,便看云落落站在台阶上,看着院中绿木成荫的香樟树,头也没回地说 。 “三郎,朱大人不能死。” 封宬擦着手指的动作一顿,站在她身侧,看她净白静谧的侧脸。 这样安宁清浅的云落落,哪里有方才雷霆之势强抽符文的半分悍厉? 他低声问:“落落,可有我能帮忙的?” 云落落眼睛眨了下,黑色的睫毛跟着如叶片般上下扇动。 她转过头,对上封宬的视线。 却没说话。 而是在短暂的沉默后,又低头,看向他还擦着的手指,以及那上头染着的血。 然后伸手,拉住封宬的袖角,将他拽着,来到池塘边。 封宬被那轻轻的力道牵着,看她沉默的白影,心下,隐隐浮起一层不安的情绪。 就听她说:“蹲下来,三郎。” 封宬屈膝,在池塘边蹲下,双手被一拽,伸了出去。 手中的帕子被抽出,袖子也被卷了起来。 他低头,就见云落落以手抄起池塘里的水,轻轻地洒在他的手背上,然后另一手覆盖上来。 仔仔细细地替他擦洗起手指上的血迹。 清凉的池水,顺着她的掌心流过,落在他微弓的手背上。 她的手指柔软又温暖,揉搓在指间,带起封宬一阵阵不受控制的心热与酥麻。 手指在清洗中,浅慢交 错。 周围,刚刚将血迹整理干净的小纸人们从花秋千,树荫下,拱桥上纷纷探出脑袋来看。 紫鸢立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个扇火的小扇子。 头顶树叶簌簌,身侧池水涟绽,四下微风拂面。 封宬垂眸,看着自己一点点便干净的手。 忽而问:“落落,那符文,有何不妥?” 云落落舀水的动作没停,她将水再次淋到封宬的手指上,彻底冲洗干净那血迹后,拽了拽自己的袖子,替他擦干净手指上的水渍后。 抬眸看他,“三郎,朱大人或许知晓,我手臂封印的来源。” “!” 封宬眼眶一颤,猛地抬头看向云落落。 对面,乖巧静宁的小女孩儿已经扭头,又将那染血的帕子泡在水舀里,递给了飞过来的紫鸢。 然后起身,道,“三郎,随我来。” 封宬当即站起,几乎没控制住情绪地问:“落落,这是如何说的?朱亭镇知晓你的封印来源?与那符文有关?我现在就让人把朱亭镇请过来,我们细细问他。暗……” “三郎。” 跨过主屋门槛的云落落忽然回头,抬手,轻轻地按住了他的唇,眼角微弯地静声说:“莫慌。莫慌,三郎。” 她的手 指因为刚刚掀动池水还有些凉,淡淡的水意夹杂在她周身惯有的草木香气,扑入封宬的鼻息。 封宬下唇内侧那个被咬破的伤口忽而有些疼,顿了顿,抬手,握住云落落的手指,也不掩饰地当着她的面,吸了一口气。 点头,“好,我不慌,听落落的。” 云落落的眼角弯得更明显了,不过只是短暂地弯了一下,她被封宬握着的左手便隐晦地狠狠一抽! 那抽搐极为细微,若非封宬紧紧握着云落落的手指,几乎都要察觉不到! 当即低头,想要去看! 云落落却已转身朝内走去。 封宬只好被她拉着,来到桌边坐下。 手又被抽回。 他担心地看了眼。 云落落已神色平和地打开布兜,剑指一挥。 方才那撞进无数符文的小纸人便再次飞到了二人中间。 封宬抬眼,看悬停半空的小纸人,周身的符文居然如流水般在缓缓转动! 层层叠叠,一圈一圈。 仿若禁锢,将这纸人死死地缠绕在其中。 云落落剑指点在桌面上,敲了两下。 纸人便又往下,如树叶般忽悠落到桌上。 云落落抬手,以剑指在它周身花了一个圈,然后五指一起张开,在圆圈外一拍。 第五百六十章 符文 “嗡!” 低而清晰的轰鸣声骤起。 一道金芒骤然自云落落方才画的圈线上腾起。 云落落手掌再抬,掌心拂过纸人上方,凌空又画了一个圈,同时手诀变换。 封宬便见,那金色的圈线上,金芒渐渐延伸,似一道屏茧,将小纸人笼罩其中。 小纸人的脚下,一道金色的星阵,也随着金罩的凝结,而缓缓转动起来。 在金芒的顶口最终闭合的同时,云落落的手诀一停,再度以手诀的姿势凭空画了一个圈。 金芒顶口之上,一道淡色的金芒又如流水般朝底下流去,却并不落入桌面,而是在金色的罩子表层,如水雾般浅浅旋动起来。 内里,缠满符文的纸人好奇地抬头看了看。 云落落散开手诀,将胳膊搭在了桌边。 垂眸,看着金罩里懵懂的纸人,道,“三郎,此符,乃封印之咒。” 封宬在来时的路上,已听暗卫说过云落落讲起的‘山鬼’故事,看了眼那罩在内里的符文纸人,问:“所以不能触碰么?” 自始至终,从云落落将符文从石沐身上抽出,到用纸人做介体,都不曾触碰过这符文。 云落落没回答,只是看着符文,又道,“若是不曾猜错,朱大人身边的这个石头,二十年前,应当是先民祭祀 神灵时,负责守卫在山鬼身侧的守护兽。” 封宬意外,想到方才那妖兽纯白又偏小巧的形态,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守护兽一类。 “此符虽为封印之咒,却有神鬼之力。” 云落落再次抬手,以掌心绕过那金罩,道,“我虽强行从石头身上将符文抽离,然而,神鬼之力所携带的封印咒,却依旧在石头体内。” 封宬看到,随着云落落掌心的拂动,金罩上的浅色金芒也跟随她的掌心转动起来。 附着在纸人身上的一些符文,忽而轻轻飘起,跟随金芒,一起在罩内转动起来。 身上还有部分符文的小纸人歪了歪头,伸手,轻轻地碰了碰身边的金色罩子。 罩子上当即绽开一个水纹。 小纸人却被一下弹回了星阵中央,一屁股摔坐在那里,傻乎乎地捧住自己的大脑袋。 云落落的掌心又一翻。 金芒散开。 那些漂浮的符文便如同被打乱的落叶般,在罩子内肆意地飘绕,又如尘埃慢慢朝小纸人的身上飘落。 然而,云落落的剑指再次并拢,对着罩子轻轻一拨! 那原本落在桌上的罩子忽而轻旋着飘了起来。 云落落的剑指又朝金罩底部的星阵轻轻一托。 星阵之中,金光陡亮! 飘零的符文陡然被金光覆蔽, 匆忙地就要朝纸人的身体上钻去! 云落落的剑指却又在金罩的顶口一压! 罩子内,骤然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那些来不及附着回纸人身体上的符文忽然急速地旋转起来! 原本的金芒流转中,黑色的符文混乱地凝结到一处,形成了一行剧烈的龙卷之势! 明眼看着,都能知晓势头何其猛烈! 金罩上浮动的流芒,却淡缓飘动,静谧安逸。 星阵中央的小纸人,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歪头呆呆地看着头顶的风暴。 金罩外。 云落落剑指忽而又是一点。 “!” 一声细微的如同云雨雷击的撞击声倏然响起。 金罩内,旋转的黑色风暴陡然僵滞。 云落落悬着剑指未动。 那风暴开始点点散逸,似墨汁溶于清水中。 便是封宬不明白云落落在做什么,也大约看出——没有成功。 果然。 云落落剑指散开。 那凝成风暴的符文,忽而彻底崩开,顷刻便全贴回了纸人身上! 纸人叫那符文给冲得一头栽倒! 不高兴地扭了扭屁股,伸手拍了拍肚子! 一些符文被它拍得散开些,另一些又从底下附着上来。 云落落看着金罩内的纸人。 再次开口,“无咒力,单有符文,并不能显出此符真正的形态。 ” 封宬再次看向那些附着在之人身上的符文,明白了落落的意思。 ——这无数的符文,是由一个咒分散而来。 落落刚刚实在凝结符文成咒? 接着就听云落落静缓的声音清浅了几分,“其实若将咒力连同符文一起抽离,石头不会承受那般痛楚。” 封宬心下一动,忽而意识到了云落落此时的心思。 但他并未贸然开口。 而是仔细地看了看她的神色后,往她跟前凑近了些,问:“那为何落落方才却要用那种手段,强行取了这符文?” 云落落抿了下唇,手微蜷着按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抠了抠桌面。 封宬扫了眼,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两根手指,再次问:“若不取这符文,石头会不会……丧命?” 云落落低垂的睫毛微微掀开,朝封宬看。 封宬握着她的手指,温声说:“我先前听说,你曾将石头生机救回。可我方才所见,石头那模样,分明已是痛苦难捱生死难过。是不是这符文的缘由?” 云落落歪了歪头。 分明他只瞧见那一眼哪! 她被握着的手指往里勾了勾,指尖正好勾在封宬的指腹,似是回握住了封宬的手一般。 封宬扫了一眼,看到她袖子上尚未干涸的水渍。 ——那是她方才替他 擦拭手指所留下的。 “小四和小七将他们带过来时,我最开始只看出了石头非为凡人,只是被某种符咒困住了原形,只能以人身行走。直到朱大人拿出了一枚玉佩。” 云落落说着,又唤了一声,“紫鸢。” 话音刚落,紫鸢就捧着那桃木匣子飞了进来,将匣子轻轻放在桌面上,又往后一退。 如花瓣散开,没了踪影。 云落落打开匣子,封宬看到了里头的那枚曾在朱亭镇身上看到过无数次的随身配饰。 他仔细地看着那玉佩上似花似文字的图案,问:“这就是‘山鬼符’?” 云落落点头,“此符有咒,以朱大人凡俗之身,绝不可能随身携带此玉佩超过一年。故而当时我便猜到,朱大人身边,必有个能压制此符中咒力之人或物。” “于是落落便想到了石头?”封宬问。 云落落却摇头,“当时我还不曾想到石头的身上也会有这符咒。暗七突然来报,我只当他是露出不同形态吓着暗七了。到了跟前,才发现石头身上竟然也有与这玉佩同源的符咒。” “落落是说?” 封宬微露不解,他记得,暗卫来报时,分明说的是云落落在朱大人走后即刻就说要见他。 便感觉云落落勾着自己的手指又往里收了收。 第五百六十一章 我不怕 她看着他,在很短暂的一瞬沉默后,静静地说。 “因为,朱大人所给的这个符,是我手臂内侧的封印咒当中的一枚符文。” 封宬眼底骤缩! ——云落落先前那本狠厉姿态强取符文。云落落始终不碰这黑色符文。 ——云落落过分安静异常的反应。云落落主动说要救朱亭镇的真正缘由! 纵使他在看到符文浮动石头周身那熟悉的情状时心中已隐有猜测。 可也没有云落落当面这般淡缓开口来得冲击力更大! 他被握着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倏地一把攥住她的整只手,忍了又忍,却问:“所以,你才故意强取石头的符文?是怕他会受剧痛而不住,生生痛死?” 云落落似是没料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原本有些茫然的心思,却在这一声压抑着轻微颤抖的问声中,忽而轻飘起来。 她倏地浅浅翘了唇角,却没说话。 封宬没料到,这个时候,居然能看到云落落的笑! 与刚刚唯有笑意不同的神情,是真真切切地弯了唇角的笑! 绵绵软软的,像……一朵棉花做的小糖人一般! 明明是个浅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却甜得几乎要到他心里去! 他看着云落落的笑容,一时竟忘记了心头与脑海里过分震惊的思绪。 却听云落落又轻轻地说:“三郎,你可以 问的。什么都可以问我。不要害怕。” 又是这句。 又是这句。 他的心思,在她眼中,从来都藏不住! 封宬忽然开口,“落落,是想……解开手臂上的,封印么?” 云落落眨了下眼。 封宬几乎不敢抬目。 他不敢去看云落落。 不敢去告诉她,大师兄曾说,落落的封印不可解,这关乎天下人的命。 他这样好的落落的身体里,到底封印了什么?能关乎这天下? 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他都不会信。 可偏偏是他的落落。 她孑然一身自咸水村后荒落的孤山上下来,踏入红尘。 她茕茕行走于彼岸此案阴阳轮回中,翻覆生死道破业障。 她走过的每一处,那些人魔妖神,那些爱恨情仇,那些悲悯大道,皆随她身影无声穿过这万千婆娑,尘埃落定。 他信。 只有她,也只能是她,关乎了这天下,这苍生,这万千生灵,悲欢离合。 他不敢去告诉落落。 若封印解开,落落,你或许就会…… 那样残忍又可怕的字眼,他连提都不愿在落落面前提及! 他害怕。 他的月,他唯一的光,他的救赎。 会因为这莫名的封印,而消匿于天地微风之中。 就听云落落浅浅缓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三郎,我也想知晓,欢喜爱恋愁苦悲痛,是什么。” 封宬 眼底一颤!看向云落落。 便见她目色如柔月地看着他,唇角还带着那点点绵绵的笑意。 轻轻地说:“我想知晓,三郎在瞧着我的时候,心里是怎样的。我也想知晓,小甯的笑,紫鸢的泪,那些许多人的悲喜嗔怒,是什么。” “观主说,不笑不哭,就可以不痛。但是,我不怕痛。” 她往后抽了抽被攥着的手,温柔又轻慢地说:“我想解开这封印,三郎。” 封宬握着她的手微微发颤,一颗心如同被针扎了般痛到连呼吸都跟着颤抖。 原来,落落不是什么都不眷恋,不是什么都不入眼,不是什么都不在心。 她看到了花,会欢喜花的鲜艳。她看见了雨,会叹天地的惊鸿。 她走过朝朝,越过晚霞。 她的眼中,耳中,鼻息中,有他们所有人见过的锦绣,享过的美景。 日月尽可赏。 为何偏要她独一人,立于良辰之外? 封宬忽然松开手,往前一探,一把将云落落抱进了怀里! 他的手按在那单薄的肩背上,指尖不住地颤栗。 他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 仿佛怕会就此失去她。他怕极了地闭了闭眼。 张口却是说。 “好。落落,只要你想要,我都……陪你去。” 连嗓音都在颤抖。 被搂着的云落落侧眸,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别怕,三郎。” 封宬没说话,下巴一收,将脑袋窝在了云落落的颈窝里。 那样子,分明像个鼓足勇气允诺要把最珍爱的宝贝送出去,偏又心疼得不行、自己跟自己憋闷的小孩儿一般。 云落落轻轻地笑了下。 低低的笑声一瞬而逝,短得叫封宬几乎以为是听错了。 他却没有抬头,而是探出一双眼,下巴搭在云落落的肩膀上,手将她搂得更紧了。 云落落眨了下眼,想歪头看他一眼,却被搂得没法动弹。 想了想,又问:“三郎,你饿不饿?” “……” 封宬分明还是满心委屈,却倏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笑了一声,他就松开了手,气恼地‘瞪’云落落:“落落,你怎么这么……” “什么?” 云落落抬眼看他,眼底有着封宬从未见过的明色。 他的话音散去。 云落落抿了下唇,抬手,扶住他的胳膊,轻轻地往自己跟前拉了拉。 “三郎,我知我这封印轻易不能动,我不会冒险。” 封宬眼底一颤。 又见她明色无双的眼底浮起一层极浅极浅的笑意,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温柔地缓缓说道。 “观主将我带回灵虚观,大师兄伴我长大,他们给我的岁月我不会轻易割舍。” 封宬喉头微动,想说什么。 云落落又朝他面前靠近了些,呼出的气息几乎要扑在封宬的下颚 上。 便听她再一次用更轻的声音,小小声地说,“还有你,三郎,我不会丢下你。所以……” 她抬眸,望进他的眼睛里,“别怕。嗯?” 不知从哪里涌起来的一股热流与酥麻,几乎是在瞬间将封宬淹没了下去。 他分明还在害怕。 可是看着眼前落落平和安静的眼睛,他又生出了无限的勇气与坚定。 两种极端的情绪,让他一瞬间如坠云雾梦幻中恍若不真。 心底却已是坚信。 ——他不会失去落落。 不会。 眼眶倏而泛红。 云落落眨了下眼。 封宬却募地低头,在她唇上快速亲了一下。 云落落像是被惊到了,又眨了眨眼。 封宬忍着耳尖的发烫和眼底的酸涩,哑着嗓子轻声说:“你答应了我,不许反悔。” 真是任性。 云落落摸了摸唇畔,点头,“嗯。” 桌上,困在金罩中的小纸人,忽然学着云落落的样子,摸了摸嘴的位置。然后一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躺在金色的星芒里一阵乱滚!符文在它周身肆意地转动。 门口,方才在西厢房被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紫鸢给惊着跑到正屋门边的小甯,扒拉着门框,偷偷地往后缩。 鬼火挡在她的面前,完全一副‘没眼看没眼看’的被噎到模样。 刚要悄不出声地开溜。 忽然听到身后有声响,扭头一看。 五百六十二章 求 就见暗七抱着一团白绒绒红兮兮的玩意儿落在台阶下,似乎要朝正屋门口来。 立马往门框上一撞。 故意发出一声清晰的咳嗽,“咳咳!” ——来人了!你俩!注意点形象啊!尤其是你!小三子!别顾着耍流氓了! 暗七立马俯身行礼,“长公主殿下。” 小甯神在在地点头,结果,一抬眼。 对上了暗七怀里那毛乎乎玩意儿的眼睛。 鬼火顿时僵住了! ‘眼睛’一下瞪大——哎哎哎?这么个萌物,哪儿来的?? 暗七已到了门口,俯身行礼,“殿下,先生。石沐醒了,无论如何不肯休息,求见先生。” 屋内,因为小甯的提前‘警示’,两人已分开了手。 封宬侧过脸,端起桌上茶盏遮住眼底情绪。 云落落看了眼门口,还未说话。 石沐已挣扎着从暗七手臂里掉到地面,体力不支地歪倒在地,很快又爬起来。 双膝曲起,朝云落落俯首做臣服礼。 毕恭毕敬地说道:“下妖多谢坤道方才救命之恩!” 方才只顾朱大人性命,短暂的昏迷清醒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周身那常年折磨的痛楚竟然消失了! 当即回想起之前拔除符文的那幕幕景象! 明白,那个看上去单薄小巧漂亮得不像个玄门的女 子,是个真正厉害的仙人! 再不肯多耽搁一刻,闹腾着非要暗七让他再见一次这位坤道! 云落落点头,“不必如此,起来说话。进来吧!” 对面,封宬放下茶盏,注意到云落落并没让开石沐的礼。 转眼就见门口的那只叫石沐的‘腓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拒绝了暗七的伸手,自己迈着短短的四肢,艰难地跨过门槛,走进了屋内。 身上的血渍蹭在了门槛上。 惹得小甯飘下来看,还不等飘近,一大片纸人陡然呼啦啦跟树叶似地冲了过来。 对着门口门槛以及周围的血渍一顿猛擦! 小甯吓得赶紧往后躲了躲。 门内的石沐也好像注意到这群纸人的‘狂躁’,尽可能地将尾巴和四肢圈在了一起,坐立在很小的一块地上。 然后抬头看向云落落,刚要说话,就看到了桌上那个金色的罩子。 罩子里,满身符文的纸人正在无聊地玩着自己的手。 它的身下,金色星芒转动。 其光之凛冽,令他一眼望去,心生畏惧。 耳尖微颤,收回视线,再次郑声道,“下妖常年受那符文咒力所困,日夜痛楚不断。今日不知为何,那符文陡然发作,竟是要将下妖神魂尽毁!幸得坤道出手,强行将那符文拔除,才 让下妖从那咒杀之中得以生还。下妖感激不尽。” 封宬看了眼那‘腓腓’,心下了然。 落落方才始终不曾明说她真正拔除符文的缘由。 果然,是为了救这妖兽的性命。 他摸了摸对面的那盏茶,发现触手并无温热,便将茶盏端开,又给云落落重新斟了一杯。 云落落抬手,手心贴住那杯刚刚倒上的新茶,望向石沐,平静道,“符文虽除,但咒力仍在你体内。若再次发作,只怕会坏你妖元。你该好生休息才是。” 小甯从门口飘进来,落在封宬的肩膀上,看那腓腓。 ——哎哟?这毛色忒好?这眼睛忒圆?这腿忒短? 天哪!这也忒忒忒忒好玩儿了吧? 石沐却没注意到纸人长公主殿下过分发热的眼神。 目含愧色地说道,“此咒有反噬之力,一个不防便容易受其咒力所害。坤道以神力救下妖,已是担了极大凶险。下妖先前意识不明,未曾及时道谢,已是失礼。” 说着,再次垂首下去。 分明是个小小巧巧的小兽,偏说话做态又是这般老成稳重。 两相反差,看得小甯和暗七都忍不住想要笑。 桌上金罩里的小纸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坐立在星阵里,奈何胳膊太短,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 桌 边,云落落捧着茶盏捂在手心里,慢慢地喝了一口后,才转头看向石沐,道,“石头,我并非单纯救你。” 封宬眼眉微挑。 小甯和暗七都朝她看,云落落甚少说话这般……嗯,怎么说呢?不客气? 石沐也抬起头来。 就听云落落说:“我要你名。” 几人皆是一愣。 石沐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坤道,我愿以我名为酬,请坤道救朱大人……” 他身无长物,若眼前这能通天地的仙人能救朱大人,他唯有以这一身做献。 不想,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朱大人的命,自有朱大人自己的酬谢。石头,我要你以你名,做方才我拔除你身之咒救你命的酬谢。” 小甯和暗七也许听不明白。 但是封宬却听出了云落落的意思——以这腓腓的真名做酬以谢救命之恩。云落落这一把是强卖强买啊! 眼底不由浮起一丝笑意。 石沐也听出来了。 他顿了顿,圈在周身的尾巴颤抖地往内收了收,问:“那朱大人……” “我会竭尽所能救他。”云落落又说。 她的语气平静,看着石沐的神情里没有半分可以商量的和缓与松动,“但是,他的命,并非你能牵扯。但石头,你若要谢我救命之恩,唯有,” 她顿了下 ,再次道,“献名于我。” 她的语气随时一如既往的淡宁平和,说出的话,确实少有的强势与不容置疑。 封宬看着眼前又露出不同一面的云落落,连半分目光也不想错开。 趴在他肩上的小甯和门口的暗七也一起朝云落落看。 ——连他们都发现了,云落落这根本就是在强迫眼前这个‘腓腓’。 见她说完话便捧着茶碗,垂眸,没什么神情地喝了一口茶。 似乎并不着急石沐的抉择。 星阵上的小纸人又飘起来,追着罩子上的金芒到处飞。 小甯回头又看了看那短腿小巧的小兽,忽然鬼火一龇,觉得——也没那么可爱么! 暗七更是嫌弃地擦了擦手——让云先生这般清冷态度,这石沐,搞不好不是个什么个好东西!啊!白瞎了他的好药! 石沐似是感受到周围情绪的变化。 他垂下头,再次:“是,下妖愿意姓名做酬,谢坤道……救命之恩。” 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他不是朱大人家的家仆么? 小甯撇撇嘴。 暗七忽而想起,石沐不是朱大人的家仆么?云先生这是强行从人家手里抢了个人来? 可若是强行抢来的,必然是有过人之能的。 云先生却又这样淡冷可有可无的…… 到底什么意思啊?? 第五百六十三章 献名 封宬转脸,见那小兽低着头,耳尖轻颤。又抬眼,看向对面的云落落。 云落落已放下了茶盏,朝他看了一眼。 封宬淡淡一笑,起身,“阿姐,陪我去西厢房坐坐?” 小甯还想看云落落怎么收这小妖的名呢。 立马要从封宬肩头跳下来,“我不去!你自己……” 没说完,被封宬捏住纸片胳膊。 鬼火一腾。 转脸怒骂,“臭小子!你敢对我动手!?撒开!给我撒开!听到没有!” 却被封宬轻飘飘地捏着出了正屋。 门口,暗七瞥了眼低着头蔫耷耷的石沐,面无表情地伸手,带上了房门。 “臭小子!” 小甯眼看一出热闹不成,立马扑过来用另一手砸封宬。 却听封宬问:“今日一早,魏家二郎来过此处?” 小甯顿时僵住,纸手悬在封宬的手腕上,木木地转头,掩饰地支吾,“什,什么魏,魏二郎?不,不认识……” 旁边,四喜正好收拾完了走过来,拍着袖子听到声音,抬头,“不是来了么?魏家二郎君和魏小娘子。魏家二郎还跟长公主殿下请教做纸人的手艺呢!长公主殿下不知晓他是魏家二郎么?” “!!” 小甯浑身一僵! 恶狠狠地竖起 鬼火! 朝旁边瞪去! 偏这碎嘴的小内侍还一脸的无辜。 小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挣开封宬的手指,怒道,“他来不来!关你什么事!不许问!” 说完,一扭身,冲进了西厢房。 封宬无奈低笑,摇了摇头。 旁边,四喜走过来,捂着嘴‘嘿嘿’直笑。 封宬瞥他。 四喜放下手,‘一本正经’地说:“那魏二郎君看长公主殿下的眼神分明不对劲啦!而且,长公主殿下一见到那个魏二郎君就跟小兔子见了大野狼似的。可好玩儿了!殿下,下回您可要亲眼……哎哟!” 没说完,脑袋被敲了下。 四喜捂着头扭头大怒,“四头领!你欺负人!” 赵四摇头,“不得非议长公主殿下。” 四喜气鼓了腮帮子瞪他。 身边,封宬已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四喜一扭头,见他袖子上沾染的血迹,忽然道,“殿下,您衣裳脏了。西厢房里有您先前留在这里的衣裳,奴婢伺候您更衣?” 封宬这才想起这么一回事。 看了眼袖子上的血,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从前,他便是衣裳脏了一星半点儿,也要立时换了最新的。更别说血渍这种叫他平生最为厌恶生腻的糟污。 可 如今,他竟几乎都要忘了,袖子上居然还沾有这样的痕渍。 下意识想去摸一摸手腕。 摸了空才想起——落落送他的珠子,早就崩裂了。 那是落落唯一送他的…… 不对。 落落还曾送过他一枚发簪。 在他还不明白自己对落落的心意时。 而那枚发簪,被他遗失在了金陵城外的那个幻境里了。 眼前陡然浮起曾在幻境里见到的一幕幕。 封宬忽而想起—— 年幼的云落落,忽而抬眸,对上本该在幻境外的他的眼睛。 说的那句,别怕。 脑中忽有灵光一闪! 可不等他抓出那是什么,旁边,四喜捧来一套衣裳,问:“殿下,您看这套可以么?” 封宬意识陡然散开,回过神来,看向他手里那套鸦青色的常服,正要点头。 四喜忽然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殿下!奴婢好像发现不得了的事情了呢!” 封宬挑眉。 四喜又朝西厢房外头瞄了瞄,确保赵四不在。 然后凑到封宬耳边,嘀嘀咕咕道,“殿下,今儿个一早,云先生刚刚起身后……” 封宬听着,眼神就渐渐变了。 四喜说完,往后站了一步,一脸焦虑地看他,“殿下,您说云先生是不是中意 四头领那样的啊?奴婢瞧着云先生看四头领不是一回两回了呢!不然您下回,不许四头领再来此处了。不然云先生的眼睛都要被他勾走啦!” 哼!叫你打我! 封宬搭在桌面上的食指轻敲了敲,忽而道,“换一套衣裳来。” “嗯?” 四喜歪头——不是在说四头领么? 又听封宬吩咐,“我记得有一套玄色武服,去拿来。” “??” 四喜满头雾水,愣愣看他,“殿下。那是您的夜行衣呀!您这是要去……”他忽然低声道,“杀人啊?哎哟!” 被封宬敲了下脑门。 “去。” 四喜瘪瘪嘴,只好转身去重新拿了那套玄色武服。出来的时候,见封宬坐在桌边,手上提着一支笔,正在桌上的纸上画着什么。 于是凑过去问:“殿下,您在做什么呢?” …… 正屋内。 桌上的金罩里,小纸人似乎飞累了,又坐回了星阵上,正喘着气呢。 忽然,困在周围的金罩被轻轻一点。 它抬头,就见,云落落的剑指在顶口的位置落下。 金色的罩子,随即从那剑指之下,缓缓退散。 身下的星阵也在缓缓转动中,淡淡消失。 小纸人惊异地低头看了看。 随即,就 感觉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摆! 云落落剑指一划,小纸人腾空飞起,却并不远离,而是落到了石沐的面前。 那密密麻麻的符文在它周身里三层外三层地旋转流动。 看得石沐心头一震! 他缩着尾巴尖,强忍着才没有露出怯色。 就见云落落的剑指往后微微一收,然后再次朝着纸人的方向迅速隔空点画! 一团金色的火光,便在距离纸人脚下分寸的地方燃起。 随着云落落剑指的游走,那火光渐渐呈燃烧之势。 火舌舔上了纸人的脚。 无数的符文还在纸人的周身慢行游走。 火苗渐渐起势。 那些符文忽然察觉到什么一般,骤然加快了游走的速度! 云落落的剑指倏地一停! 接着,朝纸人一点! “腾!” 金色的火苗,瞬间将纸人同那些符文吞噬殆尽! 石沐看得眼眶骤瞪! 就见,金色火芒之中,有朱色的符文缓慢浮起。 那朱光神秘而肃穆,却又在黑色的符文投映下,诡异而怪离。 接着。 他听到云落落平和静宁的声音问。 “汝名为何?” 石沐眼瞳微缩,虔诚而恭敬地开口。 “禀坤道,下妖名,春离。” “扑!” 火光之中,朱砂陡然蓬开! 第五百六十四章 为何要收你 石沐就见,那些符文在火光的燃烧中,仿佛冰珠般迅速融化,化作一滴滴墨汁,全都涌入了那腾开的朱砂之中! 原本鲜艳明亮的朱砂符文,被一层浅浅的黑色蕴盖。 火光渐渐微弱。 对面。 云落落的剑指忽而又朝前一指。 同时口中低低一喝—— “急急如律令!” 朱光倏而曝出刺目的光线! 石沐下意识闭眼!额头却骤然一烫! 那灼热似乎要从天灵烧到他的脚底!一瞬间将他整个身体都抛掷于炼火之中! 他绷紧身体! 以为会承受降主的蚀骨之痛! 却不想,一股热流,忽而从额头那一处烫意上覆盖下来。 以无法比拟的覆盖之态,顷刻将那烫意驱散而去! 那温热的暖意,他绷紧的尾巴耳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按在地上的前肢因为这过分舒服的暖意而陡然放松,一个绷不住,一头朝下栽倒! 慌张睁眼,想要赶紧立起来。 就见,眼前,一个小纸人飘乎乎落在地上,蹦蹦跶跶地朝门内还在打扫血迹的一群小纸人扑去! 小纸人们一把将它围住! 揉脑袋的揉脑袋,拍肩膀的拍肩膀。 一副集体夸奖表扬的无声画面! 那小纸人得意地抬着下巴,还朝他摆了摆手。 石沐愣愣地看着——这个纸人,是方才那个困在符文里的?它身 上的符文……怎么不见了? 然后听到头顶传来云落落熟悉的安宁之声。 “石头。” 石沐一滞——她不是知晓自己的名了么? 匆忙起身,刚要回话。 就听云落落说:“那符文我放回了你的身体。” 石沐眼底一颤,片刻后,垂眸,听不出情绪地低低应声,“是,主人。” 不料,上头再次传来云落落轻和淡宁的声音。 “那符文不能脱离咒力。强行抽离,只会伤你元神。” 石沐完全没想到这位如今已完全可随手拿捏自己性命的主人竟会这样仔细耐心地给自己解释放回符文的原因。 方才一瞬跌落的心绪浮回些许,知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索性这痛楚他已承受多年,也不必在意这一次强行剥离的痛处。 再次俯身,“是,多谢主……” 只是刚开了口。 又听云落落说:“所以,我将符文困在你的丹元之中,只要你心智坚定不受恶移,便再不会受那符咒痛楚。” 石沐卡在嗓子里的话骤顿! 他猛地抬头看向云落落,那明亮如褐色火焰的眼睛里露出的震愕与茫然,似乎在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主人,您说……” 云落落单手搭在桌边,一只手自然地垂落下来。 看着石沐,不曾避开半分注目眼神平静地说道,“我本以为能将那咒剥除你身,却 不想那咒中竟有神鬼之力,轻易不能抽离你元神。叫你受了一场苦楚,是我行事不妥。” 她看向石沐,淡声道,“对不住。” 石沐的眼底骤颤! 它从多年前以奴为身,便是后来在朱亭镇身边伺候,何曾见过主子对奴仆这样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不妥甚至歉意的话?! 更何况,主人方才分明是为了救他,不叫他被突然发作的咒力活活折磨痛极而死,才强行剥离了那符文! 怎会是主人行事不妥?! 那明亮的眸子里骤然被酸涩淹没! 他猛地俯首下去,做诚心诚意地臣服姿态,恭恭敬敬地说道,“下妖受主人大恩!” 云落落坐在桌边,神色静宁,看着石沐俯首下去时,因为元气损耗而虚弱颤抖的身体,淡声道。 “不必如此。” 石头察觉到了她的疏离,圈在身侧的尾尖轻轻一颤,刚要再次开口。 就听云落落道,“石头,未经我允准,你不可再去见朱大人。” 石头猛地抬头,“主人!我!” 云落落淡静的神色中却无一丝容缓,只是平和地看着他。 刚开了口的石头忽觉额头一烫! 下一刻,丹元处妖丹骤然如被针刺! 痛得他当即‘呜咽’一声,猛地缩紧后背,一下倒了下去! ——这就是妖仆违抗主人命令的反噬么? 直接摧毁妖丹!竟 比那符文终日折磨血脉更可怖! 他倒在地上,浑身颤栗——不知是因为妖丹被刺而造成的疼痛,还是受制于人无力反抗的恐惧无助。 “紫鸢。” 坐在桌边的云落落淡缓开口。 “嘎吱。” 门被推开。 紫鸢立在门槛外,周身紫色花瓣轻绕转动,俯身行礼,“小主人。” 云落落已走到门边,道,“送他去休息。” “是。” 紫鸢飞进来,刚要动作,忽而看到了这‘腓腓’额头上,雪白的眉宇中间,那一抹如火的印记。 顿了顿。 随即周身花瓣骤然如织,在颤抖的石头身边将他托起,然后带出了房间。 石头艰难地回头。 就见云落落正慢步朝西厢房那边走去。 她明明茕茕一人,可当她迈步而去时,她周身却仿佛涌起了万千的尘动。 日光依旧,风声不变。 她走过台阶,穿过小院,停留在西厢房门口时。 却让石头觉得。 她仿佛穿越了时光,去往了他们这些精怪鬼物都够不着的彼岸一端。 正愣神间。 忽听一道声音温柔地说:“不知小主人为何要收你。” 石头一愣,抬头,看身边紫花盘绕美轮美奂的花妖。 就听她说:“小主人没有收过式神。而且你也……” 她柔声柔气的话语如她周身涌动的花瓣,安静而轻声,仿佛是怕伤及了 他。 石头自嘲低头,用前爪蹭了蹭额头。 轻叹,“是啊!我这样污秽之躯,怎配为坤道之奴。” 西厢房门口。 云落落站在门边,并未朝里看,却听到里头四喜碎碎叨叨的声音。 “殿下,您看这样成不?玄色的配这暗金的蹀躞,英武非凡!” “头发上要不用这个发冠束发吧?衬得殿下面容无……咳咳!殿下神姿勇猛!” “哎呀!殿下真好看!啊不是!殿下真英俊!” 云落落侧过身,却是朝着院子。 就见一长串小纸人,提着毛巾水桶,呼啦啦地涌进了主屋。 不远处,花桥上,树荫葱葱。 小池边,凉亭下,翠绿成片。 秋千被风晃荡着轻轻摇摆,岁月磨旧的石灯在阳光下清寂独立。 她伸手,慢慢地扣住左手手指。 就听里头响起小甯气急败坏的声音,“啊!谁动我的画纸了!四喜!你这个小坏蛋!是不是你!” “奴婢没有!” 四喜被冤枉,声音都尖了,“奴婢才没有!长公主殿下冤枉奴婢!” “不是你?” 小甯疑惑,忽而又怒,“小三子!是不是你!谁让你乱画我的纸了!我那幅牡丹呢!!” 脚步声从屏风后绕过。 封宬的笑音传来,“牡丹?我只看到一幅满是杂草的鬼画符,就丢了。” “??你说什么??你丢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新裙子 小甯鬼火爆腾,一下飘起来不可置信地朝封宬‘瞪眼’,“你丢了我的画?你你你!我跟你拼了!你这个……” 四喜少见长公主殿下气得这样厉害,连话都不会说了。 忙扑到桌边,从被压在底下的画纸里头翻出一张高高举起,“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在这儿呢!您息怒!瞧您的火色儿都变成黑的了!” 小甯的鬼火一下回蓝! 立马扑过去,看到果然是先前魏晗赞赏过的那幅,立马抓回来,结果被纸张一沉! “啪!” 摔在了桌子上! 鬼火跟着砸下去,差点没给她砸懵了! 便听旁边低低一声偷笑。 “噗嗤。” “四喜!你是不是想死!”她立马飘起来,鬼火拧成一团就要砸人! 四喜板正着小脸,很是严肃地看她。 “长公主殿下又冤枉奴婢。” “……” 小甯怀疑地看他那‘小老头’一样皱巴巴的小脸。 就见封宬走过来,立马掩饰方才丢脸模样地转移话题,先发制人地质问:“谁叫你乱动我的东西了?不知道长辈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动么?!没规矩!” 长辈。 封宬低笑摇头。 将上头的几张画纸抽出来,道,“阿姐自己选颜色。” 小甯 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随意一瞥,鬼火猛地顿住! 然后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接着,又往前蹭了蹭。 四喜好奇地看了眼,顿时惊叹,“哇啊!是裙子啊!还有衣裳!这么多件呢!” 那几张纸上,画了数件时下风行的衣裳裙子款式花样,只不过没有涂抹颜色。 小甯正为难着要怎么去自然地抢过来比较好呢。 就听封宬笑道,“答应阿姐的,先前却忙忘记了。多谢阿姐不曾怪罪。” 小甯撇撇嘴,一下扑过去,也不嫌弃重了,将那几张纸抱在怀里。 却还是一副嫌弃的语气道,“不就几条裙子么,本公主才不稀罕!” 四喜看她口中嫌弃手上不放的样子差点没忍住又笑出来。 忙问:“殿下还答应给长公主殿下画裙子呀?” ——那次落落寻着了大师兄的踪迹,却不得见人。如月的清眸里几乎落了雨。 他无计可施,幸得阿姐几句开解。 封宬淡淡一笑。 转过头却道,“四喜,去吩咐暗七,让他带人去跟着朱大人……” 话没说完,停了下来。 “殿下?” 四喜没等吩咐完,疑惑地抬头,顺着封宬的视线看去,立马咧开嘴,“云先生!” 门外,云落 落背对着他们,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闻言,侧过半边脸来。 温暖的光从她的额头润染下来。 封宬走过去,笑问:“怎地站在这里?那边处理好了?” 说完,却见云落落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衣服上。 他眉梢微微一动,腰板不动声色地板正,笑问:“如何?” 谁知云落落的目光竟只在那华美的腰带和面料上一扫而过,最后抬头,视线落在封宬因为发髻高束而露出的面容上。 看了会儿,忽而又抿了下唇。 封宬看她这模样有些好笑,便微低了声,笑问:“怎么了?” 云落落眨眼,再次闻到了他身上缓慢沉雅的香意。 刚要说话。 一边,赵四从院子另一头走过来,道,“殿下。” 封宬转脸。 赵四抱手行礼,“按着您的吩咐,已派人去查今日刺杀朱大人之事。另外,方才灰影来报,说朱大人从此处离开后,直接进宫面见了皇上。” 说带此处,赵四的神色短暂地浮起了几分古怪,略顿了下后,继续说道,“说朱大人就在太极宫的大门口,衣裳也不换,血淋淋地坐在那儿,还掀开了伤腿,哭着嚷着说有小人要杀他,求皇上做主。把当时在场的内阁梁大 人都给惊得差点……昏过去。” 封宬还没说话。 四喜在旁边忍不住叨咕,“果然没人能流氓得过朱大人。” 太极宫那是什么地儿? 皇上的正殿啊! 朱亭镇这样一闹,跟菜市口撒泼打滚闹事要道理的妇人有何分别? 封宬却没什么神情,只问:“宫内是何处置?” 赵四道,“皇上近日精神不济,上了朝后便少见朝臣。叫朱大人这么一闹,只得吩咐了内阁的梁大人,大理寺卿黄大人,刑部赵大人,以及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杨大人还有京兆府尹周大人进了宫。” 这可不少,几乎拱卫皇城安全的兵卫力量全到齐了。 却唯独没有,御察院。 他挑了挑眉。 赵四似是明白他的意思,再次道,“属下让人去等周大人出宫后,请周大人到此?” 封宬想了想,摇头,“不必。” 赵四垂首,“是。” 又听封宬道,“让人盯着朱府。” “是。”赵四再次应下,转身离开。 封宬还在思索什么,垂眸正凝神。 袖子就被拽了拽。 侧眸,就见四喜朝他努了努嘴。 他顺着看过去。 “……” 就见云落落正盯着离去的赵四。 封宬方才心头涌起的百般思索顿时压到 了脑后! 脚步一错,蹀躞的光芒一闪,当即闪花了云落落的视线。 她转过脸。 就见封宬带着笑意地看着她。 云落落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忽而伸手指了指那腰带,“三郎,不勒么?” 封宬一僵。 这蹀躞本是他的旧物,那段时日他东奔西走随身要携带的物事极多,便配了这条蹀躞。 近一段光景也不知是松泛了还是如何,身子骨不但长了几寸,竟然连腰身也宽了些许。 这蹀躞就偏小了一些。 本以为不会被发现…… 他僵了僵,笑着刚要开口,旁边四喜凑了过来,恍然大悟地摸了摸那蹀躞,“难怪刚刚扣的时候觉得有点紧!哎呀!殿下您怎么不说呢?这得多委屈?快些换掉!奴婢去换条玉扣的来!” 他匆匆忙忙冲进屋里,完全没看后头封宬的脸色。 桌子上,小甯提着画笔沾了沾葱绿色,想了想,又朝鹅黄看去,一副难以抉择的样子。 门边。 封宬按了按抽搐的眼角,转脸看云落落,发现她居然又去看站在垂花门边吩咐话的赵四。 顶了顶唇内被咬破的那一处。 就听云落落忽然道,“大师兄从前最喜欢听观主念‘张三爷喝断当阳桥’那一段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三郎,可好受些? 封宬意外,朝云落落看去。 见她一双静眸还是看着赵四,口中轻缓而道,“大师兄总说,如张三爷那般一腔热血赤胆忠心者,才是真正英雄人物。” 封宬看向站在垂花门边的赵四。 又听云落落道,“大师兄还说,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才是郎君中真正的美男子。相貌非凡,品格出众,如这般人物若在世而见,定当要结识一二。” 封宬看着‘虎背熊腰状若小山’的赵四,默了片刻后,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 他甚少这样失态地笑,震得屋内的小甯画笔一歪! 一朵花顿时冒出了半边颜色! 气得一头摔了笔!冲出来就要跟封宬拼命! 小四子也吓得不行,连忙捧着玉扣腰带出来探究竟。 院子里各处躲着的暗卫影卫纷纷伸头。 垂花门边的赵四更是直接转身,意外地朝这边看。 封宬看那一张虎熊之面,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就为了这,他竟然吃上了自己侍卫的醋。 他封宬,居然有一日也会这样小家子气来。 “哈哈哈!” 他一边摇头,一边将蹀躞从腰上解下来,丢给四喜,又拿了那玉扣系在腰上,一边笑个不停地看 向云落落,“大师兄的眼光有问题,落落莫要信他。” 什么‘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是真正的美男子? 英雄气概岂是外形、容貌所论断? 就见对面的云落落,静静地看着他笑个不停的失态模样,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嗯,我知晓。三郎才是真正的美男子。” “……” 封宬的笑声戛然而止! ——不对。以相貌论人,也是还有一定道理的。 他看着云落落。 见她朝自己眨了眨眼,眸底似是拂过一丝笑意。 然后问:“三郎,可好受些了么?” 似是在问那腰带。 可封宬却好像听到了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笑着靠过去,捏了她的一边袖角,低声道,“不许笑话我。” 云落落抿了唇,纵容地让他捏着袖子。 封宬看她这副样子,心底几乎都要化成一团了。 想了想,又问:“落落待会儿准备做什么?要不要去东市?将要夏日祭,杂耍班子都提前进了京,东西两市都十分热闹有趣。正好我还有两桩事要同落落说。” 云落落听着他一声声温和的唤,摇头,“我要准备些东西。”又问:“三郎要同我说什么?” “落落要准备什么?” 封宬看她,却不提先前。 云落落便没再问。 她转过脸,又看向那绿荫如伞盖的香樟树,默了片刻后,道,“今夜子时,我要去见一见朱大人。” …… 飞云宫。 一灰衣人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捂着肩头,血水从他的肩后流出来,洇湿了后背一大片。 深暗的血色看上去狰狞又瘆人。 他却一动不敢动,低声道,“圣僧恕罪,我等……没料到御察院会有人出手,来不及将朱亭镇活捉带走,只能暂行回避,以免被捉住行踪,牵扯圣僧。” 莲花蒲团上,一声雪白僧袍的空心垂目慢慢地转动手中念珠,并未回头看身后的灰衣人一眼。 那灰衣人眼瞳巨颤! 另一条腿也放了下来,带着血的手按在地上,“求……圣僧放过我家中妻儿。我愿自尽以受惩处!” 莲花蒲团上的空心依旧无声。 空荡的大殿内,唯有念珠拨动的声音,压抑窒息,叫人绝望。 那灰衣人一咬牙,猛地拔出一柄短刀,对着脖子就要割下去! 却听。 “阿弥陀佛。” 短刀猛地顿住。 莲花蒲团上,空心慢慢抬头,看座前垂目捻指慈悲之相的观世音菩萨。 缓缓道,“自身非 一身,众生无数聚。伤我也是命,祸害无数命。自身空遭业,他命一一抵。” 灰衣人一颤。 “哐!” 手里的短刀一下掉在地上! 他‘砰’地磕头在地,颤着嗓子道,“圣僧!圣僧!稚子无辜!求圣僧慈悲!” 却听空心缓慢道,“那物事,我等了二十年。一朝成熟,若过了时机,天下便无处再寻。” 灰衣人剧烈一抖!哪里不知空心这话的暗示和警告! 当即颤抖拔声道,“圣僧!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我定然将朱亭镇活捉到圣僧面前!” 莲花蒲团上,空心慢慢地收回看向观音宝相的目光。 手中念珠轻转。 殿内空旷寂冷。 灰衣人的血,一滴一滴地砸落卍字印青石砖上。 心头一片寒凉。 就听空心道,“今夜子时,我遣一人,随尔同去。” …… 清风观。 空虚子站在道观的二楼平台上,望着底下朱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夏日祭将至,从明德门前进入京都的外族极多。 朱雀大街上,能看到蓝眼睛弯胡子的波斯商,也能看到扛着重物拖拽重物的黑皮肤裸半身的昆仑奴。 不紧不慢溜达而过的西域商队,车上的驼铃叮 叮当当,仿佛卷带了大漠的黄沙与孤旷。有个少年坐在其中一辆货车上把玩着手中的回旋镖,镖上不知抹了什么涂料,每投掷出去时便如火石擦碰亮起细碎光芒。 正好迎面碰见了一队自南海上来的商队,那商队的马车上,尽是珠壳海螺的装饰镶嵌,五光十色十分华丽,其中一辆车是四下宽敞的,上头摆放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琉璃坛,里头晃荡着蓝色的海水和各色鲜艳生动的鱼群。 一路不知引了多少路人与孩子追随围观。 两支车队迎面对上。 少年手中的回旋镖猛地转过琉璃坛的上头。 一瞬火光与水中斑斓交相辉映。 引得底下一片喝彩欢呼! 戴着头巾的骆驼车队之主与穿着白衫似长裙的海物车主笑着互相行了一个各自的礼,往两边错开。 各自的车队便交错而过。 孩子们的欢呼和大笑追随而去。 “荣华殿下来信。” 身后,有声音响起。 空虚子没动。 一身穿玄色八卦服的道人走到她身边,跟着朝底下看了眼,道,“殿下要见你。” 空虚子还是没出声。 旁边那道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并不年轻的脸,以及一双满是沧桑的眼。 第五百六十七章 入夜 他看向空虚子,又说了句,“荣华殿下让我明日跟随进宫。” 空虚子终于眉头微皱,抬起了脸,朝他看去。 “跟随何人?”她问,嗓音沙哑似老妪。 清风子摇了摇头,“只说明日会有人前来带路。” 空虚子没再说话,默了片刻后,又看向那琉璃坛里漂亮的鱼群。 清风子跟着看过去,忽而想到什么,神色微怆,低声道,“嫂子从前也极喜欢养这些……” “小叔。”空虚子忽而唤了一声。 清风子骤然顿住,片刻后,低声道,“芝儿,你不该为了云皓如此陷自己于危难之中。这一次你凭着莲花宫里那个做借口躲过了,那下一回呢?” 空虚子看着那车队转进另一条道口,慢慢地不见了。 哑声道,“他留我还有用,不会杀我。” 清风子顿时眼神发沉,“他不会杀你?却叫你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变成了如今这般!他手段之阴毒,你又不是不知!何必如此犯险!” 空虚子的目光还停留在那道口,没有出声。 清风子看她神色,又缓了几分语气,“我知那云皓对你有救命之恩。可你为他做的,也足够还这恩情了。芝儿,你我大仇未报,绝不能纵心在……儿女之 情上。你可明白?” 儿女之情。 空虚子那如掩在面具后细长的狐狸眼微微一动。 片刻后,转脸,看向清风子,道:“明日行事,小叔万以安危为重。” 清风子的表情郑重了几分,点头,“你也是,小心空心和荣华殿下。” 空虚子没再说话,拉上兜帽,转身离去。 …… 入夜。 平康坊酒歌声笑起。 南曲的朱门小宅内,院子里那饱受风霜的灯柱被点起了烛火。 赵四刚收回点火的手,抬脸,就见两片巴掌大的小纸人趴在石灯上晃悠悠地好奇抬头看。 一只小纸人还想伸手去摸一摸那烛火。 惊得赵四赶紧一提溜,将它拎了起来。另一只扑过来就要打赵四。 赵四无奈,只能松手。 两只小纸人便拉着手,朝树荫底下飘去。 赵四转过头,看了眼主屋敞开的门。 温润明亮的灯光从屋子里流沙般倾泻出来,铺洒在门前的台阶上。 屋内的圆桌边。 云落落正低着头在一柄桃木的小匕首上画着什么,那匕首是她用一下午的时间雕刻打磨而成的。 她神情专注,似乎不容打扰。 可他们的三殿下却坐在桌边,在徐徐说着什么。 三殿下白日曾离开过一阵,到 傍晚时分带着晚食过来的,之后便一直坐在正屋的桌边陪着云先生。 “四头领。” 四喜拎着水舀子,刚给院子里的一圈花花草草浇了一遍,蹦蹦跶跶地跳过来,道,“七哥说那个狸子妖醒了。” “……不是狸子,云先生说那是腓腓。”赵四转身,朝后院走去。 四喜撇嘴,拎着水舀跟上,看了眼主屋,小小声问:“殿下同云先生说什么呢?说得忒起劲。” “……” 赵四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看朱大人说得没错,你这嘴,是该到御前服侍才不埋没。” 四喜眼睛一瞪,立马抿住嘴巴! 赵四摇摇头,又扫了眼主屋的方向,然后越过凉亭,走向后排房。 主屋内。 封宬看着云落落手中那原本平平无奇的桃木匕首,被朱砂点点覆盖。 虽不知那是些什么符文,可其状纤细卷曲,流动如花络。 描画在匕首之上,如水纹荡开,复杂而神秘。 继而道,“所以,我便答应宣凌,会将他的请求转告落落。至于去或不去,只看落落如何定夺。” 他说完,低着头的云落落笔下未停,连垂下的眼梢都不曾变换一下。 仿佛根本没听到封宬的话。 小甯抱着一堆纸 片站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云落落,见她不动,也不敢催,只好回头瞪封宬——再说点啊!小道姑这么低着头快半个时辰了!你也不怕她累得慌! 封宬看她凶巴巴的鬼火,浅浅一笑。 继而又道,“还有一桩,本是在入京时便同落落说明的。只是近日我心太多顾虑,故而拖延多日,如今想来,还是想问问落落的意思。” “嗯。” 一直低着头好像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云落落轻轻地应了一声。 然而注意力却依旧在那匕首上。 封宬想了想,仿佛在寻思如何开口。 小甯一见他居然还犹豫了,立马鬼火蓬蓬,想要砸人! 然后就听他低缓道,“是我父皇。” 蓬起来的鬼火陡然停住! 小甯惊讶地抬起头。 封宬朝她扫了眼,笑着将她往桌子中间推了推——免得掉下去了。 继而道,“落落是否还记着先前我曾与你说过,请你入京,想让你替我父皇看一看是否为怪象所困。” 这个小甯倒不知道,她挪了挪被推倒的纸片身体,又去看云落落。 发现她已停了笔,正在检查匕首上的朱砂符文,眼睛并未抬地再次应声,“嗯。” 简简单单,平平和和。 ——小三子说 的是一朝天子哎!小道姑!你要不要这么反应平常,跟听说四喜放了个屁,啊呸,吃了一只鸡腿一样的反应啊?! 封宬却微弯了眼角,继而道,“然,入京后,种种事端拖及,再加上封宗一事,落落身份已被京都中不少别有用心之人所察,故而我无法再遮人耳目地请你私下里看一看父皇。” 封宬的意思小甯明白。 小三子这番思虑有多重。 一为小道姑如今身份受人窥探轻易不能动弹。二为小道姑去看望父皇之事若泄露出去,保不齐会传出如何议论,不说是否有染小道姑清白,若是父皇病弱传扬出去,危及或可涉大玥国安。 还有其他…… 就听封宬道,“父皇病体从三年前所起,本并无沉疴之兆。不想从年初起,宫内忽有隐秘传闻,说父皇乃是被妖邪缠身,故而龙体抱恙。” 小甯皱了皱‘眉’,抱着纸片看封宬。 “虽朝野上下皆时兴道佛之风,我却不信此端谣言,只觉这是别有用心之人在故意以父皇龙体散播异论,以图惑乱朝堂图谋私利。” 封宬语气微顿,看了眼没说话的小甯,继而道,“然,不等我仔细寻查,父皇却突然命我南下,寻找高人。” 第五百六十八-五百六十九章 我不知,落落 消息传出后,当时宫内外好些人一度以为封宬是遭了皇帝的忌惮,要被彻底打发至边缘。 封宬却不在意那些风语议论,孤身南下,再回京时,踏足便是巅云倒雨。 文氏,林氏,徐家,太乙观…… 小甯暗暗回转了一遍封宬回京后所作所为,没有五官的脸上看不见表情,飘在身后的蓝色鬼火却是轻轻一颤。 封宬忽而露出几分自嘲的神色,摇了摇头,“在遇着落落之前,我始终不信鬼神一术。” 他再次看向云落落,见她拎着匕首的刀柄,似乎在等待朱砂的干涸。 笑了笑,继而道,“我知我目光之寸,心下也大约明白,父皇之体,恐当真叫人以邪术所缠。阿姐上次进宫见着父皇时,也提过了。” 小甯点头,道,“父皇面上确有一层不正之气。但是我瞧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又悄悄地去看云落落,却发现她只抬着眼,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封宬。 鬼火抽了抽,瘪‘嘴’。 封宬对上云落落的目光,再次说道,“父皇当真受邪术纠缠,那侍奉父皇三年之久的圣僧,为何却不出手为父皇驱邪护体。如今京都虽坑蒙拐骗者居多,然而在父皇跟前的,我想至少如那 圣僧,也该是有几分真正手腕的。而且,父皇命我南下,是否已猜测到抱恙之因?” 他的神色渐渐沉重下来,“如此一来,父皇若知晓,那为何,却不令圣僧彻底驱除病秽,却反而令我南下寻找所谓高人?” 连小甯的鬼火都皱了起来,不解又怀疑地看向封宬。 封宬却只看着云落落,顿了两息后,缓声道。 “我只怕,父皇怕是受了何种挟制。若叫落落出手,对方狗急跳墙,反伤及父皇安危。” “扑!” 封宬话音刚落,云落落尚未说话,小甯的鬼火先炸了。 一下蹦了起来,惊愕地‘瞪’向封宬,“什么?!” 她怎么就没想起来还有这一出! 本以为小三子拦着小道姑不让见父皇,真正是怕父皇存了那什么心思!她才故意没提。 没想到,小三子心里居然真正为难的缘由在此!是怕贸然动作,反伤及父皇! 她这个做阿姐的,怎么能跟旁人一般,用这样阴暗难堪的心思揣度自己的弟弟! 她一时不知是羞恼自己的自私还是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从未见过的仿佛不是皇家中子孙的弟弟,鬼火骤然蔫成了一束火苗。 封宬注意到她的火苗,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 垂眸,浅然一笑,又对云落落说。 “上回父皇受封宗所伤,我得来的线报,说父皇本有尸毒所伤,连圣僧都束手无策,可偏偏过了数日后,父皇身上的毒又尽数被拔除。我便更加确信,除了从前的太乙观,飞云宫,父皇身边,当还有旁人在暗中以道佛之术,涉及父皇安危,直逼大玥国运。” 原本蔫掉的小甯又猛地抬头! 封宬眼角余光扫过那微微蓬开一点的鬼火,将她方才掉落的一张纸片捡起,推到她身边,接着说道。 “但是若放任父皇身体依旧如此,我到底不能安心。” 他看向云落落,“落落,以你看,如今我该如何做才好?” 云落落手上还提着桃木匕首,她看了眼桌上的小甯。 见她悄悄地将那纸片拢回怀里,又好像不好意思地偷摸摸看了眼封宬,鬼火抖了抖,不知在琢磨什么,将那边的茶盏朝封宬手边挤了挤——没挤动。 她收回目光,将匕首放在桌上,问:“三郎想我如何做?” 封宬一怔。 他分明问的是,他该如何做。 落落却反问他,他想她如何做? 接着又见云落落淡然平和地抬起眼睛朝他看来,一双目色温润点火,让那清冷 淡离的神色中,多了几分尘间的烟火。 她又问:“三郎,你心里,可有恨?” 跟茶盏较上劲的小甯猛地一顿! 封宬眼底一颤! 放在桌面的手指不自觉地迅速一抽! ——恨? 他看着云落落,看她淡如夜云的面,看她轻和烛闪的目。 片刻后,轻叹般低低开口,“我不知,落落。” 小甯的鬼火轻抖,她抬头,看向垂目的封宬,忽然难受起来,“小三子……” 封宬咧唇,似是想笑,却又轻轻地摇了下头,似乎想说什么。 放在桌面的手背却被一层暖意覆盖。 他抬目,看见云落落的手。 带着草木香气的暖意,透过肌肤,渗透进他的血海中。 他抬目,再次看向对面。 “落落。” “嗯。”云落落往前凑近了一些,轻声道,“待朱大人事毕,三郎,你来安排,我见他一面。” 她并未再问他的心,而是替他做了决定。 那些他不知忘在何处早以为并不在意的酸涩、苦楚、难言,忽然就不知怎地就开了裂,冒了头,如黏人的泥沼,一点点地挤了出来。 他猛地垂目,掩下心头忽而涌起的难以言喻的恶劣滋味。 那些被她死死压在记忆深处早忘却麻木 的情绪暗翳他是一丝一毫也不想叫落落瞧见半分。 被握着的手背上微紧了几分。 他的舌尖顶住唇内被咬破的地方。 忽听旁边的小甯说:“哎呀!你们聊完啦?聊完来点正事儿!小道姑!我要这件!” 封宬抬目,就见小甯从方才一直抱着的纸片里头抽出一件,朝云落落直晃! 那是一朵魏紫盛开的花样,边缘还蒙了一层不知哪里来的晶粉,被剪成了齐胸的襦裙。 “快点啦!”小甯一脸的期待和兴奋。 云落落看了她一眼,剑指并拢,在那裙子上一划,然后,那原本纸片的裙子忽而无火自燃! “噗!” 下一刻,小甯身上蓝色的花裙子掉落在地,身上变成了这件牡丹鲜艳的襦裙! 她兴奋地一转,那晶粉便立时在烛火下五光十色! “啊啊啊啊!美翻天了!啊,本公主真是天下第一美!紫鸢!紫鸢!” 小甯简直快高兴疯了,飘起来就朝外头蹿,“你快看!我好美啊!!” “嗤。” 原本满心难掩之意的封宬忽而失笑出声,无奈地看向门外冲出去到处找人炫耀的小甯,轻声道,“阿姐无论从前如今,都是一样的性子。” 恣意潇洒,骄傲快活。 第五百七十章 我也想要一朵花 云落落点头,松开了手,整理小甯丢下的纸片,看那上头一朵朵精致又工巧的花样。 耳边传来封宬的问声:“落落,魏家二郎,今后已是无虞了吧?” 云落落将那些纸片叠在一边,看向封宬,“是。他命中仅此一大劫,若无差错,将是富贵百年之命。” 封宬的眼底浮起几分亮光。 皇朝京都内,见过太多不该死的押送了断头台,该死的却在欢笑台上浮白快饮。 他人笑,他人哭。 他本不过是一看客。 却不知何时心起涟漪。 或许是在听到云落落说——小甯的魂,是魏二郎用命换回来的时候? 又或许是在他低头——请落落救一救魏二郎的时候? 若非落落。 或许,又是一个不该死的,早早丧了命吧? 然而。 落落却说,魏二郎,可富贵百年。 封宬忽然就笑了。 他反手握住了云落落的手,拽到跟前,轻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云落落叫他拽得不由自主往前探了探。 抬头,便对上他垂下的一双静邃深目。 目中满是笑意。 “先前落落不曾说。如今可能告诉我了,落落想要何报酬?” 他请托云落落救魏晗的时候,曾问过落落 要何报酬,落落那时未提。 落落看着他的满是笑的眼睛。 那漆黑的瞳仁里,烛火点点的光,晃动如碎星。 她忽而开口。 “我也想要一朵花。” “嗯?” 封宬笑意微敛,深目中浮起几分疑惑,“落落想要什么花?” 云落落收回手,坐了回去,然后,撩开了左边的袖子,露出了那个还微微泛着点点绯色的图腾印记。 道,“我想要一朵漂亮的花,三郎,画在这里。” 那疤痕早先如肉色时,还并不如何显眼。 然而随着次数频频发作,已从肉色转于绯色,有几处地方更深如红。 从肌肤底下烙印在云落落细腻白嫩的手腕内侧,像一团难看的疤痕,刺目又叫人心悸得很。 封宬抬目,看向云落落。 她的神色依旧安然,目光淡谧。 可封宬的心头,却如被针扎般细细密密地疼痛起来。 他点了点头,用手心盖住云落落那泛红的图腾疤痕,温和又宠溺地轻声道,“宫廷里有御贡的涂料,可遇水不化经久不败色。我让人取来,给你画。好不好?” 他手心脉络的跳动,顺着那图腾处,一下一下,似在敲打。 云落落看着他,点了点头,“嗯。” “真乖。” 封宬轻笑,另一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问:“落落想要什么花?” 云落落想了想,认真开口。 “棉花。” “……” 封宬抬着的手顿了下,“棉花?” “嗯。” 云落落朝他看,“观主说,像云一样。好看。” 封宬看着神色安然地说着棉花好看的云落落,忽而失笑出声。 将云落落的手拉向自己,点头。 “好,听落落的。就画棉花。” 云落落抿唇,似乎也有点儿高兴,刚要说什么。 “殿下,云先生。” 暗七忽然出现在门边,低声道,“朱府周围有人窥探。” 封宬当即眼神一厉,朝暗七看去。 暗七又道,“身手不弱,少说有近二十人,似是有备而来。” 封宬皱了皱眉,松开云落落的手站了起来,刚要朝外走。 身边的云落落也跟着起身,问:“亥末了?” “是。”暗七应声。 封宬转脸看她,“落落现下便要过去?” 云落落点头,将桌上的匕首和另外几道符篆以及其他物事装进身侧的小兜里,又转到屏风后,拿了个巴掌大的小木盒。 封宬见她将小木盒也塞进了布兜里走过来,又朝暗七问:“要如何才能见到 朱大人?” 暗七朝封宬觑了一眼,道,“殿下本安排我等暗中潜入,将朱大人带来此处。” 难怪都这时候了,也不着急。 云落落抬头。 封宬面无表情。 暗七又道,“只是如今朱府外有人窥探,只怕擅自潜入会引起不必要的动静。” 也就是说,得看之后封宬如何安排了。 封宬凝眉,少倾,转向云落落,“落落可能入朱府?” 这话问得奇怪,暗七没听明白。 却见云落落看向封宬,“三郎带我么?” “?” 听了个大糊涂的暗七心想,你俩说的是人话么? 封宬一笑,点了点,“好。” 然后朝云落落伸手,云落落看了眼,将手搭过去。 封宬脚尖一点,带着人,跃上了墙头。 暗七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心想,你俩说的指定不是人话。 就听封宬低低吩咐了一句话下来,神色微变。 他转过头,见赵四从后排房走出来。 当即道,“朱府有变,外头身份不明之人窥探,恐是上午行刺那一行。” 赵四脸色一沉,朝后头扫了眼,正好四喜跟过来,立即转身往回走,道,“我知道。我去稳住那狸子妖。” 云先生说了,暂时不能叫他轻易挪 动。要是知道朱府有险,这小妖指不定能闹出什么动静来。白瞎了云先生的一片好意。 赵四点头,又对暗七道,“我去一趟京兆府,你带着人,守好朱府。殿下?” “殿下带着云先生先行一步,往朱府内去了。”暗七说着,又将封宬刚刚吩咐的那句转告了赵四。 赵四也是眼中微异,朝暗七看了眼,却没说话,点点头,挥了挥手,有两个黑衣人从墙头一闪而过! 暗七跟着一动,没了身影。 夜幕下,月色微凉,徐风轻暖。 南曲朱府的一处墙外。 灰衣人忍着肩膀疼痛朝那墙头看了眼,对身旁一个不过他腰身戴着兜帽的小小身影低声道,“小师父见谅,打探之人很快回来。今夜必定能活捉朱亭镇!” 那低矮身影并未出声,朝左右看了看,忽而指了指南边的一个位置。 灰衣人眼神一闪,当即挥手。 一行人当即无声疾步朝朱府南向而去! 穿街之时,手中森光毕现! 朱府南边的一座墙头,封宬揽着云落落站在那儿,扫了眼底下朱府之状,微微有些讶异。 “这朱府……” 他从不非议人物。 故而并未启齿——朱府,出乎意料的,荒凉。 第五百七十一章 突袭 父皇原本要给朱亭镇赏赐的宅子就在皇城边上的永嘉坊,可朱亭镇自己推了,说喜欢平康坊的热闹,故而父皇将平康坊最大的一个宅子赐给了他。 他身为一朝宰相,不说腰缠万贯,可俸禄养活几十口人也是绰绰有余的。 然如今一看这朱府,荒凉得几乎像是从无人打理过! 他皱了皱眉,借着月色草草地扫视了一圈朱府,锁定方才暗卫来报的朱亭镇所住正屋,先一步跳下墙,然后回头朝云落落伸手,做邀请姿态。 “落落,来。” 一直站在墙头不曾往前的云落落脚下一动,往前踏空,直接摔下! 封宬当即上前一步,将人一把抱在怀里。 脚下青草摩擦,近乎无声。 云落落扒在封宬的肩头,探出双眼,朝朱府的某个方向看去。 封宬小心地将她放在地上,欲要牵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落落,这边……” 却见云落落摸出个黑色的方巾,往脸上一系! 偏偏还将系的疙瘩留在人中处。 “……” 他僵了僵,问:“落落,这是?” 什么新的招式? 却见像系了个怪胡子在脸上的落落抬头,朝他眨巴眨巴眼睛,面色平静地悄悄声说:“观主说的, 做坏事前要先遮一遮脸。没有经过朱大人同意就进了他的宅子,总归不好。” 说话的时候,那疙瘩随着她的嘴唇一动一动。 “……” 封宬有一瞬,几乎想把这一本正经又呆又可爱的落落给抓起来塞进袖子里去! 手指动了动,最终,却抬起,将她脸上的方巾解开。 忍俊不禁地小声问:“谁教你这么遮面的?” “大师兄。” 云落落看他手里的方巾,问:“不要系么?” “……” 真是好大师兄。 封宬低笑,将方巾收起来,摇头,“便是被朱大人发现也不要紧。” 云落落看他,片刻后,站直,刚要说话,突然。 “哐啷!” 不远处,猛地传来一声门响! 封宬当即转身,一把将云落落护在身后! 却见那头微弱的走廊灯笼下,还身着官服的朱亭镇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走了几步,似是难忍痛楚地伸手扶住走廊边的柱子,弯腰,深吸了一口气。 可只是吸了一半,就似乎遭受到了更大的痛苦。 膝盖一弯,‘砰’地跪了下去! 他单手压在地面上,似是无力极了地轻叹,“你到底想要我如何?” 他在跟谁说话? 封宬当下心头一紧,将云 落落牢牢护在身后。 就听到一道细细嗡嗡的声音,“是你答应过我的,要同我偕老。你怎么能背信弃誓呢?” 朱亭镇脸上一片惨白,他苦笑着摇头。 “你忘了,背信弃誓的人不是我……” “啊!” 那声音忽然尖利地叫了起来! 朱亭镇猛地抽搐,一下倒在地上,十指抓在地面,似是被什么东西在生生折磨,可一双眼却用力瞪着,艰难地说。 “如今石头我也送走了,心中再无挂碍。子时将到,二十年了,你若真想要我与你同生共死,就拿我的命去罢!” “我不要你的命!我不要!你这个背信忘恩的畜生!我要你痛不欲生!哈哈哈哈哈!” 朱亭镇才撑起一点身子,又一下倒了下去! 那笑声细而低沉,阴森飘渺,似鬼语般充斥整个院子,叫闻者毛骨悚然! 封宬忽然意识到——为何这宅子竟会这般荒凉凌乱了。 眉头紧皱,刚要试图问落落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忽然。 南边的另一座屋顶发出一声响动——‘咯嗒’。 是踩到了瓦片的声音。 封宬侧目一扫,当即拉着云落落一个闪身,隐入一棵缺少修剪的桃树后。 就听屋顶上。 忽而传来 一声清越的兵戈交击声。 “当!” 是暗七几人! 然而,那一帮刺客这一回却好像是要拼命一般,竟纷纷舍身朝暗七等人竭力厮杀而去! 暗七等仅三四人,一时竟被他们逼退几步! 当时就有二三人跳下屋顶,直奔朱亭镇所在之处而来! 月光下。 他们手中的利刃银光森森! 封宬眼神一冷,刚要动身,却忽见那二三人的中间,竟还有个矮小的身影! ——孩童?! 心下疑虑微起,旋即就要冲出去。 却听身后,云落落忽然道。 “子时了。” “啊!” 走廊下,朱亭镇忽然爆出一声用尽全力压抑着的凄厉惨呼! 朝正屋去的几人当即发现朱亭镇的行踪,旋即朝那边扑去! 一人伸手刚要朝朱亭镇抓去! 忽有一道身影从侧面扑杀而来! 那人一惊,匆匆后退! “当!” 另一人的刀刃斜刺而来! 封宬脚下一转,一拳击在最近那人肩头,同时借力往后一仰,堪堪避过斜面刺来的刀刃,再顺手一抓,一把将那人以惯性扔了出去! 最后一人见状,当即眼神一狠,刚要举刀! 身旁那个小小的身影,却突然举起手掌,朝封宬一拍! 封宬当即 感觉面前有股罡风强袭而来! 内里蕴藏一股杀意! 若触碰上,他非死即伤! 身形一动,尚未避开! 身侧伸过来一只纤细手臂,五指张开快速凝成手诀。 朝那罡风处同样一推! “嗡!” 空气轰鸣! 金光乍现! 众人愕然侧目! 就见,一道金色的符文之阵,霍然在云落落与封宬的身前张开! 而那符文之阵的对面,一个巨大的卍字印,裹挟黑如刀刃之气,朝他们扑杀而来! 封宬微微的色变之后,忽听身后动静! 当即回头! 就见方才被他挡住的那刺客几人,竟试图将朱亭镇拖走! 眼神一戾,抬手高呼。 “暗七!” “唰!” 一柄短刀盘旋而来! 封宬飞身接过,一蹬走廊高柱,直朝那数个刺客横掠袭去! 月光之下,杀意如暗弘破森而起! “阿弥陀佛。” 走廊下,那抬着手掌的小小身影开了口,赫然正是一个孩童的嗓音!然而那稚嫩的声音中,却又有股超脱时间的沧桑与悲怆。 他无起无伏地道,“贫僧只要人,不要命……” “轰!” 对面。 云落落一张素白之面淡如霜色,在兜帽小僧开口的同时,手诀再次变换! 第五百七十二章 对阵! 对峙的符文快速旋转变化! 另一手同时掌心同时往前一拍! 一阵空气轰鸣! 那裹挟黑气的卍字印被生生逼退半寸! 然而。 对面的兜帽小僧却纹丝不动,只有披风被掀开一角,露出他身上穿的一袭淡白色僧袍。 他看了眼对面神色无漾的云落落,似是轻叹了口气。 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话音落下。 两手忽然对拢,同时低低念了一句佛咒。 ——“囊摩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耶俱琰参摩摩悉利阿阇么悉底娑婆诃!” “啪!” 两掌一拍! 飘立在他面前的卍字印陡然黑气暴涨,瞬间从周边散开似万千发丝直朝符阵上疾速刺去! “扑!扑!扑!” 分明是无实质之物,但是在那万千的戳刺中,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快速而凶狠地戳穿了! 封宬一刀割断其中一个刺客的脚筋,将朱亭镇往后一扔,抬头,便见云落落身前那巨大金色流转的符阵,被一根根黑色如丝的利物一寸寸戳穿! 不过眨眼间,数百根黑气之利刺已扎入了符阵中! 而云落落抬手推着符阵,似在苦苦支撑! 他心头一提! 就见两个黑衣人突然从背后,朝云落落举起手中利刃! 封宬眼中顿时阴翳骤起! 短刀一横! 脚下猛一踩地,整个人顿时黑色流光掠去! “当!” 短刀一下挡住其中一人利器,同时一脚飞出,直接踢在另一人小腹处! 那人飞出去,一头撞在墙壁上,当时一口血吐出,便没了声息! 另一人见状,抬手便再次朝封宬砍去! 封宬寸步不让,饶是手中短刀几乎刀刀挨着那人的刀刃之上!杀意几乎要掠过他的肌肤而过! 他也不让出云落落身后的半分之空! “三郎。” 忽而,一声轻唤响起。 封宬一刀震开对面那刺客,侧眸,顿时眼底轻缩! 云落落那金色的符阵,已被黑气密密麻麻戳满!像一个露缝的筛子!到处都是黑色招摇而张扬肆意舞动的黑气! 他快速靠近云落落。 就听她低声说:“我要你转移那小和尚的注意,只需一息。” 她没问他是否能办到。 而是信他就是可以。 舌尖快速顶了顶唇内被咬破的地方,轻微的刺痛感反叫他体内隐匿的亢奋都微微跳动起来。 他朝她看了一眼,短刀一横。 “唰!” 越过扎满黑气的金色符阵,短刀之上,流光森森,直朝那小僧兜帽之下的面容萧杀而去! “嗡!” 兜帽小僧见杀意陡然而来! 顿时往后撤开半步! 合起的手掌微微分开分毫。 就在这一瞬间,那金色符阵上所有的如发丝尖刺的黑气突然短暂地停滞了一刹! 与此同时! 符阵之后的云落落,突然手诀撤回! 双眸闭合! 左手剑指在眉眼上轻轻一划,另一手朝右侧半空虚空一抓! “啪!” 兜帽小僧分开的手掌再次一拍! “嗡!” 无形的声纹顿时在从他周身荡开! 封宬分明什么也感觉不到,却清晰地察觉身前有一股震力朝他袭来! 当即身形一转,如鹞子一般,凌空踏去! 而他身后。 一道流星虹光,在他腾空的同时,自他身后,无缝袭来! 纤细如玲珑的身影,手握流星长剑,刺穿那星剑光芒下显出的一圈黑色涟漪! “!” 一剑,刺中了小僧的肩头! 毫无差错,恰巧一息! 哪怕封宬有半分的犹豫! 此时那剑,已扎在了封宬的身上! 他自半空落下,身后一道凉意骤然兜头而下! 他身形一动,转身,挡住几个再次围拢而来的刺客! 走廊下! “噗!” 兜帽小僧被扎得往后猛地倒退半步! 却无半分痛吟! 合起的手掌猛地分开!一手立 在胸前,一手猛地朝半空一抓! “轰!” 悬在头上的卍字印剧烈一颤! 却不曾落下半分! 兜帽小僧霍地抬头! 却见——那卍字印被黑气裹挟,死死地纠缠在被扎穿的金色符阵上! 掩在兜帽下的小僧面容看不清!可他抓向半空的手却快速又朝后用力一拽! “轰!轰!” 那卍字印根本无法动弹! 巨大的金色符阵,像枷锁一般,以黑气为锁链,牢牢地困住了卍字印! ——“千星雷公千星尖,万星毫光万星明,手按宝剑斩妖精;若有凶星不伏者,脚踏恶鬼鬼灭亡。” 身前,忽而响起咒声! 小僧猛地后退! 却已来不及! 那扎在肩膀上的长剑,忽如流星散逸开来,点点星芒将他快速包裹其中! 小僧手掌再拍! 却无法震开那流星! 就听一声低如古语的低咒—— “急急如律令!” “!” 细碎的声音骤响! 小僧一下被所有的星光覆蔽! 他倒退的身形猛地僵在原地!头上的兜帽猛然掉落! 露出一张憨厚无出众的脸! 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抬起,看向对面,瞧见了对面。 那素白如霜的面容上,一双银翳覆蔽冷如夜月的眸! ——原来如此! 她 方才根本无视无力抵抗自己的袭击!而是故意以符阵做引!实则是画地为牢,将他死死困住!好让她得以一击必中! 且这其中,她早已算好需得一个极其信重之人能帮她转移自己的片刻注意! 一步一环,错之半分,便是鹿死谁手也不一定! 然而。 此时受星芒困顿的,却是他! 憨厚刻板的小僧忽然轻轻地笑了下,那笑容,让原本平平无奇的脸,陡然多出了几分妖艳之态。 分明星芒困顿。 可他却生生抬起手来! 两掌一寸一寸并不缓慢地再次将要合拢。 周边,有什么诡异的东西似乎在扭曲生成。 对面。 云落落看着他将要合拢的掌心里,再次凝结起的黑紫之气。 脚下,微不可查地轻轻一跺。 然后手掌再次往侧面一抓! “唰!” 原本包裹于小僧的星芒陡然如萤火散去! 下一瞬,云落落的手心,追云剑骤凝! “吼!” 小僧的手心里,忽有吼声而起! 震得原本在厮杀的众人微微一惊! 屋顶上,刚刚抹了一个刺客脖子的暗七被喷了半边脸的血,不适地扭了扭脖子,突然见底下的小僧面容! 神色骤变! 他骤然急呼,“殿下!他们是飞云宫的人!” 第五百七十三章 佛云 那些刺客一听!当即更加发疯地朝他们杀来! 封宬扭头,同时眼神一凝! 这小僧赫然正是常随空心左右的那个总是呆板面相憨实的那个! 随后,就见他手心里,一团黑气快如蓬火般肆意涨大! 不过一个鼻息间,便腾如成人高大! “砰!” 落在地上,凝成了一只獠牙恶眼的凶兽! 朝着周围残暴地发出一声狂怒——吼! 一个突袭不过的刺客顿时喜极,扑过去便喊,“小先生……” 话没说完,那凶兽猛地扭头! “咔嚓!” 一口,咬断了那人的头颅! “噗!” 鲜血如地泉喷洒! 血腥气骤然灌满整座荒院! 封宬握着短刀的手顿时一紧! 院子内外,屋顶上下所有的人全都震住了! “吼!” 那凶兽忽一甩头,口中的头颅便被抛出! ‘咕噜噜’地直接滚到了一边苍老的桃树下! 它身形一动,目光便落在封宬身后的朱亭镇所在! 封宬心下微提,却是脚下一错,将朱亭镇挡在了身后!紧接着,暗七几人纷纷落下,护在他身边两侧! 凶兽眼看被挡,暴躁地再次发出一声狂吼! “吼!” 周身的黑气肆意扩散! 它的身后,小僧垂眸,竖掌在 胸。 慢慢地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吼!” 凶兽脚下一蹬! 便朝封宬等袭来! 暗七几人眼瞳骤缩!却无一人退后! “咚!” 却见! 那黑色的凶兽,突然一头撞在了什么上面,发出巨大的一声撞击声! 接着,整个身子重重坠地! 地面发出清晰的震动! “吼!” 凶兽周身黑气再次疯狂外泄,狂躁地抬头! 身后,小僧也抬起眼。 就见。 一层淡淡的金芒,自凶兽方才所撞之处,点点如水纹屏障,扩散开来。 眨眼的功夫,便已将小僧,凶兽,以及……云落落,覆盖在了其中! 云落落的脚底,一枚金色的星阵,不知何时,已缓动而亮! 而那金色的屏障,正是从她脚底的星阵中铺展而起! “先生!”“先生!” 暗七几人皆是惊呼! 封宬紧紧地盯着那站在星阵上方的云落落,手指攥着短刀,关节近乎发白! “啊——” 那边,朱亭镇忽而再次发出惨呼! 众人回头,就见刺客正试图将他强行带走! 而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围了起来! 封宬深深地看了眼云落落,轻吸气,低声道,“绝不可让朱大 人被劫走。” 那是落落手腕封印的唯一线索! 暗七几人神色一凝,将各自的兵器紧紧握在手中! 同一时间。 平康坊外,十几个京兆府衙役拉着一辆马车,急匆匆穿过行来过往的恩客妓娘,直扑平康坊南曲而去! 飞云宫中。 慈悲宝相的观音坐像前,空心跪坐在那,垂眸静默,一手做拈花状抬在半空,一手不停变化拂动。 “吼!” 金色的屏罩内。 小僧看着对面轻盈立于星阵之上的云落落,金色的光芒自她脚底徐徐转动绽涟,仿若金莲托子。 一双月眸如露似珍,诡端两生。 不似道真,却若佛女。 他忽地再次无声笑开。 合拢着分开。 一手做拈花状,一手张开如摆叶徐徐一扇。 口中缓缓道,“佛云,如来。” 话音落下。 他身侧的凶兽,忽而发出一声近乎咬碎牙关的嘶残低鸣,脚下一蹬,顿如雷云,自朝云落落袭去! 金光外。 无意瞥到的暗七顿时头皮发麻! 就见。 庞大的黑气凶兽兜头而下,血盆大口眼见便要将云落落生吞入腹! 立于星阵中的云落落忽而挥动起手中追云剑! 那剑芒如流星。 分明应该是极快的速度!可在众人眼中 ,却如画幕,一寸寸定格! 巨兽的大口獠牙已到头顶! 追云剑光徐徐往上。 “唰!” 云落落的剑在獠牙几乎落下的同时。 一下指向上方! 星芒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喀!” 巨兽一口咬在星芒上,顿时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 刺得众人一阵瑟缩! 而巨兽也似乎被口中的硬物给彻底激怒了! 身后。 小僧又摆了摆手。 巨兽再次张嘴! 又要咬下的时候,地上的金色星阵忽而一转! 包裹在云落落身上的星芒猛地散开。 云落落脚下一点! 整个人顿时化作一道流火,直朝那小僧刺去! 小僧手腕一翻,手掌轻扇! 咬空的巨兽调头便如重山压来! 流火一转,星阵在金罩的侧面陡然出现! 云落落抬手一推星阵!裹挟星芒如流火的身影便朝横向一闪! 躲过巨兽的狠狠踩下的巨蹄! “吼!” 吼声受金罩阻隔不过院墙!却震得四周人心颤动! “当!” 封宬一刀劈在对面一个刺客的刀上,金光迸溅! 他眼神冷冽!眉眼皆霜! 在那流火踩着星阵蹿出的同时,脚尖一点,也朝对面再次击杀而去! 染着血的刀刃,在金芒的辉映下,腥色 森诡! 一金火,一暗冷。 各自为营,迎险而去! “喀!” 是巨兽撞在了云落落的剑刃上! “当!” 是封宬的短刀对上了刺客的杀机里。 “吼!” 是巨兽狂怒!追云剑星光四溢! “噗!” 是利刃入肉,血水喷溅! “小先生!” 忽有一刺客高呼,“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带不走朱……” “噗!” 暗七从后头,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那人声音骤止! 轰然倒地! 暗七一甩手中刃,血水洒地! 金色的屏罩中。 黑色凶兽散逸的黑气在狂躁肆虐! 小僧抬起头来,再次看向星芒中的云落落。 扇动的手掌微微顿住。 他看着对面,星芒散溢之中,持剑岿然不让的云落落。 那一双月眸,在光彩的照射下,涟漪出极目斑斓。 偏生一双如此潋滟的目,却是一张寒若冰雪的脸。 叫他想起那一年的大雪,那一场可笑荒唐的慈悲。 他忽而抬手一招。 狂躁异常的凶兽一甩沾满星芒的獠牙,猛地跃入半空! 及至到了金罩的顶端,便停留在那里,周身的黑气如浓烟般开始疯狂扩散。 兽体涣散。 然而,浓如烟雾的黑气却隐匿了更加不可见的凶险! 第五百七十四章 天降之兵 众人心头微凛。 接着。 就见,那黑气,徐徐落于地上,竟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僧。 一模一样,无论身形容貌,甚至连衣着!还有肩头那一处伤口! 暗七等皆是神色骤变! 就见那金罩中,白衣兜帽的小僧,一个,两个……眨眼便多了数十个! 云落落一剑刺穿了一个落在她身前的小僧! 那小僧便化作烟雾,散逸而去。 却有更多的小僧落了下来。 他们朝云落落一步步走去。 手掌抬起,一股股黑气在他们的手掌之中凝成一柄柄刀刃! 金罩之内。 云落落仿佛一人,面对了这源源不断的百军千兵! “先生!” 有人低呼! 暗七握着刀,心都抖了! 便是云先生这般能耐,在这样根本无法分辨的人影中,如何才能找出真正的那个进行击杀?! 而这么多的人,云先生又要如何躲避?! 便是这些小僧都是假的,那假如真正的那个以此为障眼之法,用了凶器伤及云先生,该怎么办?! 忽见身侧黑影一闪。 封宬飞身而去,落在了云落落身后,隔着一层的金罩之外。 抬目轻唤。 “落落。” 他俊美无双的脸上还有道道血痕,甚至开口时的嗓音里藏不住杀 人后压抑不住的亢奋与恶意。 偏偏那一声‘落落’,却唤得温柔叫人沉溺。 握着剑的云落落抬脸,一双月目在夜色与金芒下,浓若霜露。 封宬看着她,仿佛她身后的那些密密麻麻之僧童根本不存在。 染血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低声道:“落落,散开阵法。” 众人一阵愕然! 无数僧童之中。 一人轻轻笑了一声。 ——果然是那位不见人命的劣根。星阵之罩拦住的可不是一般的煞气。 一旦泄露出去,将会伤的,可并非京都百万之众。 大玥之内的,瘟,疫,祸,害,皆可由此起! 这道姑分明已竭尽全力去拦,他居然还叫她散开? 自己无能去挡,便拖天下人陪葬。 就为了,保这道姑一命么? 自私,又让人恶心。 飞云宫中,跪坐在莲花座上的空心缓缓抬目。 望向阴冷烛火之中,菩萨无喜无悲又怜悯万生的宝相。 低低开口。 “阿弥陀佛。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 “生地狱者,当诛。” 他拈花的手指不动,另一手,再次轻轻一划。 金罩内,密密麻麻的小僧中,笑着的那个小僧的手指,跟着微微一动。 他的手心 里,那柄与旁无异的刀刃之尖,忽而泛起一丝淡不可见的暗紫之色! 他抬目,看那边隔着金罩相对的二人,一步一步靠近。 刀刃一寸寸向前。 跟随无数的僧童朝那单薄的背影刺去。 然而。 那些僧童的刀刃,都在触碰到她周身的星芒时,如烟溃散。 她似乎并未察觉。 有一柄真正的刀刃,即将穿过那星芒,扎破她的肌肤,刺进她的血肉,叫她淡如云雪的脸上浮起一片青灰的死气。 他眼底含着悲悯的笑意。 将那刀尖一点点往前。 几乎就要越过那漂浮着的星芒时。 突然。 拢在云落落周身的星芒无声散去! 他脚下一顿! 同时! 就见,云落落脚底的星阵,也淡淡涣散! 罩在头顶的金芒,紧随而去! 真的将阵法散去了?! 僧童眼底的笑意骤顿。 飞云宫中,空心看着高处的观音。 须臾,指尖再一动。 朱府小院内。 僧童忽而脚下一动,意欲将那刀刃往前送去! 忽而! “嗖——!” 破空之声,疾驰而来! “唰!” 擦过他身后的一个僧童,‘当’地一下,钉在地面! 他霍然回头! 居然见一枚长箭!箭羽处,赫然绑着一枚符篆!符篆上 朱砂如火星一闪!随着箭羽的微微震动,倏然熄灭! 小僧眼瞳一紧!当即转脸! 就见! 朱府的院墙上,屋顶上,宅子门廊前后。 无数的黑甲盔兵,不知何时出现! 手举捆绑符篆长箭,对准了院子里自半空凝结还在密密麻麻而下的无数小僧! 飞云宫中,空心眼神一变! 手掌猛地朝地一拍! “歘!” 无数的僧童突然齐齐一动,分散朝云落落和朱亭镇急扑而去! 然而。 不等他们动作开来! 封宬单手上抬。 两指微曲,朝前,轻轻一扣。 “嗖——!” 万箭齐发! 一个僧童被扎中,骤然化作黑气,散于天地! 两个僧童被刺穿,一阵扭曲,归于尘无! 三个,四个,数十,上百! 每凝成一个,便有一枚符篆长箭疾驰而来,绝情而冷厉地直接灭杀! 朱砂燃烧,散出赶尽杀绝的硝烟。 黑气凝结的小僧愈来愈少! 刀尖泛紫的僧童藏在一众虚妄身影之中,忽而急步上前! 眼看分毫就要将刀刺入云落落的身体! “噗!” 一枚染血的短刀忽而从侧面袭来,直接扎进他的后背! 他脚步一僵! 转脸,就见本在别处的封宬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身后,站 在一片箭雨绞杀的烟消黑气中,半边染血的面容下咧开一个邪佞诡森的笑意。 慢声低道。 “小和尚,抓住你了。” 飞云宫中,空心猛地抬头! 按在地上的手掌猛地抬起,拈花手指张开。 两掌一拍! “噌!” 空气中,似有何物骤然擦响! 朱府院内。 小僧的面上忽而浮起卍字印。 他募地张口! 骤然发出一道嘶鸣之音! 那声音不大,却骤然蹿入人耳膜之中,震颤灵窍! 封宬当即意识一散! 他离得最近。 小僧的嘶鸣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震为齑粉! 他攥着刀刃的手颤抖到几乎握不住! 可手上却毫不放松,甚至在这巨大的疼痛中,还用力地往前试图按倒这小僧! 耳窍似乎有热血流下。 痛到几乎根骨断裂。 忽而,双耳被一双温热轻轻覆盖。 那摧枯拉朽的嘶鸣声扔在,他的意识却骤然回归! 猛地抬头! 就见云落落正站在他的身侧,抬着手,静静地看着他。 一张小脸苍白不见血色,一双月眸却静华有瑰斓。 嘶鸣下,他听不到别的声音,却看到她开口。 ——三郎,离开。 离开? 下一刻。 云落落忽而松手,掌心在他肩膀轻轻一推! 第五百七十五章 咒你生受无间之苦! 封宬不受控制地往后一退! 接着。 便看到,云落落转身,劈手夺向那小僧手里还攥着的尖刃! 那小僧顿时察觉到她的动作! 闭口就想躲开! 却被云落落抓着手腕,反向一折,竟生生将他的手肘往内,刀尖对准了自己! 小僧眼瞳一瞪! 不可置信地看向云落落。 童声稚嫩又苍老地高呼,“你是道门!擅自杀人!可知因果!” 云落落却毫无理会! 将刀刃又往前一推! 小僧脸色大变,急步后退,云落落推着他的手腕紧随而上。 “砰!” 小僧一头撞在身后的柱子上,眼见那刀尖被逼近自己的腹部,当即再次大喊,“杀生人,受恶果!你想承炼狱之苦?!” 云落落不为所动。 小僧挣扎,再次高呼,“你若敢杀我!我以佛祖为誓,咒你生受无间十八狱之苦!!” 他童声尖利,当真咒声凄厉! 然而。 下一刻。 “噗。” 那泛紫的刀尖,却戳进了他的腹部! 他愕然抬头。 就见云落落的身后,封宬不知何时落在那里。 从背后,以一种圈护的姿态,穿过云落落的手指,握推着他的手腕,握住那柄刀刃,将刀尖,刺了来。 一声邪性阴暗的诡眸,似讥似笑地看向 他。 凉薄道,“可惜,小和尚,你咒错了人啊!” “噗!” 飞云宫中,空心一口血喷出! 端容圣洁的半边面容,顿现寸寸皲裂! 偌大殿内,千百烛火,齐齐熄灭! “当!” 慈悲观音手中,宝瓶轰然坠落! 小院内。 小僧瞪大了眼珠子看将云落落圈在怀里的封宬。 他的脸上都是血,甚至耳窍还在流血。 受到那样的声波之击,本应半分都不会动才是! 为何! 为何! 他张了张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腹部,数道紫色如蛇鳞的暗翳从他的僧袍之下攀爬上他的脖颈! 他眼珠骤颤! 整个身形顿时扭曲如麻! 封宬当即搂着云落落后退! 脚下才退了三四步! 就见那小僧霍地缩倒在地! 像是被什么恶毒的毒物生生绞杀,承受了巨大的痛楚,扭曲,抽动! 最后,化作一滩紫色的血水。 散出浓郁的恶臭之气! 封宬看着那滩血水,当即眼神就冷了下来! ——若是落落被刺中?莫非也要承受这般痛楚?! 募地转脸,目色阴森地朝飞云宫的方向看去! 心下已是杀意难压! 却忽感耳边有轻轻触感贴来。 侧眸,就见云落落抬手,正在给他擦拭脸上耳边的 血。 用……她的袖子。 在他望去时,一双月眸也静静地看过来。 轻声说:“多谢三郎。” 封宬看见,那双月眸里,几乎盛满了他的脸。 染血的,恶意的,杀气难掩的,难堪不足让她瞧见的。 可他却第一次,不想躲开。 他抬手,握住云落落的手,哑着嗓子开了口。 “你吓着我了,落落。” 明明才杀了人,可这满腔的委屈与嗔意,也不知是诉说给谁听。 后头才要上来的暗七脚下一顿,悄摸摸往后退。 云落落抿了抿唇,道,“那时我一心要杀他,不曾多思。是我失量,三郎别怕。” 封宬看她纵容自己的模样,这平和又几乎要化了他心的语气。 一想到方才那可怖的诅咒假如会落在他的落落身上,他都止不住地后背一层层颤栗。 握紧了云落落的手指,不依不饶地再次道,“下次不许这样了。” 云落落看他眼角有一滴血,抬手抹去,再次百依百顺地点头,“嗯。” 封宬心头一松,这才猛然察觉周身的疼痛! 耳窍之内犹如擂鼓,痛得他脑壳几乎要崩裂! 腿上一软,就挨着云落落坐在了地上。 云落落忙扶着他蹲下,却被他一把抱在了怀里! 她顿了顿,没动。 就听耳边传来封宬嘶哑的轻声,“死有余辜之人,交给我便是,何需脏了你的手。” 反正我早是该堕阿鼻之人。 云落落没说话,片刻后,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封宬闭目。 眼前一黑,坠入昏暗中。 院内。 暗七发现殿下居然昏迷了,登时惊得扑了过来,“殿下?殿下?云先生,殿下这是?” 目光在云落落若银月的双眸上停了停,又再次看向封宬。 云落落剑指并拢,金光浅润,在封宬的眉心点过,然后又点向他天灵各处。 静声道,“伤及神魂,先让他休息,送回住处后,我会替他安神。” 暗七顿时松了一口气,就见云落落再次抬脸。 他跟着往上一瞧。 那巨大的卍字印裹挟黑气,还被金色符阵束缚着浮在半空。 不得挣开不得消散。 他微微愕然,正想问。 就见云落落站了起来,暗七忙上前扶住昏迷的三殿下。 云落落已走到了那卍字印底下。 抬眸,神色平静地看了眼。 旋即,掌心向上,手指微曲,呈拢状。 金色的符阵便慢慢往下。 卍字印被硬生生拖拽着,也坠落下来。 云落落的另一手剑指并拢,隔空对着点画不知何符。 金色的符阵便慢慢 缩小,戳在符阵上的黑气仿佛一根根极细的毒蛇,扭曲着不甘地,却最终还是跟着变小。 唯独那卍字印死死绷大,然而在数息的僵持后,还是抵抗不住地,缩成了半掌大小。 云落落剑指再一挥。 已被戳成千疮百孔的金色符阵便顷刻如火纹散去。 裹挟黑气的卍字印骤然便要朝四处溃散。 谁知,底下云落落虚托的手指忽而微微往里一扣。 那卍字印登时凝结而回,不得半分动弹! 最终,在云落落又一次手指的拂动中,缓缓落在了云落落托起的掌心上方分毫。 暗七抬头看着。 卍字印上的黑气,在夜色朦胧的灯火下,显得狰狞而可怖,像某种复活的古兽,看得人心惊胆颤。 暗七没忍住,低声问:“云先生是要收服这个么?” 做证据?或者做法术?要不然是个大杀器? 谁知,却见云落落轻轻地摇了下头。 她静默地看着那卍字印,月眸之中,有涟漪无声翻过。 片刻后,忽而开口,“藏头遮尾之鼠辈。” 暗七同刚刚来到台阶下的赵四猛地瞪眼! ——云先生在骂人?! 不对,云先生在骂谁?那小僧不是已死了么? 又听云落落说了句。 “你伤了三郎。” 这话?? 第五百七十六章 强灭 暗七同赵四一起朝云落落看。 就见她。 托起的手指忽而用力一攥! “喀——嚓!” 半掌大裹缠无数发丝般黑气的卍字印,便如虚空镜面,被云落落生生攥碎! 清晰的碎裂声猛地炸开! 两人就见! 那卍字印骤然迸开无数裂片,片片黑气散开! 有尖叫声,怒吼声,哀嚎声,遍地四起! 刺得两人一瞬耳鸣,眼睁睁看那卍字印就如碎叶要朝四处纷乱飞去。 站在原处的云落落忽然一抬手。 无情而狠绝地一拍! “歘!” 一道劲风陡然从高空砸下! 将那些碎片重重砸在地面,风劲却不消散,跟泄愤似地,狠狠碾压那满地的黑气! “——!” 黑气中隐匿的无数声音在地面上嘶鸣不休! 云落落另一手再次高高举起,对着已拍下的手背,又一次狠狠拍下! “砰!” 重若千钧! 所有的碎片黑气与声音,刹那被压成几分!消散无形! “唔——!” 飞云宫中! 本已吐血的空心按着地面,一手猛地压住胸口,发出一声闷哼! 接着一张口。 一大摊血再次喷涌而出! 暗腥的血色顿时将他面前的观音莲花座染成了妖异! 他弓起后背! 分明殿内暗黑无光,可一道黑影 却猛地从他身后如黏稠一点点扩散开来! 似是个人形,然而,扩散到一半却又猛地顿住! 他按着地面的手一寸寸抓过青石砖上卍字印。 沉重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那声……宛若枯朽之风,催过荒林! “嘶——” 忽而,一条黑色的长蛇,从莲花座后蜿蜒盘曲着扭动过来。 及至到了近前,忽而化作一不着寸缕的妙龄娘子。 饶是漆黑,她那肌肤也如白雪莹莹生光。 光脚无声地落在地面,踩过莲花座边的鲜血,在卍字印的青石砖上留下一道道血色的脚印。 来到蒲团边,伸手,轻轻地按住了空心的肩膀。 妖气尽显地小声问:“遇着什么了?竟伤成这般?” 空心低着头,后背愈发佝偻。 锦奴跪地,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圣僧那张高洁如凌霄的面容,在暗夜下,竟如老树皴裂,裂口处,却不流血,反而渗出浓浓黑气。 唯独一双眼,依旧清冷如霜,不见红尘六欲。 锦奴轻叹了口气,将他抱在怀里,略带蛊惑地说:“小和尚,带我走吧……” “砰!” 话未说完,忽而整个身体便飞了出去! 一下撞在身后的观音莲花座上,痛得‘嘶!’地露出了一瞬蛇面! 然后摔进 了那滩血里。 她艰难地抬头,却是妖娆无双地笑开,“小和尚,你我本就是该快活天地不留尘世,为何偏要魔障至此……” 话音再次戛然而止。 对面,空心突然站起来,身形微晃,穿过漆黑的飞云宫大殿,走到门前。 “哐。” 门从外面打开。 月光泻落,将他身后半个宛若衣摆的黑色身影照亮得更加清晰。 锦奴看见,微皱了皱眉。 就见他跨过门槛,走到了月下。 不由惊呼,“小和尚,你疯了!你这个样子受日月之华是要!” 下一刻。 就见那一直站在门边的额点莲花的小僧,笑嘻嘻地,走到那黑影之中。 黑影如泥沼,貌美的小僧顷刻便陷入其中! 很快,不知何处,传来贪婪咀嚼大口吞噬的声音。 那半截的黑影,又延长了许多。 锦奴靠在莲花台边看着,过了会儿,道,“你等着,我给你捉去。” 说完,身形一闪,化作蛇影,隐入黑暗。 空心站在汉白玉的莲花凭栏前,慢慢地抬起脸。 月光照在他皴裂的脸上,宛若浓酸,腐蚀燃烧。 然而,另外的地方,却随着黑影的延长,又一寸寸地恢复成寻常人的寻常肌肤。 可不等完全恢复,又被月光投下,溶烧成烂。 他却无动于衷,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平康坊的方向。 夜深京都中,唯一亮如瑰市的梦境虚浮之处。 片刻后。 低声道,“我佛如来。” …… 朱府小院内。 赵四和暗七看着慢慢站起身抬头的云落落,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 ——方才云先生这架势? 是在给……三殿下出气? 我的天爷,也太——凶了! 瞧她一张面容又平静淡然,那双银月一般的眼睛诡冷似妖。 两人又无声地对视一眼。 赵四开口,“我来背殿下吧!先送殿下到一边休息。” “……” 暗七心中大骂——凎!迟了一步! 只好将封宬送过去,眼睁睁看着赵四背着殿下开了溜。 再次吞了口口水,转过身,赔笑,“云先生……” 却见云落落闭上眼。 ——? 还不等问,云落落已睁开,银露一般的眼瞳,恢复了澄澄黑目。 暗七顿了顿,道,“云先生,朱大人那边情形似乎不太妙。” 云落落点头,跟着暗七穿过小院的时候,看到墙头屋顶各角落处,提着弓箭的无数黑甲之士,齐齐朝她行了一礼,然后拎着院子内刺客的尸体,便如潮水,无声散于黑夜之中。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离去的少年身上。 少年察觉,在退开前,朝她笑了笑——暗九。 随即不见。 暗七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道,“云先生,这边。” 云落落收回目光,转身,踏上台阶,进了一间略显凌乱的书房。 朱亭镇正趴在那儿,浑身抽搐,似是已痛到意识混乱,口中还在不断轻声呢喃着什么。 暗七先一步走了进去,一回头,发现云落落还站在门外没动。 意外地愣了愣。 脑中却突然回忆起数个片段,以及方才殿下问云先生可能入朱府的话。 灵光一动。 试探开口,“请……云先生进来?” 果然,话音落下,似是被什么给无形阻隔在门外的云落落,抬脚,跨过了门槛。 暗七的眼中露出几分讶异。 云落落已越过他,走到了屋内的朱亭镇身边。 垂眸,看了一眼,从布兜里掏出一个药瓶,递给了旁边的黑影。 道,“每隔半个时辰,喂他服下。之后不要让他离开这间屋子,明日子时,我再来。” 然后又递过来一叠符篆,“贴在屋子所有的门窗处。” 黑影连忙双手接下。 暗七见云落落起身就走,赶紧跟上问:“云先生,朱大人是否有何不妥?” 才要等到明日。 (加更一章,谢谢小可爱们的喜欢~) 第五百七十七章 过往 不想却看云落落摇了摇头,“他身上之物,需得子时才能见。” “什么?” 暗七不解地回头看了眼趴在地上,被黑影塞了颗药丸进去的朱亭镇。 又听云落落道,“且我今日精力耗损太大。” 暗七回头。 云落落已跨出门外,一边耐心同他解释,“三郎神魂需得安抚,若我精力耗尽,今日不可再保三郎。” 暗七募地抬眼! 片刻后,赶紧跟上已走出去的云落落,仔细小心地说道,“云先生,属下安排车送您回去?您好歹歇歇脚?” 云落落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暗七立马招呼了一声,就有人即刻去安排。 暗七站在云落落身边。 瞧她不过二八年华容颜清华,可通身一股仙渺之气,分明本是如他这般糟污里混迹而长的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她却如今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这里,眼神轻和又静谧地看着半空。 没有将满身血污的他们,当作任何嫌弃污秽的存在。 他忽而轻声地笑了一声。 抬头见云落落转脸朝他看,他也没遮掩,弯着嘴角道,“殿下能得先生这般照顾,属下……心里很高兴。” 云落落看着他。 眼神通透又包容。 分明暗七比她年岁还大,却少见地 露出了几分窘迫。 摸了摸鼻子,结果摸到一点快要干涸的血迹。 顿了顿,放下手,道,“我们这帮人的命,都是殿下给的。” 他又笑了下,往后稍微退了两步。 “我命不好,投生了个恶鬼心肠的爹,读书不好还喜欢吃喝嫖赌抽,没钱了,就把我娘卖给外头的人做婆娘生孩子,卖了东家卖西家,我娘最后受不住,自己一根绳子吊死了。然后我那恶鬼爹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 从前之事,于暗七来说,其实早已过眼云烟,他本觉得自个儿早已不在乎。 可今夜满身血气地站在月下,站在这安静从容明明单薄纤细却又仿佛一丛高云在他们面前摧毁无数魑魅魍魉的云落落面前。 他好像忽然有了个可以信任、又能袒露心迹的安稳依靠。 他看着院子里那棵没有修剪过被喷溅了鲜血的桃树,鼻息里充斥着满院浓郁的血气。 再次张口。 “我们那儿,有个人人称赞的大善人,好……亵玩童子。” 分明从前难以启齿,可此时,他却只是轻轻地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我爹就将我卖给了他。十五两银子。” 他的命,他的一生,十五两。 呵呵。 “我在他手里头待了一年,差 点要没命的时候,是殿下带人路过我们那儿,瞧见了我,将我救下来的。” 其实并无多轰轰烈烈的救命之举,可对暗七来说,那却是天降甘露的救命之恩。 那一年,他只简单带过。 却无人知晓,那一年被细分的每月每日每时每分,他又是如何受过的。 他跟块破布一样,被玩腻了的‘大善人’丢在大雨的荒地里头。 远远地,瞧见一个俊美得像神仙一样的郎君走过来。 还以为是地府的阎罗来引他去做鬼了。 谁知,却是天上的仙君将他拽进了光里头。 他看着那桃树,微微一笑。 道,“后来,我求殿下帮我杀了那大善人,还有我那恶鬼的爹。殿下二话没说,就将这两个老王八蛋的头割给了我。之后,我就将我这条命交给了殿下。哪怕殿下要我立时去死,我也能立刻抹了脖子。” 他说话并无什么忌讳,性格里阴狠的东西同四喜如出一辙。 甚至觉得说出这样的话来,才能表达出自己的忠心与对封宬的感激。 不想。 却听旁边云落落说:“三郎并不会如此吩咐你。” 轻宁又断定的语气。 暗七愣了愣,忽然再次笑了,点头,“是啊,殿下不会。”眼眶就跟着红了。 他转过脸,看向云落落。 “殿下从不会居高临下地吩咐我们为他卖命,也不会自以为主子地将我们当作他随意消遣的奴才。” 他顿了顿,忽而说出了一句若是旁人听到定会认为大逆不道的话来。 “殿下同我们,是一样的。” 身侧,云落落静静地看着他,并未因为他这一句话,而有何异样的反应。 “世人都以为这皇家如何富贵堂皇,权势滔天,快活无边。实则殿下受过的苦,比我等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殿下从来都不说,他总是挡在我们前头。有凶险了,他当头。有麻烦了,他解决。有不怀好意的,他去对峙。” 暗七的声音忽而微微发涩,“分明我们该保护殿下才是。可是,殿下却撑起了一个御察院,给了我们这些无处可去本该死在龌龊里的人一个容身之处。” 书房里。 喂完丹药的黑影蹲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地面晃荡的影子。 暗影里,树枝后,院墙上,好些个少年,默默无声。 暗七再次转身看到云落落。 “云先生。” 云落落看着他。 暗七神情专注而认真,“我等见过殿下受过许多的苦,流过许多的血。我等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却始终不见殿下真 正敞开心迹坦然快活。” “殿下独自在黑暗中行走许久,幸而得见云先生,可与殿下欢喜欣悦。” 他抬起手,朝云落落深深地躬身。 “云先生,我等人微言轻,却愿以一身性命做酬,谢先生,于危难中护殿下周全,见殿下受苦时替殿下出气。” “谢先生,如此珍重殿下!” 他俯身不起。 屋内,黑影同样抱拳俯身。 树影下,院墙根,暗影角落,许多的少年郎站出来,朝云落落俯身。 云落落看着他们。 片刻后,慢慢地攥起了左手的手指。 清澈的眉眼却徐徐弯起。 伸手,拍了拍暗七的胳膊,轻声道。 “都会好的。” …… “哐哐哐!” 忽然,门口有人重重地拍响了大门。 暗七脸色一变,就听外头有人高呼,“开门!巡城军得到密报!说朱大人在府内遇袭!特来救助!” 方才隐去的暗九再次现身。 暗七却摆了摆手,“你们不必再出面。” 心下已然明白。 ——方才那伙刺客同小僧分明是冲着活捉朱大人而来。 暗的不行,现在又搞出这帮巡城军来明抢? 眼神一冷,就要动作。 却听门内黑影道,“七哥,你现在这模样,一出去指定要被当作刺客。” 第五百七十八章 怼 暗七一顿,看了眼周身的血迹。 皱了皱眉。 又扫了眼这荒凉凌乱的院子,便是尸体已处理干净,这满院的血迹若是叫人发现也无法解释。 正迟疑间。 忽听门外一声吼。 “什么遇袭!你们是巡城军哪一支的?怎么没在京兆府衙走过军籍?领头的是谁?!让他来!小爷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天子脚下冒充巡城军!” 是周威! 暗七顿时笑开,转脸就对云落落说:“先生不必担心,我们会守好朱大人,确保明日子时前他定不会出这个房间。” 云落落点头,另一少年上前,“先生,外头正好来了周大人的车,您看?” 正好可遮人耳目。 云落落自是无异议,转身跟着出了门。 早有京兆府衙役在车边等候,见着云落落立马俯身行礼——上回那兴平郡马爷弄出来的死尸一桩,可是叫他们将云落落都奉为了活神仙! 见着她都恨不能立时跪地叩拜发个心愿! 云落落错开一步,上了车。 那衙役忙就要拉车,却见旁边的黑衣少年摆摆手。 一脸惋惜地退下,却满是恭敬地朝离去的马车再次抱拳躬身。 车内,云落落靠在床边, 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本是静冷的面上,露出几分倦色。 她伸手,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撩开袖子,看到那图腾,隐隐泛出一丝血红。 她静静地看着那图腾,忽听窗外传来动静。 转脸,就见周威站在朱府的大门前,亲手举着个火把,直往对面那巡城军的头领脸上怼。 胖胖的脸上全是挑衅,嚷嚷着骂。 “陈将军?哪个陈将军?令牌呢?手书呢?朱大人堂堂一朝宰相,白日里才遇袭,夜里头你们还敢来搞事情!是想借此杀朱大人灭口吧?我看你们跟那帮刺客就是一伙的!” “周大人!休要血口喷人!” “呸!我就喷你了!你有本事敢打我?我告诉你,我可是皇亲国戚!你碰我一个试试?” 那头领气到几乎厥过去,可碍于周威的身份还真不敢碰他! 但是上头传下来的命令,若是捉不到人,只怕他自身都难保! 暗示手下从旁边找小门偷入,不想却又被周威身后的衙役齐齐拦住! 若周威只是个京兆府尹,这帮衙役还没这么大胆子。毕竟对面可是巡城军,职位比他们高不说,还一个个都是军户出身,身手不俗! 可是,就如周 威自己说的,他可是郡王府的世子!皇亲国戚啊! 打狗也要看主人不是? 这几个衙役立马踩着后台上高山,一个下巴抬得比一个高,气势比一个横。 推推搡搡直骂人。 “干嘛呢!干嘛呢!” “朝臣家大门口!也是你们能撒野的地方!” 那巡城军的头领气得脸都白了! 今夜他们遇着谁问题都不大,偏生却是周威!一个衰败郡王府的世子硬说起来倒是也没多大计较!可偏因着他先前破了‘采花贼杀戏子’一案,令龙心大悦! 他们怎么能在这个当口跟周威硬碰硬? 忍了又忍,强逼着几分笑意地说道,“周大人,您看,白日里也是上头吩咐卑职这几日要仔细保护朱大人的安危,方才听人来报,说朱大人府中有异动,我们这才紧赶慢赶地赶过来。现下也只要进去查看一番,或者请朱大人到门口一见。小的只要确保朱大人安全,也算是交了差,绝不会与京兆府为难。” 他一边笑,一边忍着不忿给周威行了一礼,“还请周大人通融。” 谁知,周威却腆着肚子一脸痞性地朝他啐了一口。 “呵忒!” 那头领一下僵住! 就听周 威讥笑,“你算哪根葱哪颗蒜?也配让朱大人见你?本官现在就告诉你,今儿个谁要是敢强闯这朱府的门,本官明日就直接一封折子送到皇上跟前儿,说他谋害朝堂重臣!意图谋逆造反!” “周威!” 那头领的里子面子全没了,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嘴巴放干净些!少在这空口白牙胡乱污蔑!你不让我见朱大人?是不是心存歹意?朱大人是不是叫你们暗害了?我告诉你,朱大人若有三长两短,你就等着拿人头向皇上告罪吧!” 这话的要挟可不轻。 周威举着火把却笑了,慢悠悠地看那头领,点头,“成,明儿个皇上要本官人头,本官亲自动手送给皇上。不劳你费心。” 简直是胡搅蛮缠! 那头领从来都是动手不动口的武人一个,哪里说得过整天在京都中与达官贵族平民百姓周旋的周威。 当即气如牛喘。 也没注意到马路另一头,有辆马车在周威的闹声遮蔽下行了过去。 拉车的少年轻笑,朝车里低声道。 “有周大人在,云先生放心,那帮人进不去朱府。九哥也带着人守在暗处。” 内里还有暗七黑影。 除非对方用火 雷流火,不然谁也别想惊动里头的朱大人! 少年在安云落落的心,却不听马车里有动静,回头一看。 车里,那细弱单薄的小小女子,已靠在窗边,闭眼睡着了。 少年一顿! 片刻后,轻轻拉动马缰,让车行得更稳一些。 可便是再稳,从朱府到殿下的私宅也不过片刻距离。 少年刚将马车停稳,正犹豫着怎么将人叫醒的时候。 云落落已从车里走了出来。 他一惊,忙扶她下车,见她迈步朝里走,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云先生,您……没事吧?” 云落落脚下微停,朝他看了眼,摇了摇头。 院内。 紫鸢正立在点亮的石灯旁。 淡黄的光晕将周围的方寸之处浅然光影。 有几个纸人落在她周身浮动的花瓣上,跟着一起上下漂浮旋转。 “小主人。” 她转过身来,“郎君他……” 没说完,小甯忽然从后头一阵风地冲了过来,一叠声地喊:“小道姑!小三子怎么回事?!怎么瞧着魂魄不稳?你们不是去朱府了么?朱亭镇那老色胚在搞什么!” 她气得鬼火都蓬起来了! 身上新换的裙子,魏紫颜色骤深,如一朵暗夜怒开的花。 第五百七十九章 安魂 云落落伸手,在她的鬼火上轻轻点了下,继续往主屋走,“有人要劫朱大人。” 小甯猛地抬头!鬼火却寂然下去。 “跟他白日里遇袭有关?可怎么就伤了小三子的神魂?” 云落落却没出声,人已来到正屋门口。 封宬被放在西边的软榻上。 云落落的目光落在他白若云雪的面上,以及那面上点点的血迹。 赵四在一旁低声道,“卑职不敢轻易动弹殿下,云先生,是否要给殿下擦拭更衣?” 云落落摇了摇头,跨过门槛,顿了下,又道,“安神魂时,需得保持安静。小四,劳烦你,看顾宅院四周。” 赵四神色一凛,当即应声,“是。” 然后就见云落落转身,朝软榻走去。 赵四看了眼,伸手,将门带上。 回头,就见小甯飘在半空,竖着没有手指的手在没有嘴的嘴边,朝院子周围一众围拢过来的小纸人们—— 嘘!! 小纸人们同紫鸢一起,捂住嘴! 赵四分明满心担忧,可是瞧见这副场景,却陡然多了一层安心与松缓。 他稳了稳心神。 走到了亮着的石灯边,朝两边打了几个手势。 一个小纸人从石灯后头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学着抬起胳膊。 …… 屋 内。 云落落坐在软榻边,看着封宬闭目中依旧微微轻蹙的眉,伸手,在那一处褶皱轻轻地压了压。 昏睡中的封宬似乎感受到什么,眼帘下瞳仁快速地转动了几下。 放在一旁的手指也细微地抽动了一瞬。 云落落收回胳膊,又看了他一会,再次伸手,解开了他腰上的玉扣腰带。 “哒。” 玉带上鲜血已半干,被放在软榻一边的地上。 云落落解开了封宬的衣襟,掀开了他玄色的外衣,露出内里与外衣相配的墨绿色有暗色流云纹路的中衣。 半立的衣领上依旧有血迹沾染。 似乎是鲜血顺着脸侧流下,经过下巴,隐没入了脖颈之内。 若是寻常,想到那般血液喷溅的景象,再看封宬这满身血腥黏腻的气味,至少也会生出少许的惊惧害怕。 可云落落就这么垂着眼,看着面前这个满身皆是血色的人,神色静然地剥开了他的一层又一层衣裳。 直到里衣。 血腥气下,云落落又闻到了先前总闻到的那股缓慢而贵穆的香味。 她看着那月青色的里衣。 收回手,进了内屋中的净室。 不过一会儿,端了一盆水过来,拧干毛巾,转身,拉起了封宬的手。 在大师兄离开,观主 去世后,她曾以为,这红尘万千,不会再有她一处因果。 是这只手,拉住了她。 将她拽进了这婆娑旖旎中。叫她看见了,原来这红尘多斑斓,人间多清欢。 她细细地擦掉那些血迹。 露出这修长分明的手指内里,藏在人眼外的厚茧,细碎的伤痕。 手掌内还有两处新增的伤口。 是今夜握刀时生生震裂的。 云落落看着那鲜红的伤痕,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摸。 忽而,原本摊开的手指微微一抽。 她似有所察地抬起头。 就见,原本昏迷的封宬,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一双深眸,无声静默地看着她。 在她望去时,露出个极浅的笑意。 问:“落落,什么时辰……” 声音极哑,却没说完。 唇被云落落按住。 她探过身来,轻轻地说:“别开口,三郎。” 封宬一顿,看着近在咫尺的云落落。 便见她眸中灯火轻缓,似有什么从没见过的情绪在她眼底缓缓浮起。 他没再开口。 视线再次一片黑暗。 ——云落落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便听云落落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在耳边说:“不要担心,三郎。睡去吧,不会有事的。” 屋内的烛火幽微一闪。 云落落再 揭开手时,短暂清醒过来的封宬已又一次陷入昏睡之中。 眉间的褶皱却仍凝结。 云落落看着封宬。 ——此时的三郎应当头痛欲裂,本不会醒的。 受到这样的重创,若非意志力强大,寻常人早已意识涣散近乎崩溃癫狂。 可他,却还能在昏迷中强自醒来。 云落落想到先前暗七说的话。 ——无论任何凶险,殿下总是挡在我们前头。 她伸手,摸了摸封宬的脸。 然后,揭开了封宬的里衣。 露出了他劲瘦而紧实的半身。 肌肉板寸却并不突兀,贲张中尽显暗蕴体内的力量。 线条完美,其形如塑。 偏这样鬼斧神工一般的身段上,却大.大小小地,遍布了无数的伤痕。 有狰狞盘曲若蜈蚣的。 有纵贯血肉留下刺骨伤痕的。 有些随着年纪的增长已被拉扯得变了形的。 还有些是长出了新肉在自我愈合中的。 云落落安宁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那些伤,然后抬手,将里衣尽数剥了下来。 接着转身拧干毛巾,将封宬的脸,脖子,手腕上沾染的血迹,全部擦拭干净后。 从内室取出一支朱砂笔。 从他的眉心,开始点画。 室内,烛光晃动。 室外。 小甯坐在夏 日暖风微微晃动的花架秋千上。 紫鸢飘立在香樟树巨大的树冠顶,看到宅院的四周,或隐或站地守着好些少年郎。 赵四站在垂花门前,与另外几人低声说着什么。 更远处。 平康坊的乐歌酒笑,热闹彻夜。 “嗒。” 云落落放下笔,再次看软榻上的封宬。 朱砂符文各处已画。 她剑指并拢,抵于唇下。 细碎如低语般轻轻念起—— “天地清明,本自无心;幽幽明明,静静平平;魂凝禅定,心合聚一;魂栖归息,淡然止意;明镜之水,无尘之风;茫茫不慌,冥冥悠康。” “诸魂寂静,敕。” 画在封宬身上的朱砂符忽而亮起一抹红光,却并不刺眼,只如水纹般在符文处徐徐漾开。 随着最后一句咒落下。 所有的符光全部熄灭! 那符文,竟缓缓隐没入封宬的肌肤之下! 而原本长存在封宬眉宇间的褶皱,平复而消。 云落落散开手指。 垂眸,看着他安然的面容。 起身,将软榻上的薄毯盖在了他的身上。 在软榻边又立了一会儿后,躺在了封宬的边上。 闭眼,靠在了他的肩头。 片刻后,伸出轻颤的左手到毯子下,攥住了封宬并不平细的手指。 …… 第五百八十章 满院 “师父!落落!” 花树片片凋零,秋色寒意卷浓,灵虚观前,枯叶早已铺满小道。 大师兄笑着从树叶的尽头走来,腰间晃悠着那柄桃木小剑,举起手里的油纸包,高声道,“瞧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她坐在灵虚观高高的门槛上,看秋光下大师兄染就一片金黄的身影,树叶在他的脚底清脆碎响。 “臭小子!为师的酒呢!” 观主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她抬头,就见观主从门槛后走出去,嘴里骂着,却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大师兄手里的油纸包,“带了什么?再敢跟上回一般,拿两块泥巴糊弄为师,当心为师敲断你的腿!” 大师兄踩过枯叶,来到门前,哈哈大笑。 却不理观主,转而朝向云落落,将油纸包递过去,“落落,有你喜欢的。” 还朝她挤了挤眼。 只是,油纸包不等递过来,就被旁边的观主抢了过去。 三把两手地解开一看——两块红豆饼! “啊!臭小子!你个没良心的!就知道疼落落,不管为师了!” 观主大失所望,捧着油纸包就开始撒泼,“可怜为师啊!把个萝卜丁带回观里,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结果连口吃的都没个人疼 哦!哎哟喂……” 云落落歪头。 大师兄哭笑不得地走过去,劈手夺了他手里的油纸包,解开下面这个。 顿时香气四溢! 观主的假哭声戛然而止! 大师兄笑眯眯地举起手里头的烧鸡,转向她,“落落,观主不喜欢吃这个,咱们晚上一人一半分了……啊!师父!” 观主跳起来,抓了烧鸡就跑! 大师兄气急败坏地跺脚,却一扭头,人已没了影。 “哈哈哈!臭小子!算你有良心!” 观主的笑声震得门前花树上片片落叶幽幽散开。 大师兄无奈摇摇头,觑着观主直到不见,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小的油纸包。 打开,小心地递到云落落面前。 轻声道,“快别叫师父看见了。这是今天做法那家的大夫人给的,咱俩一人一块,没师父的份!嘿嘿~” 她捧着那又甜又漂亮的花朵块块,问:“大师兄,这是什么?” 一抬头,却见观主站在不远处的花树下,佯装看不见这边地扭过头去。 大师兄笑着开口。 “这是……” 忽有秋风起,夏英落满庭。 大师兄的声音,观主的身影,全被那纷纷簌簌的落叶与枯花遮蔽而去。 灵虚观前。 忽然什么人都 没有了。 她依旧坐在高高的门槛前。 看那森寂的小道,看那盛开的花树。 不听观主醉酒轻语话本的碎碎声,不见大师兄从山下走来满是笑意的漫漫身影。 “!” 手腕处忽而如针扎般刺痛! 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刚落在头顶那扇淡如烟雾的纱帐上。 就听到外头四喜的笑声。 “哈哈哈!方先生您又赢啦!郑先生,您不行啊!就没赢过方先生。” “谁说的!” 郑玲芳恼羞成怒,“我就不信了!方子清!你是不是出千!” 云落落拉开门。 入夏温热的阳光,如水地洒落下来。 她抬目,看到院子里。 封宬笑盈盈地坐在香樟树下的石桌边,他的对面,坐着身形魁梧的魏国公魏瑾,正弯着腰看蹲在地上玩骰子的郑玲芳和方远。 郑玲芳一把揭开。 四喜和赵五皆在后头笑,“郑先生,您又输了。” 赵一赵三一副不忍直视的神情转过脸。 赵一见着了门边的云落落。 当即笑道,“云先生。” 秋千架子上,正坐在那儿同紫鸢说话的魏璐转过脸。 西厢房边,抬着胳膊低头同坐在他胳膊上小甯低语的魏晗抬起头。 石灯边,白影同苏青转过身 。 花桥上,一群犯懒的小纸人扑棱棱飞起来。 凉亭里,周威拉着封安探出头。 全都看向正屋门口。 光岚,落在那一处。 玲珑轻盈的身影,似是仙寰中踏出的渺迹。 封宬笑着抬手,朝她招了招,“落落,来。” 云落落走下台阶。 一众视线齐齐笑开。 魏瑾起身,朝她拱手,“云先生。” 西厢房的魏晗一同弯腰,魏璐赶紧站起来跟着福了福。 周威也拉着封安走了过来,笑呵呵地躬身,“云先生,几日不见,风采愈发出尘了啊!” 封安在他身边,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地朝她看。 云落落没说话,朝封安看了眼,然后安安静静地在封宬旁边坐下。 小小巧巧的一个,挨着封宬,颇有种……小鸟依人的娇俏味道。 魏瑾看得眼底浅笑浮起。 就听旁边方远笑道,“国公爷,今儿个可是五皇子殿下的百日宴,您这一不去上朝,二不去庆贺。却跑到咱这不起眼的小院里,只怕会扎了有心人的眼啊?” 他话说得玩笑,带了几分随意。似乎在云落落这里,在这一方似是独立于京都之外的小院子里,他可以不用那般拘泥束缚。 魏瑾居然也不在意,哈 哈一笑坐了回去,道,“我二弟起死回生,国公府受先生如此大恩,我身为一家之主,亲自登门道谢,有何不妥?” 世人皆知,魏国公最疼的就是一双弟妹了。 为着亲弟的事,搁下公务,也没什么值得非议的。 方远敬佩地拱了拱手。 就听对面‘砰’一声,郑玲芳扔了骰钟,怒气冲冲地道,“方子清,你要是没出千,我,我就跟你姓!” 方远吓得连连摆手,“可不敢可不敢!小生尚未娶亲,不敢收如此大儿。” “……你!” 郑玲芳气得跳起来要揪他衣领。 方远爬起来就跑,一边佯装喊,“饶命饶命!有辱斯文啊!” “我呸!” “哈哈哈哈!” 四喜笑得不行,跟在后头一起追! 小纸人们一见,顿时一拥而上! 封安看了看,忽然追了过去! 吓得周威立马跟上,颠着肚子气喘吁吁地喊,“哎哟!殿下!您慢点儿!慢点儿!哎哟我的脚!” 秋千架边,魏璐看着绕着圈儿跑的一众人,笑着掩了嘴。 西厢房门口,小甯撇撇嘴,“幼稚!” 魏晗低笑,看她身上盛开的魏紫,温声问:“阿甯姑娘觉得是送做戏唱玩的纸艺去,可合适?” 第五百八十一章 旧事 小甯的鬼火一阵抽动。 ‘一脸’复杂地朝魏晗看,“你是咒人五皇子呢?” 纸的玩意儿送去宫里给人做寿礼?魏国公府上下怕是全都活腻了。 魏晗失笑出声,随即一脸求教地问:“那劳烦阿甯姑娘给出个主意。” 小甯又撇嘴,飞身进屋,“你过来!” 魏晗一笑,迈步进门。 两个似乎都忘了——今儿个就是五皇子的百日宴啊!等你们收拾好了再送去,来得及不? 门外。 魏瑾笑着将手里的一个盒子推到封宬面前,低声道,“殿下让臣查的东西。” 封宬眉头一挑,扫了一眼。 “国公爷倒是利落。” 魏瑾一笑,“不敢耽误殿下的要事。” 封宬轻笑。 赵一上前,将盒子收下。 魏瑾看了眼那边被郑玲芳抓住的方远,又看周围热闹蹦跳的一众大小,满是笑意地说道,“殿下身边,着实叫人羡慕。” 这样的热闹欢吵。 若不是对封宬的信任以及受封宬的庇护,这些人不会这样随意。 封宬依旧没说话,伸手,倒了旁边的茶,递给身边的云落落,看了眼她微松的发髻,以及已恢复了浅浅血色的脸,眼底笑意浮动。 魏瑾看见,笑着转开目光,又道, “昨夜之事,臣略有耳闻。” 封宬就知魏瑾今日前来,不会只是单单拜访这么简单。 笑了笑,道,“国公爷以为?” 魏瑾如今诚心投靠封宬,自不会遮掩心思,敛了几分笑意道,“朱大人素日虽行事不羁颇为荒诞,可真正与其结怨者,却也无几。” 他见封宬并无异色,继而道,“朱大人朝政之上,素来少有人能出其右。只是家室一直未安,颇叫人议论。臣多年前曾听闻,朱大人曾有一亡妻。” 封宬朝魏瑾看去,身边,云落落捧着茶也抬起了头。 魏瑾见状,神色又郑重了几分,又仔细回想了一遍,道,“那段时日,朱大人才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颇受皇上赞誉,其人相貌不俗,又家室未立,便有不少人家动了心思,想……与朱大人皆为姻亲。” 魏瑾说着,还朝那边的魏璐看了眼,随后收回目光,坦坦荡荡地笑了笑。 “那时璐儿因着前段姻缘的名声颇为艰难,臣也曾是动了心思的。于是便命人去打听了一番。这才知晓,朱大人是有过妻室,只是早年先亡了。也未曾留下一子半女。” 他说着,神色又微微变换了几分,“这说起来倒是也并不耽误什么 ,璐儿不也有那一桩在身么。只是后来,却有另一桩事,叫臣打消了心思。” 魏瑾看向封宬,似是斟酌了几回言语,才慎重道,“我派出的人,打听到,朱大人那亡妻,或是死于朱大人之手。” 一边,赵一赵三微露惊异。 封宬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敲了下,问:“国公爷有几分依据?” 魏瑾却摇了摇头,“臣虽非只听一面之词者,却也信空穴不来风。且那话是从朱大人家乡传出,我便不得不多思量。毕竟关系璐儿一生之事,最后我还是打消了主意。谁知后来朱大人非但没娶亲,倒是沾上了这平康坊的风流。” 他再次看向封宬,“原本多年过去,臣早已忘记当年旧事。只是昨日之事发生,倒是叫臣心里又生了几分怀疑。今日相告,也只是提醒殿下一番。朱大人之事,殿下还请仔细。” 朱亭镇昨日遇袭,是御察院中人所救。 虽朱亭镇已在皇上面前将御察院撇得干净,但难免不有人还会另生心思。 魏瑾在提醒封宬,昨夜之事,不能叫人知晓。 封宬轻笑,朝魏瑾看了眼。 魏瑾也不掩饰——既然要效忠,就不能藏头露尾。 他的能耐,也该让三殿下看到 才是。 封宬点了点头,“昨日巡城军贸然出现,已是对方露怯之态。” 魏瑾眼神一变! 他刚要说话。 身后方远好容易挣脱了郑玲芳,整着衣冠走过来,道,“巡城军出现,一为趁乱捉走朱大人。实则真正目的,只怕是想将御察院拖陷进去。” 郑玲芳不甘心地从后头过来瞪了他一眼,跟着道,“只可惜,对方却没料到周大人会带人前去阻拦。动静闹大,巡城军不敢闹大。最终竹篮打水不说,反而露出了巡城军这支马脚。” 周威听到,擦着汗抬头,笑眯眯点头,“殿下您没瞧见,那帮子巡城军离开的时候,脸都拉到这儿了!”他把手从下巴一下拉到肚子,又贼兮兮地笑:“我估计那姓王的小头领回去没好果子吃。” 赵一赵三都是笑,周威昨夜确实立了大功。若非他,昨夜巡城军若真进了朱府,御察院虽不至于受创,却也少不得又在皇上那儿添了一笔怀疑。 ——夜半入朝臣家,御察院难不成要结党营私? 这恐怕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 魏瑾皱眉,已是反应过来,正凝神间。 就听封宬笑道,“国公爷在军中可有相识?” 工部兵部都有旧交,那军中 呢? 魏瑾看封宬。 就见他笑得春风和沐,“那位巡城军的首领,因着昨夜之事,将来只怕仕途艰难。” 魏瑾霍地反应过来! ——顺藤摸瓜! 这个小头领就是个突破口!只要能从他口中得知上头吩咐的人是谁,再一层层去抓!还能找不出到底是谁在暗中操控巡城军,盯着朱府,意图谋算御察院?! 而且!这还是最稳妥最安全最不引人注目又最有效的办法! 如今他同封宬的关系还藏在暗处!他若引人以利诱那小头领,才是最完全的! 连魏瑾都没想到这么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 不由对封宬刮目相看! 他难掩心中震意,点头,“殿下放心,此事交由臣来办。” 赵一和赵三对视一眼。 这可比他们暗中调查要方便多了! 方远和郑玲芳也笑着看了对方一眼,然后,方远就被郑玲芳又恶狠狠地瞪了。 一边。 苏青端着食盘走过来,“殿下,云先生,用早食吧!” 身后白影和几个少年手里拎着食盒跟着上前。 苏青将一碗红豆羹放在云落落眼前,云落落道了谢,抬头,看到她的眉眼,忽而顿了顿。 然后,目光似有所察地朝她身后的白影看了眼。 第五百八十二章 热闹 苏青脸上顿时一热,将勺子放进云落落的手里,低声道,“云先生。” 似有羞意。 云落落抿了下唇,没说话,伸手端起红豆羹,舀了一口送进嘴里,慢慢地咬起来。 封宬扫了她一眼,含笑将桌上的几样早点都夹了一份放在面前的食盘里,然后放在她面前。 赵一几个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可魏瑾却是头一回瞧见封宬亲手伺候人。 不由想起多年前宫宴时,封宬懒洋洋地坐在皇上下手,除了捏着个杯子饮酒,连筷子都懒怠动的模样。 随即无声轻笑。 面前被放下一碗豆汁,一笼包子。 他微微意外,抬头,就见苏青恭恭敬敬地将早食摆好,“请国公爷用早食。” 魏瑾当即笑着站起来,“如此多有不妥。臣怎能同殿下……” 不想,话没说完,旁边周威已经伸手从他面前掏走两个包子,一个递给封安一个先自己咬了一口。 还招呼旁边的魏璐,“魏家小娘子,来吃点儿。这个南瓜红枣糕,是你带的吧?” 魏瑾回头,就见自家小妹,端端庄庄地走过来,伸手,端走了一份食盒。 魏晗也从西厢房门口探出,笑着招呼,“劳烦四喜公公,给我 也带一份。” 四喜高兴地‘哎’了一声,抢了后头一个少年还没来得及摆的食盒,兴冲冲跑到西厢房,一边还问:“魏二郎君,方才你给我带的那个玉石的蛐蛐儿,有没有成套的呀?” 里头小甯高骂,“臭小子!搁宫里什么不学尽学这些贪心不足的!蛐蛐儿呢!给我!” 四喜丢下食盒,扭头就跑! 魏瑾听到了自家弟弟没有遮掩的笑声,明朗又松快。 他转过头,又见魏璐自在地坐在花架的秋千上,手里拿着块糕点,笑着同旁边那个名叫紫鸢的花妖说话。 没有半分在家的拘束与谨慎。 “国公爷,您请坐。” 旁边,苏青又招呼了一声。 魏瑾转脸,就见一边的侍卫和周威,都各自端了食盒,彼此瞅瞅,交换着蹲在旁边,边吃边说话。 而那个传闻规矩极严,喜怒无常,看着笑如春意实则满心狠戾的三殿下,毫无在意周边人这般没有规矩地或蹲或站或吵闹。 只是转脸,看身边的小小道真吃早食,一边还问:“这个如何?我觉着甜了些,下回让一品阁换个绿豆馅儿的?正好夏日祛暑也合适。” 云落落点点头,将面前的另一块南瓜模样的 小包子放过去,道,“这个不甜,三郎吃。” 封宬一笑,夹起来,送入口中,边吃抬头,见着魏瑾还坐在对面发呆。 抬了抬手,“国公爷,不必多礼。” 魏瑾顿了顿,看封宬自在松泛的样子,再看旁边乖巧安静吃着,一边又去瞄四喜他们食盒里早点的云落落。 忽而笑着摇摇头,道了声,“臣失礼。” 拿起了筷子。 魏璐在秋千边瞧见自家最重规矩的大哥这般,笑着踢了踢脚,浅浅荡起秋千。 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笑问:“吃什么呢?” 她惊得眼眶一瞪,还没反应过来,身前一道黑影落下,径直从她手里的食盒中拿走一块点心,然后往前头去了。 她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瞧着那背影。 ——暗……七? 前头,周威独自揽了三大盒的早食,正吃得高兴,一扭头看见他来了,立马笑着递过去一盒,一边问。 “如何了?” 暗七朝桌边行了一礼,接过食盒,先连吞了两个包子,才呼出一口气,道,“朱大人醒了,闹着要出门,被黑影打昏了绑在屋子里了。” “……”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 魏瑾咳嗽一声,淡定地端起面前的豆汁。 周威 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小黑干得漂亮!” 暗七撇撇嘴,又道,“朱府外头还有人在窥视,瞧着不太安生。云先生,朱大人这样一直不出去,只怕还是不成。” 说着,又从赵一赵三的食盒里各自夹了点吃的。 周威瘪嘴,“大白天的,他们还能强抢不成?” 暗七扫了他一眼,没吱声。 倒是赵一先吃完站了起来,道,“殿下,卑职去那边守着吧。暗九那边暂时也不宜暴露身份。” 蹲在另一边还在跟郑玲芳别劲的方远想了想,道,“对方如今紧盯朱府,一头领若是现身,只怕要给对方发难的机会。” 赵一站住,朝他看。 郑玲芳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小酒囊,喝了一口,点头,“索性巡城军这支已暴露,对方只怕也想着至少要拉个垫背的,能给御察院泼些脏水,也好过这么白白浪费。” 魏瑾握着筷子点点头,多年的教养没有教他吃饭开口的规矩。 可旁边的周威却是自小就随意惯了。 一边喂封安吃豆脑,一边鼓着肥嘟嘟的腮帮子问:“这我就搞不懂了。这群人干嘛死揪着御察院不放?” 郑玲芳又饮了一口酒,笑道,“自然是挡了他们的 行事了。” 方远拿着筷子晃了晃,接着道,“朱大人只怕对他们来说极其重要,若白日不成,只怕今夜还有得纷争。” 他说着,又看向封宬,眉头微拧,“殿下,朱大人是一直不能出门么?不知这背后要劫夺朱大人之人,到底图谋为何。若朱大人一直不现身,只怕对方狗急跳墙反而生乱。” 魏瑾听着,心中暗自分析。 朱亭镇或许手中有何要紧物事,碍了别人的路,以致对方现在无论如何要将他劫走。 他为官多年,因着行事放浪,并无甚结交之人。若想保命,只能求助皇上。 然而,纵使圣上下了口谕,可昨夜朱府依然遇袭,甚至连巡城军都掺合了进来。朱大人先前只以仇家寻仇得了皇上的口谕,如今再想向宫中求救,已无可能。 如此一来,便只有御察院这一边单独能保住朱亭镇。 可…… 魏瑾心下隐起疑惑——三殿下同朱亭镇并无听说有甚丛密过往。怎地竟能如此舍身相保? 况且,话里外的,能听出朱亭镇似乎并不愿言明到底因何受此性命胁迫。 他捏着筷子,正寻摸间。 就听封宬淡然道,“朱大人身上,有落落所需之物。”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两情 众人一顿。 教养使然一直未曾开口的魏瑾霍地抬头,“御察院此时不宜出面,臣或可安排人护卫朱府。” 方远琢磨了下,道,“学生最近结识了不少京中颇有人脉的文人之士,或能打听最近朱大人有何异常,许能寻出些许踪迹。” 说着也不吃了,放下食盒行了一礼道,“学生这就去。” 郑玲芳酒囊一别,作了一揖,跟了过去,“子清等等我,我也去。” 周威摸了摸肚子站起来,“我去吩咐曹捕头一声,让他带人多去朱府周围转转。” 拉着封安就要走。 封安扭头看了看云落落和封宬,封宬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魏瑾也站了起来,道,“臣也不耽误了,现下就去安排。那个巡城军的头领,臣也即刻派人去接触。叨扰殿下和先生,臣告退。” 魏璐看着魏瑾走了出去,忙站起来,正犹豫着是否要跟上的时候。 旁边暗七抓着个油纸包走过来,塞进她手里。 魏璐吓了一跳,不解看他。 就见这比她不知小了几岁的少年咧嘴露出个坏坏的笑,“吃你一块糕点,这个还你。” 她愣了愣。 前头就听魏瑾道,“二弟,小妹。该回府了。” 她忙攥 着油纸包,匆匆朝桌边行了一礼,也不等魏晗就先跑了。 魏晗从西厢房出来,无奈一笑,回头朝飘在半空鬼火泛红的小纸人笑道,“那我下次再来叨扰。阿甯姑娘,说好了,下回给你带玉石的……小狗。” 阿甯本就泛红的鬼火猛地一闪,别别扭扭地哼了个音儿。 魏晗一笑,朝桌边行了一礼,转身走到廊下的时候,经过院子里站在石灯边的白影同苏青。 “多谢苏姑姑,那袜子穿得果然极为舒适。这是我的酬谢。” 白影将手里一个收口的堇色荷包递过去。 苏青不收,只板着脸没什么神情地说道,“不过举手之劳,白侍卫无需客气。” 转身要走,却被白影拦了下。 转脸就见他低低笑着,拉过她的袖子,将荷包放进她的手里,靠近了些,更加低声道,“还有一桩小事,也想劳烦劳烦苏姑姑。” 苏青乍然被陌生男子如此亲近,顿时浑身一烫,想朝旁边躲避开,却无奈仿佛被这陌生的气息给困顿住,一点都不能动弹。 就听白影道,“我有几件贴身的衣裳,前两日与人缠斗时被撕破了。” 苏青听到‘缠斗’二字时,莫名心头一跳。 朝他又看 了眼,不想正好撞进他看来的视线里,立马移开。 白影笑意骤深,继而道,“那是我平素里穿惯了的衣裳,一时又寻不到新的。可否劳烦苏姑姑……帮忙缝补一二?” 苏青咬了咬牙,看着别处板着脸道,“清华宫也有负责缝补的……” “可却都不及苏姑姑的手艺。” 白影笑着打断她,看她微起红霞的脸侧,眯了眯眼,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且那都是贴身的衣裳,我不想叫……别的娘子碰。” 苏青眼眶一瞪。 转身就走! 白影顿时气馁,心下无奈——逗得太过了? 却见走出的苏青忽然站住,也不看她,只侧着脸,看似没有任何情绪地说道,“放到我屋里头。” 说完就走,再没回头! 白影站住原地,看她板正的背影,忽而笑开。 转身,含笑藏身到角落处。 石灯里,一个圆脑袋的小纸人爬出来,朝两边看了看。 ——歪头。 石桌边。 赵一和赵三看不过眨眼院子里就空了大半。 忍俊不禁,对视一眼,皆是摇头。 魏国公那几个的反应就像在说 ——管你图谋为何,敢跟云先生抢东西?休想! 赵一拱了拱手,“殿下,臣去打探 宫中消息。” 今日可是五皇子的百日宴,可这些人好像都忘记了。 封宬点点头。 见云落落放下碗勺,便问:“落落,看吃饱了?” 云落落听着这话,抬头朝封宬看。 封宬朝她眨眨眼,声音压低了几分:“来。” 伸手端起方才装好还没吃完的点心,牵了云落落的手就进了主屋。 前头暗七蹲在墙头瞧着魏家的马车转过拐角,一扭头见两人进了屋,好奇地落在石桌边,拿起一个包子边啃边嘀咕:“殿下的精神瞧着挺好的,云先生的玄术就是厉害。” 伸手收拾桌面的赵三看了他一眼,摇头,“去洗洗。” 暗七低头,便瞧见身上早就干了的血迹。 亏得刚刚满院子没一个人露出异样。 咧嘴又抓了个胡饼。 又听赵三吩咐,“今日朱府你不用去了,去一趟城郊。” 暗七一顿,朝赵三看了眼。 赵三将几个空了的食盒叠在一起,声音低了几分,“殿下吩咐的。昨夜行事着急,难免落人眼。你去走一圈,抓两个饵回御察院。之后殿下自有安排。” 暗七动了动腮帮子,哼笑一声,点头,“成。” 然后转身跃上墙头,没影了。 赵三看了眼,摇 头。 捧着食盒朝后院走的时候,见主屋的门被关上。 这大白天的…… 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主屋里。 封宬拉着云落落在桌边坐下,将点心放下,又拖过桌上另一个长长的红木盒子。 云落落看过去,见那盒面描画梅兰竹菊四君子,端的雅致别趣。 封宬也不卖关子,伸手打开。 露出了内里一盒盒作画的颜料,还有一支支长短粗细不同的毛笔。 他笑着道,“答应落落的。” 云落落顿时明白过来,当即抬起手臂问:“现下画么?” 封宬看她一脸安静却满是期待的语气,失笑点头,“是,落落要现下画么?” 云落落点头。 将胳膊搭在桌上,拉开了衣袖。 封宬含笑转脸,刚要伸手拿毛笔,视线却落在她手腕内侧的封印上,顿时停住! 那原本不过微微泛红的印记,此时竟已有几处透出一层鲜红的颜色! 攀附在狰狞的图腾疤痕上,像一道道血口! 他眼底微颤,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就听对面云落落平静道,“没事的,三郎。” 封宬只觉这轻和的声音像柔软的荆棘般,落在他的心头,轻轻一拉,刮起一片血肉。 疼得他手指都在颤栗。 第五百八十四章 恼 他顿了顿,还是伸手去取了一支毛笔,沾了沾白色的颜料,用尽量平复的语气轻声道,“落落,是想要怎样的棉花?” 白白软软的棉花也能有许多的模样么? 云落落看着封宬紧紧捏着毛笔的手指,微微探身,扶住了他的手腕。 封宬一滞,抬眼看她。 便见她水澄澄的黑眸里,似是浮起几分安抚的笑意,恬谧静缓地说:“都随三郎的主意。” 封宬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点头,“好。” 白色的颜料,一点点地在那血色的图腾疤痕上晕开。 不过一朵简单的棉花,封宬却用尽了平生最仔细的心思。 微凉的笔尖划过那伤痛处,并无甚力道,却摩挲着,好似将那些钻入骨血的密卷疼痛一点点遮蔽了下去。 云落落摸了摸肚子。 封宬注意到,示意了下桌上的点心,“落落,吃这个。” 云落落看了眼,忽而想起梦中大师兄小心翼翼地捧到自己面前,那两块被压扁了的糕点。 伸手,拿了一块荷花形状的慢慢吃着。 看对面,封宬低垂着眉眼。 今日他穿了一身墨青色长衫,发髻以一枚玉簪高束头顶,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和俊雅无端的面容。 长眉精致,眼轮似画。 垂下的长睫像蝴蝶的薄翼,在细微地噏动。 云落落咬着口中香甜的糕点,视线落在那长 睫上。 就听封宬道。 “落落,昨日杀那和尚之前,你可还记着你曾允诺我的?” 云落落眼睛一抬,却发现封宬依旧低着头。 她咽下嘴里的糕点,默了会儿,问:“三郎在生气么?” 封宬没出声,手里的毛笔却短暂地停了下,又转身去沾了点儿颜料,继续涂抹。 云落落看着他,想了想,道,“那小僧乃是魔物。” 封宬依旧没抬头,甚至连回应都没有。 云落落的视线落在他轻抿的唇角侧脸,又道,“他所操控的那巨兽,也是万千亡灵咒恨所凝的魔意,只得杀了他,那些魔意才能彻底散归尘埃……” 没说完,一直低头描画棉花的封宬忽而道,“他那时分明已出言咒你。落落,你可曾想过,若诅咒落现,或者那刀……误伤了你分毫?” 一想到那小僧被刀扎中后,抽搐难堪最终化作一滩血水的模样,封宬便不寒而栗。 根本不敢想象这样的东西若是挨上了落落! 云落落听出了他的担心,声音又浅和了几分,甚至带了几分安抚地说道,“若我不甚被伤,不会如那般模样的。” 她顿了顿,又道,“那刀上有咒意,若伤着我,也只能令我神魂被缚,受咒主所控,不会丧命。” 况且,那诅咒对她来说,并不是十分难解的麻烦。 只是这话尚未说 出口。 封宬却忽地抬起头来,“落落。” 语声微重,眼中……似怒似惧! 他看着对面依旧淡定平和的云落落,一想到她昨夜差点就可能被那可怕的刀扎中,受人控制,就觉得寒气一阵阵从心底蹿出来! “你答应过我的,落落。” 他紧紧地抓着笔,手指却在不由自主地轻颤,“你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不会割舍从前。你怎么能,怎么能食言!” 云落落顿时莫名。 ——食言? 我哪里食言了? 她满心疑惑,却看见封宬眼底的微红,到了嘴边的话语散开,张了张口,轻声道,“我错了,三郎……莫要生气。” 封宬却觉得她这样根本一点都不诚心!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保不住又要叫他先逃! 只觉一颗心都被揉得皱巴泡在了一滩苦涩难受的水里头。 嗓音微哑地说道,“那你说,你错在何处了?” “……” 分明方才在院子里他还笑盈盈的呀,怎么居然一直在生气么? 云落落往后缩了缩。 袖子却被封宬一把揪住,“你说啊!” 云落落看了眼他抓着袖子用力到近乎发白的关节,又看到他提着笔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 默了片刻后,试探问:“我……不该杀那小僧?” 封宬几乎要被她气笑了,一下丢开笔,松开袖子,一扭头,朝 另外一边坐着! 云落落少有地瞪了瞪眼。 见封宬扭着头不看她,想了想,伸手,小小地拽了下他的胳膊。 封宬不理,头还朝另一边撇了撇。 云落落没法,觉得眼前这个情形实在比她遇见的任何降妖除魔的情形都要棘手。 她犹豫了下,再次轻声道,“我真的知道错了,三郎。” 封宬不回头,只问:“那你说你何处错了?” “……” 没有哪里是错啊。 她无奈松手,转脸瞥见了手腕内侧,视线顿时定住—— 一朵白色的棉花,宛若蒲英,轻盈灵巧地浮在那图腾之上。 将那难看的疤痕掩盖。 鲜红的脉络,在封宬仔细的描绘下,化作一支支藤络茎叶,蜿蜒盘曲在那透白的棉花底下。 将那原本最寻常的棉花衬托成了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花朵儿。 她伸手,轻轻地碰了下。 血脉底下,忽而翻腾跳动! “唔!” 她猛地捂住手腕! 原本还在生气的封宬当即转身,“落落?!” 见到云落落的动作,当即大惊失色,一下扶住她,“落落,又疼了是么?是我不对,不该跟你置气,落落,落……” “啾。” 脸颊忽然被轻轻一碰。 封宬话音一顿。 抬眸,就见云落落抬头过来,在他脸侧,亲了一下。 他看着她。 云落落已松开了捂住的左 手,抬起那朵棉花,轻宁静谧地说:“好漂亮的花,三郎。” 脸侧的柔软触感还在,面前琅嬛似仙的女子眸中含着不见涟漪的笑。 可他…… 他却不知哪里来了真正的恼意。 突然伸手,一把将云落落抱进了怀里!紧紧地按住! 云落落吓得瞪了下眼,接着就被勒得差点缓不过气来! 可不等她开口,按着她的力道却又松开了些许。 不让她觉得难受,却又不得丝毫松缓。 封宬的两条手臂都圈了过来,似乎想将她融在自己的怀里。 恼怒地闭上眼,低声道,“落落,若昨夜我不曾带人围堵朱府,你要如何?” 云落落想起那宛若神兵出现的暗九众人。 “若那小僧的诅咒应诺你身,若他的匕首伤及你分毫,你又要如何?” 他闭着眼,短暂的沉默后,再次说道。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为何那时,却要我离开?” 云落落眼下微明——原来,三郎是因为此生气了? 她忽而有点心虚地抿了下唇,瞥了眼脸边的大脑袋。 封宬其实也知自己在无理取闹,昨夜那样的情形,落落只是尽力想护住他们每一个人。 可偏是这样善良的落落,叫他更加难受更加心疼。 他又将她紧紧地抱住。 就听耳侧传来云落落轻轻的声音,“若是旁人,我也不会那般的。” 第五百八十五章 我不想一个人 封宬低着头,不说话。 云落落抬手,环住了他的后背,仔细又耐心地同他说话。 “那时三郎已被伤了神魂,若再待下去,我恐你有性命之忧。”她的手指在封宬的后背轻轻地戳了戳,“三郎,我确是曾允诺你,不会丢下你。可若你离开我,又待要我如何?” 封宬猛地抬头! ——他方才听到了什么?!落落是说?! 他忽地扶住云落落的胳膊将她推到眼前,直直地瞪着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落落?” 便看她云落落轻弯,似夏月之朔,明明无霜。 朝他看着。 温柔又坚定地说:“我也不能没有你的,三郎。” “!” 封宬眼底骤缩! 只觉脑子里耳朵里一阵山崩地裂,到处都是轰鸣! 落落在说,她不能没有他? 何时起,他已在落落的心中,置于了这样的地步?! 他轻颤着开口,“落落,你可知,此话何意么?” 这是最直接又最热烈的告白。 在他都还没有给落落最郑重的允诺与承应时,他的落落,已对他,表明了心迹。 然后,他看到对面静谧恬然的云落落,再次认真地点头。 “嗯,我知晓。” “观主的话本子里说过了,这是要两个 人一直在一起彼此扶持的意思。” 封宬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有一瞬的停滞! 还不等他有何反应。 又听云落落说:“观主和大师兄都离开了,三郎,我不想一个人。” 封宬原本满腔被泼冷的心,突然又软了下来。 他抬眸,看见云落落信赖又无条件亲昵自己的安然放松神情。 片刻后,心下微微叹气,将她揽在怀里。 点头,“好,落落,你不会是一个人。” 云落落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抱住他,弯了弯唇,“嗯。” 那甜软的糯声。 封宬垂眸,无声地笑了笑。 忽又听耳边传来云落落低低的声音,“三郎,你与观主还有大师兄是不同的。” 封宬笑容微缓。 又听她含着热气的声音钻进耳内,私欲般悄声道,“我知道你不一样,三郎。” 掉落下去的心,倏地滚烫起来。 封宬再次笑开,将她松开,也不看她,只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学着她的声量轻轻问:“那我要等到何时,落落才能明白?” 云落落抿着唇,想了想,却忽然再次想起了梦境里的那两块糕点。 “三郎,我想吃红豆枣泥糕。” 封宬一愣,随后却突然笑出了声,“好,我让人给 你做。” 他无限的纵容着她。 抵着额头的热度,彼此交融。 云落落闻着他身上雅致深蕴的气味,眼前再次浮现昨夜那一身的疮痍满目。 她看着封宬翘起的嘴角,嫣红的唇后齿列整齐。 问:“三郎,要不要亲亲?” 封宬的笑容一滞,没有被她方才突然出现的糕点给惊到,却叫她这一声轻软的问给吓到般。 他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问:“在乱想什么呢?” 云落落眨了眨眼,学着他的声音,抵着他的额头,悄悄话般地说:“观主的话本子里说过,不明白了就亲一下,再不明白亲两下,还不明白一直亲。” ——说不定亲着亲着就能明白了呢? 封宬微愕,片刻后,却再次低笑悦悦。 离开云落落的额头,抬起她的下巴,微微侧脸过去。 唇珠相碰。 “叩叩。” 房门忽被敲响。 赵三在外道,“殿下,云先生。后排房那只妖兽不见了。” 封宬当即抬头! 还不等开口。 门外再次传来黑影的声音。 “殿下,那只腓腓强行闯入朱府,属下等不敌,朱大人被他掠走了。” 封宬站起来,刚打开门。 廊下,另一灰衣少年落下。 低声快速道:“殿下, 宫中出事了。” …… 皇城,后宫,太液池边的承乡殿前。 乐歌声起,有笑语绵绵自殿内传出。 赵嫔——也就是前段时日才被晋封的赵美人,领着宫女才到门口,就见安妃站在殿外,笑语盈盈地迎来送往。 一身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荣华中透着轻爽鲜亮。头上一枚金海棠珠花步摇,熠熠生辉。 她忙走过去,福了福身,柔柔弱弱地开口,“安妃姐姐恭安。” 安妃一扭头,眼神一闪,当即笑着上前,也与她福了福,同时扶她起身。 “哟!这不是赵嫔妹妹么!倒真是稀客。” 赵嫔腼腆含羞地笑了,“今日五皇子大喜,我怎能不来?”又问:“倒是没见道真姐姐。” 安妃笑着掩了掩口,“道真那个性子你还不知?最是个清冷安静的性子,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热闹喧哗?便托我替她招呼了。她在后头照顾五皇子呢!待会儿开宴的时候自会来的。” 赵嫔点点头,与安妃招呼过,便准备进殿。 不想安妃又拦了拦她,笑问:“四公主最近听说一直在三殿下那儿?” 赵嫔微讶,露出几分惶色,朝安妃笑道,“是。皇上说,怕她回宫瞧见旧景还要不好,就先放 在三殿下那边了。” 顿了下,又道,“有三殿下照顾安儿,也是极好的。” 安妃的脸上神色变了变,想到哥哥先前送进来的信,干脆热情地与赵嫔站到一旁,笑道,“说起来,三殿下同四公主也是亲上加亲的干系。这四公主听说受了惊吓失了神智,三殿下手中有那样厉害的一位‘天仙’,没说过要给四公主瞧一瞧?” 赵嫔朝她看了眼,笑了笑,“三殿下自是有安排的。” 安妃一笑,拉了她的手,亲近地说道,“妹妹,不是我说你,这些年也是太老实了,所以先前才叫徐家那个害了……咳。” 话锋一转,“如今你重得圣宠,又封了嫔位,正是时机大好的时候,可要为自己打算啊!” 赵嫔没说话,只是又笑了下。 安妃继而说道,“四公主是你的依仗,若真这么下去,不说她以后会如何,你这在宫内的日子岂非无依无靠?” 见赵嫔神色微动,又立马凑过去低声道,“依我看啊,那天仙迟迟不出手,只怕也是有着什么顾虑。你为了四公主也别抬着性子了,请那位天仙到宫里头,好好地说几句好话,让她帮四公主瞧好了身子才是要紧哪!” 赵嫔若有所思。 第五百八十六章 福章 安妃立马拍了拍她的手,“你要有什么为难,只管与我说。我……” 话没说完,杨道真身边伺候的芸儿走了过来,朝两人行礼后,道,“安妃娘娘,圣僧快到了。” 安妃话没说完,可到底点了火,也知不能催得太急,就又笑着拍了拍赵嫔,“妹妹进去坐。我需得去迎一迎圣僧。” 便跟着芸儿走了。 赵嫔看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忽而对身后宫女道,“将贺礼送进去,回宫。” “娘娘?”宫女意外。 赵嫔却掩了掩口,低咳了两声,道,“我身子不适,恐过了病气给五皇子和道真,到个场算是庆贺过了。” 宫女见她神色,点头,忙去了。 路过时,见对面一行人浩荡而来,队伍中有年纪不小的内侍,也有白面桃腮的宫女。 为首的一个一身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手握折扇,笑容曼丽明艳的女子。 那宫女当即躬身退到路边,“荣华殿下万福金安。” 来者是谁? 正是大玥皇室当朝景元帝次女,封号荣华的二公主,封容。 她扫了眼路边的宫女,并未在意地朝前走去。 殿内,听到动静的莲花宫一等宫女琼儿已急匆匆走了出来,上前 便行大礼,“给荣华殿下请安,道真特意吩咐奴婢在此等候殿下。五皇子殿下今日晨起有些许哭闹,道真一时离不开身,还请殿下移步后殿,先稍作休息,待宴会开始,圣僧将要祈福时,再请您入座。” 她刚要转身朝后殿走去。 不想,封容却笑着开口,“五弟没事吧?我去瞧瞧。” 琼儿微顿,随即恭谨说道,“五皇子殿下年幼时有吵闹,怕是会惊扰荣华殿下……” 话没说完,封容已转了个身,从侧廊自顾往承乡殿的内殿走去,“五弟是在这后头歇着?” 琼儿眼神微变,朝身后扫了眼,跟了过去,小心道,“是,殿下请这边,仔细台阶。” 身后,一个小宫娥赶紧扭头跑了。 承乡殿门前,又有不少大臣家眷、后宫各人,来来往往,笑语议论声此起彼伏。 封容径直来到承乡殿后殿,还没进门,果然就听到一阵婴孩响亮的哭声。 顿时笑开,“五弟这一把好嗓子,中气十足洪亮非凡,一听便知将来是个顶天立地的好郎儿!” 一撩帘子,走了进去。 杨道真正抱着孩子在左右摇晃,一听声音抬起头来,无奈一笑,又抖了抖手臂,显 得有些忙乱无助。 “叫荣华殿下见笑,这孩子……也不知怎地了,今日竟一刻也离不了我。” 五皇子哭得愈发大声。 封容走过去,露出几分心疼,伸手,摸了摸五皇子撑开的手,“哎哟,五弟这是怎么了?今儿个可是你的好日子,父皇待会可都是要来的,你这样哭闹,叫父皇见着了,还不知会怎般心疼呢!” 杨道真一听,朝封容看了眼,随即却是笑得更加无奈,“皇上也着实疼这孩子,每每见他哭,都要亲自抱上许久。还说,孩子哭得响,才是身子壮。真是……” 她似是没法地轻叹了一声。 惹得封容低笑出声。 杨道真看她。 封容已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半掌大的小荷包,看着相识旧物,上头绣着的……像是个兽首。 可那纹路繁杂,又着实瞧不出到底是个什么。 “这是我及笄时,父皇赏我的。里头装了父皇当年亲手雕刻的福字刻印。” 她说着,还将那荷包打开,倒出了里头的物事。 果然是个印章,底端一个燃着印泥的篆体‘福’字,通体紫檀木色泽光润,一见便知非凡品! 杨道真意外。 就见封容捏着那刻章,笑盈盈 地在五皇子旁白的小手背上印了个浅浅的‘福’字,笑着道,“父皇赐予本宫的福气,如今,本宫便将福气转赠给五弟。祝五弟将来,福贵加深,荣华不绝。” 杨道真看那‘福’字,着实有几分惊喜。 ——这可是皇上亲手所刻的物事! 皇宫里众多子女亲眷中,得皇上亲手所做之物的寥寥无几!连常王那里也不过是几幅皇上得闲所绘的画作。更何况这种需要精打细磨时日雕刻的印章! 那可真是求也求不来的好物! 当即露出真切的笑意,抱着还在啼哭的五皇子朝封容道,“这可当真要多谢荣华殿下的厚礼了。先前分明已送了那样多的贺礼来,如今竟还有这样的福气。可见这孩子以后是定要跟荣华殿下亲近的。” 这是在暗示五皇子以后能庇佑她? 封容顿时笑出声来。 一边笑,一边将刻章装回荷包里,系在了五皇子金色对襟小褂的莲花盘扣上。 道,“那二姐以后可就要托五弟多照顾了。”一边拍了拍那荷包,“这是好福气,可要好好戴着。” 杨道真满意地看了眼那荷包,只是觉得这上头纹路不清晰的兽首有些刺眼。心下正想着 等今日回去便将这荷包换了。 五皇子忽而又再次放声啼哭起来,印着福字的小手竟抓住了杨道真挂着的莲花璎珞! 杨道真被他拽得一顿,婉清的神情顿时微沉。 随即又笑开,转向乳母,将啼哭不止的五皇子递过去,“五皇子只怕是饿了,你且抱去,让他吃得饱些。” 乳母忙接过去,赔着笑道,“是,奴婢这就去。”约莫是为着讨喜,又多说了一句,“道真莫急,小孩子吃饱了再好生睡一觉,自然就高兴了。” 谁知,刚说完,就见杨道真朝她看了一眼。 乳母顿时一颤! ——这不是在说杨道真她故意为难孩子么! 乳母当即反应过来,膝盖一抖,就要往地上跪! 旁边的琼儿却扶住她,道,“嬷嬷快去吧!” 乳母白着脸,忙抱着啼哭不止的五皇子,匆匆退下。 封容笑着扫了眼,目光在那旧式的荷包和五皇子手背的福字上划过,转过身,笑道,“今日道真倒是清闲。” 杨道真正侧身让宫娥整理璎珞。 闻言笑道,“是,安妃是个喜热闹的。我平素里也不大会这些。正好她来请缨,便托给她了。方才听说,她安排得十分好。” 第五百八十七章 冲撞 封容拿着折扇,敲着手心一笑。 杨道真看了她一眼,因着方才那刻章的事儿,心下对封容倒是又多了几分信近,“不过也要多受殿下先前准备得充分,这才叫安妃同我如此不慌不乱。今日宴毕后,我定当同皇上仔细表一表殿下的辛苦。” 见封容依旧笑而不言。 她挥手示意宫娥退下,低声道,“殿下可安排妥当了?” 封容眉头一挑。 杨道真又道,“圣僧只怕要到了,今日祈福时,皇上也会来。到时,我会拖着皇上,殿下只需悄无声息地下手。我已安排好替身,届时只需说是刺客行凶,畏罪自戕。便无人知晓……” 封容看她一张白莲干净的脸,说出这样的话。 “唰”地打开折扇,掩口,笑了起来。 杨道真听她笑声,顿了顿,朝旁边瞥了一眼,又道,“殿下放心,除了圣僧。是为大玥安危着想……” 正说着,旁边琼儿端来一盏茶。 杨道真忙笑着抬手,“殿下请用茶。是莲花宫中所开的早莲所泡,不算金贵,皇上说别有一番野趣,这才腆着脸请殿下也尝一尝。” 这不就等于在说,连皇上都说有趣的茶,你若不喝,岂不是等于打皇上的 脸? 封容失笑,摇了摇折扇。 ——几番接触下来,发现这位杨道真说话可是真有意思。 瞧着话里话外的柔弱怯态,实则处处拉着父皇做大旗,狐假虎威得厉害。 转身要在一旁坐下。 谁知,琼儿却正好要往旁边的茶几上放茶,也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封容的动作突然了些。 来不及往旁边避让,手上的茶盘一歪。 “哐!” 茶盏一下砸在了地上,茶渍顿时迸溅在了封容那遍地撒花的绞金丝的裙摆上! “咚!” 琼儿当即跪在地上,脸都白了,却不敢辩驳,只磕头在地,颤声道,“奴婢知错!请殿下责罚!” 杨道真也皱了婉约的眉头,低声斥轻,“怎么如此失礼!冲撞了荣华殿下!还是我跟前贴身的一等宫女儿!竟犯下如此大错!来人,带她下去!罚手杖二十!” 手杖二十,若真下得狠手,这琼儿的双手至少要烂上许多日。 不算轻罚了。 不得开口的封容扫了眼那染了水渍的裙摆,清艳的目光在微怒的杨道真和瑟瑟的琼儿面上划过。 笑着摆了摆手里的折扇,“一点小事,孰能无错?今日是五弟的大喜,道真就不必为这样的小事败了 兴致。” 杨道真却苦恼地看向她华美裙摆上的水渍,“荣华殿下为五皇子百日宴前后操劳,今日还亲来庆贺,本该是我与五皇子的座上贵宾才是。如今却叫这一个毛手毛脚的奴婢坏了您的雅兴,实则是我招待不周。” 说着,又道,“殿下不怪,是您宽宏大量。这奴婢却不能不罚。” 琼儿立时红了眼睛,可是今日这样的喜日子却不敢落下半滴眼泪,只生生忍着,颤声道,“请道真、荣华殿下责罚。” 杨道真叹气,刚要说话,外头又来了个小宫娥,看到内里情形吓了一跳,忙行礼道,“道真,圣僧已过了光明门,安妃前去迎了。” 杨道真顿了顿,才道,“想必皇上也快到了。”转而看向跪着的琼儿,“你先伺候殿下去后殿更衣,之后自去领罚。今日这里不需你服侍了。” 琼儿一僵,却不敢吭声,低低应下,恭谨小心地收拾了地上的茶盏,站起身来。 杨道真朝一直未曾开口的封容道,“殿下请移步后殿,圣僧将到,便要开始给五皇子的祈福礼了。皇上那边……您不必担心。” 后一句话的语气,惹得封容眉头一挑。 朝她扫了眼,笑着握住 折扇,点头,“行,那我去更衣。道真留步。” 杨道真忙笑着颔首,送了封容离开内殿后,当即转身,道,“去告诉芸儿。” 当即有个小宫娥疾步走了。 另一头。 过了光明门的空心,一身雪白云锦僧袍,面容慈悲若雪,眉目悯雅如画。 脚下一步一云,手中念珠轮响。 通身气派,便是那西天极乐真正的佛陀临世,也不过此番容貌风华了吧? 安妃不过看了两眼,就心头忍不住地‘砰砰’乱跳。 陡然明白,那深藏宫中二十多年的文太妃,为何生前总喜欢去飞云宫礼佛了。 这样的美僧…… 她忽地又想起被养在飞云宫的那些道人,漂亮的僧童。 以及曾偶尔听闻的龌龊传闻。 心底不知想到什么。 一时看面前这高雅如凌霄的圣僧时,只觉眼前这四大皆空的大师,这极美的容貌真是…… 莫名妖气。 心里正胡思乱想瞎琢磨着。 就见对面空心站定,朝她看了一眼,眸中似有花印一闪而过。 旋即竖手行了一佛家礼。 “阿弥陀佛。安妃娘娘。” 那声若长钟暮鼓,轰地敲在安妃的心头! 安妃一个激灵,陡然回神!匆忙压下心中胡乱之 想。 赶紧回以福礼,笑道,“圣僧有礼。” 一边站起来,继而用帕子掩了掩唇,遮住了方才的失态后,才继续笑开,“道真今日不得闲,特请托我来招待贵客,得知圣僧要亲往给五皇子祈天地之福,故而我特意到此迎接圣僧。” 空心似是没听出她话中的托大和讨好亲近。 依旧面目清寒地抬着手,略略颔首,“有劳安妃娘娘。” “不敢。” 安妃含笑,退了一步,“圣僧请先行一步。” 空心未曾多言,迈步朝前走去。 走过去的时候,安妃略略皱了皱眉。 ——似乎隐隐闻到一股血腥腐臭的味道。 她再次用帕子掩了掩鼻子,一低头,不想却看见地上的影子。 她愣了下,莫名觉得何处不对。 就听身后芸儿低声道,“安妃娘娘,道真命奴婢告诉您一声。皇上尚有公务,还未前往承乡殿。需得您先将圣僧迎往承乡殿后殿,稍事休息。” 安妃闻言,心下微微恼怒。 ——还真把她当跑腿的了不成?自己不出头,到处来指使她! 面上却笑意欢快,“好,告诉道真,请她放心。我自会招待好圣僧。” 芸儿垂眸,“是,有劳安妃娘娘。” …… 第五百八十八章 他怎会来此?! 承乡殿后殿,一炉香正袅袅冒着香意。 满室皆是一股初夏荷莲的清新之意。 琼儿恭敬地垂首立在门边,“请荣华殿下稍事休息,奴婢告退。” 封容侧眸看了她一眼,殿门便被合上。 封容这才到了内室,张开手臂,让梨子将外衫和襦裙脱去,却并未着急更换新衣。 而是在内室的美人榻上坐下,由着梨子继续将小衣褪下,露出后背包扎伤口渗出点点药汁的布条。 梨子小心地松开布条,果然见那伤口血水流了出来,顿时满脸心疼。 低声道,“殿下,您这伤口不能再崩裂了,否则再耽误下去,只怕要伤了血脉,溃烂难以收口。” 封容歪靠在榻上的小几上,攥着手指轻颤着吐出一口气。 面上却笑得艳明如朝。 “今儿个这样的热闹,我怎能不亲眼来瞧一瞧?” 梨子皱眉,将那布条塞进荷包里收起,又换了一块新的,将药膏重新抹好在她的伤口上,仔细地再次包扎。 一边道,“便是殿下不出面,他们也跑不了。何苦非要亲来这一趟?” 似有几分埋怨。 封容瞥了她一眼,却纵容地笑了,“我这几年倒是宠你太多了。” 梨子手上不停,也朝她 看了眼,声音愈发轻地道,“您若是没受伤,奴婢也不会拦您。可若伤着您自身,再如上回这伤这般,奴婢哪怕是事后叫您处死,也必要强行将您带走的。” 这般话已是以下犯上了。 封容听着,再次笑出声来,却没再说什么,抬起手臂,让梨子将布条扎好后。 见她拿来衣裳,却摆摆手,道,“且缓缓,疼得厉害。” 梨子知晓,那药里头有快速收口的药效,故而会十分疼。 将衣裳搁下,“殿下要不要再吃一颗止疼药?或可缓一缓痛楚。” 封容摇头,“那个吃了叫人脑子不清不楚的,今日耽误不得。” 梨子无法,只好轻轻地揉着她光洁的肩膀上止疼的穴位。 便听封容轻呼着气,一边忍疼,一边低声问:“今日五弟百日宴,昭阳宫那边如何?” 昭阳宫,林贵妃也就是封容生母的住处。 梨子看了她一眼,“按着殿下的吩咐,昨日红果引着娘娘去了一趟慈宁宫,之后娘娘就被罚抄写《心经》,没有抄完,不得出宫门。故而娘娘今日未曾离宫,不过让**送了贺礼,是一尊五蝠捧寿的檀木雕刻。” 五蝠捧寿? 封容募地笑了,不想拉扯到伤口, 疼的她又‘嘶!’了一声! 梨子连忙按住她的穴位,“殿下?” 见封容肩膀都微微发抖了,愈发着急,想要说什么。 却听低着头的封容慢声道,“今日之事,我若不出面,不会成功。” 梨子一顿,到了嘴边的话骤然卡住。 封容已抬起头来,看向承乡殿大殿的方向,低声道,“况且,我若不做,只怕我便会是,第二个……长姐了。” 梨子眼眶一颤,猛地朝封容看去,“殿下……” 封容一笑,坐起身来,“十年了,谁也躲不过去的,不是么?” 梨子一下跪在了封容的脚边,“殿下,奴婢一定会誓死护卫您的安虞!” 封容轻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是啊!若我真的拦不住,你们到时,只怕也是要陪我一起去死的。” 一如十年前长姐身边的那些人一般,在长姐死后,那样一个热闹欢笑遍地生的宫室内,却成了个到处横尸血溅三尺的乱葬岗…… “圣僧,此处便是后殿了。” 安妃的声音突然在殿外响起。 梨子猛地抬头! 封容转脸,眼神也在瞬间冷了下来。 随后听到外头又传来安妃的声音,“芸儿,还不快去开殿门,让圣僧入内好生 休憩。” 梨子顿时站了起来! ——殿门外本有人守卫伺候才是!人呢?! 不对! 声音分明是从西南面而来! 她当即转出内室! 绕过后殿的那座八扇山水屏风,往西南边一看! 赫然正是另一扇殿门! ——这承乡殿怎会有两边殿门?! 脚下一抬就要去殿门前阻拦。 却被听封容声音,“梨子。” 声音极低。 梨子立马想起封容情状,当即反应过来! 这时候,只要一开宫门,势必会暴露殿下受伤的事! 眉头一拧,正疑惑着怎么办。 “嘎吱。” 西南面的殿门被打开。 梨子当即退回屏风后! 就听安妃欢喜的声音继而道,“圣僧,请到殿内稍事休息,待皇上到了,再来请您前往做法。” “阿弥陀佛。” 空心的声音竟果真是往此处来! 梨子当下心头大急! ——安妃将圣僧引到此处是意欲何为? 殿下的伤势无人知晓,就算殿下在内更衣,若非伤处,此时也早已衣着整齐,便是碰上圣僧,也无碍声名。 那为何却要在此时将圣僧引到后殿? 莫非!杨道真还真有未卜先知之能不成?!知晓殿下此时必然衣冠不整?圣僧撞见势必唐 突惹人议论! 可如此一来,同时得罪殿下同圣僧,与她来说又有何好处? 瞬息之息内,心下已是无数心思掠过! 正不解圣僧为何会被带到此处时。 转身进内室低声道,“殿下!奴婢先送您从另一侧出去!” 可能会刚好撞见进门的圣僧,可也比坐着不动叫人发现得好! 就听门外有人唤:“圣僧,飞云宫有报。” 封容已站了起来,朝门口瞥了眼,“已来不及。梨子,替我穿衣……” 门外。 安妃惊讶转头,就见后头站着个一身云白色道服面目清秀的道人。 眼神一闪。 身边空心已走了过去,“何事?” 道人当即上前,站在空心身边,低语了几句。 安妃离得近些,隐约听到什么‘唤醒’‘带走’‘已往’之类的。 不由朝那道人看去。 不想正好撞见空心抬起的目光,顿时讪讪,朝一旁避开。 心下琢磨着是不是还待在此处继续借机同圣僧套几分近乎,还是回去承乡殿正殿继续招呼满殿那些莺莺燕燕。 谁知,一抬头,却看站在门边的芸儿露出几分焦灼的神色,一双眼睛不住地朝殿内看。 她顺着往里瞄了眼。 忽然意识到不对。 …… 第五百八十九章 笑语 承乡殿前。 “皇上驾到——” 景元帝才到承乡殿正殿门前,便听内里莺莺燕燕的声音齐齐迎呼,“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景元帝一抬眼,看到满目春色,顿时笑开,抬了抬手,“平身。今日宸儿大喜,就不必多礼了。” 众女一笑,刚有几个想要起身相迎。 谁知,从后头却有一人径直穿过大殿在众目睽睽之中,袅袅然来到景元帝跟前。 弱不胜风又翩然似仙地身态,叫人望之不及。 在景元帝面前徐徐一拜,却是个似道家又不同道家的风情无限的礼。 “拜见皇上,皇上恭安万福。” 有几个女子的神色微变了变。 景元帝一见她这清丽脱俗的眼睛便觉心头一松,笑着亲自伸手扶了她的胳膊,“免礼,今日不必拘束。本就是你的好日子。” 这话比先前也不知亲近了多少。 有些女子便捏了帕子,掩饰地遮着鼻子低了低头。 还有些大胆地故意调笑,“皇上就是疼道真姐姐,当着妾们的面儿这样宠着,是不担心叫妾们心里酸成那陈年的老醋呢!” “就是。皇上偏疼道真姐姐,也要顾量些别的姐妹才是。” “瞧嫔妾今日还特意将皇上春宴时赏的簪子戴着,想叫皇上瞧着夸上一句,谁知皇上这满眼里都是道真姐姐。叫嫔妾都不喜这簪子 了,这簪子何其无辜呀!” 景元帝身为帝王,对后宫倒是一向宽容。 喜好的虽为偏弱质纤纤的女子,但是后宫中泼辣爽朗如林贵妃那般性子的也不少。 故而说话起来,确实没有多少拘束。 他笑着摇摇头,伸手点了点那几人,“就你们几个淘气。若是醋了,待会让御膳房给你们上几盘轿子,好好就着味儿吃饱。” “皇上您欺负妾呢!”那个最先开口的不乐意地笑。 “还有你那簪子好好的,做什么不喜欢。朕再赏你一套宝石的头面,下回戴给朕瞧。” “哎呀,嫔妾多谢皇上!皇上万岁!” 景元帝听着直笑摇头,“这就万岁了!油嘴滑舌。” “那也是皇上宽容心疼嫔妾嘛!” “哈哈!” 一时欢声笑语不断,景元帝被她们逗得笑声不停。 承乡殿内一片热闹欣喜。 唯独杨道真,面上含着笑,心里却渐渐阴沉覆暗。 这些笑语中,几分玩笑几分争宠,同为后宫,谁能不比谁明白? 这么堂而皇之地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里头闹,合计着是想踩着她的儿子抢自己的恩宠? 做梦。 她笑着转身,看了眼那笑得最欢一副娇憨模样的女子,一副温柔端方的和善样子,轻笑道,“皇上今日难得松泛,妹妹再淘气,可要罚你去给太后抄经了。” 众人 顿时想起才被罚了的林贵妃。 顿时不少声音消去。 景元帝笑着看了眼杨道真,“她一贯那个性子,你吓唬她做什么?” 杨道真轻妙双目顿时一阵笑意,“还说皇上偏疼我,明明是偏疼妹妹。” 景元帝笑着摇头,同她一道往座上走的时候,问:“怎地不见宸儿?” 杨道真跟在后头,含笑道,“方才睡下了,待会儿圣僧祈福时,再让乳母抱来。” 景元帝点点头,又问:“圣僧已来了?” 杨道真一笑,“是。安妃亲去迎的,也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未曾……” 话没说完,忽而有个小宫娥低低上前。 行礼过后便匆匆上前,低声道,“禀皇上,道真,奴婢是青霜宫的宫人。安妃娘娘着奴婢来禀,圣僧在来时路上巧遇荣华公主殿下,不知因着何事,同往后殿去了。” 景元帝朝那小宫娥看了眼。 杨道真已开口问:“圣僧同荣华殿下,同往后殿去了?” 那宫娥忙低头道,“是。安妃娘娘本想跟去,不想荣华殿下却不许娘娘跟着。安妃娘娘见荣华殿下言语中颇有几分……不悦,怕是为着什么惹恼圣僧,耽误了五皇子殿下的祈福,故而特命奴婢赶紧来禀。” 她的声音不算高,可也不低。 周围几个妃嫔听到都惊诧地望过来。 杨道真清婉的面上也是 些微不解,“可是有何误会?” 那宫娥自然是不敢答。 杨道真只好转向景元帝,柔声道,“皇上,宸儿的祈福倒是没什么要紧。只怕荣华殿下同圣僧有何误会。这些时日,荣华殿下为着宸儿今日的宴席前后操劳,今日还特意赠了一块您旧时赏给她的福章,我心里着实十分感激。” 她说着,看景元帝脸上并无异色,便知那章多半是真的。 心下更是高兴。 又露出几分担忧道,“不如请皇上在此稍坐,我去瞧瞧?莫要让荣华殿下同圣僧生了间隙才是。” 景元帝的目光在那小宫娥身上略停了停,随后道,“我与你同去。” 不想。 几人才转身。 殿门外忽而传来一声笑语,“妾身给皇上请安。” 众人侧目,就见安妃笑眯眯地站在殿外。 身旁,赫然正立着方才小宫娥口中所提到的——圣僧,同荣华公主殿下。 杨道真婉约清丽的面上顿时一僵! 不可置信地眼眶微微一瞪! 就见封容笑着走进门内,朝景元帝行礼,“父皇恭安。” 景元帝含笑抬手,“起来吧!” 眼角的尾光扫过还立在一旁却是已傻了的小宫娥。 一旁,御前大总管王鹤垂首,朝后做了个手势,便有两个宫人上前,不动声色地,将那小宫娥带了下去。 安妃也走了进来,笑 道,“可巧了,皇上。妾身方才去迎圣僧,恰巧碰见了荣华殿下,听闻皇上已到了,便结伴而来。不想皇上却是先了妾身一步。皇上的脚程好快!” 她嘻嘻笑着,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小宫娥的脸上已无血色。 杨道真快速朝门口扫了一眼——不见芸儿和琼儿。 藏在袖子里的手微攥了攥,随即笑道,“可要多谢妹妹今日多番辛苦。” 安妃意味深长地朝她看,随即笑得跟春花烂开似的,“道真姐姐说得哪里话,姐姐看得起我请我帮忙,是我的福分才是。” 杨道真笑容一顿。 门口,空心还立在那里,抬手行了一佛礼,“阿弥陀佛。” 景元帝笑着越过众人,亲自迎到门口,“圣僧,今日有劳。” 到了跟前,便是心头微震—— 圣僧的容貌,似乎较先前,愈发……仙昳。 不止景元帝,连周围的妃嫔宫人皆注意到。 皆觉圣僧今日面白唇红,真正似那佛下奉莲的童子似的。 只是这美中却又多了一股旁人难以言喻的……蛊惑之意。 似是佛妖。 勾人堕魔。 “阿弥陀佛。” 一声佛偈,忽而打断了众人恍惚的愕思,空心抬脚走进殿内,眉目清冷无情,根本乃是清静皆空之状,淡然冷漠道,“我佛慈悲。时辰已到,请五皇子。” 第五百九十章 恶态毕现! 封容站在杨道真边,看她在空心的佛语中骤然露出的眼神,不由低低笑起。 半个时辰前。 承乡殿后殿。 安妃看着芸儿的神色,朝殿内瞄了一眼,忽然笑开。 上前道,“芸儿,道真那边今日只怕也是十分忙碌。圣僧这儿你先仔细伺候着,我先到前头帮道真应酬着。记得,万不可怠慢了道真。” 正紧张的芸儿一听,立马小心俯身道,“谢安妃娘娘体恤。奴婢会侍奉好圣僧。” 安妃满意地点点头,转脸,那道人已退下,空心站在原处似有所思。 便走过去,福了福身,笑道,“圣僧请在此小坐休憩,妾还要去前头帮忙招呼,就不陪了。” 空心转身,竖掌微低头,“阿弥陀佛。” 安妃一笑,转身,便领着宫人绕过庑廊,突然站住脚。 后头跟着的大宫女白露差点撞上去,忙要告罪。 却见安妃摆摆手,朝后看了眼,压着嗓子道,“莫要声张,你去,仔细瞧瞧,那殿内是不是还有旁人。” 白露一惊,忙回头看了眼,低声问:“娘娘,您是说?” 安妃眼底精光闪过,“快去!记着小心些!别叫人发现了!” 白露不敢不从,忙应下,转身左右瞧了瞧,偷偷地摸了回去。 安妃理了理头发,转身,朝旁边望了望,笑道,“哎呀!我记着这后殿前头似乎是挨着太液池边的木芙蓉吧?此时景致当是不错的,正好这会子不忙, 且去瞧一瞧。” 白露转回头,没有从原路返回,而是绕到了另一边不常行走人的殿门前,本想从那边窥探,谁知竟发现那处门前站了不少人! 仔细一瞧! 竟有荣华公主跟前常伺候的宫人! 心下一惊! ——难道荣华公主殿下在殿内?! 想了想,绕到另一头,藏身在了后殿一处不起眼的窗下。 就听内里传来说话声。 “阿弥陀佛。” 是圣僧,只是声音好像……有些不同? 白露缩成一团,生怕露出半分痕迹叫人发现。 谁知接着听到一声又响又闷的沉重声响! “砰!” 似是物体砸地!却并不清晰! 白露听得心头猛跳!咬了咬牙,还是微微起身,伸手,在窗户上,戳了个小小的洞,朝内里看去。 便是眼眶一瞪! 殿内。 原本清冷高雅似云上神佛的圣僧,雪白俊美的脸上一片狰狞,满脸上青红血脉自脖颈底下如蛛网密布蔓延! 一双黑如曜石的眼睛瞪得似某种可怕的凶兽! 一手紧攥佛珠,一手正死死地将面前衣衫不整的女子按在地上。 ——荣华公主! “放手!” 荣华公主身边伺候的宫女疾声厉呼,手中森光一闪!便要朝圣僧的脖子上抹去! 可不等触碰到圣僧,圣僧云白的广袖一挥! “砰!” 那宫女就飞了出去!一头砸在墙上!却没发出丁点声响! 而圣僧依旧看着手底下按着的封容,眼神凶 狠如要吃人。 片刻后,猛地一张嘴,朝封容的肩膀上咬去! 白露一把捂住嘴巴! “咔嗒。” 封容却举起了腰间挂着的一枚金锁,露了一枚符篆! 她一抹那符篆。 符篆上顿时朱光毕现! “!” 原本咬住封容肩头的空心猛地抬头,被那符光猛地照在面上,竟是畏缩地往后退了半寸!痴狂混乱的神色骤然有了片刻清醒! 脖颈下巴上的蛛网血脉隐隐褪去,一双凶色尚存的目光却慢慢地落在那符篆上。 抬手想要却碰一碰那符篆。 封容却将符篆往手心一藏,仰躺在地上却丝毫不惧,低笑讥问:“圣僧可是我大玥国堂堂国师,竟也会中如此下三滥的招数?” 空心眼瞳微变,猛地起身! 却不知又被何物肆意侵袭一般,猛地脖颈一扭!才有清明的脸上,顿时再次露出比先前更加狂乱癫恶的神态! 脖颈的血脉紧随出现,不过一臾,便立时又被他压下! 他紧紧地攥住佛珠,拨动一颗,脖子再次一抽! 阴鸷而扭曲地猛然抬眼,看向对面的封容! 封容已坐了起来,面对状如恶兽的空心,她竟也不慌乱,左手拢着那枚符篆,右手拉起衣衫,盖住被咬破的肩头。 扫了眼那头将将能扶墙站起却不能支撑走来的梨子,又转回目光,看对面的空心。 笑了起来,“圣僧,看来有把柄落在了那位道真手里啊?” 空心眼神一森! 俊冷清绝的面上再次癫狂赤红一现! 他猛地抓住念珠! 封容已站了起来,看着他,低笑道,“倒是你我都将这位独宠后宫多年的半仙娘娘给看轻了。今日此一出,圣僧以为,会就此罢休么?” 空心此时不知被何催发了体内炙热,浑身如堕幽冥炼火,欲壑只在顷刻爆发! 他垂着眸,一遍一遍地默念清心咒! 就听封容那似勾似媚的笑声句句如蛛丝入耳催心。 “若我所料不错,待会儿那位半仙势必会带着父皇来撞见圣僧与本宫的好事儿。倒是打得一出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国师与公主媾和。 皇室怎能容下此等丑闻?! 若是被当场撞破,她与空心,皆无人能活。 这位道真娘娘,可真是……了不得啊! 这样精细又恶毒的心思,下作又龌龊的手段。 偏就让她差点得逞了! 若非她总是将这枚符贴身带着…… 封容笑着,眼中却已是森冷寒凝,她再次看向空心,“我与圣僧做笔交易,如何?” 空心此时已被万千只手生生拖向欲望之海。 偏还能死死压制那翻天覆地的火炼之刑,看向封容,慢声开口,“请说。” 声音嘶哑,宛若随时要噬人。 封容笑了笑,点了点门口,“本宫替圣僧找个人来,如何处置,本宫一概不问。而圣僧……” 她笑了笑,瞥了眼自己被咬过的肩头,“今日不曾在此见过本宫。” 空心 的视线同样掠过她的肩头。 那一处的血水已渗透至小衣上。 空心忽然想起方才那一瞬触口的柔腻!顿时眼前血红一片! 他猛地低头! 无法再开口! 封容却已明了,笑了起来,“那本宫就不扰圣僧了。” 朝一旁瞥了眼。 梨子立即踉跄着奔来,一把抓了榻上的衣物,扶着封容,便从另一处殿门走出! 白露趴在窗边,看得心惊胆颤,正想悄悄离去。 忽听那殿内又‘咯吱’一响。 她匆忙抬头,就见! 一个宫女被扔了进来! 她似乎没料到会是这般情形,当即爬起来就要朝门口扑去! 可不等跑出两步! 身后,白影一闪! “啊——!” 尖叫声只出了一半,就消失在了嗓子里! “嘶啦!” 白露浑身发寒! 看那宛若凶兽俯身的圣僧,一瞬如坠冰窟! 抖如筛糠地握住手指,僵硬转身! ——那被扑倒的宫女,是芸儿! 不行!不行! 她要走!立刻离开! 艰难地刚要试图站起来。 忽听对面,有人含笑问:“这不是安妃跟前儿的人么?怎地会在此处?” 白露猛地抬头! 只来得及看到一张明艳若丹华的脸! 下一刻。 脖颈一痛,人便无声倒下了去。 封容捂着肩头,朝窗户上扫了眼,听到内里传来的隐约声响。 露出个讥讽凉薄的笑,转身,道:“帮圣僧料理得干净些。” 暗处有人回应。 “是。” 第五百九十一章 祈福礼 此刻的承乡殿内。 因着圣僧一句‘吉时已到’,便有人即刻去请五皇子封宸。 各后宫妃嫔、贵胄官员家眷纷纷落座。 安妃转身,朝封容一笑,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抬头,见坐到皇上身侧下首位置的杨道真正朝她这边瞧着,也不知有没有看见自己方才对封容的态度,那双叫皇上总是赞语连连的妙目里隐有不满。 安妃却笑得更欢了。 眼前的光景骤然回到两刻钟前在太液池边。 她左等右等不见白露,眼看耽误的时辰不短了,便打算先回承乡殿。 不想。 却看一行人迎面而来。 最当前的那个,一件明黄芍药花开,堂皇艳丽裙装,面如春浓的,不是封容又是哪个? 忙笑着上前见礼,“荣华殿下恭安。不知竟会在此见着……” 话没说完,封容淡淡朝后一扫。 两人抬着一人放在了安妃面前。 安妃一僵! ——白露! 看到她人事不省不知是死是活。 安妃心下微颤,面上却笑道,“哎呀,这丫头,方才让她去御膳房问问今日的宴食,怎地竟会碰着荣华殿下?莫非是这丫头不知礼数,冲撞了殿下?” 封容朝地上的白露扫了一眼,片刻后,朝安 妃示意了下。 安妃立时含笑上前。 “唰!” 封容打开那柄洒金的折扇,遮住口鼻,凑到安妃脸侧,低声笑道,“安妃也不是个糊涂人。杨道真让芸儿伺候圣僧在后殿休息,是为何意,还需本宫来给你细说?” 安妃当即差点没绷住神色,惊愕地看了眼封容。 封容往回撤去,又一把握住折扇,皮笑肉不笑地扫了眼地上的白露,“这丫头窥探了不该晓得的事儿,本宫已喂了药,劳烦安妃带回自行处理了吧!” 安妃又是一震! 这可是她贴身的宫女儿!封容说赐死就赐死了?! 可到底心虚,不敢再说什么。 嫌恶地扫了眼办事不力的白露,见封容要走,忙示意左右将白露处理干净。 又跟上封容,笑道,“这丫头不懂事儿,还劳烦殿下辛苦。妾心中实在感激。不知殿下怎会在此?” 话音刚落。 就听封容笑道,“圣僧有礼。” 安妃意外回头,就见空心站在对面,面色清冷地垂首。 “阿弥陀佛。荣华殿下。” 封容慢慢地捏着手中的折扇,看他一身云白僧袍如尘外之佛的端穆之状,方才那失狂癫疯的空心在脑中一闪而过。 她轻轻一笑,“圣僧瞧 着气色不错。” 空心握着念珠垂眸,却并未回话。 一旁却安妃想到方才封容的话,眼珠一转,忙笑道,“圣僧怎地也不多休息片刻?可是芸儿伺候得不好?” 说完,见封容似笑非笑地朝她瞥了一眼。 空心的视线落在封容的腰上,那吉祥云纹的小金锁。 收回视线,淡然道,“有劳安妃,时辰已到,该为五皇子行祈福礼了。” 此时的正殿内。 安妃坐上自己的座位,一抬头,看站在万众瞩目中垂目冷然六根清净宛若佛前香子的空心。 再一想到空心方才在太液池边的一本正经,视线便不由往座上那同是一副出尘清雅的杨道真上看。 心下便忍不住地笑得不停。 这位看似出于尘世的道真,自己以色侍奉了当今天子诞下皇子,糟污了道家之名不说,居然还用同样的法子来作践堂堂佛门圣僧。 而这位人人敬慕的国师圣僧,居然还真的就剥了僧衣入了红尘? 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啊! 她朝后招了招手,低声道,“务必找到芸儿,不要叫人发现。再去给我哥哥传话,让他务必尽快进宫来见我。” 那宫人立即匆匆去了。 安妃转脸,就见杨道真在看她 。 她微微朝她笑着点了下头,就听到一叠声的恭贺声。 “哎哟!五皇子来啦!” “瞧这白白胖胖的,养得可真好。” “唉?这手上怎地还印了个福字啊?是哪个不懂规矩的,这么糟蹋我们五皇子呢?” 这话跟刺儿似的。 安妃抬眼一瞧,果然见五皇子那白白嫩嫩的小手背上,一个红色的篆体‘福’字。 跟着含笑应和,“就是,好好的干净孩子,瞧这手上印的。” 便看对面坐在杨道真下首的封容笑道,“是本宫印的。” 殿内瞬间静然。 景元帝笑着走过去,翻开五皇子手上的印章一看,又瞧见他胸口挂着的那个荷包。 转向封容。 “这是你及笄那年,朕赐给你的那枚章?” 封容含笑点头,“是,父皇。” 方才开口的那人同安妃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景元帝又笑着摸了摸五皇子的手,“朕继位后也就做过这一枚章,你二姐既然愿意将这福气赠与你,你便要好好珍惜才是。” 座上,杨道真更欢喜了。 朝封容轻笑,“真是多谢荣华殿下一番心意,当真叫我无从感激。” 封容横了她一眼,低笑,没出声。 又听杨道真问:“殿下方才…… 是在哪里遇见的圣僧?” 封容眉头一挑,要笑不笑地反问:“道真以为本宫该在何处见着圣僧?” 杨道真一顿,随后微笑摇头,“是我问了蠢话,殿下不要在意。待会儿,按着计划,会有人给圣僧奉上茶水。届时圣僧去了后殿,殿下只要命人动手。之后便由我来安排……” 话没说完。 底下,祭桌摆起。 “当——” 空心一敲桌上座钟,低声伴随钟响,缓慢而沉起。 “天赐麟儿,蒙百日生恩。今请天地之慧,赐此儿安康之福。” “祈。” 杨道真忙起身,来到景元帝身旁,从乳母手中接过五皇子,含笑站在了祭桌旁。 景元帝一笑,原本是要站在她身旁的。 不想却听身后封容在座上轻唤,“父皇,请回位。这是给五弟祈福呢!” 景元帝失笑——这说得他好像在凑热闹似的。 摇摇头,点了点封容,坐了回去。 祭桌前。 空心放下钟锤,伸手,以柳枝点了点桌上的圣水。 朝五皇子的身上隔空撒过。 那姿态情状,伴随僧袍广袖云动,当真若菩萨点水,为众生俗物洗净污垢烦恼。 杨道真抱着五皇子微微俯身,含笑应声。 “若为大水。” 第五百九十二章 惊变 空心垂眸,放下柳枝,再持钟锤。 “当!” 然后,用手指点起祭桌上点燃的香灰,来到杨道真面前,在五皇子的额头,胸口,手心脚心各点画一抹。 原本吃饱睡足正精神好的五皇子似是难受地哼哼了两声。 杨道真面露爱怜地拍了拍他。 他伸在外头的小手,无意识地抓了抓。 封容看着那手背上印着的‘福’字,眯着眼,唇边笑意渐深。 祭桌前,空心退回祭桌前,跪坐下来,竖起佛掌,转动念珠。 低念祈福之经。 ——“愿我来世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以三十二大丈夫相、八十随形,庄严其身,令一切有情,如我无异。” 祭桌前突然爆出一声尖利的婴孩啼哭! 吓得原本心怀各种心思看着的众人纷纷惊讶看来! 含笑俏然立在桌前的杨道真也吓了一跳,忙抱紧骤然哭声的五皇子,低头轻哄。 随即,视线落在五皇子的脸上,微微露出几分疑惑。 对面。 空心却无所察般,继而念道。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令诸有情,出魔罥网,解脱一切外道缠缚;若堕种种恶见稠林,皆当引摄,置于正 见,渐令修习,诸菩萨行,速证无上正等菩提。” 五皇子的哭声又小了下去。 杨道真顿时松了一口气,众人皆又露出几分笑意。 唯独封容。 靠在座椅上,朝身后,淡淡地瞥了眼。 站在她身后的那一行中的一个满眼沧桑穿着内侍服的宫人察觉,低头,片刻后,袖子里一块符牌滑到手心!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贫无衣服,蚊虻寒热,昼夜逼恼;若闻我名,专念受持,如其所好,即得种种上妙衣服,亦得一切宝庄严具,华鬘涂香,鼓乐众伎,随心所玩,皆令满足。” 空心念完,双掌朝上,做佛印。 杨道真忙上前,跪坐到空心面前,将五皇子双手奉上。 空心睁开眼,以佛印正要往五皇子的天灵上点去。 忽然。 目光落在五皇子紧紧攥紧的小拳头的‘福’字上。 封容身后,那内侍五指一攥! “咔嚓。” 符牌崩裂! 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在殿内刺响! “啊!!” 杨道真猛地将手中的五皇子丢了出去,惊叫着伸手,“这!这是什么!!” 空心伸出的手,正好将五皇子接在了怀里! 低头一看。 原本嫩白可爱的娃娃 ,在肉眼可见之下,被一层绿色的脓包状的鳞壳覆盖! 粉嫩的指甲猝然伸长!白胖饱满的额头,黑色的尖角猝然破皮而出! 身上金丝莲花纹的衣裳,一寸寸崩裂! 露出底下溃烂又坚硬似硬壳的肌肤! 在空心的怀里,吧嗒吧嗒着张开嘴,露出口中黏腻发绿的黏液。 然后,发出一声刺穿人耳的——尖哭! “哇啊——!!” 空心当即将这不人不妖的五皇子丢了出去! 翻手为印,眼看就要盖下去! 旁边忽然扑过来一人! 他一掌打在那人的肩头! “噗!” 那人一口血喷出! 清雅曼妙的脸上顿时一片苍白! 正是杨道真! “又蕊!” 景元帝骤然高呼! 空心猛地抬头! 就见,一片恐慌惊乱之中,封容站在方才杨道真所站的位置,笑意难掩。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抖动起肩膀,分明眼中皆是嘲讽之笑。 口中却惊呼。 “圣僧!你对五弟做了什么!” …… “所以,五皇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妖物?而杨道真为了护住变成妖物的五皇子,被圣僧一掌打成重伤,至今昏迷未醒?” 连封宬听完都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略沉吟后 ,问:“父皇如何处置?” 赵一道,“皇上下令将圣僧软禁飞云宫。五皇子……如今无人敢碰,只命飞云宫道人将承乡殿围了起来,五皇子就在那殿中,现下不知情形。” 顿了下,“杨道真送到莲花宫静养。宫内其他人等,也全都圈禁在承乡殿隔壁的麟德殿。” 堂堂皇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妖物,父皇必然要控制人言。 封宬凝眉,片刻后,再次问道:“慈宁宫和昭阳宫可有异动?” 赵一微讶,当即道,“昭阳宫林贵妃因昨日前往慈宁宫冲撞了太后,并未参加今日的百日宴。慈宁宫中倒是听闻宾客被安置在麟德殿,派人询问过。其他……并无明显异动。” 有了五皇子妖变这样的大事,着实不曾注意到其他人的反应和动向。 封宬点点头,又道,“慈宁宫和昭阳宫,让红影仔细。另外……”他停了停,细细琢磨后,“方才说,封容今日在承乡殿,曾高声呵斥圣僧?” 赵一点头,因着朱亭镇的提醒,所以御察院在今日的承乡殿内外都安排了人。 就听封宬低声道,“林贵妃不会无缘无故在百日宴前一天故意前往慈宁宫,得了这么个名正言顺不能 参加百日宴的机会。” 赵一明白过来。 ——这仿佛是提前知晓百日宴会出事,而找了个理由避开一般。 “让人盯着封容。”封宬忽然道。 赵一明显意外,看向封宬,“殿下的意思是……” 封宬看向一旁,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云落落身上,神色微微一缓,继而道,“我要她这段时日的行踪。京都内她供养的两处道观,再去查一查。” 赵一点头,“是,卑职去安排。” 顿了下,又问:“那五皇子……” 封宬已转身,淡然道,“别有用心之人博弈之棋罢了。不必理会。” 这一刻的封宬,仿佛又变成了从前的那位三皇子殿下。 冷血,无情。 封氏皇家血脉中天然传承的残忍,一露端倪。 赵一心头一凛,朝封宬看了眼。 封宬脚下微滞,又看了眼那边的云落落,缓声道。 “五皇子是人是妖,都只是一枚棋。而这枚棋子要引出的后招,才是那些人真正的目的。” 他低笑一声,尽是嘲弄,“朱亭镇曾暗示过我不要插手,为何却是我不要插手,而并非御察院?” 赵一皱了皱眉。 就听封宬道,“除却皇子的身份外,还因为我的身后,有个落落。” 第五百九十三章 查 赵一顿时醍醐灌顶! ——朱亭镇暗示殿下居然有着两层意思。 一为皇子。遇害的是五皇子,而他出手,是否会引起陛下手足相残的猜忌? 二是云先生。云先生在京中如今的声名全与殿下干系,若殿下一旦插手这件事,那便等于要将与他关系匪浅的云先生推到这件妖异之事的前头! 其一如何,赵一以为殿下根本不在乎。 重要的是其二,殿下怎么可能会做出让云先生去冒险这样的事! 不再疑虑,当即应声退了下去。 封宬径直来到云落落的身边,看她俯身,那纤细轻盈的身段,连落在地面的身影都静巧翩然。 一想到五皇子之事会牵扯到眼前的女孩儿,封宬的眼底再次寒意掠起。 然而面上却毫无异样地温和问道,“落落,以人成妖,这也是有可能的么?与文太妃当时情境,莫非有异曲同工之处?” 此时云落落正站在朱府昨夜用来安置朱亭镇的书房中,伸手,摸了摸门槛,正捻着指尖,听到封宬的问声。 摇了摇头,“百日之子,正是阳气昭昭之时,若强行以咒将其从人逼为妖物,所承受反噬之力,咒者不可能生还。” 将手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道,“文太妃那 时,她本已心生魔意,成咒主之傀,与五皇子当并无多少相似之处。” 封宬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也就是说,还是有可能了。” 云落落想了想,道,“我未曾亲眼见,也不知到底如何。” 又站起身踮脚要去揭开贴在门上的符篆。 封宬转向门边,伸手,帮她把够不着的符篆揭下来,问:“发现什么了?” 竟再未提及宫中之事。 赵三在旁看了封宬一眼,没有出声。 云落落将符篆夹在指间,轻轻一晃。 原本符篆上的朱砂痕迹如水光一闪,接着,就在几人眼前纹路变化。 转而化作了一个如蚯蚓纹的散逸开图形。 云落落看着,并未回答,而是转到屋内,四处转圈,似在寻找什么。 这时,方远从另一头由赵五领着走进来,行了一礼后,看了眼屋内的云落落。 低声道,“殿下,学生查得,最近朱大人时常所去的,只有平康坊的春来居和芳香阁。点了妓娘作陪,却从不留宿。与寻常并无甚不同。” 说着,迟疑了下,还是说道,“倒是学生偶尔听那龟奴提起一件事,叫学生心中有些在意。” 封宬朝他看,“何事在意?” 方远这才说道,“学生在春来居打听的时候,那 龟奴听到提及朱大人,说,曾有一晚,朱大人喝酒喝多了,来不及回府,老鸨便安排着让朱大人在楼里休息。有个平素常陪朱大人的妓娘便说要去伺候。结果到半夜,那妓娘突然尖叫着跑出来,非说朱大人要杀了她。” 封宬忽而想起先前魏瑾提起的旧事,露出几分沉吟之色。 方远看了他的神色一眼,继而又道,“只是老鸨同龟奴去看的时候,朱大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因着没惊动什么人,后来朱大人也如常来喝酒并未提及当晚之事分毫,老鸨和龟奴也只当是那妓娘自己睡糊涂了,便揭过去了。” 方远说着,又看了眼封宬,没再说话。 封宬凝神,正思忖间。 就听身后传来云落落平静的问声:“是何时发生的事?” 封宬转身。 方远立时道,“约莫三四日前。” 云落落走到封宬身边,又问:“我可以去看看么?” 这个方远没法答,便朝封宬看去。 封宬已然朝一旁赵三吩咐,“去春来居清人。” 赵三转身便去。 方远只觉有些好笑,看到云落落手中的符篆后,问:“不知朱大人身上有何云先生所需之物?” 若能知晓,他们也能更仔细地去帮着找一找朱大人的踪迹。 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走到那荒败尚残存血气的院子中,朝四周看了看。 道:“我要问他几句话。” 方远讶异,“先生为何不早先询问?” 明明等他醒了便可问的。 只是这话问得好像云先生有些那什么似的。 果然方远刚说完,就见封宬朝他看了眼,立马清了下嗓子往后退了一步。 云落落已走到那棵凌乱的桃树前,抬头看了看那粗糙的树枝,道,“他对其身之事缄口不语,甚至连石头都是设计塞进我手里。我若寻常相问,他不会说。” 她说着,一边将手心贴在桃树粗粝的枝干上。 方远这才明白,心说,就是嘛!咱们云先生怎么可能是蠢笨……啊呸,是木讷之人呢? 点了点头,“所以云先生原本是打算今夜子时来询问朱大人?子时有何不同么?” 封宬又看了眼方远。 方远装作没看见,撇开脸又干咳了一声。 云落落贴着掌心,慢慢闭眼,继而道,“我要他心甘情愿答我所问,不可有半分虚言。子时……” 话没说完,掌心之下,忽而金光如涟漪扩开! 一瞬间! 将整棵桃树冲刷而过! 原本略显苍芜的桃树,陡然枝叶一展! 接着。 一粒粒绯色的荧光, 在日头下,如萤火从桃树的树干以及枝叶中飘了起来! 桃树下,云落落慢慢松开手。 一点其中一颗荧光。 那些绯色的光点,便倏然一动,如云絮般,在桃树周围浅浅流转开! 苍老桃树下,小女抬眸,满目绯色萤火,流转之境,似梦似幻。 原本守在院子内外的众人皆是看得目瞪口呆。 封宬离得最近,几乎是直面了这一瞬爆开的华美瑰丽之景! 他的目光,渐渐落在那树下的云落落身上。 饶是这叫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的奇幻之境,这女孩儿却依旧一副皎月之颜,清冷淡凉,不知喜叹。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忽而微微一动——想将她从这陆离的蜃楼之中拽出。 树下,云落落忽而伸手一拂。 那些绯色的光点瞬间凝固。 接着,在她再次轻轻一点中,顷刻分崩离析! 如落雨纷纷烁烁! 不等落到地面,便散匿无形。 云落落垂下眸,又看向手里的符篆。 封宬没有出声去惊动她。 却见她缓缓抬头,朝他看来。 眼底似还有那绯色的荧光在闪动。 似是要开口说什么。 后头,返回来的赵三沉声道,“殿下,宫中急召。” …… (加更一章,谢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 第五百九十四章 另有谋算 皇城,飞云宫。 空心盘腿坐在莲花蒲团上,双手交叠拇指相对,做冥想状。 他的身后。 一道人躬身立在那儿,捧上手中托盘,低声道,“圣僧,那妖兽已将人带出了京城,停在往小南山下一处山庄里头。” 空心睁眼。 道人即刻将托盘放下,盘内之物发出细碎声响。 ——一串铃铛。 看着像是旧物,表面都已泛起一层灰重的白色。 道人又后退几步,再次说道:“此物乃是那妖兽早年所戴,可控其神魂,朱亭镇将那妖兽塞进那道姑手里,绝想不到,这妖兽本就已是受控之体。今日我一操控这铃铛,那妖兽立时便冲去将人带出了朱府。”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得色,又道,“圣僧若要取朱大人身上之物,可用此铃铛控制那妖兽,它绝无反抗机会。只是,如今要将人带进皇城已无机会。恐还要劳烦圣僧亲自走一趟。” 他说着,又小心地觑了空心一眼。 空心没动。 道人还以为有何不妥,脸上的得意变成了惶恐,试探着问:“圣僧可是还有何吩咐?” 便听空心素穆冷冽声音不疾不徐地问:“既然能将人带走,为何却偏要往京都之外去?” 道人眼底一颤,却紧跟着笑道,“这… …只怕将人送进皇城内,会引人注目,坏了圣僧的事……” 话没说完,空心呈缓状的拇指忽然轻轻一点。 道人‘咚’地一下跪在地上。 痛得顿时满面狰狞,却不敢惊叫,当即以头触地。 颤声道,“圣僧饶命!实在是小人术力不够,只能以此铃铛唤醒那妖兽仆契,却不能完全操控其神智!让他混乱中,将朱亭镇带出了京城!” 又拔高了声音,“若是圣僧!定能叫它俯首帖耳!惟圣僧之言绝无不从!” 他吓得整个人都在抖。 莲花蒲团之上,空心转脸,伸手拿起那铃铛。 细碎又暗哑的声音叮啷啷地响起。 他掌心在那铃铛上拂过。 铃铛上暗色的锈渍当即闪过一道亮光。 然而。 也仅仅是闪过亮光。 空心垂眸,看着那再无动静的铃铛。 朝后瞥了眼。 道人吓得冷汗津津,连忙道,“恐……恐是离得太远了!” 空心收回目光。 片刻后,起身,走到飞云宫殿门前,刚要出去。 门外御林军上前一拦,面无表情道,“圣僧,陛下有旨,请圣僧暂留飞云宫中静养,无事不得外出。” 殿内还跪着的道人一抖! 空心看了那两人一眼,又扫了眼飞云宫底下,成排的御林军。 片刻后,退了回来。 伏在地上的道人再不敢说话,额头的冷寒几乎浸湿了面前一片卍字印青石砖! 他听到那脚步声到了近前。 眼底已经颤得视线模糊。 以为自己要死了。 却听空心道,“去叫云皓来。” 道人当即松了大一口气,忙不迭应下,转身匆匆从侧门走出。 门口,御林军看了眼殿内,确认空心还在,又收回视线。 …… 莲花宫中。 杨道真虚弱地睁开眼,咳了一声。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头微微扶起,同时送过来一只碗在她唇边。 她只看得见那玫红锦绣的衣袖,张开唇,咽了一口药汁。 便听耳边传来关切的声音。 “道真受此大难,可真叫人心里难受。不过父皇怜道真一片慈爱护子自信,吩咐了道真好生将养。” 杨道真模糊的视线一颤! 猛地抬起眼帘! 身侧扶着她喂药的,不是封容又是哪个! 当即眼瞳一缩,忙要朝旁边躲去! 却体内五脏六腑如同碎裂一般,疼得她一下扑倒在锦被上! “道真可要小心些才是啊!” 封容笑着松开手,将药碗丢在旁边的矮几上,站在床边也不去扶她。 “毕竟是圣僧的金刚掌,一掌可杀尽妖魔的威力。道真能 留下半条命,已是天子福佑了。” 杨道真只觉一口血气不断上涌,痛到几乎晕厥! 却还是愤恨扭头瞪向封容。 “是你推了我!” 封容讶异,似是被她戳破了秘密一般,瞪着眼看她。 杨道真又斥道,“你以为皇上不知道么?封容!你竟如此大胆,敢在皇上眼前谋害皇妃……” “哈哈哈哈!” 不等说完,却被封容的笑声一下打断。 杨道真不可置信地看去。 却见她乐不可支地低下头来,却又惋惜般含笑轻轻摇头,“杨道真可真是不知感恩。” 杨道真眼神一狞,面上原本的清冷淡雅全无。 封容已凑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左右晃了晃,“你不会真以为,你独受父皇恩宠这许多年,凭的,就是这么一张脸吧?” 杨道真被她捏得生疼,却丝毫反抗不了。 封容却又失了看她脸蛋的兴致,再次站回去,居高临下地笑道。 “你该感谢本宫才是。不然,就凭你将五皇子丢在地上那一条,父皇就能直接将你这莲花宫给锁了。” 锁了宫门,这宫室就成了冷宫。 杨道真眼瞳一缩! 封容看着她那素来高高在上宛若云上仙一般的脸上百变神色就觉得有趣。 “本宫给了你一个机会,让 你便是见亲子已成妖物,也宁愿舍身护子。从此以后,你在父皇心中便是真真正正地大不同了。杨道真,你说,你该不该感谢本宫呢?” 杨道真顿时一口怒火上涌,“你胡说!你分明是想杀了我!” 她面目怨毒,已全然无了‘道真’二字该有的风度云华。 封容却不紧不慢地笑了。 “是啊!我想杀了你又如何?”她看着她恨毒的脸,笑道,“你不是也想毁了本宫么?” 杨道真扭曲的脸色一僵!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你碰上空心了?不可能!你怎么可能逃得过……” “啪!” 一个耳光声清晰地回响在殿内! 杨道真一下撞在床头上。 封容收回发麻反而手,指尖拂过腰间的小金锁,笑:“跟你说过了,本宫的福气,举世无双。” 杨道真被她打得头晕眼花,好半天没爬起来。 又听到封容的声音,“杨道真倒是没有问问你那可怜的儿子如今如何了啊!” 杨道真张了张嘴,却发现满嘴血腥。 她艰难地抬头。 封容拿着帕子擦拭刚刚扇过耳光的掌心,一边慢悠悠地看她。 “本宫只给你一次机会。” 她将那帕子丢在床上,像扔下一块破布,笑道,“圣僧的把柄,是什么。” 第五百九十五章 圣怒 杨道真抓着被面的手指一紧! 却哑声开口,“封容,我儿……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从中作梗!你把我的宸儿弄哪儿去了!” 封容失笑。 “你儿?你儿不是在那承乡殿的大殿里头,好端端地躺着么?”她的语气诡森了几分,“其状如妖,其形如鬼。” “封容!” 杨道真猛地尖叫,“你好狠!他还只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看来杨道真是不打算珍惜这次机会了。” 封容脸上的笑意淡去,慢悠悠转身,“也罢,道真既然不肯说,那就安心休养着吧!至于五弟……唉,可怜见的,望他下辈子托生个好地儿。” 便越过纱帘而去。 走出殿外,就听里头‘哐啷’一声。 是什么被砸碎了。 她低低一笑,走上莲花宫前九曲回廊,杏儿跟在一边,低声道,“殿下,杨道真竟不肯说?” 封容朝后瞥了眼,目光森幽,唇角一抹凉笑,“这就证明,飞云宫那个并非她背后真正的依仗。” 杏儿皱眉,“奴婢派人去查?” 封容点头,“让人这几日盯着莲花宫。”又低笑一声,“我就不信,闹出这样的乱子来,她背后那个, 还能藏得住……咳咳。” 没说完,忽然低咳了几声。 杏儿忙上前扶住她,一边示意人将软轿抬来。 一边低声道,“殿下今日太过劳累了。天色不早,先回府歇息吧?” 封容却摇了摇头,只问:“麟德殿那边,父皇可有吩咐?” 杏儿朝前头看了眼,低声道,“皇上方才传旨,让三殿下进宫。” 封容眼神一闪,随即目露讥诮,“是啊!这种灭口毁人的事儿,也只有他才能去做。” 杏儿扶着她上了软轿,又道,“圣僧被软禁在飞云宫,听说御林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连只蚊蝇都飞不出来。” 皇城内守军有御前、禁军,同御林军。 御前顾名思义,自是守卫父皇一人。 禁军守皇宫。而御林军守得就是整座皇城,其势最大也最凶悍。 用御林军去守飞云宫? 封容一听,果然立时笑了。 神情愉悦地坐在轿子上点头,“痛快。今儿个倒真是叫本宫好好地出了口气。真当本宫是个好拿捏的?哈哈哈……嘶!” 她伸手摸了摸肩膀,动作间,却看到腰间的金锁。 伸手。 将那金锁捞在手心,却并不打开,只用指尖轻轻地摩挲金锁上 细致的纹路。 杏儿瞧见,低声道,“殿下,方才实在太过凶险了。您本可以避嫌而出,缘何却非要留在那处等着圣僧出现?若非……” 她顿了下,“您的这枚护身符,当时那情形,只怕……” 便见封容勾着那挂着金锁的络子,漫不经心地道:“若我不现身,何以能知晓莲花宫那个到底有什么胆子敢算计堂堂圣僧?” 杏儿一时说不出话来。 又听封容问:“清风子在哪儿?” 杏儿忙道,“回殿下,清风子尚在承乡殿,盯着五皇子。您是否有话要吩咐他?” 封容握住金锁,冷声道,“让他先守着。在抓住莲花宫后头那个之前,不得露出一点儿破绽。” 杏儿点了点头,又道,“方才府内来信,说空虚子已在府内候着您了。” 封容闭眼,靠在软轿上,饶是面上丹霞覆色,可语气的虚弱已渐渐显露。 她靠在软轿上,握着手里的金锁,没什么力气地说道,“今日我不得空见她。让她先回去盯着空心。” “是。” …… 太极宫中。 “哐!” 景元帝脸色铁青地将一盏茶砸在了光可鉴人的华美大理石地砖上。 怒斥,“简直岂有此 理!岂有此理!那是朕的皇儿!皇家的血脉!他们也敢!也敢!咳咳咳咳!” “陛下息怒。” 一边,大总管王鹤立马跪了下来,朝不远处立着的——封宬觑了眼。 封宬同样微微俯身,“父皇息怒。” 景元帝喘着粗气,骂了一声,“王鹤!” 王鹤立马站起来,匆匆从旁边的多宝阁里端出来一个巴掌大的木盒,露出里头一颗弹丸大小的药丸,捧到景元帝面前。 景元帝接过,一口吞下!王鹤又赶紧奉上茶水。 封宬站在不远处,看了眼王鹤手里的木盒。 ——太乙观已被他悉数抄杀,宫内怎还会有此物? 接着,就见到那盒子上一朵‘莲花’印。 眼神微冷。 那边景元帝的声音已恢复了冷静,“老三,麟德殿那边,你出面去解决。” 封宬眉梢微挑。 却是露出不解地朝景元帝看去,“父皇的意思是?” 他似是没领会到景元帝的意思,露出几分阴狠,笑道,“这么多后妃和朝臣亲眷,一次杀了,只怕朝中上下会……” “蠢货!” 景元帝今日亲眼见最疼的幺儿在眼前成了妖物,受的刺激实在不小,便是吞了药还是克制不住心火 的躁动,在王鹤的小声提醒下,才压了压怒意,道,“无论你用什么法子,今日之事,我不想听到任何一个字泄露出去!” 封宬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 随后又道,“如此来,便是要以御察院的名义行事了。儿臣明白。” 说完便要告退。 才退后两步,忽然又听景元帝问:“老五……你可有去看过?” 封宬一顿,叉手俯身,“回父皇,儿臣接了口谕后便直接进了宫。” 景元帝面露疲惫,道,“那孩子也不知可有救还的可能……” 似乎还在思忖如何开口。 封宬已道,“圣僧今日受此大辱,定是要雪清冤屈的。以圣僧佛法无边之能,定能将五皇子拯救于水火。” 景元帝一顿,朝他深深地看了眼,问:“你觉得今日之事,并非圣僧所为?” 封宬淡淡一笑,再次垂首,恭敬道,“儿臣并无所断,只是看父皇并未重罚圣僧,想来父皇心中早有定论。” 景元帝站在桌边没说话,一边,王鹤小心地站着。 封宬垂眸,看脚下清冷的地面。 片刻后,就听景元帝道,“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封宬行了一礼,退出了太极宫。 第五百九十六章 试探 殿内。 景元帝长叹了口气,无力地坐在椅子里。 王鹤亲手上前收拾茶盏的碎片。 听到景元帝嗓音发哑地叹气:“从老二,到老五,他们这是要绝了朕的后啊!” 王鹤垂着头,眼神微动,“陛下节哀。五皇子,也并非就一定……” 景元帝苦笑,“自古这个位子,哪个皇帝不是踩着尸骨成山上来的?连朕自个儿都是……” 他顿了顿,“可他们做得太过了。好好的一个孩子,竟活生生被变成了个妖物!便是再想要皇位,也不能以如此恶毒手段残害手足!” 他猛地拍了下椅子扶手! 王鹤拿着碎片没有出声。 皇家之辛酷,为了那至高的权力,恶毒残忍又算得了什么? 又听景元帝道,“以御察院之名……今日这事儿,老三恐是没有插手。” 王鹤捧着碎片小心地笑了笑,“陛下这话说得,三殿下素来对陛下忠心耿耿。” 忠心。 景元帝靠着椅背摇头,“你不懂。以御察院名义,便是他本就没有将这件事想到手足之争上。毕竟,今儿个我可是把机会送到了他眼前,他若趁机以皇子身份去安抚拉拢麟德殿那些人,可正是能拉拢人脉 笼络人心的时候。” 他说着,又看向太极宫门口的光亮处,眼底不知什么情绪,“可是以御察院……这朝廷内外,何人不知御察院,是个做什么用的地儿?” 皇帝的走狗,皇帝的刀,皇家掩盖血腥龌龊的地方。 麟德殿那里可都是朝臣贵胄的亲属!以御察院出面,无非就是打压阴私要挟逼迫! 有几个能真正信服和亲近代表御察院的封宬? 王鹤心下忽然反应过来,赔着笑道,“原来陛下方才是在试探三殿下。” 景元帝靠着椅背松了力道,“他最近黏了宫外的那个,倒是老实了不少。城府有余,机敏不足。” 王鹤笑了笑,“这不就叫皇上放心了么。” 景元帝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只是过了会儿,在王鹤又奉上茶的时候,说了句。 “真像先皇啊……” 王鹤垂眸,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然后,就听殿外,一个小内侍战战兢兢地在门口伸头。 王鹤当即转身出去。 片刻后,匆匆回来,凑到景元帝耳边低声道。 “陛下,飞云宫来报,说圣僧已知晓谋害五皇子之人是谁,请陛下允准他出城追捕此人。” …… 平康坊。 春来居。 与金陵那次见到的青楼不同,这春来居虽名春来,可内里装潢布置却富丽大气,入门便能见四梁八柱高台红梯,单单大堂便有中堂东西侧堂,桌椅鳞次,装饰不俗。 因着是临近晌午,这春来居里头静悄悄。 再加上御察院的守卫站在门边上,连楼里头原本走动伺候的丫鬟伙计龟奴都不见了身影。 二楼三楼恩客们休息的房间全都紧紧闭合。 倒把这一到夜里便笙歌欢腾的春来居给显得冷冷清清仿佛是个无人处一般。 只有个似是故意穿着十分寻常头上面上连个首饰钗环都没有的老鸨,同一个二十多岁面相圆滑却战战兢兢的龟奴站在一旁。 一见着站在门口,立马就往地上跪。 “奴家(小人)拜见大人!” 云落落脚下一错。 身后的四喜看了眼一脸威势的赵四,上前一步,开了口。 “不必多礼,起来吧!”顿了下,又道,“我家先生今日微服出巡,不必太过惊动。” 虽是孩童又着常服,可那声音尖尖细细的,且一副宫里头说话的派头,在这京都平康坊中几乎已将察言观色练到臻化的老鸨花姑和龟奴二人立马明白—— 这是宫里头的! 心下顿时惊了又惊! 花姑更是看眼允许落落身边那个人高马大其势如牛鬼一般的御察院大人,心里对这一身道袍安静恬然的漂亮小娘子再不敢有半分的怠慢! 绷着十二分小心地站起来,努力赔笑着说道,“是,奴家明白。小大人能看得上咱们春来居,是春来居沾了小大人的光。请小大人里面进。” 她话音落下,云落落才抬脚,跨过了门槛,走进了春来居华丽富贵的大堂。 龟奴跟在后头,偷偷地抬眼一瞧,顿时心里头一颤! ——这小娘子好生貌美!尤其那双眼!简直跟那夜里头挂着的明月似的! 通透得世间无双! 饶是他阅人无数,也叫这小娘子的样貌神态尤其这通身的气派给惊着了。 正晃神时,就见走在云落落身后的赵四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犀利如狼,吓得龟奴当时双膝一软,差点直接就跪了下去。 还不等回神,就听前头那小公公问:“听说宰相朱大人是你们这儿的常客?” 虽面对的是个孩子,可花姑却不敢有丁点的轻视。 含笑恭谨地点头,“不错,朱大人喜饮酒,咱们这儿的梨花白算是平康 坊一绝了,故而朱大人常来。” 答得滴水不漏。 四喜朝那老鸨看了眼,又看向云落落,见她目光淡然地走在一旁,似乎并无开口的意向。 脑中一瞬想起方才殿下离开前,吩咐自己照顾好云先生的话。 立马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板正了小脸,又瞄了眼一边的赵四。 十分老成地再次问道,“那朱大人平素在春来居可有交好之人么?” 龟奴心下一动——莫非是调查朱大人来的? 就听花姑笑道,“这……朱大人素来都喜独自饮酒,说什么‘邀月共饮,对影成三人’最为得趣,倒是不曾见朱大人有过甚友人同来。” 花姑说着,笑容又明显了些,“不过楼里有些姑娘钦慕朱大人,也是常会作陪的。这春来居啊,断然没有叫客人们独自喝酒的规矩的。” 龟奴又朝花姑看了眼。 四喜不曾见过青楼,今儿个其实也属开眼来的,听着花姑的话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点了点头,刚又要说话,却见赵四朝他看了眼。 四喜一怔,意识到什么,没再说话。 一行人便穿过大堂看到了前头一方不大却绿树茵茵的小院,以及院子后头一排小屋。 第五百九十七章 鬼 这些小屋与大堂二楼的那些屋子十分不同,更加精致也显得更隐蔽些。 连未来过青楼的四喜都看出,这分明就是给‘贵客’准备的。 花姑笑着抬了抬手,小心地看了眼一直未出声气质翩然如云的云落落,道,“小大人,这后头是春来居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地方。小大人若不嫌弃,便在此处小坐。” 如这等‘贵人’无事不会到春来居,御察院先前来人虽未明说,可花姑到底是人情世故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明白这是有事儿来的。 春来居从来也不少那些借着青楼做遮掩,行自己方便的各色客人。 也不多问多探,直领着人往前走。 四喜被赵四又看了眼。 心下翻了个大白眼,继而问:“听说朱大人也在此歇过?” 先前方远调查的分明说的是‘后院一间无人的小房子’,可四喜觉得这花姑这样聪明,肯定不会这么怠慢朱大人的。 果然,花姑立时笑了,点头,“是啊!说起来,朱大人也算是春来居的熟客了,留宿的统共也就那么一二夜。若非朱大人素来是个爱清静的,不然还要人以为奴家这春来居伺候得十分不好呢。” 虽是心里百 般小心谨慎,可这花姑话里话外的随性笑语,却是风尘中又不失分寸,叫人容易生出亲近之心。 连绷着小脸的四喜都松缓了神色,点头,“嗯,那劳烦带路让我们瞧一瞧。” 后头的龟奴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眼。 花姑却大.大方方地笑了,点头,“那请小大人往前多走两步,就是前头那间明月阁了。” 四喜抬头一看,刚要往前去。 身旁却突然响起云落落熟悉的淡然轻和的声音。 “四喜你留在此处。” 几人皆是一愣。 四喜站住脚,赵四朝云落落看了眼,花姑和龟奴却皆是脸色一变! 花姑犹豫了下,笑意里已藏了几分小心,问:“小大人,这……” 就见云落落已先一步,走到了那屋子前头,并不进去,却只领着赵四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闭合的门,然后唤了声:“小七。” “嘎吱。” 花姑和龟奴又被突然从里打开的门吓了一跳,便又听里头传来声音,“先生请进。” 花姑忍不住看去,见到半个人影。 心下不由震慑——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 这个小娘子,果然不一般! 然后,就见那神色静缓容貌似仙的小娘子 同御察院的大人走了进去。 花姑抓住了帕子。 就听四喜在旁问:“不知妈妈称呼?” 花姑猛地回神,一低头,却发现刚刚缓了神色的四喜沉着脸,嫩白小脸上阴狠隐现。 不由后背直冒寒气! 忙道,“奴家花姑,不知您有何吩咐?” 也不敢开口称呼公公。 四喜看着云落落同赵四进去那屋,冷淡道,“我家先生只有在瞧见沾晦气不干净的东西时,才会不叫我沾染。” 他黑豆子一样的眼睛阴沉沉地转回来,盯着花姑,“花妈妈,这屋子里头,出过什么龌龊事儿?” 花姑一抖,直接就跪了下来! 屋子里头。 云落落走进去,就发现里头的布置同大堂的堂皇富丽不同,多了几分……奢靡腐烂之气。 尤其屋子里那一张大床,床的周围还挂了不少的香囊,甚至连纱幔上都有文字图画,那画上有人交叠纠缠,瞧着…… 她刚把眼挪过去,赵四就咳嗽一声,挡住了她的视线。 问:“云先生,此屋可是有何不妥?缘何四喜不能进?” 云落落转开脸,淡然地看向一旁的前朝仕女画,道,“我知那是什么,不必这般小心。” 赵四顿了 下,又清了清嗓子,往后退开两步。 暗七捂住肚子在旁边无声笑话赵四,还伸手指他,被他无视。 云落落却不再看那张香气四溢纱帐糜艳的大床,转而走到一旁的圆桌前,伸出手指,在上前凌空轻轻一拂。 暗七就见,那桌子上,忽然浮起一层黑气! 他眼瞳一缩! 云落落站在桌边,看那如火焰般的黑气,神色平和地说道,“此屋阴气太重。” 这么一说,暗七和赵四才发现,这屋子确实凉得有点儿怪。 暗七还抽了抽鼻子——总觉得有股让他不太痛快的味道。 就看前面云落落低头,在地面上踩了踩。 赵四跟着低头看。 暗七就琢磨着朝那桌面看,心里还在想,哪儿来的火?色儿怎么还是黑的?这玩意儿就是黑气? 忽听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怪异嘶哑的‘嗬嗬’声! 那恐怖的,跟渴死的鬼在他后背抽气似的! 暗七头皮一麻!下一瞬!整个人就跟一支箭一般蹿了出去! 在他蹿出去的同时,便看眼前淡青色身影一花! 云落落径直与他擦肩而过,朝他方才站的位置走去! 两相交错! 暗七一脚蹬在一旁的美人榻上,同时回头 ! 脸色一变! 刚刚他站着的那个地方,正飘立着一个……没有头!不对,是个脖子掉了半截儿还有半截儿连着头,而那头支撑不住歪靠在肩膀上的鬼! 大片的血就从它的脖子断裂处流满了满身! 它靠在肩膀上的那个头,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就露出一张嘴,跟渴死的鱼似的,不断地发出方才暗七听到的‘嗬嗬’声! 暗七顿时毛骨悚然! 一瞬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赵四也‘歘’地一下,抽出了佩刀! 而那边,云落落已站到那鬼的面前,平静地开口。 “你若答我几句问,我可……” “嗬!” 那鬼却突然一下动了! 猛地抬手,将原本连着脖子的脑袋一把拽下来!朝着云落落就狠狠地砸过来! 其势之凶狠,就像是要把云落落活生生给砸死一般! 赵四当即就要冲过去! 却看云落落淡淡一拂手。 那飘逸着乱发的头发就‘咕噜噜’地摔在了地上,滚到了暗七的脚边。 “!!”“??” 暗七真是被这一人一鬼惊破天的操作给惊呆了! 捂着眼皮子,一下蹦上了身后的美人榻! 赵四握着刀柄,戒备地沉了眼。 第五百九十八章 驱除干净了吧? 那边。 无头鬼见一攻不成,接着又张牙舞爪地扭曲了一阵,然后一伸手,又拔掉了自己的一边胳膊,朝着…… 屏风的方向,一顿狠砸! “??” 蹲在美人榻上的暗七眨了眨眼,心说,这是个什么意思? 扭头,就看屏风稳稳地立在那儿,那只被拽下来的手臂直接穿了过去,‘啪!’掉在了地上,然后五指抓在地面,爬爬爬地直接乱摸起来! 惊得赵四握着刀连往后让了数步! 而美人榻边的头颅见状也立马朝一边转了起来。 一边发出愤怒的‘嗬嗬’声,“错……嗬……了……嗬!扔……嗬……错……啊!” 美人榻上,暗七捂着一只眼,伸脖子看了看。 就见那头滚到墙边的衣橱前,然后,‘咚’撞了上去。 赵四猛地提刀回头! “嗬嗬!” 头颅发出了痛苦的抽气声,跟要哭了似的。 暗七嘴角抽搐地手往上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啧啧! 另一边。 丢掉一只手臂发现又没砸成功的无头鬼剩下的那只有又到处乱摸,想摸旁边的花瓶,却一手捞了空。 无措了一瞬,突然又伸手去抓自己的腿! “咔嚓!” 竟是骨头连带皮肉直接被扯断的声音! 听 得暗七眼皮子一跳! 透着手指缝隙看过去。 就见,那只手高高地举起那条被扯下来的腿,朝着四周就东西乱舞,像是要把自己跟前所有的障碍都扫除干净! 凶狠异常。 眼看那血淋淋的腿就要砸到云落落的头上,暗七忍不住惊呼,“云先生……” 赵四立刻靠拢过去。 却见,云落落抬手。 干脆利落地握住了挥动大腿的无头鬼的胳膊! 乱爬的另一只手,撞到的头颅,以及狂躁的无头鬼,都在一瞬间骤然**了! 那只手臂更加疯狂地乱爬!衣橱边的头颅不断地试图滚开却不断撞击着衣橱! 一瞬间发出的各种声响,连外头走廊上的四喜和花姑龟奴都听得一清二楚! 四喜小脸铁青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花姑和龟奴,伸手指他们,“好好!天子脚下!你们也敢!” 花姑浑身颤抖,不管摇头,“小公公,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儿!我们也是第二日不见了那姑娘去屋子里头寻,才发现的!对了,长盛!长盛是第一个发现的!对不对!长盛!” 后头名叫长盛的龟奴脸上血色全无,磕头贴地,颤声道,“是。是小人……去寻的小芍姑娘,一推开屋子,就发现满屋子的血 。只是,到处都是血,却没有……尸体。” 花姑跟着点头,满脸哀求,“小公公,我们找遍了春来居内外,别说尸体,就连小芍当日穿的衣裳首饰都不见丁点。如此我们也不敢报官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报了官也如何说啊!真的,公公明鉴!奴家绝无半句虚言啊!” 说完,忽然听到那边屋子里,所有嘈杂的声响,忽而齐齐一止。 屋内。 暗七从捂着眼睛到捂住耳朵,见那头颅跟手跟疯了一般到处乱窜。 尤其飘立在云落落面前的那个无头鬼,更是浑身黑气暴涨,不断扭曲挣扎,似是要膨胀到连同云落落一起炸死。 暗七急得不行。 低声催了一句,“云先生,这鬼瞧着不是善茬儿,尽快消除了干净吧?” 别伤着咱们云先生了。 却见站在无头鬼面前的云落落,依旧那般无所喜惧的神色抬着头,看那将自己扭成了一股麻绳的无头鬼。 淡宁又温和地说:“原来,你经历过这样的痛。” “!” 一瞬间,躁动的手,乱滚的头,扭动的鬼魂,全都静止下来。 暗七僵了僵,抬头。 赵四也皱眉。 看到几步前,云落落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那无头鬼手里拽 下来的血色狞怖的大腿,往后轻轻一拉。 那无头鬼没动。 云落落抬眼看它,松开了握着它手臂的手。 这样的姿势,足以让无头鬼再次抡起手臂,狠狠砸下! 然而。 无头鬼却没动。 她听到云落落轻声说:“别怕。” 美人榻上,暗七瞪大了眼。 就看,云落落将那鲜血如蚯的大腿,一点点地拽了下来,然后俯身,撩开了无头鬼被鲜血沾满看不清颜色样式灰蒙蒙的破烂裙摆,将那条腿,轻轻地往上一放。 腿便合拢上去。 赵四握着刀柄避开了眼。 云落落转身,走到那只静止的手臂跟前,蹲下来,先伸手,将手臂上沾染的灰尘仔细地擦了擦,然后将手捧起来,走回去,依着原来的法子,送上了她垂挂在一旁撕裂的衣袖里。 最后。 她来到衣橱边。 那一直未动的头颅忽然在她伸手的时候朝旁边滚了滚。 云落落悬着的手指微微往内蜷了蜷,然后,再次伸出去。 捧住了头颅,走回无头鬼还飘立在那儿的魂体前。 抬眼看了看,低声道,“下来些。” 飘立的魂体动了动,像浮影般,周身有黑色的气息扩散。 只需朝前一抓…… 暗七紧张地手心都冒了 汗。 赵四再次攥紧刀柄。 却见那鬼魂,慢慢地,一点点地,落了下来。 然后,云落落抬手,将头颅,放在了她那血肉模糊黑气环绕的脖颈上。 长发垂落。 鬼影染血的裙摆如水纹扩散。 它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周身的黑气如火焰般朝云落落拢去。 忽然。 遮蔽的视线微微一亮。 它猛地抬眼。 见到了一双从未见过的温柔的、安静的,从容的,又分外认真的眼睛。 不躲不闪地看着她。 仔细地,将她披散的染血的糟污的头发,分开到两侧。 几步外,赵四眼神微变。 美人榻上,暗七看着那无头鬼哦不对,那女鬼抬头,露出了一张……苍白乌青,却静秀的脸。 云落落的手指还停在她脸的两侧,分明是毫无防备的状态,可那女鬼周身黑色的火焰,却缓缓地熄灭下去。 云落落看着她,没再说话,而是转身看向屋子内。 剑指并拢,凌空画了一个符。 一抹金光陡然在云落落周身散开,遍布了整个屋子。 赵四注意到,满屋中,偏巧只有飘在云落落身后的女鬼,没有被那金光沾染半分。 接着。 原本透亮干净的屋子里,忽而浮起了一层血色。 第五百九十九章 尸体 那血色极淡,似薄雾,刹那间笼罩在各个角落,将原本明光敞亮的屋子覆染得昏暗而阴沉。 圆桌上本就燃烧的黑色火焰,忽而又腾起了几分。 暗七又往美人榻里头缩了缩。 那边,云落落环顾一周,脚下忽而踩出个十分别扭的步伐,朝着右斜上方轻轻跺了下。 暗七就见,屋子里原本淡淡散逸的血色雾气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接着,云落落的目光突然落在那屏风所在的位置,径直走过去,低头看了眼屏风底下的木地板。 俯身,扣住木地板微微翘起泛黑的一角,往上用力一掰! “咔嚓!” 整块木板被掀开! 屋内的血气骤晃! 暗七和赵四抬眼看去,解释神情骤变! ——木板底下,赫然是个大洞! 而云落落,正伸手,从里头,翻出了一条已腐烂露出内里白骨的……腿。 暗七明白了那股让他在意的气味是何了——死人腐烂的尸体。 云落落仔细地将那腿骨放在了屋子的正中间,然后转身,又以同样的方式,找到了屋子的西南角。 那一处摆放着一个箱笼,并非装物,只是单纯地摆设,箱笼连个盖子都没用。 云落落站在那儿,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 。 伸手,一拳砸在那箱笼外。 “哗!” 箱笼的木面直接被砸破! 赵四看到,箱笼里,有阴森森的黑气冒出,屋子里的血色更加浓郁了。 蹲在箱笼边的云落落伸手,然后,从里头,捧出了一只……两只手臂。 纤细的手指已化为青骨,甚至能看见指甲似乎抓挠过什么硬物,通通外翻,指头上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能想象得到当时的血肉模糊。 云落落捧着手臂,再次走回,将两只手臂,也摆在了屋内。 她的神情依旧平和淡宁,似乎这样森怖又可悲的场景,对她并无半分的触动。 赵四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道道血痕。 是砸破箱笼时,被木屑划破的。 他放下一直紧绷的手臂。 就看,云落落又转身,这一次,她没有再跺脚。 因为,那鬼魂,已飘到了屋内最华丽的那张大床边,正静静地飘立在那儿,森森鬼目没有情绪地看着云落落。 云落落走过去,看了她一眼,然后弯腰,正要伸手拖开床边遮住整个床底的偌大沉重脚踏。 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双手,往旁用力一拖! 云落落转脸,见到状如虎狼的赵四,弯腰下来,垂着眸嘴角紧绷地,将那 脚踏往旁一拽! 露出了床底巨大的黑洞。 更加浓郁的黑气夹杂这腐烂的腥臭味,从里头喷涌而出。 云落落面色平静地单手按在地上,俯身,朝里看了眼。 然后。 伸手进去。 轻轻地拉出了一具……半具尸体。 没有头没有手臂,只有身体,连着另一条腿。 身上的衣裙犹在,却已破成褴褛,发黑的糟污还隐隐透着腐烂腥臭的气味。 云落落刚要将那尸体抱起来。 一边一直沉着脸的赵四已先一步,伸出了手。 来到屋子中间,看了眼云落落的摆位,然后,将身体和手臂,小心地放在了中间。 腐烂尸体的气味,几乎能叫人窒息。 可站在尸体边的两人却都没有露出半分的不适。 赵四的视线落在尸体被分开的四肢伤口处。 饶是伤口已经溃烂凝固,可惯于厮杀的他却依旧能一眼看出,这些伤口,并非一刀干脆利落地砍断。 而是用某种钝物,一点一点地割开的。 尸体的手腕脚腕上,有明显被压制过的淤黑。 可以想见,当时,她分明就是清醒着的,强受了这样宛若炼狱的痛楚绝望! 难怪云先生方才会说。 “原来你经历过这样的痛。” 怎么会不 痛?! 美人榻上的暗七猛地想起年少时,自己经历的那万念俱灰的分分刻刻,猛地攥紧拳头! 视线又落在了尸体的脖子上。 一半的刀口,一半却还有皮肉残存。 那拉扯的形状,仿佛……是头颅在最后,趁着意识尚存,被硬生生扯断了! 这是多大的仇恨?才能做出这样恶毒的手段?! 素来有几分游戏性命的暗七猛地转过脸,嘴角隐隐抽搐地露出个不适的狞曲。 尸体边,赵四抬头,发现云落落已转向那飘到身后几步外的女鬼,看着她。 然而那女鬼却没再动弹,只是低着头,看地上的尸体,周身的黑色火焰无声地燃烧。 云落落看着这样的女鬼,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次看向地上的尸体。 片刻后,双手并拢,似佛语无声轻念了一句。 “嗡!” 满屋的血气骤然朝屋子的一角冲去! 暗七和赵四一起抬头看去。 ——是衣橱! 云落落松开手走了过去,看了眼衣橱上的锁。 正要以方才之法强行砸破这衣橱,忽而眼前森光一闪。 “咔嗒。” 锁掉落在地。 云落落转脸,见方才一直缩在美人榻上不敢下来的暗七手腕一翻,将手中短刀收归袖中刀鞘, 朝后让开。 云落落转回视线,又看了眼那封闭不知多久的衣橱门,伸手,拉上门环。 “嘎吱。” 细微的声响后,光亮落入衣橱,照应出内里几件不知何年何月的杂物破衣。 一股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平静地伸手,掀开一块泛黑的布料。 从里头,捧出了一个头发遮掩,不见面容的,头颅。 赵四和暗七齐齐后退一步。 云落落便走到屋子中间,蹲下,将头颅,端正地放在那尸体的脖子上方。 赵四注意到——这一次,云先生没有去掀开那头颅上披散的头发。 被头发遮掩下的面容到底如今是何模样,无人能窥。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云落落染血的手背,转过视线,看向地上。 一个完整的,残破的,姣好的,凌虐的,女子的遗体,便出现在几人眼前。 那满身的凌虐伤痕,饶是经历黑暗的掩埋与岁月的腐朽,也丝毫不能被遮掩。 女鬼飘在尸体旁边,周身黑色鬼火焰焰。 她试图伸手,想去拉一拉遮不住身体的破衣裙,却手指每次伸出时,都穿过那衣物根本触碰不到。 暗七猛转过脸——想到了曾经如破布被丢在大雨烂泥里的自己。 猛地攥紧拳头! 第六百章 她很痛 一旁,赵四忽然抬手,脱了自己的外衫。 然后俯身,盖在了,那破碎的尸体的身上。 正再次试图拉下裙摆却又一次拽了个空的女鬼魂体猛然一颤! 抬头看对面的赵四。 却见他只是垂着眸,并无半分嫌弃做作地高傲,盖了衣衫后,便站回了一边,似乎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怎样的事。 女鬼愣愣地看着他,周身黑色的鬼火,倏而蓬开,倏而熄弱。 似是无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 一直站在一边没有再动作的云落落,弯腰,将一枚符篆,放在了盖在尸体上的赵四的衣服上。 接着,双指并拢,搭在另一手手心。 浅如吟唱的低念起——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生,八卦放光,湛汝而去。” “急急如律令。” 剑指与掌心分离,又轻轻一敲。 衣服上的符篆上,朱红金光毕现! 惊得那女鬼连连后退,只以为这金光会让她顷刻魂飞魄散! 却见,那朱光只是一瞬闪耀,紧接着便湮灭了下去! 地上的尸体毫无变化。 飘到一边躲避的鬼魂,也……无所伤害。 暗七正疑惑云先生这是做了个什么法术时。 却忽听到一声哭泣。 “嗬!……嗬!” 熟悉的吓人的嘶哑的抽气声! 暗七立马回头! 便见,方才那一身血怖其面阴森的女鬼,周身的黑色火焰竟渐渐地熄灭! 而她整个魂体也随着这火焰的熄灭,在快速地烟化! 一抹金光在她周身游走,似是点燃了那魂体。 随着金光的漫动,女鬼的手脚也如风尘点点飘散在屋内的光影里。 赵四朝四周扫了眼——血雾不知何时消散了。 那女鬼在尘化中似是想朝着云落落抓扑而来。 暗七和赵四却齐齐上前一步,挡在了云落落身前。 女鬼顿了顿,忽而张口,却……只发出破碎凌乱的的抽气声。 “嗬,奴家,嗬……” 魂体的烟化已到了腹部。 她仓促地低头看了一眼面色清冷如淡泉的云落落。 忽然飘到了屋子的梳妆台前,伸手指了指那梳妆台上摆放的多宝盒。 然后,在赵四和暗七戒备的目光中,朝着云落落和赵四暗七深深地行了一礼。 “多……谢……” 话音未完便化作一阵烟尘,在光影里,碎亮一闪,彻底消失。 暗七瞪大了眼。 赵四一愣。 ——这女鬼不是被云先生灭杀么?怎么? 二人尚未反应过来这女鬼缘何突如其来的称谢。 云落落走到了梳妆台前,伸手,打开了方才女鬼指过的多宝盒。 却发现两层皆是空的。 云落落盯着那多宝盒看了会儿,忽然伸手,将盒子端了起来。 果然看到,盒子悬空的底部桌面上,有一枚……黑色的碎片。 她伸手拿出,放在眼前细看。 一边暗七没忍住地问:“云先生,方才那女鬼,您是……” “往生咒。” 云落落将碎片转个面,手指在边缘摩挲着,神色平静地说着,又将碎片拿到近前。 暗七意外——竟不是灭杀?而是往生? 见云落落端详那碎片似有疑惑,暗七往跟前走了几步,问:“云先生,这是什么?” 一旁,赵四已蹲下去,看着地上的尸体,不知在想什么。 梳妆台前,云落落看着碎片没出声。 暗七只当她并未看出此碎片为何,不由再次问道,“先生方才缘何不留下那女鬼?她既能指出此物,说不定还有更多线索。” 这么着急将鬼魂超度,得了这一知半解之物,反而更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所谓了。 云落落放下胳膊,并未回答暗七的话,而是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 那奢华床头的方向。 一边走过去,才缓声道,“尸体完整,便是了却她心之怨念。她尘埃已无挂碍,再徒留她魂体受不住阴火炼烧,早一刻往生,魂魄便少一分损伤。” 暗七看了眼还贴在衣服上的符篆,那符篆上的朱砂已然消失,赵四伸手将那符篆从衣服上揭下,并未动他那件御贡苏锦做的外衫。 默了片刻,心里分明知晓这样的念头十分残忍,却还是说道。 “那云先生为何不先留下……一部分,待问清楚要找的线索,再送她去往生也不迟啊。” 可对于一个早已死了多年的鬼魂来说,早一分晚一刻,也没甚要紧的吧? 云落落的手指按在床沿,慢慢地摩挲。 摸到一处,微顿了顿。 然后低着头看向那处,平静地开口。 “因为她很痛。” 正要伸手检查尸体翻裂手指的赵四一顿! 暗七瞪了瞪眼。 视线忽然落在已经熄灭黑火的桌子上,猛地想起方才女鬼身上同样不断燃烧的黑火。 金色的流光游走魂体后,鬼火便熄灭。 魂体紧随消散。 云落落看到了床沿边几处泛白的木屑痕迹后,抬起头来,看向暗七。 “生前所受之苦,会带到死后 之痛。若往幽冥,经忘川河洗褪前尘,或可不再受磋磨。然而她却因执念缚灵于此,日夜受这分体之苦,从不得歇。” 原来云落落是用符篆灭了她的痛楚,将她安详平静地,送往了极乐。 难怪……难怪会有那声拼尽全力的‘多谢’。 赵四回头,朝床边蹲着的云落落看来。 见她又看向手里的碎片,然后试着将那碎片往床边上对。 神色淡淡,语调轻缓慢宁。 “我的事我可自己查,不用为此带累旁人。她不必,也无需为我的事,再受这样的痛苦。” 赵四伸出的手指微微一抽,看着云落落的眼神变了几变。 暗七攥了手指又松开,半晌,低声道,“可若非云先生,她不是也……” “暗七。” 云落落忽然出声,轻浅道,“莫出口业。” 暗七一僵! 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脸侧又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然后,后背被拍了拍。 他扭头,见赵四起身来到他身后,朝他笑了笑,“去,告诉周大人一声。四年前的那个碎尸案,说不定有线索了。” 暗七心下微松,点点头,又看了眼那边的云落落,拱了拱手,没再说话,转身一纵,不见了身影。 第六百零一章 老实回话 赵四走到云落落身边,视线在她血水渗出的手背上扫过,问:“先生,可有查到什么?” 云落落站了起来,将那碎片握在手心,道,“我有话要问方才的**。” “是。” 赵四退后一步。 云落落朝门外走,路过屋子中央时,看了眼地上还盖着衣服的尸体。 赵四注意到,道,“此处恐是案发现场,需得让周大人来验查过后,才能收敛尸体去衙门,之后还要仵作检验。” 云落落点头,走到门口,脚下微缓,回头道,“小四你与她有一恩,身后事,替她关照些吧。” 云落落的话并未说得十分仔细,然而赵四却无有半分疑虑,恭敬低头。 “是。” 门外。 老鸨花姑和龟奴长盛在地上已跪了许久,四喜自打听他们说那屋子里恐是死过人后就一直脸色不好,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皆是狠意,瞪着那两人就差拿眼刀去剐了。 见着云落落走出来,立马迎上去,“先生,发生何事了?方才屋子里颇有动静。” 云落落摇摇头,“此时已无碍了,你若想看,小四在里头。” 四喜当即走过去,到了门口一抬眼。 便是一声惊叫。 “这! 这是什么!” 走廊这头,花姑和长盛皆是一颤! 就见面前漂亮精致得跟小仙童一样的娘子无起波澜地问。 “朱大人当真一次友人都不曾带来过么?” 长盛脸色一变。 花姑微僵,朝云落落看了眼,又迅速低下头去,纠结地抓了抓帕子,知道这时若是再有隐瞒,别说春来居在京都怕是再无立足之地,连她的项上人头只怕都难保了。 立时俯身以额贴地,道,“请大人见谅!实在是奴家先前受人要挟,不敢说明!” 云落落让开到一侧,想了想,道,“你且仔细说来。若有计较,三……殿下自会替你们做主。” 花姑本只盼着能得一句保证。 没想到这个漂亮的小娘子居然开口就能为堂堂御察院院司,大玥朝三皇子应下如此承诺! 心中顿时大定。 当即就开了口。 “大人勿怪,奴家这春来居平素里虽来往的也有不少贵胄权势,可到底也只是欢笑场上的皮肉生意,奴家同楼里的姑娘们都是最最下等的人物,连活着都艰难……” 委屈卖惨的话还没说完。 一边一直没出声做寻常护卫打扮的白影低喝了一声,“先生问你什么,你便答 什么。” 花姑一顿,这才猛地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 不由心惊。 这种人,看着似乎并不起眼叫人难注意,其实最神出鬼没也最危险! 原本想着云落落一个小娘子,瞧着这样干净漂亮眼神清澈,这心里必定也是个极良善的。 明月阁里不知发现了什么只怕必然不好,现下赶紧多少套了几分同情之后也能多少叫这小娘子给他们说几句好话。 谁知,说了这许多句,这小娘子非但半分不忍也不见,反而遭了一句呵斥。 心下再不敢耍心眼。 颤颤道,“是……是,回小大人的话。朱大人确实来春来居时,都是独身一人。” 顿了下,又看了眼云落落,然后才迟疑道,“只是前一阵子,朱大人惯常在楼里饮酒听曲儿的时候,也不知何故,竟与个胡商打扮的客人起了冲突,两个闹僵起来,奴家怕耽误事儿坏了楼里其他客人的兴致,便将他们一起请到了二楼小鹊枝的屋子里头。” 她小心地捏着帕子,“之后倒是没闹出什么来,小鹊枝也只说朱大人同那胡商后来反而化干戈为玉帛,一起饮酒到半夜,才各自痛快散了。” 她说完,见云落落 沉吟之状,忙道,“小大人,奴家说的都是实话!绝无半分虚言!求小大人明鉴!本来奴家听说客人们相安无事地各自散了也没在意,谁知第二日……” 她微微忌惮地朝后头的长盛扫了眼,道,“不知是谁,竟在奴家的屋子里头放了一封信和一百两银子,让奴家不得对外提起昨夜之事半句,不然就要奴家的性命!奴家这才……这才一直不敢提。” 她垂下头,捏紧着帕子似是真的十分害怕。 云落落看了她一眼,问:“那是何时的事?” 花姑皱了皱眉,后头长盛忙提醒她,“是半个月前,那位……的时候。” 花姑立马想起来,连连点头,“不错,就是半月前!” 后头,白影朝那龟奴看了眼。 云落落又问:“前几日朱大人醉酒留宿,之后是如何离开的?” 不过就是四五日前的事儿,花姑倒记得清楚。 仔细道,“回小大人。那一日朱大人醉酒实在不能行走,常在跟前伺候的那个小厮也不在跟前,奴家也不敢擅自安排车马送朱大人回府,于是就安排朱大人在……” 细微一顿,“明月阁暂时住下。谁知,后半夜却闹起来,幸亏是 在后院,不然定是要惊着前面的客人了。只是伺候的小鹊枝却说朱大人要……伤她,我们虽不信,却要是要派人去问一声的,谁知等去了后,才发现人已不见了。” 花姑刚说完,就听云落落问,“当时屋子是何情形?” 花姑细细回想,朝后头长盛看了眼。 长盛忙道,“并无何异常,就是……”他低着头,放在腿上的双拳微微一动,然后又道,“寻常客人休息的屋子模样。” 花姑又点头,“是,就是这般。” 白影的目光落在长盛的拳头上。 云落落捏了捏手里的碎片,朝明月阁的方向看了眼,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道,“劳烦,我想见一见小鹊枝。” 花姑一僵,眼神闪烁地抬头,“小,小大人您要见小鹊枝?” …… 皇宫,莲花宫。 杨道真一掌推翻了床头矮几上的茶碗,愤恨竭嘶地抓着被面浑身发抖! 五脏六腑如同被绞碎,眼前一阵阵发黑,口中皆是腥甜! 身体摇晃着随时都要倒下,却还是朝外唤,“来人!来人!芸儿,琼儿!” 却无人应答。 她白着脸,抓住床沿,试图往地上去。 隔帘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六百零二章 主子爷 她心下一喜,立马抬头,“来人,我要见皇……” 话音未落,猛地看到走进来的人,顿时脸色大变! 直接从床上摔下,跪在脚踏边。 颤巍巍地唤。 “奴婢……参见……” 那人却已冷淡开口打断了她的话,“道真不必如此多礼,杂家只是来给道真传几句话。” 跪在地上的杨道真却露出了比面对空心和封容还更加惊恐的神色。 她苍白的手指按在地面上,瑟瑟发抖,连原本血色尚存的嘴唇都瞬间变得惨白。 “奴,奴婢该死。” 站在隔帘后的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主子爷吩咐问一问道真,可知今日所犯何错?” 杨道真眼珠乱颤! 哆哆嗦嗦地开口,“奴婢……坏了事,叫,叫圣僧逃脱,还惹来……荣华公主的怀疑。”说着,猛地磕头在地,“奴婢罪该万死!求王爷饶命!” 那人却依旧一副死板的神情,淡淡道,“主子爷吩咐,若道真知晓错处。便只需饮下这一碗。若是道真不知错处,便无需饮下这一碗。” 杨道真猛地抬头。 那人已走过来,将手中捧着的盒子放到地上,没有情绪起伏地说:“请道真饮下。” 杨道真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 抬头看他,“我分明已知错了,王爷为何!” 那人朝杨道真扫了一眼,杨道真立时像被定住一般,面上再露惊怖之色! 她紧紧抓住衣摆。 那人冷漠道,“主子爷说,道真若知晓错处,便是心里头早已知晓这错处会给主子爷带来什么麻烦。若道真不知晓,主子爷也就只当道真是个天生蠢的,不堪大用,也就弃了罢了。” 杨道真瞪大那一双举世难寻的妙目,眼里皆是惧怕。 她张了张口。 却不敢不喝。 与受罚相比,被当作弃子扔了更加可怕! 她颤巍巍地端起托盘中的碗,闻到内里那股甜腻过分的味道,脸上白得近乎透明! “道真慢些。” 那内侍无起无伏的声调再次响起,“主子爷说了,这是千金难寻的好物,一滴都甚是珍贵,万不可浪费了。” 杨道真嘴唇发抖。 终是一抬胳膊,直接将碗里的甜腻倒进了口中。 凉滑之物穿过喉头,径直入了内腑。 她一下捂住肚子,倒在了地上! 那人拿起托盘,转身要走。 就听杨道真在后头颤声道,“烦请禀告王爷!若非荣华殿下坏事,今日那妖僧必然逃脱不了!宸儿无辜!他不是怪物!他,他是被荣华 殿下谋害的!” 那内侍脚下一顿,回过头来看向杨道真。 杨道真此时曼妙静美的脸上已被一层青黑之色覆盖,因为痛楚而露出几分狰狞。 她艰难地看着那内侍,再次道。 “我看见了,她给宸儿盖的那个福字,在圣僧祈福的时候,冒了黑色的光!” 她紧紧地抓着衣服,指望着那人能答应一句。 不想,却看那内侍依旧一脸麻木地转过去,走到了隔帘处。 “王公公……” 那内侍脚下微顿,朝后扫了眼,冷漠道,“对了,您宫里那些个东西都不懂事,主子爷吩咐了全部弄干净,给您换了一批。道真熬过这一个时辰后,自然便会来服侍。” 杨道真一僵! “芸儿和琼儿……” 那内侍露出了自打出现后,第一次的些许笑意。 只是一双眼却毫无情绪,淡淡地弯了下唇角,道,“您这宫殿前的莲花今年开得不好,主子爷说,许是少了肥料滋养。” 杨道真眼眶一颤! 却看那内侍径直穿过隔帘走了出去。 还想再说什么,然而那五脏六腑里,除去先前受伤的痛楚后,又被一层蚀骨的剧痛侵袭! 她的指甲一下抓在青石砖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刮擦声。 以头抵着地面,弓成虾状。 低声痛呻。 “……大先生……救救我……” 而莲花宫外。 那内侍端着托盘,走出九曲回廊外,朝守在外间的禁军笑了笑。 道,“有劳各位小将军,药杂家送进去了。这是咱们娘娘赏的,请各位喝口茶。各位辛苦。” 守在莲花池外的禁军也没客套,笑着接了,朝他拱了拱手。 那内侍回了一礼,走过御花园,穿过麟德殿,看了眼守在外头的御察院侍卫。 径直往前,穿过崇明门,来到左掖庭前停着的一辆马车前。 恭恭敬敬地站在车外行了一礼。 “主子爷。” 然后,车窗上的帘子被掀开,露出车内一人,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和声和气地含笑开口:“有劳王公公。” 那内侍忙恭谨地弯了弯腰,又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子爷,方才杨道真说,五殿下……” 如此低语几句后,却不听车内有回应。 抬头一看,发现他正拿着帕子擦嘴,忙又低下头。 就听车内传来温和问声:“福字?莫非封容将父皇赠给她的及笄礼,送给了老五?” 那内侍点了点头,“确实听说有此一事。” 车内那人又轻微咳了一声,“她倒是舍得 。道真如何断定便是那福章出了差错?” 那内侍低声道,“道真说,曾亲眼见那福章盖在五皇子殿下手上的‘福’字上冒出了奇怪的黑光。” “黑光……” 车内之人若有所思。 忽听车外有人出声,“参见圣僧。” 车内之人侧眸,便看到了原本应该还被软禁在飞云宫的空心。 随即微笑起来,起身,下了马车,微微抬手,“圣僧。” 对面,空心竖起佛掌,面色毫无外物所触的一派清寒淡冷。 “常王殿下。” 对面的那人含笑抬头,露出一张朗朗俊秀中暗藏几分病弱的脸。 通身一派天成的矜贵之气,举手投足皆是上位者的淡然与居高。 一身圆领霁色道服,腰间悬挂一枚辟邪雷击木所刻无事牌。 眉目中皆是温和之色。 唯独一双桃花眼,风流成情,与他周身温雅贵然的气度格格不入。 此人正是大玥朝的大皇子,素来体弱避世的常王殿下。 封宣。 他向对面的圣僧,笑道,“圣僧怎会在此?” 空心看了眼马车边站着的那名内侍,淡然道,“皇上命我前往城郊,捉拿谋害五皇子之凶。” 封宣露出几分意外之色,“哦?圣僧竟已查得真凶?” 第六百零三章 猜测 空心垂首,却并未回答,只念了一声佛偈,“阿弥陀佛。” 封宣看他,随即面上露出几分关切:“圣僧一人前往?本王正好带了些人手,虽斩妖除魔不至,却也能护卫圣僧安虞几分。” 顿了下,再次笑道,“圣僧乃我大玥国师,万不可出分毫意外。” 空心看着他,片刻后,再度行了一佛家礼,“阿弥陀佛,常王殿下慈悲为怀,贫僧感激不尽。皇上已指派御林军统领带人相助贫僧。” 这便是婉拒了。 封宣一笑,刚要开口,却又轻咳了两声。 空心转了转手中念珠,忽而道,“殿下,天命之人已入京,朱雀祸乱恐伤其命。蛰伏青龙若不惊,恐天道有伤。” 封宣似是没听懂他说的话一般,轻笑着摇了摇头,“病弱之躯,只图半生安虞。” 又是一笑,“不扰圣僧之事。” 空心见他不露半分破绽,不再言语,朝前走去。 封宣站在车边,又咳了一声。 一边护卫低声道,“王爷,请上车内歇息。” 封宣点点头,对那内侍道,“有劳王公公回去转告娘娘,今日本王身子不适,改日再入宫给她请安。” 内侍应下,又问:“殿下,那清华宫赐婚一事……” “不必 担心,我会说服父皇。”封宣已上了车。 内侍面上露出几分笑意,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马车便慢悠悠地朝宫外走。 快走出含耀门时,忽听城内传来封宣轻弱的声音。 “去太极宫。” …… 飞云宫中。 空虚子走到清冷空旷的大殿内,站在那蒲团莲花座前,抬眼,看上头垂目悲悯的观音像。 细长的狐狸眼眯成了一条缝。 发出一声沙哑如鸦的笑声。 “哈。” 只不过笑了一声,便像是收不住了般,竟直接捧腹而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震得殿内烛火微晃,通殿皆是回响。 “瞧你这样,倒是精神。” 忽而有声音自身后传来。 她笑声戛然而止,顿了顿,苍白诡异的面上扯出个更加怪诞的笑来。 转过身,一副懒散淡慢的模样。 讥讽道,“那也不及大先生日日龟缩飞云宫享清福的快活。” 几步外,站着那一身云白长衫的人,不是云皓又是哪个? 他朝前走了几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空虚子的周身。 道,“今日飞云宫的小僧,一个不见。” 平素里,就算空心不在,这飞云宫大殿前,也必然至少有小僧守门。 可今日, 前后里外,除了那些依仗飞云宫而存的道人,和年纪稍大的僧众,竟一个僧童也不见! 空虚子却不讶,撇撇嘴,将脚边的莲花蒲团踢开,“那又如何?不见就不见了,总不能是叫那老和尚给吃了吧?” 云皓又朝她看了眼,听出了她的声音……比先前更加沙哑。 想起那一日这人鲜血淋漓地躺在地上的模样。 目光在她的面上顿了顿。 忽然问:“你方才在笑何?” 空虚子嗤笑,却不答,反而抱着胳膊看他,“大先生以为我为何要笑?” 云皓想到方才虎子所言承乡殿之事,皱了皱眉,道:“空心原本该被软禁于此,然而此时他人却不在,若非他私自出宫,便是皇帝允准。” 空虚子抱着胳膊一脸的无所谓,“那又如何?总归他今日白白地撞了个大坑。那老皇帝疑心病最重,不管那五皇子到底是不是他做的,短时间内想翻身?哼!” 说完却见云皓点头。 “不错,分明五皇子尚被囚在承乡殿,空心却不去想着先救下五皇子或找出凶手消除皇帝的怀疑,反而却出了宫去。你可曾想过为何?” 空虚子眯了眯细长的狐狸眼,苍白的面具怪异地动了动。 云皓的目光又 在她的面上不易察觉地停了一瞬,然后转开,继而道,“除非……他眼下有比消除皇帝怀疑更重要的事。” 空虚子猛地抬头,“我有法子能追……” 话音刚出,忽听莲花座后,一声低微轻响。 似是什么东西快速滑走而去! 空虚子话音戛然而止! 眉头一皱,刚扭过头,身侧白色身影忽而越过。 她紧随其后转身跟上云皓背后! 就听。 “嘶!” 空虚子神色一变! 猛地抬头! 一条足有十尺之长的巨蛇,忽地从观音宝象后蹿了出来! 张开獠牙血口就朝云皓兜头而下! “!” 空虚子当即抢先一步冲了出去,同时手上符篆挥动,朝前一甩,“急急如律令!定!” “嘶!” 然而,那符篆贴到了巨蛇的头顶,却根本没有起到半分的阻拦之用! 巨蛇却反被这符篆给刺激了更大的凶性! 眼中凶光毕露,一转头,就朝空虚子袭来! 空虚子心头一松,连连后退,试图引着那巨蛇离云皓远一些! 不想。 那巨蛇却仿佛看穿了她的意图,不再往前,转而巨尾一甩! 竟从后头朝空虚子狠狠砸来! 空虚子眼神一变,当即转身,同时再次抽出一枚符篆,刚要操 控时,忽而心口一阵血气翻涌! ——是先前空心惩治留下的内伤! 手上动作一顿! 只刹那,那巨尾便砸了下来! 她瞪大眼,徒劳看着! 忽而! “嘶!” 巨蛇猛地发出一声嘶鸣! 举起的巨尾猛地抽搐着缩了回去,紧接着往后一盘! 空虚子当即回头! 就见云皓一手拿着桃木剑,不知何时跳到了那巨蛇的后背,一手持着符篆,一下贴在那巨蛇厚如坚石的鳞片上,口中低呼一声! 符篆之上红光一闪!云皓同时将那桃木剑直接刺入符篆上! “噗!” 桃木剑顺着符篆,径直扎进了巨蛇的血肉之中! 巨蛇长尾盘回,扭曲抽动着要横扫而过! 云皓紧抓着桃木剑,再次剑指并拢,要往那巨蛇的伤口处按压! 忽而。 “嗡!” 大殿之内不知从何处,猛地响起一声轻鸣。 似佛语轻念。 只一声。 空虚子和蛇背上的云皓同时跪了下去! 空虚子森白的面上,顿时浮起一整片卍字印! 她几乎窒息地抓住胸口,露出脖颈上一模一样的卍字印记! 抬头。 就见云皓被巨蛇从背上甩了下来! 俊朗的额头,一块卍字印骤然浮现! 巨蛇转身,血盆大口朝他张开! 第六百零四章 要挟 空虚子眼瞳一缩! 猛地探身,一把抓住云皓的胳膊,同时捏碎一个遁地符! “嗖!” 二人身影顿时一卷,在殿内消失无踪! 巨蛇大口登时咬空! 蛇身猛地倒地抽搐! 蛇尾一下砸在石像上,巨大观音石像再次发出一声轻轰。 “嗡。” 烛光乱动。 抽搐的蛇尾迅速收缩,化作了一双雪白纤细的腿。 锦奴趴在地上,后背上扎着一柄桃木剑。 鲜血汨汨流下! 艰难地喘起伸手,抓住观音石像的莲花座。 “小和尚……” …… 麟德殿。 封宬笑着对面前的礼部侍郎家二品诰命夫人道,“夫人也是聪明人,令郎三年前在昌乐坊所行之事,想来到如今也无需御察院再旧事重提。不然坏了孙大人的前程,还带累整个孙符,反倒不美了。夫人您说我说得是也不是?” 这夫人满头银发上皆是正装大品的钗环,此时因着这几句话,浑身颤抖,轻撞出响。 她终于明白方才那一个个从内殿中走出去的人面上所露的惊恐忌惮愤怒仇恨是因何而来了! 这样的手段!可见御察院手里还不知握了多少朝臣官员家的隐秘难言之事! 御察院!果然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好刀! 老夫人攥紧 了手里的帕子,深吸一口气,朝着这个不过十八岁就翻弄朝堂风雨的御察院院司,当朝皇室三皇子弯下了腰。 “老妇明白,请殿下放心。今日之事,绝无可能从府中泄露半句。” 比起其他人的不甘不满要挟警告,这位夫人算是个聪明的了。 封宬淡淡一笑,“夫人是个聪明人。只不过,今日不过就是一场五皇子的百日宴,不知夫人说的,是何事?” 那夫人脸色微变,随即再次垂首,“是,今日百日宴极其热闹,气氛甚好故而才久坐了一会。有劳三殿下担忧,还令御察院前来护卫。” 封宬满意地笑了,站起来,伸手隔空扶了下那老妇,“孙府有夫人掌舵,必会是长久兴盛。” 老夫人微松了口气,抬头笑了笑,“承殿下吉言。教子无方。” 那个孽障,三年前,非说在昌乐坊看中了个小娘子,想强取个良家女为妾,人家娘子不肯,竟逼得人直接投了井! 夫人一想到此事,便是心中龌龊!恨不能回去再将这孽子狠狠打死在祠堂里! 然而此时却不敢在封宬面前露出分毫。 又行了一礼后,敛了神色,走出内殿。 抬眼便见迎面而来的儿媳和家仆,皆目露关切地朝她看。 她不理会旁人那些猜忌探究的目光,只扶住儿媳的手,紧紧地攥着,低声道,“今日之事,都给我烂死在肚子里!” 几人一见老妇神色,顿时想起御察院久在外的‘威名’,皆诺诺应下。 随后,就见封宬含笑从内殿走出。 站在麟德殿中央,扫视一圈满殿怒不敢言的众人,笑了笑,“今日五皇子百日宴,承蒙各位有心前来庆贺,受父皇吩咐,特赐下凉茶一盏,请各位饮了,也好回府,叫家中人不必着急挂念。” 他说着,便有宫人入内,手中托着一盏盏茶,送到殿内一众手中。 不少人皆面露惊恐。 有人忍不住惊问:“三殿下!这是何物!我们既已答应就绝不会再对外说,您何苦还拿这种毒……” 话没说完,被旁边人狠狠地拉了下! 封宬勾唇笑了,“父皇赏赐,诸位若有何不满,请往太极宫。父皇向来体恤宽悯,定是能体谅各位不安之意。” 方才说话的那人脸色一变! 礼部侍郎夫人看了眼封宬,抬手,便将那茶盏端过,也不顾平时礼仪和身边儿媳的轻声阻止,一口饮下后,将茶盏放回托盘内。 福身道,“老妇多谢圣上赐茶。今日叨扰许久,也是该回府了。请殿 下允准老妇告退。” 封宬笑开,抬了抬手,“来人,送孙夫人出宫。” 门口两个御察院侍卫走了进来,面如铁水地抬手。 众人便眼睁睁看着礼部侍郎府上的老夫人安然无恙地走出了麟德殿。 明白过来—— 这盏茶,是皇帝的警告。凉茶良口,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片刻后。 又有人端起了茶盏。 封宬走出麟德殿,抬目便见金色日晖洒落太液池面,波光粼粼犹如碎光。 耀得人眼花缭乱。 他垂眸,不见笑意地弯了弯唇。 赵一从旁边走过来,低声道,“殿下,全都已安排妥当了。” 封宬抬起脸,转过身点了点头,往前走。 赵一跟上,继而道,“今日之法,只怕也只能暂时压制。” 封宬负手在身后,神色淡然,“人口之言,最是难忌。自然是压不住的。” 赵一皱了皱眉,“那皇上还让殿下……” 却听封宬低低一笑,那笑声里带了几分凉薄,也多了几分嘲弄。 “父皇并不是想让我去压住那些人的口舌议论。” 他站住脚,抬头看前方,语气里添了几分森意与冷漠,“父皇真正要的,是由我去解决今儿个的事主。” 赵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赫然正是 承乡殿的方向! “殿下?” 赵一陡惊,“皇上想要您?!” ——杀了五皇子?!还是救下五皇子?! 无论哪条,封宬都必然躲不了! 是了,只有五皇子的事儿解决了,才算是真正堵住所有人的口! 果然坐在宝座上的一朝天子! 一步落子,便自有无数后招早已围剿而来! 赵一的心沉了下去。 五皇子的事儿看似是个妖异之象,可牵扯的不仅有堂堂国师,更有皇上宠妃。 这内里到底有几方在暗中角逐对弈算计,一旦牵扯其中,便犹如深陷泥沼! 他看向前方。 封宬背着手,看着承乡殿金黄屋顶在日光里泛出的耀目之芒,笑了笑,却转身,“既然有人设饵,必然就是等鱼上钩。我何必这时候去搅局坏了别人的好事?且等着吧!” 赵一微微意外,没想到三殿下竟会以退为守,“如此……皇上会不会……” 封宬轻笑,“那又如何?” (之前答应小可爱们这个月会尽量多更,我争取努力一把哈。今天加更。谢谢小可爱们一直以来的喜欢和支持,朱大人这个剧情是个过渡情节,其实不复杂哈。很快落落就会给大家说明白了。 再次感谢大家。 爱你们,群么么。) 第六百零五章 追 赵一忽而想起先前文氏一案,皇上分明命令三殿下尽快找出真凶,可三殿下硬是拖了许久,却没挨上皇上的一点埋怨惩处。 ——因为当时三殿下用文氏与林氏的水火不容,替皇上解了大半的心头之患! 莫非这一回,三殿下也有何安排不成? 赵一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封宬,又道,“方才红影来报,说太后曾派慈宁宫的掌事太监王余去莲花宫送了一碗药。” “哦?” 封宬侧眸,“慈宁宫?” 赵一点头,“是。王余在送完药后,并未直接回宫,而是到了中朝,见了原本准备离宫的,常王。” 封宬站住了脚。 赵一再次道,“常王在见过王余后,又折返去了太极宫。之后便出宫回府了。” 顿了下,又看了眼封宬,道,“圣僧也在半个时辰前出了宫。听说,是查出了谋害五皇子的真凶,皇上命他前往捉拿。” 封宬意外,看向赵一,“他一人前去的?” 赵一点头,“皇上指派御林军左中郎王奇率五十人相随。” 封宬在太湖石的假山旁,眉目沉吟。 赵一朝四周看了圈,忽有一阵错乱之风自不远处陡然刮来! 他心下一惊,还不待分辨出这风从何处而来 ! 忽听。 “砰!” 有二人,忽然在假山前的一棵花树下,凭空跌落! “唰!” 赵一直接拔了刀,又有几个少年当即落在了封宬的四周! 赵一挥手!几人便要攻上! 花树下。 其中一人踉跄抬头! “慢着。” 封宬忽然出声。 刚蹿出去的少年身影一翻,顷刻消失! 赵一定睛一看,神情一变! ——大师兄! 那头的花树下,云皓一手按住地面,刚试图要站起来,却被身旁一身黑色八卦服的另一个道人一把抓住,又直接跌了回去! 听到声响,他当即扭头! 一眼看到这边的封宬,顿时眼神一闪! 忽然抬手。 “啪!” 想要朝旁边的空虚子脖子上敲,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腕。 “大先生!是不是过河拆桥也太急眼了些?!” 她细长的狐狸眼微眯,语气里皆是森森狞意。 云皓却已顾不得她,一抬手挣开她的手心,低声道,“休要胡言乱语!” 同时起身,朝对面淡漠行礼,“三殿下。” 空虚子狐狸眼一瞪! 僵硬着回头,就见假山的另一头,竟站着大玥朝赫赫声名的三皇子——封宬! 封宬扫了眼还坐在地上的空虚子,露出惯常的淡 雅矜贵笑意,“这一回见面的方式倒是别具一格,大先生。” 空虚子按在地上的手指猝然一抓! 云皓已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等不过闲来无事练手,倒是惊扰了三殿下。恕罪。” 说着,转身,将地上似乎在出神的空虚子拽了起来,道,“圣僧尚有吩咐,我等该回去伺候了。” 又朝封宬行了一道家礼,“不扰三殿下,告辞。” 说完,便率先一步朝另一边走去。 走了几步,发现空虚子没跟上,回头轻斥一声,“还不跟上,耽误了圣僧的事,你我如何担待。” 空虚子顿了顿,抬脚,朝云皓走去。 云皓不动声色地又看了眼封宬,然后领着空虚子,绕过假山。 假山这边,赵一皱了皱眉,上前,“殿下……” 却听封宬低声道,“去飞云宫。” …… 另一头。 云皓走出一段后,忽而脚下一跄,一把扶住了旁边的一棵花树。 空虚子倏地回神,上前,想扶他一把却又顿住,看见云皓已抬了头,冷笑。 “大先生如今愈发不堪事了。莫不是那困心咒……” 话没说完,云皓回头朝她看了一眼,却没说话,转而继续朝前走! 空虚子一看他所去的方向,顿 时狐狸眼一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怒叱,“你疯了?!还要回飞云宫去?” 云皓甩开手臂,淡漠继续往前,“飞云宫那蛇妖不妥,我要回去将它拿下。” 空虚子苍白的面皮怪异一扭,抢先两步拦住了云皓,嘶哑声音皆是怒意,“蛇妖就蛇妖!又干你何事!你是不是觉得老和尚对你纵容太过,活得太快活了?!” 话音刚落,就见云皓笃定地朝她看,“你果然知道那蛇妖。” 空虚子狐狸眼心下一震! 云皓已开口,“我本能杀那蛇,可在它将死时,困心咒却忽然发作,阻了我的杀机。且那佛鸣不会无端而起。” 他再次看向空虚子,“那蛇妖与空心是何干系?” 空虚子冷笑一声,扭头就走,却被云皓从后头一下抓住手腕。 她眼瞳微缩,低头看了眼被抓住的手腕。 “空虚子!” 云皓冷声自身后传来,“能入飞云宫的妖邪,甚至能引动空心所设禁制而护的妖邪,绝非一般!我不知你留在空心身旁到底图谋为何,但我却不欲如傀儡再受他牵制!若那蛇妖为契机,我绝不会放过!” 空虚子被攥着的手腕下,手指微蜷,却并未挣开手臂。 而是转脸看向 云皓,“你以为那蛇妖能让你脱离空心?”宛若面具的白面皮上露出几分嘲弄,“别痴心妄想了。你若想死,就动那蛇妖试试。空心再纵着你……” 她顿了下,沙哑声音里覆上一层警告,“也会叫你生不如死。” 云皓眉头微皱,松开手往回撤了一步。 顿了顿,却突然道,“那又如何。” 空虚子一惊。 下一刻,眼前虚影一闪,紧跟着脖子一痛,整个人便软倒下去! 云皓一把将她扶住,朝左右看了看,手指轻点地面。 “叩叩。” 敲了两下。 不过两息,不远处的花树下忽而有个身影如从树皮中抽离而出。 片刻后,化作一个小宫娥的模样。 见着云皓便道,“主人,三殿下已往飞云宫。” 云皓眼底神色一闪,点了点头,示意手边的空虚子,“将他送回若水堂。” 飞云宫中空虚子的住处。 那小宫娥点点头,走过来,刚要将空虚子扶起时。 云皓似是想到什么,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朝向空虚子的脸。 一边小宫娥立时露出了个‘嫌弃鄙视’的眼神。 云皓咳了一声,眼看手指将要碰上。 虎子忽然从草丛里蹿了出来,急道,“那蛇妖要跑!” …… 第六百零六章 怪 平康坊,春来居。 “您,您要见小鹊枝?” 老鸨花姑磕巴着开口,“小鹊枝她……” 云落落不说话,只看着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土的花姑,静静地等着她的话。 花姑眼看她这是铁了心地要见人的意思,索性一咬牙,低声道,“小鹊枝她自打上回在朱大人那儿被吓着后,便一直……有些疯癫。嘴里常常念着些糊里糊涂的话,奴家恐她吓着小大人……” 白影看了眼云落落,道,“人在何处?” 花姑一僵,见这样子知晓是没法子了,心下顿时一片苦闷——只因着耽搁了两日没来得及把这小鹊枝送走,就被找了出来。 这若是传出去她这春来居里头还有疯姑娘,以后的生意可怎么做啊? 苦恼归苦恼,眼前这小娘子身份绝非一般,若是不让见,只怕她春来居现下就能关门大吉了。 花姑颤巍巍抬手,“在后头,奴家给小大人带路?” 云落落点头,花姑这才站起来,后头龟奴长盛见状,也忙跟着站起来,小心地看了眼云落落,又瞅了眼花姑。 白影在后头看了他一眼。 花苑厢房的后头,原来还有一落排房,不大,却也整齐干净。 一路走过去,倒是不如前 面那般清冷,有几个小伙计和小丫头在房门和墙角后面缩头缩脑地张望。 被花姑瞪了眼,又赶紧地缩回去。 花姑赔笑,“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小大人见谅。”一边伸手指了指前头,“那边就是小鹊枝现下的住处了。” 脸上又露出几分窘迫,“说起来,小鹊枝也是咱春来居的头牌,不该住这样的地方。可她现下那般模样,又不好接客,奴家也是没法子这才想叫她这处来静养……” 话没说完。 “哐啷!” 她指着的那扇门突然从里头被打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妙龄女子一下从里头冲出来。 一边跑一边嘴里大叫着。 “不要啊!不要杀我!” 花姑吓了一跳,忙挥手,“快!快拦住她!” 长盛当即就冲了出去! 眼看就要抓住冲出来的女子,却有人抢他一步,一下拦住了人! 长盛一愣,扭头一看,正是刚刚训斥花姑的那个侍卫! 一对上那冷冰冰的眼神,立时吓得手直往后缩。 不料,被拦住的女子却双手乱抓! 一下挠在了长盛的脸上。 “负心人!你允我长相!为何却要与旁人厮守!” 长盛痛呼一声,往后一仰,下巴上就是一道血痕! 花姑吓了 一跳,忙上前查探,“哎哟?这?”转脸骂了一声,“鹊枝!你又发什么疯!无人要害你!还不快醒醒!” 小鹊枝似是被熟悉的呵斥声给吓到,脸上出现一瞬的瑟缩。 可旋即,一股狞曲陡然自眉心抽开! 她一把抓住白影拦着的胳膊,尖利地大笑。 “你骗我!骗我!哈哈哈!我不会放过你的!哈哈哈!” 然后脸顺着白影的胳膊便朝他的耳朵边凑过去,神秘又诡异地悄悄话般吹气。 “你不要我!我却是要和你生死不离的!” “你这一辈子,下一辈子,永远都别想摆脱我!” “哈哈哈哈!” 然后,嘴巴一张,就要朝白影的耳朵上咬去! 白影眉头一皱,脚下一点便要后退! 身侧却伸过来一只手,剑指并拢,指尖金光微现,在小鹊枝挤过来的额头上一点。 然后顺着那一点,往下如水滴般一划。 白影就见,小鹊枝明显一顿! 脸上的扭曲狰狞像是瞬间被什么东西被破开! 金光自她额头一瞬而下,原本的癫狂怨色骤然凝固! 她僵在原处,似是被点了穴。 白影心下微松,刚要让开,却听云落落低声道,“小白,劳烦,暂时莫动。” 白影当即脚 下站定! 云落落另一手同时抬起,却在白影的手臂上轻轻一拍。 分明隔着衣物,白影却清晰察觉到一股暖流瞬间流窜整个手臂,然后,顺着肩膀,直蹿到他的面上! 他尚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暖意。 就见,小鹊枝呆滞又怨毒的眼神,忽然像是被什么给吸引了,直勾勾地朝自己的脸上看来! 那模样仿佛……恶狗见了肉! 白影顿时后背一麻! 身边,云落落并拢的剑指忽而散开,呈五爪状,朝着小鹊枝一抓! 手指攥紧,往后一拽! 像是在拉扯什么东西! 这样明显的动作在眼前晃荡,小鹊枝却还是在朝他脸上看! 且越看越近!眼神越来越凶! 白影少有地浮起几分窘迫难堪,却依旧站定在原处没动。 然后就见。 小鹊枝脸上那一条犹如分界线的金光,突然裂开了一道黑色的缝隙! 仿佛将小鹊枝的脸生生分开! 而内里,一股活物般的黑气卷卷曲曲地钻了出来! “啊!” 是那边老鸨花姑的惊呼! 却被旁边的长盛一下捂住了嘴! 白影也僵了! 眼睁睁看着那张还算漂亮的妓娘脸上,活活抽出的一条扭曲之物,他感觉自己昨夜里吃的宵夜都能 吐出来了。 他攥硬了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拳头。 “嘻嘻嘻……” 有笑声传出。 却并不是自小鹊枝的口中,而是那黑气里散开的声音。 那道卷曲的黑气,似地龙一般,一半抽离小鹊枝的脸蛋,一半却还勾连在金光剖开的黑缝里。 阴森又诡利的笑声从那黑气里传出。 “我就知晓,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来吧,与我同为一体,我们生生死死,永远在一起吧!” 黑气扩散,竟朝白影的面上直接刺去! 周围的人全被吓傻了。 花姑浑身发抖,长盛瞪大眼看。 白影攥着拳头,一动不动! “哈哈哈!” 黑气一下到了近前! 却猛地僵滞不动! 扭曲地挣动了几下。 却听一道低咒轻念—— “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 “急急如律令!” 一道金光陡然从白影的面上散开! 黑气一卷,匆忙躲避那扑杀而来的金光! 不料一旁云落落却突然举起一张符篆! 那黑气不防,一下撞了进去! (加更的一章一般中午来看哈,如果没有就是没有,如果有应该上午就能更出来哈。谢谢大家。) 第六百零七章 原来如此 符篆‘唰啦’一声,云落落手腕一抖,一道金红符光骤现! 转身想逃窜而出的黑气顷刻便被封印在内! 化作一道扭曲黑印! 而那边。 抓着白影胳膊的小鹊枝脸上金光缝隙骤消! 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白影低头看了眼,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 扭头,就见云落落拿着的符篆——似是方才从朱大人的书房里揭下的那枚。 夹在指间不过看了眼,便蹲下去,问:“小鹊枝,朱大人那日因何故而要杀你?” 倒在地上的小鹊枝并未昏迷,却是精神气明显不济,艰难抬头,有气无力地看向云落落,却明显露出几分惊惧。 一边被吓了一身冷汗的花姑忍不住低声道,“鹊枝儿,你犯什么傻呢?快些回大人的话!” 小鹊枝一颤,终是气若游丝地开口,“那夜……我原想伺候朱大人歇息,谁知,刚给朱大人脱了衣裳,忽然就听……” 想起那夜,她的面上再次露出害怕,“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然后,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朱大人就已经掐着我的脖子,说要杀了我。” “那你是如何逃脱的?” 面对娇女如此弱态,云落落却依旧一副淡冷清然的神情。 小 鹊枝分明一想到那夜可怕情状便十分害怕,可对上云落落这样淡定平和的神色,却奇怪地竟冷静了许多。 她抿了抿唇,强撑着一股子力气从地上站起来,道,“是朱大人的那个常随身侧的小厮出现了,将奴家救下……” 小厮? 白影想起那只腓腓。 转脸便看云落落若有所思地捏着手里的一块碎片,然后又问:“那一日同朱大人一起饮酒的胡商,可曾做过什么?” 谁知小鹊枝一听这话,竟露出几分慌乱来! 她无措地看了眼旁边的花姑。 花姑因着先前云落落那一手玄术,此时看她仿佛世外之人,又是惧又是怕。 忙道,“还不老实答大人的话!” 小鹊枝无助地咬了咬唇,无意识地露出了几分风流妩媚之态。 到底还是开口,“那胡商将朱大人灌醉后,曾将朱大人身上带着的一串铃铛给拿走了。” 花姑一惊,“此事我怎不知晓?!” 小鹊枝很有些害怕花姑,忙道,“妈妈,那时我正好出去取酒回来,从门缝里瞧见的!那胡商的眼神吓人得很,我怕有事儿,就没敢跟您说……” 难怪那胡商只会要挟自己! 花姑真是又气又恨,瞪了眼小鹊枝。 小鹊枝忙低下头,眼前却被递过一物,“那铃铛可是此般颜色?” 一块黑色的碎片托在一张密布厚茧却十分白皙的手心里。 小鹊枝看着,却露出几分迷茫,摇了摇头,“奴家也只是隔着门缝瞧了一眼,隐约之看出那铃铛瞧着像是旧物,外头还灰突突的一层,并未有这般黑亮。” 白影一听便是眉头一皱——不是一样的东西,这是又没了线索? 却见云落落收回手,将那碎片一攥,道,“原来如此。” ——? 怎么就原来如此了? 白影还疑惑呢。 就看云落落忽然将那碎片搁在方才封印了黑气的符篆上。 然后双手十指翻飞,不过眨眼间,就将那符篆折成了一只飞鸟状。 往上一抛。 剑指同时一挥! 便见那符纸所折的鸟儿翅膀一振,飞到了半空! 花姑长盛小鹊枝抬着头,齐齐目瞪口呆。 云落落又一挥剑指,符鸟便飞了出去。 她脚下踏出,跟随而上。 白影忙问:“先生?” 云落落看着那符鸟,道:“朱大人和石头,只怕……过不了今夜。” 白影神色一变,当即一挥手,立时有几人跟上云落落,还有两三朝另外一头散去! 走廊之下 ,眨眼间便只剩下花姑、长盛和小鹊枝。 小鹊枝尚还回不过神来,就听花姑一声怒斥,“你这贱丫头!是想害死我不成?!” 小鹊枝吓了一跳,当即往后直躲,“妈妈妈妈!您饶了我!我真不是故意不说的!我只当那胡商是个贪财的,且朱大人后来自己也没提,我哪里敢多嘴!” 却挨了花姑几下打,顿时痛得直哭。 长盛在后头小声劝,“妈妈,她也是胆小。您便放过她这一回吧!好容易从生死关里走了一趟回来的。” 花姑还要抬起的手一顿! 到底只是狠狠地瞪了眼小鹊枝,转过身道,“那小大人好生厉害!莫非就是最近京都里传闻的那位……天仙?” 长盛忙摆手,“您小声些!” 他惊恐地朝四周看了看,更低声道,“咱们这样的生意,说出去到底是不规矩的。方才小的就怕您说错了话,冲撞了那位……仙姑。幸而您这回心里敞亮。” 花姑白了他一眼,“比起那几个我这春来居才是最清白的!不说别的,就说小鹊枝,若是隔壁那彩蝶馆,这样疯了的早丢去那下等的娼馆子里了,还有这般留着她将养的?” 说着又恼起来,“偏这贱丫头这 样害我!该打死她才是!” 小鹊枝又往后缩了缩,眼里红红的。 长盛无奈笑着将她护在身后,安抚花姑。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不是?咱这春来居也是仙姑走过的地儿了。小鹊枝还因此得了救。说不准以后可是更加红火了呢!妈妈您消气,小的让厨房给您准备您上好的珍珠茶压压惊?” 花姑撇嘴,又指了指小鹊枝,自顾走了。 长盛扭头,看了眼小鹊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可不许再这么瞒着妈妈了,快去歇着吧。” 小鹊枝看到他下巴的血痕,面上露出几分担心,“盛叔,花妈妈不会真的生我的气了吧?” 长盛笑着摇摇头,“去吧。” 小鹊枝这才走了。 长盛转身,走过长廊,抬眼就见原本已走了的花姑站在拐角后头,朝他身后看了眼,道,“没吓着她?” 长盛笑,点头,“好好儿的,您放心。” 花姑叹气,用帕子擦了擦额头,又看向明月阁的方向,御察院的护卫尚守在那处,那个体格如虎狼的头领疾步而出,看样子是追着那位‘天仙’的方向去了。 她琢磨了会儿,扭头对长盛低声道,“咱们要不……把事儿跟御察院说了吧?” 第六百零八章 突然出现的娘子 长盛顿了顿,道,“今日见这‘天仙’,倒不像是不辨是非之人,虽看上去无情了些,可救鹊枝儿的时候,手上半点犹豫也无。”他朝花姑看了眼,“毕竟咱们这样的身份……那样的贵人,多瞧一眼都是恩典了。” 花姑点头,想起方才云落落虽冷清,却并无半分鄙薄轻视的神色。 默了片刻后,道,“你去浮梦楼找老孙问问,可有法子能给三殿下或者那位天仙传个话。” 顿了下,又看向前头,妩媚风尘的神色里有几分担忧焦虑,“明月阁里也不知发现了什么,小芍消失了那么久,咱们到底没法干干净净地,不如早些……” 她没说完。 长盛应下,“是,小的这就去。” 两人结伴离去。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原本离开的白影从一根柱子后走出,看了他们离去的方向一眼,转身,跃上屋顶。 …… “嘶!” 封宬刚越过飞云宫前汉白玉台阶,来到宫门前,就听到内里一声阴森兽吟! 当即眼神一变,抬手一拦,挡住了身后正欲要先进门探路的赵一。 往里一瞧! 便看那森寒冷清的大殿内,常年燃烧的烛火晃动凌乱,而一股……几乎刻在他骨子里的味道,隐晦 地飘散而出。 血腥气。 封宬眼神一沉,忽然对身后道,“去守住大殿周围所有出入门窗……” 话没说完。 “嘶!” 声音再度在殿内响起! 这回连赵一都听到了,顿时目露惊愕,朝殿内望去! ——这可是飞云宫! 还不等看清,又听封宬吩咐,“所有门窗,全部封住。若遇凶险……” 他停了下,目光落在殿内某个方向,“无需强抵。” 赵一面色一凛,抱拳刚要转身去吩咐。 “嘶!” 方才还在殿内的森异兽吟声,忽而蹿至眼前! 他惊得浑身颤栗,‘唰’地抽出佩刀,抬手就要挡住封宬。 却见封宬一步上前,先挡在了他们前面,然后低喝,“散开!” 身后一众当即朝四周散去! 唯独赵一,迟疑地看了眼封宬。 却就在这一刹那,猛地瞧见了殿内蹿出的……身影! ——一个衣衫不整,香肩半露,面色苍白,又极致妩媚的娇弱娘子! 赵一眼眶一瞪! 当即转脸! 那娘子已跌跌撞撞冲到了门边。 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捂住嘴,面带苦楚地低声哭诉起来,“救命……” 另一手还朝封宬伸去。 光洁的手臂上不着寸缕,露出白皙圆润的胳膊, 好似琼脂! 散在四周的少年郎也全都傻了眼!一个个全涨红了脸,纷纷躲避视线! 唯独封宬,目色清寒地看着那娘子,视线落在她肩膀上洇染的一片血色之上。 那娘子伸出手见封宬并未主动相扶,又颤巍巍地缩回去。 眼泪跟着如断线般流落脸颊,一边试探着朝外,一边哭着指身后。 “有歹人闯进了飞云宫……” 赵一微惊,握着刀便朝里望去。 不想,那娘子却突然朝封宬抓去! 其势之速,便如列缺!旁人根本连反应都来不及! 赵一的刀尖只来得及一颤! 便看那娘子的手已抓到了封宬的胳膊,接着张口。 “嘶!” 脸颊侧片片鳞片骤现! 口中尖牙森光一闪,朝着封宬便咬了过去! “殿下!”“殿下!” 众人惊呼,从四面八方拼命扑来! 却已来不及! 那尖毒利牙已到了封宬近前! 下一瞬。 “噌!” 出鞘之身! “扑!” 刀刃入肉身! 血水喷溅! “嘶!” 那娘子忽而再次嘶鸣一声,猛地往后一蹿,以背重重撞在飞云宫的卍字祥云印的大门上,一把捂住了一边光洁裸露的胳膊! 妩媚勾人的眼眸中,线瞳骤现! 扑拢过来的众 人纷纷落在封宬和大门四周,戒备警惕地看向那娘子。 便见她那捂住的手心里,血水如注地汨汨流下! 而封宬的手中,一柄……锋刃短刀,刀尖一滴鲜血。 “啪嗒。” 那血珠滴落,染红了地面汉白玉的卍字地砖。 封宬依旧神色静冷地站在那一片嫣红之上,看着靠门而立的‘娘子’。 忽而手腕一翻,露出了另一手掌心一物! 那‘娘子’一见,顿时目眦! “嘶。” 口中急促的鼻息都在顷刻化作妖异! ——那是一枚妖丹! 此时,正绽开无比刺目的光泽! 封宬扫了眼手中的妖丹,目中皆是森狞阴翳。 口中却愈发轻和地发出一声叫人不寒而栗的笑,“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话没说完,那边的‘娘子’突然像是被什么刺激了,身形一转,竟化作一道蛇形幻影,再次朝封宬扑来! 赵一几人登时举刀阻拦! 那‘娘子’五指一张!偏偏厚石般的鳞片登时覆盖其上! “当当当!” 兵刃全部被荡开! 赵一几人连连后退! 那‘娘子’便直接冲到了封宬面前! 抬起满是鳞片的手边朝他手心抓去! 封宬却早有所察,身形一动,便避开了那怪 手,落在了旁边的汉白玉栏杆上! ‘娘子’眼瞳一竖! 看了眼他手里的妖瞳,却是不追,猛地往前一蹿,竟直接往台阶上逃窜而去! 赵一几人大急,匆忙要追上去。 却听站在栏杆上的封宬出声,“大师兄。” 几人一顿,皆往下看。 就见方才还在御花园的大师兄,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台阶下。 剑指并拢夹着一张符篆,凌空轻轻一挥! 那符篆便如朱色流火,梭地朝那‘娘子’直袭而来! 大师兄紧随其后,手腕一翻,一柄桃木剑追着那流火如鸿光刺杀往上! 飞云宫下,因着圣旨,禁卫军早已撤离。 台阶下是飞云宫前一派仙然静谧的绝美幽静之景。 然而此时。 流火与剑意,却带起清晰的风声雷动,将这仙境生生打破,转而卷入一场并不显眼却在几步台阶中声势浩大的绞杀之动! “嘶!” 那‘娘子’嘶鸣一声,避无可避,身下雪白双腿忽而化作黑鳞蛇尾,朝着云皓便狠狠击去! 赵一等人心头一提! 却见那以轰雷之势的桃木剑在那蛇尾堪堪要碰上时,忽而往后一退! 几人皆是一愣。 ——这怎么跟云先生从不退缩的杀妖路数不一样的? 第六百零九章 制服 台阶上。 云皓却好像笑了一下,桃木剑不过缩了一寸,另一手剑指却是朝前一点! “嘭!” 那朱色的符篆流火突然爆开! 云皓剑指再次一点! 爆开的符篆顿时化作无数的碎火,顷刻,朝台阶上的‘娘子’如火雹砸去! “嘶!” 原本貌美惑人的‘娘子’长鸣一声,忽而化作一条通身黑鳞的蟒蛇! “噗噗噗!” 所有的火雹砸在其身,全部熄灭! 火光熄灭后绽开的烟气一瞬将台阶的两层都遮蔽住! 蛇妖扭身便走! 赵一几人看得心头一沉!连手里的刀都握紧了! 忽听封宬在一侧道,“大师兄,此妖恐是害我二哥四妹之嫌。” 赵一几个一愣—— 殿下这时候说这个干什么? 不想,一低头。 却见,那原本台阶上的薄烟缓缓消散,而云皓不知何时已穿过那层红色的烟雾,手中桃木剑剑尖,正对准那蛇妖后背上一处还在流血的伤口! 眼看便要扎下! 却生生止住! 顿了顿,忽而恼火地抬头喝骂,“臭小子!吓我一跳!” 只这一个顿,那蛇妖已反应过来,蛇尾一甩,直打云皓腰部! 云皓脸色一冷,低呼,“虎子。” “吼!” 一声低闷兽吼,忽而自几人 头顶响起。 赵一等都傻了,抬头一看—— 一只通体黑黄斑纹其势如龙的大虎直接跃了过去,直接落在那蛇妖的身后。 血盆大口一张!一咬! “嘶!” 蛇妖顿时发出了痛苦的嘶鸣! 甩尾想将那咬住蛇尾的大虎挣开! 一旁。 云皓突然伸手,一张符篆一下贴在了蛇妖的身上! “北斗昂昂,斗转魁罡。冲山山裂,冲水水光。灾咎豁除,殃愆殄灭。凶神恶鬼,莫敢前当。顺罡者生,逆罡者亡。天符到处,永断不祥。” 他剑指一并,朝那符篆上一点! “急急如律令!” “嘶!” 朱光绽开! 蛇妖痛苦扭动,却最终被符篆上的朱光生生压制! 一双森毒竖瞳盯着面前的云皓。 忽然,一张口。 “嘶!” 吐出一口黑雾! 云皓当即转脸避开!却听一旁虎子惊呼,“不好!” 他扭头一看。 便见那黑雾中有一道黑光直接越空而去! 他眉头一皱,再看脚边,那蛇妖竟渐渐回缩,化成了方才那勾人的女子之样! 他沉了眉眼。 虎子闷呼一声,也不知从哪儿叼了块黑布,一下将那蛇妖裹了进去! 就听身后传来封宬的声音,“大师兄,可有不妥?” 云皓也没抬头, 又贴了一枚符篆在那娘子的额头。 一边道,“此非一般妖邪,竟能分魂。我疏忽之下,让它逃窜一魂。若无意外,那魂定是去寻援救去了。” 说话间,剑指在符篆上挥动,“我需得将那魂追回。” 若此蛇妖当真与空心有关,那它寻的便定然是空心。 然而,剑指之下,那贴在额头上的符篆竟毫无反应! 云皓的神色愈发不好! 散开剑指,看着地上意识不清的蛇妖,正沉吟间。 忽听封宬又问:“大师兄在以何法寻那一魂?” 云皓抬头,便看到这小子的脸上有点儿白,可眉眼间却是一片清明。 这蛇妖有媚人之术,他竟然能不入分毫迷惑,可见心性…… 顿了顿,道,“此为蛇妖本体,魂魄虽分化而出,却并不能离本体而独成。二者之间必有联系。然,方才我以本体来寻其魂,却未有分毫踪迹。” 说着眉头又皱得更紧。 “只怕这妖的身上,还有别的咒术护体,轻易不得窥探。”又再次并拢剑指,自语道,“若是有她本源之物,或能一寻……” 就见眼前,出现一只手掌。 掌心里一枚物事正闪着刺目的光…… 云皓神色一变,“妖丹?你从何处得来?!” 封宬并未 隐瞒,“先前同落落入京时,曾遇埋伏,其中有蛇潮围杀,落落杀了其中一条召唤之蛇,得此妖丹。” 云皓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他伸手,拿过那妖丹,“难怪这蛇妖会如此轻易被服!原来竟是已失了内丹与分身!” 如此才会妖力大减,竟让他如此轻易将其降住! 云皓托着那妖丹,悬置与贴在那蛇妖的额头上的符篆上方。 剑指再次指上,低低念了句什么。 众人便见。 那妖丹刺目的光渐渐微弱,一层淡淡的朱光包绕其上。 接着。 朱光一闪! 额头上的符篆似是被什么指引,内里朱砂符文骤然变化! 云皓抬眸,看向皇城外的某个方向,道,“往那处去了。走。” 刚要抬脚。 却听一边的虎子道,“先生要离宫?” 云皓一顿! 赵一几个皆看向这身形硕大矫健威势的大虎,那额头上的‘王’字当真威风凛凛! 连赵一都没忍住艳羡的目光! 虎子却毫无所察,只看向云皓,道,“先前困心咒已起,飞云宫内突生佛鸣。您以为那老和尚会不知道?” 云皓眉头一皱。 就听封宬道,“若知晓,却还执意外出,便是说明,他如今手上定然有比飞云宫内更要紧的 事务。” 因为要紧,必然便顾不上飞云宫这头! 云皓猛地抬头。 虎子朝封宬看。 就见他目光冷然地扫了眼地上的蛇妖,唇角浮起一抹叫人看着后背发麻的温和笑意。 然而,这样怪异的笑容中,他看向云皓的目光却又是温和而坚定的。 “这般良机,大师兄不要么?” 云皓忽然笑开,一拍虎子的头,“走!” 虎子翻了个白眼,张口,咬住蛇妖,一跃而下!顷刻隐没不见! 云皓刚要跟上。 却听身后封宬道,“我与大师兄同去。” 云皓想起方才封宬的那句——此妖恐是害我二哥四妹之嫌。 朝他瞄了眼,忽而抓住他的胳膊。 使坏地笑:“好小子,那你可受住了。” 剑指一捏指间符篆。 “嗖!” “殿下?!” 赵一几人面前,只剩空风拂过。 …… “啪。” 赵四一挥马鞭,悬挂‘御’字牌的车架便风驰电掣地朝前奔去! 偶有路人瞧见,匆忙避让! 待马车疾驰而过,回头皆露出一副厌恶又嫌弃的神情,与身旁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而那车架前,一只符鸟如枭鹰纵翅而飞! (老规矩,中午来看是否有加更哈。谢谢大家。最近天气降温,都注意身体哈!) 第六百一十章 解惑 白影蹲在车门边,看了眼前头扶着侧壁神色清安的云落落。 沉声道,“先生,那妖兽擅自带走朱大人,只怕其中多有诡窍。属下虽已派人前往禀报殿下,可只怕赶不及先生之速。为防意外,先生不如在城内稍候,容属下携人先行前往探路。” 他是真的担心这其中有陷阱。 却见因为车速而止不住晃动的云落落轻轻地摇了下头,“不可。” 白影眉头微皱,却依旧耐心沉稳,“先生,属下知晓您担心属下等安危,但是属下本就是殿下身边行暗处之卫,刺探潜行本就是所长,必不会以自身性命试险,您……” 对面一直看着窗户的云落落转过头来,朝他看,“小白。” 白影一顿。 云落落剑指再次轻轻一挥,那符鸟忽而翅膀一振,陡然转了个弯! 赵四一惊,急忙操控马缰! 马车募地打转! 云落落一下抓住窗沿,白影按住门框。 便听云落落淡宁的声音在一片急促嘈杂马蹄嘶鸣中,静然传来。 “若发现朱大人与石头有险,因我要护朱大人安虞之故,你们会不会依旧坐视旁观?” 白影面色微变,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认真道, “必然舍死也要救下朱大人。” 马车轻微地颠簸了一下。 “哐。” 整个车身都跟着晃了晃。 “可我与你,与你们,并无这般可甘愿赴险的恩情。”云落落的声音依旧静缓。 白影却皱了下眉,“这本就是属下等的职责……” 没说完,却见云落落又摇了摇头,“没有人甘愿为旁人去涉险,甚至交付性命。小白。” 白影眼眶微瞪。 云落落那双如深泉的眼睛正安宁地朝他看着。 她平和又轻柔地说:“你们宁愿为我涉险,是因为,三郎嘱托你们要护我。” “他才是你们甘愿交付性命不惜以身相抵的人。” “我珍重三郎,也珍重这样舍身护他的你们。” “所以,我更不可能明知前路有险,却眼睁睁看着你们去替我试探这险。” “小白,朱大人本就是我自己招来的因果。” 白影忽然想到方才他守在明月阁外,看眼前如涧如月的坤羽一身青色道服,云淡风轻地站在那残破凌乱的尸体旁。 说的那句——她不必,为了我的事,受到这样的牵累。 心下忽而隐隐震颤! 明明眼前的女子瘦弱又单薄,他为何却瞧见了与殿下一般 可鼎立天地的伟岸? 他垂下眸。 忽听云落落又说了句,“小白,你红鸾已动,便是不为自己,也该为苏青想一想。” “!” 白影募地抬头,“云先生,我……” 就见云落落微不可查地弯了下唇,露出个一闪即逝的笑意。 他呆住。 一瞬仿佛如间春日百花盛烂! 对面云落落已竖起一根手指,轻声道,“我不会说的,你不要担心。” “……” 白影默了片刻,却问:“先生恕罪。属下有一惑。” 云落落看他神色,歪了下头,眼睛眨了下,却道,“你想问,为何我知晓朱大人处,必有凶险?” 白影已对云落落这般的洞悉有几分麻木了,没说话,点了点头。 却听云落落说:“我并不知。” 白影顿时太阳穴嗡嗡! 就看云落落将方才在那女鬼的提示下拿到的碎片捏在指尖,静静地凝视了片刻后,道,“朱大人的身上,有一煞。” 白影的眼眶一瞪! “煞?” “嗯。”云落落点了点头,“我先前让小黑在朱大人的书房中贴的符篆,便是困他周身煞气不外泄。” 车子停下,她听到赵四在对外头说出城之事。 朝窗户看 了眼,又收回视线,继而道,“但是,石头强闯而入时,却冲破了我那符篆的咒力。” “我在符篆上,发现了另一股不同于朱大人身上的阴暗之气。” 白影又拧了眉。 云落落继续说道,“那阴暗之气到底从何而来,当时我无法分辨。直到我发现这个。” 她又看了眼手中的碎片,“这个,是石头的。” 白影看那碎片,实在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 云落落也没有等他发问,自顾继续说道。 “我曾说过,朱大人常年所带山鬼之咒的煞气,却毫无损害,乃是因为有石头常随身侧。石头,本是山鬼身边的守护兽。他本体为腓腓,乃上古之兽,为神为妖,其身之力都比任何咒术要强大。” “我本以为,是石头压制了那山鬼之咒对朱大人的咒害。” 云落落突然缓了缓,再次看向那碎片,“可现下来看,我约莫,是猜错了。” 白影微讶。 云先生竟也会犯错么? 他心下微转,问:“不知先生说的是……” 云落落道,“小鹊枝曾提及,胡商窃走了朱大人随身携带的一串铃铛。” 白影点头。 “天地神谷,先民供奉山鬼祈神降福 时,铃铛,曾做载物,可供山鬼之舞,祭出先民之音,上达天听。” “故而,铃铛可为咒力与神力的载器。” “朱大人那串被偷走的铃铛,是用来克制石头本身之力的。”云落落的神情依旧淡宁,语气中却已是笃定的清静,她再次举起手中的碎片,“而此物。” 她曲起一指,以关节在那碎片上轻轻一敲。 分明不可能会有声音。 可车厢内却清晰地响起一声——叮! 白影眼眶微瞪地朝那碎片看去,“这是……” 云落落点点头,“不错,这也是一枚铃铛。” 她放下手,“铃铛分为二半,一串在朱大人手里,一枚,在石头身上。朱大人只要摇铃,就能通过石头身上的这枚,克制他的本体之力。而石头本身的力量又足够强大,刚好能压制朱大人身上所携的山鬼咒生之煞。此消彼长,便是这许多年的平衡之术。” 白影是怎么也没料到这其中竟还有这样一层! 他看着那碎片,忽然一个激灵,“那朱大人的铃铛被窃!” “不错。” 云落落道,“朱大人再没了挟制石头之物,石头本身之力开始散逸,也压不住了朱大人身上的煞气。” 第六百一十一章 利用 她一双眼静谧又淡凉,若那春秋的月,满天星辰不见,唯有孤寒漠远,堪破红尘长夜。 “春来居明月阁的那个女鬼,便是彻底引发他主仆二人周身之力**的火引。” 白影看不出云落落此时到底是何情绪,只隐隐听出她的声音与方才不同,似乎带了几分……冷意? “受凌虐之死之处,阴煞怨气恨意,百种污秽皆有。朱大人身有煞气,入这样的地方,其身煞气会受怎样的相害,小白你可能想到?” 白影想到那抓着他一副饿鬼模样的妓娘。 皱眉,没等说话。 云落落已再次开口,“朱大人当时形状必然极其不堪,不然不至于会令小鹊枝惊吓到神魂惧裂以致让那煞气侵入神识。”顿了下,“然,当时那般情形的朱大人却没有直接杀死小鹊枝,反而硬是熬到了石头的出现。凭的,便是他极其坚韧的心智。” 白影想到那个平日里在平康坊醉生梦死,上朝吊儿郎当,跟皇上都能吵起来,从不与别的大臣亲近结交,被人骂了也无所谓的,在四喜口中是个‘官痞子’的朱亭镇。 “石头出现,以其本体之力强压了朱大人,令小鹊枝 得以逃生,却因此,也被那屋中的怨煞之气刺激得彻底失了狂。” 云落落的神色依旧淡然,视线却转向窗户——停下的马车开始继续行走。 “明月阁的床围处,有兽爪抓挠过的痕迹。故而当时,”她缓了下,再次道,“石头当是本体之力爆发,其力之大,竟将束缚之铃生生崩成了碎片。而他失控之下,无意抓过床围。” 云落落虽是轻和平慢的语气,可白影却在这寥寥几句中听出了当时场景何以的惊心动魄! 他问:“可明月阁的老鸨却说,当时屋内并无异常。他们没有发现朱大人和异常的石头么?” 说完却忽然想到当时神情不对的长盛。 他皱了皱眉。 却听云落落道,“我并不知朱大人同石头当时是怎样离开明月阁的。” 她捏着碎片,道,“明月阁内怨煞之气足以叫任何一个身有煞气之人陷入癫狂,他们为何……偏偏入的竟是这方寸之处?” 云落落不明白,白影皱着眉。 二人正沉默着。 忽听车门被敲响。 赵四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云先生,方才过城门时,听守门将说起,圣僧曾在半个时辰前,也从此门出 了城去。” …… 距离大玥京都不过二十多里的小南山下,有一处水汽如笼烟缭绕的温泉山庄。 此山庄本是前朝皇帝为宠妃所修,内有大全小泉数十种,极其奢华堂皇。 只是那宠妃后来受人毒害暴毙在山庄内,这山庄便遭了前朝皇帝的厌弃。 几经周转,沦落到一个西南富商手中,却因着那富商举家皆在西南,如今这仙境一般的山庄竟成了个少有人顾的一处偏远居所。 庄内仅有一对老夫妇看守。 此时日暮归西,鸟雀归林。 老夫妇点了灯,刚回到屋子,忽听后头传来‘哗啦’一声水响。 老妇疑惑地抬头,“老头子,可是有何动静啊?” 正喝酒的老伯一脸不在乎地摆摆手,“说不准又是什么野狐狸子闹挺,不必管它。” 老妇点点头,转身又去拿起针线。 侧耳听着,却又不见了水声,便专心缝补起来。 距离点灯的住处相距一个跨院的一处半月形的露天温泉池中。 “哗。” 又是一阵轻微水响,一只手扒上池边修葺齐整的大理石,往上一拉,冒出了一张大眼文静的少年面貌来—— 正是石头。 他闷咳了一声 ,又转身往水池中一捞。 “哗啦。” 拽出了脸色发青的朱亭镇! “大人!咳咳。” 石头一边低呼,一边将人从水池中拽出来放在地上,伸手拍他,“大人,大人!” 朱亭镇紧闭的眉头微松,片刻后,缓缓睁眼,看到眼前的石头,明显意外,“石头……” 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涩哑又尖细,竟不似他原本的嗓音,“你怎会在此?!” 石头听到他的声音却是脸色一变,见他欲要起身,便扶住他的胳膊,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低声道,“大人,我听到上仙之言了,您是故意设计把我送到那上仙跟前的,是不是?” 朱亭镇坐在石凳上,温泉的热水经山林中吹来的风一拂,皆化作凉飕飕的冷意直往他身体里钻。 原本就发青的脸色愈发青紫。 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水珠顺着袖子衣摆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 他抱了抱胳膊,露出个笑容,看面前蹲着的石头,“我总归是要死了,何必拖累你。倒是你这臭小子……” 他摇了摇头,“是怎么跑出来的?你体内的咒力,已不要紧了么?” 石头眼眶一红。 半晌,微 颤着嗓音低声道,“我利用了上仙娘娘。” 朱亭镇一惊! 不等他问,石头已开口,“大人明白,我周身之咒,凭我之力,根本无法压制,故而您才不惜使出那样卑劣的手段,牵扯了三殿下,让那位上仙娘娘不得不出手救我。” 朱亭镇微微发紫的面色一僵,叹了口气。 石头双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大.大的眼睛里浮起几分愧色,“如大人所料,上仙娘娘确实救了我。那时,我就猜到了大人将我送去的目的。故而,我偷偷设计了上仙娘娘。” 朱亭镇错愕地看着他,“你做什么了?” 石头轻声道,“我身之咒力,只会日夜伤痛折磨神魂,但是却并不会丧命。那些痛楚于我来说,其实早已成蚀骨之蛆,如影随形,我并不在意。可我若没有挟制,便无法凭我身之力,压制大人身上的那个……鬼。” 朱亭镇眉头一拧。 又听石头道,“我还是想救大人您。所以,我在看出上仙娘娘的通天之术后,故意引发了咒力完全的发作,令上仙娘娘不得不用挟制之术,克我身之咒力,保我性命。如此一来,我身之力受制,便能找机会救大人。” 第六百一十二章 同归于尽 然而,说完却不听朱亭镇有任何斥责之声。 石头小心地扭头朝他看,竟见他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疑惑地问:“你说,那小仙姑,收了你做式神?” 石头点头。 “一点怀疑也无?” 石头刚点了下头,却忽然想起云落落之前以逼迫姿态强迫他献名时,那清冷淡离的神色。 他愣了愣。 就听朱亭镇又问:“那你既然已成了他的式神,为何却能跑出来,还把我带走?” 石头回神。 眼前忽而浮现今日一早情形。 他醒来时,浑身从未有过的通透与舒坦,他抬头看着窗外泄进来的阳光,听着前院传来的嬉笑与说话声。 那种种热闹与温馨,是在山鬼殿清冷寂寞的大殿中,在朱府荒芜破落的小院里,从不曾见过的欢喜。 让他控制不住地化作人形,想走过去,想踩进那日头里,成为那笑语里的一道声。 然而。 另一道声音却陡然刺破那美好的和睦,突兀又粗暴地扎进了他的神识中! “唰——唰——唰!!” 那铃声,犹如海潮,瞬间将他淹没! 当他反应过来时,已张口要往那护在朱大人身前的侍卫咬去! 他分明不想这么做的! 可那铃铛声却不 断地在耳朵里回响! 刺得他恨不能将所有人全都咬个粉碎! 但是那欢声笑语,上仙娘娘那一声‘春离’,却宛若天籁,将他最后一丝神智紧紧绷住。 石头垂着头,颤巍巍地说:“我当时只晓得要远离那铃铛声,可又被那铃铛声刺激必须带走大人您,所以才带着大人,冲出了京城。大人可记得,您从前踏青来过这儿,说若有机会得脱鬼缠,定要来泡一泡这汤池。” 他曾无意戏言的一句,不想这孩子居然记在了心里。意识如此混乱迷失之时,还能将他带到此处! 朱亭镇的脸色已经从紫渐渐发黑。 暮色暗沉,月华渐渐显露。 他垂下头,摸了摸石头的头,“都怪我贪杯,丢了铃铛,害你受如此之苦。” 石头猛地抬头,抓住朱亭镇湿漉漉的袖子,“不是的!大人,要不是您,当年我就……” 话没说完,朱亭镇忽然一抬手捂住嘴! “唔!” 一口血涌了出来! 那血水在月色下竟隐隐地泛出紫黑之色,黏黏答答地顺着朱亭镇的指缝流下来,滴落在石头的身上! 石头倏地瞪大眼,“大人!” “哈哈哈!” 一道尖利的笑声忽然传出,“终于到了!镇 儿,我等了你三十年,终于!你我可以长相厮守了!哈哈哈!” “唔!” 朱亭镇又一口血涌出,从石凳上直接倒下! “大人!” 石头拉他不住,见他口中黑血如泉涌,顿时满脸愤恨,“住口!你给我住口!” “哈哈哈!” 那尖利的笑声却更加肆意嚣张,“镇儿,你终于是我的了!我等你等的好苦啊!哈哈哈!” “住口!” 石头眼眶通红地怒吼,一抬手,猛地扯开了朱亭镇的衣服! “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从朱亭镇的后背心传出。 淡蓝的月光落下。 照出了朱亭镇的肩胛骨中,一个正在张口大笑,扭曲丑陋的——脸! “镇儿!你是我的了!哈哈哈哈!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脸上五官情绪,有轮廓的眼睛没有眼珠,凸起的鼻梁没有鼻孔,张开狂笑的嘴扯动着朱亭镇后背的每一寸肌肤。 在肌肉纹理之下,似人脸,更似鬼面! 石头恶狠狠地瞪着那脸,“住口!大人不是你的!你这恶鬼!是你哄骗了大人!你害了他!他这样好的人,你怎能,怎能!” 那脸却露出个邪恶无比的笑容来。 “我怎能?分明是他答 应了我,要永远陪着我的!可他却眼睁睁看着那群老畜生把我送进山林里,还那般凌辱我!这就是他的报应!他活该!” “才不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大人当时……” “石头。” 朱亭镇忽而艰难开口,“别说了。给我一刀,让我痛快地去了吧。” 石头一僵,猛地缩手,“不!大人!” 朱亭镇的脸已完全发紫,他以血手撑着地面,微微抬头,苦笑道,“原本那日是想做那群刺客的刀下魂的,谁知你竟那般拼死相护,本只想让你受些轻伤好名正言顺地到那小仙姑的跟前儿,谁知却差点害了你的性命……” 他瞥了眼肩背的位置,低声道,“杀了我,石头。不然,若让她得逞……” 石头眼瞳骤颤! 肩背上的人面突然狰狞地狂叫起来,“你敢!你的命是我的!你敢!你敢!” 朱亭镇猛地张口,一口血再次喷出,一下趴倒在地! 他痛得浑身抽搐,却还是颤抖着朝石头看去,“动手,石头……” 石头瞪着朱亭镇,和他背部的那可怖的人脸。 忽然,手臂一挥,露出尖甲兽爪! 朝那人脸就抓去! “我与你同归于尽!” “不可!石头!” “贱奴! 你敢!” “噗!” 指甲一下抓在那人脸上。 人脸猛地爆出一声凄厉尖叫,“啊——!!” 同时,石头也猛地一抽,身上出现道道血痕! 朱亭镇再一口血涌出!血色却现出了微微嫣红! 人脸流着血癫狂怒吼。 “贱奴!你是我之守护,杀了我,你将魂飞魄散,你怎么敢伤我!” 石头一爪按在地上,愤怒地瞪着那人脸。 “我便是魂飞魄散,也绝不让你吞掉朱大人!你这恶鬼!去死吧!” “啊啊啊啊——” 人脸扭曲地狂叫,试图躲闪!却挣脱不开那血脉的束缚! 朱亭镇痛到几乎昏厥! 眼看石头的爪子直抓下来! 忽然。 “你们!你们是何人!” 石头爪子一顿! 猛地回头! 就见那洞门后,走过来一对提灯的老夫妇,正惊恐地朝他们看着! 人脸忽然粗着嗓子尖叫,“救命啊!妖怪要杀人了啊!” 老夫妇吓了一跳。 “什什么,妖怪?!” 石头眼神一变,脚下一蹬,一下蹿到那对老夫妇的面前,抬手就要将两人打晕! “唰!” 忽然,一串铃铛声响骤来! 他整个身形顿时如被施了定身咒,当即保持着抬手的姿势不能动弹! 第六百一十三章 兑现承诺 “啪!” 老夫妇手里的灯笼也吓得掉在了地上,惊恐地转身想跑。 “唰——!” 铃声忽而再响! 石头猛地发出一声嘶哑凶残的兽吼,一下屈膝四肢落地,脖子一扭,一道雪白棕毛从脖颈处骤然朝两边如火燎而生! “吼!” 老夫妇回头一看,“妖怪啊!” 踉跄着就朝前跑! “唰——” 洞门旁。 石头原本不过狸子大小的腓腓形态,竟在铃铛声中,一点点涨大! 那双本就大的眼睛,瞪如铜铃,火焰般的瞳仁里,露出了凶残又狞恶的兽意! 圆大的耳朵变得尖利又丑陋,四肢中,尖利的爪甲泛着黑光,抠在地面。 “吼!” 他抽动着口鼻,露出内里尖利的獠牙,朝着那老夫妇的方向吐出一口腥气! “唰。” 铃铛响起。 石头猛地一动,张口就要朝那老夫妇咬下! “石头!” 那边,痛到几乎失智的朱亭镇忽而哑声高呼! 蹿出去的石头一僵! 老夫妇扭头一看,齐齐一软,吓昏了过去! “石头!不可……唔!” 朱亭镇又一口黑血涌出! 石头吐出一口腥气,恶意显露的双瞳里浮起一丝迷茫,片刻后,突然一扭身,猛地跳回了朱亭镇 的身边。 将他护在身后,紧紧地朝着温泉的对面看去! 便见。 月影之下,氤氲水汽如怪离之梦的模糊光雾后,慢慢走出了一道身影。 一身月白长衫,头带兜帽,身形修直。 手持……一串巫铃。 静静地朝他望来。 “吼!” 石头的目光落在那灰突突的巫铃上,紧绷了后背,微微塌下前肢后背。 “唰——!” 那人忽然一掷铃铛。 “吼!” 石头猛地蹿出!越过温泉,便朝那身影扑去! 那人却不慌不乱,另一手竖掌在胸前。 “南无三曼多哇日啰赧憾!” 灰黑的铜铃上忽而覆盖一层淡色卍字印! “唰——!” 石头蹿出的身形一僵! “哗啦!” 忽而整个朝下直坠,掉在了温泉中,砸起大片的水花! “石……头……” 朱亭镇艰难伸手,却最终抵不住,手臂一掉,彻底昏迷了过去。 “哈哈哈!” 人脸快意地笑起来。 月色下。 温泉池水泛出圈圈涟漪,剧烈晃荡。 温泉边那月白身影,缓步而迈,来到朱亭镇身边。 低头,看了眼朱亭镇身上的人脸。 道了声,“阿弥陀佛。” 人脸忽而戒备地看着他,“你是何……”忽而瞧见 了兜帽里那双眼,猝然惊呼,“你是当年的那个和尚!” 空心垂眸,一手持巫铃,一手竖在胸前,微微躬身,“上神,多年未见。” 那一声‘上神’似是极大地取悦了那张脸。 它露出了扭曲的狂喜,大笑道,“哈哈哈!小和尚,当年多亏了你,让我得以寄生在这忘恩负义之人身上!如今二十年已到!只要子时一过,他的神魂心腑将皆归我所有!我便能复生了!哈哈哈哈!” 空心面无表情地看着它,那张开大笑的嘴巴里,隐隐透出一丝血肉之色。 慢慢地屈膝跪坐在朱亭镇身边,将巫铃放在一旁。 道了声,“阿弥陀佛,恭喜上神,多年夙愿,将要得偿。”顿了下,又道,“不知上神可还记得,当初应允贫僧之事。” 人脸含笑转过视线,看身侧的空心,“什么?我何时答应过你……”忽而想起,笑意微停,又撇嘴低笑,“你急什么,小和尚。当初你也只不过要我答应你一件事,却未曾说过要什么。放心,长生不老富贵权势,待我复生,皆可与你……你干什么!” 话没说完,空心的佛掌却往下,贴在了那人脸的伤口处。 人脸一惊,扭动着斥骂。 却 看到空心垂过来的那双眼。 冷如寒雪,不见六根的那个和尚,此时,双目中,竟透出一股叫人颤栗的欲壑与贪婪之色! 他的视线如毒,这么看过来,也是人鬼皆惧的可怖! 人脸的伤口处忽而一痛! 它登时扭曲地缩成了一团,大叫,“你做甚!和尚!我既答应你!就绝不会食言!你……啊!!” 空心的手指却透过那伤口,一寸寸地往血肉里探进。 偏行如此残暴血腥之事,偏那双眼分明已如罗刹之狞,他的面上却依旧清冷淡漠若座上神佛。 温热的血肉自指尖传来。 他看着那尖叫嘶声的人脸,慢声道,“我要求上神之事,便是,请上神,在二十年后的今日,将您所受之血肉滋养的魂煞,献祭于我。” 人脸大惊,极痛中大叫,“你!二十年前你助我寄生!竟是打得这个主意!你到底是不是佛陀!怎会如此恶毒……啊啊啊啊!” 空心毫无所动,已顺着那伤口,生生翘起了人脸的一侧! 它惊恐又痛苦地扭动着,忽然道,“等等!小和尚!还未到子时!你若想拿我献祭,只有等到子时,我完全成煞体,才有更好的炼化之用……啊!!” 空心的手指却 猛地往上一掀! 目含诡翳,面若凌霄。 漠然道,“我自有法……” “哗啦!” 忽而,身后的温泉池水炸开,一道雪白的身影骤然跃入半空,直朝空心袭来! “吼!” 正是方才跌入池中身形膨胀似凶兽的石头! 人脸当即大叫,“我奴!快救我!!” 石头眨眼就到了近前! 抬爪便朝空心拍去! 空心动作一顿,不得不扬起手臂一挡。 石头爪子拍来! “嗡!” 一道卍字印骤然在空心的侧面浮现! 石头当即被挡住攻势! 却并不迟疑,转而张口,便朝空心兜头咬下! 空心眼神骤冷,拔出手指,血手朝上一甩,同时方才挡住石头的手臂下落,一把握住身侧的巫铃。 “嗡!” 又是一道血色卍字印! 石头却没管,连同那卍字印就要一起咬下! “唰——!” 巫铃声骤起! 他顿住卡住! 褐色如火的瞳孔里现出痛色,呼出一口气,却再次寸寸往下,试图去咬破那卍字印,咬碎这兜帽之人的头颅! “唰——” 空心垂眸,看着原本已翘起小半的人脸竟在这个空档再次缩回了朱亭镇的后背里,脸部的两侧,血脉骤现! 如树根般虬扎密布! 第六百一十四章 她来 空心本就冷下来的目色里透出几分狞意。 摆动巫铃的手腕一顿,忽而,用染血的手指在那串巫铃上一抹! 原本灰黑的巫铃上,登时浮起一片暗黑血色! 空心漠然地注视着那铃铛,口中念道—— “众生恐惧,由我佛生。” “唰——!” 张口已到了血色卍字印近前的石头猝然僵住! 如火的眼瞳里,渐渐被一片墨色浸染! 神采与情绪皆不见。 在这铃声起的瞬间,它化作了一只满心杀意的恶兽。 “来人。” 空心忽然高呼一声。 无数的脚步声忽而从院外如潮涌进! 五十个禁卫军手持兵刃,面色不一地看着面前的凶兽,就听空心道:“宰相朱亭镇,勾连妖兽,谋害五皇子。现令尔等,将此妖兽就地格杀。” 众禁卫军一惊! ——他们杀妖兽?那圣僧做什么?! 可不等他们有更多的反应。 “唰——” 空心忽而再掷巫铃。 那僵滞的石头猛地转身,对着那一群禁卫军便扑了过去! “啊!” 有人惊呼。 空心毫无理会地再次放下巫铃,看向那盘结陷缩在朱亭镇后背里的人脸。 平缓道,“如今便再无打扰了。上神,到了您兑现承诺之时了。” 人脸 不可置信地瞪着空心。 ——他在用那些人纠缠住腓腓,好让他能有机会将自己剥离出朱亭镇的身上! 这当真是佛前虔徒?怎会可怕到如此地步?! 它惊恐地已发不出声音! 而那边。 禁卫军却一叠声的惊呼惨叫不断! “啊——!” 有一人躲避不及,被石头一爪拍飞,一下摔落在地,当即断了一条腿! 仓皇想要爬起来逃跑时,就听身后传来闷吼之声! 扭头一看! 那妖兽已抵到近前,口中獠牙毕露!朝他吐出腥热之气! “呼——” 他抽动这唇牙,朝他缓缓张开嘴! “不……不,不……”那禁卫军吓得满面发白,绝望惨呼,“圣僧……救命……” 那边。 空心却冷漠地抬手,再次朝那人脸抓去。 眼看那獠牙血口就要将他一口咬碎! 空心的手指也抵在了人脸的伤裂处。 “不!” 禁卫军忽然发出一声惨叫。 石头猛地咬下! “春离。” 忽有一道清声,若春风,伴这温柔如水的月色,落入充斥血色阴森犹如炼狱之门将开的小院中。 石头的尖牙,猛地停在了那禁卫军的头颅之上! 空心的手指,悬停在人脸的伤裂侧处! 他眼神一沉,猛地抓 住身侧巫铃,再次用力一挥! “唰——” 石头一抽!再要咬下! “春离。” 那道轻软淡凉的声音,刺穿院中血色的水雾,破开那如蛛网密布的海浪之铃音,落在了每个惊恐至极又绝望至极的人的耳中,心中。 “春离。醒来。” 众人纷纷侧目。 就见,温泉挨着的院墙上,不知何时,立着一道过分轻盈的身影。 白色的纱巾覆盖着面部,不见相貌,却有一双纯澈如月的眼睛,与她身后那一轮半月,彼此互生。 夏风拂过,撩动她在月华下绽开的碎发,淡逸的道服衣摆,面部纱巾的一角。 隐隐露出那内里遮掩的小巧下颚。 她若九天玄女,立在那一片水雾之上,垂眸静缓地看着院中的般般。 再次开口,“春离。” 将要咬破生人头颅的石头猛地抬头,转身,朝着院墙上的云落落发出一声高呼。 “吼!” 似悲似痛,似恐似怖。 云落落看着他,伸手,缓缓朝半空抓握。 星光如流萤,在她掌心点点聚集。 “别怕。”她温柔道,“我来了。” “吼!” 石头猛地一蹿,要朝云落落所在墙头扑去! “唰——” 铃铛声再起。 他脚下一滞,如同被枷锁生 生铐住! 空心自朱亭镇身侧缓缓站起,一手持巫铃,一。血手立佛掌在胸前,抬眸,看向院墙上的身影。 一月白,一丹青。 在蓝色的月华下,彼此相对。 不过一息。 忽而。 云落落五指一收,追云剑骤然成形! 下一瞬,她将追云剑一把甩出! 那流星之光便如惊鸿,破开血雾,直朝空心刺去! 空心掌心朝前一对! “嗡!!” 血色卍字印悬空而现! 一下挡住了刺来的追云剑! 两相对峙,发出无声而轰鸣的声震! 空心忽然高呼,“朱亭镇伙同歹人出现,禁卫军缘何还不出手捉拿凶犯!” 被吓住了的禁卫军众人猛地回神! 那个摔断腿差点被咬死的禁卫军趴在地上,早已冷汗淋漓! 云落落立在墙头,剑指再次一挥。 “噌!” 追云剑忽而生生往前进了一寸! “咔嚓。” 血色卍字印似有裂声! 空心低呼,“尔等莫不是要违抗圣旨?” 众禁卫军心神一震,当即拿起兵刃,便要朝院墙那边围拢过去。 “春离。” 云落落站在那处,平静眸色毫无波澜,只淡淡问:“你可能防?” “吼。” 僵在原地的石头忽而低吼一声,硬是转过了头! 惊得一众禁卫军再次后退! “唰——” 巫铃再起! 石头一抽!前肢一屈,猛地跪倒在地! 几个禁卫军见状,当即举起刀刃就要朝它砍来! “唰——!” “吼!” 他发出一声癫狂怒吼,朝那最先的禁卫军就要咬去! 却忽又听那轻软静宁的声音道。 “春来喜,寒霜离。万物生起时。” “记住你的名,春离。” 春离。 春离。 春离! 是了!他名春离! 他是生于万物复苏天地欢喜之时的春离! 他的额头,一道抹红,倏然如火绽开! 空心猛地抬头。 ——式神?! 此妖已认主?! 他猛地摇动巫铃,同时佛掌再次对着巫铃结出佛印。 口中咒语轻念。 “唰——唰——唰——” 然而。 那道如火如荼的抹红之下,石头已再听不到任何蛊惑束缚之音! 他暴涨成大的身躯并未收缩,然而,漆黑的瞳孔中,却有一层浅色金印淡淡绽开,尖利的指甲也褪去黑色,被金光浅浅包晕。 周身爆开的雪白棕毛,全部朝身后,如流水拂动。 一道金光,如涟漪,自那抹红,顺着他的棕毛,往后,无声掠过。 他前肢踏起。 仰天长呼。 “呜——” 似狼似龙。 第六百一十五章 缘何不入? 石头低下头,呼出一口气,腥气皆消,隐有白雾似云。 他低头看了眼满院的禁卫军,忽而一个跳跃,咬住一个禁卫军的衣领,将他一甩,丢进了那温泉池水中! “砰!” 水花炸开!接着,一连数十人被砸了进去! 石凳边,空心攥着巫铃的手指微微收紧,片刻后,将巫铃往地上一丢,看向院墙之上。 不见情绪浮沉地说道,“我只要朱亭镇其身之煞,道友当真要阻拦?” 云落落看了他一眼,却反问一句,“昨夜朱府之印,亦是你之为?” 空心一顿,双掌慢慢合起,漠然道,“看来道友是不改心意了。罢,我佛慈悲。” “啪!” 双掌一对。 院墙四周,忽有数道血色卍字印浮起! 院中氤氲水汽,当即浓如大雾! 血色绽开! 云落落垂眸一看,便见脚下一道卍字印缓缓凝成。 忽而道,“护住汤池。” 石头猛地转身,将最后一个禁卫军丢在温泉池中,身形一转,挡在了温泉池前,利爪一拍,当即将那浓绕的血雾拍开许多! 身后汤池里,数十个禁卫军爬到池边拥挤一团,却无一人丧命。 院墙之上。 云落落剑指一划,追云剑再次往前刺入! 空心站在底下,合拢双掌,冷然道,“道友缘何不入这院墙半分?” 云落落垂眸,并不为所动。 剑指 再次朝前一点! “咔嚓。咔嚓。” 悬空的卍字印碎裂声更加细密。 空心却淡淡笑了下,道,“怕是道友不能进吧?”双掌分开,再次一合,“来不及了。” “啪!” 所有卍字印骤然爆出血黑之色,朝彼此间叠印出无数卍字印,刹那间,竟要将整个温泉小院彻底封锁住! 空心淡漠地垂下眸,道了声,“阿弥陀……” “唰!” 眼看那最后一道卍字印即将叠加完成封印! 原本立在墙头的云落落忽然往前一踏,如轻云落下,一脚踩在墙根底下不知何时出现的一身夜行衣蒙面之人的肩头,然后,在他肩头一个借力,往前再次一跃! 一手剑指迅速画符,一手同时结出手诀。 一道金色符印便陡然出现,她手诀往前轰然一捶! “轰!” 空心急速后退,脚下便已被砸出五尺大坑! 他眉头一沉。 就听。 “咔嚓!” 悬在半空的卍字印竟分崩离析! 而方才欲要朝他袭来的坤道,正手持那柄流星之剑,以剑为刀,一剑狠狠地劈在那卍字印上! 空心身下背影骤然一缩! 他顿了顿,忽而缓缓抬眸,双掌分开,再次往前一推! 身后忽有一道似龙似蛇的黑影盘旋而出! 朝着云落落便绞杀而去! 同时捂住一串紫黑念珠,拨动一颗。 小院周遭的卍字印忽 然爆出极目之光! 有无数的黑气从那卍字印里头蹿出! 众人隐听,无数鬼哭怨叫之声,朝下,涌入这不大的小院中。 “噌!” 云落落剑尖一甩,再次朝空心刺来! 然而。 这一回,空心却没动,而是再次拨动一颗念珠。 “呜呜呜——”“桀桀桀——”“嘻嘻嘻——” 无数哭笑声,骤然在空心面前落下! 一道道黑影盘旋凝结! “哒。” 念珠再拨。 那凝结的黑影忽然抬头,朝云落落笑。 “雨声落落屋檐头。”它看向云落落,笑得温和又慈爱,“好听吧?” 云落落剑尖一顿! 左手腕心噬魂之痛如天塌地裂猝然袭来! 下一瞬。 那些黑影骤然蓬开,一下将云落落裹入其中! “呜!” 水池边,石头一惊!想要扑来! 可无数的黑影已从那些卍字印中落了下来。 它们尖啸者,怒斥着,痛苦着,怨毒着,朝所有生人的地方卷来! 石头猛地张口,咬碎了数道黑影,却又有无数黑影裹缠而来! 它又抬爪拍打! 石凳那边。 黑影裹缠云落落的同时,追云剑猛地散开,金色星光层层绽开,黑影顷刻消散不见! “哒!” 空心抬眸,再次拨动念珠。 “吼!” 那道似蛇似龙的黑影突然从脚下,一下裹住了云落落的双腿,不过顷刻,便如锁链 ,将她牢牢捆住! 追云剑最后的星光散于空气中。 空心捏着念珠,看着她那双依旧静然安宁的眸,须臾,再次拨下念珠。 “哒。” 黑影猛地张口,朝云落落咬去! 偏这千钧一发之际,云落落却闭上了眼。 不过半息。 她缓缓张口,明明夏日,却有寒霜之气自她口中轻缓而出。 “呼。” 像是某个上古之灵,无声惊醒。 空心猛地一顿! 那张口咬下的黑影,‘砰!’炸成了烟雾! 黑色的怨煞之气,登时将石凳周围笼罩覆盖! 月光穿过那血色的卍字印,耀出一片蓝红的诡异之色,却照不进那团浓黑的气团中。 一片昏暗之中。 一片白色的纱巾落地。 空心顺着那纱巾落下的方向往上,便见,几步前,那坤道慢慢张开了眼,露出了一双……如月露如妖鬼的,眸。 他眼瞳一收! 又见。 那目露妖异之色的坤道,缓缓抬起左臂。 一层不见光亮照射,却紫黑流彩辉映的盔甲,在她的手臂上蔓延。 覆盖住了她的手臂,肩侧,左边半脸,然后,往下,在她的脖颈处—— “咔嗒。” 扣上了一层紫黑的圈锁。 扣印处,有一道繁复的图腾,一闪而过。 他几乎被眼前的景状给惊呆了,看着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又完全不同神态气势的云落落。 “砰! ” 云落落一拳砸出。 他胸口骨碎声清晰响起,整个人登时如断了线的风筝直接飞了出去! “咚!” 撞在身后的院墙上!院墙登时现出皲裂之纹! “噗!” 他一口血喷出!跌落在地! 然而。 跌倒的他却毫无颓态。 他猛地抬头,兜帽之下,双目狂热地朝那黑色气团中看去! “咔嗒。” 是盔甲碰撞的清越之声。 那目露月妖通身古灵之态的坤道缓步迈出,再次朝他举起盔甲之臂。 空心背后的黑影突然卷曲扭动,一下顺着空心的脚底,钻了进去! 空心的面上,一道黑色的卍字印骤然浮现! 他凹进去的胸口,慢慢地鼓了起来。 然而,兜帽之下,却无人见,那张圣洁美穆不染尘污的面部,却在一寸寸腐烂! 他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云落落,忽然抬手,做了个佛印。 然后念了句。 “如来金刚。” 万千的鬼哭嘶鸣声骤消! 所有的卍字印齐齐发出震动声! 有佛语,在小院的四面八方响起! “哞咪叭呢嘛唵哞咪叭呢嘛唵哞咪叭呢嘛唵……” 一个个黑影突然爆开! 石头一爪拍了空,自清醒后一直不露半分怯态的眼睛里,骤然浮起一层惊惧! 猛地抬头朝半空看! 那些卍字印,以极快的速度凝结成了一个佛印。 正悬在云落落的头顶! 第六百一十六章 他来 而那边。 云落落半身盔甲,忽如列缺,直朝空心! 空心却有如神助,轻轻一点,飘至半空! 云落落抬眸,另一手手诀一推! 一道金印骤然在他身后凝结。 他轻轻一踩。 “嚓。” 金印当即崩裂! 碎片点点散开时,云落落骤然从底下一跃而起,穿过那道道金光,一把抓住了空心的脚腕! 朝下狠狠一砸! “砰!” 空心躺在地上,却毫不所动。 看着云落落,手中佛印一盖! “嗡!” 无数的佛语真言之中,那道卍字印凝结的巨大血黑佛印,骤然从半空若千钧压下! “咔!” 云落落被生生压到地面,半身盔甲发出清晰撞击声! 她举着双手,单膝跪在地面! 空心从地上站起来,扭动了一下断裂的背骨,又重新恢复修直肃穆的身影,朝着云落落走去。 眼露痴狂,却用出从未有过的温柔至极的低声。 轻轻地说:“世上竟还有如你之圣物……” 伸手,就要碰上云落落的脸。 院子角落处,忽而蹿起数个黑衣人,手中利刃直朝空心刺去! 空心连眼帘都没抬,广袖一挥! “砰!砰!” 几人当即被震飞! 温泉边,石头一跃而起! “南无阿弥陀佛…… ”佛经不休。 空心笑着俯身,惊叹地看着云落落身上的盔甲。 根本不曾在意身后袭来的石头,只以指尖,对准了云落落的脸,轻柔道,“你若擅动,我便杀了她。” 石头猛地落下! 威胁地发出低低闷吼声。 空心却仿佛高兴极了,指尖顺着云落落白皙的半边脸颊,划过鼻梁,触碰上那冰冷的盔甲。 然后,低低地喟叹一声。 石头的爪子不安地往前动了动。 那声声繁重的佛语叫人心悸。 被压住的云落落忽然一掌落下,朝着空心便扎了下去! “噗呲!” 空心眉头一皱,朝后一闪,手臂却是一痛! 低头一看,竟发现手臂上被划开一道血口! 而云落落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竟握着一枚挂饰……青铜小剑?! 他眼神一沉,劈手要朝云落落砍去! 云落落的膝盖却是一绷! 竟强行将那佛印生生掀开! 同时盔甲左臂一拳挥出! “轰!” 罡风如龙啸袭来! 空心被砸得往后连退,一手却紧跟变化佛掌。 佛印再要盖下! 云落落却一掌翻开又朝上一抓! “咔!” 竟是佛印被抓住! 随后,被她生生一捏! “崩!” 竟化为齑粉!如荧光,散逸在她紫黑的 盔甲周侧! 空心微微瞪眼,兜帽内的腐朽之面上,却再次露出狂喜之态! 他哈哈大笑。 猛地抓住手中念珠,朝两边一拽! “绷!” 念珠断裂! 一百零八颗佛珠齐齐坠落! 然,不等掉落地面,却又直接朝云落落砸去! 他再次双掌并拢,合掌一拍! 每个念珠上,皆有一道罗汉身影骤起! 煞面怒目,朝云落落自四面八方直击一百零八下! “咚!”“咚咚!”“咚咚咚!” “南无阿弥陀佛——” 佛经之中,击打之声如雷鸣! 云落落身影在其中如风影迎击、躲避,防守,攻打! 石头想要上前,却无法突破那罗汉围剿之阵! 正焦灼间! 忽见云落落一个踉跄! 口中渗出一丝鲜血! “咚!” 最后一道罗汉金印骤然击下! 却是道道黑色锁链,从云落落被击打的周身钻出! 一下将她朝后拖拽!捆在了后头的一颗百年老树上! 云落落闷咳一声! 空心大笑着上前。 抬手,便要朝云落落那双月色妖异的眼眸上抓去。 石头当即上前! 却听洞门前,传来冷冷似是还隐隐带了几分笑意的声音。 “圣僧,手下留情啊!” 空心手上一停,实在不满今夜竟 有如此多的阻碍。 扭头一看,却是面色一变! 洞门前的卍字封印外,正孤身站着一人,手边还抓着一个裹着黑布面色苍白的昏迷之女。 另一手上,一柄对准贴着那昏迷之女的眼睛,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轻笑道,“一双眼换一双眼,圣僧可愿?” “殿下!”“殿下!” “三殿下?!” 被震飞的几人皆爬起来,朝洞门前围去。 而温泉内,不少早已被今夜之行吓呆了的禁卫军也发出惊呼。 封宬的目光落在那锁在老树上的云落落身上,视线在她嘴角的那丝血色上微顿了顿。 继而挑眉一笑,刀尖再往前近了一寸,“圣僧慈悲为怀,不如我先动手?” 说着,刀尖便要扎下! 空心忽而出声,“殿下请慢。” 封宬眼底寒意一闪,唇边笑意却更盛,转了转手中的尖刀,道,“哦?圣僧竟是不舍么?” 空心眉眼微沉,朝温泉池边的禁卫军扫了眼,再次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斩妖除魔虽为我辈之责,却并不能因此而伤及无辜之性命。” 这意思竟是说云落落是妖魔,而他手里的是无辜了。 便是在此刻这般紧要的险峻中,封宬也当场笑出了声。 他很是一副赞同模样 地点了点头,却拿着刀刃在手中之女的脖颈处轻轻划过,低笑,“圣僧斩妖除魔确实辛苦。只是不知,圣僧缘何便断定你手里的便是妖?而我手里的却是无辜?” 兜帽之下,空心脸上的黑色卍字印若隐若现,他看着那刀刃在锦奴的脖颈上滑动,森光闪烁出淡蓝寒意。 慢慢地竖起佛掌,道,“眼前情状,三殿下一看便知。” “哦?” 封宬略带玩味地撩起眼帘,目光在院内扫视一圈,看到那退守在池边的巨大腓腓,又在石凳边不知生死的朱亭镇身上略做停留后。 最后眼角的余光,一扫而过被捆在树上的云落落——一抹星光,似萤火,在她周身无声悄然地飘闪而过。 他勾了勾嘴角,“有何情状?” 空心静默立于那处,看着封宬,道了声,“阿弥陀佛。殿下,不以有行,亦不以无行。” “嗤。” 封宬失笑,目光有所指地扫了圈小院四周诡异的血黑卍字封印,“我倒是记着佛家有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虚妄者,言其是假非真,非谓绝对没有。” 也就是说,你说这是真的,我说是假的,到底算谁说得对? 空心竖着佛掌,缓息后,问:“殿下今夜是定要护这妖邪?” 第六百一十七章 抢,杀 温泉池中,不少禁卫军皆朝封宬看。 洞门前,封宬却低低一笑,朝空心看了一眼,忽然一抬手! “噗!” 尖刀狠狠地扎进了锦奴的肩头! 兜帽下,空心眼神骤沉! 却见对面,封宬咧着唇,握着刀柄,盯着他,一点点地转动扎在肩头里的刀。 空心竖着的佛掌没动。 温泉池边的禁卫军一众看得心惊胆颤—— 这就是堂堂御察院的三殿下!为了逼迫圣僧,竟如此以无辜柔弱女子威胁! 封宬却不急不忙,依旧含笑,将那尖刀缓缓地钻着,往内里一点点送进! 浓郁的血腥气直钻入他的鼻息。 他弯着的眼底,早已寒霜阴霾,森意密布。 另一只掐住了锦奴的脖颈,逼迫她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 “阿弥陀佛。” 圣洁慈悲的空心似是终于妥协,缓缓放下手掌,道,“既是殿下所要,此妖便放归殿下……” 话音未落,整个身影忽然如电光直朝封宬袭去! 封宬捏着锦奴脖颈的手指募地一收! “咔!” 有骨头挪动的清晰声音! 满院暗黑卍字封印顷刻消失,下一瞬,空心来到封宬面前,抬手便朝他天灵上拍下! 不少禁卫军惊呼出声! 却忽听一声激越金戈之声,陡然破空而起! 一道清风,梭然穿过整个小院。 “噌!” 风尘扬起,满院落叶落 花骤然飘忽至半空! “噗!” 星光如梭,倏地自后方,穿过空心的腹部! 他举起的手,随着那满院飘起的花叶一同骤然停住! 清风散开。 丹青的衣摆,徐徐落下。 月华透过红色薄雾,落在空心身后的那道轻盈如仙尘的身影上。 紫黑半身盔甲之下,那双银露瞳眸中,寒光凛冽。 眼帘缓缓抬起,对上隔着空心与锦奴之外的,封宬的眼。 半面金戈,半面娇。 封宬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忽而无声弯唇。 下一瞬,却见云落落抬起盔甲左臂,忽而一拳——朝他袭来! 他毫无避闪之意! 盔甲之拳便……推在了他的肩头,迫使他朝后连连跌去! 手上的力道也松开! 同一时间! “嘶!” 一道蛇鸣! 一直闭眼昏迷的锦奴忽然睁眼,下颚半面鳞片骤现,竖瞳骤然立起! 一口,便朝封宬的手臂咬去! 然而,尖牙却将将滑过那朝后退去的手背! 站在空心背后的云落落,忽而将追云剑往前一送! 整柄剑顿时穿过空心腹部,直朝锦奴径直刺去! 僵住的空心忽而一抽!猛地仰头! 兜帽跌落!露出一张苍白腐烂的脸! 那脸分明腐烂成疮,却又不断新生,然而被月光一照,便又再次溃烂! 其状简直已是毛骨悚然! 然而他的手,却攥住了追 云剑的剑刃! 锦奴一口咬空,垂眸一看!当即发出一声悲怒嘶鸣! “嘶!” 一把抱住面前的空心。 黑色裹布底下,长尾朝云落落一甩! “嗖!” 化作一团黑光,一瞬消失无影! “哒!” 封宬一脚踩定,毫无停留便再次朝洞门前跑去! 洞门内。 云落落双眸一闭,倒了下去! “先生!”“先生!” “落落!” 封宬一下将她抱在怀里,跪在了地上! 蒙着面的赵四白影几个全都扑了过来! 石头一个跳跃,来到洞门前,发出焦急的低呼声! “落落,落落……” 封宬只觉自己仿佛抱了个冰块,他的落落,居然一点温热气息都无! 颤抖着指尖,连嗓音都哑了,不停轻唤,“落落,落落……” 然而,昏迷的云落落不见睁眼。 覆盖在她半身的盔甲,却如烟尘,点点消散于夜华中。 无声风起,满院飘起的花叶,簌簌落下。 云落落脖颈上的那道盔甲上,有一道图形一闪而过,最后消散。 封宬看到了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小脸。 抬起的手指都在抽搐。 他猛地转脸,“大师兄!” 院墙外,卍字封印外,一道黑光猛地化作蛇影,獠牙嘶声,骤然朝前方咬去! 云皓手腕一翻,桃木剑尖红光乍现! 朝那黑光便刺去! 黑光一闪,扭头便 要朝卍字封印处扑去! 云皓剑指一点,红色符光陡然在半空绽开! “嘶!” 蛇影一头撞上!登时被红光包裹其中! 眼看将要消失在红光里,忽然,卍字印消失! 黑光蛇影登时扭曲地要挣开红光朝那院内扑去! 云皓从后飞身而来,手诀一砸! “噗!” 红光骤然一紧! 黑光蛇影顿时消失其中! 一颗红色朱砂石,掉落在云皓摊开的手心里。 他将那朱砂石纳入腰侧布兜中,忽听院墙一声轰鸣之声! 眼神一变,抬头,就见一道黑光裹挟白色掠空而去! ——空心! 刚要跟上。 “大师兄!” 院墙内忽传来急呼。 云皓脚下一顿,略迟疑了一瞬,拍了拍身边的虎子,“切记小心!” 虎子低吼一声,追着那黑光一蹿而出! 云皓转身,翻过院墙,跳了进来,直接跑到一众人前。 赵四几个忽然围成一道圈,将他们护在中间。 石头盯着他们,突然扭头,朝温泉池边试图朝外走的禁卫军低吼一声,龇牙露出凶悍状! “吼!” “!!” 几个胆大的禁卫军当即被吓得退了回去!完全不知洞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皓蹲了下来。 看着云落落的脸,顿时眼眶泛红! 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剑指点在她的眉心间,指尖红光轻闪。 片刻后。 他 挪开指尖,又按住云落落的人中,另一手掐住她的手腕脉搏。 屏息聆听了片刻后。 忽然伸手,推开了云落落的左手衣袖。 原本不过疤痕一般的肉色,竟已泛出了紫黑之色! 根根血脉如虬扎自肌肤底下暴凸而起! 那本是图腾状的封印,此时竟隐隐露出般若之形,森怖慑人! 封宬当即眼神便沉了下去。 云皓眉头紧皱,剑指再次并拢,悬在那封印上,低声念咒—— “凶秽消散,道气长存!” “敕!” 指下红光微闪,然而,那封印竟毫无变化! 云皓的眉头几乎拧成一团。 他再度伸手,摸了摸云落落的额头。 对封宬道,“元气耗费太大,且伤了精血。需得先寻一处安静之地让她休养。” 封宬心下微沉,抱着云落落的手微微收紧,“大师兄无法么?” 云皓叹了口气,朝左右看了眼,道,“先寻地方让她歇着。” 封宬见他神色,不再多言,将云落落小心地抱了起来。 赵四在一旁道,“殿下,此处皆是汤池山庄,往东三里,正好有一间长辉郡王府的别院。” 长辉郡王周决,周威的父亲。 封宬当即抬脚,“去安排。” 一个少年一闪,没了身影。 赵四回头看了眼满院,刚要往里走。 “砰!” 石头膨胀到极致的身形忽然往温泉池边一扑! 第六百一十八章 靠她自己 原本已爬上来的众人惊得连连后退,纷纷再次跌入温泉池中! 连赵四都是一惊! 却见,石头爪子一按! 竟按住了一个不知从何处遗漏的黑色影子! 那影子正朝之前那个摔断了腿的禁卫军抓去! 那禁卫军惊恐地瞪大眼! 就见,黑影被重重一打,登时烟消云散! 惊愕得回不过神来,却看那巨大妖兽重重一跌,在他面前轰然倒地!砸得地面微微一震! 他吓得以手撑地连连后退!不想,却看那妖兽竟在眼前慢慢地缩小! 大耳垂落,周身气力尽失! 饶是如此,它却还是朝着石凳边、朱亭镇所在的方向努力扒拉着前肢。 有个心思活络的禁卫军悄悄地抄起刀,想悄悄动手。 却被一边的人拽了一把! 拿刀之人一愣,转脸,却见那断了腿的同伴,微微颤抖地,将那妖兽……抱了起来。 另一个走过去,想起方才这巨大妖兽站在温泉池边,阻挡了所有黑影朝他们侵袭的无畏之姿。 犹豫了下,还是伸手,从他怀里,接过了那妖兽。 然后走到石凳边,将它放在了朱亭镇的身边。 目光在扫到朱亭镇后背那张诡异的人脸时,顿时惊得连连后退! 赵四走过去,看了眼,眉头微皱。 伸手,探了探朱亭镇的鼻息 。 发现还有温热呼出,心下微松。 就听身后传来声音,“这个……竟是寄生鬼?这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如此害人啊!” 一句话,便将朱亭镇定在了受害的那一方! 赵四心神微动。 回头一看,发现云皓不知何时也弄了块布围在脸上。偏那三角围在脑后,只留了个疙瘩系在人中处。 “……” 他扫了眼周边湿漉漉的禁卫军,问:“御察院奉旨前来救护朱大人,不知先生可有法子可令朱大人脱险?” 云皓转脸,上下扫了圈赵四,眼底露出几分羡慕。 摸了摸下巴,挤了挤人中处的疙瘩,轻笑:“好说。” …… “嗒嗒嗒。” 马车前往长辉郡王府位于小南山的汤池别院。 路行不急,操控马车的暗卫尽力让马车行得平稳。 车内。 白影跪坐在车门边,道,“当时听闻圣僧出城,我等尚未想到圣僧一行会与朱大人有关。云先生当时也只是算出朱大人与石头恐有险处,故而不肯轻易让我们冒险,坚持要同行。” 他看了眼被封宬抱在怀里不省人事的云落落,眼底愧色难掩。 “那符鸟是云先生以朱大人身上煞气同石头常年佩戴铃铛上残留的咒力所做,故能引我等前往朱大人所在之处。我们一路紧赶,却还 是迟了一步。” 白影握住了拳头,“当时云先生一到那山庄前,就看出不好。只让我们潜行入山庄内,伺机为她引路。属下当时……还不知云先生到底是何意。” 直到那大和尚说出‘你进不来’,站在墙根下的白影才突然反应过来! 云先生每次入门院之内,都会有个人做出邀请之态! 他当时便悄声开口,说了句——先生,请进。 果然,云落落立刻便踏入了院内! 之后情形,如何惊险万分! 白影说完,再次看向封宬,“属下失职,没有护住云先生安虞。请殿下责罚!” 封宬没出声。 一边,云皓将一颗药丸塞进云落落的嘴里,道,“可以了,小子,不必自责了。我家落落这性子,别看平时软软乎乎的,可性子最倔,认定的事情,九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行啦,别哭鼻子了。” 分明因着云落落此时情状,众人本是一片压抑,可云皓简单几句话,却一下将这沉闷的气氛给扫除了不少! 白影绷着的脸僵了僵。 封宬瞥了他一眼,又转脸看云落落嘴里的药丸,问:“这是?” 云皓摆手,“回补元气的丹药,暂时先缓一缓。之后……只能靠她自己了。” 封宬眉头一皱。 云皓无奈叹气,朝白影看了眼, 白影即刻退了出去,关上车门。 云皓这才开口,“如先前我同你提过,落落这封印,寻常根本压制不住。我曾见过落落因这封印爆发失狂过一次……” 他的眼前倏然浮起那一年,木讷又呆呆的云落落被咸水村的几个臭小子欺负,他气不过与他们干架,结果被砸破了头。 师父带他去山下找大夫,谁知落落却就是那一次,封印之腾爆发。 他与师父赶回来时,看到的…… 犹如阿鼻幽冥浮于人间! 万千鬼影凶面恶煞皆现! 而小小的落落…… 就立在那些罗刹恶魂之中,周身清静,若地藏之菩,又若十殿阎罗。 一双眼,不见瞳仁皆是银月,麻木无仁冰冷无绪地看着眼前哀嚎的众生。 到现在,他都记得那一次见到那般模样的云落落时,他从脚底一瞬蹿至头顶的惊恐! 记忆不过一闪而过。 他顿了顿,再次道,“后来师父便教给了落落法子,教她如何强控这封印。之后,落落这封印,便是偶有起伏,也多是她自己强行压制了下去,并未起过什么大乱子。” “一直是落落自己压制?”封宬问。 云皓点头,又掀开云落落的袖子,看了眼那图腾,见那紫黑竟还未褪去,眉头又是一皱,再次并拢指尖,在那图腾 上拂动。 红光浮起,他看着那图腾,道,“我曾问过落落,压制这封印到底是何法。她说,要这世间最纯正的阳气。” 封宬眼神微变。 红光落下,图腾依旧毫无变化,却也没有再更加恶化的情状。 云皓放下手,摇了摇头,露出几分无奈笑意,“结果,她刚说完,就被师父追着打了一顿。” “不是阳气?”封宬问,语气里少有地见了几分迟疑和犹豫。 惹得云皓朝他看了眼,不过并未怎么在意,摇了摇头,“师父不曾与我说过,落落说的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明。只不过,师父却说过,若要这封印无事,落落,不能动情。” 说完,果然见封宬神情微凝。 他笑了笑,将云落落的袖子拉回来,道,“可她是个好好的人,便是五感缺失不懂情念,可她还是会看到,看到了,便总会明白的。师父,把落落当木头娃娃呢!” 封宬垂眸,看怀里闭眼苍白的云落落,深眸之中,皆是疼色。 云皓坐在一边,看着便摇了摇头。 道,“三殿下,有一事,我尚未与你提过。” 封宬抬头。 云皓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神中出现几分郑重与沉敛,他的目光在云落落身上一扫而过,又看向封宬。 道,“落落,或许……非人。” 第六百一十九章 佛,魔 封宬瞳孔骤缩! 素来言笑随意情绪把控游刃有余的三殿下,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 瞪大了眼朝云皓看去。 张着嘴,似是要说什么,可跟着,脸却在顷刻白了! 嘴唇轻颤! 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皓也叫他这个反应给吓到了。 忙道,“别急,三殿下,这只是我……” 话没说完,忽然脸上卍字印骤然浮现! 他痛得当即往后一仰,似是要避开封宬的注视! 然而,那卍字印却清晰地闪出光亮! 他一把捂住脸,躬身站了起来,一手捏出一张符篆,低声道,“空心这老贼……三殿下,一定要告诉落落,无论如何也要压制住这封印!” 卍字印忽然再次一闪! 云皓脸色骤然涨红! 他一咬牙关,痛得肩膀巨颤! 再次看了眼封宬,低声道,“不要告诉落落……” “!” 捏破了手里的符篆。 整个人倏而消失! 封宬看着那处好半晌,终于缓缓低头,目光落在云落落白皙安谧的面上。 他就这么一直盯着看着。 良久,抬起手臂,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 “砰!” 黑光消散! 锦奴抱着空心一下跌落在小南山的一处密林中! 摔落时,挂断了树上的枝杈,一头跌落在林中密布的枯叶之上! 空心倒地便不动。 锦奴挣扎着爬起来,伸手将他抱起,不断急呼,“小和尚!小和尚!你醒醒!快醒醒啊!” 空心缓缓地睁开眼,却依旧没动。 锦奴勾媚的脸上皆是焦灼,往下一看,发现了还插在他腹部的那柄闪着星光的剑! 竖瞳一现! 将空心侧身放回地上,转身,来到他的后背,抬手,握住了那剑柄。 朝空心又看了眼,低声道,“小和尚,你忍一忍,忍一忍,我先把这个拔出来,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这话语不知是在安慰空心还是在安抚她自己。 她的手一碰上那追云剑,剑上的星光便迸出金色光泽! 将她的手瞬间灼烧成焦! 她痛得面上蛇鳞一现! 却并未松手! 手臂上层层蛇鳞不断叠加,皆被那剑柄上星光融化! 她线瞳急颤! 终是猛地吐出尖尖蛇信! “嘶!” 将那剑,一下抽了出去! “噗!” 大量的鲜血顿时从空心的腹部如泉水涌出! 锦奴跟着一口血吐出! 一把将那剑丢在一边,追云剑落地,便化作星光,散逸而去。 锦奴也不理会,扑过去,伸手捂住 空心的腹部! 然而堵住前头却堵不住后头! 不过顷刻,那鲜血便染透了身下的一片枯叶! 带着腐烂腥臭气味的血气散逸开。 锦奴手足无措地抱着空心,扭头看他依旧目光呆滞地躺在那里,裸露在外的脸上,因着树荫遮蔽了月光,不再溃烂,却苍老干涸。 俊美的容颜不在,似一具腐朽的干尸。 她晃了晃手臂,“小和尚!你醒醒啊!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这么多年了,你都没事!这一次一定也没事的,对不对?” 说着话,她的脸色也变得青白。 空心依旧没动。 锦奴半边的身体都要被他流出的血染湿了。 忽然,她松开,来到空心的脸边,朝他看了眼,獠牙一现,便朝手腕咬去! 刚要咬破! “啪!” 手腕却被捉住。 她一顿,登时狂喜地看向底下,“小和尚!” 一直没动弹的空心缓缓地坐了起来,将她一下推到一边,盘腿,竖起佛掌,低低念了句咒。 “嗡!” 锦奴脸上骤现卍字印! 她痛苦地一下倒在地上! “砰!”“咔嚓!”“啊!”“哗啦!” 顿时,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跌落! 藏在暗处的虎子吓了一跳,当即隐没入更加隐蔽的角落! 却见 在空心四周跌落的人群里,赫然正有云皓的身影! 它后背一绷! 便见,云皓似是朝它这个方向瞥了眼,微摇了下头。 “阿弥陀佛。” 盘坐在那处的空心目光慈悯地看着一众纷纷出现的飞云宫侍子,最终目光落在云皓身上,抬起手,道,“我的孩子,过来。” 云皓膝下一沉,被迫着往前踏出一步。 他剑指一并,朝着胸口便点去,一道红印骤然压住那卍字印! 他双目发沉,却同时讥笑,“你是何人?!也敢冒充圣僧!” 那盘坐干枯如老尸的空心也不恼,竖着佛掌,忽而再次念了一句咒。 原本僵立在四周,面带卍字印的众人,忽而齐齐一抽! 有数十个人突然朝云皓围拢过去! 云皓一惊,推开最近的那人,却被身后又一人抓住胳膊! 他沉着脸,再将另一人一脚踢开! “阿弥陀佛。” 卍字印再现! 云皓一僵! 便被几人抓住!正要往前拖去! 忽然有一人,越开众人,朝空心走去。 众人一顿! 云皓抬眸,顿时脸色一变! ——那面皮森白,细眼如狐的,不是空虚子,又是哪个?! 却见她手里竟不知从哪儿拎着两个穿着粗布褂子的小童,在空心淡漠的注 视下,将那两个小童往他面前一丢。 嘶哑如鸦的声音带了几分似嘲似笑的声音,道,“圣僧,这个不比我等沾染尘埃的污浊之晦要更可口?” “嗡!” 话音刚落,一道卍字印骤然浮现!一下将空虚子震得跪了下去! 紧接着,便被空心枯瘦如柴的手指抓住,一把拖了过去! “嘶!” 衣领被撕破,肩膀露出! 云皓几乎是在瞬间看到那肩膀纤细单薄,其上道道疤痕! 下一刻! 空心埋头,一口咬了下去! 云皓眼瞳一缩! 一下推开身旁还抓着他的几人,手诀急捏,忽而往地上一压! “轰隆!” 忽有地动震颤,满林夜鸟皆飞! “夸嚓!” 半空忽有惊雷,直朝空心处劈下! 空心猛地抬头!露出染血唇颚! 锦奴从后扑来,一把抱住他就地一滚! 空虚子当即捂住肩头后退,就被人从后面抓住胳膊。 她心下一提,抬手便要回击。 却听一声低语。 “走!” 她猛地回头! “夸嚓!” 又是一道惊雷,追着空心便劈了下去。 下一刻,空虚子听到符篆裂声,风卷落叶,两人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角落处,虎子转头便跑! (周末,提前给大家更新。周末愉快!) 第六百二十章 陷入黑暗 “嘶!” 锦奴痛呼一声,猛地抬头,露出蛇面! 不过一瞬,又恢复成了妩媚妖气的人脸! 她双手撑在空心身侧,那道惊雷劈在了她的身上! 后背顿时一片焦化! 长尾骤现! 她倒在了空心的怀里! “夸嚓!” 又是一道惊雷蜿蜒落下! 躺在地上已恢复了半分容色的空心缓缓抬眸,伸出手掌,往上一推。 惊雷落至半空,竟无声消失! 他缓缓坐起,看了眼身侧昏迷的蛇尾之女。 然后转眸,扫视了一圈周围还被卍字印控制,不得动弹的众人。 片刻后,双手合十,低念了句。 “我佛慈悲。” “啊——!” 惨叫声,惊响深林处。 …… “夸嚓。” 长辉郡王府的汤池别庄里,三十多岁的守院小心地退到门边,又看了眼夜天,恭谨道,“只怕夜里是要落雨,此屋西边有一处门窗,夜里恐会扫雨进屋,还请大人一会记得给殿下合上。” 封宬没说话。 白影点点头,打发了那守院。 转回身,就听封宬低声道:“守好此处。” “是。” 他带上房门,朝四周做了个无声的手势。 屋内。 封宬看着躺在床上的云落落,伸手,握住她的手指。 从来都是温热又 柔软的云落落的手,此时一片冰凉。 若非肌肤底下那隐约的跳动,都要叫人几乎以为她已…… 封宬闭了闭眼,伸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碎碎的额发俏皮地立在那儿,软软地划过封宬的手指。 那里也是一片寒凉。 封宬深吸一口气,连气息都在微微颤抖。 目光落在她的唇角,那丝血色还残存在那处。他指尖微栗,轻轻地擦拭过去。 但是,那血早已干涸。 封宬只触碰到更加冰凉的唇畔。 眼眶骤然一涩,微微俯身,以头抵住云落落的肩侧,轻颤着呼出一口气,低声唤。 “落落,落落……” 然而,无人回应他。 那个平时在他呼唤时,会温柔又轻和地看过来的女孩儿,无声无息。 封宬的心好像被击碎了,神魂也散开了,所有的血脉在疼痛中麻痹了他的神智。 他仿佛再度陷入了那可怕的黑暗中。 抬头不见光,低头,不见路。 该怎么办? 他的落落,他的落落啊…… 一滴泪,忽然落在了云落落丹青的道服上。 “哗啦。” 是外头汤池里温泉轻轻撞击池壁的声音。 封宬募地一动,抬眸,朝那处看去。 顿了顿。 忽然抬手,将云落落抱起来。 “嘎吱。 ” 门被打开。 守在门边的白影立即回头,就见封宬居然将云落落抱了出来! 他微微一惊,“殿下?” 封宬问:“汤池在何处?” 白影看了眼他怀里的云落落,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道,“往这里走,殿下。” “哗啦。” 那水池热意氤氲,水边木槿花开得正是烂漫。 封宬就这么抱着云落落,一步步走下去。 在池中的石阶上,坐了下来,然后让云落落坐在他的腿上,靠着他的胸口,将人再次紧紧地抱在怀里。 白影转开视线,到了院外。 “哗。” 水雾之下,水纹涟漪。 月光淡淡洒落,无声清幽。 封宬垂眸,看到,云落落苍白的脸上,终于浮起了几分血色。 顿时心头大定! 伸手,又去揉搓她的指尖,手臂,触碰到她的左臂内侧时,微微一顿。 将那袖子微微推上去一些,却发现那图腾竟然还是紫黑之色! 他看着那图腾。 ‘哗。’ “三郎。” 眼瞳一颤,猛地转脸! 就见云落落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月眸凝华,满池的水气似乎都涌入了那双安静的眸中。 封宬嘴唇颤栗,哑声开口,“落落……” “朱大人……” “嘘!嘘!” 封宬凑过去,轻 轻地摇了摇头,“他没事,落落,他没事。” 云落落止住声音,闭上眼,再次靠在封宬的胸口,温暖的泉水浮过她的周身,将那从灵魂骨子里散出来的寒意,一点点地融化。 她听到封宬胸腔里的心跳。 “咚!咚!” 透过耳膜,像是撞击在她心头。 那样的有力。 她闭着眼,微微往里蹭了蹭脸,“三郎。” “嗯。” 封宬扶着她的肩膀,声音低浅,似是怕惊着怀里的人,“我在,落落。” “我好累啊。” 封宬心头一痛,将她往怀里搂了搂,“睡一会吧?” 云落落没应声,她依旧闭着眼,静缓的呼吸让封宬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不想,却听云落落的声音再次轻轻地响起。 “三郎,原来害怕,是那样子的。” 封宬眼眶微颤。 ——想起他站在洞门前,看到云落落被捆在大树下,空心举着枯柴一样的手朝云落落的眼睛上抓去。 他没说话。 云落落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缓缓波动的水纹,声音平和又清安。 “那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三郎……该怎么办呢?” 封宬放在她后背的手指猛地一抽! 一瞬间有万千话语想诉说给他怀里最珍贵的女孩儿说。 可是 ,最终,他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 他只是抱着她,慢慢地低下了头,将额头搭在她染了水气的发髻边。 “那一刻,我才晓得,原来《妙色王求法偈》里说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竟是这个意思。” 封宬眼帘一抽,猛地抬头,想说——不!不是的!落落!不要回到以前那样! 可是,话在舌前,他却突然想到大师兄的话。 “落落,不能动情。” 落落会到现在这般辛苦,是因为……有了念意,情意么? 他满心苦楚,不舍松手,却又无法挽留。 不知该如何是好。 怀里的女孩儿却抬起头来,一双水月雾拢的眸,安安静静地朝他看来。 慢慢开口。 “那一刻,我真的很害怕。可是……”她往前凑了凑,身边的水发出轻微的波动,“三郎却在那时出现了。” 她自下而上地看着他,眸中的月翳在封宬的注视下,点点褪去,露出了内里黑澄清澈的瞳仁。 她轻轻柔柔地说。 “三郎朝我看来的那一眼,像火光,像白昼,像春涧,像,夜里的那颗长庚星……” 封宬眼神微动。 “驱散了我的忧怖。让我在一瞬间,涌起了巨大的勇气与力量。” 第六百二十一章 爱,是无畏 那一百零八罗汉锁,以云落落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挣脱的。 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可是,封宬出现了,他看着她,他朝她笑。 她的心口,忽然便注入了无穷的生机! 所以,她才能在封宬故意转移那圣僧注意力的时候,再一次握住了追云剑。 她再次往上,额头几乎凑到了封宬的鼻尖,轻轻地蹭了下。 说。 “所以,那佛经说的,根本就是错的。” “由爱生忧怖,却更由爱,可生出上邪之力。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都抵不过这样的力量。” 她再次往前,以唇碰上封宬的唇。 “三郎,你是我的勇气。是我的无畏。” “因为你在那时的出现,才让我抽离了恐惧,挣脱了凶险。” “谢谢你,三郎。” 温软的唇珠在他的唇尖上浅浅擦过。 那轻缓又淡宁的声音,却当真如那巍巍山峰分崩离析的震动,聩进封宬的灵魂里。 他止不住颤抖地扶住云落落的脸。 闭上眼。 吻了下去。 水波轻漾。 水雾缭绕。 一滴水珠,在封宬的睫毛上点点凝结,最终聚于眼角,化作一滴水露,滑落下来。 夜月悬于枝梢,夜鸟低鸣。 “咕咕。” 封容歪靠在榻上小几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书,淡淡地问:“空虚子还未来?” 杏儿上前,将她手边的茶换了一盏,轻声道,“回殿下,已命人去催了。” 封容点点头,将书放在小几上,倦怠地端起茶盏,刚要往嘴边送,却又微微一顿,朝肩侧瞥了眼。 杏儿忙上前,“殿下,可是又疼了?奴婢再给您换一次药?” 封容将茶盏放下,摆了摆手,只问:“圣僧去捉拿凶手,可拿到了嫌犯?” 杏儿转身看了看,朝一旁走去,恭声道,“尚未回宫。” “嗤。” 封容讥笑一声,“他倒是惯会装神弄鬼。还不知要去何处寻个替死鬼。” 杏儿将安神的熏香端到了封容的近前,问:“殿下为何不让人跟着圣僧?就让他这么随意寻人顶了罪,您的布置岂非……?” 封容瞥了她一眼,淡笑,“他能得居飞云宫三年,是因父皇对他极其的信重。此一番根本不足撼动他身为国师的地位,我本意也并非完全针对他。” 说着,明媚的面上再次浮起几分嘲弄,“不过,刚好能让父皇对他生出几分间隙疑惑,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杏儿点了点 头,又问:“那殿下这一局,是想让杨道真彻底倒台?” 封容却没回答,靠在小几边,看着那桌上的熏香默了会儿,忽然问:“父皇今日还未曾去过莲花宫?” 杏儿摇了摇头,“陛下震怒,今日一直在太极宫中,听说召见了三皇子后,又召见了内阁,但是梁大人与黄大人都去了,朱大人却没有露面。” 封容倒是没在意,笑了笑,“那是个风流的,怕是昨夜又饮多了。” 杏儿又道,“只不过,慈宁宫的掌事公公王余,曾奉懿旨,给莲花宫送了一碗滋补的汤药。” “哦?” 封容朝她看去,“慈宁宫?” 杏儿点点头,“是。” 封容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抓住腰间的络子,将那小金锁捏在了手指中。 摩挲了几下后,又问:“其他可有异常?” 杏儿想了想,道,“承乡殿处,清风子尚未有消息传来。昭阳宫贵妃娘娘似乎听到了动静,听说今夜十分高兴。” 杏儿顿了下,朝封容看了眼,又道,“另,今日常王曾去过太极宫。” 封容抬头。 杏儿继续道,“不过就待了半个时辰,便出宫回府了。” 封容皱了皱眉,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小金 锁,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她又问了一遍,“空虚子怎还未到?” 杏儿朝外看了眼,躬了躬身,“奴婢去瞧瞧。” 封容没动,手上却‘咔嗒’一声。 她下意识朝底下看去,就见手里的小金锁被她无意地打开了。 露出了里头一枚……六角符包。 那符包一看便知是旧物,颜色泛黄符纸干硬,却保存的十分完好。 上头三道朱砂符文。 其中两道已褪去颜色,仅留淡淡红痕残存其面。 唯独最后一道,鲜红明亮,犹如新画。 封容的手指在那漂亮的朱砂符文上方隔空摩挲了几下,半晌,轻声叹。 “你给本宫的福气,快到头了啊……” 十年已到,她真的能躲得过么? …… “砰!” 一道光影猝然从虚空扭曲出现,接着,两个身影径直跌落! 云皓单膝跪地,一手还朝旁抓着一人的胳膊。 扭头便斥,“那两个童子你……” 话没说完,猛地顿住!随即骤然松手转脸! 几乎是匆忙地背过身去! 可刚背过去,却又皱了皱眉,露出几分不解。 ——为何要躲? 那边,跌坐在地的空虚子扫了眼转过去的云皓,瞥向裸露的肩头。 顿了顿,也不管那上头血肉模糊的难堪,将衣领拉上。 踉跄着站起来,转身要走。 云皓却猛地转回来! 看到那衣领好好地合上了,心下莫名松了口气。 面上却怒意难掩,伸手去拦,“你为何会带着两个童子出现?你到底知晓什么!空虚子!稚子无辜!你怎能……” “啪!” 手掌却被打开。 云皓一顿。 空虚子已抬起脸,一双细长狐狸眼阴森森地朝云皓瞥了眼,冷笑,“大先生以后不必如此自以为是。” 云皓眉头一皱。 空虚子已转过脸去,哑着嗓子嗤道,“我那时主动走出,就是为了将那两个童子供奉给那老和尚,根本无有救大先生之意。大先生何必自作多情,白白将我带走,惹得老和尚不高兴,我岂不是还有得罪受?” 云皓的脸色顿时有几分难看。 空虚子的眼角瞥到,垂在身侧的手指一收,却再次转开脸,根本不去看云皓,道,“老和尚已动了杀机,大先生,好自为之吧!” 抬脚又要走。 却听云皓在后头说:“你到底为何会提前预知圣僧之行?那童子,又是从何处准备的?伤及无辜,你莫非要入邪道不成?” “邪道?” 第六百二十二章 难眠 空虚子忽而笑了,哑声如破开的风箱,听得人浑身难受,她扯了扯嘴角,并未回头,只冷淡反问:“那大先生方才缘何救我这邪道,却不去救那两个无辜?” 云皓的面上顿时煞白! 空虚子猛地垂眼。 咬了咬嘴唇,拔脚,疾步而去! 云皓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忽听身后传来虎子脆又闷憨的声音。 “那妖和尚魔化了,留下的那些个……只怕没一个能活。” 云皓回头,就见虎子直接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张开嘴,“太可怕了!幸亏我跑得快!” 云皓蹲下,伸手在他头顶摸了摸,虎子舒服地眯起眼,忽然又察觉不对,抬头。 一双虎眼朝他看,“先生?” 云皓收回手,轻叹了口气,问:“那两个小童……” 虎子愣了愣,忽然道,“先生没看出来么?那两个小娃娃,本就是要没命了。” “什么?”云皓一惊。 方才他被那群人围着,只看到空虚子将两个童子拎了过去。 确实……没听到哭声。 虎子抽了抽鼻子,虎目里露出几分不忍,“那两个娃娃也是可怜,也不知受了什么罪,浑身都是血,就跟药引子似的。我见空虚子将娃娃送过去,还以为那老妖僧定然是要拿那娃娃下口的,没想到他居然 没要。真是奇了怪了……” 他自顾嘀咕,却没发现,云皓回头,朝某个方向看去。 …… 另一头。 空虚子绷着后背走出多远,忽而跌跌撞撞地往前,一下跪撑在地! 她伸手,握住肩头,哆哆嗦嗦地伸手进袖子里,刚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药。 还不等送入口中。 前头忽有一黑衣人落下。 她顿了顿,将药丸钻入手中,站起来的时候,随手丢在了路边。 苍白面皮上一片清寒阴冷的神色。 就见那黑衣人身后,慢步走出一人。 一身玄色直缀,通身修如松岚,面上温雅文弱。 朝她浅浅一笑,道,“辛苦了。” 空虚子垂眸,弯下腰来,“为常王效劳。” 黑衣人身后,封宣脸上笑意更甚,“如何?圣僧可饮了那两个纯阳之身小童的血?” 空虚子低着头,道,“是。” 封宣含笑,点了点头,“好……” 话没说完,身侧的黑衣人突然上前,一把掐住空虚子的肩头! 空虚子登时跪了下去! 猝然抬目! 却见封宣近乎温柔地笑着朝她走来,目光若有似无地在她受伤的肩头扫去,道,“圣僧果真用了那纯阳之血么?” 空虚子面皮之下的那张脸早已痛而抽搐,然而僵白诡异的这一章面皮上, 却丝毫无半分痛楚。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封宣,道,“王爷若不信,可派人去探。小南山深林有野雏一处,必有尸殍。” 封宣看着她的眼,随后温和一笑,“本王自是相信先生的。” 黑衣人松手,退后。 空虚子忍着后背的颤栗,站了起来。 垂首道,“王爷的吩咐我已完成,不知我所需之物,王爷何时能交付于我?” 她的嗓音愈发沙哑得厉害。 封宣摇了摇头,看了他一眼,道,“夏日祭吧!”转脸看向半空那轮清月。低低叹息,“夏日祭,是个适合热闹的日子啊!” 空虚子皱了下眉,却到底没再说什么。 就听封宣又轻道:“我那三弟,今夜,只怕难眠了。” …… “哗啦。” 郡王府的别装内,靠西边最齐整的一间厢房内。 水声微响。 封宬坐在屋内的红木圆桌边,垂着眼,灯火下,如玉如琢的面颊……微微泛红。 “哗啦。” 又是一声水声起。 他搭在桌上的手一动,终于像是忍耐不住地站起来,想要朝外去。 却忽听里头传来低声轻唤。 “三郎。” 封宬募地停住。 内室传来云落落的问:“我的小兜,是不是落在外面了?” 封宬一僵,有些不可置信地扭头朝内室的方向看 了眼。 顿了顿,声音发木地问:“什……么小兜?” “你帮我看看。” 云落落的声音依旧轻轻缓缓的,似乎只是在与他说一件极其稀松寻常的事儿,“收口的黑色小兜,系绳是一条五彩绳。” 封宬站在原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强行推着,才僵硬地转过身,朝内室的方向挪了一步。 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硬生生被他挪出了十几步。 直到内室前。 “哗。” 又是水声。 封宬眼眶微瞪,猛地扭过头去,匆匆一瞥,就转了身,急促道,“在太师椅上!” “嗯。”云落落的声音从内室西面的一处槅门后传出,“我忘了拿,你帮我拿进来。” “!!” 封宬手指一抽,大约是平时的冷静与理智在这一刻一道也给抽没了。 他竟束手无策地站在那儿,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俊脸上,红晕紧跟而起。 “三郎?” 似乎没听到动静,槅门内的云落落又道;“那里头有要我现下要用的物事。我现下起不得身,三郎可以帮我拿么?” “哗。” 那水声,跟他脑子里的水似的,晃荡荡摇个不停。 他终是又一次僵硬地转身,看了眼内室,朝太师椅边走去。 走到近前,看到那五彩系绳的小布兜,伸手刚 要去拿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几个布兜旁放着的……潮湿的衣物上。 丹青色的道服,白色的中衣,以及一件……鹅黄的小衣。 “!” 封宬眼瞳一颤,登时意识到什么,募地转过脸去! 脑子里却不知为何,骤然浮现了那件鹅黄的小衣,若穿在云落落身上…… 雪白的肌肤,嫩亮的颜色,温柔如云的眼睛,绯色的小唇…… “三郎?” 封宬薄红的脸一瞬涨成了鸽子血! 他猛地闭上眼,伸手,去拿太师椅上的布兜,摸了几下,猛地碰到一片柔软。 还没反应过来时,又摸了几下。 突然意识到什么! 当即跟被扎了似地狠狠一抽! 匆忙一把抓了好几个布兜,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匆匆退开,差点撞倒旁边的桌几,连忙扶稳,睁开眼一看,幸好里头有云落落要的那个,顿时松了口气。 急急把其它布兜就放在桌几上,拿着五彩系绳的那个,走到槅门边。 绷着后背要将布兜放下。 一边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道,“落落,我给你放在门口了,你……” 却又听一道水纹涟漪声。 他卡了卡壳,“你……你来拿。” 不料。 手还没伸出。 云落落却在内里道,“我现下不能起身,三郎,帮我拿进来。” 第六百二十三章 帮我 “??” 封宬以为自己幻听了。 或者是他脑子怕是出了疾病——怎么能如此玷污落落! 然后槅门后又传来云落落的声音。 “有劳三郎。” 封宬微微弯下的背又这么定住了。 他朝槅门看了眼,眼神已经完全放空,连自己抬起了手都完全不知。 待他回过神时。 已经站在了净房内。 热腾腾的水气轻薄飘溢。 镂空雕刻小南山月下景的屏风后,木桶里里的身影若隐若现。 “咚!咚!咚咚咚咚咚!” 那是封宬的心跳。 他站在那儿,手脚都麻了。 屏风后,云落落已听到槅门开合的声音。 轻宁道,“三郎。” 封宬这会子好像终于把理智给拉回了一根弦,他红着脸转开头,哑声道,“落落,男女……授受不亲。” 顿了顿,又道,“你我尚无婚姻之实,我不能如此……冒犯你。” 说完,净房里一瞬安静下来。 封宬抓着布兜的手紧了紧,看着他不知怎么还记得关上的槅门,又想出去。 却听云落落带了几分笑意的声音传来。 “可你先前不是总唤我女郎么?” 封宬呆滞! 生平第一次恨起了自己当时逗弄落落的心思! 他张了张嘴。 却又听‘哗啦’一声。 嘴边的声音 就跟着消失了。 “我当真不能起身。” 云落落方才的笑语似乎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象,她的声音里也没了先前的笑意,平平和和地说,“这只是为待会做法时,沐浴净身做的法术。” 封宬意外。 眼角微侧回来。 心头顿时松了口气,可莫名地,却又空了几分。 一瞬间,他在心里想着阿姐平时骂他的样子,学着狠狠地骂了一百遍! 迈步来到屏风边。 “落落,你要的可是这……” 脸上才放松几分的神情僵住。 下一刻,褪去的红潮再次涌上了他的脸颊! 他像是被吓到了地匆匆后退了一步! 屏风后! 偌大的浴桶里,落落分明就,就…… 他不敢去看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肩膀和脖子,急忙便要转身。 身后。 “呼啦。”一声。 云落落唤,“三郎,布兜给我。” 封宬闭着眼,背着身,脚下混乱地倒退,将手中的布兜直往后送。 却。 “哒。” 手臂被捉住。 他猛地睁开眼! 就听云落落在身后笑道。 “平素里都是紫鸢或纸人帮我,可今日相隔太远,紫鸢非我式神,我无法轻易召唤,随身所带的纸人也全被方才的汤池所湿。” 她的声音柔软了几分,“故而,三郎,你需 得帮我……净身。” “!!” 封三郎眼珠子都颤了! ——落落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他不动。 这是他最后的坚持与拒绝! 可胳膊却被,轻轻地晃了下。 那最后的‘坚持与拒绝’,顷刻……烟云消散于九霄云外。 他垂下眼帘,慢慢地,慢慢地,转过了身。 目光落在浴桶旁边的地面上,却看到那地上的水渍,又匆忙避开。 云落落已收回胳膊,开口道。 “三郎,布兜里有一个细颈的瓶子,需要在这桶里滴入三滴。” 封宬依旧垂着眼,打开手里的布兜。 发现里头装了一个细颈的黑色小瓶,和一个蒲苇草描纹的瓷罐。 有熟悉的清雅的草木香气传来。 他顿了顿,将那黑色小瓶拿出,扒开瓶塞,转过脸,就要往桶里倒。 “三滴。” 云落落柔声柔气地提醒他,“不可多了,三郎。” 封宬僵着手臂,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终是认命般地转过身来,双目紧紧地盯着那瓶子,微微倾斜。 “滴答。” 一滴绿色的水滴从那瓶子里飘出来,并无气味,然而,浴桶里洇开的水气,却骤然泛起了一层极浅的绿意。 封宬眼目不动,再次歪倒瓶口。 “滴答。” 绿色的水气没有变化。 然而,浴桶里的云落落却低缓如吟唱地念起了咒—— “此水非凡水,北方壬癸水;一点在此中,云雨须臾至;病者吞之,百病消除,邪魔消除。” 浮起的绿色水气无声凝结,须臾,竟化作颗颗雨珠,骤然洒落浴桶! 激起的水花晕开了更多绿色的水气,再次凝结。 反复往息,竟生生不绝! 封宬下意识一瞧,就发现。 浴桶往下,其实什么都不见,小小的云落落坐在水中,只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 剑指立在水面之上,垂眸低念。 水气与热意将她的脸蛋烘托的潮湿又红润。 他看得心头一突。 匆忙收回目光,又再次歪了歪瓶口。 “滴答。” 最后一滴落下的同时。 “急急如律令。” 桶内落下的雨滴,蒸腾的水气,忽然都停了下来。 云落落的剑指在水面轻轻一点。 “唰。” 所有的水滴忽而散开,化作水气,飘散开来。 而云落落,整个人往下,沉进了水里。 绿色的水气中,有淡淡的金光浮现。 封宬眼角余光扫到,微微一惊,犹豫了下,将***子收起来,退到了槅门前。 也不知等了多久,就听屏风那头忽而水声起。 他下意识看去,却见,那浴桶里的云落落竟 站起了身! 他当即扭头拉开门,几乎是跌撞地冲了出去! 冲到圆桌边才将将站稳。 攥着手中的布兜,只觉那心跳愈发如擂鼓。 一时思绪混乱。 满脑子都是……屏风后,那隐约朦胧的惊鸿一瞥。 他再次收紧手指,布兜被他捏得‘咯吱’轻响。 “叩叩。” 忽而房门被敲响。 封宬登时回神!脸上的热意与满心的潮湿皆尽散去。 他缓了缓,将布兜放在桌上,走到门边,打开。 赵四站在外头,朝他行了一礼,“殿下。” 封宬走了出去,顺手带上房门。 两人来到屋外。 赵四低声道,“殿下,卑职已查得,禁卫军是奉旨随圣僧前往城郊捉拿谋害五皇子的嫌疑。” 封宬眉头一挑,“圣僧说嫌疑是朱大人?” 赵四摇了摇头,“今日带队二人正是卑职从前旧交,说起话来也便宜。他私下里告诉卑职,圣僧并未说明是何人,他们甚至直到圣僧消失都不知道当时趴在地上那人是谁,只以为嫌疑是那石头所化那只妖兽。” 封宬听出了这禁卫军头领的意思——若三殿下有需,他们可以这妖兽为凶,撇清御察院同朱大人在这其中的关联。 这是对方有意的示好。 封宬朝赵四看了眼。 第六百二十四章 解衣 赵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再次道,“那二人本身家中并不兴旺,且手下带领之众也多是有能力却无路径出头一辈。这一回被上头指派下来陪圣僧捉拿凶嫌,原本以为是机会,没想到却是个陷阱。” 他停了下,目光似是无意地朝厢房的位置看了眼,又迅速收回,低头道,“且,云先生如今声名在京都内也算……不小。他们大约是猜着了。” 封宬了然。 ——见识到如此天人之姿,世间能有几个凡俗不为其折服? 赵四却没告诉封宬。 当时他那两个旧交,几乎是惊服地激动道。 “天仙大人如此通天手腕,为护我等竭尽全力,我等何其有幸!若三殿下允准,我等就算不能明面上效忠三殿下与天仙大人!也定当在力所能及之时为三殿下和天仙大人效犬马之劳!” “就是!比起圣僧,天仙大人简直才是真正的神仙!四哥!你不知晓,那时候圣僧为了捉拿朱大人,竟然让我们去充当诱饵送去给妖兽填口!要不是天仙大人及时出现,小弟二人如今……只怕已再不能同四哥这般说话了!” 赵四想着他二人的神情。 就听封宬说:“那二人既是你的旧识,之后便由你继续安置。” “是 。”赵四应下。 封宬又道,“御察院同朱大人如何被牵扯,并不要紧。” 赵四疑惑抬头,“殿下的意思是?” “没有绝对让父皇相信的理由,就不必故意遮掩。与其反让父皇猜忌更重,不如先让他起几分疑心。”封宬的声音淡漠,分明说着父皇,却仿佛在提起完全不相干的旁人。 赵四却露出几分不安,“可若如此,毕竟涉及五皇子,皇上会不会……” 封宬淡淡一笑,眼中却不见笑意,“无妨,我自有应对。” 赵四一顿,看向面前的封宬。 似乎……比先前更加强大、隐忍、坚韧而沉着了。 他点了点头,“那卑职该吩咐那二人回京后如何禀告?” 封宬并无迟疑,道,“御察院同朱大人之情如何禀告,只看他们自己如何应对。只不过,回禀之语里,不能叫飞云宫脱离出去。” 他瞥了眼赵四,“可明白?” 赵四心下微讶。 封宬这话有两个意思。 一是要试一试这二人的能耐。二是…… 他声音又压低几分,“殿下莫非想对飞云宫动手?”犹豫了下,“恐非良机。” “呵。” 封宬冷笑一声。 赵四不再迟疑,抱拳躬身,“是,卑职这就去。” 便退了下去。 封宬回头,看了眼厢房窗门上映出的火光,似乎有人影闪动。 当即抬脚,走到门边。 “嘎吱。” 桌边,一手拿布巾擦着披散的湿发的云落落正伸手拿桌上的布兜,听到声音,转过脸来。 水气氤氲过后的眼睛,火光晃动下,亮得惊心动魄。 封宬背手退上门,微微避开了她的视线,问:“都……好了?” 云落落拿着那个描蒲苇草花纹的瓷罐,点点头,“嗯。” 封宬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道服已湿,这近处又无另外寻衣裳的地方。 还是这别庄看守的管家,寻了件他女儿未出嫁前在家穿过的衣裳。 褂子的袖子和裙摆都有些大,不过好在衣料都很软和轻便,且上头还仔细绣了十分俏丽的迎春花,自衣襟盘旋,落于腰肢,将云落落的身段描摹得愈发玲珑有致。 封宬干咳一声,转过头去。 云落落转脸来,“三郎受凉了么?我这有药丸……” 方才封宬不过匆匆换洗了衣物,就到了她这边,却不料她已入了净房,又怕她体力不支有何意外不敢轻易离去,这才有了之后种种。 只是话没说完,封宬立马道,“无妨,只是有些渴了。” 落落那药丸的滋味…… 云落落眨了眨 眼。 封宬拿起桌上的水杯,当着她的眼前饮了一口——真的。 云落落这才拿着瓷罐坐下,打开来,便有那封宬熟悉的穆雅清悠的草木香气传来。 封宬记着这个——落落曾用同样的气味的药膏,给他涂抹过伤口。 然后,便看云落落解开了小褂子的衣襟盘扣。 封宬今晚真是几番被她这毫不避嫌的动作给吓到了。 立刻转过脸,却又生了几分恼意。 “落落!” 云落落手上动作没停,朝他看了眼,“嗯?” “怎可随意在外男面前解衣?!” 大约是听出了他的不悦,云落落松开手指。 想了想,道,“可是不解开衣裳,我便涂不上药了。” “那也不能在……”封宬一顿,猛地低头,“涂药?落落,你……” 眼前忽然浮现云落落被那黑色的枷锁拽着,猛地砸在树干上的情景! 他的心下一紧! 当即蹲了下来,抓住云落落的袖子,左右抬起,“何处伤了?可有要紧?哪里痛?此处么?还是此处?” “三郎,三郎……” 云落落被他碰得有些痒,往旁边缩了缩,眼底涟漪微光一闪,轻声道,“背,后背疼。” “这……” 封宬看了眼她单薄的后背,又看她已经解开了 两颗的衣襟,“落落要……自己上药?” 云落落看着他,“自是也要三郎帮忙的。” 封宬再次被定了咒。 他缓缓抬起头,却对上云落落坦然安静的目光。 咬了咬舌尖,深吸一口气,侧目,“好。” 却忽听一声低低笑音,不过一瞬,云落落左手握了握。 封宬瞪眼。 云落落已拍了拍他的额头,“三郎出去等着吧!” “那你的伤……” 原来落落在逗他,碰在额头的掌心温暖又柔软,封宬蹲在地上,像一只大狗看着她,“要怎么办?” 云落落笑,“方才情形要紧,我才没来得及。现下我可以先做个临时的纸术。” 内室有一个多宝阁,上头放了一叠大约是平时用来随意描画的纸。 封宬站起来,将那叠纸拿来,放在桌边,又问:“可还有需要我做的?” 他的目光落在云落落湿漉漉的头发上。 云落落看他,歪了下头,然后招手。 封宬弯腰。 脸颊就是一软。 他当即转脸。 就见云落落微微弯着眼睛,柔声道,“去外头等着吧!” 封宬乖乖转身,走到门口,拉门,出门,关门。 一气呵成。 直走到台阶下,被夏夜微凉的风一吹,热乎乎的脑门才稍微清醒了些。 第六百二十五章 上药 他沉默地站在那儿,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脸。 忽然意识到周围还有暗卫,便放下手。 再次咬住舌尖,侧眸,朝厢房看。 草木香,草木香…… 原来落落身上那好闻的味道,竟一直都是伤药的气味。 他看见了落落的强大,看见了她的无可匹敌,可看见了她的无坚不摧。 她好像永远凌驾于九重云端上那个可以漠视一切凡俗的存在。 甚至连大师兄都说,落落,可能非人。 但他们都忘了,不,是都忽略了。 落落,也是会受伤的啊。 她会受伤,会吐血,会累,会怕,会笑,会哭! 她那么温柔,那么好…… 蹲在角落拎着酒壶慢慢地咽了一口的白影便见原本站在台阶下的三殿下突然转身,急步到了门前。 一把推开,直接冲了进去,然后又‘哐!’关了门。 这进进出出的…… 他撇撇嘴,将鞋子里的泥倒出来,看了看脚上的袜子,想到云落落先前的话。 眼神微黯。 屋内。 “扑。” 开关门惊动的风声,拉扯着屋内的烛火慌乱地摇晃。 坐在内室的云落落抬起头。 漂亮的眼睛微微瞪大,似是意外,拉扯过身前的衣裳盖住胸口,问:“三郎,怎么……” 封宬吸了口气,红着脸走过去,“落落,我为你上药……” 话音戛然而止! 眼瞳骤缩! ——他看到了什么?! 坐在床榻边的云落落裸露在外的后背,双臂,腰部甚至更多的地方,那密布的青紫、暗红,以及大.大小小的疤痕! 比之他身,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踉跄着往前跌了一步,眼眶顿时红了,“落落,你……” 云落落朝后瞥了眼,似乎有些无奈,眼神却柔和平静,“就是练术法的时候受的伤,已经不要紧了。” 那为何却不要让我看到! 封宬一下扑了过去,跪在云落落身边的脚踏上,看着那伤痕,抬手,想碰一碰,却又不敢。 生怕自己的手指会伤着她。 惊得旁边捧着一抹绿色药膏的小纸人木呆呆地跌落下来。 正好落在他的手上,顿时化作一张软纸,那药膏也黏在了封宬的手背上。 熟悉的草木香气再次环绕鼻息。 这是封宬第一次觉得这气味并不好闻,这清雅淡穆的气息,让他觉得疼痛。 云落落看了看他,问:“三郎要给我上药么?” 封宬眼底血丝微起,抬着手,没动。 云落落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快子时了,朱大人那边等不得。” 封宬这才微微一动,抹起手背的药膏,抬起手,却不知该抹在这到处的伤痕哪一块才好。 那青紫的大片淤痕,是被撞的。 那一块块红肿的地方,是被打的。 还 有一处像是被极细的东西割裂的伤痕,渗出了点点的血丝。 白皙单薄的后背上,琵琶骨微微凸起,肩胛骨像要挣脱出的蝴蝶。 瘦得……封宬满心苦痛。 明明每次她都吃的那么多,却还这样纤细。 如此多的伤痕,痛楚,她从不示于人前,他竟也从无察觉! ——封宬!你这混蛋!! 他闭了闭眼,咬着牙关,将药膏,抹在近前的一处淤痕上。 那一处薄到近乎透明能看到血管的肌肤顿时起了一层浅浅的颤栗。 封宬牙关咬到下颚绷直,动作却更加仔细轻柔。 云落落似乎察觉到他此时的情绪,垂着头,并没说话。 将手中的瓷罐,搁置在床边。 封宬看到了她接近琵琶尾骨的地方有一处像是被野兽抓过的道道疤痕。 顿了顿,问:“落落。”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又哑了,“这些伤,都是练术法的时候落下的?” 云落落捂着衣裳,并未抬头,想了想,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容易受伤。” 封宬拿药罐挖药的手指一停,朝她看了眼,又将药膏抹在另一处伤上。 云落落感受着那小心翼翼的动作。 微微抬起眼,朝身后瞥了眼,继而道,“有时候,是在后山玩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妖兽袭击了。有时候与观主与大师兄出去做法术的时候,那些 妖魔鬼怪就会来攻击我。有时候……” 她想了想,“是练术法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 说完,却不听封宬说话。 她抿了下唇,唤:“三郎?” “嗯。” 封宬将药膏抹开,并未抬眼,“怎么了?” 云落落没法回头,停了停,再次低下头去,问:“你生气了么?” 封宬握着瓷罐的手指一紧! 口中却平静温和,“怎么会。” 他只是心都快碎了。 云落落再度抿了下唇,手指在衣裳上抠了抠,道,“我七岁的时候,有次不知为何,被个修行两百年的魔妖盯上了。” 封宬猛地抬眼,露出眼底密布红丝! 云落落却无察觉,只继续说道,“灵虚观那魔妖进不得,它于是化作咸水村的一个叫小风的娃娃,将我哄骗进了咸水村后头的祖坟里头。” 她停了下,又继续说道,“那一次,其实我也差点死掉了。”一边伸手指了指后背,还有腰腹的几处狰狞的爪痕,道,“这些,都是它抓的。” 封宬看到那些纵使过去多年依旧难堪可怖的伤痕,便能想见当年那个小小的落落,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只怕是比他能想到的,更加恐怖凶险! 云落落的声音继续响起。 “可我当时并不害怕。观主赶来杀了那魔妖,将我救下,大师兄抱着我哭得眼睛都肿了。 ” 她收回手指,再次抱住衣裳,语气轻缓,“我其实那时并不懂他们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却是明白,我若受伤,大师兄和观主都很难过的。所以……之后,若非他们能看到的,我从不会说给他们听。” 封宬摸着药膏的手指都在颤抖。 ——她不想她在乎的人会为她难过。 可这样的伤痛,却要叫小小的她自己承受么? 他想说什么,却发现面对这样赤诚温柔的落落,他其实,什么都无法说。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愈发轻柔仔细地,替她涂抹药膏。 就听云落落又一次开口。 “我本不在意这些伤痛,也无谓旁人知晓关切。”她微微停了下,“可是,三郎刚刚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心里,居然觉得……有些欢喜。” 封宬一顿! 就见云落落转过脸来,瞧着他,眼神温柔得仿佛那月色融化进了瞳眸里。 “三郎,以后,你还给我上药,好不好?” 不!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受伤,不要委屈,不要难过,不要悲痛。 封宬跪在脚踏上,抬头,看着她的眼,看她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暖光。 微微起身。 在她纤细的手臂侧面那道伤疤上亲了下。 点头。 “好。” 好。 落落。 从今以后,你的痛与欢喜,你的伤与忻悦。 你的所有。 我与你分担。 第六百二十六章 解印 “主人。” 化作人形的石头守在安置朱亭镇的房门前,一见云落落,便跪了下去,虚弱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愧色,额间一抹火红明艳炙热。 他喃喃开口,“下妖……” 云落落却错开了一步,静声道,“无需如此,我本知你当时图谋。” 石头登时抬头! 猛地想起先前朱亭镇问他的那句——那小仙姑一点怀疑也无? “主人,我……下妖有罪!不该欺瞒主人!请主人责罚!” 云落落已越过他,“我既已知晓,你又何来欺瞒?且如今,”她侧过脸,看地上还跪着的石头,“我要问你,你当真心甘情愿做我之式神么?” 石头那若褐色曜石一般的眼睛里顿时浮起一层震惊。额间的抹红也因为他面上的神色而更加亮目。 他瞪大了眼眶看向云落落。 见到了那双如高云飘然空远的眼。 她静静地看着他,说:“要救朱大人,唯有以你自身之力,此力与朱大人之身的山鬼之咒相克。然而你当时身有咒力,不得自控你之身。我当时其实已看出你身之咒的**并不寻常。” 仅仅的刺杀并不会让石头当时濒于那样的痛苦将死之境。 除非,那些 咒,是被刻意引发而动。 石头一僵! 又听云落落淡缓说道,“只是我当时也不过隐约猜到这其中关窍,虽未完全明了,却瞧出你不惜舍死的心思。且,我也因有心要以你之力来暂时稳住朱大人其身之煞的意图,故而才迫你献名,收你为式神,好以契咒克制你身之咒。” 她停了下,又看向跪着的石头,道,“如今,你已突破自身之咒,找回本名,可不必勉强屈于式神,为奴为仆。” 石头肩膀微微一颤,那双眼里的干净透彻是他不敢去看的。 他被那巫铃之咒唤强逼得几乎化为凶兽时,是眼前这如神仙一般的女子破开重重血障。 告诉他——别怕。 他本就该为奴为仆,守护她侧,生生世世地报答她的恩情的。 可…… 他的目光下意识朝屋内看了一眼。 不过一个微乎其微的动作,云落落已明白了他的心意。 语气温和地说道,“如此,我便将你之名还于你。”说着,剑指朝石头额间一点,低低唤了声,“春离。” 众人侧目。 便看,石头额间的那抹红,登时如火烧般,烟散剥离而去。 石头浑身一绷,只觉一股冷意兜头而下, 血脉里无形的束缚,在刹那间消失。 他愣愣地看着云落落收回的手指。 随着那束缚的消失,原本充斥在血脉内源源之力,也跟着不见了。 另一股生生不息的火热,自他的妖丹处,骤然爆发! 他忽而低哼一声,一下伏倒在地。 周围几人看得一惊。 就听云落落道,“那是你自己被封印的力量,我收回契咒,它便会回归你的本体。掌控它,石头。我需要你用自身的力量,来帮我救朱大人。” “救朱大人”这一句,让石头从这快要将他融化的炙热里募地清醒过来! 他忽而仰头! 头顶冒出两朵雪白的耳朵! “嗷——” 封宬将云落落往身后挡了挡,袖子却被牵住,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云落落抿唇,顺着袖子,捏了捏他的手背。 “啪!” 是石头双手拍在地上,他弓着后背,倏而现出四蹄,倏而又浮动人影。 人妖之状的变化,将他催磨得面部狰狞,几乎失控! 封宬低声问:“可有法子或能助他一臂之力?” 云落落摇了摇头,“这是他的妖道,若不挺过去,他便会妖丹尽毁修为尽失……”没说完,忽然一顿。 封宬当即 朝她看,“怎么了?落落?” 云落落似是意外,看着石头,轻声道,“他竟有功德在身?之前并没有,似是新得的人心之奉……” 封宬眉梢微动,忽而想起先前在那汤池边,石头被几个禁卫军抱到朱亭镇身边的情形。 就听云落落高了几分声音道,“石头,护住妖丹。汇灵于百会涌泉。” 躬身跪在地上的石头猛地咬紧牙关! 按着云落落的吩咐调转体内灵力。 顷刻间,他的周身忽而爆出一层极浅的白光! 连封宬和周围的暗卫几个都看见了! 那白光温润柔和,似能包容宛如,似有无穷之力。 将石头轻和又细密地包裹其中。 接着,石头忽而发出一声痛呼。 “啊——!” 浑身涨红,似是要什么要在他体内爆炸! 他的上方,倏地浮起一个灵体! 众人就见,那灵体之内,有无数无色的气流在疯狂搅动!便是有无形的力量将那些气流往天灵涌泉之处压去,却很快又被那些气流顶开! 最终,所有的气流全部蹿入了灵体的腹部,朝那里一颗白色发光的丹珠上如潮涌去! 那白丹一瞬被涨大,几乎爆开! 石头抓着地面,浑身抽 搐! 就在这时。 他周身浮动的那层白光,忽然浅浅萦绕过去,从那灵体的周围,丝丝渗透进去,包裹住了他的妖丹。 他猛地抬头。 双手攥拳,往地上用力一砸! 灵体倏然回归本身! 他褐色的瞳眸里,忽而浮起一道白光! 头顶的雪白耳朵倏然消失,紧接着,在他人形的耳珠下方,出现两朵毛茸雪白似耳铛的挂物! 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一晃! 他的面容,也渐渐抽离了少年的青稚与憨厚。 眉眼展开,眸似春露。鼻梁挺翘,秀如山根。唇珠嫣红,若百花艳。 身形也渐渐地抽长。 众人便看,他的衣物一寸寸缩短,及至后来,竟崩裂开! 云落落还在瞧着,却被封宬挡住眼睛,按着肩膀转了过去。 她想了想,径直推门,进了安置朱亭镇的屋子。 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封宬吩咐,“带他去换身衣服。” 她看向前方,朱亭镇满脸青紫地趴在一张软榻上,周身皆是……煞气与死气的环绕。 她走过去,看见他的后背上仅仅盖着一件衣裳,似有‘呜哝’声自底下传出。 伸手,将衣裳揭下。 “!” 声音骤消! 第六百二十七章 再无后路 朱亭镇的后背心上,一张如人脸的扭曲之物,正悄摸摸地往内里扭动缩陷。 那人脸之下,血脉根根突出,似蛛网将那人脸守护其中。 云落落垂眸,静静地看着。 人脸没有听到动静,小心地睁开没有瞳孔的肉色眼睛,突然见着旁边一人,登时尖叫。 “啊啊啊!死和尚!你敢!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你这……” 却看见了云落落身上的衣裳,顿了顿,再往上,瞧见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分明没有瞳仁的肉眼里头却猛地曝出一抹恶意狠毒的情绪,“小贱人!你也是来勾引这白眼狼的?只可惜,他今晚就要死了!哈哈哈!滚吧!小贱……啊!” 云落落忽而抬手,将一根金针,插在了那人脸的额头上。 人脸惨叫一声,想要扭动挣脱往血肉里陷! 云落落却手上翻飞,接连快速地扎下爸枚金针,将整张人脸的四周全部扎住! 人脸竟分毫不能动弹! 面上显出惊恐之色,扭动着,周围的血管忽而再次暴凸! 似是要将那金针拱起,又像是要凸开一道空隙让人脸有机可乘! 趴在榻上昏迷的朱亭镇发出低低痛呼。 手无意识地抓住软榻边缘,却道,“石头……叫他们……走远些……莫,莫 吓着……” 云落落看了他一眼,拿起朱砂笔,毫不留情地往那人脸的嘴上一戳! “啪。” 一抹朱红落下,人脸的尖叫怪异声顿时消失! 它愈发惊恐,抽动得更加剧烈! 肌肤下的血脉疯狂得几乎要挣脱出来! 云落落却不慌不忙地提起朱砂笔,绕着金针的外围,在那扭动抽搐的血脉上,稳稳当当地画起符文。 门口。 封宬看着俯身垂眸,静默专注的云落落,片刻后,转身,道,“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是。” 白影应声,便见封宬朝外走去。 朝旁边示意了眼,有两个黑衣少年无声跟上。 封宬一直走到了别庄的外头。 就见,庄子前,周威正站在马车边同他家守这庄子的管事说话。 赵一赵三站在不远处,见着封宬,立马迎上来行礼。 他们的身后,十来个御察院护卫齐齐抱拳。 周威发现动静,扭头一看,又朝那管事的吩咐了几句,便颠着大肚子跑过来,满脸高兴止不住地问。 “三殿下!听说抓住那个夺走四公主殿下魂魄的妖怪啦?那四公主殿下是不是能好了!” 由妖丹断定,那蛇妖极可能是当时在封宗遇害时出现过的妖邪。 是赵三告诉了周威。 封宬看他肥 肉都挤没了的眼睛里一片实心实意的高兴,短暂地沉默了会后,道,“让它逃了。” “啊?” 周威瞪了瞪肉眼,忽然咬牙切齿,“妖邪就是奸猾!” 又觑了眼封宬,小心问:“我方才问过管事,您带来的……莫不是云先生?云先生没事儿吧?” 封宬垂下眼睑,并未回答,只停顿了一息后,对守在门口的赵四道,“守好此处。若有陌生人接近,格杀勿论。” 周威瞪了瞪眼。 赵四沉着脸抱拳,“是!” 封宬转身朝前,周威左右看了看,疑惑地问:“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封宬拉住一匹马,朝周威看了眼,“周威。” 周威脸上的神色下意识紧绷。 看了眼封宬,郑声应:“三殿下吩咐。” 封宬看着他,道,“今后之路,再无好走。你长辉郡王府生死荣辱,皆在你今夜之断。你可想好了?” 周威一愣,片刻后,跪了下来,“臣,誓死效忠殿下!” 从封宬救了他全家后,他就已经把这条命交给他了。 封宬点点头,“好。”看向赵四,“让周大人去见禁卫军那二人。” 赵四朝周威看了眼,“是。请周大人随卑职走一趟。” 禁卫军直属帝王,回京后必是要禀报圣上 今夜之事。 周威若是出现,便等于在皇帝眼前摆明—— 他已与封宬踏上了一条船。 他的后方,再无退路。 周威站起来,胖乎乎的脸上无一丝惧色。 他只看向封宬,问:“三殿下想让下官如何做?” 封宬跨步上马,看着前方,道,“飞云宫。” 周威面色微变,随即朝后退了一步,抱手躬身,“是,下官明白。” “驾!” 一甩马缰,封宬纵驰而去! 赵一赵三驾马紧随其上。 尘土在深夜里不见浮嚣,山林寂静,马蹄声渐渐隐没。 夜幕之下,水气缭绕,悬于半空,氤氲一轮半月,寂静清幽。 “嘎吱。” 屋门被轻轻推开。 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随后,传来一人轻声。 “上仙?” 那声如珠落玉泉,又如金玉轻碰,悦耳动听,宛若山涧苍林复苏之喜闹之音,叫人闻之便满生欣悦。 云落落正好最后一笔画完,抬起朱砂笔尖。 一圈如花符文,细密而繁复地包裹缠绕在金针内外。 那些暴凸的血脉还在涌动,却已不似先前癫狂。 那人脸似乎扭曲得累了,疲惫地垂下眼,唇上一滴朱砂痕,发不出丁点声音。 察觉到云落落起身,它忽而怨毒至极地朝她狠狠瞪来! 云落落却无丝毫理会,转过身,刚要将朱砂笔放置一旁。 一双手伸过来,恭恭敬敬地接过那支笔。 云落落顿了下,目光落在那白如葱玉的手指上。 然后,顺着那手指往上,看到修长的臂膀,属于成年男子宽阔的肩膀,以及……一张,绝无仅有的脸。 在云落落所见过的人里,封宬的容貌已是天下无双。 然而面前这人,却有着一张与封宬完全不同气质的另一种极致的面容。 封宬含笑时,可是九重天上仙,出尘绝冷俊朗琅嬛。冷眼时,又能是地府阎罗君,阴翳邪美诡魅慑人。 封宬的好看,自带疏离与冷漠,是锋利的冰刃,不经他的允准,任何人不可亲近,不能贪享。 可眼前这人的容貌,却如那春日百花艳艳,夏日彩霞昭昭,秋日笑语之妙,冬日漫天无暇。 是你可赏,可喜,可悲,可亲的锦绣之美。 他在你身侧,你不觉突兀,因着,他就是这样自然而然让你觉得惊叹的存在。 那一双瞳孔与常人不太一般,泛着隐隐一层白茫,似有水雾,又仿佛是盲目之眸。 可偏偏他朝你注视而来的时候,你能知晓,自己是在被某种极致的美好看着的。 有种发自内心的欢喜与快活。 第六百二十八章 该死的,是你 云落落眨了眨眼,将笔放在他捧起的双手里。 他小心地将笔搁在一边的盒子里,又回身过来,朝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多谢上仙相助,令下妖脱妖劫,得回原身。” 云落落看着他,想了想,问:“石头?” 他忽地笑了。 那一笑,当真若风拂湖柳,一瞬万千涟漪开。 他抬眸,朝云落落看了眼。 榻边的女孩儿纯然恬谧,一双眸不见悲喜不见空欢,红尘六境与她无关,她仿佛真的如那九天的仙佛,无情无欲。 可若非她,他不会这么轻易地脱离那上巫之咒,拿回原身。 式神契咒如此轻易解开,皆因她当时结契乃是因她的强迫。 若当初以自己之愿,主动献名。 如今的他,便是有功德护体,也是……非死即伤。 当时她迫自己献名时,是否已想到如今? 他垂下眼睫,再次恭声道,“下妖名春离。若上仙欢喜,亦可随上仙赐名。” 这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 云落落以为浮梦楼的小玲珑那嗓子已经是人间少有了,哪知面前这个两刻钟前才见过的憨厚小子,居然原身会好看到如此地步,连嗓音都仿佛天籁。 朱亭镇背上的人脸再次扭动起来。 她转 过脸,一边并起剑指,一边轻声道,“好看的真的好多啊。” “上仙?” 石头……春离没听清,微微侧头看来,耳边两颗毛白的耳铛随着轻轻摇晃。 就听云落落低低念了一句咒语。 剑指往下一按。 “!” 那点在人脸嘴上的朱砂,淡淡隐没。 人脸察觉到禁制解开,脱口便……哭了起来。 “上仙!上仙!您放过我!我真的也是被那个妖和尚逼迫的啊!我也不想害镇儿,您不知道吧?我,我跟镇儿可是有过婚约的!我怎么舍得害他……” “休要胡言。” 云落落尚未开口,旁边传来春离低怒的斥声,“大人与你从无婚约,你休要诓骗上仙。” 人脸被斥,眼珠子一转,猛地看到旁边立着的春离,顿时像是被吓住了。 肉眼登时一颤,“你你你!” 春离看着她,温和的白目中透出冷意,“二十年前,你将诅咒生生打入我身时,没有料到,我还有能得回真身的这一天吧?” 肉眼张着嘴,忽然发出一声凄厉尖叫,“不可能!不可能!” 它忽而又朝向云落落,疯了地叫喊,“他们都是骗子!他们害我如此!我才不要死!你不能杀我!我是上神!是神!你 不能杀我!” 云落落看了眼窗外,“快子时了。” 春离冷冷地扫过那人脸,恭谨低头,“是。” 云落落起身,“将朱大人带上,随我来。” “是。”春离伸手,将朱亭镇托了起来。 人脸看着上方那个它熟悉又恐惧的身形,扭曲挣扎,口中血水不断渗出。 拼命地喊:“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是我的奴!你若杀我,你自己也会死!你……” “我不会死。” 春离看着前方轻盈而去的背影,看那袅袅摆动的裙角,轻而坚定地说:“我不会死,该死的,是你。” “不!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你这个贱奴!你就该去下地狱!死无葬身之地!被恶鬼分食!你……” “住口吧,十三。” 春离终于低头朝它看去,白目冷若冰雪,“你再也伤不了我分毫。” 人脸猛地朝他吐出一口血! 那血一下沾染在他的衣襟上,顿时烫了个洞,然后那黑红的血液便如活物般顺着那破开处往里渗透! 春离低头看了眼,目中白光一闪。 周身忽有一道氤氲散出。 “啊——” 人脸惨叫! 胸前的黑血顿时蒸腾而去! 前头云落落在院中站定,闻声回头。 春离抬头,恭敬道, “上仙,要将大人置于何处?”目中白光尽消。 云落落看了他胸前像是被烧出来的破裂一眼,指了指身侧,“此处,是此间阳气最盛之处。” 春离走过去,将朱亭镇小心地放在地上。 云落落看见,那方才还叫嚣不停的人脸,此时已隐隐泛出一阵青灰腐朽之气。 她转过去,在朱亭镇的头部位置跪坐下来,又朝春离看去,“春离,在朱大人身侧坐下。” “是。” 春离应下,在朱亭镇的一边以云落落同样的姿势跪坐下。 那动作间的姿态,怎么看,都怎么叫人觉着实在是赏心悦目。 白影蹲在不远处,心里琢磨——这上古的妖兽,就是不一样啊! “春离。” 云落落双手举起,悬停在朱亭镇的上方,“子为兹,乃万物兹萌于既动之阳气下。此处为阳气最盛之处,子时过,便有阳气起。以天地之力,破朱大人其身之阴煞,为最顺应天道之为。” 春离认真地看着她,并未出声。 云落落结起手诀,继而道,“你身之力乃春生万物苏,本就可克阴煞。然而,此阴煞寄生朱大人之身已久,且将要取朱大人血脉以替之。强行抽离,会伤及朱大人性命。” 春离微微 皱眉,便是苦恼也是这样好看。 云落落上的手诀还在不停变换。 “故而,我暂时以符咒封印了朱大人的血脉,待会,我会以我之力,竭尽所能护朱大人性命。而那阴煞,需得你来剥除。” 春离白色美丽的眼睛微瞪,“上仙?” 云落落捏着手诀看向他,“顺应天地之力,不必遮掩。” 春离一愣,没想到,方才的动静居然还是没瞒住她。 面上一时赧然,“上仙,我……” 云落落却无丝毫在意,只道,“你无需担忧朱大人性命,只要竭尽全力。” 春离微讶,“上仙,我若释放全力,只怕……” 只怕她会被波及。 然而云落落却依旧静宁淡然地坐在那里,手诀一停,往朱亭镇头顶一按! “嗡!” 人面四周的朱砂符文忽而飘起,显出金光,绕着那金针缓缓转动! 而朱亭镇的四周,乾坤八卦十六方位,一道道符光皆数亮起! 淡色月光之下,金芒一瞬绽开! 紧接着,又缓缓收敛,化作一道道微光,悬停在各自的位置上。 春离面露震色,再一次见识到了这位‘上仙’通天彻地的玄术之力。 他收回心思。 看向朱亭镇背心的人脸,慢慢地抬起了手。 第六百二十九章 十三 人脸方才吐出一口血后便元气大伤,此时见春离动作,顿时惊得肉眸直颤。 仓促大叫。 “不!石头!不不不!不可!石头!你忘了,你是我的奴!那么多年,我与你在那大殿里头是如何相依为命的!石头!石头!” 春离白色的眸子浮起了一层薄霜,他看着人脸。 缓声道,“你所以为的,皆是你心之魔障。我,大人,还有那些,全都不是你的。” 他摊开手,“十三,终究是你,心生了贪婪。” 人脸一僵! 春离的手心,忽有雪云聚集! 狂风骤然在十六道符光中卷起! 冷雪瞬间覆盖了朱亭镇四周! 狂风暴雪顷刻在那方寸之间飘起! 白影一下站了起来! 就听白雾内里传来轻缓的歌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是春离的声音。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那声音轻灵的仿佛凌霄宫中来。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曲调并不悲怆,反而有种虔诚庄重的肃穆。 霜雪之中。 云落 落却并不觉得冷。 她抬眸,看见那一片白茫之中,忽有一女子,跪在一座雕刻怪鸟九日的大殿前,举起手中的襁褓,声声哀求。 “先巫大人,求求您,救救这孩子吧!求求您了!” 以彩画涂抹祭拜之礼的青铜大门内,走出一佝偻老妇,看着那女子,道:“你可知,送来此处的孩子,只可得活一人?” 那女子含泪摇头,“可若留在家中,他们是不会放过她的!与其如此,不如让她自己挣一挣这命。” 老妇叹气,“可这一轮的十二婴孩已然收齐……” “先巫!” 女子猛地磕头,鲜血顿时滴落,“求求您!求求您!” 老妇又叹了口气,终是伸手,将那襁褓抱了过去。 她的身后,一只通身雪白高贵的小兽,慢慢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漂亮的白眸。 云雪急转。 春离的歌声悠悠扬扬。 云落落的周身都被附上了一层白霜。 “十三!十三!” 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出现在眼前,雪白的小兽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地动了动绒白的耳朵。 小女孩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兽的头,又朝对面递出一颗鲜红的果子,“这是先民供奉来的鲜果,我吃过了,好甜 !你也吃!” 她的对面,一个穿着灰扑扑的衣服,缩手缩脚的女孩儿颤巍巍地伸出鸡爪子一样的乌黑的手。 还没碰上那鲜果,忽然便有一条棍子打了下来! “啪!” 果子掉落,顺着画满图腾的大理石地面咕噜噜滚出去。 乌黑的手一下收了回去! 一边的小兽耳尖微晃,白绒绒的兽毛如云絮轻轻拂动。 小女孩躲在它身后哭着大叫,“使女,不要打十三!我错了!我再不拿果子给十三了!你不要打她!” 那灰扑扑的小女孩犹如鸡崽被拎走。 “啪啪啪!” 棍打声混在了春离的歌声中。 云落落周身的霜更加厚了,连睫毛都被染成了白色。 然而,她手下的金光,却无丝毫动摇晃动。 “石头!你放了我!求求你!” 朱亭镇背后的人脸哭了起来,“你放了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想活下去啊!你知道的,我只想活……” 风雪更加浓厚了。 “十三。” 先前的小女孩亭亭玉立地坐在雕刻太阳神的铜像下,看着远方,苦恼地叹气,“你说那个臭小子,不会真的还要来吧?要是被使女发现了,一定会责罚那个臭小子的。” 当年灰扑 扑的小女孩,还是那副灰扑扑的样子。 她站在后头,低着头,看不远处懒洋洋卷成一团闭着眼睛晒太阳的白色小兽,阳光洒在他的皮毛上,耀出刺目的颜色。 忽然,那女孩又说:“十三,你帮我一次,好不好?” 灰扑扑的女孩抬头。 就见那通身华衣亮如春晖的女孩笑着跳下铜像,跑过来,抓住她的手,道,“你扮作我!就一晚!不叫使女发现!我去见那臭小子!告诉他不许再乱来山神殿了!好不好?好不好嘛!十三,十三,十三……” 灰扑扑的女孩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熠熠生辉的衣衫上。 风雪急转。 云落落几乎已成了雪人。 漫天云雪之中。 她在春离的歌声中,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你骗我!” 是二十年前的朱亭镇,青葱鲜活的少年,眉宇间皆是朝气与……怒意。 他大力地拉扯着身旁的女孩儿,“你答应要同我走!为何不走!我已与父母禀明,要与你皆为夫妻!况且那夜,你我也有了……” 女孩儿突然打断他的话,“你不要胡说!只是我落水了,你救了我而已!我不同你说了,反正我不可能嫁给你!你走吧!再也别来了!” “你!” 少年的朱亭镇气得脸都红了,突然伸手,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我就是要你!我心悦你!不许你走!你这个骗子!不许你走!” 女孩儿也是满脸通红,伸手推他,“你疯了!让人瞧见了你还要不要活!快走啊!” 却被他勒住紧紧不放。 一边白色的小兽站在树下,月光将它的影子落在草地上,露水微摇。 阴暗之中,灰扑扑的女孩儿蹲在草丛后,看着相拥纠扯的两人,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泛黄的破旧皮纸。 小院的云雪之中。 “石头!我不会原谅你的!你忘了,是谁给你的命!你会遭报应的!啊啊啊啊!!” 人脸的声音嘶哑,虚弱地发出狠毒的诅咒。 风雪骤浓! 眼前已不见任何景致,光影忽现。 灰扑扑的小女孩站在太阳神的青铜像下,看着前方拿起巫铃的女孩儿。 听她低低地对着门外遥远的方向哭泣。 “对不起,镇儿,我不能嫁你。你就当我已经死了……我是先民供奉的下一任山鬼啊!我不能这样自私,为了你,将先民丢下的,镇儿,对不起,对不起……” “呵!” 忽然,她猛地仰头,双瞳骤缩,倒吸了一大口气! 第六百三十章 拔除 “噗嗤!” 一柄刀刃猛地从她背后抽出,鲜血迸溅,砸在了太阳神青铜像下。 她从光洁的镜面殿顶上,看到她的身后,灰扑扑的女孩儿,一脸狞意地,将手中的匕首,又往前狠狠一送! “噗!” 一刀! “嗤!” 又一刀! “嗷呜!” 白色的小兽忽然眸中白光大方,从一侧冲过来,张口就朝她咬来! 她不慌不忙,口中低语了一句。 “嗡!” 小兽的脚下,那鲜艳的祭拜先民图腾上,忽然浮起一个古怪诡异的咒阵,一下将它裹缠进去! 小兽白色的瞳眸,瞬间被一层浑浊侵染! 云落落看见那咒阵一点点将它吞噬,左臂忽然狠狠一抽! 就这么一瞬,那符光忽然微微一晃! 风雪骤散! 春离的歌声忽停。 云落落眼神一凝,再次掐住手诀,符光毕现! 风雪再次急速转动。 春离的歌声跟着幽微荡开。 雪幕中,太阳神铜像下血色的一幕不见。 漆黑的深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月光照亮了山涧一处。 朱亭镇抱着怀里华衣曼妙却蒙着面的女孩儿,问:“你始终不告诉我你叫什么,我们将要结为夫妻,现下可说与我了么?” 怀里的女 孩儿短暂地沉默了会儿,低语,“十三。” “十三?” 朱亭镇低头,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一场病让你消瘦了不少,连嗓子都哑了。” 怀里的女孩儿似是害羞地低下头,拉着他的衣襟,问:“镇儿,你当真要跟我在一起么?” 朱亭镇笑了,点头,“自然。大丈夫一言九鼎。我这辈子,定是要与你生死不离的。你可不许再跑掉了。” 说话时,那女孩儿的手,轻轻地在他胸前划拉着,像是某种奇怪的图形。 他笑着握住,女孩儿想要抽出手。 忽然,一只幼兽猛地蹦了出来,一下冲到两人面前。 朱亭镇笑着看向它,“石头,你怎……” 怀里的女孩儿突然低低念了一句什么。 石头猛地四肢跪地,痛得发出声声低鸣! 朱亭镇惊讶地看向她。 女孩儿轻轻说:“它最近不太听话……” 却被朱亭镇一下推开! 她惊讶地抬头。 朱亭镇已站起来,来到石头身边,挡着它,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她不可能会这么对待石头!你是谁!缘何要冒充,冒充……” 女孩儿站了起来,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普通又阴暗的脸。 她朝朱亭镇伸手,笑道:“我是你 的十三啊!镇儿,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要生死不离的……” 朱亭镇大惊失色,一把打开她的手,怒问:“你把……那个女孩儿弄去哪儿了?” 十三捂着手,忽然眉目一沉,怒道,“那个女孩儿?谁?你说的又是哪个?!镇儿!我才是你要娶的妻!你敢背叛我!” 她抬手便朝朱亭镇抓来! 一边的石头忽然一口咬住朱亭镇的袖子,将他拖到背上,扭头便冲了出去! “啊啊啊啊!” 幕影里,那女孩儿尖锐疯狂地尖叫起来。 风雪中。 那张人脸也发出了最后挣扎的惨叫! “不!我不要死!我不能死啊啊啊啊!” “求求你了,石头,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都是你们的错!是你们害我到如此地步!我杀了你们!” “石头,镇儿,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最终,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哭泣的,愤怒的,怨毒的,哀求的。 云雪停息。 春离的歌声也停了下来。 余音,还在风雪中震颤。 白色的茫茫,开始渐渐消散。 春离垂眸,看朱亭镇的后背,那张先前还肆意扭曲的脸被冻成了一块僵物,以惊恐至极的神情定格在那一处肌肤 内,人面底下暴凸的血脉还根根分明。 在金针扎立之下,蠢蠢欲动。 朱砂的符文忽而急速转动! 春离抬头,便看那边,如被大雪覆盖了的云落落,唯独一双目,在月色下,清晰澈亮。 静缓无声地看着前方。 双手手诀再次急速变化! 雪从她的周身落下,飘洒在朱亭镇的周围。 “嗡!” 血脉忽然迸开一根金针! 春离眉头轻皱,却毫无办法。 四周,十六道金光符文突然朝中间聚拢!四面八方十六方位处,无数隐匿在空气中的灵力汇聚其中! 风雪在金光下,急速消散! “咻!” 穿梭之声袭来! 春离下意识要抬起手。 却看那些金光符文竟凝结成了一道金光,直接蹿入了云落落的手心里。 无数的灵光之点纷纷闪烁! 她捏住那符光,猛地朝朱亭镇天灵上隔空一压! 符光顿时钻入其中。 朱亭镇灰败的周身气息,顿时被一股金色的灵力充斥! 春离眼眶微瞪! ——竟是汇聚乾坤八卦之天地之生机,注入了大人的体内! 若非天地极容之人,何以能得天道如此厚待?! 心下震愕难掩。 地上,一直昏迷的朱亭镇,竟缓缓地吐出了一 口气,虽未清醒,可面上青紫的颜色却可见地褪去! 而他后背上悬起的朱砂符文,也缓缓飘落到僵硬的人脸周围。 金光一闪! 便如圈禁,将那人脸束缚符文之内! 云落落走过来,跪坐在春离身侧,伸手,拔起一根金针。 动作的时候,手臂碰上春离的胳膊。 春离垂眸,看两人相触的衣袖。 “咔嗒。” 便听一声清晰响声。 他敛下心神,朝那边看去。 如雾如云的白眸微震。 那寄生在朱亭镇身上二十年的人脸,竟然就这么被取了下来! 凹陷之下,是盘结冻结的血脉,看着便让人触目惊心! 春离却第一次没顾上朱亭镇的情状,他的目光落在云落落捧起那僵硬人面的手上。 黑气与血色,那白皙的手指缠绕。 他忽而伸手,“上仙,我来吧!”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将手递过去。 春离立即奉上双手,云落落便将那僵硬惊恐的人脸放在他的手心里。 手指轻碰。 春离低垂的雪白睫毛微微一颤。 随后,就见云落落以手指为笔,在人脸上画了个符文。 缓声道,“先收起来,这个阴煞需得净化后才能消除。” “是。” 春离恭恭敬敬地应下。 第六百三十一章 秋阳山庄 云落落已站了起来,“小白,将朱大人送回去歇息,后背的伤已无大碍。春离,你帮着小白,按着寻常伤口给朱大人处理吧!” 白影立时走出来,“是,先生。” 云落落便转身,往回走。 春离抬头看她,“先生?” 云落落没回头,“嗯,我有些累了,明日……明日再说吧。” 声音里是明显的疲惫,话音微弱。 说到最后竟没了力气。 往前一跌! 白影刚要一动,面前却忽然被丢下一物,惊得他一顿! 那边,春离已落在云落落身后,翻身,让她靠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白影站住,看了看那边,忽而看向自己脚下。 ——那张惊恐僵青的人脸,正瞪着他! “……” 白影默默转开视线。 几步外,云落落已站稳,朝春离道了声谢,缓缓地走了出去。 春离站住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白影瞧着,过了会儿,开口道,“有劳,帮忙搬一下朱大人和这……” 春离回过头来,客客气气地点头,“多谢,我来吧。” …… “叩叩。” 如赵四先前所说,小南山的西南一脚,因着地脉温暖,故而有不少的汤池别庄。 只不过,因着地脉 ,除了温泉别庄,这小南山周边,也常是四季如春风景如画,素来是游玩散心的好去处。 故而在此买地尖别庄的贵胄世家也不在少数。 在位于与温泉山庄正对的小南山西北之脚下,也有一座十分别趣的庄园。 分明此处常年春景烂漫,这庄名却名,秋阳山庄。 是先朝那位十分深情的开国之帝为皇后所造。 正史曾记,这位开国皇帝本是个佛门俗家,为着心爱之人,开创一代帝国,并将爱人册封一国之后。 之后一生未娶,并与皇后诞下二子一女。 年仅四十便退位于长子,与爱人逍遥四海。 这秋阳山庄,便是当年二人所造的爱巢之一。 久经数百年,这山庄早已不知扩张重新修葺过多少回,唯独这庄名,却从未更改。 夜色深浓之下,远远地,依旧能窥见这山庄隐蔽中的大气与开阔。 赵一上前敲了敲门。 不一时,便有人来到门后,问:“什么人啊?” 声音苍老如老翁。 赵一低声道,“是我。” “哐。” 门被打开,却露出了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他快速朝门外看了眼,见到赵一身后的封宬,眼神微变,朝后让开。 封宬走 了进去。 赵三落在后头,朝四周扫视一圈,跟着走进。 青年再次关上门,抱拳行礼,“殿下。” 封宬点点头,朝内走,青年往赵一看去。 赵一低声道,“去叫暗九过来。” 青年点头,匆匆离去。 门后便是开阔之地,并无冗余花园假山之类的摆设装饰,而是一片望之甚远的操练场。 场地两边皆是大冠高树,从山上或外围,只能看见这庄内点点道路角角景致。 树后,是一排排的房屋,有些亮着灯,听到动静,有几扇门后走出了数人,站在廊檐下,单膝跪地,朝封宬行礼。 赵一示意不要惊动,与封宬继续往里走。 再穿过第三个相同的操练之所后,暗九出现,“殿下。” 封宬站住,朝他看了眼,“查到了?” 暗九看见他阴翳未消的眼神,暗暗心惊。 垂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回禀殿下,经查,灵虚观设于咸水村后山已有近八十年之久,从咸水村所属奉阳镇衙所留的档案中,可大约查出,当时设立者,为元贞道人。” 封宬已打开信封,边看边听暗九叙述。 “当时灵虚观尚有数十名之众,及至到了第二任观主白空真人 时,观内仅余十人不到。再往后,便只有青云道人,携其徒二人,支撑灵虚观,后在今年二月二十三,灵虚观观主青云道人仙逝,三日后,灵虚观在大雨之下一夜坍塌,再不复当年盛名。” 封宬没说话,翻开到第二页。 赵一在后微微皱眉——师徒,二人? 暗九继而说道。 “元贞道人与白空真人所能查到之实已并不详细。而青云道人,经细查,大约查得,曾是白空真人最小的弟子,在灵虚观一众师兄皆离观而去后,十五岁时,从临终的白空真人手中接下了灵虚观。” 他顿了下,道,“独自支撑灵虚观一十二年。” 赵三算了下,享年二十七岁。 心下微动,本以为云先生总提及观主,是个和善又随缘的老者,没想到居然……这般年轻。 封宬依旧没出声,目光落在最后的纸张上。 暗九再次说道,“青云真人接管灵虚观第二年,曾有通行文书记录其曾往渭河以北经历,之后回灵虚观时,便带着一五六岁男童,收为其徒。” 赵一心下想,就是大师兄了。 “属下命人往渭河以北一路查探,得,渭河北有一处名冢底村的地方,十多年前 ,曾出过一次惨绝人寰的灭门惨案。死的,是当年村上的一户十分有名望的为善人家,全家上下加仆人总共二十九口人,仅活下一个当时在外玩耍忘记归家的幼子。” 赵一赵三脸色齐齐一变。 “那惨案当时官府遍查不得凶手,便渐渐有传闻说是厉鬼报仇所为。官府便发布悬赏,赏可捉拿凶手者白银百两。但是接榜人众多,却无一寻到凶手嫌疑。之后此案便成了悬案。这些,都是官府有记录在册。” 暗九又看了眼封宬,道,“属下派的人去查问时,得知,三年前,亦有人去问过这一桩陈年悬案,一个约莫二十岁年纪,是个说话言笑都十分亲切的英俊郎君。一个满脸阴郁,不怎么说话瞧着十分冷漠。” 封宬放下手中的纸,“两人?” “是。” 暗九点头,看着封宬神情,略等了会儿,再次继续说道,“那二人行踪记录之后再无查得。属下便让人顺着那桩惨案寻查,可事过多年,短时实在难以查得有用线索。不过……” 他顿了顿,“却偶尔得知,这十年间,全国各处,如此种灭门惨案,仅留下家中一子的惨案,竟接连发生过数十起。” 第六百三十二章 莫非…… 这回不止赵一赵三,连封宬都微微皱起了眉。 他看向暗九。 暗九其实当时知晓的时候比他们反应大多了,连现在提起都觉得毛骨悚然。 数十起一模一样的惨案,若真是同样之人所为,那便是至少上百条人命! 何等残忍! 他缓了缓心神,再次道,“属下觉着不对劲,又另外派人去查了这些案子,”他看了眼封宬,“发现,最近的一桩,是今年正月里,发生在一个名叫飞龙桥的县城里。” 封宬问道,“这飞龙桥在何处?” 暗九面色微变,眼露惊色,低声道,“在咸水村往北四十里。” 赵一赵三对视一眼。 封宬皱了皱眉,“此县城还有何异常?” 纵使暗九早已熟知殿下的心性,可敏锐到这般地步还是叫暗九止不住震叹。 他当即道,“飞龙桥的县令,十年前,曾为清河县县令,而冢底村,隶属清河县。” 赵一和赵三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齐齐朝封宬看去! 封宬的眼神已彻底冷了下来。 他没说话。 然后听暗九道:“前往去查探之人来信称,惨案发生后,也有厉鬼行凶的谣言传出,甚至县里还有道士出现,不过后来却被县令 打发了。之后此案便一直挂着悬赏寻凶,至今……未寻得凶手。” “道士?”封宬看向暗九。 赵一和赵三还尚未察觉有何不对。 封宬却忽然声音发沉地问道,“可查过这道士了?” 暗九一愣,摇了摇头,“属下只命人去查这县令,还无消息传回。” 却听封宬道,“去查,年初案件发生后,出现的道士是何名号。” 暗九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 赵一赵三也跟着眼睛一瞪。 “殿下?!” 赵一低低惊呼。 封宬已捏着信纸转过身来,冷声道,“十多年前,青云真人前往冢底村,你们说他,可见过这县令?” 赵三的眼神骤戾! 几人已完全明白了封宬的意思! ——若青云道人十年前见过这县令,之后在飞龙桥又因为同样的惨案见到同一人。 他会不会心生怀疑? 事关云皓身负的血海深仇?作为师父,他会袖手旁观? 一个月后。 青云道人西去。 赵一眉头紧锁,低声道:“青云道人莫非是被……谋害?” 如此说来,他分明事先已送出拜帖,若青云道人当真身体不适,应当也该有所回绝才是。 但是他却并未收到拒见之意。 只 有一种可能……青云道人的离世,是突发的! 他的话音刚出,就见封宬的脸上骤然森翳覆蔽! 眼中的冰冷几乎化实! 暗九当即抱拳,“属下这就让人去查当时前往飞龙桥的道士名号。” 若当真是青云道人…… “慢着。” 却被封宬唤住,回头,见他点了点手里的信纸,“出行文书记载,当年青云真人,从咸水村出发,一路往北,仅仅用了半月之久,便过了渭河,抵达冢底村。” 暗九点了点头,尚未明白封宬的意思。 便听他道,“渭河于西北,咸水村在江南。二者相距数百里,当年不过十六岁的青云道人,却缘何得知冢底村之案,急行如此漫长之路,赶了过去?” 几人皆是一愣! 封宬的声音已彻底冷了下来,“再去查当年冢底村之案。其中牵扯,受害,嫌疑,办案官员,村中所有,诸般种种,逐一细查!” “是!” 暗九神色一凛,抱拳应下,转身便匆匆去了! 封宬转过身。 赵一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若青云道人当真是被……谋害,是否要告知云先生?” 封宬脚下微顿,没说话。 赵三在旁道,“云先生素来聪慧通 透,若青云道人当真故于非为,云先生会毫无察觉?” 赵一朝他看了眼,若有所思。 封宬依旧沉默,朝前走了一段后,忽而出声:“赵一。” “是,殿下。” “你亲自去查。”他看向前方,“落落到灵虚观的那一年,青云真人的行踪。” 赵一垂下眼,抱拳,郑声道,“是。” 赵三低声问:“殿下是怀疑?” 封宬将信纸地给他,继续往前走,温雅之声里皆是霜意,“若大师兄被带回灵虚观并非意外。那么落落,又是为何被青云道人带回?” 两人皆是一震! 他们竟从未想到这点! 对视一眼。 赵三对赵一道,“你最近手里的事儿交给我。” 赵一点了点头。 封宬走在前头,脑中却再次浮现今夜,温泉池中,那个靠在自己怀里,软而轻薄的小小女孩。 她凑近他的咫尺前,轻声说。 三郎,你是我的无畏。 那眼神里的信任与依赖,那毫无保留的丹心与柔软。 这样好的女孩儿,却偏曾被人说。 ——是晦气。是霉运。是会克死亲近之人的……煞星。 他攥了攥拳头。 落落从不提及观主离去之事,难道是以为…… 他垂下眸,缓 缓吐出一口气。 眼神几经变化后,再度恢复一片寒冷淡离。 然后抬手,推开了面前的一扇门。 “嘎吱。” 内里两人,一个年轻一点儿的趴在地上,一个上了年纪的趴在一条偌大的长桌一角。 长桌上下四周,全是各种的符篆,木人,制法行咒的器物。 那上了年纪的听到脚步声,闭着眼便哀求,“真的写不动了,让人歇一歇吧!就是磨坊里的驴也不敢这么使唤……” “纯阳子!”赵三低喝。 趴在桌角的那个一抖,抬起头,模糊的视线聚了聚。 昏暗的光线里,忽然看清面前这通身矜贵貌若仙君的人时,猛地一颤。 跟着便跪了下去。 张口,嚎啕大哭起来,“三殿下!三殿下!” 他膝行着朝封宬扑来,却被赵三拦住。 只得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贫道知道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算计殿下您!贫道罪该万死,求三殿下,放过贫道吧!贫道以后再不做道门,老老实实回家种田,再不敢惹是生非!我我,小人对天发誓!” 他身后,躺在地上的那年轻人也醒来,一眼看到封宬,脸都白了!跟着跪起,却浑身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六百三十三章 生不如死啊 这二人是谁? 正是消失了许久的纯阳子与风尘子! 从无极观出发时,二人意气风发满心壮志,只为能道京城大展宏图扬名立万! 谁知,半路封宬突发意外落水失踪,他们便如猪狗被圈禁了起来! 自那之后,是第一次再见到封宬。 纯阳子哭得那叫一个涕泗横流。 “当初算计您,真是空虚子私自动的手,小人真的不知啊!那空虚子也并非小人的徒弟,是京城里派来的人!他拿着盖着宫印的文书,我那小小的无极观何以敢得罪?谁知他竟是图谋要害三殿下!若早知如此,小人便是死,也绝不可能让他进无极观半步!三殿下,您放过小人吧!小人真的……真的熬不下去了啊!” 风尘子在旁边一个劲点头,也不敢拿眼瞧封宬,只盯着他玄色的靴子一角发着抖。 这数月来,那群人将他们关在这屋子里,一步不许外出。还拿来大量的朱砂符纸道家做法用的材料。 让他们日以继日地画符,做器物。 美其名曰,三殿下要看一看他们的真本事。 他们日也画,夜也作。 困了最多浅眠一个时辰就一定会被人大声吓醒。 熬了十天半个月,纯阳子都 觉得自己脑门快秃了! 师徒两个也渐渐明白过来,封宬是有心在磋磨他们! 起初还动了逃跑的心思。 被抓回来后,也没挨打,反而更加频繁地画符,睡觉时辰又硬生生缩短到了半个时辰,每日里只给白馍白水。 也只有符画得好,才能有口肉吃。 过得……比猪狗还不如。 见封宬不说话。 纯阳子忽然往怀里掏啊掏,掏出个系着黑绳子的稻草人,往地上一放。 赵三当即拔出刀挡住封宬,警惕瞪眼,“住手!” 纯阳子吓得赶紧往后缩,指了指那稻草人。 “三殿下,小人真的再无害您之心!您看,这是空虚子前阵子用术法送到小人跟前的信使,让小人……小人害您!小人都没理他!小人真的,诚心天地可婊,啊,天地可鉴哪!” 赵三嘴角抽了抽。 封宬按下他的胳膊,看那稻草人,终于说了进门口的第一句话。 “这是何物?” 纯阳子见他开口,顿时一喜。 连忙将那稻草人脖颈上的黑绳一抽。 “师父。” 苍老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阔别多日,身体还受得住吧?嘻嘻……” 分明嗓音如老妪,可是这笑声却又故作俏皮活泼。 听得人头皮发颤。 “师父啊!在三殿下手下头求命不好受吧?当时是你们这两个蠢货露了马脚,才让我叫人怀疑,我如今呢,大人不记小人过,念着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现下给你个得生的门路。” 纯阳子虽然已经听过好几回了,可每回再听他这倒打一耙的话,脸都发青,张了张嘴,像是在腹中诅咒谩骂了一百句。 “师父还不知道吧?三殿下如今手里有个厉害的天仙,顶替了您的位置,在京城名声大噪呢!” 一边,赵三先沉了脸。 朝封宬看了眼,只见他低垂着眼帘看那地上的稻草人,不见神色。 但是他明明分毫未动,周围的气氛却莫名地阴沉下来。 后头的风尘子缩了缩脖子,低着头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个鹌鹑。 “师父您千里迢迢地来到京城,肯定不甘愿就这么被顶替了吧?我呢,正好有个门路,可让师父您完全压过这位天仙!在京都成为人人敬仰的第一仙师!是否能流芳百世名垂千史,皆看师父自己抉择了!” 黑色的稻草人躺在那里,传出的声音森森嘶哑。 “师父啊!找机会,找机会见一见那天仙,用你擅长那傀术,给她下了 傀咒。” “从此以后,这天仙就能为你调遣,宛若傀木,师父你说,这是不是一本万利的好法子?” “嘻嘻嘻……师父,徒儿等你的好信儿。只要您得手了,给徒儿来个信儿,徒儿呢,保您能见到皇上。” 说完,再无声传出。 稻草人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昏暗的屋子里,落针可闻。 纯阳子握着黑绳的手颤抖不停。 空虚子这封信的诱惑极大,可风险也极大。 莫说他现在连见都没见过那所谓天仙到底是何人,就是真的见到了人,要施下傀咒,也是极其耗气伤神之事。 岂有那般容易? 且空虚子的计划里,他完全就做了个甩手掌柜,这其中巨大的风险完全都让纯阳子一人承担了。 若他真的动了心思,要对这所谓天下动手,被封宬发现了,会如何? 纯阳子活到如今,头回知道‘生不如死’这几个字原来这样叫人绝望! 空虚子这小畜生,自己张张嘴,却叫他来冒死? 呸! 他又不是傻的,叫这小畜生还这样摆弄。 可分明身前的封宬一句话没出,他却还是感觉屋子里原本就暗沉的光线无形中更加森冷了。 他瑟瑟开口,“殿下 ,小人当真绝无半分之心!求殿下看在小人如此……” 一边抬头,谁知,一下撞进封宬的视线里,顿时眼瞳一缩!猛地朝后跌坐!脸上当即一片惨白! 后头风尘子还不知师父这是怎么了,疑惑地刚想抬头。 纯阳子忽然再次朝前跪行,抖得几乎不成声地哀求起来,“殿下!殿下!小人当真绝无半分异心!殿下,求您饶命!小人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行骗之辈!怎配惹殿下动气!求殿下就当小人是路边的一条狗,放过小人吧!” 后头,风尘子瞪了瞪眼。 “真人。” 一直未曾出声的封宬忽然含笑开口,“真人当真不想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代仙师么?” 纯阳子叫封宬那一眼已吓得但都破了,哪里还敢有半分痴心妄想! 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道,“小人当真……” “真人。” 却被封宬打断。 只见他微微俯身,唇角轻勾,含笑垂眸,朝纯阳子看去,“真人有如此通天之能,怎能埋没在乡野,岂不是我大玥之失?” 摇着头的纯阳子一下卡住! 他愣愣抬头,看见封宬的笑——仿佛方才那个阴鸷狠戾仿若夜罗鬼的眼神,是他的幻觉。 第六百三十四章 京城第一天师 他张了张嘴。 后头,风尘子混乱地跟着抬头。 不想正好看到封宬垂眸而笑的模样,顿时如被雷劈! “小人……绝无……” 纯阳子干巴巴地开口。 又见封宬挑眉一笑,“真人当真不愿?” 纯阳子眼底一颤,“……绝无坑骗殿下之心,确有……此等妄想?” 封宬低低一笑,站起来,道,“纯阳真人有堪比先祖师丘处机之能,实在当为我大玥敬仰之仙士,理应受国之厚待。” 纯阳子眼睛瞪了瞪,看着面前忽然变了个模样的封宬,恍惚灯影下,以为自己要不就是又做起了美梦,要不就是他脑子有了毛病。 对面,封宬朝他隔空虚抬手扶了扶,再次笑道,“还请真人起身。这段时间,是御察院怠慢了。”又侧脸朝门口道,“吩咐下去,自今日起,好生招待真人。” “是。” 门外,有人应声。 纯阳子瞪大干涸的眼睛里才渐渐地有了光彩。 ——难道先前还真是为了试探他的本事不成?呵!得亏他露了一手!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脸上露出了几分得色,“不要紧不要紧。殿下慎重,也是理所应当。我无极观百年传承,莫说京城,便是大玥之内,如我辈这般通晓阴阳者,也是凤毛麟角。殿下以后有何需求,只管 来与我说,我定是竭力帮助殿下的。” 封宬含笑看着他说完,然后又道,“这个,还请真人收好。” 刚站稳的纯阳子顺着他的示意往地上一看,看到了那个还躺在那儿的稻草人。 他莫名后背一寒! 接着,就听封宬再次笑道,“此人心怀不轨,谋害本院与真人实在可恶,本院身为御察院之首,大玥皇室三子,真龙血脉,如此被歹毒之人算计,无论御察院还是皇室都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纯阳子刹时定住! 就见封宬虽是笑着的,眼底却是寒光凛冽,冷意刃刃,朝他淡淡望来。 “且真人为我大玥敬重之仙士,被如此算计,御察院也绝不能善罢甘休。还请真人协助,定要将这歹徒捉拿。一来安了本院的心,二来,也能替真人惩处孽徒,出了这口恶气。” 他的目色依旧冰霜,唇角的弧度却更加深浓,“真人,您说本院这般安排,是否大善?” “咚!” 纯阳子又重重地跪了下去,以额贴地,抖如筛糠! 额头汗如豆大,颤巍巍答应,“是,是……小人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是失心疯了不成,居然以为封宬真的要敬他为京城第一天师?! 封宬这句话什么意思?! 那是在告诉他——你联合旁人 算计我之事,我还没忘。御察院,皇室,哪个你能得罪得起? 现在给你脸面,那是要拿你当个饵。 你还敢起歪心思? 生不如死不觉着够,还想再来一遍? 纯阳子的后背已然汗湿,趴在地上连动都不敢再动。 封宬敛下笑意,淡淡抬眸,扫过还抬着头的风尘子。 愣神盯着封宬的风尘子顿时一颤,跟着趴了下去! 封宬转身,来到门边。 朝后扫了一眼。 冷声道。 “看好他们。放出风声。” “是。” …… “观主。” 云落落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又入梦了。 月华淡凉。 灵虚观小院中那棵百年的香樟树下,观主正坐在石桌边,慢慢地倒着酒。 她坐在树上,看枝叶外头恍惚的月影,问:“大师兄,不回来了么?” 观主的手顿了顿,叹了口气。 将一杯酒斟满一口饮下,便捏着酒壶,对着壶嘴再饮了一大口后,才涩着嗓子,又轻叹了一声。 “那孩子,心里苦啊!” 她不解‘心里苦’是何意,往底下看,就见观主面前的碟子里空了。 她跳下树,抓了一把旁边的花生,蹲在石桌边一颗颗剥开。 就听观主道,“我本以为,这么些年,他早忘了。谁知,他都记在心里,也不同我这做师父 的说一说。唉!” 她扭过头,把手里剥开的花生米放在小碟子里。 观主看到,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道,“也不知,当年将你们带回来,到底……是对是错啊!” 观主的手心很热。 那热意,透过头发,透过肌肤,一直透进天灵之中。 “哗啦。” 是百年香樟枝叶婆娑。 幽微的香气,在空气里盘旋散逸。 云落落转过头,慢慢地睁开眼。 看到了屋内熟悉的百蝶穿花屏风,微风轻轻摇晃窗扉,带起细微的木页晃动声。 晚霞金红的光洒在窗棱上。 香樟花初开的香味,自屋外随风轻轻飘落进来。 “所以,朱大人如今是没事啦?” 是四喜的声音,似乎就在窗户外。 “嗯。” 白影像是在吃着什么,声音鼓鼓囊囊的,“昨儿个就让朱大人那……小厮带回去了,方才来信说,人已醒了。” “他命还挺大。” 小甯蓝色的鬼火从窗户上飘起来,金红的余晖里,那抹蓝像一颗瑰丽的宝石,在那一片光芒之中璀璨生辉,“被个阴煞寄生二十年,是个人都活不了啊!偏他却遇着了咱们家小道姑!哼!” 四喜从旁边探出脑袋,笑眯眯:“长公主殿下您不高兴啊?” 小甯抱着胳膊,新裙子上粉黛叠叠盛 开,“叫我们小道姑吃了这么大的苦,这都睡了两日了都还没醒!不好好敲他一笔,本公主心里实在不痛快!” 两日么? 云落落站在床边,看了看身上已经换掉的衣裳。 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云先生?!” 是苏青惊喜的声音。 她抬头,便看苏青捧着冒着热气的水盆,满眼惊喜地站在屏风旁。 窗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甯突然从窗外冲了进来! 身后跟着紫鸢和一长串的纸人! “小道姑!你醒了!” 四喜扒拉着窗台,一蹦一跳,“云先生!云先生!”还回头朝院子里喊,“云先生醒了!” “先生醒了?” “刚刚醒的么?苏姑姑呢?快让苏姑姑进去问问?” “一直熬着的粥呢!快去瞧瞧!” “哎呀!你这臭小子,挡着殿下啦!走开走开!” 原本尚安静的窗外,忽而喧闹声起。 云落落扭头,越过四喜的脑袋,一众拥挤到窗前的人影。 视线穿过那些担忧的,关切的,欢喜的,在意的目光,最终落在院子里,依旧坐在石桌边。 正拿着酒壶,转头,朝这边看过来的,封宬。 晚霞漫天,四目交接。 “呼。” 忽有风来,香樟花浓。 封宬放下酒壶,朝她微微一笑。 “落落。” …… 第六百三十五章 喂食 香樟树下,清风徐徐,树叶簌簌而响,白色的小花粒粒掉落。 砸在花桥下的池塘中,泛起圈圈交错的涟漪。 云落落看着池塘边的那根柳条。 身边传来苏青轻和的声音,“云先生,这是魏国公府的小娘子吩咐送来的糕点,说是您爱吃的。这些是滋补的药粥,您两日未曾进食,只能先尝一尝这个。还有这个,是……奴,我自己做的果子泥,若是药粥滋味不好,您或许可以调个口,也好克化。” 云落落转脸,看见身边的石桌上已摆满了吃食。 白影缩了缩手里拿着的油纸包,咳了一声,转过身去,鲜花的味道从那里头传出来。 云落落的视线又落在桌子上那漂亮的鲜花饼上。 四喜满脸是笑地站在一旁,伸手给她说:“云先生,您看。这个鲜花饼是白影哥买的。这个酒酿圆子是暗七哥哥拿来的,啧!一点都不用心,现在云先生哪里能吃这个?这个红豆小米饼是四头领不知从哪个小孩手里抢的……哎哟!” 他抱住头,一转身,见暗七赵四齐齐瞪他。 顿了顿,忽然做了个鬼脸,跑到封宬后面藏起来! 小甯翻了个‘白眼’飘落到云落落的肩头,歪头看她。 “气色倒确实 比刚刚回来的时候好多了。” 伸出圆圆的纸片手摸了摸云落落的脸颊,“都怪我,这回在家贪玩,该跟着你的,好歹能帮点忙。” 云落落端起面前的药膳,吃了一口,顿了顿,转而要去端那果泥。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那果泥端起,然后舀了一勺,送到她的嘴边。 她顺着看过去,望见封宬温柔含笑的眼睛。 张口,咬下银勺。 封宬一笑,垂眸,又慢慢地舀了一勺,在云落落吃了第二口药膳后,送了过去。 那呵护小心耐心宠溺的姿态,看得周围人一阵沉默。 白影暗七纷纷抬头看天气,感叹夜色真好。 赵四转过脸,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秋千架上,当自己是个石墩子。 四喜笑嘻嘻地捂住自己的半边眼睛。 紫鸢看周围人的反应,想了想,将一群小纸人揽进怀里。 一个小纸人不情愿,挤出一个脑袋,被旁边的苏青给按了回去。 小甯‘嘴角’抽了抽。 飘落到桌面上,左右转了转,问:“小道姑,朱亭镇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这样拼了命地将他救回来,总不能是白白为了一面之缘做好事吧?” 封印之事,小甯尚不知晓。 封宬又给云落落喂了一口果子泥后,道, “阿姐,听说昨日魏二郎又来拜访了?” 小甯本来正憋着气呢,一听这话,顿时鬼火一抖,警惕地朝封宬看,“你想干嘛!” 封宬笑了一声,摇头,“听说魏二郎如今身体大安,魏国公府已有不少媒人登门。” 小甯的鬼火猛地一蓬,“什么?!” 封宬又挖了一勺果子泥送过去,看云落落乖乖张嘴吃掉,眼底皆是笑意,继而说道,“魏二郎君说起来年纪是大了些,可到底是魏国公正经的胞弟,才名在身不说,便是那个相貌也是人人称赞。听说前几日还去香山学院拜见,说是要入学求考功名,如此上进之人,可不是难得的良婿么。” 小甯听傻了,愣愣地看封宬,鬼火一抖一抖的。 忽而气急飘起来,大恼,“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他要娶何人,干我何事!我,我我……” 素来能言善道的长公主殿下头一回卡了壳,‘我’了好半晌,居然气得一扭头冲进了西厢房! 封宬挑了挑眉,又挖了一勺。 送过去,云落落却没吃。 他抬头,见云落落似是无奈地朝西厢房看,“何必这般戏耍她?” 封宬低笑,“阿姐从前便是这般,不逼着她,她自己是不会明白的。放心,不 会有事的。” 又问:“要自己吃么?” 就算味道不好,落落却已经把碗里的药膳吃完了。 观主教给她的规矩,她从来都好好地遵守完成着。 听到封宬问,伸手,将那果泥接了过去,自己舀着吃。 封宬笑了笑,继续给自己倒酒。 云落落看他面前空空,将旁边一碟子点心端到他面前。 他看了眼,夹起一块,慢慢地吃了。 就听云落落问:“朱大人已醒了么?” 封宬点头,“落落要去见一见么?” “嗯。” 云落落点头,“要去。” …… 隔着平康坊朱门小宅的不远处,便是挂着‘朱府’牌匾的宅邸——当朝最年轻的宰相,左仆射,朱亭镇的宅院。 入夜之后,这院子里便一如既往地沉寂萧条,门房上仅有一个守夜的老翁,点着一盏油灯,慢条斯理地哼着小曲儿晃着腿。 隐约似乎听到车马声。 他探头望了眼,便见一辆寻常车马从门前过去,便又缩了回去,继续歪靠着闭目养神。 “咯嗒咯嗒。” 马蹄声在入夜的平康坊中并不算突兀。 南曲虽静,可北曲中曲处的喧嚣嬉闹声,却叫这寂静的南曲增添了一份别样的荣华之闹。 马车绕过街道,在一条小巷 子前停下。 封宬先下了车,转身,接住云落落的手,将她扶下了车。 两人并肩,尚未朝里走,便看巷子里,一人提灯款款而来。 一身分明寻常缥色长衫,穿在他身,却似云华笼身,尽是渺意。 他耳边的两颗雪白耳铛,随着他的行走,轻微晃动。 光影下,一双白眸,水雾笼罩。 那张脸,如暖地之玉,融融迷人。 “上仙。三殿下。” 他来到两人身前,单手提着灯笼,屈膝垂首,“春离有礼。” 这不再是几日前那个只跟在朱亭镇身后,那个叫石头的像个影子一样毫不起眼的寻常小厮了。 他如今名**离。 成了个行走动作皆引人瞩目的风光所在。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这是封宬心下的反应。 朝身侧的云落落看去。 便见她目光静静地停在春离的脸上,在他抬起头时,才出声,“有劳。” 春离一笑,转身便要给二人领路。 云落落跟上,刚走了一步,忽而袖子叫人拽住。 她回头,就见封宬捏着她的袖角,一声深目无声地朝她看来。 她顿了下,伸手,握住了他的指尖。 封宬立时迈开脚步。 前头,春离含笑,慢慢地垂下眼帘。 …… 第六百三十六章 孽缘 “嘶!” 朱府的外书房内,朱亭镇趴在榻上,痛得一个劲抽气,一边无奈回头问身边静立的春离,“我说石头,就一口,我就喝一口。好歹缓一缓,不然可真要痛死了。” 春离面不改色地开口,“不行。大人需得戒酒了。” “……” 朱亭镇脸色一沉,“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说完,见春离静静地抬起一双白眸,朝他望来。 他顿了顿,这才想起——如今的石头,已经不是石头了。 苦笑了下,趴回榻上,朝不远处的云落落叹气,“小仙姑,你瞧瞧,这家伙的性子,比二十年前还要冷。再这样下去,我得改口管他叫大人了。” 云落落正看着面前桌上的盒子里所盛放的那张人脸。 闻言,平静地开口,“按着年岁,春离本就是祖宗的辈分。” “……” 朱亭镇嘴角抽了抽。 站在书架旁的封宬无声失笑,看着面前的书册,道,“朱大人有不少珍藏。” 朱亭镇立马露出警惕之色,“臭小子!你少打我的书的主意啊!就算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最多只能送你一本!” 封宬没忍住,笑出了声,回头看了眼朱亭镇,“朱大人的精神倒是恢复得不错。” 朱亭镇趴回榻上 ,叹了口气,却是笑了,“痛是痛得不行。可心里快活了。这么多年了,头一回睡着没了噩梦。” 看向那边的云落落,“也不知我这样的混账,怎么就能来这样的好运气。” 封宬顺着他的目光,看桌边的云落落。 春离抬眼。 暖融的灯光下,那小女端坐桌边,素面皎淡如月,面色静宁。 一双窥破红尘的瞳眸,清然淡缓。 她并拢指间。 在那木盒上轻轻转动。 口中轻咒如歌,缓缓道—— “天地同生,扫秽除愆,炼化九道,还形太真,百官纳灵,节节受新。” “清虚掩映,内外敷阴度命延生,吉日良辰,金童玉女,为我执巾。” “玄台紫盖,冠带其身,使我长生,天地同根。” 木盒之内,有冰雪消融的雾气。 碎裂的声音响起。 朱亭镇脸上的戏谑轻松淡去,他的目光挪到那木盒上,灯影晃动下,他看着那木盒,似乎又想起了多年前。 良久,垂眼,无奈地呼出一口气,道,“都是孽缘……” 春离垂眸。 大玥西南,有山名巫。巫山之下,有先民之后,奉上古之承,供奉山鬼,为上达天听下传仙音之载体。 此项传承已有数百年之久,直到三十六年前。 巫山之 下,一先民之女,未婚有孕,诞下一女婴。 按着巫山先民之规,无神灵祝福诞下之婴,当施以水火之刑。 然而,那女子为保婴孩性命,竟连夜闯入巫山神殿前,哀求大巫,收下了女婴。 彼时正逢十二年一度收女婴甄选下一任山鬼之身仪式,大巫将女婴收进山神殿,以十三子供奉太阳神像前,本欲以其不洁之身强压那些受不住饥饿而亡的女婴之怨。 本料想此子不能活,谁知,山神殿在一月后,竟活下了两个女婴。 其中一个,是那十二婴孩中一名,另一个,便是这紧紧扒着太阳神不放的不洁之婴。 大巫以为此乃神意,便将此子赐名十三,留在山神殿,供奉太阳神。 而另一女婴,以新一任山鬼之身受先民供奉。 本以为这传承会代代继续。 偏就这一次大巫的私心,导致了先民之术的断绝。 山鬼为受神灵之力的载体,需得无情无心圣洁纯白,不能沾染一丝人间情爱欢愉。 然而,数百年来被禁封在山神殿内等待神聆的山鬼,却偏因为身边多了个人,而生出了许多的悲欢苦恼。 她向往殿外的生活,贪图殿外的美景,流连殿外的欢乐。 于是,遇到了她此一生,最不该遇到 的——情。 少年意气风发,少女春心萌动。 可想而知,两情相悦时,会是如何炙热汹涌。 情意再难遮不住,身为山鬼的她,生了私心。 她一次又一次地让十三代替她戴上山鬼的面具,穿上山鬼华丽的衣裳,拿着神圣的巫铃,站在太阳神像前,聆听山神之音。 而她自己,贪享欢愉。 一边,她受尽先民供奉,一边,她得到少年情意。 却不曾想过。 有另外一个少女。 替她承受了每次聆听山神之音后的痛楚。还要眼睁睁看着她拥有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意和最虔诚的供奉。 那一日,大巫来传,先民将要行春耕之作,请山鬼请示山神,布谷可动之日。 少女却为着夜里与少年的私会,再一次将山鬼巫铃塞进了十三的手里。 那一日的祈神聆听,尤为痛苦。 十三仿佛听到了神灵的怒吼。 怒斥她,不洁之身,也敢玷污神只! 当她从痛苦中惊醒时,却看见,手中的巫铃,被女孩儿拿在了手里。 她轻松地代替她,跪在太阳神像前。 哭着说:“我再也不敢了。” “镇儿,我不能为了你,抛下先民。” “我是先民供奉的山鬼。” 十三抱着她被冷汗浸湿的身体,忽然明白, 她的命,原来早就注定了啊! 于是。 她拿起了使女用来惩罚她的尖刀。 一刀,两刀,三刀! 狠狠地刺进了她的身体! 既然山神殿内只能容下一个山鬼,为何,却不能是她呢? 鲜血洒在太阳神下。 她仿佛看到了神灵怒火冲天的狂吼。 却从未有地痛快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阴森空旷的山神殿里,到处都是回响。 “咔嚓。” 木盒里。 人脸崩裂。 朱亭镇还在一旁继续说道。 “她杀了真正的山鬼后,山神殿便再无山鬼可聆听神音。大巫无法,只能暂时用十三代替,却因此,被她拿捏住了把柄。” “自此以后,山神殿于她来说,再无束缚。她甚至能冒充……真正的山鬼大人,与我私下见面。” 朱亭镇的脸上露出几分愧色难堪,“也怪我当时实在太年轻不知事,竟未看出心悦之人竟换了人,被她哄骗下,对她许下山盟海誓。幸而当时石头出现,我察觉她行动不对,她大怒之下,竟要对我动下杀手!” “我惊恐之中,还未曾想到山鬼大人已被……杀害了。于是想冲去山神殿,找到真正的山鬼大人,想去质问她,缘何要让个陌生人冒充她,与我见面!” 第六百三十七章 人心之怖 朱亭镇仿佛还能回忆起当时心中的惊怖愤怒,与难以言喻的羞耻悲伤。 可是…… 他却没来得及赶到山神殿,就被家中的父母寻到,强行带回了家。 朱亭镇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当年之事对他来说,无异于毁灭性的打击,多年纠葛,如今提及,依旧满脸灰败。 封宬站在书架旁,光影晃动他修直的身影。 他的眸色深沉,看着趴在榻上的朱亭镇,缓声道,“大巫一个人不可能瞒住这样惊天之秘,是否有旁人早已知情?” 朱亭镇没说话,扫了眼封宬,叹气,“你这小子……好歹给长辈留些颜面。” 封宬眉头一挑,“长辈?” 他的长辈,那可都姓封。 朱亭镇嘴角抽了抽,“得得,三皇子殿下,行了吧?” 封宬低低一笑,却是没再说话——到底给他留了几分体面。 朱亭镇摇摇头,看出封宬的心思,却不能不继续说下去。 “我未曾赶到山神殿,就被匆匆赶来的父母强行带回了家。他们出现的突然,我心中疑惑,却不敢探问究竟。” “山鬼大人的事,我绝不敢轻易对外人说。毕竟……事关她的声名。”朱亭镇面上露出几分窘迫,又叹了口气,“当时也是我太年轻,一心只为自己欲念,不曾想过她身处艰难。 本只是水月镜花的一时情动,不该结果的。我却强求一个因果,最终害了她。” 父母的出现到底让朱亭镇起了疑心,他旁敲侧击之下,竟得知父母是受了族长的吩咐才赶去巫山强行将他带回家后,便隐约猜了很多种的可能。 其中……自然有他不愿意想的某些缘由! 好好的一个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为何又会有个陌生女子代替而来? 真正的山鬼大人到底去了何处? 不让他亲自得到答案,他是怎么也无法死心的。 他想去问石头,可当时的石头不过是被囚在山神殿陪伴山鬼的守护兽,不能言语。 自真正的山鬼大人消失后,还被下了某种诅咒,连妖力都几乎消耗殆尽,已是濒死之态! 朱亭镇想要知晓山鬼大人到底发生什么情状,根本无处可得! 他便想了个法子。 巫山下的村民分为先民与普通人两种,只有先民才能供奉和参与山神殿的祝祷祭祀祈福,其他人别说靠近,连看一眼山鬼之奠都是难得。 而朱亭镇,恰巧属于普通人的那一类。 于是,在先民又一次祈福祭祀山神前夕,给一个负责给山鬼大人抬轿子的人下了点走不了路的药,然后顶替他,去了山神殿! “我当时看到那个戴着山鬼面具之女的 第一面,便知,那不是山鬼大人。” 朱亭镇垂着眼,素来轻浮的声音暗哑消沉,“她站在轿辇上,受着先民的供奉,被叩拜,受祈祷,像曾经的山鬼大人一样,舞动巫铃,祈求神灵庇佑。” “我当时就在想,神灵就察觉不到么?这些先民也察觉不到么?” 朱亭镇闭了闭眼,“我当时气极了,不知他们到底对山鬼大人做了什么。便一松手,让轿子摔落!” 理所当然地,冒充的‘山鬼大人’从轿子上摔了下来。 他冲过去一把揭开那山鬼的面具,抢走她手里的巫铃。 指着那个面色惨白了大汗淋漓的女子大声说:“这个是冒充的!是假的!不是真正的山鬼大人!你们都被骗了!” 他以为,那些人会捉住这个冒充的人,让真正的山鬼大人出来。 谁知,所有的先民,却都沉默地看着他。 那一刻,他知晓—— 山鬼大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之后,我就被族长与大巫关在了山神殿。” 朱亭镇忽而又扯出个极难看的笑容,“他们对我说,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以冒犯山鬼大人之罪,与我父母同受水火之罚。此罚,必死无疑。” 封宬垂着眼,看地上晃动的影子,面色清寒静冷。 “要么,不再提山鬼大人之 事,从此远离巫山,再不许回。” 朱亭镇朝后头一直静立无声的春离看了眼,语气沉缓,“我选了第二条。” 这样的选择本就不是选择,上有生身父母,朱亭镇根本不可能去选第一条。 “不过,却是要他们放了石头。” “他们答应了。” 朱亭镇的脸上却慢慢地浮起一层灰暗,他闭了闭眼,惨然地扯动嘴角,叹,“可我没想到,真是……人心之怖……” 大巫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石头身上的禁锢解除了。 他能化成少年模样,也能言语。 可很多事情,却已记不清。 朱亭镇记着山鬼大人曾告诉过他,石头原本该是上古神兽,活了数百年之久,怎会是少年之状呢? 隐约猜到大巫可能动了什么禁锢的手脚。 可当时的他,却毫无办法。 只看石头安然无恙,便想着先带他离开,以后再慢慢寻找解决的法子。 谁知。 在要离开的前一夜。 忽有一位山神殿的使女来找到他,给了他一枚似咒文似花纹的玉佩,告诉他,那是山鬼大人留下的,若想知晓真正的山鬼大人在何处,请明日前往山神殿一见。 他实在忍耐不住那最后一丝浅薄飘渺的希望。 第二日,就真的赶去了山神殿。 却在殿前,看到了另一个戴 着山鬼面具的女孩儿。 她站在山神殿前,问大巫:“先巫何在?没有先巫传承,我如何以山鬼之身承聆听神音之力?” 先巫,便是十六岁后是失去山鬼之身的上一任山鬼大人。 可,山鬼大人,不是十二年才一换么? 为何……又换了人? 大巫说:“在后山。先民已将先巫送归深山,归山神去处。大人不必担忧,您已是巫山先民供奉的山鬼大人。” “世间无两。” 他直觉不对! 匆忙赶去后山! 却看到…… 那个曾跌落山鬼轿辇满脸痛苦的女孩儿,浑身画满符篆,赤裸地躺在地上,周围一圈……先民。 包括族长在内,那些平素里慈眉善目之人,露出最阴狠可怕的面目,朝她伸出了手。 他大叫着要扑过去! 却被人从后头抓住! 书房中,朱亭镇趴在榻上,声音嘶哑。 “他们强迫我,看到了那女孩被他们折磨到死的最后。” 原来每一任山鬼受先民供奉到十六岁后,所谓送归山神,竟是归到了这群恶魔的手里么? 他想起当时与“山鬼大人”约定,等她十六岁,被放归山神后,他就偷偷带她走,娶她,给她一辈子的快活与欢喜。 难道她也…… 头顶瓢泼大雨。 是神灵的怜悯?还是苍生的呐喊! 第六百三十八章 在劫难逃 他跪在雨里,看着那女孩儿扭曲破败的身躯,看她满身被雨淋的模糊了的符咒。 嚎啕大哭! “我当时情绪太过悲愤,竟至晕厥过去。”朱亭镇叹息,“待我醒来后,已被先民架上了火架。” 封宬走到云落落身后,看她手指轻轻搭在木盒外侧,而木盒里…… 封宬微微皱眉。 那张可怖的人脸,裂痕如龟纹,可肉凸的双眼里,竟……流下了一行行血泪。 他将手按在云落落的肩膀上。 云落落没回头,之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春离站住床尾,看着封宬的手,又收回视线,雪白睫毛低垂,看向眼前地面。 朱亭镇趴在榻上,垂着脸,已看不清神情。 “他们说我,因强求先民之女不成,便将她强辱致死。” 他的声音无起无伏,似乎再次陷入了当时绝望麻木的情境。 “于是,按着先民的规矩,他们先将我的父母涂抹上油料,点燃后,扔进了巫山之下的长河里。” 他顿了顿,“在我眼前。” 这几个颤抖的字说完,朱亭镇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 云落落安静地抬眸看着他。 封宬没说话。 春离抬起白瞳,轻悠低缓 地开口。 “他们当着大人的面,杀了大人的父母后,便将我拖到了大人的面前,给我系了诅咒之铃,逼迫大人,将巫铃和山鬼咒符交出。” 原来,那日朱亭镇抢了巫铃后,混乱之下,竟将巫铃带走。 而那山鬼符咒,便是使女交给朱亭镇的玉佩。 春离朝榻上的朱亭镇看去,“大人……没有答应。” 封宬微微意外——以当年那傻到天真的朱亭镇的心性,居然能如此清醒? 朱亭镇微微抬起头。 春离继续说道,“大人知晓,以先民之恶毒,交了巫铃与山鬼咒符后,我们便真的必死无疑。故而,大人与他们说,交巫铃与山鬼咒符可以,但是,要先将我们送出巫山。” 封宬侧眸。 以当时情态,父母在眼前被生生杀害,便是一般人早已失心疯癫,可朱亭镇却能迅速冷静下来,求得一线生机! 倒是能看出如今身为当朝最年轻宰相的那份机睿。 榻上,朱亭镇却苦笑着摇头,“可机关算尽,却到底魔爪难逃。” “在他们送我与石头离开巫山时,我迷晕了其中一人,将他扮作我的模样,用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带着石头偷偷 地逃了。” 他说得轻松,几句言语,可到底其中如何惊险又如何艰难,不必赘述也自能想见。 深山荒林,孤独惊慌的少年,拉着另一个不能言语神智不清的化人小兽,为活着,匆忙地在不见前路的昏暗中拼命地朝前跑。 “我带着石头东躲西。藏地一直跑了半个多月,眼看就快出了巫山,石头却突然咒力发作,剧痛之下,竟是兽性大发……” 他朝床尾的春离扫了一眼,“要将我咬死。” 而种在石头体内的咒力,就是那时候被发现的。 封宬看了眼那站在光影里,似一丛春竹的春离。 春离没说话,耳边白绒的耳铛,微微晃动。 朱亭镇叹了口气,“我当时就在想,到底还是要死啊!濒死的时候,却有个人出现了。” 封宬眼角余光再次瞥向木盒内,发现云落落的手指又变了个姿势。 朱亭镇缓缓道,“其实那时具体到底发生何,我与石头都记不太清了。我仿佛记着,有个人问我,是否想活。” “待我再次清醒时,这人脸,便已出现在我后背。” 朱亭镇已是极累,他趴在榻上,连声音都渐渐气弱。 “起初,这脸是 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的,甚至连发作都极少。我连它是何都不知晓,直到有一回,我无意中拿出那枚山鬼咒符的玉佩,这人脸忽然便尖叫起来!只要石头施展妖力,那人脸便会沉息。可石头一旦用妖力,身上的咒术便会发作剧痛失狂,只能用那巫铃克制它收回本性。如此反复恶循。” “我想将那咒符扔掉火烧砸碎皆不能,只可日日戴在身侧。后我钻研许多咒术之法书,又见过许多高人大师,隐约知晓,后背此脸,怕是与我同生共死了。而当年到底是何人,将我从石头口中救下,又是为何将那张脸寄生在我后背之上,我始终未曾得知。呵……” 他趴回榻上,苦笑。 ——当初拼命求活,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 被阴煞附体,终日受折磨,还不如当时一死百了罢了。 忽听桌边封宬问:“数日前的刺杀,朱大人是从何处提前知晓?” 朱亭镇微顿了顿,无奈叹气,“你小子真是……罢,我也不瞒你了。” 朝封宬看来,“你当我拼命读书,钻营做官,讨好你父皇,是为何?”他眼底冒出一丝暗沉光泽,“自然是,为了报仇。 ” 权大势大,就有了回击的底气。 “我曾派人回去,却发现,巫山之下,那一群先民,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完全消失了。甚至连山神殿都已破败荒废。” 朱亭镇面色微沉,“我四处命人查探,终于得到几分他们的行踪,知晓他们还在隐晦地行祭祀山神之术,便故意将我在找他们复仇的消息给传了出去。” 封宬眼中深涌微动,朝朱亭镇看了眼,道,“所以,他们为了得活,必然会先一步来刺杀朱大人。而那一日朱大人则是故意将他们放走,以图放长线钓大鱼?” 他顿了下,再次问道,“可那时朱大人不是已有受死之心?” 朱亭镇眼露惊色,深深地看了眼封宬,点头,“是,我自知我时日无多,却又不肯轻易放过那群恶鬼,更想为石头寻个庇佑之处,于是,便利用了那场刺杀。” 床尾,春离微微抬起眼睫。 “内阁那梁芳,平素里虽然碎嘴了些,倒是……也算个可靠的吧!” 朱亭镇夸着自己死对头,纵使满身疲惫却还是露出了一副噎到的神情,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继续道。 “我若死了,他必定不会放过幕后真凶。” 第六百三十九章 其叹其怜 “所以,那一次刺杀后,我故意让那些人逃走,又给梁芳留了些线索,引着他去查那些先民。梁芳那揪着根鼻毛都把你家祖宗都薅干净的性子,再加上我若真死了,用我留下的线索,定然能将他们挖个底儿朝天!” 封宬看着蔓延笃定的朱亭镇,缓缓问了句。 “所以,那场刺杀,也是朱大人故意引那些人在那一日动手的?” 朱亭镇僵了僵,瞥了眼封宬,有点儿气弱地‘嗯’了一声。 然后。 就听封宬低笑了一声,“朱大人当真不愧我大玥第一宰相,这步步谋算,连封某都自认不如。” 明明查到了深仇大恨之人的行踪,却知晓自己时日无多,蛰伏不动。 待到时机成熟后,一弓搭起,一箭三雕! 好一步厉害的棋! 内阁首辅梁芳,御察院,仇敌,石头,云落落,甚至连皇帝,皆在谋算之内! 以他的死为引线,几方一旦纠葛而起,那些先民再无处藏身!他便是真的死了!这血海深仇,也必然能报! 封宬看向心虚不敢跟他对视的朱亭镇,心中却并不生恼。 朱亭镇一直给人的模样皆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好喝花酒风流非常。虽 公务处理得从无差错,但为当朝一品大员却因私行受尽人言诟病。 然而如今,封宬却看出了,大玥真正的辅佐帝王的谋士,其内韧而深定的心性。 若没有那阴煞纠缠,没了性命威胁,此人还能做到何种地步? 他没再说话。 身侧的云落落却站了起来,她将那木盒拿到了榻边,放在朱亭镇的眼前。 与此物同生二十年,朱亭镇尚未清晰地看过它到底是何模样。 今日,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与这张脸对面。 他目光落下,身体微僵。 片刻后,轻叹了一声,“原来你长这个样子的啊……” 那人脸已被冻得僵青发硬,连声音也发不出半分,眼角更是血泪汨汨。 瞪着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不知是怨毒还是悲愤地望着朱亭镇。 面部道道裂纹。 朱亭镇看了会儿,忽而伸手朝向那木盒内。 “大人!” 春离忽而上前。 朱亭镇却摆摆手,“无妨,石头,让我跟她道个别。终归是我……害了她。” 若非那一日他气急败坏丢开轿辇,她或许还不用死得那么快。 他看着盒子里的人脸,哑着嗓子低声说:“我有时候在想,若是那时候我 没有当众揭穿你,以你那手段,说不定还能逃出生天去。” 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瞪着他。 “石头后来告诉我了,是你杀了山鬼大人。”朱亭镇的手按在她的额头上,冰冷的触感让人很不适,他顿了顿,“可你却忘记了。” 春离在后头垂着眼,白皙的面庞静凉如雪。 “你总是在夜里骂我,斥我,怨我,咒我。说我害了你,说我负了你,说我背叛你。” 朱亭镇的手拿开,又道,“你说我许你长相厮守,许你一生一世。可我,许的,都是山鬼大人。” 肉眼忽然流出更多的血水! 朱亭镇望着她,“我欠你的,我自觉已还完了。如今,你也该受你的罚了。” 肉眼猛然次裂! 血水几乎流满了整个裂开的煞面! 朱亭镇收回手去,淡然道,“你去吧!地府里头,咱们再见。” “崩!” 一声清晰的断裂声! 那张人脸突然从眼眉至鼻梁下颚,崩开两半! 一道黑气忽而蹿出!张牙舞爪地朝朱亭镇蹿去! 云落落剑指一点。 黑气陡然一转,定在半空。 云落落剑指再一划。 黑气忽而爆开。 有光点,在其中散开。 一粒粒光点 后,有人影语声晃动。 “山鬼大人,您看,这朵花,是殿后面的青石里开的,送,送给您。您不要生十三的气了,十三以后一定吃掉您给的果子,好不好?” “山鬼大人,您别害怕。要是使女问,就说是十三打坏了贡品,使女只会打十三,不会打您的。” “山鬼大人,您怎么了?您不开心么?是不是那个少年欺负了您?” “山鬼大人,我好痛啊,我可不可以……不要祈福了?山神不喜欢我,山神喜欢您……不!您别生气,我,我替您去!十三不痛,不痛……” “山鬼大人,您为何哭?您……不要那个少年了么?那不是您最喜欢的么?您去吧!去吧!十三帮您……” 朱亭镇愣愣抬头,惊讶地看着黑气里的光点。 他的身后,春离依旧垂着目,春晓之面忽浮料峭。 许许多多哀求又讨好的声音。 最后,所有的光点全部汇聚成了一点。 那个卑微的,可怜的女孩儿哀求着问。 “山鬼大人,为何要放弃?为了先民?” “不,您只是玩累了,所以又要回到您至高无上的荣耀里么?那个少年该怎么办呢?” “您啊!真是太…… 自私了……” “砰。” 光点爆开,化作粉尘,随着黑气,一同消散。 朱亭镇震惊地看向那最后微弱的光点,忽而抬手。 一抹幽光落在他的手心里。 他的指尖都颤抖起来,募地回头,瞪向春离,“石头!你骗我!” 春离白睫低垂,跪了下来。 轻缓地说:“大人,我不曾有过半句虚言。” 他确实没有说过谎。 山鬼大人,确实是被十三杀了。 十三对他下了咒。 十三冒充了山鬼大人。 十三,有了贪婪。 他只是不曾提过那女孩儿的无私,渴求,小心翼翼。 朱亭镇指尖发颤,手心的微光彻底消失。 他闭了闭眼,突然颓唐地趴在榻上,再无力说话。 春离低着头,无声无息。 封宬站在桌边,看着一旁的烛光。 榻边的云落落忽然道,“朱大人,我有一事相问。” 朱亭镇现在心情实在太受打击,连半个字也不想再说。 可到底是云落落,他还是努力睁开了眼,“请仙姑吩咐。” 便看云落落掏出一个布兜,然后,朝那边的春离看了眼,“劳烦。” 春离起身走过来,双手伸出。 云落落将布兜里的物事倒在了他的手里。 第六百四十章 他想要的 几人一看。 ——正是朱亭镇曾经随身携带的那枚山鬼咒符玉佩! 朱亭镇正不解云落落缘何会拿出此物。 就听到‘唰——’一声。 惊得他头皮一麻! 这声音于他来说,无异于猛虎野狗,太可怕了! 当即一瞪眼! 就见云落落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巫铃! 还是他二十年前得来,后被偷走,前几日夜里差点要了石头的命的那柄! 如今在云落落手中,那层灰白的陈旧脱落,露出原本漆黑神秘的色泽! “唰!” 铃声响动,不似从前暗涌凶险,仿佛春风拂过初晴的天,万千的枝叶草尖,湖水涟漪,鸟影人语。 半跪在榻边捧着山鬼咒符玉佩的春离忽而目露白光! 白光落在那玉佩上。 “唰!” 玉佩上似花似字的纹路骤然浮起! 在半空中陡然凝成了半个符形! 云落落伸出另一手,往那符形上一点,另有无数符文忽从春离的手心内钻出,汇在那白光之中! 封宬看出,那是先前克制了春离本源的咒文! 朱亭镇慢慢地锁起了眉头。 就见那如流水的咒文汇在那半个符文旁,一点点镶嵌上去,最终,凝聚成了一个完整的符文! 朱亭镇一见之下,神色微变。 下一刻,云落落再次并拢指 尖,朝着那符文一点。 金色的星光在白光之外盘旋,然后,一点点地渗透进去,如锁链,将那符文牢牢锁住。 “唰!” 巫铃轻晃。 春离的目光突然散开! 白光消失! 被金色缠绕的符文猛地一晃,却没挣脱开,就这么浮动在了半空! 春离往后一仰! 手中玉佩将要跌落,身前的云落落忽而手腕一翻,一把抓住那玉佩,朝半空的符文当头一盖! “咻!” 屋内烛火一闪! 云落落再翻开手时,那玉佩原本似花的雕刻,已变成了个完整的符文。 边缘处,浅浅的金光流动。 云落落转脸看向朱亭镇,“朱大人,此符为何?” 虽是问句,却分明已断定。 朱亭镇想了想,道,“石头,去把我的那个匣子拿来。” 春离仰坐在地,白色的瞳仁有短暂的涣散。 闻声,才渐渐地回神。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空落落的木盒里,脑中百年光影倏然穿隙而来! 缓息后,他慢慢起身,去了外屋。 片刻后走回来,将匣子放在朱亭镇手边。 垂首,再次看向那木盒。 朱亭镇打开匣子,露出里头半张已经有些破裂的油皮纸。 道,“这是那一年使女与山鬼咒符一同送来的,这上头的符文我研究了许多年,大 约只知晓,这是一种用来封印的咒文。” 云落落将那油皮纸拿起,看到上面一行行并不完整的符文。 封宬走过去,忽而见云落落一下攥住了左手! 他微微皱眉,走过去,一边去看那油皮纸,一手,轻轻地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左手。 朱亭镇还在说道,“具体封印什么,我至今还未查明。不过,去年?还是今年初?我曾无意查得,这咒文曾在一桩案子上用过。” 他朝封宬看了眼,“说起来,那案子与三殿下还有些关系。” 封宬眼帘一抬。 朱亭镇却已趴了回去,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今日实在是没力气了,这样,回头我让人把我整理出来的卷宗和关于这油纸上的种种相关都整理出来,给仙姑送去,可好?” 他当真是累了,脸上皆是疲态。 封宬朝云落落看了眼,目光落在她左手腕心处。 云落落已将巫铃放在一旁,道,“物归原主。此符,”示意了下手中的玉佩,“便当是朱大人的谢礼,我拿走了。” 朱亭镇失笑——哪有自己拿法酬的。 点头,“仙姑只管拿去。改日朱某登门拜访,亲自道谢。今日就恕不远送了。石头,替我送一送仙姑与三殿下。” 春离一声不语,提着灯笼,依原路,将 云落落同封宬送到了后门处。 躬身行礼,“恭送上仙,三殿下。” 他白瞳低垂,隐露怜态。 封宬朝身侧扫了眼,便见云落落点点头,转身便走了出去。 嘴角微翘。 也朝春离点了点头,跟上云落落。 春离抬目,看到马车边,尊贵的堂堂三皇子殿下,亲自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女孩儿扶上马车。 眼角里的情意,绵绵如春潮,生生不息。 而云落落回头看他,静谧安宁的目光里,月斓浅浅。 ——这样温柔的女子,也只会对这样挚爱着她的人温柔吧? 对他,却是连一句安慰也无。 他忽然想起温泉山庄的那句。 别怕。我来了。 灯笼的微光在他手中轻轻地晃动。 他转过身,想起朱亭镇方才震惊而不可置信的眼神。 垂下白睫,缓步,走回到书房里。 来到榻边,便见朱亭镇还趴在那里,并未睡着,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已经空了的木盒。 他垂在耳侧的白绒耳铛微微一晃,白瞳之内,霜雪微染。 ——终归是,又一次要被遗弃了么? “石头。” 榻上的朱亭镇忽而问:“跟我说说吧!当初的山神殿里,到底是怎么样的。” 春离一怔。 就见朱亭镇朝他看来,目露苦笑。 “仙姑方才同 我说,那符咒克制你身时,还强行将你的本体与记忆压制了。” 春离眼眶倏瞪! 方才? 方才何时? 他忽而想起去外室拿匣子的那一会。 脑中忽而又浮起她转身离去时的淡然轻缓。 原来。 她早就明白,他要的是什么啊! 面前,朱亭镇朝他伸出手,歉疚地说道,“是我忘记了。大巫那时撤去咒力,你虽恢复人身,却总是浑浑噩噩,忘记了很多。这些年,我居然理所当然地就以为你本该就是这样聪明的。” “其实,你并不是不跟我说实话,而是你的记忆里,只有山鬼大人的好,那是大巫给你做下的咒,是不是?” 他看向春离,笑道,“我不该以自身过错而怪于你,石头。生死共命多年,我居然还这样自私,以后啊,若是我再如此糊涂,你就干脆直接像以前一样直接骂我一顿呗?成不?别这么可怜兮兮的。你这眼神,瞧着我怪害怕的。” 春离看着那伸出的手,慢慢蹲下,握了上去。 他想要的。 ——以后,陪伴。 (后面还有一点,这个故事就结束啦。如果今天能码出来,会给大家加更。不过不要抱太大期望哈!最近不太舒服,只能尽量哈! 再次感谢小可爱们的喜欢。谢谢。) 第六百四十一章 为何欢喜的,不是我呢? 清冷的山神殿。 一轮又一轮的山鬼。 她们来了。 一个个小小的女孩儿哭声尖利犹如刀刃,刺在他的耳朵里,心神中。 他要站在太阳神像上,亲眼目睹那些无辜生灵的悲惨灭亡。 无数亡魂的哭泣在山神殿环绕。 先民说,纯灵之体,需得经过生死之门。 大巫说,圣洁之身,是生灵中最坚韧的存在。 太阳神,无情而麻木地看着一双双不染尘埃的眼睛,受尽解饿之苦而灭亡。 直到最后留下的那个奄奄一息者,成为代替神灵赐福人间的载体。 他有时候在想。 到底什么样的神灵,是需要人命祭奠为福? 他看了一年又一年,不知这轮回要几转。 直到那一年,另一个小小女孩儿的出现。 她点燃了山神殿里另一束不一样的光。 若说山鬼大人是那夜里的长明灯,她便是长明灯下缠绕的萤火。 微弱到几乎熄灭。 可她却一直以她卑微又坚强的方式,停留在那里。 她会小心地拿着果子问他,“神兽大人,你喜不喜欢吃甜的?” 也会拿探进山神殿的花枝中掉落的花送到他面前:“神兽大人,你看,好不好看?” 会藏起自己被打的伤,说:“神兽大人,我不痛的,真的不痛。” 也会悄悄地摸摸他的头,小声地笑:“神 兽大人,你好好摸哦。” 她仰望着站在先民跪拜下的山鬼大人。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她五彩华丽的祭服。 她躲在暗处羡慕地看着少年对山鬼大人一腔诚挚的表白。 她跪在太阳神像前,乞求神灵赐予山鬼大人最好的幸福。 可是。 那一夜。 那一刀又一刀,那鲜血喷溅的大殿,仿佛地狱撑开的门,将她吞噬了下去。 春离将额头靠在朱亭镇的手心里。 轻声说:“大人,我也不知晓,十三到底为何会变成那个模样。那么多的山鬼大人都不曾将我放在眼里,只有她,会亲近我。可她好像突然间,就疯魔了,有了贪婪,入了迷障。最后竟化作阴煞寄生您身……我护不住她,又忘了她……她其实最恨的,该是我吧?” 那也是个渴求被爱的女孩儿啊! 可是整个世间,都将她抛弃了。 朱亭镇拍了拍他的头。 良久无声。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光影里。 记忆中,那个曾经炙热而深切地爱过的少女模糊了。 他仿佛看到另一个少女。 在看着他。 问他。 你为何欢喜的,不是我呢? …… 翌日。 四喜气喘吁吁地将一大摞卷宗放在朱门小宅的院内石桌上,扭头一看,一群小纸人盘在秋千架上朝他张旺。 紫鸢蹲在池塘边给柳 枝浇水。 周围静悄悄的。 只有苏青坐在香樟树冠的阴影下,腿上摆着个针线盒子,在缝补什么。 他凑过去,笑眯眯问:“苏姑姑,云先生今儿个不在么?” 苏青摇了摇头,将手里的一方衣角用绷子绷住,道,“一早叫周大人接走了。” “周大人?” 四喜歪歪头,“可是朱大人让我把这个卷宗给云先生送来哎!” 他不高兴地瘪瘪嘴,明明是奉了三殿下的吩咐去给朱大人送药的,哪里知道却成了个跑腿的!哼!还不给打赏!小气! 苏青抬头看了眼,“那就放着吧!饿不饿?厨房里头有水晶圆子汤。” 四喜眼睛一亮,扭头就跑了。 苏青看了眼,微微一笑,低头。 微风拂过,香樟花掉落。 洒在她的头顶,裙角,针线盒里。 紫鸢忽然飘了起来,带着一群小纸人飞到了屋顶上。 齐刷刷地朝底下看。 白影来到苏青身边,将一个红色的布兜放在针线盒里。 苏青一怔,抬眼看到他,脸侧微红,将手里的衣服藏了藏,镇定道,“白侍卫今天不用随云先生左右么?” 白影笑了,蹲在她腿边,拉了拉那衣服,“咦?这衣服眼熟啊!” 苏青脸上绯红顿深,沉默地将那衣角攥在手里。 忽然又猛地一缩手,抬起指尖时,一 颗血珠冒了出来。 她转手就要去拿帕子。 旁边白影却伸出袖子一擦。 “……” 苏青皱了皱眉,似是嫌弃地瞥了眼他的袖角。 白影叫她这眼神给气笑了,故意又在她的指尖上擦了两下,然后起身便要走。 “白侍卫请慢。” 却被苏青叫住,回头,就看她指了指那红色布兜,“这是何物?” 白影瞥了眼,“随处得来的小玩意儿……” “丝。” 却见苏青直接将那布兜打开,露出了一块上好羊脂玉的镯子。 苏青抬头看他,“这是随处可得的小玩意儿么?” 白影顿了顿,忽而挑眉一笑,“苏姑姑何意?若是不喜,随手丢了便……” 不想,苏青却站起来,直面着他,将那镯子举起来,问:“我倒是想问问,白侍卫,这到底是何意?” 白影笑容微敛。 就见苏青将镯子套在了手上,然后举起那截白皙的手腕,玉镯在那肌肤上莹莹生光。 她看着白影道,“我年纪不小了,求了殿下的恩典,应当这两年就能出宫。” 白影眼眶一瞪。 苏青却毫无躲闪地看着他,甚至往前走了一步,“白侍卫到底是何意,也给个准话。我好叫祖父把那些说媒的给推了。” 白影往后退了一步,脸上不知是惊是愕。 苏青看他神色,心下微 凉,面上的红晕也渐渐淡去。 撇过脸,看不远处被花枝缠满的红色拱桥,又说了句,“总归……你得给句准话。” 夏日微热的风拂过,树影斑驳,碎碎的花雨兜头落下。 苏青缓缓回头,却……已不见了白影。 她咬了咬唇,坐回去,重新拿起绷子。 片刻后,突然将那衣服往地上赌气地一丢! “绷!” 绷子迸开。 她抬手,擦了擦眼睛。 转过脸,就见一群小纸人不知何时围在身边,给她拍拍背揉揉胳膊。 紫鸢飘在一旁,担忧地递出一块绣着紫鸢花朵的帕子——那是她送给紫鸢的。 她接过擦着眼角,低低骂了句,“混账东西!” 紫鸢和小纸人们赶紧跟着点头。 她看见,忽而破涕为笑,将那衣服捡回来,重新绷起。 悄悄说。 “看我给他绣个大王八。” …… (抱歉,今天意外去了医院,所以一直没来得及更新。本来想把这一章给大家更出来的。 看到有小可爱以为完结了,吓得我恍恍惚惚,以为自己打错字了。 后面会慢慢开始写落落和大橙子的故事,不要担心哈。 其实新文心里已经有了几个构思,慢慢来吧。 首要先把咱们小道姑好好地写完。 真的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和支持。 谢谢。鞠躬~) 第六百四十二章 担心 京兆府。 云落落坐在周威平时办公休息的后堂里,看边上坐着双眼呆滞的封安。 周威一张胖脸上急得全是汗,“从昨日开始,突然就变成这模样了!分明之前还能动弹,也有反应,除了呆点啥都好!云先生,您快看看,这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云落落伸手,扒开封安的眼帘,细细观看了会儿后,又并拢剑指,搭在她的脉搏上。 周威急得要死,又不敢擅自出声,生怕打扰了云落落。 随即见她松开手,刚要说话,云落落却又将手指搭在了封安的百会穴上。 指下金光微亮。 周威眼睛一瞪,立马屏气! 就见,封安的眼瞳里,跟着浮起一层淡淡金芒,本就呆滞的眼神里,骤然似被描绘了一笔。 她最近因为吃得好脸蛋圆润,半边脸上的大痣都淡了许多。 如此瞳冒金光,不让人觉得可怖,反而如那画里奇形的仙童! 看得周威心里一颤! 接着,云落落松开手指,将一枚符篆捏出,对着封安的额头一贴! 封安忽而闭眼倒了下去! 周威吓死,赶紧扑过去一把抱住! 回头满脸惊恐地看云落落,“云先生!四公主这是,这是……” 云落落收回手,看向封安,缓声道,“周大人莫急,这是她的魂魄被牵引了。” “什么?”周威嘴唇都抖了,下意识觉得这情况十分糟糕! 却见云落落站起来,朝他怀里的封安看去,“并非坏事,周大人,四公主被夺走的那 缕魂识,或许有找到的机会了。” 周威一下激动起来! 云落落蹲下来,伸手在那符篆上轻轻转圈,周威看见那符篆上朱砂光微微亮起。 “三魂七魄本为一体,强行抽离魂识,会让人疯癫,失心,失智,甚至亡命。然而,魂识被分开后,也会因一体受牵制而共引。” 云落落手心停下,朝符篆轻轻按去。 朱砂符光亮起比之前更盛的光芒。 “四公主的魂魄被牵引,就证明,有什么力量,在利用她被夺走的魂识,在牵引着她所有的魂识。” 周威眼眶一瞪! 又见那朱光倏地熄灭! 顿时心都凉了。 下意识想开口。 怀里的封安,却慢慢地睁开了眼,似是好奇地定睛看向她额头的符篆。 他顿时大喜,“四公主?!” 云落落收回手,将那符篆揭下,见封安伸手,便递给她玩耍。 继而道,“我以定魂咒将她的神魂暂时安于身壳内,不会被牵引走。” 周威已反应过来,“那如此一来,不是就没机会找到四公主那缕被夺走的魂识了?”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摇头,“别急。” 周威愣了愣——总感觉,云先生刚刚好像笑了啊?? 她掏出一块小木人。 玩着空白符纸的封安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瞪眼看来。 云落落摸了摸她的头,道,“取她一滴血。” “!” 周威一颤——这可是公主啊! 瑟瑟问:“是有何用么?” 云落落将纸人放在封安手里,道,“ 以她精血为引,做此替身,可受魂识牵引,找到魂识如今所在。” 周威一听,立马转身,一把抓住封安的手! 封安歪头看他。 他咬了咬牙,一闭眼,摸到桌子上平时挑针用的银针,使劲搁身上擦了擦。 然后对着她的指尖……一扎! 血水冒出!直接被那木人吸了进去! 封安毫无察觉地歪头看着。 周威胆颤心惊地用帕子捂住那血口,小声道,“云先生,咱千万千万!千万不能让三殿下知晓我干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儿……” 一抬头,看见门口的封宬。 ——凉了。 他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己扬了一把土。 云落落伸手,在那木人上一点。 原本死物的小木人忽而一动,然后咯嗒一下,从封安的手里蹦下来。 ‘嗒嗒嗒’地转圈。 封安看见,丢了帕子爬起来就追,血水又冒了出来。 周威满脑门的汗,爬起来就追。 “四公主!四公主!您慢点儿……”一边瞟门口,“快让下官瞧瞧您的伤……” 封宬走进来,看了眼活蹦乱跳的封安,问:“不会有凶险?” 显然是方才已完全听到了。 周威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捧住颤颠颠的肚子。 云落落摇了摇头,“现在尚不知对方到底是何,也不知牵引魂魄又是为何。” 封宬听出了云落落的意思。 ——是人是妖邪?是针对封安一人?还是……不止封安? 看了眼那边一把抓住小木人的封安,“可要我做何?” 云 落落想了想,问:“三郎,我可以出去玩么?” “?” 周威不可置信地回头,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控诉的眼神看向封宬——您居然不给云先生出去玩儿?还是人么您?! 被封宬一瞥,立马缩了回去。 封宬含笑看向云落落,“自然是可以的。落落想去何处玩?还有几日便是夏日祭,东西两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大玥四海皆有商客来。落落若是想去瞧瞧,我陪你去?” 云落落却摇摇头,看了眼周威,“让周大人陪我吧!” “!” 周威再次‘不可置信’地回头——云先生!您要是看我不顺眼直说!您瞅瞅三殿下现下瞅我的眼神儿! 这可是真的能‘吃人’的主儿啊! 抖着腮帮子颤巍巍赔笑:“云先生真是,呵呵,好兴致啊!只是,只是……”偷偷瞄了眼封宬,“下官公务,那个,那个十分繁忙。怕是……” 却听封宬说:“有劳周大人了。” 周威僵住,怀疑地瞄了眼——您说真的?真心话?! 封宬已转过身朝云落落笑道,“正好我近日有些事务要处理,你好好地玩儿。朱大人那边也不用着急,总归也不是一日之功。待朱大人休息好了,再细细问过。” “嗯。” 云落落乖乖点头。 封宬看她小意温顺的模样,笑着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似是将她揽在怀里虚虚地抱了下,然后才放下手,转脸看了眼周威,“今日正好还有几件事要同周大人商议,劳烦周大人 借一步说话。” “不敢不敢!” 周威赶紧地凑过来,“三殿下您先请。” 封宬又朝云落落笑了笑,转身,领着周威出了门。 云落落看着他一直离去的背影,袖子就被拽了拽,回头,见封安拉着她的袖子,一手指着身后的高处。 她顺着看过去——那小木人竟翻窗户爬走了! 唇角微弯,却随后紧紧地握了下左手,蹲下来,学着封宬的样子,摸了摸封安的脑袋。 轻声道,“它去找坏蛋了。我带你去看大马戏好不好?” 暗七从横梁上倒吊下来,好奇地问:“大马戏?” 云落落抬头点了点,“嗯,不是集市的时候都有大马戏么?有人能喷很大很大的火龙,还有人会变戏法。观主和大师兄以前最喜欢看了。” 暗七差点没笑出来。 蹦下来问:“观主和大师兄喜欢看,云先生不喜欢看么?” 每次都是云落落陪他们看的,她更喜欢看观主和大师兄为抢集市上的一块糖人斗嘴打架。 想了想,点头,“我也喜欢。” 暗七一笑,点头,“成!属下这就去安排!您等着哈!” 一转身跑了。 待他走后,云落落慢慢地蹲下,手指在封安的额头上轻轻地按了下。 一抹红光微起,又很快隐匿下去。 封安亲昵地靠在她的身上。 她望着封安依旧呆呆的眼神,轻声说:“别怕,四公主。” 封安眨了眨眼,抱住她的脖子。 …… (补偿一下大家,这章肥一点~) 第六百四十三章 压制 “殿下今儿个没上朝?” 周威随着封宬进了西侧院的一处密室内,亲手替他端了一盏茶,“这两日朝廷上下可不安生。” 封宬端过茶盏,慢慢地饮了一口。 “五皇子的事儿虽说有您先前用手段压着,可到底是瞒不住,已经有风言风语地冒出来了。而且承乡殿里如今听说日夜皆能听闻尖哭声,便是飞云宫那些道人也都压不住,只怕早晚是个祸端。而圣僧……” 周威朝封宬看了一眼,“自打前日出城后,便一直未归。皇上已召了前日随圣僧出城的禁卫军头领林阳魏峰二人面圣。” 林阳,魏峰,就是赵四那一夜提及的二人。 封宬放下茶盏,依旧没有神色。 周威往前靠近一步,声音低了几分,“这二人不知到底会如何禀告皇上,殿下是否要早做应对?” 封宬单手搭在桌几上,食指轻点,看向周威,“关于五皇子的风言风语是何?” 周威一愣。 想了想,说道,“有说五皇子是天生妖孽的。还有人说杨道真是妖精转世的。也有的说……” 他顿了下,朝封宬看了眼,“是宫里的人谋害了五皇子。” 这意思很明显了,宫里的人——人称灾祸的三殿下 ,封宬。 封宬倒是不在意,露出几分讥笑,摇了摇头,问:“我让你放出的消息?” 周威立马抬头,“殿下放心,除了这些谣言议论外。说的人最多的,就是当时在承乡殿亲眼看见圣僧祈福,将五皇子活生生变为妖魔。都不需下官如何生势。” 封宬勾着唇,食指按在桌面上,顿了顿,忽而往桌面上敲了三敲。 有风一闪。 一道灰影落在周威身旁。 周威赶紧将胖身体往旁边挪了挪,笑呵呵地招呼,“灰影啊!好阵子没见啦!” 穿着灰衣的少年单膝跪地,“殿下,周大人。” 封宬问:“宫内是何情形?” 灰影沉声道,“回禀殿下。自前日圣僧携禁卫军出城后,除皇上召见几位阁老重臣外,仅有常王曾入太极宫一个时辰。隔日,荣华公主探望太极宫。红影来报,慈宁宫、昭阳宫、莲花宫分别派人往太极宫,皆不得见。慈宁宫的掌事公公王余,接连三日奉懿旨前往莲花宫送汤药。” “慈宁宫……” 封宬的食指指尖再次在桌面上轻轻点过,他深眸微凝,片刻后,又问:“清华宫内如何?” 清华宫,是封宬的居所。 灰影单膝跪地垂首道,“两日 前,宋姑姑曾接了从宋府送来的药,送往慈宁宫。待了两个时辰。” “哦?” 两个时辰。 并不起眼,却比她从前任何一次停留的时间都要久。 封宬再次按下指尖,问:“夏日祭大典前的祭祀奉香子,可查过了?” 灰影点头,“无有异常。” 周威皱了皱眉——分明朱大人先前提过奉香子。 怎么会没有异常? 他朝封宬看。 封宬忽而抬眸,朝他望来,一双深眸中暗翳掠过。 “周威。” “下官在。” “春来居中发现的那具尸体,经查是否与四年前的碎尸案相关?” 周威愣了下,没明白怎么就突然转到这个事儿上来。 却还是点头,“下官调阅了四年前的卷宗,以及仵作的验尸单,发现从杀人手法来看,春来居那具尸体的致命伤势与四年前那几桩碎尸案几乎是一模一样。能断定这一桩碎尸案,与四年前即便不是同一凶手,也绝对是知情人!” “好。” 封宬站了起来,“这桩案子,你不必顾忌,大张旗鼓地去查。闹得动静越大越好。” 周威抬头看他,目露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四年前,我刚刚被任命御察院之首时,此案已连续 死了二人。因镇远公之案,此案便被父皇派给了你之前在任的京兆府尹李道。当时整个大玥都盯着‘镇远公谋逆’一案,这桩连环碎尸案便被丢到了角落,一年后,李道卸任,及至到今日,凶手依旧逍遥法外。” 周威当时自家也是艰难之时,他也还是个在京都顽劣不懂事的纨绔,不过因着交流广,在‘镇远公一案’之外,也确实听闻过这件耸人听闻的连环碎尸案。 封宬的神色微冷,“当时我曾命人问过李道,李道提及,查得线索,似与文家有关。” 周威一惊,“文家?!” 文家,太后母族。 若当真有所牵扯,前任京兆府尹查不出凶手,还说不定真有隐情! 周威的神情也严肃了起来,看向封宬,“殿下的意思是?闹大?该如何行事?又该到闹到个如何的度?” 封宬看他,“慈宁宫在这个时候不安生必定有鬼,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让他们从中做难,故而需要个牵制他们的累赘。你可明白?” 周威心下微震,颔首躬身,“是!下官明白!” 封宬点点头,朝外走去。 正好赵三来到门外,道,“殿下,圣僧回宫了。” 周威顿时眼眶大 .大一瞪! 却见身旁封宬眼帘一抬,斜长凤眸之中阴翳陡起! 唇边却紧跟着浮起一层似笑似狞的笑意,慢悠悠地说道,“好啊!总算等到他现身了。” 他背过手,抬起头,周身原本尚温和淡然的气势陡然变得凛冽而森厉! 抬脚,走了出去。 周威站在后头愣愣地看着。 忽然想起。 殿下说的‘更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从在他家别庄那一天起,他让自己去见林阳魏峰。 再如今紧密布局,压制京内各方势力,甚至连文家都要死死牵扯。 为的,就是他那件‘更重要的事。’ ——对付飞云宫! 原本从小南山回来,三殿下一直淡然从容态度,周威还以为他并未将圣僧对云先生所行之事放在心上。 可如今看他一步一步走出去的背影。 明明走的是京兆府古朴安然的屋檐下,却仿佛叫人看见了他周身疯狂卷刺生长的血色荆棘! 他的每一步落下,都是熔岩火海。 有怒吼与嘶喊在他周身无形而疯狂地撕扯! 他好像成了一个……周身被炼火燃烧起的魔! 周威看着看着,忽然打了个寒颤! 殿下这分明就是早已—— 气疯了啊!! …… 第六百四十四章 逛街去 两日前。 “嘎——嘎——” 小南山深林中,一处开满野雏菊的丛林上方,有黑鸦在盘旋。 原本鲜活生机的鲜黄花朵,此时却已萎靡干涸,似是一夜之间被抽取了生机。 一颗枯败的花冠掉落下来,正好砸到了花中一只……干瘪如黑柴的手上! “嘎!” 一只黑鸦落下,尖尖的鸟喙往下一啄! 赫然正是一个被吸干了精血,干瘪枯败的尸体! 那尸体似是在朝前方攀爬逃命,可逃到一半就被什么给捉住,在极度的惊恐与痛苦下,以无比狰狞又扭曲的姿态死在了这片菊花地里! “咔嚓。” 有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嘎!嘎!” 群鸦飞起! 有两三人从树后走过来,一抬眼,便倒吸了一大口气! 眼前是怎样的一副场景? 到处都是极致挣扎中扭曲的干瘪尸体!濒死时痛不欲生的挣扎与满脸绝望的苦痛呐喊清晰而现! 到处都是鲜血,死亡,与腐朽。 仿佛魔窟再现人间。 那三人吓得两股战战,扶着树干几乎站不稳。 却见那所有尸体逃窜而形成的奇异包围中央处,一个浑身血污之人,慢慢地睁开眼,道了声。 “阿弥陀佛。” “噗 通!” 其中一人直接跪了下去! 另外一人眼瞳直颤,已是尿了裤子! 唯有另一人,白着脸,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往前仅仅走了一步,却再也不敢上前。 直接跪下,颤声道,“圣……圣僧,小人们,得,得您召唤,特来……相迎。” “嘶!” 刚说完,就见一条黑蛇缠着空心冒了出来,朝着他们猛地露出尖牙吐出蛇信! “啊!” 最开始吓跪了的那个当即扭头就要跑! 那黑蛇一下蹿出,一口咬住那人的头! “啊——” 那人惨叫一声,轰隆倒地! 尿裤子的那个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还跪在地上的那个因为极度的惊恐,已吓得泪水横流! 身后,传来黑蛇巨大的撕咬吞噬声! 他瞳孔缩了又缩,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就听那边,空心慢声道,“二十年部署,一朝落空。先民的山神,再回不来了。” 那人猛地一颤! 惊恐中,更多了一层不可置信。 “圣僧?先,先巫没有寄生得成?!” 空心起身,那人这才发现,空心的脸,在遇见阳光后,似乎便有些……像是融化又溃烂的血肉模糊? 不待细看,那张脸却又恢复了那圣洁 高冷的清穆相貌。 他站在阴影下,轻声道,“阿弥陀佛,可惜了了。” 跪在地上的人这才知晓,等了二十年,他们的山神竟然真的不能回来了! 当年! 可是这个和尚说的,说能让山神殿那唯一的灾祸寄生在毁了山神殿近千年传承的灾星之上! 两者融合二十年,便能寄生共体为真正的山鬼大人,从此以后庇佑先民不灭不亡! 他们为此,心甘情愿受他调遣二十年! 居然!居然没有得成?! 那人猛地抬头,“圣僧!你答应我们的!我们巫山之民,卧薪尝胆二十年,就是为了让朱亭镇能与山鬼大人共生!如今为何没成,当年您不会是欺骗我们……啊!” 那人一下飞了出去! 满口血腥的黑蛇再次扑了出去!獠牙一利! “阿弥陀佛。” 空心广袖落下,半边的脸又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再次恢复正常,他看向小南山下京城的方向,慢声道,“那样没用的东西,我要来有何用?如今,可是有更好的圣物了啊!” 他的声音轻吐,嘶哑如蛇鸣,“师父,您终究还是给徒儿留了好东西啊!就让徒儿来看看,这天下,这苍生,到底值不值得吧!哈 哈哈哈!” 树下那个尿裤子昏过去的人抖如筛糠。 想偷偷爬起来逃走,却听到身旁有重物滑过的声音。 他悄悄地睁开眼,猛地对上一双竖瞳! “啊——” 声音未出,便被一口咬死! 血肉撕开。 空心迈步走进日头底下,他的脸,顷刻溃烂成泥,却很快又重塑而成。 如此反复,他也丝毫不在乎。 一边走一边慢声道,“该回京了。” 大蛇从后头跟来,将他顶在背上,往前一蹿! …… 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往西过去便是西市。 大玥京都内共有两市一百零八坊,这两市便分为东西两市。 云落落如今所居的朱门小宅所在的平康坊隔着一条街,便是东市。 东市因挨着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此皇权贵胄达官世家所聚居的‘三内’周边各坊,故而“四方珍奇,皆所积集”。 坊内经营售卖之物,也多是上等奢侈与珍惜之品,常年巡城军巡视治安极严,坊市内行走的也多是衣着不凡者和精致华丽的马车。 其氛严肃而安静。 与西市完全是两个极致的对比。 西市中客栈、胡居,波斯邸鳞次栉比,四面八方的外族来客皆汇 聚于此。 胡商、倭族、高丽、百济等进贡者,与大玥本土商贩皆在此落脚。 舞者戏子、曲艺杂耍,热闹熙攘。贩夫走卒、商旅驼队更是络绎不绝! 云落落与封安原本坐在马车上,可自打到了西市的入口便根本挤不进去。 其人流之多已是摩肩擦踵,马车几乎寸步难行。 “先生,四……姐儿。” 周威坐在马车头,已换了一件寻常出去应酬玩耍时穿的绸布衣衫,看着像个富户人家的酒囊胖郎君,瞅了瞅眼前的人头攒动,回头道。 “人实在太多了,要不咱们去东市瞧瞧?这两日东市也放行外商,应该也十分热闹。” 可封安却被路边不远处一个南海商贩摆着的巨大鱼缸给吸引了。 她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鱼缸里五彩缤纷的鱼,伸出,第一次发出了‘啊!’的一声轻唤。 周威当时就惊了! 忙问:“四姐儿是喜欢那个是么?行,我这就去给你买……” “啊,啊。” 封安却又叫了两声,有些着急,并朝周威伸出双臂。 周威愣了愣。 云落落在一旁先出了马车,伸手,将封安抱下来,道,“她想看。索性都来了,就去瞧瞧吧!” 第六百四十五章 鲛人 周威看着封安一双眼睛望着那鱼群明显的渴求情绪,眼眶都红了。 忙不迭点头,伸手将她接过,让她坐在自己的肩上,颠颠儿地先往前跑,“成!姐儿想看还有什么难的?我这就带你去看!” 后头两个做寻常打扮的京兆府巡捕忙跟上。 暗七将马车缰绳扔给一旁的护卫,跟着云落落一起慢悠悠穿过人群往那边走。 一边东张西望,忽而瞄到街道内里一个飘着金鱼旗的店铺前站着的人。 眼睛一瞪。 可面前却行过一支拉着货物的马车,慢坨坨地走过去时,那金鱼旗下站着的人已不见了。 暗七皱了皱眉,前头周威的叫喊声传来。 “哇啊!这不会是真的吧?!快快快!老板,你让她再游一个来瞧瞧?!” 暗七嘴角抽了抽。 ——您好歹是京兆府父母官?不是蹲在街边流鼻涕看见新鲜大呼小叫的总角孩童好么?! 结果,一扭头,看到那五彩鱼群的大鱼缸底下,居然还有个巨大的琉璃方缸,里头居然装着个……少女? 不是! 那少女的双腿居然是鱼尾状! 正趴在琉璃缸边缘好奇地看着外头围拢的人群! 巨大的鱼尾在身后轻轻一摆。 “哗!” 溅起水花! “鲛人? !” 暗七惊了,‘嗖’地蹦到周威身旁,跟着喊,“真的假的?我的天爷!我头回看见真的鲛人啊!能游不?不能?一两银子,游不游?” 一边,周威嫌弃地扛着封安朝旁边躲了躲。 黑影站在云落落身后,低笑,“七哥真是小孩心性。” 云落落看向那鱼缸里被吓得躲进水里的鲛人。 摊主接了暗七的银子,笑呵呵地从旁边的五彩鱼群里捞了两条出来扔进方形浴缸里。 “噗通。” 一蓝一红两条小鱼落进去便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危险,拼命地摆尾逃窜! 而那鱼缸里原本好奇无辜的鲛人少女忽然一扭头,大.大的鱼尾一甩,一下扑进了那鱼缸里。 追着那小鱼便游过去! 周威和暗七看得瞪大眼! 有围观的百姓和小孩欢呼起来! 暗七跟着鼓掌! 接着,就看…… 那鲛人少女追上那两尾小鱼。 嘴巴一张! 两排尖利鱼齿!重重一咬! “哗啦!” 血水散开。 她在水下,头一甩,将两尾小鱼,一口吞下! 然后转过身,轻轻摆头,再次看向水缸外的人群。 长发如水草在她身后飘逸开,大.大的眼睛泛出水蓝的光芒。 无辜又单纯。 “……” 人群一阵寂静。 暗七咽了口口水,瞅了瞅那……小嘴? 周威抬着手试图捂住封安的眼睛。 有些人忙不迭拉着孩子要走。 忽然从旁边传来一人高笑,“不错!这个玩意儿有趣!来!老头儿!我这儿有二十两金子!把那一缸的鱼全给他喂了!” 众人纷纷侧目,周威将封安放下来抱进怀里,黑影与暗七挡在了云落落前后。 便看,一个头戴紫金发冠,身穿宝蓝锦缎,腰间还配了个同款紫金腰带,通身都在炫耀自己超——有银子的二十郎当岁的男子领着几个护卫走过来。 大笑着从后头接过一个钱袋朝那摊主扔过去,点了点那鱼缸。 “给我喂!” 周威皱了皱眉,退到云落落身边,低声道,“这是金紫光禄大夫家的嫡孙。” 暗七闻言,朝周威扫了眼。 ——金紫光禄大夫? 果然,又听周威道,“先前去世的文太妃,算是他的姑奶奶。” 也就是说,姓文。 文,可是太后娘家! 似是担心云落落不懂朝廷之事,周威再次给她解释。 “金紫光禄大夫算是御史台里的一个管事,平时理一理朝臣议论谏言,不担实权,是个虚职。如今金紫光禄大夫,算起来,与当今太后是隔了三代的祖孙干 系。” 那边,摊主在小心地给这文家的小爷解释,“郎君,您见谅。这鲛人呢,不可如此喂食。她不知饱饥,一个不甚,容易将自己撑死。您看,要是您喜欢,小的免费再让她游一次给您瞧瞧如何……” 话没说完,那文家的小爷脸就拉了下来,一把推开那摊主,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让开!小爷我自己喂!” “哎哟!哎哟!” 摊主被推得直踉跄,想拦住他,却被后头的护卫给抓住,急得自喊,“郎君!不可!不可啊!要不小的来喂?别伤着您!” 那文家的小爷一把拿起旁边的网兜,直接伸进那五彩鱼群里,粗鲁地一捞! “哗啦!” 水花溅出! 一兜里五六条鲜艳的小鱼被他捞出,还有的掉到了地上,他嫌弃地撇撇嘴,又转过去,往那长形鱼缸里丢! 丢进去后,那些五彩小鱼便开始四散逃跑! 偏那鲛人沉在水底却没动。 文家的小爷来了兴致,嘿嘿一笑,拿着鱼兜就朝那鲛人身上戳! 看得摊主一个劲想要去阻拦,却被旁边的护卫给踢了一脚!痛得差点跪在地上! 暗七黑影皱了皱眉。 周威摇头,“都说天子脚下,可到处都是这些仗势欺人 的狗东西!”说着放下封安,“姐儿,您跟着先生,千万不要乱跑啊!我去……” 却被云落落拦住,“不必去。” 暗七都捏紧拳头准备跟上周威了,一听这话,几人齐齐看向云落落。 却见她目光平和地望着那边,语气浅淡地说道,“鲛人,又名泉客,南海有之,大者长五六尺,状如美丽女子,其形具惑其音有障,常于深海迷雾中,以歌声诱海民,惑其入水下溺毙,食之。” 最后两个字,听得旁边几个人齐齐一颤! 接着,就见身边人窃窃私语起来。 顺着看过去,居然发现,那拿着鱼兜往鱼缸里戳的文家小爷,探入水下的鱼兜被水里的鲛人少女捉住。 他大怒着想要夺回鱼兜,却对上水中少女抬起的双眸。 他站在缸边,突然便木呆呆地盯住了少女! 少女一点点地往水里沉。 他便似是被蛊惑了般,也跟着一寸寸地往水缸里弯下腰去。 眼看着整个人都要弯进水里。 那边,被踢痛了的摊主抬头突然发现,惊恐地叫了一声,“不可!” 文家那小爷顿时一惊! 下意识要抬头! 水里的少女突然巨尾一打!猛地蹿了出来!抓住文家小爷的肩膀,一把将人拖进了水里! 第六百四十六章 畜生 “啊!” 水花四溅! 惊变陡生! 众人被吓得惊叫连连,四散而逃!冲撞得原本就拥挤的街道愈发混乱! 文家那一众护卫也吓傻了,扑过去想将文家小爷拽出来! 却看水底下,那鲛人少女猛地张开利齿大嘴,一口咬在了文家小爷的肩膀上! “哗啦!” 文家小爷吃痛地疯狂挣扎!拼命拍打鱼缸! “砰!砰!” 一众护卫这才反应过来,拿棍子的拿棍子,拿鱼兜的拿鱼兜! 朝那鱼缸里的鲛人少女狠狠地捣戳! 摊主又是怕又是急,扑过去大喊,“别!别伤着她啊!慢点儿啊!别打了……” 没说完,又被一个护卫一脚踢开! “哎哟!” 约莫五十来岁的摊主一下摔倒在地! 鱼缸里的鲛人少女看见,扭过头来,却被那棍子和鱼兜连续戳了十多下! 吃痛地往后缩去,松开了那文家的小爷。 血水顿时从他的肩膀上散开! 少女又往后缩了缩。 “哗啦!” 一众侍卫手忙脚乱地将文家小爷给拖了出来! “咳咳咳!” 文家那小爷跌落在地,半边的肩膀被水洇开全是血水! 他白着脸抬起头,颤抖着指着那鱼缸,大 怒,“给我弄死这畜生!弄死她!弄死她!” 摊主将将爬起,一听,立马扑了过去,挡在鱼缸前,“爷!爷!这孩子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她吧!小的,小的给您跪下了!您高抬贵手!高……啊!” 被护卫再次踢开! 文家那小爷亲自拿了根棍子走过去,丢了这么大的脸已让他恼羞成怒,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么个畜生。 举起棍子就朝鱼缸里狠狠一戳,“孩子?!我看是妖怪还差不多!你携带妖物进我大玥京城!其罪当诛!我先就杀了这妖邪以儆效尤!” “咚!” 鱼缸里的鲛人少女一个旋转,躲开了。 文家那小爷顿时火冒三丈,朝后骂道,“都傻站着干什么!给我上!戳死这畜生!” 周威站在后头脸都黑了,“这狗东西,仗着家里姓文,素来在外头有些放肆,没想到如今竟然敢明目张胆到这种地步。” 暗七几个都明白。 ——因着是在西市。聚集此处的皆是外商寻常,没什么身份也没有依靠权势。文家这个也不怕事情闹大。再加上他先还耍小聪明地给人加了个妖邪的名头,就算官府问下来,杀个畜生而 已,又能把他如何? 倒是算盘打得响。 那边鱼缸里,鲛人少女被戳了好几下,鳞片下似有血色泛出,她缩在了角落里。 封安害怕地揪住了云落落的袖子。 周威实在看不下去了,撸了撸袖子,对左右两边道,“走,跟本官去瞧瞧!什么猪鼻子插葱的混蛋玩意儿……” 胖肚子还没颠出去呢。 “住手!”一声呵斥从人群里径直而来! 周威立马往后一缩,佯装路人地站在了云落落身旁。 惹得暗七黑影都朝他斜眼。 他一身正气地低声嘀咕,“低调!低调!” “……” 暗七黑影无语地翻了个白影,朝前一看。 ——哦? 只见混乱的人群里头,大步走出来一二十多岁郎君,身形不高却面若中日,一双眼炯炯有神,并不十分壮实,可周身给人的气势却隐有威势。 身后跟着一群身着兵马司之人。 直接来到那南海商客的摊子前,抬手一挥。 那群兵马司的上前就把那群正往鱼缸里乱捣的人给按住了! 文家那小爷扭头就骂,“哪个不长眼的碍事?!不知道小爷我是……” 一扭头,卡壳了。 手里的棍子也僵住了,磕磕巴 巴地开口,“宣,宣大?” 周威站在云落落身旁给她说明。 “宣凌。宣平侯府的大郎,呃,先前在浮梦楼给您添堵的那个混球,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似乎对这宣凌感官很不错,多给他说了两句好话,“宣凌知道后,回去差点把人给打死了。” 云落落倒是听封宬提过这桩事,朝宣凌看了眼,目光在他眉心处微停了停。 周威又低声道,“要说这兄弟两个都是同个爹生的,这性子可真是天差地别!宣凌好像几岁来着的时候,生母就离世了,宣平侯府很快就续了一房,然后生了那混球宣彤。先生您说他这日子能好过?” 暗七瞅了他一眼,心说,您搁云先生这儿说书呢? 周威偏还来了劲,自顾自乐了一声,“嘿!偏这宣凌不得了啊!自己不声不响地跑去兵马司参加武考,一举拿了个第一回家,当时就被圣上封了西城兵马司的第一队指挥使!然后第二年还是第三年?他又立了个大功,拼死抓住了个逃窜到长寿坊的流寇!哎哟,这可不得了!当时正逢先皇忌日京内不得有杀生血事,流寇因为被抓得及时没惹出一点儿乱子来 !皇上龙心大悦啊!直接给他提拔为了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 他一边看着那边热闹,一边还摇头晃脑,“这下可把宣平侯给急了。知晓这宣大是得了圣心了,也不敢耽搁,立马就上了折子,趁热打铁地讨了龙心,将宣凌请封为世子。” 他嘻嘻笑着,又看了眼宣凌,“可做了世子就不好有实权,他也是个实诚的,去跟皇上请辞。云先生你知晓皇上怎么说嘛?” 周威说得兴致勃勃的,也不等云落落有反应,继续道。 “皇上说啊!京城里这帮皇亲国戚的后代里头,就他最出息,便是给大伙儿做个表率,也要叫他留在西城兵马司里头,不挂官职,却还是按着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来干!” 足以见宣凌其人,何以受皇帝赏识! 云落落朝前看去,宣凌已走到了文家那小爷跟前,个头分明比人家还矮上一两寸,却偏那文家的小爷却气势上已缩成了个野兔。 周威还在一旁低笑,“如今西城兵马司差不多已是他一手遮天,宣平侯府更无人敢对他的话有二议。这样的人,别说文家那狗东西,就是他爷爷来,也不敢得罪半分。云先生,您瞧。” 第六百四十七章 教训 “文思涌。” 宣凌扫视了一圈这摊贩周围凌乱的水渍,又看了眼缸底,见到那蜷缩的鲛人,微微皱了下眉,最后目光停在那倒地哀声的摊主身上,面无表情地转向面前的文家小爷。 “大玥律法,无故扰事者,寻衅滋事者,犯民者,以权势欺压平民者,罪当何罚,可需我一一向你说明?” 他的话音不轻不重,却一个字一个字像石头把文思涌的气势完全打压到脚底的青石砖缝隙里! 他抖了抖,却注意到周围不少人的围观。 咬了咬牙,指着那水缸里的鲛人,硬着嗓子道,“我,我可没欺压平民!这是妖怪!刚刚还想吃了我!这伤就是证据!还有许多人都看见了!不信,不信你问问!” 旁边被兵马司之人按住的几个护卫连忙点头附和。 宣凌却并不理他们,目光朝四周一转。 刚要说话,却突然发现了人群里……尤为突出的大肚子。 ——周威。 然后,目光落在他手边牵着的小小女孩儿身上,看到她半边脸上那颗熟悉的大痣。 眼神微顿。 然后,顺着那小女孩儿的胳膊,看到她另一手牵着的……女子。 一身青莲色道服,头顶道士髻,不见子午簪。 面若娇梨,眸若清月。 眼眶顿时一颤! 目光迅速在她身后那两个看似不起眼实则将她四面八方皆护拢的两个护卫。 缓了缓,转过去,看向围观的百姓。 “诸位可有看出此……”他朝鱼缸瞥了眼,“人为妖异者?” 人? 云落落眼睫微抬。 周威暗七黑影及周威不少人皆露出异色。 文思涌不可置信地看向宣凌,“宣大!你说着畜生是人?!你疯了……” 没说完,见宣凌朝他看了眼,他顿了顿,又恶狠狠地瞪周围的百姓。 “你们说!刚刚是不是这畜生对我施了妖术,要咬死我!是不是!” 一众百姓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面说话。 要说那鲛人是人?他们断是不能接受。可若说是妖邪? 分明之前他们也亲眼看到鲛人吃鱼,也看见是这小郎君自己挑衅鲛人还掉到水里才被鲛人抓住给咬了。 且他们后来还把那鲛人给戳得流了好些血。 可又没人敢说不是。 毕竟文思涌看着就是非富即贵,他们小老百姓哪里敢出这个头去得罪人? 一时间,竟无人开口。 文思涌见他们居然不给他作证,当即气得脸通红,掏出一个钱袋往地上一砸,怒道,“你们说 !就是这妖邪要害我!我才要杀了它!这里有五百两银票!谁说了,这银票就归谁!” 宣凌本来没什么情绪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扫了眼那钱袋,也不理文思涌,直接对身后吩咐,“寻衅滋事,扰乱治安,以银钱贿赂串通诬告,仗势欺人,数罪并罚,带走!” 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上前,一把薅住竹竿一样的文思涌! 文思涌一下被拎得悬了空,蹬着脚大叫,“宣大!你疯了是不是!我爷爷不会放过你的!你包庇妖邪!” “侮辱宣平侯府世子,罪加一等。掌嘴。” 宣凌竟是一点颜面没准备给文思涌留。 那两个侍卫当即放下人,其中一个劈起手掌。 “啪!” 文思涌当即被扇得歪了出去,差点就要飞走!就被另一个拽住! 他眼前金星直冒,刚刚抬起头。 “啪!” 有一巴掌打过来! 嘴巴一张,几颗血牙吐出来! 跟着眼皮一翻!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那拎着他的侍卫跟拎菜鸡一样将他拎在手里,看向宣凌,“世子爷?” 除了被震住的百姓。 那些个文家的护卫也都静若卵鸡,一个都不敢动弹。 宣凌冷冷地扫了几人一眼,“都带走。除文思涌 外,全部棍刑三十。让文家带银子来赎人。” 一听‘带银子赎人’一句,几个兵马司侍卫对视一眼。 周威从他们的眼神里熟练地提取到了一个意思——宰肥羊了。 他摸着双下巴,眯了眯肉眯眯的眼。 那边,宣凌已将一边掉在地上的鱼兜捡起来,放在一旁,看到地上还有一条蹦跶哒快要死了的小黄鱼,用手心捧了,顺手放在装着鲛人的鱼缸里。 一边掏出帕子一边转脸问那南海客商,“摊位费可交过了?” 老客商忙点头,要去拿文书,“是!已交了半月的……” 宣凌却摆摆手,“西市来客多,人流混杂,治安也不比东市。若卖的东西稀奇贵重,不妨去东市。” 客商搓了搓手,露出几分为难,“多谢大人今日回护。东市需得引荐,小的无人……” 宣凌擦完手心,将帕子随手一塞,向身后伸手,一个侍卫立马递上一沓如同通关文票的字条。 他随手撕下一张,左右看了看,捡起旁边一个卖笔墨摊子上方才掉落的笔,写了几个字后放回去,将那字条递给那客商。 “这个拿去东市管理处,自会有人给你安排摊位。不过在这儿续交的半月摊位费只怕寻不 回了。” 他说话时语气平稳,似是商量,却又叫人很难质疑。 鲛人趴在水缸边,露出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长发在她身后的水面上静静地飘散开。 客商捧着那字条,满是高兴,朝着宣凌一个劲鞠躬,“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这,这……” 他左右摸了摸,连忙跑到摊子上捧了一匣子的五彩海石过来,“小的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就这个海石还算稀奇,平时放在家中,夜里可做荧光点缀,虽不如夜明珠那般光亮,却也是个奇趣!还请大人收下。” 宣凌看了眼,笑了笑,伸手,却只是抓了七八颗在手里,然后朝那客商抬了抬手,便转过身。 朝周围扫视一圈,“都散了吧!” 众位百姓这才议论纷纷地去瞧旁边的热闹了。 有人看中那彩石,又去问那客商价钱。 拥挤的西市街口,这一片混乱不过短暂而起,在宣凌出现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里,就迅速平息了下去。 宣凌将海石递给身后一个侍卫,道,“给你家大妞儿玩。” 那侍卫立即笑了,双手接过道了谢。 又听宣凌道,“把人带回去。至于文家那头,你来处理。” 侍卫咧开嘴,“世子爷放心。” 第六百四十八章 为何以为? 宣凌点点头,微缓了一口气,拽了拽衣襟,迈脚,走到了周威几人面前。 抱手,做了个并不起眼的礼。 低声道,“见过四公主殿下,周大人。”短暂一顿,“先生。” 暗七黑影互换了个眼神。 周威嘿嘿一笑。 封安还盯着那五彩的小鱼。 宣凌注意到,微微一笑,手掌一翻,居然还有两颗宝蓝色的海石留在掌心。 封安立马抬手,一把抓了过去。 周威摸着下巴笑:“世子爷,下官勉受了您的礼啦!” 若论爵位,他俩一个侯府世子,一个郡王嫡子,实在不是周威能受宣凌的礼。 可周威现在是实打实的京兆府尹呢,宣凌虽挂着兵马司,但没职称啊! 周威受了礼倒是也没什么,可总觉着这心里头,啧,虚! 宣凌笑着蹲下,看向封安。 “倒是不如传闻所说那般,瞧着精气神十分不错。”他笑得温和,不似方才冷面官差的威势,“比从前在宫里见到的气色也好。” 周威得意地笑,“那是!也不看谁喂的!” 宣凌失笑,暗示地扫了眼周威的肚子。 周威脸色一板,故意道,“怎么啦怎么啦!能吃是福!” 宣凌站起来,点点头,“自然。周 大人的福气向来都叫人羡慕。” 周威顿了顿,想到比起宣凌,他虽然从小没了娘,但是父亲十分疼爱甚至为了他没有再续娶,在贵胄家里算是少有的了,也确实挺招人稀罕的哈! 宣凌已转向云落落,再次抱手,恭声道,“久闻先生之名,今日得见,当真有幸。在下宣平侯府宣凌,先前在下二弟对先生多有冒犯,实在是宣平侯府教导无方。今日唐突,还请先生容在下代二弟,向先生赔罪!” 这般郑重。 云落落朝旁错开一步。 宣凌心下微沉。 不料却听云落落开口,“宣世子。” 宣凌立马微微躬身,“不敢,先生寻常称呼即可。” 心中暗惊,这云先生的声音都如同她给人的感觉一般,清淡冷幽,似春日之雪,空清寂静。 “为何以为鲛人为人?”她问出了个他意想不到的问题。 周威几个也朝他看。 宣凌注意到,因为他的停留,有不少行人朝这边望来,抬手朝西市内,道,“前头有一处胡肆,虽不是十分精致的地方,老板却是在下熟人,能给安排个安静说话的地儿。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请先生饮一杯胡茶?” 云落落看了他一眼,抬脚。 周 威怕封安被撞着,将她抱了起来。 一行人朝西市内走去。 街道两边,隐在暗处的几个少年错开身,不动声色地跟上。 “在下曾在《博物志》中阅,‘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 宣凌一边走,一边侧开身,挡住迎面而来的行人不会冲撞到云落落,一边道,“且《山海经》内曾记载,‘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面而鱼身,无足。’又有《大荒西经》中言,‘有互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互人,是能上下于天。’” 他笑了笑,道,“故而,在下总以为,鲛人先祖,当是以水为生之众,为顺应天地,故而化鲛人之体。他们与我们,并无何不同,本就为人,不该以……外道论言。” 三界六道——欲、色、无。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人。 他没有说畜生道。 云落落看着前方,想起了咸水村里,那个护在自己身前,被人笑骂砸石子的憨厚男孩儿。 又听宣凌道:“这只是在下的一点浅见,叫先生见笑了。” 他说着,一边抬手,朝另一边示意了下,“就在那处。” 暗七转脸,看到上 头飘着的金鱼旗。 ——嗯? 云落落跟着转身,慢慢开口,“我有一友。” 宣凌边朝前走,边看她。 见她眸色静缓,分明没什么神色,可看向前方平静的眸光里,却好像浮起了某种欣悦又温馨的情绪。 “与鲛人结为夫妻。” 宣凌意外。 就见云落落的眼睫轻轻眨了下,嘴角似是翘起了一个弧度,然而那弧度不过转瞬就消失了。 明明西市街口人声鼎沸,摊贩叫卖,孩童嬉闹,琴声歌声,车马驼铃。 但是云落落安安静静的声音,却穿过这些嘈杂,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内。 “数月前,他们诞下一子。”她说,“我很替他们高兴。” 宣凌站住脚步。 暗七和黑影抬眼看过来。 周威抱着封安晃了晃,低低笑了。 便听宣凌道,“当真是可喜可贺的好事儿!” 暗七和黑影一起点头。 周威对封安笑道,“可惜不在京城,不然我们姐儿就能看到小娃娃啦!” 云落落转脸,见到每个人都在笑。 脑海中,咸水村那些人的忌惮、嫌弃、猜忌、厌恶,似乎都在这欢闹声中的笑容里,被覆盖了。 她想起大牛哥抱着玉儿惶恐不安的神情。 问:“真 的是……让人觉得欢喜的好事么?” 暗七黑影明白云先生不懂这种情绪,刚要说话。 宣凌却自然地笑开,“喜结连理,并蒂之子,自是人间极乐极喜之事!” 云落落看着他,片刻后,忽而轻轻地弯了唇。 笑着的宣凌顿时眼底一缩! 暗七黑影一下扑来! 暗七‘啪’地盖住了他的眼,黑影一把将他转了个身! 周威半闭着眼睛歪着身子背对云落落,颤声道,“宣,宣大!我,我提醒你啊!你要是敢对,对云先生有什么歪心思!当心你的命哈!” 宣凌愣了愣,忽然想到京中的另一个传闻。 ——三殿下不把天仙交到宫里,是因为……动了私欲? 他失笑。 扒开暗七的手,朝云落落示意,“先生请进?” 那张清云一般的面上,瑰宝一般的笑容已散去,水瞳之中,一片淡然的安宁。 暗七先进了门内,恭声道,“先生,请进。” 宣凌朝他看了眼。 云落落看了眼头顶的金鱼旗,抬脚,走了进去。 周威抱着封安乐呵呵地跟上,悄悄同她说:“胡肆里最好吃的就是烤羊肉!咱们今天吃穿宣大的钱袋!” 封安抓着两颗蓝色的海石,歪了歪头。 第六百四十九章 提醒你一句 这间胡肆的老板,最开始来西市做买卖的时候,因着被一些地痞骚扰过,是宣凌帮了他一把,故而一直把宣凌奉为座上贵客。 见他来了,立马亲自将他送进了二楼临窗最好的雅间里头。 宣凌接了帕子,亲自擦干净了一张凳子,请云落落坐下后,对那老板道,“先上一壶胡茶,再来一壶孩子喝的奶茶。点心瓜果你看着上几样店里最好的。” 说着同云落落打商量,“先少吃些?这时辰不早了,也该到了用午食的时辰。正好此处的烤全羊味道十分不错,请先生尝尝?” 也不说请客,也不说为了赔罪,全就是为了让人品尝美食。 这一套顺水推舟地完全让人没半点察觉和拒绝的机会! 暗七和黑影又互看了一眼——看看!果然又是个心眼多的吧! 云落落还没开口。 封安突然一拍周威的脸! “啪!” ——你要吃的! 周威被她打得一个激灵,捂着脸瞄宣凌,总觉着他刚刚指定听到了自己的悄悄话! 这分明是早就算计好了! 一肚子黑水的坏家伙!从小就是! 瘪瘪嘴,揉了揉脸,将封安的手放回去。 云落落见状,点头,“好。” 宣凌一笑, 朝那胡人老板点点头,“配菜也由你安排。” 胡人老板用不熟练的官话笑着应下,转身便去了。 很快,胡茶与奶茶便奉了上来,又有伙计拿来两个屏风,将旁边一张桌子围进来,摆上茶点。 暗七和黑影回头看着。 那边,宣凌一边亲手给云落落斟茶,一边笑道,“各位兄弟也辛苦了,这胡肆周围都是我的人,请放心下来稍事休息一会吧。” 暗七眼神微变。 周威笑呵呵地开了口,“宣大,坏规矩了啊!” 宣凌手上微顿,不再多话,转而对云落落说:“此胡茶来自川蜀,乃是羌民所种白茶花炮制而成,常饮可消腻助眠,夏日饮用亦能清肠解暑。” 一边周威听了,立马端起茶杯。 宣凌看得一笑。 云落落低头,隐隐散开的鲜花盛开时香浓又馥郁的气息,捧住茶杯,捂住手心。 宣凌又将奶茶双手奉到封安面前,见她还在玩那海石,大.大方方地露着脸上的痣痕,一点不似从前瑟缩的样子。 朝周威笑道,“姐儿虽遭此意外,却未免不是好事。” 这话已有几分亲近的意思了。 周威虽与宣凌从小就认识,可他打小是个不求进取的,宣凌一直是 他们这帮纨绔里最与众不同的。 他们打马球,他去练功夫。他们去斗鸡,他去写大字。 周威打小就对他十分敬畏,故而就算是从小的交情,其实并不亲近。 总觉得……这人跟他们,就不是一条道儿的。 要不是他家出了事,他拼了一把顶着重重压力又在封宬的暗中帮助下坐上了这京兆府尹的位子,他这辈子只怕都理解不了宣凌的苦处与坚韧。 朝他瞄了眼,“世子爷说什么呢!” 瞧周威还故意装傻。 宣凌也不在意,又亲手给封安拿了两颗西域来的新鲜果子放在她面前,道,“如今赵嫔重获盛宠,她背后的赵家必然不会没有动作。” 周威朝云落落瞟了眼,见她安静低头喝茶,便跟着喝了口,没吱声。 宣凌也不知为何,继续说道,“承乡殿的事儿还没解决,昭阳宫如今宫门依旧未开,宫内如今起眼的,也就只有赵嫔了。”他顿了顿,再次道,“赵家当初将人送进宫,图谋为何,你当知晓。姐儿若是在宫里,只怕还有得……” 话没说完,周威放下茶盏,替封安擦了擦嘴边的果汁,低声道,“宣大,看在咱们自小相识的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 ” 宣凌笑着看周威。 周威抬起头,胖乎乎的脸上有着让宣凌陌生的冷穆与沉着,“能在殿下近前伺候的,只有两个字。” 宣凌笑容微敛。 “真心。” 周威说完,又笑眯眯地端起茶盏,朝已坐在旁边的暗七和黑影道,“这茶不错,回头带点儿回去给殿下尝尝?” 暗七瞥了眼宣凌,单腿架在板凳上,跟山匪似的晃了晃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一柄短刀。 封安一眼瞅见,立马就跳下凳子要去抓! 周威吓得茶盏一丢,赶紧地追过去拦。 宣凌沉默地坐在桌边,片刻后,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道,“我其实一直都不太明白,三殿下那样聪明绝顶的人,为何会容得下周威在近侧。” 他的目光落在那边将封安小心护住的周威身上,那胖胖的脸上全是汗,可笑着的时候,却让另外桌边那两个全程黑脸的少年郎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是自然的亲近与信任。 他跟着再次慢慢笑开,“他自小就嘴碎,又胆小,被狗追得能吓到发烧,还爱哭,又乱花钱,喜欢跟一帮狐朋狗友瞎混。” “咚。” 云落落放下茶杯,看向宣凌。 宣凌失笑,摆了摆手,“我以前一 直挺瞧不上他的。直到那年,他父亲因为得罪了丰亲王的一个侄子,被人恶意陷害强抢民女逼人致死而下了天牢,他不惧圣怒跪在长乐门外几天几夜的时候,我才对他有了几分改观。” 他再次看向周威,“皇亲国戚里头也分三六九等,他家算是……没落了吧!本以为他经历那次之后,会低调无声不再招惹。谁知一转头,他居然去考功名了!三年就考到了殿前。” 宣凌笑着又摇了摇头,“我是怎么也没料到,这小子居然能坐上京兆府尹这样的位子。可转念一想,这京城里头,怕是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四通八达人脉之广,处事圆滑又八面玲珑,虽然与我同龄,却能在这京城的官宦贵处与三教九流中转圜得如鱼得水,倒是我不如他了。” 他看向云落落,“今日是在下唐突,如此谋算故意接近先生,先生却并未同在下计较。”他起身,再次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云落落朝旁歪了歪,手指放在那热乎乎的茶杯外侧,道,“宣世子。” 宣凌听她称呼,垂眼,恭敬道,“是,先生请吩咐。” 云落落看着他,慢声道,“你印堂发黑,鬼气缠身。” 第六百五十章 所为何事? 雅间里的笑语声忽停! 周威扭头过来,一副被吓到的模样看向宣凌,“什么?” 松开封安走了过来,急急抓住他的胳膊,上下一通看,“你招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啦!” 宣凌微微动容——若一般人知晓鬼气缠身,只怕恨不能立时离得八丈远。 他看着被周威抓住的胳膊。 顿了顿,拍了拍他的手腕,转而看向云落落,“先生,此鬼气,可是我近身所致?” 云落落再次握住茶杯,摇了摇头,“你身侧之人有受阴邪缠身将命丧之险。” 周威震惊地张大嘴,“什么?宣大,怎么回事啊!” 宣凌已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无奈道,“方才与你所言,是我故意耍了心思,本想以三殿下的家事慢慢说话以图亲近,好顺理成章地求先生一桩私事。” 周威肉厚的眼皮子一瞪,“私事公事,你直说就是!搞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干什么!人答不答应与你说不说是两回事啊!你这样搞,多耽误事儿!” 宣凌再次看向周威。 周威撇嘴,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大白眼儿,“你从小就这样,心思重心眼儿多!所以才招人嫌!” 宣凌没忍住,笑出了声。 ——原本 以为是他看不上周威,没想到这小胖子居然还嫌弃他! 摇了摇头,却是道,“是,是我多虑了。” 转而再次朝云落落俯身郑重行一大礼,“求先生,救一救我那混账糊涂的二弟。” …… 另一头,封宬出了京兆府,却没往御察院所在的延寿坊去,而是转头往东,走进街上来往如织的人流,穿过宽阔繁华的朱雀大街,来到位于开化坊内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前,看到了巷子里停着的马车。 一个不打眼的中年马夫站在车边朝他行恭恭敬敬地行礼。 他走过去。 车夫赶紧放下脚凳,推开车门。 封宬登阶而入。 “驾!” 马缰一甩,马车轱辘转动,拉车的马匹低着头打了个响鼻,慢吞吞地走出了巷口。 车内。 春离微微垂首,恭谨和缓地道,“三殿下。” 白眸如雪雾,耳边白色耳铛微晃。 封宬点点头,转过脸,看一边趴着还龇牙咧嘴的朱亭镇。 “朱大人特意吩咐人给我送信,不知所为何事?” 朱亭镇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朝他翻了个白眼儿,“你这小子,别跟我装模作样了。” 封宬轻笑,并未接话。 朱亭镇瘪瘪嘴,又道,“ 昨儿个当着小仙姑的面儿,有些话我没说明白。一是确实当时太累了,没了精气神多说。二来吧,有些事儿,不好叫小仙姑知晓。” 封宬并不意外。 朱亭镇当时关于那张油皮纸以及春离其身的咒术,几乎是敷衍而过。 他不信二十年间,朱亭镇什么都没查到。可朱亭镇没提,他便没有强问。 他扫了眼车外,见马车出了崇义坊过万年县,便往南行去。 含笑问道,“朱大人这是准备带我去往何处?” 朱亭镇趴在厚毯子上,有气无力地说道,“等会你亲眼瞧瞧。” 听他如此说,封宬不再问。 不想朱亭镇却不愿意歇着,动了动,又道,“昨晚小仙姑为何要将那山鬼的符咒带走?” 封宬没说话,只朝他看了眼。 朱亭镇已然明白过来,这事儿是他不能问的。 笑了笑,扯过旁边的匣子,从里头翻出昨晚说过要拿给云落落的那张泛黄的油皮纸,道,“昨晚那山鬼符与春离身上的咒力汇聚而成的那个咒文,我当时看见只觉眼熟,今早却忽而想起,那咒文,我曾在这上头看过。” 说着,手指按住油皮纸上一处,“你瞧,那玉佩上的符文,与这 个符,是不是一般无二?” 封宬俯身过去。 随即眼神微凝。 朱亭镇又朝旁边伸了伸手,春离将另一侧的一本手工装订的书册捧过来。 朱亭镇拿过,放在那油纸边翻了翻。 上头一行行狂草的笔法,饶是封宬,也很没看懂那比落落的符文还难懂的字迹写的什么。 朱亭镇却熟练地翻开到一页,指了指其中一行,道,“这是我先前查询记录,给这上头的符咒做出的大概解释。” 原来是朱亭镇的字。 封宬的眼神一瞬浮起几分难以说明的复杂,默默地看了眼朱亭镇,然后不动声色地问:“是何意?” 朱亭镇也没在意,按着那行字手指划拉下去,道,“此咒为束缚,束天地之灵,缚万物之恶。可困生死者,可囚轮回渡。” 封宬皱了皱眉,微思索后,道,“意思是一个封印的咒?” 朱亭镇看了他一眼似是想纠正他,随即却笑了,点头,“是,确实是封印的意思,不过,封印的,却不是一般的东西。” 封宬没有钻研过玄术并不通晓,便没再出声,抬头细听朱亭镇说明。 “以道门一术来说,斩妖除魔驱晦辟邪,既有杀法,也有渡法,另外 还有一种是杀不得灭不掉唯有封印之法。” “受封印者,乃是心存善念尚有改过之机,封印不过是惩处令其改过的手段。” 封宬点头,这就跟大玥的牢狱一般,关押扣留,惩处罚过,令犯者悔省自身。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封印,乃是施展咒术者,灭其不得,只能将其封印,暂困其行动,再图缓缓灭杀之。” 朱亭镇说得仔细也通俗易懂,封宬又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半分高傲或自视甚高的轻蔑。 朱亭镇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有容自身不足之处的坦然心胸者,不错! 接着又道,“那除却此二种外的封印之法,三殿下以为会是何?” 封宬认真地想了想,“不能杀,只能暂时封印的?” 朱亭镇笑开,点了点头,起身刚要说话,忽而扯到背后痛处,痛得一僵。 春离在后扶住了他。 他老老实实趴回去,白着脸道,“是。还有一种,是若强灭之,会引来更大的灾难或浩劫,故而只能封印。” 封宬忽而想到云落落的手臂,大师兄说过的—— 落落手臂内封印的,或关天下安危。 他神色微沉。 对面,春离微微抬起雪白的眼睫,朝他看来。 第六百五十一章 查得 “每一种封印所用的咒文皆不同。” 朱亭镇再次点了点油皮纸上的那个咒文,“而封印的越厉害的咒文的咒力便越强大。我查阅了大玥内几乎道法两家所有的经文咒书,翻查出总共近千种封印咒,唯独没有看过这种符文。” 封宬眉头一皱,朝朱亭镇看,扫了眼他方才翻阅的手书。 朱亭镇不慌不忙地又往那咒文之后又点了点,“但是从后面这几句,断断续续可推断出,这个咒文,乃是一种极其古老且强大的封灵之咒。我这里这句,是根据整段咒文来推断的。” 见封宬看着那油纸上的符文。 朱亭镇想了想,又道,“比如春离,先前以少年姿态现身,失去本体咒力,甚至因此忘却许多前尘记忆,似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便是这咒文将石头的灵体困住了。” 春离听到‘忘却前尘记忆’几字时,微微垂眸。 “但是,我猜春离所中的咒术,不过只有此封灵之咒的一半。此封灵咒,应当还有更加完整的咒文。” 朱亭镇的话让封宬的神情更加沉缓,他不知在想什么,一双深眸里全是无声的暗涌。 片刻后,他问:“朱大人何以 断定?” 朱亭镇道,“昨夜我曾提过,此咒与三殿下或有干系,殿下可还记得?” 封宬点头。 朱亭镇动了动,又换了个胳膊撑着身子,继而道,“殿下上任御察院后,曾接手过一桩黄河道的‘河神祭祀案’,并因此下令全国封禁,直接将此陋习彻底在大玥之内杜绝,殿下还记得么?” 封宬经手的案子几乎全在脑海中,自然记得。 当年那对夫妻抱着必死的心跪在他所乘坐的御察院马车前,求他去杀了那个治水无方却拿他们无辜孩子的性命去祭祀河神的昏官。 那一场大雨下,那对夫妇二人跪在他面前,哭得声嘶力竭。 孩子的娘亲怀里抱着两个小小的灵牌,上头写着的名字。 分别叫——翠翠,天天。 他点了点头。 朱亭镇叹气,“类似的符咒,我曾在当年其中一个案子的卷宗里看到过。” 封宬眉头一皱。 朱亭镇失笑,“当年因你雷霆手段,吓破了底下那些人的胆。好些案子处理得又快又急,卷宗一部分归你御察院管理,有一部分却被大理寺分去邀功了。我是在大理寺看到的。” 封宬没说话。 朱亭镇自然明白 他的沉默,笑了笑,摇头,“官场之地,这种事,你应当比我熟悉才是。” 继而道,“当年这些河神祭祀案中,基本都是大同小异,一样是地方官管理不了水患,又不想为此受百姓埋怨影响政绩,便搞出了个需要孩子祭祀河神的恶心肮脏法子来。” 他似乎很不舒服,又慢慢地曲起一边腿,小心地撑起身体,再次道,“我当时翻看到这案子,并无其他,而是因为这一桩案子,发生在距离巫山不远的通河。” 封宬眼帘一抬。 “就是这桩案子里,被用来祭祀的童女身上,画过与这纸上极其相似的符咒,而那些咒文,比这油纸上更加完整。” 朱亭镇的话终于让封宬的脸色起了变化。 他看向封宬,“三殿下若想知晓这咒完整之处,只怕还是得寻与这有关的人员来问。” 封宬没说话,片刻后,忽然问:“朱大人就是在这桩案子上,查到了先民的行踪?” 朱亭镇低低笑了一声,一边感叹封宬的聪慧敏锐,他故意没提及先民,封宬却立时便发现了端倪。 面上露出几分讥弄,点了点头。 “因着真正的山鬼被……”短暂一顿,“ 十三意外杀害,导致山鬼的传承彻底断裂。而继承的山鬼没有先灵的承认,祭祀便越来越不准。” “祭祀不准,山鬼与先民却还享受着巫山的民众极尽的供奉与尊崇,并把这些民众当奴仆驱使。长此以往,民众自然会生出不满情绪。终于又一年的大旱,山鬼没有提前得到山神提示,导致巫山之地颗粒无收几乎成灾,民众终于彻底爆发了对山鬼和先民的怨怒。有甚者,甚至冲上巫山,砸了山神殿。” “我派人去查时,先民已从巫山消失了数年,始终不得痕迹。看到通河那一桩案子时,本只是瞧见地址颇有些在意,谁知居然恰好发现了那符咒的线索。我当时便觉得不对,即刻命人去查,果然,查到了通河那一桩祭祀的案子背后,有先民的手脚!” 封宬的眼底寒意掠起。 朱亭镇的眼神同样冷了下来,他抬头道,“虽然当时案子已经完结,先民已不在通河。可当时在案的官员以及百姓,皆是线索。我顺藤摸瓜,最后找到先民的行踪。” 他看向封宬,“三殿下,你可知,他们到了何处?” 封宬眼眸一暗,道,“京都?” 饶是 朱亭镇此时心绪发冷,却还是忍不住再次笑了一声,点点头,“是。” 封宬道,“朱大人,我有一惑。” 朱亭镇看他。 窗外的光影忽有晃动,斑驳在他面颊上轻盈掠过。 一瞬将他的容颜光离得似尘寰琅宇。 朱亭镇暗暗惊叹。 就听封宬开口,“十三缘何要杀山鬼?” 朱亭镇一顿,身侧,春离缓缓抬眸,白色睫毛下,白雾笼罩的瞳眸静缓如春流。 封宬看着二人,缓了片刻后,道,“她那种处境,生存下来已是竭尽全力。山鬼只有活着,才是她的屏障。她突然动了杀机,我不信这其中没有缘由。” 太冷静了,太聪明了,太……心机深沉了。 朱亭镇看着封宬笃定而从容的神色,忽而笑道,“就不能为爱生恨?” 他这话是玩笑。 封宬却平静地摇了摇头,“生,已是耗尽心思。她没有精力在自己连明日都是否还能活下来时,就生出别的虚无缥缈的心思。” 眼帘微抬,一双黑瞳深澜不惊,看得,却是春离,“除非,她那时,已有了不该有的底气。” 朱亭镇想起了传闻里封宬幼年时的处境。 没说话,朝后瞥了眼。 第六百五十二章 并非巧合 春离与封宬对视,片刻后,缓声恭谨地问道,“不知殿下想问什么。” 封宬的手指按在了那张油纸上,“这是从何处来?” 春离垂眸,静静地看着那张已经陈旧破裂的油纸。 封宬也不着急,自顾说道,“这符咒与你身上原本受大巫施下的符咒虽有相似,却并不完全相同。我猜,这符咒,并非山神殿之物,是么?” 春离依旧垂着眸,耳边耳铛微晃,白瞳之中,静缓无声。 封宬再次开口,这回看得却是朱亭镇,“山鬼被杀,传承阻断,先民不得供奉被迫离开巫山,辗转京都,朱大人生死要紧之际被人以阴煞缠身,时隔二十年又有人故意来取这阴煞。朱大人。” 他顿了下,“这背后,并非巧合,而是有人用二十年,做的一场局。” 深眸之中,暗翳层起,“是,也不是?” 朱亭镇看着他,片刻后,忽而趴在那儿笑出了声,可随后又因为后背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却还是一边笑,一边摇头,“你这小子,也聪明得太吓人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封宬弯了下唇。 正好这时。 马车停下,外头车夫低声道,“大人,到了 。” 朱亭镇朝外扫了眼,含笑轻浮的脸上神色微寒,露出几分萧杀之意。 他敛了眉眼,道,“三殿下,这咒文到底于您有何要紧,我不多问。而先民背后到底又是如何,也请殿下不要过问。” 封宬看着他。 朱亭镇的眼底已有沉色浮起,“今日请殿下来此,是为了还殿下当时不顾凶险对朱某的回护救命之恩。” 他顿了下,“殿下,您今日会做什么,朱某一概不会过问干涉。但是,”再次看向封宬,“今日之后,殿下再未曾来过此处。” 封宬看到他眼底的寒冷恨意——那是隐忍多年终是要爆发的深渊之火。爆开后,势必要人命与鲜血去献祭。 不过那眼神一闪即逝。 朱亭镇说完便转脸,朝旁边点了点头。 一直没有动静的春离探出车门,对外低低说了句什么。 封宬起身,朝朱亭镇拱了拱手,“多谢。” 朱亭镇脸上的寒意尽已散去,仿佛刚刚那个一瞬出现的杀意之人是个影子。 他笑眯眯地趴在那里摆手。 封宬下了车。 那中年的车夫朝他行了一礼,“请爷随小的来。” 然后转身便朝前走了。 封宬迈步跟上。 身 后,春离越过车门,看着他的背影,问:“大人,三殿下当真看不出来么?” 朱亭镇趴在那儿摇头,“除非他能知晓十三到底缘何会以阴煞寄生我身。” 春离静默,拿起一边的斗笠,又道,“大人,那些人,您准备要如何做?” 朱亭镇笑了一声,眼中却无丝毫笑意,“自然是叫他们知晓,这天道,好轮回。” 见春离看着他,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膝盖,“走吧!” 春离不再说话,戴上斗笠坐上车辕,拉起缰绳一抖,调转车头,缓缓离开。 前头,封宬侧眸扫了眼,收回视线,跟上那中年车夫,走进了通善坊一间不起眼的米铺里。 坐在门口打盹儿的老汉撩了撩眼皮子,又歪过身,慢悠悠地敲了敲手里的烟枪。 “叩叩,叩叩叩。” “嘎吱。” 米铺的仓库深处,中年车夫拉开地上一块木板,露出内里深深一条隧道。 他点燃手中的火折子,先走了进去。 封宬朝里看了眼,俯身,踏入。 …… 西市的胡肆二楼,雅间内。 云落落捂着茶盏,看对面俯身的宣凌,缓声道,“三郎同我说过你家的事。” 三郎。 宣凌眼神微变 ,立时道,“劳三殿下挂心,是在下扰了先生清静。只是……”他皱了皱眉,“宣彤的情形着实已是十分不好。在下其实也请了京中许多高名盛传之士,却始终不得解决。在下实在束手无策,这才冒昧几番打扰先生。” 又躬了躬身,“还请先生救一救他。” 周威在旁边眨着小眼睛一脸的好奇,“你家什么事儿?不是我说啊!宣彤那混蛋玩意儿,三殿下没直接弄死他,都是看在给先生积福的份上了。宣大你还敢求先生去救他?你平素里脑子没这么不清楚啊!” 其实宣凌狠打一顿宣彤,大家心里都清楚,总比他落在封宬手里要好。 宣凌手下能有个分寸,好歹能留住他半条命。 御察院见人打成那副模样也不能强行带人走不是?这就有了机会能慢慢回圜。 虽是异母兄弟,可宣凌对这个糊涂混账的弟弟倒确实不错。 宣凌叫周威一顿挤兑也是无可奈何。 他朝周威看了眼,明白其实他这是故意在人前给自己圆场。 轻叹了口气,道,“那混账东西犯下大错怎么受罚都是他活该,我也绝不会护他半分。只是,做下何错受何罚,他如今 叫阴邪缠身将要……丧命,我却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如此。” 周威的眼睛一下瞪圆了一圈儿! “宣彤叫阴邪缠身了?!” 宣凌点头。 周威一拍手,“我就知道!就他那一副阳气耗尽亏空发虚的模样,阴邪不找他找谁……” 没说完,见宣凌看着他,嘿嘿一笑,扭头问封安,“姐儿,果子好不好吃啊?” 宣凌摇摇头,又看向云落落,道,“前两日在下去求三殿下的时候,那混账也就夜里头闹腾了些,可这几日,居然白日里也在家里不成样子。” 停了下,声音低了几分,“就今日一早,居然要去跳井,说要找什么龙子结亲去!我真是……” 他直摇头,被周威盯着又觉得难堪,再次叹了口气,“家中如今几乎是鸡犬不宁,祖母父亲全被吓病了。那混账有如何下场皆是是他自找的,可家中长辈却不能因他而白受牵连。” 说完,就见周威在旁边摸下巴。 他瞅了眼周威,还以为他要议论几句他的家事。 谁知却见周威眯眯笑,“你那弟弟,该不是被个痴情怨女给缠上了吧?龙子?哈哈哈!” 宣凌不知是气是恼,又摇了摇头。 第六百五十三章 这么巧啊! 周威倒是也知道分寸,不过笑了两声,就转开话锋,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跟前,“唉?那你这口风压得严啊!宣彤被阴邪缠身有阵子了吧?我居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宣凌无奈朝他看了眼。 周威嘿嘿笑着缩了回去。 宣凌看向云落落,“先生,您曾言他,不可再耽于女色。故而,在下想着,您或许有法子,能救一救这蠢货。” 周威又忍不住憋笑。 云先生那句原话可是——你今后已无子孙福。全可不必在女色上如此费力。 京都里头哪个不知晓哦! 真是难为宣大了,摊上这么个糟心的兄弟! 对面,云落落慢慢地饮下了手中的茶,白茶花的香味在口中徐徐回甘。 她抬起眼,水气自底下氤氲散开,覆盖了她半边的眉眼。 她的眼神似穿过云雾的清月,幽然淡宁。 宣凌心头莫名一紧。 然后,听她缓缓道,“我随你去看看。” 宣凌顿时大喜过望! “多谢先生!” 周威与暗七黑影倒是有些意外。 ——云先生虽素来心善,却恩怨分明。 宣二的事儿,封宬提了几句全是看在宣大的面子上。几乎所有人都没以为云落落会理会。 见云落落又低下 头喝茶,周威朝暗七黑影挤了挤眼。 暗七朝旁示意了下。 对面茶楼里,一个少年飞身而去。 宣凌其实心里也没想过云落落竟会答应,可他素来是不试一试永远不知道能不能成的性子,这才腆着脸开了口。 见云落落居然真的答应了,心知不能太过急切,便忍耐着坐下来,招呼店家,“去吩咐厨房,上几道……” 没说完。 云落落却站了起来,道,“先去瞧瞧吧!” 连周威都没料到云落落居然会这么主动,他惊讶地看着云落落,又瞅了瞅一边的暗七黑影。 想了想,问:“云先生,要不我陪姐儿先回……” 没说完,却听云落落道,“劳烦周大人同行。” “?” 周威朝宣凌看了眼。 宣凌瞧着云落落的神色,安静淡缓,实在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朝周威一笑,“周大人受累。” 周威摸了摸胖下巴,瞄了瞄后头的暗七和黑影,见暗七将短刀收了起来抱起封安。 嘿嘿一笑,凑到宣凌跟前,“听说侯府有位厨娘会酿酒?有种麦味儿的酒极其特别?” 宣凌一下笑出声来,朝他看了眼,摇摇头。 刚要说话。 突然,屏风前头探过来半个身影,正 好碰上要往外走的云落落,愣了愣,忽而露出个大.大的笑脸,立马走出来行礼。 “先生!” 那发自内心欢喜的样子,让她的眼睛和神采都飞扬而明媚起来。 看得后头宣凌一愣。 暗七咂嘴——啧!果然没看错啊! “魏小娘子?” 周威先认出了人,十分好奇,“这么巧呀?您也在这儿呢?” 来的是谁? 正是暗七先前看到在金鱼旗店门前的魏璐。 她笑着走进来,又朝周威和后头的封安福了福身,刚要说话,视线一转,看到一边的宣凌。 脸上的笑容微敛了敛,却还是福了一礼,道,“宣世子。” 宣凌回了一礼,没再失礼地盯着她瞧,心下却着实意外。 ——他曾在两年前见过魏璐,记得她分明是个过分阴郁却沉闷到如同……木人一般的性子。 没想到今日面前站着的,却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 大家闺秀的端庄大气中,又不失小女子亲近自然的娇切含俏。 这哪里还是他记忆中的魏璐? 那边魏璐因着他的存在,已没了先前那样随意,却依旧亲近地站在云落落身边,高兴地说道,“方才我就瞧见了您,却又不敢确定。幸而还是厚颜来瞧一 瞧,没想到真是先生!” 又问:“先生今日是出来有事么?我可有打扰到先生?” 说着,还瞧了眼宣凌。 宣凌正好抬头,碰上她的视线,和礼地笑了笑。 暗七站在后头,摸了摸下巴。 正琢磨着宣凌的眼神,就见前头魏璐似是无意地朝后瞥了眼。 两相一对视,魏璐忽然又转过脸去。 暗七摸着下巴的手停住,片刻后,再次眯眼。 前头。 云落落已说道,“听说最近外头很好玩,我想出来看大马戏。” “大马戏?” 魏璐还是头回听到这种说法,漂亮的脸上露出几分好奇,“是什么好玩的游戏么?” 云落落想了想,道,“就是有火龙,还有花灯,还有戏法,糖人糖葫芦很多好吃好玩的。” 魏璐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上元节灯会呢! 看着云落落平淡又轻宁的神情,忽而将手里提着的绣着荷叶田田的荷包打开,掏出一包油纸包,递给云落落,笑道,“先生,这是我方才路过一间卖糖点心的铺子时买的,给您一份儿。” 云落落接过,打开一看,里头是各种色彩石子形状的硬糖。 眼睛微亮,刚要拿起一颗,后头封安瞧见,顿时‘啊!’了一 声。 云落落转身便要给她拿,魏璐却先一步又递出去一包,笑道,“这是兔子糖,蒙殿下不嫌,权当吃个趣儿。” 周威接过,打开一看,居然真是个奶白色的兔子,底下还有根短棍子撑着。 封安一见便抓在手里不放了。 云落落眨了眨眼,盯着那兔子糖。 魏璐看着又笑了。 宣凌站住一侧,瞧见她的笑脸,心下再次讶然。 周威笑着问魏璐,“魏小娘子今日也在西市游玩?怎不见随从?” 魏璐偶遇云落落是显见地很高兴,朝雅间外看了眼,笑道,“今日同二哥出来的。” “魏二郎?” 周威抱着封安探头看了眼,果然见那边靠窗的位置,两扇屏风隔开的地方,站着几个护卫,有个他眼熟——是魏国公府的。 问:“魏二郎君今儿倒是有兴致,陪魏小娘子出来游玩?” 魏璐却抿着嘴笑了,摇了摇头。 她的丫鬟桃红也跟云落落十分亲近,满脸笑意地低声道,“回周大人的话,二郎君今日是来……” 声音又压了好几分,“见人的。” “见人?” 周威一听桃红这模样,立马眼睛就亮了,忙凑了两步靠近,学着她的声音悄悄问:“见什么人啊?” 第六百五十四章 魏二郎君相亲 宣凌在旁边看他这副样子就笑着摇头——这小子,真是…… 身为父母官,还是郡王府的嫡子,却比菜市口的婆子们还喜欢听别人家的事儿。 一转脸,就见云落落拿了一颗糖放进嘴里,鼓囊着腮帮子,发现他望过来,还拿了一颗蓝色的递过来,认真问:“宣世子,吃不吃糖?” “……” 宣凌此生碰过甜食的次数屈指可数,看了眼那糖。 对面魏璐也望过来。 宣凌一笑,抬手接下,“多谢先生,魏小娘子。” 魏璐笑眯眯。 暗七从旁边也探过身来,“先生,我同小黑呢?” 云落落刚要给他拿,旁边魏璐横了暗七一眼,又从荷包里翻出一包油纸包,递过去,“那是给先生的,这包你拿去分着吃吧。” 这是哄孩子呢。 暗七接过,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手指抓过魏璐的指尖。 魏璐垂着眼,咬了下下唇。 暗七已转过身,打开一看,一包松子糖。 咧嘴。 那边,周威忽然高呼一声,“这是相亲来了?!” 分着吃糖的众人齐刷刷扭头。 桃红赶紧地要去拍周威,可抬起手又发现不对,连忙摆手,“大人您小声点儿啊!” 周威立马抿着嘴,一边点头,一边 朝那边望。 一脸的新奇,“我的天!传闻竟然是真的!魏二郎君这才刚好,居然就有人打他的主意了!果然一家有郎百家女求啊!凭着魏二郎君的相貌品行,那可真能花丛里头挑花眼,啧啧……” 宣凌挑挑眉。 他们这一帮人里头,到这个年纪未成婚的人就那么几个。 周威听说几年前倒是说过一门亲,后来他父亲长辉郡王出事后,那家火速退亲也是引起了京城不少人的议论,自那之后周威的婚事好像就一直没什么动静。 而魏家二郎,自然是他的身子骨一直叫人议论,纵使魏国公府如今如日中天,可是到底为着权势不顾女儿往后的人家也极少,再加上魏国公也不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自然亲事就耽搁了。 而他自己…… 正想着心思,就见那边屏风后头绕出来两人。 其中一个娘子,头上戴着长长的帷帽,看不清面容身形,只隐约瞧见那裙摆金线所绣的鲤鱼若隐若现,举止气态一看便知不是一般人家。 朝后头福了福身,便从另一头走了出去,有婢女护卫即刻跟上。 随后,屏风后又走出来一人。 宣凌大眼一瞧,顿时心下大惊! ——若说魏璐的变化已叫他 十分意外。魏晗可真正地就让他惊愕了! 这还是那个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魏家二郎?! 而那边,魏晗目送那娘子离开后,一转头,瞧见对面这四扇大漠孤烟落日的屏风后齐刷刷看过来的脑袋,顿时失笑,迈步,走了过来。 桃红赶紧往魏璐身后躲了躲。 周威挪了挪胖身体将她挡住些。 “殿下,先生,周大人。”顿了下,“宣世子。” 魏晗径直走过来,朝几人抱手行礼。 封安抱着兔子糖舔了口。 周威嘿嘿一笑,不怀好意。 宣凌还了一礼,又看他神态气色。 如沐春风,丰神儒雅,双眸明澈,气度高雅。 眼中的惊色已是掩不住。 不由自主地又朝一侧的云落落看去。 ——传闻三殿下手中的‘天仙’将魏国公府那已要准备后事的二郎君给救活了的话,居然是真的! 若说先前对云落落还是因着传闻与所求而敬重,现下亲眼看到这仿若新生的魏晗,宣凌素来沉稳的心思已是翻江倒海! 这天下,竟真有如此翻转生死阴阳的‘天人’?! 而在他难掩心下震慑时。 面前静宁安然的云落落抬起手里的油纸包,问:“魏二郎君,可吃糖?” 魏晗顿时笑开, 看了眼自家脸微红的小妹,伸手,拿了一颗,恭恭敬敬道,“多谢先生。” 以魏晗的身世,就算云落落对他有救命之恩,又何需如此屈居态度? 宣凌垂下眼帘,掩住内心的撼动心绪。 然后又听云落落问:“魏二郎君是在相亲么?” “……” 原本笑嘻嘻的一众人顿时静默。 魏璐跟桃红齐齐往周威身后躲了躲。 周威左右瞧了瞧,将封安举起,挡住自己的胖脸。 魏晗失笑,摇了摇头,“不过是见一面,有些话想要说清楚,也免得以后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周威一听这话来劲了,立马从封安背后露出半边眼睛,“误会?魏二郎你是不是准备要成亲啦?” 魏晗无奈,“周大人,您……” 话没说完,忽见云落落剑指一并,在半空画了一道蝌蚪状的纹路。 金光倏而一转。 朱门小宅内。 “啪!” 一支笔倏地掉落,砸在桌面上描了一半的花裙子上,将那描画了一半的二乔的粉白色,顿时点染了一块突兀的红! “唰!” 胡肆二楼雅间的屏风边。 一朵蓝色鬼火倏地在几人眼前出现! 紧接着,一个穿着魏紫盛开裙子的小纸人在鬼火内腾空而出! 转悠 着飘起来,还没落稳,就大怒骂道,“谁啊!谁啊!臭道姑!你干嘛!我的裙子!你赔我裙……呃?” 没有五官的脑袋一抬,小甯傻眼,“这是哪儿啊?” 然后,看到一群人全盯着她瞧。 尤其宣凌,几乎是吓到了般地瞪大眼睛,似是不能接受这突然出现的鬼火纸人,又好像不敢相信这纸人居然似活物会说话! 小甯坐在云落落抬起的手心里。 就听她道,“魏二郎君要成亲了。” “??” 魏晗俊目一瞪,少有的露出惊色看向云落落。 周威立马在旁煽风点火,“对!殿下!魏二郎君刚刚在这儿偷偷跟人相亲!” “!!” 魏晗又瞪着眼看向周威。 魏璐想了想,往云落落身后藏了藏,探出半边脸,悄悄声说:“今年二八,可……漂亮了?” “……” 魏晗沉默地看向自家小妹。 宣凌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云落落手心里的纸人。 便看她头顶飘着的鬼火,一点点蓬大,像一朵盛开的莲火,蓝光刺目得几乎要将周围人都给烧成灰烬! 身上裙子的魏紫,也泛起了潋滟深沉的暗光。 分明没有五官,可却让人觉得……她分明眯起了眼,一脸的杀意! 第六百五十五章 密谋 云落落将她往对面一送! 淡然道,“我还有事,劳烦魏二郎君送她回平康坊。” 然后平静地转身,将油纸包塞进袖子里,走了出去。 周威笑呵呵地朝他点点头,抱着封安小碎步跟上。 魏璐躲无可躲,干笑着道,“那,那什么,二哥,我去送一送先生,您,您忙着。” 拉着桃红立马就跑! 最后宣凌,看了看面含无奈的魏晗,又看了眼飘在他身前浑身冒着火的‘小纸人?’ 笑着抱了抱手,转身,也走了。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一声阴测测地开口:“魏二郎君居然要成亲了啊!这可要好好儿地恭喜一声了。” 听着像是恭贺,可那语气…… 宣凌侧眸,就见魏晗将那小纸人捧在手心里,低笑道:“外头有个摊子上有鲛人,我带你去看?” “鲛人?我要看……呸!魏晗!你放肆!” “阿甯姑娘说什么?” “你这个……” 低头的魏晗忽然侧眸看过来。 宣凌一笑,再次拱手,下了台阶去。 走到店门口,就见金鱼旗下,魏璐笑眯眯地同面前矮她几分的云落落说话,周威在旁边逗封安要抢她的兔子糖,被她一巴掌打在脸上。两个护 卫站在一边,低头分松子糖吃。 街边熙熙攘攘,头顶金鱼旗猎猎作响。 驼铃自一侧传来,到处都是人声笑语。 魏晗的脸色,笑容,周身满是生机的蓬勃,不知为何,如一股无形的充满力量的源泉,涌入到了宣凌的胸腔里。 他看着那边神色静谧的云落落。 喧嚣之中,她似是独立于尘埃之上。众音之外,她仿佛又溶于天地之内。 分明周围人各自欢喜,偏偏这些欢喜却又仿佛自她处,萦萦而起。 这世上,当真有这种人么? 能将人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回到满是璀璨盛开的光明之处么? 他走过去。 恭谨地俯身,“云先生,有劳。” …… 通善坊。 米铺的地下通道内,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安静回响。 虽视线昏暗,迎面拂来的风却干净清爽,没有长居于地下的潮湿腥气。 ——是一条开辟已久且常用的密道。 前头带路的中年男人一直没开口。 封宬暗暗计算着时间,约莫走了一刻钟的光景,前头忽然停下。 那中年男人抬头,往上看了眼,退后一步,道,“爷,小的就送您到此处。” 封宬抬眸。 那中年男人推开了密道上方的一 块石头。 封宬走过去,踩上旁边的石阶,刚一露头,便听到了一阵低低似经声的念语,其中还夹杂些许哭声和尖锐的咒骂声。 他走了出去,身后,中年男人将石块拉了回去。 封宬抬头,看到自己位于一间十分凌乱的柴房内,屋内凌乱地掉落着一些干柴稻草,角落里蛛网密布,土砖堆砌的墙面干裂且摇摇欲坠,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的门扉,声音从断开的木格以及破烂的纸缝外钻进来。 “族长,您说怎么办啊?山鬼大人若不能寄生成功,那我们是不是都要死了啊?” 山鬼。 封宬脚步轻移,来到门边,透过破裂的糊纸,看到外面是一间开阔的院子。 院子并不起眼,却在院子的中央摆放着一个类似祭坛的原形拱台。 那拱台是由黑色的石块堆成,石块的表面还雕刻了各种复杂的图纹,在阳光之下微微泛着光泽。 拱台的中央,竖着一尊铜像。 人身狗头,手持权杖。 周边一圈人跪着,有的在边朝那铜像磕头念咕着什么有的却围在另一头,与一个半头白发容颜苍老的老者说着话。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双眼通红地说道,“圣僧当初答应 的好好的,如今却反口不认。咱们这二十年为他做了这样多的事儿,他居然过河拆桥。族长,不能忍了这一口气!” 另一个更年轻一点的跟着点头,眼里却多出了一丝贪婪,“就是!他踩着咱们享受荣华富贵,却叫咱们龟缩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日日受苦!凭什么!” 在他们旁边,还有个上了年纪的男子面露恐惧,“可是阿杨他们去迎圣僧,却落了个……那样的下场,要是我们敢反抗,只怕……” 没说完,旁边忽然扑过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她抓着族长的衣摆,哭着喊着,“族长!阿杨死得无辜啊!圣僧竟这般心狠手辣害他性命,要我们以后孤儿寡母如何活啊!族长,您要替我们做主啊!” “就是!族长!如今山鬼寄生不成,听说那朱亭镇已回到朱府!不如我们自己动手,抢回山鬼之身,复活山鬼,再受神灵庇佑,还我先民之力!” “族长,何必去看那圣僧的眼色!” “族长,不可啊……” “都给我住口!” 被围在中间的老者忽而低吼一声,一双浑浊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环绕一圈,最终,视线落在那妇人抱着的小女孩身上。 伸手,要摸摸她的脸。 妇人眼神一变,猛地将小女孩抱回去,警惕地瞪着族长。 族长收回手,仿佛方才只是随意地抬了一下而已。 转身来到黑色的祭坛前,抬头,看那供奉的雕像。 “先民不会灭亡,传承不会断裂。”他沙哑的嗓子犹如风吹沙砾,“二十年了。山鬼大人,也该回归了。” 满院子的人顿时狂喜地看向他。 “族长!”“太好了!”“山鬼大人终于要回归了!” “族长,您要如何做?” 族长看着那雕像,缓缓抬手,指向那妇人。 “我们要为山神大人祭奉出新的山鬼大人。” “什么?” 妇人一愣,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孩子。 却看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朝她看来。 那些从前熟悉的,亲切的,在得知丈夫被圣僧杀害后同情的,叹息的脸孔,忽然变得阴森又可怕! 他们的目光,变得空洞又恐怖! 她忽而抱起孩子扭头就要跑! “那是我们新的山鬼大人。”族长沙哑而缓慢地说了一句。 突然一群人拦了过来! 妇人顿时尖叫起来,“不!族长!您放过她吧!她还是个孩子啊!她不是山鬼啊!求求您……啊!” 第六百五十六章 恶 两个男人,一把扯住女孩儿的手臂,同时一脚将妇人踢开! 六七岁女孩儿顿时尖声嘶哭,想朝娘亲那边去,却被抓着往那黑色的拱台上拖! 封宬深眸微寒,看了眼那站在拱台边的族长。 妇人想爬起来去追,却被更多的人按住,只能跪在地上绝望地喊。 “族长!是圣僧违背誓言!是他没有让山鬼大人寄生得成!您该去找他!不能这样害宝姐儿啊!” 可是没人听得到她的呼唤,她看着被拖到台子上的女孩儿,猛地想到了从前可怕的情景,声音陡然凄厉! “您不能在阿杨刚刚离世后,就这般欺辱他的孩子!阿杨在天之灵,绝不会允许您这么做的啊!放了宝姐儿!放了她!” 拱台的边缘,一个半头白发双眼浑浊的老者看着他,轻叹,“阿杨会明白的。失去山鬼,我先民终将覆灭,这是为了先民与太阳神而做出的牺牲。” “不!族长!” 妇人拼命挣脱束缚,跪行着爬到老者的身旁,抓住他的衣摆,哭着摇头,“求求您!宝姐儿她才七岁,她什么都不懂!她做不了山鬼的!她她……” 老者一挥手,旁边有人一下扑过来,抡起棒子, 对着她的后脑勺一砸。 “砰!” 妇人连吭都没吭一声,便倒了下去。 “阿娘!” 拱台上被抓着的少女尖叫。 族长轻叹摇头,“不要哭,孩子,一切,都是为了太阳神。先民需要你,你将带领先民,重回太阳神的庇护之下。” “不!阿娘!阿娘!” 女孩哭着挣扎,却被按着跪在了狗头人身的太阳神铜像下。 周围有几人围拢到族长身后。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盯着那被压着的少女,低声道,“族长,若要祭奉新的山鬼,是不是要……” 没说完,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抓住了族长的脚! 众人一惊,低头一看!竟是方才倒地的妇人! 她白着脸,一双眼里满是怨恨怒意,“阿杨不会放过你们的……” “砰!” 是那个年轻一点的,手上棍子再次狠狠一砸! 妇女一颤,彻底歪倒过去! “阿娘!” 女孩儿大叫! 族长挪开脚,淡淡地摆手,“不要脏了山鬼大人的祭祀大典。” 年轻男子立马明白,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另外两人上前,一起将那妇人抬走。 年轻的又回头凑到族长跟前,道,“族长!如今山鬼寄生不成,听说那朱 亭镇已回到朱府!今夜我就带人再去闯那朱府,定然将人抢过来。夺回山鬼大人的力量,继承在新的山鬼大人身上!到时候,先民之力,岂是他一个和尚能匹敌的!” 站在拱台边的族长没说话。 浑浊的目光里,燃烧的火光昏暗而阴沉。 他看着拱台上,被按着朝太阳神磕了十二个响头的少女满脸鲜血地昏倒在铜像下,慢慢地跪了下来。 在他跪下来时。 周围人跟着跪下,念咕声也停了。 他以头贴地,深深地行了一大.大的叩拜礼。 所有人跟着他,一起朝中间的铜像和少女磕头。 道,“求先民的山神——伟大的太阳神庇佑!圣洁的灵体,是承载您赐福与庇佑的容皿。只有得到您的福泽,先民才能获得祥生的瑞兆。来自巫山的太阳神啊!请您睁开眼,看一看被您丢下的先民吧!” 那沙哑的声音,更破烂的铜铁摔打地面而摩擦出的声响似的,刮擦得人头皮发麻。 封宬扫了一眼,忽而眉头一皱。 在族长祈祷的时候,拱台周围,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 他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拱台上——那满脸是血而昏迷的少女。 老族长站 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阶,来到拱台上,看向太阳神雕像下的少女。 然后跪坐下来,伸手,探向少女的衣裳。 封宬脸色微变,扫视一圈,发现那些人依旧抬目看着。 四周火光燃烧,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昏昏沉沉。 看似平静的视线里,到底流淌出是怎样让人作呕的目光,已让人无法猜测。 封宬的手指搭在破烂的门扉上。 明白了朱亭镇那句话的意思——有些事儿,不好叫小仙姑知晓。 拱台上,少女忽然发出一声哭泣。 “族长爷爷……您……放了我吧……” 苍老鸡皮的族长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手指摩挲过那黏腻的血渍,沙哑的嗓子温和地说道。 “别怕。今日,在我们的山神——太阳神的恩泽下,我与先民,将赐予你无上的光荣。巫咒之力,将会传承你身。你会是先民们最伟大的山鬼大人。” 人群里,站起一人。 长发糟污,披散至肩,似男似女。 弓着腰,捧上了一个似卷轴的东西。 族长笑了笑,“大巫,请开始吧!” 然后伸手,撕开了少女的衣领。 随后起身,慢慢地解开自己的衣襟。 拱台边,好 几个年轻的男子,忍耐不住地吞了口口水。 那似男似女的大巫打开卷轴,开始绕着太阳神跳动念起听不懂的咒语来。 “扑!” 四周的火光忽而一闪! 族长露出坍塌的皮肉,笑着弯腰,将那少女的衣服再次拉开,手指朝里伸去。 刚要摸到少女白皙的肌肤。 “砰!” 忽然,一个人影如箭羽袭来,直扑拱台之上,一脚,将那族长直接踹了出去! “啊!!” 年过半百的族长直接飞了出去,一头砸在旁边的一个火桶上,顿时被倒下来的火油烫得嘶喊打滚! 众人一惊,纷纷朝那拱台上看! 就见那身影绕过太阳神铜像,再次飞身旋转一脚飞踢! “啊!” 捧着卷轴的大巫惨叫一声,跟着从拱台上滚下来,一头撞在跪坐在四周的人群里! 众人大惊,纷纷起身。 就见,拱台上,竟出现了一个眉如墨画的俊美郎君! 可他分明面若仙尘,可一双凤眸之中,却阴翳凛凛,站在火光笼罩的太阳神铜像边,仿佛与那森森神像双生的魔,自高而下地睥睨着一众可由他任意踩踏的蝼蚁。 众人心头一凛! 当即高呼,“你!你是何人!” 第六百五十七章 太阳神 封宬脱下外衫,往地上一丢,恰巧盖住地上那少女。 又有人大喊,“一定是圣僧派来灭口的!不能让他得逞!上啊!杀了他!” 封宬分明眸中霜色密布,唇角却慢慢地勾起一个狞忍的细微弧度。 他抬手,缓缓抽出了太阳神手中的权杖。 往前一挥! 砸中围拢上来的数人! “啊!” 一众惨叫! 好些人大惊! 而那几个年轻的见状,顿时目露凶狠,一把抽出利刃,从四面八方就朝封宬袭来! 封宬脚尖一点,以自身为原点,将权杖做刀,对着每个扑过来的人千钧劈下! “当!” 一刀被劈断! “啊!” 一人被砸飞! “砰!” “轰隆隆!” 是先民伟大的山神,太阳神的铜像倒地滚到拱台下的声音。 火把燃烧,满目昏暗。 拱台四周,顷刻间,已全是或倒或歪或惨叫的人。 “当!” 他们恐惧地抬头,就见那美得不似凡人的郎君,手持权杖,矗立在拱台中央。 伫在拱台上的金铜色的权杖,被火光映染的辉泽上,血色湛湛。 他面无表情地垂眸看来,染血的少女匍匐在他脚底。 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太阳神! 有 人惊恐地爬起来,想朝外跑去。 封宬却只站在那儿一动未动。 那人跑到院门口,刚想打开门,却跟着惨叫一声,一下倒飞着摔回了院子里! 惊得众人又是一阵低呼! 抬头一看,发现原本空无一人的门口,竟不知何时站着两个蒙面之人! 而紧接着,院墙四周,角落,三三两两的蒙面人纷纷出现! 院子里那些人吓得顿时缩成一团。 封宬扫视一圈,将手中的权杖一丢。 “哐!” 惊得拱台周围几个原本拿刀的年轻男子齐齐一抖,趴在地上,连痛呼都不敢出一声! 封宬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卷轴。 那边,滚到一边满身脏污的大巫,忽然大喊了一声。 “阿狸哇所塔姆……” 封宬的手心忽然一烫! 卷轴上所有的字迹突然焚烧起来! “噗!” 一柄刀刃猛地从后头直接插入他的后背! 他瞪大了眼,颤巍巍地张口,还想将最后一个字说出,白影刀刃再度往里狠狠一推! “咕噜……” 大巫嘴里冒出血泡,将最后一个字淹没,一下倒了下去! 拱台上。 封宬手中的卷轴,字迹瞬间燃烧消失大半!仅有最后几行,残存卷轴之上 ! 他沉了眉眼。 “啊——啊啊啊!” 那边,族长的惨叫声再次响起。 他抬眸,看到青影抬脚,踩在了族长被烫伤的后背上。 卷起卷轴,走下台阶。 青影蒙着面后露出的眼睛里全是恨意,脚下丝毫没留情,踩着那一处烫伤,一寸寸地往血肉里挤! “啊啊……啊!救命……” 方才还威严稳重的族长,此时却如猪猡一般,趴在地上光着一身烂肉浑身哆嗦,鼻涕眼泪地挂在脸上,连连哀求,“放,放过我吧,救,救命啊……” 青影冷笑一声,松开脚。 族长一下趴在地上,颤抖着还没松一口气。 “唰!” 青影一把抽出刀,对准了他的脖子。 他顿时一僵!脸都白了! 就见,那方才如鬼魅现身的郎君,斜身蹲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问你答。错一个字,我割你一块肉,喂给你那太阳神。如何?” 火光一闪。 族长仿佛看到地狱之火,炼烧而起。 …… 宣平侯府位于京城的宣平坊中。 说起大约京城这一百零八坊,以侯爵命名的坊间,统共就这么一个。 当年宣平侯随太祖开辟江山,立下汗血功劳,在江山稳定 后又立马上交兵权,退居富贵闲位,并自己挑了如今离皇城相隔不近的坊间。 太祖皇帝为了表彰他的忠心,将这坊间直接改名宣平坊,以示朝廷对宣平侯的重视。 早些年,整个宣平坊几乎全是宣平侯的府邸所占。只是往后随着一代代爵位的继承,这侯府也渐渐不如从前,府邸迁动数次,如今只占据了宣平坊西南一角的位置。 不过便是如此,宣平侯府的府门,也是少见的气势恢宏,十分阔气。 周威一下马车就笑了。 对宣凌道,“我家那门头连你家的角门都比不上。小时候为这,我还跟我爹闹过,给我爹一顿胖揍。” 宣凌失笑,回头,恭敬地等着云落落下车,“先生,此乃宣平侯府,得先生大驾光临,当真蓬荜生辉。” 顿了下,又道,“请先生入内。” 后头,暗七挑眉,看了眼宣凌。 宣凌却无任何异色地领着云落落上了台阶,吩咐门房开大门。 门房一见他这架势,忙不迭打开了大门。 门开,便见迎面一个偌大影壁,好恢弘的一个‘宣’字当头而来! 周威又‘嗬!’地赞了一声。 刚要抬脚进入,身旁的封安突然抓住他 ,尖声叫喊起来。 “啊!” 那叫声自打从出宫后,周威几乎已没听过。 骤然响起,吓得周围人齐齐一惊! 他立马蹲下将人抱住,“姐儿!姐儿!怎么了?怎么了?别怕!别怕啊!” 可封安却不行。 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抗拒地往后退,还扯着周威,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去! 周威忍痛,正要将她抱起。 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封安的额头。 然后,那手慢慢朝下平抚。 平缓轻和的声音响起,“幽幽明明,静静平平,滚滚纷纷,淡淡嗔嗔。” “安。” 封安尖叫的声音忽而平复下去,可抓着周威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 周威心疼地将她抱起来,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痛处。 一边朝云落落担忧地问:“先生,姐儿这是怎么了?” 云落落松开手,封安的额头,一抹红光湮灭下去。 她看着封安苍白的小脸,转脸,望向宣平侯府的大门内,剑指再次并拢,往周威额头一点。 一抹清凉倏然自眉心散开。 周威一个激灵。 下一刻,他猛地抬头,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眼眶骤瞪急急朝后连退数步! “这!这是什么?!” 第六百五十八章 所见 宣凌惊讶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可是,除了宣平侯府的大门,毫无异常。 他探究地看向云落落。 云落落已再次点了下周威的额头。 周威的眼中,那自宣平侯府内扩散而出的黑色气息,倏然消散。 他紧绷的后背猛地一松,又赶紧站住——差点摔着四公主殿下! 心有余悸地望向云落落,“先生?那是?” 云落落散开剑指,“我替你开了两息的天眼,能见阴阳两生之物。那是鬼气。” 宣凌眼神一变! 周威再次震惊地看向方才看到的大门内,那外涌的黑气。 一时不知自己是该被这宣平侯府里头的鬼气给吓住。还是要感慨云先生每日里眼中所见的到底是何物何景。 难怪总是那样淡然清宁的模样,难怪那双眼仿佛总是直窥人心。 他心下一时复杂,方才的惊吓心绪竟瞬间淡化了不少。 然后就听云落落道,“先把四姐儿放在车里。周大人,劳烦你随我一同进宣平侯府内瞧一瞧这鬼气。” 今日可奇了怪了,云先生怎么处处都要他跟着? 周威看了眼封安,将她抱回到马车边,拍了拍后背,低声安抚。 大门边。 宣凌的心也沉了下来,再次朝周威方才瞧过的地方扫了眼,站在云落落身侧问: “云先生,府内……可是有何不妥?” 云落落正瞧着那边拽着周威的袖子不肯撒手的封安,听他问,转过脸来,刚要开口。 影壁后忽然急匆匆冲出一人,一见宣凌,便立时冲了过来,连声低呼,“世子!您可算回来了!不好了!小郎君爬上了赏月阁,说要去求仙,非要往下跳啊!” “!” 宣凌脸色微变,却并未失态,朝那人道,“务必将他拦住!我这就过去!切记不要惊动祖母和父亲母亲……” 话没说完,那人又哭丧着脸摇头,“小郎君就是跟老夫人去的赏月阁,夫人听闻动静,现下也在赏月阁。” 宣凌的眼神当即就沉了下来,迈步就要朝里走,却还是恭恭敬敬地抬手,“先生,在下唐突,劳烦先生先去瞧瞧家弟。”顿了下,“先生请进。” 暗七在后头,咂了下嘴。 云落落已迈步,跨过宣平侯府高耸的门槛。 周威在那边瞧见,便有些急,偏封安却抓着他不肯松手,左右一想,忽然拽下腰间那块他娘亲留下来的禁步,塞进封安手里。 封安之前就喜欢这个,一把抓住,立马松开了周威。 周威这才松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示意左右保护好人,便跟着云落落匆匆绕过宣平侯府的 影壁。 一抬眼,便看到宣平侯府这第一进门处花团锦簇的院子。 顿时嘴角抽了抽。 一边急急往里走,一边对身边的暗七道,“同是皇亲,这差别,搞得人容易自卑啊……” 暗七瞥他,爱莫能助地拍了拍他的肚子。 周威瘪嘴。 忽听前头一声尖叫。 “啊!” 吓得他一个激灵,宣凌已经大步迈了出去。 周威抬眼一瞧。 就见这花园往后的一个水榭边,有个高高的楼台,上头正站着个披头散发的人,扒拉着凭靠要往底下的水池子里跳! 后面好些人死死地拽着他。 周威眯了眯眼——哟?不那位有名的花下风流人物,宣家小郎君,宣彤么! 高台下面站着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夫人,和一个衣着贵气面相微有些刻薄的夫人。 正惊恐地朝那楼台上看。 周威认识这二人,宣平侯府的老夫人一品诰命的宣宋氏,和如今的宣平侯继室,宣李氏。 尖叫的正是那吊梢眼的宣李氏。 “快!快拉住小郎啊!啊!”她试图朝前冲,却被婢女拦住,只能惊惧地朝上喊,“彤儿!别,别跳!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要阿娘还如何活啊!” 她身边的宣宋氏也是浑身颤抖,哑着嗓子哭喊,“我的乖孙哟!你听话, 祖母给你银子,给你买好玩儿的,什么都给你,你听话啊!快,快下来!” 听到这话,周威下意识扭头去看已大步迈过去的宣凌。 那两位夫人一齐看见他,立马便转过身来。 宣李氏顿时哭了起来,“大郎!你快救救你弟弟啊!他要是出事儿了,咱们家可就完了啊!大郎,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弟弟就这么没了啊!他是不对,我以后一定会管教好他的,你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这话说得…… 周威站住脚,没再往前。 然后就见老夫人宣宋氏一巴掌打在宣凌的后背上,打了一下还不解气,又接连打了好几下。 边打边骂,“叫你去请人来救我乖孙!你做甚不去!他要是有个什么意外,旁人能说到你什么好!纵使他任性了些,可如今这府里不是你说一不二?!你要打死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他是你亲弟弟?你这个……” 周威忽然咳嗽一声。 “咳咳!” 哭声一顿。 宣宋氏到了嘴边的责骂停下。 众人扭头,看见了周威。 宣宋氏和宣李氏倒是认得他的,收敛了几分失态。 周威笑着朝两人抱手行了一礼,“给两位夫人见礼。” 宣李氏回了一礼,没出声。 宣宋氏只点点头,却道,“怎么还 惊动周大人了?叫旁人来瞧见家里的笑话?大郎,你如今怎地越发不知事……” “啊!” 身边宣李氏忽然再次尖呼一声。 把宣宋氏吓了一跳,扭头刚要喝骂,却见宣李氏伸手指着高台那边,眼睛瞪得老大,“彤,彤……” “外人面前!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宣宋氏一边呵斥一边扭头,顿时高喊,“我的乖孙哟!” 接着身子一歪! 一侧宣凌立马扶住她! 跟着朝高台看去! 就见宣彤整个人已经踏上了高台的凭靠上,张开双臂,护心镜在他胸前晃晃荡荡,疯疯癫癫地笑着要朝底下跳! 而他的身后,一身素青道服头顶发髻松软的云落落,手中一柄似银似刀的利刃,正朝他的扎去! 旁边的人只顾拉着宣彤,根本挡不住! “我的命根啊!快住手!” 差点昏过去的宣宋氏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朝那边望去,一边又伸手推宣凌,“快去救彤儿!救彤儿啊!!” 宣凌还扶着她,被她推得一踉。 看了眼举着利刃不知何时登上高台的云落落,刚要上前。 “啊——” 忽然,宣李氏再次尖叫! 宣宋氏扭头一看! 就见高台上。 云落落手中闪过森光的剑刃,一下扎进了宣彤的后背! 第六百五十九章 偏心 前一刻还在疯闹着要往底下跳的宣彤猛地瞪眼张口! 分明无声,却让人似乎听到他无声而痛苦的呐喊! 下一刻,摔进了高台里! 宣宋氏也跟着一声哑呼,眼皮一翻,要朝后倒去! 刚走出去的宣凌转身要扶,却被她又重重地推开! 她按着婢女的胳膊就匆匆往赏月阁上走,“我的乖孙我的心肝哦!快来人!来人!抓住那个混账!我要她偿命!要她偿命!” 宣李氏已哭得不行,跟着往那边跑。 周威落在后头,看了眼前头的宣凌,朝身后暗七黑影使了个眼色。 暗七黑影会意,从两侧,先一步绕到了高台上。 “彤儿!” 老夫人宣宋氏气喘吁吁地到了赏月阁的高台边,刚要抬脚朝上去。 忽听上头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 她抬头一看!就见宣彤敞着衣裳露出怀里微微发黑的护心镜,披头散发地大笑着跑了下来! 她吓了一跳,立马伸手,“哎哟!我的心肝!你没事……啊!” 却被迎面而来的宣彤一把推开! 整个人就朝后栽倒! 宣凌在后头连忙要去扶,不料宣彤又一转手,朝宣李氏推去! “啊!” 宣李氏一下坐在台阶上。 身后跟着的一群婢女婆子顿时人仰马翻! “嘻嘻嘻 嘻……” 宣彤大笑,还拿那护心镜去照底下的人,发黑的镜面照的众人身影模糊晃动。 他一边照一边拍着手唱起来。 “老不羞老不羞,瞅瞅你那破落样。丑兮兮娇滴滴,吓得老头儿不敢望。嘻嘻嘻嘻……” 正笑得高兴。 忽听身后脚步声轻缓,立马脸色一变,一脚踩上宣李氏的腿,往下一蹦! 直接跳了下去! 大叫着,“不要啊!不要杀我!奶奶啊!娘亲啊!快救救我啊!” 然后就飞奔了出去! 宣宋氏刚刚站稳,就听到宣彤一声‘奶奶’,顿时眼睛都红了! 一抬眼看到台阶上站着的青衣梨面的云落落,顿时大叫,“抓住这个贼人!抓住她!” 几个粗壮的婆子见状,立时想要上前。 暗七和黑影忽而从旁落下,手中断刃森光一现! 吓得那几个婆子立马缩了回去! 宣凌在后头沉声呵斥,“都退下!不得冒犯!” 那些婆子哪里还敢有二话,立时退到了台阶下! 宣宋氏不可置信地瞪向宣凌,“大郎!你要包庇害你亲兄弟的凶手?!” 周威站在台阶下的人群外,又朝宣凌看了眼。 宣李氏好容易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扭头就朝楼下追,“彤儿!你别跑!是阿娘啊!你不认识阿娘了 么?彤儿!你等等阿娘啊!” 一群婢女立马呼啦啦地跟上,顿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周威在旁边瞧着,心道,宣凌说闹得家里不安宁还真是往小了说的。 这阵仗,好家伙,宣平侯府都要叫这位宣二郎给掀翻了! 楼梯上,宣宋氏浑身颤抖地瞪着宣凌,想骂什么,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拿手指着宣凌,半晌,忽然转身,扶着婢女就往宣彤去的方向追,一边追一边喊:“乖孙哟!别闹了!快来看看祖母啊!我的心肝儿啊!这可怎么办哟!都怪你父亲不中用,如今你受苦他连句话都不敢说,没用的东西!害我孙儿哦!!” 宣凌只当那些话如耳旁风,面无表情地示意两边的护卫跟上。 又回头对云落落满是歉意地抱手行礼,“都是在下安排不妥,叫先生见笑。今日……” “今日若不驱除他身上的鬼气,他活不了。”云落落走下台阶,淡然开口。 宣凌话音骤卡! 猛地抬头看向云落落,“先生?!” 云落落抬起手心,宣凌这才看清她的这柄刀。 似星似露,金色的光华流转。 在她手指一收时,倏地化作星光点点,在日光下,似尘斓散去。 宣凌眼眶微瞪。 身侧,云落落已道,“他阳气亏空 元神皆弱,受怨鬼缠身已丧命火二朵。方才那鬼气几乎令他神魂皆毁。我以术强行破开那鬼气缠绕,让他命火得以最后一线生机。然。” 她走下台阶,宣凌立时落后一步跟着她,屏息聆听。 “因他命魂太弱,我若全力驱除鬼气,会伤及他神智。” 宣凌眼神微变,再次看向云落落。 见她神色平和静宁,望着前头宣彤跑远的方向,缓声道,“故而,唯今之法,只能引那附身怨鬼自行脱出。” 宣凌神色骤绷,下意识觉得这是极难的术法。 怨鬼谓怨,定然难缠。既能附身宣彤,岂有那般轻易放弃道理? 可看着云落落从容的神情,宣凌不安的心思却渐渐地镇定下来。 他再次抱手,朝云落落躬身,“宣平侯府,谢先生大恩!” 抬目,却看云落落错开一步,不见波澜地说道。 “宣世子,待会儿,无论所见,切莫……”她微微一顿,朝他望来,说了两个字。 宣凌一愣。 后头,周威笑了一声。 …… 通善坊。 “嘎吱。” 一扇并不起眼的小门被打开。 封宬垂首走了出来,神色冷淡地掸了掸衣摆,似是要掸去满身浓厚的血气。 身后,青影拎着染血的刀,低声道,“殿下,此处……要如 何处理?” 封宬抬脸,露出一双腥色未褪的森眸,内里黑到不见半分情绪的深瞳幽微冷意泛开,朝后瞥了眼。 淡漠道,“锁好门,自有人来处理。” “是。” 青影应下,朝后做了个手势。 封宬转身,走上路边不知何时准备的一架十分普通的马车。 刚进到车里,便见方远与郑玲芳坐在里头。 方远一眼望见他周身凛冽气势,那杀人过后的森狞之意几乎扑面而来。 不由自主绷直后背,声音也低了几分,与郑玲芳一起低声行礼,“殿下。” “嗯。” 封宬坐了下来,将手里一直握着的卷轴递了过去,“二位先生看看?” 方远与郑玲芳一起打开,一眼便看到上头字迹被灼烧的痕迹。 方远皱了皱眉,继续往后,看到几行似花似纹的文字。 伸手,摸了摸那卷轴的布革。 “似是绢丝,却又厚了些。”方远说着,又拿手捏了捏,忽而举起,透过窗户的光亮,“内里似有金丝绞织而成。” 然后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此种材质,倒是前所未见。” 说完,却听郑玲芳道,“此为绢布,内里缝三层天蚕丝棉,可抗蚊虫,可防水火。经久不坏,可保字迹常年不褪。” 方远奇道,“龄芳兄竟识得?” 第六百六十章 一个字一个块肉 郑玲芳下意识去摸酒壶,瞥了眼一边的封宬,又缩回去,点头,“曾无意间见过一游历和尚拿过一卷心经,用的便是这种布料。” “佛经?”方远微讶。 封宬森眸微抬,朝那卷轴扫了一眼,道,“那先民的大巫说,这上头记载的,是最初教会先民以山鬼祭祀太阳神的大圣人所书写的束灵咒。” “太阳神?” “束灵咒?” 方远和郑玲芳对视一眼。 郑玲芳道,“先古有载,山神诸众,太阳为其一。故而有的地方以太阳神为祭祀之神,不足为奇。” 方远点点头,又看向封宬,“束灵咒倒是闻所未闻,那大巫是如何说的?” 封宬掏出一方帕子,默了一息后,道,“他未曾言明。” “什么?”方远意外。 蹲在门口的白影低声道,“殿下正问着,那大巫突然七窍流血而亡。” 想到方才的情形,他不由皱了皱眉。 半个时辰前。 “唰。” 青影一刀下去,鲜血喷溅。 一块血肉当即从那老族长赤裸的上身掉落下来。 “啊!” 他凄惨高呼!惊得周围人齐齐发抖! “大人!郎君!别,别割了!我,我说,我说……” 一派 正经的老族长不复先前威严,卑微凄惨地趴在地上,哆嗦着说道,“二十年前!十三杀了山鬼大人,传承中断,山鬼之体便再得不到太阳神的恩泽!我我,我们正没有办法的时候,是个和尚,对,就是如今的那个圣僧,找到我们,说有法子替我们让山鬼大人转生!” “不!” 那边,同样趴在地上不男不女的大巫突然高呼,“不可说!先圣之语,不可……唔!” 被白影从后头点了哑穴! 他想爬起来朝族长扑去,却又被白影一脚踢翻! “歘!” 青影一刀扎在族长脸侧! 他吓得眼瞳直颤,立刻道,“他,他说,按着传统的惯例,将束灵咒画在十三身上,将她送归山神,然后他就能用法子,将十三的灵体寄生到她最心爱的人身上!如此,十三的山鬼之力便能因为她心中的情意而保留下来!” 封宬漫不经心地捏着卷轴,似是笑着的眸中却冷意凌厉地看他,“既如此,缘何又要杀了朱亭镇一家?” 族长似是没料到他居然知晓得如此详细! 眼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颤巍巍地正迟疑着要不要全部说出来。 “唰!” 青影一刀又割 了下去。 “啊——!!” 周围那些先民瑟瑟发抖地围拢在一起,几个小年轻缩成一团,几乎快要哭出来! 族长想要挣扎,双腿却被青影踩住,一双手在地上几乎抓出血痕! 他承受着巨大的疼痛,愈发沙哑痛苦地说道,“圣僧说……要想让十三寄生成功,还需要那被寄生之人,也就是朱亭镇自己甘愿献身!” 封宬想到了朱亭镇的叙述中,那段家破人亡的绝望,那心死不甘求生逃命时的不甘。 终于明白当时的违和感。 ——为何有那么多的先民看管,却还是让他一个小小少年带着另一只才化为人形甚至连意识都不清楚的妖兽逃脱了出去? 原来,亲眼看见生身父母被施以极刑而亡,得一线生机又再度面临死亡跌入深渊时的折磨。 都是一场别有用心的算计罢了。 这些人,就是为了让那阴煞能寄生在朱亭镇身上,故意布置的天罗地网。 将当时无助而绝望的朱亭镇,一遍遍地踩进万念俱灰中。 不过就是一场青春年少时纯炙真诚的情动,却生生将他拖入了几十年的血海深仇的地狱里头。 ——他是不是已知晓了? 知晓了他的 父母他的一生,不过就是为了这些人难填欲壑里的一颗石子。 眼前倏而浮现朱亭镇趴在马车里那一闪而过的眼神。 封宬看着因为疼痛而浑身抽搐,还在不断哀求的族长,忽地低笑一声。 用卷轴拍了拍他的脸,轻声道,“所以,这寄生,需得二十年才能成?” 族长连连点头,“是!圣僧说,只要二十年,他就能让山鬼大人在朱亭镇身上复活!原本我们是准备将人抓走,让圣僧施展法术的!谁知他居然翻脸不认,我们这才,才想着重新再以束灵法祭奉一个新的山鬼大人,再将朱亭镇身上的寄生转移过来……” 说着又朝封宬望去,“大人!我们真的没做过什么恶事,刚刚我也只是想让宝姐儿受山鬼之灵,所以才,才……我真的没有要玷污她……啊!!” 青影一刀下去,血水一下喷溅到他的眼下! 他连眼皮子都没眨地一刀划过! “啪!” 一块肉飞出去,正好砸在拱台底下倒地的太阳神像嘴边! “啊啊啊啊!” 周围人吓得再次往墙根里缩! 血腥气浓郁。 青影一甩刀刃,血水滴落。 封宬看着痛得满头大汗哀鸣不已的山 鬼,嘴角反而翘起,慢悠悠地问:“山鬼之灵缘何却要由你去教她承受?” 族长痛得双眼昏花,可听到他那幽冷似鬼语的低声,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磕巴着牙关,道,“是,是……” 封宬抬手。 青影将手里的刀递过去。 封宬手腕一翻,刀锋对准族长的脸侧,一边慢慢地划着,一边笑道,“是因为,你糟蹋过太多的‘山鬼’?所以,自然地拥有了山鬼之灵力?” 族长眼眶一瞪!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知晓! “不,不是……啊!!” 封宬的手指微微往内送。 锋利的刀刃便划开了族长苍老的面皮,鲜血从他的皮肉底下流出,顺着火光下闪着森光的刀刃一点点淌过。 一滴滴地滴落在地上。 他想挣扎,却被青影从后头死死地抓住了头发! 封宬一寸寸地划开他的脸,看着他痛苦绝望的神情,眼中却浮起极为满意的笑。 他勾着唇,缓声道,“我呢,最厌烦旁人说谎。一个字,一块肉,不是咱们说好的么?” 什么说好! 分明是你自说自话! 可族长此时已被折磨得完全失去了半点反抗之心,当即哑声道。 第六百六十一章 你们,放过他们了么? “是!是!那山鬼到了年纪将山鬼之灵传承给下一任后,便由大巫画上束灵咒成为先巫,再被送到深山里,先巫是要归服太阳神以谢太阳神多年的恩泽庇佑!可好些先巫都自己跑掉或者偷偷嫁了人。这是对太阳神的侮辱!所以我们……” 他被迫抬着头,口齿合不上,有口水从他嘴里流出来,与那些血水混杂在一起,其状简直令人作呕! “所以我们便代替太阳神,享用了那些先巫……啊!” 青影听不下去,一下踩在他身上的血口处! 族长痛得一抽,几乎昏厥过去,拼命求饶,“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大人,饶命啊……” 封宬低笑出声,“你们绑着朱亭镇时,对那些女子下手时,可曾听过他们的求饶?” 族长一顿! 封宬慢慢地拿开刀刃,笑着扫了眼那刀上的血,忽又抬眸朝他看啦,“你们,放过他们了么?” 族长眼瞳一缩! 下一瞬,见那刀刃血意一闪! “啊!” 他惊叫瞪眼!刀刃却停在他的眼珠子上! 他眼瞳巨颤! 就听对面封宬问:“圣僧缘何要助你们寄生十三的阴煞,以求山鬼重生?” 族长已被吓得失了神 智,张口便道,“因为,赐予先民山鬼传承之力的先圣,是圣僧的……” “阿龙巴乌龙里!” 被点了哑穴的大巫突然再次念出一句咒语,其身嘶厉,而那被吓呆了的族长突然回神,像是被更加恐怖的东西给吓到了,惊叫一声,猛地往前一冲! “噗!” 对准眼珠子的刀刃一下戳了进去! 封宬眼神微冷,青影懊恼地皱了皱眉。 “来自地狱的魔鬼,太阳之神终会赐予你毁灭的终结!你将会去往无边痛苦的诅咒之地,受尽恶灵的纠缠与撕咬!你将……” 大巫趴在地上,紧盯着封宬。 那凄声恶毒,如嘶鸣的毒藤从四面八方朝他裹缠而来。 火把忽然剧烈摇晃! 原本就昏暗的光线突然更加暗沉! 一众影卫皆是神色骤变,想要朝封宬围拢过去! “嗤。” 蹲在地上的封宬却募地笑了一声,转过头,看那边状若恶鬼的大巫,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抬脚,踩在了他的脸上。 “你将会被万千妖鬼撕咬成碎片,永生永世不得光与……” 封宬脚下用力,生生将他口边的诅咒踩得咽回了肚子里。 他垂着不见波澜的深眸,笑着看那人不人 鬼不鬼的大巫,“可惜,我家女郎,不会答应的。” “??” 明明场面一度森狞可怖,可站在后头的白影却没忍住地嘴角抽了下。 抬眸,就见封宬伸手,将那卷轴拎起一边,掉开在大巫眼前。 “大巫不如省几分力气,来说说,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挪开脚尖。 大巫咬牙切齿,瞪着封宬道,“这是先圣赐下的束灵咒!是先圣给先民的福泽!你们谁也别想夺走!别想!” 封宬也不恼,笑着俯身,“不错,原来会说人话。”指了指上头被燃烧的黑字,“束灵咒,束万物之灵,苍生之浊?是也不是?” 大巫眼神一变。 忽然一抬手,抓住封宬的袖子,白影立刻上前。 却见他满眼赤红地瞪着封宬,嘶声厉喊:“妄图动束灵者,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噗!” 他一口血喷出! 却被白影一脚踹出! 鲜血喷在地上,地面立马一道灼热升起! 白影一见,立马上前,举起雷公爪。 却见大巫倒在地上,七窍流血,已然气绝! 马车内。 封宬用帕子擦着手,问:“飞云宫如今情形如何?” 郑玲芳拿着那卷轴靠在窗边琢 磨。 方远道,“圣僧今日一早回宫后,飞云宫停了几日的钟声,已响了一回。” 封宬森笑一声,“好。”将那帕子丢在一边,“秋阳山庄那边安排吧!” 方远眼神一变,低声应下。 郑玲芳忽然将卷轴往眼前凑近了些,眯着眼,仔细地盯着瞧。 封宬扫了他一眼,道,“进宫。” “是。” 门边,白影应声。 …… 皇城。 汉白玉高耸的台阶上,飞云宫的殿门大开。 一身白色僧服的空心站在观音大士的宝相前,静默凝望。 他的身侧,一条黑色的大蛇游走而过,最终盘在他的脚底,巨大头颅抵在他的身侧。 他抬手,搭在大蛇的头顶,大蛇亲昵地蹭了蹭。手心下,尖硬的鳞片刮擦生疼。 他慢慢地念了一声。 “阿弥陀佛。” 大蛇停下,吐出蛇信。 空心垂眸,望向大蛇冰冷的竖瞳,“师父当年既留下此种圣物,便不该由她暴殄于天地中最终泯灭。锦奴。” “嘶。” “去吧。去调动你手里所有的力量,将她引到我这里来。” “嘶!” 大蛇的尾部一甩,绕着空心转了一圈,忽而扭头,穿过大殿,盘上莲花白柱,瞬间 隐没! 空心依旧看向头顶菩萨之尊,缓缓转动手中念珠。 道,“师父,就让弟子来替您看看,这天下,值不值得。阿弥陀佛。” “噗。” 大殿内,烛火幽微而晃。 他的身后。 忽而大片的黑影漫开! 一团团黑物,从那如泥沼的阴影里冒出,慢慢地凝成一个个人形,抽脱出黑影,站立在卍字印的青石砖上时,便化作一个个稚嫩净秀的僧童。 数十个孩子,齐齐俯身,朝空心行佛礼。 “圣僧。” 清脆稚嫩的声音回响大殿。 空心身后的黑影倏然缩了回去,他猛地仰头,面上一瞬皲裂如旱土! 不过顷刻,又恢复了高冷圣洁的肃穆姿态。 道了声,“我佛慈悲。” 众僧童垂首,“我佛如来。” 他转过身来,面若霜雪,唇似红玉。 一双眼,漆黑无仁。 “当。” 钟声绵延,回荡不休。 慈宁宫,荣昌太后跪在小佛龛前,轻念慈悲。 莲花宫,虚弱苍白的杨道真,倏然泪目奔向殿外。 昭阳宫,林贵妃冷冷抬眸。 皇城之外。 永昌坊常王府,封宣背着手立在院中,听着那遥遥钟声,回头道,“安排下去吧。” …… 第六百六十二章 饵已入局 宣平侯府。 院墙相隔的其他几房踮着脚朝长房的方向瞧。 几个穿金戴玉的妇人围在一起悄悄议论。 “小郎是不是又闹挺了?” “可不!一大早地要跳赏月阁,可把老太太给吓着。” “哎?那现下怎地不见动静啦?” “那我哪知道去!反正现下长房落了锁,说谁也不许进。我想去给老太太请安都不让进呢!” “不会是小郎……” “嘘!可不许乱说!你当心大郎晓得了!” 众人一阵噤声。 片刻后,几人互相看了看,忽而又凑到一起。 一人压着嗓子问:“小郎该不会真的叫……脏东西给沾上了吧?” 正屋,宣彤所住的香玉楼里。 “咚咚咚!” 一阵脚步声跑过去。 宣李氏气喘吁吁地顺着那声音追过去。 一边追一边哭:“彤儿啊!我可怜的彤儿啊!都是阿娘不好!护不住你啊!叫你白白受了这么多的苦啊!我以后可怎么办啊!让阿娘随你去了吧!彤儿,等等阿娘啊……” “嘻嘻嘻嘻!” 有笑声自走廊另一头传来,森森淼淼的。 宣李氏赶紧地追过去,却一头撞进一条漆黑无人的走廊。 那走廊上只有远处一盏灯笼白惨惨地挂着,在凉风里头,轻微晃动。 宣李氏愣愣地看着那灯笼。 莫名 觉得不对。 想去唤身边的人,一抬手,却发现自己身后半个人影也无! 她愣了愣——人呢? 还不待反应过来,走廊那头,忽然一个人影跑过去。 “嘻嘻!” “彤儿!” 宣李氏大叫了一声,急忙追了过去。 香玉楼的另一边。 宣宋氏杵着拐杖颤巍巍地朝西边做摆设用的书房里瞧,一边慈和地轻唤,“我的好乖孙,好心肝,是奶奶来了,别怕,别怕啊!” “呜呜呜。” 屋里,有哭声响起。 宣宋氏一惊,立马扶着门框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入内,却发现室内昏沉沉的。 她眯了眯眼,隐隐约约瞧见那月门珠帘后有个人影。 心下还疑惑——彤儿的屋子里什么时候挂了这样俗气的东西? 又听那哭声轻唤,“妈妈,我怕,您别让我去了吧!” 她恍惚中只听到‘我怕’二字,立马便走了过去,“乖孙别怕!乖孙别怕!有奶奶在,谁也伤不得你啊!” 珠帘晃动。 她的身后,黑气骤起! 香玉楼的院子正南处。 云落落站在那里,剑指并拢胸前,漠然注视前方。 她的身后。 宣凌和周威一人手持一张符篆,符篆上朱砂符文金红光泽游走。 看着眼前翻滚的黑气,与那黑气里散逸的浓厚血色! 周威虽见识 了一回,可还是被吓得不轻,往宣凌身后躲了躲,小声道,“我滴个乖乖,你家这二弟是挺能作死的,从哪儿招惹到这样吓人的东西!” 宣凌也是脸色难看。 他便是猜到宣彤叫不干净的东西给缠上了,却怎么也没料到这东西竟然这样凶! 这样黑红的气息,一看就不寻常! 看了眼前头的云落落,低声道,“先生,该如何做?祖母和母亲这是?” 云落落立在那处不动。 道,“饵已入局。” ——饵? 宣凌眼神微变。 又听云落落说:“女子为阴,且与宣彤血脉之亲,易往那怨鬼真正怨结之处去。我以招阴阵为局,两位夫人便是阵中所需的饵,引那怨鬼见心中之恨。” 宣凌沉默,问道,“如此,祖母和母亲可有凶险?” 刚问完,就见云落落点了点头。 宣凌眼眶微瞪! 周威无声地清了下嗓子,心道,云先生你也太直率了。 云落落已再次开口,“饵能引怨鬼见所恨,我却不能亲身去看。所以,需得你二人前往,替我见那怨鬼之恨,寻解恨之法。” 刚刚还腹诽的周威一僵。 宣凌道,“请先生吩咐。” “你二人阳气旺盛,与怨鬼相冲,故而不能轻易接近。手中所持为引路符,可引你二人往两位夫人所 在。”云落落剑指不动,另一手,结出一道手诀,“但,寻得之后,不可靠近,只能在旁侧观看,绝不可干涉怨鬼所行一切之为。否则,怨气生变,恐伤及你二人神魂。切记。” 她将手诀往前一推,黑色的鬼气缓缓散开。 宣凌捏着符篆,眉头紧皱。 周威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肚子,一脸的仗义! “宣大!自小见面的情分,我定是要陪你走这一趟刀山火海!” 宣凌微微动容,刚要说话,周威忽然又往他身后一躲! 伸着脑袋跟大肥鹅似的,推了推他的后背。 “这回事儿要是能平安了了,你得去我京兆府给我当一月的捕头!不!一年!” 然后,又往后缩了缩。 宣凌紧绷的情绪微缓,他再次看了眼云落落,问:“若祖母和母亲有凶险……” “宣世子。”云落落眸色平静,无起波澜,“记住我先前的话。” 他微微一顿。 方才云先生让他,无论所见,切莫…… 周威又推他,“有先生在!不会有事儿的!还救不救你家那倒霉兄弟啦?” 宣凌屏息,缓缓吐出后,握住符篆,感受符篆中细微的牵引力,朝一侧走去。 周威偌大一个胖身子缩在后头,牵扯他的袖子,狐獴似地东张西望,看见周围一片漆黑,顿时 紧张地开始叨咕叨。 “你说说,你救你家兄弟这么冒险就算了。我又为甚要被牵扯进来啊?要不是先生吩咐,我才不来哩!宣彤那小王八蛋,何德何能,叫小爷替他走这一趟,啧!他要是这回没挺过去,老子可……” “啊!” 忽然,前头一声凄厉尖叫! 周威吓得一下噤声! 宣凌脸色一变,当即迈步便冲了过去! “哎?哎!宣大!你等等我啊!我!” 声音卡壳! 一阵黑色的鬼气涌来,瞬间将宣凌的身影淹没! 周威站在那里,傻了眼,无助地捏着符篆,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嘴唇哆嗦,一个劲念,“额米豆腐,啊呸,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 忽然,肩膀被轻轻一拍! “啊啊啊啊!” 周威吓得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惊恐扭头一看! 青色道服面色安宁的云落落正站在那儿,温温和和地看着他。 “先生!”他狂喜开口! 却见云落落竖了一根手指在脸前。 嘘。 周威立马闭嘴,凑过去,比划手势——先生?您怎么来啦?不是做阵法么?这么进来不要紧么?是不是来救我的?呜呜呜,我太感动了! 云落落默默地看着他一通手舞足蹈。 缓了一息后,道,“周大人,随我来。” …… 第六百六十三章 所见 “呜呜呜!妈妈,我怕,最近死了那么多的人,都是咱们这一片的,我不敢去,您就让我在楼里接客吧!” 书房里,宣宋氏撩起帘子,便觉着彤儿这孩子说的话不对。 张口却道,“难道死人了就不做生意了?你以为你这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不要银子?不接客,我要你还有何用?” 说完,她自个儿都愣了愣。 却看到床边缩着的小小身影渐渐清晰,是个穿着绯红纱裙露着肩膀十分艳俗的装扮。 她皱了皱眉,心里道,成何体统! 却伸手去抓那女孩儿,一边又骂,“快起来!那位客人给的赏钱多!点名要会唱曲儿的!咱们这杨柳苑里就你唱得最好!你不去谁去!” 珠帘后浓厚的黑气里,无声地出现两个身影。 周威缩在云落落身后,心道,杨柳苑?这不京城曾经赫赫有名的青楼么?里头一溜水儿的淸倌儿,可高雅了!只是不知后来为何突然就关门大吉了。 正琢磨着。 就见里头床边缩着的女孩儿被魔怔了的宣宋氏拽得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涂抹大红胭脂红唇更加俗气的脸蛋。 眼里皆是惧意和抗拒。 “妈妈,妈妈,我今后一定多接客,您最近就别让我出去了吧!” 宣宋氏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天天外头那样多的人,也没见都死 了!怎么偏就落着你了?今儿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然,你弟弟我可就不管了!” 女孩儿一愣,终是慢慢地站起来,眼里的抗拒散去,变成了妥协与放弃。 她拉了拉落到手肘的褙子,点了点头,“我去,妈妈,我去。您别赶走小辉!我都听您的,妈妈!” 宣宋氏满意地点头,一抬眼,却见女孩儿的眼里,流出了一行行血泪。 “啊!” 她惊恐地大叫,骤然回神! 往后直踉! 一头撞在旁边的屏风上! “哗!” 屏风骤然倒下! 她瞪大了眼! 忽然一个人出现,一下将她护在身下! 一声闷哼! 眼前流着血泪的女孩儿倏然消散! “哐!” 屏风砸倒在地! 宣宋氏惊惧地抬头,看到了宣凌皱紧眉头忍耐的脸! 愣了愣,忽然伸手,指了指前头,“彤儿他……” 眼前,却哪里还有那鬼影! 她呆住,一时像是迷了心智。 宣凌忍耐着后背的痛楚,站起来,扶住她的胳膊,却看到手中的朱砂符灭了一半。 默了一瞬,将朱砂符藏在袖子里,道,“祖母,别担心,宣彤不会有事的。孙儿送您出去。” 宣宋氏顿了顿,看着他微微发白的脸,刚要说话。 “彤儿!” 外头忽然传来宣李氏的叫声。 宣宋氏脸色一变,立马 拍他,“快快!彤儿定然不好!快去救彤儿啊!” 宣凌垂了下眼,松开手,“祖母莫急,孙儿这就去……” 话没说完,宣宋氏却先一步迈了出去! 宣凌立马跟上,伸手,再次扶住她的胳膊。 周边黑气浓浓滚动! 周威捂着受惊过度的胸口,看门边的宣凌,哆哆嗦嗦地问:“云先生?这宣大……怎么没听您的啊?” 却见云落落目色平和,静静地看着前方,似乎……早有所料。 他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云落落先前分明说她是不能入阵来,所以才要他们进来帮她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的! 这现在…… 若有所思地瞅了瞅屋子四周,又看那边追出去的宣凌和宣宋氏。 忽然问:“云先生,那女鬼,莫非有什么要紧?” 云落落依旧没有回答。 而是抬手,如拨动琴弦般,朝前轻轻一弹。 黑气翻滚。 周威抬头。 就见原本香玉楼书房外四季如春的小花园,突然变成了一个悬挂红色四角灯笼过分浮夸又森暗幽僻的所在。 远处似还有女子轻笑男子粗声。 周威太明白这个声音了——秦楼楚馆烟花柳巷。 他尴尬地望了眼云落落,见她静然目光中无有半分波澜,心里那一点点的不自在也就散去了。 悄声问:“云先生,这回又要看什……” 话音未落,前头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伴随着女子哭泣的求饶,和男子低哼的笑骂。 “爷,是奴家错了,您,您高抬贵手……”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臭婊X,到了这样的地方还想要清白?老子看得起你,你还敢给老子装清高?老子还没嫌你脏!你倒摆起谱儿来了!今儿个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这男人的滋味儿!” “嘶!” 衣衫撕裂。 周威扭头望去,便看那红色的灯笼下,人影渐渐清晰。 一个面容似被雾气笼罩的男人,正伸手撕扯着面前跪坐在地上的一个小娘子的衣裳。 那绯色的裙摆……正是先前书房中流下血泪的那个! “爷!” 小娘子无助地抓住他的手,“求您,奴家真的不接客……啊!” 被一把抓住头发拎了起来,‘啪’地又是一耳光! 她的脸歪到一边,嘴角渗出了血。 终于不再反抗,默默地倒在了地上。 面容被雾气笼罩的男子哼笑一声,拎着她的头发,将她如破布一般往屋子里拖。 周威皱了皱眉,眼看两人就要到跟前。 已经双目空洞的女子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惊得男子手一抖,竟叫她挣脱出去,爬起来就朝外跑! 男子骂了一声,两步追过来,又是两巴掌! 周威也吓了一跳,看那男子动 作实在不忍,刚想转过脸去,却见被抓住的小娘子瞪大了眼疯了一样地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望来!疯狂摇头! 他疑惑地扭头。 顺着那目光看过去,就见,在他与云落落的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面容一样被雾气模糊,却露出了一双……阴沉沉的眼睛。 看衣着,是个男童。 他望着小娘子的方向,没有动。 “臭婊X!老子现在就办了你!”男人忽然大骂,一把撕了小娘子的裙子! 小娘子不住地摇头,嘶声厉喊,“快走!小辉!别看!别看啊!” 男童还站在那里。 “走啊!” 小娘子一把推开身上的男子,想躲到远处去,却被男子又拽了回去,一脚踢在肚子上! 她痛得顿时失去所有的力气,只能拼命地朝那边喊,“小辉!走啊!走!” 一直站着的男童忽然动了。 他朝小娘子的方向,“呸!”吐了口唾沫,转身,跑了。 周威愕然! “臭婊X!”那边,男人一巴掌一巴掌地落下来。 周威扭头,看那小娘子躺在地上。 眼睁睁地看着男童跑远的地方,口中还在说。 “走。别看。小辉,走。” 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周威却觉得自己好像听到她在撕心裂肺地喊——救救我!别走!救救我! 那眼泪,变成了血水。 第六百六十四章 所为 周威定定地看着那女子眼角流下的血泪。 此景何其可怖,他却满心皆是悲意。 身侧,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挡住了周威的视线。 他转过脸,见云落落放下胳膊,神情温和地望着他,道,“周大人,人心无度,不可追。此乃往事。” 周威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刚要开口,忽然,前面再次传来凄厉的哭声。 “彤儿!彤儿!” 周威扭头一看。 见宣平侯夫人宣李氏忽然从前头的台阶上摔下来,头发钗环全部散乱,形容狼狈地连滚带爬地朝这边跑来! 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们。 尖利又惊恐地高呼,“你把我的彤儿带去哪里了!还我彤儿!” 前方,一道黑影站在那里,分明周身摇晃不似活人,可宣李氏却根本没有察觉,一下冲过去,抓住那黑影,撕扯嘶声,“把彤儿还给我!还给我!” 那黑影缓缓回头,漆黑的面孔上,一张嘴咧出一道镰刀的弧度。 它缓缓举手。 一柄斧头,竟在它手中凝结! 宣李氏看到那斧头,浑身颤抖,满目惊恐,却还是抓着它不放,牙关打颤地喊:“还我……彤儿……” “唰!” 斧头猛地劈下! 宣李氏眼前一黑! 身体却忽然朝后重重一跌! 接着,有一道人影一下将她 护在胸前! 她猛地抬头! 就见宣凌弓着背,将她揽住! 而那尖锐的斧头,从上方当头劈下! “大郎!” 她惊恐高呼! “呼!” 黑色的斧头黑色的人影,忽如烟雾吹散! 宣李氏于惊骇中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身后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 “老大家的,你,你没事吧?” “娘!” 宣李氏猛地回头,“您怎么在这?” 宣宋氏还没开口。 宣李氏忽然抓住了宣凌的胳膊,“大郎!你没事吧?” 台阶上。 周威看着宣凌似乎意外而微微瞪大的眼,忽而心头一动,朝云落落看去。 ——这一局,莫非不止在救宣家那二狗子? 那边。 宣宋氏也抓住了宣凌的胳膊,颤巍巍的手用力地打了下他!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宣凌抬目朝她看。 宣李氏已站了起来,仓皇地抓着他另一边的胳膊,哭了起来,“大郎,彤儿叫恶人抓走了!大郎,快救救他吧!他做错了,我也知道错了。以后我们都听你的,你救救他,救救他啊!” 宣凌刚要说话。 周边浓厚的鬼气忽而厚重一滚。 “咔嚓!咔嚓!” 是什么奇怪的砍伐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周围一片漆黑,头顶月亮藏在厚重的云层后,朦胧的光线下,什么也看不清, 却能隐约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黑色的鬼气里,血色再次翻涌。 宣宋氏与两人相对,正好看到对面,眼眶骤然一瞪!抓住宣凌的手猝然收紧!露出了惊恐至极的神情! 宣凌一把将她和宣宋氏拉到身后挡住,朝前看去。 忽听身后宣李氏一声高呼。 “放,放了彤儿!你这……恶鬼!我跟你,跟你拼了!” 她一下冲了出去! 眼前浓郁的鬼气骤散! 宣凌朝前看去,顿时目露骇然! 那一片昏沉之中! 有一人,手中拿着一柄卷钝的斧头,正一下一下地劈砍着地上的物体。 那物体四周,分部着……一条断腿,两条散落的胳膊。 分明是个人! 宣凌眼瞳一缩! 就见那斧头高举,往下狠狠一劈——竟劈在地上那人的脖颈上! “彤儿!” 宣李氏几乎疯了。 她方才一路追着那声音,亲眼看见‘彤儿’被人捂住嘴,拖走,被用斧头劈成,劈成…… 她尖叫着扑过去,“我跟你拼了!” 月光忽然自云层后现影。 高举的斧头上,血色闪着森蓝慑人的光。 那人扭过头来,露出个狰狞无比的笑容,对着宣李氏劈下了斧头。 “啊!” 宣宋氏大叫! 身前,宣凌忽然冲了出去! 一把将宣李氏推开!同时抬手挡住那斧 头! 染血的斧头直直朝他头顶砍来! 倒地的宣李氏扭头一看,登时目次欲裂,“大郎!!” 竟扑过来一把抱住宣凌,用了连宣凌都无法抵抗的力量,一下将他压在身下! “咔嚓。” 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举起的斧头顿住。 杀人的魔鬼倏地僵住。 月光凝结。 那森冷染血的斧头上卷刃已近在眼前! 杀意扑面而来! 却这么戛然而止。 可怖的一幕,骤然成了浮世绘中惑人的画卷。 宣凌愣愣抬眼。 就见不远处的台阶上,出现了一个纤细轻盈的身影。 她立在那清晰又模糊的月华下,立在那森怖骇人的诡异外。 剑指上,金光微闪。 朝他,轻轻一点。 “咔嚓。” 碎裂声再起! 近在咫尺的斧头,杀人魔,鬼气,月光,倏然消散! 灿烂的日光兜头而下! 刺得几人同时眯了眯眼。 就听。 “哐!” 有什么东西掉落。 地上残破的肢体不见了,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的宣彤仰面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的胸前,那枚护心镜,碎裂落地,原本泛黑的镜面,在日光下翻出模糊的金色。 宣李氏抱着宣凌,似乎还在前一幕的‘彤儿被杀’场景中回不过神来,心神巨悲。 一见地上的宣彤,当即松开宣凌 ,泪如雨下。 连爬带跑地冲过去,趴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彤儿!我的彤儿啊!你死得好惨啊!都怪阿娘,阿娘没用!救不下来你啊!彤儿,我的好孩子!你醒醒啊!看看阿娘啊!彤儿!彤儿!” 宣宋氏也心神巨震,一时不知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她看着地上碎裂的护心镜,好一会儿,才慢慢想起来。 是了。 刚刚她同老大家的一起追着彤儿来到香玉楼,见他抱着护心镜坐在地上,于是全围拢过来。 谁知,那镜子里突然有什么光一闪! 然后…… 她缓缓转目,又看到了方才那诡异似梦境中出现的杀人魔的背后站着的女道。 猛然想起她方才一刀扎在宣彤后背的情境!以及那杀人魔斧头下,四分五裂的……尸体。 如今,宣彤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宣宋氏眼珠一颤! 一时只觉天晕地转! 伸手便去打宣凌,“这人是不是你招来的!彤儿如今命也没了!你还要怎样啊!把我这条老命也赔给你吧!” 云落落身后,周威探着脑袋看那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在宣凌身上。 想起云落落先前叮嘱宣凌的那句话。 ——无论所见,切记,不可,心软。 (嗯……就……求个票票可以么?嘿嘿。戳戳手。) 第六百六十五章 别玩了 “啧啧。” 他咂了砸嘴,轻声对云落落道,“所以说吧!这人心啊真是偏的都没边了。宣大明知轻易动手可能会伤及自个儿,却还冒着这样大的凶险,不顾先生的叮嘱,救了她二人。先生你却看她俩,分明也知晓宣大的好,见着宣彤有个什么,立马还是怨怼起宣大来。” 又摇摇头,“宣大在外倒是威风,没想到家里居然还有这样的软处,为了那不成器的宣彤,腆着脸到处求人,回来还要遭埋怨,何必呢……” 话没说完。 那边宣宋氏忽然一把抱住了宣凌,埋头在他胸前嚎啕大哭。 “都赔给你!你这狠心的孩子!祖母就这么一个开心果啊!你打他的时候,祖母也没拦着啊!你有本事,他没本事,本该就你照顾他啊!我也骂他打他啊!可他就是不成器啊!他像你父亲没出息,有你支撑门庭不也够了么!” 拳头还使劲砸在他胳膊上,“你这狠心孩子啊!你叫祖母还怎么活啊!人家以后怎么议论你啊!你这狠心的孩子!狠心的孩子啊!” 周威愣住。 看着宣宋氏一拳一拳地砸着宣凌。 而那个在外头传闻独掌宣平侯府说一不二的宣世子,一 动未动地站在那里。 忽而想起宣李氏刚刚抱住宣凌,和宣宋氏在看他不顾凶险护住宣李氏后打下去的巴掌。 不知为何,突然鼻头一酸。 瘪了瘪嘴,忽然想到了什么。 悄悄问:“云先生,您先前,为何让宣大不要心软啊?” 抬头却见云落落清眸宁澈,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头抱着宣凌大哭的宣宋氏。 他愣了下。 就听她惯来不见喜悲的声音缓缓道,“我想见一见他的心性。” “什么?” 周威一下没反应过来。 云落落已朝前走去,“是。他双眉压眼颧骨突,人中偏长,乃是心机深沉之辈。” 周威下意识去看宣大,见他浓眉大眼,从前只觉这小子瞧着还挺俊的,今儿云先生这么一说…… 他‘嘶’了一声。 “但是他生此面相,却夫妻宫饱满。” 前头,云落落点了点眉尾至太阳穴的位置,周威摸了摸自个儿的,只摸到一层厚厚的肉,嘴角抽了抽。 “夫妻宫饱满,又说明此人情感专一,容易心软,不舍伤人。” 周威莫名想到方才被宣凌惩治的文家小混球。 就听云落落又道,“观主曾说过,这样心深又心软的人,其实,过得很苦 。” 周威一怔,再次看向宣凌。 便见他垂着脸,脸上一片面无表情的冷漠,一手却抬起,扶住了宣老夫人的胳膊。 “观主也说过,若是遇着这样的人,有了因果,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我不太懂观主‘帮一把’的意思,不过,我觉得,他其实本可以,过得更好的。” 周威暗暗一震,朝身前的云落落看。 这位神仙娘娘,知道自己起了一分心,便改了别人十分命么? “我故意那般说,是想试一试他的心性。”云落落却无半分眼波起伏,清清浅浅地道,“而他,自己得了他本该得到的。” 分明她话语轻和,周威却一瞬间如被棒击头顶——满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云先生这一局。 救宣彤为起,赎宣凌才是果啊! 宣凌若当真如她所言,心狠对宣家两位夫人的险境坐视不理,那现下又会是何后果? 她为宣凌搭了桥,而宣凌,靠自己,走到了桥的那一端。 周威又想起宣凌护住宣平侯夫人后,又被侯夫人不顾生死地压在身下护着的情形。 周威捂住难以平复心绪的胸口,看着前头走过去的云落落。 忽然脑子灵光一闪—— 嘿 !这云先生的心眼儿,似乎……比他们以为的要多啊?! “你们若再这般言语咒他,他可就真的要命不久矣了。” 那边,云落落走到宣彤身边,平静地说了一句。 嚎啕大哭的宣宋氏还没明白这句话,抓着宣凌被她揉皱的衣襟愣愣抬头。 一边跪在地上的宣李氏却突然哭声一顿,猛地抬头! 又看地上的宣彤! 这才发现——四肢健全!不是刚刚她所见那般可怖残肢之景! 然后……她按在宣彤胸前的手心里头有微微起伏! 顿时含泪大喜,“彤儿?彤儿?” 然而,宣彤却只是躺在那儿,无声无息。 面白如纸,嘴唇发紫。 周威瞄了眼,心说,这怎么还跟中毒了似的? 宣宋氏也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宣凌,急忙走过去,一见宣彤真的还有气儿,顿时松了一大口,因着膝盖有伤也不能屈膝,忙叫宣李氏,“快!快!掐人中!乖孙!我的好孩子,快醒醒……” 宣李氏刚要伸手,躺着的宣彤忽然睁开眼! 一把抓住了宣李氏的胳膊! “啊!” 宣李氏吓了一跳,“彤儿……” 话音未落,陡然看到宣彤看过来的眼,森冷阴翳,血丝密布! 顿时嗓音都颤了,“是,是阿娘啊……彤,彤……” 她想挣脱胳膊。 宣彤却忽然咧嘴笑开,“嘻嘻嘻!老婆娘,花衣裳。娇俏俏,寻鹊桥!来呀来呀,我的郎,今夜便做洞房笑。嘻嘻嘻嘻嘻嘻……” 周威在后头叫这一阵‘嘻嘻嘻’给笑得浑身肥肉一抖,赶紧往云落落身后缩。 那边被抓着的宣李氏也被吓得不轻,一个劲往后躲,眼泪也出来了,“彤,彤儿,我是阿娘啊!你,你松手啊……” 宣彤却抓着她不放,盯着她一点点往上凑,突然张口,就朝她的脸上咬! 宣李氏一声惊呼! 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一巴掌打在宣彤的额头! 正是宣凌。 “啪!” 宣彤一下摔回去! 被吓住的宣宋氏又大叫,“做甚如此伤了彤儿!” 周威看得嘴角直抽。 ——这老夫人到底疼不疼宣大啊? 又听身前云落落开口:“若是玩够了,就出来吧!” 众人一静。 宣凌周威齐齐看云落落——玩,够了? 地上的宣彤却翻了个白眼儿,跟小女子似地满脸怨气,“才不要理你!你刚刚扎得我好痛!” 扭过头,将脸缩在地板上。 这一通动作…… 第六百六十六章 为何 宣凌错愕地看着地上自家最近闹得全家不可开交的‘弟弟’,方才那吓人的模样分明还在眼前,怎么转眼就,就变成这副撒娇任性的小孩子模样了? 宣宋氏和宣李氏也傻眼了。 唯有周威捂着嘴偷笑。 云落落蹲在一边,想了想,伸手,拍了拍‘宣彤’。 “此人本就阳气亏空,元神微弱。命火已熄两朵,若是你再附身下去,必会丧命。” ‘宣彤’一扭肩膀,甩开她的手,“他要是不虚,我还附身不上呢!你别碰我!讨厌!” 数十天来,家里人根本不可能与这疯疯癫癫的‘宣彤’正常沟通。 分明眼前景象十分怪异。 可宣凌看着神色平和中似乎又藏着几分纵容的云落落,又觉得……此时的‘宣彤’,其实,并不吓人。 身边,宣宋氏还想说什么,宣凌忽然朝她摇了摇头。 她微微一愣,到了嘴边的话立时咽了回去。 她望了望宣凌,又悄悄地看蹲在宣彤旁边的云落落。 还伸手,把旁边碍事儿的宣李氏给拽到一旁。 那边,云落落想了想,又道,“你若沾染性命,便真的无法超生了。你不想投胎了?” ‘宣彤’一顿,猛地回头瞪 她,“你吓唬我!” 那双眼分明森森鬼意,血丝狞怖。 可是…… 云落落却像是逗孩子一样地举起手里的一张符篆,“我真的能打得你魂飞魄散。你听话一点,好不好?” 这是在跟鬼说话,不是在哄小孩子吧? 宣凌又看向‘宣彤’。 就在他吓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恐惧。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云落落,“我跟你无冤无仇的!你干嘛来为难我!再说了!是这个色鬼半夜自己拉着我不放的!我好久都没离开过那儿了,索性就上了他的身,想出来玩几天!这都不行?” 一听“这个色鬼半夜自己拉着我不放的”这一句,宣凌的脸就黑了。 后头宣李氏小心地往宣宋氏跟前靠了靠,一脸的害怕。 宣宋氏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地上的‘宣彤’。 两人都看出来了。 ——现在说话的那人,根本就不是宣彤! 可这个一身道服漂亮标志的小娘子,又是谁啊?! 云落落想了想,将那符篆收起来,翻出了小布兜里一张纸人,道,“你既然想玩,这个送你如何?” ‘宣彤’黑沉沉的眼睛顿时一亮! 可随后又怀疑地看她,“你干嘛?无事献殷勤 !” 忽然又一拍手,“哦!这个臭色鬼该不会是你的情郎吧?喂!你别瞎啊!这样的狗东西,根本不配有女人!你知道他那晚拽着我想做甚么?!要是别的小娘子,早就被他强……” “咳。” 旁边的宣凌忽而低低咳了一声。 ‘宣彤’一扭头,瞧见他,立马又翻了个白眼儿,再次赖回地上不起来,“反正我不走!这家里可好玩了!每天吓唬那两个老太婆,就够我乐好久的!我不走!” 宣宋氏和宣李氏对视一眼——吓唬?俩老太婆? 宣李氏不可置信地瞪了瞪眼——俩?? 云落落没辙了,看向宣凌。 宣凌想了想,蹲了下来,朝地上的‘宣彤’一包手,正正经经地行了个礼,道,“在下替家弟,向这位……小娘子,赔礼。” 地上的‘宣彤’斜了他一眼,又扭头,“哼!” 宣凌再次道,“家弟行事糊涂,在下定当会狠狠责罚。小娘子若是要出气,也可尽管吩咐在下。只望小娘子见谅,能饶恕他这一回。在下感激不尽。” 说着,还朝‘宣彤’认认真真地俯身。 周威朝那边宣家二位夫人扫了眼,见两人愣愣的,像是有点儿不认识 这个宣凌。 ‘宣彤’没理宣凌,却坐了起来,看向宣凌,忽然一抬手,要朝他脸上扇。 周威心头一跳。 宣凌猛地垂眼,却没躲避。 宣李氏一把捂住嘴。宣宋氏抬手像是想拦。 那巴掌到了近前,却停了下来。 ‘宣彤’翻了个白眼儿,忽地坐起来,问:“你不是最讨厌这个弟弟么?明明可以坐视不理等他死了,为何还要这样费尽心力救他?” 宣李氏和宣宋氏一怔。 宣凌沉默,却没说话。 ‘宣彤’冷笑,“方才在那幻境中,若那斧子砍中你,你如今便是不死也神魂皆损大半!你知道的吧!” 宣李氏瞪眼,宣宋氏皱了皱眉。 周威却在旁边抱着胳膊悄悄地撇嘴,心说,吹什么大话呢!有咱们云先生在!有显着你的地方么? 却见那边的云落落安静地蹲着,没有半分挑破的意思。 周威忽然有所察地朝那宣家两位夫人处瞧去,见她们望向宣凌的神色,顿时露出几分了然——嘿!宣大,你这哪儿来的洪福啊? 宣凌依旧没说话。 ‘宣彤’不高兴了,露出几分怒意,“你刚刚干嘛要救他们!反正也是不疼你不爱你的人!你管他们死 活做什么!” 宣李氏露出几分惧怕。 宣宋氏皱了皱眉,看了看那耍脾气的‘宣彤’。 宣凌望着对面这个满脸娇气的‘弟弟,顿了顿,问:“你……” ‘宣彤’忽然不耐烦地看向另一边的云落落,“你老盯着我做甚!” 云落落将小纸人放在他手里,“出来吧?不然人真的会没命的。” ‘宣彤’瘪嘴,“我又没想害他。” 宣凌微微意外,那浓厚阴森的鬼气遮掩之下,没想到显露出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性子的……怨鬼。 云落落点头,“虽你无心,可你周身怨气太重,附于生人之身,沾染尘埃之壑,更易生恨。今日我若不来,不仅你附身之人会丧命,你也会因沾染因果而化为厉鬼。你可知道,你方才,做了什么吗?” ‘宣彤’愣了愣,转过脸,不说话了。 围在周围的几人看出来了,她显然是知道的。 知道方才被周身的怨气所损,她自己都控制不住,差点拖着宣彤一起跳水死了。 可就是这样,她也不愿意走。 宣凌想起他方才的问,刚要说话。 旁边的宣宋氏忽然开口,“小娘子可是有何冤情未解?” ‘宣彤’一愣,抬头。 第六百六十七章 世子之功 宣宋氏扶着宣李氏,慢慢地屈膝下来,宣凌在旁边扶住她,她看了眼,又朝‘宣彤’看去,张口,却没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而是道,“老身方才似梦之间,似见……一妙龄娘子,受贼人所害。不知,是否与小娘子有关?” ‘宣彤’阴白的脸上顿现一片扭曲恨意! 看得一旁几人心惊。 宣宋氏点点头,伸手,抓住了‘宣彤’的手,温声道,“小娘子若愿意,可否将未解之愿告知,老身以宣平侯府担保,定当替小娘子夙愿。” 众人一起静默。 周威朝宣宋氏看了看。 暗暗点头,不愧是宣平侯府的老夫人,这魄力!厉害! 果然,‘宣彤’露出几分动摇,怀疑地看着她。 宣宋氏毫无躲闪。 ‘宣彤’瘪嘴,扭过头,似是有些为难地低声道,“我死了四年了。” 四年。 周威忽然脑子一个激灵——四年?! 等等! 四年,碎尸,烟花女子。 刚刚他被那鬼气之中的景象给吓懵了,没反应过来。 这不是,最近春来居发现的连环碎尸案么!! 他震惊地看向云落落! 这就是云先生今日非要他跟着的原因?! 那边,宣宋氏握着‘宣 彤’的手不放,“小娘子请说。” ‘宣彤’抿唇,露出一副为难又担心的神情,朝宣宋氏瞥了眼,又低下头。 让宣宋氏莫名想到了方才被她推扯过的无助小女孩儿。 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心,“无论小娘子有何求,宣平侯府定当竭尽所能!” 众人都以为这位小娘子会提出报仇雪恨。 却见听他低低声道,“也不知……我的尸首,还能不能寻到。” 宣宋氏一愣。 宣李氏再次捂住嘴,想到了方才那骇然惊悚的一幕,那凌乱可怜的……尸身。 眼泪又落了下来。 ‘宣彤’瞄到她的泪,不安地揪了下衣摆。 就听宣凌低声地说道,“待寻得尸首后,我给小娘子在我家设个牌位。” ‘宣彤’一愣,讶异地朝他看。 见他明目之中浮起点点笑意,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用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般,轻语道,“让你能天天见我祖母与母亲为二弟闹心,见这人间也是真正有这种爱护之意。” 他望向‘她’,“行么?” ‘宣彤’眼眶微瞪! ——这就是她不肯离去的原因。 她以为附身的是个吊儿郎当的混蛋纨绔,却不成想,却因为他,感受到了 她从未有过的爱与呵护。 附着在这个色胚身上时,看着那些望过来的焦急的关心的目光,让她总觉得,那是对她的爱护。 于是她闹,她疯,她吓唬她们。 想看她们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到最后,发现自己竟真的没法离开了。 她,舍不得了。 舍不得这两个总是围着‘她’哭哭啼啼吵吵闹闹的老太太。 宣凌还看着她。 分明瞧出了她的私心她的恶意,却没有厌烦,没有愤怒,没有嫌恶。 忽然。 ‘宣彤’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彤儿!” 宣宋氏一惊! 宣凌立时伸手,随即道,“还有气息。” 宣宋氏一下瘫坐在地上。 然后就见,宣彤的手心里,那枚小纸人,手脚忙乱地爬起来。 朝几人看了看,一个蹦跶,扒住了云落落的袖子。 云落落将她托起来。 宣宋氏忽然反应过来——她真的脱身出去了! 难掩惊喜地立时说道,“小娘子放心,老身以侯府担保,定要找到小娘子,让小娘子入土为安!” 宣凌起身,郑重朝那小纸人行了一礼,“多谢小娘子不计前嫌,宣平侯府定当全力搜寻小娘子贵体。” 小纸人站在云落落的手 心里,看着一脸认真的宣凌。 想了想,道,“这几日,是我胡闹了,对,对不住啊!” 宣宋氏和宣李氏惊讶瞪眼。 宣凌微愕抬头,随即轻笑,朝她点了点头。 小纸人揪了揪手指,发现没手指,顿了下,转身,朝云落落的袖子里钻。 云落落放下手心,站了起来。 朝宣凌道,“此间事了。我该告辞了。” 宣凌立马行礼,“今日承先生大恩。法酬在下定当亲自登门送上。我送先生……” “请先生留步。” 身后,宣宋氏扶着宣李氏艰难地站起来,晃了两下,才站稳,看这漂亮的女娃娃,隐约已猜到她的身份。 京城之中,天仙之貌,仙术之能。 可灭兴平郡主府的尸鬼,可杀永宁宫的厉僵,可回转将死之人生机。 不是那位‘天仙’又是哪个? 宣宋氏心道,果然传言不虚,方才她们所见,可不就是仙术么! 顿了顿,朝云落落福身,行大礼,“今日多有冒犯,请先生恕罪。” 宣李氏一见,立马跟着屈膝。 云落落看着她们,错开一步,想了想,道,“不必。今日能破此鬼之怨,乃是宣世子之功。” 两人一愣。 周威低笑,果 然。 宣凌意外。 抬眸便见云落落双眸透澈,看着宣家两位出身赫赫的夫人,静然说道。 “宣彤阳气亏空,强行抽离鬼身,必然会损害其命。此怨鬼藏身的鬼气全凝结在那护心镜中。故而,我以他身之护心镜为引,布置招阴阵,意图寻其怨恨之处,灭其鬼气,可令此鬼神智恢复,再图以劝说,引其自身抽离宣彤之体。” 宣宋氏和宣李氏听得面露惊愕。 ——竟有如此门道?! “二位夫人因与宣彤最为亲厚,故而被我引入招阴阵中饵,可见此鬼心中最恨之处。” 两个完全不知自己被设计了,又被设计的主谋主动告知被设计的夫人愣了愣。 “然,此法凶险,若此鬼心中怨念为煞,便会危及二位夫人。” 宣宋氏眼睛瞪了瞪,宣李氏白着脸捂住嘴。 “故而,我又以宣世子入阵中,以其周身纯阳不邪之力,压制阵中怨怒鬼气。”云落落的声音分明没什么起伏,但是那字字句句却叫人听得心惊肉跳。 宣凌却朝云落落看,这分明跟之前与他的说辞不同! 就见云落落毫无当面揭穿阴阳两说的心虚,依旧平平和和地看着前方,静声道。 第六百六十八章 缘由 “但,此阵对二位夫人虽有凶险,却并不会涉及性命。唯独宣世子,阴阳相克,若有妄动,性命难保。” “我曾嘱托他,不论所见,皆不可心软。但是,宣世子从踏入阵中,便没想过袖手旁观。” 宣凌一滞。 那边,宣宋氏和宣李氏却是齐齐一震!猛地想起先前险状! 再想起方才那附身在宣彤身上的女鬼所说的话,顿时一起看向宣凌! 宣凌没说话。 他看着从见面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的云落落,听她字字句句仔仔细细地话音。 那股在西市胡肆金鱼旗下涌起的温热,再次覆盖上心头。 “大郎。” 宣李氏轻唤一声,似是想说什么,可碍着旁人,却抹不开脸来。 宣宋氏嘴巴张了张。 院子里,云落落已朝二人还了一道家礼,然后转过身,朝院外走去。 宣凌立马跟上,周威也朝两位夫人笑呵呵地行了一礼,跟着颠颠儿地跑了。 宣宋氏和宣李氏还愣愣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到了影壁前,云落落绕过去便要出了宣平侯府的大门。 忽而想到什么,转头,道,“宣世子。” 宣凌立刻屏气站立,“是,请先生吩咐。” 后头跟着的周威看他这这模样,一下没忍住,笑了一声。 云落落道,“宣彤阳火仅剩一朵,只怕,活不过……”她短暂地顿了下,“十年。” 宣凌一僵。 周威的笑意消失,先前他可听说了,宣彤这家伙,若是再耽于女色,连一年都活不了。现下反能捞着十年,还因祸得福了! 不过这话却没法跟宣凌说。 他清了下嗓子,上前一步,拍了拍宣凌的肩膀,“自作孽不可活。你问心无愧就成了。” 宣凌朝他看了眼,勉强笑了下,又转身,朝云落落再次深深俯下,行大礼。 “今日当真多谢先生。” 宣彤之事,云落落当真可以不必理会。 可她不但来了,甚至……还将他推到了祖母和母亲的眼里。 他自失去娘亲后,再无人这样,为他用尽过心思。 他努力做好每一件事,争的,不仅仅是那一口气,其实,更多的,是想让他们看到。 想被夸,被喜欢,被赞扬啊! 所以,在那附身宣彤的小娘子问出那句‘为何’时,他突然便明白了她心里贪求的,是何了。 他弯着腰,看地上的影子。 就听头顶传来云落落的声音,“天地 有方,人心无寸。” 她的语气平和甚至略显清冷,“宣世子,你已经拥有比旁人更多了。” 宣凌一愣,抬起头来。 周威在旁边抱着胳膊斜眼瞄他,“我说你真是招人厌得很!你母亲抱着你的时候,你看不着?而且你还有祖母打骂。我家可就我爹一个!” 宣凌微讶。 就见周威一脸的愤愤,自顾自嘀咕,“你爹今儿个我虽没见着,可他若真的不疼你,干嘛要把世子之位给你?你再能耐,你爹还有侯夫人还年轻,就生不出……咳!”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越说越放肆,赶紧收了声,又瞪了眼宣凌,“反正你就是讨人厌!我果然从小就没看错!” 宣凌忽然明白,今日,这位‘神仙’救的,不仅是宣彤,原来,还有他。 他站在那里,看周威说着嫌弃,脸上却毫无厌烦的神态。 就听仙姑娘娘那轻软平和的声音又说:“抬眼,去看一看,看一看你的身侧,宣世子。” 如暖风拂过心头。 他眼眶微热,再次抱手垂首,“是……宣凌多谢,先生大恩。” 云落落这回没有错开脚步,而是摇了摇头,“不必。谢你先前对吾友得子的真 心欢喜祝福。” 宣凌一愣。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云落落会答应他救他二弟,竟是因为他那句笑语? 他张了张口,“先生……” 云落落已转过身去,看着影壁上偌大的‘宣’字,道,“我十六岁前,仅此一友。旁人真心的祝福,对他们很重要。多谢你。” 宣凌忙摆手,“我,在下并未做什么,值不得先生这句谢!” 周威嘿嘿笑,就见云落落再次伸手,从袖子里将刚刚的那个小纸人抽出来,递给了他。 小纸人还不肯呢,抱着她的手指,却被她按在了周威的手心里。 气鼓鼓地跺脚踩周威。 反正轻飘飘的,周威也不在意,只看云落落,“先生,这是何意?” 云落落收回手,眉目平和地说道,“她的怨气,与春来居那一处所生之怨气相同。” 周威眼眶一瞪! 宣凌还不知是何,朝周威看。 就听他道,“所以今日是看出宣大身上缠绕的鬼气与春来居那个有关联,这才答应了宣大的请求?还让下官跟随的?” 云落落点了点头,“春来居那一日,我受那一处缚地女鬼一指之恩,生了因果。今日见宣世子额间 鬼气同她当时身上所缠之气相似,便想着或有可寻报之机,故而往宣平侯府来。不想倒发现这二鬼的怨气竟如出一辙,如此可推此二人遇害之情,当是有所关联。” 这才是她答应宣凌要来宣平侯府看一看宣彤的真正原因。 宣凌虽不知春来居到底怎么回事,却是看到方才那鬼气之中被砍断的尸体。 皱了皱眉。 周威恍然大悟。 看着一头雾水抬头朝他看的小纸人,松了口气,摇头。 “就说啊!云先生今儿个总让下官跟着,下官这心里总七上八下的。原想着是不是让下官来收拾这宣二给您出气呢!竟是这个缘由!” 说着,忽然眼珠子一转,想起了先前封宬的吩咐,朝宣凌瞅了眼。 宣凌什么人,领着西城兵马司三教九流都接触过,周威这眼神立马就瞧出了问题。 不动声色道,“若周大人需要援手,尽可吩咐。” 周威嘿嘿一笑,朝云落落道,“先生,打铁趁热。下官这手上正好有点线索,宣大这会子正是满心感激下官的时候,此时不使唤更待何时?您看……” 云落落点了点头,“那我自去逛,周大人先查案吧!” 第六百六十九章 用意 周威笑眯眯点头,跟着云落落要往外走,“那下官跟姐儿说一声,免得她看不见我着急……” 却听云落落说:“周大人带着怨鬼,恐会惊着姐儿。” 周威立时站住,“哦对!那……” 云落落已出了门,看那边的马车,道,“我先带姐儿回平康坊,周大人事情了解了再来接吧。” 周威一听这可再妥当不过了! 左右瞧了瞧,发现方才没了影子的暗七和黑影从宣平侯府门前的大狮子后头走出来。 愈发安心。 点点头,“那就有劳先生了。下官一定尽快去接姐儿。若是……姐儿闹腾些,您给她拿些糖果点心,她就能高兴了。” 他说了两句,发现宣凌看他,胖脸抽了抽,收了声。 云落落答应下来,上了马车。 车内,封安抱着禁步,竟已睡着了。 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额间,那一抹红光微微一闪。 抬起手,红光如蛛丝牵连在她的指尖下。 她指尖并拢,轻轻一捻,往上一抬。 “扑。” 一只轻盈的红色蝴蝶在车厢内飞了起来。 然后,停在封安的额头上。 云落落再次一招手。 那蝴蝶便越过车窗,飞了出去。 她透过车窗,看 周威与宣凌说着话,再次进了宣平侯府。 蝴蝶从一侧飞过。 掏出一枚符篆,放进封安胸前挂着的璎珞里。 对外道,“小黑,小七,跟上前面那只蝴蝶。” 宣平侯府内。 周威与宣凌边走边将春来居发现的碎尸和四年前的案子说了。 宣凌点头,“四年前那桩案子我倒是也有耳闻,凶手是不是还没捉到?” 周威朝身后瞥了眼。 宣凌示意,几个护卫立时退下。 周威站住,低了几分声音,“有线索称,四年前查到凶手,或许与文家有关。” 宣凌皱眉,“文家?” 周威看他神色并非惧色,笑了笑,“是。我现在得了吩咐,得把这案子闹大。”又往宣凌跟前凑了凑,低笑,“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个忙呗?” 宣凌无奈看他,“你瞧着我哪里像是闲着了?” 周威立马厚眼皮子一掀,“你欠我的人情债不想还啦!!” 宣凌叫他这神态给逗得一笑,摇了摇头,“你要做什么?” 周威立马一笑,将那小纸人捧到跟前,道,“借你二弟的名头用用。给咱们这位可怜的鬼娘子还个公道!” 那小纸人警惕地瞪他,“臭胖子!你想干嘛!” “……” 周威默了一瞬,将小纸人往宣凌手里一塞,“这个交给你,我先回京兆府整理卷宗,你待会来京兆府寻我!” 说完,扭头跑了。 宣凌看他颠着肚子直晃,摇摇头,转脸,刚要往内走。 就见宣李氏扶着宣宋氏朝他这边走来。 他将小纸人收进袖子里,迎了过去,“祖母,母亲。” 宣宋氏看了看他,用胳膊推了下宣李氏。 宣李氏僵了僵,看了眼老夫人,干巴巴开口,“大郎,那……彤儿,天仙娘娘可有何吩咐啊?” 宣凌才热一点的心头微微冷落,顿了一瞬,道,“只吩咐叫好好将养着。” 十年之语,若是说出,只怕府里从今往后就是愁云笼罩。 这种事,他一个人知道也就罢了。 “哦。” 宣李氏点点头,“那……” 似是想说什么,又不能开口。 宣凌猜到只怕还是跟宣彤有关,再次平静地说道,“我会派人去请孙院判来给二郎调理……” 没说完。 宣李氏忽然道,“你没事吧?” 宣凌一顿。 忽然想到,周威分明可以拉着自己直接去京兆府的,为何却还要将他带回府内,然后自己走了? 他没说话。 宣李氏还以 为他还在气恼他们先前的多番责备,又不敢说话了,往宣宋氏身后躲了躲。 宣宋氏瞪了她一眼,清了下嗓子,问:“听说这天仙娘娘,十分不好请。你怎地说动了三殿下?” 她们从没关心过他是怎样做到的。 宣凌刚要说是先生自己答应前来的。 宣宋氏又开口了,“三殿下的身份摆在那里,他的人情不好受。” 宣凌垂眸,“祖母,三殿下并非……” 宣宋氏却摆摆手,“你还不起他的人情。祖母帮你还。” 宣凌一滞,缓缓抬眸。 耳边忽然回响起云落落的那句话——抬眼看一看,世子。 那万丈的光芒,陡然落了下来,落进他自以为是的深渊里。 他环顾四周。 见那山涧鸟语,见那草长莺飞。 见那美景,见那笑语。 见那小小的宣彤坐在秋千上,大笑着晃来晃去。 祖母和母亲都站在一旁,父亲在一侧修剪花枝。 宣彤朝他笑着招手,“大哥!快来啊!” 他猛地垂眼,遮下这一瞬的失态。 宣李氏瞧着他微红的眼眶,捏了捏自己的帕子,想递过去,又有些犹豫。 就见宣宋氏朝她使了个眼色。 她松了口气,赶紧要退下。 却听宣 凌在后头道,“母亲。” 宣李氏赶紧站住,回头小心地看他。 却见宣凌少见地露出几分笑意,道,“晚间我想吃板栗鸡。” 宣李氏眼睛一瞪! 宣宋氏却笑了,“还不快去!” 宣李氏立马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下,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眼,小声道,“我,我亲自去做。” 说完便跑了。 宣凌看着那多年来仿佛都与他隔了天堑之远的人影,笑了笑。 就见宣宋氏朝他伸手。 他上前扶住,被她又打了下。 默了片刻,问:“祖母为何要打孙儿?” 宣宋氏收回手,靠在他的胳膊上,慢慢地朝前走着,道,“你从小就一副狠心肠的样儿,祖母一直怕你狠心决意丢开了我们,所以才故意叫你父亲给你请封世子,不让你去沾染那兵马司。你可怨祖母么?” 然而,事与愿违,谁知皇上竟如此赏识宣凌,既封了他为宣平侯世子,还让他挂职兵马司。 宣凌没说话。 宣宋氏叹了口气,又道,“祖母自小出身世家,见过的糟污多,到老了反而偏疼彤儿这样心眼儿糊涂的孩子。可祖母虽疼他,却知晓,这宣平侯府,没你是不成的。” 宣凌依旧沉默。 第六百七十章 你决定好了? 宣宋氏走在阳光下,看着宣平侯府花团锦簇却不复从前辉煌的景象,缓缓道,“今日得见这天仙,也算让祖母知晓,这天下,果然是有如此慈悲之心的人。若非她,祖母还不知……你这样辛苦。” 宣凌垂眸,说了句,“孙儿不……” 宣宋氏却拍了拍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三殿下身边有这样的人相助,那三殿下其人,想必也不似传闻中那般十恶不赦吧?” 如今的宣平侯不顶事,老宣平侯又过世得早。 宣平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这位老夫人独自的支撑下挺立门户。 她所见,所想,便是一般男子也不如。 宣凌点头,“三殿下虽……性子喜怒无常了些,可他手里,却没出过冤案。” 说完,就见宣宋氏站住脚步朝他看,“大郎。” “是,祖母。” “你……是不是想追随三殿下?” 宣宋氏的话让宣凌一直平静的神情微震,他抬头看向祖母。 其实那心思也是在今日在胡肆里见到天仙身侧的那欢闹温馨一幕时,一时突发,并未深想。 然而此时,却被祖母犀利地一眼望穿。 见他沉默。 宣宋氏没有责备,反而道,“皇上醉 心仙佛,这大玥看似盛华,实则内里腐朽已溃。你有心为宣平侯府筹谋,祖母也不会阻拦你。只是,你想好了么?真的就是……三殿下?” 宣凌顿了顿,沉声道,“三殿下近日以天仙之力,救了魏国公府魏二郎君。孙儿还私下听闻,宰相朱大人因偶涉一桩险境,也是三殿下同天仙相助脱险。另有京兆府多年为御察院之翼。祖母……” 他未说完,一切却已在不言中。 魏国公府的人脉,朱亭镇的朝堂地位,京兆府的四通八达。 若再加上手持西城兵马司的宣平侯府…… 宣宋氏眼神一闪,转脸,看向宣凌。 道,“三殿下其母之事,你可曾听人说过?” 宣凌神情微变,看向宣宋氏,“祖母是说三殿下的身世?” 那位当年以美貌受尽人言议论的女子,本是先皇宠妃,在先皇驾崩之后,被送至太庙,之后入了景元帝的后宫,自此之后,冠宠无双。 当年之事,言谈者多,知情者少。 宣凌就见宣宋氏微微露出几分怅然,摇了摇头,轻声道。 “那是个……最可怜的人。” …… 清华宫。 封宬靠在紫檀木灵芝纹的六方椅中,将面前的 卷轴递给了坐在一侧的云皓。 “这其中的咒文,大师兄可识得?” 云皓接过,打开扫了一圈,眉头微皱。 对面,郑玲芳道,“学生瞧着那咒文,倒像是古梵语。” 方远朝郑玲芳看了眼,这一门他并未涉足过,故而没开口。 云皓没说话,剑指并拢,在那卷轴上一点。 几人侧眸,便见那卷轴上残余的文字倏而红光一闪,然后,一个个红色的相同符文飘了起来。 云皓抬眸,再次以剑指拨动。 封宬瞧着,落落也做过相同的术法。 然后就见,那浮起的符文慢慢聚成了一团,然而云皓却并未再动,而是凑过去,仔细地看那符文中细微的起伏变化。 片刻后。 凝眸道,“这咒……好生厉害。” 方远与郑玲芳对视一眼。 封宬没说话,也朝那符文看去。 隐约可见内里有暗色的光泽如流云般细微卷动,碰撞之间,隐有雷光闪动。 “三殿下。” 云皓抬脸,看向封宬,“此咒仅剩十分之一便已有如此之力,若全幅咒文,只怕当真能引动神力之效。若当真为那山鬼之咒,可见当年留下此咒之人,必定是相当了得的人物。” 他手指一 点,那些泛着红光的符文虚影忽而散去,手边展开的卷轴‘哗啦’一响。 “我尚看不出此符与落落手臂上的封印到底有何干系。不过,若能得知这咒文到底是何人留下,说不定能寻得几分踪迹。” 方远心想,朱大人这般遮掩,必定是不能轻易说明的。只怕还得另寻他法。 不料却见封宬点头,“我正有此意。” 几人皆朝他看。 封宬已抬眸道,“今夜,恐还要劳烦大师兄同我走一趟。” 云皓眉头一挑,刚要答应。 外间,赵一忽而出现在门边,道,“殿下,宋姑姑持懿旨前来。” 封宬抬眼。 云皓起身,看了眼封宬身后的屏风,闪身进去。 方远和郑玲芳垂首站在一侧。 不一时。 着一身孔雀蓝绛纱裙头戴同色宝石头面的宋玥拎着一个黄花梨木的提盒,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含笑看了眼座上的封宬,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奴婢参见三殿下,三殿下恭安。” 封宬背后的屏风里,云皓无声地咂了砸嘴。 扫了眼封宬的后脑勺,捏了捏大拇指。 并没有听到封宬的声音。 宋玥已站了起来,再次笑道,“太后娘娘先前得了几 株天山雪莲,说是极好的养身之物。便命人送了一株来清华宫,说殿下近日忙碌十分辛苦,让奴婢给殿下熬了药膳,好滋补身子。” 她说着,将提盒放到旁边的矮几上,打开盒盖。 顿时一股清幽冷香散绕殿内。 屏风后云皓瞥了眼。 便见宋玥将一个青花瓷的小盅端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送到封宬跟前,“请殿下服用。” 那身上刻意扑洒的脂粉味,连站在屏风后的云皓都捂住口鼻。 一直未开口的封宬扫了眼宋玥,“放下吧。” 宋玥一笑,将那小盅放下,又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太后还吩咐,朝中虽事务繁多,可殿下也该当心身子。这天山雪莲,还有一株,送去了飞云宫。听说圣僧极为喜欢。” 这后头的话说得就有些刻意了。 封宬朝她扫了眼。 宋玥垂下头,轻笑道,“殿下,太后娘娘还说,祖孙血脉,她的眼里,您一直是她的嫡亲血脉,谁都不能否认。她的心中,最疼的便是您了。” 一边,方远朝郑玲芳看了看,郑玲芳轻轻摇了摇头。 座椅上,封宬却笑了。 看着那精致的小盅,翘着唇角,问:“太后是何意?” 第六百七十一章 赐婚? 宋玥见他这副含笑似仙似魅的模样,心神都乱了。 顿了顿,轻声道,“殿下多年辛苦,太后心中一概明白。如今……五皇子那般情状,莲花宫也尽在太后手中,飞云宫圣僧更是敬重太后。只要殿下点头,太后以及文氏,将竭尽全力相助殿下。” 这话几乎已是挑明了。 ——不过,挑这么个人到他跟前儿送口信? 方远与郑玲芳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当柱子,屏风后,云皓斜着眼望来。 就听封宬似是笑了声,问:“太后要我点什么头?” 宋玥的脸有些红了,这话……她本不该说的。 可是看着这样亲切温雅如玉似露的三殿下,她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悸动。 又往前凑近了些,近乎亲昵又含羞地低声道。 “夏日祭,太后会请皇上为殿下赐婚。” 方远和郑玲芳齐齐往后无声地退了半步,四只眼悄悄往屏风那边瞄。 分明什么动静都没有。 两个人却齐刷刷觉得那后头有无声而浓厚的黑气滚了出来。 封宬眼角微微朝后一瞥,再次笑了。 歪靠在六方椅的扶手上,懒洋洋地看宋玥,“哦?赐婚?” 宋玥见他居然没有动怒,心下几乎已是欣喜若狂了。 忙 道,“是。太后说,您其实早到了该出宫立府的年纪。有了婚约,皇上便也不能再留您在宫中。到时候如常王一般,受封之后出宫去自立门户,岂非便宜许多?” 这个‘便宜’用的就十分巧妙了。 便宜什么? 封宬却仿佛没听出她的暗示,勾了勾唇,斜了她一眼,又问:“那太后说了要为我请旨赐婚哪家的千金了?” 宋玥只觉得他那一眼跟勾子似的,将她的心都挖了出去。 当年她入宫,本寻的是林贵妃那边的路子。谁知慈宁宫却要个人来清华宫做盯梢,他父亲便‘自表忠心’请皇上将她赏到了清华宫。 她起初是极其不乐意的,一个身世备受诟病还遭皇上忌惮又传闻凶煞如鬼的皇子,值得她去费那个心思? 直到她亲眼看见那站在清华宫冰冰冷冷的宫门内的三皇子殿下。 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她心里就认定了。 这样的人,势必是她的! 凭她的家世,凭她的身份,凭她背后的依靠。 这位无权无势还备受排挤打击的三殿下,除了她,还能指望谁呢? 于是她等啊等。 终于要等到了! 满心的快活压都压不住。 分明父亲也嘱托过,叫 她不要轻举妄动自顾忘形。 可她看着眼前马上就成为她掌心之物的俊美之人,哪里能忍得住? 红着脸,低下头。 轻声道,“回禀殿下,正是小……”一个‘女’字还未出口。 封宬再次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今日有劳宋姑姑,下去吧!” 宋玥一愣,朝他看,却见他垂着眼帘,似乎累了一般。 顿了顿,再次笑着福身,“是,奴婢告退。” 然后,退了出去。 方远转脸望了望,确认人已走远,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当真如苏姑姑所言。宋家图谋不小。” 数日前。 苏青听着宋玥那句威胁的话便觉得不对。 以宋玥的性子,在没有完全确保的情况下,她断不会得意忘形到如此地步。 于是,她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封宬。 封宬一查之下,果然发现宋玥与慈宁宫来往越发密切。 他靠在椅子里,没什么神情地看着那桌上的青花瓷小盅。 郑玲芳摸着下巴,道,“文氏如今因跟林氏撕破脸,伤了元气。竟将主意打到殿下的头上。封王,开府,赐婚。这是……要将殿下绑成第二个常王不成?” 常王正妃,文氏女。 众人都知,这位闲云野鹤 看似自在的常王,其实,早就被文氏圈住了。 封宬依旧没开口。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毫不掩饰嘲弄的讥笑,“三殿下好大的福气!” 一直神情淡淡的封宬眉梢一挑。 云皓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符篆,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着封宬晃了晃,“我家落落可沾不起殿下这样有艳福的贵人。今日,我便断了你二人的因缘,殿下以后也别……” 云皓素来让人觉得大方不羁中冷静智慧,没想到动气怒来居然也这样的霸气果断。 封宬当即站了起来,一把按住云皓的胳膊,无奈道,“大师兄,不会有赐婚。” 云皓冷眼瞪着他。 封宬收回手,原本淡淡霜色覆盖的面上冷意散去,露出几分哭笑不得,“大师兄,当真不会有赐婚。我封宬此一生,绝不会让落落面对蒙受此种之事上的任何为难,还请大师兄安心。” 这话已是服软低头了。 偏云皓已气狠了,捏着符篆瞪他,“你说不会就不会?我信你个鬼!你们这些男子说话能信!猪都能上树。” 旁边的方远郑玲芳,暗处的白影青影,门口的赵一赵三。 封宬。 一众男子……望向同为男子的云皓。 封宬失笑, “当真,大师兄。我封宬得遇落落已是三生有幸,怎还敢有其他心思,大师兄若不信,我可发毒咒……” 话没说完,被云皓一拳头捶散了到嘴边的话。 他往后踉了一步。 就见云皓瞪着眼举起手里的符,“谁要你的毒咒!平白害我家落落!今日这事儿没完,我现在就断了你们的因缘,免得我家落落以后为了你身边的狂蜂浪蝶难过!” 手指一掐! 封宬面色骤变!当即伸手就要去拦! “大师兄!不可!” 云皓却不管,往后一跳,又要掐! 后面白影青影飞扑而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云皓气得抬脚就踹,身子一转,到了另一侧,又被方远和郑玲芳围住! 两个豆芽书生能拦住他? 他冷笑一声,再脚尖一点,谁知正好迎面撞上扑进来的赵一赵三! 赵一拦住他,赵三劈手就去夺他手里的符篆! 云皓大怒! 另一手一拍! 一道红光骤然从几人身后的木柱子里浮起! 一个人形的灵体猛地蹿出,一下将赵三和赵一缠住! 云皓得了空隙。 两只手抓住那符篆,左右一扯! “!” 封宬瞳孔骤缩,张口便呼,“大师兄!我与落落已拜过天地!” 第六百七十二章 杀了你! “……” 所有人的动作齐齐顿住! 举着符篆要撕开的云皓以为自己幻听了,僵硬地扭过头,问:“你,说,什,么。” 方远和郑玲芳往后一缩。 白影青影对视一眼,齐齐一闪,消失了无踪。 赵一赵三被红色的灵体缠住没法动,屏息,往后躲了躲。 封宬张着口。 看着云皓瞬间变了的脸色,顿了顿,道,“本是意外。当时,我与落落落入一厉鬼异境,唯有拜堂方可……” “呼!” 话没说完,忽然一道罡风迎面袭来! 封宬的额发瞬间朝后撩起!眼睫一颤! 下一瞬。 便见云皓手持桃木剑,竟直朝他刺来! “殿下!” 白影青影再次齐齐扑来! 封宬却一抬手!两人生生止住! “唰!” 那剑一下戳在了封宬的喉头之前! 云皓眼中杀意四起! 他盯着封宬的眼神,让封宬想到了奉阳镇时那真心想杀自己的白衣兜帽之人。 “你竟如此欺辱落落。” 云皓的声音冰冷而无情。 “吼!” 他的身后,一只猛虎慢慢显形! 利爪抓地!低吼嘶牙! “殿下!” 赵一赵三要上前!却被那红灵死死缠住! 云皓的剑尖又往前进了一寸。 封宬站在 那里。 面前肆意的杀机,随时都能将他撕成碎片! 他却,一动未动。 看着云皓,缓声道,“大师兄,我从未有过半分欺辱落落之意。” 云皓盯着他,面上从前的轻浮戏谑随意纵性皆不见。 手中的木剑,红光凛冽,杀气四溢。 他是真的想杀了封宬。 白影和青影汗都下来了。方远与郑玲芳焦灼地站在不远处。 “落落也曾说过,阴婚于生人来说,并无契定。那一次的天地之约,只是我私心之欲。” 云皓眉头一皱,却举着剑依旧未动。 不想,下一句又听封宬道。 “我自知,配不上落落。” 他堂堂皇子,手掌御察院,琅嬛相貌人间难寻,权势荣华尽在手中。 却从未想过,自己能配得上那女孩儿半分。 云皓冷笑一声,“这天下,无人可配我落落。” 听他开口,方远暗暗松了口气。 封宬却露出了赞同的笑意,仿佛此时并未面临死境,而是与云皓正闲谈闲语。 他点了点头,“是。她那样好,却愿意低头看我一眼。我怎愿意伤她、辱她?叫她不开心半分?” 云皓又皱了下眉,怀疑地看他。 然而,众人却见,那剑尖上的红光淡去了。 封宬毫 无所察,认真地看着云皓,郑声道。 “如大师兄所见,我所生所长,所成所立,皆在这金顶红墙的方寸之中,这里头藏尽天下人不能想之污浊不堪,我从这里头爬出来,自个儿又能有什么好的?” 赵一赵三看向封宬,暗暗攥紧了手指。 缠着他们的红灵不知何时,悄然散开。 云皓手中的木剑红光已彻底散去。 他看着封宬。 看他浅慢又平静地说道。 “我所活十八年,从不曾想过,人间还有如落落这般至光至暖之人。我心贪婪、自私、无耻、难填,见了她,得了她的怜,尝了她给的暖,受了她的护,便再不能放手。” 他用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虽是平静的,可云皓却从他那双静波无澜的深瞳里,看出了一丝叫人心悸的偏执阴狞。 他再次皱眉。 封宬又道,“而同样,有人要伤了落落的光,伤了落落的好。我就要那人万劫不复。” 他看向云皓,“无论是何人,包括,我,封宬。” 周围几人齐齐一震! 云皓看着他眼中一瞬而起的疯狂。 原来他的温雅,矜贵,优容含笑的风度都是假的,藏在这张蛊惑众生的貌美皮相下的,其实是个贪 得无厌的魔啊! 云皓忽然一剑扎下去! “殿下!!” 众人齐齐惊呼! “嚓。” 剑尖扎在了封宬的肩膀上。 分明是桃木,封宬的肩膀却渗出血来,他毫无所动地看着云皓。 “哈哈哈哈!” 云皓却大笑起来,看着封宬,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你的话,封宬。这是你的誓言。” 说着,桃木一拔! “!” 一道红光陡然从那血口浮起,繁复古老的符文骤然一转,肩膀深处的血色倏地收缩回去! 一瞬间,一道酥麻之意瞬间席卷封宬的四肢百骸血脉之处! 他下意识皱了下眉。 “咔嗒。” 仿佛听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被锁住。 “呼。” 云皓身后的猛虎忽而消散,红灵也潜回了柱子里。 赵一赵三即刻来到封宬身侧。 见他面色发白,隐隐担忧。 云皓若无其事地收了桃木剑,再次恢复了从前放荡不羁的轻松神情。 乐呵呵地看着封宬,“给落落收了个真龙血脉的守护,嘿嘿,这生意赚大了。” “??” 白影青影对视一眼。 ——不是,大师兄,你刚刚剑拔弩张的嚣张气势呢? 方远若有所思。 郑玲芳摸了摸下巴,忽然低声道,“云先生 这兄妹二人,还真是如出一辙。” “什么?”方远看他。 郑玲芳摇摇头,“都是一肚子的心眼。” 方远眉头一拧——哈?你在说什么鬼话? 郑玲芳却一副‘你不懂’的神情,神在在地摇头晃脑,“云大师兄方才,根本就没有真正动杀机呢!” 若他真动了杀机,凭他手里的式神,他杀三殿下根本易如反掌! 何必要等三殿下说出那样的话来? 他是不信三殿下,逼着三殿下说出誓言,要给云先生保障呢! 这云大师兄,对云先生还真是用心。 郑玲芳又摸了摸下巴。 那边。 封宬虽不知自己身体内到底被云皓下了什么,却听到了他刚刚的话。 缓过气来后,有些无奈地看他。 “大师兄若需我做甚,直言便是。” 云皓撇嘴,抱着胳膊斜他,“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满屋子的男子:“……” 封宬摇摇头。 “殿下,此符……” 赵一捧着方才云皓捏着说要断了封宬跟云落落因缘的符篆走过来。 云皓眉头一挑,要去接。 封宬垂眸,拿了过去。 (上午应该还能更一章出来,中午来看。要是没有就是没有哈。最近实在太忙了,也很累。抱歉。) 第六百七十三章 曲江 云皓抬头。 便见他转身,走进殿内,左右看了看,拿起旁边点灯的火折子。 云皓眯了眯眼。 看他想了片刻,刚要点燃,又看那符。 然后见他皱了下眉,随即转身,到多宝阁前,翻出了一个带锁的木盒。 众人齐刷刷扭着头。 只见三殿下一阵忙碌后,将那符锁进了木盒里,原本准备放在多宝阁上,好像又不放心。 最终,寻了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将木盒塞过去,还用许多画卷书籍给压住。 “……” 几人默默对视一眼。 云皓差点笑出声来,这臭小子。 见他一脸若无其事地走回来。 目光落在他肩膀上的伤口,衣裳裂痕犹在,血色却已不见。 然而这位三殿下却无丝毫在意他到底给他下了什么咒锁之事。 云皓龇嘴,问:“哎?三殿下,落落同你当真拜过天地?阴婚?落落说了无契定么?” 封宬能感受到肩侧内里隐隐的痛楚。 然而这样的疼痛对于他来说根本无足挂齿,全不及方才见云皓要将那符篆撕扯时的五脏俱颤而来的猛烈。 一边想着是不是还要把那不吉利的东西藏得更深一些。 一边颔首,“是在距离奉阳镇不远的一处……” 话音刚起,对面云皓突然一僵! 封宬眼神一凝,刚要问,就见云皓的脸上,缓缓浮起一道卍字印! 他当即神情一变,“大师兄!” 云皓已紧锁眉头,露 出痛苦之色! 他剑指并拢,往胸口一指,另一道红光忽从衣领内攀爬而起,直接将那卍字印覆盖住! 他缓了口气,朝封宬道,“方才动手叫他察觉了。我得走一趟。” 封宬看他面上旋转的卍字印,眼神发沉,“这是何符?” 云皓轻笑,绷着后背,道,“三年前大意中了他的招。无妨,并无甚要紧。”又将方才他拿走的卷轴放下,“这个收好。” 封宬接过。 云皓面上,卍字印再次一转! 云皓募地闷哼一声,朝封宬摆摆手,“别叫……落落知晓。” 话音刚落,人影忽而原地消失! 封宬眉眼皆冷,走到院中。 抬眼。 仿佛看见,飞云宫那汉白玉高耸的台阶上,那个自诩佛陀的妖魔,悬立那处,睥睨尘埃。 这时,赵五来到台阶下。 抱手行礼,“殿下,人到了。” 封宬看着那一处莲花仙宫。 忽而道,“去飞云宫。” …… “哈哈哈!” “妖怪!吃我一剑!” “追上你啦!” “啊啊啊啊!” 孩童的嬉笑追打声从马车边路过。 微红的蝴蝶在入夏日午后的阳光下并不显眼,微微发紧的日头晒得地面微微发烫,街上的行人也不如一早那么多。 路边的酒楼客栈里,吃饱喝足的客人们还聚在一块儿笑话闲聊。 “哎?听说今年的夏日祭,皇上要亲自前往兴庆宫放灯啊?” “那可热闹 了。到时候咱们去通化门守着,说不准能接到皇上放的灯啊!” “可拉倒吧!兴庆宫的河水从永嘉坊走,能轮得着你?” “嘿嘿!不若到时咱们去曲江?到时在江边上租一条画舫,赏灯赏人,岂不热闹?” “你这厮!曲江如今你也敢去!” “怎么了?怎么了?曲江怎么了?” “你们还不知晓么?曲江……据说有妖啊!” 马车轱辘声过。 红色的蝴蝶忽悠飞过前方一块矗立在垂柳下的大石。 石头上‘曲江’两个字气势磅礴。 有久经风霜的褪色,在身后江面潋滟的波光下,显得孤凉而寂寥。 暗七跳下马车,朝左右看了看,过了晌午,河面上尚有数艘画舫摇曳其上。 远远地,似乎能听到画舫上传来的酒歌琴笑。 河道两边也停着不少画舫小船,有船夫蹲在船上或岸边,见着暗七,都转脸过来殷勤地张望。 暗七扫了一圈,回头道,“云先生,蝴蝶停在了此处。” 车帘后,云落落探出身来。 看了眼那停在石碑上的蝴蝶。 往湖面上看去。 暗七就见,日光中,她静深的瞳眸似有月华轻忽掠过。 接着看她回头,望了望与曲江正对的一条满是商铺的街道。 暗七顺着望过去。 微微有些意外——曲江边上这条商街,素日里也是个十分热闹的地段。 可今日,怎地行人比寻常少了许多? 正疑 惑间,就见云落落抱着还在睡的封安下了车。 他忙伸手要去接,心里又有些疑惑。 四公主殿下怎么睡了这么久? 云落落却摇摇头,单薄的肩膀撑着趴在她肩头的封安,道,“小七,去租一条画舫。我要去河中央。” 暗七微讶,却没多问,朝不远处扫了一眼,转身去租画舫了。 河道另一边的树下,又一个少年转身离去。 古柳树下。 云落落垂眸,看脚下,黑沉沉的阴气,如同潮水般,自那商业街以及四周,滚滚涌过。 所经之处,沾染行人。 正午白日,多数人只是微微打了个寒颤。 偏她怀里的封安,周身阳气溃散。 眉间的红光明灭闪烁。 她以掌心贴在封安的后背上,那些试图裹缠封安的阴气便退了下去。 再次抬眸,看向河面上。 浓浓的黑气,在那其中,卷滚如瀑。 …… 京兆府。 周威一手拿着个苞米,一边啃一边龇牙一边瞅手里的卷宗,跨过内堂的门槛时,还被绊了一跤。 好容易站稳,手里的苞米掉地上了。 “……” 他悄摸摸往后瞅了瞅,赶紧捡起来擦擦,继续啃了一大口。 看得门口刚要跟进来的少尹嘴角抽了抽。 “杨柳苑……” 周威鼓囊着嘴嘀咕,“四年前,有人来报案,说杨柳苑里一个淸倌儿失踪了。后经询问,乃是误报……嘶!” 转回头,对门口站着的四 十来岁京兆府少尹刘东说:“这个报案,当时李大人让人去查了?” 刘东在前一任京兆府尹李道在职的时候就跟着了,闻言,摇了摇头,“若非今日大人找出这卷宗,下官都不记着有这桩报案记录了。” 周威泄气,又啃了口苞米,嚼了嚼,道,“去查查,杨柳苑当时为着什么关了张。” “是。”刘东应下,转身退下。 周威撇撇嘴,拿着卷宗往里走,又啃了一口手里的苞米,却发现已经啃完了,他砸了砸嘴里塞的米皮,走到窗边,刚要顺手往外头扔。 一低头,与坐在窗台上的木头小人面对面。 他眨了眨肉肉的厚眼皮。 小人默默地抬着头。 “你……” 周威忽然往后一蹦,拿玉米骨指着那小人,“你你你怎么在这儿?云先生不是使唤你去找抢了四殿下魂魄的坏蛋了么!!” 木头小人爬起来,‘嗒嗒嗒’地爬过窗棱。 瞧着受惊过度的周威摊了摊手。 “……” 周威望着它,忽然一瞪眼! 猛地想起方才云先生说要他陪着出去逛街,又主动要他陪同去宣平侯府,并将那附着鬼魂的纸人递给他,并拦着他去接近四公主的种种情景! 喃喃开口,“云先生故意拦着我?这是……何意啊?” 猛地回头。 “来人!来人!去送信!我要见三殿下!” …… (谢谢小可爱们的等待。明天见。) 第六百七十四章 阿弥陀佛 飞云宫中。 “嗡!” 清冷大殿内,空气中,一道低沉震鸣声骤然如波纹朝四周散开。 跪坐在莲花蒲团上的空心抬眼。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接着,一个人影骤然落下,单膝虚虚点地,接着闷咳几声。 抬头。 露出卍字印覆盖的一张俊桀之面。 ——正是云皓! 他弓着背站起身,剑指朝胸口一点,红光再次覆盖那盘旋卍字印,生生将那卍字印压到眉心间。 他呼出一口气,刚要抬头。 蒲团上,空心忽而拨动手中念珠一颗。 “哒。” 云皓的脚底,忽有血红卍字印骤然绽开! 他神色骤变,脚尖一点,便要朝另一处避让! 那卍字印中竟陡然伸出无数荆棘黑气,一下将他的双腿缠住! 他重重往地面一坠! 接着,黑气盘缠而上,一把将他裹入其中! 他用力一挣! 压在眉心的卍字印忽而旋转! 覆盖其上的红光倏地裂开,顷刻粉碎! 卍字印转瞬覆盖他的整张脸。 荆棘黑气从他的周身缠绕上来! 他面色一瞬痛苦难捱!却当即又死死皱眉,咬住舌尖,强行压下了到了口中的痛哼! “哒。” 蒲团上,空心收拢念珠,起身,转向他。 云皓一抬眼,便瞧见他白如雪妖的面孔。 因为强忍而微微狞色的眼神幽微一变。 接着,轻笑出声,“数日不见,圣僧这是……又脱胎换骨了一回?” 他嗓音暗哑,语带讥讽。 空心却 毫无所动,迈步走到他近前,缓声道,“皓儿,那一夜,你不该逃。” 云皓眼瞳微缩,却紧接着笑起来,“圣僧这话说的,何为逃?” 说话间,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指尖微微点画。 红光轻绽。 空心森白面孔冷霜不融,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云皓,道,“三年来,我纵你放肆,容你恣意,你可知为何?” 云皓不动声色,背后指尖点画愈发快速,面上却依旧嬉笑轻浮,“为何?因着我不受你那困心咒所缚,你没法完全控制我?” 一朵红色炼火在他身后隐隐燃成。 空心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看着云皓那张张狂不羁的面庞,缓声道,“你太任性了,皓儿。” 云皓眼瞳一缩! 面前,空心抬脚,踩进了地上旋转的卍字印,无数的黑气顿时从内里如浓雾涌起! 缠在云皓周身的黑气顷刻如水蛭渗透进他的肌肤,直往血脉里钻! 他脸上的卍字印倏然绽开血黑的光芒! 头顶肩侧三朵阳火倏然凝现! 空心看着他,另一脚也缓缓抬起,朝那卍字印中踏去,冰冷声音犹如在宣判云皓最后的命运。 “本不想伤你半分以。可如今,你太不听话了,我也已没了时辰去等你完全归服。” 他看着云皓头顶那朵旺盛的阳火,寒声无伏,“皓儿。你天生阳火旺盛,命中却带煞意,心中藏有苦恨,本是我心中最为中意的。你若早日心甘情愿受困心咒之缚,今日也 不必受此强剥神魂之苦。” 他伸手,抓向云皓的头顶,“可惜,你堪不破心中执念。” 指尖将要碰上云皓的头顶阳火。 “砰!” 云皓周身忽然爆出一层巨大的红光! 缠绕周身的荆棘黑气顿时如同被烧焦的枯灰溃散而去! 脚底卍字印,陡然僵滞! 空心顿住。 抬目,就见云皓的额间,一朵红色业火倏然出现! 他背拢在身后的双手猛地在胸前对掌一拍,同时手诀迅速变换! 往前用力一推! “嗡!” 一道红色的符阵倏然出现! 空心被迫往后退了一步,抬目,便看云皓整个人站立在红色业火中,仿佛要燃烧起来! 他森白无情的面上忽而浮起一层浅浅笑意。 掌中念珠轻轻一拨。 “哒。” 卍字印倏然再次浮现云皓面上! 红色业火倏然一滞! 空心抬手便朝云皓头顶按去! 金刚凶神恶煞之面,陡然在空心的背后出现! 云皓眼眶一颤! 急急后退! “阿弥陀佛。” 身后,一串童音佛语齐齐响起! 他回头一看! 竟见周身数十个僧童齐齐竖起佛掌! 身形一转! 将要腾空跃起! “我佛慈悲。” “南无观世音菩萨。” 一前一后,僧童与空心齐声念语。 那盘坐大殿中央阖目垂首的观音宝相,忽然眼帘一抬! “轰!” 云皓面上卍字印急速旋转! 空气中,无声的压力,轰动将他砸回地面! 他闷哼一声。 口中顿时血腥味骤起! 身前,空心再次抬起手心,朝他头顶按来。 云皓眼神一厉,掌心内红色符光隐起。 忽然。 “圣僧。” 殿门外,有人声传来,“三殿下带人已到宫外莲花山下。” “!” 一道朱红符光倏然在云皓掌心绽开! 无数利光如箭雨直朝空心刺去! 空心抬手挥袖! 红光倏然消散! 下一刻,大殿的柱子里,有数道红灵出现,自四面刺来红藤! 周围僧童齐齐上前,围住空心! 下一瞬,却见那红藤一把缠住云皓的手臂,往里一缩! “歘!” 顷刻,人影不见! “嗡!” 大殿内,隐秘的轰鸣回声震动。 空心抬眼。 看地面上空空如也的卍字印。 片刻后,再次转动念珠。 “哒。” 卍字印再次缓缓转动。 然而,殿外却又一次传来声音。 那话语轻慢含笑,狞意隐匿。 “圣僧,数日不见,风华更盛了啊!” “咔。” 卍字印停滞,随即缓缓隐没入石砖中。 空心抬眸。 便见,飞云宫雕刻九瓣重莲的大门前。 封宬背光负手,跨过门槛,径直,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 无数黑甲黑刀的御察院之侍,如同阴罗之煞鱼贯而入,森立于四周。 原本清冷而庄穆的飞云宫大殿内,顿时染上一层无声的萧杀阴冷之意。 空心缓缓转身,便看那一身锦衣贵雅丛生的俊美儿郎踩着卍字印地砖,穿过罗刹林立的御察 院护卫之众。 慢步来到近前。 轻笑一声,“叨扰了,圣僧。” 空心缓缓转动念珠,行佛家礼,“阿弥陀佛,三殿下。不知……” 话没说完。 封宬忽而抬手,朝前半半一按。 两边罗列的御察院黑面侍卫,顿时朝飞云宫四周散开! “啊!” “你们做甚!” “松手!飞云宫也是尔等能放肆之处!” “圣僧!圣僧!” “哐!”“当!”“砰!” 原本清冷寂静的飞云宫内外,不过顷刻,便是嘈杂吵闹混乱不堪。 “轰!” 大殿前,那燃烧的烛台,忽而剧烈摇晃,随即,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地,齐齐熄灭! 数十个僧童,齐齐围到空心身后,无声地抬目朝封宬看着。 分明一个个净秀如佛子,那瞪大而沉默的眼神,却仿若无有情绪的鬼傀。 空心握着手中的念珠,与那些僧童一般无二的神情看向面前的封宬。 在一片怒骂和求救和砸打声中。 缓声问:“三殿下,这是何意?” 面前,貌胜仙尘的三殿下轻轻笑出了声。 仿佛周遭这混乱的动静极大地取悦了他。 他勾着唇,瞧着那倒塌烛台上叠叠凝固的蜡液,似人血般一层层漫开。 睨了身侧的空心一眼。 压着嗓子,笑道,“圣僧何必明知故问?” 声音更低,在愈发吵闹的砸乱声中,呼出气音,私语般凑到空心面前,轻声道。 “当然是因为,本院,不快活了啊!” …… 第六百七十五章 聚魂阵 曲江。 粼粼波光耀目刺眼,风吹垂柳,满目圈圈涟漪晃拂轻舟。 一艘悬挂杏花六角灯的画舫,破开水纹,慢悠悠地行到了河道的中央。 此一处,并无船只画舫,连水面都比别处要安静。 明明入夏午后之风炎热,然而周围却渗着一股阴凉之气。 暗七站在船头,看着眼前黑压压的水面,微微皱眉。 身后,黑影轻声道:“七哥,四公主殿下还未醒。” 暗七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掌根轻碰袖中刀柄,扫了眼那不见半分波光的河水,转身,进了画舫。 就见封安躺在地上,云落落在她额前心口四肢贴上了符篆。 “云先生。” 暗七单膝跪于封安身侧,看向云落落,“今日之行,所为何事?” 云落落剑指竖在唇前,低低念了一句咒语。 贴在封安身上的符篆齐齐亮起。 朱砂光芒中,隐隐的金光流转,然后彼此交互,竟牵连成了一个星阵。 她散开剑指,看向暗七。 “有人在此做聚魂阵。” 暗七眉头一皱,虽不懂聚魂阵为何,却也能听出这阵法绝非何等好物。 云落落又掏出一支朱砂笔,在封安周围画下一道圈。 “封安丢失一魂 ,若无所牵动,本不会有何凶险。然而,聚魂阵,以阴为凝,成大煞之鬼。此术极阴邪,悖天道,可强令牵引之魂脱壳而去。若魂魄完全脱身,以封安如今之体,断承受不住生死之关。” 暗七顿惊! ——分明从京兆府之时,云先生并未露出半分异色!没想到四殿下竟已到了如此凶险之境! “先生为何……” 暗七面色惊变,声音已微微发紧。 尚未问完,云落落的朱砂笔画到近前,他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就听云落落道。 “我先前并未料到强引封安魂魄之阵乃是聚魂阵,只是发现这术法不妥,恐言及过多令封安更加心神不稳,故而未曾多语。” 暗七朝她看。 云落落笔下未停,继而道,“封安虽失一魂魄,但神智犹在。她便是不能明白旁人之意,却能感受亲近之人心绪。若被近侧人焦虑波及,震荡心神,以封安如今已神魂受牵的情形,再添半分惊惧之忧,魂魄便更易被强行夺取而去。” 她顿了下,笔尖游走,“若当真如此,以我之力,恐也难稳其魂魄。” 暗七眼眶微瞪——竟是如此! 忽而想到最近与封安最为亲厚的周威 ! “那您先前却要周大人跟随到西市,也是为了故意支开周大人么?” 他看着云落落笔下朱砂所绘,似一种古老的文字,繁复而精致。 “那木人其实无法寻得封安魂魄真正所在。魂魄受牵引,唯有以封安神魂为引,才能觅得踪迹。” 云落落垂眸点头,“我以木人假装寻魂,本是为了安周大人的心,不让他心生担忧而触动封安。再有意言以逛街,想着或能寻一缘由,可不叫封安察觉地与周大人分开。之后再以封安魂魄为引,去寻施咒之处,看是否能寻得封安丢失的一魂。不成想,会在西市遇见了宣世子。” 看来宣凌的出现乃是意外,而云先生居然就此借机,顺利引开了周大人! 一没有让周大人有何担忧焦虑吓着四公主。二没有叫四公主受情绪波及心生忧怖。 暗七看着云落落,心中暗暗惊叹。 可如此凶险之事,她却只字不提,步步平静走来,直到此处,连他们都毫无察觉! 这般不动声色布局下来,其心性,简直比殿下更不惶多让! 所谓不谙世事单纯高雅的世外之仙。 实则,不过是大智若愚的不计尘世罢了。 其睿智,其 心性,其谋定。 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暗七轻呼出一口气,问:“云先生,可有我等能做的?” 云落落在封安周围画了一个大圈,笔下正好连接到最后。 一道复杂而古老的圈图,围拢在周身亮着星阵的封安四周。 她提起朱砂笔,细细地检查过后,道,“小七,让小黑进来。” 暗七立时唤了一声。 黑影从门内走进,看到地上躺着的封安以及她周身的淡金之芒也是神色一变。 云落落往后退了一步,又朝二人伸手,“可有兵器?” 暗七抽出袖中两柄短刀,黑影从腿后拔出一柄宽刃矛。 云落落接过,道,“你二人入圈内。” 暗七黑影立时踩了进去。 甫一进去,那一圈朱砂图上便有金红光涟从头到尾流转一圈。 暗七和黑影看得惊奇,抬头,便见云落落垂眸,在他们的兵器上画了几笔。 然后,将短刀和矛递回去。 暗七接过,看见刀上的符文,正要发问。 圈外,云落落收好朱砂笔,剑指一点,口中再次低念—— “天雷尊尊,龙虎交兵,日月照明,照我分明;远去朋友,接我号令,调到天兵天将,地兵地将,神兵神将,官 兵官将,五雷神将,符至则行。” 原本不过浅浅荧光的朱砂一圈,陡然亮起烁目光斓! 空气中,似有隐隐异动。 暗七黑影一起抬头。 虽看不见,却骤然觉得迎面扑来一股萧杀之意! 两人瞬间全身寒毛竖起!下意识握住袖中刀柄! “急急如律令。” 云落落剑指再一收。 那萧杀之意陡然离去,原本水气潮湿的画舫之内,有一股莫名的清冽之气环绕。 他们转脸。 云落落放下手指,朝船外看了眼,道,“在我回来前,你二人待在圈中,不要出来。” 暗七忽然意识到什么,当即开口,“云先生!不可妄为!” 云落落转回脸看他,略思索了一息后,道,“今日若不救出封安魂魄,只怕她魂魄被聚魂阵吞噬,再无可还之机。” 暗七皱眉,“云先生……” 云落落垂了垂眸,“我本以为那牵引之术不过普通摄魂之法,封安只要无有心神动荡易被阴邪侵体便不会有凶险,却不料寻到此处,才见聚魂阵。这样的邪术如今竟还有人能用,是我大意。” 黑影也急了,“云先生!这如何能怪您!为奸邪之人永杀不绝。您且从长计较!” 第六百七十六章 不会丢下你们 云落落听到他焦灼的话,像是得了什么欢喜的言语。 抬眸,微微弯唇,“不要紧的。” 朱砂圈中两人都叫她这个浅浅的笑意给震得愣了愣。 但那笑容不过清风,一转即逝。 云落落又指了指那圈中的封安,“我所画乃是聚阳阵,可护封安魂魄不被聚魂阵强行抽离。她如今不能离所失魂魄太远,故而只能停舟在此。而聚阳阵又需得极阳刚之气在侧守护。” 说着,又看向暗七和黑影,“聚魂阵易招阴邪秽物,封安又是天子血脉,更是鬼怪阴邪最贪之体。聚阳阵会竭力将阴邪阻挡于阵外,但是,聚魂阵会招来何物我却无法确定。” 她顿了顿,安静的瞳眸里浮起一层深凝,声音微轻,“所以,我要你二人,守在圈中,在我回来之前,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封安半寸,不能叫邪物进入阵法中。你们,可能做到么?” 暗七没说话,攥住了手中的短刀。 黑影握紧拳头,“云先生,此去可有凶险?” 他没有问自身处境,却只问她可会遇险。 云落落转脸望了眼船外,那浓重的黑气犹如魔障覆盖了一片水域,周遭,连风声都听不见。 日光分明浓烈灼热,却依旧驱不散那水面上,肆意嚎哭的无数鬼音。 她眨了下眼,片刻 后,轻声道。 “我答应过三郎,不会丢下他的。”顿了下,又道,“也不会丢下你们。” “!” 两人猛地抬头! 就见云落落又转回头来,朝他们浅浅地弯了下唇。 “别怕。我很快回来。” 两人眼眶一瞪! 便见云落落走了出去。 她站在船头。 分明河面无风,可她的鬓发,袖角,衣摆,却无声地朝后扬起。 暗七和黑影站在舱内,分明目中除了云落落再无任何,可眼前的她,却好像站在了山呼海啸的阴云之前。 一方,是天崩地裂的摧朽之没,一方,是她独立船头静然安谧的单薄身影。 两相而立。 浓墨的鬼蜮与清欢的人间,是催撼人心的无声浮屠之绘! 下一瞬。 船头那仙衣飘渺之影忽而抬脚一跨。 整个人,跌下画舫! 卷进了那浓云煞意之中! “云先生!” 忽有少年数个纷纷落于船上,有人跟着就要追下去! 却听舱内暗七沉声喝道,“都离开!” 少年朝舱内看。 “七哥?!” “云先生跌下去了!” 暗七面色沉冷,看着空空的船头,道,“都不许靠近!离开画舫!十一!立时去找三殿下!告诉三殿下!云先生为救四殿下入了曲江!” 众人一惊! “去!”暗七再次高喝! 少年们顿了顿,纷纷退开! 舱内,暗七盘腿坐下,两柄短刀被他放在身侧。 黑影在另一边坐下,握着手中的宽刃矛,看向他,“七哥。我们等云先生回来。” 暗七垂头,看着地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封安。 一声未出。 …… “哗!” 甫一入水,冰凉的河水便侵袭而来。 云落落屏住呼吸,睁开眼,黑压压的水底,看不清半分光景。 她再次闭上双目,剑指在眉心间轻轻一划。 再睁开眼时,眸中顿时银月毕现! 黑色的水影下,那双瞳眸晶莹如夜珠,透着诡美又惑人的光泽。 她微微抬目,就见无数条乱窜的阴气,如水蛇,从她的身侧蹿过,纷纷朝前方一处更加浓郁的黑气处聚集。 她默算着能在水下所停留的时间。 一手抬起轻捻做花,往前一点! 方才停在石碑上的红色蝴蝶忽而出现,在水下疏忽震动翅膀,朝着某处阴气涌动的方向飞去。 云落落一见,便踩动双脚,跟上那蝴蝶。 “呜呜……” 水底的深处,有声音在哭吟。 越往阴气聚集的地方,刺骨的寒意便愈加浓郁。 蝴蝶还在往前飞。 云落落看到了那一条条乱窜的阴气中,有一条清晰的带着些微白光的魂魄,被一道道阴气裹缠着,正 一点点地往水底落下。 蝴蝶停在了那一白光处。 云落落伸手,掌心上托,将那魂魄拢在手心,正要朝腰间的布兜里收。 忽然。 那些裹缠魂魄的阴气,猛地一蹿,如一条条毒蛇骤然朝她袭来! 她月眸一凝,翻手手诀一推! 一道巴掌大的金色符光骤然浮起,在黑沉沉的水底发出温和的光芒,一下将那些阴气给震开! 阴气无声散去。 “咕噜。” 几个水泡冒出。 白色的魂魄漂浮在水中。 云落落再次张开小兜,将那魂魄收进布兜里。 红色的蝴蝶忽然迅速振翅! 周边的水面,微微震动。 水泡裂开。 云落落看向那水泡。 月眸忽而一凛,猛地一拍水面,金光符阵骤然在她身侧四起! “轰!” 一道巨大的黑影,猛地从水底蹿出! “嘶!” 獠牙血口贲张! 朝着云落落就狠狠咬来!一口咬在那金色符阵上! “崩!” 水面之上。 “哗啦!” 水浪忽而撞击河道堤岸! “哎哟!” “小娘子可摔着了?” “无妨,多谢郎君。” “怎地突然起浪了?” 四周画舫小船一阵动荡,到处皆是人声眺望。 唯独挂着杏花宫灯的这艘画舫,在波浪的震动下起伏动荡,却毫无动静。 “嘶。” 黑 影忽听一声低微声响。 猛地转头,顿时一把握住手中宽刃矛! “啊啊啊!” “有蛇!” “快走!快走!” ——蛇! 无数长短不一颜色不同的蛇,从水里游出,爬上了这条静然无息的杏花灯画舫。 星阵之中,封安额头的红色印记闪烁似晨。 “七哥。” 黑影后背紧绷,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紧盯着舱外那些越来越多的蛇。 暗七在封安的另一侧站起,双手刀柄一合! “咔。” 双头刀在他胸前轻巧地转了个圈。 他舔了舔牙尖,低声道,“黑子,来活了。” 黑影顿了顿,倏而低笑。 宽刃矛在胸前一横! …… (之后应该还会走一段剧情为之后落落和大橙子的故事做铺垫,然后开始慢慢收尾。当然,收尾不会太快,还有坑要填。这一段内容过后,节奏应该就会慢一点下来,落落和大橙子也需要休息,小可爱们也不会跟着读得太过辛苦。 其实小仙自己写得真的超级累,每天琢磨剧情连觉都睡不安稳……笑哭。 本来我只想写甜甜的小甜饼啊!怎么就搞成了这么大阵仗…… 下一本,我一定要写小甜饼!! 算了算了,还是不要立flag了。 就酱。闲话几句。 祝各位小仙女每天开心。) 第六百七十七章 逼迫 崇仁坊,荣华公主府。 封容支着额头坐在水榭中,侧眸看身边池塘中自在摆尾的鲜艳锦鲤。 听着身边婢女的低语。 随即笑了起来,明媚的双眸里都亮起了不一样的神采。 “哦?封宬砸了飞云宫?” 那婢女轻轻点了点头。 封容顿了顿,忽而抚掌大笑起来,“当真砸了?太极宫没消息?莫非是父皇的意思?” 那婢女还没说话。 杏儿从水榭那一头走来,“殿下,空虚子求见。” 封容脸上的笑意微敛,眼神也跟着冷了几分,靠回凭几上,点头,“嗯,让她进来。” 杏儿立时往身后点了点头。 不一时,一身玄色道服,面容惨白双眼细长,似人又似鬼的空虚子走了进来。 俯身朝封容行礼,“荣华殿……” 封容扫了一眼。 杏儿忽而在后头狠狠一踢! “咚!” 空虚子当即重重地摔跪下去! 面皮下脸色一白! 嘴唇快速颤抖。 然而饶是如此痛楚,她的面上却依旧是阴森森的不见一点儿活人气。 哑笑开口,“荣华殿下这是动的何气?” 封容也不理她,只叉了面前的一颗水晶葡萄吃了,吐了皮在旁边的婢女手里头,才慢悠悠地回头扫了她一眼。 “大小姐如今 这身份真是尊贵,竟然叫本宫都要等上这许多日,才能见上这一回。” 空虚子朝她身旁那个眼生的小婢女扫了一眼,笑道,“是贫道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封容哼笑一声,将银签子丢在盘子里。 “当啷。” 旁边的婢女连忙凑过来给她擦手。 她懒懒地抬着手,扫了眼地上的空虚子,冷笑:“承乡殿的事儿,还要本宫亲自去解决么?” 空虚子跪在地上,忍着浑身的痛楚,沙哑含笑,“不知殿下有何吩咐?按着您的计划,清风观已竭尽所能。殿下还想要何……” “啪!” 话没说完,旁边的杏儿突然伸手过来便要打她! 却被空虚子一抬手拦住。 杏儿眼睛一瞪,呵了一句,“放肆!” 另一手再要扇过来。 跪在地上的空虚子突然站起来,一把挡开她的手,另一只手也跟着扬起。 “啪!” 将杏儿扇得踉跄了好几步! 杏儿当即抬眸怒视!嘴角已渗出血丝! “大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凭几边,懒散靠着毫无触动的封容轻笑,“给本宫下马威?还是准备跟本宫撕破脸?” 她明媚的双目抬起,看向空虚子,“别忘了,大小姐。你唯一的叔叔的命,还在本宫手里。 ” 空虚子放下微微发麻的手,片刻后,再次笑道,“贫道怎么敢忘?殿下急召,不知有何吩咐?” 封容朝一边扫了眼,杏儿捂着脸退到后面。 封容换了个姿势靠在凭几上,慢悠悠地笑道,“今日飞云宫之事,大小姐想必已知晓。” 空虚子一顿,尚未开口。 封容已再次道,“我那三弟如今有了依仗,胆子倒是大了,连飞云宫都敢砸。” 空虚子细长双眸微微一闪,垂眼,不动声色。 对面,那个眼生的婢女朝她看了眼。 “不过,有他添这一脚,倒是给本宫生了许多便宜。” 封容踢着脚尖,笑着看她,“承乡殿的机会已到,再等下去,父皇必然会生出怀疑来。大小姐,有劳,去救一救我那可怜的五弟吧!” 空虚子僵白呆滞的面皮上浮起一丝过分刻意的笑。 她朝封容看,“原来荣华殿下要将清风子牵扯进这一桩棋局里头,竟是为了贫道?” 小叔不过封容棋盘上一颗布局的小卒,而她,才是封容真正要用来冲锋陷阵的马炮。 封容利用小叔算计五皇子,其实是为了逼她站到人前。 逼她成为她封容最有用的棋。 逼她去正面对上空心,甚至取代空心,成为皇帝更加信 重之人?! 怪道皇家之子,其心如城了。 空虚子看着对面。 封容弯唇,双目明艳无双。 夏日里,比那水榭前的水波更加潋滟。 她漫不经心地支着下巴,分明拿捏了旁人之命,却依旧满脸的不在意。 “这不也是大小姐想要的么?当年谋逆案,到底是何人诬陷,又是何人谋害,你就不想搞清楚?” “封宬X你全家一百多口。你也不想杀他回去报仇雪恨?” 她的笑意里带了几分恶意,“可想报仇,仅凭大小姐这般小打小闹,何时能成事?” “这世间,唯有一种人,能随心所欲地掌控人命,得到自己任何想要的。”她伸手指了指皇城的方向,“就在那里。” 空虚子转头看去。 她的袖子里,还藏着先前她以差点丧命空心之手的凶险从常王那里换来的那封信——当年证明她父亲镇远侯与西疆蛮夷勾结试图谋反的证据! 那信上通篇都是父亲的笔迹! 唯有一处城——芝城。 那个字,芝。 那是她的名,父亲从来只写作‘之’。 这封信,是假的!假的! 她忍受了比旁人百倍的痛苦与恶心,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证据! 可仅仅凭借一封信,凭她独身一人,凭她奸佞之 女的身份,无人会信她!更无人会将皇帝盖棺定论的‘谋逆案’翻出来重审! 如封容所说,她无权无势,想给父亲报仇,想要那些该死的东西给她的家人们偿命何其困难?! 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封容。 看她笃定之笑,听她蛊惑之语。 心里轻声道,果然是上位者,天生,就能随心所欲玩弄他们这些为生为死的蝼蚁之运。 她垂眸,跪了下去,“愿为殿下效劳。” 封容满意地笑了,转过头,舒舒服服地看水榭上的粼光。 忽而又想起一桩事来。 问空虚子,“对了,飞云宫里头,有个叫‘大先生’的道人?” 空虚子眼神一闪,低着头不动声色道,“殿下怎会问及此人?” 封容一听就是有了。 笑了起来,“听杨道真说,那是圣僧的脔宠。倒是不曾听你提起过。” 空虚子狐狸眼倏然杀意掠过。 随后垂首道,“圣僧近侧侍奉者众多,倒没有哪个是特别的。” 封容扫了她一眼,摸了摸下巴,“今儿个三弟砸了飞云宫,也不知有没有抓到那位‘大先生’,若是有机会,倒是想见识见识……” 空虚子眼底一瞬暗翳汹涌! 忽而有婢女急急走来,附在封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第六百七十八章 圣僧高洁 封容站了起来,朝空虚子摆摆手,“你自回去准备吧!给清风子去一封信。明日我会安排你进宫,至于如何做,不用我一一吩咐了?” 空虚子垂首,“是。” 又听封容走出去,一边问:“人现在何处?” 她慢慢地站起来,看了眼那边还立在水榭边的眼生婢女,突然朝她露出个森森笑容! 婢女吓得脸一白,往后跌坐! 再抬眼时,人已走了出去! 她吓得捂住嘴,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急忙走到无人处,掏出一只藏好的信鸽,将一个纸卷塞进信鸽腿上的信筒里,刚要放飞。 “咕咕!” 信鸽突然被捉住! “咔嚓!” 扭断了脖子! 她惊恐回头!就见原本离去的空虚子站在身后,手里正提着已死掉的信鸽! 杏儿从一旁,将那纸条拿出来,看了眼,然后,如看死人地朝她看来。 她吓得一下跪在地上,想张口求饶,却被人从后头一把捏住脖子。 杏儿收了字条,淡淡说了句,“别弄脏了殿下的地方。” 然后就与空虚子屈了屈膝,自顾走了。 宫女苍白着脸,被人打晕,直接拖走! 空虚子将信鸽一丢,冷笑一声,刚要转身,忽而狐狸眼一抬! 阴测测的面孔骤然一变! 下一 刻,手中符篆一掐,人影瞬间原地消失! …… 皇城,素来清幽穆静的飞云宫。 桌椅翻地,被奁绞乱,花瓶碎裂,一片狼藉。 居住在殿内外的方士、僧众,形色各异之人,全被御察院侍卫以刀刃围逼在大殿前。 那些人或惊惧或愤恨地看着周围黑甲黑刀面目漆黑的御察院之众,皆不敢言。 忽而,其中一人高呼。 “圣僧!” 其余人齐齐抬头。 却是紧跟着神色一震。 汉白玉的台阶上。 空心双手垂于两侧,身上……捆着一条绳索,赫然正是被绑囚犯之姿! “大胆!你们竟敢如此对待圣僧!” “圣僧为我大玥国师,佛前弟子!你们怎可如此亵渎神佛!” “还不快快松开圣僧!” 一片喝骂声中,一人慢步,自空心背后缓缓走出。 原本喧闹的叫声,登时雅雀! 封宬正低头看着手里一本册子,有所察地抬眸,朝底下瞥了眼。 忽而笑道,“看来诸位对御察院办案颇有计较?” 方才骂得最凶的那几个脸白了白。 封宬瞧着,唇边笑意渐深,刚要开口。 前头,忽见御前大总管王鹤疾步奔来。 越过众人,到了台阶上便微喘着郑声道,“三殿下,皇上召见。” 封宬眼帘一 抬。 又见王鹤转身,朝被捆的空心躬了躬身,“请国师同去。” 台阶下,飞云宫众人顿时大松了口气。 低低议论起来,看向御察院及封宬的眼中带上讥诮鄙薄。 更有人低声骂。 “什么东西!也配来跟我们飞云宫放肆!” “呸!皇上跟前的狗而已!给圣僧提鞋都不配!” “今日皇上定不会放过这些羞辱圣僧与飞云宫的狂徒!” 那些嗡嗡的毫不掩饰的谩骂声传到了周围的御察院众人耳中。 他们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台阶上。 王鹤亲手给空心解开了绳子。 空心面含慈悲地朝封宬缓缓道了声,“阿弥陀佛。” 封宬依旧拿着手里的册子,朝王鹤瞥了眼。 王鹤垂首,“三殿下,圣僧,请。” 台阶下,一众讥讽声愈发明显。 “看!皇上还是知道圣僧之高洁!” “这帮狗腿子也敢来如此羞辱圣僧!” “呸!一帮杀人不眨眼的畜生!” “呸!” 那些掀翻飞云宫人称鬼差的御察院一众侍卫默默地站在那里,被前一刻还龟缩不敢出声的飞云宫之众极尽羞辱嘲弄。 空心垂目,圣洁之目露出怜悯,扫视一圈,缓缓开口,“我佛慈悲。且教众生以德报怨。” 飞云宫众人一 顿,纷纷朝空心俯身,刚要附和。 台阶上,封宬倏地轻笑一声,慢声道,“王公公。” “请三殿下吩咐。”王鹤立马弯了弯腰,神态恭谨。 台阶下,飞云宫众人也纷纷抬头,朝这笑面罗刹鬼望去。 便见他一双勾魂夺魄的丹凤眸轻轻缓缓地朝底下一扫,红唇掀开愈发靡艳蛊人的笑意。 漫不经心地问:“父皇只吩咐,圣僧同去?” 空心眸中的慈悲点点散去。 他转过脸,没有丝毫情绪地看向封宬。 王鹤笑了笑,“圣上口谕正是如此,殿下。” 封宬满意地颔首,将手里的册子一合,丢给身后的赵一。 然后望着底下一众狐假虎威的方士、僧众。 笑意愈发粲然地缓声道。 “飞云宫涉嫌谋害皇嗣,加害朝中大臣。一众宫人,全部带入御察院。” 他顿了下,深眸之中,阴厉浮起,笑着声儿慢悠悠地开口,“严、加、审、讯。” “!!” 御察院的‘严加审讯’?! 传闻那可是死人进去都能被折磨活了的鬼地界儿! 前头太乙观可就是例子! 一想到凌霄真人那悬挂在太乙观大门前直至风干的尸体,当时就有人吓得跪在了地上! 高呼,“圣僧!弟子们何曾谋害过朝廷大员和 皇嗣!此乃御察院污蔑!求圣僧援救!” “圣僧!”“圣僧救命!”“圣僧!圣僧!” 所有人全跪了下来。 可当他们抬头时,却只见那位言笑晏晏美若仙魔的三殿下。 弯着唇,按着九瓣莲花的凭栏,朝他们俯身望来。 笑得肆意又恶劣。 “皇嗣一事,虽牵扯圣僧,可圣僧品行高洁,连父皇都深知。定是你们这些人私下设计!如今竟妄图攀诬圣僧,玷污我大玥国师圣名。简直其心可诛,罪加一等啊!” 众人悚然一惊! 不可置信地抬头! 五皇子的事,分明是空心一手作为!缘何却要他们承担后果! 分明他们刚刚见圣僧被困时,还竭力出声喝骂! 可如今,他们的圣僧却只是站在高高的精美的雕栏玉砌的汉白玉台阶上,静默无声。 完全没有为他们辩驳半句的意思! 有人目次欲裂! 有人浑身颤抖! 有人哀求哭嚎! 有人怨恨不休! “圣僧,救命啊!御察院那可是吃人的地狱啊!” “圣僧!你怎可如此!” “枉你盛名!” 空心握着念珠,抬目,看到无数面孔眼瞳中的虚无缥缈之意。 他在这混乱的怨怼哭喊声中,再次转向封宬。 “三殿下,好一出釜底抽薪。” 第六百七十九章 离间之计 封宬眉头一挑,笑盈盈地扫着底下那群乱作一团的飞云宫人。 慢悠悠地笑道,“不过一帮乌合之众,图谋圣僧盛名而来的蜂营蚁队,圣僧又何需在意?” 然而,这些所谓蜂蚁乌合,却是空心多年培养的触手。 为今日一出,从五皇子妖变,到朱亭镇遇险,面前这言笑晏晏艳若春丽的三殿下,只怕早已布置好重重罗网,只等他回宫之后,便骤然发难! 他再次缓缓转动念珠,“阿弥陀佛,三殿下之能,贫僧佩服。” 封宬笑了。 底下忽有一人暴起,额间一点卍字印骤然浮现!大叫着转身要跑! 封宬扫了一眼过去。 两边铁柱一般的御察院侍卫募地抽出佩刀,一刀划在那人小腿上! “唰!” 血光迸溅! 那逃窜之人当场惨叫一声,一头扑倒! 封宬勾唇,抬了下手。 “噌!” 周围所有的御察院侍卫齐齐抽出了黑色的佩刀! 当真如阴罗鬼差,目光森森地注视着这些人。 ——只要妄动,就地诛杀! 皇城之中,刃见血现! 简直已是肆无忌惮! 空心转动的念珠停下。 连王鹤都微微白了脸。 封宬却笑着瞥了眼空心停下来的念珠,慢条斯理地说了句,“不及圣僧受父皇信重。” 分明是在应他前一句‘佩服’,那笑模样 ,根本就没担心过底下这群人的逃窜。 空心抬眸,默默地看向封宬。 一边王鹤听到那句‘信重’却是眉头一皱。 忽然心下一悚! ——莫非今日三殿下早料到他会出现?! 以查凶之名,大肆打砸飞云宫,闹出动静惊动太极宫,引得圣上下旨维护圣僧。 这根本就不是三殿下素日行事风格! 他到底,有何图谋?! 王鹤不敢再耽误,再次恭声道,“三殿下,圣僧,请往太极宫。” 底下,飞云宫一众瑟瑟抬头,就见空心漠然转身,走了出去。 封宬站在繁复精致的凭栏后,看那群被刀刃对着的飞云宫一众犹如看着待宰的羔羊。 道,“带回去。” “圣僧!”有人高呼。 但那雪白背影,却已隐没日光下汉白玉斑斓迷离的光晕中。 好些人登时瘫软在地,发出绝望高呼。 “圣僧!救命啊!” 封宬垂目看去——没有大师兄。 身后,赵一上前,“殿下,皇上要保圣僧,是否……” 封宬勾了勾唇,收回目光,看向台阶下走过去那道萧冷似霜雪的背影,道,“他跑不了。承乡殿那边如何?” 赵一点头,“已安排妥当。” 封宬一笑,也朝台阶下走。 这时,赵三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殿下,云先生带着四公主,离了宣平侯 府,往城南去了。” 封宬点头,“让人守好。” “是。” …… “崩!” 曲江水面,波涛暗涌,表面看不过粼粼日光愈发耀眼刺目,然而河水内里,早已波涛暗涌! 金光符阵在黑沉沉的水底骤然爆出极目的光芒! 巨大的黑影募地发出一声嘶鸣,巨尾一卷,再次掀开一道暗涌! “哗!” 云落落犹如浮萍被掀得剧烈晃荡! 周身的符阵也倏然散开。 周遭再次陷入一片暗黑之中,唯有她一双月目,在这漆静之中,光华胧胧。 “哗啦。” 又有细微的水声传来。 她侧过身,见到一条逃窜的胖头鱼,一下从她的身侧游过。 有水草自水底无声地浮动上来。 她的四周,那些阴气溃散混乱,水面之下,入目皆是一片混沌。 “咕噜噜。” 忽有水泡自水底升起,缓缓飘于她脚下。 她垂目看去。 忽而掌心一按! “嗡!” 一道符阵再次张开! “嘭!” 巨大黑影一头撞上! 金光之下,一双狰狞线瞳骤然凝现! 三角鳞头,獠牙巨口! ——正是一头大蛇! 云落落月眸一凝,右手往前一抓! 星月之光猝然凝聚! 下一瞬,她便朝底下雷霆刺去! “嘶!” 巨蛇又一甩尾,猛地朝底下一蹿! 水浪袭来! 云落落 顺势一踩,猛地跃出水面! “呼!” 深吸一口气,下一刻,再次扑入水中! 月眸之下,黑压压的水底内,隐隐的轮廓模糊勾勒。 她微眯了眯眼。 手中追云剑徐徐挥动。 水波无声地朝两边荡开。 所有的阴气又朝某个方向聚集。 她屏住鼻息,朝那边游去。 “呜呜呜……” 方才听到的哭泣声,再次传来。 水底,有模糊的光亮透出。 “咕噜。” 水泡浮起,在模糊的光线下,像一个个飘渺的灯笼。 阴气聚拢的中央。 她看见,一个倒转阴阳的乾坤聚魂阵出现在水底。 而那阵法中间,燃着一盏黄澄澄的油灯。 灯的旁边……蹲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小孩。 阴气围绕在他周围,被聚魂阵一点点吞噬。 小孩身边的油灯越来越亮。 “哗啦。” 似是听到动静。 小孩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 云落落的水色月眸,骤然一缩! …… “砰!” 空虚子身形猝然出现,甫一站稳,便看到前方背对着她跪坐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的云皓。 当即神色一变,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掰过来,“你怎么……这是?!” 云皓的面上,红色的符光与血黑的卍字印错乱浮现! 他极力忍耐以致面部血脉暴突,连眼眶都充斥血丝! 一手 剑指还在颤抖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空虚子眼神一厉,当即掏出数枚符篆,快速贴在云皓的印堂,心口和腹部! 然后剑指朝他那三处贴着符篆的位置点去! 然而。 符光亮起,云皓脸上的痛楚却丝毫不曾减弱! 她皱了眉,看着僵硬的云皓,忽然一伸手,扒开了他的衣襟! 森白面皮之下,眼睛骤瞪! 那劲瘦麦色的心口之上,竟然有一道深深的刀疤! 一层如蛛网的红色符光,正从那疤痕中渗透出来! 凶悍又强势地阻挡着那卍字印的吞噬! “难怪以空心之力,分明下了困心咒却多年控不住你。你竟……”空虚子声音微哑,“将自己做成了符!” 熟悉的沙哑声,似乎让云皓恢复了半分神智。 他狰狞的眼神里浮起几分清明,看到空虚子的脸,却皱了皱眉,挣扎着道,“你……缘何在此。” 自那一夜之别,二人还是头回碰面。 空虚子顿了顿,嘲弄地指了指自己,“大先生给我下的式神咒,自己倒忘了?” 云皓一滞,转过脸去,手诀再次变换,朝空虚子方才贴着符篆的位置点去,“休要……胡,说。” 空虚子跪在旁边看他隐忍煎熬之色,忽然想起方才封容那满是恶劣的笑容。 “大先生,这般受苦,你就不恨么?” 第六百八十章 我来告诉你 云皓额头的符篆闪出更亮的符光,他面上充斥暴凸的血管微微隐没,并未回答空虚子的话。 空虚子望着他,又道,“当年你分明能寻得杀害你父母的真凶,却是被我欺瞒而让凶手逃脱,你为何不马上杀我泄愤?” 云皓的手指顿了顿,皱眉,“你若想死,我现在就可杀了你。” 不料,空虚子却笑了,摇了摇头,“你不会的,大先生。” 云皓一指点在腹部的那道符篆上,没理睬她。 空虚子看着他微栗的指尖,忽然道,“空心为何突然对你发难?” 云皓没说话,沉默地合拢衣襟。 才要将心口的符篆揭下。 身后空虚子忽然道,“他等不及了,是么?” 云皓眼神一沉,忽然回头看她,“你果然知道空心到底图谋为……” 原本跪在地上的空虚子募地往前一探。 亲住了云皓的唇。 “!!” 云皓眼神一缩! 心口符光骤然浮动! 抬手就要将她推开! 后脖颈却突然一刺! 他不可置信地抬眼,“你!” 空虚子退了回去,看着不能动弹的云皓,伸手,拉开他的衣襟。 在他震怒又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垂眸,看着他胸口那蛛网密布的符光,哑 声道,“我来告诉你,他图谋什么。” …… 太极宫中。 “皇上,三殿下与圣僧到了。” 王鹤走到景元帝身边低声道。 景元帝刚要开口,忽而又咳了一声,王鹤赶紧地捧茶,他却没接,摆了摆手,道,“让他们进来。” 王鹤立马朝旁点头。 一个小内侍便退了出去。 景元帝又转身,看面前的几人,面色阴沉,“你们这是在要挟朕?” 殿内几人皆垂下头。 “皇上息怒。” 旁边站着的常王无奈地看向身边躬身的魏瑾,低声道,“魏国公这是做甚?有何求只管与父皇明说便是,何苦摆如此阵仗?岂非叫父皇为难?” 魏瑾摇摇头,一脸的沉重,“常王殿下言重!臣不敢!” 说着,又转身,朝景元帝一抱拳,“皇上!圣僧身为我朝供奉之国师,本该庇佑我大玥国运,万民安康。可如今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谋害五皇子!必为妖异!还请皇上下旨,革他国师之位!收押天牢!” 景元帝脸一沉,还未说话。 旁边内阁的老首辅梁芳,抖着胡子哑声悲叹,“皇上!皇嗣乃社稷根本啊!圣僧前日为何追凶追到小南山下,却是为何要将朱大人作为凶犯 当场诛杀?若非三殿下及时赶到,岂非酿成大祸?!” 景元帝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刚张口,忽而又咳了起来。 常王忙上前,给他顺了顺后背,又接过王鹤端来的茶盏,亲自侍奉他喝下,一边看向另一头跪着的禁卫军第四队正副头领林阳魏峰二人。 “二位头领,圣僧乃是我一国之师,受尽父皇优待,怎会有如此不轨之意?那日在小南山温泉山庄中,到底发生何事?你们细细说来。” 景元帝喝了一口茶,压下心口不适,也看向那二人。 林阳跪地抱拳,“禀陛下,常王殿下。那一日,卑职奉旨随圣僧前往城外捉拿谋害五皇子之凶……” 当日情形,其实先前林阳面圣时已说过一次,此时再言心中已更有章程。 正要细说。 身后,脚步声传来。 景元帝抬头,看到了进来的空心,开口,“圣僧。” 然后注意到落后半步面容俊美更盛这太极宫富丽之色的封宬,目光在他眉目间停了停,放下茶盏。 “阿弥陀佛。” 几步外,空心一身雪白僧袍,手持念珠,淡冷冰霜的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俯身行佛家礼,“贫僧见过皇上,常王,侯爷,梁大人。” 跪在地上的林阳收了声。 梁芳摸了摸山羊胡。 魏瑾冷笑一声,“圣僧不愧是世外之人,好大的心性。如今朱大人还躺在府中生死不知,圣僧倒是能若无其事地在飞云宫敲钟念佛了。” 他身形魁梧,这般冷面呵斥之相,倒真有那钟馗怒目情状。 封宬抬眼,便对上了魏瑾看过来的目光。 两相一对视,魏瑾淡然转过脸去。 封宬一笑,上前行礼,“参见父皇。” 景元帝摆了摆手,脸色比先前又阴沉了几分,道,“你带着御察院,将飞云宫封了?” 空心一听,便已明白,今日这一出,竟是封宬私自之为。 他无声地转动念珠。 封宬面对斥责,并不露怯,反而笑了一声,道,“儿臣手握铁证,飞云宫涉嫌谋害五皇子与当朝宰相朱大人。” 顿了下,又扫了眼空心,含笑从容,“未免夜长梦多贼凶逃窜,故而才先动手将飞云宫封禁。幸而圣僧大义,并不包庇凶嫌,故而才能顺利将嫌犯带往御察院审讯。” 寥寥数句,却绝了空心要赎飞云宫一众的任何可能。 空心抬目,对上封宬似笑非笑的眼神。 两刻钟前近在咫尺的针锋相对,此时,却在这偌 大华丽的太极宫内,被掩埋在无声地眼神萧杀之中。 空心垂眸,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景元帝一听,眉头便皱了皱,“老三,你的铁证是何?” 封宬眉梢微挑,却道,“父皇恕罪,其中涉嫌妖鬼行事,恐不宜声张。” 一边,一直未出声的封宣忽而弯了下唇。 “妖鬼?”景元帝脸色微变。 “是。” 封宬含笑,却不见半分惊色,反而再次看向空心,“那一夜妖鬼出没,圣僧仙人之姿,可并非儿臣一人所见。” 景元帝又皱了皱眉。 跪在地上的林阳再次抱拳,恭声道,“回禀皇上,那一夜,卑职等亲见妖兽现身,圣僧当时为捉拿朱大人,命卑职等围剿那妖兽!那妖兽凶恶异常,卑职等本以为那夜定会身效朝廷,不想三殿下手下天师现身,压制了凶兽。” 这话听着公允,实则……却将空心与封宬摆在了两个面上。 一个不顾人命,一个舍身救人。 封宣微微一笑,再次扫视了一圈殿内众人。 看上去性子最暴躁的魏瑾果然立时开口,“圣僧,好一个慈悲为怀!妖兽出没,缘何却要凡人围剿?捉拿朱大人又是以何缘由?!” 第六百八十一章 争锋 空心转动手中念珠,没有出声。 梁芳叹了口气,朝脸色不太好的景元帝道,“皇上,朱大人那性子,微臣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惯是个轻浮的性子,可朝政却素来一丝不苟。臣虽不喜他,却深知,他并非是个会勾连妖邪谋害皇嗣的奸佞。” 林阳一听这话,立时露出几分惧色,当即伏地,高声道,“卑职不敢虚言!请皇上明鉴!” 景元帝咳了一声,竟没说话。 空心沉默地看着殿内众人。 魏瑾的愤怒,梁芳的悲叹,林阳的惊惧。 看好戏的封宣。 沉默的景元帝。 片刻后,他转身再次看向封宬,神色平静地说道,“那一日,是贫僧得了误报,幸得三殿下及时出现,才免除贫僧犯下大错。” 想一句话抹干净自己的真正图谋?甚至还暗示一句封宬那天出现的也十分不对劲? 封宬轻笑,倒是个能屈能伸的。 可惜,他却是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敢对落落伸手的不人不鬼的东西。 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圣僧如此圣明之人,居然也会轻易相信小人之言?不知这故意误导圣僧之人到底是谁,圣僧慈悲为怀不能罚之,御察院却不能由得此种小人攀诬圣僧谋害朝廷大臣。” 一旁,魏瑾心下惊叹——漂亮! 封宬今日 突然来信,着实叫他意外。 行动得太着急了,朱亭镇那边根本还未露出任何能钉死飞云宫的证据。 可是三殿下开了口,他断无退后的道理,不想一进宫,居然看到了当朝首辅梁芳。 他不知梁芳到底为何能现身,但是以如此局面,魏瑾想着,三殿下必然是要对空心当庭发难逼入死局的! 没想到他居然以退为进,叫空心反而没法一句话彻底抹除干净!还顺势把朱亭镇和御察院的嫌疑给撇了出去! 再一来,若空心要圆谎,便自然要更多谎言去佐证。如今飞云宫叫封宬封了,他要动手,除非……还有后招。 这么一来,藏在他身后的那些势力,一个一个,全跑不掉! 当真厉害! 看似抓鱼,实则撒饵! 魏瑾不动声色地朝封宬看了眼。 梁芳又摸了摸胡子。 对面,站在一侧的封宣又无声地笑了下。 “阿弥陀佛。” 空心垂眸道,“贫僧为救五皇子,实乃太过心切,见妖畜与朱大人为伍,便信以贼人之言为真,幸得三殿下携天师前往,救下朱大人,降服妖畜。贫僧,感激不尽。” 天师。 封宣抬眸,看向封宬——他跟前的天师。可不就是最近京中盛传的那位? 方才林阳提及一句,倒叫这空心抓住机会,好 一出移花接木,想叫父皇转移注意力到这位‘天师’身上?还顺道又给朱亭镇安了个与妖畜为伍的嫌疑。 魏瑾再次朝封宬看去。 这若三殿下有何回应,那可就是承认了与朱大人有勾结啊! 不料却见封宬点了点头。 魏瑾微讶。 便看他道,“圣僧为救五皇子心切之情,着实叫人心生敬意。不知圣僧可捉拿到谋害五皇子之凶了?” 空心垂眸,“阿弥陀佛,贫僧力有不逮。” 后头,景元帝皱了皱眉。 封宬皱眉叹息,“圣僧重伤朱大人,又与妖邪一去多日,吾等还以为圣僧定然能寻到凶手。只是如今,圣僧寻不到凶手,承乡殿五皇子其状,又该如何?” 空心顿了顿,忽而想到,封宬话里话外,并未提及那一日他捉拿到手又携他而逃的锦奴。 垂眸道,“贫僧自当竭尽全力……” “怕是不成。” 话音却被封宬打断。 空心抬头,就见封宬含笑看着他,语调轻缓近乎和风细雨,“如今京中人人以为圣僧才是谋害五皇子的真凶,若让圣僧再去承乡殿救治五皇子。只怕五皇子若是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圣僧……” 他勾了勾唇,“盛名,毁于一旦啊!” 空心看着面前的封宬。 他分明是笑着的,可眼里的阴翳与 狞恶已一层层浮漫上来。 这张脸分明昳丽浓妙,然而,一张般若之鬼,却在他身后,凌空浮起。 封宬已毫不掩饰地朝他露出青面獠牙! 空心沉默地注视着他,缓缓转动手中念珠,“如此,五皇子之危,三殿下要如何?” 封宬笑了,转身,朝一直未曾开口的景元帝俯身,“父皇,儿臣麾下,有一方士,出身百年传承无极观,或可一用。” 封宬如今手里有谁,人尽皆知。 那位天仙。 封宣垂眸,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强行扳倒圣僧,再将人送到父皇眼前来。 呵。 所为图谋,不言自明。 可如今圣僧尚未完全倒台,他居然就这么着急忙慌地把人供出来。巴不得旁人看不到他的野心? 封宣心下摇头,到底还是太着急了啊! 景元帝皱了皱眉,看向封宬,“你可有把握?” 本以为封宬会抓住时机,笃定表彰。 却见他忽而又侧身,“若说把握,儿臣自问不敢称十足。不过,”他转身看向空心,“若有圣僧从旁相助,想必定能令五皇子转危为安。” 封宣眼神一闪。 不止他,连魏瑾几个都搞不明白封宬到底是何意了。 魏瑾看着封宬眼底几乎凝为冰刃的眼霜,顿了顿,忽而抬手道,“臣觉得此主意甚 妥。” 见景元帝朝他看,立时开口,“皇嗣为重。有三殿下手中天师出手,圣僧在旁协助。一来能解五皇子之危,二来,若圣僧当真无嫌疑,此番也正好能解除污名。还我大玥国师清白,岂非一举两得之?” 封宣看着沉默的空心,忽而笑了。 净白的脸上露出几分赞同,跟着点头,“听魏国公如此说,倒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顿了下,又有些难为情地朝景元帝笑道,“父皇若不弃,儿臣手里正好也有几个可用之人,权当给三弟麾下的那位天师打个下手,也当是儿臣为手足的一点尽心之意。还望父皇恩准。” 梁芳又摸了摸胡子。 沉默许久的景元帝看了圈殿内,最终目光落在对面素衣如雪的空心身上,问:“圣僧可愿协助?” 前有魏瑾梁芳当面进言他乃谋害五皇子之凶,后有封宬屡番直言他涉嫌谋害当朝大员。 若是不应,便坐实了他心怀不轨之图。 空心又一次看向面前依旧弯唇含笑看似亲善温和的御察院院司,大玥皇三子,封宬。 心中明了,只要他点头,前方,就是这位三殿下给自己铺下的天罗地网。 而他铺下这个陷阱后,就没有给他一丝一毫回头后退的机会。 真是个厉害的小鬼。 可惜了。 第六百八十二章 白费心机 空心握住念珠,看向景元帝,微微颔首,“是,贫僧谨遵圣旨。” 魏瑾点了点头。 梁芳扯着胡子笑了笑。 封宣转身行礼,“那儿臣先去安排?” 见景元帝点头,他又朝封宬笑道,“三弟是否同行?不知天师如今下榻何处?可需要为兄安排人去请?” 不料景元帝却又道,“你自去安排,朕还有事要吩咐老三。” 封宣一顿,病弱又风流多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讶异,随即微笑,“是,儿臣告退。” 转过社,朝空心抬了抬手,“圣僧,请。” 空心垂眸,朝景元帝行了一礼,跟着封宣,离了太极宫。 他无声的脚步穿过太极宫描绘金云的地砖,一直穿过太极宫前宽阔的雕龙逐凤的石柱前。 身边的封宣忽而缓缓开口,“还魂尸,皇子僵,寄生煞。圣僧,一着错,步步空啊!” 他轻叹了口气,“老三如今,就差直接拿刀直接了结了圣僧。这还要本王如何信圣僧啊!” 空心脚下微缓,却并未停下,抬目朝前走去,面色淡然道,“左不过皆是王爷脚下阶石,何需计较。” 封宣顿时低笑出声,跟着空心朝光明门走去,一边笑:“圣僧瞧着倒是笃定非常。” 五皇子封宸在他手中 妖变,他捉拿凶犯不成反误伤朝廷大员,如今更有朝臣群起围攻。 桩桩件件,都不可能让这和尚再能坐稳飞云宫。 偏生父皇却压住了那些谣言,定要保他。 封宣朝空心笑眼望去。 空心手持念珠,神色穆沉庄严似佛前菩相,缓缓道,“贫僧已寻得世间唯一圣物。夏日祭,王爷必定能得偿所愿。” 封宣微讶,顿了顿,忽而再次无声笑开,“圣物?圣僧莫不是在诓本王?” 空心朝他看,“王爷,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飞云宫受封,陛下如今已疑贫僧。还有五日,便是夏日祭,请王爷费心。” 转身,朝前走去。 封宣看着缓步而去的空心,侧眸,再次望向太极宫。 片刻后,再次轻轻摇头,“白费心机。何必。” “哐!” 太极宫大殿内,上品的官窑莲釉盏从景元帝的手中跌落,碎片迸溅,茶水泼洒在地面。 “皇上!” 王鹤惊呼,匆忙上前。 却被景元帝挥手示退,他呼出一口气,转脸,看向封宬,“如此,你可满意了?” 又指了指旁边的魏瑾梁芳,却没斥骂,而是低头闷咳了几声。 一边,魏瑾同梁芳皆无声地跪下。林阳魏峰以额触地。王鹤也跟着跪在 了地上。 封宬抬眸,看几步外仿佛一瞬间便苍老许多的男人,脑中一瞬间浮起当年他被王鹤领着,来到太极宫时,第一次正面地瞧见那一身龙袍之人的情景。 原来时光流转,转眼已过了十年。 他垂眸,撩开衣摆,跪在了那片茶水里,依旧用那淡雅温和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 “父皇息怒。” 魏瑾低着头。 景元帝不是昏庸无道的帝王。 今日这一出,他其实已看出了封宬的心思。 然而,他却没在空心面前斥责封宬,莫非心中……也存了疑虑? 几步外,景元帝喘着气,瞪着面前这个酷似先皇的儿子。 又道,“你手中并无证据,是不是?” 封宬跪在地上,茶水渗透衣裤,没在了他的膝盖上,不知是湿意还是凉意席卷上来。 他垂眸,看着太极宫金云似锦的地砖。 再次缓缓开口,“父皇,儿臣有一秘奏。” 魏瑾与梁芳,御林军的林阳和魏峰一同站在了太极宫外。 梁芳背过手,溜溜达达地就要朝长安门那边走。 魏瑾朝林阳魏峰点点头,跟了过去,低声问:“梁大人今日何故前来?” 梁芳瞥了他一眼,却没回答,只笑呵呵地说道,“魏国公这一局,宝押得有 点儿大啊!” 魏瑾一滞,随即轻笑,“在下向来运道好。” 梁芳失笑,拽着山羊胡朝天边望,“是啊!自古时来运也。运道,乃天意啊!” 魏瑾见他神神叨叨,莫名想到平康坊浮华之中隐蔽的僻静朱门小宅,那一个与世独立的青梨一般的身影。 顿了顿,低声道,“听说梁大人棋艺超凡,世间难寻敌手。在下府中有古棋谱一本,不知梁大人可有兴趣驾临寒舍一观?” 梁芳斜眼瞅他,意有所指地往太极宫的方向瞄了瞄,“不等了?” 魏瑾笑,“在下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无需在下操心。”一伸手,“梁大人,请。” 梁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揪了揪山羊胡,朝前走去。 一老一壮两个身影,落在太极宫前光洁华丽的地砖上。 魏峰林阳对视一眼,转身离开。 “哐!” 太极宫内,传来瓷片碎裂之声。 一刻钟后。 封宬自内走出,掸了掸潮湿的衣摆,转身,刚要走过雕龙长廊。 赵一忽然上前。 疾声道,“殿下,十一来报。云先生跌入曲江,暗七黑影被困江上。” 封宬募地回头! …… “呜呜呜……” 曲江水下,幽咽的哭声在轻荡的水声中,摇摇晃晃。 一张巨大的聚魂阵在森暗之中,盘踞蛰伏如同浅眠的上古凶兽。 阵法中央,一盏澄黄的油灯,散发出模糊的光圈。 油灯的一旁,蹲着的小孩儿抬头,看向阵法外飘立水中的弱质少女。 少女皎白梨面上,一双妖异月眸,震色难掩! “哗啦。” 有水声响。 “嘶!” 巨大蛇影突然从后头直扑而来! 月眸如水露一晃! 手中追云剑在水下迅速划开道道水纹,朝身后一拨! “轰!” 水浪撞上巨蛇鳞身! 巨蛇盘旋一扭,只不过朝后稍稍一退,便立时甩出巨尾朝云落落疯狂拍来! 云落落脚尖一点,踩中蛇尾,顺势往前一翻! “哗啦。” 水浪扑开。 “嘶!” 巨蛇吐信! 身后,原本朝聚魂阵汇集的阴魂,突然如一道道利箭,朝云落落刺去! 她一甩手中追云剑,双手合掌,在水下一拍! 剑身陡然散开,化作无数星芒,怼着那阴魂强势反扑! “扑。”“扑!”“扑!” 水下,星芒撞击阴魂,无数黑气在金色流光中炸开! 浓厚如烟雾的阴气在黑沉沉的水底凝结成了一层厚厚的乌云。 点点星光那其中闪烁明灭。 (是的,马上三郎就要来找落落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那是……三殿下?! “哗啦。” 是水波轻荡。 不见那巨蛇之影,也不见月眸少女轻摆身姿。 唯独水底聚魂阵中,那一盏油灯,无声又温和地照亮一方之地。 灯边的小孩儿安静地抬着头。 忽然。 “轰!” 一道水柱猛地从地底蹿起! 直扑那阴气凝结的乌云之中! “喀!” 有锁舌声清晰响起。 乌云骤然散开! 一道金色的星阵,在那乌云后光斓迸溅! 正对着那直扑上来的水珠! 星阵后。 轻盈纤细的少女,双手朝下,抵在星阵之后,口中无声翕动。 竟将那水柱一寸寸地按了下去! 无声的力量强悍地压下。 水浪从那星阵与水柱对撞的交接处,滚滚朝外涌动! “嘶!” 忽而,那巨大蛇影猛地盘着水柱,直朝星阵张口咬来! “哗啦!” 水波震动! 曲江边上,好些人站在岸边,惊恐地看着江面上一艘艘摇晃不止的画舫。 “救命!” “快救人啊!” 一声声呼喊,遥遥传来。 可岸边的画舫小船,皆被水浪撞在堤岸边‘哐哐’作响,素来幽静的曲江江面几乎已是波涛汹涌,哪里有人敢此时登船救人! “救命啊!” 江面上,有人抱着画舫的柱 子哭爹喊娘。 岸边的人急得跺脚。 “天爷!这可怎么办哟!差大哥,快去救人啊!” 有几个守城兵站在那里,也是一脸的为难。 “这样大的浪,如何……” “啊!”忽有人惊叫,“哎呀!有人掉下船了!” “什么!” 众人纷纷望去! 果然见一书生似是想抢夺船夫船桨强行划船登岸,不料浪头正好晃过,他身子又弱,下盘一软,当即掉下船头! “天爷哟!” 眼看那书生就要沉入水浪中。 “噔!” 忽而,一道身影自众人身后掠过,一脚踩在岸边一条正晃得剧烈的船舷上,往前一跃!又踏上相隔甚远的另一艘画舫二楼,再往前如蜻蜓点水般几下起伏! 直接到了那小船之上,一伸手,将那书生捞起,一把扔在了船内! “那是?!” 众人惊呼。 遥遥望着,便见那人一身玄色收身劲衣,踩在船头,朝黑压压波涛汹的曲江上望去。 大风刮来,撩开他锦绣凛凛的衣摆,额前发。 露出一张如霞似锦的玉质金相。 好一个沈腰潘鬓的俊美儿郎! 有人正要高呼。 忽听身侧人微颤轻道,“三殿下!” “什么?!” 众人齐齐色变。 不等 再次惊问。 便看河岸边,数十个黑衣黑刀黑面如无常的侍卫齐齐一蹬,跃上了江面! 站在那艘小船上的俊美儿郎抬手一挥。 “歘。” 众侍卫便立即朝四面八方摇晃慌乱的画舫跃去! “那是……御察院!” 终于,又有人发出了颤抖又惊惧的呼声。 “御察院?!他们怎么会在此处?” “完了!我家郎君还在那画舫上,若是被御察院捉拿……” “且慢!你们看!” 众人再次望去。 就见那御察院一名侍卫,落在一艘画舫上,一刀架在那缩在角落的船夫脖子上! 不知说了什么,船夫战战兢兢地爬起来,终于,操控画舫,慢慢地往岸边划来! 众人一阵愕然! 再转脸,就见各处船只上,那些凶神恶煞的御察院侍卫,跟门神似地,稳稳地持刀站在船头,将原本飘曳在江面上混乱无助的画舫,押送着,朝岸边靠近! “殿下。” 十一落在乌篷船上,看船舱里刚刚那自己作死哭得鼻涕一把接一把的书生,低声道,“四公主在那一处。” 船头上,大风掠过。 封宬能清晰地闻到水里隐藏的腥意,以及裹缠的森森寒气。 抬眸望去。 那悬挂杏花灯 的画舫上,蛇蝎密布! 两边几艘小船上,暗卫弩箭齐发,却依旧杀不绝那些源源不断出现的毒物。 眼神一森,脚尖一点,再次朝那边掠去。 靠近河岸边的画舫上,赵一等人同时回身,再次朝江面跃入! 河岸上,众人接过自家亲人,纷纷朝那河面上望去。 长长的人群里,竟无一人……再出声。 “嚓!” 一条扑来的毒蛇被暗七一刀砍断! 鲜血迸开!落在他的手背袖子上! “嘶!” 他转回身,看周围密密麻麻的毒物,不止蛇,甚至连蟾蜍、蜈蚣还有蝎子都出现了! 盘踞在画舫的角落,墙壁,头顶,虎视眈眈地看着底下的封安。 他们的周边,朱砂的符阵金红光芒流光溢彩,无可撼动。 “嚓!” 黑影一枪扎死一只足有小臂大的蜈蚣。看那尖利毒牙悉索抖动,不由皱了皱眉。 刚拔出枪。 忽然,头顶一只蟾蜍猛地跃下! 他与暗七齐齐挥刃! 却看那朱砂符光陡然一转! “唰!” 蟾蜍还没挨到两人锋刃,便无火自燃,顷刻烧成了个灰烬! 暗七微呼出一口气。 看向四周。 黑影已是筋疲力尽,低声问:“七哥,还行么?” 暗七咧 嘴,森笑狞狠,“看不起你七哥?” 黑影失笑。 将宽刃矛转了个圈,换到另一只手,扫了眼四周的毒物,轻声道,“有云先生阵法,倒是不惧这些东西偷袭四公主。只是我担心……” 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若是它们一齐进攻,这阵法会不会……” 话音刚落。 那毒物中,一条毒蛇忽而‘嘶!’地张开獠牙,一下跃起! 围在舱内的毒物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登时齐齐朝阵法扑来! 黑影脸色大变。 暗七啐了一口,怒斥,“乌鸦嘴!” 双头刀登时挥舞成影! 黑影另一手一翻,一柄枪杆陡然甩开! 宽刃矛一合! 朝着前方便如点雨刺去! “轰!” 聚阳阵中,朱砂金芒陡然爆开! 无数毒物顷刻烟消云散! 然而! 更多的獠牙毒液纷纷扑来! “滋!” 暗七猛地低头! 手背上一团黏液落下!顷刻青紫! 他眼神一厉,刀刃一翻! “噗!” 割下了那块肌肤!往外一甩! 接着眼前一花! 身形剧烈一晃! 几乎摔到符阵外! “七哥!” 黑影劈手就要拽他! 一只毒蝎忽而从空扑来,尾部大螯径直刺来! 他眼瞳一缩! 第六百八十四章 等她归来 忽然。 “砰!” 画舫的一侧窗户猛地被踢开! 窗扇飞来!一下砸在那一只毒蝎上! 然后,带着一片毒物,齐刷刷被扫了出去! 黑影当即抬头! 就见,一身朗朗明日的封宬,从窗外,跃了进来,径直落在他的身边,一伸手,将暗七拉了回去! “殿下!” 黑影眼前迸亮! 封宬扫了眼地上的封安和周边的符阵,又看到面上泛青的暗七,抬手,将一枚败毒丸塞进他口中。 将他放在封安身边。 再环顾四周,看到那奇形怪状的各种毒物。 伸手,拿起暗七的双头刀。 “咔。” 分成两柄,曲起手肘,问:“落落如何?” 黑影见他护在自己身前模样,眼底微涩,忙道,“云先生让我等在此守护四公主殿下,静候她归来。” 封宬紧绷的心头微微一晃,几乎是不易察觉地轻吐了一口气。 然后,再次凝眸,举起双刀,缓声道。 “好,等她归来。” “嘶!” 毒物齐扑! “唰!” 刀光现! …… “唰!” 追云剑忽而凭空出现,自云落落的身后,如雷鸣轰然朝那巨蛇刺下! “嘶!” 巨蛇一口咬在追云剑上! 星光骤散! 巨蛇竖瞳一狞,一 甩头,朝星阵砸来! 云落落一掌手诀变换,朝侧面一推! “哗!” 水纹荡开! 竟有金光晕在那黑水之上,推波而去! 巨蛇一头撞在泛着金芒的水浪上,将那金光打散浮开! 獠牙骤现,再次朝云落落咬来! 然而。 下一瞬,那些推远的金光,忽然如萤火漂浮,点点汇聚。 巨蛇朝星阵后依旧撑着水柱不能脱身的云落落合起利齿! 水浪中,忽有细碎声音纷起。 巨蛇尚不及分辨那是何,就见面前女子忽而对上它巨大凶残的血口,无声念了一个字。 “杀。” 冰冷的气势,在她周身无声而浩大地扩开。 铺天盖地的杀气,陡然刺来! 大蛇线瞳一缩! 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忽而往前,一口咬下! “嗡!” 星光长剑快如流光!破开层层水浪! 直接洞穿了大蛇的身体! “嘶!” 大蛇浑身扭曲!巨尾狂甩,掀起更大的水浪! 血口半张,它的獠牙前,却怎么也合拢不上! 分明就是那女子纤细柔弱的身影,然而星光阵上,却散开无数古老而错综的神秘符文,将那女子缠绕其中。 大蛇不甘地颤抖着全身,想要合拢巨口。 然而。 那星阵之中, 被神秘符文包围的女子,慢慢地抬起了眼。 眸色如霜,寒萧千里。 本是如月清澈的一双瞳眸里,竟隐隐能见无数的黑气在其中肆意卷曲挣扎哀嚎。 寒水渗透。 那张云白轻舒的面上,忽而浮起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 分明她只是微微地弯了下唇。 大蛇却陡然一惊! 便是被星剑刺杀也不曾感受到的极致恐惧,瞬间席卷了它! 它扭身便要逃! 然而,对面的女子却慢慢地朝它张开了手。 水纹陡然凝固。 星阵停止转动。 巨大的水珠仿佛被冰封。 肆意的阴气,朝它张开的手心,一点点地汇聚。 大蛇颤抖着,想要往后缩。 却发现,它居然因为恐惧,连半分也移动不了! 它张着巨口。 看到,那女子月眸之内,无数的阴气缓缓凝结,化作了一张脸。 那脸,分明与面前此女的面孔一模一样。 她的眼角缓缓斜上,飘起一抹幽艳至极的红。 月眸之内。 那双染红诡魅的眼,同样朝它看来。 忽而。 一声轻笑响起。 大蛇猛地一颤!下意识去寻那声音处处。 却见,对面的女子手心,无数阴气纠缠成云。 女子缓缓举起手臂。 黑气朝它转过来 ,化作了一个巨大的……般若鬼面。 巨蛇惊恐地退后。 却毫无脱困之力! 眼看那般若鬼一双狞目朝它咕噜噜转动着,朝它望来。 女子的手,缓缓往前一推。 般若鬼獠牙森面,朝它狞怒俯瞰。 巨蛇周身鳞片皆在发抖。 鬼面点点往下。 “呜呜呜呜……” “爹,娘……” 忽而,一道哭声从底下的聚魂阵中传出。 阴气盘结的般若鬼,微微一滞。 下一瞬,那聚魂阵中的油灯,忽然散开巨大的黄色光芒。 顷刻将大蛇,黑水,全都裹了进去! 凝固的水波泛起一层涟漪。 星阵之后。 云落落漠然地看着那扩散开的光芒。 手腕一放。 “吼!” 巨大的般若鬼面,如凶兽怒目砸入那黄色光圈之中! “轰!” 水浪忽而荡开! 巨大的水珠直扑而上! 直接撞散了星阵,撞上了飘立在星阵后的云落落! 曲江之上。 杏花灯的画舫中,封宬双刀翻飞,如蝶影穿插在一片片迸溅的血花之中! 无数毒物的尸体跌落,焚烧,消失! “唰!” 黑影一枪刺出! 却忽而刺了个空! 微微一顿,就见,那原本凶狠残暴围剿而来的无数毒物,忽然像是被什么 力量给定住了。 他惊愕抬头,就见身前封宬微微蹙眉,望着舱内的毒物。 短暂的沉默后,低声道,“它们在害怕。” 黑影一惊,这才注意到,离他最近的一条毒蛇,竟在隐隐发抖。 “太安静了。” 封宬忽而转眸,看向舱外,“水下有东西。” 黑影立刻跟着看去。 果然,那原本波涛汹涌的水面,忽如死水,沉寂一片。 他心下疑惑,“殿下……” 谁知,刚开口。 满舱的毒物,忽然悉悉索索,如退潮般,疯狂地朝外退去! 不过眨眼间! 竟消失了无影无踪! 他惊愕地瞪大眼,便见封宬脚下一跨,出了聚阳阵。 “殿下!” 他连忙喊,迟疑了一瞬,跟着追出了舱外。 船板之上,全是蛇虫被钉死的尸体。 “殿下。”“殿下。” 赵一等人握着箭弩之类,全都从周围的小船上跃了上来。 封宬走到舫头,看着前方。 深眸微凝。 死寂的水面上,连风声皆无。 他看着那曲江。 忽而低喝,“退进舱内!” 赵一等人一惊,纷纷后退! “哗!” 一道如龙水柱,陡然从如镜的水面破开,直冲天际! “啊啊啊!” 岸边,无数人发出惊呼! 第六百八十五章 落落,唔 封宬抬头。 忽而眼瞳一震! 那水柱的顶端,赫然一个身着月青道服之人! ——落落! 登时飞扑而去! “殿下!” 赵一几人大呼,紧随其后! “轰!” 水柱砸下! 阵阵汹涌波涛,几乎成啸,超四周扑卷! 岸边人惊叫着逃窜! 黑影猛地扑进几乎被掀翻的画舫里,死死抱住昏迷的暗七和封安。 回头一看! 赵一等人,全部被砸入了水中。 “殿下!!” 他哑声高呼! “哗!” 封宬抱住了那坠落的身影,还来不及开口,如刀的水流便砸了下来。 他一把将云落落护在怀里,跟着坠入水柱砸出的水涡之中。 漆黑而冰凉的水瞬间席卷了他。 他并不通水性,只能用内力屏住气息,将云落落抱在怀里,试图往水面上去。 可那水涡却一直往下,裹缠着两人。 他皱了皱眉,看了眼怀里的云落落,发现她垂着脸,似乎没了声息。 心下越发焦灼。 窒息感慢慢侵袭上来。 他望着越来越远的水面,忽然想起与落落相遇那次的落水。 那救他一命的符包,如今还皱巴巴地收在他的清华宫里。 以后若是叫落落瞧见,会不会笑话他? 他摸了摸云落落 的头。 一抬手,要将她往水面上抛! 然而,手指刚要松开的瞬间。 “啪!” 手腕却被捉住! 他猛地抬头,就见,浮上去的云落落垂脸,朝他看来。 一双月眸,在黑色旋转的水涡里,似鬼魅妖异。 他甩了甩手。 可云落落却落了下来,浮在他的身前,抬手,捧住了他的脸。 水涡还在撕扯着两人。 他焦急地指了指水面之上,想将面前的云落落推开。 下一刻。 面前的女孩,却往上抬起下巴。 含住了他的唇。 他眼瞳一缩! 口中便被渡了一口气。 窒息感消散。 他缓了缓,抱住云落落,试图退开,带着她再次往水面上去。 谁知。 云落落的手,却裹住了他的脖子,咬住他的唇,紧紧地贴合上来,无声而强势地……吸了一口! “!” 他浑身一僵。 猛地垂眸看去。 就见云落落月眸半阖,眼角,一抹嫣红,淡淡漾开。 将她一张欺霜赛雪的脸,映染出另一副浓春之旖。 封宬眼神微凝,往后让了让,脖子上的束缚却不容他分毫的躲避。 他皱了皱眉。 察觉到水涡的吸力变浅。 内力调转,猛地一踩水纹! “哗!” 冲出了水面! 四 周,水纹依旧汹涌。 他想去查看周围动静,然而,唇上的女孩却毫无一点分开的意向。 甚至在得了新鲜的空气后,还变本加厉地……探入几分! 封宬的头皮都颤栗了!胸口因为窒息几乎要炸开! 强行将她推开些许,深深地吸了口气! 下一刻,那女孩儿却又盘缠上来,抱住他的腰,抬头,再次咬住他的唇! 像一只缠人的妖精,贪婪地索取他的唇舌。 他往后退,她便追。 “哗啦。” 水声涌动,是封宬与她的躲避与追缠。 “落……唔,落落!你唔,落……落……” 水花四溅。 “殿下!”“殿下!” 赵一等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封宬脸色一变,一把抱住怀中的云落落,再次将她按下去一些,“落落,唔……” 她厮磨着他的唇,如中了瘾毒。 “殿下!” 声音越来越近! 封宬皱眉,忽然抬手,在云落落的后脖颈处一点! 微微张口似乎想咬他的云落落一下僵住。 封宬先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呼出,才缓过劲来,低头道,“落落,要阳气且等一等好么?待会儿……” 话没说完,猛地顿住! 云落落半阖的眼帘微微抬起,露出了一双水色 月眸中,另一张……云落落的脸。 透过月色瞳孔。 她朝他,低低一笑。 封宬眼眶一颤! 下一刻,云落落闭上了眼,眼角,那抹淡淡的嫣红,如烟雾徐徐散去。 封宬的眼神沉了下来。 “殿下!” 赵一几个追了过来。 他将失去意识的云落落抱在了怀里。 “殿下,您……” 赵一等人破水而来,一眼看到被封宬抱着的云落落,顿时一惊,纷纷侧身避目。 “殿下!” 杏花灯的画舫上,黑影推着船桨,遥遥靠近。 …… “空虚子!” 云皓衣襟被揭开,怒极低斥,“你疯了!放开我!” 然而,下一刻,却被空虚子一推,倒在了地上。 她起身,坐在了他的身上。 云皓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眼底几乎充血地瞪着她,“空虚子!别逼我真的动手杀你!” 空虚子垂眸看着她。 森白呆滞的面孔妖异如鬼,一双细长狐狸眼里满是不怀好意。 她的手指按在云皓胸前密结的符光蛛网上,嘶哑如老妪的声音慢吞吞地说道。 “空心,其实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云皓眼睛一瞪,随后却察觉那按在心口的手指冰凉,分明没多明显的触碰,可偏那 一下一下的撩拨,却叫云皓浑身都起了一层颤栗。 他咬牙怒斥,“你先松开我!” 空虚子笑了一声,指尖在那符光上一点一点划过。 “大先生就不好奇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云皓气急,分明这一桩更要紧,他却被这厮的手指给坏了心智! 深吸了一口气,全当被一只猫踩在了身上。 努力忽视胸口的触感,压着怒气问:“空心到底图谋为何!” 狞僵的面皮下,空虚子注视着云皓那张红到几乎滴血的面庞。 无声地笑了笑。 再次开口,“他靠吃人,活到现在。” 云皓面色一变! “吃人?!” 空虚子点点头,手指点画完之后,以掌心贴在云皓的心口,缓缓下压。 云皓一颗心几乎都蹦出来,张口便要喝。 却听她道,“他是个尸魃。” 尸魃,僵鬼,却并不是十分厉害的僵尸,且不说轻易修不得道,便是偶有机缘,通常数十年,尸身便会溃烂成泥,不可能再更进一步。 云皓眉头一皱,果然被分散了心口按着手掌的注意力,问:“尸魃?如何能成活三百年?” 空虚子往下俯了俯身,干哑的声音低了几分,“所以说,他靠吃人喝血成活啊!” 第六百八十六章 当年 云皓想到了飞云宫经常莫名其妙消失的宫人,顿了顿,没注意到空虚子几乎已贴近过来,又道,“他莫非想吃了我?” 却见空虚子摇了摇头。 她伏在云皓胸前,默了一息后,道,“你是他寻了十年,寻到的最合适的身体。” 云皓一滞。 忽然想到空虚子在对他发难时说的话! ——你天生阳火旺盛,命中却带煞意,心中藏有苦恨,本是我心中最为中意的。 ——你若早日心甘情愿受困心咒之缚,今日也不必受此强剥神魂之苦。 他眉头一皱。 就听空虚子的声音近在咫尺,“他的身体每过十年便要换一轮,否则便会溃烂成泥,不足支撑他的大煞之魂。” 云皓呼吸一窒,想往旁边避让,却无可奈何不能动弹。 又要骂人时,却听空虚子声音再次传来。 “所以,十年来,他遍寻天生阳火之命格,令其爪牙杀其全家,逼迫阳火命格之童心中含煞,成阳煞之体。如此,便能成为最适合他转换魂体的身躯。” “而你,是最适合的。” 云皓猛地抬眼,不可置信地朝空虚子看去! 空虚子微微抬头,近在咫尺的面孔依旧森然僵木。 狐狸眼冷冷地看着他 。 哑声轻道,“是。三年前,我奉他之命,随你查探你全家灭门之案。就是为了阻你找出真正的凶手。” 云皓的眼里,汹涌的怒意翻腾上来。 然而,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上方的空虚子。 空虚子的狐狸眼斜长而诡异。 面皮下,她眼底微红。 忽而低头,再一次,亲住了云皓。 “!” 云皓脸色一变。 下一刻,抬手,一把将她掀开! 空虚子一下滚在地上,刚刚抬头。 “唰!” 一柄剑刃对准了过来。 她抬着头,看着那剑刃上闪过的粼粼森光,片刻后,哑声一笑,“怎么?大先生终于忍不住要杀了我么?” 云皓指尖收紧,看着地上的空虚子。 浑身几乎被火烧起! 眼前倏而浮现三年前,他逃离空虚子掌控,查得灭门真凶与冢底村当时的父母官有关,要去深查,却被当时被他半路救下的空虚子一剂茶给迷晕。 待到清醒时,那父母官已举家搬迁。 而他的面前,站着空心,抬手,往他心口,一寸寸地压下困心咒。 当时的空虚子,站在空心的身后,就这张一模一样的森白面皮,无情残忍地注视着他。 那时候,他才 知道,他才是那个真正蠢傻的笨蛋。 他从妖魔手中救下的空虚子,根本就是个别有用心的歹毒之辈! 当时,他大怒之下,空心竟不能将困心咒完全种下,只能将空虚子交给他试图平息他的怒气再以施咒。 他失了多年查得的血海深仇的凶手,又被空心下了困心咒成恶鬼之奴,失控之下,将空虚子锁为式神,发誓要让她生生世世受百般折磨痛不欲生! 但是…… 他到底,不还是什么都没做么! “我与你无冤无仇!”云皓怒斥。 地上,空虚子忽而笑出了声,她不再看向云皓,而是转头望着这城郊旺盛的草丛,讥讽地说道,“大先生未免太过天真。” 云皓怒极,剑刃一送! 空虚子分毫未动。 那剑尖却停在了眼前。 她看着那颤抖的剑光,面皮下,泪水漫出眼眶。 “唰!” 云皓猛地一甩手,剑尖一道符现! 空虚子的面上,红色的符光倏而浮动,紧接着,在剑尖的符光消失中,跟着一层层退散! 她按在地上的指尖慢慢收紧。 云皓退后一步,掩上衣衫收回剑,冷冷道,“我散了式神咒。从今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不然,下一次见面,我一 定会杀了你!” 说完,拨开旁侧草丛,径直而去! 空虚子慢慢地坐起来,听着那头完全消失的脚步声。 半晌,缓缓抬手。 看手心里,一枚缓缓浮动的血黑卍字印。 …… “殿下!我的殿下!哎哟喂!殿下啊!” 周威颠着肚子,喘气如牛地冲进了平康坊的朱门小宅内,刚过垂花门,就被黑影一挡,“周大人,云先生说了,四公主现在不能受到惊吓。请周大人收声。” “!” 周威嘴巴一闭!瞪大眼! 黑影点点头,让开一步。 周威一抬头,就见封安好端端地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正同面前的紫鸢在攀花绳。 差点哭了出来! 被黑影一瞪! 忙擦擦眼,刚准备过去,忽而又问:“云先生没事儿吧?先前我在府衙看到那小木头人,给我吓坏了,还想着赶紧找三殿下问问,谁知道……竟闹出这么大动静。” 黑影没说话。 周威看他周身狼狈,衣裳还有些湿,头发也乱糟糟的。 顿了顿,又道,“曲江边的事儿我听说了,动静这样大,肯定是压不住。不过我有熟人在守城军,宣大也带人过去了,说会想办法,一定牵扯不到云先生这头来。” 黑影点点头,朝主屋那边看了眼,又问:“承乡殿那边……” 刚转身的周威站住,哼笑了一声,胖乎乎的脸上浮起几分嘲弄。 “放心吧!那些人一个比一个精,殿下既然包揽了此事,没有殿下出面,他们敢动手?五皇子若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承天子之怒?别担心,魏国公听说了云先生这边的事儿,让人给我送信,说他盯着,朱大人也给梁首辅去了信,现下承乡殿那儿到处都是眼睛,不会给圣僧做手脚的机会。” 黑影松了口气。 宣平侯,魏国公,朱大人,三殿下身边如今这些人,哪一个拎出来都足以在朝堂上下扞卫一方。 又朝主屋看去。 ——似乎从云先生到了京城后,殿下的身边,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了过来。 正想着,忽见赵一从西侧屋走出来。 急忙迎上去,“老大,七哥如何?” 赵一皱了皱眉。 黑影心下一沉。 就见赵一转身,走到主屋前,低声道,“殿下,暗七……情状不太好。” 坐在床边的封宬忽而抬眸,起身,来到门边,朝西侧屋走去。 一群小纸人见到他,从屋顶树冠飞下来,齐刷刷地跟在他后头。 纸声振动。 第六百八十七章 脸 西侧屋。 小甯抱着胳膊飘在暗七的心口上,蓝色的鬼火幽微一闪。 默了一息后,沉声道,“这是妖毒,一般的解毒丸只怕化解不开。我这鬼火也烧不出这阴毒。” 见封宬脸色一变,立时又道,“幸而他那时候利落,直接将沾毒之处揭了,不然此时只怕已……” 却发现封宬脸色更加难看,索性闭口不再言语。 封宬垂目,见暗七放在一边的手背上缠着白布的伤口处,已被鲜血渗透。 他站在榻边,看着他苍白隐隐发青的脸。 想到那一年,这小子双目空空地趴在泥泞里的模样。 “阿姐,没有解救之法?”声音微哑。 小甯鬼火一扑,朝他看了眼,道,“小道姑当有法子……” 可云落落自从被封宬从水里捞上来后,就一直在昏迷。 谁也不敢去惊动她。 封宬站了起来,众人抬头,便见他重新往主屋去。 一群小纸人跟尾巴一样,又跟着他,进了主屋。 赵一也想过去。 却听小甯道,“等一等吧!” 他脚下一滞,抬目,看主屋的方向,心头发冷。 暮光微沉。 落霞金红,蘼荼之色燃烧大片天际。 璀璨的光泽洒在这一方安静又幽然的小院里。 伞盖如 云的香樟树,枝叶簌簌。 树下花桥,小池,池边一弯柳枝。 不远处的秋千架,微微晃动。 紫鸢松开手,抬目,一双花眸朝身后望去。 院子的四周,头发衣裳滴着水,遍身狼狈的少年,呆呆地站在各处。 黑影握住拳头。 秋千架上,封安似乎感受到什么,有些紧张地抬头望来。 周威压下心头难受,将她抱起来,拍了拍后背。 “咯吱。” 秋千荡空,细细轻响。 主屋内。 干净素雅的褥被中,云落落安静地闭着眼。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又一次地入了梦中。 神魂飘起,她悬浮在一片空茫的混沌之中。 有水声响动。 她转过脸,被前方一点萤火的光芒吸引。 朝那光亮一点点靠近。 一张巨大无边的古老乾坤八卦阵图,忽而浮现在眼前! 她抬头看着——是回到了曲江水下么? 但是,眼前的阵图似乎与聚魂阵又有不同。 她再次试图往前靠近。 那八卦阵中,忽而慢慢浮现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手里提着一盏灯。 光晕,便是从那灯里燃开。 “哗啦。” 又是水声。 阵图周围,忽然有无数声音,如鬼语,窃窃而起。 有人在笑,“哈哈哈!都是我 的!是我的!” 有人在骂,“去死吧!杀了你!” 有人在哭,“谁来救救我!” 有人在喜,“自今日起,你我便结为夫妻相伴百年。” 她被那声音吵得不行,只觉头疼欲裂。 忽而这时。 一道温柔又细微的声音,穿过那些嘈杂的鬼语,落入耳膜。 “落落。” 她抬头,看到了阵图中小孩儿手里的光。 “落落。” ——三郎。是三郎。 她想要回头。 提灯的小孩儿忽然转过脸来。 露出一张。 ——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 她猛地睁眼! “落落,暗七……快不行了。” 身侧,传来封宬轻颤的低语。 她转过脸,便见封宬握着她的手,抵在额头,垂首,用极轻的声音,似哭似诉地轻声说。 “落落,落落……暗七跟了我六年了……”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头顶。 他一顿,猛地抬头! 便看床上,一直未醒的云落落,澄黑净澈的双眸正朝他静静地看来。 轻声问:“暗七怎么了?” 他鼻头一酸,心里一块坚如磐石的地方忽然坍塌了。 一下扑过去,抱住她,轻颤道,“他中了妖毒,落落,落落,我已让人去找解救之法,但是阿姐说, 那是妖毒,她的阴火都烧不干净,只怕别人也无法。落落,我……” 云落落被他抱得被迫仰起腰窝,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别怕啊,三郎,别怕,带我去瞧瞧。” 封宬立时点头,将她打横抱起。 云落落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一抬眼,见满屋的小纸人飘在空中,跟一只只大蛾子似地,直愣愣地朝她看。 “……” 她抿了下唇,“三郎。” “嗯。” 封宬的声音还有些哑,抬脚就朝屋外走。 “放我下来。” 脚下一滞。 封宬低头看怀里脸色还不怎么好的云落落,“不要紧么?” 云落落摇了摇头,扶着他的胳膊踩到地上,抬目,就见那群小纸人扑棱棱地又绕过他们飞到屋外去。 紫鸢一下出现在门前,“小主人。” 抱着封安站在秋千架边的周威猛地抬头。 就见。 主屋门边,那素淡如云的仙姑跨出门槛。 分散小院四周的少年们,齐齐围拢过去。 “云先生!”“先生!”“云先生您醒了!”“殿下!” “啊。” 坐在他胳膊上的封安忽然轻轻叫了一声。 他抬头,就见,封安的身后,一朵紫色的花从秋千架上落下。 侧面一阵风来。 吹着那朵 花,摇摇晃晃。 晃过池边弯弯的柳条,晃过树下红色的花桥。 落在了一片葱郁的树影中。 被一群追过来的小纸人围住。 余晖的霞光洒落,沉沉的暮色,都变得温柔又热闹。 他转过脸。 就见,云落落走进了西厢房。 门边,一群少年站在台阶上下。 眼里,皆是喜色。 “呼。” 入夜的风,原来这样安静这样暖。 周威抱着封安,将头靠在她小小的肩膀上,轻声道。 “太好了,殿下。真是……太好了。” 封安歪头看了看那张大饼脸。 抬手,一巴掌拍下。 “啪!” 屋内。 云落落将一枚符篆贴在了暗七的心口。 然后伸手。 紫鸢立时出现,奉上一支朱砂笔。 她接过,俯身,在暗七的伤口四周画起符文。 暮色四合。 有人悄悄地去点了灯,挪到近前。 封宬看见,亲手拿过,蹲在榻边。 烛火摇曳,他抬手挡了挡风。 门内外的少年们看见,无声地挡住了风口。 “唰。” 朱砂笔尖游走,一道符文落成。 云落落将朱砂笔递回,紫鸢接过退后。 封宬抬眸。 就见云落落垂眸看着闭眼昏迷的暗七,眼底似有微涟浮过。 很快又归为平静。 第六百八十八章 来了就坐坐 她张开手心,一手悬在他的伤口上,另一手剑指并拢,点在唇下,低声念—— “吾身一切灾映化为尘,谨请普俺菩萨降临,起离天煞,起离地煞,起离年煞,起离月煞,起离日煞,起离时煞,起离五方凶神恶煞。” 封宬转脸,看到云落落的掌心下,画在暗七伤口四周的那道符,亮起一道金红光芒。 ——“金木水火土神煞,阴邪鬼怪急走无停。” 贴在暗七心口的那道符,也跟着亮了起来。 ——“吾奉太上老君勅,神兵火急如律令。” ——“急急如律令。” 剑指忽然往下一指! “腾!” 那符篆陡然燃烧起来! 暗七伤口四周的符篆也跟着冒出一层金红的火苗! 飘在半空的小甯立时往门外退避! 不想一头撞在一人身上! 她幽蓝鬼火一晃,抬头要打人! 却看见一双儒雅深情的眼,静静地朝门内看,低声问:“如何了?” 正是魏晗。 他的身后,魏璐瞪大了眼,朝屋子里看着。 小甯默默地缩手拽下头顶的鬼火按在怀里,“你们怎么来了?” 魏晗抬手让她落在手心,道,“你那样匆匆忙忙离开,我十分担心。回府后又听大哥提及曲江动静,便想着过来看一看。大哥也让我来问问,若是先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 小甯心口鬼火 一摇,映得裙摆的花都鲜艳了几分。 撇嘴,“你们倒晓得知恩图报。” 话音刚落,白影走了过来,对一边的赵一道,“宣世子在门外求见。” 小甯头一抬——哦? 不等开口。 就见香樟树后头的墙头上,蹲坐着一个雪白的身影。 ——正是朱亭镇家的那只腓腓。 她鬼火又晃了晃。 就看黑影也靠了过来,低声道,“老大,外头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我方才正要去抓人,却瞧见是浮梦楼那孙老板,和先前永乐坊那小酒铺子的老头儿,看见我过去,撂下东西就跑了。” 他说着,指了指垂花门前堆着的东西,又道,“孙老板倒是说了几句话。问了云先生和殿下几句。” 赵一回头,问:“是什么东西?” 黑影道,“是一些暖身驱寒的酒水吃食点心。还有……几套话本子。” 几人望去,就见一群小纸人围过去,好奇地翻翻拣拣。 有几个挑出一个话本子,高高兴兴地举起来绕圈圈。 小甯瞧了会儿,又回头,看站在榻边垂首的云落落,看蹲在一边小心护着灯盏的封宬。 金红的光芒,透过火光,闪烁着两人安静的眉眼。 她忽而笑开。 从魏晗的手里飘起来,朝蹲在墙头的腓腓飘去。 招呼道,“既来了就进来坐,蹲在那块儿,给我们小道姑做看院 儿的么?” 这一张嘴真是…… 魏晗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 屋内。 “噗!” 暗七忽然躬身,一口血吐出! 魏晗脸色一变,还不等仔细看去,身后的魏璐突然冲了进去! 也不说话。 就抓着帕子,缩在紫鸢身后,紧张地伸头瞧着。 魏晗愣了愣,视线落在她揪紧的帕子上。 “七哥。” 十一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七哥。” 暗七倒了回去,依旧闭着眼,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哑着嗓子,笑了一声。 十一顿时松了一口气。 然后见他慢慢地睁开眼。 看到面前的云落落和捧着灯的封宬。 暗七笑意愈发明显,起身道,“多谢先生,殿下……嘶!” 手背上,火符一闪! 魏晗抬目,就见魏璐下意识要张口,却又往回缩了缩。 他看了看魏璐,又看那边绷着下颚要起身的暗七。 封宬已伸手按住他,“躺着吧!” 暗七笑了下,看到了心口还闪着光的符篆。 躺了回去。 不想,一抬眼,注意到紫鸢身后伸出脑袋的魏璐。 四目一对。 魏璐一下抿住嘴。 那边,魏晗似有所悟。 云落落的剑指还在暗七身上点画,同时声道,“小七,你此番乃是因我受故,我为你画下一道护身符,三年内,可保你不受外邪侵体。” 暗七收回视 线,封宬再次看向云落落。 又听她认认真真道,“三年后,我会为你再画一道。” 暗七看她专注神色。 胸口与手背的符文,燃起的火苗并不灼烫,一股暖流顺着这两个地方,无声的浸润进他的血脉中。 他倏地笑开,“这可是卑职捞着大便宜了。” 云落落眼帘一抬。 暗七已按着十一的手坐了起来,得意地朝两边晃了晃,“羡慕不?” 十一眼巴巴地瞅着。 黑影扒拉在门框边,一脸期待地朝云落落问:“云先生!卑职也出力了!那护身符,卑职能要一个么?” 云落落转过脸,似乎有些愣,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有几个少年立马凑过头来。 白影和黑影一起踮脚。 赵一赵三咳嗽一声,跟着往前挤了挤。 十一又伸手去摸暗七手背上还亮着火的符文,小声嘀咕,“我也想要……” “啪!” 被暗七一巴掌拍开,“别碰!这是你七哥我的!” 那稀罕模样。 云落落看着他们,暗七手上的伤口,受的伤处,遭受的生死劫难,仿佛根本没人在意。 他们望着她的目光,那样炙热,又那样明朗。 她垂下手。 暗七手背上的符光熄灭。 封宬起身将灯放下,走到云落落身侧,笑着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她抬头,看到封宬温柔的眼。 就听暗七在旁 道,“云先生。” 她再次转脸。 暗七已下了榻,站在对面,朝她笑:“我等本就是随时备死的命,能得殿下与先生如此庇护,已是天赐之福。” “从前卑职不晓得这活着有何盼头。能护住殿下安虞,便是我此生能做之事。” 紫鸢身后,魏璐瞪了瞪眼,似是想到了什么,再次捏紧帕子。 “可自打见了先生后,才知晓这世间多有大喜大量。鬼怪尚且眷恋红尘,我等能堂堂正正行走人间为何却还要肆耗时光?” 他咧开嘴,朝云落落抱拳行礼,“如今瞧见这世间欢好,也想多活几年。卑职斗胆,还请先生以后,多多庇佑。” 说完,见封宬朝他看,却并无责怪,反而笑了一声,“这话,不是该跟你们的殿下说么?” 他们从前不见几分鲜活气儿的三殿下,如今竟也会玩笑了。 暗七大.大地笑起来,垂首下去,“请殿下和云先生,庇佑我等。” 周围的少年们,全都抱手,俯身,行大礼。 魏晗含笑看着这些人,小甯落在他的肩头。 魏璐抓着帕子。 刚刚站到台阶下的宣凌,目露震色。 他的身后,腓腓形态的春离抬起一双雾眸,看着屋中那静然纤巧的女孩儿。 一群纸人捧着话本子蹦蹦跶跶溜过来。 封宬轻笑,拉住云落落的手,点头,“好。” …… 第六百八十九章 夜色下 “嘎吱。” 一顶软轿停在了平康坊中曲那栋琴阁小楼前。 杏儿小心伸手,撩开轿帘,从内里扶出戴着面纱一身艳俗装扮的封容。 进了内门。 楼内一模样平平的婆子迎了上来,跪下道,“主子,未正时,那一位被三殿下带回朱门宅内,至今未出。” 封容没说话,朝里走。 那婆子看了眼杏儿,忙起身一边跟着一边恭声道,“一个时辰前,魏国公府二郎君和小娘子进了门,之后,宣平侯世子也在外求见,被引入。除此以外,并无其他异常。” 封容在软椅上坐下,懒懒地伸手揭开面纱。 杏儿忙递上**帕子。 她拿着随意地按了按脸侧,有些恼怨地低笑道,“那样大的动静,可惜,竟没瞧着。” 公主府,她听到云落落在曲江出现的信儿,立时便朝城南赶去。 可等她赶到时,周围皆是人声议论曲江之上巨大水柱,御察院三殿下如何力挽狂澜下水救人。 “不过……” 她又笑了声,将帕子丢在一边,“还真是叫人意外。我这三弟,如今居然也有人夸了。” 她这一声笑不知是赞是嘲。 婆子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又有婢女捧上茶来。 封容端着,刚要送到嘴边,又 问:“承乡殿那头如何了?” 婆子立时说道,“回禀殿下,清风子守着。圣僧与那位天师尚不能入。”顿了下,又道,“空虚子……还未现身。” 封容哼笑一声,一下撂了茶盏。 “哐啷!” 几人立时跪在了地上,“殿下息怒。” 封容按着桌面,艳容上皆是怒色,“本宫对她还是太心软了。去告诉清风子,若是她敢坏了本宫的事儿,他叔侄二人的命,就不必留下了!” “是。” 婆子立时膝行退下。 杏儿上前,小心道,“殿下,那天师不知来历,也不知三殿下从何处寻来这人,竟敢揽之事。” 封容皱了皱眉。 杏儿又道,“而且常王殿下也带了人,说要给圣僧那三殿下送来的那位天师帮忙。殿下,若是三殿下同常王殿下,皆插手承乡殿……您的计划,是否会被他们发现?” 杏儿说完,只见封容沉沉眉眼并不说话,于是低头收拾泼洒的茶水。 刚将洒了一半的茶盏端起来,就听封容冷声道,“莲花宫那边儿不是闹着要见圣僧么。让她见!” 杏儿一顿,垂首应下,“是。” ……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咿 咿呀呀的唱曲儿声,也不知是从哪一栋小楼里传出来。 夜色起,平康坊里的曲调儿也跟着奏。 白影歪靠在后院的凉亭顶上,一手搭着微曲的膝盖,一边合着那调子慢悠悠地拍着。 抬头望着半空的月,似有所思。 “老白。” 黑影跳上来,将手里一坛酒递过去,笑道,“殿下说,今儿个都辛苦,不当职的可尽兴饮些。” 白影闻到那酒坛子里的高粱香,伸手接过,饮了一大口,“呼。倒不像是宫里的。” 酒水漫过嗓子,有微微的涩意。 黑影笑着在他身边坐下,也饮了一口,道,“永乐坊那小酒坊的老头儿今日偷偷送来的。有不少,全是驱寒气而。估计是听到曲江的动静了吧!” 他说着又笑了下,“这大热的天儿,沾个水而已,何至于就能受了寒?” 白影顿了顿。 再次看向手中的酒坛。 黑影注意到他的神色,笑着也往后躺,单手垫在脑后,看半空,道,“还是头一回哈!有人不怕咱,惦记着咱。” 他弯着嘴角,满脸少年的明朗爽气,“老白,这感觉,真不错啊!” 白影没说话,又喝了一口酒。 酒水在坛子里发出‘当啷’声响,浓浓的酒香,飘散入夜。 凉亭下。 小甯嫌弃地瞥了眼坐在石桌边的魏晗,“魏二郎君不是还要回去读书考功名好迎娶佳人么,怎么还有闲暇在这耗着呢?” 魏晗低笑,摇了摇头——这茬儿是过不去了。 正要开口。 小甯却抱着鬼火又转身朝另一边飘,落在魏晗对面的宣凌面前,大咧咧地问:“你是宣平侯家那小凌子?我上回见你的时候,你才萝卜丁大!如今怎么还这么点个头?” “……”宣凌沉默一瞬。 周威拉着封安在旁嘀咕,“长公主殿下,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宣大可是个小性子,当心他回头算计您!” 小甯当即鬼火一悚,往旁边一躲,警惕地瞪过去,“你敢?!” 宣凌无奈地看了眼那头憋着坏偷笑的周威,起身,认真郑重地给小甯行了一大礼。 “先前不知公主殿下,多有失礼处,还请殿下恕罪。” 小甯鬼火撇了撇,“你胆子倒不小。行了,起来吧!本宫不跟你计较。” 宣凌笑着起身,“多谢长公主殿下。上回见您时,小人还少不更事。因着祖父离世,被皇上召见入宫。初次见驾,多有失态,还未曾谢过殿下当时相助之恩。” 对面,魏晗再次笑了起来。 这一桩事 儿他当时在场,是记得的。 那一年宣凌的祖父离世,宣平侯之位顺势由宣凌之父承袭,因而要入宫拜谢龙恩。 宣凌那时候已经有些心思了,平素里只是练功夫写字读书,从不跟年纪相仿的同龄小友们玩耍,又比旁人优秀太多,故而招了眼。 有人便想趁他入宫,叫他犯个大错,狠狠地受一顿责罚。 于是在宣平侯入太极宫觐见时,故意买通了个小内侍告诉在长安门外等着的他,说他父皇去了内侍省,让他过去寻。 他不疑有他,便寻了过去。 当时内侍省里有个管事的叫王莲,是个好玩男童的。 偏他手上有几分按骨的功夫十分受太后喜欢,所以一般人轻易不敢得罪,也就叫他胆子大了许多。 宣凌那时虽不是十分标志秀气的男娃,但是却自有一股少有的硬朗之气。 那帮小子故意引他去内侍省王莲的屋子,就是想让王莲羞辱他,然后再让他罚了王莲,得罪太后。 谁知,半道儿却叫封甯给遇见了像无头苍蝇乱撞的宣凌,二话不说就把人带去了太极宫。 也是那时,宣凌见到宣平侯,才知晓自己被算计了。 若是旁处也就罢了,偏是在宫中,稍有不慎便是祸连家族! 第六百九十章 虫子咬的? 宣凌当时脸都气白了,发着狠儿要人去寻那小内侍。 却被封甯一巴掌拍在头上。 魏晗到现在都记得,那明艳四射的少女,站在太极宫前华丽无双的廊檐下。 笑无所忌地对小小的宣凌道。 “拿着一个没用的奴才发作,能显着你什么能耐?人欺负你,就因为你现在还能让他们欺负。等你站到他们攀都攀不上的高处,你瞧着他们还敢来跟你说个不字?” 那一幕,不止让魏晗记忆清晰。 还让宣凌记了很多年。 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见面容只有纸人身体,鬼火飘绕的长公主殿下,心下涩重。 面上却依旧端笑有礼,“长公主殿下,一别多年,不想还有再见之日。” 小甯如今放肆随意惯了,骤然被他的郑重给闹得有点儿不自在。 清了清嗓子,摆摆手,一转头,见着对面并肩走来的两人。 立时飘过去。 直喇喇地问:“小三子,我刚刚就想问了,你这嘴,怎么回事儿啊?” 正低头与云落落说话的封宬一顿。 抬目,就见院子四周,多少双眼睛全看过来。 落在他的唇上。 “……” 他还没开口,小甯又问了一句,“又红又肿的,虫子咬的?” 封宬 默默地转过脸。 就看——那只‘虫子’,正站在他身边,也抬着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朝他望。 他无声地动了动喉头,朝树冠那头问:“春离,朱大人今日情形如何?” 树冠底下。 一张绣墩上,依旧是腓腓形态的春离蹲在上头,周身一圈小纸人,或扒拉着他的背毛,或绕着他的尾巴转圈。 闻声,他缓缓抬起一双雾拢之眸,温声缓淡地说道,“大人说,今夜在府中静候殿下。” 看来通善坊的动静,朱亭镇是已然知晓了。 封宬满意地点头,转回视线,发现众人的目光果然已被转移出去。 他微抿了下唇角,刚要往前走。 就听身侧云落落低声问:“三郎,嘴上疼不疼?我有驱蚊虫之毒的药……” 没说完,就被封宬‘幽怨’的眼神给盯得消了声儿。 她眨了眨眼。 封宬看那一双静眸,脑中再次回想起先前这双眸子里浮出的那张似靡似逦的脸。 微微俯身,在云落落耳边轻道,“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 云落落抬目望他。 一边,魏璐领着桃红,与紫鸢一起端着吃食走过来。 笑着招呼,“都坐吧!快多吃些。”还专门给云落落腾 了一块地儿,“先生,您坐这。有八宝饭,里头裹了猪油炒的豆沙,可香了。” 云落落立马不看封宬了,转身便走过去。 被她毫不犹豫‘舍弃’的封宬失笑,跟着走到石桌边。 魏晗与宣凌立马起身。 封宬摆摆手,在云落落身边坐下。 魏晗含笑再次落座。 宣凌有些意外地看着素来受礼的魏晗,就听身边魏璐道,“宣世子坐呀!有羊汤泡馍,您对付一口?” 宣凌回头,再次瞧见魏璐那张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脸。 笑了笑,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筷子,“多谢小娘子。” 魏璐眉眼一弯,转过身,又去招呼桃红给赵一他们分吃的,还亲自去树冠底下,问春离有没有想吃的。 那做派自然亲厚,俨然已把这里当了自己的家。 宣凌拿着筷子,看着石桌上满满的吃食,正不知如何下筷时。 云落落在他面前放了一个馍,一碗汤。 他抬头。 封宬自然地夹了一筷子吃的送进嘴里,边吃边道,“羊汤泡馍。撕着吃。” ——不是。三殿下,您平素宫宴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他愣愣转头,就见魏晗侧身看旁边赵一的食盒,笑着问:“一头领,那是姜老 婆子胡同里的卤味么?闻着味儿像。” 小甯立马飘起来去看。 赵一点头,“是。二郎君来一块儿?鸡胗要么?” 魏晗笑着点点头,得了一块鸡胗后,转过头,见宣凌愣愣朝他看。 他顿了顿,问:“世子也喜欢这家的卤味?我这块给你吧!一头领那边还有许多。” 说着,便真的将碗里的鸡胗夹给了他。 转过脸,又去跟赵一要。 小甯在旁边蹦跶,“傻子!别要鸡胗!鸡肝!那个肝又辣又麻,好吃得紧!小一,你别小气!那个猪蹄!来一块儿!还有这个鹌鹑蛋,这个鹅掌,鸭脖子!哎?你跑什么?!” 魏晗失笑,将她拉了回来,往她跟前摆了个小碟子,放上她刚刚说的鸡肝。 云落落顺手一点。 小甯鬼火一抖,被从天而降的鸡肝当头压中! 她大喜地爬起来,一头扑上去抱住! 魏晗看得满脸皆是笑意。 旁边,周威捧着个食盒,快速从每个盘子里夹走一块,然后看到了封宬面前的一个兔子模样的点心。 瞄了瞄低头吃饭的三殿下。 恶从胆边生! 一咬牙! 一把抓走整盘! 扭头,献宝似地送给封安。 宣凌转脸,只看那位素来人鬼莫测 喜怒无常的三殿下,只是挑着眉,笑了一声。 赵三吃得嘴里鼓鼓囊囊,歪头,看他半天不动。 问:“世子,是没有喜欢吃的?我这有肉饼,匀你一块儿吧!” 真的就放了一块肉饼在他手旁,一边还道,“下回想吃什么提前说。都能给准备。” 宣凌抬目。 看四周。 院子的各处,墙上树冠下,庑廊边,或蹲或坐的少年,一边笑着一边大口吃喝。 满身的狼狈尚未去,可生气蓬勃的光彩,却已肆意散开。 他倏而一笑。 拿起那肉饼,并着手里的馍,与那一块鸡肝,一起送进嘴里。 看得旁边的魏璐微讶。 笑声道,“世子可真能吃啊!” “……咳咳咳!” 宣凌一口噎住! 魏璐忙将手上的酒壶放下,给他端了汤,“慢点儿慢点儿。” 宣凌抬目,看见她关切的眼神,心下一动。 一边。 封宬已拎起那酒壶,问魏晗,“二郎君能饮一杯?” 魏晗放下筷子,恭谨含笑,“愿陪殿下小酌。” 封宬一笑,给他斟了一杯。 旁边,一直只顾埋头吃饭的云落落闻着酒香味儿抬起了头,问:“这是什么酒?” 有点儿像观主从前常放在酒壶里的那个味道。 第六百九十一章 静观其变 封宬看她,笑着晃了晃酒杯,“落落也尝尝?” 桌边魏璐立马转脸,有点儿担心地刚想开口。 却见云落落点了点头,“嗯,我尝尝。” 封宬伸手,将面前的酒盏递了过去。 魏晗奉起手边的酒盏,朝云落落举了举。 云落落望了眼,闻着那熟悉的味道,拿起酒盏,朝封宬看。 封宬捏着壶柄,朝她浅浅一笑。 她转过手,与魏晗轻轻地碰了下杯,然后,送到嘴边。 一口饮下。 “咳咳咳。” “先生!” 魏璐立马捧上果子汁,埋怨地看了眼桌子上几个男子,不敢埋怨三殿下,便只朝自家二哥生气,“二哥!回家我要跟大哥说去!” 魏晗失笑,看云落落,“云先生没事吧?” 话音刚落,却是微微一顿。 云落落抬起头,因为呛咳过的脸泛起一层明显的红晕,如胭脂在脸颊抹开,叫她原本就清妍无双的面容,竟陡然多了一层昳丽娇媚! 仿佛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一瞬从那云端的仙,坠进了红尘的魅。 桌边好些人都看呆了。 封宬捏着酒壶,一时有些后悔——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将酒盏拿过,袖子顺势遮了遮云落落的脸,一边温声道 ,“这是西北的烧刀子,呛得很。落落喝些果子汁。” 那放果子汁的琉璃盏又大又圆。 云落落果然乖乖地捧起来。 于是,在封宬收回手的时候,大.大的琉璃盏,又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封宬笑了下。 树冠下,春离蹲在绣墩边,抬目,看着安静乖巧喝果子汁的云落落,雾眸中淡然的情绪缓动。 有小纸人落下来,拖拽他面前食盘里的果子点心。 他垂头,帮它拨了拨。 桌边,魏晗放下酒盏,就见魏璐又朝西侧屋瞄了眼。 笑了笑,道,“小妹,去西厢房看看,有何要帮忙的。” 魏璐眼睛一瞪,一瞬以为魏晗看出了什么。 紧张地朝魏晗看,却发现他又笑着与封宬宣凌说话去了。 她捏了捏帕子,犹豫了下,还是转身,走了过去。 桌边,宣凌抬头看了她一眼。 就听魏晗问:“三殿下,听说今日您安排了一位天师往承乡殿?” 承乡殿的事儿可是机密,那一次百日宴,他家里正好因着宣彤的事儿,祖母和母亲都不得闲暇过去,故而并未亲眼见五皇子妖变之景。 不过皇上亲自下圣旨要御察院在麟德殿封众人的口这事儿,宣凌还是有所耳闻的。 他 朝魏晗看——这事儿就当着他的面这样直接说么? 然后见封宬斟了一杯酒,点头,“魏国公有口信?” 宣凌脸色又变了变,片刻后,低头,撕了手里的馍泡在汤里,默默地吃起来。 魏晗扫了他一眼,低低一笑,又道,“大哥说,天师看着和蔼可亲,十分近人。” 封宬端起酒盏,笑出了声,却没说话,之拿着酒盏朝魏晗点了点,然后自顾饮了。 魏晗举起酒盏,抿了一口后,又道,“飞云宫被封的事儿虽还未传开,可宫里头毕竟眼线多,估计已有不少人知晓了。大哥说,承乡殿那儿,他估计暂时能拿着皇上的口谕压一天,还请殿下早做安排才是。” 宣凌低着头吃着羊汤,面上没什么神色。 封宬放下酒盏,笑道,“有劳魏国公,今晚,且静观其变。” 魏晗微微讶异。 太极宫三殿下与圣僧对峙那一场,大哥曾与他细说过。 宋先生也分析过,三殿下让圣僧协助他麾下那位‘天师’以救五皇子,说不定是想借助圣僧为踏脚石,将这位‘天师’捧到皇上眼前,取代圣僧的位置。 如此一来,失去皇上的信重,圣僧便是再能耐,也翻不出天去,到时候是死是 活,全凭御察院宰割。 可眼下魏晗听到封宬一句‘静观其变’,又觉得三殿下的谋算可能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 他笑了笑,拿起酒壶,替封宬满上,又道,“我会给大哥送信。” “有劳。” 封宬点点头,转脸,看身边云落落喝完果子汁放下琉璃盏,脸蛋儿已变成从前那样轻轻淡淡。 笑了下,又将面前一盘转着猫耳朵江米条的零食菓子放过去,一边对宣凌道,“今日曲江处,辛苦世子前后转圜。” 宣凌一口馍差点噎住,缓了缓,要起身回话,却见封宬摆了摆手。 僵了下,还是在位子上坐着,恭谨道,“不敢担殿下一声辛苦。在下也只是刚好曲江处的守军中有从前在兵马司相熟的旧友,便过去问了一句。实未出多少的力。” 宣凌这身份,明摆着下一任宣平侯。 又深受皇上器重。 朝堂上下,谁见着不给三分颜面? 偏在封宬面前,却如此谨慎小心。 魏晗笑着垂眼,看仰躺在桌面上大喇喇地摸着微鼓的肚子的小甯,纸做的裙摆微微张开,上头一朵魏紫的牡丹,被蓝色的鬼火映染得流光溢彩。 他伸手,将那裙摆压了压。 身侧的云落落忽然开口 。 “四公主。” 她一开口,院子里的众人便纷纷转脸侧目,皆看过来。 秋千架上。 封安懵懂地抬起头,露出面上偌大一颗黑迹。 “过来。”云落落坐在石桌边,朝她招了招手,语调轻和又绵软。 周威正蹲着给她喂吃的呢,听到后站起来,将食盒放下,一边将封安抱起,一边走过来,问:“先生有何吩咐?” 云落落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兜,“将公主放下来吧!” 毫无形象躺在桌面上的另一位‘公主’也爬起来,飘在魏晗的肩膀上,偏头看。 然后,目光落在云落落打开的那个小兜上。 一抹淡淡的白光从小兜里飘了起来。 她忽然鬼火一颤,“小道姑,这是?!” 周威已将封安放下,也见着了那一抹微光,有些惊讶,还没问,却听到了小甯的惊呼。 心下一动! 云落落已剑指并拢,将那抹白光点起。 微微颔首,“是四公主丢失的那一抹魂魄。” 周威肉肉的眯眯眼一下瞪大! 小甯激动地一下飘起来! 赵一赵三,以及周围的少年们全站了起来。 人人眼里皆是惊喜。 唯独封宬,捏着酒盏的手微动,看向云落落的目光,却渐渐地凝深。 第六百九十二章 魂归 桌边。 云落落的剑指已按在封安的印堂上。 澄黑的双眸微微垂下,鸦翅般的睫毛安静而平宁。 缓缓开口。 “天地清明,本自无心;涵虚尘寂,百朴归一。” 众人便见,那微光从云落落的剑指散开,如流水般,一点点渗透进封安的印堂中。 “离合骤散,缘情归盏;我似菩提,纵化归虚。” 指尖金光微闪,在渐沉的暮色里,似一朵燃烧的星火。 看得众人心生光明。 “安抚心魂,平服戾气,抑制邪魔,恢复真我。” “敕。” “急急如律令。” 宣凌静静地看着眼前施展咒术的仙姑。 她的咒语,不像他从前见过的那些高呼跳脚,手舞足蹈,也不似故作高深,滕火控剑之状。 只是轻轻软软,似歌吟般,绕旋于听者心头。 “四公主殿下?” 一边,周威攥着袖角,紧张地弯腰低头,“您还认识我么?” 这话刚问完,赵一几个就想动手揍人了——这是在怀疑云先生的术法不成?! 不想没等他们动手。 “啪!” 周威凑过来的胖脸,忽然被封安一手狠狠拍下! 他被打得一颤,也顾不上疼了,当即哭丧着脸朝云落落看,“完了!云先生 !这魂魄指定被那妖邪给弄伤了!四公主一点没恢复!还跟从前一样打我!” 云落落散开剑指,看对面站着的小小女孩儿,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轻声道,“周大人照顾了你这许多日,你不该打他的。” “?” 周威一愣,下意识再回头。 就见封安脸上的呆滞与茫然消失了,一双眼中,浮起了他从前见过的……怯弱,与小心。 看得他心头一揪。 连忙摆手,“没事没事!小的皮糙肉厚,殿下打了就打了,不疼不……” “周威。” 封安却看着他,笑了起来,“我手疼。” 那眼神里的怯弱与小心分明还在,可是,另一种被人接受被人疼爱的欢喜与开心,却漫延上来。 周威愣愣地看着小小的封安,对他露出大.大的笑脸。 脸上的黑迹仿佛都被她眼中的光亮给屏覆而去。 眼眶忽然一涩。 当即蹲了下来,轻颤着捧起手心,轻声道,“那……小的给你揉揉?” 封安笑开,拉住他胖乎乎的手指,转过头,看到满院的人,竟也不害怕。 仿佛那手掌牵住的地方,就是她力量所在之处。 她朝封宬笑开,“三哥。” “嗯。” 封宬的眼里,笑 意溢出,点头,“回来就好。” 一句话。 让一直绷着的周威瞬间落泪! 他赶忙抄起另一边袖子擦眼睛,一边对云落落俯身,“云先生!多谢您!救了四公主殿下!我……” “有你什么事儿!” 抱着鬼火颤了半天的小甯忽然带着哭腔喊道,“要谢也是我们这些做姐姐哥哥的谢,一边儿去!” 然后直接冲到云落落跟前,停着胸口道,“说吧!小道姑!想要什么谢礼!只要你开口,哪怕天上的星子海底的龙,我都叫小三子给你弄来!” “……” 魏晗差点笑出声——合着还是三殿下的事儿。 一旁一直不苟言笑的宣凌忽然也笑了。 他抬头。 看激动鬼火颤抖的小甯,看满脸笑意不减半分恣戾的三殿下,看半面胎记被传不洁却笑容大方的四公主。 再看温柔安静坐在桌边的仙姑,端雅无双的魏晗,傻乎乎擦眼泪的周威。 四下围拢或笑或开怀的御察院众人。 想到先前祖母告诉自己的往事,视线微凝后,终于,下定决心。 不远处香樟树的树冠下。 春离看着那一场欢笑的中心,那只是安静坐着,却牵动了所有人心绪的小女。 雪白的耳尖微微一 颤。 转身,便要跃上墙头离去。 谁知,刚踩上去,就听身后传来笑声,“就走了么?” 他回头一看。 是白影和黑影半躺在凉亭顶上,正朝他望。 点了点头,还没开口。 黑影举起手里的酒坛子,“难得高兴,一起喝一口呗?” 底下。 周威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封安又打了他一下,众人皆笑。 那笑声,盖过平康坊南曲那头传来的歌声。 他低头,看到纸灯摇晃,院中烛光铺染。 遍地,皆是暖色。 耳尖又一颤,转回身,跃到了白影和黑影身边。 …… 西厢房内。 暗七靠在榻上,听外头的笑声,跟着笑了。 十一伸手要接魏璐端过来的水盆,“有劳小娘子,我来吧!您千金贵体,别累着了。” 魏璐迟疑了下,朝榻上望去。 不想,正好暗七也看过来。 四目交接。 暗七忽而勾了唇,道,“十一,你先去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我又没怎么着,不用这样仔细照顾。” 十一回头,“可是云先生说让七哥休息……” 暗七瞪他,“你杵这儿,我怎么休息?” 十一立马拍头,“是!瞧我这驴脑子!那我先出去了。七哥你休息。”又朝魏璐 看,“魏小娘子,咱们一起出……” “你先去,我有话要问魏小娘子。”暗七打断他。 十一愣了愣,心想,七哥你能有什么话问魏小娘子?人家可是侯府千金。能有什么话叫你问的?还是…… 动了动嘴,刚想说话。 忽然被不知从哪儿出现的紫鸢卷起一丛紫鸢花,直接带出了屋子。 “哐!” 屋门顺势关上。 十一眨了眨眼,瞅了瞅旁边温柔又漂亮的花妖。 就听那边周威一副委屈模样地大喊,“这就回宫了?不再住两天么?三殿下,您做人不能这么过河拆桥!四公主!您说!要不要回郡王府?” 众人又是一阵笑。 十一眼睛一亮,立马蹿过去,偷偷从赵三食盒里摸了块肉饼,一边悄悄问:“怎么啦?怎么啦?” 桌边。 魏晗看到他,眼角瞥向西侧屋关起的房门,以及飘过来的紫鸢。 微微一笑,看向闹腾到不行的周威。 西侧屋里。 魏璐紧张地抠了抠手中的铜盆,问:“你……要问我什么话?” 暗七闲闲地靠在那儿。 笑着指了指旁边,“小娘子一直拿着不重么?不妨放下说话?” 魏璐抿了下唇,走过去,将水盆放下。 刚要起身。 第六百九十三章 他的放肆 忽然,暗七一伸手,拽了一把她的袖子! “啊!” 她微微一呼,差点要摔倒,扭头就拿帕子打,“你做甚……” 举起手来,才想起什么,顿了顿,又缩回去,再次做出一副端庄秀雅的侯府之女模样,拢了拢鬓发。 道,“七侍卫这是做甚?” “嗤。” 暗七靠回去,有些无趣地抬眼看她,“小娘子这模样儿都端了二十多年了,不累么?” 这话已十分失礼了。 “……” 魏璐眉头微皱,短暂的沉默后,看向暗七,“七侍卫若是要问这话,我无法回你。” 暗七咧嘴,笑了下。 却听魏璐又道,“只是我出身侯府,我独一人时,便是放浪形骸受万众唾弃皆无甚要紧,总归只不过我孑然一身。可若是身为侯府之女的我,有半分出格、不矩、不合礼数,遭唾骂议论的,便不止我,更有我身后的魏国公府,我大哥二哥,以及许多魏国公府的人。” 她再次垂下眸,轻声道,“不知,这样回的话,七侍卫可能理解?” 暗七自小跟在封宬身边,自然是明白魏璐的顾虑计较。 也不看魏璐,只望着榻边那灯盏里虚晃出来的光影。 颇有些懒 散地笑道,“小娘子出身高贵,自然在意得多。只不过……” 魏璐心头一跳。 却听暗七又笑,“还是从前那样疯疯癫癫的小娘子有趣些。如今这般,却如个木头人,实在叫人提不起心思。” “!” 魏璐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瞪向暗七,“你!你怎可如此……” “放肆么?” 暗七笑了,一双似邪似明的眼睛朝魏璐看过来,“小娘子还没看过我杀人的时候,更加放肆呢。” 魏璐一下捏紧帕子! 看着暗七,看他无所顾忌猖狂轻慢的神情。 片刻后,猛地转身,道,“七侍卫请休息吧!” 便直接走到门边,拉开门,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 屋外的微风一下掠进来。 吹得榻边的光影轻轻一晃。 院子里的笑声与话语声,紧随而入。 他听到魏晗在问:“小妹,怎么眼睛都红了?可是累了?不如早些归府吧?” 他侧着耳,却听不见魏璐说了什么。 转过身,躺了下来。 微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模糊不真实。 他听到外头魏晗告辞的声音。 闭上眼,将被子蒙在了头上。 院子里。 魏晗起身,与众人告辞。 小甯飘着送他到垂花 门,瞥了眼旁边一直低着头的魏璐,咳嗽一声,道,“今儿个你们有心了。” 魏晗微笑,看院子那边,安然坐在树下,静静地捧着琉璃盏的云落落,“本就是我们该做的。先生大恩,难以为报。” 小甯的鬼火顿了顿,顺着回头看了眼,又朝魏晗飘近了些,道,“那个圣僧……” 她的语气有些沉。 魏晗抬眼看她。 小甯幽蓝鬼火微深,“我总觉着他这么轻易叫小三子给困住不太对。你让你大哥,小心些。” 说完却见魏晗含笑瞧着她。 她鬼火一抖,怒道,“干嘛!” 魏晗抬手,在她脚下碰了碰,“阿甯姑娘放心,三殿下早已有安排。”顿了下,“多谢姑娘心意,在下铭记于内。” 小甯一颤,立马往上飘,“谁,谁要你铭记!要走赶紧走!去去去!” 魏晗失笑,朝院内众人拱了拱手,便领着魏璐出了朱门。 马车轱辘转动。 魏晗转过视线,看身边沉默低头的魏璐。 笑了笑,没说话。 朱门小宅内。 宣凌见魏国公府兄妹二人告辞,也起了身,朝众人抱手,“时辰不早了,在下叨扰许久,也该告辞了。” 他看了眼桌上的 空碗,笑得真诚,“今日承蒙款待。” 周威蹲在旁边抓着个苞米还在啃,“那下回还来。” 宣凌笑起来,点了点头,“若先生与三殿下不觉在下搅扰,在下定当时常拜访。” 周威又撇嘴,“还是别时常了,咱先生还要清静呢……哎哟!” 被封安一把抓住耳朵。 他忙笑着朝她看,“四公主有何吩咐啊?” 封安笑着将空碟子递给他,“还饿。” 周威忙接过,“好好!等会儿,小的再给您盛点儿。红果糕好不好?夜里头也好克化。” 封安点点头。 宣凌看着又是一笑,视线又落在桌边。 那白日里以鬼神之术让他见识到了天人之姿的仙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石桌边。 明明皎月之眸中不见什么情绪,可那温煦的灯火映染过去,却让人觉得,她似乎……是在笑着的。 她的身侧,是矜贵端雅的三殿下,慢悠悠地自斟自饮。 小院内清风徐徐。 树冠之上,青叶簌簌。 他顿了顿,低声道,“一头领,劳烦送一步。” 封宬挑眉。 赵一看了他一眼,起身,将食盒放下,道,“宣世子,请。” 两人到了朱门外。 赵一微微一 笑,“世子有何吩咐?” 宣凌忙回了一礼,道,“不敢。”朝门内看了眼,往赵一跟前凑近了几分,道,“一头领,在下今日从祖母处听闻一桩往事,或可,与殿下行几分便宜。” 赵一抬头,朝他看了眼。 宣凌顿了顿,低声道,“有关太平娘娘。” 太平娘娘。 是封宬的生母,生前的封号。 赵一脸色微变。 宣凌神色郑重,“还请一头领转告殿下,在下静候殿下随时传见。” 赵一朝他看了看,点头,“世子放心。” 宣凌松了口气,只怕赵一会怀疑他以此事做何用心,不想他居然问都没问多问便答应下来。 再次抱手,告辞离去。 赵一转身,走进院内。 就看云落落伸手,将一朵花插在封安的发髻上,封安抬手摸了摸,小甯凑到一边帮她正了正。 封安放下酒盏,转脸看了眼,笑着再斟一杯。 小甯扭过头,就见云落落温和的目光落在封安的脸上。 微微一愣,随后笑问问:“小道姑,这么高兴么?” 封宬抬眼。 便看,云落落点了点头,轻声说:“嗯。三郎的妹妹回来了。” 封宬握着酒盏的手轻轻一晃,酒水流过指尖。 第六百九十四章 谢礼 小甯落到封安肩膀上,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侧脸。 封安歪过头,笑着喊了声,“长姐。” “嗯。” 小甯的鬼火轻轻晃。 桌边,封宬突然道,“落落,先前答应给你的谢礼,放在屋里了。” 云落落转头。 封宬已起身,“随我来。” 等赵一过来时,封宬与云落落已进了主屋内。 他瞅了眼也没急着去敲门,来到石桌边,刚要拿起自己的食盒,便是一顿。 ——空了。 眼睛瞪了瞪,猛地抬头! 赵三指了指不远处的周威。 周威正偷瞄呢,一眼看到赵一的目光,立马缩到香樟树后。 却被一群纸人从后头推推搡搡拍拍打.打地给倒腾了出来。 他无奈抱着头,朝封安大叫,“公主殿下救我!” 封安与她肩膀上站着的小甯一起回头。 紫鸢飘到凉亭顶端。 便见那只腓腓越过墙头,绕过拐角,雪白身影顷刻不见。 一队巡城军从坊间走过。 为首一人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 她垂眸,看了看手中食盒里的新鲜果子,转身,递给了旁边的黑影。 白影顺手要来拿。 她忽然又抢过果子,转身,飘了下去。 刚张口的黑影:“??” 白影顿住手,片刻后,低低笑了一声。 再 次抬起手里的酒坛。 “当啷。” 是酒水晃动,五谷香溢。 热闹的平康坊曲调声,自远处遥遥传来,轻慢轻渺。 主屋内。 云落落看封宬,“三郎,什么谢礼?” 却见封宬站在那里不动。 她转过去,抬眼瞧他,“三郎,怎么……” “落落。” 封宬忽然开口,对上她望过来的眼睛,“今日你明知曲江有险,却依旧涉险而入,是为了救封安,还是……” 他短暂地停了下,声音微哑,“为了我?” 云落落眨了眨眼。 封宬已上前一步,握住了她两边的手臂,微微俯身朝她看来,“落落,你救封安,是因为,怜她么?” 云落落安静的眸子里,连一分波澜都没有。 显然,她并不知道,怜,是什么。 封宬握着的手指微微收紧,刚想说话。 云落落却抬起手,轻轻地碰在他的侧脸。 他再次朝她看去。 便见她不见情绪的黑眸中,点点涟漪圈起,屋内分明的烛火在其中缓缓摇曳。 她弯了弯唇,低声说:“自然是因为三郎。” 封宬眼底一颤! 分明猜到了答案,他却并没有欣喜欢悦,浮到心头的,是浓浓的不舍,与层层的害怕。 他张了张口。 还未出声。 云落落已再 次说道,“封安不曾与我欢喜与我珍重,我亦不懂怜悯为何疼惜为何。所行所为,皆是因,她是三郎的妹妹。” 封宬看着面前浅浅莞尔的云落落,只觉吸进口鼻中的气息全是凉的。 可分明那样凉,戳得喉咙管子都在疼,心里却又软得一塌糊涂。 他看着她。 听她说:“我想看三郎欢喜,看三郎笑。”她含着暖意的眸子朝他望来,“三郎笑起来时,最是好看,像观主话本子里的仙人。” 封宬只觉那冰冷的呼吸又刺进了肺腑。 他看着云落落,哑着嗓子道:“可是,那样的凶险……” 云落落贴在他脸侧的手盖住了他的唇。 他垂眼。 见她往前凑近一些,轻声道,“我那时并非冲动,三郎。” 她松开手,眼中已恢复静然,“若有不抵之险,我不会舍身而为的。观主曾说过,莫要拿命去冒险。” 可封宬一想到那被水柱直冲入天的云落落,便止不住的后怕。 他将云落落抱进怀里,“落落,我……” 封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也能得如此深情厚意。 就听怀里的云落落道,“方才小七说,自遇我之后,才知这红尘多眷恋。”靠在封宬的胸前,让她的声音有些闷,“我亦 是如此。自从遇见三郎后,得三郎之珍重,所以,我也想尽我所能,还三郎的爱重之意。” 她抬起头来,“三郎,不必自责。我当真没事。” 封宬闭上眼,没动。 云落落像是有点儿意外,往外站了站,伸手,在他胸口拍了拍,“三郎?” 封宬睁开眼,忽问:“落落,水下,当真并无甚凶险么?” 云落落抬眼看着他,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 封宬想起先前在云落落眼中看到的那张与她一般无二却又旖丽无双的脸。 道,“落水后的事,落落完全都记得么?” 云落落依旧看着他。 封宬再次道,“落落,我曾见你眼中有一幻影,那容貌,与你……十分相似。” 云落落眨了下眼。 封宬看她安静的样子,顿了下,“这并非是第一次,落落。” 他将云落落的手拉到近前,推开她的袖子,看她手腕的那一道图腾疤痕,低声道,“落落,这封印,只怕十分凶险。若是你为你所不能之为,只怕会更多的事情记不得……” “何事记不得?” 话没说完,却听云落落问。 封宬一停,抬头。 却对上云落落凑过来的脸,一双眼近在咫尺,自下而上朝他看着。 轻声问:“三郎以为我不 记得什么?” 封宬微滞,来自云落落身上的草木香环绕而来。 他下意识开口,“落落不是不记得了么?” 面前的女孩儿却弯了下眉眼,又问:“三郎说的是,我入了水下所见。还是我出了水后……索取三郎阳气一事?” 封宬眼眶微瞪! 刚要说话。 云落落却突然往前一凑,在他唇上碰了下,便退回去,看着他,温柔又轻软地说:“我都记得的呀!” 封宬呆住,随后又不解地看她,“那你方才……” 云落落垂眸,小声嘀咕,“我才不是虫子。” “……” 封宬立时想到阿姐方才说他的嘴是被虫子咬的话。 顿了顿,握住云落落的手,低笑出声,“那你说,我这唇,不是虫子咬的,又为何所伤?” 云落落抬眼。 封宬的唇本就偏红,观主的话本子里说,唇红齿白桃花脸,该就是这副样子。 偏那原本恰恰好的颜色,此时却微微肿胀,唇侧一处还裂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叫他的唇愈发嫣红,此时微微弯着好看的弧度,露出内里洁白的齿列。 愈发惑人得厉害。 云落落盯着看得就入了神。 封宬察觉她的眼神,“落落?” “三郎。” 云落落忽然抬头,“我还想要亲亲。” 第六百九十五章 看到了么? 烛火疏忽一晃。 封宬的心跟着乱跳了起来。 他垂眸,看眼前神色认真的女孩儿,随即眉眼一弯,将人揽进怀里,坐在了榻上。 抬头,便亲吻了上去。 唇齿的相碰。 丁香的交缠。 他闭着眼,鼻息里全是那淡雅的草木气息。 他环着她的腰,按住她的后背。 他的脖颈被抱住。 他唇侧的小小裂缝传来清晰又模糊的刺痛。 他仿佛坠入云端,又好像跌入深泉。 他的耳中,传来轻微的抽吸声。 也不知是谁,在贪婪地索取着另一方。 他听到了加重的呼吸。 他感觉到了一只手,慢慢地探进了他的衣襟里。 他伸手,按住那只手。 唇被松开。 紧接着,脸侧,耳后,脖颈上,被不断地亲吻。 怀里的女孩儿抬起眼。 眼角绯红蔓延。 深眸之中,光影微动。 封宬再次看到了那张脸。 以云落落皎白静柔的脸为云,愈发映衬的眸中那张脸昳妍离离。 他微呼出一口气,“落落。”嗓音暗哑。 下一瞬,那脸消失。 嫣红散去。 云落落一闭眼,靠在了他的肩头。 他眉头一皱,侧过脸扶住她,“落落?” 靠着的云落落却没动,封宬指尖的酒香,缓缓淡淡地绕进鼻息里。 她闻着这味道,脑中无数画面纷烁而过。 口中却只是轻声问:“看到了?” 封宬眼神微变,略一迟疑后,点头,“嗯。” 云落落像是脱了力地窝在他怀里,缓缓道,“我在水下,看到了一个聚魂阵。” 封宬听黑影说过。 “聚魂阵乃是上古之道。上古纷乱时,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凶煞多为祸。便有方士以聚魂阵为引,将凶煞之气强行聚为阴魂,再施以天道灭杀。” 云落落转过头来,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着封宬,继而道,“后天地祥和,六道皆静,来自苍生的凶煞之气自然湮灭于山水之中,聚魂阵这般逆阴阳之术,便无所用之处。” “不想却又有玄门妄图以聚魂阵,还亡人之灵,妄图起死回生逆转轮回,却反致惑乱,差点令天下大乱。故而,玄门之众,便以聚魂阵为阴邪之术,彻底封禁。不许玄门空门再以施展。” 封宬听明白了,点点头,“所以,曲江水下,是有聚魂阵?这聚魂阵有何不妥?” 云落落蹭了蹭他的脖子,“嗯。”停了下,又道,“我在那阵中,看到个孩子。” “孩子?”封宬将她揽住。 云落落看着不远处宫灯中透出来的光亮。 道,“那孩子,与我 长得一样。” 封宬脸色一变,朝怀里的云落落看去。 云落落却没动,她抬起左手手肘,露出内侧的图腾,道,“可是这封印,与聚魂阵,并不相同。” 封宬看着她白皙手册内,那不知在何时已然成了一片血色的图腾,心下抽紧。 握住她的手腕,“落落可是有何想法?” 云落落似乎累了,将手腕放在封宬的手心里,轻轻地说:“三郎曾见我盔甲之身。那是我借了这封印的力量。” 封宬眉头再次紧皱。 想起了云落落半身紫黑之甲,通身冰凉,如杀神临世,斩灭尘嚣的无敌之态。 又听云落落说,“可我所借,不过一二分。” 封宬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此说来,这封印内,乃是极强之物?”封宬握着云落落的手微微一收,“此物只是在封印内,还是对落落的身体有何波及?” 云落落看着被封宬握紧的手腕,摇头,“封印内到底是何,我也不得而知。只是,三郎。” 她坐起来,看向封宬,“若此封印当真与聚魂阵有关,只怕……我不能再自私妄为。” 封宬刚刚提起的一颗心,顿时如被风雪骤袭! 他僵着手臂,缓了两息后,也抬起眼,看着云落落,道,“落落,可若 这封印之物伤及你自身,该如何?” 就好像一根剧毒的种子埋在了云落落的血脉里,若从未发作也就罢了,可若破土生芽,吞噬她血脉侵没她肉身,该怎么办? 而眼前的这封印,显然已不是能安静蛰伏之状。 云落落的眼中第一次浮现了明显的难色。 虽然细微到几乎叫人看不见,可封宬却还是看得揪心。 他的手顺着握住云落落的手。 就见她忽然抬头,目中难色已去,再次恢复了淡然而平缓的神态。 道,“三郎,我们再去见一见朱大人。” …… 承乡殿。 “啊!” 主殿内一声惊叫,紧接着,是碗碟摔碎的声音。 宫门口,一三十岁朝上年纪的道人推门而入,不一时,便领着两个宫人走出来。 其中一个手里拎着食盒,满脸惊恐,瑟瑟发抖。 “阿弥陀佛。” 空心站在一边,低声道,“五皇子尚安好?” 那宫人一抖,差点没跪下去。 前头的道人还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回圣僧,五皇子尚安好。只是,这妖术不解,只怕五皇子还是要遭受痛楚。还请圣僧尽早施展法术,令五皇子安然回转。” 空心转了转手中的念珠。 身后上来一年岁差不多的道人,含笑行 了一道家礼,“贫道常王门下随侍,号无为。不知尊长道号? 那先前进殿的道人客气道,“无为道长客气,贫道清风。” 无为笑了笑,往那殿内看了眼,问:“清风道长言之有理,五皇子如此情状确实令人心下难忍,况且五皇子不过百日之婴,实不该遭受此般毒术。只是不知清风道长守此多日,缘何不出手,缓解五皇子之苦?” 空心垂眸,转动念珠,肃穆之面若玉佛。 清风子苦笑摇头,“叫无为道长笑话,实乃贫道术力不够。且,贫道本是荣华公主门下之侍,得蒙殿下看重,急令贫道护守承乡殿,实在不敢造次。” 言下之意,这都是荣华公主的吩咐。 无为有些意外,朝身侧空心看了眼,也跟着露出几分无奈,“如此倒是巧了,贫道也是受王爷吩咐,前来协助圣僧。这……” 眼看着就要把事儿推给空心。 忽有一宫人上前,在空心耳边低语了几句。 空心垂眸,朝几人道了声,“阿弥陀佛。” 然后便跟着那宫人离开。 清风子与无为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侧殿。 那一处,御察院众侍卫严阵以待,内里,正歇着三殿下手中那位最近在京都声名大噪的——天仙。 …… 第六百九十六章 非贫僧所为 “圣僧!圣僧!” 承乡殿的后殿,一个宫女忽而扑过来,跪在地上大哭,“圣僧!您救救我吧!圣僧!您救救我吧!” 空心垂眸,看到了杨道真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那双妙目里,皆是泪意,分明是寻常宫女的服饰,在她身上却尤显得娇弱而楚楚。 她伸手,想去抓空心雪白的僧袍。 空心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道了声,“阿弥陀佛,道真何必如此。” 杨道真捂着嘴,泪如雨下,“圣僧,我先前做错了,不该算计于您。您放过宸儿,放过他,好么?以后我都听您的!我不能没了宸儿啊!” 空心握着念珠,漠然地看着她悲泣苦楚。 “圣僧,如今连圣上也疑心宸儿乃是您出手谋害,您就算想报复我,却不能这样对宸儿啊!我,我听说了,圣上让您来救宸儿,这就是还信您,是不是?圣僧,圣僧,只要您救下宸儿,以后我什么都……” “道真那一日在此处点燃的香,是从何处得来?”空心忽然一句话打断了杨道真的哭求。 杨道真一顿,可怜娇弱的面上顿时血色尽褪! 她伸出的手往后缩了缩。 空心已再次开口,“承乡殿此时,不仅有御察院所奉天师,亦有常王殿下 门下之客,更有守护五皇子多日不见异变的清风观观主。然而,诸多些人,道真竟一个不信,却是为何?” 他再次看向杨道真。 杨道真僵住,往后退了退,喃喃张口,“我,我……” 空心再次转动手中念珠,肃穆之声冰冷无情,“是因为,道真知晓,五皇子之妖变,并非贫僧所为。” “!” 杨道真眼睛一瞪,刚要开口。 空心忽而蹲下,伸手,一把捏住杨道真的下巴,硬生生抬着面对自己。 “既如此,道真想必心中已有定论。荣华公主,常王,三殿下,这几人,道真缘何怀疑?” 杨道真瑟瑟抬头,便看到了空心的眼。 后背猛地打了个颤! ——这空心的眼瞳里,居然没有瞳仁! 瞧着是漆黑分明的瞳眸,然而,内里却一整个漆黑一片! 她吓得手脚冰冷,下巴被捏得几乎碎掉。 颤巍巍地道,“宸,宸儿妖变的时候,他手上的那个‘福’字,变了模样。” 那‘福’字,是封容送来的福章所盖。 空心眉头微皱,那黑瞳愈发浓暗。 杨道真连牙关都被吓得轻颤,被迫仰着下巴,泪水顺着眼角直往鬓发里滑。 “那常王,三殿下,又是为何?”他再次问。 杨 道真不敢说。 空心手指一收! “啊!” 杨道真痛到面部扭曲,当即颤道,“是常王!百日宴那一日,是常王,给我送来那香,说是能让圣僧露出破绽,还能给我利用的!真的!圣僧!我不曾说谎!” 空心松开手。 杨道真一下摔倒在地,捂住下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掉。 却不敢再耽搁,继而道,“三殿下其人,手段叵测用心诡谲,心思极其恶毒!如今无非想利用宸儿来将那‘天仙’送到宫里来,又怎么可能轻易让宸儿脱身?” 她再次仰望过去,哀求道,“圣僧,我自知那日犯下大错,今后愿为圣僧奴婢伺候恕罪。只求圣僧,救一救宸儿吧!他还那么点大,不该受如此苦处啊!圣僧,圣僧……” 这一回,她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再次抓住了空心的僧服衣摆。 灯光下,她的面容如莲上清露,弱质纤纤,晶莹剔透。 空心垂眸,抬手,似是要拉她,又似是要将她推开。 忽而。 “嘶!” 一道蛇鸣,骤然自窗外袭来! 光影中,巨大身影猝然出现! 血盆大口,直朝杨道真咬来! “啊——!!” 尖利的叫声,骤然划破夜空! “有妖气!” 承乡殿 正殿前,无为道人一抬头,脸色一变! 清风子同时皱眉,一把抽出身后桃木剑,朝旁急呼,“有妖邪侵入承乡殿,戒备!” 无为道人抬脚便要朝那后殿去,忽然脚下一顿,径直来到侧殿。 “站住!” 御察院侍卫抬手一拦! 无为道人也不理他们,只对内高呼,“天师!有妖袭!还请速速出手,镇压妖邪!” 然而,紧闭的侧殿门,却没有动静。 “啊!” 忽然,身后有宫人惊叫! 无为猛地回头! 就见,正殿前,一条足有四五人高的巨蛇,盘旋落入院中。 ‘嘶嘶’地吐着信子。 忽而一探身,朝殿内蹿去! “呜啊——!” 妖变的五皇子发出似妖似婴的啼哭声! 闪到一边的清风子大惊,猛地甩出数道符篆,同时高呼,“放下五皇子!” “嘶!” 大蛇却巨尾一甩! 一下砸中清风子! 他当即便飞了出去! “噗!” 狠狠摔倒在地!一口血喷出! 大蛇一口叼住五皇子,巨身一转,蹿了出来! “大胆妖孽!还不速速放下五皇子!” 无为见状,连同身后几个一起为常王伺用的同门,一起高呼。 然而,那大蛇却毫无所惧。 蹿到院中。 巨尾再次狠 狠一砸! “砰!” 几人快速躲到一边! 大蛇扭身又要走,谁知,迎面,却出现一个身形穆雅高洁似凌霄的身影。 “阿弥陀佛。” 一声佛偈,他手心往前一推。 “嗡!” 金色卍字印骤然浮动! 大蛇被震得往后一退!也不纠缠,巨尾一缠旁边柱子。 ‘歘’地一蹿,跃上屋顶,直朝夜色里扑去! “妖孽!” “站住!” 无为几人匆匆跟上,却无奈那蛇身影太快,顷刻皆已不见! 众人脸色顿变! ——常王吩咐他们来协助圣僧救五皇子!现五皇子竟被妖邪掳走!他们要如何交待! 纷纷朝对面的空心看去。 “圣僧!”“圣僧,这可如何是好!” 空心垂下手,卍字印倏然消散。 他抬眸,往大蛇所去方向看了眼。 道,“阿弥陀佛,诸位尊长莫急。贫僧定会将五皇子安然无恙带回。” 说着,脚下一点,跃上屋顶,脚下如踏闲云,直追那大蛇而去! 几人脸色皆有不同。 无为回头,见侧殿门被打开,那个壮硕高大的侍卫径直走了进去。 皱了皱眉,对身旁人道,“立刻通知常王。” 抬头,再次望向半空,轻叹,“皇宫之内竟有妖邪现身……” …… 第六百九十七章 僧,妖 空寂阴暗的飞云宫,森声瘆瘆,毫无昔日繁穆之景。 云皓站在殿内,看了眼四周的狼藉,皱了皱眉,朝旁一招手。 一抹红灵自其中一个柱子内现身。 他走过去,垂首,红灵便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有些意外,“你是说三殿下?” 红灵点了点头。 云皓静了片刻,忽而无奈摇头,“这臭小子,也太冒险了。空心怎会如此轻易被缚。”又叹气,“只怕那时我的困心咒发作,惊着他了。倒是个面冷心热的。” 红灵没再说话。 云皓挥了下手,红灵便再次隐没入柱子里。 他转身看了看那倒塌的烛台,正要往内殿空心的禅房走去。 忽然脚下一滞,当即往后一转,绕到了那观音大士的法相之后。 刚刚站稳。 便听外头。 “砰!”的一声! 接着传来‘呜啊’的尖细啼哭声! “嘶!” 他眼神一变,朝前方瞥了眼,便见那如水微蓝月色下,一条巨大蛇影,盘旋立在飞云宫敞开的殿门内! 它的身前,一个小小的襁褓,内里……似有一只怪模怪样的婴孩。 脑中倏然出现最近非议不断的那桩事——承乡殿,五皇子! 心下微沉。 剑指一并,往胸口 轻点。 刚点上,忽然察觉不对! 刚要低头去看。 “安静下来。” 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冰冷声音,自前方传来。 云皓眼瞳一紧,当即剑指按下,眸中红光微闪,接着,整个人如同水雾,无声无息地隐匿于夜色中。 “嘶!” 观音大士的法相前,大蛇忽而嘶鸣一声,张口就要朝那地上尖哭的五皇子咬去! 空心从门外走进,抬手,朝大蛇轻轻一推。 “嗡!” 卍字印骤然在大蛇遍身出现! 隐匿在暗处的云皓眼睛一瞪——那大蛇身上每一块鳞片,皆是卍字印! 他仔细看去,那鳞片上的卍字印,似乎……是倒着的? 正疑惑间。 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大蛇居然一寸寸缩小! 原本蛇鳞狞怖的兽首,变成了一张白皙柔媚的女子面庞,而那巨大如水桶的身体也聚拢纤细,化作了女子盈盈一握的柔软腰肢。 不着寸缕地,趴在地上,露出一双玉足。 云皓当即转脸,几乎被吓到地瞪眼,又瞪眼,然后赶紧闭眼! 却听那边空心再次说道,“失败了?” 云皓心下一提,想扭过头去看,又僵着脖子。 顿了顿,终是微微侧脸,露出一条眼缝缝,朝那边 瞄。 刚瞄了一眼,又赶紧缩回。 不过还是看到了那边,空心将那婴孩抱了起来,手指撑开,正朝着那婴孩的面上按着。 婴孩痛苦地啼叫。 那声音尖锐,在这空荡而破乱的飞云宫里,尤为刺耳。 云皓想捂住耳朵,却又不能在空心眼皮子底下动弹太过。 接着。 就听那头传来蛇妖细细的声音,“你与那贱女人到底……” “住口。” 云皓从未听空心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微微讶异,朝那边望去。 就见空心道,“胡言乱语,擅自行动。别逼我杀了你。” 锦奴脸上一瞬蛇面突现! 不过刹那,又恢复妩媚女子容貌,笑着扒住空心的胳膊,低低道,“生什么气嘛!什么人都值得你仔细小心,就我不招疼是么?” 云皓心下微震——此蛇妖,正是前些日他与封宬在飞云宫捉到的那女子! 听她与空心说话这语气…… 云皓又皱了皱眉。 便见那边空心素来肃穆的脸上竟出现了一丝不耐。 压着怒音道,“我要的东西。” 锦奴靠过去,声音里有几分虚弱,“本想将阴魂聚一聚,凝出凶煞之意来给你进补的。谁知那‘天仙’竟会去,我想着你反正是要这人, 不如顺势将她给你捉来,却差点叫她……” 天仙? 莫不是落落? 云皓心下一提! 那边。 “砰!” 空心忽然一转手,一掌拍在锦奴的肩头。 锦奴闷哼一声,这力道不大,可她如今已丢了大半魂魄,妖力损失七分,哪里承受得住。 当即跌落在地,身下一抽,露出半身蛇尾! 她低着头,试图将蛇尾变成人形,却无奈毫无所动。 只能再次立起上身,自后方扒住空心的后背,轻颤道,“别生气嘛!东西虽没成,但是我,却知道了个秘密。” 空心的掌下,啼哭的五皇子声音渐渐虚弱。 云皓皱眉。 就见那边锦奴低笑着将下巴搁在空心的肩膀上,轻声道,“那个天仙,跟咱们的大先生……” 云皓瞳孔一紧! 锦奴已贴着空心的耳边嘶声低微道,“用的,是一样的咒法呢!” 云皓顿时脸色大变! 而那边。 空心垂着的眼帘,在短暂地沉默后,缓缓抬了起来,“一样的咒法?” “是呢。” 锦奴笑得妖媚,丰腴又白圆的胳膊从后头抱住空心的肩头,人形的上半身几乎全贴在他的后背上,轻笑道,“这位大先生可了不得呀!居然瞒了你这许久。小 和尚,他这是拿你当戏耍的呢?” 空心没说话。 可是站在观世音大士法相后的云皓,却清晰地看见他如霜雪覆盖的面上,一道道裂纹倏而出现! 裂纹底下,血色流淌。 他那如佛之貌,顿现鬼色! 只不过顷刻间,那张脸又恢复肃穆冷态。 他一抬手,将已没了声息的五皇子朝后一甩! 锦奴一笑,一把抓过,张口便要吞下! 却听空心冷淡道,“休要玷污我佛。” 锦奴顿住,随即嘻嘻一笑,将五皇子拎在手里,蛇尾一甩,便朝观音大士的法相这头游走来。 云皓当即往暗处又隐没几分,手指要去碰腰间的桃木剑。 忽听那头。 空心低低念了一声咒。 ——困心咒! 他心下一惊,当即剑指并拢再次指向胸前! 可是预料之中来自咒法的剧痛与撕扯并未出现! 卍字印也不曾在面上浮现! 他的身前,那条光着上身的蛇妖,笑嘻嘻地游走过来,刚要越过他去,却忽然好像察觉到什么,疑惑地朝他这个方向望来。 他屏住气息。 却听身后传来‘砰!’一声砸地声! 下意识侧目去看,确实神色再次一变! 空心的脚边。 空虚子一下摔落在地! 第六百九十八章 困心咒 空心抬着的手掌顿了顿,霜白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狞色! 一下踩中尚未爬起来的空虚子,阴森狰狞地问:“皓儿何在!” 空虚子捂着胸口,抬起头。 苍白的脸上,赫然一道黑红的卍字印! 云皓顿时只觉一股寒意陡然从脚底蹿到头顶——那是他的困心咒! 怎会?! 困心咒此咒,除咒者散,外力皆不可解,唯有生世受困堕为傀儡! 然而,这个咒的对象,却可以改。 有些人若不甘受困心咒此等邪术控制,会将困心咒转移到旁人身上。 然而,这种转移,却有个近乎不可能的条件。 便是那被转移困心咒之人,在明知凶险时,心甘情愿! 因此,这困心咒,一旦被种入体内,几乎无解! 故而云皓就算没有完全被困心咒所制,空心也毫无半分担心。 毕竟,这世上,不会有人会这般毫无保留地为另外一个人甘愿受苦楚千万,为傀为儡。 但是,眼前的空虚子脸上出现的,分明就是他的困心咒! 云皓不可置信地瞪眼看着那边的空虚子。 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其中到底又是她的诡计,还是什么预谋好的陷阱! 空虚子犹如沙砾的笑音响起,“圣僧说什么……” “砰!” 被空心一脚踢飞! 一头撞在旁边的莲花柱子上,闷哼一声,血水从她嘴角渗出! 云皓眉头一皱,终是手上一握桃木剑! 才要踏出! 空心却朝空虚子伸手一抓! “嗖!” 二人身形一卷,顷刻不见! 云皓面沉如水。 身后传来一丝笑音。 锦奴笑着一伸手,拍在了云皓……身边的一块砖石上。 “轰隆。” 一条长长的甬道赫然出现! 云皓眉头一拧。 锦奴已提溜着五皇子,慢悠悠地滑了进去。 云皓回头朝外看了眼。 手掌一挥。 一抹红灵在柱子上一闪,紧接着消失。 他转过头,松开握着桃木剑的手,在甬道要关闭时,身形一闪,无声入内。 …… 通善坊。 “嘎吱。” 那座盖了顶的小院门,被打开。 内里在奋力凿墙试图寻找生路的几个年轻人齐齐一抖。 扭头一看。 见一个雪白身影走了进来。 然后,在一片昏暗的火光中,缓缓抬头。 露出一张春花晓月的脸,以及一双如雾笼罩的白眸。 耳边一对毛绒的耳铛,将他的脸映衬得柔雅明。 几个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 有个半老的老头儿已颤巍巍地扑过去,颤声道,“救,救命啊……” 话没说完。 那白衣白眼的美貌青年身后,又有一人被扶着,走了进来。 扑过去的老头儿一抬脸,看见对面那人的脸,顿时一惊! 跟见鬼了似地一下坐到地上,伸手指他, “你你你……” 朱亭镇伸手,春离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他慢吞吞地走进去,环视周围一圈,看到趴在地上的大巫,‘啧’了一声。 又抬头。 看拱台中央,那庄严的太阳神铜像上,挂着的……血人。 一柄刀子扎在他一边的眼窝里,周身全是被凌迟割下的块块伤口。 全身的血水从他的脚底滴落,凝聚成汨汨一股,顺着拱台的台阶流下来,已经半凝固。 其状极其惨烈。 显然是被人故意吊在这里的。 然而,这周围这么多个先民,竟无一人将他放下来。 他们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站在拱台边,目露讥讽的朱亭镇。 朱亭镇闻着那浓郁的血腥味。 忽而朝周围笑道,“诸位没想到吧,本官还能活着站在这里?” 众人一抖! 那中年男子愕然开口,“怎,怎么可能……山鬼大人……” “山鬼?” 朱亭镇摇摇头,按着春离的手,毫不掩饰夸张的嘲弄,“寄生在本官身上的那个?可惜,你们的圣僧空有一张嘴,手上的能耐却没几分。” 众人皆震! ——原来圣僧竟然失手了!他们的山鬼大人没有寄生成功!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忽然道,“大人,救命啊!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做啊!都是族长和大巫做的,还有他们!跟我们没关系!” 他 的话刚说完,拿着铁锹刚刚正在铲墙的青年突然暴怒,“胡说八道!你们没做?!年年供奉给太阳神的先巫,你们享用得少了?我们才是摸都没摸着……” “就是!” 他身后几个青年一起附和。 同时朝朱亭镇跪下来,“朱大人!我们也是受族长和大巫胁迫!如今这两个罪大恶极之人皆已伏诛!我们当真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求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们以后一定改过自新!” 后头几个青年一起点头,一脸的诚恳。 那边的中年男子几人皆是面色变化,朝朱亭镇看了看,嘴唇哆嗦,也想跪下。 朱亭镇却笑着摆了摆手,指了指其中一个青年,“你先前行刺本官,本官可还记着你的脸。” 那青年脸色大变,惊恐地往后缩去。 中年男子几人见到机会,立马道,“朱大人,我们没有参与刺杀您的行动中!我们,我们也就是顺应族长的安排,在这里做了一些供奉,并未……” “呸!不要脸的老狗!当初提出刺杀朱大人,让山鬼大人寄生的,不就是你们这帮老畜生!想拿我们填命!没门!” “你!你们这些狗东西!刺杀行动不是你们最积极?要杀朱大人,做圣僧的门客,不是你们?我们不得好,你们也别想干干净净脱身!” “老畜生!我弄死 你!” “谁怕你!有种大家一起死!” 两边人,竟扑到一起,纠缠撕打起来! 朱亭镇看这一群人跟戏台子上闹笑话的丑角似的,颇为愉悦地对身侧的春离道,“我还没开口呢!他们这般,叫人好没有乐子。” 春离不知在想什么,听到他的话,缓了半晌,才慢慢地应了一声。 朱亭镇却只看着那群撕打的人,仿佛觉得十分有趣,并未注意到春离的异样。 忽然。 那边一个举着铁锹的年轻人,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来,照着朱亭镇的头就拍去! 朱亭镇往春离身后一躲,牵扯到后背,顿时龇牙咧嘴! 似在晃神的春离一抬手。 一道霜雪自他掌心飞出! “咯吱!” 那举着铁锹的人,瞬间被冻成冰雕。 “咔!” 被春离手心一推,顿时裂成碎块,掉落在地! “!!” 院子里,所有的嘈杂声全都瞬间消失! 一众人震愕地看着地上瞬间裂成冰块的人,又看向神色平缓的春离。 目中,渐露恐惧! 朱亭镇龇着牙从春离身后走出来,笑了一声,道,“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众人一颤,又愤愤朝他看去。 朱亭镇咧嘴,面上依旧轻浮,眸中却已森冷浮现。 他看着这群该千刀万剐的畜生,笑得十分不正经,“先民的山鬼咒,到底从何而来。” …… 第六百九十九章 密室 “轰隆。” 甬道被重新堵上。 云皓回头看了眼,剑指再次在眉心轻轻一划。 红芒悄无声息地一闪,又湮灭于甬道的昏暗之中。 而藏匿于无形的云皓的视线中,模糊的甬道,也渐渐地变得清晰。 前头。 半身人像的蛇妖扭动着,往内里滑去。 她的手中,弱小的襁褓中,那婴孩又发出低微的轻哼声。 蛇妖低笑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对前方道,“开门。” 云皓眉头一皱,脚下无声地顺着甬道壁面靠过去。 便见那甬道的尽头,竟是一间密室! 密室前头提灯的。 赫然是那个空心近旁常侍的憨厚小僧! 也不知是发现了什么,正要进门的小僧,往甬道的方向看过来。 云皓靠在壁面上。 数息后,小僧转头,走进门内。 然而,密室的门却没关。 云皓略一迟疑后,再次靠近。 就听门内的蛇妖尖尖细细地笑:“小和尚,这回你指定是要高兴了吧?那天仙那般重要,如今叫你抓住了她的把柄,你总算能如愿以偿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 但是云皓却知——自己再三隐瞒的与落落的关系,却还是被空心知道了! 他皱了皱眉。 再次想到方才飞云宫大殿内,空虚子 脸上浮动的困心咒。 忽听内里传来婴孩尖哭。 “呜啊!” 他立时无声窥去,就见,那蛇妖将小小的襁褓解开,露出了里头一个半身绿皮脓包流水额生触角,四肢乱颤似妖似人的婴孩! 他看得眉头又紧锁了几层。 那边。 蛇妖已张开口,将那小娃娃拎起,送到嘴边! 刚要一口吞下! 站在一边一直没有出声的僧童,忽然转身,将手里一直提着的灯笼直朝云皓所在处刺来! 云皓神色一绷! “唰!” 抽出桃木剑! “乓!” 两相碰撞! 灯笼内的灯火火化四溅!登时将灯皮烧成了个火球! 云皓往后退了一步! 整个人自暗处,缓缓映于火光中! 不等身形站稳,下一瞬,脚下一蹬,登时如穿梭之电鸿,一下蹿过小僧身侧,直掠入屋,一剑刺向那蛇妖! 蛇妖一惊,往后一缩,手里的婴孩一下掉落! 早有准备的云皓伸手一接,将婴孩揽在怀里! 同时一把抓了摊开的襁褓,往婴孩身上一裹,极其快速地打了个半空的结! 然后往胸前一挂,再次抬剑! 低唤。 “虎子。” “吼!” 一道红光在他身侧缓缓凝现。 一只虎蹄缓缓踏出。 不过眨眼间,骤然往前一蹿 ! “吼!” 利牙巨口,巨雷般朝一边的蛇妖凶猛咬去! “嘶!” 锦奴猛地往后一退!同时巨尾甩出! 却被猛虎一口咬住! 她痛得闷哼一声,人身白皙后背上顿现层层蛇鳞! 一边。 憨厚小僧忽而抬手,朝大虎拍下一掌! “嗡!” 黑色卍字印兜头而下! 云皓剑花一挽,太极步往前一跨,同时另一手手诀变换! 往前一推! “轰!” 一道八卦阵凭空出现! 内里。 无数红灵如藤萝织网,一下罩住了憨厚小僧。 黑色的卍字印骤然停滞! 蛇妖猛地朝猛虎咬来! 猛虎一甩头,将她重重砸出! “砰!” 蛇妖一下飞出,砸在身后的多宝阁上! 多宝阁‘轰隆’一下,倒了下来! 巨大的碎裂与撞击声中。 那小僧平平的眼睛往上一抬,黑瞳密布,顿现狞色! 一把抓住一根藤萝。 “咔嚓!” 红灵化作的藤萝竟生生被他掐断! 云皓皱了下眉! 往回一撤手! 红灵藤萝当即往后手! 可那小僧居然抓着藤萝,顺势跃起,另一手同时抬起,朝云皓生生再次拍来! 下一刻。 云皓的四面八方,忽然被数个卍字印重重包围! 他扭头一看! 发现自己竟已被这 小僧画地为牢地困在了其中! 卍字印中。 无数的黑气浓浓蹿出,刹那间,就将云皓裹缠其中! “吼!” 猛虎狂吼一声,朝着小僧便扑去! 小僧往后一退! 竖起佛掌,在胸前低低念咒。 御察院的镇狱监牢中。 瑟瑟发抖的飞云宫众人缩在各自角落,或低声唾骂或轻声呜咽。 他们惊恐地看着又两个同伴被强行拖出去,外头隐隐的惨叫声传来。 吓得几乎抖如筛糠。 然而,这些人中,唯独有数十个在墙角坐成一排的漂亮僧童安静无声。 “哐啷。” 牢门忽然被打开,一个满脸凶戾的狱监伸手一指那些僧童,“你们几个娃娃,都出来!” 众人齐齐害怕望去。 僧童们一起抬头。 露出一双双犹如深潭的漆黑冷清的眼睛。 看得那狱监心下一怵。 推开门就要进去。 突然间。 一个僧童忽然爆开! 惊得狱监脚下一滞! 不等惊呼。 又一个僧童跟着爆开! 然后又一个,两个……数十个僧童全部爆开! 狱监大惊失色!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鞭子! 那些爆开的僧童却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化作一股浓重的黑气,尖笑着掠过镇狱重重牢门,直从悬挂獠牙狞面狴犴的大门飞 扑而出! …… 平康坊,朱门小宅内。 因着封安困了,周威便先将她带回郡王府,还说等封安高兴了再送回宫里。 封宬也没拦着,让人好生将他们送走。 便与云落落准备去见朱亭镇。 不想,刚走到垂花门前,云落落忽然脚下一滞。 抬目,朝半空望去。 封宬跟着抬头,见半空原本明亮的月,似乎昏暗模糊了一些,仿佛有一丛黑云快速掠过。 “有魔气。” 云落落忽然道,“往皇城方向去了。” 封宬眉头一拧。 刚要说话。 身后突然传来‘哐啷’一声! 惊得院子周围众人齐齐侧目。 就见。 正帮忙收拾碗碟的紫鸢,突然凌空飘了起来! 无数的紫鸢花在她周身快速旋转盘绕! 她的额心,一抹幽红忽明忽灭! 众人正不知怎么回事时! 站在垂花门边的云落落,忽如风影,掠到了紫鸢身前。 剑指一点,落在紫鸢额心的红光上。 唤了一声,“大师兄。” 众人一惊!齐齐围拢过来! 就见紫鸢如木偶般,缓慢而艰难地开口。 发出了一个并不属于她的男子的声音。 “别来……有陷阱……” 已飞身而来的封宬眼神微沉。 云落落已道,“大师兄,是否有难?” 第七百章 太极两生 紫鸢张着口。 没有回答,只是呼吸却变得缓重起来。 云落落看着剑指下那一抹红光,忽而道,“大师兄,别怕。我来助你。” 说着,后退一步,手指在半空一握! 众人便感觉,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如实质被狠狠一抽,发出了细微而明显的震动! 接着,就见云落落手臂收回,朝着紫鸢,手掌摊开! 往前一推! “太极两生!”她道。 紫鸢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更多的花瓣如厚云在她身后急速旋转! 她张着口。 分明是极短暂的沉默,却让人觉得恍若无数时光掠去。 忽然哑声道,“四象八卦。” “咻!” 话音落下! 紫鸢倏然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吸噬! 顷刻在众人眼前消失! 花瓣如雨,纷纷落下! 众人惊愕! 再转眼,就见云落落伸手,剑指夹住一片花瓣,在额前一贴! 那花瓣便登时如笔墨之画,融在她的额头! 她缓缓闭上眼。 一手再次朝身侧缓缓伸出。 五指一抓! 星光猝然凝现! 飞云宫的密室内。 大虎被压在卍字印下,狂怒咆哮! 它的身后,云皓被困在一道道卍字印的困顿中!寸步难行! 他一手推出乾坤阵,一手桃木剑戳在地上的另一枚太极阵中。 不 让那卍字印中的黑气侵蚀而来! 忽而,有阴风阵阵!伴鬼哭狼嚎声袭来! 云皓霍地抬头。 就见一道道的黑气,从不知何处扑进来,撞进眼前的小僧童身体内! 随着他的咒语。 那些黑气每撞进一道!僧童便高大一分! 面容奇形怪状地扭曲几分后,也一点点地张开! 最后。 赫然变成了……另一个年轻一些的,空心! 云皓脸色一变! 忽听耳边传来熟悉的唤声,“大师兄。” “吼!” 大虎再次发出怒吼,尖爪抓在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面前。 那小僧,不,另一个空心,缓缓抬头。 露出一双没有白仁的漆黑瞳孔。 缓缓道了声。 “阿弥陀佛。” “轰!” 巨大的黑气骤然将云皓包围! ‘空心’一步步走到黑气前,抬手,刚要朝里抓去。 “吼!” 大虎咆哮一声,竟将那巨大卍字印给掀起! 一下朝‘空心’扑来! 利爪当头拍下! ‘空心’面不改色地抬手一挥! “嘶!” 砸在多宝阁底下的蛇妖突然现身,巨尾一下缠住大虎!往后一拉! 大虎被拖着坠到地上,一爪子挠在蛇妖的鳞片上! 鳞片上卍字印齐齐一闪! 蛇妖嘶鸣一声,张口便咬! 滚如浓烟 的黑气边。 ‘空心’再次朝内伸出手。 指尖寸寸靠近,直朝云皓的心口点去。 云皓终是低低应了一声。 “四象八卦。” “呼。” 密不透风的密室内,忽有一道清风刮来。 那风中似有花意。 一朵紫色的花瓣,忽如蝶影,飘飘浮浮。 ‘空心’侧眸。 忽然。 无数的花瓣,从黑气里陡然蹿出! 直扑‘空心’面门! 他猛地后退! 便看,那些花瓣凝聚在了黑气前。 然后缓缓地,变成了一个闭着眼的安静女子样貌。 她一手朝侧面撑开。 五指一握! 一抹星光,猝然在她手中凝现! 平康坊朱门小宅院内。 云落落倏地睁眼! 月眸毕现! 一剑刺出! “嗡!” 密室内。 星光长剑,一下刺进了血黑的卍字印中! 紫鸢睁着眼,眸中,月色粼粼! 她的周身,花瓣环绕。 身后,黑气中,依旧不见云皓的身影。 ‘空心’看着面前的花妖。 忽而露出个笑容来。 道了声,“阿弥陀佛。师父果然不曾诓骗于我。” 他朝紫鸢伸出手,语气近乎温柔地和缓道,“好孩子,你本就是我师为这天下准备的圣物,来,到这里来,我佛会带你见识这天下苍生,山川万水,是否值得佛祖怜悯…… ” “放你娘的狗屁!” 阵法中,云皓忽然曝出一声怒骂,“臭秃驴!少带坏我家孩子!你大爷的!!” 他忽然一拔桃木剑,朝半空一抛! 同时两手变换手诀,几乎快出虚影! 数十个乾坤八卦阵,顷刻在他周身凝结! 他朝四周一推! “轰!” 黑气骤然被震开! 桃木剑翻转落下! 他一把抓住!更加快速地朝周围的卍字印刺去! ‘空心’冷漠地看着那头的云皓。 再次抬手,朝那边道,“庸庸之生,何得佛怜。阿弥……” 尚未念完。 一剑刺入卍字印的紫鸢忽然回转,剑尖往上一挑! 脚下无数紫鸢花从两边包绕,如凤蝶,一层层覆在了‘空心’的周身! 紫光顷刻将他覆盖,他却毫无所动。 那边。 蛇妖一见,当即扭身要朝紫鸢扑来! 然而。 大虎却不允她有半分接近!咆吼一声,一爪子拍来! 蛇妖一个不防,被一下拍中! 当即狠狠抽搐! 见大虎再次咬来,立马甩出巨尾,腾空跃到了横梁上! 还要朝紫鸢袭来!大虎紧随而上,绝不给她半分靠近机会! 底下。 紫鸢柔美面上,一双月眸诡魅森森。 她抬起剑尖,竟生生将那卍字印划开了一道裂口! ‘崩!’ 卍字印当 即碎裂! 被无数紫鸢花覆盖的‘空心’看着举剑再次刺来的紫鸢。 低低念了一声佛。 双手抬起,合掌一拍。 “啪!” 周身覆盖的紫鸢花瓣,疏忽如万千枯叶,丛丛飞起! 顷刻间,并不算十分大的密室里,被无数紫色的花瓣覆盖,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花瓣似云似雨似浓雾。 “吼!”“嘶!” 角落里,是大虎和蛇妖的撕打! 一抹星光。 忽然从叠盖的花瓣中间闪过! ‘空心’忽然伸手,往前一握! 星光长剑猝然出现! 周遭花瓣散去! 露出剑后的紫鸢! ‘空心’微微一笑,抓着那星光剑往跟前一拽! 另一手劈手便朝紫鸢的额头红光拍去! 忽然! “噗!” 是刀刃刺入之声。 接着。 一道低低咒声在‘空心’身后响起。 “急奉太上老君令。” ‘空心’的手臂顿住。 他的身后,云皓冷冷抬眼,手中桃木剑,刺入‘空心’后背。 身前,紫鸢轻缓开口。 淡慢而清宁的声音,念了一句,“驱魔斩妖不留情。” 月眸倏地抬起! 手中星光剑同时往前一推! 剑刃划过‘空心’的手掌,直刺他的胸前! 同时再次开口,与身后的云皓一起念出—— “急急如律令!杀!” 第七百零一章 生气了 “轰隆隆!” 密室的地底,忽有震动猝响! 皇城内。 不少人惊呼。 “地动了!地动了!”“护驾!护驾!” 密室中。 ‘空心’穆雅结玉的面容,一寸寸剥落。 露出底下大片浓郁的黑气! 但是。 那些黑气却逃逸不成! 他的胸前,身后,各刺着一柄剑。 入体剑身处,金色和红色的符阵强悍流转,寸寸内压! 他看着身前那双冰冷无情的月眸。 忽然弯唇。 笑了一声,“师父啊……” “砰!” 轰然崩裂! “小和尚!” 蛇妖忽然发出一声嘶鸣,要蹿下来! 身后大虎一爪抓下! 顿时带翻一片鳞片! 血水飞溅! 她痛得一抖!摔落门前! 身子一扭,冲进了甬道内! “轰隆隆。” 地动愈发明显。 云皓手腕一翻,看地上化作虚无的黑气,抬手一抓紫鸢手腕,唤了一声,“虎子!” “吼!” 大虎扑来,前肢下压! 云皓跨上。 大虎往前一跃! “哐!” 密室的横梁断裂! 下一瞬。 一个人影猝然从断裂的横梁上方落下! 抬手一拍! “嗡!” 血黑卍字印顷刻朝四面八方扑袭而去! 大虎一惊! 眼看那卍字印如跗骨之蛆直追而来! 坐在云皓身后的紫鸢忽然回头。 月眸之中,斑斓一闪! “砰!” 卍字印登时崩裂! 下一瞬。 云皓画出阵法,大虎一脚踏入! 红影掠去! 已不见了云皓身影! 地动平息。 密室内,那人影缓缓抬头。 一张撕裂干枯扭曲狞烂的脸,阴森森地看向地上那滩黑色的痕迹。 良久,转过身,看向那多宝阁后露出的一堵墙,道了声。 “阿弥陀佛。” 干裂的脸,缓缓凝聚。 变成了空心的脸。 …… “砰。” 大虎一下跌落在一间贴满了符篆的屋子里。 往旁边一滚,露出个小道童的模样。 龇牙咧嘴地抱住自己,张嘴直嚷嚷,“格老子的!臭蛇妖!差点把小爷的胳膊给咬没了!啊啊啊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云皓一头摔倒,忽然又双手用力一撑地面! 让胸口吊着的襁褓悬空! 低头看,胸前的跟小怪物一样的娃娃还安然地闭眼睡着。 不由松了口气。 结果,一屁股还没坐稳,就听对面传来静宁唤声,“大师兄。” 他一顿。 僵了僵,赔笑着转脸,看对面的紫鸢,“啊?那什么……落落啊?好,好久不……” 突然一伸手,点在了紫鸢的额头。 红色的光 芒倏然熄灭! 紫鸢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虎子从旁扑来,将紫鸢垫在身上,不解地扭头看他,“先生,方才那位附在这小花妖身上的,是您那个妹妹吧?果然厉害。” 若非方才那位小先生现身,他们绝无可能这么轻易逃脱! 虎子说着,尚未变化的兽瞳里露出几分钦佩,“不仅厉害,还十分的聪明啊!” 紫鸢乃云皓式神,她居然能借灵现身! 非但借灵成功,更能施展其身之咒法! 更是在当时那千钧一发万般凶险之机,毫无退缩。 刺剑之势,犹如浩海! 虎子一想到方才情形,不由又感叹了一句,“我算是见着了,这天下果然有如此上仙般的人物!”说着,还瞄了瞄云皓,“青云老先生以前,应当十分喜欢小先生吧?” 云皓没说话,只看着地上的紫鸢,掏出一瓶药,递给虎子。 虎子瞧他神色,一边抹药一边咧嘴笑,“不过,您兄妹二人的默契,倒是令人佩服。” 从借紫鸢之灵出现,到对上空心。 两人连眼神都不曾交流过一次。 可云皓强势震开束缚时,再到云落落利用大片的紫鸢花雨与他同那大蛇打斗的声音做遮掩,并以自身做诱饵集取‘空心’注意力。 云皓顺势转移到后方。 兄妹二人前后夹击,逼杀‘空心’,可谓一气呵成! 若非全身心的信任与交付,绝做不到这种地步! 虎子将药膏抹在血淋淋的伤口上,痛得直哆嗦,面上却一副不在意的神色,又道,“如今您困心咒已解,空心也已知晓您二人关系,做何还要这样避着?” 云皓无力地垂下手,摇了摇头,终是开口,“等我杀了空心。我再去见她。” “啊……”虎子明白过来,朝他看来,“您怕她知道?” 云皓的脸上露出一抹黯然,片刻后,轻声道,“不然,我无颜面对她。” 虎子点点头,没再多问,而是继续收拾伤口,身上痛得厉害。 心里大骂了一万遍那蛇妖。 不想一抬头,忽然愣了愣,“哎?先生,这不是空虚子那屋子么?咱们怎么传到这儿来了?” 空虚子…… 云皓将手中的五皇子放在地上,皱了皱眉,道,“虎子,方才那密室里,你可瞧见那堵墙上的东西了?” 虎子小心翼翼地撩开裤腿,闻言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下,道,“嘶……好像有个什么图?” 云皓点点头,“是有张图。” 跟落落手臂上的封印图腾,一模一样的图。 …… 朱门小宅 内。 云落落刚刚开口了一个‘大师兄’,众人屏气凝神还要看她说些什么。 谁知。 下一刻。 她忽然眼睛一闭,额头原本如纹画上去的紫鸢花瓣,倏地掉落! 众人一惊。 看了看那掉落的花瓣,又看闭着眼的云落落。 却见她脚步一退! 众人齐齐一呼,纷纷伸手! 封宬已先一步将她扶住。 众人连忙往后缩。 被扶住的云落落睁开眼,月眸已散,一双黑盈盈的眸子,静然而无声。 封宬看着她,莫名后背悄然一寒。 然后,就听她说:“大师兄没跟我说话。” 他微微瞪眼。 云落落已转过身去,走到那水池边,抓起几颗小纸人们和紫鸢精心摆放的石块,往池塘里丢了一块。 “咚!” 众人看得纳闷。 又听云落落说了句:“他不理我。” “噗通!” 更大一块被砸进水里。 众人面面相觑。 黑影戳了戳白影,“云先生这是……” 站在西厢房门边的暗七肯定地点头,“生气了。” 十一抱着胳膊往后缩了缩,“七哥,我有点害怕。” 暗七无声地看了眼,忽然退回去,直接关门,“我是伤员,不关我事。” “……” 一众人齐齐心里暗骂——不要脸啊你! 第七百零二章 召唤真灵 “殿下。” 赵一在看云落落又扔了一次石块后,鼓足勇气,小声道,“要不您……哄哄?” 云先生一直都是安安静静平平和和的,众人便是见,也只见过她的温柔她的包容,她的坚韧她的不屈。 却从未见过她生气。 偏偏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咆哮咒骂,就这么简简单单往水池子里丢几块石头,就叫他们心惊胆颤,一个都不敢出大气。 “噗通!” “三年多了,他居然也不想我。” “噗通。” “我还给他带了观主给他做的衣裳。” “噗通。” “大师兄是不是……不要我了。” 站在水池边的云落落举起石块,忽然顿住。 不远处的小纸人们缩在香樟树后,瑟瑟发抖。 小甯抱着胳膊飘在一边,鬼火微晃。 云落落抬着胳膊,愣愣地看着夜色下池塘。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那石块拿过,丢了进去。 “噗通!” 好大一声。 她扭过头,见封宬站在身边,看着水池面上荡开的水纹,道,“我帮你抓他来。” 云落落眨了下眼。 封宬转脸,看向她,“让你生气的大师兄,我来帮你抓他。抓到你跟前,随你发落还是出气,好不好 ?” 云落落又眨了下眼,问:“真的么?” 封宬轻笑,他喜欢看云落落这样的神情,天真又依赖着他。 伸手,将她因为方才在院中挥剑而散落的鬓发压在耳边,点头,“只要落落想要。” 大师兄再有难言之隐又怎么样,让落落不开心了,就都不重要! 云落落抿了下唇,刚要开口。 赵三忽然上前,低声道,“殿下,镇狱中扣押数十名飞云宫僧童忽然消失。” 封宬回头。 想起那些僧童看着眉清目秀可是一双瞳仁漆黑阴森的模样,皱了皱眉。 又听赵三道,“赵四从宫中来信,承乡殿果然闹出动静。有一蛇妖现身,将五皇子掠走。圣僧急追而去。至今未归。” 封宬当即冷笑一声,问:“各宫反应?” “荣华殿下门下清风子被蛇妖重伤,无为等人皆作壁上观。”赵三道,“消息刚刚传入太极宫,皇上尚未反应。慈宁宫昭阳宫并无动静,倒是莲花宫,杨道真……失踪了。” “哦?” 封宬抬眸,“失踪?” 赵三点头,“另外,方才飞云宫附近发生轻微地动,不过很快没了声响。灰影命人查探,尚无……” “不要让人过去。” 旁 边的云落落忽然道,“飞云宫里有一间密室,方才我与大师兄合力击杀了那个圣僧……” 赵三眼睛一瞪! “……的分魂。”云落落又道,“引那圣僧注意,追击而来。方才的地动,应当是他快速迁移所致。现下令人过去,只怕会有凶险。” 赵三呼出一口气,立刻朝身后点头。 有个少年当即飞身急速朝皇城掠去! 赵三回过头来,听封宬问:“圣僧竟有如此之力?” 移动中还能引起地动。 云落落点头,想了想,道,“他的本体应当凶煞之力极大。不过……” 说了一半,云落落似乎又不确定了,便没继续说下去。 赵三和他身后跟过来的一众人顿时急得差点没开口催了。 幸而这回他们这位高深莫测的仙姑没有卡一半。 继而又道,“不过……我与他交手过数次,总觉得,他的法力,来得十分怪异。” 封宬皱眉,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微深。 云落落伸手,从身侧的小布兜里翻出一根香,刚要朝旁边召唤紫鸢。 突然顿住。 抿了下唇,剑指微弓,在身侧点了点。 有几个小纸人立刻呼啦啦地飞进屋子里,又吭哧吭哧地爬过门槛,一起 抬手举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香炉。 刚要下台阶往云落落这儿来。 赵一几个赶紧过去,接过香炉。 几个小纸人还不乐意,扒拉着赵一的裤腿想抢香炉。 赵一哭笑不得,小心着不踩到这些小纸人,将香炉送到云落落跟前。 云落落将香炉放在石桌上。 插上方才拿出的香。 伸手,摸出个用了大半的火折子。 封宬看着就眼皮子一跳。 若是记得没错,这火折子……是先前赵四给她的? 云落落已俯身将那香点燃,然后将火折子放在一旁,接着站在桌边,一手剑指并拢在胸前,一手托住剑指掌根。 低低念道——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旆临轩。令臣关告,迳达九天。” 接着剑指往那升起的香烟上一点。 幽微的烟气升腾入空。 众人跟着一起抬头。 便见那烟气在半空徐徐凝结,竟化作一朵祥云模样。 接着。 那祥云上,竟倏然出现了一只拐杖,杵在那香烟化作的祥云上。 众人眼睛一瞪。 仿佛听到‘咚’一声,震动四方。 接着。 祥云上,一个头戴抹额身形微偻,上着红袄下为绿群的……老婆 婆,正杵着一枚核桃木的拐杖,眯着眼朝底下望。 “是哪个哟?胆子这么大,敢随便请香的啊?” 苍老的声音甫一出现,香樟树的树冠登时簌簌抖动。 湖水涟漪,草叶翻飞。 连角落的野花都栗栗展开。 小甯鬼火忽乱,躲在树后,小纸人们全扑了过去将她围拢在中间。 桌边。 云落落后退一步,俯身,行礼,“弟子失礼,请真灵问,叨扰真灵,必以烟火相奉。” 她的面容平和肃静,可是周围的人,已经完全没法淡定了! 这红袄子绿裙子,一脸慈善地站在祥云上的老奶奶,怎么跟……年画里的城隍奶奶,是一股模样啊?? 十一扒住赵一的袖子——腿软! 黑影白影对视一眼,只觉无声威压兜头而来。 云落落身旁,封宬看了眼那祥云之上的身影,俯身,跟着云落落一起行礼。 一众侍卫匆忙跟上。 祥云上。 城隍奶奶满目笑意,戳了戳拐杖。 那香烟凝结的祥云便落下许多,飘立在众人更能看得清的近处。 扫了眼封宬,笑道,“老身可受不住如此之拜。小丫头,想问何啊?” 竟是个十分好说话的神仙! 不过……受不住什么拜? 第七百零三章 魔变 云落落依旧低着头,手心一翻,托送上去,“此物大凶,弟子愚笨,却辩不出起其真体为何。请问真灵,此大煞真体,是否本是寻常魔体?” 城隍奶奶看去。 就见那小小的掌心里,飘着一缕魔气。 笑着道,“魔物何有寻常?小娃娃,天道之运,非能改也。莫要……” 话没说完。 忽然一捣拐杖! 原本站着的云落落忽然整个人失重地往前摔去! 封宬神色一变,当即抬手抓住她的胳膊! 接着被拖拽着跟着一起朝前跌去! “殿下!”“先生!” 众人惊呼,纷纷追上。 但是那城隍奶奶却拐杖一跺! “嗡!” 无声的声波朝外一扩! 飞扑而来的赵一等人,顷刻如水墨之画,凝固在各处! 封宬眼神骤凝,一把将云落落拽到身后。 城隍奶奶刚刚伸出的手顿了顿,抬目,有些吃惊地看向被带过来的封宬。 随即,笑了一下,“你紫薇加身,老身是动不得的。不过,小郎君,你身后那丫头,非你可护。松手。” 最后两个字依旧笑容亲切随和,可封宬的天灵却犹如雷鸣狠狠一震! 震得他血气翻涌!几乎差点就要松了手! 可下一刻。 他又猛地 攥住云落落的手,往怀里一抱! 城隍奶奶摇摇头,手上拐杖朝他头顶敲来。 封宬顿时僵木不能动弹! “咯嗒!” 是白日里才听到的那声似锁舌嵌合的声音。 他的心口一烫。 下一瞬,抱着云落落脚下一转,错开数步! “哗。” 城隍奶奶的拐杖落了空。 意外地转脸。 皱了皱眉,忽而抬手朝他轻轻一扇。 封宬的身后,一道淡金色的魂体陡然出现! 城隍奶奶顿时脸色微变! 那心脉上,竟有一枚契锁! 伸手,就要朝那契锁上点去! 不料,旁边却突然伸出一手剑指,点在她脚下的祥云上。 她顿住。 便看那一直被护着的小丫头,双目清清冷冷地朝她看来,“真灵,我以礼相待,还望真灵谨遵仙道,莫要随意插手凡尘之轮。” 她的手指上,金光粼粼,虽没有多强大,却毫不相让。 城隍奶奶的视线又落在她的周身。 那一股包绕着温厚的,功德之芒。 片刻后,收回手,道,“你这丫头,本不该活于尘世。” 云落落眼睫微微一颤。 一边,灵魂出窍而没法动弹的封宬顿时眸沉如水。 “贪晌十六年,也该到了尽头。你若是为着天下之 想,也不该苟且于此。莫要反抗,随老身离去。” 她说着,再次朝云落落点来。 云落落却突然在封宬的后背心一拍,封宬侧脸一转,当即挡在云落落身前! 城隍奶奶的手再次停下。 她笑着的脸,慢慢地冷了下去。 云落落站在封宬背后,同样冷眼无斓地朝她看,“真灵方才还说,天道之运,非能改也。如今却要我为着天下着想,自请送命。” 她说着,手掌往旁侧一抓! 星光陡现,追云剑骤然凝结! 下一瞬,整个人如箭梭般,朝前袭去! 她的身前,封宬如护盾张开手臂,同时冷笑,“堂堂神灵,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叫人笑话!莫非……” 对面,城隍奶奶拐杖一戳,踏出祥云,朝后退去! 云落落的剑尖刺空! 城隍奶奶的拐杖却再次举起,劈手砸来! 封宬眼帘一抬,轻嗤,“莫非……这神仙,并非真灵?” 手掌擦过云落落的手背,代替她,一把抓住星光剑剑柄,飞身而出! 刺! “噗!” 腾空的城隍奶奶被追云剑刺中。 拐杖僵住一瞬! 下一刻! 周围被凝固的赵一等人齐齐摔落! 封宬身后,云落落扑身而来,剑指一下点在封宬 背后。 “急急如律令!” “困!” 星光剑陡然散开! 那原本凝结成祥云的香烟忽然如大雾散开,朝城隍奶奶围拢! 顷刻,便包裹做一张巨大的茧! 而那茧中。 城隍奶奶慈善的面容寸寸裂开! 一道道卍字印陡然浮现! 血红的颜色在裂缝底下肆意又凶险地涌动! 赵一几人皆是变色! 西厢房,暗七手握短刀,飞身落下,将摔倒的众人挡在身后! “啊……” 城隍奶奶咧嘴,随着面壳的剥落,露出内里一张似烂似腐的脸,却依旧笑看着云落落,温温和和地问:“好孩子……怎么看出来的?” 封宬眉头一皱,再次挡住云落落。 云落落剑指不停,朝着城隍奶奶不断点画。 城隍奶奶却专注地朝她看,慈祥的面皮掉落大半,露出了几乎整张血肉翻烂的脸! “你是故意召我来的?” 她笑得诡异地亲近,“是方才吓着你了?莫怕,只要你乖乖跟我走,我便放了你的大师兄,好不好?” 大师兄! 封宬眼神一厉。 云落落剑指忽然散开,朝前用力一拍! “轰!” 一张金色的八卦符阵,陡然自大雾外浮现,顷刻如渔网将那大雾与城隍奶奶裹 缠进去! 城隍奶奶的脸陡然一狞! 脖子怪异地扭动了一下,脸上倏而变换了数次! 有半人半鬼,有僵青尸面,有狞面罗目,有刹恶血口。 最后。 竟慢慢霜凝,变成了空心的脸! 暗七脸色陡然一变! 身后,站起来的众人‘唰’地抽出了身上的佩刀! 符阵雾茧内,向来慕冷淡然的空心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师父!师父!你给我留了这样好的东西啊!哈哈哈!” 忽然。 雾茧的四周,涌出无数的黑气! 云落落眼睛一抬,一把将封宬拽过,急速后退! 那黑气如妖兽,一下蹿了过来! 正好砸在他们的脚底! 接着。 从平康坊最近的一处望楼上,忽有一道朱光袭来! 赵一等人忽觉不对! 飞身便要去拦! 却听云落落道,“莫动!” 一道黑气陡然袭了过来! 另一道金光从底下劈来,直接将那黑气打散! 最前头的赵一一瞬寒意上涌! ——若云先生迟一分,他们几人只怕就要被这黑气吞了! 抬目,就见那朱光之后,又有数道朱光,连贯刺来! 却并未落进朱门小宅。 而是在半空突然自燃! 数道朱光,竟连成一个卍字印! 第七百零四章 帮我,三郎 “阿弥陀佛。” 空心笑了起来,“孩子,吾乃佛前子,又天道相护,你要如何困?” “砰!” 雾茧之外的那一层金光符阵瞬间崩裂! 眼看雾茧朝外扩散! 云落落手腕一转,一道手诀捏出。 朝前一推! “吼!” 一道鬼怒之吼,陡然凝现! 众人愕然,纷纷转脸! 就见! 云落落的手心里,一张般若鬼面,獠牙血口,朝那雾茧里的空心轰然袭去! 空心乌黑的瞳孔里,一瞬魔意漫起! 几乎是癫喜地抬头,自甘地让那般若面朝他吞去! 小院里。 顿时魔意四起! 小甯的鬼火陡然蓬大数倍! 她一把将身前的小纸人们全部推开。 痛苦地闷哼一声! 魂体一下弹出! “来!我的好孩子!来!”空心喜疯了,喃喃高呼。 云落落抬眸,眼角一抹红晕,若丹朱胭脂,艳极而散! 众人似乎隐隐听到一声低低的轻嗤。 “呵。” “砰!” 巨大的般若面兜头砸下! “轰!” 黑浪掀翻! 众人登时被吹得连连后退! 封宬只觉心口那股热意再次烫得浑身血脉疼痛。 抬眸。 看到了云落落嫣红的眼角。 她正抬起手,五指成爪,又一股黑气在她手心凝结。 对面。 浓黑的魔意中。 空心放肆的高笑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师父!师父!你果然没有抛弃 徒儿啊!这就是您当年留下的圣物啊!看啊!看啊!这天下之意!哈哈哈哈!” 魔意中。 一股黑气忽然蹿出!直朝云落落袭来! 封宬眼神一变,根本不容多虑,等他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挡在了云落落身前! “混账!” 空心忽然暴怒,“滚开!” 封宬被这怒吼震得眼前一黑!却看那黑气绕过他去,又朝身后云落落去! 他刚要再次转身。 忽听身后传来轻缓低声,“三郎。” 封宬眼瞳一缩! 分明是云落落的声音,却好像又有何处不同! 他要回头。 一只手,却按在了他的背心。 他听到云落落说:“我太痛了,三郎。” 封宬当即五雷轰顶! 立刻要在转身! 云落落却强势地推出他,再次道,“帮我,三郎。” 封宬的声音都在颤抖,“好,落落,我帮你。我帮你!” 云落落的额头一下抵在他的后背上,轻声道,“闭眼,三郎。” 封宬当即闭眼! 下一瞬,他的脑海中,陡然出现云落落的身影! 她朝他扑来! 封宬张开手,一下将她抱住! 接着。 原本站立在院中闭眸无动静的封宬,慢慢地睁开眼。 浓如深墨的眼瞳中,月华浮现。 他抬手。 掌心金光微闪,顷刻,将身侧的黑气一掌拍散! 众人皆惊! 对面。 黑白纠缠的雾气中,空心 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看着封宬抬起的掌心,短暂的沉默后,目光阴沉嗜血。 “你把她弄去哪里了?放她出来!” 封宬回身,单手揽住软倒下去的云落落,朝旁扫了眼。 赵一立时上前,将人小心接过。 暗七白影等看到封宬那双与云落落相同的月眸,心下震栗。 对视一眼,齐齐朝后退去。 封宬的脑海中。 小小的云落落,靠在他的臂弯里。 轻声道,“元真合一,大道无二。” 封宬心中默念。 月眸中,同样的景色,在无声中,又出现了细微的不同。 风声,水声,叶尖轻颤声。 都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入耳皆是纷争。 他抬眼,看见了盘绕在院子里的黑白二气外。 然后,视线落在对面的空心身上。 看到了他的背后,那无数张哭嚎痛苦扭曲呐喊的脸! 他们被一张无形的卍字印困缚着。 无数的血,渗透出来,将那原本金光圣洁的卍字印,染成了大片的血黑! 他的脑海中,再次传来云落落的声音。 “你我本一,阴阳无极。” “三郎,杀了他。” 封宬眼帘一抬! 猛地朝旁一抓! 追云剑陡然凝在手心! 下一瞬,便如鸿光,电掣而去! “咵!” 如惊雷炸开! 平康坊中,歌舞升平的众人齐齐愕然朝外看去。 “打雷了?” “要下雨了?” “哎?那边那红色儿的是什么?” 朱门小宅中。 血黑的卍字印挡在了空心的面前。 追云剑上,星光迸溅。 空心站在那迸溅光点的卍字印后,朝向封宬。 声音渐渐撕裂,“你把她弄去何处了?放她出来!” 封宬月眸冰寒。 丹凤眸色,本就邪翳慑人。 仙寰之貌,辅此妖异之眸。 面前魔意肆意,手中星剑光斓。 让人恍惚以为。 此时站在空心面前的,是哪一位堕尘的仙。 虽心生霾戾,却依旧以堕仙之力,抗阻妖魔! 赵一众人看得浑身发麻!只觉又惊又悚,却满身血液皆已沸腾! “咔!” 封宬手腕一压! 那卍字印竟生生被他压出了一道裂纹! 裂纹四周,无数细小的裂缝倏然扩开! ——好! 赵一几个全都握紧拳头!心中高呼! “咔嚓,咔嚓。” 卍字印寸寸分裂! 封宬周身,斓点如火。 分明是与云落落一般无二的月眸,却不似她那清华无争,反有汹涌的暗涛,滚滚啸来! “咔咔。” 卍字印眼看便要分崩离析! 忽然。 那望楼处,又一道红光掠来! 赵一募地回神。 朝身后扫了眼。 暗七要动,却被白影黑影一起按下。 两人退后一步,无声隐于暗处。 顷刻离去! 赵一再一摆手。 角落里,又有数个身影跟上! 香樟树下,小 甯艰难地飘起来,鬼火在她周身肆虐地燃烧。 她试图将鬼火塞进胸口里。 脑中。 倏然闪过数个画面! “咔嚓!” 卍字印竟被生生压碎! 封宬飞身而起,追云剑直刺空心天灵! 空心却毫无避让,反而抬手,一把抓住了追云剑! 怒目而瞪。 “放她出来!” 眼眶下,道道裂纹! 封宬毫不留情,剑刃一甩,直接从空心掌心抽出! 落在空心背后,手腕一震! 追云剑星光迸溅! 顷刻化作无数流光,追着封宬刺出的剑花,直往空心扑去! “放她出来!” 空心疯狂地大叫,“她是我的!是我的!!” 无数黑气如海啸一瞬拔起! 头顶。 那枚红光忽而爆开! 悬停的卍字印徐徐转开! 封宬一剑刺在空心的肩膀上! 剑尖却不入分毫! 他月眸一垂,顺势横向一划,直朝空心脖颈割开! 空心再次抓来! 另一手,掌心一推! 血黑的卍字印再次凝现! “退。三郎。” 脑海里,云落落忽道。 封宬疾步后退! “轰!” 一道红光陡然从半空落下,罩住了空心! 他不甘地朝封宬伸手,掌中卍字印疯狂转动! “放她出来!出来!孩子!你是我的!是我的……” “歘!” 下一瞬,红光与空心齐齐消失! 头顶卍字印,顷刻化作一点星色,一闪而逝! 第七百零五章 他的仇,我替他报 封宬月眸抬起,看向漆黑的夜空。 似有阴云散去。 月芒浅浅洒落。 微蓝的光芒落在他的眼里。 他的周身忽然有潮水般的寒凉漫涌上来。 不等完全覆盖。 他手中追云剑忽然散开。 下一瞬,目中所有能见之彼岸幽微,全部消失。 他的脑中,小小的云落落已消失不见。 眼前骤然失重! 他用力一踩地面,努力站稳。 立即回头要去看云落落。 不想,尚未转身。 忽有无数小纸人纷纷飞来!对他匆忙地指向香樟树那边! 他转脸一看。 顿时脸色一变! 树下。 小甯鬼火散开,将她整个魂体燃烧成了深暗的蓝色! 她痛苦地抱住头。 封宬当即低呼,“阿姐?!” 赵一几人皆注意到! “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 “啊——” 小甯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一下抬起头来,露出满面泪容,惊恐大呼,“不!不要——父——” 下一刻,整个魂体猝然消失! “阿姐!!” 封宬飞身过去,香樟树下,已是空空! 他愕然瞪眼。 就听身后再次传来赵一的声音,“云先生。” 猛地回头。 就见云落落抱着胳膊,轻轻颤抖起来。 封宬再 次脚尖一点,掠过院子,落在云落落身边,一伸手,发现她周身冷得厉害! 眼角的红晕,已如胭血,漫过鬓边! 当即将她抱起! 顿了下,沉声道,“秋阳山庄的人手,全部调入京城。告诉周威魏国公和宣凌,即刻来见我。再去找朱亭镇,不管他能不能动,都给我撬开他的嘴!” 赵一几人皆是神色凛然,“是!” 封宬朝怀里云落落看了一眼,又道,“联系大师兄。不管他现在有何隐情!告诉他,他的仇,我来替他报!让他立刻来见落落。” 几人神色微变——大师兄的仇? “速去。”封宬快步走入主屋。 “是!” 众人迅速散开! 原本热闹的院子里,顷刻冷清寂寥。 小纸人们呆愣愣地飘在香樟树下,有一张像落叶,慢悠悠地落到地上。 接着,又几张,飘乎乎落下。 仿佛无形的支撑着他们的生命力消失了。 另外的小纸人围拢过去,将他们小心地摆放在树下,默默地围拢坐着。 香樟树‘哗哗’地轻响。 一片树叶掉在池塘里,一圈涟漪无声泛开。 水池边。 久无声息的柳条,忽然绿光闪动。 …… “咔嚓!” 红色的卍字印骤然碎裂! 一袭雪白僧袍,立于 碎裂的卍字印中。 他眼眸一抬。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站着的空心忽然跪了下去! 他的周身。 数十个身着僧服的和尚,快速念着灭定业真言! 空心霜白如美玉的脸上,一瞬崩裂!又快速恢复! 他跪在碎裂的卍字印中。 忽然双手合十,同时念道—— “怛垤哆,唵。伽啰伐哆,伽啰伐哆;伽诃伐哆;啰伽伐哆,啰伽伐哆,娑婆诃。” 一个和尚突然面若金纸,仰头倒下! 周围的灭定业真言倏停! 幽微烛火晃动。 前头传来一声轻声佛偈,“阿弥陀佛,圣僧,你忘了与本王的约定?” 光火里。 一身月白直缀做道服装扮的常王,一手背在身后,走了出来。 含笑看他,“不过数日之期,圣僧叫本王好生为难。” 挥了挥手。 周围的和尚全部起身,将那已没了气息的和尚带着,无声退了出去。 空心起身。 常王看他周身,笑着摇头,“圣僧,那位天仙看来也确实不好对付。既如此,缘何不先行了本王之约,待本王达成所愿后。圣僧所要,不过是口头一提之事罢了。圣僧又何必着急?” 空心垂眸,眼底骷色一闪而过。 随即,慢声道,“是贫僧莽撞了 ,请王爷恕罪。” 常王满意地笑开,目露温和地笑道,“既如此,圣僧,宫中,是否该备下了?” 空心垂着眼,看地上晃动的黑影。 扭曲如蛇的黑影钻入地砖的缝隙里。 道,“但凭王爷安排。” 常王愈发笑得开怀,与封宬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在温暖的光火照射下,病弱淡去,露出不可多见的风流多情。 他走到门边,笑着对外吩咐,“吩咐昭阳宫里,动手。” “是,王爷。” 门外,低低应声。 室内。 烛火又晃了晃。 空心的脚下,更多的黑影,一条一条地,渗透进地砖中。 …… 皇城,承乡殿后的太液池边。 一身宫女妆容的杨道真跌跌撞撞地扶着旁边小宫娥的手朝前跑去。 太液池的水轻轻拍打在岸边。 她急促的喘息声,在这寂静优美的太液池边,带起一层怪异又可怕的悚然。 “啊……” 小宫娥忽然摔了一跤,“娘娘……” 谁知,刚刚抬头,杨道真忽然像发现了什么极其恐惧的身影,猛地转身,一头钻进了通往蓬莱山的曲折长廊里! “娘娘!” 小宫娥大惊,连忙爬起来想去追。 “嘶!” 身后,忽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嘶鸣。 小宫娥一下僵住,木然 侧脸,眼睛顿时一瞪! “啊——” 惊呼才出。 对面,一头鳞面蛇首的巨蛇,血口一张! “咕吱咕吱。” 诡异的声音,混在太液池轻慢的水波声中。 昏暗的光等下,蛇影猛地扭曲! 片刻后,半身化作那小宫娥的模样,线瞳竖起。 朝那通往蓬莱山的长廊上望去。 巨尾游走地面,发出黏腻又细微的声响。 “呼——呼——” 杨道真终于体力不支地站住脚,伸手,按住旁边的假山,朝身后看去。 脑中倏然浮现,方才她试图哀求圣僧救下宸儿的一幕。 那头大蛇凭空出现,张口便朝她咬来! 正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 空心却挡住了那蛇妖,问她:“道真,可愿将五皇子送给贫僧么?” 杨道真吓得头直点,“但凭圣僧处置!求圣僧救我!” 可空心却没有出手杀了那蛇妖,反而语气熟稔地对那蛇妖说;“去,把五皇子带走。常王不可信。” “!” 听到这句时,她便明白自己必死无疑了! ——她知道了空心的秘密! 原来,常王不仅利用她来设计空心,更与空心有勾结! 而她,自以为两头转圜,谁知,才是他们对弈的一颗棋子罢了! 当即松开空心,扭头就跑! 第七百零六章 娘娘殿 然而。 那大蛇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又一次要朝她咬来! 空心劈手便将她砍晕! 等她再醒来时,承乡殿里已是一片混乱。 她顾不上那些人到底在乱什么。 只知道——必须要逃!逃! 身后的长廊无声无息,仅有数盏宫灯在夏夜的凉风中,徐徐摇晃。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 朝太极宫的方向看了眼,迟疑了一瞬。 终是再次转身,朝蓬莱山中,那座供奉的‘娘娘殿’奔去。 长廊上,吹自太液池的风有细微的潮湿,还夹杂着隐隐的腥味。 那‘娘娘殿’,就在这太液池中蓬莱山内最深的地方。 这宫中,什么地方她都去过,唯独此处,是宫内人人噤忌的所在。 往日里,这长廊四周也至少有宫人禁军把守,没有皇上口谕,闲杂连接近都不能。 杨道真朝这里跑,也是为了寻求庇护。 可直到她来到殿门前。 仍然连半个人影都不见。 一座华丽精美却并不大的小小宫殿出现在她的眼前。 殿门两边还挂着明亮的灯笼,与长廊的昏暗交相对应。 仿佛这殿内,还有人常住。 杨道真喘着气走过去,心下浮起一丝不安。 回头,又望了眼来时的长廊。 “嘶。” 似有蛇 鸣遥遥传来。 她眼底一颤,猛地推门,闯了进去! 抬头。 便见那娘娘殿中,供奉的,等人金像。 顿时愕然! 这座娘娘殿,供奉,竟并不是哪一位道家仙尊佛前弟子! 而是……一位衣着华美面若天人的,凡人女子! 杨道真捂着胸口走过去。 便见那供桌两边,香烛香烟,瓜果点心,无一不全。 甚至,在供桌的前方,还摆了一座水缸,缸里,浮动着几朵鲜艳的……睡莲! 那不是她莲花宫里独有的品种么?! 杨道真眼睛微瞪。 忽而抬目,看供桌后,那与她差不多高的金像。 烛光将她的周身照射的华彩熠熠。 她微笑着注视着前方,面含温柔,仿佛在期盼着什么人的到来。 杨道真越看越近。 忽然! 眼瞳一缩! 那金像的女子眼睛里,出现了一道影子! 她猛地回头! 眼中惊恐未褪,随后却猛地软了腿! 一下按住供桌,堪堪站稳,朝那边低斥,“怎么寻来的?那妖物跟来没有?” 娘娘殿的门外出现的,赫然正是方才扶她逃跑的小宫娥。 昏暗的光线下,并看不清她的面容。 小小的身影站在门边,像是忌惮着什么,摇了摇头,却没开口。 杨道真却 误以为那条蛇妖没有出现。 心下一松。 呼出一口气,朝门边走去,一边低声道,“你一路行来可看见守卫了?蓬莱山附**素从不空人,怎地今夜……” 话没说完,猛地顿住! 殿内,柔缓的烛火微微闪动。 她一寸一寸地将目光定格在小宫娥身上,眼瞳颤抖。 紧握着发栗的指尖。 “你……确定外头没有妖物了?” 她的声音模糊,低低的,让人听得不是十分清楚。 门口的小宫娥低着头,再次摇了摇头。 杨道真猛地一瞪眼! 颤栗的指尖瞬间掐进掌心! 她微微张着的嘴唇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盯着几步外站在门槛前的小宫娥浑身发寒。 却张口再次说道,“外头暂时不安生,你,你且先进来。等那妖物离开后再出去。” 小宫娥没动。 屋内,烛火再次幽微一闪。 杨道真忽然疾步往后连退! 同时高呼,“你听到妖物为何不怕!你是谁!是谁!” 下一刻,就见。 娘娘殿的门槛前,那小宫娥缓缓抬起头。 露出了一双狞怖蛇瞳。 面容阴森。 朝她慢慢地咧开嘴,嘴角一直裂到耳根! 张口。 “嘶!”地吐出一条分叉的舌头! “啊!!” 杨 道真一下跌倒在地! 扭头就朝后爬去! 那小宫娥依旧站在殿外,狞笑着看她。 嘶声轻唤。 “娘娘……” 那声音嘶哑,就像嗓子被撕碎了一般。 “呜!” 杨道真缩在供桌下,猛地捂住嘴,毛骨悚然地看着殿门外站着的化作宫娥的蛇妖! 殿门前仿佛有什么屏障,让她进不来。 杨道真眼泪横流,浑身颤抖。 那蛇妖却也不急,看着她,“娘娘,躲在那里有何用?真以为奴家就奈何不了你了么?” 她阴森地一扭脖子。 脖颈上小宫娥的脸,倏地化作了另一张妩媚妖艳至极的脸! 杨道真看着,忽然眼眶一瞪! “你!” 锦奴笑了,腰部以下的蛇体扭动,“娘娘想起奴家了?” 数月前,长安门前。 她曾跪于宫墙边,头顶伤口,形状凄凉。 冠宠六宫的杨道真从路边过,高高在上地施舍了一句看似慈怜的关切。 如今。 两人的身份未变,可杨道真却成了那个瑟瑟发抖之境。 她再次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惊恐的叫声。 锦奴在门槛外缓缓扭动。 笑着看她,“道真曾怜奴家一次,奴家必不会要了道真的命。只是奉命行事,要将道真带回莲花宫。道真却这般提防 戒备奴家,实在叫奴家为难。” 杨道真不是傻的,方才这蛇妖千真万确地是要咬死她! 她缩在供桌下,不住摇头。 锦奴看着她的目光阴森。 片刻后,倏而又笑道,“道真,你就不想去看看五皇子么?” 杨道真猛地抬眼,眼帘巨颤! 可随后,又死死地咬住下唇,不去看那门口的锦奴。 锦奴的面色愈发阴狞。 她恶狠狠地盯着里头缩在供桌底下的杨道真,身下的蛇尾摆得愈发急躁。 突然。 她张口,吐出蛇信! “呼!” 一口黑气猛地蹿入殿内! 如一条游走的黑蛇,猛地朝供桌底下的杨道真蹿去! 然而,不等到那供桌下。 不知从何处浮起的无形力量,一下将那黑气震散! 锦奴猛地一颤!一口血吐了出来! 可供桌下的杨道真却没注意到! 她被那黑气吓得失了魂! 当即爬出供桌,颤抖着朝另一边扑去! 锦奴狞森一笑! 再次张口! “呼!” 这一回,黑气一下缠上了杨道真,一下将她朝门口拖来! “嗡!” 殿内的无声力量再一次震开! 锦奴面上一白!再吐一大口黑气! “啊——!不!不要!皇上救我!圣僧救我!大,大先生!!啊啊啊!” 第七百零七章 替代 杨道真如线上的风筝,一下被拖到了门口。 锦奴娇媚的面上一片萎顿! 张口,獠牙之中皆是血色! 森恶眸中却尽是兴奋! 一把抓住杨道真,一下将她拖出了门槛! 兴奋地甩起巨尾! 一手掐住杨道真的脖颈,将她拎了起来! 吐着染血的信子尖声嘶笑。 “你再去勾引他啊!去啊!肮脏的丑东西,小和尚也是你能觊觎的?我吃了你!” 血口一张! 杨道真被掐得面容发紫,满面痛苦! 见那恐怖蛇口张来! 猛地闭眼! 却听一声。 “阿弥陀佛。” “嘶!” “砰!” 锦奴的面上骤然浮现卍字印! 腰身以下的蛇尾猛烈一抽!蛇鳞顿现脸侧! 手上的杨道真也一下摔落在地!捂着嗓子呛咳着张惶往殿门前爬! 锦奴发现,立即伸手又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拎了起来。 “孽畜。” 一条蜈蚣般的黑影从墙角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接着,更多的黑影,从砖缝,角落,阴暗处密密麻麻地爬出来,汇聚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个人影。 朝着锦奴淡淡一斥,“擅自行动,还不知错。” “嘶!” 锦奴面上的卍字印骤然扩散!妩媚人面顿时现出蛇首! 她痛苦地巨尾抽搐, 却死死地抓着杨道真的头发不放! 尖声叫道,“她勾引你!这种脏东西,也配来玷污你么!我撕了她!” 说着,另一手也朝杨道真的面上抓去! 杨道真吓得放声大叫。 黑影忽而往前,按住了锦奴的胳膊。 锦奴一颤,蛇脸在短暂地扭曲后,又快速变成了媚惑女人面! 线瞳森毒地瞪着旁边的黑影,“小和尚!” 黑影不见半分容貌神情,可那周身淡冷肃穆的气势却与飞云宫那位高高在上的圣僧一模一样。 杨道真捂着头皮,忽然大声道,“圣僧救我!” “嘶!” 锦奴大怒,一把将她丢了出去! 巨尾一甩,就想将她生生砸死! “锦奴。” 黑影忽而开口。 锦奴一颤,猛地回头,森眸中皆是痛苦,“为何!为何非要护住这样肮脏的东西!她不配!不配!” 杨道真瑟瑟发抖地爬起来,顾不上浑身的痛楚,再次往娘娘殿门内挪去。 就听那边黑影冷声道。 “谁都不能破坏我的计划,包括你。” 杨道真一颤!加速了往殿门爬的动作。 谁知。 下一刻,站在人身蛇尾的妖怪前的黑影,突然一甩手。 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来!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就被卷 入了重重黑暗之中。 仿佛陷入深水之中。 她听到外头轰隆模糊的人声。 “你代替她。” 代替什么? 杨道真恍恍惚惚,以为自己陷入了某个梦境中。 忽然。 包绕她的黑影散开。 她抬眼。 就见一张血盆大口,迎面而下! ——啊!! 她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那染着血的尖齿。 “噗!” 血水迸溅。 娘娘殿前,悬挂的宫灯轻轻摇晃。 供桌后面,温柔的金像,安静地注视着这里。 “嘻嘻。” 不一时,地上忽而站起一女子,双手拢着鬓边,抬起头来。 露出一张与杨道真一模一样的脸。 那双妙目中,线瞳一闪,旋即化作一抹如秋水的柔色。 她朝旁边的黑影福了福身。 极尽妖娆又故作端庄地笑:“贫道,见过圣僧。” 黑影未。 她又朝黑影靠近一些,亲昵地将脸往那黑影的脸上贴,轻声道,“有这么个壳子,好歹能暂时保住我剩下的三魂,是不是?小和尚,你果然还是心疼我的……” 话未说完,被黑影冷声打断,“回莲花宫去。” 她顿了顿,随即一笑。 再次抚了抚耳边,转过身,慢悠悠地走进了来时的长廊。 黑影飘立在殿门前,长久未动。 “啪 啪。” 身后,忽而传来掌声。 黑影微微一晃。 手持小叶紫檀木的荣昌太后,扶着旁边掌事姑姑的手,从殿内慢步走了过来,看了眼如今已换了个芯子的‘杨道真’离去的方向。 朝殿门旁边的黑影微微屈膝,“圣僧之术,实为天人之仙法。” 一条黑影从她脚底钻出,融进那黑影里,黑影如水纹般扭曲一晃。 黑影微微俯首,“太后。” 荣昌太后满目慈亲,笑道,“皆是为了我大玥。”顿了下,又问:“圣僧如此急信哀家,不知有何吩咐?” 门边,黑影缓缓抬手。 手心里,一朵蓝色的鬼火倏然浮现! 荣昌太后看了一眼,倏而眼眶一瞪! 那鬼火里,赫然漂浮的拇指大小身影,不正是——十年前死去的封甯么! 她猛地上前!刚要伸手! 黑影手心一翻。 鬼火又顷刻熄灭。 荣昌太后的动作一滞,看向黑影,顿了顿,笑道,“圣僧可是有何吩咐?” 黑影漂浮在那里,声音无起无伏,“贫僧已发现圣物,需得太后一臂之力。” 荣昌太后想到方才那蓝色的鬼火,立时笑道,“圣僧请讲。” 黑影顿了一息,道,“请太后,全力挟制三殿下。” 荣昌太后微讶,朝黑影看 了眼,随即笑道,“倒是不难。不过,圣僧,哀家所要……” “太后放心。常王已吩咐昭阳宫动手。” 黑影道,“待荣华公主殿下入宫,十年之阵便可开。太后所求,必无不应。” 荣昌太后眼中登时冒出狂喜光芒,不过一瞬,她又强自镇定下来。 转了转手中念珠,道,“好,那我可就等圣僧的好消息了。” “阿弥陀佛。” 黑影散开,丝丝缕缕,隐没缝隙,消失前,朝某个方向无声低语,“来见我。” 太液池边。 慢悠悠地朝莲花宫走去的‘杨道真’,笑着抚了抚鬓发。 娘娘殿门口。 荣昌太后缓缓松开身边姑姑的手。 那姑姑缓缓抬脸,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她看了眼走廊,低声道,“娘娘。” 荣昌太后还没开口。 就听身后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她转身,那满脸老态的姑姑关上殿门。 娘娘殿的内殿。 偌大的内殿中,没有床铺没有家具,甚至多余的摆设也不见一座。 四壁空空。 唯独光滑的地砖上,画了一个巨大的繁复图纹。 景元帝坐在那图纹中间,一边用帕子捂住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原本精神还算不错的面孔上,浮现一片死灰,眼下皆是乌青。 第七百零八章 在后黄雀 荣昌太后走过去,站在图纹外头,轻声道:“可是惊着皇上了?” 景元帝还在咳,也不知听没听到荣昌太后的话,过了会儿,平复下来,松开手。 帕子里赫然一滩鲜血。 他愣愣地看着那帕子里的血,面色微黯。 良久,将帕子攥在手心里,伸手,摸向地上的图纹,轻叹,“太平,也不知朕在死之前,能不能再见你一面。” 剧咳过后的嗓子沙哑苦涩。 荣昌太后站在外头,低声道,“皇上,圣僧一定有法子的。” 景元帝苦笑,“是么?” 荣昌太后点了点头,刚想靠近,图纹中间的景元帝忽然朝她看了一眼。 她顿了顿,收回脚,站在圈外不再靠近,“宬儿这回有点太胡闹了。” 见景元帝没说话,她继而说道,“哀家也知后宫不理政事。可宸儿到底也是哀家的乖孙,那样漂亮的孩子遭此大难,哀家也实在于心不忍。承乡殿之事到底是否圣僧所为,如今也没个真凭实据。宬儿却这般纠缠不放,是否……有私心之嫌?” 景元帝又咳了两声,也没回她,只问:“那依着太后的意思?” 荣昌太后一笑,耐心道,“给宸儿安排些事儿 ,让他先忙活起来。也好叫圣僧有自证清白之机。” 她又看了眼景元帝,视线落在他触碰图纹的手指上,笑道,“如此,夏日祭圣僧才能名正言顺地替皇上祈福祭灵,不是么?” 祭灵,这二字,荣昌太后说得别有意味。 景元帝的手指果然抬起,他转过头来,望向荣昌太后,“太后是说?” 荣昌太后笑道,“宬儿如今已年过十八,早该封号出宫开府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为他赐婚封府,自然是一桩大事。” 如此一来,他分身乏顾,圣僧这头还有何精力纠缠? 景元帝愣了愣,晃了神一般,过了会儿,才轻叹道,“宬儿都这么大了?” 荣昌太后笑着颔首,“是啊!孩子们都是看不见的功夫就长大了。哀家也还记得皇上那会子才走路时,贴着哀家要拉着才肯走,如今一转眼,瞧瞧,这鬓边都已是白发了啊。” 景元帝笑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摇头,“如此说来,想必太后心中已有人选?” 荣昌太后笑着点头,“皇上不记得了?您先前给他赐了个贴身伺候的女官儿,是宋家的丫头。” “宋家?”景元帝想了想,“国子监 祭酒的宋家么?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荣昌太后笑道,“正是他家的嫡女,在清华宫都伺候了快三年了。是个品行端正容貌出众的好姑娘。平时伺候宬儿十分尽心尽力,瞧着与宬儿也是极为相配的。” 景元帝点了点,刚要说话,忽然又咳嗽起来。 荣昌太后朝旁边示意了一眼。 立时有宫人捧上一个盒子走进来,停在图纹外边跪下来,双手奉上。 露出里头两粒滚圆的朱红色药丸。 景元帝走过去,拿起直接吞下。 片刻后,苍白发青的脸上浮起几分红晕。 他呼出一口气,道,“如此,就由太后安排吧!” 荣昌太后心下一喜,笑着点头,“好,那此事宜早不宜迟,哀家这就令人去拟……” “懿旨吧!” 景元帝再次坐回到图纹中间,抚摸着地上起起伏伏的繁复纹路。 荣昌太后顿了顿,随即又笑:“好。那哀家去办?” “有劳太后。” 脚步声悉悉索索远去。 殿门打开又关上。 原本隐没在走廊四周的守卫,忽然如鬼影般无声出现在娘娘殿四方。 景元帝依旧低着头,坐在殿中。 王鹤从角落里走出来,跪在地上,轻 声道,“陛下,道真娘娘……殁了。” 景元帝沉默。 王鹤垂着头,再次道,“五皇子让蛇妖带走,如今不知下落。” 景元帝抚摸的手指顿了顿,又咳了一声。 王鹤见他无声,继续道,“三殿下今日出宫后便一直待在平康坊那宅子里,不曾出门。魏国公府的二郎君和小娘子,宣平侯府的世子,都曾上门去拜访过。” “飞云宫那边,因着方才的地动,震塌了一块儿,露出了底下的密道,奴婢已让人去处理了。” “常王府今日有个婆子见了宫中负责为宫人采买日常用物的管事,那管事入宫后,给昭阳宫的一个二等宫女儿带了一盒胭脂。” 他说完,殿内依旧寂静无声。 烛火明亮,可王鹤的膝盖底下,却有凉气一股股地往上钻。 良久,低着头的景元帝终是轻叹了一口气,“去给封宬传消息。常王和太后,都曾请旨为他赐婚。” 王鹤垂眸,“是。” 然后弓着背,小心地退下。 景元帝坐在图纹中间,手指按在那浮动的纹路上。 过分红润的面上是沉沉的疲惫。 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对着那图纹,轻声道,“太平,再等等朕。 等等我啊……” 娘娘殿正殿。 供桌后。 金色的人像依旧笑着,看着敞开的殿门外。 太液池,水色幽暗。 半夜月,流转冷寂。 皇城之上,脊兽威严,肃目望于远方。 …… 平康坊,朱门小宅,主屋。 封宬将云落落放在榻上,转身就要去她的瓶瓶罐罐里翻找可以用的丹药。 却听身后榻上。 云落落低低的声音传来,“三……郎。” 他猛地回头,疾步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全是冰凉。 呼吸抖颤。 开口却是温和低柔,“嗯?嗯?落落,我在这儿。三郎在这儿。” 云落落的睫毛上似乎都融了一层霜,面上白得吓人,偏偏眼角却是红晕染开。 宛若火霞,烧于琼天。 端的是昳双天地。 她看向他,纯澈的眼底浮起一丝明显的愧色,“我不知……他竟能化为真灵现身。小甯……怕是被他抓走了。” “对不住,是我的错。三郎,我去找小甯……”她试图起身,剑指并起,想要点画什么,可是手指颤抖,连胳膊抬起都十分艰难。 “落落,落落。” 封宬立时起身,将她抱在怀里,握住她的手指,寒意顿时透过掌心刺了进来。 第七百零九章 还痛不痛? 封宬将她按在胸前,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她周身的冰冷驱散。 一边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急,落落,别急。阿姐素来机警,不会有事的。落落,你别动,嘘,别动。” 想要并拢的剑指也被封宬握住。 云落落曲起手指,终于安静下来,窝在他的怀里,低声道,“可是小甯……” “落落。” 封宬再一次打断她,往后退了几分,对上她的眼睛。分明眼角那颜色若罂粟惑人,可那一双眼睛却漂亮得像晨曦里初初凝结的露。 封宬的手指摸上她的眼角,“落落,现在告诉三郎,还痛不痛?” 云落落小唇微开,却没说话。 封宬低头,推开她的袖子。 登时眼底一缩! 那血色的图腾,竟已变成了紫黑之色!先前画上的棉花图案都已被拉扯得变了形。 血脉之下,似有凶兽,蓄势破出! 难怪连剑指都并拢不起!这竟是怎样的痛楚! 封宬眼神一凝! 只觉这封印仿佛在撕噬他的血肉,连他的周身都密密麻麻地疼痛起来。 云落落微微缩回了几分手臂。 封宬察觉,屏住呼吸。 再抬头时,眼底阴翳却已散去,对着云落落的眼睛,用他极尽的温柔,轻轻问:“落落,用阳气能不能压得住?” 云落落依旧没说话。 封宬看着她,睫毛处,寒霜凝水,眼角上,烟霞绯绯。 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还因为疼痛在轻微的抽搐着。 她却无声言语,静默忍耐。 封宬一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云落落霜 结的睫毛一颤。 封宬已用舌顶开了她本就微微张着的唇,抬眼,朝她看过来,温热的掌心在她后背轻轻一按。 云落落被迫挺起后背,整个人完全贴合封宬。 唇齿当即纠缠到一起。 封宬偏过头,一只手,又在云落落后背轻轻地拍了下。 云落落看着面前这个垂眸毫无退让的人,终是闭眼,缓缓张开了唇。 心中默念——真炁极来。 纯炙而热烈的暖意,瞬间自口舌中渡了过来。 冲进她的心脉,流向她的百骸。 那一直盘旋在血脉深处的森森寒意如被击败的恶魔,溃不成军地退散着。 胳膊上撕裂她髓骨的疼痛,也随之被一点点强压下去。 这样的暖意,这样的平静。 是她很久都没有拥有过的。 她不想放手,她不想松开,她不想让这安然离去。 她贪婪地张着口,汲取,侵占,吞噬…… 她的脑子里。 忽有一抹低低笑声轻响。 “呵呵。” 她倏地睁开眼! 见到了封宬微蹙的眉尖!以及因为阳气流失过多,而微微苍白的阳火! 猛地一颤! 一伸手,将人一下推开! “砰!” 封宬猝不及防,撞在了身后的床柱子上,却立时朝她望来,“落落,怎么了?还是不行么?” 那暖到几乎将他融化的热意抽离。 那一丝丝的寒,与层层入骨的疼再次侵蚀上来。 她用力攥紧左手。 面上却依旧清淡无色,静静恬恬。 朝封宬摇头,“不碍事了。” 再吸阳气的话,三郎……就要损寿 命了。 脑中忽又想起先前那一声笑。 ——低凉,阴森,诡谲瘆寒。 封宬看着她,忽然伸手。 云落落下意识缩了下左边胳膊。 封宬微顿,伸手,拉住旁边的薄毯,温声道,“先休息一会吧?” 云落落慢慢放回胳膊,却不肯躺下,“三郎,小甯……” 封宬却坐过来,按住了她的肩膀,“便是阿姐真的被抓走了,以你现在这样,我也不会让你去冒险的。若寻不到阿姐,你却先出了差错,该如何是好?” 云落落看着他,没动。 封宬无奈,只得手上用力,半强势地将她按在床上,一边给她盖住薄毯,一边轻声道,“先好好休息,其他的,我来想办法,好么?” 云落落被迫躺下,抬眸,看上方的封宬。 他望过来的目光温柔又冷静,强大又镇定。 暖色的烛火在他的眼睛里轻轻地摇晃,明明无声,却仿佛点燃了澎湃的力量与希望。 云落落一瞬间想到了初遇封宬时,看到的那双眼。 一样的漂亮。 却,冰冷的,无情的,了无生机的。 她其实也明白,自己不能再强撑。封宬的阳气如今都已压不下去封印的疼痛,若是再施展咒法,还不知到底会发生何事。 脑海中,那一声低笑,再次响起。 她抓住薄毯,不再坚持,放松身体,点了点头,“嗯……那我睡一下。” “好。” 封宬微笑,半跪在床边,替她压平薄毯,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触手……依旧寒凉,没了从前无时无刻的暖 意。 他垂眸,将她的手放到他的脸边。 寒意贴透过来。 云落落侧脸看着他,片刻后,低声道,“三郎。” “嗯。”封宬轻轻应。 云落落眨了下眼,呼吸已渐渐松弛,软软声道,“圣僧之体,本是寻常。他是靠无数的怨灵之意支撑起来的煞体。” 封宬看她渐渐垂下来的眼睫,点点头。 又听她轻轻地说道,“但是他却能化身真灵……我猜想,他的煞体里,只怕有神咒。” 封宬眉头一皱,脑子里忽然想起‘山鬼咒’。 床上,云落落已闭上眼,却依旧在说,“方才对峙时,我想到一种可能。三郎,让……宣世子来一趟,我有事请托他。” “好,我告诉他。”封宬凑过去,摸了摸她的脸,“睡吧,别再想了。我陪着你。” 原本闭上眼的云落落在听到这句时,忽而又睁开了眼。 封宬无奈轻笑,捏了下她的耳珠,“还不睡?” 云落落眨了眨眼,视线落在他还有个裂口的唇上。 封宬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动了下唇。 再次俯低几分,轻吐气息问:“还想要?” 云落落抬眼看他,“可以么?” 不吸阳气的话……应该…… 封宬低笑,俯脸,鼻尖在她的鼻尖上轻轻蹭了下,“只怕是唐突了你。”顿了下,气音道,“闭眼。” 云落落缓缓地闭上眼。 然后,唇就被吻上。 温热又柔软的触感,带着耐心又小心的安抚,从唇珠轻碰到唇侧。 湿润暖过唇畔。 牙关被顶开。 寒凉的口 腔,被一卷暖意细致的浸透。 明明不曾有一口阳气渡让。 云落落周身的寒意却无声地被驱散了。 她的四肢发麻,连脊椎骨都在颤抖。 忘记了封印的疼痛。 她微微抬起头,伸出胳膊,想要应和,攀附。 手腕却被按在了枕头上。 封宬的五指扣进她的指缝里。 她软得没有力气去挣动。 最后,终于,在这安抚的亲吻中,慢慢地沉稳了呼吸。 封宬抬头,看她安然的睡脸,微微张开的小唇上水润红晕。 目光微顿后,起身,替她将手放进薄毯里,然后再次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转身,出门。 院子里,无声地站着,魏国公周威方园郑玲芳,还有宣凌,以及他身后的数十个身穿软甲之人。 他们齐齐朝封宬行礼。 封宬颔首,转身,走到西厢房门口。 刚要入内。 就见门内的软榻上,尚未痊愈的暗七无奈地蹲在边上。 朱亭镇大摇大摆地趴在上头,一见他,便伸手控诉,“三殿下!你来得正好!你这手下都是蛮荒来的野人?不就问个话么?至于要这么凶么?我是伤员!伤员!你们这样,我可告你们以下犯上啊!打你们板子!” 另一边的伤员暗七默默抠了抠下巴,看不远处被指着的冷面的赵一赵三。 朱亭镇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春离化作腓腓状,默默地蹲在暗七边上。 封宬抬脚,走了进去。 后头,魏国公为首,一众人,鱼贯而入。 “嘎吱。” 房门关上。 …… 第七百一十章 密道内 皇宫中。 飞云宫四周,禁军把守。 王鹤站在那一片坍塌的废墟前,身边一个小内侍提着灯。 片刻后。 废墟内走出一黑衣人,低声道,“大总管,密道尽头小人已吩咐封禁,不会有人发现。” 王鹤点点头,又看了眼那废墟,“收拾干净。” 那黑衣人立马恭谨地应下。 王鹤这才转身,扶着提灯小内侍的肩头,往太极宫去。 黑衣人再次转身,进入废墟内。 他的身后,一根断裂的柱子后,浮起一抹红光。 一道红灵隐没内里,随后,顺着地上洒落的木片,无声地潜伏在黑衣人身后,然后一跃,跳在了黑衣人腰间悬挂的一块木牌上。 贴满符篆的密室内。 紫鸢缓缓地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只虎妖化作的小道童,正抱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婴孩,拿符篆在逗弄。 那面皮发绿额头生角的小婴孩咯咯地笑着,伸出满是脓包的手去抓那符篆。 耳边,传来一声低低咒声。 那熟悉的声音! 紫鸢猛地转头! 果然,看见云皓盘腿坐在几步外,双目低垂,剑指并拢在胸前,口中默念咒语后,另一手上符篆一甩! 红光浮动。 他将符篆一下贴在额前!同时睁开眼 ! 目中立即红光晕开! 紫鸢明白——这是窥视。 主人在借灵查看什么,不能惊动! 她满眼是泪,到了嘴边的‘主人’不敢轻唤出声。 正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就听那边那虎妖道童出了声,“你醒啦?” 紫鸢转回头。 就见那虎妖毫不避讳地睁着一双兽瞳朝她看来,瞳色凶猛,目光却……十分亲善。 在看到她的泪眼时,显然有些意外,颇为不自在地转开脸,咳了一声。 紫鸢怔了怔,注意到他不自然地伸着的腿。 片刻后,掩去泪意,坐起来,伸手,轻轻道,“给我吧。” 虎子意外。 朝她看了眼,见她眼底微红,却已无了先前的悲意。 无声地又清了下嗓子,将五皇子递给她,一边甩胳膊,道,“可算缓过来了,这带孩子也忒费神。” 紫鸢不语,低头看怀里的婴孩,这才注意到他虽然面容狰狞,可一双眼睛却干净透彻。 是……被下了诅咒的孩子。 “呜啊……”没了符篆的逗弄,五皇子突然嘴巴一瘪。 虎子一惊,立马扑过来道,“别让他哭,哭起来没完……” 话音未落。 就见紫鸢手心一抬,一朵紫鸢花便浮了起来。 花蕊中,一滴 花露自花瓣上滑落,正好落在五皇子张开的嘴巴里。 五皇子一顿,吧嗒吧嗒了几下嘴巴。 然后便张着嘴,吭啊坑啊地乱抓。 于是,更多的花露从花蕊中滴落下来。 一朵紫鸢花顷刻便枯萎下去。 紫鸢手心再一动。 又一朵凝结花露的花朵浮动。 虎子看得微微瞪眼——好家伙!这可是花妖灵力啊!就这么舍得喂了这小怪物啦? 眼见又一朵花朵枯萎,紫鸢已面露疲色,却再次翻开手腕。 虎子叹气,按住她的胳膊。 伸手,从腰间拽了个葫芦,递过去,“里头有点儿山泉,先凑合着用,我去给他找吃的。” 紫鸢转脸看他。 一双美丽的眼睛,无声又温柔。 虎子自打跟了云皓,虽然跟前也有化作女性的妖灵式神,可还没见过这么安静漂亮的。 一时被她看得脸微红,将葫芦往她手里一塞。 退后两步,刚要转身。 就听紫鸢道,“有劳小郎君,寻一些牛乳。” 虎子一滞,差点被这一声‘小郎君’给气毁了。 ——小郎君?你说谁小郎君呢?爷的年纪做你爹都够了! 回头。 不想却对上紫鸢无辜又娴静的眼睛。 他顿了顿,闷声道,“晓得了。” 身影一化,变做了一只花斑大猫,从一角隐没出去。 一朵紫鸢花瓣,无声地黏在它的后背上,跟着无声隐没。 紫鸢收回视线,又看了眼那头双目透红的云皓,再次低头,将山泉水以灵力加热,一点点喂进怀里饿极了的孩子口中。 墙角那边,云皓忽然皱了皱眉。 飞云宫废墟之下。 那条从观音像后露出的密道,原来通往的,并非只有云皓先前发现的那间密室。 红灵附在黑衣人腰间垂挂的一块木牌上,从废墟的另一侧潜入后,才发现,原来这密道竟如蜘蛛的脚一般,通往四处。 那黑衣人选择了中间的一条路,一直往前走。 手中烛灯的光线,很好地隐藏了那一抹微不可见的红光所在。 云皓通过红灵,看见了密道尽头,站着的几个人。 见到黑衣人全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云皓微微蹙眉,指尖在眉心一点,红光微亮。 他看清了黑暗中几人手里拿的物事——铁锹锄头等,脚边还有一堆泥沙。 密道的前方还有一段,他们似乎是要将此处完全封禁起来。 黑衣人朝那边看了眼,点了点头。 转过身,却朝另一头走去。 云皓另一手当即手诀一变。 红灵 立时分出一点荧光,顺着几人手中的木把手,一下跃过了那封口的缝隙,冲入了对面。 在地上的一块块碎木屑上匍匐了一阵后,缓缓起身,化作一个小小的身影,悄悄朝前探去。 而这头。 黑衣人转身,踏入了另一条密道。 悉索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密道内清晰回响。 黑衣人一直走着,手中的烛灯光线明明灭灭,腰间的木牌红灵如萤火偶尔闪烁。 云皓屏息凝看。 忽然。 黑衣人停下脚步,朝前跪下,低头道,“参见圣僧。” 云皓心下一震,当即剑指朝符篆上迅速点画!另一手手诀猛地推出! 密室里。 各种符篆齐齐作响! 紫鸢抱着已睡着的五皇子转过头,看向角落里眉目紧锁的云皓。 顿了顿。 抬手。 无数的花瓣从她身后飞出,徐徐萦绕在密室四周。 四壁上贴着的齐刷刷作响的符篆安静下来。 云皓推出的手诀慢慢放下。 红光无声无息地潜入黑衣人的木牌中,他的视线却更加清晰。 烛灯昏暗下。 密道的前方,赫然飘立着一个如水墨的黑影! 不见容貌实体,却分明能看出那气度模样,分明就是空心! 他朝黑衣人看来,“如何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 阵法 黑衣人跪在地上,虔诚而卑躬地说道,“回禀圣僧,皇上不曾怀疑。只以为暴露的密道,是飞云宫密往太极宫的那条。方才王总管已吩咐小人将密道封锁。” 黑影晃了晃,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淡淡问:“封锁?” “是。”黑衣人道。 黑影未说话。 后头,却有低低笑声传出,“这么说来,那老东西,是准备卸磨杀驴了,小和尚?” 娇媚细俏的声音,有几分熟悉。 云皓凝眸。 就见,黑影后头,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掩唇含笑走了出来。 ——杨道真! 怎么会是她?! 云皓心下大震! 随即,看见杨道真满脸媚意地站在那黑影旁,嘻嘻笑着道,“小和尚,这可怎么办呢?说不准,夏日祭之后,他得偿所愿了,第一个就是拿你开刀呢!” 云皓下意识觉得不对。 ——杨道真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态?莫非平素里那般,皆是装的? 黑影依旧飘晃在那里,没有说话。 杨道真又凑过去,也不忌惮身旁有人,亲昵地将脸贴在黑影旁,媚眼如丝地勾着那飘忽的黑影道,“早让你别跟这些坏东西掺合了,跟我走嘛……” “轰!” 黑影中一下冲出无数的黑气,一下将杨道真按在 了密道的墙壁上! 杨道真后背猛烈一撞! “嘶!” 妙莲一般的眸子里顿露线瞳! “!” ——妖!杨道真是妖?! 云皓大惊,可随即冷静下来。 不对,杨道真不是妖。 但是……如今的这个杨道真,是妖。 他忽而想起了被他带走的五皇子。 心下微沉。 只怕,真正的杨道真,已死了。 “阿弥陀佛。” 那边。 黑气又迅速缩回了黑影子的体内,原本飘忽不定的黑影有一瞬间的溃散。 一瞬间,云皓仿佛听到了万千哭鸣。 可刹那便消失。 黑影立在那昏暗的烛灯光线之中,淡淡道,“他没有那个机会。” “咳!咳咳咳!” 杨道真捂着脖子,抬头看他,“小和尚,你可别乱来。天命和紫薇,你绝不能碰!” 不料,黑影却对地上的黑衣人道,“去,将人带去无极阵。通知太后,提前做法。让她把我要的人,无论如何,带到我面前来。” “是。” 黑衣人应声,起身便去。 云皓眉头一拧——他要的人? 身后,传来杨道真的问声,“十年之期尚未到,小和尚,擅自开动无极阵,你就不怕遭天噬?何必为了那个老太婆这样冒险?那老皇帝你碰不得,我去替 你杀了便是!” “休要自作主张!” 黑影斥了一声,“待圣物到手,这天下,再无物可克我!” “你……” 黑衣人的脚步一转,云皓已听不到他们再说些什么。 不料。 视线一转回来,眼前竟霍然一亮。 黑衣人推开了一间密室。 他心下暗惊——这飞云宫底下,竟有这么多的秘密! 接着。 却看到屋子里躺着的一人,顿时大惊失色! 空虚子?! 他趴在地上,不知死活。 后背上的衣裳,全是鞭打过后的寸寸血痕。 头发披散,面上一成不变的阴白森然。 上头两道黑红的卍字印交叠旋转。 云皓看得眉头紧锁。 视线又触及道地面,见那纤细的手指淹在血水里。 下意识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黑衣人已走过去,将空虚子一把拎起来,扛在肩头,转身,走了出去。 云皓屏住呼吸,剑指再次点向额头符篆。 隐没在黑衣人腰间木牌上的红光一闪,朝上一跃,空虚子头上簪着的木簪子簪尖红光微微一闪。 云皓小心地观察了下前头的黑衣人。 簪尖上,悄无声息地探出一缕如丝的红光,在空虚子的面上轻轻一碰。 “?” 云皓立即觉得不对。 面上怎么…… 毫无生气? 莫非,他已死了?! 云皓心头一颤!刚要分出更多的红灵。 黑衣人抬脚,上了一层层的台阶,与前头的人说话。 “开门。” 红灵立时缩了回去! 以空虚子垂落低头的这个角度,他看不见前方有什么。 不过很快,所入之处的景象,便一览无余! 这是一座露天的平台。 夜色下虽光线不是十分清晰,却能看到这平台四周十分宽阔。 甚至能听到清晰的水声与花树丛丛的枝叶声。 云皓正在琢磨这是何处时。 黑衣人已走到平台中间,将空虚子放了下来。 这时,云皓才终于看清这人的长相。 不由心下暗惊。 ——竟是新上任的御前侍卫统领。 他将空虚子放在地上,又按了按她身上的伤口。 “唔。” 云皓听到空虚子闷哼一声,当即转回视线! 却见那汨汨的鲜血流了出来,落在了地上却并不凝固,而是顺着某些特定的路线流出去! 一股黑气,如水雾在平台上浮起浅浅一层。 云皓并拢剑指,只觉这黑气诡异非常。 然后。 就见黑衣人——那位御前侍卫统领,走到另一边,伸手,在平台的一块砖石上按了下去。 “咔嗒。” 放着空虚子的那块 地砖,忽然微微升起,而她的四周,砖石或升或降! 顷刻,浮出一圈巨大的法阵! 云皓只看清身侧的那几处符文。 顿时一惊! ——这符文上泛黑的颜色是…… 随后,有鲜血慢慢流淌过来,淹过那泛黑的颜色,黏腻而邪恶。 黑衣人在那边道。 “法阵启动,需要她的血流满十二个时辰,不要让她在这个时间内死了。” “是。” 有人应下。 黑衣人又看了眼这头的空虚子,转身,走了下去。 平台上,原本守着的人跟着走出去。 “咔嗒”一声,将门再次紧锁。 簪子上。 红光立时闪动。 “喂!” 密室内,云皓压着嗓子唤了一声,“空虚子!” 紫鸢抱着五皇子,手轻轻地拍着,抬眼,朝他看去。 平台上。 空虚子丝毫不闻。 云皓没法,只得再次变换手诀,往额头符篆上一点。 红灵倏而抬起。 化作一条藤蔓,渐渐升高。 云皓的视野也终于开阔起来。 他看清了这平台的四周,仿佛是御花园的某一个角落。 不远处还有几座华丽的宫室屋顶。 靠近处,是牡丹花艳丽盛放。 他不过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朝底下一看。 ‘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第七百一十二章 滚开 这一个巨大的平台上,竟绘刻了一幅大型的无极两生阵! ——这可是替人改命的偷天换日之法! 极其阴邪! 皇宫之内,怎会有这样邪恶阴毒的阵法?! 难怪要将空虚子放在此处的了! 以血为引,可强开阵法?! 只是,空心想用这阵法改谁的命?! 不行!当务之急绝不能让这阵法启动! 红灵猛地缩了回去! 分出数道分枝去碰空虚子的脸。 云皓急喊,“空虚子!你醒醒!醒过来!醒醒!” 触碰之后,愈发觉得不对。 虽隔着红灵他不能感受得十分清晰,可空虚子的面上,分明连一丝血脉跳动也无! 冰冷的,就像是已死之躯壳。 然而,那两道卍字印,却又分明在他面上交叠而闪。 困心咒必要活体。 他皱了皱眉。 再次变换手诀。 红灵一凝,化作一个巴掌,抬起就要朝空虚子扇去。 忽然。 原本躺着的空虚子猛地一抬手,一把将红灵推开! 他惊地跟着一晃,刚要开口。 头上。 “呼!” 一道黑色罡风猝然掠过! 紧接着,传来空心低冷之声,“皓儿,你可从不是藏头缩尾之人。出来吧!” 红灵当即往后一蹿!落在了平台旁边的木制凭栏上! 云皓朝阵法中心望去。 空虚子细长的狐狸 眼只朝他看了眼,手一垂,又倒了下去。 密室内。 云皓攥了攥手指,手指一动! 红灵当即如墨水朝凭栏内散开! 可空心哪里肯放过这回能抓住他的机会! 罡风之内,他的脸倏而凝现,道了一声,“我佛如来。困!” “嗡!” 无数的卍字印当即从四面八方朝红灵所在之处席卷而来! 云皓一惊! 知晓若他抽身离去,红灵必然不保! 当即剑指变换,点在额头符篆上! 红灵周身‘腾’地亮起一道法阵! “轰!” 卍字印强势撞上,却并未散开! 反而如虫蚁,一层层覆盖而来! 血黑的颜色,一点点侵蚀法阵上的红芒! 云皓脸色一沉! 再次翻动手腕变化手诀,快速朝符篆上连速点画! 红灵忽而爆出万千针刺! 生生戳开了那些卍字印的困缚! 红灵抽丝,瞬间从那孔洞中一蹿而过! 顺着那凭栏那急速往外跃去! 然而。 罡风紧随而来! 黑风中,竟伸出一只带着卍字印的手,一把抓住凭栏! “咔嚓!” 将红灵将将附身而上的木块一把抓起! 手指一收! 木块化为齑粉,红灵顿时浮现半空! 当即如活鱼失水,浑身的灵力都溃散开! 密室内,云皓紧跟着呼吸一滞! 再次点在符篆上! 然而那红灵却承受不住术法的驱使,僵硬地停留在半空! 空心伸手一握,黑风化作的手指瞬间越过红灵停滞散离的灵体,直朝他的附身之力袭来! 若是被抓住!魂魄必有损伤! 云皓心下一沉! 剑指一翻,对着空心那袭来的手指戳去! 不料。 空心却突然住了手! 手指上黑气一点点散开,转而覆盖在红灵之上。 无法躲避的红灵被困,顿时抽搐扭曲! 云皓眼眶怒瞪,“空心!” “皓儿。” 空心笑了,看着如蝼蚁在他掌心里残喘的灵体,道,“到我身边来。” 云皓咬牙切齿! 红灵挣扎着,终于第一次发出了艰难而细微的轻声。 “主人……是我拖累了您……不要……管我……啊!” 那是一个小小的,孩童的声音。 然而,不等说完,空心手中的黑风忽然狠狠一钻! 密室内,云皓咬牙切齿! 双手猛地一拍,怒叫,“你做梦!死秃驴!” 掌心之下,阵法骤亮! 红灵的周身,无数符文猝然浮起! 原本侵蚀它周身的黑气忽而被震开! 空心微讶。 没想到云皓竟还有如此法力。 随即又笑了,“到底同那孩子是同门,我果然是小瞧了你。” 红灵得以空隙,当即绷紧灵体,朝外一扭! 如鸿光直往 平台底下的花木从飞驰而去! 可平台上的黑气,却一层层地弥漫上来! 云皓心下一沉。 绷紧后背,再次分开双掌,两手手诀相对急速变化。 一层又一层的阵法在红灵四周凝结。 “走!” 云皓低呼。 红灵用尽全身力气,猛地钻入离它最近的其中一道红色阵法中! 阵法当即收缩! 眼看便要褪去! 下一瞬。 一道黑风忽然紧随其后,瞬间扎进了阵法中! 云皓眼瞳一缩! 当即手诀一对! 阵法倏而紧闭! 黑气被卡住一半,如游蛇死死往内里钻! 探进阵法的那一段,再次浮现空心的脸。 他隔着虚无朝他笑,“皓儿,你逃不掉的……” 云皓紧绷牙关,将要贴合的手诀剧烈颤抖! 分明差之分毫就能触碰的上,可巨大的阻力却在朝四周无情撕扯他的神魂! 空心的黑气慢慢渗透进来。 “哗啦啦。” 密室内,无数符篆忽然齐齐作响! 紫鸢猛地抬头! 无数花瓣骤然凝结,将五皇子小心托在半空! 她飞身而起! 直扑云皓而去! 直接落在了云皓面前。 双手合拢,捂住云皓的两边手诀。 往中间一推! “咔!” 空心脸色一变,含笑面容骤然皲裂,目次欲裂地瞪向云皓的神魂,黑气凝结的面容 上怒色骤现! 不可置信地呵斥,“你在做什么!” 然后,云皓听到了他最熟悉的那淡淡轻轻的声音。 她说:“滚开。” “轰!” 黑气骤然炸开! 空心的脸瞬间消失! 阵法紧锁! 平台上,红芒倏消! 失去方向的罡风大怒着肆意狂卷! 常王府内的一间厢房内。 空心面容骤狞,抬头,无声愤怒地抓狂! ——啊啊啊啊! 黑影在他四周肆意地搅动! 厢房内的烛火骤然熄灭! 黑暗中。 他的脸,倏而溃烂,倏而化女,倏而干枯,倏而凝美。 最后。 化作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慈悲冰冷,怜悯无情。 右眼处,青月瘢痕,割开扭曲。 他漠然地看着某个方向,轻缓叹气,“你以后的法号,便是空心。我,是你的师父。我会带你,普渡众生。” ——师父!! 空心猛地抬头! 面容骤然化作了他那张肃穆圣洁的脸! 干枯从他的脖子底下一点点裂开。 他看着前方,半晌,竖起佛掌。 低声念。 “阿弥陀佛。徒儿谨记师尊教诲。” “她是师父为天下准备的。” “她逃不了。” 手掌一翻。 蓝色的鬼火浮动在他没有瞳仁的漆黑瞳眸中。 他看着里头紧闭双目的小小魂魄。 抬手。 朝里戳去。 …… 第七百一十三章 威胁他 “哗啦。” 密室内,符篆齐刷刷亮起微光。 紫薇退后,飘立在原地。 云皓往后退了一步,一下靠在背后的墙上。 刚喘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什么。 下意识朝前看去。 干笑,“落落?” 手腕抬起。 ‘紫鸢’周身立时有花瓣飘起,挡在了他俩中间。 “……” 云皓顿了顿,咳嗽一声,“咳。那什么,先前那是错手……” “大师兄。” ‘紫鸢’静静开口,“我的朋友被那和尚抓走了。来帮我。” “!” 云皓眼睛一瞪,“什么?那秃驴抓了你的朋友?什么朋友?啊!落落,你有朋友啦?太好……” “天亮前,你若不现身。我便再不认你做大师兄了。” ‘紫鸢’再次开口,打断了云皓一连串的答非所问。 云皓僵住。 下一刻,紫鸢身下一软,周身飘起的紫鸢花瓣溃散。 她朝后,跌坐在地。 云皓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紫鸢,紫鸢心虚地扭头。 就见,角落里,化作花斑大猫的虎妖站在那儿,嘴里叼着一个水壶,歪着脑袋傻乎乎地看着他们。 他后背上的那朵紫鸢花瓣,不见了。 她又转开脸,佯装看地上。 就听云皓忽然跳起 脚来骂,“那个臭小子!带坏我家的孩子们!瞧瞧!瞧瞧!一个学会通风报信!一个都会威胁我了!啊啊啊啊!臭小子!我要打断他的腿!” 紫鸢不安地抠了抠裙子上挂着的香囊。 虎子蹦过来,将水壶放在地上,低声道,“喏,你要的牛乳。先生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就疯了……喵呜!” “崩!” 被云皓弹了个脑门儿。 虎子立马跳起来,“先生!” 云皓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你瞧瞧你这脑子,我真是……” 虎子莫名其妙,蹦起来要拿爪子挠他。 被云皓一头按在地上使劲摩擦。 “……” 紫鸢默默地看了眼一人一猫,悄悄地拎了水壶,缩回旁边,抱住小怪物模样的五皇子,挡住自己的脸。 “主人。” 一边的木柱边,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孩童声音。 云皓按着虎子的头转脸。 木柱里,一个小小的人影浮现,跪在地上,朝他磕头,“多谢主人救命之恩。” 云皓松开手,叹气,“是我失算了。你没伤着何处吧?嘶!” 虎子一跃而起,朝着他的手背就挠了一下,然后迅速跃到了紫鸢身侧。 云皓朝他瞄了瞄,看到那边 的紫鸢,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木柱便,小小的红灵摇了摇头,又道,“主人,我找到了您说的那间画着大阵图的禅房。” 飞云宫地底下的密道内,另一个小小的红灵趴在角落,脚底连着一片碎木屑,朝前悄悄地看。 这边贴满符篆的密室内,跪在木柱边的红灵说:“只是,那间密室要被填埋了,您要快些。” 云皓脸色一变,当即起身! 刚要离去,忽然一指紫鸢,“你给我老实呆在这儿!再敢通风报信!我……” “主人。” 紫鸢忽然开口,温柔的声音惊得虎子耳尖一动。 云皓皱了皱眉,还要再说。 紫鸢已朝他看来,“小主人很想念您。” 云皓瞬间卡壳。 紫鸢看着他,又说了句,“小主人如果生气的话……” 云皓忽然一抖! 猛地想起从前在灵虚观,云落落有一次因为最喜欢的话本子被他扯坏了,不理不睬他一个月的事儿! 说不上生气,可就那冷冷淡淡的劲头,忒吓人! 他颤了颤,犹豫了下,道,“我会联系三殿下。”说完才发现自己语气居然软了,立马瞪眼,虎视眈眈地盯着紫鸢,“不许再去联系落落!不然我 ……就把你扔出去!” 说完,剑指一夹一枚符篆,身影倏然消失! 虎子撇撇嘴,嘀咕,“还以为多凶呢!”转脸,就见紫鸢低着头看他。 一双美丽的眼睛如花瓣重叠堇色。 他尾巴甩了甩,昂头,“看什么?” ——小爷我丰神俊朗身姿矫健…… “主人为何不肯见小主人?” 虎子一僵,默默地垂下尾巴,扭头,“这……先生不说,我可不能瞎说……” 紫鸢看着他,片刻后,轻声道,“你并非主人式神,为何要助主人?你们在帮主人做什么?” 虎子意外,抬头。 就见紫鸢周身的花瓣已浮动起来,顷刻盈满整个密室! 墙壁四周无数的符篆猎猎作响! 虎子一惊,眼瞳凶意骤浮! 不料,那无数的紫鸢花瓣却倏地化作一道花藤,将木柱边的红灵圈住! 瞬间收缩!红灵一下被捆在那木柱上! “啊!” 红灵吓了一跳!想要挣脱去告诉主人!却发现怎么也逃脱不了! 虎子大惊,“你你你别乱来啊!你俩可都是那傻大个的式神!别自相残杀啊!” 紫鸢抱着五皇子慢慢站起来。 依旧眉目温柔地看着虎子,静静问:“主人到底要做什 么?” 虎子呆滞。 ——天爷!这小美人,怎么能做到又温柔又凶狠的啊?! 温柔刀,好可怕! 先生! 救命啊! …… 平康坊,朱门小宅内。 “哐。” 封宬听到动静,推门进来,就见云落落站在屏风后,手里,正托着一枚紫鸢花瓣。 那花瓣在云落落的注视下,渐渐粉化,融在灯火中。 封宬心下一提,立马走了过去。 “落落,怎么醒了?” 话音刚落,就见云落落抬起头,一双眼里……皆是晶晶亮意。 他一愣。 云落落已开口,“大师兄要来了。” “嗯?”封宬意外,看她手心里的花瓣,“紫鸢联系你了?” 真是聪明。 云落落眼角轻轻地弯了下,点头,声音却依旧平和轻宁,“嗯。” 她面上依旧不见几分血色,甚至连情绪的起伏都不见。 可封宬却觉得,眼前的女孩儿仿佛被染了一层晨曦的光,浑身都散着熠熠的辉泽。 看得人心颤又悸动。 他跟着笑了,“那可真是太好了,需要我准备些什么吗?” 久别重逢,自当好酒好菜,洒扫以待。 云落落歪头,似乎不太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刚要说话,却看到门口。 第七百一十四章 僧人 敞开的门扉边,两溜排的大脑袋,齐刷刷探头朝里看。 她眨了眨眼。 魏瑾宣凌朱亭镇周威赵一赵三暗七,也跟着眨眼。 封宬转头。 众人一僵。 朱亭镇第一个朝魏瑾身上趴,苦哈哈地喊:“好痛!国公爷!扶一把,哎哟哎哟!” 魏瑾顺势一扶,转身就朝外走,“朱大人重伤未愈,需得静养才是。我送您去歇一歇。” “……” 门口其余几人一起扭头看那两个装模作样的老狐狸。 春离摆了摆尾巴。 “请朱大人留一步。”屋子里,云落落忽然道。 朱亭镇脚下一滞,魏瑾立马将他拽着转了个身! 朱亭镇嘴角抽抽,无语地看这位狼虎之貌的国公爷,心里嘀咕——平时早朝也没见您跟皇上这么言听计从啊? 魏瑾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清了下嗓子,一本正经地朝门口行礼,“先生。” 门口,云落落已走了出来。 朱亭镇不自觉地也跟着挺了挺后背,不想又扯着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春离走过来,用尾巴扫了扫他的小腿。 宣凌几人也齐齐行礼。 云落落看了眼周围的人,还了一道家礼。 然后抬头,依旧看向朱亭镇,“朱大人,山鬼咒,本为神咒,是么?” 朱亭镇面色一变,惊讶地看向云 落落,“先生如何知晓?” 后头,拎着披风走出来的封宬眉梢一挑,走过来,将披风搭在云落落肩膀上,低声道,“坐下说话。” 众人立时让开一条路。 云落落的脸色确实不太好。 朱亭镇也没急着开口,等她坐稳了,赵三又端上了热茶,才开口道,“先生所料不错。” 方才几人坐下,才只谈了几句京中最近布置,刚要提及飞云宫,忽然黑影来报,说主屋有动静。 封宬当即就冲了出去,这话就撂了下来。 魏瑾给朱亭镇也放了一盏茶在桌边,朱亭镇朝他瞄了眼,端起,喝了一口,道,“山鬼咒,乃是三百年前,在巫山之下第一次出现。” 方远和郑玲芳站在最后头,闻言,对视一眼。 郑玲芳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卷轴。 朱亭镇又道,“相传,三百年前,巫山曾遭受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农田颗粒无收,巫山四处饿殍遍野,又正值酷暑,死尸腐烂,导致瘟疫。当地官府便要将巫山围住,一把火全部烧了。” 不过寥寥几句,众人几乎就能想见当时情状之惨烈。 “然,就在巫山被围,将要受火焚烧之时。却忽有人出现在巫山底下,告诉当地的巫山百姓,说他们不奉天地,不信神佛,这才受了惩罚。 若要令上天息怒,需得诚心祝祷,祭祀祈福。” 朱亭镇说多了话就觉得后背疼得更厉害了,索性往桌子上一趴,有气无力地说道,“当时的百姓已经走投无路,自然拼了命地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听信那人的言语,扮鬼神,做咒语,摇铃祈福。竟真的在第二日,引来了巫山的一场连绵三日的大雨。” 众人微讶。 魏瑾道,“世上竟真有这种呼风唤雨之术?” 说完,就见朱亭镇一脸看傻子的模样看他。 魏瑾僵了僵,拳头微硬。 朱亭镇立马收回目光,又道,“有了这场雨,巫山避免被烧。得活的巫山百姓便开始建筑宫殿,供奉山神太阳,奉养山鬼,并自许先民。” 他微停了下,似乎因为疼痛而牵扯得难受,歪了歪身子,又道,“而山鬼咒,便是那时传承下来的。” 三百年前…… 封宬握着云落落冰冷的指尖,若有所思。 魏瑾在旁问:“朱大人不知这宣传山鬼咒之人是何身份?” 朱亭镇又朝他翻了个白眼,“三百年前啊!国公爷……” 没说完,见魏瑾瞄着他身边的春离。 他撇撇嘴,“别瞅了,这小子自打记事起就在山鬼殿里头,根本不知道那是谁。” 春离抬眸。 一双白露似的眸子静缓 深沉,仿佛无情而漫长的岁月,在里头默默地流淌。 魏瑾顿了顿,收回目光。 就听身后有人道,“学生……似乎知晓这人是谁。” 众人一起抬头。 就见郑玲芳捏着个卷轴,被方远一捣,朝前跨了一步。 无奈朝后瞥了眼,将手里的卷轴摊开到石桌上,道,“学生平素喜好看些佛家道门的秘册,此卷轴,乃是学生偶然间在一处草庵中得见。见着有趣,便买下做了收藏。” “先前见殿下从朱大人手中所得咒文中见到山鬼咒之文字,与此卷轴中极为相似,回去一寻,果然是一样的。” 他指了指上头的那像草又像蝌蚪一样的文字,众人一头雾水,又朝他看。 方远在后头咳嗽一声。 郑玲芳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道,“这上头写的是,巫山有先民,以山鬼为咒,受山神之力,庇佑传福。” 朱亭镇嘴角抽了抽。 然后听郑玲芳又道,“山鬼咒,出自《波若波罗蜜多心经》,取其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之意,可令灾难封存,可受福泽之披。” 郑玲芳又瞥了眼朱亭镇,道,“故而,学生猜想,这山鬼咒传承之人,多半是一位僧人。” 封宬忽然想到,大师兄曾说过空心似乎已死了三百年了。 莫非…… 他 微微蹙眉,指尖无意识捏紧云落落的手掌。 一边,一直静静聆听的云落落朝他看了眼。 桌边,魏瑾却摇了摇头,“《波若波罗蜜多心经》并非秘典,不能断定山鬼咒便定然出自佛门。” 郑玲芳一僵,下意识又朝朱亭镇看去。 后头方远却走过来,道,“魏国公有所不知,三百年前,本朝太祖江山初定,却恰逢百年难得一遇之灾荒,前后干旱,后有雪灾。国运一时成难,太祖一筹莫展之时,忽而得闻,西南处,有游僧悬壶济世,解救了当时遭受饥荒的西南百姓。太祖为稳定民心,当即大肆宣扬佛法之圣,以此令陷入绝望的百姓心有寄托。此一出,也正是我朝道佛盛行之初。” 方远一口气说完。 魏瑾已面露讶异,随后却朝封宬笑道,“三殿下门下,果然人才济济。” 这并非正史所记载,然而方远却已烂熟于心,可见其所阅之广。 封宬回神,朝方远和郑玲芳点了点头。 郑玲芳又看了眼朱亭镇,见他再次看向桌上的卷轴,松开微微汗湿的手心,与方远一起退后。 就听方远朝他低声笑道,“怎样?能在我朝第一人面前露脸,够你以后喝酒吹嘘的了吧?” 郑玲芳瞪了他一眼,又看那边的朱亭镇。 第七百一十五章 安排 桌边。 封宬说道,“那僧人恐是空心。” 众人齐齐一震! 倒是朱亭镇,撇撇嘴,干脆趴在桌上不起来——后背太疼了! 魏瑾难掩愕然,“可方才不是说,这山鬼咒已传承三百年之久。圣僧难道……”他忽然眼睛一瞪,“非人?!” 堂堂皇朝,竟供奉一个妖邪做国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只要想想,若任由空心这么继续以国师之尊陪侍天子,魏瑾就觉得脚底生寒。 朱亭镇在旁边道,“可山鬼咒并非歹毒之意,空心其人……呸!其妖邪,满心恶毒手段肮脏,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就算是三百年前,我也不觉得他会这么好心地以咒法救助灾民。” 这话一说完,满院子的人齐齐点了点头。 封宬捏着云落落的手,道,“不论山鬼咒是否出自他手。如今要明白的是,他到底想要的是何。” 先前院子里。 他分明对云落落说的是——你是我的! 落落为何会是他的? 封宬想到空心那狰狞疯狂的模样便沉了眼,语气却依旧冷静镇定,“我可断定,在落落入京前,他并不知晓落落。可今日,却能化身真灵,想要强行掳走落落。” 那就只有 一种可能。 云落落的身上,有他要的东西。 院子里的都不是蠢人,自然明白封宬的未尽之言。 云落落垂眸,看手腕。 山鬼咒,空心,封印…… 她握了握手指。 封宬察觉到,将她的手拉到桌下,整个包住。 云落落又朝他看了眼。 封宬安抚地收拢了几分手指,继而道,“魏国公。” 魏瑾立时抬头,“三殿下吩咐。” “我手中有一批人,今夜已入城。有劳国公爷安排,尽力分散开,寻找空心下落。” 魏瑾微微皱眉,就见封宬朝旁点了点。 白影黑影拎着几人走了过来,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那几人被堵着嘴,五花大绑,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魏瑾看着就是眼皮子一跳,这些人可看不见一点儿外伤,御察院这惩治人的手段果然了不得。 “今日空心突袭此处,望楼处有人接风。这几个,便是御察院从那望楼上抓到尚未来得及自尽的死士。”封宬冷笑,“手里头,拿着禁卫军的弓箭。” 魏瑾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立马道,“殿下,先前那个巡城军的小统领,曾透出口风,说他上头的人,是宫里的。” 这事儿还没查明白,魏瑾便 没急着汇报,不想竟在此时撞上了。 禁卫军? 能调动禁卫军的人,自然只有身份显赫之人。 魏瑾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往皇亲国戚世家贵族里头找! 也只有这样的人,能接触到空心!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抱拳,低声道,“殿下放心!我手中之人也可用!定全力以赴!” 封宬点点头,“有劳。要抓紧。” 封甯如今在他手中,凶险难测。 魏瑾也知形势紧急,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封宬转脸,看旁边一直没出过声的周威,刚要开口。 忽而一个少年落下,凑到封宬身边。 想说话,却突然又瞅了眼封宬旁边安安静静的云落落。 继而往他跟前再靠近一点,附在他耳边,用手虚拢着,低声说了几句话。 封宬当即眉梢挑起,似笑非笑地斜眼看他,“哦?” 少年点头,“灰影传回来的消息。慈宁宫已在拟旨,只怕明日懿旨就会送到清华宫。” 懿旨? 朱亭镇抬头,见封宬咧嘴。 他看了会儿,忽而一抖,小声嘀咕,“忒吓人。这臭小子笑得就跟要去吃人似的。” 话音刚落,见封宬朝他瞥了眼。 立马趴回桌子上做痛苦状。 封宬摇 了摇头,转过脸,对那边还蹲着的周威道,“周大人。” 周威困得不行,正迷糊呢,闻言,抬头,“啊?” 叫旁边同样没出过声的宣凌给拍了下。 这才醒了几分神,站起来,“殿下有事儿啊?” “……” 暗七从怀里摸了个东西往他嘴里一塞。 他下意识一咬,顿时一股辣味直蹿头顶,立马清醒无比地瞪眼,“我滴个乖乖!这什么!嘶!” 暗七嘿嘿一笑,“朝天椒!醒神最好。” 有时候太累了,他们会拿这个强行提神。 周威被辣得直哆嗦。 扑到桌边,抢了朱亭镇的水,一口喝下! 朱亭镇同情地朝他瘪嘴。春离往他的口边拂了几丝冰霜。 周威顿时松了大一口气,赶紧地扭头看向封宬,“殿下有吩咐?” 封宬倒是没着急,见他缓过神来了,点头,“告诉春来居的老鸨,要是她敢去文氏的大门口闹一场,御察院可赏她随意一个请求。” 周威瞪了瞪眼。 又见封宬眸中带了几分恶意地轻笑了一声,“在内宫门开启前,我要这碎尸案与文氏,京城人尽皆知。你可能做到?” 周威看着封宬的笑容,只觉得后背颤栗阵阵。 如此一来 ,便是与文氏彻底撕破了脸啊! 这……好刺激啊! 他抖着脸上的肉,点头,“是,殿下放心。这事儿下官早有准备啦!”说着,朝宣凌瞟了眼。 宣凌点头,“我方才已与家中提过,你动静闹开后,只管去府中拿人。” “好!” 周威大力一拍他的后背,又朝封宬云落落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封宬再次看向宣凌。 宣凌拱手,“西城兵马司随时恭候三殿下差遣。” 太明显的效忠之意了,甚至当着朱亭镇的面儿。 朱亭镇趴在桌上直哼哼,难受地不行。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葫芦。 他一抬眼,就见郑玲芳站在一旁,笑道,“这是学生自己酿的酒,或能缓解大人几分痛楚……” 朱亭镇眼睛顿时亮了!抬手就要拿! 却有一股寒意从身侧骤然袭来! 不等他碰到,那酒葫芦便在他眼前瞬间冻成冰块! 然后。 “咔嚓!”化为碎块。 郑玲芳吓了一跳。 朱亭镇痛心疾首地回头,见春离静默地蹲在旁边,长尾上,还有丝丝寒气朝外冒出。 气得直哆嗦。 伸手指他,不等开口。 就听那边云落落道,“宣世子,我有桩事,想请宣世子帮忙。” 第七百一十六章 半佛之体 宣凌赶紧退后一步,微微躬身,“不敢,先生尽管吩咐。” 云落落也不拘泥,说道,“西市街口,宣世子曾助过一鲛人脱困,不知宣世子可能寻到那鲛人?” 宣凌一愣,想起先前西市口那少女鲛人,点头,“若他们还在京城,不难。” 云落落点点头,从封宬手心里抽出手,在腰边的布兜里翻了翻,片刻后,却空手拿回,又塞进封宬的手里,望向宣凌。 “我暂时无可谢你之物。” 几人看着云落落极其自然的动作,齐齐静默。 封宬将手再次收紧。 宣凌道,“先生实在不必如此客气,不过寻人而已,并非何难事。在下这就命人去寻。” 却见云落落摇了摇头,“此事需得世子亲自前往。” 宣凌疑惑。 云落落好像觉得有点儿冷,往封宬身边靠了靠,又道,“鲛人有术,能助凡人在水下行走。”短暂的停顿了一瞬,“我还要再入一次曲江。” 封宬当即转脸,朝她看。 众人皆色变。 朱亭镇哼哼唧唧地拽着那冰块闻酒味儿,朝云落落看去,“曲江底下不太平吧?先生还要再入?” 简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性子…… 他又瞅了瞅坐在她旁边 的封宬,撇嘴,悄悄把一块冰往嘴里送。 被春离一蹄子脚中脚背! 唉! 无奈放下。 桌边,宣凌自认无何立场左右云落落的决定,便道,“云先生是希望在下去请那鲛人相助?” 云落落点头,“是。” 看向宣凌,“世子与那鲛人因西市口一桩,已有因缘。鲛人一族虽天性多疑,却也极其注重因果之会。寻常之人虽轻易不能请动,但世子前去,或可能行。” 她顿了下,又道,“曲江之下,凶险非常。鲛人本就有心智,若察觉危险,又并非自愿,只怕反会令我陷于困境。” 宣凌明白云落落为何要请他帮忙了。 也听出了这请鲛人帮忙并非易事。 然而他并没有半分犹豫,抱手躬身,“不知先生何时动身。” 也就是说,你定好个时辰,我绝对帮你把人带来。 封宬笑了。 云落落看他,“越快越好。” 宣凌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是。在下这就去办。” 转身告辞时。 封宬忽然叫住他,“世子。” 宣凌当即回身行礼,“殿下。” “你所提一事,寻个时间来御察院。”封宬道。 宣凌一顿,明白赵一将话带给了封宬,微微躬身,“是。在下告辞 。” 朱亭镇瞄了瞄这两人,撇嘴,刚要趴回桌上。 对面,封宬再次朝他看来,“朱大人,剩下的话,您尽可说了。” 朱亭镇没趴回去的脑袋卡住。 赵一赵三几人皆不解朝他望来。 春离蹲在一边,默默无声。 朱亭镇抬头,神色有点儿复杂,“你这臭小子,哪回能不这么机灵?怪吓人的。” 封宬微笑,“朱大人身体不适,已解落落心中疑惑却久不离去,想来也不是为了听个热闹。” 言下之意,你朱亭镇最会享乐了,留着不走自然是话没说完。 他说着,又将云落落的手往怀里拉了拉,道,“朱大人想必去过通善坊了。” 一提起这个,朱亭镇就气不打一处来。 抬头瞪他,“三殿下忒不讲道义!我好心送您去看热闹,您倒好,抬手给我宰了两个最要紧的。我的仇还没报啊!” 暗七在旁瞅着他那模样,觉得不像是仇没报,倒像是养了好久的猪给人抢了似的。 封宬看他,“所以,朱大人还查到了什么?” “……” 简直对牛弹琴! 朱亭镇要被气死,奈何后背实在痛得厉害,没法子跟他闹,索性往桌上一趴,道,“春离!我们走!” 话音落下, 却不见动静。 一扭头。 旁边原本做腓腓状的春离,不知何时,已化作人形。 白眸雾拢,耳铛轻晃。 面若春雪,神似露云。 他微微俯身,缓声道,“三百年前,下妖曾见过那予以巫山先民咒法之人一面。” 可是方才,朱亭镇分明说他不知道! 赵一几个又去看朱亭镇,就见他瘪嘴,扭头,再次趴回了桌上。 显然是……故意隐瞒的。 春离注意到几人目光,微微一笑,“大人怕旁人知晓我身份,故而未提。还请上仙与殿下莫要责怪大人。” 封宬扫了眼哼唧唧的朱亭镇,点头,“你只管说来。” 春离微微垂首,白绒绒的耳铛垂到脸侧,愈发显衬得他容色如玉。 他轻缓道,“下妖所见那人,并非如今大玥之圣僧。” 封宬眼神微凝。 春离继而道,“三百年前,我初生灵智之时,便被人抱入山神殿,在殿内被强行施以守护之咒,生生世世需得守护山鬼之身。而当时,为我施咒的人,便是那人。” 他垂眸,看向地面,往日之事,模糊浮入脑海。 “我当时懵懂,记忆不算清晰。却记着,那人一身白衣,面上,有一块瘢痕。”他指了指自己的右眼一周 圈,“青月一般,十分明显。” 空心的脸上可是什么也没有。 “或有变化可能?”封宬问。 云落落却在一边摇了摇头,“圣僧的脸就是他本体的模样。僵煞之凝,他若变化容貌,无法维持许久。” 封宬点了点头。 春离朝云落落看了眼,再次说道,“当时,那位先者身边,曾有一侍童。” 众人齐齐朝春离看来! 朱亭镇龇牙,摸了块冰,赶紧放进嘴里! 春离瞥见,有些无奈,继而道,“那侍童当时不过七八岁年纪,容貌……下妖已记不清。但是,三百年前,这二人,皆是一身清明之人。尤其先者,身有功德,已是……半佛之体。” “!” 白光一现! 封宬脑中混乱的思绪忽然连成了一条线! 那条线越来越清晰! 他猛地抬眼! 心底浮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 他攥紧了云落落的手。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再次问向春离,“二十年前,十三手中的山鬼咒,是被篡改过的?” 春离顿了顿,点头,“回上仙,是。” “那篡改过的山鬼咒,亦有封印之力,然而,却能滋生人心之恶。”云落落的话语已是肯定,“那山鬼咒,乃是圣僧所赠?” 第七百一十七章 太残忍了 如此一来,便能说明,为何十三会突然满心憎怒,自卑与阴暗被无限放大,最终,堕进了贪婪与欲望的深壑。 春离再次轻轻点了点头。 朱亭镇嘴里的冰块融化后,立时舒坦了不少,还想偷偷摸一块儿,可瞄了瞄旁边的春离,犹豫了下,到底缩回手。 桌边,封宬再次开口,“这些,并非朱大人有意避开魏国公几人不谈的缘由吧?” “……” 朱亭镇一顿,很想摸块冰把这位大聪明的嘴给堵住。 跟他说话,总显得自己好蠢! 翻了个白眼,撇嘴,“是啊!那殿下猜猜,下官还有什么要紧的话,是不能当着魏国公那几位面前说的?” 封宬看他果然气到了的模样,笑了笑,又将云落落往跟前拉了拉。 道,“实在不知。” 朱亭镇终于舒坦了。 瞄了眼这不过十八年纪,却心思深沉如海的小家伙,心下摇了摇头。 转而看向云落落,道,“先生,我有一问。” 云落落颔首,“请讲。” “十三化作寄生煞寄于我身,如今看来,当是空心所为。那先生可知,他令这寄生煞存于我体内二十年,数日前又想生生剥离,到底意欲为何?” 寄生 煞要得以寄生,需得寄生之体为怨灵中意之人,又需得寄生之体心甘情愿。 因着这两遭,朱亭镇家破人亡,背负血海深仇与日夜折磨二十年。 云落落自解决寄生煞后,却连半句也不曾言说过到底为何他会被寄生。 她看着朱亭镇。 片刻后,道,“寄生煞可吸食心悦之人精血,最终化为实煞。”她顿了下,声音微轻,“若我所料不错,空心是需要一个盛放煞气的器皿。” 朱亭镇一震! 旁边,春离缓缓地垂下头。 也就是说,朱亭镇遭遇的这一切,父母之死,爱人之戏,痛楚煎熬。 皆是因为,他被当作了一块肥料。 用来养煞皿的血肉之躯。 而空心在二十年前布置的这一出闹剧般的棋局,只是为了替他自己养出一个能容纳煞气的容器。 他的嘴唇轻轻颤抖起来,明白了云落落为何先前的只字不提。 ——这样的事实,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他一手抓紧桌子边缘,干哑着笑了起来,“在那位高高在上的圣僧眼里头,咱们这些人,皆是不值一提随手摆弄的玩物是吧?” 空心的眼里,他们或许都是棋子,是沙砾,是残物,是可随意践 踏的蝼蚁。 他不管,也不会理会,他们是否有亲人有血脉,有悲有欢,有喜,有痛。 “真是……” 朱亭镇微微俯身,不知是何处传来的痛楚叫他喘不过来气,他轻叹,“太可恨了。” 封宬伸手,将一块冰放在他面前。 春离扫了眼,没阻止。 朱亭镇笑了,却没拿,抬头,看向云落落,“方才,我与春离在通善坊,无意间听闻了一桩颇为悚人的案子,或许……与先生有关。” 封宬心头一提。 云落落神色静宁。 朱亭镇已道,“二十年前,空心现身巫山,诱十三陷入魔怔,杀山鬼,断先民百年传承。致使先民离开巫山后,便将先民归拢麾下,供其驭使。” “这些人,除了先前在大玥各处蛊惑百姓以童男童女献祭山水之神灵外,还做下了许多桩极其凶残恶毒的惨事。” 他顿了下,再次说道,“其中有一桩,便是在全国各地,杀了数十家满门,仅留独子。” 封宬心头一动——这与他先前令暗九所查一样。 朱亭镇又道,“而这些孩子,皆是甲丙戊庚年,子寅辰午时出生。” “纯阳命格。”云落落道。 大师兄的生辰,甲戊年, 子时。 封宬察觉到一直没有动弹的云落落的手指微微颤了下。 他很想开口,让朱亭镇不要说了。 却最终,只是紧紧地,再紧紧地,将云落落的手攥住。 朱亭镇尚未察觉到桌下两人的动作,只忍着后背的疼痛继续说道,“虽说他们已用极其分散隐蔽的方式,可这样的动静,却早已令有心注意之人察觉。” “方才在通善坊,有个先民曾说,今年年初,他们奉空心之命,前往江南奉阳一处名叫飞龙桥的县城,抓捕另一纯阳命格男童。按着老法子,灭其满门,留下那一独子,引其心中之怨煞,让阳火与煞气并成后,在由空心安排潜伏在当地的父母官掩护逃离时,却遇上了一个找上门询问的道人。” 封宬忽然抬头,“朱大人!” 赵一赵三暗七几个登时头皮发麻,浑身颤栗! 朱亭镇讶异抬头,“殿下……” 尚未问完,却看到了从来静默如水的云落落,忽然轻轻地颤抖起来。 偏她已是控制不住这样的颤栗,一双清澈的眼睛却还是死死地盯着朱亭镇。 问:“他们遇到那道人……然,然后呢……” 朱亭镇察觉不对,皱了皱眉。 赵一在 旁问:“朱大人,您不知?” 朱亭镇何其聪明之人,赵一这么一问,再看云落落情状,心下已隐约猜到那道人与云落落的干系。 避开云落落的视线,轻声道,“我只是以时间年纪所推,猜测云先生或许便是……那惨遭灭门的孩子之一。如此,或能推断出空心为何要抓云先生。” 原来如此。 朱亭镇以为,真正被灭门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云落落,而那个道人不过牵扯其中。 他并不曾想到,那遭受血海背负深仇的,其实是云落落一路寻来的大师兄,云皓。 而那个道人,是云落落的…… 朱亭镇看了眼对面,封宬已将云落落抱进怀里。 云落落却偏执拗地看向他,用力地问:“朱大人,他们遇见……那道人,之后呢?之……后呢?” 每个人都能听出云落落声音里的颤抖。 封宬将她抱在怀里,一遍遍地抚摸她的后背,“不要问了,落落,不要问。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云落落却还是朝朱亭镇看,分明整个人已近于崩溃。 可她的那双眼,却依旧清静淡木,仿佛没有生气。 朱亭镇心下缓缓叹了口气。 道,“他们,杀了那道人。” 第七百一十八章 悲伤,淹没了她 “!” 春离耳铛一晃。 赵一赵三暗七等齐齐攥紧拳头! 封宬抚摸云落落后背的手骤然僵住! 可云落落却缓缓地推开他,站了起来,盯着朱亭镇,缓缓说道,“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的泪水一颗一颗地从她平静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观主回来了。他还对我说,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还说,他要成仙去了。还说,没见到大师兄,有点可惜。还说,还说……” “落落!”封宬站起,一把将她抱住,眼底通红,声音哽咽,“落落,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朱亭镇终是明白了,这位看似平和从容处事不惊的小女孩,心里到底隐忍了怎样的沉重与苦楚。 他张了张口,终于说道,“他们先给他下了毒,然后召唤空心。空心以分魂,对已无力反抗之力的道人下了杀咒。如此一来,中咒之人尚能存活一日,一日后……必死无疑。” 他不能再去看云落落的眼睛,想到当时自己听到那先民的话时,还嘲笑他们的卑劣之状,便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他短暂地默了一息后,轻声道,“如此一来,可令人死后……魂飞魄散,神不知鬼不觉。” 云落落张开的口顿住。 她茫然地抬头,似乎在看着封宬,又仿佛看向别的什么地方。 喃喃轻声道,“可是……观主不是因为我么?他们都说,观主是被我克死的啊!所以观主西去后,连 魂魄都不曾留下看我一眼……” 封宬心痛几如刀绞。 他终于知道,为何落落口中无数次提及观主,却从不曾言语过观主离去一事半分! 原来,她以为,观主离世,是因她所克?! 他捧住云落落的脸,不断摇头,“不是的,落落,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你……” “三郎!” 听到封宬的声音,她散开的瞳眸似乎回神了几分,抓住封宬的衣裳,声音忽而高了几分,问:“不是的么?可是观主……叫我不要难过啊!” 后头,赵一赵三登时泪水漫出! 暗七黑影白影,齐齐扭头! 角落里的少年们,捂住眼睛! 封宬连声音都在发抖,他轻轻地哄着她,说:“不是的,落落,观主并非因你而去。他记挂你,担心你,不舍你,所以才叫你别难过。落落,看着我,看着三郎,好不好?” 云落落的眼睛,终于渐渐地对上封宬的眼睛。 泪水簌簌地从她的眼睛里滚出,她却一点情绪也无。 仿佛只是一个在流泪水的人偶。 呆滞地看着封宬,又一次问:“是这样的么?观主,没有怪我么?” 封宬落下泪来,摇头,声音沙哑,“没有的,落落,没有。观主那样好,那样疼你,怎么舍得怪你?” 空茫的云落落忽然一颤。 她的眼底,一层悲伤忽然浮现上来。 然后,那悲意,似潮汐,层层叠叠,密密漫延! 她平静的面容里,出 现了一丝裂缝。 巨大的悲痛,瞬间从那缝隙里蹿涌而出! 她一把抓住封宬的衣襟,紧紧地抓着,近乎颤抖地抓着。 泣不成声地说:“是,观主那么好,那么好……” 封宬点头。 云落落的脸上,明显的痛苦显出。 “观主杀过那么多妖魔鬼怪。救过那么多的人。” “他喜欢喝酒,喜欢抢大师兄的玩具,也喜欢读话本子。” “他给我带糖人,给我补衣服,给我梳头发。教我练剑,教我画符,打走欺负我的坏蛋,保护我。” “他最后跟我说,以后,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她忽然仰头,张口,发出一声怆然的凄喊。 “啊——” 悲伤,彻底淹没了她。 封宬泪如雨下。 他抱紧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儿。 “啊啊啊——” 哭声撕心裂肺。 她的脸颊,因为巨大的窒息,渐渐发紫! 封宬当即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她的后背,她的脖颈。 哑着嗓子轻声道,“落落,看着我。吸气,落落,乖,听话,吸气……” 哭到失声的云落落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头栽进封宬的心口里。 不等封宬去扶,又抬起头,疯了一般地大喊。 “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她攥着封宬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如火如荼的烟霞在她眼角骤然肆虐! 她的眉心,一抹如云的金红之印,蘼蘼而 燃! 封宬看到她瞪大的眼睛里,倏然浮现了一张脸! ——那个言笑晏晏靡丽惊人的落落! 她朝他勾着唇。 澄黑的瞳孔中,皎白如月的面容,渐渐扭曲。 有罗角獠牙,隐现端倪。 封宬眼眶一颤!当机立断!一伸手,按在了云落落额头的那抹金红之上! “!” 瞳孔之中,那扭曲的面容倏然消失! 额头金红与眼角烟霞,同时化作烟雾散去。 云落落眼睛一闭,软倒在了封宬的怀里! 封宬将她抱住。 满怀的寒意。 他心下发紧,想要将她大横抱起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臂颤抖到几乎不能控制。 那张脸,那张脸…… 落落到底是…… 他将头埋在云落落冰凉的脖颈里,片刻后,回头,对赵一道,“提前行动!” 赵一神色一凛,点头。 封宬又摸了摸怀里云落落凉冰冰的脸,将她抱起,进了主屋。 “嘎吱。” 门扉合上。 满院里,寂静无声。 香樟树冠,枝叶静缓。水波无动。花叶垂落。 小纸人们坐在树下,默默地看着中间那一张花着牡丹花裙的纸人。 春离看着主屋上透散出来的灯光,无声无息。 朱亭镇站了起来,对赵一道,“我给梁芳去个信,这几日我怕是不能上朝了。要是有什么不对,让他给你们顶着。” 赵一有些意外地看向朱亭镇。 ——这位大人可是向来独善其身。 朱亭镇扶住春离伸过 来的胳膊,又点了点主屋那边,“遇事不要莽,滑头一点儿。梁芳,魏国公,甚至宣凌周威,还有我,哪个都能给你们做顶头包。你们现在要先护着自个儿,别拖累三殿下。” 顿了下,又道,“那妖僧对小仙姑动了心思,只怕不会善了。三殿下和御察院如今是她的屏障,千万别被那妖僧后头的有心人给抓住了把柄。” “小仙姑再厉害,总归是独身一人。对付妖魔鬼怪或可无敌,可对付人心……”他顿了顿,“想想那位道人。” 赵一脸色微变。 后头方远郑玲芳沉下了脸。 “是,多谢朱大人提点。”几人一起抱手俯身。 朱亭镇摆摆手,终是没了力气再说话。 靠在春离身上,离开了朱门小宅。 空寂的长街上,远处平康坊不为世事困扰独有乐歌的欢闹,彻夜起。 朱亭镇回头看了眼。 那隐于热闹的小院门口,两盏寻常的风灯微微摇晃。 他轻叹了口气,道,“春离。” “是,大人。” “要是想帮,就帮一帮吧!” 春离低着头,耳铛轻摆,眸若春雾。 朱亭镇看着前头幽暗暗的路,轻叹,“世事无常,因缘际会。并非每个人,都是十三。” 片刻后,他轻声道,“我知道的。她,不是十三。” 朱亭镇笑了一声,点头,“嗯。” 他没再说话。 春离也未再开口。 长街漫漫。 夜月隐入云层,暗翳渐至。 …… 第七百一十九章 落落,落落…… “哗啦啦。” 倾盆的大雨,覆盖了漫无边际的视野。 乌云滚滚,天地间,皆是昏暗一片。 云落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 忽然。 “啪嗒!”摔倒在泥水里! 她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混浊。 忽听前头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走不动啦?” 然后,一只满是厚茧又宽大厚实的手伸到了面前。 她抬起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他揭开头上的斗笠,年轻的脸上全是雨水,却毫不在意地咧着嘴,朝她笑:“是我忘了,你是个女娃娃,不是家里那个蠢小子,来,我背你。”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的那个人也不在意,笑着凑过来,将她托起,又转过身,蹲在她前面,侧脸朝她笑道,“有点儿湿,你凑合着趴一下,一会儿就到家了。” 家? 家是什么? 她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那人又笑了,抖了抖身上的蓑衣,“别怕,来。” 她看着那滴着水的破旧蓑衣,走过去,趴了上去。 那人哈哈一笑,站了起来,往上颠了两下,高声道,“好!回家咯!” 回家。 回家。 “雨声落落屋檐头。” “从今以后,你就叫落落。好听吧?” “落落,来吃饭。” “落落,看这条裙子,我托山下的罗婆子给你缝的,好不好看?” “落落,打这臭狐狸的头 !对!拿棍子狠狠地敲!我在这儿!别怕!我看它还敢欺负你!” “落落。”“哈哈!落落!”“落落!落落!” “落落啊……” 长长的一声叹息,年轻的面庞上皆是疲累与沧桑。 他伸出那满是厚茧的手摸了摸她的头,朝她温和地笑,“以后,要好好地活着啊!” “别难过,我走了啊!” “观主,观主……” 主屋里,云落落的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汨汨流下。 封宬凑过去,轻轻地擦拭那泪水,可那枕头底下却还是被洇湿了一片又一片。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忽然,门外传来赵三低声,“殿下。” 他抬头,看了眼,将云落落的手小心地放回,走到门外。 赵**到台阶下。 压着声音道,“殿下,红影来信,昭阳宫内,林贵妃似投毒自尽。” 封宬脸色一变,下意识觉得这个时间点太寸。 赵三又道,“昭阳宫急传信至荣华公主殿下处。” 封宬听出这话不对。 朝赵三看去。 赵三再次低声道,“荣华殿下,在平康坊中曲的一间琴阁中。”他顿了下,“那间琴阁本是安南侯府的产业,里头住的,是前些时日,被云先生救下的那位安南侯府的外室。” 封宬倏地抬眼! 脑中顿时灵光一现! 素来不沾皇权只做富贵闲人的封容,最近却频频动作惹人注目 的用意。 安南侯,杨道真,五皇子…… 他倏地抬眼,“封容现在何处!” 赵三立刻说道,“已前往皇宫。” “拦住她!” 赵三脸色一变,转身便去! 封宬眉头紧锁。 手指无意识地抠动。 封容,空心,昭阳宫,慈宁宫,五皇子…… 他们之间必定有什么关联。 是什么?是什么? 这时,白影忽然落下,手心里捧上一张眼熟的符鸟。 封宬眼神一沉,立即接过,张口便道,“大师兄。” 同时转身朝屋内走。 “三殿下。” 果然是云皓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气喘,似乎在急速奔跑,“我……” “落落已知晓了青云道长的事。” 符篆那头,气喘与奔跑声,倏而停止! 片刻后,符鸟轻颤,云皓的声音微微发抖,“你说……什么?” 封宬皱眉,“大师兄不来见落落,是不敢面对青云道长是因你而遇害之事,还是怕落落的指责?” 符鸟颤抖得愈发剧烈,那边,良久没有声响。 “大师兄是何时知晓青云道长一事?” 封宬已走到门边,忽然又站住脚步,朝符鸟看去,“大师兄不来见落落,是因为,怕落落再一次经历一次生死离别?” “!” 符鸟眼中红光大盛! 云皓颤抖着的声音终于传出,“你如何……” 封宬先前听到暗九的调查就隐隐猜到了青云道 长突然离世的可能,他若能查到,那云皓会不会知晓? 他受空心桎梏,怕因为自己而令云落落受到挟制威胁是一方面缘由,可并非不能与云落落私下见面。 但是他却执意躲避。 除非他心中有不得已的理由! 封宬曾百思不得其解这其中到底有何难言的隐情。 直到方才,一瞬间,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那就是,他已做好了赴死准备。 所以,才不愿见落落。 只怕她,再经历一次这撕心的痛苦! 封宬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大师兄,空心竟有如此之能?” 竟要他不惜同归于尽! 云皓嗓音发涩,“三殿下,我恳求你,不要告诉落落。就让她以为我不肯见她,好歹断了心中念想……” 封宬却断然打断了他,“不可能。大师兄,就算你想找空心拼命,也必须在死前见一见落落。” 云皓顿了顿,“三殿下你……” “落落的情形不太好。” 封宬再次朝里走,“她的封印只怕压不住了。”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大师兄,我在落落的眼里,见到了另一个……化鬼的落落。” “什么?!化鬼?” 飞云宫地底,隐藏在诸多密道中的那间密室禅房内,云皓声音骤然提高。 他正伸手,推开先前发现五皇子的密室里那座倒掉的多宝阁,听到封宬的话,顿时大惊,眼睛一抬, 却看向墙上画着的巨大符阵,倏然眼眶一颤! “这是……怎么可能……” 忽听肩头的符鸟上忽然传来封宬失真的喊声,“大师兄!” 云皓当即心头一跳,立刻问道,“怎么了?!” “落落……” 封宬的声音明显不对,“不见了!” 云皓顿时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朱门小宅的主屋内。 封宬看着空荡荡的床铺,云落落的鞋子还在脚踏上,枕头上大片的洇湿痕迹犹在。 甚至那睡过后的压痕也十分清晰。 可是。 屋里,却不见了云落落的身影。 他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脑中忽然浮起云落落那凄厉的高喊—— 杀了他!杀了他!! 掌心的符鸟中传来云皓的急声,“三殿下!落落怎么不见了!我立刻来!” “扑!” 符鸟的眼睛倏然熄灭! 封宬后退一步,盯着那空空的床铺。 他想上前,去摸一摸那床,却忽而攥手! 良久,转身,走出主屋。 朝外疾步而去! 听到声音的白影黑影等数十人齐齐跟上。 如雁翅般,罗列封宬身后,割开夜色,径直掠去! 小院内。 树影婆娑。 小纸人们安静地坐在树冠下,静静地看着他们。 忽然。 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唉……” 池塘边,久无声息的柳条,摇摇晃晃,抽出了一根枝丫。 …… 第七百二十章 各处 长兴坊的一间客栈中。 宣凌听到身后人急匆匆的传话,面色骤变! “先生不见了?!” 那人点点头,低声又说了几句。 宣凌的脸彻底冷了下来,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到前头的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片刻后,屋里响起倦意的问声。 灯火点亮。 “嘎吱。”客房的门被打开。 宣凌客气地俯身对眼前人道,“深夜上门,实在叨扰。在下有桩急事,无论如何,想请老丈帮忙。” 西市口,先前被文家人欺负得差点没了命的南商惊讶看他,连忙将人往里请,“不敢不敢。官爷有何吩咐?” 宣凌抬手,将两个护卫留在门外,走进去。 便见那客房中放着一个大的水缸,鲛人的少女正趴在水缸边缘,安静地看着他。 巨大而漂亮的尾巴不时甩起,砸出水花。 宣凌看了眼南商,一撩衣摆,单膝跪了下来。 …… 魏国公府。 才刚刚歇下的魏瑾和衣走到门边,听着门外人的传话,片刻后,走了回来,伸手便拿衣架上的衣裳。 守夜的婢女立即上前来替他更衣。 却被国公夫人宋琦从旁接过,她伸手替他整理衣襟,又低下 头围上腰带,一声未问。 魏瑾看着她尚有些凌乱的发顶,顿了顿,抬手,将她轻轻抱在怀里。 宋琦安静地靠在他的胸前,轻声问:“爷,没有凶险吧?” 魏瑾没回答,只低声道,“好好守着家。谁要敢这个时候闹腾,直接家法伺候。我把来福留下来。” 宋琦放在他胸前的手指微微往里抓了抓,片刻后,抬头道,“爷,我同……孩子,都等着你回来。” 说着,将手放到小腹。 魏瑾一震! 猛地朝她看去! 张了张嘴,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将她重重一抱,转身,出了门! 来到西侧门前,却看到魏晗孤身一人站在那里。 手中一盏灯,晃得他本就单薄的身影愈发削瘦。 他看着魏瑾,问:“大哥,出何事了?” 魏瑾顿了顿,道,“云先生不见了。” 魏晗脸色一变,立刻跟了过去,“我同大哥前去!” 魏瑾眉头一皱,看他毫不退让的眼神。 抬脚,走了进去。 侧门外。 暗九一抱拳,沉声道,“国公爷,殿下吩咐我等听从国公爷吩咐!” 他的身后,一溜的黑衣人,如夜鹰无声潜伏。 魏瑾扫了一眼,道,“有劳。” …… 崇义坊,浮梦楼内。 春来居的老鸨花姑和龟奴长盛跪在地上。 花姑声泪俱下,“大人!奴家自打知道那屋里的可怜人是小芍后,这几日是夜夜难眠啊!小芍那孩子,是奴家这楼里最懂事体贴的!开了春的时候突然不见了人影,奴家还以为她是自己跑了,也没敢去报官,生怕叫她落个逃户的罪!谁知她居然,居然……呜呜呜!” 周威一脸官威地坐在他们对面,冷声道,“既然不知,为何却故意安排了朱大人当时住在那屋子里头?” 花姑一愣。 跪在旁边的长盛连忙磕头,“大人!小人是真的不知道!朱大人歇脚那一日,春来居客满,唯独那间屋子,因着入了夏后就总有一股子臭味儿,怎么都弄不干净,客人不高兴住。小人那晚是见着朱大人喝醉了,只怕是不在意的。谁知小芍竟会被埋在那里……都是小人的错!都是小人的错!” 他的头砸在地上‘砰砰’作响,“当初发现血的时候,小人就该把屋子撬了,不该怀疑小芍是跑掉了。可怜的孩子,死后还这样受折辱……” 花姑哭得更凶了。 周威扫了二人一眼,皱了皱眉。 ——居然 是这样的原因。屋内死尸阴怨之气,恰巧引了朱大人体内寄生煞的发作。这才有了后面朱大人种种设计,云先生出手,空心抢杀不成。 他的身后,浮梦楼班主孙羽和招牌小玲珑一左一右站着。 孙羽小心地看了眼周威,故意道,“既然都瞧见血水了,怎地也不报官!反倒疑心人跑了?” 长盛一顿,不敢说话。 小玲珑笑了一声,雌雄莫辩的脸蛋上浮起几分嘲弄,沙哑好听的嗓子如唱戏般笑道,“莫不是小芍有了心上人,你们……棒打鸳鸯?” “可不敢!” 哭着的花姑被吓住了,立马抬头摆手,“那位大人身世高贵,我们怎么敢……” 没说完,一下顿住! 小玲珑当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孙羽又瞄了眼冷着脸的周威,叹了口气,道,“花姑、长盛,咱们也是老交情了。今儿个大人在我这楼里问话,你们也明白,自是不走官府的路子。你们若是明白道理,就该晓得这是大人照拂你们的心思。” 顿了下,看着花姑和长盛变了又变的脸色,才再次开口,“大人既然相信事情不是你们做的,就定然能还春来居一个清白。有个什 么的,你们只管说。况且大人身后,可是……那位,你们还有何顾虑?” 周威厚眼皮子一掀,瞄了瞄孙羽。 小玲珑在一边搭腔,“就是!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啊!有那位照拂,两位难道还怕以后在京城无立足之处?” 周威又斜了眼那一脸‘与有荣焉’的小玲珑,心下失笑。 花姑看着孙羽和小玲珑,最终,目光终于落在周威身上,顿了顿,刚要开口。 周威已道,“那人,出身文氏?” 花姑和长盛同时脸色大变! “大人知道?!”花姑失声而出。 周威哼了一声,伸手,将一个小纸人放在了掌心——先前宣凌转给她的。 那位附身在宣彤身上的小娘子。 几人一起望去。 小纸人慢吞吞地爬起来。 几人皆是吓了一跳! 旁边,孙羽和小玲珑也是面露惊色,随即一起想到了一个人。 ——仙姑娘娘。 小玲珑顿时朝那纸人看去!眼中皆是新奇! 那小纸人看了眼花姑,似乎有些扭捏,随后,低声道,“花姐姐。” “!” 花姑一颤! 猛地直起上身——这声儿!莫不是?! 她面上顿时浮现一片不可置信的害怕,“你……” 第七百二十一章 是他! 坐着的周威已道,“四年前,杨柳苑。有个叫九妹的娘子,被谋害在厢房中。后杨柳苑报案,官差曾命人去查。杨柳苑的人却又说人并未被害,只是有人故意使坏。” 他说话的时候,看到花姑的脸上青紫交加,嘴唇也跟着哆嗦起来。 他将手里的小纸人往花姑面前托了托,又道,“之后,杨柳苑不知何故,突然便关张了。当时在杨柳苑的众人也四处散去,却有一个娘子,用手里攒着的银子,在平康坊里开了一间花柳楼,历经四年,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他看向花姑,“是不是?从前杨柳苑的兰花姑娘?” 花姑颤抖。 孙羽意外,小玲珑还盯着那小纸人。 长盛低下头,良久,轻轻地叹气,道,“九妹,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小纸人低下头,“就……一直困在你们帮我埋了头骨的那里。前些时日偶然间遇到个……” “咳。”周威咳嗽一声。 小纸人顿了顿,“遇到个人,就附身出来,然后遇见了大人。说要给我寻尸骨。” 长盛愣住,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花姑忽然掩口大哭,“九妹!不是我不帮 你报仇!是我也不能确认那人就是,就是害你的人啊!而且他位高权重,我们这样的下九流没身份的贱民,只怕……” 小纸人摇了摇头,“不要紧的,花姐姐,我知道的。其实,我也不记得那个害我的人,到底是谁了。” 花姑哭声戛然而止!震惊地朝纸人看去。 周威道,“她魂魄滞留红尘多年,已有损伤。等寻到尸骨完成心愿后,就需得去投胎转世。不然,再拖延,便会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花姑的脸色顿时煞白! 长盛看着小纸人,眼睛也犯了红。 他张了张口,忽然道,“可是……大人,当年九妹的案子,官府曾说是跟一桩……连环碎尸案有关,还有小芍的也是。我们虽然疑心,也怕当真只是巧合,而且那位大人,看着似乎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周威看了他一眼,道,“除了杨柳苑,四年前,在京城各处,又曾接连发现过几个青楼妓娘被谋害之案。然而当年正逢镇国公谋逆案闹得沸沸扬扬,这个碎尸案不被人知晓。” 他看向长盛,语气发冷,“这个狗东西,已经逍遥法外四年了。” 长盛惊惧地瞪 大眼。 后头,小玲珑再次想起无辜死去的水初和柳儿。 冷哼一声,道,“就因着他们是贵人,我们是贱民,就该被他们随意践踏?小芍死得那样惨,你们还想看别的姑娘也惨遭毒手?”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分,“有三殿下在!你们到底怕什么!” 周威扫了小玲珑一眼。 跪在地上的花姑突然大声道,“大人!是文府大房的二爷!” 周威眼睛一亮! 脑子里迅速捋了一遍! ——文德林。 文府大房的二爷,也就是如今金紫光禄大夫文老大人的二侄子,先前那文思涌的二叔,荣昌太后的直系子孙! 好! 他猛地站了起来! 花姑抬头看着他,颤巍巍地说道,“大人,文二爷是去岁末的时候看中了小芍,只要一来楼里,便是定要找她伺候的。小芍后来跟奴家说,说文二爷有心要为她赎身。奴家这楼里虽做的皮肉生意,可姑娘们若有好去处,也定是不拦着的。谁知,小芍这话说了没俩月,突然就没了影子。” “奴家起先见了那血,还以为她是遇着什么凶险了。毕竟有九妹的事儿在那,我心里也当真是害怕。便 叫长盛偷偷地找。可找了好些日子也没见着什么不对。况且九妹当时的事儿,也只有杨柳苑当时的妈妈知晓,官府没定案,奴家也不敢草草断定就是文二爷做了什么。心里想着,小芍约莫真是被文二爷带走享福去了,也不想报了官叫她为难。谁知她居然被……” 花姑说得很混乱。 周威却听明白了——她害怕,又存了私心。 顿了顿,将手里的纸人放到她面前。 花姑愣愣抬手接过,看着手里的纸人。 九妹站着没动。 周威道,“花姑,你若心中有愧,我给你个补偿的机会。” 花姑抬头。 “去文氏门口闹一场,如何?” 周威分明身形圆胖,看起来并无什么威严,可是这样说话的时候,却叫花姑心头一寒。 她一时有些害怕。 就听长盛在一边问:“三殿下,能保……春来居么?” 周威笑眯眯,“文氏只怕,也没这个能耐了。” “!” 孙羽和小玲珑一震! 小玲珑忽然道,“去!花姑!盛叔!我带人,帮你们吆喝!不够的话,隔壁的百来居,对面的仙客醉里,全是人呢!” 周威又看了眼小玲珑——嘿! 还真聪明啊! 花姑呆滞,又看了看手中的纸人。 想到先前看到的小芍那破碎的身体。 眼睛一闭,颤抖着站了起来,道,“奴家去!奴家去!” 周威咧嘴。 朝两边点头,“去,准备大锣鼓!人全都带上!喊得最响的,本官重重有赏!” 小玲珑眼前一亮,扒着观戏台的栏杆就朝底下喊,“孩子们!来活了!嗓子亮的都快给我出来!” 长盛握住花姑的手,低声道,“我去找楼里的姑娘,全带上。” 花姑含着泪,重重点头。 周威扯了扯嘴角,对身后吩咐,“给宣平侯府去个信,告诉宣世子,一个时辰后,我去拿人。” 那人应下,转身便去。 小玲珑转过身来,满脸跃跃欲试,“大人!何时动手?” “……” 周威笑了,颠着肚子道,“现在!” 花姑站在后头,看着兴冲冲跑出去的小玲珑和周威。 低头,又看手里安静的九妹。 片刻后,伸手,将她放在自己的肩头,轻颤着说道,“九妹,这回,咱们有人撑腰了。” 九妹扶住她的鬓发,点头,“嗯。” 花姑擦了擦眼泪,抬脚,往前追去。 …… 第七百二十二章 天仙? “哐。” 皇城,明庆门被缓缓打开,守城的军官查验身份后,退开数步,躬身朝马车行礼,“荣华公主殿下。” 封容沉着脸从车上下来,门内立时便有个宫人迎了上去,低声道,“殿下。” 是林贵妃身边伺候的**。 封容看了她一眼,一边疾步朝里走,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脸色难看,摇了摇头,“谁都没发现。入睡时娘娘还是好好的,今儿个不是奴婢值夜,一个时辰前,突然听到说娘娘投毒自尽,奴婢急忙赶去,好容易逼出了一半的毒。” 封容眉头一拧,艳丽明眸朝她看。 **的声音发紧,“那毒太过烈性,娘娘只怕……” “废物!” 封容忽然低斥一声,“本宫让你看好她!你居然这样大意!” “殿下恕罪!” **立即就要跪下。 封容却不理她,只径自往前走,**赶紧跟上,又低声道,“殿下,昨夜承乡殿有妖邪出现。五皇子被带走,杨道真失踪。” 封容猛地站住脚步,“妖邪?!清风子何在?!” 居然一点口信没传给她! **连忙道,“清风子被妖邪重伤,其他人受常王手下圈禁,说担心妖邪之事泄露出去,会引起大乱。其中一人暗中传了消息给奴婢,只是当时宫门已锁,奴婢本想今日一早给您送信。” 封容明艳的脸上一片阴沉! “空虚子!空虚子何在!” 身后的杏儿低声道,“一直联络不上。” 封容满面怒火,刚要说话,忽而心头一颤! 下意识觉得不对! 五皇子被掳走,清风子重伤,其他人被禁足,母妃中毒…… 她忽然问:“慈宁宫今日有何动静?” **愣了愣,摇头,“尚未有消息。只不过,听说太后昨夜令人拟旨,似是有意要给三殿下赐婚。” 这是封容已经知晓的事儿。 荣昌太后确实有意想利用宋家让封宬成为第二个常王,受她支配。 但是,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在夏日祭时,当朝宣布。 怎么会提前? 封容转了个方向,看向**,又问:“五皇子失踪,父皇没有派人去寻?” **摇了摇头,“不见太极宫有圣旨传出。”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承乡殿传来的消息,说圣僧去追击那掳走五皇子的妖邪了。” 封容满心乱麻。 只觉种种事端在脑子里混乱如泥,始终见不到一个清晰的方向。 她脚步匆匆地穿过高耸的红墙夹出的甬长宫道,清晨天光不亮,宫门初开,道路两边连宫人都见不到。 忽然,她站住脚,看向**,“承乡殿的道人是如何通过常王手下之人的看守,给你送信的?” **一顿。 封容身后,杏儿猛地抬头,一把将封容拉到身后,同时在头上一摸! 一柄尖端锋利如刺的簪子顿时被抽出,宛若利器,被她握着挡在胸 前! 对面,**缓缓抬头,额间一抹血黑卍字印倏然出现! 她脚下一点,登时扑杀而来! “当!” “殿下快走!” 半柱香后。 赵四从另一头飞身掠来! 灰衣少年蹲在墙角下,伸手,摸了摸角落的暗红,放在鼻前闻了闻,低声道,“不出半刻钟。” 又摸了摸地上的一处明显的脚印,朝前方一指,“那里!” 赵四一握刀柄,飞蹿而去! 灰影紧追其后。 然而,过了墙角,两人脚下一顿! 前方不远处,躺着一个人。 脑袋歪斜,脖颈处,鲜血汨汨。 她不甘地瞪着某个方向,手指还在抽搐。 灰影飞落过去,她布满死气的眼睛微微动了下。 赵四俯身,捡起地上一把扇子,洒金的纸面,在初晨的曦光下,泛着刺眼的光芒。 灰影看了眼,道,“看来被带走了。” 赵四将扇子放在地上那女子的怀里,眉眼沉冷,“通知殿下。” 灰影点头,跃上墙头,又道,“四哥,你自己当心。” 赵四应下,看着灰影离开,又看了眼歪倒着的女子,俯身伸手,合上了她瞪大的眼睛。 转身,直奔承乡殿。 常王门下的无为子正站在殿门前,看他过去,笑了笑,拱手,“这位统领,如今妖邪现身,圣僧追妖未归,我等实在不该袖手旁观,还请天仙出面,携我等,诛杀妖邪,夺回五皇子才是!” 赵四看了看他。 无为笑了笑,还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却见这个虎背熊腰的侍卫头领突然点了点头,“是该如此。” “?!” 无为子一惊,便见赵四走到侧殿前,恭敬地对里头说道,“天师,五皇子受妖邪所持,还请天师出面,找回五皇子,诛杀妖邪!” 无为愣了愣。 忽然反应过来,目露大喜,急忙朝身旁使眼色——给常王去信!天仙终于要露面了! 然后急急地朝侧殿看! “嘎吱。” 门被打开。 无为早听闻那位‘天仙’容颜倾城,气度云华,实乃真正的九重仙子! 迫不及待上前,作势行礼。 就见—— 门内,迈出一只脚。 船大似的。 “?” 他眨了下眼。 顺着抬头。 看到一条粗壮的小腿。 玄色绣着浮夸八卦图的道服。 握着拂尘的手……枯柴一般。 他又眨了下眼。 猛地抬头! 然后。 看到了一个略显猥琐留着八字山羊胡,一脸自作高深的小老头! “!” 顿时如闻头顶天雷滚滚过,“天……仙?” 本就心虚的纯阳子后背一颤! 台阶下的赵四冷冷朝他看来,其声如洪钟,“天师!有劳!” 纯阳子又是一抖! 就听旁边的赵六低声道,“天师,流传千古之功,可就在今日了。您可要好好把握,别让……三殿下失望才是。” 纯阳子只觉后背冷汗都下来了。 修剪精致的八字胡哆嗦了 两下,用力抓紧拂尘。 终是开口,“本尊卜算一夜,现已查明!那妖邪,就在飞云宫!” 众人一惊! 纯阳子第一句开口,后面立马顺溜了! 语气也硬了几分。 伸手一指飞云宫,“大胆妖孽!竟敢以圣僧之名做遮掩,以此藏身躲避追击!何等狡诈!皇宫之内,天子脚下,岂容此等妖邪胡作非为!诸位同道,请随本尊前往,速速捉拿妖邪,救下五皇子!” 说着,拂尘一甩,踏步而出! 其状,还当真有几分仙气飘渺之态! 无为几人看得发愣。 后头有人低声问:“尊长,不是说,三殿下手里的天仙,美若洛神么?” “……” 无为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这糟老头子怎么看都跟‘天仙’两个字挂不上钩吧! 刚要开口。 旁边路过的赵四朝他们看来,似是不在意地说道,“有天师出面,妖邪必定能伏诛。诸位贤能一夜辛苦,就请多加休息吧。” 无为一众一听——御察院这是想独揽功劳啊! 常王送他们进来可不是眼睁睁看着御察院独大的! 当即笑道,“不辛苦!不辛苦!朱砂妖邪本就是我道中人应尽之事!如此凶险之事,怎好让天仙……天师独一人前往!我等前去协助!” 说着,纷纷朝纯阳子追去! 赵四落在后头,朝那些人看了眼,往四周点了点头。 御察院一众,当即无声散去。 …… 第七百二十三章 闹大动静了 慈宁宫。 荣昌太后满面笑意地站在廊檐下,拿着一根竹签子喂鸟。 王鹤弓着身从旁走来,恭恭谨谨地行礼,“太后恭安。” 荣昌太后笑着扫了眼他身后小内侍捧着的漆木金凤盒子,点头,“嗯,去吧。宫门刚开,这个时辰正好。想必宬儿还在宫里,正好同宋玥一起接了旨。” “是。”王鹤应下,领着小内侍往外头走。 荣昌太后站在廊檐下,笑了笑,身后,慈宁宫掌事女官上前,轻声道,“太后,圣僧着人传话来。” 荣昌太后意外,手上的签子收起,“哦?何事?” 女官朝后扫了眼。 一旁伺候的宫门即刻往后退去。 女官上前,压低了声音低声道,“圣僧说,今日恰逢十年一遇朔月望星日,乃是最适合逆改星月之运的日子。故而圣僧准备今夜做法,还请太后做好准备。” 荣昌太后明显吃惊,“今夜?那阵法那边……” 女官的声音又轻了几分,“昨夜已备好阵引,待十二时辰满,阵法便能启动。”顿了下,声音更低,“昨夜,昭阳宫林贵妃投毒,荣华殿下一早进宫,半个时辰前,光明门前发现了她那贴身婢女的尸首。” 荣昌太后眼底精光一闪! 女官低声道,“荣华殿下不知所踪 。” 荣昌太后顿了顿,随即竟掩嘴轻笑起来。 笑着的时候,眼角明显的褶皱宛若鱼尾。 她笑了两声后,又放下手,“圣僧这样着急……飞云宫出何事了?” 无事献殷勤。 这位看似悲悯天人的圣僧,可并非佛前的弟子,而是恶鬼的门徒啊! 明明昨夜已说好条件,今日却这样为她仔细准备? 女官再次道,“方才,御察院的那位天师,领着众人,进了飞云宫,正在以诛杀妖孽救五皇子为名,肆意翻找。圣上……并未令人阻拦。” 荣昌太后眼前一亮,瞬间明白过来。 良久,轻叹了一声,“原来是知道自己惹了皇帝的埋怨,想让哀家给他做靠山啊!” 说着,再次转身,用签子拨了拨鸟笼里的鸟食,笑道,“去告诉他,只要他今夜阵成,偿了哀家的心愿。哀家自然……是要庇护他的。” 女官应下,又问:“那圣僧要的那位天仙……” “呵。” 荣昌太后嗤笑,“这有何难。去跟文家说一声,捉来便是。” “是。”女官俯身,退后。 刚退了几步。 忽然,一个宫人急匆匆走来,神色慌张地上前,“太后娘娘!不好了!” …… 一个时辰前。 “当当当!” 锣鼓喧天,过街之吵,将 原本寂静的长街顿时震得喧嚣沸起。 从平康坊过东市,经胜业坊,安兴坊,再到大宁坊,一路不知多少户人家商铺路人被惊动,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这大清早地,闹腾什么呢?还敢在皇城脚下如此喧哗,是哪个这么急着送命啊?” “哎呀?你不知啊?是京兆府捉拿犯人啊!” “捉拿犯人这么大动静?京兆府这是吃饱了撑的?” “啧啧!我看你这脑子才是吃饱了都闲出浆糊了。知道要捉拿的是谁么?” “谁啊?” “文府大房的二爷!” “谁?!” 那人显然吓了一跳,旁边一个瘦脸细眼的凑过来低声道。 “听说是杀了人。” 众人看着前头那敲锣打鼓的大长队伍,还有那哭天喊地的春来居一众莺莺燕燕。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突然拔脚就追了上去! 队伍前头。 披头散发钗环歪斜的花姑一边走,一边高声哭,“我可怜的小芍哟!你死得好惨哦!” “哐!”大钹一碰! 后头小玲珑领头,一众人抻着脖子奋力张口,“哇啊哇啊!好惨啊!” “可怜你今年才二八,哪知却受这样的折辱,死后还不得安生!我这心里恨哪!” “咚咚咚!”锣鼓一敲! “哇啊哇啊!好恨哪! 好恨哪!” 花姑站在了大宁坊中文府轩阔的大门前,泪流满面,尖声喊。 “文德林!你这个畜生!还我小芍的命来!” “东隆哐啷!” “畜生!拿命来!拿命来!” 孙羽站在一旁,朝两边示意了下。 长盛立即带着春来居的数十个小子冲到门前,拿着石头搬砖朝门上砸! 同时大喊,“畜生!杀人犯!出来!偿命!偿命!” “咚咚咚!” 红漆大门被敲得直震! 文府的门房睡梦中被惊醒,冲出来就是喝骂,“哪里来的不长眼的狗东西!抬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敢来撒野……啊!” 没说完。 被长盛一把薅住,直接丢在了地上! 另外几个春来居的伙计冲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啊啊啊!别打了!别打了!好汉,好汉!” 那门房被打得抱住脑袋,连声求饶。 长盛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小芍失踪那会儿,他有心想找文德林问问,却被这门房不知刁难多少回。 还说小芍指不定就是自己下贱跟野男人跑了,根本就拿他们这样出身的人当猪狗对待! 分明他自己就是个奴才! 看他被打得鼻青脸肿,长盛这心里真是大为解气! 走过去,将他拎起,道,“文德林杀了我家的 小芍!现在铁证如山!识相的,就赶紧把人叫出来!不然,文府今日的门,就别想开!” 那门房被打怕了,连连点头! 长盛一把将他扔进门里。 转头一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大门台阶下。 花姑坐在地上开始哭,“可怜我家小芍啊!才多大的年纪啊!没投个好胎。落到我春来居,一直最是小心温柔,谁知竟碰到这样的畜生!天杀的啊!怎么就能这样对待我家那可怜的小芍啊!” “呜呜呜!小芍啊!” “我的好妹妹,死得好惨啊!” 小鹊枝一声嚎,周围春来居的姑娘们顿时跟着一起哭。 有人忍不住好奇地问:“这怎么回事啊?春来居的小芍?我记着她,有阵子没见了,怎么……被杀了?” 正疑惑着,旁边一个宛若戏腔的好听嗓子轻叹道,“可不是,正是被这文府的长房二爷给杀害了。” 那人一惊,扭头一看,与他说话的竟是浮梦楼的小玲珑! 那张美得跟画儿一样的脸就在眼前,当即让他有一瞬的不真实感! 旁边自然也有人发现了小玲珑,跟着围过来,献殷勤地问,“怎么就知晓是这文府的二爷?” 小玲珑一脸的沉重,“听说是小芍的魂魄,到京兆府的周大人那儿去哭诉。” 第七百二十四章 乱 “啊?!” 众人大惊,越发多的人围过来。 “鬼魂之说……是否太过虚幻?”有个还算理智的人问。 小玲珑扫了那人一眼,媚眼生情,周围一圈人顿时晃了神。 然后就听小玲珑又轻叹,“可周大人依着小芍魂魄的提示,在春来居的客房里,发现了小芍被……分成一块块的尸首。” 说这话的时候,小玲珑的手指掐在掌心里。 ——水初的惨状再一次浮现在脑中。 周围人一阵惊叫。 “碎尸?” “这也太吓人了!那文家的二爷瞧着并非如此歹毒之人啊!” 小玲珑朝旁边扫了一眼。 一人立马道,“啊!我想起来了!四年前,好像也有这样的案子!莫非……也是文家二爷?” 另一人也跟着点头,“京兆府指定是有了铁证,不然也不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到文府门前来闹!” “我的天爷啊!” “这文家竟有如此穷凶极恶之人?简直门风败坏!” “还有文家的一众子弟,道德败坏遛马逗狗,无恶不作……” “在我家喝酒从来不给钱!” “上回还抢了我铺子里的一幅张道子的山水画!” “我的一只上品金蝉将军,也被他家四房的小郎君给抢了!” “她家正房的那个什么二娘子,上回在墨居的品茗会上,因着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反用茶水把墨居的一个茶娘子给烫了!简直品德败坏!” “可恶!太可恶了!” “凭什么仗着权贵,就如此欺辱百姓!” 小玲珑看着一众群情激奋的百姓。 他其实并未挑拨什么,可火苗就一下染了起来,并迅速扩延。 可见这人啊,平时不要以为善小而不为以恶小而为之,老天都看着呢! 这不,该来的,总会来的。 “何人喧哗!” 文府的大门忽然被打开,一个身着正三品官服半百年纪的老者从里头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年纪不同的五六个中年青年男子。 一脸威严居高临下地看着台阶前的众人。 方才开口的中年男子呵斥,“此处乃太后母族文氏门前,皇亲门庭,你们也敢惊扰!统统抓起来!” 谁料,原本站着的花姑突然一下坐在地上。 呼天抢地喊起来,“我可怜的小芍!死得好惨哪!国无国法啦!天子脚下,却有这样的恶人作恶,却要让我们这些可怜无辜之人平白冤枉受害!公道何在!王法何在啊!” 她一坐,身后十几个春来居的姑娘也齐刷刷往地上 一坐。 哭着喊着,莺莺燕燕凄凄惨惨好一片可怜景象! 立马有人怜香惜玉忍不住高呼,“文大人!春来居可是咱们平康坊里有名的清静地儿,里头的娘子也各个温柔可人,便是犯错也不过是小女子心性,缘何就要受如此残害!还请文大人给个说法!” 他这话还文绉绉的,有人听得愈发生气,直接骂道。 “呸!什么说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文家的二爷杀了人!就该偿命!把人交出来!” “呜呜呜!小芍啊!” “你死得好惨哟!” 花姑和姑娘们的哭声越来越大。 身为太后子侄官居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的文墨被气得脸上发青,又朝身后瞥了眼。 那开口的中年男子再次斥道,“什么偿命!你们这是污蔑!我文府百年门庭,岂容你等下九流之人随意攀诬!来人!把他们抓起来!” 立即从门内涌出许多家丁,上前就要去抓花姑众人。 花姑和姑娘们顿时尖叫起来! 长盛与一众伙计上前阻拦。 “哐!” 忽然,一个木盒被打翻,里头一片白色的粉末洒在地上。 长盛忽然大呼一声,“都不许动!站住!站住!” 他扑过去,一把将那粉末盖在身下! 可是那些文府的家丁却根本不在意,反而将长盛拽起,将那粉末踩得凌乱不堪! “啊!” 花姑忽然尖叫一声,失控高喊,“你们这些畜生!这是,这是小芍的骨灰啊!” 众人一顿! 花姑潸然泪下,“她被文德林那个畜生杀害,死后还没个全尸!是京兆府的大人好心,好歹拾掇了些尸首烧了骨灰让她能入土为安,下辈子也能投个好胎,不再受苦!” 她颤抖着望向文府的大门上,那些居高临下的‘贵人’,声音嘶哑,“你们!你们怎么连她死后这一点念想,都要作贱啊!” 文墨眉头一皱,刚要说话。 “畜生!” 一声怒骂忽然从人群里冒出! 中年男子脸一沉,“出言不逊者,也都给我抓起……” “龟儿子!”又一声骂。 中年男子眼睛一瞪。 “王八蛋!” “杀人犯!” “杀人偿命!” “你们也不是好东西!” 中年男子看着底下无数人愤怒的眼睛,忽然心头一慌,下意识后退一步。 就听文墨在后头道,“巡城军很快就到了。” 中年男子顿时有了底气,再次高声骂道,“聚众闹事者,全都抓起来!你们这些下等的东西,文氏的门庭也 是由着你们胡闹的?抓!抓!” 那些家丁平素里也是耀武扬威惯了! 拿了棍子就朝最前头的长盛头上一砸! “咚!” 长盛顿时头破血流! “啊!盛叔!”姑娘们大惊。 小鹊枝爬起来就挠那人!其他人一见,也扑过来与家丁们拉扯起来。 可很快几个姑娘就被这些粗鄙的男人给推搡摔打在地! “王八蛋!” 小玲珑撸起袖子就冲了进去! 孙羽与戏班子的众人也跟着去帮忙! “与官者,不为民生,何为官?” “身为太后母族,竟如此纵容行凶包庇凶者!令人不耻!” “别让他们得逞!” “畜生!” 到处全是骂声! 所有人全扑了过来! 数十个家丁顿时被按倒在地! 还有人,朝台阶上的文墨等人扑来! 文墨大惊,匆忙问:“人呢!巡城军何在!来人!来人!啊——” 大宁坊与胜业坊平行的路口。 东城军领队满脸僵硬地站在那儿,干笑着朝前方行礼,“魏,魏国公。” 魏瑾坐在马上,冷冷地看着那领队,身后,暗九拎着兵器,同一众着脸的暗卫,面无表情地挡住路口。 “啊啊啊!” 身后,是文府门前,纷乱的喊声哭声。 …… 第七百二十五章 阻拦 清华宫前。 王鹤一双细长眼里皆是阴沉之色,不悦地说道,“还请头领通传一声,太后有懿旨。” 赵五笑眯眯地站在门前,为难地对王鹤摇头,“王公公,您见谅。咱们殿下向来身子弱,若是睡得不好,便要头疼不爽一整日。要不,您再等等?” “放肆!” 王鹤怒意一现,尖着嗓子斥道,“太后懿旨也能耽搁?速去通传!让三殿下接旨!” 赵五却动也不动,就这么大喇喇地挡在门前,依旧笑模样儿好声好气地说道,“公公,不是我不去。只是,您这懿旨来得奇怪,清华宫也没提前得个消息。我也不能知晓是真是假,要不……您等我让人去慈宁宫问一声?” 这是在说他假传懿旨! 王鹤差点张口骂人,向来传旨都是被人供着捧着,还没见过这么百般阻拦的。 他黑着脸,刚要说话。 门里头,忽然传来一声笑问:“王公公?这么早,您来是有何事么?” 赵五回头一看,是宋玥。 王鹤顿时缓了一口气,朝她点头,“懿旨到,劳烦宋姑姑,去通传三殿下一声。” 宋玥眼前一亮,当即转身就要往内殿去。 可是。 一只手却伸过来,拦住了他 。 “混账!” 王鹤大怒,瞪着赵五,“三番五次阻拦懿旨通传,该当何罪!” 赵五笑着,不见丝毫畏惧,刚要说话,就见里头,苏青也走了出来。 恭恭敬敬地朝王鹤行了一礼,道,“王公公,殿下吩咐,请王公公侧殿等候,待殿下收拾好了,便前来接旨。” 赵五眼皮子一抬,朝苏青看去——昨夜殿下没有回宫,也就他们和四喜知晓。 苏青面色如常。 宋玥得意地笑了,朝王鹤点头,“奴婢陪着公公去偏殿等候?” 王鹤呼出一口气,又阴森森地扫了眼赵五,刚要转身。 忽然。 有个慈宁宫的小内侍匆匆忙忙跑来,在王鹤耳边急急低语几句。 王鹤顿时神色大变! 转身要走,却又想起来,将装着懿旨的盒子往宋玥手里一塞,道,“懿旨就留下了,烦请宋姑姑代为转交给三殿下!” 也不等宋玥询问,转身便走! 宋玥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王鹤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木盒。 忽然笑起来。 转身,瞥了眼苏青和赵五,面上明显露出几分鄙夷,高高在上地说道,“去告诉三殿下,我……妾身在偏殿等他。” 赵五嘴角抽了抽。 苏 青却依旧一副刻板神色,陪着宋玥到了偏殿。 宋玥将木盒放下,得意地笑道,“苏姑姑,看你还有眼力见的份上,以后我会跟殿下说,给你在府里头留个洒扫的活计。” 苏青默默垂首,退到门边。 宋玥还在快活,“至于殿下外头养的那个,呵呵,我也会大度地让她进府,在我跟前伺候洗脚……” “哐!” 门被带上。 宋玥一愣。 立马朝门那边扑去,伸手要拉! 却听外头。 “咔嗒”一声! 宋玥猛拉不开,顿时慌了,大叫着拍门,“苏青!你疯了!敢软禁我!开门!让我出去!我可是太后懿旨册封的三殿下正妃!你这个贱人!” “懿旨?” 苏青冷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何在?” “你!” 宋玥一愣,随即想到这懿旨还没宣读,她居然敢不认! 当即大叫,“苏青!你敢抗旨不遵!开门!贱人!太后不会放过你的!开门!” 苏青面无表情地转身。 就见台阶下,赵五朝她抬手——做了个佩服的动作。 她微微一笑,走过去,看向飞云宫的方向,低声道,“我会想办法把那懿旨拿走,五头领,快去四头领那边帮忙吧!” 赵五神色 微敛,刚要走,又回头道:“清华宫,就交给你了。” “是。” 苏青微微屈膝,“奴婢定当竭尽全力。” 赵五点头,飞身而去。 …… 慈宁宫中。 荣昌太后淡淡地收回手。 转而眼角,那如木纹的痕迹戳得她手指都在疼。 无时无刻地不在告诉她,岁月对她如何的无情。 “太后……文氏,该如何处理?”那匆匆跑来的宫人,跪在地上,瑟瑟轻问。 荣昌太后却没说话。 旁边的女官大着胆子抬头一看。 就见鸟笼中,原本鲜活的鸟儿掉在笼底,原本宝石一样的眼珠子,被一根竹签子戳穿。 鸟爪抽搐,鲜血顺着笼子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她惊恐地低呼,“太后!” 旁边的宫人也发出了叫声。 荣昌太后如梦初醒,缓缓松开手指,对女官道,“告诉常王,将圣僧送进宫来。” 那手指上分明还沾着鲜红黏腻的血水,可她说话的语气却依旧如寻常平静甚至含了几分笑意。 女官忍着心下恐惧,轻声问:“那文氏?” “让你去你就去!”荣昌太后猛地尖叫,“一帮累赘!留有何用!待哀家大道得成,这帮子畜生一个一个,也全要死在哀家手里 !” 女官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行礼应下,转身便去。 迎面碰上回来的王鹤。 王鹤朝里看了一眼,微微皱眉。 低头走了进去。 …… 常王府。 偏房内。 空心跪坐在窗下,迎着日光,手心向上,托着一朵蓝色的鬼火。 鬼火里,一个小小的人影蜷缩成团。 日光打在蓝色的鬼火里,让那鬼火微微变淡。 他一手佛掌推出。 一道血黑卍字印再次盖在那鬼火上。 同时低低念咒。 “扑!” 鬼火一燃。 血黑的卍字印被燃出蓝色的火花,很快,化为灰烬。 而那蓝色的鬼火又淡化了几分。 鬼火里,小甯的身影,轻轻地抽搐了一下。 她闭着眼,抱住自己的身躯。 血腥狰狞的画面,一幅一幅地落入脑中。 黑色的鬼泪,从她的眼角不断地落下。 她低低轻喃。 “不要!” “好痛啊……” “谁来,谁来救救我啊……” 一枚血黑卍字印,再次覆盖在鬼火上。 空心刚要念咒。 “嘎吱。” 门被推开。 他不曾被打断,再次开口低念,眼看着那卍字印再次被烧烬。 身后,传来封宣的声音。 “圣僧可知今日,皇城内外,都有何动静么?” 第七百二十六章 布置 空心垂眸,看着几近无色的鬼火,没有出声。 封宣走到他身后,冷笑一声。 “昭阳宫林贵妃自尽,封容失踪。” “圣僧还真是心急,就这么不愿多等几日?”封宣的语气已十分不善。 空心手掌一握。 鬼火消失。 他站了起来,转身朝封宣行了一礼,道,“阿弥陀佛。王爷恕罪。” 竟是认了! 封宣简直要气笑了,他利用自己得以脱身御察院的追踪,现在反过来居然又要一脚将他踹开,去投靠宫里! 与虎谋皮还真是反被虎咬! 他冷眼看着空心,“圣僧这是铁了心地要投靠太后了?” “阿弥陀佛。”空心垂首,依旧面容肃穆沉稳,叫人望之心生信重,“王爷不必忧心,贫僧与王爷之约,定然会如期履行。” 封宣嗤笑,“既如此,圣僧又何必急这几日。夏日祭时,只要圣僧能令本王得到所要的,圣僧想要的,本王自会全力奉上。” 他又看向空心,“还是说,圣僧以为,太后比本王更值得信任?” 空心并未回答。 封宣的眼神已彻底冷了下来,他看着空心,随即再次笑道,“可惜,圣僧只怕还不知道。文氏今日门庭被堵,太后母族家风败坏,纵容包庇杀人犯之事,已闹到了太极宫前。” 空心微顿,抬起头,看向封宣。 封宣有些嘲弄地看着他,冷声道,“如今,以内阁首辅梁芳为主的大臣们,全跪在长安门前,要皇上严惩凶犯。圣僧,没了文氏,太后又何以立足?这 个道理,圣僧不懂?”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空心居然没有半分迟疑,反而依旧那副沉静庄严的神态,平静说了声,“王爷,贫僧已应允太后。” 封宣顿时满面森然! 伸手指着空心,怒火充斥,要说什么,可最终却只是轻嗤一声,道,“圣僧还真是佛门弟子,不打诳语。”顿了下,又道,“可圣僧别忘了,我手里头还有什么。” “阿弥陀佛。” 空心垂着眼帘微抬,顿了顿,再次道,“请王爷安心,待今日阵成后,贫僧自会履行夏日祭之约。” 封宣冷笑一声,“你最好不敢!不然,本王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这时,门外又传来低声,“王爷,太后那边的人又来催了。” 封宣不耐烦地皱了下眉,随后露出温雅风流的笑意,朝空心道,“那就请圣僧入宫吧!别让太后久等了。” “阿弥陀佛。” 空心垂首,迈步,走出了偏房。 封宣看着空心离去的背影,转身,来到长廊尽头的一间房门前。 有人自内打开房门。 封宣走进去。 宽大空旷的屋子内,十几个僧人,围着一个黑色的木盒子坐着,低声念着咒。 盒子里。 一颗青翠的玉佩,闪着盈盈的光辉。 封宣站在门边,看着那玉佩,片刻后,转身出门,问:“封宬如今在何处?” 身后一人低声道,“昨夜宫门并无三殿下回宫的记录。” 也就是,不知行踪。 封宣站住脚,总觉得空心提前为太后做法其中有诡窍。 想 了想,再次道,“让宫里的人见机行事。若是有机会……” 他顿了顿,抬手,做了个抹杀的动作。 那人眼神一变,随后低声应下,“是。” …… 封宬如今在何处? 御察院。 三殿下平素用来休息的内室中,他站在桌边,垂首,看着桌上摆放的一份份暗报。 “殿下,魏国公已带人前往东城军,捉拿勾连文氏之首!” “殿下!在安乐坊,怀远坊,永崇坊等处望楼发现有人试图摆布阵法,已被暗九带人拿下!” “殿下,周大人捉住了私逃的文德林。” “殿下,宫中来报,四头领已带人进入飞云宫。” “殿下,梁大人带文武百官在长安门前谏言,要皇上彻查文氏。” “殿下!” “殿下!” “殿下……” 方远和郑玲芳站在一旁,几乎被这如催命多环的叫声给吵得两眼昏花耳朵发聋。 他看着桌上密密麻麻的字条和暗报。 看封宬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让周威去宣平侯府,这时候,需要一个人证。宣彤可以拿来用一用。” “望楼那些人,全部扣押起来,留活口。” “长安门前,布置人手,不要给人有可乘之机。” “另外,去查……” 方远和郑玲芳默默地听着。 从到这里后,三殿下连一刻钟都没有分过心。这样强大而细密的心智,常人根本不能为之! 在又一次短暂的停歇下。 方远终于忍不住问道,“三殿下,为何要将文氏逼到如此地步?若是为了赐婚 一事,实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封宬正低头看着手里的最新一份密报。 闻言,抬头看了眼方远,随后道,“确实并非因为赐婚一事。” 他将手里的密报放下,指了指桌上的其中几处。 “此处,乃是兴平郡马杀人试图唤醒死尸一案。” 方远与郑玲芳自然记得这桩耸人听闻令人发指的惨案,点了点头。 “这一件,是二皇子封宗被害一案。” “这一桩,是朱大人身有寄生煞一桩。” 封宬的手落在最后,“这个,是春来居牵扯出的四年前碎尸案。” 他抬眼,看向两人,“这桩桩件件,都牵扯到了文氏。” 方远与郑玲芳一震。 方远忽然回过神来,“兴平郡主其父丰亲王,乃是太后表侄。” 这个表侄与文氏这个挂着太后母族的亲缘可不同,乃是太后嫡亲的兄长留下的孩子,与太后是真正的血缘关系。 只不过,丰亲王自文太妃之事后,便彻底没了声响。文氏才渐渐独大起来。 郑玲芳皱了皱眉,问道,“殿下,那朱大人之事,又是如何牵扯到文氏?” 封宬推出其中一封密报,“通善坊,乃是文氏从前所居之处。” 方远想起来了,立马道,“太祖兵入京城时,为不扰京中百姓,曾暂居通善坊,太祖嫡子元皇帝,就是在通善坊为当时太祖的妾氏文氏所生。所以,元皇帝继位后,将通善坊赐予文氏,做文氏故居所在。” 郑玲芳惊讶地看方远。 方远咳了一声。 封宬点点 头,将几分密报叠加起来,最后食指按在上头,语调清冷而沉着地道。 “所以,空心藏身之处,必与文氏有关。” “!” 两人齐齐一震! 竟是如此! 无数条情报像蛛网密密麻麻,三殿下却丝毫没有错乱慌张。 反而从中抽丝剥茧,在这盛世繁华的热闹京城底下,无声无息地布置了一张天罗地网。 将文氏网罗其中! 就为了逼空心现身! 何其心智! 两人看着面前这个比他们年轻许多,又俊美无双的青年。 那种镇定如山的气势,让人觉得,便是天塌下来,也有人给他们顶着的安心感,实在让人——手脚颤栗! 方远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刚要说话。 忽然又有人进来。 封宬头还没抬便道,“宫中……” “殿下。” 熟悉的声音。 (简单说两句哈。 第一,没有拖剧情。反而这几天的节奏非常快。仔细看一下时间线就知道了。着急的小可爱们建议养肥几天再杀,应该会比较过瘾。或者等这一段剧情更完,回头再看一遍?嗯…… 第二,内容不会少。小仙虽然写的文不火,但是也有一直以来陪伴和支持的小可爱。不会辜负这些小可爱们的喜欢的。 最后,都别急。真的别急。后面的内容小仙绞尽脑汁连晚上睡觉都睡不着在琢磨(头都快秃了,笑……)。不知道能不能让小可爱们满意,但是会尽最大的努力。 最后的最后,真的很感谢一直以来耐心陪伴的小可爱们。 鞠躬~) 第七百二十七章 残存的记忆 “!” 封宬眼眶一瞪,当即抬头,便看门口站着一人——正是云皓! 他满面疲惫,周身略有狼狈,身上不知是血是土,往里走来。 一边问:“落落怎么了?为何会不见了?” 同时手中一道符篆熄灭,他皱了皱眉,再次道,“我已试过寻踪咒,却不得她的下落。到底发生何事了?” 方远和郑玲芳齐齐行礼。 不想,抬头,却见一直镇定沉着的封宬,露出了几分隐忍,眼眶倏红! 两人一怔,随后对视一眼,默然地往后退了两步。 封宬握紧忽然间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从桌后走了出来,“大师兄……” 刚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嗓音哑得厉害。 他微吸了一口气,再次说道,“她知晓了青云道长乃是被空心所……害。” 云皓的脸瞬间发白! 他的身形微晃,很快又站定,沉声问道,“之后发生何事了?” 封宬已冷静下来,他再次说道,“她当时的情绪不对,说要杀了空心。我发现她的眼瞳中现出另一张脸,生罗角现獠牙,似是化鬼像。担心她会有差错,便将她头顶金印按住,让她昏睡过去。之后,她便自屋中……凭空消失。” 云皓听完,目露错愕,随后拧眉看向封宬,“你说你……徒手按灭了她额前的 金印?” 封宬一时不解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云皓的神色又变了变,看着封宬,忽然伸手,戳向封宬的印堂。 旁边的方远和郑玲芳吓了一跳。 却见封宬毫无躲避。 云皓的指尖红光一闪。 下一瞬,两个人一下坠入了封宬的意识中。 云皓道,“我看看当时的情况……” 不想,一抬眼,却猛地顿住! 两人的眼前,再次浮现了曾见过的熟悉的冰天雪地,大血漫天之景! 那是空心残存在封宬意识中的残魂记忆! 两人皆是意外。 云皓皱眉,道,“不理这个,先找落落……” 不想,话没说完。 “师父!” 那曾见过的小童突然再一次从两人身边冲出,朝前方扑去,“师父!别丢下我!您不要苍生了么?” 前方。 大雪的血色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满是沧桑无力地说道,“苍生不值得……” “不值得?不值得?” 那小童摔在雪里,却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就不值得了?你这个懦夫!懦夫!” 云皓皱眉,低头看去。 就见。 那小童抬起头,露出一张雪白如瓷的脸——赫然正是空心! 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却满是漆黑的瞳孔,不见白仁。 他正看着,手臂忽然被轻轻一拉。 看向身边的封 宬,就见他指了指不远处。 他看到。 那里有一间破落的草庵。 略一迟疑后,朝封宬点点头。 两人往前一跨。 不过一瞬。 草庵倏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师父。” 有个人影,从两人身边走过。 正是已长大的空心。 一张瓷白若莲的脸上满是笑意,端着一碗茶,恭恭敬敬地走进草庵,跪在地上,小心地说道,“多年不见,师父可曾得偿所愿么?” 草庵内,跪坐的僧人转过头来。 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左眼处,青月的疤痕,狰狞又惊人。 封宬微微皱眉——春离提及的那位曾在巫山出现的先者。 看向空心,良久,轻叹,“你心有婪意,佛门不容你。好孩子,我曾放你归路,为何,却还要执迷不悟?” 空心看着他,轻笑着摇头,“师父曾说苍生不值得,弟子只想看看,这苍生,到底值不值得。” 僧人叹息,望向远方,“我竭尽全力,可这世间人心太过污浊。除不尽哪……” “世有悲难苦,世有欲贪恶。他人笑,他人哭。他人砒霜,他人蜜糖。”空心看着僧人,缓声道,“师父,这世间,本就没有清明一说,您为何,却还要执迷不悟?” 竟问了方才僧人问过的话。 僧人笑了,端起茶碗,慢 慢地饮了一口,又道,“好孩子,苍生虽不值得。可我佛门之徒,便该以己身渡苍生。为师已寻到封印之法,总有一日,会将这天下所有的欲壑全都封印……” “咚!” 他的话骤然停住!手里的碗也掉落在地! 云皓一惊,朝那边看去! 就见僧人的脸上,青月的疤痕骤然一深!接着,整张脸变紫! 嘴巴一张。 “噗!” 吐出一口紫血! 他瞪了瞪眼,看着面前的空心,张开嘴,却一个字都没发出地,倒了下去! 空心依旧安然地坐在他的对面。 美貌含笑着说道,“所以,师父,既然您觉得苍生不值得,又何必如此费心费力自我苦痛?不若就让弟子帮您解脱而去。岂不更好?” 倒在地上的僧人微微颤抖,看着他,良久,轻叹了一声。 “我佛慈悲……” 缓缓,闭上了眼。 周身的功德之光,缓缓散去。 空心跪在那儿,片刻后,忽然放声大笑,“哈!慈悲?何处慈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咵!” 忽有一道天雷从半空直劈而下! 电光直接劈中空心! 大笑着的空心顿时化作一具焦炭! 云皓微微愕然,随后低声道,“原来如此!枉杀半佛之体,他竟是死于天道之罚!只是……他却又 是如何生还的……” 话音未落。 就见空心的袖子里,钻出了一条小小的黑蛇。 那蛇已头生犄角! ——分明已是化龙之相! 盘缠在空心焦炭的身躯旁,忽然张口,咬住了空心的脖颈! 周身光芒一闪! 空心的身躯上,焦壳一层层剥落。 露出了内里血肉模糊的僵硬尸体! 他呼出一口嘶哑的气息,眼瞳里,蛇瞳骤现! 随手一挥! 那黑色的小蛇一下摔了出去! 挣扎着爬起来时,头上的犄角已经不见了。 它‘嘶嘶’地吐着蛇信,“小和尚,你答应我的,要带我游历四方。你不能死。” 血肉模糊的空心却没理它。 他的身躯寸寸干裂,天地的光华透过草庵被劈开的屋顶照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彻底摧毁。 他难受地一点点扭曲。 忽然看到地上躺着的僧人尸体。 线瞳一狞,猛地扑了过去! “咕吱!” 撕咬咀嚼的声音骤起! 两人眉头一皱! 眼前的种种景象顿时抽离! 御察院内室的光亮倏然进入视线内! 让云皓有一瞬的不适。 他面上神色不定,想到方才所见一幕,便觉手脚冰冷。 身边传来封宬缓缓的声音,“原来如此。” 他转过头来,看向封宬。 “三殿下,你想到了什么?” 第七百二十八章 他的真身 封宬此时已渐渐冷静下来,失态与难过都不能在这个时候为他寻找落落提供一分的帮助。 他强迫自己从过往种种的线索之中抽出最显眼的那根。 猛地往外一抽! 当即道,“落落曾疑惑,空心本为寻常煞体,为何却能引怨灵附身,并有神力在体。以方才情景来看,大师兄,我猜想,他身上的力量,其实是来自那位半佛之体的师父。” 云皓沉着脸,没说话,示意封宬继续。 “而我也曾亲见,空心在月之光下,脸上溃烂难堪,当是天道对他杀害半佛之体的惩罚。” 云皓想到了那个与空心明显关系匪浅的蛇妖,接过话锋,“可他并未死成,反而被那条将要化龙的鲛蛇所救。鲛蛇之力令其重活,然而这天下断没有死而复生之道。故而,空心虽醒来,可身躯已为尸,魂魄驻留尸身,却并不能令其长久存活于日月之光下。故而,他为了能以尸身长留,便吃了……自己的师父,那位半佛之体的僧人。” 他顿了下,又道,“得神佛妖邪之力,食血肉为精,最终,成为煞体尸魃。” 周围一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云皓继而道,“可尸魃之身终究能以维持,他纵使有怨灵附 身,煞体有神力之护,天道所罚却是不灭不休,空心只要魂魄扔在,天罚就不会断,他依旧保不住自身的躯壳煞意。” 封宬看向云皓,接着说道:“我同落落曾见一山神,数百年前曾遇一道人,追返老还童之术。而那山神,曾差点被山神夺去根源。而那座山中还有……” 短暂的停顿后,他再次说道,“无数枉死之童的怨魂,皆是被空心所害。加上数十年的灭门寻阳火命格之案……” 云皓的手指微微颤栗。 封宬顿了下,再次说道,“故而,数百年来,他不断地杀人,其实是为了寻找返老还童或能渡煞气之力,助他长久留存于世。” 白云山的无数怨魂,云皓背负的血海深仇,巫山遭受一切的朱亭镇。 他们,皆是空心为渡私欲的踏脚石。 云皓惨白着一张脸,想起了惨死的师父,想到了他见过的那些苦痛中哀嚎的可怜孩子,无数死去的灵魂苦苦不能往生。想到了飞云宫里分明被他亲手灭门却依旧对他俯首帖耳的糊涂众人。 忽而冷笑起来,“一个早该死的腌臜东西!!” 后头,方远和郑玲芳也听明白了封宬的意思。 方远皱着眉,轻声道,“如此说来,那空 心几次三番想要抢夺云先生……” 云皓忽然想起飞云宫密室内发现的阵法,当即要开口。 门口,一个侍卫疾步进来,道,“殿下,宫中传来消息,四头领与天师发现了飞云宫底下密道,在其中一间禅房内,发现了一个古怪的阵法!” 封宬转脸。 云皓当即开口,“那个阵法的图案,与落落手臂上的图腾是一样的!” 封宬脸色骤变,转脸朝云皓看去! 云皓又道,“我看着那阵法有几分像聚魂阵,不待确认却听你说落落不见了,便匆忙赶来。” 他掏出一枚符篆,递给那个侍卫,道,“尽快送到宫中给赵四头领,有个东西还要劳烦他去确认!” 那侍卫接过,看了封宬一眼,立即应下,转身便去。 云皓已再次朝封宬看去,“三殿下先前提过,曲江之下,还有一个聚魂阵?” 封宬指尖微颤,点头,“是,落落曾托宣平侯世子寻鲛人帮忙,说要再入曲江一趟。” 他顿了下,道:“落落曾在那阵法之中看到一个孩子,与她,一般的相貌。” 云皓一惊。 忽然眉头又是一拧,似是想到什么。 他不安地在原地转了几圈,道,“飞云宫里一个与落落手臂封印一样 的阵法,曲江底下一个聚魂阵,里头有个跟落落一般相貌的孩子……” 他喃喃自语,总觉得少了其中某种关窍。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 又一人走进来,“殿下,宣世子到了。” 封宬当即抬眼! 就见宣凌从门外走进来,抬手朝他行礼,“殿下,幸不辱命!鲛人已到。” 他顿了下,又道,“可云先生下落不明,这鲛人……” 旁边的云皓忽然道,“我去探一探曲江。” 宣凌一惊,看见云皓却是神色一变,“大先生?” 他曾在空心身边见过这位十分有能力的道人! 封宬道,“这位是落落的大师兄。” “!!” 宣凌眼眶微瞪,满脸惊愕。 云皓已朝外走去,“鲛人何在?” 一边对封宬道,“曲江底下的聚魂阵只怕与宫中那阵法有所关联。我要去看一看,那阵中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封宬跟了过去,“我与你同去,大师兄。” 云皓微一迟疑。 封宬已道,“大师兄,若那阵法中,当真有个与落落相同相貌的孩子,我不能不去。” 云皓看着他,忽然想到他提及亲手按灭了落落额前金印之事。 那一年,年幼的落落的封印爆发过那次,同样额顶金 印,百鬼缠身。 师父无论如何也熄灭不了那金印,最终只能强压封印,才让落落平息下来。 可封宬居然徒手就做到了。 他又想到先前的卜算——落落从未有过的前路,在遇到封宬后,变成了不明。 没再多虑,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好,你与我同去。” …… 皇宫。 飞云宫中。 赵四接过影卫送来的符篆,甫一入手,那符篆便腾空跃起,化作一只鸟雀状。 鸟眸红光闪烁。 内里传来云皓的声音,“赵四头领。” 赵四微微低头,“是,请大先生吩咐。” 云皓那边有微微的嘈杂声和水声,他平静的声音里不见了从前的戏谑游戏,“与你同行者,是否有会玄门术法之人?” 赵四扫了眼前头密室里站着的一众人,声音低了几分,“是。” 云皓的声音又从符鸟中传来,“我方才走得急,并未确认。劳烦你,找个术法不错的,往那咒阵中,施一道安魂咒。” 赵四抬脚便走进那间凌乱的密室内。 直接将纯阳子推到了那堵墙前,指着上头的阵法,看似恭敬实则命令地说道,“劳烦天师,往这阵中注入一道安魂咒。” (预告一下吧,落落下章会出现。) 第七百二十九章 惊变! 纯阳子看着面前这诡异扭曲的阵法有些瑟缩,一时没敢动。 倒是旁边的无为笑着上前,道,“如此小事,何需天师亲自动手。” 也不等赵四阻拦,抬手,便以剑指对着那符阵画了一道符,然后抬手一打!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入阵法中。 众人屏息以待,却不见任何动静。 无为的脸上出现一丝尴尬,“这……” 突然,空气中有微微森寒骤然浮起! 众人一愣。 便看屋内的火光明显地晃动,带着众人的身影拉长扭曲! “呼。” 那原本图画一般的阵法,忽然如活过来一般,竟发出一声叹息! 接着,整个阵法扭曲鼓起,有一个似哭似叫的声音在那鼓起中冒出。 众人惊愕地看着。 便见,那阵法里头,忽如开水沸腾,鼓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包! 那些包隔着阵法,像被一层无形的灰暗的黏膜盖住,却在弓起时,露出了一张张扭曲狰狞的人脸! 朝着众人,发出撕裂尖利的吼叫! “啊啊啊!” 纯阳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后头风尘子更是扭头就跑! 无为一众也被吓得面如土色,见风尘子跑了,转身就逃。 “鬼!” “有鬼啊!” “快逃!” 前一刻还义愤填膺嚷嚷着说要捉拿妖邪救助五皇子的各位正义之士,转眼跑得比见了猫的鼠还快。 唯独纯阳子,爬起来就被赵四扣住,强迫面对满墙要挣脱阵法朝他扑来的鬼脸,两股颤颤,几乎撅倒! 符鸟中再次传来云皓的声音,“果然是这样。” 曲江水下。 他头顶一个巨大的鲛人水泡,对身边的封宬道,“飞云宫底下,有个封灵阵。那里头,封存了无数的煞气。” 随着他说话的同时,头顶又钻出更多的泡泡。 少女鲛人在他们身前,轻摆鱼尾,厚厚的头发像水草在她周身摇摆。 她的手中,还托着一枚夜明珠,照亮了水底不明的昏暗。 有鱼群被光亮吸引过来,绕着她旋转游动。 封宬头上同样罩着一枚水泡,闻言,微微皱眉,“那落落手臂上的封印……” 云皓摇头,“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封灵阵怎会施在人的身上?连空心自己都死了几百年了也不敢轻易尝试。更何况,若是当真人体被封存了煞气,早已被煞气侵吞成魔成鬼,落落又怎会……还是如今这般乖巧之状?” 是啊! 那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女孩儿,那双漂亮纯澈的眼睛里总那么干净。 若当真封存了煞气…… 封宬不敢想。 云皓又对手中的符鸟说道,“赵四头领,劳烦,再让你手中能用的人,往那阵法中……” 没说完。 前头的鲛人突然顿住! 她身边围着的鱼群突然如 惊弓之鸟四散而去! 云皓与封宬一起抬头望去! 就见水底浮起一层亮光——却并非是从那鲛人手中的夜明珠上传出的! 那光,来自更深的地方。 他们顺着望去。 同时神色大变! 封宬失控地往前一扑,“落落?!” 在距离他们不远的更深水底处。 有一个与飞云宫密室黑色的阵法完全相同的,却又完全不同的的金色阵法。 光亮,就是从那阵法传出。 而那中间。 正站着一个人,手提星光迸溅的追云剑,另一手剑指并拢,正朝阵法中亮着的一盏小小的灯点去。 似是听到声响,她抬起头来。 露出云落落的脸。 却……眼角烟霞如火,眸中,瞳染冷月。 “落落!” 封宬猛踩水波,奋力朝那边伸手,同时高呼,“落落!大师兄来了,我带大师兄来了。落落,你看。” 阵法中,云落落轻轻地眨了下眼。 月眸如水,轻轻地摇晃。 她的目光,落在了封宬的身后。 云皓的目光落在她伸出的剑指上,僵硬地挤出几分笑容,朝那边游去,一边道,“落落,我来了。我来帮你,你别着急,好么?把手拿开。乖。拿开啊。” 封宬忽然察觉不对,朝云皓看了眼。 云皓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紧紧盯着阵法中的云落落,轻声道,“三殿下,那灯不 对劲。不能让落落碰。” 封宬心下一提,放慢了动作,一点点朝那阵法靠去,同时伸手,“落落,看着我。我是三郎啊!落落,我有点害怕,你来拉着我,好么?” 可是。 阵法中的云落落却依旧没动,她缓缓收回了目光,再次朝那灯伸出手去! 云皓大惊,当即一踩水面扑过去! 伸手就要朝云落落抓去! 可是,阵法却金光一闪!竟将他挡在了外头! 他的脑中一瞬闪过某个可能! 当即对着符鸟急呼,“赵四头领,立刻让人往阵法里注入咒力!什么都行!越多越好!” 飞云宫地底! 赵四一把拎起纯阳子,往那墙前一推! “咒力!立刻!” 纯阳子几乎被吓死,一点点安魂咒就让这阵法爆发出这么多的煞气,那注入更多的咒力会如何? 他捏着袖子,拼命摇头! 赵四脸色一沉!一伸手,将他狠狠按在了那阵法中! 无数的鬼脸当即朝他咬来! “啊啊啊啊!” 纯阳子吓得几乎当场失禁,立刻抬手,“我,我这有符篆,一样有咒力!” 符鸟中,云皓急迫的声音传来。 “可以!全贴上去!” 赵四一把抓过纯阳子手里的一沓符篆,将他往地上一扔,抬手,便朝那鬼脸阵法之中迅速贴去! 无数的煞气透过阵法朝他席卷而来! 那些阴森的 气息像针扎戳在他的面部手臂以及周身各处! 他痛得浑身颤栗! 手上动作却毫不松弛。 “啪!”“啪!”“啪”“啪!” 不过眨眼,便是数十张符篆贴上! 那原本就鼓起的鬼脸忽然融合成了一个巨大的人脸! 它的一边眼睛处,有个大.大的青月疤痕! 朝着赵四猛地张口! 与此同时! 曲江之下! 金色的阵法突然破开一个口子! 封宬猛地探身进去,伸手就去抓云落落的袖子。 然而。 她的剑指已点在了那盏灯上! “歘!” 灯中光亮一闪! 一瞬间,云落落同封宬的身影消失不见! 密室内! “四哥!” 赵五一脚踹翻朝外跑的纯阳子,扑到密室门前。 就见,那鬼脸大张,一口吞没了赵四! 他大惊失色,眼看那鬼脸将要闭合,拔脚就朝那扑! 却有一道白影掠过他,如风雪卷席,一下钻进了那鬼口之中! “咔嚓!” 鬼脸瞬间隐没在阵法之中! 雪白的霜意,在阵法表层浅浅浮起。 那些符篆,微亮之后,齐齐掉落! 赵五扑到鬼脸前,用力拍打,却只拍到入手的霜寒。 “四哥!四哥!” 他悲痛失声! 忽然,一个侍卫跑过来,疾声道,“五头领!有刺客袭击了太极宫前谏言的百官!梁大人受伤!” 赵五猛地回头! …… 第七百三十章 你是…… 曲江下。 随着云落落与封宬的一起消失。 那盏灯也渐渐的熄灭,唯有那一道阵法,还在浅浅地亮着金光。 他看着那圈金光,总觉得这光熟悉又陌生。 伸手,轻轻一碰。 那阵法便微微一晃,在水下,发出涟漪的纹路。 随即,散开点点金色星光。 云皓反应过来——这光,与落落的术力有几分相似。 只是,这上头还有一层更加厚重的力量,云皓不过轻轻一碰,便能隐约察觉到内里无尽的吞噬。 仿佛这阵法里,藏了无数可怕的东西。 让人心悸。 他皱了皱眉,就听前头传来细微的水声。 抬头望去。 见那鲛人少女漂浮在不远处,鱼尾瑟瑟发抖,怎么也不肯靠近这里。 云皓朝她微微一笑,“多谢相送,此处凶险,姑娘请先登岸吧!” 鲛人少女的巨大鱼尾摆了摆。 云皓抱手,朝她行了一道家礼。 鲛人少女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将手中的夜明珠往阵法这里一推。 云皓下意识接过。 抬头,就见少女比划了一个手势。 她朝那灯指了指。 云皓意外,鲛人少女却已转身,摆动鱼尾,如箭梭破开水浪迅速离去。 云皓愣了愣。 低头,看向脚底的灯。 那灯自云落落点过后,就已熄灭。 分明是漂浮在水下,却安静 地仿佛置于地面。 云皓疑惑地又扫了一圈周围泛着隐隐金光的阵法,只觉不解——分明说曲江底下是个极其阴邪的聚魂阵,可这阵法怎么看都不似阴邪之物。 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 迟疑了下,还是拿着夜明珠来到灯前,伸手,将夜明珠,放在了灯盏的位置。 原本莹润扩散的光亮,倏而被吸引,聚成一股,似水流,自灯盏处,徐徐往灯座底下流淌。 及至到了底下,又顺着阵法的边缘一直游走。 那道泛着浅浅蓝光的夜明珠芒,如一道流烟,裹缠在了阵法的金芒之上。 云皓忽然想起。 夜明珠其芒,能见阴阳不能见之物。 接着,就感觉周围的水流,“哗啦啦”地剧烈一晃! 整个阵法,开始轻轻地晃动。 云皓当即剑指一并,抬眸,就见,那阵法的符文尽头,蓝色的流光汇聚到了一起。 募地绽开一道蓝雾! 接着,整个阵法开始旋转,金色的光芒淡去,无数的黑气,从阵法的四周卷曲而起,朝着四周如触手狂肆地刺挠! 有尖哭与嘶鸣,在阵法四周如狂风骤雨,扑打而来! 云皓脸色一变! 抬眸! 看到了阵法周圈,密密麻麻的阴气! 那些阴气坠落阵中,一缕,又一缕。 盘旋,凝结。 最终,化作一个人影。 小小的人影。 转过身,朝云皓看来。 面若娇梨,眸若清月。 眼眶骤然瞪大! “你是……” …… “爹爹,爹爹!” 脆生生的声音,让一瞬失重的封宬骤然清醒。 他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穿着红袄子挂着金锁面若粉樱的小小女童,蹦蹦跳跳地从他身边跑过,头上的两个羊角辫,随着她的跳动,一上一下。 她笑着伸手,去拽住了前方一个年轻郎君的手。 封宬眼底微微颤抖——落落。 “爹爹,我要骑大马!” 小小的落落,满脸都是笑,一双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 年轻的郎君弯下腰来,笑着将她驾到了肩膀上,大步朝前一蹦。 “啊哈哈哈!” 落落大笑起来,抱着郎君的头不住地催促,“还要!还要!爹爹,爹爹,再来!再来!” 年轻的郎君笑着刚要往前跳。 忽而后面传来女子的轻斥,“胡闹!上回才摔着了就忘了?!你也是!尽由着她胡闹!快下来!” 封宬转脸,看见了一个与落落有八分相似的温柔女子。 虽是斥责着,可眼中却尽是担忧笑意。 她伸手,要去抱郎君肩上的落落。 落落扭着身子不肯。 结果一个不防,从郎君肩膀摔下! 封宬一惊! 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接,落落却已摔落在那一对年轻 的夫妻怀里。 哈哈笑成了软软的一团。 他收回手,静静地看着这笑。 耳边。 忽然传来云皓的低唤,“三殿下,三殿下?” 眼前的景象倏然散开。 他再次归于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下意识想要开口,却发现出声只有‘嗡隆隆’的闷哼。 皱了皱眉。 却见前方忽然亮起一片红光! 他下意识朝那边走去。 脚底仿佛踩在一片水坑里,发出潮湿迸溅的声音。 “啪。” 脚步落下。 光亮中,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走水啦!” “快来人!救人啊!” “来人哪!” 他神色微变,便看,前方,竟是一座精致的小院,被熊熊的大火吞没了。 那门上的牌匾,隐约挂了一个姓氏。 他待要细看,火舌一吞。 下一瞬,他已站在了火海中央。 他微微愕然,转脸四顾,发现房屋倒塌横梁掉落,皆触碰不到他。 正疑惑中。 忽然见一人从来火舌中蹿了出来! 正是——那位年轻的郎君!落落的爹爹! 他披着一件湿衣,怀里还护着一大一小,将人带到门廊前,刚要往前跑! 忽然! 上头砸下一柄烧着的木块! “啊!” “风哥!”“爹爹!” 女子和怀中的落落一起大呼。 郎君却被砸在了地上,根本挣脱不开 ! 女子匆忙将落落放下,不顾滚烫地去推那木块,却怎么也推不动! 小小的落落跑来想要帮忙。 却被郎君伸手抓住。 他探出半身,艰难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佩,递给那女子,哑着嗓子道,“带着落落,快逃!千万不要让人知晓落落的生辰,快走!” 女子满脸皆是泪意,拼命摇头。 郎君用力地一推,“走啊!” 女子一把抓过玉佩,抱起落落,转身就跑! “爹爹!” 落落趴在女子的肩头,伸手朝后头的大火里大叫。 “轰!” 房屋倒塌! 女子泪如雨下! 封宬转身便去追,可脚下一踩,却发现原本不过微浅的水坑竟变软了! 他心下一提,当即挪开脚步。 又听到一声低唤。 “好孩子,来我这里。”是空心的声音! “你杀了观主。” 落落,是落落! 封宬抬头,想要寻找声音的方向。 眼前,却突然落下瓢泼大雨。 落落的娘亲蹲在地上,将小小的落落挡在身后,分明浑身颤抖却满脸温柔。 抱着云落落,亲了又亲,然后,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头上的羊角辫,将手里的玉佩挂在她的脖子上。 又在她额头亲了亲。 “娘亲。”落落抬头,茫然地看着她。 (抱歉,上一章的内容传错了。已修改。) 第七百三十一章 她是! 她的眼里涌出了泪,却被头顶的大雨覆盖。 又一次摸了摸落落的脸,低声道,“躲在这里,不要出声。乖啊!” 说完,转身便要走。 却被小小的落落拉住了袖子。 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安地问:“娘去哪里?不要丢下囡囡。” 囡囡。 封宬呼吸骤顿,只觉心尖疼的厉害。 女子眼底通红,又扑过去,将落落抱在怀里,再次在她潮湿的头顶亲了好几下。 忽听到不远处的脚步议论声! 她一把捂住落落的嘴,低声道,“娘很快就回来接你,乖啊。” 起身的时候,又被拉住袖子。 她忍着颤抖,伸手,摸了摸落落的头,说了一句,“别怕。” 然后,拽开袖子,转身,冲进了雨里。 封宬攥住手指。 听到了那头兵戈出鞘和追击踩水的脚步。 浓密的树丛底下,小小的落落,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躲在那里。 雨水,从树叶尖上落下。 打在她的头上,身上。 “啪嗒。”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已停,天光微亮。 脚步声,从前方传来! 落落立马抬头! 封宬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然而,入目之中,却是一个穿着白色僧袍的僧人。 他背对着封宬,走到了落落的面前。 温声道,“好孩子, 你娘让我来接你。” 封宬眼瞳倏缩! 张口想要阻拦! 可是,小小的落落却已抬手,抓住了那僧人的手指。 封宬的声音消散在微风中。 光影如纸张撕碎,也撕碎了,那僧人背后,大片的血迹。 …… 曲江水下,阵法中。 云皓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阴气盘结的小小孩童,以及它那张与云落落一般无二的面孔。 突然怒斥,“你是谁?!你不是落落!” 抬手凝出手诀就朝那人影打去! 阴气盘结的孩童突然朝后飘起! 无数的阴气鬼面煞意怨毒全在它身后浮动! 它用那双与云落落一样的眼睛麻木无仁地看着云皓。 突然一挥手。 “轰!” 巨大的黑气朝着云皓兜头盖下! 他反手劈出一道符光! 黑气骤然被劈出一道口子!肆意的叫声倏然尖利数倍! “啪!” 头上罩着的水泡突然炸裂! 水流顷刻涌入鼻息! 云皓瞬间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窒息! 阵法中。 那漂浮的孩童再次挥手! 劈开的黑影再次凝结,朝云皓骤然铺盖而来! 云皓眉头一拧! “唰!” 忽然,一条紫色的缎带从黑压压的水中卷曲扑绕过来! 一下将云皓包裹其中!又一个水泡套了上来。 而缎带上,一个 斑纹的大猫,‘喵呜’一声,腾地跃起,化作大虎,朝那黑气张口咬下! “砰!” 黑气骤然散开! 阴气孩童那副云落落的身影,溃散了几分。 云皓隔着水泡抬眸。 便看身前旋转流动的无数紫色鸢尾花。 微微愕然,“你们……” 虎子又一爪子拍散一缕阴气,回头瞪了他一眼,“先生不是说你手里头的式神都单纯,最容易被骗么!先生是不是对单纯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 云皓傻眼,还没开口。 紫鸢花中传来紫鸢温柔的声音,“主人,方才在岸边遇见宣世子,吩咐下妖转告主人,飞云宫中传来消息,四头领被密室内阵法吞噬。” 云皓大惊,“怎么会!” 紫鸢又道,“朱大人身边的春离已跟了过去。” 云皓差点没叫紫鸢这一个大喘气给吓死! 顿了顿,却忽然皱眉,看向阵中那与大虎对峙的孩童。 突然伸手按住阵法的边缘,同时低呼。 “三殿下?三殿下?” 然而,阵法微晃,云皓屏息聆听,却隐约听到了一声佛语。 “阿弥陀佛。” 是空心的声音! 他在说,“太后,请入阵。贫僧这就为您,改逆星月之运。” 他眼瞳一缩! 猛地抬头,高呼,“竟是如此!” 正 一口准备咬掉这阴人头颅的大虎叫他喊得一哆嗦! 一个分神,叫阴气重重砸在脑门上! 顿时眼前一黑! 阴气顺势再次盘旋而上!朝他鼻息内入来! 紫鸢花瓣忽然再次涌出无数,缠住大虎的尾巴,将他往后一拽! “喵呜!” 虎子跳起来,耳尖猛颤,尾巴立起,大骂,“你是不是想……” 却见紫鸢花瓣如潮水退回去,化作人形,立在云皓身边,轻柔地问:“主人?” 虎子僵了僵,一扭头,将满心的怒火对着那阴气狠狠拍过去! 云皓已是面色发白! “此为聚魂阵!飞云宫中那一处是封灵阵。” 难怪了,聚魂阵分明阴邪,却为何会有那样昭显神力的金芒。 因着这个,根本就不是后来那个破碎的聚魂阵,而是—— “上古有聚魂封灵阵,乃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六界混浊时,先者为保天道清明令苍生得存所做的神术!” 云皓的声音发僵,嗓子越来越哑,“这神术,本是为将天地的污浊之气汇聚其中,聚为灵意,然后封存在阵眼之中!” “这阵眼,会将这由苍生万灵所生出的污浊之气容纳在内。年年往复,直到能令天地清明,人心安享。但,天地之浊,又怎是区区一个封印能净化的。这 上浮的聚魂封灵阵,更是少有人能会!” 他看着那边漂浮在阵法中。 “而空心,就是将这无人能会的阵法化为了三段!” “一段,在飞云宫地底,为他聚集煞气维持煞体!一段,在这曲江底下,聚集魂意,凝结阴气!” 大虎又一掌拍散了那些缠绕不断的阴气,分心问:“还有一段呢?” 云皓的声音开始发抖,“还有一段,在后宫,以逆天改命的两生阵法做掩饰!” 他猛地抽出桃木剑,朝阵中刺去,同时说道,“他要用这阵法,将落落引去,再用最后一段阵法逆天改命,夺落落做他的肉身!所有人,都是他的诱饵!他要改他自己的命格!虎子!紫鸢!杀了这阴孩!它是这阵法留下的残魂!是空心能抓住落落的引子!” 虎子听得似懂非懂,却立时朝那浑身阴气的小女娃娃咬去! 紫鸢却在这时看到了那女娃的面容,愣了愣。 有着与云落落一模一样的面容。 忽然问:“为何是小主人?” 为何空心想要云落落?为何这阵法里会有个与云落落长得一样的孩子? 这阵法,又与云落落,到底有何干系? 云皓一剑刺出。 嘶声低颤,“因为!落落就是这聚魂封灵阵的……阵眼啊!” …… 第七百三十二章 她不会来了 “南无阿弥陀佛。” 昏暗中,封宬听到了一声佛偈。 他抬起头,朝前方看去。 “嘎吱。” 一道光亮出现,他眯了眯眼。 发现,是眼前的一道门被推开。 内里景象倏然清晰。 一个白衣的僧人,背对着他跪坐在草庵内。 封宬眉头微皱——是方才那僧人? 随后,听那僧人身前传来轻声问:“大师,娘亲还不来接我么?” 这声音! 封宬心下一震! 立即朝内里望去! 就见,那僧人伸手,朝前摸了摸。 身子微侧的时候,露出了身前一个屈腿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小小……女童。 封宬的眼眶倏然收缩! ——落落! 他想要朝那草庵靠近,却又不敢轻易动弹。 只怕自己稍有的差错,就会让眼前的景象再次消失。 攥紧手指,再次朝那草庵内看去。 视线却落在地上,紧跟着脸色微变。 那空空的草庵内凌乱的砖石地面上,被灰尘覆盖了一层金色的阵图。 那阵图——与方才他在曲江水下所见的阵法一模一样! 他微微皱眉。 “阿弥陀佛。” 草庵内,那僧人收回手,侧过身时,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封宬的神色再次变化。 这僧人的脸上,有一道青色疤痕— —如半月痕迹。 空心的师父? 他温和又悲悯地注视着面前小小的落落,轻叹,“她不会来了。” 小小的落落愣住,片刻后,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滴落,滴在那灰尘覆盖的金色阵法上。 僧人似是不忍,缓声道,“莫要悲伤,他们,都已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了。” 小小的落落含着泪抬头,轻轻地问:“大师,什么是极乐世界?” 僧人垂眸,手指按在地面上,金光顺着他的指下游走,原本灰暗的阵图,泛出犹如晨曦的光芒。 他温柔地说道,“就是,能让人没有忧虑悲伤的地方。” 小小的落落一听,眼泪便止住了,她看着僧人手中的金光,再次问:“那我能去么?” 阵图慢慢浮起,金色的光芒将云落落笼罩其中。 僧人带着青月疤痕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悲伤。 他松开手,握住念珠,看着小小的落落,缓声道,“好孩子,你……不能去。” 小小的落落的眼睛一下就暗了下来,难过地看向僧人,“是因为我不乖么?大师,我一定听话,您让我去找爹爹娘亲吧!” 僧人摇了摇头,拨动手中念珠,“孩子,这天下,需要你。” 小小的落落并不懂这样的话,她的眼里再次堆 起了泪水。 她伸手,将脖子上的玉佩摘下来,捧到了僧人的面前,轻声道,“大师,我听话,我乖乖,这个给您,您让我去找爹爹娘亲吧!我好想爹爹娘亲呀!” 阵图开始缓缓转动。 僧人看着那玉佩,缓声道。 “我佛慈悲。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人间欲壑太多,苍生不得安宁,天道不能维持。” 他再次拨动念珠,“这黎民万众的苦难,总要有人承担。” 阵图的转动开始迅速。 封宬忽然听到周围有隐隐的风声鹤唳,似有万千尘埃从四面八方,如狂风急雨扑袭聚集而来! 草庵内。 僧人又一次看向小小的落落,轻声温缓地说道,“我试过无数种办法,却最终都抵不过人心之叵测。好在,如今,让我寻到了你。” 他拨开又一颗念珠,“为苍生,苦你一人。这是你的命,好孩子,闭眼。” 双掌一拍。 ——呼! 头顶忽有万千道风声破空而来! “呜呜呜!” 哭吟嚎叫在风中骤起! 封宬抬头! 便见,那漫天的白雪素裹的世界,不知何时,竟已被浓云滚滚密布! 黑色的云层似将天地搅乱。 这草庵的四周,仿佛一瞬间,堕入无间 阿鼻! 到处都是扭曲抽象的人脸,哭嚎,呐喊,癫狂,痴傻之相! “哈哈哈!都是我的!是我的!”有人发了疯地将一盒盒珠宝拥在怀里,如痴如醉!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啊啊啊!”有人手持凶器,满脸是血,状若魔鬼! “你为何要抛弃我们母子!为何啊!你这负心汉!我要你偿命!”有人满脸悲戚,恨意狰狞。 “嘻嘻嘻……” “桀桀桀……” “呵呵呵……” 仿佛红尘四方中,所有人的欲壑与贪婪,全都凝结在了草庵的上方! 云层寸寸下压! 草庵内。 僧人伸手,轻轻一拨。 “歘!” 一道染血的怪异黑气,一下钻进了草庵里。 阵法中,金光一闪! 坐在地上的小小落落,突然痛苦地尖叫了一声! “啊!” 封宬当时心如针刺,立即看去! 就见里头,小小的落落一下摔倒在地,玉佩掉落在一边,她蜷缩着颤抖起来,小小的的脸上,浮起了一道狰狞的紫黑印记。 僧人再次一拨。 “歘!” 又数道黑气猛地钻入草庵内! 古老而玄秘的阵法如星光闪烁,美若仙尘! 可内里的云落落却陡然痛苦地滚动起来! 大叫着,“不要啊!不,不要!好痛! 痛痛!爹!娘!” 封宬几乎要疯了! 想冲进去。 却被无形的力量定固在原地!丝毫不能动弹! 他眼眶通红地看去!就见越来越多的黑气钻进了草庵里,钻入了阵法之中! 阵法越来越亮! 小小的云落落,被无数的黑气包绕起来! 那些黑气,像夺命的蛇,一条条将她裹缠,钻入她的肌肤,探进她的鼻息,侵占她的躯壳。 她趴在地上,浑身抽搐。 周身全是一个又一个紫黑的印记。 那枚玉佩,就那么掉落在一边,静若虚影。 封宬的眼中落下了泪。 他死死地盯着草庵内趴在地上的小小落落。 僧人在阵法边缘,庄穆而虔诚地念着咒语。 无数的黑气,还在不断地透过阵法,朝他的落落身体内钻入。 不知过了多久。 那仿佛海天倒灌的天空中,哭嚎嘶吼的声音渐渐消失。 封宬颤抖抬目,就见。 黑暗压抑的云层中,有一缕光出现。 打在那草庵的上方。 而同时。 草庵内,趴着的小小落落忽然朝着那玉佩哭了起来。 “我怕!我怕!爹!娘!我害怕!我害怕啊!!” 封宬愤恨握拳,猛地一挣!竟抬起了脚! 当即朝里冲去! ——呼! 忽又有风起! …… 第七百三十三章 他要的是 狂风卷动! 曲江之下,黑气环绕的聚魂阵中。 紫色的花瓣犹如海潮,密密麻麻地将那一缕缕的黑气锁死在阵法中,丝毫不能泄露! 大虎眼瞳狰狞,水下狂吼一声,百兽之王其势直接震散了最后一缕黑气! 云皓一剑刺穿对面那个溃散已不能保持人形的阴气孩童! 红色的朱光从桃木剑中如光刺爆开! 孩童的周身,黑气宛若发丝,疯狂四散! 它的脸,倏而变成云落落,倏而变成空心,倏而是个陌生娘子,倏而,又是个苍老之颜! 一双冷冰冰的月眸,看向云皓。 忽而开口,说了一句话。 “蠢小子。” 云皓剑尖一颤!猛地抬头! 就见那阴气凝结的脸,缓缓变成了青云道长的相貌。 他眼眶倏瞪! 对面阴气盘绕的‘师父’已再次说道,“灯才是阵眼,速去!那秃驴并非要落落的身躯,他要的,是落落的……” “噗!” 阵法中,原本疯狂要逃窜的阴气,忽然齐齐扭转! 募地冲向那阴气凝结的人影! 云皓脸色一变,当即变换手诀就要挡! 可那凝结人影的阴气也同时朝脸部刺去! 不过眨眼间! 那人脸倏然被冲散! “师父! ” 云皓撕心裂肺! 一缕幽魂,在众多的阴气中,缓缓飘散。 云皓疯了般地伸手去够,便看一缕阴气直朝那幽魂吞去! “不!!” 云皓肝胆皆颤! 忽有一朵紫鸢花飘过来,花瓣一张,一下将幽魂包在了花蕊中,朝旁一荡! 阴气扑来! 无数的紫鸢花瓣从下方一下将那阴气撞散! 紫鸢花苞顺着水流,落到云皓面前。 他颤抖着低头,就见花苞缓缓打开,露出内里一缕极微弱的幽魂。 云皓几乎当场落下泪来! 手指发颤地将花拢在掌心,花瓣再次合拢成花苞状。 他张了张嘴,轻声道,“多……谢。” 紫鸢的声音在无数花瓣中温温柔柔地轻响,“是下妖该做的。” 云皓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将花苞收进了腰间的布兜里。 再次转脸,看向阵中一直安静点亮的灯盏。 ——是了。 他被那与落落相同样貌的孩童眯了眼,没发现,这灯才是真正的阵眼! 想起方才那一声‘蠢小子’。 他心下道,师父若是还在世,怕是又要拿拂尘追着我打了。 一握桃木剑,低声道,“虎子,紫鸢,来!” 大虎当即缩小,紫鸢化作一朵花,飘来落在了 云皓的肩膀两侧。 没了阻挡,万千冤魂哭喊着从阵法四周扑袭而来! 云皓剑指顺着桃木剑身一划! 剑中,无数朱砂符文齐齐迸亮! 他手腕一甩,剑尖一挑夜明珠,珠子落在虎子张开的口中。 光亮骤灭! 阴气中嘶喊与哭嚎的声音几乎震天动地! 它们就在身后! 红色的朱砂剑,化为刀势,狠狠一劈! “咔嚓!”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破裂了! 万千鬼哭狼嚎齐齐消失! 云皓抬眼。 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僧童,走在长长的黑暗中,模糊的月色,没有照亮脚下光明,反而增添了人心更多的畏惧。 那僧童急急地朝前走去,似是在害怕。 忽然,看到前方亮着一盏灯。 一个穿着一身白色僧衣的僧人站在那里,朝那僧童轻轻地笑。 “走吧。” 僧童连忙追上去,接过僧人手里的灯,紧紧地握在手里。 “崩!” 曲江水下,阵法彻底崩裂! “咔嚓。” 无极两生阵忽然有一角崩裂。 站在阵法中间的空心转脸,看了眼那缝隙处,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恍惚。 身后传来问声:“圣僧?有何不妥?” 他收回视线,握住手中念珠 ,缓缓道,“阿弥陀佛,太后稍安。” 阵法之外,荣昌太后一身正品大妆,雍容华贵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繁复古老的阵法。 符文沟壑处,已渐渐被血水填满,平台上,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 那味道让人闻之作呕。 她却觉得甘甜无比。 轻笑着说道,“十年前,哀家听从圣僧吩咐,将此阵雕刻在后宫朝气最盛的这一处。并请圣僧前往皇宫受举国供奉,偏圣僧却不愿,哀家本以为这阵是白做了。谁知,三年前,圣僧居然还是受皇帝之邀入了宫。” 她看向阵法中间的空心,虽是笑着,语气却有些阴暗,“难道说,哀家对圣僧虔诚之心,竟不比皇帝么?” 空心淡淡垂眸,看着阵法中间躺着的空虚子。 鲜血从她的周身流下,往阵法的四周漫延。 他抬脚,将空虚子往旁边推了推,道,“怎会白费功夫。太后十年前,不是用此阵,做过大法了么?” 荣昌太后一僵,随即又笑:“圣僧说的什么话,没有圣僧的吩咐,哀家怎么能轻易催动这样厉害的阵法?” 空心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物,俯身,放在空虚子挪出的满是血水的阵法中央, 点头,“是,此阵法蕴上古咒力,故而太后便是杀了真龙血脉,也没有阵成,助太后……返老还童。” 荣昌太后顿时脸就沉了下去! 瞪着空心怒斥,“圣僧休要胡言乱语!哀家何时……” 空心佛掌往那阵中一按! 原本浮在阵中血水上几乎不见的鬼火忽然蓬大! 一个少女的鬼影,倏然出现在荣昌太后眼前! “封甯?!” 她的面上顿时露出一丝惊慌,“你怎么在这?不,不可能!你怎么会……” 空心收回手,竖在胸前。 淡淡道了声,“阿弥陀佛。” 口中又念了一句复杂而古老的梵语。 阵法中,无数血色浸染的黑气汇聚到阵中,钻进了鬼火里。 蓝色的鬼火变得幽深。 原本闭眼的小甯,慢慢地睁开了眼。 她的森森鬼目中,皆是狰狞恨毒的憎恶。 盯着荣昌太后,厉声反问:“不可能?太后?是本该魂飞魄散的我会在这里不可能!还是你觉得我不可能回来找你报仇?!” 说着。 她倏地尖叫一声,从鬼火中一下蹿出,十指骤长,朝着荣昌太后便扑了过去! 荣昌太后吓得尖叫,立马朝旁躲去,同时大呼,“圣僧!圣僧!” 然而! 第七百三十四章 毒 小甯一下扑到了她的面前,十指一抓!抓在了她的后背! “啊啊啊!” 荣昌太后惨叫,猛地朝前扑倒,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她挣扎着朝空心伸手,“圣僧救命!救命!我再不敢欺瞒圣僧了!圣僧!” 满脸狞意的小甯猛地飘起,十指如利爪,朝荣昌太后再次狠狠刺来! 阵中。 空心忽而转动念珠,低声再念一句咒语。 蓝黑的鬼火上,一道卍字印倏然覆盖! “啊!” 小甯猛地一颤!身影一闪!竟一下缩回了鬼火中! 卍字印将她困顿在其中! 她发了疯地抓挠着鬼火,尖声大喊,“我杀了你!毒妇!杀了你!还我命来!!” 她的脑海中,全是那一年,生辰之时,父皇的冷淡。 她不解,为何最为疼爱她的父皇会忽然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心有不甘,过了数月还是想去太极宫想问个究竟。 可是,没到太极宫,却遇见了笑容慈善的皇祖母。 笑着对她说:“那不懂事的赵家送了个跟太平有几分相似的丫头进宫,你父皇为着这事儿不高兴了许久,所以才忘记你的生辰了。别难过,到皇祖母宫里去,皇祖母给你准备了有趣的。” 她心里 埋怨父皇为个后宫女子这样慢待自己,便跟着荣昌太后走了。 谁知。 这一走,居然便是踏入了地狱大门开启的路! 这个面若菩萨从来在宫内外都是人人称赞亲善的太后,谁知她这笑若弥勒的面皮底下藏着的,竟是真正的恶魔之躯! 荣昌太后给她饮了一杯茶后,她便人事不知。 待她醒后,已被人送到了一处空旷的平台上。 周围跪坐了一圈戴着恶鬼面具的不知僧人道人喇嘛萨满。 围着她念着不知道什么的古怪可怕的咒语。 荣昌太后就站在她的身边,俯身朝她笑,“好甯儿,皇祖母总觉得最近脸上的皱纹变多了,这岁月对皇祖母太残忍了,所以,皇祖母想借你的命道用一用,好不好?” 她浑身颤抖! ——想起了宫人提及太后吃紫河车的传闻! 猛地摇头,“不要!不要!我要父皇!你……啊!” 荣昌太后却一刀,捅进了她的肚子里! 然后又无情地抽出! 她的血一下就喷了出去! 喷溅在荣昌太后的身上,和她身下冰冷的地面。 她看到一个奇怪的阵法。 血水顺着那阵法雕刻的凹槽流了过去。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荣昌太后 却轻叹了一声,“太少了啊!” 然后,又一刀,捅进了她的心口! 她瞪大眼。 看着荣昌太后满意地站起来,嘴角脸上全是血,她却笑得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宝物! 那张脸,慈若观音,可她的身后,却叫封甯仿佛看见了罗刹恶鬼! 她无力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喃喃轻呼。 “好痛啊……” “谁来救救我……” “父皇……父皇……” 可是,没有人听得到。 周围全是那奇怪而充满恶意的声音。 头顶,仿佛有雪花飘落。 ——啊!落雪了啊!难怪这么……冷啊! 忽然。 有个人说道,“太后,不成,失败了。我等法术不够,实在不能逆改真龙血脉运道……” “什么!废物!” 有怒斥和求饶的声音悉悉索索响起。 接着。 有人问:“太后,那这……长公主,该如何处置?” 她眨了眨眼。 就听她从前十分欢喜的皇祖母,冷哧一声,道,“反正也是活不了了,扔下去便是。封存此处,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哦对了,免得日后生事,将她的魂魄也打散吧!” 她看着半空,一朵雪花,幽幽落下,落在了她的眼里。 被残存的一点点 热意融化成水,从眼角流淌而下。 “砰!” 她从高高的平台上,被扔了下去。 鲜血,在大片的雪色里,洇开。 “毒妇!我杀了你!!” 十年后再一次启动的阵法中,小甯十指尖利地撕在鬼火里! 状若恶鬼地盯着那边瑟瑟发抖的荣昌太后,声嘶力竭地尖叫,“我杀了你!!” 荣昌太后抓着空心的衣摆,缩在后头,不住闪躲,“圣僧!缘何还要留这么个脏东西!还不快把她灭除!以后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快啊!灭了她!” “毒妇!你不得好死!” 小甯的鬼火蓝黑之色愈深!鬼魂周身,尽是森森煞意! 空心目光和缓地扫了眼身后的荣昌太后,淡笑道,“太后不必慌张,有贫僧在,她伤不得太后半分。” 荣昌太后却满是怀疑,“当真?” 后背的疼痛做不得假,她只觉此时半条命都要没了! 又瞪向空心,“圣僧故意找这么个脏东西来,莫不是故意针对哀家吧?十年前,就算哀家擅自引动阵法,也不过是想试一试圣僧的法子是不是真的!如今也是圣僧有求于哀家,何必如此要挟!” 空心笑了笑,并不在意她的质问,只道,“十年前 ,阵法以此子之血引动,十年后,便自然还需她来做阵。” 荣昌太后眼眶一瞪,“圣僧不会还要哀家跟她换命吧?” 她要的,从来都是容颜青春岁月不老!可不想变成鬼魂游荡人间! 空心却笑了,摆了摆手。 有人便扛着一人走了进来,将那人往阵中某个位置一放,便退了下去。 荣昌太后一看——正是封容! 又听空心道,“如此,太后可满意?” 荣昌太后喜极! 忍着后背疼痛,朝空心行了一礼,“多谢圣僧,先前是哀家失仪,还请圣僧恕罪。” “阿弥陀佛。” 空心道了一声,抬手,“请太后入座。” 他指了两生阵的另一端。 荣昌太后忙转身,踉跄着走过去。 小甯阴森森地盯着她。 她避开目光,径直在阵中坐定,对空心道,“请圣僧做法吧!” 不料。 空心去缓缓抬起头,朝她看来,道,“太后可知,十年前,您为何没有将阵法启动成功么?” 荣昌太后一愣。 下意识觉得空心脸上的神情不对。 分明还是那个肃穆高洁的模样儿,可是总觉得哪里诡异地扭曲了,现出一种让人胆颤心惊的森异来! 她张了张口,“为何?” 第七百三十五章 谁来救救我? 空心盘腿坐在了空虚子身边,笑道,“因为,此阵需得心甘情愿的献祭者。” 荣昌太后一惊! 忽然反应过来! “你故意用封甯吓唬我,逼我主动坐到阵中?不对!妖僧!你把哀家做了献祭者?!你要做什么!” 当即就要起身! 可是,她的身下,阵法的黑气如锁链盘绕上来,将她死死地锁在阵法中! 她怒目瞪向空心,大怒,“你敢!” 空心却笑了,“太后不知么?您的身后,到底有多少怨煞之灵么?” 就着满身的血色,抬手,轻轻一拂。 阵中浮起的血色阴气,忽然朝荣昌太后身下急速涌去! 她猛地听到一声尖利哭声。 “啊——” 吓得浑身一抖! 战兢扭头,就见,她的身后,浮着一个面色苍白长发飞舞的女子! 她瞪大着一双血目,肚子上一个狰狞的血口,露出内里黑洞洞的肚子! 鬼目森毒地朝她看着! 而她的身后,无数个黑团,齐齐发出凄厉的婴孩啼哭! “哇啊哇啊哇啊啊啊——” “啊!” 荣昌太后几乎吓死,猛地转回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阵法中央,蓝黑色的鬼火倏然一闪! 卍字印陡然消失。 小甯猛地钻了出来! “毒妇!纳命 来!” 荣昌太后肝胆欲裂!想往后躲! 身后却是浓浓黑气! 她根本无处可避! 惊恐到牙关打颤,“圣僧……” 然而,抬目却发现,小甯的魂体浮在半空,而她的身下,有数道血黑色卍字凝结的锁链,将她牢牢地栓在中间! 汹涌的黑气,顺着那些锁链,朝她的魂体内不断地涌去! 荣昌太后一下瞪大眼! 就见空心抬头,对被困住的小甯笑道。 “你本就是恶意满身的煞鬼,何必强装良善之辈?我为你赋予新生,做我最虔诚的门下之徒吧!我来教你如何杀了你最恨之人。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这苍生,到底值不值!” “不……” 十年来不曾感受到苦痛哀伤的小甯,又一次闻到了那浓厚黏腻的血腥味。 黑气里的恶意,密不透风地将她裹缠起来。 她分明已经死了,却又觉得自己似乎又要窒息了! 到处都在痛! 好痛! 她好像要被撕碎了! 恨意燃烧了她的身体! 她的眼前渐渐失去清明。 脑中,仿佛响起一个人的笑声。 “阿甯姑娘……” 啊! 那个人,那个人…… 是魏晗! 是她的……心上人啊! 她不能这样死!不能染指血煞,化为恶鬼! 不能! 大颗的鬼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她的魂体开始急速透明! 坐在血水里的空心诧异地抬头,“哦?” 手上念珠再次用力一拨! “轰!” 黑气如潮,汹涌地将小甯覆盖。 她挣扎起来! 那些血黑色的卍字锁链被震得摇摇欲坠! 空心眼神一沉,抬手,再次一拍! “嗡!” 巨大的卍字印突然兜头而下! 小甯的魂体内,无数的黑气钻出! 她蓝黑的眼底,仅有的清明被血黑之色一点点覆盖! “不!” “不要!” “好痛啊!” “痛……” “谁来……” “谁来……救救我……” “嘭!” 阵中蓝黑的鬼火突然一燃! 幽蓝的火光倏然从内里蹿出! 接着! 一道金色的星光剑芒,从那火中如电鸿蹿出! 直逼空心面门而去! 空心一惊,一拍身下! 血水迸溅! 他朝后急退! 那剑光却并未穷追不舍! 转而剑花翻转! “哐!哐!” 劈断了紧缠小甯的血黑卍字印锁链! 无数的血黑之气骤然爆开!聚成一股浓浓厚云! 小甯落了下来! 黑色的鬼泪顺着眼角,落于空中。 然后,缓缓落在底下,一只抬起的白皙的带着茧子的手心里。 她狰狞地 扭脸,想将那只手拧断! 那只手却抬起,轻轻地按在她的头顶。 那温柔的力道,让她周身的狞煞一顿! 接着。 她听到了那熟悉的,温和的,平静的,轻缓的声音。 浅浅响起。 “做得很好,小甯。” “!” 魂体一颤! 金色的流光倏然从那掌心散开! 钻入她魂体内外的恶意与煞气,倏然如冰雪,无声消融! 她被撕裂的魂体,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缓缓抬眸,看面前。 烟霞覆面,眸若银月的……云落落。 她张口。 想说什么。 云落落却再次抬手,将她轻轻一推。 她不可控制地往后急速退去!下意识伸手要去抓住什么。 却见云落落站在浓厚的煞气阴云中,对她说:“小甯,我放你自由。” “别怕,去吧!” 然后,拇指,在食指的位置轻轻一掐! “咔!” 存于小甯魂识中的某个契约一般的东西,倏然崩裂! 她眼眶倏瞪! 大叫,“落落!” 蓝色的鬼火倏然腾起!跃进她的胸膛! 她被无形的力量吸噬,一瞬间,从平台四周笼罩的黑气中摔了出去! 黑气滚动。 再次将平台牢牢地密封住。 云落落伸手,追云剑重新凝结在她的掌心。 星光 凛冽。 她抬眸,看向那边缓缓站起,半身白色僧衣染血的空心。 平静无伏地说道。 “我来杀你。” …… “歘!” 小甯一下摔出去,天旋地转中,一下落进一个人的怀中! “阿……甯?” 是魏晗的声音! 魏晗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完完全全小甯的模样! 小甯却猛地转过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颤声道,“空心以我为引,故意诱落落去他跟前!去救她!去救她啊!” 她的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 魂体愈发透明! 魏晗脸色一变! 魏瑾在旁疾声问道,“长公主殿下,发生何事了?!” 小甯扶着魏晗的胳膊,抬眼,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竟是……曲江边上? 她怎会瞬间落到离云落落如此远的地方?! 扭头就要朝回冲去! 却被魏晗一把抓住! 抓住的瞬间魏晗就愣住了——怎么能碰到的? 食指的位置,忽然有一道灼热倏而烫过! 一朵蓝色的牡丹,无声地在他食指上盛烈绽开! 他愣了愣。 再看小甯,发现她在自己的眼中,居然与活人无异! 那朵漂浮在她胸前的蓝色鬼火中,竟有一道极细的蓝色光线,连到了自己的食指上! 他的眼眶微微一瞪! 第七百三十六章 是何用意 小甯却还未察觉到,她哭着摇头,“都是我的错!我没用!让空心抓住了!他看出我身上有落落的契咒,便利用我,给落落传话,让她去找他!不然就杀了我!” 那时,他将手指探入她的鬼火,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传音给云落落。 她不想让云落落因她而受牵连,之后便紧闭鬼火。 谁知,还是抵不过这妖僧的邪术! 她一想到云落落刚刚推她离开的眼神就满心的不安,朝魏瑾道,“他们在紫阳宫!快去救落落!” “紫阳宫?!” 魏瑾脸色一变,“那里是……”朝魏晗看了一眼。 那里是,封甯遇害的地方。 魏晗握住食指,看向魏瑾,“大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空心伤及云先生!” 魏瑾眼神暗沉,刚要说话。 旁边一直紧紧盯着水面的宣凌忽然低呼,“有动静!” 曲江水面,忽而波动异常。 停靠在岸边的画舫小船‘哐啷啷’地撞击河岸! 扒在岸边的鲛人少女忽然尾巴一甩,钻进了水里! 周围除了宣凌和魏瑾魏晗暗九一行人,其他路人早已被西城兵马司的人驱逐。 分明是入夏,河面上拂来的风,却寒意刺肤! 小甯的鬼火突然蓬 大了几分! 她猛地转脸,看向曲江! 便见浓浓阴气,骤然自河面如水浪扑打而来! “小心!” 她猛地绽开幽蓝鬼火! 一道巨大的蓝色屏障,一下将众人拦在后头! 阴气‘呼’地拂来! 她的周身,鬼气骤涨!抬手将鬼火往半空一送! 那些散逸在曲江水面上的阴气,顿时如薄纸,被瞬间点燃! 宣凌和魏瑾震惊地看着水面上粼粼的蓝色火光。 波色潋滟的水面上,其景,宛若幻境! “哗啦!” 蓝粼波动的水面忽然破开! 一人在近处露出了头! 宣凌一惊,“大先生!” 魏瑾魏晗齐齐望去,就见那水面上,浮起一个相貌不羁眉眼英俊的青年道人。 一边肩膀上踩着一只猫,一边肩膀上漂浮着一朵紫色的鸢尾花,浮在水面上! 魏瑾皱了皱眉——隐约记得这人似乎是空心身边之人? 魏晗却不认识云皓,下意识想去拉一把小甯。 小甯却朝那边飘了过去! “大师兄!” 不等她靠近,水底,一尾巨大漂亮的鱼尾扬起,一把托住云皓,将他送到了岸边! 宣凌连忙伸手,将云皓拉了上来,急声问:“大先生!如何?三殿下怎未曾同 回?” “咳!咳咳咳!” 云皓被那聚魂阵中阴气撞得不轻,却顾不上喘息,哑着嗓子问:“三殿下……大约被阵法困住了,也不知,咳咳,是不是同落落在一起。咳咳咳!” 小甯急得不行,在旁边团团转,“没有!大师兄!方才我见着落落了!她去找空心了!在紫阳宫!我们快去救她啊!大师兄!大师兄!” 云皓也被她给吓着了,浑身是水地站起来,朝她看去,“怎么回事儿?紫阳宫?” 小甯立马把刚刚的情形快速说了一遍。 在听到小甯说云落落将她的契咒解除了的时候,云皓的脸明显白了几分。 他眉头紧锁,站在那里,周身的水滴滴答答落了满地,也丝毫顾及不上。 魏晗朝宣凌看了一眼。 宣凌反应过来,低声对魏瑾与魏晗道,“国公爷,二郎君,这位是云先生的师兄。” 魏晗微讶——云先生居然有师兄?为何从来未曾见过? 魏瑾点了点头,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是惊涛骇浪! 正疑惑间。 就听云皓道,“三殿下没有同落落在一起,只怕是被单独困住了……” 几人皆是神色一变! 后头暗九几乎忍不住想要开口。 云 皓从腰间的小兜里掏出了一枚湿漉漉的符篆。 剑指一点,那软塌塌的符篆一颤,在众人目光中化作了一只红色鸟目的符鸟。 云皓剑指指着那符鸟,唤了一声,“赵四头领?” 暗九眼睛一瞪,当即上前! 符鸟目中的红光闪烁,却没有回响! 暗九的眼睛渐渐黯了下去——四哥…… 忽然。 “大……” 符鸟中传来异常嘈杂的声响,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那嘈杂声中模糊却又清晰地传出,“大先生!” 暗九猛地抬头,眼里迸出一道亮光,失控急问:“四哥!四哥!你没事吧?!” “呜——” 符鸟内,传来十分瘆人的哭声。 便是隔着符鸟这头,众人也觉得毛骨悚然! 赵四气喘吁吁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我无事!有春离在这!” 暗九眼眶骤红! 云皓已开口,“赵四头领,你与春离可曾遇见三殿下?” 那边忽而传来一声鸣叫,如狼声长嘶! 这边众人心头一提! 过了好一会儿,赵四才喘着粗气道,“不曾!大先生!我们这里……全是恶鬼!” 暗九再次瞪大眼! 云皓的脸已沉了下来,再次道,“赵四头领,拿好你的符鸟,寻 一处无魂处。然后画一道八卦图,无需精细,再将符鸟放置其中!快!” 那边没有赵四的声音。 可哭嚎和尖叫声却愈发纷乱,其中还夹杂着撕咬和兽类的闷吼。 众人听得心惊胆颤。 魏瑾正盯着那符鸟,就听这位‘大先生’忽然对他说道,“国公爷,宣世子。” 魏国公一顿。 宣凌立马道,“先生有何吩咐?” 云皓看了两人一眼,道,“我在京城一百零八坊中布置了四象八卦太极阵,可否请国公爷和世子派人前往阵脚所在处,在我提示后,将阵法启动?” 魏瑾皱了皱眉。 宣凌当即抱手,“但凭先生吩咐!” 魏瑾看向云皓,迟疑了一瞬,道,“不知先生……是何用意?” 小甯也在旁边不安地闪着鬼火,“大师兄!现在该怎么办?落落和宬儿,赶紧去救他们啊!” 符鸟中再次传来嘶吼和尖狞的叫声。 云皓听着符鸟中传来的动静,道,“曲江水下聚魂阵与飞云宫内封灵阵,还有空心所在的紫阳宫那处阵法只怕是相通的,三殿下不知被困在何处,落落又深处险境。聚魂阵被毁,紫阳宫处无门路可近。如今唯一的办法,是从封灵阵入手。” 第七百三十七章 对峙 他看向魏瑾,“一旦赵四头领将八卦图画好,我便会传送过去,以封灵阵为路,寻三殿下,前往相救落落。如此一来,城外之事,便有顾虑不得。那四象八卦太极阵……” 他顿了顿,再次说道,“是我暗中布置多年,为杀空心而备。” 旁边,紫鸢慢慢地落下——方才密室内,她以红灵为要挟,逼问虎子,得到了一样的答案。 主人多年受控于空心身边,却能在暗中设下如此阵法! 何其凶险艰辛! 她的周身,紫鸢花一层层缓缓飘绕。 缩成猫状的虎子朝她看了眼。 对面,魏瑾却是神色一变。 ——这位大先生潜伏空心身边,竟是如此目的?! 对云皓的疑虑当即完全打消! 他的神色郑重下来,“魏瑾自当全力协助大先生!” 云皓微微意外,看向魏瑾。 魏晗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在后头道,“国公府承云先生大恩,无以为报,愿助大先生一臂之力。” 魏瑾点头。宣凌跟着抱拳。 云皓愣愣地看着这些京城中有名的大权贵,对落落居然……这样用心。 忽而轻轻地笑了下。 点点头,朝几人还了一道家礼。 再次道,“空心并非寻常妖邪,且身有神力相互,寻常之法根本杀他不得。我本想以四象八卦太极阵调动大玥国脉,引天道将其灭杀。” 几人皆是神情变化。 又听云皓道,“此法需 得同时启动这阵法十六个阵脚,故而,待会我入到封灵阵,用尽一切办法也会去找到空心下落。到时,需得诸位协助我,启动阵法,将他一举击杀!” 顿了下,声音微沉,“只是此阵启动后,不知空心会如何反扑,无论如何凶险都不能离开阵脚……” 魏瑾宣凌毫不迟疑地抱手,“听凭大先生调遣!” 这时,符鸟那头,传来赵四的声音,“大先生!已放好!” 云皓点了点头,手指张开,忽而朝地面一按! 红光一瞬绽开! 他刚要将阵脚所在的位置点亮好让魏瑾等人能追踪到。 旁边,人形的紫鸢忽然散开,化作无数朵紫鸢花,漂浮起来! 云皓朝她看去。 就听虎子在旁边道,“方才她拿着红灵逼我,我都告诉……她了。”连同阵脚的位置。 云皓朝他瞥了眼,虎子转头看别处。 紫鸢已道,“主人,不要耗费术力。下妖会带他们前往阵脚处,还请主人,前往相救小主人同三殿下。” 说完,随风一晃,朝四处飘散而去! 暗九一提刀,当即跟上! 宣凌和魏瑾也转身朝旁吩咐,“走!” 云皓站在原处,看这些位高权重无一丝动摇害怕的勋贵,再次深深俯身,“多谢!” 又对虎子道,“去传令,务必保住启动阵脚之人的安危。” 虎子点头,一跃离去。 小甯从旁飘来,“大师兄!我也去 !带我去!” 不料,魂体却被一拉! 她终于反应过来,惊愕扭头,“你怎会碰到我?!” 魏晗朝她摇摇头,“你不要去,免得拖累了云先生。” 小甯当即跳脚,“你胡说什么!我……” 没说完,被魏晗拉住手,她一滞,当即鬼火一蓬,恼羞成怒大骂,“登徒子!做什么!放……” “紫阳宫中发生何事了?” 魏晗温柔的声音靠近,“阿甯,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她一僵! 身边。 云皓剑指一指符鸟。 “唰!” 整个人骤然消失! …… “噌!” 金光如电掣梭然袭去! 对面一张巨大的血黑卍字印轰地张开! “崩!” 金光刺在血黑卍字印上,又横向而去,划动时,火星四溅,摩擦的声音金戈震鸣! “南无三曼多哇日啰赧憾!” 空心将掌心往上一推! 又一道卍字印从底下升起,往上头用力一撞! “轰!” 血黑卍字印剧烈一晃! 金光瞬间被震开!黑气翻滚而下!如浓云坠来! 瞬间将血黑卍字印覆盖其中! “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空心再念咒语! 那黑气便顿如茧笼,骤然朝内收缩! 两生阵四周,顿时阴煞滚起!森意陡降! 荣昌太后被黑气困住,丝毫不能动弹,后背的伤口冒出大量的鲜血。 女人和婴孩的尖叫声在她身后喧嚣怨起! 她抱着胳膊,瑟 瑟发抖! 另一头,一直昏迷的封容,忽然微微一动眼帘。 无数的黑气盘旋。 阵法中央,空虚子无声无息。 空心站在她的身边,看着上头阴云翻卷成牢,困住了内里的金光,露出一丝笑容。 缓缓抬手,要朝那阴云招去。 忽而! “咻!” 阴云之中,一点微弱的荧光亮起! 下一瞬,一道剑芒裹挟金色星意,直朝底下刺来! 空心笑容未敛,眼神已冷了下去。 猛地一拨念珠,同时往后一退! “唵齿临唵部临!” 头顶同时一道卍字印张开! 然而。 那星剑之后,却又有一层金芒覆盖上剑身! 一道人影,自那星剑后出现。 剑指并起,朝下一指! 金芒顺着剑身直朝后掠去! 将那剑连同持剑的人顷刻覆盖! 化作一道燃金火流星,直入那卍字印! “咔嚓!” 巨大的卍字印被生生穿破! 金芒直刺空心面门而来! 空心眼瞳一缩,脚下黑影顿时扭曲而起,将他往后一拖! 却已来不及! 那金芒穿破黑云阴气,瞬间便到了面前! 被金芒覆蔽的云落落,手诀往前一推! 一道符印当即贴在空心额前! “破。” 冷声轻喝。 “轰!” 空心的头顶,突然被炸开一个窟窿! 脚底的黑影骤然僵滞! 他如木偶,瞬间定住! 云落落剑花一挽,不等落地,再次翻转,剑尖金芒大盛, 对着空心的胸口! 一剑刺穿! 同时手诀再次推出! 符印再凝! 透过剑身,盖住了空心的前胸后背! 云落落抬起一双月眸,无情无绪地看着他。 手诀一变! 符印瞬间收缩! 追云剑星光大亮! 金色的光芒,刹那从伤口处燃起! 空心高洁圣雅的面容,骤然干枯裂开! 窟窿内里,腐烂的血肉翻腾而出! 他的眼瞳变得漆黑,嘴唇裂开,周身皮肤寸寸剥落! 浑身散发出干枯焦炭烂臭的气味! 云落落就这么清冷地看着他,眼角的烟霞绯色,浅浅流动。 他僵硬地低下头来,看着面前的小小女孩儿。 忽然,张口。 轻轻地呼出一口……叹息。 云落落月眸中冷意一凛,抬眼。 空心发出了似魔似鬼的沙哑呼唤。 “好……孩……子……” 云落落抬手手,再凝手诀。 却忽然被一只干枯流血腐烂的手抓住胳膊! 她眼底月寒一闪,翻手要挣开。 空心的手指,却一下掐入了她的血肉! 手腕处本就剧痛的封印骤然撕裂! 她顿时面白如雪! 当即松开追云剑,一掌劈断空心的胳膊,往后连退! 同时拽开空心的断手,砸在地上! “啪嗒!” 被抓破的地方,鲜血淌过封印图腾,顺着手指,一滴滴地落下来。 滴在那阵法中本就灌满的血槽中。 “呜——” 忽有风吟,似人哭泣。 第七百三十八章 他不会来了 平台上,原本浓郁的黑气,似被注入了某种古老的力量,肆意扭曲地滚动起来。 云落落抬脸。 就见,那些阴气,竟盘踞到半空,却不是朝内凝结,而是……朝外散去! 她默默地看着,就听那边,空心发出低低沙哑的笑声。 低头看去。 对面,空心的脚底,那僵滞的黑影,忽然扭曲如蛇地攀爬上他的身体,从断开的手腕处再次生长,眼见地变成了另一只手! 两只手抬起,抓住心口的追云剑! 星光顿时迸开!将他的手掌焚噬成灰! 却有更多的黑影凝结过来,不断重新生长! “嘎吱嘎吱!” 如同锯齿摩擦。 追云剑,竟被他从体内生生拔出! “!” 追云剑被他抓在手中!反向一劈! “轰!” 一道卍字印夹带金光,朝云落落袭来! 云落落剑指一划,一道符印迎头撞去! “砰!” 两相撞击! 一层气纹将平台上滚动的阴云震如水波! 云落落再次一指! 空心手里的追云剑,骤然化作星光,散逸而去! 他举着手顿了顿。 腐烂的面上忽而露出个狞恶的笑意,看着云落落,“你的剑,只能召唤一次吧?如今没了剑,你还要怎么反抗?好孩子,来……” 话音未落,忽然蹿出! 眨眼间 ,便落到云落落身边!伸手朝她抓来! 云落落剑指一并! 符印骤现! 在那枯烂手指堪堪抓到面上时,整个人自符印中一闪,下一瞬,落在了另一边! 空心一爪落空! 顿了顿,忽然发了疯地嘶吼,“为何!为何!你就是师父为这天下留的圣物!看啊!你脚底的阵法!这就是你的归宿啊!为何要躲!过来!” 他一掌挥出! 黑云卷袭! 云落落再次符光一闪,落在了另一处! 黑云穷追不舍! 阴沉黑气之中,金色的符光不断闪烁! 云落落的身影几乎已快到无法追寻! “轰!” 又一道阴云砸下! 原本站着的云落落却再次落在了不远处空虚子的身边! 空心放了下手。 他看着那边的云落落。 忽然,一伸手! “啊啊啊!” 被黑气困住的荣昌太后一下飞起,落到了空心的手心里! 他抓着她繁复雍容的发髻,一把将人拎起来! “不!不要!救命!救……啊!!” 在荣昌太后极致的惊恐与惨叫中,他一低头,咬在了她的脖子上! “呼!” 她身后那无数黑团婴魂,以及女人的怨魂,瞬间全都冲入了他的体内! 他脚底的黑影愈发粘稠浓郁,像黑色的血,在一点点流淌。 荣昌太后瞪大 的眼珠慢慢涣散,手脚不断抽搐! 保养精致的面容,在肉眼可见之下,失去了血肉精气,迅速变得干瘪枯瘦。 最终。 化作一副皮包骨,被空心一丢。 掉在地上。 “咵啦!” 云落落看了一眼,忽然伸手,将脚边的空虚子拎起,放在了另一边的封容身旁。 伸手,在两人的面前,画了一道符。 便听那边。 “桀——” 嘶哑声如魔。 她侧眸。 看见,那边,空心破烂的脸,竟一点点凝结恢复! 温和如佛陀的悲悯圣颜。 眼角处,一抹青月疤痕。 云落落看着他。 脑海中,忽有一个画面闪过! 面带青月痕迹的僧人,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手臂被抓裂的封印中忽而传来摧枯拉朽的痛意! 她猛地攥住左手手腕! 下一瞬! 一股恶意迎面而来! 她猛地推出手诀! “咔!” 符阵却被生生刺穿!骤然崩裂! 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脖子! 带着青月疤痕的空心,用那诡异慈悲的笑容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蛊惑般轻声道,“三百年了,好孩子,这天下被你坏了三百年,你早该……死了啊!” 说着,一下收紧手指! 云落落白皙面容骤紫! 窒息感顷刻压迫了她所有的意识 ! 她忽然听到一声笑。 “小丫头,还在等什么?” 她张开嘴,想去搜寻一丝生机。 那不知从何处来的声音,如魔鬼的低语在耳边又道。 “他不会来了。” 浑噩的视线里,仿佛出现了一个清瘦修长的人影。 他站在光中。 对她说。 “别怕。” “我会来接你。” 那个人啊!他……来了么? 太阳出来了。 他来了么? 月亮落下了。 他,来了么? 有小雀儿在光影里跳跃。 是他,来了么? ——哦,他不会来了啊! 她的眼帘忽而一抬! 月眸中,寒意骤起! 内里,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容,妖娆而笑。 额生罗角!口现獠牙! 无数的黑气在平台四周狂肆地旋转! 他们涌向了云落落被抓破的左手图腾。 那图腾崩开了血肉,有般若之面,从肌肤内里一点点浮起! 那朵描绘精致的白色棉花,被扭曲得变了形。 空心的眼中浮起癫狂的笑意! 他张开嘴,“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吧!来吧!释放吧!师父留下的苍生之恶!全部都释放吧!师父,就让徒儿来看看,这天下,值不值您当时舍命去护!哈哈哈……” 忽然。 他的脚腕被人一抓! 声音猛地一顿! 下一瞬,一道电击骤然 蹿来! 他猝不及防,手臂顿时一麻! 被抓着的云落落一下摔了下去! 下一瞬。 自阴云中消失! 他愣愣低头,看脚边,空虚子颤抖着伸出的满是血的手。 那手里,捏着一枚闪着微光的雷符。 他的眼中,线瞳骤现! 狞色一闪! 猛地抬脚!要朝空虚子的头狠狠踩去! 周围的阴云却忽然迅猛地朝某个方向再次扑去! 他立刻转身! 就见那头。 云落落离地三尺地漂浮在半空。 她的额前,一抹金红,如火印,徐徐燃起。 眼角处,原本绯色的烟霞,如沐火烧,嫣红如血! 她慢慢地抬起眼。 看向空心。 阴云在她脚底疯狂地聚集! 她的身后,一张巨大的般若鬼脸,在浓黑的阴云中,缓缓凝成! 空心的眼眶一点点瞪大! 浑身都颤栗起来! “孽障。” 她冷冷开口,身后的般若鬼同时张开獠牙血口,发出同样的一声魔语——“孽障。” 那般若鬼的眼角,一道青月疤痕,狰狞森怖。 “噗通!” 空心一下跪了下去,颤抖着喊道,“师父!师父!” 云落落的眼底,月色流华,尽是霜意。 她的四周,万千的鬼鸣纷嚣而起! “轰隆!” 夏日清朗之空,忽有雷鸣。 乌云滚来! …… 第七百三十九章 帝王之术 京都各坊中。 无数人抬起头! “怎么晴天打雷啊?” “哎哟!起大风了!这风怎么这样冷啊!” “喵呜!”“汪汪汪!” “谁家的畜生发疯了?怎么咬人?!” “哐啷!” 摊位被吹翻! 京兆府,周威猛地冲出大堂,抬头看天! 怀德坊,魏瑾看着半空,脸色发沉。 身旁白影一脚踹翻拦路的守城军,又有更多的穿着软甲之人围上来! 他一把将雷公爪甩出,对身后道,“国公爷!速去!” 魏瑾看了他一眼,转身,随着紫鸢花瓣冲进了一间平平无奇的米铺里! 米铺外,更多的士兵围拢上来! 白影与黑影背靠着背,眼神一厉,扑了上去! …… 常王府,书房。 封宣放下一颗棋子。 门边,一人跪在地上,颤声道,“王爷,拦不住。魏国公和宣世子,带了许多人,散布到了各坊间,似乎有大动作。我们的人试图抓住魏国公,却被御察院的人给反杀了不少。宣世子那边也……” 低着头研究棋盘的封宣忽然问:“宫中可有消息?” 那人一顿。 另一边,又一人俯身在地,“宫中……也未刺杀成功。我们的人刚对太极宫门前那帮大臣动手,就被御察院的人给拦 住了。” 封宣放棋子的动作一顿。 那人白了脸,顶着满身的冷汗,又道,“只怕三殿下早就跟梁芳密谋好了,是故意弄这么一出。我们的人……正好掉进他的算计里了。” 他不敢说是封宣故意跳进了封宬的陷阱里。 封宣自己却明白,他垂眸,看着眼前的棋盘。 黑子兵临城下,白子……奄奄一息。 忽而嘲弄一笑,一抬手,将棋盘掀翻。 门口几人齐齐跪地! 他咳了两声,按着棋桌,声音微哑,低声道,“文氏不必再保。其他人,全部撤干净!” 门口跪着的人微微一震。 立即应下,“是!” …… 皇城的太极宫门前。 梁芳抱着受伤的胳膊,对赵五和他身后的灰影等人拱手,“多谢御察院头领及时搭救。” 身边有个面上带着擦伤的大臣一起道,“这是有人想趁火打劫啊!” 旁边又有人叹:“敢在太极宫门前刺杀朝廷大臣!可见其野心!皇上!皇上为何不闻不问啊!” 赵五看着天空聚集的黑云,眉头紧皱。 梁芳跟着抬头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眼,自始至终无声无息的太极宫。 又有人气愤叹息,“皇上竟忌惮文氏到如此地步么!” “绝不能由着文氏再如此 猖狂下去!” “梁大人,事关社稷!文氏身为外戚,如此动荡朝野,简直野心昭昭!绝不能轻易放过!” “是!” “今日我便是死谏,也要将文氏的罪行昭告天下!” “皇上啊!” 太极宫门前,才经历了一场刺杀的大臣们,出现了空前的团结。 齐齐将矛头对准了文氏! 梁芳望着紧闭的太极宫华美的大门,片刻后,嘲弄地扯了扯嘴角。 ——帝王心术。何人能匹? 呵呵。 跟着跪下,喊道,“皇上!文氏不能留啊!” …… 蓬莱山,娘娘殿。 景元帝站在殿门口,面无表情。 王鹤站在他身后,小心地说道:“陛下,紫阳宫周边已封禁。太极宫门前的梁大人等因有御察院及时保护,也只受了轻伤。文氏那边,被百姓砸破了门。文家那个子孙,已被带到京兆府。魏国公等带人散到了坊间各处,似有动作。陛下您看……是否要派人去阻拦?” 景元帝看着越来越黑的半空。 刚要说话,又咳嗽起来。 王鹤忙上前,将手中木盒奉上。 景元帝拿起盒内的丹药,塞进嘴里。 片刻后,平复下来,问:“封宬去哪儿了?” 王鹤摇摇头,“三殿下入曲江后,便没了踪迹。 ” 景元帝沉默,随即摆手,“下去吧。” 王鹤立马小心退下。 景元帝站在殿门前,依旧抬头看着那混乱的天空。 过了会儿,轻叹道,“太平,这一场赌,不知我能不能赌得对。” 空寂的大殿内,只有烛火微微摇动。 昏暗的天空,将原本明亮的天际压抑成了一片末日的绝望。 景元帝伸手扶住殿门,又道,“太平,这天道,不该这么不公,对么?” 安静的殿内外,只有他沙哑的声音,轻轻落在冷清的地面上。 他望着那天。 半晌,屈膝,跪坐在了冷冰冰的地上,轻声道,“天佑我大玥。” 他的身后。 掩在烛火里的金色人像,依旧温柔无声地,朝着门外看来。 …… 飞云宫地底。 封灵阵忽然拱了一下,浮在阵法上的鬼脸发出痛苦地闷哼! 一层霜意,骤然从那鬼脸上浮现! “唰!” 云皓自曲江边上一点符篆,眼前登时光影流逝! 不过一息的功夫,脚下便是一落! 尚未站稳! 入耳皆是鬼哭狼嚎! 他猛地抬头! 赵四已冲了过来,“大先生!” 魁梧的身躯似小山一般,脚步踉跄,却不见半分狼狈。 手上一柄宽刀,刀刃上霜意凝结! 横手一劈! 一个游蹿而来的魂意骤然被劈散! 自他身后。 大片的冰雪拂过! 云皓的眉眼中,瞬间皆是霜色! 他站起来,看到那边,春离一身白衣,双手推出! 无数的霜雪从他的掌心飘出! 将那密密麻麻的魂意煞气冻结,打碎! 可那些黑森的气息,却仿佛永生的源泉,不断地涌出! 云皓当即道,“春离!这聚灵阵中,聚集的是天下人的贪婪所成的恶意,打不完的!” 春离一顿,再次一推,推出一道冰雪之墙,挡住了那些扑来的煞意,落到云皓身边。 “大先生,现下要如何?” 它曾在温泉山庄见过云皓。 云皓看到他如春花拂晓的面容微微泛白,知晓这是耗费了巨大妖力的原因。 朝四周一看。 这阵法中,密密麻麻的黑气盘绕,根本不知出路在何处。 略一沉吟后。 道,“你可有办法,能将这所有的煞气冻结?只需一息!” 掏出一枚符篆。 春离没有迟疑,忽而垂首。 耳铛一闪! 头顶竖起两朵雪白的耳,然后整个身形弓起,化作了巨大的腓腓状! 棕毛流水般朝后飘起! 瞳孔中春雾散去,露出清晰瞳眸! 四蹄踩地! 猛地发出一声长鸣! “呜——” 第七百四十章 落落,不能! 入目中所有的煞气黑意一瞬凝固! 云皓猛地抛出手中符篆! 同时高呼—— “急急如律令!” 剑指一划! 那符篆便如列缺,迅速在阵中穿梭! “噗!” 忽而。 一道细微的裂光在某处一瞬闪现! “那里!” 春离猛地趴下! 云皓一下蹿上它的后背! 春离一口叼住赵四,朝前一跃! “砰!” 冰雪之墙轰然坍塌,所有凝固的煞气魂意疯狂袭来! 眼看那细微裂光就要消失! 云皓大急,操控符篆便要朝那裂缝刺去! 春离被怨煞缠住了尾巴! “噌!” 被叼着的赵四突然甩出手中的宽刀! 正正好劈中那挡住裂缝的煞意! 刀刃上,那层春离附加的霜意迅速散开! 煞意消失! 裂缝微光再次露出! 云皓符篆一甩! 裂缝被强行撑开! 春离一头钻入! “轰!” 几人跃入微光中! 云皓一扭头,朝内扔了个天雷符! “崩!” 飞云宫地底! 闷哼扭曲痛苦的青月鬼脸忽然僵住,随后,那怪异的阵法,一点点裂开! 砖石剥落! 轰地一声,彻底炸开! 高耸的飞云宫,轰隆一下! 倒了半边屋顶! 屋梁掉下,正好砸在了正殿上,那慈悲悯目的观音宝相的头顶上! “砰!” “那里!” 几人从满是恶意怨煞的阵法 缝隙中一跃而出! 四周景致倏然从一片昏暗浑浊恶意环绕变成了百花紧簇华美浮雕凭栏风景秀丽中! 只是狂风骤起,若非春离的腓腓状巨大,差点当场被掀翻在地! 云皓一看,发现他们正好落在了紫阳宫的平台之上! 就听头顶风声肆虐,周围阴气狂涌! 顺着那阴气涌动放下抬头,顿时神色大变! 当即一拍春离! “快!空心这狗娘养的畜生!他要逼出落落体内封印的天地浊气!令天下大乱!这才是他的目的!丧心病狂的混蛋!快!阻止落落!” 他们的头顶! 乌云滚滚之中,云落落飘立在那里。 月眸森冷,面若火霞。 她的身后,漂浮着巨大的般若鬼脸,森狞之目,俯瞰众生。 而空心,就跪在不远处,虔诚地看着她! 春离火瞳一缩! 当即松开赵四,脚下一踩! 朝那滚云一跃而上! 然而! “嗡!” 滚云四周,却骤然浮起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一下挡了回来! 他低鸣一声,再一头撞去! 云皓同时推出数道符阵! 却皆被那屏障阻拦,连黑云半分也触碰不到! 春离喘着粗气落回平台,看着半空阴云之中悬立的云落落。 一张口! 纯白的雪意呼啸而上! 却再一次,被无声消融! 云皓从他身上下来,浑身发冷,看 着那仿佛化作魔意之身的云落落,喃喃道。 “谁都进不去,谁都进不去!落落要杀了空心!她现在什么都听不了!” “空心在拿他自己献祭,这个疯子,这个疯子!” “落落只要杀了他,就会被魔意彻底侵吞!” “落落,落落,不能!不能!” 他嘶声高呼,想阻止云落落,却发现自己居然毫无办法! 这种绝望与无能,几乎在瞬间将他击溃! 他攥紧了拳头,骨头因为力道而发出轻微的错位声! 一边,赵四忽然问:“大先生,三殿下也不能阻止云先生么?” 云皓猛地转头!看向赵四! 忽然反应过来! 他眼底巨颤! “三殿下!三殿下!可是,可是要如何才能找到三殿下,他被封在了阵法中,我想想,我想想……” 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虚弱至极的哑声。 “祈祷……” 云皓猛地回头! 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空虚子! 她的身后,是同样昏迷的封容。 两人皆被一枚金色的符篆护着——那是落落的! 只是空虚子却探出了半身出来。 他张了张嘴。 空虚子气若游丝地说道,“她有牵绊……祈祷……” 云皓眼瞳一震! 忽而想到封宬曾徒手按灭云落落头顶金印! 猛地掐住手指,低呼,“紫鸢!” 魏瑾身侧。 紫色的花瓣 忽然轻轻一颤。 下一瞬。 美丽的花妖现身。 她站在魏瑾面前,对魏瑾道,“国公爷,请启动阵脚。” 同一时间。 宣凌面前,暗九面前,所有的紫鸢花瓣,全都轻轻浮动。 一个又一个花妖出现,朝他们俯身传讯。 紫阳宫的平台上,云皓瞪大了眼,浑身发颤地等着。 似乎只有仅仅数息,又仿佛过了漫长的岁月长流。 忽然! 一缕光柱,从怀德坊中亮起! 云皓猛地抬眼! 就见,又一缕光柱,从归义坊中亮起。 接着,一缕,两缕,三缕! 京都一百零八坊中,一缕缕的光柱穿破了黑云密布的京城上空。 云皓站在紫阳宫的两生阵平台中央,踩着满地的血水。 猛地推出手诀! 一道符印腾空飘起! “唰!” 以符印为中心,所有的光柱连接起来! 一道四象八卦太极阵,浩大而无声地凝结! 翻滚可怖的黑云突然停止。 惊恐的京城百姓抬头,茫然地看着突然静止的天空。 他们的眼中,不见那巨大的阵图。 只能看到,那乌云沉沉,似有暴雨。 云皓托着符阵。 哑声道,“聚魂封灵阵,是先者,为保天地清明,将天地人心生出的贪婪恶意种种欲壑聚集,封印在阵眼。” 他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师父曾告诉我,三百年前 ,曾有人试图以此法护佑天地。然,这阵眼,却是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承受这天地所有的不洁之气。” “而这人,需得元年元月元日所生。元月元日不难,可元年乃是一国建立之初!恰那时所生之人,何处得寻?” 他低下头,眼泪落了下来。 “我从前以为师父是在胡说,却从未想过,师父原来是在告诉我,我的身边,就有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 “她承受了天地人心的险恶,她背负了怎样的苦痛?她又是……怎么历经百年光阴,以承受红尘魔障之身,来看着这世间不变的人心难堪?” 他的嗓音越发沙哑,“我不管她到底为何。是天地晦气之凝结,是人心欲壑自私之封,是魔是鬼,是神是人,都不要紧。她,是我的妹妹。这天下如何,我毫不在意。可是,我不能让她,让我的妹妹……就这么被这可笑又荒唐的天下给毁成魔煞,化为恶灵。” 云皓曲起双腿,跪在了血泊里。 “四象八卦无极阵,逆,可灭天地煞。顺,可祈众生福。” “无量天尊,灵虚观座下青云之徒,恳请天尊,护我等,寻得三殿下封宬,去救救我的妹妹。” 他抬起头,看向半空滚滚黑云上,悬在般若恶鬼面前,如金火如死神的落落。 字字泣颤。 “求天尊赐福。” 第七百四十一章 天尊赐福 春离化作人形,跪在了他的身后。 赵四也跪了下来。 阵脚处,每个人都听到了云皓的声音。 魏瑾站在那亮起的阵脚中央,垂眸,跪下,身旁一众护卫看到,纷纷跟随屈膝着地! 宣凌没有迟疑地跪在了阵脚中。 暗九屈膝,双拳攥紧。 紫鸢化作了无数花瓣,拂向了京城的每个角落。 云皓的声音,落在了所有见过云落落和封宬的人的耳中。 京兆府,周威站在内室,拉着封安,一起朝皇宫的方向跪了下来。 清华宫里,苏青跪在地上,身后,是宋玥撕心裂肺的拍门叫喊声。 紫阳宫外,赵一赵三暗七带着十来个少年,与对面新任的御前侍卫统领以及他身后的上百人对峙,横刀一对,挡在紫阳宫四周! 曲江边的马车上。 魏晗与小甯,牵手跪下,小甯满目鬼泪,鬼火晃动,魏晗将她抱在怀里。 浮梦楼中。 小玲珑眼眶通红,与孙羽,跪在戏台上,深深拜下。 永乐坊的酒铺子里。 小老板哆嗦着跑到院子里,对着乌黑的天空拜了又拜。 宣平侯府。 两位夫人跪在佛堂里。 更远的地方。 有那些曾被封宬和云落落救过的人,叩首在地。 曲江的水流中。 鲛人少女尾巴一拍。 水意流动。 江南某处山脚,小月似有所察,抱着孩子,朝着京城的方向望来。 白事铺子里,缩在白衣女子怀里的猫妖水七忽而跳到门外,朝半空‘喵呜喵呜’地唤了起来。 白云山中。 狐妖阿离惊愕地抬头看天空,忽然跪在一片朝颜花前,轻声道,“请您保佑仙姑娘娘……” 山脚下。 一座清冷的城隍庙中。 一身鲜红长衣的城隍神趴在自己的宝相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小的物事,百无聊赖地看着院子里嬉闹的孩子们。 羽烊从门上脱身,跪在堂下,沉声道,“上神,请您庇佑!” 城隍神扫了他一眼。 于途也跪了下来。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下一瞬,红影拂过。 羽烊和于途对视一眼,微微一笑,落回了门上。 低声道。 “无量天尊。” “赐福无间。” …… 风拂过。 画面散去,又重新凝结。 眼前却还是那一间茅草庵。 “吱呀。” 门扉被吹开。 封宬看着那门,仿佛比前一幕破旧了许多,也不知是……过了多少年。 他越过门扉,朝内里望去。 没有看见僧人。 却紧跟着眼神一变。 ——阵法依然在。 那里头,还坐着那个……小小的落落! 她抱着膝盖坐在阵法中,眼神呆滞地看着门外。 先前的欢喜与悲伤皆不见。 她仿佛,成了一个没有情感的木偶。 封宬微微蹙眉,看这草庵明显陈旧多年的颜色。 为何 落落还是这几岁的模样? 忽然,那原本静止的金色符阵忽然自行旋转起来! 前一刻还木然坐着的落落,突然露出惊恐的神情,一下蜷缩到角落! 但是。 草庵上方却再次黑云密集,无数的黑气钻了进来! 顺着阵法,钻进了她的额头,她的四肢,她的周身! 她被一层又一层的黑气裹缠住! 倒在地上,轻轻抽搐! 封宬看得浑身剧痛,只觉一颗心被凌迟万千,鲜血淋漓! 他攥紧拳头,浑身发颤! 头顶的黑云散去。 黑气完全浸入了小小的落落的体内。 她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地爬起来。 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伸出手指,碰一碰那阵法,却忽然像被刺了一般,猛地缩回来! 一把捂住手腕! 封宬看到,那手腕上,凝出了一个紫黑的痕迹! 眼眶一颤! ——原来,落落手臂上的,竟是这些阴暗不堪! 他看着缩回去的落落,满心痛苦。 日光落下,月影升起。 春花开,夏日来。 蛙鸣蝉落。 银装素裹。 黑气许久没来。 阵法里的落落,却不曾变过半分模样。 她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存在,孤独而寂寞地困在这小小的草庵里,这牢笼一般的阵图中。 封宬就这样站在门边,看着她。 这一日。 一只鸟雀蹦过来。 停在了门边。 坐在 阵法中的落落看着那小雀子,忽然轻声开口。 “你是真的人么?” 封宬一愣! 下意识以为她在同那小雀儿说话! 不想,抬眸,却对上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心下剧烈一颤! 他张了张口,却不敢轻易出声。 只怕一张口,就不能在这里守着她了。 小小的落落看了他一会儿,又抱住胳膊,轻轻道,“哦,原来是我又看错了。” “!” 这轻软的话语,好像一把匕首,扎进了封宬最痛的地方。 他攥紧手指! 阵法中,落落又浅浅地说:“娘亲什么时候来接我呢?” 封宬眼底发涩,张开口。 头顶。 忽然黑云密布! 阵法再次旋转起来! 小小的落落再次缩到角落里,瑟瑟发抖起来! 封宬忽而出声,“我会来接你!” 小小的女孩儿骤然瞪大眼,朝他看来! 他猛地扑到阵法边,越过金色的阵法,握住了她的手,大声道。 “别怕!” “我会来接你!落……” 封宬的‘落落’尚来不及出口! 眼前,画面骤散! 他看到,那些黑气,疯狂地钻进了草庵里!将瞪大了眼的小小落落裹缠住! 封宬的手心一下攥空! 摔入一片混沌之中! 他募地抬眼! 迎面一片黏稠的黑气募地将他裹缠住! 他抬手想要将那些黑气挥开! 却听到内里无数尖叫哭笑 嗔喜声。 有人在笑,“人生三大喜,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郎君今日独占二则,可喜可贺啊!” 有人在叫,“爹!为了大哥,你就要这样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卖了么!我难道就不是你亲生的么!” 有人在骂,“杀千刀的畜生!那是你的老娘啊!你怎么能为了自己的一房半瓦,将她丢进深山里喂狼啊!” 有人在哭,“我可怜的孩儿啊!苍天啊!谁来救救他啊……” 无数的声音,像落下的雨滴,充斥在封宬的周围! 他被那些声音震得五感尽失! 踉跄着往前一摔,试图去抓住什么! 可是手上,却只有浓郁的黑气穿梭过去! 尖笑,怒骂,哭喊,像一层层蛛网,刻意地将他束缚其中。 他难受地弓起后背。 再一次伸手,挥开眼前重重魔障。 黑气散开,又更加浓厚地围拢上来。 那些声音,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戳向他的腠理,钻入他的鼻息,侵占他的意识。 世间万般的苦痛与龃龉,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那种痛苦,让他窒息。 他低着头,大口地吸着气。 眼泪却如断线一般,汨汨落下。 ——原来,他的落落,承受的是,这样难忍的苦楚么? 落落。 他的落落。 他可怜的落落啊! 忽然。 一个声音穿过那些魔音般的喁喁私语,落入耳道。 “三殿下。” 第七百四十二章 元身之体 封宬募地抬眼! 又一声传来。 “殿下。” 眼瞳一缩,心头忽然一股滚烫淌过! 他猛地抓住心口,抬头,试图去寻找那声音。 然而,愈加厚密的鬼哭狼嚎声,再次铺天盖地袭来!似乎想将那呼唤声覆盖而去! 可是—— “三殿下。”“三殿下。”“殿下。”“小三子。” 越来越多的声音。 从那些瘆人可怖的尖厉声音中清晰地穿透过来。 清晰的,焦灼的,虔诚的,郑重的。 最终,汇做了一句—— “救救云先生。” 他募地往前冲出一步! “轰!” 黑气如潮水朝两边溃散! 前方,出现了一抹光! 他望着那红光,再次踏出一步! 黑气却再次围拢上来! 无数的鬼哭嘶鸣声中,一个小小的黑影凝结而现! 他跪在地上,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怯,“三殿下,谢谢您救了我和哥哥,以后我一定会努力保护您的!” 赵二。 封宬眼眶微颤。 抬起的脚步凝滞片刻,忽而一咬牙,踏了出去! 那身影骤散,化作了另一个赵二! 他口吐黑血,浑身抽搐,倒在地上,朝他伸手,“三殿下,好痛啊!那汤有毒,您,您别,别喝……” 封宬浑身颤抖,再次跨出一步! 身后,传来‘赵二’撕心裂肺 的喊声,“三殿下!我死得好冤哪!” 封宬攥紧拳头,再次往那红光处跑去! “宬儿。” 眼前,却再次出现一个人。 她容颜绝美,她笑容凄楚。 她哀哀怜怜地望着他,轻声唤,“宬儿,你要去何处?” 封宬一下站住! 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浑身发冷。 女子朝他伸出手,“别走,我的孩子,留下来,陪着娘亲,好么?” 封宬一颤! 女子的笑容那样温柔,是他从前奢求过无数日夜也不曾得到的贪恋。 如今,就这样近在咫尺。 她就这样伸着手,仿佛在告诉他。 只要他伸手,就能够得到他曾梦寐以求的爱怜。 封宬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 “宬儿,你不要娘亲了么?”女子落下了泪,“来,到娘亲这里来……” 封宬忽然垂下眼,轻声道,“我已经有了。” 女子的声音顿住。 封宬猛地抬起头,声音微颤地说道,“我已经有了,那个爱我的疼我的,叫我不要怕的人!她现在害怕了,我要去救她!” 他的声音发抖,却毫不躲闪地看着眼前这刻入髓骨的面容,轻声道,“娘,我要去救她。” 女子愣愣地看着他。 封宬一脚踏出! 娇美的身影骤然溃散! 无数的黑气扑头盖脸而来! 他们大 哭大喊。 全是一张张封宬熟悉的、见过的面孔! 他们朝他伸出手,想将他抓牢在这不见天日的困顿中! 封宬攥紧拳头。 朝前拼命地跑! “三殿下!” 不知是身后百鬼哭鸣,还是身前虔虔呼喊! 封宬猛地伸手。 触碰到了那抹红光! 身后狂涌的黑气如风暴狂袭而来! “啪!” 手腕被捉住! 他一下被拽进了一片光亮之中! 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啧,小子还挺厉害的嘛!居然能自己突破万魔阵。” 封宬听到一声轻笑,睁开眼来,看到一张模糊的脸。 似是被云雾笼罩,但是那一身大红的鲜衣……却叫封宬记忆深刻。 ——城隍神?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又是在何处? 他愣了愣。 再低头,看到自己被拽着的手腕。 思绪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随即猛地回神过来,当即道,“城隍神,落落她……” “莫慌,小子。” 城隍神笑着松开手,朝旁一挥。 “呼!” 一阵风起。 封宬看到了皇城上方,浓黑的密云中,浮在半空的……云落落。 眼瞳一缩! ——落落! 他看到了,她眼角如血的嫣色,她眉心金火的法印,她身后……巨大的般若鬼面! 她的左手,在一滴滴地往 下滴血。 无数的黑气,从那左手手腕中钻了出来。 凝结成一大片一大片的阴云,在她周身卷曲,将京城的上方,一点点地覆盖! 他猛地朝前跨出一步! 就听身后传来城隍神慢条斯理的话语。 “三百年前,大玥开国之初,佛门曾有一徒,以身济天下,功德加身,成半佛之体。” 封宬紧紧地盯着那阴云上的云落落。 她抬起了手,巨大的般若鬼面怒目欲裂,朝着底下张开了血口。 空心跪在前方,毫无防备地抬头痴痴地望着她。 “然,以身伺佛者,最终却以佛身着了相。” 城隍神飘到封宬身边,看那光影里浮起般若面的云落落,一边把玩着手里的小物件,“他以山鬼咒助人,却亲眼见得救之人以他之法反去害人。诸如此类,见了太多的人心不足,他非但没有明白欲壑难填,最后竟妄图以阵法彻底封印天地污浊,试图以此法,改逆天道,送世间平和。” 城隍神轻叹了一口气,又道,“然,这世间,有人心的地方便有是非,他想人心无私天道清明,除非,将所有人都消杀个干净。可这,又如何能办到呢?” 城隍神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可他执迷不悟,深以为人心可改。便做出上古神阵,寻世间千年难 寻之一的元身之体做阵眼,倾注他半佛之力,令阵法每隔十年便自主启动一次,将天地浊气,强行封印在阵眼中,以此,来还天下之太平。” 半佛之体,有心渡天下苍生之难。 以神咒助受苦百姓脱离苦海,却不料,这些人得脱苦难后,却心生欲壑。山鬼之咒本为守护福泽之力,却最终抵不过人心丑陋,变成了先民满足私欲的工具。 半佛之体的僧人能够助人脱离苦难,却无力令人从贪婪自私中脱身。 于是,他便想到了另外的法子。 以聚魂封灵阵,将所有的污浊封印起来,以此,来渡天下之太平。 而落落,就是他选中的,用来封印这些欲壑丑恶的躯体。 封宬颤抖着,只觉满身皆是刀口,遍处皆是血意。 他听到城隍神说:“你的小道姑,便是他选中的,元身之体。” 封宬忽然控制不住地愤怒大吼,“便是元身之体又如何!落落又何错之有!她何错之有!需要为天下苍生的自私承担这样的折磨!谁给他的权利这样去伤害落落的!他凭什么!他才是真正的自私无耻之人!!” 半佛之体又如何! 为着所谓渡苍生!就能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承受这些肮脏丑恶烂臭么! 他又凭什么觉得他做的就是对的! 第七百四十三章 你,确定要去么? 封宬的吼声,让城隍神脸上的笑意淡去。 他看向面前那阴云中,云落落身后浮起的巨大般若面。 那鬼面上,青月疤痕,扭曲可怖。 叹了一声,道,“是啊!谁都不能,以无私的理由,行自私之为。所以,他也得到了他该有的报应。” 阴云中。 云落落抬起的手,忽然往前一挥! “吼!” 黑云震动! 般若鬼面如巨雷,轰地砸向前方的空心! “落落!” 封宬急呼,却无法穿过光影去到他的落落面前! 他听到城隍神在他身后道,“她本来该在那聚魂封灵阵中,生生不灭轮回千万年。但是十年前,却有人,误将那神力之阵封在了她的体内,以致她半身神佛半身魔煞。” 他倏地飘到封宬身边,指着那光影中如仙如鬼的落落。 道,“她虽因封印为常人成长十年,可终究乃是神魔之道。救她,便是入阿鼻炼狱,百死生机不过一线。” 云雾后,城隍神一双眼威压之势,朝他望来,“你,确定要去么?” 不想,却对上封宬毫无迟疑的目光。 他看着他,坚定地说。 “我要去。” “呼!” 风起,光影散。 神魔之面的落落,丑陋狰狞的鬼脸。 世间的万恶,人间的沧桑。 全都不见了。 他的眼前,倏然又浮现了那个小小的草庵。 城隍神忽然笑了。 他将手里塞着的小小物事忽然往封宬手里一塞。 然后按着他的肩膀, 往前一推! 封宬一个前扑。 扑进了草庵里。 身后,传来城隍神低低的笑声,“如此,便去吧!记住,别再松开她的手。” “他……来了么?” 封宬听到,草庵里,小小的落落在轻轻地问。 那草庵更旧了。 横梁上,有断裂的木屑落下来,周围的窗户早已腐朽。 冷飕飕的风吹进来,刮得阵法里小小的落落瑟瑟发抖。 她蜷缩着,抱着胳膊,看窗外的风雪。 又问了一遍,“他来接我了么?” 封宬眼眶募地一酸! ——他的落落在等谁? 光影又变。 眨眼不知多少年。 “轰!” 草庵倒塌,然而,阵法里,小小的落落依旧坐在那里,摸了摸被砸伤的小腿。 委屈地望着阵法外头堆压的碎石。 轻轻地问:“他,还没来么?” 封宬的心都在颤抖。 ——他的落落,等的是…… 忽然。 头顶上。 无数的黑云聚集! 哭声嘶嚎声骤起! 小小的落落突然一缩,抱住了头! 封宬刚要扑过去! 废墟外,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在惊呼。 “这是什么?!” “啊!这有个孩子!青云!快来!” “哗啦!” 碎石被掀开! 封宬转脸——看到了十几岁的青云道长! 朝气蓬勃的脸上一片焦灼,毫不迟疑地朝这边跑过来! 却被身后一人一把拉住! “青云!你疯了!这是聚魂咒!那里头的肯定不是活人!别去!” “我呸 !什么不是活人!我的眼睛不瞎!那是个孩子!” “可是……” “一帮丧尽天良的畜生!竟然拿个孩子当封印!也不怕遭天谴!快!来帮我!” “别去!青云!当心被反噬!” 青云几步来到阵法边,朝阵法里的小小落落笑了笑,“别怕啊!好孩子!我来救你。别怕啊!” 阵法上,无数的黑气试图钻入阵法。 阵法中,小小的落落抬起头,痛苦的脸上一个又一个的黑色印记! “王八蛋!” 青云看得满目不忍,一抬手,手心红色符阵骤出,直朝那聚魂封灵阵盖去! 聚魂封灵阵忽然弹出巨大的金色光芒! 红色的符阵一下震开! 青云被震得一口血吐出! 却不肯松开手诀,同时再推出一连十八道符阵! 金色的符阵中,无数的梵文叠起。 小小的落落额头,一抹金火之印骤起,眼角处,血色蔓延。 她的目色淡去,银月的翳芒闪动! 旁边那人突然大呼,“青云!快停下!这孩子不是人!别……” “给老子闭嘴!来帮忙!” 青云暴怒,猛地大呼一声,“急急如律令!给我封!” 无数的红色符阵突然闪动!青云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门口那人跺了下脚,一下冲进来,连推数个手诀! 越来越多的红色符阵,强行盖住了聚魂封灵阵。 阵法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眉心燃火的小小落落突然朝他们看来。 青云身后那人一震 ,当即低声道,“青云,还是撤手吧!这孩子只怕……” 青云皱眉,却不肯松手,只对阵法中的小小落落说:“别怕啊!别怕!” 小小的落落无神的月眸落在他的身上,片刻后,忽然问。 “你是来接我的么?” 一边,封宬猛地攥紧手指! 心如刀割。 阵法边,青云一愣。 点了点头,勉力笑道,“是啊!我来接你。” 小小的落落愣愣地看着青云。 忽然抬眸,看向他身后的,封宬。 封宬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双期冀的,安静的,等待了数百年的目光啊! 岁月荏苒,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时光流隙中,他的落落,到底问了多少次。 ——他,来了么? ——他来接我了么? 他满心苦涩,紧紧攥住发抖的指尖。 朝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小的落落忽然一弯唇,露出了个明动无双的笑容。 然后,抬起左手,伸向青云。 封宬看着——那是他上一次,握住的落落的手。 那一次。 他对她说。 “别怕。” “我会来接你。” 青云一怔,似是没料到。 他的身后,那人撤回了手诀,越发焦急,“青云,你别犯傻。这个显然不是咱们最近追查的那个煞体。这种程度已是神魔了,别碰,不然……” “滚蛋!” 青云低骂了一声,“赶紧的!快拉出来!” “慢着!青云!这孩子模样不对!” “慢什么?再 慢些,这孩子就要死了!来!给我搭把手……” 他一伸手,握住了小小的落落的手! “轰!” 阵法急速地旋转起来! 那些黑气在疯狂地旋转! 但是阵法中,小小的落落却安静地看着面前的青云——身后的封宬。 脸上一个又一个的黑印,疯狂地闪动! “青云!不行的!放手!不然你也要被……”身后那人突然喊道! “不行!我放手这孩子就要死了!快!给我搭把手!我要把这阵法给封印了!”青云一手抬起,极其快速地凝出不同手诀! “青云!不要乱来!” “快!不然孩子要不行了!!” 金色的阵法迸出极限的光芒! 封宬下意识抬了抬手。 眼前的光影倏然散去。 模糊的残影里。 他看到。 青云抬手,强行将那阵法凝缩,封进了小小的落落的左手手腕内侧。 他的身后。 那人惊怒地说:“你疯了!要把神魔带回去么?” 青云将她抱起来,满不在意地说:“一个小孩子而已,何必这么紧张。而且阵法都封印了,她什么都记不住,现在就是个刚出世的小娃娃呀!” “你!” “走啦走啦!” 小小的落落趴在青云的肩头,转过来,露出一张静谧的、无情无绪的、呆呆的脸。 封宬猛地闭上眼。 ——他的落落,一直在等他。 等他,去接她啊! 光影外,城隍神抬手,红色广袖一拂。 “呼!” 大风卷起。 第七百四十四章 三殿下来了 紫阳宫的平台上方。 黑云之中。 般若鬼面獠牙血口如雷坠落! 一张嘴,将空心吞了进去! 浓黑的煞气瞬间翻腾! 青月疤痕扭曲变异! 空心大笑着张开手臂,疯狂地叫嚷,“师父!师父!我就知道你没死!哈哈哈!师父!我就知道,我与您是一样的!我们都是魔,都是魔啊!哈哈哈哈!” 他的血肉翻腾,般若鬼面朝他一口口咬下! 咬断了胳膊,又从后背生出一条! 咬断了头颅,又从肩膀生出一颗! 黑气在他周身盘结,钻进了那般若鬼面之中! 空心大笑着张口,将那黑气与般若鬼面大片地吞下! 他的身形越来越畸形! 黑气海浪一般,将他与般若鬼面彻底包围! 神魔之面的云落落,垂眸看着底下那翻腾的黑浪。 忽然。 一只粗壮的怪手,一下从黑浪中钻出,直朝云落落刺去! 她身形一动,下一瞬,已落在另一处。 黑浪散去。 般若鬼面湮没在了黑气之中。 一个扭曲的,宛若蛛行的,恐怖的怪物,顶着一个青月疤痕的空心的脸,慢慢爬了出来。 朝云落落森狞桀桀地笑。 “孩子,该是你来亲手杀了我啊!来啊!杀了我吧!来吧!” 月眸冷然的云落 落看着他。 缓缓抬起左臂。 “咔!” 清晰的金戈之声。 一道紫黑的盔甲,忽而从她左手手腕内侧铺展开来。 然后顺着她的手臂迅速蔓延,覆盖住了她的肩膀,耳侧,半边脸颊,又顺着脖颈,绕成一圈。 似魔箍,将她缠绕为傀! 接着,又朝她身上铺展而去! 她微微张口,口中,霜气吐出。 平台上。 云皓看着那紫黑的盔甲上密布的鬼意! 颤声呼道,“那是……百鬼身啊!” 他嘶哑狂吼,“不要打开封印!不要!落落!不要啊!!” 打开封印,你就会被魔意彻底侵吞了啊! 落落! 不要! “轰!” 一道红光忽然破开重重浓黑雾障,在阵法内惊鸿一闪! 封宬的眼前,失去情念与记忆的落落消失在一片乌云中。 黑气盖顶落下! 他在狂风中抬起头。 看到。 眉心金火,眼角胭血的落落,半面盔甲鬼气加身,如堕神若佛魔,静静地飘立在倒翻的云海之上,无情地俯视着这卑劣的众生。 巨大的怪物,蛰伏在她的脚下! 似最虔诚的信徒。 “三殿下!” 身前,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 跪在血泊中的云皓颤抖着抬脸。 看到了,红光弥散之中, 倏然出现的修长身影! 他通身玄衣,却在这一片毁天灭地的绝望之中,宛若星辰,生生撕开了一道光亮! “三……殿下!” 他颤抖着嘴唇,忽然高呼,“三殿下!” 京城一百零八坊,四象八卦无极阵的所有阵脚中,无数人募地抬眼! 魏瑾眼眶通红。 宣凌双拳用力一握! 暗九颤抖着抬头。 周威抱住封安,满脸是泪。 紫阳宫外,赵一赵三合力前后刺出一刀,扎进了御前侍卫统领的前胸后腿!他的面上,扭曲旋转的血黑卍字印募地停滞! 苏青踉踉跄跄地奔到清华宫大门口,与四喜一道朝紫阳宫的方向看! 浮梦楼顶,全是人。 曲江边的马车上,魏晗与封甯一起望着远处皇城的方向。 白影黑影满身是血,脱力地靠在墙角,抬目。 看皇城上方,浓云密布。 所有的人,都在轻语。 “三殿下,救一救云先生啊!” 四象八卦无极阵下,京城的上方,那些本该肆虐的煞气被强行凝固成一大片浓重的黑云,悬在半空,似天穹坠落,让人压抑。 有人脚步匆匆而过。 “要下大雨了。” “快回家吧!” 回家吧。 平康坊的朱门小宅院中,水池边,绿色的柳条忽然抽出 一根青翠的枝叶! 香樟树下,小纸人们募地朝那纸条齐刷刷飞去! “嗡!” 血黑弥漫的阵法中央,忽然荡开一层浅如水纹的绿意! 下一瞬。 一道绿色的柳条突然从紫阳宫平台的阵法四周凭空而起! 直朝高空黑云之处蹿去! 平台上,云皓托着符阵,瞪着那柳条,忽然高呼,“春离!” 春离募地俯身,眨眼化作巨大雪白腓腓,一顶封宬在后背,往前一跃! 踏上腾起的柳条! 往那黑云上一蹿! “嗡!” 无声屏障轰鸣而起! 柳条和春离同时被阻! 封宬从春离后背一跃,一下踩中最高一处柳条,往前一扑! 竟直破屏障,入了那黑云之中! “轰!” 黑云在云落落脚下翻滚! 盔甲覆盖周身。 仅有半面在外。 一朵金火之印,一只寒冽月眸,一抹夕血嫣红。 她看着底下扭曲盘结的怪物。 伸手,一道利刺,从她的手背盔甲上,一点点延伸。 下一瞬。 她便如列缺,朝着怪物直扑而下! “哈哈哈!” “来吧!孩子!来杀了我!” 空心的脸上,倏然出现癫狂之喜! 他张开了扭曲的四肢! 云落落手中的黑刺闪着森冽冷绝的杀意! 她的身后,乌云撞 击!夏雷滚滚! “夸嚓!” 黑色的电光一闪!她倏然到了空心面前! 伸手一刺! “落落!”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黑刺猛地悬在空心狞曲的面容之上! 那双月眸如凝滞,静静地浮在一片浓郁的嫣色之中。 就听身后,再次传来熟悉的温和的声音。 “落落,我是三郎。” 她脚底的浓郁黑气翻腾,尖锐的黑刺凝滞不动。 却依旧对准空心的额头。 空心眼眶瞪大了一双满是黑瞳的眼睛,疯狂地挥舞着无数扭曲肢体,大喊,“杀了我啊!快啊!来!杀了我!杀了我!” 云落落手中的黑刺,忽然往前微微一动。 眼看便要刺入空心敞开的印堂! 一双手,却在这时,从她身后,环抱过来。 贴在那冰冷鬼气的盔甲上时,封宬一瞬如坠火海炼狱! 他听到了无数的鬼魂,在他的脑海中嘶鸣撕扯。 连他自身,都仿佛受那业火,丛丛炼烧! 他痛得一瞬以为自己将要魂飞魄散! 可周身的痛,却都不及满心的疼——他的落落一直承受的,是比这更痛千百倍的苦啊! 他满眼酸涩,环着云落落的手,却依旧温柔而有力的。 俯身在她耳边,哑声轻唤,“落落,三郎来了。” 第七百四十五章 魔体得成了! 云落落的月眸忽而一颤! 眸中般若鬼面无声散去! 她的眼角,血色敛下。 盔甲的黑刺在回缩。 封宬的手,顺着她布满鬼气盔甲的胳膊往下,滑到她伸出的手背,轻轻地握住了那黑刺伸出的地方。 又一次低唤,“落落,看一看三郎,好么?” 黑刺倏然消失! 云落落的月凝眼底,倏然浮起一层涟漪! 她微微抬头,嘴唇轻噏。 似要开口。 怪物状的空心忽然大怒,四肢猛地伸长,从身后高高举起。 朝着封宬就狠狠扎下! “三殿下!”“殿下!” 平台上,云皓赵四失声惊呼! 怪异扭曲的肢体猛地扎下! “呼!” 厚密的黑气一瞬狂涌! 云落落微软的月眸里,寒意顷刻再次铺天盖地! 无数的鬼气在她身后瞬间炸开! 她的眼角,血色刹那浓郁如滴! 手背盔甲之上,黑刺猛地扎出! 她往前一探,拽着封宬的手,一下刺进了空心的额头! 空心举起的扭曲长长的肢体骤然僵住!堪堪停在了封宬后脑勺的半寸之上! 他仰着脸,额头紧紧地贴在云落落与封宬一起伸出的手指上。 那不见白仁的黑瞳一点点涣散。 一寸寸干裂,从被刺入的地方皲纹覆盖全脸! 仿佛一具干枯的尸体。 扭曲的全身的血肉也在一寸寸剥离,掉落,粉碎! 可他却 顶着封宬与云落落的手,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得成了!” “师父!您留下的魔体,得成了!” “就让她毁了这三界六道吧!” “天地一片蛮荒!” “这人间,到底值不值你当年舍命去护啊!” “哈哈哈!” “来吧!我的孩子!与我一同,成魔吧……” 底下。 云皓浑身发冷,嘴唇颤抖,喃喃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落落,不会的……” 杀了空心,就是染指血煞。 落落,落落,会成为彻底的煞魔啊! 落落,落落…… 所有人的心都坠了下去。 天空之中,雷云轰鸣。 似乎……天要裂了。 京城中,无数人,惶惶地看向这可怕的黑压压的半空。 突然。 就听一声轻微低笑。 “你也配?” 平台之上,云皓一怔,随即,猛地抬头! 就见。 云落落的身后,封宬抬手,遮住云落落的眼。 覆盖着云落落的手微微抬起,在众人的注视中,忽而往后一抽! “!” 两人交错的手指离开空心剥裂的额头。 盔甲的黑刺下,一抹紫黑的光泽倏然一闪! 云皓眼神一变! 一枚……卷云状的紫黑簪子。 非金非玉。 却有金色的守护咒意在上如光华流转。 ——那是封宬丢在城隍神的那一场幻境中的簪子。 也是,落落送给他的第一 件礼物。 云皓猛地一颤! 是这枚簪子!代替黑刺,扎进了空心毫无防备的印堂处! 顿时放声高呼,“三殿下!无论如何!不能让落落杀了空心!染指血煞,落落就会成魔!三殿下!让落落醒来!” 云端上,封宬依旧遮着云落落的的眼,往内里一收! 将半身盔甲的小小人儿一下按在怀中,以一个保护的姿态圈住! 同时松开她的手,举起手心里藏着的簪子,再次朝愣住的空心面上狠狠一刺! “噗!” 空心的脸,瞬间被扎成了两半! “啊!” 他大叫一声!却并非疼痛,而是大怒! 皮壳掉落血肉模糊的四肢一扭,发了疯地想要抓住封宬,想将他狠狠地撕碎! 封宬却忽而一抬脚,再次重重踹在他的脸上! “轰!” 化作怪物的空心竟连连后退! 他大叫着召唤出更多的浓云,潮涌般扑向封宬! 扭曲的肢体再次一踩,伴随那狂云,朝内里狠狠刺出一肢! 化作尖刺的肢体,透过阴云,径直而来! 封宬当即抬手!可那肢体却诡异地一扭! “噗!”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唔!” 云落落遮蔽的手落下。 她缓缓抬起月眸。 就看,那扭曲的肢体,如电光擦过她的脸侧,然后狠狠地扎在了她身后的,属于封宬的,肩膀之上! 有温热的东西喷溅 在了她裸露在半边盔甲之外的脸颊上、眼角下。 她轻轻地眨了下眼。 鼻息里,有铁锈的腥气,萦绕过来! 环着她腰部的手猛地一收! 封宬牙关一咬,抬手,将那枚簪子再次扎下!刺入那扭曲的肢节中! “啊啊啊!” 阴云外,空心嘶吼着癫狂着发出愤怒的大叫! 扭曲的肢体骤然一缩! 云落落侧眸,看见,那肢体仿佛被封宬的血水融化,抽搐着迅速从她的脸侧缩了回去! 分明动作如电光迅速。 可在她眼中,却慢得仿佛一幅幅静止的画面。 她忽而抬手,抓住了那肢体! “!” 外头,空心一顿! 阴云内,封宬眼瞳一缩,将云落落再次往怀里按,低声道,“落落,我没事。松开他,大师兄会杀了他,不需你动手……” “噗!” 忽又是一声刺破皮肉之声! 封宬的声音骤顿!面上现出几分隐忍痛色! 阴云外,空心似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狂喜地挥动着扭曲的肢体,朝封宬拼命刺来! “紫微星又如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杀了你!她就能成魔了!哈哈哈!” 一根利爪从后头,再次扎进了他的大腿! 紫微星的血水顿时将他的魂识焚烧成灰! 他口中当即念了一句极其复杂的咒语! 莲花宫前九曲回廊上,往前奔跑的‘杨道真’忽而痛吟 一声,面上骤然血色卍字印浮动!一头扑倒在水雾中! 不可置信地抬头,“小和尚!那是紫薇星啊!你这是不想活了么……” 一句话没说完,一口血喷出! 镇狱中,无数飞云宫众,齐齐脸浮卍字印,发出凄厉惨叫!素来压抑的镇狱几乎顷刻被掀翻牢狱之顶! 紫阳宫平台上。 将疼痛与反噬分化出去的空心魂识骤然回归!森然一笑!猛地将肢体抽了出去! 鲜血喷溅! 封宬眼瞳一缩! 当即单膝跪地,痛得眼神涣散,却始终不肯发出一声痛呼! 反而用力抬头,朝云落落温和地笑,“真的没事……落落……别……” 空心大笑着,再次刺出! “啪!” 云落落忽然抬起盔甲手臂,又抓住了一根从半空疯狂刺来的肢体! 阴云骤然卷动! 数十根扭曲的似手臂似大腿的肢体,忽而齐齐扎来! 封宬一咬牙。 不顾鲜血淋漓的腿伤,猛地站起!想挡住那些肢体!扑开云落落! 却听。 “咔嚓!” 一声。 “啊啊啊啊!” 彻底疯魔的空心突然发出惨绝的痛嚷! 封宬微微一顿。 就见身前,一根被拧断的肢体掉了下去。 他抬起头。 看见,面无表情的落落,再次伸手,握住了另一根扭曲的似手臂似小腿的肢体。 月眸中一片冷漠,麻木无仁地朝两边一撇! 第七百四十六章 我来接你了,落落 “咔嚓!” 肢体像脆枝,在她手里,被轻轻地掰成了两段! 封宬眼瞳发颤! “啊啊啊啊!” 空心痛到撕心裂肺,刺进黑云中的肢体忽而全部疯狂地扭动起来! “歘!” 封宬伸手,想要拽一拽眼前这个满面冷绝杀意的小女孩儿。 可她却忽而高高跃起! 如轻云,飘渺地落在一根扭曲摆动的肢体上。 月眸恍惚地抓住那诡异的魔体,往两边一扯! “啊!” 血肉模糊!血水喷溅! 空心叫得惨绝人寰! 封宬单膝跪在阴云上,抬目看那无情撕扯怪物肢体的云落落,嘴唇轻颤。 “咔嚓。” 扯断。 “嘶啦!” 掰碎。 “砰!” 一拳砸烂! “啊啊啊啊!” 黑气滚动似是要掀翻天地! 空心痛得扭曲翻滚! 惨叫声,震颤整个皇城上方! 娘娘殿。 景元帝看着殿内金色的人像,面色疲惫。 太极宫。 数十个的大臣,惊恐地看向半空。 清华宫。 苏青浑身发抖地扶着门框,与四喜紧紧地握着手。 紫阳宫外,赵一赵三暗七和十来个伤痕累累的少年,面对蜂拥而至的头顶卍字印士兵,死死地守住每个入口! 平台上。 “啪!”“啪嗒!”“咚!” 一根又一根的怪异断肢从半空掉下来,掉在紫阳宫平台的血水阵法之中,化作一堆焦枯,顷刻齑粉而散! 云皓面色发 白地看着那黑气聚集的阴煞之云。 忽而道,“不好……” 半空中,空心的惨叫却忽然变成大笑! “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阴煞之云,缓缓滚动。 竟再次凝结成了一张面孔! 云皓抬眼看去,顿时如被雷击! ——那是一张,与落落一模一样面孔! 他不可置信地浑身颤抖,“不……三殿下也不行么?落落!落落!” 滚云之中。 云落落踩在了最后一根被拧断的肢体上。 漠然地注视着阴云之外仅剩残肢蠕动扭曲的空心。 他顶着分裂两半的面孔、扭曲变形的身体,朝她俯身,卑微又虔悯。 “我的孩子,来吧!完成你最后的路吧!” 云落落的月色眼底,一张般若魅极面,隐隐闪动。 她踩着空心伸出来的断肢。 看着匍匐的空心,片刻后,往前,走出一步。 浮动的那张巨大的阴云之面,额头处,忽而生出一只犄角。 “成为魔煞,让天地生灵涂炭吧!这天下,早就该灭亡了!” 空心浑身颤抖,兴奋得浑身哆嗦,再次高声呼唤。 云落落的月眸中,那张脸,忽而露出森狞诡色! 她面无表情地,又踏出一步。 阴云的冷漠之面,忽然咧开嘴,露出个极其可怖的森森笑容。 “来吧!来杀了我!” 空心放声嘶吼!朝云落落张开怀抱! 云落落站在他抬 起的肢体上,俯视着面前这个扭曲丑陋的怪物。 眼角如血胭脂,额燃金火,半面盔甲,如九天圣佛如无间阎罗。 众生在她眼里,皆成了尘粒蝼蚁。 阴云凝结的面孔上,那咧开的嘴里,有尖利的獠牙竖起。 ——入魔! 云皓浑身发冷,眼中泪意滚下,不住摇头,“不!落落!不……不……” “来吧!” 空心疯狂地笑着,浑身抽搐! 云落落依旧站在那儿。 盔甲之上,紫黑的鬼气流动。 他急不可待地往上拱起了几分,再次呼喊,“来啊!我的孩子!迎接你的宿命吧!” 云落落额前的金火微微一闪。 左边手腕在轻轻颤抖,鲜血顺着盔甲内里流出。 “啪嗒。” 落了下去。 她看着那扭曲的怪物。 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对她说。 ——孩子,这就是你的命! 命啊! 她的命,是什么呢? 好冷,好黑。 好痛。 好痛啊! 我怕啊…… 无形的力量,推着她,强迫她,往那深渊处踏出。 她抬起脚。 朝自己的宿命坠落。 “啪!” 忽然。 流血的左手手腕,那封印撕裂所在的剧痛位置——被握住! 她一滞! 空心不可置信地扭过半边眼珠,竟看到,本该重伤难以起身的封宬,竟站着了云落落的身后! 鲜血在他身后,漫延一路。 素来矜贵优雅的三殿下,从没有过 的狼狈满身,鲜血淋漓,浑身颤抖地站起来。 举着那满是鲜血的手,将云落落的手,死死地抓住! 云落落踏出的脚顿住,落回了断肢上。 她低头,看到那左手封印处的鲜血,顺着那修长的手指流下去,与那掌心的血融合到了一起。 漠然的月色目光,顺着那血色,缓缓垂眸。 便看到了,一抹温柔似初阳的笑。 她静静地看着。 就见,底下那个毫不迟疑地握着她的手,在深渊的边缘抓住她的人。 朝她温柔地,轻轻地,含着最好的笑意,说—— “别怕。” 她的月眸忽而一缩! 随即,被用力一拉! 整个人从断肢上掉下,摔在了一个满是血意却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 他将她用力地抱在怀里。 低下头,亲吻她额头如火的金印。 轻轻地说。 “别怕,落落。” “我来接你了。” 巨大的阴云忽然僵住。 森狞鬼面骤然狞动扭曲地滚了起来! 云皓瞪着眼,看阴云上浑身浴血的封宬。 忽然站了起来,同时高呼——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巨大的四象八卦无极阵忽然逆转着倒运起来!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 京城一百零八坊中 ,阵脚连接的彼此互通之处,忽而传来微微的震颤。 紫阳宫平台上。 角落里。 昏迷的封容,忽然睁开眼,看到了那边,刺目符阵下,咬牙切齿的云皓。 微微一怔。 就听身旁空虚子沙哑的声音低唤,“云皓……”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 魏瑾、宣凌、暗九,以及许多人,全都感受到了脚下一股暗流蛰伏蓄势待发的汹涌萧杀之动! 似是古兽被引起了怒火,山雨欲来的森意。 云皓猛地起身,将手中一直托着的符阵往上一推! “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急急如律令!” “啊——” 阴云之上! 空心陡然发出凄厉的惨叫! 他张开大口,无数的黑气蹿进了他的口中! 莲花宫长廊上,趴在地上的‘杨道真’想要爬起来,面上卍字印却猛地一转!竟将她钉死在原地!怎么也爬起来! 她瞪大眼!猛地抬头! 透过层层黑云,看到空心原本蠕动软烂的身躯竟瞬间涨大! 撑开了他残存的血肉,断开了他碎裂的骨骼。 他的头颅爆开。 内里钻出了一个又一个狰狞怨毒的头颅! 他飘了起来。 阴气环绕下,他成了一个巨大的鬼面头颅! 朝着云落落和封宬的方向发出一声毁天灭地的吼声! “吼!” 第七百四十七章 你来接我了么? 鬼面头颅四周,汹涌的黑气在那一声狂吼中,轰地化作巨大的黑火! 凶狠而恶毒地朝四周舔舐火舌!仿佛要将平台上的两人,这万里长空,这磅礴皇城,这大玥之都,百万生众,全都焚烧成齑粉! 云皓一咬牙! 托着符阵再次朝上用力一推! 周边的柳条纷纷刺向半空! 春离口吐冰雪,急速涌上! 半空之中,雷云降落! 巨大的黑色火焰,朝四周扑烧而去! “咔!” 却都在顷刻间,一瞬僵滞!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风声静止了。 符阵、柳条、冰雪,全都停在半空。 黑火,染在封宬与云落落的脚下。 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一刹那,封宬几乎以为自己落入了与世隔绝的蓬莱,红尘绝绝,皆在万丈之外。 忽听。 一道轻轻浅浅的唤声。 “三郎。” 封宬一滞,猛地低头! 看到,那覆盖在紫黑盔甲之下的半边面孔,皎白如云梨。 一双月眸,轻缓静谧。 眼角处,胭血淡去,绯色浅浅。 朝他望来。 在对视的下一刻,粉樱般的唇,轻轻地弯起。 “你来接我了么?” 封宬眼底急速一颤! 却紧跟着用力点头,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已哽咽不能出声!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角流出。 趴在他怀里的云 落落看着。 忽而探身,抬头,轻轻地亲了上来。 将那一颗泪,含在了唇缝中。 封宬一把将她抱紧。 用力抱紧。 “落落。别怕,别怕。我来接你。接你回家!” 云落落仰起头,唇缝中的苦咸味渗进了舌尖。 心底的颤栗融化在了口中潮湿的味道里。 身后的深渊被这紧紧的拥抱推离了她的脚下。 她拥有了光明,她不再畏惧。 她拥有了依靠,她不再孤单。 她弯起眉眼,点了点头。 “嗯。” 回抱住封宬,“我想回家。” 封宬大力点头。 “吼!” 身后,僵住的巨大百鬼头颅,再次发出一声嘶吼。 黑色火焰抖动! 封宬眉头一皱,抬脸。 怀中的云落落却松开手,将他轻轻推开,然后双手捧住他的脸。 温柔地看着他。 含笑道,“我们一起回家,好么,三郎?” 封宬看着她,再次点头,“嗯。” 下一瞬,就见云落落展颜,露出个他从未见过的,明妍清丽、似那晨曦之露、斑斓之华的笑容。 然后,微微侧脸。 亲上了,他的唇。 他呆滞地跪坐在云端上。 就听脑海里传来云落落轻轻宁宁的声音。 “我不能杀空心。” “所以,你来助我。” “会有点痛,忍一忍。” “别怕,三郎。” “我们,一起回家。” 封宬闭上眼,抬手,抱住了亲吻他的落落。 心中轻道。 “好,落落。” “我们一起回家。” “呼——” 阴云卷动。 所有静止的画面忽而微微荡漾起来! 符阵开始上升,柳条刺入阴云,冰雪狂卷而来。 黑火业业燃烧。 巨大的鬼面头颅咆哮狰狞。 云端之上黑火之中,跪坐的两人相拥相依。 云落落周身的盔甲如潮水般,朝封宬覆盖而去。 她的左手,按在了封宬的手心里。 唇齿相偎处,寒凉又温暖的气息,交缠而起。 月眸轻动。 右手忽而剑指并拢,从左手手腕处往封宬的掌心用力一划! 黑气一瞬涌出! 一道金光在那黑气之下,骤然落入封宬的手心中。 剧痛,如潮水,瞬间席卷了封宬! 落落周身的黑气紧随滚去,彻底将封宬完全裹缠起来! 封宬面色一白! 刹那间,仿佛生身坠幽冥! 眼前皆是火,是鬼,是哭,是怨! 是这世间万千难填的欲壑贪婪! ——啊!这就是他的落落,在承受的痛啊! 这就是城隍神所说的,入阿鼻,百思生机不过一线间啊! 他死死地攥紧手中那枚属于落落的属于他的金玉之簪。 同时。 云落落额前的金火,化作粉尘,慢慢消散。 然后。 她松开唇,垂眸转身,朝着那巨大 的鬼面头颅站了起来。 她的身后,跪着的封宬,也慢慢飘了起来。 黑气将他环绕。 他的双目闭阖。 他伸直了身体,飘在了云落落的后上方。鲜血顺着他的腿他的脚,往下滴落。 云落落抬起手臂,朝着一侧张开五指。 她的身后上空,被黑气环绕的闭着眼漂浮着的封宬同样伸出手臂。 “吼!” 鬼面头颅再次狂叫! 黑色业火猛地侵袭而上! 眼看就要将两人包围在火焰之中! 云落落的手指猛地一握! 倏而抬起半阖月眸! 她的身后! 封宬猛地睁眼! 额中,一朵金色火印,倏然燃烧! “咔嚓!” 黑气募地贴合其身!顷刻化作一层半面紫黑盔甲!将他周身紧紧缠绕! 云落落的手心里,瞬间星光四溢! 手腕一翻,追云剑竖立胸前! 然后,朝着鬼面头颅,直刺一指! “三郎,杀了他。” “歘!” 她的身后,漂浮着的封宬一攥手中金玉之簪,顿如流火,摧枯折腐,袭杀而去! “夸嚓!” 无形的屏障碎裂! 黑火陡然四溅! 底下巨大的红色符阵托起,骤然将黑火包裹其中! 云落落往下一坠! 却一脚踩在腾起的柳条上! 她垂眸,听到脚底传来不满的嘀咕声,“臭丫头!吓得爷爷觉都没法睡!” 她微微弯唇 。 又唤了一声,“春离。” 身后,冰雪覆盖柳条而来,在她脚底凝结,将她送往更高处的地方。 她悬在半空,看那边,额前金火似流光,所向披靡的封宬。 抬手,挥动追云剑。 云雪冰霜在她周身缓动。 随着她每一次剑刃挥出的方向,伴随剑上星光,如萤火如流意,朝那黑火落下,又直绕到封宬周身。 “嚓!” 簪尖一下扎在鬼脸头颅的一只眼睛上! 它爆发出惨烈的叫声! “吼!” 想要狠狠地咬上封宬一口! 那些星光却爆出刺目金光,将鬼脸头颅一下震开! 无数黑气从头颅内散逸! “嘶啦!” 封宬一簪扎进它的面上,横向飞起迅速一划! 半个头颅顿时被撕扯而下! “啊啊啊!” 似是空心又似是万鬼,哭嚎嘶鸣! 有黑色触须探出,抓向封宬! 冰雪柳条之上,云落落如舞挥动追云剑。 星光转眼覆蔽而来,将封宬圈护。 触须一碰,即刻溃散! 大片的黑气再次朝四周飘散! 符阵托住的静止黑火,忽然开始剧烈翻滚起来! 冰霜与星光下,迸溅的火舌渐渐消失。 封宬像一枚所向披靡的火箭,将那巨大的鬼面头颅—— 扎穿!刺破!划开!粉碎! 鬼脸头颅发出嘶声惨叫! 忽然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蹿去! 第七百四十八章 我也算对得起你了 云皓冷笑一声,“想跑?做你的大头梦!” 再次变换手诀,将符阵狠狠一推! 红色的符光忽而爆出刺目的红光! 鬼面头颅猛地爆发出无数的黑气!冲得原本凝结缩小的黑火再次狂肆燃起!朝四周散开! 云皓再次凝出手诀,往内里一扣! 将那逃逸的黑火死死困住! 却不料,黑火中,忽有一扭曲狰狞的黑团募地往下坠落! ——血口大开,竟是朝云皓咬来! 那巨大雷霆之势! 仿佛山崩地裂! 天雷‘夸嚓’! “先生!”春离惊呼! 云皓顶着四象八卦无极阵面色一沉! ——他不能松手! 松手,便是黑火散逸!危及京城百万生众不说!空心更是有可能趁机逃走! 可若是不松手…… 眼看那黑团森毒咬来! 封宬如流火直从后追击而来!云落落手中追云剑星光如流芒! 柳条回刺!冰雪转圜! 赵四从旁飞身扑来! 云皓猛地抬目,一口咬住舌尖! 心头血一瞬含在口中! 黑团顷刻到了近前! 血口大张! “唔!” 云皓尚未张口!却是眼瞳一缩! 一个人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黑团,竟一口咬在了那人的后背上! 那人痛极的低呼一声,然后一转身,将手中一物 ,狠狠地朝后面砸去! “轰!” 红色符光如莲盛开! 云皓一口心头血喷出! 额前流火的封宬一簪子扎了进去! 扭曲怨毒的黑团一滞,随后,爆出无比惨烈的叫声!不断抽搐! 齿下却怎么也不肯松口! 咬得那人面上双层卍字印急速旋转! 她紧跟着发出一声痛极惨呼,“啊——” 云皓眼瞳一缩! 身后,封宬忽然抽回手,将簪子再次狠狠扎下! 往一边径直一撕! “呜——” 刺耳的尖叫声,骤然自那黑团中蹿出! 封宬再次收手,扎下! 黑团扭曲,僵硬,尖叫,痛骂。 一瞬,无数的声音涌出! 它们扎向封宬,却被半空洒落的星光挡住! 最终,所有的声音偃旗息鼓。 黑团化作一团焦枯! “砰!” 在几人面前炸开! 烟消云散! 云皓面色发白地看着面前那人,“你……” 半空之中,云落落的剑缓缓停下,星光在她周身轻轻闪烁。 流火的封宬,握着手中的簪子回手,缓缓落在平台之上。 “云皓……” 空虚子哆嗦着转过头,露出鲜血淋漓的后背,哑着嗓子轻颤着笑了,“我也算……对得起你了……” 云皓眼瞳一缩! 下一瞬,空虚子一口血喷出! 云皓一颤,想要伸手去扶她,可是手里的四象八卦无极阵却无法松开,他低呼一声,“空虚子!” 空虚子倒了下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扶住了她。 空虚子微微侧脸,看到了额前点燃金火,绝美容颜半面盔甲如神如鬼的封宬。 张嘴,口中却涌出更多的血。 她抬了抬手指,却最终又垂下。 一枚符篆掉落在血泊里。 露出那枚,云皓多年前救她时,曾给她的那枚符篆。 她最后又看了眼云皓,缓缓闭上眼,自嘲地弯了下唇,“真是个……笨蛋……” 头一歪,没了声息。 “咔嚓。” 双层卍字印的面壳,突然崩裂,掉落在地。 露出了内里一张,桃李之面。 云皓呆滞地立在原处。 忽听赵四一声低呼,“大先生!” 云皓猛地抬头! 就见,阵法中,许多的血黑卍字印浮起! 那僵滞的鬼火随着黑团的消失,也彻底炸开! 万千的鬼哭狼嚎怨灵恶魂似乎全都被释放了出来,盘旋在天际与四象八卦阵中,发出撕裂天际的哭鸣! 他深吸一口气,忽而高呼,“落落!” 半空之中。 云落落再次提起追云剑,“三郎。” 封宬放下空虚子,脚下一点,踩上柳枝,血水在柳枝 上印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他跃到了云落落的身边。 云落落伸出左手。 他看到,她的手腕处,鲜血淋漓,黑气在封印处盘结扭动! 没有迟疑地抬手,握住她的手。 云落落一笑,追云剑猛地回转,扎进了封印之中! “嗡!” 无数的黑气骤然从封印处狂涌而出! 云落落猛地抬头! 罡风一瞬将她整个人掀起! 她的发髻被吹开,衣摆猎猎作响,黑气狂肆地席卷着她! 仿佛要将她撕碎! 她听到了无数的哭声,喜声,骂声,嗔声。 冰渊与黑暗侵占了她。 好可怕啊! “落落。” 左手处,却有清晰而温暖的力度,将她从那可怖处,牢牢地拽回。 她知道。 ——他不会,松开她的手。 于是她放心地闭上眼。 任由黑气席卷了她。 天地间无声而可怖的动荡,雷云要劈裂山河的响声。 半空的云,在不断地下压。 风声鹤唳。 世间将要颠倒。 红尘即将毁灭。 娘娘殿,景元帝无声地看着面前的金像。 太极宫门前,梁芳闭目席地而坐。 常王府,封宣执子静默。 朱府,朱亭镇靠坐在门槛上。 京城的许多地方。 很多人抬头,惶惶地看着皇城的上方。 巨大的阴 云凝结。 云皓死死地撑着符阵! 阵脚处黑气狂涌!魏瑾宣凌暗九等人拼尽全力地稳住身形! “咔!” 突然,其中一个阵脚处,有一人支撑不住,忽然大叫着倒了下去! 符阵骤然豁开一个口子! 一股黑气骤然蹿出! 它狂啸着朝皇宫最近的一处人影聚集的地方蹿去! 却听半空一声低吼。 “嗡!” 黑气骤然僵住! 云皓愕然抬眸。 就见。 红符之上,一层紫金之光,淡淡浮起。 一只巨大的瑞兽,踩着那紫金之光,自高空,俯瞰紫阳宫平台上方,浓云滚动的漩涡中心,释放了巨大浊气的云落落。 然后,缓缓抬起了一只前蹄。 云皓陡然色变! 当即高呼,“落落是在以自身封印之煞,强行引动皇宫守护神兽!她要利用神兽的力量封印这百年煞气!走!走!三殿下,快带落落走!” 他猛地顶起红色符阵! 一下将云落落与封宬与那紫金之光隔开! 同时抱起旁边的空虚子! 春离回撤,一口叼上赵四,赵四一伸手,捞住封容! 柳条旋即收缩回地面! 滚云之中! 封宬一把抱住云落落,要踩着那尚未退散的冰雪柳条往旁边落去! “轰!” 瑞兽的前蹄,却重重踩下! 第七百四十九章 黑云散开 “嗡!” 天地之间,晨钟暮鼓。 那一声,漫长亘古。 那一声,须臾之光。 仿佛在一瞬间,荡涤了世间所有的污垢! 云皓抱着空虚子落在紫阳宫平台下。 抬头! 就看! 半空所有翻滚的,撕裂的,污浊的,不堪的晦气,冤魂,恶意,齐齐回缩! 刹那间! 全部吸噬进了紫阳宫那鲜血染就的两生阵中! 纷嚣声,齐齐消失! 天地方寸中,一瞬,万籁无声! 所有人,全都无声抬目,看着半空。 紫金光芒上,瑞兽发出一个不轻不重的响鼻。 摆摆首,身影消散。 紫金光芒紧随淡去,如水芒洒在皇城的各个角落。 皇城中各个屋脊上的瑞兽瞳眸,齐齐明灭。 然而。 天空中,却依旧黑云悬浮。 冰雪的柳条自半空消融而散。 怎么也看不见,那两个人的身影。 云皓突然低低轻喃,“落落……” 一边,赵四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三殿下!” 浮梦楼。 小玲珑一下捂住嘴,哭了起来,“三殿下,仙姑大人!” 京兆府中。 周威浑身颤抖地抱紧封安,低呼,“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曲江边的马车上。 小甯推搡着魏晗,哭着要往外去,“放开我!我要去找他们!找他们!啊啊啊!” 各处的阵脚上。 符光已然熄灭。 魏瑾、宣凌、暗九等人,绝望地瘫坐在地上,看着天空的黑云。 紫鸢花飘在他们身侧 ,轻轻颤抖。 清华宫。 苏青抱住哭泣的四喜,满面是泪。 娘娘殿。 景元帝回头,看向天际。 莲花宫长廊上。 一直不能动弹的‘杨道真’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在水雾中,摸了摸脸颊,卍字印,已彻底消散。 紫阳宫外。 暗七愣愣抬头,忽然发了疯地要朝宫内冲来!却脚下一跛,猛地摔倒!身后,赵一赵三同样呆滞地看向半空。 平台下方。 云皓红着眼睛不住摇头,“落落,落落……” 却忽然。 看到眼前有一朵白色飘忽而过。 他愣住——棉花? 忽而抬眼看去。 平台的四周,半空。 无数的棉花,像朵朵微小浮云,飘盈半空。 他愣愣地看着。 “呼。” 有微风拂来。 那些棉花,随风轻轻摆动,如银河,朝着半空的黑云处,一朵朵凝结。 最终。 凝成一座花桥。 云皓抬眸。 就见。 那黑云中,忽然裂开一道缝隙。 天光。 从那黑云中,倾泻而下。 一个身影,无声出现。 他踩在棉花上,留下一道血色的印记。 身上鬼气缠绕的盔甲不见了,额前如火如荼的金印消失了。 露出一张绝美仙寰的容颜。 垂眸。 朝底下微微一笑。 对身后温声道。 “落落,走,咱们回家。” 他的身后。 一双手伸出来,趴在他的后背上。 轻轻地应。 “嗯,回家。” 露出的左手手腕处,撕裂的伤口 下,一朵漂亮的小小棉花,乖巧柔软。 狰狞的封印图腾,不复存在。 清风徐徐来。 黑云忽而如墨汁散去。 金色的阳光,遍洒乾坤。 云皓猛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赵四跟着瘫软在地,春离也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暗七抬头,赵一赵三抱在一起! 浮梦楼顶,喜极而泣的哭声连成人海。 各阵脚处。 魏瑾低头擦眼。宣凌仰天轻笑。暗九扑出去,与别的少年抱头痛哭。 曲江边上。 小甯鬼火乱蓬,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 京兆府中。 周威激动地把封安高高举起,“啊啊啊啊啊!” 被封安一巴掌按在脸上! 清华宫门口。 四喜尖叫。苏青笑着扒住殿门,不让自己摔倒。 她的身后,宋玥冲了出来,劈手要来撕她! 她一转身,反手就扇了过去! 娘娘殿。 景元帝转回身,对那金色的人像说:“太平,你看,天终不亡我大玥。” 太极宫门前。 赵五长呼一口气,与灰影对视一眼,皆笑开。 梁芳捏了捏胡子,轻声道,“我大玥,终迎来了能载昌运之帝啊!” 朱府。 朱亭镇靠着门框,笑着摇了摇头。 金陵城外的小小城隍庙中。 于途笑道,“神主辛苦。” 羽烊跟着笑道,“神主无量。” 一身大红鲜衣的城隍神撇撇嘴,翻了个身,指那院中还在玩耍的小孩子,“吵死了,把他们轰走!” 羽烊微笑。 忽然,门外走进来一顶着大肚子的娘子,摸了摸孩子们的头,走到殿中。 犹豫了下,推开殿门。 看了眼有些冷清的城隍殿。 还是走了进来。 城隍神冷眼瞧着,不满地嘀咕,“又是个来嫌弃本尊的……” 那娘子却跪了下来。 朝着城隍神的石像笑道,“城隍神,我夫君过世已有半年多了。” 城隍神一怔,有点儿不可置信地回头,“这事儿跟我说干嘛?不是要叫我把你夫君找回来跟你见一面吧?” 说完,就见羽烊于途责怪地朝他看了一眼。 他撇撇嘴。 又听那娘子道,“他是为救一个落水的孩子反掉在那河里了。被人捞上来的时候,还从他的身上找到了一包芝麻饼。那时我刚查出来有喜,有些害口,突然一日好想吃这个芝麻饼,他面上不提,却私下里偷偷去给我买。” 城隍神换了个姿势躺着,没反应。 跪在地上的娘子却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如今他的孩子也要出生了。我想着,他只怕心里头是惦记的。所以,来请求城隍神爷,能否让底下的鬼差大人给他带个话?告诉他,我们……一切都好。” 城隍神依旧没出声,默默地看着底下的娘子。 看她身上打着补丁的衣裳,粗糙的双手,微微散乱的发髻。 她却还是笑着,又说:“请城隍神爷告诉他,别惦记我们母子了。待孩子出生后,就好 好地……”声音微哽,“去投胎去吧!我会,会把孩子好好养大的!” 说完。 她顶着肚子,略微艰难地磕了几个头。 又从带来的篮子里,翻出一盘果子点心,摆上。 城隍神看着一怔。 然后,就见那大肚子娘子又点燃了几根香火,插在了香炉上。 然后退后几步,十分辛苦地俯身拜了拜。 许久不曾有过供奉的城隍神,大红的鲜衣忽而一亮! 他的神体飘了起来! 羽烊与于途同时喜极高呼! “神主!” 城隍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神体,又看底下,已转身离去的娘子。 片刻后,忽而低低一笑。 “这小道姑,哪里是被天道所弃。她根本就是天道的……债主啊!” 自己不过为还当日之恩,随手帮了一把。 瞧这,居然连渡劫时损耗的修为都回归了! 啧啧! 他翻身一转,朝殿外飞去。 羽烊立刻问:“神主!您去何处?” 城隍神满脸得意,“受了供奉,得帮人偿愿啊!许久没去老阎头那儿逛逛了!给他瞧瞧本尊的神体去!” 羽烊愣住。 于途失笑,“恭送神主。” 红影一闪,消失不见。 羽烊回过神来,对于途轻声道,“那位坤道以后,只怕是洪福齐天了。” “是啊!” 于途换了个姿势举起兵器,狰狞的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本就是她应得的。愿她今后,百岁无忌。” “是,福泽无疆。” …… 第七百五十章 白日到处 紫云宫的平台上。 封宬踩在了阵法上。 云皓连爬带跑地冲过来,“落落!落落!没事儿吧!没事儿吧!” 然而。 封宬的后背上,却无声息。 封宬朝背后扫了眼,摇了摇头,“她睡着了,别吵,大师兄。” 云皓连忙点头,嘴里却激动地没法控制,“好好!我不吵!不吵!那三殿下呢?你可有事?这伤的!哎哟全是血!没伤着筋骨吧?来,落落给我背,来来,我来背……” 却被封宬转个身给避开。 他摇了摇头,“大师兄,我答应了落落,要带她回家。” 云皓这会子终于回过神来了,抬起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看着坚持的封宬,“得!我不是她的家人呗?” 封宬无奈看他。 云皓立时笑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谁背还不是一样?你背!你背!” 封宬点点头。 这时,春离与赵四也来到平台上。 赵四立马上前,“殿下!” 封宬朝他看了眼,“辛苦了。” 赵四连忙摇头,“不辛苦!殿下!” 封宬笑了笑,又看向后头的春离,“今日多谢了。” 春离轻轻摇头,毛绒的耳铛在脸侧轻轻摆动,眸若雾水,落在他身后的云落落身上。 “看来是彻底封印了。” 云皓低着头,看他们脚底的符阵。 原本的血色 黑气全都不见了,唯有一个空空的巨大符阵刻在这平台上。 他蹲下,伸手摸了摸,空心的毁灭让他还有一瞬的不真实感。 可更多的却依旧是方才那一幕的胆战心惊。 “落落的胆子确实太大了。天子所在,必有守护。可轻易并不能引动,除非有危及国运之凶。她居然释放了这样大的浊气,强行引瑞兽出现,用天道之力,将空心数百年来聚集的煞气,强行封印。” 他想了下,又剑指并拢,在那符阵上轻轻点画。 然后起身,往符画上一点! “咔嚓!” 两生阵顿时从中间裂开。 他收回手,点了点头,“这样,封印再无启动可能,那些脏东西不可能重现人间了。” 封宬颔首,将云落落往上托了托,“那就回家吧,大师兄。” 云皓一笑,点了点头,“走!回家!” 血水脚印落下。 封宬背着落落,一步一踉,朝他们的前路走去。 前方。 是浑身伤口的赵一赵三扶着半身染血的暗七站在殿门外,身后数十个少年,朝他们咧开嘴大.大地笑。 身后。 是云皓,是赵四,是春离,是匍匐地面的柳条,寸步不离地紧紧跟随。 日晖洒下。 一行人,往光影最亮处,渐行渐远。 云皓的笑声忽然响起。 “唉!这日头,真好 啊!” 赵四捏着黑帕子,擦了擦眼角,抬头,看半空。 一只蝴蝶蹁跹而过。 他顿了顿,也跟着笑了。 ——白日到处,青春恰来。 这可不就是,真好么? 紫阳宫平台下。 一抹红灵从一棵树木中蹿出,抱起地上的空虚子,隐退。 另一边。 靠在石壁下的封容,慢慢睁开眼。 听那边的笑声和越来越远的脚步声,良久,没有动弹。 …… “落落。” “落落?落落?这边!小呆子,这边呢!” “落落啊!我叫你呢!对,是我!” “落落,看,这叫月季花。有刺儿,不能碰!会扎手!” “落落,这是米饭,用这个勺子挖着吃。哎呀!不是用手抓!瞧这糊得,到处都是!浪费呢!” “落落?” “落落。” “落落,落落。” 云落落又看到了观主。 他站在桌边,认认真真地写下几个字,笑着举给她看,“瞧!这是云落落!就是你的名儿!” 他蹲在浴室外,尴尬地与小小的大师兄对望。 忽然听到身后动静,一扭头!便立时把大师兄转了个身! 然后一把捂住眼睛,无奈道,“落落,不是这样穿的,怎么肚子都在外头!唉!唉!这可怎么办?小女娃娃哟!” 他背着她,走在山林的小路里,伸手指那远处蹿 过的小兽,道,“那是黄鼠狼!大.大滴坏!就喜欢偷鸡吃!咱们落落都没吃过几次鸡呢!” 云落落趴在他的肩头,看他发髻上被柴火烧毁了的发梢。 忽而轻轻开口。 “观主。” 年轻的青云道长忽然站住脚步。 他转过头,却并没回头望向身后背着的落落,而是侧耳听着,看向不知名的地方,笑了起来,“是落落么?” 云落落点了点头,“嗯。” 年轻的青云道长含笑,又继续往前走,“落落……从何处来啊?” 云落落趴在他平稳的后背上,轻轻地说:“从很远的地方来。” “哦——” 年轻的青云道长点了点头,“那落落今年多大啦?” 云落落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贪恋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十六了。” “哇啊!” 年轻的青云道长惊呼一声,显得很高兴,“我家落落都这么大了啊!” 云落落眼眶酸涩,泪水滚落下来,滴落在青云道长的衣领里。 他似乎感受到了,脚下微缓。 轻声问:“落落……可是受何委屈了么?” 云落落泪如泉涌,却摇了摇头,哽着嗓子软软道,“我找到一个很疼爱我的人了,观主。” 青云道长顿时站住脚步,“真的么?!真是太好啦!是什么样的人啊!” 云落落的泪水 洇湿了他的衣领。 她慢慢地说:“是个很坚强的人,跟我说,别怕。还说,要和我一起回家。” 青云道长满脸笑意,继续往前走,“是么?那可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啊!”走了几步,又问:“落落,是要成亲了么?” 云落落靠着他的肩后,没有说话。 眼泪如珠滚滚落下。 青云道长笑着继续往前走。 鸟雀在山林中清啼,远处有山涧潺潺。 脚下,是树枝枯叶的碎裂声。 一切都显得那么静寂而悠远。 “落落。” 青云道长再次开口,“以前的事,不记得了,就不要想了。” 他抬头,看向眼前,慢声道,“以后,要好好的啊!” 风将他的声音吹得很远。 泪湿脸颊的云落落抬头。 看到了一片旷远的视野。 山峦锦绣尽在脚下。 那座歪歪倒倒的灵虚观,隐在密林深处。 大师兄躺在屋顶上,无聊地翘着二郎腿。 阳光兜头洒下。 又暖,又正好。 她轻轻地说:“观主,谢谢您。” 谢谢您,将我带回灵虚观。 谢谢您,教我饭食教我念。 谢谢您,牵我手脚带我行。 谢谢您,带我入这红尘见婆娑。 谢谢您。 观主。 前尘往事入云烟。 从此以后,我会,好好地,往前走。 只有欢喜,只有福。 …… 第七百五十一章 帝王 太极宫紧闭的大门忽然微微敞开。 众跪在地上的大臣纷纷抬头。 却见一个小内侍急匆匆走到梁芳身边,低声道,“梁大人,陛下宣召。” 梁芳捂着手臂上的伤口,站起来,朝众人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跟随小内侍,进了太极宫。 从玄福门出,进西内苑,走过长长的左掖庭,又越过崇明门,进了后宫。 来到波光潋滟的太液池边,通往蓬莱山的长廊前。 小内侍恭恭敬敬地退到一边,“梁大人,陛下在里头。” 梁芳朝那小内侍看了眼,收拾了一下衣冠,躬身垂首,走进长廊,一直往前。 两边。 御前侍卫森穆守护——这是皇宫内外极少数人知道的,极密之处。 他面不改色地一直走到尽头,看到了一座隐蔽在太液池中蓬莱山内的精美宫殿,娘娘殿。 顿了顿。 在殿门外拜下,“臣梁芳,参见陛下!” 周边,有风声起。 片刻后,内里传来低低咳嗽声,“进来吧!” 梁芳立即抬头,要起身时,碰到伤口,微微晃了下,才拎起官服衣摆,小心地跨过高耸的门槛,走进殿内。 一抬眼,看到殿内的金色人像,顿时脸色一变! 景元帝站在供桌 边,回过头来,瞧见他的模样,叹了口气,“辛苦了。” 梁芳立时躬身垂首,“为大玥鞠躬尽瘁,是臣的本分。” 景元帝摇摇头,朝旁扫了眼。 王鹤立时搬了个凳子过来。 景元帝站着,梁芳自然不敢坐。 景元帝也不勉强,走到门边,朝紫阳宫的方向看去,浓艳明媚的阳光刺得他眯了眯眼。 他收回视线,道,“梁大人知晓朕的用意了?” 梁芳眼神一闪,口中却道,“微臣……愚钝。” 景元帝笑了一声,依旧站在门边,片刻后,缓缓道,“朕,并非太后亲生。” 梁芳脸色大变,当即跪了下去,以额贴地,颤声道,“微臣该死!” 景元帝却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刚要说话,又咳了几声,见王鹤捧来茶水,却并没接。 继而说道,“先皇当年极爱瘦体纤腰的玲珑美人,太后为葆青春,常年以寒食丸维持体形,因此伤了身子,无法生育。” 梁芳依旧趴在地上,额头已现冷汗。 他不敢出声。 景元帝却仿佛敞开了话匣,又说道,“一国之后,不能为皇上诞下嫡子,何以为后?她既想要先皇的宠爱,又想要无上的荣耀权势。这人心的贪婪一旦太过, 便容易生出阴邪恶念。梁大人,你说是不是?” 梁芳哪里敢应,只觉后背一片汗湿。 景元帝也并没想要听他的回答,笑了笑,再次道,“她想要个孩子,最开始,还算正常,想着从文氏里挑个人来替她生,以后养在她膝下,也算是她的嫡子。” 说着,景元帝像是想到什么,补了一句,“哦对了,就是先文太妃。”又摇摇头,“不过可惜,那孩子没生下来。梁大人,你知道为何么?” 梁芳只觉景元帝这一声声问,跟悬在头上的斩首刀似的! 皇家秘辛,更是帝王身世! 他如何敢窥! 景元帝却浑不在意,看着外头大好的天光,十分痛快的模样。 笑道,“因为啊!太后不知道从何处听说,吃了紫河车就能永葆容颜,于是就盘算起文太妃肚子里这怀有天子血脉的紫河车。” 说到这,他的嘴角怪异地扭了扭,“为了能确保拿到紫河车,她还生生剖开过别的妇人的肚子,生取胎儿,拿那紫河车。” 梁芳眼睛一颤! 景元帝的叹息传来,“所以,文氏为自保,就故意装作失足摔倒,生生将肚子砸得小产了。”他微微一顿,再次问梁芳,“所以,梁大人你看 ,这文氏女子的心思,是不是一个比一个歹毒?” 梁芳的汗都滴在了地砖上,他按在地面上的手微微发抖,不敢出声。 景元帝看着门外,长廊上,华美的灯笼轻轻摇晃,拂过水面风吹在脸上,带着微热的水气。 “可紫河车却保不住太后的容颜,于是,她又想到个法子。利用邪术,将别人的寿命,转嫁到她身上,以此,来延年益寿。” 景元帝的语气里有掩不住的疲惫与暗哑,“朕的甯儿,才那么点大……” 梁芳心下一提! ——十年前,长公主殿下,竟是被太后谋害?! 这也太……可怕了! 景元帝再次开口,“当时,太平刚刚离世,朕伤心太过只忙着查太平的死因,不想接着便是甯儿惨死!那天,她浑身是血地躺在那大雪里头!梁大人,你可知,朕的心,有多痛啊!” 那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的第一个孩子啊! 梁芳顿了顿,轻颤开口,“陛下……” 景元帝摇摇头,片刻的失态后,再次恢复了帝王的肃穆威压。 他再次道,“之后,朕抓住了一个常年在太后身边做法的萨满,审讯后,得知了甯儿与太平的死,皆与文氏有关。” 梁芳忽然有些 后悔。 刚刚景元帝问他的时候,他应该说知道!而不是装蠢!也不至于现在如此被迫听到这么多皇室辛秘! “从那之后,朕就在等,等他们将马脚与破绽送到朕的面前来!” 景元帝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可他们一直不动!从太平与甯儿死后,他们似乎就收缩了手脚!叫朕无处下手!于是,朕就把宬儿推出来,推到他们眼红心热的地位!” 梁芳眼珠子震了震——三殿下。 这一场帝王棋局啊! “果然,他们坐不住了!三年前,安排了一场可笑的秋猎!将那妖僧送到朕的面前!”景元帝冷哧。 那一场秋猎,在文氏的人故意引他前往深林遇险后,在看到那妖僧凭空而降时,景元帝就知晓,他等了多年的机会来了! 所以,他一边给封宬权力,让他成为帝王跟前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刀。一边又无限地信奉空心,为他建造飞云宫,封他为国师,给他足够虚假的华丽的却并不实在的荣耀。 文氏的心,果然一天天地被养大! (还有一点情节和坑没填完,会写到他们大婚,至于生娃娃,看后面的情况哈。谢谢小可爱们一直以来的喜欢~爱你们。群么么。) 第七百五十二章 聪明人 景元帝转回身,从战战兢兢的梁芳身边走过,再次来到供桌边,看向后头站立的温柔的金色人像。 声音柔和了几分,“他们甚至试图让妖僧给朕下妖气,令朕备受病痛缠身,好更加依靠妖僧。可朕怎么会如他们的愿呢?所以,就让宬儿去往江南。表面是暗中寻找高人,实则是大张旗鼓地让每个人知晓,宬儿,也能插手你们文氏所能行之道法之术!” 梁芳听得全身层层颤栗! “从兴平,到丰亲王,文太妃,那妖僧也渐渐地不受文氏控制。林氏见有机可乘,便让宗儿故意接触妖僧。只可惜,与虎谋皮,反被拆骨。” 景元帝提起封宗,并没多大的情绪变动,只道,“朕本想看林文两族相争,可到底,林氏还是棋差一招。” 梁芳一瞬头皮发麻! 景元帝要对付文氏,却又用封宬逼迫文氏做刀,先灭了林氏的威风!让林氏彻底没了唯一的继承人。以至完全失去朝堂依仗! 这一招以夷制夷,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那可是……他的亲子啊! 他看着光滑的地面上,一滴滴落下的汗珠。 景元帝又道,“而文氏最大的依仗,无非就是这个妖僧。而宬儿手里,又有个十分厉害的天仙。” 他笑了笑,“这不就……刚好了么?” 梁芳一瞬明白过来! 兴平郡马、文太妃、封宗僵变,甚至魏国公府二郎君的事儿,根本不是无风起浪,而是帝王在暗 中故意将云落落的盛名宣传出去! 就为了! 让文氏担心依仗的圣僧被废弃,转而来对付天仙! 而圣僧如今又渐渐坐大,越来越不受文氏控制。 若不情愿被利用,只会与文氏愈加间隙,最终内斗必不可少!若是也有贪图去对付天仙!两败俱伤!景元帝依旧坐收渔翁之利! 梁芳在想通这帝王之心术的瞬间,就觉得已经窒息。 景元帝伸手,在供桌上的香炉里又插了一炷香。 笑了笑,道,“方才来报,说紫阳宫那边,发现了太后的骸骨。” “!!” 梁芳浑身一震! ——景元帝得偿所愿! 他浑身发冷。 就听景元帝又道,“这之后的事,梁大人知晓,该如何做了?” 梁芳立马以头磕地,“皇上放心!臣定当搜罗文氏宗罪!还大玥一个清明朝堂!” 圣僧没了,太后死了。 可景元帝燃烧了十年的怒火,还要文氏来熄灭啊! 景元帝咳了几声,却笑着点头,朝梁芳看来,“梁大人是聪明人。” “臣不敢!”梁芳再次磕地! 景元帝又笑了,“以后这大玥,还是需要梁大人这样聪明的朝臣。下去吧!” 梁芳提到嗓子眼的心一瞬落了回去! “是!臣为大玥,定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然后起身,退出了娘娘殿。 面色发白地一直走出长廊,才惊觉浑身已汗湿。 到最后,景元帝也不曾提过,他到底……是何身世。还有那位曾 冠宠后宫又备受争议的太平娘娘的死因。 梁芳知晓,若是连这两桩都知晓,景元帝怕是也不会再留他的命了。 他回头。 看了眼那华美磅礴的金瓦红墙,这无数人向往追逐的权力与荣华的所在处。 内里到底封存了多少污垢龌龊。 无人能知。 轻呼出一口气,转身,匆匆离去。 梁芳的身后。 娘娘殿内殿,景元帝走进去,看到封容疲惫地蜷缩在角落,眼神呆滞地看着那殿内巨大的阵法。 他叹了口气,道,“今日受到惊吓了,回去歇着吧!想吃什么玩什么,就让人吩咐内务府。” 封容没动。 景元帝已走到阵法中间,伸手,摸了摸那阵法上的符文。 封容看着他,忽然问道:“父皇,所以儿臣这些年去寻找方士,供奉道观,四处搜寻能保护儿臣之人的事,您也是知晓的?” 景元帝垂着头,手上动作没停,却未说话。 封容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她屈膝,跪在了阵法旁边,颤声问:“父皇,当年我是看到太后把阿姐带走了。后来阿姐死了。我不敢说,是因为我也害怕啊!怕被那个恶鬼一样的老太婆盯上啊!” 她看向景元帝,声音嘶哑,“我查出她用了邪术,听她说那阵法十年能启动一次,便想法子偷偷地告诉您,可是您却一点都没有在意的样子。是因为根本不在意我的生死么?” 她想到这十年来景元帝对她的疼爱,忽然声音 拔高,“您这些年疼我,难道是因为……将我当作了阿姐么?在您的心里,难道就只有阿姐这一个孩子么?!” 景元帝的手顿了顿,片刻后,转回头,慈爱地看着她,“容儿,你们都是朕的孩子。”顿了下,又道,“所以,老五的事,朕不会怪你。” 封容一下瘫坐在地上。 她明白了景元帝的答案。 泪水无声地流淌在她明艳的脸上。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蓬莱山,走出太液池,走出这华丽繁复的大玥皇宫的。 站在冰冷的大门外,回头望。 却只看到。 晴朗朗的天空上,一大片璀璨璨的阳光,在金色的屋顶上耀出刺眼的光。 梨子来到她身边,轻声说:“殿下,杏儿……没了。” 她一颤,忽然支撑不住地蹲在地上。 “殿下!” 梨子连忙跟着跪下。 “当。” 腰间缀着的小金锁砸在地上。 封容低头看着这小金锁。 想起紫阳宫平台上那两个对峙邪魔的娃娃。 当年破落道观中,躺在一起熟睡的两个小娃娃,如今,都这样大了。 站在那毁天灭地的狂风之中,面对妖魔鬼怪毫不相让的坚韧无畏。 与当年那个爽朗的、大方的、随性的,自由自在的道人。 何其相似。 她伸出手,想去握住那枚小金锁。 却忽而又顿住。 看向自己涂抹丹蔻艳丽华美的手指。 这双手,到底染过多少鲜血呢? 她寻寻十年,为一命,手里不知 多少性命。 她从不曾后悔。 这世上,不为己者,皆是蠢材。 可每每入夜,仿佛都能闻到这指尖的腥气。 她自知罪孽深重,是个苟且。 然而,那个笑如长空之风的男人,却会看着她的手,笑着说:“淮娘,你的琵琶弹得真好。” 那一刻,她才知晓。 哦,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以我为欢喜的人啊! 然而后来。 那个人转过脸,不再看她。 还无情地说:“淮娘,此符可护你三次,算我对你这些时日的情意所偿。但,你为你之私心,便随意践踏人命,乃是我所不能容。从今以后,不要再出现在眼前。否则,我必然会杀了你。” 然后,他转过身,再也没回过头。 她本以为,青云那样的傻子,天下仅有一个。 可今日睁眼处。 却发现,这日光下,竟有这许多的……青云啊! 围在那两个孩子的身边,没有丝毫的迟疑和退缩。 真是,够荒唐的。 这大玥的皇宫龌龊,岂是你们几个孩子区区单薄之身就能抵挡得了的? 一个圣僧死了而已。 那后头站着的,才是真正的魑魅魍魉。 她静静地看着那晃荡的小金锁,忽而抬头,按住梨子的手,面无表情地问开口,“太后死了,各宫有何动静?常王没有动作?” 顿了下,又问:“莲花宫那个,如今何在?” …… (这几天搬家,暂时一更哈。等收拾完了就恢复双更,抱歉。) 第七百五十三章 小和尚啊 紫阳宫。 杨道真——或者说,披着杨道真皮囊的锦奴,慢慢地走在清冷的宫室里。 不久前发生的巨大异变,似乎已是陈年往事。 周边连半点声响都不曾发出,唯独墙壁四周喷溅的血液,还尚存几丝甜腻的腥气。 她的手指拂过那些血渍,顺着寂冷的宫室,一直往里走。 走过庑廊,穿过宫殿。 来到宫殿后方,那扇被紧锁的大门前。 “嘶!” 吐出蛇信。 抬手一捏! “咔嗒!” 巨大的铜锁掉落在地。 她扭着腰肢踏上台阶,一步一步,走上了平台。 看到那碎裂的阵纹。 沿着那纹路,慢慢地走了一圈。 最后。 趴在阵眼中间难以愈合的裂缝中。 吐着蛇信,低唤,“小和尚?” 没有动静。 她也不气馁。 趴在那儿,又问了一遍,“小和尚,你在里面么?” 然而,那裂开的阵纹里却依旧无声无息。 锦奴将杨道真那张如莲娇媚的脸贴在缝隙边,身躯如蛇轻轻盘转。 又用手拍了拍。 轻声道,“小和尚,你真的……就这么丢下我啦?” 阵法无声。 炙热的阳光晒过来,却晒不暖这冰凉的地面。 她尖细的指甲轻轻地抠在那裂缝中。 却 笑了起来。 “小和尚,你忘记你说过,要带我去看这天下最美的地方啦?” 那么多年前。 一条才开了灵智的小黑蛇,被顽皮的孩子用钉耙打穿了身体,吊在了锋利的农具上像玩物一样甩来甩去,奄奄一息的模样被孩子当作耀武扬威的荣耀。 是那个顶着光秃秃的脑袋的小家伙,用一串念珠,跟那些孩子换了她。 她问他:“为何要救我啊?” 他说:“这一路,一个人走,太寂寞了。”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要我陪你去哪儿呢?” 他沉默了许久,才说:“去看看……这天下,最美的地方吧?” “啪嗒。” 锦奴的指甲忽然在裂缝中断裂,鲜血当即渗透出来! 她趴在破裂的阵法上,却毫无痛觉般。 依旧对着那裂缝道,“你救了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的,小和尚。” 你说最美的地方,是一座叫做巫山的大山。 那里有你师父救下的子民,有你师父施展的法咒。 有这全天下最干净最纯美的信仰与祭祀。 可是。 可是,当你亲眼看见,你师父留下的本该为祈福祭天的神咒,被画在无辜少女赤裸的身体上,被当作神的替代,被那些人皮鬼心的先 民压在身下时。 你第一次生气了。 我是第一次看到你那样生气啊! 你气得要杀了那些先民! 可是,你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能打得过那么多人呢? 还是我爬出来变大了身体,才吓走了那些差点把你打死的恶鬼一样的先民。 我问你:“小和尚,你觉得这儿美么?” 你不回答,却将那山鬼咒画在了我的身上。 说:“一定是师父的神咒被他们故意改了!” 可是,山鬼咒引来的神力,却将我一瞬从初开神智提升半仙,竟有化身鲛蛇入龙的兆头! 至此时,你才知晓,你的师父,你的师父留下的神咒,也无法改变,这人心的贪婪与可怕。 我又问你:“小和尚,我们要去看最美的地方么?” 你却说:“我要去找师父,去问问他。这天下,到底值不值?” 这一寻,便是二十年。 这一路,我们见到了多少人心的龌龊不堪。 鬻儿卖女贪图享乐的爹,为一两银子杀了自己亲娘的儿,被负心汉背叛一尸两命的女,抢夺旁人前途功名暗下毒手的郎。 你一路看,一路渐渐沉默。 直到那一天,你在当年你师父丢弃你的草庵里再一次遇见你的师父。 你看到他 ,却突然对我说。 “锦奴,我师父是半佛之体,百年难死。他为这天下,备受煎熬还不知要多久。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背负这无耻荒唐的人间继续痛苦折磨下去。” 你说:“我会陪着师父。所以,你走吧!” 可我哪里舍得你呀? 你都答应了,要带我去看这世间最美的地方,我还没有看呢! 于是。 我钻进了你的袖子里。 看到你亲手,将一碗下了毒的茶,送给了你的师父。 谋害半佛之体,本该遭受天打五雷轰,当场魂飞魄散! 我想跟你一起的! 可是! 你的师父倒了下去! 老天居然只降下一道雷! 将你劈得半死不活! 那时我才知道,你师父的半佛之力早已不在! 是送给别人了?还是自行消散了? 可无论哪种,你都死不成了!会一直这样备受煎熬痛苦地活着! 我没有办法,只好将身上的妖力全都转到你的身上!强行凝结你的神魂! 谁知…… 却让你成为了一个失去理智情感的……煞体。 紫阳宫的平台上。 锦奴指尖的血,在那裂缝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卍字印。 她又拍了拍那裂缝,朝里头问:“小和尚,你在不在里 面啊?三百年了,你难道还在生我的气么?” 变成了煞体后的小和尚,失去了理智,在极度的饥饿中,吃了他的师父。 半佛之体残存的神力,让他恢复了人的皮囊。 可是,小和尚却并不高兴,而是当时就要杀了锦奴。 却发现。 杀锦奴,就等于杀自己——他被锦奴所救,命魂已成她所仆! 当时将他变为煞体的锦奴怕他生气。 问他:“小和尚,你若不想死,不然……我再杀了你吧?反正我现在妖力尽失,跟你一起死,也算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可是。 小和尚却不愿,他说:“我如今已入师父血肉,自是要继承师父的遗志。我将要替师父,去看一看,这天下,到底值不值。” 庸庸百年。 小和尚为保持住这具所谓师父的身体,不停地寻找煞体,聚集阴魂,甚至不惜杀害无辜之子以助煞体维持。 他回到了巫山,利用人心贪婪,断了神咒传承。 他去往九州,召集无数纯阳命格,为自己吸食血液而备。 他前往皇宫,想要利用这大玥顶端的权势搅乱风云,令天下惑乱。 他就是想看看,这苟且糟污的人间,到底值不值得。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七百五十四章 人心 锦奴趴在紫阳宫的地面上,痴痴地看着那裂缝,道,“小和尚,你可还记得,我当初问你,到底要看这天下,到底值不值得什么吗?” 裂缝中,冰冷无声,只有黑黢黢的暗翳。 锦奴笑着道,“你没说。可是……我早就知道。” 你想看的,并非是这天下值不值得你的师父那样的付出辛苦。 你想看的,其实是,这天下到底值不值得,你师父当年将你抛弃。 锦奴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娇媚勾人。 “你说,你的师父,会在你夜里做完晚课后,为你点一盏灯,在长廊下等你。你还说,你的师父,是把你从冰天雪地里救下来时用自己的身体将你捂暖的。那我呢?” 轻轻的语调,仿佛还有点儿委屈,“我陪了你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儿都不心疼我么?你方才用卍字印将我钉在莲花宫是何意?是怕我又来拦你的路?” 锦奴抬起头,看着那裂缝,带了几分怨气地恼道,“可是,我看见了,你最后,还是吃了你师父的残魂啊!当年你毒死你师父却没有被天雷劈死,是因为,他将神力,全都给了那个小道姑了,对吧?” 所以,半佛之体,才能那么轻易被他毒死! 而死后,魂魄被空心吞噬,隐在了 空心自己分裂的聚魂封灵阵中。 最终,被云落落以怨煞召唤而出。 化作般若。 “你想要那个小道姑的封印破开,想要天下大乱,是因为你嫉妒了。”锦奴喃喃道,“你看出那小道姑半身神力,是你师父为了护她而给她的。你师父宁愿把神力给一个陌生的女孩儿,也不给你,还将你抛弃。所以,你嫉妒得发了狂,想让她亲手杀了你,想毁了你师父护她的心思!” 锦奴忽然重重地拍了下那阵法,“别跟我说什么天下人间的!你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和尚!都是你师父把你宠坏了!你啊!是个下地狱都要被恶鬼撕了的坏蛋!” 阵法没有任何反应,冰冷的地面被拍得一响。 锦奴收回发麻的手。 揉了揉掌心,看着那裂缝,又道,“可我不想你这样烟消云散了,小和尚。” 她再次以唇贴向裂缝,呢喃般轻语,“你是我的仆,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死的,小和尚。所以……” 她顿了顿,“如果我去拿你师父的遗物来,你愿意,跟我走么?” 阵法里还是没有半分的回应。 锦奴却笃定而高兴地站了起来,理了理微微散乱的鬓发,道,“那个玉佩,在常王府,对吧?我去给你取来。” “你 等着,小和尚。” 然后转身,依旧用杨道真那张妙目美貌,含笑袅袅娜娜地从紫阳宫平台上,一跃而下。 …… 常王府。 “哐啷!” 一座吉祥云纹的花瓶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常王站在书桌边,又一手推翻了桌上所有堆积的笔墨纸砚画卷书册! “哗啦啦!” 屋子里一片狼藉。 他面色狰狞地站在桌边,丝毫不复半分先前那儒雅风流多情翩翩的形象。 “王,王爷息怒。” 门边跪着数个幕僚与侍卫。 常王转过头,病弱的脸上,全是不可抑制的怒气! “废物!都是废物!” 他又砸了桌上的一支狼毫,“说什么为天下公道!说什么能助本王登上大宝!结果却因为一个可笑的野丫头,烟消云散了!本王多年的布置,文氏百年的根基,难道就这么算了?!废物!废物!” 门边众人皆不敢说话。 片刻后,一个幕僚大着胆子道,“王爷,当务之急,是要赶紧从文氏的案子里抽身出来才是。” 封宣朝他看来。 那人后背一寒,硬着头皮道,“京兆府把文家长房二爷的事儿闹得京城人尽皆知。如今……太后薨世,皇上只怕早已等着拿文氏开刀。王爷幸而多年只以太后所控身不得 已自居,想要抽身,并不难……” 他没说完。 封宣突然开口,“要本王去反咬文氏一口?” 那人一愣。 身边另一个幕僚眼珠子一转,立时道,“王爷素来宅心仁厚重情重义,怎可能在此文氏遭难时还落井下石。应当用个更周全的法子!” 说着,朝周围扫了一眼。 封宣挥了挥手。 其他几个幕僚不甘心地与侍卫一同退出。 那幕僚忙上前,小心地看了眼封宣。 封宣冷声道,“你尽可说来,本王恕你无罪。” 那幕僚忙赔笑说道,“王爷,王府中,说起来,不过也就……王妃一人与文氏沾亲带故。若是……没了这么个人,不正好是王爷能在朝中展开手脚的机会?” 封宣眼神一变,朝那幕僚去。 正好这时。 门外响起问声:“王爷?妾身可能入内么?” 常王妃。 封宣朝那幕僚看了眼。 幕僚忙退后,到门边,打开门,恭恭敬敬地给常王妃行了一礼,笑道,“王妃,王爷此时心情不好,您且劝劝。” 常王妃是个容貌寻常的女子,不过气质却十分端庄大气,闻言点点头,道了声多谢先生,便走进门内。 看见满地的狼藉,眼眶先红了。 来到封宣跟前,却依旧隐忍着悲痛, 轻声道,“王爷,妾身想过了,无论如何不能让文氏连累了王爷。妾身已给家中去信,让他们无论如何艰难都不得来常王府求助。妾身之力有限,其余的事,要辛劳王爷费心了。” 封宣看着眼前这个成亲多年在他眼中却依旧像个木偶一样的女子。 忽而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你的事自是本王的事,一家人何需说两家话。只是此时不便,晚间我去你那儿,再细说。” 常王妃受宠若惊地抬头,眼泪一下涌出。 立即用帕子擦了擦,点头,“那妾身去吩咐厨房准备王爷爱吃的酒菜。” 封宣含笑答应。 目送她离开后,眼神就冷了下来,“来人。” 常王妃回到院子里。 欢喜地吩咐贴身婢女,“你亲自去厨房盯着……” 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动静。 婢女忙出去查看。 却忽而传来一声短促的‘啊!’ 常王妃吓了一跳,小心地站起,唤了两声,疑惑地朝门口走。 忽然。 一道身影在她身后落下。 一根白绫一下套在她的脖子上! 另一头,直接甩在横梁上! 往上一拉! “嘎吱!” 门外,是一众昏迷的婢女被拖走。 …… (元旦快乐哈。过两天恢复双更哈!) 第七百五十五章 凭什么啊! 天光暗,天光亮。 那一场天海倒翻的惊变,仿佛已被忙碌着迎接夏日祭的京城百姓遗忘。 有人注意到。 偌大的通善坊,不知为何突然空了许多住宅铺面。 还来不及好奇。 却又被更加惊人的消息给转移了注意力。 “什么?常王府今日挂了白幡?不会是常王……” “啊呸呸!你这张嘴还是省点儿口水吧!是常王妃!” “啊?平时听说常王身子骨挺弱的,我才以为!怎么是常王妃?” “嘘!这话我可是听我那住在常王府旁边李护军家的门房兄弟的大舅家二哥说的,你们可不能外传啊!” “是是是!自然不会!你快说!” 一群人围拢到一起,中间的那个左右张望了下,声音压得更低。 “听说啊!是因着文家!这才!”做了个勒脖子的姿势! 众人一惊。 文氏长房儿子被京兆府捉拿后,以连环杀人罪送报朝廷几乎已是铁证。 京中不少人都听说,圣上为此大怒,下令彻查文家。 虽如今尚未定论。 文家如今却已是树倒猢狲散之状! 有人明显不信,“且不说文家之后到底会如何,她一个外嫁女,再说常王也并非薄情之人,如何要走上这般绝路?” 另一人摸着下巴 ,故作高深,“莫非是怕连累王爷?” 那人摇头叹气,“可不是!听说常王悲痛了好几日,始终不肯信王妃为怕连累自己夫君,这才悬了白绫!唉!文家那么一窝烂泥里头,居然能出个如此忠贞之女,也算是攒了阴德了。” 众人一阵唏嘘。 又听一人愤愤不平道,“什么阴德啊!我看他们这阳报还没完呢!” “这如何说的?” “你们没听说?文家那个长房的二爷,被羁押天牢了!” “什么?!真的是他杀的人?已经定罪啦?” “哎哟!何止杀人啊!还把人好好的姑娘给分……唉!我都说不出口!这天杀的!” “那这是要判砍头的吧?文氏就算了,太后也不管啦?” “太后听说因为文氏的事儿,也被气病了。闭着宫门谁也不见!皇上怕惊扰着太后,也不许人去打扰。如今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这……文氏莫非真要不行了?” 只见那人却又摇了摇头,“不一定。” “这又怎么不一定了?杀人偿命!他文氏背靠太后,莫非还想翻天不成?皇上这次不是都动怒了?” 那人却瘪瘪嘴,“常王为文氏上了个折子。” 众人又是意外,“常王?!” 那人点点头 ,“是啊!常王因着王妃离世十分悲痛,觉得文氏人必然不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便上表皇上,请大理寺彻查案件。说是怎么也要拿了铁证,证明文家那长房二爷杀人了,他才能少几分对故去王妃的愧疚之心。” 众人一阵静默。 有人叹道,“这常王,果然是风流多情的王爷啊!对王妃之心倒是让人敬佩。只是这般,怕是要得罪那位……” 他竖起三根手指。 众人皆知,京兆府背后就是御察院,京兆府说起来才几品的门阶,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对付太后母族文氏,可见是有了依仗的。 而御察院的院司,正是当朝三殿下! 那可是在朝堂上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厉害人物! 要对付文氏,又怎容许他一个常王从中作梗?! 只怕这朝堂之中,还有得明争暗斗哦! 一时无人说话。 半晌,忽又有个人笑道,“哎呀!都是皇家的事儿!也不干咱们这些人什么,来来,咱们刚刚说到夏日祭怎么安排来着?王兄,可要随在下去灯会一游么?” 众人一阵嘻嘻哈哈,转脸便将这朝廷之中暗流汹涌的波动给丢在脑后。 欢声笑语中。 一个人,提着刀,溜溜达达地穿过茶铺摊子,绕过街口,进 了与别处相比在白日里过分安静的平康坊,来到一座朱门小宅的门前。 将刀往腰间一别,上前,敲了敲门。 “来啦!” 门后,传来四喜清脆的应声,打开门就问:“白哥,拿过来了么?” 白影一抬胳膊,将另一手上的包裹递过去。 里头装的,正是封宬放在清华宫的换洗衣物和随身用品。 四喜抱过,还踉了一下。 赵四从后头顺手提过。 一高一矮,转身,便进了门。 白影跟着走进,黑影跳下来关了门。 白影过垂花门,抬目。 就见院子里。 香樟树冠郁郁葱葱,缠满花枝的秋千摇摇晃晃。 一棵小小的柳树散开无数新枝条儿垂在池塘边上,无数个小纸人围在那小柳树边上下翻飞。 一个穿着绿色肚兜肉脸白净的肥胖娃娃在旁边跳脚,老气横秋地骂人,“去去去!给爷爷折腾坏了!一帮小兔崽子!去!” 小纸人们哗啦啦散开——露出一条,被编成麻花辫的柳条辫儿。 紫鸢蹲在一边,小心地给小柳树儿浇水。 身后的花桥上,紫鸢花盛开丛丛。 一个人蹲在那头,很不高兴地朝池塘对面的人抱怨,“国公爷!宣世子!哦,还有二郎君小娘子,你们给评评理!我就是想 去给我家落落上个药!他三殿下为啥就不许?!” 正是云皓。 池塘对面,魏瑾笑着摇摇头,转脸问旁边懒洋洋靠在桌边的朱亭镇,“朱大人,您的伤可好些了?” 朱亭镇还没开口。 云皓又道,“朱大人!你说!我的药难道不好?凭什么他一个外人就要拦着我给自家妹妹上药!有没有王法了!” 朱亭镇后背的伤口,是云皓亲自给他上的,说是为了谢春离那日倾力相助。 好家伙。 这才两日,他居然就能行动自如了! 一听云皓这话,立马点头,“好药!世间难寻!”又转脸谴责地看向不远处主屋廊檐下太师椅里躺着的人,咳嗽一声,道,“三殿下此举不妥!” 太师椅微晃了晃。 半边阳光落在那惬意悠然躺着的修长身影上。 他闭着眼,微微翘了翘唇,没说话。 穿着明黄牡丹艳丽盛开的小纸人从他肩头飘起来,叉腰怒瞪,“什么不妥!大师兄你少想趁着落落没醒就讨巧卖乖!当年一走了之,害落落为寻你吃了多少苦!等她醒来!咱们有得算!” 论起口舌之争,这儿除了朱亭镇,估计没人能说得过这位已故的长公主殿下。 偏偏朱亭镇咳嗽一声,又装鹌鹑缩了脑袋。 第七百五十六章 并非自作多情 云皓委屈巴巴地望了一圈,忽然对魏晗叫苦,“二郎君!管管你家孩子!” 魏晗失笑。 手中蓝色的引线微微一拽。 小甯顿时不受控制地‘唰’一下,朝他栽去! 然后被他拢住,笑着安抚地摸了摸纸人脑袋,问:“夏日祭你想去哪儿玩?” 小甯立马道,“要去看放灯……啊呸!魏晗!你少糊弄我!还有!你手里这线头!赶紧还给落落!” 魏晗失笑,将她带到旁边的秋千架上,背对着众人轻声哄着。 魏璐看得满脸是笑,转过头,不想却对上旁边宣凌的视线。 她愣了愣。 宣凌朝她和善一笑。 她点了下头,转过脸时,又看到西侧廊边,一瘸一拐从暗影里蹦过去的暗七。 化作腓腓的春离从西厢房蹦出来,身后跟着赵一赵三几个。 赵三扭头看到提着包裹走过来的赵四和四喜,点点头,“都收拾好了。放进去吧!” 四喜应了一声。 赵一看向白影,刚要开口。 却见他径直越过小院,经过石灯,一直走到香樟树前。 巨大的树冠下。 苏青正坐在那树荫里,低头缝补着云落落的道服。 一个小纸人趴在她旁边的针线篮子里,伸着纸做的四肢惬 意地晒着树影里透下来的斑驳阳光。 忽而光线被遮挡住,小纸人翻了个身,瞧见旁边高大的身影,顿了顿,忽然飘起来,冲进了那边还扎堆在柳树边上,还想拿柳条儿编辫子的小纸人群里头,激动地拽了拽其中一个大脑袋的。 大脑袋被拽得一屁股坐下,不高兴地爬起来,想要揍那小纸人,却发现周围的小伙伴们全都激动地转过身,朝另一边看去。 紫鸢放下水壶,也跟着抬头。 云皓好奇地探出半边脑袋。 柳娃娃小心翼翼地把自个儿的柳条往回藏了藏。 香樟树底下。 苏青刚缝好道服上被扯开的口子,正琢磨着是不是缝一朵祥云还是八卦图点缀一下,就听身旁传来脚步声。 一抬头,瞧见了背着光站在近前的人,愣了愣,捏住针,又低下头,转了个方向。 却听身边人低笑一声,问:“苏姑姑,这是什么?” 她不理他,可这讨厌的人却好像根本不懂人的气恼,甚至凑近过来,将什么物事递到她跟前儿。 满院子都是人,他到底要做什么? 苏青只想快快将这没正经的人打发走,免得叫主子们见了笑话。 谁知,一瞥眼,却看到凑过来的是一片衣 角。 那衣角上……绣着一只奇丑无比的大王八。 她顿了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又低下头,捏着针,装作继续缝补。 可身边的白影却蹲了下来,用胳膊蹭了下她的手臂。 她一歪! 好险没扎到自己! 深吸一口气,朝他看去,“白侍卫,还请自重!” 秋千边,小甯飘到魏晗肩头,胸前的蓝色鬼火兴奋地晃大! 魏璐惊讶地用帕子掩住嘴。 宣凌朝魏璐看去。 魏瑾与朱亭镇对视一眼,失笑摇头。 云皓‘哇啊!’了一声。 西侧廊屋檐下。 赵一赵三赵四暗七暗九黑影四喜以及一众少年,齐刷刷站成一排,瞪大眼。春离在最末尾,甩了甩尾巴。 主屋廊檐下。 太师椅里的封宬睁开眼,侧面望来。 香樟树底下。 苏青的脸都红了,既有被众人注视的羞赧,更多的却是对这人轻浮的气恼。 她将道服往针线篮子里一放,起身就要走。 却被蹲着的白影拽住了袖子。 ——哇! 不知是哪个看热闹的发出了一声惊呼。 苏青只觉气血翻涌,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想扯了袖子要走。 白影却站起来,挡在了她前头。 笑道:“一直以为苏姑姑 是个脾气最好的,原来竟这样大的气性?” 苏青自小家教严,进了宫后自然也是规矩多,早已学会了隐忍,骨子里的教养也不容许她轻易与人争闹。 此时却很想甩这浪荡子一个巴掌。 她垂下眼,低头道,“还请白侍卫让一让,奴婢需得去给先生煎药了。” 白影却依旧在笑:“有四喜在呢。” 被点名的四喜立马举手,张口就要应! 却被扑上来的赵一赵三赵四一齐捂住嘴! 四喜:呜呜呜哇!你们要谋杀呀! 树冠底下。 苏青没法,也知道这样纠缠着不是个事儿,干脆抬头看向白影,“白侍卫到底要做什么?” 白影又扯出那片衣角,露出那丑兮兮的癞头王八,“苏姑姑,这个怎么说?” 他不问还好,一问苏青更加生气。 “白侍卫既然问了,那奴婢便明说了。” 一想到这些日心里的委屈,苏青的眼睛都红了,攥着针线篮子,压着颤声道,“白侍卫屡送奴婢首饰、物件儿,奴婢以为,白侍卫是……是有意奴婢的。不想奴婢却是自作多情了,平白得了几件好意的谢礼,竟会想那些有的没的。这,这玄武,是奴婢的拿手之物,权当是谢白侍卫的 回礼了。不知白侍卫可满意么?” 白影几乎要被她这一通颠倒黑白的说辞给笑出声来。 多年深宫,别的不说,就这张嘴,糊弄起人来那是一个顶十个! 王八都能说成玄武,骂人还能说是回礼。 他笑着摇摇头。 苏青一看他摇头,眼泪差点没下来,一把掐进针线篮子,错开身就要走。 白影却忽然道,“苏姑姑这谢礼,在下当真十分喜欢。” 苏青脚下一顿,随即皱眉看他——又要做什么幺蛾子? 不想,一抬眼,却对上了白影垂望过来的笑眼。 然后,看他张口,“苏姑姑也并非,自作多情。” 苏青眼眶一瞪! 西侧廊底下的一排男儿和花桥上的云皓齐齐捂嘴——跟魏璐一个神情! 小甯兴奋地抓住了魏晗的头发! 魏瑾朱亭镇和宣凌无声失笑。 太师椅里,封宬弯了唇。 树冠底下。 白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蓝布包。 那蓝布有些破旧,看上去当是有不少年头了。 他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里,当着苏青的面,一层一层地揭开。 露出里头一枚旧得连花纹都磨没了的银镯子。 笑道,“那日我并非跑了,而是急着回去取这个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你可愿么? 苏青的眼底又是微微一颤,有轻微的战栗从她的后背弥漫上来。 她握着针线篮子的手都微微发抖起来。 白影看着她,眼睛里全是笑,声音却低了几分。 “求亲这种事,怎可让女子开口?那次苏姑姑说的,我没听完,所以不算。”他他将那银镯子送到苏青跟前儿,“今日,当着三殿下,我的诸位兄弟,还有贵人们的见证下,我白影,正正经经地求娶你。” 他望向苏青,笑声轻颤,“苏青,你可愿嫁于我?” 苏青愣愣地看着那镯子。 这些天心里的委屈分明还在,可这陡然而来的柳暗花明处却又叫她满心的不真实。 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或者再度被这讨厌的浪荡子给戏耍了。 可白影的声音却在耳边清晰响起。 他说。 “我自小没有爹娘,为活命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农场主。那农场主私下里经营一个斗狗场,把我买回去就是为了让我跟那些疯狗野狗撕咬,好给权贵们取乐。” 苏青的眼底又颤了颤。 她抬起头,看向白影。 白影对上她的视线,却温和地笑了笑。 “是三殿下把我从那猪狗不如的地儿给捞出来的,所以我这条命,是三殿下的。我知晓,求娶你,本就是我高攀,也是对你不公。可我……过不了心里这关。我日思夜想地,总是想着,要是你嫁给别人了,我能不能心里头舒坦。” 他摇 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能。” 苏青眼眶瞪大。 白影看她素来刻板的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再次笑开,继而道,“可不等我开口,苏姑姑竟先开口问我了。苏姑姑当真让我好生狼狈,堂堂男子,竟要心悦之人主动开口求亲,若是传出去,我身为男子颜面何存?” 苏青脸上再次泛红,可听着这话却又好气又好笑。 想说什么。 白影再次开口。 “我说求娶你是对你不公,是因为我本就是个不能保证性命的。但我活着时,殿下以外,必定把你当心里头第一个要紧的人!” 他说这话时,四喜悄悄往主屋廊檐下瞧。 发现三殿下正含着笑,慢悠悠地晃着太师椅。 “今儿个殿下也在,我这帮过命的兄弟也在。若你答应嫁我,他们便是你的底气。若我以后对你不好,你可请他们替你出气。” 白影顿了顿,又道,“若我以后……当真有什么意外,那他们,也是你的无忧。” 苏青转脸。 就见赵一赵三赵四暗七暗九黑影等一众少儿郎君们齐刷刷点头,满脸郑重。 四喜还扒拉着赵四的胳膊朝那边喊:“三殿下!三殿下!您说是不是啊?咱是不是得给苏姑姑做靠山呀!” 魏瑾等皆望过去。 封宬靠着太师椅,含笑应了一声,“嗯。” 苏青眼底骤酸! 又听白影道,“当然,若你答应嫁给我,我会 尽快同你生下孩儿,也好叫你不孤单。你这样贤惠,一定能把孩子教导得十分端方。我觉得至少要一儿一女,或者你想要多生几个也……” “啪!” 一个轻轻的耳光,忽而打在他的脸上。 白影愣住。 苏青满脸通红地收回手,“你!你胡说什么!” 白影瞪了瞪眼。 小甯恨铁不成钢地大骂,“生娃娃的事儿,等关上门来还不是你说了算!你个傻子!先让人答应才是啊唔唔唔……” 被魏晗一把捂住嘴。 “见笑。白侍卫,你继续。” 魏晗得体地笑着,将小甯捂在手心,被她鬼火一通烧!也毫无痛处。 白影恍然大悟,立即转脸再次看向苏青,将那镯子又往她眼前递了递,道,“这个,是我当时用卖命的钱买的。原本是想若我在那斗狗场里死了,也算是个……” 忽然又想到‘随葬品’几个字不适合在这个时候说,顿了顿,又道,“算是……我的另一条命了。我如今把这条命送给你,苏青,你可愿收下么?” 苏青咬着唇,哪里听不出来他话里的艰涩。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将针线篮子放下。 然后双手抬起,认真道,“往后余生,还请白……郎君,多多关照。” 白影一怔! 似是呆了。 一边一群人倒是给看急了。 魏瑾大掌一拍桌子!朱亭镇差点没站起来! 小甯蓬着鬼火要把魏晗烧秃 头。 魏璐捂嘴!宣凌失笑。 赵一赵三一排男儿跳起脚低声喊,“你倒是给啊!快啊!” 紫鸢在旁边满圈地飞花瓣。 云皓站在花桥上上蹿下跳。 “哗啦啦!” 一群小纸人突然飞过去,在白影还傻举着的胳膊上狠狠踩! 白影倏地回神! 看向苏青,看她眼底的神色。 含笑,将那镯子,放在了苏青抬起的手心里。 苏青拿起,看了看。 然后毫不迟疑地褪下手腕上那价值不菲的羊脂玉镯,将这略显小了的镯子,戴了上去。 “哇啊啊啊啊!” 四喜的尖叫声第一个响起,他扑过来,一把抱住白影,大叫,“白哥!白哥!是不是要成亲了!是不是要办喜事了!哇啊啊啊啊!太好了!太好了!” 赵一赵三一众人齐齐围过来。 “好啊!臭小子!有本事!” “我要做证婚人!” “我呸!你做梦!白哥的证婚人那必须是我!” “那我做主婚人!” “我看你几粒花生米醉成这样啊?三殿下的位置你也敢抢?” “那那那我喝酒!我去喝喜酒!我要喝喜酒!” “哈哈哈哈!” “办喜事!喝喜酒了哦!” 魏瑾宣凌朱亭镇都笑了。 春离蹦过来,坐在在朱亭镇脚下。 小纸人们围在了苏青的周围上下飞舞。 紫鸢凑过来,稀罕地摸了摸那陈旧的银镯子。 云皓来到苏青身边,将手里一物递过去 ,道,“有幸得见娘子姻缘得成。此物随喜,愿护娘子与夫君,余生安乐。” 苏青低头,看到一枚漂亮的同心锁,锁身有繁复精致的红色符文。 她笑了笑,再次伸出双手接过,恭恭敬敬地说道,“多谢大先生。” 云皓笑着摆摆手。 苏青转脸,就听紫鸢在她耳边悄悄地说:“等你成亲时,我也给你准备一份大.大的随喜。” 那边,暗七一群人已经与白影说起成亲时的队伍谁先走的安排了。 争得面红耳赤。 苏青看着看着,鼻尖再次酸了。 漫长又辛苦的岁月好像终于过去了,她也迎来了,属于她的,往后么? 爹,娘。 你们可安心了。女儿,有了归宿呢! 她转过脸,想擦擦潮湿的眼角。 却看到。 主屋的门扉边。 一个纤细轻盈的身影,站在那里。 在她望过去时。 轻轻地笑开,道。 “苏青,恭喜。” 满院的热闹声倏然静止。 风拂长空。 香樟树下,落叶飘然而过。 满池水涟圈漪。 那小小的女孩儿,弯着眉眼,浅浅缓缓地开口。 “恭喜你,苦尽甘来。” 主屋的廊檐下。 封宬慢慢地转过头,看向身旁,几步之外,那似轻云似月朦的女孩儿。 看那璀璨的日光在她皎白的面上盛开的斓华。 看她历尽红尘万丈依旧从容淡和的清浅笑容。 满心欢喜地唤。 “落落。” …… 第七百五十八章 灯火 “噼——啪——” 灯火轰动在落下夜幕的半空中炸开。 平康坊间,欢声笑语顿如潮汐,轰然响起。 琴曲歌乐,紧随而奏。 夜夜静声的大玥京都,在这夏日祭的几夜,解了宵禁,街上人流如织,皆是华服美人,热闹欢庭。 黑影暗七蹲在朱门小宅的凉亭上,一人手里一个食盒。 黑影瞄了瞄暗七盒子里的串串,扒拉了两串。 见暗七瞪他。 连忙伸手指远处那条长长的火龙,“哎?七哥,你看,那边的是不是祭火的队伍啊?那方向,得是往皇城去了吧?” 暗七转脸,顺道摸走了他食盒里的一块牛筋,往嘴里一塞,边嚼边看,“嗯,应该是。今年看样子还是在太庙点火。” 黑影吃起串串,咕哝道,“那明儿个祭祀,咱殿下还去不去呀?” 暗七撇嘴,嘴里的牛筋越嚼越带劲,他又往黑影食盒里瞄了瞄,一边道,“去什么?殿下为救大玥为杀妖僧,受如此重伤,连皇上都下旨让好好歇着了。干吗要去?” 伸手,又顺走一块风干牛腩。 黑影抱着食盒往旁边缩了缩,点头,“就是!去了还不是看那群墙头草的嘴脸?七哥,你知道咱清华宫最近收到多少拜帖嘛?听灰影说,还有人上折 子,说殿下老大不小了,得赶紧考虑婚事了。我呸!” 暗七冷笑,“见着殿下如今朝中地位无可撼动,就妄想巴结了?哼,宋家那个看来还没给他们教训。” 黑影想起来,“哦对了!那个宋玥,殿下是怎么处置的?” 暗七刚要说话。 就听底下传来响动。 往下一看。 是魏瑾朱亭镇宣凌等从西厢房走了出来。 魏瑾朝内抱手,“那臣便先告退了,之后事宜,臣会与周大人交接。” 封宬坐在竹制的轮椅上,来到门前,点了点头。 朱亭镇听到平康坊的歌声,摸了摸下巴,忽然道,“有阵子没去瞧瞧小鹊枝了……” 宣凌在旁边笑,“因着文氏的案子没了解,春来居这一阵子皆是关张。” “啊?” 朱亭镇大为意外,结果就见春离蹲坐在台阶下,一双大眼睛无声地瞧着他。 他嘴角抽了抽,眼睛瞥向别处。 封宬在门内道,“我如今多有不便,朝中之事,有劳诸位。” 魏瑾与宣凌连忙拱手,“臣(在下)当做之事。” 封宬又笑了笑,朝后示意了下。 赵一捧上几个匣子,递给了魏瑾和朱亭镇,宣凌。 封宬笑着道,“夏日祭本是我朝为祭祀先祖而阖家庆贺之时。只是诸位这一 段时间因我之事,多有奔波辛苦。此为我与落落一点心意,各位带回去,权当给家中记挂之人得个高兴。” 魏瑾与宣凌又赶紧道谢。 倒是朱亭镇撇撇嘴,“我又没个什么家人。殿下这是往臣心尖上戳刀子呢!” 然后顺手打开了匣子。 就是一愣。 ——那是一枚山鬼面具。 朱亭镇的眼眶微微瞪大。 春离在台阶下,微摆了摆尾巴。 封宬朝朱亭镇看了眼,道,“那里头有一枚神识,是落落从那寄生煞里提取出来的。” 顿了下,又道,“不过,并非那位山鬼或十三的。落落说,也许是某个在山神殿中生活过的人留下的不舍的念想。” 朱亭镇没说话。 封宬笑了笑,“落落说,若朱大人戴上这面具,可跟随这神识,去看一看多年前的巫山。不过,效用仅有一次。” 他再次看向朱亭镇,“朱大人拿着把玩吧!” 朱亭镇握着匣子的手微微颤了颤,他看着那匣子里太过熟悉又十分陌生的面具。 片刻后,问:“什么……都能看见?” 魏瑾和宣凌朝他看了眼。 封宬微笑,“且看朱大人心意。” 春离往前跨了一步,耳铛一晃,白色身影倏现。 美若春景的美人儿顷刻出现在台阶下 。 他抬起一双如雾白眸,朝封宬深深拜下,“多谢殿下,云先生。” 封宬没再说话。 回行的马车上。 宣凌打开了手里的匣子,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一枚玉牌。 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神物。 玉牌上却刻了一个字——察。 这是封宬对他的,也是对整个宣平侯府的承诺。 他微微一笑,将牌子放进内袋,抬眸,看马车抵达宣平侯府宽阔的大门。 宣李氏正站在门边,朝外张望。 他意外,下车走过去,“母亲?何事在此?可是家中有何要紧?” 宣李氏却立刻浮起几分笑意,却又好像还有几分忌惮,并不敢迎上前来,只说道,“侯爷说明日夏日祭,今夜本该阖家祭祀先祖。只是世子还没回,便让人来瞧。我担心门房耽误,就过来看一眼。谁知正好碰着了世子。” 宣凌一笑,接过下人手里的灯笼,亲自给宣李氏照着路,一边与她往门内走,一边道,“叫母亲担心。这几日有些忙碌,等忙完就好些了。” 宣李氏点头,迟疑了下,又问:“那……先生可好些了么?” 宣凌轻笑,“已醒了。” 宣李氏顿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宣凌笑了笑。 两人继续无声地往前又走了 几步。 宣李氏捏着帕子,忽然道,“文氏那边的事儿……周大人也没来府里,那彤儿这边,世子你看,是不是不用他出面了?他身子还没好,只怕又吓着……” 声音越来越小。 宣凌看着前方的灯影,默了两息后,道,“母亲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宣李氏最害怕他这样,一下又不敢说话了。 眼看着要走到祠堂,看前头宣平侯同老夫人都站在门口。 她揪了揪帕子,又道,“上回世子说的板栗烧鸡,一直也没吃上……” 宣凌站住脚。 宣李氏一下不敢说话了,往后缩了一步。 宣凌看着这个胆小的妇人。 好像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要选这么个怯懦的女人做继室了。 只有这样的人做了当家主母。 他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到现在吧! 就算辛苦。 可他现在,却得到了所有他应得的。 “大郎!” 宣宋氏站在远处招手,她的身边,宣平侯背着手转身望来。 宣凌再一次想到云小先生之前说的那句话。 ——抬头,看一看你的身边。 他忽然笑了,“明日劳烦阿娘再做一回。” “好,好……” 宣李氏忽然愣住,眼睛一下瞪大,看向宣凌,“世子,您刚刚唤,唤我……” 第七百五十九章 挽发 宣凌再次笑开。 朝她低声道,“阿娘,我有一位相中的娘子。想劳烦阿娘替我去相看一番。” 宣李氏瞪着眼,似乎被这一声声的‘阿娘’给震晕了。 直到被宣宋氏又一声唤。 这才猛地回神,一下落了泪,却笑着连连点头,“好!好!世子……大郎说的哪家姑娘,我,我明儿个就去!” 宣凌失笑,摇头,“明日夏日祭,过几日吧!” 宣李氏哪有不应的,又哭又笑地直说好。 走到祠堂边,宣宋氏见她这副样子,怀疑地瞄了眼宣凌。 宣平侯直接问:“你又做什么了?” 刚问完,被宣李氏拉了下,“好好的日子,别吓着大郎!” “??” 宣平侯一脸震惊。 宣宋氏眼睛在两人周边扫了一圈,忽然笑了。 走进祠堂,朝各位祖宗拜下。 心中轻道,多谢仙人庇佑。 另一头。 魏国公府,主屋。 魏瑾将匣子放在宋琦面前。 宋琦正在打理他明日参加宫中夏日祭要穿的衣裳,好奇地问:“爷,这是什么?” 魏瑾摆摆手,让丫鬟们下去。 自己解了衣带,一边示意,“那位先生那儿得来的,你打开瞧瞧?” 宋琦顿时眼睛一亮,立马放下手里的衣裳,走过来,先看了看,又问:“爷没瞧过?” 魏瑾一身 轻松地走过来,端了桌上宋琦喝过的茶盏大喝了一口。 宋琦连忙拦他,“爷!怎地如今倒是越发地随性了?我让碧珠给您重新上一盏。” 魏瑾抱住她,笑道,“你啊!就是被规矩给困住了,该带你去见见小先生那儿!可真是人间桃源。” 宋琦看他脸上的笑意,“爷这样高兴。” 魏瑾含笑点头,“是啊!寻得明主,有仙人庇佑,大玥昌隆,国泰民安。”又摸了摸宋琦的小腹,“我将有次子,岂非人间得意?” 宋琦从没见过这样洒脱自在的魏瑾,笑着点头,“嗯,爷高兴,我也高兴。” 魏瑾笑着将她搂紧,又示意了下那匣子,“打开看看?” 宋琦伸手,将匣子端在手里,小心地揭开。 两人一起望去。 就见里头一个小小的童女捧莲香炉。 那莲炉的中心,是个小巧晶莹的,莲子。 “莲子……” 魏瑾突然笑开,“原来这不是次子,是个小丫头片子啊!” 宋琦惊讶地瞪大眼,“先生居然这都能料到?” 魏瑾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笑着点头,“是啊!那是位仙人啊!” 宋琦惊叹地再次看向那香炉,道,“那我日日用这个点香。” 魏瑾笑,过了会儿,又道,“姑娘以后的乳名儿就叫莲子吧!” 宋琦 低头看他,片刻后,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背,点头,“嗯,都听爷的。” 这是夫妻二人多年来,头一回这么亲昵。 魏瑾将她又抱得紧了些。 “以后啊!咱们都要好好的。这国公府,满门百口,咱俩要把他们守好了。” 宋琦笑了,眼眶微红。 靠着魏瑾,点头,“嗯,好好儿的。” …… 朱门小宅内。 封宬转着轮椅从门口转过来,看到里头还站在多宝阁边佯装看摆件的云皓,有些无奈,“大师兄,你还不去看看落落?” 云皓僵了僵,摆出一副正经样子,“落落现在需要休息,不好多打扰!” “……” 赵一几个对视一眼。 合着白日里那死乞白赖地要去给云先生上药的是另外一个人? 封宬笑了,示意赵一赵三将轮椅搬出去,回头又看了眼西厢房里站着的云皓,“大师兄当真不愿?” 云皓犹豫。 刚要开口,就听院子里传来四喜高高兴兴的唤声,“云先生!” 这云先生肯定不是在唤他了。 他僵住。 那边,又传来苏青的应声,“先生沐浴毕了,四喜,来帮我收拾浴房。” 四喜应了一声,跑过去。 门外又传来封宬轮椅被推走的声音。 白影蹲在门槛外,看他,“大先生,您跟云先生自小一起长 大,当是最知晓云先生的心性了。云先生可是属下这么多年来所见,最温柔之人。您……不必这般小心吧?” 他也不会劝慰人,勉强说了这么几句,舌头都打结了。 云皓却在里头摇摇头,“不是,我并非怕落落生气。” 白影意外。 云皓已走到门边,神色微微黯然地朝外瞄了眼,“我怕她伤心。” 白影似有所悟,回头,朝主屋的方向望去。 封宬已到了主屋门边。 赵一赵**下。 “落落。”他坐在轮椅上,朝里唤了一声。 内里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纤细轻巧的人影才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穿着初见时那一身打着补丁的道袍,手里拿着一物。 朝他看了眼,“三郎。” 还有些湿的头发尚披散在肩头,她转身,将那物,摆在了桌子上。 封宬看去——是灵牌。 春日里,他初入灵虚观,在那扇小小的门前,越过一方干干净净的小院,在那古老的香樟树下,看到的灵牌。 青云道长的灵牌。 这枚灵牌被云落落一直妥妥当当地收在包裹里,这许久来,是第一次拿出来。 他没说话。 静静地看着云落落将那灵牌摆正,然后来到门边。 “三郎。”她看他。 封宬先笑了起来,朝她伸手,“怎么了,落落? ” 云落落握住他的手,跨过门槛,来到他的身边,低头,看了看他的肩膀,又望向他的腿。 他捏了捏她的手心,“无事,不必担心。宫中的御医也看过,说没伤到筋骨,养几日就好了。大师兄也给了好药。” 听到‘大师兄’,云落落静谧的面上浮起几分情绪,但是她却没有问。 而是在封宬面前蹲下来,双手按着他的膝头,仰面看他,“三郎。” “嗯。” 封宬如今看这女孩儿真是怎么看心里怎么都欢喜,含着笑意低头看她,“怎么?” 云落落看着他,片刻后,忽而轻轻地弯了下唇,道,“替我挽发。” “哗!” 池塘边传来轻轻水声,分明满院角落皆是人声物语。 可封宬的眼里只能看到这一朵小小的绽开的笑颜。 她身上有沐浴过的皂角与水气。 隔开这四方小院里花意的浓郁,轻轻浅浅地钻入他的鼻息。 他垂着眼帘,与她对视。 随后一笑,点头,“好。” “哇啊。” 西厢房门口的另一边,暗九忽然发出一声惊呼,“白哥,你瞧。” 白影一抬头,也跟着低呼了一声。 云皓忍不住好奇,伸头一看。 就见。 (先给大家更两章,暂时还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哈,这几天太忙了,没存稿了。抱歉。) 第七百六十章 大师兄 主屋门口。 封宬坐在椅子里,云落落背对着他,屈膝抱着腿坐在他的身前。 而封宬正抬手,替她将那一缕缕的头发束在头顶。 明晃晃的光线里。 分明四周皆是闹意,可他们的周身却自在而悠然。 那一方安静的天地,仿佛谁也渗透不进去。 云皓看着,忽然就想到了多年前的灵虚观中。 也是这样的夜。 雨过天晴,漫天星烁。 小小的落落,被师父带回破破烂烂的灵虚观,师徒俩手忙脚乱地给她准备洗澡水,姜汤,和他小时候的衣裳。 那一天。 带着雨意的夜风中。 师父也是这样,坐在院子里,抬手,将小小的女孩儿的头发,一缕缕地抓起,认认真真地盘在头顶。 他蹲在前头,望着卷起大.大的袖子喝姜汤喝得小脸红扑扑的女孩儿,问:“你以后,就是我的妹妹了么?” 女孩儿不会说话,只用一双安静的眼睛看着他。 师父笑着说:“是啊!这就是你的妹妹了!以后,要好好地护着她啊!” “大师兄。” 忽而一声轻唤。 让云皓一瞬不知是回忆还是现实。 他有些恍惚。 “大师兄。” 唤声从虚无落入耳廓,他抬起眼。 看到那个女孩儿。 她穿着那件他穿小了却师父缝缝补补过许多回的道服。 云皓仿佛一瞬回到多年前,第一次穿上他的衣服时的情景。 然而眨眼一过十多年。 那被大.大的衣服遮住了手脚的女孩儿,如今已出落得亭亭大方娉婷动人。 她顶着工工整整的道士髻,安静地站在那里。 光影在她的背后无声地铺开。 她隔着四方的小院,隔着热闹的夏夜,隔着漫长的岁月牵绊。 对他说。 “大师兄,过来。”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转过脸看向他。 封宬无声地退到一边。 云皓终是慢慢地站起身,朝那女孩儿走去。 一步,牵着他的袖子, 第一次唤了一声‘大师兄’时,他激动地要蹦上天。 一步,是她拿着师父偷偷给的米饼子,要分给他一半儿。 一步,是她将挖的到处都是的米饭团一团,自己吃掉,却将碗里的大半全塞给他时。 一步,是她陪着见识人心不堪后太难过的他,在灵虚观的门槛上静静地坐了一夜。 一步,是她站在灵虚观那摇摇欲坠的大门内,安静地问他:“大师兄,你不回来了么?” 他来到她的面前,站在台阶下,满心苦涩地看她。 轻颤着开口。 “落落。” 时隔多年。 他终于又一次地,当着她的面,唤了这一声。 云落落站在台阶上,却没开口,她只是看着他。 随后,却转身,走进了屋内,然后站在桌边,再次朝他看。 云皓看到了桌上的灵牌。 眼瞳一缩! 他呆立在那儿。 就听内里传来云落落的轻声,“大师兄,来观主这里。” 云皓一颤。 只觉脚下千钧,竟一步也迈不开。 还是封宬在旁低声提醒,“大师兄,进去吧。” 他才晃了晃。 踉跄着,上了台阶,跨过门槛。 艰难地走了进去。 盯着那桌上的灵牌,眼前景象犹如蝶影,忽而纷烁。 “哎?臭小子,别哭啦!人死不能复生。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啊?” “以后就跟我姓云吧!哎呀!又哭鼻子啦?羞不羞?” “蠢小子!这么比划!这么拿剑!哎哟我的天!瞧你这木瓜脑袋!” “你大爷的!谁欺负我徒弟!格老子的混蛋!老子跟你拼了!” 云皓攥紧拳头。 就听桌边,云落落温缓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师兄,跪下。” 门外,封宬抬眸,白影暗七等齐齐望来。 桌前。 云皓‘噗通!’一声,跪在了灵牌前! 云落落拿起了一柄已微微泛黄的拂尘,走到了云皓身边。 看着云皓,道,“大师兄,我要替观主罚 你。” 云皓愣愣抬头。 就见云落落抬起了手里那柄观主常用来在灵虚观里当鸡毛掸子掸灰的拂尘。 “唰!” 狠狠地抽在了云皓的后背上! 云皓猛地一颤! 门外众人齐齐色变! 飘立在院中的紫鸢抬起头来。 满院的小纸人安静地悬在她的身后。 卷着袖子从浴房回来的四喜低呼一声,被旁边的苏青按了一下,朝他摇了摇头。 四喜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门口,封宬望去,看向云落落低垂的侧脸。 她道,“第一罚,罚你一别三年杳无音讯。” 云皓猛地攥紧拳头,低下头,没有出声。 云落落看着他,说道:“你可知,观主日日夜夜坐在灵虚观屋顶,看那来往山下的货郎,就盼着谁能给灵虚观送一封信上来。” 云皓眼底血丝骤起。 “可是,一次都没有。观主等到了最后,都没有。” 云落落再次抬手。 “唰!” 毫不留情的第二次抽打声,震得每个人心头发麻。 云皓募地绷紧后背! 就听,云落落轻轻缓缓的声音又道。 “第二罚,罚你遇难不提隐瞒师门。” 她说:“观主从未放弃过调查大师兄家门之事,可大师兄一意孤行,不曾想过,若所遇凶险,观主会如何担心?” 云皓的眼里落下了泪,一大颗一大颗地砸在地砖上。 “唰!” 第三次抽打,破风之声,让众人知道,云落落并没有留半分的情面。 夏日本就衣着单薄。 云皓的后背已隐隐渗出血色。 他却一动不动,跪在那里,任由云落落的抽打。 听她说。 “第三罚,罚你明知观主离世却未曾露面。” 云皓‘呜’地哭出了声,却很快又压了下去。 云落落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的情绪,似乎情念起伏都不曾对她有半分波动。 可她却说:“观主最后还在挂念你,大师兄。观主说,也不知道,你大师兄 如今怎么样了?三年了,个子有没有长?是不是还会常常哭鼻子。心地那样善良,是不是会被骗啊?” 她微微一顿,一直清冷的声音里突然浮起几分哽涩,“观主还说,那孩子一定是身不由己,才不能回来。可惜啊!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师父!师父!” 云皓一头磕在地上,再控制不住! 外头,赵四等人全都湿润了眼眶。 却见。 云落落再次举起了拂尘。 “唰!” 拂尘直接抽破了云皓的衣裳,血水渗透出来! 她收回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看着伏地大哭的云皓,再次道,“第四罚,罚你任性妄为不顾师恩。” “唰!” “第五罚,罚你满心仇恨忘却师嘱。” “唰!” “第六罚,罚你心善糊涂平白被骗。” “唰!” “第七罚,罚你不明险恶不道叵测。” “唰!” “第八罚,罚你轻言性命轻舍情意。” 屋子内外,皆是寂静。 唯有拂尘的抽打声,一次又一次地落下。 云皓的后背全是血痕。 他却没有丝毫躲闪,趴在那里,颤声哭泣。 “师父!我错了!我错了!皓儿错了!师父,师父……” 众人看着,知道以云落落这力道,再打下去,云皓只怕要被打死了。 却看她,再次举起了染血的拂尘。 四喜焦急地踮了踮脚。 赵四暗七几个欲言又止。 紫鸢忍不住飘到了封宬的身边。 封宬却朝她摇了摇头。 众人就看。 云落落手中的拂尘,最后一次,轻轻地拂在了云皓的后背。 她说。 “最后一罚,罚你,忘却前尘莫要颓唐。” 云皓一颤,抬起泪水模糊的双眼。 就见云落落跪在他身边,轻声说:“这是观主的遗愿,让大师兄,不要自责。观主说,他养你一场,平白得了十多年的欢喜,十分高兴。是他这个师父没做好,让你心里藏了太多苦。” 她看向云皓,“观主说,大师兄,你永远是他的弟子,仅有的一个。” “啊!师父!” 云皓大哭,一把将云落落抱住,“落落!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师父!师父!我错了!我错了!师父,您回来啊!回来啊!” 门外。 四喜捂着嘴,蹲在地上,跟着一起哭。 赵四蹲在他旁边,也拿个黑帕子擦眼睛。 暗七暗九皆看到对方眼里的不忍。 赵一赵三背过身去。 白影去拉了拉含着泪的苏青。黑影缩到角落。 小纸人们全都落在小柳树边,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叹了口气,摸了摸旁边一个小纸人的大脑袋。 紫鸢悬立在封宬身后,紫色花瓣轻轻飘绕。 封宬看着屋内抱在一起的兄妹俩。 云落落将脸靠在大师兄的肩膀上,轻轻地说:“大师兄,我好想观主啊!” 云皓泪如决堤,“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大师兄,我好想观主做的糖饼子。” “呜呜呜……我来做!我给你做!” “大师兄,我把观主葬在香樟树底下了。” “呜呜呜呜……” “大师兄。” “呜呜,嗯,嗯……呜呜……落落,师父,呜呜呜……” “大师兄,我也好难过啊。” 封宬看见。 云落落的泪水,落了下来。 她抱住云皓的胳膊,全心依赖与信任地,袒露了自己所有的悲伤与苦痛。 这是他不曾拥有过的落落。 这是他不曾见到过的落落。 他就这样,坐在门外,看着门内,哀伤的兄妹,彼此相拥,在这无声的夜里,给予对方,只有他们互相才能给的安慰与治愈。 “噼——啪——” 身后的夜空中,忽而绽开盛大的烟火。 是太庙的祭祀火灯点燃了。 举世璀璨的颜色,迎接的,是亡灵的回归。 生者在彼岸河的这一端,欢歌载舞地告诉他们。 我们过得很好。 所以,别担心啊! …… 第七百六十一章 万家 皇城,太极宫。 景元帝背手站在宽阔华美的殿门前,殿内灯火通明富丽堂皇,殿外更是夜灯如长龙,一路点到通往太庙的安上门。 “咳咳。” “陛下。” 王鹤从后头弓着身走来,手中捧着一个小木匣子,内里一颗朱色丹药。 景元帝扫了眼,拿过。 后头的小内侍又赶紧地奉上茶水。 “咔嗒。” 茶盏拿起又搁下,小内侍托了茶盏和空掉的匣子无声退下。 王鹤轻声道,“明儿个夏日祭,皇上您还要一早祭祖,今夜还是早些入寝吧?” 景元帝却没动。 他看着那半空敞亮明艳的烟火,道,“王鹤,这样的盛景,朕也不知还能再看几回啊!” 王鹤一顿,片刻后,哑着嗓子轻笑道,“陛下龙体安康。老奴还想随殿下在这儿多看看这大玥的盛世之况呢!” 景元帝笑着摇摇头,“你啊!” 王鹤又躬了躬身。 景元帝背过手,往殿内走,一边问:“今儿个如何啊?” 并没明说。 王鹤却笑道,“平康坊那院子里头今日可热闹,听说,那位小先生昏迷了几日,总算醒了。” “哦?” 景元帝笑了,“那倒是好事。” 王鹤也跟着点头,“可见我 大玥就是有仙人庇佑,要长盛不衰的,陛下福与天齐。” 景元帝失笑,摇了摇头,在龙椅上坐下,道,“那不是朕的福气。你啊,少在朕这里吹捧讨好。” 王鹤忙笑,“奴婢说的实心话,陛下这可是冤枉奴婢了。” 景元帝拿起一本奏折,点了点他,翻开,看了一眼,就扔到一边。 王鹤瞄了眼他的神色,小心地将那奏折收好放回桌上,笑道,“陛下,奴婢吩咐御膳房送一碗绿豆南瓜汤?消消暑气?” 景元帝又翻开一本奏折,这回直接气笑了,将那折子一丢,索性靠回龙椅上,道,“你可知这些都是什么折子么?” 朝廷大事,王鹤哪里敢议论,笑着躬身。 景元帝自然也不要他回答,自顾说道,“是给宬儿请奏封号,开府,赐婚的。” 自打那日紫阳宫圣僧一变后,太后薨逝,文氏倒台。 常王虽有心挽救,奈何以梁芳为首的内阁是下了铁心地要将文氏这沉疴从大玥皇朝中清除出去。 朝堂上下那些人精,立马就知道风向变了。 这三殿下人还没影儿,就忙不迭地先献上殷勤了。 最近景元帝的龙案上摆的,除了文氏,就属给三殿下请封的折子最 多了。 王鹤小心地觑着景元帝的神色,道,“陛下心有乾坤,众位大人也是替皇上分忧。” 景元帝摇摇头,又拿起一本奏折,“当年文氏打着朕的旨意,往清华宫里塞过一个丫头,如今如何了?” 王鹤笑道,“听说前阵子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儿,叫赶出清华宫了。” 其实是那姑娘闹着吵着非说有懿旨册封她为三殿下的正妃,偏那懿旨又不知所踪。三殿下便下令将人直接扔出了宫外头,偏她还不肯走吵着闹着要见皇上见太后。 只是这话却不能跟皇上说。 谁知王鹤刚说完,就见景元帝看着手里的奏折脸色不太对,立马低头,往后退了两步。 却听景元帝忽地冷笑一声,拿手点了点那折子里头,道,“还真是不经念,宋家的折子这就送到眼前儿来了。” 王鹤自然不敢应声。 景元帝已道,“宋志章在跟朕诉苦呢!说他家嫡女从清华宫回去时,发现已不是清白之身了。说宬儿不开口他也是不能勉强,但看在他那嫡女在清华宫好歹也尽心伺候了这几年的份上,希望朕能做主,给这闺女赐个婚。如此有了圣旨,夫家就算发现她不清白,也不敢欺辱她。” 将折子一撂,“呵!这帮滑头!这是变着法子在提醒朕哪!” 提醒景元帝,他封宬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始乱终弃。但是我宋家却是赤胆忠心,愿意为皇室吞了这个丑事。只是这善后的事儿还要皇上您来做主。 皇上您看,这三殿下是不是尽给您捅娄子? 王鹤自然听明白了这其中的蹊跷。 微露讶色,“陛下,三殿下那边既然已把人赶出来,宋家这意思竟还是想把嫡女送过去?这……” 后面的话,他不敢非议。 可这不是明摆着害自己家的闺女么? 还没进门就被夫家厌弃,她以后的日子能好过? 就听景元帝道,“就为了跟宬儿有个姻亲的沾连,还真是机关算尽,打量着朕是傻子呢!” 王鹤又低下头,察觉到景元帝的怒气,他自是不敢轻易应话。 就听景元帝忽然又笑道,“倒也正好。” 王鹤不解抬头。 就见景元帝道,“你找个人,去告诉宋家,就说这事儿,有朕给他家闺女做主,让他们放心大胆地来告御状。” 王鹤微微瞪眼——最近京中为三殿下娶亲的事儿各家之间几乎已是暗流汹涌。皇上这是要宋家主动站出来,逼封宬娶了宋家那嫡 女?可这样一来,那闺女和三殿下,非但名声会受损,更是百害无一利啊!那宋家如今失了文家做依仗,就算再想巴结封宬做靠山,也犯不着用这样胁迫的方式吧? 可对天子的吩咐,他如何敢有半句置喙。 立即小心地应了。 景元帝坐在龙案边,又翻开一份折子,见到了封宣的笔迹。 他一行行地看下去,没再出声。 王鹤轻着脚步退到门外,低声吩咐了几句。 抬头。 就见太庙方向,祭祀的火烛已亮起红光。 “噼——啪——” 又一枚烟火,在漆黑的夜空绽开。 皇都之内皆是欢声笑语举家团聚其乐融融,可这金碧辉煌人人趋之若鹜的皇城之中,这天下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太极宫内,却连一丝活气儿都没有。 王鹤回头看了眼。 敞亮的宫灯边,提笔批阅奏折的景元帝,面容沉肃中难掩疲惫。 这盛世的繁华与烟火的璀璨,仿佛都与他无关。 他是一朝的天子。 是万民之主。 与他有关的,是苍生,是乾坤。 是大玥的山川万里。 “咳咳。” 低咳声传来。 王鹤对身边的小内侍道,“吩咐御膳房,送一碗莲子羹来。” “是。” …… 第七百六十二章 我陪你 朱门小宅内。 主屋门前的台阶上,云落落坐在那里,抬头,看半天的烟花。 金灿灿的,在这夜尘中绽开最绚烂的身影,然后消失。 平康坊北曲的笑声和歌声少有地响闹。 隔着街道遥遥地传来。 也不叫人觉得吵,反添了许多的意趣。 “落落。” 身边,封宬在赵一的搀扶下,坐在了她的身边,将手里的一个小葫芦递给她,“落落,喝一点。” “这是什么?”云落落接过,拔掉塞子,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 封宬笑了笑,伸直受伤的那条腿,道,“是夏日祭里百姓祭祀先祖时常会供奉的五谷酒,方才我给青云道长也奉了一坛。” 云落落回头,看到桌上的灵牌前,果然摆了一些瓜果点心,还有一个小小的酒坛。 染血的拂尘已被苏青拿走。 四喜举着几根香站在桌前拜了拜,嘴里碎碎念叨着不知什么,然后踮起脚正儿八经地往香炉里插上。 后头排着队的赵四暗七暗九白影黑影一众人迫不及待地催他赶紧让位置。 她转回来,将酒葫芦举起来,喝了一口。 齿颊中顿时五谷生香。 酒意并不浓,却有清晰的回甘绕喉而起。 她握着酒葫芦,又喝了一口,然后将葫芦递给封宬,“三郎也喝。” 封宬微微一笑,接过,饮了一大口,道,“好酒。” 身后。 正好传来赵四就算压低也如鼓擂的声音,“ 青云大师保佑。” 保佑个什么,也没说。 云落落听了一耳,忽然就笑了。 轻轻的笑声,若铃兰轻开。 封宬转脸,便见云落落抬头望着天,漫天的烟花与星辰都落在她那双澄黑又净澈的眼睛里。 她弯着唇,笑得那样欢喜。 封宬静静地看着,片刻后,视线垂落到云落落抱在小腿前的左手上。 没有攥紧,没有僵直。 就那么自然地松开着,微蜷着。 他看了会儿,忽而也笑了一声。 转过头,拿起酒葫芦,再饮一口。 酒味萦绕。 他抬起头,与云落落一起看着那漫天的繁华与欢闹。 西厢房那边。 云皓趴在软榻上,紫鸢立在一旁为他擦拭触目惊心的后背。 手边的一盆水里已被血水染成红色。 在宫灯的照射下,泛出潋滟的光漪。 紫色的花瓣在四周静缓地飘动。 “主人。” 素来温柔的花妖少见地主动开了口,“为何不告诉小主人?” 一直将脸埋在枕头里的云皓没动。 过了会儿,才抬头,看向软榻边矮几上放着的几个小布兜中黑色的那个。 良久。 又轻声道,“她知道的。” 飘绕的花瓣忽而静止。 云皓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那布兜拿到近前,轻声道,“她知道的。所以她才故意这样打我,好让我受了这样重的罚,心里就能少些愧疚,才能……”声音哽哑,“有颜面,去给师 父送终。” 静止的花瓣又浅浅浮动起来。 云皓捧着黑色小布兜,眼眶再次模糊,再次埋首,片刻后,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紫鸢飘在一边,转过脸,看门外。 满院的小纸人像蝴蝶儿一样飞来飞去。 胖胖的柳娃娃背着手跟巡街的大爷似地,这里溜溜,那里瞅瞅。 石凳里散出柔柔的光。 香樟树上,叶片舒展。 夜风撩过,轻缓惬意。 封宬问:“落落,明日夏日祭,街上必定热闹。浮梦楼在芙蓉园搭了戏台,想不想去看?” 云落落歪过身,将头搁在封宬的肩膀上,弯唇应下,“嗯,要去。三郎陪我去。” 这盛世的美景,她想看。 这繁华的喜悦,她想见。 锦绣山河,乾坤万里,人间清欢,红尘婆娑。 她终于,能去伸手,碰一碰了。 封宬轻轻环住她的肩,含笑点头,“嗯,我陪你去。哪儿都陪着你。” …… 平康坊中曲。 琴楼内。 封容坐在阁楼的窗前,看天上的烟火,听不远处嬉笑哄闹的嘈杂声。 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琵琶。 轻轻一拨。 “噌——” 弦乐声悠然扬起。 她开口唱起。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平康坊的青楼烟柳处。 有人仿佛听到这婉转 哀怨的歌声,有些奇怪这样欢喜的日子怎会有人唱起《长恨歌》,不过很快又醉意熏熏地搂着旁边的妓娘笑闹着扑到一边。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 封容垂目,手中琴弦震颤。 小楼下,有人走过,听到曲声,一抬头,笑了,想入门,却被门口的婆子给挡住。 争执声传来。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楼里,梨子将一叠纸钱烧在火盆里,擦了擦眼里的泪。 抬头,看了眼阁楼上。 封容的歌声不似坊间那些娘子刻意的柔媚勾人,自有皇室贵气养成的优雅从容。 很多人一直都不明白,这样一位貌美如花又才情艳绝的二公主殿下,为何迟迟不肯招驸马,享人伦。 可他们不知。 殿下的心哪,早就在多年前,丢在江南的那个偏僻又破落的道观前了啊!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即使是天长地久,也 总会有尽头,但这生死遗恨,却永远没有尽期。 梨子又红了眼睛。 低声说:“杏儿,你还记得咱俩的名儿都是那道长取的么?他当初看咱俩还是小丫头,就说家里有个跟咱们差不多的,都瘦巴巴的,该多吃些才是。还正经地测了字,给咱俩取了这个名儿。你原本是叫杏子的,却觉得难听,回京后非求着殿下给你改。那道长分明说咱俩有了这名儿以后都能康健的,你说,是不是因为你改了名儿才…………” 她说着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往纸盆里又放了一叠纸钱,轻声道,“你说他为何不肯跟殿下来京城啊?殿下也是为了活命啊!这些年,殿下心里多苦啊!好容易有个心悦的人……” 纸盆里,火舌一瞬舔舐上来。 阁楼上。 封容按住琴弦,听着底下依旧在吵闹着要进门赏琴的声响。 皱了皱眉,“杀了。” 立即有一道黑影应声而去。 “慢着。”她忽然又道。 黑影立时跪下。 “这几日……不便见血光。丢开远些吧。” 黑影意外,却没质疑,再次隐去。 楼下的吵闹很快就消失了。 封容靠在窗边。 璀璨的烟火已渐渐停歇,可彻夜的欢闹却依旧在继续。 她下意识地将那小金锁拿起来。 看着那远处的灯光。 低声道,“你瞧,这就是你那两个孩子,拼命守护的大玥。好不好看?” …… 第七百六十三章 阴谋 常王府。 一身素衣的封宣走进书房,抬手,让下人脱下身上的素服,换了常穿的道服,走到桌边,看今日呈上的密报。 看了会儿,脸色就沉了下来。 身后,两个幕僚走进来,上回那个出主意的叫金吴德,还有个年纪大些,叫何进。 一前一后地给封宣行礼。 “两位先生看看。”封宣转手,将那密报递过来。 何进接过,看了眼,道,“看来朝堂上也有不少人看出三殿下如今势头正盛了,毕竟紫阳宫一变,三殿下功不可没。现在都想着锦上添花,请陛下下旨,给三殿下赐封号,开府。” 金吴德在旁边皱眉,“如此一来,再加上三殿下身边那位手腕通天彻地的天仙,那这大宝之位,岂非三殿下无疑了?” 封宣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何进也叹气,“当初与圣僧说好,明日夏日祭祭祀时,请先皇之灵,告之皇上,王爷才是堪登大宝之人。谁知竟会出如此纰漏!王爷费心为圣僧经营多年,谁知最后竟功亏一篑。” 金吴德点头,“还让三殿下顺势反咬一口,将文氏、御林军、以及埋伏在守城军和兵马司,甚至通善坊那边近百口人都 全给……” 没说完,看见封宣的神色,立马噤声。 何进将密报放下,看向封宣,“好在如今王妃已……” 他顿了下,又叹了口气,“王爷也能顺势跟文氏断了关系,而通善坊与兵部那边也能全部推到文氏头上。御察院就算想查,有文氏在前头,又有王妃这般贞烈之为,王爷也不会与那些人有多大牵扯。” 金吴德想起当时他是一时剑走偏锋才出的损招儿,谁知当天晚上王府就传出王妃自缢的消息,可把他吓得不轻! 不过他也立刻知晓,这位王爷,温润多情的面具下,只怕比他以为得更加心狠手辣! 就听何进又道,“如今朝堂上下,确实是三殿下风头正劲,有着文氏的牵累,王爷暂时也只能明哲保身,待日后再徐徐图谋才是……” “徐徐图谋?” 封宣忽然冷笑一声,“你以为父皇时日尚多?” 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 何进脸色微变,没开口。 封宣已道,“父皇日日所饮丹药,乃是强取体内精元之物。看着如今康健,实际内里早已耗空,撒手之日不过旦夕,可如今却连遗诏的影子都没有!你以为本王还有时间耽搁?” 这一番话,没有对亲生父亲的半分怜悯心疼,只有对权势汲汲渴求的贪图和算计。 何进心里再度叹了口气,没出声。 封宣又道,“如今父皇膝下只有封宬最为能干,执掌御察院,已是掌了天权。你以为那帮朝臣都是傻子?真的只是想让父皇给他封号?他们是在暗中提醒父皇,该早日立太子!以保大宝!” 何进何尝不知。 如今朝堂之上唯有封宬手握大权独当一面,那些人如此积极不过是想提前向三殿下透个好儿,是主动献殷勤的意思。 而常王这些年缩在文氏身后,暗中布局良多,却甚少在景元帝身前露过面儿,说是为了不招惹帝王怀疑,可其实就是想利用文氏来稳稳地坐上大宝! 如今文氏没了,他们等于手无寸铁,连能依仗的靠山都没有,如何能跟在刀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封宬去对抗? 封宣压不住心中的愤懑,又道,“如今文氏虽牵扯不到我,可我在父皇眼中依旧没有任何优势。有那天仙在封宬身边,只要她开口,让父皇放下对封宬身世的芥蒂根本就是轻而易举!呵!这老三!一手棋盘布置得还真是天衣无缝!捏着个天仙 ,便能为所欲为了!” 他说到后来已是有几分口不择言。 对着外人的涵养与贵气荡然无存。 一边金吴德忽然道,“若这天仙归了王爷呢?” 何进不解。 封宣皱眉。 金吴德小心道,“王爷,三殿下有身世那一关在那儿,陛下不会轻易将大宝之位传给他的。他如今的依仗,也就只有天仙一个而已。紫阳宫一变,任谁都知晓,天仙才是真正能庇佑大玥之人。” 封宣神色一动。 金吴德见了,心下笃定几分,继而道,“只要王爷想法子将天仙得到手,以王爷平素的为人和行事的手腕,对下的宽厚之心,以及在外的诸多盛誉声名,难道陛下还能就只考虑三殿下?” 封宣的眼睛明显亮了! 何进在旁道,“可是王妃新丧……” 金吴德笑了,低声道,“这有何难?只要王爷以挂念王妃为由,想给亡妻好好地送最后一程,请皇上下旨,让天仙来府里做一次法。届时再出个什么意外,王爷不小心瞧见了天仙的清白……” 封宣已明显露出几分笑意。 金吴德继续道,“到时候,为保天仙清誉,王爷自愿待王妃丧期满后,迎娶天仙为正妃 ,请皇上先行赐婚,那天仙还能回三殿下那儿去?而且天仙总归是入了皇室的门,皇上又怎会不答应?” 一边的何进听着,没有说话——虽不是良法,却也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封宣一直沉着的脸上却终于露出满意的笑来。 上前,拍了拍金吴德的肩膀,“金先生实乃本王良师!” “不敢!学生实在不敢!” 金吴德受宠若惊,忙俯身,却掩不住眼中得意的笑。 封宣高兴了,心中开始盘算要如何开始布置。 就听门口传来声音,“王爷。” 封宣示意开门,见门外站着他的护卫队队长,便道,“何事?” 那人低头道,“灵堂那边有文氏的人在闹,需得请王爷过去看一看。” 封宣当即就挂了脸,攥了攥手才没发脾气,让人换了衣裳,急匆匆便朝灵堂方向去了。 金吴德赶紧跟上。 何进走在后头,越过那护卫队队长的时候,忽然站住脚,朝他看了眼,又摇摇头,走远。 那队长抬起头,眼中线瞳一闪。 抬脚,无声地潜入书房。 左右看了看。 口中传来女子柔媚的轻声,“在哪儿呢?藏哪里去了呢!” …… 第七百六十四章 小仙女 “殿下。” 周威一边打着哈欠儿,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口包子,一边鼓鼓囊囊地说:“文德林虽没开口,可文氏那边本来也都招供得差不多了,可如今常王横插一缸子,非说文德林不承认,那就要拿铁证。这都四年过去了,连当年的死者都没了踪影,您说,我这上哪儿去找铁证去?!” 他熬了好几宿,厚厚的眼底下都青了一片,吃着大肉包子都觉得没滋没味的。 看封宬,“殿下,这常王不会是看下官不自在吧?这怎么就跟故意找茬儿似的?” 封宬慢条斯理地吃着手里的早餐,朝主屋方向看了眼,道,“宣凌手里那个纸人用不上?” 周威一想到那个叫‘九妹’的小纸人,嘴角就抽了抽。 叹了口气,“那娘子在京兆府衙上天下地的,连四公主都敢招惹,差点叫四公主给撕了!下官准备今儿个祭祀大典过完,明日就安排人去当时宣彤撞了她的地儿挖一挖,看能不能找到骸骨,说不定是线索。” 封宬往他面前放了一碗豆汁儿,点头,“魏国公那边我也打了招呼,如今虽已没必要用宣平侯府来压文氏,不过你还是走一趟。” 周威端着 海碗,咕噜噜地一口闷掉。 长呼了一口气,问:“殿下的意思是?” 封宬刚要说话。 主屋的门忽然被打开。 “哐啷。” 众人扭头一看,顿时一静。 素来道服道髻的云落落,今日竟穿了一件娟纱金丝绣花长裙,上身一件杭绸的浅蓝罩衣。 梳着飞天髻。 鬓边一枚小小的珍珠簪,攒成小小的藤花状,在清晨明媚的日头照射下,晃得人心里头直颤。 “啪!” 封宬忽然放下筷子,转过轮椅。 云落落正要往台阶下走,见他过来,先弯唇笑了,“三郎。” 这一笑,当真叫封宬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勾人心魄。 他坐在轮椅上,没说话。 云落落却已走过来,微微俯身与他平视,眸子里全是自然又鲜明的淡缓轻宁的笑意。 她看着他,问:“三郎,这样好看么?” 简直好看极了。 封宬心里说。 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云落落见他神色,似是有些意外,回头看身后的苏青和紫鸢,“不好看么?” 紫鸢立即点头! 苏青还没开口。 周威已在石桌边大笑,“云先生!我总算明白那些人为啥唤您天仙了!别说天仙,就是真的仙 女儿到您跟前儿,只怕都不如您半分颜色呢!倾国倾城哪!” 论起三殿下身边溜须拍马第一人,非咱们心宽体胖的周小郡王莫属! 赵一几个都佩服地看他。 周威嘿嘿地摸着肚皮,又道,“就是头上的首饰少了点儿,妆容也素,就抹了口脂吧?耳坠子也没戴。” 边说还边凑过来,笑:“云先生这肤色欺霜赛雪的,什么颜色都衬!正好我跟京城那金宝楼的东家熟,待会儿我亲自去,给云先生挑几件稀罕的首饰。嗯,还有这配饰,怎么就挂了个……这什么?这么小?青铜剑?哎呀!瞧着也不值钱的玩意儿……” 没说完,旁边一直没动静的封宬忽然朝他看来。 周威正显摆得高兴,被这么一盯,‘唰!’地寒毛一竖! 还不等回过神来。 后头赵一赵三扑过来,一左一右撑住他的胳膊——拖走! 门边,紫鸢周身的花瓣浮动。 苏青掩唇低笑。 云落落低头看了看腰间挂着的青铜小剑,问封宬:“这个不好看么?” 他唯一送过落落的东西。 她从未丢下过。 封宬握住她的手,“金宝楼的东西算什么,我那儿有极好的。落落,我让四 喜去开我的库房,随你挑。” 声音有点儿小,却又透着几分不满的娇气。 云落落抬脸,便看见了封宬微鼓起的腮帮子——像赌气似的。 眨了眨眼。 再次俯身,抬起另一手,在他俊俏的脸上轻捏了捏,“什么都随我挑?” 封宬被捏得脸颊变了形——这可是从没人敢对他做的动作。 他抬头,认真地看着云落落,“是,落落想要什么都可以。” 反正他的命,他的人,都是落落的。 云落落对上他的眼睛,片刻后,轻声一笑,松开手,“嗯。”转身走到石桌边,“吃早食吧。大师兄呢?” 却没说去挑还是不挑。 封宬转过来,看那枚旧旧的小青铜剑挂在她华丽的丝裙边,分明格格不入,却又……那样相称。 他转着轮椅过去,在她身边,又道:“落落想要什么?” 云落落夹了块花朵模样的红豆糕送进口中,想了想,转过头,在封宬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 “三殿下!云先生!你们慢点儿玩啊!我,我忙完就去!可千万等等我啊!” 朱门小宅前。 马车咕噜噜地走远。 周威苦大仇深地站在后头摆手,直到看着不见了踪 迹,才耷拉了胖脸,对身后的护卫道,“小爷我什么时候成了劳碌命了?” 护卫笑,“宫里来消息,说赵嫔娘娘十分思念四公主,只怕今儿个就得回了。大郎不回府看看?” 周威猛地跳脚,“怎么现在才说?!快走快走!” 门内。 同样被留守的还有受伤的暗七赵一赵三白影和七八个少年。 云皓从西厢房一伸头,就见一群人围在石桌边吵得面红耳赤。 他龇牙咧嘴地扶着后背摸过来。 伸头一看。 顿时嘴角抽抽! ——好家伙!这帮臭小子居然在玩骰子! 一人面前还放着几片纸人做赌注。 “大!大!大!” “哈哈哈哈!” 暗七一拍大腿,“我赢了!交人!” 赵一面色不爽地护着面前仅剩的两个圆脑袋小纸人。 赵三叹气,挑来挑去,问一个屁股老大的小纸人,“要不……你过去?” “啪!” 小纸人愤怒地坐了他一个屁股墩儿,飞向了暗七。 暗七大笑着楼过放在肩膀上,又对赵一伸手。 后头白影手里托着几个摩拳擦掌的小纸人催促,“一哥,你倒是快点儿啊!不行就把剩下的给我!看我赢得他裤衩子都不剩!” 第七百六十五章 夏日祭 云皓看得嘴角直抽。 大吼一声,“臭小子们!谁准允你们在这儿赌博的!” 众人吓得齐齐一跳,小纸人们漫天飞! 暗七抬头看见云皓,有点儿惊吓,“大师兄,您这就能起了?” 云皓胸口一挺,“落落怎么可能下重手打我……嘶!”脸上一白! 紫鸢落了下来,扶住他的胳膊。 他顺势坐到赵一身边,一撸袖子,从布兜里掏出一沓符篆,往桌上一拍。 “平安福、发财符、高中符、水逆符、小人符、姻缘符,应有尽有啊!来!大爷陪你们赌!” “……” 短暂的沉默后。 众人一哄而上! 暗七抬着胳膊死死抱住桌子,“不行!至少让我赢个姻缘符!啊呸!不是姻缘符!我就赢一个!你大爷的!谁掐我!” 满院子的小纸人呼啦啦地飞来飞去。 紫鸢花瓣在四周环绕漂浮。 香樟树的树杈中,胖胖的柳娃娃趴在那儿,撇了撇嘴,掏耳朵,“吵死了!一帮小兔崽子!” 树叶簌簌而响。 他抬头,看了看枝杈中间,忽而轻声道,“你不是灵虚观那个老伙计啦!” 树叶拂动。 他笑了笑,又道,“你说,小丫头千里迢迢把我带 着,还养在身边,日日精心照料着,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树叶自然不会回应。 阳光从树缝中透下来。 小娃娃抬起白藕一样的胳膊,朝树杈上轻轻一拍。 低声道,“都是咱们欠这小丫头的。去把那缩头乌龟找回来吧!小丫头的心愿,咱得给她完成,是不?” 树叶一晃。 一片绿叶落下,随风轻轻拂向远方。 …… 大玥有二祭,一为七月半,祭先祖,悼亡灵,祈平安,祝丰收。二为岁末,谢一年之辛,盼新春之福。 盛夏这一次,便是一年一度的夏日祭,从七月十三子时开始闹市,七月十四点太庙火灯,以皇家祭祀之礼为先,民间也紧随其后祭祀各家先祖。 到七月十五,各族以各自的方式游街,悼念亡灵。大玥各下民间不提,只是这京都之中,除去皇室在太庙祭祀,城中各族众多,每每到这一日,街上净是各族祭祀的队伍,热闹非凡。 悼念过后,便是将承载生者思念的河灯,从东边的通化门的水渠放下,凭随水流,漂往西城的金光门。 放灯过后,接着就会有灯会,各族的庆祝,是城中所有百姓尽兴游玩的时候。 这样的热闹会往后一直持续四五日。京都的宵禁也会取消。 白天黑夜,四处皆是笙歌笑语。 这时候若身处大玥这极致的繁华热闹中,就会真切地感受到这盛世的昌隆人间的快意。 皇家的祭祀大典会在正午子时举行,而城中民间各族的祭祀队伍却从一早已开始穿梭。 马车从平康坊出来时,正好迎面碰见了一支西南祭祀秋神的队伍。 男裸半身,女戴银冠,跳着蜀民独有的舞蹈。 身后是一个通身银饰,衣着十分华美,戴着面具扮作秋神的男子。 边走边唱那悠扬又古老的曲调。 队伍的两边和后头,还有不停追逐嬉闹的孩子。 有戴着银镯子的蜀民笑着给他们分发蜀地的点心糖果。 马车行过。 坐在车门前的四喜正好奇伸头望着。 就被那蜀民笑着撒了一把糖在怀里。 他惊讶地瞪大眼。 蜀民笑着对他说了句,“神灵赐福,福乐长存。” 四喜抱着糖果,跟着笑了,大声应道,“嗯,福乐长存!” 马车与祭祀秋神的队伍错开。 车内。 云落落靠在窗边,瞧着外头追逐争抢糖果的小孩子。 就听身边封宬轻声问:“落落, 你刚刚说想要的……可当真么?” 云落落转脸,便先看到他头顶的那枚簪子。 那枚卷云纹的紫黑色簪子。 他今日一身玄色绣金线长衫,腰间同色暗纹玉带。 满头的长发束在了头顶,露出光洁俊美的额头。 眉眼清晰,唇红齿白,玉身临风,气度绝然。 那曾环绕在他眉心中的阴霾与暗翳不知何时已烟消云散,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陌上郎君,还真叫人一见心动。 注意到云落落的视线,封宬抬手摸了摸,将那枚簪子拿下来,道,“还未曾与落落提过,这簪子,先前曾被我无意丢在金陵城外那座城隍神历劫的宅子里了,后来他助我脱离空心的困阵时,拿给了我。” 云落落看向那簪子,点头,“仅以我在这簪子上雕刻的符文守护之力,并不能对魔煞有多大的威慑。这簪子上,如今还残留几分神力。” 封宬倒是隐约猜到了几分,当初城隍神给他这簪子时,应该是在簪子里加注了神力。 他朝那簪子看去,顿了顿,道,“我让人在京中给他寻了个道观供奉,落落觉得如何?” 云落落伸手,拿过簪子,手指在簪子卷云的纹路上轻轻拂 过,点头,“嗯,三郎拿主意就好。” 这样乖巧小意。 封宬含笑,看着她的动作,问:“落落在做什么?” 话音刚落。 就见云落落指下金光微烁,接着,簪子上的卷云竟微微一绕,竟如真云浮动,不过片刻后,又淹没回簪子内。 而那原本紫黑的簪子通身,竟泛出一层淡淡的金线游走。 他微微讶异。 就见云落落起身,一手轻轻扶住他的脑侧。 一边抬手,道,“我在这神力上加了一点咒力,可引天地之灵,护三郎,百无禁忌。” 封宬心下一颤。 抬眸。 云落落已贴到跟前,她的手按在脑侧,另一手上的发簪,轻轻穿过了他的发髻。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雅的香味,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她单薄衣衫下雪白肌肤内清晰的血脉跳动。 他望着那长裙上漂亮的花纹。 忽然伸手,环住了云落落的腰。 云落落一顿。 随后松开手,垂首,轻声问:“三郎?” 封宬没动,只无声地贪享着这柔软的温暖。 云落落似是察觉到什么,眼神柔和下来,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后肩。 “三殿下,云先生。前面到红妆馆了,要不要……” 第七百六十六章 红妆馆 兴奋的四喜推开车门。 话音戛然而止。 他咬着糖还在发愣,就见里头抱着云先生跟小孩儿一样的三殿下,转过脸,眼神不善地朝他望来。 “哐!” 他猛地缩回去,大力砸上门! 赵四拉着马缰,瞥了满脸通红又捂着心口一副受到惊吓模样的四喜。 无声地清了下嗓子,继续挥动马鞭。 就听身后车内传来封宬的声音。 “去红妆馆。” 这红妆馆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胭脂水粉铺子,听说用的材料都是花草研磨,颜色自然又新鲜干净,香味宜人,造价也因材料的不同而各有高低。 故而不仅世家贵族的娘子夫人爱用,平民百姓的寻常人家也是常客。 只不过夏日祭这几日本是酒家茶馆戏楼青楼各玩耍铺子的热闹,红妆馆本无什么生意,开了张也是为了应个庆贺的景儿。 掌柜的春兰给伙计们放了假,原本是准备开一会儿店,就关张出去玩了。 谁知这账本刚翻完,正打哈欠盘算着是不是要上门板呢。 忽然从大门口疾步进来几个黑甲黑刀的护卫。 这一身黑如煞的装扮,京城里哪个不认得? ——御察院! 春兰差点没在柜台后头 站起来,强撑着走出来,赔笑,“二位差爷,民妇素来遵纪守法,也没做过什么坑蒙拐骗的事儿,差爷可是……寻错门了?” 那侍卫没做声。 春兰更加胆颤心惊,刚要再说两句。 门口又传来动静。 她扭头一看,先看见个身材魁梧似山丘的壮汉! 吓得眼前一黑! 接着,就见那壮汉往门内放了个轮椅,轮椅上还坐着个人。 一身玄衣,气度贵雅。 尤其那一张脸……美若仙尘,琅嬛如玉! 她愣了愣。 卖胭脂水粉,见过最多的就是美人了。 何时见过这样好看的? 可随后就听旁边的侍卫道,“三殿下欲要在此逛一逛,不要惊扰,只把店里最好的品种都摆出来。” 三什么? 三殿下?! 春兰‘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当时便面若纸白,“三,三殿下吉祥!” 封宬摆了摆手。 赵四在旁边道,“免礼,不必拘束,只管去把好的水粉都拿来。” 那声儿跟打雷似的,可春兰还是听出了那话语里头的和气。 忽而想到前几日听人说,三殿下亲自舍身在曲江里头救人的事儿。 目光在那轮椅上一扫。 顿时就琢磨开了——莫 不是受伤了? 心里头忽然就没了那么害怕,小心地从地上站起来,犹豫了下,还是战战兢兢地问:“不知……三殿下要样式儿的?有涂口的胭脂,擦脸的膏子,摸头发的香露,还有……” 封宬一听便是一个头比两个大。 顿了顿,道,“每样只管都挑几样最好的来。” 他一开口,春兰又抖了抖。 倒不是吓得,而是这声儿……也太好听了。 从前总有人说三殿下杀人如麻残忍无道,她总觉得这位必定是个凶神恶煞音破锣鼓的恶鬼。 谁知,竟是如此俊俏说话还这样随意的郎君啊! 这回胆子更大了点儿,于是又问了句,“不知……三殿下是要给何人用?民妇也好给您挑几样合宜的。” 这话刚说完,封宬身后的那个山高一样的大汉突然往旁让了一步,恭恭谨谨的模样儿。 春兰一时好奇。 抬眼,再次愣住。 若说这三殿下的相貌是美得浓墨重彩,那他身后跟进来的这位,就是美得淡若轻云。 分明没有多么动人心魄的眉眼,可是那一双眼,安安静静朝你望过来时,你的神魂仿佛都能被一瞬洞悉。 那样澄澈干净又轻宁淡然的眼 神,让久经生活浮沉心怀悲痛之人,能在刹那心生宁意与仰慕,不敢生出半分的冒犯与不敬。 春兰呆了。 这纯净如白雪一样的娘子,是……真的人么? 然后,就见那美得跟仙人一样的小娘子,微微弯了眉眼,朝她轻缓道,“是我用。大娘,劳烦您帮着挑一挑。” 不仅漂亮,还这样和气! 春兰伺候无数客人,贵人更是见得许多。 待人亲切的也有,可如这般年纪还这样貌美的,能说话这样和善她还是头一回遇着! 顿时生出几分受宠若惊来! 立马道,“不敢不敢!是小娘子要用水粉?小娘子想用什么样的?民妇给您准备。” 又要吩咐伙计上茶,却又想起过节,大家伙儿都放假玩去了。 一时又犹豫着要不要煮茶。 便听那和气漂亮的小娘子说:“我没买过这些,您帮着选一选。” 春兰一愣。 ——没买过? 这时,后头马车里的苏青和四喜也跟了过来,笑着对春兰道,“我家娘子甚少用这些,你只管挑些温和的来,不要味道太艳气的。” 春兰扫了眼旁边轮椅上的三殿下。 自打这位小娘子进了门,三殿下的眼睛就没从 这位身上离开过。 立马道,“好物都在二楼,娘子受累,不妨到二楼瞧瞧?” 苏青是知道这些店家的规矩的,虽然什么客人都接待,但是贵客都是在别处招待的。 朝封宬看去。 封宬点了点头,“只管去挑。” 苏青便扶着云落落的胳膊,“先生。” 云落落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只觉整栋楼里都是好闻的味道,搭着苏青的手,便跟着春兰上了二楼。 果然,二楼上的装潢比一楼更加精致富丽,摆台上摆放的各种盒子罐子也更加贵重好看。 春兰笑着请云落落坐下,挑了几样胭脂香露放到她面前。 “娘子您看,这是蜀葵花、黑绛、石榴皮所研磨得成的胭脂,其味淡雅,色泽鲜艳,以口脂或擦脸,能提气色,现容颜之美。娘子肤白,虽淡雅也宜,不过以小人浅见,若是以此颜色提色,定有别样之情。娘子不妨试一试?” 云落落听得新鲜,朝那胭脂瞧了瞧,点头,“好。” 春兰真是没料到这样的贵人儿不仅和善,还这样好说话,分明美得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可这一副乖巧柔顺的情态,就跟那街坊中常见的可人的小娘子似的! 第七百六十七章 殷勤 她自己本就有个才嫁人的闺女,跟云落落差不多的年岁。 瞧着云落落这副模样,不自觉地便心软下来,笑着用干净的唇刷点了一点那胭脂,一边仔细往云落落唇上刷,一边小声笑道,“娘子瞧着气度清绝,容颜出彩,只是面色稍微差了些,女儿家,平素里要仔细将养着,不然等成了亲以后,要伤身子的。” 云落落弯了弯眉眼。 苏青从后看镜子中云落落唇上被鲜艳的颜色一点,果然如这老板娘所说,顿现华美之色。 让原本云华之度的云落落立马有了不一样的芬丽气质。 暗中点了点头,又道,“劳烦店家,再给拿几样来,让我家先生试一试。” 春兰听着这一声‘先生’,联想到这阵子店中客人们常议论的话,心下已隐约猜到了云落落的身份。 心中暗暗惊叹。 神色愈发恭谨地应下,转身又去内里的库房挑原本预留做珍品吸引贵客的上好胭脂水粉花露。 苏青低头,挑了一枚花钿在云落落额前比划,发现与口脂相冲,便拿了帕子将云落落的口脂擦掉,再将花钿比上,点了点头。 笑着刚要开口。 就听楼下,传来声响。 一楼。 四喜凑到那柜台上 ,看看这个胭脂,闻闻那个香露,然后一转头。 “哈啾!” 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赵四嫌弃地挡住了封宬。 四喜揉了揉鼻子,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殿下,这里头也不见什么好的呀?要不等会奴婢回宫一趟,吩咐内造局专门给云先生制一套呗?奴婢听说这回夏日祭,有南海送来的漂亮的大南珠,给云先生磨了粉擦脸!” 赵四无语地看着个这个怂恿三殿下奢侈腐败的佞宦。 就听封宬道,“只有南珠?” “……” 赵四嘴角抽了抽。 四喜立马笑了,“东珠倒是有几颗,不过……那个是准备敬献给太后和皇后……呃。” 皇后不提,大玥中宫空置多年人人皆知。 太后么…… 至今还无人知晓那位号称活佛的老人家,已经被圣僧吸成了一堆皮包骨了。 四喜一拍手,“奴婢让干爹去要!磨了粉和在胭脂里,或是给云先生泡茶喝都是极好的!” 赵四眼看着封宬就要点头,立马低声道,“殿下,云先生只怕不能受。这样的物事,给云先生怕损了福气……” 没说完,刚觉得主意不错的封宬立马横了眼四喜,“休要胡闹。” “??” 四喜瞪大眼, 不可置信地看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三殿下,瘪瘪嘴,又眯眼瞅赵四——哼! 转过脸又对封宬道,“对了,殿下,今早干爹来信儿,说慈宁宫那位为精心侍佛,今日一早启程前往北边的避暑山庄承德苑了。” 四喜的干爹是清华宫的掌事内侍王福,“一整个车队,从顺义门出去的,好些人都看见了,皇上还亲自去送了呢!” 四喜的声音压得很小。 其他人不知,可他们却明白,这是皇上做的障眼法。 真正的太后早已不在人世。 皇上却不欲叫人知晓,反而以此遮掩。 分明是不打算让太后好好地归葬皇陵了。 赵四没说话。 轮椅上,封宬却神色冷淡,事不关己地看向不远处摆着的一物,道,“四喜,那个拿来瞧瞧。” 四喜忙转身取了来。 是一枚手持的西洋镜,背面鎏金的石榴花朵朵盛开,手柄处的花枝缠绕也足够精巧细致。 尤其那镜面,照得人面部纤毫毕现。 封宬看了一眼,伸手,“让店家包起来。” 四喜立马应声,刚接过,就听门外一阵吵闹。 “你们是何人!缘何要拦着不让进门?你们可知我家娘子是何人!简直大胆!” 封宬连眉眼都 没抬。 赵四转过身去,有些纳闷——御察院的制服京中还有人不知晓的? 一抬眼,就见门外站着一主一仆两位娘子。 与门口御察院侍卫说话的是个婢女,眼神里明显有惧色,却还是强挺着后背呵斥,“我家娘子是刑部侍郎的嫡孙女!还不速速放行!” 也不知是否故意,‘刑部侍郎’这一句声儿特别大。 赵四往门口一戳。 那婢女一抬眼看到,顿时脸都白了! 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倒是她身后一直站着的那位衣着华美满头珠翠的娘子笑盈盈地上前,道,“不知哪位贵人在店内赏玩?只是我本与店家约好,今日上门取前阵子约好的胭脂,本是今夜要赠与家姐的,实在耽误不得,还请这位差爷行个方便。” 既是刑部侍郎的门第,其实本不必对他们做侍卫的这样客气亲切。 且看那婢女方才故意自报家门,本也就是为了强压一头。 赵四往那娘子看了一眼,还没开口。 就听后头四喜道,“既是约好的,也不好将人拦在外头。四哥,放人进来吧。” 赵四看了眼转着轮椅漫不经心到另外一边去看那些小首饰的封宬,往旁让了一步。 他虽未开口,可 这动作已经表明。 那娘子一喜,伸手整理了一下袖摆裙子,便往门内进。 一进门,就看到了那边轮椅里坐着的封宬。 眼睛迅速在他脸上一扫。 赵四就在那眼睛里看到了一抹精亮的光,心下摇头。 转脸,就见四喜抱着那镜子,正对自己挤眉弄眼。 赵四又叹气,心说,这奸佞,早晚要打一顿。 那娘子又轻抚了抚胸口,然后迈着端方小步,朝封宬走去,站定到轮椅数步之外后,语调轻柔地笑道,“不知竟是三殿下在此处,小女孙静霖,家中祖父任刑部门下侍郎。” 说着,屈膝福身,行了个礼,“见过三殿下,殿下恭安。” 封宬正拿着一盒不知是紫还是红的胭脂,在研究是用来抹唇的还是擦脸的。 听到身边的动静,微微挑眉。 目光依旧落在那胭脂上,不咸不淡地抬了抬手,也没应声。 孙静霖起身,视线落在那美到不可方物的容颜上,一颗心又忍不住跳。 最近三殿下将要封号开府的事儿大玥京都之内几乎无人不知。 而皇子开府前头一个要立的事儿就是赐婚封妃。 为此,祖父已连续数日上奏折的事儿她已经从母亲那儿听了好几回了。 第七百六十八章 这才是三殿下啊 虽说传闻三殿下性格阴狠手里又许多人命,可祖父也说了,朝堂上下手握重权之人,哪有不沾血的? 而且以三殿下如今的朝中的地位,便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只怕也有诸多世家趋之若鹜!更何况最近京中关于三殿下曲江救人、办案公平、行事英明之评也如风传开。 可见三殿下的心性其实本是个极好的! 再加上这样的容貌身姿,何人不想? 孙静霖曾在去岁年末宫宴上见过三殿下,当时便惊为天人。 今日出街游玩,不想竟偶然瞧见三殿下进了红妆馆!再想到最近家中的打算! 她哪里忍得住! 随意找了个借口,只想让三殿下对她有几分亲近! 如此,家中的谋算也能多几分胜算! 看着封宬手里的胭脂盒子,笑道,“殿下,这是涂抹口脂所用。只是这颜色太艳,殿下肤白,这样的颜色反倒不合适,不若瞧瞧这种?” 说着,自顾从旁端了个胭脂盒子,送到封宬跟前。 封宬却只将手中的胭脂放下,淡淡道,“四喜。” 四喜立马上前,要推着封宬到另一边去。 孙静霖却不甘心就这样被冷落,立马放下盒子,也跟了过去,一边道,“听闻三殿下受伤在静 养,不想今日竟能偶遇殿下。殿下身体如何了?” 封宬依旧没有半分神色起伏。 倒是四喜朝她看了眼,皮笑肉不笑地问:“这位娘子不是与店家约好来拿胭脂么?怎地不拿了?” 孙静霖这才想起方才的借口,扫了眼身后的婢女。 婢女忙道,“奴婢去找春娘子。” 孙静霖又笑对封宬道,“殿下,文氏的案子,难道真要去寻四年前的线索么?” 这话来得突然,而且牵涉到了朝堂。 封宬眉梢微动,朝孙静霖扫了一眼。 孙静霖立马知晓自己押对了! 当即再次上前,笑道,“这几日偶然在家中听祖父提及文氏一案,听说四年前的案子实在难查线索,当年保存在大理寺的卷宗都被文氏故意销毁了,皇上下令刑部协助,祖父这几日为着这案子寝食难安。还说,若是三殿下来查,定然手到擒来。” 孙静霖自信满满地说出这番话,体现了自己身为官宦世家女子的价值和作用,顺带还捧了捧封宬。 果然看见封宬笑了。 她激动的手指都颤抖起来,攥紧帕子刚要再开口。 却听封宬道,“赵四,记,刑部侍郎孙振,随意泄露案件详情,为官不谨,按照大玥律例, 调离刑部,降职一等。” “!” 孙静霖当时面色煞白! 四喜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赵四认认真真点头,“是。” 孙静霖一下慌了,忙道,“三殿下,祖父当真没有随意泄露案情!是,是……”她咬了咬牙,顷刻眼睛里都见了泪光,“是小女私下里偷听的!祖父一点也不知情!” 不料,封宬却再次冷淡道,“家教无方,罪加一等。” “是。” 赵四再次应声。 孙静霖几乎要哭出来了,原本激动旖旎的心思全没了,终于理解为何这位三殿下如此仙尘样貌,却要被人骂妖魔了。 这样随意打杀旁人命道的,不是妖魔是什么! 她也不敢想那些了,带着哭腔道,“三殿下,是小女糊涂,见了三殿下云华之姿,忍不住倾慕之心才这般刻意接近,方才所言皆是小女胡编乱造,祖父不曾在家中提及朝堂半分,还请三殿下收回成命,都是小女的错!” 说着,朝着封宬就要跪下来。 谁知,慌乱之中,脚却踩在了裙摆上。 她刚屈膝便被裙子一绊! “啊!” 轻呼一声! 竟直接朝轮椅里的封宬扑去! 封宬眉头一皱。 转过脸要将人打开! 谁知,抬眼却见 二楼下来的台阶上,那通身如仙渺的小女孩儿,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看着这陌生的女子朝他扑过来。 清澈从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因为这样的事而牵扯出一丝波澜的情绪。 封宬的手莫名一顿! “啪!” 孙静霖却趴在了地上——被四喜用尽洪荒之力给推开的! 封宬微微抬起的手放回了扶手上,朝台阶上笑了笑,“落落,选好了?” 云落落走下来。 看了眼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孙静霖,点头,“嗯,三郎,我们走吧。” 封宬看着她静谧轻容的神色,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却是温和含笑点头,“好。” 赵四上前,推动轮椅。 后头四喜笑眯眯地看着狼狈起身的孙静霖,“娘子生了一张好容貌,眼神儿也好,只可惜,脑子差点儿。” 虽是小孩儿,可独属于宦官的那种阴森狠厉的说话劲儿,让孙静霖当时就打了个寒颤! 她低下头,喏喏应是。 就听四喜又道,“回去后,好好地告诉你那帮姐们儿,这京都供你们挑的郎君有许多,别把不该有的心思打到咱们殿下身上。惹着我们家天仙气恼了,你们一个个的,别指望家里能好。明白么?” 他依旧笑眯眯的。 可孙静霖的手都颤了。 ——这话何意? 不就是要她回去传,三殿下是天仙的么! 这这这……三殿下和天仙?! 可她不敢不应,三殿下如今一句话就能夺了他祖父的官职,保不齐再多一句话就能要了他们全家的命! 赶紧小心地应了。 四喜满意转身,就见苏青不悦地走过来,低声道,“四喜,你真是胆子大了。这样的话也敢自作主张。” 四喜满不在乎地撇嘴,“有什么要紧的。让她进门就是为了敲打她。殿下就是想借这么个人让那些人都晓得殿下的心思。我不过说得直白了些。” 苏青不赞同地摇摇头,却没说什么。 转过身对跟下来的春兰道,“就拿刚刚那两盒胭脂,再定一盒你店里招牌的那个云中香和玫瑰花露。时兴的花钿也拿一盒。方才瞧见你这儿还有凤仙花,也拿两盆新开花的。” 春兰看了眼门口踉跄而去的孙静霖,忙小心记下。 四喜好奇地问:“苏姑姑,您跟先生没有定好么?” 怎么云先生刚刚说选好了? 苏青付了定金,摇头,“听到底下说话的动静就直接下来了,哪里有那个时间。” 四喜疑惑地歪了歪头。 第七百六十九章 滋味 门外。 赵四仔细地扶着封宬坐在马车内,又朝云落落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马车再次朝前走。 进入闹市,车架行进得非常慢,车外全是游人的欢声笑语,摊贩的吆喝叫卖,驼铃响动,乐器弹奏。 唯独这小小的马车里,却安静无声。 云落落捏着手里的两盒胭脂,本想让封宬瞧瞧喜欢哪个颜色。 可自从进了马车后,她便一直不太想开口。 方才胭脂铺子里女子围在封宬身边的景象,一幕幕倒转在她脑中。 她又转了转的胭脂。 而旁边的封宬也一直没说话。 “哇啊!好香啊!” 车外,四喜的笑声忽然传来,“一品阁今年做的什么糕点啊!怎么都香到这儿来啦?唔……好像有红豆的味儿呢!” 一直没开口的封宬终是松开一直内扣的手指,朝身边安静的女孩儿看去,温声问:“一品阁做的应该是红豆冰糕,这个味儿是红豆刚出炉,又糯又沙,我让四喜去给你买一盒来尝尝?” 可说完,却见一直对吃食从不拒绝的云落落,轻轻摇了摇头。 封宬微讶,却立时皱了眉,转过身来,“怎么?可是哪儿不适?” 云落落静静地看着他,还是没出声。 封宬这下急了,自打那封印从云落落手腕上消失后,她就再没有过这样呆呆愣愣的模样。 怎么突然间又…… 撑着伤腿往她跟前靠近了些,伸手去摸她的左手,一边低声询问:“是不是又痛了?我看看……” 伸出的手指却被云落落握住。 他看向云落落的手,就听耳边传来轻唤。 “三郎。” 那声音依旧温软轻和,却不知为何,让封宬心头一颤。 他抬起眼。 见到云落落那双漂亮又干净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在他望过去的时候,问:“你方才为何一直不说话?” 封宬被握住的手指细微一动。 默了两息后,低低叹了口气,将手抽出来,握住云落落的手指拉到近前。 轻声道,“我知我不该。” 云落落看着他。 封宬其实不知这复杂的心绪该如何开口,明明车外人声欢愉,可他此时却别扭胡闹得像个任性的孩童。 他张了张口,再次道,“明知落落满心满意皆是三郎,可……方才瞧见分明有人对我有所图谋时,落落却依旧毫无生气着恼,甚至连一丝不悦也不露的神情时,我……竟很难受。” 云落落眨了下眼。 封宬皱了皱眉,是对自己的不满,也是对这莫名心绪的不喜。 他却并不想瞒他的落落,于是再次勉强自己开口。 “落落封印才解,不通人情世故,不懂爱恨情念都是正常的。可我分明知晓,却还心生贪意,想要瞧见落落为我……吃味。” 说到难为情的话,封宬有些不敢看云落落,俯身,将下巴搭在云落落的肩膀上,双手环过来将她抱住,无奈轻叹,“所以落落你看,人心就是这样不足,像个无底洞,明明你如今这样安然无恙地在我眼前已是天赐之福,可我居然还贪心地想要更多。我真是……” 他没再说下去。 吐出的气息拂过云落落耳后细碎的小发。 她听着车窗缝隙外的人声笑声,片刻后,问:“三郎,你看看,这两盒胭脂,哪个好看?” 封宬笑了,松开她,看向她手里一直握着的两盒胭脂,打开仔细瞧了瞧,又闻 了闻,“这个仿佛有香樟花的味道,颜色也温润鲜亮。” 云落落看着,点头,“三郎给我擦。” 封宬一怔。 这上妆的事儿,他自己都从没做过,更何况还是给人抹脂? 看着云落落安静信赖的神色,倏而浅浅一笑,接过那胭脂盒子,将手指擦干净了些,以无名指沾了点儿这花香轻盈的胭脂,看向云落落。 云落落微微抬起脸。 封宬垂眸含笑,将手指点上去。 明媚的颜色将那粉樱的小唇一点点覆盖,一张本是梨云轻拢的面容,顿时变得妍丽而鲜动。 封宬的目光顺着那微微张开的小唇慢慢游走,落到那点点秀峰的鼻尖上,落到那瓷白融融的脸颊上,落到那双婉转流光的眼睛里。 就听云落落说:“三郎,原来那就是情念的滋味么?” “什么?”封宬一时没明白。 云落落望着他,又说了句,“吃味。” 封宬一怔。 云落落依旧抬着头,保持着与他任意胭脂的姿势,道,“有点儿难受。其实我有点想打你,三郎。” 封宬眼睫忽而一颤! 云落落又道,“她图谋不轨,你应该推开她。” 封宬第一次不知该怎么给自己辩解。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可隐秘的喜悦却控制不住地从心底钻了上来。 只是一瞬,这喜悦却又被一股隐隐的心疼给覆盖。 他忽然后悔了。 ——不该让落落以这样的方式明白情爱。他的落落要知晓的情意与爱恋,该是欢喜与欣悦的。 他立即道,“是三郎的错,落落,你打我吧。” 云落落看着他。 片刻后,伸手,在他耳朵上轻轻地捏了下。 手指温软又暖和。 跟捏在封宬的心尖上似的。 他望着她。 云落落已收回了手,道,“三郎先前问我,想要的那个,是不是真的。” 封宬握着胭脂盒子的手倏地一紧。 就见云落落轻轻地弯了好看明艳的唇,“是真的。” 她笑了,仰脸,往封宬面前凑了凑,声音轻轻地说:“我最想要的,是三郎。” 她温暖的掌心扶住封宬的脸颊,唇尖靠了过去,柔软媚人的香味在轻轻飘绕。 “我想要三郎,三郎的欢喜,三郎的情念,三郎的思慕,三郎的心扉。” 她的唇珠抵上他的唇珠,声音气转模糊,“我想要三郎的所有。三郎,你给我么?” 这样子的云落落,仿佛又是那个蛰伏在她体内的般若之面现了形。 可是。 这样子的落落,好像又才是最真实的落落向封宬展露了他从未见过的各不同面。 “当。” 那价值不菲的胭脂盒子掉在了地上。 封宬抱住了云落落的腰,将她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他仰着脸,吻住那花香四溢的唇。 轻声而虔诚地说道。 “全都给你,落落。” 我的神灵我的仙,我向你献上,我的灵魂我的血肉。 我的所有,全都给你。 他缠绵而去,她厮磨而回。 他不舍推开,她贪婪索取。 他奉上所有,她无所顾忌。 他环住的双手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收紧。 她捧起的十指,摩挲着往下,探进他的袖内。 炙热,肆意。 火焚,纠葛。 封宬感觉自己仿佛堕入了无妄之海。 火焰将他融化。 最后紧绷的理智紧紧地拽着他。 然而那海里的女妖却伸出手,将他一点点地拖拽下去。 “哇啊! ” 门外忽然传来四喜的笑声,“四哥你看啊!大纸鸢!” 理智倏然回归! 封宬猛地按住了袖子里的双手! 抬起眼。 这无妄之海里的女妖抬起一双潋滟波动的眼,差点又将他勾进欲海里! 他深吸一口气,却发现鼻息里全是炙热。 躁动的心跳震得他几乎听不见车外的人声喧闹。 他握着云落落的胳膊,好一会儿,才将她的手缓缓从袖子里抽出来。 摇了摇头,道,“落落,不可。” 说完,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到如此暗哑地步! 顿时脸颊更热! 垂着眸的云落落却问:“为何?” 声音软得…… 封宬手上一颤,差点没忍住将人再次抱回怀里。 咬了咬舌尖,用疼痛逼迫自己从这满车厢里的热海中抽离出来。 轻呼气,低声道,“这里不可,时机也不可。” 他已有违常伦,不可再如此亵渎他的珍宝。 可他的落落却不懂,反而歪过头来,看他故意避开的眼睛,问:“可是三郎不是答应了,要把你给我的么?” 有那么一瞬,封宬要以为,落落又变成了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落落了。 可他知晓。 落落不是不懂情念,而是情念在她心,却从不束缚于她。 他转过脸,看向云落落的眼睛。 点头,“是,我会给你,落落。我会向父皇请旨赐婚,还要叩拜青云道长。”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郑重而肃穆地说道,“我要昭告天地,令神灵地府都知晓,我封宬,永生永世,都属于云落落,属于你一个人。” 云落落看着他。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全是她的倒影。 她笑了。 点头,“好。” …… 第七百七十章 留了一手 昭国坊一间没有挂牌匾的小道观门前,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抓着一个简易的纸绘龙头跑过。 欢快的笑声,隔着门板传进了道观里。 空荡荡的道观大堂里,只供奉了一尊无量天尊石像,一盏香炉上燃着快要灭掉的香。 一个人走过去,将一束新的香***。 露出的手背上,有道道交错的疤痕。 那人退后,站在供桌前,看那石像,片刻后,转身,刚要离去。 忽然。 大堂后门的方向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 “哇啊!哇啊!” 那人站住脚,迟疑了一瞬,还是转身,朝门口走去。 却有一个红色的小小身影从旁边的木柱子里探出半个身影来。 焦急地说:“又哭了!你快看看!虎子哥也不会哄!” “哇啊哇啊哇啊!” 婴孩的啼哭愈发尖锐。 探着半个身子的红灵又催了一声,“空虚子!”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十分精致的脸。 只是脸色太过苍白嘴唇近乎没有血色,眼神又冷淡沧桑,不似二十来岁的娘子,倒像年过半百的妇人。 她沉默地看着红灵。 “哇啊哇啊哇啊哇啊!!” “快!帮帮忙!”虎子忽然抱着个襁褓从后门蹿了过来,一伸手,将怀里的婴孩 塞进空虚子手里,“这孩子太能哭了!你来!你来!” 空虚子下意识抱住孩子,那原本满身不痛快的孩子立马哭声变成了哼唧,伸着手朝空虚子乱抓。 而空虚子原本就虚弱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她支撑不住地晃了晃,差点摔倒在地。 一只手从后头伸过来,轻轻地扶了下她的肩。 在她站稳后,那双手又收了回去。 空虚子还没回头。 半身缩在木柱子里的红灵高高兴兴地唤了声,“主人!” 虎子也歪过头,“先生。” 抱着孩子的空虚子僵滞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弹。 后头。 云皓慢慢转过来,也没看她,扫了眼供桌上的香炉,问道,“虎子,都安置妥当了?” 虎子笑嘻嘻地点头,“是啊!那日多亏紫鸢姑娘带的那些个兵士,一个个身高马大阳气又足,压住了阵法,倒是替我们省去不少力气。不过二毛和豆子都被煞气冲得妖丹有些散,我让大牛带着他们先去找个灵气足的地界儿休息了。要是先生还有吩咐,再召唤他们来。” 云皓点点头,又看红灵,“你那边如何?” 红灵看了看还站在一边的空虚子,道,“没有受伤的,不过昨日大家突然感觉到灵体不稳。主 人,您是不是……受伤了?” 旁边,空虚子抱着襁褓的手微微收紧,察觉到的婴孩忽而哼了哼。 空虚子垂眸,看那生着额角满脸青皮褶皱像个小怪物一样的婴孩。 就听云皓道,“你随我来。” 虎子往后一蹿,没了影。 红灵隐没入木柱中。 空虚子没动。 云皓已迈步,朝大堂的后门走去。 空虚子从侧眼看去——他的脚步……似有微涩。 “嗯,嗯……” 怀里的婴孩又哼了哼。 她无法,终是转身,跟了过去。 穿过大堂的后门。 若是封宬或赵一几个在此,就能看到,这后门处的院子,四方四正干干净净,一棵百年的香樟树葳蕤葱郁,树下一张石桌两座石凳。 与那灵虚观的小院,一模一样。 云皓一直走到石桌边,将手里的竹篮子放在上头,也没回身地说:“过来。” 空虚子站在门口。 小小的婴孩忽然又发出轻微的哭声。 云皓看着那竹篮子,再次道,“我带了煮过的牛乳,还热着,让他喝一些。总是吃米糊也不是个法子。” 语气到底软了几分。 空虚子顿了顿,终是走过去,也没看云皓,在石桌边坐下,伸手,揭开篮子上的碎花布。 待看清里头 的物事后,微微一滞。 云皓的声音又响起,“另外一盅是……滋补血气的。” 空虚子眼底一颤! 云皓的视线落在她伸出的手背上,那些凌乱又难看的伤疤。 道,“四喜说,是宫里头的方子。往后每日都要喝。” 说完,就见空虚子的手微微颤了颤。 云皓没再说话。 空虚子的手指微微内扣,怀里的婴孩又啼哭起来,她这才伸手,将牛乳端出,拿了勺子,试了热后,往婴孩下巴垫了块帕子,然后往他口中一点点儿地喂去。 丑兮兮的小怪物吧嗒吧嗒着嘴巴,显见是饿得狠了。 云皓看着那婴孩干净的眼睛。 道,“孩子无辜,等你有力气了,把他的咒解了。” 空虚子喂牛乳的手猛地顿住! 捏着勺子的手指骤然收紧。 她看着怀里的孩子,没出声。 云皓又道,“他对你亲近,证明这咒出自你手。” 空虚子依旧低着头,再次给孩子喂牛乳。 云皓再次开口,“入鬼咒,若真的咒成,这孩子活不了。你留了一手。” 空虚子最后一勺喂完,用帕子给婴孩擦了擦嘴。 并起剑指,往他额头点。 手腕却被云皓捉住。 她转脸,就看到云皓微微骤起的眉。 往外挣了 挣,道,“大先生特意为我寻来宫中滋补药方,不就是为了让我尽快恢复体力为五皇子解咒么。” 说着又要朝怀里的小怪物婴孩点去,“无需大先生如此费心,我这就帮五皇子解咒。” 话音未落。 就听云皓一声低斥,“空虚子!” 他蹲了下来,从下往上看空虚子避开的眼,“我欠你一条命。” “!” 空虚子一僵! 猛地抽开手,再次别开脸去,“本就是我还的债!” 云皓看着她,片刻后,刚想说话。 空虚子忽然剑指一并,往那婴孩额头一点! 云皓一惊! 下一瞬,红光乍现! 吃饱喝足昏昏欲睡的婴孩忽而发出受惊的啼哭声。 云皓皱眉,“你……” 空虚子却突然将襁褓往他怀里一丢! 他下意识接住! 就见那婴孩脸上的丑陋一层层褪去!露出水煮鸡蛋一样的脸蛋。 额头的角也不见了踪影。 伸出的小手肥肥胖胖。 一把抓住云皓的衣襟! 云皓不敢强行挣脱,只能抱着他站起来。 石桌边的空虚子已起身就要走。 云皓立刻要拦,“你到底为何跟随空心?” 空虚子脚下一缓,头也不回地说道,“关你何……” 没说完,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七百七十一章 活报应啊! 云皓一惊,立马伸手去拉! 却反过来被压得一起摔倒在地! 怀里的婴孩受到颠簸,跟着大哭! 云皓仰面倒在地上,痛得浑身发抖。 就见虎子从上方探个头来,伸手,抱走了恢复小娃娃模样的五皇子,笑眯眯逗弄,“哟!真是个俊娃娃!走!跟爷爷玩去咯!” 理也没理他。 云皓挣扎半天,只觉后背的伤口怕是又裂了。 喊了一声,“红灵!” 偏偏那个向来最听话的式神连影子都没露半个。 他叹气。 艰难抬头,看压在他身上的昏迷的空虚子,想狠心把人掀开吧,偏偏瞧见她那白得跟纸似的脸。 想到那日她趴在血泊里的模样。 云皓又叹了口气。 嘀咕了一声,“我这真是活报应……” 咬牙,一点点地坐起来。 痛得满头大汗。 伸手,将人抱起来。 院子里,红灵从一根横梁上探头,问躲在后头的虎子,“虎子哥,这样行么?” 虎子抱着怀里的小娃娃,看那边云皓狼狈地将空虚子抱进屋子里,嘿嘿笑,“行!很行!走走走!咱们玩咱们的去!” 屋子里。 云皓将人放在床上,就觉得自己要跟着昏过去了。 后背实在太痛了。 他心里再度重重叹口气。 伸手掀开薄毯,刚要给人盖上。 忽然看到她歪过去的脖颈上露出的伤口。 他迟疑了下, 还是伸手,掀开了衣领一点点。 看到那脖颈上清晰的咬痕。 ——那一次在小南山,空心想吸食他的血脉时,也是这个人义无反顾地走了出来。 看了会儿。 云皓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收回手! ——空虚子现在是个,是个姑娘! 不对,人家本来……就是个姑娘啊! 可怎么他就一直把她当成了男子? 师父骂他蠢果然没错。 唉…… 云皓蹲在脚踏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不小心牵扯到伤口,痛得他又僵住。 半晌。 抬头,坐到床边。 翻出腰间小兜里特意带上的药。 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伸手,掀开她的袖子,看到手腕处被割开放血的伤口。 狰狞的血痂分明,可对她来说,这些痛楚好像完全不用在意。 到底心里头藏了什么苦啊! 真是…… 云皓揭开药罐,往那伤口上一点点抹去。 院墙外。 举着纸绘龙头的孩童们笑闹着跑过。 那笑声落在院子里。 四方四正的干净院子里。 香樟树叶冠丛丛,落叶悠悠。 ……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芙蓉园的戏台子上,小玲珑唱腔一出,底下便是一番轰然喝彩声。 孙羽亲自迎着云落落和封宬上了戏台对面一个搭了斜坡方便轮椅行过的偌大雅间。 刚进门。 迎面就冲过来一朵蓝色鬼火。 “啪!” 扒拉住云落落的额头,大叫,“小道姑!你赶紧把契咒收回来啊!我分明是你的人,啊呸,你的鬼!你为何要对我始乱终弃啊!我不要魏二那个坏胚子!你带我回家!带我回家啦!” 云落落伸手拽了几下,那纸片儿就是贴着不撒手。 封宬从后面转着轮椅进来,朝那边含笑的魏晗扫了眼。 魏晗手指一收。 “唰!” 鬼火跟蓝色流星似地,一眨眼就缩回了魏晗的手心里。 纸人小甯还保持着扒拉的姿势,伸着四肢,呆呆地坐在魏晗手里,看那边揉了揉额头的云落落。 忽然蓬大鬼火! 转过头就去扯魏晗的头发,“你个芝麻汤圆!黑肚皮的猫!你把我还给小道姑!你这个坏蛋!放了我!放了我!!” 魏晗的头发都被她扯乱了也不在意,笑着朝周围人点了点头,“见笑。” 魏璐抿唇,朝旁边挪了挪,拿自个儿的帕子亲自扫了扫身边的凳子,“云先生,这边坐。” 宣凌看了她一眼,笑着也往她旁边挪了挪,露出身后一个偌大的鱼缸。 缸里有水,不过……也只有水。 魏晗被小甯打得无奈转头,不想正好看见宣凌的动作。 眉梢微挑,目光在宣凌和魏晗周身绕了一圈。 “先生请坐。” 苏青走过来,收拾了桌面,四 喜将封宬推过来,笑眯眯地问小甯,“长公主殿下,二郎君府上不好玩么?昨儿个云先生把大先生打了一顿,哎呀,好可惜哦,您没看见。” “什么!!” 小甯连魏晗也忘记打了,大惊转身,“大师兄挨打了?!” 又一拍纸手掌,“打得好!他活该!” 忽然想起来自己没看见,气恼地鬼火一闪,整个魂体都飘了出来,扑过去又去捶魏晗,“都是你!都是你!害我没瞧见!你这个坏胚子!” 这力道可不比纸人。 魏晗躲不过,忽然转脸,“咳咳。” 小甯的手一下僵住,“你……你怎么了?我这也没用多大力啊!” 魏晗却掩住唇,又咳了两声,偏还一副宠溺的模样笑道,“没事,就是……咳咳……我……咳咳咳!” 新仇旧恨登时抛到九霄云外。 小甯立马扑过去,“这突然间是怎么了?这还能伤着了?不然是昨晚被我闹得吹着风了?哎呀,你快喝口热茶!” “我没事……咳咳咳!” “什么没事!快喝!” 魏晗失笑,只得端了茶盏。 小甯担心地飘在一边看着。 至于刚刚的愤怒……嗯?那是什么? 四喜在旁看得大开眼界,暗中对魏晗比了个大拇指。 魏晗笑着放下茶盏,抬眼就见封宬朝他看来。 那目光…… 说不上多吓人,可也绝不算和善。 他低低一笑,转脸问小甯,“去曲江上玩么?我钓鱼,让人在船上现做烤鱼给你吃好不好?你以前最喜欢吃。” 小甯立马点头,“要要要!”可随后又担心,“可你好像着凉了,这曲江上风大……” 魏晗笑着牵住她的手,“如今夏热,便是吹风也不凉。走,我带你去玩。” 小甯开心地直点头。 跟着魏晗就走了。 至于刚刚说的要回家?嗯……估计也不记得了。 魏璐在旁笑道,“长公主殿下真是好心性。” 苏青弯唇,宣凌摇摇头。 四喜咋舌,“小娘子,也就您觉得咱们长公主殿下是个好脾气了。” 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被亲人以私欲用尽恶毒手段杀害,死后差点魂飞魄散,又曾几度濒为厉鬼。 这样的心性能是好的? 四喜笑道,“是二郎君会哄着长公主殿下呢!” 一边,云落落将一盏茶放在封宬身边,低声道,“莫要担心。” 封宬看她。 云落落又挑了几样果子点心放在小碟子里,一边剥皮一边慢声道,“被空心煞气所冲,小甯其实什么都记起来了。” 封宬眉头一皱。 又听云落落说:“但是你看她可有半点芥蒂不爽?甚至连鬼火都比先前更纯粹。这一切,皆是魏二郎君的缘由。” 说着,她将手里的果子肉放在封宬跟前儿。 第七百七十二章 多谢你 封宬看那新鲜多汁的果肉,无奈轻笑,“我自是知晓魏二对阿姐的心意。只是阿姐太过天真性情坦率,而魏二的心思……” 他又摇了摇头,并没有非议人的习惯。 四喜在旁边瞅了瞅他,又瞄了瞄旁边的云落落,心里嘀咕——这话您也好意思说? 倒是旁边的宣凌笑了,“殿下恕在下斗胆多嘴之罪。” 封宬朝他看。 宣凌抱手,然后道,“在下与魏二郎年纪相仿,幼年也曾一起玩耍,知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只是后来长公主殿下意外,他病体缠身,故而不显。如今魏国公府也有国公爷当家,二郎君的心思就更不必显露出来了。但他却还是去读书,想走个仕途的路子,在下私心想,他也是不愿就此埋没,怕是想为以后做个保障。” 他说着,看了眼封宬的脸色,又道,“故而在下想着,魏二郎的这份心思,对心里要紧的人,其实并无伤大雅。而且,长公主殿下蕙质兰心,并不一定就看不穿魏二郎君的心思。殿下,无需太过忧虑。” 确实是斗胆了。 封宬长这么大,除了落落,还真没人敢这样来跟他说话。 他知晓宣凌的善意,倒是有些意外他对魏晗居然有这样高的评价。 朝门外扫了眼,点头,“多谢。” 宣凌当即起身行礼,“不敢。在下随口一说,让殿下见笑了。” 旁边魏璐朝他看,对他这样夸赞自家二哥十分高兴。 封宬拿了那果肉,掰开 一瓣儿送到云落落嘴边。 云落落张口便吃了,还朝戏台那边看。 小玲珑已经下去了,有个武生上了台在翻花枪,底下一片喝彩声。 “啪啪啪!” 鼓掌声从雅间的看台处传来。 把四喜和苏青都给吓了一跳。 就听宣凌唤了一声,“珍珠姑娘。” 四喜和苏青还有赵四几个一起往看台上看去。 就见看台边上,慢慢转过来一张脸。 真的只有一张脸! 她的身体…… 众人就见,那与看台还有周围景致完全融为一体的颜色有一块凸显出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变成了另外一种颜色—— 一条半身鱼鳞闪闪的,鲛人。 海藻般的长发落在光洁的肩膀上。 宣凌咳嗽一声,走过去,将一件外衫盖在她的身上,却并没责怪,只是低声道,“别凉着了,要穿好。” 少女抬头看他,露出两朵尖尖的粉蓝耳尖。 却并没不愿,伸手,将那外衫穿好,还乖乖地去扣那盘扣,可是手指上却有薄薄的蹼连着,扣了几下都没成功。 苏青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忙。 旁边的云落落已起身走了过去,伸手捏住那盘扣,替她仔细地一颗颗扣好。 小小的鲛人少女珍珠睁着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看她。 云落落垂着眼眸,轻声道,“喜欢听戏么?” 珍珠眨了眨蓝眼睛,点头。 云落落唇角微弯,替她把头发拨到身后,抬眼看她,“多谢你答应今日前来。” 一边, 宣凌笑了笑,退到角落。 魏璐坐在桌边,看了眼宣凌,又朝云落落那边看去。 就见云落落退后两步,郑重万分地朝那鲛人少女行了个道家礼。 她的身后,封宬撑着伤腿起身,一起弯下腰。 赵四苏青几人一起行礼。 鲛人少女像是被这样的动作给惊到了,睁大了眼睛看面前的云落落。 云落落已道,“数日前大恩,不知能以何为报。我欠珍珠姑娘一个因果,以后无论珍珠姑娘有何求,我必定全力以赴绝无反悔。” 魏璐惊讶地微微张嘴,就见宣凌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赶紧抿住唇,不敢出声。 人鱼尾立在雅间里的鲛人少女又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云落落,忽然轻轻道:“玉儿姐姐。” 玉儿。 大牛哥的妻子。 那个义无反顾要为凡人生下孩子的鲛人。 云落落站起身。 就见一直呆呆的鲛人少女忽然对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欢快地说:“玉儿姐姐让我告诉您,她生了个很康健的男宝宝,可漂亮了呢!” 云落落眼底微颤。 片刻后,浅浅笑开,低声道,“是么?” 珍珠已经确定了眼前的坤道就是玉儿姐姐说的那个。 往前一跳,拉住云落落的手,道,“是啊!牛哥哥也很好!他做了一个叫月亮沟的村子里的村长!对大家可好了呢!玉儿姐姐还让我们去月亮沟玩!可惜我要跟南爷爷来京城,不然我也去看玉儿姐姐的娃娃!” 连宣凌都 被这一直胆小瑟缩甚至出来都要靠变色隐身的少女突然间的热情给吓到了。 更别提魏璐苏青四喜赵四一众了。 唯独封宬,目光落在云落落被拉住的手上。 片刻后,视线上抬,看云落落脸侧。 那张皎白轻云般的脸颊上,有着如梨花一般动人的浅浅笑意。 她看着对面激动的少女,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是么?” “是啊是啊!”珍珠甩着大尾巴砸地面,满脸的高兴,“玉儿姐姐说,您大难呈祥,今后必定福缘滚滚。鲛人一族,会永远祝福您哒!哦对了,玉儿姐姐因为诞下千年难得的人鱼之子,被奉为我们鲛人族的族长啦!” 云落落看着她,轻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底就泛起一层湿意。 原本高兴的珍珠一下呆了,“坤道娘娘,您……” 后头,封宬转着轮椅靠近过来,轻唤,“落落。” 众人皆朝她望来。 云落落却含着泪,慢慢地弯了唇。 她抬手,摸了摸珍珠的头,轻声道,“多谢。” 珍珠歪了歪脑袋——谢什么? 谢你告诉我,对咸水村的眷恋没有错。 谢你告诉我,观主教我的善念没有错。 谢你告诉我,不曾抛下世间情没有错。 谢你告诉我,我信人心不荒唐没有错。 云落落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看向封宬。 封宬望向她,看她眼底的微红。 数百年红尘魔障不曾将她压垮,忘却尘埃十多年间,咸水村后山那个破旧 的道观里,给予她的,是对着世间万丈的从容与平和。 她明知世间万恶,却仍旧看见万般清欢。 封宬笑道,“落落,你看,这些三界六道诸多生灵,皆因你,而福泽绵绵了。” 你并非满身污秽,你所到之处,皆是盛景争春啊! 云落落的眼泪一下滚了出来。 她却紧跟着笑开,再次问:“是么?” 是啊是啊! 魏璐和宣凌第一个点头。 珍珠左右看了看,赶紧跟着点头。 苏青过来,低声道,“是的呢,云先生。” 他们都是因着遇见你,而见了明月见了光,见了这糟污世间里仍盘旋的美与好。 是你的大善,指引了我们。 是你的温暖,福佑了我们。 封宬朝云落落伸手,“来,落落。” 云落落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被他一拽,抱在了怀里。 雅间里,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外间的戏还在热闹地唱着,众人的喝彩一声高过一声。 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云落落抱住封宬的脖子,轻声说:“三郎。” “嗯。” “这红尘真好啊。” 封宬轻笑,“是啊。” “这人间也真好啊。” 封宬拍了拍她的背,“嗯。” “我很欢喜呢。” “……嗯。” “三郎。” “嗯?” “我也很欢喜你。” 封宬抬起的手顿住,片刻后,将云落落抱紧,在她耳边亲了下。 低声道,“我也很欢喜你,落落。” 比这世间任何,都要欢喜。 …… 第七百七十三章 赵家 夏日祭在一片热闹欢笑声中渡过。 皇家祭祀的钟声从正午一直敲到了暮色四合。 随着第一盏河灯的放下,从通化门往金光门的潏水河,完全变成了一条灯河,自远处望去,仿佛一条静缓流淌的星河。 无数寄托哀思的灯光漂浮而动,起起伏伏地将生者的心念带往彼岸。 白日里的喧嚣皆在此时沉寂下来。 酒坊青楼里的人,也都静静坐在窗边,仰望夜月,举酒慢饮。 平康坊的中曲琴阁中,封容醉醺醺地又饮了一大杯,喝完后,又趴在桌上笑,笑着笑着,便哭了。 常王府,封宣静静地站在灵堂前,看着面前闹腾的文家人。 太极宫,龙袍加身的景元帝,举起酒盏,对诸位大臣道,“共饮此杯。” 京兆府门前的拱桥上,周威顶着大肚子侧身蹲下,将一盏河灯推入河水中,笑眯眯地说:“娘啊!算起来今年您投胎过后也该有十五六了,到了寻人家的年纪啦!可要睁大眼睛寻个好人家啊!再生个大胖小子!这回可要自个儿好好地养啦!” 说着,看那河灯飘远,又撑着腿艰难地站起来,呼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 旁边,四喜好奇地抬头看他,“周大人, 您这么胖,平时不觉得不便宜么?” 周威擦着汗笑,“自然不方便啊!” 四喜瞪大眼,“那您还不约束约束?” 说完,被苏青责备地看了眼。 周威却笑了起来,捧了捧肚子,道,“我小时候有回生了场大病,瘦得都脱了相,把我家老头子吓惨了,一夜之间白了一半的头发。后来病好了,他就想法子给我折腾吃的,我怕他另外半边头发也白了,就只好吃了。嘿嘿,就成现在这般啦!” 四喜瞪大眼。 苏青没忍住,拍了下他。 周威瞧见了,笑呵呵摇头,“能吃是福嘛!这一身肉都是我的福气呢!” 苏青轻笑,“是,奴婢浅薄了。” 周威赶紧摆摆手,从袖子里摸出个荷包,递过去,“听说苏姑姑的喜事啦,没来得及道一声恭喜。这个是个小玩意儿,苏姑姑拿着把玩。” 苏青意外,见周威笑得真挚,于是双手接过,福身,“多谢周大人。” 周威笑得肉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儿,“不客气不客气,您瞧瞧,可中意?” 苏青捧着那荷包并无甚分量,不想打开荷包,发现居然是一张地契! 顿时满脸惊讶! 周威哈哈大笑,“我借花献佛啦!是三殿下给您二 位的贺礼,在亲仁坊的一间三进的院子。虽是三殿下出了银子,可也是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拿下的!嘿嘿,沾半分光,不算占便宜吧?” 亲仁坊!一步一两金!多少世家贵族想买都买不到的地方! 苏青立马再次福身,“多谢周大人!” 周威忙摆手。 苏青已回头去看另外一边。 封宬坐在轮椅上,看河岸边蹲着的云落落。 云落落正伸手,将一盏河灯推进河里,然后转身,朝封宬伸手。 封宬手里也有一枚河灯。 他没动。 云落落又抬了抬手。 封宬低头看了眼,最终,还是将手里的灯递了过去。 云落落朝他一笑,转身,将那盏灯推到了自己那盏灯的旁边。 封宬坐在轮椅上,看她双手合持,垂眸,无声轻语。 笑了笑。 转脸,看不远处,宣凌也蹲在岸边,朝远处送出河灯。他的身边是魏璐,撩起裙摆,小心地伸出手。宣凌见了,伸手护了护。 原本想过去谢恩的苏青站在原地没动,白影走到她身边,手里提着两盏灯,问:“一起放吧?” 苏青朝他看了眼,点头,“嗯。” 河水悠悠,灯火轻渺。 封宬又转脸,看向皇城的方向。 太庙的祭祀火灯 高悬半空,燃亮在大玥的黑夜,似是在指引无数亡魂的回归与离去。 封宬的眼前忽然闪过无数人影。 有倒在赵一怀里可怜的赵二,有死在那龌龊中满面贪婪的内侍,有无数个对他咒骂不休的死刑犯,有封宗,有文太妃,有空心,有…… 那个站在百花丛中,却比那百花还美的女人。 她……今夜,也会回来看一看么? “殿下。” 身后传来宣凌的声音。 封宬收回视线,敛下心下情绪,朝他点了点头,“世子。” 宣凌朝还蹲在河岸边的云落落看了眼,声音低了几分,“今日红妆馆一事,在下偶听四喜公公提及。” 封宬眉梢微挑,没有说话。 宣凌笑了笑,朝旁边的赵四看了眼。 赵四看了眼封宬,退后。 宣凌上前,扶住封宬的轮椅,推着他朝另一边慢慢走去,一边低声道,“紫阳宫一变,殿下如今在朝中地位无人能撼,各家将主意打到殿下头上,也并非难料之事。册封开府并非要紧,他们真正打的主意,是殿下正妃的位置。” 封宬的食指在扶手上轻轻点了下。 抬眸,看到河岸对面,方远和郑玲芳蹲在岸边,方远推出两盏河灯,郑玲芳也推出一盏 ,顺手摸了腰间的酒葫芦。 身后,宣凌再次说道,“殿下今日在红妆馆,故意以刑部侍郎之孙为引,不仅是想让各家看到您的态度。更是……”他顿了下,又道,“想让皇上明白的您的心意。” 他语气恭敬,说话的语调也谨慎端方,态度更是大方坦诚,便是被猜中心思,也不会产生抵触不悦,反而会生出几分赞赏之意。 封宬低低一笑,算是回应。 宣凌紧绷的后背微微放松,再次说道,“经红妆馆一出,各家便是再算计殿下正妃之位,想必也会有所顾忌。只是,到底人心不足,总会有那么几个不惜算计的。” 他看了眼封宬,道,“听说宋家向皇上递了折子。” 宣凌能走到如今地位,其能耐眼线情报网自是非同一般。 封宬自然不会去问他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也知晓宣凌真正的用意并非宋家,于是淡然道,“无需在意。” 三殿下并无口议人非的习惯。 可宣凌还是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跳梁小丑。 笑着道,“是,看来殿下对宋家已是筹备万全。那么如此一来,剩下的让殿下介怀的,便只有……” 他又看了眼封宬,“赵家。” 赵家,封宬的母族。 第七百七十四章 秘辛 宣凌看封宬没说话,又道,“听说赵家近日送了个嫡女到未央宫,说是伺候赵嫔娘娘。可其真正用意,三殿下想必已猜到?” 四公主生母赵美人被擢升为嫔后,便入主了未央宫。 封宬搭着扶手的手指微微一收,朝后瞥了眼,道,“宣世子有话不妨直说?” 宣凌是自小的习惯,为求万全说话总是步步试探。 听到封宬的话,有些尴尬地顿了顿。 随即道,“是。殿下,紫阳宫之变前,在下曾托一头领转禀殿下,有要事相告。本是投诚之意,不想殿下对在下已托付信重。在下感激不尽,本想将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可听说赵家最近动作,只怕他们将主意打在殿下身上不算,恐还会危及云先生,故而今日斗胆,想将一桩秘辛,告知殿下。” 封宬转脸,看了眼那边起身后,却并未朝这边过来反而去到另一头与苏青说话的云落落,点头,“世子请讲。” “不敢。” 宣凌忙弯了弯腰,起身后,神色凛重了几分。 道,“此事乃是在下从祖母处听闻得来。” 他看向封宬,“事关……殿下生母,莲妃娘娘。” 封宬之母,生于赵家旁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庶房,出生时恰逢先皇登位平定藩 王之乱,世道颇为艰难,其父便为其取名,太平。 祝的是,这天下昌隆,万事太平。 果不其然,自打太平出生后,大玥战乱平定国运日渐盛泰,世道都变得顺遂,大玥国也渐渐地成为九州大陆最强大的国家。 然而,仿佛这祝祷全为了应这大道天意,而太平自身这一生,却好像跟‘太平’这二字,毫无干系。 出生不过两岁时,因着嫡长房的不容,便被迫早早地分了家。 父亲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一家子只能靠母亲一个柔弱女子支撑,其艰难可想而知。 偏她父亲又颇有几分才华,不甘心就此埋没。逼迫母亲卖了大半的嫁妆,交了束修,又回了本家读书。 这一读便是十年。 太平的母亲带着她到本家看望父亲时,谁知,却叫本家长房的主母给瞧中了当时不过十三岁的太平的容貌。 当时赵家有个嫡女,本是先皇潜龙时在潜邸中伺候的,先皇继承大宝之后,她便顺势成了御前的女官。 谁知见着了荣华富贵心中便迷了眼,趁着先皇有次醉酒之机,竟受了龙恩! 之后便自然被封为了后宫中的一个。 只是这位分自然没有多高,正六品的宝林。 先皇好美人,单单这宝林 就有将近十人!那赵家的嫡女生得并非倾国倾城,不过被临幸一次,很快就被遗忘在了后宫之中。 她这位分不高,进后宫又凭的是不正经的手段,一旦没了宠幸,可想而知如何艰难。 然而,赵家却觉得此女既成了后宫,将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只要将先皇的心笼住!再诞下子嗣!那日后母凭子贵,连同赵家,皆能一跃入贵门啊! 于是,赵家百般筹谋,举全家之力,务必要保住此女在宫中的地位和宠爱。 可是他们盘算再好,先皇不再临幸此女,他们也无能为力。 直到赵家的长房主母看见了前来赵家学堂探望父亲的太平。 不过才十三岁的年纪,居然就出落得这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可以想见,一旦长成,会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国色天香! 当时赵家的主母就起了心思! ——有这样的人在自家闺女跟前儿,何愁皇上不来?! 于是,她以看重太平之父才华之意,将太平一家留在了赵家本家。 仅仅不过半年,太平的父亲便因与友人喝酒太多,夜间归家时无意坠入湖底而逝。又过半年,太平的母亲也在悲伤中日日病重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赵家长房主母怜惜她孤苦一人无 依无靠,便将她收为养女,视若己出。还命人教她规矩,学习琴棋书画,礼仪端方,举止态度。 仅仅两年,当年不过容貌出众的太平,便脱胎换骨,出落得如同世家大族精心雕刻出来的贵女之身。 之后,赵家那位在宫中的宝林,便以思念家中人而病重为由,将太平接进了深宫伺候。 之后的事,几乎是顺理成章。 先皇一见这位二八年纪美若天仙的女孩儿,便将后宫粉黛全丢了个干净! 不过一年的时间。 那位赵家的宝林,便踩着太平的无数个夜晚侍寝换来的先皇欢愉,被封为了嫔位,入主正殿,有了自己的宫室。 赵家也跟着扬眉吐气,成了京城新贵,在内在外皆是春风得意处处招摇。 也因着太过得意忘了形,赵家的族中一个子弟,与人在外逞凶斗狠,竟活生生将贡院的一个书生给打死了! 不仅打死,为了灭口,还将他欲要告御状的哥哥也打成了残废,并买通官员强行隐瞒下去! 这事儿刚好被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给知晓了。 当时文氏在朝堂已多干涉朝政,与太子正在夺权之际,两相缠斗,正好赵家的事儿抖落到眼前。 给了太子一个拿皇戚开刀的机会。 赵家人得 知消息,顿时慌得没了主意!只能派人进宫去求助那位赵嫔! 赵嫔常年深宫,又在御前伺候过,自然知晓这是犯了先皇的大忌,不敢贸然去求情。 左思右想,想了个毒计。 她命人,给太子送信,只说自己要大义灭亲,给太子提供赵氏枉顾法纪的罪证,约太子在紫宸殿的侧殿等候,会命人将赵氏的罪证送去给太子。 而这送罪证去的人,就是太平。 宣凌说到这儿,朝封宬看了眼。 轮椅中的三殿下面容沉静,看不出神色,一双丹凤眸,只看着前头河水里飘飘悠悠流淌过的河灯。 柔和的灯光晕开在他仙尘无遮的容颜上,却都揉不开那眉眼中间的霜意。 宣凌垂下眸,继而说道。 “当时赵嫔的计划,本是要在娘娘送信过后,将人暗中杀害,再栽赃给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一来,是因着娘娘的恩宠已使赵嫔受到了威胁,她如今已是嫔位,再用相同手段往上爬并不难,却不能让娘娘反过来将她踩在脚下。二来,将娘娘杀害,栽赃到太子身上,也能转移皇上对赵氏的注意,让赵氏有足够时间找个替罪羊出来。乃是一出一石二鸟的计策。” 封宬依旧没有出声,不远处传来四喜的笑声。 第七百七十五章 我想找找 宣凌没有抬头,微握了握汗湿的手心,接着说道。 “赵嫔原本计划万无一失,只等娘娘回宫后就准备立刻将人杀害丢到东宫。可谁知,当夜,娘娘竟没有回宫。” 说到这,宣凌注意到,封宬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忽然微微一收。 他紧张地脚底顿时一道寒气上涌! 他张了张干哑的嗓子,过了会儿,再次说道。 “可这其中到底发生何事了,祖母也不尽知情。只是后来,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却放过了赵家。只不过,赵嫔也紧跟着失宠。再往后半年,先皇秋猎时摔落下马,重伤不愈,不久便驾崩。临终前,留下遗诏,传位皇上。并遗言,让……娘娘陪葬皇陵。” 封宬握在轮椅上的手指猛地一攥! 宣凌听到明显一声‘咔嚓!’ 他僵了僵。 就听一直没开口的封宬问:“既有遗嘱,她应该活不了才是。” 总得有个人陪着入葬皇陵。 宣凌听着他话音里的森哑,以及那个‘她’,垂着眼,低声道:“是,赵氏之女陪葬皇陵。”短暂停了下,“太子亲自带人,为赵嫔灌下水银,以正妃大妆,陪先皇,入葬皇陵。” 之后的事儿,不必宣凌赘述,宫中的风言风语也足够封宬这么多年听腻了耳。 这位娘娘,在先皇薨世后,被新皇送入家庙,多年后,带着个男娃入后宫,封号为‘莲’,冠宠无双。 而那个男娃,就是他。 尚未知人事时,就被丢在偏冷的清华宫,自生自灭。 他出生的日子,就是先皇薨世后半年。 谁都不知。 他到底,是谁的种。 封宬看着面前的河灯,良久,低低笑了。 可这笑音却叫后头的宣凌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他当即跪在了轮椅旁,轻声道,“殿下恕罪!” 封宬抬起眼,嘴角仍是那控制不住的森然笑意,眼底却已是寒凉冷色,“既然再无掣肘,父皇为何放过了赵家?” 虽放过赵家,可赵嫔失宠,就证明皇上还是知晓了赵家对他的算计。 宣凌跪着道,“娘娘入住的家庙,就是赵家的。” 封宬眼瞳一缩! 半晌,嘴角再次惯性弯起,却发出一声阴冷轻嗤,“原来如此。” 不管新皇如何不顾人伦,都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将先帝的妃子径自纳入后宫。 那这其中必然有人转圜调解。 赵家失了赵嫔庇护,又怕被新皇惦记,便将太平带回家庙,再度以赵家之女身份,侍奉新皇。 以一个女子柔弱之身,保全家族之命。 太平,被他们卖了两回。 一回, 为求荣。一回,为苟活。 “呵。” 封宬看着那河灯,忽然发出一阵怪异的低笑,“……” 宣凌眼眶微瞪,额边冷汗津津! 攥了攥手指,再次道,“我祖母……曾是赵嫔身边伺候的三等宫女,当年曾与赵嫔身边一位贴身宫女交好,故而多有听闻。皇上以水银灌入赵嫔口中后,本要将整座宫室封禁。是我祖父以宣平侯府全府担保,求皇上放过当时已与祖父定下婚约但尚未入门的祖母,皇上这才松了口。” 而这,也是宣平侯府急速败落的原因。 景元帝以一个随时可拿捏性命的女子,让又一世家在大玥皇权中消退。 而宣宋氏,为了全府人的性命,更不可能将这样的秘辛宣之于口。 比起大动干戈的杀人见血,这样的方式,更加决绝而狠厉。 当初宣凌听到祖母所说之后,惊惧之余,更多的是对帝王心术的震慑。 他再次道,“祖母与在下言及此桩秘事,本是想用赵家之丑向殿下投诚,并无半分他意。求殿下看在祖母与家中人无辜的份上,只降罪在下一人。” 封宬慢慢地松开已经裂缝的扶手,扫了眼旁边的宣凌,“世子。” “是,殿下。”宣凌抱手低头。 封宬道,“你有恩于落落, 我不会罚你。” 宣凌心下猛地一松! 当即知道自己赌对了!封宬果然不会是随意迁怒的人! 可随后却听封宬道,“然而,这样的事,你祖母瞒了数十年都不敢轻易开口,如今却让你送到我跟前来,你可知为何?” 宣凌自然知晓。 三殿下的身世扑朔成迷。莲妃娘娘到底如何入得后宫众说纷纭。 只要有人能证明三殿下出身周正,将来荣登大宝之时,皇位便更加名正言顺! 祖母这是在让他做三殿下的定海神针,三殿下若承了这样的人情,往后他的地位权势必定非同一般! 然而,他却垂眸,摇了摇头,“殿下,在下诚心实意不想让赵家这样卑劣的氏族谋算了您和云先生。” 封宬看着他。 宣凌再次说道,“在下自知心思深重与人难以交心。可自打遇见云先生与殿下之后,才知人心赤诚,周边皆是好景致。在下诚心所愿殿下与云先生能喜结连理,也盼我大玥将来之主,能是二位这样云华之人,可庇佑我大玥,可庇佑百姓,也可庇佑我宣平侯府。” 他说这番话时,没有习惯的试探与遮掩,脸上尽是真挚与诚意。 封宬静默。 片刻后,转过头,看向河岸上漂流而过的无数河灯。 有人 在对面轻歌挽思。 他想起那一日,他满身鲜血的从那肮脏龌龊的暗室里走出来时,那个站在长廊尽头的女人。 时光回溯。 模糊的光线好像一下变得清晰。 隔着这万千的河灯。 他好像看到她站在那些光影后,满脸焦灼,气喘吁吁,手里……攥着一根尖尖的簪子。 他垂眸。 道,“世子,多谢。这个人情,我记着了。” 宣凌猛地瞪大眼,顿了顿,才再次行礼,起身,道,“不敢。殿下恭安,在下告退。” 封宬依旧坐在那里。 夏夜的河风徐徐缓缓。 一双手从后头伸过来,握住轮椅的推杆。 封宬摩挲着扶手上的裂纹,半晌,翻开手掌,看着手指上光线里一个个模糊的罗纹,哑声开口,“落落。” “嗯。”身后人应。 “我想去找找。找找她当年到底为何不逃,为何留在宫中,最后落到那样结局的缘由。” 云落落没说话。 封宬一点点收起手指,又道,“我也想找找……她疼爱过我的痕迹。”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封宬抬手,握住那纤细的手指。 温热隔着肌肤渗透过来。 云落落俯身,从后头抱住封宬,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嗯,我陪你找。” …… 第七百七十六章 往昔 昭国坊的道观中。 空虚子慢慢地睁开眼,便被一团模糊的光晕充斥视野。 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眼神放空地看着头顶的纱帐。 就听。 “咚。” 旁边传来一声轻响。 她转过脸,便见几步外的桌边,一人正背对着她坐着,桌上摆着瓶瓶罐罐和干净的布条,他正要伸手拿其中一瓶,却不小心打翻了另一盒罐子。 连忙伸手去扶。 又不知是不是扯着伤口了,痛得‘嘶’了一声。 别扭着歪着身子,将那罐子扶起,又小心翼翼地挪回来,翻了翻衣领,朝后扫。 痛得太厉害了,只怕得换药。 嘴里一边嘀咕,“红灵这臭丫头,指定被虎子教唆的,下回罚她刷地!嘶……” 然后准备收拾那些药膏,找个别的地方自个儿换药。 可刚伸手要拿起瓶子。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那瓶子拿起。 他一僵,当即回头,“你……嘶!” 空虚子打开塞子,闻到了清雅的草木香气,与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桌上的布条与她手腕小臂绑着的一样。 她垂着眼,不理会云皓的视线,只问:“伤在何处?” 声音依旧嘶哑,只不过不似从前如老妪般难以入耳,倒像是伤了嗓子,还能隐隐听到原本声音的一丝清冷。 云皓撑着桌子 要站起来,“不是什么伤。你歇着吧!我出去……” 却被空虚子按住肩膀,直接坐了回去! 痛得他嘴角直抽,连话音都说不出一个来。 抓着桌子边缘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说话,腰带却被捏住。 他愣愣抬头。 就见空虚子微微低头,将他的腰带解开。 “??” 他眨了眨眼。 然后,衣服被掀开! “!!” 他一把捂住胸口,连痛都顾不上了,瞪大眼看向空虚子,“你做甚?!” 空虚子面无表情,苍白的脸上一片冷漠,却没看他,只保持着掀衣服的动作,垂眸道,“血都渗出来了,你自己能上药?” “……” 云皓压着衣襟不肯撒手,皱了皱眉,“你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 话没说完。 垂眸的空虚子忽然朝他看来,“你我早已有过肌肤相亲,何需这时故作矜持。” 说完,她的嘴唇不易察觉地抿了下,又垂下眼去。 云皓却如被雷劈,僵在了那里。 脑中猛然浮现当年与空虚子初遇之情。 那一年,他从空心手中逃离,察觉到父母死因可能与这妖僧有关,便前往冢底村欲要调查详情。 往冢底村去,要过渭河,云皓赶到河岸边的时候,最后一张客船已经离岸,他不得已只能再等一夜。 可 当时他身上并无多少盘缠,于是便往附近的林子里寻摸个山洞准备先熬一夜。 谁知,在山洞里刚睡了半宿的云皓,突然听到外间一阵打斗声。 “急急如律令!破!” 嘶哑的声音让云皓一瞬以为遇着了同门的前辈。 爬起来朝外一看。 谁知,正好看到一只八脚人面的巨形蜘蛛,朝着对面猛地吐出一股蛛丝! “嗖!” 一下将对面之人缠住!然后一跃,跃到那人面前!张口便吐出一口毒液! 那人歪头,却还是被毒液喷在了肩上,当即倒了下去! 丑陋的蜘蛛精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声,张嘴就朝那人头上咬去! “妖孽!” 忽而一道高喝从身后袭来! 蜘蛛精大惊,匆忙朝旁避开,却被一道如雷符篆轰动击中,当即厉叫着滚到了一边! 云皓从树上跳下来,低头就道,“前辈,您没事……” 没说完,看见面皮白森细长狐狸眼跟个假人似的空虚子,立马噤声。 “桀——!” 蜘蛛精举起尖爪,刺了过来。 云皓冷笑一声,桃木剑当胸一横,扑了过去,“孽畜!” 同时手中数枚符篆甩出! 红光如织,与白色的蛛丝交错,激战在清冷的月色下惊心动魄! “桀——” 蜘蛛精尖叫着吐出一口毒液! “哎 哟我去!”云皓脚尖一点,立马蹿开,同时手腕一甩! 一剑扎进了那蜘蛛精的人脸上! 蜘蛛精浑身抽搐,最终僵硬地倒在地上,彻底死绝。 云皓走过去,准备将桃木剑拔出来,却陡然闻到那蜘蛛精的尸体里散出一股怪异的味道。 又腥又臭,还有点……甜意? 他愣了愣,随即大惊失色,“**了?!” 猛地想起什么,迅速回头! 就见,那边被蛛丝缠着的空虚子,果然已经满脸通红,烧得跟个煮熟的大虾似的! 赶紧跑过去将蛛丝砍断。 使劲晃她肩膀,“喂!喂!小……老弟,你怎么样?喂!” 可空虚子已经被毒得神智不清,恍惚中听到对面的声音,下意识伸手就要去抱人。 云皓赶紧将人拉开,又觉着不对,“一点毒液,不至于啊!” 左看右看,就发现,这人的上臂处有一块儿在渗着血! 立马推开一看! ——果然!那一处竟有一个伤口!而毒液已顺着伤口渗透了进去! 同时,空虚子的脸显而易见地发了青。 云皓暗道,“糟糕!这样强的毒。” 伸手用力按了几个穴位,可是那伤口处却不见多少黑血流出来。 云皓皱眉,又看了眼这长得怪异的小老弟,无奈跪坐下来,低声道,“唉!大 家都是男子,你别介意哈!也是为了救你的命啊!” 然后一低头,含住了那伤口,往外用力一吸。 “噗!” 吐出一口血。 空虚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这个她跟踪了数月之久的男子,正抱着她那一块被空心故意割开的伤口,在吸出里头的毒血。 这毒,若有分毫进到他腹中,他身为男子,只会更加痛苦无比。 可这人,好像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她浑浑噩噩地躺在地上。 分明浑身难受,却意识逐渐清明。 就听那人又道,“嘶,五主嘛了。” 空虚子想了想——哦,他在说他嘴麻了。 接着又想,毒解开了,他也算仁至义尽了。应该是要走了。她能想个什么法子才能完成空心的命令,让他能带着她呢? 谁知,就被云皓抱了起来。 她睁着因为疼痛而涣散的眼睛,朝上看去。 就见云皓抬头,朝前看了看,道,“累尊酱难嗖,五带累去跑跑。” “哗啦!” 被带着跳进渭河分流的小河里时,空虚子才明白他说的那句是。 ——你这样难受,我带你去泡泡。 冰冷的河水极大的缓解了她的痛苦。 她看着面前这个被冻得浑身哆嗦嘴唇发紫的男人,凑过去,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不再忧虑地闭上眼。 第七百七十七章 上药 往昔一瞬回归脑海。 云皓想起那一次他对着她的手臂吸血,他抱着湿漉漉的她在水下…… 手都抖了。 空虚子却仿佛并无在意,推开他发抖的手指,将他的外衫揭开。 然后,又慢慢地,将那染血的里衣一点点褪下。 半身赤裸,寒意微袭。 云皓低着头,又抓住桌子边缘。 就见眼前的帕子被拿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和水声。 不一时,一盆水被放下,他瞄了眼,看到水里倒影的模糊的影子,心头一跳,又赶紧挪开视线。 “嘶!” 后背擦拭的动作一顿,随后又再次触碰上来。 只是那力道却……轻了许多。 云皓低着头,手指又攥紧了点儿。 药瓶子被拿走一罐,随后,微凉的触碰贴到伤口上。 他僵着后背。 裂开的伤口处漫开的疼痛被那一点点抹开的药膏给覆盖,他看着眼前的药膏被放下,又换,再放下,再换。 空虚子根本都不需要问,就知道这些药膏的效用。 最后,她拿起布条,从绕着他的腰,开始缠绕,一圈圈绕过去,又绕过来,然后又绕了上来。 “抬手。” 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云皓僵滞地抬起绷紧的手臂 。 空虚子的手便从腋下环了过来。 这个姿势……仿佛将云皓抱在了怀里。 云皓眼底颤了颤。 接着又听她说,“放下。” 他咬了咬牙,将手臂又放下。 布条绕过肩膀。 空虚子转到他身前,微微躬身,将布条在他胸前扎起。 两人近在咫尺。 云皓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呼出的气息拂在她的脸上,将她额边的一缕发吹得晃动了几分。 立马屏住气息。 空虚子却仿佛毫无所察,收回手,垂着眼,依旧没有看云皓一下,又转身,去到旁边的衣橱里,拿出了一套衣裳,搁在衣架上。 云皓有点窘迫,抠了抠脸,走过去,将衣裳拿起,刚要绕到衣架后头,又说了句:“你别偷偷走了。我还有话问你。” 空虚子没应声。 云皓无奈,只得先去换衣裳,一边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没有脚步声。 稍稍放了心。 快速地系完腰带走出来,“你这几日……” 抬头,声音戛然而止! 桌边,空虚子竟褪下了衣衫,侧着头在给自己肩膀上药! 他刚刚只给空虚子手臂处包扎,身体其他各处,毕竟碍着男女大防,几个式神又不听使唤,便没有处理。 哪知她竟然就这么当着他的面! 这是不把自己当女子啊?还是不把他当男子啊? 云皓当即避开视线,有些卡壳地说道,“你,你待会儿,我让红……红灵一会来帮你上药,先穿好衣裳。” 空虚子却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瞧见什么,伸手够不到那伤口,道,“劳烦大先生,来帮个忙。” 云皓哪里肯动。 空虚子朝他看了眼,片刻后,放下手,自嘲地笑了笑,丢开了手里的药罐,刚要将衣裳拉起。 身后,云皓却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熬不住良心的谴责,走过来,道,“都化脓了,真是瞎胡闹。” 还放在一边的水盆被端走。 空虚子静静地坐在桌边。 不一会儿,听到声响,本以为进来的会是云皓的哪个式神,谁知,却还是那个一脸无奈的人,捧着还冒着热气的水盆进来,放在桌上,又往水盆里洒了点药粉,然后拧干帕子,转过来。 咳嗽一声,将帕子捂在她肩膀上的那处咬伤上。 空虚子当即闷哼一声。 云皓赶紧提了提手,朝她看了眼,又不满地责了一句,“都痛成这样,怎么连声儿都不出?你们这些小女娃娃,一个个地都跟谁这 么倔呢?” 小女娃娃。 她有多久不曾被人这样唤了? 肩膀上的暖意散开,空虚子垂眸,看着桌面。 云皓拿开帕子看了看那伤口,脓水被吸干净,露出里头的伤处。 他皱皱眉,用帕子将边边角角又擦了擦,然后放在一边,又去拿药膏,也不知从哪儿摸了柄小木剑,也不用手,就用剑尖挑着,往空虚子的伤口处一点点抹去。 空虚子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折腾。 房间里一时无人出声,温煦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地上。 空虚子看到云皓的影子从旁边伸过手来,似是抱住了她。 放在桌上的手忽然不受控制地轻轻往里缩了缩。 “大先生还有话问我。” 一句话脱口而出。 说完,她的手指又收紧了些。 云皓将药膏和小剑放下,拿了片干净的纱布盖住,又拿起布条,犹豫了下,道,“抬抬手。” 这可真是转眼倒了个立场,方才被抬手的还是他呢。 空虚子倒是听话,抬起了手。 只是这一抬,原本挂在肩胛骨的衣裳就往下掉了,直接露出大片白皙的后背! 云皓一瞬眼前一黑! 赶紧地挪开目光,可是这样又没法给人包扎了。 心里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 空虚子就这么抬着手一直安静地等着。 云皓才转过脸,伸手,尽量目不斜视地用布条将纱布包起来。 可眼角的余光,还是扫到了那过分嶙峋的肩骨,和遍体错综的伤痕。 哪儿像个姑娘家的身子? 到底窘迫还是被怜惜不忍给代替,他包好肩膀上的伤口之后,终究没忍住,问:“你这伤……” 空虚子垂着眼,拉上了衣裳。 云皓见她这模样,实在难以想象之前那个狐狸眼白面皮一天到晚跟他笑嘻嘻的空虚子是同一个人。 他往她跟前一坐,拉着后背,僵了僵,呼出一口气,才道,“你为何要跟随空心?你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空虚子低垂的眼睫一颤。 她看着云皓搭在桌边的手指,却没回答,只是问:“你……不恨我了么?” 云皓顿了顿,叹气,“我师父从前就教我,人在一世几十年,笑是活,哭也是活。我从前不懂,如今懂了却恨不得自己还是不懂。而且空心已经死了,我也没什么力气再去恨什么人了。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就行了。” 大家都好好的。 也包括她么? 空虚子再次沉默。 第七百七十八章 笑起来还挺好看 云皓看着这张苍白又精致的脸,还是有些不适应。 想了想,再次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得跟我说实话。” 空虚子没反应。 云皓问:“你手里,没有无辜性命吧?” 空虚子顿了顿。 云皓的脸当即就沉了下去。 却见空虚子开了口,“月前回京时,被三殿下抓住,为脱身,我曾……借过一个婢女的尸身转魂。那婢女因着被主家看中,叫主母生恨给塞进了井里。我看见了,没……阻拦。” 云皓看着她,良久,又呼出一口气,“那就是没害过人?” 谁知空虚子又顿住。 云皓差点要拍桌子了,“小祖宗,你一口气说完,成不成?” 一声‘小祖宗’,惹得空虚子终于抬头看了眼云皓。 云皓赶紧咳了一声,转开脸。 空虚子抿了下唇,再次垂下眼帘,“为阻止三殿下回京,曾下咒害过他。”说完,轻轻地扣住手指。 “……” 云皓看了看屋顶,心想,师父,我错了,我就不该鬼迷心窍跑出灵虚观,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除了这两桩呢?还有么?”他咬着牙问。 空虚子终于摇了摇头,“无辜之人,当是没了。”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人命了。 云皓又想叹气了,唉! 摇摇头,道,“行,我帮你。 你说吧,为何要跟随空心?一个女娃娃,宁愿受着这么多的苦,是心里藏了什么深仇大恨?” 云皓虽然有时跳脱,但是确实足够聪明。 空虚子还是低着眉眼。 云皓看她,“不信我么?” 空虚子抿唇,摇了摇头。 云皓不再催促,静静地等着。 桌上的药瓶里散出的草木气味在屋内轻轻飘溢。 灯火微晃。 院子里响起了虎子的笑声,还有红灵的说话声和婴儿咯咯的笑声。 空虚子忽然开口,“我是镇远侯之女。” 云皓反应了下,“等会儿!你说什么?!”眼睛一下瞪大,“你说你是谁?镇远侯之女?是我想的那个镇远侯么?” 空虚子心下一片惨然,果然,连云皓都知晓,父亲是个叛国的罪人,十恶不赦的坏蛋。她是罪臣之后…… 就听云皓声音拔高,“你是千金大小姐啊?!” 空虚子一下愣住。 她抬头,看向云皓。 云皓摸着下巴,明显惊异地看她,“这样瞧着,确实有几分贵女的气度啊!” 空虚子看着他惊叹的模样,忽然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 笑完,就见云皓看着她。 当即转开眼。 却听云皓道,“原来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空虚子眼眶微瞪,转过脸来。 就见云皓单手撑在桌面 上,支着侧脸,朝她笑:“还挺好看。” 她心下一紧,攥住了手指。 接着又听云皓问:“所以,你跟着空心,宁愿百般受苦,也要获得他的信重,就是为了给你父亲报仇?” 原来他还是知道的。 可他说话的语气,眼里的笑意,随意的态度,又分明是不把她这罪臣之后的身份当做一回事的。 空虚子朝他看了眼,不知为何又无法与他直视,只好再次低下视线,道,“我父对大玥,忠心耿耿。我想还镇远侯满门清白。” 云皓放下手,点点头,原来是想依仗空心的权势。 想了想,道,“我记着当年这案子是三殿下查的,别的我不敢说,可三殿下手里头,从没出过冤案。你可有证据?” 空虚子犹豫了下。 却忽然想到紫阳宫那一日,她往血泊里倒下时,封宬单膝跪地将她扶住的场景。 无论空心、封容、杨道真、常王,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主,从没将她看成过一个人,更别说俯身扶她一把。 唯独这个她恨入血骨的人…… 她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这是?”云皓拿过。 “从常王处得来。” 空虚子的话让云皓忍不住朝她又看了眼,到底没问。 空虚子没注意到他的眼神,“这是当年御察 院得到的断我父亲叛国通敌的罪证,是一封写给羌族首领,设计故意兵败的信。” 她顿了下,又道,“但这封信,是假的。” 云皓点头,打开看了看,又问:“你如何断定这是一封假的信?” 空虚子道,“笔迹确实是我父亲的字迹无错。但是,这封信里却写错了一个字。” “哪个字?”云皓问。 空虚子往前凑近,伸手指了指,“‘芝’字。” 云皓顺着她的手看去,有些疑惑,“芝城?确是当时通往羌族之地,并未错啊!” 空虚子摇摇头,坐了回去,道,“我闺名为芝,父亲疼我,除去我名之外,凡同字,皆以旁字替代。” 说完,却不见云皓有反应。 她看过去。 就见云皓瞧着她,笑了笑,问:“你闺名为何?” 空虚子一僵,片刻后,转过脸,道,“林芝。” “嗯。” 云皓点点头,“焚香宿华顶,裛露采灵芝。好名字。” 是林芝,不是灵芝。 空虚子嘴唇动了动。 就见云皓将信收起来,道,“行吧,灵芝姑娘,这信我帮你拿去问问三殿下。” 空虚子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灵芝。 “可三殿下会承认自己办错了案?”她看向站起来的云皓。 云皓看她这模样,一时有些好笑。 从前 那个疯疯癫癫的空虚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点头,“没事,他要是真办错了,我也有法子叫他承认。”有落落在呢!敢不承认叫落落打他! 又看向空虚子,“不过,你心里也该有个数,我觉着常王给的这玩意儿,不定是个真的。” 空虚子的眼神黯了下去。 云皓拍了拍她的头,“不论怎样,我都会让三殿下给你个说法。放心吧!” 又揉了揉她的额发,转身,朝门口走去。 “大先生!” 空虚子忽然唤了一声,“你……”她似乎有些紧张,却看着他没有转开眼,“当真不再恨我了?” 云皓看着她,笑了声,摇摇头,没说什么,迈出门去。 空虚子坐在桌边,听到外头虎子笑呵呵地问:“先生,我想带这娃娃去看兴庆宫的灯,行不行?” 她顺着敞开的屋门看去。 见云皓低头摸了摸虎子怀里的五皇子,笑开,“防着点儿风,还太小了,别让不干净的东西碰着他。” 虎子立马点头,“放心!我叫东婆一起。” 说完,‘喵呜’一声,蹿上了屋顶。 廊檐的柱子底下,一道红色的身影紧随其后。 空虚子看见,四方四正的干净院子里,那风光霁月的郎君站在树边,抬头,对着长空的星斓,弯唇轻笑。 …… 第七百七十九章 急召 夏日祭一晃而过。 极致的繁华与热闹如潮汐缓缓褪去,然而大玥的京都却依旧花天锦地笙歌鼎沸。 夏日炙热,也仿佛随着祭祀大典的过去,骤然入侵到红尘中。 少女扎起高高的发髻,齐胸的襦裙,露出雪白的脸蛋和脖颈,摇曳着腰肢行走在烈日下,可比那春景盛烂更加明艳动人。 平康坊的朱门小宅内。 盘着紫鸢花的秋千架子被挪到了香樟树底。 封安坐在上头,周威在她身后小心地推。 推一把,擦了擦额头的汗。 身后,小纸人们排成风扇,在给两人扇风。 小甯坐在不远处的花桥扶手上,一脸老大不高兴地抱着胸口的鬼火,朝一边蹲在水池边的云皓抱怨。 “我不想待在那儿,可落落就是不收回契咒!大师兄,你说落落是不是不要我了?你跟她说说嘛!她最听你的话了!” 云皓拿着个小铲子,在水池边栽下一排黄色的小花,另一群小纸人围在旁边好奇地歪头看着。 闻言,他嘴角抽了抽,朝主屋那边瞄了眼,小声嘀咕,“长公主殿下,你不能仗着当年交情,就这样坑我。” “……” 小甯一下飘起来,鬼火浮到她的头顶,她愤怒地拽出头顶的簪子指着云皓,“当年你救我,却把 我往南边儿指,不就是为了让我跟着落落?现在她不要我了!你不得给我做主!?” 云皓手一颤,铲子里的土就跟着洒了,瞪大眼朝小甯看,“你可别冤枉我啊!我当时看你飘了那么多年,瞧着怪可怜的,才想顺手救你一把!真的只是算出你的机缘在南边,可没想到落落!你小点声儿!不然落落听到,又要打我了。” “……” 小甯一脸嫌弃地将簪子插回发髻里,再次抱住鬼火,“没用!” 说完,就朝另一边飘在凉亭底下跟坐着缝补的苏青去嘀咕了。 云皓心有余悸地扶了扶心口,一低头,就见一群小纸人齐刷刷抬头看他。 明明没面孔,可那一张张白脸儿——赤裸裸地写着嫌弃。 “……”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长公主跟魏晗是她自己许下的姻缘,谁能干涉啊!伤阴德的!我才不干呢!别这么瞅着我!给我抓点土来!” 一个胖肚子的小纸人,一巴掌拍了下他。 刷拉拉飞走了。 其他小纸人也跟着飞走。 “……” 云皓嘴角抽了抽,只好自己动铲子,刚挖了个小坑,就听身后传来赵四的声音,“周大人,您要的卷宗。” 云皓扭头一看。 ——霍!好家伙! 赵四今儿个穿了一身 官服,虎背熊腰,一身正气。 身长八尺,豹头环眼,好一副英雄气概! 他递了一份卷宗给周威,一边说道,“大理寺那边能查到的卷宗全在此处了,新任的少卿大人倒是没为难卑职,还亲自陪着找了卷宗。只是当年文氏有意隐瞒,有一大部分都被销毁了。卑职刚刚看过,杨柳苑的案子倒是还在。” 周威点点头,接过卷宗,对封安低声说了两句话,就去主屋门口了。 赵四转身,瞧见云皓,朝他抱手行礼,然后走过来,看了看旁边放着的花肥和小苗,顺手拎过来,问:“大先生,可有何要我帮忙?” 云皓一手捏着铲子一手摸了摸下巴。 忽而嘿嘿一笑,招手,让赵四一边帮着撒肥料,一边问:“四头领是何方人士?怎么跟的三殿下啊?” 赵四仔细地帮忙,笑了笑,道,“我也不记得家里是何处的了。不过因着从小就吃得多,家里养不起,我爹便把我卖给了一个粮商,那粮商见我力气大,便将我做苦力用,有回没吃饱,抬不动米,差点被打死的时候,是殿下路过将我买下来的。” 他说得风轻云淡,甚至对过往并无半分怨恨哀意。 明明瞧着是个狠厉绝辣的人物,没想到心思竟是这样单纯。 云皓再次弯了唇,“四头领是个有福气的人。” 赵四一笑,帮忙拿了水舀子,“都是殿下给的。” 云皓笑着摇摇头,刚要说话。 忽然垂花门外传来一声急呼,“殿下!” 院子里的众人纷纷转脸,就见四喜拎着衣摆急匆匆地跑进来,穿过院子,径直到了门前。 抬头就朝里喊,“圣旨传到清华宫,让您立刻前往太极宫。” 他满脸都是汗,衣襟上都被汗湿了。 气喘吁吁的样子,看着有点儿慌。 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可自小跟着封宬,在清华宫那儿可算是人间丑陋不堪都见过,还真没什么事儿能惊着他。 赵四站了起来,角落里缩着的暗七几个也伸了头,封安从秋千上抬头望来。 周威走出门口,有点儿意外,“急召?发生何事啦?” 门内。 封宬正站在桌边,手里拿着周威刚刚拿进去的卷宗,他们身后,是坐在软榻边摆弄一座香炉的云落落,身边好大一块冰。 她拿着香也看过来。 四喜张口便道,“宋家告到御前,说殿下辱了宋玥的清白,非要您给他们一个说法。” “……” 院子里瞬间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暗七几个瞪大眼睛。 小纸人哗啦啦飞起。 小甯的鬼火都蓬了起来 。 紫鸢周身花瓣转动,苏青沉了脸。 “哐!” 云皓一把砸了铲子,撸了袖子就朝主屋里来,张口便骂,“封宬!你这混蛋!你当初怎么跟我保证的?!这么管不住怎么不去剁了?!格老子的,你给我出来!老子今天不废了你……” 被赵四一把拉住,“大先生稍安勿躁。” 云皓火冒三丈,“我呸!别仗着你长得俊就能维护他!” 赵四:“?” 云皓已一把将他推开,朝门口去,“封宬,你个……” 话没说完,见云落落越过周威走了出来,看外头的四喜,“四喜,什么叫辱了清白?” 四喜张了张嘴。 瞧见周威在后头挤眉弄眼,犹豫了下,道,“就……朝她脸上灌了一头墨汁儿?” “……” 小甯捂眼睛。 暗七几个少年叹气。 紫鸢飞过花桥。 苏青走了过来。 云皓又要撸袖子来揍人。 周威连忙道,“肯定是误会!肯定是误会!小先生,您千万别着恼!殿下肯定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儿!对吧!殿下!” 不想,回头却见封宬还站在桌边,慢悠悠地翻着卷宗。 “……” 周威肉肉的嘴角抽了抽。 门口,云落落想了想,道,“可三郎还是元阳之身。他答应给我的。” “!!” 第七百八十章 落落救我 院子里再次陷入更加可怕的沉默中。 暗七几个一闪没了影。 赵四往后缩了缩,周威左右找了找掩体。 苏青僵住。 小甯咳嗽一声。 封安望了望头顶,继续踮脚荡秋千。 呆滞的云皓猛地跳起来,满脸涨红地咆哮冲来,“封宬!你个王八犊子!你你你!我家落落这么单纯!我!我杀了你!!” 屋内。 封宬扔了卷宗就朝云落落身后躲,拉着她的袖子低声道,“落落,救命。大师兄要打死三郎。” 云皓伸手拽他,“小瘪犊子!你给我出来!躲在女子背后算什么男人!我俩决一死战!” 封宬偏不肯动,拉着袖子不放,只顾对云落落娇声娇气地唤:“落落,落落,我好怕,落落……” “……” 云皓气得头顶都冒火了,直接去薅他的头发,“你给我出……” 话没说完。 “啪!”“啪!” 云落落抬手,对准两人的额头,精准地给了两下! 两人声音齐齐戛然而止! 周威躲在门后头,听着那声儿都觉得脑门疼。 “安静。” 云落落按着两颗脑袋,将两个大家伙从身边推开,先对云皓说:“大师兄,不要欺负三郎。” 然后又对封宬说:“三郎,不许撒娇。” 云皓气鼓鼓地往后站,却还拿一双眼狠狠地瞪封宬,“落落!他对你使坏!跟自己宫里的女子勾搭不清,还对你……说那样的话!大 师兄帮你割了他的舌头!” 封宬也往后退了一步,手指却还捏着云落落袖子的小小一角,委屈又小声地说:“我没有,落落。我才不要被割舌头,落落救我。” 云皓简直要被气得七窍生烟,“你不要脸!欺负落落心善!身为男子,如此娇气!丢人!” 封宬却跟没听见一般,又小小地晃了下云落落的袖子。 云皓的拳头硬了又硬。 云落落像是有些无奈,左右看了看,再次问门外已经看傻了的四喜,“四喜,你这样着急,可是还有其他要紧的事?” 四喜张了张嘴。 小甯突然往前一冲,鬼火唰地浮动在他面前。 她掐着腰,虎视眈眈地‘瞪’了他一眼。 四喜莫名其妙地瞅了瞅着急的长公主殿下,道,“嗯,就是常王殿下正好也在太极宫,说想请云先生去一趟常王府。” 这话一听就不对劲。 封宬原本对着云落落软软的眉眼当即就冷了,松开云落落的袖子走了出来,问:“圣旨已下?” 众人都看向四喜。 四喜点了点头,“常王说思念已故王妃,想请殿下身边的‘天仙娘娘’去给王妃请个灵,与王妃见最后一面以诉衷肠。正好宋家去了太极宫,皇上还没来得及将口谕赐下,只让人吩咐您尽快去太极宫。” 云皓瞥了眼封宬,面上浮起几分讥讽,“这圣僧没了,又来个常王。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 么短王,宽王,胖王丑王的。我看这京城也不适合咱们。落落,走,收拾行李,咱们回江南去!” 云落落朝他看。 封宬终是转向云皓,有些无奈,“大师兄,你知我对落落心意。” 云皓翻了个大白眼,“我知道个气!” 周威在旁嘴角抽了抽——忍笑忍得好辛苦哦! 小甯也飘了过来,问:“封宣想干什么?” 封宬摇摇头,道,“我需得进宫一趟,阿姐,劳烦你回国公府,请魏二郎将将宋家在御前告我一事告知魏国公,让魏国公带着人即刻进宫。” 小甯看他,“带着人?什么人?” 封宬却没回答,只是转脸看身侧的云落落。 见她一双漂亮干净的眼睛就这么信赖地看着自己,伸手,替她压了压鬓边的碎发 低声道,“他们自己跳出来总好过我再费心思去设局。落落,我答应你的,都会给你。再等一等,好不好?” 旁边,云皓警惕地眯起眼。 云落落抬眸看着身边的人,随即浅浅弯唇,点头,“嗯。” 封宬看着那宛若春樱的笑颜,很想俯身去亲一亲。 可是…… 旁边大师兄双眼如炬。 封宬只得悄悄地捏了捏她的耳骨,在大师兄要吃人的视线里转过身,对周威道,“之后的事,落落会帮你。常王既然想利用文氏做出牌坊,我们也不能阻拦。他想要铁证,就把铁证拿给他。” “是,殿下 。” 周威笑着抱手弯腰。 云皓抱着胳膊站在门内,看封宬领着赵四等人走过垂花门,还是十分不爽地转头问云落落,“他到底都跟你胡说八道什么了?落落,我告诉你啊!这天下男子都一个模样,满脑子都是下三滥。你可千万别被他拐带歪了。哦对了,我先前还给他下了个同心咒……” 没说完,见云落落扭头看他。 他呆了呆,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地往后一跳,“我我我就是不想他背叛你!你别打我啊!他心甘情愿的!” 云落落看着往后直缩的大师兄,片刻后,轻轻一笑,“大师兄。” “干,干嘛?” “多谢你。” “……啊?”云皓竟有点不好意思,放下乱挥的手,“这有什么好谢的,我又没做什么。” 云落落却走回到榻边,继续摆弄小几上的香炉,一边道,“那一日,若非同心咒,三郎不会那么快从万魔阵中被唤醒。” 她将香炉里的香灰压了压,弯唇轻笑,“我与三郎的命,都是大师兄救的。” 云皓眼眶微瞪。 片刻后,扭扭捏捏蹭到云落落身边,看她手里的香炉,问:“你……不生我的气啦?” 云落落含笑,将又一层香灰撒进去,轻轻压着,摇了摇头,“我从未生过大师兄的气。” 云皓垂眸,忽觉鼻尖微酸,他蹲下来,伸手帮她撒香灰。 云落落看了他一眼,问: “伤处还痛么?” 云皓立马摇头,“早不痛了。我皮糙肉厚的,你再打狠些都无妨。” 云落落轻笑。 云皓看她自在轻松的笑容,忽然想到,这样美好又轻容的落落,师父还从没见过呢。 心里更难受了。 怕让她瞧出自己的模样,赶紧低下头,继续撒着香灰,看她压实,微哑着嗓子,问:“落落,你这是做什么呢?” 云落落将引香埋进去,轻声道,“给大师兄的。” “给我的?”云皓意外。 “嗯。” 云落落点了点头,收回手,盖上香炉盖子,递过去给他,“这是送魂香。” 云皓猛地抬头! 云落落看着他,笑得温和又轻柔,“大师兄走后,观主教我做的。” 云皓眼底轻颤,终是压不过酸涩的血潮,眼睛一下就红了。 他抬起双手,小心地接过香炉,张了张口,好半天,才轻轻地问:“过阵子就是……师父的生忌了,我想那一日送师父。你看……行么?” 云落落笑着伸手,替他擦了擦眼角,点头,“都听大师兄的。” 分明只是眼角湿润,被这么一擦,云皓一下就忍不住眼泪了。 他蹲在榻边,捧着香炉,低下头。 云落落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周威走到门边,朝外头的紫鸢摇摇头。 这时,黑影蹦下来,低声道,“周大人,宣世子发现尸骨了,请您赶紧去一趟。” …… 第七百八十一章 逼问 皇城,太极宫。 封宣看着跪在地上隐忍委屈的宋玥,心下简直要笑出声。 这可真是瞌睡有人递枕,天赐良机啊! 转身朝龙座上低咳的景元帝行礼,微带同情地轻声道,“父皇,此事本为清华宫内务,非儿臣所能言之。只是,到底是个无辜清白女子,又一心伺候三弟,其情其苦,三弟都不该这般始乱终弃,若是传出去,岂非有辱皇室之名?” 倒是没提及要替宋玥出头说情,反而将皇室的名声放在前头。 景元帝端着茶盏慢啜,并未开口。 宋玥看了眼常王,眼眶通红。 站在另一边的宋父‘咚’地一声又跪了下来,满脸忠恳,“皇上!王爷!微臣绝无半分亵渎皇室声名之意,只是小女……” 他无奈地看了眼身边的女儿,眼中愈发悲切,“对殿下真心思慕,只因清华宫那位宫婢嫉妒小女,便想了法子污蔑她,以致她被殿下误会,这才被迫离了清华宫。最近这是日夜以泪洗面……” 常王听着就露出几分同情,刚要说话。 就听殿外传来通传声,“三殿下觐见!” 宋父的声音一顿!宋玥猛地抬头! 景元帝放下茶盏,“让他进来。” 华丽的宫殿大门口,身如兰欣动若秋风的封宬迈步,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扫了眼殿内数人。 然后上前,笑着朝 景元帝行礼,“儿臣参见父皇,父皇恭安。” 景元帝点点头,“免礼。伤势大好了?”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过带了明显的疲惫和沙哑。 封宬起身,笑得端方如玉,“是,劳父皇记挂,已无大碍。” “嗯。” 景元帝也没多耽搁,示意了下殿中跪着的父女俩,道,“宋大人来告,说你辱了他家闺女清白,却又将人赶出清华宫。你是个什么说法?” 封宣扫了眼景元帝,转身,对封宬道,“三弟,毕竟是在你跟前伺候多年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管你是为着什么打算,也不该将人就这么丢弃了。若传出去,外人要如何议论?” 这是站在长兄的位置来训诫? 言下之意还在暗示景元帝,封宬占了宋玥,是为了靠拢太后。可现下太后殁了,他转手就将人丢开。 可见其心性狠毒无情。 景元帝没动声色,又端起茶盏。 封宬看向封宣,也不反驳,反而点点头,道,“常王言之有理。” 封宣一愣。 宋父也惊讶抬头。 宋玥呆了呆,忽然狂喜地看向封宬。 就见封宬依旧笑得淡雅从容,朝她看来,问:“宋姑姑对我忠心耿耿?” 宋玥何时见过封宬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当即便落下泪来,委屈娇弱地哭道,“殿下!苏青那个贱……那个人,她包藏 祸心!从前在宫里便记恨殿下信重奴婢,这一回奴婢就是被她栽赃冤枉的!殿下,您要相信奴婢啊!” 宋玥本就生得不俗,也是家里为送进宫里精心培养过的。 这么一哭,颇有几番风情意味。 封宣看得心头嗤笑,心道,艳福倒是不浅。 封宬听着她的哭诉,轻笑一声,似是被什么逗得开了怀。 分明宋玥哭得这样伤心,他却没露出半分怜惜。 宋父看着就觉得不对,立马朝向景元帝,“皇……” 只是刚开了口,封宬已再次问道,“我最近重伤休养,清华宫的事儿确实没怎么计较,隐约记着……” 他唇角一勾,眼里闪过一丝恶意,“宋姑姑似乎是因着矫旨才被逐出清华宫的?” 宋玥的哭声一下僵住! 她前面才说苏青栽赃冤枉她,再按着封宬这意思,莫非这矫旨并非冤枉,而是真的有懿旨? 那还得了! 宋家现在巴不得跟太后和文氏脱离干系,怎么可能承认手里曾接过太后册封宋玥为皇子妃的旨意?! 宋玥眼珠子直颤。 宋父当即以头磕地,高呼,“皇上!小女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她当真只是一心爱慕殿下!心思单纯天真纯良!却没想到会**人如此陷害!当真并无害人之心啊!” 又转过头对封宬俯身, “殿下!您看在她跟随您多年的份上,怜她一片心意!如今她的人也已是您的,就让她留在您身边,哪怕做个伺候笔墨的,也好过备受相思煎熬,身心俱伤,难以度日。” 不愧是做祭酒的,这一套套说辞,让人连反驳的空隙都找不着。 封宣在旁听着就轻叹了口气,似是闲聊般对景元帝低语,“倒是少见这样深情的。叫儿臣想到了文氏……唉!” 语声竟微有哽咽! 景元帝放下茶盏,道,“文氏贞烈,可惜了。” 封宣掩了掩眼角,朝景元帝轻笑,只是那笑更多却是哀思。 看得人心痛。 封宬眼角瞥过,又看向朝他磕头一脸卑微委曲求全的宋家父女。 也不戳穿,只问:“宋大人说宋姑姑如今人都归我了,这话,是何意?” 宋父早已料到封宬为摆脱宋玥定是不会承认的。 面上却不显。 一脸顺从地说道,“微臣知晓,她做奴婢的,伺候主子是天经地义。只是她心眼儿实,如今死活皆是殿下一句话。殿下若真是嫌她如今……不洁,也请殿下赏她一丈白绫或一杯酒,微臣带回去送她上路,也好过日日相思苦,生不如死。” 宋玥当即哭出了声,伏在地上,轻颤道,“殿下!奴婢宁愿在您身边,哪怕做个洗脚的婢女,只要每日能看到殿下,奴婢就心满 意足了!求殿下成全!” 这父女俩一唱一和,看着,是拿宋玥的死活来逼迫封宬,实则却是做一场戏让景元帝看。 让当今天子看这女子如何忍辱求全,如何情深意重。 如此,便可顺理成章地开口,将宋玥赐给封宬为妃子。 而且,他们心里还有八分的笃定。 如今封宬在朝堂之上风头正盛,景元帝必定要找个机会拿捏一番。宋家送来的这个由头刚刚好,不怕景元帝不会下旨。 所以宋家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跪到太极宫,就是揣度出景元帝要打压封宬的心思! 而且,只要宋玥做了封宬正妃,凭着封宬的实力,今后大宝不在话下! 那宋家以后可就是国丈! 地位一跃超然! 便是冒着被封宬厌恶又如何?只要富贵权势在手,找机会再诞下子嗣。 何愁将来筹谋? 这般想着,宋父心中愈发笃定。 脸上却已是老泪纵横,对着封宬再次磕头,“殿下,求您怜惜怜惜这可怜的孩子……” 却听封宬又笑问了一遍,“宋大人年纪大了,似乎耳力已不如从前,没听明白我刚刚的意思。” 宋父一顿,抬头看封宬,“殿下……” 就见封宬微微俯身,朝他笑道,“我是问,宋玥何时成了我的人?宋大人既然敢告到父皇跟前来,想必确有证据吧?” 宋父一僵。 第七百八十二章 为何啊? 封宬背过手,朝旁边的封宣看去,笑道,“常王殿下也在,想必知晓,但凡有状告,皆需证据定罪。如文氏子弟所犯杀人碎尸案,便是凶犯已承认罪行,常王殿下却还要证据以确保。” 封宣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随即无奈笑道,“三弟,我知晓你与周威关系亲密,办案的规矩我也不懂,可罪证乃是大玥律法所规,以免屈打成招之嫌。这也是为周大人正名。” “嗯。” 封宬从鼻腔里轻哼一声,再次点头,“常王果然通情明理。” “……” 封宣笑容微顿。 就见封宬再次转向宋家父女,慢悠悠地笑道,“二位也听到常王所言,既然你们指控于我,自然就该交出证据才是。若这世上只要张张嘴,便能随意给人安个罪证,还要这大玥的律法有何用?” 宋父瞪眼,当即结舌,“这……这……”老脸涨紫,“这种事,如何得来证据!” 男女欢情,总不能还请几个人去看着作证吧! 宋玥趴在地上,哀哀哭泣。 宋父又转向景元帝,“皇上!殿下既不愿……不愿收下小女,宋家自然也不会留下此种败坏品行之女!还请皇上吩咐,如何处置此女 ,微臣绝无半分维护!” 方才还说自家闺女可怜善良,现在又变成品行败坏了。 景元帝看了眼封宬,道,“宬儿,你当真不愿收下此女?” 宋父眼睛一亮! 宋玥按着地面的手轻轻一颤。 就听封宬笑道,“父皇,且不说此女的清白到底被何人所辱。便是这样包藏祸心的人,儿臣也是不敢留在身边的。” 宋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殿下!您便是不喜小女,也不能如此,如此羞辱于她!您若当真嫌她,微臣这就带她回去一了百了……” 话没说完,却见封宬伸手,朝后。 一直站在后头的清华宫总管王福立马上前,将手里捧着的一个盒子放在了宋玥面前。 宋父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件……中衣? 正疑惑间。 却看到宋玥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 封宬转向景元帝,笑得依旧贵雅平和,“儿臣奉旨南下时,有一部分行装是当时清华宫唯一的一等宫女亲手置备的。这件中衣,便是其中一件。” 当时清华宫的一等宫女,只有宋玥一人。 宋父不解,“小女对殿下体贴入微……” 抬头,却瞧见封宬侧眸俯看过来那似笑非笑的嘲弄神情,骤然一顿 。 封宬已笑道,“想必宋家女儿还记着这件衣裳。” 宋玥俯身在地,并看不清神色,然而,景元帝和封宣都明显看到了宋玥的颤抖。 她没有出声。 宋父见此情形,干脆伸手朝那中衣拎去,一边道,“只不过一件寻常衣裳,何以便能断定小女包藏祸心……” 话没说完,那被拎起的中衣,忽然如被墨汁浸染,顷刻漫延开来! 吓得宋父惊叫一声,一下将衣服丢了出去,整个人也朝后跌坐在地上,惊恐地看木盒中顷刻变成黑色,又在丢开后,又变回了原来模样的中衣。 “这,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封宬笑了,看向地上还趴着的宋玥,“这便要问问宋大人的女儿了,这好端端的一件衣裳,为何接触人身,便会变成这般模样?” 宋父瞪大了眼,看向宋玥。 忽然道,“不!这绝不是小女做的!殿下!定然是被人栽赃!她不会……” 封宬啼笑皆非地看着口不择言的宋父,“宋大人,但凡府中子女做了错事,便定是旁人栽赃么?方才似乎宋大人还说宋玥对我体贴入微……” 宋父已是面色惨白,哪知封宬手里竟握着这样的证据! 一时找不 出话来反驳,当即转身朝宋玥吼道,“这衣裳到底是不是你准备的!是不是有人害你!你别傻愣着不说话!这要皇上如何为你做主!” 他刚说完,龙案边垂首站着的王鹤就冷了脸,阴森森地朝他瞥了眼,上前,替景元帝换了盏茶。 宋玥抬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看到了封宬的笑。 这张如仙如玉的脸,笑得这样好看俊雅,可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却分明半分温存疼惜也无! 有的,只有讥讽和嘲弄! 她张了张嘴。 一直站在封宬后头的王福忽然浅浅弯了弯腰,低声道,“宋姑姑,您那日准备行装的时候,还有几位宫里的小丫头陪着。” 言下之意,你不承认,也有人证。 “!” 宋玥一颤! 宋父顿时瞪大眼,“当真是你准备的?!那,那这衣裳,莫非是被人换过了?还是故意被人弄成这般……” 封宬朝后瞥了眼。 王福上前,小心地用个木棍将中衣挑起来,让宋父看那中衣上的一朵刺绣,一边笑道,“宋大人,这东西,是宋姑姑亲手缝上去的,殿下让人瞧过了,这是一枚……死咒。” “!!” 封宣微讶。 景元帝神色冷淡。 宋父 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 他哆嗦着嘴唇看向宋玥,“你,你……你是不是疯了!” 宋玥的眼泪忽然簌簌落下,她哀怨地看向封宬。 “殿下!奴婢一心思慕于您,您为何不肯多看奴婢一眼啊!殿下,殿下……”伸手朝封宬抓来。 封宬看着她,忽然一脚踢翻地上方才装中衣的木盒! 木盒飞起。 一下砸在宋玥的身上! 宋玥闷哼一声,摔在地上,却还在哭,“殿下,我是真的……” “真的?” 封宬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宋玥,你给我下死咒,当真以为我不知晓是为何么?” 宋玥一抖! 封宣意外地看向这个从来都是笑意遮面的三弟。 景元帝也看封宬冷漠的神情,不知想到什么,神思微恍。 封宬已道,“你到清华宫并非心甘情愿,曾三番五次到御花园偶遇封宗。恰逢我将要南下,便有人给你出了主意,只要弄死了我,便能让你到封宗跟前。” 他看着宋玥,音如铁森,“所以,你便按着那人的吩咐,在我的中衣上缝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刺绣,以此为介,要将我置于死地,好让你得以脱身,往所求的荣华富贵去,是也不是?” 第七百八十三章 诬陷 宋父已面如土色。 他看着面前这个平素里最听话的女儿,不敢相信地摇头,“你告诉爹,是不是被人蒙骗了?还是谁胁迫你了?爹会求皇上给你做主……” 宋玥没说话。 宋父急了,猛地抬手,劈脸就是狠狠地一巴掌,宋玥一下被扇倒在地! 她捂住脸,回头,就看到了封宬眼底的冷漠与淡凉。 忽而狠狠地抓住手指! 宋父却根本没在意宋玥的神情,欲盖弥彰地斥道,“你是不是疯了!被别人胁迫为何不告诉我!这刺绣是不是别人做的,却要叫你认下?!你说!皇上在这里!绝无人敢强迫你!” 宋父说着,又猛地回头朝封宬道,“殿下!这其中定然有误会!玥儿对您一片心意!您知道的!她把身子都给了您啊……” 谁知话未说完。 话没说完,外间忽然再次传来通传声。 “魏国公觐见!” 景元帝意外,封宣皱了皱眉。 王鹤朝景元帝看了眼,道:“传!” 不一时。 身材高大的魏瑾便大阔步地走进来,手边还提着一个人,往前一扔! “砰!” 那人双手被绑在后头堵着嘴,直接栽倒在地! 一边,宋玥忽然惊恐地瞪大眼! 魏瑾朝景元帝行礼,“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景元帝看了眼那人,脸色不虞,“魏卿此时前来,是有何要紧 之事?” 魏瑾站起来,却未开口,只微微俯了俯身。 景元帝扫了眼王鹤。 王鹤立时弓着腰,带着所有宫人全部退出了太极宫。 魏瑾这才走过去,直接拽了那人嘴里的破布,然后将人拎起,直接按着朝景元帝跪下。 道,“此人姓马,本是内人娘家远房的一位表兄,内人前日里回家省亲,无意听闻他对人说,与家中一个表妹有了私情,不日将踏鹊桥登龙门。” 分明说得是无头无尾似乎毫无相关的事儿。 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魏国公的夫人,姓宋。是宋府三房次子的长女。 封宣朝宋玥看去,见那娇滴滴的美人已控制不住地发抖。 垂下眼帘,嘲讽地拉起腰间挂着的如意环捏在指间。 宋父看向那人,瞠目结舌。 魏瑾还在说道,“内人回家后总觉得此事不妥,便托臣暗中调查。今日,臣的手下在东市的一间当铺中,发现他在典当此物。” 他说着,将一物捧起,没有宫人,他亲自送到景元帝的龙案上,再次退回原位。 景元帝拿起一看,刚要说话,却又咳嗽起来。 索性将东西往外头一丢。 “当!” 那物事跌落在光华的地砖上,咕噜噜滚了一圈,撞在封宬的脚边,跌落。 封宬拾起一看,挑眉,“哦?” 他朝那人扫了一眼,笑 道,“这不是我的贴身配饰么?” 一枚紫金如意环,上头雕刻长蟒浮云,缀着的络子上一个不明显的‘三’字。 正是宫中给各位皇子配的随身之物。 魏瑾冷静地说道,“因着事关宫中殿下,臣不敢耽搁,即刻便将人带来宫中,请陛下决断。” 封宣捏着指间的羊脂玉如意环顿了顿。 ——什么不敢耽搁?来给封宬解围才是真的吧。 他朝景元帝看了眼,又转过身来,露出几分疑惑,问:“你是从何处得来此物?” 那马姓之人被强行带到太极宫已被吓破了胆,此时更是意志全无,拼命地朝景元帝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那,那是宋玥给我的!皇上饶命……” 景元帝皱了皱眉,刚要说话。 旁边已面色煞白的宋玥忽然尖叫,“我何时给过你此物!这是三殿下给我的定情之物,我为何会给你!你这个畜生!是谁唆使你这样来害我!” 那马姓之人被这尖叫给吓得一抖,却好像紧跟着恢复了几分神智,看旁边怨毒地瞪着他的宋玥,再看旁边满眼警告的宋父,张嘴,“我……” 魏瑾忽然在旁边道,“天子面前,敢出言欺瞒者,诛九族。” “!” 那人脑子‘嗡’地一声,立马也顾不上宋家父女了,转过来再次‘砰砰’往地上磕! 一边磕一边颤 声道,“不,不是她给我的!皇上!” 宋玥当即松了口气,宋父后背微软。 就听那人又道,“是宋玥勾引我那晚,我从她枕头底下拿的!” “!!” 宋家父女齐齐抬头! “放肆。”封宣轻斥一声,“污言秽语,有辱圣听!魏国公,还不将这种糟污之人带走!” 封宬却笑道,“常王高洁,自是听不得这话。只是此事却关乎我的清白声名,还请常王容缓,让他交待个明白,也是个实实在在的证据不是?” 封宣一僵——分明就是在拿话堵他!这下贱的混账! 面上却无奈一笑,摇了摇头,“父皇身体要紧。” 封宬挑眉,朝景元帝道,“父皇,儿臣只问一句。” 景元帝摆了摆手。 封宣笑着让开一步。 封宬转向那马姓男子,道,“宋家之女与你苟且时,是否为清白之身?” 分明问出这样的话,对女子来说,是极大的羞耻。 可在殿内的每一个男子,都没露出半分的同情。 马姓男子忙不迭点头,“是!是的!她是处子之身给了我!” 看着封宬的脸色,忽然想起宋玥是清华宫的宫女,那应该都是人家三殿下的人,现在这么说,不是等于抢了人家的女人么! 马姓男子慌得六神无主,哆哆嗦嗦朝向封宬,“三,三殿下!我当真,当真不是故意 的!是她故意勾引我!是她给我喝了催情的酒!真的!她说,她心悦我!想嫁给我!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这才犯下大错……” “啪!” 旁边的宋玥忽然扑过来,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又将他推倒在地,尖叫着骂道,“混蛋!是你!是你强迫我!是你给我下了药!你反过来污蔑我!你这个畜生!不得好死……” 魏瑾眉头一皱,走过来,直接在宋玥后背上点了下! 宋玥当即软了下去! 那马姓男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对封宬大声喊,“三殿下!求求您,别杀我!我家中还有老母幼儿……” 幼儿? 还是个成过亲的。 封宣只觉眼皮子直跳,转过脸去,简直没法再看这蠢透了的宋家人。 魏瑾站回去就听到这荒唐的言语,开口斥道,“住口!休要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 那马姓男子一僵,再次趴在地上,额头汗水淋淋! 封宬自在轻松地朝景元帝抱手俯身,“父皇,相信儿臣罪名已清。” 宋父惶然地看着从容淡定的封宬,又看旁边神色镇定的魏国公,再望向几步外趴在地上不知哪儿来的马姓男子。 最后……听到龙案上景元帝的说:“宋照污蔑皇子,罪无可恕,罚,革职,抄家。” 宋父眼眶一颤! 又听景元帝道,“宋氏之女,赐鹤顶红。” 第七百八十四章 中毒 宋父听着景元帝的声音,嘴唇发颤。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宋家,这是被当了刀子啊! 明明宫里来了信,说皇上如今想要个把柄打压封宬,只要他们去告御状,宋玥就定然会被赐婚于三殿下! 他不是没过迟疑。 可三殿下的将来,那无上荣耀的诱惑,最终让他决定放手一搏! 本想着有圣旨在,封宬就算不肯也只能受着。 到时宋家只要挂上了三殿下姻亲的关系,再想法子让宋玥生个孩子,宋家在大玥的地位,便一飞冲天了! 可…… 他眼睁睁地看着龙座上神色淡漠的景元帝,似乎想说什么。 景元帝已挥挥手。 本无一宫人的太极殿内,王鹤突然带着两个内侍走进来,笑着对他抬了抬手,“宋大人,请吧。” 宋父看着他分明笑着,却满是警告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是咽了下去,颤巍巍地想给景元帝磕个头。 忽然。 旁边的宋玥猛地爬起,猛地朝封宬扑去! “!” 宋父大惊! 事发突然,众人皆没反应过来! 宋玥一下就 冲到了封宬跟前,手上一片乌青!往封宬身上一拍! 封宬往后退开! 然而,却有一股异香飘入鼻息! 魏瑾抬脚一踹! “砰!” 宋玥直接飞了出去! 一头砸翻了殿内摆着的金铜色仙鹤,摔倒在地! 她颤抖着抬起头,露出个无比阴森恶毒的笑容,朝封宬尖叫,“祸星!你怎么不死在外头!回来做什么!” “住口!” 魏瑾暴喝,想要去将她制服,却被封宬一拦。 众人就见,宋玥的脸,也开始泛出青紫。 王鹤带着内侍赶紧地护住景元帝,宋父与马姓男子惊恐地往后退。 封宣看着宋玥,忽然眼底闪过一丝异色,朝封宬扫了眼,果然,见封宬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压抑不住狂喜地攥紧手指。 那边,宋玥的口中已滴出黑血。 她口齿不清却还死死地盯着封宬,“就是因为你这样的祸害,才害了我没法进永宁宫!也因为你,二皇子才被害,文太妃,太后,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祸星,早晚要害得大玥……” “哐!” 魏瑾抄起鹤雕上掉落的冠顶,直 接砸过去! 宋玥被直接砸中脑门,仰面倒下!紧跟着浑身抽搐!口中黑血冒泡! “护驾!” 封宬捂住心口,出声便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封宣眼神一变,当即拦在景元帝身前,皱眉看向封宬,“三弟是否已中毒!不得靠近父皇!” 刚要朝景元帝去的魏瑾脚下一滞,看了眼封宣,转向封宣,“三殿下!可有不适?” 话音落下,就见封宬的嘴唇隐隐发紫,似是难受地皱紧了眉,却紧跟着朝外退去,只是,没退两步,突然单膝跪在地上! “咚!” “殿下!” 魏瑾当即上前! 封宬却立即抬头,“国公爷,莫要靠近。”又看了眼景元帝,低声说了句,“父皇,儿臣对大玥对您,绝无二心。” 说完,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殿下!” 魏瑾大惊,看封宬心口还有起伏,便想立时通传御医,忽又想起封宬最后那句话,当即强忍心中巨大焦灼,转身朝景元帝行礼,“皇上,毒害皇子绝非小事!此事要彻查!不然皇权何在!天威何存!” 一边,宋父与马 姓男子已吓傻了。 封宣扫了几人一眼,也道,“父皇,宋家谋害三弟,其罪当诛,绝不容赦。” 魏瑾皱了皱眉——宋家怎么可能会有这个胆子!宋玥背后分明有人! 封宣想干什么! 宋父一听傻了,当即磕头,“皇上!皇上!臣……草民不敢啊!草民真的没有谋害三殿下!求皇上明鉴!皇上!” 马姓男子已经吓得屁滚尿流。 向来好脾气的封宣却好像动了怒,不满地呵斥,“还敢不认!宋照!你老实交待!是否因为记恨三弟羞辱你宋家!这才想着将他谋害!解药在何处!还不速速交来!” 宋父连宋玥哪里来的毒都不知晓,又怎会有解药! 想说话。 却又被封宣打断,“王鹤!将人羁押天牢!严加审讯!务必问出解药,救下三弟!” 宋父瞪大眼,“不!常王殿下!草民真的没有……” 一边,魏瑾忽然撩起衣摆跪了下来,“皇上!当务之急是先保住三殿下的命!” 封宣眼神一沉,朝魏瑾扫了眼,低斥,“魏国公,父皇面前,你三番五次维护三弟 ,莫非有何异心不成?” 杀人无形。 魏瑾明知这句话在景元帝耳中会生出对魏国公府的何种猜忌。 他看了眼几步外昏迷的封宬,再次朝景元帝抱手,“皇上!不管谋害者为宋府,或是宋府背后之人,胆敢利用天子谋害皇子,必定有大图谋!若任由三殿下就此被害,势必如了对方所愿!皇上!绝不能容歹毒之徒如此放肆!三殿下,绝不能在太极宫内出事!” 封宣目光阴冷地看向魏瑾。 ——不愧是国公爷。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分明完全就是站在朝堂社稷的根本上,与结党营私其心有异压根毫无瓜葛! “皇上!”魏瑾磕头下去!额头重重地砸在地砖上,“大玥国威不容如此挑衅!” 太极宫内,一时无人说话。 那边,宋玥已没了气息。 宋父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马姓男子已彻底吓傻。 封宣不能再轻易开口。 王鹤并两个内侍低着头。 景元帝看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封宬,看他嘴唇由紫变黑,看他微微起伏的胸膛。 终是开口。 “传御医。” …… 第七百八十五章 想想办法 另一边。 明春门过道正坊往东市去的一处水渠底下,挖到了一颗头骨。 原来,京兆府在近日追查‘文氏连环杀人案’时,曾查到一枚禁步,乃是当时的受害者所留,而那禁步,竟好巧不巧地是落在了宣平侯府的小郎君手里头。 今日一早,京兆府的随军就亲自前往宣平侯府,请侯府那位赫赫有名的色中风流小郎君配合查案。 不想侯府世子得知,当庭要打死这不像话的小郎君。 小郎君惊惧之下,忙交待,那禁步是他在东市的一处水渠捡到的。 京兆府随军当即陪同宣平侯世子与小郎君前往捡到禁步的水渠附近,果然,在这水渠底下,挖到了一颗瘆人可怕的头骨! 那头骨上的血肉早已腐蚀被水渠底下的污水冲掉,只留森森骷髅,上面还有老鼠啃噬过的齿痕。 此时,春来居的老鸨花妈妈,跪在水渠边,对着骷髅头颅哭得惊天动地。 “我可怜的九妹啊!你死得好冤哪!文家那天杀的畜生!就不怕遭雷劈啊!九妹啊!九妹啊!你让姐姐我还怎么活哪!还有我家可怜的小芍啊!老天爷!老天爷!你睁眼看看,这可怜的人啊!” 旁边不少围观的百姓都跟着 红了眼。 有人低声劝慰,“花妈妈,节哀啊!好歹如今这孩子也是重见天日了,官府定能还她一个公道。” 有人叹息摇头,“简直作孽啊!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把人家好好的姑娘残害成这般!” 有人悄悄议论,“怎么就只见头骨?这尸身不全,又如何断定死的就是文家二爷杀的人?” 有人义愤填膺,“尸骨都挖出来了!文家为何还没被定罪!官府不是想包庇吧!不行!天子脚下,绝不能容许这种官官相护的弊行!” 还有人小声嘀咕:“我看这说不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烟花女子,本就招摇。说不定是招惹了文家二爷。不然,人家堂堂世家子,为何旁人不杀,就杀她……” 话没说完,被旁边站着的小玲珑劈头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那人被打得懵了,捂着脸,随即大怒瞪眼,“你做甚打人!我要报官!你个……” 小玲珑袖子一甩,冷笑看他,“报官?有本事你去报啊!我们到周大人跟前去说说,为何我不打旁人,就打你啊!肯定是你不对!” “你胡说!” 那人跳起脚来要去揪小玲珑,“我好端端站在这里,是你先动手的!你反倒 赖我……啊!” 没说完,被小玲珑身后站着的赵五一脚踢飞! 赵五慢悠悠地放下脚,笑眯眯看那人,“你好端端站在这里都被踢了。那你说人家姑娘得犯了多大的错,才能被人残害到这种地步呢?” “!” 那人痛得坐在地上,捂着肚子还伸手指赵五和小玲珑,“你们……” “啪!” 旁边,四喜一颗又一颗石子砸过去,尖着嗓子怒骂,“叫你嘴贱!白长着两排牙!上下两张嘴颠倒着用!砸死你!喷粪的狗东西!” 旁边几个早就不爽的路人见状,也抓了烂菜叶子水渠里的烂泥往他身上砸。 那人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浑身全是糟污,一句话不敢吭,赶紧爬起来灰溜溜地走了。 小玲珑不解气地还朝那人的背影啐了一口,转身,见赵五朝他看。 顿了顿,抱手行礼,“多谢五头领。” 赵五摆摆手,“小事儿。” 又转到宣凌那边,问:“世子,就只发现头骨么?尸身其他若寻不见,只怕不能为证。” 说着,视线落在宣凌肩膀上趴着的小纸人上。 小纸人九妹正看着那边哭嚎的花妈妈,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 赵五又转脸,看春来居 的龟奴长盛蹲在花妈妈旁边,也不顾尸骨上的污泥,拿着自己的袖子在一遍遍地擦拭着。 他们的身后,是一身裹柳色道服,头顶道士髻,身姿轻盈的云落落。 她正垂眼看着水渠里浑浊中散发着微微臭意的水。 分明周遭红尘纷乱糟污,可是她的周身却清绝出尘。 便是在这盛日里,也叫人见之心清气爽。 周威一边擦汗,一边道,“云先生,这儿应当就是宣彤当初撞魂的地儿了。花妈妈他们当年埋下头骨的地方离这也稍微有点儿距离,若是推断不错,应该是前年京都修改河道,水流将埋骨的地方冲开,才将头骨冲到了此处。只是当时埋的也就只有头骨,至于尸身其他,并未发现。” 他又朝左右看了看,见人群聚得越来越多,声音急躁了几分,“我们在文德林的书房里找到了十多把卷刃的旧斧头。上头还有已经锈了的血迹。” 他皱了皱眉,胖胖的眉宇间似乎有些怒意,擦了下汗,又道,“文德林虽承认他杀了人,却不承认杀了杨柳苑的这位九妹姑娘。而春来居的小芍姑娘却是被锯子类的凶器给残害了性命,现在没法定论就一定是文德林做的。现在唯一 能定他罪的,就是四年前的受害者的尸体。斧头断尸,骨头上必定会留下痕迹。可如今能寻到尸骨的,却只有当初被花妈妈他们偷偷埋下的这颗头颅。但只有头颅,就没法比对伤痕来确定那斧头就是杀害九妹姑娘的凶器。” 他又压了压嗓子,“我估计,其他尸首多半被他用手段处理了,所以他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承认。只要没找到尸首,他就算承认人是他杀的,真到了定罪的时候,就能随时翻供,说不准还能反咬一口说是我们逼迫他的。” “所以……” 周威说起案情来时,脸上的严肃与认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威严,“现在九妹姑娘的尸身,是能定案的唯一线索。” “从那十多把斧头上看,文德林手里头,至少有数十条性命。”他再次看向云落落,“云先生,请您想想办法。” 云落落的视线顺着那黑黢黢的水流一直往上。 夏日的烈阳在水面上泛出一层粼粼的光。 花妈妈的哭声撕心裂肺。 长盛的衣裳上全是泥水,却紧紧抱着头颅丝毫不惧。 周围纷纷杂杂的声音闯入耳内。 她忽然闭上眼,听这万尘的响动。 心口处,涟漪点点浮起。 第七百八十六章 不懂事儿 她缓缓掀开眼帘,低低一唤,“九妹。” 趴在宣凌肩膀上的小纸人唰地飞过。 围观的百姓仿佛只见一只蝴蝶落在了那如仙女儿一般的女冠手心里。 然后。 就见她低头,看向手心。 小纸人坐在那里。 她抬手一拂。 那颗头颅里便冒出了浅浅的黑气,绕着小纸人的周身转了一圈,然后又顺着黑色的水渠一直往前方飘去。 云落落转身,迈开脚,朝那黑气所去的方向走去。 周威一见,立时面露喜色,匆忙跟上。 宣凌也要跟过去,却听后头有人轻唤,“世子。” 他回头一看,见到祖母身边伺候的嬷嬷。 便立时朝人群外一直停着的马车边走来。 刚到马车边,就听里头传来宣彤的哭诉。 “祖母,娘!刚刚大哥是真的要打死我啊!你们要替我做主啊!那死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大哥为什么要把我拉到这浑水里头啊!祖母,我好怕啊!大哥真的好凶啊!” 宣凌垂下眼帘。 宣宋氏敷衍的应和声传来,“好好!我的心肝,不怕啊!回头我凶你大哥!不怕!回去祖母让人给你做你最喜欢的藕粉桂花糖糕啊!来祖母这儿。” “祖母……”宣彤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您要罚大哥给我赔礼道歉!我 要大哥屋里的那个镇纸……” 宣凌嘲讽地勾了勾唇。 旁边的嬷嬷听着不像话,刚想上前提醒一声。 忽然,门内传来宣李氏低低的呵斥声。 “住口!那是大郎用了十多年的东西!岂是你想要就要的!” 她平素柔柔弱弱的,便是斥责也是轻轻的声音。 可这声音,却足以让宣彤吓住了。 他明显意外,“阿娘,你……” 宣李氏的声音再次响起,“若非大郎,你的命都不定能保住。今日这一出,是叫你从文氏的案子里彻底抽身出来,其中花费了大郎多少的心思和精力,你可知晓!” 宣彤没再说话。 宣宋氏也没出声。 宣凌笑了笑,刚想伸手敲门。 宣李氏却又一次说道,“当初你以为那仙姑是为何能登我家的门?凭着你先前那样的不恭敬,便是不咒你一二也不会管你死活!可人家不仅来了,还出手救了你。你不要以为是你父亲的面子,或者你大哥随便说一句,人家就上赶着来巴结宣平侯府。” 宣彤嘟囔,“不是为了巴结又是为了何……” “啪!” 似是一个耳光。 旁边的嬷嬷看了眼宣凌,没出声。 车厢内短暂的寂静后,宣李氏微微颤抖的声音响起,“仙姑背后是三殿下!犯得着来 巴结你么。” 她顿了顿,再次说道,“是你大哥,给三殿下磕头,求情,求了仙姑,来救你!” 宣彤的声音没再传出。 宣宋氏开了口,“回去后,我会同你爹说,让你去静修寺清心养身一段时日,待你明白你大哥的辛苦,再回京来。” “祖母!”宣彤立时大叫! 宣宋氏的声音不容置疑,“祖母宠你,可你太不懂事儿了,彤儿。” 门外,宣凌揉了揉发热的眼睛,敲了敲门,“祖母,阿娘。” 宣彤立马缩到角落。 宣李氏连忙调整了下表情,主动推开车门,“大郎,先生那边怎么说?” 宣凌道,“似乎是要去寻找尸首了,我要跟着些,免得有人冲撞了先生。” 宣宋氏点头,“正该如此。我是要问你一声,若是无事,我们便先回府了?也不耽误你的差事。” 宣李氏也点头。 若是从前,宣凌只怕会以为她们嫌弃他多事,一刻也不愿多待在这儿。便是说的不耽误也不过是表面客套的言辞。 可此时…… 他听着宣宋氏这番话,只觉满心熨帖,十分温暖。 笑着点了点头,对马夫道,“走皇城边上,人少也阴凉。遇着人拦路,拿我的牌子就行。” 马夫忙应了。 宣李氏看宣凌一头的汗, 忙给他递了块帕子,眼见着马车要走,又隔着窗户对他道,“若是忙完了就早些回,我让小厨房炖绿豆南瓜汤。” 宣凌忽然想起,小时候有次宣彤不喜欢喝这汤,就丢在一边,他有些好奇,就背着人端了喝一口,不想恰好被宣李氏瞧见。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夏日里,他的书桌上都会有这绿豆南瓜汤。 他曾以为,那是宣李氏对他鬼祟行为的嘲讽。 笑了笑,点头,“是,阿娘。” 宣李氏满心欢喜地坐回去,扭头就看宣宋氏瞧着她。 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了捏袖子,“大郎……喜欢喝那个。” 宣宋氏笑着摇摇头。 宣彤捂着脸,小声说:“我不喜欢……” 没说完,被宣李氏瞪了眼。 另一头。 云落落已过了拱桥,走入东市一处售卖各种杂货玩具小物件的街口。 两边店面规整,行走路人衣着皆是不俗。 夏日祭才过不久,街道两边还有悬挂的彩灯花烛。 赵五和周威走在云落落的两侧。 小纸人九妹忽然一反之前安静的模样,抱着胳膊满是不耐烦地说道,“不要费劲了。那尸骨我都感受不到到底去了哪里。反正那天我说的也就真的只是随便说说。活着的时候我就挺想死的,现在这样正好啊! 我再快活几天就去投胎行了吧?” 赵五听着嘴角直抽,问周威:“这个……是这么个性子?” 周威叹气摇头,“要不能差点让四公主殿下给撕了么。” 赵五嘀咕,“这性子,估计不好接客吧……” 九妹一听,立马掐腰瞪他,“你说什么!” 赵五赶紧往后躲了躲。 周威看着她,想起那一日在宣平侯府看到的幻境,没出声。 九妹却不高兴了,在云落落手心里蹦了蹦,“我真的不在乎的。我那天真的是说着玩的。你把这纸人撤了,我保证立马投胎不去害人了,行不行?” 云落落垂眸看她。 九妹以为说动她了,想摆出个笑脸,无奈脸上没有五官,只好大声说道:“我真的去投胎!立刻就去!别找了,好么?” 云落落却没动,她看着它,忽然抬手,剑指点在小纸人上。 纸人中顿时隐有磷光一闪,接着,金色的淡芒,便从云落落的指尖汇入那纸人的额头。 云落落的脚步紧跟着放慢。 赵五和周威对视一眼,忙将云落落的身侧护住。 他们两边还有数人,见状立时不着痕迹地隔开人流以免冲撞到了云落落。 四喜走在最前头,不时回头。 就见……云落落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不太一样。 第七百八十七章 融魂 若说平日里,云落落的眼睛就算安静,可也是静波之水,涟漪悠悠。 可此时这双眼里,却仿佛空荡荡,内里什么也没有。 在这路上行走的云落落,好像……只是一个躯壳。 四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拍了拍额头,朝前看,小声问:“云先生,咱们要去何处?” 可云落落却并没有回答她。 此时云落落的所有意念,全都集中在手心里托着的那个小纸人上。 她融入那附身在纸人身上的九妹的魂体里。 九妹的所有感识与情绪,丝丝密密地汇入到了她的血脉神识内。 很冷。 分明这盛热的阳光晒在肌肤上,可那股冷意却从体内钻了出来,将属于生者的生机,全都剥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她又感觉到了痛。 到处都在痛。 脖颈,四肢,腹部。 痛,痛,痛…… 她轻轻地蹙了蹙眉。 忽然。 就听到了哭声。 并非恐惧害怕的哭声。 而是—— 无助悲哀的伤心。 她听到九妹的声音在哭。 “妈妈,求求您,放过小辉吧!他才十岁啊!我接客,我不做淸倌儿了!我接客!求求您,放过他吧!” 云落落站住了脚步。 络绎的人群 从她身侧串流而过。 太阳那样热,红尘多热闹。 她的耳中,却传来一个女子声声的哀绝。 “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 “我好痛啊!郎君,您能否轻些,啊!” “呜!呜呜呜!不要,不要!” “小辉!快走啊!不要管我!走!” 一缕金芒在云落落的眉心隐隐一闪。 她听到,那哭声,变成了一句撕心裂肺。 ——救命! 别走!别走! 小辉,别走啊! 救救……姐姐吧! 云落落散开剑指。 冷意与痛感,从神识中褪去。 她垂眸,看着手心里沉默的小纸人。 轻声道,“这就是你不想再找的缘由么?” 赵五和周威对视一眼,心道,什么个意思? 然后,就见云落落转身,看向街边一间半敞着门的店铺。 店铺里,大.大小小地挂满了纸鸢。 门内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用竹篾编纸鸢的骨架。 似乎感受到什么,他抬起头,转过脸来。 “啊!” 周威忽然低呼一声。 赵五讶异看他。 云落落手心里的纸人忽然蹿起,试图朝另外一边飞去! 云落落却食指一扣。 纸人便落回了她的掌心里。 九妹忽然朝她跪下 ,“仙姑!我真的不要尸身了!您放了我,我这就走!我真的立刻就走!” 她身上的黑气,与那门内飘出的黑气,连接成了一条浅淡的烟波。 她不敢回头去看那少年。 可周威却已看出,那少年的长相,分明就是先前在宣平侯府的幻境中所见过的孩童! 四年而已,少年已隐见强壮,只是眉心里却有着与同龄人明显不符的阴郁。 他看见了周威,目光在赵五和四喜身上停了停。 最终,落在抬眼正看着他的云落落脸上。 顿了顿,随后,露出个笑脸,站起来,问:“诸位客官,可是想买纸鸢?或是有要定做的,可先留下样子,等师父回来后,小的转达师父。” 云落落手心里,九妹浑身颤抖,捂住并没有嘴的位置,弯下了腰。 她轻颤着哀求,“仙姑娘娘,求求您,不要……” 云落落看着她,最终,轻轻地合起手指,对周威道,“周大人。” 却什么都没说。 然而,周威却明白了云落落的未尽之言。 ——尸骨,在这少年手里。 她没有说,是因为这已经受尽苦痛离世的人,不想再去面对这样的事实了。 周威想起幻境中,那孩童啐出 的那口唾沫。 看了眼云落落虚虚合拢的手指。 点头,“先生放心,我知晓了。” 朝赵五示意。 赵五朝四周扫了圈,“云先生,那我护送您回去……” 没说完。 忽然间宣凌急匆匆从前头冲来,脸上明显焦灼。 “云先生!三殿下中毒!昏迷不醒!” …… 皇城。 封安回到未央宫,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穿着齐胸碧色襦裙眉眼有些许轻浮的女子站在阿娘身边说话。 赵嫔被她逗得掩唇轻笑。 封安走近,就听她说:“姑母,您不知道,那雀儿不仅会说人语,还会吟诗作曲呢!惹得我阿爹终日里只拿它逗趣儿,连阿娘都少见。阿娘气恼了,说要拿它炖了汤。那雀儿立马学乖了,见着阿娘丢喊吉祥。” 这女子,正是赵家送进来的正房嫡女,赵林玉。 赵嫔又笑,“倒是个有灵性的。” 赵林玉也跟着笑,“若是赵嫔娘娘欢喜,侄女儿就传信回家,让阿娘将雀儿送与娘娘。” 赵嫔一笑,刚要说话。 封安已走进殿内,喊了声,“阿娘。” 赵嫔脸上的浅笑立马加深,连眼底都浮现柔声,朝她伸手,“安儿回来了?” 赵林玉转脸,目光在 封安半边脸上的黑色胎记上停了停,起身行礼,“四公主殿下。” 封安她自小因着脸上的胎记,便对人的眼神十分敏感。 自然注意到了她方才眼神中一瞬的厌恶与抵触。 没理她,径直来到赵嫔身边,道,“阿娘,您今儿个身子如何?这是周家哥哥给我的姜糖,好喝也不辣,小先生说是对身子很好的,您平素里可做小点心随口吃着玩儿。” 身后的婢女立刻奉上手中的盒子。 赵嫔满脸感动,“好,我家安儿如今越发懂事了,这样体贴娘。” 封安笑眯眯地歪进她的怀里。 旁边,赵林玉也笑道,“姜糖?确实是极好的点心。不过,听说民间常都是百姓庶民所食,姑母若是要食,不若吩咐御膳房专门给姑母熬制,岂不比从外头带进来的干净精致?” 封安依旧像没听见一般,只抱着赵嫔亲昵。 那女子见状,也不多说,笑着行了一礼,“姑母,侄女儿就不扰您同四公主殿下了,先行告退。” 赵嫔含笑朝她点点头。 等人走后,嗔怪地刮了刮封安的鼻子,“你呀!不喜也不能这样放在脸上的。” 封安抱着她撅嘴,“可她也不喜欢我啊!” 第七百八十八章 抓住 赵嫔笑,摸了摸她的脸,“那娘明天就赶她走。” 封安看她,“她能走么?赵家把她送进来,不就是为了三哥的婚事么。”说着,又晃赵嫔的手,“阿娘!三哥是小先生的啦!你不要帮赵家啦!当初您那么难,要不是三哥,咱们都活不下来啊!你看赵家,有谁帮过我们啊!不要帮他们啊!” 赵嫔被她晃得头晕,笑着按住她,轻声道,“娘心里明白,你不用担心。” 封安眼睛一亮,“真的?!” 赵嫔笑,摸了摸她脸上的胎记,点头,“娘知道怎么做,去玩吧!明儿个还要出宫么?” 封安点头,“周家伯伯想我了呢!” 赵嫔笑着弯了眉眼,“好,那让御膳房送一坛金华酒来,你明日带去给郡王。” “嗯!” 封安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赵嫔回到内殿,身后伺候的宫女捧上刚刚封安带回来的姜糖,还端了清口的茶,见她坐在贵妃榻上沉思,低笑道,“娘娘,四公主如今愈发开朗了。” 赵嫔笑起来,点头,“是啊!” 宫女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又道,“娘娘,赵家娘子,您准备……如何安置?” 赵嫔夹起一块姜糖放进口中,姜的辛辣被糖的甜润很 好地浸透下去。 她含在口中,慢声说道,“赵家别有用心,以为我们母女可随他们拿捏。可他们不知,若我跟三殿下离了心,才是真的会在这宫廷内寸步难行。” 宫女将茶盏放下,点头,“娘娘,听说今日太极宫内有异动,曾急传御医。” 赵嫔抬眼,微微皱眉,“不是今日要收拾宋家么?去查查,怎么回事儿。” “是。” 未央宫偏殿。 封安脚步轻快地绕过庑廊,刚要往自己的寝殿去。 忽然见后花园处有人影闪过。 她眯了眯眼——赵林玉? 拎起裙子,悄摸摸地跟了过去。 然后在一棵花树后头,看到了赵林玉。 她的身侧,是个眼生的内侍。 赵林玉低声问:“成事儿了?” 内侍忙躬了躬身,笑道,“恭喜娘子。三殿下已中软媚香。” 封安心头一提——软媚香? 赵林玉明显喜形于色,将一个荷包塞进那内侍手里,“有劳公公。” 内侍笑着接过,退后离开。 封安往一边躲了躲。 就听赵林玉对身边的婢子道,“没想到宋家那个蠢货竟然真的能办到!哼,早点听话多好!还要阿娘费心让人坏了她的身子。就这样,她还想妄想嫁给三殿 下!凭她?也配!” 婢子跟着附和,“这天底下,能配得上三殿下的,只有娘子。” 赵林玉得意地笑了,再次道,“那是自然。” 婢子又问:“那娘子现下要如何做?” 赵林玉道,“传信回家告诉父亲。待三殿下的药性解不了,自然就需要父亲将我送上了。”她顿了顿,笑声难掩,“毕竟……这天下,只有我才能解开这软媚香啊……” 转过身,见到几步外,一脸阴沉的封安。 赵林玉猛地顿住! 随即僵笑,“四公主殿下,您怎地……” “抓起来!” 封安脆生生的声音狠厉阴沉。 身后数个宫人当即上前,一把扭住赵林玉与她的婢子! 赵林玉挣扎大叫,“四公主殿下!您这是做甚!我是进宫陪侍赵嫔娘娘的!您不能这样折辱我……啊!” 却被宫人按着推到封安面前。 “陪侍?” 封安很想给她两巴掌,可她个子太小够不着,掐着指尖盯着她,“我看你是想害死我阿娘!给我打!” 身后的宫女上前。 “啪啪!” 两耳光扇过去。 “继续打!不要停!”封安说着,又回头对身后另一人道,“即刻去寻三哥。寻不到就找赵一头领。” “是。” 那宫人赶紧应声。 急匆匆穿过光明门,正要往清华宫方向疾步去时。 却被人拦住。 抬头一看。 常王站在不远处,笑着问:“这不是四妹的随侍么?何事如此行色匆匆?” …… 清华宫内。 魏瑾坐在一边,由着御医帮他磕破的额头上药。 另一御医自内殿走出来,脸色不太好。 魏瑾立即起身问:“孙院判,如何?” 孙院判看了他一眼,摇头。 魏瑾的心当即就沉了下去。 孙院判道,“从殿下中毒情状与宋姑娘情形,以及药味来断,当是软媚香无疑。” “软媚香?”魏瑾不曾听过这名,“这是何毒?” 孙院判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一种春物。” 魏瑾顿时勃然大怒,“混账!” 他本就生得魁梧,这么一吼,惊得众人皆是变色。 他只能强压了火气,又问:“可有性命威胁?” 孙院判面上露出几分难堪,顿了顿,才道,“药物发作之时,犹如熔浆炙烧,炼铁之水过于血脉,令人生不如死备受痛苦。只有与饮下解药的女子……同房,方能解开药性。” “!!” 众人愕然! 魏瑾登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居然还是为着 封宬的正妃之位! 饶是他素来教养规束,也想大骂一句,这帮不要脸的下作东西! 深吸一口气,又问:“孙院判可能配出解药?” 谁知孙院判的脸色更难看了,朝内殿扫了眼,道,“软媚香是当世少有的春物,因其制药之法,乃是用六六三十六种**之物的血液配制,而解药便需知晓这**之物是哪些,用量又是多少。” 魏瑾一听,就知道孙院判的意思了——除了下药之人,这世上再无人知晓解药如何配! 他再次攥了攥拳头,才忍住想要杀人的冲动。 又听孙院判道,“不过,好在三殿下自幼便常以毒做食,血脉对多数毒物皆有克用。这软媚香虽非毒药,却因着三殿下血脉中的防护,并不能立时浸入心脉让药物发作,如今尚有时机转圜。” 魏瑾听着就后背一层层颤栗——常年以毒为食,以此逼迫自己的血脉能抵抗毒物谋害!三殿下这一路走来,到底如何艰辛! 他顿了顿,点头,“如此,劳烦孙院判,尽快寻找解药配制之法。” 孙院判应下,“下官定当尽力而为。现下还需得去向陛下禀报,就先告辞了。” “来人,送孙院判。”魏瑾道。 第七百八十九章 不要丢下我,三郎 目送孙院判匆匆离去,魏瑾叹气,对一边的赵一道,“我怕是也不能久留,不然要引陛下疑心了。” 有封宣那句‘其心有异’,魏瑾便不能在明面上尤其这个时候与封宬太过亲近! 赵一自然明白,朝魏瑾深深弓腰。 “今日多谢国公爷!” 魏瑾摆摆手,“我去一趟天牢,宋家不可能有这个胆子敢害三殿下。背后必定有人!解药只能从他们口中问出来。” 刚走出一步,又问:“可通知云先生了?” 赵一正点头。 门外,四喜当先冲了进来,小脸上全是泪,朝魏瑾匆匆行了一礼,便朝殿内扑去,“殿下!” 他们身后,是云落落,宣凌,还有云皓,以及一个陌生女子。 魏瑾看着这女子便觉得有几分眼熟。 只是此时已顾不上,径直朝云落落走去,将‘软媚香’一事说了。 “我现在就准备去查此药的出处,还请先生无论如何,先保住药性不能伤了殿下心脉。” 云落落没出声。 内殿中传来四喜低低的哭声。 云皓狞着脸森笑,“还真是够下本的!拿条人命来设计三殿下。就不怕遭天雷轰!” 说着,当先一步,进了内殿。 后头,赵五苏青也跟了过来,白影黑影暗七围在殿外。 云落落还站在门口。 魏瑾小心地 看她神色,想了想,又道,“云先生……” 云落落眼波微动,抬眸,朝他点了点头,“多谢国公爷。” “不敢。” 魏瑾连忙行礼,又道,“那我便先去追查解药。” 见云落落点头,魏瑾朝宣凌看了眼。 两人便结伴出了清华宫。 门口。 云落落又站了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就听里头又传来四喜一声急哭,“三殿下!” 清华宫总管王福走到云落落身后,低声道,“小先生,殿下回宫后曾短暂地清醒过片刻,嘱咐奴婢告诉小先生……” 他微微一顿,声音愈轻,“别怕。” 云落落长长的眼睫忽而微微一颤。 她终是转身,抬脚,走入殿内。 内殿中,四喜的哭声低低戚戚。 云皓正俯身在床边,身边的女子替他捧着针包,他正一枚一枚地拿出,往封宬的穴位中扎入,又拿出。 紫黑的血渗出,封宬的面色却仅有半分起色。 他皱了皱眉,再次拿起一枚金针,犹豫着对准封宬的心口,便察觉到脚步声。 扭过头来,道,“落落,这一处若是力度控制不到,只怕会伤他性命。但是至少能将这药性解除大半。其他的办法我也想不到了,你看……” 他身旁的空虚子朝云落落看了眼,让开到床尾。 云落落走到床边,看 床榻上,那个总是会对她笑对她撒娇,看着她,与她说话的人,拧着眉头躺在那里,面色煞白,嘴唇青紫。 呼出的气息,炙热又嘶哑。 她走过去,握住他紧攥的拳头。 云皓看了眼,收回银针,朝周围使了个眼色。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云落落俯身,以耳贴在封宬的胸膛,听到那心脉的跳动,紊乱而仓促。 她的三郎,一定,很难受吧? 云落落再次缓缓抬头,凑到封宬面前,摸了摸他发紫的嘴唇。 触手冰凉。 她的指尖顿了顿,又顺着他的脸颊,摸到他的鬓角,最终,停在他的眉眼底下。 凑近了看,才发现,三郎的眼角底下,藏了一颗很小很小的泪痣。 怪道这样娇气了,原来是个爱哭包。 云落落又往上凑了凑,轻轻地开了口,“连苦药都不敢吃的人,却受了这样多的苦,是不是很不开心?” 可昏迷中的封宬哪里能回答她。 云落落浅浅呼出一口气,抬手,将他发髻上的簪子拿了下来。 她看着那簪子上金色的云纹,低声道,“我只记得护你不受邪祟禁忌,却挡不住人心欲壑。三郎,红尘并非只有欢喜,对么?” 她将簪子放进封宬的手中,小小的手掌包住他的大手,再次看向昏迷的封宬,道,“爱恨喜怒 嗔,七情六欲,我不想别人来告诉我。三郎,你来教我。” 她低下头,在封宬的眉心处轻轻一吻,“不要丢下我,三郎。” 手腕一翻,一枚金针现于指尖。 她没抬头,解开封宬的衣襟,将金针,戳进了他的胸膛。 昏迷中的封宬猛地一僵! 似是承受到了巨大的痛楚! 便是在药物导致的昏迷中,也忍不住发出低低一声闷哼。 “嗯……” 他挣动起来,似是想从这剧烈的疼痛中抽离出来。 可额头却被轻轻地触感贴碰。 云落落抬手,按住封宬不安的双手,微微抬头,亲吻他的眉骨,眼帘,鼻梁,脸侧。 同时低声道,“不要怕,三郎,忍一忍,忍一忍,好么?” 宛若被万千虫蚁撕咬血肉的封宬仿佛听到了那一声声的轻唤,感受到面颊上那温柔至极的安抚。 终于,渐渐地安静下来。 云落落起身,看着眉头拧成一团却没有动弹的封宬,抬手,捏住金针,往外拔出。 “噗。” 一股黑血当即流出! 封宬的唇色紧跟着变淡!面上也恢复了几分活色。 呼出的气息也渐渐趋于安定。 云落落拿出一块帕子,替他把胸口的黑血擦拭干净,又合上衣裳。 忽然听殿外有人高呼。 “何人擅闯!四公主殿下?!” 院内 ,赵一急忙迎上,抱手行礼,“四公主殿下,殿下此时不便见客……” 却被急匆匆的封安打断,“三哥是不是出事了!” 赵一惊讶,抬头看向封安,“四公主殿下怎知?” 封安急得跳脚,“是赵家唆使宋玥做的!” 周围的人全围拢过来,云皓直接拨开赵三冲了过来,“四公主知道是谁下的药?” 就见封安点头! 众人大喜,云皓刚要开口。 封安却已带了哭音,“可是人被常王抓走了!” “什么?!”云皓大惊,“四公主,到底怎么回事?” 封安年纪小,说话有些乱,也顾不得那么多,张嘴便道。 “是,我刚刚回宫,听到最近来巴结我阿娘的那个赵家嫡女说,给三哥下了个什么软的药,还说只有她有解药!都是赵家为了让她做三殿下的正妃使下的计策!我一时气恼,就命人将她捉住打了一顿!原本准备派人通知三哥的,谁知派出来的人居然被常王发现了。然后,常王就带着人,以赵家那个嫡女参与宋家污蔑皇子的事为由,直接到未央宫把人抓走了!把我阿娘都吓着了。” 她说着,又一脸懊恼,“还是阿娘提醒我,说常王把人抓走,三哥不就没有解药了!我这就赶紧跑来了!三哥呢?赶紧去找常王要人啊!” 第七百九十章 逼 一众人的脸色皆十分难看。 尤其云皓,简直难以置信。 赵家跟三殿下,那可是血脉关系。竟然能如此出手谋害!就为了一个妃位? 而常王,手足亲兄弟,明知对方有解药,不想着来救命,却把人带走,又图谋的是什么? 这三殿下,莫非十几年来,就是活在这样的算计龌龊里头? 他没说话。 赵一沉着脸,对暗七白影几人道,“暗七,你去通知国公爷,让他无论如何拖住常王。白影,你带人,无论什么手段,务必将赵家嫡女夺回!黑影,你……” 话没说完。 门外忽然再次传来高喝。 “传圣上口谕!” 众人再次意外,齐齐转身。 就见,一个内侍走进门内,身后……跟着常王。 众人皆是神色变化。 封安张口便想说什么,被旁边赵三轻轻一拉,只得强行咽下。 常王却好似看不出众人眼中的敌意,含笑风雅地走进院内,站在一边,也不说话。 那内侍扫视一圈,又道,“传圣上口谕。” 众人无法,只得跪下。 内侍便开口,“圣上有旨,因常王思念已故常王妃甚重,朕念其丧偶,哀其情深,特命御察院麾下女冠云姓方士前往常王府,为已故常王妃做头 七召灵,令常王与王妃最后话别,以慰相思。” 内侍又笑道,“因着今夜便是常王妃头七,还请诸位大人赶紧地通知女冠,往常王府伺候。” 说完,对众人和常王弯了弯腰,“奴婢还得回去交差,便不扰各位了。告辞。” 也不久等,转身便走。 封安第一个从地上站起来,看向封宣,虽然在周威那儿胆子养得大了些,可对着封宣这样的人还是有几分瑟缩。 用力道,“王爷,赵氏女谋害三哥,你该先问她要解药才是。您为何将人抓着不放?” 这儿有资格去问常王的,也只有她了。 封宣笑了笑,反问:“哦?三弟情状很不好么?那本王该去看望看望才是。” 说着,竟抬脚要朝殿内走去。 赵一几个当即站成一排,挡在台阶前。 封宣一笑,身后侍卫警惕望来。 他不在意地抬抬手,“诸位对本王似乎有成见?赵氏女参与谋害三弟之事尚无定论,无人能保证她说的是真话假话,怎么也该先审讯验证过后才是。” 那到时怎么还来得及。 若软媚香发作,三殿下的性命怎保? 这时,就听身后传来一道轻轻宁宁的声音。 “我会去常王府。” 众人一顿,齐齐回头 ! 封宣抬头一看,顿时眼露狂热——不愧是天仙之称! 不对! 天仙二字,怎配得上眼前之女半分姿容风华! 那一双月眸纯澈剔透,那一张娇面白若春雪。 那身段玲珑,那体态轻盈。 天上人间,黄泉九冥,只怕也难能寻到如此气质的女子! 更何况她还有那般通天彻地只能! ——若能得此女,天下何愁?! 封宣一瞬差点没克制住仪态。 绷紧心神才勉力维持住风雅多情的惯常气态,朝云落落微微颔首,“这位想来便是近日大名鼎鼎的云先生了,在下封宣,请先生礼。” 一个王爷,如此已是极为敬重姿态。 云落落却错开了一步,看着他,静静道,“我今夜去常王府,替王爷召唤王妃亡魂。” 封宣一喜,“多谢先生……” 云皓皱眉,赵一几人也是欲言又止。 却听云落落再次道,“还请王爷将赵氏女交出。” 云皓等人再次看向云落落。 封宣顿了顿,没想到此女非但容貌出众玄术通天,连心思都这样敏锐多窍。 他本想以礼相待,引着她前往常王府。抓赵氏女不过是顺手,一来以防御察院不肯交出天仙以做逼迫,二来也不想封宬能获救。 谁知这么 轻易地就被这天仙给道破了用意。 目光在云落落的脸上一转,随即笑道,“既是先生开口,在下自然无有不应。今夜,待先生召唤亡妻魂魄成功后,在下自当会将赵氏女……” 不想,这回没说完,站在门边的云落落又摇了摇头。 她看着封宣,神情平和而淡宁,然而,说出的语气却不容半分拒绝。 “一个时辰内,我要见到赵氏女。” 封宣看着这高雅如仙嬛的小女子。 片刻后,低低一笑,点头,“好,我命人将她送来。”又道,“今夜我在常王府,恭候先生大驾。” 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封安转身便跑向云落落,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道,“云姐姐,常王抓了赵氏女就是为了逼迫你的他府上?他一定打着坏主意!你不能去呀!” 连封安都看出了封宣的用意,其他人又何尝不明白。 若是只寻常召唤亡魂,又何需故意抓了赵氏女做逼迫? 云皓恨得咬牙切齿,“这皇宫里的土怕都是坏的,怎么长出来的一棵棵都是歪苗?!格老子的!” 封安回头朝他看了眼。 空虚子在后头低低咳嗽一声。 云皓僵了僵,还想骂的话卡在嘴里,最终,狠狠地跺了跺脚 。 赵一站在台阶下,道,“先生,常王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与三殿下撕破脸皮,只怕常王府早已备下陷阱。您不可擅去。” 云落落摸了摸封安的头,道,“这是最快替三郎找到解药的法子。” 一听到‘解药’二字,赵一就想起方才孙院判所说。 ——与饮下解药的女子……同房。 若当真用此法解开殿下身上的春物,岂非让赵家占了大便宜? 他动了动嘴唇。 云落落已转向云皓,“大师兄,等我离开后,三郎便交托于你了。” 云皓当即一脸郑重,“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让他死了!” 后头,空虚子又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四喜抬头左右看了看,忽然问:“就不能先把人骗过来,再将先生夺回么?” 封安跟着点头,“他不仁我不义,没必要跟小人讲诚信啊!” 却听赵一道,“你所能想,常王未必不料。若夺人时,伤到云先生,该如何?”顿了下,又道,“常王既然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对云先生下手,只怕他也存了鱼死网破之心。若争抢之时,他对先生动了杀心,又要如何?” 宁愿将云先生杀了,也不能给三殿下做臂翼。未尝不是他做不出来的事。 第七百九十一章 谋动 四喜僵了僵,恨恨地咬了咬牙。 封安皱眉,脸上全是怒意。 云皓明白,这是——投鼠忌器。 这群孩子,是真心要护着落落。 赵一再次看向暗七白影,“常王既然有备而来,只怕你们也无法正大光明地跟着云先生。待会儿你二人暗中跟随,见机行事,首要是绝不能让先生有半分危险。若当真遇着凶险……” 他再次看两人,“不要顾忌,以先生安虞为主!” 暗七白影齐齐一抱拳。 苏青看了眼白影,想了想,低声道,“若无人近身跟随,只怕还是难防有心设计。” 赵一皱眉,白影也看苏青。 苏青继而道,“我跟随云先生。” 白影想要开口,赵一却摇头,“你是殿下身边人,常王早已熟识。常王既然有心算计,你跟随云先生进常王府,只怕先遇险的就是你了。我想想……红影可回京了?” 赵三在后头道,“跟赵六出京办差尚未归。” 封宬身边就这么一个女性的影卫,而红影的手下又只有红影才能联系。 赵一一时犯了难。 就听旁边空虚子道,“我去吧。” 云皓错愕地扭头看她。 空虚子的声音依旧沙哑,不过气色却已比几日前好多了,她看了眼云皓,又转过头,对赵一道,“我会些功夫。对……世家惯常的龌龊算计 也算熟悉,跟着小先生,当能防护一二。” 赵一朝云皓看。 云皓摸了摸下巴,点头,“我看行?” 赵一当即朝空虚子俯身,“有劳娘子。” 身后一众少年跟着朝她行礼。 空虚子望了望这群赤诚忠义的少年,没说话,片刻后转脸,就见云皓歪着头朝她看。 目光对上时,他朝她挤了挤眼睛。 她没有神色地再次挪开视线。 一边。 四喜站在担忧的封安身边,小声道,“四公主殿下,您也别着急了。先将三殿下的药性解开才是首要,云先生自来机敏,遇难成祥,一定不会有事的。” 封安却不安地扭住袖子,“都怪我,没把人抓住,让常王给抢走了。”说着,忽然转身朝外跑,“不行!不能让他们这么算计了三哥和云先生!我去找阿娘,告诉父皇去!” “四公主殿下!四公主殿下!” 四喜追着喊了两声,封安却已经跑没影了。 他无奈回头,见云落落已走进内殿。 纤细单薄的背影,明明瞧着一折就能断了的柔弱,却又坚韧挺拔得,仿佛无可撼动。 四喜看着就觉得满心难受,走到赵三身边,小声道,“常王这样明目张胆的,咱们难道真就这样由着他算计?” 赵三冷笑,“他想得美!四喜,你去一趟平康坊,告诉赵四,让 他回御察院,将先前查得的王妃死因的卷宗拿给文家那些人看。” 四喜一听,转身就走。 嘴里嘀咕,“好!让他们狗咬狗!一群坏东西!” 半个时辰后。 嘴角都被打烂了的赵林玉被带到清华宫门口。 抓着赵林玉的那人朝内笑道,“还请女冠大人随属下前往常王府。” 门后,云落落理了理腰间小兜,走了出来。 空虚子跟在她身后。 那人看了眼脸色惨白看着比云落落还柔弱的空虚子,只当是个不中用的婢女。 笑了笑。 将赵林玉往里一推,抬手,恭恭敬敬地说道:“女冠大人,请。” 一众人皆站在院子里。 便看云落落在走出的一刻,便有好几人将她围在中间。 没有给他们半分将人夺回的间隙。 云皓冷笑一声,暗中放出一张符鸟,赵一朝旁使了个眼色。 暗处,暗七舔了舔尖牙,森笑凛凛,摸了摸袖中的短刃,与白影对视一眼,无声跟随。 殿内。 赵林玉摔在地上,看了看左右,忽然放声大哭,“救命!我是赵嫔的侄女儿!快去告诉赵嫔!有人要害我!因为我是三殿下的解药啊!” 赵一收回视线,冷冷地朝她看。 云皓拧着眉,抱住胳膊,要笑不笑地问:“你说你是什么玩意儿?” …… 未央宫中。 赵嫔接 过宫女端上来的漆盘,转身,走进内殿。 景元帝正坐在贵妃榻上,翻看她最近新绣的几个花样子。 她笑着将茶盏点心放下,轻轻柔柔地说道,“陛下可有中意的?妾身给您缝个香囊吧?” 景元帝刚要说话,开口却跟着咳了起来。 赵嫔赶紧拿了帕子递过去。 不一时,景元帝咳声止住,帕子里,却是一滩血迹。 赵嫔见了,默默伸手接过。 景元帝看她,笑着摇摇头,道,“都说你是个胆子小的。” 赵嫔轻轻地摇头,将茶盏捧到景元帝跟前,轻声道,“陛下身边,只有莲妃娘娘,才是最柔和的。” 景元帝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慢慢地饮了一口后,“想说什么?” 赵嫔跪了下来,低头道,“陛下,莲妃娘娘只有这一个孩子。” 景元帝托着茶盏的手轻微一颤! 茶水晃出轻微的水圈。 他没有出声。 赵嫔又道,“旁人都道他冷血无情,自私冷漠凉薄寡情。可妾身却知,他的性子,其实最像莲妃娘娘,柔软又善良。” 顿了顿,没听到景元帝的声音,她大着胆子继续道,“其实他本该恨死了妾身才是。可是,当年妾身抱着安儿去寻他,他自己尚不能自保,却仍旧给了妾身与安儿庇护。” 她微微抬头,看向景元帝,“陛下,无论 如何,他姓封,不该被赵家这样算计谋害。赵家害了莲妃娘娘,还要害她唯一的孩子,其心可诛。” 她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完全不像是在亲口把自己的父族推入万劫不复之境。 景元帝看着她。 这张柔弱又漂亮的脸,与太平有几分相似。 片刻后,低笑道,“你对他倒是真心。” 赵嫔握在一起的手指紧紧一攥,再次低下头,轻声道,“妾身恨赵家。” 为保荣华权势,在莲妃死后,拿她做填补。 可惜,走错了棋,害她一生困于宫墙,受尽磋磨。 但这话说出来,就是犯了天怒。 然而景元帝却忽而放声大笑,“你啊!是看朕时日无多了,便这般肆无忌惮了么!” 赵嫔再次抬头,看笑出了泪花又再次咳嗽的景元帝。 抬手,轻轻地握住景元帝的手,低声道,“陛下,妾在这世上所恋无多,唯羡陛下对莲妃之深情。既然陛下所剩时日无多,妾身可否大着胆子,请陛下,将剩下的时日,分给妾身?” 景元帝惊讶看她。 随后伸手,摸了摸她仅仅插着一枚珍珠簪的发髻。 笑着将她抱在怀里,拍了拍,没说话。 赵嫔靠在他怀里,眼中……无波无澜。 在听到景元帝又一次的咳嗽后,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环住了他的腰。 …… 第七百九十二章 常王府 常王府的门上还挂着白幡,门口的灵棚也点起了灯。 一身素服的封宣亲自在门下台阶上候着,直到一辆马车来到街口。 马车两边,侍卫森围。 看着像是保护,实则连同车内完全禁锢。 他立马笑了起来,走下台阶,亲迎着马车,身后,金吴德和何进对视一眼,跟了上来。 “王爷。” 为首的侍卫长朝封宣行礼,“属下幸不辱命。” 封宣满是笑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辛苦,下去领赏。” “多谢王爷。” 侍卫长也是高兴。 这一路,为防御察院暗中出手夺人,他几乎已将心提到嗓子眼,甚至已备下毒药,只要他们敢动手,他立时就药死车里的天仙。 谁知,这一路竟是平平安安! 立马朝封宣行礼。 身后,车夫搭了脚凳。 封宣亲自走过去,笑着道,“请先生下车。”并抬起手。 车门被打开。 走出来的却是空虚子,她朝常王看去。 常王顿了顿,随即一笑,朝后退开数步。 空虚子踩着脚凳回身,朝内伸手。 夜色昏暗,王府前宫灯明亮。 星月朗朗。 众人就见,一身风华轻盈飘尘的女子,从车厢内俯首,缓步而出。 那身 段并非如何惊艳,但是,在她抬起脸来时。 众人才知。 这天地中,竟会有这般纯澈干净的眼。 仿佛一汪清泉,映你之影时,你的所有,在她眸中,皆无所遁形。 侍卫长站在后头,盯着这自带仙气的天仙,在常王小心的陪同下走进王府大门。 心里当真是羡慕得不行。 跟着马车从角门走进王府时,还在对身边的心腹低声笑道,“这样标志的人儿,当真是世间难寻啊!幸亏御察院没来抢人,不然一包药药死了,岂不可惜?” 又道,“咱们王爷艳福不浅啊。” 心腹跟着笑,“毕竟是王爷,将来若……”他指了指皇城,压着声儿,“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呢!” 对面正好迎来一个手下,抱手行礼。 侍卫长将腰间的佩刀随手拨到一边,点了点头,又道,“还是王爷有手段,天仙今儿个进了常王府,便就是常王府的人了。有了天仙助力,咱们王爷将来,可不就是万人之上了么!” 他说话声音不高。 可刚要走过去的那个手下忽然站住脚。 心腹还在逢迎笑道,“是啊!只要王爷登峰,头儿也必定富贵权势无限。属下以后就要托头儿照顾了。 ” “你我兄弟,自然好说啊。” “哈哈!” 两人正乐得高兴,忽然听身后传来一声问。 “你们说何人进了王府?” 正是方才走过去的那个手下。 只是说话的声音不知为何,阴气森森,这大晚上的,听得人不寒而栗。 两人一起回头,就见那手下正站在黑暗里看着他们。 头顶灯笼的光线模模糊糊的。 这人的脸怎么看着都有些怪异。 侍卫长皱了皱眉,开口呵斥,“放肆!府内之事岂容你随意打探……” “歘!” 灯笼忽而剧烈一摇!风都吹不灭的蜡烛齐齐熄灭! “啊——” 侍卫长刚发出一声惊呼,下一瞬,头颅就被巨口吞没! “咕噜!” 清晰的吞咽声! 侍卫长的脖子出,血水轰然炸开!无头的尸身,摇晃了两下,轰地倒地! 那个相貌平常的手下转过脸来。 裂开的嘴角慢慢恢复。 一双眼瞳线形狰狞。 森森地盯着心腹,又问了一遍,“你说谁在府内?” 心腹僵硬地站在原地,裤子底下,一片水意散开。 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化作侍卫的锦奴不耐烦地抬手,一把掐住人的脖子,往旁一扔! “噗 !” 活生生的人,被砸烂了头颅。 锦奴慢慢地放下手,看向灯火通明的正屋位置,随即一闪,没了影! …… 皇城,清华宫。 赵林玉梗着脖子缩在角落的墙上,颤巍巍地瞪着面前的数人,高声道,“你们不能杀我!唯一能救三殿下的解药已经被我服下!现在我才是三殿下的解药!” 云皓气得脸都白了,抓着赵四的胳膊一个劲地捏! 刚刚进宫的赵四朝他看了眼,没动。 赵一冷冷地看赵林玉,“你若交出解药,殿下可饶赵家株连。” 谋害皇子,株连九族都不为过。 赵林玉一颤,可也知晓若是松了口,她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 心中几乎将封安恨死。 咬着牙又道,“只有……只有让我去伺候三殿下,三殿下身上的软媚香才能解开!你你们想救三殿下,就赶紧情皇上下旨赐婚!只有我做了太子殿下的正妃,才能将……清白献出!不然,不然你们也别想要解药!” “砰!” 云皓一拳头砸烂了旁边一座木雕! 赵林玉吓得一抖! 赵四看了眼那三殿下亲自雕刻准备送给云先生的云月木雕,想了想,没出声。 赵一又道,“赵氏,我奉 劝你,立刻将解药交出。否则,你赵家满门,绝无……” 赵林玉猛地尖叫,“软媚香既中便发,三殿下此时定然生不如死!你们与其在这里逼我,不如赶紧想办法拿到赐婚圣旨!不然,不然我不可能伺候三殿下的!” 在旁边忍耐许久的四喜终于爆了脾气,噔噔噔跑过去,劈手就打了赵林玉的头一下! 当即将她的发髻打得散乱! 尖声骂,“你个贱人做什么美梦!凭你?还想伺候我们殿下!你不瞅瞅你自己是个什么猪头丑鬼!你也配!我呸!赶紧地交出解药!不然让你尝尝御察院整治人的手段!” 赵林玉被这么个孩子又打又骂,颜面无存。 不可置信地望向赵一,“你们是不是疯了!不想救三殿下了?我若死了,这天下无人能救三殿下……” 话音未落。 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嗤,“是么?” 众人齐齐回头! 就见赵六和红纱蒙面的红影站在后头。 赵六手里还提着一个十七八的小郎,直接往前一推! 那人一头栽在赵林玉身边,吓得瑟瑟发抖,张口便呼,“阿姐!” 这人是谁,正是赵林玉的弟弟,赵家唯一的长房嫡子,赵林桢! 第七百九十三章 心计 赵林玉眼眶一颤! “你!你不是被阿爹送去漠北了么!怎会在此?!” 赵林桢缩在赵林玉身边,惊恐地望向不远处的赵六和红影。 “他,他们杀光了我的护卫!阿姐!阿姐!快让阿爹来救我啊!” 云皓与其他人面露惊讶。 赵六走过来,道,“紫阳宫变后不久,殿下便发现赵家偷偷地将嫡子乔装商户,隐在马车车队里往南边去。途中,他们这支队伍忽然离开车队,改往北道。殿下当即意识到赵家必有动作,便命我与红影暗中跟随。” 顿了下,又道,“前日,我与红影收到殿下密信,要我们将这嫡子带回京城。无论一切手段。” 最后几个字,叫众人齐齐一惊! 前日收到信,就证明殿下的密信早在夏日祭之前就已发出! 那时京中有何事发生? 没有大事,连赵家都还未将赵林玉送进未央宫。 唯有……各家开始上奏,请皇上为封宬封号开府赐婚! 众人皆是神色震动! 云皓朝内殿的方向看了眼,心道,这城府谋算!简直可怕! 魏瑾与宣凌站在后头,朝对方看。 赵一轻轻吐出一口气,最后问了一遍,“赵氏,这解药你交,还是不交?” 赵林玉看了眼身边的亲弟。 阿爹拿她争富贵,却一心为这个弟弟筹谋完全。 她狠狠地 一握手指,“我要圣旨!” 赵一不再说话。 赵三从后头走出,抓住赵林玉之弟的领子就要将他拖走。 赵林桢吓得大叫,“阿姐!阿姐!阿姐救我!” 赵林玉只当看不见。 赵四在一边微微皱眉。 忽听魏瑾在后低声道,“何必如此麻烦。” 几人转过脸来。 云皓问:“国公爷有良策?” 魏瑾朝宣凌点点头。 宣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道,“这是方才我让仵作取下的一点宋玥的血水。” 本是准备拿去给太医看看能不能配制解药的。但是太医院却无一人敢碰这血水。 说血水中残存药性浓烈,沾染点滴便恐会中药。 赵一微一皱眉,似是想到什么,刚要伸手。 四喜忽然扑过去,一把抢过,道,“我是小孩子,又是个宦官,不怕这个!” 说完,抓着瓶子冲到那赵林桢跟前。 赵三一下捏开赵林桢的嘴。 赵林桢惊恐地瞪大眼,发出挣扎的呼声。 赵林玉一下立起上身,“不要!” 可已来不及。 四喜直接将血水灌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 赵三将人丢开,赵林桢趴在地上,想抠嗓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紧跟着,人便倒了下去。 嘴唇发紫,颤抖地朝赵林玉伸手,“阿姐……” 然后,开始剧烈抽搐! 赵林玉瞪 大了眼站在角落里。 赵一面无表情地看她,“赵氏,如今便是你拿到赐婚的圣旨又如何?踩着赵家唯一嫡子的性命做上殿下的正妃,你以为,赵家能放过你?” 若是按着赵林玉的计划,只要拿到赐婚圣旨,有圣旨庇佑,再加上赵家的帮助,便是不讨三殿下喜欢,她也能坐享荣华权势。 可如今! 圣旨没拿到,阿弟若死了!阿爹也绝不会放过她的! 她浑身冰冷。 看着面前的众人。 云皓一脸冷漠,魏瑾宣凌视若无睹,其他侍卫满面阴森。 分明那个人已经躺在寝殿昏迷不醒了,为何!为何却还能将赵家布置如此周密的计划,轻而易举地击溃到这般地步啊! “咚!” 她跪了下来,低声哀求,“求,求殿下饶命……” 赵一立时回头道,“传信给暗七白影,立时将云先生带离常王府!红影灰影带人接应!” 又看向赵四,“赵四,带着镇狱里文氏那几个最想保命的去常王府!与暗七他们里应外合。” 赵四当即明白了赵一的意思,一抱拳,“是!” 转身便去。 走了几步,见云皓从身后跟来。 “我与英雄……咳,我与你同去!” …… 常王府。 封宣含笑引着云落落穿过花团锦簇的花园,雅致别趣的长廊,一直来到了一间极其 奢贵又堂皇的厢房。 亲自推开门走进去,道,“先生大驾光临,敝府当真蓬荜生辉。听说召灵前需得沐浴熏香,在下已吩咐府上置备,还请先生在此休整,待会儿自有人前来伺候。” 云落落的神色依旧淡容轻漠,听着常王小心客气的话,也没有半分情绪波动,甚至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背手站在门外,道,“王爷,我是来与王妃请魂。劳烦带路,让我去灵堂。” 常王站在门内,看着她这清高疏寒的态度,心里却无丝毫介意,反而淡淡一笑,愈加显得风雅多情。 走出来,客客气气地说道,“先生,吾妻新丧,虽已是亡魂,可生前也是极尊贵之身。还请先生稍微休整,再去请灵。也算是在下对亡妻的一片爱敬之心,请先生成全。” 他说着,竟还抱手,朝云落落微微俯身。 云落落错开些许,不再言语。 封宣起身,微微一笑,“那在下便不扰先生,灵堂处恭候大驾。” 说完,便转身离去。 见他走得当真如此干脆利落,空虚子隐隐皱眉,刚想说什么,可云落落已抬脚走进了厢房中。 空虚子立即跟进去,在屋内扫视一圈后,又仔细去检查了香炉插花各种有可能下药的位置。 清查过后,发现居然当真丝毫异样也无,不由心生警惕。 ——莫非常王是真心要召灵?那又何必以此种强硬手段? 她心下正不解。 忽听那边传来云落落的问声:“你与我大师兄是相识么?” 空虚子一愣,默了一息后,转过脸,道,“是。”开口时,嗓音依旧微微沙哑。 应完却没听到云落落的声音。 抬眼,不想竟对上她的视线。 安静的眼神望着她,分明什么都没再说,可空虚子一瞬间却觉得自己那点儿隐藏的心思都被她瞧了个干净。 她僵了僵,瞥开视线,又朝旁边走,一边道,“常王非寻常之人,其蛰伏多年隐于文氏之下,对外只做文弱多情之名,实则手段十分阴狠。他敢用赵氏女做要挟逼你来常王府,必然图谋不浅,你需得处处当心千万不要信他半句言语。” 说了好些,发现那小女孩儿还是没反应。 她再次回头,就见云落落正在看桌上燃着的灯火。 有些意外,跟着走过去,朝那灯火一看。 随即眼神一变! 猛地将云落落往后一拉,“烛火微绿!有毒!闭息!” 抬手便要掐灭那烛火。 却听门口传来敲门声,“请贵人安,奴婢奉王爷吩咐,前来伺候贵人更衣。” (年底给大家加更两章,本来想多更一点,但是最近实在心情太糟糕了,真的很抱歉。 祝大家小年快乐。) 第七百九十四章 胁迫 空虚子皱了皱眉,朝门口看去。 同时伸手,一巴掌扇倒了那烛台。 “哐!” 屋子里的光线瞬间暗了许多。 门外的婢子声音微提,“贵人?何事动静?” 空虚子抬眼看了看其他的灯火,有的被宫灯罩着不见火色,有的是寻常的烛火之芒。 朝云落落看了眼,走到门边,看了眼外头,就见一个样貌标志的婢女,领着数十个人站在门外,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 便道,“我家先生不喜旁人近身,把东西放下吧,不必你们伺候。” 那婢女也不坚持,微微一笑,屈膝道,“是。” 便领着人,走进屋内,也不抬头,将东西一一摆放好。 等众人都下去后,又转身,对云落落行礼,奉上一个瓷瓶,道,“贵人,此为上品的青荷花露,可置于香汤之中,令肌肤长久生香……” 话没说完。 忽然,身体一软,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而她手里的香露顺势往地上一撒! 空虚子拽着云落落往后一退! 瓷瓶砸在地上,整个房间顿时香气四溢! “咚!” 动静引了屋外的人注意。 刚走出屋子的婢女回头一看,登时惊叫一声,“啊!” 她吓得往后直退,张口便道,“杀人了啊!” “!!” 空虚子脸色骤变,猛地看向那被她打翻的烛台,再看面前倒下去的婢女,登时明白过来——怪道那烛火有毒她们却安然无恙!原来耍的是这样的阴招! 她将云落落拦在身后,低声道,“果然是能蛰伏藏身这么多年的人,这手段简直叫人始料未及!他怕是想要拿这婢女的性命来栽赃你!待会儿无论如何,你不要认!我带你杀出去!” 说着,手腕上,银光一闪。 一柄小小的匕首被她攥在了掌心里! 云落落抬眸看她。 门外,那群婢女已彻底慌乱,惊叫声分明吵得差不多能惊动整个王府。 可这厢房四周,却始终不见任何侍卫或者管事出现。 空虚子隐约觉得不对,扫了眼门外还在兀自惊慌的一众婢女,拉住云落落的袖子就要带她出门。 却听外间传来封宣的声音,“何事放肆!” 空虚子脚步一顿! 已有婢女尖声喊道,“王爷!贵人杀了柳红姐姐!” 果然! 空虚子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将匕首藏在袖子里。 抬眼,就见封宣走到门口,看到了倒在地上已没了气 息的婢女。 空虚子又把云落落往身后挡了挡。 封宬的目光落在这满脸苍白十分弱气的‘婢女’身上,随后越过她,注视站在后头的云落落。 竟摇头无奈浅笑,“先生,这可如何是好?好好的一条性命,竟因为先生就这样没了。” 他看向云落落,轻声叹,“这可是孽债啊!先生。” 空虚子当即皱眉,“你们谋害性命以设计先生,居然还将缘由赖在先生头上!简直岂有此理!先生根本没有杀人!” 她的声音不似从前那般沙哑,却也惹得常王看了她一眼。 空虚子再次握紧袖中的匕首。 门口,常王却再次笑道,“是啊!先生没有杀人,可这么多人却只说先生杀了人。先生,您说,该如何是好呢?” 空虚子眉头紧锁,刚要开口。 常王已扫了眼那群院中的婢女,笑道,“先生清贵之人,便是为大道杀了一二性命,又能如何?偏这群不长眼的奴才却这样大声叫嚷,惊扰先生清静。实在是罪无可恕。” 他面上的笑意加深,声音提高了些许,“来人!将这群聒噪的奴才拖下去,割舌剁手,再不许议论先生半句是非。” “!! ” 空虚子从前只觉空心恶毒,却没料到,这世上竟还有为自己私欲这般歹毒之人! 外头十多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屋中一个已没了气息的女子。 就因为常王的私心,就要被彻底毁了一生! 屋子外,已有侍卫上前捂住婢女的嘴要将人拖走。 闷闷的哭喊惊恐声顿时响起! 空虚子瞪眼,张了张口。 就听身后云落落道,“不知王爷到底想要什么。” 常王笑道,“请先生随我去灵堂。”又扫了眼空虚子,“您独自一人。” “不可!” 空虚子低呼,转身,见云落落走出来,当即低呼,“他居心不轨!你不可去!” 云落落看着她,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浅浅的微笑,她拍了拍她的胳膊,浅声道,“若我不去,外头的那些性命,就真的成了我的孽债了。” 空虚子皱眉,知道其实云落落是想保住这些女孩儿的命! 那也不能拿自己去冒险啊! 刚想说话。 又听云落落用极低的声音道,“我走后,你想法子闹出点动静出来,越大越好。” 空虚子眼睛一瞪。 身后,常王再次笑道,“先生?” 云落落淡淡颔首 ,“我去。” 常王笑了,抬手,便要去扶云落落,“先生大义,在下佩服。来,我与先生同去灵堂。” 眼看手指就要碰到云落落的胳膊。 身后,空虚子忽然上前一步,微微抬手,道,“先生,这儿有门槛,小心脚下。” 正好挡住了常王的手。 常王朝她看了眼,笑了笑,也没坚持,收回胳膊,道,“先生,请这边走。” 空虚子眼角扫着他离去的身影,微微皱眉。 不想,转过脸,就见云落落正看她。 她有些意外,犹豫了下,想提醒云落落一句。 却感觉,手背被轻轻地拍了下,低声说了句,“你自己小心。” 她一愣,抬头。 云落落却已先一步,走了出去。 眼看着那瘦弱的背影绕过长廊走了过去,她翻开手,看方才云落落拍她时,在她手心里塞进来的物事。 两个小小的三角符包。 她打开一看——一枚雷符,一枚火符,和一枚护身符。 再抬眼,就见原本围着婢女的侍卫,抽出了刀,朝她围拢过来。 她看着那些人。 忽然心里笑了一声,反手,握住匕首。 她的头顶,一只红色眼珠子的鸟儿,振翅飞过。 …… 第七百九十五章 丑陋 常王府设置的灵堂并不在王府平素待客的正厅,而是在距离王府正屋有些距离的西苑前的一座花厅中。 此时王妃已经出殡,灵堂里仅剩悼念祭拜用的供桌和灵牌,两边悬挂白幡,厅中有身着素衣的下人跪在火盆前烧纸。 听闻动静,齐齐转身叩拜。 云落落错开到门边。 封宣抬了抬手,“都下去吧!” 不一时,灵堂内便空无一人。 封宣走到供桌前,看了眼新做的灵牌,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束香燃上,然后插在香炉中。 又俯身拜了一拜后,低声道,“文敏与我相识于幼时,太后做主将她赐婚于我时,我心里是很高兴的。谁知……却不能和她到白首。” 这话不知是在和谁说。 站在门边的云落落神色淡然。 她看向这太过安静的灵堂。 这时,门内的封宣已转过身来,风流俊雅的面上浮着几分哀痛,朝云落落浅笑,“请先生为亡妻召灵。” 云落落依旧站在门边,越过燃烧的火盆,看着桌上的灵牌,然后视线慢慢转到供桌边,落在某处虚无的地方。 片刻后,问:“王爷当真要召灵?” 封宣轻叹,往旁边让了一步,抬手,“先生,请。” 云落落 看了他一眼,走过去,伸手,也在那香炉上插了一炷香,抬手,剑指刚要并拢。 “哐!” 灵堂的门忽然被合上! 云落落的手指一顿。 手腕被捉住。 她抬眼,看身侧的常王。 封宣垂眸,依旧摆出一副温雅风流的笑意朝她看,“天仙,如今酷暑,瞧您,脸都红了,可是太热?” 云落落没有说话。 她的衣摆上还残留些许方才洒落的香露气味,而灵堂中又浮起另一层甜腻又香靡的味道。 一股股地钻进她的鼻息里。 她侧眸,看了眼旁边的香炉。 那袅袅升起的香烟里,原本寻常的烟味里,正钻出一缕缕过分甜蜜的味道。 微微往后挣。 封宣却握着她的手往跟前拉,一边笑:“宋玥的软媚香,果然是好物。怎么办,天仙?现在能救你的,就只有我了……” “唰!” 忽有一道凛杀之意陡然从两侧袭来! 封宣不动声色,抓着云落落的手不放。 “当!” 两边金戈交击! 白幡的后头忽然蹿出数十个侍卫! 将封宣和云落落围拢在其中,迎面便挡住了暗七和白影的袭杀! 这数十人乃是封宣常年圈养的死士,功夫高超! 暗七和白影落到两侧。 看着圈中被捉住的云落落,皆是脸色阴沉。 暗七舔了舔嘴里的尖牙,朝白影看了一眼,双手短刀一并! “咔嗒!” 合拢成一柄双头刀! 当先一冲!如一轮利器,直接刺入! 白影紧随腾空而起! 朝圈中封宣刺去! “当!” 有死士再次迎击而来! 封宣拽着云落落往后连退,一直退到供桌后,将云落落按在了原本摆放棺椁的灵架上。 笑着伸手去剥她的衣领,一边低声道,“天仙莫恼,此番之举也实非在下情愿。只要天仙答应从此以后随在下左右,在下必定奉先生为亲,此生绝不辜负!” 云落落只觉身体内似有火烧,静澜无波的心湖里,一朵朵的业莲在肆意地盛开。 然而,她看向封宣的目光却还是平静甚至冷漠的。 封宣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在气恼,微微低下头去,轻声笑道,“天仙,我知我此举已是冒犯,可我心慕天仙,实在不忍瞧天仙受封宬蒙骗,沦落到人可糟践的地步……” 两人的身下是封宣口中‘爱妻’亡去后的安息地,几步外是供奉着哀悼与四年的灵牌与惋叹。 而这人,现在却强迫着另一人,说倾慕。 指使着死士,缠 杀血斗。 兵戈交击的声音,都不足以掩盖他内心的欲壑丑陋。 云落落抬眸。 看封宣的身后,那个飘在半空的长发凌乱满面乌紫血泪恨毒的女鬼。 在封宣的手指将要触碰道她的脖颈上时。 剑指一并,朝那一点! “嘶——” 忽而,阴风大起! 灵堂内的灯火齐齐熄灭! 众人一顿! 封宣皱眉,刚要出声。 王府的另一头,忽有一道惊雷落下! “夸嚓!” 紧接着,高喊声惊起,“走水啦!” 他猛地抬头,就见,王府那半边,竟瞬间火光冲天! 当即起身! 刚要朝门口冲去!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幽幽轻唤,“王爷——” 他眼瞳一颤!顿时僵在原地! 还没回头。 一边的云落落站起来,理了理衣领,面无表情地说道,“依着圣旨,为王爷请王妃新灵,请王爷与王妃,好生叙旧话别。” “王爷——” 那森森寥寥的声音贴在了脑后,一双手,从后头,环在了封宣的脖颈上。 冰凉的触感贴附上来,对着他的耳轻声笑:“您不是说,要与妾身饮酒么?妾身在等着您呢!王爷——” “当!” 暗七一刀荡开一个死士横刺过来的利刃,径直跳 转到云落落身边,“先生!”又皱眉看僵住的常王,“常王这是?!” 白影也跃了过来,脸上被喷溅了许多血水,同样警惕地看向四周。 那些死士也站住,纷纷朝呆愣在原地的常王看去。 有人低声问:“王爷!是否要就地格杀?” 却忽听常王一声高呼,“不要!敏敏!不是我!” 众人一惊! 刚要去看常王情形,忽听门外再次一声重击。 “砰!”“砰!砰砰!” 众人扭头一看! 竟是守在灵堂外的数个死士皆被扔了进来——开膛破肚!头颅碎裂! 饶是这群已将性命置之度外的死士见状,也不由色变! 纷纷抬头。 就见,门外,一个穿着王府侍卫服的人走了进来。 廊檐上昏暗的灯光也遮不住他眼瞳里的狞色。 他张嘴,吐出一道蛇信。 嘶嘶笑着,问:“天仙在何处啊?” 暗七白影心下一提! 当即将云落落挡在身后! 而那披着人皮的妖怪却已发现了他们! 狞笑一声,双手骤然成爪,一把挥开挡在前头的死士,直接朝他们袭来! 暗七双头刀一下掷出! 白影刚要飞扑朝前! 忽而眼前一只红色眼珠的符鸟振翅落下! “落落,走!” 第七百九十六章 云先生呢? 符鸟眼瞳红光大闪! 云落落开口,“暗七。” 暗七猛地拽住白影! 云落落抬手,朝那符鸟一指! 符鸟翅膀一振,落在暗七的肩膀! “歘!” “咔嚓!” 锦奴的十指猛地插进青石砖的地面! 眼前却哪有云落落半分身影! 唯有那残留的草木香气,还在空气中浅浅散开。 锦奴缓缓抽出手,青石砖发出清晰的碎裂声。 她站起来,看着面前的空无。 忽然尖叫起来,“啊——!!” 转身就朝常王抓去! 一众死士当即提刃围杀过去! 然而。 凡俗哪里是这等妖邪的对手! “嘶!” 一个人的胳膊被扯断! “噗!” 一个人的肚子**穿! “砰!” 一个人的头颅被抓裂! 血肉飞溅,这阴森黑暗的灵堂,在不远处血色火光的照耀下,宛若炼狱! 然而。 那被一众死士紧紧地护在身后的常王,却像疯了一般不住地摇头。 “敏敏,我错了,你放过我。” “真的不是我,我没想害你……” “我没,我真心爱慕你……” “不!不要!” “嘶啦!” 锦奴将最后一个死士撕成两半后,随手扔在地上,转过身,便看到那个那 位人中龙凤的常王殿下的后背上,正趴着个满是怨毒的恶鬼。 那恶鬼的头发缠着他的脖子,四肢绕在他的肢体上。 附在他耳边鬼语连连。 而常王,面无血色地僵硬地站在那里,满目惊恐。 锦奴看着,忽而伸出蛇信,舔了舔嘴角边沾上的血迹,走过去,一把提起常王的领子。 笑着看那女鬼,“我就问你一个事儿,你老实说了,我不杀他,留给你玩。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先解决了他。” 女鬼看着她。 锦奴线瞳一闪,问:“常王有块玉佩,受佛力,乃是数百年之物。藏在何处了?” 女鬼周身煞气一绕。 片刻后。 锦奴将常王往地上一丢,转身,朝那火光四溢的王府院子中扑去! …… “咚!” 清华宫。 暗七和白影第一次经历缩地遁术,骤然落地,只觉天晕地旋! 一扭身,扶着旁边也不知道是个啥就干呕起来! 被当作扶柱的赵一默默地往后缩了缩脚。 四喜惊喜地冲过来,大叫,“你们回来啦?咦?云先生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么?” 暗七和白影大惊,当即抬头! 身侧除了一个被两人抓着的赵一,哪里有云落落! 素来沉 稳的白影当即脸都变了。 转脸便道,“常王引云先生去灵堂,试图对云先生不轨!我二人见状不对,欲要将云先生带走,谁知常王身边竟有死士,缠斗之下……” 说着,眉头忽然一皱。 四喜在旁跳脚,“到底怎么啦!” 白影皱着眉,继而道,“云先生似乎对常王做了什么,大先生的符鸟出现时,常王好像……失了魂一般。” 四喜瞪了瞪眼,随即痛快冷笑,“活该!失了魂都是便宜他的!那云先生呢?” 暗七摇头,“我看得分明,云先生是跟我们一起通过大先生的符鸟离开的,怎会不见?” 赵一皱了皱眉,道,“你二人再速去常王府,大先生在那处,告诉大师兄云先生不见一事。” 暗七和白影当即准备再次出发。 不想转身就见苏青迎面走来,白影一顿,暗七已先一步离去。 苏青也看见白影,当即面上一喜,刚要说话,却又看见他身上的血迹。 微微一顿,上前小声问:“没事儿吧?云先生呢?” 白影摇摇头,拍了拍她的手,脚尖一点,跃了出去。 苏青察觉到不对,扭头看赵一。 赵一却什么都没说,只看她手里捧着的盒子, “拿到解药了?” 苏青点头,“赵氏女都交待了,是赵氏设计人夺了宋玥清白,并蛊惑宋玥以软媚香毒害三殿下,再让她拿解药逼迫三殿下娶她。” 宋玥一心想攀龙附凤,心里贪婪越多的人,便越容易被人利用。 可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到最后,鸡飞蛋打,连自己的命都没了。 四喜低声不知骂了句什么。 赵一看那盒子,“可确保是解药?” 苏青再次点头,“赵三头领拿了一点儿给赵林桢,确有缓解。” 赵一微微松了口气,“好,拿去给三殿下吧!” 两人前后走进殿内。 四喜跟在后头,来到床榻边,便见封宬面潮如水,嘴唇轻颤。 似是忍耐了极大的痛苦。 四喜看得心里难受极了,凑过去,轻声道,“殿下,解药来了。” 不想,竟见昏迷中的封宬微微张口。 他连忙凑过去,就听封宬低低声道。 “落……落……” …… 常王府。 “咔嚓!” 一根横梁当头掉下! 空虚子转身要走,却被身后的一个已倒在地上的侍卫抓住脚腕! 脸上一变! 眼看那横梁兜头砸下! 她下意识抬手! 胳膊却被抓住!往前一拽! 整个人便扑了出去! 下一刻,落在了一个草木盈香的怀抱里! “唔!” 云皓闷哼一声,单手按着她的后背,抬头看这乱七八糟的王府后院,露出一脸的无语,“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果然还是从前那个疯丫头。” “……” 空虚子默默地推开他,站好。 却被云皓再次拉住手臂,“走吧!落落好像不太对劲!我将她传送回清华宫了,可我还是不太放心,得去看看。” 一转身,却没拉动。 他回头,就见空虚子正看着他。 “怎么?”他问。 空虚子收回胳膊,“我没护好你妹妹。” 云皓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声,“跟常王比,你那点心思算得了什么啊!怎么可能防得住?” 空虚子微微皱眉,“那你还让她来?” 云皓低笑,再次拽着她的胳膊将她从火海里拉走,一边道,“她从以前就是这个性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且,躲过常王这一次,不知他下次算计又在何处。她主动前来,我感觉不止是为了换赵氏女,只怕还另有算计。” 空虚子愣了愣,想到那个像小花儿一样漂亮单纯的小姑娘。 疑惑地又问了一遍,“你没说错?” 第七百九十七章 帝王 “哈哈!” 云皓大笑,朝前看去,“那丫头活了几百年啊!人心不堪在她眼里算什么啊!她要想对付人,谁能活得了啊!看着吧,她必然是有后招儿。” 空虚子却还是不信,“可你分明先前还说她单纯善良。” 云皓点头,“是啊!我家落落最单纯善良,乖巧可爱了。” 说完。 两人就见对面有数十个人抓着个人不放,高声怒斥。 “常王!你说!我家文敏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为了脱身文家,故意杀了她是不是!”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祸不及外嫁女!她对你这般情深义重!你怎能如此狠心!” “就算文家如今式微,也绝不容许你这般欺辱文家女!走!见皇上去!” 而那被抓着的人。 痴傻大笑又疯癫而哭。 一时抓头发,一时拽衣裳。 被文家人扯东扯西,也不发怒,甚至还朝他们吐口水! 活脱脱一个傻子模样! 不是那个风雅无双的常王,又是谁?! 而他的后背上,正趴着个长发飘飘舌头老长的恶鬼,正掐着常王的脖子哈哈大笑。 空虚子朝云皓瞄了眼。 云皓抠了抠脸,“落落就是很单纯啊!这个坏蛋 是咎由自取,跟我家落落没关系。” 空虚子默默收回视线——敢情刚刚说云落落厉害的不是他。 两人也不理会文家人与常王的纠葛,转身便朝外走。 出了乱哄哄的王府就见暗七和白影在跟赵四说话。 见着他,急忙迎过来。 “大先生,云先生跟着您的符篆传送,却没回清华宫!” “??” 刚刚还说自家妹妹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大师兄,一个踉跄,直接摔了个狗啃泥,按在地上震惊地看向几人,“你说什么?我落落不见了?” 暗七几个眨了眨眼。 空虚子垂眸,片刻后,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 轱辘声碾过,一辆马车来到延禧门前。 守城的军士接过通行牌一看,当即就跪在了地上,跟在后头的士兵们一见,也跟着迅速跪下。 车边,御前总管王鹤笑着抬了抬手,道,“莫要声张。” 那军士立刻垂首起身,示意士兵们开门。 不起眼的马车平稳缓慢地进了皇城,来到长安门前。 王鹤转过身,整理了一番衣衫后,走到门边,亲自摆了脚凳,恭恭敬敬地说道,“女冠,请下车吧!” 不一时,车门打开。 不知 所踪的云落落俯身,从车内缓步而出。 王鹤立马又往下低了低头,抬起胳膊。周围的随侍没有一个敢抬眼半分。 云落落按着王鹤的胳膊,下了马车,抬眼,看太极宫华丽繁复的大门。 王鹤小心地挪了下脚尖,“女冠,陛下在内恭候,请女冠移驾。” 云落落松开他的胳膊,只觉心口的那一处火烧得实在难受。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让那炙热强行压回血脉深处。 然后伸手,抚平自己的袖子与衣襟,抬脚,走进了光华门后,这间世上无数人仰望贪求的宫殿内。 然而,入殿内,却不见满室的辉煌与奢靡,只在角落处点了一盏莲花灯。 一个微微佝偻的人影站在那灯边,低低的咳嗽声传来。 云落落站住脚,看了眼,屈膝,朝他跪下,“参见皇上。” 只是,膝盖还没落地,脚步声已靠近。 景元帝笑着虚扶了下她的胳膊,“不敢受女冠如此大礼,请起。”声音沙哑。 云落落顿了顿,起身,抬目。 便看眼前人,相貌与封宬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眉眼间……已是浅浅死气萦绕。 她抬手,朝景元帝又行了一道家礼,“皇上恭安。” 景元帝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这样知礼,顿时笑开,“免礼免礼。”又道,“按着道门的规矩,朕是不是也要给女冠还一礼?” 云落落抬头看他,认真摇头,“不可,我受不起。会折寿。” “哈哈!” 景元帝大笑开,“女冠这样惜命。” 云落落看他笑得开怀,也跟着弯了弯唇,点头,“嗯,我要与三郎共白首的。” 景元帝的笑声又大了些。 一边笑,一边摇头,抬手,示意了下莲花灯边摆着的矮桌。 云落落见那桌上摆着一盏茶,朝景元帝看了眼。 景元帝笑道,“主家待客,茶为首道。女冠尝一尝?” 云落落也不扭捏,走过去,将茶盏端起,闻到一股十分好闻的味道,便饮了一口。 甘味入体。 那股燃烧在心湖中的炙热倏然如被清泉覆下,顷刻便熄灭无影。 云落落捧着茶盏,眨了眨眼,又转头看旁边的景元帝。 景元帝笑着看她,“宣儿抓走赵氏女后,曾从她手里拿走了一剂药。朕让人去赵家拿了一包解药来。” 不过简单两句话,可这其中天子的皇权威势,足以彰显! 云落落看了眼手里的茶盏,然后举起,一饮而尽。 景元帝又笑开,轻叹道,“难怪宬儿那样的性子,都能如此中意女冠。” 云落落放下茶盏,转向景元帝,“皇上怎知我会来寻您?” 云皓的符篆并非没有将云落落传送成功,而是云落落自己故意将暗七白影送离那处险境,而她自己,则顺势出了常王府。 本准备前往皇城,谁知却在延禧门前,遇见了似乎早已守在那儿的王鹤。 景元帝笑了笑,道,“朕这样算计着宬儿,也是为了能见女冠一眼。”他背过手,转向另外一边,又低笑一声,“宬儿将女冠藏得太紧了。朕不过也想见一见福佑我大玥的仙人罢了。” 云落落眨了下眼。 景元帝已朝前走去,“女冠陪朕走一走?” 云落落便抬脚,跟在他身后半步。 景元帝笑了笑,领着人从玄福门出了太极宫,便看西内苑的城墙下,王鹤提着个灯笼静静地站在那儿,周边静悄悄的,没有另外的人。 见二人过去,王鹤便在前方无声地走。 夏夜微风不凉,吹得人倒是舒爽。 景元帝背着手,走了一会儿后,又道,“宬儿中毒,朕也未曾料到。” 云落落没说话,脚下的砂石磨磨沙沙。 第七百九十八章 别算计他了,行么? “宋家别有用心,赵家隐藏其后,京城之内各族皆盯上了宬儿,朕需得用一个出头椽子来告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他是朕的儿子,轮不到旁人来图谋算计。” 云落落学着他的样子,背过手,脸上依旧不见什么神色。 景元帝一瞥,瞧见她自在的模样,差点又笑出声。 摇摇头,继而道,“宣儿来请旨,朕不是不知他的意图。朕不过是想借他的手,从宬儿手里头将女冠请走,再顺势见一见女冠。女冠……”他又看了她一眼,笑道,“倒是心狠。” 夏夜的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云落落微眯了眯眼,听到景元帝的话,转头,想了想,说道,“可您明知常王抓了赵氏女,却还让传口谕让我去,本来不就是想要常王跟三郎彻底撕破脸,两相争斗么?” 前头,低着头的王鹤脸色微变。 景元帝倒是再次笑起,转过身继续朝前走,“所以,女冠是看出朕的用意了,为了护住宬儿,才故意去的常王府?” 去了一趟常王府,逼疯常王,烧了常王府。 这一出手,可真是不给人留后路。 “是啊。” 云落落大.大方方地点头,看着景元帝,忽而两步跨到他身边,道,“三郎很怕吃苦的,您别 算计他了,行么?” “怕吃苦?”景元帝新奇,一边走一边问:“我家那个小三子?” 云落落有点跟不上他,只好伸手拽了他的一点袖子,一边再次点头,“他胆子很小的,看到鬼怪都不敢走路。也爱哭,常常掉眼泪。有时候不说话,可是心里头很难过。对了,也不敢吃苦药。” 景元帝顿时笑开,看了眼云落落拉着他的袖子。 道,“原来宬儿这样娇气。” 云落落又点头,“嗯,很娇气。” “哈哈。” 景元帝的笑声散在风里。 前头,王鹤提着灯,垂着的眼微微发酸。 景元帝放慢了脚步,让云落落得以跟在他身侧,再次说道,“宣儿自小身子不好,又是长子,朕这一辈子做父亲的感情,几乎都给了他和……另一个孩子。” 云落落看了看他,松开手,没说话。 两人经过含元殿。 朝臣议事的宫殿,气势辉煌,磅礴壮阔。 屋顶的瑞兽威严肃穆。 云落落抬头看了眼。 景元帝几乎是谈兴打开,继而道,“可文氏却将朕的宠爱看在眼里,毁了朕的一个又一个孩子。朕有把柄在文氏手里,不能正面与他们硬碰硬,转圜手段之时,却委屈了朕的这些孩子。” 封甯被害, 封宗被杀,封宣成了他们的傀儡。 他的目光扫过含元殿,又转向前方,似乎隐隐看到清华宫的一角,顿了顿,又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也因为如此,朕无论如何,都下决心定要覆灭文氏。”景元帝的声音微冷,露出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威势,“大玥的江山,由不得这些人来作乱祸害。” 他再次道,“可朕独一人不够,所以,朕便将宬儿捧了出来。而宬儿,果然也没有让朕失望,他所向披靡无所畏惧,成了朕手中最利的一柄刀。” 提及封宬,云落落的视线再次回到景元帝身上。 只是看着他,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两人穿过掖庭局的长廊,来到光明门前,宫门早已打开,却无人在旁守候。 王鹤提着灯笼引着二人一直往内走。 云落落看见了夜色里盛开的鲜花,闻见了满院馥郁的香气,听到了远远近近粼粼的水波。 她抬目看去,瞧见了一座位于水池中央的小山。 王鹤站在通往小山的长廊前没再继续往前走。 景元帝走过去。 王鹤将灯笼递给云落落。 云落落看了眼,接过。 景元帝看着一笑,继续往前走去,继而道,“世人皆以为朕让宬儿掌管着御察院,是彻底绝 了他将来的路。殊不知,朕选他,是因为他是唯一没有被文氏看中过的孩子。” 云落落抬头,看到了长廊尽头,一座十分漂亮的小宫殿。 敞开的殿内里,有个等人大小的金色人像。 她眼眶微瞪。 景元帝看着她的神情便笑了,领着她走到殿门前,道,“像不像?” 云落落放下灯笼,走进殿内,仔仔细细地看,然后回头看景元帝:“真的好像。是三郎的娘亲么?” 景元帝跟着走进来,点了点头,“是。” 云落落又回头,看那人像,露出了景元帝看见的第一个明显的笑容,“比三郎还好看。” 景元帝笑出声来,金色的人像在火光的照射下,笑得似乎更加温柔美丽了。 他注视着她,再次点头,“太平当年,容貌倾国。” 云落落又问:“我可以上一炷香么?” 景元帝一笑,“自然。”顿了下,又问:“女冠要以什么礼给太平上香?” 云落落一顿,看向景元帝,似是不解。 景元帝笑了,“客人有客人的礼,道门有道门的礼,”短暂一停,朝云落落看,“儿媳,要磕头。” 云落落眨了下眼,将香点燃,插在香炉里。 然后退后,屈膝,跪了下来。 一点犹豫也无。 景元帝看她恭恭敬敬地给金像磕了头,眼眶忽然隐隐发热。 问道,“女冠不曾听宬儿提过身世?” 云落落还跪坐在地上,看那温柔的人像,点头,“三郎说过。” 景元帝轻叹,“他倒是什么都肯同女冠说。”又道,“既然听说过,女冠倒是不曾埋怨太平。” 还跪得这样心甘情愿。 云落落没动,她看着那人像,慢声道,“三郎都不曾怨过,我又能以何立场来怨?” 景元帝微讶,“宬儿不曾怨过?” 云落落弯了弯唇,道,“皇上刚才说,三郎所向披靡无所畏惧,成了您手中最厉害的一把刀。可曾想过,三郎为何会无所畏惧么?他明明,是那样胆小的一个人。” 景元帝没出声。 云落落也不看他,只望着那美丽的人像道,“因为,他想让皇上看到他。” “他自小孤身被丢于冷宫,受尽冷落与苦楚,却依旧拼尽全力走到了皇上和娘娘的面前。也许,你们有你们的苦衷。可他一个孩子,惟愿的,是父母的关注与宠爱。” 云落落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分明年纪这样小,说出的话却如长者谆谆。 “皇上大概不知,三郎,曾亲眼见娘娘遇害之景。” 景元帝眼瞳一缩! 第七百九十九章 手册 云落落想起了那一场幻境中,缩在柜子里小小的封宬,惊恐至极地听着外头女子凄厉的尖叫。 她依旧看着那人像,缓缓地说道。 “他唯一的心魔,是他无能为力,去救自己的母亲。” “皇上,他并非无所畏惧。他只是在强迫自己强大,强大到,能保护您,保护您想要保护的这个国家。”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景元帝。 “皇上,观主曾告诉过我。这世上,最厉害的人永远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而是那些有牵绊有害怕有情意,会为了自己的软肋,勇往无前的人。” 景元帝看着那双干净到没有一丝污垢的眼睛。 片刻后,忽然轻轻地笑了笑。 伸手,将一卷册子递过去。 云落落接过,看到上面漂亮的柳体攒花小字。 景元帝道,“这是太平的手册。当年,我就是无意中看到这个册子,恼了太平。” 他抬目,看向供桌后温柔含笑的人像,声音沙哑,“也因为此,太平才被文家和赵家联合算计了。宬儿看见的那一日,是太平的最后一日。” 因为景元帝的恼怒,文氏和赵家以为这位冠宠后宫的莲妃终于失了势。 于是,在一次宫宴中,荣昌太后故意引开莲妃跟前 的宫人,让赵氏一个子弟去羞辱莲妃,好让她成了糟污之身,愈发遭景元帝嫌弃。 谁知,这个素来柔弱的女子竟誓死不从。 最后,竟被那人失手掐死! 景元帝闭了闭眼,就听到书册翻开的声音。 他睁开眼,道,“这册子,要不要给宬儿看,全凭女冠抉择。” 往后退开一步,“今日得见女冠,乃是朕之幸。望女冠今后,庇佑大玥,赐福万民。” 接着抱手,朝云落落行了一礼。 云落落转回头时,景元帝已出了娘娘殿。 她没有起身,就这么翻开了册子。 垂眸,看最上头一页。 已隐隐泛黄的纸张上写着—— “开泰十二年,腊月初八。 阿爹醉酒归府时,误落河道,寒冬冷水,待寻到时,人已归西。 阿娘突然说要带我归家,可婶母却说,要在本家为阿爹办丧。 阿娘夜里对我说,小心婶母。” 紫蓬山长廊的尽头。 景元帝站在徐徐凉风中,回首,看了眼,忽而剧烈咳嗽起来。 王鹤连忙奉上帕子。 景元帝捂着嘴,片刻后,咽下满嘴血腥,哑着嗓子道,“回宫。” “是。” 王鹤小心地躬身。 跟随景元帝朝外走时,终是忍不住,悄悄地朝后瞄了 一眼。 下午,从听到密报来说,女冠答应前往常王府后,皇上就十分高兴,让他早早地到常王府往皇城必经的那条路上候着。 他本不知要候着什么。 直到女冠出现。 他才恍然大悟——原来,皇上看出了女冠答应前往常王府,并非只是因为口谕,而是要借此来寻皇上。 当王鹤得到消息,说常王发疯,常王府被毁成一片废墟。 他便知晓,这位女冠,为何在明知有陷阱却还要前往常王府,又独身一人来寻这大玥之主的缘由了。 常王府,是皇上引她来的借口。也是她对皇上的警告。 ——不要再试图用别人来算计三殿下。否则,她不会给任何人退路。 这样的心性,再加上那张与世无争干净漂亮的脸蛋,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可皇上却很高兴。 王鹤看着前头慢悠悠走着的景元帝,心内明白,皇上要定的心,终于定了。 因着身世,皇上被文氏掣肘,被太后压制。 若文氏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偏偏却想挟天子以令天下。 长此以往,外戚干政,大玥江山何以能保? 为将文氏从皇权中剔除,皇上多年布局,痛失爱人子女,甚至连自己性命都盘算进去。 其中之苦,何人能懂? 前面又传来景元帝的咳嗽声。 王鹤赶紧往前走了两步,挡住风口。 景元帝察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两人身后,长廊幽静,灯光漫漫。 太液池的水,在清风中,涟漪圈圈。 娘娘殿内,云落落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 “开泰十六年,三月三,上巳节。 第一次进了宫。皇宫甚是壮丽。 表姐并未让我侍奉,只给了一间耳房,让我住下。 夜里宫外似有人哭。 皇宫,似乎并非是个好地方。” “开泰二十年,七月十五。 今日夏日祭,宫里十分热闹,夜里太极宫还有宫宴。 我想去给阿爹阿娘放一盏河灯。 不知夜里替表姐送东西时,能不能转道去一下太液池。 听说太液池的水是往城外流的。” “开泰二十年,七月十六。 那个人是谁? 我不敢告诉表姐。 我想出宫了。” “开泰二十一年,九月二十。 皇上驾崩。表姐陪葬皇陵。 我都没看到。 赵家来人,将我接回了赵家的家庙。 我想离开。 最近似乎犯了胃疾,总是作呕。” “景元一年,十月初一。 他又来了。 我并不想见他,可他每次都会抱着我哭。 唉。 ” 烛火幽微。 云落落的目光扫过去时,几乎没有停留过。 然而,在翻到又一页时。 她的手按了下来。 “景元二年,二月二。 我诞下一子。六斤六两。 真是个吉祥的孩子。 赵家没有给我安排乳母,我便亲自哺乳。 好孩子,睡在我怀里,一点也不哭闹。 我瞧着他,这样好看,将来长大必定也是个极其俊俏的小郎君。 不知何时才能唤我一声娘亲? 可赵家的人对他似乎十分不喜,那人来看他的眼神也让我害怕。 我想将他送走。 可这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能值得我托付? 好孩子,阿娘不想让你跟着受苦。 也不知,能用什么法子好叫你安然长大。” 册子里大多数的记语都很短,唯独这一篇,足足写了两页。 云落落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然后抬眼,看供桌后,那温柔地望着前方的人像。 “哔啵。” 是烛火爆开的声音。 她没有再继续往后翻。 将册子轻轻合上,起身,从小兜里掏出一个药瓶,放在供桌上,又留下一个字条,转身离开。 走出长廊,便见灰影站在角落里,朝她微微俯身,道。 “云先生,三殿下让属下来接您。” …… 第八百章 惩罚 夜空寂静,夜虫低鸣。 封禁了多日的紫阳宫忽然传来‘嘎吱’一声。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紫阳宫后裂开的平台上。 狂喜着刚开口,“小和尚,你看……” 却‘砰’地一声,摔倒在地上。 露出后背大片被烧焦的血肉,她痛苦地闷哼一声,双腿轻轻抽搐,化作蛇形,半身的鳞片都露了出来。 面容也渐渐变成了她最后一个幻化的人形——杨道真的脸。 “嘶!” 她吐出蛇信,又往前爬了爬,将手里一枚通体翠绿的玉佩举了起来,颤抖地朝那阵法的断裂缝隙处轻缓,“小和尚,你看啊!我拿到什么了!” 声音在空荡的平台上发出低微的回响。 她一寸一寸地挪过去,凑到那缝隙上方拍了拍,“你师父的遗物啊!当初常王就是拿了这个才让你听命于他的,对不对?你很想要这个吧?小和尚,我拿来了。你快出来,跟我走吧!” 可阵法却无丝毫变化。 锦奴皱眉,忽然举起玉佩,扬声道,“小和尚!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把这玉佩砸碎!你出不出来!” 空寂的阵法中,忽而“嗡”的一声。 似有声响传来。 锦奴募地笑了。 抬起头,眼瞳一竖,凝成线瞳! 蛇尾忽而抬起,在阵法上重重一拍! 一个小小的人影,骤然在蛇尾处浮起。 接着身形一转,化作烟水,湮进了阵法里。 锦奴顶着杨道真的脸,盘旋着蛇尾在那阵法上静静等着。 一边低喃道,“小和尚,你出来吧!我们去看这天下最美的地方,再不要待在这里了,你快来……” 忽然。 从天而降一张巨网! “嘶!” 她猛地抬头,巨尾却贴在阵法上不能离开! 她抬手便要撕裂那巨网! 不想,巨网上,数道符篆齐齐一亮! “嘶!” 她痛极一扭,蛇尾一下离开阵法! 黏在蛇尾上的一抹黑气骤然陷入阵法之中! “不!” 她惊恐地扑过去,十指尖利,发了疯地去抓那阵纹! 顷刻在那粗糙的地面上留下数道血痕! 那巨网瞬间兜下,将她一下笼在网内! 她却丝毫没有理会,还在拼命地扒拉着那根本不能撼动的阵纹,同时大呼! “小和尚!小和尚!你给我出来!出来啊!不要!” 巨网一收!符篆齐亮! “嘶!” 蛇鳞顿现脸颊! 她浑身一扭,想要挣脱,可浑身的法力,已仅存一分不到! 最终。 在符篆的压制下,化作了一条手臂粗细的黑蛇,不甘地在巨网中扭动。 平台后,繁复灿烂的裙摆在夜色下闪着迷离的光泽。 封 容一步一步走过来。 看大网里蠕动的黑蛇,俯身,捡起地上的玉佩。 对着月光看了看。 玉佩上,一道淡金色的光芒浅浅流过。 “嘶!” 黑蛇吐出蛇信。 她将玉佩收回,瞥了眼那不甘心的黑蛇,转过身。 “带走。” “是。” 数个道人从两边齐齐收网,将蛇拎起,纵身而去! 森冷幽僻的紫阳宫平台上,再次归于一阵静无。 数十道血痕,在粗糙的石砖表面,狰狞又可怜。 裂缝里,又传来低低的一声—— “嗡!” 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小花袄戴着蛇形项圈的小女孩儿站在混沌中,看不远处盘腿坐着的光头小男孩。 大笑着扑过去,从后头抱住他,“小和尚!小和尚!你在这里呀!快跟我走吧!” 小小的僧童转过脸来,露出一张白洁无暇的脸,疑惑地问:“你是谁?要带我去哪儿?” 小女孩儿愣了愣,有些怪异的眼瞳里也露出几分迷茫,“嗯?我是谁?要去哪儿?” 小僧童看着他,想了想,道,“你留下与我作伴吧!我一个人,好孤单。” 小女孩儿立刻高兴地点头,“好啊好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僧童继续坐下,静静地说:“我在等我的师父。” “你师父?” “嗯。” “ 为何要等你师父啊?” “师父……不要我了。” “啊?他不要你了,为何你还要等啊!” “师父说,天下苦,他独一人见便罢了,无需带我同苦。” “嗯……小和尚,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小和尚,这里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啊?” “不知。” “小和尚,我们去玩吧。” “不去。” “小和尚,这里好黑哦。好像有人在哭哦。” “别听,来我这里。” “好。小和尚,有人在骂人呢。我有点儿怕。” “……别怕。我抱着你。” “真的?哇啊!太好了!” “别闹。” “嘻嘻……” 风起,簌簌落叶飘下。 盖住了紫阳宫里这个掩藏了无数罪恶与怨灵的阵法。 那些往世悲欢离合苦痛哀怨众生之苦,会伴随这两个无知的灵魂,困据在这万丈不见光明的深暗处。 这是他们的惩罚。 沧海桑田,不可归逆。 …… 太极宫中。 景元帝更了寝衣,坐在龙榻边,正在翻看折子。 王鹤轻声走来,低声道,“皇上,荣华殿下将那蛇妖带走了。” 景元帝的手顿了顿,点头。 王鹤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那莲花宫那边……” 景元帝道,“处理干净。” 王鹤立时小心地应了,躬 身离开。 景元帝放下折子,叹了口气,想到那个一双妙目似莲的女子。 太平才故,赵氏就往他跟前送了个本家女,想代替太平。 文氏不甘示弱,便立即也安排了这么个人。 他当时恨不能活剐了赵家,却因着太后的警告不能轻易动弹。 便顺势宠了文氏送来的这杨氏。 一来,放松文氏警惕。二来,逼迫赵家与文氏离心。 若她一心一意守着自己的那点宠爱不贪图,或许还不至于落到此种下场。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他又咳嗽起来。 殿内的宫灯忽而轻轻一晃。 他拿下染血的帕子转脸,床脚边已有一黑衣人单膝跪下。 将手中的一个药瓶和一张字条奉上。 景元帝接过,打开药瓶,见是一枚药丸。 又看那字条。 上头写着—— 茶礼。 那杯茶的谢礼么? 黑衣人低声道,“女冠让三殿下的人接走了。” 景元帝看着字条,轻笑摇头,“这小子,生怕朕把他媳妇儿怎么了。”摆了摆手。 黑衣人一闪没了影。 景元帝又咳嗽了两声,将药丸倒出。 看了看,送进口中。 就着血腥,咽了下去。 然后。 闭目,躺在了床上。 “你是谁?” 一声惊呼,骤然蹿入脑海。 景元帝一惊——太平?! 第八百零一章 那夜 他猛地上前。 就看太液池边,灯盏明烁。 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蹲在池边,正推出一盏莲花灯。 听到脚步声,猛地回头,惊恐看他。 他从暗影里走出来,见那一双妙目,映着满园的灯火,熠熠摄魂。 怎么还会见到太平? 太平?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想起了初见太平的那一夜。 太平本是被赵嫔安排,说是要给自己送罪证,实则却是那恶毒女人要栽赃嫁祸的一条命。 他本想顺水推舟,让赵嫔毒计败露,毁了跟文氏勾结的赵家。 谁知,前往赴约的路上,却遇见了在太液池偷偷放下莲花灯的太平。 那一夜,她站在宫灯点映的太液池边,惊惧地看着他,小声地说:“我只是想给我阿爹阿娘送一盏灯,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 温柔甜美的声音,听得人心动。 后来,他做了什么? 景元帝不敢回首的那一夜,又刻在灵魂深处的那一夜。 如今,再见太平,竟还是这一夜。 他站在角落里,没有出声,也没有走出来。 可太平却站在水池边,轻轻地唤了声,“六郎?” 景元帝眼瞳一颤! 不可置信地抬目。 就见那他爱进骨子里的女孩儿,朝 他看来,温柔又甜美地笑:“是六郎么?” 景元帝无法控制地轻颤起来。 太平已朝他笑道,“怎么不说话?” 景元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水池边,太平已转过身去,看那莲花灯飘飘悠悠地晃出,被假山挡住,无法再往前。 轻笑了笑,问:“六郎,宬儿如今还好么?” 景元帝终于勉强自己开了口,“他……”声音一出,才发现自己已经哽咽了,“快成亲了。” 顿了下,又加了句,“是个很有福气的姑娘,也很厉害。” 太平顿时笑开,转过脸来,看站在阴暗里的他,“是么?比六郎还厉害么?” 景元帝看着她轻快的笑容,认真点头,“是啊!怕朕算计宬儿,一把火烧了宣儿的府邸威胁朕呢。” “哇。” 太平轻呼,“好厉害的姑娘,对宬儿这样好啊!” “嗯。”景元帝看她鲜活的模样,已经不记得这样子的太平有多少年没见过了,哑着嗓子又道,“太平,我好想你啊。” 太平笑着抬眸,静静看他。 片刻后,轻声道,“六郎,你老了许多啊。” “是啊。” 景元帝眼眶发红,却渐渐浮起一丝笑容来,“我也 快到尽头了。太平……你能,等等我么?” 太平背过手歪头,有些俏皮地看他。 却没回答。 景元帝手指颤得厉害,无奈笑,“是啊!你不会等我的。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儿,你恨我都是应该的,何需等我……” 却见那边,太平轻轻地摇了摇头。 “六郎,我不恨你呀。” 景元帝猛地抬头! 太平已笑道,“你没法跟文氏正面对抗,我明白的。若是你与他们正面交锋,文氏情急之中不顾天下,揭露你的身世,那大玥岂非大乱?黎民百姓万众苍生将会陷于何种苦难?你虽并非她亲生,可是,我知晓,你是真正的帝王。” 景元帝颤抖起来,他想往外走出。 太平却往后退了退,笑道,“所以,你没办法,护不住我们。你为了江山社稷,连自己都算进去了。我又怎么能恨你呢?” 景元帝喃喃开口,“太平,我……” 太平依旧温柔地笑:“我等你。不过,你不要欺负宬儿了,好不好?他托生在我肚子里,已经很委屈了,不要让他再辛苦了。” 景元帝眼眶湿润,“他媳妇儿告诉我,他没怨过你,太平。” 太平笑容一顿,随即,又轻轻地笑起来 ,“是么?” “是啊!太平。他是你的孩子啊!最温柔最善良了。他救了许许多多的人,很多人都喜欢他。”景元帝再度哽咽。 太平笑得愈发温和,“真是个好孩子呀。” 景元帝看着她,忽然潸然泪下,“太平!” 太平的身体渐渐透明,她朝景元帝摇了摇头,“六郎,你做得够多了。文氏不除,总有人要来除。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也不会有人能承受比你更大的痛苦。我不恨你,宬儿也不会怨你。最后的路,你安心地走,我等着你,六郎。” 说完。 骤然消失! “太平!” 景元帝一声惊呼! 猛地睁开眼! 入目,便看到赵嫔,那张与太平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满是担忧,“陛下?” 他泪流满面,伸手,拉住赵嫔的手,哑声道,“你说得对。” 赵嫔一怔,却没多问,跪在榻边,用帕子替他轻轻地擦拭了眼角。 景元帝闭上眼。 片刻后,对一边的王鹤道,“备传国玉玺。” …… 清华宫。 苏青和四喜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暗七和黑影互相用胳膊肘捣鼓对方。 白影蹲在角落里打磨一根狼牙的饰物,黑影在旁边瞧着他。 赵一赵三赵 四赵五赵六齐排排站在庑廊底下。 云皓打着哈欠从偏殿走出来。 一眼看到这情景,举着手问:“怎么啦?” 没人说话。 连四喜都瘪瘪嘴。 云皓一见这情形就觉得不对,扭过头抓住溜达过去的暗九问:“怎么回事儿?” 暗九装傻,“啊?” 云皓皱眉,刚要说话。 就听主殿那边传来云落落的声音,“三郎,你别生气了,我错了。” “??” 云皓眼睛一瞪! 赵一几个,齐刷刷转身! 白影抓了狼牙冲过来,拽着苏青就跑。 黑影暗七暗九跟着一跃。 唯独一个四喜,扭着脑袋还没反应过来。 就听里头封宬说了句:“你不知错,我不理你。” “!!” 云皓这起床气噌地一下就蹿了上来,狂吼一声,“封宬!反了天了你!怎么跟我家落落说话的!” 四喜脑袋一缩,捂住耳朵转身就跑! 云皓已经‘噔噔噔’冲到了殿门口,跳进去就骂,“还敢不理我家落落!你以为你是哪根猪鼻子插大葱的蒜!走!落落!咱们回家!不理这得寸进尺的混账!” 一把抓住云落落的胳膊就要往外拉。 原本坐在内殿的封宬无奈,跟了出来,“大师兄!” 第八百零二章 我想给你出气 “我呸!谁是你大师兄!” 云皓气得不行,只对云落落道,“他不理咱!咱还不要他呢!这天下郎儿何其多!谁在乎他这一个?大师兄给你找!让虎子找千年的妖精给你变!保证各个比他听话比他乖,比他俊俏比他能干!” “……” 躲在角落的暗七几个都要笑喷了。 封宬拉住云落落的另一边袖子,“大师兄,你说,落落明知常王府有险,却还是执意要去,是否并未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云皓下意识要点头,立马又瞪眼,“那是为了救你的命!臭小子!你还矫情起来了!” 封宬脸色冷静,看着云皓镇定地说道,“她从前便做过这样的事,分明答应我不再做的,却又做了。这分明是不信我。大师兄,你要是我,会如何?” 事实上,就算没有云落落出面,封宬也能拿到解药。 云皓眨了眨眼,朝云落落看了眼,一吸气,又骂封宬,“那又如何!我只会跪在落落跟前,磕头谢她救命之恩!” “……” 封宬简直没法跟这护短护到没底限的大师兄说理。 忍耐地呼出一口气,又看云落落:“落落,你当真不明白我说的?” 云落落朝他看了眼,抿了下唇,摇头。 “!” 封宬差点没一口气堵住。 云皓翻了个大白眼,抓着云落落就要往外拽,“走走走!谁跟这不知好人心的混账说话!别理他,落落!大师兄带你找俊俏的小郎君玩儿去!” “落落!” 封宬也拽着她不放,两步追过来,直接将她掰过朝向自己,看着她说道,“我不想你沾染这些。” 云皓回头。 就见封宬盯着云落落,“这些糟污与不堪,我不想你触碰半分。那些对我而来的龌龊,我足够能抵挡。我分明答应过你,要护你完全。若是你因我伤了半分,你可知比我身受凌迟万千还痛?” 他的脸上渐渐浮起一层不舍与心疼,他微微俯身,“你若当时信我,哪怕只是等一等,便知这些陷阱算计,根本不足以让你去冒险。我可以做到,保护你,落落。” 云皓眨了眨眼。 云落落抬脸望着封宬,看他眼底浮动的不安与后怕。 心里不受控制地轻轻抽痛了一下。 她道,“可是……我那时候,只想给你出气。” 算计他的宣王,在后推波助澜的皇帝。 她都要打过去,一个个地问——为什么欺负我的三郎! 云皓瞅着这俩。 忽然一松手,捂着眼睛走出来。 见角落里,赵一赵三赵四赵五赵 六齐刷刷揶揄看他。 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女大不中留啊! 殿内。 封宬也似乎被云落落这句话给打败了。 在清醒后听到赵一说落落孤身去了常王府,后又有灰影来信说她进了太极宫后,所有的惊惧、担忧、不安、害怕,都在这一刻消散了。 他知道,他此生,是再无可能对她有半分硬气了。 俯身,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轻叹,“落落,不要任性。我真的快吓死了啊……” 云落落侧眸看他,“三郎不生气了么?” “生!” “那……你打我一下?” “……我怎么舍得?” “那我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 封宬抬头,就见云落落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托在手心里仔细地打开。 露出封面上那柳体攒花的小字。 封宬骤然僵住!他愣愣地看向云落落。 云落落朝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昨晚皇上给我的,回来后你一直在生气,我也没法拿给你。” 封宬没说话,一双眼又紧紧地盯着那册子。 云落落看他神色,有些心疼,声音又软了几分,“我想,这东西,本该是你的,所以还是该拿给你。” 然后拉起封宬的手,将册子放在了他的手里。 封宬的手指,明显地 颤栗起来。 云落落往后退了一步,“你慢慢看。我先回平康坊了。” 走到门边。 忽然又朝他看了眼,低声道,“太液池中有座紫蓬山,山里有一座很漂亮的宫殿。三郎……不妨去看一看。” 说完,走出去,带上了门。 外头。 云皓瘪嘴过来,瞅了瞅带上的殿门,皱眉,“这干嘛呢?还拿乔呢?” 云落落一笑,挽住他的胳膊,道,“大师兄,我想去买花种子,放在平康坊的院子里,你帮我种。” “……” 云皓无语看她,“要种什么花?” 与云落落并肩出了清华宫。 暗七立马跟上,白影要去,被黑影拉住,“今儿个轮到我去了!哎嘿,我想小纸人和小胖柳了!白哥你守着嫂子吧!” “……” 嫂子苏青瞪了眼白影,转身走了。 赵一赵三几个对视一眼。 赵五赵六跳出来,“我们去得少!轮到我们了!” 赵一无奈。 殿内。 封宬听着外头热闹的动静。 垂首,看手里的书。 攥了攥手指,慢慢地打开。 …… 西市内有京城中最大的花局,不仅售卖各季花色,更有天南海北极其少有的草木种子。 苏青扶着云落落从马车上下来时,一边笑道,“这‘迎春来’因 着售价不高,不仅达官贵人们常光顾,寻常的百姓家也好来,故而常年宾客盈门。云先生,当心脚下。这儿有门槛。” 后头暗七立马就要先一步进去。 却见……云落落抬脚,已跨过门槛。 他愣了愣。 身后,赵五摸了摸下巴,笑道,“这可真是……” 暗七扭头看他,“真是什么?” “欢喜盈门。” 暗七顺着他的目光,往花局里一瞧。 就见走进门槛内的云落落对面,恰巧迎着几个熟识的人。 小玲珑、宣凌、宣李氏,魏晗、魏璐。 一众人看见了云落落。 齐齐地先露出最温和亲近的笑容。 魏璐高兴地跑过来,唤了声,“先生!” 店内有人看见了御察院的车架,立时就明白了这‘先生’说得是谁! 当即有人热切地望来。 “先生?是那位天仙啊?” “真俊啊!” 满室内,花枝招展。 满室内,人声欢语。 皆望着走进去的云落落。 暗七看了会儿,忽而笑开。 “还真是,欢喜盈门。” 云皓从后头慢慢哒哒地走过来。 看着被目光萦绕的云落落,俊目中皆是笑意。 ——封印不再,污秽尽消。 师父,咱们的落落,如今成了所有人都欢喜的人啦! …… 第八百零三章 别让自己后悔 “先生,您看这个芍药如何?都已经抽枝了,也不用回去再播种等着发芽,来年就能开花。花朵灿烂,十分好看呢!” 魏璐在旁边极力推荐她喜欢的芍药。 宣凌在旁边默默地看了眼她。 宣李氏满是笑意地望了他一眼,又去看魏璐,越看脸上笑意越浓,一边说道,“芍药花期刚过,这时候栽,明年入夏刚好可看第一次花期。先生不妨试试?” 云落落俯身去看那花盆里的花苗。 魏晗站在不远处,看魏璐旁边站着的宣家母子俩。 小甯扒拉在他的肩膀上,外头看他唇边含笑,也不知在想什么,拿鬼火砸他,问:“你又琢磨什么坏主意呢?”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圆圆脑袋,没说话。 另一边。 小玲珑挑了一大束花,正吩咐店家绑起来,就听身后有人问:“这花儿回去怎么种?” 回头一看,是赵五。 他笑了笑,恭敬地说道,“回头领的话,都是待开的花枝,回去后拿个花瓶装些水,插在里头,几日就能开花了。” “哦?” 赵五觉得还挺有趣,上前瞅了瞅,“可这花不会长久吧?” 小玲珑笑,“小人要的便是这花盛开时候的美丽。人此一生,长久灿烂者几无,不如 贪享这极盛时的欢愉。” 赵五听得直笑,朝他看,“你倒是会享受。” 小玲珑敛了几分笑意,“自打楼里那两个孩子出事后,小人便想开了。人活一世,不为快活难道要为苦难么。不若能乐一时是一时,小人这身子……也不知能活到几时呢。” 赵五想起,戏子为保持嗓子的清亮,做的手段跟宦侍是一样的。 笑了笑,掏出一颗碎银子递给店家,“说得好。今儿个听了一席趣言,颇觉受教。这花,便当是我的谢礼吧!” 小玲珑微讶,朝他看。 赵五又朝他笑眯眯。 小玲珑顿了顿,朝他行礼,“多谢头领。” 赵五笑眯眯摆手,又去看别的花枝。 一处开着水莲的大缸边,暗七正低头看缸里头游来游去的鲤鱼。 就听苏青在旁边问:“小七,真的不要紧么?” 暗七抬头。 见苏青朝宣凌那边示意了眼。 他跟着回头,见宣凌正与魏璐在品赏一盆紫罗兰,魏璐被挡着看不见神情,可宣凌的态度却……明显异于常人。 宣李氏笑眯眯地同魏晗在说些什么。 暗七看了眼,转过头来。 苏青道,“宣世子今年年纪似乎与魏小娘子相仿,携带宣平侯府夫人前来,只怕……是为 着相看。” 暗七盯着那缸,没吱声。 苏青看了看他,又道,“我大约知晓你在顾忌什么。毕竟是终身大事,我一个外人总不能替你做什么主意。你若心里有纠葛,不妨去问问三殿下或云先生。” 暗七还是没抬头。 苏青轻叹了口气,“别叫自己后悔。” 然后就朝云落落那边去了。 云皓提了两包种子过来,见云落落不仅搬了盆芍药,还有玉兰,木芙蓉,紫菊,甚至还有一棵快比他还高的桂花。 嘴角抽了抽。 问:“这些……你打理?” 云落落看他,然后眨了眨眼。 “……” 云皓差点把手里的种子给砸了,愤怒道,“你想得美!我还想去游山玩水呢!谁有时间伺候这些!” 说完,见云落落看他。 他缩了缩。 然后又听她问了句,“大师兄说要去何处?” “……” 他后背一凉,只觉得刚好的伤口又抽痛起来,默默抱紧花种子,摇头,“我哪儿也不去。” 云落落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那些花苗,对店家道,“劳烦,送到平康坊。” 苏青忍笑,上前付银子。 云皓叹气。 宣凌对魏璐道,“小娘子可有中意的?不妨一起买些?我让店家送去国公府。” 走过去的暗七脚下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 魏璐朝他看了眼,笑了笑,道,“多谢世子好意。” 魏晗又看了眼魏璐。 肩膀上,小甯一下扑出去,扒住云落落的肩膀,大声道,“小道姑!你都不理我!” 那鬼火跟小狗似地,一个劲往她脸上蹭。 云落落被吵得耳朵嗡嗡的,往旁偏了偏,看她,“你的鬼火变白了。” 小甯一顿,蹭着云落落的鬼火缓缓下落。 云落落看了眼还站在那边的魏晗,又道,“鬼火变白,便是你心中再无怨恨。小甯,你可知这是何意么?” 小甯抱住鬼火,没出声。 云落落走出门外,半空盛烂的骄阳伤不到这肩膀上的小小纸人半分。 云落落看着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慢声道,“心结已了,你便需得去往地府投胎。你与魏二郎的姻缘……” 小甯忽然小声嘀咕,“我跟他何尝有姻缘!” 云落落停住话语,朝她看,片刻后,轻轻一笑,将她从肩膀上拿下放在手心里,温声道,“小甯,你欠他的。” 小甯鬼火一颤,瞥眼看别处。 云落落又道,“以我之力,也无法叫你守他此生终了。但你亲口许下的姻缘无法改,我让三郎给你奉皇室的香火, 可让你在彼岸河那头等他此生。来世,好好地结一段缘吧。” 小甯抱紧了鬼火,默了会儿,问:“他这辈子……寿数会有多少?” 云落落掐了掐手指,“寿终正寝。” 小甯翘了翘‘嘴角’,可跟着又嘀咕,“那我不是要等好久!” 云落落被这句一下给逗笑了。 摸了摸她的鬼火,轻声道,“小甯,这天下极恶你都受过,幸有这一人,无论你生前故后,皆默守不弃。这是你的福气,要珍惜。” 小甯抬头看她,过了会儿,嘟囔了一句,“我知道的嘛!” 云落落便不再言语,笑着收回了手。 身后,魏晗走来,看了眼两人,微笑,刚要开口。 忽然见那边一队穿着京兆府官服的衙役跑过去。 周威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一边擦汗一边道,“千万!千万别让那小子跑了!” “周大人?”魏晗唤了一声。 周威脚下一顿,看见众人,立马迎了过来,“云先生?长公主殿下。二郎君。哎哟,侯夫人,您同世子也在哪?” 刚说完,见着宣凌身后的魏璐,眼珠子在两人身上一打转,嘿嘿笑,“魏小娘子安好。” 几人皆同他见礼。 小甯问:“你这匆匆忙忙的,干嘛去呢?” 第八百零四章 痞 周威又擦了把汗,道,“还不是文氏的那个案子。昨天宣世子帮着找到了四年前第一个受害者,杨柳苑九妹的头骨,然后云先生顺着寻到了那九妹的弟弟。后来不是说三殿下那边出了点意外么,我就耽误了些,只让人盯着那小子。谁知今日一早,盯着的人说,那小子在屋子里收拾行装,看样子想跑!我这就赶紧地吩咐人来抓。” 他一口气说完,又一个劲擦汗。 小甯听得倒是一愣一愣的,“人不是文家那狗东西害的么,抓人家受害姑娘的弟弟干嘛?” 周威无奈,耐心给她解释,“只有这个受害者的尸骨约莫还能寻到,如此,可对比伤痕给文德林定罪。那九妹的弟弟,说不得知道尸骨的下落。” 小甯明白过来,又问:“那人不是他杀的,他干嘛要跑?” 周威摇头,“这……” 没说完,那边已传来吵嚷声。 众人扭头一看,就见京兆府衙役已经抓着昨日见过的那少年郎推了过来。 少年郎大叫,“你们为何要抓我!官差杀人啦!救命啊!” “住口!” 一个衙役怒斥,“休得胡言乱语!” 少年被吼得面色一沉,阴狠地瞪着那衙役。 小甯看着就觉 不喜,不过却没说什么,飘回了魏晗的肩膀上,魏晗看了她一眼,转过身,道,“我带你去听书?” 小甯刚要拒绝,忽又想到云落落刚刚的话,看了看自己的鬼火,瘪嘴,点了点头,“好。” 魏晗甚少得她这么个干脆的答应,意外地朝她看,随即笑:“好。” 转脸问魏璐,“小妹,我们去听书,你去不去?还是回府?” 魏璐正瞥着那边蹲在马车上的暗七,闻言愣了下,“啊?哦,我也去。” 魏晗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笑了笑,朝云落落周威和宣李氏宣凌辞别。 马车上,暗七看着魏璐离开的背影,垂下了眼。 苏青在旁边看着,低低叹了口气。 那边。 周威已走到了那少年面前,道,“张辉,当年杨柳苑的九妹娘子,是不是你的姐姐?” 名叫张辉的少年顿了顿,忽然大力地挣扎起来,怒骂,“谁认识什么九妹!你们这帮昏官!放开我!” “大人面前!老实点!” 一个衙役抬手就要塞他一拳! 周威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他,“带回衙门。” 又对众人拱手,“下官公务在身,就不陪了。” 话音刚落,就见云落落走了出来。 云皓站在后头 问:“你干嘛去,落落?” 云落落道,“此事与我有些因果,大师兄,我去看看。” 云皓点头,“哦”了一声。 然后听云落落又道,“你回平康坊,把那些花种好,不许乱跑。” “……” 这最后一句怎么跟吩咐小孩子似的? 云皓扭头,就见众人都用一种别样的眼神看他。 嘴角抽了抽。 暗七跳下来,道,“我与先生同去。” 赵六和黑影跟了过去。 苏青知道衙门重地,她这样的身份不好随意出入,便没有开口。 眼看着云落落跟着周威离开,刚琢磨着是回平康坊还是回宫去时。 就见赵五走过来,笑眯眯地说:“苏姑姑,小玲珑说知道有间铺子打箱笼特别好。您要不要去瞧瞧?” 嫁娶时,箱笼是不可少的。 小玲珑在后头笑道,“苏姑姑,恭喜您呀!” 苏青脸上微热,朝他笑了笑,“有劳。” 两边分开。 只说京兆府这边。 周威到了衙内,就先一大口冰水灌过,刚呼出一口气,一扭身,就见个小纸人飘在眼前。 吓得他一个倒抽气,差点没噎回去! “咳!咳咳咳咳!” 他往后直退,一下撞在桌子上,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后头 一下冲出来个小小人影,跳起来就去抓那纸人,一边怒斥,“你又来吓唬他做什么!我撕了你信不信!” 小纸人往上一飘! 封安没够着,气得跺脚,又扭头去看周威,“没事儿吧?” 周威嘶着气儿站起来,摆手,“没事儿没事儿,四公主息怒。” 封安撇嘴,又给他递了块帕子,“瞧你热的。快擦擦。” 周威嘿嘿笑,刚要说话。 衙役来报,“大人,那小子吵嚷得厉害。”顿了下,“连小先生都骂了。” 周威顿时瞪眼,“格老子的小混账,骂谁呢!走走走!” 赶紧拿了原本准备拿的卷宗就朝外跑。 封安一听云落落来了,也跟着跑,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你干嘛呢?不是查你的冤情么?你弟弟你不去看看?” 飘着的纸人正是九妹。 她看了看封安,落下来一点,摇头,“我就不去……” 没说完,被封安一把捞住,直接冲到了前厅。 人并没带到平时审讯的大堂。 周威满头大汗地喘着气,伸手指那被按在地上跪着的少年,怒斥,“臭小子!你可别口无遮拦!这是神仙!你知道冒犯神仙会被天打五雷轰么!还不快住嘴!” 张辉阴森森地瞪 着他,“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想让我说!” 周威擦了擦汗,看他,“哎?你这小子,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要问什么。” 张辉冷笑,“不就要问我到底知道什么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了!那个女人死了,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刚刚追到门口的封安脚下一顿! 明显感觉到手里的纸人轻轻颤抖起来。 她皱了皱眉,抬眼,朝里看。 那被押着的张辉一脸的不屑,还在说道,“她那样随便被人糟蹋的脏东西,就算被杀了也是她自找的,做甚要来问我!放开我……” “砰!” 被旁边一个没忍住的衙役直接怼脸上塞了一拳! 他猛地低头,吐出一口血痰来。 门口的封安低头,看手里的小纸人,痛苦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她有些不忍,拢了拢手指。 云落落站在不远处,看着少年,没说话。 周威自诩心宽体胖,常年京兆府衙,什么没见识过,可听到这张辉的言语还是气得七窍生烟。 想到幻境中所见,九妹为了护这个弟弟,被逼接客,被辱被打,明明心里害怕却还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凄惨时的可怜模样。 也很想给这少年一拳。 第八百零五章 你好好地看 他忍了又忍,才终于强压了一口气,道,“如今我们抓住文德林,却还是缺个能定他死罪的铁证。当年的尸首几乎已完全被他毁尸灭迹,只有你阿姐……只有九妹姑娘的尸身,或能比对凶器伤痕,将他定罪。” 张辉冷哼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水。 完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吊儿郎当样。 气得旁边人又想给他一拳。 周威脸都黑了,压着怒火道,“春来居的花姑曾言,当年九妹姑娘遇害时,他们也只寻到了九妹姑娘的头颅,便只将头颅下葬。若是文德林藏尸,我想,必然不可能还留下一颗头颅做后患,那么,九妹姑娘的尸首便不是他带走了。” “是谁带走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巴不得她死了干净!免得再牵扯我!” “啪!” 周威终于忍不住,拿了手里的卷宗就狠狠地敲了下他的头,“你个小兔崽子!你阿姐当年为你……” “威哥哥!” 封安忽然高呼一声! 周威顿了顿,转过身,就见封安手里正坐着个小纸人。 那小纸人颤抖着朝他跪下,不住地摇头。 那样子仿佛在哀求——别说了!皆是我咎由自取。别说了……别说了……求求您…… 她已经被唯一亲人抛弃过一次,无法再去面对更加残酷冷漠的无情了。 她曾全 身心舍着命地护过的人,虽无怨他的自私,可还是会贪求那时他哪怕一点的心疼。 她宁愿虚假地幻想,这个人,会在心里有那么一点点良心的不安与愧疚。也不愿亲耳听见他张口刺出的一柄柄几乎将她的魂魄都割得四分五裂的恶毒言语。 她磕头下去。 大颗的鬼泪一滴滴顺着纸人的身体落下来。 周威叹了口气,转过身,再次看向张辉,“九妹姑娘的尸首,你藏在何处了?” 张辉还是不说话。 周威皱了皱眉,“你若再隐瞒,便是妨碍朝廷公务,重则罚牢狱……” 话没说完。 张辉忽然道,“我要去见见文德林。” 周威一顿,皱着眉看他,“你见他做甚?只需交待尸身在何处。” 张辉却摇了摇头,“我见过他,才能告诉你们尸身放在何处。” 周威沉了脸,犹豫了下,抬手。 两边的衙役恨恨地将人拽起,直接往牢房的地方推! 自始至终没有出声的云落落跟在后面。 周威走过去,低声道,“云先生,牢房污秽,不若您到书房坐会儿?” 云落落却摇了摇头,道,“我想看一看。” 周威疑惑,“看什么?” 云落落却没回答,反而手指一勾,道了声,“九妹。” 原本被封安捧着准备离开的九妹‘唰’地一下,落在了 云落落的手心里。 她的魂体已隐隐溃散。 痛苦不堪地伏在她的手心里抬头。 就听云落落说:“九妹,你好好地看着。” 周围更加不解了——到底看什么? 牢房审讯室内。 文德林手脚镣铐地被拖了过来,直接按在地上跪着。 形容十分憔悴,不过身上倒是十分干净——因为承认罪行承认得快,没遭什么罪。 面相瞧着是个十分斯文的人。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旁边不声不响却气度云华的云落落,又转脸看周威,笑了笑,道,“周大人,罪行我都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如今是真的累了,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等不到您给我定罪,我人就没了。到时候,您怎么跟皇上交差?” 这样子,不似他是犯人,倒像是主人家了。 周威却不在意,只朝旁边道,“人你也见过了,可以将尸身的位置说出来了吧?” 衙役将张辉推了出来。 文德林抬眼一看,顿了顿,忽然眉头一皱。 张辉看着他,笑了,“文二爷,还记得小人?” 周威朝张辉看了眼。 就听文德林道,“原来是你。” 张辉笑着点了点头,“看来二爷是对家姐的伺候十分满意,居然到如今还记得小人。” 这话说得极其难听。 坐在云落落手里的九妹闭上眼,不愿 再看。 周威就见一直十分从容的文德林的脸色少见地变得有些难看。 张辉又笑道,“二爷还记着那天对小的说过的话么?” 文德林的眼神沉了下来。 张辉咧嘴,“您说家姐的血很热,身子也软,一斧头一斧头砍下去的时候,十分带劲。是你这辈子干过的最痛快的事儿。” 文德林一下就变了脸,“胡说!” 周威几个却齐齐瞪眼,周威当即上前看向张辉,“此话当真?!” 物证虽有,可人证一直不全! 若是张辉开口,文德林死罪难逃! 张辉却不看他,只对着文德林道,“二爷,您看,四年前,您能让人把小人打一顿,逼着小人不开口,让京兆府压下案子,可是如今您的命,却在小人的手里了呢!这事儿,您要怎么解决?” 周威怒斥,“张辉!与罪人串供!你也难逃责罚!” 文德林突然在那边道,“你要什么?黄金?权势?还是荣华富贵?” 张辉咧嘴,“二爷能给什么?” 云落落的手心里,九妹无法置信地看着这个血脉同源的弟弟。 她好像又一次回到了被杀的那晚。 更可怕的绝望与痛苦,将她再次撕扯分裂。 她的魂体快速溃散开。 然而,一道剑指却从后头轻轻一点,将她强行凝回。 她正要回头。 就听 那边张辉又说了句,“二爷,你不妨让这些大人松个手,要什么,我悄悄儿地告诉您。” 九妹僵住,苦极而笑。 那边,文德林看向周威,“周大人,我与小友有几句话聊一聊。您若放行,我可招供,杀害春来居那娘子的凶器在何处。” 小芍的尸首也还在,只是凶器却没寻到! 周威皱了皱眉,看了眼满屋子的衙役,犹豫了下,点头。 衙役松开手。 张辉转了转胳膊,却没立刻过去,而是弯下腰,摸了摸脚脖子。 旁边人还在疑惑他这是干嘛。 周威忽然眼眶一瞪,“拦住他!” 却已来不及! 张辉忽然像个豹子一般,猛地蹿出! 手上银光一闪! “噗!” 一柄修竹刀扎进了文德林的胸口! 他猛地瞪大眼,想要推开张辉,手上却被绑着! 张辉看着他,一下拔出修竹刀,再次朝他脖颈处狠狠扎进! 鲜血一下喷溅出来! 文德林一躲!那刀扎进了他的肩膀! 张辉眼神一厉,拔出刀,再次要扎进! 后头的衙役终于反应过来,匆忙扑过来,试图将他扣下! 可是他却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 再次狠狠一划! “啊啊啊啊!” 文德林的脸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当!” 张辉被压在了地上,手里的刀也掉落! 第八百零六章 不怪你了 他浑身是血地抬头看痛到抽搐发疯大叫的文德林,大笑起来,“痛不痛?哈哈哈!这就让你难受了!你知道我阿姐有多痛!狗东西!去死吧!去死吧!哈哈哈!” 文德林一口血吐出! 周威匆忙跑过来,见状忙喊,“找大夫!找大夫!” 旁边的衙役猛地喊:“大人!来不及了!” 就见文德林倒了下去,胸口的那处伤,血水汨汨!分明已伤到要害! 张辉痛快地盯着他,“下地狱去吧!畜生!” “闭嘴!”衙役怒斥,抬手又想揍他。 周威忽然出声制止,“住手。” 衙役顿住。 周威蹲下,看地上狞笑着的满脸是血的张辉,默了一息后,问:“你不信本官?” “呸!” 张辉朝他吐了口血水,“你们官官相护!四年前就包庇这个狗东西!如今还能有变?阿姐的仇,只有我来报!” 周威忽然明白过来。 看了眼手中还抓着的卷宗,道,“四年前,杨柳苑去报官的人,是你?” 四年前,九妹遇害,杨柳苑有人报官,当时的京兆府尹曾派人去查,回来却说报案的人说错了。 再加上方才张辉同文德林说的话。 可知,报案的,就是张辉,而文德林为让人闭嘴,只怕也对了他动了杀心。 张辉冷笑,“你管是谁!总归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说什么抓到杀人凶手!还不是为了给自己做政绩!攀富贵!我才不信你们!现在你们杀了我好了!” 周威摇摇头,他办案无数,已明白了张辉前后如此反差的缘由。 “你为了活下来给你阿姐报仇,所以故 意装作这副嫌弃她的样子?” 那边,跪在云落落手心里的九妹愣愣地看着那个被许多人压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嗤笑一声,“关你屁事!” 周威却已不生气了,他挥挥手。 一众衙役面面相觑,退开来。 张辉爬起来,坐在地上,擦了擦脸上的血,又嫌弃地‘啧’了一声。 周威看他,“你阿姐的尸身在何处?” 张辉立马恶狠狠地瞪他,“我是绝对不会把阿姐交给你们糟蹋的!” 云落落的手心里,九妹忽然捂住嘴! 周威再次问:“为何独独留下你阿姐的头颅?” 张辉扭过头。 周威却道,“你故意的。” 张辉一僵。 周威已站起身,看到那边,云落落安静的眉眼。 还有她那句让他一直不明白的——你好好地看。 看什么? 看你在这红尘中唯一眷恋的这个人,值不值得你当初拼命的保护? 他捏紧了卷宗,道,“因为,你阿姐被杀害时,你看到了。” 张辉瞬间面色煞白! 跪在云落落手心里的那个小小的纸人,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周威转过身,又看了眼那满头满身是血的少年,道,“而她,也看到了你。对么?” 因为看到躲在暗处不曾现身来救他的弟弟,所以她临死时,那双眼依旧瞪得很大。 比起痛苦,那不瞑的眼瞳里,更多的是绝望。 张辉不敢去看,不敢去碰,不敢去面对。 所以。 他丢下了那颗头颅,将九妹的尸身带走了。 他跪在地上,紧紧地攥着拳头,忽然伸手抓住那修竹刀! 转过刀尖就朝自己的脖子上刺! “不要!” 云落落的手心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小纸人一下飞了出去,挡在了那刀尖前! “嘶啦!” 刀尖一下戳穿了纸人的身体! 云落落剑指一点! “砰!” 魂体骤然从纸人上脱出! 只是,随着实体的脱去,她的魂体也紧跟着快速涣散! 她却没有在意,飘落下来,跪在了张辉的面前。 一众衙役被吓得不轻,纷纷后退。 唯有张辉瞪着眼,似是不敢相信眼前出现的这个身影。 嘴唇哆嗦着张口,却发不出一个字。 九妹哭着抓住了他握着刀尖的手,朝他摇了摇头,“不要,小辉,不要死。” 听到她的声音,张辉一颤,手里的刀‘哐当’掉在了地上。 “阿……姐?” 他喃喃问。 九妹点点头,大颗的鬼泪从她的脸上滑下,她的魂体已溃散了一半。 伸手,摸了摸张辉的脸,“小辉。” 张辉骤然眼眶通红,一把抓住她的手,不断摇头,“阿姐!我该死!阿姐!我该死!我该出去救你的!阿姐……” 九妹哭着,却笑了。 摇头,“我也想你去救我,可是,你如果当时出去了,只会跟着我一起死。小辉,阿姐不怪你了。” 一声‘不怪了’,让张辉登时嚎啕大哭! 他伸手,一把将九妹抱在怀里。 可是。 魂体彻底溃散! 他的怀里,空空如也。 他保持着抱人的姿势,数息后,忽然伏地大哭。 “阿姐!!” 周威叹了口气,转身,却已不见了云落落的身影。 他顿了顿,扫了眼地上已没了气息的文德林。 道。 “定案吧!” 人 证物证俱有。 文氏,跑不了。 …… 皇城,紫蓬山。 悠长僻静的长廊,宫灯在清风下摇摇曳曳。 封宬独自一人慢步而过。 太液池的水,在两边,翻出潋滟的光。 风,拂开他的衣袖,拂在他光洁的额头上。 他抬眸,看长廊尽头,这间漂亮又巧夺天工的小小宫殿。 门扉半敞。 他抬了抬脚,又落下。 “叮。” 头顶传来风铃声。 他抬头一看,便见檐角处,竟挂了一枚八角的铜铃。 顿时满心苦涩。 这是……娘亲的宫殿门前曾挂着的铜铃。 每每起风时,这铜铃便会轻轻地响。 他会躲在宫墙外头,一遍又一遍地数。 数那铜铃响了多少下,数着有多少日子没有见到娘亲了。 他紧紧地捏住手里的册子。 “景元三年,四月初二。 宬儿又躲在殿外了,我赶紧让人把铜铃挂上。 他似乎很喜欢这颗铜铃,总是一听就听很久。 上回就是听得睡着了,还是我悄悄地将他送回清华宫去的。 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待在那样大的宫殿里,也不知怕不怕。 我看中了两个才进宫的孩子,品行都十分忠厚。 不知能不能想个法子,能让他俩去跟着宬儿。 好歹是个伴儿。” “叮。” 风铃又响了一声。 封宬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理了理衣衫,然后抬脚,走上台阶,推开了那扇半掩的描画莲花盛开的殿门。 “嘎吱。” 日影落下。 他看到了,供桌后,那个等人高的金色人像。 瞬间,泪盈于睫。 袅袅的香火,清冷的宫殿。 他的阿娘,站在那里,温 柔地含笑地,朝他望来。 他走进去。 一步,又一步。 最终,来到供桌前。 “咚!” 跪在了地上。 低声轻唤,“阿娘……” 金色的人像微笑着。 “景元八年,六月十三。 太后何其恶毒!竟然指使内宦去羞辱我儿! 他凭着一己之力受了陛下的欢喜,他们为何却连这样小的孩子也容不得? 好在我儿心性刚烈,竟能从那群坏人手里逃脱出来。 我赶去时,似乎被他瞧见了。 我怕他瞧出来,故意装作是路过。 宬儿,娘的好孩子。别怕。 只有跟娘离得远远的,你才能活。 我的好孩子,都是娘的错。” “景元十年,七月十五。 今日夏日祭。 陛下恼了我。 当初打算离宫却因着有了宬儿不得已留下的事儿叫他知晓了。 不知今夜他还愿不愿意见我。 罢了,不想了。 今夜宬儿会去橙花殿看灯,我也要寻个由头假装路过。 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宬儿有没有长高些。 不过,宬儿真是越来越俊了。 我很是欢喜。” 橙花殿,是那一日,她遇害的地方。 她以为自己要去那处,所以才那样拼死反抗么? 却不知,当时的他,因为瞧见她了,怕她又要避开自己,故意躲在衣橱里,想多瞧瞧她。 谁知却…… 封宬抱着册子,俯身,哭了出来。 “娘……阿娘……呜呜……” 日光从背后投射进来,落在封宬的后背上。 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 娘娘殿上,那颗八角的铜铃,在清风中,轻轻地晃。 “叮——” “叮——” …… 第八百零七章 让她来见我 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 蒙面的封容慢悠悠地来到道德坊的清风观前。 梨子上前敲了敲门。 “嘎吱。” 门被打开,露出清风子疲惫苍老的脸。 他看见封容,明显一愣,随后立时跪在了地上,“参见殿下。” 封容瞥了他一眼,走进去,扫视一圈后,问:“空虚子呢?” 清风子顿了顿,道,“自紫阳宫变那日后,便没……” “唰!” 后头,梨子一把抽出软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住手!” 三清真人的铜像后,传来沙哑呼声。 封容转脸,就见一个身穿茜色襦裙梳着寻常发髻的女子走出来。 面色十分苍白,不过相貌倒是精致。 她打开手里的洒金折扇轻轻地晃了晃,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她一圈。 笑了,“镇远侯府的千金,倒是出落得不俗。” 空虚子来到她面前,看了眼被剑指着的清风子,跪了下来,“求殿下放过我叔父。” 封容以扇缘遮唇,垂眸看她。 随即一弯唇,问:“你何错之有?” 空虚子低着头,道,“我本知圣僧与太后计划,却未曾告知殿下。” 梨子眼神一厉,挥剑就朝她刺来! “不要! ” 清风子忽然扑起,一把抓住剑刃,“荣华殿下,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没告诉她!都是我的错!殿下!如今太后与圣僧皆死,您放过她吧!我,我把命抵给您!” “叔父!”空虚子抬头。 封容看着这叔侄二人的无私袒护,又晃了晃手中的折扇,转过身,笑道,“倒是血脉情深,叫人羡慕。” 清风子的手被剑刃割开,鲜血淋漓。 空虚子看着那滴滴答答的血水,忽然道,“荣华殿下,是杀是剐悉听尊便,还请放过我叔父!他早年遁出方外,早已并非镇远侯府之人。” 清风子满眼通红地看向空虚子,“芝儿!你!” 却被梨子一脚踹开! 空虚子想过去,梨子的剑又指向她。 她颤了颤,跪在原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清风子,双手紧握。 封容笑了笑,看她,“要我放过他,很简单。” 空虚子猛地看向封容。 封容晃着洒金的扇子,笑得轻慢,“你如今跟平康坊那边走得近。我要你带个信儿给那位天仙,让她来见我。” 空虚子脸色一变! 封容已走了出去,“平康坊中曲的琴阁,告诉她,容娘静候。” 说完,繁复美丽的裙摆 一闪。 消失在璀璨的日光中。 “叔父!” 空虚赶紧过去,扶起清风子,看他满是血的双手,顿时眼眶通红,“您何必如此?” 清风子叹了口气,朝她看,“芝儿,不要信她。皇家无诺,你只要帮她传了话,得罪的就是三殿下!” 空虚子没说话,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又去找药来替他包扎。 清风子看了看她,又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大哥的案子,要不……还是别管了,人死都死了,就算翻案又能如何?” 空虚子还是没说话。 清风子叹气,“我已暗中寻了个商队,明日一早出城。你……” 却见空虚子摇了摇头,“叔父,我不能走。” 清风子眉头一皱,“芝儿!不要胡闹!我们知道封容那么多秘密,她不会放过我们的!” 空虚子却坚定地站起来,“有人说了,要帮我去查当年阿爹的案子,我信他。” 清风子本还想说什么,可看着空虚子的眼神,又顿了顿。 还想再说什么。 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空虚子伸手将他扶住,盖住旁边的药膏。 朝左右唤了声。 有两个怪模怪样的等人高的少年走过来。 空虚子 将人交给他们,低声道,“带去城郊的小马庄,记住,不要让他回来。” 说完,剑指并拢,在两个少年头上一点。 少年没有眼神的眼珠子一转,随即,灵活地动了起来。 眼看几人离开。 空虚子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走了出去。 …… 封容慢步在朱雀大街上。 嬉闹孩童,商贩迎客,人群络绎,高声喧沸。 这样寻常又平淡的日子,是京城多年不变的街景。 紫阳宫变那一日,天地几崩的毁灭,似乎只被当作了寻常的变天。 无人知晓,那一天,有多少人,为了这平凡的热闹,豁出了怎样的性命凶险。 “啊!” 一个小孩儿忽然在前头摔倒! 梨子立即上前微微护住封容。 小孩手里抱着的蹴鞠‘咕噜噜’地滚了过来。 小孩儿爬起来,看着她华美的衣饰,却不敢靠近。 封容俯身,将那蹴鞠捡起来,走过去,递给他。 小孩儿有点犹豫。 封容笑着伸了伸手,“不要了么?” 小孩儿立刻接过,望了望她,扭头跑了。 跑过去,拿着蹴鞠朝对面砸去,一边砸一边大笑,“哈哈哈!看你往哪儿跑!砸死你这个坏蛋!” 封容顺着 看过去,笑容微顿,眼里露出几分异色。 对面,一个二十多岁的俊美郎君,被一群孩子和几个大人围着。 有的砸烂菜叶,有的在指指点点。 “就是他!活活勒死了自己的媳妇儿!” “哎哟!怎么这样坏哟?为何要这样害自己媳妇儿啊?” “听说是媳妇儿家里出了事儿,怕被牵累!” “哎呀!怎么有这样坏的男人哦!长得这样俊,居然连心都黑了!” “可不!瞧瞧,现在遭报应了吧?听说他媳妇儿头七还魂,要他索命!把他吓傻了!” “我呸!活该!” 几人说着,也朝那人吐了几口口水。 那人也不躲,嘿嘿笑着,抓了地上的烂菜叶子塞进嘴里,吃了一口,突然又像是被什么吓到了。 哆嗦着滚到一边,不停地喊。 “不!敏敏!我错了!别,别!” 这人是谁? 正是当初风雅无双引无数女子春心的常王殿下。 可惜如今竟成了这样一个落魄街头,人人喊打的模样。 封容看着有人在后头踢了封宣一脚,那人一头栽进臭水里,糟污了满身的模样,片刻后,朝旁边扫了眼。 立即有侍卫冲了过去。 封容转过身,往前走去。 第八百零八章 要挟 梨子在后头看了看那边被侍卫救下的常王,迟疑了下,小心地问道,“殿下,常王如今这般,显然已是陛下授意,您这样干涉,只怕会让陛下心生不悦?” 封容捏着手里的洒金小扇,笑了笑,“不悦又如何,父皇心中,本也就只有那一个孩子。我们这些不讨他欢心的,做什么他都不会高兴的。” 梨子顿了顿,最终,没有再说话。 长街两边,有落魄的乐师抱着琵琶凄怆地谈。 封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走过热闹的人群,走过安静的巷口,走过平康坊极盛过后消掩的门窗下,来到那栋平静的琴阁前。 抬目,就见小楼门口,赵四抱手,朝她微微行礼。 梨子当即紧张地握住腰间软剑手柄。 却见封容笑着上前,摆了摆手。 赵四起身,朝后退了一步。 封容半分迟疑也无地走了进去。 梨子有些担心地想要跟上,可是赵四伸手一拦。她皱眉,朝他看了眼,按了按手中的剑柄。 却见赵四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语调冷淡地说道,“休要擅动。” 那隐含的威势,震得梨子心下一提! 她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最终松开,看了眼楼内,退到门外。 楼内。 封容拾阶而上,来到二楼,便看那修长如 松竹的身影,正负手立在墙边,看那上头挂着的琵琶。 侧脸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年那个跪在阿姐身边固执又阴狠的孩子,如今,竟出落得这样一派的天质自然了。 她走过去,跟着朝墙上看了眼,笑道,“这琵琶,是多年前青云道长所赠。” 封宬眼神微动,想了想,道,“荣华殿下曾因酷暑难捱,自请离宫去往别郊避暑。”看向封容,“实则是去了江南?” 居然这就猜到了。 封容笑了笑,转过身,又看到旁边的小桌上摆放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正是之前她让人吩咐准备却没来得及用上的假人脸。 盒子边还有一份卷宗。 她走过去,将盒子盖起来,也不看那卷宗,摘下面纱,懒洋洋地丢在桌上,坐下来,笑道,“三弟今日不请自来,想必有事吩咐?” 封宬听着她语气中的不客气,淡淡一笑,转身走到桌边,将卷宗按在指尖,朝封容推了推。 “荣华殿下,十年来,丧生于你手之人,皆在此内。您可要过目?” 他说话的态度依旧淡雅从容的,可其中隐藏的威胁和警告已不言自喻。 封容看着那份卷宗,忽然就笑了。 她抬眸,看着丰神俊朗的青年,问:“三殿下倒是护着那孩子。” 封宬含笑收回手指,“她是我未过门的妻,二姐。” 一声‘二姐’,叫封容眼瞳轻缩。 她看着封宬忽然轻笑出声,“我并不想为难她。” 从腰间拽下一个香囊,指尖碰到挂着金锁的络子,扫了眼,将香囊搁在桌上,道,“这东西,与她大约有几分缘故。我只是想再看一看她,当年……青云最挂念的,就是这孩子。” 封宬看了眼那香囊。 封容又道,“这个,你拿去吧!” 封宬没有多问,拿起香囊,却也没打开,只是又朝她看来,道,“京城若呆得腻味了,或许可以出去走走。” 封容失笑,朝封宬瞧着,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你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封宬没再说话,抱手微微点头,拿着香囊便走了。 那份记录了封容无数罪行的卷宗,就这么被丢在了桌上。 封容拿起,看了眼,然后丢在了旁边养着鱼的鱼缸里。 惊得水中的鲤鱼惊慌游蹿。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底下,封宬背着手,慢条斯理地朝平康坊更内里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后,仅仅跟着一个虎背熊腰的护卫。 有路过的路人瞧见了他和他身后护卫御察院的制服,习惯地躲避到角落。 封容嘲弄地勾了勾唇。 却紧接 着,见那几人抱手,朝封宬行大礼。 楼上看不见封宬此时的神情,但他的背影依旧随性平和。 封容看着,忽然,再次笑开。 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抓住那根吊着金锁的络子。 她抬目,看天际,日晖西斜。 大片的火烧云,层层叠叠满布而来。 平康坊的歌声起,笑声欢,车马来来往往。 属于大玥的盛夜,开始了。 她站在窗边,静静地听着。 …… 平康坊,朱门小宅。 封宬刚刚走近,就看到空虚子站在门外,见着他,迟疑了一瞬,又疾步走来。 迎面便跪下,刚要开口。 后头赵四对她道,“你要的东西,大先生已与殿下提过,明日请去御察院,当年卷宗与罪证,皆可供你一一细查。” 空虚子一震,似是没听明白。 多年苦苦追求的真相,就这么被人送到眼前,她一时竟有些恍惚。 见封宬转过脚尖要走。 空虚子立马说道,“殿下!荣华公主殿下有心谋算云先生,请殿下当心!” 已绕过去的封宬低低一笑,并未停留,径直而去。 赵四站住,想了想,道,“请起,殿下已见过荣华殿下。” “!” 空虚子惊讶,起身,看向走进门内的封宬。 片刻后,低声道,“是我多虑了。” 赵四看了她一眼,道,“殿下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到云先生半分。不过,你既如此诚心,我可告你一桩当年镇远侯案不被外得知的秘闻。” 空虚子猛地抬头看他。 赵四道,“镇远侯与外族勾结一事,乃是常王捅出,背后是文氏。” “!!” 空虚子不受控制地晃了下。 赵四看她瞬间惨白的脸,叹了口气,转身,走进门内。 空虚子呆滞地站在那儿。 ——所以,她这几年的复仇,所受的屈辱与痛苦,又到底是什么? 她闭上眼,漫天的黑暗席卷而来。 忽听身后传来散慢问声,“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她睁开眼,回头,就见云皓与四喜,一人手里拿着两个油纸包,里头热腾腾的鲜花饼,正吃得高兴。 云皓还伸手递了一个过来,“拿着,刚出炉的,味儿真不错。” 然后转身朝门内走。 四喜歪了歪头,跟过去,问:“大先生,您那个饼不是给云先生带的么……哎呀!” 云皓一巴掌呼过去,“小气!不还有你手里的么!拿来!” “哇啊!你这个大人,怎么抢小孩子的东西!” “我掏的铜板!就是我的!给我!” “哇啊啊!云先生!救我!!” 可是,云落落却不在。 第八百零九章 玉佩 苏青正站在一丛新鲜的花枝边浇水,见着大呼小叫的四喜,朝他往内示意了眼。 四喜一看,封宬正站在主屋门口,立马缩了缩脑袋,躲到一边儿,就见暗七拿着个符篆在出神。 犹豫了下,把手里的鲜花饼递过去,问:“七哥,你想什么呢?” 暗七把符篆一收,没吱声,接过鲜花饼大口咬下。 四喜瘪瘪嘴,心里嘀咕,别以为我没看出来,那是姻缘符呢! 又吃了一口饼。 抬头,就见云皓走到了主屋前。 “三殿下,琢磨什么呢?我家落落哪儿去了?” 赵四道,“魏国公府的小娘子来请,云先生做客去了。” 云皓立时笑起来,“不错不错!我家落落也有手帕交了!好得很!” 然后就见封宬的脸上。 疑惑地咬了一口饼,问:“三殿下这是怎么了?” 鼓着腮帮子靠近,就见封宬手心里一块非常漂亮的玉佩。 他看了眼,脸色就变了——这玉佩上头浅浅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与落落的法术乃是同源! “这是什么?”云皓一口吞了饼,皱眉问道。 封宬看着那玉佩,眼前闪过幻境中所见那一幕幕—— 火光冲天时,被压住的奄奄一息的男子将玉佩拽出,塞给了妻子。 大雨倾盆中,那女子满目哀切不舍心疼地将玉佩挂在小小的落落脖子上,说,‘别怕’。 封灵阵法内,无辜可怜的落落,将玉佩送出去,请那法力高深的大师让她见一见娘亲。 这是……那枚玉佩。 他道,“是……落落父母留给她的遗物。” “!!” 云皓瞪大眼,立即凑过去又看那玉佩,随即眉头一皱,道,“这上头封了一丝魂识,我看看,能不能解开。” 然后剑指一点。 不想,那个看似十分复杂玄奥的阵法,竟轻轻一转,在流光中破碎。 一道淡金色的光芒飘了起来。 封宬云皓的眼前,浮起一道浅浅的光幕。 一个半脸青月痕迹的和尚,慢步走在一片大雪之中。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出——这是空心的师父,那个封了落落数百年的半佛之体。 他看着前方厮杀的人群,轻声叹,“人心世道,佛渡不净啊!” 他的身后,一个小小的僧童哭泣地拽住他的手,“师父!不要丢下我!” 僧人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温和地笑道,“这天下之苦,不值得你去见。好孩子,师父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往后,去看看最美的景致最好的人心吧!” “师父!” 大雪纷飞。 光影一散,又重新凝结。 半脸青月的僧人站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对宝座上龙袍苍老的帝王道,“陛下,大玥初建,若再起纷争,必然危及国运,请陛下为天下苍生,止戈安民。” 帝 王却问:“朕听闻,若寻得元身之体,可炼就长生不老之药。国师,可否能为朕卜算,这元身之体在何处?” 光影边,云皓瞪眼! 光影内,半脸青月的僧人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陛下,着相了。” 火光骤然在光影内腾起。 云皓听到了房屋倒塌,男子呼喊,女子哭泣的声音。 瓢泼的大雨在光影里落下。 云皓忽然往前一凑——看到那水幕里,出现的一张小小的面孔。 小时候的落落! 一个与落落十分肖似的娘子摸着小小的落落的脸,然后转身,冲了出去。 几十个提着刀的人登时尾追而来! 血光骤起! 将大雨染成了血色。 树下,小小的落落抱着膝盖缩在那里,颤抖着,无声着。 光影外,云皓忽然攥住拳头——原来,落落小时候,竟曾遭遇了这样悲惨的经历么! 血色散去。 光影里,又出现了那个僧人。 他低着脸,青月的痕迹狰狞又吓人,正微微俯身,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一只手从他的肩膀上落下,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前方的草丛里。 他的身后,背着一个人。 歪靠过来苍白的脸——赫然正是那与落落十分肖似的娘子! 她的口中还流着血,却努力地在说:“求……求大师,救,救救我家囡囡。” 僧人没说话。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 她,她是个好孩子……求,求求您……” 话没说完,手从僧人的肩膀上掉落。 僧人没有停下,他一直走,走了不知多久。 最终,在一处高高的山头停下,抬眼,看了看前方。 云皓看出——这是一处见山见水见花开的好地方。 僧人将娘子放下,然后徒手,在地上,一点点地挖开。 他的后背上,大片的鲜血,占满了封宬的视线。 他想起,那一次的幻境中,僧人朝小小的落落伸出了手,那大片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僧袍。 光影再次涣散,又重新凝结。 草庵内,金光漂浮的阵法中,小小的落落坐在里头,害怕地举起手里的玉佩。 对僧人道,“大师,我听话,我乖乖,这个给您,您让我去找爹爹娘亲吧!我好想爹爹娘亲呀!” 僧人看着那玉佩,缓声道。 “这是你的命,好孩子,闭眼。” 黑暗与污秽席卷了小小的落落。 光影外,云皓在短暂的震愕后,被巨大的愤怒给席卷了。 他张口便想骂人。 却见那僧人走到了草庵外。 看庵外,无数森严的军士。 为首的一人,明黄龙袍,垂垂老矣。 愤怒地瞪着他,“国师!你违抗圣旨!该当何罪!” 僧人面色从容地行了一佛礼,道,“阿弥陀佛,如陛下所见。元身之体,乃是千年难寻能克天下污浊之身。陛下 ,您是这天下之主,不可为一己之私,枉顾天下苍生之命。请陛下回宫。” “你!” 年老的帝王指着他,“来人!去破开那阵法!” 然而,没有人能靠近。 那金色的阵法,禁锢了内里小小的女孩儿,也阻拦了任何可能靠近的人。 最终,金戈铁马全都退去。 僧人转身,看着破烂的草庵。 轻声道。 “阿弥陀佛。” “我无能护你。” “这半生的功德,可护你百年之身。” “只是,半佛之体强加你身,乃是违逆天道,你需得承受对等的磨难。” “百年后,你会遇到疼你护你之人。” “好孩子。” “别怕。” 金光乍起,光影溃散。 那一缕魂识,悠悠荡荡,朝半空散去。 目瞪口呆的云皓突然伸手,一把捞住魂识,指尖手诀快速变换,最终对着那魂识一点! 浅浅的金光,便停留在云皓的手心里。 他低头看了看,又看向身边的封宬,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 周边的人,皆是静默。 池塘边,摘着花瓣儿玩的胖柳妖笑了笑,被旁边的小纸人打了下,瘪瘪嘴,又朝另外一朵花伸手,却被苏青提溜着拎起来,放到秋千架子上。 他翻了个大白眼儿,刚要自己晃。 就见半空中,落下一枚闪着白光的柳叶。 伸手,接过。 片刻后,笑了。 …… 第八百一十章 一场灵虚 魏国公府。 魏瑾笑着请云落落坐下,又对趴在云落落发髻上的小甯行了一礼。 小甯的心口白色的鬼火闪了闪,问:“魏国公,你今儿个用魏璐的名义把小道姑请来是做什么啊?” 偏偏用了魏璐的名义,却不见魏璐的身影。 魏晗在一边微微一笑。 魏瑾示意他坐下,也在云落落身侧坐下,伸手,将一个木盒送到了云落落眼前,道,“劳烦先生亲自走一趟,实在有桩家中之事,我心下忐忑,故而想请云先生过来帮忙出个主意。” 云落落伸手打开,见到一张红纸,上头写着一人的生辰八字。 她抬眸,朝魏瑾看。 魏瑾笑道,“这是宣平侯府世子宣凌的八字。” 小甯鬼火一扑,朝后飘去,落得远了些。 魏晗朝她看,起身,走过去,将她拢到自己肩头。 小甯拽了拽他的耳朵,轻声道,“人家的八字,不好沾染我这阴魂之身,会损人家的福寿。” 魏晗将她拢到掌心,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嗯,我陪你在这里。” 小甯的鬼火蹿出来,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想到云落落之前的话,白色的鬼火又弱了几分。 她抱住魏晗的手指。 魏晗垂眸,温柔地看着她。 桌边。 魏瑾说道,“今日,宣平侯夫人前来为世子和璐儿提亲。” 云落落朝魏瑾看,想到之前三郎教她,别人说话时应该会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于是点了点头,“嗯。” 魏瑾叫她这个小孩子的神情给逗笑了,又道,“璐儿经历太苦,我本做好打算,就这么在府里养她一辈子,不叫她再到外头委屈自个儿。可宣世子……” 他 琢磨了下,神情严肃了几分,“这个人,我觉得十分能托付。” 从魏瑾口中说出‘十分’二字,足以说明魏瑾对宣凌的看中。 “且双方门第相当,年岁也差不多。宣平侯夫人更是做足了礼数,还主动把世子的八字奉上,让我家先去合一合。” 这就是做低的意思了,明显摆出求娶的诚心。 他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红纸,打开摆在云落落的面前,“故而,今日想求先生,帮忙合一合这二人的八字,看看是否适宜婚姻。” 这是魏璐的八字。 小甯扒拉着魏晗的手指,好奇地看着。 云落落看了看这两张八字,道,“国公爷,我并不善和合术。” 魏瑾讶异,连魏晗都露出意外之色。 小甯抬起头来。 又听云落落道,“国公爷对此桩姻缘如何看?” 魏瑾脸上又露出非常满意的笑容,“如今宣世子在侯府已是当家之言,恕我与云先生说句私心话,宣平侯夫人又是个软和的性子,侯府老夫人除了疼爱嫡次孙也足够明事理,璐儿若是能嫁过去,虽侯府家大业大人口众多,可有我与二郎在后做靠,宣世子必然不会辜负于她,璐儿的日子定能过得舒舒心心。” 虽说魏瑾早已断了为魏璐寻人家的心思,可当宣平侯府夫人亲自登门时,他几乎是惊喜万分了。 宣凌这样的门第人品,至今未娶,只是因着他自己没那个心思。一旦这风声出去,京城中可想而知,有多少个冰人会踏平宣平侯府的门槛。 云落落点了点头,“国公爷心里早已定了主意。” 魏瑾一顿,随即笑着摇头,“到底事关璐儿终身, 总要谨慎些才好。” 云落落看他,“若是国公爷还有担忧,不妨去问问小娘子。” “璐儿?” 魏瑾抬眼,“可这婚妁之事,拿到她一个女孩儿跟前去说,只怕会叫她心中为难?” 云落落却浅浅地笑了下,“国公爷,这是她的终身。” 魏瑾一滞,片刻后,失笑摇头,起身,朝云落落行礼,“受教,多谢云先生。” 云落落起身,刚好错开魏瑾的行礼,道,“天色不早,那我就告辞了。” 魏瑾忙道,“还请先生留下用饭。” 云落落摇头,“三郎在等我,我需得回家了。” 回家。 小甯的鬼火闪了闪。 魏晗在旁边道,“大哥,我送一送云先生。” 魏瑾刚准备说亲自送,一边管事进来说有事禀报,便嘱托魏晗好生送一送云落落。 暮色四合,天空霞光漫布。 百年的魏国公府被这火红的颜色浸染得华美又瑰丽。 小甯飘在云落落的肩头,一会拉拉她的耳朵,一会拽拽她毛茸茸的鬓发。 魏晗走在一旁,忽然含笑道:“云先生。” 云落落与小甯一起扭头看他。 他见得一笑,问:“璐儿与宣世子的八字,本是如何?” 云落落眨了下眼。 小甯飘起来,不高兴地瞪魏晗,“落落都说了不善了啊!你怎么……” “天作之合。”云落落忽然道。 小甯鬼火一滞,猛地看向云落落,“你懂这个啊!” 连掐算都没掐,就直接看出来了? 云落落笑了笑,继续往前走,“观主从前最常做的,就是和合术。” 世人皆不破的,乃是一个情字。 痴痴缠缠,欢欢喜喜,皆因此一字起。 小甯惊 讶地抱着白色的鬼火,问:“那你……为何不告诉魏国公啊?” 云落落没说话。 后头,魏晗又轻轻地笑了下。 他走在云落落身边,看着小甯肩膀上越来越白的鬼火,以及附着在纸人身上越来越透明的魂体。 再次明白了这位历经百年时光,来到他们面前,来救赎他们的小女子的温柔。 于是,他轻轻地说了声。 “多谢先生。” 前头,云落落弯唇,浅浅地笑。 …… 翌日。 声势浩大的轩旨队伍,穿过寂静悄然的平康坊,来到了那座普普通通的朱门小宅前。 王鹤双手捧着盖着传国玉玺的明黄圣旨,笑着站在门前。 高声道—— “接旨!” 喧嚣议论了多日的三殿下的封号,终于在这一日尘埃落定。 大玥储君,当朝太子。 移居东宫。 同一天赐下的,还有册封当朝太子妃的旨意。 “云落落娴淑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皇三子册封太子,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云落落待字闺中,与皇三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太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钦此——” 花团锦簇的小院中,云落落跪在地上,被封宬握着手。 深深拜下。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院中。 紫色的花瓣轻轻舞动,无数的鸟雀虫鸣竞相四起。 蹲在墙头的春离,吐出清如薄雾的云雪,飘逸半空。 云皓跪在后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在赵四身上。 四喜与苏青还有许多少年们都红了眼睛。 香樟树 冠簌簌摇动。 小小的柳妖坐在上头,含笑道,“这皇帝老儿,可真是受了大福气了。” 王鹤笑着将旨意奉上,恭恭敬敬地说道,“请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接旨吧!” 封宬看了眼身侧眼睛亮晶晶的云落落。 笑了笑,伸出双手,接下了两道旨意。 “当!” 太庙的钟声,悠长而缓慢地敲响。 景元帝坐在紫蓬山小小的娘娘殿中,听着那远远的钟声。 笑道,“太平,你看哪,我大玥,终于迎来了盛世太平啊!” 金色人像笑得温柔。 太液池边。 有宫娥在轻轻地唱。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无俗意,一场灵虚。 红尘娑,万般情念。 愿,你我所见,皆—— 欢喜满心。 (第一卷到此完结,还有内容没写完,第二卷继续。 第二卷会以捉鬼降妖小单元为主要内容,穿插落落与大橙子还有各位副CP的甜蜜日常,以及第一卷没写完的坑将会填完。 某仙其实不怎么会写分卷,但是落落真的是某仙写得最累的女主了,所以还是对她好一点吧……(笑) 感谢小可爱们一直以来的喜欢和支持。 祝,新春快乐。 每位小可爱新年都要瘦瘦瘦美美美富富富哈! 明天会继续第二卷,不过双更大概要到正月十五以后会恢复,很抱歉。) 第二卷第一章 还命来 “太子妃娘娘恭安。” 浮梦楼,小玲珑笑着跪在地上,朝云落落磕头。 云落落错开一步,身后苏青道,“免礼,云先生与太子殿下尚未成婚,不以皇家身份,诸位还请以寻常之礼相待。” 小玲珑和身后众人立马站了起来。 又真诚地朝云落落道,“听闻先生大喜,我们楼里特意编了一出新戏,一直想请先生来听一听。” 云落落温和看他,“是什么戏?” 孙羽立时小心奉上戏本,道,“讲的一出‘仙官赐福’的戏,先生请过目。” 云落落翻开,见上头居然连戏的内容都写得一清二楚,就跟观主的话本子似的,立时笑了。 这一笑,登时像是满室都开满了鲜漫的花朵。 让众人皆是呼吸一窒。 小玲珑朝孙羽点了点头。 孙羽赶紧招呼。 戏台上,登时锣鼓响起。 苏青看小玲珑,“今儿个你不上台么?” 小玲珑一笑,“我伤了脚,班主让我歇两日。且这‘仙官’乃是十七八的少儿郎君,我唱不得。” 小玲珑惯唱的花旦。 苏青点点头,给云落落斟茶。 小玲珑看云落落听得入神,便与苏青小声闲聊,“那太子殿下是已经移居东宫了?听说诸方来贺,殿下是不是十分 忙碌?成婚大典又准备何时举办?” 倒是像云落落的娘家人似的。 苏青听着也没露出半分不适,只笑着说道,“殿下暂时只在东宫小住,说是要等与云先生成婚过后再迁居过去。最近礼部与钦天监忙着选日子,吵了好些天也没定个黄道吉日,叫皇上骂了好几回。殿下也没催,就忙着见各族使臣了。” 小玲珑听得讶异,“这吉利日子有何难定的?不是有云先生么!” 苏青直笑,“哪有自己选日子的。” 小玲珑一听脸上就揶揄了几分,“苏姑姑的日子可定下了?” 苏青脸一热,嗔怪地看了眼小玲珑。 小玲珑失笑,又道,“到时候可要去讨杯喜酒。” 苏青刚要说话。 忽然听到底下大堂里一阵吵嚷,将戏台上的声音都盖住了。 苏青惊讶起身。 小玲珑当场就拉了脸,一拐一拐地走到观戏台边,刚要吩咐人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就听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啊——!” 吓得小玲珑一颤,一个后退,差点摔倒在地。 身后,有个人伸手,将他扶稳。 他抬头一看,是赵五。 赵五听到声音便已从门外进来,确保云落落安全后,来到看戏台边。 朝底下扫了一眼,笑 眯眯的脸上浮起几分讶色。 “周大人……四公主殿下??” 云落落也来到他身边。 清静娇软的面上微微一凝,道,“小五,去将周大人和四姐儿拉开。” 然后转身,便朝楼下去。 赵五一踩护栏,一跃而下! 小玲珑在后头看得心惊胆颤,来到护栏边,就见赵五已将周威与四公主隔离了人群。 大堂中央,有个满身杭绸的富绅,正抽搐着倒在地上。 有人在喊,“这是癫痫发作了,快找大夫。” 也有人在惊吓得乱叫。 还有人直骂晦气。 小玲珑看得心焦,忙转身。 大堂中。 周威看到赵五还有些惊讶,“五头领,你怎么在此?”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心虚地将扮成小童子的封安往身后藏了藏。 赵五含笑,“云先生来听戏。” 周威肉眼睛一瞪,“啊?云先生也来啦?哎呀!这这这……” 岂不就被发现了自己偷偷带封安带到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来的事儿了。 他一慌,就直冒汗。 封安躲在后头,朝赵五看了看,小声道,“我们跑吧!” “啊?” 周威一愣。 封安猛地一拽他的袖子,转身就跑。 等赵五回头,就看那大胖子被小娃娃拽着,东倒西歪地挤出了门 去。 无奈失笑,朝两边示意了眼。 立时有人跟了过去。 大堂这头。 倒下的富绅发出‘呼——呼——’的抽气声。 双手还在不停地抠扒着嗓子,血肉已经被抓破,鲜血淋漓。 吓得周围人不断往后缩。 云落落却越众走了出来,蹲到那富绅身边,剑指,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嘴里轻念着旁人听不懂的咒声。 众人就见,那富绅忽然双眼一翻,露出全是眼白的眼珠子。 嘶吼着喊了一声,“负心汉!你还我女儿的命来!” 然后猛地张嘴,凄厉尖叫! 那声音根本不像是寻常人的声音! 吓得众人齐齐往后倒! 唯独蹲在富绅身边的云落落却毫无所惧,剑指再次一划! 一缕金光从她指尖倾泻。 那富绅忽然再次剧烈地抽动起来! 仿佛是什么东西不肯抽离,却又被被强行拽出! 富绅难受地再次朝自己的脸上抓去! 云落落另一手忽而抬起,一掌猛地按在那富绅的心口! “噗!” 众人就见一缕黑气,猛地蹿了出来! “啊啊啊啊!”不少人吓得怪叫。 云落落再次朝半空一抓! 那黑气倏地回到了她的手心! 她翻开手掌朝上托着,剑指对着黑气又是一点。 低低念 了句。 “急急如律令,现!” 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便浮现在戏楼的人群前。 有不少人被吓得倒抽冷气。 小玲珑挤进人群,看到那女子,忽然一皱眉,道,“这不是李老板的夫人,罗娘子么?您……何时仙去了?” 有人也看出了漂浮的女子身份,跟着惊呼。 “咦?是了,这不是罗娘子么?没听说李府办了白事啊!” “这被附身的人……哎哟!刚刚没瞧出来,可不就是李老板么!东城米铺子的东家,李大祥!”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众人又纷纷看向云落落,赵五上前,将人挡了挡。 小玲珑见状,忙道,“罗娘子,您怎么就……成这副模样了?这李老板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儿了?” 他还没说完,旁边忽有一人道,“是啊!罗娘子,你放心说,这位先生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咱们都知道的最好心的仙姑娘娘!定能替你做主的!” 小玲珑当即脸色一沉,赵五目光不善地看向开口那人。 而周围人一听,那还得了——天仙啊! 看云落落的眼神立马不一样了。 那漂浮着的罗娘子显然也听说过云落落的大名,当即落下黑色的鬼泪。 凄然说道。 第二卷第二章 求天仙 “求天仙做主!这负心汉,因着我生的是个女儿,竟将我那可怜的孩子扔到水里淹死了!偏偏扔到水中还不止,还扔到了河桥下,让千人踩万人踏,叫我那可怜的女儿永生永世不得投胎!我,我因着伤心过度,没熬过月子,三日前咽了气,实在心中有恨,这才,才想着找他报仇……呜呜呜呜!” 旁边人一听就愤怒了。 “什么?女儿不是宝贝?居然这样不珍惜!送给我我都当千金疼着呢!” “这混蛋!发妻新丧,居然就来听戏了!简直丧尽天良!” “还要孩子永生永世不得超生!这得多恶毒啊!” 赵五听着众人的议论,弯着嘴角,看了眼地上脖子上鲜血淋漓的富绅。 小玲珑擦了擦眼角,问那罗娘子,“那你是想要仙姑娘娘如何替你做主?” “我要他血债血偿!” 罗娘子忽然尖叫一声,周身煞气迸开! 云落落手指往内一扣,她登时痛苦地哼了一声,萎顿下来。 抬眸,就见云落落摇头,“我无法替你索人性命。” 罗娘子魂体一颤,不甘地看向地上那男子。 却又听云落落道,“天道轮回,自有冥冥。小五。” 赵五立时抱手,“请先生吩咐。” “按 照大玥律例,杀人当如何处置?”云落落问。 罗娘子猛地抬头! 赵五咧嘴,“斩立决!” 罗娘子一把攥住双手。 云落落已朝她又看来,“生者有生者的道,亡灵有亡灵的路。牵涉阴阳,你便是报了仇,自己也会因为身染血煞而魂飞魄散。” 与仇人同归于尽,也许是一种选择,却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罗娘子的鬼泪再次大颗大颗地落下,“我可怜的女儿,她那样小,那样无辜啊!若是能魂飞魄散换回她一命,我便是死上千百回我也甘愿哪!” 在场中有不少人听了这话皆是动容。 云落落想了想,道,“孩子丢在哪座桥下了?” 人群一静! 罗娘子猛地抬头,透明的魂体颤抖! 她颤抖着看向云落落,森森的鬼目里既有惊惧,却更多的全是期冀。 她往云落落跟前飘了飘,问:“仙,仙姑,您能救我的女儿么?” 云落落放下手,神色平和,静静地说道,“这世上无起死回生之术,不过,我或许可以先寻一寻。” 也没说寻来到底能如何。 偏她这样从容淡谧的神情,却让罗娘子原本苦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捂住心口,鬼泪再次颗颗落下,颤声道,“我 ,我不知他丢去哪里了。是听到他跟旁人说的,才知晓他将我女儿丢在桥下了……呜呜呜呜……我可怜的孩子……” 小玲珑一听就皱了眉,“这叫先生如何寻?”忽然狠狠一瞪地上的富绅,“不如把人弄醒,问个明白!” 雌雄莫辩的美丽脸蛋上露出几分狠厉。 赵五看得眉头一挑。 旁边有人附和,拿了桌上的茶水就泼了过去。 那富绅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着众人,目光最终落在飘着的罗娘子身上。 “嗷!”了一声,又晕过去了。 “……” 小玲珑气得拿了旁边伙计端着的茶水又要泼。 却听云落落道,“他先受厉鬼缠身,又惊吓过度,若再强行逼迫,只怕会惊魂。” 小玲珑提着水壶皱眉,“那就便宜了这么个混蛋?” 云落落想了想。 再次抬手。 一枚小小的纸人夹在她的指尖,她手腕一抖。 那小纸人身上金光一闪,然后,竟如活物动了起来,爬到云落落的手背上,抬起没有五官的脑袋环顾众人。 “哇啊——” 好多人轻呼,却又不敢大声音,生怕惊着它。 云落落将那纸人放下,刚要伸手去拽一根富绅的头发,赵五瞄见,立马先抓了几根下来 ,送到云落落跟前。 云落落看了他一眼。 他弯唇笑。惹得旁边的小玲珑又看了他一眼。 云落落伸手,拿起一根头发,然后,绕在了小纸人的脖子上。 小纸人似乎有点不愿意,扭了扭肚子。 云落落剑指一并。 扭着肚子的小纸人身上忽然浮起一层浅浅的灰气。 有人忍不住好奇地问:“天仙娘娘,这是什么啊?” 云落落的剑指再次朝那纸人点画,一边道,“他若手染性命,会有因果之葛。这是从他身上引出的死气,或能寻到孩子的下落。” 众人恍然大悟,皆屏着气息看云落落的动作。 然后,就看云落落似是画了个符阵,然后往前一推! 灰蒙蒙的小纸人忽然肚子上浮起一个金色的阵图,如流水般浅浅转动。 靠得近的几个人看得目瞪口呆。 “去。”云落落低喝。 灰蒙蒙的小纸人小脚一抬,朝前方飘去。 云落落起身,手指一捻,罗娘子倏而化作一缕黑烟,落在她手心里。 云落落转身,就见楼里好些戏客已小跑着跟上小纸人去了。 有人还在喊:“等等!慢着!喂!明明是我先!” “滚蛋!我先!” “我我我,等等我!” 云落落听得一笑,刚 要抬脚。 就听小玲珑在旁轻声问:“先生,当真能寻到么?” 云落落看到他眼中的担忧,想了想,道,“我尽力而为。” 分明不是回的小玲珑的话,可却让他瞬间放下心来。 他笑了笑,看前头拥挤跟上的人群,以及走出去的云落落,道,“能遇上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啊。” 苏青从他身旁走过,笑着点头,“是啊!” 刚刚去后台吩咐的孙羽一转身来到前台,一眼看到空荡荡的大堂,顿时吓了一跳,“小玲珑!客人都去哪儿了?” 小玲珑回头看了他一眼,用脚尖戳了戳地上的富绅,“班主,报官吧!杀人犯。” “啊?” 孙羽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这是?” 小玲珑刚要说话,却见戏楼的二楼上下来一位通身宝蓝气度不凡之人,微微一顿,立马行礼,“侯爷。” 孙羽赶紧跟着俯身。 下来的人是谁,正是大玥皇室六位侯爷当中的一位,关内侯。 常年镇守南疆海域的侯爷。 因着近日大玥储君定下,特意赶回京城朝贺。 分明已是年过三十有五,可身材修正笔直气势萧杀中又隐带几分文雅,看着竟比那些京城声誉有名的郎君们更有不同的魅力。 第二卷第三章 骸骨哀 他背着手,看向门外,问道,“那位就是太子妃殿下?” 小玲珑顿了下,恭敬道,“是。皇上钦定的太子妃殿下。”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关内侯淡淡一笑,朝身侧扫了眼。 有随从即刻跟了过去。 小玲珑心下微提,听这人离去,忙对孙羽道,“班主,赶紧吩咐个脚程快的,去御察院或是京兆府说一声,关内侯问了云先生,让太子殿下吩咐人小心看着些。” 不想,一转身,见关内侯还站在门口,顿时浑身冰冷! 但是这位侯爷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负着手,漫不经心地走了出去。 小玲珑吓得腿一软,扶住旁边的桌子。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位侯爷的气势,还真是了不得! 另一头。 新昌坊的一条不起眼的雨花胡同前,有座上了年头的石桥。 这桥因着是通往延兴门的必经之路,所以来往的人流十分大。 今儿个突然被城里冲出来的人给堵了路,很快就引起了巡城军的注意。 云落落走到的时候,赵五正拎着御察院的牌子在跟对方交涉。 那位队长十分的客气,立马安排人帮着疏通行人。 偏偏有人眼尖瞧见云落落,立马喊了一声,“天仙来了!” “轰”地 一下,原本都没看出是怎么回事儿准备散去的人群立马聚了起来! “天仙?哪个是天仙?” “我看看我看看?” “哇啊!不愧是天仙!真真就是仙女儿啊!” “这模样儿跟我那闺女……” “我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行不?”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一直通往那座小小的石桥上。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云落落手心里的黑气在轻轻地颤抖着。 小纸人蹲在石桥头上的抱鼓石上,拍着肚子上转动的金色符阵,朝云落落不高兴地看。 云落落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 金色的符阵一闪,小纸人周身的灰气顷刻散去,发丝也悠悠落下。 没有了活力的小纸人被云落落收回了袖中。 她转过身,却没有上桥,而是绕着旁边的台阶,到了河道边,抬眸,看桥侧面的券脸石。 上头雕刻的是吸水兽首,古朴而凶猛。 有好些人排在后头顺着云落落的视线跟着往上瞧,没瞧出个所以然。 又戳后面的人。 后面的人一脸高深莫测地摸着下巴,道,“定是那孩子的冤魂在哭泣。瞧这兽首都裂了。” “……” 众人一阵默然,然后齐齐伸手打他。 人群最外,关内侯站在一棵古 柳下,看着静静地站在河道边的小女子。 然后见她,微微俯身,伸手,在河水上轻轻一拂。 似是蜻蜓点水,不着痕迹地放下了什么。 那水面浅浅荡开一圈涟漪。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好些人面面相觑。 有人忍不住小声道,“就这?” 谁知话音刚落,那平静的水面上,忽然冒起一个水泡。 “噗。” 跟水底的鱼闹腾了一下似的。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 脚下忽然微微震动开来。 “侯爷!”随从即刻上前,护住关内侯。 更多的人惊慌起来! 发现,这地动竟是因为那河道的水剧烈地震颤! “哗!” 忽而,一道水柱从地底蹿出! 竟浮起一具骷髅! “啊!”有人吓得大叫! 可这还不止,接着,又是一道水柱,冲了出来! 上头也浮着一具小小的骷髅! 惊叫声连绵叠起!人群惊吓得四处逃窜! 越来越多的水柱蹿了出来。 一具又一具的骷髅被冲到了众人的眼前。 小小的,脆弱的,无助的。 惊慌的众人渐渐地止住了脚步。 恐惧的声音也慢慢地安静下来。 有妇人捂着嘴,有年老者摇头连连,有许多人,目瞪口呆。 不知哪里。 突然传来 一声低低的哭泣声。 “我可怜的女儿啊……” 一缕黑气,缠在一道水柱上方浮动的小小冰冷的身躯上,哭得声嘶力竭。 河道边,忽然有个妇人抓着旁边的汉子大叫,“你还我的二妞!还我的二妞啊!” 又一个妇人捶着胸口大叫,“都是那毒妇!想要个孙子!恨我生的可怜宝儿啊!我的心肝啊!娘不该,不该那时候软弱啊!” 有汉子跪在地上,满脸惊恐。 有婆子转身,惊慌避让。 所有人全被和石桥两边浮起的无数骷髅给惊呆了。 他们愣愣地看着这些无辜而可怜的白骨,在这灿烂的阳光下,冰冷又孤凉。 仿佛能瞧见。 他们带着啼哭来到这人间时,是多么渴望被呵护被宠爱。 最终,世间带给他们的,却是怎样的残忍与可怕。 “哇啊啊啊啊——” 忽而,一道婴儿的啼哭声,突兀地刺破了这让人窒息的压抑。 众人纷纷望去。 就见一对年轻的夫妻,小心地护着一个穿着红色小褂子的婴孩,匆匆地离开。 河道边,云落落看着那婴孩,目光安静又轻宁。 苏青在后头低声问:“先生,现在是?” 云落落收回手,道,“剩下的,非我所能涉。” 苏青了然 ,阳间因果,若非必要,云先生不会轻易牵扯。 并未再多问,只是朝旁点点头,立时有人去了。 转过身,见云落落朝上走来,便伸手让她扶着。 众人皆被那河道上漂浮的小小白骨震惊,全然没注意到,揭开了这河道内里掩藏了多少人心自私贪婪的‘天仙’已悄然离去。 “先生请留步。” 忽而有人上前。 赵五从后跨了一步,笑着看向那人。 那人也不惧,只是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我家侯爷请先生一见。” 侯爷? 赵五顺着一看,当即抱手行礼,“见过侯爷。” 苏青跟着福身,同时对云落落低声道,“云先生,这位是关内侯。因殿下封储,从南疆回京庆贺。” 云落落抬目,看到那站在树下之人。 然后抬手,朝他行了一道家礼。 关内侯淡淡一笑,走过来,还了一礼,道,“久闻太子妃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云落落没说话,安静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这双眼睛实在太干净了,征战沙场多年的关内侯自问从未见过这样仙气飘渺之人,仿佛就真是从那天上下凡的仙子。 他再次一笑,道,“冒昧拦住太子妃娘娘,乃是有一私事相托。” 第二卷第四章 有事托 因着云落落的名声,以及如今这皇家媳妇的身份,‘天仙’之名不说大玥之内,单单京城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旁敲侧击想跟这位‘天仙太子妃娘娘’亲近或是托办私事的人简直不胜凡几,可三殿下因怜着云先生太过疲累,都叫人直接给拦了拒了。 哪有人如同关内侯这般,径直拦人,开口便提的。 苏青挪了半步,朝关内侯行了一礼,端方谦恭地说道,“关内侯恕罪,先生这一阵子需得静养,不宜劳心劳神。若侯爷有事请托,殿下身边还有灵虚观大先生同清风观空虚子之人,亦是道门精通,十分善卦。奴婢回去定当禀明三殿下,请两位真人亲往侯爷处相助。” 原本主子说话,是轮不着奴婢插嘴,甚至还这样自作主张替主子拿主意的。 可苏青如今可是东宫一等宫女,将来不是御前就是后宫一等一的女官。 谁敢在这个时候给她脸色? 偏偏关内侯却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然后托起手中一物,问:“太子妃娘娘可识得此物?” 根本就没将苏青的话放在耳中。 苏青微微皱眉,还要开口。 一边云落落已问:“不知侯爷何处得来?” 苏青一顿,看过去——就见关内侯手里托 着的一物似金似玉,在阳光下闪着斑斓的色彩。 她微微讶异。 就听关内侯道,“此乃我偶然间所得之物。” 云落落点了点头,又问:“侯爷想我如何做?” 苏青看了眼云落落,退后。 关内侯扫到她的动作,冷淡隐带萧气的脸上露出两分笑意,道,“方才见太子妃娘娘以纸物寻气之术,不知可否能以此物,寻得我此物之主的下落?” 他本已笃定云落落会出手。 谁知却见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手中的物事没说话。 他皱了皱眉,又道,“法酬可尽太子妃娘娘提。” 苏青朝云落落看去。 云落落却问:“不知侯爷寻到此物之主,要待如何?” 关内侯一顿,随即眼中温和散去,脸上一片疏离,“待要如何,便无需同太子妃娘娘细说了吧?” 他本就是厮杀之中走出来的人,便是其貌文雅不似杀生,可那满身的杀气却总会在不经意中透漏出来。 如此一来,便显得这个人有种阴鸷的偏狠。 苏青知晓,这位王爷看着儒和,其实听闻性子十分狠厉独断。 且常年镇守南疆,基本已是南边之主,能回京朝贺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试探太子的态度。 这一回找上太子妃娘娘,还 不知心里到底存的什么谋算。 苏青小心地靠近云落落,赵五下意识攥住了刀柄。 然而直对关内侯的云落落却依旧平和从容,她看着关内侯,道,“侯爷可愿去舍下小坐?” “!!” 苏青赵五齐齐愕然看向云落落! 连关内侯都露出惊讶之色。 随即却再次露出了笑意,“那就叨扰了。” …… 东宫。 封宬正站在一副舆图前,指着南海边疆的位置,与身边的人说道,“如今大玥海上贸易全走的是江霞港,最大的海市完全由关内侯把控。若关内侯以此为挟,大玥海运之路必然受创,长此以往,并非大利。” 旁边,方远点了点头,“殿下思虑深远。且海市仅此一处,未免受阻,如今工部已将开凿运河之事提上议程,若能以此为线,在东海一带再开辟一座海市,与关内侯互相掣肘,倒是能为平衡之意。” 郑玲芳摸了摸腰间的酒壶,“可开辟运河乃是百年大计,轻易如何能通?短时间内,若是关内侯起了异心,要如何应对?” 魏瑾也道,“关内侯其人心思深重,常年深居南疆,看似恭顺朝廷,可我有密报曾言其私下里组建了一支不小的私军。” 宣凌看着舆图,说道,“听说 南疆海祸甚少。“ 郑玲芳讶异,“南方竟无水寇?” 宣凌摇了摇头,“并不是没有海盗水寇,而是这些人似乎皆归服了关内侯。” 其余几人皆是脸色一变。 随后再次议论起来。 封宬站在舆图前,静静地听着。 忽然,门外,王福悄悄地探了个身子。 守着的赵一瞧见,问:“怎么了?” 王福忙低声说了一句。 赵一一听,立刻走到殿内,在封宬耳边低声道,“殿下,云先生今日听戏,偶遇关内侯。如今关内侯与云先生往平康坊的宅子去了。” 封宬当即抬头,朝四周看了眼,微微蹙眉。 方远离得最近,听到赵一的话,便道,“殿下,如何遏制南疆之势一时也商讨不出一个仔细章程,请容学生回去后再细细研究。” 旁边几人一听,立马也看出这是封宬另外有事儿了,纷纷附和。 封宬点头,命人将舆图收起来,一边对魏瑾和宣凌道,“关内侯多年不曾入京,此番却独身前来,想来京中必有其不得不现身图谋之事。劳烦国公爷与世子,暗中调查一番。” 魏瑾与宣凌对视一眼,齐齐抱拳,“谨遵太子吩咐。” 封宬点点头,待众人离开后,便转身准备前往东宫,谁知,刚 出了嘉福门,就见王鹤领着两个内侍,笑眯眯地走过来。 跪地行礼,“参见太子殿下。陛下宣召。” 封宬朝城门处看了眼,对赵一微颔首。 赵一抱手,退开离去。 …… 平康坊内。 关内侯看着眼前这普普通通的朱色木门,再看两边寂静的街道,白日里过分安静的平康坊,愈发凸显此处的幽深空远。 露出几分意外,也不掩饰,笑道,“太子妃娘娘所居之处,倒是寻常。” 赵五在后头笑了下,心道,待会儿看你还说不说得出来‘寻常’两字。 云落落也没在意,走到门前,苏青刚要去推门。 “嘎吱!” 门忽然从里头被打开。 四喜抱着头扑了出来,大叫,“不要打啦!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拿石子儿砸那胖子,啊啊啊……” 一头撞到了关内侯的肚子上。 关内侯就见。 一群上下翻飞的……纸人,围着一个约莫八、九岁年纪的小内侍在使劲地打。 分明没有面孔五官,可一个个似乎气得很。 有个拳头大的,怼着四喜的脑瓜子就‘砰’一下! 四喜惨叫一声,抓着关内侯的衣服就往头上盖。 “放肆!” 后头的随从呵斥了一声,“还不速速松手!休得无礼!” 第二卷第五章 受惊吓 四喜惊了一跳。 一群正打得欢的小纸人也被吓住了,齐刷刷飘在半空中,愣愣地看那随从。 随从本就是个军武出身,满身凶煞,便是面临敌军万马也不惧怕。 可是叫这群小纸人这么一看,突然莫名其妙有点儿……心虚? 总奇怪地感觉跟欺负了小孩子似的? 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又梗着脖子道,“侯爷面前,不得放肆!” 小纸人又齐刷刷地往后一退! 那随从一僵。 刚又要说话。 门内又探出半个人身,“四喜!你个小兔崽子!你是不是欺负柳大爷了?你……咦?落落,你回来啦?” “唰!” 所有小纸人全都冲了回去,缩在云皓脑袋后肩膀旁,还有的扒拉着他的脸和发髻。 有个胖肚子的委屈地拽他的手指,扁扁的纸手朝关内侯的方向直戳。 那样子分明在告小状——你瞧!有人欺负我们哪! “……” 随从嘴角抽了抽。 一边的四喜这会子也回过神来了,赶紧地松开手,往地上一跪,“奴婢失礼,请关内侯恕罪!” 关内侯看了看这活泼的小内侍,又看了看那边活灵活现的小纸人。 周围淡定的太子近侍,门口一身道服 的年轻道人。 最终,目光落在那面若梨白眸含清雪的小女子身上。 周身煞气无声敛没,淡淡一笑,朝身侧随从瞥了眼,道,“无妨,起来吧。” 随从面色一白,朝后退下。 四喜也跟着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道,“谢关内侯不罚之恩。”然后……往云落落身侧躲了躲。 云落落伸手将他被打歪的帽子理了理,道,“去告诉紫鸢备茶。这位是我的客人。” 四喜与云皓一起露出惊讶的神色。 云皓当即从门内走了出来,身边好些纸人看着关内侯似乎有些怕,并不敢靠近,只飘在原处。 却还有一两个胆子大的,趴在云皓的肩膀和发髻上,悄摸摸地朝关内侯看。 “关内侯。” 云皓顺着行了个道家礼,“贫道灵虚观第一百三十二代观主青云座下弟子,云皓。” 关内侯想起方才苏青提及的‘大先生’,笑了笑,还了一礼,“大先生。” 云皓眉梢一挑,抬头来刚要说话,目光却倏而在他面上一定。 随即眼神闪了闪,朝云落落瞥了眼,笑道,“久闻侯爷大名,不想今日一见,如此气势非凡,果然名不虚传。” 刚说完,就见云落落静静 地朝他看来。 那意思像在问——大师兄,你在说什么? 云皓无声地动了动嗓子,装作没看见她的眼神。 对面关内侯却笑了,也朝云落落看了眼,然后朝云皓道,“大先生不必担忧,我今日求见太子妃娘娘,乃是有一事请托。” 他本是一身萧杀之气,如此温和言语,无形中便有一股子上位者的威压之势。 云皓暗暗心惊。 身旁云落落已转身朝门内走去,“侯爷,请。” 关内侯朝云皓点点头,转过身来,抬目,便见云落落已先一步进了朱门小宅内,原本飘在门框边的小纸人们,立时跟大蝴蝶似的,一个个全扑棱棱地跟了过去。 随从在后欲言又止。 关内侯却淡淡一笑,抬脚,跟了过去。 后头,云皓看着,忽然‘嘶’了一声。 苏青朝他看。 赵五问:“大先生,可是有何不妥?” 云皓摸着下巴,问:“你们哪儿遇见这位侯爷的?” 苏青便将方才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又道:“云先生邀请关内侯到此,可是有何安排?若大先生知晓,还请告知,我们也好做些应对。” 却见云皓摸着下巴咂嘴,却不吭声。 赵五瞧着他这样子就笑 ,问:“大先生?” 不想云皓却瞥了他一眼,一脸的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啊!” “……” “??” 苏青赵五一头雾水。 谁知云皓又扭过身,问:“方才说的寻到遗弃婴孩的桥在哪儿来着?我去瞅瞅。” 苏青疑惑,“云先生不是说不能涉么?” 云皓咧嘴,“那是我家落落。我一俗人,没那些讲究。” 说完,拍了拍掌心。 一只虎斑猫从墙头跳下来,前爪按在地上,懒懒地‘喵呜’一声。 云皓一笑,领着它,闲闲哒哒地朝前走去。 赵五扭头看那一人一猫快活自在的身影,忽然道,“大先生,我也去!” 然后蹿了过去。 苏青看着摇摇头,转回身,走进朱门小宅内。 门内。 关内侯刚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花香。 然而这花香虽馥郁盖人,却并不叫人窒息难以忍受,反而在香意中透着一股子清冽,仿若夏日霜雪,叫人嗅之便入心脾。 他面上不动声色,迈步穿过垂花门,一抬眼,脚下便滞住了。 一方四四正正的小院子,各色草木花团锦簇烂漫斑斓不提,院中一棵百年的香樟树,树冠如云,盖住了大半的院屋。 树下一座红色缠满紫色花藤的小桥,一方涟漪圈圈的池塘,池边一株小小的柳树,碧绿成辉。 再往前,是一座缠满花枝的秋千架,和一张石桌几张石凳。 树下秋千石桌上,零散几个小纸人,有的懒洋洋晒这夏日暴烈的日头,有的拿着小扫把,追着飘落的树叶花瓣玩耍。 那个纤细轻盈的小小女冠走过去时,满院的花木似乎都活了起来。 枝叶抖动,花尖轻颤。 一个美丽温柔桌紫色花裙的女子,从香樟树后的院子里飘了出来,轻轻巧巧地落在她面前,含笑道了声,“小主人。” “嗯。”她应了一声。 满院的草木香气愈发清转。 分明只有她一人,可关内侯却仿佛见这世间红尘皆萦绕在了她周身,热闹不凡。 身后的随从早已看傻了。 关内侯已轻笑出声。 抬目,就见那满身纯澈云尘环绕的女冠站在微荡的香气中,朝他颔首,“侯爷,请坐。” 围绕在她周身的小纸人转过身来,分明没有人语的满院,却似乎有无数的善意在朝他微笑。 关内侯微微呼出一口气,眸中含笑,恭敬道,“叨扰。” 然后,迈步走过小院,来到了石桌边。 第二卷第六章 皆因果 云落落抬了抬手,与关内侯一起坐下。 周身盘绕花瓣的紫鸢浮在一旁,轻巧温柔地奉上两杯茶,与样式十分精致可口的点心。 那点心关内侯瞧着倒是寻常,不过这茶…… 他端起一杯,茶意已溢鼻息。 浅啜一口后,动作微滞,然后端着茶盏,又饮了一口。 身后随从察觉到,快速看了眼,心下暗讶——侯爷素来苛己,所食所饮所行所为断不会轻易露出喜恶。 这茶? 云落落已道,“侯爷,我并非方外之人。” 关内侯一顿,露出几分意外,放下茶盏朝云落落看去,“可太子妃娘娘这通天之术,并不像故弄玄虚之作。” 那附身的冤魂,寻气的纸人,满河惊人眼目的小小尸骨。 就算厉害的得道高人出手,也并不一定能如她这般轻而易举。 关内侯想了想,手往后一伸。 随从立时掏出一个绣着忍冬花绿豆沙色的荷包奉了上来。 关内侯将那荷包放到云落落跟前,郑重道,“太子妃娘娘,这是定金。若能寻到我所寻之……人,另有重谢。” 后头,站在几步外静侍的苏青注意到了那些微的停顿,不动声色。 四喜躲在角落,拽着暗七低声道,“咱们 云先生压根并不在意这些铜臭,关内侯此举怕是行不通哦。” 暗七扯回自己的袖子,没吱声。 四喜纳闷看他,“七哥,你最近好奇怪喏,怎么闷闷不乐的呀?是不是九哥黑哥欺负你啦?我帮你告诉太子殿下去!” 另一边的黑影磨了磨牙。 暗七还是没出声,四喜歪头。 石桌边。 云落落看了看那荷包,果然没有伸手去拿,只是依旧淡然缓声道,“我非方外,却入道门。侯爷,可知这其中乃有何意?” 关内侯看着云落落。 他本是常年高位之人,只有他下令吩咐,何曾受人如此询问。 但是他却无半分介意,反而认真抬首,“请太子妃娘娘指教。” 身后随从又微抬了抬眼。 云落落弯了弯唇,一手放在桌上,垂眸。 关内侯顺着看过去,看见桌面上几个奇形怪状的小纸人正踮脚够着半空飞舞的紫色花瓣,满桌子的闹腾,十分没有规矩,却又……出奇地叫人心生温宁。 便听对面传来云落落的声音,“这便意味着,千人万物,于我来说,皆是因果。” 关内侯一愣,随后抬眸。 明白了云落落的意思——若要请她帮忙,便必然要让她知晓,这所托 之事的前因后果。 果然,随后对上云落落抬起看来的眼睛。 漂亮得如一汪春露,平静又温和地看着他,“所以,我要知晓,此物来源,侯爷之意。” 关内侯没出声,后头随从也大气不敢出一声。 苏青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四喜和暗七黑影几个皆秉着气息偷偷地竖着耳朵。 然后听到关内侯开口,“请太子妃娘娘屏退左右。” “!!” 不止那随从,连苏青都没忍住露出惊色! 这可是关内侯!南疆之主!皇室忌惮! 他不愿之事,连皇上都不能勉强! 可偏偏云先生不过三两句话,居然就叫他松了口,妥了协! 众人退到院子外。 四喜扯上暗七的袖子,惊讶地直蹦,“云先生太厉害了!我听干爹说,关内侯可是个十分厉害的……呃。” 没说完,瞧见旁边关内侯的随从,赶紧往暗七身后躲了躲。 暗七冷冷地扫了眼那随从,将四喜往后一护。 随从无奈转身,走到另一头。 唯独苏青,皱眉想了想,低声对黑影道,“让人给太子殿下传消息,关内侯请托云先生之事恐怕十分紧要,请太子殿下早做安排。” 云落落之能,他们自然心知肚明。 可关内侯常年征战杀场之人,心性之韧,非常人能及!岂会一两句话便被轻易松动心意? 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件事,对关内侯来说,十分重要。 而且已到了无可奈何,让这位外雅内煞的侯爷不得不低头请求的地步。 黑影当即皱眉,朝苏青看了眼,低声应下。 院内。 小纸人们全都飞到了大.大的香樟树下,紫鸢远远地站在花桥上,连花叶都卷起了叶尖盖住花朵。 全都如活物般,避开了石桌的方圆之外。 关内侯本是满心心事,可瞧见这样的趣景,还是忍不住笑了。 朝云落落拱了拱手,“多谢太子妃娘娘体谅。” 云落落没说话,端着茶盏饮了一口。 她神态安静,举止轻缓,倒叫关内侯本有些迟疑的心思终是渐渐安定下来。 他也端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后。 却没说话。 只是将那枚似金似玉的小物放在桌上,静静地看着。 云落落垂眸。 夏日炙热的光线透过香樟树的缝隙倾洒下来,被这小物闪耀出斑斓迷离的光彩。 关内侯的手指轻轻地碰了下,那小物轻轻一晃。 瑰丽的色彩如水晕浅浅荡开。 他抬着手指,片刻后,低低开口。 “此物乃是我一年前所得……” 关内侯其人,声名威势远超其他皇亲国戚公爵侯门,原因无他,乃是因其十五岁受封南疆时,南疆本是一片蛮荒地带,不过短短十多年间,那几乎已被朝廷放任生灭的南疆,不仅在他手里盘活起来,甚至日渐强大,发展起了大玥甚至九州大陆最大的海市。 惑乱的海寇不见了声息,流窜的水寇彻底蛰伏,南疆的水军,宛若一头巨兽,在南海的水岸边渐渐地露了头,令朝廷日益忌惮。 而关内侯,做为驱纵这头巨兽的主人,必然成了皇族的眼中之钉。 一年前,景元帝曾派了丰亲王封源以视察之名,前往南疆。 此举乃是一箭双雕之意,当时景元帝忽而无缘身染恶疾久不能治愈,怀疑是文氏联合圣僧所为,所以故意将封源派往南疆。 如此,一来能转移文氏注意力以暗中查明真正病因,二来又能借文世之手查看一番南疆以及关内侯的真正形势。 平康坊朱门小宅花香萦绕的小院内。 关内侯淡淡地说道,“丰亲王抵达侯府的第二日,便同我说,要想能在皇上那儿交出一份漂亮的奏折,需得我给他些能叫他满意的实惠来。” 第二卷第七章 睚眦报 想起当日之景,关内侯略带沉色的眉宇间露出几分淡淡的嘲讽。 他的手指点在桌面上,轻嗤了一声,“可他不知,检阅南疆这样的肥差,皇上为何派谁不好,偏偏派他一个文氏的子侄前来?” 若是关内侯有意勾连朝廷钦差,文氏与南疆联手,南北一望,朝廷岂非危在旦夕? 云落落听出了关内侯的意思,却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偏过脸,看不远处的池塘。 紫鸢已不在花桥上,小纸人们却在那棵小小的柳树周围,将掉在池塘里的柳条从水里拖上来。 关内侯并未注意到云落落的视线,只继续道,“当年我父新丧,文氏便联合外戚诸臣,要夺我家侯爵之位。我为保全家,主动提出愿以侯府之力,守护南疆。” 原来如此。 云落落看见那边费劲的小纸人们,转回视线,想到三郎曾经教她的礼仪之数,于是认认真真点了点头,“嗯。” “……” 关内侯有一瞬的僵滞,随后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小女冠,又道,“封源明知旧怨,却还敢开口跟我讨要好处。想来是在京中作威作福惯了,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任由文氏欺辱到头上却只能退避的无用小 子。” 他微微一顿,语气里带了几分微不可查的狠戾,口中却是笑道,“可惜,如今的我,却是个睚眦必报的。” 当晚,一艘极其富丽奢华的三层明轮船便从江霞港出发,驶往南海水军驻扎大营所在的船埠。 然而,江霞港距离船埠,便是商船也要行上近半日的光景,更何况此时入夜偌大船只不过寥寥数十个船夫卖力踩动滚轮行船。 行了一个时辰,尚还能看到江霞港上那夜中不灭的灯火。 偌大的海面漆黑寂静,唯独船只缓慢前行时的轮声滚滚掀浪。 与外头的平静相比,船内却已是酒热人呼,妩女啼笑,一片欢腾之景。 封源坐在一张包银雕花的昙花大圆桌的主位,身边一媚一清两个绝色女子,被人众星拱月地献着殷勤,已是喝得半醉之态。 一把推开身边那个清丽的女子,举起手里的酒杯朝着对面的关内侯笑:“彤,彤大,你放心!这,这回,怎么说,做哥哥的,也一定要替你做了这漂亮账!” 关内侯本名顾彤。 他看着张狂轻浮的封源,却并不动眼前的酒杯,只朝左右看了眼。 那妩媚的女子立马站起来,笑着将自己揉进封源 的怀里,举起手里的杯子送到他唇边。 娇滴滴地说:“王爷,莫非是如如伺候得不好,惹恼了您撇下如如,却去与侯爷喝酒?” 这本是极不规矩的举止,可是在场的一众无有人呵斥,封源又已喝得七八分醉意,脑子不甚清晰。 见那如丝眼神,如蜜嗓音,半边身子都麻了。 一把搂住了人,大笑:“好!好!如如甚好!” 那放肆的模样,哪里有堂堂贵胄半分礼仪教养。 满桌的武将文士大笑着看过来,可眼底,却已是一片冷厉。 眼看那杯酒就要送到封源口中。 “咚!” 旁边那个方才被封源一把推开的清丽女子突然碰倒了桌上的酒壶。 声音乍起,惊了封源一跳! 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众护卫也立时警惕望来! 桌边一众人顿时眼神一沉! 唯独坐在桌对面的关内侯举起了手里的酒盏,淡笑道,“我敬王爷一杯。” 尚未回过神来的封源顿时再次笑开,就着如如手里的酒盏就要饮下。 旁边那清丽的女子忽而又歪头晃脑地靠过来,正好一撞,碰翻了如如手里的酒盏。 满屋的欢嚣,一瞬的寂静。 如如似被惊着了,朝那女子看去 。 桌边四周的人皆面色微变。 关内侯举着酒盏,淡定饮入口中,道,“我先干为敬。” 封源醉醺醺的,也没在意那杯酒,见关内侯居然先干了,当即大喜! 伸手,又要抓起自己原先那杯酒,谁知,身边这个清丽的女子却再次起了动静。 她忽地凑到封源跟前,低声笑道,“这酒有毒哦!” “!!” 此言一出,顿时满堂惊起! 后头亲王护卫当即拔出佩刀,朝前拱来! 而封源也被这一句话顿时惊得醒了大半酒意,一把扔了手里的酒盏,起身就要后退! 身边的如如手腕一动,隐在盘底的匕首刚现了一个刀尖! 那清丽女子忽而笑开。 一把扯住封源的胳膊,往后一退! 竟一下退到了通往三楼的木梯上! 分明弱不禁风的一个美人儿,却如老猿一般蹲在扶栏上,手上拎着百十来斤的封源毫不吃力。 朝众人嘿嘿一笑。 哪里似是常人?分明就是—— “妖怪!” 如如骤然轻呼! 那蹲在扶栏上的美人儿,咧开笑着的嘴里,赫然一排森森尖利的牙齿!随着如如的呼声,那原本清丽婉约的面容,竟渐渐枯萎发黑,褶皱皲裂! 露出 了一张似烂泥又似恶鬼的面容! 伸出的手指,也如枯藤般扭曲尖利! 有一股恶心黏腻的腥气从她周身散开! 众人惊愕不定,正不知这到底是何妖物之时。 桌边一文士忽然道,“侯爷,近日频频上报祸害渔船渔民的‘水猴’,想来正是此物!” 关内侯眉头微拧,看到了水猴的脚下滴落的绿色水珠。 那边亲王护卫的头领却急了,当即发问:“何为水猴!侯爷!这妖物何以能入船!” 言下之意直指关内侯存心谋害丰亲王! 虽然关内侯本就有这个打算,可是如何能摆到台面上来讲! 那文士当即说道:“此妖在南海一带为祸已久,常在海中翻覆渔船强行掳走渔民溺毙以食!且又擅长幻化!王爷久令人捕之不得!谁知她竟能幻化成人形登船!” 看那侍卫头领脸色阴沉,当即又道,“诸位!且以王爷性命为重!速速救人!又对关内侯道,“还请侯爷先行避让!” 恰好这时,被吊在半空中的封源也回过神来,当即大叫,“救命!救我!啊啊啊!” 侍卫头领领着一众人举刀便要攻去。 谁知那水猴却再次往上一跃,竟攀到了船顶横梁上! 第二卷第八章 妖邪迫 封源一阵天晕地旋间,已是肝胆俱裂,声嘶力竭地大喊,“快救……啊!” 却被那水猴一口咬在吊着的胳膊上,顿时发出一声极其惨烈的叫声。 “王爷!” 侍卫头领高呼,心急如焚——若是丰亲王有个好歹,不止他们这帮人,甚至连家人只怕都要没命了! 猛地回头道,“侯爷!王爷乃是皇上钦定南下,若有个差池,只怕朝廷问责。还请侯爷相助,救下王爷!” 他依旧怀疑这水猴乃是关内侯故意送到船上的! 关内侯抬眼看着那森怖的妖物,只见她咬着封源的胳膊,口中鲜血淋漓。 封源叫得惨绝人寰,浑身抽搐,他却面无半分动摇。 只淡淡道,“这是自然。” 然后朝两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要走。 两边的武将看到了关内侯的神色,彼此对视一眼,装模作样地上前,正要随着头领往那水猴处攻击时。 谁知。 “砰!” 水猴突然将封源从上头扔了下来。 众人一惊! 封源却被砸了个七荤八素,当场就晕了过去! 侍卫头领立刻要上前,那水猴却忽地又蹦了下来,弓着后背垂着长长的四肢站在封源身边。 一双绿色眼珠子很是不悦地转了转,张嘴‘呸 !’了一声。 怒道,“这么臭!难吃死了!” 开口竟是一把啼啭如莺的嗓音! 众人再次面色变化! 侍卫头领警惕地看着她和脚边的封源。 却见她忽然目光定在某处,随即再次咧开森森血齿,笑道,“说起来,还没尝过斯文书生的肉呢!瞧着这么白净!定是个皮滑鲜嫩的!” 书生? 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 关内侯突然伸手朝隔着两个人的方才那开口的文士抓去! 可他反应再快,却不及妖物的迅敏! 众人只看眼前一花,下一瞬,那文士已被水猴抓到了甲板上! “吴先生!” 几个方才还懒着劲儿的武将立马冲了出去! 那吴先生被水猴掐着脖子几乎喘不过气来,眼见关内侯跟到甲板上。 只怆然地闭了闭眼,艰难地说了句,“请……侯爷,照顾我妻儿……” 话没说完,被水猴一捏,登时面色发紫! “吴先生!” “住手!” 众人一阵惊喝! 站在人群外的关内侯突然出声道,“你有何要求?” 众人一静! 那水猴抬起森狞可怖的脸看向关内侯,忽而微微松开手,再度发出清脆娇女儿的声音,“你怎么知道的呢?” 关内侯冷眼看着她,语气森 冷淡漠。 “水猴作乱南海多年,却并未有人见过其真身,轻易也不会现于人前,故而多年追捕不得。今夜,你非但化身潜入船内,更是有意搅乱酒宴,捉丰亲王,本是为饵,你真正想引的人是……我?” 如此,便能说得通,她若想吃人为何抓了封源却不跑,反而故意在船里兜圈子了。 在见到关内侯要走之时,又故意将封源丢下,换个人引关内侯靠近! 甲板上的关内侯近身之从皆瞪眼变色! 有人当即提刀挡在关内侯身前! 那水猴却道,“真是聪明。不愧是身有龙气之人。” 海风轻呼,海浪掀动,船上滚轮还在嘎吱作响,没有几个人听清水猴这句轻叹。 唯独吴先生眼珠子一颤! 水猴又看向关内侯,高声道,“我要你身上一件东西。” 关内侯眼神微凝,道,“何物?” 水猴以目光点了点他腰间挂着的玉珏,“那个。” 关内侯毫不犹豫地拽下,立刻有身边人要伸手去接。 谁知那水猴却说:“你亲手给我!” 当即有人怒斥,“放肆!” 关内侯看着那水猴。 水猴狞笑着又猛地捏紧吴先生的脖子,“你给不给?” 关内侯没出声。 旁边立时有人道 ,“侯爷!那妖物非同寻常!不能擅动!” “侯爷!水猴阴险狡诈!侯爷万不可轻易冒险!” “且吴先生为侯爷尽忠,必能明白此间凶险!便是吴先生自己也绝不愿侯爷为他这般……” 最后那人话没说完,便被关内侯的眼神给压住了剩余的声儿。 关内侯收回目光,朝那水猴看去,道,“只要此物,你便能放了吴先生?” 水猴点头,“不错。” 关内侯看着她,分明知晓如此大费周章只为自己身上一件配饰颇有古怪,可那边吴先生的脸色显然已是支撑不久。 略一沉吟后,点头,“好,我拿给你……” 话音刚落,忽然,甲板上骤然生出一层黏厚的青苔! 浓烈的腐烂腥气骤然扑入鼻息,将众人刺得耳目一昏,一个劲地呛咳! 待好容易反应过来时。 甲板上除却那叫人抬脚便滑的青苔,哪里还有关内侯的影子! 再看船头,那水猴与吴先生也不见了! “侯爷!” 有人扒住船舷惊呼,可入目皆是茫茫大海,漆黑如墨,哪里有半个人影?! 平康坊的朱门小宅内。 云落落缓声道,“言咒。那水妖假借索物,得了侯爷一句允诺。那青苔便是咒印之体,早已暗 中连接侯爷与那水妖。” 关内侯的目中露出赞色,点了点头,“太子妃娘娘所言不错。” 当时那水猴是故意提着封源在满船内转了一圈,就是为了能让他踩中她滴落的绿色水珠,好完成连接。 海面上。 水猴提着已被掐晕过去的吴先生,朝关内侯笑得阴森,“你放心,我只要你帮我拿个东西。只要你好好地帮我拿了,我不吃你。” 关内侯看了眼四周,江霞港的岸火已不见,转瞬之间,他们已不知落到何处。 只是眼前依旧是海面波浪,这妖物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能叫他们能浮在水面上随波前行。 只是海面上,雾气渐渐地浓郁起来。 随着他们去的方向,那雾气最后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便是海面漆黑,唯有月空清冷半明,那雾气都清晰得能叫人看见其中细微的水珠。 关内侯直觉这一片海面不对。 就见那水猴浮起一大片青苔,将吴先生笼在其中。 然后再次对关内侯道,“我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头,你踩着这里,往前走十六步,然后退三步,再走四步,退二步,最后往前走一步。然后,将你所看到的任何东西拿走。拿到后,径直往后退,我会在这里等着。” 第二卷第九章 人鱼歌 关内侯依旧没开口,只朝那水猴所指的方向看去。 浓郁的雾气底下,漆黑的水面在青苔的覆蔽下渐渐散开,露出内里大小不一的暗礁。 似是一条路,一直通往浓雾的内里。 关内侯顺着看去,没有动。 水猴清婉的嗓子却带着狞意说道,“你已允了给我,若是不去,这咒早晚要你生不如死!” 关内侯冷冷转脸。 水猴又道,“你若不去,我便杀了这书生!” 青苔蔓延,将要盖住吴先生的口鼻。 关内侯抬脚,踩上第一颗暗礁。 周边的雾气倏地轻微滚动了一丝。 水猴大喜过望地抬头,低声道,“果然可以!” 关内侯又往前走了两步。 原本浓厚如凝的雾气,渐渐地变得稀薄,他的眼前,渐渐出现一点光亮,很微弱,似海上萤星,隔着飘绕的雾气,似梦似幻。 他按着水猴所说,继续往前。 分明礁石边翻滚的海水打湿了鞋袜,可是他的周遭却渐渐安静下来。 不闻分毫声响,风声,水声,海面之声,皆从五感褪去。 他只能看见眼前的雾,感受着脚下光滑的礁石,往前,四步,退,再往前—— 一步落下。 眼前朦胧似薄纱的雾气,忽如白 纸被戳破,露出了内里一副叫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他仍然站在那片礁石群上,眼前也依旧是深邃幽暗的海面。 只是,海面上,却浮起了一个金灿灿的巨大海蚌,随着海浪轻轻浮动,在这浅月淡蓝的模糊夜色下,熠熠若明日。 双壳微微张开,内里一道温润的白光如流水倾泻。 以关内侯一人之力,是绝不可能将这海蚌带走的。 他迟疑了不过数息,便踩着暗礁,走了过去。 伸手,轻碰了碰了那海蚌。 金光在他手中浅浅一晃。 随即,上壳居然缓缓启开! 温润的白光刺得关内侯下意识闭目,随即他听到了一声宛若天籁的低低歌吟。 他心下一动,睁开眼。 便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那海蚌柔软的蚌床上,居然躺着一只半边人身半边鱼尾的人鱼! 不似鲛人那般人身处还有多些鱼蹼鱼鳞的痕迹,而是真真正正的一个绝色女子之貌! 白色的鳞片从她的鱼尾一直蔓延到胸口,柔白的脖颈纤细高雅,黑色的长发如海藻覆盖住白皙的肩头。 那张洁白无暇的脸上,是一片不懂世事的懵懂安静,正抬着一双宛若深海的浓墨双目,满是喜悦地看着关内侯,启 唇轻歌。 平康坊的朱门小宅内。 关内侯看着桌上闪着迷离梦幻光彩的小物,轻叹道,“我平生从未见如此歌声,仿佛……天音,直叫人心神俱散。” 一只小纸人似是犯了懒儿,落到云落落的袖子上软趴趴地卷起身体。 云落落伸手轻轻地点了下它的额头,温慢道,“人鱼善歌,可迷幻人心。” 关内侯没有笑意地笑了下,点头,“是,如这般神话怪志中的妖物,我竟能碰见,也算平生一奇了……”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 云落落松开手指,那小纸人呼啦一下又飞走了。 她转脸,看向关内侯,神色静然。 她的眼神太干净了,那种洞察人心堪破红尘的神色,让踩着无数尸骨走到如今地位的关内侯都有了几分难堪。 他顿了顿,再次说道。 “如太子妃所言,我……当时便被迷了心智。” 飞走的小纸人落在柳树下,朝一颗池边圆石后头探头探脑地望过去。 云落落的神色依旧没有起伏。 关内侯呼出一口气,神色里透着一股子自己都没察觉的安心,声音轻了几分,“可谁知,越美丽的东西,却是越凶险的。那人鱼原来才是……真正惑乱海面的水猴 。” 池塘边,圆石后,一根小小的小胖腿伸出来,将那小纸人往别处抻了抻。 桌边,关内侯平淡的嗓音浮起了几分冷色。 “我受那歌声迷惑……” 海面上,金灿灿的海蚌中,美丽的人鱼歌声空灵,迷惑了这位纵横捭阖的侯爷。 他坚毅狠厉的神色渐渐变得恍惚。 慢慢地,屈膝,跪倒在海蚌边,虔诚地低下了自己毫无防备的脖颈。 美丽的人鱼,笑着,歌唱着,朝他探出头来。 然后。 缓缓地张开了宛若海花的唇。 “妖孽!” 忽而,一声怒喝猛地从身后惊起! 关内侯迷蒙的眼神一顿,骤然清明! 赫然便见,那美若夜明的女子,张开的嘴里,一排排利齿宛若森刃! 他惊得往后一退! 猛地按倒了身边的一块礁石! 下意识觉得不对——礁石怎会轻易晃动? 低头望去,顿时大惊失色! 他所踩过的那些圆滑坚硬的物事哪里是礁石?分明就是一颗颗化为白骨的骷髅头颅! 金色的海蚌中散出的白光,清晰地照亮了这一片海域。 黑色的海水浅浪底下,无数的头颅遍布浅滩,枯骨断肢,横亘眼前! 这是怎样一幅修罗炼狱场?! 饶是关 内侯见惯生死手中无数性命,也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到了! 不等回过神来,那人鱼忽然一口咬下!正咬在关内侯的肩膀上! 关内侯当即闷哼一声!可他是何人?生死堆里扒拉出来的命!当即伸手抓了地上一根断骨,反手便刺了过去! 人鱼白色的鱼尾狠狠一拍,整个海蚌便要合拢! 关内侯被她震得手上一歪,断骨不知插到何处,整个人便被她往那合起的海蚌里去! 他心知一旦入内,便必死无疑,奋力抵住海蚌边缘!往后一挣! 竟生生撕下一块皮肉来! 鲜血当即喷洒得海蚌及人鱼满脸! 他喘着气捂住肩膀后退,本以为能脱身! 谁知,人鱼闻了血腥,竟被彻底激发凶性! 猛地竖起上半身,朝他愤然张口!发出一声极其凄厉凶残的叫声! 那声音直如海兽,震得海面**波动,周遭海风阵阵!连关内侯都被吼得头晕眼花! 抬目一看! 那海蚌竟托着人鱼再次朝他扑来! 关内侯短时内失血过多,又被这声音震得心神俱晃!踉跄着要往后跑! 那海蚌却已到近前! 宛若一张大嘴,眼看便要将他吞进去! “还我父兄的命来!”又是那道怒喝! 第二卷第十章 纳命来 “当!” 一道重击当头而下,狠狠砸中那金色海蚌!竟将那来势迅猛的海蚌直直砸回那片骷髅残尸密布的浅滩上! “咚!” 关内侯转脸,就见一块巨大的石头掉在了身侧! 石头上,赫然一层黏腻的青苔! 他抬眼,就见那‘水猴’,不对,也不知是什么的丑陋妖物,满身腐烂黏腻腥气地踩着一颗颗骷髅头,穿过周遭如枷锁的迷雾,径直扑过来,直朝那金色海蚌扑去! 清如莺鹂的嗓音里带着无尽的恨意与杀气。 厉声道,“纳命来!妖孽!” “咚!” 碰撞声宛若地动!整个浅滩都随之震颤! 关内侯只回头看了眼,就见那金色的海蚌被一层青苔覆盖,却很快又被白光融化。 丑妖宛若枯藤的手朝那美若天仙的人鱼抓去,却险险被海蚌夹断胳膊! 他转过身,想到吴先生的位置,便朝那一片跑去。 谁知。 身后却忽然再次传来歌声。 那歌声不似先前低语迷柔,反而高亢轻远,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哗!” 脚底的海浪忽然滚动起来,有什么东西快速从那片骷髅白骨底下蹿过! 关内侯皱了皱眉,当即朝后退开两步! “呼!” 忽然! 一只满嘴獠牙的 海鱼蹿了出来,直朝他狠狠咬下! 他神色一变,想要躲避却已来不及! 一把抓了身旁的头颅扔过去! 他常年行伍,便是受此重伤本能仍在,那海鱼竟被一下砸中,直直落入海中! 关内侯尚来不及松一口气,便看那白骨底下,有更多的海鱼涌了过来!直接将他包围起来! 他退无可退! 眼看海鱼再次朝他袭来! 一道青苔化作的长藤忽而缠住了他的腰,将他用力往半空一带! 他整个人便腾空飞去! 无数海鱼跃到半空,只张开獠牙恶口在他脚下,又纷纷追回海内! 身后响起那个熟悉的婉转啼声,带着阴狞怒意,“你是不是活腻了!流这么多的血!是觉得那妖孽不够凶再多给她点乐子?还是头回见着上赶着找阎王投胎去的蠢材!” 她骂得难听,关内侯却没理她。 皱眉看向海面,那金色的海蚌里,美丽的人鱼抬目看了过来,周边是森森枯骨断肢漂浮。 她扶着金色的海蚌伸出了玲珑的半边人身,薄唇轻启,歌声飘远。 远处的海面上,有古怪的声音,在急速的回应。 海浪的拍打声变得频繁。 海面下,仿佛有什么,在迅速靠近。 “都怪你!” 身后那让 人反胃的腐败腥气倏而靠近,“你要是老老实实地将路给我引开,哪里还有这回事!现在好了,那妖孽引同伙来了,你这满身是血的活靶子,就等着给人家做下酒菜吧!” 关内侯眼神阴沉,转脸,看到那张丑陋难堪还流着绿水的脸,忍了忍,低声道,“你以我做饵?你到底是……人是妖?” 那妖看着那海面皱了皱眉,丑陋的脸上露出几分警惕,森然道,“这妖孽上回被我伤及,不能离开那海蚌半分,她的同伙去给她捉活人做食尚未回援,现下是唯一的机会……” 说完,猛地立起身体! 被青苔束着悬在半空的关内侯转脸,竟见这丑妖原来并非脚长手长,而是因着蜷缩身体反衬出了四肢的过于不同。 如今她站起来,那手臂纤细匀称宛若常人。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丑妖转动阴狞吓人的眼珠子朝他恶狠狠一瞪,又道,“你的事儿完了,赶紧给我滚!” 说着,手臂一挥! 束着关内侯的青苔往后一松,他整个人便落到了海水扑打骷髅遍布的浅滩上,他踉跄着后退,碰到了身后一物。 低头一看,赫然正是先前被掐晕过去的吴先生! 正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地 狱一般可怕的海面! “侯爷!” 见着关内侯,他立时起身,“您受伤……” “嗡!” 话没说完,浅滩那边,忽而发出一道闷雷般惊天动地的声音! 两人一起望去,就见那金色的海蚌竟被一片浓稠的青苔强行裹住挟制到半空,然后对着海面上堆积的白骨狠狠砸去! 轰地砸下! 海浪震动,整个地面再次引起清晰震颤! 丑妖立在不远处,再次操控青苔将那海蚌高高举起,又一次重重地朝底下砸去! 似是要将那海蚌砸碎,或是砸死里头冰肌玉骨的人鱼。 “咚!”“哐!”“轰!” 一时金光四溅,海水迸开,枯骨乱飞。 吴先生早已吓呆了。 关内侯收回目光,转身便朝另一头走去,“走!” 吴先生慢一拍反应过来,忙跟上,看他半身染血,顿时忧心忡忡,焦急目扫四周,疾声道,“侯爷,这茫茫海面,不知身在何处,又无船艘,如何离……” 话音未落,就见那海面之上,一颗骷髅头颅上浮起一抹青苔,浮到了他们脚下。 吴先生一怔。 关内侯看过去,就见又一截染着青色的白骨浮到脚下。 不一时,竟以尸骨结成了一艘短短的筏子,在两人脚边随着 海水波动。 吴先生目瞪口呆。 而关内侯却突然朝身后望去! 那巨大的金色海蚌被再次高高举起,美丽的人鱼依然无恙地盘在那蚌床上,可半身隐在水里的丑妖却似乎已力有不逮。 她丑陋的面孔愈发狰狞,举起的枯藤手爪剧烈颤抖。 再次狠狠砸下! “轰!” 人鱼再次高歌而起。 海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危险,骤然逼近! 关内侯对生死之机何其敏感!当即拽着吴先生踩上白骨筏子! 那白骨筏子倏而朝海面远处破浪驰去! 身后。 丑妖尖喝,“妖孽!我杀了你!” 关内侯刚要回头去看。 “吼!” 水底忽然传来闷闷一声低吼。 仿佛海底的蛮荒之兽被惊醒了! 饶是寻常人也听出了这其中骤然逼现的危险! 吴先生大惊失色,“侯爷!” 关内侯皱眉。 脚下的白骨筏子倏而加快,几如利箭!似是要将两人迅速送离这凶险之地! 然而! “吼。” 海水忽而震动起来! 一道巨浪从正前方兜头掀起! 白骨筏子速度骤然放慢!吴先生一个不稳几乎栽倒进水里,被旁边的关内侯一把抓住! 两人抬眼。 就见,那浪头高高掀起,却并不落下! 第二卷第十一章 凶险困 漆黑如铁水的浪头之上,一只面若恶鲨却鳍生双臂的鲛人抬起了头,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直到那高耸的浪头上,遍布了无数奇形怪状的鲛人! 他们对着这白骨筏子齐齐张口。 “吼!” 竟宛若一声兽嘶! 人鱼的歌声再次传来! 海浪骤然打下! 那盘在浪头的无数鲛人顿时顺势而下!朝二人张牙舞爪生狠抓来! “侯爷!”吴先生低呼。 不等关内侯有动作,那白骨筏子忽然往后撤去! 一头撞在浅滩上的白骨堆里,彻底冲散! 而关内侯与吴先生也落回了滚动的海水里。 一个当先的三眼鲛人咆哮着朝两人抓来! 一面青苔忽然在两人身前张开! “砰!”的一声,直接将那鲛人挡住! 然后,那青苔屏障内里,迅速凝出一道利刺,对准那鲛人的腹部狠狠一扎! 鲛人嘶吼着,便掉进了枯骨堆里! 二人尚来不及松一口气,更多的鲛人再次围拢而上! 关内侯抄起一根大腿骨,强忍剧痛,狠狠抽打过去! “侯爷!” 吴先生被护在身后,双眼通红,浑身颤抖——恨自己此时不能护主半分! 可很快,关内侯便支撑不住! 即便他 武功盖世,也不及这无数妖物之力,更何况他失血过多,强撑到此时全凭的一份超常心性! “吼!” 一个半腿半鱼尾的鲛人忽然抓住了他染血的胳膊,张开利口便咬了过来! “侯爷!”吴先生大惊,冲过来便想推开那鲛人! 一道青苔忽然再次盘缠而来! 瞬间裹住了关内侯的胳膊! 鲛人一口咬下,顿时牙齿崩裂!不待反应过来,被关内侯一骨头敲裂了头颅!直直倒了下去! 关内侯迅速朝胳膊上的青苔看了眼。 随即听到身后传来那熟悉的清婉动听的声音,带着阴森的狞意与怨毒,怒道,“蠢材!你一身的血,就是这些畜生的活靶子!还不快把衣裳脱了!” 关内侯当机立断,一下掀了自己的外衫!露出了血口汨汨的肩膀和满是伤痕的半身! 血腥味骤浓! 那些扭曲的鲛人忽而如疯了一般扑了过来!却被一个又一个的青苔凝成的石砖给拍了回去! 裹在关内侯胳膊上的青苔迅速盘缠,盖住了他汨汨流血的伤口! 躁动的鲛人似是突然失去了方向,茫然地追寻着空气中残余的血腥气。还有的抓住了关内侯染血的衣裳,疯狂地撕扯! 吴先 生看得心惊,小心靠近关内侯,刚要说话。 后头,那金色海蚌中的人鱼,忽然再次歌吟起来! 灵声似魅语,蛊惑本能之欲! 那些鲛人一个个地目露凶光,竟缓缓转身,再次对准了关内侯! “狗东西!” 不远处的丑妖怒极大骂,猛地跃起朝那金色海蚌抓去,“去死吧!” 谁知。 金色的海蚌却突然爆出刺目的光线! 丑妖一顿,被内里的人鱼一下抓住了胳膊!直接就朝海蚌里拖! 电光火石间,根本不容丑妖来得及反抗! 转瞬已被拖进去大半个身体! 她挣扎着伸出枯爪去抓那人鱼,口中骂骂咧咧,却始终不曾调动青苔。 眼看就要被彻底拖进去! 身后,忽然飞过来一根森森白骨! “哐!” 砸中人鱼的脑袋! 人鱼一顿! 丑妖当即一爪子戳在她白雪般的脸上! “吼!” 她当即乱叫!松开手来! 满海滩的鲛人顿时齐齐转回! 丑妖一个跳跃,落到了关内侯和吴先生的身边。 看了眼关内侯空空的手上,枯爪一动,压住关内侯伤口的青苔回到了她的手中,她没忍住,低低咳了几声。 关内侯看过去,却看见了她那纤细手臂上 隐隐透出几道血口,仿佛……是叫什么东西咬下的。 血水再次冒了出来。 围在金色海蚌周围的鲛人回头望来。 吴先生试图用袖子将关内侯的伤口堵住。 丑妖举起枯藤一般的手,森笑了起来,“还以为真是神女,伤不得了。” 关内侯看见了那枯爪上染着的血水——正是人鱼的血。 “吼!吼!” 金色的海蚌里,人鱼抬着流血却更显白璧的脸,看着关内侯这边,发出一声声的嘶吼。 怪异的鲛人群全都从水底浮出,如索命的无常阴狞地盯着他们。 丑妖放下手,冷笑一声,道,“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能逃得出去就赶紧逃!不能,就留在这里给我陪葬!” 说完,便举起手,刚要动作。 身后,吴先生忽然道,“大……大仙,您要为我们拖延时间?” 丑妖没理他,枯爪渐渐凝起,刚要施展法术,忽然,动作一滞,似是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 然后,猛地一瞪那死鱼般的眼睛,“这是?!” 那边,人鱼发出了狡黠的声音,似是在嘲弄丑妖的愚蠢。 丑妖猛地朝她瞪去,“你!你这个妖孽!无耻!下贱!你休想!” 一个身材高大魁梧 的鲛人从那金色的海蚌旁游了出来,看向丑妖的目光…… 关内侯眉头一皱,低声道,“你被算计了?” 丑妖如何能承认?当即破口大骂! 那些言语不堪入耳,可旁边的吴先生却听明白了,惊颤着问:“大仙,是不是有何意外?” 丑妖咬牙切齿,看了两人一眼,目光在关内侯身上定了定,最后恼恨道,“我本不欲要你二人赔命,可现下……只怕是逃不了了。” 吴先生脸色一变。 丑妖已再次看向那边的人鱼,枯爪戳向自己的脖颈,怒斥,“想糟蹋我?凭你们这些畜生也配?我死了也不会给你们留半根头发!” 说着,又对身旁道,“算我对不住你们,我这条命陪给你们吧!怪只怪我能耐不够,还想报仇。黄泉路上,我给你们做小鬼,驮着你们过奈河。” 她说这话时,脸色已不太正常,原本丑陋的流着绿水的面颊渐渐浮起一层火烧般的红晕。 枯爪刚要抓破自己的灵窍。 身后,吴先生突然道,“若是有法子能拖延这些妖物片刻,大仙可否带着侯爷离开此处?” 丑妖一顿。 关内侯猛地沉脸,“吴先生!不可!”似是已看出吴先生的打算! 第二卷第十二章 舍身去 一直惊慌无措的吴先生此时却安静下来,想到方才丑妖的那一句‘龙气’,看向关内侯,笑道,“侯爷,您本是囊中之锥,不会一直被这南疆困住手脚的。学生得蒙侯爷赏识,还叫侯爷宁愿涉险也要舍身相救,已是毕生之幸。天大的恩德,学生感激不尽。” 他说着,后退一步,跪在枯骨里,深深磕下,“望侯爷,照顾我吴家后代。” 以一人之身,换满门荣耀富贵权势。 关内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旁边的丑妖也反应过来了,不可置信地看他,“你们要干嘛?你让他替你拖延时间?”她忽而结舌,“你,他,你们怎么能……” 话没说完,跪在地上的吴先生突然起身,拔下头上的簪子,一下扎进了自己的手掌! 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那躁动的血气,引得鲛人顿时躁动起来! 他举着鲜血淋漓的手掌,回头,看了眼关内侯,惨然一笑,朝前扑去! 丑妖瞪大了一双死鱼眼。 关内侯忽然一掐她的胳膊,低声道,“走!” 丑妖怒极而笑,“你休想!” 却见关内侯目含冷厉地看着她,“他以一命换满门百口荣华!我若死了,他 满门皆无活下来的可能!” 丑妖瞪得眼珠子几乎都要落出来! 关内侯是为了救吴先生才被她算计引来,说起来,吴先生也是个引子。 若是关内侯好好地回去了,或许吴先生的罪责还能说得清。可若关内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有心人再加以设计,别说吴先生的罪,就是他满门,说不定都要受牵连! 她看着关内侯,似是听懂了,又仿佛不能接受。 “啊!” 那边,忽然传来吴先生的惨叫。 丑妖一颤,刚要转头。 关内侯忽然按住她,再次道,“走!” 丑妖一咬牙,一挥手! 青苔骤起! 平康坊的朱门小宅内。 关内侯平静地看着云落落,说道,“离开前,我看见吴先生被数个鲛人抓住,生生……扯成了几段。” 云落落望着他淡然的眼神,低下眼睫,看见了他另外一只放在膝盖上,紧紧攥着以致微微颤抖的手。 她依旧没出声,只将面前的茶点,往关内侯跟前推了推。 关内侯并无用点心的情绪,却感受到了云落落的善意,顿了顿,神色中忽然露出几分无奈,轻叹了口气。 却没有再提及吴先生,而是在短暂的沉默后,继续说道,“之后, 我与那妖物,离开了那处险滩,却……” 他再次停了下来,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那一段时日种种宛若梦境,叫他这之后的一年无论如何无法释怀。 丑妖没有将他送回江霞港,并非因为还存有挟制之心,而是……她已没了能力。 吴先生的自牺只为他们挣到了喘息的功夫,金色海蚌中的人鱼几乎当场就发现他们的意图,高歌而起,朝吴先生围拢的鲛人立马绞杀过来! 丑妖抓着关内侯,大喝一声,周身腥气青苔瞬间暴涨! 几如梭鱼,顷刻破开水面,直接朝海浪的另一头破去! 最终……落在了一处孤寂的荒岛上。 “呼!” 她发出沉闷的低呼,蜷缩在荒岛上的碎石沙砾里,手指因为忍受着什么,在碎石中抓下深深的痕迹。 关内侯听着那刺耳的声响微微皱眉。 看了眼昏暗的荒岛,心知,若是这妖物出事,他以自身之力只怕难以脱身。 上前,试图唤醒她,“你……可有妨碍?可需我做什……” “滚!” 话没说完,却被趴在地上的丑妖厉声打断,“滚远点!给我滚!” 她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最后几个字。 原本清婉如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 得嘶哑。 喊完再次俯身下去,佝偻的身体却微微颤抖起来。 大片的青苔与绿水从她的身上剥落下来,洇进身下潮湿的碎石沙砾中。 她枯藤一般的手指竟渐渐回缩,变成了……一双女子的手。 却并不纤细而柔白,手背褶皱干裂,骨节偏大,指甲粗厚。 ——是一双常年做活的手。 只是指甲上依旧残留着一丝红迹,是方才那人鱼的血。 关内侯移开视线,再次道,“你若有妨碍,我独一人无法离开此处,所以,为了我自己,我也会尽力护你周全,只要你开口。” 他的声音冷淡,便是请求商议,带着上位者的强势。 趴在地上的丑妖却仿佛没听到,纹丝不动。 关内侯皱了皱眉,再次朝海面看去,海浪潇潇,冷月沉沉,不见半点星火。 正思忖间。 那边趴着的丑妖突然再次发出一声闷哼,仿佛在忍受着十分的煎熬,却又想拼命压制,挣扎间却发出了这一声似吟似哭的声音。 关内侯心下一跳,募地察觉到什么。 刚要看去。 那丑妖却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艳绝伦的脸! 竟与那人鱼有几分相似! 不待关内侯有反应,她忽然咧嘴森然 一笑,动人的声音含着煞气阴沉沉地问:“为了活命,你什么都能做?” 关内侯略一迟疑,点头。 下一刻,跪在地上的丑……女子,猛地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将他用力一拽,按在了地上! 碎石与沙砾膈得人难受。 关内侯却冷清清一张脸,依旧没半分情绪地看着面前这俯看过来的女子。 她白净的脸上浮起大片的红潮,喘气如灼,浑身颤栗,连眼神……都仿佛化作了一汪软雪。 她按着他的肩,看着他。 片刻后,猛地一闭眼! 低下头来,在他耳边森森颤抖道,“那你就来……自救吧!” 关内侯看着半空的月,片刻后,伸手,抱住了她。 江河浩瀚,海月共生。 清波无路,珊瑚团影。 那一夜的事,如浮光在关内侯脑中清晰闪过。 可他却当真没法在眼前这个不过二八年华的小女冠仔细道出。 他顿了顿,又道,“我与那妖物,离开了那处险滩,却……因着她的……伤势,在一荒岛上停留了一夜。翌日在她恢复后,正准备送我离开时,谁知,却再遇鲛人围杀。” 石桌对面,不知在看何处的云落落转过脸来,问道,“日出之后?” 第二卷第十三章 蹊跷有 关内侯脸色微变,心下暗道,这位‘天仙’果然名不虚传。 并未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任何,竟已知晓这些鲛人的弱处。 他点了点头,“那妖物也发现不对,当即以身做饵,用青苔之术,将我送回了江霞港。” 其中如何凶险,再未赘述半分。 他再次看了眼桌上那五彩流离的小物,道,“我欠她一命,故而想要偿还。一年来,南海我已寻遍,不曾发现她的踪迹。月前偶然得知,她似在京都,于是便趁着这次北上贺储之喜,特来叨扰太子妃娘娘。” 与最开始冷冰冰的要求与吩咐不同,此时关内侯对云落落的语气态度,已是明显的客客气气。 云落落也看向那物。 关内侯注意到,再次开口,“这是……从她身上脱落下来的,我本是想要以此查出她的真身,却始终不曾得知此妖到底为何。” 他没明说,这是,那一夜,她颤栗时,浮在那并不算柔软却足够纤细的后背上仿若鳞片的物事。 他控制不住地摸过去,在两人都彻底迷失的那一刻,抓住了一片,撕破了她的肌肤。 鲜血从鳞片折射出的月华中渗透出来。 诡美的,仿佛一场光怪陆 离的梦。 他垂下眼帘,缓声道,“不知太子妃娘娘,可能以此物寻到其主?” 云落落没说话。 关内侯抬眼看她,“我当真只想寻她……道一声谢。” 池塘边,三两个小纸人围在圆石边,朝里头蹭。 一片绿色的柳叶摇摇晃晃地露出一点点小尖尖。 胖柳妖被这群粘人的纸片儿缠得没办法,推搡着往他肚子上趴的那个大脑袋的小纸人。 就听云落落道,“请侯爷将此物暂且留下。” 他微微意外,转过头。 石桌边,关内侯问道,“太子妃娘娘若有为难尽可言语,我定当配合。” 云落落却轻摇了摇头,“此物非寻常,且时隔太久,若要寻找,需待我仔细准备。” 关内侯一听,眼底顿时露出几分喜色,将那绿豆沙的荷包再次奉上,“此为定金……” 不料云落落再次伸手抬了抬,“侯爷,不急。” 关内侯疑惑。 云落落已道,“我所得之酬,皆有定数。今日,还请关内侯先请回吧!” 关内侯看着云落落,随后不再坚持,微微一笑,起身道,“今日叨扰许久,那我便静候太子妃娘娘消息。” 云落落站起来,目送关内侯大步离 去。 一枚小纸人跑过来,拽着她的鞋尖气嘟嘟地跺脚。 她转过头。 见胖柳妖坐在圆石上,手里提着另一枚小纸人的大脑袋,左右晃动,然后往底下一丢。 小纸人头晕脑胀,一屁股墩儿,摔在地上。 正好叫进门的四喜看见,立马掐着腰大叫,“瞧!他就是这样欺负你们,我替你们出气,你们居然还打我哎!” 小纸人们哗啦啦地飞起来,又围着四喜转悠。 胖柳妖爬起来,一个蹦跶,落在石桌上,拽了一块点心,咬了一大口,嘟囔着嘴巴,道,“那小子,没说实话!” 云落落坐回去,看了眼被咬出指甲盖儿大小的点心,道,“亦非谎言。” 柳妖撇嘴,“后面的事儿,瞒了不少哦!” 他干脆坐下来,抱住那块点心,一边啃一边瞅着那桌上的亮片片,一边说:“那小子眉飞鼻挺,尤其一双眼,沉得吓人,一看就是个心思深的。怎么可能会被个妖物救了就念念不忘着想要报恩?定有蹊跷!” 云落落没说话,端起手边的茶盏,刚要喝,旁边紫鸢落下来,将茶盏顺势端走,道,“冷了些,有刚刚煮好的桂圆红枣茶,小主人用些?” 云落落点头,将那亮片片拿起来。 灿烂的日头一晃,那亮片折射出近似霓虹的光芒。 苏青走过来,看了眼,低声道,“云先生,关内侯此人野心非常,此番孤身进京已叫多方忌惮,您务必小心应对。” 云落落点了点头,将那亮片片放在手心里,剑指并拢,轻轻一点。 众人指间她指尖金光一闪,绚烂的亮片片一晃,却什么异常也没有。 片刻后。 云落落抬起眼,朝苏青静声道,“苏姑姑,我要见三郎。” 话音刚落。 就听垂花门处,传来温雅矜贵笑音,“落落。” 众人齐齐抬目。 垂花门前,一身月白直缀常服,青玉发冠束顶的封宬,含笑迈步走来。 他甚少穿得这样清淡的颜色,却愈发衬托得那张容颜琅嬛难争。 云落落看着他,唇角一弯,清浅含笑,“三郎。” 桌上,胖柳妖抱着点心又一个蹦跶,蹿到了香樟树冠里头。一群小纸人跟着呼啦啦飞过去。四喜蹦蹦跶跶地追着去够。 暗七几个惯常缩了脑袋。 苏青福身,退下。 紫鸢端着托盘过来,见状将桌上茶碗点心一收,也闪了个没影儿。 跟着来的赵一赵三留在 垂花门边,想了想,结伴绕到大门口去闲唠嗑了。 封宬看着紫鸢端走的茶碗,笑问:“关内侯已走了?” 云落落不意外他已知晓,看着他点头,道,“三郎今日不忙么?” 封宬笑了笑,道,“父皇让我给你带了几个字,问你喜欢哪个。” 云落落好奇,就见封宬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上好的澄纸,展开。 里头写着数个大字——云,灵,仙,苍。 几个字龙飞凤舞足见写字之人笔锋之大气,可收笔处却隐见浮弱潦草,似是气力不足不能一笔挥就。 云落落眨了眨眼,问:“这是?” 封宬笑道,“父皇想给你的宅子赐个牌匾,也好过无门无户,总叫外人打扰。” 皇家牌匾一落,你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能了。 显然景元帝也知晓了最近京城中这些人有心接近云落落的事儿了。 云落落看了看,静谧的脸上少见地浮起几分犹豫。 左右看了看,最后问封宬,“不能让三郎给我写一个么?”声音悄悄儿的,似乎怕被旁人听了去。 封宬骤然失笑,心里却瞬间跟灌了蜜水似的,甜意都直往嗓子里冒。 那小小的声儿,直戳得他耳畔酥麻。 第二卷第十四章 欢喜意 朝云落落看了眼,轻笑,“旨意已下,我胆子小,不敢抗旨的。”还故意朝云落落眨了下眼,“不然,请太子妃娘娘去问问?想来父皇不会为难自己的儿媳。” 又是‘胆小’,又是‘儿媳’。 这家伙还在介意先前自己去皇宫为他到皇上跟前求情的事儿呢。 云落落看着他,忽然踮脚,在他脸侧轻轻地亲了下。 封宬眼睫微微一颤。 就见她落回去,又软软轻轻地问:“真的不能么?” “……” 封宬捏着澄纸的手指紧了紧,片刻后,道,“我……试试。” 云落落顿时弯唇,再次压着嗓子笑着道,“三郎最好了。” 封宬简直拿她没辙,脸颊处的柔软还清晰入腠理。 笑着用胳膊碰了碰她,“那落落说说,三郎哪里好?” 云落落眨眼。 封宬故意忍笑板脸,“不说出个三四五来,却要叫未婚夫去挨板子……” 没说完,就见云落落再次凑过来,扒着他的胳膊,娇娇软软地说:“三郎,最欢喜我。” “……” 完了。 封宬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将澄纸放下,轻轻地捏住她软软的腮帮子,“你啊,就拿我的心意玩笑。” 抬起的手却被云落落的手心盖住,她握了握封宬大而骨节分明的手背,被捏着腮帮子微微有些气音地浅声道,“可我想要告诉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三郎最欢喜的,是我呢。” 呼。 封宬顿住,心中默默地再次长长呼出一口气。 松开手来,反握住云落落的手,在石桌边坐下,道,“关内侯之事,可能与我说?” 封宬抵达门口的时候,关内侯恰巧已离去,并未碰见。 他想了下,又道,“他盘踞南疆多年,手中重兵无数,隐隐已是南边之主。如今朝野上下,皆以为关内侯此次入京居心叵测。” 说着,看到了云落落另一只手心里的亮片片。 云落落将那亮片片放在桌上,却问:“那三郎以为呢?” 封宬看了眼那亮片片,又转眸望向云落落,略微一顿后,却没回答,反而说起了一件往事,“他往南疆去的时候,我尚在清华宫中艰难自处。” 如今的封宬已不畏惧将从前的不堪展露在云落落人前。 但是十多年前的事儿,到底已不甚清晰。 他慢慢地回想着说道,“那时我不过才垂髫年岁,虽已知晓宫中险处,可到底尚未完全懂事 。有一回,我实在太过思念……娘亲,想偷偷跑去寻她,谁知却叫看守我的宫人给逮住了。然后……”他道,“被骂了一顿。” 对面,云落落的另一只手又覆盖上来。 封宬却无所在意地笑了,将她的两只手握在掌心里,一边轻轻地揉搓着,继而道,“我虽被关在冷宫,却毕竟是皇子之身,那宫人不敢打我,只能骂几句。可到底奉着命令叫看着我不许乱跑,他心下恨毒了我到处乱跑,便要往我身上泼冷水。那时,恰是冬至日。” 云落落看着他。 封宬说起往昔,神色却已十分寻常,“他想叫我大病一场,再无力气到处乱跑。” 对待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童,此等手段何其歹毒! “我受了冷水,在冷风里吹着,正好被出宫的关内侯瞧见了。” 往事许多已记不起,唯独这一段记忆,却隐隐约约地刻入脑海,封宬的语气浮现几分怅然,他道,“他将身上系着的披风解下与我,又命人,将那宫人处置了。” 大约是那时候的关内侯也十分艰难,看着这落难的小皇子,竟少见地露出了几分真心思。 封宬到现在还记得他对他说的话 。 “不管是人畜鬼怪,越是最下等的,就越喜欢欺负比他们更下等的。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们可笑的自卑与软弱的虚荣。你要是想活,想不被踩在脚底,叫这种下三滥的脏东西都能欺负你,就好好地爬起来,朝上走,让所有人都只能跪在你跟前连头都不敢抬。”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来自长者的言语,似是教诲又更像是发自心底的自我鞭策。 封宬握着云落落的手,慢慢地说道,“我是那时候才明白,原来想要活着,想要走到阿娘身边,是需要我用尽全力去争取的。” 寻常稚子,得母无私之爱,皆是唾手而来,全然不珍惜者更是不计其数。可这个可怜的孩子,却要自己淌过荆棘险路,血流成河地走过去,才能奢求微乎其微的靠近。 云落落眨了眨眼,被握着的双手轻轻地晃了晃。 封宬感受到了她的心意,微微一笑,朝她看来,“事过多年,虽对他来说也许只不过是一桩举手小事,可对我来说,却是一桩恩情。” 他停了下,再次道,“与我而言,我并不想与他兵戈相向。” 封宬这个人,旁人皆说他无情残忍手段狠辣心 机深沉,可在他身边的人都知晓,他其实是个,最重情意、也最心软的人了。 云落落看着他如墨露的俊眸,弯了弯唇,道,“他想寻一妖。” “寻妖?” 封宬倒是有些意外,看桌上那在日光下五彩绚烂的亮片片,“这是……那妖之物么?” 看着不是寻常。 云落落点头,道,“嗯。” 封宬凝眸,随即又问:“可有凶险?” 抱着点心坐回圆石上的胖柳妖有点儿意外地抬头。 本以为封宬会追问云落落关内侯所托到底何事,又有何要紧,以此来图谋挟制,没想到他居然只问了一句可有凶险。 分明是将这小丫头片子的安虞看得比天还大啊! 胖柳妖转脸。 就见云落落摇头,“尚不知凶险如何,不过此物瞧着并无几分煞气。” 封宬明显地缓下神情,“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分明前头才说关内侯于朝廷十分危险,可现下主动询问。 关于云落落主动邀请关内侯一事,只字不提。 胖柳妖抱着糕点,又咬了一口米粒大小的分量,鼓着腮帮子嚼了嚼,一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底下,两个小纸人试图去拽他的绿色裤衩子。 第二卷第十五章 恰巧来 石桌边,云落落还正经想到一事儿,道,“嗯,我想请宣世子帮个忙。” 一听宣凌,角落里的暗七抬起头,旁边,黑影瞄了眼。 封宬也没问,点头,“我让他来见你。” 云落落弯唇,如云面颊上浮起一缕浅缓春色,看得封宬一时心头悸动。 手心里握着的柔软小手已抽了出去。 云落落伸手,再次拨动了一下桌上的亮片,晶亮的颜色瞬间流转出靡丽的光彩。 封宬看着惊奇,又见云落落伸出剑指,在那亮片上轻轻一点。 “哗。” 流转的光彩中,原本没有动静的亮片,忽然发出一道似海浪的声音。 接着,有浅浅的歌吟传来。 一瞬间,满院的花木草叶齐齐震动!连圆石上的胖柳妖都惊得抬起了头! 可那歌声不过一语,转而消逝。 封宬目露异色,“落落,这……” 云落落收回剑指,似在沉吟,片刻后,道,“可引生灵动,关内侯所寻之妖,并非寻常。” 封宬看那亮片片,又看向云落落,“落落有何安排?” 云落落想了想,刚要说话。 赵一从垂花门走过来,道,“殿下,云先生,宣世子求见。” 这可是来得巧了。 云落 落转脸, 宣凌正好从后头走来,朝几人行了一礼,最后面向云落落,恭声道,“叨扰云先生清静。适才在下回到兵马司营,听闻东城槐花桥处一事,因涉及东城兵马司辖制之务,故而前来询问先生当时情状。” 紫阳宫变之后,宣凌便被景元帝亲自提拔到了五城兵马司做副指挥使,虽然依旧是个挂名的虚职,可明眼人都知晓,这是在给太子殿下培养羽翼呢! 故而五城兵马司现在也基本已归了宣凌管辖。 而兵马司除了维持京城治安外,还负责梳理街道沟渠。 今日上午东城那槐花桥下,云落落轻手一点引出的骇人之景,已轰动了大半个京城。 兵马司牵扯其中,宣凌刚出宫便立时知晓了。 于是立即来到云落落处,想要问一问仔细情形。 云落落倒是也不耽误,将浮梦楼所遇女鬼及追寻死气找到那一处桥的事儿,都一一说了。 “我见那河面皆是沉沉阴气,连吸水兽也尽失灵气露出狰狞之相,便知那河里头必不止一具尸体。” 她想了想,又道,“只是若是只捞出那罗娘子的孩儿一个,这样的事到底引不起多少人在意。便索性叫所有的尸 骸全浮了出来。” 世人虽凉薄,可人心到底血肉生。 怜惜弱者是人的本能,更何况陡然见如此多的可怜稚儿如此惨死,更能揭开人心不忍与愤怒。 宣凌明白了云落落的用意——用人心不忍,换人心之怜。为这些已死去的孩子,哪怕讨个口头的公道,也是好的。 宣凌面上一凛,片刻后,再次抱手躬身,“多谢云先生大义。” 云落落看着他,目色温和宁然,“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宣凌无奈摇头,“我朝民风开放百姓安居,重男轻女之念已极轻。可饶是如此,还是有许多人轻忽女子将女子视为……卑贱之物,随意抹杀丢弃羞辱作践。如这般见女婴便溺毙的,更是无数。大玥虽有律法严禁,却不能家家户户去亲眼盯着。如今有云先生此举,正好不失为一良机。” 云落落看他,“世子有何良策?” 宣凌看了眼旁边的封宬,道,“溺毙婴孩,已触犯大玥律法。以槐花桥下尸骸寻其父母之族,严加惩罚。并鼓励旁人举报此番恶行,举报者皆有奖励。但若有隐瞒不报甚至帮凶者,实行连坐。” 说着,见封宬看他,立马又道,“只是在下一 时浅见,尚有许多未完善成熟之虑。” 角落里,黑影忍不住道,“是个好法子啊!”又瞄了眼那边的暗七,故意说了句,“宣世子这人,可真是厉害啊!” 才知晓这槐花桥的弃婴一事儿多久?这就想出了对策之法! 只怕来寻云落落问情形是虚,当着殿下的面儿说出他的谋算以减轻兵马司在城务之事上的疏忽才是真! 这人!了不得! 而封宬显然也看出了宣凌的心思,食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了敲,并未搭话。 宣凌看着便是心头微提。 却听旁边云落落道,“宣世子,正好你此时前来,我想向你打听京城一处。” 宣凌立时恭敬道,“请先生吩咐。” 云落落问:“这京城,除了平康坊,可有哪处,是白日安静夜里笙歌的?” 宣凌一愣,想了想,道,“有几处私下的赌坊,南城还有几处夜里营生的酒铺……”说着,又朝封宬看了眼,继而道,“另外,也有几个不入眼的下等窑子。” 说完,果然见封宬抬起眼来,他立马垂下脸,当作没看见。 一边,云落落听了,仔细想过后,又问:“如春来居那样的,可有?且是新近开设的。” 就是问青楼楚馆了。 宣凌顿住,片刻后,忽而抬头,“坊间确有传闻,言京中最近有一间极好的风月之所,不过……”他面上露出几分复杂,道,“在下曾命人查探过,竟未探听到这风月馆所开何处。” 这下连封宬都露出讶色。 他挑起唇角,笑了起来,“这倒稀奇。” 宣凌心知这是太子殿下对他能力的夸赞,想了想,又道,“不过在下曾听闻,曾有人于护城河附近见这风月馆,只是护城河环京城而绕,实在难以寻找具体之处。若先生有吩咐,在下命人再细细查探。” 封宬转脸看云落落,“我让守城军配合查找。” 云落落想了想,又对宣凌道,“珍珠姑娘似乎尚未离京?” 珍珠,是那个鲛人少女。 宣凌含笑点头,“是,李老丈受常山郡王府之邀,要为老郡王花甲之寿做贺表演,尚未离京。” 云落落拨了拨那亮片片,再次缓然开口,“可否劳烦世子,请珍珠姑娘今日来此一见?” 宣凌自然不会回绝,当下应了。 抬目就见云落落盯着桌上那熠熠生辉的小物,也没有多问,便出声告辞,“在下叨扰许久,便先行告退了。” 第二卷第十六章 有难处 封宬看了他一眼,起身,道,“世子,槐花桥一桩,写个折子上来。” 宣凌一滞,神色一震,随即再次抱手行礼,“是!谢殿下。” 角落里,黑影看着宣凌离开的背影,再次嘀咕,“殿下这显然是要用宣世子了啊!这是要他把方才那计策写仔细了奏上来啊!若真能解决了弃婴一宗,可真是利民大事啊!对殿下来说,也是归拢民心百利无一害啊!” 储君,要的不仅是皇室的正统,更要民心的认可啊! 黑影一边说着,一边发出咂舌声。 惹得旁边的暗七不耐烦地转过身,“你烦不烦?” 黑影看他烦躁的背影,忍不住笑,凑过去用胳膊肘戳了戳他,“七哥,你晓得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嘛?” 暗七不理他。 黑影自顾自笑,“就像从前旁人送给殿下的那只困在笼子里的鬣狗……哎呀!怎么跑了啊?” 后头,苏青走过来,摇头责怪,“他已是极难受了,就不要再这般戏弄他了。” 黑影抱着肚子闷闷笑,转过头道,“七哥看着性子狠,其实最缩手缩脚了。嫂子您劝着说没用的!就得下狠招!” 苏青让他一声‘嫂子’给叫得耳热,不再说话,托 着托盘朝石桌那边走去。 石桌边。 云落落将那亮片片再次拿到手心,托到封宬面前,轻缓道,“此物若是我所料不错,当为水中妖物身上之物。” 封宬看着那亮片,离得近了,那光亮底下细腻的纹理都隐隐可见。 又听云落落道,“然,以我之术,并不确保一定能以此物寻到水中妖物踪迹,故而,我需要助力。” 封宬认真点了点头,“可需我做什么?” 云落落看他神情,忽而弯了眉眼,看着封宬,缓声道,“我要三郎,为我用一次——”她的声音浅浅绵绵,“美人计。” “……” 不远处,苏青端着托盘不知是进是退。 黑影几个愕然张大嘴。 圆石上,胖柳妖和一叠小纸人齐刷刷抬头,用一种‘你活腻啦?’的神情瞪着云落落。 石桌边。 封宬静静地看着对面笑意点点的云落落。 片刻后,微微挑眉,嘴角勾起,意味不明地笑着发出一声轻哼—— “哦?” …… 另一边。 宣凌离了平康坊就朝槐花桥这边来,到了近前发现桥周威早已被东城兵马司围住,围观的百姓也被驱赶,可不远处还是有不少的人驻足停留。 人群中,隐 有愤怒高骂的,也有痛而嚎哭的。 宣凌越过人群,走近一看,便是脚下一滞。 那河渠边的青石砖路上,不过手臂长短的尸骨,足有二十几具! 还有兵马司的士兵从那河面上托起尸骸,在往岸上送。 一个个摆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何其瘆人残忍! 宣凌看得心头发寒,一时竟无法靠近。 便听桥头那边,有人在高声道:“对,这桥洞底下,就这儿,挖开!里头还有!” 一边说,一边毫无顾忌地冷声骂,“可真够费尽心思的,都给人扔到河下叫千人踩万人踏了,还要拿着这样的大石头压着,生怕再投胎回他们家!这是家里头有皇位啊!等着男娃去继承还是怎么地?” “哎哟大先生!” 一边,满头汗水的周威赶紧过来拽他,“您,您别乱说话啊!当心,当心陛下听到……” 云皓蹲在桥头,翻了个大白眼,“就是要叫他来知道!这么多无辜!一群烂心肝的畜生!” 周威身后,扮作小童的封安白着脸,看地上一具具尸骸,那可怜的弱小的细碎的骨头,在日头底下,何其冰冷。 周威叹气,将她挡了挡,低声道,“殿下,下官让人送您先 回宫吧?” 宣凌站在人群中看着桥头上一脸愤慨的云皓,再看旁边的周威,想了想,转身,来到东市附近的一间酒楼。 南商李老丈就带着珍珠住在这里。 来到所住的厢房门口,刚要伸手敲门,就听到里头“咚!”一声,重重的物体砸地声! 他一愣。 还不等落下手指。 里头传来李老丈唉声抬起,无奈劝说:“你也别……恼了,索性我们也要回了,就,就当……” “当什么!” 珍珠的声音带着颤抖响起,“我以为京城人人高尚!如坤道,如世子!如那位太子殿下!可,可居然会有这样的恶人!阿爷,你说我们要走,如今又怎能走得了!” 宣凌听着眉头一皱。 李老丈又道,“我们夜里悄悄儿地走,总能躲过去……” “如何躲!他将我的心珠剥去了!”珍珠哭声骤起! “什么?!”李老丈大惊失色,“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叩叩。” 房门上,忽然传来敲门声。 二人一静,忌惮戒备地看向门口。 听到了宣凌的声音,“李老丈。” 李老丈顿时松了一口气!朝珍珠看了眼。 珍珠一个转身,潜进了水缸中。 李老丈呼出 一口气,走到门口拉开房门,果然见宣凌站在门外,勉强笑了下,道,“不知世子大驾,可是有何吩咐?” 却不让人进门。 宣凌默了一息后,道,“老丈,恕我失礼,方才……无意听闻了几句。” 李老丈顿时面色一变! 宣凌又道,“若有难处,还请老丈告知。我定当全力而为。” 李老丈顿时绷不出脸色,朝后一退,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宣凌朝他抱了抱手,走进门内,四下一看,来到水缸边,往里一瞧,顿时神色一沉! 水缸里,原本活泼漂亮的珍珠,半身鳞片掉落,鲜血丝丝渗进水里,灵巧的脸蛋苍白惶恐,见到宣凌望来,立时又往水底藏了藏。 浮起的上衣,露出腰肢那一处……明显的青紫痕迹! “怎么回事!” 宣凌的声音顿时沉了下来! 李老丈一抖!赶紧地关上房门走过来,张了张嘴,几次想说话,最终却看着水底蜷缩的珍珠,眼眶一红,差点哭了出来! “世子……” 他哑着嗓子就要跪下,被宣凌一把扶住。 “李老丈,到底发生何事了,你仔细说来。”宣凌将他扶到一边的凳子上坐好,又回头看水缸里的珍珠。 第二卷第十七章 世间恶 小小的女孩儿依旧缩在水里,似是想偷偷看他一眼,结果一转脸,正好对上宣凌的眼睛!又赶紧地转过去! 可这一眼,也足够宣凌看清她的脸了! 那原本丰盈朝气的脸颊上,不止脸颊凹陷嘴唇干裂!还有黑色的鳞片密布在耳后下颚处!尽显枯竭之状! 他少有地皱紧了眉头。 旁边李老丈哑着嗓子开口,“世子,实在是不敢为难您……只是他们欺人太甚啊!珍珠,珍珠她,差点被郡王府的大郎君给,给……羞辱了!” 他说完,压抑的情绪终是没控制住,扶着桌子低低地哭了几声。 宣凌低头,就见水缸底下,小小的鲛人少女抱着胳膊,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那染血的鱼尾却在轻轻颤抖。 宣凌因着槐花桥那一幕本就心绪压抑,此时所闻所见更是在心头燃起一层无名火。 他冷沉着一张脸,道,“发生何事了?” 李老丈索性已开了口,便也不瞒着了,擦了擦眼泪,道,“前几日,小人接了常山郡王府的帖子,说郡王府要给老祖宗做寿,要请咱去给老祖宗表演一些新奇的花招,给的酬劳十分可观,小人便应了。” 这事儿 宣凌是知道的,他点了点头。 李老丈又道,“原本答应的是表演两日。那两日的来客众多,十分热闹,还有些贵人赏了珍珠与小人许多的赏钱,珍珠十分高兴,后来,那郡王府的大郎君来说,老郡王十分喜欢瞧鲛人戏水的表演,想请珍珠留下,再多给老郡王表演一日,我们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谁知……” 他的嗓音又干又沙哑,夹着隐忍的愤恨与害怕,“那位大郎君却说只要珍珠一人表演,让小人到外间厢房去等着,小人也不敢不从,到了厢房一杯茶喝了便不省人事,待到再清醒过来时,是被珍珠给晃醒的,而珍珠……” 他闭了闭眼,扶着桌子的手猛地抓紧桌子边缘,“珍珠是从那大郎君手里逃出来的,身上全是伤,我赶紧地将她带出来……” 再说不下去。 宣凌看着水缸里瑟瑟发抖的珍珠,道,“寻常人轻易伤不得你……” 珍珠不可置信地抬头。 却听宣凌又道,“他给你下药了?” 珍珠僵住,鱼尾在水中轻轻一摆,扶住水缸侧面,手臂轻轻抬起,露出了带着蹼的五指上指甲内里清晰的紫黑血痕——仿佛是抓在什 么东西上,指甲差点被生生掰断留下的痕迹。 她将手,朝宣凌伸来。 宣凌略一迟疑后,上前,却并不触碰她,只低头看去,又见她微微掉落的衣袖下,手腕上有几道清晰的清晰指痕。 显然是被人用力地抓住。 “世子。” 珍珠微微泛着蓝光的眼睛带着惊惧与瑟缩地看着他,“那个恶人,给我喝了一盏很香的茶,喝完后,我就……头晕眼花。他想将我拖走,我赖在地上不肯,被他,被他打了一顿。然后我趁他不注意,用花瓶砸了他,化作人形逃了出来……” 宣凌明白了她身上的鳞片为何掉落了,以及满身的青紫从何而来了。 看着珍珠发颤的双手,刚要开口。 忽然门上传来‘砰砰’砸门声。 接着,是有人粗狂的吼声,“开门!奉命捉拿要犯!” 房内李老丈吓得立时站了起来!珍珠猛地一缩手,沉回了水缸里! 宣凌转身,就听门外再度高喊,“李尚!开门!你纵容手中妖孽伤及常山郡王府大郎君,已被郡王府告到衙门,现奉命捉拿你等归案,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好一招贼好捉贼。 李老丈脸都白了,无助地看 向宣凌,“世子,您看这……” 宣凌倒是镇定,摆了摆手,“劳烦老丈开门,不必忧心。” 李老丈一听他这话便立时放下了大半的心,吸了一口气,朝门口走去。 水缸边,宣凌左右看了看,拿过床上的一块薄毯,盖在水缸上,见水底的珍珠还在发抖,说道,“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珍珠于水下听到这模糊一句,缓缓抬头,却只来得及看到这人一双沉稳安静的眼,然后,就被薄毯盖住了视线。 世间的丑陋与不堪,都被挡在了外头。 她按着水缸壁。 水纹在她身后轻轻荡开。 她静静地看着薄毯底下透进来的一丝丝光亮,忽然轻轻地往上浮起几分。 …… 另一边。 顺着皇城往延禧门去的路上,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行了过去。 关内侯坐在车内,闭目似在养神。 方才跟着他进了朱门小宅的随从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以及放在一边的那枚绿豆沙色的荷包。 低声道,“侯爷,太子妃娘娘是否……不曾答应?” 毕竟以关内侯身份,皇室忌惮也是应当。 不想,关内侯却闭着眼道,“她答应了。” 随从意外,又看了眼 那荷包,倒是没开口。 关内侯却猜出了他的心思,睁开眼,将那荷包拿在手中打开,露出里头满满一荷包宛若鸽子蛋大小的紫色珍珠。 淡声道,“是啊!分文不取,就答应了。” 随从觉得不对,低声道,“难道……太子妃娘娘想卖个人情与侯爷?” 关内侯笑了一声,想到那女冠一双窥破红尘的眼,将袋子放下,道,“不,她不会以恩挟人。” 随从一愣,倒是没想到关内侯居然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天仙’有这样的评价。 想了想,又问:“那侯爷以为,太子妃娘娘是何意?” 关内侯挑出一颗紫珍珠放在掌心,看那极美颜色,片刻后,淡笑道,“不要此物,那便意味着她要的报酬,会更了不得。” 随从脸色微变。 又听关内侯轻叹,“但愿……是我能给之物啊!” 随从皱了皱眉,刚要说话。 车外传来敲门声,“侯爷,小石来信。” 关内侯沉眸抬头。 随从过去开了门,一人钻进门内,低声道,“如王爷所料,太子殿下已前往太子妃娘娘处。” 关内侯凝眸,片刻后,冷声道,“依计划行事。” “是!” …… 第二卷第十八章 海妖物 平康坊,朱门小宅内。 云皓坐在垂花门前的台阶上,伸手让小纸人拿艾叶将自己从头到尾地扫了一遍,胖柳妖抓了一把豆子往他身上砸。 一边砸一边嘀咕,“哪里沾染来这样多的晦气?” 云皓脸色也不大好看,往院子里瞧了瞧,问:“落落呢?” 胖柳妖呶嘴,“跟她郎君在屋里呢。” “瞎说!” 云皓忽然一瞪眼,“都没成亲呢!什么郎君!” 胖柳妖叫他唬了一跳,一把豆子砸到他脸上。 云皓被砸得一歪,默默地吸了一口气,拔脚就朝主屋走,一边走一边喊:“落落!落落!那槐花桥那儿,你晓得总共被丢了多少个可怜孩子么?落落!” 主屋里,封宬坐在桌边,低着头。 云落落站在后头,正拎着他的衣领,在往后剥,露出后脖颈与肩背一片。 闻声,转脸,正好与走到门口的云皓来了个四目相对。 “……” 云皓抬着的脚僵在半空,目光从老老实实坐在桌边的封宬身上,挪到云落落掀人家衣服的手上,又从云落落的脸上,落到那大片裸露的肌肤上。 突然声音一拔,怒道,“云落落!你在做甚!!” 云落落淡定地放下 衣领,还体贴地帮封宬压了压肩膀的褶皱,道,“大师兄去槐花桥处了?” 云皓哪里听不出她这是故意在转移话题,直接蹦进去,伸手戳她,“臭丫头!你知不知羞!你俩还没成亲呢!就,就扒人家衣服!还有你!” 说着,又去瞪封宬,“是不是你教落落的?!她什么都不懂!一定是你教的!你这臭小子,看我今天不打爆你的狗……你的头!” 封宬无奈抬头,“大师兄,你冷静些。” 一遇着落落跟他亲近,大师兄就像自家精心栽种的小花儿给人掳去了似的痛心疾首。 云皓涨红着脸瞪他,“你才不冷静!” “……” 封宬失笑,摇了摇头,正了正衣襟,问:“槐花桥那边如何?” “挖出了三十一具骸骨……嗯?不是在说你跟落落的事儿么?你教她干啥坏事儿呢?!”云皓又瞪眼。 封宬简直无可奈何,只好去看身后。 云落落走过来两步,将桌边摆着的亮片片拿起递给云皓,“大师兄,可识得此物?” 云皓疑惑接过,见着那奇光十色,先是一惊,然后走到门边,对着日头翻转,片刻后,剑指一点。 红光包绕住那奇美的亮片。 云皓闻到了一股隐隐的腥气。 转过头看向云落落,“这是……” 云落落点头,“我猜应是海妖之物,所以准备让三郎帮我。” 云皓没明白过来,疑惑地又看桌边还坐着的封宬,“你想让他帮你干嘛?” 云落落眨了下眼,似是笑了,轻声道,“大师兄可还记得观主的话本子里曾有则人鱼故事?” 云皓一听‘观主’就有点儿愣,片刻后,一歪脑袋,“那个人鱼跟皇子的故事?”(对,没错,它来自着名童话故事,杜撰,作者瞎搞) “嗯。” 云落落点头,“那话本里说,人鱼是爱慕皇子,才不惜以爱伤身宁愿化作泡影散落大海。可观主却说,其实是因为皇子成亲后变丑了,人鱼嫌弃他,才不要他,自个儿回大海里头了。” “??” 云皓一头的雾水,“师父说过?” “嗯!说过的。”云落落肯定地再次点头,“观主还说,人鱼是最喜欢漂亮的物事和人的,看到了就会想方设法地拖到水里淹死带走,所以要想不被人鱼抓住,就要努力让自己变得丑丑的才好。” “……” 云皓看着一脸认真的妹妹,忽然想起这故事是什么时候说 的了。 那是有年的夏日,有阵子他喜欢玩水,就总带着落落去后山的那个山泉里头闹腾,落落起先只是在岸边玩,后来他假装水里有人鱼,才哄得她下了水。 谁知道把落落给呛着了,回来后就被师父暴打了一顿。 之后他还想带落落去水里头玩,还说水里有漂亮的人鱼要带她去抓,可落落怎么都不肯去,还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的头发给剪了。 气得他三天没吃下饭! 原来……是这个缘由? 云皓攥了攥拳头——师父!你带坏小姑娘哦! 他深吸了一口气。 云落落又说道,“所以,我想用一下三郎的美貌。” 听到‘美貌’二字。 封宬挑了挑眉。 云皓转头,视线落在这位殿下俊美无涛的面上,嘴角抽了抽。 “你少听师父那些胡说八道……” 云皓下意识要驳回她的计划,忽然又想到——哎?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这臭小子出卖色相? 哎哟?那可有好戏看了啊! 心头一转! 从善如流地顺着说道,“你少听师父那些胡说八道……不过,人鱼确实极喜品貌非凡之物,尤其是亮晶晶的东西。你准备给太子殿下换装?正好,寻些亮闪闪 的东西挂上去,绝对能让人鱼喜欢!” 封宬的太阳穴顿时往外突了突,当即说道,“可海妖也并非人鱼吧?” 云皓大手一挥,“哎呀!没有分别!都是海里的嘛!” “……” 封宬皱眉,怀疑地看他们——这兄妹二人,莫非不是有心设计他? 门边,云皓心里已大笑开,不过却很快想到要紧一点,“你干嘛要寻海妖啊?还有这玩意儿,哪来的?” 一边举起手里的亮片片,看着好看,又晃了晃。 彩光潋滟。 晃得门口走来的赵三眼神一花,定了定,道,“殿下,宣世子遣人来信。” 几人看过来。 赵三又道,“珍珠姑娘受伤,不能出行。” 云皓意外,不等云落落问,先开了口,“受伤?怎么回事儿?” 赵三朝封宬看了眼,恭敬道,“似在常山郡王府所受,属下已派人去查探。” 封宬坐在桌边点头,“你亲自去一趟。” 云皓挑眉——这就是摆明了给人看,这鲛人小丫头是他东宫太子殿下护着的!你常山郡王府怕不是日子过得太快活了,想找罪受! 赵三答应下来,退了出去。 一边,云落落缓声道,“看来得另寻他法了。” 第二卷第十九章 哄人精 云皓看她。 云落落接过那亮片片,道,“我本想借珍珠姑娘之力,寻此物踪迹,如今却是不成了。” 又看云皓,“大师兄可有法子,能寻到此妖?” 云皓干脆摇头,“你都不成,更别说我了。” 封宬在旁边听着差点笑出声来,微微摇头——这对兄妹还真是…… 又听云皓道,“海妖以水为生,水本就为阴阳两段之连,难以寻踪,再加上此物所含妖气甚是稀薄,若是要寻,确实不易。” 他看向云落落,“这个不会就是那位关内侯托你之事吧?” 封宬暗自道,要说机警确实机警,就是偶尔的跳脱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云落落点头,“嗯,我已应下。” 云皓摸了摸下巴,忽而道,“倒是也不全无法子。” 云落落立马抬起眼朝他看,本是静然轻缓的一双眼里,竟少见地浮起几分期待。 云皓看得一愣,随后……有些好笑地问:“这么着急呢?” 云落落伸手,捏住他的袖子,轻轻地拽了拽,“大师兄,帮我。” “!” 云皓的心尖儿狠狠一跳,想也不想地答应,“帮!交给大师兄!管它上天下海的!大师兄绝对帮你找出来!” 说完,就听那 边封宬忍不住的低笑声。 抬头,就看云落落弯了眉眼,浅笑恬恬地轻声道,“大师兄最好了。” 刚刚‘最好’的太子殿下笑容僵住!神色复杂地转过脸来,看向这……哄人精。 云皓不察,被这句‘最好’哄得头脑发涨,再次拿过那亮片,说道,“以你我之力,寻此妖恐还是不易。不过,京城中有一座鬼市,里头有个包晓万事的百灵通,或许能探听一二。” 云落落原本含笑的眼睛里又泛起一层亮光,. “鬼市?” 封宬也好奇,“京城中竟有鬼市?” 云皓点头,“不错。藏于阴阳两端的地界儿,寻常人自然不知晓。我让虎子去打听打听,下一次开市的日子似乎就在最近。” 云落落再次弯唇,“嗯,谢谢大师兄。” 云落落甚少这样主动,云皓看着这样鲜灵生动的妹妹,片刻后,轻声问:“这样要紧他么?” 云落落顿了下,弯起的唇敛下几分,却露出个更加浅然缱绻的温柔笑意来,点了点头,道,“他对我好,我也想给他最好的。” 云皓噎住。 随后朝封宬瞥了眼,酸溜溜地哼了声:“臭小子!走了狗屎运了!” “?” 太子殿下疑惑 地看过来。 云皓故意扭头不看他,对云落落道,“那我去安排,有消息了告诉你。” “嗯。” 云落落从腰间小兜里掏出一枚物事,往云皓手里一塞,“多谢大师兄。” 云皓翻手一看。 ——一枚巴掌大的桃木小剑。 他丢在白云山的那一柄。 师父当年为他亲手制的,第一柄,属于他的剑。 他愣住。 抬眼,看云落落安静地看着他,眼神恬然。 心下微酸,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身后,封宬走过来,问:“落落,还需画符么?” 云落落摇头,“等大师兄的消息。” 封宬理了下袖子,想到方才触碰在脖颈处的柔软,心里……有点儿失落。 刚要说话,就见赵一站在院中朝他行礼。 他走了过去。 苏青从一边将热了第二回的桂圆红枣茶端来,“云先生,请用茶。” 云落落端过,坐在廊檐下的太师椅上,慢慢地喝。 那边,封宬与赵一站在香樟树下低语。 小纸人围绕在他们周围。 紫色的花桥,飘动的秋千。 满池的涟漪,青青的柳叶。 手中的茶碗,甜香暖腹。 她笑了笑,又饮了一口。 …… 云皓的消息第二日下午就到了 。 化作小道童的虎子恭恭敬敬地给云落落行了一礼,道,“那鬼市正好在今夜戌正开启,此次为寻常之市,故而只有两个时辰。下妖已得了三张门券。” 说着,将手里三枚铜钱捧起。 那铜钱不似寻常市面常见,而是通体漆黑,钱眼四周光滑细腻,不见半分纹路。 云落落接过,却是触手生寒。 正低头看着,又听虎子道,“小先生,这‘鬼市’在京中已开数百年,内里人妖鬼怪皆有,虽是阴阳地界,却跳出三界六道之外,内里并无什么规矩束缚,故而也凶险万分。小先生若是想要前往,还需得做好万全应对。” 云皓在一边听着就稀奇了,扭头看他,“哎?虎子,你咋不提醒我呢?” 虎子默了默,道,“大先生乃是万福之身,遇难成祥。” “……” 云皓发誓,绝对看到他翻白眼了! 咬了咬牙。 云落落抬手,掏出一个虎头的蹴鞠递给虎子,浅浅弯唇,“多谢。” 虎子顿时眼前一亮,一下抱住那蹴鞠,往后一跳,化作虎斑大猫! 一爪子将那蹴鞠拍飞! 红灵从后头的木柱子里现身,一下抱住! “哇啊!” 四喜立马跑过去!小纸人们 成串地追上来! 紫鸢花瓣顿时漫天飞舞! 云皓看得目瞪口呆。 转脸,见胖柳妖挥着手里的柳条,在圆石上蹦跶,“往这儿!这儿来!” “……” 行吧!你们高兴就好。 转过身,问云落落,“那地儿凶险,要带上太子殿下么?” 云落落想了想,“嗯。” 云皓皱眉,“何必带个拖后腿的?” 说完,见那头白影摸了摸腰间的刀柄。 “……”他默默转脸。 云落落却笑了,晃了晃云皓的胳膊,轻声道,“大师兄,当真觉得三郎是累赘么?” 云皓撇撇嘴。 云落落已转过头,看院子里玩蹴鞠玩得高兴的一众,轻轻地开口。 “大师兄,若无三郎,我不会站在这里。” 云皓顿了顿,还是不太高兴,“当初他对你……乃是存心接近。我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痛快。” 说完,却见云落落的唇角微微地翘起。 她望着眼前的热闹,缓缓道,“我晓得的,大师兄。” 云皓没说话。 又听云落落道,“那一日,他出现在灵虚观,听闻观主离世后,对我说了一句‘节哀’。”她短短一顿,再次开口,“说那句话时,他眼里头,是真切的惋惜。” 云皓一愣。 第二卷第二十章 多庆幸 院子里。 四喜一下抱住蹴鞠,犯规地趴在地上不肯动,一群小纸人生气得去睬他的屁股,虎子在旁边乱蹿,紫鸢和红灵急得连声催促。 热闹的声音几乎盖过云落落的声音。 可云皓还是清晰地听到她轻轻慢慢的说话声。 “后来在阴宅中又遇见他,他总是在笑。痛了笑,怕了笑,累了笑,苦了笑。叫我……想起了观主。” “观主说,苦恼一时,欢喜一世。哭着不如笑着,所以观主总是对我们笑嘻嘻的。可是他总是喝酒,喝那么多的酒,我们都知道的,观主,心里好苦。” 云皓眼眶一红。 圆石那边,胖柳妖安静下来,静静地站在那儿。 云落落的声音像一片落叶,飘落在池塘上,泛开一点点涟漪。 “所以那时我就想,这个人,一定是个很良善的人吧!” “因为心里苦极,他却没有用利刺对人,而是笑着,将那些伤口,掩在了自己的心里头。就像……” “观主一样。” 她终于转过脸来,看向云皓,温声浅浅,“所以,他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我见着了,便不能放下。” “大师兄,是我,不想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才拉着他,再不肯松开手 。” “是我,牵绊了他今生因缘。” 云皓抬眸,对上云落落的视线。 看到她眼底涟涟的水色,“是我,困住了他,他却用他的命,来救了我。” 云皓屏住呼吸,良久,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道,“分明是你救了他……” 云落落却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他也会走向更好的路。他就是这样的人。大师兄,你见他周身之泽,见他身边之人,见他眼中之光了么?” “我才是强行闯入他生命里的那个人,大师兄。” 云皓一时竟无语反驳。 是。 封宬坚韧不可撼动的毅力,他周身围拢的这些在不屈中努力向上的人。 如开山劈石的巨斧,早晚会为他们劈出一条宽敞开阔的大路来。 他不能否认。 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 就听院中传来轻唤,“落落。” 云皓这才注意到,满院的热闹全都消失。 安静的花香慢风里,唯有树叶的声音,轻轻簌簌。 他转过头,看到封宬站在石灯边。 吐出一口气,离开。 云落落含笑,歪过头,温柔的应,“三郎。” 封宬走过来,站在台阶下,仰望着她。 片刻后,郑声道,“不是的,落落。” 云落落眨了下眼,依旧弯着唇,静静地听着他的言语。 “若不是落落,我如今……还是一只犹自挣扎的困兽罢了。”他走上台阶,站到云落落面前,认真地说道,“我,还有那些孩子们,平生所见,皆是龃龉龌龊丑陋阴毒。” 抬手,摸了摸她的侧脸,指下细腻温暖,如她一般,叫人心生柔和。 “是你,让我们知晓,这世上,太阳是光,月华,亦是光。”他笑了,菱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缓缓地说,“大师兄说得没错,是你,救了我,落落。” 他看着她的眼睛,用最虔诚的语气,一字一字地说。 “我多庆幸,能遇见你,落落。” 云落落眨了眨眼,看到封宬眼底涌动的情意。 忽而笑开。 下一刻,被低下头来的封宬,吻住了唇。 满院花意羞。 云落落抬手,抱住了封宬的脖子,闭上眼。 心中轻轻地说—— 我也很庆幸,三郎。 …… “咚!——咚!” 入夜,宵禁,各坊间的梆子声敲起。 更夫提着灯笼慢悠悠地穿过街口,忽听身后隐约有什么动静,回头瞅了瞅,却什么也没发现。 歪了歪头,又朝前面走去。 “咚!——咚! ” “戌时,阉茂,万物皆蔽冒也!” 吆喝着走远。 “噗。” 一抹绿光,在他刚刚走过的位置倏然一闪。 云皓的身影第一个出现,他一甩手上燃烧的绿色火符,朝左右看了看,点头,“嗯,是这条路没错了。” 接着,身后走出云落落和封宬。 两人的手……牵在一起。 云皓瞥了眼,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看了眼万籁俱寂的街道,摸了摸下巴,“按着虎子的说法,这条道儿应当是前往鬼市的路,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路引子都没有……落落,你看,咱们要怎么找入口?” 云落落顺着云皓的视线朝长街看去。 黑暗中,唯有月华淡蓝,幽微地照亮眼前模糊的街景。 她想了想,从腰间的小兜中摸出一片纸,手上轻轻捏了捏,然后,往地上一扔。 接着剑指并拢,对准那地上的纸轻轻一指。 “砰。” 浅浅的金光一闪,轻微的声音一震。 “哞。” 封宬抬眸,目露异色——眼前居然出现了一架牛车。 逼真的黑色大牛,摇了摇黑乎乎的牛角,低低地唤了一声。 它的身后,架着一架漆黑的平头车。 若不是那金色的光芒如水 纹般从牛角一直流到车尾,封宬几乎都要以为这是一架真的车架了。 “嚯!” 云皓笑了,绕到那牛车跟前看了看,朝云落落笑:“观主居然连这个都教你啦?这牛车,我都只见观主用过两回。” 云落落抿唇,想了想,没告诉云皓,当时她是缠着观主让观主教她的,她想坐着这个车,去把大师兄找回来。 牵着封宬的手走到车边,道,“牛车通阴阳,可行鬼路。应当能带我们找到鬼市入口。” 云皓点头,“是个好法子,落落就是聪明!我都没想到!” 封宬看着他的神色,怀疑他并不是没想到,而就是偷懒,想缩着手让落落干活儿。 云落落也没在意,扒着车辕要往上爬。 结果后腰一紧。 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封宬抱着托上了车。 她回头,看还站在车边的封宬,眼角弯弯,伸手,将他也拉了上来。 云皓兴冲冲地等在车边。 然后,就见两人……进了车内。 “?” 他额角跳了跳,张口要喊。 却听“哞——”一声,大黑牛居然要走了! 立马扒拉着爬上了车,一头冲进来,怒气冲冲地质问:“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师兄……” 第二卷第二十一章 行鬼路 云皓没说完,一抬眼,看见车里,人小两口靠在一起,一人举着一盏莲花灯,一人拿着火引子,在点灯。 柔煦的火光点亮,映染这一对璧人的无暇面容。 两人齐齐抬头朝他看。 ——满脸的无辜。 “……” 云皓泄气,干脆盘腿在门边坐下,无力地扭头,“你们当我不存在好了!” 封宬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云落落将莲花灯递过去,浅声道,“大师兄,你拿着。” 云皓瞪她。 却见灯火下,云落落的眼神又暖又软,“此灯可引牛车前行,需得阳气十足又道法高深的道门所持。” 云皓僵了僵,瞥了她一眼。 又见云落落朝他轻轻地展开一抹笑容,“大师兄。” 那声音分明安静,却又仿佛撒娇。 云皓不自觉伸手,接过灯盏,又瞥她。 便看她又伸出一物,递到跟前,“这个是大师兄喜欢的。” 云皓接过一看,一包子杏仁脯! 眼前一亮,方才的不痛快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笑眯眯地抓过,塞进嘴里,点头,“嗯!好吃!落落的手艺就是好!” 云落落含笑转身,又将一包放在封宬手中,朝他眨了眨眼。 封宬看着那边心甘情愿举着灯开路的云皓,再看浅笑点 点眉目安然的云落落,拿起手中的果干,往嘴里放了一颗。 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漫延。 他低低笑开。 ——还真是个哄人精。 …… “哞。” 牛车行进缓慢地顺着街道朝着前方走去。 封宬吃着果干隔着窗户看向外面,发现原本悬浮在半空的月亮竟慢慢地从圆月变成了弦月。 且那月行凹凸不平,仿佛被天狗生生地咬下一口,边缘处净是齿痕。 他微微皱眉。 接着就听到外间传来‘嘻嘻’的笑声。 一直安静森然的街道,随着这一声笑,忽然便热闹起来! 同时,云皓手中的莲花灯‘扑’地闪了个灯花,原本柔和的灯火瞬间变得阴沉,有幽微的绿光从灯火里冒了出来,一丝黑色的烟气飘到半空,被云皓随手拨开。 “阴气现。”他朝外看了眼,低声道,“看来是上了往鬼市去的鬼路了。” 说完,将手里剩下的杏仁脯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口大口地吞下。 封宬见状,也仔细地将手里的果干收好,放进袖子里。 谁想,刚收拾好,抬眼,就见车窗上忽然出现一张白惨惨的脸! 没有口鼻,唯独两只黑洞洞的眼孔,在木木地朝车里头看! 他眼眶微瞪。 下 一瞬,身边的云落落抬手,朝窗框上轻轻一敲。 “咚。” 暗金色的符阵倏忽一现。 那大白脸‘唰’地从窗边掉了下去。 接着,外头再次传来‘嘻嘻嘻哈哈哈’的笑闹声。 有尖尖细细的声音在问:“大头,瞧见什么中意的面孔没有啊?姐姐帮你剥了做嘴啊!” 另一个粗狂嘶哑的声音不怀好意地笑,“画皮,你要给大头做嘴,是要干什么啊?那滑溜溜的小舌头,伺候人……” “我呸!老娘乐意!干你屁事!再啰嗦!老娘剥了你的皮!” “哎哟!那我可太乐意了。来来,咱俩约个地方,好好地快活一宿啊!” “我看你是找死!”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哈哈哈哈!” 外间的议论声简直不堪入耳。 封宬的手腕被捉住,转脸,就见云落落提起一只朱砂笔,朝他跟前凑了过来,低声道,“鬼市所行,妖魔鬼怪皆有,诸恶不可数。三郎,为免生节外之事,需得将你的人气稍作掩饰。” 说着,朱砂笔对上封宬的脸侧,低缓的草木气息吐在他的鼻息里,“别怕。” 封宬低笑,点了点头,“嗯。” 云落落眉眼微弯,提笔,点在封宬的眼角。 云皓坐 在门边,就看封宬安静乖巧地坐在那里,仰着脸,任由云落落跪在他腿上,提笔,在他脸上点点画画。 云落落的另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而封宬的双手,扶着云落落的腰,以防她不稳。 这两人,旁若无人的亲近……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啊!! 他恨恨地咬了咬后槽牙。 刚要说话。 “哞。” 拉车的大黑牛忽然再度唤了一声。 而手中的莲花灯也倏地熄灭! 云落落手下一顿。 云皓转脸,透过车门的缝隙,见道路前方,蹲着一只双眼如铜铃呆头呆脑的矮脚兽,旁边立着一个人身猫头的妖物,正在对马路这头尖声尖气地喝骂。 “鬼市开门!入门者,按列交钱!不得擅闯!你,那扫把精,就你!老实点儿!去队列里候着!还有你,猪头,挤什么挤!想死么!” 原本聒噪的周遭声音小了许多,有不少的鬼怪挤挤歪歪地排成了一条队伍。 那身形魁梧獠牙尖长的野猪精骂了两句,朝一个圆头圆脑的罐子精瞪了一眼,罐子精吓得一缩,赶紧地从队伍里滚了出来,让那野猪占了位置。 罐子精则蔫耷耷地滚到了牛车的前头,忌惮地看了看大黑牛的蹄子,将自己抱得紧了点儿 。 云皓看得稀奇,摸着下巴嘀咕,“那猪头至少三百年的道行了,居然被骂了连气儿都不敢哼。看来这鬼市的规矩不小啊!也不知不按规矩来,会如何……” 封宬听着他这琢磨使坏的声音就是眼皮子一跳,抬眸刚想说话,却被云落落按住了额头。 他下意识看眼前的女孩儿,便见昏暗中,她垂落下来的目光清澈如露,影影晃晃。 一抹淡色的月色自她瞳底浅浅浮起。 ——怎会又见月眸? 封宬心下一惊,“落……” “嘘。” 云落落忽然俯身,朝他贴来,下一刻,封宬的眼角,涂抹朱砂符咒的面颊处,被她轻轻地吻上。 封宬放在云落落腰间的手指募地一紧! 同时,听到那边云皓忽地轻呼一声,“哇哦!” 马车外,肆意的笑声与叫骂声骤然喧天! 一抹黄影忽然从牛车后蹿了出来,越过歪歪扭扭的队列,径直朝那立着的猫妖身后蹿去! 那猫妖身后分明一片虚无,可黄影一头撞上,一道无声的水纹顿时在半空绽开! 随着水纹的绽开,能看到那虚无的黑暗里,有点点古老的图腾倏然划过! 那黄影一撞不破,猛地坠落下来,露出原形—— 竟是一只黄皮子! 第二卷第二十二章 式神印 它坠落在地,当即竖起尾巴,朝着门口的方向龇牙尖吼了一声! 然后再次腾空跃起,前爪往前一挠! 一卷如镰刀一般的飓风猛地扑向那片虚无之门! 那风刃极其犀利!甚至撩得队列中不少妖怪全翻了出去! 偏那站在一边的猫妖和蹲着的矮脚兽都不为所动,只是淡定地抬头看着那黄皮子! “轰!” 风刃猛地砸上虚无之门,黄皮子往下狠狠一划! 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顿时引得队列中原本看热闹的不少鬼怪破口大骂! 连云皓都单手堵住了一边耳朵。 “嗡。” 虚无之门上再次荡开一层水圈! 黑色的图腾若隐若现!一道低低的轰鸣声,自那虚无之门上沉闷响起。 接着,虚无之门上浮起了一颗浅浅的凸起。 像是……一枚水泡。 “啪!”忽而又破了。 云皓尚还没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时,牛车前的罐子精忽然抱住自个儿圆溜溜的身体,瑟瑟发抖起来! 原本碎裂的瓷片撞击发出细碎的声响。 “吼!” 水泡破裂后,忽而一声怒吼惊天动地! 云皓猛地抬眼! 就见,那门上竟骤然浮起一只兽首,张开黑洞洞的大口,朝着队列 发出一声嘶鸣! 众鬼怪妖魔被震得神魂俱荡! 蹲在门前的黄皮子更是一张口吐出一口血来!扭头就要跑! 那原本蹲在猫妖边的大眼呆呆的矮脚兽突然猛地蹿起! 众怪连看都没看清那矮脚兽是怎么一爪子按住那黄皮子的,然后嘴巴一张! “吸溜!” 就将黄皮子一口吞了! 然后摇头晃脑摆着小尾巴又扭扭哒哒地蹲回了猫妖的身边。 “嗝——” 打了个饱嗝。 “……”众怪噤声。 云皓听到那头野猪精低低骂了句,“作死!耽误老子时间!” 猫妖看了眼被震慑住的众妖魔鬼怪,咧开猫嘴森森一笑,然后抬手招呼队列前的第一个妖怪。 “戌正到,交钱,入鬼市。你,过来!” 那只瘦得皮包骨看不出真身的妖怪上前。 云皓隔着远,看到那妖怪将手里的一枚黑乎乎的铜钱交了出去。 那猫妖接过,看了看,然后递给旁边蹲在地上的矮脚兽,矮脚兽张口,那铜钱被丢进了它的口中。 矮脚兽甩了甩尾巴。 那瘦骨嶙峋的妖怪颤巍巍地看了看,然后往那虚无之门走去。 方才还刚如磐石的虚无之门却毫无阻碍,它走了几步,便湮 没进一片黑暗之中,没了身影。 虚无之门上再次划过一道暗色图腾。 队列开始缓缓往前行进。 云皓又摸着下巴,嘀咕,“难怪这鬼市盘踞京城数百年连当初的空心都不知晓了,原来还有这样的门道。落落,你看出那门上的……”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在一片昏暗中,隐约看见两个人抱成一团。 “……” 话音顿了顿,疑惑又警惕地问:“你俩,干嘛呢?!” 这边,封宬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月眸,收紧的手指微微发颤。 在云皓的询问中,近前的女孩儿微微后退,扶住他的脸侧,拇指轻轻擦过他的眼角,低声道,“掩盖之咒没有画完,我只能以此半咒,混我精气,令三郎暂时化作吾之式神。” 她说话时,口中的草木香气幽然,夹杂浅浅朱砂之味。 昏暗中,封宬仿佛能瞧见她唇上点点朱砂痕迹。 心头悸动阵阵。 张口,轻声问:“式神?” 这并非他第一次做落落的式神,可是跟之前的哪一次都不一样。 云落落弯唇,将朱砂笔收起,坐到一边,道,“阴阳交段之处,妖魔鬼怪叵测难料,我本是要以符咒掩你人气,做寻常妖 兽之气息。谁知方才骤临鬼门前,莲花灯熄。便说明,这鬼市之内,一切道法不得施展。” 封宬意外,朝门口扫了眼。 云皓正大喇喇地将莲花灯往他身上的百宝囊里头装,完全没有发现自家妹妹刚刚偷偷做了什么事儿。 身旁,又传来云落落的声音,“故而,我只得借助牛车阴阳之气掩饰,暂时以我之精气覆在在半咒之上,为你暂时烙下式神之印。如此一来,便是你身有半人半妖气息,鬼道之上诸物中,你便并非异类。” 封宬点头,原来如此。 正要开口。 那边,收好莲花灯的云皓突然转过头来,“落落,你用什么精气做的式神印?” 云落落一顿,看了看云皓,然后,慢慢地转过头,装模作样看窗外。 云皓眯眼。 猛地凑过来! 封宬立马抬手挡住了落落。 云皓立马瞪眼,“臭小子!你给我撒开!这臭丫头,一点没有女儿家的规矩!怎么能这样倒贴……哎?不对!是你占了便宜!你这拐骗人家姑娘的混蛋……” 封宬无奈抓住云皓砸过来的拳头,“大师兄……” “呸!谁是你大师兄!” 云皓本是极其睿智不羁大方潇洒一 人,可每回遇着云落落的事儿,都跟被点了火的炮仗似的。 云落落扒着封宬的胳膊往后缩了缩。 云皓看她这副全身心依赖旁人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真是……” “哞——” 外间,拉车的黑牛突然叫了一声。 几人齐齐一顿。 云皓回头看去,便听外头那猫妖尖声尖气的声音传来。 “车里头的!赶紧下来!耽误了时辰,就滚回去!” “……” 云皓嘴角抽了抽,瞪了眼云落落,转身,从百宝囊里掏出个斗笠,往头上一盖,先走了出去。 车内,封宬接着一道声音,带着冷冽高傲十分不屑的态度轻慢呵斥,“放肆,下等之物,也敢冒犯我家贵主!” 若非那声音就是云皓的声音,封宬几乎都要以为外头站着的是另外的人了。 他震了震,扭头看云落落,“大师兄……这是生气了?” 贵主? 这什么高调的身份? 云落落眨了眨眼,无奈地抿嘴,点头,“大师兄每回生气都要生好久的,待会儿我们不要惹他生气了。” 封宬看她认真的模样,想了想,跟着点头,“好。” 然后就听外间云皓又高声道,“恭请贵主下车!” 第二卷第二十三章 入鬼市 封宬看了眼云落落,见她抬起食指,在额间轻轻一点,一道金色窄红倏然浮现。 那双水墨般的黑眸中,银色瞳翳浅浅浮动。 抬眸时,月色眼波,浅浅流转。 整个人仿佛眨眼间,将一股无形的妖异之气覆盖。 封宬下意识想起了紫阳宫上的那个落落,心下微紧。 就见云落落起身要往前走。 他当即伸手,扶住了云落落的小臂与手肘。 云落落朝他看来。 他低低一笑,轻声道,“下妖侍奉贵主。” “……” 云落落眨了眨眼。 外间,那猫妖又催了一声,“还不快些!耽误了开门的时辰,你们担待得起么!” 虽依旧不客气,却言语间无形中收敛了不少。 云落落抬脚,走出了牛车。 鬼市门前,被咬半月清亮如灯,照得这鬼市门前的鬼道宛若夜中白日。 云落落与封宬甫一出现,便引了不少呼声。 “这是哪里的大妖?竟有这等身姿!比之南山里那妖狐也不遑多让吧?” “那妖狐如何能与这位贵主相比?那妖狐满身骚气,可你看眼前这位,啧啧,这满身皆是日月之光啊!” “吸食天地灵气修炼出来的大妖?嘶!你看她身边儿伺候那式神!” “有点儿人味!居然是半妖半人?!这可是极品啊!传闻阴阳双补,可进百年修为!有价无市!” “我记着鬼市百年前曾得过一只半妖半人,当时为争抢此奴,当时几只四五百年的老妖可是打得头破血流。” “啧啧!居然还有这等奇闻!今儿个这鬼市来得不亏,居然能见此等贵主。也不知来鬼市是有何求。” “嘘!不该探听的别多问,没瞧见那贵主跟前那戴着斗笠的么!腰间挂着的可是桃木剑!妖物驱使桃木,能是个寻常手脚?” “走走走!这样的大妖不是你我能招惹的!” 众鬼怪的议论传到了猫妖的耳里,它立在那儿,一双琥珀色的猫瞳扫了眼旁边的封宬。 目光在他半边脸颊上的半边符咒上停了停,又转脸看他小心扶着的云落落,碰到她月色瞳仁,猫瞳忽然如被刺激了一般骤然凝缩成线! 它心下一惊,猛低头,往后退了一步,道,“请贵主出示入门券。” 说完才发现自己居然不自觉地恭敬起来! 云落落没动,封宬垂眸。 云皓伸手,递了三妹黑乎乎的铜钱过去。 猫妖下意识抬起双手,顿了顿,接过,放在一边手心里,另一手往那 铜钱上一抹。 那原本黑乎乎不见一丝纹路的光滑铜钱面上,忽然浮起一层暗色的光泽,隐隐现开一道上古的图腾,倏忽间仿佛露出一只兽首。 不过很快消失不见。 猫妖转手,旁边的矮脚兽立刻张开大嘴。 “铛啷啷。” 像铜钱砸进瓷器中,发出清脆声响。 那矮脚兽眨了眨铜铃大的眼睛,额头上忽然冒起一朵黑乎乎的火焰,像是欢喜极了地摆起尾巴,竟直朝封宬与云落落而来! “!” 云皓一惊,下意识按住腰间桃木剑!才忽然想起,道术在此处不通! 那猫妖也不曾料想此等变故!赶紧地扑过去! 可不等抓住那矮脚兽。 矮脚兽突然伸手,扒拉住了封宬的衣摆! 然后,像只小犬儿一般,剧烈地抖动起尾巴!张开嘴巴,发出一声声吭哧吭哧的声音。 封宬低头看它。 那双铜铃大眼注意到封宬的视线,立时高兴地又往上扒拉了几下! 额间的黑火跟活物般,跳动个不停! 后头猫妖伸手,想要将它拽开! 谁知,那矮脚兽居然猛地回头,朝他凶狠地吼了一声! 猫妖僵住,看了看封宬,又看云落落,想了想,收敛了脸上的刻薄傲慢,俯声道 ,“贵主,方才下妖多有冒犯,还请贵主恕罪。此兽为开启鬼门之兽,入门券已交,若再耽搁,只怕门不能再开。此兽无状,下妖定会禀明家主重重惩罚。还请贵主携式神,速速入门。” 倒也是个会说话的。 斗笠下,云皓不动声色。 云落落看向那扒拉着封宬不放的矮脚兽,伸手,在它额间黑火轻轻一点。 金光微微一闪,原本黑色的火焰倏然冒起一层金光。 那矮脚兽忽然往后落去。 可怜兮兮地朝着封宬‘呜呜’地叫着。 猫妖赶紧扑过去,将那矮脚兽抱了起来,恭声道,“请贵主入门。” 云落落淡然收回手,封宬再次扶住她的手腕。 云皓打头,三人被鬼门包裹,没了身影。 寂静了的鬼门前,轰然炸开! “格老子的!你看见没?那贵主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击退了这鬼门的看门兽啊!” “方才那黄皮子至少有三百年道行了吧?叫这看门兽一口就吞了!这贵主这样大的能耐?!” “还有她身边那式神!怎么回事儿!?这看门兽何曾跟妖物如此亲近过?这贵主到底什么来历!” 猫妖将矮脚兽放回门边,那额间的黑火已然消失,可小兽却还是 不高兴地哼了几声,朝门后望去。 猫妖跟着看去,听到鬼道上的议论声。 再次冷下脸,呵斥,“住口!排好队!交钱!” 而鬼门这头。 云落落一行三人进入鬼门,便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但是前方却有一道亮光,在指引着他们前行。 周边的阴气淡然卷动,隐隐还有哭声。 几人不曾出一言,约莫走了不过数十步,忽听前方一阵喧嚣起。 阴气与哭声,皆从周身散开! 一座热闹盛极靡丽浮华的街市,在几人面前,如画卷,骤然铺展开! 各色各样的花灯,琳琅满目的商贩,来来往往的妖魔。 欢笑,谩骂,歌声,语声。 嬉嗔怪闹。 似潮水,骤然将三人淹没。 封宬抬眸,看这繁复极致的街市,若非街头走动的各色妖物鬼怪,几乎以为看见了京城热闹的上元节。 他的目光落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座摊贩上。 那摊贩上,摆着……一个个五光十色的琉璃瓶,但那颜色却并非琉璃瓶的颜色,而是瓶中所装的一颗颗跳动的心脏迸发出来的。 一个头顶青色鬃毛似妖似人的精怪正蹲在那摊贩边,见着行客走过去,就喊一声,“活人心啊!便宜卖!” 第二卷第二十四章 碰瓷客 有一只戴着面具甩着尾巴的精怪闻言停下来,朝那琉璃瓶看了看,指着一颗红扑扑跳动的心脏,问:“这怎么卖?” 青毛妖一把抓起那琉璃瓶,直接掏出那颗仿若鲜活的心脏,往那面具妖跟前一送,“这可是个读书人的心,瞧瞧,又干净又新鲜!滋阴养颜啊!” 那面具妖有些心动,往那心脏跟前凑着闻了闻,问:“什么价?” 青毛妖笑道,“今儿个开张第一单生意,二十年道行!” 面具妖一听,当即后退,“你怎么不去抢!” 说完,一甩尾巴走了! 青毛妖大怒,跳起来怒吼,“买不起你问个屁!耽误老子的生意!赶紧滚!” 说着,没好气地将准备那心脏扔回琉璃瓶中,一转头就碰见走过去的云落落一行。 目光在封宬身上停了停,最终落在他小心搀扶的云落落,以及云落落那双月眸上时。 当即眼前一亮,嗖地一下蹿过来! 笑道,“贵客!我这儿有好东西!上好的人心啊!还是个纯阳之身的书生的心!今儿个下午才挖来的!可漂亮了!您闻闻这味儿?新不新鲜?绝对滋阴补阳的圣物啊!您瞧瞧瞧瞧……” 它说着还要往云落落跟前 凑。 旁边云皓一抬手,拦住了那妖,冷声呵斥,“放肆!滚下去!” 封宬扶着云落落继续往前走。 那青毛妖却不肯轻易放过这一看就气质不凡绝对是个金主的顾客,不顾云皓的阻拦,竟凭着一股子力气挤到了云落落跟前,直把那跳动的心脏往她跟前送! 一边笑道,“贵客,您看看啊!多好的心哪!只要二十年道行,不过就是您身上一根毫毛,您瞧瞧……” 封宬朝那青毛妖看了眼,翻手握住袖中那柄雕刻符咒的短刀,刚要动手。 云落落忽而抬手,在那心脏上轻轻一拂。 原本迸发红光的心脏,忽然光芒尽消,露出了半边漆黑僵硬的原状! 那青毛妖当即呆了。 前面还没走远的面具妖一见,立马尖声道,“好啊!敢在鬼市卖假货!我要禀告童老板!” “你!” 青毛妖大怒,也不管云落落是否妖力高深了,呀呲欲裂地怒斥,“你毁了我的货物!不买便不买!为何要如此坏我生意!你别走!今儿个不给个说法你休想罢休!” 面具妖顿时半信半疑。 偏偏面对青毛妖怒发冲冠狰狞之相,月眸妖冶的云落落却云淡风轻。 扫了眼它托在手里 只留残余搏动的心脏,淡声道,“此心半坏,你却以次充好,打量着……本座好欺负不成?” 本座。 这是从前封宬用过的自称。 封宬抬了抬眼睫,随即又垂眸,眼底笑意掠过。 斗笠底下,云皓也忍不住无声清了下嗓子。 忽然又想起还在生这臭丫头的气——立马板脸! 青毛妖的眼珠子转了转,却不肯承认,干脆拦住云落落的路,大叫,“你毁我货物,还来污蔑我!这明明就是我下午才从一个书生的肚子里头挖出来的!怎么就是以次充好了!原本那么新鲜干净的心啊!这就毁了!我家中上有将要陨落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稚子,这么好的东西被毁了,我还怎么养家糊口啊!大家伙儿都来给我评评理啊!难道大妖就能随便欺压我们这样的小妖了么!” 一时,不少鬼怪围了过来,皆是议论纷纷。 云皓看着便皱了眉——假做大妖本就是不欲引这些鬼怪轻易招惹的,谁知这鬼市居然也有这种胡皮赖。 扫了眼那边摊子上琉璃瓶里的各种心脏,冷笑一声,上前,直接抓了一紫一绿两个瓶子,走到还在嚷嚷的青毛妖跟前。 打开,往地上一倒! “你! ” 青毛妖大惊,不等阻止! 就见云皓抬脚往那心上一踩! 原本跳动的心脏在微微的抽搐过后,竟渐渐地化作了一颗颗灰褐色的石块! 周围围观的鬼怪顿时骂起来! 那玉面妖更是尖声嗤笑,“好啊!果然是个弄虚作假!敢在鬼市干这种勾当!坏鬼市的声誉!童老板绝对不会放过你!” 青毛妖脸色一变,扑过去就要抓云皓。 不料,那一直没动的半妖式神突然一个错步,手腕一抬! “唰!” 一柄短刀,直接架在了它的脖子上! 短刀金光四溢,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只是那刀锋之利,似乎只要轻轻一动,就能轻易地割开它的脖子! 它顿时毛骨悚然,不可置信地看这个敢轻易动手的式神! 战战兢兢道,“鬼市规矩,不得见刀戈动杀生!你!你莫非不怕童老板的惩罚不成!” 封宬不为所动,刀刃往里一切! “咚!” 青毛妖当即就跪了下来,哀声高呼,“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冒犯贵主!是我有眼无珠!我也没想拿别的糊弄客人,这可心是真的啊!我也只想做了这单生意就走的,其它都是摆设!谁知贵主瞧不上,还毁了我唯一的这 颗心……” 就这样了,还试图往云落落身上泼脏水。 封宬心头火起,手腕一翻。 旁边,云落落忽然道,“你寻的这颗心,确实是真的。” 封宬刀锋一顿。 众议论的鬼怪皆朝她看来! 青毛妖更是惊喜交加,朝她道,“不错!不错!是我下午才从那书生心里头挖出来的,只可惜,犯了贵人的眼……” 却听云落落又淡然道,“但是,这颗心,却绝非好物。” 语气轻缓又平静,仿佛不过寻常聊天。 可青毛妖却猛地抬头! 就见云落落依旧那副轻宁安静的神态,再次以手点向它手里的心脏,缓缓说道,“此书生,一非元阳之身,二乃穷凶极恶之徒。你挖他心时,他其实正在杀人,对么?” 青毛妖不可置信地抬头。 就见云落落的指下,似有金光隐动,而它手里的那颗心竟然冒出人语。 “死老太婆!把银子交出来!” “快给我!诗社酒会皆是我的前途,你握着钱不给,莫非是想害儿子前程皆无么!” “给我!不给别怪我不客气!” “我杀了你!” “咚!” 心脏剧烈一跳! 变成了个漆黑的硬块,沉甸甸地压在青毛妖的手心里。 第二卷第二十五章 请贵主 青毛妖张大嘴。 一边,不少鬼怪却皆是惊悸地看向云落落。 “这是什么妖术!竟能回溯心语!” “好生厉害!这蠢狮居然自己撞上去!” “活该!” “看童老板这回怎么收拾他!” “不过她身边的这式神身手真不错啊!” “不过现了刀,只怕童老板那边不会轻易放过哦!” “人家有贵主护着呢!怕什么?” “那也是!羡慕!我也想要个贵主护着……” 那边,封宬已收了刀,再次退到云落落身侧,小心地扶起她的手肘——还真是尽职尽责的式神。 云皓看得嘴角直抽。 三人继续朝前走去。 谁知,那后头被戳穿行径的青毛妖忽然低吼一声,腾空跃起,直朝云落落抓来! 云落落月眸中银色一闪,当即侧身。 身旁,封宬脚尖一转,翻手,怼了过去! “噌!” 是短刀出鞘的萧杀声响! 云落落侧眸,甚至能看见封宬眼底那汹涌的杀意! 发丝掠过他的侧脸,掠过他眼底那诡艳的半边朱砂符。 “歘!” 忽有另一道劲风从身后袭来! 云落落与云皓齐齐伸手,将刚刚跃出的封宬往后一拽! “砰!” 那劲风直接打在青毛 妖身上! “咚!” 青毛妖当即重重砸在地上,发出痛苦闷哼! 接着化作原形——一头青毛狮子。 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被一只脚踢中,直接飞了出去砸在它的摊子上! “哐啷啷!” 琉璃瓶全掉落下来,五光十色的光彩消失,露出里头一颗颗干枯丑陋的心脏。 众妖愕然,却在看到那走过来的身影时皆噤噤不敢出声。 那是一个身高约九尺,面如常人的男子。 虽面如常人,可是一双眼瞳却是一绿一蓝,面颊处有层层青色烙印。 神情阴沉地走到那趴在地上咳血的青毛狮妖跟前,伸手直接拽着它的鬃毛将它提起来,嘶哑着声音道。 “不遵鬼市规矩者,杀,无赦。” 说完,另一手猛地化作利刃,朝那青毛狮妖捅去! 封宬只看到那利刃的尖端刺到了青毛狮妖的腹部,眼前便被一只小手挡住。 接着,耳边传来痛苦凄厉的叫声。 云皓在旁边低声道,“怪道一个个这么规矩,原来这样凶。” 片刻后,云落落的手收了回去,道,“走吧。” 封宬抬眼,只看到那摊子边,大片的血迹,那头青毛的狮子已经不见了。 身高九尺的男子冷冷地 朝身后道,“收拾干净。” 立马有一群拳头大小的鼠妖从角落涌来。 那男子又抬眼朝四周看。 众妖不敢再停留,纷纷散去。 云落落一行也接着往前走。 忽听身后那男子道,“请贵主留步。” 云落落脚下一缓。 云皓低低咋舌,“啧!” 封宬抬眼。 云落落却并未回头,而是继续往前走。 那男子迈步追来,立在侧面抱手,朝云落落行了一礼,“贵主,童老板有请。” 云皓嘴角抽了抽。 ——好了。这下是躲不了了。他们这才进来多大一会儿?居然这就被发现了? 朝云落落看去,见她正好也朝自己望来,清清静静的眼睛,眨了两下。 好像在说。 ——大师兄,这是你给安排的身份呢!好像不好用呢? 云皓木然地转过身。 “贵主,请。”高个男子抬手。 云落落抬脚,慢步跟上。 …… 封宬扶着云落落,看街道两边,货物琳琅满目,吆喝调笑不断。 目之所见,上有天上飞的禽鸟妖兽,下有海中不曾见之奇状之珍。 来往的顾客中,不仅有鬼怪之身,也有精怪之类。封宬甚至还见到不少被妖精护着的寻常之人。 热闹之景 ,当真不输京城西市。 他正寻摸中,前方带路的高个男子忽然站住脚,恭声道,“贵主,童老板在此处静候,请。” 封宬抬眼,便见他们停在了一处当铺门外。 当铺门前悬挂一枚黑漆漆的三角旗,上头一个龙飞凤舞的‘当’字。 门两边分别写着——解忧,典石成金;当之,不亦悦乎。 上头悬挂牌匾——当之无愧。 云皓发出一声低声,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高个男子上前,连台阶也不上,只在底下提声道,“禀告老板,贵主已到。” 随后,那黑乎乎的门内,传来缓慢齐整的脚步声。 几人抬头一看。 看到一对穿着漆黑斜襟宽袖大幅长衫的双生子,出现在门内,动作一致地朝云落落抱手行礼,道,“恭请贵主。” 高个男子已无声隐退。 云落落朝云皓看了眼,云皓点了点头。 云落落便扶着封宬的胳膊,走了进去。云皓跟在后头。 跨过门槛。 原本黑乎乎甚至不闻一丝声响的当铺里,忽如潮水兜头而下一股极其喧嚣的吵闹声! 震得后头云皓脚步一滞。 抬眼看。 发现这当铺居然是个洞中天。 那大门应该是个结界,将鬼市 与此处隔绝为二。 这一处,又是别样一番景致。 偌大的铺面内,四面环绕皆是柜台。 有无数个与前面带路的双生子一般模样的童子站在柜台后,漠然地看着柜台前方或哀求或疯癫的各色面孔。 有妖怪颤巍巍地奉上自己的内丹,哀求道,“求童老板,只要一滴朝颜花露!我只要一滴!” 朝颜花露。 封宬握着云落落的手微微收紧,斗笠下,云皓朝那边扫了眼。 见那通身漆黑的童子接过内丹,看了一眼,忽然五指一攥! “!” 朱红色的内丹骤然化作流沙,散在空气里! 那妖怪大吼一声,却不敢争辩一句,当即瘫软在地!被后头排队的妖魔直接张口吃了! 黑衣童子面无表情地抬头,道,“下一个。” 云皓皱了皱眉,又听另一侧传来清晰人声。 “我要那吴善人家的小绣儿嫁给我!还要他的财产他的田地!都归我!你要什么!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封宬与云落落一起转过头看去。 便看一个满脸痦子身材矮小衣衫褴褛的乞丐趴在另一个挤满忍的柜台边,一双细长眼冒着精光看向那柜台上的黑衣童子,丑陋的脸上皆是贪婪。 第二卷第二十六章 不可入 童子俯身,木偶一般的面孔对上那乞丐脏恶的脸。 忽然出声,“你的双眼,五脏六腑,四十年寿命,死后亡魂。” 乞丐眼睛一瞪,当即喊道,“那我如何还能享受这无边快活……啊!” 话没说完,童子伸手,朝他脸上一按! 乞丐惨呼一声,下意识捂住脸,鲜血却从他的眼睛和口中涌了出来! 他抽搐地靠在柜台边。 就见一张漆黑的卷轴在他面前打开,他抬起满是鲜血的手,在卷轴上按了一个血淋淋的手指。 卷轴倏然卷回消失! 后头有人羡慕地朝他道,“恭喜啊!这是典当成了啊!赶紧回去迎娶美娇娘享富贵吧!” 乞丐抬脸,狂喜地吐着血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四周不断有人朝那柜台前疯狂地挤动着。 欲望,疯癫,痴狂,凝聚成了无法挣脱的混浊。 前方,动作一模一样的双生子漠然地朝前走去,停在了一栋黑色的楼梯前。 然后退开到两边,齐声道,“请贵主上楼。” 云落落看了眼那黑色的楼梯,四周皆是阴沉沉的浑浊之气,在触碰到楼梯上时,又仿佛忌惮般匆匆躲开。 她按了按封宬的手臂,然后抬脚,走上了楼梯。 后头,云皓刚要跟上。 双生子忽然上前,阻挡了 他的去路。 异口同声道,“俗人,不可入。” “?” 云皓差点没掀翻了斗笠怒问——你们说谁俗人呢! 攥了攥拳头,道,“吾要护卫贵主……” 话没说完,双生子忽然齐齐朝他瞪来! 目中阴戾之色骤现! 云皓当即去握腰间垂挂的桃木剑! 谁料却一伸手,摸了个圆溜溜的瓷滑之物。 低头一看,竟是先前排队所见的那个罐子精! 它正扒拉在自己的腰边,朝他瑟瑟小声道,“哥哥,不要冲动。” “?” ——喂!你谁啊?!你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云皓心知,鬼市此处道法不能施展,若真对上这双生子,一来易危及云落落与封宬,二来也不一定能敌得过对方。 方才握剑,完全是情急之下。被这罐子精一打岔,倒是能缓过来了。 顿了顿。 往后一退,道,“那我就在这儿等着贵主!” 谁知,那双生子居然出口赶人,“当铺不留无求之人,速去!” 云皓沉下了眼。 腰间的罐子精拽了拽他,“走啦,哥哥!” 云皓呼出一口气,朝那隐没入黑暗的楼梯处看了眼,心道,太子殿下,你可给我护好了落落! 然后,退出了当铺门外。 黑洞洞的大门依旧如故,双生子隐没其中。 他皱了皱眉,低头看向腰间,将那罐子精提溜起来,“你!想干什么!” …… 当铺内。 漆黑的楼梯仿佛一直通往没有尽头的高处。 云落落扶着封宬的手,分明已经走到了二楼,侧脸望去,能见长长的走道两边,红色的纸门里现出各色妖娆身影,有低笑尖哭有嘶鸣惨呼。 封宬的手腕抬高了点儿。 云落落的食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点了点。 封宬垂眸,与她再次往上,又过一层。 这一层的楼梯两边,竟是一座巨大的食堂,内里摆满无数金银碗碟珍馐美食,有人有妖有怪,坐在桌后,大快朵颐! 封宬分明看见,有个人的肚子已经撑破了,那个瘦得仿若骷髅的人还在拼命地往嘴里塞。 食物的香气里,混杂一股子让人反胃的恶臭。 两人再次往上。 又是一层昏暗。 一座巨大的镰刀忽然从头顶轮过!封宬一惊,当即按住云落落往下一避! 那镰刀却从他们身前闪过,然后朝两边划去! “嚓!” 封宬转脸,就见一个正在奔跑的人,被活生生割成了两半!鲜血当即飞溅出去!那人轰地倒下!他的脚底,是更多堆积的尸体! 前方,无数的人怪奋力往前跑着!冲到了一座巨坑里,猛地跳 下,那镰刀从众人怪头顶掠过! 不待这些人怪喘一口气,那坑底,忽而再次滚出一个满是尖刺的巨石! 一个妖怪躲闪不及!当即被压成血肉! 众人怪再次往回跑,跃上一个凸起的山峰,巨石滚落回去! 山峰上,镰刀再次落下! 封宬看着心惊,就听一路少语的云落落说:“色欲,暴食,懒惰。为炼狱之罚。” 封宬眉头一紧,朝她看去。 云落落按住他的手背,轻声道,“这童老板,只怕是地府之身。” 封宬心惊,刚要说话,却见云落落朝他摇头。 他收了声。 眼前楼梯忽然出现尽头,最后一层,霍然亮起如白昼灯光! 封宬与云落落对视一眼,登上台阶。 身后。 层层台阶掉落黑暗中。 这一座长长的走廊上,宫灯靡丽摇曳,尽展奢华之色。 “贵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有笑声从那长廊尽头拂来,如风吹动满廊宫灯,灯火明明晃晃,闪花了走廊。 前一刻还浮夸的走廊,如烟雾散去。 云落落与封宬的眼前,出现了一座春樱落枝草长莺飞的美丽庭院。 春樱树下,摆着一座能容数人的四方木台,上头铺着草绿色的毛毡,摆着一张矮脚桌。 桌边,一个满身纯白中衣半敞胸 前的男子,正斜依在一个跪坐的美人儿膝盖上,慢悠悠地张口,由那美人往他口中送入一颗果子。 他如墨的长发从木台上如水流落,漫天的樱花落在那长发上。 让封宬与云落落一瞬恍若回忆——十分眼熟。 白衣男子朝这边瞥了眼,笑着道,“贵客初来,是我招待不周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 无数的花瓣盘结,落在了云落落的不远处,凝成了一座花椅。 前头还摆放着一张酒桌。 原本摆在木台矮桌上的酒水瓜果被花瓣托着,放在了云落落那花桌上。 “请坐。”他依旧懒洋洋地靠在美人儿的膝盖上,笑语。 云落落看了眼,松开封宬的手,坐了下来。 道,“叨扰……童老板。” 歪着的童老板却没开口,只是抓着美人的手在指尖把玩,低低笑了一声。 他不说话,云落落自然也不会轻易开口,身后的封宬垂眸,眼角的视线却落在四周。 忽听春樱树下,那童老板笑道,“久闻‘天仙’大名,果真……传言非虚。” 封宬猛地抬头! 便看童老板霍地抬起一双眼朝他望来。 眼瞳中黑白双色骤变,一瞬间,他仿佛瞧见了重重鬼影扑面而来! 微微皱眉,心神一凝! 那鬼影疏忽散去! 第二卷第二十七章 反胁迫 “哦?” 童老板兴味地扔了美人的手,坐了起来,看向封宬,“天仙跟前儿的这式神,倒是不错。” 云落落朝封宬看来,封宬正好低眸,四目交接。 封宬看到云落落的唇角微微地弯了下。 露出唇缝内侧……一点点的朱砂痕迹。 端的娇艳欲滴。 封宬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内扣。 云落落已转过头去,道,“叨扰贵界,我无意引起争乱,还望童老板见谅。” 童老板那森暗诡艳的目光在封宬周身绕了一圈,才又转过看向云落落,笑道,“天仙客气,您大驾光临,是敝市的荣幸。” 说着又笑,“不知天仙是有何事来此?若有我崩帮得上忙的,还请天仙务必吩咐。” 这童老板看着分明贵气无双,一副上位者的尊荣模样,可是对云落落却是明眼可见的客气态度。 封宬朝云落落看去。 云落落看着对面,想了想,道,“乃是俗尘一桩琐事,不足叫童老板费心。” 封宬微微一笑,再次垂眼。 童老板却笑了,再次歪回那美人的怀里,慢条斯理地笑道,“如此,倒是天仙体谅了。只是……” 他飞扬的眼角斜钩,朝这边瞥了眼,轻笑道,“我这当铺,非有求者,不能入。” 封宬 当即意识到不对。 而坐着的云落落也抬起眼,朝童老板看。 童老板泰然自若地笑着再次把玩起美人的手,道,“既如此,除非留下些什么,不然,您二位……怕是出不去的。” 他笑意加深,声音陡然幽魅如鬼,“太子,娘娘。” “!” 云落落募地站起来,挡在了封宬前头。 封宬一把抽出袖中短刀,按住了云落落,同时一掷手,那短刀登时如飞镖朝童老板径直扑去! 春樱树下,漫天的樱花陡然纷乱,化作花雨前去阻挡那短刀。 可那短刀之上倏而爆出夺目金光,直破花雨!顷刻来到童老板面前! “哦?” 童老板意外,往后一仰,一把抓住身后的美人往前一挡。 “嚓!” 短刀一下扎在了美人的额头,美人一僵!如花似玉的面庞顿如蛋壳裂开! 随即,整个身形骤然爆炸!化作片片碎樱! 短刀倏然掉落。 童老板低低笑了一声,抬手就要去接那短刀! 忽而一道身影倏然逼近,一把抓住刀柄,手腕一翻,金光流溢的刀刃一下架在了童老板的脖子上! 他意外抬眼,看到封宬冷凝的眉眼,以及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默了一息后,倏地笑开! “厉害。” 他轻叹 一声,“没想到,太子殿下竟有如此身手。” 何止身手厉害,发现形势不对时,当即护住未婚妻,以身犯险,瞬间克住要挟,转瞬之间的决断,不仅果决而大胆,更重要的是毫无迟疑!坚定不移! 脖子上刀刃的金光已刺破他的肌肤,内里飘逸出丝丝黑气。 他笑着看向云落落,“莫非天仙早已知晓鬼市不得用道法,所以才故意带了太子殿下前来?倒是好心计。” 云落落看了眼持刀而立的封宬,弯了弯唇,走到童老板跟前,温声道,“童老板,我等当真无意叨扰,也并不打算惊动鬼市规矩。做完了我们要做的事,自会离去。还请童老板不要为难。” 童老板脖子上的黑气如蛛丝缠绕,避开那金光短刀,朝封宬四周散去。 他无奈笑了声,再次看向云落落,“天仙,我并未诳语。这当铺,无所求之人,不能进。” 云落落看他。 他笑了笑,索性往木台上一坐,笑道,“你二人能到我面前,便定是心中有底下几层都满足不了的需求。二位不妨信我一回,说出心中所求,如此,便能顺利离开此处了。” 云落落静默。 封宬的刀刃忽而轻微一动,看向童老板,冷声道,“若不能进, 你为何却要让人引我二人到此?” 分明是刻意让人安排他们进了这当铺,现下却又要挟他们的把柄。 童老板顿时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笑着摇头,“鬼门处传来消息,称有贵主前来。我身为鬼市之主,自然该尽地主之谊款待。太子殿下多虑……” 不想却看封宬眼帘一挑,倏而露出几分了然笑意,“原来如此。” 童老板眼皮一跳。 就听封宬道,“鬼市入门券,并非轻易难得。但是我们却不费力气地得了三枚。想必……是童老板得知,有意为之?” 站在旁边的云落落看向封宬,微微歪了下头。 想起那试图强行破门而入却被一口吞了的黄皮子。 被刀刃要挟的童老板的笑容僵住了,刚又要说话。 封宬看向面前的童老板,“引我等来鬼市,并以这所谓当铺做遮掩。” 刀刃再次逼近过来,半是挑衅又略含胁迫地说道,“看来,这有所求的,并非我等,而是……童老板?” 童老板的笑容倏然消失! 云落落朝封宬看去。 封宬低笑道,“这当铺内有二类。一为有求典当者,一为受典朝奉折。”他顿了下,再次看向童老板,“童老板方才说,这当铺只有有求之人才能进,非典 当不能出。这话里却有个错处,那典当处的朝奉又如何说?” 封宬的话里皆是笃定,含笑从容姿态让人心生慑意,他看着沉默的童老板,缓声道,“故而,这朝奉与当者才是平衡之术。童老板,是也不是?” 童老板轻叹一口气,“太子殿下,当真……叫人佩服。” 不过在他短短几句话中,就察觉了错处并发现了当铺真正的阴阳平衡! 当铺,必然是有朝奉与典当。 他们无所求,自是受典的朝奉。 而他,才是真正有求的典当者。 他歪了歪脖子,似是懊恼地皱了皱眉,“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话没说完。 忽然朝封宬侧面一抓! 那从他脖颈处蔓延缓缓消散的黑气倏而凝成一道道蛛丝,瞬间朝封宬纠缠而去! 封宬手腕一翻,金光刀刃劈手斩断最近的一根! 不想那蛛丝却如活物,微微扭曲后,化作更多黑丝,蜿蜒抽离着,纠缠在漫天的樱花花雨中,朝着他和云落落兜头盖脸地砸下来! 封宬神色一凛,竖起短刀便以长虹之势劈开!无数细碎花瓣再次散开!顷刻间占据了封宬的视线。 他微微一皱眉,当即手指朝云落落的方向抓去! 不想,却抓了一空! 第二卷第二十八章 放开她 封宬心下一沉!猛地回头! 就听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太子殿下,得罪了。” 封宬抬眼。 就见原本站在一边的云落落,被方才那消散的美人——不,比方才那美人不太一样的另一个美人给掠到一边,挟制在粉樱花瓣缠绕而成的禁锢里。 童老板立在一边,脖子处的伤口还在冒着黑气,他也不在意。 只朝封宬笑来,“本想好好地与两位商讨,可惜,太子殿下实在太过聪慧。” 封宬握着金光潋滟的短刀,目色霜冷。 花雨在他身前身后纷纷烁烁。 他冷声道,“放开她。” 从相遇到眼下,他从未想过,那个斩杀妖魔无所不能的落落,在失去玄术的依仗后,其实只是个柔弱娇软的……小女孩儿。 他紧紧地握住了刀柄,看着那边在漫天花雨中看不清神色的云落落,再次道,“你若敢伤她,我誓会倾尽全力,掀了你这鬼市!” 那边,被捂住了嘴的云落落看着落樱后绷紧的身影,眼角轻轻弯起。 ——傻里傻气的。 童老板显然也听出了封宬话里的狠绝,脸色变了变,终是收敛了几分,道,“太子殿下所料不错,我确实有事请托天仙。” 封 宬冷面不语,樱花落下,他看到云落落唇上一朵封印的花瓣,皱了皱眉。 童老板再次说道,“原本我想,天仙道法高深心性淳厚,在鬼市内就算被克制也想必可纵行一二。谁知……可方才我以鬼语迷惑太子殿下,没想到太子殿下竟分毫不受影响。” 他顿了顿,“故而我想,太子殿下才是真正适合我此番请托之人。” 封宬看到云落落安然,心下微松,听到童老板的话,面露嘲讽,“你好言相请,未必我们不听。” 童老板却摇了摇头,“此事不易,我也知此番唐突,事后我愿举鬼市之力向二位赔礼。只是今日,还请太子殿下,务必帮我取回一物。否则……天仙性命,我不敢保证。” “!” 封宬眼瞳一紧,周身杀气骤然爆开! 原本飘落的樱花倏然与水纹荡开! 童老板心下一悚,忽然朝云落落身边一移,将人抓着猛地跳到那落樱树上! 下一瞬! 还站在原地的樱花美人,被当胸一划! “砰!” 炸成花瓣碎片! 封宬站在落樱树底,目光森森地抬头望来。 童老板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他单手按在云落落的肩膀上,看着底下的封宬,道,“ 太子殿下,鬼市往西,有一间枯雨阁,里头有一朵常年不灭的黑色炼火,请太子殿下替我取来。” 他说话的时候,两人中间浮起一张漆黑的卷轴。 与方才在那一层当铺中所见的卷轴一模一样。 那张卷轴缓缓打开。 封宬看到他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浮现在卷轴上,犹如炼火烧过,疏忽一闪。 “若太子殿下能取来此火,鬼市之内任意何物何求,可供太子殿下索要。” 说完,他手上一挥。 一朵落樱飘落在卷轴上,疏忽烙印。 卷轴唰地收了回去,瞬间消失。 周围的樱花与烂漫的景致也渐渐消散。 童老板的声音似从远处传来,“太子殿下,务必小心。枯雨阁主,乃鬼语者……” “哗!” 一盆水忽地泼在封宬的脚边。 他蹙眉望去。 发现自己竟重新立于鬼市之中。 还是那条街,可是那间当铺已没了影子。 一个肚子肥大的猪头婆提着滴水的水盆骂了一句,“做什么站在别家店铺门口当木桩子……” 没说完,忽然发现封宬的气息,顿时眼前一亮,当即凑了过来,“咦?半妖?哎哟,这位小哥儿好俊俏?可想来我朱二娘的铺子坐坐? 我这儿有上好的妖肉……” 她上手就要抓封宬。 不料金光一闪! 她惊了一跳,肥胖的身躯往后敏捷一跃,忌惮地看向他手上的短刀,“这是何物?!” 封宬却没空理她,再次朝周围看了看,确实已不见那当铺的踪迹。 皱了皱眉。 身旁那猪头婆看他似乎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顿时心里起了主意,抓着那水盆绕到后方,猛地举起来! 那水盆竟瞬间化作巨形口袋,当头就要朝封宬套去! “!” 瞬间将封宬兜了进去! 猪头婆大喜,拎着袋子就朝血腥浓郁的肉铺子里冲进去,“当家的!当家的!快看!我捉到好东西了!发财了……” 可谁知,话没说完,那袋子内忽有一道金光从底部一直划上来! 眨眼间,口袋碎裂! 俊美无双的郎君慢慢起身,抬头朝前方看来。 那一双狭长凤眸里皆是杀意,猪头婆尚未反应过来! “唰!” 郎君瞬间化作金色流光,直袭而来! 紧接着,她的脖颈一凉! “咚!” 什么东西砸她脑袋了?震得眼睛慌…… ——嗯?那边那个身子,不是她自己的么?怎么没头了?当家的怎么这样害怕的面孔…… “咕噜 噜。” 猪头婆还瞪着眼的猪头咕噜噜地滚到了一边。 血水……淅淅沥沥地流了一地。 砧板后,一个举着剔骨刀的猪头公,满脸惊惧地往后退,一边乱挥手里的剔骨刀,“你你你,你别过来啊!” “哐!” 撞到了砧板上被剖开的肉。 ——那是一具真正的人体。 御察院凶犯无数,封宬更是曾亲手凌迟过一个罪大恶极的凶犯,一眼便能看出,这具身体年纪不大,更是活着的时候被一点点割肉而死的。 而那猪头公的身后,赫然还摆着数十颗或腐烂或完整的人头。 浓郁的血腥与肉体的腐烂,满目的鲜红与残破的人体。 让封宬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御察院,回到了那个没有云落落,没有光,也没有暖的从前。 他攥紧了手中金光四溢的短刀,指向猪头公,嗓音冰寒地说道,“我问,你答。” 他并没有说什么要挟的语句,只是手腕一转。 金光直逼而来。 猪头公忙不迭点头,“您问!您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求您别杀我!” 封宬的眼前再次浮现云落落被扣住无法动弹的无力模样。 声音里几乎含了冰碴地问道,“枯雨阁位于何处?” 第二卷第二十九章 坛子精 “啊?”猪头公像是没料到,愣了下,见封宬凝眸看来,浑身一颤,忙道,“在,在西边儿!出门,对,往左走,一直走到头,再往左,走到头,就能看见了!” 想了下,还补充道,“上头挂了个灯笼,红色儿的,郎君定然能瞧得出来!” 刚说完,又听封宬问:“这枯雨阁,有何讲究?” 猪头公的脸色变了变,说话却支吾起来,“也,也没何讲究……” “咔。” 封宬刀刃一转,脚下一踏,仿佛鬼影,竟眨眼间来到猪头公的面前。 金光如流水划过! 对准了猪头公的眼珠子。 在短暂的震惊后,猪头公的眼珠子猛地颤抖起来! 举着剔骨刀不断往后退,“我说!我说!枯雨阁的老板是鬼语者!” “何为鬼语者?” “鬼语者可出口成咒!当即生效!很,很可怕的!” “这枯雨阁老板与鬼市童老板有何缘故?” “啊?” 猪头公傻了,眼见封宬刀刃上金光再次翻动起来,吓得立时摆手,“我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也才到鬼市开铺子五十年啊,真的不知道啊!郎君,您高抬贵手手下留情啊!” 封宬刀刃一收,身子 一转,绕到了砧板外。 看了眼铺子里摆着的血淋淋的肉块以及地上那猪头婆肥硕的身子,淡漠地撇开眼,刚要朝外走。 忽又问道:“鬼市近来有何异常变故?” 猪头公正悄摸摸地攥着剔骨刀想从后头来个偷袭,乍一听到他出声,吓得赶紧往后躲! 谁知一脚踩在地上的血水里,直接朝地上坐下! 那剔骨刀好巧不巧横在屁股底下! “啊—唔!唔!” 猪头公见封宬侧过脸来,那半边式神印如妖似鬼,根本不敢大叫让他发现自己方才的手脚,扭曲着脸一个劲摇头,“没,没……” 见封宬要走回来,立马又道,“就,就童老板之前去了趟枯雨阁,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叫人议论了两天!真的!郎君!小的不敢蒙骗!” 封宬扫了眼他屁股底下的剔骨刀,转身离去。 肉铺里,猪头公松了口气,顿时痛得惨呼连连! 就听旁边传来骂声,“杀千刀的!这么好的货色就让他这么走了?” 猪头公捂着屁股站起来,扭过头,看那边掉在地上的猪头婆的头,正对着墙角朝自己破口大骂。 赶紧走过去,将她的头捧起来。 对面 就被她喷了一脸口水,“你可知半妖现在可是有价无市的大宝贝儿!要是我们能抓到,往后也不用在这破店面里做这些腌臜活计了!” 猪头公叹气,“他妖术不低,手里的法器更是厉害。你瞧瞧,你这脑袋都叫他轻易斩了,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猪头婆却显然不甘心,又怒道,“这样好的东西!反正走出去都是被抢的!还不如便宜我们了!” 猪头公将她的头放到身体上,看着黑气一点点钻出来,将她的头颤巍巍地连在一起,无奈道,“幸好是在鬼市,不然在外头,你现在还能有力气跟我说话?算了吧!反正他就算妖术再厉害,到了枯雨阁,也活不了的。” 猪头婆扶住摇摇欲坠的脑袋站起来,还感觉脑袋发昏,再看自己因为这一断头,居然损了一百年修为,气得直打哆嗦! 恼火地骂道,“就是!枯雨阁那地儿,十生入九死还!那背后的,可不是他这样的半妖能得罪的大祖宗!活该!我呸……哎哟!” 猪头公忙扶住她又掉了一半的脑袋,刚要说话。 就听门口传来一声极其低沉的问声:“敢问二位,方才议论的,莫非 是半妖?” 猪头公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见门口一个穿着道服头戴斗笠,单手拖着个满是裂痕的坛子在胸前的方士。 猪头婆掉了一半脑袋一时没法再轻易开口。 倒是猪头公赶紧指了指那边,“往枯雨阁去了!” 云皓扭脚就走! 转过身时,他手心里的坛子忽然伸出一双细细的手臂,抱住他的胳膊,道,“不能去!” 云皓皱眉。 方才在当铺,那双生童子显然不是一般妖身,他在鬼市被克制道法不一定能打得过,恰巧被这坛子精拽着,便想顺势先周转一下,再图谋与云落落汇合。 谁知,刚从那黑乎乎的大门里出来,那当铺居然就在眼前凭空消失了! 云皓当即察觉不对,提起那全身都是裂缝的坛子精就要弄死他。 小坛子精却对他说:“童老板遇上麻烦了,定是想托请贵主帮忙。贵主同郎君……本事那样大,定然不会有险的。” 云皓眉头一皱,提着那小坛子精问:“你怎么回事儿?” 小坛子精颤抖地抱住自己碰撞的瓷片身体,小小声说道:“我……曾在皇城墙根下,见过……那位郎君与贵主。鬼市门前,无意得 见二位,才,才悄悄地跟着您的……” 见过封宬和落落? 云皓眉头一皱,“那为何不跟他二人,却跟着我?” 小坛子精更害怕了,悄摸摸地看了眼云皓,“因为……您看起来最弱……” “……” 云皓有一瞬想捏碎这破坛子的冲动。 忍了又忍,还是低声咕哝了一句,“我这是道术被鬼市克住了,不然……哼!就凭那臭小子……” 然后就听到那两只猪头妖在议论半妖。 若只有前后脚的功夫,封宬这一转身能去哪里了? 小坛子精细细的手臂抱着他的手腕,拼命地摇头,露出极大的恐惧,“枯雨阁真的不能去!去的无论人妖鬼怪都没有活着出来的!” 云皓一听那还了得,脚下愈发快! 小坛子精几乎都要哭出来,大声道,“鬼市看似八纵把横棋盘鳞次,实际一直再不停地变换方向错乱位置!若无有心引导,大人,您去不了枯雨阁的!” 云皓猛地站住脚,明白了当铺倏然消失的原因,以及为何与封宬竟无前后碰上面。 他微微抬起头,露出斗笠下一双已沉下来的眼,冷声道,“这枯雨阁,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卷第三十章 枯雨阁 小坛子精瑟瑟发抖,“枯雨阁原本还没这么蹊跷的,就是个喝茶听曲儿说话的地方,我尚未化形时还跟着碟子姐姐去过两回,里头挺好玩的。谁知一年前,枯雨阁忽然改头换面,也不接客了,传出个规矩说可为众生心有恨者复仇。” 云皓听着就皱了眉。 没说话,听着小坛子精继续说道。 “原本大伙儿还只当这枯雨阁是闹着玩儿的,可大人您也知晓,这世间心有善念者少,心存恨意者多,所以,还是有不少妖魔甚至凡人都去了枯雨阁,而他们……全部得偿所愿。” 想到当时亲眼所见一幕,小坛子精碎裂的瓷片全在颤,“当时有个书生不知寻了什么门路,携着有孕的妻子进了鬼市,去了枯雨阁,因着枯雨阁只许有求者进门,于是那书生便将自己大肚子的妻子留在门外。他进去后不久,他那在门外的妻子的肚子忽然活生生裂开,从里头爬出一只血淋淋的鬼胎,将妻子直接给撕了!” 云皓眼睛一颤,惊愕地看向小坛子精。 小坛子精将他的胳膊抱紧,语气有点儿弱,“原来,那书生本是个穷酸出身,因着岳家扶持才有机会念书,谁知连续三回都考不中 ,便被岳丈说了几句,心怀恨意,便求到枯雨阁,想叫岳丈和妻子得个教训!” 谁知,这教训居然是如此可怕的方式。 小坛子精继续道,“那书生当时出来看到自己妻子半截的身子和那尖叫血淋淋的鬼胎就疯了,一头撞死在枯雨阁前。” 云皓脸色难看,求魔者,必有恶果。魔鬼只会放大你心中的恶,逼尽你的后悔与绝望,来做他们的饵食。 小坛子精道,“自那之后,枯雨阁名声大噪,虽然明知会下场凄惨,可前往求者却有增无减。” “心存侥幸者,鱼死网破者,无路可走者。”云皓低声道。 “之后,也不知是谁传出,枯雨阁如今的阁主,是个鬼语者。” 小坛子精的话让云皓再次沉默下来。 他皱着眉道,“师父曾言,鬼语者,可蛊凡心之鬼意,惑欲念之恶纵。” 小坛子精赶紧点头,“是的!所以,那些进门的求者,就算得偿心愿报了仇,也不会有好下场的!连童老板也不敢轻易招惹枯雨阁!” 云皓又问:“你方才说童老板遇见麻烦,莫非这麻烦,就与枯雨阁有关?” 小坛子精却摇头,“我只听说了童老板有件麻烦,请了不少大妖大 鬼帮忙,可好像都没解决。难怪了,进了枯雨阁,怎能全身而退?这,这……” 他焦急地朝左右看,“贵主和郎君难道真的去了这枯雨阁?这可怎么办呀?我,我还想谢谢贵主当时送我的那朵小花花呢!” 数月前,他还尚未能够化形,只能悄摸摸地蹲在皇城墙根下吸收真龙所摄的日月精华,不想就见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小女冠站在他面前。 似是瞧出了他的真身,便放了一朵小花在他的坛口上。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眉眼安然静谧似仙人的女冠守在一辆马车上,然后在等到了另一位仙寰之貌不染尘埃的郎君时,通身瞬间绽放的柔软又甜美的光晕。 骤然福至心灵,倏然到了化形的境界! 哪知今日竟有此番巧遇!近在鬼市门前遇见当初的恩人女冠在假扮妖身贵主。 他很想上前,可看出女冠在掩饰身份,于是就想找机会跟上他们,看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小忙,报答一二的。 他焦急地看了看左右,忽然道,“大人,要不您去找哑婆吧!” “哑婆?”云皓看他。 小坛子精忙点了点坛子脑袋,“是,在鬼市最大的槐树底下!只有她知道鬼市所有的路,喏! 就是那里!” 云皓顺着他的细胳膊一看,便见鬼市往东,有一株巨大的槐树,超过了所有的屋顶。 那槐树树冠如散,冲天的阴气冲树枝中蹿出来,幽幽地散于鬼市的上空。 他皱了皱眉。 小坛子精又道,“哑婆人很好的,还给过我一枚铜钱。就是……有点儿脾气,大人,您要想知道去枯雨阁的路怎么走,就只有问她了。嗯,就是待会儿说话别惹她生气啊!不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云皓一把握在手心里,拔脚就朝那巨大槐树处奔去。 小坛子精想了想,将口中的话咽下。 另一头。 封宬自那肉铺出来后,刚准备往左转去,忽而意识到什么,回头。 果然,那肉铺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门户紧闭的长街。 与鬼市的繁华热闹不同,这条长街幽洞深黑,仿若黄泉鬼路,森寂到让人不寒而栗。 他转过身,抬头,只见这条路在一直往前延伸,却看不见尽头在何处。 他看着那路,忽而无声勾了勾唇角——果然如此。 分明先前那妖说鬼市内不能见刀刃,众妖也对鬼市规矩十分忌惮。 可封宬方才不仅拿了刀,还割了一只妖的头,却不见任 何阻拦惩罚。 可见,他所行所为根本已得了童老板的默许! 而他故意在肉铺以刀刃见血腥,也是为了告诉他。 不要耍花招! 想要东西!就别让这些牛鬼蛇神来阻他的路! 他将短刀收进了刀鞘中,抬头,再次看了眼那森幽无光的长路,迈步,走了上去。 当铺的顶楼。 童老板看着面前水盆中封宬毫无迟疑的身姿,心中暗叹。 一边懒声道,“从前传闻太子殿下乃是手刃无数的罗刹,我还不以为然。瞧他方才那一刀下去的果敢决断,当真了不起。这是明摆着在警告我呢!” 身边,又一个美人儿送过去一颗果子。 他歪过头吃了,依旧盯着那水盆,见封宬已走入一片浓雾之中,微皱了下眉,道,“鬼气竟然都漫延到此处了,她还真是不死心。” 说着,伸手,在水盆中轻轻一拂。 水纹荡开。 露出了一栋小楼,只是这小楼却是隐在一片朦胧的雾气后,看不清完全的身影。 只隐约能窥见其中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十分精致,朱色的大门前,挂着两盏气死风灯笼,一半白一半红,在雾气滚动中缓缓摇晃,透过水面仿佛都能感受到那一股无端瘆人的阴森。 第二卷第三十一章 长生渊 童老板望着水面,低语,“紫薇之身,又能轻易挣开鬼影之术,想必能不受她鬼语之惑……” 没说完,面前的水面忽然一震。 童老板立即按住水盆,还以为发生何变故还要再看。 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缓低宁的问声,“童老板说的,是太子么?” 童老板刚要点头,忽然意识到不对,猛地掀翻水盆,大袖一挥,身后美人骤然化成无数樱花雨纷纷簌簌砸下! 他飞起就朝另一边蹿去! 不想。 一只素白小手伸过来,轻轻巧巧地按住了他的肩膀,竟瞬间迫使他不能动弹半分! 他错愕扭头,就看另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已经歪倒的水盆,内里水银色的水当即荡了回去。 童老板不可置信地转头,就见那分明已被他挟制住的天仙,从漫天花雨中俯过身来。 如梨如月的面上静谧清寒,按着他的肩膀,朝那水盆里望去,“因为他是紫薇之身,有天道庇佑,所以你才胁迫他前往枯雨阁?” 童老板瞪眼,“你,你怎么!你的道法不是被克制了,为何……” 却见俯身的云落落转过脸来,一双月眸如妖如魅,内里金光一闪,登如仙鬼露面! 朝他淡然望去 ,又问了一遍:“所以,枯雨阁里,到底有什么?” 童老板眼眶一颤,忽然往后退去,“你!你!这是魔意!不对!你身为凡人,怎会道魔兼得?难道你……非人?!” 他跌坐在地,悬在半空的水盆眼看又要摔地。 云落落手掌轻轻一拂,那水盆又飘了起来,稳稳当当地停在云落落的身侧。 她继续看着那水盆,眼神轻宁面色静缓,分明一双月眸妖异诡魅,可是偏生这张脸却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之心。 水盆中,微微荡开的水纹中。 封宬已来到了那悬着红白灯笼的枯雨阁前,正抬目朝那‘枯雨’二字牌匾上看着。红色的两个字不知是因为雨水的浸泡还是油漆的剥落,淋漓而下,宛若血水流淌。 原本微掩的大门朝内打开,一卷黑气如烟云从内里飘出来。 隔着水面,听不见声音,可云落落看见封宬微微侧了侧耳,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水纹再次荡开,银色的水面化作一盆清水,坠落在地。 “当!” 坐在地上的童老板忽然道,“你并未被我挟制,却故意让太子前往枯雨阁?为何?!你们……不是未婚夫妻么?!” 他实在不敢想象,这位 传闻救万民于水火心中有大爱,三界六道无数称赞的‘天仙’真实竟是这样冷血残忍的心性!比手刃无数性命的太子更不遑多让! 正凝眸看着半空的云落落慢慢地转过脸,眼神平静得宛若一滩深泉。 看向地上的童老板,淡声道,“若是三郎不去枯雨阁,童老板会轻易放我们离开么?” 童老板面色一变,“你居然拿太子做饵?!” 却见云落落轻轻笑了下。 背过手,转身走了两步,漫天花雨在她周身飘落,她再次仰脸看那粉樱朵朵的树冠,道,“并非三郎为饵,而是我为三郎之饵。” 童老板一震,皱了皱眉,似是没听懂云落落的话。 耳边便传来云落落静缓的声音,“他孤身涉险,唯有见我平安,才会松懈心神。除此以外,这世间再无可动他心智之力。” 童老板震愕地抬头! ——这是何意?! 太子殿下对这位天仙的情意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不可能的! 童老板很快清醒过来,沉声道,“你如何能这般断定?枯雨阁可是鬼市之外的鬼窟,阁主更是鬼语者。你不知道鬼语者么?只要有七情六欲,就定会被她迷惑!太子……” 站着的 云落落抬手,接下一片飘落的花瓣,“三郎不会丢下我。” 童老板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仿若谪仙清寒的女冠,明明是道魔一体的不凡之身,为何却如此坚信人心之力? 他张了张嘴,忽而又问:“你若想知晓枯雨阁有何,完全可以你之力逼迫我,为何却要让太子前去?就算你信他能退,可如此还不是在让他涉险?” 云落落翻开手心,任由那片樱花瓣飘落,道,“一,你不会说。二,枯雨阁此处,若我不曾料错,并非寻常能进,你用你的法子,选定了三郎,不是么?” 童老板的脸色有些难看。 又听云落落道,“三……为着故知,我想留你一分情面。” 童老板面色微微发白,“什,什么故知……” “白云山前山神,”云落落静缓的声音传来,她再次转向童老板,道,“朝颜,与你是何干系?” “!” 童老板顿时沉默下来。 云落落却不急,她又一次看向那棵巨大的樱花树,道,“长生源处长生渊,无间花时尽无间。这树,有她的气息。” 童老板依旧没说话。 他仰面看着云落落,依稀间似乎窥见了记忆深处 几乎忘却的光影。 耳边再一次传来云落落轻慢淡缓的声音,“她以身殉道之时,将通身之力散于天地,送万众亡灵往轮回去处。我记得那一刻,漫天的花与蒲公英,还有孩子们有了归处的笑语。” 童老板眼底一颤。 张了张嘴,终是发出了声,“我……”这声音干巴巴的,仿佛完全不是从他嗓子里出来的,“我是……” “你是她的那段因缘。” “!” 童老板霍然抬头,“你怎会知晓?!” 白云山守护神朝颜花,唯一的一段人间因缘,一个名叫刘大胜的普通捕快,为她死于妖邪之手,临死前,在花语下,诉尽衷肠。 云落落并未看他,依旧望着那粉樱簌簌的春树,慢慢地说道,“世人总爱悲欢离合情爱痴缠,以为天上的仙女儿会为了人间的俗子不畏生死甘愿碧落黄泉,可却不知,神灵本就是神灵,凌驾于万物苍生之上,便是临了红尘,也不会让凡俗轻易沾染。” 童老板攥住手指。 云落落的声音分明那样缓,却又明白清醒得近乎冷漠。 “滕久与我说起这桩故旧时,我曾起过疑惑,莫非那凡人当真是意外?直到方才见到童老板。” 第二卷第三十二章 聚魂火 云落落转过脸,看向已站了起来的童老板,“她乃仙体,你为鬼身。她遇着你时,正是你历劫之时?” 微微一停,又道,“若历劫成功,童老板此时应该已是鬼仙之牌,可如今看着,该是那次的变故,让您历劫失败,如今依旧是鬼身?” 虽是疑问,却已完全言中。 童老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朝云落落抱手俯身,“是我不自量力,竟妄图在坤道面前耍弄心机,请坤道责罚。” 云落落错开一步,避开了他的礼,道,“所以,枯雨阁里的,是什么?” 童老板垂着头,周身飘散的樱花无声散开。 他闭了闭眼,道,“是一朵聚魂火。” 云落落看他。 童老板已抬头,看向云落落,“我历劫失败后,受天道惩罚,重伤至半年多前才回归鬼市,待我再查到当年的女子之身乃是朝颜时,她已……道消身殒。我查出她是受当朝圣僧空心所害,才致如此下场。但以我如今半身修为都无之力,根本无法对抗圣僧,于是我便铤而走险,去了枯雨阁。”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难以启齿,朝云落落看了眼,却发现她依旧眉目淡然,神情恬静,安宁得仿佛一朵飘逸在长空中的轻云。 原本难堪的心思似乎都在这样苒苒的眼神中散淡而去。 他再次说道,“枯雨阁不同我的当铺,可为心中有恨意者复仇。我当时一心只想要那圣僧死,便去枯雨阁,请那阁主杀了空心。可……” 他的语气变得艰涩,“我却轻视了鬼语者真正的厉害与狡猾。她以鬼语蛊惑出了我心中真正想要的,是复活朝颜。于是用鬼语诱要我以命相抵。我并未中招,却在离开枯雨阁时,无意将聚魂火遗失在了枯雨阁内。” 他看向云落落,“那聚魂火内,是我遍跨阴阳收集到的一抹朝颜的残魂。” 说完,见云落落月眸微动,似夜下幽潭,闪过粼粼光斓。 他看着一愣。 却听云落落道,“所以,童老板此番强逼之为,乃是为了那朵聚魂火?” 童老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片刻后,朝后退开两步,手指按上自己微敞的衣襟,转过身去,低声道,“冒犯坤道,请恕罪。” 然后拉开。 如水的缎衫落地,露出他大片的后背。 云落落面色无变,身后的樱花却疏忽朝远空拂去!风语拂动她的发梢衣摆。 童老板那修长笔直的后背上,赫然一张青毛小鬼!正如肌上之画,在龇牙咧 嘴着一点点蚕食他的身体! 而他的腰部一半,已成了枯骨!大量的黑气从那枯骨里冒出来,想赶走正在啃噬鬼神的青毛小鬼,却被小鬼不耐烦地一口咬下! 童老板顿时闷哼一声! “得罪。” 他忍痛告了一声,有樱花结成的美人儿从一边飘来,替他将衣裳穿起。 童老板掩好衣襟,转过身来,对着云落落跪下,“枯雨阁主以鬼语惑我心,我受其咒语再无法摆脱,一旦鬼身被吞噬干净,我便会成其傀儡。此身已无长久,可朝颜的残魂却不能就此落在那枯雨阁内。数月来,我寻遍无数三界六道之士,只为能夺回聚魂火,却皆无生还者。直到月前,我惊闻空心身亡,才得知坤道之力!故而在知晓您有意寻鬼市门路时,便立即让人给您送了三份入门券,引坤道到我跟前来。” “然,枯雨阁只有心存恨意者可入,我见到坤道时,便知坤道不能入,故而便设计了太子。坤道,我知我犯下忌讳,愿受您惩处。可朝颜无辜,您既与她相识,求您……救一救她。求您……” 尾声颤抖。 他深深叩拜下去。 云落落看着美貌的男子长发曳地,漫天的粉色花瓣落在他周身,让她又 一次想到白云山中,那成片的花海中,躺在树下一心求死的女子。 她转过身,花雨拂过她静然如素雪的面颊。 她轻声说:“且看她的心意吧!” 额间,金色窄红淡芒微闪,月眸荡开一层浅锦之华。 抬手,掌心金光微闪,放在唇前。 低垂眼帘。 轻轻一吹。 “呼!” 无数的樱花汇成一股,朝远方拂去。 童老板猛地抬头,紧攥手指,眼眶发红! 就听云落落静缓开口。 温柔唤。 “三郎。” …… 枯雨阁内。 “嘎——吱——” 大门在封宬的身后缓缓合上。 他并未回头,抬眼,入目皆是一片昏暗,不见前路,到处都是黑色的迷障。 似有哭笑声从远处传来。 他静静站了数息后,抬脚,往前。 脚步刚刚落下。 前路忽然传来万千细语! 同时眼前的昏暗被驱散,光从两边渗出! 封宬转脸,便见,前方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路面被黑气笼罩看不清,路的两边却浮起了一道道身影。 隔着淡淡的雾气,似是被罩在了精美的宫纱后,模糊而不真实。 有哭笑声如细语密密落下。 “嘻嘻嘻……” “呜呜呜……” 封宬凝神,往前走。 路的 右边,忽而浮起红色光影。 一个身着长裙的纤细身影站在那雾气后,轻声唤:“是三郎么?” 声音恍恍惚惚,仿佛故人急唤。 封宬眉心不动,再次朝前走出一步。 那光影倏然消散。 路的左边,白色的火影‘腾’地燃起。 一个小小的孩童从雾气后跑了过去,大声地喊:“阿娘!阿娘!别丢下我啊!我听话!不要丢下我!” 无助的哀求,得不到半分的怜惜。 封宬看着前方,再踏一步。 孩童散去。 路的右边,红色的光影里。 一群少年跪在地上,大笑着说道:“今日起,你我兄弟便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天地作证,山河为盟,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散去。 路的左边,白色的光影里。 “噗!” 鲜血迸溅在雾气里。 “殿下!快走!”少年倒在地上,嘶声高喊,“走啊!走!” 嘶吼声最终消失。 封宬没有半分停滞地朝前一直走去。 脚下的黑色雾气,忽然变成了一根根荆棘,盘在了他的腿上。 肌肤刺穿的疼痛却丝毫没有阻拦他往前的身影。 两边的雾气后。 红光和白光忽而齐齐亮起! 第二卷第三十三章 鬼语乱 右边在喊:“宬儿!我可怜的孩儿!跟娘走!娘带你走!” 左边在骂:“祸星!他会害我大玥江山倾倒!杀了他!杀了他!” 雾气笼罩住了封宬的全身,他感受到了肌肤被割破后鲜血流出的凉意。 空气里弥漫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依旧目不改色地往前走着。 忽然。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温柔轻唤。 “三郎。” 他一直不曾变过半分的眼波微微一荡,抬眸,朝前方看去。 那雾气拢成了一个纤巧玲珑的身段。 在他望过去时,慢慢地有了更加细致的模样。 蓬松的道士髻,破旧的道服,懵懂的眼神,梨白的面容。 她朝他伸手,低低地问:“三郎,你来接我了么?” 封宬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虚晃的身影。 周身盘绕的雾气,聚在了他的耳后,凝成了一张青色的鬼面,张开尖利的血牙,轻声嘶语。 “答应她,三郎,她等了你多少年啊……” 封宬却没出声。 鬼语低祟,“答应她,答应她……” 封宬手上忽然金光一闪,猛地朝后扎去! “呼!” 鬼面倏然散开! 那团雾气忽地发出惨烈的叫声! “啊——!” 用封宬熟悉的云落落的声音,在 发了疯地尖叫,“三郎!救我!三郎!三郎!三郎!!啊啊啊啊!!” 朦胧雾气中,那个女孩儿突然被无数人影包围! 他们撕扯着她的道服,将她按在地上,拽她的头发,打她的脸,将她压着…… 封宬抬起短刀,直劈过去! 青色鬼面疏忽在右边的红色雾气后出现,高声道,“去救她!只有你才能救她!快去!告诉她,你能救她!” 封宬扑过去! 左边白色的雾气后出现,青色的鬼面浮动,朝他笑道:“你救不了她!看啊!她被压着,好可怜!那人要辱她了,哎呀!衣裳都被撕烂了……” 两边急促的声音疏忽交叠,密密而来!直毁人心! 那魔音灌耳! 黑影中云落落尖叫的声音脆弱而尖惧! 封宬举刀便挥! 金色流光一转!眼看便要刺中那团纠缠的黑影! “桀桀桀——” 鬼笑声从四面八方贯彻而起! “当!” 刀刃却倏而横向劈转,猛地朝左边飞去! “嗖!” 旋转着的刀刃划开混乱的黑雾,破开白色的光影,始料未及地,狠狠扎中了白色雾气后的那团正肆意狂笑的青色鬼面! 笑声骤停! 瞬间极致的寂静后! 忽然,凄厉惨叫犹如利 刃几乎划开封宬的头皮!他瞬间耳鸣! 当即往后退开一步,纵身一跃,一把攥住短刀,往后一抽! “噗!” 鲜血喷溅! 封宬侧身一避!有几滴落在了封宬的脸上! 原本仙寰之貌顿被红尘所玷,顿生幽艳诡色! 他往后落稳。 抬眼,便看那故弄玄虚的黑雾与红白光影全都退去,纠缠的雾影也都消失了。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水池子。 水池的尽头,有一棵扎根水池内的枯树,不知从何处来的水,从那枯树的枝杈中,淋淋漓漓地落下来,砸在水池中,泛起一圈圈怪乱的涟漪。 还当真是……枯雨二字。 “啊——” 尖叫声从那枯树底下传来。 一个身形奇小的侏儒捂着血淋淋的脸扒着树干,发了疯地尖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不不!不要……” 没说完。 一只如玉莹莹的手从水底下伸出来,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它立马朝那手心里钻,颤抖着咒骂,“我主!我要死了!这个狗杂种!杀了他,杀了他……” “噗!” 那手却忽而一收! 侏儒的头瞬间在她指尖捏爆! “!” 封宬眉头一拧! 便见那只手又缓缓如昙花张开,烂掉 的头颅便从那掌心跌落进滴滴答答的水池中,纤细的手指挂着模糊的血肉,分明是一副极其可怕的场景,然而那手指又太过漂亮,让人恍惚以为,这手,仿佛一朵妖异盛开的又鲜艳惑人的食人花。 手指朝封宬缓缓招了招。 封宬猛地握紧刀刃,金光倏然在他手中炸开! “哗!” 水下忽有异物蹿起! 同一时间,封宬脚下一踩,朝后跃去,短刀横向一劈! “喀嚓!” 清晰的破肉声! 鲜血再次喷洒到封宬的手上! 封宬顿时脸色一变,朝手背看去! ——这血?为何是凉的? 随即!封宬眼神再凝! ——不对!这血好烫! 他当即抬手拂去!可是那血却犹如墨汁,瞬间渗入了他的肌肤中! 他一惊!再看那地上掉落的……竟是一截鱼尾? 心下生疑,拔刀便要朝手上割去! “哗啦!” 水池里一个水浪倏地朝他打来! 他再次退避开,同时感觉道,那股灼热瞬间隐没入血脉中,朝五脏六腑蹿去! 身体跟着滚烫起来! 他皱了皱眉,靠在一根柱子上,警惕地看着那边水浪翻滚的水池。 就见。 一个满头白发容貌极美的女子……浮出了水底,身形一 摆,露出了染血的巨大白色鱼尾! 人鱼?! 白发,人鱼…… 封宬蹙眉,似乎想到什么。 那边,白发的人鱼靠在岸边,摸了摸少了一块的尾巴,朝封宬侧目望来。 片刻后,忽而轻笑,“这样厉害的郎君呢。” 封宬分明没有瞧见她的嘴唇噏动,却听到了从未听过的悦耳之声! 宛若天籁,震动心神! 他微微一颤! 血脉之处忽如被火烧! 直觉不对,愈发握紧手中短刀! 金光毕现! 那白发人鱼却丝毫不惧,反而摆动受伤的鱼尾游了过来,趴在池边,抬起一双如墨眼珠,朝封宬看来。 一边看,一边歪了歪头。 再次出声,“你是为何而来呢?你是第二个过了我的妖蜮且伤我之人,我可允你一桩心愿。你尽可说来。” 太好听的声音了。 仿若在人的心底脑内骨髓里头发出的慰藉,能激发出内心最渴求的颤栗与贪恋。 封宬此时只觉自己堕入火山熔岩之中,浑身烧得厉害,并不开口。 趴在池边的人鱼看见了他忍耐的模样。 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将池边那截染血的鱼尾拎起来,嘴唇不动地又一次说道。 “你染了人鱼血。你可知,人鱼血,有何用么?” 第二卷第三十四章 破迷 鬼市西口的巨大槐树下。 一个面皮褶皱如枯树的老婆婆靠坐在虬扎的树根边,笑眯眯地摸出一块缺了一口的铜钱丢进小坛子精破破烂烂的坛口里。 小坛子精有点害羞地摸了摸自己肚子上的裂缝,朝她恭恭敬敬地说:“哑婆婆,这位大人想问去枯雨阁的路。” 哑婆转过头,看着云皓。 云皓此时已是满心惊骇。 ——这哑婆,居然是个生人! 坛子精说她在鬼市最久,熟知鬼市一切,他还以为必定是妖鬼之流。谁知眼前出现的,居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震愕片刻后,还是恭恭敬敬上前,向哑婆行了一礼,道,“叨扰老人家,在下的亲人误入枯雨阁,请老人家告知枯雨阁位置。在下感激不尽!” 哑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指了指他的心口! 云皓低头一看,想了想,从胸前的内袋里掏出一枚护身符,递了过去,“哑婆可是要这个?” 方才还笑眯眯的哑婆忽然劈手抓过那护身符,三俩下撕了!又朝他伸手! 云皓脸色一沉! 小坛子精连忙道,“哑婆婆!大人是我的恩人!您帮帮他吧!” 哑婆却不依不饶地又往前伸了伸手。 这时,旁边有路过的妖怪大 笑,“哪里来的傻子!又来招惹哑婆!不被剥了一层皮可脱不了身了哦!” 云皓皱眉,刚要转身,却被哑婆一下抓住了胳膊! 那哑婆别看行将就木,可力气却大得惊人! 竟一下将云皓拽到了跟前,伸手,就朝他的怀里摸来! 云皓大惊,翻手就要回击! 却见哑婆掏到了他心口的一个油纸包,又一把将他推开,喜滋滋地打开油纸包,拿起里头的一块果干往嘴里一塞。 ——这是刚刚落落给他的! 他张着嘴,看那哑婆眯着眼吃得高兴,也不能为着这点小东西跟个老人家计较。 只好站起来。 刚要转身离开,忽听身后传来‘咔吧’一声响。 他下意识转头。 就见哑婆伸手,从槐树上撕下一块树皮,扔在了他的脚边。 小坛子精愣愣地眨了眨眼,忽然欢喜地拍手,“这个能引路!看!大人!我说哑婆是个好人吧!” “……” 云皓无语地捡起那树皮,想了想,从另一边的小兜里翻出一包早先四喜放在他兜里的松子糖,放在哑婆脚边,转身,大步离开。 小坛子精左右看了看,赶紧一蹦一蹦地跟上去。 有旁边的妖怪看见哑婆脚边的松子糖,嘿嘿笑着想过来 抢走。 哑婆头都没抬地往后靠了靠。 身后的槐树忽而露出一张鬼脸,朝着那妖怪大口一张! “啊!” 那妖怪低叫一声,便被吞了。 路过的妖魔鬼怪见状,赶紧跑远! 哑婆抓起松子糖,吃了一颗,又闭目靠回树边。 …… 枯雨阁内。 “当!” 封宬脚下越来越重,竟没提防撞到了迎面而来一个端着笔墨的小童! 墨汁砸在他脚底,洇开一团黑影。 他吓坏了,连忙跪到地上讨饶,“求郎君饶命!求郎君饶命!” 封宬侧开,转身要走,忽然又顿住。 小童哭着收拾地上的笔墨。 忽然。 听到身后传来低哑问声,“你是阁主?” “!” 小童手上动作一顿,随后含着泪朝他望来,“郎君何意?什么阁……” 话音未落。 就见金光一闪! 茶楼内的欢声笑语倏然静止! 封宬的刀刃宛若画幕,凝在半空! 那小童的泪痕在脸上如烟雾消散。童稚的面上被一层黑色的烟雾笼罩。 接着,整个身形开始修长,头发变长,四肢延伸,眼神变得狠厉。 猛地伸手! 封宬急速后退! “咦?” 她疑惑出声,“你中了那畜生的血,居然还能如此清醒?你… …” 她抬起面孔,露出一张与方才那人鱼有几分相像的面容! 可她却并未过多纠缠此事,而是再次朝封宬袭来,道,“我被她困于此处一年了,今日终于能出去了!你老实点儿,带我出去!不然你我都要困在她这蜃楼里……” “当!” 却被封宬金刃挡开! 她忌惮这金刃上的玄术,往后一退,撞到了身后数个人影,那些人影顿时如烟雾消散,又重新凝结到旁的角落。 她朝四周看了看,低声道,“原本你未察觉,让我附身在你身上是最好的。如今你发现了,也是没办法了。这丑八怪被你杀的不过是个分身,她已经察觉到了蜃楼被你破了。我不可能被她一直困在这里。你最好老老实实把身体交出来,等我出去后,我会想法子来救你,你反正是紫薇之身,她不会真的要你的命!让我先走……” 话没说完,再次朝封宬袭来! 她来势极快!同时脚下数道青苔猛地冲出,一下裹缠住封宬周身! 封宬顿时不能动弹! 眼看她劈手朝自己天灵盖夺来! “唰!” 忽而! 一柄桃木剑从天而降! “当!当!当!” 连击十多下!生生将她震回到数十步外! 她震 惊地抬头! 就见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道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剑斩断了她的青苔,拽着那满身是血水的郎君就跑! 她焦急大喊,“我不伤人!你们带我走!带我走啊!!” 云皓哪里会听,也不管有没有用,反手扔了个惊雷符,带着封宬就朝前跑。 果然没听到身后有动静。 撇撇嘴。 一边打量身边的封宬,一边惊问:“你这怎么搞的?!落落呢?没跟你一块儿?” 封宬此时已濒临崩溃边缘,不敢擅自开口,只抿唇摇了摇头。 云皓看出他的不对劲,将木剑一收,掏出那块槐树树皮,刚要顺着树皮上飘出的阴气探寻方向! 周围空气忽然一凝! 他猛地刹住脚!将封宬护到身后! 就听不知何处传来隐隐歌声。 他凝神正要细听! 脚边忽然传来声音,“别听!那狗东西又玩这招!她要来了!” 云皓低头一看!顿时眼角一抽! 跟着他进来的小坛子精正扒拉在他腿上,而坛子精还缩着个拇指大小的人影——正是刚刚那女子! 分明之前还声势威威地要拿封宬的躯壳,现在倒是能缩在坛子精的肚子里装小虫子了。 为了逃命,也是挺能屈能伸的。 第二卷第三十五章 不能解 “赶紧走啊!” 见云皓看她,女子瞪眼,“那狗妖这一年吃了好多魍魉之念,妖力大涨!你不是她的对手!你手里这小子能斩杀她分身已是天机!再不走等她赶回来可就真的走不了了!走走走……” 话音未落! 忽有浪声自天边来! 女子骇然抬头! 云皓心下一震! 几人齐刷刷朝头顶看去! 就见茶楼里所有的鬼影画幕全都汇成一团黑气,朝半空凝去! 一道黑色的水浪,自雾气中而现,兜头而下! 一个纯白的鱼影,倏然一闪! “走!” 女子大叫! 云皓抓着封宬就跑! 那海浪却已卷来!眼看就要将两人吞噬进去! “唰。” 忽而,一朵花瓣在几人身后凭空而现! 不过一个眨眼间,瞬间凝成一道厚重的花墙!挡在那巨大的浪头上! “轰!” 女子仓皇扭头! 就见那海浪砸在那樱花花墙上,竟被生生挡回! “呜——” 人鱼歌声犹如鲸落,凄厉凶狠,震得海浪愈发高涨! 那花墙上倏然翻开一层粼粼金光! 一道‘卍’字印倏然张开,花墙随即化作一道佛掌! 对准海浪狠狠拍下! “哗!” 海浪与花掌齐齐迸开! 无数的黑色雾气与粉色的樱花纠缠肆意搅动! “哐!” 枯雨阁的大门倏然洞开! 云皓眼前一 亮,拽着封宬一头蹿出! “崩!” 内里巨大的爆炸声传来! 坛子里的女子抬头,就见那樱花雨与黑色海浪里,白色的人鱼慢慢现身,眼神深寒地朝这边望来。 “呸!” 她朝着里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贱胚子!” “哗!” 白色的人鱼巨尾一甩,巨大的海浪从她身后再次汹涌袭来! 坛子里的女子不可置信地瞪眼,“你疯了?!你难道想淹了鬼市?!” “哗啦!” 水却从门里淹了出来! 一只红白相间的灯笼掉落下来,砸在水波上! 巨大的水浪顿时顺着街道冲了出去! “我的天爷!” 云皓还没反应过来,差点又被淹了!正要拉着封宬跑路! 忽然被一朵樱花雨云送到了街边的一栋小楼二楼! 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那海水朝鬼市四周倒灌,满脸的震撼,“那是人鱼?!真的人鱼?不是鲛人?是人鱼?京城怎么会有人鱼?这枯雨阁里头的妖是人鱼?人鱼?人鱼啊??” 瞬间化身聒噪怪。 封宬朝旁跌坐,眼看要摔倒在地,身旁伸过来一只手,将他扶住。 云皓立马扭头,看清来人,“落……” 结果一抬眼,看到云落落旁边满身鬼气的美貌男子,虽不知其身份,却还是立刻改了口,“贵主!” 旁边的坛子精却 看到了童老板,顿时一惊,“童老板!” 云皓脸色一变! 童老板已望向底下,枯雨阁门前,白色的人鱼飘在水面上,朝他们静静望来。 他冷笑一声,却朝云落落抱了抱拳,“现下恕我不能陪了,鬼市作乱者,我需得亲手料理了!” 枯雨阁因着禁制他不能进,但如今这人鱼自己出现了,他怎会轻易放过这机会! 当即从二楼一跃! 同时手中出现一柄狼毫,对着鬼市的槐树方向轻轻一划! “嗡!” 巨大的槐树登时翻过倒面! 街道变换,灯光暗灭! 流淌出的海水瞬间倒灌回来! 云皓一看不对! 拉着封宬与云落落道,“快走!” 云落落望着封宬,又看了眼那边的童老板,道,“童老板。” 执笔踩在一只水妖头上的童老板转过身。 就听云落落道,“人鱼惧日。” 那边,人鱼忽而张口高歌! 歪着的封宬猛地拧眉! 云皓一把将人背起,扭头朝四面看! 可周围全是水!该从何处离开鬼市?! 这时。 忽而一根树枝伸了过来。 云皓惊讶看去,就见先前那脾气古怪的哑婆坐在倒转过来的槐树上,朝他看了眼。 他一咬牙,拉上云落落,一踩树枝! 下一瞬! “唰!” 几人瞬间消失! “哗啦!” 海水倒灌回来! 淹没了枯雨阁前的狭窄小路,也将枯雨阁的门紧紧地堵住。 童老板提着狼毫笔,踩着水妖,朝那人鱼步步逼近。 “一年前,我容你入鬼市,你却妄图以我鬼市做你饵食!今日,若再任由你在鬼市胡作非为!我便妄为鬼市之主!交出聚魂火!” 白色的人鱼看着他,忽而张口欲歌! 身后。 倒立的槐树上,哑婆忽然发出嘶哑笑声!一瞬间,槐树上拂动无数鬼脸,齐齐大笑! 盖住了人鱼的歌声! 人鱼眼神一厉!巨尾拍下! 童老板一跃而起! …… “砰!” 京城,平康坊的院子里,几人凭空落地,惊得满院的人齐齐一跳! 小纸人们齐刷刷飞了起来,胖柳妖揉了揉肚子睁开一只眼。 暗七几个立马凑了过来。 “大先生,事儿办妥了?问到消息了……” 话没说完,忽然发现封宬的不对,“殿下?!” 云皓将人扶进了西厢房,伸手一摸,眉头就拧成了疙瘩,“这么烫!这是又中毒了?这臭小子也太弱了吧?!” 就听旁边有人嘲弄道,“弱?他一个凡人,凭着自己杀了那条脏鱼的分身!给你十个八个都不够的!你还好意思说人家弱?” “……” 云皓扭头,看见先前那小坛子精居然也跟了过来,而那枯雨阁里的女子居然还趴在 坛子精的坛子里,正一脸鄙夷地望着自己。 无语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女子不理他,道,“他这样不行的,去给他找个小娘子来。” “??” 云皓歪头。 其他围过来的暗卫也一头雾水地看她。 她刚要开口。 一直没出声的云落落忽然道,“大师兄,劳烦去准备一些清心丸,还有一桶冷水。” 云皓立马答应,暗七几个也跑去准备冷水。 女子趴在坛子精的身上嘀咕,“不行的,人鱼血不阴阳不能解,你……” “哐。” 房门被关上。 她嘴角抽了抽,便拍打着底下的小坛子精,“那边好像有个水池子,你给我放过去!” 小坛子精瑟瑟发抖,刚转身,见着台阶下一排小纸人齐刷刷朝他望,吓得一缩,咕噜噜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女子一下摔了出来。 露出一条小小的,跟小蚯蚓尾巴一样的半截鱼尾。 正好被走回来的赵一看到。 四目一对。 “……” “……” 女子一跃而起,‘咚!’砸进池塘里! 池塘边的圆石上,胖柳妖被砸了一脸水,傻乎乎地坐起来,问:“下雨啦?” “落落,清心丸来了,要几粒……哎?落落?落落??” 云皓一把推开西厢房的门! 里头,哪里还有云落落和封宬的身影! …… 第二卷?三十六章 许三生 “咕咕。” 不知是何处的夜鹰在夜鸣。 云落落扶着封宬靠在一块山石边,拿手摸了摸他的脖颈,刚要收回去,手指就被捉住。 她抬起月眸,望见了封宬如火焚烧的眼神。 总是疯狂与欲念在里肆意焦灼,可是他看向自己时,还有着明显的克制与理智。 她微微笑了笑,朝他凑过去一些,用另一边寒凉的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的侧脸,道,“别怕,三郎。” 封宬却摇了摇头,“我不想……这样,这样无礼于你,落落……” 声音哑得发颤。 云落落弯唇,看着他问:“三郎要遵的礼,是什么礼?” 封宬此时只觉自己连骨头都被烧着了,实在难受得厉害,脑子也跟着不太清醒。 他张了张嘴。 却听云落落又道,“是天地之礼,人伦之礼,红尘之礼,还是道德规矩之礼?” 明明心中猜到她想做什么,封宬心里却难受得厉害。 他闭上眼,不再看面前的女孩儿,摇了摇头,“都是礼。落落,这不对……” 云落落看他,笑了笑,再次将他扶起,带着他,绕过巨石,道,“三郎,你看。” 封宬睁眼一看,明显露出惊色。 眼前出现的 ,竟是一座三生石! “这里是?”他看着石头上的‘三生’二字,朝左右看。 可周围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但隐约能闻到淡淡的花香,听到低缓的水声,夜间的虫鸣鸟语。 仿佛是个世外悠然的桃源之处。 云落落却问:“这儿,能不能够做三郎心中礼数之见证?” 封宬觉得自己仿佛被烧糊涂了,不太明白云落落在说什么。 他怔怔地看向身边的女孩儿。 就见她从腰间的小兜里掏出一块红色的帕子,要往头上盖。 他瞳孔一缩! 不可置信地拽住她的手!“落落?!” 云落落仰头看着他,“三郎,我们拜天地,拜三生。” 封宬的手在颤,浑身的火烧得他一时如坠熔岩一时如堕冰窟。 他不知自己现在应该是喜极还是悲戚。 他怎能委屈他的落落至此地步? 他红了眼眶,看着云落落手里的红帕子。 云落落望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轻声说:“三郎,我知晓我活了很多年。” 封宬手指微紧。 “光阴于我,不过累赘。漫长与短暂,都毫无意义。我所想要的,无非是跟三郎在一起。” 她的脸上再次恢复了从前那惯有的 淡然清宁,“观主曾说,贪晌未必不好,珍重不全皆美。遵我心者,愉我乐者,才是快意。” 她再次望向封宬,“我知你想与我你所能给之珍重,我亦十分欢喜你心之切切。然那些于我来说,不过尔尔。我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三郎一个。” 封宬的呼吸里仿佛都燃了火,在他每一声喘息里都迸溅着火星。 他明白,落落是在救他。 两人的感情中,他从来都是退缩与软弱的那一个。他患得患失,他害怕失去,他不敢伤害,他小心翼翼。 他不知给他最珍爱的女孩儿什么才是最好的。 世人以为的好,对他的落落来说,真的不重要么? 他看着云落落坚定而勇敢的眼神。 终于,放下了多年教养的礼仪道德的束缚,伸手,将那块红帕子拿过。 亲手,盖在了云落落的头上。 遮住了她那双如月的瞳眸,盖住了她如花如娟的面容。 然后牵着她的手,在三生石前跪了下来。 他轻轻地说:“落落,我许你,三生三世。” 盖头下,她低低地应,“嗯。” “咕咕。” 微风拂过。 他抱住她,揭开红色的帕子。 她望着他,月眸散去, 黑瞳盈盈。 他俯身过去,灼热的吻,落在她的眉心中。 她闭上眼,环住他的后背。 他拉开的她的衣襟。 他按住她的手。 他低下头去。 他轻声低语。 这漫天的神佛,这九天的魍魉。 这三界六道的苍生万灵。 谢你们,赐予此卑微之身,这全天下最好的,最好的女孩儿。 我将穷尽所有,为她而活。 此生,永世,不渝。 …… “哎?你听说了没?前两日杨树胡同突然涌出了好多耗子。兵马司说是闹了鼠患,现在天天儿地叫人在杨树胡同那一块儿撒药呢!” “哎呀!这有啥,就几只耗子罢了!你还不知道?今儿个一早,平康坊那间小宅子墙头的香樟树,突然开花了呢!” “啥?你说的太子妃娘娘那间院子?怎么怎么?莫非是什么祥瑞么?!” “八成是!我一早还跑去看了,老远地就闻到了花香!这等奇景!简直千年难遇!我还趁机去拜了拜。” “那你不早说!我也去!” “我也我也!再去给我媳妇儿求个平安,嘿嘿。” 茶馆里头的人一窝蜂地又朝平康坊涌去。 原本白日里少有人烟的平康坊,这一天人头攒 动,若非御察院的侍卫跟门神似地在街口守着,只怕这朱门小宅的周边已叫人围满了。 偏生街外头人人看着那盖过院墙的巨大树冠米花点点异香盈盈,院子里此刻却是寂静无声一片令人窒息的紧张压迫。 小纸人们瑟瑟缩在大树后头,紫鸢飘立在红色的花桥上无声无息。 暗卫一个不见人影,胖柳妖坐在圆石上摇了摇头。 池塘边,小坛子精假装自己是一块石头,缩在一边,他的身后,女子露出半边脑袋,半边沉在水里呼噜噜吐着水泡泡。 “好,好好。” 云皓站在石桌边,看着面前的云落落,气极而笑,“我是做不了你的大师兄,管不了你了!这样大的事儿,你自己就做了主了?” 素来在云皓面前都是更理直气壮的云落落没出声。 一边,封宬伸手,将她往后拽了拽,道,“大师兄,此事是我之过……” “你起开!” 云皓现在看到这厮就想给他两拳,伸手指云落落,“就算她不知那枯雨阁里的妖就是要寻的人鱼,那为何却叫你独一人去枯雨阁赴险?别说什么童老板是故人,枯雨阁的禁制,这些对她来说,根本就不是阻拦!” 第二卷第三十七章 别用意 起初他当真以为落落只是受了关内侯的委托,直到昨夜发现封宬独身一人在枯雨阁,之后云落落又带着封宬不见了踪影。 他才意识到不对。 再次瞪向云落落,“你说!你到底想干嘛!你跟这臭小子成亲,我也没拦着。你……” “为了让关内侯欠下三郎因果。”云落落忽然开口。 云皓一震。 其他人皆是不解地看向云落落。 封宬转过头,“落落?” 云落落扶住他的胳膊,似乎有些累了地靠过来,缓缓说道,“三郎,关内侯身有龙气。” 封宬脸色顿变! 院子四处听到云落落话语的一众人却纷纷目露愕然! 胖柳妖摸了摸胖肚子,水中的女子又吐了一串的水泡。 云皓的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只蚊子,却已明白了云落落的目的,“所以,你在用这二人的命道去改天道?” 云落落点头,却依旧看向看向封宬,道,“三郎,你已是紫薇之兆,偏关内侯却也有龙气加身。我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所以才请他来此。” 不知是否已有过和合之缘,封宬的眼里,那个淡妍如梨的小女孩儿的面上,如今总是笼罩了一层浅浅的珠光,那如波的眼睛里 ,全是昨夜如泣如诉的贪享之艳。 他微微错开目光。 又听云落落道,“旁人命道我不能改,于是我便接了他的委托。本就是想要借三郎之手去完成。” 她整个人都靠在封宬身上,声音有些软,“如此一来,关内侯便以此欠下三郎因果。紫薇对龙气,便不会被伤及。” 竟是如此! 角落里,暗七和黑影对视一眼。 云先生竟为太子谋算至此! 石桌前,封宬看着云落落恬静的眉眼,伸手,将她扶住,温声道,“落落,你想如何做,皆随心意便好。你如这般护我……” 没说完,却听云皓在对面怒道,“什么护你!云落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你给我过来!” 说着上手就要去拽云落落,却被封宬按住。 “大师兄。”他看向云皓,“此事错在我,没有顾及礼仪规矩,你放心,我已禀告父皇,今日礼部就会定下大婚之期……” 云皓却一把推开他的手,朝四周道,“你们都出去!” 暗七几人皆惊,却见封宬点了点头。 众人当即隐退。 云皓扫了眼满院子还呆呆飘着的纸人,一把将云落落和封宬拽进了主屋。 “哐!”关上房门。 然后朝着青云道长的牌位指去,“云落落,你看着师父,告诉我,你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云落落没出声。 封宬皱了皱眉,只觉云皓这个反应不对,“大师兄……” 云皓一抬手打断他,却只是看着云落落道,“你是故意这么做的,故意接近关内侯,故意接了他的委托,你心生了贪恋,是不是?” 封宬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看向身边的云落落。 却见她抿了下唇,没有出声。 云皓已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再次说道,“你见到了关内侯,发现这人会伤及太子的命格,所以才故意受了他的请托,是不是?” 又一句问,云落落还是没说话。 封宬已是面露微讶。 云皓再次说道,“从最开始,你带着太子,就是知晓委托一旦完成,关内侯身上便会有因果,你想让太子以此因果,压制住关内侯,好保住紫薇命格。是也不是?” 云落落看向桌上的灵牌。 封宬难掩心下愕动,上前半步,“大师兄,落落也是为我……” “不。” 云皓忽然露出几分无力,摇了摇头,“她想要你。” 他看向封宬,叹气道,“只有保持你的命格贵重, 她才能长长久久地跟你在一起。” 封宬一滞! 片刻后,缓缓转向云落落。 云落落却只望着青云道长的灵牌,无声无语。 云皓也看着她,声音微哑,“落落,师父曾说,你不懂是非曲直不明黑白颠没有情念欲望倒是好事,那时我不懂,现在我却知晓了师父的意思。” 他望着云落落安静的面庞,“你看穿了万丈红尘婆娑不堪,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能规缚束约于你。故而,当你心生念意,你想要得到的,你就会不惜一切手段,连他人命道因果都敢玩弄于手。” 他的嗓子微微颤了颤,“我知我无甚资格规劝于你。可是,落落。” 他朝她走近一步,“师父带你回灵虚观,是想让你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你有欢喜也好,有爱恨也罢。心生贪恋,爱欲,都不要紧。但是,你不能为所欲为,落落。人的命,皆有定数,因果之轮,不该由你去拨转。” 他伸手,抓住了云落落的胳膊,“这世上,无人能拦你。可你心里,不能忘,你是一个普通的凡间的,好好的女孩儿。” 一直没有什么神情的云落落终于慢慢转脸,对上云皓微红的眼眶。 云皓握 着她胳膊的手指微微收紧,小心地晃了下,“你听话,好不好?” 一边。 封宬已明白了云皓的担忧,以及这一桩事情里头云落落真正的目的。 ——她在利用关内侯的请托,来达到以因果压制的目的。为的,就是让他的紫薇之命不受半分威胁! 表面看着是为了封宬,实则却是为了能让她自己长长久久地独占封宬而违逆了天道! 云落落还是没出声。 云皓的面上再次浮现一层怒容,刚要说话。 旁边的封宬忽然说道,“大师兄,我与落落说会话。” 云皓一滞,看向封宬。 封宬朝他点点头。 云皓只得松了手,又道,“你好好想想师父。” 然后便出了门去,又带上房门。 光影隔着窗户纸,模模糊糊地洒在两人的脚边。 云落落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手指被捉住。 她没动。 就听身边封宬轻声问:“落落除了想要三郎外,还想要什么吗?” 云落落一愣,抬眼看他。 撞进他微微俯视下来那双静缓深意的墨眸,脑海中一瞬闪过昨夜这双贵雅瞳仁中燃起的欲念之海。 那翻腾的火妄,将她淹没。 她摇了摇头,“我只要三郎。” 第二卷第三十八章 不离弃 封宬看着她,又问:“那落落还会为了别的,如此不顾一切地算计天道么?” 云落落再次摇头,“不会。我只要三郎。” 听到她再一次的重复,封宬弯唇,低低笑开,将她拉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望着她,轻声道,“那就任性这一次吧!” “嗯?” 云落落看着他凑近过来的眉眼,问:“三郎不生气么?我这样算计了你。” 封宬用鼻尖在她的鼻尖上轻轻地蹭了蹭,“有什么要紧?你算计我,索取我,想要我的什么都可以。” 他将她抱紧了些,声音愈轻,“我说过了,落落,我的什么都是你的。” 他翘着嘴角,慢慢地靠近过来,“只要你的贪念,你的欲意,你的不惜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便是把命舍给你,都心甘情愿。” 云落落的唇珠几乎碰到他的唇畔,她按着他的肩膀,又道,“可是大师兄说我这么做不对。” 封宬笑了,还没开口。 云落落伸手,拂开他的额头,慢声道,“许多人说我是好人,说我心善,其实我知晓,三郎,我并非好人。” 封宬抬眼看着她。 云落落摸着他的眉眼,指尖描过他如画的眼廓,轻条轻理地说:“我只是听过观主说,见过观主做 ,才告诉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后来遇见了你,三郎,你的眼里有一抹光,心里有一根弦,我看得见,便学着你。” 她的手指停在他眼角内侧的那颗小小的泪痣上,“你是我唯一想要的。我明知有险,也不曾问过你的意愿。只因为我想要你,想这么做,想让你陪着我,于是便做了。可是大师兄很担心。或许,我真的是做错了?” 封宬听到自己的心跳又无法遏制地冲撞向胸骨,摸在眼角的手指柔软又温暖,草木的香气从她的袖子里袅袅绕出,缠在了他的鼻息中,叫他迷醉。 他低低笑开,将她又往怀里按了按,凑过去,稳了稳她的指尖,道,“错与对,他说了不算。” “什么?”云落落看他。 封宬抬头,在她唇角吻了下,“我说了才算。” 云落落垂眸望着他。 封宬又一次凑过来,低声道,“不过,这样的贪意,我只许落落对我一人。若是再有旁的,落落,只怕,我会难受得活不了了……” 他的低语淹没在碰上来的唇缝中。 云落落低着头,被他亲吻得十分心动。 慢慢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模糊地说:“嗯,我只要三郎一个……” 两人抱在了一起。 唇齿交缠,不离不弃。 … … 院子外。 云皓坐在石桌边,叹了口气。 旁边,胖柳妖蹦上来,瞅了瞅他,道,“那孩子心里有数,你急个什么劲?” 云皓摇头,“我怕她贪意太盛,生了魔念。师父不在了,如今无人能压得住她了。” 胖柳妖往主屋瞅了瞅,“太子也不行?” 云皓没说话。 胖柳妖笑了笑,将一片泛着白光的柳叶放到桌上,道,“你准备准备吧!” 云皓看了一眼,‘霍’地站了起来!“这是?!” 胖柳妖笑道,“当年与你师父一起将你这妹妹捡回灵虚观的那牛鼻子,我从前侍奉的主子,我给你们联络上了。这两日就会到京城。” 云皓震惊地看向胖柳妖,“你如何会联络上师伯的?” 胖柳妖道,“你既担心她控不住心中之欲,便让人来给她压一压,不好么?” 云皓神色变化,良久,问道,“你们想如何做?” 胖柳妖神秘兮兮地笑了,“替你这妹子完成一桩心愿。” “心愿?” 云皓看他。 胖柳妖却不肯说,跳下石桌,朝那水池子指,“这一桩,你先替你妹子了结了吧!别再节外生枝了。” 云皓扭头一看,那冒了半个头的女子。 见他望去,女子猛地往水下一沉,水面上登时浮起几个 泡泡。 云皓直接走过去,“你!给我出来!” 水面再次浮起一个黏糊糊的水泡,却没动静。 云皓嘴角抽了抽,直接对旁边道,“去找关内侯,他要找的妖,我们找到了。让他把这妖领走!” 垂花门外,赵一应声。 女子猛地探头,“不要!我不走!我还没杀了那条臭鱼!我不走!” 云皓拧眉看她,“你要杀就自己去杀!少来纠缠!” “你们帮我!” 女子扑到水池边,一下扒开旁边状石头的小坛子,抬脸看云皓,“你们帮我!那个人是太子是不是?他能杀那脏鱼!让他……” “唰!” 云皓一柄桃木剑一甩,直接对准了女子的脸,俊朗的脸上皆是冷意,垂目没有半分动容地看着那女子,“我可没有他们那么好说话。枯雨阁中,你妄图控制太子神智以助自己逃脱,当我没看见?!” 女子僵住,看着那剑尖渗出的红光,背后的鳞片微微颤栗。 水池边,小坛子精咕噜噜地滚了出去,一头撞在旁边的绣墩上,赶紧爬起来往后缩。 “呲!” 女子的耳后突然炸开鱼鳍! 她猛地跃出水面,朝云皓一甩!砸出团团绿影! 云皓剑花一转,挥开绿影,女子见状,扭身就要朝墙外跃去! 突然 。 一道符篆从后袭来! “啪!” 贴在她的后背! 她浑身一僵!‘砰!’砸回了水池中! 云皓提着剑,松开剑指,对一旁道,“看好了她,等关内侯来了后,直接让他领走!” 暗七应下。 云皓一甩袖子,刚要离开水池。 赵三忽然走了进来,低声道,“大先生,槐花桥那边出了点乱子。有两具骸骨不见了,周大人让人来问问云先生是否有法子能寻到。” 云皓眉头一皱,扫了眼主屋,道,“我去看看。” 他转身离去。 池子内,女子恨声咬牙大骂,“放开我!臭道士!我要去杀了那条脏鱼!放开我!放开我!” 小坛子精左右瞄了瞄,悄悄滚过去,小声道,“你都被她困了一年多了,怎么打得过呀!还是不要闹了,好好地跟家人回去吧!太子和天仙都很好的……” “我是被暗算了!” 女子大叫,“要不是那个狗男人!我才不会被这脏鱼抓住!” “什么狗男人啊?”小坛子精好奇地问。 “就那个……” 女子横躺在水中,愤愤开口,结果一转脸就见水池边为了一圈小纸人。 分明没有五官,可那模样,分明就是来听新鲜的! 她僵了僵,猛地转头,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 第二卷第三十九章 夜行火 紫鸢从旁边飘过来,将她那胖乎乎丑兮兮的鱼尾小心地放进水里,刚要起身,忽然看见她的腹部。 愣了愣。 女子察觉到,立马挣扎着想要翻身! 带起旁边阵阵水花,差点淹了池边的小纸人。 她愤怒地骂道,“不许看!” “不许看什么?” 一道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女子一下僵住! 她没有再回头。 而院子里,关内侯竟不知何时站在石灯旁,看着水池里因为被符篆困住不能动弹的女子,唤了一声,“阿丽。” 名叫阿丽的女子忽然往水底沉去。 关内侯当即疾步上前,试图将她拉住。 阿丽却突然大叫,“你不许碰我!不要碰我!” 旁边,紫鸢左右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 阿丽察觉,再次大声阻拦,“你不许说!” 紫鸢周身飘绕的花瓣晃了晃,倒是没有出声。 关内侯却拉住了阿丽的胳膊,将她拽到水池边,仔细地看着她的脸,目光落在她身后那暗沉无光的鳞片上,默了片刻后,道,“倒是叫我好找。南海我几乎已翻遍了,谁知你竟来了京城。为何躲我?” “滚哪!谁躲你!撒手!不然我吃了你!”阿丽愤怒扭身。 关内侯却不在意她的态度,只说道,“你活着就 好。那一日我曾与你的承诺,该兑现了。跟我回去。” 阿丽张口就朝他咬来! 可是咬到一半忽然又被符篆给死死压制住! 她气得吐出一团青苔,正正好砸在关内侯的脚边。 吓得旁边的小坛子精赶紧往后缩。 关内侯低头看了眼,一抬手,将她拽出水中,直接扛在了肩上。 “你!放开我!放开我!”阿丽的鱼尾抽动。 水珠淋在关内侯华贵的衣裳上,他也浑不在意。 只转过头对旁边的赵三道,“太子妃娘娘若不方便,我改日再来叨扰。要寻之人也已寻到,请替我向太子妃娘娘转达谢意。法酬定会如太子妃娘娘所要,亲手奉上。” 说完,便扛着阿丽直接走了。 这样擅自登门,不与主家言过又随意离去实在是极为无礼的。 可云落落与封宬分明在主屋,却不曾出来见面。 赵三看了眼主屋的方向,没有多话,送关内侯出了院子。 主屋内。 云落落坐在封宬的腿上,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肩上,听着外面的叫骂声直到不见,伸手,将那片五彩斑斓的鳞片拿了出来。 封宬看着,道,“似与关内侯所寻此妖之身颇有出入。” 关内侯言此物为那海妖身上之鳞,可他从枯雨阁带出的这女 妖,不仅周身鳞片暗沉发黑,且周身又软又胖,缩小的时候如同一只肥肥的巨形蚯蚓,当真看不出这鳞片华美的半分光彩。 云落落剑指并拢,在那鳞片上再次轻轻一划。 这一回,有清晰的海浪声与女子的歌声传来。 那歌声清远,似海水在轻轻拍打礁石,柔软又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封宬听着,忽而道,“我曾听人说过,人鱼为海中之神,乃是海民的庇护。可祝遇难者脱险,可帮迷航者返途。” 云落落点头,将那鳞片搁在封宬的手心里,“关内侯此桩已了,三郎,之后如何,你去与他交涉吧。” 封宬并未推辞,将鳞片收下,又看怀里软得跟一团棉花似的云落落,低声道,“关内侯昨日命人在城内收购了大量的鳞粉。” 云落落似是累了,闭着眼抱住封宬的脖子,点头,“嗯。”完全没有在意。 封宬本还想说关内侯来京后暗中接触过的人和行事,但是见着云落落这般,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将她抱住。 俯身,在她脸上轻轻地吻了下。 刚要抬头。 闭着眼的云落落忽然睁开眼,望着他的唇,问:“三郎,还想亲亲么?” 封宬看着她。 那双露珠般的眼睛里,贪恋无所遁形 。 分明是这样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儿,怎么会露出这样让人心乱的眼神呢? 封宬一笑。 将她的脸转过来,再次吻了下去。 云落落直起半身。 微微张口,主动承迎上去。 室外,骄阳烈烈。 室内,情意浓热。 这一场爱与欲,无需遮掩,无需收敛。 …… 入夜,曲江边上。 一艘画舫幽幽行出,画舫不大,却精致奢华,二层小楼上并未尽数点燃灯火,只在一楼的甲板上,燃着一盏八角的宫灯。 那灯仿若与别的灯烛不同,火色微微泛着一点点蓝光。 画舫之上,无船夫摆桨,唯有一人,长身玉立,站在那宫灯边,背手望风。 画舫随意地漂浮在水浪中,带着此人身形微微上下起伏。 江风拂来,撩开他的额发,露出他那张如琢如磨的丰朗之面。 微蓝的灯光如水洒映在他的身上,将他映染得仿佛尘寰之上的仙人,如梦似幻。 “哗。” 有水浪而来。 画舫忽而比之前动得更猛烈了些。 立在宫灯边的封宬抬眸,就见前方的水面上,募地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水气。 那水气如一张大网,很快就将封宬所搭乘的画舫笼罩进去。 “噗。” 原本暗灭的画舫内外,忽然齐齐亮起了灯光 。 有琴声与笑语从画舫中传来。 封宬转过头,看见妖娆纤细的女子身影,从窗户上透出来。 “郎君为何独一人站在此凉风中,奴家陪您赏这夜色啊?” 一只手从后头伸过来,纤细晶莹的指尖,似昙花,朝着封宬的喉咙处盛开。 他垂眸未动。 女子柔软的身躯从后面靠过来。 她的手指探向了封宬的喉结。 忽然! 指尖上尖刺骤现! 一下扎穿了封宬的喉咙! 她似是没料到竟会如此轻易得手,微微一愣! 下一瞬。 画舫四周忽然燃起蓝色火光! 她当即抬头,就见火光犹如油墨,在水面上骤然荡开! 空气中弥漫出磷火的味道! “龇!” 她牙齿一张!骤然张开耳鳍!面颊下鳞片顿现! 一把抓住手中的封宬!却发现手中几乎没有重量! 低头一看! 那分明被他刺穿喉咙的人,竟变成了一个等人大小的纸人! 她眼神一变! 刚要甩开! 却听一声低冷咒声。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太上有命,搜捕邪精!” “急急如律令!” “歘!” 手中的纸人倏而变换,竟眨眼间化作一道枷锁! “咔嗒!” 锁住了她的双手! 第二卷第四十章 一道劫 “嘶!” 女子猛地跃起,想要往那水中跳去,却看到水中磷火成海,顿时僵住! 她不断地往后退! 身后,笑声歌语全都消失。 一人自那磷火外围出现,被绿色的青苔撑起,看着画舫上的女子,厉声道,“贱人!我阿兄当初见你可怜,收你在我家养伤!你却为了一己私欲,杀了我阿爹阿!今天,我要替他们报仇!” 正是阿丽! 她蹿了起来!飞身跃入那画舫之中! 磷火登时腾起三尺高!将画舫包裹其中! 岸边。 封宬负手,看着那边的火海,神色淡淡,没有出声。 他的身旁,云皓松开剑指,道,“没想到啊!太子的皮相还真的蛮好用的。这海妖一下就上钩了。” 封宬扫了他一眼,他撇撇嘴,眯着眼朝水面上看。 一边,关内侯看了会儿海面上的蓝色磷火,转身,朝封宬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 封宬将手里的那枚五彩缤纷的鳞片拿出,递给关内侯。 关内侯一看,便明白了云落落的意思,垂眸不动声色地说道,“请太子吩咐。” 封宬看了他一眼,却没索要,反而说了一句,“关内侯其实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为此妖复仇。” 言下之意,以关内侯如今身份权势,根本没 必要将把柄交到旁人手里。还是为了个殊途的妖物。 关内侯顿了顿,转脸,又看了眼水面,火光之中看不清到底战况如何。 却能听到隐隐的嘶叫声。 他想起那一夜荒唐后,睁开眼的那一幕。 那个丑兮兮的海妖,坐在阳光下,美得如同南海的珍珠,叫从未动过情的他心神皆震。 于是他对她说:“你若愿意,我替你报仇。” 那海妖却瞬间露出一副听到笑话的模样,狠狠地耻笑了他。 后来,这个丑兮兮的海妖,被白色的人鱼一掌洞穿了腹部,逼她说出自己的所在,她却怎么也不肯开口。 最终,血淋淋地被带走。 关内侯一直都不明白,分明当时只要将自己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供出来就能逃命,她为何被虐打成那般也一个字不肯说。 然而,这些心思,他不对对外人袒露。 听到封宬的问话,只是望着那片火海,道,“这也许,是我的一道劫数吧!” 封宬没有再说。 关内侯本就有正妃儿女,便是与妖物有了情意,又能如何? 他将鳞片递给了关内侯,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关内侯讶异看他,“殿下……莫非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这样好的把柄可要挟,事后,他可不定会再承 认了。 然而封宬头也没回地说道,“若是侯爷得空,孤与太子妃成婚大殿,请侯爷来喝一杯酒。” “!” 关内侯意外抬脸,却见封宬已上了马车扬长离去。 “侯爷,这……”身后,随从上前,“是否将太子……”他做了个抹杀的动作。 关内侯捏着那鳞片,片刻后,忽而无奈笑道,“果然后生可畏。” 摇了摇头,“撒出去的人,若是还有活着的,就收回来的。不必再去联络旧部了。” “侯爷?!”随从吃惊,还要再说。 “轰!” 那边的火海里,画舫忽然炸开! 他转脸望去,看了一会儿,突然察觉不对,当即沉声道,“速去查看!” 然而,水面上,火焰渐渐熄灭。 燃烧的画舫中,只有那白色的人鱼被青苔裹缠着不得挣脱,在拼命嘶叫。 哪里还有阿丽的半个身影! 关内侯的眼神骤然阴沉下来! 那前去查探的随从回到岸边,递过一片灰蒙蒙的小小鳞片,小心道,“侯爷,只寻到此物……” 关内侯接过,放在那斑斓的鳞片旁。 忽然听到小小的鳞片中传来‘咯咯咯’的孩童笑声。 “!” 关内侯脸色一变,一把攥住两片鳞片,怒道,“再去找!不管她逃去何处!找! ” 另一边的马车中。 云皓打了个哈欠,扫了眼旁边的封宬,问:“真就这么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 封宬却笑了笑,摇头,“关内侯今后,无暇再顾及京城了。” 云皓挑眉,“哦?” 封宬看向窗外,道,“不动情之人,一旦动静,便如干柴之火,不烬不熄。况且,那海妖还替他生下过一个孩儿。以关内侯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过她们的。” 云皓惊讶地张大嘴,“所以今晚这一出,是你故意设计的?!我说你怎么肯牺牲色相呢!原来是故意给那海妖留个出逃的门路啊!” 说着又露出古怪复杂的神情看淡然自若的封宬,“殿下还真是……足智多谋。” 何需落落出手? 关内侯有龙气又怎么样?把柄一旦被封宬捏住,只要他想,随时就能将人心与欲望玩弄鼓掌之间! 封宬浅浅一笑,似是看出云皓心思,温和道,“大师兄,我有一事不明。” 云皓单腿屈起靠着侧壁,瞄了眼车外,并未出声。 封宬问道:“落落封印已解,为何昨夜于鬼市,再现月眸?” 云皓撑起下巴,看着车外,宵禁已过,此时繁华的京城已落入森寂之中,唯有马蹄车轮声,清晰过街。 他并未回答封宬的话,只 是问道:“太子以为,落落如今,是人身否?” 封宬想起白日里云皓对云落落说的话,片刻后,说道,“于我来说,落落为人、魔、妖,或是仙,都并不重要。” 云皓扯了扯嘴角,朝他瞄了眼,伸直了腿往后一靠,笑道,“那不就妥了?既然不重要,太子也无需在意了。” 封宬看着他,静听车外马匹的呼气声,没有再开口。 直到平康坊的嬉笑欢歌声从前方隐隐传来。 云皓忽然再次说道,“落落,就交给你了,殿下。” 封宬抬眸。 云皓却只望着车外,平康坊的灯影透过车缝扫过他俊朗的面庞。 他的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 “好好待她。” 车轮碾过平康坊光洁的青石板路。 人声笑语骤然清晰。 “这位郎君,进来坐坐啊!咱们春来阁今儿个新进了几个胡娘呢!” “慢走呀!李相公!奴家等着您哪!” “哎哟!张大官人!您来啦?小海棠一直等着您哪!” 华贵的马车穿过这些俗世沉浮的声音。 一直停在了繁华角落里,安静幽然的朱门小宅前。 云皓刚要起身下车。 忽听身后传来封宬的声音。 “我会的。” 云皓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一笑,扶着门,跳了下去。 …… 第二卷第四十一章 何意愿 翌日。 礼部再次传旨,定下了太子与太子妃大婚之期。 一月后,中秋之日。 与圣旨一道赐下的,还有一座由景元帝亲手题字的牌匾——云居。 正式挂在朱门小宅前。 宣告着,此处乃是皇家庇护之处,闲杂人等不可随意惊扰。 四喜高兴地要买了爆竹过来庆贺。 众人皆是一片喜色,连小甯听了消息,都高兴地拽着魏晗赶了过来。 “落落呢?哎呀!你在这儿干嘛呢?快去瞧瞧呀!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特意看了看,父皇这回可真是用心,那两个字写得那叫一个大气!不愧是我父皇!” 她顶着白色的鬼火冲进院子,却只看云落落坐在秋千架上,神色平静地慢慢点着脚。 “你怎么啦?”她落在云落落的手心里。 云落落垂眸看她,小小的纸人今天穿了一身粉黛的牡丹裙,华丽又贵气。 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甯又飘起来,笑道,“是不是因为要成婚了紧张呀?别怕,那小子要是敢欺负你!我打爆他的头!” 跟着走进来的魏晗听到这句,无声轻笑。 转脸,看到旁边暗七跟方园凑在一块儿,正拿着个骰盅在往里头扔骰 子。 他转过脸,又见另外一头,苏青和白影坐在香樟树下,对着个单子在商量什么。 于是转脸问离他最近的周威,“周大人,怎地不见太子殿下?” 周威正举着个竹蜻蜓在琢磨,胖胖的脸上满是汗渍,闻言擦了把汗,道,“槐花桥那边抓了不少溺婴的,案子报到上头,皇上责问,太子带着宣世子进宫了。” 听到宣世子,那边暗七抬头看了眼。 魏晗笑了笑,又道,“听说周大人要高升了,恭喜。” 周威闻言,嘿嘿一笑,摆手,“还没下旨,不能算。不过要多谢二郎君。倒是我听说,国公爷同意您去书院教书啦?” 魏晗恢复身体后,曾去往京城最好的白象书院读书,可是他本身造诣在那儿,书院觉得他做学生埋没了,便聘他为教书郎君,可一边读书一边育人。 是个好事儿,唯一就是今后要住在书院。 魏晗笑了笑,转脸,看那边坐在云落落肩头笑眯眯说话的小甯,目光落在她日渐纯白的鬼火上,含笑点头,“是。大哥说,人生苦短,家里有他支撑就行,我们兄妹二人,尽可做自己想做的事儿。” 周威听着就笑了,搓 着竹蜻蜓,道,“国公爷当真是少有的开明之人。那小娘子同世子的婚事?” 这位小郡王,可真是无所不知。 魏晗微笑,却没回答,只朝身后望去。 落后一步的魏璐亲手提着食盒高高兴兴地走进来,“先生!我新做了藕粉糕,您要不要尝尝?” 廊檐下蹲着的暗七一僵。 方园瞅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香樟树下,苏青与白影抬起头来。 魏璐却好像并没看到暗七,径直来到石桌边,将食盒打开,笑着招呼云落落。 “云先生,快来尝尝看!” 小甯先飘了过来,鬼火落在心口。 她伸手指了指那粉色的荷花样点心,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魏璐笑眯眯地将碟子端出来,“回长公主殿下,是藕粉糕,用晒干的藕磨粉做的,您尝尝?” 小甯立时跃跃欲试,朝走过来的云落落眼巴巴地看。 云落落伸手一指。 小甯的面前立时飘起一块藕粉糕,她欢呼着一下抱住! 魏璐看得高兴,又端了一块给云落落,却见她兴致不高地坐在一边,有些意外。 问:“云先生,您怎么了?” 云落落还是没说话。 小甯啃着 藕粉糕,鼓鼓囊囊地说:“大约是要成婚了,有点儿害怕。正好,你不是要成亲了么?你俩说说话……唔!” 话没说完,叫魏晗一把搂了过去。 她挣扎着鬼火钻出头来,抬手就要掐他。 魏晗已笑道,“那边的柳树似乎长高了,阿甯不去瞧瞧?” 小甯怀疑地瞄他,想说什么,却瞧见魏璐垂着的脸,瘪瘪嘴,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点头,“好吧好吧!我去瞧瞧!哪儿呢?听说那柳妖又胖了?” “……” 趴在圆石上的胖柳妖抬头。 石桌边。 魏璐在云落落身边坐下,有些担心地朝她看,“云先生莫非是不想成婚了么?您与太子殿下情谊这般深厚,也会有这样的担心么?” 云落落将那藕粉糕放下,抬眼,却没回答她的话,反而在看了她一会儿后,问道:“你不想成婚么?” 魏璐一下捏紧手里的帕子。 片刻后,轻轻摇头,“我……不知晓。” 廊檐下,暗七蹲在那里。 云落落看着面前垂目的魏璐,想了想,再次问道:“你与宣世子尚未定下婚期?” 魏璐再次摇头,“大哥前一阵子来问我,我有点儿害怕,大哥就说,让 我再仔细想想。” 原本以为魏瑾那样的性子,觉得宣凌是良配,就会直接给魏璐定下,没想到倒当真听了云落落的话,去问了魏璐的意思。 云落落看着面色黯淡的魏璐,问:“那你想得怎么样了?” 魏璐的帕子攥得更紧,看着地面上飘落的紫鸢花瓣,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才轻轻地说:“我晓得,宣世子,是良人。” 身边的云落落没出声。 但是她压抑了多日的心声却终于有了能倾诉的出口,在这安宁的小院中,她似乎并不需要思虑太多,尽可以放松地说出自己心中的焦灼与不安。 “可我,却很害怕。若是嫁给他,我能不能过得快活?又能不能像如今在家里这般自在?我不想早起,会不会有人骂?我想去折腾糕点吃食,会不会被责难?我不能撑起侯府之门,不够端庄,不够贤淑,又会不会带累到世子?” 她垂着眼,轻声说:“可我这样只想自己过得舒坦,会不会太自私了?” 她的问声没有回应。 她缓缓抬眼,倏而眼眶微瞪! ——她的面前,云落落已不见。 暗七站在两步外,正垂眸静静地看着他。 第二卷第四十二章 去何处 这个面相亦正亦邪的少年,比她小了好几岁的少年的脸上,有着她陌生的郑重与严肃。 她张了张嘴,忽然仓皇着要往后退去。 不料身子一歪! 眼看就要摔倒下石凳,对面,暗七忽然单膝跪下,伸手,扶住了她。 她的手按在他的小臂上,愣愣地看着倏而靠近过来的少年。 “你……” 暗七抬头望着她,张了口,又闭上,反复数回后。 道,“若有个人,能给你这些自在快活,你……愿不愿意嫁?” 魏璐的眼底颤了颤,似乎不知怎么回答。 身前,暗七缓缓松开手,却并未起身,依旧看着她,说道,“我想问问你,要是愿意,我……就去找太子要个恩典……” 魏璐的眼睛慢慢瞪大。 暗七却不敢再看他,手刃无数恶人性命的少年,这一刻像个将满身弱处袒露人前的无助婴孩,垂着头,攥紧手指。 声音愈来愈轻,“要是你愿意。我就去求魏国公,也会去找宣世子说明白。不会叫你为难……我,你,你看,之前是我混账,你要不也打我一巴掌也成……” “噗嗤。” 魏璐忽然笑出声来。 暗七抬头。 见她眼底微红地看着他,问:“我若 是不愿,你要如何?” 这回轮到暗七瞪眼了。 他张着嘴,脸上忽然就没了光亮,鼓足的勇气仿佛在这一刻已被用尽。 香樟树下,黑影扒拉着白影的肩膀急得想要跳脚。 却忽然听暗七大声道,“那你也不要嫁给别人!” “……” 黑影嘴角抽了抽。 石桌边,魏璐却问:“为何?” 暗七猛地站起来,“反正你这疯丫头,只有我才知晓你的性子!你与其嫁给别人压着性子,不如嫁给我!我,我反正不会笑话你……” “你胡说什么!” 魏璐猛地站起来,伸手推了他一把,“谁嫁给你!谁是疯子!你再胡说一个试试……呀!” 却被暗七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干嘛!松开!”魏璐瞪他。 暗七盯着她,忽然咧嘴露出个恶劣的笑容,拽着魏璐一跃! “啊!” 魏璐大惊,下一瞬,却被他拽着没了影! 池塘边,小甯目瞪口呆地看着半空,道,“天爷!这俩要是成了亲,房子还能给他们掀了。” 又瞥旁边的魏晗,“你也不着急?你妹子叫人拐跑了!” 魏晗却笑着摇了摇头,只问道,“我上回与你说的,你考虑得如何了?” 小甯抱着鬼 火一下僵住。 旁边瞅着半空的小纸人们齐刷刷转头朝他们望来。 魏晗微笑地耐心等着。 小甯往后缩了缩,“你问了也是白问,你去书院,我又离不得,不还是只能跟你去么……” 魏晗抬手,小甯瞄了眼,落在他的手心里。 魏晗将她搂到近前,笑了笑,道,“我已与院长说好,院长答应将那片牡丹园给我。往后,你陪我多一月,我就种下一棵牡丹。好不好?” 小甯的鬼火猛地一颤! 她抬头望了望面前这个笑如暖煦的男子,片刻后,抱住他的手指,鬼火轻轻地蹭了蹭,道,“好。” 能有几日是几日吧! 香樟树下,白影与苏青相视一笑。 黑影抱着胳膊蹲在不远处,朝旁边的紫鸢念叨,“哎呀,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看得人好羡慕啊!” 紫鸢静静地飘立着,周身的紫鸢花瓣轻轻环绕。 这时。 四喜忽然从门外跑进来,笑眯眯地说道,“云先生,殿下在外头等着您!请您快过去哪!” 院子里的人全都抬头。 站在主屋廊檐下的云落落看向四喜,没有说话。 四喜过来扶住她的胳膊,半请半带地将她往门外带,“云先生,快走吧!殿 下从宫里出来脚都没歇儿!说要带您去个好地方!嘿嘿!” 众人一时来了新鲜劲。 小甯好奇地扒拉着魏晗的胳膊,也要朝那边去,问:“要去什么好地方呀?我也要去!” 却被魏晗按住。 池塘边,胖柳妖拽了拽自己的柳条儿,眼看着云落落穿过垂花门出去后。 朝那边的紫鸢点点头。 两个一闪,没了踪影。 一直蹲在石灯边的周威起身,伸了个懒腰,嘿嘿笑了声,“哎呀!可算完成殿下的交待了!那就没我事儿了吧?我家去了!四公主今儿个说要来玩竹蜻蜓,我还得陪着呢!” 小甯一听更好奇了,“什么呀?小三子这是在琢磨什么呢?” 周威却不肯说,颠着肚子跑了。 到门外,刚好看到太子的车架穿过街口。 他笑了笑,回头看朱门上悬挂的崭新牌匾,哼着小曲儿转身也溜溜达达地走了。 马车上。 封宬身着一身玄色长衫,头发高束,贵气丛生。 似乎有些紧张,见到云落落,也只是轻轻地笑了下。 云落落朝外头看了眼,问:“三郎要带我去往何处?” 封宬却不说,伸手过去拉住她的手指,问:“今日的牌匾,你可喜欢?” 提起这一桩,云落落的眼睫又低垂下来。 封宬一愣,竟看出她的几分不高兴来,往她跟前凑近了些,“不喜欢?” 云落落抿了下唇,摇头,依旧没说话。 封宬看着她,片刻后,倏而笑了,将她拽到跟前,道,“那是我写的。” 云落落倏而抬头。 封宬一下笑出声来,伸手,捏了下她的脸,“我既答应了你,自会做到。父皇倒是说了句可惜,不能为你写个字。我便请父皇在东宫你我新房上题字,父皇很高兴。” 云落落被捏得脸蛋有点歪,揉了揉腮帮子,往封宬跟前坐近了些,小小地抓住他的一根手指,低声问:“那三郎怎么不告诉我?” 封宬斜眼瞥她,“我以为落落能看得出来。” 云落落一下没了声儿,悄悄地看封宬,忽然抬头,在他脸侧亲了一下。 封宬一顿,转过脸来,像是无奈,眼中皆是笑意。 “又来这招?” 云落落眨眼,无辜看他,“三郎不喜欢么?” 怎么会不喜欢,喜欢得心都软了。 他笑着低头过去,用额角在她头上蹭了下,低笑道,“你啊!” 云落落也弯了唇,抱住他的脖子,问:“三郎,我们要去哪里?” 第二卷第四十三章 归我门 封宬却依旧没有开口。 马车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赵一在外头道,“太子,云先生,到了。” 封宬拍了拍云落落的后背,拉着她,下了马车。 抬眼一看。 发现云皓站在一处道观前。 他的身边还有赵四、空虚子、化作道童的虎子,以及浮梦楼还有好些人。 云落落有些愣。 封宬已先下了马车,朝她伸手,“落落,来。” 云皓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道服,转身,推开了身后的道观的大门。 云落落抬眼。 看到那道观中供奉的一尊石像。 丑兮兮的,被烟熏黑的——跟咸水村后山的那座破破烂烂的道观里供奉的那座一模一样。 她眼眶微瞪,似乎有些被吓到了,愣愣地站在马车边。 道观两边,那些人却全都笑了,朝两边退开。 云落落抬眸。 看见道观的上方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匾,上头是封宬的字迹——灵虚。 一个身着黄色道袍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内。 笑道,“落落。” 云落落的眼中,倏而泪盈于睫! 脑中倏而浮现十多年前,她坐在那困缚数百年的金色符阵中,自一片废墟中急匆匆朝她而来的那个年轻的道人。 朝她微笑伸手,说,好孩子,别怕,来。 这个人,分明不是观主啊! 可是,他怎么会露出跟观主一模一样的神情呢? 他手持那柄破旧泛黄的拂尘,朝她伸出手,微笑着唤:“落落,来我这儿。” 云落落茫然地站在那里,似乎完全不知该如何动作。 身旁,封宬轻轻地说:“去吧,落落。” 道观两边。 云皓红着眼睛点头,“落落,去。” 紫鸢温柔看她:“小主人,去吧!” 浮梦楼的众人皆含着笑意望着她,“去 吧,云先生。” “去吧。”“去吧!” 她动了下脚。 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哈哈!落落好棒!这是落落画的?我家落落是天才啊!” “落落不怕,观主帮你打走这些坏蛋!不怕,不怕啊!” “哎哟喂!我的腰!落落!你这小坏蛋!又跟你大师兄学了什么坏?!” “落落,唉!别难过啊!观主先走啦!” “落落,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的啊……” 她走到了那人的面前,努力地瞪大眼,从模糊的视线里找寻十多年的音容笑貌。 “观主……” 中年男子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缓声道,“落落,你找到这样多的朋友啦?” 云落落愣愣地抬头看着中年男子脸上熟悉的笑容。 忽然扑过去,抱住了他。 “观主!” 门外,云皓猛地转头,泪如雨下! 小玲珑背过身,想找个什么擦擦眼睛,一边的赵五给他递了块帕子。 封宬无声地看着道观里头,神色平静。 “好孩子。” 中年男子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会哭了啊!” 云落落闭着眼,任由泪水滚落。 中年男子笑着,又拍了下她,道,“落落,来,给祖师爷上香。” 云落落睁开眼,看了眼中年男子,又看了看那黑乎乎的石像。 走过去,跪在了石像前。 云皓走过来,递给她一束香。 她抬头,朝云皓看。 云皓朝她笑了笑,道,“给祖师爷磕头。” 云落落似乎明白了什么,接过香,又转过头看旁边的中年男子。 见他朝自己点点头。 于是朝着石像,三跪九叩。 然后起身,将香插在了香炉里。 云皓在旁哽咽道,“礼成!灵虚观座下青云第二弟子云落落,叩拜祖师 爷。即日起,以道门之身,护天地阴阳。从今后,谨记我灵虚门规矩,道法自然,上善若水。” 中年男子笑着走过来,手上托着一盏精致的莲花冠。 伸手,束在了云落落的发髻上。 然后,以拂尘点在她的莲花冠上,轻声道,“落落,望你怀出世之心,行入世之念。” “为师,去了。” 一抹轻烟从中年男子的额头飘出。 云落落猛地转身,想要伸手去够那一缕烟魂。 却被云皓拦住。 一株柳条从半空落下,将那烟魂一卷,然后,化作一点点绿色荧光,迸散在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香烟中。 “观主!为何大师兄能唤师父,我却不能唤?” “哈哈,落落,我可不能做你师父啊!” “可是,他们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想观主做我的师父。” “落落……想爹爹啦?” “嗯,观主做我师父么?” “唉!落落呀!明儿个我带你去山下看大戏,好不好啊?” 多年前的声音,随着那一点点荧光的消散,一并消失。 小小的道观后院墙外。 精致的马车里,封容颤抖地捏着那一枚金色的小锁。 轻声道。 “先生,一路……走好。” ——我得一场梦,梦里江南情一场。谢你当年赐因缘,来生,盼我无欲你有意,与你共一生。 “哒。” 金锁落地,封容掩面而泣。 小小的灵虚观中。 云落落朝着石像,再次跪了下去,深深叩拜。 莲花冠触地,发生清脆的碰撞声。 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可仿佛所有人都听到了她心中的哭声。 云皓站在旁边不停地抹眼泪。 封宬转眼,看长远的天空,骄阳明丽。 人来人往的街上,皆是欢声闹语。 —— 长安大道连狭邪,青牛白马七香车。 一月后。 中秋佳节,万家团圆。 太子与太子妃的大婚典礼,在皇城盛大举行。 那一日,全城的百姓全都围在了皇城脚下。 看一身大红道袍头戴莲花冠的太子妃娘娘站在宫门前,由同样一身大红鲜衣的太子,亲自迎入皇城之中。 城墙内外,奇花异景,妖精施法,直到后来许多年,依旧被众人津津乐道。 太子大婚后三年。 年仅四十岁的景元帝驾崩,举国哀悼。 太子封宬受遗诏继位,年号昭德。 昭德帝在位二十年,勤政爱民,多行怀柔仁政,令大玥出现建国以来最盛之景。 史称,昭德之盛。 然而,这却并不是昭德帝最为后人热谈之处。 据史记载。 昭德帝在当朝的盛名,完全不如他后宫中唯一的那位皇后殿下。 据说,这位皇后娘娘出身道门,容貌天仙,通彻阴阳,深受不止民间百姓爱戴。 每每夏日祭之时,还有许多精灵鬼怪前来参拜! 民间更是有许多这位娘娘的长生牌与供奉。 且野史有称,昭德帝在皇后娘娘面前,根本就是个软趴趴的娇男子。因着皇后娘娘深受精怪喜爱,为此更是暗中打翻了许多醋坛子。 与皇后娘娘诞下二子一女后,突然有一日将传位诏书丢给长子,便携着皇后娘娘自皇城消失。 后再无踪迹。 不过,民间传闻。 有人曾在白云山见一对神仙眷侣,踏云驾雾。 也有人在昆仑湖边,见到一双恩爱夫妻,泛舟摘花,好不惬意。 也有人说,见那夜色百鬼阵中,昭德帝与皇后执酒杯同精怪共饮。 诸如此类言语,不计其数。 然而,这一对神话中传说的夫妻,到底身 在何处,无人知晓。 江南,咸水村,后山那座小小的山头。 “三郎,你看。” 云落落站在一株枯焦的大树前,伸手,摸了摸粗粝的树干。 封宬走过去,看到树干上,一株崭新的嫩芽在迎风轻摇。 留着胡须的云皓从后头走过来,满脸的惊喜,“哇啊!居然发芽啦!看来这地方的劫数已经渡了啊!” 说着,回头问:“你真的不走么?” 头发已经虚白的空虚子从后头走来,没说话,只望了望山下。 赵一几个拉着马车走过来,笑道,“爷,那以后就在这儿落脚了?” 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蹦蹦跳跳的孩子。 苏青笑着抚着鬓边的白发,道,“是好地方啊!” 白影扛着锄头,斜眼瞄旁边的暗七。 “老小子,你还动得了么?” 暗七龇牙咧嘴地要撸袖子,听到身后一声唤,“夫君,我脚疼。” 赶紧地跑回去。 云落落站在树边朝下看。 马车后头,魏璐、魏晗,周威,赵五与小玲珑,还有好些人,全都在笑。 春离踩在马车顶上,纯白的棕毛在风中如水波荡开。 封宬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落落,我们回家了。” 云落落看着他,许久后,弯唇,轻轻地笑。 “嗯,三郎。” “回家了。” 翩翩骑白鹿,言上泰山顶。 俯观浮世中,不见百年影。 (全文完。) (文中的故事到此结束,他们的故事却没结束。 一篇小仙的自愈文,感谢一直以来陪伴的小可爱们。 不是尽善尽美的故事里遇到了温暖的你们,成就了这篇故事走到这里。 希望未来的你们每天都能拥有更好的一天。 再次感谢。 鞠躬。 咱们新文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