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藏春:嫂嫂,这厢有礼了》 第1章 赐婚 秦嵘国,承帝三十五载,帝下旨,赐婚苏家嫡长女苏皖与东宫太子裴济光,命开春后择吉日完婚。 皇宫,朝辉殿中,承帝坐于高位,紧闭双眸,虽有年岁,但轮廓间依稀可见从前的俊逸。 此刻,皇帝面露厉色,不发一语,连身旁伺候多年的老太监都不敢多言。 大殿中安静得可怕,只因下首跪着一个身着蟒袍的男人,此人正是刚被赐婚的东宫太子裴济光。 “儿臣求父皇收回旨意!” 说罢,裴济光俯身,在冰冷的青砖上恭敬磕了一个头。 声响终于惹得承帝睁眼,一双眼中略有浑浊,却盖不住那精明的光芒,叫人不过瞧上那么一刹,已觉浑身发冷,不敢造次。 “为何?” 承帝斟酌许久,盯着下方跪得坚毅的裴济光。 裴济光想了想,默默直起身躯,明明生得人高马大,身份尊贵,但面对帝皇的质问,眉眼间不见惶恐,反多了几分稚气。 “我……儿臣,不喜欢那个女子。” 承帝深吸一口气,看着裴济光那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的脸庞,终于松了松身板,叹息间可察怜爱。 “济光,是朕的错,疼你至今,竟漏了教你一个最重要的道理。” 在裴济光疑惑间,承帝缓缓开口。 “你是朕最疼爱的儿子,知道为什么吗?” 裴济光不假思索,“儿子明白,是因为母后,她走得早,所以……” 提及先皇后,承帝眼眸有些模糊,但也只是一瞬。 “是啊,朕与你母后伉俪情深,可惜天意弄人,她不幸早逝,叫朕无法与她长相厮守,偌大一个江山,朕孤家寡人,而你是她留给朕在这世间的唯一念想,所以朕疼你,叫你在你母后走时,就成了秦嵘唯一的太子。” 承帝一言一语,字字情深真切,叫裴济光握了握拳,脊背慢慢弯了几分。 “这……和儿臣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你母后走了,朕却还得撑着这一切,因为朕是帝皇,没有任性的权利。” 话毕,裴济光终于慢慢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高位上承帝眯着眼眸,紧盯着他不放,仿佛要看进他心里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一滴汗顺着额头流下,须臾片刻,终于再度俯下身躯。 “儿臣,无话可说。” 裴济光的脑子一向没有特别好使,但在方才那一刻,他难得醒悟了。 他的父亲是在告诉他,尊贵如帝皇,尚且身不由己,更何况他一个东宫太子。 纵使裴济光千宠万爱长大,但只要一日为皇家中人,别说他的婚事,纵然是他本身,都别无他选。 殿中气氛凝滞到一个极点,良久,裴济光耳边是承帝有些疲倦的声音,沉重如钟,敲打在他的心头。 “太子跪安吧,朕有些疲乏了。” 话已至此,裴济光只好心有不甘地离去。 待大殿中徒留承帝与伺候的王公公时,那老太监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 “陛下辛苦了,相信您的苦心,太子日后自会明了。” “是吗?”承帝苦笑,“那孩子明明是朕与皇后唯一的血脉,却不如其他皇子有资质,若非朕一直在,他的太子之位,只怕很难说。” 他顿了顿,忧愁染上眉梢,“可你说,朕哪里能一直在啊?” 王公公安慰着说:“陛下正值壮年呢。” 此话逗得皇帝微微上扬嘴角,他闭上双眼,眼皮都各自泛起好几层,略显颓态。 承帝用手撑住脑袋,微微歪了歪身子,整个人虚靠在龙椅上,假寐间仍在悄然言语。 “苏家历经三朝,苏元明官拜一品,在朝中地位不可多得。若不叫府中嫡女入朝为质,待朕百年后,太子怎能坐稳江山?” 可惜这个道理,太子裴济光不懂。 承帝想起方才还在口口声声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裴济光,顿觉有些失望。 王公公上前,斗胆为承帝揉了揉太阳穴。 “太子好福气,有陛下悉心铺路,日后只怕又是个好君主。” 承帝很是受用他揉捏的力道,“他别怨怪朕就行了。” * 此刻的京都郊外,毫不知情的苏家嫡长女苏皖正拉着婢女墨音在放纸鸢。 一片欢声笑语间,女子脸带面纱,却也难掩眉眼好颜色。 手中线时紧时松,纸鸢在她的控制下顺风摆动,燕子样式的很是惹人喜欢。 “小姐,再放高一些,更高一些!” “好啊!” 身上厚重的披风没有碍到苏皖的步伐,她步步后退,很是熟练操控着手中丝线,一缕冷风吹起她额前刘海,额头光洁可人,身姿亭立,叫人远远望着,觉道是不可多得的好景色。 墨音见她欢喜,笑道:“小姐最喜欢放纸鸢了,就算入了冬,只要兴致来了也必要来放,幸好咱秦嵘的冬天不算冷!” 苏皖一听,笑着摇摇头。 “这是在京都,自然不一样,我听弟弟说过,在别的地方,冬天里好多人吃不饱穿不暖呢,我是好命,所以托生在好地方,像刚刚那种无知的话,你以后少说了,知道吧?” 墨音连连点头,笑意不减。 “是是是,小姐见多识广,奴婢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就贫嘴!” 主仆谈笑间,苏家一小厮匆匆赶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间,仍在费力喊话。 “小姐,快回去吧,宫中下了旨意,将您许入东宫,现下老爷正在找您回去,传旨的公公已经快到啦!” 此话一出,苏皖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她猝不及防,退后时被衣裙绊倒在地。 伴随着婢女的惊呼,在匆匆蹲下扶她时,苏皖手中牵引着纸鸢的丝线骤然断开。 “哎呀,小姐,您的纸鸢?!纸鸢飞走了!” 燕子纸鸢没了苏皖的牵制,被冬日的冷风带着,瞬时便悠悠远去。 苏皖却仿佛听不见一般,心头慌乱,不顾跌倒后身上的痛楚,在墨音的搀扶下,连忙起身。 “快,立刻回去!” 与此同时,偌大一个苏府,乌泱泱跪了一堆人,为首的是苏家掌事人,苏皖之父苏元明。 苏元明身前站着一个衣着鲜丽的太监,蓝衣加身,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圣旨,颇有气势。 “苏大人,苏女怎还不现身?” 问话时,苏元明额角有些冒汗,苍老的声音响起。 “还请公公稍等片刻,小女烂漫,今日贪玩出府……” “哼!耽误了圣旨,这是多大的罪,苏大人不知吗?!若待回宫,小心本公公奏明圣上,只怕……!” 突然,就在传旨太监妄图对苏元明施压时,一道亮丽的女声自外头匆匆大喊,由远至近,不输气度。 “不劳烦公公着急,苏家嫡长女苏皖已到!” 第2章 纨绔 话一出口,顿时引得所有人侧目望去,只见急急赶回的苏皖提着衣裙,步履快而促,不多时就到了跟前。 苏元明见传旨太监眯着眼睛,很是不满,连忙喊道:“说得什么混账话,跪来!” 苏皖抬手间,悄悄抹去眉梢汗珠,摘下面纱,跪到苏元明身后。 本来,传旨太监正恼着苏女的伶牙俐齿,但见她面纱后头竟是这般夺目的容貌,一瞬间反倒哑口无言。 太监嘴唇颤抖之际,最终虚虚落下一言。 “如此巧嘴,日后福气无人丈量,苏大人果真教女有方。” 苏元明少受阉人的阴阳怪气,今日遭此一回,不由得瞪了苏皖一眼。 苏皖只当没瞧见,一点也不心虚,一介女儿身,倒跪得笔直。 传旨太监悠悠展开圣旨,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苏公之女苏氏皖,温良敦厚,品貌柔嘉,朕躬闻之甚悦。特赐帝三十六年春,择吉入东宫,主太子妃位,缔结良缘,钦此!” 宣读完毕,传旨太监恭敬卷起圣旨,扫了扫两袖,这才抬眼凝望苏皖。 “苏女,接旨吧。” 苏皖在宣旨时,身躯冷汗连连,待太监念完,指甲早已深深掐着掌心,但却痛而不自知,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想她苏皖千恩万宠长大,堂堂苏家嫡长女,尊贵不输公主,竟有朝一日,不过皇帝一个念头,也沦为一个可笑的工具,要入宫做那永无出头之日的笼中鸟?! 苏皖一瞬间就要起身,她眉目微怒,一个不字尚在唇齿间,就被身侧的苏元明眼疾手快拉住,反抗的意识顷刻间被扼杀在摇篮里。 只听苏父低语:“疯了吗?!想惹一家老小陪葬不成!” “我……!” “苏元明代女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皖只觉膝盖一软,眼前一阵眩晕,她更加用力掐着掌心,才博得几分清明。 “苏女,似有不满?” 传旨太监挑高眉头,质问着。 苏皖耳畔仍回荡着苏父方才的话,她明白所言非虚,那可是整个苏府的性命! 电光火石间,苏皖垂下眼眸。 “苏氏嫡长女苏皖……接旨。” 传旨太监盯着苏皖的发旋,最终拂袖冷哼,傲然离去。 苏元明手握圣旨,背影肃然。 “皖儿留在这,其他人退下。” 一片哗然间,偌大一个苏家厅堂,唯剩还跪着的父女二人。 苏元明揉着膝盖起身时,身后那道身影仍在倔强。 “我不嫁。” 一瞬间,啪的一声狠狠响起。 苏皖不可置信地捂着脸,半俯在地上,发丝微乱,一双美眸瞪大,含着泪红红地望向父亲。 “由不得你!” 苏元明将握着圣旨颤抖不止的手藏匿在身后,疾言厉色,半步不退。 苏皖抖着嘴唇,回神后高声起来。 “父亲?!” 从小到大,她在父亲照拂下,金尊玉贵长大,何曾如今日般被打骂过? 苏元明垂眸望向自己这个最爱的嫡女,声含无奈。 “你是苏家的女儿,所以你必须嫁!” 苏皖闻言垂下泪,思索间,她倾身拖住苏元明的裤腿。 “父亲,一入宫门深似海,东宫牵涉无数,必然凶险,我怎能去那里?我求您,别舍弃女儿……” 美人垂泪,又是自己的女儿,苏父终于收起脸色,蹲到她身前,用力握住她瘦弱的双肩。 “为父再不舍,但这是陛下亲下的旨意啊!皖儿,若为父保了你,难道苏氏全族老小要陪着咱父女俩一起上断头台吗?” 苏父眼中的泪水渐渐化为坚定。 见状,苏皖低声抬眸,略带哭腔。 “不要……父亲……” 苏元明已松开她,背对着站起身。 “你去跪祠堂吧,对着列祖列宗们的牌位,你且去细细想清楚。” 话音刚落,两个孔武有力的小厮已出现,一左一右夹住苏皖,作势要拖走她。 苏皖撕扯嗓子,声声父亲凄楚,击打在苏元明的脊背上,待到苏皖远去,他终于将舌尖鲜血尽数吞入腹中,重新跪在地上。 “自古功高盖主,苏家若不舍一女,只怕命数将尽,皖儿,莫怪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圣意难为。” 苏元明在人潮未见处,低着头,老泪纵横,滴滴落下,融入衣料,悄无声息。 * 秦嵘京都,人人皆知逍遥茶馆。 此地不同寻常市井之所,平民百姓通常不轻易踏足。 能伸进一只脚入门槛的,一般腰囊富裕、肥得流油。 敢两只脚堂而皇之大摇大摆走进去的,不仅有钱,还谋得几品小官。 但论起有胆冲去二层,还敲下一间包房的,那也只有京都里一帮家靠背景还来头不小的浪荡子弟。 浪荡子中也分论级派,为首的唯有一人,也不说他是特别浪荡,只因他不但背有靠山,且靠山比之他人,更是大得叫人无话可说。 苏重朗正是如此天选之子。 这厮可谓享尽好日子,苏家历经三朝,皇帝礼待,苏父元明忠君为国,外加上头还有一个嫡亲姐姐,姐姐作嫡长女,他是嫡次子。 有了姐姐苏皖的存在,父亲苏元明纵然严苛,每每抬手打骂间,苏重朗在姐姐的羽翼下,总能平安无事。 在内备受宠爱,在外无人敢惹,于是养出个独一无二的苏重朗。 他无心学堂,所以常常结伴一群狐朋狗友,遁入逍遥茶馆,二楼里关起门来,吃喝包赌,好不快活。 该兄此时正吊儿郎当坐在窗边,虚虚挨着窗檐,上好的黄花梨木外加铺了一层锦料,叫他在那里乐呵呵又嗑瓜子又看风景,老半天下来,下首越坐越舒坦,愣是没觉出半点别扭。 人间红尘,偏他自在,既惹烟火,又无事可忧。 于是远远瞧去,逍遥茶馆二楼,那最佳景色非他莫属,若赶巧遇上日头好时,一道柔光映下,端得一副璞玉佳貌,似自在的风,又如人间海上月。 可惜,浪荡出名,至今未娶。 今日,苏重朗迟迟不从窗台下来参与赌局,后头辛家小儿输得怀疑手气,于是忍不住喊他来助力。 似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若涉赌,一般只内部作局,自己人,输了钱也不闹,赢了钱也无谓,既过了瘾,也打发了时间。 苏重朗闻言,却身影不动,只一味盯着街上某处瞧,似乎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情。 见他非同寻常,一个两个都喊不动,于是一群人暂且罢了赌,纷纷围过去,随他视线而去。 “做什么呢,瞧得哪个美人心猿意马,竟不管兄弟死活了?” 辛家的狐疑着,庄家的也忍不住好奇,更别提其他人。 苏重朗继续嗑瓜子,笑眯眯起来,一双眼很惹人缱绻。 “美人不知道是不是,不过好戏估计要有一出。” 第3章 看戏 只见苏重朗下巴微抬,示意之处,街道正中心走着两个身形曼妙的女子。 为首那个面掩轻纱,眉心点缀一朵绚烂的粉花,离得远了,看不真切,只知颇有气韵。 一双眉恰似远山,云里雾里配上一对水眸,流转间,叫苏重朗遥想起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所谓佳人。 眼眸拨人心弦,苏重朗好奇,面纱之下的容颜,与之可堪相配? 女子后头跟着的脸孔,虽也清秀,但对上前头那人的眉眼,纵露全脸,也瞬间乏味。 苏重朗话里的好戏,指的是一路鬼祟,且时远时近跟在那两个女子身后的一群男人。 一个个獐头鼠目,不似好人。 他想,按照话本里的走向,要么劫财,要么谋色。 看其穿着不似特别华贵,但普通人家的女儿可不会在眉心下功夫,且身后还跟着个婢女。 劫财有可能。 色嘛…… 苏重朗没扯了面纱看过眼,暂且不下定论。 他周围的世家子弟最喜欢看这种戏码,一个个都屏息,脸上带着兴奋之色。 随着苏重朗轻笑倒数。 “三、二……” 那个‘一’字刚轻飘飘飞入空气里,那群市井之徒果然出动了。 彼时正值繁华街道,那个略微清秀的女子左顾右盼,扯住身边人,忍不住开口。 “公主,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裴文月蹙眉,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出来,怎能轻易回去,还有,出门在外,你还不改口?” 宫女卿卿连忙低声。 “公……小姐,兹事体大,若被察觉,奴婢……卿卿不好交代呀,定要被打死的!” 裴文月却铁了心,只顾往前走,不时东张西望,难掩眼中神采。 “卿卿,外头天地广阔,今日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你呢?你也很久没出来了吧?” 转移话题很成功,宫女卿卿被戳到心中柔软处,眼波流转间是人间难得烟火气,也忍不住感怀万分。 “是啊,卿卿打小被老子娘逼着去到小姐家里做活,好换得几两银子给家里买屋买田,为弟弟将来读书娶妻做打算,所以真的也是好久没出来过了。” 裴文月听到这里,心里难受,紧紧握住卿卿的手。 “卿卿,你娘亲真坏,没事,别难过,今天我从嬷嬷那里顺了一些现银,等会你瞧上什么,我都买给你!” 卿卿感动之余,摇摇头:“小姐平日待卿卿已经很好了,好的东西许多都赏给我呢。” 裴文月笑了笑,“这怎么一样,我等会可要花钱啊,买了什么东西是次要,关键是,我要体会花钱的滋味。” 说完,裴文月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正想在手里摇晃着向卿卿显摆一下。 与此同时,她二人脚步正好路过逍遥茶馆,二楼的苏重朗在一众世家子弟的簇拥下,倒数结束。 正如他所言,裴文月身后被一群鬼祟之人一路尾随,却未曾察觉。 于是,好戏开锣。 那群男人打着配合,东窜西走,其中一个竟能在人潮拥挤下,朝裴文月拿在手里的钱袋出手。 裴文月晃神的功夫,钱袋脱手时还被他们撞得踉跄。 “小姐的钱袋!” 卿卿率先反应过来,呐喊出声,引人注目。 这一瞬间落在苏重朗眼中,心有失望。 普通劫财,几个成气候的小毛贼罢了,无趣。 然而,峰回路转间,那群男人得手了钱财,却没有急着离去,反而疾走几步,后又转身停住。 裴文月一个失主,还没开始追逐战的机会,就见为首的将她的钱袋带子绕在手指上,气焰嚣张,对裴文月和卿卿步步逼近。 卿卿见状,多了个心眼,连忙上前挡在裴文月跟前。 “好个小贼,居然光天化日,强抢钱财?!快将我家小姐的钱袋速速还来!不然就……” 卿卿本想大喊,如若不然,就拉出去,宫规严惩。 但话绕到嘴巴边,又打了个弯吞下肚去。 裴文月堂堂公主,若喊出那些话,只怕风声顷刻间就会刮到宫中,刮到承帝耳廓里,刮得人尽皆知。 公主无令私逃出宫,除非出嫁立府,否则不论何意,罪论谋反。 卿卿的停顿,却壮了跟前一群汉子的胆子。 “哟,小娘子口气不小,倒是说说,不然就如何?” “就是!你当如何?!” 男人们纷纷附和,不像毛贼,强盗还差不多。 “报官。” 卿卿气得不清,裴文月在她身后适时出声。 此刻,逍遥茶馆门前,人群停步,将裴文月一干人等围了起来。 人群中心,随着裴文月一句报官脱口而出,对面那群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见状,裴文月皱着好看的远山眉,放肆二字在朱唇处转悠,终究忍了。 “你们抢我的钱袋,我说要报官,你们因何发笑?” 为首的强忍笑意,捂着肚子,一手捏着钱袋。 “两位小娘子,谁拿你们的钱袋了?你们看清楚,这可是爷的钱袋啊,明明是你们拿了爷的钱,爷来找你们算账,你要报官是吧?行啊,走!现在爷就把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皮抓去鸣冤!” 裴文月从未见过无耻之徒,竟还巧舌如簧,简直可耻,正当再作辩驳,却被身旁的卿卿拽了拽衣袖。 “小姐,你快看呐,真的不是我们的钱袋!” 卿卿指了指那人手中的钱袋,却见本该是绣着莲花吉祥纹的月白色钱袋,到了毛贼手中,短短一瞬,翻天覆地间已成了一个廉价的普通布钱袋。 但裴文月很清楚,里头一定是她的钱! 就是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裴文月在宫中长大,谁不对她毕恭毕敬,主仆二人根本不清楚眼前形势。 上头的苏重朗终于来了兴致。 “低劣赌局的出千把戏,好一招偷天换日,懵得她们一愣一愣的。” 辛家小儿唏嘘不已。 “重朗,无聊死了,与其看这等闲事,不如帮我赢两把。” 此话一出,世家子弟皆兴致缺缺,随着辛家的一起散开来,重新围到桌前开那未完的赌局。 苏重朗却不以为然,继续坐观上壁。 “容我再瞅两眼,你们先玩吧,不必管我。” 他的话,纵然玩笑,一向无人敢置喙。 下方,裴文月目瞪口呆。 “你们……我的钱袋呢?” 卿卿比起单纯的裴文月,虽也识破不出眼前把戏,但率先开口。 “定是使诈,你们含血喷人,冤枉我家小姐,简直恬不知耻!等等,你们想干嘛……?!” 第4章 救美 那群汉子当真作势上前,要扯走裴文月和卿卿,嘴里一口一个报官。 裴文月慌了神,卿卿死死挡在她身前。 人群里传开了话,都在讨论到底谁才是贼,卿卿一边急得出汗,一边指控他们才是贼。 反观裴文月,下意识想喊来人,其实哪里见过今日情景,说是公主,到底只是没见过世面的女子。 换在平常人家,她也是闺阁待嫁、不见外男,如今被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倒打一耙,更妄图触碰她,简直荒唐。 裴文月眼泪已悄然被逼出,倔强地转悠在眼眶中,不肯落下。 苏重朗拿不定主意,眼见局势变化多端,抬手间招人。 “辛老弟,给我杯茶。” 辛家小儿辛容武连忙停下手中骰盅,“都不许偷看我点数啊!” 他屁颠屁颠倒了杯温茶,又朝外头喊了一句:“凉啦,沏壶新的!” 苏重朗一向知道他的马屁劲儿,只当瞧不见。 手自然接过辛容武的茶水,饮入喉后,顺便问他:“诶,这样的话,谁报官有理?” 辛容武笑得狡诈,摇摇头拍着苏重朗的肩膀。 “重朗,你和兄弟们一起耍,哪里都好,就是不一道混青楼。你啊,没过女人,看问题也就窄啦。” 苏重朗抖掉他的手,“你有病啊,真想我被苏元明打断腿是吧?” 见下首局势急迫,裴文月已被拉住衣袖,为防肌肤之亲,她的纤细手腕拼命往怀里藏。 苏重朗想,这小娘子怕是真要哭了吧? 于是,他手肘戳了戳辛容武。 “诶,有屁快放……” 见辛容武仍然一脸神秘,苏重朗无奈翻了个白眼,袖子中一锭金元宝扔进他怀中。 “今日输了多少算我头上,快说!” 辛容武家底不输苏重朗,他自然不缺这钱,但难得的是苏重朗这态度。 于是,他收下元宝,笑呵呵。 “我的意思是说,这群痞子报官是假,等人群散去,拉了两个女的一拐暗巷,揭开面纱,若是面容姣好,主仆一道被劫财劫色,若是貌若无盐……” 苏重朗抢答:“主仆只被劫财?” “错!把好看的劫财劫色,丑的那个嘛……” 苏重朗再度抢答,一双眼眸平日里漫着风花雪月的劲儿,此刻难得溢出单纯的少年气。 “丑的那个,只劫财?” 辛容武大笑。 “又错!丑的蒙了脸,劫财劫色。” 话音刚落,眼前已不见苏重朗身影,辛容武尚未反应过来,只听身后有一子弟扬言。 “重朗骂了声无耻,跳下去啦!” 所有人再度抛弃赌局,齐刷刷探头探脑,朝楼下望去。 如此难得之景,在逍遥茶馆二楼上很是明显,反显可爱。 “重朗下去干嘛?” “我知道了,管闲事!” 辛容武敲了那人一下:“没文化,这能叫管闲事吗?重朗是去英雄救美,懂不懂?” “美不美的还不知道呢,重朗算英雄吗?”那人捂着脑袋委屈地问。 “怎么不算?” 辛容武摸着下巴,笑得很是得意,“等会救了,不就算了?” 裴文月就快要气急攻心时,那个拉扯她的男人莫名受了一道外力,不仅松开了她,更直接飞了出去。 地痞被狠狠打了出去,皮肉结结实实砸在地上,激起一道道尘灰。 所有人都没瞧见发生了什么,但呆在裴文月身边死命守护的卿卿却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 方才有个男人似从天而降的神将,一手背后,另一只手则借用巧劲,不仅轻松解救了裴文月的困境,更是扯回那个不知礼数的市井之徒后,转而手腕翻腾,一掌狠狠拍到他的胸口上,把坏人击退出去。 整个过程飘飘于然,待地痞捂着胸口半天站不起来时,卿卿忍不住松开裴文月,大声叫好。 裴文月这才回过神来,于是就见一个面若冠玉的男子笑着缓缓落在她身前,好像要替她挡去所有风雨一般。 苏重朗扫了扫两袖,当那群男人扶住为首那个起身后,骂骂咧咧寻找罪魁祸首时,他从容走出两步,沉默盯着前方。 “是哪个浑蛋打我?!” “兄弟,你这话问得不对。” 苏重朗嘴角夹杂笑意,“当街对清白女子无礼,你得扪心自问,是哪个浑蛋该打?” 此话一出,惹得裴文月垂眸轻笑,卿卿也忍不住捂嘴偷乐。 卿卿悄悄对裴文月说:“小姐,咱们是不是遇上那话本里的大英雄啦?!嘿,他长得真好看!” 裴文月轻拍她,“别胡说……” 虽如此,裴文月却也忍不住偷看苏重朗。 只见他身形颀长,立在人群里很是惹人注目,束着一头墨发,随风扬起时,叫她乱了心绪。 然而,围观的人却并未如主仆二人那样发笑,反而在见到苏重朗后议论四起。 “那不是苏家的吗,怎么突然出现?” “就是,惹人嫌的浪荡子,京都里有名的不学无术,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记着他叫什么来着,苏……算了,败坏家风的人……” “都传他姐姐苏皖温柔动人,怎偏偏他不堪重任?之前还气得他老爹罚了又罚呢!” “莫非……学人英雄救美?可笑可笑,书都读不明白的世家子弟,逞能罢了。” 大家议论纷纷,话语大多不堪入耳。 裴文月听到这些话,诧异几分后却反而去看苏重朗的反应。 本以为他会恼怒,没想到他却风轻云淡,依旧笑意连连。 那些企图欺辱裴文月的人也听到了周遭对苏重朗的评价,待小心翼翼走近后,定睛一看,发现苏重朗护腰处正挂着一块苏家式样的暖玉,顿时膝盖皆软,齐刷刷跪在了地上。 “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认不住是苏家公子,实在该死,还求公子大人有大量,就把小的们当个屁,给放了吧!” 为首的那个捂着胸口,叫苦连连,与方才气焰嚣张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苏重朗一听,哈哈大笑,忍不住对着他们竖起大拇指。 “你们戏演得好,变脸更是一绝。我瞧着,年关将至,不如改天携了你们,一道在我苏府演上一出,也好博我姐姐和父亲一笑?” 言谈举止,略带轻浮,倒真有几分百姓口中那浪荡模样,裴文月下意识揪住卿卿的衣袖,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背影。 然而,下一刻,苏重朗却收起调笑的口吻。 “拿赌坊的下三滥当计抢钱,只怕我姐姐和父亲都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如此好戏,我苏府可不能错过。” 裴文月一听,这才松了口气,面纱下嘴角微微扬起。 地痞们自然不是傻子,听得出苏重朗的弦外之音。 若真去了苏府,少说定要被扒一层皮,能不能活着都未可知。 一瞬间,他们跪在地上,纷纷讨饶。 为首那个,吓得直接把掉包的钱袋哆哆嗦嗦掏出来。 苏重朗一看,是个月白色的吉祥莲花纹,于是走上前把它拿在手里。 这时,远处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前面的都让开,马受惊了!” 第5章 做戏 只一刹那,周遭人群立刻吓得开始四散,跪在地上的那群痞子见状,也连忙趁乱奔逃。 苏重朗无暇去理会,只因裴文月和卿卿还呆呆愣在原地,眼见马匹由远至近,已朝裴文月后头奔来。 “姑娘小心!” 苏重朗面色冷峻,衣摆被跑起的步伐扬得摆动。 他三步并作两,人很快来到裴文月身前,在她惊愕的眼中,一只手拽着裴文月的钱袋,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揽住裴文月的腰身,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裴文月下意识被扯到一个陌生的怀抱里,只顾得上推开卿卿,手却吓得在电光火石间拽紧苏重朗腰间的那块暖玉。 暖玉被她扯下,苏重朗也与裴文月抱了个满怀。 她的发丝随风而动,轻轻扫过他的鼻尖,也撩拨了他未触风月的心。 街中心为受惊的马让开一条甬道,卿卿被裴文月及时推开,逃过一劫,惊魂未定时,在飞扬的尘土间,她率先扯开嗓子。 “小姐,你没事吧?!” 却不知在对面,苏重朗把裴文月抱得稳稳当当。 他头微微低下,一手感受着美人纤细腰肢,鼻尖几乎抵着她的面纱。 一纱之隔,两人四目相对,裴文月与他呼吸交织,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麻烦,放开我吧。” 苏重朗连忙松手,改为扯住她的衣袖,将她扶好站稳。 “事急从权,唐突小姐,实属无奈。” 苏重朗虽常日浪荡,但由于自家姐姐的缘故,他从不轻视女子,也不随意对待,也难怪刚才辛家小儿笑话他从不踏足风月场所。 只见他想了想,还是弯腰朝她拱手赔礼。 “小姐的钱袋,如今物归原主。” 裴文月这才注意到,他始终牢牢帮她把钱袋抓在手里。 一瞬间,盯着他低下的头颅,裴文月好像明白了心里乱七八糟的那种感觉,她颤抖着指尖去拿回自己的钱袋。 方才扯下苏重朗的暖玉,裴文月犹豫片刻,刚想出手归还时,一道声音伴随着人影已急急传唤苏重朗。 “公子,快归府吧,老爷罚小姐去跪祠堂了!” 苏家一个小厮满脸大汗,跑来通传苏重朗。 苏重朗闻言,脸色大变,抬腿就要走,但念及裴文月,还是边走边转头。 “小姐安好,这街上总这样乱,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去吧。” “公子,我还没还你……!” 裴文月捏着手中暖玉,话说一半,苏重朗已扯着笑远去,他一边跑,一边转头和她挥手。 “后会有期啊后会有期,快回去吧!” 方才他救了她时宛若英雄盖世,如今又一副少年稚气的洒脱模样,裴文月盯着他的笑,只想永远收入眼中。 她终于也忍不住笑出声,收起暖玉,紧紧捂在怀里。 “后会有期……” 卿卿适时走到她身边,一边扇扬起的尘土,一边虚咳。 “小姐,人都走了,我们也走吧,那位公子说得对,这市井太乱了,若不是今日咱们好运碰上好人,只怕就要栽了。” 裴文月点点头,被卿卿拉着往宫里的方向走,却还是有些留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看着苏重朗离去的方向,即使他早已不在那里。 * 苏府。 苏重朗在回来的路上已听小厮说完了来龙去脉,他心中正盘算着要如何替姐姐苏皖求情,一只脚刚踏入厅堂,耳朵已听到苏元明的教诲。 “逆子,有本事回来了?” 父亲苏元明居于高位,一手捧着茶盏,还不忘对远远走来的苏重朗吹胡子瞪眼。 苏重朗见状,连忙陪起笑脸,搓着手走近。 “爹,何必动怒呢,您说您老这么生气,还不是累着自个儿的身子。” 谁知,他刚走到苏元明跟前,苏元明直接一盏茶狠狠摔在桌子上。 苏重朗立马直挺挺跪在地上,动作娴熟,令人惊叹。 他捏着自己的耳朵,“爹,我错了……” “整日逃学,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先生天天骂的人里,就没有一次是没你名字的,有你这种不思进取的儿子,老子我还能活几年?!” 苏元明怒气冲冲,指着苏重朗的鼻子狠狠开口。 这些话,苏重朗从启蒙入了学府就听,如今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对他来说不痛不痒的。 他见苏元明喘了口气,于是见缝插针。 “那我混账该骂,阿姐可从小优秀,没理由今时今日也把对付我的招数用在她身上吧?” “哼,我明白了。” 苏元明眯起眼缝,“我说怎么今日如此反常,太阳不落山就急急赶回来,感情你们是姐弟情深,你个小混蛋落我眼里来求情了。” 苏重朗笑呵呵的。 “爹这话说得,我和阿姐手心手背都是您的心头肉,阿姐首当其冲更是可人疼,您说罚跪祠堂都多老套的招数了,阿姐怎好去遭罪?反正是我混账更多,不如罢了阿姐的责罚,同我的一道算账,一并发落在我身上,我去替阿姐跪好不好?” 苏元明抖了抖胡子,不由得深思这个儿子如此不要脸,到底是随了哪门子的苏家血脉。 “你!你放屁!” 苏元明忍不住了,拿了茶盏直接砸在苏重朗身上,茶叶和茶水洒了他一身。 “你阿姐想抗旨不嫁,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你有几个脑袋陪着砍,就敢说要担责的大话?我是瞧出来了,你们姐弟俩没一个让老子省心的,小混蛋,我今日倒不如打死你算了!” 苏重朗吓得连忙起身,躲避苏元明的动作。 “唉爹爹爹!算了算了,儿子不说了,儿子不说了还不成吗?……哎哟!爹,您下手真重,我可是您亲儿子!” 苏元明狠狠在苏重朗后头踢了一脚,吓得苏重朗直接连滚带爬逃窜到院落里,一拐角不见了。 眼见如此,苏元明连连喘气,嘴里还在对这个儿子喋喋不休。 苏重朗拐入暗处,这才收起方才在父亲面前做戏的模样,明明被苏元明狠踢了一脚,但此刻看他行步矫健,哪有刚刚半点疼的嘴脸? 小厮怕他疼得很,从假山后窜出来,搓着手。 “少爷,您还好吧,小的看老爷刚才气极了,脚下力道不轻。” 苏重朗闻言,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我从小是被他打大的,要是这几下子就挨不住了,那我现在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吗?” 小厮恍然大悟,狗腿子般跟在他身后,竖起大拇指。 “感情您是装的?也是,少爷是谁,怎么会轻易被老爷打趴下。” 苏重朗笑着瞥他一眼。 “滚蛋,别跟着我,现下我得先去祠堂看看阿姐。” 小厮连忙跟紧几步,“少爷,祠堂前被老爷下了令,两个五大三粗的守着呢,小的过去帮忙。” 苏重朗走着走着,终于正眼瞧他。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没读过书,没什么好名字。” 那小厮尴尬地笑了笑,苏重朗抬头,见天色尚好。 “我给你起一个,以后就叫阿鸢得了。” 阿鸢喜出望外,“多谢少爷赐名,不知有何意头?” 眼见二人距祠堂不过十几步的路子,苏重朗双手背后,脚下踢了踢胖乎乎的青石子。 “没什么,随便起的,阿姐不是喜欢放纸鸢嘛。” 他回头对阿鸢说,“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我瞧你很会来事。” 阿鸢等的就是这句话,一瞬间,他顷刻从府里的下等小厮,成为了苏重朗身边的贴身侍候。 第6章 姐弟 正如阿鸢所说,祠堂门口是苏元明派的两个壮实汉子,一左一右面无表情,手里各自拿着一根长棍,站得笔直。 苏重朗朝阿鸢招招手使了一个眼色,藏在一旁的阿鸢立刻意会,一下子窜了出去。 眼前突然飘出来一个人,那两个守门的汉子都不约而同打个激灵,瞬间提高警惕。 阿鸢却端得一副不要脸皮的自来熟,也不惧他们凶神恶煞,竟努力踮起脚尖,揽住他们的臂膀。 要说阿鸢能跟在苏重朗身边,也算有缘,毕竟二人竟神似般没皮没脸。 苏重朗眼睁睁看着阿鸢三言两语,舌灿莲花,竟真哄得两个汉子一左一右被他拐去吃酒偷懒。 他不由得对阿鸢佩服几分,连忙蹑手蹑足起身,快步破了祠堂的落锁。 苏皖已在祠堂跪了将近有半个时辰,她从未被父亲这样重罚过。 打小起,哪怕她破个皮,父亲都心疼得不得了,看来今天,他是真的恼了。 祠堂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香烛气,再细细闻,似乎还能嗅到一丝木香。 这种味道,安抚了苏皖躁动不安的心,只是回想即将迎来的命运,她眼中还是不时泛着酸涩。 苏皖抬头就能看到一个个细心供奉的祖先牌位,她脑中乱得很,怎么也参不透父亲叫她跪在这里的心思。 忽然,背后一声阿姐响起,苏皖回神,忙转头去看。 只见苏重朗手忙脚乱撞进来,因为祠堂门槛过高,他一不留神,还踉跄几步。 苏皖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即使他浪荡,她仍然最在乎他。 见状,她顾不得了,直接起身去扶住他。 “你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些?”苏皖下意识端起长姐派头教训他。 苏重朗却在见到她那一刻,明显松了一口气。 苏皖在意他,他也一样,从降生那一刻,即使长姐只比他早来世上一刻钟,但他还是从小就黏着她。 他敬她,爱她,是世上任何人无法代替的。 “阿姐,你还好吗?”苏重朗一见到她,就絮絮叨叨个不停, “爹他也真是的,现下还没叫皇帝知道阿姐不肯嫁呢,苏家上下不是好好的吗,干什么就罚你,回头要是把人跪出个好歹,那全是他惹的祸。” 即使苏重朗已长成个大小伙,但到了苏皖面前,他总不免一副稚气模样,说出来的也全是长不大的气话。 苏皖抿了抿唇,抬手习惯性替他理了理衣裳。 “怎么弄得连衣服都湿了?” 苏重朗见姐姐玉指纤纤,连忙抓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少年手心的温度暖洋洋的,莫名平添一分力量给她。 “阿姐别弄了,是爹扔过来的茶,别脏了你的手。” 苏皖一瞬间就心疼了,她连着自己的事,眼眶压不住涌起的水汽。 “臭小子,你是不是替我说话了……” “没有没有,我一向混账,爹往我身上扔东西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苏重朗嬉皮笑脸间,又连忙手忙脚乱起来。 “哎呀,阿姐你、你别哭啊,真的,我不骗你,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打骂了,姐姐别哭了,看我,快看看我。” 以往,苏皖伤心时,苏重朗几个不着调的鬼脸,总能逗得她心情转阴为晴。 可今日好像不管用了,即使苏重朗努力滑稽,终究没能阻止苏皖睫毛微颤,两行清泪缓缓滴落。 “是阿姐不好,以前总能护住你,叫你不受一点疼。但今日,阿姐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连累了你。” “我们是亲姐弟,以后不许你再说什么连累的话!” 苏重朗高声,却又顷刻放软姿态。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只能像小时候姐姐哄他一样,这次换他把姐姐苏皖揽入怀中,细细安慰。 苏重朗一只手轻轻拍抚她的背,少年在长姐面前舍得柔声细语。 “阿姐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只要睡不着,阿姐都会爬上床榻,一边给我盖被子,一边这样哄我睡。” 此话一出,苏皖终于憋不住,埋在他肩头,啜泣不断。 “重朗,姐姐该怎么办?我不想嫁,不想被当作一个工具,更不想与素未谋面的人匆匆成婚,草率一生,可爹说我的决定背负苏家所有人的性命,为什么偏是我?为什么……我真的不想……” 感受到肩头有几分湿意,苏重朗揽着苏皖的手指差点没了气力,只觉心头像被压住一块巨石,不止姐姐喘不上气,就连他也深感窒息。 他一向浪荡,与阿姐同样是金尊玉贵长起的,从前他只管浑噩度日,出了事总有父亲和姐姐帮衬,但此时此刻,苏重朗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说不上来,但姐姐在他怀里无助痛哭时,他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苏皖哭够了,突然推开他,重新跪了回去。 苏重朗只觉怀里空空的,连思绪也空荡,本能呼唤苏皖。 “阿姐,你这是做什么?” 苏皖闭上眼睛,泪水再度滑落,她诚心拜着眼前烛火飘荡的每一块祖先牌位。 “我在努力劝自己认命。” 苏重朗本想对姐姐再说些什么,他想说自己已经长大了,长姐不必害怕,自己可以保护她。 可是话到嘴边,千回百转间又消散无踪。 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当眼前这一块又一块的苏家祖宗牌位明晃晃映入他双眸时,苏重朗脑海中终于回想起一幕幕画面。 画面里,有从小到大父亲因他不争气而对他的苛责与气恼,有教书先生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神色,有姐姐苏皖总是不顾一切护着她的纤细身影。 有刚刚他明明英雄救美,可大街上的百姓却更多是对他的指指点点。 有纨绔子弟们围着他瞻前马后的狗腿模样。 这许多他不成器的场景,最终如走马灯般瞬间终结,回归到眼前。 姐姐苏皖跪得笔直,她背影倔强,身躯微颤间,是对他怀抱的不信任,只默默垂眸落泪,诉说认命二字。 苏重朗终于知晓自己说不出口的原因,这样的他,如此荒谬,怎有脸对痛苦的长姐轻言自己可以担负起苏家,担负起如山般沉重的皇命? 他顿时浑身大汗,双腿发软,不敢再去看苏皖,转身踱步而出,仓皇遁逃出祠堂。 第7章 忧虑 苏皖不知道苏重朗为什么又匆匆离去,她满心都是伤感,根本无暇理会,泪水落个不停。 苏重朗离去后,失魂落魄地走在回自己庭院的青石小路上,阿鸢从他身后默默出现,轻轻拍了拍他。 “少爷,这么快就看完大小姐了吗?” 阿鸢缠着那两个守门的汉子,好不容易才脱身。 没想到回来后,竟在祠堂看到大门再次紧闭,自家少爷已不知所踪。 他只好原路返回,没想到再次撞见苏重朗,却见他无精打采,不似方才意气风发。 阿鸢在苏家伏低做小很久了,骨子里奴颜屈膝的本性改不过来,见自己的主子不甚欢喜,他更多的是害怕。 他怕主子哪里不得劲儿,自己这个做下人的就会成为出气筒。 但阿鸢不知道,苏重朗虽平日荒唐,但其实对身边侍候的人都很好。 见阿鸢问了一句,苏重朗以为他好意关怀,于是闷闷看了他一眼。 “阿鸢,你了解我吗?” “啊?” 阿鸢被这突然的一句问懵了,他不知主子是何意,只好小心翼翼,如往常般想捡些漂亮的话恭维。 苏重朗见他勉强扯笑,那种神情他从小到大早已看腻了,怎会不知? “我不想听那些虚言,你如实说吧。”苏重朗微微蹙眉。 阿鸢慌张起来,脸上谄媚的样子一时半会僵住了收不回去,挂在他的脸上反而显出几分滑稽。 他见四下无人,良久,低眉顺眼。 “少爷……身份尊贵,是我等出身贫贱之人十辈子也比不上的福气,只是……平日里,确实荒谬了一些。” 一句话,让苏重朗叹息一声,扯出一抹苦笑。 “果然人人都这样看我吧,也是,是我自己不争气,怨得了谁?” 苏重朗继续走着,背影看上去难得的落寞。 阿鸢虽然刚到他身边,却也不忍他如此,于是快步追上去,在他身后找补。 “不过,小的有一回出门跟着管家采买时,曾有幸路过大茶楼的门口,那里常驻一个口齿伶俐的说书先生。” “你说的是逍遥茶馆吧。” “对对对。” 阿鸢笑呵呵的,有些憨厚, “就是那里,当时,小的听到说书先生提到话本里一句话,小的觉得说得特别好!” 苏重朗好奇问道:“什么话?” 阿鸢就挺了挺腰板,装模作样地学着说书先生的口气。 “正所谓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要执着眼下,且看今朝、且待来日。” 阿鸢学得有模有样,气息洪亮,一瞬间就让苏重朗心里豁然开朗。 想起父亲的愁眉苦脸和长姐的痛哭伤心,苏重朗心里好似燃起了一团火,他深呼吸好几次,捏了捏袖子。 他大拇指磋磨着袖口,直到感觉手心都微微发热,似要冒汗一般。 “阿鸢,你说,我去科考怎么样?” 阿鸢对今日苏家发生的一切不可能不知,眼下结合苏重朗的重重异样,脑筋一下子转过弯来。 苏重朗以为自己一个浪荡子,忽然大言不惭,阿鸢一个侍候的只怕不知如何回答,没想到阿鸢却在他身后重重感叹。 “好啊!只要少爷想去做,何时都不晚!” 苏重朗闻言,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他, “你……不觉得我……” 阿鸢却开心地笑着说: “少爷,倘若我能有命托生在富贵人家,一定发奋读书。 您知道吗,因为我家很穷,所以小时候我带着弟妹去做工赚生计时,每每路过学堂,听着里头朗朗读书声,别提多羡慕了。 不过我这样的命,只怕得下辈子投个好胎才有机会了。但少爷不同我,只要少爷愿意,阿鸢一定支持您!” 苏重朗头一次觉得心底暖暖的,这是除长姐外,他第一次感受到被肯定的快乐。 少年拍了拍阿鸢的肩膀, “好!你快去帮我准备,我要在自己的庭院里辟出一间书房。自明日始,我将日日去教书先生那里报道,再不复昔日纨绔苏家子!” “阿鸢遵命!”阿鸢咧出一口白牙,眉眼弯弯。 * 裴文月一路上思绪一直恍惚,要不是卿卿携着回宫,只怕今日会误了回去的时辰。 所幸,今日还是在宫门即将下钥时回来了。 从影嬷嬷等了裴文月几乎快一日,今早发现公主和贴身宫女不见,她急得差点要哭着跑去禀报承帝。 但兹事体大,她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一直知轻重,等冷静下来,一摸发现自己藏银两的荷包空了一些,就不慌了,只是下令紧闭公主殿的大门,一个人忧愁地坐在裴文月的床榻前,默默拿针线做活。 眼下冬日来袭,裴文月自小体弱多病,又是个不大得承帝上心的公主,若非从影嬷嬷熬上自己的岁月,多年来悉心照顾,只怕裴文月和那些早夭的皇子公主一般,待时间长了,都会被遗忘。 从影嬷嬷是裴文月母妃的陪嫁,忠心耿耿,后来裴文月的母妃不在宫中,她的这份心意就自然而然转到了幼小的裴文月身上。 多亏从影,裴文月平安长成。 从影嬷嬷回想往事,一时泪眼婆娑,人老了,又被几点泪光迷了眼,一不留神就被针扎到了指尖。 “嬷嬷,您没事吧?” 裴文月刚悄悄回来,就见到从影受伤,连忙提着繁琐的衣裙来到她身边。 褪去面纱,裴文月一张似水芙蓉般的动人面容浮现,惹人涟漪。 从影嬷嬷还在发愣,指尖上一抹血珠已被裴文月着急地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掉。 “公主……你……” 裴文月见她泪光闪烁,眨了眨眼,连忙安抚。 “嬷嬷,惹您担心了,对不起,文月以后再不这样了。” 从影嬷嬷摇摇头: “我老了,守不住你母亲,余生惟愿公主安康,再无他求。” 说着,她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 裴文月听她提起自己的母妃,伤感之余,忍不住多了一丝怨怼。 “不怪嬷嬷守不住母妃,是母妃自己不想再回来。她不要父皇,也不要我了,文月和那些母亲早逝的孤女没有区别。” 裴文月自小就没有母亲在身边,与母亲有关的,除了她留下的一个从影嬷嬷,再无他物。 小时候,裴文月以为自己的母亲是逝世了,因为侍候的宫人都是这么传说的。 但后来,裴文月才在一些做久了的老人嘴里听到,自己的母妃并没有死,只是弃了一切,执意守在皇家寺庙里,从此青灯古佛,发誓斩断红尘,宁死再不回宫。 裴文月不知道自己的母妃为什么如此狠心,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不要了,她只是在那年那时,知晓此事后,年幼的身躯躲在从影嬷嬷怀里,哭闹个不停。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自己一直啼哭不已,吵着要母亲回来,但从影嬷嬷只是用力抱住她,咬住自己的手背,连哭都不敢大声,一边还要哄着她。 父皇没有来看她一眼,裴文月哭晕在从影怀里,发了一场病,高烧不止,嘴里不断说着胡话,从影嬷嬷衣不解带,顶着红肿的眼照顾她一天一夜。 裴文月好转醒来,此后性情大变,不再活泼爱笑,变得安静乖巧,却让从影嬷嬷又愁白了好几根头发。 她也曾问过从影嬷嬷,为什么母妃要走,从影嬷嬷只是眼眶红红,摇着头无话可说,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作一句话。 【公主莫怪你母亲,她从前过得很是不易。】 裴文月失望后,就将一切尘封心底,再不轻言提起,只当自己母妃算是死了。 今日还是如此,一听裴文月又将将升起一丝埋怨,从影连忙抚摸她的鬓角,动作轻柔。 “公主别说了,嬷嬷要你答应我,再不像今日这样随便离开,你千万别学你母妃。” 裴文月失落地低垂下头。 “嬷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纵使华服加身,生来金尊玉贵,但我永困笼中,不得自由。 我被闷得久了,所以今日才会携了卿卿出宫去,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从影嬷嬷摇了摇头,复而又笑。 “公主怎会被困,待日后圣上点个如意驸马,公主与驸马出宫立府,自有一方天地。” 裴文月坐到床榻上,挽住从影嬷嬷的臂弯,头枕在她肩膀处,沉默不语。 从影嬷嬷见状,慈爱地揽住她,以为她是累了,想要唱段歌谣,将她哄睡。 却听到裴文月小声说: “假若……我会远嫁他国呢?” 第8章 弃子 从影嬷嬷连忙握住她, “胡说!” 裴文月眼中忧伤,却在看到从影嬷嬷严肃地盯着自己时,扯了一抹笑。 “我的意思是,身为公主,我总觉得,我的命运总由不得自己,我是怕有朝一日,也许……” 从影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拍了拍她的背。 “公主不怕,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若真是有这一天的到来,嬷嬷我拼死也要护住你。” 裴文月眼眶酸涩,默默无言。 其实她没有骗人,贴身侍候承帝的宫人曾有幸服侍裴文月一场,传来一些只言片语。 承帝确实有这个意思,裴文月不会有与心仪驸马出宫立府的机会。 在不远的将来,若真有需要,她那个父皇会毫不犹豫将她送去他国。 从影嬷嬷见她忧愁缠绕眉心,“公主别瞎想,虽然宫中多有命不由己的人,但咱们不会有那一日的。你知道吗,很多人在宫内,凄惨度日的多如过江锦鲤,如今只要有一日安稳,我们就享一日欢愉吧。” 裴文月扯着从影嬷嬷的衣袖,指尖刮着她袖口上亲绣的花纹,一下又一下。 “比如呢?” 从影嬷嬷顿了顿。 “比如,冷宫里那位……” 裴文月来了兴致,“冷宫里哪位?” 她想得是哪个落魄废妃,不得父皇宠爱,久居冷宫,凄惨度日。 从影嬷嬷拿起针线,又开始绣。 她想在年关来临前,给裴文月赶出一件厚实的披风。 尽管公主的衣裳总有尚衣间的宫人们负责,但从影对裴文月操心惯了,这种事,她宁愿自己亲力亲为。 人老了,就习惯一边做活,一边絮叨。 眼下有裴文月这个听众,从影嬷嬷就像每一个市井蹲守在巷口的老妪。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说起来,他也算公主的弟弟,小你一岁。” 裴文月此前从未听过自己有这么一个弟弟的存在,她好奇地追问。 “他是犯了什么错吗?” 裴文月想,不然一个皇子,怎么会被父皇关到冷宫里? 从影嬷嬷揉了揉眼睛,努力补好每一个针脚。 “他错在没有投个好胎。 他的母亲原本是奴役局的一个低等宫人,有一年,先皇后祭诞日,她被管局嬷嬷差遣去甬道送先皇后故衣,碰上了酒醉的圣上,一夜承恩,就有了他。” 裴文月听到这里,心中感慨连连,似乎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结局。 果然,从影嬷嬷打完一个结,继续说道: “后来,她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却迟迟无人问津。 一方面,她身份低微,本就不足以被册封,另一方面,她因为是在先皇后祭奠之夜承宠的,圣上清醒后总是心中有愧于先皇后,对此女非但谈不上喜爱,更是有了一丝厌恶。 可怀了皇嗣的女人,哪能再待在原处受人践踏?” 从影说到这里,抬起头叹息一声。 “于是那个女人捧着大肚子,哭着跪到御前,一直磕头一直求,哭喊着,说不求荣华富贵,只要圣上怜悯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皇家血脉,于是圣上心一软,差人抬她去了冷宫,以后不用做活,到她生产前都命人悉心照顾。” 裴文月唏嘘不已,只觉得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好像……比自己可怜。 虽然她的未来也许十分坎坷,但在此之前,到底还是享受着正当的公主俸禄。 且她又有从影嬷嬷一直贴心服侍,比之那个所谓的弟弟幸福多了。 “那他是在冷宫里长大的吗?”裴文月托着腮,问道。 从影嬷嬷点了点头,这些秘事,只有她这样在宫里的老人才会知道。 “那女人命真的不好,以为苦尽甘来,只待来日诞下皇嗣,母凭子贵。 谁料冷宫那群腌臜宫人狗眼看人低,尽管有圣命,却明目张胆克扣她的待遇,让她怀着孩子,和从前做苦役没多少差别。 妇人怀胎本就需要多多小心,时间久了,那女人心中愁思缠绕,竟在太子殿下生辰日早产。” “啊……” 裴文月开始头皮发麻,只听从影嬷嬷继续娓娓道来: “始于先皇后祭祀日,又早产诞于太子生辰宴,圣上怎么可能不膈应?对此子,只觉难堪,又觉不详,从此再不管母子俩,彻底弃于冷宫,不管不顾。” 裴文月不敢想象,这样的日子,要怎么熬? 在从影嬷嬷的讲述中,裴文月得知,自己那个可怜的皇弟,自襁褓中就没了生身母亲的照料,那女子伤心欲绝,又因产胎一场,虚弱至极,后来得不到好的照料,最终命丧冷宫。 即使如此,也没有得到承帝的一点点怜悯,孩子落在冷宫,无人在意,于是过着比草都轻贱的日子。 明明该是尊贵的皇子,偏生顽强又可怜地常困冷宫,不知过着怎样的日子,就这样活到了现在。 他的存在于偌大的皇宫里是如此渺小,小到裴文月一个自小在宫里长起的公主,若非从影嬷嬷今日无意间提起,也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更别提其他人了。 无人在意,无人问津,这样漫长又煎熬的岁月,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居然孤身一人活过来了吗? 即使故事结束,裴文月仍久久无法回神,留在那震撼中,惊讶得无话可说。 几日里,裴文月都一直寝室难安,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出宫时遇到的苏重朗,叫她久久无法忘怀。 另一方面是她那个身处冷宫的弟弟。 深夜,思虑良久,裴文月最终招来了卿卿。 “公主,这些东西可都是长久以来,各宫送来的好物什,如此珍贵,您是要卿卿送去哪里啊?” 裴文月只着一身素白的里衣,青丝如瀑布般肆意散落在背后,撑着两腮,安静地趴在窗檐。 “你替我悄悄送去冷宫,给我那个苦命的皇弟吧,我也只能这样略尽绵薄了。” 卿卿抿了抿唇:“公主真是菩萨心肠,卿卿这就去。” 待卿卿走后,裴文月望着天上一轮弯月,心想,自己哪里是什么菩萨,她只是觉得,深宫中谁都不易,他尤其不易,虽未曾相见,她若能帮,就帮一帮吧。 裴文月长吁一口气。 “裴懐……” 她在从影嬷嬷那里知道了,那个不受宠的皇弟就叫这个名字。 懐,取相思之意,这样好的名字,放在他身上,却显得很可笑。 他哪里有被谁思念、在乎过? 第9章 欺主 秦嵘冷宫。 侍候的宫人们一边扫地,一边裹紧身上的衣裳。 其中有一个太监忍不住搓了搓手,气得一把将簸箕狠狠扔在地上。 “可恶,同样都是侍候主子的命,凭什么有些就能去到各宫贵人身边,而我们呢,却要守在这里,守着里头那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废物!再这样下去,岂非要在这里陪着他熬上一辈子?!” 他的一番话,激得周遭一圈人皆起了怨怼之心,他们全都气得罢了手中的活,连连附和。 这时,宫门外有人轻叩出声。 “打扰了,我是文月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卿卿,奉公主之命,送些东西过来,烦请诸位开个门。”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方才为首起怨言的太监壮了壮胆,上前几步,将厚重的宫门打开了一条狭小的缝隙。 “你……真是公主身边的人?” 卿卿透过一条门缝看到一张獐头鼠目的脸,面无表情点点头,将手中的一应物什往前递了递。 “是的,公公难道不信吗?” 太监看到托盘上确实雕刻着公主才能用的纹样,但仍然不敢将门打开。 “这……你可知,里头囚着何人?” 卿卿皱起眉头:“公公快些接着吧,我知不知晓有何干系?既然我是奉公主之命办事,只要公主心中知晓就好,难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还敢揣测主子的心意?” 此话一出,太监终于怯怯打开宫门,接过卿卿手中的东西。 “原来是卿卿姑娘,恕奴婢刚刚眼拙,口不择言了,既然是公主送来的东西,奴婢们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不过……” 太监想了想,“奴婢还是忍不住要多嘴一句,就连圣上都罢手不管冷宫里囚着的人,文月公主善心不假,可这么多年了,如今才来……这是何必呢?倘若一个不慎,叫他人知晓,惹上流言蜚语或是其他的,实在是……” “哼!” 卿卿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既知自己多嘴,就该管好自己的多嘴多舌,公主心中自有数,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代公主行事,剐了你没用的舌头!” 太监顿时吓得在门后跪下,将托盘高举过头顶,他身后跟着的一应宫人也连忙跪倒一片。 “卿卿姑娘饶命,只当奴婢从未多言!” 卿卿扯了扯自己的袖口,挺直腰板,“总之,公主叫我办的事,我这个做奴婢的是办好了,我只希望,你们这些同样做奴婢的,也能好好办妥该做的。” 说完,卿卿抬脚就走,连冷宫的门槛都没有踏足就离去。 太监身后的两个宫女连忙起身,将冷宫大门再次紧闭。 所有人这才敢缓缓起身喘口气,太监见卿卿远去,气得将手中托盘狠狠摔在地上。 “我呸!不过一个同样不得圣宠的什劳子公主,连正式的封号都没有,竟敢随意染指冷宫的事,还跑来这里摆什么花架子,简直闲着找死!也不去打听打听冷宫里关着的人,是她想管就能管的?若真是亲情可贵,等到今时今日才来送这些东西管什么用?虚情假意,还作践老子,我……我……” 那太监不解气,又狠狠踩了裴文月送来的东西,末了,在那些东西上头狠狠啐了一口。 “我可去你的吧!”这下子,卿卿算是白跑了一趟,裴文月的一番心意也被糟蹋了。 冷宫常年无人问津,时间久了,以这个太监为首的一应宫人反而圈地为主,大门紧闭后的天地,皆他们全权做主。 太监如此作践送来冷宫的东西已不是第一回,身后跟着的宫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全都低头沉默,无一人置喙。 他正叉着腰喘气时,身后的殿门被缓缓自里推开,一个少年沉沉出声。 “谁是文月公主?” 太监闻言,白了一眼嗤笑一声,这才不急不慌转过身。 映入一众宫人眼里的是一个站在殿门口的正是从影嬷嬷口中那位,被承帝囚在冷宫里,多年以来不管不顾的所谓皇子。 即使身上衣衫褴褛,不似旁的皇嗣贵气环身,也依旧挡不住裴懐周遭气质。 裴懐的生母能一夜承宠,自然不会丑若无盐,承帝的容颜更不用多言。 生身父母的结合,叫一个弃子即使常居冷宫,只要稍稍现身,依旧引人注目。 裴懐有一副很好的皮相,但少年岁月大好,却因多年的境遇而比他人多了几分不可得的沉稳,仔细看,眉间隐隐缠绕阴郁,双眸深藏厉色,薄唇紧抿,眼中毫无生意。 掌宫太监双手环绕交叉,嚣张地走上前几步。 “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废物,管那么多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说,若非你这一身血能证明你是皇室中人,除此之外,你和我们这些侍候人的有多大区别?” 这些冷嘲热讽的话,裴懐自小听到大,他承认这个太监说得有几分道理,若非从前有人曾告诉过他,自己是承帝的血脉,以他从前至今经历的,他真会以为自己和这些宫人没什么两样。 他压了压心头翻涌的思绪,“我方才在里头似乎听到,那个文月公主好像给我送东西来了,怎么与我无关?” 裴懐刚说完,就瞥到散落一地的贵重物品,一应样式珍贵无比,比之自己从小到大用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看了一眼,注意到这些上头尘埃沾染,恐怕是不能用了。 裴懐双手背后,努力走出几步气势,直接无视太监和围着的宫人,来到那些东西面前。 只见他缓缓蹲下,伸手想去摸。 物什华丽,似乎无息间刺了他的指尖一般,叫他想触却心有几分犹豫。 修长指尖抖了抖,裴懐喉头微微滚动,堪堪足够遮挡手背的衣料因伸长的手而滑落,露出上头附着的冻疮。 裴懐摸到了,那些东西,无论是衣裳还是家用,都触感很好,尤其是蔽体的衣服,摸起来很舒服,如果叫人穿在身上,一定能熬过冷宫里每一个无声痛心的寒冬。 然而他还没触碰多久,后背就被那太监狠踹一脚,裴懐顿时闷哼出声,收回了手。 他没有回头和出声的机会,因为那些宫人熟门熟路地相继对他拳打脚踢,叫他顷刻间就被打趴在地上,只能双眸遥看近在咫尺的华丽物什,尽力遮掩欺凌以求自保。 太监率人如往常一般对裴懐又打又骂。 “你这个没用的贱种,自己没本事被遗弃在冷宫,叫我等跟着你日日受苦,你竟还敢摆臭架子。 怎么,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高贵的皇子吗?别忘了,你不过只是圣上一时兴起,一夜雨露的弃子。 我看啊,你和你那个早死的母亲一样,都天生卑贱! 文月公主定是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你的事,送些东西来可怜你这个废物罢了,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一番羞辱的话语如利刃铺天盖地砸在裴懐心里,比身上承受的击打还要叫他痛彻心扉。 裴懐狠狠闭上双眼,良久,嘴里逼出一句话。 “若我不死……” 太监耳朵灵,听到了他的话,于是喘息着停下打骂,抓着裴懐的领口,靠近他质问:“你当如何?!” 裴懐看着他额头逼出的一片汗珠,冷笑连连,吐出的话语轻飘飘如云彩拂过,砸进在场一应宫人的耳中。 “我会要了你们所有人的命,让你们死了都不敢去阎王面前告我的状。” 第10章 断念 话音刚落,所有人顿时被裴懐眼中藏匿的狠厉吓了一跳,他的样子不似虚妄,不甘与恨意全然写在脸上,如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龇牙咧嘴,叫人后背发凉。 太监微微松了松手,只一瞬发愣,回神后大怒,抬手一巴掌狠狠落在裴懐侧脸上。 力道之大,叫裴懐歪了头,发丝垂落,盖住了一应神色,嘴角霎时渗出点点鲜血。 太监喘息着丢下他。 “大言不惭,借你十个胆,你也没那本事,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能走出这冷宫再说吧!” 说完,他带着所有宫人大摇大摆离去,留下裴懐狼狈地倒在地上,苟延残喘。 往常他也不是没被这样欺负过,但今日却比之更加叫他难受,身心俱疲。 也许是因为,今日起源来自那个所谓的文月公主。 裴懐费力睁开眼,感受到冷风连连,他以为是天气太冷,下雨了。 当一抹苦涩湿润唇齿,他才后知后觉是自己的一抹泪水。 “是啊,同样都是他的孩子……” 文月公主和自己不都是流着承帝的血吗? 可她也许真如那个太监所言,不知从哪里知晓了自己的事,她能做到在享受荣华富贵,闲暇时如施舍一条狗般,送来这些对自己而言遥不可及,对她来说却无所谓的东西。 而他裴懐呢?他也是皇子,他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他好像只配就这样没用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一口气呼出来,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口气活着。 裴懐闭上眼睛,觉得从头到脚都冷,像跌落在深不见底的海中,结了冰,他快要喘不上气,拼命呼救,但好久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出现对他伸出援手,任由他一点点坠入黑暗。 他全身都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裴懐想不明白,那个文月公主何必惹今日一出,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也许在他们眼里看来是一点帮助,但最终落在他身上的只是拳头和羞辱。 太监方才话语间提及裴懐的生母,叫此刻的裴懐耳边好似真的出现一点幻听。 依稀记得是很遥远的时候,他好似在襁褓朦胧间,曾于月夜中听到过一个女人温柔地哄睡着自己,他早已记不得她的模样,但从她唇齿间飘扬出来的童谣是那样动听、温暖。 他睡得很熟,心中也是如此感怀。 童谣时有时无,最终断绝于裴懐眼下的遐想。 裴懐知晓四下无人,终于奋力将瘦弱的身板一点点蜷缩起来。 对那个记忆模糊的所谓生母,裴懐的心情很复杂,此刻有恨,却也有一丝无人察觉的思念。 他试图蠕动嘴唇说出什么,但空气中久久无他的声音。 良久,裴懐好像睡着了,头靠在地砖上的位置被泪水浸湿了一片。 他指尖微动,双眸只眯起一条缝隙,沾了一点泪水,用一个字将说不出口的话书写于地上。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娘’字。 裴懐会的字不多,这个字,还是他以前缠着嬷嬷好久,才得以学会的。 * 苏皖在祠堂里跪了足足一天一夜,期间米水未进,人本就单薄,这下更觉消瘦。 她白皙的肌肤上,一双秋水眼眸中平静无波澜。 在这日夜里,苏皖想了很多,直到眼泪流干,她最终对着眼前一个个祖宗牌位,重重磕了一个头。 烛火被窗挟进来的风吹得晃眼,苏皖的额头贴着冰冷的青砖,一点点清醒。 清醒下,也是无尽的痛彻百骸,以至于叫她久久不肯起身抬头,半个身子几乎趴俯在地上,肩膀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压垮。 苏父入夜后,其实一直陪着她,就这样干熬在外头静静等候。 直到听见里头的苏皖沙哑着嗓音。 “祖宗在上,苏家嫡女苏皖……明事了。” 吱呀一声,祠堂的门被苏元明推开,月光悄然照入,在微亮的光芒中,苏元明站在跪着的苏皖身后,眼泛清泪。 “皖儿……” 苏皖知道苏元明来了,却还是没有起身,额头抵着地砖,浑身不可察地微颤。 “父亲,苏家多口人命,一朝一夕全系于此,我既生作苏家女,以后就不会再任性了。” 苏元明心中痛苦万分,如果可以,他作为父亲,曾经也是多么期盼她觅得如意郎君,高高兴兴地风光出嫁。 “皖儿,在为父心里,你是最好的女儿,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很懂事,从未如你弟弟般让我操心过……你莫要说你任性,你……” 苏元明知道,苏皖没有任性过,这次也是。 从前苏元明能说会道,为官多年,在风云多变的朝堂上更是周旋自如,可到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千言万语皆哽在喉头,对着眼前这个伏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女儿,他最终只深吸一口气。 “是为父无能,对不住你……” 苏皖睫毛抖动几分,终于在青砖上暗暗抽泣起来,明明觉得好像再也哭不出来了,可这一刻心中仿佛被揪作一团,上气不接下气,好似要窒息了。 白天时,她对弟弟说,自己在尽力认命。 如今,对着自己的父亲,她说,父亲,我认命了。 很久之后,纵然人生已经历许多,回想起来,苏皖仍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一回了。 那时青涩的她心中怀抱着一些遐想,最终绝望地死在苏家祠堂里,死在了祖宗的牌位和父亲的老泪纵横前。 苏皖想,很多时候,无论是世家贵女,或是贫民百姓,当命运碾过时,谁都无能为力。 只是没想到,她自认坚毅,原来遇事却挣扎得这么短暂,更如此不堪一击。 苏元明抖了抖泛白的嘴唇, “皖儿,回你的房间吧,莫跪了。” “父亲。” 苏皖指尖轻点去眼角泪珠,再次拜了拜祖宗的牌位, “将我房中所有纸鸢都烧了吧。” 在苏元明惊愕的眼神中,苏皖慢慢撑着自己,踉跄起身,脸上苍白如纸,说:“以后,我再也不放纸鸢了。” 徒留苏元明心神中一片空白,苏皖与他擦肩而过,只坚定看着眼前由月光照亮的路。 在路的前方,当她觉得孤寂时,门外一道身影挡在她视线中。 弟弟苏重朗脸色憔悴,却还是笑弯了眉眼,朝她伸出手。 “姐姐,有我在,撑着我走吧,我扶着你。” 第11章 焚烧 苏皖双眸赤红,鬓角全是汗珠,膝盖其实早已跪得发胀发酸,腹中一阵阵翻腾,而今见到弟弟,她急促向前一步。 当姐弟二人触碰到的那一瞬,苏重朗紧紧牵住她的手,及时揽住膝盖一软,堪堪要滑落在地的苏皖。 苏重朗的手很温暖,让苏皖冰冷的手心有了一丝温度。 父亲苏元明候在外头多久,苏重朗就悄悄藏了有多久。 当祠堂的门打开,看着姐姐孤身一人撑着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时,血脉相连,那一刻,苏重朗直觉自己仿佛掉落冰窖。 月光映着回去的青石路,点点微光,姐弟俩慢慢走着。 苏重朗痛恨自己的无能,只得更加用力扶着苏皖。 他懂得了姐姐的妥协,也懂得了苏家在权势面前是如此渺小,比路过的蝼蚁还可笑。 苏家被圣上忌惮,姐姐被迫出嫁。 苏重朗低下头,“阿姐,今天一切,我不会忘的。” “重朗,以后我走了……”苏皖没有理会他的话,自言自语,“你要学会自己长大,知道吗?” 苏重朗被父亲打骂过多次,都未曾掉过眼泪,可听到苏皖这样说,他咬着牙也止不住泪滴砸落在青石小径上。 “阿姐,是我不好,是我不努力……阿姐,你不要怨我,我以后会乖,我再也不胡闹了……” 眼见苏重朗自责,苏皖苦笑,停下脚步,温柔地踮起脚尖,抬手为他轻轻擦去泪水。 “我的重朗长大了,懂得替阿姐着想,这样以后我也能放心许多。” 苏重朗在姐姐的柔情下,终于被击溃坚毅的伪装,他好似小时候一般,抓住苏皖的手,侧脸微微贴着,留恋不舍。 “阿姐,能不能不要走,不要嫁去那个地方,好不好?” 苏皖心中苦涩,吸了吸鼻子,憋回即将涌现的泪,抽回自己的手,转而为苏重朗鬓角的一抹发别到耳后。 “重朗又长高了,阿姐以后踮着脚尖都摸不到你的头啦。” 她的手渐渐无力,滑落在侧,仍努力笑着对他,“乖乖的,弟弟不怕,弟弟不哭。” 苏重朗的记忆被拉扯,遥想阿姐小时候,明明没比自己大多少,但夜晚他总怕得不敢睡,苏元明繁忙,很多时候无暇顾及姐弟俩时,是苏皖总扯了被子把他紧紧包裹在怀里。 他不会忘记,是阿姐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给他哼唱一些歌谣。 她总会在他耳边说,乖乖的,弟弟不怕,弟弟不哭。 苏重朗振作精神,重新扶住苏皖。 这次,轮到他说:“阿姐不怕,阿姐不哭,我、我扶着阿姐走。” 他想,不论未来的路多么坎坷,他以后都要搀扶着阿姐走下去。 * 待回到了自己的庭院,苏皖看到婢女们都泣不成声跪在地上。 为首的墨音是苏皖房中掌事的大婢女,总是陪着苏皖一道去放纸鸢。 墨音从小就侍候苏皖,她一向忠心,眼下看着院落里跪倒一片的婢人,苏皖已有些明了。 果然听见墨音带头,眼含热泪望向脸色苍白的苏皖,说:“婢子们无用,墨音只能带大家陪小姐一道跪!” 此话一出,她身后几个和苏皖也算亲厚的侍女顿时感触道:“老爷真是狠心,到底还要小姐怎么做?” 苏皖看到还有这么多人担忧自己,心中有些慰藉,抿唇不语,只让大家都起身。 墨音旁边是几个大箱子,里头密密麻麻放着不同样式的纸鸢。 她见苏皖视线移过来,嗓子眼里又升起哭腔。 “小姐,刚刚老爷传了话来,让把您的纸鸢都拿去烧了!” 苏皖摆摆手,眉眼处全是疲惫,“是我叫烧的。” “这是为什么呀?”墨音泪眼汪汪,“这可都是您最喜欢的纸鸢!” 苏皖垂着眼:“我和父亲说,以后都不放纸鸢了。” 见苏皖态度坚决,墨音咬了咬唇,只好招呼余下的婢仆将那几箱纸鸢拉出去院外。 “等会再烧,先替我看看膝盖吧。”苏皖直觉膝盖如针扎,阵阵揪心。 墨音连忙扶着她坐到床上,小心翼翼撩开她的层层覆盖的裙摆,当素白裤腿缓缓卷起,露出膝盖上两道扎眼的青紫时,墨音惊呼一声,捂着嘴又低低啜泣起来。 苏皖早已料想到自己膝盖上的模样,想她从小娇养惯了,皮肉和那白瓷一样无暇脆弱,跪久了自然是这个结果。 她安慰墨音:“有这会子哭的功夫,还是快帮我处理一下吧。” 墨音点点头,胡乱抹了一把脸,“是、是,墨音不哭、不哭了。” 她拧干一条热绸帕,撒了点药油在上面后,又仔细抹匀每一处,这才一边给苏皖的膝盖吹气,一边敷了上去。 热毛巾一烫,苏皖这才觉出痛,倒吸一口凉气,双眉微蹙。 墨音眸子里滴溜溜打转着水雾,“小姐忍忍,墨音再轻一些。” 她捏着绸帕,细细揉苏皖的膝盖。 “上头叫婢子洒了化瘀的药油,要细细揉进肌肤里才会见好,虽然刚开始疼,但后头会觉得很舒服的,而且都是上好的药,见效很快,隔天走路定不会疼。” 苏皖很快发觉,膝盖果然没那么难受了,反而有一股热乎乎的劲儿钻进去。 “谢谢你,墨音。” 墨音摇摇头,缄默不语,“小姐和婢子之间说这些话干嘛?” “墨音。” 苏皖见她心绪不佳,“何必拖着其他人陪我一起跪,回头药油都分大家一些,别让我这个做主子的平白被记上一笔。” “婢子只是觉得,小姐平日里待我们都好,大家都愿意的,小姐不要担心。” 苏皖盯着墨音低垂的脑袋,“我不在,你是掌事大婢女,愿不愿意的,天知道。” 墨音又沉默了,苏皖见状,叹息一声:“你这样,日后我怎放心带你入宫伴我?” 这句话管用,墨音立刻抬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小姐,您真要嫁去宫里?” “不是我要,是我必须这么做。” 苏皖与她四目相对,眸子里死气沉沉。 墨音没忍住,趴在苏皖腿上,哭道:“小姐,这太委屈了。” 后宫凶险万分,东宫太子更是出了名的狂妄成性,她家小姐这般谪仙的佳人,怎能被这样送进去磋磨?! 委屈? 苏皖想,既然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又何必再细想什么委不委屈。 这次轮到苏皖无言,任由墨音帮自己敷药。 半个时辰过去,苏皖全无睡意,硬是让墨音扶着自己,走到院落里,差人架起火。 两三箱承载着纸鸢的大木箱被拖到苏皖眼前,苏皖冷冷地点头,火顺时就点燃了木箱。 夜色暮沉,纸鸢碰到火焰,瞬间片片相连,燃烧殆尽。 火光映照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媚。 “墨音,火一烧,全没了,你看看美不美?” “小姐……” “别说,什么都不要说。” 苏皖瞳孔里盛满了绚烂的火光,眼见飘散在地的灰烬,被风一刮,彻底散去。 第12章 跪师 眼见到了年关,宫里传来了旨意,承帝为庆苏家与东宫的缔结之喜,有意开宴,届时皇家中人更会登上天鼓楼,与民同庆,共迎新年。 骤闻此讯,苏元明激动得脸色红润,裹着官服,一连好几日都进宫谢恩。 苏皖却兴致缺缺,墨音拿着新裁的冬衣在她身上比划,她僵硬地任由墨音摆弄,思绪游走。 “小姐,不如今夜出席就穿这件吧,婢子瞧着,这件红的好,显得您啊,就跟那院子里的红梅一样美呢!” 苏皖叹息一声:“随便吧。” “怎么可以随便?”墨音努了努嘴,将衣料收在臂弯里,“这可是进宫面圣啊!而且到时候,小姐也会看到太子殿下,一定要好好打扮,让太子殿下一眼就看到您!” 苏皖一听,无所谓地笑道:“女为悦己者容,你觉得我心悦太子殿下?” 墨音登时住嘴,她最清楚了,小姐对于这桩婚事有多抗拒。 “小姐,可是您生得这样美,您……您就当是穿给墨音看吧,墨音好想看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也精神些,毕竟是过年呀……” 墨音服侍苏皖多年,知晓她的脾性最是温和,轻易不发脾气,是个心性十足柔软又情绪稳定的女子。 所以她每每撒娇几许,苏皖最后都会像宠一个小妹妹一样妥协于她。 果然,苏皖黑漆漆的眼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良久才提起一抹笑。 “好叭,由着你,你说我怎么装饰,就怎么弄。” 说完,苏皖提裙离去,“重朗近日读书很是用功,甚少再看到他去外头胡闹了,今天他重新去先生那里念书,我得去瞧瞧他。” 墨音一愣,“小姐干嘛去,读书的地方,一向是不许咱们女子靠近的。” 本朝有规,非士族以上男儿不可科考,非男子身不可入学府。 苏皖却仍然离去,临走前撂下一句:“依我看,女子不能读书这件事可是大大的错。” 墨音听后,一边去挑选今夜她要出席的妆饰,一边背对着她戏说:“那小姐以后入了宫,有机会的话,不如改了这错呗。” 一瞬间,苏皖似被狠狠击了一下,脚步微停,呆愣间,将墨音这句话深深刻在心头。 * 苏皖提着点心前来接苏重朗下学时,苏重朗神采奕奕,反观一旁跟着的阿鸢却义愤填膺。 见苏重朗出来,苏皖连忙迎上去,拿出帕子给他擦汗。 “重朗,今天怎么样?先生有没有为难你?” 苏皖不问还好,一问,苏重朗还未开口,阿鸢率先说:“大小姐,您不知道,那学究早上给咱少爷摆了好大的架子呢,要不是少爷能屈能伸……” 苏重朗瞪了他一眼:“从今往后,不许再随意编排这些话,先生是我的老师!” 苏皖惊讶地看着苏重朗,要知道,从前他可从未这样尊敬过教书先生。 见苏皖的神色有异,苏重朗这才笑着接过她手中的点心。 “阿姐,我们回家吃饭吧,路上我再和你细说。” * 教书的先生是一个曾经科考有名的老学究,姓许,后来与一贵家小姐有情,遂入赘为婿。 几十年光阴,夫妻和合美满。 直到几年前,许学究的夫人年迈病逝后,他便辞去官职,又散尽万贯家财去救治灾民,因而美名满贯。 因他行径端正,又满腹才华,当他出来做先生开学时,一时间引得多少世家子弟挤破脑袋,只为成为许学究的子弟学生。 苏元明也是好不容易才为苏重朗这个不爱读书的浪荡子博得一席之地,可惜开学后,他总惹许学究生气,苏重朗从小也就被他老爹打骂过,自然受不了许学究一个刻板的先生对他指指点点。 每每在大庭广众下,苏重朗总被他这个老师下面子,次数多了,他就开始结合其他狐朋狗友一起避课逃学。 许学究气得很,多次说,以后只当没这个学生。 谁曾想,一朝一夕,苏重朗也有卑微来到许学究面前认错的一日。 一开始,传出苏重朗要重新做人,许多与他或多或少厮混过的纨绔子弟都不信,听说他手脚麻利差家中仆役重盖书房,也都只当他是一时头脑发热。 可就在所有人想看他笑话时,今早学府门还未开,苏重朗就带着阿鸢,携着课上该用的一应笔墨纸砚,乖乖站在大门前,做了第一个到的人。 就连来开门的小厮在打着哈欠看到苏重朗的脸时,都被吓了一跳。 这个好久没来学府的浪荡子怎么会…… 苏重朗见开了门,抬脚就要进,小厮没回过神来,再想拦,苏重朗早已走远好久了。 许学究起了身,看着座下前排的苏重朗,挑了挑眉 “你是谁?” 苏重朗闻言,微愣,随即起身作揖,“学生苏重朗,见过学究。” “我没有一个学生叫这名,你出去吧。” 见许学究不复从前对他吹胡子瞪眼地教训,苏重朗有一瞬间慌了神,但随即很快反应过来。 他想了想,于是转而跪在许学究面前,诚心道:“是学生错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了,学究,再收我一次吧。” 阿鸢候在一旁,见自家少爷少有的姿态,心中升起一阵恼怒。 “少爷,不要求!世上学问好的人多得是!大不了我们走就是了。” 许学究一听,嘲笑地摸了摸泛白的胡子:“苏家小儿,你从前种种行径,于老夫眼里是在玷污圣学,如今你跪一跪,就要逼老夫就范了?” 阿鸢气得大喊:“男儿膝下有黄金!” “住嘴,阿鸢!” 苏重朗斜眼瞪过去,阿鸢气鼓鼓收了声,他才继续恳切地说,“并非逼迫,学生是真心改过了。” “哦?老夫好奇,听闻你的姐姐不日就要嫁入东宫,你完全可以继续躲在你父亲和姐姐身后,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这样美妙的日子你个浪荡子竟肯轻易罢休,跑来读你从前觉得十分清苦的书?” 许学究轻蔑的话狠狠刺激了苏重朗。 他双眼泛红,捏了捏拳,竟俯下身给许学究行了大礼。 “学究,不管您信或不信,我只知道,自姐姐被许入东宫那一刻起,我再不能任性了。我发誓,我真的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的,求您……收下我吧,别赶我走。” 阿鸢知道苏重朗从前是多么肆意,如今看到他竟卑微尘埃,怎么不难受。 这几日服侍下来,他知道苏重朗并非外头传得那般不堪,少爷只是志不在学问,但为人却很是不错的,待人接物和大小姐一般和善,从未真正拿什么少爷脾气去发泄在下人身上。 阿鸢没读过什么书,堪堪识得几个大字,他只知道用心去感受,谁对他好,谁就是好人。 见苏重朗低着头,阿鸢盯着他的背影,偷偷抬起手指,抹了泪水。 许学究见状,冷哼一声:“瞧瞧,你可真好命,还没受过什么苦呢,就有人先替你哭上了。” 他顿了顿,眼神飘散。 “老夫散尽家财去救济灾民时,见到了一双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他们蓬头垢面,深怕下一秒就会死,那才叫苦,是众生的苦,这样的苦是叫人流不出眼泪的,但却能叫见者深夜噩梦连连,动容不已。 苏家小儿,你跪着吧,跪累了,就回你的苏家去。既天生是少爷命,就别来装什么圣人心。” 苏重朗缓缓直起腰板,脸色深沉,阿鸢以为许学究说话如此难听,他受不住,要起身打道回府了。 于是刚想去扶他起身,却听苏重朗说:“学生会跪到学究满意为止,望到时候,学究能怜悯学生,再收下我。” “你的仆从都说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少爷的膝盖估计值更多钱财,更何况,自古跪天跪地跪父母……” 许学究话未说完,就被苏重朗打断。 “学究,我愿意跪。” 许学究终于放下手中书卷,正眼扫了他一下。 袅袅香炉烟雾缠绕间,苏重朗听到许学究撂下轻飘飘的话。 “随便你。” 第13章 打听 苏皖硬是拉着苏重朗,把笑嘻嘻不当一回事的他拽到自己院落里,又气又心疼,眼眶泛红。 “墨音,把昨夜给我揉膝盖的药油拿过来!” 她难得这样高声,墨音一听,忙前忙后,跑到苏重朗身前待命。 苏重朗被苏皖强行按到椅子上,见墨音要来撩自己膝盖,下意识就要去护着自己的衣摆。 身后阿鸢还在抢嘴:“大小姐,后来少爷真的跪了好久,那时陆陆续续路过好多学子,都是少爷认识的,或认识少爷的,全都在说嘴,少爷丢了好大的脸!若少爷跪出个好歹,那学究担当得起吗?” 墨音见拽不过苏重朗,只好退后一步,苏皖挽了挽袖子。 “墨音,把热帕子给我,我来。” “哎呀,阿姐,真不用!” 苏重朗啧了一声,“阿鸢,你还不闭嘴,小心我不要你了!” 阿鸢吓得连忙捂住嘴巴:“我不说了,不说了少爷。” “反了你,再吓唬人试试?大家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换成苏皖来,苏重朗更不好使劲了,挣扎间,还是叫苏皖看到了一对跪得红肿的膝盖。 她心疼得不行,热帕子毫不犹豫狠狠按在他的膝盖上,本以为苏重朗会疼得龇牙咧嘴,没想到他却微笑着看她。 “笑什么?很得意是吧?”苏皖愤愤地问。 苏重朗眉眼弯弯:“阿姐,我可不是白跪的,许学究同意我再去他那里念书啦。” 苏皖敛下唇边欣慰的笑,再抬眼,故作凶悍。 “你只会用你那套耍无赖。” 苏重朗指骨敲了敲椅柄,“学究是被我的诚心打动了,这怎么能说是耍无赖呢?” 苏皖将有些变凉的帕子丢回盆里,才起身摸了摸苏重朗的头。 “既跪了,阿姐也就不多说什么,往后莫要辜负学究,好好读书,知道吗?” 苏重朗难得乖巧,笑得毫无攻击性,少年用额头蹭了蹭阿姐的袖口。 “我不辜负学究,亦不会不辜负苏家,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辜负阿姐。” 苏皖伸出两指轻轻捏了捏他的脸。 “是不辜负你自己。” * 裴文月正襟危坐在自己宫中,始终不理会从影嬷嬷的话。 “公主,我的好公主,答应嬷嬷,今夜就去宴会上吧?” “不去。” 裴文月只当听不见,百无聊赖地用指尖绕起身上一条狭长的系带。 从影嬷嬷绕到她跟前,牵住她的手,阻止她走神。 “公主,告诉嬷嬷,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去呢?” 裴文月说:“嬷嬷,今夜是为着太子殿下才办的庆贺喜宴,我既不是主角,又何必瞎赶着去凑热闹。” 最重要的是,届时王子皇孙、达官贵族等,他们定是杯觥交错,裴文月跑去那里看人做戏的,她只怕回来做不了一个好梦。 从影嬷嬷仍不死心:“公主,今夜宴会盛大,那些世家公子肯定都会来,您总得去相看一二啊。” 眼见裴文月已过了及笄之年,但圣上似乎对她的婚事并未有任何动静,从影嬷嬷原本也是不急的,但自从裴文月前阵子回宫后与她说起体己话,言语间谈及以后是否会远嫁别国的事情。 尽管知道此事是捕风捉影,从影嬷嬷当时与裴文月说得言之凿凿。 但人老了,心思重,事后她还是被裴文月那些话惊得夜夜难以安眠。 恰逢承帝下旨摆宴,从影嬷嬷的心事终于迎来了希望。 她就是想裴文月也去参加宴席,倘若此番她觅得良人,到时候抢先在圣上面前提出自己的一些意见,总好过待以后真发生了裴文月所说的远嫁之事,再来后悔莫及吧? 可惜,从影嬷嬷忘了,裴文月性子恬淡,一向喜静,若她是那种会来事的人,承帝怎会对这个女儿如此不上心? 这种虚与委蛇的宴会,明为入宴,实际底下的暗潮涌动,比之白日里的风云诡谲,不在话下。 裴文月不想自找麻烦,也不想去看戏子扎堆。 她想,只有她的父亲承帝,才会对这些把戏全盘皆收。 因为他是皇帝,更是这些戏码里的唯一主角,倘若连他都不想看了,那些人还能演得下去吗? 裴文月拨弄腰间的香囊,心事重重。 从影嬷嬷见裴文月软硬不吃,她总不能拖着这个倔丫头去吧? 正当她再意图劝服不为所动的公主时,卿卿恰如其分冲了进来。 见卿卿慌张的样子,从影嬷嬷将刚才在裴文月面前吃瘪而攒的气冲向她。 “卿卿,都说了几遍了,做事别总这样冒冒失失的。瞧你那咋咋呼呼的样子,宫里贵人们养的猫儿都比不上你。” 裴文月被逗笑了,捂着嘴:“她可不就是个猫儿般的野丫头吗?” 卿卿被说得脸红,嘿嘿一笑,挠了挠脸蛋,急忙停下来,当着从影嬷嬷的面给裴文月规规矩矩行礼。 从影嬷嬷这才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裴文月见卿卿止不住频频偷看自己,还一个劲儿使眼色,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交给卿卿办的事。 “嬷嬷,我有些乏了,想歇息一会,就让卿卿陪着我吧,您也下去休憩片刻。” “这……” 从影嬷嬷抿了抿唇,还不死心,“公主,今夜……真不去?” 裴文月权当听不见,也不正面回答她,已拉着卿卿进入内殿。 从影嬷嬷没办法,只得摇了摇头,唉声叹气退了出去。 瞧不见从影嬷嬷,卿卿这才又大胆起来,笑眯眯地说:“公主,卿卿打听到啦!” “那还不快说?” 裴文月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见裴文月如此紧张,卿卿戏谑着她:“奴婢还是头一次看到公主对一个男子这般上心呢,奇怪了,明明还没到春天,公主您怎么就……” 她的话,惹得裴文月双颊红润,又羞又气,作势就要去掐她一下。 “好个没规矩的丫头,刚刚就该让嬷嬷再狠狠训你几句!” 卿卿连忙讨饶,东躲西藏。 “公主,奴婢说,奴婢全都说,您别气呀,卿卿都是开玩笑的。” 裴文月这才住手,但眼中的期盼却瞒不过人,将她衬得整个人都好似在发亮,活脱脱一副小女儿家的萌动之态。 “公主,不过卿卿丑话说在前头,你听了后,可不要失望啊。” 第14章 善恶 此话一出,裴文月眨了眨眼,紧张道:“怎、怎么了?” 卿卿于是和盘托出。 原来,裴文月自打上次之后,就对苏重朗念念不忘,她日复一日将苏重朗的暖玉摩挲在手中,终于被卿卿发现。 追问之下,裴文月对自己的宫女再也瞒不住心思。 当日,苏重朗是如何天降神兵,卿卿作为当事人之一,自然也是有目共睹。 对于裴文月的春心萌动,她完全能理解。 谁知,她还没说什么,裴文月反而先自嘲上了。 她只说自己作为公主,久居深宫,一举一动皆不由己,与苏重朗怕是一朝陌路,有缘一面,已是上苍眷顾。 卿卿一听,当即就不乐意了。 在她心里,裴文月又美,性子又好,还是高贵的公主,怎偏总这样自贬? 她直接拍了拍胸脯,自告奋勇要去帮裴文月打探出苏重朗的身份。 裴文月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卿卿就冲了出去。 这两天都是从影嬷嬷和别的宫女在一旁伺候,从影嬷嬷很是不满,多次问起卿卿怎开始懒怠,裴文月也只能帮着含糊过去。 其实,裴文月也很想打探苏重朗,当日匆匆一别,少年挥手告别的笑容成了她入梦的一抹春风,叫她怎能轻易忘怀? 卿卿意气用事,好心帮忙,反而给了脸皮薄的裴文月一个台阶下。 裴文月权当是她自己鼓起勇气,叫卿卿去办的。 “公主,他是苏家的嫡子,名唤重朗,您知道苏家吗?就是那个朝中出了名的忠贞又固执的苏大人,苏重朗是他的儿子。” “我知道,苏家历经三朝,苏大人更是朝中不可或缺的栋梁,父皇很多政务都离不得他在下面帮衬。” 裴文月虽不关心权势之争,但即便是她一个籍籍无名的低调之人,对于苏家的存在也有所耳闻。 只是,她的了解也就到此为止了,裴文月还真不知道苏家有什么子嗣,又叫些什么名字。 听到卿卿的话,裴文月一时间意动,不自觉吟道:“遥复重明,郎朗清坤。恍惚若昭夕,姣姣似月萦。” 她忽然眉眼弯弯,看向卿卿,“他一定是在长辈的希冀下诞世的,重朗……人如其名,风光霁月,卿卿,这可真是个好名字。” 卿卿虽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但话里话外的,她也隐约觉得苏重朗的名字应该是不错的意头。 见裴文月对苏重朗又多了几分好感,卿卿及时摇了摇头:“公主,他名字虽好,只可惜却非良人!” “你……都打听到什么?” 裴文月急促问,“他当日救下我,你也在一旁看到的。” 但提起那一天,裴文月忽然想起,苏重朗救了自己,周遭百姓非但没有拍手叫好,反而对苏重朗多番指点,话里话外都不是什么好话,而那几个意图欺辱自己的男人,在知道苏重朗是所谓苏府公子后,也再不敢造次,反而是连连讨饶。 那时候,裴文月也没往苏家身上想,只以为是其他姓苏的人家,较之寻常百姓更有话语权而已。 更何况,既是苏家的后代,怎会被说得如此不堪? 卿卿说:“公主,这个苏重朗可是有名的浪荡子呢!听说他吃喝聚赌样样都全,天天逃学,和京都里一众世家纨绔混得称兄道弟。好几次,气得教书学究扬言,此子怕是会断绝苏氏三朝积累下来的美名,人人都称他不堪大能。” 裴文月听到这里,脸色已然煞白,“不,不会……” 她始终相信,当日那个出手相助的苏重朗,那个不小心碰了自己就礼数周全、连连致歉的苏重朗,不会是恶人。 可人人都这样说他,若他平日行径并非如此,大家都是瞎子不成? 裴文月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手无意间触到被褥里藏着的暖玉,又回忆起苏重朗为了救她,将她紧紧揽在怀中的样子。 如果是浪荡子,她的眼睛才是瞎的吗? “不过……” 卿卿峰回路转,“今天,坊间传出来一件事。” 裴文月急忙问道:“是什么,是他的事?” 卿卿点点头。 “听闻这个苏重朗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居然领着一个小厮,跑回了学究府门前,一直跪着不肯离去呢。” “这是为什么?” 裴文月激动起来,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 卿卿转了转眼珠子,“听说,他扬言要改过自新,此后再不复浪荡,日日都要去学究那里,好好念书呢。” 裴文月唰的站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的模样少有,卿卿都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一步。 “不过,卿卿也都是听说来的,毕竟出宫不便,奴婢也无法到现场去亲观。 但奴婢认为,虽然不知道苏重朗为什么这么做,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娇养惯了的世家公子,他又是纨绔中的纨绔,哪能将自己身上的臭毛病说改就改了? 卿卿只怕他就是一时头昏脑热,胡说八道的,待到明日太阳升起来,只怕拍拍屁股就忘记昨日之言了吧。” “不!” 裴文月突然把藏在被褥中的暖玉拽在手心,眸光闪烁,却含着坚定的光,“我相信他,他一定是真的。” 卿卿苦恼道:“公主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怎的就……” 裴文月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就是这么觉得。” 意气风发的少年愿意出手帮助她这个陌路女子,本就难得。 当日马儿受惊,更是考验一个人的真实反应,可苏重朗第一时间却不顾自身,立刻冲过来带她远离危机,就凭这一点,她就愿意相信他。 裴文月突然想起,苏重朗当时匆匆离去,是因为家中小厮来报,说什么大小姐被罚跪之类的话。 “卿卿,他还有其他兄弟姊妹吗?”裴文月随意问了一句。 卿卿顿了顿,“苏大人好像有几个安分的侍妾,是原配夫人故去后,族中给选的,寓意为了子嗣昌茂。所以苏重朗好像是有几个小兄弟,但都是庶出,年岁还小,皆由自家姨娘照料着。苏家规矩重,这些庶子姨娘的,都乖乖待在后院里,不得登大堂与嫡出争宠。” 裴文月点了点头,“那不是和我那个太子兄长一样的境况,父皇也是这般宠爱太子殿下的,苏公子放荡了些,也事出有因。” 眼见裴文月已不自觉开始事事为苏重朗找补,卿卿心中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她同样未经情爱,也实在参不透这男女之间的个中缘由。 “奴婢记起来了,他如此行径,只因他上头还有个嫡亲姐姐!” 卿卿激动地说,“就是圣上许给太子殿下的那个苏家嫡女!” 裴文月瞬间将一切串连起来,她想起来了,今晚的宴会,那个苏府小姐是未来的太子妃,肯定也要出席。 那么…… 这边,从影嬷嬷还在暗自伤神,为裴文月不着边际的姻亲发愁,正当连连叹息时,裴文月又急忙传她过去,吓得她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放下手中针线活赶去。 “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从影嬷嬷鬓间出了汗,眼角细纹微微皱起,一脸担忧。 却见裴文月一脸坚定地望着她。 “嬷嬷,今夜我要出席宴会!” 从影嬷嬷目瞪口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良久才歪了歪发髻。 “……啊?” 第15章 困境 苏皖乘着府中的轿辇进宫,苏重朗则选了一匹矫健的乌骓马紧紧跟在一旁。 苏元明吩咐他们姐弟俩莫要错过开宴的好时辰,就先一步进宫了。 秦嵘的冬天不算冷,可墨音还是为她添了一件狐裘披风。 她里头着了桃红色的袄子,脖颈处滚了一圈毛绒绒的白毛边,衬得苏皖整个人千娇百媚,白璧无瑕。 苏重朗则眉目如画,身板立于马上,当日跪于许学究面前也未曾磨灭他的意气风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再大的事,也能努力端得一个好心态,不叫除阿姐和父亲之外的人小瞧。 街道上,家家户户挂起红灯笼,有些心急的人家已于门户前自发贴了桃符和年画。 苏家的一行车马缓缓行于其中,放眼望去,空气中都透出一股隐隐约约的年味。 苏皖坐在轿子里,耳畔传入小贩们精神抖擞的吆喝声,心情好似也没那么差了。 忽然,苏重朗在一旁小声道:“阿姐,你说今天会下雪吗?” 今日是旧年的最后一天,苏皖也拿不住老天爷的心情。 “你很想看到下雪吗?” 苏重朗笑颜顿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秦嵘京都繁花似锦,下了初雪最是惹眼,听闻宫中的红梅亭,只要落了雪花便堪称人间美景,既难得入宫,若能降雪,兴许阿姐的心情会好一些。” 苏皖这才抬手撩起帘子,探头出来,她的绝世被脸上的面纱盖住,朦胧间,一双似桃花一般的眼眸明亮地望着苏重朗。 “以后入了宫,年年寒冬红梅,我都怕看腻了。” 见苏皖又开始暗自伤神,苏重朗手指微屈,揪了揪马儿的鬃毛。 “阿姐,对不起,是我嘴笨……” * 冷宫里,宫人们个个无精打采。 一直欺负裴懐的太监李园打了个哈欠,蹲在一旁煮热茶。 小宫女月韶缩成一团,蹲在李园旁边。 “公公,听外头的宫人们一直议论,今晚圣上大摆宴席,将会开宴庆贺东宫大喜,还会携众臣登天鼓楼,与民同喜呢。” 李园冷哼一声,“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月韶笑着又凑近几分,“公公不想去看看吗?” 李园还未说话,又一个宫女翠鞠凑过来,还拉了剩下的宫人们一道来听。 翠鞠和月韶像是打着配合一样。 “是啊公公,咱们不能去瞧瞧吗?” 李园抖了抖衣袖,用木夹把茶壶放在暖炭上持续烧热。 “你们这些小妮子,一个个尽存妄念,虽说里头那个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主子,上头也常年不管这里。 但出了冷宫的门,外头有的是主子,一个不慎,被扣上擅离职守的罪名,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们想大过年的触霉头去送死,可别把本公公搭上。” 月韶撇了撇嘴,不敢再多言。 但翠鞠却还不死心,她用手肘捅了捅月韶,眼色不断示意看似油盐不进的李园。 见状,月韶转了转眼珠子。 “哎呀公公,瞧您说的,可真是严重,您都说了,这冷宫常年无人问津,今夜贵人多,若咱们真溜进去看两眼,人多眼杂的,谁能注意到什么呢? 总归人人都是奴婢,忙起来啊,恨不得帮衬的人手越多越好。 而且,咱们所有人上下一条心,全归了公公您管,只要咱们保密,相信以公公您的智慧,定能保大家平安无忧。” 翠鞠连连附和。 “是呀是呀,公公连里头那个废皇子都不怕,不过带咱们出去瞧瞧热闹,自然没什么好顾忌的。 大伙儿看,就连送给废皇子喝的茶、用的炭,公公都敢揽下来和大家一道享用,足见公公心里头有咱们。” 李园被这么一说,仿佛被眼前正暖着的茶烫了一般,急忙忙收回手去,微咳了一声。 这几个小妮子嘴巴真厉害,他算是小瞧她们了。 明里吹捧,暗地里却拐着弯说他克扣废皇子的吃穿用度。 在场的宫人们哪一个没有欺辱过废皇子的? 翠鞠这是在提醒所有人,大家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李园计上心头,忽然觉得去今夜的宫宴瞧一瞧也并非坏事。 倘若有幸被哪个主子瞧上了,总比待这个冷宫好吧? 废皇子裴懐自生自灭也就罢了,可不能拖上他李园一辈子! 宫人们众星捧月,李园算计好其中得失后顺势而为。 他站起身来,“好,本公公就带你们去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所有人欢呼起来。 月韶和翠鞠尤其兴奋,翠鞠拖着月韶蹦蹦跳跳的。 “太好了,听闻今夜会放烟花,一定很美,若能一睹,也不枉遗憾啦!” 只有一个最小的太监颤颤巍巍说:“若我们都走了,岂非没人管废皇子死活?若他出了什么事……” 李园正在兴头上,闻听此言,直接一个巴掌利索扫在小太监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连连喊疼。 “没出息的,真是白疼你一场!” 小太监连忙捂着脸跪在地上,“公公恕罪,公公恕罪……” 离宴席的时辰越来越近,李园事不宜迟,携着众人,嚣张地离开了冷宫。 临走前,月韶回头看了看冷宫的牌匾,她做事更加细腻,方才小太监的话叫她多了一个心眼。 想了想,她还是折返回来,在紧闭的冷宫大门上又加上一道铁链。 大功告成,月韶拍了拍手,心满意足离去。 她就不信,这样还有人能擅闯冷宫发现废皇子无人照应,从而坐实他们擅离职守的罪名。 * 裴懐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裳,冷风无声无息透过年久失修的窗沿,悄然卷进来,冻得他抖了抖身子。 他躺在床榻上,终于勉强睁开双眼。 自从前几日被李园带领的宫人们狠狠揍了一顿后,他就渐渐开始觉得浑身难受。 李园和其他宫人总是明里暗里克扣他的吃穿用度,从前的冬天有嬷嬷在,他都能熬得过去。 可自嬷嬷逝世,裴懐再无依无靠。 他不知晓,今年的寒冬他一个人能不能熬过去。 被冷醒后,裴懐动了动,却发现浑身有气无力。 他才想起李园他们还迟迟未给自己送来饭食,大半日下来,竟是是米水未进。 裴懐忍不住舔了舔嘴巴,发现嘴唇早已干涸,嗓子都在冒烟。 “来人……” 他虚虚叫喊了一声,却发现嗓音沙哑,好似抽干的风箱,只有进的气儿。 裴懐暗暗叹息一声,明明外头寒冷,自己内里却又似火烧一般。 意识渐渐清晰,他觉察到自己染了风寒。 “李……咳咳……李园?” 平常,只要他喊一声,太监李园虽然骂骂咧咧的,但到底会端着饭食走进来。 或扔或摔,尽管如同喂狗,到底有口饭吃,拾到拾到,总不会太差。 可是今日,他叫了老半天,也不见有人进来。 裴懐深吸一口气,口中顿觉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他支撑自己勉强坐起来,下了床后,刚吹到风,一瞬间狠狠咳嗽起来。 嬷嬷曾经教过他,于是裴懐想了想,把手放到自己侧脸和额头上。 高温让他缩回手,裴懐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在冷宫里发烧,等同于要他的命。 裴懐还不想死,只好拖着沉重的身子,艰难地推开殿门。 “李园……我病了,我要喝水……” 天色渐沉,裴懐定睛一看,往常一看到他出现就会冷嘲热讽的宫人太监全都不见了。 整个冷宫唯他一人。 孤独感一瞬间扑面而来,席卷裴懐全身上下。 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涌上他的心头,裴懐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开始整个冷宫地跑了一遍。 他一边跑一边扯着嘶哑的嗓子,喊着曾经欺负他的所有人的名字。 一盏茶后,无人回应裴懐,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一觉醒来,自己好像被抛弃了。 冷宫里常年寂寥,如今,难道要只剩他一个人在此煎熬? 第16章 赴宴 裴懐回到原点,定定喘着气,脸色因发烧和疾跑变得红润,眼前一阵阵眩晕。 他深深凝视紧闭的冷宫大门,忽然直直冲过去。 ‘砰——砰——!’ 他攒足力气,狠狠拍打。 “开门!来人啊!李园!月韶!翠鞠!开门啊,放我出去!来人,来人放我出去!为什么你们可以走?我呢?我呢?放我出去!救我!” 裴懐的理智一点点崩溃。 他喊了很久,仍旧只有呼啸的寒风偶尔回应。 定了定心神,裴懐转念继续喊。 “我乃皇子!我是、我是圣上之子,我乃皇家血脉,我是他的儿子!放我出去——!” 裴懐喊到最后,喉头铁锈味翻涌滚动。 最终,他觉悟了,喊叫的声音渐渐弱小。 “我是……我是皇子,我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啊……” 裴懐手扒拉着大门,因用力击打,年久失修的宫门掉下来的红木屑落尽他一身。 他瘦弱的身躯渐渐滑落,头抵着宫门,咬牙切齿间,似能从他喉头处听到如幼兽般不甘的低低抽噎与微弱嘶吼。 “他的儿子……呵,儿子?” 裴懐狠狠闭上双眼,双手渐渐握成拳。 脑海中猛然回想起李园前几日对他的嘲讽。 【你和你那个娘一样下贱——!】 他想,是啊,他的生母不过一个被迫承宠的低贱宫女,到死都未获封。 可怜他刚刚鬼迷心窍,竟妄想搬出他是承帝儿子的名号,若这样就能得救,他怎会自出生就被扔在这里,无人问津? 裴懐痛恨刚才的自己,他跪在地上,忽然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为他博得片刻清醒,裴懐转过身子,慢慢用背抵着门。 良久,鼻尖传来一滴冰冷的触感。 裴懐缓缓睁开眼,发现下雪了,一小片雪花落在他鼻子上,顷刻间化成水珠滑落。 这是今年的初雪吧? 他望着天上陆陆续续飘落而至的雪花,玲珑剔透,片片冰晶。 虚无间,裴懐眼角一滴泪水滑落。 他抬头,心想,若我身死,可能换来世间一抹关怀? 空气中微微传出少年的期许。 “下雪了……好美……” * 秦嵘皇宫,一盏盏宫灯高悬天际,在众多华美的宫殿中,苏家富丽堂皇的车马轿辇一路畅通无阻。 苏家特有的族徽制成纹路,或雕刻,或烙印,无一不附着在一行苏家人来的车马上,见徽如见苏家人士,宫中非圣上贵人,无人敢阻。 宫中无数甬道上皆于今夜张灯结彩,秀美的宫婢挽发作髻,手持琉璃橙黄宫灯,候成两排。 每有贵人士族入宫,立时一齐福身行礼,低眉顺眼间由远及近通传身份。 苏重朗很少入宫,幼时曾听乳母将其抱于怀中,絮絮叨叨说过,孩童时期倒是多次被父亲携着同样幼小的长姐和自己,入宫叩恩多次,不过稍大些再没有了。 他对皇宫的印象模糊,如今和第一次进宫没有区别。 少年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高身立于墙头马上,遥望间双眸映入一片宫廷盛宴,四周美人如云,皆齐声作贺,宛若仙府美景,怎叫人好不痴醉。 喜庆的气氛弥漫在周遭空气中,苏重朗已觉往年于府邸中迈过年关的场面,是市井百姓高不可攀的华丽。 但今日所见所闻,相较之下可谓尘埃入微,不堪睥睨。 宫人们见苏府车马将至,尤其是苏重朗的马儿和苏皖的轿子,皆坠了一串碧玉铃铛,摆动间微风作响,乃苏府特有,立时高声禀报。 “苏府苏大人携亲至——!” 一瞬间,通往宫宴大殿的甬道,两排连着的婢仆皆行礼通传。 漫天间响彻云端,叫同往一道的其余朝廷命官和命妇贵族都窃窃私语起来。 “瞧,那就是苏家的马车轿辇,不愧是苏家,果然气派!” “诶,骑马的那个生得好俊俏啊,那就是传言中整日纨绔的苏家子吧?听闻他近日改邪归正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若真如此,又托生于苏家嫡系,只怕前途无可限量。” “苏家既来,那么,未来太子妃苏氏嫡女也来咯?总听说她温柔娴良,容貌更是京都一绝,世上无人可睥睨,今夜真是有幸入宫,若能一睹未来太子妃的风采,真叫明日死也甘愿了!” “圣上今夜如此盛重摆宴,为的就是昭告天下苏家与皇家的一纸姻缘,苏家不愧是三朝世家,想来今夜一过,该士地位更加不可撼动。” “圣上如此宠爱太子殿下,若不出意外,只怕太子就是下一个圣上,那苏家岂非就要出一个皇后娘娘了?!一朝有凤庇佑,果然是福气冲天,羡煞我也啊……” 四周议论纷纷,络绎不绝,掺杂在空气中,不可多得传入苏皖的轿子里,苏皖叹息一声,眸子中不见光彩,面纱后的天人之姿反显疲倦,她挽着江南水乡的简易发髻,却也美轮美奂。 风轻轻吹起轿子一侧的珠帘,叫佳人惊鸿一现,仅一剪秋水眸,蓦然回首间足以撼动众人心弦。 有幸围观一睹的人,皆纷纷屏息,呆愣间好似要把此等良辰美景永入心神。 许多年后这一幕仍叫人口口相传,太子妃苏氏嫡女苏皖于宫宴甬道回眸一笑,惊艳绝伦,艳动秦嵘宫廷…… 苏重朗见姐姐微微抬眸探看四周,于是唤马靠近轿辇,微弯身躯,低声言语。 “阿姐,宫中好美,你快看。” 苏皖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间纤纤玉指已将掀起的珠帘放下。 不明就里的达官显贵们云里雾里间再望不见苏女姿色,纷纷抱憾叹气,四散开来。 * 昭央殿,承帝居龙位,听到苏家至的通报,望向下首就座前席的苏元明。 “爱卿你听,想必是朕未来的儿媳来了。” 此言一出,哗然一片,众人皆朝殿门看去。 能担当承帝一声‘儿媳’的,只有早已定入东宫的苏皖一人。 苏皖深闺女子,京都许多贵人都未曾相看过,更别提久居深宫的妃嫔皇嗣。 苏元明闻言,脸色红润,起身道:“圣上谬赞了。” “诶,爱卿何必谦虚?若非你家女儿,朕怎会亲赐给太子?” 闻言,苏元明偷偷看向坐在承帝左下首的太子裴济光。 裴济光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进宴席就座后,再未言语,听到承帝如此说,他手指捻着银酒杯,微微抬眼,与苏元明四目相对。 半晌,裴济光忽然扯出一个冷笑,狠狠剐了苏元明一眼,冷酒入腹,他重重放下酒杯。 承帝斜眼瞥他,威严地问:“太子这是怎么了?” 贵妃魏烟苒抬手间低笑,“陛下,想必太子殿下是听到未来太子妃的消息,有些迫不及待想遥首相看吧?” 云州魏家原本低微,纵然世代为官,在朝中却也不堪大用,较之京都苏家、辛家以及傅家等世家大族都不算什么。 但近年来,一个魏家女入宫得宠,一跃作贵妃,云州魏家直接官升三品,连夜举家搬入京都,妄图跻身京都世家之地。 太子望向魏贵妃勾魂摄魄的眉眼,冷哼一声。 一个眉眼间像极了母后的女子,攀得贵妃之位就敢置喙他,简直愚钝不可及! 第17章 硝烟 换做他日,裴济光都懒得正眼看她,左右一个取悦承帝的玩物罢了。 但今日,裴济光的敌意显然更多给了素未谋面的那个太子妃,还有苏元明为代表的苏家。 于是,他倒也未驳魏贵妃的谄媚,反而就驴下坡。 “是啊,本殿听闻苏氏女惊才绝艳,乃京都首秀,贵女争相效仿之选,父皇一朝将她赐入东宫,正如贵妃所言,本殿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太子妃,确实很好奇。” 裴济光低低笑着,“本殿好奇啊,怎样的女子,才堪当这种种美名,你说对吗,苏大人?” 他再次举杯,一个戏谑的眼神投向苏元明。 苏元明藏于紫红色臣服长袖中的手渐渐握拳,“太子殿下,那些都是坊间传言,作不得数……” “哦?苏大人的意思是,父皇听信谗言,你家女儿姿色平平,却被随便指给了东宫?” 裴济光此话一出,满席奏乐声止,所有人嗔笑戏喜间皆停,全都剩一双眼睛藏匿着如豺狼猛兽紧盯苏家与东宫悄无声息的摩擦。 气氛紧张间,殿外传话太监高声而至。 “苏家——苏氏女苏皖——苏氏子苏重朗,入殿觐见——!” 在满席满殿众目睽睽下,苏皖佩戴面纱,虚虚搭在弟弟苏重朗的衣袍上,款款步入昭央殿中。 承帝收敛威严之色,喜悦缠绕眉心。 “终于来了,满席好等苏氏女,走近些让朕瞧瞧。” 苏皖闻言,原本有些拘谨的心渐渐放平,她颔首低眉,走上几步。 “苏家嫡女携弟重朗,觐见圣颜,陛下万岁。” 礼数周到,身姿端秀,落落大方,引得在场所有人不由得对世家苏氏的规矩又高看一眼,连带的,对这位未来即将入东宫的太子妃更加赞赏有加。 满殿金碧辉煌,映照苏皖更加娟秀美艳,纵挽面纱,仍难掩周身气质。 承帝也是初见苏皖,见她如此,心中难免欣慰。 太子裴济光是他一生最放不下的子嗣,他这桩姻缘不可避免掺入利益对峙,承帝多少心中有愧,就连方才太子对未来的岳丈苏元明放肆狂言,他都未曾开口阻止,足见对裴济光有多宠溺。 眼下见苏皖如此得体,胜过不知多少企图跻身东宫攀上枝头的女子,他这才对裴济光的惭愧有了几分释然。 “爱卿有女如此,乃皇家之福。” 承帝轻描淡写一句话,众人目光炙热投于苏皖后背,苏重朗少年意气,只觉浑身不自然。 苏元明见他半晌沉默,怒目低喊:“还不见过陛下?” 苏重朗这才弯下脊背,“苏重朗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承帝嘴角敛笑,说:“苏子浪名,朕有所耳闻。” 闻言,苏重朗连忙单膝跪下,腰板却挺直起来,低头回答:“陛下恕罪,往日不复追忆,我已重拜入许学究座下,只待来日科考。” 承帝终于正眼看他,盯着苏重朗,良久,才说:“你父亲与姐姐的名声,你切莫辜负,若科考有名,朕重重有赏。” “苏重朗谢过陛下,定不负圣听!” 从前只闻苏氏嫡子浪荡无形,风花雪月不堪重用,今日才发现,原也是个可托付之人。 一时间,苏家姐弟都成为宴席上炙手可热的存在,苏皖已许诺东宫,自然无人再敢妄想,但苏重朗尚未娶妻,在场世家贵女、王公小姐,纷纷盯着苏重朗,心中意动。 今日毕,苏氏姐弟成为秦嵘京都茶余饭后的盛名美谈,此乃后话。 魏贵妃见到苏皖时,心中颇有忌惮,这是无知女人对一个更加完美的女人的一种天性警惕。 不过苏皖是未来的太子妃,此生已无缘宫闱,她心里这才多少松了口气。 对苏皖的态度也没有那么强势,她开口说:“不愧是陛下相中的人选,能得此女,太子殿下真是有福之人。” 此话一出,苏重朗心中不快,忍不住低语 “我阿姐又不是物什,挑挑选选的真有脸说……” 话说到这里,苏重朗察觉自己的衣袖被苏皖藏匿于袖中的指尖夹住,轻轻拽住动了动,他这才醒悟这里是什么地方,连忙低下头,额头一抹汗珠滑落。 苏元明狠狠瞪了苏重朗一眼,魏贵妃听到这里,脸上挂不住,忍不住哼道:“苏家的规矩,真让本妃大开眼界!” 裴济光从苏皖和苏重朗出现,就一直挪不开眼光,特别是苏皖,他的一双神似先皇后的凤眼一直紧盯着苏皖不放。 并非如他人一般对苏皖存有惊艳之意,苏皖自然能察觉到裴济光的眼光,但她只觉得那更多的是疾言厉色的……敌意。 裴济光自然也听到苏重朗的话,冷声笑道:“是啊,这里可是皇宫,方才那句话,若是本殿,可就要严惩不贷了。” 苏皖一瞬间觉得冷汗连连,脊背仿佛被一条阴暗的毒蛇缠上,冰冷的触感叫她不敢妄动。 裴济光不喜欢苏皖,苏皖对裴济光的第一印象也很不好。 两人抬眸四对间,无形的对峙弥漫在空气中。 苏元明连忙走出来,刚要下跪向承帝说话,承帝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先帝有言,苏相今后非朝堂,慎跪。” 苏元明脊背微僵,仍然缓缓下跪在承帝眼前。 “元明为臣,永朝秦嵘,跪圣上,可跪。” 他抖抖指尖,“陛下,小儿无知,狂悖之言不作数,望陛下饶恕他,切莫怪罪。” 承帝指骨敲敲龙椅,缓缓闭眼,太子裴济光不依不饶。 “苏大人,刚才有关苏女的传言,你说不能作数,眼下你的儿子大言不惭,顶撞贵妃,你也说不能作数,就这样还说臣服我秦嵘? 苏大人呐,这话都叫你说了去,你把父皇和本殿放在哪儿啊?” 苏重朗闻言,猛然抬头望向裴济光,他年轻沉不住气,一腔不满皆透过眼眸表露给裴济光。 裴济光望着这个未来的小舅子,笑得很是狂妄,太子蟒服在身,端得一个衣冠楚楚却张牙舞爪。 苏重朗不明白,自家阿姐如此优秀,他从小是被骂大说大的,但凡见过阿姐的人却无一不是赞不绝口,可今日这一个两个所谓的皇家中人是怎么回事? 裴济光既然是阿姐的未来夫婿,怎如此为难她?! 第18章 暗斗 苏重朗从小最敬爱姐姐,对裴济光的所言所行很是不满。 苏皖眼见场面快要不可控,她再度朝闭眸的承帝福身,这才缓缓转向一旁的魏贵妃。 “早闻贵妃娘娘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今日一见,苏皖知晓所言非虚,弟弟重朗从前浪荡惯了,说话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望娘娘海涵,莫要和弟弟计较,待他归家,小女与父亲定重重责罚,不叫他再胡言乱语,冒犯皇家,冒犯娘娘。” 说完,她较之方才行礼更加低一寸身躯,给足了魏贵妃面子。 魏贵妃被苏皖话里话外夸赞一番,若不就此原谅苏重朗,倒是显得她小气了。 她只好抿紧娇艳欲滴的红唇,抬了抬下巴,给了苏皖一抹浅笑。 “既然未来太子妃发话了,本宫自然无话可说。” 苏皖掩在面纱下的嘴唇微扬。 “苏皖多谢娘娘了。” 魏贵妃撇撇嘴,到底不敢再放肆,毕竟苏家地位仍旧坚固,苏女入东宫又是铁板钉钉的事,她背后一个云州魏家,纵然如今鱼跃宫门,却也不能与苏家相比。 裴济光却是一贯的天不怕地不怕,他从一开始赐婚就不喜欢苏皖。 如今苏皖面对刁难如此轻松就化解了,她越是轻松,就越叫他看不顺眼。 凭她,也想入他的东宫,做太子妃?她不过托生苏家会投胎罢了。 裴济光见魏氏罢休,心有不甘,正待发话,苏皖已转向他。 她对他行礼,终于正眼相看,一时间,裴济光也愣了。 方才他是斜着看苏皖,她又挽着面纱,与他对看也是虚虚一眼,如今瞧得真切,倒叫他愣了神。 那双眼睛,如注入一池春水,叫人只一眼,便移不开视线。 苏皖抓住这短暂一瞬,说:“苏皖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你……” “望太子殿下饶恕弟弟口不择言。” 裴济光心头狠狠一跳,忽然很是不悦。 这女人,刚刚面对谁都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如今到他这里,他是她未来丈夫,她就一句硬邦邦的话,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想他裴济光从未被哪个女子这样对待,一时间,对苏皖虚妄所生的一抹绮丽烟消云散,唯剩厌恶。 “你一句话就想……” “望太子殿下,饶恕舍弟。” 太子刚想发话,苏皖又重复一遍,柔弱身躯说出来的话却惊人的铿锵有力。 反客为主,苏皖狠狠将了太子一军。 如今场面,裴济光没那么蠢,眼见苏皖如此作为,满目盯得是太子,是东宫,再非苏重朗。 太子裴济光气得很,见魏氏的眼睛也盯着他不放,眼里皆是嘲笑,他对低眉顺眼的苏皖怒目圆睁。 很好,苏皖,这就是他未来的太子妃?! 他记住她了! 裴济光一向不是特别聪慧的人,他气到极点就会反而是自己口不择言。 忽然,他盯着苏皖脸上的面纱,没头没尾胡闹起来。 “今日进宫赴宴,苏皖,揭下你的面纱!” 一时间,整个大殿都对太子裴济光的话议论纷纷,就连一向擅于藏匿情绪,温柔得体的苏皖也不可多得的蹙眉。 苏重朗一听,顿时恼火,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对他阿姐,放肆如此,太子裴济光简直……! 他刚想擅自起身,与太子再言语,却被苏皖虚虚按住。 苏元明同样发现了他的意图,直接上前几步拽住他。 “过来,别再给你姐姐添乱!” “可是……!” 苏重朗已被苏父拉去身旁继续跪着。 苏皖调整好心绪。 “太子殿下,刚刚我走神了,没听清您的话,您再说一次好吗?” 柔弱一句,瞬间扭转局面,给了太子裴济光又一次清醒做人的机会。 秦嵘朝有令,非妇人,非下三等籍贯(乐女、妓子、罪眷),非婢仆、流民、乞丐,非江湖人士,凡未出阁女见外人,需面佩纱,否则不得外出家门。 裴济光刚刚的话,他提出已实属大不妥,苏皖亦不可能照做。 她的脸,只有洞房花烛夜时,未来夫婿才能看见。 待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妻,才能余生不再佩纱示人。 谁知,裴济光见她不为,以为自己终于乘得上风,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在说什么。 他竟然无视苏皖给的台阶,一字一句重新吐露。 “本殿说,摘下你的……” “给朕闭嘴!” 裴济光眼睛发光,正值兴奋,承帝终于冷声呵斥。 他睁开眼,瞪着裴济光。 “太子若再胡闹,就退回你的东宫,不用待在这里丢朕的脸了!” 苏重朗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被苏元明狠狠掐了一下,只能虚虚憋着。 苏皖冷眼看着裴济光,见他幼稚如此,心中大失所望。 虽然早就听说太子裴济光不堪作为,没想到今日亲会,叫她无话可说。 她心中顿时伤感,想到余生就要葬送在这个人手里,忍不住指甲暗自掐住掌心。 裴济光被承帝大庭广众骂了一顿,脸上挂不住,心中更生怨怼。 他终究心有不甘,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端起一杯冷酒猛然灌入口中。 苏皖……苏皖……好一个苏家女。 他裴济光终有一日,会从她那里狠狠讨回来今日丢的面子! 苏皖对裴济光不懂收敛的情绪全盘收入眼底,她垂下眸子时想,今日算是把这个太子得罪彻底了。 承帝终于发话: “好了,刚刚一切权作玩笑,不要辜负宴席,年关在即,既是旧年最后一日,朕希望在场诸位一道举杯,与朕送旧年,迎新春,更庆东宫红鸾星动!” 说完,他拿起金灿灿的酒杯,举杯。 在场众人立时举起杯子,站起身来,齐声附和。 一时间,僵硬的气氛就这样被轻飘飘盖过去。 苏家人及时入座,隐于人群中,也同样举杯,伴随着浪潮般的恭维,淹没在又重新沸腾的氛围中。 所有人经此一回,心中都有了数,皇帝是铁了心要把苏家绑给东宫,苏家不可撼动,今后东宫更是如虎添翼。 皇帝一举两得,众人也对今后要如何站队更加心中有数。 魏贵妃见此,看着下方官职皆越不过苏家的魏氏子弟,顿时掐红掌心。 除非她肚子争气,立刻生出个皇子,并且还要保证这个孩子可以越过太子成为皇帝心中的托付人选,不然她位及贵妃又如何,纵然位及皇后也无用! 待承帝百年后,太子一旦继位,她云州魏氏岂非又要回到老地方? 而她魏烟苒只怕更会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魏氏今此宴席,心中也开始有了真正为自己的盘算。 承帝一番话毕,重新坐下,他抬抬手。 “继续奏乐。” 一瞬间,灯火辉煌,仙乐绕梁,在场贵人这才继续推杯换盏、杯觥交错。 放眼望去,若不省事,倒也要沉溺其中,纸醉金迷了。 苏皖几杯果酒入喉,抬眼间,忽然明白了那句“宁做市井妇,不为宫闱妃”。 她低头笑着微微摇头,这泼天的富贵谁都恨不得落到自个儿头上,偏她一个人避之不及。 苏重朗与她一同血脉,坐在一侧,“姐姐,再忍忍。” “无碍。”苏皖偷偷招来宫婢,小声耳语,“劳驾,我想解手。” 宫婢近距离凑到苏皖面前,也被她一双秋水眼眸迷得云里雾里,脸上不自觉泛红,又嗅得她衣衫上阵阵清香,于是磕磕绊绊点点头。 “小、小姐请随奴婢来。” 苏重朗见状,轻轻拉住她,“阿姐去哪儿?” 苏皖回头,低着腰已要起身。 她对弟弟俏皮眨了眨眼,“若哪位贵人问起我,就说我酒洒了衣摆,去后殿稍稍处理,很快回来。” 苏重朗只好慢慢放开她,郑重点点头。 他深深看了一眼苏皖。 “阿姐放心去吧,有我在,没事。” 苏皖一愣,随即自在地笑了。 “好。” 姐弟俩一贯心有灵犀,其实解手是假,弄湿衣裙也是借口。 她知道,他也知道。 只不过是受够了眼前的虚妄假象,受够了这些富丽繁华下的虚与委蛇。 苏重朗想,他习惯了与京都纨绔浪荡胡闹,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虚情假意没领教过,可纵然如此,今夜都叫他难以承受,更遑论苏皖了。 面对这即将一眼望到头的人生,阿姐笑颜之下,定然痛彻心扉。 第19章 命定 那名小宫女脸红红的,在前面带路,一边小步伐地走着,还怕苏皖这个天仙跟丢了,一边又时不时转过头注意苏皖的动向。 苏皖看她怯懦的样子,只觉好像看到一个小妹妹一样亲切,她待人一向和善,于是快步跟上她。 “看你样子,刚进宫不久吗?” 小宫女点点头。 “奴婢家里穷,需要银钱,听说一个宫女就是一袋碎银子,所以家里就送奴婢过来了,幸好被管事公公挑上进宫,不然奴婢一家只怕要活活饿死了。” 苏皖闻言,垂眸不语。 冬日已至,秦嵘许多来不及囤粮,或是无能为力囤积食物的贫农、困苦人家,最终的结局可想而知。 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嫡女,虽没有体会过此等困境,如今听到耳中,心中却也阵阵难受。 那小宫女见她眉眼似有惆怅,连忙说:“是奴婢说错话了,都是些过去的事儿,小姐大富大贵之人,切莫放在心上。” 小宫女早闻这个未来的太子妃才貌双全,方才和她交谈,对自己的态度也很好,不像宫里有些贵人,一个不慎,就非打即骂。 她刚入宫不久,心性正是最天真烂漫的时候。 为了转移苏皖的注意力,小宫女说: “小姐,这里绕过去,假山后面就是红梅亭,您若想看,奴婢可带您去瞧瞧。” 苏皖是第二次听到红梅亭这三个字了,快要进宫前,弟弟苏重朗就和她嬉笑间提及过一次。 本来她对宫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现在就远离这个地方,永远不再来了。 但看这小宫女神色紧张,一副怯生生又努力的样子,她心底忍不住一软。 “若我有一个妹妹,定然是你这样的。” 她微微一笑,神色柔和,“劳烦你带路了,冬日红梅簇簇,想来定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小宫女却一瞬间想起什么,站在原地,一副懊恼的样子。 “哎呀,小姐原是出来……出来……” 她口中刚想说‘解手’二字,却吐露不出,只耳朵泛红。 “对不起小姐,都是奴婢耽搁了时间,小姐别急,奴婢这就带您去!” 她刚转身,却被苏皖及时抓住手腕。 “小姐?” “无碍。” 苏皖用小指微微挠了挠她的手心,俏皮地挑了挑眉。 “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在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所以随便找了一个借口。” 说完,苏皖拉了拉她的袖口,“你不要说出去了,好啦,现在快带我去红梅亭吧?” 小宫女早已被苏皖无意间的举动撩拨得脸上发烫,她小鸡啄米般点头,被苏皖拉着,舍不得抽离。 一边给苏皖带路,小宫女想,要是她伺候的主子是这样好的人就好啦。 可惜,她现在只是个刚入宫的低等小宫女,根本没资格去哪个宫伺候谁,只能被管束嬷嬷拘着到处帮忙。 换言之,她就是块砖,宫里哪里缺人,她就被往哪儿搬。 这次也是,若非宫宴规模宏大,各宫将能调派的人手都调过来帮忙,她也无缘能邂逅这样好的苏家小姐。 思绪缥缈间,她已带着苏皖来到了红梅亭。 红梅亭没有任何人看守,可是小宫女还是乖乖停在外头。 “小姐,奴婢就先走了,您万事小心。” 苏皖疑惑道:“你不随我一起去看看吗?” 小宫女遗憾地摇摇头,“奴婢身份低微,没资格赏皇家红梅。” “但这里无人把守,应该……” 她刚想说应该没事的吧,那小宫女却神色惧怕,她回忆: “小姐不知,宫中规矩森严,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奴婢实在不敢随意……” 她已不敢再说下去。 随着她渐渐远去,苏皖呆呆立在原地,抬头间,初雪断断续续又开始下了。 苏皖手中空空,仿佛刚刚拉着的小宫女还没离去,回想她的话,忽然觉得无止境的冷。 这就是深宫,这就是她以后要待的地方,她余生都要葬在这处偌大的宫闱中。 在这里,人命是最不要紧的东西,这里有的只是束缚住人性的道道枷锁。 苏皖深吸一口气,寒风吹红了她的鼻尖,对皇宫的又一认知,让她更加清楚了解到自己余生的处境。 届时,等她成为皇宫的一员,她的处境,比之这些伏低做小的奴婢宫人,又会好吗? 苏皖突然无心再去红梅亭赏什么红梅了,她绕开红梅亭,转而漫无目的在宫中转悠。 雪花飘落,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自己在浅浅一场雪中印出串串脚印,忍不住笑了。 一点点的意趣,让她心中舒服了些,四下无人,苏皖不想再去思考那些困扰她的事。 苏家嫡女,日日谨言慎行,只有眼下这一刻,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自己悠悠在无人之处自娱自乐。 苏皖多日以来终于再次感受到了自由的滋味。 就这样,她不像平日,一下雪就撑伞,苏皖任由雪花无声无息落了自己一声,冰冰凉凉间,她低着头,在安静的宫道中一步步走着。 脚印时重时浅,她玩耍时,越走越远,远到那一个无人踏足的地方,她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当寒风呼啸刮擦她娇弱的肌肤时,她才恍惚间抖了抖身子,抬起头。 一道锁着铁链,看似年代久远的旧宫门森严立在不远处。 苏皖这才发觉四周已很是不同。 明明,她记得方才经过的地方都宫灯高悬,纵然无人,也让人不觉害怕。 可这里却……若要苏皖真拿出话来形容。 阴暗森森。 这是苏皖对这个地方的第一印象,瞧着破旧宫门蔓延的两道红墙竟攀附着道道裂痕和数不尽的藤蔓。 莫非,她不小心闯入了宫中哪个不该去的地方? 宫匾被灰尘覆盖,入夜后更是隔绝视线,苏皖心中有些害怕,却还是斗胆走近几步。 “冷宫?” 苏皖看清后,吓得连连后退,看来她真是走错地方了。 正想急急离去,紧闭的冷宫大门后面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 苏皖欲抬的脚缓缓收回,想了想,终究是回头。 第20章 天降 裴懐短暂昏迷后,雪花不知不觉落了他满身,化作雪水,浸透他的衣裳。 他脸色泛着不寻常的红,一看就是正在生着病。 当雪花朵朵悄然落在他干涸的唇上,雪水微凉,随着薄唇,落入裴懐的口中。 正如急需汲取营养的种子,遇到一点点希望,就拼命攥住往上爬。 裴懐一丝生机,却也足以他这条顽强的性命回转。 少年终究是在冰天雪地间,伴随着门外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艰难地睁开双眼。 他,死了吗? 眼前白茫茫间,裴懐听到门外有拽锁链的声音。 是谁?是不是地府的无常来索命了? 如果真是这样,也好…… 裴懐想,若自己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可以去地底下找娘亲,找嬷嬷,再不用担心每天吃不饱穿不暖,也不用害怕那些太监宫人对自己的拳打脚踢和苛刻对待。 其实裴懐最害怕的是,自己总是这样一天天活着,却看不到希望。 这种日子,只有他一个人熬,太可怕,也太孤独。 就在裴懐有气无力间,苏皖与他一门之隔,见锁链牢固,连拽动都费劲,只好默默蹲下来,透着一丝缝隙往里看。 苏皖吓了一跳,她果然没有听错,尽管视野有限,但她还是看到有个人背对着自己,靠在门后。 伴随着低低的咳嗽声,她还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你、你还好吧?” 裴懐想,自己好吗? 不,他一点都不好,他好饿好冷。 这个声音很温柔,记忆中,对自己如此温柔的好像没有几个,是谁? 是不是天上的神仙,见他在人间过得如此苦,所以来接他走? 不对…… 他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人,怎会有什么神仙来接他? 若世上真有神明,怎看不见他前半生的痛苦,怎么从来没有出现怜悯过他,哪怕一回。 苏皖见无人回应,有些急了,难道……难道死了?! 她听闻冷宫里的人,很多都会死。 想到这里,苏皖拍了拍门,宫门年久失修,尘埃落下,惹得苏皖呼吸难受。 但她还是一边捂着口鼻一边拍门。 “喂,你还好吗?” 她从未如此急迫,“你、你需不需要帮忙?你……你别死啊!” 苏皖终究还是丢了长久以来的嫡女仪态,此刻她只是希望眼前这个生命无碍。 这一切终于把裴懐的思绪拉回现实。 裴懐发现自己还活着,还待在这个冷宫里,他一瞬间心中充满悲叹。 但眼下,门外的动静更需要他注意。 裴懐被所有人欺辱惯了,结果眼下凭空多了个人,隔着这冰冷的宫门,明明素未谋面,却跑来关心他的死活? 这是裴懐从未体会到的,尤其是苏皖那句‘你别死’,让裴懐寂静的心产生了一点点微弱不可察的波澜。 裴懐挣扎着坐好,仍旧靠着宫门,神色警惕。 “你是谁,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跑来随便关心人?” 他因为发着烧,又很长时间没有喝水,导致一开口,嗓音似被风沙刮过一般,沙哑低沉。 苏皖还以为门后这人昏迷了,或者更严重,死了。 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冷不丁出声,吓了她一跳。 冷宫里的人,苏皖虽不知身份,却还是很害怕。 “我……并非有意来这里,我第一次入宫,走错地方了。”苏皖小心翼翼地解释。 裴懐心中冷笑,他就说哪里会有人挂念着自己,原来是个走错路的糊涂蛋。 裴懐听她声音柔柔弱弱,嗤笑一声。 “你可知道,你的不小心和行差踏错,若被有心人得知,就会死得很惨?” 从未有人跟苏皖这样放肆说话,苏皖也从未被这样吓唬过,一时间心中犯怵。 “我……” 苏皖揪着自己的披风,不知所措时,裴懐又猛烈咳嗽起来,一时间,他只觉得心肺都似火般燃烧发烫,难受至极。 “你生病了?” 苏皖听到这剧烈的咳声,趴在大门上,担忧地问。 裴懐没被人如此关心过,根本不知道要怎样去对待,他自小被欺辱长大,与人交流,从来都是难听的话。 “关你什么事?……滚。” 谁知道门外是谁,身在深宫,裴懐不敢再信任何人 苏皖见他咳成这样,还要嘴硬,忽然就不害怕他刚才对自己的吓唬了。 “当然关我的事,若我走了,你万一死了,我怕你化作恶鬼缠着我,所以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苏皖想了想,解下身上的狐裘披风,又从怀中掏出一袋精致的糕点。 这还是墨音怕她第一次进宫,为防她吃不惯宫中佳肴而准备的,里头是她最喜欢吃的糖蒸酥酪。 她用披风包住那一小袋糖蒸酥酪,站起身来,试了好几次,终于将东西扔进高高的宫墙里。 裴懐半晌都听不到声音,以为门外的人走了。 他忽然有些懊悔刚刚那个滚字,如果今夜自己真的死了,也许这个人就是和自己最后说话的人。 就连这最后一个人,也被自己赶走了…… 他果然不值得任何怜悯,也没有人会真正为他停留。 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包袱,砸在了裴懐身侧。 裴懐微微一愣,一双眼眸盯着它,那个包裹是暗红色的,上面隐约可见暗线绣成的花纹,他不认识这种花,久居冷宫,常年只见杂草和藤蔓,不如说,他从未见过花开的模样。 “你看到了吗?” 苏皖透过缝隙,看到裴懐身子微微一侧,“你把它拿过来,解开它。” 裴懐眼瞳转悠,手指蜷曲,刚想伸出手,忽然被前几日的记忆狠狠攻击。 他记得自己不过是想要触碰一下那个文月公主送来的东西,就被一群人殴打。 裴懐下意识收回手,闷声问:“你给我什么?” 见他如此警惕,苏皖只好柔声解释:“你解开来就知道了,放心,我与你素不相识,害你干什么?” “你可知道,普天之下,唯有在这座深宫里,害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裴懐垂下眼眸,冷哼一声。 “我发誓好吗,若我有心害你,必遭天谴!” 苏皖斩钉截铁。 裴懐心中触动,终于拖着生病之躯,往前挪了挪,把包袱够过来,小心翼翼解开。 他把‘包袱’解开时,披风处绣着的一圈雪白狐毛飘了出来。 当手指陷入柔软的触感,裴懐瞳孔微微一缩,心尖都跟着抖了抖。 第21章 承诺 身后传来苏皖趴在门外的笑意。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披风,你穿穿看,很暖的。” 裴懐把整个‘包袱’抖搂出来,如她所言,真的是一件披风。 伴随着披风整件展开,瘫在裴懐怀里,一个镶着金边缠着银丝细线的囊袋圆鼓鼓滚到裴懐面前。 这次不用苏皖说,裴懐迫不及待打开。 当还温着的糖蒸酥酪映入眼帘时,裴懐张了张嘴,竟觉得喉头哽住,半晌无言。 “你……你什么意思?” 苏皖扒拉着宫门,有些累了,反正也看不到他的脸,索性转过来,学他也靠着宫门,坐在冰冷的雪地里。 她望着漫天飞雪,双腿曲起,一低头,下巴乖乖窝着膝盖。 “都给你的,你说呢?” 苏皖想,此处常年暗无天日,但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遥远的天鼓楼闪烁着亮光,那是串串宫灯映照的光芒,比起别处,在这里赏雪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她顿了顿。 “那是我最喜欢吃的糖蒸酥酪,一入口,融在嘴里甜滋滋的,吃进肚子里又暖暖的。每次只要我难过,我都会吃一块。这样,就算再苦,起码嘴里还是甜的。” 裴懐盯着这所谓的糖蒸酥酪,雪白的酥身正如眼前降下的雪花,洁净美好,好似能洗涤世间任何邪恶,也能冲刷心中一切存在的痛苦。 “反正你也生病了,就试试吧。”苏皖在门外劝他。 明明她看不见,可他这次乖乖点头。 “好。” “哦对了,还有披风,穿上再吃。” “好。” 当厚实的狐裘披风把裴懐消瘦的身躯紧紧包裹住时,一阵淡淡的清香袭来。 裴懐贪婪地偷偷嗅着。 坚硬的心此前如同顽石,此刻却开始有了一丝丝的裂缝。 苏皖不过是恰巧路过,好心往里面播了种,洒了水,于是裂缝中就迸发出一朵小花。 他捻起一块糖蒸酥酪,指尖微微发颤,当糖粉融化在舌尖,一点点化开,最终演变成丝丝甜味时,裴懐眼角瞬间滑落了泪水。 她骗人,明明说是甜的,可他怎么还是哭了呢? 苏皖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再说话,于是有些迫不及待。 “怎么样,甜吗?” 裴懐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抖着唇,哽咽着一点点吃完第一块糖蒸酥酪。 “甜……” 苏皖没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一道宫门,把许多东西都阻隔得严严实实。 她听到他的话,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眼睛里映照着远方的灯火通明,宛若浩瀚星辰。 “那就好。” 裴懐只吃了第一块,就舍不得吃了。 他知道她瞧不见,可他还是偷偷摸摸把一整袋糖蒸酥酪重新系好,复又藏在怀中。 当温温热热的糖蒸酥酪隔着层层料子,贴紧裴懐的心胸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复苏了。 那是这副皮囊下,一颗重新跳动的心脏。 ‘噗通——噗通——’ 裴懐抬手,指尖轻轻点去眼尾的泪珠,双眸似被凤尾花染红一般,极力克制。 他想,他自今夜始,能活。 “披风上是什么纹样?” “啊,你说那个呀。” 苏皖说,“是栀子花。” “栀子花?” 他盯着披风的一角,上面一朵栀子花的纹式栩栩如生,生动惹眼。 “怎么,你没见过栀子花吗?” “我……” 脖颈上一圈毛茸茸的雪白狐毛紧紧围着裴懐,他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 “我没见过,冷宫里没有这种花。” 冷宫里,娇艳的鲜花只有枯败的命运。 他若成日只惦记这些,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可惜了,栀子花是我最喜欢的花,若有机会,我带给你看看吧。” 苏皖明白,他既在冷宫,只怕很难走出来。 一想到这里,她眼波流转间,竟轻言出口。 裴懐胸腔里那颗心随着这句话,跳动得愈发厉害。 嬷嬷曾说,人这一生,也许会遇到许多句让人动心的话,但最触动人心的,是承诺。 彼时,他年幼无知,怎知承诺二字为何物? 但这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 “你为什么喜欢?” 裴懐的指腹不断摩挲着栀子花纹,触感软绵,配外面这道娇弱的声音,仿佛恰到好处。 “坚强,永恒的爱与约定,还有一生的守候,这是它的花语,很美好吧?” 苏皖作为苏家嫡女,一直克己端庄,这是她的使命,是她的责任。 她想,栀子花与纸鸢,是自己藏匿于暗处,不为人知的一点点放肆和渴望。 【坚强,永恒的爱与约定,还有……一生的守候吗?】 裴懐急促呼吸着。 “我能……” 他犹豫片刻,说:“我也想,喜欢这样的花。” 苏皖一听,欣喜地侧身。 “你也喜欢栀子花吗?” 裴懐小心翼翼地问她:“我可以吗?” “这是什么傻话,当然可以。” 苏皖眉眼弯弯。 “那我,以后也喜欢了。” 裴懐说得愈发小声。 苏皖扯下脸上的面纱,忽然觉得心底某处总想冲破界线的意识像是被人认可,那种喜悦,唯有她才知道,是多么激动人心。 四下无人,她敢于以真面目示天地。 面纱被纤纤玉指紧紧拽于掌心,绝世之容显露。 苏皖贴着宫门,透着缝隙问:“你要与我互通姓名吗?” 裴懐缩了缩腿,他的名字吗? 苏皖勇敢地说:“我叫苏皖,你呢?” “你叫我阿懐吧。” 裴懐终究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 他害怕自己一个废弃的皇子,会把门外的她吓跑。 “是哪个字?” 裴懐纠结了一阵,“待我与你同赏栀子花时,我会亲自写给你。” 这是他的小小希冀。 他以承诺回报承诺。 听他这么说,苏皖心中竟也跟着莫名悸动一番。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句话可以有如此力量。 苏皖只当是今夜雪景美好,她心情尚佳的缘故,强压翻涌的思绪,镇定了些,才说: “好,以后,我就叫你阿怀。阿怀,此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她自然没想那么多,只以为裴懐的名字是最简单的那个字。 “朋友?” 裴懐不敢置信地想着,她愿意与自己继续接触? 就这么简单,只是互通了姓名? “对,阿怀,你愿意吗?” 苏皖轻声询问他的意见。 裴懐深呼吸着,才颤抖着喉头。 “我、我愿意。” 他作答的声音显得略微急促。 苏皖永远不会知道,今夜她字字句句,都在一点点将深陷泥沼的裴懐拉回彼岸。 第22章 身份 “阿怀,你感觉怎么样了,人有没有舒服一些?” 苏皖深怕他再悄无声息病过去。 裴懐的烧不可能那么快就退却,但今夜有了苏皖的突然出现,裴懐却也得以存活。 “我好多了……谢谢、你。” 头一次和人道谢,裴懐说完后,回过神来,脸上只觉有些发烫。 他想,一定是自己生病了的缘故,对,一定是这样。 却不知,藏匿于狐裘披风下,那死死揪着衣料的指尖早已将他出卖。 “傻话,阿怀,朋友之间无需言谢。” “是吗……” 裴懐却偷偷摇了摇头。 不,若非是她,他今夜只怕早已悄无声息死在冷宫里,他对她的那份感激之情,尚不足以言表。 苏皖说话间,呵出一口冷气。 “阿怀,你为什么会在冷宫里,生病了没人管你吗?” 裴懐被问到身份,心里下意识一缩。 随即,他强装镇定,说:“在冷宫里,没那么多人情温暖,病了就病了,若不自愈,只能等死。” 苏皖叹息一声,“阿怀,你不觉得皇宫很可怕吗,这里……也许真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命埋葬。” “嗯。” 裴懐垂眸,若非嬷嬷早年护着他,也许他好几年前就死了吧。 “那看来,阿怀你是在冷宫里做活的宫人吧?” 此话一出,裴懐顿时有些急躁。 “你觉得我是太监?” 苏皖笑道:“难道不是?冷宫里还有侍卫不成?不对,如果是侍卫,怎么会病得无力自保的地步,我记得宫里的侍卫都挺威风的。”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却也将他所有退路都堵死。 裴懐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自己的真实身份的,一个被遗弃的皇子,他……又有何资格与她继续接触? “好吧。” 裴懐似妥协一般,眼下,他只想拼尽全力抓住这段来之不易的关系。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苏皖却误会了,连忙在门外说:“阿怀,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他知道,但能不能别再继续太监的话题了? 裴懐忍不住低头瞧了瞧自己,忽然又脸上通红。 哼,谁是太监了,烦。 雪花点点,夜色当空,裴懐呼吸间,问她:“那你呢,你又是谁?” “我?” 苏皖歪了歪脑袋,一时间有些伤神,“我是一只鸟儿。” “什么?” 裴懐微愣。 苏皖强颜欢笑,心想,自己即将永困深宫,与被豢养的笼中之鸟有何不同? “开玩笑的。” 苏皖说,“怎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了,以后别被人骗了才好。” 裴懐沉默,嘴角也忍不住扬起。 “那你会骗我吗?” “我好端端骗你干什么,我是怕你被别人骗。” “不会。” 裴懐心中有愧,她坦荡对他,他却只能对她隐瞒身份。 他想,待二人共赏栀子时,花开烂漫,他定会寻机会,把一切和盘托出。 皆是,若苏皖嫌弃他,想要弃他而去…… 裴懐狠狠闭上眼睛,不敢再细想下去。 若日后真如此,待日后再议。 胸膛处还贴着她给的糖蒸酥酪,周身的狐裘披风如人暖躯,伴随着淡淡清香,他想,这一定也是栀子的香气。 今夜所得,弥足珍贵,他只想珍惜眼下,哪怕须臾片刻,也好。 “阿怀,其实我是苏家的嫡女。” 苏皖终究先说出口,“你……怕不怕?” “我怕什么?” 苏皖有些诧异,“因为我是苏家嫡女啊。” “不怕。” 就在苏皖没高兴多久,裴懐淡定地说:“我不知什么苏家,你是那户人家的嫡女,又怎么了?” “……原来是这样。” 苏皖闷闷的,“我忘了你囚于冷宫,只怕轻易不得出,又怎会闻听外头的事情。” 如今朝野上下,整个京都,谁不知她苏皖作苏家嫡女,已是命定太子妃。 她以为他不怕,是因为他无所畏惧,不论身份,只交挚友。 原来,是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裴懐利索捕捉到她的字眼,蹙眉说:“你怎知我囚于此?” 他不知不觉又戒备起来,手指掐着心怀里的糖蒸酥酪,用力几分。 却听门外,苏皖轻描淡写:“你连生病都没人管,外面的事你更是半点不知,只怕是冷宫活重,你自然与囚于这里,没有分别。” 裴懐松了口气,“苏家嫡女,我要怕什么?” 苏皖忽然没法回答,她想,他既难得淳朴,那些恼人的事,又何必让他知道? 若可以,她只想自自在在和他交谈,无关身份,更无关其他。 若他知道,只怕会远离自己吧。 毕竟,一个小小宫人和未来的太子妃,这中间的差距之多,自不必言明。 好半晌,她说:“没什么,我逗逗你的,看,你还说自己不会被骗,又一次了。” 裴懐心中舒畅,虚咳一声,呼出一口气,闭眼靠在宫门上,即使一门之隔,也好似与她背靠背。 “那我认了。” “什么?” “我说,被你骗的话,我认了。” 苏皖微微张口,轻启红唇,却久久无话。 这时,遥远的天际毫无预警炸起一朵璀璨的烟花,将二人狠狠一惊。 裴懐与苏皖,一个门内,一个门外,同时抬头朝天上看去。 当烟花绚烂,一朵接一朵绽放夜空时,二人双眸皆亮晶晶的。 裴懐笑道:“好美……” 苏皖点点头,说:“阿怀,我不会忘记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不会忘记今夜郁结于心,却有幸遇见你,与你畅谈,更与你一起看见这烂漫夜景。” 裴懐的心也好似同天上的烟花一般狠狠炸开,在胸膛中不断汹涌澎湃地跳动。 “我也是……” 他小小声地说,却被烟花的声响盖过去。 远方传来第一道震耳欲聋的鼓声,苏皖才从美梦中惊醒。 她连忙起身,“阿怀,我该走了。” 裴懐一听,心下漏了一拍,连忙转过身来,扒拉着门缝,锁链都传来响动,他却只执拗地透过门缝,试图看到什么。 门缝原本窄窄一道,却硬是被他拉开又几寸距离,足以他一双眼眸露出。 苏皖站起身,抖搂身上的落雪时,被宫门的异样吸引了视线。 复一抬眸,裴懐的眼睛透过拉宽几寸的缝隙,叫她瞧见。 她手中动作都停了,只因那黑漆漆的眼瞳中好似承着一捧清澈泉水。 干净,单纯。 苏皖自此对裴懐有了此等印象。 她突然想到,待她走后,他是否还能安好? 第23章 稀客 念及此,苏皖毫不犹豫拽下腰间别着的暖玉,递了过去。 门缝现下的距离,刚好够递过去她的玉佩。 裴懐透过门缝,就看到在天光烟火之下,苏皖站起身,在不远几步的距离看着这边。 她虽看不到他的面容,他却将她的姿色尽收眼底。 层层罗裙下,少女身影曼妙,脸上并未挽纱,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星星点点,似皎洁宸夜,叫他此刻起再不复相忘。 她走近几步,微微弯下腰,透过门缝递给他一块翠竹般的青色玉佩。 凑近时,苏皖惊人姿容更叫他难以克制、心中澎湃。 “阿怀,这给你,我与家中阿弟本是一人一块,京都无人不晓。见此玉如我亲临,待我离去,若你在冷宫中再遇难处,持此物可顺遂许多。” 苏皖的贴身玉佩,她竟要相赠与他,只为了他此后安危? 裴懐不敢被她瞧见真容,犹豫了一会,躲去一边。 苏皖趁机将暖玉塞进缝隙。 “阿怀,你接着呀。” 她的声音有些急切。 天鼓楼已响起第一道击鼓声,这代表天子已罢了宴席,准备登上天鼓楼与民同庆,她已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裴懐只问她:“你还会再来吗?” 会的吧,她说他不会忘记,她说要带栀子花给他看的,他还没有亲写姓名允她…… 苏皖果真笑颜如花。 “不骗你。” 裴懐终于颤动着手,小心翼翼接过她的暖玉。 “阿怀,再见。” 他眼见她起身,背影渐渐远去,雪地里只留下一串串脚印。 裴懐恋恋不舍,良久才低头细细摩挲手中暖玉,才发现,上面正中心印刻着一个娟秀的‘皖’字。 入手间,触碰到的温度透着丝丝暖气,定然是上乘的玉制成。 她说,与弟弟一人只此一块,而如今,是他的了。 裴懐呼吸急促间,定神盯着暖玉中的‘皖’字,许久后,少年在四下无人处,虔诚跪在雪地宫门前,于天际朵朵烟花下,偷偷低头。 薄唇小心翼翼碰了碰那个‘皖’。 裴懐想,今后,他又多了一个会写的字。 原本雪夜难熬,弥留之际,上苍垂怜,叫他被苏皖一双无形的手拽回人世间。 多年后,回忆往事,裴懐才明白,那双手是希望。 * 苏皖自宫宴离席后,很快就被承帝发现。 承帝一双眼眸清明,点了点手中酒杯,停下赏乐之心。 “苏女何在?” 他并未闹大,只轻轻问了句,叫苏家人和前排几个席位的人听到。 歌舞升平,底下一些人根本听不到,还在继续饮酒欣赏。 魏贵妃瞥了太子裴济光一眼,见他只是淡淡往这边看了看,就冷哼一声继续杯杯入喉,也就跟着装聋作哑。 苏重朗却像是在等着一样,待承帝发问,苏父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率先起身,乖觉回话。 “陛下,阿姐不胜酒力,由一小宫女携着去偏殿稍稍休憩,待饮下解酒茶,自会复宴。” 魏贵妃偷听时,心想,苏皖方才还口齿伶俐,原来到底是娇弱贵女,这么一点点果酒就弱如薄柳了? 她暗自摇头,只怕太子那脾性,与她很是不堪匹配。 承帝不知是否接受了苏重朗的说辞,摆了摆手,示意苏重朗坐下。 苏重朗见他不再询问苏皖去向,略微松了松心神。 魏贵妃盯着苏重朗,见他眉目间神采奕奕,只道这姐弟二人未来在深宫中定然非同凡响。 正出神时,一小宫人上前传话,于她跟前低声耳语。 待宫人说完,魏贵妃忍不住眉心凝住,似有不悦。 “她竟会来?” 一句话,引得耳尖的承帝侧目。 魏贵妃连忙禀报承帝,“陛下,殿外通传,文月公主来了。” “文月?” 承帝愣了会儿,好似在回忆什么,才恍然大悟一般,“宣。” 魏贵妃与裴文月并未有过多接触,且不说她是新宠,每天忙着巩固宠爱都没空,更何况早闻裴文月的母妃曾不顾帝颜,硬是出宫侍佛,此等是非之人,魏贵妃自然不愿过多沾染。 听说这个公主是个喜静的性子,她入宫以来,与此女细细算来,竟没怎么正式打过照面。 今日宫宴如此热闹,魏贵妃根本没料到裴文月会来。 回忆起来,除了成年后出宫立府的公主和皇子,如今宫中只剩下太子裴济光,公主裴文月此等撑得起台面的皇嗣,其余的大多年幼,不足以道明。 魏贵妃心肠千回百转,更后知后觉承帝原来早已为太子裴济光把通天大道铺了一半,可笑她此刻因一个裴文月的骤然来袭,才想明白其中缘由。 念及此,魏贵妃偷偷看了一眼承帝,见帝皇喜怒不形于色,方才苏皖离席,他未有异样,如今自己的女儿来了,他也没有特别多的情绪。 她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宴席进行到一半,裴文月才来。 殿门打开,里头灯火通明,驻守在外的皇家侍卫一个个肃然站立两侧,伴随着传话宫人的高声: “宣——文月公主,进殿入宴——!” 太子裴济光终于从酒中清醒,他眯着眼,好半晌接受了消息。 “她来做什么?” 太子裴济光很是看不上裴文月的母妃,自然对这个庶女之妹更加不放在眼里。 他比裴文月年长几岁,裴文月的母妃出宫时,他早已是能记事了。 一想到裴文月的母妃,裴济光冷笑连连,只道今夜来人之中,一个个都让他恼火。 殿外太监遥喊,卿卿扶着裴文月,对她说:“公主,陛下宣咱们呐。” 裴文月一想到等会也许就会见到苏重朗,不由得一颗心都提起来。 “卿卿,我今天怎么样?” 察觉到她的紧张,卿卿忍不住偷笑,上下瞧了裴文月一眼。 “放心吧,公主是卿卿见过最美的妙人了!” 裴文月闻言,心下才稍稍有些底气。 苏重朗原本还在听父亲的教诲,苏元明对他今日的表现不甚满意。 “若非今日有你姐姐帮你周旋,你有几条命够太子刁难?” 他有些不服,嘟囔道:“明明是他们欺人太甚,若我不开口,岂非留阿姐一人孤身面对?” “无知小儿!” 第24章 刁难 苏元明气得胡子抖了抖,却碍于承帝在,根本不敢如往日大声呵斥苏重朗,只能低吼了一句。 “等你真有能耐,你再给我嚣张!为父见你这几日收心念书,还真以为你……看来你这性子,还需磋磨,你等着吧,等回府,不把你这冲动的心性改了,苏家总有一天被你拖累!” 苏重朗闷闷不乐,左耳进右耳出。 当裴文月携着卿卿款款而来时,苏重朗仍未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所有人都因裴文月的到来而止了手中动作,而当众人定睛一看时,却忍不住屏息惊艳。 眼前女子一席华美水蓝色宫服裹身,裙摆层层叠叠交错间,朵朵银丝莲花纹镌绣。 随着她漫步走来可谓是步步生莲,洁白锦织衬得腰身纤细,远远看去,身姿曼妙如谪仙抵凡,绝伦不可言。 她额间一朵莲花印,发髻钗宝琳琅,唯一枝湖蓝宝石坠剔透夺目,面容叫一道摇摆的银帘遮住,朦胧云雾间,一对勾魂摄魄的桃花眸垂首,顷刻间令人迷心痴醉。 在场无论官侯显贵,亦或是公勋爵爷、贵妇小姐,皆侧目止声,目瞪口呆。 裴文月很少盛装出席此等重大宴会,世人对她的印象少之又少,纵然有所耳闻,也多是知晓她是个恬淡喜静的心性。 再加上承帝对她不甚上心,也就很少有人再去打探有关她的一切。 是以今日,她骤然出现,还如此美而不可方物,一瞬间叫这莺歌燕舞的宫宴更上一重楼。 所有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议论起来,全都在探讨这个久居深宫不出的公主。 裴文月看似气定神闲,其实心中如鼓点敲击一般,她紧紧拽住卿卿的手,才可微微支撑,不作失态之举。 “公主莫慌,陛下正看着咱们呢。” 闻言,裴文月微微抬头,果真见承帝正眯着一双眼眸,神色叫人不察。 魏贵妃见裴文月如此惊艳绝伦,心中有些烦躁。 怎么刚走了个苏皖,又来了个裴文月,一个两个都争奇斗艳的,她这个贵妃都被比下去了! 幸好,她们都不是承帝的女人,不然还有她魏烟苒什么事儿? 魏贵妃不愿多看一眼,垂眸夹菜。 苏重朗自裴文月出现,就仿似失了魂一般,她的顾盼生姿是一回事,但更多的是,他瞧着她,总觉得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他抬眸看着那面容,女子脸上银帘遮蔽,但那双似水眼眸他分明是瞧过的,只是一时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苏重朗虽不流连花丛,但他与那群京都纨绔厮混时,也算看尽无数美人,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不过转念一想,眼前这位可是堂堂公主之身,再熟悉,他也从未与所谓的公主有过接触,想来应该是他也被这位文月公主短暂迷了眼,一时间弄错了吧。 苏重朗虽这般宽慰自己,但他的视线却骗不了人,当裴文月感受到这道灼热眼光时,不由得心有灵犀地微微侧目。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苏重朗发现裴文月正看着他时,佳人眼眸似秋月更宛若天上泉,银帘微微叮铃,他的心猛地一跳不自控。 裴文月在发现苏重朗时,吓得连忙不敢再瞧。 她低语说:“卿卿,是他,真的是他……” 卿卿却捏了捏她,说:“公主,先回禀了陛下再说。” 这时,上首的承帝终于开口。 “文月,朕好久没瞧见你了。” 裴文月忽然心头一酸,莫名的委屈。 当年她缩在从影嬷嬷怀中啼哭不止,追要母亲时,不是没有禀报给他这个做父亲的,可他却以政务繁忙为由,没有来看她哪怕一眼。 他若心中真有她这个女儿,两人之间事到如今,何至于如此疏离? 可笑今时今刻,他却说这种话? 裴文月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平复情绪,抬起双眼直视承帝,眸中毫无波澜。 “文月觐见父皇。” 承帝盯着裴文月看,见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遥远的记忆一瞬间将他迷住。 恍惚间,在很久以前,一个美妇抱着刚出生的裴文月,坐在殿院里笑着等他。 【陛下,快来啊,看看我们的文月。瞧,知道是父皇来了,她笑得多开心。】 再回转,却是那妇人满面纵泪,撕扯着嗓音控诉他。 【裴宗承,你这个负心人,竟这样待我,你好狠的心!枉费我一生痴心错付,你一定会有报应的!苍天在上,我愿此后青灯古佛,摒弃一切,咒你裴宗承所求不得,所愿落空,生生世世不得所爱——!】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承帝自裴文月出声后,忽然静默。 须臾片刻后,竟是倒吸一口凉气,面容痛苦,捂着额头闷哼出声。 魏贵妃吓了一跳,连忙询问:“陛下,您怎么了?” 承帝喘息几许,耳边全是嘈杂的关怀,于是摆摆手。 “朕……无碍,许是饮多了。” 裴文月着实吓了一跳,她想不明白,父皇怎么痴痴看了自己几眼,就头疼起来了。 太子裴济光见状,双眸显着醉意,摇晃着手中酒杯,身影不定地站了起来,指着裴文月说: “你……姗姗来迟,惹父皇烦忧……嗝……罪该万死……你,给本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说完,他对待裴文月竟如呵斥一个下等宫人,在所有朝臣及亲眷面前,对裴文月无礼挥手,示意她退下。 裴文月眼见场面开始混乱,一半人企图凑上去关心承帝,一半人见太子如此,开始对她指指点点。 而她和卿卿出丑般无措地站在中央,成为众矢之的。 她堂堂金枝玉叶,何曾受过如此对待? 裴文月低下头,握着卿卿的手开始颤抖。 卿卿气得要命,明明是承帝莫名其妙头疼,关她家公主什么事?! 这个太子,也忒不像话了,活像个醉汉,哪里有东宫之威?! “没听到吗?……是不是想把父皇活活气死?嗯?大逆不道……滚!” 他越说越不像话,但却无人敢置喙裴济光。 魏贵妃见承帝嘶嘶声起,一边帮他按摩太阳穴,一边为难地转过头来。 “文月公主,反正宫宴已过半,不如……你先退下吧?” 第25章 新年 裴文月眼含热泪,错愕抬头。 这……这……这简直莫名其妙?! 魏贵妃心虚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装聋作哑。 “陛下,可还好?要不罢了宫宴,传御医吧?” “不用……不用……不可罢宴……嘶……” 裴文月眼见上首如此情景,大大失望,默默垂首。 “卿卿,算了,我们……” 她低声刚想和卿卿离去。 忽然,一道声音猛地响起。 “太子殿下酒醉失仪,不若太子先退?来人,速速送太子殿下回东宫休息!” 苏重朗猛地站起来,一脸气愤。 太子裴济光眸中醉意散去三分,身子站稳,脸色绯红。 “苏重朗,今夜你一而再再而三以下犯上,是什么意思?如今还敢越过父皇驱策本殿,你放肆!若今夜容你,岂非日后酿成弥天大错,来啊……” 裴文月未曾想又是苏重朗站出来救她,但见太子动怒,她很清楚裴济光的脾性,当裴济光要喊人来时,她吓得就要为苏重朗讨饶。 却被身后的卿卿死死拽住。 “公主,不可。” “卿卿,我……!” 但一个人却比所有人都更快,只见苏元明唰的站起来,对着身侧的苏重朗狠狠扇了一巴掌。 突如其来,叫苏重朗踉跄一步。 苏元明双眼瞪圆,“逆子,速速滚回府去!” 苏重朗错愕间,见太子却因被苏元明截了话头,反而没来得及喊出声。 他何其伶俐,立马低下头弯着腰。 “遵父亲令。” 正欲转身离去,裴济光难得脑子灵光过来。 “站住!这样就想走,本殿……” “都给朕闭嘴!” 承帝缓过神来,挥开魏贵妃,眼中已复清明。 “再有片刻便是登上天鼓楼的时辰,整个京都都在翘首以盼,朕不允许任何是非打破这一切!” 说完,他左右扫视,帝皇威严震得所有人噤声。 “尔等,可明?” 一句话,苏元明拉着苏重朗默默坐下。 太子裴济光抿了抿唇,重新挨回座。 承帝叹息一声,看着裴文月说:“方才,不关文月的事,是朕……算了,文月,你入席吧。” 裴文月藏于长袖中的蔻丹指甲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是文月来迟了,望父皇恕罪。” 承帝微微点头,裴文月这才走到太子下首一个位子上,缓缓坐下。 太子盯着下方乖巧的裴文月,心头很是不痛快。 忽然,承帝对他说:“太子,文月是朕的女儿,也是你的妹妹,你刚才很不该那样做。以后,少饮。” “嗯……” 裴济光心想,他母后就他一个亲儿子,哪来什么便宜妹妹,呸! 裴文月入座后,回想方才,苏重朗的仗义相救,心中翻涌不断。 他……会认出她吗? 苏重朗原本挨了苏父一巴掌,侧脸火辣辣的疼,无暇其他,但许是裴文月的目光过于炙热,他抬眸望去。 发现是裴文月在看他后,他顿了顿,忽然拿起酒杯,朝她遥遥一敬,扬唇微笑。 随即,苏重朗自顾自当着她的面饮下此杯。 裴文月目睹这一幕,苏重朗洒脱不羁的模样令她脸上生躁,慌慌张张拿起面前果酒,也递到银帘下的薄唇前,默默抿了一口。 察觉面容悄然发烫,裴文月也分不清是羞的,还是酒力不胜,只好把手伸到袖子里,偷偷捏了捏。 那里,藏着当日她从苏重朗身上拽下的贴身暖玉。 * 半个时辰后,承帝携宴席一众官宦亲眷,浩浩荡荡前往天鼓楼。 天鼓楼建立于秦嵘开祖皇帝时期,取启承上苍,下顺民意的意头。 故天鼓楼位于皇城东南角最高处,往下眺望便是京都最繁华街道处,帝皇可登天鼓楼与民同庆国家喜事,百姓亦可以此难得的机会接触皇室中人。 这也是体察民情、谋得民心的一个难得机会,故此历代秦嵘帝皇轻易不登天鼓楼,但凡登天鼓楼必声势浩大,极度重视。 毕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普天百姓都在看着,你会不会做事自是一目了然,若稍有差池,皇室威严立刻动荡,隔日必会茶余饭后间谣言四起,影响秦嵘国威。 承帝也不例外,当登上天鼓楼那一瞬,底下等候已久的京都百姓一刹那高声欢呼起来。 “快看啊,是陛下,是我们秦嵘的皇帝陛下!” “天啊,我居然有幸能看到陛下,我这一生算是值得了!” “诶,身侧分别就是太子殿下和魏贵妃吧?哇,我见到皇宫里好多好多的贵人呀!”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被母亲抱在怀里,笑得灿烂,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伸出胖胖的小手指了指承帝。 “娘亲,那个就是皇帝吗?他好严肃啊。” 她的母亲连忙慌张地按下她的手,“幺妞乖,可不敢乱说哦,这可是咱们秦嵘最尊贵的陛下呀,你乖乖的,要敬着爱着他知道吗?” 那小女孩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所有百姓七嘴八舌热烈议论着高处的一众达官显贵、皇室子弟,最后齐齐默契地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嵘万岁——!秦嵘万岁——!” 承帝望着这壮观的场景,所视之处皆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夜色当空下,张灯结彩,人群拥挤,笑脸相迎,处处透着一股年味。 承帝心中无尽宽慰,长吁一口气,启唇扬言: “旧年已去,新年将至,朕携皇亲今登天鼓楼,与臣民同贺东宫大喜,苍天为证,昭告天下,着开春后迎苏氏女入东宫。今后,秦嵘必永寿同存天地,日月当空,浩瀚百世!” 言毕,众人热血沸腾。 “原来是东宫即将迎娶苏府女儿作太子妃,果然是大喜事!” “是啊是啊,瞧见上方太子殿下十分俊逸,一定是良缘!” “太子妃在哪儿啊,也不知道美不美?” “听闻苏女乃京都闺秀模范,定然与东宫般配,玉树佳人,好不令人艳羡。” 最后所有人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秦嵘日月当空,浩瀚百世——!” 承帝胸腔中亦是不可言表的激动,他是秦嵘的皇帝,望见此刻民心所向,繁华三千,怎能平复? 魏贵妃见身旁皇帝如此愉悦,知道此刻龙心该是一年以来最畅快的时刻,一瞬间受气氛所染,想起自己是这繁茂盛世的贵妃,不由得也真心高兴,甚至舍得伸出手朝下方不时挥了挥。 皇帝道完自己的慷慨陈词,掌天鼓楼一众事务的官宦随即挥袖子。 ‘砰——砰——!’ 第一朵烟花炸裂于天际,美轮美奂,璀璨夺目。 整个天鼓楼下挤满了人,真真是与民同庆的盛世之景。 随着烟花陆陆续续的绽放,天鼓楼的红皮大鼓被击鼓官狠狠敲响,伴随着第一声鼓响,天鼓楼传出悠长的号角声。 承帝眼见气氛高涨,拉住太子裴济光小声道: “太子,三声鼓响后,携苏女站过来,证于民前。” 裴济光瞥了一眼底下嘈杂的人群,冷哼一声: “哼,无知愚民……” 饶是承帝也瞬间动怒,“竖子慎言!” 他声音低,却也足以唬住裴济光。 想到今晚已再三惹恼承帝,裴济光纵然愚钝,也不敢再造次,于是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当第三声鼓响,随着漫长号角声传至天地间,所有百姓齐齐数着时辰。 “三!” “二!” “一!” 最大的一朵烟花猛然炸响,砰的一声。 “新年快乐——!” 第26章 怨偶 一瞬间,底下的百姓们甚至开始互相载歌载舞起来,欢乐的笑声络绎不绝。 商铺大开,掌柜们笑开了花。 放眼望去,所有街道黑压压一片全是人,甚至看不到空处。 苏皖鱼目混杂,在这一刻终于登上天鼓楼,默默平息喘气,抹了抹额前薄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时,随着新年快乐的高呼响起,苏皖混乱的脑海中竟再次想到冷宫那一抹模糊身影。 ‘待共赏栀子,我予你姓名。’ 伴随着承帝的“苏女何在?”,苏皖猛地回神。 所有人皆齐齐转过头,苏皖站在最后面,低眉顺眼。 “臣女在此。” 承帝满意地点点头,“过来。” 苏元明在前端,见苏皖窈窕走近,不由得激动起来,眼中泛起热泪。 他最疼爱的嫡女啊…… 太子裴济光见到苏皖款款身姿逐渐走到眼前,他默默啧了一声,沉着脸朝她终是伸出手来。 苏皖一抬头,有些错愕,却还是很快收敛神色,犹豫片刻,把纤纤玉手搭到他的掌心中。 太子裴济光虚虚握住,也惊讶她素手柔夷,竟如羊脂玉般令人留恋。 不愧是世家大族娇养出来的贵女,她处处得体,合该是世间最般配他的女子。 但是…… 裴济光只是恍惚一瞬,似想起了什么,忽然眼眸微眯,瞬间清醒过来,掌下稍稍用力,竟是偷偷狠拽了苏皖一把。 可怜苏皖走得好好的,却被他强行拽到人前,众目睽睽之下,她摸不清他的心思,却也有些恼火。 好端端的,为什么他总要为难她? 她只能尽力保持仪态端庄,方不出糗。 底下百姓不知上头的暗中风云,只是看到裴济光和苏皖手牵着手一同出现,顿时雀跃起来。 却未曾察觉两人尽管双手握住,脸上皆无半点笑意。 若非说是未来夫妇,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仇人。 承帝和魏贵妃见太子和苏皖并肩示人,忍不住心中都有触动。 魏贵妃有些情动,眼神也温婉几分,忍不住侧目盯着承帝,刚想开口唤他。 岂料,承帝双眸痴痴盯着二人,早已迷了心智,竟低低脱口: “阿瑛……” 魏烟苒瞳孔微缩,像是顷刻间从云端跌落,身心皆痛。 她抖了抖身子,只觉头皮发麻。 入宫至今,她从未见得承帝如此入迷,每每与他相处,他虽如旁人所言对她很是宠溺,却从未失了帝皇威仪,叫她时时刻刻都谨记,他为主,她是妾。 可此刻却…… 魏贵妃终于想起来,入宫她为得专宠,早已将该打听得都打听好了。 先皇后闺名——孟令瑛。 但她从前虽听闻承帝与故去皇后情深,却并未放在心上。 她年少轻狂,未曾亲视,只觉不过以讹传讹,再情深,人到底是去了,后宫佳丽无数,帝皇无情,怎会永远记得? 只怕时间冲刷下,什么都终究会抛诸脑后。 后来她入宫,很快就获得圣宠,并且位份一升再升,竟登上贵妃之位,连带云州魏氏也跟着就此翻身。 魏烟苒见皇帝特别宠爱太子,但却未曾提及先皇后只言片语。 她只当是帝皇器重社稷,毕竟太子出身贵重,非到最后一刻轻易不会放弃。 但这一瞬间,当承帝呢喃先皇后闺名,如此亲昵,处处是思念。 她终于动摇恐惧,深知自己大错特错了。 魏贵妃非常伤感,知道她所有寄存在他身上的希冀和期望也烟消云散。 可怜她迟迟未给自己铺路,只在今夜才稍稍上心,只因她到底还是对身边这个男人…… 现在,呵。 魏贵妃黯然伤神,低下头对承帝说:“陛下,臣妾偶感不适,先行告退了。” 承帝却未曾理会她半句,瞧他那样子,好像还没清醒神智。 魏贵妃心下又是狠狠一痛,指甲掐着掌心,默默离去。 今夜一而再再而三叫她心惊失望,她入宫至今又迟迟未有子嗣,看来她不得不好好想想个中缘由。 裴济光牵着苏皖,望着繁华一片,开口低语: “天下人不知,当以为我与你良人一对,最是般配。” 苏皖垂眸不语,裴济光见状,追击道:“你就这么想当本殿的妻子,东宫的女主人吗?” 不管他的意愿,强塞这么一个‘完美’的女人给他,他裴济光只觉得可笑。 苏皖深吸一口气:“殿下,臣女只知道不违父命,不违圣意,其余的,臣女一概不知。” 裴济光嗤笑:“世人都道你完美无缺,你可知在我眼里,你不过一个任家族摆布的木头,无趣至极。” 苏皖指尖颤抖,不敢置信看着他竟对自己口出狂言。 但身侧这人乃太子,他说完后脸上满是矜贵骄傲,哪有半点觉得不妥的样子? 他应当除了自己和承帝,从未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是从小就金尊玉贵长成。 苏皖心说,我还觉得你胸无点墨,目光短浅呢,若非先皇后唯一嫡子,裴济光这处处得罪人的心性,又不动进退,太子之位哪里坐得安稳? 他可知,他每次的嚣张作为,背后皆有做父亲的承帝在为他支撑收尾。 半点不体恤尊长,这种人,她何须把他放在心上? “殿下再不喜臣女,余生到底也要同我绑在一起了。” 她启蠢讥讽,不再看他,也不再将他的话往心底去。 左右不值得,何苦浪费思绪? 裴济光见自己这样说,她都未曾有过一丝动摇和破绽,心中更觉烦躁。 “苏皖,你……” 却见她挺直了腰板,更端出贵女派头,引得楼下百姓一片叫好。 裴济光愤愤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苏皖想他明明人高马大,却还如稚儿般,心生悲哀。 本该是和睦夫妻,但并肩赏烟火繁华时,却无缘作壁人。 她想,这莫非不是天意弄人?一对强绑在一起的怨偶罢了。 不过,太子与她背后的人,又怎会在意他们是否过得幸福?他们只要利益得逞。 世间之事多事如此,可叹贵为世家嫡女和东宫太子,也终究逃不过任人摆布的结局。 第27章 再遇 苏皖心事重重,直到天鼓楼仪式落幕,她都面露愁容。 索幸脸上佩戴面纱,无人知晓她的不妥,不然只怕又要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太子自仪式结束后,就急急松开手,视她好似洪水猛兽,只怕沾染一点就会如何似的。 苏皖无语,她一个女儿家被轻易触碰肌肤都未曾说什么,他倒拿乔起来了,呵。 承帝忽然说身子不适,于是众人自然以他为重,个个拥护着跟在后头,陆陆续续离去。 太子临走前深深看了苏皖一眼,脸臭得不成样。 苏皖垂首装傻,只当看不见。 她决定了,从今以后,她就当太子所言皆为犬吠。 这样一想,心里顿时舒坦多了,她又何必同一头犬斤斤计较。 苏元明走到她身侧,“走吧,皖儿,今夜也算是波澜,如今总算无恙结束了。” 苏皖抬头,发现父亲镇定间,眼底仍瞒不住疲倦。 她顿时心疼不已,父亲为官数十载,清廉严苛,却总为他们姐弟二人每每担惊受怕。 “父亲,您辛苦了。” 苏元明一愣,定神看着身侧的女儿,终于抿唇展露一丝笑意。 他摆摆手。 “走吧。” 苏皖扫视一圈,“父亲,重朗呢?” 苏元明顿时脸色臭了回去,“哼,这小子今夜闯了不少祸,他哪里够格登天鼓楼,纵然陛下不怪罪,我却也不容他共享圣恩。” “父亲,所以重朗呢?” 苏皖早就习惯了苏元明对弟弟的态度,她对他说苏重朗那些唠叨同样左耳进右耳出。 苏元明激动不已,苏皖却只是淡定地再次询问。 苏元明这才钝钝说: “那小子被我早早撵回府了。为父令他滚回去抄书,好过再待在这里,还不知道要惹下什么祸事牵连阖府上下。” 苏皖无言,挽着苏父慢慢走下天鼓楼。 父女俩背影渐行渐远,漫步在雪地里,朝着自家轿辇走去。 “父亲,阿弟大了,不要再似小时候一般对他如此严厉,男儿郎的在外也好面子。” “皖儿,你是不知道,那小子在你离席后……” “好啦,我省得,我都省得……” “哼!” * 天上的烟花一朵朵炸开,盛华雪夜下,苏重朗在雪地里慢慢走着。 苏父看出他无心待在宴席上,等到承帝站起来携众臣准备登天鼓楼时,他就被苏元明呵斥回府。 苏元明也是怕,怕他再和太子待在同一片天地下,又要忍不住口出狂言。 虽然承帝英明,太子狂悖有错在先,但到底是臣子,怎能容忍苏重朗再三冒犯? 为了不让阖府上下陪着苏重朗的冲动送命,苏元明冷冷撂下一句,滚回府抄书,就紧跟在登楼大队身后,匆匆离去。 苏重朗抬手搓了搓鼻尖,无所谓地嗤了一声,转身离去。 此时天鼓楼已传出第一下击鼓声,也不知道阿姐回去了没。 不过这已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虽然被勒令回府,苏重朗眼下独身一人却不紧不慢,他一边欣赏着漫天飞雪,一边背手慢行,端得一个风流倜傥,很是自在。 然而走着走着,他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身后不远处,总有一道脚步声,尽管已努力放低声息,却还是逃不过苏重朗的耳朵。 没办法,那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实在很难忽视。 苏重朗装作不知,忽然加快脚步,随即转身拐入一道暗角,整个人立时消失不见。 裴文月本也就无心这一切流程,若非今夜为再见苏重朗,她是决计不会现于人前的。 苏父赶走苏重朗时,故意隐于人后,原本没谁注意到。 无奈裴文月从头到尾的目光都暗自追着苏重朗不放,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 见苏重朗转身离去,裴文月屏退卿卿,捏住袖中他的暖玉,略微一想,随即提着繁重的衣裙跟了上去。 他在雪地里不急不慌地走着,她小心翼翼踩着他留下的脚印跟在身后。 自以为隐藏得很好,裴文月与他一前一后,翩翩公子潇洒向前,娇俏少女提裙紧随。 她行走间,面上银帘时不时相碰,发出细微的声响。 跟得入神,连被发现了都不知道,直到苏重朗突然一转身消失不见,裴文月顿时愣住了。 随即,她急忙小步跑上前,刚要跟进那拐角处,眼前红砖暗道复又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裴文月吓了一跳,惊呼一声,后退连连间眼见整个人向后倒去。 苏重朗本只想瞧瞧是哪个家伙如此大胆,跟在他后面也不知抱有什么目的,这才整了这一出。 未料到,等他跳出来定睛一看,竟是方才宴席上那个被太子刁难却不敢反驳的柔弱公主。 电光火石间,他毫不犹豫托住她的腰身,借力时不慎将裴文月整个人都带入怀中。 美人在怀,暖香阵阵,二人一瞬间皆是心悸无措。 裴文月还未反应过来,担惊受怕时,整个人已被苏重朗牢牢抱在怀里。 她向来克制受礼,活到现在只被眼前这个男人抱了两次,当侧脸贴着他的胸膛时,隔着衣料,似乎听到了隐约的心跳声。 等反应过来,她羞得整个人不知所措,惊魂未定又加羞怯,叫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被他就这样固定在怀抱里。 雪地里,两人远远看去身形重叠,颇为应景。 苏重朗虽然浪荡,但于男女之事上其实从不出界,乍触女子,纵隔衣物,仍面红耳赤,如烫手山芋。 更何况,眼前此女乃是堂堂公主之躯。 思及此,他连忙松手,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弯腰赔礼。 “苏重朗参见公主殿下,方才……一时情急,不知是殿下,多有冒犯,还请公主恕罪!” 裴文月骤然从他怀中离去,心下有些空落落的。 又见自己还未开口责怪,他已慌慌张张朝她赔礼道歉。 盯着眼前男子将腰板弯下,连脸都不该抬起看她,露出的耳尖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其他原因,竟绯红一片。 她突然想起早前卿卿说他传闻中很是不堪,可那种种风声与眼前少年交错重叠,竟是如此相悖。 第28章 相认 裴文月忽然忍不住一阵欣喜,隐于银帘下的绝美面容展露淡淡笑意。 “公子不必多礼,不怪你,是本宫自己……吓到公子了。” 苏重朗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再放肆多看她一眼。 尽管是眼前之人先跟在他身后,但他冒犯了她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她是公主,错也是他的错。 苏重朗只是不敢想,若让自家老爹知道自己没过多久又惹下祸事,该怎样怒火中烧了。 想到苏元明发火的模样,苏重朗闭眼不敢再细思下去,脊梁骨都发冷了几分。 听头顶裴文月声音温柔,话语间并无责怪之意,他再度拱了拱手。 “不,在下无礼是事实,肌肤之亲……实乃男女大忌……”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想起她方才身上淡淡芳香,腰肢触及手中竟是如此纤细不可一握,柔软得让他小心翼翼。 侧脸一瞬间腾的烧起来,苏重朗内心怦怦直跳。 裴文月一双美眸含着笑意,“若不是你,本宫刚刚定然摔倒,雪地寒冷,说不定还要生一场病。” 听她这么说,苏重朗这才忍不住抬眸偷瞧她一眼,见她一席蓝色宫装,立于雪中恍惚间仿佛谪仙。 “多谢公主。” 苏重朗终于慢慢直起身板。 “不过,在下实在不明白,殿下怎会跟在我身后?” 眼下分明是众人登天鼓楼的时辰,按理说,这个文月公主不应该在天鼓楼上与大家一起共赏烟火吗? 好端端的,和做贼似的跟在他后面干嘛,害他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宵小。 苏重朗庆幸刚刚自己及时出手,没让她摔在地上,不然这金枝玉叶的,如果摔出个好歹,他哪里担待得起? 裴文月被他一问,心虚地微微低头。 片刻后,她才出声:“刚才宴席上,多谢公子执言,本宫是来……”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整个人羞羞地几乎低下整个脑袋。 苏重朗皱着整张脸,努力侧耳倾听,可眼前的公主越说,声音越像蚊子叫。 他最后也只捕捉到宴席,多谢等字眼。 不过,他与这个女子也就刚才宴席上的短暂接触,苏重朗很快猜出来,她应当是为了刚才那场插曲前来。 “公主,是来谢我的?”他半信半疑地猜测着。 见她缓缓点头,他了然。 “若非你……” “害,小事一桩!” 裴文月猛然抬头,有些错愕,却见苏重朗脸上端得一副嬉笑模样。 “小、小事?” 苏重朗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 裴文月抿了抿唇。 “太子殿下很……记仇。你是第一个敢多次顶撞他的人,方才若不是你,只怕本宫在宴席上定然无法立足。” 众目睽睽之下,他解救她于水火,所以这于她而言,并非小事。 苏重朗看她话里话外都很在意,笑着叹息一声,语气也不自觉放柔。 “整个京都,都知我秉性如何,尽管我已立誓痛改前非,不过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也是正常。” 言下之意,就是他一贯浪荡,若哪里说话不对冒犯了太子裴济光,裴济光也不好借着这个由头立时发难。 方才裴济光要喊人,作势想在宴席上擒他,也不过是借了三分酒意。 不过,是真醉还是装的,这个苏重朗就懒得深思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刚才太子醉酒,说话委实难听,在下实在看不过去,若今日换成旁人,我也是一样。殿下不必放在心上,眼下还是应该快些回天鼓楼,若让旁的有心人发觉您不在,只怕会刁难您。” 说完,他复又朝裴文月行礼。 “在下受父命回府,在此别过。” 苏重朗说完,转身刚想离去。 裴文月见状,连忙伸手想要叫住他,就见苏重朗走出两步,又转头眉眼弯弯叮嘱她。 “雪地夜黑路滑,公主请多小心,这次不要再摔倒了。” 见眼前少年又是这样一脸笑意撂下话就要离去,裴文月听着他的关怀,一瞬间想起前阵子在市井街道与他相遇一事。 也是在临别之际,他笑着如此叮咛她。 【小姐安好,这街上总这样乱,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去吧。】 【后会有期啊后会有期,快回去吧!】 裴文月盯着他潇洒离去的后背,捏紧衣袖中的暖玉,反复咬唇,终于往前勇敢迈出几步,继续跟了上去。 只听静谧雪夜,深深宫墙下,一道柔美的声音颤着喊: “苏重朗!” 苏重朗闻言,止住前进的步伐。 “殿下还有何事?” 苏重朗转身,就看见裴文月急急上前,迫切地盯着他。 “我……叫裴文月!” 原来她是想告知于他姓名,不过承帝竟没舍得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公主封号? 苏重朗听刚刚宴席上所有人都一口一个文月公主得,还以为她的封号是文月呢。 他想,承帝看来对这个女儿很不在意啊。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管的事。 于是,苏重朗对她礼貌地点点头。 “文月公主,在下记住了。父亲命我速速回府,我就不再耽搁了。” 听他话语离去之意很是明显,裴文月做了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举动。 她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扯住他,不让他离开。 苏重朗发觉自己竟如此有耐心,陪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公主在冰天雪地里耗时间。 但见她低自己好几寸,他低头还能看到她盘得精致的发髻,难得心里柔软。 “殿下,还有何事?” 她拽着他衣袖的手还在颤抖。 “两次救我,你于我而言……已不是小事。” 没头没尾的,苏重朗非常疑惑,忍不住笑道: “什么两次?” 她慢慢抬眸,眼中亮晶晶地看着他。 “后会有期,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这么快,你就把我忘了吗?” 没有用‘本宫’,裴文月说的反而是一个‘我’字。 盯着她脸上附着的银帘,那双眼睛如漆黑之曜,苏重朗心头一击,脑海中终于火速回闪过许多熟悉的画面。 【小姐的钱袋,如今物归原主。】 莲花纹钱袋…… 英雄救美…… 苏重朗垂眸间,裴文月裙摆上那朵朵莲花绣纹映入眼帘。 他终于恍惚回神,瞪大双眼。 “是你?!” 第29章 揣测 裴文月羞红双颊,默默放开他。 苏重朗兴奋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心头异样,很是激动。 她眼波流转,说:“当日,如果不是你,我没办法平安回宫。这么多天,我都想再见你一面,我想亲口对你说声谢谢。” 裴文月终于从衣袖里掏出那枚暖玉,递给他。 “这个,还你。” 苏重朗见到自己的贴身暖玉竟在她手中,错愕非常。 “那天过后,我怎么都找不到它,还以为丢了呢,没想到居然是在你那里。” 裴文月说:“那天事发突然,我不小心从你怀中拽下的,后来你匆匆离去,我只好妥善保管了,如今也算物归原主。” 苏重朗盯着青绿色暖玉,玉佩温润,静静躺在她手掌心。 他顺着这柔夷素手,视线上移,眼见女子身附一席华丽衣裙,却低眉顺眼,眸含羞怯。 忽然,从未悸动的心在骨肉下狠狠跳动,一股无法言明的情绪如丝丝缕缕缠绕周身。 “这块暖玉,是我母亲留下的,她走得早,只留下这块暖玉给我。玉佩有二,我与阿姐一人一块,各自篆刻其名。” 裴文月之前只要一想到苏重朗,就会害羞,就算一直收着他的暖玉,她也不敢拿出来仔细观摩。 现下经苏重朗提醒,她这才敢去看那枚暖玉。 果然正中心暗刻着一个极小的‘朗’字,裴文月下意识抬起拇指摩挲着。 苏重朗看到她的动作,忍不住扬起唇角。 就听裴文月略带伤感,“你母亲待你真好,不似我的母亲……她,从未留下这样贴身的物件予我。” 苏重朗若想念生母,还可拿出玉佩,与他的姐姐一起缅怀。 可她…… 她的母妃那般决绝,好似当从未生过她一样。 就听头顶,苏重朗的声音靠自己更加近了几分。 “此物既落入公主手里,就是公主的了。” 闻言,裴文月不敢置信抬头,却见苏重朗微微低头,二人靠得近,他认真地看着她,嘴角噙着笑。 “这不行,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我怎能……” 她话还没说完,苏重朗已离远了几分,他虚虚后退几步,仿佛与她亲近都是她的错觉,而他如此轻松。 “父亲命我回府,其实是罚我抄书呢,我再不回去,可真要来不及了。” 苏重朗说完,定定看了她一眼,随后再度转身。 裴文月望着少年郎坚定的背影,手中暖玉被她紧紧攥于掌心。 “……你若抄不完,我帮你!”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量说出这种话。 这次,苏重朗只是晃了晃身形,却未再停下。 他一边走,一边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 “我已立誓发奋读书,不会抄不完的。” 在背对裴文月迈步那一瞬,苏重朗没有告诉她。 他的玉佩虽与阿姐各一个,但身为苏家嫡出男丁,此物只能允妻。 * 宫宴落幕,太监李园携着一行人悄悄原路返回冷宫。 今夜声势浩大,叫这些常年驻守冷宫的宫人们都瞧红了眼。 果然如翠鞠先前说的,宫宴那边着实缺人手,他们一群人竟真无声无息混进其中帮活。 上头的管事太监和嬷嬷们根本无暇去管他们这些人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只要哪里需要人了,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被当成一块砖搬了去用。 虽然比在冷宫里做闲活劳累了一些,但是能有幸看到繁华的宫殿,还有那些平日里根本见不到一面的达官贵人,李园一行人真觉死也值得了。 现下他们悄悄摸摸寻回冷宫,眼见通往冷宫的甬道只剩下自己人,翠鞠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 “刚才,天鼓楼方向的烟花可真美啊。我自被派来冷宫,从来就没瞧见过这般夺目的景色!” 月韶面色也是掩盖不住的欣喜,但她性子更沉稳一些,听到一旁的翠鞠一边蹦蹦跳跳一边这样说,于是偷偷去瞧了一眼走在前头的太监李园。 “要奴婢说,这都是托了李公公的福,不然我们只怕一辈子也无法得见冷宫外的天日。” 李园很是受用,瞥了一眼喜出望外的翠鞠,随后收回视线。 “还是月韶懂事,每每说话,都深得本公公欢心。” 月韶抿唇微笑,低下头。 翠鞠这才发觉大伙儿都高兴,可只有她一个人高兴得过了头,手舞足蹈的走路都没个正形。 她咳了咳,尴尬地收敛神色,补了一句马屁。 “是啊是啊,月韶惯会说话,奴婢虽嘴笨,但也知道,今夜若非李公公,我们哪里有胆子凑到那些贵人跟前?估计现下还陪着那个废皇子在冷宫里熬着呢。” 见提及冷宫里的裴懐,月韶想起自己走之前,头脑一热,在冷宫大门外落了锁链。 之前她是怕他们走了,裴懐会偷跑出去,或是被别人万一撞进去,察觉冷宫除了裴懐空无一人,拿捏了他们擅离职守的罪名,这才会那么做。 可如今越往冷宫走,月韶心下越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她做贼心虚,自己拿不定主意,于是凑近几步,对李园和大伙儿说: “我……我走时怕出什么纰漏,所以往大门上落了锁。你们说,那个废皇子在里头不会出什么事吧?” 此话一出,翠鞠脑瓜子难得灵光一回,她猛地一拍脑袋。 “哎呀,我好像忘了备水和吃的了。” 此时,恰好一道冷风刮过,众人皆打了个哆嗦。 李园强行挺了挺身板。 “瞧你们一个两个没出息的样,忘了废皇子早已没人管了?说他一句皇子那是咱们抬举他了,真出了什么事,咱们口风一致,谁能怪罪咱们?” 月韶和翠鞠面面相觑,眼见李园这么说,其余小宫女和小太监都难得没敢搭腔附和,反而一反常态低下头,沉默不语。 月韶拽了拽李园,说:“李公公说得自然有道理,只是,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翠鞠揪住袖口,神色胆怯。 “是啊是啊,李公公,咱们回去瞧瞧吧,别真把人给整……” 她一个‘死’字还没出口,月韶顿时后怕,连忙用手肘顶了顶她。 虽然,裴懐确实无人问津多年,他们也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多年,可大家到底都只是在宫里为奴为婢,还是最下等的那种,谁也不想闹到最后一步的时候。 按理说,李园的话没错,他们欺压裴懐多时,也没见有谁能来给裴懐做主,惩治他们。 但假若裴懐死了,到时候真的还会如平常一样,无人问责吗? 第30章 谋划 此事还没发生,谁都不敢说得那么当然,谁也无法下个定论。 想到这一层,一群往日狗眼看人低的奴仆宫婢皆脊背发凉,脚下生风,个个儿赶着回冷宫。 李园方才强撑着面子,如今见谁也没空瞧他,一个个跟赶着去投胎一样,他也再装不下去了,连忙紧跟在队伍中央。 月韶和翠鞠是最着急的,她们俩一个胆敢落了锁让裴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个将裴懐吃饭喝水的活计抛诸脑后,若裴懐真死了…… 翠鞠咬了咬牙,一边快步疾走一边恶狠狠瞪了月韶一眼。 “都怪你!” 月韶心头不平,但她知道翠鞠就是这样胡搅蛮缠的性子,所以也懒得和她计较。 “怪我什么?与其怪我,不如保佑那个废皇子没事。” “你……!” 翠鞠冷哼一声,不再去看她。 当众人气喘吁吁解开缠住冷宫门栓的坚实锁链,急忙忙拥进去时,裴懐已在殿门外等候多时。 他仍旧是那一席破衣勉强裹身,整个人似没骨头一般虚弱,嘴唇泛白。 李园一干人等进来冷宫四处张望,最后将视线齐齐落在殿门外的裴懐身上。 只见他搬了张平日里小太监偷懒用的竹制小凳,懒懒散散靠在门槛边,眯着眼睛。 “这……”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清他这样是好是坏。 有几个利落的太监宫女却很上道,不管眼前境况如何,先叫人都入了冷宫,然后急忙把冷宫大门再度关闭。 一瞬间,伴随着宫门重新封闭,众人的心也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翠鞠凑到李园身边,“李公公,他这是……?” 裴懐盯着眼前一行人,见他们一个个面色红润,一看就是舒舒服服才回来的,反观自己…… 若非苏皖,只怕他们回来看到的,就是他裴懐被活活冻死饿死在冷宫雪地里的尸首了。 想到这里,他眼中淬满了阴狠,却很快收敛起来,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既回来了,还愣着做什么?我病了,给我点水喝,还有饭食,我快饿死了。” 李园他们摸不清头脑,都有些不知所措,竟忽视了裴懐口吻中一副主子指使仆役的语气。 若换作平日里,李园他们趾高气昂惯了,听到裴懐胆敢这样和他们说话,定然要拳打脚踢一番,就如前几日一般。 但眼下他们惊魂未定,又自觉理亏,见裴懐安然无恙,早已大松一口气,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到底是做惯了下等人的,裴懐一吩咐,他们竟鬼使神差拿出了那股子伺候人的劲儿,连忙各自去忙活起来。 所有人给裴懐备水的备水,拿药的拿药,一些甚至自觉钻进小厨房里去烧火煮饭。 只有李园定定立在原地,打量着裴懐,心下一松。 太好了,只是病了,没死就好…… 裴懐怕露出端倪,于是垂眸咳嗽几声。 “李公公看我干嘛?咳咳咳……” 李园方才如梦初醒,对着裴懐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你既病了,本公公也懒得和你一般见识,哼!” 待只剩裴懐自己,他猛地坐直身板,眼底神采奕奕,哪里有病了的模样? 他确实是发烧了,但病过一场,多亏苏皖的雪中送炭,他在苏皖走后又就着雪水吃了两块糖蒸酥酪。 幸好他年轻,往日也因被冷宫众人磋磨惯了,身子骨每每熬过来反而越来越健壮,很快就退了烧。 不然,自己只怕没那么好受。 他早就听到了冷宫外头急急传来的脚步声,于是索性给他们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一是为了掩盖苏皖来过的痕迹,不叫他们生疑。 二来,裴懐也是为了试探这一帮宫人,他想知道,自己倘若真要死了,他们真的就能如往日一般天不怕地不怕吗? 但看到刚才他们一脸神色放松的样子,裴懐冷笑一声。 看来自己就算是个无人问津的废皇子,但骨子里流着的承帝血脉到底叫他们不敢冒险。 若是如此…… 裴懐心中有了算计,若是如此,可就别怪他好好利用自己这身皇家血了。 他站起身,走进殿中,来到床榻前。 只见裴懐俯身把藏在被褥里的狐裘披风拽了出来,又从怀中摸出苏皖相赠的暖玉,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一番,眼中深深,猜不透思绪。 他是想和苏皖再见,也想和苏皖共赏栀子花时相赠名讳。 但却绝不是以现下这个狼狈的样子,她是苏府的嫡女,何其尊贵,但他呢? 眼下他什么都不是,难道要叫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如一个畜生般再与她一门相隔不得亲近吗? 不,这不是裴懐想要的。 他捏紧手中暖玉,眼中恨意滔天翻涌。 冷宫里这群人欺他辱他多时,从前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心无希冀,便任由他们踩在头上。 但现在不同了,谁让他遇上了苏皖,谁让他有了欲念,谁叫他察觉到了这群狗奴才的软肋? 他想出去和苏皖堂堂正正相见,更想走出冷宫活在太阳下。 既然他们不敢真叫他死,那他就要他们……死! 月韶端着温水慢慢走进殿中,当看到裴懐站在床榻前,被褥上一件精致的狐裘披风明晃晃映入眼中,而裴懐手持一枚翠绿玉佩,哪里有刚刚病歪歪将死的样子? 月韶是个心思灵敏的人,不然多年来也没法在李园手底下讨生活混到心腹的位置。 她虽然还摸不清头脑,却只觉一股凉意直直窜上心头。 “你……?!” 裴懐握紧暖玉,阴恻恻转过身,裂开嘴笑了。 “你都看到了?” 月韶忽然感到一阵浓烈的杀意朝自己快速袭来,她颤抖着手,捏紧手中托盘,刚想转身跑出去喊人。 裴懐却已抢先一步,快步冲过来拽住她,大手将月韶的口鼻一捂,在无人问津的黑暗大殿中,月韶整个人直接被裴懐拖了进去。 月韶泪花都吓了出来,她怎么也想不到,裴懐平日毫无反抗能力,现下却能如鬼魅一般可怕。 裴懐一脚把殿门踹得关起来,月韶手里的温水被他腾出一只手稳稳放在地板上,而她在裴懐手下根本喊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喉头呜呜咽咽着。 裴懐做完一切,暴起将月韶死死按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他声线似游走人间收割性命的阎罗,贴近月韶耳畔,随着他呼吸将至,月韶整个人都炸起了寒毛。 裴懐盯着他,黑漆漆的双眸在阴暗的宫殿中衬得格外骇人。 “你想活吗?” “那就照我说得去做,我便饶你一条贱命,如何?” 第31章 恐惧 月韶瞪大双眼,已吓得手脚发软,裴懐嘴上这么说,可他捂着她口鼻的力道却半点没减,哪里是要和她交易的样子? 随着呼吸间空气越来越稀薄,月韶只觉得心肺都火烧火燎的。 翻白眼之际,月韶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个废皇子,是真的要杀死她?! 月韶终于猛地点头,用指甲去扒拉裴懐盖住自己口鼻的大手。 裴懐被她指甲在手背上狠狠抓出一道淡淡的血痕,却也不恼,反而在月韶点头应承的时候,笑得愈发吓人。 “真乖。” 他终于缓缓松开她,赏还她活的机会。 直到裴懐走回床榻前,小心翼翼把狐裘披风叠好时,月韶还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死后余生是一回事。 当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答应了裴懐什么时,她方知大事不妙。 裴懐大发慈悲叫月韶滚出去,她跌跌撞撞爬出殿门,腿一软跌坐在地。 月韶颤颤巍巍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还有脖子上那颗脑袋。 她抬头望着,看来冷宫的天,是要变了…… * 三日后,冷宫里一如既往冷清安静。 众人如往昔般各自懒懒散散待着,一点新年的喜庆味儿都没有。 昨夜方下了一场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李园作为冷宫的管事太监,正指使一个小太监拿起扫帚和簸箕扫去积雪。 翠鞠靠在树上好似软骨头一般,嗑着瓜子发呆。 月韶想起裴懐的交代,抖了抖身躯,鬼鬼祟祟走到翠鞠旁边。 “翠鞠,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没头没尾突然来一句,翠鞠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说什么呢你?” 月韶有些退缩,但想到裴懐如鬼煞般差点捂死自己的画面,瞬间打了鸡血般又壮了壮胆子。 她小声地对翠鞠继续说:“你还记得昨夜吗?咱们回来后,那个废皇子不是说他病了的事。” “我知道啊。”、 翠鞠一副‘所以呢’的神情,疑惑地看着月韶。 月韶却拉住她,愈发凑得近了些。 “你可知,昨夜我去送温水给他时,发现了什么?” 翠鞠见月韶神色凝重,也从树干离身。 “发现了什么?” 月韶在她耳边小声说:“我发现他躺在床上,整个人病得也许是糊涂了,竟睡得毫无防备,他手中死死拽回一角红裳。” “什么红不红的,你说仔细点,我听不懂啊!”翠鞠成功被月韶勾起了好奇心。 “你别急啊。” 月韶抿了抿唇,“于是,我趁他熟睡,掀开被子一看,居然是个及其贵重的狐裘披风!” 翠鞠听到这,翻了个白眼。 “哎呀,我当是什么事啊,原来就是个披风啊。你莫不是忘了,前几日那个什劳子公主陆续送了两回东西过来,说不定这又是那个公主送的呗。” 翠鞠说完,用手拨了一点瓜子递给月韶。 “你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一个披风而已,大惊小怪的,来来来,和我一起嗑瓜子。” 月韶急了,按住她的手。 “你是不是傻呀?那个公主昨晚应该一同去天鼓楼才对,怎会有空过来冷宫送东西给这个废皇子?就算是之前那个公主送的,第一遭给李公公弄坏了许多,第二回咱们就和之前一样全都昧下分完了!” 翠鞠这才转过弯来,瞪大双眼。 “那、那他的披风是从何处得来的?” 月韶一副害怕的模样:“我只怕他是不是趁昨夜大伙儿不在,串通了谁准备来告发咱们擅离职守,说不定那个披风就是他与同谋的暗证!” 翠鞠皱了皱脸,“不会吧?他早已是个废弃的皇子,他都病了,哪里能有什么势力能来合谋了准备处理咱们?” 见翠鞠难得思路清晰,月韶只好再加把劲儿。 “你都说了,他到底是个皇子,宫里一贯是个消息恒通的地方。 他若真无人在意,那个与他多年来八竿子打不着的公主怎还会突然想起他,专门送东西给他? 在宫里生存,步步都需小心,倘若真疏忽了他,叫他得手,咱们岂非都得冤死?” 翠鞠被她唬的一愣一愣,手中瓜子都掉了一地。 “那我们该怎么办啊,月韶,我不想死!” 翠鞠急得眼泪都泛了出来,她拽着月韶的手。 “……要不,我们都推到李公公头上,是他带我们出去的,才害得废皇子昨夜没水没吃的生了病啊! 我们只是低微的宫女,而且那个废皇子又不是第一次生病了,若真怎么样,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吧?!” 月韶咬着唇,“他确实不是头一回生病,但我们昨夜却是第一次擅离职守,还敢闯到圣上那边去,虽未被圣上或者宴席上其他哪个贵人当场抓获定罪…… 但是,倘若昨夜真有哪个贵人经过冷宫,发现我们都不在,恰好废皇子还病歪歪的,两条加起来足以叫我们都没命!是了,一定是这样!” 她恍恍惚惚,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个披风只怕就是留给废皇子接头用的,说不定过几日就会有哪个贵人过来,把我们都抓去处置!” 翠鞠带着哭腔,“不会的不会的,那……那冷宫大门落了锁,谁都进不来查看啊!” “那你说那个披风是怎么回事?我可看得真切,莫非是有鬼,凭空变给他的不成?” 月韶胡说八道着。 “皇宫高手居多,哪个贵人身边没个武功高强的守卫?要想翻个墙进来十分容易,一道区区的破锁就想拦住谁?是我,都是我的错,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我以为锁住门就一定没事……” 月韶越演越真,差点把自己都吓哭了。 不过她哭不哭得出来是一回事,翠鞠却是真的被她吓了个半死。 她一贯蠢钝,往日敢翻身欺主,也是依仗了李园的威风,狐假虎威罢了。 如今,月韶拿捏住她的秉性,三言两语叫她溃败不成样子。 “怎么办……那怎么办啊?月韶,我不能死的,我不想死啊!” 两人在树下吵吵嚷嚷,惹来了监督做活的李园。 “就你们俩最会偷懒了,吵了老半天嘀嘀咕咕什么呢?!” 第32章 动手 一见李园来,翠鞠马上推开月韶,蹦到他面前,哭着将月韶方才所言全部漏底得一干二净。 听她说着,李园脸色亦是大变。 翠鞠说完后哭个不停,李园被吵得心烦意乱。 “闭嘴,人还没死呢,就这么急着奔丧?!” 月韶没忍住偷偷躲在后头扬唇。 翠鞠被吼了一嗓子,委委屈屈的却也还是收住了声音,只敢时不时吸吸鼻子。 李园深吸一口气,忽然盯着翠鞠身后的月韶 “你所言非虚,真的看到什么披风了?” “千真万确啊李公公!” 月韶笃定地点头,“我还细细瞧过呢,披风上的绣工很是不凡,定然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李园转了转眼珠子,“好啊,这个废皇子,我倒是小瞧了他,想不到还留有这一手?哼,说不定那病也是装的,他想一锅端了本公公,做梦!” 他一招呼,顿时把冷宫里所有的宫人全都叫来。 “都跟着本公公走!我倒要看看,他躲起来天天都在琢磨着什么鬼主意?!” 说罢,李园气势汹汹携着一堆人,一脚踹开殿门,闯了进去。 翠鞠和月韶连忙跟了上去,余下都是一些小宫女和小太监,全都不明所以地照做 裴懐躲在被褥里,一副熟睡的模样,李园见状,直接掀开他的被子。 这一掀开,果然见到裴懐裹着一个狐裘披风,很是暖和。 李园大惊失色,倘若方才他对月韶的话是半信半疑,那么此刻亲眼所见,已经把月韶的胡说八道信了十成。 他又气又怕,想也不想直接把裴懐从床上拖了下来。 裴懐在地上滚了一圈,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眸。 “……做什么?” 李园见他这样,更觉得他是装的,气得直接把披风从床榻上拿起来,在裴懐面前扬了扬。 “说!这是谁的披风?!” 裴懐见他拿着披风,哪里还有方才朦胧的睡颜,他立时从地上起来,狠狠盯着李园的手。 “把它放回去。” 月韶在后头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吓得连忙低头。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表情,他当时快要捂死她时,就是这样的! 月韶不禁为李园暗自捏了一把汗。 翠鞠却不知死活,还凑上前去,哭天抹泪的。 “李公公,你看他还敢这么嚣张!” 翠鞠夺过李园手中的披风,逼问裴懐。 “你、你说,到底是串通了谁,准备来害死我们?!” 裴懐只是瞪着她拿捏披风的手,眼神凌厉,叫人望而却步。 李园见他闭口不言,只一味瞪人,直接走近几步,狠狠揣了裴懐肩膀一脚。 裴懐闷哼一声,似乎是疼极,一瞬间俯下身去缩成一团。 月韶见他似乎毫无还手之力,忍不住急了。 不对啊,他威胁她时,分明说了只要她把李公公他们骗来与他发生矛盾,他自然有办法处理他们。 怎么如今却…… 难道,是她赌错了? 月韶越想越惊慌,是了,若他真有能力,早就报复回来了,怎么可能容忍到今时? 眼下,月韶只期盼李公公赶紧堵住裴懐的嘴,免得等会把她供了出来。 她却不知,从前裴懐没有反抗,一是因为苏皖还没来,他对生活无望;二来,是他被李园欺压惯了,以为李园根本不把他的死活放在眼里。 但是现在却被裴懐觉察出李园到底不敢拿自己这一身帝皇血脉去赌,那么,局势顷刻间就翻天覆地。 此刻早已是他设套,而他们才是今天的猎物。 裴懐被踹了一脚,埋首于地,好半晌才开口:“好、好吧,我说,但我好疼,你……你凑近些,我就说。” 李园一听,心下一松,于是对翠鞠使了个眼色。 翠鞠见状,心道这可是个对李园谄媚邀功的好机会,于是想也不想就走到裴懐面前,缓步蹲下。 然而只是短暂一瞬,她就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自己胸前鲜血慢慢渗出。 裴懐从地上慢慢抬头,脸上挂着疯癫的笑意。 “我说,要弄死你们,哪里用得着别人?” 只见他手握利器狠狠插进翠鞠的胸膛。 “我一人足矣。” 众人就见不过眨眼的功夫,翠鞠双目圆睁,张大嘴巴,无声无息地往后倒去。 胸膛正中利器,鲜血顺着伤口如花开一般逐渐弥漫周遭,翠鞠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但却也再说不出来了。 一刹那,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月韶不敢相信裴懐的后招居然就是这样堂而皇之把人杀害,惊得颤抖着手,把嘴虚虚掩住。 翠鞠死得突然,把在场所有人都狠狠震住了,众人只是盯着翠鞠的尸首,还回不过神来。 明明是翠鞠死了,但月韶只觉得仿佛是自己死了一遭。 她脑海中再度回忆起裴懐企图治她于死地的情景,周身凉意泛起,自脚心窜上脊梁骨,吓得连连后退。 纵然这次换成了别人遇害,但月韶还是不敢置信,她僵硬地扭过头去看裴懐。 却见裴懐阴恻恻笑对她,眼神无害,可却笑得她头皮发麻。 他仿佛在对她说,看,若非你幸运,也许该是你躺在那儿。 月韶咽了咽喉咙,本能地选择龟缩。 在众目睽睽,目瞪口呆之下,裴懐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翠鞠身前,他单膝跪着,毫不犹豫从她胸膛把致死的利器拔了出来。 鲜血飞溅几寸,染红了青色地砖。 裴懐却只是随意地抹了抹手,众人这才看清他手中握着何物。 让翠鞠即刻毙命的,居然只是一根被磨尖了的桌腿。 也不知裴懐是何时偷偷折了去的,竟能想到拿来当凶器?! 终于,人群中一个小宫女从极度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她颤抖着指尖。 “杀……杀人了,杀人啦?!!!” 尖利的叫声让所有人大梦初醒,李园骇得连连后退。 “反了……反了……反了反了!你个废皇子,胆敢打杀宫女?!” 秦嵘明君在世,各宫贵人纵然要惩治宫人,也从未有轻易打杀的例子,纵然真要到了这一步,也是做得极其隐晦,以免落人口舌,叫圣上发现。 随意害去宫人性命,在宫中是万万不可的。 可如今,裴懐一个废弃的皇子,却杀红了眼,三言两语就叫翠鞠死得这样凄惨。 李园毛骨悚然,不敢置信。 第33章 屠戮 裴懐哈哈一笑。 “我本为主,你为仆,贱婢欺我辱我多年,这冷宫早已无法无天了,如今你指着我说我反?死太监,你不觉得太可笑了些吗?” 一句死太监,骂得李园脸色涨红。 “你你你,你等着,我这就报上去,你、你等死吧你!你敢随意打杀宫女,你……我……” “这么一条贱命,欺压主子的东西,死了就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要层层上报来治我罪?” 裴懐冷笑。 “何必这么麻烦,不如李公公当场就杀死我吧,反正这冷宫一向无人理会,我可是一个被废弃的皇子啊,你若杀我,也不会有事的,来呀,杀我呀。” 裴懐如蛊惑人心的鬼魅,他甚至伸手把刚刚杀死翠鞠的桌腿往前递了递。 李园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他腿肚子早就发软了,看裴懐就跟看疯子一样。 “我……我……本公公……” 裴懐见状,终于发狂大笑。 “是真的,是真的,你真的不敢杀我?!” 他笑罢,盯着李园。 “原来我纵然废弃,但你个阉人也还是不敢杀害皇室血脉呀?活该你天生下贱,生来就是注定要来伺候人的。” 李园被噎得脖颈通红,全身颤抖,无话可说。 有个小太监连连后退。 “公公,我、我去……我去叫人!” 裴懐见状,懒懒朝李园身后喊道:“你还不动手吗?” 李园还未反应过来,那个企图通风报信的小太监已被人绊倒在地,扑通一声龇牙咧嘴。 月韶颤颤巍巍推倒后,等做完这一切却眼神坚定。 如今,她算是看明白了,李园一干人等,不中用了。 裴懐终于要翻身做主,并且狠狠震慑了所有人,她的命如今算是彻底绑在他手中,无路可退。 想通这一点,月韶不再有所顾忌,她绊倒小太监后,在所有宫人的呆愣下,直接冲出去,从外面把殿门关闭起来,自己则死死堵住,不让任何人逃脱大殿。 她如此做,大殿里便俨然成了裴懐一人为所欲为的屠戮场。 李园转过身,看着紧闭的大门,又气又急。 “月韶,你个贱人,竟敢叛我?!啊——!” 裴懐果断握着桌腿,朝他后背狠狠刺去,利刃入皮肉,钻心一般的疼痛。 李园全身冒汗,缓缓跪倒在地,衬得身后的裴懐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面阎罗。 所有宫人们眼见连李园都被这样出乎意料的解决了,顿时吓得群龙无首。 他们往日里有胆欺辱裴懐,也都是和翠鞠一样仗势欺人。 如今李园也倒了,他们看着裴懐周身气势逼人,身上破衣或多或少的血污,哪里还敢生反抗的心思,齐刷刷跪倒在地,磕头讨饶。 “饶命啊,饶命啊,我们都是听了李公公的差遣,才犯了浑,别杀我们,别杀我们……” 李园眼见局势如山倒,后背疼得发麻,他不甘心地想说什么,但一张口,嘴里咕噜咕噜冒着血沫。 裴懐见他狼狈,猛地抬脚一踹,李园彻底趴俯在地上。 “这一脚,算还你刚才的。” 裴懐还不算完,他赤脚狠狠踩上李园后背的伤口,使劲儿撵着,直叫李园怒目圆睁,疼得面色狰狞。 “饶……饶……啊——!” 李园好不容易从喉头吐露只言片语。 谁知下一刻,裴懐快速抽出他后背利刃,桌腿尖利,直接朝李园的其中一只手背狠狠插去。 李园的一只手就这样被死死定在地上,他疼痛难忍,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省得受这样的折磨。 有些小太监见此惨状,一个两个的如狗般伏在地上不敢言语,只闭了嘴低低呜咽,哭着吓尿了。 “李公公,这桌腿自我昨夜打定主意要除了你,我可是硬生生掰下来磨了一宿呢。这样的大礼,你喜欢吗?” 裴懐自顾自说完,才收敛了笑意,脸上挂着阴狠毒辣的神色。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碰那披风?!” 裴懐只要一想到苏皖的东西被这些该死的人触碰,就愤怒得抓狂。 他想,唯有见血,方能平息此滔天怒火。 裴懐深吸一口气,在李园耳边说:“放心吧李公公,你多年以来是如何待我的,等会我定然加倍奉还,不会让你死得太舒服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感激我啊?哦对了,你不用害怕孤独……” 说到这,裴懐缓缓抬头,笑眯眯看着众人。 “因为黄泉路上,他们会陪着你一起去阎王爷面前赎罪。” 裴懐想起前几日那个什么公主送东西给他时的情景。 “我早说过的,若那日我不死,你们的命我要定了!” 月韶死死守在殿门外,天空不时打了几个响雷,她抬起手背狠狠咬住,赤红双眼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大殿内仅一门之隔,却彻底隔绝了生与死。 一道道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喊断断续续传入月韶的耳中,她流着泪泣不成声,活到至今从未觉得如此可怕过。 “饶命——!” “月韶,你不得好死——!” “不要杀我——!” “呜呜呜,救我,谁来救我——?!” 月韶全身发抖,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而裴懐在殿中弑杀的癫狂笑声响彻天地,叫她一辈子刻骨铭心。 过了许久。 “开门。” 裴懐闷闷开口。 月韶缓缓瘫软在地,不再堵门。 裴懐从里头一脚踹开,大跨步走了出来。 月韶抬眸间,望见身侧这人背影前所未有的高大伟岸,而他一席破衣尽数被鲜血染尽。 手中仅握一根尖利的桌腿,放眼望去,后背所及之处,殿中倒了一片无声无息的尸首,皆死状惨烈。 裴懐仰望天空,长吁一口浊气。 他遍布血野,唯一双眸子神采奕奕。 片刻后,裴懐似回过神来,蹲到吓傻了的月韶面前,笑道:“张嘴,啊。” 月韶上下牙齿打颤,乖乖张嘴。 裴懐从怀里掏出一粒雪白色的东西,指腹推着送入她口中,并随即逼着她吞下。 当见到月韶喉骨滚动一二,才满意地说:“今后,若敢叛我,便叫你即刻毙命。解药我每月会给你一回,不服用你就会七窍流血,痛苦而死,可不比那个欺我的阉人死得轻松哦。” 见月韶呆呆愣愣地点点头,裴懐很是满意,用沾了血的手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留下五指血印。 “刚才那阉人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打杀宫人非同小可,如今我这个废弃的皇子可是杀了一大片呢,月韶,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月韶似被点了一下,连滚打爬。 “奴婢……奴婢去上报,奴婢层层上报!” 裴懐见月韶跌跌撞撞跑出冷宫,这下周遭除了死人,就剩他自己了。 他终于如释重负,抛开那沾满鲜血的桌腿,整个人大咧咧躺在地上,望着天,呵呵笑了起来。 他想,月韶真是蠢,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 若真有毒药,他早就自己吞了一了百了,才不要忍受他们多年欺辱呢。 那啊,只不过是他掰下一角,搓成丸的糖蒸酥酪罢了。 第34章 往事 正午,自雪夜降临,天儿就愈发冷了。但即便如此, 承帝还是照常去上朝。 下了朝后,他去魏贵妃的寝宫里小坐片刻,与她说了会子话,用了膳,就又起身前往朝辉殿处理政务。 朝辉殿内,承帝只披着一件薄披风,双眸利落扫视手中臣子呈递上来的奏折。 贴身太监王公公见他偶有咳嗽,连忙把热茶放在一旁。 “陛下辛苦了,先歇一歇,喝口茶吧。” 他是从小就跟在承帝身边伺候的,如今时光匆匆,一晃几十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承帝摆了摆手,目光仍旧不离奏折。 “今日必须把这些都批完,不然只怕误了事。” 王公公见承帝眼底有些发青,不免眼眶酸涩,抬袖轻轻点去眼尾泪。 承帝实在称得上一代明君,自登基几十年,于政务上从未有过半点搁置。 作为帝王,不仅勤勉,更情深。 先皇后逝去已久,现在很多人都把帝王钟情先皇后的事情当作一个无稽之谈。 可唯有王公公这跟了承帝许久的老人方才知道,少年帝王当年痛失所爱的场景是多么惨淡。 这么多年,能有幸进宫承宠的女子,有几个身上没点先皇后的影子? 承帝的身份,注定了无法过多将情绪展露人前,可端看太子狂悖多年,帝皇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至今,还悉心为其暗中铺路多年,便足以说明一切。 可惜世人大多愚钝,看不破眼前这位帝皇的心思。 王公公想,若非身上担子实在太沉重,早在先皇后离开那一日,眼前此人亦会奋不顾身随之而去。 望着承帝在朝辉宫灯下照映的侧脸,王公公依稀遥想起很久以前,少年帝皇手里抱着刚出生啼哭不止的太子。 那时,昏暗宫殿中,少年帝皇紧紧握着一秀美女子的手,无措地望着她,又时不时看着怀中的婴孩。 “阿瑛,你睁开眼再看看我,好不好?” 【陛下……】 “阿瑛,你看,我们的孩子在哭,他长得多好看啊,既像你,眉眼也像朕,长大后,定然生得好。” 【陛下……臣妾无用,你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阿瑛,莫说这样的话,我们还有以后,你快快好起来。你忘了吗,你答应过我的,我们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 【陛下……臣妾……怕是……】 帷帐旁,少年帝皇双眼赤红。 “给他起个名字好吗,阿瑛。” 【那就,叫他济光吧……】 【济世安民,光辉灿烂……】 【臣妾别无所求,只希望他以后……平安长大,做个好人……】 怀着母亲临别前的泪与希冀,爱与念,裴济光的名讳自此诞生于世。 “阿瑛——!!!” 少年帝皇紧紧抱着怀中的婴儿,跪在床榻前痛哭不已。 “阿瑛,我会封我们的孩子做太子,我会、我会护他平安……” “阿瑛……” 那一日,帝皇垂泣,天地为之痛悲。 殿外顷刻间乌云密布,寒风凛冽。 一场瓢泼大雨,下足整整三日,整个皇宫随着皇后的骤然离世,仿佛带去了所有色彩。 自此,少年帝皇也跟着心死魂消。 随着王公公失神回忆,眼眶通红,承帝也觉察了异样。 他斜眼望去,就见王公公一脸皱巴巴的表情,顿时无语。 “不是,你好端端哭什么?” 王公公的思绪一瞬间被拉回,少年承帝和眼前已显老态的帝皇,两张面容交替重叠,他吸了吸鼻子。 “陛下……奴婢是看你,太辛苦了。” 这些年,承帝愣是保留着皇后之位。 所有皇子,唯有太子是从小到大承帝亲自仔细抚养长大。 无论大小巨细,皆亲力亲为。 一个男子,要抚养一个孩子长大,又要挑起万里江山的重担,何其不易。 难免宠溺过多,拿捏不足严厉,渐渐地,反而违背了当年皇后遗愿,待发现,太子裴济光已长成一个狂妄不堪的心性。 这也是因为承帝实在太过爱重这个孩子,太子心里清楚,于是天不怕地不怕。 而太子玩闹的背后,承帝却日日这样勤政亲贤,王公公跟了他几十年,怎能不心疼? 承帝见他莫名,也不知要拿这个侍候了自己多年的宫人怎么办。 他顿了顿,只好默默放下手中的奏折,转而拿起一旁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一边喝,一双眼睛还去看王公公,好似在说,这样总行了吧。 喝完一口,果然是提神醒脑,承帝拿开茶杯。 “把你的泪擦一擦,不就没喝个茶吗,若非是你,看谁敢在朕面前这么矫情。” 王公公破涕为笑,也没有说破自己是忆昔往事,才如此暗自伤神。 他只是顺着承帝的话下了台阶。 “不若总说陛下体恤贤下,奴婢跟着侍候了几十年,最深有所感。” “行了,拍什么马屁?” 王公公嘿嘿一笑。 气氛正惬意时,外头小内监跌跌撞撞走进来。 “陛下……” 承帝一再被打扰,王公公是他身边的老人,他不好过多表露情绪,眼下这不懂事的小太监又上赶着撞上来,一瞬间惹得帝皇侧目。 王公公何其敏锐,于是抢先怒道:“陛下面前,慌张成这样像什么话?” 小内监也知自己失了礼数,连忙俯身下跪。 “陛下恕罪,实是事发突然,奴婢们一时间没了主意。” 承帝叹息一声,看来今天的折子是批不完了。 他作罢,把手中奏折轻轻放到一旁。 “何事?” 小内监抹了一把脸,“陛下,外头来了个陌生的小宫女,神情癫狂,非嚷着面圣……” 承帝面容威严,“这样小的事情也值得来报?” 王公公真怕这小内监再说下去,会触怒龙威,于是顺势道: “就是,在御前许久还不知如何办事吗?这样放肆的丫头,轰走就是了,若再胡搅蛮缠,该怎么打罚皆按宫中规矩办!” “但、但她说,自己是冷宫来的,还说冷宫死了好多宫人,兹事体大,非圣上不可处置!” 说罢,小内监不敢再抬首。 承帝贵人事忙,一时间竟有些云里雾里。 “冷宫?” 第35章 殿下 王公公是御前大太监,他的记性可比皇上好太多了。 闻言,似是想起什么,瞬间打了个冷战,凑近承帝,耳语起来。 “陛下,您忘了……冷宫里,关着那个孩子。” 承帝终于坐直身躯,他想起来了。 裴懐。 那个他许多年前与宫女一夜欢愉留下的皇嗣。 被他不管不问丢去冷宫的弃子。 承帝终于正视此事,“将那名宫女带进来。” “是!” 小内监松了一口气,胡乱抹了脸上的汗,连忙退出去带人。 承帝这才缓缓坐回去,眉心凝住。 “不歇,他竟能活下来,你说,这叫个什么事?” 王公公本名王不歇,因与承帝亲厚,故而承帝每每交心时,皆唤其本家姓名。 若非今日,承帝哪里会记得自己还有个孩子遗落冷宫。 他当年厌恶那宫女,只以为她挟子有意博宠,于是年轻气盛,狠心丢入冷宫。 后来又传出她产子后很快就香消玉殒,他也故意没去过问那孩子太多,因为他不在乎,且也存了裴懐一个襁褓婴孩无法活的想法。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此子竟长成了。 看这样,似乎还很不安分,这颇有心思的,竟能今时今日闹到他面前来。 王公公也拿不定主意,头一次不知道怎么回承帝的话。 “陛下,不若等会听听那名宫女说什么,再作定夺?” 承帝微微点头。 月韶浑身打颤,被小内侍带了进来。 她满身冷汗,发丝凌乱,丝丝缕缕散落,黏在脸上。 承帝许久未见这般没规矩的宫人,一时蹙眉。 王公公望过去,喊道:“大胆奴婢,面圣岂敢染血?!” 月韶闻言,吓了一跳,眼前立时浮现裴懐带着嗜血之气,在她临走前用沾了血的手拍了拍她的脸。 只是一路跌跌撞撞跑来,她早已魂不守舍,汗流了一身,把血腥味儿都冲淡了许多,叫她忘记了。 血手印干涸在她娇俏的小脸上,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极富有冲击。 她慌慌张张,刚想抬手去擦拭脸上血印,却见上首的承帝仔细端详她的异样,终于走下来,朝她靠近。 月韶头一次这么近距离面圣,她方又才经历那十分可怕的事,眼下慌不择路,又想擦脸,又想去给走下来的承帝行礼。 结果竟是两头都做不成,她急得掉泪,嘴里磕磕巴巴都是说: “陛下……陛下饶恕奴婢……” 承帝却不言语,待走近她后才缓缓蹲下来,捏住她的瘦尖下巴。 龙威逼人,承帝直视月韶,月韶吓得快要昏厥。 承帝手中力道加大,扭过她带有血手印的侧脸,月韶只觉下巴在帝皇手中,连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了。 “陛、陛下?” 承帝细细凝望那血手印,忽然心中似被什么狠狠牵制。 良久,承帝深沉眼眸凝视月韶,缓缓开口: “……吾儿何在?” 月韶一愣,王不歇王公公却是默默低下头。 他心想,硕大一个冷宫只怕关不住那枚弃子了。 * 裴懐一个人守着满殿的尸首,等得都有些无聊了。 他不得不承认,多年来李园一干人等虽苛待于他,却到底是冷宫里陪着他最多的人。 不敢想象,若连这些人一开始都未曾存在,只他一人孤零零长成于冷宫里,该是多么煎熬。 想到这里,裴懐自嘲笑了。 他也许真是有病,李园他们对他那般坏,坏到他蛰伏多年一朝杀之仍难消心痛之恨。 可当所有人真的都被自己杀死,独独剩下他一个人时,他还感怀李园一行人的存在。 “唉——” 裴懐闷闷眯了眯眼睛,丝毫不在意自己满身血污,就这样大大咧咧躺在地上望天。 正当他想着,月韶会否根本没有去照他意思办,反而遁逃了去时,冷宫外头传来一串脚步声。 裴懐耳朵动了动,这才先一步慢悠悠坐起来。 王不歇领了圣意,带着一堆他手底下做事的宫人们踏足冷宫。 还未行至目的地,他隔老远已嗅到冰天雪地中一丝浓烈的血腥气。 王不歇多年来在承帝手下行走,办过不知多少事,掌于他手下的人命之多,叫他对血腥味很是熟悉。 纵然承帝皇权愈发稳固,他身居宫廷大太监一职久矣,早已无需亲手结果什么性命,但他还是不会忘记鲜血的气味。 因月韶莽撞闯到承帝面前,王不歇心中早已有了准备。 但当真正踏足冷宫时,他还是着实惊了。 只见一个身着破衣,身形瘦削的少年毫无顾忌地大咧咧坐在大殿前,似是恭候多时。 他浑身上下但凡露出的肌肤,或多或少都沾上了刺眼的鲜红色。 雪天寒冷,他却衣不蔽体、血污染身,仍脸上笑意不减,五官凌厉,一双眸中暗含消不去的嗜血杀意。 整座冷宫仅存了他一人,其余寒冷所到之处再无半点人烟,着实让王不歇不敢小觑。 裴懐见来人一身内侍打扮,但此人身上衣裳的纹路和做工明显比起李园那厮精致了不少,应当并非李园那等地位卑下之辈。 不过后宫人多眼杂,难保月韶此去,惹回的不知哪个妖魔鬼怪,于是裴懐抱着一半的疑惑: “你哪个宫的?” 王不歇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他面上端得一个皮笑肉不笑,想到眼前此人乃天子血脉,于是微微弯腰行礼。 “奴婢姓王,乃圣上多年随侍。” 裴懐立时来了兴致,眼底暗藏厉色。 “谁派你来的?”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可是这深宫有太多鬼魅,他不得不反复求证。 王不歇直起腰来,笑道: “奴婢只听圣上旨意,现也是得了圣令,来冷宫走一趟。” 裴懐轻轻挠了挠脸,血被风吹干了,弄得他脸上发痒发干。 王不歇见自己都这样说了,裴懐还未有所动,心想他多年被困冷宫,不知宫中礼数也情有可原,于是不再苛求什么,清了清嗓子: “传——圣上口谕——速传皇子裴懐,至朝晖殿觐见——钦此!” 做完表面功夫,王不歇隔着老远对裴懐喊:“殿下,请随奴婢走一趟吧?” “我?殿下?” 第36章 禀报 “我?殿下?” 裴懐一脸笑意,指了指自己,一副‘你说的是我吗?’的样子。 随着他步步走近,王不歇率先带头给他让出一条道。 其余宫人皆面无表情,训练有素,跟随王不歇的步伐散至两边。 冷宫里如此异样,可王不歇就好像瞧不见一般,他带来的宫人更是司空见惯,目不斜视,头埋得低低的,连抬头看裴懐一眼都不敢。 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更像一具具失了魂的傀儡。 裴懐走着走着,忽然觉得今日天气甚好,好像也不再那么冷了。 随着自己一点点靠近王不歇,裴懐深吸一口气,只觉心肺通透。 他明白,今日只要迈出冷宫这道门,从今往后,冷宫里将再不复所谓弃子。 思及此,他愈发昂首挺胸,倒是无形间有了几分傲然,让王不歇眯了眯眼,颇有几分另眼相看。 果然是天子血脉,无论身处何地,骨子里那股子天生的贵气是谁也拿不去的。 他明白,此子能蛰伏冷宫数年,一朝反杀拱到天子耳中,便绝非凡品。 王不歇想,新年第一日就出了这档子事,秦嵘的天果真是要变了。 当裴懐行至王不歇面前,快要经过时,他又停了下来。 赤脚而行,串串脚印留于冰雪上,裴懐侧目对王不歇说: “王公公说得有理,无论如何,我身上始终流着最尊贵的血,一声殿下,确实欠我太久了。” 他说的,不止王不歇,更是这整座皇宫,这整个秦嵘对他的亏欠。 本该是天家贵胄,却被迫蹉跎十几年,活得连畜生都不如。 裴懐想,其实最亏欠他的,就是他那位高高在上的所谓父亲。 他说完,呵呵一笑,止不住摇头,再不看王不歇一眼,抬脚毫不犹豫继续前行。 王不歇心头一击,直起腰板遥望裴懐的背影,神色深邃,沉默不语。 待看不见裴懐,王不歇仍旧眯眼看着冷宫大门的方向,开口下令: “来啊,其余人随咱家扫尾,今日冷宫并无异样,可明白?” 所有跟随来的宫人皆下跪齐齐回话: “奴婢们定缄口不言,请王公公放心!” 冷宫的大门再度紧闭,王不歇凝视周遭,开始带人进殿,着手收拾裴懐留下的一地鸡毛。 * 承帝在王不歇离去办事时,喊来小内监把案上的一堆奏折都搬走,并命人准备好笔墨纸砚。 他自月韶带来了裴懐的消息后,就心绪不安,此刻哪里还批得下什么奏折? 小内监不多时已把东西准备妥当,并贴心帮承帝铺开雪白宣纸。 承帝有个习惯,一旦心绪不宁,就什么都做不下去。 每每到这个时候,他会提笔练字,顺着字的每一笔每一画跃然纸上,其实也是他心中正在想事。 今日不例外,承帝屏退小内监,提起毛笔,盯着薄薄的纸张,最终墨汁落入其上。 而他手腕翻转之时,思绪果然开始渐渐飘远。 裴懐…… 想起这个儿子,承帝心头发堵。 对于这个子嗣,他承认自己多有疏忽,亦多有亏欠。 不管当年再如何不喜他的生母,裴懐到底是无辜的。 叹息一声,承帝手中之笔也缓缓停住。 他再凝神一看,才知道随着自己出神,雪白宣纸上此刻赫然书写着一个大写的‘懐’字。 承帝越看这个字,越觉烦躁,手一松,毛笔被他随意丢到一旁。 飞溅出来的墨汁也喷了几点到宣纸上,染污了那个完美的‘懐’字。 承帝盯着亦不甚完美的‘懐’字,眸色发沉。 他是皇帝,纵然有错,也需掩盖。 当年他在先皇后的祭诞日酒醉宠幸了裴懐的生母,是错。 他错在酒醉误事,把那无辜女子认错成先皇后。 他更错在一时心软,让那女子最终还是产下裴懐。 那女子的存在,时时都在提醒承帝犯过的错误,所以他为了粉饰太平,把她丢入冷宫。 而今裴懐的现世,更勾起承帝掩埋已久的心虚和愧疚。 裴懐于承帝而言是复杂的。 既是自己的儿子,却也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承帝,因为他,因为他的生母,承帝和先皇后那段情深意切有了污点。 正如眼前这个被染墨了的‘懐’字一般,裴懐即是承帝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承帝又想起裴懐早产于太子生辰日,更觉窝火。 可火气旺盛随即又消散,也罢,稚子何辜,到底是他犯下的因果,做下的孽债。 他认了。 此时,王不歇已完事回归。 他面上带着薄薄细汗,来到承帝身边,看到承帝对着宣纸上的‘懐’字沉默不语,心下了然,说: “陛下,奴婢万事已处理妥当。” 承帝伸出手,指腹细细摩挲那个‘懐’字。 “你见到他了?” 王公公点头,就听承帝继续问道: “他……看上去怎么样?” 王不歇听了后,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见他沉默斟酌,承帝斜眼看去,随后回归视线。 “想必过得不好了。” “陛下圣明。” 王不歇想了想,也不打算瞒着,左右承帝想知道,就算自己不说,他也会从别的地方听到真话。 “皇子的生活……奴婢去时,冷宫萧瑟,阴冷非常,而皇子他衣不蔽体,身形消瘦……” 他已不敢再说下去。 承帝蹙眉: “朕虽将他放置那处,几时说过如此亏待他?” 王不歇尴尬呵笑: “陛下还不知晓吗,宫人们向来是拜高踩低的。” 承帝不管不问,时间久了,那些宫人哪还管裴懐是不是皇子? 自然是猴子称大王,使劲作贱。 承帝心下一沉,更觉堵塞。 “方才那宫女癫狂言语间提及他打杀宫人?” “奴婢猜测,定是那群狂悖之徒欺辱皇子多年,皇子也是为寻一条活路罢。” 王不歇想到裴懐的不易,还是忍不住为他说话。 “你去冷宫时,是什么状况?” 承帝问到这个,王公公顿时想到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浑身颤了颤。 “奴婢……” “怎么,还有你害怕的?” 承帝瞥了他一眼,王不歇只好如实回答: “奴婢去冷宫收拾时,瞧见许多宫人倒在殿内,无声无息,死不瞑目。” 王不歇顿了顿,继续说: “不仅如此,奴婢还发现殿外被丢置了一根染血的木刃,顶端粗糙却尖利,若是有心,乃是最好不过的利器。 当时,奴婢拿起来时,那木刃上还能滴落血液,而所有尸首奴婢也查探过了,致命伤皆出自此木刃。” 他汇报完后,整个朝辉殿内安静得可怕,王不歇额前亦是滴落汗水。 第37章 利用 揣摩不定承帝的心思,王不歇试探性开口: “陛下,端看皇子近况,那些宫人定然是没有用心侍奉。但是,将这么多宫人都打杀了,宫里也未曾有此先例……” 而且,手法粗暴残忍,只怕此子心性不稳,若轻易放出来,恐有诸多变数。 这是王不歇未说完的后半句,但他知道不是自己该开口的,所以及时止损。 “那木刃的来历?” 承帝好似未把王不歇揣度圣意的话听进去,反而没头没尾地问起这个。 王不歇微微一愣,随即说:“奴婢将整个大殿都查了,只有一张木桌,少了一腿。” “呵……” 承帝反而笑了,更让王不歇捉摸不透。 “不歇,你看此字。” 他指了指宣纸上的‘懐’字,王不歇随即拍马屁:“陛下的书法从来是最好的。” “这是朕那儿子的名字。” 承帝指的是裴懐。 “当年他因皇后的祭诞而来,又生于济光的生辰日,朕不太喜欢他,所以赐给他此字作名。” 承帝目光深邃。 “懐,取思念之意,乃朕对皇后和济光的一点补偿。” 王不歇闻言,呆愣住了。 就听承帝继续说: “不歇,自天鼓楼一夜,朕有了新的忧虑。太子在宴席上数次出言不妥,足见他还未真正长大,仍存孩子心性。朕原本以为将苏家绑给他,日后他便高枕无忧,可现在,朕怀疑还不够。” 随着承帝将手下宣纸揉作一团,王不歇瞪大双眼: “陛下的意思是……” “济光还需一柄刀,这刀,若由血亲而制,定十分坚韧,既能替他保驾护航,也可冲锋在前。再加苏家,如此,朕若百年后,也可给皇后交代了。” 王不歇吓得跪在地上,他觉得自己今日真是听到太多不该听的了。 “陛下,皇子他……” 裴懐已十分可怜,连名字都是生父思念心爱的女人强迫冠予他。 如今还要被利用至此,实在…… 但承帝根本听不进去,他眼中细看都是执念与狂热。 “他既有血性,又不甘再居冷宫,想走出来,总要付出代价。” “本不该出生,既冠以懐字,又身负朕对皇后的愧疚与对济光的希冀,便由他替朕帮太子扶摇直上。” 承帝顿了顿,将揉成一团的宣纸扔在一旁的炭盆中。 “至于冷宫这一遭事,打杀了这么多宫人,朕就帮他遮掩过去,也算是补上对他多年亏欠。” 王不歇擦了擦汗,“宫中耳目众多,若要瞒,只怕……” 承帝坐回龙椅上,示意他起来。 “不歇好糊涂,朕的儿子从未居于冷宫,冷宫突发暴疫,宫人皆染病而死,与吾儿何干?” 王不歇缓缓起身,腿肚子发软。 “那个叫月韶的宫女?” 承帝遥望门外漫天飞雪。 “吾儿既差她奔于见朕,想来是身边无人,暂且留她一命。他们俩如今都手握彼此最致命的秘密,她此后会是最忠心的奴仆。既是忠仆,朕何不成全?” 裴懐穷途末路仍能算计周全,虽于他眼前仍不够看,但能初露锋芒至此,若好好栽培,定成大器。 承帝想,这样一把锋芒毕露的刀,送给他与皇后的济光,何愁裴济光的未来? 而王不歇却只觉今天格外冷。 他侍候承帝多年,今日再度领教了承帝更加缜密深沉的心思,叫他不得不感慨良多。 帝王之心,果真深不可测。 皇家父子,亦可淡薄如云。 * 裴懐被王不歇安排的人带走,却没有一开始就去朝辉殿觐见承帝。 他被带去一个偏僻的宫殿,一路走着,裴懐只顾着呼吸新鲜的空气,尽管赤脚走着,但他却不觉冷。 或许是早就冻过头,这点寒冷他早已习惯。 亦或许是费尽心力终于走出冷宫,他心中唯剩唏嘘与雀跃,哪里还顾得其他。 待身前带路的小内监停下来,裴懐才抬首去看,却发现眼前是座偏殿,总之定然不是他那个父皇所在之处。 一瞬间,他警惕起来,眼眸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嗤笑一声,裴懐紧紧盯着眼前小内监,其实心里很紧张。 他之所以能一举屠戮冷宫里那些曾经欺辱过自己的人,也不过是占得先机,打了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与月韶暗中合作,才能成事。 眼前此人是那个王公公的人,他拿不定此人底细,如今身边无人相助,手中又无甚利器。 裴懐一个被遗忘的皇子,能杀尽冷宫一众人已是拼尽全力,他其实早已累得很,失了心力,又不通武艺。 若这小内监真要做掉自己,他不一定能赢。 快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事情的胜算,裴懐忍不住把有几分发颤的手暗暗藏在背后。 他忽然觉得可笑,还以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终于能走出冷宫,走到他那个薄情的父皇面前。 原来……还是不行吗? 也是,他一个废皇子,若真在意他,怎会等到今日? 裴懐记得李园生前对自己说过,在宫里就连正经主子也不可随意打杀宫人。 如今他一个废皇子,纵然师出有名,可一下子屠尽冷宫,只怕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心里到底是不成器的。 那个男人,又怎会管他是受了何种苦楚,才不得不走到那最后一步? 只怕,他更在乎的是粉饰太平下所谓的体面吧。 而他裴懐,就是那个男人最不体面的证明。 皇帝容不下自己,所以叫那个姓王的阉人来料理了自己,也……合情合理。 裴懐垂眸,心下忽然一阵说不清的酸酸涩涩叫他难受。 一瞬间,他又忍不住想起苏皖,随即转而扬唇。 也罢,或许他命该如此,若等会反抗不过惨遭反杀,而苏皖曾来过,为他证明了在这世上,到底还是有人在意他的,裴懐就觉无憾了。 裴懐思及此,又抬头叹息一声。 只叹天道不公,偏叫他裴懐来世走一遭,却又是受尽苦楚而去。 既如此,又何必给他托生于世的机会?只是为了让他体验实践百苦吗? 裴懐满头扎在自己的幻想中,他不信任人,所以才生了这诸多猜忌。 却不仔细想想,王不歇身为皇帝近侍,若真得了圣意有心除去他,又怎会容忍他走出冷宫? 须知宫内耳目无数,纵然悄无声息,也不见得能保证风过无痕。 王不歇何必让裴懐走出去招惹风声,再一路送至此偏殿动手,简直吃力不讨好。 纵然真下手,传出风言风语,也会被帝皇认为办事不力。 所以实是裴懐自己胡思乱想误会了。 第38章 误会 眼前的小内监是王不歇手底下得力下手之一,他奉王不歇的令领裴懐来此,刚转身还未对裴懐说一句话。 就见裴懐一抬头,眸色变化时,一下子把手藏在背后,一下子又脸上神色多变,再一下子又一脸释怀地叹息一声,抬头仰望天空。 这诸多行为叫那小内监疑惑不解,心中暗道此人怎么了? 他忍不住也抬头跟着裴懐望天,心想,天上有什么吗?看了老半晌干嘛呢? 正思索着,就听裴懐呵笑一声: “还等什么,动手吧。” 小内监:??? 动手? 动什么手? 哦——! 他明白了! 于是,小内监微微一笑道: “若主子等会沐浴净身时,需要奴婢于一侧侍候,也可。” 小内监心想,尽管他并非是干这差事的,早几年他被王不歇看上,觉得性子稳妥,适合游走宫中帮王不歇办事。 不过,他也到底是做人奴婢的,端看眼前这个…… 虽然从未在宫中见过面,但他明白,今日过后应该就是正经的主子了。 为他洗洗澡,能博他青睐,日后多有照拂,于小内监而言只会是福气。 所以他并未有任何拿乔,应承了裴懐的要求。 而当裴懐做好了思想斗争,认下命数后,却听到‘沐浴净身’这四个字,反而是他愣了。 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开口: “要我……沐浴净身……?” 裴懐顿了顿,眉头微蹙看着小内监: “规矩这么多吗,姓王那阉人要杀我,还要我洗刷干净?呵,是怕我一身血污,脏了他的名声是吧?!” 想起王不歇走前还对他一口一个‘殿下’,裴懐忽然觉得被狠狠羞辱了。 他忍不住暗自握拳,脸上藏不住愤懑。 小内监行走宫中多时,一听裴懐的话,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终于知道与裴懐刚刚是牛头不对马嘴老半天。 闻言,小内监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天地良心啊,他就是只小小蝼蚁,叫他对主子动手,纵然王公公下令,他估计也不敢接啊! 而且……而且…… 眼前的主子居然对王公公说话如此…… 他居然说王公公是,阉阉阉…… 须知王不歇王公公侍候圣上多年,圣上都从未这样说过王公公。 小内监俯身狠狠闭眼,背后冷汗尽出。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他只是个为奴为婢的,他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你又闹哪出?一会要杀我,一会要我沐浴净身,现在又跪我?” 裴懐真的不明白。 小内监真的怕了,他终于大喊道: “冤枉啊!奴婢实在不敢做此等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事!若奴婢此刻对您动手,只怕奴婢不死也要被扒层皮,奴婢岂敢啊?!而且,奴婢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能对您做什么?!” 说完,那小太监抽泣起来,似乎是委屈地哭了。 “奴婢只是奉了王公公的命,领您来此沐浴净身罢了。 您浑身都沾了血,若就这样大咧咧去了殿前,定会惹深宫非议。 而且宫中有规,圣上面前觐见者,不得佩剑穿甲,不得衣不蔽体,更不得沾染血污,敢犯一条视为大不敬,立时就要被拖走下狱,重者更会丢却性命,斩立决!” “奴婢……奴婢真是……” 他越说越凄楚,只觉得自己太不容易了,竟跪在裴懐面前,低低哭着。 裴懐听了好一通解释,才后知后觉是自己误会了。 他脸上顷刻间通红,耳边全是小内监的哭泣声,叹息一声,怪道自己从未踏出冷宫,多年来面对的都是算计欺凌,哪里知道这些宫中规矩? 虽然身负皇家血脉,可真正算起来他其实是个野出身的,根本没有机会学习宫中种种,也不可能知晓宫闱事宜,这才导致现下的窘境。 “起来起来。” 裴懐见自己把这小内监惹哭了,平生头一次心虚地左顾右盼。 “哭成这样做什么?到底是王公公手底下的人,你可真没得半点硬气。” 话虽这么说,裴懐却别扭得手指偷偷抠着掌心,根本不敢去看小内监。 “不是说带我去沐浴净身吗?你再耽搁下去,小心误了事。” 小内监这才期期艾艾起了身,吸了吸鼻子。 “诺,奴婢不哭。” 他抬起头,努力换上一个笑。 “请随奴婢进殿,您别看此处偏僻,但里头一应俱全。” 裴懐点头,半信半疑跟着进去。 那小内监真没扯谎,裴懐进殿,眼前不比外头那般萧瑟,反而金碧辉煌。 殿内设了个温泉,烟雾缭绕,熏得裴懐周身暖洋洋的,忍不住暗叹一声。 他一路赤脚而来,足下早已冻得通红无知觉,现下得了些暖意,这才一点点觉出冷来。 小内监笑问道:“您要奴婢侍候,还是奴婢帮您另唤了人来?” 裴懐抿了抿唇,不知在思索什么,良久才说:“你出去守着,我自己来。” “可是……” 小内监闻言有些诧异,他还有一事未告知裴懐。 但既然眼前这主子开了口,他也只好压下不说,等会且看这人能不能发现、用不用得上他吧。 小内监闭口默默退了出去,把守大殿。 裴懐再三确认殿中唯剩自己一人,这才走到温泉池旁,缓缓蹲下,把身上那不堪入目的破衣三两下扯掉。 怪道他不要人侍候,原来衣衫褪去,露出的一具瘦削酮体上尽是星星点点的大小伤,有的是旧年留下,有的是前段时间李园暴虐还未见好的。 放眼望去,竟有些惊骇。 而他脚上手上都生了冻疮,之前在外边因一身血污沾身,更加夺人眼球,便甚少有人发现。 如今身处温室内,手脚渐渐回温,裴懐自己都觉得那些冻疮刺得他发痒难耐。 裴懐低头瞧着自己身上好半天,竟未找出一块能见人的皮肉,眸中发怔,一遍遍喃喃自语,抬脚走入温泉池中: “以后我就是主子了……以后我就是主子了……” 他是为主的人,怎能被那些为奴为仆的人再瞧见自己周身狼狈? 裴懐不敢,亦不愿。 第39章 恻隐 温泉池水暖意丝丝,沁人心脾,当裴懐卑劣身躯被紧紧包裹时,他忽而一阵困乏,头微微仰着靠在池边,忍不住出神。 忆起那小内监说过的话,忽而觉得可笑。 若他执意以此身脏污面圣,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父皇会是什么神情呢? 悲悯? 亦或是厌恶? 总归不会欢喜吧。 裴懐冷笑连连,抬手捧一把热水浇在自己面容上,水流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将裴懐脸上早已风干的血渍融掉洗净。 他鼻息间略微嗅到浓烈的血腥味,低头去看,才发觉自己身上沾到的血迹终究染污了一池温泉。 呵呵一笑后,裴懐已失了兴致,他随意洗净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的身子,而后哗啦一声站起身来。 怪道他天赋异禀,常年遭受苛待,身形消瘦见骨,倒是下首惊人,衬得他也略微伟岸几分。 只可惜裴懐不懂这些,他一心厌恶自己身上的伤疤痕迹,扯过旁边架上的锦料草草把水渍都抹干净。 出了温泉池,裴懐摆弄起放置一旁的华服,拿起来在身上比划了老半天,又试穿了好半晌,却每每都是以失败告终。 他犯了难,眉头拧住,扯着那些锦衣繁服,越努力越没了耐心。 温泉池散出来的烟雾本就把整个宫殿熏得暖烘烘,裴懐又急躁,不多时额角就渗出一层薄汗。 张了张口,他忍不住想喊一声,却又念起自己身躯的伤痕,立时缄默。 越是心急,反被一条细带将自己绑了个死结。 裴懐拉扯间,脚下一滑,重重跌倒在地,疼得发出声响。 小内监虽守在门外,其实一直偷摸着附耳注意殿内动静。 一开始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他知道是裴懐开始净身沐浴了,略微放下心。 发呆之际,耳边一道好大的声音传入,像皮肉磕碰地砖的声响。 他本就提着一颗心,想也没想,闻声闯了进去。 拨开层层帷幔薄纱,小内监就看到裴懐跌坐在地上,头发因入了温泉池水而湿漉漉贴在身上,整个人则被一身锦衣覆盖,可惜穿法不对,扯来扯去凌乱得很。 裴懐见到小内监擅自闯入,又看到他整个人盯着自己呆愣愣,心知自己狼狈模样全被一个阉人看了去,那股熟悉的羞愤涌上心头,立时脸色涨得通红。 “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裴懐慌乱扯了衣裳想要遮住自己,可惜愈发手忙脚乱,无济于事。 他抬手间又颓然落下,别过脸去死死咬住薄唇,狠狠闭眼,鼻息间长吁一口气。 裴懐心想,自己迟早要剐尽天下阉人! 小内监自然目睹了裴懐的窘迫。 他见裴懐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有对他的低吼,知道裴懐是羞愤到了极点才会动怒。 被裴懐眼中时不时闪过的杀意吓了一跳,小内监脑海里不禁想起这个自冷宫里走出来的主子不仅一路赤脚,而且一身几乎沾了血。 这样的人,若轻易得罪,只怕日后有了实力,一定会毫不犹豫弄死曾经得罪过他的人。 小内监当然害怕。 可是怕归怕,看到裴懐湿漉漉坐在地上如此狼狈,他还是斗胆走上前几步。 他一动,裴懐极为敏锐地抖了抖身躯。 “叫你滚,听不懂是吗?!” 裴懐再度吼了一句,听着却比刚刚的声音小了些。 小内监游走宫闱,虽年岁不大,但跟着王不歇见过不知道多少宫廷里的主子贵人,他瞧见裴懐的反应,心下又多了几分胆量。 “您再坐着,会着凉的,不如让奴婢扶您?” 裴懐侧过脸,就见这小内监低着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全程垂首弯腰走近自己。 小内监跪到他面前,任由下摆也被地上的水渍浸湿,他丝毫不在意,只是默默把衣袖拉长掩盖双手,才朝裴懐伸了过去。 “您若嫌弃奴婢,奴婢不会碰到您的,只管撑着奴婢起身罢。” 裴懐随着他的动作,眸中怒意渐渐转为一丝惊愕,随即定定看着小内监,这才慢慢伸出手,撑着小内监的手臂和肩膀,缓缓站起来。 在起身的过程中,小内监还是不可避免地瞥见裴懐身躯一些伤势。 他却只是瞅见了一两眼,便连忙闭上眼睛,不敢多看。 “觉得怎么样?” 裴懐的眼睛何其锐利,他站起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内监。 “瞧见了我这一身伤势,你觉得我会不会除了你那双碍事的眼睛?” 小内监惶恐地摇摇头。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裴懐垂眸看到小内监是不可多得的乖觉,于是强压心头戾气。 “起来,出去。” 小内监闻言连忙起身,却站在原地,犹犹豫豫愣是没出去。 裴懐冷笑一声:“还愣着不动,真想我挖了你的眼睛,再把你丢出去是吧?” “奴婢……” 小内监咬着唇,其实他真的胆小如鼠,可是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他是做人奴婢的,平日里察言观色自然不用多说。 方才裴懐虽然很是愤怒,但那愤怒之下,是对自己躯体伤痕的难堪,还有自己未曾学过宫规礼仪等繁文缛节,而导致连个衣裳都穿不会的那种自卑。 小内监和裴懐年岁相差不大,他刚刚瞥见裴懐瘦削入骨,忽而就想起刚进宫的自己。 那时候他只是稚嫩男童,才满八岁,家乡发大水,他只好背井离乡,一路行乞来到京都。 因为吃不饱饭,乍听说进宫就有钱拿,能有饭吃,结果却傻呆呆被拉去净身。 小小年纪,一刀下去,差点没挺过来。 可宫里不会管你是不是孩童,也不会管你是否身心难受,只要现下还有一口气在,就得爬起来给主子贵人办差做活。 他确实不必再行乞,也确实不必担心没饭吃,可他丢了更重要的东西——尊严。 后面如果不是被王不歇看重,只怕此刻他和宫里那些下等内侍没有分别,依旧活得猪狗不如。 裴懐难得一见的脆弱叫他知觉,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他知道裴懐是主子,但在刚才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裴懐是很需要一个人帮衬帮衬的,就和从前在街上行乞的自己、入了宫却渴求救赎的自己。 只是眼前这个主子倔拗,一个‘帮帮我’足以压垮他强硬的脊骨,叫他宁死不肯屈服。 小内监想,自己怕呀,真怕眼前这个人来日得势真要挖了他的眼睛。 可他在害怕之余,忽然更想做那个帮帮他的人。 也许会付出代价,不过…… 他一个做人奴婢的,贱命一条,若是因此身死,大抵是命,他认了。 小内监好一番心里斗争,惶恐开口: “奴婢帮您穿衣!” 说完,他再度闭眸抿唇,身躯抖成筛子。 裴懐知道他有话要说,看在他刚才还算规矩的面子上,一直在等他说话。 此刻见他一股脑吼了这句,随即又一副怯懦如鼠的模样,忽然觉得那句话就好像一把剑,狠狠贯穿他一直以来的防备。 疑心深重,但也如此简单地被打碎。 裴懐深吸一口气,想了想,问道: “你叫什么?” 第40章 尊严 此话问出口,小内监忽而心上热乎乎的,他想,一定是温泉水燥热,也把自己熏着了。 不知道为何,听到耳朵里,就感觉裴懐是在问他,我能信你吗? 小内监忽然壮着胆抬起头,看向裴懐。 “方才,奴婢其实就瞧出那衣裳繁重,很想提点您,若有需要奴婢的,就直管开口。” 裴懐额角跳了跳,“你怎么不早说?” 小内监看着眼前这个主子喜怒哀乐此刻几乎摆在面上,比宫里其他贵人主子好猜多了,忽然就笑了笑。 “奴婢贱名唤元弋,随王公公一道姓王,您想如何唤奴婢都成。” 说完,他竟敢径直上前,隔着被裴懐穿得四不像的衣裳,扶住裴懐,往里头斜角走去。 那里有出浴后供给穿衣束发的一应物什,王元弋也着实没想到裴懐竟真就沐浴完后站在浴池附近穿起衣服。 想到裴懐是王不歇从冷宫里迎出来的,忍不住心里暗叹一声。 他于冷宫中一身破衣赤脚而出,想来一切种种放到他身上都是理所当然了。 裴懐识字不多,此刻全在琢磨王元弋的名讳,反而没太在意自己被王元弋碰到。 他难得乖乖被王元弋带着走。 待领着裴懐坐到一抹铜镜前,裴懐才紧锁眉头,开口问他: “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 王元弋已拿起干净的锦布给裴懐擦拭湿发,闻言眉眼有些舒缓。 “奴婢前些年还不在王公公手底下当差。 那时候,奴婢在宫里过得很是艰难,有一回被个主子罚了跪在御花园的鹅卵石甬道上,不巧下了雨,奴婢又冷又饿,忍不住借着大雨偷偷哭了起来。” 他说完,似乎思绪飘远,陷入回忆。 裴懐好奇: “然后呢?” 王元弋继续说: “然后,奴婢就发觉头顶上多了一把伞,王公公站在奴婢面前,问奴婢以后可愿跟着他。 奴婢就说愿意,他也如您一样,问奴婢叫什么。 可是那时候,奴婢还没有名字,所以答不上来。” “你的父母怎会不予姓名于你?” 裴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王元弋想起,自己是因天降灾祸而被迫背井离乡。 稚子一路行乞,吃饱穿暖都是问题。 时间久了,姓名甚么的,他倒也记忆模糊了。 王元弋只记得小时候在京都街道上,一味被人们一口一个小乞儿嬉笑喊着。 思及此,他略微抿唇,用手指把裴懐的头发一点点散开,然后又用桌台上的青玉栉把他一头墨发梳顺滑。 有些打结的地方,王元弋亦是轻柔解开,不曾扯疼裴懐半分。 裴懐记忆中,只有嬷嬷曾给他这样温柔地梳过头发。 可惜那时候冷宫里只有制作粗糙的木梳,那梳齿刮得他头皮生疼。 尽管嬷嬷已经很努力不弄痛他了,可大多因老眼昏花,还是叫裴懐对梳头发有些阴影。 后来嬷嬷去世,他对自己的头发就不太上心了,每日在冷宫里只一味想着能不能活过今日,若活过了今日,明日又能不能活得下去。 王元弋不过一个相识不久的小内监,却能至少把他当个正经主子看待去侍候。 裴懐的头发被他放在手里随意梳弄,他心中有些难以言表的触动。 就听王元弋回答他: “奴婢幼年走投无路,做了乞儿,每日都为了几口饭担心,名字什么的,早就忘了。” 连家生姓名都能忘却,足见他三言两语下,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多么艰难的曾经。 裴懐听到这里,缩了缩指尖,放在膝盖上,五味杂陈。 他忽然晓得了一个道理。 己身苦是苦,他人苦亦是苦,人生百态,似乎都有不同的苦痛难处。 不为人道,并非代表只他一人在世上磋磨。 想到这里,对于多年来在冷宫受到的苛待,还有他那个薄情父皇,裴懐在现下这一刻好似也没那么痛彻心扉了。 他只知道,自己熬过去,走出冷宫了,就好。 “你也是不易。” 裴懐良久,终于闷闷吐露这句话,仿若一语双关,像是也在说他自己。 王元弋多少瞧得出,也揣测得到,眼前这个主子是个别扭的心思,却仍心存善意。 他自鼻息笑出一抹气,柔声道: “王公公听到奴婢说没什么正经名字,就说,既跟了他身后,没名字是不成的。 奴婢那时候很害怕,一直哭着摇头,和他说,奴婢只是一个下等宫侍,哪敢奢求得个名儿。 他对奴婢说,人贵自重,没了根的也是人,在宫里受主子贵人磋磨那是命,没得选,可私下里,若连自个儿都瞧不上自己,自轻自贱,那就彻底没救了。 就是到了下辈子还得投成苦命魂,继续为奴为婢,不然也是做个畜生,一辈子指望不上。” 裴懐猛地瞪大眼,微微抬头去瞧铜镜里的自己。 少年郎隐隐有桀骜不驯的贵气环绕眉心,但眼底总带有几分不可多得的阴郁,反衬下去那浑然天成的气质。 如今王元弋一番话让他醍醐灌顶,仿佛是乌云散去,可窥天日。 裴懐心思松动,眼底不多时一片清明。 “人贵……自重?” 王元弋拿着青玉栉给裴懐一下下梳头的声音,略带几分沙沙作响,在烟雾缭绕又暖洋洋的温泉殿中显得反而格外动听。 “是啊。” 他笑道: “奴婢没读过什么书,哪里知晓那么多大道理,但是王公公一通下来,奴婢还是省得的。 比起解救奴婢脱离苦境,叫奴婢心海阔达才是再造之恩。 然后,王公公就把奴婢扶着站起来,给奴婢撑伞,对奴婢说,起个名儿给奴婢。” 王元弋弯弯绕绕说完一大堆,终于回了裴懐一开始问他的问题。 “元弋二字笔画简单,最适合奴婢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就是奴婢也能写得认得。 更重要的是,王公公告诉奴婢,元弋二字,乃勇气谋略之意,虽咱一个去了势的宫侍也没什么读书前程,谈不上正经的有勇有谋,但在宫里步步维艰,时时小心,若行事果毅,心中有策,又对主子忠心得力,也必会有光明前途。” 他还记得当时王不歇对自己说: 【元弋,表有勇有谋,你若肯用心,自会有一番天地,也会受人尊重的。你瞧咱家,如今除了圣上,还有谁敢慢待?你啊,得先把自己当个人。】 王元弋那时候哭着在雨中给王不歇跪倒磕头不止,他哭自己此后又寻回了丢失已久的尊严。 第41章 忠仆 裴懐深呼吸好几次,心底激动却又不敢轻易表露。 “原是如此,元弋二字,甚好。你……写我看。” 王元弋刚好梳完裴懐的头发,于是顺势放下青玉栉,走到桌台前想了想,刚要弯下腰用手指沾了地上水渍书写,就见裴懐斜眼看他一下,随后快速撇过脸去。 他伸出藏于衣袖中的手,摊开手掌到王元弋面前。 “……准你写我手上,这样我记得牢。” 王元弋微愣,就看到裴懐那副模样,明显又是犯别扭了,但却比刚刚凶巴巴的样子赤诚几分。 他一个为奴为婢的,也被触动了。 不再犹豫,王元弋轻轻抓住裴懐的手,抬起指尖在他掌心上一笔一划认真写了姓名给他。 裴懐在他写的时候终于转过脸来,认真学习。 一边看着王元弋低头写着,他自言自语说: “若我能自小读书的话……” 后面没再多言,却叫王元弋更生怜心。 他从未见哪个主子如今日眼前这个这般,明明是主子的身份,却过得比谁都不如。 他写完后,裴懐久久凝视着掌心,沉默不语。 王元弋就恭敬地弯着腰,站在一旁垂首等待。 良久,裴懐仍盯着自己的手掌,却开口说: “跪下。” 王元弋连忙跪在地上。 裴懐合起掌心,只觉上头还温温热热的。 他起身,拖着纠缠无门的一身华服,回到放着自己穿来的破衣的架子旁,伸手从破衣内侧掏着什么。 不多时,一个栀子花暗纹的锦囊袋被他掏了出来。 那是苏皖送他的整袋糖蒸酥酪,他自苏皖走后,回去就使着嬷嬷留下的针线,手脚粗笨地给自己的破衣绣出一个内兜。 糖蒸酥酪早就冷却在袋中,可自那日起,他贴身放置,珍爱万分。 上回若非需要月韶这条狗为他办事,他才舍不得拿糖蒸酥酪给她这恶毒女人吃呢。 明明他自己都没舍得吃多少…… 裴懐微微出神,拿了锦囊袋回到王元弋面前重新坐下。 他仍旧故技重施,指尖伸进袋中,小心翼翼掰下一块搓成小圆球,这才递给王元弋。 “吃了。” 他虽未像上次强迫月韶一样,强迫王元弋吃下。 但现下对着王元弋仍旧是一副‘我是主子,我叫你吃你敢不吃?’的脸。 王元弋揪了揪小拇指,手心微微出汗,只得接过那雪白小丸,扔进口中。 裴懐见它入嘴,满意地咧开嘴笑,但也只是片刻,又恢复深沉面色,一副严肃。 “服了我的毒,以后就得听我差遣,为我所用了。” 王元弋猛地抬头,却对上裴懐一双目光炯炯,恍若星辰的眼眸。 他不知,可裴懐心里清楚,上次迫月韶‘服毒’,是形势所逼,自保为之。 这次让眼前的小内监‘服毒’,乃感于深宫中仍存此一片赤子之心…… 听到服毒二字,王元弋与裴懐四目相对,不知如何作答。 裴懐心下立刻一沉。 “你不愿?” 他顿了顿。 “还是你觉得对不住你的王公公?” 王元弋回神,连忙俯身,把额头贴在地砖上。 “奴婢王元弋,以后就是主子的人了,主子愿意,可唤奴婢一声小元……” ‘小元子’三个字,他还未说完全,就被裴懐急急拉起来。 裴懐紧紧看他,手握住他的臂弯,很是认真。 “元弋,此后为我忠仆,唤你之名,忠心于我,永不叛离。” 唤你之名,永远效忠。 王元弋微微张口,却引得眼眶一阵雾蒙蒙,他连忙低下头,却偷偷在地上扬唇笑。 主子诓他,那哪里是毒? 王元弋回味无穷,忍不住悄悄咂吧嘴,心想,糖蒸酥酪的滋味可真甜啊。 * 在王元弋的帮助下,裴懐终于得到了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 少年原先破衣裹体,赤脚而行,一席血污,与宫中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但端看现下,云雾缭绕间,他拨开层层迷惘,现身天日下,哪里还找得到往昔一丝破落失态? 遥望而去,裴懐身形虽瘦削,好在肩骨生得宽阔,把身上这件锦缎银丝雕纹的月黄色厚羊毛长服撑得器宇轩昂。 他骨相上佳,脸皮白净,一双黑眸微眯如坠着的辰星,雪景落入眸中反衬眼瞳澄净,可叹目如朗星。 原先被他打成死结的绸带在王元弋一双巧手的帮助下变作腰封,勾出下摆一双顶天立地的长腿。 剑眉入鬓,眉目疏朗,高挺鼻梁下是一片被温泉池迫出几分血气的唇,点缀在脸上,整个人长身玉立,无疑天子血脉,生来矜贵高傲。 他未满二十,所以王元弋询问裴懐年纪后,按照规矩并未给他戴冠,只是用配着衣裳颜色的月白发带,将一头细细梳好的墨发束起。 王元弋推门,让裴懐堂堂正正站在这世道上,脚下穿着舒适的锦靴,实实在在踩于这皇宫的土地上。 他呼出一口气,忽而觉得一身轻。 见状,王元弋连忙拿着厚实大氅披在他身上。 “主子,天冷,刚走出来这时候最容易挨冻,您要小心些。” 裴懐抬手摸了摸大氅,忽然想起苏皖送自己的狐裘披风。 如果换作那个,此刻他一定会更暖。 他笑道: “元弋,父皇想要看我干干净净站在他面前,所以赐我沐浴净身,赐我锦缎华服。 可要我说,这些都不如你现下怕我冻着冷着,发自内心给我披件衣服。” 正如他落魄之际,唯有苏皖赠他温暖希冀一般。 “世人渴求锦上添花,却不知往往雪中送炭,才最人心可贵。” 王元弋见裴懐伤感,想了想,上前替他拢紧大氅,指尖翻转系好系带。 扶他起身,帮他穿衣时,王元弋不瞎,裴懐身上的新旧伤了然于目。 “主子,您若信奴婢,往后的路,奴婢陪您走。” 裴懐微愣,随即于天地间大笑,拍了拍他的臂膀。 “好个忠心人。” 他也能有今日,得此赤心,足矣。 顿了顿,抬脚刚要走,裴懐忽而想起什么,随即着急朝他伸手。 “我的糖……我方才那袋毒呢?” 王元弋帮他换衣服时,他记得自己搁置在一旁了。 刚才焕然一新时,他心中也有几分激动,莫不是忘了?! 裴懐抬脚就要回去,王元弋连忙讨喜地拦住他,自怀里掏出那袋主子用来诓骗自己的糖蒸酥酪。 他笑吟吟道: “主子,还您的毒,奴婢走时顺势帮您拿了。” 裴懐连忙夺过来,小心呵护,确保无碍后才珍重藏进袖中。 又见到王元弋在笑,瞥了他一眼: “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主子。” 王元弋连忙掩饰笑意,转而有些好奇。 “主子,这东西您很看重吗?不过一袋……咳咳,毒。” 糖蒸酥酪四个字差点也要脱口而出,王元弋强行拐弯改了说辞,心虚微咳。 裴懐抿唇笑了,抬脚前行。 “你不知道,若非此物,我活不到今日。” 第42章 决断 承帝见到这个多年未见,差点遗忘在冷宫里的儿子时,彼时已经过了晌午。 他用过午膳,正在进消食的茶水,外头就传来通报声,说裴懐已在外头候着。 王不歇看了承帝一眼,见他不动声色,仍在抿着茶,于是心下了然。 他站在一侧,挥了挥手中洁白拂尘,高声喊了一声,叫外头的宫人和侍卫放裴懐进来。 王元弋下意识要跟着裴懐进去,却被他轻轻按下手。 “在外头等我。” “是。” 王元弋有些诧异,却在看到裴懐面对开启的殿门时眼神坚定,也不过多置喙。 待裴懐进去后,不多时,王不歇裹着厚实的内侍服慢悠悠退了出来。 王元弋更加肯定,裴懐与皇帝将有一场言语风波。 而这皇家父子之间的秘谈,裴懐为了他好,不想他牵扯进去,这才叫他候在外面等。 王不歇更是聪慧,他不等承帝说话,喊完裴懐进来后,就自己行礼乖觉退了出来。 这一切从头到尾,承帝都没有抬起过一次头。 那杯茶冒着星星点点热气,想来入喉进腹定是消食又暖胃,以至于他神色隐于热气后叫人揣摩不透,一直在一口口蠕动着嘴唇,慢慢进用着。 裴懐进去后,侍卫又把朝晖殿的大门慢慢关闭。 王元弋和王不歇隔着一道厚重的门,就是想听也听不到了,更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想去窃听。 于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王不歇抬脚提着手中拂尘,瞥了王元弋一眼,随后走在前头,下了白玉台阶。 王元弋担忧地瞥了一眼朝晖殿,随后还是急忙跟上前面的王不歇。 “公公等等奴婢。” 王不歇别看上了年纪,但腿脚却仍旧麻利,若想走得快,眼下王元弋也是攒了力气才跟上来。 见彻底离远了朝晖殿,只剩下他们两人,王不歇才缓缓停步背对着王元弋。 二人面前是一道栏杆,身处朝晖殿下层一处角落里,却是最能俯瞰皇宫风景的视角。 放眼望去,红墙黄瓦上一片白雪皑皑,平添几分安逸与萧瑟。 王元弋喘匀了气,还不待开口,面前的王不歇已先他一步。 “有话藏着掖着,在我面前还好,若是改日去到了哪个急性的主子面前,只怕你少不得一顿罚。” 王元弋一说话,嘴里吸进寒凉,顺势呼出一口雾。 “公公,奴婢……确实有话要说。” 王不歇叫他过来,王元弋连忙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站立宫墙上,眺望整个皇城雪景。 “元弋,你看,这皇宫里年年景色不变,美则美矣,年岁长了,总觉乏味。” 说到这里,王不歇侧目望着王元弋。 “可人却不同,皇宫里的人来来去去,今儿这个死了被抬出去,明儿个又会有傻子挣破脑袋要进来。 形形色色,命运多舛,美景不变,唯有人生可变。 咱们为奴为婢的,一辈子拘在此,行差搭错顷刻毙命,所以选择很重要。 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纵然宫廷乏味,身边的人留不住,你至少能留住自己,留住本心。” 一番话下来,王元弋震惊得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 他与王不歇四目相对,发现原来时间悄无声息过去好几年。 当年他一个瘦弱稚童,跪在王不歇面前,当时的王不歇是何等高大伟岸,恍若神明前来救赎他苦痛的人生。 可如今,他站在王不歇面前,竟比王不歇还高一些了。 他长大了,王不歇却渐渐年迈。 王元弋吸了吸鼻子,把双手并起来揣在衣袖里,最终再次跪在了王不歇面前。 亦如当年,他跪在御花园里,王不歇走到他面前一般。 而今,他再跪,却是要走远王不歇,走一条与之前人生计划截然不同的道路了。 王元弋犹豫再三,才斟酌道: “公公,奴婢想……留在今日这个主子身边,随身侍候他。” 王元弋话里头指的就是裴懐,王不歇一听,挑了挑眉,神色并未过多意外。 他只感慨道: “想不到他手段如此了得,你和他才相处多久,他就能拿捏得你向我请辞。 他刚从冷宫被放出来,还未从朝晖殿出来,以后陛下对他作何安排尚未可知,你就急急要将身家性命交托? 万一他一个不慎在里头触怒龙威,你岂非也要跟着死? 元弋,我叫你这名是希望你有勇有谋,在宫里能保住性命,活得长久,可不是让你有勇无谋,给人平白拉去垫背的。” 王不歇被承帝一番话通过气,早就知道裴懐既然走出冷宫,便再无回去的可能。 承帝为了太子裴济光,已决心要栽培裴懐做裴济光的手中刀,自然今日始不会再任由此子继续落魄下去。 可王不歇如今还拿话唬王元弋,他就是要考察王元弋在说出请辞的话,在听到他的吓唬后,对于自己抉择的心性会坚定到哪一步去。 如果王元弋被他这三两句话就吓得收手怯懦,那么这人不仅不适合去裴懐身边,更不适合再继续待在他王不歇身侧,不适合继续留守宫闱了。 今日事,除了裴懐、承帝以及王不歇自己,唯有王元弋这个小小内监知道得最多。 想到在他与裴懐方才相处的时间里,也许他知道得远超王不歇自己…… 王不歇盯着面前跪着的王元弋,眸色一闪而过不为人知的寒光。 王元弋摇了摇头,眼眶有些酸涩。 “公公,奴婢并非见风使舵,也不是说押宝在他身上。公公还记得奴婢入宫前的身世遭遇吗?他和奴婢很像,都是苦过来的……” “呵,起了怜心?” 王不歇冷眼瞧他,“须知心意在这宫中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若宫中个个以心性行事,只怕早都死了。” 王元弋抬起头看他,“可公公当日救我,纵说是要收个稳妥的人,却难道不是出自一点点真心吗?” “你真长本事了,如今都会质疑咱家了?” 王不歇面无表情,王元弋摇摇头: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当日若非公公相救,奴婢早死了。 如今还能活到现在,跟着公公身后风光行事,全仰仗公公恩泽。 可也是公公救我,叫我存有一片真心,不然我若当日不死,也定会看透世俗,沦落为宫里无心之人。 如今奴婢遇到了主子,主子遭受冷宫磋磨,虽其中事由奴婢无权详细得知,却也猜出很是不易。 但奴婢与他相处下来,知道他与奴婢一样,奴婢心中存有一片真心,他亦是存有一方善意。 这样的人,不该任由心性被深宫一点点吞噬。 正如公公当年帮助奴婢一样,奴婢也想帮他。” 王元弋知道,在裴懐命他吃下那糖蒸酥酪后,他已有了抉择。 第43章 干爹 王不歇定定看着他,见小内监眼神赤诚,他终于转怒为笑,扶王元弋起身。 “这几年没白疼你,也没看错你,你果然是个有心人。” 轮到王元弋模模糊糊,“公公?” 王不歇满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元弋,当年我少时就跟在陛下身边,那时候我也是个苦命不得不入宫谋求另一条生路的宫人,和从前的你没什么不同。陛下如今膝下偏宠太子一个,太子高枕无忧过得很是舒坦,可陛下当年并非有这般好运。” 王元弋还是头一回听到王不歇提及这些宫闱秘闻,于是静静不做声。 王不歇感慨万千: “那时候,我也是地位低下,受了罚,正当万念俱灰时,还是皇子的陛下出现,指了我去侍候,救我于危难。 你知道吗,先皇有很多子嗣,陛下那时候很不起眼,可他就因不忍看我一个小宫人再苦下去,发了善心,我这才一点点脱离苦海。” “后来呢?”王元弋问道。 王不歇想,后来? 先皇时期,四海升平,更重文臣。 后来承帝却另辟蹊径,和武将嫡女孟令瑛缔结姻亲。孟令瑛从小痴爱武艺,英姿飒爽,和蛰伏弄权的承帝可谓互补,少年夫妻,恩爱非常。 后来,先帝皇后与膝下太子手段狠辣,势力遍布前朝后宫。 为铲除承帝,于是找了理由丢承帝入军营,实则拔除其在朝所有势力,让承帝无法依仗文臣成为威胁。 孟家本就只剩孟令瑛这一个独苗,门户凋零,人们还以为承帝结了这门姻亲,现在又被丢去外头,远离朝堂,只怕无法翻身。 却不知反而给了承帝机会,携妻孟令瑛在边关暗中壮大。 最终,先帝驾崩,他国来袭,整个秦嵘竟文臣当道,无人可出兵平叛。 关键时刻,唯有承帝与武将女孟令瑛可担重任,带兵重创敌国,孟家女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在战场上大杀四方。 一战成名,承帝和孟家女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彼时,当朝太后和皇帝只重权势,不懂治国,使秦嵘民不聊生,没过几年,承帝抓住时机,杀回宫中,顺民意登基,封孟令瑛为后。 这也是如今朝中无太后的原因。 王不歇也因为当初承帝的一时搭救,自此坚定跟在承帝身旁,陪着夫妻二人共患难、度难关。 随着改朝换代,承帝当道,王不歇由此走上人生巅峰,成为宫中独一无二深受帝心的总管大太监。 少年帝后,患难与共,执手共赏万里江山,本是佳话。 后来…… 后来,孟令瑛有身孕,承帝满心欢喜,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后来,孟令瑛在早前于战场上多番厮杀阻敌,落下不少病根伤及本里,不适合有孕,更不适合生产。 然,皇后瞒下一切。 后来,孟令瑛产子时,秦嵘新的太子诞生。 然,皇后血崩,独留少年帝皇怀抱婴孩面对此后漫长又孤寂的人生。 王不歇作为承帝内侍,陪他一路坎坷,怎不知孟家女于他而言是何意义? 他还记得,当年皇后离世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他连太子都管不了,钻进皇家佛寺,一直跪在佛前忏悔。 王不歇清楚记得承帝侍于佛前,和他说: 【不歇,定是朕为了帝位,弑杀兄长,诛灭太后,犯下此大逆不道之事,这才爱而不得,求而不得。老天爷是惩罚朕,所以带走了朕的阿瑛。】 王不歇知道,爱而不得,爱的是孟令瑛;求而不得,求的是与妻共度余生,白首不相离。 可随着皇后身死魂灭,这一切都再也无法实现了。 纵然满朝文武跪在佛寺前跪求少年帝皇出山,节哀顺变,亦无法劝解他心中执念。 最后,是王不歇抱着襁褓中的太子裴济光,跪在文武百官最前面,一语不发。 婴孩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嘹亮,最终把承帝一颗将死的心哭了回来。 承帝推开大门,百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缓缓下了佛寺台阶,失魂落魄从王不歇手中接过太子。 王不歇那时候怕他晕倒,连忙站起身搀住他。 随即对他说: 【陛下,实在憋不住,就哭出来吧。】 哭一场,就随他回去,撑起担子,养大太子。 承帝低着头,看着裴济光在怀中渐渐止住哭声打起瞌睡,他摇了摇头。 百官在前,帝皇无泪。 王不歇看着心疼,挡在他面前,自作主张。 【百官跪俯,无昭不得抬首,违者,斩立决——!】 承帝垂眸,半晌后,一滴清泪终是缓缓落在婴孩稚嫩无暇的脸上。 …… 回归现实,望着一脸好奇盯住自己的王元弋,王不歇失笑。 人老了,总爱追忆过去。 后来之事,诸事种种,他不必与王元弋细说,王元弋也不适合听。 他顿了顿: “后来,我在御花园看到跪着的你,小小年纪,连哭都只敢在雨中,像极了当年的我。 当时我遇见陛下,得到一片真心,挣了个好前程。可你,若我不救你,你一定会死。” 王不歇笑着: “我当时站在廊檐下,忽然就想,当年我得了真心,所以我遇到你才会停住脚步;当年我有伞遮蔽,如今换我来做撑伞人,你是否亦会像当年的我一样,变得更好? 我没有说错,宫中真心难有,所以当赤诚的心意坚定出现时,才会更弥足珍贵。” 王元弋眼见王不歇眼角细纹都笑得眯起。 “幸好我没看走眼,你终究似我一般走上了得遇好主的路。 我很欣慰,既欣慰你也许会像我一样,有光明前途,更欣慰你也有机会去做执伞人,有机会让宫中这一片真心传承下去。 哪怕微薄,亦是力量。” 王元弋哭得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王不歇安慰他: “有太子在,有陛下在,咱家不敢担保未来你要跟的人能走多远。 但咱家看得出来,他一定不会走得太低。 爬山路途漫漫,每个人都在上山,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道未来?” 尽管他这话很大逆不道,但是他却也没说错,不到最后,谁又知道呢? 正如当年谁能料到承帝会翻盘为胜,皇后会提前离世,王不歇能位极内侍之首? 王不歇没有告诉王元弋,裴懐洗净后与承帝很像。 承帝只怕当局者迷,事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未曾发现裴懐多像当年的自己,连经历的、走的路都像。 太子骄纵成性,裴懐城府深沉,承帝亦如当年先帝皇后…… 与其说他差再一个孟令瑛,不如说裴懐是差一个类似的动力。 承帝没有发现,而他王不歇,发现了。 似乎人生就是一个永不停息的因果轮回。 王不歇握住王元弋冰冷的手,说: “你如今有心跟他,我想未来总不会差,我也能放心了。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若你无法似我一样得遇好主,我就收你做干儿子,来日和陛下讨恩,日后新帝登基,帝皇身边我的位置就是留给你的。 你说得对,当初救你,我是真的,几年相处下来,我待你,亦是真的。” 王元弋嚎啕大哭,语无伦次。 “公公……大恩大德……奴婢、奴婢来生做牛做马也……” 话未说完,就听王不歇戏说: “还叫公公?” 王元弋一听这话,哭得更委屈。 “干爹……以后儿子王元弋给你养老送终!” 此话一出,王不歇也眼眶发红,一直笑说他傻。 第44章 天恩 朝晖殿内,随着裴懐一步步踏入殿中,承帝一盏消食茶刚好慢慢饮尽。 裴懐站在下方,仰望金銮龙椅上的男人。 眼前这个就是他的父亲啊,这幽幽深宫唯一的主人,偌大秦嵘国至高无上的国君。 也是无情将他抛弃在荒凉冷宫,不管不顾多年的始作俑者。 承帝虽已步入中年,又由于这些年对忧虑深重而比少时更多添苍然。 他眼尾携着淡淡细纹,续上胡须,眸光深沉,颇具威仪,周身帝皇之气不怒尽显。 今时今刻,裴懐将这个父亲的模样一寸一缕定定纳入眼中。 他眸光复杂,手渐渐发冷。 只要想到自己这十几年在冷宫每一日过得有多煎熬,而这个父亲每一日在冷宫之外过得有多体面尊贵。 他的心一点点下沉,一丝不为人察的痛楚渐渐自心尖深处,从里到外逐步弥漫,最后再克制不住,涌到他的骨血每一分,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恨、甘愿。 裴懐呼吸加重,手掌匿于长袖中,青筋逐渐涌现脖颈。 承帝见他进来,一直低着头,把茶盏不紧不慢放在桌案上。 “站在下面愣着作甚?” 承帝说,“莫不是在那里待太久,不懂规矩,连天地间的伦理纲常都忘了?” 裴懐闻言,鼻息一滞,只觉此话锥心又刺耳。 真是让人难过啊。 这真的是他的父亲吗? 这是一个父亲对受苦多时的孩子该说出口的话吗? 裴懐有一瞬觉得委屈。 他想,自己若还是个孩子,恐怕定会悲涩结心,忍不住滴泪。 血脉连心,他的父亲虽不在意,但裴懐十几年来一直耿耿于怀。 可惜,他已不是孩子了,而无论他如何,只怕他的父亲都不会在乎的。 裴懐忍了又忍,终是果决松开紧握的拳,朝承帝跪下。 “儿臣见过……父皇。” 直到‘父皇’二字吐出口,裴懐忽然周身一松,仿若被什么夺了魂,碾碎了傲挺的脊骨。 承帝不会知道裴懐每一步至此,艰难几何。 他只是淡淡地对裴懐说: “皇儿平身。” 就在裴懐打量承帝时,做父亲的也在观察这个素未谋面的儿子。 当初就算王不歇告诉他冷宫那边诞下一个男婴,他都只是朱笔一顿。 提笔落下一个‘懐’字,承帝觉得已是对那孩子的天赐。 结果那宫女没挺过来,她身死后因未被册封,一席铺盖卷了就被抬走。 若非看在她怀嗣有功,按照宫中规矩,她只怕连体面的收尸都不配有。 说再多,承帝到底心虚有愧。 一开始,他是刻意不让自己去关注冷宫,上心这个孩子的。 后来,随着事情变多,又要关照太子,又要盯着天下。 时间一长,许多事情也就这样装傻充愣过去了。 没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久到他本以为这孩子早就死了…… 如今,承帝看着裴懐抬起头仰望自己,收拾干净的眉骨与少时傲气的他长得很像。 又想起王不歇对他说过,他这些年在冷宫过得很是艰苦,是靠着一时的血气反杀众人,这才得以走入这朝晖殿的。 纵然对裴懐有诸多忌惮猜测和疑虑,纵然为了太子,为了江山,为了日后,承帝与王不歇通过气,说过很多对裴懐无情的安排。 但此刻真这么活生生一个人站到自己面前,还是自己的血脉。 承帝一时间五味杂陈,竟生了几分不知如何面对裴懐的心思。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承帝通过眼下这个穿着体面的皇儿,好似就能透过去看到此前裴懐在冷宫步步维艰的模样。 冷风自门缝里席卷而进,丝丝缕缕拂过炭盆。 承帝手指微曲,暗暗抓紧椅柄。 裴懐张口,皇儿两字,父皇再两字,足以敲击承帝那颗到底是肉长的人心。 裴懐说完,闭口再不言语。 承帝说完平身,想了想,才继续说: “……皇儿,用过膳了吗?” 裴懐微愣,张了张嘴,最后垂下眼帘。 “儿臣,尚未。” 此时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间,裴懐不仅没吃这顿,甚至今天一整天,几乎没吃过什么。 今日的他把时间几乎用在大事上,打杀宫人,走出冷宫,沐浴更衣,收服王元弋。 现在又马不停蹄赶来觐见承帝,而且他也不是正经供养在皇城的主子,哪里来的到了点就有人按时给他供膳的道理? 裴懐听到承帝这样问他,心下更多了几分失望,还有嘲讽。 堂上这男人日日金尊玉贵,谁敢饿着他半分? 自己的死活,他十多年都未曾在意过,现下问他这个,简直可笑至极。 吃没吃的,明眼人心里没数吗? 承帝眉心凝重,大手一挥。 “来啊,传膳。” 不多时,一堆宫人打开朝晖殿的大门,捧着一堆美味佳肴鱼贯而入,把许多道菜按皇子的规格品致一一精细摆在裴懐面前,几乎将裴懐面前的空地都占满。 做完这一切,众人又低着头安静退出,并把朝晖殿的大门重新关闭。 速度之快,要不是裴懐眼前确实摆了这么些东西,他都要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大殿里又剩下父子二人。 裴懐盯着面前这道道珍馐,面无表情,再抬首,就见承帝揣摩不透神色,朝他说: “既还没用膳,暂不必拘礼,你吃吧。” 裴懐眸子沉冷,心下嗤笑一声。 怎么,现在他的好父皇是在可怜他吗? 这下觉得心疼他了? 可惜,时光已逝,他们父子二人这十几年的恩怨隔阂却难消,是扯不清也说不明了。 区区施舍怜悯,不足叫他感恩涕零,感怀与面前这人尚有几分父子之情。 裴懐没猜错,承帝是有几分愧疚。 但帝皇一向高高在上,既这错事已铸,他也不可能拉下脸来去向裴懐扯当年到现在到底谁对谁错,到底谁错得更多。 几分愧,几道奢靡的菜肴,对承帝来说,已能抵情。 他乃帝,他是臣;他作父,他为子。 更何况,这是皇宫,承帝也有更加钟意的子嗣。 裴懐想要的,从他被弃于冷宫的那一刻开始,到底是一生都要不回来了。 承帝亦是如此,十几年光阴岁月,如何补偿? 既明知无法补偿,帝皇亦不会认错,粉饰太平,已是天恩…… 第45章 父子 裴懐乖乖听话,拿起玉箸,落座动筷。 他朝一道贵妃虾夹去,这道菜用的是明虾,去壳留尾,又由宫中御厨仔细挑去沙线。 再用盐、姜葱水腌制,裹了面粉在热油滚制而成,不必下手亲自剥壳弄得狼狈,也能轻易品尝,金黄酥脆,乃是皇宫冬日才有的美味。 裴懐咬下一口虾肉,细细在嘴中咀嚼。 尽管贵妃虾美味不可多得,但他仍然慢条斯理品着,且才咬了一口,就默默放下,拿起匙羹,去到面前第二道菜。 第二道菜是佛跳墙,传闻前朝有一位太后很喜欢品这佛跳墙,用料惜珍,更是唯有当朝帝王将相才有机会吃到。 一小口汤入喉进腹,裴懐只觉浑身上下都通透舒坦了,简直可以说是从头暖到脚心,舌尖味觉仿佛炸开一般。 裴懐抖了抖眼帘,拿匙羹的指尖微微发颤,却又很快止住。 再抬首,他依旧端得一副面无表情。 然而,才浅浅吃了几口,承帝就开口问道: “听说,你打杀了冷宫几乎所有宫人?” 裴懐闻言,停了手中餐具,擦了擦嘴,直接站起来退后好几步,远离那些菜肴。 他再度跪着回话: “回父皇,是的。” “为什么?” 轻描淡写三个字,裴懐沉默片刻,回道: “儿臣,想问父皇一个问题。” “现在是朕在问你。” 承帝神色立刻带了几分威迫力,裴懐连忙低头。 “儿臣只想问父皇,自己到底算不算您的血脉?” 承帝呼吸一滞,“……自然是算的。” “那么,儿臣就算是皇子了,是也不是,父皇?” “你到底想说什么?” 承帝冷声,“朕不喜欢讲话过于弯弯绕绕的人。” 裴懐眸色发沉,“儿臣只求个答案。” 承帝平息一口气,“既是天家血脉,自不必多问。” “儿臣是皇子,那么就有权自行处置犯了错的宫人,父皇,是也不是?” 裴懐低头继续追击。 “放肆,你这是在逼问你的父皇,逼问朕吗?” 承帝拔高几分声音。 “纵然你有权发落,纵然他们有错,但宫中从来无打杀了这么多宫人的先例,你既知身为皇子,怎还敢手段残忍,将这么多宫人的性命都发落了? 朕倒要听听,他们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值得你用你皇子身份出来压制,值得你闹出这么大动静。” 其实,承帝并非真的发怒,他只是在考验裴懐。 既是被选定要日后辅佐太子的‘刀’,自要能扛得住诸多压力与责难。 承帝也很想知道,裴懐的城府与智慧到底去到哪里? 这事关他日后挡在太子面前,能周旋掉多少磨难。 宫人多年来虐待裴懐这事,承帝一早就通过王不歇知道了,这确实是重罪。 倘若裴懐要拿这来说事,那么承帝会对他很失望。 因为这桩罪却也是暗罪,若摆在明面上,不仅牵扯到承帝的多年放纵,更牵扯出裴懐暗怀怨恨,此番血洗冷宫,就是宣泄和报复。 这样一个不懂迂回遮掩的愚蠢皇子,自没必要费心给机会,更不可送到太子裴济光身边。 因为除裴懐以外的人,即天下人,他们非裴懐本人,自不会体恤裴懐所经之苦之痛。 他们只会看到最表面的东西。 虽然王不歇已打扫了冷宫残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而且,裴懐若做了,还拿出来说了,那么就算这件事承帝帮着遮盖过去,但他已走出冷宫,便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类似的事。 届时,天下人只会觉得裴懐是以权压人,残杀宫人。 在他们眼里,裴懐只会是个没有仁善之心的皇子。 承帝不会眼睁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倒是很好奇,也有几分期待,眼下自己这个被关多年的儿子会怎么说? 此子心中恨有几分? 又能掩饰到何等地步? 裴懐见承帝问罪至此,深吸一口气,方才被佛跳墙暖过的心顷刻间就发冷发痛。 他强压心绪,一字一句清晰回话: “回父皇,他们乃是犯了重罪。” 裴懐抬眼,与承帝少时极其相像的眉眼不慌不乱看向高位帝皇。 “他们擅离职守,意图戕害皇家血脉,胆大包天。” 裴懐一顿,随即冷冷眯眼。 “……该杀!” 裴懐面色如利刃,口齿清楚,尤其到了最后二字,更是顷刻间狂风卷细雨般,让人忍不住打个冷颤。 承帝忽而好似看到了年轻时那个蛰伏的自己,心头一瞬缩住。 他这个儿子,好像很出乎他的意料啊。 “继续说。” 裴懐于是接着开口: “三日前,儿臣发着高烧,却未有宫人随侍。冷宫所有人除儿臣外全都擅离出外,更将大门落锁,独留儿臣一人在冷宫里几乎一整夜,未进米水。” 承帝听到这里,心突突跳,尤其是由裴懐这个当事人,他的儿子跪在自己面前,把他遭受的一一掰开了揉碎了砸进他耳朵里。 一时间,他可谓是心绪复杂。 裴懐紧接着追问他: “父皇,您可知儿臣那一夜,差点就要死了?” 他虽这么说,但微微露出的下半张脸,却带着恭敬的一抹笑。 承帝眼前忽而闪出一副画面。 冷宫孤寂,大雪飞扬,瘦弱少年无人侍奉,被高烧折磨得通体泛红,想闯出去求救,却绝望地发现大门被落了锁…… 承帝连忙闭眼,扫去想象。 可这就是事实,正都是裴懐那一晚亲身经历的。 提及三日前,承帝想起来——天鼓楼之夜。 那时候,他正在大摆宴席,与民同庆太子裴济光的东宫大喜。 而现在裴懐说,他那一夜,却差点身死魂消…… 承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以为裴懐会回答自己,他之所以打杀宫人,是因为宫人们多年来慢待。 若是如此浮于表面的答案,承帝自认意料之中。 谁知道,他会扯到戕害皇嗣,更是拿出这么一件如此细致却又只说一半,足以揪心,足以落实他口中所谓重罪的事来细说。 “宫人们去了哪……” 裴懐笑道: “儿臣不知,儿臣只记得,自己晕晕乎乎躺在雪地里,抬头望去,远处夜空炸开无数烟火,如此美景,就连儿臣都忍不住心生向往了呢。” 是啊,美到他一个发着高烧的人都有闲心向往。 那么,那些多年以来苛待皇子的宫人呢? 自不必多说。 第46章 绸缪 承帝说过,他不喜欢说话拐弯抹角的人。 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儿子讲话很高明,也很有分寸。 字字有进退,亦字字弦外之音,更是……字字锥心。 做儿子的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做老子的还能怎么接? 他身为帝皇,难道自己的儿子都遭难至此了,他还能不任由儿子拿权治罪吗? 皇嗣受苦到这等地步是一回事。 关键是,宫人除苛待裴懐这件暗罪外,擅离职守才是最坐实的明罪。 既有明罪当头,再加一桩不为人道的暗罪。 纵然残忍打杀,亦是皇恩浩荡,质疑即质疑皇权,质疑宫规。 不处理,岂非人人都敢以下犯上,放肆大胆了? 裴懐此话,已由个人受虐,抬至更高一层。 就连承帝都无话可说。 眼见裴懐如此作答,承帝自然再满意不过。 经此,裴懐放去太子身边一事,已不会再有改变。 看着下方的裴懐,承帝微微一顿: “宫人如此大胆,确实是该此下场,你……做得很对。” 闻言,裴懐掩下唇角,微微在衣袖后扬起。 “既如此,此事作罢。” 承帝说: “出来了,以后就不用回去。 冷宫那里,朕会命王不歇暂时封起来,就说冬日严寒,疫病肆虐冷宫,那些宫人也全都是染病而亡。” “父皇英明,儿臣听凭父皇旨意。” 裴懐一口一个父皇,不过须臾片刻,已经叫得很顺嘴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父子都是眼皮底下相处起的呢。 承帝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椅柄,思索道: “不过你突然现于人前,需要一些明面上的东西,此事容朕再好好想想。 在此之前,你莫要随意外出,就先暂居朝晖殿偏殿。这里都是朕的人,不会走漏风声。” 裴懐听明白了,自己被扔去冷宫又靠着自己走出冷宫,其中牵扯太多,是绝不能摆到台面上为外人道的。 这可以说是一件宫闱秘闻。 他若要重新堂堂正正做回皇子,行走皇宫,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更需要一个体面的身份。 帝皇在位数十遭,裴懐此事若处理不当,史书上定会留有蛛丝马迹。 届时天下后世口诛笔伐,自然不利于皇室威严和百年江山,更不利于承帝自己。 只是他觉得很可笑,眼前这人,怎么动不动就喜欢把人关起来啊? 关了他十几年,现在又要关他不知几时。 裴懐听是听明白了承帝的意思,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于是试探性开口: “父皇,那么,儿臣的生母……” 承帝直接截断他的话: “你还有什么其他盘算,可提给朕听听。” 闻言,裴懐垂眸,眼珠黑漆漆的,其中无半点光芒。 “没有了,儿臣全凭父皇安排。” “很好,刚才吃饱了吗?” 裴懐抬头,笑道: “宫廷佳肴很是美味,儿臣心满意足。” 承帝满意地点点头,“若还需要,朕稍后再传去偏殿。” “儿臣多谢父皇。” 裴懐又行一礼。 承帝瞥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奏折,于是对裴懐挥了挥手。 “你暂且退下,唤王不歇进来随侍。” “儿臣遵旨。” 裴懐终于直起腰身,转身抬脚。 他亲手打开朝晖殿的大门,就在快要踏出那道门槛时,身后传来帝皇一句: “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裴懐抬头,雪天皑皑映入眼帘,玉白台阶下,王元弋在尽头笑着等他。 他毫不犹豫踏出朝晖殿。 “儿臣不苦。” * 裴懐出了朝晖殿,王不歇早与王元弋分开了一段距离。 两人面上平静,好似方才之间的喜悲起伏未曾发生。 王不歇候在外头,裴懐跨出来时斜眼看他。 “父皇叫你进去侍候。” 他既已能光明正大称呼承帝一声父皇,便说明承帝非但没有因为他打杀宫人一事对他多有责难。 反而自今日起,眼前此人便要脱胎换骨了。 王不歇深歆此道,连忙恭敬给裴懐作了礼数。 裴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面上神色阴沉,好似心情不佳。 王不歇想也知道,这个主子所渴求的,承帝是给不了的。 非但给不了,日后只怕还会当着他的面给旁人,比如——太子裴济光。 他叹息一口气,目送裴懐走向玉白台阶下等候多时的王元弋,只叹命运捉弄。 可惜,这也不是他一个为奴为婢的人可以左右的事情。 王不歇收敛心神,连忙进了朝晖殿。 承帝看到换王不歇进来,淡淡一句: “不歇回来了。” “陛下。” 王不歇按规矩喊了一声,随即快步到承帝身边去。 “不歇啊,此子行事很出乎朕的意料,方才与他一番交谈后,朕已决意要留下他。” 听承帝这样说,王不歇意料之中。 他早看出裴懐并非池中鱼,区区一个冷宫,磋磨他多年已是暴殄天物,如今既设法走出来了,当然不可能有再回去的道理。 王不歇倒也没有去旁敲侧击打听承帝与裴懐到底都说了什么,这不是一个做奴婢该想的事情。 若主子有心,他自会知道。 若主子无心,他说多错多。 顺着承帝的话,王不歇说: “陛下辛苦,奴婢瞧今天这奏折啊,陛下肯定又是批不完了。 御医前段时间叮嘱陛下,冬日里切莫劳心伤神,夜里更要早些歇息。陛下今夜可万万不能熬夜来处理政务啊。” 承帝无奈地说道: “左右已耽搁了,一些紧要的大事朕已批完,余下的拖一拖倒也不是那么要紧。眼下,朕有更加重要的事需要思虑。” 王不歇想了想,试探性问道: “陛下可是在想皇子的事?” “知朕者,不歇也。” 承帝抬眸,看向他。 “他需要一个更体面的身份,不然岂能堵住悠悠众口? 朕也不希望,往后再出现有心人闲得没事干,把冷宫那些芝麻烂谷子的事挖出来,有损皇家名声。” “陛下思虑周全,奴婢也这样认为。皇子是陛下的血脉,骤然出现在宫中定会引人注目,若母家势弱,到时候定然风波不断。” 裴懐岂止母家无势,他的母亲不过是一个干粗活的宫女,又被弃冷宫多年,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的惨淡下场,说予一个‘母家’二字在他头上,都是抬高了。 只是王不歇与承帝都心知肚明,但往往说出口的话却须要迂回婉转一些。 承帝自然知道,他点点头: “你说得对,这正是朕犹豫不决之处。 他如今已长这般大了,也不是几岁稚童,可以随意拉个后妃就去做母亲。 而且,现下宫中妃嫔入宫多年,个个每日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事,哪里有谁会突然冒出个这般大的皇子承欢膝下? 虽然要做些表面功夫,可也得做的天下人都信服,不然也是纸糊一张,不堪一击的谎言,到头来只会白费了朕的心思。” 承帝说得不错,现下他的后宫,所在妃子要么就是比裴懐大不了几岁,要不然就是年纪大了许多。 而且这些妃嫔有无子嗣,皆登记在册,哪里还有什么空位能把裴懐塞进去? 只怕强求也是笑话…… 第47章 恶心 王不歇明白承帝的忧虑,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但以他多年来对承帝的了解。 若承帝真遇到棘手的事,绝不会似现在只是微蹙眉心,定会一副焦头烂额、忧国忧民的模样。 眼下看来,只怕承帝是另有决策,但此计怕是不好宣之于口罢。 王不歇眼珠子滴溜溜转,说: “奴婢不懂这些,不过奴婢陪着陛下这么多年,从没见一件事能难倒陛下,奴婢相信陛下,定会有万全的解决之策。” 这马屁拍得很明显,而且也是没甚大用处的废话。 不过王不歇深得帝心,而且他的声音不似寻常太监那般尖锐刻薄,反而温润有形,每每说出这些虚言,倒也让人听着反而舒坦。 承帝很是受用,他撇了撇嘴,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提起朱笔,扯过一张雪白宣纸。 笔尖沾了红墨,他再三考虑,最终还是在纸上落笔。 不多时,一个明晃晃的‘佛’字落在宣纸上,他停笔,长吁一口气。 王不歇盯着那个红色的‘佛’字,忽然心跳漏了一拍,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荒唐的猜测,他看向承帝,却见承帝深沉望着自己。 “懂了吗?懂了就悄悄去帮朕安排吧。” 承帝神秘莫测地回过头,把手抬起往一旁堆积的奏折上轻轻拍了拍。 “这两日耽搁下来,只怕回来又要熬夜了啊。” 承帝认命般叹息一声,随即抓起一本继续看,能批多少是多少先。 王不歇抹了一把汗,退下去为承帝办事时,一边表情多变地感慨这都是什么事啊,一边还听到承帝自顾自念着折子里上奏的内容。 随着王不歇走出朝晖殿,承帝的声音在背后也变得越来越小。 “哦?想不到寒冬来袭,最能体恤百姓的竟是个商贾之子。行商陆家?不错不错,朕心甚慰……” * 另一边,王元弋与干爹王不歇分别后,尽管努力粉饰太平,眼眶仍旧泛红。 裴懐被承帝那些不称心的话搅得浑身不痛快,不过看王元弋好像更恍惚,他一时倒也不去挂念自己的事。 “怎么了?和你的王公公辞别,舍不得了?还是被他刁难、痛骂了一番?” 王元弋摇摇头。 “不是的主子,干爹待奴婢很好,他没有为难奴婢。” “你叫他什么?” 裴懐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提到这事,王元弋笔尖狠狠一酸。 “王公公非但没有为难奴婢,还祝奴婢有个光明前途。他收了奴婢作儿子,也只是希望奴婢以后遇到什么事,能有条体面的退路。总之,奴婢已经决意为他养老送终了。” 说完,王元弋再也忍不住,抬起衣袖抹了抹眼睛。 “你既已服了我的毒,决意跟在我身边,还想有什么退路?” 虽然这么说,不过看王元弋是认真的,裴懐抿了抿唇,神色不自在。 “算了,你没挨欺负就行。” 他挠了挠侧脸,“至于你们这些私事,只要不碍到我,我也懒怠管这么多。” 王元弋闻言,破涕为笑。 他就知道自己没选错,眼前这个主子果然心善,只是嘴硬罢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朝晖殿偏殿。 这里离承帝所在的主殿有些距离,但又因为仍归属承帝的耳目范围,所以无人敢随意来造次,反而落了个清净。 王元弋走快几步,帮裴懐打开殿门。 入了殿,所需物什一应俱全,不过比起主殿就没那么华丽了,但裴懐一个皇子也是住得起的。 更何况,还有什么地方比那个鬼都懒得多待的冷宫更差吗? 现下能先暂住此处,裴懐自不会像那些娇气的贵人一样挑三拣四。 示意王元弋关闭殿门,裴懐这才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一边喝,一边对走过来的王元弋说: “父皇叫我一切未安排妥当前,暂住在此。” 说完,他刚好喝完一杯温水,随即拿起另一个杯子,又倒了一杯。 王元弋见他解释,随即说: “总之,往后主子去哪儿,奴婢自当跟着去哪儿。” 话说完,裴懐已把重新倒的一杯水递到他跟前。 “渴吗?你也来一杯。” 见状,王元弋有些惶恐,随即下意识跪了。 “主子……” 裴懐扬唇,“放心吧,没毒。” 王元弋抬眸,“主子,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不合规矩,您是主,奴婢是仆,怎能……” 话没说完,裴懐直接把杯子拿着凑到王元弋唇边,一副不容拒绝的势头。 “喝杯水而已,话真多。” 见王元弋诚惶诚恐站起来,接过水去喝。 裴懐盯着他,却是心思多。 他当然并非真因王元弋三言两语就收了此人。 自从王元弋在温泉房里暴露其与王不歇关系匪浅时,裴懐就已有了诸多盘算。 对于王元弋说的那些话,裴懐承认自己确实有所触动。 但更重要的是,若能将这性子淳朴的奴婢收为己用,相当于他此刻一无所有就已经暗中搭上了王不歇这条线。 王不歇乃是他那个好父皇身边深受信任的存在,又掌管宫里许多大小事宜。 上到帝皇,下到奴婢,只怕都逃不过这个王不歇的耳目。 所以,能透过王元弋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内监,和王不歇纠缠上,对裴懐来说只赚不亏。 而且,端看王元弋的心性,只要他好好对待,定会是个死心塌地的忠仆,说不定还会是第二个王不歇。 只是不知道,他裴懐,是否能是第二个承帝呢? 想到这里,裴懐眼波深邃。 果然,王元弋喝完水后,满心满眼都是被主子善待的欢喜。 裴懐笑着接过他的杯子,对他说: “吩咐外头传几个菜来,我饿了。” 王元弋想起什么,忙问道: “主子没用膳吗?可是奴婢和干爹谈完后回来,明明看到主殿那边传了许多道菜进去……” 承帝早过了用午膳的时间,他见到又叫了那么多佳肴进殿,理所应当认为定是承帝心疼裴懐,所以再传给裴懐吃的。 难道,是菜肴不合口味? 不可能啊,那可是帝皇亲传的菜系…… 裴懐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随便回答道: “诸事仓促,我没吃饱。” 废话,恶心都被恶心个透,他哪里还吃得下? 一想到承帝对他又是质问,又是威迫的。 最后就连他提及生母,那位都是装聋作哑,他就心头发堵。 闻言,王元弋脸上浮现心疼,他连忙去传话。 裴懐在背后又补嘴道: “不要那些大菜,传点简单清淡的。” 正好给他去去油腻,压压恶心。 第48章 阴晴 王元弋遵着裴懐的意思,叫外头的人重新传了一些清淡可口的菜系。 随着殿门打开,几个宫女规矩地缓缓走进来,不多时,几道菜就被摆在桌上。 照例,那些宫女需要各自介绍自己端进来的是什么菜,最后再由王元弋这个裴懐的贴身随侍用银筷一一品尝了后,验了无毒,裴懐方可食用。 除了承帝,其余宫里的贵人主子每每用膳都是如此。 承帝的菜一早就是由御膳房统一做好了功夫再送过来的,经过层层验选,自不必到了跟前再浪费时间。 但也唯有帝皇才有这般待遇。 王元弋见裴懐就要动筷,于是走到他身边,默默按住他的手,低声说: “主子,先等等。” 见状,裴懐就知道这其中恐怕又是要牵涉到什么规矩了。 于是他也就随了王元弋的意思,静静等待着。 各个宫女开始逐一报菜,随着她们微微抬眸,娟秀清脆的嗓音陆续在殿中响起。 此次按裴懐的心意,分别给他准备了奶汤蒲菜、一品豆腐、青龙卧雪、荷叶蒸粉肉以及椰子竹丝鸡。 见裴懐似乎很是满意,王元弋也笑道: “主子,这些都是按了您的意思,往清淡了准备的,就连两道荤菜,偏殿小厨房那边也不敢多下油腻。” 裴懐点点头,王元弋随即殷勤招了招手,那些宫女就又上前一步。 “主子,我让她们给您介绍介绍?” “也好。” 裴懐想着,自己如今既然已成了主子,虽还未名正言顺,但是现在多听多学,对于宫里的吃穿用度多多了解,总归是有好处。 端上奶汤蒲菜的宫女说: “回主子的话,奴婢呈上的是奶汤蒲菜。 此道膳食,乃是用了香蒲的嫩根,把蒲菜剥去老皮。 切成段后,再将冬菇、玉兰片切成小片入了滚水烫过,捞出过滤掉水分,继而火腿切片,下小段葱。 最后热锅下油爆炒出奶白色汤汁,去浮沫而成。 因汤汁浓稠,色呈乳白,口感清淡鲜香,因此得名。” 裴懐听到这里,忽然就觉得那道奶汤蒲菜更添滋味,还未尝过,已有了几分心思。 随即,轮到其余人逐一上前细说,裴懐越听,胃口大开。 王元弋见裴懐高兴,自己也忍不住欢喜。 到了最后一道菜时,一个看上去怯懦的宫女上前几步,给裴懐福了福身子。 “回主子,奴婢呈上的是青龙卧雪……” 话音刚落,裴懐瞥了她一眼,忽然眸色发沉,猛地截断她的话。 “放肆!” 虽都不知晓裴懐现下到底是哪个主子,但是看他竟能入住承帝的朝辉偏殿,根本无人敢小看他。 他一生气,所有人立刻吓得跪在地上。 王元弋也有些不知所措,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现下又不满意了? 这也太阴晴不定了些…… 那宫女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只听裴懐厉声说道: “青龙卧雪?这样犯忌讳的东西也敢端上来,你是嫌自己活太长了,还是嫌我的命活太长?”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明白过来。 这所谓的青龙卧雪,用料很是简单,是把清脆的黄瓜洗净去皮,切片但不断。 然后把白糖一分为二,一份洒在盘底,一份则碾碎成粉。 最后再将切好的黄瓜放在白糖上排成一条龙型,在其上方均匀地洒下白糖粉末而制成。 因为制作起来简单,口感清爽甘甜,非常开胃。 又因带了个龙字,所以整个皇宫一向只有御膳房敢把这道菜一直保留着,为的就是承帝想吃,随时都能够供上。 眼下这个小宫女只怕是在朝晖殿伺候的,这道青龙卧雪除了承帝又无人敢食,所以她一听到这边吩咐要些清淡的菜,就下意识端了出来。 只可惜却忘了现下朝晖殿已不止承帝一个主子了,因而犯了忌讳不自知。 裴懐敏锐发觉,于是大声发作。 王元弋忍不住为这不知深浅的宫女暗自捏了一把汗。 那宫女吓得哆哆嗦嗦,不敢言语,只一味‘奴婢’‘奴婢’地开口,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半天都说不清。 裴懐继续冷冷开口: “如此大胆,元弋,本该如何治罪?” 王元弋顿了顿,汗颜道: “这……既犯了忌讳,实乃大不敬之罪。奴婢记得,须得拖出去,杖责五十大板……” 说到这里,饶是王元弋亦是不想再说了。 别看只是五十大板,但却是要取最厚重的木板子,往人的脊骨尾端狠狠砸打。 五十板下去,力道重的话,人就没了。 若是力道轻一些,血肉模糊,不死也残,好端端一个人就废了。 所有宫女都吓哭了,竟不知眼前这主子这样骇人。 但又没谁敢替那犯错的小宫女求情,人人恐自危。 裴懐闻言,浅笑着说: “这么严重啊?” “是……” 王元弋抿了抿唇。 “那你们希望我要了她的命吗?” 裴懐一个做主子的,竟这样笑眯眯问她们这些做奴婢的,那些宫女听到这里,全都面面相觑。 只有那个犯错的宫女伏在地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求主子饶命,求主子饶命啊,奴婢不想死……不想死!” 裴懐唉声叹气道: “我也觉得罚得重了些,你毕竟是无心之失,我若就这样打杀了你,夜里只怕不得安眠。” 王元弋听到这里,慢慢抬起头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他这个新跟的主子说话怎么总是弯弯绕绕的? 那些宫女都有些惊愕。 难道眼前这个主子是个心善的? “不过,你到底犯了忌讳,若不象征性罚一罚,传出个口舌是非,就变成是我包庇罪婢了,你说在不在理?” 宫女闻言,连忙点头。 其余宫女见裴懐眼神扫过来,也都应是。 “元弋啊,我看就罚她将功补过,把这盘青龙卧雪全吃了,今日我就权当没见过这道菜。另外,这替我试毒的辛劳事儿也一并给了她,如何?” 王元弋站起身来,“啊?主子……这?” 裴懐斜眼看他,笑道: “我怎舍得让你试毒?” 闻言,王元弋好一阵感动。 见那宫女愣愣的,于是裴懐点了点她: “怎么,还愣着?不想挣活路了?” 小宫女立马跪着爬过来,裴懐好心把整盘青龙卧雪帮她端到面前。 那小宫女刚要拿筷子,裴懐却戏谑道: “犯了错,还要什么体面?” 宫女与他四目相对,看到那双眼眸里盛满羞辱人的笑意。 她咬了咬唇,定定看了他一眼,最终当着所有人的面,跪着用手去抓盘里的黄瓜。 那条用黄瓜做成的‘青龙’虽可口美味,但因为不切断,所以吃起来有些繁琐。 裴懐却继续说: “你可不能咬断哦,不然我就拖你出去,活活打死。” 第49章 骨气 此话一出,众人只觉后脊发凉。 于是,那些宫女眼睁睁看着那婢子狼吞虎咽一整条‘青龙’黄瓜。 她手上沾满汁水,整个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噎得眼角都沁出泪珠。 裴懐很满意地看着这一幕,等那名宫女好不容易生生咽下这盘‘青龙卧雪’,他才侧目对其余宫女说: “知道该怎么管好你们的嘴吧?” 众人连忙吓得起身告退,皆点头如小鸡啄米。 此事后,所有留守朝晖殿侍候的都耳闻了裴懐的雷霆手段。 他们吓得不敢再马虎侍候这位来历不明的主子。 见众人退避,殿中只余三人。 裴懐终于收敛笑意,对那犯错被留下来的宫女开口。 “滋味如何啊,月韶?” 被裴懐当面戳穿,那犯了错的宫女也不好再装下去。 月韶眸色晦暗,唇边还染着‘青龙卧雪’的点点汁水。 她俯下身去,朝着裴懐又拜了拜,这才直起身来,说: “奴婢月韶,见过主子。” 这一切转变得太快了,站在裴懐身边的王元弋一脸茫然。 “主子,这是……?” 裴懐转过头,对他笑道: “元弋有所不知,她名唤月韶,是从前待在冷宫服侍我的宫女,可没少给我好手段瞧。我啊,大发慈悲,饶她一命,逼她服了毒发誓效忠,帮我把事情闹到父皇面前。这细说起来,我能走出冷宫,她也算有一份功劳呢。” 听着裴懐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浑然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可说出口的话却叫王元弋越发难受。 王元弋猛地瞪向地上的月韶,冷声道: “欺主的下作东西,方才一盘‘青龙卧雪’当真是便宜你了,就该把你拖了出去,活活五十大板打死了算数!” 王元弋肯跟了裴懐,看在二人都是不容易过来的,这也是个重要原因之一。 听到月韶是欺辱过裴懐的,王元弋立刻回想起从前自己在街上行乞时,也曾被一些人瞧不起过。 他立时感同身受。 等呵斥完月韶,王元弋才惊觉自己僭越了,连忙对裴懐说: “主子,奴婢只是……” 裴懐拍了拍他,“我知道你是个心思正的。” 月韶这才明白,方才裴懐早就认出了她,这才有了所谓一出‘青龙卧雪’的好戏。 刚刚当着众人的面折辱她,一是立威,再就是报复她往日在冷宫对他的苛待。 而且也是为了让她铭记,自饶她一条狗命并逼迫她服了毒后,她已永无退路。 他一朝是她的主子,此后将一辈子都是。 见王元弋如此说她,裴懐不仅没有责怪,反而出言宽慰,月韶便知道,那些话也是他想对她说的。 几次见识了裴懐笑眯眯折磨人的手段,月韶早已不敢造次。 她朝裴懐磕头,说: “主子,从前都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往后,奴婢生死皆忠于您,主子信月韶啊!” 说到这里,她左顾右盼,拼命找补。 “而且……而且奴婢已服下主子的毒,若敢背叛主子,奴婢自然不得好死!” 王元弋对这种下作东西很是不屑,他在心里冷哼一声,想着月韶这等蠢材,常年困于冷宫,又被裴懐好一通吓唬,哪里识得出那是糖蒸酥酪,并非甚么剧毒? 他不禁暗叹主子心思缜密,对付像月韶这等惜命的蠢笨奴婢,直接拿捏了性命才是根源手段。 王元弋也被裴懐迫着服了‘毒’,可他心里骄傲。 他就是觉得裴懐对他是不一样的,哪里能和月韶这种下作奴婢相提并论? 想到这里,王元弋忍不住又挺了挺腰板。 裴懐没察觉到王元弋丰富的内心想法,他静静听完脚下月韶臣服的自白,才说: “若不然,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只一句话,月韶眼前就浮现出当日裴懐血洗冷宫的一幕,登时吓得她瑟瑟发抖。 “主子……” 裴懐说: “好月韶,以后跟在元弋身边一道为我所用,你的解药,每个月我都会给你,必不叫你感受剧毒带来的磋磨。” 月韶连忙磕头谢恩。 “奴婢此后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是主子说的,奴婢一定尽力办到!” 裴懐这才示意月韶起身,他朝王元弋递了个眼色,后者不情不愿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甩给月韶。 “方才那盘‘青龙卧雪’,是你为了见我,才故意为之吧?” 月韶接过王元弋的巾帕,一边小心翼翼抹嘴,一边点点头。 王元弋见状,登时瞪大眼睛。 他不知道月韶时,还以为是这个宫女一时粗心酿成了灾祸。 听到裴懐提及五十板子的事,他还替眼前这人着实担心一番。 结果现在被裴懐戳穿这都是计谋,他只觉得自己真心被喂了狗,更觉被戏耍了一般。 “呸!天天就知道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下次你若再脏了主子的眼睛,仔细着点!” 王元弋气得很,真心为裴懐打抱不平。 别人家的贵人主子,哪个身边没有个贴心的奴婢? 偏裴懐一个孤零零的皇子,为了收服个忠仆得一再用毒不说,收得还是月韶这种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货色。 怪不得月韶一直被发配在冷宫里做事。 就这样秉性的奴婢,哪个宫的主子敢用? 裴懐安抚地拍了拍他,对月韶说: “果然,我就说嘛。整个朝晖殿都是专门侍候父皇的,做事必会提着脑袋,时刻小心,像上错菜这么小的纰漏,怎会出错?不过看到是你,就不难猜了。” 月韶低下头,“奴婢雕虫小技,叫主子看笑话了。” “你专门这样做,怕什么?怕我用完了你,就弃了你?恢复了皇子身份享受富贵,却不把你一个服了毒却没有解药的奴婢放在眼里?” 裴懐把银筷递给她,月韶开始为他试毒。 月韶一边浅尝每道菜,一边默认。 “那你倒是多虑了,当时我收拾冷宫那帮人早已把你吓得不清,那时候叫你办什么事你不从?若我打着利用你便抛弃的目的,又何必给你服毒?” 见她快速试完菜而无碍,裴懐这才动筷开始用膳。 “不过你这样做,我也能明白。你只怕猜到了,也还是对我不放心吧。非得走这一步,来到我面前,亲口听我认下你才肯罢休。” 月韶闻言,眼中携了泪,见裴懐一边吃菜一边盯着她,说: “主子英明,把奴婢的心思都摸准了,奴婢也不是什么恶人。从前李公公势大,奴婢实在是没办法才跟着欺辱您的,奴婢真是没办法了……” 王元弋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滑稽。 什么叫没办法? 只是没骨气罢了。 第50章 嫂嫂 裴懐也不回答她,胃口大开,边吃边扬唇,眸色却发冷。 她没办法? 她只是没料到,他能有朝一日摇身一变,重新变回主子而已。 若她能未卜先知,她自然就有办法了。 裴懐也不指望她有几分真心,左右能被他拿捏住,乖乖做他的棋子便是了。 皇城中,探究真心做什么?岂非嫌命长。 “闭嘴,别扰了我用膳。” 裴懐懒得听她哭哭啼啼,索性收起假笑,恢复了一脸的阴鸷。 “小心我收了你的舌头。” 月韶随即擦了泪水,瞪大双眼乖乖待在一旁。 王元弋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对付这种随时存了歪心思的奴婢,裴懐这有收有放的训练手段可谓高明,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王元弋更觉自己选了裴懐是个正确的选择。 裴懐想着事,用膳时显得安静,他思虑良久,才对王元弋说: “你……可曾听说过苏家?” 王元弋想了想,问道: “主子是说京都苏家吗?” 应该不会有第二个苏家了吧,裴懐点点头。 “苏家乃是京都世家,朝中三代为官,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现下家主苏元明乃是朝中德高望重的一品大臣。” 王元弋跟在王不歇身边,对这些事情自然了如指掌,他把一些众所皆知的事情熟练地背出口。 裴懐佯装一副明白的样子,然后才支支吾吾道: “那这苏家,可有什么子弟?” 月韶在裴懐这里一直得不到个好印象。 虽然她知道裴懐猜疑她,对她从前的所作所为也一直忌惮在心,但以后她是注定了要跟着裴懐的,还是多多表现,让裴懐对她多些信任也好。 想到这里,月韶抢先一步,赔笑着对裴懐说: “主子,这个奴婢略有耳闻,之前奴婢跟着李公公……奴婢跟着李园出去天鼓楼看烟花那一夜,曾听他说,这个苏家是陛下很看重的。 从前一直有子弟在朝为官,是积累下来的簪缨世家。 不过可惜,到了家主苏元明这一代,膝下子嗣稀薄,庶出子弟尚幼,嫡出一个儿子好像不是很中用。” 月韶努力回忆着李园给自己说的,裴懐听到这里,语气显得有些着急。 “还有吗?” 王元弋刚想开口,又被月韶抢先,他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只觉她真是讨厌。 月韶才不管王元弋的眼神,她一心想在裴懐面前将功折罪,好好表现,于是说着说着,也渐渐丢了往日在冷宫的谨慎。 “主子别急,奴婢还有话说。 不过虽然苏家这一代男丁尚未有出色之处,但苏家出了个好女儿,单凭这个好女儿,也可暂保苏家几十年荣光了。” 闻言,裴懐忍不住笑意显露。 果然,苏皖心善,定是个好女子。 裴懐心生喜悦,就听月韶继续说: “主子您还不知道吧,苏家这嫡长女名唤苏皖,听闻生得美貌动人,更是整个京都的闺秀之首。” 裴懐满意地点头,“继续说。” 王元弋那股不祥的预感又上来了。 他下意识想叫月韶住嘴,月韶已开了口。 “这样的女子,被陛下许入东宫,做个未来太子妃,如此,苏家可不正能再享几十年富贵吗?” 王元弋忽然心头一跳,不知为何,他忍不住朝裴懐看过去。 “你,说什么?” 月韶还笑呵呵的,觉得自己说得可好了,哄得裴懐笑意凛然。 结果就听裴懐反问她一句,整个脸色早已大变。 刚才笑得有多舒心,眼下他的脸就有多臭。 裴懐阴恻恻盯着她,脖颈青筋暴起,一副随时动怒的征兆。 月韶吓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奴婢……奴婢是说……” 却见王元弋在裴懐背后,一个劲儿冲她摇头。 月韶顿时住嘴,裴懐立刻厉声。 “说!” 她抖着身子连忙跪在地上。 “奴婢是说……说……那苏家嫡女福气好,已被陛下许入东宫……不日将会成为……太子妃。” 月韶带着哭腔才磕磕绊绊说完,她也不知道自己又怎么了。 这些不是裴懐要听的吗? 她不过是如实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到底又怎么惹到他了? 王元弋见裴懐手慢慢握成拳,死死盯着地上的月韶,周身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整个偏殿安静得异常,气氛低沉,叫人惶恐不安。 半晌后,裴懐咬牙切齿问道: “天鼓楼那一夜,为贺哪般?” 王元弋深怕月韶再说错话,这次换自己去回答裴懐。 “回主子,那一夜,是为了庆贺东宫与苏家喜结良缘,苏女不日将入东宫,故而陛下大摆宴席,登天鼓楼与民同庆。” ‘砰——!’ 裴懐二话不说,听完后直接站起身,把桌上所有东西全部狠狠扫在地上。 乒铃乓啷一阵阵响,碎片散落一地,月韶的手被好几个碎瓷片划出血口子,只敢跪在地上低低啜泣。 王元弋也知道事情大了,却不知道错处到底出在哪里,只好连忙跟着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裴懐深呼吸着,却也难平心绪。 “滚……都滚……!” 闻言,月韶率先拔腿而起,踉踉跄跄跑出偏殿,等到了外头才敢哭出声。 王元弋脸色发白,见裴懐不像在开玩笑,于是也垂首默默退了出去。 他走时想了想,帮裴懐把大门带上。 偏殿里,裴懐站在原地,紧握成拳,脑海中还回荡着月韶方才说的话,忍不住冷笑连连。 他没听错吧。 东宫未来的太子妃。 那岂非就是他裴懐未来的嫂子?! 裴懐想到那女子的动人笑颜,顿时觉得有一丝心痛弥漫开来。 他捂住心口,眸中阴鸷。 “呵,我的……嫂嫂?” * 几日后,宫中忽传出来承帝偶感风寒的消息。 似乎风寒来得突然,且来势汹汹,御医建议承帝多作休养,切勿过度劳累。 为此,承帝只好宣布罢朝几日。 以魏贵妃为首的一众后宫妃嫔,一听到承帝身体抱恙,一个个连忙提着裙子就要往朝晖殿去侍疾。 然而还未踏入朝晖殿,就被一众守门侍卫拦下,并以陛下有令,谁也不见为由,纷纷拒之门外。 魏贵妃无奈,只好又带着一众妃嫔悻悻离去。 毕竟这是在朝晖殿,只有承帝才能叫得动那些侍卫。 既然这是承帝亲下的命令,她们也不好造次。 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这次居然连东宫太子裴济光也被阻拦了下来。 裴济光从未受到这种对待,他几次三番都想硬闯朝晖殿进去面圣侍疾。 可惜,这次承帝似乎严令在先,那些侍卫不再如往昔般让着太子裴济光。 不容裴济光多作废话。 最后一次,因为侍卫们一脸肃然猛地抽出凛然长剑,齐刷刷对准太子。 太子最终也气急败坏地离去。 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承帝在朝晖殿养病时,裴懐却在偏殿暗笑。 承帝抱病不见人这个托辞,也只有那些蠢货才信。 端看这次连皇帝身边的王不歇都瞧不见人影,稍微聪明些的都该觉察出端倪来。 可惜啊,裴懐还是高看了他们的脑子。 用脚指头也能知道,他那个父皇定然是去替他摆平那些表面功夫去了。 不过,他的父皇是要具体作什么妖,那他就不得而知了。 裴懐抿了口茶,出神地发呆着。 一旁侍候的王元弋见状,心下叹息。 自从之前月韶不知哪里说错了话,裴懐大发雷霆后,直到现在都没笑过,一天到晚尽拉着个脸,一脸阴郁的模样,叫他这个做奴婢的看着都心里难受。 王元弋只希望自己再努力些,直到有一天,主子能更信任他。 哪里不开心了就和他说说体己话,亦如承帝与他干爹王不歇一样。 不然总憋在心里,憋久了总归不好。 第51章 佛寺 承帝如裴懐所言,根本没有染上什么风寒。 他对外放出消息,称自己身体抱恙,在朝晖殿中休养生息。 但人却带着王不歇,悄悄出宫。 皇家佛寺中,一个女人着衣朴素,一身浅灰色的尼姑装难掩身姿,三千青丝挽入一顶尼姑布帽中。 冬日里,她穿得这样清减,却好似不把寒冷放在眼里,只手持扫帚与簸箕,默默清扫寺院积雪。 一辆马车不着痕迹停在寺院暗处,走下来的是经过一番乔装的承帝与王不歇。 当日,承帝给王不歇写下一个‘佛’字,指的正是今日微服私访皇家佛寺一事。 承帝抬眸盯着熠熠生辉的佛寺,面色沉沉,不知作何感想。 王不歇见状,说: “陛下,进去吗?” 承帝叹息一声: “既精心策划,又避人耳目来到这里,哪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朕只是怕……” 话未说完,王不歇聪明地扶住他。 “奴婢先随陛下进去吧。” “也好。” 承帝收敛了后半句,深吸一口气,才带着王不歇一步步踏入皇家佛寺。 佛寺阶梯漫长,足足有八十一阶。 他却走得急,似乎是要见到什么人似的,明明上了年纪,也愈发喘息,却丝毫没有要停下休息的意思。 王不歇忙道: “陛下慢些,仔细着脚下。” 终于,承帝和王不歇来到佛寺大门前,王不歇上前轻轻叩门。 寺内正在扫雪的女人听到声音,于是喊了声: “谁啊?” 承帝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一滞,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出声。 王不歇刚想开口应答,承帝连忙朝他摆了摆手。 于是,王不歇缄口不言,只是再度敲了敲红棕色的大门。 大门厚重,闷闷出声。 那女人见无人应答,就放下手头活计,带着疑虑走去开门。 在开门那一瞬,承帝的面容映入眼帘,女人瞳孔渐渐放大,随即颤抖着双手,呆愣在原地。 承帝见到门后映现的那张容貌,如此熟悉。 尽管随着岁月流逝已不复从前那般惊艳,但当看到她的脸时,承帝还是颤抖着双手,眼中含泪,克制不住上前一步,就要伸手去触碰。 伴随着他的动作,那女人随即回神,眼眶有些微红,却垂首连连后退。 承帝见状,这才惊觉自己竟失态至此。 他虚咳一声,声线都变得异常温柔和深情。 这份态度,就连今时今日颇得圣宠的魏贵妃魏烟苒,都未曾有过。 “晚歌,朕与你……好久不见了。” 随着晚歌二字出口,那女人神色凛然,冷声道: “贫尼不知陛下大驾,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 承帝见她态度冷淡,心下忽而一痛。 她转身离去,他连忙推开大门,跨过佛寺门槛,急急跟在身后。 “晚歌,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要与朕这样说话吗?” 那女人终于停下来,转过身对他说: “陛下恕罪,贫尼不叫什么晚歌,贫尼如今法号寂修,若陛下愿意,可唤贫尼一声寂修师傅。” 承帝不甘上前,抓住她的手腕。 “朕不管!你只要一日还活在世上,你就一日还是朕的女人,还是咱们女儿的母亲,你就还叫黎晚歌!” 王不歇看他们二人吵嚷声音大,一些寺房已隐隐有人要出来窥探,他连忙上前几步低声对承帝说: “陛下,此处实在不是可以说话的地方,咱们今儿是悄悄出来的,切莫走漏了风声,坏了您的大事。” 听到这里,承帝终于放开黎晚歌的手腕。 黎晚歌在听到承帝言语间提及女儿时,终究忍不住瞪着承帝,落下一滴清泪,神色多有怨怼忌恨。 她对着承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承帝跟在她身后,痴痴看着她的背影。 “不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脾性,一点都没变,说没两句,就开始来小性子。你说,是不是只有朕老了?” 王不歇见他诸多执念在眼中,宽慰道: “娘娘她……” 承帝摆摆手。 “朕知道,她此生怕是不会再原谅朕了。” “陛下,您切莫伤怀,御医说了您不可劳心伤神的。” 王不歇担忧地对承帝说着,却听他说: “没事,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在没有为太子做好一切前,朕不会轻易倒下的。” 黎晚歌走得快,不一会儿就拐进一间小佛堂里。 小佛堂僻静,种了一片翠绿的青竹,眼下是冬日,落了雪在上头,绿白相间更叫人神往。 承帝跟着走进去,王不歇则守在门外把风。 小佛堂余剩二人,黎晚歌背对着承帝,问道: “文月她……还好吗?” 承帝一听这话,不免有些心虚。 当年,他与黎晚歌撕破脸皮后吵闹得不可开交,已到了绝爱断情的地步。 昔日爱人一瞬间变作怨偶。 自黎晚歌执意留守佛寺后,他那时年少轻狂,不免迁怒裴文月。 这些年来,承帝对裴文月多有疏漏,造成如今父女二人实不亲近的局面。 没办法,他只要一看到裴文月,就会想到黎晚歌,叫他怎能不心生愁虑? 与其见了烦忧,倒不如少见,甚至不见。 “咱们的女儿,朕自然好生待她。” 他说到这里,声音缥缈。 黎晚歌太了解他了,顿时转过身来,冷冷地说: “我不信你会忍得住,不迁怒文月!” 承帝到底是多年帝皇,闻言也有些高声起来。 “当初是谁执意离去,连女儿也不管不顾的?!是朕全了她一切公主该有的尊荣与体面,但你呢?是你让女儿自小没了娘!如今你还敢质问朕?” 黎晚歌闻言,垂泪道: “裴宗承,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无情!当初明明是你先负了我,伤我入骨,若非如此,我怎会心灰意冷,执意出走?照拂好文月,本就是你这个做父亲该做的,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是要把事都怪在我头上,是吗?!” 承帝见她哭了,望着她的脸,心下一软。 “晚歌,我们不要见面就吵,好吗?” 黎晚歌却似是想起什么痛心疾首的往事一般,她赤红了双眼,冲到承帝面前,撕心裂肺吼道: “负心汉,你还我书儿!” 承帝见状,终于也红了双眼,理亏般低下头,无言以对。 门外的王不歇听了个大概。 没办法,黎晚歌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他就算不想偷听也难啊。 他与承帝都心底无奈。 特别是听到黎晚歌失控般痛喊‘还我书儿’时,王不歇更是摇着头狠狠叹息一声。 黎晚歌和承帝这桩旧事,因着这一个‘书儿’,怕是很难轻易解开心结了。 王不歇守在门外,闻言默默望天。 第52章 溺毙 先皇后孟令瑛当年产子血崩,不幸留下太子裴济光与承帝相伴于世,自己则撒手人寰。 年少的承帝忧伤过度,差点遁入佛门。 要不是王不歇请出襁褓中的太子裴济光,让承帝不得不担起责任,只怕秦嵘当时就要面临大难了。 对于承帝而言,皇后的离开让他的生命,此后再无意义。 唯有每天埋头于忙碌的政务,以及把剩余的时间都花在照料养育太子身上,才能让承帝不至于日思夜想先皇后。 后宫无主,自然人心惶惶,也有无数人开始动起了心思。 承帝怎能不察?、 他直接扬言说,皇后早逝,朕痛心疾首,夜不能寐,无心后宫,故罢选秀,搁置三年。 此话一出,那些原本动了心思想要送自家女儿入宫的人全都唉声叹气,却又不得不打消念头。 三年变数太多了,哪家女儿耽搁得起这几年韶华,去搏一个不明的未来? 更何况皇后早逝,太子年幼,帝后如此情深,谁又能上赶着反对呢? 不仅犯了忌讳不说,更岂非是要惹皇帝动怒,被市井知晓个自家女儿有恨嫁之名? 种种利弊权衡下来,前朝后宫果然都安静不少。 承帝也就在这三年里励精图治,时时把自己忙得晕头转向,对太子裴济光更是事事亲力亲为。 而三年时间,谁人都未曾料到,可以出现这样一个人,把后宫搅弄得风云涌动。 先皇在世时,重文轻武,致使后患无穷。 承帝登基后,又因先皇后母族为武将起身,眼看先皇后仙逝,孟家没落。 帝悲怆不已,故在三年里不断提拔起许多武将世家。 黎家,就在这三年里开始默默拔尖。 三年时间眨眼就过,太子裴济光三岁,已开始能记事。 那时候,黎家作为承帝麾下的武将新秀,正得圣宠。 第四年,帝皇选秀开始。 黎家把娇宠活泼、性子纯真的嫡幼女黎晚歌送进宫。 随着一起进宫的,还有许多世家女儿,以及一些民间貌美女子。 她们背后之人,无非都是看准中宫之位空缺,一个个卯足了劲儿,各怀鬼胎。 就在所有人进宫后争奇斗艳时,黎家嫡幼女黎晚歌,却无心此中弯弯绕绕。 就算承帝几乎不来后宫,只一味忙于前朝之事,她也无所谓。 黎晚歌年轻貌美,出身武将之家,又千娇万宠长大,从未涉过男女之事。 不似其余宫妃,因得不到圣宠,见不得圣颜,整天只会在后宫中唉声叹息、怨天尤人。 黎晚歌喜欢赛马。 她无所顾忌,就算进了宫,也总是会跑去御用马廷借上两匹马。 明明是宫妃,可偏她总成天着一身鲜艳的马术服,又喜欢把长发束成高马尾。 女儿家娇俏动人,夕阳下跑马时发丝飞扬,笑声如佳音作响,回荡在整个马廷里。 承帝…… 不如说是年少的裴宗承。 谁能想到他那天会恰好去了御用马廷? 那一刻,明媚鲜活的黎晚歌在西落日光照耀下,于一匹矫健的红鬃马上身姿绰约。 她一回头,面容带笑,那张脸就这样直直映入裴宗承的眼中。 裴宗承不敢置信地看着黎晚歌,激动得身躯站在原地,微微颤抖着。 他眼中含泪,却渐渐扬唇。 于是,他果断朝御用马廷走去,一步步走向那时候不歆世事的黎晚歌。 黎晚歌只见帝皇风姿翩翩,如梅如竹,似天神般温柔落到她的红鬃马上。 马背一男一女,那一日,二人相拥,潇洒地在御用马廷里,酣畅淋漓地赛了一场马。 夜晚,黎晚歌成为了此批进宫秀女中,第一个被抬去侍寝的女子。 翌日,帝侍王不歇王公公亲自带旨,宣封黎晚歌为锦嫔。 才侍寝,就能位列嫔位,且得了帝封,这简直不可思议! 霎时,黎家水涨船高,跻身京都世家。 传闻说,承帝与锦嫔赛马定情,风头正盛,恩宠不断。 黎晚歌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裴宗承后来也陆陆续续按着规矩宠幸了一些女子,但是对她最为特别。 他每每都会与她执手相望,眼神温柔到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留宿在她这儿也是最多的,情动时更会俯身轻轻亲吻她的眉眼,以及她的面容。 他还会为她描眉,为她簪花,更为她暖手,为她提诗。 黎晚歌出身武家,不通诗文。 但只要是承帝写给她的,黎晚歌都会悉心放在枕下。 锦嫔就这样在宫中独宠两年,期间她与承帝如胶似漆。 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随着御医诊出锦嫔有孕,黎晚歌十月怀胎,一朝得男,顺理成章晋封为妃。 顷刻间,黎家势力已隐隐有与京都苏家分庭抗礼的势头。 黎家门槛日日都如鱼贯入,门庭若市。 宫中,黎晚歌抱着儿子,笑靥如花地依偎在裴宗承的怀里。 【陛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要取什么名字?】 【爱妃有什么想法?】 【臣妾想,叫枕书好吗? 臣妾出身武家,每每见到那些才华出众的女子都很羡慕,如果可以,臣妾希望他以后能做个心怀墨笔,满腹经纶之人。 陛下文韬武略,臣妾也会授他拳脚,您说这样是不是很好?】 裴宗承只是笑着拥她入怀,神思飘散。 【你开心就好。】 黎晚歌抱着孩子,温柔地笑,一口一个‘我的书儿’。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风平浪静,所有幻想中的后宫诡谲并未发生。 又是两年,黎晚歌再度有孕,十月怀胎,诞下一个女儿。 彼时,黎晚歌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如今儿女双全,又深受帝宠,余生不出意外,只怕再无遗憾了。 抱着襁褓中的裴文月,又看着被从影嬷嬷牵住的三岁稚童,黎晚歌笑容不减。 【书儿,妹妹就取名叫文月了,好不好?】 裴枕书、裴文月。 两个风雅之名,足见黎晚歌对孩子们的爱与希冀。 生得粉雕玉琢的裴枕书一听,立马点点头。 【妹妹……文月……我,喜欢妹妹。】 这时,承帝走了过来。 黎晚歌眉开眼笑: 【陛下,快来啊,看看我们的文月。瞧,知道是父皇来了,她笑得多开心。】 一家四口欢声笑语,遥遥望去,落在旁人眼里,其乐融融。 王不歇侍奉左右,却眼尖发现,时年九岁的裴济光躲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偷看这一幕。 他见承帝高兴,所以也并未扫兴,再看过去,太子裴济光已消失了。 王不歇没有多想。 然而,隔天却传出消息。 皇子裴枕书被太子不慎推入荷花池。 溺毙。 第53章 裂痕 锦妃黎晚歌刚生下公主裴文月,本是喜事。 可随着皇子裴枕书冰冷的尸体浮在池水上时,安静多年的表面终于被渐渐撕开。 黎晚歌抱着裴枕书的尸首,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厥。 裴宗承赶来时,落了两滴泪,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太子年幼无知,爱妃莫怪,他……不是故意的。】 黎晚歌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九岁已能通晓人事,如今闹出人命,竟还说年幼无知? 若论年幼,岂非她的儿子裴枕书更加幼小脆弱? 黎晚歌仗着这些年的宠爱,忘了规矩,只哭闹着一定要太子给个说法。 裴宗承不满。 【够了!太子才九岁,你还要他给什么说法?!莫非你的儿子死了,就要太子跟着陪一条命吗?!】 【朕念你丧子悲痛,就不与你计较了!你好好照顾文月,先在自己宫里冷静冷静吧。】 黎晚歌不敢置信望着他决绝的背影。 【陛下,那不是我的儿子……那是,我们的儿子啊……】 裴枕书冰冷的尸体被抢走,锦妃被变相禁足。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太子裴济光安然无恙。 甚至承帝怕吓到太子,好几日都陪着太子、哄着太子,丝毫没有关切过黎晚歌内心正在承受怎样痛苦的煎熬。 而太子却又偷跑去了锦妃的宫殿。 黎晚歌见到了承帝口中那年幼无知的九岁太子。 她见到太子时,一度悲愤交织,但太子裴济光当着众宫人的面哭着赔罪。 确实才九岁,确实还只是个孩子,且他还是太子。 黎晚歌捂着嘴抱着襁褓中的裴文月,泣泪不断却又无能为力。 然而,太子走近她,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换了一副嚣张的嘴脸。 【锦妃娘娘,我不小心害死了你的儿子,不如我送你个礼物补偿补偿,怎么样?】 黎晚歌愣愣看他。 【你知道吗,你很幸运,长得很美呢,和我母后简直一模一样哦。】 说完,他在黎晚歌耳边阴恻恻笑着。 【一个替身罢了,你儿子想长大和我争太子之位,凭你也配?你该庆幸自己这一胎是个女儿,不然,那日荷花池淹死的,就不止是裴枕书了。】 太子离去,锦妃当即发疯了。 她把裴文月抛给从影嬷嬷,自己疯狂地找出所有承帝曾经送给她的诗文。 一张张,那往昔充斥爱意的纸笺,忽然连墨文都显得有几分扭曲。 黎晚歌不懂诗句,可她就是开始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于是,她差从影出去,求见王不歇。 虽然承帝变相禁足了锦妃,却并未苛待她的一切用度。 宫里人人心思细腻,自然知道锦妃还未败,也就装傻充愣,任由锦妃身边的从影出去寻王不歇。 那夜的雨下得很大,承帝在东宫哄睡太子,从影被淋了一身,哭着跪在东宫外。 王不歇走下来。 【回去告诉锦妃娘娘,现在先别闹。】 从影摇摇头。 【公公,娘娘是想见您!】 王不歇有些出乎意料,他回头望了望寂静的东宫,略微思索,还是随着从影走了。 一见到王不歇,黎晚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强颜欢笑。 【王公公,你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本宫知道,你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劳烦你帮本宫看看这些诗,好吗?】 黎晚歌颤颤巍巍地递过去,笑得比哭还难看。 王不歇皱着眉头,沉默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他确实不同寻常太监,常年侍候在承帝身侧,有幸读过许多书卷。 随着朱红笔迹映现眼中,王不歇肯定这是承帝亲笔。 但一句句诗文读下来,饶是王不歇也手心微微出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被酒莫惊春睡冲,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 王不歇脸色愈发不好,好半晌无话。 黎晚歌笑得明媚。 【陛下送本宫的诗,读来句句有韵,他一直说,我与他有情,配得上这些好诗。】 她又问。 【王公公,你说呢?】 王不歇吓得跪在地上,头碰地,不发一语。 见此反应,黎晚歌笑容僵在脸上,一串泪不受控自发落下。 【公公别怕,好生和本宫说说,这些诗,一般是写个什么的?】 王不歇闻言,继续沉默,对着她猛磕两个头。 黎晚歌也跪在他面前,王不歇连忙要去扶她。 【娘娘使不得!】 却被黎晚歌死死抓住手臂,她快要维持不住笑意了。 【公公,求求你,看在本宫痛失爱子的份上,可怜可怜本宫吧……】 王不歇满脸是汗,终于闭眼。 【奴婢没读过什么书,只依稀记得,这些都表思念。】 黎晚歌咧着嘴笑。 【思念什么呀,公公?】 王不歇挣脱开来,推后几步,继续伏在地上。 【思念……亡者。】 黎晚歌的笑终于全都从脸上破碎开来。 她踉踉跄跄站起身,泪水似断了线的风铃,串串滴落在地。 【亡者……哈哈哈哈哈哈,亡者……】 【本宫还好好地活在这里,陛下思念什么亡者呀?又送给本宫作甚?】 黎晚歌哭笑相续间,她忽而癫癫地看向王不歇。 【你说,本宫的脸像不像先皇后?】 王不歇如临大敌,后背几乎被汗水浸湿。 【娘娘,您饶了奴婢吧!】 黎晚歌抬手轻轻摸着自己的脸。 【你不说,本宫就自己去问陛下。】 见她抬脚就要走,王不歇连忙跪着去抱住她的裤腿。 【……先皇后眉心间多了一点朱砂,娘娘到底非十足像……】 他以为这样可以对她安慰几分。 黎晚歌忽然觉得一切都如此可笑。 不是十足像,只怕也有九成相似。 可对丧妻心痛的承帝来说,足矣。 【怪不得他爱摸本宫的脸,喜欢为本宫描眉、簪花,更会常常亲吻本宫的眉心。】 王不歇既如此说,黎晚歌想,自己只要在眉心点上一点,应该就一模一样了。 【本宫一个替代品,失了一个孩子又怎么样呢?我的书儿,自然比不上皇后留下的太子,他怎舍得罚?】 一句句话,炸开天空一道惊雷。 第54章 生离 王不歇骇得很。 【娘娘,此乃大不敬之罪!您莫要再说了!】 可黎晚歌却紧紧抓住那些承帝送给她的诗文,似没听见,双眸空洞无神。 【什么思念亡者?只怕是对着本宫,悼念亡妻……】 王不歇惊愕地抬头。 【娘娘?!】 黎晚歌忽而冲了出去,奔波在大雨中。 王不歇连忙起身。 【娘娘,您要去哪儿?!】 黎晚歌拼尽全力跑,手中死死拿着被雨水浸湿的诗文。 满宫无人敢拦,唯有王不歇跑在她身后,对她不断呐喊规劝。 等王不歇追到东宫,却为时已晚。 黎晚歌站在东宫漫长台阶下,她浑身被雨水淋湿,目光遥望尽头。 台阶上东宫殿门前,承帝一手持伞,一手紧紧牵住九岁的太子裴济光。 三人对立,承帝与锦妃四目相对,一个面色暗沉,一个双目赤红。 【太子是你的孩子,书儿就不是了吗?他也是我十月怀胎辛苦诞下的,你欺我至此,是我痴、是我蠢,我认了。可为什么你要放纵太子,害死我的书儿?!】 太子裴济光闻言,朝承帝身后躲了躲。 承帝眸光冷厉,不复往日对她的柔情。 【朕说过了,太子是无心的。书儿的死是意外,没有人需要为此负责!】 黎晚歌觉得可笑。 【无心?若是无心,他怎么会……?!】 话说一半,太子裴济光连忙拽了拽承帝的衣袖,一脸无辜。 【父皇,我怕……锦妃娘娘为什么要这样恶狠狠地说儿臣?可是还在为了弟弟的事恼我?】 此话一出,承帝心疼地拍了拍他,随即眸色狠厉看向锦妃。 【你若现在回宫,朕就当无事发生。】 黎晚歌仰天哈哈大笑,笑中带泪。 【事到如今,还能当无事发生吗?我的书儿被害死了,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而我枉为人母,无法为他报仇,就连一直以为的情意,原来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她披头散发,形态疯癫。 【我知道了,不是太子无心,而是你!】 在王不歇惊恐的眼中,就见黎晚歌怒指尽头的承帝,声声控诉。 【是你!裴宗承,你才是无心之人!】 承帝见她胆敢直呼他的名讳,勃然大怒。 【放肆!】 黎晚歌却决绝地看着他,眼眸通红到仿佛下一刻就能淌下血泪来。 她忽而摸向自己鬓发间摇摇欲坠的一枝金钗。 【裴宗承,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完,她猛地拔出金钗,就要往自己脖子刺去。 王不歇吓得连滚带爬过来。 【娘娘不可啊!后妃自戕是大罪!】 但黎晚歌不管不顾,就在她的金钗离自己脖子只剩下毫厘时,上方的承帝开口。 【晚歌,我们还剩个女儿,你连女儿也不要了吗?】 话音刚落,黎晚歌手中金钗骤停。 再迟,一寸之距即能见血。 王不歇刚好近身,掰了她的手,把金钗打落在地。 黎晚歌失魂落魄地跌坐下去。 大雨无情,将此娇花般的女子摧残得身心俱疲。 漫长台阶,二者相对,承帝始终站在太子身边,没有走下一步,到她身旁去。 黎晚歌愤恨地抬头,无望地看着他,忽而一切怒意和不甘皆消散,化作满腹委屈的泪水,她似一个孩童般无助地哭着,对他说: 【陛下,早知你这样待我,我当年就不去赛马了。】 承帝才想起来,对她来说,二人是定情于那日夕阳下一场美好的赛马。 可他不是。 对他来说,那时候是谁在御用马廷赛马,都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当她赛着马时让他瞧见的那张脸。 那张与亡妻孟令瑛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承帝双手渐渐握紧手中伞柄。 他不后悔,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他不会宠她至此。 裴枕书亦是他的孩子。 丧子之悲,他焉能不痛? 但对承帝而言,皇后孟令瑛留下的裴济光更为重要。 承帝叹息一声。 【晚歌,回去吧,好好照顾我们的文月。】 黎晚歌定定看着他,似要把他的模样最后映入眼帘般,最后她缓缓低下头。 片刻后,她忽而抬眸,重新跪好,对着茫茫苍天,赌咒起誓。 【裴宗承,你这个负心人,竟这样待我,你好狠的心!枉费我一生痴心错付,你一定会有报应的!苍天在上,我愿此后青灯古佛,摒弃一切,咒你裴宗承所求不得,所愿落空,生生世世不得所爱——!】 随着锦妃黎晚歌狠心起誓,整个东宫的天空响雷道道。 承帝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竟敢……?!】 【是你先拿女儿威胁我,叫我死都不能死。你这样对我,还想好过?!裴宗承,你做梦!】 黎晚歌痴狂大笑,而后又恢复了一副半生不死的颓靡样。 她对着动怒的承帝摇摇一拜。 【求陛下送臣妾走。】 承帝不应,她就一直叩头一直跪,任凭自己被雨水击打,单薄的脊背看上去摇摇欲坠。 直到青砖上渐渐弥漫一丝血色,混匀在地上的雨水中。 王不歇目瞪口呆,就见上首的承帝终是朝磕头不断的黎晚歌挥了挥手。 黎晚歌再抬首时,眉心已被她磕破出血。 她忽而对承帝甜甜一笑。 【陛下,现在我到底是和她十足像了吧?】 承帝盯着她的眉心,心头似被狠狠敲击。 他恍惚过来,才明白黎晚歌是在说,先皇后孟令瑛眉心处那一抹朱砂红。 锦妃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往回坚决走去。 此后,她将一个人走,走出这吃人的皇宫,走离那个负心的男人,走到佛祖脚下,叩求儿子裴枕书早登极乐,来世莫要再入帝皇家。 王不歇在黎晚歌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喊了句: 【娘娘……】 却见黎晚歌朝他摆了摆手。 【王公公,我走了,你以后多保重。】 眼见锦妃的背影越来越远,承帝的眼前浮现皇后孟令瑛的幻影。 她仍旧笑颜如初,却比黎晚歌多了一抹眉心朱砂。 他看到孟令瑛冲叠在黎晚歌步步远去的背影上,正笑着对他招手。 一时间,他伸出手去,却不知要喊两个女人中的哪个名字。 裴济光见他神色古怪,抬眸喊了他一句父皇。 就见承帝两眼一翻,手中伞缓缓脱落在地,他整个人朝身后直挺挺倒去。 天空又一道雷炸起,见承帝轰然倒下,裴济光连忙一口一个父皇,跪在他的身侧,不断摇晃着承帝。 王不歇也吓得顾不得前方的黎晚歌,飞速奔上去,去察看承帝的情况。 只有黎晚歌,身后一片哗然,她充耳不闻。 夜色当空,她却觉得眼前光明万丈。 【书儿,是母妃对不起你。】 【文月,你莫怪母妃,母妃自由了,你若能体谅母妃,也一定会为我高兴的吧?】 今日恩断,今日情绝,她笑容灿烂,亦如当年在赛马时那般无忧无虑。 当黎晚歌一身素衣登上离开皇宫的马车时,从影哭得跟泪人一样,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裴文月。 【娘娘,你别走,公主还小啊……】 黎晚歌眼中含泪,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熟睡中的裴文月。 而后,她咬了咬牙,毅然决然上了马车。 【从影,文月就拜托你了。我不是个好母亲,就当我自私,从未生过这个女儿吧。】 随着马车渐渐远去,从影紧紧抱着裴文月,一边哭一边跪在地上,朝远去的马车磕了三个响头。 皇墙之上,承帝立于风中,遥望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的马车,一脸憔悴。 看着黎晚歌随着马车真的离开了他,承帝一遍遍问着自己,他与她相识至此,是否真无半点情爱? 可惜,他没有找到答案。 第55章 顶替 承帝盯着眼前对他质问连连的黎晚歌。 过了这么些年,她如今一身灰色素衣,那原本酷似先皇后孟令瑛的面容也染上了一丝岁月的痕迹。 他想起她因为儿子裴枕书的死那般伤心,也想起她发觉自己所获并非真心时的绝望,更想起她为了逃离他连亲女儿都能不顾的决绝。 就在回首了二人须臾数年间的爱恨嗔痴,承帝忽然就觉得,其实她也没那么像自己挚爱的孟令瑛了。 两人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当年怎会因为一张皮相,就执着成那样? 承帝泪眼婆娑间,可悲地发现,对于那个死去的儿子裴枕书,他竟已忘了其模样。 耳畔间只依稀能想起,当年稚子年幼,抱着他的大腿,甜甜地喊着父皇时,那可爱声音。 可他深吸一口气,硬是生生把悔恨的泪逼了回去。 再抬首,他冷冷看着黎晚歌。 “朕今日来,是有话和你说。” 黎晚歌冷笑一声,“你我之间,早已恩断情绝,事到如今,我和你无话可说。” 承帝闻言,说: “晚歌,当年是朕对不住你,亦对不住书儿,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朕也依着你在佛寺清修,从未为难你或来叨扰你,咱们的女儿如今也在朕身边平安长大。你就不肯听朕再说一句吗?” “怎么,你又想拿女儿来逼我了?” 黎晚歌强硬道: “当初我想死,你就拿女儿逼过我一回,如今你又要故技重施?你还能对我说什么话?我太了解你了,今日你定是有求于我才可舍身前来。不然这么多年,你可曾来我面前哪怕忏悔过一次?你可曾当着我的面跪到佛祖脚下,替咱们枉死的书儿祈福哪怕一回?!” 字字句句,黎晚歌脱口而出的话铿锵有力,宛若利剑穿心。 承帝嘶吼一句: “你又怎知我当年不痛?!” 他紧紧握拳,“可当年书儿已身死,难道你叫我,让济光去给死了的书儿赔命吗?” “有何不可?!” 黎晚歌不甘示弱,上前一步,指甲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 “他当年小小年纪就害死了我的书儿,若非你袒护,他就算是太子,我也……” “住嘴!” 承帝终是恼怒,“他是朕和皇后唯一的孩子,你这辈子就别想了!” “呵……” 黎晚歌早已知这男人心中无她,但多年后再听到这些话,她还是止不住心痛。 她痴笑着连连后退。 “果然,在你心中,谁都比不过那母子二人。既如此,你当初又何必招惹我,对我甜言蜜语,叫我为你生儿育女呢?不止我可笑,裴宗承,当年你就不可笑吗?” “你什么意思?” 承帝已在隐忍。 就听黎晚歌嘲笑道: “当年你口口声声说你挚爱先皇后,可就因为我和她像,你就能日日对我宠幸,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她,你却还能夜夜在我身上寻求慰藉。你与我生儿育女时,不知先皇后亡魂在地下看着,可会难以安息,哭诉你自欺欺人、薄情寡义呢?” “贱人!” 承帝气得猛一上前,忍不住对着黎晚歌刮了一耳光。 黎晚歌应声倒地,却在地上哈哈大笑。 承帝浑身发抖,忽而觉得她面目可憎,来时的愧疚也荡然无存。 他指着她鼻尖怒道: “妄你多年来在佛前静修,朕还真以为你已心无旁骛。没想到你如今变成这样,竟歹毒至此!” 当年她咒他毒誓,他只当她伤心欲绝。 纵然气极了,也还是放她离去,未曾治罪于她。 可现在她再度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话,承帝就决不能再容忍。 黎晚歌扬唇,说: “你当年那般对我,还想我在佛祖前说什么好话?我不日夜咒你,你就该偷笑了!” 承帝胡子气得都在抖动,他双手背后,眸光锐利看向她。 “朕也不与你废话了,实话告诉你吧,今日朕来,是要你应允朕一件事。若你不从,朕也不妨再逼你一次!” 本来承帝是带着亏欠之心,想要细细劝慰黎晚歌,与她慢慢商议此行目的的。 如今两人已撕破脸到这种地步,承帝身为一届帝皇,何等傲气? 他当年都不曾向黎晚歌低头,如今更是不可能了。 承帝索性收起柔情,抬出帝皇威仪,向黎晚歌发号施令。 黎晚歌听了后,心下一紧。 “你又想做什么?” “朕有一个儿子,他早前多受磋磨,身世复杂不可为人所言。为了迎他回宫,朕需要给他一个体面的身份,还有一个体面的母妃。” 承帝抬眸,对着面前的皎洁菩萨像,毫无愧心地说着这种话。 “你当年出宫,朕未曾将你废去,严格说起来,你还算是朕的锦妃,只不过是离宫多年于佛寺清修而已。 而当初书儿的事兹事体大,朕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早已将知情的人全部肃清干净。 除了王不歇和你留在文月身边的从影,还有朕、太子与你,满宫早已无人知晓当年书儿的意外。 所有人更不知道,文月其实早前,还有书儿这个哥哥。” 随着承帝一字一句,黎晚歌眼中渐渐升起恐惧。 “你……” “书儿的事,朕亦痛心疾首,虽然他人不知书儿的存在,但朕心慈,还是让他上了皇家玉牒。 不过为防后世揣测,朕为了江山社稷考量,只叫史官撰写时记录锦妃黎氏育有一子一女,子不详,女裴氏公主文月。 所以,朕想……” 承帝还未说完,黎晚歌已觉句句诛心。 “所以你想,把你那个需要体面身份的儿子冠到我的膝下,叫他光明正大顶替我的书儿活着,是不是?!” 见承帝颔首,她捶地痛哭。 “裴宗承,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的书儿枉死,你身为他的父亲,未能给他主持公道也就算了!如今,你竟还要别人顶替了他,你是要我的书儿做无名无姓的孤魂不成?你好歹毒的心!” 黎晚歌一边流着泪,一边掩面。 “书儿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是我满怀希望、十月怀胎产下,他生得可爱,又乖,从来不叫我费心。可是如今被你这个做父亲的一再作践,你……你……” 她情绪激动,忽然自地上起身,凑近到承帝面前,抓住他的衣领剧烈摇晃。 “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你这么做!你休想,裴宗承,你休想!!!” 承帝一脸不耐,直接扫开她。 “你若拒绝,朕就将书儿的尸骨,自皇陵中启出来。” “你敢?!” “你看朕敢不敢。” 第56章 劝慰 只这一句,就气得黎晚歌的喉头忽而一哽,竟自她的嘴角处缓缓流出一点鲜血。 承帝见状,头皮发麻,后知后觉他说得似乎太过分了,连忙去拥住她。 “晚歌?!” 黎晚歌双眼通红,含着鲜血口齿不清,但她死死揪住承帝的衣领,怒目圆瞪。 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王不歇守在外头都有些犯困了,就听到里头承帝焦急的声音。 “不歇,快去喊人!” 王不歇连忙推开房门,就见一尊洁白的观音菩萨像下,黎晚歌一身素衣,口吐鲜血晕在承帝怀中。 他懵了,仿佛回到多年前黎晚歌和承帝决绝那一夜,也是这般狼狈棘手。 王不歇忙不迭去唤寺院守医,不多时,一个大夫被他拎着,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承帝的面前。 承帝已把黎晚歌打横抱在床上平躺,并为她擦去嘴角血渍。 守医见是承帝亲临,又看此番情景。 妃子晕厥、帝皇脸色阴沉,他吓得不知所措,连把脉时的指尖都颤了颤。 “好好把脉,若是出了差错,朕唯你是问!” 承帝发火,见到这大夫哆嗦着的样子就心烦。 守医深吸好几口气,才平稳心绪。 “是是是,微臣一定竭心尽力,好好诊治锦妃娘娘。” 不多时,守医隔着一方丝帕为黎晚歌把了脉,而后才跪着回话承帝。 “回禀陛下,娘娘一时气急攻心,这才呕了血,待微臣为娘娘施针,再给娘娘开几贴药熬了吃,就没事了。” 承帝朝他急急挥手,“那你还不快来下针?” “微臣遵旨。” 说完,守医打开自己的药箱,承帝自觉站起来为他腾位置。 守医为黎晚歌施针下药时,承帝就站在一旁看着。 当看到黎晚歌脸色苍白,眼尾还有未拭去的泪痕时,他忽而想起当年她在东宫台阶下跪着的那一夜。 那时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她也是这样又气又闹,哭得肝肠寸断,哭他无情,哭自己稚子无辜。 承帝只觉得筋疲力尽,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事到如今,早已经说不出彼此之间,到底是谁先行差踏错了。 他还要怎么做? 高高在上的帝皇,此刻却满面愁容走到门口。 当看到在门外候着的王不歇时,他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 “不歇,朕面对多少困难,总是有法子应对。可今日,朕真是无计可施了。对她,朕好像总是错……” 王不歇见他深深执念,垂眸顿了顿,才堪堪开口: “陛下,您若信得过奴婢,不若让奴婢试试,看看能不能劝解娘娘?” 承帝闻言,瞥了他一眼,而后颇为无奈地说: “你跟了我多年,事事忠心,朕怎会不信你?也罢,反正她肯定怎样都听不进去朕的话,别等会醒了又气得呕血,你若有能耐,帮朕说说话也是好的。” 说完,承帝抬脚落寞地离去。 “朕也好久没去看过佛寺住持了。” 王不歇在他身后弯了弯腰。 “奴婢遵旨。” 待承帝离去,黎晚歌很快就悠悠醒来。 她一睁开眼,就看到王不歇微笑着站在床榻前,一脸毕恭毕敬。 “娘娘,您醒了?” 守医自知不能掺和皇室中事,早已自觉退下。 满屋就剩王不歇和黎晚歌两个人。 黎晚歌撑着自己的身子慢慢坐起来,而后靠在软枕上,虚弱地说: “他呢?” “见娘娘恼怒伤了身子,陛下就先去了住持那边叙叙旧。” 听王不歇这样说,黎晚歌冷哼一声,不屑道: “他是不是也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丧心病狂的话,所以心虚不敢来见我,这才打算派你来劝我吧?” 黎晚歌咳嗽一声,却眉心凝重。 “你告诉裴宗承,他这辈子就不用痴心妄想了!我的孩子就只有文月和书儿两个,旁人休想占了我孩儿的位子,享他的福气!” 王不歇静静听她说完,这才缓缓开口。 “多年不见,娘娘的脾气还是如旧。” 听到王不歇这样说,黎晚歌一时有些语塞,沉默不语。 王不歇就知道,黎晚歌口硬心软,吃的是徐徐图之这一套。 可惜承帝桀骜,从来不肯放低身段,不然事情也不会闹到今日这个地步。 “娘娘,奴婢想和您聊聊天,可以吗?” 见王不歇这样说,黎晚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到底她和承帝才有最主要的矛盾,王不歇从始至终一直尽力照拂她。 当年他顶着大不韪也愿意间接告诉她真相,又未曾对她落井下石过。 黎晚歌想,自己没必要因着承帝,就对王不歇态度不善。 于是,黎晚歌僵硬地点点头。 “你想对我说什么?” 王不歇亲近地拉了一把椅子,慢悠悠地坐在床榻前。 “奴婢是想,和娘娘聊聊那个刚被迎回来的皇子。娘娘就不感兴趣吗?是什么样的人,陛下竟要来求娘娘给他一个体面?” 听到王不歇的话,黎晚歌也有些好奇。 “好,你说说,我倒是想听听,是哪个女人养的货色,蛊惑了裴宗承,要来霸占我书儿的位置!” 王不歇却话锋一转,说: “他名唤裴懐,其实和枕书皇子一样,也是个很可怜的孩子呢。” 若换成寻常奴婢,敢一连说两个皇子可怜,简直是大不敬之罪。 可这个奴婢是王不歇,那就反而显出几分真心了。 他常伴帝侧,身份不同,也最知规矩与忌讳。 连他都这么说,足见不假。 黎晚歌直勾勾盯着王不歇,像个认真听故事的人。 王不歇声音温润,随着他徐徐道来,裴懐凄楚的前半生如一副画卷,卷上种种磋磨苦痛,皆展开在黎晚歌眼前,历历在目。 “此子生母为婢,于先皇后某年祭祀受帝宠,陛下喝醉了,清醒后对皇后有愧,所以对此女不管不顾。一朝有孕,于冷宫产子,子诞于太子生辰,帝视不祥,从此常困冷宫。” 王不歇对着听得发愣的黎晚歌微微一笑。 “娘娘可知那女子为何会被宠幸?此事只怕除了陛下,只有奴婢知道了。她当日送衣物经过宫廷甬道时,正撞上醉酒伤怀的陛下,陛下那一夜满心思念皇后,那女子见帝颜,福身行礼,明眸皓齿间一声陛下,声音婉转动人。” 黎晚歌忽然头皮发麻,心中有不好的预感骤然升起。 王不歇替她解谜,说: “声音悦耳,像极了皇后的声音,那一声陛下,叫酒醉的帝皇以为芳魂回还。” 黎晚歌呼吸急促起来。 “又是因为像皇后?他……他……荒唐!” 她气得不知道骂什么,想到自己的遭遇,狠狠捶床。 第57章 不见 王不歇只说: “娘娘,您有多爱陛下,陛下就十倍百倍多爱皇后。当年夫妇二人一路磨难,伉俪情深,皇后骤然产子,血崩逝世,这是陛下一生的心魔。陛下当然做得不对,他不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更不该把对皇后的情爱附注在旁人身上。 可是娘娘,奴婢想问您一句,若换成是你,假设你与陛下少时结缘,恩爱夫妻,此生难以忘却。但你还活着,他却死在了最好的年华,您往后再遇上与他相像之人,一颦一笑皆像他,皆能叫你想起他,易地而处,又真的能做得更好吗?” 黎晚歌渐渐握拳,拳中抓住被褥,她沉默不语,把头侧过一旁,眼眶渐渐通红。 “娘娘,有时候陛下不是看不清,是看清了,仍自愿走入局中。因为对他来说,哪怕只有一刻能与皇后再续情缘,就算是假的,他也甘之如饴。 娘娘,当初您要求太子伏法,为枕书皇子讨回公道时,陛下断然拒绝。奴婢可以告诉娘娘,是因为当初皇后弥留之际请愿陛下,此生此世一定要看顾好太子,所以不管太子做错了什么,只要陛下尚在,他绝不会出事。 也许这真的很不公平,但是太子的平安是皇后拼了一条命换的,前因后果,先来后到,无法转圜。” “奴婢不夸张说一句,如果陛下不是陛下,当初皇后离开,陛下就会跟着走。” 闻言,黎晚歌心中颤抖。 “你少为他的黑心灌满深情!” 王不歇抿了抿唇,“奴婢只是不想娘娘什么都不知道,一味沉溺在无尽的愤恨中消磨时光。” “你说那孩子就说那孩子,别再为裴宗承说好话!不然你就给我滚出去!” 见黎晚歌垂首,王不歇只好调转话头,扯回话题。 “此子长于冷宫,生母早逝,陛下置之不理,堂堂天子血脉,竟被下作奴婢欺压十余载,直至几日前,因宫人擅离职守,险些害他性命,他才愤而抗之,清算了整个冷宫。 娘娘,他多可怜啊,生母与您一样只是因为与皇后一些地方像,就被迫承宠。在冷宫里被欺压了这么多年,才最终靠着一朝反抗走到陛下面前,求得一丝体面尊荣。 您是没看到,但那天奴婢看得真真的,裴懐皇子十几岁了,瘦得见骨,身上穿没几件衣服,一身贱婢的血污。冰天雪地,他无知无觉般赤脚而行,就这样一步步走出了冷宫,走到他父亲的眼皮底下。” 黎晚歌同为人母,想起当年尚在襁褓中的裴文月,又想起可怜枉死的裴枕书。 她心一点点皲裂,动容地落下一滴清泪在被褥上。 王不歇跪在地上,没有说出承帝要让裴懐为太子手中刀的真相,闭眼叩首对黎晚歌说: “皇子的困境可能叫娘娘怜悯一二?他只想求得一个体面的身份,能在宫中活下去。” 黎晚歌抬手抹去脸上清泪,喃喃地说: “若书儿还活着,只怕也和这个裴懐一样大了吧。” 王不歇已心中有底,果然,不一会儿就听到黎晚歌说: “你去回了裴宗承,叫他把那个孩子带来一趟。我见过了,他肯叫我一声母亲,我就认他,叫他顶了我书儿,上皇家玉牒,做文月兄长,为我黎氏骨血。” “娘娘大义,奴婢替陛下,替裴懐皇子谢过娘娘!” 王不歇起身准备离去禀报承帝时,就听黎晚歌隐于床榻暗处,别过脸去,说: “告诉裴宗承,我与他,惟愿此生不复相见……” 却不知,在房中黎晚歌说这话时,承帝恰好和住持叙旧完回来,他就这样静静站在门外,听着那句‘此生不复相见’,落寞地垂眸。 王不歇遗憾地看了门外的承帝一眼,承帝只抬眸一瞬,就转身离去。 王不歇连忙跟上脚步,“恭喜陛下,娘娘答应了,不过说要裴懐皇子亲来一趟。” 承帝却只淡淡应了一声,此刻夕阳西下,他和王不歇一前一后走在来时的漫漫台阶上,忽而停下来。 时过境迁,帝皇微微颔首,映入眼帘的是孤鸿飞影,遥远的日辉将整个天空染成橙红色。 他握紧拳头,浮现眼前的是当年御用马廷里,少女烂漫笑颜策马狂奔,恣意洒脱。 承帝终于承认,当初那一瞬的情定,似乎也并非全因那一张酷似故人的面容。 只可惜,开局美好,结局潦倒。 承帝望着漫天夕阳,喃喃自语: “黎晚歌,朕还你清修。” 王不歇见他自说自话,有些听不清,“陛下,您说什么?” 承帝已收回目光,自顾自继续朝前走着。 “没什么,回宫吧。” * 承帝和王不歇回来时,距离当初他对外称病罢朝已过去三日。 在这三日里,各宫陆陆续续怀着心思来朝晖殿露过面。 魏贵妃是来得最勤的,她每每过来,都挂着关切的神色。 只可惜,殿前的侍卫没有一个敢违抗承帝的命令,放她进去。 所以每一次,魏贵妃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至于太子裴济光,自从那一回给殿前侍卫拦过一回后,听闻回到东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打骂了几个贴身的宫人不说,还砸了好些东西。 之后就再也没瞧见他来关切过承帝了,一直闷在自己的东宫里静悄悄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东西。 再就是各个大臣,或有真的心怀焦急,担忧承帝龙体的。 比如苏元明,他身为一品大臣,向来出了名的忠君爱国。 苏家更是京都世家之首,女儿苏皖更是承帝钦定的东宫太子妃。 他进宫了好几回,都希望能见到承帝,关心两句,不过也未能得偿所愿。 也有一些是来探探虚实,方便自己日后见风使舵,布局未来的。 承帝悄悄走了暗道,和出宫前一样,他回到朝晖殿时,亦无人得知。 众人只怕还以为承帝一直待在朝晖殿里养着病。 王不歇不愧是承帝身边最得力的宫侍,两人方回来,他就马不停蹄地收集了这三日所有前朝后宫的动静呈报给承帝。 承帝一边看着消息,一边整个人略显疲倦地靠在软榻上。 只听他慵懒地说: “魏贵妃这几日有心了,待朕明日上朝,你再着人去她宫里走一趟,给她送些东西,就说她这几日的心意朕都看在眼里,这是朕亲点了赏她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毫无半分柔情,发号施令的语气,就好像魏贵妃这几日的殷切关怀于他而言不足挂齿。 王不歇心下叹息。 他明白,眼前帝皇此生除了先皇后还有从前的锦妃黎晚歌,只怕再不会真正对旁的女子上心了。 “奴婢遵旨。” 王不歇只好应下他的话,继续听他说。 “至于太子……” 承帝眯了眯眼,“朕这个父皇都病了几日,他就第一日来了一回,被拦了便不来了?” 见后头还跟着对太子回东宫后动怒的表现书写一二,承帝更是心下略微刺痛。 “济光真是叫朕……” 第58章 向学 他难掩失望之色,无奈地翻开下一页,自己转了话题。 “不歇啊,到时候你记得再跑一趟,将库中上好的川贝枇杷露送去苏家。” 苏元明忠心,在这三日里更是时常跑来过问,承帝心下忍不住宽慰。 “有苏家在,济光纵然现在骄纵,想来开春成了亲也能开窍些。” 他像是自欺欺人,又似在掩耳盗铃般,总之眼下已把太子裴济光的拙劣表现遗忘得一干二净。 一双眼眸里仍旧升起光芒,里头盛满了对太子裴济光的期望和希冀。 与其说是对太子裴济光过于期待,不如说是承帝对先皇后孟令瑛留下的这个唯一的孩子仍旧不忍心。 他不忍心苛责,亦如当初太子害死裴枕书,他仍旧不肯把一点点怀疑放到这人身上一样。 王不歇知道,承帝不会去伤害太子,他不容许自己与先皇后的感情存在任何污点。 所以太子多过分,他只要还能兜着,就都会原谅,并且不断给太子找数不完的借口和退路。 “哦对了。” 承帝收回满目柔情,转而面上带着一丝冷色。 “至于这几日,几个朝中不安分的你帮朕留意着,若还敢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就别怪朕将他们连根拔起!这偌大江山以后是要交到济光手中的,朕决不能留着这些个蛀虫小人,叫朕与皇后的儿子日后头疼。” 说完,承帝锐利眸光看向半空中,叫人忍不住汗流浃背。 王不歇点点头。 “陛下放心,奴婢定将这些事都办得妥帖。” 承帝听后,把手中收集到的消息放在一旁,微微侧了侧身子。 “不歇办事,朕一向是放心的。对了,既然她要求裴懐去一趟,你便着手安排吧。此事不宜再拖,不然宫中耳目众多,朝晖殿进进出出的,别等会走漏了消息。” 承帝闭眸假寐,说: “在裴懐堂堂正正出现之前,朕不希望有任何纰漏存在。” 王不歇拱手,弯腰道: “奴婢这就下去,告知皇子。” 承帝看似真的累了,他朝王不歇摆了摆手,不再说话,靠着软榻上的枕头浅浅睡去。 他做了个梦,梦里皇后还在,他与发妻携手并肩,看着乖巧的裴济光在两人面前一会读书,一会习武,夫妻二人对视一笑,气氛缱绻,恬静美好。 尽管岁月带走了皇后年轻时几分秀美,但她眉心的一抹朱砂仍然夺目耀眼,亦如他对她的情意,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更改。 皇后孟令瑛笑道: 【夫君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阿瑛始终在你身边。】 现实中,承帝紧闭的双眼不安地抖动着,嘴角却渐渐扬起笑意。 凑近看,可观其眼尾携了点点泪光。 呢喃梦语间,帝皇孤独歇在殿内,只偶尔闻听几句似水般的话。 “阿瑛,别走,永远陪着我和济光……” 王不歇敛下眸光,不发一语,悄悄退出殿外,体贴地轻轻关上朝晖殿的门。 * 承帝对外称病的几日里,裴懐命王元弋避开人前,去找几卷书来给他读。 三日下来,裴懐都挑灯夜读。 他和旁人起点不同,本就不得已耽搁了数年,现在既然能走出冷宫,自然要抓紧时间勤能补拙。 王元弋跟在王不歇身边好几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懂规矩的小小宫人。 王不歇随侍帝皇,读了很多书,王元弋耳濡目染,肚子里也是有些墨水的,他甚至比裴懐强多了。 自裴懐第一夜里皱着眉头磕磕绊绊看书时,王元弋就在他耳边提议道: “主子,您若想多识得一些字,不如让奴婢先在旁边念给您听,您稍后再自个儿看一遍,这样记得又快又牢,您觉着如何?” 裴懐狐疑地看着他,“你识得多少字?” 王元弋瞥了一眼他手边的几卷书,老实回答道: “这些奴婢帮着念是绝对没问题的。” 裴懐说: “看来你跟在王不歇身边,到底是和别的宫人不同。” “干爹他随侍帝侧,懂得很多,自收下奴婢后,也要求奴婢不能一窍不通。奴婢从前哪里有读书的机会,这都要多亏了干爹舍得在奴婢身上下功夫。” 裴懐信得过王不歇的底子,王元弋是唯一能喊他一声干爹的人,既然敢在裴懐面前这样担保,那裴懐也不介意信他的话。 反正他大字不识几个,可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裴懐想了想,又继续问王元弋: “我要不要写下来?” 王元弋连忙摇摇头,“主子,这学着写下个囫囵大概容易,可最难得的是要把字写得好,所以这事不能急,等日后您寻着了个好的师傅,教您一些基本功,到时候再下笔也不迟。” “为何?” 裴懐有些不解。 王元弋回答他: “因为奴婢曾听干爹说过,人写字如果一开始写得不好看,最容易定下来,往后就算再寻着好的师傅来纠正,也很难。纵使纠正,也需下一番苦功,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把字往好了练。所以最忌讳自己一窍不通就胡乱模仿。” 他继续举例说: “就像吃饭拿筷子这件事,有些人一开始就给教着怎么正确拿捏,日后吃饭时自然里里外外都衬得有礼有节,这都是一个道理的。” 裴懐略微思索了一阵,“你说得对,那其余宫里的也是这样?” “是的。” 王元弋说: “陛下的书法极好,太子殿下方能拿笔就是他亲自教着的,其余宫里的皇子公主亦是如此,晓得提笔时,陛下也会派专人教管。” 所以满朝无人不晓,纵然太子狂悖骄横,但他因得承帝亲传,手下一笔好字无人敢驳。 裴懐听到太子裴济光的书法是承帝亲自教着的,眸光不着痕迹地暗了暗,满心思绪隐于摇曳的烛火下。 “那就先照你的意思办,往后我若哪里不懂,你就先站在一旁读一遍给我听,我稍后再自己细细认读几遍。” 王元弋方才话里话外都是一遍,而到了裴懐自己的嘴里就得多读几遍,足见他向学心坚。 三日功夫里,裴懐虽基础落后,但有王元弋从旁协助,加上他天赋绝佳,又勤勉好学,可谓是成效飞速。 第59章 母亲 往往烛火熬到天明渐渐燃尽,王元弋都忍不住在一旁打起了瞌睡,他都还在拿着书精神奕奕地刻苦认读。 裴懐在过程中只有一个念想,他既自血污中重生,也就绝不辜负这得之不易的机会,必然要将从前没有的通通补回来,亏欠他的也要一并拿到手。 抱着这样的想法,裴懐不敢懈怠,三日下来,眼皮下都熬得有些发青,但他自己每多学会一个字,心下就喜悦多一寸。 就在第四日,承帝终于可以出门正常上朝时,王不歇也准时候在偏殿门外。 王元弋开了门出来,正准备去叫月韶添些热茶时,一看到王不歇,顿时喜出望外。 “干爹,您怎么来了?可是陛下有事唤主子?” 王不歇几日未见自己刚认下不久的这个干儿子,也甚是想念。 瞧他脸蛋圆润几分,心里也知道王元弋应该在裴懐这边过得还不错,于是放心几分。 “陛下龙体方愈,今早已如常去上朝了,我来这里走一趟,是得了陛下的意思,有事要告诉皇子的。” “既是如此,干爹快请进。” 自从王元弋认了眼前此人为父亲后,他愈发与王不歇亲近起来,一口一个干爹叫得非常自然,全然一副对王不歇很是敬爱的模样。 王不歇心中宽慰,朝他点点头。 “你忙去吧,我与皇子自有话说。” “儿子明白。” 王元弋退下后,王不歇默默进了偏殿,见裴懐捧着一卷书看得认真,于是站在原地,对他行礼。 “王不歇见过皇子。” 一个周全的礼数,让裴懐抬起眼,见是王不歇,他缓缓放下手中书卷。 “王公公无需多礼,你是父皇信得过的人,又是元弋的干爹,私下里我也不好受你的礼数。” 王不歇见裴懐虽这么说着,却没有半点要过来扶他起身的意思,且双目如炬,直勾勾盯着他。 他一笑置之,觉得这个皇子心思挺多。 “皇子说笑了,您是主子,奴婢说破了天也只是奴婢,该有的礼数自然得周全,不然就是犯了大不敬的僭越之罪。” 自顾自说完,王不歇站起身来,裴懐才对他说: “不知王公公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王不歇笑道: “恭喜皇子,陛下已为迎您回宫准备妥当,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裴懐用银镊拨了拨烛火,把灯芯挑高几分,满不在乎地说: “王公公,我没读过什么书,你老和我打哑谜说话,我听得费劲儿。” 王不歇躬身道: “陛下的意思,是这件事最后一步,还需要皇子出宫往皇家佛寺亲走一趟,到时候您自会明白。” “出宫?” 裴懐挑高了眉,说: “父皇不会是要把我……?” 王不歇连忙矢口否认: “皇子慎言,这些话可不能乱说,陛下为了皇子的事可费了许多心思的。” 听到他这话,裴懐这才放下手中工具,拍了拍手中浮灰,说: “好吧,既是父皇的意思,我就听凭王公公安排了。” 王不歇这才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说: “皇子无需担忧,奴婢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裴懐点点头,“你退下,我片刻后随你出发。” “是。” 王不歇出了殿门,忍不住喘了口气。 他真是想不到,每每与这个裴懐皇子对话,自己总是提心吊胆的。 想来,这个皇子真是好本事啊。 * 裴懐在王不歇的安排下,和前不久才悄悄出宫的承帝一样,也是瞒着整个皇宫的耳目,径直离开宫墙。 不容耽搁,快马加鞭,裴懐很快来到皇家佛寺下。 一路上,不管裴懐怎么旁敲侧击,王不歇都笑眯眯一副模样,怎么都不肯透露一星半点东西给他知晓。 他只有一句话给裴懐,“待皇子亲去,一切自会明白。” 裴懐打探了几次,知道这家伙油盐不进,也就不多费口舌了。 就算王不歇不说,他也猜得出来,此行定然是为了给他安排个体面的身份。 只是不知道,这与佛寺又有何关系? 莫非,所求所得,尽藏于寺中? 不容裴懐多想,王不歇已率先引着他走上进入佛寺的漫长台阶。 如承帝一样,裴懐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攀爬台阶,待来到佛寺前,王不歇轻车熟路叩响寺门。 寺院住持亲自开门相迎,见到王不歇和他身后的裴懐,于是说: “阿弥陀佛,施主们请进,娘娘她已等候多时了。” 娘娘? 裴懐略微挑眉,心道原来如此。 看来是有一个身份足以做他‘母妃’的女人,被承帝藏在了这偌大的皇家佛寺里。 想必前几日,承帝之所以称病罢朝,定也是与住持口中的这位娘娘商定有关他的事。 裴懐明白了一切,也就胸有成竹了几分。 他淡然对住持点点头,就听王不歇对住持说: “有劳住持。” 住持颔首,对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裴懐和王元弋就跟着王不歇踏入佛寺。 王不歇有了和承帝来过一次的经验,也就无需寺中僧人的引路。 他熟悉地走在前头,一路朝着黎晚歌的住处而去。 黎晚歌的住处仍旧霜雪落地,绿竹青青,正如她一生,凛然傲气,坚韧不屈。 引着裴懐来到目的地,王不歇把他身后跟着的王元弋拉到身旁,对着裴懐笑道: “皇子请自便,奴婢和元弋就守在外头,若有事就唤我们。” 裴懐见他拉住王元弋,很是守规矩,于是不再犹豫,径直推开眼前的大门。 他抬脚跨入房中,一个灰布素衣的中年女子背对着他,虔诚笔直跪在面前一尊雕刻精致的白玉菩萨像前。 闻听身后动静,女人也不回头,只是躬身弯腰朝菩萨像叩首一拜,这才起身开口。 “你来了,先把门关了吧。” 裴懐顺着她的意思把门紧闭,这才对她的背影恭敬问道: “不知娘娘如何称呼,裴懐在此有礼。” 黎晚歌垂眸想了想,说: “我已不是什么娘娘了,自不想再延用宫中的封号。” 裴懐静默片刻,对她说: “总不好直呼您姓名。” 黎晚歌闻言,轻笑一声,终于舍得离开膝下软垫,起身面对裴懐。 只听她语出惊人: “既如此,你不如唤我一声母亲,如何?” 裴懐猛地瞳孔一缩,动了动薄唇,竟一时无话。 见他惊愕,黎晚歌不以为然地说: “怎么,他叫你来这里,事先没告诉你来这里所为何事吗?” “我知道。” 裴懐渐渐回过神来,隐下眸中情绪。 黎晚歌笑道: “那你是不愿意?须知普天之下,可没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你既要占个体面,那叫我一声母亲也不过分吧?” 第60章 隐忍 即使黎晚歌说到这个份上,一时半会,裴懐没有心理准备,也还是沉默着犹豫。 黎晚歌说的话,他何尝不明白? 他也早就时刻告诉过自己,既是破釜沉舟、披荆斩棘地行至今日,那他又还有什么好拿乔的? 左右只要能让他更进一步,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 是啊,道理如此明朗,他也不是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真要进行时就这般艰难呢? 尽管已对生母记忆模糊,但在这一瞬间,面对黎晚歌的要求,裴懐渐渐握紧拳,脑海中还是不免想起生母。 他可怜,他的生母亦是。 他还能活着,可他的母亲却已经死了。 她死得那般悄无声息,来时无人惦念,去时无人牵挂。 如今世上,唯有他这个做儿子的还能证明她曾经来世上走过一遭,曾历经磋磨凄楚死去。 一旦今时今刻,他裴懐认了眼前的女人做母亲,一声母亲轻飘飘出口。 续的是与他人之缘,断的是生母曾活于世上的证明。 可是…… 若连他也死了,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身外之物皆可抛,体面尊严他也能不要。 裴懐只要有朝一日,他登顶巅峰。 届时,他一定会还生母是非公道,也会还她一声亲子呼喊。 思虑好一切,裴懐将眼眸中淡淡泪光逼退。 他终是把紧握的拳慢慢松开,屈膝悠悠跪下。 膝盖碰地,清脆出声,他不屈不挠,如门外翠竹。 良久,少年笔直的腰板缓缓弯下去,跪于黎晚歌面前,亦跪在菩萨像脚下。 裴懐一张脸埋首在地面上,青砖冰冷,伴随着他淡淡开口,一道白气而出附于其上。 “儿子裴懐,见过母亲,母亲万安。” 黎晚歌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削的少年,即使华服加身,仍旧难掩消瘦脊背。 当他跪下俯身时,肩背骨头凸起隐于繁衣下。 一声母亲入耳,黎晚歌只觉因果轮回。 她仿佛能看到亲儿子裴枕书的身影附在裴懐身上,好似是裴枕书在跪自己,在唤她母亲一般。 黎晚歌定定出神,渐渐红了眼眶。 她想起儿子裴枕书的枉死,也想起王不歇告诉过自己,裴懐的凄惨长成。 于是,她连忙回神,动容地去搀扶起裴懐。 “好孩子,起来吧,快起来吧。你既喊了我一声母亲,我怎还忍心看你跪着?今日有菩萨亲证,以后我定是视尔己出!” 饶是裴懐,闻听此言,也不免把刚刚才强压着的泪又泛了出来。 当黎晚歌扶着他慢慢站起身来的时候,她能看到裴懐坚强的面容上,眼眸水光点点。 她与他都是皇城下出身的可怜人,黎晚歌与他无需多言,自能明白他也很苦。 女人抬手摸了摸他的侧脸,又用指尖温柔地点去他眼尾泪水。 摸着裴懐的脸,仿佛也就是在摸着她死去书儿一般。 “你的事,王公公都有说给我听,孩子,你苦,母亲知道,你别怕,以后有母亲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裴懐冰冷坚硬的心忽而就像灌入春泉,他僵在原地,身躯开始发抖。 “我、我……” 黎晚歌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支支吾吾的裴懐拥入怀中,轻轻用温热手掌一下又一下抚着他瘦弱的脊背。 “母亲在,母亲在这里。” 她脑海中闪烁着多年前幼小的裴枕书从出生到离去前的每一个模样。 有裴枕书刚诞生时皱巴着粉嫩小脸啼哭洪亮的样子。 有裴枕书穿着她亲自缝制的小肚兜,戴着虎头帽牙牙学语的样子。 有裴枕书姗姗学步,跌跌撞撞努力走向她怀中的样子。 有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最后记忆终结处,却只剩下她抱着裴枕书幼小的尸首,触感冰冷,令她心生绝望,悲切万分。 自幼子离世,黎晚歌再无一日安寝,就算遁入佛前,日夜诵经,亦难消悲怆与哀思。 今日随着裴懐跪地,一声母亲,黎晚歌干涸多年的心宛如得遇绿洲,道道枷锁终于解脱落地。 她紧紧抱住裴懐,忽而低低啜泣出声。 “若我书儿还在……若我书儿还在……” 她掌心死死揪住裴懐背后衣料,痛心疾首。 裴懐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迷迷糊糊间,低头看着怀里中年女人,思索间,抬手也一下又一下,学着她安抚着。 呵出一口浊气,裴懐对她耳畔说道: “母亲,我也在。” 黎晚歌闻言,如雷击一般,身躯渐颤。 最终她在裴懐怀中嚎啕大哭,口口声声都是‘书儿’二字。 待黎晚歌情绪稳定下来,两人才渐渐松开。 裴懐虽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较之方才刚见到黎晚歌,已松动不少。 黎晚歌抹干净脸上泪水,扬唇说: “瞧我,把你吓到了吧?” 她去拉裴懐的手,将人拉到桌前坐下,给裴懐和自己一人各自倒了一杯热茶。 “母亲,这种事以后儿子来。” 裴懐说完,黎晚歌摆摆手: “无碍,你莫要拘礼。” “母亲,可愿与我细说过往?” 裴懐见黎晚歌刚刚哭得那般伤心,忍不住也有些好奇。 他知道,黎晚歌定然是没了个儿子,有了空缺,也才有他的位置。 黎晚歌眼眶微红,拿着茶杯的指尖抖了抖,良久,才听她缓缓启唇。 “我原本是宫中的锦妃,当年初入宫闱年少无知,一心以为和他有情,为他生儿育女,却没想到,到头来,他只是把我当成先皇后孟氏的替身,只因……” 说到这里,黎晚歌伤感地放下茶杯,抬手缓缓摸了摸自己的脸。 “只因,我竟与先皇后长得几乎可算是一模一样。” 裴懐一听,眼眶微微瞪大,只觉得顿时有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 他知道,黎晚歌口中那个‘他’,指的是承帝。 就听黎晚歌继续陈述: “我的第一个孩子叫裴枕书,他原本可以平安长大,可就在他三岁时,却因太子生妒,竟狠心将他……将他推入水中,活活溺死了……” 说到这里,黎晚歌两行清泪落下,边说边哭着。 裴懐暗暗握拳,深呼吸着。 太子……竟又是太子…… 他可没忘,月韶曾说漏嘴,苏皖未来会是谁的人! 第61章 慈母 黎晚歌强忍心中悲痛,说: “一开始我想,太子那时候才九岁,应该也是不当心的。虽然难过,却也不忍要他为我书儿的死负责什么。可是,太子却亲自来告诉我,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成心要书儿的命。我是因为和先皇后长得像才得宠一事,也是太子亲口和我说的。” “我乃武将之女,何等傲气,怎堪如此?于是,我去和他对峙,结果也只是遍体鳞伤,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也不会为了书儿惩治太子。我算是看明白了,只要他在世上一日,太子在他的庇护下,不管做什么事,都只会安然无恙。” 黎晚歌抹泪,说: “可怜我书儿枉死一场,我是他的母亲,却无法为他报仇。我意欲求死,却被他以女儿的命威胁,只能与他长绝,苟活遁入佛前,此后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寝室难安,以泪洗面。” 说完,黎晚歌竟一时情绪激动,两眼一翻,又有晕厥之兆。 裴懐一直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见状,连忙起身到她身边。 他一手扶住她,一手抬起往黎晚歌的人中按了按。 “母亲?!” 所幸此举起效,黎晚歌平复了片刻心绪,转而睁开眼,再复清明。 她喘气连连,很是疲累,裴懐拿起热茶给她。 黎晚歌喝了几口,才自己坐直身躯,手搁在桌上。 “我没事,你别担心。” 裴懐复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蹙着眉望向她。 “母亲,您受苦了。” 本来,裴懐对这个陌生女人带着满心的防备,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可是直到现在,他再无法心平气和。 人有是非之辨,裴懐已明白,眼前这个女人,不仅是个心中有情的好人,更是一个思念亡儿的慈母。 他们共同的悲怆都来源于深宫,那个坐在高位上的男人,那个逍遥于东宫的太子。 裴懐已心中真正认了黎晚歌为母,他对她说的那句‘母亲,您受苦了’,亦是发自几分真心。 黎晚歌望了望他,略有宽慰地强颜欢笑。 “懐儿,你与我有缘,也算是书儿的弟弟了,以后你就替书儿好好在宫中活着吧。” “母亲,多谢。” 裴懐感激地看着黎晚歌,黎晚歌顿了顿,忽而眼含愧疚。 她对裴懐说: “我还有个女儿,虽然算作你姐姐,但名义上,以后就是你的妹妹了。回到宫中,你要多多照拂她,若你见到她,可以的话你帮我带句话给她。” 裴懐点点头: “这是自然,母亲请说。” 黎晚歌隐忍地握了握拳,痛苦地说: “当年我心中有伤,只一心不想再和那个地方有任何牵扯,为了赶快逃离他,我连刚出生的女儿都不要了。他有句话说得对,是我自私,害了女儿自小就没有母亲陪伴在身边。这么多年,我没有尽到一点为人母的责任,无论怎么样,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她转而侧过身去,眼含热泪地扯住裴懐的衣裳。 “我的女儿,你的妹妹,她叫文月。你帮我和她说……就说、就说、就说母亲黎晚歌今生对不住她,若可以,你叫她不要再惦记我,当我死了吧……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黎晚歌挥一挥衣袖,拂去泪水。 “也罢,若有来世,不要投胎做我女儿……” 空气中充斥着悲伤,慈母戚戚垂泪,世间同悲,裴懐亦然。 他没有和黎晚歌说的是,自己早与这个裴文月有过牵扯了。 当初她心生怜悯,好心送东西来冷宫里给他时,他因此遭了一顿打,还暗地里恨过她。 自然,他也曾艳羡过她生来尊贵。 如今才知,原来她并非过得如他想得那般好。 贵为公主,可承帝不疼,生母不在身边,一个人孤零零长大。 细数来,剥去那些身外之物,他与她又有何不同? 他们一样,都是皇城下遭了上一辈恩怨的可怜人罢了。 裴懐垂眸,只谈造化弄人,如今,他摇身一变,以后就要作她亲兄长了。 良久,他郑重颔首,说: “母亲放心,以后有儿子在,我与文月都会无碍的。” 黎晚歌闻言,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哦对了……” 她忽而又想起一些事,于是自袖中拿出一枚银徽,上头正中心刻了一个‘黎’字。 黎晚歌把此物递给裴懐,对他说: “懐儿,这个你拿着。” “母亲,这是?” 见裴懐疑惑,黎晚歌回答道: “自我多年前离开皇城,黎家一脉也低调离开,举家带着势力遁入南部,休养生息,保存实力。这是我黎氏的信物,你既已归入我膝下,母亲怎还忍心看你在那吃人的地方孤身奋战、步步维艰? 有了这信物,以后你就可以去南部淮山,找黎家人帮忙。我是家中嫡幼女,备受宠爱,当年的事,如果对方不是帝皇,黎家是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 往事不提,母亲的意思是,你才刚从冷宫出来,若身后无人,怎能对付那些明枪暗箭?今日我们初见,这是母亲的心意,你且好好收着。” 黎晚歌思虑周全,正解了裴懐燃眉之急,他心知如果只靠自己,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走到巅峰,走到日思夜想之人面前,如今有了黎晚歌的帮衬,他终于也不是一个人了。 他以后有母亲,有妹妹,也有母族作后盾了! 裴懐难掩激动之色,紧紧握住手中银徽。 “不瞒母亲,儿子需要太多东西了,若不是母亲,儿子只怕以后,不知道还要自己撞墙几回。” 黎晚歌看着他难以启齿的样子,笑道: “既是母子,无需言谢。” 她细细思索裴懐的话,对他说: “懐儿,黎家是武官出身,隐于南部淮山,屯有……” 黎晚歌压低声音,“屯有私兵。” 闻言,裴懐瞪大双眼,脸色都红润几分,眼底满是兴奋。 他对黎晚歌点点头,心中已有了盘算。 黎晚歌微咳几声,继续说: “还有,黎氏手底下有几个人。 第一个名唤江别尘,他精通医术。若非多年前,我黎家先祖有恩于他,只怕也不能驱策此等大才。 第二个人,他叫方闻洲,此人武艺高强,若能为你所用,自然最好。 第三个是陈言彻,他掌管一支实力非凡的暗卫,也定能助你成就大能。” 几番言语下来,裴懐激动地看着黎晚歌,也不在乎黎晚歌说过‘无需言谢’。 他撩起衣摆,走到一旁,跪在黎晚歌面前,没有了第一次跪黎晚歌的纠结和拘谨。 裴懐郑重其事,对黎晚歌磕头三次。 “母亲大恩,儿子裴懐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唯有叩首三计!” 黎晚歌连忙去搀扶起他。 “傻孩子!”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母亲只希望,下次你再来看我,能别这么瘦就好了。” 裴懐正经地点头应下。 “母亲放心,我努力多吃些。” 此话一出,引得黎晚歌破涕为笑。 裴懐在心中默念那几个名字。 江别尘、方闻洲、陈言彻…… 他记下了。 黎晚歌感叹一声: “好了,该交代的,我都交代给你了,你回吧,回去风风光光做我黎晚歌的儿子,做锦妃之子,我倒要看看,此番还有谁再敢小瞧你!” 裴懐说不感动,是假的。 他深深对黎晚歌看了又看,最终在离去时弯腰道: “母亲,儿子还有一事求……” “你说。” “若以后我在皇城里站稳脚跟,我想……为生母正名,母亲,您别介意。” 此话一出,黎晚歌说: “我与你母亲都是苦命人,她很不容易。虽无缘养你长大,但我同为母亲,我相信,若她还能在,定拼尽全力也不会让你这般艰难地走到今天。你有此念,我很欣慰,放手去做吧,我们都相信你。” 裴懐眼眶终是红了,他没有流泪,只再三拜别黎晚歌。 推开门时,风霜飒飒,裴懐对黎晚歌说: “母亲信我,我再回来,一定荣光加身、不负所托。” 黎晚歌走出房门,一路送着裴懐到佛寺台阶前,目送着他离去。 她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道: “我当然信你,信你此等心性,定能让裴宗承和裴济光登高跌重,叫我痛快借刀,为我书儿报仇!” 黎晚歌不复慈母之色,满脸只剩下隐晦忍耐的恨意。 第62章 姻缘 皇家佛寺又名唤广灵寺,由于前朝盛行佛风而建,后来秦嵘开国立朝,也把广灵寺继承下来,并定为皇家佛寺。 冠以皇家二字,却并非只对皇室开放。 秦嵘有恩泽,除皇室宗亲外,凡有深受皇恩的世家也可破例去广灵寺祈愿求福,赠送香火。 这实是泼天恩泽,也是皇权笼络世家的一种隐蔽手段。 如苏家历经三朝,又为世家之首,立足京都多载,自然族中嫡亲一脉也有资格去广灵寺。 苏重朗重新发奋读书,立誓科考,苏皖疼极了这个嫡亲弟弟,又见他有模有样,于是今日兴起,对着墨音说: “重朗难得如此,爹又总对他说些打击的话,总要叫他知道,还有我这个做阿姐的一直会在他身后支持他。” 墨音正在给新从院里摘来的红梅插瓶,闻言说: “小姐说得极是,婢子瞧少爷这次是真的呢,可勤奋了。” “我早知重朗只要肯用心下苦功,一定不会差。” 苏皖面露几分骄傲,她说: “陛下特开恩苏家,我打算去广灵寺上香祈愿,叫漫天神佛多多保佑重朗,日后科考有名,也算不辜负己身。” 墨音拿着剪子裁枝剪叶,“小姐,那婢子下去帮您通报,快些准备了,好即刻出发?” “去吧。” 苏皖温柔地朝墨音摆摆手。 墨音忙踩着小碎步快速离去。 苏父知晓了此事,也只挥挥手,没说什么。 苏皖一向克己守礼,从未行差踏错,他对她的决定一直很放心。 得到了苏父首肯,出行的马车也很快就套好了。 里头备了个小暖炉,还有捂手的白毛袖套和灌满热水的汤婆子,马车四壁也都铺贴得严严实实,保证不会漏一丝风进来。 苏皖在墨音的陪伴下,上了马车。 随即,苏府车马出行,带着苏皖前往广灵寺。 广灵寺的大门闻听是苏家的来了,自然不敢阻拦,忙朝一路赶来的苏皖打开。 墨音牵着苏皖,踏着长长的阶梯,说: “为难小姐了,这长阶叫您亲来,瞧您,都出汗了。小姐果真是心疼少爷呢,少爷要是知道您这般为他,定然更加发奋读书,来日科考有名实在是美哉!” 苏皖嗔怪她一眼。 “求佛自要诚心,难道叫人抬轿子把我抬上去不成,你说得可真是傻话。再说了,母亲去得早,若我不为重朗,谁还来为他周全? 重朗以后若能科考成功,也大多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我也只是来求个福气,求个心安而已。你啊,少说些傻话吧,小心叫佛祖听到了,要怪罪咱们的。” 墨音嘻嘻笑道: “哪就这么严重了?再说了,瞧着小姐生得这样美,神明爱屋及乌,不会舍得怪罪婢子的。就算没有小姐,日后少爷娶妻生子,也会有贤妻为他事事妥帖,小姐大可放心。” 苏皖轻打了她一下,却又望天扬唇。 “我今生已注定要困守那深深宫墙了,此生我什么都不再求,惟愿重朗他日后科考有名、娶妻生子,只要他和合美满,我这个做长姐的也就无憾无求了。” 墨音听她这话,心下发苦,只好说: “小姐放心,等会墨音替您多磕几个头,小姐所愿,皆会实现的。” 说完,她紧紧扶住苏皖,两人扶持着坚定走到佛寺大门前。 接下来万事顺遂,广灵寺住持亲自为苏皖引路,带着她进到殿里拜佛求愿。 苏皖跪在香蒲上诚心叩首,双手合十,不断对眼前金佛诉求所愿。 【愿我佛保佑弟弟苏重朗,保他来日金榜题名,娶贤美满,信女所愿唯此,求佛祖成全。】 香案上檀香幽幽,主仆二人齐齐虔诚的模样很是和谐。 苏皖后又让寺中僧人取来经书,潜心礼佛诵经,只希望神佛可看出她诚心至此,多多听到她的祈愿。 满殿只有偶尔的木鱼敲击声,余下尽是少女柔声的诵读,端得一个岁月静好。 大约诵读了几个时辰,眼见日落西山,殿外渐渐染上一抹橙红璀璨的光辉,苏皖才止声。 墨音忙上前搀扶她,跪了这么些时候,她膝盖发软,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 小僧人贴心递上一杯安神的茶,苏皖饮下后果真好转了些。 她休憩片刻,待神清气朗后才去求签。 心中不断念着自己的祈愿,金筒适时掉落一根签,啪嗒一声很是清脆。 墨音帮苏皖捡起签,苏皖定睛一看,上头写着上上签,后头有些签诗。 苏皖拿起这上上签,心中欣喜,去到住持面前求解。 住持只愣愣看了几眼,随后笑眯眯地说: “此签有解,主红鸾正缘,其他的老衲不便多说。世间各有所求,小姐大可宽心。” 苏皖有些发懵,她看着手中这姻缘上上签,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缘分不就是东宫那个太子吗? 可他那般厌恶她,怎会是她的良缘? 莫不是搞错了…… 住持似乎是瞧出她的疑惑,继续笑道: “佛祖在天上看着呢,一切自有安排,不会出错的。” 神神秘秘的,叫人摸不清猜不透,苏皖只好开口说: “可我求的是……” 她刚想对住持说,自己要求的是给弟弟的祈愿。 可住持连忙打断她,说: “施主慎言,莫要说破,否则就犯了忌讳,不灵了。放心,老衲说了,无论是什么,都各有路行,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早已安排好了。” 苏皖只好收起那只上上签,耳尖有些发红。 她一个闺阁女儿,虽已入选东宫,但眼下提及这些,还是有些羞怯。 墨音提醒她: “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了。” 苏皖点点头,刚要离去,有个小僧人奉上两个红香囊,上头绣着欢喜佛的小样。 住持一挥袖,小僧人随即拿给苏皖。 “最近虽是冬季,但本寺的姻缘树却并未因为寒风冰雪而颓败,施主今日有缘来我广灵寺,且送你两个姻缘囊,聊表敬意。” 苏皖面上发烫,快速接过小僧人递过来的两个红香囊。 “住持,天色不早,小女就先行离去了。” 今日实在躁得慌,苏皖不好多待,她拉着墨音,匆匆离去。 佛寺住持看着二人背影,笑得白眉毛都抖着。 “住持,您笑什么呢?” 小僧人不解发问。 年迈的住持笑呵呵地抚摸自己的白胡须,一脸神秘。 “老衲笑,红尘不待晓,白首有谁闲……” 第63章 红鸾 苏皖面色发红,心事重重,一心想着自己与那狂悖无礼的东宫太子,是否真的有待来日。 她下阶梯时步履匆匆,衣裙繁漫,少女又心不在焉,一个不慎,在下到最后几步时猛地足下一歪。 苏皖惊呼一声,只觉痛楚连连,额间立时发了一些汗。 墨音吓得连忙去扶住她,就见苏皖难受地说: “墨音,嘶……我的脚,我脚扭了……” 墨音一听,顿时吓得泪花都冒了。 在不远处阴霾下,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那里静悄悄的。 内里,王元弋问着撩起车帘痴痴的裴懐。 “主子,咱不赶快回宫,等会宫门可要下钥了。” 裴懐与黎氏道别后,刚上了马车不久,就闻听不远处一道娇呼。 他不经意间撩起帘子往外探看,结果苏皖的身影就这么直直撞进他眼底。 纵然她面上佩纱,他也不会认错有关她的一切。 裴懐瞬间不敢置信,竟会在此见到她,呼吸都忍不住急促几分。 就在他发愣,王元弋在一旁催促时,苏皖蹙眉站不稳的模样让他回神。 离得远了,他听不清她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她踉跄着,忽然停下来,还需要婢女搀扶。 他心下一紧,担心起来,暗道莫非是…… 裴懐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直接就下了马车。 但在出了马车那一瞬,他又犹豫了。 他眼下还什么都不是,今日事又实在牵扯过多,他若就这样贸然出现在她眼前,实在不妥。 可叫裴懐放任苏皖不管,就这样眼睁睁地离去,他今夜定是要睡不着的。 王元弋探出脑袋,问道: “主子,您这是……?” 裴懐却把他按了回去,“不许出来,也不许偷看,我有事,去去就来。” 王元弋‘哦’了一声,乖乖照做,躲在马车里。 裴懐踱步思索着,却听苏皖那边,她更加痛呼连连。 于是,他不再多想,直接小跑过去。 一边跑,他一边低头看自己。 嗯,今天穿得不错,鹅黄色的衣衫,低调体面,却也不会暴露他的身份。 若不说是皇子,只看衣服的纹路与做工,也并不会就以为是皇室中人,说是哪个世家公子也行。 思虑周全,他更是足下生风,快步赶到心心念念的女子面前。 骤然要以真面容和她相处,裴懐的心紧张得突突直跳。 苏皖和墨音都犯了难。 皇家佛寺前,她一个世家贵女,也没有因为崴了脚就堂而皇之坐在地上的规矩。 可一直这样勉强站着,哪里能成? 苏皖都疼得鬓角冒汗了,墨音一个没怎么干过粗活的小婢子,更是没法背着苏皖走。 苏家是外臣,纵然得了圣恩可来广灵寺祈愿,但府中却也不可僭越,只得停在下头静默等候。 苏府的一干小厮婆子身份卑微,是不得像墨音一样陪着苏皖来到广灵寺前的,故而全都是一起待在马车旁。 墨音最多只能搀扶撑着苏皖,眼下主仆二人眼见夕阳余晖,更是慌张不已。 广灵寺台阶漫长,以苏皖现下这状况,要再走回去请求住持帮忙,更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二人犯了难,焦急连连时,闻见一个鹅黄色的俊秀少年快步跑到她们面前。 突来外男,墨音扶着苏皖没办法挡到她面前,却也下意识立刻敛着神色,空出一只手臂拦在苏皖身前。 裴懐停在苏皖面前,见苏皖小脸苍白,心尖更是微疼。 他努力平息静气,整理了衣裳,这才对着主仆二人说: “我……我见小姐似有难事,在下正巧有事路过此地,赶回家中路遇小姐,若有需要帮手的,还请小姐切莫客气。虽萍水相逢,但眼下天色渐晚,为保小姐安危,四下无人,可暂且相信在下。” 裴懐见苏皖露出的一双眼眸仍有疑色,一瞬间慌了神,手心都出了汗。 他连忙躬身拱手,不再直视她们。 “在下并非孟浪狂徒,若是不信,那边就是我家的马车,小姐可瞧瞧的。” 苏皖这才抬眼瞧去,依稀可望不远处停着一辆看起来并非寻常人家用得起的马车,于是狐疑地又和墨音打了个眼色。 墨音意会,于是问裴懐: “你是何故家子?” 裴懐更端着礼数,腰身屈了几分。 “家中只是区区商贾之家,挣得一些体面营生,不值一提。这里是皇家佛寺,乃为家中庶子,我奉父令出门看顾族中生意,归家途中瞧着小姐似有难事,这才大胆停在寺前。” 苏皖想起,秦嵘确实有规定,经商者没有资格靠近似广灵寺这样的皇家重地。 他礼数周全,衣料做工不凡,似乎并非什么无礼无名之辈。 且他肯为了萍水相逢之人冒大不韪停在广灵寺前,好似人品也还算过得去? 裴懐见苏皖迟迟未开口,深怕她强撑着疼痛,于是想了想,连忙拽扯衣袖,把两手都乖乖缩在袖中。 “在下的手隔着衣裳,保证绝对不触碰到小姐一分一毫,且今日之事,在下绝不会往外多说一句话,小姐大可放心。” 说完,裴懐略微抬眸,当一双焦急又充斥真诚的眼睛露出,与苏皖四目相对时,苏皖忍不住微微一滞,忽而觉得无比熟悉。 曾经,她也看过这样一双干净的双眼。 那是阿怀的眼睛。 苏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阿怀还在冷宫里呢,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富家公子,出现在这里? 但因为这样一双同样澄亮的眼睛,苏皖忽而就软了态度。 她定了定心神,这才对着墨音开口道: “天色渐晚,我们不快些赶回去是不行的,既是天垂怜,叫这个好心的公子路过帮手,也就不要再拿乔了。墨音,你先去下头寻婆子们上来帮忙,我……” 说到一半,她再度看向裴懐,与他一双眼眸相对。 “我相信这位公子。” 只一句话,裴懐就觉心房似天鼓楼那夜般,勃然悸动。 他终于直起腰身,认真回望苏皖。 想了想,他转身蹲在苏皖面前,亮出一个后背给她。 “小姐别怕,在下定护你周全。” 墨音看着苏皖笃定的态度,终于松了口,扶着苏皖慢慢放在裴懐的背上。 “我家小姐乃是贵家嫡女,不是你一个商贾庶子冒犯得起的,你若信口开河,叫我家小姐有何闪失,你自己且掂量掂量!” 墨音冷声威胁着裴懐,裴懐点点头,静默不回话。 “小姐,您别怕,墨音一定很快就回来!” 说完,墨音看了裴懐和苏皖一眼,随即快步走下山去。 而等到只剩裴懐和苏皖两人时,周遭都显得安逸。 裴懐能感受到苏皖柔软的身躯就这样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后背,也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气息吹拂过他的耳廓。 吐气芳香,纵隔面纱,仍无法忽视。 裴懐忽然就忆起了,这是熟悉的栀子花香。 今年的栀子花还未绽放,但像苏府这样的人家,去岁定然采买了足量的栀子来制香,足够苏皖用到新年的栀子盛开。 心下动荡不已,裴懐忙强忍悸动,微微侧目。 “小姐,可好了?” 苏皖下巴轻靠在他的肩头,感觉到他很瘦,隔着衣料似能触碰皮骨般。 她心想,商贾庶子,只怕日子并非那般好过,可能归家完了还得受罚,但他却肯出手相助陌路人。 一瞬间,一颗悯心再起,她柔声对他说: “我准备好了。” 第64章 皖懐 于是,裴懐颤着手臂,绕过她的两侧大腿,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 他的两臂不可避免碰触到她的大腿,但他谨遵承诺,快速固定她两侧大腿在自己臂弯处,随即两手仍旧缩在袖口,把双手牢牢放在自己腰间。 整个人似虚虚环住她,如他所言,不真正触碰到一丝一毫。 随即,他背起她站起来,又怕自己虚环着她不好借力,怕她得尽力搂住自己脖颈。 于是,裴懐又微微拱起腰身,他弯着腰,就这样让她安稳靠在他后背处,轻松地虚扒住他的肩膀,亦能不掉落下去。 “小姐别怕,你就撑着我的肩膀就行。” 苏皖终于放松地把自己交给他,按着他的意思,不环着他的脖颈,只虚扒住他的肩膀。 这样,与他的后背原本紧贴在一处的身躯,也可借此分开一寸距离,保证自己的清名。 裴懐事事为她周全,不借着任何机会轻薄到她。 苏皖很是动容。 “我们走吧。” “好。” 闻言,裴懐应下,弯腰一步步背着自己心仪的女子走下山。 他不会因为苏皖和自己隔着后背这一寸距离就暗自神伤。 相反的,裴懐已经心满意足了。 像如今这样能帮到她,于他而言亦是天大的幸事。 只她轻呼出的气息,都已能叫裴懐心动留恋。 少年好不容易平稳心绪,背着后背上的少女,一步步护着她,稳稳当当朝山下走去。 彼时夕阳西下,时而鸟鸣,广灵寺在日落光辉照耀下显得美不胜收。 苏皖扶着裴懐的肩膀,侧目望去,美景当前,四周静谧无声,她忽然想起诗句。 ‘夕阳西下映晚夜,红黄橙绿尽染霞。’ ‘山川湖海皆入画,繁华落尽岁月沙。’ ‘愿君珍惜眼前景,浮生若梦影成双。’ 少年背着她,一步步坚定朝山下走去。 为了时刻铭记不与她有丝毫的肌肤之亲,他背着她一直只敢虚虚借力,全靠她扒住肩膀。 且他自己弯着腰,这样下来,反而裴懐很快额角出了一层薄汗。 可他无怨无悔,只把背上少女珍之重之,带着她一直走下去。 苏皖回过神来,看到他英挺侧脸上发了细汗,忽而神情恍惚,一瞬间脑海中想起广灵寺住持对她说的话。 【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早已安排好了。】 她盯着他坚定背着自己时的神情,自己都未曾发觉带有了几分痴。 裴懐和苏皖经过王元弋所在的马车时,一缕风吹起,王元弋自里往外刚好看去。 当裴懐背着苏皖这一幕映入眼帘时,王元弋惊得双眸瞪圆。 他心想,自家主子还有这么乐于助人的时候? 而就在裴懐和苏皖与王元弋所在的马车擦肩而过时,一枚绣着欢喜佛的姻缘红香囊自她袖口不慎掉落,孤零零躺在车轮旁,红艳艳的很是惹眼。 前头,裴懐和苏皖交叠的背影愈行愈远。 与此同时,广灵寺那老迈的住持喝着热茶,笑眯眯看着夕阳孤鸿掠过。 “一切自有缘法。” * 裴懐背着苏皖,走到下山一半路时,墨音已经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迎面上来。 远远看到有人来,裴懐虽心有不舍,却还是忙小心翼翼放苏皖下来。 而后,他低着头,不选择去扶她,只自己默默退后几步,随即手脚麻利撕了袖口一圈衣料下来。 世家贵女,无论如何都不能和陌路外男有任何接触。 苏皖正在想如何应付那几个婆子的说辞时,就见裴懐自后头递给她一缕锦条。 他小声对她说: “小姐就说,一路自己慢慢走,牵着这衣条,由我帮衬着助你下山。” 见他为了她的清誉做到这个份儿上,苏皖感激地回头看向他。 却见裴懐已经乖乖低下头,不再多看。 苏皖于是拽住那布条,由他在后头借力给她,自己一点点单跳着往前挪了好几步。 却不知道,裴懐在后面偷偷瞧她背影,面露心疼之色。 不过还好,墨音已经到了跟前。 几个婆子见裴懐和苏皖男女有别,也松了口气,忙上前一人一手各自搀扶苏皖左右。 裴懐忽而放手,站在原地,朝着苏皖一行人躬身作揖。 “小姐慢行,在下就送到这里了。” 墨音在见到自家小姐安然无恙时,对他也态度好了几分。 她是亲瞧了的,他分明得背着苏皖下来。 可她刚刚挡在婆子们面前走在最前头,看得真切。 遥远间,他见了人影就立刻松开了苏皖,还想了法子尽力保全苏皖人前人后的清名。 墨音软了语气,对着裴懐福身道谢。 “多谢你了,公子。” 裴懐只弯着腰,微微摇摇头。 见状,墨音也不多说什么,跟着一起下山离去。 眼见渐行渐远,裴懐终于慢慢直起身,目送苏皖离去。 而在此刻,却不知是否似有感应,苏皖忽然在婆子们的搀扶下,偷偷回首。 两人再度四目相对,她看着他,裴懐远远的身影忽而扬起手臂,朝她笑着微微摆手道别。 见状,苏皖隐于面纱下的唇角忍不住勾起,她朝裴懐颔首示意,随即再不回头。 裴懐只觉神清气爽,再走上前回到自己的马车旁时,一路也不觉累,只感到一颗心都是甜的,亦如她曾相赠于他的糖蒸酥酪。 就这样心神绮丽着,连他也不曾发觉自己直到回来,嘴角都还下不去。 王元弋撩起车帘,探头看着他时,说: “主子,您笑啥呢?” 裴懐一愣,随即耳根发红,握拳到唇边虚咳一声,恢复了肃穆的神情。 他冷冷瞥了王元弋一眼,说: “今日之事,你晓得怎么做?” 王元弋早已忠心于他,自然笑呵呵地应下: “主子,没有您的吩咐,不该多说的,奴婢自然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眼含调侃: “不过,主子有乐于助人的喜好,奴婢今日倒是得知了。” 裴懐心虚,不敢和他多言,正要上马车时,忽而瞥见车轮一旁有一抹明显的红。 他停住了要上马车的脚,转而低身去看。 那是个艳红精致的香囊,他不晓得上头绣着的是什么,于是捡起来,一脸疑惑地前后察看。 他一边执于手中,一边入了马车,王元弋好奇凑过来看。 “这不是欢喜佛嘛,主子,这是您的?” 裴懐心想,应当是苏皖的,许是刚才经过时她不慎掉落的。 一想到是苏皖掉落的,他隐隐有些兴奋,想着有了这红香囊,说不定是个绝佳的借口,也许日后还可借着归还之机与她再度相见。 他随意问道:“什么是欢喜佛?” 王元弋说:“就是主姻缘的。” 结果,裴懐本还透着喜色的脸立时沉了下去。 “主姻缘?” “是啊。” 王元弋完全无视裴懐的表情变化。 毕竟在他眼里,裴懐就是这么喜怒无常,他早就习惯了。 哪知,裴懐却像是真的恼了,他忽而盯着手中那欢喜佛,随即冷哼一声,不屑地说: “回宫!” 说完,他把红香囊愤愤地塞入自己的衣袖里。 王元弋摸不清他生气的点在哪里,只好悻悻对外头驾着马车的人下令回宫。 马车悠悠下山时,裴懐靠在一旁状似闭眸,假寐养神。 方才王元弋说那绣着的欢喜佛是主姻缘的,而这东西又是苏皖掉落的。 她今日定然是来广灵寺求日后良缘的,而月韶也说了,她早已被许配东宫。 那么就是说,这玩意儿是她用来祈求,日后和太子能夫妻和顺的咯? 裴懐一想到这里就满心烦躁。 和太子? 哼! 他也配?! 不管! 反正他看到了,就是他的了! 想和太子琴瑟和鸣? 休想。 裴懐只觉袖口里的红香囊沉甸甸的,好似那与她的姻缘好事已从这一刻,由他强行扭转,落到了他的头上一般。 思及此,少年复而重现笑意,闭目舒心。 见自家主子又开始莫名其妙的,不仅闭着眼睛,脸上还时而怒时而乐的。 一旁的王元弋无言以对。 他也不再深究,挑了挑眉,视若无睹地随着裴懐,一起闭上眼睛休息。 第65章 毓庆 裴懐回来后,承帝就立马把他秘密招到跟前盘问。 “你见过她了?” 见承帝依旧居于高位,手中一串红檀佛珠不断盘剥着,裴懐微微点头,恭敬跪下。 “母妃很喜欢儿臣,与儿臣相谈甚欢。” 承帝闻听此言,有些错愕,盘剥佛珠的指尖顿了顿,随即敛下神色。 “既是你有本事哄得她点头认下你,日后你就顶了枕书的位置,入皇室玉牒,延用本名,作三皇子吧。” 想了想,承帝又说: “对了,你须得改长几岁。” “儿臣都明白,一切全凭父皇做主。” 裴懐对着承帝叩首一计,随即起身道: “母妃交代儿臣,说儿臣以后就多个妹妹了。” 承帝挑了挑眉。 “你说文月?也是,她是个好孩子,朕与你母妃算是对不住她,日后你既为她兄长,自当替朕多照看着她。” “儿臣遵旨。” 裴懐拱了拱手,就听承帝对他交代道: “你妹妹只是一介女流,你切莫对她提及任何不该提及的事。朕会对外说,你从小就跟着你母妃在皇家佛寺为国祈福,今而功德圆满方才归来。” “还是父皇思虑周全,父皇放心,儿臣知道该怎么做。” “你明白就好。” 承帝对裴懐挥了挥手。 “退下吧,朕赐你往后长居毓庆殿,等会圣旨就会过去,你现在可先去那边安顿。” 此话一出,裴懐深知,自己终于无需再偷偷摸摸被困朝晖殿偏殿了。 他只要踏出此门,冷宫里那个昔日卑贱的废皇子再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锦妃膝下的三皇子,文月公主的亲兄长。 且他明面上自小就随锦妃出宫久居佛寺多年,为国祈福,可谓是德行无双。 光荣回宫,得帝意亲赐毓庆殿,何其荣宠! 裴懐垂眸,不动声色压下心中情绪,对着承帝恭敬行礼。 “儿臣多谢父皇成全,先行告退。” 待裴懐退去,王不歇奉着一碗银耳羹走进来。 “陛下,此番行事,只怕日后宫中又要多出许多风波了。” 承帝饮了一口银耳羹,眸色阴鸷。 “所有风波朕都会一一化解,为朕与皇后的济光铺开一条光明大道。” 王不歇闻言,默默低头,沉默不语。 殿外寒风徐徐,不时吹着朝晖殿里每寸地方。 * 毓庆殿。 裴懐身后一左一右分别跟着王元弋和月韶,径直入殿。 与意料中的不同,毓庆殿不仅未见半分萧瑟,反而辉煌繁丽,很配其皇子身份。 毓庆殿内早已有许多宫人在各司其职,正是他们的洒扫工作做得及时,才不叫裴懐刚来就得入住荒弃之殿。 见眼前少年贵气凛然,宫人们连忙停下手中活计,规矩地走到裴懐面前一一行礼。 宫女和内监各乖巧分作两排,有一个内监迎了上来,对着裴懐谄媚笑道: “奴婢见过主子,恭迎皇子入主毓庆殿。主子放心,这毓庆殿里里外外,王公公早已吩咐了奴婢们收拾妥当,主子即刻就能入住。” 裴懐点点头,很是满意。 “王不歇倒是很会办事。” 见眼前这个陌生的主子竟敢直呼王不歇的名讳,心下皆都一惊,面上对着裴懐更加恭敬。 顿了顿,裴懐对所有宫人说: “来,把你们的名字都报给我听听。” 见他一个做主子的竟愿意打听宫人的姓名,大家都心中不免一动。 但还是无人敢第一个出头,全都低着头杵在原地。 王元弋见状,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 “你们以后入了毓庆殿,就是主子的人了。主子比其他宫的贵人有一点好,便是只要你们忠心侍主,往后也能被当个人看。既是个人,报个本家姓名来听,登记入了毓庆殿的册录,也是寻常事,不必害怕。” 裴懐不发一语,但所有人见王元弋说完这些话,他没有作任何反应,还是敛着神情望向众人,便也知道这确实是裴懐的意思。 在宫中为奴为婢的,一向只被当个畜生对待,若非有幸能如王不歇那样成为顶头之人,其余的又有何不同? 谁曾想,眼前这个主子却发话说,自个儿是个善心待奴的主儿。 宫人们一时间都欢喜起来,也有些感动。 不过三言两语,就已率先收了宫人们的心,月韶立在一旁,看着裴懐和王元弋打配合,暗道佩服。 她心下更觉,当日那些得罪过裴懐的宫人死得不冤。 裴懐手段多着呢。 他常年受人欺压,最会察言观色。 只可惜,当时冷宫里那些人,包括自己,都是狗眼看人低,错把潜蛟当作池中鱼。 若非裴懐还有用到自己的地方,自己只怕…… 月韶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觉得脑袋凉飕飕的。 裴懐都这么说了,大家再没了怯懦,纷纷上前回话。 秦嵘宫规,除太子、王爷,普通皇子可配得大太监和掌事大宫女各一个,贴身侍候宫女和内监各三个,余下低等宫女、宫侍再各自十二个,干洒扫粗活。 王元弋不知何时掏出一本毓庆殿的录册,将众人的名字都一一登记在册。 一切事毕,裴懐对着众人说: “正如元弋方才说的,入了我毓庆殿,好好做事,我自不会亏待。但倘若有谁存了脏心思……” 月韶上前一步,厉声道: “倘若有谁敢干出欺主背弃、吃里扒外的腌臜事,别怪我月韶不留情面,将你们扒皮抽筋方全了体面!” 此话一出,所有人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裴懐瞥了她一眼,看来月韶从前跟着李园那个狗东西,一板一眼学得很不错,拿捏住这些宫人不在话下。 这样也好,省了他开口,这些话本也无需他如今这个当家做主的人说。 一颗甜枣,一个巴掌,双管齐下,立见成效。 众人再也不敢小瞧裴懐,齐刷刷下跪,对着裴懐喊道: “奴婢们此后一定好好跟着主子,绝不敢背叛——!” 裴懐却又转而有了笑意,端得一副绝好说话的模样。 “都起来,动不动就跪,你们也不嫌累。这是王元弋,他从前跟在王不歇身边,以后就是毓庆殿的掌事大太监。” 裴懐一说,王元弋挺了挺腰板,走到众人跟前,不怒自威。 一听王元弋是跟过王不歇的,所有人连忙对着王元弋周全礼数。 月韶不待裴懐说,已经做好了准备。 裴懐顺势说: “这是月韶,以后就是毓庆殿掌事宫女,你们可得小心,别被她逮着机会扒皮抽筋哦。” 这种吓人的话,偏偏裴懐还能笑着说出来,好像跟吃饭喝水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所有人忽然对裴懐又多了一分敬意,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喉咙。 月韶闻言,默默低声: “主子,我也不是总这么凶的……” 裴懐似笑非笑看向她。 “是吗?” 见他又在提从前的事,月韶悻悻闭嘴,无话可说。 料理完毓庆殿,刚好王不歇带着圣旨,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圣旨到——!” 第66章 阮娘 闻听此言,裴懐淡定地转身,带着毓庆殿一众人跪下。 “儿臣裴懐,携毓庆殿众宫人接旨!” 王不歇见毓庆殿里里外外看上去井井有条,裴懐一身皇子服饰何其气派,再也看不到之前破衣裹身、血污交加的狼狈模样了。 他不由得也真心替裴懐欢喜,笑意染上唇角,开始高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登基始,凡军国重务,治国之要,皆夙兴夜寐,未敢倦怠,勤勉躬身。今苍天垂怜,亲闻妃黎氏膝下皇三子懐,幼奉皇佛,为国祈福,诚挚多载。朕深感懐至孝至纯,德行无双,遂上乘天意,下顺民意,于今朝秦嵘三十六年新春,俯顺舆情,谨告天地,特迎皇三子懐归宫,奏入玉牒,赐居毓庆。钦此!” 一道圣旨,裴懐自此翻身,成为对皇宫来说多年不见的皇三子,身份尊贵,不可小觑。 裴懐微微仰头,只觉今时天清气爽,扬眉吐气。 他猛一抱拳,掷地有声。 “儿臣裴懐,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不歇自觉手中圣旨沉甸甸,于是顺势笑着交到裴懐手中。 “如今,奴婢真可以称您一句三皇子殿下了。” 裴懐端着圣旨,闻言起身,对着王不歇扬起嘴角。 “公公一语成谶,不愧是父皇身边侍候多年的老人。” 二人客套间,王不歇笑意不减,摆手看向裴懐身后的王元弋。 “元弋,事到如今,以后跟在三皇子殿下身边,万事皆要上心,侍候更要尽心,明白吗?” 王元弋就势对王不歇点头应下。 “干爹放心,我省得的。” 三人对话之间,毓庆殿众人都在心里炸开了锅。 大家都只当毓庆殿是新迎来个皇子,至于背后详情却一概不知。 如今圣旨已下,上头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眼前的乃是出宫为国祈福多年的锦妃黎氏之子,自小侍于佛前,何其尊荣。 而更没想到的是,毓庆殿更与帝侧随侍太监王不歇关系匪浅,裴懐身侧的王元弋竟是其认下的儿子?! 当然,大家敬意徒生时,更多的还是欣喜。 跟了这样的主子,只要不出意外,前途自然一片坦荡光明。 做奴婢的,入了宫不就是求这个? 于是,毓庆殿上下顷刻间洋溢着喜意。 深宫中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出了毓庆殿这等大事,王不歇与其又有说有笑的,兹事体大。 顷刻间,便把毓庆殿这把风刮得整个皇宫都知晓了。 前朝后宫收到消息的人多了,许多人更多是选择暗自蛰伏,毕竟事出突然,还是得再观察风向。 若贸然出头,等会被大海吞没船只都未可知,还谈何见风使舵? 但有人选择静默等待,不代表所有人都有这个耐心等下去,还有一些人反应与绝大多数人大相径庭。 比如东宫。 * 东宫里,太子裴济光乍闻此讯,愣了良久,随即脾气上头,拿起手边一个瓷瓶径自往地上砸了下去。 瓷瓶矜贵,哪里经得起这般磋磨,一瞬间便四分五裂散落在地。 可即便如此,也难消太子裴济光的心头怒意。 东宫侍候的宫人跟在太子身边时日久了,早已知晓眼前的这个主子是个喜怒无常、易燃易爆的脾性,顿时都熟练地跪在地上,面无表情,俯首静默。 裴济光喘息片刻,脑瓜子提溜转着,须臾间又坐了回去。 只听偌大一个东宫,寂静之余唯剩他一人喃喃自语的声音。 “三皇子……裴懐?” 他随着听来的消息,重复自语,却复而又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额角青筋暴起,气得狠狠一拍椅柄,冷声大呵: “什么三皇子裴懐,骗鬼呢?!简直是无稽之谈!本殿当日亲自……现下又哪里冒出这个冒牌货,简直是疯了!” 听到他这么说,大家皆云里雾里听不懂。 但见他出言不逊,已很是在气头上,有宫人还是壮着胆子出声提醒: “殿下慎言,此乃陛下旨意,切莫……” “放肆!” 太子裴济光最恨有人忤逆他的话,他心性狂妄,眼下正是最恼怒的时候,怎能容一个宫人反驳了他? 只听他眸色阴狠,似毒蛇卷背,冷冷盯着那名宫人。 “来人,把这意图以下犯上的贱婢拖出去,给本殿杖毙。” 不过一句好意提点,就要把人活活打死。 皇宫有规,宫人非犯重罪,轻易不得打杀。 这也是为何裴懐之前那般行事,承帝身边的王不歇乍闻后会有些错愕的原因。 但太子很会给人定罪,他直接开口就给人扣了以下犯上的大帽子,如此‘重罪’,若真是杖毙了,事后有心人真要追究,却也着实挑不出什么错处。 只是给人感觉,颇为残忍,着实骇人。 但东宫众人似乎都习惯了太子这般行事,心下大惊也只是吓得闭口不言,深怕波及自身。 那名宫人吓得缩在地上成了一个鹌鹑,却是连求饶都不敢开口,只咬着唇默默地哭。 正当气氛压抑之时,一道倩影款款自后殿帘帐走出。 一个动人婀娜、气韵十足的女子柔情肆意,大胆走到裴济光身边。 她白洁玉手勾绕到裴济光脖颈处,倾呼香气。 “殿下好大的脾气,生气就要轻易打杀人性命,可把我吓死。” 太子裴济光原本张牙舞爪,却在此女到来时瞬间收敛锋芒。 他痴迷望着她,竟是前所未有的乖顺。 “我的阮娘,你可来了。” 他在人前一向强调自己的尊贵,故而一口一个‘本殿’不离口。 没想到却肯在这个叫阮娘的女子面前不尊礼数,以你我相称。 阮娘名唤阮眠霜,人如其名,不染纤尘,柔弱娇骨。 她身上多了一丝妖娆气,款款行走间反而总透着一股子媚意,偏偏她举手投足又还算规矩,衣裳也穿戴整齐,并非那等轻狂孟浪女子。 矜持与天生的娇媚交织,反而自成一种更加特别的气质,足以叫裴济光神魂颠倒。 阮眠霜期期靠在他怀里,温柔似姊姊。 “不要当着我的面夺人性命好吗?晚上睡觉若做了噩梦,多吓人啊。” 裴济光顿时软了心思,他连忙依着她。 “阮娘说得对,这样做确实不好,那就……” 说到这里,他转向地上那宫人时,变作急急厉色。 “那就大发慈悲,本殿此番饶你一条贱命,还不滚下去?!” 所有人随着侥幸不死的宫人一道退出。 整个东宫只剩下裴济光和这个突如其来的阮眠霜温存肆意。 “殿下,别老这么凶巴巴的,阮娘害怕。” “我不对阮娘凶,我一切都听阮娘的。” “殿下……” “阮娘,抱紧我……” 第67章 把脉 裴懐回来的事通晓六宫前朝,除了东宫惊诧动怒,再有不寻常反应的还有一处。 凝宵殿里,从影嬷嬷闻听此讯,手中一抖,原本用来做绣活儿的银针也不慎狠狠刺入肌肤。 她的指尖顿时被刺得渗出血珠,但从影嬷嬷却未觉半分疼痛,反而失魂落魄。 “怎、怎么会这样,明明三皇子已经……” 从影嬷嬷惊愕片刻,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她忽然拦住前来通晓后宫此讯的宫人。 “等等,你刚刚说,而今的三皇子叫什么?” 来者是个小宫女,得了上头命令前来晓谕后宫,见从影嬷嬷情绪激动,她有点被吓到。 “嬷嬷,您这是做什么呀……” “快说!” 从影嬷嬷向来待人温和,很少有如现下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故而,那小宫女也不敢耽搁,连忙回答她说: “嬷嬷,三皇子殿下名唤一个懐字。” 说完,她朝从影嬷嬷福了福身子,随即匆匆离去,前往下一个宫殿去通传。 从影嬷嬷更加目瞪口呆。 “竟是他……” 不止从影嬷嬷有此反应,在凝宵主殿的裴文月更是在听到这件事后,吓得直接瞪大双眼,仪态尽失。 直到传讯宫人离开,裴文月仍久久无法回神。 还是卿卿机灵,她走到裴文月身边,轻轻挽住她的臂弯,摇晃几分,说: “公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裴文月在卿卿的搀扶下,恍恍惚惚坐在妆台前。 “卿卿,我也不知道……” 她眸中满是疑惑,转过头望着卿卿。 “那个裴懐,嬷嬷不是说他身世凄凉,常年被关在冷宫里吗?这、这怎么会……他现下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我母妃的儿子,成了我的亲皇兄?!” 卿卿略微想了一会儿,随即握住裴文月的肩膀,小心进言道: “公主,不如我们去问问嬷嬷吧?事到如今,嬷嬷难道还能什么都不和您说吗?” 裴文月直接摇头,说:“不,这件事,我不要听嬷嬷说。她如果想告诉我,这么多年就不会这般守口如瓶了。既然此事与我那个‘皇兄’有关,我便要听他亲口来和我解释。” * 长和宫,魏贵妃魏烟苒骤闻宫中多了个三皇子,也是摸不清头脑。 美妇扬起勾勒了凤尾花汁的妖娆眼尾,对身边宫女说: “这个三皇子多年未归宫,陛下突然把他迎回来,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承帝一直最心疼太子,眼下莫名蹦出一个不清不楚的三皇子,难道是要来制衡太子? 魏贵妃想不通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更觉帝心难测。 她摇了摇头,发髻上的一颗宝珠被她晃悠得夺目耀眼,更衬得她眉目如画,冰肌玉骨。 美人身姿摇曳,软软卧在贵妃椅上,假寐道: “郑太医来了吗?” “回禀娘娘,郑太医已候在外头了,就等着娘娘传召。” 宫女恭敬回话,就见魏贵妃慵懒如猫点了点头。 于是,今日刚巧当值的郑太医就被传召进了长和宫。 入了内寝,郑太医背着药箱对一隔帘帐的魏烟苒缓缓下跪行礼。 “臣太医郑云归,奉娘娘之命,为娘娘请平安脉。” 魏贵妃在粉色薄帘后轻启朱唇,“免礼起来吧,所有人都退下,就留郑太医为本宫请脉即可。” 所有人不疑有他,皆行了一礼,纷纷退出殿外。 整个内寝唯有魏烟苒和郑太医两人时,郑太医正欲上前,但后头的魏贵妃却更快一步,全然没了刚才的慵懒劲儿。 她直接起身,拉开帘帐,一脸严肃走到郑太医跟前。 “郑太医,本宫有一秘事如今要托付于你,你能否担当?” 郑太医愣了神。 “娘娘的意思是……?” 魏贵妃眼见四下无人,也不再隐瞒,把郑太医引进去,这才对他开口道: “你帮本宫瞧瞧,本宫的脉象,然后说给本宫听。特别是有关孕育子嗣一事,你更要细细告诉本宫!” 魏贵妃自从天鼓楼一夜后,就开始对帝皇有所猜忌。 若非承帝情难自已,她哪里得知他确实仍牵挂先皇后? 而她想到多年以来宫中只太子一人一枝独秀,自己明明深得帝宠,却迟迟未有孕。 身处后宫,她如今不得不多想一层了。 魏贵妃自那夜后,就一直叫了太医来给自己诊平安脉。 可这些太医入宫多时,就和全都通过气一般。 她一问到孕育一事,所有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口风一致,连说的话都几乎大差不差,叫她更加心疑。 不得已,魏贵妃只好叫母族从外头搜罗几个民间大夫。 为了不惹人怀疑,她让其分批慢慢送进宫中太医院。 眼前这个郑云归就是其中之一,恐怕他还以为自己是医术了得才得了赏识,有幸进宫做太医。 却不曾知,这都是魏家的意思。 魏贵妃知道这个郑云归刚入宫不久,定然不会被谁教了什么去,于是放心问起自己心中困惑多时的疑虑。 郑云归果不其然,并未多想,毕竟后宫妃嫔想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与孕育皇嗣有缘,故而常秘召太医细细询问也是常事。 于是,郑太医点点头,没有拒绝地对魏贵妃说: “贵妃娘娘放心,待微臣先替娘娘看过脉象。” 魏贵妃这才把袖口拉高几分,被郑太医放上一寸薄薄方帕,而后任由他指尖虚虚搭上,静静诊脉。 然而,须臾片刻后,郑云归却是脸色变化多端。 最后,他慌忙撤回手指,大惊失色,吓得一瞬间跪在魏贵妃面前。 “贵妃娘娘恕罪,微臣实在……实在……” 魏贵妃见状,心下猛地一沉,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郑云归,你贵为太医,不过是为本宫诊脉而已,何以惊慌至此?有什么事,起来回话吧,本宫恕你无罪!” 魏贵妃收回手腕,眸色凌厉。 郑太医抖了抖身躯,犹豫不决地开口: “娘娘,身体康健,并无什么异样。只是……” “说!” 魏贵妃心急如焚,听他结结巴巴的,实在烦人,索性冷呵一声。 郑太医只好壮起胆子,如实相告。 “回娘娘,微臣方才为娘娘把脉,探得娘娘宫体带寒,似乎是……曾服用过有损宫体的药……” 说完这句话,郑太医已满头都是汗。 第68章 兄妹 魏贵妃一听,身子瞬间凉了一半。 她只觉眼前一片嗡鸣。 “那你说,本宫还能不能诞育皇嗣?没关系的,不管吃多少苦药,本宫都愿意!” 郑太医咽了咽喉头,颤抖着嘴唇说: “微臣确实可以开几服药为娘娘调理身子,但恕微臣直言,这对娘娘也……” “事到如今,你该说的不该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还怕什么?” 魏贵妃殷红蔻丹死死掐住娇嫩掌心。 郑太医叹息一声。 “娘娘此生……只怕与皇嗣无缘了。” 魏贵妃幸好是坐在椅子上,才不会直接晕厥了往后倒去。 她强撑着身躯,掩饰痛苦,疲惫地对郑太医说: “你退下吧,今日事关重大,你若敢泄露半句,自己掂量掂量脖子上那颗脑袋的份量!” 郑云归当然更愿意选择闭嘴,这种事,他才不想摊上呢。 要是早知今日魏贵妃的事会发展成如此,打死他也不来! 郑太医慌慌张张,给魏贵妃磕头不止,最后背起药箱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脚下生风,快速逃窜出长和宫。 整个长和宫只剩下魏烟苒呆呆走到摇椅上,娇柔身躯伴随着摇椅慢慢晃悠,她往上望着,渐渐滑落泪水。 方才郑太医对她说,无缘皇嗣是因为曾服用过有损宫体的药,可她何曾服用过这种损伤药物? 她身为贵妃,何等尊贵,哪里有人敢向她动手? 唯有一个可能…… 承帝。 怪不得他一点不担心,总宿在她的长和宫,原来是不知不觉间,她已着了他的道,此生再难诞育皇嗣。 可笑她还傻傻不自知,总以为能在不久将来与心爱的男人有后,一家人和合美满。 “陛下,为了太子,您竟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吗?” 魏贵妃忽然有些羡慕先皇后,她故去多年,所以魏烟苒无幸得见尊容。 可端看承帝的作为,还有太子的狂悖,她知道,若非深爱,承帝怎甘愿付出至此? 那么,那个骤然回宫的三皇子裴懐,又是承帝下的哪一步棋? 长和宫里,贵妃长叹,闭门不出,满宫无人知晓缘由。 * 入夜,裴文月一整日都未曾等来那个所谓皇兄的到访。 她满心都是疑惑,最后也只好悻悻带着自己想不通的问题,在卿卿的伺候下躺上床榻。 就在凝宵殿的烛火熄灭那一刻,从影嬷嬷暗自走到满殿小门那里,偷偷把暗门打开。 裴懐气宇轩昂带着王元弋,两个人站在门外,一看到从影嬷嬷,就互相点了点头。 从影嬷嬷见到裴懐,于是缓缓行礼。 “奴婢从影,见过三皇子,殿下万安。” 王元弋很是懂事,上前几步,替裴懐扶起年迈的从影嬷嬷。 裴懐适时开口,对从影嬷嬷说: “嬷嬷无需多礼,本殿已从母妃那里听过事情原委了。想必这么多年,你照顾公主,很是辛苦。” 从影嬷嬷已多年未听过黎晚歌的消息,如今乍然在裴懐口中听得只言片语,顿时红了眼眶。 “殿下去佛寺,见过娘娘了吗?” 裴懐点点头。 “你无须担心,母妃很好。” 从影嬷嬷却摇头,说: “不,这么多年,娘娘一个人把自己困在佛寺里,定是日日夜夜忧思痛心,她很难过,奴婢知道。” 裴懐暗叹一声,从影嬷嬷不愧是值得黎氏托付亲生女儿的忠仆。 王元弋为了缓和氛围,于是开口说: “嬷嬷先叫我与殿下进去吧,宫中人多眼杂,殿下特意秘密来见公主,也是为了避人口舌。” 从影嬷嬷回过神来,连忙把二人请进来。 “都怪我老糊涂了,怎好夜深露重的,叫殿下等了这么久?殿下快随老奴来。” 裴懐跟在从影嬷嬷身后,不一会儿就到了凝宵主殿里。 正是子时快至丑时,时间交替下,睡得香甜的裴文月被从影嬷嬷入殿轻轻叫醒。 “嬷嬷,这么晚了,把我叫醒做什么?” 裴文月睡眼惺忪,揉着眼睛,被从影嬷嬷默默围了一件外衣,散着发扶出了内寝。 帘帐被拉起来,裴懐自如坐在一张楠木椅上,笑着朝迷迷糊糊的裴文月摇了摇手: “本殿的好妹妹,多年不见,你可安好啊?” 语气略带戏谑,裴懐端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却让方才还睡意困顿的裴文月瞬间清醒过来。 “你、你是?!” 裴懐笑道: “瞧你,睡迷糊了,怎么连亲兄长都不认识了?” 裴文月对着裴懐目瞪口呆,任由从影嬷嬷牵着坐在待客主位上。 从影嬷嬷端了一杯温水给她饮下,她才算是捋直了舌头。 “你单名一个懐字,从影嬷嬷和我说起过你,你分明久居冷宫,算起来该是本宫同父异母的皇弟,哪里是本宫的什么亲兄长?” 裴懐没想到裴文月会这么直接,他也不恼,只是看向从影嬷嬷。 “嬷嬷还知道我的事?” 从影嬷嬷只被他稍稍看了一眼,顿觉不寒而栗。 她不敢欺瞒,如实对裴懐说: “是的殿下,老奴与公主偶然谈话间,曾提及一二。老奴是在宫里做久了的老人,对这些事,宫中人大多不知,但老奴却是知道。” 裴懐点点头,“原来如此,所以当日你才会送东西去冷宫啊。怎么了,妹妹是不是可怜我了?” “你合该喊我一声皇姐,别一口一个妹妹的!” 裴文月不满道: “当日我……我只是略尽薄力,谈不上对你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 “哦?” 裴懐笑意加深。 “那还要多谢你了,多亏你一时起意,叫我挨得一顿好打啊。” 裴文月闻听此言,微微瞪大双眼。 “你什么意思?” 从影嬷嬷在宫中已久,怎会不懂其中缘由? 她出声提醒裴文月。 “只怕是冷宫里的奴婢欺主多年,对三皇子殿下多有不敬。” 裴文月也不是个傻的,她很快想通过来,随即面带愧疚。 “对不住,我当日不知道你会因此遭难。” 裴懐无所谓地笑着说: “你我兄妹二人,何必说这种话,真是伤感情。” 说完,裴懐收敛神色,忽然幽幽看着她。 “而且,你虽无心,我到底也被欺辱了。既已发生,道歉的话就是废话,又何必再多言?” 裴文月发觉他竟是这么个骇人的脾性,一时间被他堵得语塞,无言相对。 第69章 不甘 裴懐不是来对她兴师问罪的,于是自己缓和说: “皇妹别紧张。” 他一口一个‘皇妹’‘妹妹’的,看样子根本未将她方才说的喊姐姐的话放在心上。 “冷宫里的裴懐譬如昨日死,如今坐在你面前的,是你亲母妃膝下长子,你的亲哥哥,皇室三子。所以冷宫里的事,我也不会再追究什么。当然了,你也别想我喊你什么皇姐就是了。” 裴懐狡诈说着,裴文月只认作是自己当日无心之过,却害得他遭打的惩罚,闻及此言也就不再计较称谓上的事。 而且他现在行走皇宫,明面上也确实用的是三皇子的身份。 他如果贸然与她姐弟相称,反而易留下后患。 “算了,你爱喊什么就喊什么吧。” 裴懐满意极了,心情又转晴。 “妹妹除此之外,再无话对我说吗?我以为你会很好奇什么,比如,咱们的母妃?” 他特意把‘咱们’和‘母妃’这几个字眼咬得重了些。 裴文月果然急急开口,问他: “虽然圣旨上说,你多年待在皇家佛寺,为国祈福,但我们都清楚,你根本一直待在冷宫里。所以父皇对你这般安排,母妃她远在佛寺,可曾知晓?还是说……” “我见过她了。” 裴文月问到一半,裴懐已短短一句话回答了她最想问的。 就这么几个字,裴文月顿时眼眶泛红。 她低下头,沉默不语,良久才抬头看着裴懐。 “她还记得我吗?” 那个她未曾谋面的母亲,可曾还记得在遥远的皇城里,还有她这么一个亲生女儿? 裴懐说: “她有话叫我带给你。” 裴文月期待地望着他。 裴懐回忆着黎晚歌的口吻,模仿道: “母亲黎晚歌今生对不住吾儿文月,若可以,切莫再惦记,只当我已身死……” 他顿了顿。 “若有来世,切莫再投身作我的女儿了。” 等他说完,裴文月已是潸然落泪,久久都怔怔无言。 裴懐见她哭,忽然没由来一抹心虚,分明他只作那转述之人,真正惹她伤心的是黎氏。 他抿了抿唇,抬手摸了摸鼻子,就听裴文月呵笑一声。 “切莫惦记?对不住我?” 她又哭又笑,最后忍不住了,直接抬起衣袖遮住脸,只余满腔委屈。 从影嬷嬷看不下去了,红着泪眶直接把裴文月揽入怀中。 裴文月似幼时索要生母那日,她抱住从影嬷嬷,低低垂泣不断。 “殿下,老奴敬您身份,又因您白日里暗自递信于殿中相见,只为了避人耳目,也是为了公主安全。所以老奴信您,但若您是来说这些话惹公主伤心,还是请回吧。” 王元弋见裴懐蹙眉,连忙站出来打圆场。 “嬷嬷误会了,我家殿下只是转达,一切都是锦妃娘娘的意思,句句属实,绝无虚言。深更半夜的,我家殿下也实在没必要专门来惹公主伤心,您说是不是?” 裴懐满意地夸了王元弋一句。 “还是元弋深得我心。” 从影嬷嬷听到王元弋这么说,一时哑口无言,她手足无措间,只好慌忙握住裴文月的肩膀。 “公主,切莫往心里去,这都是……你要明白,你母妃最疼爱你,她都是不得已的,她……” “嬷嬷又要说她很苦,叫我多多体谅她,是吗?” 裴文月咬唇不甘质问: “那嬷嬷,这么多年,我心里的苦又要谁来体谅?我不管她从前经历过什么,但她对不住我终归是事实,她弃我多年也是事实!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肯来看我一眼,还叫我忘了她,对我这般决绝,从始至终,她只记得自己!既然无法对我负责,又何必生下我,再叫我反过来体谅她这个做母亲的。谁家母亲做成她这样,弃女不顾却借口诸多?!” 头一次,裴文月选择忤逆从影嬷嬷的劝慰,事已至此,她再也听不下去那些理由了。 她一番真切哭喊,彻底堵上了从影嬷嬷的嘴。 从影嬷嬷哭得老眼昏花,却愣是不知道要怎么反驳裴文月的话。 是啊,黎晚歌经历的是真的,弃了襁褓中的裴文月只身前往佛寺再不回头亦是真的。 既是真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70章 目的 裴懐听完裴文月的憋屈,才说: “不如我把母妃的故事告诉你,等听完再由你自己判断,不是非要你原谅,也不是非要你体谅,只是在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故事讲完后,你怎么想那是你自己的事,但你若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味指责母妃,对你不公平,对她也是。” 从影嬷嬷有些担心,刚想开口阻拦,却被裴懐抬手阻止。 “嬷嬷,父皇不允许说,母妃不允许说,你也百般阻挠,可今时今日,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皇妹是活生生的人,她既是局中人,难道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有吗?那正如她所言,又何必把她带到世上,带入局中?” 裴懐话毕,从影嬷嬷抹了一把眼泪。 “老奴只是怕,陛下那里……” 裴懐无所畏惧,说: “父皇当然交代过我不能告诉她,他肯定也时常提点你必须守口如瓶吧,不然你岂能这么多年一直安然无恙待在这里伺候?但我既来了,自然已滴水不漏,万不会有消息传入朝晖殿的可能,嬷嬷尽可放心。” 从影嬷嬷终于被裴懐说服,站到裴文月后头,不再置喙。 裴懐朝着伤心的裴文月挑眉。 “我的好妹妹,伤心够了吗?再哭哭啼啼的,就不给你讲故事听了。” 裴文月连忙擦干眼泪,正襟危坐,眨巴着眼看向裴懐。 “我不哭了!” 裴懐不着声色扯了扯嘴角,随即才靠在椅背上缓慢启唇。 “锦妃黎氏,武将世家出身,十余年前入宫选秀,一朝得帝宠,封嫔封妃,诞一子一女,子名枕书,女唤文月。” 说到这里,裴懐斜眼瞥向裴文月。 “昔日皇三子枕书,年幼无知,遭太子所为,不慎溺毕。锦妃痛心,偶又知其貌与先皇后相似,顿觉崩裂,遂与帝长绝,弃女侍佛,断红尘,斩孽缘。” 寥寥数语,叫裴文月瞠目结舌。 “这样的故事,妹妹喜欢吗?” 裴懐接过王元弋递过来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怎么样,皇兄我讲得不错吧?” 裴文月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握紧椅柄,咬紧牙关。 裴懐十指交叉放在面前,“怎么说,你要原谅,体谅,还是……?” “怎么会这样……太子……父皇……为什么?!” 裴文月突然接收这荒唐的真相,残忍又真实,她无法立刻回答裴懐。 裴懐顺势说: “母妃让我给你带话,我顺便来和你‘相认’,这是其一; 其二,事到如今,以后你要知道,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母妃待我不薄,肯认我为子,又愿意尽力相助我在宫中站稳脚跟,我自然也会遂了母妃的意愿,对你这个‘妹妹’多多照拂。 但我希望,你知道这一切后,是真心想要与我站在一起。” 有了裴文月这个助力,他在这深宫里将会更加畅通无阻。 兄妹齐心,他自然也可放心托付她一些事去办。 思及此,裴懐眸色暗自发亮,隐隐兴奋之色藏匿其中。 裴文月如一只懵懂无知的幼兽,一步步被裴懐诱拐,走入一个糖衣包裹的圈套中。 虽于她无害,到底中了算计。 见裴懐面色似乎很是诚恳,她顿了顿,抬眸看他,坚定地说: “好,我愿意与你亲如兄妹,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裴懐挑高一边眉毛,心道此女还不算愚蠢,事到如今,居然还晓得与他做交易? 他笑眼弯弯,说: “什么叫亲如兄妹?我们本就是兄妹,你说吧,我听听。” 裴文月眸光如炬,开口道: “你答应我,日后带我去一趟皇家佛寺,叫我和她见一面,亲耳听到她当着我的面,对我说一声对不起。那么,原谅也好,体谅也罢,我都应下。” 此话一出,裴懐就知道她到底是怜悯了黎氏,也愿意将心比心生母。 如果可以亲见生母,眼前这个柔弱公主会甘愿把十几年来自己心中的苦,选择由自己化解。 裴懐不由得高看她一眼,他毫不犹豫对她说: “好啊,这有何难?既你是我妹妹,我就没有拒绝你的理由。” “谢谢你,皇兄。” 裴文月终于破涕为笑,一声皇兄,也算是与裴懐谈妥,甘愿彻底与他作一条绳索的蚂蚱了。 听到‘皇兄’二字,裴懐心绪舒畅,眼睛亮晶晶看向她。 “既然叫我一声兄长,那也就是说,我所求之事,妹妹定会倾囊相助咯?” 裴文月笑容僵在脸上,转而没好气地问道: “什么事?” 裴懐看了王元弋一眼,又看了从影嬷嬷一眼,随即朝裴文月勾了勾手指。 “秘事当然要悄悄说,你附耳过来。” 裴文月乖乖凑过去,就听裴懐笑着在她耳边轻飘飘说了一句话。 只一句,就叫裴文月惊得咋舌不已,眸色慌乱。 她连忙推开裴懐,结结巴巴说不全一句话。 “你……你竟然……?!” 裴懐不畏不惧,仍旧笑眯眯看向她。 他的话即便脱了口,犹如洒泼的水,但在裴文月耳畔仍觉久久不散。 【我心悦苏家嫡女,帮我。】 第71章 科举 又过了三日,皇宫中新迎回自佛寺而回的皇三子一事已沸沸扬扬传得几乎整个京都都知晓,估摸再约不过几日,届时整个秦嵘国都会知道了。 苏家作为京都世家之首,得消息的速度更是比寻常的人家更快。 不过,苏家一向忠贞圣上,从不轻易站队,对于皇宫里多了个皇子,或许朝中有些人会动摇心思,但对于苏家而言,却权当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顶多往后在宫里偶然遇见了,多见个主子,多行些礼数的事儿。 是以,对于此事,整个苏家就算听进耳朵里,也大多没往心里去,只觉和寻常茶余饭后的调料事没甚么区别。 眼下,苏家阖府上下更在乎的,是嫡子苏重朗的科考准备。 皇恩浩荡,承帝为庆东宫之喜,不仅设宴天鼓楼,更下旨把春闱科考一事提前了日子。 这对普天学子喜忧参半,于那些常年温书用功的自然是大喜,可不必等太久就能验明学识。 但对于像苏重朗这种临时才来抱佛脚,急急才捧起书本的,就没什么好欢喜的了。 提前科考只会压榨温习的时间。 这就表示,苏重朗需要比寻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且还不知结果。 并不是说努力了就一定能拔得名次,努力了落榜的比比皆是。 苏府因此很是重视此事,几乎所有人都为着苏重朗读书腾出了路。 再大的事,也大不过这个嫡子重新发奋。 秦嵘科考有规有序。 从县试开始,考取了童生资格,叫外头都知晓个囫囵学子的身份。 往上是府试,取得了秀才的名衔,也就算一只脚踏入书门,真正是个可以对外宣之于口的读书人了。 秀才可选择不纳粮,亦可做状师。 名气大些的,见到寻常官职人士也可不跪不拜。 这是对天下学子一些虚名上的尊重之道,为鼓励文学之风,也表敬意。 府试后则是院试,秀才可选考,过了院试,也就表示有进天下各个国学府深造读书的资历。 当然,像苏重朗这等世家子弟选择另择入如许学究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家门下读书,是例外。 世家贵族子弟,可单独择名师格外深学。 这是那些寒门子弟享受不到的别例。 说回科考之序,院试再能过,也算真有几分本事。 因为之后是更加艰难的乡试、会试以及殿试。 乡试乃省考,考中就是举人,外人可拜称一声‘老爷’以表尊,也自此有了做官之资。 一些品阶低的小官,是可直接允给这些举人老爷的。 会试更是重大,乃为进士初选,榜上有名即为贡士。 其实自过乡试,对绝大部分寒门读书人来说,已能算是不辜负十年寒窗苦读了。 倘若过了会试,那可真是要举家放十里鞭炮大肆宣扬了,毕竟这可谓是光宗门楣的大喜事。 对于一些能登会试之榜的人家来说,夸口一句祖坟上冒青烟也不为过。 先帝在时,大兴文学,重用文士。 即使当今承帝登基后也有重用武将,文武多年来已勉强达到持平。 但文人学子早已在国中站稳立足,就连武将家中也是儿子们考不过了,眼看实在无望才转而习武的,可并没有一开始就弃文从武的习俗。 秦嵘国到底还是文人的风刮得更大一些。 所以每次科考,乌泱泱一堆考试的小儿,实在是场面盛大。 会试后,是殿试。 殿试字如其名,皇帝亲监,优秀者更得皇帝亲问亲考,合格者为进士。 另外二甲乃同进士,三甲赐则为赐同进士,真正的进士就是一甲了。 一甲中头名则为状元,次名为榜眼,再次为三名,也就是探花。 且不论头三,只说光是能入三甲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有些苦寒人家大多只能止步乡试会试的,能登极入殿试的就很让人佩服称赞了。 不过,万事总会为富庶贵人让开一条道路。 以上是秦嵘国绝大学子必要走的路数,但若是如苏重朗这样的京都世家出身那就又不一样了。 且苏家又是世家之首,家底深厚,官宦传代,深受帝恩。 苏重朗又拜入名家大士许学究门下作读书子弟,那么在秦嵘科考规则里,他就可以扶摇直上许多步。 像普通寒门之子要先经历起的县试、府试以及院试,他已不用去了。 此番春闱会试,似苏重朗这种总是颓废学业的,自然没那个底子去参加。 许学究的众多弟子中,唯有他还要在此番科考中以乡试考起。 乡试一般放在八月秋闱,称为秋闱,春闱科考本没有他的事。 但可惜,天大的事闹不过帝皇欢心。 东宫与苏家联姻是大喜事,或许是当日在天鼓楼之宴上承帝得知了苏重朗也要科考一事。 总之,圣旨上破例开恩,只此一次。 春闱科考中不仅是会试,可乡试会试一起紧着办,先行乡试,乡试过后再隔一个月会试,一切由礼部操持。 苏父精明,自然知道,这是圣上在给苏重朗机会,看他有没有本事抓住此次圣恩。 若有此资质,也不必得个一年半载,直接乡试加会试,扶摇直上。 只待来日殿试,赶上东宫喜事,苏女入宫,苏家就可再添辉煌。 许学究听闻此事,也只是冷哼一声,当着苏重朗的面说他生来好运。 苏重朗自己还未踏入官场,自然看不出这些弯弯绕绕,别人说什么他也只是笑笑,不往心里去。 自那日回了府后,他只是乖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抄书。 乡试需要考究四书五经、策问和诗赋,分三场进行考试,各自三日,算下来一共就要考九日。 四书五经,四书为《论语》、《孟子》、《大学》、《中庸》。 五经则为《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 像《论语》、《孟子》、《诗经》、《礼记》这些还好。 别看苏重朗是纨绔,但他亦是苏家嫡子,像《礼记》、《论语》等这些是自小就在府中熏陶到倒背如流的地步。 世家之子,礼义廉耻、孝悌忠信是基本。 不管你再纨绔,礼教不可废。 而《诗经》也不必说。 纨绔们也是贵家公子出身,又不是街头混痞,聚在一起,吟诗作对胡扯几句,那是基本,肚子里真没半点墨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为什么苏重朗可以跳级从乡试考起,其中门道就在这里了。 这就是寒门出身和世家自小教养起来最大的不同。 世家可以走特殊待遇的捷径,并非全然是权势压人,是天生所经历的就已截然不同、大相径庭的缘故。 秦嵘就是如此,世道亦是。 第72章 传召 苏重朗如今在许学究几番指点下,着重于《易经》、《春秋》上。 这是他的缺漏处,需要多多温习努力。 他抄书时,也主要以此二者中的内容来誊抄。 几日下来,他把一张张叠在一起的白纸整理了一遍,随后交给阿鸢,伸了个懒腰。 苏重朗一边松动手腕筋骨,一边笑对阿鸢说道: “走,抄得差不多了,先去给父亲过过眼。” 阿鸢看不懂纸上抄的内容,只磕磕绊绊认得几个字,但他好坏还是看得出来的。 “少爷不愧是少爷,抄得真漂亮,老爷瞧了一定不会再骂您了。” 苏重朗笑着踏出书房,阿鸢捧着他誊抄的一叠纸,亦是欢欢喜喜跟在后头。 一见到苏元明,苏重朗就扬起讨好的笑容。 “爹,儿子都抄好了,您给儿子掌掌眼?” 苏元明严肃着一张脸,接过阿鸢递过来的抄写宣纸,一张张认真扫视着。 最终,半盏茶后,他才肯看向苏重朗。 “你也算开窍了,字写得好,抄得也认真,可有把内容都记下来去理解?” 苏重朗连忙点头应答: “爹放心,儿子说会认真做,就绝不会信口开河。我可是您的儿子啊,当年您乃殿试状元,我又会差到哪里去?背的已经算是七七八八了,只有几处地方还有些不理解,待我见到学究,定会讨问先生不解之处。” “你这臭小子,夸你几句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苏元明瞪了他一眼。 “你爹我是状元,可惜你啊,算了算了,我不多言,免得你阿姐又说什么我管你管得太过。我也不多求,不求你此番春闱中能怎么优秀,你只要榜上有名,纵然是末尾,也算不辜负我们苏家了。” 说完,他一脸‘我苏家出了你这竖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的惋惜表情。 苏重朗也不怎么羞恼,他嘿嘿一笑,玩笑道。 “行啊,爹说我考末名,我绝不会多考一名。” 苏元明闻言顿时就要抬脚去踢他。 “臭小子,你说什么?!” “爹,冷静冷静!我开玩笑的……” 苏重朗躲来躲去,最终连连讨饶,转移话题道: “阿姐呢,在房中吗?我去找她。” 苏元明拦住他。 “不必去寻,她被传进宫中,一早就动身离府了。” “进宫?” 苏重朗高呼一声。 “是不是那个太子啊,当日在天鼓楼夜宴,他为难阿姐为难得还不够吗?!” “吵吵嚷嚷成个什么样子。” 苏元明睨了他一眼,倒是淡定,品茗饮茶,说: “倒也不是东宫,是宫中凝宵殿那位文月公主。就是你当时出口不敬,顶撞太子殿下解救下来的那位。” 怕苏重朗不记得是谁,苏元明还多解释了一句。 可苏重朗与裴文月早已接触了这么几次了,私下你来我往的那点子事,苏元明被瞒得是一点都不知晓。 苏重朗敛下异样,装模作样道: “是她啊?嗯……她与阿姐不熟络,找阿姐干嘛?” 苏元明摇摇头。 “为父亦不知,大约是你当日言语解救于她,她又不好与你这个外臣男儿多有接触,这才宣了你阿姐进宫吧。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待你阿姐回来后,细细问几句,也就知晓了。” 父子俩也无什么事了,于是苏元明就赶着苏重朗继续去书房泡着。 “父亲,那儿子就先告退了。” 苏重朗转身要走,却被苏元明复又叫住。 他无意间扫视了苏重朗的腰带一眼,问道: “你的暖玉,这几日我怎没看到你佩戴?” 苏重朗一瞬间汗流浃背,他忙打着哈哈: “那系着玉带的红穗锦绳有些旧了,我拆了下来,等新的系绳做出来送过来,儿子再佩玉。” 苏元明不疑有他,嘱咐他: “那可是你母亲留给你们姐弟二人的东西,一人各一块,特别是你这块,你是府中嫡子,非日后成亲赠妻,否则不能轻易取下。待新的系绳做好了,你就快快佩上,要好好保管,可切莫随意对待。” 说完,苏元明又补了一句: “你要是丢了,老子我就打断你的腿,再把你拖到你母亲牌位前跪够三天三夜。” 早已经把暖玉送给裴文月的苏重朗一听,顿时尴尬地讪笑几声,扯谎糊弄道: “儿子知道了……儿子知道了……” 转身离去之际,苏重朗做贼心虚般长吁一口气,心还突突地跳个不停。 * 凝宵殿中。 裴文月盛装打扮,正襟危坐于主位上。 待苏皖一席钴蓝色厚长裙,莲步款款而来时,她更是紧张。 瞥了一眼左侧的屏风,裴文月又挺了挺腰身,等苏皖对着她行礼说: “苏府嫡女苏皖,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裴文月这才连忙走下去,扶她起身。 “苏姐姐切莫如此,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因着苏皖是苏重朗的亲姐姐,裴文月根本不舍得受她这礼数,只想快快迎她坐下,茶水点心好好待客。 苏皖见状,有些惊讶: “殿下认识我吗?” 裴文月忙点头,拉她亲昵坐下,又招呼宫女上茶和点心。 “苏姐姐虽与本宫未曾谋面,但本宫幸在天鼓楼夜宴上得令弟解围,所以苏姐姐自不必与本宫太过客气。” 苏皖对这件事确实不知道,当时她走了后裴文月才出现的,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情确实一概不晓。 闻听裴文月这话,她更为惊讶: “殿下原来认识阿弟?” “是啊,当时他仗义执言,叫本宫不必在太子殿下和魏贵妃的两面夹击下左右为难,若非是他,本宫当日定是脸都要丢尽了。” 裴文月把事情原委简洁告诉苏皖,却是隐去了自己和苏重朗其他种种接触。 毕竟,今天叫苏皖来,实非她的意思,她只是做着顺水人情的帮忙罢了。 且她与苏重朗私下多番接触已是有违男女大防,今日她与苏皖只是初见,虽苏皖是苏重朗的嫡亲姐姐,但人心难测,她也没那个胆子一上来就一股脑全都吐露出来。 不过今日她还是开心的,之前言语谈吐间,苏重朗似乎对苏皖这个姐姐很是亲厚,且宫中也多有传言此女良善,她现在接触了苏皖也好,有苏皖在其中周旋,她往后要再想和苏重朗接触,也更为安全妥当一些。 而且,倘若苏皖真是个闺秀好女,她自然也愿意和此人多多接触,毕竟她既是苏重朗的姐姐,来日苏皖又要嫁入东宫,也算是她名面上的嫂嫂了。 苏皖来时多听说眼前这个公主性子安静,很好相处,又见她谈吐有礼,气质不凡,且美貌上乘,已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现在又听她说与弟弟苏重朗有过此间缠绕,更是欣喜。 第73章 痴人 “原来公主召我入宫,是为了答谢天鼓楼夜宴发生的事。” 她笑道:“公主不怪罪重朗性子冲动莽撞就好了,不必往心里去,身为臣子,重朗日后也是要登科入朝的,为公主效劳,也算是他该做的。” 裴文月感慨地说: “苏姐姐有所不知,深宫步步维艰,本宫虽为公主,却也并非如表面那般风光。那夜于我并非小事一桩,只是我不便多见外男,只能召了你进宫来细说。姐姐若不嫌弃,往后与我做个闺中密友,我们常常往来,说说体己话好吗?” 其实,她更想通过苏皖多与苏重朗接触,所以一半出自真心,一半有所图,裴文月都想和苏皖变得更加亲昵些。 苏皖一开始有些惶恐: “我怎能与公主……” 但见裴文月眼中期盼,她不免温柔地说: “好吧,若是公主不嫌弃我,我自当应下。” 此时,屏风后传来一些响动,苏皖并未多在意,裴文月却忙松开苏皖的手,转移了话题。 “苏姐姐,我们边吃茶边聊聊天吧。” 苏皖眉眼弯弯,道了声好后,小心捧起茶盏放至粉唇边。 她饮了一口香茶,就听裴文月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冬日寒冷的缘故,想不到宫里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唉……” 这状若无意的话题,引起了苏皖的好奇。 “殿下是在说什么事?” 裴文月回答她: “本宫是想起最近宫里的疫病,有些感触罢了,想咱们出生富贵,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不曾体会过一般疾苦,可怜那些宫人了,一朝染病就这样草率丧命。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苏姐姐,你说对吗?” 她看向苏皖,就见苏皖果然拧住眉心。 “什么宫人?什么疫病?” 裴文月天真地眨了眨眼,“就是冷宫疫病横行的事啊。” 苏皖一瞬间心下惊慌,“冷宫疫病横行?” 裴文月继续拱火: “是啊,本宫听到底下几个小宫女说闲话时传的,说是近日入了冬,冷宫那边横生疫病,一夜之间,里头的宫人几乎都染病而亡。父皇下旨,把冷宫封锁起来,直到里头无恙为止。这也是为了宫中其他地方的安全。” 见苏皖面色渐渐煞白,裴文月忙打住话题。 “瞧本宫,说得起劲儿竟把这些说给苏姐姐听了,吓着姐姐了吧?姐姐快吃些点心吧,压压惊,都怪本宫不好,好端端的竟说这些有的没的……” 苏皖却听得难受,她咬了咬唇,脑海嗡鸣,忽而就想起冷宫里那个人。 【待我们共赏栀子,我再予你姓名】 阿怀…… 苏皖脑海中那根理智之弦忽然就断裂了。 她一时间顾不得其他,直接起身朝裴文月屈膝行礼。 “苏姐姐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还请公主帮我个忙。” 裴文月正要扶她起身,苏皖却白着一张小脸,请求着。 裴文月一脸疑惑,就见苏皖抬眸,坚定地说: “还请公主赐恩,准许我去冷宫那边看看。” 裴文月闻言,娇美面容上浮现惊诧。 “冷宫那边现下这样乱,苏姐姐过去干什么呀?” 苏皖却是急得连规矩都忘了,直接抢白了裴文月的话: “公主,我……我在那边,天鼓楼夜宴时,我曾不小心迷路至冷宫,丢了一方绢帕。那帕子是离府的乳母亲绣了给我的,我不能不找回来,还请殿下成全小女!” 闻言,裴文月面上一松,扶起苏皖,体恤道: “既是这般要紧的事,本宫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苏姐姐只管去吧,一切有本宫兜底,苏姐姐不必担忧。” 苏皖朝裴文月福身行礼,随即告退而去。 待苏皖离去,裴文月这才收敛了方才的一切伪装,眼神幽深地望着苏皖离去的背影。 而自左侧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人。 裴懐一手背后,难得没有玩笑戏谑的模样,而是眸色温和地走到裴文月身侧,同她一起望向苏皖离去的方向。 即使已经看不见苏皖的身影,可裴懐还是留恋不舍。 裴文月头一次看到裴懐流露出这样的情愫,她心下略微错愕,却更多是严肃。 “我已照你的意思,把她引入宫中,也把冷宫的事透露给她听了,现在你想做什么?” 裴懐沉默不语,只静静站着。 裴文月见他这样,忍不住后怕。 “皇兄,以后我们都要称她一句皇嫂的!” 她顿了顿,难得如此认真而厉声: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 裴懐想,人伦纲常他当然知道。 可他和她初识时,她只是苏家嫡女,他又何错之有? 裴懐又忍不住问自己,难道当日他知道她未来是太子的人,那一夜他就能忍得住心中缱绻了吗? 如今他已知道了,他已明白他和她未来之间会是多么大的差距,那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最大鸿沟,可他遗失的那颗心又有谁来教教他,该怎么收回来? 既然眼下收不回来,他只能放任自己去做、去错,直到最后一刻,覆水难收。 “我与她要如何,你不必再管,只管帮我就好。” 裴文月闻言,手都在颤抖。 “你……你……倘若来日东窗事发,她会面临什么你知道吗?!” 裴懐嗤笑一声,眼眸中全是狂热。 “若真如此,都是我心思龌龊,与她无关,她全然不知情。世人要审判我,那就只来唾弃我一个人好了,我左右遭难诸多,不在乎再多一些。” 他转头,温柔对裴文月保证: “真有来日,她自无恙。” 说完,他再不说话,径直抬脚就走。 “你去哪儿?” 裴文月在他身后喊着。 裴懐一边走一边不曾停顿片刻。 “我去拿回一些属于我的东西。” 而在他的脖颈处的内衬里,隐约可窥一抹翠绿玉色。 整个凝宵殿里,徒留裴文月怔怔坐回椅上,喃喃自语。 “疯子……” * 苏皖不曾如此大胆。 青天白日,她不管不顾,一个世家贵女,未来的东宫太子妃,却堂而皇之尽力飞奔与皇城内。 三千青丝都被风带得凌乱几分,珠钗在头上碰撞作响。 有些宫人经过,皆被她惊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苏皖却全然不管周遭视线,她只知道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唯剩裴文月对她说: 【冷宫疫病横行,里头的宫人几乎都染病而亡。】 她忽而自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怆,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皖只想自己再跑快些,再快些。 冷宫一如既往萧瑟静谧,但比之那一夜,现下更多了几分穆重。 宫门被两道素白封条交叉封住,上头用红印写着‘禁地慎入’四个晃眼大字。 一个锁门的宫人就见一个女子衣裙飘飘,朝着自己努力碎步跑来。 宫人吓了一跳,愣愣看着。 苏皖气喘吁吁,拉住这宫人,面纱被寒风吹得摇曳,只露出一双含着希冀的眼眸。 她气都未喘匀,却急急拽住宫人,问道: “冷宫里,可还有活口?” 第74章 与卿 “什、什么?” 宫人一脸懵,就听苏皖更加急迫。 “我问,冷宫里可还有存活之人,听明白了吗?!” 那宫人是王不歇交代过的其中一个扫尾之人,他虽不知道冷宫真相,但上头交代的事,自然不可能把扫尾工作说给苏皖听。 于是,他选择仍把那套可对外公之于众的说辞告诉苏皖。 “不知您是哪家小姐,但恕奴婢直言,冷宫现下疫病横行,圣上已下令,将冷宫……” “我是问你,里头还有没有……!” “都死了。” 闻言,苏皖浑身似被雷击一般。 那宫人却公事公办地朝她行了一礼,躬身退后几步,拂掉苏皖拽住自己的手。 “小姐若无事,还请速速离去,此处实在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奴婢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宫人急急离去,徒留苏皖一个人呆愣愣站在原地。 她耳边全是那句【都死了】,一瞬间如被冷水浇头,自脚心开始往上窜着发寒。 “都死了……” 苏皖慢慢软了脚步,整个身子几乎瘫在冷宫封闭的大门前。 她抬眸,冷宫灰尘扑扑的匾额映入眼帘,回忆里是一个背对着她的少年。 他曾与她一门之隔,真挚对她诉说着: 【我也想,喜欢这样的花。】 【你叫我阿怀吧。】 【待我与你同赏栀子花时,我会亲自写给你。】 【我愿意。】 …… 一颗颗眼泪豆大般自苏皖眸中夺眶而出,她软着身子瘫坐在雪地上,泪水砸在雪中,融化无痕。 栀子花自春季四月开始绽放,她原以为时间等人。 少女捧起面前一抹雪,颤抖着唇,喉头发出阵阵哭腔。 “阿怀,对不起,我没能带来栀子花……” 她的承诺没能兑现,他的承诺也是。 美好的栀子花,还未曾亲书的姓名,都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一并埋葬。 是她带给阿怀希望,叫他知道了栀子花的花语。 她让他坚强,让他期待,可最后阿怀却死了。 苏皖忍不住想,阿怀最后临别于世前是否会想起她? 是否会怨她食言? 还是会,他其实想再见到她,再吃一吃那热乎乎的糖蒸酥酪? 苏皖不敢再想,只觉伤心万分。 就在她情绪失控,无法自拔时,远方一个少年一步步朝她坚定走来。 他看着她娇弱身影在不远处跪于雪中,泣不成声时,心中半喜半悲。 他高兴她没有忘记他,愿意为之潸然落泪。 可当看到她哭得这样哀伤,他又实实在在感同身受。 如果可以,他不愿意她这样难过,这样哭。 可他没办法,冷宫里的那个废皇子必须消失,取而代之的只能是一个体面尊贵的三皇子。 裴懐慢慢握紧拳,靠近他期待已久的人。 他想,苏皖,我终于能光明正大站在你面前了。 陌生的脚步声在雪地中渐行渐近,发出微弱声响,在四周却显得仍是突兀。 苏皖脸上满是泪,面纱都被水渍浸湿,轻薄贴在美人面容上。 她僵着头,慢慢和陌生的他对上双眸。 少年一身华服,体面地止步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跪在雪地里哭泣的她。 有风吹过,她泪光盈盈。 他弯腰伏低姿态,朝她伸出手。 裴懐紧紧盯着苏皖,眸中克制又隐忍。 他对她开口,说: “嫂嫂,雪地凉,我牵你起来。” 【第一卷,完】 第75章 彩蛋 某日,裴懐很不开心,非常非常。 王元弋进来伺候时,他面色阴沉得可怕,叫王元弋战战兢兢却又不敢开口询问。 他只道自己的主子喜怒无常,莫非是自己不经意间做错了什么,惹了裴懐生气而不自知? 可他想破脑袋也老半天没觉出自己有个什么零星错处来。 于是,王元弋只好更加小心翼翼侍候面前这位爷。 裴懐只要一想到自己发现的,就更加恼怒。 彼时,月韶正在一旁给他沏茶,王元弋则捧着一卷书给他慢慢朗读。 裴懐郁结难解,忽然握紧拳头,愤愤捶桌。 震了那么老大一下,王元弋立马止了读书声,月韶却好似惊弓之鸟,吓得手中活计都停了,连忙哆嗦着利落跪在一旁。 裴懐却像看不见一样,唰的起身,负手背后,径直朝内寝走去。 一片静默无声,月韶颤抖着身子,悄悄瞥了一眼内寝的方向,才又壮起胆量,小声问着王元弋: “王……王公公,奴婢可以起来了吗?主子他……是不是奴婢又哪里做得不好?” 王元弋仔细思索了片刻,回忆近日月韶一举一动,连他都觉得她非常乖觉,实在瞧不出哪里有错。 这,没道理啊? 眼见月韶已经被裴懐磨得成今时这个胆小如鼠的模样,王元弋无奈朝她挥挥手。 “起来起来,你去忙吧,不关你的事。” 月韶这才敢抖了抖身躯,磨磨唧唧地起身。 正当要退去时,王元弋又喊住她,随即匆匆行至她耳边,小声嘱咐连连。 待王元弋说完,月韶有些呆愣。 “王公公,您真要……?” 王元弋笑道: “去吧。” 月韶抿了抿唇,随即点点头: “诺,奴婢马上去准备。” * 裴懐躲在内寝床榻前,他背对着,正偷偷捧着个栀子花纹袋,脸上没了方才的怒意,有的只是悔意与悲伤。 他撇着嘴,四下无人,裴懐盯着那袋子,浓浓哀愁抹不去。 这时,王元弋端着个托盘笑着走入。 听到背后有声响,裴懐连忙做贼心虚般把袋子藏在背后,自己转过身来,瞪着王元弋。 “我没叫你,进来干嘛?” 王元弋却笑呵呵跪着凑到他跟前,手中托盘往前伸了伸。 “主子,奴婢给您带来了好东西哦。” “什么?” 裴懐狐疑地看了看那托盘上呈着的东西,又看了一眼王元弋。 “主子喝过酒吗?” “酒?” 裴懐老实地摇摇头,说自己没喝过。 王元弋更加殷勤,他说: “主子没喝过不怕,今儿个奴婢就送来给您尝尝鲜儿。” 说完,他对裴懐解释,说酒是好东西,一饮能解千愁。 他对裴懐继续道: “主子,若有什么想不通的,喝了这酒啊,也就万事舒心了。您再美美睡一觉,哪儿还能有不开怀的事?” 裴懐鼻尖浅浅嗅到一抹酒香,只觉好奇和搀意被这丝丝缕缕的香味勾了出来。 他心情憋闷,半信半疑问王元弋: “这么神奇?能解千愁?” 王元弋连连应是。 裴懐终于抬起手示意,王元弋见状,连忙给他倒满一小杯。 “主子,来,奴婢侍候您。” 在王元弋的劝哄下,裴懐接下来三杯直接美滋滋下肚。 从未喝过酒,裴懐自然不胜酒力。 仅仅三杯,少年俊朗的面容就带上了一抹不寻常的绯红。 他眼神渐渐流露出阵阵迷离,忽而就对着王元弋打了个浅浅的小酒嗝。 王元弋不急不缓,循循善诱般对着裴懐说: “主子,现下您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就直接对着奴婢说吧,奴婢发誓,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若是奴婢和月韶伺候得哪里不好,奴婢叮嘱她,一定和月韶改。” 裴懐渐渐把这话听进耳朵里,脑海中晕晕乎乎的好似一团浆糊。 他望着王元弋,见王元弋温柔待他。 裴懐终于忍不住了,把憋屈了一上午的心敞开来。 “元弋……嗝……我的……我的……” 结结巴巴说着,裴懐还在打小小酒嗝,他说着说着,忽然只觉无比委屈。 少年眸中慢慢升起蒙蒙水雾。 王元弋就见他顶着脸颊两坨绯红,默默落下几滴泪珠。 他惊诧一瞬,顿时心疼了,帮裴懐顺顺背。 “主子不哭,您说吧、说吧,奴婢都听着呢。” 裴懐哭唧唧说: “我的……我的糖蒸酥酪……坏了……坏了,不能吃了……” 说完,裴懐把藏在后背的那袋子拿出来,拉开口子给王元弋看。 他指了指里头,王元弋探去,就见里头余下半袋糖蒸酥酪。 只是上头都长了霉点子,显得很是突兀。 而裴懐还在哭,说: “我……我的糖蒸酥酪……发霉了……不能吃……不甜了,不甜了……” 他扒拉住王元弋。 “元弋……怎么办……?” 王元弋千算万想都没想到,裴懐会是因为这个憋闷生气。 他很不能理解,不就一袋糖蒸酥酪嘛。 至于吗? 但见裴懐哭得委屈又伤心,王元弋又心软。 他想,裴懐从前在冷宫里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糖蒸酥酪定是他不知从哪里,好不容易得来的。 他小心翼翼保留着,不敢怎么吃掉。 没想到竟放到发霉了。 他从前被苛待了,看重的并非是这袋余下的糖蒸酥酪,而是那背后的甜和希望吧。 王元弋只好僭越,他抱住酒醉哭泣的裴懐,哄着劝着。 后来,裴懐睡去了,眼尾还挂着泪点。 王元弋收拾了残局,悄悄退出。 那袋糖蒸酥酪,王元弋思索良久,最终还是换了袋新的放在裴懐床头,旧的那袋则被他小心处理掉。 翌日,裴懐苏醒后只觉头痛欲裂、目眩神晕。 他初初醒转,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渐渐忆起昨日王元弋的把戏。 当他发现了床头那袋糖蒸酥酪的异样后,则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元弋。 王元弋笑眯眯站在不远处,同样看着他,沉默不语。 裴懐握紧那袋糖蒸酥酪,忽而清醒过来,随即想明白什么,于是起身冷哼一声。 “开始给我念书吧。” “是,主子。” 第76章 思慕 裴懐对苏皖伸出手,少女看到他的脸时,眸中满是惊愕。 犹记得,眼前此人当日曾于广灵佛寺前对她出手相助。 那时,天色渐晚,少年端得礼数周到,背着她义无反顾走向前路。 可他当时明明对她说的是,他是商贾家族出身,又乃家中庶子,身份低微不可言。 怎么现在却能在宫里…… 思索间,苏皖看到裴懐那双熟悉的眼睛正温柔地看着她。 她忽而大脑空白一片,怔怔间,手已不自觉伸了出去。 裴懐本以为这是在宫里,纵然冷宫周遭无人,可她是世家贵女,应当是克己守礼,也许会拒绝他的帮助。 当看到苏皖盯着自己,朝他伸出纤纤素手时,裴懐一颗心险些要跳到嗓子眼。 他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强烈抖了抖,却紧紧握拳,方能堪堪忍住心中澎湃。 裴懐毫不犹豫,握住她娇软手心,一使力,就将呆愣的少女从冰冷雪地中拉起来。 只是苏皖跪坐在雪地里已久,又因痛心哭过,脚下失了力气尚不自知。 眼下,裴懐拉她起身,她不禁足下一软。 苏皖暗道不妙,只来得及小声惊呼,想着自己只怕要狼狈摔回雪地里了。 千钧一发之际,裴懐却未曾对她放手,察觉她脚下无力,于是更加用劲儿拉住她。 两人不备间,他扯住她的身躯,反叫她跌入他怀中,直直扑了个满怀。 少女面纱浮动,撞进一个胸怀中。 她惊魂未定,下意识反攀住他的肩膀。 熟悉的手感叫她忆起当日他背着自己,她亦是这样紧紧攀住他的肩。 当她的头侧着靠在他的胸膛时,亦能通过层层衣料,听到皮肉之下一颗跳动不已的心。 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就这样传入耳中,慢慢蔓延至她心深处。 当少女身影娇弱,喘息连连靠在他怀抱里时,裴懐也同样愣住了。 谁都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摔回去。 但既然已如此,裴懐自然全盘接受。 他眨了眨眼,却还想着去安抚她。 裴懐僵着一只手,空出来,轻拍了拍她的背,似哄小孩一样。 “嫂嫂……不怕,没事了,我在。” 苏皖终于被他连续的两声‘嫂嫂’扯回飘忽不定的思绪。 她方知两人现下的举动是多么逾矩,于是连忙推了他一把,慌张退出裴懐的怀抱。 感受到怀中人的骤然离去,裴懐不免心下有些失落,他悻悻僵在半空中的手,两手背后,静静看着她。 就见苏皖喘息片刻,安稳下来后,理了理衣裙和头发,这才对着他款款行礼。 “小女苏皖,见过三皇子殿下,殿下万安。” 裴懐听到她这样疏离的语气,完全不同那一夜的亲近,复眯了眯双眼。 “你知道我……本殿?” 苏皖不傻,他当日从广灵寺过,又说自己是家中庶子,一席不凡华服。 如今,他又能自由出入宫闱,且敢称她一声‘嫂嫂’。 那不正是近日深受皇恩,在皇家佛寺为国祈福多年,得旨归返的三皇子吗? 她朝他点点头,说: “殿下为秦嵘祈福多年,陛下特迎回宫。整个京都沸沸扬扬,小女不敢不知。” 苏皖见他仍目光灼灼,于是接着说: “方才,多谢殿下出手相助小女,小女感激不尽。只是,小女一日未与太子殿下正式……总之,殿下还不可称我作‘嫂嫂’。” 她羞怯于说出口‘成婚’二字,于是支吾寥寥带了过去。 却不知,正是她这副模样,才似一把旺盛的烈焰,烧得裴懐通身心痒难耐。 裴懐骨子里都在叫嚣着对她的渴望和隐恋,折磨得他险些露出端倪。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才对苏皖沉着声音,问道: “若不能唤你一声‘嫂嫂’,那得怎么叫你?” 第77章 巧合 裴懐两声嫂嫂,本就带着一丝打探。 如果可以,他才不要喊她劳什子嫂嫂呢! 他更想喊她的闺名。 比如……皖儿? 当然,眼下这些,也只能放在自己心里幻想一下罢了。 不过,她自己提出不要这么称呼,裴懐乐意得很。 苏皖只觉得奇怪,与这个三皇子不过两面之缘,他怎么偏对她这么……温柔? 许是他多年侍佛,心性柔和吧。 天知道,要是她这种话叫月韶听到了得吓死。 什么东西? 裴懐性格温和? 呵。 苏皖想了想,却好半晌回答不上来。 曾经他言商贾出身,又为庶子,而她出身苏府,为府中嫡女,他自可以敬一声小姐。 但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贵不可攀的皇子,她一个还未嫁入东宫的世家之女,总不好还叫他唤自己敬称吧。 可他又不能喊自己的闺名…… 正当苏皖纠结时,裴懐轻笑一声: “以后就唤你一句苏姑娘,可好?” 苏姑娘三个字从他嘴里出口,不知为何竟带了几分呢喃缱绻,叫苏皖脸上发烫。 她木楞点头,福身道: “那就依从殿下。” “苏姑娘,可还记得本殿?” 他试探性问她,苏皖马上说: “记得,当日广灵寺匆匆一别,还未多谢殿下,如今相遇于此,小女一并谢过。” 裴懐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礼数周全,只觉两人一个苏姑娘,一个三皇子,之间的距离好像隔山隔海般遥远。 思及此,他满心烦躁,但也不好在她面前表现出来,深怕吓跑了她。 他很想问她,除了广灵寺之外呢? 但想了想,是他亲手埋葬了冷宫的自己,如今又何必为难她? 端看她刚刚跪坐在冷宫前,为了一个曾经的他哭成个泪人,他心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裴懐顺着她的话,说: “广灵寺那日,本殿并非有意隐瞒,一为姑娘清誉,二为归宫一事着实隐秘,父皇圣旨一日不下,都不可轻易暴露,以免徒生风波。” 苏皖淡淡一笑: “小女都明白,难为殿下了。” 裴懐因她如此善解人意,更是心花怒放。 “不知姑娘,怎会来冷宫,还哭得……那么伤心,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他热忱得叫苏皖很是不知所措,却又实在觉察不出他到底有何目的,闻听此话,心下犹豫该不该把一切告诉给他。 看着苏皖不自觉手指搅着帕子,他眼眸幽幽,颇有意趣地盯着她。 “苏姑娘?” “那……殿下又因何来此呢?” 她对他抛出一问,反将他一军。 裴懐失笑道: “姑娘不答反问?” “是小女失礼了。” 眼见苏皖又要朝他行礼,裴懐额角青筋跳了跳,连忙摆了摆手拦住她即将福身的模样。 “本殿与文月乃一母所出,与她兄妹情深,方才去她的凝宵殿中,见她神色担忧,询问之下才知道,她是担心你孤身擅闯冷宫,若是不慎出了什么事,她无法心安。 作为文月的皇兄,本殿便答应替她来冷宫看看情况,刚才又发现,原来与你早已于广灵寺外有一面之缘。” 说到这里,他扬唇微微一笑,问她: “现在,你肯信我,肯对我说实话了吗?” 苏皖闻言,脸上一红。 人家一个堂堂皇子,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差把‘我不是坏人’这几个字刻在脸上。 而且,他当日确实是在广灵寺帮了她,若他真的人非良善,也不必做到此地步。 又闻听他是裴文月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于是苏皖不好再拿乔,这才有些伤感地瞥了一眼冷宫紧闭的大门。 “小女……曾有一个朋友在冷宫当差,他过得很是不易。” 随着她缓缓诉说,却未曾发现,裴懐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眸晦暗不明。 苏皖垂眸,搅着帕子的动作愈发明显。 “今日进宫,无意间听到公主说,冷宫近日发了疫病,宫中人无一生还,我……” 她已不再说下去,鼻息间又隐隐带了一丝哭腔。 裴懐的心尖随之一痛,问她: “你的朋友叫什么?” “……阿怀。” 苏皖难受道: “他曾说,日后会把名字亲写给我,只可惜……没有机会了。” 裴懐沉默片刻,才喃喃开口: “好巧,你知道本殿叫什么吗?” 苏皖确实不知道,那时候阖府上下都在忙着看顾苏重朗读书一事,她身为府中女眷,也只是对宫中来了个三皇子一事,浅听了一耳朵。 其余一概不知。 见她老实地摇了摇头,裴懐温声说: “我叫,裴懐。” 第78章 宛怜 苏皖瞳孔慢慢张大,她开了口,却无言。 裴懐紧接着又说: “你的朋友没机会写给你,本殿可以写给你。” 苏皖恍惚间,答了一句: “可是现下没有纸笔……” “无妨。” 裴懐深深看着她。 “把手给我。” 他说的是‘我’,并非‘本殿’。 苏皖鬼使神差竟似受他蛊惑般,她呆呆信他,再次轻易对他伸出手。 男女之间,本不该这样一再有肌肤之亲。 可两人间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再三逾越了。 复又触碰到她,裴懐心肺都在叫嚣。 他强忍兴奋,轻轻抓住她的手,见少女朝他摊开的手心白嫩芬香,裴懐的指尖微微颤着。 一个‘懐’字,他对她提前兑现承诺,不待来日栀子盛放,重于故地,亲写予她。 只是,她不会知道。 随着裴懐指尖一笔一划,苏皖觉得被他轻轻握住的手掌心都在隐隐发痒。 两人都未曾察觉,彼此间的耳根皆染上一抹绯红,靠得近,似还能听到天地间唯剩二人的浅浅呼吸。 见他低着头,眉眼间满是认真,她也收了一些心思,低头看着手掌心。 当裴懐的‘懐’字写毕,他才放开她。 苏皖收回手掌心,只觉上面还残留着他指尖的余温。 “原来是这个懐字,小女曾在书上看到过,此字含有相思之意,想来陛下定是很疼您吧。” 裴懐听到她的话,依旧淡笑,没有做什么回应。 “嗯。” 苏皖没有觉察出异样,她有些失落地说: “阿怀还在就好了……” 裴懐敛着神色,对她说: “斯人已逝,莫要感伤。” 他心想,也许他是第一个自己咒自己‘死’的人吧。 来日,若她不慎识破,可会恼他?又会恼他到何种地步呢? “小女知道了。” 苏皖最后幽深看了冷宫一眼,说: “殿下,劳烦您和公主说一声抱歉,今日是小女唐突失礼了。进宫叨扰多时,小女就先回府了。” 眼看苏皖朝他行了一礼,随即转身就要离去,当她与他擦肩而过时,裴懐忍不住出手抓住她的手臂。 “殿下?” 苏皖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裴懐忙放开她,“你别忘了我……我的名字。” 他找补了后半句,就见苏皖莞尔,眉眼笑靥如花。 “裴懐殿下放心,不会忘的。” 从她粉唇小口亲言他的名字,听到裴懐耳朵里好似隔靴搔痒,非但无法疏解心绪,更加执迷不悔。 他心跳都加速了几分,良久,才说: “那就好,你……去吧。” 苏皖朝他点点头。 又一次,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却无法与她并肩而行。 裴懐于皑皑一片中盯着那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姿,出神不已。 他总有一天,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与她相伴携走。 * 没有再去裴文月的凝宵殿,裴懐径直回了自己的毓庆殿。 一见到裴懐回来,王元弋连忙迎了上去。 “主子,您自文月公主那处回来了?” “嗯。” 裴懐微微颔首,王元弋跟在他身后,二人齐齐进入主殿。 为了学习自小就欠缺的贵族礼仪,裴懐近日对《礼记》也有所涉猎。 刚坐下不久,他向四周瞥了一眼,问王元弋: “月韶呢,怎没来伺候?” 王元弋挥了挥手,随即,一个宫女低着头走进来。 “月韶身子抱恙,奴婢擅自做主,准她歇一歇。” 说完,忙招呼那个宫女上前几步。 其实,月韶是来了信期,但这种事,王元弋觉得也不必和什么都不懂的裴懐解释太多。 那宫女眉目清秀,对裴懐福了福身子,说: “奴婢宛怜,见过殿下。月韶姐姐身子不适,奴婢先顶她几日,殿下放心,月韶姐姐都吩咐好了,奴婢定会好好伺候的。” 裴懐点点头,这个宛怜他记得,之前他和王元弋刚来毓庆殿时,为了立威,曾叫他们几个贴身奴婢报过本家姓名。 宛怜就是其中一个贴身宫女。 不过,当时他未曾多想,现在刚和苏皖接触过,一听到宛怜的‘宛’字,不由得心神荡漾。 他瞥了她一眼,问: “你的‘宛’是哪个字?” 宛怜随即款款道: “娘亲曾言,奴婢这‘宛’字,有宛转蛾眉之意,只可惜,奴婢辜负了娘亲意愿……” 越说越小声,宛怜很不好意思。 裴懐不晓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不耐地看了王元弋一眼。 王元弋随即附耳于他。 “主子,就是说她娘希望她长得美,然后她自个儿觉着自己姿色平平。” 说完,王元弋又抽了一张宣纸,提笔写了个‘宛’字给裴懐看。 裴懐这才明白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宛怜,见她最多只算得上清秀,但行事颇有规矩。 于是,他对她说: “你别太在意这些,须知皮囊不过虚妄,最重要的是会做人,做个好人。” 说完,他拿起《礼记》。 王元弋听到这话,挑了挑眉,忍不住想,您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看啊,居然和人家说别太在意长相? 简直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王元弋果然没猜错,宛怜听到裴懐的话,偷偷抬眼看了裴懐的脸,然后权当玩笑话没记着。 “以后,你就和月韶轮着来吧,她若抱病有恙,你就替她伺候我。” 宛怜忙声应下,站起身去到裴懐身边。 反观裴懐,虽然拿起了《礼记》翻看,但眼中却是看不进一点字。 他满心全都是冷宫前与苏皖的频频接触,哪里有什么心思看书? 裴懐不会说破,自己之所以难得肯留用一个未经查验的奴婢近身伺候,全因了那个与苏皖的‘皖’同音的‘宛’字。 他日后动辄一口一个‘宛怜’‘宛怜’的喊着,只有天知道,当他念到‘宛’音时,他心底暗存的到底是什么样难以言表的情愫。 闻音思人,裴懐想,自己果真龌龊。 若她知晓,定然很是看不上他吧…… 裴懐思及此,手指忍不住紧紧抓住书页,把好好一本《礼记》的书页都弄得有些发皱。 王元弋不知他又怎么了,忙问道: “主子,怎的了?” 裴懐深吸一口气。 “没什么,继续吧。” 第79章 后患 这天夜里,王元弋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肚子翻来覆去有些闹腾。 他强忍着肚中翻滚,伺候裴懐睡熟后,才龇牙咧嘴地去解决。 走时,他为防万一,捂着肚子和守着的宛怜说: “你……你且先顶了我,进去守着,免得主子等会突然醒来需要什么。” 宛怜点点头,乖巧道: “放心吧王公公,宛怜会好好守着殿下的。” 王元弋这才放心跑走。 宛怜听了王元弋的话,进殿坐着。 忽闻内寝有断断续续的呢喃声,宛怜忙起身走进去,小声地说: “殿下,是不是需要什么?宛怜在呢。” 因为入夜,她放低了声音,直到走近床榻前,才发现是裴懐发梦了,在说梦话。 她松了一口气,结果裴懐皱着眉头,口中呢喃更甚。 甚至,他激动之际,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手,似在半空中抓着什么。 宛怜被他这样吓到了,连忙凑到他身前。 “殿下?殿下还好吗?” 她离他近了些,也就能听得到他的梦话了。 “皖儿……皖儿……别、别走……” 她方听到‘皖儿’,一瞬间愣住了,想起白天,裴懐竟破天荒肯同意除月韶之外的自己近身伺候,还和王元弋探讨自己的姓名,原本宛怜还未想多。 再结合裴懐当时对她的出言宽慰,宛怜羞红了脸。 她心想,莫非裴懐竟对她一个姿色平平的小宫女…… 可下一刻,裴懐的梦话变了,立时打碎了她不该有的心思。 他额间冒了一层薄薄的汗,焦急低语: “皖、苏皖,嫂嫂……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我不是……你别、别走,别讨厌我……嫂嫂。”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饶是裴懐自己也料不到,他会梦到苏皖来日得知了自己对她的心意。 梦中佳人羞愤难当,生气又失望地看着他。 字字冰冷,她对他说: ‘裴懐,想不到你竟是这种慕色小人,肖想长兄之妻,你、你简直禽兽不如!’ ‘当日你于冷宫故意对我遮遮掩掩,博得我的同情怜悯,是不是都是处心积虑,为了有朝一日肆意接近我?你可还有当我是你的皇嫂,你是不是非要夺了我的清誉,叫我和你一起被世人唾骂,你才甘愿?!’ ‘枉费当日广灵寺你出手助我,我还以为你是君子,你真是太叫我失望了,你走,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你!’ 裴懐在梦境中想要解释,却被她字字句句戳破心思,哑口无言。 无论他怎么解释,终归他对她确有心意,这个辩无可辩。 他有心想要再对她说什么,可却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再不回头对他莞尔哪怕一次。 裴懐急得拼命朝她奔去,但最后他永坠黑暗,再寻不到那抹绮丽身影。 一个梦,吓坏了两个人。 裴懐急得呢喃不断。 现实中,守在他身侧的宛怜却被他的梦话吓得目瞪口呆,捂着嘴巴不敢置信。 自天鼓楼一夜后,皇宫乃至整个秦嵘京都,何人不晓苏家女? 更别提,宛怜与苏皖更有缘相处过一次。 天鼓楼夜宴,她曾有幸引着那天仙般的人儿前往宫中红梅亭,更与之交谈甚欢。 她还曾幻想过,日后要是有幸能去伺候苏皖就好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宫里突然来了个三皇子。 更没想到,她被分配到三皇子的毓庆殿里来伺候。 宛怜缩着身躯,哆嗦着嘴唇。 谁能想到,这个千里迢迢返回皇宫的三皇子,居然…… 居然肖想苏家嫡女?! 那苏皖未来是要入主东宫做太子妃的,以后就算是裴懐的皇嫂了。 他有此心思,岂非就是……?! 【思慕嫂嫂,罔顾人伦。】 当这八个字出现在宛怜脑海里,她一瞬间如临大敌,寒意由脚蔓延至全身,叫她顷刻间汗流浃背。 裴懐还在呢喃梦语,宛怜已踉踉跄跄撑起自己的身子,脸色苍白、手脚冰凉,默默退出了主殿内寝。 王元弋刚好回来,与神色匆匆的宛怜擦肩而过。 看着宛怜六神无主的样子,他对着她煞白的小脸问道: “主子可有起夜?” “没……没……” 宛怜慌张地摇摇头,“殿下他……睡得很好,公公既回来,奴婢就先去外头了。” “哦好,你去吧。” 王元弋皱着眉,狐疑地盯着宛怜的背影。 想了想,他还是不放心,走进内寝看顾裴懐。 却见裴懐睡得安稳,浅浅呼吸着,只额角发了层薄汗,未有任何异样。 见状,王元弋拿出帕巾,在不搅扰裴懐的情况下,小心帮他把发出来的汗一一擦拭。 既然裴懐无甚状况,那个宛怜慌慌张张干嘛? 王元弋怪道那婢人莫名其妙。 第80章 掌掴 回到苏府,苏皖仍觉心神未定。 她索性去到苏重朗的书房,想着去看看苏重朗读书,兴许就能静下心。 “重朗,阿姐进来咯?” 苏重朗正在作画,忽闻此声,连忙吓得把只描绘了一半的画卷匆匆收起。 但已经太迟了。 “阿姐,你等等!” 他一边去卷画作,一边慌里慌张的。 苏皖最了解这个弟弟,一听声音不太对,她直接推门而入。 结果,苏重朗看到苏皖,手一抖,吓了一跳。 那幅只绘了一半的画直接掉落在地,一边卷轴咕噜噜展开滚到苏皖脚边。 苏皖进来就看到他慌里慌张,又看到桌上一应作画用具,笑道: “在作画啊,这有什么好怕的?你自小虽心思不在读书上,但妙笔生花,阿姐又不是不知道。读书读累了,抽空画些东西,阿姐又不会和父亲一样苛责你。” 说完,她垂眸笑着去看那幅掉在地上徐徐展开的画作。 苏重朗只觉呼吸都停滞了,他僵在原地,静静观察着苏皖的神情。 随着苏皖视线扫视,映入眼帘的是画作上的内容。 上头绘着一个曼妙女子,她银帘遮面,一双眸子翘首盼兮,额间一朵莲花纹若隐若现。 只可惜才绘了一半,下半身还未完成,但也足够了。 苏重朗所绘,正是天鼓楼夜宴上惊艳绝伦的裴文月。 苏皖好半晌才愣愣抬头,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此模样吓得苏重朗手中笔掉落,他不再耽搁,连忙冲出来,蹲在地上,狼狈又忐忑地去卷那幅画。 他卷着卷着,手中都沁出汗。 就听上首苏皖质问道: “阿弟,你……心悦公主?” 苏重朗止住手中动作,默然缓慢抬头。 姐姐苏皖居高临下,眸光深沉看着他。 苏重朗拾起画作,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站起来。 “嗯。” 苏皖平复了心情,随即转身把书房的门关上。 “阿鸢呢,怎没在你身旁伺候?” 苏重朗抿了抿唇,“阿鸢去小厨房给我准备东西吃了。” 苏皖这才放心几分,书房里姐弟二人,她立马扯着苏重朗走入几步。 她低语道: “你疯了,胆敢肖想公主千金之躯?!” 苏重朗立时脖子红了,诺诺地说: “阿姐,你误会了,我并非慕色……” 他全程红着脸,一如小时候无法在长姐面前撒谎般,把和裴文月之间的种种纠葛都对苏皖和盘托出。 待听完后,苏皖怔怔,良久无言。 只听苏重朗红着脸说: “阿姐,我已把暖玉给她了。” 此话一出,苏皖知道此二人之间怕是再也斩不断了。 他送了,她又收了。 而苏重朗身为府中嫡子,他的暖玉与她的意义不同,只有日后到了娶亲时才可相赠未来嫡妻。 可现在,他却选择送给了皇室中人,这…… 苏皖只觉得头疼欲裂,她恨恨问他: “你可知道,父亲若知晓此事,定会把你腿打断!当时候就是阿姐我,也再保不住你!” 苏重朗立马跪在她面前,“阿姐,所以我求你,帮我先兜着这件事,不要去告诉父亲。” “兜着?” 苏皖不敢置信,破天荒第一次任由他跪在地上。 “往日你怎样,阿姐都有把握,所以总能帮你兜着。是不是阿姐帮你太多次,真如父亲所言,对你太过纵容,所以时至今日,你发生了这种事,还敢叫我帮你兜着?!” 书房外,阿鸢早已回来,在听到里头传来苏皖隐约的高呵时,聪明地选择乖乖守在外面把风。 他权当自己五感暂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 里头,苏重朗任由苏皖呵斥她,他没有开口反驳。 苏皖见他这样,更觉痛心。 “阿弟啊?重朗!你有什么资本,敢去喜欢公主?!啊?” 苏重朗终于说: “阿姐……我打算金榜题名,待我入朝做出成绩,我就……” 苏皖气得一巴掌打在他面上。 清脆一声,震得门外的阿鸢抖了抖身子,差点站不稳。 “你……你……” 苏皖气得眼眶发红,在看见苏重朗侧脸上五道指印后,又不忍起来。 她纠结地蹲下去,双眸红红,紧紧握住他的肩膀。 “疼吗?” 苏重朗眸中有泪,却倔强地朝她摇摇头。 “不疼,阿姐。” 苏皖终是落下泪,哽咽地说: “弟弟,公主驸马不得有官职在身,这是国规!你不知道是不是?阿姐明白,你是不知道,所以阿姐不怪你。刚才你的话,阿姐就当你是在说梦话,你别怕,阿姐帮你……阿姐帮你把画烧了,把画烧了就没事了!” 秦嵘有规,公主只有两条路,要么择驸马,出宫立府。 要么远嫁他国。 驸马人选只能从有世袭爵位或王公子弟中挑选。 在朝为官者,有实权官衔者,不得入选驸马。 这是为了避免发生公主出宫立府后,借夫家之手意图插足朝政的祸事。 但也有特例,若为世家嫡系,又在朝为官,握有实权,求娶公主,需还以白身,罢官弃禄。 苏重朗一听这话,急忙扒住她的手臂。 “不要……不要,阿姐!” “那你要怎么样?!” 苏皖气得朝他平生第一次吼着: “我就当你乡试、会试、殿试全都高中,运气好得不得了,以最快的速度入朝为官!然后呢?你好不容易考来的功名和官职,就因为公主驸马的头衔,全都要一朝一夕抛弃?!你是不是要把父亲气死?!你若跑去当了驸马,无官职在身,苏府要传给谁?!” “好好好,这些全都不要提。我问你,苏府如今已位高权重到要你姐姐我嫁入东宫,牺牲自己以表忠心,才能继续保住这荣华。你往后好不容易入朝,却跑去和陛下说,你要娶公主。你叫陛下怎么想?他会想,苏家要干嘛,嫡子一路科考,却什么都不要反而愿做驸马,又是要干嘛?苏家是不是想造反?” 苏重朗抬头,咬牙切齿。 “既然一路科考,最后什么都不要,自然是全凭一颗真心!” 第81章 保全 苏家只是世家,并非王公贵族,也没有世袭爵位。 他作为府中嫡子,纵然苏家历经三朝,苏父官拜一品,但他要靠近裴文月,就得自己去挣一身功名。 无官无禄,只是一介纨绔世家嫡子,那他什么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但等到他真的有功有禄,凭一身本事和背后撑腰的苏家跑去求娶裴文月。 他就必须什么都舍弃,干干净净方能以驸马之名,携裴文月离宫立府。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新的问题。 世家嫡系子弟要继承家族,必须有官有职,在朝享俸。 所以之前苏重朗纨绔弃学,苏父才会一日日愁得对他动辄打骂。 苏皖指甲死死掐住他的肩膀。 “真心?呵,阿姐没有真心所向吗?我还来不及有,就已经被迫要嫁入东宫。你的真心,摆到陛下面前,有什么大不了的?很了不起吗?那我是不是也可以以此为由,推掉赐婚圣旨?” 她嗤笑连连,泪落个不停。 “父亲不会同意的,你和公主这事,无解。你必须撑起苏家的担子,她也绝不可以嫁给你!” 说完,她似是满腹委屈,最终也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无力地捶打着他。 “你这混账,怎么可以……怎么能就这么轻易给了她玉佩……你怎么可以……怎么敢……?!” 打着打着,她的手渐渐滑落,口中哭着只剩下‘混账’二字。 苏重朗双手无力地垂落两侧,被苏皖一声声质问得无地自容,却又满腔不甘。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把暖玉送给了裴文月。 情不知所起…… 许是他为了救她时,在逍遥茶馆二楼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许是惊马袭来时,他朝她伸出手,把惊慌失措的裴文月紧紧抱在怀里。 许是天鼓楼夜宴,他不忍她失望离去,义无反顾地执言相护。 许是…… 苏重朗抖着手想,许是那夜的初雪如此美好,她银帘遮面,羞怯怯跟在自己身后,只为他能记住她。 苏皖深吸一口气,吸着鼻子止住哭声。 “我改日会再递帖进宫,我会求见公主,把你的暖玉要回来。” 苏重朗猛地抬头,错愕地望着苏皖。 苏皖却坚定地说: “阿鸢何在?” 阿鸢随即推门而入,他见到苏重朗跪在地上,也手忙脚乱的。 “大小姐有何吩咐?” 苏皖转身一边走,一边叮嘱道: “帮少爷把画拿去烧了。” 阿鸢杵着不敢动,就在苏皖即将要踏出去时,苏重朗却问道: “阿姐,你把自己的纸鸢烧了,现在也要烧了我的画吗?” 苏皖闻言,瞳孔缩了缩,脚步骤然止住停滞在半空中。 “阿姐信我,我会金榜题名,入朝为官,我会撑起苏家,庇护阿姐!让道,我也一定不会放弃公主!” 苏重朗跪在地上,双手渐渐握拳。 最后,他朝苏皖俯首磕头。 “阿姐,既无先例,那就由我去赌。赌输赌嬴,与阖府上下无关,这辈子,我再求你这最后一次,就这一次……” 苏皖全身都觉得冷。 她险些站不住,最后两行清泪滑落。 “你怎么担保,公主也心坚意笃,愿意陪你冒险?你莫要真心错付。” 苏重朗破涕为笑,跪着往前几步。 “阿姐递帖进宫,把我也偷偷带上,我自己问她,若她不愿,我自不会覆水难收,我会亲自把暖玉要回来!” 苏皖身形一晃,最后两只脚都迈出门槛。 “随你,我不管你了。” 苏重朗抹干净眼泪,站起身来。 阿鸢怯怯问他: “少爷,画还要烧吗?” “不烧!” 苏重朗扬唇,若非眼眶发红,谁会以为他哭过? “我把她画得这样美,到时候进宫了一起带给她看,她一定欢喜!” 阿鸢叹息一声,陪着苏重朗把画了一半的裴文月卷起来收好。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少爷竟敢去喜欢堂堂公主,实在是…… 阿鸢摇了摇头,不知作何评价。 离开后,苏皖一个人孤零零走着,泪已迎风而干。 她想,自己怎么会就这样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 也许是因为,她的纸鸢已经烧干净了,自己到底心疼这个唯一的弟弟,不愿意他再和她一样,什么都被拿去烧了。 第82章 歌谣 东宫。 阮眠霜柔弱无骨般躺在桌案上。 太子裴济光埋首于她脖颈处,嗅着她身上浓烈香气,痴迷沉醉。 阮眠霜的层层衣料被扯乱,发丝也散落几分。 裴济光小心翼翼落吻,宛若对待绝世珍宝。 在阮眠霜身上,能看到裴济光为数不多的温柔和耐心。 书案上,笔墨纸砚散落一地,阮眠霜抱着裴济光的脑袋,一边感受他的呵护,一边迷离出神。 她遥想起自己与裴济光的一切。 阮眠霜是东宫第一批来伺候的宫人,多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初入宫闱的小宫女,年长幼小的裴济光五岁。 她一直伺候裴济光,默默无闻。 直到裴济光九岁那年,她走到了裴济光面前,最后走到了他的心里。 九岁的裴济光那时候眼睁睁看着黎氏女因为和自己的母后长相相似,受宠不断,心中愤恨不已。 随着黎晚歌诞下裴枕书和裴文月,他终于开始害怕。 阮眠霜还记得,那时候小小的裴济光天天都不开心。 他会一遍遍问伺候的宫人,父皇怎么还不来看他,是不是去了锦妃宫里?是不是喜欢弟弟妹妹,不要他了? 尽管阮眠霜看得出,在承帝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太子。 可太子很没有安全感,他只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很快,阮眠霜就听到太子害皇子裴枕书溺毙的消息。 锦妃黎氏哭喊着要太子偿命,是承帝力保太子,坚称那是意外。 但阮眠霜盯着太子眼底的阴鸷,她知道,那并非意外。 只是,眼前这个九岁的男孩隐藏得太好。 他选择利用了自己父亲对故去母亲的深情,铲除了威胁,全身而退。 但谁也没想到,锦妃会那般性烈,她一届宫妃,竟敢站在东宫面前,哭闹质问,撕心裂肺。 阮眠霜当时也站在东宫外,她看到那一夜电闪雷鸣,倾盆大雨。 锦妃黎晚歌痛心起誓,咒骂帝皇,更直指太子,把他的隐藏全都一一撕碎。 尽管承帝不信,但阮眠霜清楚看到,年仅九岁的裴济光躲在承帝背后,露出的一双眼睛亲睹台阶下女人的发狂哭喊。 他是害怕的。 他是恐惧的。 他全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他死死拽着唯一的依仗,那就是他的父皇。 可随着锦妃自请出宫,承帝倒地雨中。 裴济光被吓得在一边焦急呐喊。 没了伞,没了庇护,大雨无情地浇了九岁男孩一身。 承帝被王不歇喊人抬走去医治后,整个东宫找不到太子的踪影。 阮眠霜是找他的宫人之一。 众人焦头烂额,急得如热锅蚂蚁。 阮眠霜忽而想起,曾听那稚嫩声音说过,他想母后时,乳母会哼歌。 哼的是思母遥。 阮眠霜在寂静的东宫内寝里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一边试探性开始哼唱。 ‘月儿弯,风儿轻,梦里回乡思绪浓~’ ‘母亲手,柔又细,教儿写字耐心随~’ ‘念母爱,深似海,细心呵护总不怠~’ ‘慈母心,永难忘,千里之外亦相依~’ ‘时光流,岁月深,母爱如山万重斤~’ ‘思念心,难言尽,唯有歌声表儿心……’ 卑微宫女的声音正如其名,软软娇绵,娓娓动听。 在这雷雨交加的漆黑夜晚,似一盏明灯,照亮着太子寒冷孤寂的心。 第83章 矛盾 歌谣唱完,内寝终于传来一点点异动。 阮眠霜举着烛盏,随声而来,在一个紧闭的大衣奁里发现了太子殿下。 九岁的裴济光把自己缩在里头,满脸是泪。 衣奁打开后,裴济光一双漆黑的眼眸含着泪,与满脸温柔笑意的阮眠霜迎面相对。 “殿下,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呀?” 此时,东宫外再次响起一道轰隆隆的雷,裴济光哭着忙闭上眼睛,用手捂着耳朵,拼命摇着头。 “母后……母后……” 他陷入思母情愫中,整个人惶恐不安。 阮眠霜知道,他是个坏小孩,但她就是忽而心疼了。 她把裴济光抱出来,一下又一下顺着他的背,将小人儿紧紧抱在温热怀中。 朱唇轻启,小宫女在太子的耳畔又开始柔声哼唱歌谣。 太子殿下终于松开了捂住耳朵的小手,睁开了眼睛,却埋在她的脖颈处一抽一抽。 她听到他说: “是我害死了弟弟,还跑去告诉锦妃真相。” “我怕,我怕锦妃代替了母后,父皇会更喜欢她,更喜欢弟弟妹妹。” “我怕父皇会忘了母后,忘了我,最后把我废了。” “如果可以,我不想的,我不想要他死,但我没办法。” “我记得我推他入水时,他一直叫我,叫我皇兄,让我救他,说他不会水。” “最后,我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永远沉下去,再浮上来,他已经没气了。” 裴济光的眼泪浸湿了阮眠霜的衣裳。 阮眠霜什么都听不到,只感受到的是怀里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正在依赖她。 她听着他一声声的‘母后,我怕’,已经不想去思考黑白是非了。 那一夜,对黎晚歌和承帝来说很难熬,对九岁的裴济光亦是。 阮眠霜不会忘,那夜的雷雨有多大。 裴济光不会忘,那夜,这宫女哄他时,哼唱歌谣的声音有多么动听。 自此,太子有个不为人知的隐疾——他害怕雷雨夜。 只有阮眠霜可当药解疾。 东宫的宫人来来回回一批批的交替,唯有阮眠霜屹立不倒。 此后,东宫太子狂悖待人,骄傲自大,唯对阮氏宫女柔情似水。 当听到太子被赐婚苏女时,阮眠霜没有一点伤心。 她早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与他此生绝无可能。 但她没想到的是,他会在疼他多年的父皇面前勇敢说出,自己不喜欢苏女。 她更没想到,他待苏女淡薄,却愿意倾覆柔情给她。 他在床榻上与她偷偷结发,十指紧扣间述说誓言。 他许诺,视苏女无物,余生如他的父皇与母后一样,只会钟情她一人,至死不悔。 他还说,待日后登基,将许她至高宠爱。 桩桩件件,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入了心。 阮眠霜只知道满足他一切要求,要陪他在世间每个日日夜夜,亦如当年那雷雨交织的夜。 * 抱着在她身上流连忘返的裴济光,阮眠霜正在迷迷糊糊地回忆往事。 二人缱绻交缠间,东宫外头有陆陆续续的吵嚷声传来。 裴济光原本不予理会,但实在声响过大,生生扰了他的兴致。 太子只好闷闷地从阮眠霜身上起来,脸上阴沉喊了一句: “外面吵什么?” 随即,外头一个中年男声响起,带着肃穆之意,横冲直撞朝东宫内里而来。 “本官身为太子师,要见太子殿下,难道还见不得了吗?!” 裴济光一听到这个声音,原本满腔怒意立时消散,唯剩一脸无奈和烦躁。 他手一伸,直接拉了桌案上的阮眠霜起身。 阮眠霜亦是在听到此人的声音后,连忙整理起凌乱不堪的衣裳。 但为时已晚。 太子师——傅家傅砚清已大跨步走了进来。 傅家并非京都世家,但却以诗书相传,祖上传至当家家主傅砚清这里,更是满门文官清流。 傅砚清本人更官拜太子师,满腹才华,为人刚正不阿。 比之苏家,也不差。 若非如此,承帝也不会在太子长成前将傅砚清选为太子师。 能得承帝这般信任,亲自将教导太子的重任托付,足见傅砚清此人值得。 傅砚清自担当太子师一职后,一直严格要求太子。 只可惜裴济光被承帝骄纵,早已养歪了心性。 面对严师,他非但不发愤图强,反而烦躁厌弃。 因此,师生之间每每总剑拔弩张。 这几日,裴济光趁着新年来临,躲懒了好几日,在东宫里和阮眠霜耽于情爱。 见太子几日未来跟前报道学问,傅砚清理所当然很是不满。 于是就有了今日硬闯东宫一事。 但傅砚清乃朝中文官之中流砥柱,更为太子师,谁又真敢阻拦呢? 若等会伤了他,定要吃罪。 于是,傅砚清几乎算是一路畅通无阻。 当他两只脚跨入东宫内殿门槛,亲眼目睹到裴济光揽着阮眠霜,其怀中女子更是慌慌张张背对着他在整理发髻和衣裳。 一瞬间,傅砚清气得头发几乎都要竖了起来。 他怒气冲冲走到裴济光面前,伸出手直指太子。 “你……你竟敢躲在宫里,狎戏宫女?!敢问殿下,眼里还有没有老夫这个太子师,还有没有把陛下,把秦嵘放在眼里?!” 裴济光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他对承帝都敢偶尔狂言,更何况傅砚清? 若他懂得低头,二人之间也不会总这般轻易就起矛盾。 “先生慎言!本殿并非狎戏,您也不必就这样急着先扣一顶大逆不道的高帽给本殿!” 裴济光什么都听得,唯独这质疑他对阮眠霜心意的话,他绝听不得! 傅砚清一听他的话,只觉得更加火冒三丈。 “若非狎戏,殿下还要有什么心思?!她一个宫女,殿下还想娶了不成?!” “有何不可?” 闻听此言,躲在裴济光怀中的阮眠霜心中狠狠一震,不可思议地偷偷看向裴济光,只觉得他此刻嚣张的模样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俊朗帅气。 傅砚清狠狠一拍桌案,又看到四周笔墨纸砚散落一地,更觉眼前二人无耻至极。 “殿下,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她一个小小宫女,难道还要越过未来太子妃,先入东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