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本为后》 第1章 罪臣之女 我从没想过“争”。 争来的东西,就好似“嗟来之食”。 只要我去争,我就输了。 可没想到,时至今日,我会跟人争丈夫。 赵长卿的妻子生病了,整整一个月,他一回没在我这里过夜。 他那个妻子,我见过一次,长得水灵,只是彪蛮得很。 那次,还是我提出要见她一面。 我想瞧瞧,是哪个女人,何其有幸,能嫁与赵长卿为妻。 赵长卿虽不乐意,但不愿拂我的意,于是假意带她到寺庙上香,与我“偶遇”。 她真是好笑。 上来跟我一个陌生人说那么多自己的事。 她说话时手就没停过,边说边比划,跟唱戏似的。 因寺庙是在山顶,赵长卿有意爬得慢些。 等他也过来时,那女人飞快地跑过去,挽住了他的手臂,还向赵长卿介绍我。 赵长卿与我对视一眼,就在凉亭下坐着休息。 他一直看着山下,神色有些不自在。 我开始有些后悔,不该勉强他做这些。 可当我看到,那女人因为无聊,在凉亭台阶上,上上下下,片刻也不安生时,我又觉得惹赵长卿一时不快,也值了。 更可笑的是,亭子上有个横匾,上书“清雅亭”。 她却大声念道:“清难亭。” 果然,赵长卿生气地站起来,走到她旁边,冷声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她毫不客气地骂回去:“你一说话还不如个哑巴呢!” 难怪赵长卿对我提起她时,总说“那个蛮夷女子如何如何”。 见过她后,我一点也不羡慕她了,反倒觉得她可怜——赵长卿还没有和她同过房。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男人说谎,就如狗吃屎一样,是天性。 我只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察觉出赵长卿的异样: 他回家的次数渐多,找各种借口。 甚至说他父亲要教他做生意。 我还不知道他? 他向来不喜经商做官,怎么会这么顺服去听赵老爷念经? 当初,他得知父亲不经他同意,定要他娶一个异邦女子为妻时,他什么手段没使上? 差点儿要了半条命,最终赵老爷用我威胁他。 如果他不娶那个女人,就让他再也见不到我。 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我是罪臣之女,这一生,是不可能嫁给他了。 我沦落到青楼,赵长卿也不敢明目张胆跟我好。 我俩就算私定终身,海誓山盟,也只能偷偷地好,所以爱得更是浓烈。 没想到他的一举一动,赵老爷一清二楚。 他无奈妥协,娶了那个女人。 就是这个一开始,就让赵长卿打定主意晾着的女人,竟让我隐隐生出了危机感。 我问长卿,你是不是喜欢她了? 赵长卿听了,像被人踩了尾巴,说:“怎么可能?我赵长卿会喜欢她?” 可一个月了,他很少来见我。 他说她病重,他还总在外头不回家,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不好。 其实以前,是我总让他回家看看,他不回。 可他总是回了,我又心里不痛快,总想着办法留他。 他留下来,我又心不甘,觉得我董婉歌竟还要去跟人争男人。 若是他爱我,我根本不用争。 这日,碎玉院来了一个贵客。 妈妈说他是贵客,我远远瞧着,也不过气度不俗。 什么样的大官我没见过? 我从在碎玉院做了花魁,开始接客后,唯一的恩客只有赵长卿一个。 他家是长安城首富,十个碎玉院也能买下来了。 我之所以名头还挂在碎玉院,不过是个能与赵长卿在一起相守的幌子罢了。 若他给我赎了身,说不准哪一天赵家就被我连累,也要家破人亡了。 赵长卿好几天没来见我,我正站在廊下看花,一团团的花,永远开不败似的。 其实,哪里是开不败,不过是有花凋零为泥,有花初绽枝头罢了。 世事,哪有长久一说? 妈妈陪着笑,在我身后相劝:“姑娘,你帮妈妈这一回吧。“ “我不接客。”我淡淡说。 “只是让姑娘过去陪着喝杯茶,说说话,这位可是贵客。“ 赵长卿给碎玉院的银子足够,妈妈从不张这种口。 我轻声”嗯“了一声应下了。 不是因为好奇什么贵客,是因为我心中郁郁,无法排解。 来人是一位中年男子,衣着低调,儒雅之极。 我仔细回想了下,年幼时,并未在家里见过这个官员。 我进去时,他正与人叙话,并没有抬头看我,还是另一个男人说:“会抚琴么?” 抚琴时,那贵客才放下茶碗,看向我。 我垂着眸,能感受到射来的目光。 待一曲毕,我收回思绪,才发觉屋内只剩下我和他。 我蹙眉,要起身告退。 他说:”你可是前执金卫董仲岚之女?” 我吃了一惊,看向他。 他说:“果真是,你姓董,模样与仲岚有几分相似,我一猜就是。” 看来是我父亲的旧友。 我不愿回忆往事,说:“天有横祸,家父早已归于尘,往事不提也罢。“ 哪知,他叹了口气,说了句令我震惊的话。 “五年前,董家遭的哪里是天祸,分明是人祸!可怜仲岚半生豪爽耿直,董家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五年前,我才十岁。 我父亲是京城炙手可热的官员,他是执金卫,是掌管禁兵,保卫京城的要职。 说起来,赵长卿是与我定过娃娃亲的。 不想,一夕间,家破人亡。 处罚很重。 年满十四岁的男丁一律被处斩,十四岁以下男丁流徙边境! 女眷死的死,官卖的官卖,而刚十岁的我,被卖到了青楼。 赵家也没再提过娃娃亲一事。 贵人说:“你父亲真是冤,就因为私下里写了一本册子,上面记述他对孔孟之道的见解,还对儒家学说大加褒扬,“ “却不想这册子被上面的人看见了,又正赶上风口,被人杀鸡儆猴,列了罪状给除掉了,” “………老夫记得,那册子是从一个姓赵的商人的手里拿出来的……“ 我父亲只认识一个姓赵的商人,就是赵长卿的父亲。 赵老爷曾是我家的常客,与我父亲私交甚好。 我还真是恨,比年幼突遭变故时,还要恨。 但我却恨不来赵长卿,他是他,赵老爷是赵老爷。 我只是对他有些失望。 听说他妻子病好了,我让丫鬟去请她一叙。 我怀疑赵长卿说的话,我想求证一番。 我们在一艘画舫上相聚,她喝了一口燕窝羹,就吐得不行。 我心里一咯噔,主动说为她诊脉,我略懂医术,稍一诊断,就知道她有了身孕。 她竟有了身孕! 赵长卿自己说的:“我是不会和她同床的!” 掷地有声,犹言在耳,我只觉得可笑。 她也很惊讶,正喝着茶,被呛得咳嗽了好大一会儿。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女子,她一双眼亮晶晶的,懵懵懂懂,俏丽的小脸,巴掌大,因为不敢相信,唇微张着,我见尤怜。 我想象着,她和赵长卿颠鸾倒凤的情形。 他如何吻她,如何抚摸她。 如何……我和赵长卿还未如此过。 我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说不准我们能远走高飞——因为珍重。因为在青楼见惯了男欢女爱,我深知男人对吃不到的东西,最念念不忘。 我掐着袖下的手指,才不致失态。 我还没那样心狠过,更没想过要害人,但那一刻,我萌生了一个念头。 我温和地说:“头三个月最好不要对外宣称,不然对孩子不好。” 她惊讶,说:“还有这种说法?” 我笑:“有了身孕,要注意的事情多着呢,我原本想请你吃鱼脍,看来是不妥了,那我们吃热锅子吧。” 第2章 抵不过失望 我刷着锅子里的肉,想着她肚子里的肉——若是她生下赵长卿的孩子,赵长卿这辈子都要和纠缠在一起了。 我一无所有,唯有赵长卿。 他说过他不喜欢她,厌她、憎她、嫌她一身的羊膻味儿,为什么还要近她的身?! 船舱窗户开着,河风凉爽,吹着热气腾腾的锅子,香气扑鼻。 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锅子,还悄悄咽了下口水。 我有意用筷子缓缓搅动着,看她一副着急的样子,更觉心灰意冷。 赵长卿,他竟然会对这样的女人感兴趣?! 而我,竟要和这样的女人争?! 我轻轻搁下筷子,说:“扎尔姑娘,可以吃了。” “好!”她迫不及待地伸出了筷子,还热情地招呼我:“董姑娘,你也吃呀。” 锅子里放了很多调料,但仍有浓浓的马钱子味儿,这东西比红花厉害,寻常人吃下尚且不适,孕妇吃下去胎儿一定保不住。 只是她哪里懂医理?她这么贪吃,怕是吃都吃不出来。 果然,她吃的很香,筷子都没停过。 看她这样子,我倒有些不忍心,有意和她说说话,好叫她少吃些。 快吃完的时候,赵长卿竟然过来了,他应该是急匆匆赶过来的,额头上都是汗。 他还真是不会说谎。 他说是来找我的,可明明除了贴身丫鬟,我没告诉任何人我来坐画舫。 他是担心我欺负他的妻子么? 他也坐下来吃。 扎尔本来已经不吃了,又跟他一起高兴地吃了起来。 不过她除了看锅子里的肉,还老是看着赵长卿笑,赵长卿说:“你吃饭就吃饭,老看着我笑做什么?瘆人!” 在清雅亭,他也是用这种不耐烦的语气斥责她,我还可怜她。 这次我竟然觉得他是口是心非! 扎尔听了也不恼,笑嘻嘻地说:“有一个消息,等回家再告诉你。” 我蹙眉。 回家? 这样亲密的说法,叫我一个外人听。 我知道这个单纯无知的蛮夷女子,不是有心的。 她定是现在就想告诉赵长卿,她怀孕了,但我在场,她不好意思说。 他们的新婚夜,赵长卿跟我一起待了半宿才回家。 他在月下,揽着我的肩头,说:“她虽名义上是我的妻子,但我心里的妻子是你。” 此时的赵长卿,怕是如坐针毡,所以撂下筷子,不吃了。 我一直没说话,此时终于清醒。 我掀开帘子,邀赵长卿去甲板赏莲喝茶,让扎尔再多吃些。 赵长卿跟我出去了。 我以前不屑于争什么,可那一刻,我竟有得胜的舒畅。 我们下棋的时候,扎尔也出来了,她站在甲板边缘赏莲。 她这样的人赏莲,让人觉得很奇怪。 果然,她东张西望,偷偷瞧我们。 我吃掉赵长卿一颗白子,轻声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喜欢她了?” 他还没回答,扎尔就有了反应。 她一只手扶着船边,一只手捂着肚子,痛呼:“我肚子好疼!” 赵长卿皱着眉远远看着她,喊:“谁让你贪吃,吃那么多,难怪肚子疼!” 那马钱子发挥效力时,能疼死人,但她只是咬牙捂着肚子,一头的汗。 她吃了那么多,这胎一定是保不住了,所以我起身过去,以防她失血过多,伤及性命。 我董婉歌曾是京城的名门望族,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诗样样精通,礼仪都是父亲请了宫里的老宫女教的。 小时候父亲要我和赵长卿结娃娃亲,我母亲还不乐意,觉得赵家算什么东西?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用争。 后来,家破人亡,我被卖到青楼,因为样样好,也是妈妈捧在手心里的。 我被选为花魁那日,惊动全城,多少权贵公子想看我一眼? 最终只有一人才能得此殊荣。 当我在帘后听到外头琴音时,我对妈妈说:就他吧。 没想到此人就是赵长卿。 那是我们头一回见面,他得知我的身世后,对妈妈说: “你要多少银子?往后董姑娘只有我赵长卿一人能见,她吃的、穿的、用的,都要是天下最好的。” 我短短的人生,全是被别人摆弄着,我虽然不用争,但也全然不受我所控。 就像赵长卿,他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了! 在我决定下手时候,早明白扎尔要经这一遭,可我还是心里发慌,走近她时,不小心踩到了裙子。 眼看就要扑倒,扎尔竟然顾不上疼,伸手来扶我。 她本就疼的站不稳,我一扑过去,她的身子就往河里倒去,我自然也掉了下去。 其实我通些水性,但当我看见赵长卿,毫不犹豫地“噗通”跳下来时,我连忙大声呼救,叫他的名字:“长卿……救我……” 扎尔在一旁乱扑腾,连眼睛都睁不开,更别提出声了。 赵长卿伸手去捞她,我滑到他身边,喊他的名字:“长卿……救救我……” 我没想到,那么虎实的一个人,在河里多淹了一会儿,就坚持不住,连尸身都不知道冲到了哪里。 我只是想让赵长卿先救我,没想过要她死。 赵长卿把我递到仆人手里,转身就去找她,她已经不见了。 我全身湿漉漉地趴在船舱边缘,丫鬟给我裹着披风,让我去里边换衣裳,我置若罔闻,耳中只有赵长卿变了调的声音: 扎尔! 扎尔! 扎尔! 他喊几声,钻入水中,然后再喊。 他的声音听起来伤心极了。 扎尔的丫鬟也蠢死了,明明不会水,也跳进去找。 被人救上画舫后,已经昏迷了,但没人管她,任她躺在甲板上。 所有会水都下去捞人,不会水的,都跟我一样,看着他们捞。 赵长卿是被人硬拖上岸的,他虚脱地仰面躺在甲板上,扯着嘶哑的嗓子喊:“啊——啊——” 他竟然哭了,蜷缩着身子,涕泗横流。 我也忍不住哭,倒宁愿找不到的人是我。 我伸手要去抚他,刚触到他的肩膀,他用力将我甩开,嘶声吼:“别碰我——“ 丫鬟过来扶我,我打开她的手,就那样倒在甲板上。 赵长卿连看我一眼都不看,跌跌撞撞起身,又跳进了河里。 那几个月,他一次没去找我,每天领着大大小小的船在渭河里找,形容枯槁。 他的好友柳朗,让我去劝他回家,说他发着高烧还要跳河。 我见他的时候,他喝醉了,也不知是发烧还是因为醉酒,脸颊红得可怕。 我的心在那一刻,真是一点点凉,凉透了。 我夺了他的酒,说:”赵长卿,你就这么喜欢她?那我算什么?“ 他直视着我说:”对,我赵长卿就是喜欢古力扎尔,我喜欢她,我就是喜欢她!她是我赵长卿的妻子!此生,唯一的妻!“ 我知道他恨我,恨他自己,没有先救扎尔,先救了我。 ”如果失踪的人是我呢?“我眼前一片模糊,他的脸都成了虚虚的泪光。 ”没有如果!“他抢下那瓶酒,狠狠摔在甲板上。 “她已经死了。”我说。 ”那我就出家。“他说完,伸开双臂仰面倒进河里。 我家被抄家的时候,我还小,只觉得害怕,如今我却觉得日子毫无意义。 有时也会恨,恨赵家害得我如此,连同赵长卿也恨。 但抵不过失望和伤心。 若不是那位贵人,我恐怕会轻生。 那贵人姓苏,他即将去胶西国当国相。 临行前,跟好友来碎玉院饮酒,妈妈又让我过去抚琴。 一曲终了。他说:“虽是欢快的曲子,姑娘却弹凄凉,可是有烦心事?” 我摇摇头。 他说:“上次见过姑娘,我派人查了下,那位害了董家的商人,就是城中的富商赵吏巍,姑娘若想为董家报仇,老夫倒可以帮姑娘一把。“ 他去胶西国上任时,把我也带了去。 他让我女扮男装,漏夜前往胶西王的寝宫送夜宵。 胶西王是个年轻的男子,长相俊秀,却像条可怕的小毒蛇。 我放下夜宵要走,他喊住我,丢给我一个桃,说:吃完再走。 我只吃了几口,就觉出了不对,但已经晚了。 他把我拖到床上,脱掉我的靴子,用牙咬我小腿上的肉,就像真的要咬下来,吃下去一样。 他开心地说:“肌肤胜女子百倍呀。” 说着脱掉自己的衣裳,我还没见过男人的躯体,立刻闭上了眼睛。 他哈哈笑着,来解我的衣裳,当我身上一凉时,他惊恐地跌下了床。 第3章 他不喜欢女人 “你……是女人?这个苏老头,想要害死本王!” 胶西王捡起袍子,松松垮垮穿上,拔出床头的剑,一脸阴狠地朝我走来。 他双手握剑,直直刺向我的心口! “烦请王爷,”我望着帐顶,平静地说。他的手停在半空,阴鹫不耐地怒视着我。 “请将我的尸首送回苏大人府上,让他将我的骨灰葬于我家祖坟。” “哼!哼!哈哈哈,” 他垂下剑,在床前踱着步,看着我,虽笑着,却听了让人生寒。 “你不知我是谁?”他问。 “知道,胶西王刘中鹤,当今圣上的弟弟。” “看来苏老头没对你说实情啊,可惜一个如花似玉、临危不惧的美人儿,本王就让你做个明白鬼,苏老头一定没有告诉你本王的喜好,本王最喜欢看别人痛苦,别人越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本王越是不让他如愿!待会儿本王就让人把你把你埋到花园里当花肥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击掌唤人来。 “世上竟有你这种阴损之人,民女大开眼界,只是我还是不明白,苏韩胄让我接近你的目的何在?我一介女流,又害不了你……” 我斜睨了一眼他,他身量瘦高,虽不魁梧,也是正常男子。 他见我女扮男装,才下药让我全身无力,趁机非礼。好男风倒也不足为奇,为何得知我是女人后,惊恐万状? 还说,苏韩胄要害死他。 两个太监过来抬我,胶西王听到我说的话,又一摆手让他们退下了。 他目光阴沉地打量着我:“你不怕死?” “不怕。”我望着帐顶,淡淡说。 脸颊被狠狠捏住,我被迫看向他。 他说:“你原本就不想活了?你活得很痛苦,只有没有希望的人,才不怕死。” 我看着他凶狠扭曲的脸,忽然意识到什么,便说:“众生皆苦,人生八苦,而生是八苦之首,生且不惧,何惧死?” 他漆黑瞳孔微缩:“你不是普通丫鬟,你是谁?” “王爷过誉,民女是青楼女子,还不如苏大人府上的丫鬟。” “长安城的青楼?哪一家?” 我奇怪。原本说自己出自青楼,好让他觉得低贱,微不足道,莫要再追问我的身世。 哪知他却兴致盎然,干脆斜斜坐在地毯上,把玩着剑穗问。 “碎玉院。” 他坐正,又问:“碎玉院……本王有几年没去长安了,但也有耳闻,碎玉院这两年新选了花魁,听说美艳绝伦,才情无双,名唤董婉歌是也,而这董婉歌,原本是执金卫董仲岚之女,董玉如,也就是本王现在床榻上的女人!本王说的可对?“ 我着实惊讶,他竟能单凭只言片语得知我的身世,最要紧的是他身在胶西之地,对长安城之事还这般清楚。 ”看来本王是猜对了!“ 他站起身,负着手朝门口走去:“本王不杀你,但你要在王府住半个月,半个月之后,本王亲自派人送你回长安!” 他这样的人,能承诺放了我,必定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我全身酸软无力地躺在床上,脑中翻来覆去想着各种念头,想不出他会使什么手段,他……又不喜女人…… 但更多还是怨憎。 人心叵测,苏韩胄曾是博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为人正派严谨,却也是如赵家一样,净是些衣冠禽兽。 他那样随意地诓我,说:明日我邀请胶西国官赴宴,想让你抚琴献艺助兴。 我就要告辞去歇息时,他若无其事地说:“哦对了,还有一事,你举止静雅,你去替老夫送胶西王夜宵吧。” 他当着我的面,在夜宵的匣子里放了一柄紫玉如意……我出身官家,岂非不明白官员之间交往之道? 我还以为……还以为他只是想和胶西王打好关系……真不知,他叫我献艺是假,叫我送玉如意是假,他是将我推向火坑! 我虽不知我怎么能伤到胶西王,但我知道我差一点就死在这里。 又想到赵长卿……他说他找不到扎尔,就出家。 我还道他是戏言,没想到是真的。 我去找柳朗,柳朗说赵长卿偷偷做了道观的俗家弟子,拜华山的镇岳宫道长为师,还出大笔银子塑了一具菩萨真身,供奉着扎尔的牌位……他还真出了家。 他那样的风流纨绔子弟,只爱吃喝作乐,附庸风雅,平时最不信鬼神之说,竟真的出了家,为了一个古力扎尔那样一个女人! 我常常想,那天在渭河,如果我任凭赵长卿先救了扎尔,我或死、或失踪,赵长卿会不会也这般待我?记我一辈子…… 可就像赵长卿说的,没有如果,我虽然还活着,却在赵长卿心中没了位置…… 不,我还是不信!他只是愧疚罢了,他心里怎么会没有我? 第二日,我睁开眼睛,发觉全身力气又回来了,连忙翻身下床。 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跪着两个宫女。 她们见我起来,端了梳洗之物、女子的衣裳过来,轻声说:“奴婢伺候姑娘梳洗,王爷在外头等候多时了。“ 我梳洗好,被人领着到了偏殿。 胶西王正在写字,头也不抬,说:“起来了?本王看你待人接物甚是在行,明日是狱司所许大人的生辰,你送份贺礼过去。“ 我捧着掐丝宝蓝珐琅盒子,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坐轿前往许府。 许家管家诚惶诚恐地迎着我们进去。 许老爷及其夫人已经在院子里等着,齐齐跪下,说:“微臣恭迎胶西王爷口谕。” 许老爷一头的汗。 跪了一院子的人,却没一丝声响。 我将寿礼拿出来,说:“许大人安好,王爷知明日是你寿诞,特派奴婢过来送上薄利一份。” 许夫人和几个姨娘低着头,浑身颤抖,我好生奇怪,还是将寿礼交给许大人:“大人收下吧,奴婢要将盒子带走。” 许大人起身,接过盒子,手微颤着轻轻打开,正要去拿盒子里的东西,忽然口鼻流血,面色发青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竟是死了。 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在我面前暴毙,死相凄惨,晾是我素来镇定,亦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许夫人和姨娘围着许大人哀嚎,一个颇漂亮的姨娘指着盒子说:“盒子……有毒!” 怎么可能?盒子我拿了一路,要有毒,我早死了。 “大胆!敢攀诬王爷!” 一个侍卫大喝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拔剑刺穿了那个娇姨娘。 我口中发干,蹲下身,去捡盒子,里边是黄丝绸缎布,上面只有一张纸,我手发抖地打开看,生怕是什么不详之词,不想只是一个“贺”。 笔触苍劲有力,如快刀斫削。 我捏着那张纸,说:“没有毒……只有一张纸……没有毒。” 很快,外界皆知,许大人,在四十寿诞的前一天,突发急病,死了。 回去时,我脑子里还总是许大人口鼻流血,还有他的姨娘倒在血泊里的情景。 到了王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穿霓裳裙的舞妓在跳舞,琴声悠扬。 而胶西王坐在大殿宝座,桌上摆满珍馐美味,正在畅饮。 他见到我,手一挥,说:“回来啦?坐吧。“ 我滞了下,还是走到下首坐下,打量着殿上人。 许大人,为什么会突然暴毙? 胶西王有做什么手脚么? 东西是我亲手送过去的,我觉得不是,应是巧合…… 但我还是觉得害怕,待一曲毕,起身跪下说:“王爷能否让民女见一见苏大人?” 他饮着酒说:“不急,总要让你见他的。明日本王要在王府设宴,招待国官,你会跳舞么?” 我点点头。 “那你会抚琴么?” 我又点点头。 “甚好,明日你来为本王的国官们助兴!” 第4章 苏大人没有死 美酒,艳舞。 一群官员却垂头丧气,噤若寒蝉。 满场只听胶西王的喝彩声。 “好!来人!赐酒!” 他一声令下,一个宫人端着盘子走出来。 胶西王双手击掌,乐声止,舞姬都停了下来。 他兴高采烈地说:“本王新得了一个舞姬,大家说她舞姿好不好?哈哈哈哈,“ 他莫名大笑。 底下的官员却一个个勾着头,胆子小的甚至全身发抖。 我心生疑窦,这帮官员,为何如此怕他? “婉歌,给魏大人敬酒!”他朗声道。 从几案后站起一个人,花白胡子,官服下双手隐隐在抖,涩声道:“王爷——” “怎么?怕本王给你喝毒酒?” “臣——绝无此意!”他慌忙跪下。 胶西王朝我摆摆手,宫人走到我面前。 我拿起酒壶,倒在金杯里,缓缓走向魏大人。 在场的有十几个朝廷命官。 即便胶西王是一方之主、皇亲国戚,但若是说他这般明目张胆谋害朝臣,我决计不信。 魏大人颤巍巍喝下酒后,已是面如死灰。 众舞姬退下后,只留我一个在场。 胶西王命人抬来一架琴。 我坐在琴前,下意识弹着琴,余光却观察着魏大人。 他除了紧张恐惧的不停擦汗外,无一丝异常。 我心想,这帮官员,畏惧得毫无道理。 弹完一曲,胶西王又说:“婉歌,去,给方大人剥几颗葡萄吃。” 一个宫人将他适才不停吃的葡萄端下来。 一大串葡萄,他吃了一大半了。 我垂着眼温顺接过,心里怒火却是一点点在燃烧。 这次宴会,他要做弄的,分明是我! 我端着葡萄盘子,跪在那位方大人面前,他比我都紧张,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来吧。” “诶,”胶西王道:“美人儿剥的葡萄才香嘛,方大人你脸色怎么不好?可是生了什么病?” “微臣……无恙,无恙……” 在他们交谈间,我剥了一枚葡萄,双手奉给他。 方大人从我手里接过,像吃药似的放进了嘴里。 我一连喂了方大人五颗。 胶西王才说:“行了,你净净手接着抚琴吧。本王今日要和众卿畅饮!” 我站起身,低着头走开。 身后传来“咣当”的一声,随即,众人或高或低发出惊呼声。 我回头看,方大人推倒了面前的几案,肥胖的身体踉跄着站了起来。 一直走到我面前的不远处,然后“咚”的一声,俯身倒下。 一动不动。 全场静默片刻后,嘈杂起来。 胶西王也大声喊道:“快传太医!快传太医!本王就说,这方大人面色有异……” 又一个人死了,死在我面前。 死在我手里。 我跪在案前,目光盯着烛光许久。 门咯吱响了一声,很快胶西王就懒散地斜斜坐在我对面。 “听说你要绝食?” 我直视着他:“我不会再听你任何差遣,你必定要杀我,何必浪费米食。” ”我都说了,我不杀你,半个月后我让人送你回长安。“ “我不会再替你害人。” “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害人了?…… “昨日的许老爷,他打开锦盒后就死了,盒身无毒,必定是盒里边有毒。“ “里边的东西,我也摸过,并未中毒,那毒必定是剧毒的气味,所以,他才一打开就中毒身亡,” ”今日,你让我为方大人剥葡萄,葡萄是你吃剩下的,葡萄无毒,但方大人却死了,我从正殿回来时,一个宫女端了水看着我净了手……我的手上有毒?我自己却不知道……我想,是琴弦上有毒,是不是?“ “难怪胶西的官员个个害怕你,你……这个恶人!” 我站起身,指着他:你害人就害人,为何让我双手沾血?你这个……卑鄙小人!” 我还没骂过人,更少发火动气,可眼前这个毒蛇般的人令我气愤至极! 他笑吟吟地听我骂完,拍着手说: “董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主意是我想的,你却猜得分毫不差,看来你也有害人的天赋呀。你想不想也体验一下,悄无声息处理掉你看不顺眼的人,却让对方抓不住一点把柄的感觉?” “你不是恨苏大人么?你去把他解决了……” 依旧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我端着盘子,黄色缎布下是三个蜜桃。 管家领着我,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到了苏府偏殿。 油灯恍忽,苏韩胄坐在案前写着字。 管家退下后,我将盘子放在他案上,说:“苏大人。” 他写好最后一笔,搁下笔后,说:“你来啦——” 回去时,月亮高悬,月辉淡淡,王府一片静寂。 除了若有若无的箫声。 我推开门,胶西王放下手里的萧,愉悦地迎上我:“如何?你看着他断气没?” 我一伸手,握住他手中的萧,走回案前,跪身下来,吹他未吹完的曲子。 他也不急,在我对面斜躺下,颇有兴味地看我吹箫。 吹完后,我将萧还于他,柔声说:“王爷的头发散了,民女帮你梳一梳吧。” 他的乌发散开,背对着我而坐。 我一缕一缕梳,低声说:”苏大人没有死。“ ”为什么?他猜出了哪个桃子无毒?“ ”没有。他其实与民女有恩……民女不恨他,民女也请王爷饶过他,好吗?“ 他沉默了许久,像是睡着了一样,过了会儿,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拖到他怀里:”好啊,你陪我一宿,我就不动他。“ 我颇惊讶:“他们说你……” 他将我抱到床上,一翻身就躺到了我身边。 我紧张的一动不敢动,他只是双手双脚搂着我,闭着眼睛,用鼻音说: “对,我不能近女色……我每回跟女人亲密接触,就会害一场大病。我从小有隐疾,不能人道……不过那天,我以为你是美男,亲了你,却无恙……” 回到长安城的时候,天色已不早了。 我没有回碎玉院,而是先去了我和赵长卿生活过的宅子。 那宅子是赵长卿偷偷挪了家里的钱买下的。 地契写的是他另一位好友,嵇唐的名字。 前院不大,但后花园却种满了玫瑰。 那是赵长卿要成亲的前两日,用手帕蒙了我的眼,用手牵着我,待我置身花海时,方让我瞧见的。 他说:“我爹非逼我娶妻,我实难抗命,婉歌你可莫要怪我啊,你看,我买了这宅子,找花匠种了万株玫瑰,往后这里便是我二人的家园,你喜不喜欢?” 那么多娇艳欲滴的花儿,哪个女人不喜欢? 此时仍是鲜花盛开的时候,却是物是人非。 暮色昏沉的时候,我听见了赵长卿的声音。 我还以为是幻觉,惊喜万分地回头看。 古力扎尔,那个下落不明,明明应该早已去重新投胎的女人,竟然好好地向我走来。 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赵长卿,俩人说着话儿走过来。 赵长卿竟然带她来这里! 带她来属于我董婉歌的地方! 我从未像那一刻意志强烈过!就连从扎尔口中得知他们同过床都不曾这般清醒! 他们没有瞧见我,我朝他们迎上去,柔声唤赵长卿:“长卿哥哥。” 赵长卿丢下扎尔,跌跌撞撞朝我急步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就往回走。 我心生疑惑,但更多是源源不断的期待,我甚至忍不住想笑。 可是他拉着我走的很远后,却说: “董婉歌,我拜托一件事,扎尔被华山派的弟子救了,但她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她现在是华山派的女弟子,你不要对她提过去的事好么?等时机成熟了,由我告诉她,拜托拜托!” 我瞪大双目,打量眼前人,他是那个口口声声对我表达爱慕的赵长卿么?他不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刀子么? 男人……他,还不如胶西王呢!他还如不会人道、喜好男风呢! 他期待地望着我。 第5章 那么我呢 我在青楼时,常见姑娘追问嫖客: “你有没有想我呀?” 男人都无法拒绝这声娇嗔。 一别数月,赵长卿见了我,眼底无一丝热切。 可我董婉歌,不会追问男人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我强迫自己冷静。 柔声问他:“你打算做什么?“ “婉歌,”他欲言又止,眼睛总观察着我的脸色。 他尚顾虑着我的感受。 片刻后,他下定决心似的,说:“你过去总问我,是否对家中的妻子生出感情?柳朗他们也总问我,‘嫂嫂虽是异邦女子,但听你所述,应是个有趣女子,你当真一点儿不喜欢么’。” “你们这样问我时,我尚且觉得丢脸,想我赵长卿的妻子,竟是一个蛮夷女子,莫要说琴棋书画,她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娶她,我已是够丢脸了,若是还喜欢她、待她好,岂非让全京城的人看我笑话、说我品味清奇?” “可当扎尔掉河里,不见踪影的时候,我才觉得过去真是傻!他人如何想与我何干?扎尔找不到了后,我睁眼闭眼脑子里都是她,我都不知她在我心里这般重要……” 多么可笑?他竟对我诉对另一个女人的衷肠! 天黑透了,连他的脸都模糊了,我很想问:那么我呢? 可我就是倔强不问。 赵长卿还是那个潇洒公子,活得轻松自如,他还找到了大难不死的妻子,而我呢,他根本就不知我经历过什么?! 我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全是拜他赵家所赐!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话,忽然噤了声,过了会儿,又说: “婉歌,我对不起你,当初听你说你的身世,知道你其实就是董绿如时,我发过誓要你后半辈子无虞,我爹娘不认当年亲事,我要认!可是……可是……后来我和扎尔成亲后,再与你相处时,总会想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总之都是我的错,这个宅子,我送与你,日后你有用的着我的地方,我必会尽力相助。” 扎尔失踪那段日子,他应该是恨我的,如今扎尔找到了,他又对我心生愧疚。 男人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不过在他找扎尔那段时日,我算见识了让一个男人愧疚的威力所在。 所以,当他异想天开,说自己想要再一次把古力扎尔娶回家。 待时机成熟后,再告诉她过去的事时,我很爽快地说:“好啊,我答应你,不过,我在这世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长卿哥哥,你得空儿的时候,常去看看我,好么?“ “这是自然,”他大大松了口气,为我的开明大度,“你与我定过娃娃亲,我们虽无缘做夫妻,我也定会护你一生周全。” 赵长卿虽不专情,但他为人最是豪爽大方,第二日就让贴身小厮庆贤送来许多珠宝首饰。 我以前很少跟他的下人说话,如今却让丫鬟领他进我的房间。 丫鬟掩好门出去,他立刻局促不安起来。 “你叫庆贤是不是?这么大热天过来,渴了吧?坐下喝杯茶吧。“ “不、不用,庆贤不渴。” 我轻轻扇着团扇,不再理会他,却也没说让他走。 衣裳我让丫鬟熏了香,这屋里头的香气无处不在——除了对付胶西王那次,我为他梳头、吹箫,我还没为哪个男人施展过女子魅力,就连赵长卿都不曾,更何况他的小厮。 但庆贤不是普通小厮,他是赵长卿的贴身小厮,从小被卖到赵府,跟赵长卿一起长大的。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下人。过了会儿,他开始主动说:“董姑娘,您别生少爷的气,他也就是哄那个女人再嫁到赵家,他心里头喜欢的人,还是董姑娘您呢!” “你怎么知道赵长卿喜欢我?”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董姑娘和那女子比,任谁都会喜欢您啊,所以您别看这一时少爷怎么待她……” 他以为是在奉承我,我听了却忽然的心烦,单刀直入地说: “你知道赵家为何非要娶古力扎尔做媳妇么?是因为她爹啊,我听长卿说她爹很会判山寻矿,且她爹说坤山有个巨大的矿区,但开采起来却是不易,你说,赵老爷守住了扎尔,不就是守住一座大矿么?此事是赵家的秘密,扎尔可是不知,我今日透露给你,你可不许告诉任何人。“ “庆贤明白!董姑娘还请放心。” “嗯,你回吧。“我抬眼看了他一眼,他受宠若惊退了出去。 少顷,丫鬟进来,小声说:“小姐,他得了那袋子银子,高兴着呢。” “嗯,下回换成金子。” “是不是太抬举他了。” “我还怕他不收呢,”我望着铜镜,取下耳坠子,说:“你去吧吴妈妈叫来吧。” 吴妈妈一进来,低眉顺眼地站在我一旁,陪着笑说:“婉歌姑娘,您叫我来,是有什么吩咐呀?“ 碎玉院,如今是我董婉歌的了。 这是苏韩胄送我的其中一样东西。 “你把账本整理好,交给我,以后碎玉院的账目我来算。”我低声说。 “呦,这可不是件轻松的活计,账面都是账房先生管着呢,您要查只管每月去查一回就好了。” 吴妈妈脸上的笑竟也有挂不住的时候。 “不要,旁人觉得难,我却不觉得,只管拿来,翠竹,你陪吴妈妈一起去取。” 赵长卿还真的又娶了一次古力扎尔。 十里红妆,遍请宾客,对外只说新娶的媳妇,是华山派的女弟子。 瞒了一众的人,分毫不觉得羞耻。 不过这已不是赵家头一回做这种背信弃义之事,我倒不觉得稀奇。 唯一让我惊奇的,是华山派的一个男弟子。 他叫周洋,据说就是他救了古力扎尔,俩人关系甚是亲密。 周洋年长我五岁,他除了长高了,长壮了外,模样没有多大变化。 何况他跟他爹长得像极了,所以我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董家兴盛的时候,周天川是我家里的管家。 从我记事起,他就在我家做事,我爹很是器重他,他依靠董家也置下不少的产业。 后来,董家男子被斩首,他也一同被处斩。 我让翠竹请周洋一叙,周洋得知我是董家小姐时,亦是无比亲切和激动,抱拳郑重施了礼:“董姑娘,幸会幸会。” 我没请他喝茶,倒了清酒给他,说:“今日是你师妹的大喜之日,周公子看起来不甚开心呐。” 他怔了下,似乎很是意外我说这些。 我向来不喜拐弯抹角,特别是对男子,所以我与他饮下一杯酒后,说: “周公子不想说,那我来说。你喜欢你师妹,可你师妹却嫁给仅有一面之缘的赵长卿,若是我,我也不开心。” 他猛地放下酒杯,站起身,冷声道:“董姑娘虽是我父亲的旧主,但请姑娘自重!男女之情岂是这样随意妄议的么?” “你就不想知道害死你爹的罪魁祸首是谁么?我告诉你!虽是朝廷的旨意,却是赵史巍将我爹私下写的杂谈集交了出去所致!是赵家害了董家!害了你爹!” ”还有你可知,你那个叫小喜的师妹,根本就不是中原人,她叫古力扎尔,赵长卿一年前就娶她为妻了,后来她与我一同掉进了河里,赵长卿救我没有救她,害她差点被淹死,如今失了忆,赵长卿欺她把过去都忘了,还要娶她进门。” 我站起身,望着不远处热闹的赵府,说:“你可知,赵家为何非要娶她?” 第6章 我与你一样 “你说,她怎么这么傻,两次被赵长卿骗,等哪天她知道了真相,该有伤心啊。” 我柔声说。 假话说多了,连我自己都有些信了。 我对这些不想干的人说:赵家两次娶古力扎尔,是因为她有一个善采矿的爹。 其实,赵老爷或许是,但赵长卿绝不是。 他是个清高的人,家里明明经商,却最怕沾染铜臭气。 他根本不知赵老爷非要他娶一个蛮夷女子的目的。 到现在,他都以为,是因为古力扎尔曾经救过他爹的命,所以他爹为了报恩,搭上了他的姻缘。 因此他愤懑之极。 不过那是第一次,这一次娶扎尔,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赵长卿的贴身小厮,庆贤说他在华山闲逛时,偶遇了失忆的扎尔。 扎尔把什么都忘了,包括他。 所以他自以为聪明,花言巧语骗着她再次嫁给他。 等把生米做成熟饭,等扎尔再次喜欢上他,他再把过去的龌龊说出来。 想得美。 周洋神色未变,但胸膛却是起伏不止,眼底有隐忍不发的怒意。 我觉得无需再多说了。 起了身,经过他时,说:“城西桥下,有一帮乞丐,你去找一个说西北国方言的小丫头,带她去找扎尔,那丫头是扎尔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俩人一见面,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扭过头,微笑地看着周洋:“扎尔单纯善良,应找一个温润的良人,可不能再被赵长卿糟蹋了。晚上,我会让赵长卿去碎玉院找我,你找到那小丫头后,让她引扎尔去碎玉院,这洞房花烛夜自然是过不成了。“ 说完,我欲要走,他伸臂拦下我:“且慢!董姑娘意欲何为?” 我低笑一声,说:“我与你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离开茶馆,我交与翠竹一封信,让她交给庆贤。 赵长卿来得还挺快,他脱了喜服,从后门进了碎玉院。 额角上都是汗,他一着急就容易出汗。 我用帕子替他拭掉汗水,他心不在焉地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杯喝干了,说:“你叫我,有什么要紧的事?” “你没喝出来么?这是今年头茬的龙井茶,我从商贩处得了,想着你喜欢喝,赶紧请你来尝鲜……” ”砰!“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极力忍耐着,低声说:“今日,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呵,”我听了忍不住笑出声,眼泪都要出来了:“一年前,你不也是洞房花烛夜?那还是你头一回呢,我叫你早些回去,你说得干脆:不回!这二婚头,你又何必在意呢?我不过是想你了,叫你来说会儿话而已。“ 他语气很不耐烦,说:“你以前知书达理,如今怎变得如此无理取闹?“ 窗子外,有一道浅浅的影子。 扎尔来了。 我柔声说:“无理取闹?长卿哥哥,不是我无理取闹,而你厌了我,所以你连跟我说说话都不耐烦了,“ 就像戏剧里的台词,说着说着,我竟分不出真假。 若不是为了报复赵家,我无论如何说不出这等堕志气的话。 哪怕是心里话! 我柔声控诉他:“你要和别人洞房花烛,共度良宵,我只想和你说上几句话,你都觉得我无理取闹,难道你心里没有我一丝一毫的位置了么?“ 他说:“婉歌,我们已无可能,见面亦是徒增烦恼,我们以后莫要再见面了。“ 就像无意中被判了死刑。我终于恨他了。 他要走。我的拳头攥在袖子下,克制着打他一耳光的冲动,克制着自己说出”此生再不复相见“的话。 在他要开门的时候,我冲到门口伸开双臂,拦下了他,终于说出最要紧的话: “赵长卿,你以为你重新娶了她,就能重新开始么?不可能!你对她做过的事,永远都在!你就不怕她哪一天想起来?你还不知道吧,她坠河的时候,是有孕在身的……“ 不仅外头的扎尔震惊,赵长卿都惊住了,他双目凶狠:“你说什么?你是说扎尔有了我的孩子?“ 他万分沮丧,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他再不会来见我。 我主动去拥抱一个男人,哭得伤心欲绝,姿态卑微。 我还不知我能发出那样纤细的、柔弱的、委屈的声音,如同那些陪客的青楼姑娘,常自练习呻吟的绝技。 我哭着说:“长卿哥哥,你说过一生只爱我一个人,你说过会娶我,你为什么要为那样一个异邦女子而弃我?为什么?“ 如果,那一刻的表现,非我董婉歌所有,但那些话是真的,眼泪是真的。他后背很快被洇湿。 赵长卿这样大男子的人,即便有天大的事在,这一刻也会动容。 果然,他叹了口气,转头安慰我:“好了,别哭了,我再陪你一会儿……” 周洋没有让我失望,根本不用我教,就做的那么绝。 听翠竹说,他不给扎尔一点后悔的机会,大闹了赵府,让扎尔坚决地与赵长卿绝了婚。 古力扎尔得知自己的过去后,就要回西北国去。 赵长卿不死心。扎尔越是拒绝他,他越是穷追不舍。 竟说服他爹,让他去监管西北国的矿石生意。 赵史巍倒是求之不得,难得赵长卿愿意沾这些东西。 我却觉得赵长卿是幼稚,是贱——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好的。 反正我是对他死了心,专心做苏韩胄交待我做的事。 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我与朝廷第一猛将,霍泽睿霍将军“偶遇”。 就像范本里写的:几个“小毛贼”想要非礼我,霍将军救下了我。 从进城,到送我至长安城的这段时辰,我已与他相谈甚欢。 从他爽朗轻松的神情里,我知道他俨然将我引为知己。 红粉佳人,知己难求。 此后,霍将军便常常成了我的座上宾。 他与我下棋,我与他饮酒。 去他府上时,他舞剑,我在一旁抚琴。 他性情坚毅,行事豪爽,甚是刚强,待我却是彬彬有礼。 越是相处,我越觉得他真是难得的知己。 扎尔的爹娘就是那时候死的。 说实话,我得知消息时,亦是恼怒极了。 但长安离西北国路途遥远,很难控制局面,特别是他人的行事。 我要庆贤穿着赵长卿的衣裳,在有牧民经过时,溜进扎尔家的帐篷里,给扎尔爹的酒壶里下毒。 这毒不致命,但会让他浑身无力,再不能行军打仗。 没想到庆贤失手杀了他们——我断定是他被发现后,失手杀的。 虽然他传信过来说人非他所杀。 不过,人死都死了,再论这些无用。 更何况,赵长卿将彻底追不回扎尔了。 我得知哈里克的死讯后,马上将此事告诉了霍泽睿,说是我派人杀了蒲类最勇猛的将军,日后拿下蒲类,轻而易举。 霍泽睿听后,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忽然一声厉喝:“谁让做这些?!“ 惊雷似的,吓的我怔住了。 我从没见人发怒时这么厉害。 我强自镇定,说:“打仗时,任何手段都可以用。“ “我霍泽睿是要在战场上杀敌,而不是用这样的卑劣手段!“ 我心中大乱,脑子里迅速想着对策。 我不能让霍泽睿厌弃,我不能……我又一次可悲地用到了女人的利器。 我望着他流眼泪,哭着说:“我总听你说,一日不打下西北诸国,就不能真正开怀……我……我想为你分忧,” 我说:“你可知那个哈里克,他不仅是蒲类国的将军,他还和我们长安城的富商赵史巍勾结,一起开采玉矿,谁知道赵史巍会不会通过他做出叛国之事,所以……他不足惜!“ 胶西王说的对,我很有害人的天赋。 第7章 就当他死了吧 胶西王说的对,我很有害人的天赋。 赵史巍是个逐利的商人,哪里敢做叛国之事? 我这样妄猜他,诬他与西北国勾结,即便拿不出任何证据,霍泽睿也定会将他查个底朝天! 因为,与霍大将军相交日久,我已深知他的秉性。 他说一不二,威猛强悍,常年在边疆征战,忠君为国,绝不会为任何人徇私枉法,更不会被“枕头风”吹歪。 何况,我亦不是他的枕头风。 如果,我求他替我报仇,他倒不会为了我滥用职权去调查一个富商。 但若是涉及到边疆和奸细,他定会一查到底。 我接近霍泽睿,是因为苏韩胄要拉拢他,我却从没想过他能替我报仇。 这样一石二鸟的想法,简直是福至心灵。 霍泽睿目光深沉,“我听人说,你与赵史巍的儿子,赵长卿,关系非同一般,现在你却揭发赵家,董婉歌,你老老实实说清楚,为何要干涉边疆战事?为何要针对赵家?“ 他的嗓音低沉不迫,却有泰山压顶之势。 我只道他性情豪爽不羁,是个酷爱领兵打仗的粗人,未料到他是这般心细如发。 喉间干涩,我怔怔地望着他,眼见他眸中的轻柔缓和变得凌厉,我猛然跪了下来,望着他石青蟒爪常服,低声说:“霍大哥,婉歌的确有隐情……“ 我将我的身世告知他,痛斥赵史巍的所作所为,说: “自从得知是赵史巍害了我董家,我就对赵家多有观察,从他家下人口中无意中得知他与西北国有来往,找人去察看一番后,这才察觉出他的不寻常之处,婉歌,只想为董家报仇,哪里会干涉战事?” “你与我相识后,得知我的身份,所以刻意讨好我,是为了让我替你报仇?”他语气缓和许多。 “婉歌从未如此想过,我孤苦无依,十岁被卖入青楼,受尽冷脸,“ 霍泽睿俯身朝我伸出手,我垂着眸继续说:“唯有霍大哥真心待我,我视霍大哥为兄长,为知己,” 他的手已触到了我的袖面,却又顿了下,片刻后又收了回去,在我面前踱了几步后方停。 “起来吧。” 我福了福身子起身。 霍泽睿脸庞棱角分明,浓眉剑目,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缓缓露出潇洒磊落的笑容: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赵史巍这样卑鄙的人逍遥法外,更不许有一丝危及朝廷的迹象,我必会让朝廷重查!” 赵史巍这样的商人,哪里经得起细查? 不过半个月,就已查实数罪,虽并未有叛国行径,但也罪不可恕。 富甲一方的赵家,即刻倾覆。 一如当年的董家。 而赵长卿,他还在遥远的西北国,苦苦追求一个蛮夷女子,尚不知他已一无所有。 我了无痕迹地把苏韩胄介绍给霍泽睿。 霍泽睿是武将,与朝廷文官接触不多,但也知苏韩胄学问渊博,盛名远扬。 听我几次赞誉之后,自然已是有心结识。 两人一见面,果然相谈甚欢。 至此,便常常到我碎玉院相聚,谈经论道,探讨国事。 我在一旁布茶,听着那些与我无关的事,神思常会飘走。 赵长卿可得知了消息? 许久,西北国终于传来消息。 庆贤说,赵长卿有一次独自骑马去沙漠,遭遇了沙尘暴,遍寻不见,至今下落不明,只怕是凶多吉少。 受到信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赵长卿浑身是血,茫然无措,他对我说:婉歌救救我—— 他刚说完,身子就往沙土里陷。 我着急地喊着他的名字醒来,一摸脸,满脸的泪。 又过了几个月,树上的叶子逐渐变黄了。 我头痛发作,去药房拿药,遇到了柳朗。 他看见我后,就急匆匆把我喊到外面,四下张望了下,神秘兮兮地说:“赵长卿回来了!” 就像春日的惊雷,我脑子一片空白,喃喃道:“你说什么?” 我又见到他。 赵长卿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面色蜡黄,憔悴虚弱,瘦得不成人样,下巴长出一层青色胡茬,皱眉闭着眼睛昏睡,当真是可怜落魄至极。 我还未和他说句话,他忽然剧烈地咳喘起来,咳得背都弓了起来,喉间发出奇怪的鸣音,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过气来。 柳朗慌忙地跑出去,大声喊着:“大夫!大夫——” 我上前扶起他,轻拍着他的背,眼看他一张脸憋得通红。 我从衣袖中拿出一套针灸针具来,手颤抖着解开他的衣领,褪下他的上衣——我在医书上看过这样行针平喘,却从未实践过。 他的身上还是白皙的,我的手触着他背上的肌肤,颤声说:“长卿,长卿你不要动,我来救你。” 我在他后心、胸口和脚心处,各施了针。 在大夫急匆匆背着药箱赶来时,赵长卿已是不咳了。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会儿,扯出一抹温暖的笑,他低声说:“婉歌,谢谢你啊,刚才吓到你了吧?” 我摇着头,也想向他笑一笑,但眼泪却突然就流了出来。 之前他背弃我时,我都不会这样哭,但他这样平和又可怜地对我说话,我却心如刀绞。 我日日过去为他针灸。 一开始我与他都有些拘谨。 当初我俩好的时候,尚且没有见过他的身体。 过了几日,我便能坦然以对。 我立下重赏,遍请名医,为他治病,还与柳朗、嵇唐凑出银两,将沦落为奴的赵家女眷赎了回来。 苏韩胄觉得不解。明明是我亲手毁了赵家,为何又要帮赵长卿? 我略显慌乱地解释:“赵史巍已被关入大牢,赵家已经完了,赵长卿像我一样,他什么都没有了,如今反过来却要靠我施舍,这难道不比把他也交给朝廷,关进监狱,更让人畅快么?“ 苏韩胄叹了口气,摇摇头:“为亲人报仇血恨,原是人之常情,董姑娘既已报了仇,何必再与仇人纠缠不休?“ “婉歌没有。“ 他负着手,站在窗外沉吟许久,才转过身道: “既然如此,你就带他来见见我吧,我或许可以给他一个新的身份,为我们所用的身份,而‘赵长卿’这个人,就权当他已经死了吧。” 第8章 人是会变的 我终于发现人是会变的。 赵长卿也有为银子犯愁的一天。 他病情无大碍后,就忙着替大户人家抄书、临摹字画,忙忙碌碌,有时通宵达旦。 整日盘算自己赚得那一点碎银子。 有一回,我在朱雀大街上逛,看见他正在叫卖字画。 招呼人时,一抬胳膊,腋下有个补丁。 那补丁像烙铁刺痛了我。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先闻其琴音。 四弦一声如裂帛,铮铮叩人心。 不等他弹完,我就对身边的妈妈说:“请这位公子进来吧。” 他乌发高悬,眉清目秀,紫色绸缎长袍下是修长挺拔的身段。 冠玉般的脸上含着笑,清俊潇洒,规规矩矩朝我施礼: “在下赵长卿,今日得见董姑娘芳容,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我愣怔半晌。 “董姑娘?“他轻声唤我。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说:“你,就是赵长卿?“ “姑娘认识我?“ 我想起过去我们董家风光的时候,我亦是绫罗绸缎,是千金小姐。 若非遭了横祸,如今只怕早已与他成亲。 我转过身,微微摇摇头:“只是听过名字罢了。你走吧。“ “董姑娘这是为何?“ 他竟绕到我面前,惊讶地说:“你、你怎么了?为何哭了?“ 我慌忙擦着眼睛,冷声:“你出去吧。“ “是长卿哪里失礼了么?“ “不是。“ “那是为何?“ …… 他得知我的身世,知道我便是与他结下娃娃亲的董家小姐,震惊之余,就要把我赎出来。 那时,我尚不知是他爹害了我董家,还心存幻想。 他不敢对他爹提我的事,而是试探着问他娘: 若是找到了我,他那娃娃亲还做不做数? 赵夫人未听完,就马上坚决说:“董家都没了,哪有什么娃娃亲?若是你真遇见她,你就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你是罪臣之女,你可不要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生气极了,怪他爹娘无情。 可这是事实,他要顾及赵家数百口人的荣辱。 于是,他与我商量,还留在碎玉院,只是不接客。 在他爹带古力扎尔来长安前,我俩情深意重,一刻不见,就已想念。 他对我极好,出手阔绰,样样让我用最好的…… 而如今,他穿着带补丁的衣裳! 我忍不住上前,拉着他就朝裁缝铺走,说:“我带你去买身衣裳——” 他看我这样急切,还道是何事,听是买衣裳,就立马止步,说: “我有衣裳,不用买,你去旁边茶馆等我,我把剩下的字画卖完就去找你。“ 说着他就急匆匆走了。 我坐在茶馆里,看他卖力地揽客,只觉得心酸难耐——若是他知道是我揭发了他爹,害得赵家败落,他会怎么待我? 尚燥热的秋日里,我竟觉得凉意沁体。 过一会儿,他进来了,一道来的还有柳朗。 他们说要写些诗集来卖,我听了会儿,说: “那不如开个书坊吧,到时候让柳朗多带些有权势的公子过去捧场,你那些字画诗集都可标上高价……” 很快,长安城就出了一位颇有盛名的相如公子,只是他从不正式露面,这样倒更让人好奇。 后来,我就带他去见了苏韩胄。 苏韩胄想让他在长安城开设讲坛,宣扬儒家孔孟之说。 我隐隐觉得不安。 不禁想起苏韩胄说过,我爹就是因为写了一本关于儒学的杂谈集,才被人做了阀子。 那这般光明正大讲道,岂不是更会触犯到朝廷? 赵长卿倒是兴致勃勃。 他本就是一个极其尊崇儒学之人,常常在几个友人之间侃侃而谈,因此爽快应下。 他走后,我对苏韩胄说了我的顾虑。 苏韩胄说:“儒学早已在民间悄然兴起,何来触犯之说?你爹那时是在新帝登基之际,局势紧张。怎么?你还担心赵长卿的安危?” 赵长卿以相如公子的身份,开设讲坛,名声大噪。 并未遇见什么凶险之事。 他不再提扎尔,对在西北国的事更是只字不提。 好像过去的赵长卿真的死了,只留下这个我亲手打造的相如公子。 但那天,还是出事了。 霍泽睿到碎玉院找我,说有要紧事要对我说。 我们本坐在院子里赏花,但我一听他说赵长卿近日怕是有危险,连忙带他回房借一步说话。 霍泽睿看我一脸紧张,一进屋就说: “当初是你揭发赵家私采矿产,如今为何还要帮那小子,莫非你们还真有情意不成?” 我又着急又无奈,说:“将军何出此言?他和他父亲不同,他才高八斗,我们……“ 我话还没说完,霍泽睿就制止了我,用手指了指隔壁,提醒我隔壁有耳。 我尚未反应过来,隔壁房间的门“咣当”响了一下,有脚步声跑远。 我和霍泽睿追出去,只能听见瞪瞪瞪的下楼声。 我手脚冰凉,不知所措,只觉得日子忽然到了尽头。 秋日短暂,最好的时光都已过去了。 隔壁的房间,是专门留给赵长卿的。 那时候,他不爱回家,就在这里睡下。 后来他再不来了,屋里的摆设还原封不动放着。 有时夜深人静,我会去里面坐坐。 有一回,在床榻的暗格里,我找到一个簪子,上头写着“古力扎尔”四个字。 我将簪子从窗外丢出去,夜晚寂静,能听见落地时的破碎声。 这之后,我也没再进来过。 刚才那个人一定是他,他都知道了。 我们之间彻底完了。 连同最后的愧疚、友谊、感恩,这些让他牵挂我的感情,都不会有了。 果然,苏大人召我去见他。 他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深深叹了口气,说:“你过去常说,你只是要为董家报仇,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他,玉如,” 他叫着我原本的名字:“你跟他,隔着深仇大恨,怎么还有可能?你就是不死心,现在好了,他全知道了,他昨日过来找我,亲口对我说,你的所做所谋,他全知晓了,但他不想让你知道他知道这些了,不让我告诉你,还说赵家和董家的恩怨,到此为止吧,“ “可我不告诉你,只会让你心存幻想,如今你死了这条心,老夫就可以继续为你筹谋了,” 我缓缓看向苏韩胄,冷笑着摇摇头:“我不需要什么筹谋了。” “难道你不想为董家平反么?据老夫派人多方查访,终于找到董家尚存的男丁,董飞郡,他刚满九岁,如今就在老夫府内……” 飞郡是我爹四姨娘的儿子。 我虽不喜欢四姨娘,但飞郡是我爹的儿子,是我董家的男丁! 我盯着苏韩胄的脸,不知他想让我做什么。 他看着我说:“玉如,你进宫吧,为董家平反,为飞郡谋一个将来!” 第9章 你是那个丫鬟 连下了几日的雪,青砖琉璃瓦浸湿后,掩在白雪中,颜色更是醒目。 竹篮中的梅花娇艳,已是将满。 忽听靴声橐橐,隐隐有说话声。 “……苏卿府上的梅园景致不俗,倒比宫里头的更有意境。“ 我摘花的手一滞,知是人来了,便用力攥紧了梅枝,往下拽紧,又猛地松开,一树的梅花伴雪抖落。 细雪从颈后钻进去,猝然的凉意让我打了个寒颤。 “什么人?”苏韩胄低声喝斥。 我仓促转身。 身后一株梅树下,苏韩胄与一个年轻男人站在一起,身后侍从拱卫如众星捧月。 那人穿一身靛色狐肷袍子,外系着玄狐大氅,紫貂皮领更衬出清俊的一张面孔,神色颇为闲适。 苏韩胄面露愠色:“大胆奴才,圣上在此,快跪下!” 我慌忙跪下,忘了手中还提着竹篮,梅花纷纷扬扬洒落了一地,映在积雪上红滟滟一片,像极了戏台子上搭好的场景。 好叫人看。 寒冬腊月,我袖下的双手按在冰雪上,如冰刀割着似的疼。 却并未听见声音,只有细雪扑簌之声。 “皇上,这边请。”苏韩胄最先反应过来,低声邀皇上去别处。 “你,摘梅花瓣做何用处?”清朗的声音响起。 “皇上,她是臣府上新来的丫鬟,冲撞了皇上……” 苏韩胄声音紧张极了。 “朕是一时兴起,来了你这里,她哪里知道啊,你紧张什么?朕只是好奇罢了。” 苏韩胄转头呵斥我:“还不快回禀皇上。” 我俯身跪着,额头将要触到地面:“回皇上,奴婢是要做梅花羹。”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朕倒不知梅花可入膳,苏卿,朕知你见解清奇,不想府上一个丫鬟都有如此精巧心思。” 说着话,已是转身离去。 众人落足声一阵嘈杂。 苏韩胄的声音渐行渐远:“皇上过誉,这是老夫母亲房里新收的丫鬟,人牙子说她懂些医理……“ 过了半月,期间又下了几场子雪,这日,难得放了晴,碧空如洗,仍是冷的出不了门。 我正在院子陪董飞郡说话。 我喜欢连名带姓叫他“董飞郡,董飞郡”,仿佛董家犹在。 每喊一回都觉得亲切。 他长得不似爹爹,一笑,圆眼睛与爹爹的四姨娘像极了,可我还是看着喜欢。 董飞郡之前沦落在外,吃足苦头,才九岁就像个小大人似的。 我说:“董飞郡,你瞧,雪这么厚,你想不想堆个雪人玩儿?姐姐与你一起。” “多谢姐姐美意,飞郡还有功课要做,下回再陪姐姐堆雪人。” “一家人,道什么谢?你不想玩,那便不玩,只怕姐姐下回也陪不了你了。” “为何?”他猛然抬头,似乎很吃惊。 我朝他笑笑,原来他也是关心我的。 从相认至今,他待我恭敬,却并不亲热。我拉住他的手:“董飞郡,你日后想做什么?” “我想经商,挣花不完的银子。” 我心中一沉,脸上仍挂着笑,脑中已是浮现赵史巍的模样,还有……家道中落的赵长卿。 听柳朗说他做了游商,携妻走南闯北,哪里有利可图,便去哪里。 都道是萧朗是路人,他却是变了一个人。 那个一身青衣,摇扇谈笑人的模样,面容已是模糊,我却还记得他瞧着我笑的样子。 “董姑娘,董姑娘,宫里头来了人,大人让你速去正殿呢。“ 苏府的管家大冬天的跑出了汗,离好远就开始唤我。 脑子“嗡“地一声,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我紧揽住董飞郡,抓住他瘦削的肩头: “董飞郡,姐姐要进皇宫了,你要记住,你是董家的后人,凡事以活着为要紧,切记要听苏大人的话。” “我还能见到姐姐么?” 我望着青松上的积雪,似看到往后寂寥无望的余生。 我要用我的尊严、欲念、喜怒哀乐,换董家一个将来。 …… 我以为,会把珍重的东西留到最好的时候……是我自视清高,往后再不会了。 “哎呀,董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快快走吧。”管家催促。 我松开董飞郡,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说:“有姐姐在,你不用怕。” 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正在喝茶,见我进来,马上起身迎过来。 我正欲蹲身请安,被他一把搀住:“姑娘不必多礼,咱们是有求于姑娘,昨个儿皇上见了梅花,要御膳房做羹,怎么都不是味, ”记得上回来苏大人府上,姑娘说会做这羹,且近年关了,御前的人又病了一个,放出宫一个,缺了人手,姑娘心思灵巧,可愿去御前当差啊?“ “李公公哪里话?她能到御前那是她修来的造化。“苏韩胄听了忙起身,正色道。 我福了身子,“能为皇上效劳,是玉如的荣幸。“ 李德福与苏韩胄说了几句客套话,笑道:“多谢苏大人,那,玉如姑娘,收拾下咱们走吧。“ 到了宫门处,我从马车下来,看到高大的红漆大门洞开,里头是一道又一道的门廊。 李德福在前头与门侯说话,我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天,就听见李德福客气地说:“玉如姑娘,走吧。“ 冬日里,皇上住在温室殿里,外头冰天雪地,里边温暖如春。 一进偏殿,热气便扑面而来,李德福对一个小太监嘱咐:“海全,你去带玉如姑娘住下。“ 海全朝李德福笑道:“难怪公公得皇上看重,事事替咱们皇上想周全了。“ “胡说!皇上的事是咱们能想的么?“李德福瞪他一眼,又对我说:“出宫这么久,我得去御前伺候着,玉如姑娘先安置下吧。” “李公公且去忙吧,玉如本是来做事的,哪里还能劳公公费心?“ 李德福笑道:“姑娘真会说话儿,去吧。”说完自己先匆匆朝正殿走去。 宫中执事送来铺盖,铺陈妥当后,那位叫海全的太监对同屋的两个宫女说: “这位是玉如姑娘,原是苏韩胄苏大人府上伺候老太太的,初来乍到,你们仔细教教她行走御前的规矩。“ 我跟着说:“给两位姑姑添了不便。” 一个圆脸宫女笑道:“我叫玉亭,她叫墨兰,有什么不便的,我们巴不得多个伴呢,听李公公说叫你侍候茶水呢,我先教你学一遍,你自己再多练练。” 我应了一声,道:“多谢姑姑指点。“ 次日,又一个晴天,午后,李德福亲自过来瞧过我,甚是满意道: “倒是学得快,我瞧着是很妥当了,茶水上正缺人,早些让你历练也好,皇上午睡醒后,你先当一回差事吧。” 皇上在暖阁里歇着,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静无声,只地下两只鎏金大鼎里焚着安息香。 我与玉婷站在暖阁外候着。 李福海是当值的首领太监,靠在墙上昏昏欲睡。 忽听一声低低的声音,我尚未听清楚,李德福便睁开了眼睛,低声说:“准备着,皇上醒了。” 司衾的太监鱼贯而入,替皇帝更衣梳洗。 我站在一旁,端着一盏梅花羹。 皇上眉头紧锁,在案前坐下。 李德福朝我使了眼色,我便端着青瓷碗过去。 皇上犹有一分睡意,神色有几分慵懒,垂着眸抬手过来端碗。 不知想到什么,动作忽然大了些,我措手不及,送得慢了,手上一暖,皇上织金锦绣的袍袖已拂过我的手腕。 皇上的手正按在我手背上,我不禁大窘,心下慌乱,幸得眼下只有李德福在场,我连忙低声说:“皇上,请用羹。” 皇上抬头看向我,心思不知在何处,心不在焉低点了点头,接过羹,喝了一口,忽地又看向我:“你是苏韩胄府上的那个丫鬟?” 第10章 你叫什么名字 我轻声答:“是。“ 回过神才觉察这样答话是不合规矩的,好在皇上并没有在意。 李德福却朝我深看了一眼,目光颇有警醒与失望的意味。 也难怪,之前我一直谨言慎行,偏生到了御前失了水准。 “皇上,眼下到了年节了,茶水上的紫萱病了,墨兰又快要放出宫去了,御前缺了人手,一时又挑不出个人来,奴才这才想到苏大人府上有个伶俐的。“李德福笑着道。 皇上“哦”了一声,沉吟道:“紫萱病了月余了吧?” 李德福道:“一月有余了,按规矩是该挪出去的,”言语间欲言又止,观察着皇上的面色。 皇上只舀着梅花羹吃,女子巴掌大的一盏羹用尽后,手一抬,我忙上前接过碗。 有内官过来侍奉他净了手,毛巾在他修长白皙的手上冒着热气。 他擦着手淡淡说:“那便挪出去。” “是。”李德福垂着首应道。 几案上有一本翻开的书,皇上握在手中,说:“朕看会儿书,叫他们都下去吧。” 李德福便轻轻拍拍手,暖阁中诸人皆退出去。 我亦却行而退。 忽听皇上说:“你等一等。”连忙垂手侍立,心里怦怦直跳。 皇上沉吟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长了记性,恭敬温顺地答:“回皇上,奴才叫玉如。” 皇上点点头:“倒是与你气质相符。“ 他语气温和,但面色却是波澜不兴。 我不知他是何用意,不敢贸然回应。 更谨记苏大人说过的话:“皇上并不好色,不可操之过急,切记,润物细无声。“ 但皇上问话不能不应,于是只答了个:“是。“ 皇上却问:“你这梅花羹是怎么做的?为何御膳房做不出这样的味道?” 我恭声道:“回皇上,梅花羹重在梅花上,须取半开极嫩者,有半点枯萎的都不要,洗净入甑蒸之,滴取其露,用干净雪绡纱滤过,澄成花露,并不掺半滴水,只用这花露与粳米熬之。” “那这得多少梅花才够?只怕梅园中几千株梅花,都禁不住这一蒸,” 皇上面色微露讶然,略略转头看向我:“这样繁巧的食谱方子,只怕只有富贵巨家才能享用的起,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奴才是按苏老夫人教的法子照做的。” 皇上“嗯”了声,捧着书看着,漫不经心地说了声:“难怪。“ 我见皇上并无其它吩咐,便慢慢退出去。 因皇上每日午后要看书,身边不用人侍候,不当值的人退下来回自己屋子里。 我坐下来绣帕子打发时光,玉婷从外头进来,勾头瞧了瞧,说:“你绣得这是什么花?像真花似的,真好。“ 我笑道:“桔梗,我绣着玩呢。“ 最后一针绣完,我将帕子正要收起来,只听玉婷轻呼一声,我抬头一看,就见从她鼻中涌出血来。 她也慌了神,只用手捂着,我连忙端了脸盆过来。 手忙脚乱时,小太监楠江过来喊当差,玉婷说:“你快去,替我给李公公说下,我过不去了。” 我听她这样说,忙擦了擦手上殿中去。 因近年关,诸项事宜繁多,皇帝看了半个时辰的书便开始批奏折。 眼见堆积如山的奏折去了大半,日头已是偏西。 皇上在一个折子上洋洋洒洒写了许久,蘸墨时眉头一皱,抬眼看了下,说:“楠江呢?” 李德福忙说:“皇上忘了,他刚去找兵书去了,奴才这就去迎他回来。” 说着朝我使了使眼色,急急走出去。 我便抽身出来,绞了热毛巾送上去,等皇上放下毛巾后,将茶奉上。 皇上尝了一口,又执起了笔,心思全在未写完的批奏上。 我低声道:“皇上,奴才也会研墨。” 皇上并未抬头,只一招手,算是应允我研墨。 上一节墨已快用尽,我取了新墨,用铜勺舀了一点水,轻轻推拉研墨起来。 皇上双目始终不离奏折,应是在思量着什么。 殿中寂静,只有“沙沙”的研墨声。 殿外的阳光经过雕花长窗糊着的绡纱,投射进来只有淡白的灰影,那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镜的金砖上。 我想起上次研墨,也是半下午的时辰。 典雅的书房,花瓶里插着一大束新剪下的红色玫瑰,窗前是一片芭蕉。 斜阳柔软,微风吹动芭蕉叶子。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铺开,赵长卿挥毫落纸,眉眼含笑。 我在一旁细细研磨,他搁下笔后,道:“婉歌,你来看。” 我走过去看,见左首写着《美人赋》,“……有一女子,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 我粗略读完,耳廓发烫,心里甜蜜如用蜜糖,却用执扇遮面,横他一眼,道: “旁的男子都喜好功名,或征战沙场,最不济如你父亲那般做一介儒商,你倒好,成日里满脑子都装的什么?“ 他本高兴着呢,听我这般说,便讪讪收了那赋。 若是扎尔看到,她即便看不甚懂,应也是满眼星光。 “你研墨手法怎么如此奇怪?“ 忽听身旁一个醇厚的声音,我一惊忙回过神来,原来皇上不知什么正看着我研墨。 事起仓促,我未及多想,皇上一问,我便马上应道:“寻常研墨是将墨锭画圆圈,但新墨用推拉手法可去尖角。“ 皇帝“嗯”了一声,道:“你连新墨边角硬朗,研墨不均都知晓,且还有这样化解的心思,可是读过书?“ 我垂眸低声说:“奴才只略识些字。“ 这时,李德福领着楠江走来,见我正在研墨,愣了一下,楠江正要上前,被他轻拉了下衣袖,楠江便只将那本兵书放在案上,站在了一旁。 待皇上批完折子,已是酉时初刻。 皇上用膳时,我方交卸了差事下值。 我那屋里住着三个人,墨兰下午去了太后那里,不知何时回来的,正和玉婷说笑着: “你以为人人都有紫萱的心思?我到年后就要放出去了,还打扮什么?不过是见太后,我穿了身喜气衣裳罢了。“ 玉婷笑:“这哪里说得准呢,万一哪天得了脸,可不就是走不了了?“ 又见我进来,对我笑道:”我瞧着玉如倒比紫萱还要美,要是打扮起来,可不必主子差到哪儿去。“ 我掩门微微笑笑。 墨兰起身道:“你这张嘴啊,还是别要了吧?主子都敢拿来比对!“做势去捏玉婷的脸,玉婷笑着躲来躲去。 我去收拾针线筐,发现新绣好的帕子不在筐里,便在床上翻找起来。 玉婷躲到我身边,问:“你找什么?” “我绣好的帕子。” “是那个绣桔梗花的么?你方才不还拿着么?你再仔细想想。“ 我翻找一圈,仍是没找到。 想了想,应是随手装在身上,丢在了哪里。 好不容易晴了一日,又下起了雪。 那雪比往日下得更大,外面白茫茫一片,扯絮般纷纷扬扬,红墙之上尽覆上一层白雪,蔚为壮观。 屋里地龙比平日烧得旺了些,皇上在看书时要了茶。 我端着茶进去侍候,见他正闲适地翻着书看,便轻手轻脚将茶放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暖阁暖和,皇上只穿一件藏青色夹衣,面庞俊秀,一对浓黑长眉入鬓,平添一份英朗之气。 他端起茶碗,尝了一口,放下茶碗后,却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伸手给我:“这是你的东西吧?“ 原来竟是被他捡到的。 我心下一惊,又慌又乱,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这时外头有脚步声走近,听声音便是李德福。 皇上回手又将手帕掖回了袖中。 李德福的声音随之响起:“皇上,霍将军来了。” 第11章 将来 秋日天短,天边又移来一大团云,因此才刚过申时,已如黄昏。 “婉歌,”霍泽睿难得语意迟疑。 麦色面庞上,一双目如寒星明亮,眸底却有某种灼热的东西在不断发烫:“你可知进去后,将来是什么?“ 我淡然一笑,不去看他,“将来?我哪里还有将来?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能给董飞郡一个将来。“ “董家已没,你又何苦搭上自己?至于飞郡,你把他交与我,过几年我给你带回来一个铮铮铁汉!” 我笑着摇头:“我不叫董飞郡去从军,他平安富足活着便足矣。“ 霍泽睿气急反笑:“我还总说你与寻常女子不同,明理大气,怎得如此小家子气?“ 我也不恼,静了会儿,才低声说:“家破人亡,其中的滋味,寻常人哪里明白。“ …… 皇上挥手示意我退下。 我退至帘外,一阵轻风掠过,霍泽睿大步走入暖阁中。 相距不过三尺,他目不斜视陌然错过,我慢慢退出去时,能看清他魁梧熟悉的背影。 如他乡遇知己,我不由得眼眶发酸。 一道宫墙之隔,便是陌路天涯。 帘子放下来,霍泽睿干练有力的声音传来:“皇上万福金安。” 每日皇上都要处置朝中事务,等闲也是数十件。 今日与霍将军议完事,却并未忙着批阅奏折,而是站在帘下望着鹅毛飞雪。 只见那雪花寂落无声,落得不疾不徐,忽地吩咐道:“朕出去走走。” 李德福答应了一声,忙传令预备侍候。 墨兰取来一件明黄平金绣金龙的大氅,为皇上系好如意双绦。 专管皇帝佩饰的太监蒋二冬捧来手炉,皇帝随手捂在手里。 因皇上吩咐仪仗从简,便只十数人跟着,出了宜室,闲闲散着。 待走了会儿,皇上走出华盖,撑伞的太监忙欲上前,皇上一挥手道:“赏雪却不见雪,岂非无趣。“ 说着将手炉交给李德福拿着。 他伸手接了雪,移在眼前细看,忽然将手放在鼻端闻了闻,奇道:”这雪怎有一股子薄荷味儿?“ 李德福笑道:“奴才还不知雪有味道呢,“也接了雪来闻,又将手炉凑近,笑道:“皇上,是这手炉香呢。” 皇上接来一闻,转头问蒋二冬:“这手炉为何有薄荷香?” 他声音淡然,浓眉间是惯常的肃然。 我心中惊疑,莫非他不喜薄荷? 蒋二冬也忙跪下,紧张道:“回皇上,这手炉布袋上的金线开了,奴才请玉如帮忙缝合,是玉如教奴才的法子,在袋中放些薄荷叶,暖炉一蒸,香气就会散开了,奴才不知皇上不喜欢薄荷,是奴才的错……“ “起来吧,朕又不会吃人,你怕什么?” 皇上负着手,并未再用那手炉,朝前信步走着。 岁末临近,宫里头各处挂起红灯笼,天刚黑就亮起来。 这天皇上用晚膳时,对一道腊排骨炖芋头甚是满意,连用了两碗米饭后,问厨房上小太监:“这腊排骨可是滇国新进贡的?” 小太监应了声,皇上沉吟了下,朝墨兰招手:“你去,给太后送些。” 墨兰未开口领旨,却捂嘴打了个喷嚏,这是御前失仪,她连忙跪地请罪。 皇上沉声说:“既受了寒,就别去太后那里了,“ 因旁的宫女太监都在外间上灯,准备就寝事宜,此时只有我与墨兰在跟前,皇上便说:”玉如去吧。“ 我领旨出来,取了提盒装了数条腊排骨,去长乐宫卫太后处。 卫太后殿里的人听闻我是皇上打发送腊排骨的,便客气地引我进去。 但见端坐凤塌上的卫太后,身着家常的洚色纱纳绣玉兰团寿夹袄,头上插戴两三样素净珠钗,端庄慈和,唯一双目极为威严之气。 我行了礼,便侍立当地。 太后淡淡笑着说:“难为皇上想着我,下着雪还打发人送来腊排骨,你瞧衣赏都湿了,宝珠,领她去烤烤火。“ 从卫太后身边走出一个宫女来,笑道:“姑娘请到这边歇歇脚吧。“ 长乐宫暖烘烘的,卫太后与几个宫女太监闲聊着,欢声笑语不断,独我静静坐在一旁的炭炉旁。 许久并不过来传我回去——卫太后性格坚毅,聪慧果断,按理,不该忘了我还在此处。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卫太后才命我回去。 我磕了头退出来,外面已是不下雪了。 只是无星无月,四下漆黑,更显得各宫里的灯笼鲜艳醒目,点缀在夜幕里如发着光的红宝石。 宫里幽幽静静,地上的积雪泛着白光,走一会儿,便不觉得黑了。 此时皇上要么已就寝,要么是了去哪个宫里,是不用当差的。 于是我贪这片刻的静谧,将手中的羊角灯吹灭,缓缓走着。 经过一条竹林小径时,有人忽然从身后抱住我,我还未来得及呼救,就被捂住了嘴巴。 那人力气很大,拖着我往林子里钻,我又惊又惧,狠狠咬了一下那人的手指,他低哼了一声。 “什么人?“几个太监朝这边跑来。 那人丢下我,转身就跑。 我跌跌撞撞从竹林走出来,对提着灯的太监道:“有人劫持我?他朝东边跑了!” 其中一个太监我认识,他是庐监总管孙星炎。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对身后一个小太监吩咐:“看着她。” 随又领着其余人急匆匆往东边跑去。 待他们走后,我逐渐冷静下来。 负责看守我的小太监不过十一二岁,他并不问我是哪个宫里的,做什么的,更对刚才发生的事无半分好奇。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我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子,这碧绿透亮的翡翠在暗夜中亦是熠熠生辉。 这是我家被查抄时,我娘被人带走时留给我的,她被卖到一户人家做妾,被娶进门当晚就自缢身亡。 我将那镯子塞给他,低声说:“小公公,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这个给你,” 他眼睛望着镯子,却坚决推着我的手臂。 我接着说:“等我脱不开身的时候,还望小公公去给李公公带句话,就说玉如辜负他的提携之恩了。“ “使不得,使不得。“他推辞着,手已握住了镯子。 很快,孙星炎领着人又回来了。 两个太监抬着一个人,那人一身护卫打扮,浑身湿漉漉的,手软软垂在一旁,已是没了气息。 孙星炎冷声道:“敢厮混进掖庭来,真是不要命了,自个儿投了河,也是一个怂货!这位姑娘,我不管你是哪个宫里的,此事关系重大,还得请陈贵人来定夺。“ “我是御前的人,奉命去为太后送腊排骨,是这人从身后偷袭我。” 孙星炎冷笑一声,“这咱们可不知道,咱们只见姑娘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从竹林里出来,至于到底是什么情形,我可就不知道了。” 听他这样说,我不禁浑身发冷,强自站稳后,缓缓道: “孙公公,今儿的事,我不知道您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是为着什么,但我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出来办事,孙公公在宫里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点不忌讳么?” 孙星炎怔了一怔,方笑道:“任你说出什么花样,今儿我也是亲眼目睹,到了陈贵人面前,我也只能说我瞧见的!” 说话间,陈贵人已是被人请来了。 一溜的鎏银八宝明灯渐近,陈贵人穿了件大红斗篷,风一吹,更显得风姿卓越。 那护卫被数盏灯照着,有人将他的脸扳过来,我只看了一眼,见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脸色惨白。 我心里发怵,一阵恶心,护卫只在城墙外守卫,是绝不能进掖庭来的,不知他是如何混了进来。 陈贵人用执扇遮着面,吩咐孙星炎:“去查!看看此人是谁?” 这时,一个太监从已死的护卫身上搜出一样东西来,拿近些我才看出是一方帕子,那帕子上绣着两朵桔梗花…… 脑子里立刻涌起无数念头,玉婷和墨兰的脸在我眼前掠过……只有她们知道,我丢了一个帕子…… 不会是玉婷,她瞧见我绣得样式,而这个帕子虽是桔梗花,却与我所绣全然不同。 “玉如!玉如!”漆黑夜色中,忽然传来墨兰的声音。 第12章 帕子丢了 一盏灯渐近,墨兰披着碧色斗篷走来。 她见这边围着一群人,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来,朝陈贵人行礼:“娘娘万福。” 墨兰是宫中老人,又在御前当差,陈贵人温声“嗯”了一声,目光就落在我身上,似是颇吃惊:“你是御前的人?你叫什么?” “回娘娘,奴才叫玉如。” “既是御前的人,本宫更要慎查,” 陈贵人脸转向墨兰,“你来的正好,眼下有一桩事要求证一下,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辰?” “是皇上用膳……” 墨兰正说着话,一个小太监捧着那块帕子给陈贵人看。 淡紫色的桔梗花在白色缎布上栩栩如生。 墨兰忽然住了口,神色也变了,像是想到了什么。 片刻后才忙垂眸接着道:“皇上用晚膳时,奴才和玉如都在,然后玉如奉旨去给太后送吃食,奴才见她迟迟不归,便出来迎她。” 陈贵人心细如发,看了她一眼:“你认识这帕子?” 墨兰用力摇摇头。 “这可是从死人手里拽下来的,人命关天,你老老实实告诉本宫。” 墨兰此时才看到地上躺着一个死人,已是面无人色,听陈贵人说完扑通一声跪下来,吓得浑身瑟瑟,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贵人道:“你认识,就是不愿说对不对?来人,取竹签来钉她的手指!” 墨兰连连磕头,哭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这帕子奴才不认识,是前些日子玉如说她新绣好的帕子丢了,上头绣得是桔梗花,奴才刚看到这帕子有桔梗花,才有些恍惚。” 陈贵人转脸望向我:“本宫瞧着你就眼生,是新入宫的吧?怪不得敢做出这等秽乱宫闱之事,如今男方虽已死,但也不是凭你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临死还紧攥着这帕子,这世上哪有如此巧的事?是非曲直,本宫明日自会请皇上圣裁。“ 说着要命人来带我走。 我沉声道:“帕子不是我的,娘娘可请与奴才同屋的玉婷来,她见过奴才绣的帕子。” 陈贵人已转过身去,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侧了侧脸,小巧的脸庞白净秀美,却如笼着一层冰霜:“你先去静安室等着吧,横竖明天皇上就知道了。” 两名小太监上来,我看了墨兰一眼,低声说:“我自己走。” 静安室是堆放杂物的黑屋子,里边没有点灯,窗子糊着厚重的皮子,透不进一点光来。 孙星炎只朝里边走了一步,道:“我劝姑娘还是痛快招认了,也能落个痛快,若是一味的嘴硬,不过多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陈贵人的谕,是非曲直,要等明日皇上圣裁。” “你倒是个牙尖嘴利的。好啊,你就等着吧。” 他转身离去,吩咐人:“将她锁在这里,明日一早我来带她。” 门关上了,只从门缝里透进一丝光,我站了许久,才渐渐看清东西。 这间屋子堆着绸缎和皮料,有一股子淡淡的膻味。我摸索着坐在墙角,坐在一堆皮料上,那膻味更是浓烈。 事到如今,我竟是想到赵长卿新婚不久对我说,总觉得扎尔和她丫鬟身上有羊膻味…… 想到我对他说我刚被卖进碎玉院时,被伺候的姑娘打手心,关黑屋子,关了整整一夜,我吓得浑身冒冷汗,出来时指甲把手心都掐出了血。 赵长卿的眼睛如冬日的暖阳:“婉歌,有我护着你,往后再不让你受委屈,谁也不敢再关你在黑屋子里。“ 脖间猛地被套上一物,巨大的力道扼住了我的喉咙,将我提了起来,嗓子里如有硌着石头。 我本能用力挣扎,眼前阵阵发黑,两耳里响起嗡嗡的鸣声,再也透不过气来。 手中乱抓,却什么也抓不住。 就在要陷入绝望黑寂的一刹那,忽听似是李德福的声音:“玉如姑娘在何处?” 脖间的力道立刻松了。 我乍然透过气来,连身咳嗽,大口大口吸着气,而后窗似有声音传来,想置我于死地的人逃了。 我回头望着那尚未关严的窗户,心跳如雷,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这是一套连环计,先是让我夜晚出来办差,再留我到皇上就寝,而后用一方帕子诬我与人有奸,再来取我性命。 明日皇上问起来,他们只说我因奸情败露羞愧自尽,便可推得一干二净! 她们竟是这么心狠……我还仗着皇上知道帕子下落而期盼着明日,却差点儿活不过今夜。 倒不是怕死,而是我不能死,我绝不能轻易倒下!我董家的血仇未报!董家要平反,还有董飞郡…… 这是最后一次……谁也休想再摆布我! 门被推开,外面的灯光如水倾泻进来,李德福站在门口,吩咐两名小宫女:“去瞧瞧。” 我捂着脖子缓缓走出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 “李公公,玉如冤枉。” 李德福道:”我都听说了,姑娘受委屈了,可皇上已就寝,眼下只能委屈姑娘在这里待一晚,皇上圣明,定会还你公道,我让两个人来陪着姑娘,免得你害怕。” 李德福在宫里数十年,他定是想到我的处境,这才及时赶来,并叫人陪着我。 “这屋里头怎么这么黑?你们俩去点了灯来!” 他支走旁人后,悄声道:“姑娘的福气大着呢,那日皇上问起手炉,得知有香味的因由,虽对你只字不提,却在回暖阁无人时,闻了闻手上的薄荷香,心情甚是好呢。” 第二日,到了中午,玉婷忽然推门过来,握住我的手:“你一宿没回来,可把我急坏了,上午才知道你出了事,幸亏你那手帕是皇上拿着,否则你可真是有嘴说不清了。” 她扶着我朝外头走,我问:“皇上如何说的?” 玉婷叽叽喳喳学着: “陈贵人说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她绣了桔梗花的手帕子,那护卫拿的也是桔梗花的帕子?” “皇上听了倒是很淡然,从案上拿出一个包扎起的手帕,说是你想的法子,用手帕包了些薄荷叶,可提神醒脑。我一瞧,那手帕可不就是你绣的么?” 第13章 算计 宜室殿宇广阔,廊下种有常青花木。 墨兰站在一株海棠花旁,翘首以待,一见我们过来,忙迎过来。 “玉如妹妹,真是太好了,你总算回来了,” 她搀着我,一脸懊恼:“都怪我,我要是咬死不说,你也用不着受这份委屈。” 我腾出一只手,抚向她的手背:“墨兰姐姐莫要自责,当时情形你又不知是什么,何况的确是凑巧,凑巧那私闯掖庭的护卫手里有一方那样的帕子,” 我见她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笑,遂微笑说:“好啦,如今我不是好好站着了么?” 李德福从屋里出来,见到我,遥遥说:“姑娘且在这里稍等,我去向皇上回禀,好叫你进去谢恩。” 急匆匆回去,很快又出来,笑着说:“皇上吩咐,不必进去谢恩了,你受了惊吓,这两日就不必当差了。” 入了夜,屋内静寂。 玉婷早早就睡了,墨兰却翻身下了床。 她掩门出去后,我披了衣裳便跟了上去。 她走至一处紧闭的宫门处,停了下来,竟对着一扇宫门在说话。 我离得远,听不清,便绕到那道墙的后头,与她一墙之隔。 哪知,墨兰不是在对着宫门说话,而是一位中年女人的声音。 那黝黑的宫门下,竟有一个人。 那人应早站在那里,因藏在暗处,根本难以察觉。 那女人问:“她回去后有没有说有人要害她的命的话?” “没有,她只字未提。不过今日她回去,皇上说不必谢恩,连见都没见她,这样看,皇上待她也没有特别之处,不过是着她研过墨罢了。”墨兰压低声音说。 “你哪里懂咱们这位万岁爷,他越是心里在乎,越是表面淡着。掖庭混进了男子,这么蹊跷的事,你真当皇上看不出什么?” “皇上心里头定是恼极了,竟敢算计到御前的人身上去,可竟然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所以,还真不能小瞧了那个玉如。” 腊月时节,风从宫门处呼呼吹来,她们的声音压得很低,需凝神才能断断续续听清。 但因其中之事与我息息相关,因此我全听了去。 我的手扶着冰冷的墙壁,手指已是有些僵硬,却猛然忆起那日皇上递来帕子来。 晕黄灯光映着他的手,晰白净利,隐有力道,雪白帕子轻飘飘执在他手上,两朵紫色桔梗花妍丽至极。 我轻手轻脚原路回去。 又飘起了雪,天上却有一轮残月。 我走得急,也不看脚下,只仰面望着前方的宫墙一角,碧紫深黑的天,红墙四合,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而我便在井底下。 我费尽周折来到此处,并不是来做旁人的垫脚石的。 更不想做这未央宫的孤魂野鬼。 连下几场大雪,城中不少民宅被积雪压塌,常有冻死的人暴尸街头。 灾情惨重,皇上亦是心急犹焚。 这天又下了一天,到傍晚方止。 皇帝踱到殿前,只见亭台楼榭笼着白纱,几个太监宫女正在清扫雪,他蹙眉道:“不知城中百姓如何了?” 又转过身吩咐:“朕去城墙瞧瞧。” 御前侍候的人,以及当值侍卫,簇拥着皇帝登上城楼。 冷风扑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李德福的声音冻得都发颤:“皇上,天要黑了,又这么冷,皇上万金之躯,只怕万一受了风寒,还是起驾回去吧。“ 皇上目光却只凝望着皇宫之外,东西九城万家灯火如天上群星落地,璀璨茫茫点点。 李德福又要开口,被皇上阻下:“你们都留下,朕去走一走再回去。” 李德福焦急无奈,转头看了看,冲我挥了下手,将一站鎏银水晶灯交与我,“你去跟着。” 我看向李德福。皇上为民生忧心,说是自己走走,我怎敢跟过去? 李德福看我一眼:“快跟上啊。” 我只得跟了过去。 城楼上北风如吼,吹得皇上身上那件羽缎斗篷扑扑翻飞,吹得寒彻入骨,我直打了个哆嗦。 皇上忽然站住了脚,我也忙停了下来。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城墙漆黑一团,只有城楼处有点点灯火,不知不觉竟已走这样远。 “色洒妆台粉,花飘绮席衣。入扇萦离匣,点素皎残机,” 皇上望着城墙之下的万家灯火,沉声吟道。 虽是吟雪之美,语意却颇沉重。 “皇上如此为天下黎民,苍生亦是有好生之德,瞧这一天的好星光,明日定是雪过天晴。”我曲膝道。 皇上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他腰际平金荷包上坠子摇动,微微做响,忽然问我:“你冷么?” 我不防他这样开口相询,只道:“奴才不冷。” 话音未落,风吹动我鬓边的发梢拂在脸上,我只觉鼻端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皇上笑出声:“还说不冷?” 伸手去解开颈中系着的如意双绦,解下了明黄平金绣金龙的大氅,往我肩头披来。 我心中一片茫然的凌乱,便有无数只茧子在心里缠了丝一般,千头万绪,我只低声说:“奴才不敢。” 我伸出手要将大氅重给他披上,却抓住了他的手背,我吓得看了他一眼,忙缩回去。 又握住大氅,从他手中拽出,凑近他面前为他系好。 不小心触到他的脖颈肌肤,微温的触感令我脸颊发烫。 皇上却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一时怔住。 他的手一寸寸将我的手包起来,我心跳如鼓,忙要后退,身子却不稳,趔趄着扑入他的臂怀中,颤声道:“奴才失礼。” 皇上的手臂却收拢来,用大氅将我裹住,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却不再挣扎,慢慢低下头来,整个人倾入他的怀中。 过了许久,皇上方低声道:“以后无人在时,你不许再自称奴才。走吧,我们回去。” 皇上携着我的手缓缓往前走,我神思恍惚,却听他声音清朗地说:“你家在哪里?有几口人?” 我低声说:“只有一个弟弟了。” 皇帝“嗯”了一声,道:“你入了宫,只怕难见到他了,很想念他吧?他念书了么?改日朕让苏大人收他为学生,日后说不定能考取功名。” 那风愈起愈大,我只觉得心惊胆战,也不知是冷的,还是为何,手都在微微颤抖。 皇上只轻轻加力握了一握,仍旧携着我向前走去。 第14章 心有灵犀 天果真晴好起来,一直到岁未都没再下过雪。 这日,碧蓝湛蓝的天,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午后的阳光照进来,竟有些暖意。 暖阁帘子垂下,将内门拦得严丝合缝,外头的一点冷气透不进来。 屋内暖气洋洋,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如红宝石一样。 御案上放着一盏雪梨甜汤,散发着淡淡的清甜之气。 我握着笔,照着皇上刚写下的一首诗临摹。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才写了一行,我便执笔不动。 后面的再写不下去。 脸不由得热了起来,眼睛看向别处,身上竟是出了一层汗来。 皇上却握住我的手,在砚里又添饱了笔,声音低低的,但因近在耳畔,反倒觉得令人一震: “还说你不会写字,你这字字骨骼清奇,看来总有十年功力,必是临过闺阁名家。” 我轻咬着下唇。皇上的呼吸尚暖暖地拂在鬓角,吹得我的碎发微微伏起,那一种痒痒直酥到人心里去,可不是要有十年……我想起幼时坐在书房里临帖,外头阳光甚好,几个丫鬟在外头说笑采花,我心痒难耐,探头看,被爹爹捉住,好生骂了一顿。 “不要堕了董家的志气!”爹爹总是这样说。 他一向心高气傲。 “奴才欺君罔上……”我轻声道,手下已是无力。 皇上却笑起来,仍握着我的手:“你实实是欺君罔上,我说过几回,只咱们两个时,不许自称奴才。” 再一看,宣纸上已是又写了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心有灵犀一点通么? 我侧过脸,不去看那行蝇头小楷,耳下却有温热的触感,皇上的唇落下来,柔软温和,手揽住了我,低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玉如。” 这是我的本名。 就连赵长卿都只叫我婉歌。 我只觉得心跳得又急又快,皇帝的手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掌心滚烫发热。 我只觉得四下里静下来,皇上衣上幽幽的龙涎香直叫我透不出气来。 我轻轻转过脸去,便欲起身,低声道:“皇上,今日腊八节,晚上有宫宴,皇上该准备了。” “宫宴每年都有几回,无非是巡酒、看歌舞,无聊至极,倒不如与你说说话。” 皇上并没有放手,下巴搁在我的肩头,声音难得的慵懒低沉。 “皇室的王爷、公主都会来么?” 我已忧心几日,生怕在宫宴上见到胶西王爷。 皇上松开了我,坐回几案上,将刚才我与他写下的素笺折了下,夹在一本书里: “对,都要来,要连着热闹几日,每年过年,朕要比平时还累。” 我心里想着如何避免见到胶西王,勉强笑笑:“累是累些,但与亲人团聚,实是人生幸福之事,何况若是无这些仪式,那便失了年味了。” 皇上不置与否短促一笑:“普通人家或许如此,但生在帝王家,“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起身绕过几案,俯身站在我面前:“看你强颜欢笑,我都觉得难受,年后要去泰山祭祀,届时带你出宫去。” 我垂眸轻“嗯”了一声。皇上道:“怎么脸色这么差?可是生病了?” “是有些不适,”我望着他:“宫宴时,玉如怕是侍奉不了皇上了。” 丝竹之声悠扬,夜沉如水。 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低低悬在宫墙之间,月色淡白,照得四下如笼轻纱。 各宫的人都去建彰宫参加宫宴,御花园难得的清净。 我本是来剪些梅花,但见这月色极好,于是也不急着回去,只站在一棵大树下,透过黑黛色的枯枝望那月。 正望着出神,忽听脚步声响,朝这边走来。 我忙转过身,见一盏羊角灯照着亮,还以为是哪宫的主子,依规行了礼。 “你站着看什么?不冷么?“竟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唬了一跳,心里砰砰乱跳,目光偷瞥,只见那人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绒滑的毛尖。 向例御衣行袍才能用紫貂,此人有御赐之物,定是来参加宫宴的显贵。 可这是掖庭,御花园,他怎么能到这里来? 鉴于上次的护卫之事,我立即紧张起来,说:“这里是掖庭,王爷还是快回建彰宫吧。”我福了福身子就要走。 却被他用折扇挡下,他亲自拿了灯照我,我扭过脸去,他笑道:“姑娘好眼力,一眼识破本王的身份,姑娘不必担心,这御花园我逛过几回了。” 卫太后有三子,平南公主刘姝,当今圣上刘志,还有就是眼前这位——卫太后幼子刘武。 当初先皇驾崩,卫太后秘不发丧,意图让自己最疼爱的幼子继承大统。 幸得两位先皇托孤之臣极力掣肘,刘志这才遵遗诏登基。 是以卫太后一直心生不快,不仅允刘武留在长安城,还许他可自由出入皇宫。 更甚者,还在长乐宫为他留有一个院子,可供他小住。 因此,能在这御花园随意进出的,只能是这位王爷。 “你是皇兄身边的人,前两日我见过你,” 大冬天他打开折扇摇着:“皇兄真是有福气,连身边做事的人都是仙女般的人物,不知姑娘芳名是什么?” “墨兰。”我轻声说。 “墨兰!好名字!本王雅字中也有一个兰字,哈哈哈,看来你与本王有莫大的缘分啊,相逢不如偶遇,走,陪本王走走。” 我抬眸羞涩道:“回王爷,奴婢这会子有要紧事做,明日此时可好?” “还在此处?”他笑意盈然,甚是得意。 我沉吟了下,凑进他一步,压低嗓子说:“双虹桥,那里僻静。” 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好,一言为定。” 我看了眼不远处的侍从,悄声说:“王爷一个人来,不要点灯。“ “好。”他也学我压低声音说话。 “那奴婢先回去了。” “姑娘慢走。” 我后退着离开,听见他雀跃地低吼了一声。 宫宴结束后,众人簇拥着皇上走进宜室。 墨兰为皇上解下大氅,侍奉就寝的宫女端来脸盆和热毛巾,我端着茶碗立在一旁。 皇上换了常服后,才坐下喝茶。 正对着软榻的架子上,放着一个景泰蓝的瓷瓶,里面插着一束梅花,加以松柏枝和竹叶,精巧别致。 果然,皇上问起:“那是什么?“ 我恭声道:“回皇上,奴才见这瓷瓶闲置着,晚上无事就去梅园剪了几枝梅花插了起来。” “倒是物尽所用。”皇上喝了一口茶,淡淡道。 下了值,回到住处,洗漱一番后便开始铺床。 玉婷用毛刷擦着床,道:“玉如真是手巧,那花插得,怎么瞧都觉得舒心。” 墨兰对着铜镜擦脸,听玉婷一说,放下铜镜看向我:“玉如你不是身体不适么?怎么不歇着,还去梅园剪花。” 我将头发散开,用木梳轻轻梳着:“坐着无聊,就随意走了走。” 天短,皇上不再午睡,总是独自看书。 我和李德福、楠江立在暖阁外,听见里边传出两声咳嗽声,李德福对我悄声说:“去给皇上送茶。” 我应了声,掀开帘子进去,见皇上手握着书,眼睛却看向别处,那神色如冻结许久的冰面。 “皇上,天气干燥,喝盏梨汁吧,这是奴婢用上好的雪花梨,碾压许久方得的,甚是甘美清甜。”我轻声道。 “好。”他似回过神,但仍是忧虑过甚,“你先下去吧。” “是。” 在我却行而退的时候,他忽然又说:“你昨晚怎么去了梅园?身子可好些了?” “回皇上,奴才身体无碍了。” 他看着我,沉声道:“照实说,就我们两个在,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静了会儿,方道:“我只是想图个清净罢了,这几日晴朗,到了晚上,月色甚美,一天的好星光,平时要当值去看不了,昨晚上皇上用不着奴才,奴才就去梅园赏月去了。” 皇上沉郁的面容逐渐地舒缓,嘴唇扬起,俊朗面容立刻清爽明快起来。 他朝我招招手,我走近些,站在几案对面,他一只手臂撑在下颌,眼睛里满是动人的笑意,一开口更是忍不住笑着:“你倒是会享受,今晚罚你陪我去赏月。” “皇上走到哪儿,都有乌泱泱人跟着………而且,月亮好的时候,皇上也该就寝了。” “那便就寝后,我让李德福去差人叫你。” 我沉吟了下,说:“不如玉如先去,皇上去找我如何?” 第15章 你撒谎 每日皇上卯时早朝,我们在御前侍奉的人,要起得更早。 因此天一黑,我们便会早早睡下。 玉婷哈欠连天,钻进被窝里,探头说道:“你们快些睡啦,天冷,别忘了多添些炭火。” 墨兰弯腰铺床,应道:“成日就知道偷懒犯困,我们伺候完主子还得伺候你。” 玉婷有气无力地道:“有劳两位好姐姐,我是实在起不来了。” 我放下绣工,过去往火盆里添炭,“你好生睡吧,我来加炭,保准冻不着你。” 墨兰坐在床边脱鞋,一抬头见我发髻未松,夹袄也未脱下,怔了下,随即语气随意地问:“玉如,你怎么还不安置?” 油灯在屋角一侧的桌上,平日谁睡得晚谁就去熄了,我起身拍拍手,走到油灯前:“这就睡了,你们快躺好了,我要吹灯了。” 灯初灭,屋里立即陷入漆黑之中,墨兰贴心道:“你慢着点,小心别碰着了。” 我“嗯”了声,凭着感觉摸回自己的床上。 火盆里的炭火燃着,发出暖暖红光,渐渐的,外头的月光将窗纸映得透亮发白,屋里的情形便能看得影影绰绰。 玉婷已发出均匀的呼吸,显是睡得熟了,而墨兰那里却悄无声息。 我轻唤了声:“墨兰,你睡了么?” 仍是没有声响。 于是,我缓缓下了床,站在门处,又听了会儿动静,这才开门出去。 甫一出来,寒气猛地袭来,我站在廊下整理了好半天斗篷,这才急匆匆离开。 这会儿子功夫,墨兰应也穿戴好了。 月亮果然极好,清润明亮,在如墨玉的天缎上冷冷悬着。 我走走停停,戒备四望,倒不是怕被人发现,而是好叫身后的人跟上。 温室殿正门处,刚出现一点幽光,我便不再回头看。 前面便是双虹桥,我加紧了步子上了桥,却只在桥上站了站,就一矮身,借着桥栏掩护又下了桥。 沿着河道抄进路往梅园方向走去。 我并未走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便停下。 不一会儿,墨兰的身影出现在双虹桥。 她披着斗篷,站在桥上,惊疑四望,月辉疏疏洒下,万籁俱寂。 我犹记得她微微一笑嘴角便有一个酒窝,肌肤细腻如玉,小巧的圆脸,为人温善,持重大方。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前一刻还与我和和气气,下一刻就要置我于死地。 过了年,她就到了年纪被送出宫,可眼下,只怕是等不到了。 刘武从她身后走来,一把搂住了她。 我能听见他在低喊着“墨兰,墨兰”,墨兰必是惊慌失措,惊呼一声,挣扎半晌才脱身。 可惜晚了。 一盏灯光已是走近,刘武一心只在美人身上,追着又叫了声墨兰。 李德福必是听见了声响,厉声喊了句:“什么人?!” 墨兰原地扑通跪下,身子缩在地上,失声喊了声“皇上“,便再说不出半句话。 桥上的刘武夺路而逃,两个小太监追了过去。 皇上背对着我,他负着手,站的笔直,冷戾又萧肃。 他素来面冷,喜怒不形于色,但眸底却总在不顺心时藏着彻骨的寒,此时只怕更是冷峭。 李德福低声道:“皇上,方才那人好像是睢阳王。” 说完等了许久不见皇上示意,便走到墨兰面前,抬脚踹向她的心窝:“没皮子的东西!” 这一脚不轻,墨兰趔趄着一头撞在桥头石柱上。 我不忍再看,抬头凝视那清冷的月。 她说自己出身贫家,十岁入宫,历经两朝,跟了好几个主子,头一个主子是位不得宠的八子,日日挨打,吃足了苦,才得了这个上差,不像我,一来就在御前当差。 吃足了苦……被恶毒相待过,其心也变得毒了。 “皇上!皇上!奴婢、奴婢也不知睢阳王爷为何在此!” 她白净的脸上有一道黑痕,那是血,她顾不得擦一擦,重新跪下,不停地磕头,声音里充满了惊惧。 她当然要怕,只怕越是神思清明越怕。 “你为何在此处?”皇上冷声问。 “奴婢、奴婢,奴婢是……是……”她支支吾吾说不出。 “你还狡辩甚么?睢阳王爷刚才叫你名字叫的亲切,你这贱骨头,是何时开始的?从实招来!”李德福斥道。 “不必了。就地杖毙,丢到河里!就说是失足落水,管好你们的嘴,否则都别想活了。” 皇上沉声说完,李德福与留下来的两个小宫女忙应了声。 墨兰跪着往前走:“皇上,皇上,奴婢冤枉,奴婢是……” 我不等她说完,走了上前,屈膝行了礼:“皇上。” 我怎能让她先说出我的名字! 墨兰站起身,直朝我扑来,拽着我的衣袖,扯到皇上面前: “皇上,奴婢是跟着玉如来这里的!是她!是她啊!” 李德福从后面踹在她膝盖处,她吃疼跪了下来,仰头瞪视着我。 她的头发未簪起,凌乱地披在肩上,额头好大一块血印子,眼睛怨毒地望着我。 我也跪了下来,低声道:“皇上,奴才并不知情,奴才适才在梅园。” “你撒谎!你——”墨兰哭喊道,声音渐大,却被李德福捂了嘴。 “你掌灯,随我去长乐宫。” 皇上扭头看我一眼,眸中冷冽如冰,亦有一腔悲愤,嘴唇紧抿,在龙威肃穆之中,夹杂着失望、痛苦和孤傲。 睢阳王刘武与御前宫女有染,在掖庭私会,我猜他定会生气,不曾想过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的心猛地一揪,随即急剧跳了几下,脑子里浮现白天他眉眼清朗的模样。 他勤勉政务,淡漠深沉,甚少有闲情雅致之心,我惹他赏月,却让他瞧见这样的腌臜事。 他步子很大,一言不发,鸦青团龙大氅鼓动,我一路跑着才跟上。 临近长乐宫时,李德福气喘吁吁跟了过来。 长乐宫的宫人一看是皇上来了,呼啦啦跪了一片。 一个宫女进去通传,过了会儿,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走了出来,施了礼,道:“皇上怎么深夜来长乐宫?太后已就寝了。” 她一开口,我就打了个激灵。 此人便是那晚与墨兰商议如何对付我的人。 皇上道:“朕有重要事要与太后商议,苏嬷嬷传谕吧。” 那宫女又返屋内,出来后道:“皇上,太后请您进去。” 屋内值夜的太监、宫女都被遣了出来,朱红雕花门关上,挡住了里边的一切动静。 李德福擦了擦额头的汗,暗叹一口气。 苏嬷嬷走过来,对李德福笑道:“李公公,皇上今日这是怎么了?” “皇上与太后商议的事,老奴哪里知道呀。”他直摇头。 苏嬷嬷笑笑,便垂手静候,自始至终未向我瞧上一眼。 时辰一点点过去,我垂眸看着自己的粉白鞋履,那上面溅着一滴墨兰的血。 我想起霍泽睿曾对我讲过他领兵打仗,每次他都要冲锋在前。 他用一把剑,在敌群中砍,见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战事结束后,他身上全是血。 第16章 月满则亏 连晴了数日,宫里道上的积雪已被铲尽,只琉璃檐顶仍是覆着厚厚一层。 白天化了些,到了夜里,檐下便会挂着尺许长的冰凌。 翌日薄阳一照,折射出奇异的光芒。 我站在廊前,看小太监们拿铁锹敲碎冰柱。 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一下,玉婷从身后走来:“你在发什么呆?” 我被吓了一跳,回过头轻笑道:“不过是惦着差事罢了。” 玉婷笑嘻嘻道:“自你来了,李公公就只夸你了,你还有什么好费心的?” 又朝廊外走了走,说:“墨兰一大早是领了什么差事么?醒来就不见她。” 我垂眸道:“也快回来了吧。” 正说着,轻轻两下掌声传来,正是皇上回温室殿,垂花门外的太监传进来的暗号。 我忙转身去御茶坊。 玉婷在后面道:“着什么急呀,皇上回来总还得一炷香呢。” 果然,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皇上才回到暖阁。 因墨兰不在,独玉婷蹲下身替皇上整理龙袍衣角。 杜海全急急走进来,朝李德福使了个眼色,李德福走过去听他说些什么。 杜海全是李德福最得意的徒弟,处事颇老辣,这般举止,定是有不寻常事。 皇上一扭头却瞧见了,他平素对内官最是严厉,厉声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李德福忙过来,道:“皇上,墨兰失足落水,人没了。” 玉婷正半蹲着,听闻身子一趔趄,她是御前老人,遂惊惶跪下:“皇上恕罪。” 皇上只淡淡道:“起来吧。” 玉婷起身立在一旁。 皇上又问:“好好的,怎么会落了水?” 杜海全道:“回皇上,今早上,打扫御花园的小宫女见河里好大一片青色,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人,河里结了冰,人都被冻着了,看样子,应是昨晚上落了水,光禄寺的张石在外头候着呢,皇上,您看当如何处置墨兰姑娘的后事?” 皇上静了会儿,方道:“送出宫,交与她家人领走吧,附以体恤银百两。” 墨兰失足落水溺亡,原是皇上撞见宫围丑闻,盛怒之时就布下的安排。 昨夜他从太后的长乐宫回来,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之色,但端着茶盏的手掌却青筋毕现,晰白劲力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抖动,显然已是愤怒到极处。 但今日一早他却如常早朝,丝毫不见异样,现在墨兰的死讯传来,更是如常处置。 为了顾及着体面,如此隐忍克制。 难怪苏韩胄说皇上是一个傀儡却偏偏不想要天下人觉得他是傀儡。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皇上,总有受不住的时候。 雪天路滑失足溺亡,且死的又是一个宫女,宫里并未掀起多大波澜。 但令人吃惊的是午后又传下一道旨意,睢阳王昨日酒后失仪,冲撞了皇上,着即刻回封地,非诏不得入京。 这下子大出意料。因为太后对待这个幼子,宠爱逾制,赏赐不计其数,外出随从千乘万骑,排场之壮盛拟似天子,单是因为冲撞了皇上竟遭贬斥,实是意外之举。 所以未过几日,朝野之中渐渐起了一种流言,传闻睢阳王被贬斥,乃是与墨兰有私情,睢阳王公然在掖庭与御前侍女私会,皇上震怒之下,处死墨兰,遣罚睢阳王。 这样的宫密“笑话”,自是无一人会告之皇帝,但早晚瞒不住,于是我将传言略加引叙。 饶是我避重就轻的轻描淡写,犹气得皇上浑身发抖。 他刚批阅了好大一会子奏折,正在殿内沉声踱着步。 那奏折许多已盖了太后的凤印,阅而批之。 皇上本背对着我,立在重帷之下,猛地回过头,死死盯住我看,那乌黑眼眸如千年寒潭,我不由得心中发突,怔了下慌忙跪下道: “皇上,这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散播出来,以污皇上的圣誉,无凭无据,流言迟早会止息的。“ 皇上怒极反笑:“好,甚好。” 他缓缓垂下眼睑时,烛火映过去,眼中仿若有一点水光闪过。 我心中惊疑,再去看时他已转过身,望向窗户: “竟教人传这种话,为了刘武竟不惜毁了皇家的脸面,她是想用这个法子迫我收回成命,以示我兄弟间并无嫌隙,好让刘武能随意出入宫禁,随时承欢膝下。哼,可惜,朕偏不!” 我的心急剧跳动。 未料到如此轻易。 他对我说这些。 逆鳞一样的暗伤。 胸口压着重物似的,直叫人无法呼吸,我只得走过去,伸出双手,慢慢得环住他的背,将脸贴在他坚实挺拔的背上。 他九龙缂金常服间氤氲着甘苦芳冽的瑞脑香气,室内半人高的花盆中置有数品茶花,红红白白开得十分好看,暖阁中地炕笼得太暖,我的身上一阵热一阵冷。 这日午后,皇上翻看着兵书,眉宇却总是郁结不展,不时看向前方的铜漏,怔怔不知所思。 他喜读书,最喜兵书,眼下分明是看不进去。 我奉了茶给他,他随手接过,轻抿一口,许久喉结才一个滚落,咽下那口茶,放下茶碗后喊道:“李德福。” 暖阁外守着的李德福忙走过来,恭声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皇上轻吁一口气,淡淡道:“你近日去太后那里,太后万福金安?“ 李德福道:“太后圣躬安。“ 皇上这才不觉松了口气,又问:“太后可有说什么?” “奴婢对太后说皇上这些日子忙着政务和祭祀事宜,待忙过这阵子就来看您,太后说叫皇上您保重圣体,好生爱惜自个儿。” “嗯。”皇上眼睛看着兵书,沉声说:“朕知道了。”一摆手,李德福又退下了。 皇上又端起茶碗用茶。 他俊逸的侧脸刀刻般英俊,只是神色清冷沉郁,手指下意识轻叩在几案上。这是他犹豫不决时的举动。 “皇上,吃些葡萄吧,是南疆新贡的,一共才贡来两小篓,除去路上所坏,所剩已经无己。”我轻声说。 皇上仍看着兵书不为所动。 我拈了颗,剥去薄皮,放在他的唇边:“吃一个吧,听说特别甜。” 皇上这才转过脸,抬头看我一眼,一张口吃下。 渐渐,他眉宇稍展,神色温和地剥了一颗,也递到我唇边:“尝尝,是很甜。” 我垂下眸,微微张开口,皇上顺势喂进来,因我口张的小,他不免用了力,手指已是进来。 我正巧伸舌去卷葡萄,只觉得舌尖触到肌肤的感觉,脸登时羞红,立时转开脸来。 第17章 不如你 几案上,镂空博山炉散出苏合香。 明明是开窍醒神的辛香,但与暖意裹在一起,却叫人浑身无力。 室内忽然寂静下来,更衬得铜漏沙沙声音迫人。 皇上轻笑一声,石青夹明黄绣翟纹的袖口掩下,落在我的一只手背上,缓缓往下滑着,直至将我的手指悉数攥在手心。 “柔条纷冉冉,叶落何翩翩,”皇上执起我的手,温声道:“诗中有云,女子手如柔荑。果真如此。眼下就是年关了,你可想要什么赏赐?” “我不想要什么赏。” “我就知你会这样说。”皇上含笑拿出一个乌沉木小盒。 那盒子就在一旁的一本书下,想必是早备好了的。 里头是一个金灿灿的圆环,式样简朴,上头未雕刻任何纹路,但那金环成色却是极好。 他目光温和,一双眸子清亮,卷起我的衣袖,将金环笼上去……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 一想到他在初翻阅曹植这篇辞赋时,约莫曾有过这样的浮想,我更觉心下迷惘,急忙后退一步,屈膝行礼低声道:“奴才不是什么出色美女,皇上却是贤德之人。” 皇上明知这是奉承之言,却仍是开怀,低笑两声道:“我有时想,名门闺阁出身的女子尚不如你,你该是出身在什么样的人家?” “奴才……”我犹豫着,并不想拿苏韩胄的一套说辞出来。 暖阁外垂帘微动,应是李德福要进来了,我便噤了声,松了口气,垂手立到一旁。 皇上去议事殿与两位太史商议祭祀事宜,到了用晚膳时尚未回来。 我坐在直房炉子边分拣花茶。 玉婷与两个小宫女玩叶子牌。 杜海全一掀帘子进来,双手拢在袖中取暖,一副闲适的模样,笑咪咪地与我打招呼: “玉如姑娘怎么不歇着?这种活儿交给她们做就好。” 皇上待我虽未在明面上,但杜海全这等人精,又是跟着李德福做事的人,大约是嗅出了什么风头,总是这般讨好态度。 我笑了笑并未言语。 玉婷笑道:“杜公公,咱们万岁爷怎么还没回来用膳?” 杜海全道:“嘿,你们还不知道啊?皇上今晚上在长乐宫陪太后用膳呢。” 手指一疼,我低头一看,一个玫瑰花叶柄直扎进了我的指缝里,隐隐渗出血来。 过了年,天气仍是寒冷,且是去山上祭祀,因此所带行头巨多,再加上随扈人员,御驾车队浩浩荡荡数里地。 我与玉婷坐一辆马车,她掀开帘子朝外望,帘外是一角的天,湛蓝明净。 她入宫两年了,这是头一回出宫,自是兴奋。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说:“我还要熬上个十年才能被放出来,玉如,你跟我一般大,咱们两个一起慢慢熬吧。” “十年……”我低声说着,望着外头的一方碧天,心里默默道:“从入宫门的那一刻起,我就被葬进去了。” 舟马劳顿,抵达岱庙时,并未立刻开始封禅仪式,而是先安顿下来。 正是午后,皇上用了斋饭后,见日头高悬,群山巍峨,心情舒畅之余,便换了常服去登山望远。 山间尚有厚厚的积雪,李德福一路劝行,皇上仍是兴致勃勃,一口气爬了许久。 半山腰处有一个亭子,朱红漆盖顶上覆着一层白雪,在山间甚是雅致,皇上远远瞧见了,回头对李德福吩咐:“叫他们不必跟着了,朕去前面亭子坐坐就回。” 李德福登山正累得气喘吁吁,听闻精神一振,传令下去让一众禁军侍卫原地歇息,他带着我等御前的人跟皇上继续爬。 一堵巨石过后,就是亭子了。 皇上喜静,微喘着气道:“朕自己去。“说着已是径直而去。 李德福回过头来,朝我使了个颜色,口中冒着白气:“跟着。” 山中灌木枯枝结着晶莹白霜,能听见前面咯吱咯吱踩在积雪上的声音。 我走得轻且慢,但皇上仍是察觉到了,一回头见是我,目光先朝后面望了望,见那巨石掩映下,不见旁的人,便又走了回来,牵着我的手走至亭下。 难怪此处设一处观景台,只见对面陡峭峡谷嶙峋,深不见底,一条阔大白练由上而下,原是瀑布成冰。 因暖阳照耀,有积雪化开,竟在半空中凝结成气化做一道彩虹。 我从未如此近得瞧过彩虹,不由道:“真美。” “这等奇景,只在险恶之地可见,还需攀山越岭,劳苦费神方能看到,看来人间事大抵如此。”皇上沉声道。 我扭头看他。他披件石青金丝灰貂大氅,金冠束发,白净清冷面庞被光线照着,玉一般冷润。 他虽握着我的手,目光却深沉望着前方,周身又散发出沉郁得落落寡欢。 或许察觉出我的凝视,他回过神来,伸臂揽住了我,用他的大氅将我包在怀里。 外面的风声忽地变小,只有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如夜间马蹄奔腾。 他身上淡淡的瑞脑香钻入鼻端,我的脸一点点变得热起来,侧身微倾站立着,好不那么贴近。 忽然一阵微弱的酒香袭来,皇上一低头,冰凉的唇已落下,如一只蝴蝶轻轻停下,并不再动。 柔软的、馨香的气息,令人无处可逃。 皇上的呼吸却已逐渐急促,他终是攫住了我的唇,舌尖刮了进来。 搂着我腰的手,不知何时捧着我的头,温热的手掌心压在我的耳朵上,耳中变传来呜呜的空鸣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我,俊秀双目中如倒映着彩虹,流光华彩,默默看了我一会儿,嘴唇一抿,愉悦笑道:“朕此时方知周幽王为何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朕方才竟想不要这江山又如何,就与你在山林之中过寻常百姓日子,也是一种福气。” 我大胆仰头望着他,他眉宇虽有柔情,仍是坚毅,浓眉颇有英朗之气,只是眸底神情有常年久月的压抑。 再坚韧的人,在不可逾越的困境前,亦是挫败灰心的。 灰心,但心中的火不灭。 他便是。 他适才的一番话,不过是无奈到极处宽慰自己罢了。 就如我曾经对自己说与赵长卿做知己也好,是一样的。 我望着他,说:“皇上是明君,有抱负,有魄力,心有猛虎,岂是周幽王哪样的昏君可能比的。” 第18章 何必这么心急 山里天黑的早,岱庙四面环山,夜风一起,格外的冷。 我持着灯去偏房取奶酪,值守库房的宫女喜儿盛了一盏奶酪子,双手递给我时,我的手心里一硬,已是多了一物。 她几乎用耳语说:“大人说,姑娘的功夫足够了。” 我握着手中之物,放在鼻端闻了闻,漫然道:“欲速而不达,他何必这么心急?” 喜儿依旧恭恭敬敬:“大人说,姑娘已得青眼,不必再拖下去,反正,这是迟早的事。” 奶酪冻成一坨,那冷气透出青瓷缠枝花纹的碗壁,冰凉透骨,凉到极处竟有些麻木的刺痛。 过了会儿,我将手中的那丸药丢进一旁的火炉里,淡淡道:“还用不着这个。” 太常真人与皇上叙话走后,时辰尚早。 因在宫外,皇上不必批阅奏折,便闲闲看起书来。 我将红豆热奶酪轻轻放在案边。 道观不比皇宫,窗子密封不严,透来丝丝凉风,油灯一摇曳,映着地上的寒兰花影猛地飘忽。 我“呀”了一声,吓的连退数步,跌坐地上。 “怎么了?”皇上连忙放下书,俯身下来。 我惊魂未定地紧攥着他的手臂:“我以为是老鼠……今日在库房见了好大一只……” 又一阵风拂过,花影浮动,皇上轻笑一声,将我揽入怀中:“看来是真吓到了,道观不比宫里,再忍耐两日就回了。” 说着他的头已是低下来,轻嗅着我的发顶,嗓音低沉:“你换了香熏?很好闻。” “只是加了一些红茶和茉莉,奴才认床,担心来这里睡不好,才做了安神的香囊,皇上,你要么?”我轻声细语,仰着头征询他。 屋中微有月色,几盏油灯光晕晃动,晚香玉的幽香从我的发际衣间散开,沁人肺腑。 皇上清冷的眼眸浮起细细的雾,瞳孔微紧,刀削般的下颏愈加紧绷。 本未关牢靠的窗“咣”得一声,被吹开,我一惊,连忙快走几步去关牢。 后背被人紧紧环住,下一刻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已将我抱在了怀里,沉声不语走回内室。 我的心如夏日急切的落雨,几乎要跳出来,嘴唇忍不住都在发抖,浑身的血冲到了头顶,头晕目眩,如在飘飘荡荡的海面上无处依靠。 他的胸膛宽阔坚实,挡住了视线,我只得轻靠在他胸口上。 行宫里的龙床铺设奢华,但仍有湿潮的气息,仿若在陡峭阴冷的山野之间。 重重帷幔落下,外层的珠帘犹发出珠玉轻撞的声音,愈来愈低,直至无声。 他微凉的唇温柔地落下,像是温润的玉石,无声地游走,手掌本扶在我的腰间,却来一颗一颗的解开我襟前的盘扣,继而将手插入我的衣内。 我睁开眼看去,他的双眸已是微红,里面有汹涌的情欲,与我目光对视时,仿佛滚烫的火焰喷出。 我不由得握住他的手腕,试图制止他的动作,他眉头微皱,我的手随即松开,只细若蚊音地喊了声:“皇上——“ 月光渐渐西斜,透过窗纸,泻满一地如冷霜。 封禅祭祀结束后回宫,很快就是元宵节。 往年长安城内万千人家都会提前挂灯,元宵节当夜,从朱雀大街到未央宫东门满是各式各样的彩灯,满城的人都要出来赏灯,热闹至极。 我与赵长卿、柳朗、嵇唐游过一回灯会。 那天人很多,赵长卿一开始还牵着我的手,后来他开始猜灯谜。 他乐此不疲地猜,一猜一个准,周围看热闹的人都为他喝彩,我被挤到人群中,被人裹挟着往前走。 他在人群外也往前走,可很快我就瞧不见他了。 还是嵇唐心细,四处寻到了我。 那次元宵节后,又过了两个月,他爹就带着扎尔来了。 我想起我们亲密无间的时光,是他揽着我肩膀时,一扭头亲在我额头上。 东门城墙上燃起了烟花。 太后与皇上站在前面,俯瞰着九城万家灯火,风猎猎吹起他们的披风。 皇上转头对太后说了句什么,烟花的光亮照在他的侧脸上,如踱了一层金似的。 太后只是望着前方,岿然不动,连偏一下头都不曾。 元宵佳节,阖家团圆的日子,太后却不能见最疼爱的幼子,因为她的幼子犯了大错,她再如何偏心都不能不顾及皇上的体面。 只是她的不顺心写在脸上,特别是在这样的日子。 中宫之位悬空,陈贵人署理六宫,此时亦站在皇上身后,仰头观赏着烟花。 她满头的璎珞珠翠闪着流光,胭脂红狐皮大氅绣着金丝银线,格外的光彩照人。 一朵祥瑞图腾的烟花在半空中燃起,所有人皆仰头望去,城下的百姓亦是欢呼雀跃。 从角落处突然蹿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内官打扮,手中的剑光一闪直朝皇上而去。 因是突生变故,皇上、太后站在城墙边,禁军侍卫并不在身边护着。 那内官倒是离得近,待侍卫发觉时,剑已是掠过陈贵人到了皇上身后。 陈贵人惊呼一声,皇上亦感觉到身后的杀意,闪身堪堪避开。 一旁的太后也唬了一跳,直喊:“抓刺客!” 侍卫飞身围过来,那刺客见一击不中,也不恋战,随手抓住身边陈贵人,像只大鸟似的跃下了城墙。 就在城墙上乱做一团时,城下不知何时也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火光映红了城门之下,百姓的欢呼已便成了惨叫。 原来灯会的大街上起了火,游人四散奔逃,离火近的人已被火潦到,惊声惨呼,各式各样的灯连串似的被点燃,风一吹火更大了。 早有身手好的侍卫飞身跳下城墙去抓刺客,救陈贵人。 皇上立在城墙上,厉声下命令:“封城门!捉拿刺客!中卫军取水灭火!” 城下火已蔓延开来,太后的声音响起:“且慢!不许封城门,城下百姓无辜,禁军侍卫听令,全力捉拿刺客,救出陈贵人!” “遵命!” 禁军听从太后命令,转瞬间跑下了城墙。 皇上神色冷峭,道:“太后此举会放走刺客!” 太后一挥袖袍,道:“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百姓被烧死!” “城下地势开阔,又是室外,只需灭火即可,但刺客逃了就无从抓起!” “刺客拖着陈贵人,哪里逃得掉,城墙上风大,皇上还是到宫中等着消息吧,禁军侍卫定能将刺客抓回。” 太后沉声说完,扶着苏嬷嬷的手臂离去。 风吹着笙旗猎猎做响,皇上望着太后的方向,怔怔不动。 众人黑压压跪在地上,噤若寒蝉,只听李德福发颤的声音道:“皇上,天寒风大,起驾吧。” 第19章 许你一个将来 皇上刚从东门城墙走下,太后身边的内官总管方有柱迎来,恭声道:“皇上,太后请您去长乐宫。” 方有柱虽是恭敬,但低眉顺目,神色极是淡然,明摆着皇上须得按太后懿旨行事。 皇上本就怒火中烧,此时更是嫌恶地瞪了他一眼。 一路沉默无声,更显得夜晚漆黑寒冷,只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疏疏笼着整个未央宫。 月色撒在皇帝的身上,宛如披上了一袭清冷的银纱。 他走在未央宫的长廊中,背影挺拔而孤寂,仿佛与这宁静的夜色融为一体。 微风拂过,带起他衣袂的轻轻飘动,似乎也在诉说着他的心情。 月光下的他,面容更显深邃,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似乎藏着什么,让人无法窥视其真正的内心。 到了太后所居的长乐宫,早有宫人打起厚重的锦帘,里头的热气往脸上一拂,裹挟着上好檀香幽淡的暖意,温暖如春。 无数巨臂长烛将整个殿中照的通亮。 但气氛却是寒肃威严。 地上跪着几个太监、宫女。 太后沉着脸坐在殿中,瞧见皇上进来,便吩咐身边的苏嬷嬷:“去将暖羹端来!” 苏嬷嬷自去吩咐小宫女,太后却又关切地望着皇上,轻声道:“皇上受了惊,快来哀家这里坐。” 皇上顿了下,还是缓步走过去,一个宫女适时递上暖羹,被皇上摆手拒绝。 他冷声道:“陈贵人还在刺客手中,朕无心茶饭。” 太后站起身,肃声道:“皇上以为哀家不着急?陈贵人是哀家疼爱的孩子,她被刺客劫走,哀家也心疼极了,可皇上是九五至尊,今日受了这番惊吓,当保重龙体才是。” “那刺客是祭祀令的一个小跟班,这些都是分署祭祀的内官,哀家都给皇上叫来了,只需彻查下去,势必能挖出那刺客的底细!” 皇上神情肃穆,脸庞如石刻般冷酷,盯着祭祀令道:“那刺客是谁?” 祭祀令冯柏水浑身颤抖,磕头如捣蒜:“皇上……他、他他姓黄,大家都叫他黄四儿,两年前奴才去城里采办,见他在街头流浪,人又机灵,就带他进了宫,奴才实在不知,不知他竟敢谋害皇上啊。” “你们呢,与那刺客朝夕相处,可有发现可疑之处?” 其余几个宫人忙答不曾发现。 这时,方有柱从外头急匆匆走来,禀报道:“皇上,太后,禁军侍卫一直追着刺客出了城,便不见刺客的踪影,据追过去的禁军说,那刺客是个练家子,身手了得,轻功出神莫测,侍卫们本想用弓箭将他射下,可他贼得很,将贵人娘娘缚在背上做挡箭牌……” 尚在节内,皇上不用早朝。 但他素来精力旺盛,依旧卯时便起,只着了我在一旁侍奉茶水,他在院中亭下练剑。 明黄常服,身无佩饰,乌发高束,简单装束的皇上看起来干练清爽。 他的招式凌厉,不似京城那些公子哥的花花样子,一看便是艰苦训练过的。 他的额角沁出汗来方歇。 此时,正是初阳乍起,映在他孔武硬朗的脸庞上,如劲松般充满男子气魄。 适才半柱香的宣泄,已令他舒展许多,他用热毛巾擦着脸和脖颈,轻叹一口气道:“我常羡慕霍将军,只需手中有刀,便可痛快杀敌。” 言于此,明明有许多话在喉间,却已止住,只将剑插回剑鞘。 我奉上茶,猜测道:“说起刀剑,我倒想起那刺客所用的剑非同一般,我与他站得不远,好像看他从腰间一拉,就变出一把剑来,莫非那剑可随意弯曲,仿若人腰带一般?” 我沉吟道:“否则他又如何能将兵器随身携带?” 皇上本稍平静下的眼眸陡然一寒,手捏着茶盖,半晌才刮了刮茶碗。 睢阳王刘武,所属梁国封地地广兵强,他广收门客,揽四方豪杰。 据传春秋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徒弟就在刘武麾下,这铸剑名匠最善铸造一种软剑宝器。 宝剑能弯转起来,围在腰间,简直似腰带一般,若乎一松,剑身即弹开,笔挺笔直,可斩铜剁铁,就似削泥去土。 皇上亦是常练剑之人,这种宝器不可能不知。 这时,李德福快步走来,低声道:“皇上,冯柏水昨夜里在大牢中没了。” “怎么没的?”皇上神色一愣,继而扭头看向他。 “他身体本就不适,昨夜又受了惊吓,在牢里突发急病,就走了。”李德福停顿了下,低声道:“不过,奴才想起来一件事,那个叫黄四儿的刺客曾给奴婢提过一嘴,说他祖籍是梁国人士……” “咣!”一声脆响,我与李德福都是一惊,皇上常用的那只粉淀茶碗四溅开来。 “皇上息怒!“李德福惶然跪了下来,我亦跟着跪下。 良久,皇上缓缓坐下,朝李德福摆摆手,吩咐道:“下去吧。” 李德福朝我看了一眼,躬身悄悄退下。 “你也起来吧。”皇上声音极低,仿佛万般颓丧。 我的心忽然像被人用针了一下似的。 我立在他面前,轻握住他的左手,放在脸上暖着,轻声说:“皇上,您是万岁,日子还长着呢。” 他怔了下,反过来捏了捏我的脸颊,已是地站起身,挺拔健硕的身躯又平添一股英武之气:“你怎么也学旁人说这种虚无的奉承话?你放心,朕为了你我的将来也会好好筹划。这宫里的人,都不是那么好相处的,” 他叹了口气,但并无颓丧之意,负手迎着朝阳望去:“她们连朕都敢算计,朕不想让你冒险,” 他说完转过身来,清俊面庞绽出一丝笑意:“玉如,朕早晚许你一个将来。” 第20章 不会宠幸她了 用过早膳,内官将碗碟撤去,小宫女端了金盆过去供皇上净手。 李德福扭头看了看窗外,日头已升得高了,晨起的雾气逐渐散去。 他亲自捧着热毛巾递给皇上,皇上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擦着手道:“有什么事,快说!” 李德福忙道:“皇上,陈大人在正殿外跪着呢,天不亮就来了,总跪的有两个时辰了。” “荒唐!他是来找宫里要人么?难道一日找不到陈贵人,他就一日不起?如今全城封禁,禁军侍卫、衙门捕快都在全力捉拿刺客,他还要如何?”皇上道。 “奴才也是这样对陈大人说的,他自个儿也清楚,只是陈大人说只怕贵人娘娘已遭不测,他跪在外头等皇上和太后,比坐在屋里心里好受些。” 皇上身子朝我微侧,手伸出来,我递上一盏浓茶。 厚厚半碗茶叶,汤汁颜色赤红如赭土,又苦又涩,他喝起来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虽贵为天子,九五至尊,却并不讲究这些日常琐事,吃穿用度极为克制,除了闲来读书,仿佛无甚喜好。 是以他提出叫御膳房做梅花羹,三次不成之后,怅然若失,李德福这次去苏韩胄府上要了我。 如冰似玉的茶碗在他手中执着,虎口劲力怒张,神色倒是如常,漫不经心的说道:“他这分明是叫朕和太后难堪,太后那边怎么说?” “太后说见了风头痛发作,不见人,倒是让人传了话儿,说朝廷已布下天罗地网抓寻刺客,叫陈大人回家等讯息。”李德福恭声道。 皇上只端着茶碗,怔怔出了会儿神,嘴角不易察觉地轻颤两下,目光已是森冷,长睫眨动,眸底仍是泄出难掩的苦涩和失望。 即便他得知刺客用的剑出自何处; 即便他疑心一向行事狠辣果断的太后,为何不下令封闭城门而至刺客逃脱; 即便祭祀令冯柏水死因疑窦重重! 他仍是心存侥幸,不信太后竟偏心至此。 可如今,连大司农她都不见! 不敢见! 当初下令不封城的是她,放走刺客的是她! 她如何对一向忠心耿耿侍她的大司农解释? 聪敏如太后,定是疑心那刺客是刘武所为,所以她宁愿任刺客劫持走天朝的娘娘,也不敢深究下去! 所为关心则乱,人有软肋,蛇有七寸,苏韩胄这一局棋走得极准。 只是皇上的失望却是真。 我犹记得皇上吃到喜欢的辣排骨,着人巴巴去给太后送去。 亲王刘武在掖庭放肆,狂妄放肆行为放浪,皇上怒极,事后几日不去拜见太后,惴惴难安的模样。 他终究是失望透了。 “叫人预备,我去见一见陈平。”皇上的声调平静如水:“他也是爱女心切。” 李德福悄悄退下去安排,皇上换过衣裳,望向窗外,但见暖阳当空,阳光璀璨,未央宫无数楼台,尽被淡白光芒笼罩。 移宫的旨意来得突然,皇上见过陈大人回来,就下令搬至上林苑居住。 那里在长安城西郊,本是皇上登基前的封地,虽离未央宫不远,却颇有远离朝政之意。 行装很快收拾完毕,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不外衣物书籍箱笼。 因为事出仓促,温室殿一片慌乱,玉婷偷偷地嘀咕:“咱们万岁爷自当了皇上,一次都没去过上林苑,如今为何要搬到那里去?可是怕宫里再有刺客?也不对呀,宫里有禁军把手,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才对。” 我收拾着行装,怔了下,应道:“圣意岂是我们能妄猜得?我们只管做好份内的事就好。” 定于明日一早启程,皇上到了傍晚去长乐宫辞行。 晚霞铺满长空,经过一整个冬日的雨雪冲洗,宫墙假山如新,只是冷风依旧。 太后果真卧在床上,隔着重重帷帘与皇上叙着话。 就在皇上要告辞时,内官方有柱急匆匆进来禀道:“太后,贵人娘娘回来了!” 陈贵人是一个人敲开了宫门,她还穿着元宵节当晚的翟衣,只是头发凌乱,脸上的胭脂都花了,一双美目满是惊惶恐慌,被内官用轿撵抬至长乐宫。 其实听内官们说,陈贵人一进宫本想着先回自己宫中梳洗,是皇上听闻她归后要去见她。 而病卧在床榻上的太后亦是精神倍增,传喻下去,命陈贵人即刻来见。 陈贵人跪附在地上,涕泗横流,连矜持规矩都顾不得,委屈伤心地陈述。 她被刺客抓出宫后,那刺客脚下如生风,携着她狂奔,禁军侍卫一度追了过来,但刺客将她缚到背上逃跑。 侍卫恐伤及她不敢用弓箭,而刺客又专往陡峭山道上跑,她眼睁睁看着侍卫跟丢了人。 太后问道:“那刺客可有说什么?” 陈贵人哭道:“他说,他说,只恨未杀掉,杀掉……”她看了一眼皇上,还是没有说出口,又说:“等风头松些,就放我回宫……臣妾今天早上醒来,不见他的踪影,所以就急忙逃了回来,臣妾未走过那么远的路,虽不吃不喝,还是走了一日才回来……” 皇上道:“昨夜,你宿在哪里?” 陈贵人美丽的杏目刷地淌下两行泪。 我见尤怜。 但皇上此问题一抛出,整个殿内忽地沉寂下来,陈贵人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很快已是沉静下来,清声道:“臣妾也不知是何处,只知是城郊一处树林子里。” 还想说些什么,可她已是住了声,只如石塑般跪在那里。 未进宫时,苏韩胄就已告诉我,陈贵人是太后选进宫,一手提携为贵人,予她署理六宫之权。 只是皇上一直未松口设置中宫,所以一直这样耽下去。 若非此故,他日,她诞下皇子,荣及凤位只怕是指日可待。 陈贵人之父,陈平,乃天朝大司农,掌管朝廷赋税银财,一应国政开支用度都由陈大人署理。 而实际的操控者,是太后。 记得,陈贵人不屑地下令拘我与静安室时,是那样清高阴狠,妄想随意除掉一个被皇上多看上两眼的小宫女。 我一直对她无感,她不过是依附太后而生的一个后宫女人罢了,可这一刻,我很是同情她。 一入宫门,她就要依附一个男人,一个不论她喜欢与否,都要费心去争宠的男人。 可惜她攀附错了人,以为有太后的撑腰,就能令权衡得了皇上,可她不知这只会让皇上更与她疏离。 皇上必不会做一辈子的傀儡,太后亦不是牢靠的靠山——这就是行差踏错的下场。 可这亦不是最致命的,致命的是昨夜。 我用余光看着前方座位上的皇上,只能看见他清俊的侧脸,他这样的城府……皇上,不会再宠幸她了。 第21章 你为何喜欢我 立了春,上林苑依旧料峭。 园中景观倒是别致,亭台楼阁无数,规模不输未央宫。 上林苑中新建的建章宫,足有二十余里,极其宏大。 到了春祭,朝中百官循例要拜见皇上,一连数日,御赐宫宴,君臣日日尽欢,极是热闹。 这日我做完了差事,从直殿回来,还未走近,就听见“噼啪”的作响声,疑心之下忙进了院子。 只见一排长凳上,两个小太监,一个小宫女被绑在凳子上,结实的牛筋扎着,半分动弹不得,嘴里皆塞着毛巾,从背往下至小腿儿,皮开肉绽,早已是血肉模糊。 其他宫女、太监垂手站在一旁,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李德福坐在一张椅子上监刑。 他背对着我,在噼啪声中清了清嗓子,道:“都瞧见了,这就是乱说话、管不住嘴的下场!你们是不是嫌命长?这次皇上大发慈悲,不见得下回来这么便宜!” 受刑的三个人已晕死过去。 李德福站起身,道:“行了,送去杂役处。” 一回头见我站在门口,脸上陡然有了笑,快步走来:“玉如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回屋,免得被这些污了眼。” “这是怎么了?”我温声问道。 几个太监抬着受刑的内官走过,其余人也都尽散开。 玉婷在人群中朝我招招手,我朝她笑笑,她也便回屋了。 李德福恭声道:“咱们万岁爷随口说了嘴要去狩猎,后脚就被人传到了那边去,” 他压低声音,似与我是自己人一般,又说:“其实,往常皇上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呢,比这可恶多了去了,只是咱们万岁爷隐忍不发罢了,这次不过是杀鸡儆猴,让他们日后都规矩些。” 自搬至上林苑,李德福就叫人给我安排的了单独房间,我刚一回屋,玉婷就跟了进来。 她剥着龙眼肉吃,边吃边说:“我跟了皇上三年,还从没见皇上这样重罚过下面的人,今日行杖的公公举板子往下打的时候,我真是吓死了,你是不知道,打了几板子,胡凉就晕了过去,被冷水泼醒后,又接着打!太惨了!” 胡凉是掌灯的小宫女之一,模样倒是机灵,不知怎么就被李德福查了出来。 其实也不用细查,未央宫里几个主子费尽心机塞到御前的人,左不过那几个。 柔软滑腻的绸缎在手中一动,泛着水一样的光,明黄色中的朱褐色五爪金龙双眼威严,隐有瑞脑香袭来,彷若那人就在一旁。 “这是皇上的寝衣?”玉婷不知何时凑过来,很是惊讶地问。 “嗯,上回管佩饰的蒋二冬托我绣了手炉的布袋,许是李公公记着了,又央我来绣寝衣。”我收回思绪,低声应道。 玉婷是侍奉皇上衣裳的,她点点头:“书上不是常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嘛,皇上的寝衣都穿了几年了,总舍不得换新的。” 我放下针线,微笑道:“岂止是寝衣,皇上惯用的那些东西,哪件不都是一直用着,上回那个粉定茶盏碎了,皇上换了新茶碗,总嫌茶的味道变了。” 我思及此,笑着摇摇头。 待一抬头,发现玉婷目光炯炯打量着我,我一惊,问道:“你为何这样看我?” 玉婷道:“玉如,皇上待你与别人不同,你知道么?” 我垂下眸,接着做绣工,语气随意地说:“哪有不同。” 玉婷用手搭在我肩上:“咱们御前行走的人,好多都存着攀高枝的心思,你来之前,茶水上有个叫紫萱的,她是太后指进来侍奉皇上的,仗着有太后撑腰,使劲出风头,成日里打扮得妖妖娆娆,跟咱们万岁爷说话时嗓子都腻出蜜来,就想着有朝一日出头呢,谁知道皇上愣是不正眼瞧她,后来得了怪病,脸蜡黄,人干瘦,怎么治都不见好,只得挪了出去。” 我怔了怔,抿唇淡笑,仿佛听到一段评书,但脑中却是纷乱嘈杂,一时理不清。 玉婷已是站起身,嘴里还嚼着龙眼肉:“不过我瞧着皇上就不喜欢她那种人,野心写在脸上,倒是你,默默做事,反倒是受人待见。” 我看着她捏东西吃的样子,不禁想到:“往日总觉得她大大咧咧,其实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她是知足常乐的性子,又能安分守己,难怪她在宫里多年,并不觉得苦。” 人只有有所求,求不得时,才会痛苦。 入了夜,我将脸贴在皇上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自己的心却是又急又惶,一阵惊一阵恐,忍不住轻声问:“皇上,你为何喜欢我?” 皇上的手轻抚着我的发,滞了一下,道:“在苏府第一次见你,你披着白色斗篷,站在梅花树下,一转身我看到你的脸,像雪一样白,而你的一双眼,并不见惊惶,反倒让人镇静,仿佛天下再大的事都不会惊扰你,所以我在心绪不宁时,就会想到你。” 我侧身起来,支起手臂看他的脸色,他亦望着我,眸底溢出温柔的笑意。 绷紧的弦放松下来,我莞尔一笑,复又躺下来,道:“那我岂不是皇上枕边的玉如意,安神,静气。” “你可不让我安神。”皇上嗤声笑了一声,转过身来,俊秀的长眸微眯起,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我,我的脸迅速绯红发热,立刻转过身背对着他。 皇上伸臂环住我的腰,另一只手细细将我的长发分开,脸贴在我的后颈处,温热的唇轻轻柔柔游弋,鼻息清清浅浅。 我僵直一动不动。 很快身后便传来轻微的鼾声,又等了许久,我才分开他的手臂,扭头看去,他沉沉睡去,眉宇舒展着,狭长的眼睛上是浓密的睫毛。 他熟睡的样子完全没有白天的威严之气,不过是人世间的一位普通年轻男子。 我下了床,熄了灯,摸黑从悬挂着的衣衫中掏出一粒药丸,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并不想诞下皇嗣。 窗外的月光如霜,冷清孤寂,悬在半空着,凝视着满城的空寂。 月光一点点渗进来,透过窗隙漏下一道白色的光影,那样安静,那样寂寥。 我重上了床,靠着墙躺着,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晨起,我听见鸟雀的叫声,猛然醒来。 皇上不知何时起的床,只穿了寝衣在几案旁看书。 我抬头看窗外,见日光明亮,时辰定是不早了。 急忙翻身下床,边找了衣裳穿边道:“皇上恕罪,我睡得太沉,误了时辰。” 他平素早上要练剑,用过早膳后,不是批阅奏折就是审理朝政,从不怠误。 他放下书,道:“我看你睡得香,不忍心打搅你。不过你的确有罪,朕只顾着看你睡觉的模样,一本书只翻了两页,就见你翻身、梦呓,你梦到了什么?朕见你在梦里都快要哭了。” 我系着衣襟的盘扣,却怎么也系不好,顿时如坠冰窟地清醒,心要跳出嗓子眼来。 我可是说了什么? “过来,帮朕更衣。”皇上的语气平静轻快。 我终于系上盘扣。 他的寝衣脱掉,露出光洁的上身。 同样白净的躯体。 只是他要健硕强壮许多,壁垒分明的腹肌醒目,我忙垂下眸去,脑中却不由想起夜里他狂悍的情形。 那样的亲密,肌肤相接,连在一起一样。 …… 赵长卿从西北国归来时,人瘦得不成形,他伏在床榻上,我为他行针,手有时会触到他的肌肤。 那种微凉的,软软的感觉,令我的全身的血液一股股涌入头顶。 情到浓时,我不是没想过与赵长卿的洞房花烛夜——我总想着,他早晚会娶我。 第22章 他醉了 这天是狩猎日。 细碎薄阳透过林中枝桠,映在人脸上格外舒适。 随扈的王宫大臣、侍卫神采奕奕,只等一声令下就杀入狩猎场。 皇上骑一匹黑色骏马,居于首位,众人团簇中,只能看见他赤金铠甲的飞肩,玄色披风垂下,背影极其神武。 “四下散开!霍将军护驾!” 皇上沉声下令后,他身后的霍泽睿随朗声道:“臣领旨!” 小太监亦传令下去。“四下散开“的声音此起彼伏,惊起林中的寒鸟扑棱棱飞向丘陵山林深处。 两个侍从抬着一个铁笼子出列,笼门一开,一只成年公鹿飞快蹿出。 与此同时,皇上已搭起弓,手臂抬起,“嗖”得一声破空声后,那逃入林中的鹿腹部中箭,一头栽倒! “万岁!” “吾皇威武!” 山呼声中,皇上策马扬鞭,已是向东驰骋开去。 王宫大臣四下散开,朝其他方向而去,独霍泽睿率着百余人部下追随着皇上。 蹄声呼声渐远,扬起的尘土归于平静,李德福下令回御营侯着。 因狩猎出行,诸事从简,随行内官不多,且都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于是李德福与我们走在一起。 他笑眯眯道:“来上林苑这么些日子,可算见到皇上笑了,今儿晚上前殿庆宴,用不着你们,你们也松快松快吧。” 玉婷笑道:“每回狩猎咱们万岁爷都欢喜得紧,也不知大臣中谁会拔得头筹?” 她自顾自说完,又马上说:“我猜一定是霍将军。” 我扭头瞧着她抿唇微笑的样子,不由得也是一乐,觉得有趣。 霍泽睿尚未娶妻,看来是许多宫闺女子倾慕的对象。 李德福难得随和,道:“那是,你没瞧见皇上让霍将军护驾么?他要不拔头筹,谁敢拔?再说,霍将军可是上阵杀敌的主儿,猎些野味那可不是信手拈来!” 刚一擦黑,前殿的庆宴就开始了,丝竹声穿破暮色,远远传来,如悄悄漫上来的水,不知不觉就让人沉溺其中。 我静站在廊下,玉婷一掀布帘探出头来:“你站外头做甚么?不冷么?快进来吃烤肉,可是有新鲜的鹿肉呢!” 我边朝屋里走边说:“我不吃鹿肉,你们吃吧。” 几个御前的人凑在一起,炉子架上有几条鹿肉,还有整只的野猪腿。 侍奉笔墨的楠江搬来一大坛桂花酿,招呼大家围在一起。 火炉炭足,肉烤得快,调料撒上去,肉香扑鼻。 负责烤肉的是御膳房的小应,他将刚烤好的一块肥瘦相间的鹿肉率先递给我,客气笑着说:“玉如姐姐,您先来尝尝。” “呦,你这马屁可要拍到马腿上了,你绿如姐姐不吃鹿肉,来,给我吧!” 玉婷伸手就去抢,小应忙去护,嘴里“哎哎”喊着,就是不给。 其余人都瞧过来,虽大家脸上都笑嘻嘻的,但我还是觉得难堪,便说:“我这两日停了食,吃不得这些东西,你们吃吧,我去外头散散。” 玉婷终于抢过碟子,先咬下一口鹿肉,笑道:“可别走远了呀,小心外头有蛇。” 营火点点,像碎星落了下来,天黑透了,倒显出了淡白的月光像笼着轻纱一般皎洁。 早春的虫子唧唧做响,四下寂静,我沿着营帐前的一条小溪往前走着。 墨色的溪水倒影着月光,空气中有泥土的清香,虽有些凉,但这样宁静的夜晚却是难得。 我不觉走得远了些,正打算折返时,见前面的溪水开阔,一大片芦苇在月色下摆动,于是我信步走过去。 待站了会儿,忽见芦苇晃动了下,竟然从里面冒出一个人来,我吓了一跳,忘了要转身。 这才看出芦苇丛中有一块巨石,那人适才就坐在石头,一站起身来才显露出来。 霍泽睿冷峻的面庞出现在眼前,他已卸下戎装,换了常服,彷若潇洒的世家逍遥公子。 手里还提着一壶酒,靠近些便能闻到他浓郁的酒气,他围着我转了半圈,这才确定眼前之人就是我。 但语意仍是不敢置信,他目光灼灼,“婉歌?” 我也未料到会在此处遇见他,慌忙下就要走,却被他拽住衣袖。 “你别走,跟老子说两句话。” 他真是喝醉了。月亮隐入一大团浮云中,夜色掩护了一切,潺潺溪流清晰又欢快,此处又偏僻,决计不会有人过来。 我也有话要问他,便拉着他的衣角躲到一颗参天古木后面,仰头问道:“董飞郡好么?” 他“嗬”得低笑一声,“你还真是只为别人活着。好,他好得很,我带他到我军营,想让他当个行长,他倒好,不干!非要跟我管帐的师傅记账,现在我营中的账目都他管着呢,我花一文银子都得朝他要,你说他好不好?” 我听他说完,也低笑一声。 “他长高了,变壮了,像个小大人一样,下棋我都下不过他了。” 霍泽睿拧开酒壶,仰头喝下一口,又低头看向我,他的嘴角还沾着酒水,目光像网一样。 我就知他喝醉了,于是后退两步,福了福身子,低声道:“玉如多谢霍大哥照拂。” “玉如,”他扭头看向别处,”嗬,玉如……” “霍大哥没有旁的事,玉如就告退了。” 我转身要走,就听他嗓音慵懒地说:“皇上此次狩猎是为了建亲卫军。他开始防备未央宫那位了。” 我脚步稍顿,仍是朝他施了礼急匆匆离开。 快走回营帐时,玉婷忽然从夜幕中跑出来,着急地拉住我:“快!快!皇上回帐了,李公公到处找你。” 我快步走到御帐前,抬手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才脚步轻巧地走过去。 李德福守在外头,一瞧见我,忙压低声音说:“你这是去哪儿了?还不快进去伺候着。” 帐中燃着数盏巨臂烛火,照着里面亮堂堂的,只有皇上一人在里面,正在案前写着什么。 我端了茶过去,他恰好落笔,含笑接过茶来。 我用余光看去,白净的宣纸上,写着三个大字:羽林卫。 “你猜朕今日都猎了什么?”他端着茶碗,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神采飞扬。 我总见他沉郁的模样,乍然见他这样舒畅开怀,心中一阵恍惚。 他笑起来也是这样眉眼弯弯,眼睛里闪着光,自信傲然,若他手中有把折扇,回头时摇上一摇,便是记忆中的他了。 第23章 别害怕 “皇上获猛虎一只,熊两只、麋鹿五只,其他诸兽无计。” 我轻笑道,“这倒罢了,据他们说皇上弓不虚发,箭不妄中。” 他爽朗大笑,拿起宣纸,道:“你看瞧瞧这名字如何?” 我走近些,站在他身旁,轻声道:“羽林卫。为国羽翼,如林之盛。好名字啊。” 皇上神情愉悦,在字旁盖下天子印章,缓缓踱步到殿中,背对着我负手道: “朕要组建一支亲卫军,这些人都是从陇西、天水、安定、上郡等六郡中选出的良家子,只听朕的号令!护卫朕的安危!此乃羽林卫!” “恭贺皇上喜得羽林郎。”我连忙走出来跪下道。 “起来,别动不动就跪,”皇上扶我起来,看了看外头,道:“走,我带你骑马去。”说着一拍手,李德福便走了进来。 在上林苑,没有那么多规矩,全凭皇上的意愿行事,因此李德福立刻叫马夫牵来御马,但也着人请来霍将军带侍从护卫。 霍泽睿重换上戎装,头盔挡住他两侧的脸,我匆匆一瞥下,并没有看清他的脸,我不禁暗忖,也不知他喝醉时能否骑马。 身后皇上的气息在耳畔,他双臂护着我,清朗的声音响起:“别害怕,坐好了。” 他拽着缰绳的手猛地拽紧,我的身子后仰,人像被抛在半空中一样,眩晕感袭来,我情不自禁依偎他怀里。 我还未骑过马。 先前长安城有一家马场,我随赵长卿、嵇唐他们去过一回。 他们在马术场策马驰骋,黄土漫天飞,尘土味中夹杂着马粪的臭气,我坐在二层雅房里,十分厌弃,全程不曾摘下面纱。 他们骑了一圈又一圈,骑不够似的,我等的烦,招呼小厮去唤赵长卿,他骑着马在下面停下,并未下马,仰头一脸兴奋地朝我挥手:“婉歌,你下来啊!我带你骑两圈。” 我瞪他一眼,把窗子一关,扶着丫鬟走下楼来。 我遥遥站在一旁,对丫鬟低语两句,由丫鬟过去对他说。 我说:“你去告诉他,我不想待了,先回了。” 丫鬟很快回来,说:“赵公子说好。” 我转身就走。 第二日他去碎玉院找我,我甩脸子给他,他还纳闷哪里惹到我了。 实在猜不出,他就使惯用的招数,拉着我的手,直喊,“好妹妹,你莫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不管我哪里得罪你了,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很快耳边便只剩下呼呼的风声,颠簸感渐小,我的脸埋在皇上的大氅里,清冽的瑞脑香从他温暖的胸膛里一阵阵传来,愈来愈浓郁。 我从他怀里坐正了,惊讶地发现已到一处开阔之地,他“吁”地勒住马,霍泽睿领着的羽林郎亦停下。 马调转了一圈,面对着一众羽林郎,皇上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羽林卫听令!白天你等随朕狩猎出行,夜晚也不可懈怠!霍将军在上林苑期间,就由霍将军带你等训练!” “谨遵圣谕!” 皇上又沉声对霍泽睿说道:“有劳霍将军了,开始吧。” 霍泽睿的嗓音低沉有力:“臣遵命!” 天边一轮皓月,四周的山脉黝黑,有簌簌的风声,皇上用大氅将我裹了裹。 我看到霍泽睿手中拿着一面小旗,用力往下一挥,羽林郎立刻从马背上跃下,齐齐站成一排。 皇上拽动了缰绳,马有缓缓调过身来,继续朝前慢慢走去。 一直走到一处草坡高地时,才下了马。 任由马儿在一旁啃着枯草,皇上携着我坐下,他姿态慵懒地斜斜靠着,一只手抬起,道:“你看这里,是不是很美。” 密林中,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星光,那是上林苑的三十六苑、十二宫、三十五观。 黑稠般的天上星子清亮,一时倒分不清天上地上,远处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在月光下像是镜子似的泛着光。 他见我看得入神,轻笑一声,坐起来伸出双臂将我揽到怀里,轻声道:“朕从前就喜欢来这里,那时候朕还不是皇上,甚是自在,过了这么久,朕见过长安城千门万户的灯火,仍是觉得此处最好看。” “玉如也觉得此处甚美,皇上若是喜欢,往后玉如常陪皇上来。” 皇上执意搬至上林苑,是为了培养亲卫军,亦是为了避去锋芒——太后把持朝政,皇上一举一动都受到掣肘,在这里,他才是说一不二的帝王。 可,总避不得一世,未央宫,早晚是要回的。 我原是想探他的口风,看他要在这里待多久,没想到他并未提半句,只是说:“过犹不及。朕对喜欢的东西一向克制,过去也只是在最高兴或最难受的时候来。” “小时候,我与刘武还总是在一起玩,川蜀有一回上贡了一株荔枝树,树运来时,荔枝还新鲜着,母后说荔枝虽好,不能多吃,一人赏了我和刘武一盘,其实我不用数,刘武的荔枝都比我得多,但我习惯了,还谨听她的话,一天只吃了五颗。” “刘武吃完一盘后,后来又偷偷溜进库房,吃了不少荔枝,第二天他就口舌生疮、咳嗽,生了好大一场病,母后心急之下,说是不是我过了病气给刘武,她都忘了我是一个月前生的病,早就好了。” 卫太后在先帝在位时,差一点被打入冷宫,因为有了身孕,被赦免了。 可即便如此,她那段时间,定是难熬极了,担惊受怕生下刘志。 刘志还不讨先帝待见,他性子闷,常冷着脸,不像别的皇子,见到父皇就极尽能事。 他不行。 连着亲生母亲都不待见他。特别是卫太后生下刘武后,更是如此。 我早知他内心深处的沉郁,那是积年累月的伤痕,怕是难好了。 不过他因此养成的淡漠凉薄的性子,令他极少情绪外露,且他高高在上,是冷酷无情的帝王,因此我并未真正去关心过他的处境。 “万事皆有缘法,既是强求不来的,就不必再介怀,”我轻轻搂住他的腰,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声。 半是真心,半是假意,接着道:“皇上是天子,是君,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臣相正,国之肥也。” 他轻抚着我头发的手滞了下,我心中亦是一惊,忽地想起他适才说过的一句话:过犹不及。 过了会儿,他却低下头来,嗓音低哑,“你还有什么瞒着朕?你连礼记礼运都熟知,你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我,”他的鼻尖蹭着我的鼻尖,我的声音从嗓子里挤了出来,听起来又轻又柔,不像我的声音,“我不过是胡说的……” 我还未说完,他就吻住了我,逐渐狂热,唇齿缠绵间我的意识变得迷离又恍惚,觉得此时的他如此真实,他叫刘志,是一个于我陌生又亲密的男子。 第24章 她这样的人 因昨日狩猎收获颇丰,皇上又在兴头上,用过早膳就率一众人前去狩猎。 自然还是霍泽睿随扈。 天不亮时,皇上就起床,他睡在外侧,翻身下床时,动作轻柔,自己穿上靴子。窸窣间,是他穿戴衣物的声响。 这些日子都由我侍奉他更衣。有一回他醒得早,我又睡得沉,沉睡中忽然醒来,就见他衣冠整齐坐在床边,目光清柔地望着我,我慌忙要起来,他却制止住,道:“还早着呢。看你熟睡的样子,我觉得很是温馨,仿佛你我是寻常百姓夫妻一般。” 那时外头仍是漆黑,只帐外燃着一盏灯,昏昏沉沉,我亦是睡意朦胧。 内室暖意洋洋,混合着诸多气息,他的,我的,就连我们的头发都绞着垂落在床上,叫人恍惚。 那一刻,我与他仿佛真如他所言的亲密无间。 我知他此刻定是在看我,所以我闭目不动,过了会儿,才睁眼醒来。 我蹲下为他整理衣角时,他在上方道:“开了春了,霍泽睿又该去边疆了,趁他还在,朕得叫他好生训训朕的羽林郎将们!” 他这般随意于我说这些,仿佛自言自语,仿佛说着最不想干的话,可这些,分明是最诡谲的暗流涌动! 我温声道:“皇上这次狩猎必也会收获不少。” 他伸出手,我将手放在他手里站起身,他的手臂用力一拉搂住了我,双臂张开环紧,全身重量压过来,头放在我的颈窝,脸埋进去,柔柔轻嗅厮磨,温存告别。 我面朝一壁墙,上面悬着一副锦绣山河图,写意清远的山带,江河奔涌,红日当空,云鹤成双,这样辽阔巍峨的江山,谁不想来指点呢? 他过去兢兢业业,辅助太后处理政务,如今算是明白了,做的再多,手中无兵权,就永远是旁人手中的棋子。 自年前连绵大雪下过几场后,再无雨水,晨时却突然下了一阵子小雨。 储元阁的一扇窗未关,雨随风入,吹湿了靠窗的一排书籍,其中有皇上常阅的几本兵书。 楠江着急坏了,领着几个小太监晾晒。 他登我房门找玉婷的时候,我正俯着身子为玉婷绞面。 楠江一头汗,急慌慌道:“玉婷你让我好找啊!” “怎么会不好找?我不在自个儿屋,那必定是在玉如这里!”玉婷放下铜镜道。 楠江知她的性子,只是朝下挥挥手道:“好姐姐,我分不开身,劳烦玉婷姐姐去未央宫跑一趟。” 他每日要去未央宫互通政务奏折,总在午膳前赶到,不致耽误了太后用膳。 玉婷听他说完,腾地站起身,冷哼一声:“这么多人,凭甚么要我去?寻不到人,还巴巴地跑来找!你们就净找软柿子捏!” “这……”楠江犯难地看着玉婷,摊摊手,又看我一眼。 “我去吧。”我主动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紫檀雕花匣子。 楠江赔笑道:“那就有劳玉如姐姐了。” 上林苑与未央宫之间,筑有飞阁辇道,可直通未央宫。 马车轮声辚辚,碾压在城墙上发出单调的声音,我静坐在马车上,绿绸布帘晃动间,日光强势地钻隙而入,白亮得刺眼。 时光格外静幽漫长。我的脑中亦是一色的空白,脊背僵直不动,半晌,我从袖中摸出一朵海棠色绒花,轻轻簪在耳际。 我不怕前方有火坑,我就怕她们的火不够旺。 上一回我被派去太后那里送腊排骨时,我不过是为皇上研过一回墨,就差点儿被她们害死,那时候我就疑心楠江。 我研墨时,只有他和李德福在。 李德福对皇上忠心耿耿,断不至于做这些,可即便如此,我仍不敢断定。偌大的皇宫,如张蛛网,谁又能逃得了呢? 可这回,我却是笃定。 不怪玉婷心直口快怨他巴巴地找来使唤她,而是他根本是冲我来的。 从辇道下来,便是御花园。 早春已有花蕊吐露,暖阳一照,彷若夏日。 刚刚走过临月桥,远远只见几个内宫簇拥着一人坐在廊桥下,油纸大伞下,露出一线宝蓝妆花百福绸袍,应是后宫的哪位主子。 此处穿过御花园只一条路走,势必要经过廊桥,我脚步顿了下,低着头上前拜下去见了礼。 正要走,一个清脆的声音,唤道:“站住!你是哪个宫里的?” 幽香袭近。 一双嵌宝粉白鞋履露出尖尖一角,湖蓝褶皱长裙上挂着金玲,环佩叮当,正是万宫人。 万宫人的父亲,乃是京兆尹。 万大人为人老道,在官场上混的如鱼得水,谁都不得罪,但又不露痕迹地与当权者打得火热。 可惜女儿不争气。 心里藏不住一点儿事,爱憎都写在脸上,惯以势力看人,即便奉承谄媚亦总是过于露骨。 在这宫里,怕是个被许多人背后嘲笑轻视的主。 就是有她娘家爹的脸面在,太后也对她不甚器重。 入宫三年,还只是个宫人。 移宫去上林苑时,皇上思虑带哪位妃嫔去,我提议万宫人性子活泼,她去了能给皇上解闷儿。 皇上听了轻笑道:“她呀,身上挂着铃铛,头上珠花满头,脂粉味呛得慌。你不知她刚进宫那会儿,总是穿大红大绿,朕瞧着她就脑壳疼。” 我甚少听他议自己的后宫。 因为都是太后一人做主选进宫里的,他又不喜后宫人多,宫里统共四个主子,但就这四人,也不让他清净。 我想起万宫人满头的珠翠和红润的胭脂,也是想笑,不由得随口道:“她如今倒是日日穿蓝。” “是。是朕对她说,朕喜蓝,湖蓝、宝蓝、墨蓝,看着就心情愉悦。” 他说话时,正下着雪,外头扯絮一般纷纷扬扬,未央宫的红墙琉璃顶阻隔了视线和外面的一切,就连落入这皇宫里的雪,都变得不同。 万宫人斜睨瞧人的傲慢模样在我脑中浮现。 她其实不坏,就像一大片白雪皑皑被染了色。 她这样的人,入了宫,更是可怜。 不过,她自己倒不自知,就如现在,她身先士卒地出现在这里。 我微抬起头来,淡淡道:“娘娘,奴才是奉了皇上的旨,不能误了时辰,没旁的事,奴才就告退了。” 万宫人大怒:“少拿皇上来压我,本宫叫你走你才能走!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操贱役的,妄想上天了不成?!” 我依旧不紧不慢地说:“奴才是为皇上当差的。” 她气得发颤:“狗奴才!真是反了天了!”她回头命随侍得内官:“叫她跪下!” 一个太监绕到我后面,用力踹下去,我的膝盖如被重锤击下,猛然跪倒在地,手中的匣子滚到一旁,我伸手去捡,一只脚落下来,狠狠踩在我右手掌上,粉白色鞋履紧绷着,使足了力气。 我闷声不吭,她大约觉得不听响不爽快,更加用了力。 她的随侍女官低声道:“娘娘,她是侍奉茶水的……” “怎么?皇上还关注一个奴才的手?”万宫人斥道,但还是狠踩一下移开了脚。 “真是个狐媚子!一个宫女戴这么艳的绒花!”头上一紧,她已是抓走了绒花,一把丢在地上,踩了一脚,狠狠道:“切,不过是秋天的蚂蚱,本宫才懒得管!” 人都走了。 我捡起匣子,右手掌一大片红肿,好几处都渗出血来。 我抬起手,怔怔看着受伤的手掌,那像是别人的,不是我的。 第25章 册美人 暖阁里,太后斜靠在软榻上修建花枝,手中的金剪一晃,灿光生耀,只苏嬷嬷陪着立在一旁,殿内另有两个宫女静默站在帘口守着。 隔着窗纱,寂寂殿内光线晦暗,特别是甫一进去,仿佛一下子阴凉下来。 我恭敬行了礼,捧着装奏折的匣子跪下道:“给太后请安。奴才今日顶楠江的差来呈折子。” 苏嬷嬷早已过来取走匣子,我低头跪着,只听见“喀嚓“一声剪断枝条的声响后,太后才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我垂眸抬头。 “瞧瞧,长得花似的,谁看见不喜欢?”太后道。 苏嬷嬷笑道:“年轻姑娘,哪个不是刚开起来的花儿?” 太后语气沉缓:“你就是玉如?姓什么?”这样问着话,并不叫我起来回话。 在御花园时,万宫人身边的内官踹我时用了狠劲,跪倒时,膝盖应是磕破了,金砖生硬,此时才觉出如浸了辣椒水似的刺痛。 我镇定道:“回太后的话,奴才姓董。” 殿中本来安静,只听见剪枝的声响,良久,太后又道:“家里没人了?“ 听她提及董家,我心中不由得又痛又恨,答:“奴才小时候老家遭了灾,只剩下奴才一个,后来跟着逃难的人来了长安。” 太后听了未有丝毫反应。 她应是早派人查过我的“身份”。 进宫前,苏韩胄伪造了我的身份。 太后又问:“会写字么?” 我不知她是何意,只得道:“奴才只粗略识些字。” 太后却冷笑一声,道:“那你来为哀家抄经吧。 下首的一张矮几上,摆着笔砚,我跪坐下来,用一方手帕缠了手,翻开桌上的《道德经》,仔细抄写着。 太后大约是修建好了盆栽,扶着苏嬷嬷道:“哀家乏了,去歇会儿。” 两人掀开布帘走出去,只剩下两个小宫女木桩似的立在帘口。 地上鎏金凤凰香鼎里发出缕缕檀香,我眼观鼻鼻观心写字,只觉时光漫长,更是心中疑惑,太后召我前来,只为着让我抄经? 应是早过了午膳的时辰,殿内的小宫女都换人了。 我肚中饥饿,嗓子被火炉熏的发痒,于是上前讨水喝,那小宫女冷哼一声,端来一杯水直直塞给我。 一杯水撒了半杯在我衣袖上。随即她又伫立在帘下,目不斜视,青色长裙仿佛与帷幔融为一体。 我才不会理会她待我如何,只缓缓转过身回几案旁,我先轻抿了一口茶水,随后从衣袖中掏出一粒药丸,手指一松,药丸便沉没水底。 这毒药起效快,喝下去就会咯血。 我跪在蒲团上,正欲喝下去,门帘处一亮,很快又暗下来,两个小宫女早已跪下:“皇上万安!” 心中一突,我惊愕地转头看去,只见皇上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狩猎时的铠甲,神情略有风尘形色,看不出什么表情,目光却遥遥朝我看来。 他狩猎最快也要到傍晚方归,怎么此时就回了,且来了未央宫。 我微怔之下,忙起身出来跪下,轻声道:“皇上。” 他走在与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垂在两侧的手微抬了抬,仍垂下,随即朝一旁踱开,淡淡道:“你怎么在这儿?” 跟在他身后的李德福接着道:“皇上晚些时候要吃杏仁酪,还不快回去预备着。” “是哀家让她留这儿的。”太后不知何时也来了。 皇上转过身,镇定自若行礼:“给太后请安。” 太后亲自搀了他起来,凝视了他片刻,道:“你这是慌什么?瞧这一头的汗。”苏嬷嬷早去拧了热毛巾递上来,皇上轻拭着额头。 适才匆忙一瞥,我只看到他额角亮亮的,不承想竟是汗。 我只觉得一阵恍惚,仿佛很久远的记忆……那是在画舫上,赵长卿急匆匆赶来,额头上都是汗,他是担心扎尔。 太后道:“志儿,哀家本打算叫人去传呢,正巧你来了,我瞧着玉如这姑娘字写得好,想把她留身边,不过我也不白要你的人,香凝是苏嬷嬷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去你跟前侍奉,必是个妥当人儿。” “母后。”皇上的声音冷涩:“儿子用惯了她煮的茶。御前的玉婷也通笔墨,叫她来为母后抄经吧。” 太后沉声道:“是用惯了茶,还是不舍得这个人!皇上是从狩猎场直接来哀家这里的吧?你看看你的样子,传出去叫嫔妃们怎么想?群臣会怎么想?你一向行事稳重,如今成日与下面的人遮遮掩掩,成何体统!皇上要忙朝廷上的事,这后宫里的事,就不能再让你操心了,有母后替你瞧着,断不会再让狐媚子扰了宫里的清净。” 殿内深寂无声,皇上沉默不语,其余人等更是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 太后放柔了声音:“虽是开了春,你这一落汗,还是要当心受风寒,说起狩猎,武儿也同你这个兄长一样热衷,开春狩猎各诸侯王和王宫大臣都有参与,武儿不来,总是不合适。” 皇上终于开了口,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涟漪:“母后思虑周全。” 太后道:“嗯。我原想着马上要秀女大选,到时候再挑些来充实后宫,既然志儿喜欢这个丫头,收了也未尝不可,除了出身差了点,模样倒是端正。” 绕了这半天,原还是为了睢阳王能随意出入长安城。 在太后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刘武更似她心尖上的肉,她仗着朝中有群臣拥趸,手中握有兵权,便忘了刘志是天子,是君,是不容人胁迫的。 皇上起身,站在殿中,沉声道:“传旨,董氏玉如,德贤容工,予册美人之位。” 李德福旋即领旨下去。 我怔在原地。 适才满心都是太后与皇上无形的刀光剑影,这时才忽然意识到我已然成了后宫的女人。 虽然我早已知晓我的结局。一入宫门深似海,此生再出不去了,可仍觉得往后的日子更如在铁板上烤着。 “董美人,皇上的恩旨,还不快谢恩。”苏嬷嬷笑着道。 我此时方回过神来,磕下头去:“玉如谢皇上隆恩。” “起来吧。” 视线所及,皇上的鹿皮短靴渐近。他明黄色的袍角从我眼前过去,沉稳的脚步声渐远。 我留在了未央宫,住昭阳殿。那里偏僻,临着湖,殿内水气大,易泛潮,离皇上的宣室更是远,怕是没有妃嫔愿意住这里。 但我却觉得好。 因为清净。 睢阳王在长安城的府邸又解了封禁。春季狩猎这些日子,他便住在长安城,虽不能再随意出入皇宫,但到底是在跟前了。 狩猎一结束,皇上便挪回了未央宫。 仿佛又回到了正轨。 一派岁月静好。 自上次一别,这已是有半月,玉婷一回来,就觑了空来看我。 她见了我要行礼,被我制止后随拉着我的手,连声道喜:“我早觉得皇上待你好,没想到这么突然就有了恩旨,刚才猛一见你,我都不敢认了,真是有贵人娘娘的样子了。” 我簇了簇眉,站不稳似的坐下,玉婷再大咧咧,也看出我的异状。 她连声追问,我轻叹了口气,用手揉着膝盖,她弯下腰,一把掀开我的裙裾,我想要阻止,已来不及了,衬裤下渗出点点血迹,她惊声问:“这是怎么了?” 我勉力笑笑:“不小心,摔了一下。” 入了夜,我坐在铜镜前,宫女素儿为我梳着发,轻声说:“娘娘头发又黑又亮,像缎子似的,真叫人喜欢。” 身后传来脚步声,素儿一回头,连忙跪下:“皇上。” 我也是一惊,没料到皇上回宫头一晚就来我这里。 皇上摆摆手,李德福朝众人使了个眼色,立刻都退去了。 皇上闲闲走到几案旁,拿起我画的一方素笺看。 “皇上怎么来了?”我走过去,刚欲曲膝行礼,就被他抬手抓住手臂,他扶着我坐下,双手捧着我的脸揉了揉:“受了委屈,为何不对朕说?” 第26章 是非多 “没有委屈……”我还未说完,他忽然打横抱起了我。 “还说没有委屈。”他抱着我朝内室走,将我放在床上后,轻轻捻起我的裙摆,露出里面的衬裤。 他握住我的脚踝,一点点将裤脚卷至膝盖。 许是玉婷添油加醋,他动作小心,神情专注,生怕弄疼了我。 膝盖处只虚虚包扎了下,丝带一解开,便露出里面的情形。 皮肉渗出血的地方流出了脓液,我亦是一惊,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昨日去为太后送经书,太后嫌我晚送了一日,罚我在长乐宫殿外跪了大半日。 回来时路都走不好,被素儿搀了回来。她心疼我,要去请太医,我以“不过是太后罚跪,就叫太医,让人说矫情”为由阻止了。 趁着内官都守在外阁时,我用盆栽里的景观石将淤青的膝盖磨破,又未上药,任其烂着。 其实,被册封为美人后,许是因为住得偏僻,许是皇上只封了我一个小小的美人,陈贵人和万官人并没有再给我委屈受。 当然好脸色亦是没有,只太后总小惩小戒地搓磨我。 可这原也算不得什么。在我董家的血海深仇面前,这又算什么委屈? 一群困囿于宫墙之内的女人,所营之事,也就这些了。 皇上脸色沉下去,浓眉间冷凝严肃,他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在我身旁坐下,用玉拔子挑了药膏。 他手势极轻柔,将药膏薄薄摊在伤处,每涂一下,我就看到他的眉头跳动着,仿佛药是涂在他的伤处。 他身上幽幽的瑞脑香,竟将那药气遮掩下去。 我不禁有些失神,心里无端端发虚,仿佛下楼一步踏空,脉搏跳动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身上沁出一层冷汗。 皇上觉出我的异样,清锐眼眸略紧张地抬起看我:“可是疼了?” 我的胸口像是有什么迸发开来,身子微倾,不再看他,却依在他的肩头,可是,呼吸间满是他的气息。 无措间,眼眶不由酸涩,用了全部力气压抑住,轻声说:“皇上待臣妾这么好,臣妾……怕无福消受。” 无以为报。 皇上的手指轻抚过我濡湿的额角,低声说:“下次机警些,情形不对就叫人来找朕,”我只闷声不响,他深吸一口气:“宫中的是非多……” 他的指尖微凉,一下一下摩挲着我的面颊,轻声道:“朕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我逐渐沉静下来,口气仍是温柔,略带酸楚,好似不舍,在强装通情达理:“皇上刚挪回来,今晚儿该去陈贵人处。” 皇上冷哼一声,扶着我躺下,温和对我道:“朕今夜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他盯着一处,静了会儿:“我本来就不是太后心中的储君之选,这些年我勤政刻苦,我想着事事做到她满意,总会被认可……不过是枉费力气罢了,” 他在我身旁躺下,缓缓闭上眼:“偌大的皇宫,只有你是朕的人……朕要她们知道,朕的人,不能动。” 下雨了。 暮春四月,满目的绿肥红瘦,春光渐老。 湖边有一片樱树,红粉鲜嫩的花朵热热闹闹开着,疏疏几阵雨过,地上铺满一层落英,美则美矣,却直奔着一个结局。 我仰头看着花树,身后的宫人忽然纷纷道:“万官人安。” 果然,深宫里的女人最在意的还是荣宠。 我冷笑着,疏离淡漠地转过身,朝她曲膝见了礼。 万官人身侧的宫女道:“董主子也是宫人出身,也是知道规矩的,见了我家娘娘应行大礼才是。” 我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说:“见了本宫,万官人身边的奴婢可是连规矩都不守,上下尊卑都不讲究了。” 万官人本朝着湖立着,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此时立刻就怒了:“你这个妖孽!说到底就是个操贱役的奴婢!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爬上了龙床!你见了本宫不好生行礼也就罢了,还管到本宫的人头上了!” “万官人,话可不能乱说。” “你在教本宫说话么?”万官人手指发颤,指着我:“来人,给我掌她的嘴!叫她知道什么是乱说话!” 她身边的宫女轻拽她的衣袖。这时素儿却磕头道:“娘娘三思啊,皇上晚上来昭阳殿,若是瞧见董主子脸上有异,必该发问了。” 这句话一说,万官人更是恼羞成怒,发恨道:“给我去打!本宫还治不了一个妖孽么?连这个贱婢一块儿打!” “谁敢动!”一声冷喝,花影深处,隐约可见明黄九龙辂伞的影子。 内官早已纷纷跪了下去。 万官人惊慌转过身去。 皇上负手走过来,李德福随侍,尊贵奢重的銮驾仪仗拱卫身后。 我亦行了见驾礼。 万官人怔了下,也连忙行礼见驾:“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冷笑:“后宫什么时候由你来治理了?” “臣妾不敢。”万官人怯怯道。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连朕都敢妄议!如此粗鄙言论竟从一个嫔妃口中说出,来人!给朕掌她的嘴,也教她本分些!” 李德福连使眼色,一个太监早过去掌万官人的嘴了。 “皇上——”万官人又惊又惧,脸上已挨了两下,只跪着不敢动。 她从进宫来,应是没看过皇上有雷霆之怒的时候。 皇上又道:“旁人既觉得董美人的位份低,那就从即刻起,封董美人为昭仪!” 我柔声道:“玉如谢皇上隆恩。” “起来吧,腿伤着,这些日子就不要行跪礼了。”皇上走近,扶我起来。 这时,楠江急慌慌捧着一个紫檀匣子跑来,皇上蹙眉道:“何事慌张?” “皇上……西北传来六百里急报!” 自天朝建立后,匈奴常袭扰边地,攻城屠邑,欧略蓄产。 但高祖平城被围事件发生后,实力不逮,库银不足,诸多内政事务亟待处理,因此太后极力推崇“无为而治”。 只对匈奴采取和亲策略,以缓解匈奴的侵袭。 但和亲并不能遏制匈奴的袭扰,边患依旧严重。 皇上深以为耻。 数日来,他与群臣、太后争议连连,但兵符由太后把控,皇上如何做,都无法改变其意志。 这日,他午后来昭阳殿,我借着要为皇上煮茶,人多会污了茶香为由,将一众宫内屏退在外。 我将煮好的茶端给皇上,道:“皇上,这是臣妾用收集的露水煮的茶,您尝尝。” 桌子上另摆了些吃食。 皇上端着茶碗,心不在焉用了一口,目光便落在案边一盘果蔬上。 那是我用苹果、梨、白水萝卜雕刻的各式动物形状。有兔、有鼠、有狗、有狼,有虎。 皇上拿起那个“虎”,端详了片刻后,便紧握在手中,他站起身,眼神恍惚,心事重重,沉声道:“朕走了,晚上再来看你。” 他的脊背挺直,身影在门口一暗,便踏了出去。 我在他身后恭声道:“臣妾,恭送皇上。” 第27章 有喜了 进了五月,天忽地热起来,皇上畏热,立夏后便贪用瓜果凉蔬,这几日还命御膳房呈进冰碗。 我嫌他们做的寡淡,亲手做了甜食,是用甜瓜、蜜桃、蜂蜜拌了碎冰制成的,一路上放进冰桶里送来。 我进去时,皇上正在看奏折,他也不抬头,道:“你既来了,就为朕研磨吧。” 楠江听了,随轻手轻脚放下墨,退到一旁。 我应了声,端着冰碗上前,“皇上,臣妾亲手做的甜食,您尝尝。” 宣室的帘子换了珠帘,浑圆的珍珠粒粒相同,光线照过,莹莹生光,微风透进来,殿内甚是清爽。 皇上从奏折上移开视线,抬头看我一眼,便放下了奏折。 我穿着丽红薄罗纱衣,衣裳在暖香中熏了许久,早已遍体生香,他鼻翼微动,嘴角噙笑,手闲闲搭在我手臂上。 借着他的手劲儿,我微笑着跪坐在他身旁。 他望了我一会儿,才看向冰碗。玉色薄瓷碗隐隐透亮,碗中碎冰沉浮,蜂蜜稠淌,瓜桃甜香冷幽,凉郁沁人。 “朕正想吃这些,你就送来了。“ 他笑意更浓,简单束发衬着他隽刻般的面庞无比清朗。 过去半月,宫里忙着与匈奴的和亲事宜,因事情紧急,各处着实忙了一阵子。 先是从宗室中选了一个适龄女子,册封为公主,又准备陪嫁嫁妆及远行物资,前些日子才由霍泽睿率兵护送公主去西北国。 算日子,已出长安地界了。 我温和笑着,垂着眸细细研墨,脑中想着事,却不时被银匙搅动,碎冰叮然的声响拉回思绪。 “这蜜瓜极甜,你也吃一口。”一阵冷香靠近,我一抬眼,就见皇上用银匙挑了一块甜瓜送至我嘴边。 他眸底的脉脉流光炽热,我手里捏着墨,只得张开嘴接下,掩袖轻嚼。 无意间朝前看去,他宽大的银灰绸缎薄衫袖口掩住了大半张奏折,只露出几行字: “……罪犯赵史巍,无利不牟,笼天下之货,贵买贱卖,与朝中官员勾结,吞并土地,以致民不聊生……虽已收监,然罪状无数,理应处决,此乃民心所向之举……” 一口浊气从喉间溢出,冰凉的甜瓜一入口仿佛让人遍体生寒,嗓子一痒,我剧烈咳起来,拼命掩着嘴,咳得眼泪汪汪。 他慌忙放下冰碗,“玉如,怎么了这是?”手在我背上轻拍着,喊道:“快传御医——”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艰难道:“不用……不用叫御医,臣妾……臣妾只是呛着了。” 夜深了,帐内寂静无声。 低沉打更声幽幽传来,三长一短,已经是寅末时分了。 殿中并没有举烛,西沉的月色透过窗纱照进来,如水银泻了一地。 我摸索着下了床塌,身后是皇上平而稳的呼吸,我放下帷幔,未回头看他,借着月色找到鞋子。 平金绣花的鞋子,繁复金线绣满大团锦花,即便朦胧月色也掩不住的张扬妖媚。 裸的足踏进去,我就是未央宫里的董昭仪了。 我无声穿过重重的帐幔,守更的宫女靠着外殿的墙打盹,我轻轻走出去,忽觉自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凄淡无声。 回廊极长,我走了很久,在到了偏僻月门处,喜儿提着一盏灯走近,伸出手来,掌心处有一个折叠精致的方胜。 “这是什么?”我问。 喜儿轻声道:“奴才也不知,娘娘看了就知道了。” 我沿着折痕快速打开,昏暗光线下,端秀清丽的小字映入眼框。 浑身的血尽然往头顶涌去,耳中蝉鸣似的嗡嗡,我稳了神才能看清那些字。 喜儿等我看完,便接过信笺,丢进八角灯里。 她福了福身子,轻声道:奴才告退,娘娘快回去歇着吧。” 回廊上的灯光朦胧在前,照着我脚下澄青砖地,光亮乌洁如镜,这样静的夜,连一丝风都没有,我闷得喘不上气来,脚步漂浮,在接近殿门口的时候,眼前一抹黑,终于倒了下去。 ……逼仄的小巷,除了红彤彤的落日,周遭的一切都那样脏乱污秽,我用团扇遮面,问他:“你就住这里?” 他说:“是啊,一个孤寡老婆婆的房子,不要银子白送我的。前面就到了,你回吧。” 我点点头,和丫鬟小心躲着地上的污水走回了大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家中落了难后,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听说他有了落脚处,我要过去看…… 碎玉院哪里都是香的,我在我的隔壁房间却清楚地闻到暧昧混乱的气息,粉绸床褥还维持着迷乱的情形。 霍泽睿去追偷听我们说话的贼人,我却站在那间房中手足冰凉,不是因为赵长卿听到了是我害了赵家的真相,而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和扎尔在那间房中媾合! 那么久没见过他,他还是老样子,伏在案边写字,我一走近,他就转过身来,瞪着我,质问我:“你为何要害我父亲?为何非要杀死他?你这个毒妇!……你这个妖孽……” 我自惊悸的梦中醒来,心跳如急鼓。我无声喘着气。 外头已是红日满窗,朱红长窗镂空龙凤和玺施金漆,那样富丽鲜亮的图案,看得久了颜色刺入眼睛。 他消息挺灵通,只是有人递折子,他就知晓了——他知道我在皇宫里! 费心送来信来,只是要我抛掉仇恨,无论如何留他爹一条命! 他疑我会惑君,会要赵史巍的命! 他认定了……他怎么可以?!若是我想要赵史巍死,他又如何能活到今日? 我猛然坐起来,一阵头晕目眩,重又倒下,发出“咚”一声响。 素儿连忙进来:“娘娘醒了?恭喜娘娘了。”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着洗盥诸物。 我蹙眉:“我有何喜?” “娘娘,昨夜您晕倒了,皇上连夜召了御医前来,诊出您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皇上可高兴了,后半宿连眼都没合一下守着您,今早上李德福来叫,皇上才忙公务去了,说下了朝就来咱们昭阳殿。”喜儿扶起我,喜气洋洋道。 我心头一紧,由着人摆布,素儿为我梳头时,我才轻声道:“原来是有了身孕,难怪这些日子胃口不佳。” 上个月才停了药……听人说受孕不易,这才一个月…… 这么快,就要走这一步了么? …… 昏暗灯光下,那布满折痕信笺上的字迹逐字逐句在脑中闪过。 不禁心灰意冷,我还期盼着什么?罢了! “娘娘想吃什么?奴婢让小厨房去做。”素儿柔声问。 我想了想,温声道:“青梅羹。别的都没有胃口。” 素儿梳头的手稍稍滞了一下,随即道:“奴婢这就叫人做去。” 刚收拾妥当,皇上就急匆匆来了,他还带了玉婷来。 我刚要曲膝行礼,就被皇上一脸紧张地扶着:“你有了身孕,就不必行这些虚礼了,昨夜朕真是又惊又喜,还以为你怎么了,听御医说你是有喜了,朕真是高兴极了。” 玉婷笑道:“可不是呢,万岁爷来朝服都来不及换,就来看娘娘了。” 我朝玉婷笑笑,她是真欢喜,皇上亦是真欢喜。 我垂眸柔声道:“多谢皇上关怀。” 素儿端着青梅羹过来,朝皇上行过礼后递与我,我接了过来,用银匙轻搅着:“皇上又不是第一回做父皇,应处之泰然才是,臣妾好着呢,皇上还是去忙政务要紧。” 皇上伸手轻抚向我的头发,道:“这是你与朕的孩子,朕自然激动,此乃今年头等大喜之事!” 他平素谨慎严肃,并不在人前做这等举止自然又亲昵的举动,一旁的素儿和玉婷皆垂眸含笑。 皇上道:“朕不放心你,特叫玉婷过来伺候,还有御膳房的小柳,以后一应吃食都要让他验过方行。” 我品了一口青梅羹,道:“哪里用着得着这样的排场?臣妾自个儿小心着呢。” “还是慎重些好。”皇上的情绪缓和下来,亦是觉出刚才的失态,缓缓坐在软榻上。 玉婷却道:“看娘娘用青梅羹,这是喜食酸呀,这胎必是个小皇子。” “嗯——”皇上亦点点头,“朕也觉得是,前些日子你这小厨房总有一道酸豆角,朕见你吃得甚是欢。” 第28章 我志不在此 宫里的消息,向来是长着脚的。 皇上刚走,陈贵人和万官人就坐着轿辇来了。 昭阳殿偏僻,平时甚少有人过来,因此,一列的宫女、太监抬着东西进来,不算小的院子立刻热闹起来。 我正坐在廊下赏花,红色鸢尾开得如火如荼,暖阳斜斜照进来,让人困倦。 陈贵人今日穿一件竹青夹衫,月白褶裙,愈发显得清减,削肩纤腰,莲步姗姗走过来。 记得头一回是在夜里见的她,高贵俏丽之中,她即便对我冷脸以对,脸上亦是有掩不住的富足安详之态。 可此时我从廊下缓缓走下,在白生生的日光照耀下,看清她的脸,赫然发现,不知何时,她竟生出一种苦相。 自我成了后宫的女人,倒是日日能见到她,不过是在长乐宫。 晨昏定省,深广的殿宇里,她也总笑的得体,远不如这一刻看的真切。 皇上性情淡漠凉薄,除去君王之气外,实乃一个疏离之人,他活得警醒,因此最在乎什么是他的。 陈贵人被刺客劫持过,回来后貌似什么都没变,她仍署理六宫,但又什么都变了。 皇上先是只带了陆美人去了上林苑,回未央宫后又专宠于我,也去她宫里坐过,但从未留过宿。 万官人跟在她身后,不情愿朝我行了礼。 我笑着看了她一眼,并不计较她的礼数。 玉婷扶着我,我欲向陈贵人施大礼,陈贵人淡淡说:“董昭仪不必拘礼。日头热,咱们去廊下坐吧。” “我这儿地方偏,真是有劳两位姐姐跑来一趟了,”我扭头,“素儿,预备的青梅羹还有么?加了冰送过来。” 素儿应了声走出院子。 万官人道:“怎好意思麻烦昭仪娘娘,我和陈姐姐说几句话就走。” “怎么能是麻烦呢?玉如这里除了皇上来,还没来过姐妹跟玉如叙话呢。何况玉如头一回有孕,还想向陈姐姐讨些经验呢。” “你——”万官人双目圆瞪,眉头紧拧着瞪我一眼。 可到底是受过教训了,她嘴里的话齐生生咽下。 想必是气得不轻。 我心里冷笑,她这样的人,得亏是本朝嫔妃少,不然,她这日子过得可真够热闹的。 陈贵人看我一眼,神情略有讶色,许是觉得我竟是这样张狂,不由得嘴角噙着一丝鄙夷的冷笑,“董昭仪真是有福气,这么快就开枝散叶,看来绵延子嗣这事还真是讲究缘分。宫里许久不添皇子了,太后也高兴的紧,特命我来给董昭仪送来贺礼。” 说话间,已是在廊下的八仙桌坐下。 素儿引着一个小太监端着瓷盆过来,她盛了碗青梅羹,先是奉给陈贵人,又捧了一碗给万官人,最后又盛了一碗,招手让小柳过来试用,我一把接过,道:“这羹天天喝,也就罢了吧。” 玉婷道:“娘娘……”她欲言又止。 我知她是叫我慎重,又怕说出皇上的圣意遭旁人嫉恨,便只是提醒我——她并不是七窍玲珑心,但在宫中这么多年,自是懂得这些主子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有多么可怕。 我含笑看她一眼。 素儿却说:“娘娘还是让小柳先试一下吧,皇上千叮万嘱要小心侍奉娘娘,凡是娘娘入口之物都要先试过才行。” 我拗不过她们,只得任小柳再三尝过后,才端着碗用羹。 余光里,万官人紧抿着唇,坐得笔直,难得的严肃,手边的羹连碰都未碰。 倒是陈贵人闲闲搅着羹,用了几口,道:“皇嗣事关国体,自然是慎重更好,皇上如此重视,还不是因为皇嗣所出无几?万官人你进宫多年,也要用心调养身子早些孕育才好。” “姐姐又不是不知,皇上日日被人霸着,妹妹想要努力,也得见到皇上的面才行啊!”万官人忿忿道。 陈贵人面色一沉,放下冰碗:“好了!你这张嘴什么都敢说,当着下人的面,也不怕失了体面。董昭仪是新进妃嫔,皇上自然要多加照拂,再说,董昭仪才来未央宫多久?” 说着看了一眼万官人,后面的话不言而瑜——也没见万官人之前有过身孕。 陈贵人又道:“说到底还是后宫空虚,等过一阵子选新人进宫,本宫和太后也就不必再操心皇嗣的事……” 人一走,除了还残留的脂粉香,仿佛刚才是一场浮躁的梦。 陈贵人的心机不可谓不深,她句句说的体面,却句句令万官人恼到我。 若是换作旁人,还会以为她德高望重,公道明理。 可她毕竟在这宫里有在意之事。 因此她还是急躁了,不然真不必说那番“新人进宫”的话儿。 我在心里冷笑,用茶盖轻刮着茶碗,缓缓呷一口茶,将口中挥之不散的酸气驱散。 幸而,我志不在此。 “真好看的鞋子。”我回头看,玉婷拿着一双香色缎面嵌绿宝石的鞋子过来:“贵人娘娘还真是细心,送来的礼物中含着吃穿用度,娘娘现在有了身子,穿这种软底鞋正好。” 我笑着接过来,呼吸间有股淡淡的清香,我放在鼻下闻了闻,笑道:“还很香呢。” 长乐宫焚着香,太后精神不济地歪在背靠上。 她鬓角升出白发,松弛下来的脸颊有了慈祥之感。 据说太后年轻时有“铁夫人“之称,她推崇”黄老之道“,在政事上颇有见解,把持朝政数年,一双目如鹰鹫一般敏锐。 奈何也抵过不岁月沧桑。 我走出来,将新抄好的经书呈上去,苏嬷嬷赶紧过来接了。 太后道:“不是不叫你再抄了么?你如今有了身子,坐久了,不好。” 我柔声道:“臣妾闲来无事,无聊得紧,抄抄经书,心倒是能静下来呢。“ “嗯。既然如此,那就抄着打发时间吧。苏馨荣,你去,给董昭仪换本经书。” 太后说到最后,已是力不从心。 苏嬷嬷担忧地问:“太后,可要传御医来瞧瞧?” “不是才瞧过么?哀家就是上了年纪了。” 陈贵人坐在下首位置,斜靠过去些身子扶着太后:“太后正是壮年呢。” “好了好了,别哄哀家了,你们都退下吧,哀家乏了。” 因昭阳殿距离长乐宫远,出了长乐宫的门,我便告辞坐了轿辇,布帘一合,外头刺目的阳光就被隔开了,但声音倒是阻拦不住。 万官人道:“怕不真是个妖孽吧?连太后都给她脸了,我就看不得她这副张狂样子……” “这种话,本宫不想再听,太后喜欢经书,与其在这里拈酸吃醋,你怎么也不抄去?”陈贵人厉声道。 我忍不住轻嗤一声。 玉婷用执扇帮我打着扇子,应也在竖着耳朵听,见我笑了,她不禁也噗嗤笑了。 轿子走远些,她才压低声音说:“玉如,你如今是主子,这些话我原不当说,可咱们到底一个屋子睡过的,我还是要给你说的。你现在虽受皇上盛宠,风光无两,可也要低调行事,万事小心才好,老话儿说树大招风,你现在还有了小皇子,更是……” 她一脸的担忧,忧心忡忡,接着道:“过去咱们都在御前时,我就觉得你聪慧,可做主子后是要藏拙的,你觉得事事好旁人会喜欢,其实她们才不希望别人好呢……” “玉婷,”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默默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快下轿时,我掀开帘角,看到湖边桃林里有个身影探了下头,马上缩了回去。 我忙喊了声:“停轿。” 我对玉婷道:“看外头阳光好,咱们去桃林散散去。” 玉婷才是个喜欢顽的,一听立刻应了声“嗳!” 由内官跟随着,玉婷扶着我闲闲在前头走着。 到了一处开阔之地,我松开玉婷的手,走到一株桃树下打量小毛桃。 只觉得脚下轻微一动,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缠了上来。 我低头一看,竟是条青色小蛇,我惊叫一声,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蛇!有蛇——” 内官呼啦啦围上来,玉婷吓的面如土色,声音都变了:“娘娘,娘娘,您没事儿吧?” “我的肚子……好痛……痛死我了……” 第29章 是朕错了 那条青蛇也受了惊,扭动着不辩方向,朝人堆里乱窜,几个宫女吓的连声惊叫。 一个胆子大的随侍太监上前,一脚踩在蛇头上,青色蛇尾卷动了几下软了下来。 我跌坐在地上,瞧的更清晰,真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又想起那蛇在脚背上爬的滋味,更是一阵后怕,手心里都是汗。 玉婷许是看我脸色不好,急急道:“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早有宫人奔走去请。 我稳了稳神,目光越过桃林。 以往,皇上下了早朝,总要在前殿处理些政事方回,自我有了身孕,他一下朝就会来昭阳殿。 当九龙华盖御辇刚一出现,我就用力咬破了舌尖,剧疼下我惨呼一声,疼得眼泪汪汪,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有温热的东西滴在我脸上,玉婷已经哭了出来。这个傻丫头,竟然哭了,“娘娘,皇上来了,您不会有事的。” 我顾不得理会她的心情,脑子里不断谋划着接下来的事。 举止、神情,半分不能差。 一定要让他心疼、心碎,体会到失去的滋味。 皇上抱着我,大步朝昭阳殿走着,他怕颠簸,不敢跑,走得又快又急。 身后跟着的内官一路小跑跟着,能听见其他人急促的呼吸声,但他却似敛住了呼吸似的。 我虚虚睁开眼。他冷隽的下巴紧绷,衣领处露出的脖颈青筋毕现……我用力咬着唇,不再去看他。 徐太医很快来了。他是我常用的太医。 隔着纱幔,徐太医为我诊脉。 虽是晴天,却多云,大团的白云一过来,就遮住了日头。透过纱幔,我静静看着窗户处,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我看得眼睛都是发黑的。 他在外头,一无所知,定是焦心之极……我缩回了手,结束了诊断。 他压低声音道:“胎儿很好,已有两个月了。娘娘护得极好。” “嗯。” “娘娘的鞋,奴才拿出去了。” 一阵窸窣声后,我听见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玉婷靠过来,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没事儿了娘娘,徐太医刚冲我点头了。” “害你担心了。”我望着她,虚弱地道。 她眼圈还红红的,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你没事就好,玉如,今天我可真是吓坏了,我还没服侍过待产的娘娘,特别这个娘娘还是你,我肚兜都做了几个了,我生怕……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昭阳殿偏僻,水草多,天一热,多得是虫,往后桃林可不敢再去了……” “昭仪如何了?”在外殿等了多时的皇上,声音急切严厉。 徐太医道:“回禀皇上,昭仪娘娘受了惊吓,又跌了一跤,胎像略有不稳,实乃有惊无险,微臣开几幅安胎的药,服后就应无大碍了。” 玉婷也静声听着,脸上的喜色更甚。 “好,”皇上松了口气,嗓音低沉疲惫:“李德福,去将绮淑殿收拾下,这昭阳殿是住不得了。” “是。”李德福领命下去。 “皇上,微臣还有一事……”徐太医声音低下来。 大约是皇上屏退了众人,过了会儿,徐太医才低声说着什么。 “嘭!”的一声击在桌子的声音,皇上像是咬着牙说:“连皇嗣都敢谋害,心思还这般阴毒!” “朕定要将这个人找出来,哪怕食其肉,寝其皮,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昭阳殿的内官都被叫了过去,只留素儿在我床榻边侍奉着。 层层帷幔落下,我静躺在床上,听着外头的动静。 陈贵人送来的礼物都拿出来一一检验。 徐太医道:“只这双鞋里有诱蛇粉,旁的东西均无异样。” 皇上道:“这些东西送来时不都被验过么,为何没验出这双鞋?” “回皇上,娘娘那日见这双鞋好看,闻起来香,就随即穿着了……奴婢事后也忘了……是奴婢照顾不周,请皇上责罚!”玉婷道。 我的手不由得攥紧了被褥,若是皇上因此牵罪玉婷,我就马上下床出去。 徐太医道:“回皇上,即便娘娘当时未马上穿这双鞋,也查不出什么,因诱蛇粉是缝在鞋面与里邦之间,且用了浓郁的香料掩盖,如果不是事后微臣知道娘娘是被蛇所惊吓,也断不会留意里头的诱蛇粉气息,微臣适才是先入为主,这才闻出娘娘的鞋子气味的异样。” 一众人都退下了,皇上在我床边坐下,手指轻抚开我额前的湿发——在听着外头说话声时,我身上一阵一阵发着冷汗,倒真像疼极了似的。 脸色应也不好,他的眼眸满是怜惜,喉咙滚动间,才艰难开口:“是朕没有护好你,让她们无法无天!” 言语间,他神色冷酷起来,蹙眉垂眸道:“可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会如此恶毒?” 他咬牙切齿,面目有些狰狞可怖:“心思这样阴损!你这里水草树木多,有虫不足为奇,要不是徐太医察觉,所有人都会被她蒙混过去。” 赏赐是太后命陈贵人代为送来的,皇上丝毫没有往太后身上想,认定是陈贵人。果然不出所料。 “刘志……”我低低唤着他的名字,嘴角微微歙合,发出的声音更低了,他不得不俯在我唇上。 我说:“孩子……没有事。”他怔了下,虚虚环住我,“你和孩子都没有事……朕会护着你们,一定会。” 我在床榻上躺足了小半个月。 据玉婷每日打听到的消息,陈贵人为表清白,差点儿撞柱自戕,流了一脸的血,直呼冤枉。 她身为六宫之首,得知我有了身孕,亦送了几样东西,但左不过是玉如意、金银首饰,再普通不过。 她说自己断不会送我鞋履这等物件儿,至于太后赏赐之物,她亦是一概不知。 但太后与皇上都觉得是她送来的,多少脱不了干系。 且未央宫里,除了先皇后的大皇子、常贵人的红湘公主外,就数陈贵人的二皇子了。大皇子犯了错,早早被谴往封地,眼下只二皇子是皇储之选。 人人大约都会想到,日后我诞下皇子,说不定二皇子就没机会做储君了。 因此连太后都责怪她做事不力,竟生出这样的祸事。 只是,在陈贵人撞柱自证以后,皇上悄悄派李德福去查库房准备赏赐的内官。 没过两日,皇上去向太后请安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太后竟晕倒过去。 病来如山倒,太后连床都下不了了。 在我能下床走动时,我便搬到了绮淑殿。 离皇上的宣室近,因此除了早朝时分,我与他几乎朝夕相处。 谋害皇嗣本是诛九族的大罪,可陈贵人宁死不承认,又无直接证据表明是她做了这些,因此只被收回署理六宫之权,降为官人,幽禁漪澜殿,不得外出,不许旁人去探视。 连二皇子都不许。 常贵人,是皇上未登基时的侧室,她身子弱,皇上让她署理六宫事宜,我从旁协助,但常贵人并不理事,掖庭大小事宜实是我在打理着。 面对如此变故,万官人倒是本分极了。 她日日到太后处侍疾,嘴碎的毛病也没有了,我怕她生闷,见到她总会夸赞上两句。 不是“她身上的香味独特好闻”,就是“她穿得衣料是时兴的扬州织锦,好看得紧。” 我可不想她那么快就卸下包袱。 这日,我斜靠在软榻上吃葡萄,皇上在几案旁看书。 我望着他挺拔英武的背影。 他已半晌未动了,手里执着书许久未翻页。 忽然他站起身,在我身旁坐下,我剥了一个葡萄,喂他吃下。 他食不知味地咽下,转过头,眼神悲凉地道:“太后虽病愈了,但身子大不如前了,这几日我总梦到小时候,太后严厉精干的样子,那时她无时无刻不维持仪容端庄,遇到任何艰辛困境,都不见一丝悲苦,她对打压她的太妃们,也笑脸相迎……若不是她,我和刘武也不会今时今日………朕,” 他起身,负手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朕对太后生过疑心,派人查过库房的人,太后得知后很是生气,她质问我是不是不信任她?她说自己怎会对皇室血脉下手?她气急之下,晕了过去……” “是朕错了。” 血缘真是世上最难断的关系,即便有过隔阂,有过争执,有过失望,有过痛苦,但过上一阵子,就如燎原之火,死灰复燃。 第30章 他的心上人 因顾着我有身孕,内官们抬轿辇时尤为安稳,我歪在软靠上,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忽觉浑身燥热,我睁开眼,蹙眉道:“怎么这么热?” 玉婷忙用团扇为我扇风:“五月里就是这样,太阳一出来,立刻就热了,适才娘娘睡着,我不敢扇风,没想到娘娘竟热醒了,娘娘再生受会儿,马上就到了。” 我觉得才刚从绮淑殿出来,怎得一睁眼就快到长乐宫了?我还睡得那样香沉,连梦都不曾做一个,脑子更是停滞了一般,什么都不去想。 这样的情形属实离奇。 我天生易感敏锐,活得克制严谨,亡家之后,孤身一人,更是警醒,夜里睡觉也极轻,可最近却常常如刚才那般沉睡。 仿佛我已融入了皇宫,仿佛我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习惯了与他在一起的时光。 有时,殿内只有我和他,他坐在一处看书,我在一旁绣花,寂静无声,午后的阳光斜斜透过窗纱照进来,淡白若无的焚香缕缕漫溢开来,我会生出一丝错觉,觉得这样的时光漫长不逝,直至尽头。 我竟生出这样的念头!心智竟至如此迟钝! 我心中暗惊,委实自恼,抚了抚鬓发,淡淡道:“可不是,天一热,人就容易犯困。” 玉婷“哧”地笑出声:“娘娘是怀着龙胎才贪睡。您这还是好的,有的女子有孕就如生了大病似的,茶饭不思,可遭罪了!娘娘饮食如常,也没有旁的症状,可见咱们小皇子心疼娘娘您呢。” 听她高兴地提到“小皇子”,我心里像被针尖猛地戳了一下似的,垂眸看着自己胭脂红掐腰团纹上衣。 腹部平坦如初。 确易叫人忽略了。 长乐宫外的两尊玉麒麟石像被擦拭的锃亮,常贵人扶着随侍宫女站在宫墙下。 我一下轿她就微笑着缓缓走来。 玉婷扶着我,我刚要屈膝行礼,就被常贵人握住手臂:“妹妹来了,你身子不利落,就咱们两个可别再做这些了。” 我笑:“姐姐早来了么?怎么不进去,站外头做什么?” 常贵人朝长乐宫看了一眼,温声道:“有人来得更早,我过去了尽招人嫌,不如在这里透透气,也好等着董妹妹。” 不用猜便知,定是万官人在里边。 陈官人被幽禁在自己宫里,自己出不来,旁人也不许去探望,形同冷宫。 独万官人落了单,她自知为份低,又不讨皇上宠爱,且做了亏心事,惴惴难安,因此更要牢牢攀好太后这个靠山。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太后虽缠绵病榻,但仍不妨碍日日从长乐宫传出源源不断的懿旨。 一进正殿,但见太后竟坐与宝座上,隔得远,她看起来脸色红润,一双目依旧精明锐利。 万官人正站在她身后为其捏着肩。 我掩住讶色,与常贵人一起行跪礼。 太后道:“起来吧,赐坐。” 又对万官人道:“好孩子,你也过去吧。” 万官人柔声乖顺应了声,经过我和常贵人时,循矩行了礼。 我用余光看着她在我身旁坐下。她穿湖蓝绣白玉兰的长裙,上面并无坠金铃,梳简单高髻,仅戴两枝翠玉簪子,点缀一圈珍珠璎珞,素雅又清新。 我轻嗅了下,亦无浓郁的脂粉香气。 又看她在太后面前礼仪得当,我不禁微笑。 以前觉得她既蠢又狂妄,亏得跟对了人,宫里妃嫔又不多,这才风平浪静过了这么久的舒坦日子。 可此刻我发觉,她倒不若表面那么肤浅无知,她极懂得审时度势呢! 也难怪,出身官宦之家,从小在大门大户中长大的,多少有些处事的本事。 也或许,她是被吓到了。 看到陈官人落得那样的下场,兔死狐悲,她被迫收敛克制了。 不知怎得,看她对我避之不及,低眉善目的模样,我却心生不快,倒宁愿她直来直去,将矜骄和不满写在脸上,骂出口来,好叫我知道她的心思。 太后的声音传来,我才凝起散掉的心神。 太后当初许我一个宫女晋为妃嫔,实是为了睢阳王能自由出入长安城,且为收买和拉拢皇上的心。 几番较量,我算是看出来了,她惯会打一巴掌给个枣吃的伎俩,要紧事一步不让,专横霸道,但事后总用母子之情来宽慰刘志,试图让刘志这般混混沌沌下去。 她从头到尾都不喜欢我,但不好逆刘志的意,如今我又有了皇嗣,她虽瞧着我气不顺,也并不再想法子治我,就连经书都换了新的让我抄。 太后道:“偌大的后宫,只有四位嫔妃,实在是单薄,如今陈官人被长期禁足,更是人丁不旺,过去皇上年纪尚轻,哀家就由着他性子,才致他分不清好赖,不知世上高贵贤良的好女子该是什么样子。常贵人,你是皇上身边的老人儿,现在又署理六宫事宜,理应为充裕后宫多上些心才是。” 常贵人走过来,施礼应道:“太后训诫的极是,臣妾实在有负皇上和太后所托,回去后臣妾即刻着手选秀事宜,只是臣妾身子长年抱恙,怕是有心无力。” 太后道:“不是有董昭仪帮衬着你么?哀家在宗室和京城大臣中挑选了些品貌才情俱佳的闺阁女子,想必必能选到合皇上心意的。” 我亦起身应话:“请太后宽心,臣妾定好生协理常贵人打点好选秀之事,且万官人出身世家,是京城盛名的大家闺秀,有万官人打样子,皇上必能挑出不少绝色佳人。” 万官人本沉稳规矩地垂眸坐着,先是嘴角上扬,随即扭头朝我瞪来。 太后冷笑一声,双目深深看我一眼,而后又端起茶碗缓缓呷了一口,对身侧的苏嬷嬷道:“这是头遍茶吧,生得很。” 苏嬷嬷忙道:“奴婢这就去倒了。” 她不说换了,只说倒了。真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 “嗯。”太后沉声应了声,懒懒道:“哀家乏了,你们都回去吧。” 午后,我倦极,却如何也合不上眼,偏偏脑子却不清醒,思来想去,愈加的烦乱。 如今之计,就等着西北那边传来消息了。 若是霍泽睿胜了,皇上手里就有了武器。 届时我再做最狠的杀招,太后掌控皇上做傀儡的日子就再不发复存在了。 皇上悄无声息进来时,我正写着选秀的名册,笔下翻来覆去写着一个字的撇和捺。 “沈晴凉?你在写什么?”醇厚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吓了一跳,手一抖,随面不改色地斜斜仰头:“我在写皇上将来心上人的名字。” 皇上卯时就要临朝,上午应也在处理政事。虽有太后懿旨在,但太后在病中,许多事还都是他在解决。 他面容倦怠,但听我说这句奇怪的话,愣了下,展颜笑了。 他这种疲惫下的笑意,总带着赤纯真诚之意。 不再是君王,毫不设防。 我好整以暇的温和面容却不自觉收敛了。 他捏了捏我的脸颊,清声道:“妄加揣摩圣意可是要掉脑袋的,罚你重新写了,写不对不许出这道门。” 第31章 此为相思 窗外种着一大株石榴花,映在天青色蝉翼纱上,风姿摇曳,说不出的妩媚妖娆。 连日的晴天灿阳,却并不至太热,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丝丝凉风从珠帘透进来,如同吹进了皇上的眼底,他眼波和煦轻快,在我脸上巡梭。 心上人。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此为相思。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样绮美的光景,我是再不可能有了,刘志也不会有了。 他是皇上,心怀天下,凡事皆须在国事之下权衡,他的人,是后宫所有女子的,他对我的喜爱,皆因我的刻意奉迎。 手指一松,花名册掉落在地,我忙蹲下身去捡。 那么多女子的名字在他靴边散开,龙袍边缘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漆黑龙眼圆瞪带着摄人的威严,飘忽的心绪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就吓成这幅模样?你这谨小慎微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啊?” 皇上笑着扶我起来,随手接过我手中的花名册看起来。 我道:“皇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臣妾可不敢当作戏言。皇上还是快把名册还给臣妾吧,过一阵子皇上就能瞧见真人了。” 皇上轻笑一声,“你吃醋啦?” 他宽大的袖袍一扬,揽着我的肩坐在软榻上。 他的脸凑近我,鼻尖碰着我的鼻尖,醒神的瑞脑香裹挟着他成年男子的气息袭来,他的嗓音低沉涩哑,唇克制又压抑地亲着我的唇、我的脸颊、我的眼睛,声音蛊惑般呢喃:“你拈风吃醋我都喜欢,我的心上人除了你还有谁?” 他的呼吸愈加急切,手插入我衣襟中,微凉的指尖令我禁不住颤栗,自我有了身孕,我与他便不曾如此亲近过……我握住他的手,低声说:“还不足三个月……” 他意兴阑珊,闲闲翻着花名册,道:“先皇在位时,后宫嫔妃足有上百人,光皇子、公主都数十个,我幼时母后还不受宠,成日里见父皇那些妃嫔勾心斗角,我与母后吃足了苦头,所以我最烦后宫人多,可既然母后喜欢,那就依她就是。” 一语为了,他神色又恢复如初,威严冷肃,满腹筹谋。 他沉声道:“正好让她有事忙着。” 我望着他的侧脸,似乎可以看出他脑中定是有副棋盘,隐隐感觉到有什么要紧事即将到来。 绮淑殿离翠湖近,岸边垂柳依依,亭阁假山秀丽,比别处要清凉许多。 我常去那里随意散着。这日,我只带了玉婷在一处竹林小径下散步,其他宫女太监远远侯在亭子里。 一个小宫女突然从竹林里出来,我吓了一跳,但已认出她是漪澜殿的金屏。 玉婷正要开口呵斥,我恐她惊动旁人,一抬手制止,低声问金屏:“陈官人近日可好?” 小宫女跪地磕头:“娘娘,我家主子身子安好,她在宫中无事绣了一个肚兜给将来的小皇子用。” 她双手捧着一件洚色小孩肚兜,依稀可见精密细致的绣工,我朝玉婷看了一眼,玉婷上前接过。 我道:“起来吧,替本宫谢过你家主子,本宫这会儿子也没什么好东西相赠,恰好太后前些日子赏了一支凤钗,你拿去给陈官人吧。” 金屏应着,告退后急匆匆走了。 玉婷道:“娘娘,上次是鞋子,这次是肚兜,她又打的什么主意?哼!谁稀罕她的东西!” 我拿过肚兜,望了望碧波荡漾的湖面,竹影婆娑起舞,这才懒怠地看着陈官人送来的绣品。 绣工不错,上面的金虎须须如生。 我若有所思,忍不住轻声道:“玉婷,有些话心里知道,也莫要逞快说出来,你就是太急了,想什么,就说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谁又说得准以后别人怎么样呢。” 我从未对宫里的人说过知心话,就连玉婷都不曾,说我冷漠也好,戒备也罢,我只觉得万般都是命,旁人再指点,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在宫里,主子尚且小心谨慎生怕被人抓住把柄,更何况是奴才,奴才犯错,是会没命的。 玉婷道:“这里又没有别人,再说她一辈子都出不了漪澜殿的大门,怕什么?” 我轻拍拍她的肩,笑笑往回走。 皇上没有治她死罪,只是幽禁了她,便可看出她翻身的希望。 若消息牢靠,今晚皇上会密见陈大人。 看来陈官人幽居寝宫,消息倒是畅通得紧。 夜里,我换上常服,悄无声息走至外殿,值夜的宫女睡得正香,我掩上门走了出去。 平时坐轿辇不觉得,今日漏夜步行,一路躲开巡逻的掖庭卫到了漪澜殿,我甚觉疲惫。 门虚掩着,刚准备推,门就自己开了。 陈官人穿着青色长衫,不知是衣裳过于宽大,还是她过于消瘦,风一吹来,她像是湖边弱柳,只雪白的面庞清冷坚定。 迎我进去后,她关了门,掌着灯,在前面走着:“董昭仪请屋里坐吧。” 经过正殿,八仙桌歪坐着几个奴才,一股子的酒气。 她见我侧目,淡淡道:“提前让他们撒欢儿,酒里放了蒙汗药,一时半刻是醒不来的。” 说话间,我们已到了她的便殿。 里面的摆设依旧奢华,古董,字画不少,维持着她过去的荣华。 有两幅丹青水墨丹青意境清远,初见朴素,但懂行的人却知其中高雅。 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又为她惋惜。 她见我盯着那画出神,道:“一开始,皇上与我也有许多话儿说,后来因为太后,皇上对我就淡了,不对,他是冷淡了整个后宫,” 她冷冷笑着,用手轻抚着紫檀桌子:“你知道皇上为何待你好?因为就你不是太后挑选入宫的。” 我从袖中拿出那个小孩肚兜,从夹层捏出一张纸:“你叫我深夜来此,不是为了说这些吧。” “当然,”她缓缓坐下来,仍端着贵人时的尊贵,道:“你也坐吧,”她幽幽叹口气,道:“长夜漫漫,雪莹孤寂,想和昭仪多聊两句。我知道今夜皇上没有宿在你那里,你又何必着急。” 我笑,“不急,陈姐姐想聊什么,玉如奉陪就是,对了,既然说到太后,妹妹有些不明白,姐姐既然知道皇上不喜欢太后干政霸道,姐姐为何非要唯太后马首是瞻呢?” 她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不想与皇上同心同德?可上至朝廷,下至后宫,实际的掌权者只在太后手里,这未央宫里,除了皇上可以偶尔违逆太后,谁还敢?” “何况我爹与太后相辅相成多年,皇上的政见一次次被朝中如我爹那样的官员诅行,你觉得皇上还会待我还会有感情么?我只有依附太后,最起码,在未央宫还有权势和荣耀。” “姐姐是迫不得已。”我始终笑着,替她说出没有说出口的话。 她迟疑了片刻,忽然起身,曲膝半跪行了见我的大礼: “董昭仪,我是不喜欢你怀了龙嗣,可那双有诱蛇粉的鞋绝非我放进礼物盒中的,我是冤枉的,我知道,我不能自证清白,所以我今日邀昭仪来此处,并不是为了让昭仪帮我脱罪,而是为了我的胥儿,他才三岁,如果不在我身边养着,日后他怕是连我这个母亲长什么样子都要忘了……” 两行泪从她眼眶倏然而下,她一向端庄得体,此时的神情却极为痛苦。 我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闷闷的,许是我有孕以来总是胸闷的缘由,怔忪了下,我随即敛了神,扶她起来: “妹妹之所以来赴约,就是因为我知道不是姐姐做的,” 她尚处于为孩子心绪激动的时候,我抓住她的手臂,盯着她的眼睛道: “就算有诱蛇粉,就算昭阳殿多水草,但也日日有内官清扫,哪里会有那么多蛇?多的我一出现就会引来一条蛇!” “那是因为有人在我身边偷偷放了一条蛇,这人是我之前我宫里做粗活的一个小太监,我刚察觉,他就被人灭了口,临死前,他说,是太……他没有说完,就死了。” 我一口气说完,看着陈官人的反应。 的确是有一个小太监,在桃林里鬼鬼祟祟一闪。 可我并没有抓到,也根本不是我宫里的人。 第32章 就是一个妖孽 “难怪,”陈官人苦笑一声,几欲站立不稳,“难怪她不帮我说一句话,原来是要我做替死鬼!可是为什么?她再瞧不上你,你肚子里怀的也是皇嗣啊!” 我微笑着走近她,眨巴下眼睛,静了会儿才说:“那是因为,我怀的皇嗣,是注定生不出来的。” 陈官人秀目睁大,惊讶地望着我。 我垂眸,慵懒地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语气平淡地道: “在皇上册封我为妃嫔时,太后就开始让我抄写经书,《道德经》、《易经》、《庄子》、《德圣》,每一本经书,都被浸过雄麝的麝香,她不想我怀龙胎,想要我终身无孕,好让我它日年老色衰为皇上所敝弃,” 我轻拭了拭自己的裙摆,将折痕抚平,接着说:“或许是时间短吧,我还是有了身孕,可到底是接触过那么多麝香,皇嗣也是先天不足的。” 太后命我抄经,后宫人人知晓。 陈官人曾经在我刚入宫时,就伙同太后差点害了我的命。 太后做出这种事,也就不足为奇。 “你早就发现经书有问题?为何不告诉皇上?”她冲到我面前急声道。 此时她心里,一定恨着太后,恨着我,恨我明知皇嗣早晚不保,还让她受牵连被惩罚。 我抬眸,冷冷道:“因为时机不到!陈官人,你知道令堂今晚密见了皇上吧?陈大人是想弃暗投明,回归正途?” “你、你怎么知道?”陈官人花容失色。 我微微笑着,欣赏着小指上玳瑁护甲套,冷声道:“姐姐慌什么,莫不是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臣子与皇上议事,天经地义,为什么到了咱们万岁爷这里,就成了大逆不道,讳莫如深?” 我站起身,冷瞪了她一眼,背过身来:“君为臣纲,夫为妻纲,陈官人也饱读圣贤书,怎么连最根本的规矩都忘了?一山不容二虎,皇上既为君,就是我朝唯一的统治者!你与令堂都为太后所用,是想置皇上于何地?” 陈官人惊惧至极。 外戚干政是朝中的顽疾,谁都知,却无人敢这样明目张胆说出来。 她上下打量我:“你……想做什么?” 我回过头:“虽然你与令堂是因为对太后寒心,才向皇上示好,但不论什么原因,总之还不算太晚。不妨告诉你,霍将军也是皇上的人,他很快就击败匈奴,凯旋而归了。” 其实,霍泽睿出兵匈奴,皇上心中无底,我亦是。 可既然皇上和霍泽睿敢赌一把,那么我也相信,霍泽睿要么战死,要么凯旋,他势必孤注一掷。 “不可能!兵符在太后手里,即便是皇上御旨,也无法调遣军队!” “有什么不可能?兵符不过是个物件儿,在千里之外领兵的却是霍将军!“我用手指着窗外的清月,厉声道。 寂寂的夜色弥漫,我疲倦不堪。 陈官人急切道:“守卫未央宫的禁军侍卫只听命于太后!” “是啊,只听命于太后,所以,姐姐被刺客掳走那晚,皇上下令关城门,捉刺客,救回姐姐,是太后不许,才至刺客顺利出城。姐姐,你在宫中多年,该不会不清楚皇上的秉性吧?他过去因为太后的缘由,冷淡姐姐,但你与皇上并无嫌隙,可现在呢?他疑你!太后心里也清楚着呢,在她不顾你的安危,放走刺客时,你就是一颗弃子了!” 陈官人面颊轻颤,神色痛苦。她心里也早已清楚,只是不愿相信,不去面对罢了。 我打开房门,让凉风透进来些,玉兰花在夜里仍热烈绽放着,花团锦簇。 我沉声道:“陈官人日后的依靠,只有皇上,他是你的夫,是天子,以后该怎么做,可要想清楚了。而且,二皇子一个人在外头,还等你呢。” “你要我做什么?” “称病。我会让皇上来看你,你亲口告诉皇上,说那双鞋,是太后给我的赏赐。” 我坚持捱到绮淑殿。 已是子时。值夜的宫女睡得正沉。 我咬牙挪回内殿,终于撑不住,歪倒在地上。 小腹一阵阵刺痛。我撩开裙裾,见白色衬裤上有点点血迹,我急喘着气,一步步挪到床上,将那条衬裤脱下,盖上被褥,隔着帷幔惊叫一声。 小宫女菱花睡眼朦胧地跑进来,小心地叫:“娘娘?” 静了会儿。 我掀开帷幔,吩咐道:“本宫做了个噩梦,是事关龙胎的……你快去请徐太医来!快去请!就说本宫做噩梦心悸。” 太医院的人到了夜里都会离宫回家,只留值班的太医,但我身怀龙胎,这十个月徐太医便宿在太医院,随时等着传召。 菱花连声应着,出去传我的旨意去了。 自我有了身孕,都是旁人大惊小怪,生恐有什么闪失,我还从没有矫情过。 做了个噩梦,心悸便传太医……可这就是后宫主子才有的特权。 还须得是受宠的主子。 我在阵阵腹痛中,不禁想,我这般招摇,可不就是一个妖孽! 徐太医来的很快,他为我诊脉后,吩咐菱花:“你家主子是食积不畅,你去准备些山楂汤来。” 菱花下去后,徐太医马上打开医药箱,低声道:“娘娘胎像不稳,有滑胎迹象,微臣要马上为娘娘施针。” 我一身冷汗,握住徐太医的手臂,厉声道:“给本宫保住它!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微臣定竭力而为!” 针缓缓扎进我的肌肤,疼痛亦一点点减轻。 我眼眸转动,转到徐太医低眉善目的脸上,轻声道:“我会转告苏大人你的衷心。” 他忙起身,拱手道:“娘娘无须多虑,微臣是苏博士的学生,能为博士大业奉献微薄之力是在下的荣幸和本分,不敢邀功,倒是娘娘您才可歌可敬!” “呵,”我短促笑了声,望着帐顶,眼眶里尽是眼泪。一片模糊。 他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仿佛做的是名垂千古的大事……不过是党派之争!不过是权势和帮派!这些男人,一个个都觉得是了不得的大事……可这些都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想要我董家洗脱冤屈,要董飞郡能堂堂正正活着,要…… “天然雄麝的麝香威力很大,娘娘曾摄入不少,母体本就有亏,万不可操劳,按微臣开的安胎药方服用,最多可撑到七个月,娘娘今日可曾做不妥之事,为何会突然有此症状?” 我疲倦地闭上眼睛:“徐太医虽已卷了进来,但还是少知道为妙,知道的越多,你的命就越短。” 翌日,皇上下了朝过来用早膳。 他胃口极好,用到最后才细细看我一眼,关切道:“昨晚睡的不好么?脸色这么差?”又沉声吩咐下去:“叫徐太医过来。” 去请的太监刚下去,李德福就急急从外面进来,低声道:“皇上,陈官人病了,情形不大好。” 皇上松开我的手,神色凝重。 我轻抚上他的肩,柔声说:“陈官人服侍皇上多年,又是二皇子的生母,过去还辛勤打理着后宫事宜,如今病重,皇上不如去瞧瞧吧。” 他伸手拍拍我的手背:“董昭仪所言极是。” 他宽阔高大的身躯消失在门外,露出院子里的花圃果木,我手脚冰凉,倦倦地扶着玉婷的手臂起身,朝内殿走去。 玉婷搀扶着我:“皇上这是原谅陈官人了?她差点儿害了娘娘您呢!” 我脚步发虚,脑子一阵阵发晕,天地像是在旋转,玉婷的声音时清时断。 但我心里却是明白,皇上是与陈大人达成了共识。 有陈大人在,陈官人就有依仗。 第33章 似是故人来 戌时已过,廊下已掌起灯。 我斜靠在榻上修建花枝,几个近侍宫女如常准备迎驾。 玉婷惦着脚朝窗外张望,低声嘀咕:“皇上就是不来,也得有人来通传一声才是啊。” 话音未落,李德福就走进来。他恭声道:“娘娘,万岁爷今儿个要忙政务,叫娘娘早些歇着。” 我放下金剪,随意问道:“皇上用过晚膳了么?” “回娘娘,万岁爷酋时就已用过。” “嗯,”我转眸吩咐:“去把本宫为皇上新做好的寝衣取来。” 素儿应了声,去内殿捧着一个匣子出来,李德福接过,笑道:“昭仪娘娘蕙质兰心,心灵手巧,万岁爷见了定会欢喜。” 李德福告退后,玉婷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皇上不来了,娘娘也早些安置吧。” 我望了望窗外紫墨深蓝的夜空,道:“白天睡多了,这会儿子不困,把本宫的琴搬到院子里。” “娘娘,徐太医嘱咐要您不要操劳,奴婢给娘娘剪纸玩好不好?”玉婷道。 “抚琴而已,算哪门子操劳?” 我朝素儿看了一眼,道:“去吧。” 因我素喜欢桔梗花,景泰蓝大盆里便种满桔梗。 蓝紫色的花瓣在灯下轻颤,似蝴蝶欲展翅飞走,我摘下一朵花,簪在鬓发旁,这才坐下来抚琴。 幽寂的长夜,一轮清月初升,宫墙深深,月色下只见一重重宫室上的金色兽脊。 手指划过琴弦,“铮”的一声划开寂静,流水般潺潺流淌开来。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五岁抚琴,弹琴无数,我还未曾弹过这种思怨的情曲,曲入耳中,那词也在脑中清楚出现……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旧事如前尘,忆起仍令人凄惶。 一个身影挡住了宫灯。我微抬头,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他清俊的面庞在暗色中如冷硬的雕像,海青色长袍闪着冷光,只一双眼眸恍惚温柔,似映着碎月流银,光华不定。 “皇上……”我刚要起身,眼前一黑,头晕目眩,一个趔趄站立不稳,随即便被揽住了腰。 皇上抱着我,几步走回殿内,吩咐下去:“快去叫太医!” 他小心将我放在床上,握着我的手,扭头冷声道:“你们这帮奴才,是怎么侍奉主子的?主子身子不舒服,就不知请太医来?” 我低声道:“皇上,不怪她们,徐太医白天给臣妾看过了,就是说臣妾气血虚,没什么大碍。” 玉婷在一旁道:“皇上,徐太医说娘娘这是陈疴,现在才发作。” “住嘴!”我斥道:“徐太医尚未定论,你就乱说!” 皇上用过早膳,就去了漪澜殿探视陈官人。 一直到天黑,都不见他来我宫里来。 我就猜出陈官人已告诉了他,太后的赏赐中的确有一双鞋。 所以他对太后已经是疑窦重重,有怨有憎有恨! 可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不信太后会对皇嗣下毒手。 何况,她是他的生母,是他无法绕开的人伦亲情。 今日,他定是在这种不足以为任何人道的复杂情绪中度过的。 李德福来传皇上口谕,说“万岁爷见了定会欢喜”这句话时,眼睛朝门外头看了一眼,那时我就知道,他也来了。 到了我宫门口,却不进来。 徐太医急匆匆赶来,为我诊脉后,面色沉重地说:“娘娘脉像最初便有些急促之症,这两次微臣在诊脉时发觉此症在加重,似是陈疴显露。” “陈疴?”皇上蹙眉道:“董昭仪身子一向康健,徐太医可要诊清楚了。” 徐太医恭敬道:“请问娘娘,平时可有不舒服的症状?” “有时会头晕头疼,心悸,胃口差,这些算么?” “这种情形,有多久了?”徐太医问道。 我沉吟下,道:“好像是从搬回未央宫开始的。” 皇上的眉头跳动了下,沉声道:“可是……有中毒症状?” 徐太医忙道:“启禀皇上,娘娘一应之物,均由微臣检验过,并无异样,且每日入口之物,都由专门人在检查,所以,微臣不好做出判断。不过,娘娘症状是初显,目前并无大碍,微臣会多加留心,为娘娘补气安胎。” 众人退下后,皇上坐在床边,我侧身搂住他的腰,轻声道:“皇上不必再为臣妾担忧了,不过就是气虚血虚罢了,哪里就成了中毒了?” 皇上的声音沉缓:“你不知道……后宫,实是个是非之地。” “是皇上过于紧张了,”他坚实的后腰让我觉得安宁,不由得手臂紧了紧,将脸紧贴着他,却出口问道:“陈官人的病情如何了?” 皇上沉默了片刻,忽然恍过神似的说:“哦,受了风寒,已叫太医看过了。” 我侧身坐了起来,扳过他的肩膀,道:“臣妾自打怀了孕,便满身心都在腹中的孩儿身上,陈官人怀胎十月,生下二皇子,她一定无比想念二皇子,何况二皇子还年幼,更是会思念母亲吧。” “你想让二皇子去看陈官人?她送来的东西,差点害你滑胎,你不恨她?” “不是没有直接证据么?而且臣妾觉得不是陈官人做的。” “你觉得?人心叵测,不能凭感觉断案。” 皇上面容冷沉严肃。他今日在陈官人那里得知了一个真相,可不管他如何怀疑,在他内心深处,是不愿信。 是不信的。 他觉得太后虽擅权弄权,但没有理由害皇嗣。 我搂住他的脖子,轻声道:“臣妾觉得,就是觉得。就像臣妾第一眼见皇上,就觉得皇上是明君一样。” 他终于轻笑一声,轻轻拍拍我的后背,唇落在我的耳边:“那朕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与你似曾相识。” “皇上,以前见过臣妾?”我的身子不由一滞。 他低笑,语意舒缓下来:“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你是朕心里的美人模样,可不是似曾相识?” 他的怀抱温暖,我心中却是迷惘至极,人在云端飘着一般。 这时,玉婷掀开珠帘走进来,低声道:“启禀皇上,从西北传来六百里加急折子。” 皇上的身体明显一紧,却不动声色道:“知道了,下去吧。” 他扶我躺下,神情平淡,看不出表情,道:“你歇着吧,朕明日再来看你。” 他为我放下帷幔,起身要走,我唤他:“皇上——” 他转过头来,朝我宽慰地笑笑,我沉声说:“皇上也要爱惜龙体,早些歇息。” “好。”他回应的干脆,转身走出去。 第34章 笼中鸟 铜镜中,因尚未用胭脂,我的脸看起来苍白寡淡。 但满头珠翠明艳,稍一动,身上的镂金穿花大红锻灿目生花,愈发显得镜中人陌生。 不知不觉,我竟已入宫一年。 小太监叶寿端着一盆桔梗进屋,放在窗下后,笑道:“娘娘,宫里有大喜事儿啦!” “说来听听。”我正用螺子黛画眉,刻意描画的极长,几欲入鬓。 平时画眉我喜亲自上手,早已熟练,此时手却不受控地轻颤。 叶寿喜气洋洋,道:“霍将军把匈奴给打败了!” 素儿正捧着胭脂盒子,忍不住插话:“叶寿,一大早你说什么胡话?谁不知道霍将军是奉旨送公主和亲去了,怎么会去打仗了?哼,还打了胜仗,亏你说得有鼻有眼。” 玉婷也道:“对啊,叶寿,这种话让旁人听了,该说咱们娘娘管教下人不力了,你可别乱说!” “哎呦,借奴才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瞎说啊,千真万确,早上我去掖庭司搬新花盆,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素儿为我涂上了胭脂,镜中人立刻明艳起来。 昨晚皇上收到军情急奏,太后不可能不知道。 无兵符,兵却动,太后心中不知做何感想? 一夜平静,打胜仗的喜讯又在宫中传开,看来,太后是默认下了此事。 毕竟,不管她情不情愿,击溃匈奴,一振天朝威望,都是民之所向。 皇上心里的一块大石可算落了地。 霍将军出行的这段日子,皇上虽表现的若无其事,但我却能察觉出他心事重重。 可就算如意打了胜仗,他现在亦是顾虑重重、百般不安吧? 我思忖着,从首饰盘中又挑了件朝阳五凤挂珠步摇,簪在发髻上,道:“今日早些去给太后请安。” 去长乐宫前,我先拐到常贵人住的庆喜殿,邀了她一同去。 我与她坐一顶轿辇,她打量我一番,柔声道:“妹妹昨晚没睡好么?一早上就蔫蔫的。” “昨晚上睡不好的可不是我。我只是在姐姐面前不拘着罢了,省些气力好待会儿见太后。” 她轻笑一声:“你也听到消息啦?太后想要休养生息,边疆有异动,能议和绝不打仗,这回倒是奇怪了。” “不是奇怪,而是有人不想再做笼中鸟,受人摆布了,”我望着她:“在上林苑那晚,是姐姐吧?” 皇上在元宵节遇刺后,移宫上林苑,只带了常贵人在侧。 那段时日,皇上每每以狩猎名义,训练羽林卫,有时他会骑马带我出行,记得一日夜里,我与皇上在月下闲聊,说起羽林卫时,疏木中隐有异响。 皇上喝问了一声,正待召暗处的侍卫前来,我闻到了淡淡的药香,便猜出是常贵人。 她体弱,常年吃药,渐渐身上就有一股药香。 皇上秘密养亲卫之事体大,除了我与霍将军,再无旁人知晓,如果皇上知道是她在那里,以她在宫里的地位,以皇上慎微的性子,恐怕容不得她。 于是,我惊呼,假装发现了只野兔子,皇上这才没再让侍卫追过去。 彼时,我与她才见过两次面。第一回在太液池遇到,那时我还是皇上身边的宫女,见她坐在湖边看鱼戏,便上前行拜。 她面容恬淡,叫我起来后,对随侍宫女说:“咱们带的新鲜莲子给玉如姑娘一把,姑娘在御前侍奉辛苦,额头冒痘,吃些莲子去心肺火气最好不过。” 她的宫女取出一个荷包递给我:“这是我们娘娘自己剥的。” 我忙惶恐道:“奴才愧不敢受。” 常贵人道:“本宫不过闲来无事,喜欢做这些打发时光罢了,莲子的心最苦,本宫已经摘干净了,玉如姑娘直接用便可。” 御前行走的人,不止别的奴才高看一眼,就连妃嫔也常常会拉拢,我还以为她亦是如此,可当我去看那个荷包时,发现上面绣得是桔梗花,我才知这个常贵人并不如表面那样不闻世事。 她知我的喜好,是有备而来。 那她必是知道,那时皇上已对我有了恩宠,可她并无将此事宣扬出去。 第二回见她,她做了一双鹿皮靴子,要我送与皇上。 这回,她就挑明了。她说:“本宫做的靴子,怕皇上不喜欢穿,就由姑娘你送与皇上吧,这是本宫缝制许久的,针脚细密,皇上去狩猎时,穿着会舒服些。” 我只知这宫里的女人,都是太后挑选进来的,与太后一条心,除了争宠、算计,不会这样不求回报地待皇上,没想到常贵人对皇上有这样的情意。 我摸着软靴,她身上散发着药香,思绪翻腾间,我仍能分辨出那些药草的气息——她是在服毒,一点点的毒,虽不致命,但却让自己常年病着,这样就不被太后所控。 只有太后放弃她了,皇上才不那么厌她。 所以,我才肯定,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会做不利皇上之事。 她放下执扇,神情严肃:“妹妹,你给我说实话,霍将军这次出征,是不是皇上一个人的主意?没有兵符,霍将军是如何调动军队的?” 她既已知晓皇上秘密训练亲卫,猜出这次打败匈奴,是瞒着太后的也就不难。 我虽信任她,有些事还是坚决不能和她说的。 “不管不是皇上一个人的主意,总之是一件喜事对不对?不管旁人欢不欢喜,总之我们欢喜就好。”我温声道。 长乐宫的正殿内,太后装扮一丝不苟,不动声色地端坐其中。 万官人进来,见我和常贵人已先来了,快步上前,盈盈向太后行礼:“清禾向太后请安。” “免礼,赐坐。”太后淡淡道。 待万官人坐下,我笑道:“妹妹今日打扮得光彩照人,甚是喜庆呢。” 她一袭嫩粉锦缎裙衫,眉眼画得精神,想来也是知道宫里添了喜事。 她并不看我,道:“咱们万岁爷和太后圣明,棋高一筹,假意送公主和亲,实则是命霍将军去回击匈奴,如今凯旋而归,这等喜事,谁不欢喜?” 我用手帕掩嘴轻笑了声:“可不是呢,玉如今早上听到这个消息,也欢喜得紧呢。” 在旁人眼中,和亲为假,攻为真,这是太后和皇上一同定下的策略。 实则太后根本不知情。 太后得知军情后,内心想必是惊涛骇浪,只是她到底经过风浪之人,此时竟然一点看不出异样。 亦或者,她也觉得打胜仗的功,抵过了私自造兵符行事的过? 太后端着茶碗,缓缓刮着茶碗:“原来你们已听说了,那正好,宫里许久没热闹过了,待霍将军班师回朝后,设宴庆祝一番,常贵人要准备选秀,董昭仪怀有身孕,此事就由万官人操办吧。” “臣妾遵命。”万官人喜道。 “你们都退下吧。”太后沉声道,放下了茶碗。 我用余光看到她的手在不自觉得抖动着,连眉头也已蹙起。 看来,她并不如表面那么云淡风轻。 午后,我正歪在软榻上,手里闲闲把玩着白玉柄执扇。 “在想什么?”皇上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穿着明黄薄绸单衣,看起来消瘦许多。 只是一夜未见,仿佛过了许久许久。 我知道他是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于是马上吩咐玉婷:“去给万岁爷沏杯清茶来。” “你们也都下去吧。”皇上将其他几个贴身内官谴走,伸臂环住我,他身上有风霜之气,仿佛在外行军打仗方归的人是他,他紧紧抱着我,我几欲喘不气来时,他才低声道:“今日天儿不错,你别总闷在屋里。” 我垂眸微屈了屈膝:“恭喜皇上。” 皇上松开我,撩袍坐下来:“朕这一仗赢得凶险,也是在赌。我不信母后会罔顾江山社稷,我不信到今时今日她还不愿我做皇帝……昨晚去长乐宫时,朕是秘带了羽林卫的,” 他自嘲搬笑笑:“幸亏,母后只是震怒,斥责了朕一顿,倒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叉了一块蜜瓜,递到他嘴边,随意地问道:“太后没有交兵符,霍将军是如何调兵的?” 皇上看我一眼,清秀眼眸微怔了下,微笑道:“朕自有办法。” 我亦笑笑,不再追问。 他对我仍是有所保留的。 这时,我忽然心中一动。 一个人的秉性是很难变的,太后怎么能轻易让人撼动她的权利? 怎么能容忍皇上不受她控制? 皇上心思敏锐不在我之下,但就因为太后是他的生母,他就不会起这样的疑心。 …… 霍泽睿一回长安,便来宫中复命。 太后和皇上一同召见凯旋的将军。 据称,当日,是在长乐宫召见的。 霍泽睿卸甲穿朝服,与他一同见圣驾的还有左右两个副将。 在太后刚论功行赏后,左副将突然拿出兵器直朝皇上刺去,霍泽睿和右副将上前护驾,却被禁军一同拿下。 第35章 她也是这般痛吗 日光开始西斜,碧海青天燃起了火似的,漫天云彩幻化做彩霞。 打杂的宫女在殿外泼了净水,那蒸气热烘烘上来,熏的人浑身汗津津的。 通传的太监进去没多时,李德福从宣室快步走来,恭敬说了句:“皇上正召见刑部的史大人,娘娘还是先回吧。” 我温声道:“不要紧,本宫去便殿等着。本宫做了皇上最爱吃的点心,皇上议完事正好能吃。” “这……”李德福面露难色。 “李公公放心,如果等得久了,本宫自然会走,皇上在忙,就不用禀报了。” “也好。”李德福搀着我的手臂往便殿走,“宫里发生这样的事,皇上心情不好,有娘娘在侧宽慰些,是我们做奴才的福分啊。” “本宫正是担心皇上忧思伤身,所以才非要见皇上一面不可。” “娘娘真是宅心仁厚,”他引我坐下,道:“娘娘先歇息着,奴才还要去前头伺候。”又吩咐小宫女端茶来。 李德福走后,玉婷忙用丝帕为我擦额头上的汗,一脸的心疼:“娘娘的心意,皇上肯定知道,何必非要在这里等着?皇上与大臣议事哪里是一时三刻便能好的?” “来都来了,等一会儿又何妨。”我轻呷一口茶。 我以为要等上一阵子,不想刚坐一会儿,皇上就来了。 他神色低沉,低声道:“你身子不好,做了糕点叫人送来就行,外头这么热,万一中暑了怎么办?” 玉婷道:“皇上,娘娘做糕点做了大半天,还不叫我们奴才插手,做好后片刻不歇送来了。” “好了,我是有孕,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玉婷,你先下去。”我微笑道。 玉婷应了声,退行而去。 我从提盒中拿出一盘松瓤鹅油卷,拉着皇上的手坐下,“尝尝,我多加了些蔗糖,味道更好了。” 皇上连吃了好几个,方道:“果然清甜许多。” 我适时奉上茶水:“适才皇上吃的时候,眉头皱着,臣妾还以为做坏了呢。” 皇上放下碟子,起身道:“怎么会呢,只要是你做的,朕都爱吃,可朕不舍得你做这些。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宫去,好生歇着。” “皇上是为霍将军的事忧心么?”我亦站起身。 他沉默不语。 我过去站到他面前:“皇上,臣妾虽对霍将军不甚了解,但单凭皇上选他来统领羽林卫,臣妾就觉得他不可能谋害皇上,” 他转头看我一眼,眼眸如寒星一闪,我心里不禁打了个突。 他最不喜后宫干政。 我看定他道:“臣妾觉得,霍将军不会背叛皇上,皇上无须为此烦心,此事定是那个左副将一人所为。” 他神色缓和了些,以为我是在忧心他被人背叛,叹了声,道:“朕从未怀疑过霍将军。” “那个行刺朕的左副将,是阵亡将士和边疆女子的遗孤,在军营里长大,才17岁,因作战英勇,聪明机灵,被霍泽睿破格提为左副将,朕还有心让他加入羽林卫,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狼子野心,还拖累了霍泽睿。” 行刺皇上,无论失败与成功,都是一死。 一个遗孤,死则死矣,还真是了无牵挂。 我更加认定,这分明是一个局。 皇上继续说道:“人是跟着霍泽睿进宫的,又是他的手下,不得不走个过场,由刑部调查查清楚了,自然就会放人。” “霍将军刚打了胜仗回宫,就出了这档事,皇上不觉得奇怪么?” 皇上沉吟片刻,道:“那左副将是边疆女子的后代,他或许是有意博取我方信任,欲杀了朕为母族报仇也未可知。” 我低头无奈苦笑。他还真是半分不疑太后。 回自己宫里时,已是夜幕沉沉。 我坐在轿辇里,疲倦不堪地歪在软靠上。 轻纱帘外,一盏羊角灯愈来愈近,擦身而过时,我轻掀开一角,看到太后身边的余公公领着一个小太监经过。 小太监手里拎着一个提盒。 我心念一动,问玉婷:“那边是什么地方?” “回娘娘,后头不远处就是掖庭的一个偏门,因为挨着未央厩狱,所以很少有人从那里过。” “停轿!”我厉喝一声。 不等轿停稳,就掀开纱帘下轿,玉婷吓了一跳,连忙喊人扶稳我下去。 一下轿,我就推开身边的人,快步走到余公公面前,大声道:“站住!” 余公公拱手朝我行了礼,皮笑肉不笑,道:“董昭仪叫奴才有什么吩咐?如果没有要紧事,奴才还有太后的急差要办呢,就先走一步了。” “本宫丢了个簪子,这一路上本宫就见了你二人,可是你们捡到了?” 余公公低眉顺眼,语意却不以为然:“奴才不曾见。” “这里面是——”我掠过他,伸手去拿提盒。 手臂一紧,余公公已是握住了我。 以调查为由,把人关押在牢中——怕是明日就会传出霍将军在牢中身染急病暴毙的消息。 再有本事的人,若是不忠,旁人也留他不得。 战场上的英雄,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死掉! 不能再等下去了,就是现在吧。余公公的手刚嵌牢我,我一把掀翻了提盒,手落下时拽住了他的手臂,用力朝后倒下,拉着他一同倒下。 钻心的裂痛从后背渗入腹部,除了胸腹间的痛,其它都变得麻木,更显那一处的痛楚。 浑身的力气溃散,我仍紧抓着余公公的手臂,随侍们团团围过来,都吓坏了,“娘娘、娘娘”叫个不停,连玉婷都手足无措。 我拼劲最后的力气,低声说:“皇上……去找皇上……” 宣室的寝殿燃着巨臂烛火,我仍觉得四周昏暗冰冷,锥骨的巨痛潮水般涌来,我疼得四肢抽搐卷缩着,连呼吸都是疼的。 这样的痛楚,真的不如死了算了,像是有把刀在我体内一点点割开血肉,我忍耐到极处,想要叫喊,却只发处呜咽的含糊呻吟。 我想起那天在画舫上,古力扎尔站在船舱边,她疼的身子弓成虾的形状,满头冷汗……她也是这般疼么?……我知道会受一番苦楚,没想到是这样的疼……所以老天也让我体验这样的感受…… “进不得啊!万岁爷,进去不得!”李德福的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 “滚开!”皇上厉声道。 “扑通、扑通”的跪地声、嘈杂声响成一片。 ”皇上,进不得啊!” 皇上声音变了调,粗喘着气:“谁再敢拦着朕,朕就要谁的命!” “万岁爷,今日你就算杀了奴才,奴才也不能让您进去。”李德福急的要哭出来了。 冰凉的眼泪从我眼眶滑入耳鬓,我凄厉哀哭,在一次次迸发的痛楚中,拼力唤他,唤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男人的名字:“刘志……刘志……” 瓷器摔打声后,内殿的门被“砰”的踹开,稳婆宫女们皆吓得跪成一片。 徐太医一手鲜红的血,一把扯下帷幔,急步迎过去:“皇上,万万不可来这里啊!” 皇上的脚步声趋紧,怒吼道:“滚!” 殿外又传来一个声音:“荒唐!你是连祖制规矩都不顾了么? 第36章 小瞧了你 “来人,扶皇上到外头歇息!”太后不容置喙地下命令。 凌乱脚步声响起。 苏嬷嬷道:“皇上还是在外头等着吧。” “都给朕滚!一帮狗奴才还想挟持朕不成?”皇上的声音已是气急。 “皇嗣是要紧,但比不上龙体重要!皇上如此任性妄为,不顾礼法忌讳,哪有一国之君的样子?传出去叫人知道你为了一个女人疯了魔,成何体统!女子生产本就凶险,既是出了岔子,那便是命定如此!” “皇上今日若是进去了,那才是让董昭仪成了罪人!你如果连这点儿女情长也割舍不下,如何杀伐果断?如何让江山万民信服?” 太后威严霸道,掷地有声。 皇上的声音低沉如烟,缓慢一字一句:“朕何时像一国之君?” “放肆!”太后的声音厉涩得可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母后想让儿臣杀伐果断是么?”皇上语意似有生硬刮冷的嘲讽:“好,余五丁冲撞董昭仪,致皇嗣受损,罪不可恕,即刻仗毙!其荫亲胡光田革去少府官职,全家流放黔州,终生不得入京!” 胡光田是余五丁的外甥,借着余五丁在宫里的势,一步步做到了少府,掌管着宫里的土木建造。 这是个肥差。又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因此在宫里也是极有声望的。 太后厉声厉气,似是气极了,明显气息不稳:“余五丁告诉哀家,是董昭仪自己摔倒所致,就算有罪,罪不致死!更不致牵连他人!” “众人所见,是余五丁推搡了董昭仪,母后何须维护一个奴才!儿臣就算诛他九族都不为过!” “啪”得一声摔打声后,有珠子落地的声响。 李德福惊呼:“太后息怒!”夹杂着众人扑嗵扑嗵跪地的声音。 “你……”太后刚一开口,就没了声响。 “太后!” “母后!”皇上急声道:“快传太医!” …… 嘈杂声渐没有了,门“咯吱”一声重新关上。 我微微转过头,眼前是模糊的昏黄,我浑身气力都被抽空了,只听见稳婆焦急道:“再去拿盆热水来……” 醒来时,天已透亮,绣金胭脂红床幔低垂,销金大鼎焚着雪松香。 我躺在自己宫里的床榻上,刚一醒,浑身出了汗,透湿了寝衣,腻腻的粘在身上。 我稍动了动,玉婷就低唤:“娘娘?” 我只转过头朝外头看,玉婷轻声道:“徐太医刚为娘娘请过脉,这会儿正和皇上在外殿呢。” “现在什么时辰?” “回娘娘,巳时三刻了。” “太后昨日晕倒,可躬安?” 玉婷眼圈立刻红了:“太后是老毛病犯了,有太医们仔细照看着。娘娘您……您一心装着别人,自个儿的身子都不顾……您都昏睡三天了。” 她是伤心我肚中的孩子没了。 “玉姐姐,皇上传你问话呢。”素儿探头过来。 玉婷抹了抹眼睛,走了出去。 素儿扶我坐靠起来,我伸手向枕下摸去,没有摸到东西,素儿忙道:“娘娘找什么?” “我的经书呢?” “娘娘产褥多汗,彩蝶她们换被褥时搁在了案上,被徐太医瞧见……拿走了。” “知道了,扶我下床。” “娘娘刚刚小……还是在床上躺着吧。” “你扶我就是。”我低声道。 殿中一重重的金丝竹帘放了下来,又经过一重鲛纱帘,最后又一重珠帘,影影绰绰间,能看见他的身影。 玉婷跪在地上,“……娘娘喜欢读这本经书,常常临睡觉前也要翻一翻,这是太后赐下来,叫娘娘抄经用的……” 隔着帘幕,里面一片死寂。 “皇上——”徐太医低唤了一声,皇上才沉声道:“下去吧。” 徐太医默然离开。 玉婷也率着宫女内官尽皆鱼贯而退,帘外只剩了他。 我拨开帘拢,珍珠帘子刷拉拉一阵乱响,眼前豁然一亮。 他正坐在窗下,日光透过蝉翼纱落在他身后,只能看到朦胧的轮廓。 因为我这样骤然而出,他立刻站了起身,大步走过来,越近,他清瘦白净的面庞逐渐清晰,浓眉入鬓,俊秀眼睛里尽是担忧和心疼。 见到他前只觉得苦,只觉得疼,死了一回似的,却总算是捱了过来,而且满心都在思虑他可是忍耐到了尽头。 但一见到他,委屈自己翻涌而出,说不清是入戏太深,还是吃足了苦头,眼眶一热,眼泪刷地落下来,人绵软无力,木偶般站着不动。 “别哭,”他小心搂住我,手扣在我的后脑,艰涩道:“我们还有以后。” “我害怕。”我低低啜泣。 “不会了……朕不会再让人害你……”他搂紧了我,几欲将我揉进他身体里。 六月中旬,羽林卫斩杀禁卫军统领,乔装成宫人,随皇上至长乐宫,将卧病在床的太后软禁。 对外,宣称太后要静养,不见外客。 朝臣奏折只送皇上一人批阅,朝廷大小事宜全由皇上做主。 小产满月后,我去长乐宫探视太后,守门的小太监是李德福的徒弟,见是我连忙放了行。 长乐宫一应还和从前一样,宫人也是以前那些人,但却只能跟太后守在长乐宫,一步也不能出去。 太后的病延宕至今,始终卧床不起,宫里处处弥漫着药味,我摒退外殿值守的宫女,缓步走进内室。 苏嬷嬷正喂太后喝药。 “叫这个妖孽出去!”太后指着我,厉声道。 我笑笑,走过去从苏嬷嬷手中夺过碗,斜睨了苏嬷嬷一眼:“你出去,本宫有话要对太后说。” “哀家和你无话可话!你滚出去!” 苏嬷嬷敛目道:“恕奴婢不能从命。” 我用白玉勺子轻搅着乌黑的汤药,“你若是还想侍奉太后,我劝你还是去外头为太后准备些可口的甜羹吧。” 苏嬷嬷看了一眼太后,乖乖退了下去。 我舀了一勺药,送到太后嘴边,她愤然别开了脸,我也不勉强,放下药碗,缓缓起身:“这些药又不对症,不喝也罢。” “你说什么?”太后双目狠狠盯着我,她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动。 我忍不住想笑,她这样一个跋扈霸道的女人,也有这样掌控不了自己命运的一天。 我真的轻笑出声,望着她,道:“从你第一次让我抄经书时,我就知道那经书含有麝香,你自以为做得隐秘,旁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经书有问题,可你瞒不了我,为了回报,我抄给你的那些宣纸也加了些东西。” “我的字迹是不是很赏心悦目,我抄写的时候可认真了呢,写得又大又端正,就是为了让你喜欢看,常常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太后,你这么信奉黄老之道,无为而治,为何还将不合你意的人统统赶尽杀绝呢?” 太后挣扎着要下床:“你竟敢谋害哀家!哀家绝不轻饶了你!” “呵!你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我劝太后还是省些气力吧,我可听说你一怒之下把我写的那些经书都烧了呀,你叫皇上还怎么信你?何况听说睢阳王连日来都上折要入宫探望太后你,皇上正为此事伤神呢,怕是没心情来听你污蔑我!” “你说睢阳王要入宫?”太后强撑的身体忽然颓败下来。 “对啊,睢阳王孝顺,坚决要来呢。” 太后缓慢躺了下来,闭上双目。 过了会儿,才睁开眼,”哀家小瞧了你。” 我深深吁了口气,快走到门口时,低声道:“是你逼急了他。” 第37章 你为何总是逼我 曾经的长乐宫是权力之地,比朝堂宝座更有威望。 整个朝廷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把持在卫太后手中,她拥有过那么多,也失去那么多。 我回头又望她一眼。 重重帘拢里面,那个一生大部分光阴都在争的女人,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女人,视旁人如蝼蚁的女人,将在此处了却残生。 我并不十分恨她。她要攀到权势巅峰,没有些手段是不行的。 水至清则无鱼,我也利用过人,做下过许多事,去换取想要的一切。 长乐宫前殿院子里,有一汪水塘,常年养着荷花,今年的荷花尤其多,碧绿荷叶挤挤挨挨,处处是盛开的花苞。 这是皇上的心思。 长乐宫曾是他抵触的地方,但每一处都在他心里烙印着。 她的偏好,他了如指掌。可偏偏不讨她喜欢。 皇上心智坚毅聪慧,勤政务实,野心、抱负刻尽了骨血里,但也是至孝之人,如果不是失望透顶,他绝不会和太后过不去。 在水塘驻足了一会儿,守在后殿的一个小宫女急步赶来,垂首道:“娘娘,苏嬷嬷带了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进了太后房里,奴才瞧见后,想着娘娘还未走远,赶忙过来禀报。” 宫里的人情冷暖变得真快,我并没有在长乐宫安插眼线,但到处都是讨好的面孔。 她始终还是太后,虽与外面断了联系,但到底手握着可重可轻的兵符,还有一个疼爱的幼子——说白了,她活着一日,就须防一日。 既知有异,哪有不理的道理? 苏嬷嬷把守在门口,见我突然出现,张口欲喊,就被我带来的两个小太监捂住了嘴拖了下去。 我缓缓朝里面走,站在竹帘后面静静听着。 里头的小太监声音惶恐,时时哽咽: “……奴才和王爷是坐出入皇宫的水车偷偷进来的,到了昨天夜里才敢在宫里走动,想趁天黑无人来长乐宫,谁知道快走到地方时,遇见一个公公,他命王爷跟其他内官去河边捉青蛙,说下了雨到处是蛙叫声,会吵着太后休息……” “那公公叫我去忙,我不敢久留,只好一个人走了很远,到了半夜才敢回河边,可是那里早没人了,我就原地等,等到天亮还不见王爷来……奴才、奴才害怕,只好来长乐宫找太后您……幸亏奴才机警,见长乐宫四面被侍卫守的牢牢的,就没叫人通报,从一个隐蔽的破洞里钻……钻了过来……幸好很快碰到了苏嬷嬷。” “没脑子的东西!为何现在才来说?”太后怒道,喊着苏嬷嬷,叫苏嬷嬷马上去把皇上找来。 也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她话音未落,外头已传来内官们的跪拜声:“皇上万安。” 我蓦然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在此处见到我,他颇惊讶,我如常行拜:“皇上,臣妾正叫人去请你来呢,太后有要事相商。” 太后亦听到外头的动静,适时嘶喊着:“志儿!你过来!” 声音悲愤难抑,皇上面容一凛,顾不得我,掀开竹帘进去。 我跟了过去。 太后一只手撑着床塌坐着,一个小太监打扮的男子跪在地上。 皇上道:“母后今日脸色不好,太医可曾看过了?来人——” “不必了!”太后沉声道:“哀家只问你一句,你把武儿怎么了?” 皇上一怔,冷声道:“母后是何意?朕待睢阳王一向宽宥,还能如何待他?” “昨日,武儿进宫探望哀家,如今在宫里失踪了!” 皇上这几日都在烦心睢阳王不停上奏折要入宫,这时听见他已擅自潜入皇宫,脸立时阴沉了,半晌沉默。 可就是这半晌沉默,忽然击溃了太后,她冷锐的眼睛里噙起泪花,这样无坚不摧的人,也有软弱无力的时刻:“武儿现在何处?” “朕不知!不过,朕若是在宫中找到他,必治他擅自进宫之罪。” “你不知?不是你派人带走他的?你……是不是杀了你亲弟弟?!” “母后!”皇上倏然站起,正待疾声说什么,太后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手捂着胸口,无力地歪倒下去。 “母后——太医!传太医!”皇上飞身上前,扶起太后,失声吼道。 太后急火攻心,病情急转直下,到了夜里病情才稳定下来。 我与皇上一直守在长乐宫,直到太后睡下后方回。 他不想坐轿辇,却叫我坐,我并未坚持要同他走路回去。 这宫里的路,无人能陪他走。 他携着我的手,送我去坐轿辇,他的手指微凉,松松握着我的手,沉默不语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问我:“你为何来这里?” “臣妾,在自己宫里待了一个月,闷得慌,出来闲逛,在长乐宫后墙处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就跟过去看,发现靠近御花园的那面墙处,有一个洞,那人顺着那个洞钻进了长乐宫。” 从前,睢阳王能随意出入长乐宫,太后还在长乐宫的偏殿为他留了一个住处。 不出所料,那个洞就是为了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掖庭,逛天子逛的御花园,看天子看的风景。 说来也离奇,当日奉皇上口谕去长乐宫外捉青蛙的公公和内官们,都说捉了一阵子青蛙,那个临时找来充数的“小太监”就自行离去了,谁也不知他事后又去了哪里。 此事不宜宣扬,皇上着了霍泽睿在宫里秘密查访睢阳王的下落,一帮羽林卫上天入地,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人。 太后病情时好时好,已有了下世的光景,皇上连着几日衣不解带侍奉,连早朝都没有去。 这日,我去长乐宫侍疾,一进内殿就听见太后的声音:“你……给哀家说实话,你是不是杀了武儿?” “不管母后信与不信,儿臣没有。” “真相如何,哀家不想知道了,武儿,哀家是见不到了,只好对皇上你好生交待一番了。” “母后……”皇上涩声喊了一声。 “我们母子千辛万苦才撑到如今这个局面,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为了社稷!我要你做一件事,你切莫儿女情长,董昭仪这个歹毒的女人,她谋害哀家,在给哀家抄的经书里下毒,你若不赐她一死,母后死不瞑目!” “母后……你为何总是逼我?在经书里下毒的人是母后你才对!你答应我封玉如为妃嫔,却一开始就让她抄写含麝香的经书,是与不是?” “你原本不想让她怀龙胎,可她偏偏还是怀了,所以你担心龙胎天生有缺,就命陈官人送了装诱蛇粉的鞋子好叫玉如滑胎!” “胡说!哀家……没有送她什么……鞋子!” “母后,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朕骗朕么?陈官人已将实情告诉了朕!” 还有什么,比昔日同盟的刀,更锋利? 没有。 第38章 争朝暮 “母后身体抱恙,应心平气和,莫要为后宫这些琐事费心了,” 皇帝声音疲惫,“过去的事,我也不会再追究,还望母后以养病为重。” “陈官人……她真这样说?她为何……”一句话未说完,里面忽然没了声响。 卫太后精明一世,绝对想不出,有一个人费尽心机入宫,就是为了扳倒她。 所谓暗箭难防,我步步为营,她又怎么躲得了? 倦倦热风从窗棂处吹来,吹的珠帘筚剥做响。 很长时间的沉寂后,传来一声沉痛的低吼:“母后——” 合庆七年,卫太后崩于长乐宫。 国丧传出,失踪多日的睢阳王忽然出现。 原来那日他乔装成内官入宫,被人无意派去捉青蛙。 虽是夜里,无人发现他的身份,但他仍是吓破了胆,长乐宫便不敢去了。 恰逢春华公主当日探望过卫太后留宿宫中,他就偷偷过去,央求春华公主带他出宫。 春华公主是先皇九公主,非太后所出,却由太后养大。 太后病重时她进宫探望,隔日一早就回了,而睢阳王就坐在她轿辇里出了宫。 出宫后,睢阳王一直住在春华公主的别苑里。 不想却让太后误以为皇上杀了他,以至病重。 因是太后新丧,皇上并未追究睢阳王,只让他长夜跪在太后灵柩面前。 出殡日,王室宗亲皆披麻戴孝,我站在妃嫔女眷之首,察觉到人群中有一道目光。 胶西王一身素缟,嘴角微翘起,眼神玩味。 我瞪他一眼,移开视线不再理会他。 礼毕后,在观心阁设丧宴。 请了一百零八位高僧诵经焚香。 做法事时的僧人戴着狰狞的面首,滚烫的热风让人大汗淋漓,更觉得难耐。 法事一结束,我便起身去更衣。 到了后殿,见廊下一个身影站在一株梧桐树下,我停了脚步,对身后跟着的内官说:“你们都退下,本宫想清净会儿。” 人都走开,我稳步走上前,望着墙头的一钩残月。 虫鸣唧唧,身边的男人随手掐了一枝刺梅,道:“想不到本王能在未央宫看到你,呵,苏大人果然有眼光,恭喜董昭仪,董家就要平冤得反了。” “王爷真是个聪明人,本宫佩服。” “呵,过奖过奖。本王虽不喜欢皇兄,但更讨厌那个老太婆,你放心,我才不管你打得什么主意,这人世间少了一个讨厌的人,总是件可喜之事,相逢不如偶遇,你既然要在这种地方生活,那本王就送你一份大礼,” 他从衣襟掏出一个布袋:“这是本王多年收集的稀世珍品,你总有用的着的时候。” 我不动声色接过,里边的瓷瓶叮当做响,不用看,我就知道是什么。 苏韩胄在朝中一直寂寂无闻,为人低调,但他并不是太后一党。 因此当初被调去胶西国当国相,只怕是太后的旨意。 朝中百官,谁都知道去胶西国任国官是件极凶险的事,去的人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要么被搜集数条罪状遭弹劾,要么意外身亡。 苏韩胄为保全性命,全身而退,在上任前找到我,借着为我报仇,让我为他所用。 他把我献给胶西王,实在是兵行险招,亦是因为他能洞察人心。 胶西王好男风,是因为自小有隐疾,不能人道。 在屡屡挫败中对女子生出排斥——只要一与女子亲热,便会大病一场。 我女扮男装过去,他在心情松懈下与我身体接触,以至于无过激反应,他以为我不同…… 往事翻涌而出,那个清冷的夜晚,我求他放过苏韩胄,他说好,却要我陪他一晚。 我与他赤身相拥,羞耻令我浑身滚烫,他在我耳边咬:“拿出你在青楼时的招数。” 在碎玉院半敞的窗里,我瞥见过无数次男女行欢,我却不会。 可我怎么能说出口,我还守身如玉。 守身如玉。 那时候,我光着身,面对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想起赵长卿说“我绝不要跟那个女人同床”,可是后来那个女人有了身孕。 想起赵长卿第一次双眼迷离,我言辞生冷、严肃,明明白白告诉他: “长卿,我虽沦落青楼,但也从不随波逐流,自甘堕落,你我求的是个长久。”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其实不然,还是要争朝暮的。 我没有招数,但我会亲一个人,抚摸一个人,柔情脉脉看一个人。 不过是床笫之欢。 饮下一樽酒,什么都能丢下了。 可惜,胶西王是一潭死水,他数度未果,认命那一刻,疲惫厌倦地枕着我的手臂睡去。 翌日,他就命人送我回长安城。 那是我不愿想起的噩梦,那是我堕入深渊,永远无法治愈的伤口。 经过那么多,还有什么过不去? 我收起那袋各种各样难求的毒药,从自己发间取下一只发簪,轻轻放在他手中,微微笑了笑转身回去。 国丧后,睢阳王被下令幽禁在自己封地,不得踏出半步。 睢阳王心中明白,若不是太后新丧,惩罚不会这样轻,领旨后连夜赶回封地。 皇上重新临朝第一天,就下旨解除陈官人的禁足,恢复贵人身份。 第39章 臣妾可不做妖孽 有一个大司农的爹,陈贵人翻身是迟早的事。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后宫里的女人,有时候就是前朝的附属。 皇上不喜后宫干政,可他不喜欢陈贵人,却给她荣耀和尊崇,不也是因为权衡朝政利弊? 而我之所以进皇宫,也是因局势,因党争。 我就是一颗棋,如今棋局明朗,只需关键一着,我就完成了使命。 到时候,我须得好生谋划,全身而退。 我依在美人靠上,出神地望着笼子里的翠鸟。 玉婷拿了柄素白执扇,替我扇着,她藏不住心事,欲言又止。 我温声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低声道:“陈贵人差点儿害了娘娘,皇上怎么说复了她就复了?” 太后在经书中下药一事,瞒得紧紧的,除了皇上、我,还要徐太医,旁人都不知晓。 更不知陈贵人亲口承认那双有诱蛇粉的鞋是太后放的,所以玉婷自然心有不甘。 可她哪里知道,皇上这次顺利亲政,轻易掣肘了太后,陈贵人的爹陈大人,功不可没。 何况,陈贵人在皇上那里,是洗脱了谋害皇嗣嫌疑的。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又没有真凭实据,皇上禁了她这么久的足,也够了。”我轻抚着自己的护甲,轻声道。 清晨的风尚凉爽,吹得人心安静,玉婷笑道:“不过,皇上还是最喜欢娘娘。” 我的手滞了下,蹙眉沉声吩咐:“为我梳妆吧,我去看看常贵人。” 侍奉衣饰的宫女将几件衣衫放在置衣架上,霓虹红粉,蝶金鲜艳,流光溢彩,瞥一眼便觉得艳丽华贵。 我轻拢着鬓发,轻声道:“取那件莲青苏缎来。” 素儿为我挽起发髻,去往盘子里挑珠翠,我伸手拿了两支玉钗,自己簪上去,一挥手打发端发饰的宫女下去。 玉婷道:“娘娘今日打扮素净极了,但娘娘天生丽质,这样也美。” 我望着镜子,对自己的容貌仍是自信的,可不再是肆意张扬,艳光难掩,只是淡淡的,如御花园任何一朵花一般,好看却低调。 庆喜殿不大,但院子修葺的清幽雅致,亭下永远摆着一盘棋,博山炉燃着瑞脑香。 虽然皇上很少来,但处处都是常贵人的痴心。 内官去里面通传,我没有去她屋里,径直坐在亭子下,饶有兴致地自己厮杀。 一时投入,常贵人到了跟前儿我才发觉。 我忙起身行礼,被她拉着重新坐下,“妹妹怎么这么早?” “姐姐这里惬意得紧,我忍不住就想来走动呢。”我笑道。 她不自然笑笑:“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我挥了挥手,命内官们都退下,这才望着常贵人道:“姐姐的心意,皇上早晚会看到的。” 良家妇女,总是输给娇妾,就是亏在“被动”二字,总是默默地等,不论多想念,都只是默默的等,他来了,连流露柔情和思念都觉得羞耻。 在赵长卿迷恋上扎尔时,我就清楚地明白这些了。 我打开博山炉的顶盖,将自己香囊里的香料放进去,“其实皇上总用瑞脑香,不是因为他喜欢这种清冽的香气,而是他想要提神醒脑,时时清醒罢了。但是,男人嘛,总是喜欢甜腻香郁的女人香。“ 常贵人目光考究,“妹妹今日是怎么了?” 我放好香,握住她的手背,微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妹妹就直说了,太后仙逝,后宫的主子只有皇上一人,姐姐就不想为自己打算打算?” 她脸一红,抽出手:“妹妹休要打趣我。”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我都知道,陈贵人重新得势,全是因为老子爹。眼下又要选秀大典,到时候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进了宫,到时不知会是什么情形呢。 我现如今是受皇上恩宠,但花无百日红,到时候我这种出身的妃嫔,无仰仗无恩宠,不知道会有多惨。姐姐娘家好歹得势,若是再有恩宠,日后便是绿如的仰仗啊。” 常贵人正色道:“妹妹何须妄自菲薄,不管日后你如何,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心头一酸,道:“那姐姐莫要再食寒食散了,尽快调养好身子,剩下的,妹妹来安排。” 她脸刷地变白,惊恐地望着我。 我朝她宽慰笑笑:“我略通些医理……而且,有一回见姐姐吃药,我闻出是寒食散。我知道你这样做,是要太后冷落你,是让皇上不厌你。 姐姐,太后不在了,你也该戒掉了,待姐姐恢复花容月貌,好叫皇上眼前一亮。” 常贵人含首浅笑,羞色娇柔,已是生出无限憧憬。 正说着,御前的一个小太监走过来,行礼后,恭声道:“昭仪娘娘,皇上请您去宣室。” 常贵人的笑不自觉消失了,恢复平淡神色。 我起身,道:“妹妹先去了,姐姐莫忘了,来日方长。” 静谧的殿内,皇上正在看着奏折,李德福朝我行了礼,朝研磨的楠江使了个眼色,俩人便悄悄退下。 我轻轻走上前,拿起墨方轻研,皇上神情专注地看折子,仿佛不曾发觉身边的人变了。 他不开口,我亦默默研磨。 过了一会儿,手臂被他猛然一拽,我反应过来时,已是到了他怀里,他的眼睛清亮愉悦,面容舒展,热烈地望着我,嘴角轻轻扬起。 他的脸在我眼中放大,很快只能看见他温柔缠绵的眼眸。 他吻了又吻,这才恢复如常,愉悦道:“这段日子,朕忙得焦头烂额,想去看你,都分身乏术,只好委屈你过来。” 我垂眸道:“皇上日理万机,自然以国事为重。” “你想不想朕?” “皇上,”我低声道,扭过脸去。 他以为我羞涩,爽朗笑笑,手缆住了我的腰,俯身过来,凑在我耳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些日子未见,朕甚是想你。” 几案上,摊开的奏折写着一句话“即已尊儒学之术,当初因此受难之人当翻案沉冤,譬如前京兆伊董仲岚……” 我的心突突狂跳,我握住他不安分的手,面红耳赤,低声道:“皇上还是批折子吧,臣妾可不做迷惑君王的妖孽。” 第40章 大可不必 妖孽。 太后在世时,数次因我与皇上争吵,都会这样称呼我。 她薨逝后,皇上虽能够亲政,但丧母之痛,令他心情低沉了很久。 况且国事繁重,这段时日,他着实过得不轻松。 今日难得松快些,我偏偏又让他想起以前。 他脸上笑意犹在,但眼底的绮漪已是消退,神情逐渐严肃,不可侵犯的帝王之气油然而生。 像是一道天堑訇然划下。 我自知失言,败了他的兴,脑中转着念头,试图去挽回。 可忽然想起自己大可不必了,也就没再说什么,只静静跪坐在他一旁。 是的。大可不必讨他欢心了。 虽然还有一件极重要的心愿未了,且这心愿是否达成,就在眼前的奏折之上,可是也不必了。 因为有苏韩胄在。 皇上原本就和苏韩胄政见相投,今时今日,已无人能左右皇上的意志,苏韩胄早晚会受器重,有他在,就一定会帮董家平反。 何况我是后宫妃嫔,冒然议论奏折,只怕会令皇上生疑。得不偿失。 这些日子,皇上几乎日日召苏韩胄进宫议事,朝中虽然还没有什么大动静,但我想应该也不远了。 就像案上这本奏折,就是一个苗头。 皇上意兴阑珊,捡起奏折,轻叹一声:“眼下的确有件难办的事要处置。“ 他说:“朕刚登基时,信心百倍,有诸多想法,其一就是宣扬儒术,朕一心想要以儒学论术治国,只可惜太后不许,还将当时的御史大夫、郎中令免职下狱,这之后,朝中上下无人再提儒学。” 皇上语意遗憾。只是遗憾。 而他的遗憾与我却是血风腥雨,灭顶之灾。 我知道我不该开口,可还是情不自禁说:“京兆伊,董仲岚,他也是受牵连的大臣么?” 皇上沉声道:“是,说来他不该有那样的下场,他不过是私下写了本册子,就被太后抄家问斩。” 他顿了下,无奈道:“就为了震慑他人……难怪如今还有人为他鸣不平。” 他说着,忽然转头看向我,温和道:“这董仲岚倒是与你同宗。” 他的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字像化作了重锤砸在心房,简直不能叫人呼吸,我的脸色一定不好,因为皇上伸手触上我的额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皇上,”我暗吸一口气,勉强笑笑,“臣妾无碍,只是不忍听这些世间惨事罢了。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这些陈冤旧案?” 他颇犯难,道:“即是沉冤旧案,重提势必牵连许多,何况这些往日的大臣大多都已身故,再提也无宜。” “皇上既然尊儒学,往后势必要推行出去,若是为那些蒙冤老臣平反,或许对新政施行有用。”我道。 他放下奏折,沉吟不语。 我枯坐不动,望着他的刀刻般清俊的侧脸,心如急鼓擂起,生怕他会责我妄言干政。 良久,他终于开口,看向我,目光矍铄:“朕的确有推行一个新政的想法,昨日苏韩胄向朕提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提议甚得朕意,若真能如此,朕必将创下一个盛世!” 他几乎是自然而然与我说这些,丝毫不避讳,我的眼眶酸涩,几乎热泪盈眶,心中满是对他的感激。 又像是劫后重生,心有余悸。 勉强压抑住心绪后,我垂眸道:“皇上必能得偿所愿。” 他身子微朝我倾来,手撑着下颌,目光脉脉生情,低声道:“朕晚些时候就去看你。”说完嘴角微扬,笑容极其愉悦明朗。 他自小生长在压抑的氛围下,开怀笑时亦是内敛至极,只不过是眼睛微弯,嘴角微微上抬。 我微微笑着,缓缓走出宣室,出了外殿的门时,觉得脸都僵了。 傍晚时分,李德福过来传话:“二皇子突然病了,皇上去了漪澜殿,只怕是要到很晚了,皇上担心误了娘娘休息,就叫奴才来回娘娘,让娘娘早些歇息。” “知道了,下去吧。”我懒声道。 “诺。”李德福眼珠转动,许是诧异我的冷淡,想了想,笑道:“事关二皇子,皇上才去的那边的。” 我抬眼看他一下,哼笑一声:“我不在乎这个。” 李德福面色有些尴尬,讪讪退下。 窗下两盆桔梗花开得正盛,往日焚的绵密甜腻香气仍然无处不在,珠帘映着暖黄的烛光涟涟生辉,热气从窗隙间钻进来,李德福的身影在帷幔处一闪,就隐去了。 我猛地站起身,唤住了他。 他飞快回来,低眉顺眼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我打开红漆钿翠的柜子,从里头拿出一个手帕,随意地递给李德福: “拿去给皇上吧。” 初来这里,我绣过一方手帕,原不是绣给他的,但却被他捡到,这之后就成了他随身之物,所以我又为他绣了一个,用金线绣龙纹,正经的御用之物。 李德福这才眉开眼笑,满意退下。 玉婷端着清茶过来,正巧与李德福遇到,她声音欢快,笑着说:“哟,李公公来啦!” 李德福压低声音叮嘱了句什么走了,玉婷奉上茶,关切地望着我:“娘娘可是累了?” 我轻“嗯”了一声,问她:“其他人呢?”玉婷回道:“素儿晚膳后说是不舒服,许是睡下了,其他人都在外殿忙着打扫。” “去把竹帘放下来。”我低声吩咐,玉婷应着麻利去做。 我转身拿钥匙打开一个匣子,玉婷过来时,我将匣子放进她怀里,说: “皇上派你来我这里,原是为了我安胎,如今我既没了身孕,你还是要回御前侍奉的,咱们两个有同屋之谊,你又跟我一场,这些都是皇上赏的,我在宫里用不着,日后你是要放出宫的,你拿去吧。” 玉婷惊讶:“皇上要我回御前侍奉?李公公刚才来说的?” “这倒没有。不过也快了吧。”我将钥匙也放在她手心里,转身要去床上。 “呀!这么多好东西,娘娘,我可不敢要。” 我回头看,玉婷已经掀开了匣子,里边的翡翠、宝石、东珠隔老远都透出光华来。 “你收着吧,别叫人瞧见了,我累了,想要睡了。” 玉婷过来侍奉我躺在床上,不停地说着话:“侍奉皇上虽然也好,但我还是喜欢跟娘娘在一起,特别的自在……” 帷幔放下,内室昏沉沉的,寂然无声。 我翻身坐起来,从荷包中倒出一粒药丸来,拿在手中时,不禁望着外面暖暖的一点烛火出了神。 白天,苏韩胄又让人送来信,只两个字:功成。 我忽然明白,根本没有全身而退,只有永远沉寂、消失,才能不被人察觉。 在入宫之初,我就该心知肚明,我进宫,不是为了我的前程,我的归宿,甚至是生死都无关紧要,我就像一个死间,只求任务完成。 我轻叹一声,重新躺下来,正要含下那颗药丸,玉婷却欢喜地进来回禀:“娘娘,皇上来了。” 那药滑入丝被褶皱之中,再寻不见了。 我混混沌沌坐起来,任玉婷慌里慌张为我拢发收拾,还来不及穿上外衣,皇上已经进来。 他站在帘外,海青团龙常服看起来与那昏暗融为一体,李德福使了眼色,一屋子的太监宫女皆退出去。 我找了外衫披上,走上前接驾:“皇上怎么来了?二皇子不是病了么?” 皇上缓步过来,伸出手一用力,便搀我起身。 他端在软靠上,直直望着我,我心里愈加疑惑,亦望着他道:“二皇子还好么?” 他并不答话,冷肃的眉宇竟有无限寂寥,半晌他眼敛微动了动,看着黄花梨矮桌,淡淡地道:“你这里不是常奉一套棋盘么?怎么收起来了?” 我不知他是何意,只得道:“皇上近日政务繁重,总在宣室待着,臣妾就收姑且先收起来,皇上怎么问起这个?” 皇上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我这才心安了些,却听他说:“你是怨朕来得少了么?” “臣妾绝无此意。”我垂眸静站在一旁。 “你怎么不过来?”我抬起头,但见他朝我虚虚伸出手来,面色凝淡,目光凝滞,望着我又似神思在别处。 我从未见他有这种神情,没有来的惶惑不安起来。 第41章 欺君罔上 我缓步走至他面前,他的手却垂下了,手指一下下抚着拇指上的扳指,他心绪不宁时总会下意识做这个动作。 见他心烦,我默默去端了茶奉上。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茶,眉头动了动,猛然扬手掀翻茶碗,地上铺着厚重地毯,茶碗只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但茶水茶叶大半洒在我身上。 我心中不禁突得一跳,连忙跪下来,低声道:“皇上,臣妾有哪里不是,还请皇上明示。” “你哪里不是?你欺君罔上!还想瞒朕到什么时候?” 我吃惊地抬起头,见他正直直看着我,眼中恼怒翻涌,仿佛极力忍耐着。 我还以为他在漪澜殿碰到了不顺心事,亦或者是是因为二皇子的病情,未曾想矛头忽然指向我。 欺君罔上……他是知道了什么? 茶水渗进肌肤,虽是夏日,仍是一阵阵发凉,心中波涛汹涌,我却不敢再冒然开口说什么,只怔怔望着他。 皇上紧绷的脸颊稍松懈,暗吸一口气,眼里的怒意也被暂且收起,目光深处隐有痛楚: “以前你说,你父母在家乡死了,你逃难到了长安,辗转多处,才到苏府做事,然后遇见朕,进了宫,是么?” 我的心一片冰冷,万万未想到他此时突然问起我的身世,既然问,那便是他知道了,再隐瞒下去已毫无意义。 他还知道什么?他是如何知悉的? 当年,我十岁,被充奴籍,经过几手的人牙子,最后被碎玉院的妈妈挑走。 我并未刻意透露过我的身世,旁人也不会关心一个小女奴那点出身,所以她们其实根本不知道我曾出身名门。 即便如此,苏韩胄在我入宫前,还是将碎玉院封闭,改做了酒楼,里面的人,全被逐放到了关外。 当然,这是苏韩胄的说辞,据我所知,碎玉院的十几个姑娘、打杂伙计、丫鬟又十余人,还有妈妈,这些人都被处置掉了。 我勉强镇静,附身磕头下去:“请皇上赐臣妾死罪。臣妾并非逃难来的长安,前京兆尹董仲岚是臣妾的父亲, 十岁那年,臣妾家破人亡,被贬为奴隶,后来,臣妾得蒙李公公选进宫,因担心罪臣之女身份被人发觉,编造了身份。” “苏韩胄可知你的真实身份?你可与他有什么瓜葛?” 额头触着地,他的声音传来后,我立刻松了口气,知道事情并非糟糕到底,于是抬起头道:“苏大人不知情……臣妾在苏府的时间不长,就入了宫。” 皇上眼眸清冽如水,神色已是稍平复:“谅你也不敢和前朝大臣有牵扯!你不要瞒朕,也瞒不过朕!” 顿了顿又道:“如今我只问你,你入宫,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为你父亲伸冤平反?” 窗户半开,外面疏木被风吹簌簌做响,屋内烛光恍惚不定,风中隐有雨气,这样寻常的夜晚,忽然变得极其漫长煎熬。 这屋里的一切摆设,都随我心意装点,桔梗花开得那样好,甚至窗外那株玉兰花都与我幼时闺阁时一样。 可这一刻全褪却了幻象,变成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变成了刀剑无眼的战场。 其实本来就是。 是他,也是我,在虚情假意中才生出这些幻象。 我低声说:“玉如的父亲早已身故,家人死的死,活着的也为奴为婢,早找不回了,是否平反都无所谓了,若皇上真要问玉如怎么想,那玉如只好实话实话,不止是进宫后,从董家被抄斩的那一刻起,玉如无时无刻不想为董家伸冤。” 他冷哼一声:“你倒是诚实,也让你盼着了。朕知道你聪明,是不是太后薨后,你便猜到朕会为“儒术案”平反?” 我不知他是何意,轻声道:“玉如不明白。” 皇上道:“枉朕真心待你,以为与你心意相投,你却对朕虚与委蛇!”说着击了下掌,守在外面的李德福进来,皇上道:“叫素儿进来。” 我不由的心头一凛。 素儿! 她是我初受封为妃嫔时,陈贵人拨过来的领事宫女,我一早知道她是陈贵人的人,但一直将计就计把她留在身边,除了我想让她知道的,她并不能在我这里察觉出什么不该知道的。 素儿进来,向我和皇上行了礼。 皇上问她:“你家娘娘最近好不好?” 素儿垂着首,道:“娘娘最近身子尚好,只是做什么都没兴致,以前喜欢穿些鲜艳衣裳,如今打扮特别素净,娘娘之前还喜欢焚香,往衣裳上熏香,咱们屋里和娘娘什么时候都香香的, 还有,娘娘让奴才把棋盘收了,也不再让奴才们收集露水,平时还总做杏仁酪叫奴才们给皇上送去,现在……” “够了!你这个贱婢,是在窥探本宫么?”我怒斥她。 “叫她说!”皇上道:“朕已听素儿过一回了,这次也叫昭仪也听听!” 素儿轻声道:“娘娘……也……也不喜欢笑了。” 一室沉闷的寂静,风声时断时续,半晌,皇上淡淡道:“你下去吧。” 素儿退下后,一阵疾风,窗户“啪”地被吹上了,这样昏沉风急的夜,我忽然想起在泰山祈福住在道观那晚,也是一阵风吹得窗户猛然一响,我过去关,被皇上拦腰抱起。 不过一年有余,但又像是很久很久以前。 皇上坐在那里,说:“你一直知道朕的想法,想要破陈出新,知道朕对孔孟之道推崇,所以才假模假式待朕,就是有朝一日朕能为你出头是不是? 若不是朝中正好有大臣提出为“儒术案”蒙冤的那些人平反,你也必定找时机亲自向朕提是不是? 你过去见朕那般温柔,如今冷冷淡淡……” 他静了一会儿,闷声道:“你这样待朕!” 窗下的一盆桔梗花被他呼啦掀翻,落在几案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我双手紧握,喉咙干涩,低声道:“皇上既已为董家平反,圣旨已下发,朝令夕改与新政不利,玉如欺瞒皇上,隐瞒罪臣之女身份,罪该万死,请皇上赐玉如一死。” “你的确该死!”皇上怒道,从软榻上站起身,却久久不说话,殿中本就极安静,此时更是静得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他终于开口,唤了李德福过来,声调已如往常一样,听不出半分涟漪:“传旨……” —— (小剧场) 皇上今天要气死了呀,气死了气死了!! 刘志心声:朕的董昭仪,连一句“我喜欢你,我对你的是真心的”的话都不说,知道平反她家的旨意已下发,朕收不回了也不能收了,你就宁愿一死……卧槽槽,心态崩了! 第42章 不愿 他终于开口,唤了李德福过来,声调已如往常一样,听不出半分涟漪:“传旨……董氏端淑容工,今认祖归宗,乃仲岚之女,予册贵人之位。因体虚怠症,需静养,着移至永延宫。” 李德福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宫门下钥了,奴才明早就去掖庭司传圣旨。” 又见我怔怔跪在当地,低声对我道:“贺喜董贵人,皇上的恩旨,应当谢恩。” 我方回过神来,木然行了大礼。 “皇上,”李德福的声音在沉寂的殿内响起,他赔着笑道:“奴才适才竟将这件事忘了,您看,这是董贵人为皇上绣的,贵人这针线底子真好……” “朕乏了,摆驾吧,”他的鹿皮短靴走在地毯上,无声无息,但他独特的气息逐渐淡了,很快几不可闻。 我虽俯身垂首跪在地上,仍能察觉室内一下子空寂下来。 他走了,刀尖舔蜜的温情消失殆尽。 “明日,你也不必来谢恩了。”他的声音遥远,有不可抑制的倦怠。 我缓缓抬起头,见李德福打起帘子,他海青色的身影一闪,已是走出了外殿。 玉婷进来搀我起来,低声命小宫女打扫室内狼藉。 又扶着我慢慢走回内阁,我疲乏地拔下簪子,黑色长发散散垂下,我低声道:“扶我去床上吧。” “娘娘,”玉婷小心开口,想说什么,还是先扶我躺下。 她掖好被角后,终于忍不住说:“奴婢不明白,皇上晋了娘娘的位份,为何要娘娘移宫?永延宫偏僻不说,去那里还要划船才到,皇上见娘娘一次要走好远呢。” “皇上不会来了。”我轻声道。 “皇上怎么会不见娘娘?”玉婷惊愕。 珠帘轻晃,一个小宫女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明黄之物,“娘娘,这是在外面廊下捡到的。” 玉婷接过来,脸色立刻变了,抬起眼惶恐地望着我。 这是我前些日子为皇上绣的帕子,现在被皇上弃之如敝屣。 我笑笑接过,摆摆手让她退下。 帷幔垂下后,我睁着眼望着账顶的黯淡花纹,忽然想起一事,吩咐玉婷道:“你出去看看,素儿在哪儿?” 不消片刻,玉婷神色仓惶过来,失声道:“娘娘……素儿不知犯了什么错,被拖去乱棍打死了。” 我沉默不语,闭着眼就像睡着一般。 可是玉婷是知道的,停了一会儿,她轻声道:“皇上虽晋了娘娘的位份,实是恼了娘娘是不是?素儿这个鬼丫头,我早觉得她心术不正,她晚膳后说身子不舒服,一早回去睡了,怎么又从外头跟着皇上一道回来了?一定是她害了娘娘您,娘娘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去向皇上说个明白,好不叫皇上误会了娘娘。” 若是误会,倒是好了,总要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可我与他之间,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他睿智临朝,心智坚韧,为了推行新政,就算再痛恨我,他也会为董家平反,而且还晋了我的位份,好叫臣工俱服。 脑中念头错乱纷杂。我回想着自太后薨逝以来的日子。 我自以为成了事,便掉以轻心,叫他人察觉出了苗头。 我还真是小瞧了陈贵人,她不声不响,始终按兵不动,却不放过蛛丝马迹。 就连我的穿戴喜好举止稍一变动,都能怀疑,不知又如何得知了我的身份,竟让她觉察出了其间的微妙。 董家一被平反,我就不再奉迎皇上! 她能想到,皇上又如何想不到。 偏偏我又辩驳不得,不能像其他落势的妃嫔一样大喊冤枉,自表忠心。 我不能,也不愿。 旁人已经得知我的身份,如果我还得势,集万宠于一身,他人如何能善罢甘休? 第二日旨意下来,李德福便着人为我挪宫。 常贵人得到消息,一早就过来看我。 我正在院内剪花,她向我道喜后,摒退内官,携着我道: “你怎么还有心情做这些?你住这里离皇上的宣室近,前后脚就能到,那个永延宫从建好就未曾有人住过,隔着一条大湖,坐船才能到,见皇上一面都难。” 晨起便开始飘牛毛细雨,除了雨气苍茫,满园翠绿和重重红墙黄瓦迷蒙外,人置身其中,倒觉得气爽。 “妹妹小产后身子弱,不喜喧闹,那里清净。” 她帮我撑着伞:“这些话你对旁人说还行,我还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那宫里的素儿昨夜被打死了,她之前是侍奉过陈贵人的,莫不是下人吃里扒外,陷害了你?” 正说着,一个小宫女过来通传,陈贵人、万官人来了。 我与常贵人对视一眼,起身坐回凉亭下。 陈贵人面色如常,万官人倒是眉开眼笑,行了礼,命随身内官奉上贺礼,道: “恭喜董贵人了,你真是双喜临门啊!董贵人好生厉害,瞒着罪臣之女的身份这么久,要知道祖宗规矩可是不许罪臣之女为妃为嫔的。” 常贵人微微一笑,道:“如今朝廷上下谁敢说董大人是罪臣?万官人这话要让旁人听到了,说你不尊圣旨可就不好了。” “实情如何,还不就是如此!”万官人冷笑道。 “什么实情不实情的,你说这些做什么?”陈贵人淡淡看了万官人一眼,“我们是来,为董贵人道喜来的,” 她看向我,目光沉静自若,“董贵人去了永延宫要多多保重,宫里就我们几个,你住了远了,这宫里更冷清了。” 我垂了垂眸。 之前觉得她可怜,此时却越发的可恨,可恨又可怜! 心中忍了又忍,想要息事宁人,就此罢休,可还是不由得道: “陈贵人放心,待过几日新选秀女进宫,有得是热闹,必不让陈贵人觉得冷清。” 陈贵人只装作不懂,笑道:“那也是,董贵人可算是有先见之明,先自去了清净之地,” 她又朝亭边走了几步,面朝亭外,道: “皇上让我重新署理六宫,董贵人去了永延宫,若是缺了什么,吃的穿的,尽管叫人来问我要,我保管替董贵人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我蹙眉,心中没由来的暗惊,深吸一口气,望着她的背影。 她心性沉稳冷静,没有十足把握,怎么这般笃定我翻不了身? 并一改往日的内敛,如此直白地来向我示威宣泄? 她还知道什么? 第43章 让人心慌 李德福办事妥帖,连夜让人收拾出了永延宫,眼下只需将我的东西搬过去便可。 玉婷领着一屋子的宫女太监装捡,李德福又另遣了人过来帮忙,所以院子里一直人来人往。 玉婷吩咐人的声音时不时响起,且凉亭下坐着这几个主子,绮淑殿今日当真是热闹非凡。 却莫名让人心慌。 那年,董府也是空前的热闹。佩刀的禁军侍卫靴声橐橐,家里的丫鬟、侍从全被捆到一处,各屋里的值钱物件都被搬出来。 三姨娘平日就视财如命,护着自己的嫁妆箱子不让禁军搬,被狠狠踹开时倒在门框时,流了一头一脸的血,母亲护住我不让看。 雨势渐大,搬东西的内官们脚步急促起来,更是叫人觉得惨淡。 可这样的伤秋悲月只是转瞬即逝,我镇定心神,转脸看向陈贵人:“那就有劳陈贵人照拂了,” 又看了看常贵人、万官人,沉声道:“下着雨,三位姐姐还来我这里一趟,玉如感念于心,不过皇上说了今日要挪宫,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整,又怕底下人做不好,就不留客了。” 常贵人率先起身,看我一眼,轻轻点了点头,邀着陈贵人、万官人一同离开。 连绵小雨下了这么久,青砖上泛着一层水光,三位主子由宫女扶着,小心翼翼走出凉亭。 就在她们快要出外门时,我才快步追上去,一旁随侍的宫女急忙小跑跟上我。 “陈贵人留步!”我朗声道。 陈贵人转过身来,一脸的疑惑和戒备。 我却笑着对常贵人、万官人道:“刚才只顾着叙话,差点儿忘了正事,听说二皇子是食积引起的发热,我会些按跷手法,我演示给陈贵人看,两位姐姐先行一步吧。” 万宫人正要说什么,被陈贵人觑了一眼,便悻悻坐进轿辇走了。 常贵人许是看出我想单独留下陈贵人,也并不挑破,淡淡笑着说了句“那我先走了,等过两日我去永延宫看你。” 过去陈贵人被幽禁在自己宫里,常贵人署理六宫,我协助她,我们两个自然走得近些。 而且那时我的圣宠,宫里人拜高踩低原也正常。 可如今常贵人当面与我亲近,便是与陈贵人、万官人划分了阵地。 我忧切望了她一眼,她朝我微微笑笑,转身离开了。 偏殿里的东西都被搬走,显得空荡荡的,我关了门,转过身来。 陈贵人始终站得端正,冷哼一声,道:“眼下就我二人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坐下来,倒了两杯茶,自顾自端起一杯呷着,一声不言。 她终于忍不住,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问陈贵人你才是,素儿是为你做事的,她昨晚被乱棍打死了,陈贵人难道心无愧疚么?” “你以为揭穿我的出身,让皇上厌弃我,你就能独善其身了么?是,皇上是恼恨我,可他也不喜你的谋算!不然怎么会将那个背叛主子的东西打死呢?” “你胡说什么?是皇上问起你,素儿不过是如实交代,与本宫何干?” 我猛地放下茶碗,冷冷看着她,一字一顿道: “我有孕时,日日喝素儿准备的青梅羹,那羹里有什么,你心知肚明!可惜我一闻就察觉了,那些青梅羹我一口没喝。” “陈贵人该庆幸我没喝,”我徐徐站起身,看着脸色大变的陈贵人,微笑道:“若是我喝了,谋害皇嗣的人,就不是太后,而是你陈贵人了。” “你……” 她手指向我,我轻轻拂下她的手,温声道: “陈贵人莫要再说我血口喷人这样的话,我若是手中无证据,绝不会直接向你挑明,不过陈贵人放心,我董家已翻案,我心愿已了,不想再生是非,往后我会在永延宫过我的清净日子,不会妨碍你的好前景。不过,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悉我的身份的?你都知道什么?” 她怨憎地瞪视着我,最终还是忍耐下去,冷声道:“本宫的贴身宫女,与霍将军府上的一个侍从是表亲,那个侍从在将军府见过你。” 在与霍泽睿相交时,每回去他府上,我都坐轿子,戴面纱,与他在院内时,是无人过来干扰的。 有一回,西北送来急报,那时我正与霍泽睿聊着董家,月门下的竹林小径传来脚步声才噤了声。 我坐在亭中也未及回避,那侍从还朝我看了一眼。 后来在上林苑,霍泽睿日日与皇上狩猎,所带侍从中便有他。 不过那时我还是御前宫女,隐在人群中,还以为他未瞧见我,也便不甚在意。 陈贵人道:“从你让我诬陷太后在送你的贺礼里放诱蛇粉开始,我就疑心你的出身并非一个普通宫女。” “你小产是因为太后身边的余公公冲撞所致,可余公公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儿,岂会去冲撞一个有身孕的妃嫔?” “那时素儿告诉我,你是听说余公公要去的方向有未央厩狱后,才突然下轿拦下余公公,还莫名其妙说自己丢了支钗子,要搜余公公带的提匣。”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你为何要拦余公公?为何会使自己小产?直到我知道你与霍将军相识后,我才想通了,你是要救人是不是?宁愿折损了皇嗣!” 她哼笑一声:“霍将军英勇神武,难免令人念念难忘,可不知若是皇上知道了,你会是什么下场?” 我垂眸,暗暗松了口气,她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志在必得。 不过这些都是她的猜测,她不会傻到向皇上说这些。 但她大约是明白,我在入宫前,已心有所属。 我没有反驳。 让她以为我的心思不在皇上身上,也是一桩好事。 永延宫虽然偏僻,是比当初我住过的昭阳殿还僻静之处,但地方宽敞,两进院的大宅,有十余间房,屋里摆设齐全。 李德福叫人一应物件都备齐了,装潢富丽,临湖而居,倒是个清雅之地。 初时,除了每日取奉例要费周折外,旁的倒没什么不妥之处,掖庭司那些人也还客气。 后来过了两月,皇上一次没来永延宫,也未曾召幸过我,这僻静之地,也真成了冷宫了。 第44章 找我何事 常贵人隔几日便来看我,所以宫里的发生些什么事,我还是知道的。 这些日子,宫里选秀女,她有一阵子没来,再来时,已是入了秋。 我正在院里看书,暖且淡的阳光照得人很舒服,只有秋蝉在树上鸣叫,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我能在这冷宫里,了却残生也好,只是连累了跟着我的人。 常贵人来看我的时候,我正将书盖在脸上养神。 她将书移开,先是笑,然后就是叹气:“后宫又添了几个新面孔,我瞧着一个个都是厉害的,长相、家世都好,还都有主意,你就不怕皇上眼里有了新人?” 我打量着常贵人,她穿杏色纱绸新衣,云鬓娇颜,比从前灵动美丽许多。 我淡淡笑着,说:“向来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一茬茬的女人往宫里送,皇上哪里看得过来?不过你不用怕这个,皇上是喜欢你的。” 常贵人蹙起眉头,认真看了看我,忽然说: “旁人都觉得如今我最得圣宠,我自个儿却明白,皇上喜欢我去宫里,是想听我说起你,虽然我也说宫里其他妃嫔的事,但我知道,他是因为你。” 我摇摇头:“你何必这样想?皇上憎我还来不及,他去你宫里,就是喜欢你。” 常贵人道:“你隐瞒自己身世是不对,但亦是情有可原,如今你董家也已沉冤得雪,你只需对皇上说些软话,求得他原谅,纵使旁人有闲言碎语,又能奈何?” 她哪里知道其中情形?在皇上身边,我才是要胆战心惊,比在冷宫里的日子难捱多了。 我淡淡地道:“欺君罔上,哪里是说软话就行的?皇上没有治我的罪,我已是感恩戴德了。你看我现在,也没什么不好,还比在外头清净。何况要有圣宠,就要去争,每日争来争去,实非我所愿。” “在这宫里,没有圣宠,主子比奴才都不如,那滋味我尝过,你如今失势尚短,还不觉得,日子久了,你就知道有多难熬,过去陈贵人和万官人虽然也无圣宠,但她们有太后照拂,唯有我受尽冷遇,所以我不想瞧着你走我走过的路。” 她目光越过景泰蓝大缸,落在石桌上摆放的果盘上。 她扬扬下巴:“这是他们送来的果子么?只怕是别的宫里奴才都不吃的东西,你看他们敢给陈贵人送坏果么?这宫里的人就是这样,最会捧高踩低,不受宠,连奴才都敢欺到你头上来。” 我微笑道:“这些我不在意,只是不想让我宫里的人受连累,其他人也就罢了,玉婷在我这里真是耽误了,你要真想帮我,就把玉婷带走,或是求了皇上,还让她回御前侍奉,只是别说是我提的。” 常贵人见劝说不动我,无可奈何,又坐了会便回去了。 秋去冬来,刚入冬,就下了一场小雪,似撒盐似的下了一整日。 第二日就放晴了,只是地上还是积了一层薄雪。 内官们只扫了院子和宫道,其余地方都未动,我也不在意,出了外殿的门去看雪。 湖面结了冰,两岸垂柳枝条尽白,地面上的积雪映着日光闪闪发亮,像是散了一地的碎钻。 远处湖面上出现一艘小舟,在蒙蒙晨雾中隐约可见。 天冷后,宫里送来奉例的时辰越来越晚,今日倒是来的早。 玉婷垫着脚尖眺望,喜道:“我正担心咱们的炭撑不了几时了,他们就来了。” 来送奉例的人是掖庭司的祝富禄,除了吃用之物以外,还有一大束梅花。 玉婷上前接过,问他:“公公今日好早,哟,这怎么还有梅花呢?” 祝富禄将手揣在袖中,似笑非笑,道:“梅园里的梅花头一茬儿开,万岁爷命人剪了分发给各宫娘娘,说是辰时要送到,咱们做奴才的,哪敢不从?别的宫里还好说,来你们这里,可真是不容易。” “既是万岁爷的吩咐,照办就是,祝公公何必当着主子的面抱怨!” 玉婷一向伶牙俐齿,常贵人向皇上请了旨,要把她要走,却被皇上驳回。 我也看不惯这些人的嘴脸,可又不能与他们闹的太僵。 天越来越冷,换季的衣裳、炭火都在他们手里攥着。 我拿出一锭银子,让身边的碧月送过去,道:“公公辛苦,多谢素日照应着我们,还望公公不嫌少。” 祝富禄将银子收下,哼笑一声,道:“谢董贵人赏赐,奴才哪敢嫌多嫌少,奴才还有别的宫里要去,告退。” 玉婷抱着一大束梅花,跟着我往殿内走。 她忿忿道:“娘娘给他赏银做什么?这些本就是他们的本分!这才多久,娘娘这个月的月钱就见了底,他们送来的饭菜根本不能吃,咱们还要另开小厨房做,样样都需要花钱买,哪里能够啊。” 我只听她在一旁说话,并不说什么。 到了屋内后,唤人拿了一个青花瓷大瓶,将梅花一枝枝剪了枝插进瓶内。 那样一大束红潋潋的花朵儿,开得像火一样热烈。 我轻声道:“你看这花开得多好,它都离开树干了,仍然热热闹闹开着,人活一世,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好处,是不是?” 玉婷道:“娘娘赏花就赏花,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轻轻笑笑,没再说什么。 这才不是不吉利的话,是我认了命,便尽力过好余生。 这一批进来的秀女,西曹掾之女佟毓宸最为得宠。 七月选秀,十一月即被册为昭仪。 同时万官人也晋为昭仪,又赐了陈贵人、常贵人封号,也算是宫里的喜事。 那位佟昭仪做东,要宴请后宫里的主位。 自太后薨后,宫里便没了晨昏定省,我居于永延宫,还不曾露过面,和新入宫的妃嫔一次还没见过面。 没想到,佟昭仪会亲自登门邀我参加宴会。 她十五岁,脸庞轮廓柔和美丽,眼眸黑亮如晨星,是个如玉美人。 她穿大红洋绉纱斗篷,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走过来,见到我后,道:“你们主子呢?” 我站在廊下栽一颗小梅花树。 其余宫女、太监在屋里,玉婷也恰好去为我拿手炉,所以这会儿就我一个人在外头。 许是我穿着碧色斗篷,头上只挽着一只玉簪,她就当我是宫女了。 我站直身,道:“你找我何事?” 第45章 正是本宫 “你是董贵人?”佟昭仪讶然。 她一双明眸中有故作精明的单纯,但依然清澈得可以倒映出人影。 我微含兴味地打量她,轻笑一声:“正是本宫。” 被皇上厌弃的后宫女人,是没有结交意义的。 何况我这里离主宫殿远,光是坐船喝一路冷风都叫人受不了,旁人是不会来的。 就连常贵人,一入冬,也来得少了。 佟昭仪大概没想到我幽居冷宫还这样坦然不迫,骄矜之色便露了怯,但仍是端着架势,颇不情愿地微微屈膝向我行礼:“澜仪见过董贵人。” 她微一转头示意,身边的宫女便捧着一只红绸覆盖的大方盘上前,口齿伶俐道: “这是我们娘娘在宫外找秀娘做的袖套,用的是细银鼠皮毛,比宫里御制坊里的东西还要好呢。” 我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上的泥土,尖尖的指甲上,凤仙花染的红痕淡得像是脆薄的琉璃瓦,这还是秋末时玉婷为我包的。 玉婷说:“难怪娘娘刚入宫时,我就觉得您通身的气派不似普通丫鬟奴才,原来娘娘曾是仕宦之家出身,就娘娘这双玉似的手就是要做主子的。” “外头这么冷,董贵人怎么亲自做这些粗活儿?下人们都去哪儿了?”佟昭仪朗声道。 她清脆的声音像是林间突然飞走的雀鸟,打破一方的静谧。 我暗吸一口气,冷冷道:“是很冷。佟昭仪若是有事不防直说。” “我们娘娘千辛万苦来探访贵人,贵人您就是这样的待客么?” “住嘴!对贵人不得无礼!”佟昭仪斥道。 我抬眼看了一眼那小宫女,不再理睬。 玉婷从屋里出来,见来了外人,赶忙走近,将手炉递给我,朝佟昭仪行礼:“昭仪娘娘金安。” 我吩咐玉婷:“佟昭仪送来贵礼,收下吧,去为佟昭仪上薄茶,我乏了,要去歇了。” “不必了,”佟昭仪冷声道:“既然贵人累了,我就不打扰了,后日在我宫里设宴,款待各位姐妹,还望董贵人赏脸。茉儿,我们走。” 净了手,我换下沾了泥的衣裳,坐在镜前梳头。 一抬头,见窗外又下起雪,便对玉婷道:“把香炉里的香倒掉,换成杜衡。” 玉婷依言打开博山炉,道:“我实在不明白,娘娘成日就对这些香料啊花啊诗啊有兴致,也不为前景谋算谋算,佟昭仪是后宫里的红人,她来咱们这儿,娘娘怎么就把人撵走了啊?” 我戴上护甲,站起身,用护甲在佟昭仪送来的袖套上划了划,水光鲜光亮的皮毛倒来倒去,果真是好料子。 送我一个没圣宠的妃嫔都这样大手笔,更何况是旁人? 看来这个女子颇有志向。可惜沉不住气。 “反正我又不打算与后宫其他人有牵扯,何必要与她结交,我若是巴巴儿奉承着她,也不见得她会喜欢我。人有时候啊,就是这样,你敬她一尺,她反过来要欺你一丈,” 我拿着袖套,为玉婷戴上,看了看,道:“而且我最厌烦旁人在我跟前炫耀,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曾经有一副貂皮袖套,是用帚尾幼貂的毛制成,异常珍贵,是赵长卿从他家经营皮毛的铺子里守到的,连他爹娘都不曾见到。 他送与我。 玉婷喜滋滋戴着,举着手臂晃动着看:“真好看,娘娘这回去赏雪就不怕冻手了。” “我不用,送你了。” 玉婷忙往下脱:“这可使不得。” 我按住她的手:“我说使得就是使得,就算不送你,我也不戴,那才叫浪费,咱们现在不如往日,须得物尽其用。” 她知道我的性子,便不再勉强,朝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 “娘娘之前给我的首饰,我就是日后出宫也用不了那么多,我听他们私下里说可以找守门的侍卫变卖东西,要么咱们也赚些银子用用?” 她许是怕我不喜这种行径,忙不迭道:“娘娘大可放心,宫里一直都有人这样做,不光是咱们。” 我思忖了会儿,隐隐有些心动,可还是觉得不妥,便摇摇头:“为了日子舒坦些,还不值得担险,还是留着你出宫做嫁妆用吧。” “很稳妥的,不会出什么岔子。” 我已打定主意,正色道:“我倒不是怕什么,而是觉得不值得。” “娘娘觉得什么值得?” 什么值得? 我怔忪在原地。 宴会设在芳荣殿。 宫里大大小小得脸的主位都到了。 我坐在主位的一侧,与常贵人并席而坐,中间的位置为陈贵人留着。 按说陈贵人与我和常贵人位份相同,理应并席,但这个佟昭仪就是有心留了首位。 不得不说,她还是有些手段的,要么能请来陈贵人赏脸呢。 她坐在下首,宝蓝金丝刺绣华丽精致,更显得人艳光四射,含笑吟吟与万昭仪说着话儿。 我含笑道:“姐姐说的没错儿,这些新人个个都不简单,尤其是这位佟昭仪最为出挑。” 常贵人道:“老话儿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佟昭仪八面玲珑,今日为皇上送新式样的点心,明日到陈贵人宫里恭迎,哪里都有她的人,就连万寿节她都跟着出谋划策呢,” 她意识到什么,噤了声,拍拍我的手背,略有些尴尬笑笑:“嗳,我可不是拈酸妒忌,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做不来这些。” “总有人喜欢做这些功夫,我们也就看看热闹罢。”我轻声道。 陈贵人姗姗来迟,落座后与众人说说笑笑,闲话了一阵子,才朝我淡淡看上一眼,道:“董贵人身子可是大好了?” 我微笑道:“有劳陈贵人关怀,我这弱病定会早些痊愈。” 她看了两眼我的衣饰,嘴角轻动,似笑非笑,不再理会我。 来时我有意穿着掖庭司送的粗纹棉绸衣裳,好不招人厌。 宴席撤下后,还要听戏。 常贵人的女儿红湘公主被请来了,七八岁的小姑娘,正是换牙期,一笑露出豁牙儿,有趣得紧,规规矩矩向我行礼,叫我董娘娘。 我不大喜欢孩子,可见到红湘公主却心中欢喜,许是常贵人教得好,小姑娘落落大方,不急不缓,笑起来更是让人喜欢。 本打算早些回去,因着红湘公主,直到戏开始了我才离开。 走至一处假山时,我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吩咐玉婷:“这里面是一些提神的香料,适才忘记给常贵人了,你现在去给她吧。” 玉婷道:“此处僻静,娘娘一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大白天的,有什么不放心的,快去吧。” 玉婷一走,喜儿就从假山后出来了。 她低声道:“娘娘怎么这么迟才出来?奴才您不会来了呢。” 我冷声道:“我既然答应来参加宴席,自然是为了见你一面,他可有什么交待?” 喜儿道:“大人的意思,既然娘娘尚有余念,那以后的路便是娘娘自己的,与大人再无干系。此后不论到什么境地,娘娘也须得切记这一点。大人这也是为娘娘好。” “我知道,即便事发,我也一力承担,” 我深吸一口,看向她:“董飞郡被册封为中朗将,他不日就从西北到长安,往后与大人同朝为官,还请大人照应些。” “这个自然,”喜儿始终低眉顺眼,“这是奴才最后一次见娘娘,娘娘保重,喜儿告退。” 玉婷气喘吁吁小跑回来,随着我边走边说着宴席上的事:“佟昭仪真是有心思,大冬天给各宫娘娘上瓜果吃……” 湖面上接了一层薄冰,远眺雾蒙蒙一片,冬日的天向来如此。 从垂虹桥上船后,我进了船舱歇息。 船夫划得平稳,只能听见摇橹的声响。 窗户紧闭,外头的情形均看不见,我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船夫惊呼了一声:“船身裂啦!” 第46章 不要慌 那船夫话音未落,船身摇晃了下,停了下来。 玉婷动作矫捷,站起身就往舱外走,“娘娘你坐好了,我出去看看。” 布帘掀起,冷冽的风“呼”地卷进来,火炉里炭火瞬间燃得更旺,却根本不顶事。 我的一双脚如踩在冰窟中一样,冻得发麻。 “呀!怎么进这么多水了?快!快”堵住啊!” 玉婷惊惶的声音隔着厚厚布帘传来,好像是情形真的不妙。 “船木坏啦!不好堵啊!”船夫道。 “那快划啊,快些划!”玉婷说着,掀帘进来,急得都快哭了:“娘娘、娘娘,船进水了!船底坏了!” “不要慌。”我裹着斗篷出来,看见眼前情形,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艘摆渡船只不大,出了小小船舱便是船首。 船首一侧的木头腐朽断裂,露出好大一个洞来。 湖水汩汩往船里灌,已快无处下脚。 船夫的小腿肚儿已淹没,他正忙着用一个小木桶往外舀水,嘴里嘟嚷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我后退到船舱里,心突突狂跳,抬眼看看,前面是望不到头的湖水,后面已离岸很久,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怎么办啊娘娘?水越来越多了,”玉婷在我身旁焦急得不行。 “我也去找东西舀水!”她慌慌张张要走,我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那船夫舀水舀得虽勤快,却并不显得多慌张,湖水刺骨冷,他连抬头都不抬,更没有凭本能来船舱相避。 “划船!“我厉声道:”不要舀水了,马上划船!“ 船夫置若罔闻。 我一咬牙,踩进水里往前蹚,玉婷惊呼一声也跟了过来。 “本宫要你现在划船!“我夺下船夫的水桶。 他唯唯诺诺转身去拿船桨。 冰冷的水到了膝盖,我的嘴唇忍不住发抖,还是艰难去拿了另一只桨。 我颤抖地对玉婷说:“我们两个一起划!” “娘娘……”玉婷的嘴唇冻得发青,声音哽咽。 “快划——”我强自镇定。 “划不了多久的……”船夫刚一开口,就被我喝止:“闭嘴!拼全力给本宫划!” 船开始缓慢地移动。 我咬牙划着,眼睛盯着前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永延宫的殿宇,或是我的错觉…… 我知道这已是穷途末路,根本撑不到岸边,茫茫一片的湖面无遮无拦…… 可我不想就这样放弃,能多划近一些就多一些希望。 船首又晃动几下,船舱也忽然往下沉,水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 我下意识转头看,船舱底部也开始断裂了,湖水顿时涌了进来! “跳船吧!娘娘!船要沉啦!“船夫回头喊道。 又是一阵剧烈晃动,我们的半截身子都在湖水里泡着。 玉婷已划不了船桨,双手攀着船身。 “你会水么?“我问她。 她哭着摇头。 “不要紧,“我颤声安慰她,并吩咐船夫:”你听着,我们现在跳船,你来带玉婷游到岸边,若是她有什么差池,我要皇上将你凌迟处死,诛你九族!“ “诺、诺。“他蹚水过来接玉婷。 “娘娘不要管我,“玉婷扭头道,”船夫你带娘娘走!“ “我会水!“我不容她置喙,道,“听我的,我们游回去!” 从船身一翻出,冰冷的湖水立刻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就像一块巨大的冰块挤压过来,挤得紧紧不能透气。 玉婷的惊恐叫声时清时断。 我的头发在水中散开,很快冻在一起。 我一边往前游,一边看着玉婷他们,见他们游的艰难,我喘息着大声喊:“游过来些!” 船夫是从极其通水性的太监中挑出来的,他听了我的话,拖着玉婷就往我身边游。 身后的船彻底沉了,惊起一波水浪,盖过我的头顶。 水直往口鼻中灌进来,我忙屏住呼吸,随后欲游上水面。 这时,头顶猛地被一个重物死死压住,将我往水底按。 我拼命挣扎,慌乱中看见船夫和玉婷的身子在水中晃动。 “你……放……手!放……手!” 恍惚中,我听见玉婷沉闷的声音隐隐传来,极低极低,像是幻觉一样。 头顶的重物又扼住了我的后颈——不是什么重物!是行船的船夫!他要杀死我! 适才的疑惑是对的,他有问题!有人要他致我于死地! 后颈的压迫突然没有了。 我忽地钻出水面,用力睁开眼睛。 不远处,玉婷紧紧搂着船夫的脖子,船夫侧着身子将她压入水中,她翻腾着,挣扎着,双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玉婷……”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喊出声,只觉得嗓子撕裂般的疼痛。 我游过去,去救玉婷,但她被船夫压得死死的,我根本拉不动,船夫的手臂还不时伸来,想要抓住我。 我猝然拔下发间金簪,拼尽全身的力气向船夫身上扎去,不管不顾,又凶又狠胡乱扎着。 湖水瞬间染红,一片的血色。 船夫终于不动了,伏倒在水里。 “玉婷!玉婷!”我将她从血水中抱出来,让她的脸靠着我的脸,她的脸冰凉,眼睛闭着,一动不动。 我的全身忽然像是僵住了,冻得不能动弹,我轻轻摇着她,叫她的名字。 可她还是没有一点反应,没有一丝气息。 她的脸一露出水面,就结了一层冰霜,奇异的白,玉一样。 眼泪不住地从我眼眶涌出,根本控制不住,她从我身上滑下来,很快往下沉,一沉一浮。 我想伸手去拉她,手却动不了了。 我的手和脸颊开始变得火烫,水也似滚烫起来,视线里,只有一色的红,那样的红,像是开了满地的花。 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朦朦胧胧一片昏暗,我被人牵着手慢慢朝前走,不知走了多久,我闻到了浓郁的花香。 “到了。”赵长卿愉悦地说,揭开我眼前的绸布。 视线里,只有一色的红,那样的红,一眼不到的偌大院子里,满是盛放的红色玫瑰花,在阳光下,炫目,惊心。 “长卿——”我笑着转头看他:“这是哪里?这么多花!” 他俊秀的脸庞白净无暇,眼角眉梢全是清爽笑意。 可他的脸却渐渐变的模糊不清,因为四面八方忽然涌来冰冷的水,一下子将我和他冲散了。 “长卿!”我悲痛地喊出声。 第47章 心刺 “她这是醒了?”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 我听不真切,像是在梦中一样,吃力地抬起眼皮,却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那声音还在低声嘟囔:“她、她醒了?本宫怎么一来她就醒了?” “娘娘!娘娘醒了!万昭仪,奴才要去通告太医,先行告退!” 我已能听出,这是我宫里的小宫女桐花。 万昭仪应了声后,室内突兀地安静下来。 有衣裳窸窣声靠近。 我想动,全身绵软无力,眼皮都似抬不起,脑中却忽然清晰地涌来许许多多事,一件件如利箭簇拥射来! 我以为时光还留在那个满是花香的光景,一醒来,才发觉已是时过境迁! 每一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玉婷! 我痛楚地蹙起眉来,眼泪顺着眼角直渗进鬓角中去。 “董贵人?”万昭仪低声喊了我一声。 我实没有力气与她斡旋,此时更不愿见她,便闭目不动不言。 过了会儿,她的贴身宫女香菱道:“怕刚才是梦魇吧?娘娘您瞧,她流泪了。” “梦魇?梦到什么了?”万贵人低声道:“她刚才喊了什么?长……青?” “好像是呢。”香菱道。 “嗡”得一声,赵长卿的名字从万昭仪口中轻飘飘说出,却像是重锤砸在我太阳穴处。 比起陈贵人说出我与霍泽睿是旧识,更让我震动。 赵长卿才是我心底最大的秘密。 “太医不是说,她有可能醒不过来了么?” 万昭仪不再议从我口中喊出了什么,只压低声音嘀咕着,说话间,一股香气渐近。 珠帘微响,一个陌生的女子恭声道:“听桐花说我们娘娘要醒了,她去请太医,叫奴才过来侍奉。” 香气倏忽远去。 万昭仪道:“你出去吧,有本宫在这里守着,董贵人还没有醒,你莫要带了疫病进来。“ “诺。” 疫病? 莫非宫里有了时疫? 难怪我这里这么冷清。即使我是不得宠又无母族后盾的妃嫔,也不至于病中身边无人。 这样看来,宫中瘟疫情形该是十分严重。 香气又近,愈来愈近,下一刻我的口鼻就被人用手压着手帕覆上。 “娘娘……”香菱惊呼一声。 “怕什么?我倒要看看,她醒没醒。” 万昭仪轻声道:“我知道分寸。“ 难为宫里一团乱的时候,她还有心念记着我。 若真是有时疫,上至皇上,下至奴才,都会惶惶不安,自顾不暇,谁会关注一个不得宠的妃嫔? 万昭仪倒不那么笨,来折辱我的时机选得好。 她嘴上说知道分寸,心里头只怕早就想要我死了——她偷偷在太后送我的贺礼中放装有诱蛇粉的鞋子,又让人在桃林中放蛇,看似做得干净,却愚蠢的用那时扬州新贡的织锦做鞋面。 人人都觉得只是一色花纹,布料尊贵,表面上,一看是好东西,但越是好的东西,越稀贵。 贡品掖庭司有记档,只需查一查,就查出那匹花色的布料是她的。 就连掩盖诱蛇粉的香料,也是用她常用的香。 我一门心思为了对付太后,旁的人我不愿,也没心情理会,便将这桩事算在太后身上。 但我曾提醒过万昭仪,借夸她身上香味独特、衣料是时兴的扬州织锦,告诫她,她做的事,我一清二楚。 她那之后吓得连忙换了香料,再不穿扬州织锦的衣裳,规矩了好大一阵子。 看来,这件事,始终是她心中的一道刺哇。 “你怎么在这里?”低沉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皇上来了。 我原本就要伸手去抓万昭仪的手,听到皇上来了,马上双腿胡乱瞪着,睁开眼,双手用力抓住万昭仪的手,好叫她从我脸上移不开。 虽然还是头晕目眩,但她大骇的表情却丝毫不错地落入我的眼中。 我直勾勾盯着她。 脑海里猝然闪过玉婷的脸,惨白的、结着一层冰霜的脸,心头像针戳了一下似的疼,玉婷是为了救我! 我已经委曲求全,已经不顾尊严、脸面,只想苟且余生,为什么,还要任意摆布我,践踏我! 万昭仪能给我下药,叫人放蛇吓我,却凭她做不来叫摆渡船半道坏了的事情。 那艘船,船底的木头腐朽不是一日两日了。 上头铺着毛毡,平日里看不出来,但却是一点点损坏,来回那么多人乘坐,才不致察觉。 且不说万昭仪如何买通船夫做这杀头的死罪,单是这细发的毁船功夫,她都没那耐心做。 但她知道了赵长卿,我如何也无法再容她。 “你……做什么?你……松手!”她吓得声音都变了。 我“呜呜”低呜着,偏头看过去,皇上面色铁青,大步走过来,一把拽开万昭仪。 她趔趄着摔倒在地上,又马上爬起来,跪着挪过来:“皇上,皇上……臣妾冤枉……皇上……” “滚开!”皇上抬脚踹在她心窝处。 这一脚很重,万昭仪倒地后半晌都起不来,她的宫女香菱早吓得跪地抖成一团。 他在我床边坐下,面容疲惫,只一双乌黑眸子明亮清澈,担忧且惊喜地凝视着我,小心翼翼抬手拭去我眼角的眼泪,柔声道:“别怕,别怕……” 我只是更汹涌地流眼泪,彷徨无助地望着他,艰难举起手来,轻轻抚上他的手,脸颊微动着感受着他的手心。 他眉间微动,身子明显一僵,唇角轻轻动了动,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手,起身走下去。 万昭仪依旧哭着喊冤枉,但却并不敢再到皇上身边。 我的眼泪流尽了,能看到她惊慌失措的脸。 其实我一直没想过招惹她,没想过在她身上花什么心思。 因为她的心思,一眼就能被人看透。 爱也好,恨也好,她笑就是真对你笑,她翻白眼就是真得对你不屑。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争什么,谁得宠,她就去找谁的筏子,亦或被人使心机拉拢过去做冤大头。 却根本不知道去揣度人心。女人的心。 男人的心。 更确切的,是皇上的心。皇上的心,虽然从不单属于哪一个女人,虽然从来不是真正用心,但那微薄的,一点点的欢喜,却是后宫最有用的资源。 不,有了这些还不够,还要有本事消受。 李德福进来了,我转头不再看,还是能听到皇上冷冽无情的声音: “万氏,意图残杀妃嫔,心思歹毒,手段残忍,此等蛇蝎心肠,实有损皇族功德,赐白绫。念其母族于朝廷有功,不予追究万家之责!” 万昭仪被拖下去后,皇上又看见瘫倒在地的香菱,厌烦道:“拖下去,狠狠的打!” 狠狠的打。自然是打死算数。 又过来两个太监过了架了香菱下去,李德福也跟着退下。 外面的喧闹终于静寂,淡淡晨光从帘后透进来,沐在他身上。 他迟缓地转过身来,背负着手,遥遥看着我,并不上前,却忽然开口:“何时醒的?为何无人向朕禀告,这帮奴才,个个死性不改!朕若晚来一步,那万氏就得手了!” 第48章 一如既往 我撑着身子要起来,只略动了动,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似的,根本起不来。 这样一动,倒是出了一身冷汗。 “别起,”皇上快走几步,撩袍坐下,语气沉静:“你躺了三个月,要缓缓才能下床。” 竟已过去三个月了。 掠过他的海青宽阔衣袖,我泪眼模糊朝外望。 他知道我的意思,沉声说:“玉婷的家人,将她接回家安葬了。” 我闭了闭眼,胸口沉闷到极处,凉浸浸的眼泪渗进耳边。 “你不要哭,”皇上低声道:“朕必不让你平白遭受这些。虽船夫已死,往下不好查,船木又是寿竭而腐,但旁人坐船都无事,你只坐那一回,就出了事,未免太巧,下毒手之人实在阴损,朕一定要将此人找出来!” “皇上圣明,”我吸了口气,定定望住他:”“玉如恋旧,与玉婷相处那么久,除了主仆情分,玉如与她像是姐妹,心里……很是舍不得她,” 眼眶中又蓄满泪光,我转过脸去,道:“因李公公突然召臣妾入宫,臣妾只得进宫,又时时担心罪臣之女身份被人察觉,这才极力隐瞒,原想着到了年纪就被放出宫去,不想却有幸伴君侧,”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来,他默默伸出手来,用帕子为我拭泪,低声道:“你对朕……” “玉如的确为了自保,为了在宫里有依仗,费心思讨皇上欢心,但玉如不喜衣着打扮艳丽,不喜浓郁甜腻的香,更不善……娇媚手段……后来,皇上赦免了董家,玉如这才松了口气,才更自如随性些,可玉如对皇上的心,一如既往。” 他眼眸如水,陡然一亮,冷峻面容一下子舒缓下来,片刻后才面色如常,握住我的手却紧了紧,“你能这样想,朕十分欢喜。你当朕是沉迷美色的昏君?朕所求,不过你的‘一如既往’。” 过了年节,宫里先是有内官患病,久治不愈,很快病死。 更严重的是,这一病症在宫中蔓延,很快有主子也得了病。 太医院将这病症定为瘟疫后,宫中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就连早朝都已免除,每日由一个小太监来回送出奏折。 西南、西北年前就有外族做乱,边疆用兵正在紧要,皇上一向主战,亲自参与诸军部署方略,实是操劳过甚,如今宫中瘟疫横行,更是忧心忡忡。 三个月未见,皇上清减许多。 陈贵人署理后宫,佟昭仪在一旁协助,还未有瘟疫时,陈贵人受了风寒,身上一直不好,便将六宫里的事都委了佟昭仪。 宫中防控瘟疫一事也是佟昭仪在处置,也得亏她素来爱操心诸事,事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因此宫中人在灾害面前,皆听她调遣。 我还住在永延宫调养,皇上虽不能常来,但奉例已恢复以往。 这日,祝富禄又一早送来东西,在外头遥拜,朗声道: “贵人主子金安,奴才怕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就不进去了,万岁爷吩咐御膳房炖了蛊血燕羹,主子可别忘了趁热用。” 前些时候,我不得宠时,他冷眼相待,今时今日的姿态却判若两人。 但我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若非触到我真正在乎的人和事,这些人人都会有的捧高踩低行径,我从不在意,亦不在乎。 大家都是因利而来,何必闹翻了脸?逞一时之强,那是万氏之流才会做出的事。 我拢着手炉走出帘子,只隔了一道布帘,问道: “有劳祝公公。本宫住在这里,对外头情形不大清楚,但这瘟疫从年后开始,到今日已足有四个月,你实话告诉本宫,宫中病患治理到底如何了?” 皇上有时来,总叫我好生养着,不必操心旁的事,并不向我透露多少消息。 他性子沉稳内敛,心里藏再多事也不与旁人说。 但是以前太后在时,他常对我诉说心中郁结,就像我与他不分彼此。 可经过董家翻案后,他虽疼爱我,却总像是隔了层什么,明明他眉间冷凝烦躁,却要对我勉强笑,叫我放宽心。 来回坐船需一个时辰,他有时只来瞧瞧我好不好,略坐一坐就又匆匆走了。 祝富禄道:“回娘娘,这次瘟疫厉害得紧,身边好好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就得上这病,跟那人接触的人又是纷纷中招,唉,防不胜防啊,啧啧,难办!只祈求老天早些将瘟神请走吧。” “死的人多么?” “这个……”祝富禄沉吟道:“娘娘身子刚好些,还是不要听这些污秽之事了。” “你只管说来!” 我朝身边的桐花看了一眼,桐花上前将一包碎银递出去。 长安城亦有瘟疫,为防宫中病患加重,守城侍卫对宫禁管理甚严,故也就断了宫女太监变卖私物的财路。 即使像祝富禄这样的宫中老人儿,只怕也手头紧。 他收下银子,忙不迭道:“多谢娘娘赏。奴才只怕污了娘娘的耳朵,可既然娘娘想知道,奴才就实话实话了。宫里头,每日要往外送两车人。” 我身子一晃,桐花忙扶住我。 我蹙眉,半晌无语,好不容易稳下心神,才轻声道:“本宫知道了。” “没旁的事,奴才就告退了。”祝富禄恭声退下。 风吹开布帘一角,春风渐暖,外头似乎比屋里还要暖和,我朝外走,桐花忙打开帘子。 院子里,新栽了许多桔梗花,还有一些新品种,各色花瓣沐着阳光,美好又轻盈。 我抬头朝外看,院门洞开,能看到远处湖边垂柳翠绿鲜嫩,湖水泛着碎银般的光。 一看到湖,我立刻别过脸不去看,心里头没由来的沉闷。 皇上答应我,待瘟疫过后,请玉婷的家人进宫,让我见上一面。 他只是凭直觉猜测坠湖一案不是意外,是有人从中作梗,但并没有证据,只叫人暗中查,可我却知道,就是有人要害我! 如果不是玉婷,我就被船夫按在湖里溺亡了! 而我之所以不告诉皇上,是不想让他心烦——他的后宫,不比历朝历代的腌臜事少,每一个笑颜如花的女子,或许背地里在算计他,算计他的女人。 包括我。 那个要致我死地的人,我自己来。 他只需看到后宫表面的繁华和睦,无需知晓底下的暗潮汹涌。 我望着那些桔梗花,脑中浮现他的样子,批折子时、读书时、望着我时…… 他素来心细,即便国事再繁忙,一些小事他也要事无巨细安排下去,就如这些花,就如新赐下来的衣料,莲青色、碧色、湖水色、烟青色…… “去请徐太医来一趟。”我吩咐道。 第49章 爱满则痴 隔着一重珠帘,徐太医跟着桐花进来,恭声行拜:“臣见过贵人。” 语意疏离且平淡。 好像,与我同舟共济,在血腥又残酷的战壕里共处过的人,不是他。 虽然我早知他与我结盟,是为了所谓大业,可仍然觉得心寒。 不过也更让我看清了,男人生性就是如此,为了所谓的事业,什么都做的出,什么都会舍得。 儿女情长的男人,也成不了气候。 就像赵长卿,要不是他满身心都扑在扎尔身上,他怎么落得那般下场? 我似笑非笑,轻哼一声,峙棋的手怔了下,这才吃下一个白子,掷进棋笥,在幽寂的大殿中,发出一声脆响。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花满则衰,爱满则痴。 何止是男人,女人也当如此。 桐花见我久不回应,过了会儿方会意,道:“赐座。” 外间宫女便移了椅子过来。徐太医低声道:“谢娘娘。” 桐花率宫女内官鱼贯而退。 这个老实姑娘,贴身跟了我这些日子,也机灵了。 过去在永延宫,她性子内向憨厚,很不起眼,只在外间做些粗活儿,但我被救回宫后,只有她一刻不离守着我。 在皇上突然驾临永延宫时,也只有她一人在我身边侍奉。 而当时殿内炭火微弱,冷的像冰窖一样,院子里的积雪与枯叶掺混在一起。 且那日天气本就阴沉,更显得永延宫凄凉。 皇上平日里只知妃嫔宫里温暖奢华,不知一个“冷宫”,这尚算好的了——也幸亏过去有玉婷在,旁人做得过分就会被她一顿子骂。 皇上大发雷霆,当场将除了桐花外的内官发落到了永巷,重新让李德福尽心挑了些人来侍奉。 新来的这些人,诸事倒是不敢怠慢,只是相处时日短,还没一个得心的。 桐花好歹知道我的性子,便成了我的贴身宫女。 隔着帘幕,我淡淡道:“徐大人,许久不见了。” 他说:“娘娘不该再与臣有联系。” “徐大人在宫里多年,应该明白一个道理,过犹不及。你是太医院大夫,为后宫妃嫔诊脉,过去你侍奉过几个月龙胎,突然疏远,旁人反倒会觉得奇怪,” 我掷下手中的棋,几步走过去,拨开珠帘,他见我猛然出来,慌忙起身。 我冷笑:“我是人,不是一颗棋!你也看到了,我就算躲在这个鬼地方,就算不去争宠,还是被人容不下!除非我死了!大人当真这么狠心?” 他终于抬起头来,但仍未与我对视,只是说:“可是一旦东窗事发,就会牵扯甚广。” “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任何人,” 我冷冷地说:“你当真看不出么?不是苏大人的政见被皇上采纳,而是我们的皇上早有此想法,过去他受太后压制多年,却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抱负,他要实行新政,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就算没有苏大人,也会继续下去的,” 我回过头:“所以,苏大人站对了队,走的一条坦途,很难再被撼动了。” 据徐太医所说,宫里药材紧张,大夫忙不过来,许多做杂役的内官,患病后被隔离起来,得不到很好治疗,死得更快。 因此有些人发了病,会想尽办法隐瞒下去,直至病情加重瞒不下去。 这是其一。 其二,佟昭仪主管瘟疫事宜,她为了笼络人心,为了不得罪人,一些主子,或是哪个宫里主子的心腹患病,并不送至集中点,只另找屋子隔离悄悄诊治。 如此以来,时疫很难完全根除。 这些,太医们大约心知肚明,可无人敢有异议,也无更好的法子。 一个是主子或宫中红人,一个是卑贱杂役,先救谁,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是一样的选择。 而特权之所以是特权,在这等生死关头,更能体现。 傍晚时分,我用了几口羹便放下了箸,起身走至外头,在廊下坐下。 暮色四合,远处景物也瞧不清楚,水鸟的叫声不时响起,叫得人心发慌。 小宫女正在上灯,一盏盏宫灯渐次亮起,也只将四周照亮。 我想起祝福禄轻飘飘说过的话:“宫里头,每日要往外送两车人。”只觉得心慌气短,闷闷得难受。 小太监过来传报:“娘娘,方公公来了。” 方公公是掖庭司掌管侍寝的主事太监,他行了礼,赔笑道:“娘娘预备下吧,御驾随后就到。” 我落水后,病了许久,这是病愈后皇上初次要来留宿。 “桐花。”我心念一动,低声唤了声,桐花忙上前给方公公塞了银子。 待他走后,我去卸了大妆,珠翠卸下,长发披散开,静坐在内阁内抚琴。 皇上进来后,我欲起身行礼,被他摆手拒绝,示意我继续。 宫女太监们服侍他洗漱后,便默默退下。 他新擦了我宫里的桂花油,一走近便花香袭人,他移了张椅子过来,在我面前坐下。 过了会儿,他竟从衣襟中掏出一支长笛,放在嘴边,合着我琴音吹奏起来。 一咏三叹,极是风雅的名曲《幽篁》。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曲声幽咽,伴着窗棂外的残月疏桐,仿佛时光凝滞,如梦似幻,让人忘却前尘种种。 一曲毕,皇上轻笑:“至此一夜,便抵去数月煎熬,朕也就在你这里才如此放松。” 我起身,还是施了一礼:“皇上日理万机,臣妾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荣幸。” 他也站起身,负着的手微伸出,又垂下。 淡淡烛光映在他脸上,无波无澜,只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安置吧。” 并席躺下,静默了会儿,皇上侧身揽住我,呼吸浅浅落在我脖颈处,额头轻轻蹭着我的脸颊,动作轻柔,似乎抱着我给他很大的慰藉。 我知他最近心中烦闷,此时忽然觉得他其实不是时时都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他亦有低落无助的时候,便不由得伸出手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身子滞了下,便裹住了我,嘴唇亲吻着我,手也不安分起来,很快便各自衣衫尽失,坦诚相对。 他将被褥拉起,将我与他盖在里头,像是与世隔绝,只有微弱的光,只能看到他的轮廓,只能感受他的气息。 他健硕的身躯火热,熟悉又陌生,我的心没由来的狂跳起来,紧张不安,却并不排斥。 不过半盏香,皇上躺下,深叹一声,我只他过去的不依不饶和贪婪,亦怔怔不能言。 过了会儿,我主动抱住他,轻声道:“皇上为国事和时疫操劳过甚,早些歇息吧。” 第50章 大梦初醒 “朕,”他望着帐顶,颇有些无奈:“自亲政后,确是有些精力不济,” 他转过脸,与我四目相对。 他温和的眼眸离我很近,能清晰看到他黑曜石般的眼瞳,里面有我的脸庞。 我的手正搂着他的后背,温热的肌肤柔滑,仿佛一下子变得灼烫,那肌肤的触感,从我的手心很快传至全身。 我像是大梦初醒,从未有过的清醒。 清醒地知道我正与他同床共枕。 清楚地知道,他是我的“夫”。 过去的我,再在他身下承欢,都像是借了别人的躯壳,那根本不是我自己。 我像不认识他一样,打量他。 事实上,他的目光也让我有些沉沦。 就那样与他对视着,心中有很奇妙的感觉。 他先自笑了,也翻过身来,将我拥在怀里:“待时疫过后,我带你去塞外看看。” “塞外?”我惊讶。 “对。边疆历来不平静,朕要亲征,解决边患,开疆拓土,扬我国威。”他声音并不大,但说这番话时却有掩不住的兴奋。 我对用兵打仗之事不感兴趣,便在心里盘算如何解决眼前宫里的难题。 微微探出些头,我道:“臣妾十分期待领略塞外风光,可惜宫里瘟疫严重,别说塞外,就是出宫都难。” 他眉宇又皱起来。我轻声道:“皇上,臣妾白天想到在上林苑的时光时,想到一个法子,皇上听听是否可行?” “你说。” “宫里患病人越来越多,不小心就会让好好的人传染上,臣妾以为,何不暂移宫上林苑,上林苑与未央宫之间有飞阁辇道,不必出宫便可互通。” “患病宫人一律留在未央宫,太医院的人、治时疫的药材也留下。只带三两个看寻常小病的太医到上林苑,这样一来,若是得了瘟疫,须得来未央宫诊治不可。 “将未央宫的屋子腾出几间来,按病情轻重安置,太医也各自分开,这就避免太医们看人下菜,不分贵贱,不分主子还是奴才,都有专门的人来治。” 我坐了起来,目光温柔且坚定:“这样就不会有人隐瞒病情,让时疫屡控不止。” 皇上也就一双眼,又日理万机,高高在上,他大约不会想到宫里还会有患了瘟疫不给治,只有等死的情形。 或者是,根本不会去想。 我未明说,但皇上心思敏锐,马上明白我的意思。 他亦坐起来,盘膝与我面对而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佟昭仪颇得乃父风范,行事周到,陈贵人信任她,朕也放心让她处置后宫瘟疫,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臣妾不是要皇上怪罪佟昭仪,她不辞劳苦,做这些旁人不愿做的事,已为皇上分忧。 “只是人性如此,人人都想活,病轻者,怕病重,要想尽办法求得太医照料,也就顾不得病重者会不会因此丢了命,” “甚至没患病,未雨绸缪,囤下本就紧张的药材,那些没门路的,做杂役的宫人,谁也顾不得了。”我低声道。 皇上深深看我一眼,沉默了会儿,方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你言之有理,朕觉得你这提议可行。明日一早,便移宫。” 帷幔落下,一帐的昏黄,皇上侧身拥着我睡去,浅浅呼吸拂在我耳边,听起来像远处吹来的风声。 我在黑暗中睁了会儿眼,在这呼吸声中沉沉入眠。 堕入梦境时,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与权势最高者论平等公平,实在胆大妄为。 但我知道,我只单为治时疫而论,并不足触动他的逆鳞和忌讳。 且他亦想让宫里恢复以往,这一湛湛险招让他明白,在瘟疫这一天灾面前,须得一视同仁不可了。 换做旁人,权衡利弊下,不见得会比佟昭仪做得好。 人性冷暖,位尊则优,也不是佟昭仪才会有。 皇上心中明镜,可却会将这一结果恼在她身上。 皇上并未责备佟昭仪,只是下了旨,说是体恤她连日来辛苦,着其好生休息,重新命常贵人安排移宫与时疫布控事宜。 移宫前一天,常贵人从百忙中,抽身来了永延宫。 她细细问了桐花我的行装可备好了,又叫我不要贪凉,过早换上薄衫。 她侧坐在软榻上,捧着茶碗呷了一口,仔细看了看我: “这几个月未见,妹妹瘦了这么多,真是叫人心疼。那日听人说你坠了湖,我心都要跳出来了。后来,我来几回,妹妹都睡着不醒,我向观世音菩萨行拜的时候,就加了一条,希望妹妹尽快醒来,菩萨显灵,妹妹可算是醒了,却又赶上宫里瘟疫,大家都不敢随意走动,这不,就耽搁到现在。” 我笑道:“多谢姐姐想着我,许是不常活动,姐姐倒是丰腴了些,比以前更好看了。” 常贵人与我性情相投,是内敛之人,又冰雪聪明,言行克制,她定是猜出皇上忽然要移宫,且罢黜了佟昭仪,重视她,定是与我有关。 她虽未挑明,但仍是不自然地说了这么些话。 我不想她觉得欠下了我一个人情,便有意说着闲话,以示我与她的情谊如初。 她不自然笑笑,用茶盖轻轻刮着白瓷茶碗,又略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 皇上的意思,移宫一切从简。 何况上林苑物资齐全,因此不过数日,宫中之人就皆移了过去。 上林苑比起未央宫,没有那么多规矩,所以我挑了些首饰,吩咐桐花找出宫采办的内官变卖,换了一方盘的金条。 我亲自去御膳房见那位救我的小太监,打算将这些金条都赏了他。 御膳房里打杂的宫人,一见我进来,全跪下来行礼,我淡淡道:“都起来吧,哪位是全公公?” 一个身形瘦高的小太监忙道:“奴才就是。” 我微笑,看了一眼桐花,她将方盘放在桌台上,对其余人道:“全公公是娘娘的救命恩人,我们娘娘要和全公公说些话儿,你们都先退下吧。” 桐花随御膳房的人一同退下,御膳房立刻空寂下来,全公公慌忙又要跪:“救娘娘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不敢贪功。” 我上前握住他的衣袖,微笑道:“快起来!”他垂首站直身,怯声道:“谢娘娘。” “你救了本宫一命,本宫无以为报,这些金条虽是俗物,却是大家都离不开的,你且收着。” 他忙道:“使不得,” 他余光看到那个方盘,虽覆着布缎,仍能看出一二,“这太贵重,奴才不敢收,皇上已经赏过奴才了。” “有何不敢?本宫的命,还不值这些么?皇上是皇上,本宫的赏,是本宫要感谢你。” “那……那奴才就收下了,”他又跪下来行大礼:“多谢娘娘赏赐!” “起来吧。”我轻声道,转身要走,余光却看到炉子上正炖着什么。 汩汩冒出蒸汽时,气味颇大,我不经意地问了句:“在炖的什么?” “回娘娘,陈贵人体贴皇上操劳,要御膳房每日做这道药膳给皇上提气。” 我猛然转头看去。 缓缓走上前,拿一只勺舀了一点汤,尝了尝,不由得冷笑一声,但并未说什么,轻轻放下勺子,离开了御膳房。 第51章 定不会让她好过 因是来给全公公赏赐,我不想张扬,只带了桐花。 回寝宫时,一路穿花拂柳,走了会儿,我身上便腻出一层汗。 桐花道:“前面有个凉亭,娘娘歇会儿再走吧。” 初夏时分花木十分繁盛,凉亭四周种满牡丹花,姹紫嫣红,颇有些景致。 我在美人靠上斜斜坐下赏花。 一株牡丹树紧挨凉亭,开得正盛,我用泥金纨扇拨近一朵硕大的紫色牡丹花观赏。 桐花在我身边轻轻摇着扇子。 但尚未清净半刻,她低声道:“陈贵人朝这边来了。” 我心中一动,觉得稀奇,怎么心里念谁,谁就出现? 几个内官簇拥着陈贵人款款而至,数月未见,她换了鲛纱薄衫,更显俏丽。 苗条身段,小巧的面庞,举手投足自有名门贵族的不俗气度。只是可惜了。 在太后当政的那些年,她都不自觉的与皇上背道而驰,如今虽然在宫中位高权重,却再得不到皇上的垂青了。 最要紧的是,她曾被刺客劫持出宫,在宫外待过一夜…… 她样样好,却真不如常贵人聪明。 为了避免被皇上厌弃,常贵人曾常年用寒药,称病避世,就是为了在太后和皇上之间保持中立。 陈贵人也发现了我,驻了足。 片刻后,她扶着她宫里的首领太监廖西功来到凉亭。 我端然坐在那里,无动于衷。 陈宫人冷声道:“董贵人还有闲情赏花啊,我还以为你还在忧心时疫呢。” 我执着泥金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微笑道:“我不仅担心时疫,我还关心皇上的饮食呢,忧君之所忧,是我们做妃嫔的本分。” 她清冷的面色倏然变了,看了眼廖西功和桐花,道:“你们都下去吧。” 就剩下我们两个了,她缓缓走过来两步,神色冷若冰霜。 我看她一眼,继续欣赏那朵牡丹花。 她咬牙道:“你是个妖孽么?不然怎么大冬天落到湖里都不死!” 我拈花的手一滞,在身边人浓烈的恨意中,我想起了玉婷,想起了御膳房的小全公公。 少了他们中的一个,我都活不成。 那日,小全公公同御膳房的几个内官,去湖里网鱼,看到我浮在湖面的一片芦苇丛里。 那几个内官中也有会水的,但寒冬腊月跳湖里去救一个生死不明的宫女,却只有全公公一个。 全公公将我拖回船上,其他人才认出我是幽居在永延宫的董贵人。 虽已失了宠,仍然是后宫的主子,于是几个人慌忙划船上岸,送我回永延宫。 从我入宫起,几次都差点儿送命……这么冷漠的后宫,到最后帮我的却是这些卑微的小人物。 他们甚至无所求,我只是给他们一点赏赐,他们还觉得惶恐…… 是不是所有的上位者都会变得心狠?觉得自己拥有的远远不够,有了权势,还想要荣宠,还想要独宠,想要一切都按自己的意愿来? “你一醒来就蛊惑皇上,就与我针锋相对!” 她见我久不理会她,突然大怒,几步过来抢下那朵牡丹花,狠狠摔在地上。 她香色纱裙离我极近,葱白似的手指微颤,指着我: “你以为是我害你坠湖是不是?所以你要报仇?先是佟昭仪,然后会是我,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过去惑媚皇上,声名在外,宫里头怕你翻身的人多的是,只怕你得罪人犹不自知!” 陈贵人冷哼一声,已是恢复了清冷矜贵:“我若是想要你的命,才不会做那些功夫!” 我站起身,淡淡道:“陈贵人怕是忘了,我刚入宫做宫女时,被人诬陷与侍卫有私情,被关起来的时候,差点儿被人勒死,” 我看她一眼:“你是不屑做,不是不会做。我又没有说什么,你何必把我意外坠湖的事往自己身上套?哦,你是觉得皇上收了佟昭仪的权,是我在报仇啊?” 我沉声说:“你不会真觉得自己和佟昭仪姐妹情深吧?旁人也就罢了,你可瞒不了我,你叫佟昭仪跟你住一起,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佟昭仪入宫也好些日子,在新选的妃嫔中,算是得宠,怎么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是潋澜殿风水不好,还是……另有因由?” “你,胡说八道什么?她受不受孕与我何干?你莫要挑拨离间!我倒要问你,你已心有所属,根本不喜欢皇上,现在董家已经被翻案,你为何还有来魅惑皇上?” 她又想用霍泽睿与我在宫外相识威胁我。 我冷冷道:“我劝陈贵人这种话还是不要再提了,以免祸从口出!” “之前我不敢让人知道,是因为我瞒着皇上罪臣之女的身份,皇上正恼着我,若是再叫皇上知道我与霍将军是旧识,生怕他更厌我,但我坠湖后大难不死,才明白皇上待我的情谊,” 我缓缓道:“所以,即便叫皇上知道我认识霍将军,也无所谓,因为霍将军与我父亲曾共事两载,算是忘年交,认识我、照拂我,也不足为奇。” “而且,说来说去,无非还是与儒术案有关,陈贵人你应该清楚,皇上正在极力推行新政,重用儒生,甚至亲自出题监考,就是要独尊儒术,你若是旧案重提,再攀诬正在边疆为皇上拼命的霍将军,只怕连皇上对你的尊重,以后都不会有了!” 她脸色变幻莫测,胸口起伏,似是忍耐了好一会儿,才能冷静开口说话: “凭你说破天来,也挡不住一个事实!你根本就不爱皇上,董家一翻案,你就不愿再讨好皇上,现在为了找出害你的人,你又故技重施?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我扭脸看她,觉得她竟有这样的天真,她不会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犯错误吧?既然我不想死了,想要在宫里度过余生,就再不会不在意圣宠! 我朝她笑:“你爱皇上,会给皇上下毒?你还真是胆大,想要皇上对宫闱之事没有兴致,竟想出为皇上炖药膳的法子,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呢。” “你胡说!这药膳是经太医院审查过的!” “药膳的方子当然没问题,但若是让人每一顿都多放一些甘草却不易叫人察觉,甘草补脾益气,是用途很广的药材,就是太医亲自来尝药膳,也尝不出什么,何况……” 我停顿了下,还是面不改色说出口:“何况皇上有亏的地方,他自己知道,有过对比的妃嫔也知道,但我们只会觉得,皇上是因为忧心前朝事才如此,哪里会想到你孝敬皇上的药膳有问题啊。” “皇上每日用甘草过量,不仅对陈贵人你没有兴致,对旁人也不会兴致了,”我直面看着她:“你对皇上的爱,可真够深啊。” “你想做什么?”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让我不由得想起她落魄被禁足、降位份的时候,偷偷派心腹来找我去见她一面,也曾问过我这句话。 我猜,她一定恨极了我,但我却和善地说:“陈贵人不要忘了,我们早已是一条绳上蚂蚱,上次要不是你倒戈,咱们皇上也不至下决心要亲政,往后呀,我就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当然,谁想要我董玉如不好过,我也定不会叫她好过!” “娘娘。”桐花在亭下唤我。 我朝陈贵人笑笑,转身离开凉亭。 桐花飞快地跑上台阶来扶我,低声说:“娘娘,祝公公在下面等着,说是玉婷的家人被请到宫里来了,等着娘娘召见呢。” 第52章 朕需要你 我对皇上提过,待时疫过去,想请玉婷的家里人进宫见见,没想到他这样上心,私下早已做了安排。 玉婷的爹爹、妹妹从豫州出发,走了一月有余,便已到了长安城。 此次进宫来的是玉婷的妹妹,沈冬月。 玉婷入宫前,闺名叫沈南霜,她跟的第一个主子,嫌她的名字不好,给她改了名,这以后,她就叫玉婷了。 我一口气走回宫,换了件碧色常服出来,见一个妙龄女子正仰头看着挂在廊下的一个碧玉小弓,侧面看模样已有几分像玉婷。 我的眼眶立刻有些酸涩,轻轻走到软塌上坐下。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她又看得入神,并未察觉我来了。 桐花道:“民女沈氏,贵人来了,还不快行礼。” 她似乎吓了一跳,不过反应敏捷,很有玉婷的机灵劲儿,回头的瞬间已从椅子上起身跪下,头伏在地上磕头,朗声道:“民女沈冬月,见过董贵人,愿贵人福泽绵延,吉祥如意,容颜永驻,喜乐太平。” 我不由笑了,许是爱屋及乌,只觉得她甚是可爱,这一番吉祥话说出来,更是顺溜的很,比起玉婷来还要活波有趣。 “起来吧。”我轻声道,“赐座。” 她重新坐下,虽垂着首,一双灵活的眼睛却偷偷朝我看来,我朝她笑笑,她倒大大方方抬起头来,嫣然一笑。 我朝桐花看了一眼,桐花便吩咐小宫女为沈冬月上了茶来。 沈冬月喝下一口,笑道:“贵人娘娘,可有吃的?民女与家父星夜兼程,赶到长安城,马上就随公公进了宫,还没吃早饭呢。” 一旁守着的小宫女听了,都忍不住偷笑。 我对桐花道:“去小厨房拿些点心来。” 一会儿功夫,几个宫女托着方盘进来,在几上放了几盘小吃,有糖腌的玫瑰膏子、桂花糖蒸、瓜仁油松瓤月饼、梅花洋糖,都是些精致费时的糕点。 看来桐花已极懂我的心思,比起有些大咧咧的玉婷来,更是心细入微。 我赞许地看了桐花一眼,她目光略带些怯,但已敢迎接我的目光。 我端起茶碗用茶,语气随意道:“冬月姑娘先垫垫肚子,时辰还早,不急。” “多谢贵人娘娘。”她起身,毕恭毕敬道了谢,坐下后便开始专心吃起糕点来,每样都尝了尝,心满意足道:“看来宫里还是有比外头好的地方,我姐姐在宫里的日子也没那么苦。” 我脸上还挂着笑,心里却是一阵闷胀,勉强笑道:“你姐姐不是吃亏的人,就是跟错了主子,是本宫连累了她。” “民女该死!民女绝非此意!”沈冬月放下手中糕点,慌忙跪下来,“民女只是想到姐姐在宫里的日子也有开心的时候,心中慰藉。” “别动不动就跪,起来说话,”我温声道:“沈翁现居何地?舟车劳顿,可还生受的住?” 沈冬月重又坐下来,道:“回娘娘,家父住在城里的客栈里,他身子康健,这点劳顿不足挂齿。” “那便好,”我温声道,与她说着闲话,“你多大了,可曾婚配?家里还有谁?” 她没有一般那女子的扭捏,道:“民女十六,尚未婚配。民女家中还有母亲,哦,在民女和南霜姐姐之上,还有一个大哥,不过前年不幸身故了,他跟人在街头发生争执,打架,被人砍了,那时候家里刚凑了银子给他捐了官,在县衙做捕快,他死了,我爹不愿意银子白花了,就叫我去顶了我哥的差。” 她的嘴巴利害,越说越自在,完全没了之前的拘谨,我也觉得有趣,便静静听她说。 她说:“县衙老爷一开始不许,但我不依不挠,我还有力气,能搬动衙门里的方鼎,县衙老爷就应允了,所以如今在我们那里是一名捕快,这次得了圣旨来京,还是我们县衙老爷给准备的盘缠。” 听她对自己的身份甚是得意,我心中一动,命其他人都退下后,将那匣赠与玉婷的珠宝首饰拿出来,送与她。 又另取了一个皇上送我的玉佩交给她,轻声道:“你拿着这块玉佩,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可来找本宫。” “多谢娘娘!”她低声道,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公公吩咐民女,不许提丧气话,惹娘娘伤心,民女原本恨这个吃人的皇宫,我姐姐好好的,怎么就落水淹死了?可今日见娘娘对南霜姐姐的关照,我又不恨了,” 她一扭头,道:”是我姐姐命苦!” 我喉中如梗着石块,强忍下眼泪,道:“你放心,本宫不会让你姐姐枉死。” 她抹了抹眼睛,正色道:“娘娘可说下当日是什么情形么?民女做了一阵子捕快,对断案也是有心得的。” 我望着这个随性、面相英气的女子,心想,她如何能明白后宫的争斗。 那是比真正的战场还要残酷的地方,其中的所夹杂的利益,就是尊为皇上都掂量一番。 就算查出来问题,若无十足的把握,无足以让皇上放弃其中利益的把握,一切都是枉然。 不过,我还是破例带她去了未央宫。 那片湖离宫中其他宫殿甚远,地处偏僻,甚少有人去,所以桐花塞了些银子给守卫,我们便顺利到了湖边栈道。 那艘木船残骸是皇上命人打捞上来的,经查验后,木板的确是自然腐烂,而非人为损坏,便将此事定为掖庭司失职,罢了司长之职。 又将几个负责船只用具的宫人发落后,便算结案。 这次去,我惊讶地发现,那些残骸竟然成了焦炭,一问才知,是我昏迷期间,元宵节宫里燃爆竹时,不小心引着的。 我不由得心生寒意,冷笑一声,看来此人是我身边熟识的人,且心思深沉难测。 沈冬月望着一汪碧水。 垂柳依依,湖光十色,碧空万里,早已不是去年冬日时的晦暗光景。 她望了望夺走她姐姐性命的湖泊,视线移到那堆焦炭上,从中拿出一块燃烧不尽的碳木,端详片刻道: “娘娘请看,此木多孔糟烂,定是白蚁等虫害所致,民女家中也常有白蚁,但白蚁蛀食木头需一阵子方可致木腐烂,且数目不少,所以船工,或者常坐船者,定会发觉船上有白蚁,但船工并未向人禀明此事,说明船工是知情不报,娘娘,此事有蹊跷啊。” 我看了眼那段木,远眺着湖面。 此事,我当然知道有蹊跷,只是没想到这害我性命之人,心思如此缜密,竟想出用白蚁蛀烂船木的法子,直待我一坐船,便让船工破了船。 我想起我幽居永延宫时,有时掖庭司送来的东西里蚂蚁,玉婷还抱怨过。 那时候还是秋天,原来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啊。 这种事,我当然不能对沈冬月讲,只是低声道:“冬月,人死不能复生,你好好照料伯父伯母,玉婷是跟着本宫时出的事,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以后我替玉婷照料你们。” 回到寝宫,已是傍晚,我胃口不佳,未用晚膳便睡下了。 皇上很晚才来,自有宫人服侍他洗漱。 他换了寝衣躺下,伸手环住我,头埋进我的后颈,淡淡的瑞脑香让我清醒,他嗡声道:“见过玉婷的家人了?“ 我睁开眼睛,怔怔望着深红色的帷幔,想了想转过身,投入他怀中,“见过了,她妹妹和她长的很像,一样的机灵。这么晚了皇上怎么还来,何不就在前殿歇了?” 他低头吻我的嘴唇:“朕抱着你的时候,睡得最沉……” 第53章 红痕 他低头吻我的嘴唇:“朕抱着你的时候,睡得最沉,” 他的手臂紧了紧,唇落在我额头上,轻声道:“朕知道,玉婷走了你心中不快,” 我全身僵直不动,他随即察觉出了用手轻抚着我的后背,继续道:“朕最痛恨后宫这些阴损事。先帝妃嫔多,朕幼时,母后尚不受宠,一度还被关入冷宫,朕也跟着受了不少折辱。” “有一回还被当时的太子用弹弓打中了左眼,有半年朕都看不清东西。所以朕从登基就下定决心,后宫里的人不能多,因此还与母后多有争执,” 他叹了口气:“可就是这么些人,也不让朕省心!腐船一案,朕让羽林卫调查过,那些个人并无可疑之处,既无可疑,就不能明查,否则伤的就是前朝大臣们的心。” “臣妾惶恐,”我连忙坐起身,道:“臣妾不知皇上还在为腐船一案烦忧,金石尚且能开,何况木头?那船底常年铺着毛毡,腐烂也是难免,不过玉婷年纪青青就这样走了,臣妾的确难过,所以今日便认了玉婷的妹妹为义妹,也算聊以慰藉。” 他嘴角上扬,绽出温和的微笑:“嗯,这样也好。朕原打算封他母家一官半职,但她家中男丁已故,只留你这个义妹一人,沈父又已年迈,便赏了些田地银两,足让他们后半生无虞。” “玉如替义妹谢过皇上。”我拱手正色道。 他“嗤”地笑出声,伸手又将我拽入怀中,眼眸清亮:“娘子何须称谢?按理说,我还是她姐夫啊。” 他轻快又自然地称我娘子,又按民间说法自比姐夫,仿佛我们是凡世间的一对普通夫妻,我是他的妻…… 这个想法一升起,我的心跳遽然快了起来,耳廓发烫,觉得此时忽然变得不真切了,又遥远又陌生。 他揽在我腰间的手灼烫,隔着单薄的寝衣透进来,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但他浅浅的呼吸却清晰起来。 他撑身翻上来,扳过来我的脸,叫我睁眼看着他,他狭长好看的眼中,柔情像化不开的蜜糖,迷离、蛊惑,摄人心魄。 我只觉得嗓中干渴,不自觉咽了下口水,他的眼眸陡然一寒,面庞随即冷肃下来,但身体却火烫。 眼前一寸寸变暗,直至眼睛里全是他的眼、乌黑的发髻、英挺的鼻子、绯红的唇……额角的汗珠。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他在我身侧睡下,在昏昏沉沉的月光下,他露在锦被之外的肌肤镀了一层柔光。 我眨着眼睛看着,困意袭来前,还是小心伸出手,轻轻放在他臂膀上。 卯时要上早朝,皇上坐进轿撵后,我命桐花将李德福悄声唤回来。 他赔笑道:“娘娘可是有什么要紧吩咐?” “也没什么,”我对着铜镜,任宫女为我簪发,随口问他:“皇上这几日胃口如何?本宫小厨房新做了几个新菜式,也不知合不合皇上的意。” 李德福松了口气:“只要是在娘娘这里,皇上用饭都要多两碗。” 我轻笑了笑:“李公公真是说笑了,我这里又没什么大补的药膳,都是些小菜式罢了。” 铜镜里,李公公的眉头紧了紧,低声道:“所谓良药苦口,咱们万岁爷总嫌药膳有股子苦味,” 他顿了下,又道:“不过,昨日御膳房倒是没再送药膳。” “是么,”我站起身,回过头来,看着他道:“哦,这样啊,那没事了,李公公快去吧。” 他神色更添了一份严肃。 从今日起,他就会发现陈贵人孝敬的那样药膳再不会有了,以他的老谋深算,一定会察觉出什么,到时候也好叫他长个记性,对那位主子送去的东西警惕些。 用完早膳,我想起许久未收到董飞郡的家书。 他从西北进京赴任,路途遥远,冬天雪天南行,走得慢,如今已入了夏,人应该快到了才是。 我吩咐小太监海武去像侍卫打听打听,可有驿站的消息。 桐花见我担心,道:“从年后城里就开始有瘟疫,只怕很多地方都戒严了,董大人是从军营里出来的,又是朝廷命官,肯定会顺顺利利回来了。娘娘您瞧,外头日头不烈,去散散心吧。” “不去。”我坐下来,执起笔打算写字。 门口处一暗,常贵人进来了。 她笑道:“我说我懒,你比我还要懒,来上林苑这么些日子了,也不见你出来,我只好来找你了。” “姐姐快请坐,”我起身,引她坐下,笑道:“总想着去看看你,又爱偷懒,是玉如的不是,”又转头吩咐准备些茶水糕点过来。 “你瞧瞧你,笑得这样勉强,你又烦心什么?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忙。”常贵人道。 我正发愁宫外无人可依靠,苏韩胄、霍泽睿、嵇唐、柳郎,虽都是仕宦或名望之人,但却不能与他们联系。 所以常贵人一开口,我便马上起身朝常贵人施了礼,她忙扶起我,牵着我的手坐下:“妹妹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我将董飞郡久无音信的事一说出,她便道:“我以为是何事?这还不简单?我回去就叫人传消息给我父亲,叫他派些人去把你弟弟给接回来,” 她看我一眼,“好了,看你也没心思做什么,我这就去。” “不急,”我连忙道:“这么大日头过来我这里一趟,没说两句话就走了可不行,姐姐且尝尝我新搜集的茶,别处可是喝不到的。”我探了些身子为她倒了一杯茶。 她笑道:“就你心思巧妙,难怪皇上喜欢你。” 她的眼睛在我脖颈处淡淡看了两眼,我浑身突然出了一身臊汗,想起早起照镜子时发现的红痕,我还刻意换了高襟的衣裳,还是不小心被人瞧见了。 羞涩之余,我忽然想到她是爱皇上的……是后宫难得对皇上一腔真心的女子。 我正觉尴尬时,小宫女过来通报:佟昭仪来了。 “她还是来你这里拜山头了。”常贵人道。 “姐姐怎么知道她不是来兴师问罪?外面人人都在传是我害她丢了协助六宫事务的权利。” “她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你且瞧瞧吧。” 我打起精神,朝小宫女道:“请佟昭仪进来吧。” 佟昭仪穿一件墨绿薄纱裙,发髻清爽,让人瞧着舒心,她笑容乖巧,朝我和常贵人行了礼。 我客气道:“佟昭仪不必拘礼,赐座。” 她起身,从贴身宫女手里取来一个盒子,走上前双手捧过来:“先前贵人病着,毓宸一直不得拜访,今日才来,这是一点小心意,特来向贵人请罪。” 说着,她打开了盒子,里面是十几桂圆大小的珍珠,就着晌午明净的光线,真真是耀目。 我虽是珠宝首饰见过不胜其数,但这么多颗颗浑圆的珍珠也是没见过。 我想起在永延宫时,她让宫女“赏”我银鼠皮草手套时的情形,已不自觉想出言相讥。 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往后的日子就是如此,没有佟昭仪,也会有王昭仪,李昭仪。 我既然要在这红墙绿瓦的地方生活,就要适应这里的一切。 但我捡起一颗珍珠,看了看,抬眼看了看佟昭仪,道: “这是东珠,佟昭仪不会不知道吧?本宫只是一个贵人,若是用了东珠,只怕就要落人口实了。” 第54章 独宠 佟昭仪面色讪讪,却垂眸笑道:“这是毓宸的哥哥无意中得来的,他要我留着送给将来的皇后娘娘,可咱们皇上迟迟没有立中宫之意,毓宸就想着,东珠得之不易,弥足珍贵,就这样待于匣中,实在是可惜,不如姐姐这里先收着,以免被毓宸这样蠢笨的人给污染了光芒。” 常贵人笑着说了句“佟昭仪真是一张巧嘴,到哪儿都讨人喜欢”,便淡笑不语。 她与我对视一眼,剩下的话也无须说。 在我幽居永延宫时,常贵人见识过佟昭仪在陈贵人面前的姿态,如今佟昭仪不把这些东珠交陈贵人“保管”,倒来找我,这等见风使舵的本事当真无人能及。 常贵人为人良善,不出言讥讽,我却不想有人在我面前耍聪明,手指一松,手中那颗珍珠便丢进了匣子里,道:“你若是不知如何安置这些宝贝,不如去叫陈贵人暂且收着,她署理着六宫,一定会将这些收置妥当。” 佟昭仪脸色终于挂不住了,低声道:“是毓宸思虑不周……” “好了,”我望着她:“佟昭仪可知白蚁喜欢吃什么?” 她眼中有茫然的惊讶,不过很欢喜我愿意与她闲聊,忙道:“白蚁?喜欢吃花草,泥土,树的根茎?” 我这样突然发问,她即便再圆滑世故,若是心中有鬼也必露破绽,可我从她脸上没有察觉出分毫。 害我坠湖,害玉婷一命的人,不是她。 也不是陈贵人——就像她说的,她不屑于这样做。 那会是谁? 佟昭仪一走,常贵人就道:“你也真是,何必说得这么明白。” 我喝了一口茶,道:“前朝有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她是想借东珠来试我有无问鼎中宫的想法,我要真听进去了她那些奉承话,才叫她看轻了去,还想着我这宫里的门多好进呢,动不动就来,我可受不了。” 常贵人似想起了什么,道:“你刚才为何问她白蚁?” 我敛了笑意,垂着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指甲上的红痕变得很浅了。 外面凤仙花开得正盛,玉婷最爱采了包指甲,她自己包不够,还要给宫里的每一个宫女都包上,也一遍遍不厌其烦给我包。 我嫌麻烦,她就笑吟吟道:“你歪着打个盹儿,我就包好了。” 她每天辛勤忙碌,每个月最高兴的时候就是领自己的那份月钱,虽是奴才,却从不见她怨天尤人。 跟她在一起,我才逐渐体味到活着的兴味,吃一餐,睡足觉,冬看雪、夏听雨……就是在阳光很好的下午,看她带着其他宫人热热闹闹踢毽子都觉得安宁。 所以我才想要好好过完这一生。 都是因为她。 那样鲜活明快的一个人,却走了。 我轻叹一口气,“我在永延宫时,就坐船出行了一次,船就毁了。并不是时日久了船坏的,而是有人在船上养了白蚁,白蚁喜食木,一点点蛀坏了船。” “竟有此事?那这人心思可真够深的,”常贵人眉头微皱,凑近些压低声音道:“若真是如此,就并非一日之功,你去永延宫的时候,已不得宠。佟昭仪还有那些新来的妃嫔,不会去这样费心思对付一个失宠的贵人——这人,一定是之前入宫的人。” 她看我一眼,虽未明说,但先前妃嫔只有四人,除了我和她,就是陈贵人和万昭仪。 万昭仪已死,唯一可疑的人就是陈贵人。 我轻轻摇头:“我感觉不是陈贵人……也说不准,也有可能是万昭仪,毕竟我在昏迷时,她就想用帕子捂死我。” “这件事,隔了这么久,你如今好好坐在这里,就打起精神来,莫要让人再欺来去,在宫里有皇上的宠爱固然是好,但也成了众人眼中的靶子,多少人专盯着你的错处呢。”常贵人语重心长。 我收回思绪,道:“多谢姐姐提点,我知道怎么做。” 午睡后,我便传了徐太医来。 他隔着珠帘为我诊脉,内殿里除了桐花外,其余宫人都守在外殿。 “娘娘哪里不适?” “白天贪凉,穿得单薄,出了汗后又吹了风,这会儿哪里都不爽快。” 他嗓音低沉:“娘娘外感风寒,体虚乏力,微臣这就开药方。” 到了傍晚,做杂役的宫女在院子里泼了净水,和着晚风,一下子凉爽下来,我卸了大妆,歪在软榻上看书。 桐花见我盯着书本不动,轻声道:“娘娘早些安置吧,这会子看书仔细眼睛疼。” 我回过神,从书上移开视线。 其实方才我并未看进去书,只是想着皇上今晚不知会去谁宫里。 他这会儿,应该还在看书,要到很晚才会过去。 正想着,守着帘外的小宫女道:“皇上万安。” 我吃了一惊,放下书起身迎过去,掀开珠帘时方想起自己此时是“病中”,脚步立止,想回床上歪着,可已经迟了,皇上已走了过来。 他身形修长健硕,面容清俊,气质冷肃,且君威所在,平日里甚是威严。 但若是遇到喜事,就说不出的俊朗。 他眼角眉梢舒展,一看便知心情愉悦,只一双目关切地打量了我。 许是见我并不见病色,遂嘴角微扬,微笑地踱步过来:“朕还真以为你病了,军书都未看完,就过来看你,你神采奕奕,哪像是病了?” 他伸手抚上我的眼皮,指腹轻摩挲着:“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手脚冰冷,这是赵长卿做的赋——他为扎尔所做,在坊间流传甚广。 我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皇上搂在怀里,他分开我披散着的长发,在我耳边说:“朕一日不见就甚是想念你,你为何装病不见朕?” “因为臣妾,“我的耳边是我不真实的声音:“不愿做专宠的妃嫔,后宫不止臣妾一个,皇上应雨露均沾。” 他身子一滞,松开了我,看了我一会儿,朝一旁走开,缓缓踱着步: “你才康复,朕与你不过才相处这几日,如何就是专宠了?是不是你又听到了嚼舌根子的话?你不必理会,先前你去了永延宫那么久,后来又昏迷不醒,你我虚掷那么久时光,如今好好相处几日又如何?朕贵为天子,连喜欢谁都做不了主,又如何掌控万里江山!” 他今日语气尤其得霸道张扬,这些话好像不只是说给我听,说给后宫女子听,而是像是说给许多人听。 过去的太后、朝臣、诸侯百将,万民百姓…… 我心中闪过疑惑,揣测他的心绪为何这般激昂,是他提到的未看完的军书…… 这样一打岔,关于他无意中念出赵长卿那句词赋而乱掉的心,得以平复。 我温声道:“没有谁给臣妾说什么,是臣妾自己这样觉得……” “旁人都为朕拼命争宠,你却要撵朕走,你到底爱不爱朕?”他说完,神色变得不自在,静了会儿,叹了声: “上次你在永延宫初醒,朕就想问,看你病容憔悴,便没有问,但朕一直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第55章 君心匪石 那个滚烫的字在心里出现,像是被巨石碾过,一张口便会气血翻涌。 无法开口。 我曾爱过一个人,应该是很爱过的。 因为会那么的欢喜,那么的想念,甜如蜜。 即便知道了他爹是害了董家的恶人之一,我对他还是甘之如饴、归于欢喜。 后来,我不爱他时,如同经历了抽筋轧髓。 即便此时再想起他,我已无波无澜,但叫我对旁人说这个字,又像撕着疮口一样艰难。 夜色凝重,纱灯里的烛火忽明忽暗,皇上的身影映在墙上,像是一座山。 眼看他的目光越发冷锐,我开口。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每说一个字,都似尖刀划过心房,陈旧的创痛涌来,漫过心脏,溢出喉咙,逼的眼眶酸胀,我曾那样相信他,相信我们的情意…… 什么又是爱呢?月暂晦,星常明,帝王之爱,不过是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刘志有雄才大略,文治武功超群绝伦,对朝政治理事必躬亲,有削平四夷,尽去后患之志。 与前朝如此,与后宫亦如此。所有的女人要从身到心都属于他。 就因为我一早知悉他的秉性,才一早就洞悉他不会在宠幸陈贵人了。 哪怕有一丝丝疑惑,都不许。 年前时,陈贵人让素儿向他透露,我待他并不是真心,是曲意奉承、另有所图。 因此,便在他心里埋了一根刺。 上回在永延宫,我的一番辩白并未让他完全放下疑窦。 这回,他终于听到想听的。 他冷肃的面庞缓缓绽出笑意,眸底温暖如外面晚风,柔柔和和地凝望着我,沉默半晌后,上前拥我入怀。 宽阔胸膛遮住了所有光线,他身上瑞脑香和男子气息围得密不透风,不管是我的创痛还是伤怀,都被他紧紧怀抱冲散,脑中一片空白。 我的耳廓紧贴着他,他说话时像是从胸膛里发出的沉闷声音:“不要怪朕失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玉如,朕从未对哪个女子如此过。” 翌日,天未亮,皇上便摆驾去前殿上早朝。 侍奉他离去,我亦开始梳洗。 掌管钗钏衣饰的宫女捧着方盘立在一旁。 我愣怔了会儿,才随便指了几个发钗。 桐花轻轻柔柔为我梳着头。铜镜里,我的脸变得陌生,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恍惚。 恍惚时,眼前就会出现夜里刘志柔情迷离的眼睛。 外头廊下养的翠鸟叫声愈响,还有脚步声急匆匆过来。 小太监海武过来道:“娘娘,奴才打听到董大人的消息了。” “他走到哪儿了?现在何处?” 他垂着眸,欲言又止,我心中不安,起身走到他面前,沉声道:“如实说。” “帮忙打听的侍卫说,董大人随霍将军在军营多年,此次受封进京并不急着赶路,一路游历回京,所以路上有耽搁,并不稀奇,可据蜀中的驿站说,董大人在蜀中山脉已耽误两月有余,有人问起才想起去探访,不想竟是了无踪迹,只在必经的官道山坡下,发现了损毁的马车,上面……有血迹……” 海武抬眼看了看我脸色,噤了声。 是谁?是谁要加害董飞郡? 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董家又碍着谁的势?要这样赶尽杀绝! 他在蜀中失踪了两月有余,这么久都没有音信,沿途驿站亦没有他的踪迹……我不敢再往下想。 皇上还未下朝,我守在前殿外的一处夹道处。 六月的天,日头一出就热浪逼人。 我静静立在檐下阴凉处,站得腿都麻了。 桐花知道我的性子,此时一句话也不敢劝,只默默为我摇着折扇。 我出神想着事情,直到桐花朝人行礼,我才发觉面前多了一个人。 看清楚他后,我怔了下,像是在做梦一样。 但他身穿五品白鹇朝服,头戴进贤冠,虽眉眼如初,亦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嵇唐入仕为官了。 说来也不足为奇,皇上大力选拔儒生,嵇唐是京城名士,受重用是早晚的事。 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看见他,我恍惚间以为自己不是在深宫之中,而是在长安城极清雅的茶馆。 嵇唐、柳朗,还有赵长卿,我,我们一起品茶作赋,谈经论道,说长安城里的趣事、雅事。 嵇唐、柳朗总是风雅有礼地叫我董姑娘…… “……董贵人为何站在此处?当心受了暑气?”嵇唐道。 我支开桐花,低声道:“没有外人了,不必多礼,你何时被封了官?我竟不知。” “回董贵人,臣是前日才受举荐,来做皇子们的老师。” 我茫然点点头,望着空荡荡的宫道……还没有下朝。 白花花的日光照在地砖上,让人生畏。 “董贵人……你还好么?是出了什么事?若是能帮上忙,嵇唐定竭尽全力帮贵人。” “多谢嵇大人,本宫无碍,嵇大人要辅导皇子,任艰务重,本宫不打扰大人了。”我冷淡道。 他恭了恭手,转身要走,可走出去一步,又马上转身回来了,低声道:“有件事,嵇唐觉得有必要对贵人说。” 他说:“长卿兄是我和柳朗幼年相交的伙伴,他从小便是我们三个中才情最佳、主意最大的人,他为人开朗豪爽,颇有侠义心肠,人缘特别好,走到哪里都有朋友,他玩什么,京城里的公子哥便跟风玩什么……当初,我们三个凑热闹去碎玉院,看你们选花魁……” “住口!”我冷冷道:“你可知,知悉我身份的人,都已死了!嵇大人,今日,是你我头一回见面,还望切记!” 他垂着眸,眉宇凝起,干咽了唾液,仍旧道:“董姑娘,此事嵇唐一定要让你知道,这样你才能安心、死心,赵长卿根本就不爱你,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他自己都不知道,还以为对你的欣赏、怜惜、同情,和定过娃娃亲的缘分,是对你的爱意,不是的,他爱的姑娘,自始至终,从小至今,只有一个,就是扎尔姑娘!” “他爱的人不是你,董姑娘,你忘了他吧。”嵇唐同情地望着我,低声道。 第56章 大人请自重 “他自己都不知道,还以为对你的欣赏、怜惜、同情,和定过娃娃亲的缘分,是对你的爱意,不是的……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嵇唐的话像是冬日里的闷雷,轰隆隆滚过,沉闷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明明是夏日,我却觉得发冷,身上冷一阵紧一阵,双腿发软,根本无法站稳,不得不伸手扶住墙壁。 我怒视着嵇唐,厉声道:“你对我说这些无谓的话做什么?本宫是贵人!” 喉间梗着石头似的,一张口声音都变了调,这让我甚是难堪、恼怒,更加板着脸:“他爱不爱我与我何干?嵇大人还请自重!” 言毕,我不再看他,站稳身子朝前走,只觉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董飞郡生死未卜,我得找到他,我得去见皇上。 不管是赵长卿,还是过去种种,都与我再不相干,我何需去理会? 经过嵇唐时,他低声道:“董贵人,您是不是生病了?” 我停下来,扭头看他:“过去的董婉歌已经死了,嵇大人,本宫劝你莫再多管闲事。” “我……”他耿直固执,凡事总要争论出个理来,现在还是,张口就欲辩解,可大约想起他和我如今的身份,轻叹一声,躬身行礼道:“董贵人保重,微臣告退。” 我不等他说完就走,刚一转过脸,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赵长卿从来没有爱过我。 烈日炎炎,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桐花搀扶着我,颤声道:“娘娘,您怎么了?您的手一直在抖,要不要传太医?” 我茫然摇摇头,遥遥看到一群太监宫女簇拥着皇上的轿辇过来,我急忙迎过去,刚走几步,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娘娘!娘娘!”桐花的声音很远,眼前一阵黑,我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时,皇上正背对着我坐着,下面应该是跪着太医,他的声音隐有怒意:“……无大碍?朕看你是诊不出症状!董贵人平白无故会咯血?” 徐太医道:“微臣愚钝,贵人身子有亏过,尚未将养过来,但底子并无大碍,至于为何咯血,微臣猜测,或许是急火攻心所致,桐花姑娘也说贵人是听闻董大人失踪后分外着急。” “皇上……”我低低喊了声,挣扎着要起,桐花惊喜地喊:“娘娘醒啦!” 皇上快步过来,坐在床边扶着我,“快躺下,”又唤徐太医:“再来为贵人把脉!” 我握住他的手臂,道:“皇上,不用把脉了,臣妾无碍,只有一事请求,” 嗓子里干涩难耐,我干咽了下唾液,正欲再说,就见他眉心微凝,吩咐桐花:“去备一盏清露来。” 桐花退下后,他轻轻松了口气:“你们姐弟感情这般笃深,知道他出事,你竟伤心如此,幸亏他福气大,”说着温和笑笑,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也是朕福气大。” “董飞郡还活着?”我从他怀中坐起身,喜极而泣。 桐花捧来清露,皇上伸手接过来,用瓷勺舀了一勺递过来,温声道:“安然无恙。” 我脑中有无数的念头,纷纷扰扰,想要马上获悉董飞郡的情形,但皇上亲手喂我,还是让我惶恐。 他目光轻柔,举止自然,清露的甘香清冽袭来,我口中干渴,只得张口接过。 桐花见此情形,与徐太医悄然却退。 勺碗相碰的清脆声响萦绕,我喝下小半碗清露后,皇上才道: “董飞郡在蜀中遇到山匪,命悬一线时,被相如公子搭救,受了些伤,养了一路,已无大碍,现已回京。” 我惊愕地抬头看向他。 他正从衣襟中拿帕子,并未看我,神色平淡,不见异常。 他为我轻拭了嘴角,放下碗后,扶我躺下,做好这一番后,方又道: “你弟弟担心你得知他受伤担忧,便一直没告诉你,没想到害你如此担心,下回遇见什么事,切莫如此心急,有朕在,总有解决之道。” 我垂了垂眸,下回……那样的心如刀割,不会再有了。 “你可知这位相如公子?他可是闻名遐迩的名士,不仅对孔儒之道见解独到,着书立说,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而且他亦是一个经商奇才,明日朕会宣他和董飞郡一同进宫,一则替你谢他救董飞郡性命,二则,朕将盐铁经营权收回了朝廷,一直找到合适人选来担此任,朕打算用他……” 我转过脸,闭上了眼睛。 他察觉我的异样,连忙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我摇摇头,轻声道:“臣妾无碍,只是困倦了。” 他静了会儿,道:“那你好生睡觉,朕在这里看会儿书,再陪你待一会儿。” 帷幔放下,我朝外看去,他果真坐在软榻上看书。 我看了他身影轮廓一会儿,侧过身闭上了眼睛,竟然真的睡着了。 皇上准许我见董飞郡一面。 第二日,我仍旧等在夹道处。 董飞郡穿着朝服过来,他身形已长成,只是很瘦,模样也与之前变了,遥遥看见我,脚步迟疑了下才走过来。 桐花将我亲手缝制的两身衣裳、一双鹿皮短靴递给他,便告退了。 他打开匣子,翻了翻衣裳,笑笑,但冷清的面颊几乎微动,笑意也便是清冷的。 他道:“姐姐临进宫时为我做的衣裳,我还未舍得穿,现在也穿不上了,真是可惜了。” “那这两身回去就穿着。”我冷冷道。 董飞郡猛然抬头,看了看我,低头道:“我不敢跟你联系,是因为这段时日,我跟他在一起。” 我冷哼一声:“你知道他是谁!他爹是我们的仇人!” “臣弟知道,也……知道是姐姐为董家报仇,让赵家败落,还叫皇上赐死了赵老爷,一报还一报,上一辈人的恩怨早已经过去了,何况,他跟赵老爷不一样,我只是……想、想跟他学做生意,他是一个经商奇才……” 我一拂袖,气极,道:“经商?你可知朝廷在打压商人,皇上治国与以往国政不同,他要重农抑商,往后再不会有赵家那样的商贾大户出现了!而你放着官职不做,要去跟学做生意!” 我极力压抑着怒气,咬牙道:“我入宫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为了董家!你是要我这些年的心血都白费了么?” “玉如姐姐,你莫要生气,我们董家不是已经平反了么?往后你好好为自己打算,不要再为我做什么,飞郡只想让姐姐平安喜乐,为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我别开脸,望向墙角的一株草,道:“你那时候说你长大了想做商人,我不以为然,没想到你如今还有这样的想法。” 我疲懒道:“飞郡,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董家被抄家时你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必背负什么责任。” 说完,我就欲离开,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 说是熟悉,走近些才发现眼前人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他额前脸颊上搭着一缕发,古铜色肤色,脸颊上的刀疤依旧明显,气质不羁,仿佛带着陌生的粗粝和风尘,只是一双眼睛明亮如初,躬身施礼道:“草民相如见过董贵人,愿贵人喜乐安康。” “免礼,”我看他一眼,朝一旁走了两步,看向前方,道:“多谢相如公子救本宫的弟弟一命,稍后本宫叫人送些赏赐过去,本宫还有事要做,先行一步。” “且慢,”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你当真那样心狠?我写信求你放过我爹,你竟没有一丝心软,我想知道,是因为我赵长卿愧对你,还是因为你一定要我爹血债血偿?” “相如先生,你不是说逝者已矣,往事不提么?而且这里是皇宫,还请先生不要再说了。”董飞郡拦在赵长卿面前,急声道。 赵长卿对他低声道:“你放心,我别无他想,只想知道我爹真正的死因,” 他看向我:“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不会再提此事,赵家和董家的恩怨,也一笔勾销。” 我笑出声:“因为你?你还真是一向这样狂妄自大而不自知!我董家数十口性命,死在赵史巍手中,他死有余辜!” 赵长卿微微蹙眉,垂着眼,默了会儿,道:“我知道了,多谢董贵人解惑。” 第57章 君心难测 漫长的夹道尽头,一方碧蓝天空润得能滴出水。 大团的云慵懒挂在天边,一丝风也没有。 白花花的阳光兜头射过来,像是箭簇纷纷射进了心口,痛楚难当。 我并未鼓惑皇上杀了赵史巍。 赵长卿七窍玲珑,怎么会不知朝政风向? 即便是圣意难测,也应看出皇上整顿商业的决心。 赵史巍是长安城首富,又染指矿业,将他问斩实是杀鸡儆猴之意。 赵长卿却以为是我在落井下石。 呵。我笑出声,他宁愿以为是我从中做梗,也不愿承认赵家气数已尽。 嵇唐说的对,赵长卿从没爱过我。 桐花小心道:“娘娘您在阴凉处先歇着,这日头烈,奴才去叫人抬轿辇接娘娘。” 说了两遍,我方才回过神来,轻声道:“也好。” 回寝宫后我换了衣裳,方收拾停当,皇上竟来了。 恰是用午膳时分,他便留下来与我共用,席间我食欲不振,勉强用了几口便撂了箸。 他道:“原是备的有开胃的瓜果,担心你贪凉,就未叫传,可寻常膳食你又没有胃口,须得叫太医好好给你调养一番不可。” “臣妾有错,叫皇上费心了。”我打起精神,为他亲自布了菜。 近日政务繁忙,汛期刚至,河南郡遭涝,大河多处决堤,多县郡请求赈灾的奏折不断,皇上下令开仓放粮,紧急调集兵士去前线抗洪。 且国考将近,皇上亲任主考官选拔儒生。 连日殿试,兼之推行新政,劳心费神之余,实在不应该让他为我挂心。 他重新拿起箸,却并未夹菜,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无奈地看着我,沉声道:“你的确有错。你是朕的董贵人,朕关怀你,何来费心之说?” 他从腹腔中叹出一口气:“是朕叫你在永延宫时受了委屈,以至于你如今都与朕疏离了。” 我连忙站起来,跪下来道:“臣妾惶恐,臣妾始终心系皇上。” 他亦起身,伸手搀我起来,携着我的手到了内殿,扶我在软榻上坐下。 他站在我面前,将我的头揽入他怀中,他静了会儿,低声道: “朕不要你惶恐。朕知道,你一直三灾八难,后宫里的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想来你是怕了,可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到了傍晚,我方知皇上为何百忙之中陪我用午膳。 掖庭司的人送来冰,道:“六宫还未用冰呢,娘娘宫里可是独一份,咱们万岁爷吩咐下来的,叫娘娘夜里睡得香。” 月亮初挂在高墙,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问:“皇上今晚去哪宫里了?” “回娘娘,桂月宫。” 桂月宫里住着沈美人,是上回新进宫的妃嫔。 沈美人年龄小,刚刚十四,甚是贪玩,于皇宫争宠全无想法,既不攀附后宫得势的妃嫔,又不拉拢人,在后宫中并不起眼。 我注意到她,也是因为先前选秀女时,有一回我在写名单,因想着心事,写到沈清凉时翻来覆去写着撇和捺,皇上悄无声息进来,问我在写什么,我吓了一跳,马上面不改色道:“我在写皇上将来心上人的名字。” 我若有所思笑笑,只觉得世事奇妙。 沈清凉的哥哥,是大司马镖骑将军,在与匈奴作战时,独自率八百骑兵,远离主力奔赴几百里地袭击敌人,斩俘匈奴军几千人,是仅次于霍泽睿的统帅将军。 这次随大军从西北凯旋而归,尚未到京,就被派去河南郡赈灾,也难怪皇上会去沈美人那里。 后宫的荣宠便是如此,皇上要驾驭臣工,难免要利用后宫女子行帝王之术。 连下了两日雨,隔日天晴后,难得凉爽,桐花催着我到御花园走动走动。 我闲闲走着,忽听疏木繁花处传来一声轻叹,听起来甚是凄凉。 朝前走了几步,就见陈贵人坐在鱼戏池旁。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冷冷淡淡盯着水中的鱼看,不时洒出去些鱼食,引得水中肥硕金鱼争相夺食。 她神色间有淡淡的愁容,像低沉的天一般,藕荷色纱裙被四周的姹紫嫣红夺了色,人仿佛隐匿在了天地间。 过去她亦有过挫败的时候,甚至被幽居在自己寝宫,不得踏出半步,可她并未气馁过。 皇上不愿去她宫里留宿,她就叫佟昭仪与自己同住。 打理后宫事物劳心劳力,甚是识大体,倒是赢了皇上的敬重。 如今什么都没有变,唯一变的是她自己,她将六宫事宜悉数交与常贵人打理,自己深居简出,低调至极。 旁人不知她的心事,我知道。 她偷偷命人在皇上的药膳里多加了甘草,让皇上对床帏之事提不起兴致——因为皇上不近她的身。 她这样清高的人,这种心思自然不愿被任何人探知,却被我阴错阳差知晓了,只怕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我也不由的叹了口气。 “谁在哪里?”她的贴身宫女厉声道。 我走出来,淡淡道:“陈贵人,好久不见了。” 她见是我,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倨傲地走开了。 半月后,沈将军从河南郡归京。 洪涝之灾已解决,未央宫瘟疫也已消除,朝中难得清闲。 在临搬回未央宫前,皇上在上林苑举办马球赛,邀朝中善马球者参加,宫中女眷围观赏看。 皇上穿黄金铠甲,骑一匹高大白马,目光专注,面容冷峻,率先打出一个球来,甚是漂亮有力。 一众宫人将士山呼万岁。 阳光照射下,皇上神情依旧肃穆,无一丝波动,但我却知他此时心里高兴着呢,只是在人前素来不动声色罢了。 这样想着,我不禁莞尔笑出了声,与我并席而坐的陈贵人朝我冷淡地看了一眼。 我随正襟危坐,端起案上的茶碗喝了一口。 “啊!”一声惊呼后,嘈杂声四起。 “快闪开!闪开!” 我抬头一看,便惊在了原地。 一匹黑色高头大马风一般呼啸奔来。 观礼席是在正中间,而我和陈贵人、常贵人更是居中而坐,那马直直过来,眨眼间就到了跟前。 黑马疾行时,有两匹马亦紧随其后,一红一白,马上的人几乎站立起来,伸手要去抓黑马的马缰,却始终差了些。 黑马发了疯一般,嘶鸣着往前狂奔。 一众妃嫔吓得花容失色,推翻了桌案。 我终于反应过来要逃,可黑马暴虐的响鼻已近在咫尺,到了观礼席时,长嘶一声,高高扬起了前蹄。 阳光刺目,它跃起时却遮挡了一半的太阳,还有两个身影随之跃起,双双踹向马头,可已然晚了。 第58章 心乱如麻 黑马虽倒下了,却没有停下来,山一般的身子訇然而至! 我骇极,下意识伸臂欲挡,但情知无非是螳臂挡车。 被这样一匹健壮的大马飞驰撞上,只怕非死即伤。 就在这时,霍泽睿凌空飞起,斜刺刺横在黑马前头。 他整个后背蹭在地上,被黑马顶着滑行! 而阳光下,一抹明黄耀目,皇上竟也跃身过来,伸臂搂住我后,立即翻滚着避开险境。 身下,他的盔甲坚硬硌着我胸口,他的呼吸粗重,神情极其严肃,只一双眼眸关切地望着我。 惊魂未定,这时,我听见常贵人惊恐喊了声:“皇上!”扭头看去,她摔倒在地上,身后的宫女亦是大惊失色,瑟缩地躲在几案下。 而陈贵人则站了起来,她应该是试图躲开,却因此首当其冲迎上了冲撞过来的黑马! 伴随着陈贵人短促的惊呼声,被黑马顶着前行的霍泽睿居然原地翻转了身体,扑过去将陈贵人护在身下。 这等凶险境地,他尚且恪守礼节,双手虚撑起身子不与陈贵人有半分肢体接触。 “嘭!”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后,霍泽睿硬生生挡下了那匹黑马。 他的身子晃了晃,依旧原地挡在那里。他眉宇紧皱,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果然,很快就从他嘴角处渗出血来。 这转瞬之间的剧变过后,其余人终于反应过来,侍卫亦围过来,并刀砍死了那匹尚在挣扎的黑马。 黑红色的血流出来,迅速渗进泥土里,惊起的尘土呛得嗓子眼发痒。 尘嚣落定,一片狼籍。 众妃嫔早吓坏了,尤其是陈贵人。 宫女们搀扶着她退下时,她只勉强走了几步,就找了蒲团跪坐下来。 面色煞白地望着地上那匹死马,以及被抬走去医治的霍泽睿。 我惊惧不已,心有余悸之余,还担忧霍泽睿的伤势,亦扭头看去。 皇上伸手揽我的头,在他怀中用力搂了搂:“别看了,马已经死了,别污了眼睛。” 脸颊贴着皇上的盔甲,我心想:“我担心的是霍泽睿。他武力高强,这次恐怕伤了脏腑……说起来,陈贵人这次全赖他所救。” “皇上,您手臂受伤了,快叫太医瞧瞧吧。”李德福在一旁焦急道。 “你受伤了?”我连忙从皇上怀中挣开,一眼就看到他右手肘的赤红绣金龙纹衣衫磨破了。 应是伤得不轻,衣裳已被血染成黑褐色,我连声道:“怎么伤这么重?” 日光下,皇上脸色尚算镇定,道:“不碍事,只是擦伤,你可有伤到?” 我望着他,摇摇头,“臣妾无碍。” 李德福却吓得脸色煞白,道:“随行太医刚跟着霍将军去了,眼下叫别的太医只怕耽误事,皇上,您快摆驾回宫吧。” “让我瞧瞧。”我拉起他的手臂,为他解下护在上面的金色鱼鳞臂手,轻卷起他的衣袖,李德福忙过来挽着。 我俯身蹲下察看,手肘到上臂好大一片擦伤,血肉模糊,还在渗血。 我抬眼看他,伤得这样重,他竟始终不言疼痛。 我心里又急又怕,从衣襟中抽出手帕子,狠着心为他暂且包扎伤口,边包扎边低声说:“臣妾该死,害得皇上龙体受损,请皇上重责。” 皇上轻笑一声:“是马受了惊,关你何事?快起来吧。” 我听他这时还说笑,知道他是怕我心里惶恐,心下反倒更是不好过。 沈将军检查了一番黑马尸首,过来回禀皇上: “马背肌肤生了脓疮,因被马鬃覆盖,不易察觉,适才那骑它的羽林卫想必不小心将其磨破,以至那马突然发起狂来。” 李德福道:“这些照看马匹的马夫怎如此大意?马生了病都不知道,险些惹出弥天大祸来。” 皇上沉声道:“险些伤了几位妃嫔,此事不可姑息,沈将军,由你去查。” “臣领旨!”沈将军恭声道。 李德福扶着皇上骑上坐骑,亲自挽了缰绳,由侍卫们簇拥着返回寝宫。 坐在轿辇里,只听见外面车轮辘辘的声音,心绪平复了些,我才想到方才情势危急,皇上单单只救下我,甚至不惜用他的身躯护我,若是那马未被霍将军拦下…… 我忽然一阵心乱如麻,背上出了一层汗。 轻掀开薄纱帘一角,在众侍卫中,那顶金色头盔上的盔缨被风吹动……只望了一眼,我就放下了帘子。 入宫前,我就知道,我要面对的人,是九五至尊,是拥有三宫六苑的皇上,从来就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个人。 又想起初进宫时,我尚在御前侍奉,他握住我的手,写下的那句话。“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时我根本不信,一直都不信。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喜欢我,就像喜欢旁的妃嫔一样,可今日我方知,他心里,是真的有我。 待返回寝宫,先传了太医来瞧伤势。 太医细细瞧过,并没有伤到骨头,但伤口极深极大,一块皮肉硬生生被刮掉了。 皇上吩咐下去:“朕受伤一事,不许小题大做,只说是轻微擦伤,谁要是泄露半句,朕唯你们是问。” 我之前得受隆宠,旁人只觉得皇上喜欢去我宫里罢了,而我不过是后宫一个得宠的妃嫔。 可今日他当众不顾自己安危救我,只怕很快就会传遍朝野上下。 皇上为后宫女子伤了龙体,所有人会视我为媚惑君主的妖孽,而皇上圣誉也会有损。 之前他来不及深思,此时想来,不知是否后悔自己冲动行事? 不论他是否后悔,我都将会站在他身后,陪他荣辱与共,陪他实现他心中所愿! 太医开了药方,制好后试了药端来,御前小太监正要上前接过,我道:“我来吧,你们去外头守着吧,别扰了皇上清净。” 皇上坐的软榻极矮,我就势跪下去,挽起他的袖子,用玉拔子挑了浓黑的药膏,动作极轻地薄薄敷在伤处。 待敷好药后,我用手做扇,小心轻扇着,而后才取了素娟来细细裹好了伤处。 他道:“伤了手,折子看不成了,你来读给朕听。” 我答了个“是”,过去将博山炉里添了瑞脑香,这才跪坐在他身侧,拿起奏折轻声念了出来。 他斜斜往后靠去,找了舒服的姿势,嘴角噙着笑意,微闭着眼听。 我念完一本极长的折子,他睁开眼,道:“朕还不知批折子,还可这样的清闲自在,也算因祸得福。” 李德福在外头低声道:“皇上,沈美人求见。” 皇上面色即刻恢复严肃,坐正了身子,眉头蹙了蹙,道:“叫她进来吧。” 第59章 你有心了 皇上淡淡看我一眼,虽神色若无其事,但目光深邃幽远,隐有歉意泛起,垂眸时胸口起伏了下,浓眉不易察觉地蹙起,沉声道:“她来做什么?” 午后一向是皇上批阅奏折的时候,各宫妃嫔无召不会在此时过来。 从前在御前时,我常侍奉在侧,做了妃嫔后也鲜少来了。 一来不合规矩,二是为了避嫌。 后宫不得干政,这原本就是皇上的大忌。 像今日这般由我来诵奏折,原是情形特殊,可叫旁人瞧见不定会如何想。 我轻轻放下奏折,起身在下首坐定,轻声道:“沈美人许是念着皇上的伤呢。” 发觉皇上受伤时,观礼席的妃嫔都已退下。 只有我和陈贵人在场。 陈贵人受惊过度,远远坐着,一直瞧着那匹死马,及身受重伤的霍泽睿。 即便是察觉到这边动静,但皇上身边众人环簇,她又对皇上心灰意冷,并未上去慰问,默默扶着宫女走了。 事后皇上吩咐下去,不许张扬他的伤情,所以后宫中的人是不知皇上伤势轻重的。 可沈将军当时在场,他领命去查马惊一事,想必是追上了尚未走远的妹妹,将皇上受伤一事透露给了沈美人也未可知。 天气炎热,上林苑树木繁盛,蝉鸣不绝,帘子掀起,风过殿内,清凉似水。 沈美人由宫人引着进来。 她一袭丽红薄罗纱衣,如抹晚霞艳丽柔美,脚步轻盈如同林间麋鹿,甚是明朗轻快。 我不觉被她的清丽吸引。 沈美人已经近得前来,盈盈施礼:“见过皇上,见过董贵人。” 皇上道:“午后暑气盛,怎么这时来了。” 沈美人道:“听哥哥说皇上手臂受了伤,清凉心里着急,想着皇上这会子也批不成折子了,就过来了,” 她抬起头,眼睛澄亮如水,关切地望向皇上的手臂,又捧着一个乌木小匣:“这是治外伤的蒙药,清凉的哥哥常年行军打仗,时常受伤,便是用这特效蒙药治的,皇上可让太医瞧瞧,可否能用?” 她未笑,但说话间脸颊梨涡微旋,甜美动人,言语间大方直爽,仿佛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但这一番话说下来,倒令我刮目相看。 我不喜热闹,不常在宫中走动,之前听常贵人说过,她年纪小,贪玩天真,简直还是孩子心性。 如今看来,常贵人只怕也是看走了眼。 “你有心了。”皇上挥一挥,李德福上前接了沈美人手中的药。 皇上用完好的左手随意翻了翻折子,不再言语,神色淡淡的,蝉鸣也低了下来,更显得殿内沉闷无趣。 我有意看这位沈美人的应对举措,也不主动与她搭腔。 片刻后,沈美人打破平静,声音清脆欢快:“上次皇上做的赋,清凉做了首曲子,不如弹奏一曲,为皇上和董贵人解解闷如何?” 皇上讶然抬眸,还未开口说什么,沈美人已从帘后的一个宫人手中取来琵琶来。 我见皇上微蹙眉,遂起身施礼:“皇上,常贵人约了臣妾商议宫中夏衣采办事宜,约莫着快到时辰了,臣妾告退了。” 皇上转眸看我,目光不悦地瞪我一眼。 我平静如初,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 经过沈美人时,我微笑道:“这回不凑巧,下回再听沈美人弹琴。” “好啊,改天清凉再登门拜访姐姐,” 她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玉鼻烟壶,递给我,笑吟吟道:“这虽是鼻烟壶,但里头装的是薄荷甘露,夏日里用醒脑,还能防暑气,姐姐不嫌弃,就收下吧。” 我轻笑一声,接过来鼻烟壶,道:“多谢妹妹了。” 小小的鼻烟壶在手心,玉质生凉。 我沿着小径走着,将鼻烟壶打开,放在鼻下闻,清凉的薄荷香冷冽散开。 我想起那时还是冬天,皇上握着手炉赏雪,接了雪花放在鼻端闻了闻,惊异地问:“这雪怎么有薄荷味?” 怔怔出神间,花丛深处传来压低的声音。 “娘娘,咱们万岁爷也真是的,就只救董贵人,要不是霍将军挡着,娘娘您和陈贵人不知道什么样呢,奴婢现在想想都后怕。” 常贵人道:“皇上是万金之躯,你还想让皇上舍身么?他救谁、不救谁,那是他的心思,我们只要皇上圣体安康便可,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那娘娘为何犹豫不决?要去瞧皇上,咱们就赶早些去,也好叫皇上知道娘娘的心意啊。” 我不料会在此地听到这些,回看了一眼身后的桐花和景官,示意她们不要发出动静,悄然离开。 刚走两步,就见樱树下掠过一抹烟青色,几欲与四周绿意融为一体。 还未看清来人,便听见她笑道:“原来是董姐姐在这里。” 我一怔,情知常贵人已听到了动静,心里不免觉得难堪,可随即冷静下来,淡淡道:“佟昭仪这是要去哪里?” 佟昭仪走上前,规规矩矩行了大礼,恭敬道:“妹妹听说皇上受伤了,听太医说不打紧,可身为后宫妃嫔,理应去探望一番,所以妹妹正要去皇上那里呢,董姐姐可要一同去?” 我望定她,道:“本宫刚从清凉殿回来,正要回自己宫里,沈昭仪自个儿去吧,皇上这会儿正在殿中,因受了伤,不用批折子,正闲来无事呢。” “那妹妹这就去了,”她垂眸说完,却突然上前蹲下身来。 伸手拂开我裙裾上的一只青色蚂蚱,又随手整理了下我的衣角,这才起身离开。 花园里,各色花木锦绣繁茂,海棠花银盘大小,引来蜜蜂争相采蜜,嗡嗡做响。 深处里,却是一片寂然。 我沉吟了会儿,缓缓走过去。 常贵人背对着花丛而站,她的贴身宫女早跪在地上,惶惶不安。 摒退下人后,我过去拉了常贵人的手,望着她,轻唤她:“姐姐?” 第60章 吃醋 常贵人勉强笑笑,携着我的手走到亮处,斑驳碎阳照在她脸上,白玉般莹亮。 她微微垂首,轻风吹动她头上的璎珞,说不出的温柔可人。 “姐姐愈发美了。”我由衷道。 从前她食寒食散,容颜憔悴,如今断了,又悉心保养,秀丽之姿自然难掩。 她叹了声:“后宫里的女人,就像这一院子的花,哪个不美呢?只是咱们皇上眼里,只有你这朵。刚才下人的胡话,你可莫要往心里去。” 我听她这样直爽把话说开,不觉松了口气,道:“在这后宫里,难得我们两个投缘,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 “姐姐所求,不是为争宠,只是为求一颗真心,”我诚恳地看着她,“可这真心也不该只是情爱,还有同心同德。皇上不是无情之人,谁待他真心,他心中清楚。姐姐适才也说,后宫里的女人,就像花儿一样,花无百日红,咱们的夫君是皇上,与他而言,情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常贵人朝一旁踱了几步,掐掉一朵芍药,一瓣一瓣轻轻撕下,仿若呓语:“这些道理,我又何曾不明白?我多想像你们一样,只为争宠,不在意他心里是不是有我?” 风声簌簌,暑气熏得人身上出了一层层汗,白花花的日光,如同用不尽的光阴,一动不动滞留在四周。 他心里是不是有我? 多么煎心衔泪!曾经我也曾这样无数遍发问。 我垂眸,将眼眶中的雾气驱散,轻声道: “佛家有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不知道如何劝你,可执念于此,也是无益,姐姐有红湘公主,和皇上情分自然不一般,姐姐何不莫问来路,不问归途,只与皇上同心同德?何况,这后宫,还有红湘公主,还有我,往后的日子不关风与月又何妨?” 常贵人惊讶地看我,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过了会儿,她才缓缓绽出笑意:“难怪皇上喜欢你,你的这番话,我从未听人说过,倒叫我醍醐灌顶,莫问来路,不问归途,我记下了,” 她温声道:“不过,莫非你待皇上,也不关风与月么?” 我一怔,随即道:“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说了这么些,差点儿忘了正事,现在清凉殿正热闹着呢,沈美人在,又去了一个佟昭仪,姐姐晚些时候再过去,带着红湘公主去!皇上伤着右臂,行动不便,心中定是气苦,若得人关怀,心里头会记很久呢。” 回到寝宫时,已是傍晚,晚霞铺满四角的天空。 我站在门槛后面,静静望着落日,身旁只得桐花在侍奉。 “多快啊,又是一年了。”我低声道。 桐花轻轻摇着扇子:“可不是呀,奴婢也这样觉得。奴婢想,日子好过时,就会觉得快,难过时,自然就慢了。” 我回头看她一眼,她扶着我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我将头上的发簪一支支拔下:“想不到你有这样的见识,就是性子过于怯懦,如今你是我宫里的掌事宫女,说话还不敢大些声,往后不必拘着自己,有本宫在,你学学玉婷……” 提起玉婷,我猛然想起她是因我而死,便噤了声。 那时候是我不受宠,遭了人的道,可就算我今日受宠,明日又是什么情形? “娘娘,奴婢有一事不明白,”桐花见我面色不快,忙将话题转开:“别的娘娘都想法子跟皇上多相处,您怎么还为别的娘娘找机会接近皇上呢?” 我怔怔道:“宫里那么多妃嫔,皇上独宠谁,其他人都会不乐意,皇上,理应雨露均沾,这样后宫方可平静,” 我轻叹一声,“不过,我想要一个孩子了。” 用过晚膳,宫女太监过来扶侍我就寝。 小太监六顺刚放好冰盆,过来掌灯。 一旁的宫女道:“六顺你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小心别脏了娘娘的屋子。” “咳,烤鸭,是烤鸭渣子,”六顺笑道,“今儿陶公公出宫了一趟,买了城中老有名气的桂斋坊的烤鸭,我就买了半只。” 我转头,问他:“陶公公出宫做什么?” “回娘娘,陶公公没说,奴才也没问呀,不过,奴才知道,是陶公公一人出的宫。” 六顺忙道,“要么,奴才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本宫不过随口一问。” 陶公公是陈贵人宫里的太监,他出宫,要么是私事,要么是为陈贵人做事。 但他去的地方,有桂斋坊,那就是为了陈贵人。 桂斋坊在霍泽睿府邸附近,陶公公,是去了霍将军府? 说起来,是霍泽睿救了陈贵人一命,他受伤,陈贵人派人去慰问也在情理之中。 正思忖着,两个小太监引着李德福进来。 他施礼后赔笑道:“娘娘,皇上请娘娘走一趟。” 我疑惑地望他。 皇上龙体有损,是不到各宫来的,也不会召妃嫔侍寝。 他上前些,低声道:“皇上该上大药了,请娘娘去上药呢。“ 御前伺候的人,个个都是能干的,上药虽是要紧事,却不是什么难的差事,他却叫我去。 默了会儿,我道:“好,请李公公在外头候一会儿,本宫随后就来。” 重新挽了头,换了身月白家常薄衫,我走出院子,却见门口停着一个小轿子,李德福道:“娘娘请上轿。” 并未提灯,轿子径直抬至清凉殿内。 时辰尚早,皇上用了晚膳,正在看书,我进去后,李德福使了眼色,一众人皆退了出去。 “来了。”皇上抬眸,淡淡道。 我走过去,将药箱打开,道:“皇上这时传臣妾来,不合规矩。” “你总是这样担心,朕都安排好了,不会叫你难做。”皇上沉声道。 我将药敷上,细细包扎妥当,轻轻将他的衣袖一层层放下来,道:“皇上明日还要早朝,应早些歇息。” 还未整好衣袖,他伸开左臂揽住我的头,道:“不叫人说出去朕的伤势,还是挡不住人过来,她们一个个说来看朕,却不知朕应承一天,着实疲累,比看一日折子都累。” 我附在他的胸口,他的声音从胸腔中发出,说不出的慵懒,在我耳际萦绕。 他身子也似乎无力地朝我身上倾着。 我不由得笑笑,从他怀中起身,笑道:“她们平日里都盼着能见皇上一面,得知您受了伤,自然要过来,陪皇上弹琴解闷儿也好,送吃的、用的也好,都是一番心意,若是谁也不来瞧皇上,皇上又该恼她们没这份心了。 皇上“哧”地低笑一声,道:“你可是吃醋了?” 我垂了眸,脸上还带着笑。 吃醋? 不过,他不提,我差点儿忘了,便抬起头来,微笑道: “皇上,沈美人说您做了首赋,是什么呀?” 第61章 唯你 皇上面色有些尴尬,不过仍旧若无其事道:“哦,年节时做了首雪景赋,朕都忘了,她倒是有功夫,谱成了曲子。” “素闻沈美人性子活泼,还是孩子脾气,这样看实是个贴心人呢,“我微笑道:“毕竟是出身名士将门,才情秉性自不会差。臣妾瞧着,她哥哥沈将军,颇有霍将军风范。” 沈将军屡立战功,按说,皇上早该晋一晋沈美人的位分,一直搁置不提,自然是因为皇上顾忌。 沈美人过去一向聪明,故作天真烂漫,可是日子久了,总有露出痕迹的时候。 她若不花这些心思,只怕皇上还真对她放下了戒心。 皇上眸光微沉,下颏冷肃,默了会儿道:“霍泽睿是朕的肱骨之臣,他手里的兵,自然不差。这回沈书若在河南郡赈灾有功,理应封赏,沈美人的位分也该晋一晋了,就晋官人位吧,赐封号为安。” “安官人明日听旨定是高兴极了,她可是后宫妃嫔第一个有封号的。”我语气随意道。 他看我一眼,沉吟片刻道:“朕就是要她高兴,不过也只有这点子高兴了,她是将门出身,朕不能看轻,更不能看重。” 我心中一震,抬眸惊讶地望着皇上,他竟然对我如此坦诚,我终于笑不出来,只怔怔望着他。 “怎么了,这样看朕?莫非你也想要封号?” 我勉强笑笑,摇摇头,心中愧疚地垂眸不去看他,只端起案上的燕窝羹,轻轻搅着,道:“没有,玉如才不在乎这些,我只是觉得皇上在朝前劳心,还要顾念着各宫妃嫔,真是辛苦。” 皇上抿唇笑了,双眸澄澈愉悦:“那些算什么,朕生在帝王之家,自小就习惯了这些,这后宫中唯有你,叫朕挂心。” “玉如不敢。”我脸上一红,舀了勺羹喂他,他目光立刻变得灼热,但神色倒更为规矩,过了会儿,已是克制下来。 无声用过汤羹,他沉声道:“这回霍泽睿舍命护主,伤得不轻,会在京中逗留一阵子,朕赏过他金银珠宝,封官加爵,如今不知还能再赏他什么,朕思来想去,打算将春华公主赐婚于他。” 我放下汤碗,道:“霍将军,早到了娶妻的年纪,却一直未曾纳妾娶妻,必定是有自个儿的主意,皇上何不找个人先探探他的口风,若是忽然赐婚,恐他有别的想法啊。” 说完便觉得不妥,因为皇上既然提出,自然是早已有思量。 春华公主是先帝所出,太妃早已仙逝,自小养在太后膝下,与皇上情谊尚可,若是与霍泽睿联姻,更能巩固皇上的势力。 可我知霍泽睿这人的脾气,他忠君为国,铁骨铮铮,但极有主见,婚姻大事,他必定不想受制于任何人,所以才忍不住出言相劝。 皇上蹙眉,已有些不悦,我低声道:“是臣妾僭越了。” 他深叹一声,道:“你所言极是,是朕考虑不周,朕与霍泽睿是君臣,亦是挚友,应当先问问他的意见。好了,且不议这些,今日奏折尚未批完,朕来述,你来写。” 我应了声“是”,取了笔墨纸砚,一一依照上御书语写了,又呈给皇上过目。 批阅过半时,皇上念出“相如请奏”四字时,我的手不由一滞,幸得他专注奏折之上,并未察觉,我也便凝神静听,依上御写批。 推给皇上过目时,他温声道:“可是累了?朕竟忘了你身子弱,不该这样让你操劳,” 他拿下我手中的折子,起身要拉我起来,“走,不批了,奏折日日有,总也批不完,晚些日子也无妨。” 我握住他的手,并不起身,望着他道:“皇上不觉得疲累,臣妾更不觉得累,只是适才听皇上批折子,要推行均输法,心中有感罢了。” 他重坐下来,饶有兴致道:“你有何看法?” 我拿起那份奏折,道:“此举虽能为朝廷国库增收,却打击了商人,商人经商无利,怕是经商之人不敢经商,长久以往,于经济无益。” “你所说朕都明白,”他目光坚定,望着前方:“可眼下只能如此,朕要征伐四夷,布国威于四方,无这些财力支撑将举步维艰,前方将士要粮草,要战马,要兵器,若此举不实行,战事很快就会耗尽国库。” 烛火噼剥,暖暖的光笼在四周,安静了一会儿,皇上回过头来,“总有一日,朕会荡平匈奴,一统四方!” 朝中一直有臣子请奏,要皇上尽快立中宫。 大多是请求立陈贵人为后。 这次晋封沈美人,朝臣呼吁立后之声更甚,光我见到的折子都有数十封。 皇上却置之不理,并不放在心上,只以边疆战事不稳为由推脱。 虽有前朝做靠山,陈贵人自己却不甚在意。 佟昭仪有一回来找我闲话,说起陈贵人,说她闲来无事就在宫中做绣活儿,大热天的缝制皮手套,性子也变得清高的很,人来了爱理不理的。 佟昭仪走后,我思忖了良久,总觉得说不出的不宁,传了徐太医过来。 霍泽睿的伤也是他在照看,日日要出入将军府,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一定能察觉。 徐太医道:“娘娘是自己人,微臣就直说了,宫里有一位娘娘,时常赠送将军礼物,膏药、衣裳、鞋袜等等,前几回将军知道,后来他下令不许再收后,那位娘娘送去的东西,都被将军府上的人偷偷收下了,将军不知情,那位娘娘还以为将军都收下了呢。” “是谁?是谁敢这样做?”我厉声问他。 “娘娘您虽与大人断了瓜葛,但是毕竟一起走过一程,该明白这是良机,陈贵人一倒,或许娘娘就是中宫之选呢。” “放肆!”我将手中的杯盏朝他掷去,他微一偏头,还是被砸中额头,一道血迹蜿蜒而下,他连忙掏出帕子捂住。 我站起身,道:“你们若敢害了霍将军,我定叫你们付出代价!” 他胸口起伏,跪下来,低声道:“娘娘息怒,霍将军一向与大人相知相交,如何会害了将军?出了事自有他下面的人顶上,再说,霍将军的确一概不知啊,一切皆由陈贵人一人而起。” 我拂袖道:“本宫从不想做皇后,苏韩胄如今得皇上器重,后位由谁来坐,又有何关系?” 徐太医低声道:“娘娘莫非是忘了,之前陈大人可是太后的心腹大臣,素来与苏大人政见不和呀,这后位谁来坐都无妨,只不能是陈贵人。” 午后的潋澜殿幽静,院内花团锦簇,蜂蝶纷飞。 宫女进去通报后,引我进了殿内。 陈贵人穿着淡蓝衫裙,扶着宫女的手走过来,见我过来,略有些惊讶,淡淡道:“赐坐。你怎么来了?” 我望着她不语,她转眸吩咐:“你们都下去。” 待众人退下,我垂眸道:“昨日二皇子面见皇上,背了四书五经,还与皇上闲话了几句,皇上还问起陈贵人你呢。” “问我什么?” “自然是问,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第62章 玉佩 陈贵人冷哼一声,倨傲道:“董贵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何必惺惺作态?” 我本就恼她肆意妄为,此时更甚。 正想反齿相讥,可一想到她只是投桃报李,送了些礼物过给霍泽睿,若是挑明了说,反倒是损了霍泽睿的清誉。 便暗自深吸一口气,冷静地道:“陈贵人虽然入宫早,但应该也未忘记当初为何入宫吧?后宫的女人,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你说是不是?” “你又打什么主意?还想让我像上回那般帮你撒谎么?你做梦!” 她冷笑一声:“莫不是你想拉拢我,对付那些和你争宠的人?也难怪,新进的妃嫔哪个不是年轻貌美,家世显赫,就凭你妖魅惑主的手段,还能好几时?” 她竟然误以为我来拉拢她。 看来她心中并无一丝害怕和不安,莫非是徐太医的无稽之谈? 陈贵人只是单纯要谢霍泽睿的救命之恩? 既如此,那再好不过。 两月后,前线传来消息,匈奴仗着夏季兵强马壮,再次骚扰边疆。 霍泽睿受命领兵征伐,皇上亲自宴饮相送。 几日后,我刚睡了午觉醒来,陈贵人求见。 待门关紧后,她突然朝我跪了下来,神情却是冷肃无比,她低声道:“求董贵人救霍将军一命!” 我的睡意登时全无,“腾“地起身,手紧握住案角:“你说什么?霍将军出了什么事?你不必如此,起身说话。” “不,你不答应此事,我就不会起来。我今日才知你那日为何去对我说那番话,你是为了霍将军!你早知道我赠霍将军礼物一事了对不对?” “对,我早知悉,且不要再提这些,你快说,到底出了何事?”我走到她面前,急声问。 陈贵人道:“昨日,我宫里的人瞧见霍将军府上的丫鬟出入安官人宫里,我只觉得纳闷。但今日晌午,我到青龙寺进香,发现我供奉在寺中的玉佩不见了,问了寺中僧人才知,是有人取走了。“ “玉佩?”我疑惑,这关霍泽睿何事? “那玉佩是霍将军的……上回观马球,他舍身救我一命,玉佩掉在我身旁,我身边奴才去搀扶时,还当是我的随身之物,一并捡了回去,后来我担心他的伤势,派陶公公去给他送药膏时,叫人稍了过去,” 她顿了下,冷傲中有了些羞赧之色,继续说道:“陶公公回来说,这玉佩是霍将军在关外时,遇到一个高僧所赠,是开过光的,可佑人平安,既然被我捡到,便是有缘,叫我留着,所以,” “所以你就一再赠送霍将军礼物?”我冷声道:“真是荒谬,你还拿着这玉佩到青龙寺供奉?青龙寺乃皇室礼佛之地,人多眼杂,你倒是生怕旁人不知!” “我只是为霍将军祈福,别无他想!何况,我只说是我私物,还叫寺庙中好生安置,却不知沈清凉是如何得知的!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知道你与霍将军是旧识,绝不想他被人诬陷置身宫闱丑闻,所以,这次唯有你能帮我,更是帮他。” 她垂着眸,眉间微动,似是下定决心:“你若是帮我这次,我愿自请去青龙寺,削发为尼,青灯为伴,了却余生。” 我只觉得眼前之人,简直是死到临头还自以为是! 既然沈清凉已取到玉佩,定是得到了密报。 说不定是苏韩胄一党,欲要借沈清凉的手除掉陈贵人。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如何能救得了霍泽睿? 她以为自己出家,我就要帮她? “我帮不了你,唯今之计,就是盼皇上能相信霍将军,但涉及宫闱,如何又能说得清?你真是要害死霍将军!”我恼怒之极,愤愤道。 “如果沈清凉自己先栽了呢?”陈贵人终于起身,抓住我的手臂,双目炯炯凝望着我。 这还是她头一回正眼看我。 “沈清凉养过白蚁,我亲眼所见!她住的桂月宫是我安排的寝殿,里面有一颗梧桐树枯死了,掖庭司的人要搬走,她专门留下了一大截树干……” “你坠湖就是她害的!掖庭司的人曾对我提过,船上有白蚁,我没有在意,后来你出事没多久,桂月宫走了水,那段枯木也被烧毁了,我去看过,还是见到了没被烧死的白蚁,那时候我就知道是她。” “董贵人,你让皇上审问沈清凉的陪嫁丫鬟,一定能得到口供!借由在她宫里搜查证据时,把玉佩找到。掖庭司的人你放心,他们听我的吩咐。” 陈贵人焦急道:“趁她现在还未将我和霍将军的事揭发,我们先下手为强,皇上那么宠你,定会厌恶她,惩治她,到时候不论她再说什么,皇上也会认定她在攀诬!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面见皇上!” 一时得知这么些内情,我在震惊之余,倒是渐渐冷静下来。 又觉得难以想象,竟是沈清凉,那个永远笑意盈盈,尚有几分孩子气的女子,竟然如此心机缜密,玉婷就是死在她的手里! 还有眼前的陈贵人! 她至今还觉得自己无辜,还觉得不是自己亲自动手,就不算对不起我。 可就算她再掩饰,也无法掩盖事情的真相。 她署理六宫,掖庭司告诉她船上有白蚁,自然是请职如何处置,可她并不在意。 不是不在意,是冷眼旁观! 她也不是我出事、桂月宫走水后,才发现的白蚁。 各宫的太监、宫女分配,都由她做主,沈清凉的异常举动,她岂能不知? 可眼下,不是追究往事的时候,我拂开她的手,道:“陈贵人,什么叫”我和霍将军的事“?你真觉得霍将军与你有过命的情谊?我提醒你一句,这种话,永远不要再说,连想也不用想。” 我深深吸一口气,叹道:“他救你,是因为你是他的主子,保护皇上的女人是他的职责所在!而那个玉佩,不出所料的话,是假的,并不是霍将军的,即便真是他的,也不是他赠与你的。” “你胡说!是陶公公还过去,又拿回来的!” 我想起那天傍晚,六顺说吃了陶公公从宫外买回来的烤鸭,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第63章 心思 陶公公与六顺私交尚可,但也是因为六顺是个没心没肺的爽快人,宫里的奴才们,都跟他跟他处得来罢了。 但他们两人各位其主,陈贵人要陶公公出宫做的事定是极隐秘,只怕出宫都不愿被人知晓,却这样随意透露给了六顺。 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依陶公公那样的人精,想要做到滴水不漏,不难。 他偏偏要露出破绽来,由此可见,他是故意为之。 我冷静地望着陈贵人,等她的神情恢复才道:“那是因为陶公公出卖了你。他出宫时,可有买桂斋坊的烤鸭孝敬你?” 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冷笑:“桂斋坊是霍将军府旁边的一家烤鸭店,在长安城很有名气,他买了烤鸭却不给你献宝,而是卖给我宫里的六顺半只,你说,陶公公是何居心?” “这是其一,其二,据我所知,霍将军只收了前两次的礼物,过后就交待下人不要再收你送来的东西,但是将军府里却有人,依旧收下了你之后送去的东西,你可以去问问陶公公,他每回可曾见过霍将军?如果他说有,那就是在说谎!” 陈贵人脸色大变,面容极其沉痛。 我不忍再看,转脸看着红漆雕花描金的朱门,那样富贵热烈的颜色,却让人心中冰凉。 在这红墙深宫之内,若是没有圣宠,那便哪里都是冷的。 我放柔了声音:“陈贵人,你不该生出那样的心思。” 她苦笑一声,垂眸时两行清泪滚落。 她转头斜睨着我,眼底布满了红血丝,涩声道:“我生出哪样的心思?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天要不是他,我说不定已经死了!他用自己身体护着我,被烈马撞上时连哼都不哼一声,我陈悦蓉只是敬佩他,感激他。” “他常年在西北征战,那样的苦寒之地,一过了十月就冷得要命,我为他缝几件御寒的衣裳,做些鞋袜,有何不可?他率军出征,我用他的玉佩为他祈福,希望他凯旋平安归来,仅此而已,又有何不可?” 我缓缓道:“不可。因为你是后宫妃嫔,你要关心的男人,只有一个,就是皇上。” “董贵人,”她轻嗤一声,“你如今是在做什么?你就不关心霍将军么?” “我与他是旧识,事关生死,我自然不能置之不顾,其他的,我自问再无做出枉顾天恩之事。” “天恩?董贵人在我面前,还提什么天恩?” 陈贵人冷冷道:“我刚入宫的时候,满心里还都是他,可他从未好好看我一眼!” “那年元宵节,宫里有刺客行刺他,我被当作人质带出宫,能再回到皇宫时,我看着那堵高高的门墙,我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还能回到这里。可他见到我,并不关心我受了多少苦,而是问我那晚宿在何处?” 她手中的红珊瑚串珠忽然断裂,滚落了一地。 她沉声道:“我与他也有夫妻的情谊,我为他诞下皇子,他的心却像石头一样冷,那样绝情……这算什么天恩!要不是顾忌我爹,顾忌我的娘家,我早不做这贵人了!” 她回过头来,道:“这次,若是能保霍将军清誉,悦蓉定削发为尼,绝不再连累霍将军,也不会再阻了董贵人的路子!” 陈贵人亲自面见皇上,说有人送到潋澜殿一封告密信,揭发安官人饲养白蚁。 是安官人将白蚁藏于宫船上,致使船木腐朽断开,险些害了我的性命。 皇上自然震怒非常:“朕一向待她不薄,她竟做出这等阴损之事!这种秽乱事,朕听着就觉得脏了耳朵,陈贵人,你去查,若是属实,依律处置,绝不姑息!” 陈贵人过去行事就老辣,此时为了霍将军,更是雷厉风行,立时带了人去桂月宫。 这种事向来传得快,很快我宫里的人都已知晓是安官人曾加害于我。 六顺探了消息过来,对我说道:“娘娘,陈贵人命人软禁了安官人,桂月宫里的人,都被带到了掖庭司听候发落,还有,” 他压低声音道:“安官人的陪嫁丫头被陈贵人身边的人带走了,贵人手里那些人,平日可是专理六宫锁事的,最是精明能干,用刑极狠,依奴才看,安官人这次没得救了。” 连夜严审,第二日晌午,我正在殿内为皇上研磨,陈贵人求见。 她未料到在此时见到我,有些讶然,不过很快镇定,说: “毁船之事,的确是安官人所为,她从沈府带过来的丫鬟招认,说是在枯死的梧桐木里养足了白蚁,趁天黑无人时去湖边方置船中。那船底铺着厚重毛毯,以致船夫始终不察,终酿了大患。” “至于那宫女说的枯木,臣妾也是知情的,那时安官人刚入住桂月宫,院里的一株梧桐寿尽,掖庭司过去搬走时,安官人主动留下一截木,臣妾还以为安官人贪玩,没想到是做这样的用途。如何处置,还请皇上示下。 皇上缄默良久,眉头微蹙,抬眸望着陈贵人。 陈贵人被他这样瞧着,已有些不知所措,转眸看我一眼。 我倒了一杯茶过去递与陈贵人,“多谢贵人为玉如奔走,瞧你额头都是汗,喝杯茶吧。” 皇上平静的声音传来:“审,定要审清楚,她为何如此阴狠下作。你跪安吧,朕乏了。” 陈贵人退出去后,皇上倚靠在塌上,眼睛瞧着折子,我轻唤了声“皇上。” 他伸手拉我坐下,缓缓叹了口气:“总说帝王无情,她们呢,心里又何曾真正看重朕。她们看重的是荣宠,成日里只想着算计旁人,算计荣宠。不择手段。实是可恶。” 说不出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这番话有异,恍惚有几分倦怠幽愤之意。 第64章 情投意合 我抚上皇上的手,轻拍了两下,轻声说:“她们既肯进宫,自是视皇上为夫,只是日子久了,就被后宫移了心志,因为只有争,才能有圣宠,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们看重皇上。” 皇上抬眸看我,道:“那你呢?你会争宠么?为了我,而算计什么?” 我怔了怔,忙说:“臣妾不敢。臣妾并非选秀入宫,能侍奉皇上,全赖……” “全赖什么?” “全赖,”我垂眸低语:“与皇上情投意合。” 久久沉默。 我回过神来,朝他看去,他眼角眉梢皆蕴着笑意,一扫烦郁之气。 许是见我神情紧张,抿唇轻笑出声,那笑意更深了,道:“朕,喜欢你说的这句,情投意合。” 外间的风吹动了窗户,雕刻着富贵锦绣花样的窗棂影子印在地上,随风微动。蝉鸣时断时续,仿若外面的一切人和事变得遥远,只有眼前的一方净地,而我身上则是一阵热一阵冷,心中遽然紧跳着。 还未到寝宫门外,就见一个小太监迎过来,恭声道:“娘娘,陈贵人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我换了衣裳出来,命下人都退下。 陈贵人从榻上起身,冷声道:“董贵人和皇上感情真好啊,我人都审完了,来你这里如何也等不来人,倒像我真是来你这里喝茶来了。” 她如今与我联手,有求与我,还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看来是真的等得不耐烦了。 我不与她计较,道:“她可是承认了?” “罪证确凿,由不得她不认,不过,在她宫里翻了个遍,也未见那块玉佩,我叫老嬷嬷搜了她的身,也不曾见,按说,这等要紧物件,她定是藏在屋内,可怎么都找不到,我又不好明说,你一向聪明,你说眼下当如何是好?” 我沉吟片刻,道:“我去见她一面。” 安官人仍居桂月宫,由陈贵人的两名嬷嬷陪伴,形同软禁。 六顺先一步进去通传,待我下轿时,沈清凉已在门槛处候着。 接近傍晚,斜阳洒落朱门,镀了一层金似的,长长一溜宫墙上的琉璃瓦,被照得刺眼夺目。 她在阴凉处,粉色常服被门影笼罩,颜色晦暗不明,珠钗尽脱,黑色长发散在身后,只余一张极白净的小脸在朝外张望。 一见我出来,慌忙跑出门外,那两名嬷嬷,自是亦步亦趋紧紧跟着。 她跑至我面前,勉强如常屈膝行礼:“清凉叩见董贵人。”一开口已是梨花带雨,清泪横流。 待我进了殿内坐下,她跪在地上,只是默默淌泪,模样甚是可怜。 我预备她会哭闹一番,或怨憎于我,倒不妨她这样安静哭泣,不由得好奇她害我是存了什么心思,便将玉佩一事押后不提。 我用手轻摩挲着自己长长的护甲,那上面点缀的红宝石在暗光中闪烁。 玉婷说笑的模样如在眼前,她曾说过“娘娘的手真好看,天生就是做主子的“。 后宫中就连奴才都在争来争去,身边的人比自己得了势,便眼热不忿,只有玉婷。 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坦然明净的人。 我淡淡垂眸,心中一阵悲恸,静静望了会儿护甲,方道:“你为何要害本宫?“ “清凉知错!清凉错了,我错了……“她双手俯地,开始不住地磕头。 一连磕了十余个,这才跪着挪到我脚边,哀哀道:“董姐姐,清凉一时鬼迷心窍,罪该万死,不论皇上如何惩罚,我都认,求求董姐姐,让我见皇上一面吧?” “你可不是一时鬼迷心窍,”我厌恶地瞪她一眼,冷冷道:“本宫问你的话,你还未回答。” 沈清凉抽泣道:“没入宫时,清凉就知道皇上宠你,听我娘说,你是宫女出身,却颇得圣宠,而皇上睿智英明,从不耽于美色,却为了你和太后翻脸。” “后来,才知道你原来是前执金卫之女,虽然董家被平反,但你的身世大白于世后,皇上还是冷落了你,不再宠幸你,那时候我刚入宫,还庆幸少了一个争宠的对手,可是,可是,” 她娇俏可爱的眉宇间,露出与年纪不符的成熟和沉痛:“有一回,我路过荒废了绮淑殿,就是董姐姐先前住过的寝宫,进去后见满园的桔梗花开得甚是好看,于是命人搬到我宫里两盆,那夜皇上来我宫里,瞧见那两盆花,脸色立刻就变了,虽然旁人看不出,但我却能看出来,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第二天,李德福带人去我宫里,将我宫里所有的鲜花全搬走了,说是皇上近日对花粉过敏,见不得花,可我从未听说过皇上对花粉过敏!” 她脸上挂着泪痕,扬起脸,犹带不甘:“很快我就知道他不过是因为你!那日后不久,我们一群妃嫔从陈贵人宫里出来,我和万昭仪一道回宫,她说“当初永延宫那个妖孽喜欢穿碧色衣裳,你瞧瞧她们,争个儿穿青穿碧,尤其是常贵人,她身上的香都和那个妖孽一样”,那时候我就知道了,皇上待你不同,他喜欢的女人,是你,董贵人!你人在永延宫,皇上不见你,心却在你身上,所以,” 她刚刚还说的幽怨无比,说到此处,忽然掩面饮泣,低声道:“所以清凉心生嫉恨,做了糊涂事,幸得姐姐吉人天象,未伤及性命,日后清凉愿为奴为婢,以弥补当日之失,下一世也愿为牛为马,只愿姐姐福报连延。” 我越发觉得她当真是伶牙俐齿,“能屈能伸”。 都到了如此境地,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若此时是陈贵人在此,没有霍泽睿之事牵涉,只怕素来爱要面子的陈贵人,会心软。 若这后宫里,没有我董玉如,亦或是让她先认识了皇上,那这后宫只怕就是她沈清凉的天下了。 我淡漠地看着她,“你想见皇上?” 她连连点头,泪眼朦胧,期待地望着我。 我蹙眉,低声道:“为什么?你行事这样狠毒,还有什么脸面见皇上?何况,也于事无补,就算你哥哥是镇关大将军,也不能法外施恩,而且,陈贵人是后宫主事,也是她来审你的案子,本宫不过是来问你些事情罢了,什么也帮不了你,也不会帮你。” 她急忙道:“清凉有重要事要回禀皇上!姐姐虽然得皇上宠爱,但陈贵人娘家在朝中势力非同小可,她如今是后宫主事,或许明年皇上就会封她为皇后,姐姐难道心里不觉得害怕么?” 第65章 观棋 因着突然出了这档子事,奴才们亦是好奇,忍不住窃窃私语。 我用小指轻刮着纨扇柄垂着的杏色流苏,很快就挂住了护甲上的红色宝石,如何也滑不下去。 取下护甲,桐花忙捧手接过,我扶着她的手臂起身,朝殿内边走边轻声道:“找个机灵的,去打听打听。” 卸了妆,宫女服侍我睡下,帷幔放下,帐内昏暗下来。 我仰躺着,静静去听外面铜漏的声响,“嚓嚓”不停,像是谁在雪地里走路一般。 过了许久,应是到了后半夜,帐外传来极细微的一声,很快又安静下来。 我翻了个身,不忍去掀开帷幔。 但桐花却知道我还未睡着,轻声唤:“娘娘,去打探消息的明珠回来了。” 静了会儿,我才起身,桐花连忙掀了一角,上前道:“皇上罚了陈贵人到万佛堂去,跟太妃们一起,今后不许再回未央宫。” 据明珠打探回来的消息,起因是天擦黑时,景若在御花园行走,先是听到“铃铃“的脚铃声。 沈清凉性子活泼,素爱戴这些铃铛,但宫里也不乏其他人戴,所以景若尚不在意。 可很快忽然吹来一阵风,一方手帕飘落到景若面前,她吓得大呼小叫,不停地说“不关我的事,安官人你不要来找我……” 这样的胡言乱语,立刻惊动了许多人,皇上亦被请了去,还未审问,景若就把什么都说了。 她是陈贵人的贴身宫女,在陈贵人的授意下,在沈清凉的茶水中下毒,这才致沈清凉暴毙。 景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讲述如何害沈清凉时,陈贵人才急匆匆赶来。 她头发还湿着,散在脑后。 后宫妃嫔一般等皇上就寝后才卸妆梳洗安置,以防皇上召见。 陈贵人大约是觉得夜里皇上从不去她那里,这才早早沐浴。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迟了一步赶来。 陈贵人一张脸冰寒,上来打了景若一耳光,咬牙道:“下贱东西,你敢诬陷本宫?” 景若跪着去拽她的衣裙,声音颤抖,“娘娘,她来报仇了!她来了啊……我听见她的脚铃声,还见到她的手帕,那帕子还有她吐的血……” “胡说!沈氏罪大恶极,被皇上关进永巷,是生了急病死的,方太医亲自验过的!” 陈贵人说完,转脸望向皇上,面容沉静,那目光却是理直气壮。 这时,方太医和徐太医过来。 徐太医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茶壶,还有一方带血的手帕,沉声道:“回皇上,这帕子上的毒,与茶壶壁上残留的毒药一样。” 陈贵人猛然看向景若,她定是没料到得力心腹做事如此马虎。 景若想说什么,但她大约是逐渐清醒过来,只是朝陈贵人摇头,什么都不再说。 陈贵人狠狠瞪她一眼,不再看她,冷声说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就算是中毒而死,也不见得是臣妾下的毒,永巷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谁都有机会,何况,说不定是沈氏自戕呢。” 徐太医道:“皇上,臣适才奉旨去查验现场,在沈氏生前所用的八仙桌下,发现几个血字。” “写的什么?” 徐太医垂着首,清清楚楚道:“陈贵人下毒,“他顿了下,又道:“后面还有未写完的痕迹。” 陈贵人立即跪下,道:“不管臣妾说什么,皇上都不会信,可是方大人亲自看过,并未说沈氏是中毒身亡。” 话音刚落,方太医也慌忙跪下,俯身磕头,“还请皇上治罪。” “你有何罪?”皇上沉声道。 “臣、臣的确听贵人的吩咐,去给沈氏验尸,但沈氏是半夜走的,人还穿着寝衣,并无中毒迹象……永巷那种地方,有人身故实属正常,臣一时大意失察,未仔细看就叫人抬走了,是臣失职!” “方大人是太医院院判,经验丰富,岂有看走眼的时候?”陈贵人冷声道。 “臣,有罪,因沈氏不是主子了,也就起了轻视之心,只是、只是走了过场。”方太医低声道。 “呵,”陈贵人冷笑一声,良久方道:“很好,甚好。” 皇上道:“陈贵人,品性不端,秽乱后宫,日后就在万佛堂修炼品性,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回未央宫。不许人去探望,”片刻后又道:“二皇子亦不准前去,没得带坏朕的皇子。” 常贵人来找我下棋,见我泱泱不乐,微笑道:“沈氏和陈贵人先后脚出了事,后宫各嫔妃人人自危,言行克制得紧,就连佟昭仪都清净不少,不常在各宫走动,听她宫里的人说,成日里抄经做绣活儿呢……” 我举着一枚白棋,滞在半空,脑中只回响着她方才说的那句话:“沈氏和陈贵人先后脚出了事。” 陈贵人出宫前,我去送她。 她殿中一片愁云惨雾,她脸上犹带泪痕。 我安慰她道:“你多多保重,此前你说过叫我抚养二皇子,我不愿意,如今我还是不愿意,但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就会护好他。” 陈贵人原本神情不悦,听我说完,反倒笑了: “那多谢董贵人了。我虽落此下场,但在宫中多年,有句话还是要奉劝董贵人,皇上性子凉薄,心思极重,你若有什么别的心思,我劝你趁早断了。” 我心中一跳,脱口道:“本宫能有什么心思?” “哼,这回若不是那人是霍将军,你会那样帮我?你虽然只说与他是旧识,再无私情,但这话又有几个人信呢?” 她蹙眉,语意已有些愤恨:“明明是皇上厌恶沈氏对你下手,想治她又怕伤了前朝将士的心,得罪了沈家,一并交与我来处置,我全了他的心思,到最后出了差错,错就全算我头上!就因为沈氏一案,他就这样惩治我,若是你叫人攀诬与朝臣有什么,又当如何?” 她对霍泽睿的情谊当真不假,事到如今,还担心我日后会连累了霍泽睿。 我垂眸不语。心里揣着一句话,却始终没有开口:或许,皇上已知悉你对霍将军的情意。 见我始终不吭声,她又道:“我知道你没有,只不过提点几句罢了。你放心,陶公公已让我叫人在宫外解决了,还有霍将军府上跟陶公公接头的丫鬟……该处理的,我都已处理了。” 陈贵人已走了几日,我方想到,皇上一早就知悉了她对霍泽睿的心思,却不动声色,一直等到沈清凉死后,才找了由头治了她的罪。 皇上需要一个人,来承载沈家的怨恨和不忿。 他亦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妃嫔,对臣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所以,他放任陈贵人对沈氏打压,事后又以此惩治陈贵人。 常贵人连唤了数声“妹妹”,我才回过神:“兔死狐悲,沈家和陈家在朝中权势极大,皇上尚且如此不顾情面,也难怪旁人行事收敛。” 常贵人道:“不过,经此一事,宫中再无与妹妹过不去的人,陈贵人一向与你我不睦,她此去,于我们有利。” 我凝望她片刻,缓缓颔首。 “你们在聊什么?”帘拢微动,皇上已是走了进来。 我和常贵人连忙起身行礼。 皇上淡淡道:“起来吧。你们在下棋?接着下吧,朕在一旁观棋。” 常贵人道:“时辰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到晌午了,臣妾该回去了,改日再来与董贵人下棋。” 皇上低“嗯”了一声,常贵人福了福身子退下。 桐花奉了茶,皇上用茶盖轻轻刮了刮茶碗,轻叹一声,又放下。 我温声道:“皇上有烦心事?” 他道:“也不算什么烦心事。匈奴狡诈,战事一直胶着,眼看要入秋,西北那边冷得快,到时候我方军队在苦寒之地,更是不利。” 听他说国事,我垂眸不语,并不甚关心,只是想到霍泽睿常年在那里领兵打仗,真真是不易。 过了会儿,皇上又道:“朕,打算亲征。只是舍不得与你分开,说不准数月,说不准一年半载。战场,更是无情,” 他叹口气:“刀剑无眼。” 第66章 红尘 出了伏天,天仍是热。 六顺提着冰过来,动作利落地放进冰盆。 我听着冰块冷冽相撞的声音,心念一动,问道:“你这几日可曾见过陶公公?” “没见过,”六顺脱口而出,又想了想,肯定地说:“娘娘不说,奴才还不觉得,奴才已经好几天没见陶公公了,嘿嘿,他闲时喜欢跟我们几个打牌,也不知道忙什么,牌都不打了。” 博山炉里的香燃尽了,我换了新的进去,袅袅香烟升起,如云卷云舒。 六顺见我静静不语,便默默退下了。 “娘娘,该用药了。”桐花轻声道。 莹白的白玉碗内,浓黑汤汁微微冒着热气,不必喝就能闻到苦味。 我胸口似压着块石头,闷得难耐,默默看了会儿,还是端了碗喝下去。 桐花忙递了手帕,我拭了拭嘴角,道:“准备下,去青龙寺。” 青龙寺在未央宫外,几个时辰便可往返。 桐花去请了旨,取了出宫令牌,由羽林军随扈,一路直到青龙寺。 古刹清净,远远便听到钟声传来,待走近些,更觉神圣庄重。 寺内主持率僧亲迎,引我往大殿走。 我用执扇遮面,缓缓拾阶而上。 殿内金光闪闪的大佛眉目安详,垂眸微笑,我的心也不由安静下来。 请了香,我虔诚跪下,闭目在心中默念数遍。 主持送我出寺时,道:“看施主心中似有郁结,不知所求何事?” “孩子,”我低声道:“我想要个孩子。” 主持道:“佛法讲究缘分,孩子更是如此,命里有时终须有,施主不如放宽心,放下即是得,放下即是自在。”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怔了会儿,驻足朝主持施礼:“师父所言极是,的确有诸多事,强求不来,但若是放下,活着还有何希望?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心中所愿而劳心费神?若是放下,岂不是脱离了红尘?即在红尘,又如何脱离红尘?” 我一口气说完。主持愕然,片刻后,随微笑道:“施主颇具慧根,方才所言,正是佛家上乘心法,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施主心中有主意,只需静待佛缘罢。” 我遮着面,微微颔首,辞别主持,即刻从官道返回宫中。 恰好到用晚膳时候,我换了衣裳,叫人不必传膳了。 刚吩咐下去,守在外面的宫女太监纷纷道:“皇上万安。” 我一回头,就见皇上走过来,他神色淡淡的,只是朝我深瞧了一眼,沉声道:“一日三餐,一顿也少不得,传膳吧。” 桐花不防备皇上会来用膳,忙领着人重新安置,一顿手忙脚乱,人人都慌得一头汗,终于请了皇上就坐。 我坐了一天马车,毫无胃口,也不得不陪他用膳。 幸亏小厨房今晚预备的菜肴尚算丰盛,我捡了他喜爱吃的,为他布了菜,然后轻轻搅着面前的汤羹。 出神间,面前的碟子多了些鸡丝,虽清炖又剔除了鸡皮,但我瞧着便觉得心满,便皱了皱眉头。 皇上道:“多少吃些,大不了用了膳朕陪你下棋消食。” 我温声道:“臣妾晚上一向少食,皇上尽管用膳,莫要管臣妾了。” “当真不用朕管?”他淡淡道。 我不知他是何意,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抿唇笑了,俯身凑近我耳边,轻声道:“你想要孩子,须调养好了身子才是。” 他的声音又轻又浅,呼吸拂在我的耳际,酥酥痒痒,一屋子的宫女太监皆屏气凝神,垂着眸仿佛入了定。 我不由脸颊发烫,心跳快了起来。 而他只是说完,便即刻正襟危坐,轻咳一声,执箸用起膳来。 我后知后觉明白他方才所言意味着什么,更觉得尴尬。 嚼着鸡肉时,我又想到,我自以为私下想法子求子,没想到连皇上都知道了。 不过,我宫里日日熬药,保不齐谁说漏了,也就传了出去。 正用着膳,掖庭司的祝公公求见。 皇上面色一沉,朝李德福看了一眼,李德福招招手,自有人传了祝公公进来。 “皇上,贵人”他恭敬行礼道:“奴才该死,不知万岁爷尚未用过膳,奴才去外头等着。” 皇上淡淡道:“既来了,有话就说。” 祝公公应了声“是”,道:“潋澜殿的景若姑娘在宫里好好走着,突然发了疯,胡言乱语。” “发了疯就关起来,这等事也值得来告诉朕,你们掖庭司就是这样做事的?”皇上用毛巾擦了擦手,侍奉晚膳的宫人开始往下撤膳。 祝公公踌躇道:“景若口口声声说不是她害的安官人,让她不要找她,是……”说到这里便噤了声。 我转头看向皇上,他神情淡然,只凝着眉,冷声道:“说下去。” “景若说,要安官人去找陈贵人。”祝公公低声说完,见皇上久不回应,便又说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可眼下涉及后宫主子,奴才不敢决断,还请皇上示下。” “她在哪儿?”皇上道。 “奴才将她暂捆了起来。” “朕去看看。”皇上淡淡说着,转身走到我面前,低声道:“早些歇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我低声行礼:“恭送皇上。” 御前的人簇拥着皇上离开,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桐花过来,轻声道:“娘娘……” 我一抬手,她便噤了声。 我低声道:“吃了这么些,现在就寝,会积食,陪我去院子里坐坐。” 刚过中旬,月亮圆盘一样,照的院子里一片明亮。 我倚坐在廊下赏月,虫鸣唧唧,尤为静寂,一丝模糊不清的不安在心中升起,可怎么也抓不住。 我轻叹一声,脑中忽然一片清明,似乎想清楚了许多事。 白天我才在青龙寺上过香,到了晚上皇上就来说孩子之事,未免太巧合了。 我突然明白,我在青龙寺里的一切,他都知道。 青龙寺原本就是皇室礼佛的寺苗,寺里的一切自然以皇上为尊……陈贵人还敢在青龙寺为霍泽睿祈福……只怕皇上早已知悉。 他今晚亦是反常,一个“疯”了的宫女,何须他亲自过去? 他知道了一切,却只字不提,是为何? 第67章 观棋 因着突然出了这档子事,奴才们亦是好奇,忍不住窃窃私语。 我用小指轻刮着纨扇柄垂着的杏色流苏,很快就挂住了护甲上的红色宝石,如何也滑不下去。 取下护甲,桐花忙捧手接过,我扶着她的手臂起身,朝殿内边走边轻声道:“找个机灵的,去打听打听。” 卸了妆,宫女服侍我睡下,帷幔放下,帐内昏暗下来。 我仰躺着,静静去听外面铜漏的声响,“嚓嚓”不停,像是谁在雪地里走路一般。 过了许久,应是到了后半夜,帐外传来极细微的一声,很快又安静下来。 我翻了个身,不忍去掀开帷幔。 但桐花却知道我还未睡着,轻声唤:“娘娘,去打探消息的明珠回来了。” 静了会儿,我才起身,桐花连忙掀了一角,上前道:“皇上罚了陈贵人到万佛堂去,跟太妃们一起,今后不许再回未央宫。” 据明珠打探回来的消息,起因是天擦黑时,景若在御花园行走,先是听到“铃铃“的脚铃声。 沈清凉性子活泼,素爱戴这些铃铛,但宫里也不乏其他人戴,所以景若尚不在意。 可很快忽然吹来一阵风,一方手帕飘落到景若面前,她吓得大呼小叫,不停地说”不关我的事,安官人你不要来找我……“ 这样的胡言乱语,立刻惊动了许多人,皇上亦被请了去,还未审问,景若就把什么都说了。 她是陈贵人的贴身宫女,在陈贵人的授意下,在沈清凉的茶水中下毒,这才致沈清凉暴毙。 景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讲述如何害沈清凉时,陈贵人才急匆匆赶来。 她头发还湿着,散在脑后。 后宫妃嫔一般等皇上就寝后才卸妆梳洗安置,以防皇上召见。 陈贵人大约是觉得夜里皇上从不去她那里,这才早早沐浴。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迟了一步赶来。 陈贵人一张脸冰寒,上来打了景若一耳光,咬牙道:“下贱东西,你敢诬陷本宫?” 景若跪着去拽她的衣裙,声音颤抖,“娘娘,她来报仇了!她来了啊……我听见她的脚铃声,还见到她的手帕,那帕子还有她吐的血……” “胡说!沈氏罪大恶极,被皇上关进永巷,是生了急病死的,方太医亲自验过的!” 陈贵人说完,转脸望向皇上,面容沉静,那目光却是理直气壮。 这时,方太医和徐太医过来。 徐太医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茶壶,还有一方带血的手帕,沉声道:“回皇上,这帕子上的毒,与茶壶壁上残留的毒药一样。” 陈贵人猛然看向景若,她定是没料到得力心腹做事如此马虎。 景若想说什么,但她大约是逐渐清醒过来,只是朝陈贵人摇头,什么都不再说。 陈贵人狠狠瞪她一眼,不再看她,冷声说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就算是中毒而死,也不见得是臣妾下的毒,永巷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谁都有机会,何况,说不定是沈氏自戕呢。” 徐太医道:“皇上,臣适才奉旨去查验现场,在沈氏生前所用的八仙桌下,发现几个血字。” “写的什么?” 徐太医垂着首,清清楚楚道:“陈贵人下毒,“他顿了下,又道:“后面还有未写完的痕迹。” 陈贵人立即跪下,道:“不管臣妾说什么,皇上都不会信,可是方大人亲自看过,并未说沈氏是中毒身亡。” 话音刚落,方太医也慌忙跪下,俯身磕头,“还请皇上治罪。” “你有何罪?”皇上沉声道。 “臣、臣的确听贵人的吩咐,去给沈氏验尸,但沈氏是半夜走的,人还穿着寝衣,并无中毒迹象……永巷那种地方,有人身故实属正常,臣一时大意失察,未仔细看就叫人抬走了,是臣失职!” “方大人是太医院院判,经验丰富,岂有看走眼的时候?”陈贵人冷声道。 “臣,有罪,因沈氏不是主子了,也就起了轻视之心,只是、只是走了过场。”方太医低声道。 “呵,”陈贵人冷笑一声,良久方道:“很好,甚好。” 皇上道:“陈贵人,品性不端,秽乱后宫,日后就在万佛堂修炼品性,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回未央宫。不许人去探望,”片刻后又道:“二皇子亦不准前去,没得带坏朕的皇子。” 常贵人来找我下棋,见我泱泱不乐,微笑道:“沈氏和陈贵人先后脚出了事,后宫各嫔妃人人自危,言行克制得紧,就连佟昭仪都清净不少,不常在各宫走动,听她宫里的人说,成日里抄经做绣活儿呢……” 我举着一枚白棋,滞在半空,脑中只回响着她方才说的那句话:“沈氏和陈贵人先后脚出了事。” 陈贵人出宫前,我去送她。 她殿中一片愁云惨雾,她脸上犹带泪痕。 我安慰她道:“你多多保重,此前你说过叫我抚养二皇子,我不愿意,如今我还是不愿意,但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就会护好他。” 陈贵人原本神情不悦,听我说完,反倒笑了: “那多谢董贵人了。我虽落此下场,但在宫中多年,有句话还是要奉劝董贵人,皇上性子凉薄,心思极重,你若有什么别的心思,我劝你趁早断了。” 我心中一跳,脱口道:“本宫能有什么心思?” “哼,这回若不是那人是霍将军,你会那样帮我?你虽然只说与他是旧识,再无私情,但这话又有几个人信呢?” 她蹙眉,语意已有些愤恨:“明明是皇上厌恶沈氏对你下手,想治她又怕伤了前朝将士的心,得罪了沈家,一并交与我来处置,我全了他的心思,到最后出了差错,错就全算我头上!就因为沈氏一案,他就这样惩治我,若是你叫人攀诬与朝臣有什么,又当如何?” 她对霍泽睿的情谊当真不假,事到如今,还担心我日后会连累了霍泽睿。 我垂眸不语。心里揣着一句话,却始终没有开口:或许,皇上已知悉你对霍将军的情意。 见我始终不吭声,她又道:“我知道你没有,只不过提点几句罢了。你放心,陶公公已让我叫人在宫外解决了,还有霍将军府上跟陶公公接头的丫鬟……该处理的,我都已处理了。” 陈贵人已走了几日,我方想到,皇上一早就知悉了她对霍泽睿的心思,却不动声色,一直等到沈清凉死后,才找了由头治了她的罪。 皇上需要一个人,来承载沈家的怨恨和不忿。 他亦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妃嫔,对臣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所以,他放任陈贵人对沈氏打压,事后又以此惩治陈贵人。 常贵人连唤了数声“妹妹”,我才回过神:“兔死狐悲,沈家和陈家在朝中权势极大,皇上尚且如此不顾情面,也难怪旁人行事收敛。” 常贵人道:“不过,经此一事,宫中再无与妹妹过不去的人,陈贵人一向与你我不睦,她此去,于我们有利。” 我凝望她片刻,缓缓颔首。 “你们在聊什么?”帘拢微动,皇上已是走了进来。 我和常贵人连忙起身行礼。 皇上淡淡道:“起来吧。你们在下棋?接着下吧,朕在一旁观棋。” 常贵人道:“时辰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到晌午了,臣妾该回去了,改日再来与董贵人下棋。” 皇上低“嗯”了一声,常贵人福了福身子退下。 桐花奉了茶,皇上用茶盖轻轻刮了刮茶碗,轻叹一声,又放下。 我温声道:“皇上有烦心事?” 他道:“也不算什么烦心事。匈奴狡诈,战事一直胶着,眼看要入秋,西北那边冷得快,到时候我方军队在苦寒之地,更是不利。” 听他说国事,我垂眸不语,并不甚关心,只是想到霍泽睿常年在那里领兵打仗,真真是不易。 过了会儿,皇上又道:“朕,打算亲征。只是舍不得与你分开,说不准数月,说不准一年半载。战场,更是无情,” 他叹口气:“刀剑无眼。” 第68章 别出声 在对匈奴策略上,皇上一向主战,信心十足,还从未有过这样低沉之态。 又听他欲亲征,我更是惊讶,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但强自不动声色,抬头看着他,认真道:“天朝国力强盛,兵强马壮,良将辈出,皇上必能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皇上轻轻笑了一声,握住我的手,道:“朕自然会胜。我以为你会劝朕,不要亲征。” “臣妾惶恐。”我连忙挽裙半跪,一颗心砰砰急跳,“皇上英明睿智,杀伐决断,臣妾岂敢妄言?” 手臂一紧,皇上俯身拉我起身,顺势揽着我入怀,他低声道:“瞧你紧张什么,朕不过随口一说。” 他的鬓发轻轻贴在我脸上,声音愈来愈低,渐入耳语,暖暖的呼吸在我耳下又痒又酥,“你向来识大体,朕知道,我只不过是舍不得你。” 我脸颊发热,只看着窗棂外的树影随风轻摇,并不答话。 皇上又道:“宫里总也不清净,朕有心带你一同去,待处理完几宗要紧事,咱们就起程。” 直到了月末,大驾方出未央宫,在宫外京营中整军。 因晨起得早,天气微凉,桐花恐我受寒,为我带了披风,这会儿太阳一出,立刻便觉得热起来。 桐花和另一个宫女怜儿开了舆轿的小窗,放下帘子。 她们都是自入宫就未曾出过宫,此时随扈大军已出长安城数里地,天高地阔,宫道两侧树木叠翠,又离了宫,俩人都掩不住的兴奋,忍不住掀开一帘子一角往外望。 桐花老实持重,打量着我的脸色,见我倚着软靠子,静静品茶,并未困倦或有恹恹之色,便放心随怜儿把望外头景致。 过了会儿,她们也瞧腻了,放下帘子,只低声说京营大军的英勇神武,几时方到驿站等等。 我听着俩人叽叽咕咕,冰盆凉滋滋渗出凉意,心绪渐渐也安宁下来,便捧着书看。 这时,轿外传来声音:“贵人主子,皇上让送来些瓜果。” 桐花掀开帘子,端进来一个雕花匣子,打开后,见各色瓜果浸在冰碗里,那瓜切的极薄,在冰中直入透明一般。 那送瓜果的小太监在外头又道:“皇上说”晌午炎热,路途疲乏,贵人用些冰镇瓜果也无妨,权为消暑了,两位姑娘也看着些贵人,别贪多了去即可。” 怜儿轻笑一声,桐花亦是抿唇微笑,掀开帘子道谢后,用银叉为我叉了一片蜜瓜,用手帕子接着喂我吃下,低声道:“皇上待娘娘真真是极好。” 桐花一开了话头,怜儿便跟着道:“皇上日理万机,御驾亲征还像平日一样批阅奏折,这时候还想着娘娘,那自然是真心待娘娘,桐花姐姐你不知道,但凡哪里进贡了新鲜物件儿,皇上必定想着娘娘。” 这次是到关外行军,所带宫人、行装一应从简,除了几个做粗活的宫女太监,贴身宫女只带了桐花一人,皇上临时又叫御前的怜儿过来侍奉。 我微微一笑,眼睛并未离开书,桐花知我不爱闲话,轻轻放下叉子,坐了回去。 一时静下来。 虽轿撵内铺着厚厚软垫,不觉颠簸,里面物事一应俱全,如在寝宫。 但车轮辘辘声清晰传来,这才显出时在奔波途中,离宫越加得远了。 我搁下书,轻声道:“关外很苦,你们怕不怕?” 桐花看了怜儿一眼,垂首摇摇头。 怜儿见我好不容易开口说话儿,笑道:“怕什么?这回难得出宫,且不管条件如何,但是涨涨见识也是好的,何况虽是去打仗,但区区匈奴,哪里是咱大军的对手。” 桐花开口道:“我听说西北国没有屋子住,都是住帐篷,穿的还是兽皮革衫。” 我轻哼一声:“可不是,他们可没有轿子,出门要骑马、骑骆驼,大单于死后,阏氏要嫁给下一位单于,新单于大多是老单于的儿子,实乃蛮夷之地。” 怜儿看我不喜西北,伶俐道:“娘娘放宽心,咱们带的东西齐全,怎么也委屈不了娘娘您呐。” 这是皇上头回亲征,行军很快,随行又皆是兵士,不足三个月,便到了西北境内。 饶是如此,这里早已冰天雪地,冷得要命。 大军进入乌垒城,霍泽睿早率守疆军士相迎,只听见外面山呼震天。 我刚打开一点窗子,只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穿盔甲的士兵如一颗颗黑色的树,站得笔直。 紧接着泠冽风雪呼啸吹进来,轿内的热气瞬间被驱散似的,刺骨的冷。 怜儿惊呼一声,和桐花手忙脚乱关紧了窗,俩人直叹:“太冷了。长安城最冷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冷。” 桐花又往炭盆里添了炭,重为我换了手炉,关切地道:“娘娘快快暖暖,可别冻着了。” 这时,李德福在舆轿外说:“贵人,咱们先去都尉府吧,皇上要去军营巡视,要晚些时候才过去。“ 桐花隔着窗子道:“有劳李公公。” 不知走了几个时辰,马车停下来,开了轿门,早有人在外面撑着伞。 我裹着斗篷下来,复坐进一个小轿子,在都尉府走了一阵子方到一处院落。 都尉府是西域使者校尉所居,院内装修与中原相仿,一溜的景泰蓝大缸内是怒放的腊梅,在一片白雪下,甚是夺目。 因天气严寒,只匆匆一瞥,便进了屋子。 不料里面倒是温暖如春。 竟有几盆桔梗花摆放在屋内,里面摆设布置更与我的寝宫无异,就连我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没让桐花收拾过来的墨玉棋盘都放在几案上。 我回头看桐花,她恭声道:“是皇上特地吩咐奴才带来的。” 刚过申时,天就黑了,隔着玉色琉璃窗,能看到府上的小厮们在掌灯。 原本一进屋,身子暖和后,我就有些犯困,但又不想去睡,此时终于撑不住,梳洗了一番,便睡下了。 不想一觉睡到半夜,我醒过来,自己穿了鞋子走出来,守夜的桐花歪坐在墙边睡着了,四下静寂。 我裹了白狐斗篷推开门,风雪停了,一轮皎洁明月低低悬在半空,晶润透亮的星子如冻葡萄一般嵌在紫蓝色的夜幕上,我一时看入了神,竟不觉得冷了。 这时,从月门墙头轻轻跳进来一个人影,我惊讶之余,忘了害怕,更没有出声喊人。 小太监、侍卫都在一旁的偏殿守着,窗子里还幽幽亮着光,隐有咳嗽声传来,只要我发出一点动静,里面定会冲出人来。 那人一跳进院子,便动作灵敏地朝柴房走去。 刚走几步,他停下来,朝我的方向看来。 因为并未燃灯,我又静静站在门口,他刚开始没有发觉我,这时看到了,似是也受了惊吓。 他穿着皮毛外套,蒙着面,身形苗条。 我与他对视了一眼,便知道此人是一个女子。 静悄悄的都尉府,忽然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很快就到了我所住的地方。 院中的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再转过头来时,毫不犹豫朝我跑来。 我这时才开口欲喊,但她脚下轻轻点地,如轻盈的飞鸟一般落到我身边,眼前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小刀抵在我的脖子处。 她携着我进了屋,并迅速关了门,压低声音道:“别出声!” 第69章 公主 她的语调很怪异,不像是中原人的口音,让我立刻想起古力扎尔,她也说一口蹩脚的中原话。 不过,每回见扎尔她都高兴得狠,不像这个女刺客,凶蛮得紧。 只是,我还是听出来她的紧张。 我顺从地跟着她朝内室走,刚掀开布帘,就看到桐花一脸惊恐看着我身后的女刺客。 桐花还未开口,就被她低喝:“别说话!不然我要了她的命!” 桐花拼命点头,已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女刺客道:“你过去,说她在睡觉,没见到什么人!” 我不禁轻笑,低声道:“你叫她说没见什么人,岂不是不打自招?” 脖子上的刀朝下用力:“打我?我也不会招!哼,少废话,想活命照我说的做!” 我对桐花道:“不用开门,说我早睡下,不要让他们在我院子里吵闹。” 桐花忙不迭掀开帘子出去。 我闻到她身上有浓郁的香,是我从未闻过的香料气味。 她握刀的手并不细腻白净,但两根手指上都戴着宝石戒指。 看来是个爱美的女子,且出身不俗,绝不是这里的卑贱奴隶。 我道:“跟我上床。想活命,你也照我说的做。”说着,我毫不犹豫朝前走。 她忙躲开刀,低声说了句西北国话。 不过人却机灵地拉着我往床上跑,钻进被窝里后,还不忘用刀对准我的腹部。 果然,桐花把外头的人打发走后,还未走回内室,又有人敲门。 过了会儿,方嬷嬷走进内室,我这时若还躺着装睡,只怕更让人疑心,便坐了起来,道:“什么事这么吵?桐花,掌灯。” 烛火燃起,方嬷嬷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又重回到床前,恭声道:“搅醒贵人了,因事关贵人安全,奴才不得不谨慎,否则贵人出了半分岔子,奴才们的命倒算不得什么,只是叫万岁爷担心,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方嬷嬷是宫中老人,皇上幼时曾得她照料过,因此连皇上都待她比一般奴才敬重,她自己也持重恪守,做事稳妥,所以这次出宫,皇上考虑再三,还是将她带来照料。 我听她说完,客气道:“嬷嬷严重了。只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方嬷嬷道:“侍卫们说府上出了刺客,跑到咱们这院子旁就不见了,担心是进了院子,外头都仔细找过了,所以奴才斗胆来贵人屋里看一眼才放心。” 桐花垂手低头站在一旁,神情甚是紧张。 幸好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暗淡,方嬷嬷并没有留意到,但时辰一长,难免露出马脚。 我倦倦道:“嬷嬷大可放心,本宫这里没有什么动静。” “那再好不过,贵人歇着吧,奴才告退。“方嬷嬷轻声说着,退行而去。 待门再次关上,被窝里的女刺客连忙探出头来,脸上的面纱也摘下了,大口呼吸着,坐了起来。 我掀开被褥要下床,她忙举起刀来。 我淡淡道:“若是我想做什么,方才就把你交出去了。” 她想了想,讪讪收了刀。 我下床,走到一旁软榻坐下,吃了一口茶,这才整理了衣裙,瞧着站在屋中间的女子。 她也好奇地打量着我,道:“你是中原皇上的女人?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微微垂眸,道:“本宫只是不想被你当作人质,你是刺客,一冲动杀了本宫,那本宫还怎么好好坐在这儿跟你闲话呢?” 她怔了下,道:“你说得对。” 我淡笑,心中揣测,她并不像是专门的刺客,但深夜闯进来,必也是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皮肤是中原少见的麦色,鼻梁高挺,面孔小巧,眼睛深邃,长相不俗,气度傲然,见到我无丝毫惧意。 我道:“不止我院子外面,甚至整个都尉府,接下来的数日都会严防死守,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你根本逃不了。不如,你说说,你来都尉府做什么?又是怎么进来的?据我所知,能出入都尉府的人,底子都被摸得透透的,” 我抬眸,望向她:“别说是偷潜进来的,你功夫虽好,但都尉府的守卫多得是武功高手,所以你定是用了什么法子混进来的。府上的人说,使者校尉请了几个舞女,要在宴上表演助兴,你,假扮了其中一个舞女?” 她的眼睛随着我的话,愈睁愈大,最后完全没有了凶蛮之态,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这样聪明的人,不对,是你们中原人都这么多心思么?” 她不说自己是做什么的,我也不逼着问,反正该着急的人是她。 我顺着她的话儿说:“那,谁是第一个聪明的人?” “我一个汉人师傅,是本公主买来的一个奴隶,长得特别好看,简直像个娘们。”她道。 “你是公主?哪个国的公主?”我问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手握着刀,几步过来,拿刀对着我。 我冷声道:“你有本事杀了我,但我敢保证,你也走不出这间屋子了!把你的刀收起来,否则别怪我不帮你。” 之前我一直温声说话儿,突然厉声呵斥,她立刻生气了,把刀放在我脸边:“你以为我只能靠你,才能出去?听刚才那老女人说,皇上老儿很疼爱你呢,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不信出不来这里!到时候一到外面,我骑马就跑,你们中原人可就追不上我了。” 我道:“你的马再快,能快的过弓箭么?你知道我们的神箭手有多厉害?何况,你一匹马,一个人,能跑得过千军万马?你劫持我,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被追上,更何况,你最终大约只会跑回自己的家,到时候西北诸国,第一个被灭掉的,就是你的国家!我死不足惜,你当真愿意因一己之私,置你的百姓人民,你的家人、朋友于险境?” 她的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愤然放下了刀,犹豫了片刻,道: “我说!我就是假扮了舞女进来的,在入都尉府前,我杀了一个舞女,然后穿着她的衣裳混了进来,我就是想瞧瞧中原的皇上长什么样子?是高?是胖?是矮?是瘦?原本到了宴会上,就能瞧见了,但我担心到时候要看别的舞女动作,又要看皇上,忙不过来,就打算趁着晚上能见一面皇上,” 她坐了下来,拿起一只茶碗递给桐花,桐花不得不为她添了茶。 她喝了一口,蹙眉道:“不好喝,这茶怎么都这么难喝?” 这话这样耳熟。 我把看着自己的茶碗,道:“后来呢?” 她身子往我这里凑近些:“我听府上的丫鬟说,皇上用了晚膳,会来贵人院子里去,所以我就悄悄守着,哪知道皇上那么大阵仗,身边乌泱泱的人,我什么也没瞧见,就见他到你院子待了一会儿,又回去了。” 桐花接口道:“娘娘睡下了,皇上只过来瞧了瞧,说不打搅娘娘好睡,就起驾回了。” 第70章 相信 我沉吟道:“你是谁?为什么想见皇上?” 异族女子开口欲言,可又犹豫了,冷哼一声,方道:“你想查我的身份?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不相信本宫?” 我饶有兴味地对她笑笑:“若是本宫帮你见皇上一面,姑娘可否坦诚相告?” 她眼中瞬间绽出神采,“真的?你愿意帮我?可我现在连你房间都出不去啊。” “这个简单,”我看一眼桐花:“去找件你的衣裳,让这位姑娘换上,现在就去预备着吧。” 桐花领着她去换了衣裳出来。 厚厚的蜜合色斗篷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打眼一看真瞧不出是谁。 她甚是满意,道:“我就这样出去了?出门碰上人跟我说话怎么办?” “谁说让你现在出去,这会儿子正是风声紧的时候,一出去指定露馅,且桐花也不会大半夜出门。” 我捏了桌上的糕点,放在鼻端闻了闻:“是叫你五更出去,那时人最少,又是桐花出门办事的时辰。” 她去掉风帽,过来也捏了一块糕点,边吃边道:“我还以为现在就走,还有几个时辰呢,何必叫我这么早换衣裳?” 我微笑:“剩下的时辰,自然是要劳烦姑娘跟着桐花学学她的走路仪态,起码模样像了,若真是路上碰着人了,你只管咳嗽假装说不出话。” 她连吃了两块糕点,道:“你考虑得真是周全,可你就不怕我出了你的门,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方才自然是怕的,现在不怕了。” “你什么意思?” 我道:“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旁人拿的吃食不可轻易动么?” 她脸色顿变,将手中的半块糕点狠狠惯在地上,“腾”地站起身,又拔出了金错刀。 我不等她靠近,亦起身,厉声道: “你胆敢再对本宫动手,本宫就拼着不要性命,也断不会将解药给你,不出一个月,你就会全身溃烂而亡!你最好识相些,听本宫的安排!” 她的一张俏丽愤怒到涨红,对我怒目而视,可到底不敢再动。 我对桐花吩咐:“收了她的刀!” 桐花慌忙夺下她的刀,还不忘用刀尖指向这个异族女子,只是桐花的手一直在颤抖,根本不济事。 其实,唬住这女子前,我心中亦是紧张极了,若非她实在不像是一个刺客,我也做不到如此镇定。 我稳稳坐下,暗吸一口气,沉声问她:“你没有旁的路可走,漫说你身重剧毒,就是好好的,也躲不开外面的守卫,你好生说说吧,你为何夜闯都尉府?” “哼!要杀要剐,随你便,我绝不说!” “好,”我站起身,往床塌走,背对着她,冷冷道:“还有四个时辰,就是五更,你若是想明白了,就来找本宫。” 桐花侍奉我躺下,放下帷幔时,压低声音道:“我们不如喊人……”我瞪她一眼,她忙噤了声。 外面铜漏沙沙作响,我睁着眼望着帐顶。 就在困倦要睡去时,帷幔被人一把拉起。 我立刻起身,问站在床侧的异族女子:“可想清楚了?” 在她弃刀时,我就断定她会来找我,因为,她并非视死如归。 她抱着双臂,侧身而立,倨傲地说:“反正我也没做什么坏事,我就告诉你……” “我父王从小就告诉我,将来我是要嫁给中原皇上的,” 她说完,突然扭过头,颇恼怒地道:“过去西北诸国,一直是和中原和亲的,但是前两年,中原又送了一位公主过来与匈奴和亲,哪知道,和亲是假,打仗才是真,匈奴吃了好大的亏,就从那次后,中原就不愿再与西北国和亲了。” 她越说越激动:“我父王上书过几次,想要送我去中原,都被驳回了,无奈之下,父王见依靠中原不成,只得转头投奔匈奴,” 她看我一眼,摊了摊手:“这也不能怪我父王,匈奴强悍,到处联盟,我们……我们若是不从,就没好日子过啦!” “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见我朝天子?”我轻声问。 她双眼微眨,神态竟有了女儿娇羞之色,不过转瞬即逝,声音已是低下来:“我一直都把中原的皇上当做丈夫的,他这次来,我自然想要来看看。” 我不觉也失笑,原是为了这样一个小心思,却冒着性命之险。 沉吟了片刻,我沉声道:“本宫言而有信,你说出实情,本宫就助你见皇上一面。“ ”只是你身上的毒,须得分三回方解。服下第一回的解药,可撑两个月,第二回,可撑一年。不过,最多一年,我朝将士也该班师回朝了,到时候我再给第三回的解药。” “好!”她抱拳道:“一言为定!” 她豪爽不羁,且有些江湖气的举止,让习惯了后宫生活的我,一时愣怔,道:“一言未定。” 五更时分,她换上桐花的衣裳,披上斗篷,裹得密不透风。 临开门时,她又回过头来。 貂毛的帽檐遮住她的脸,只能瞧见一双深邃迷人的大眼,微微一弯,低声道:“记住了,我叫娜宁。” 我微微颔首。 一阵凛冽寒风卷进来,她快速朝院子走去。 从门缝隙处可看到,守在外面的侍卫,只是朝她看了两眼,便继续值守了。 关紧房门,桐花拉着我走到内室,眼泪刷地落下来。 我又急又好笑,拿出帕子为她拭泪。 她吸着鼻子道:“那个女刺客拿刀抵着娘娘脖子的时候,奴才吓的魂都飞了,娘娘您就不怕她么?” 我坐下来,缓缓道:“怕,怎么会不怕?” 我看向她,笑:“在宫里时,虽是兵不血刃,但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本宫不也一路走了过来。被人用匕首威胁着,固然可怕,可本宫相信知觉,相信她并非是刺客。” 桐花又哭又笑点点头,目光落在案上的糕点处:“这不是昨个儿府上厨房送来的?有……毒?” 我挑眉,捏起一个吃下去,唬得桐花赶忙来抢,已然晚了。 “没有毒。”我用毛巾拭了拭手:“诓她罢了。” 胶西王倒是给过我许多瓶瓶罐罐,我还未曾用到过。 这回来西北国,不知是否对此地心生厌弃,以至于总觉得此行不妥,便犹豫着带了几个厉害的药剂过来。 但那些东西压在箱底,仓促间,哪里能拿出来害人? 何况是做到糕点里? 但是我对那位叫娜宁的异族公主所述却非虚。 的确有一种这样的毒药,只是她并未中毒。 虽已五更天,西北的天仍旧是暗沉沉的,折腾了一晚,我已是极困倦,重又躺下睡觉。 闭着眼睛,脑子里还是不停歇,一会儿闪过一群异族舞女在跳舞,皇上举杯,犒赏众将士;一会儿那些异族舞女手中多了刀,朝皇上刺来。 我猛然睁开眼,天色亮堂了些。 我翻了个身,在心里说:我的知觉没有错,那个姑娘绝非刺客。 说不出为什么,我竟想到了古力扎尔。 她其实和娜宁长的相仿。 同样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直爽的性子……渐渐,她们的脸合二为一。 我的手臂忽然发麻,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我紧紧攥着被褥的一角。 或许,是因为古力扎尔,我才相信娜宁? 正在胡思乱想间,一阵衣料窸窣声后,眼前一亮。 我转过身来,见皇上穿着海清团龙对襟俯身站在我床边。 他身上还带着寒气,眼眸也如清脆的冰凌,炯炯有神地凝视着我。 我立刻清醒,坐起来欲行礼,被他握住手。 他的手果然冰凉,我不自觉拉了被褥盖住了他的手臂。 他顺势坐下来,道:“昨晚上就想来瞧你,担心扰着你睡觉,怎么还这么倦?可是昨晚上闹刺客吓到了?都怪朕,我该想到的。” 我喉间干涩,低声道:“臣妾只是换了床尚不适应……那刺客可捉到了?” 他眉宇一拧,“许是那侍卫瞧错了,都尉府岂是能轻易混进来刺客的?不过,这里不比在长安,还是谨慎些好。还有一桩事,你也要有个准备,咱们要在这里多待些日子了,或许一年,或许两三年。” “怎么?怕了?”他抬手摩挲了下我的鬓发,微笑道:“从长安到西北国,少则三个月,多则小半年,正赶上草长莺飞的时节不易,眼下刚入冬,匈奴都已远迁草原腹地,行踪不明,我方就趁这段时日,整顿兵马,待来年再战,也好让京营士兵适应此地的水土。” 我微微点头,心想:“昨日初来此地,我就想到了,冰天雪地的时节,对双方都不利,战事定会延长。何况,我所居住的院子,一看就是早精心打点过的,为着就是叫我住着习惯。” “臣妾都明白。” 他眼眸明亮,如西北国夜晚的灿星:“朕早有此宏愿……” 第71章 雪落的声音 皇上眼眸明亮,如西北国夜晚的灿星: “朕早有此宏愿,不再一味和亲求和!朕要彻底平定边患,令其降服我朝,一雪其过去攻城屠屠邑,殴略畜产之耻!” 过去,我听过霍泽睿讲边疆布防,对边疆战事并不陌生。 亦知道皇上对匈奴,一直是主战的。 可这些都离我太遥远了,甚至不如城中瘟疫、其他州郡洪涝,更叫我关心。 可当我置身这方土地,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将士,满腔热血,守疆护国。 数丈高的城墙外,就是辽阔无际的大漠,大漠深处,是草原,那里居住着数不清的异域百姓。 他们世代生活于此,从没见过纵横阡陌、繁华热闹的长安城。 我忽然意识到,皇上的心心念念的宏愿,实乃干系重大。 大过了吃穿用度,大过了后宫的勾心斗角,大过了圣宠。 “那些西北诸国,”我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待他们降了,皇上又当如何处置?” “归顺,自当奖,一味负隅顽抗,朕必定打得他再无力抗衡。” 我又想起了娜宁,也不知她是西北哪个小国的公主。 “臣妾是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可臣妾这一路跟着皇上,学了不少东西。皇上常常说,西北之患,亦是匈奴之患,可西北有大大小小诸多的小国,他们或许不愿与咱们为敌,皇上不如拉拢他们,以孤立匈奴。” 皇上神情机睿,深深看了我一眼,“朕早有此意,奈何这些异族人狡诈凶蛮,毫无信义可言,此计亦是难行。” 西北诸国的民众,或许果真凶蛮,可我见过的两个异族女子,却都单纯直爽,心思远不比中原人。 可是,我断不能对皇上说这些,只默然不语。 皇上以为我听了无趣,轻笑一声:“不说这些,他们设了午宴,说是有异族女子跳舞,听闻她们的舞风热情动人。你一路奔波,连着数月未放松,预备下,去瞧瞧新鲜事儿。” 筵席设在一个叫云中小筑的地方。 所见之处皆铺着厚厚的地毯。 两边是一溜儿的案台。 上首是嵌金雕龙的宝座,一看便知是专为皇上预置的。 我在宝座旁的侧案上跪坐下,垂眸听着皇上与诸将军行酒令。 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便抬眸看去。 是沈将军。 他坐于霍泽睿之后,见我看过去,随收回目光,神色淡淡的,仰头饮下一樽酒。 沈清凉已死的消息,他早得知了。 看他面容清冷,只怕如今还是心有不甘。 虽然,沈清凉的死,不是我下的手,但起因却是因为我。 她在还是一个小小美人时,就胆敢对一个位尊但不得宠的妃嫔,也就是本宫下手,当真是死有余辜。 我在心中冷笑,他不甘又如何? 他妹妹自以为瞒天过海,假装天真烂漫,就能在宫中有一番作为,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沈清凉害死玉婷,我无论如何也要她血债血偿。 想要以身怀龙种获得皇上的原谅,这样的希望,我岂能让它成真? 先前她怀孕的消息瞒得那样紧,到头来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陈贵人不会放过她,就连皇上也恨她得歹毒。 要不是看在沈将军的面子上,沈氏残害妃嫔一事,株连九族都不够! 他沈将军能安安稳稳做在此处饮酒,当庆幸才是。 他的妹妹是什么品性,我就不信他做哥哥的一无所知? 在后宫,你处处为善,尚且要小心翼翼,何况是有把柄在身? 沈清凉在船上动手脚时,就注定了这样的下场。 就在我出神间,下方不知何时进来八个衣着异域服饰的女子。 她们皆蒙着纱,光脚。 一样的浓眉大眼,顾盼生姿。 红色纱裙如冬日的腊梅花,在一色黑色盔甲将士中,妖艳夺目。 我很快认出了娜宁。 据她说,这八个舞女是从几家青楼中选出的佼佼者,早编排好了舞蹈。 她杀了一个舞女顶替,尚不熟悉动作。 不过,她很聪明,随着其他人起舞,几乎看不出异样。 我淡淡看向皇上,他坐姿笔挺,气质冷肃,只是神情是放松的。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也朝我看来。 我微微笑笑,复看向台下的舞女。 我打算成人之美。 待宴会后求皇上叫娜宁教我吹筚篥。 说不准,皇上见她可爱,收了她也未可知。 一则成全了娜宁,二则她好歹是一国的公主,既然她父王有意靠拢中原,何不接纳呢? 笛声悠扬,环佩叮当,酒香满溢,宴会上下其乐融融。 这时,一个佩刀将士急跑入内,跪下道:“报——入城的普通百姓中,发现五名可疑的细作!” 早有内官命舞女退下。 皇上站起身,走下台,道:“人在何处?” “已押在军营狱内,听后发落。” “霍泽睿!”皇上沉声吩咐:“你速去审清楚!” “是!“霍泽睿领旨下去,其他众将亦纷纷告退。 从门外钻进来的寒气,无声扑着烛火,皇上静静望着门口的方向,背影威严萧杀。 他自来了西北,即常穿劲装骑服,削窄箭袖下,拳头紧紧攥着。 我暗吸一口气。 御驾亲征,就是为着彻底征服这片土地。 他过去不愿和亲,在做出一番功绩前,自然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眼下,城内又出现细作,我想要一个异域舞女在身边,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今日宴会上的舞女,很快就会被遣送出府,只怕娜宁是无缘见皇上了。 皇上去了书房议事,我沿着回廊,回自己的院子。 守卫似乎更严了。 我的院外的塔楼上,原本就有士兵来回巡逻,但地面上亦多了守卫。 回到屋内,方嬷嬷恭声道:“最近府上不怎么太平,万岁爷御驾亲征,初来乍到,那些夷子们不定存了什么心思,贵人可要委屈些,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罢,贵人想要什么,只管吩咐下面的人就是。” “这是皇上的吩咐?” 虽一路垅着手炉,走着一路过来,仍旧全身冰冷,我站在炭盆旁暖手。 方嬷嬷道:“皇上自然不会说这些,不过是奴才为着娘娘着想,这紧要时候,皇上只怕也有这个心思。” “方嬷嬷果真是看着皇上长大的,皇上的心思你清楚得很呢。” 小宫女递来热气腾腾的热毛巾,我仔细轻拭着手。 她讪讪道:“奴才不敢妄测圣意。” 皇上待我不同,宫中上至妃嫔,下至奴才,甚至文武百官,心有不满者不在少数。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暗地里称我为“妖孽”。 只怕,皇上带我来这里,方嬷嬷都觉得不该。 可皇上的决定又不是她能决定的了,所以我既然来了,那最好能安分守己,最好有召则应,无召则闭门不出。 我懒得跟她啰嗦,扔了毛巾,道:“行了,你下去吧,本宫倦了。” 她一走,我就对桐花秘语道:“你快去找那些舞女,再晚她就被送出去了,你对她说,本宫欠她一次,不过日后有的是机会。” 又交给桐花两粒美颜生发的药丸,当作是解药送给娜宁。 桐花这一去,用了许久。 我等得颇不耐烦时,她才急匆匆跑过来。 她头发上结了一层冰花,一进屋子就化了。 我命她去换了衣裳再来回话。 她擦着额头的水道:“来不及了。那些细作是姑墨国的王及他的四员大将,一开始他们还不承认,被霍将军认出来了,说是来找他们姑墨的公主!都护府所有的西北国女人全被召集在一起,连那些舞女也没走成,要姑墨王认人呢!” 我心中一紧,说:“换衣裳,本宫要去见皇上。” 桐花道:“皇上正召集众将领议事呢,恐怕没功夫见娘娘。” 我在屋内的方寸之地踱步。 细作被抓,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细作中,姑墨王、公主都在,如今战事暂时停息,皇上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但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走他们。 战事未起,就有人要做牺牲品了。 可在眼下,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除非皇上主动提及此事。 深夜,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冷得滴水成冰。 我坐在窗下,听着落雪的声音。 外间门咯吱轻响了一声,我猛然清醒,抬头望去,皇上已是走了进来。 第72章 你在担心我 待宫女太监侍奉他落座,又端了暖身的姜茶来,他方道:“取酒来。” 我一惊,站起身来:“皇上?” 他抬抬手,示意我坐好。 他沉吟片刻,忽道:“朕明日一早就出关。朕得到情报,匈奴要出兵大宛。这是一次良机。“ “不是开春再战么?”我惊讶。 “冬日里作战双方都不占优势,但开了春,匈奴同样会兵强马壮,倒不如抓住时机,攻其不备。匈奴一向行踪不定,好不容易探到他们的下落,朕,不想放过。” 他戴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抚着金樽,语气亦是随意的,紧绷的下颌却如蓄势待发的羽箭。 我静静凝视着他的侧脸。 他专注的目光望着前方。 仿佛他眼前是激烈宏大的战场,他的手要握弓,他胯下的马要在战场飞奔。 这是他的夙愿。 他决心已定。 我忽然一阵心慌,明知接下来的话,不该说,不该问,还是开口道:“皇上的情报从何而来?” 他转过头,回过神来,冷肃之气锐减,淡淡道: “今日抓到的刺客里,有姑墨的王,你猜如何?他是来找他的女儿,娜宁公主的。那个公主竟然假装是舞女混进都尉府。朕答应姑墨王,待打败了匈奴,就放他女儿回去。” “皇上信他?” 他笑,朝我伸出手,我走到他身边,他顺势环着我的腰身,头贴在我心口,道:“你在担心我?” 我犹豫着抬手,将手放在他的头发上。 有些微凉,像是柔柔的缎子。 窗子外还下着大雪,四周安静极了。 这一刻明明很短暂,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而他未让宫人为他脱靴更衣,必定是来看看我就是要走的。 但是,他靠在我的心口,我摸着他后脑上的头发,却觉得这一刻如此真实。 这种亲密无间的情愫填满了我的心间,像是酿得极醇的陈酒,稍稍开封了口,便叫人久久难忘。 他无声抱了我一会儿,才松开我,递给我一樽酒,与我共饮后,道: “情报并非是他想透露出来的,是杀了姑墨王三个手下,要对他动刀时,他最后一个手下为了救他,交待了他们的身份,及来城里的目的。姑墨王为了活命,无奈之下才说出匈奴的下落。而且,听探子说大宛的确与匈奴有些摩擦。由此可见,情报属实。” 我道:“皇上何必亲自去?边疆良将甚多,皇上是万金之躯,能来此处督战,已告慰了将士们。” “朕正当壮年,武功不输霍将军,马背上的功夫亦不差,何况我们的装备兵器要远远优于匈奴,排兵布阵更是精悍,你就安心等着朕的好消息罢。” 皇上看我睡下,他才离开,我不胜酒力,很快沉沉睡着。 翌日,一睁开眼,天竟已大亮。 我连忙跳下床来,桐花拎着鞋追过来。 我一把拉开门,万道霞光耀目,冷冽寒风吹动我的头发。 桐花慌忙关了门,怜儿亦拿了披风给我披上。 “娘娘,您快穿了鞋去炭盆旁暖暖,可别冻着了。” 桐花弯腰为我穿好鞋,扶着我朝里面走。 怜儿又端了热热的姜茶来。 我恍惚喝下一口,始终悬而不决的心突然被揪了起来,难怪我总觉得心中不宁,却想不出哪里不对。 喝到姜茶后,昨晚皇上的一言一行在我脑中又清晰闪现。 他说,杀了姑墨王三个手下,眼看姑墨王自己也要命丧黄泉时,才透露了他们的身份,以及他们进城的目的。 他们冒险来,是来救娜宁。 我猛地转身,嗓子里发沉,低声道:“为我更衣,我要出去。” 怜儿道:“娘娘是要去哪里?方嬷嬷……她又该问东问西了。” 我冷声道:“她一个奴才,还想管主子么?她再啰嗦,就把她关起来。” 快要穿好衣裳时,门轻响了声,我从铜镜里,看到方嬷嬷走进来。 她站定后,恭声道:“娘娘这是要出门?” 我起身,戴上风帽:“方嬷嬷没要紧事,等本宫回来再说不迟。” 她垂首道:“皇上领大军出征,要咱们都尉府更要小心谨慎,娘娘的安危更是皇上最最挂心上的,昨日不是还有细作扮成舞女混进府里来了么?何况外头冰天雪地,娘娘这时候出门,莫要冻坏了身子,娘娘想做什么,奴才们自甘为娘娘效力。” “六顺!”我低声吩咐:“请方嬷嬷回自己屋子里,没有本宫的旨意,谁也不许开门。” “贵人!”她忙跪下,我不再理会她,快步走出门外。 府上的管事很快赶来,跪地行礼:“贵人娘娘金安,请娘娘吩咐。” “姑墨的公主在何处?” “这……” “说。”我轻声道。 他身子瑟缩了下,低声道:“在府上的狱室。” “请周管事领路吧。”我径直往前走。 “贵人娘娘稍后,去那里的路程较远,要穿过一片园子,奴才去找了轿子来。” 他倒是识事务,知道我去意已决,便立时变了态度。 乘轿走了一阵子方到,我扶着桐花的手臂下轿。 周管事早已去请示守卫,这时快步跑过来,呵着寒气道: “娘娘,须得有沈将军亲谕方可进去呀。” 我双手揣进白貂毛手套里,望着眼前狱室。 门口的两排守卫如铁人般守着。 皇上此次出征,是霍泽睿随御驾去的,留了沈将军驻守城中。 军纪如山,我自然不能破,便对周管事道:“本宫在旁边屋子里等着,你派人快去告诉沈将军,去请了他的谕。” 来回不过半柱香,请谕的人就来了。 我从里屋出来,惊讶地发现来人竟然是沈将军自己。 我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沈将军终是要来讨个说法啊。 众人退下后,我道:“沈将军想知道什么?” “臣的妹妹,当真罪该一死么?董贵人并未有性命之忧。“他沉声道。 我冷冷瞪了他一眼,背过身道:“本宫的姐妹,玉婷,死了,本宫不是判命官,不知道你妹妹是不是该死,但本宫知道恶有恶报,血债血偿。” 他皱眉:“你是说,那个宫女?” 他愤然道:“我妹妹是将门之子,是皇上的妃嫔,还要为一个宫女偿命么?” “呵,”我轻声道:“沈将军如此知尊卑,却不对本宫用尊称?这样利己未免自私小气了。实话告诉你,沈清凉是死是活,本宫不感兴趣,但玉婷死了,对本宫而言是丧亲之痛。同为女子,同为人生父母养,凭什么你妹妹的命就是命,宫女的命就不是。” 我道:“本宫有要紧事须得马上见娜宁公主,就算是皇上在此,皇上也不会拦着本宫。为着军纪严明,本宫专门去请你的谕,还请沈将军放行吧。” 他眉头拧成一团,极力克制着,片刻后涩声道:“臣,妹妹的死,陈贵人脱不了干系,但臣想知道,此事,跟董贵人可有干系?” 我戴起风帽,道:“本宫说的话,你信么?” 一出门,碎雪如飞虫似的扑来,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又变了。 第73章 火光 走出去一会儿,身后才传来橐橐靴声。 我心中冷笑。 难怪人们会说常年在外的将领,都是驴脾气。 清高自傲。 还想着用手里这点权力套我的话,我才不吃他那套。 将问题抛给他,也省得日后他总疑心我。 他若信我,那就不必问,若是不信,我说什么都无用,又何必再问? 狱室内冰冷,娜宁吵嚷不绝,守在门外的士兵充耳不闻。 他们未见过我,见我和沈将军过来,只目不斜视齐声向沈将军行礼。 沈将军道:“把门打开。” 一个士兵应着去开了锁,我昂首走进去,随手关了门。 娜宁从里面跑过来,见是我,眼睛一亮,我不等她开口,朝她“嘘”了声,拉着她快步走到内室。 她急忙说:“我又不是刺客,为什么要关着我?我要出去!我不会逃走的,就等我父王来接我,我才走。” 原本抱着一丝希望,听她这样说,我像是被冷水兜头浇下,只觉得浑身冷得发抖。 可还是抓住她的手臂,道:“你爹可有说过,要你再战事结束后,嫁给皇上的话?” 她疑惑地望着我,摇摇头:“我阿爹只是说,他要随你们的皇上去打匈奴,等打完仗,他再来接我回家。” 我眼眶发胀,眼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似的,僵硬地松开她。 “你怎么了?哭什么呀?“娜宁走到我面前问。 噙在眼眶中的眼泪,随着她的话夺眶而出,我连忙擦掉,尽力冷静下来,哽声道:“但愿是我多想。” 做父母的,不可能不知道子女的心思。 娜宁从小就以为自己将来要嫁给中原皇帝,她这回混进都尉府,无非是为了皇上。 她对皇上好奇,甚至隐隐期待,姑墨王既然知道她的心思,既然有心要背叛匈奴、与中原联手,和亲,便是一举两得之事。 但他却没有提。 他投诚中原的心可有几分诚意? 他,透露给皇上的情报是真是假? 我快步朝外面走,心中想着:“大军出征非儿戏,不可能因我的猜疑而退兵。但若情报是假的呢?此行就是一个陷阱!皇上……” “不行,”我自言自语,根本听不清楚紧随着我的娜宁在焦急地说什么,“皇上不能去,我要去找沈将军……” 娜宁张开双臂,拦下我的去路,道:“你带我一起出去,我又不是犯人,凭什么关着我?” 我蹙眉,抬手去推她,却被她利索地扭住了手臂。 她从衣襟里掏出一条纱带,只几下就把我绑在椅子上。 她则抬脚踩在八仙桌上,得意洋洋地笑着,看着我:“带我出去,否则我就脱了你的衣裳,让你见不了人!” 我望着她笑意盈盈的脸,一字一顿道:“或许,你爹不会来接你了。” “你胡说什么?!”她推搡了我一下。 我本就彷徨不抉,此时被她绑在这里,反倒是一种逃避。 我可以开口喊人,可是,沈将军他会信我么? 就算他信了,又能阻拦下出征的大军么? 可是,如果真的是陷阱,皇上就有危险。 我懊悔之极。 我应该对皇上知无不言,告诉他,娜宁来都尉府,是为了见他一面,告诉他,姑墨国的小公主,过去一直想要嫁给他。 “你父王,既决心投靠中原,为何不请求与中原和亲?他知道你想去中原,不是么?这样好的时机,他连提都不提,你不觉得不对劲么?“ 我道:“皇上出征,若是出了事,你还能活着走出都尉府么?” 正当此际,忽听外面传来嘈杂声。 一阵脚步声后,一个士兵的通传声隐隐传来:“沈将军——粮仓走水!” “所有人,跟我去救火!” 隔着几重帘拢和房门,沈将军严厉的声音很是低沉。 驻军粮仓在都尉府最要紧的位置,防守甚严,除非是出了内奸,否则断不会出纰漏。 “你快放了本宫,我带你出去便是。” 娜宁道:“真的?”她很是兴奋,连忙来为我松绑。 这时,外间的门突然被重重推开。 隔着帘子,沈将军道:“都尉府生变,臣即刻要带众将士去救火,不能护送娘娘回自己院子,紧急时候,还请贵人在此处等待,不可轻举妄动,在下得罪了,迟些再向贵人请罪。” 他去而复返,怕是忽然想到我还在此处,这才回来说了这番话。 我连忙解开身上的纱带,掀开帘子时,只听见“砰”得一声响,门已在外面落了锁。 先前我还觉得他是一介武夫,看来是小瞧他了。 他借着保护我的安危,竟将我关进狱室内,日后就算我告状到皇上面前,他也可说是权宜之计。 可他这番私心,说不定要误了大事! 听到粮仓走水的消息时,我就确定,姑墨王的情报有诈,皇上此行凶险。 我拼命拍着门,大喊道:“来人!给本宫开门!” 外面一片寂静,没有回应。 “来人啊——”我厉声喊。 娜宁靠着门,叹道:“我还指望你带我出去呢,这下好了,你也被关着了。” 我不理会她,继续喊道:“来人,去告诉沈将军,匈奴有诈!” “别喊啦!外面的人都去救火了,就算有人,他们也跟聋子差不多,我都试过啦……” “你闭嘴!”我怒道:“粮仓走水,就是讯号!你也活不长了!” “我阿爹才不会不管我!”她也生气了。 我正欲说话,这时,我们不约而同看向门外。 火光。 狱室也走水了! 我这才发现,室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钻进来许多烟。 很快门外的火光将门点燃了,火苗忽地“蹿”进来。 外面一片火海,浓烟滚滚,什么也瞧不见了。 “快走!”娜宁拉着往里屋走,“我们砸了窗子,跳窗走。” 还没走进去,就发现退路已断,火焰已包围了两个窗子。 “咳咳。”娜宁咳嗽着道:“这下完了,我们出不去了。” 我们退到屋子中间,惊恐地看着四周的火越烧越旺。 在慌乱之余,我掩着口鼻想:“粮仓走水,是为了断了我们粮草,烧狱室又是为了什么?杀了娜宁么?如果都尉府有奸细,为何不趁乱来救娜宁?而是要放火?这说不通……” 一段横梁掉下,娜宁一把推开我。 我心有余悸地看着方才的位置,忽然想到:“莫非,走水是假,那人的目标是我?莫非是沈将军……”我不相信他会做出此等事。 这时,地砖突然“砰”地裂开,我和娜宁吓了一跳,惊讶地看到,从地下竟钻出两个身形瘦小的男人来。 他们一身西北国男人打扮,灰头土脸,但仍能看出是异域长相,一钻出来,就来抓娜宁的手臂,一人一边携住了她。 “娜宁公主,我们是来救你的。”其中一个男人道。 说着,两个男人就要带娜宁从地道走。 娜宁扬手甩开他们,过来拉我起来,她道:“你也跟我走吧!我就说,我阿爹不会不管我的!” 两个异域男子也凑过来,他们一张脸上全是泥土,只两只眼睛还能看出原貌,不耐烦地问娜宁:“她是谁呀?” “你们别管,只管救人就成!” “那不行,我们就准备了一具尸体。” 说着,一个瘦小男人踢了踢地上的一个布袋。 我心惊肉跳看过去,才发现那袋子露出一小截女子的手臂。 第74章 玉门关 我心惊肉跳看过去,才发现那袋子露出一小截女子的手臂。 这是匈奴和姑墨王设下的圈套,一为救出娜宁,二为了力挫中原。 狱室在都尉府的最深处,靠着山脉,若真的挖了地道进来,也未尝不可。 可只用了短短半日就能打出这样一个地道来,可见这两个人亦是极善土木构筑之术,擅长挖地道。 一个男子道:“她要跟咱们走了,回头中原人追究起来,不就知道公主是逃走的了,不行不行。” 浓烟滚滚,热浪袭来,火势蔓延的很快,我们已彼此看不清对方。 我只模糊看到娜宁靠近说完那人,只是一瞬,那人就倒在了地上,脖子上赫然插着一把刀。 那人的同伴抢过去,已是晚了,娜宁一把拔出刀,对另一个男子狠声道:“带我们走,我叫父亲赏你黄金!” 那人看了两眼地上的同伴,叹了声,一手抓了我和娜宁跳了下去。 待落入地道后,他朝我俯身过来,粗鲁地将我头上、手上的首饰都抢了去。 然后又跳上去,大概是放在那替我死去的同伴身旁。 很快,他回来了,在漆黑的地道里摸了摸,举起一块地砖,动作敏捷地修补好地洞,这才带着我和娜宁沿着地道爬行。 地道狭窄,仅容一个瘦小之人通行。 我从来未受过这番苦,双手和膝盖疼痛到麻木,但我却一刻不敢停留,因为在地道中极黑,犹如掉进深渊中一样,必须拼命地往前爬,才能有出头之日。 娜宁过一会儿就在前面说:“再加把劲,快要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了一丝亮光,娜宁和男子把我拉出地道口,我适应了一会儿,才起身打量四周。 这里,果然是在都尉府外的山上,透过雪松,还能看到不远处的滚滚浓烟。 娜宁拿着一个水袋,仰头喝了一阵,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嘴,递给我水袋,我口中焦渴,连忙接过来,一口气喝尽。 那异域男子又过来拉我和娜宁:“快走!快走!这还是中原人地地盘,我们得赶紧走。” 我望着都尉府的方向不肯走,娜宁道:“别看了,走吧,等我和我阿爹都安全了,自然会放你回去,你现在要是回去了,他们就知道我是逃走的,一定不放过我阿爹的。” 玉门关的城墙,可没有修到山脉里。我跟着他们从山脉穿过,绕到了大漠里。 那里早有人在接应。 我头一回骑骆驼,在一望无际的大漠里,有些山丘积了一层雪,大多是黄色的沙漠。 即使是没有烈日,即使是我围着纱巾,很快脸就开始发痒、脱皮,而娜宁她们却没有一点反应,欢快自如地骑着骆驼。 休歇时,我问娜宁:“你带我去找王军,你做下的这些事,我谁也不会说。” 娜宁道:“在我阿爹平安回家时,我不会放你回去的,至于去找王军,更是想都不要想,我如何对他们几个说?他们是匈奴的单于手下的能人异士,大单于对我阿爹保证能救下我,我阿爹这才引你们出关,他们只听命于匈奴单于,单于要他们将我送回姑墨,这之前咱们哪里都不能去。” “而且,”她凑近我,小声道:“你千万莫要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我们靠在一个沙丘后面说着话,一个人忽然喝道:“快聚起来!沙尘暴来啦!” 我一抬头,看见不知何时,天空变得极低,昏黄一片,好像大漠倒置了一般,风裹着风沙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刀割般似的疼,风愈来愈大,我趔趄着站立不稳。 几个异域男子跳过来,娜宁拉着我趴在地上,我用力睁开眼,除了娜宁的手,身边的几个人都看不清楚,仿佛隐没在风沙般似的。 我一咬牙,松了娜宁的手,艰难朝一旁挪动,每挪一点,都异常的艰难,身子似不受控制似的,需要用力扣紧沙。 可沙哪里抓得牢,在我再一次挪动身子时,人似断了线了风筝,天翻地覆,像是有数不清的巨石朝我砸来……几乎是一瞬间,我就失去了知觉。 先是感到喉咙里火灼般的刺痛,我虚虚睁开眼,只能看到昏黄的一点光,视线还是模糊不清的。 我觉得自己快要干涸致死,满心只有水,我想开口说话,嗓子里像是长倒刺的钩子,根本发不出寻常的声音。 但是竟然有水放到另外我嘴边,我微张着嘴巴,吞咽着水,那些水如压过了火海,火灭了,还是火烫火烫。 我再此醒来时,已经恢复意识,我望着低低的帐篷顶,充斥在鼻端的是浓郁的羊膳味儿。 耳边是女人奇怪的说话声,她们说的是西北国方言,说说笑笑,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哪里。 我在,西北国境内,不知哪个牧民家里! 我猛然坐起来,眼前一黑,适应了会儿才清醒。 一个女人边说着话边朝我走来,她穿着宽宽大大的皮毛毡衣,脸黝黑,很是强壮,我戒备地起身朝帐门走。 她回头对其他几个女人笑着说了句什么,另一个坐在地上的女人拿着一个厚厚的袍子过来,边说边递给我。 她们虽然看起来粗粝,但看起来和善。 我稍稍放松了些,说了声“多谢”,接了袍子,忍耐着那袍子上的味道穿在身上。 那个强壮的女人见我穿戴好了,牵着我的衣袖走出帐篷。 眼前,是连绵不绝的帐篷,羊群、马匹懒散地在阳光下啃着枯草吃。 还有模样强悍凶狠的异域男人,裹得像粽子似的异域女人,在刺目的阳光下,一切都那样震撼。 我一路打量着,跟着那女人走了一段路,在一个颇华丽的帐篷下停下,门口守着两个壮汉,一瞧见就咧开嘴笑了,嘴里发出嗬嗬之声。 我不由得躲在那女人身后,一颗心砰砰乱跳,尽量垂眸不去看他们。 女人领我进了帐篷,我始终垂着首,只用余光看了看里面的布置,帐内燃着木炭,肉香、酒香四溢。 “你是中原女子,怎么孤身一人昏迷在大漠里?”一个粗旷的男声道。 他的中原话虽不正宗,但好歹能与之沟通了。 我平静下心绪,抬起头来,看见一个身材魁梧强壮的年轻汉子。 他直勾勾盯着我看,眼睛里闪过精光,像是山中雪狼的眼睛。 我勉强让自己镇定,不惧地迎着他的目光,道:“多谢勇士救我一命,敢问这是何处?” “哈哈哈哈,”他爽朗大笑,道:“你站的地方,就是伟大的西北之王,匈奴大帐!我叫莫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心中狂跳,血像是冲到了头顶,因为紧张,脸也开始发烫,这里,竟是匈奴的驻扎地! 震惊之余,我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不能让他们知晓我的身份,绝不能! 我垂眸低声道:“家父常年来西北买卖货物,这是我头一回随家父来这里,在大漠里遇到风暴,跟商队失散了。” “在大漠里碰上风暴,那必是九死一生,你很幸运被我救了,我只有三个妾室,反正你无处去了,我就收你到帐里吧。” “不要!”我断然道,“我,”我低声道:“我已有丈夫。” “那又如何?你是我救来的人,就是我的女人!” 他沉下脸,粗声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把你送给放马的马夫,让你去做马夫的女人!” 第75章 青山不改 “那又如何?你是我救来的人,就是我的女人!” 他沉下脸,粗声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把你送给放马的马夫,让你去做马夫的女人!” 我急促喘着气,心乱如麻,情知跟这样蛮夷汉子毫无道理可言,只能与之周旋。 “好!我答应,但我们中原女子嫁人,是讲究明媒正娶的,即便是娶妾,也要好好热闹一番,设宴请酒才算数。” 他看起来凶蛮,但是直爽自大,就算不同意,也总会有些讲究的。 何况从他住的帐篷看,他在匈奴中的地位应是不低,只怕更好要面子。 果然,他爽快地道:“这有何难?待我父王打了胜仗回来,我摆宴庆祝就是。” 原来他是匈奴王的儿子! 他这样自信能打胜仗,是早已预料到结局么? 我仿佛能看到骑战马厮杀的皇上,他脸上都是血,眼中的愤怒想要杀尽所有的敌人,可终究是有心无力…… “你刚才说打胜仗?是和谁打仗?”我问。 他惊诧地望我一眼。 许是未料到我对打仗感兴趣,不过他心情颇佳,说:“中原的皇帝老儿来了,我父王当然要给他份大礼了,也好让他知道我们匈奴的厉害。” 他说着,从案后走下来,抬手要抚向我的脸。 我忙后退,低声道:“我们中原的规矩,男女授受不亲,你我未成亲前,应避嫌。” 他沉默不响,却忽然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力道大得离奇,我觉得手腕简直要断了。 但我还是瞪着他冷声说:“你若是不照着我说的做,我必不苟活。” 他抿唇冷笑一声,说:“好!你们中原还有什么规矩,一次说出来,我都答应。” “张兄——”帐外,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声,听清楚后,我浑身一震,不由得望着尚垂着的帐帘。 心要跳出胸膛。 帘子掀开,随着外面的阳光,一同进来的正是赵长卿! 他披着白色斗篷,青色里衣,俊美清秀,乌发高束,笑容满面地看过来。 四目相对,他脸上的笑滞了下,随即又继续笑着,但已是移开视线不再看我。 我亦从惊骇中冷静下来,这时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董——”古力扎尔眼睛一亮,惊喜地开口与我打招呼,但刚发出声就被转过身来赵长卿一下子攀住了脖子。 赵长卿道:“是不是冻坏了,快去烤烤火!我跟张兄久不见面,得好好畅饮一番。” 他把古力扎尔推向里面,又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一把攀住莫皋的脖子:“这位绝色佳人,张兄从哪找来的?” “是天神赐予我的,我在沙漠猎鹰,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女人,洗干净一看,长得还挺美。” “张兄好福气,你开个价,卖给我如何?” “不卖不卖!” “我用上回张兄想要的夜光杯来换如何?” 想必,这位莫皋王子,有个中原名字,他听到夜光杯,神情明显一怔。 不过他看了我一眼后,对赵长卿说道:“不换,不卖!你说破天都不行!这是老子的女人!” 他低哼了一声,示意女仆带我下去。 在我快要走出帐篷时,我听见赵长卿慵懒地叹出一声,似唱似叹: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帐外的凉意迎面而来,远处山脉的雪映着日光,晃得睁不开眼睛,于是世间万物只剩下那句话。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后会有期。 赵长卿是在告诉我,他会想办法救我。 剩下的几日,我几乎不离开女仆们的帐篷,与她们同吃同睡,尽量不见旁人,更不愿看到那些匈奴男人的目光。 这日,我正在帐内做些缝补的活计,听到外面喧哗欢笑声四起,隐隐听到“大单于回来了!” 我立刻丢下活计往外跑。 上千个异族将士骑着马奔来,为首的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早有家眷们迎过去。 我站在帐帘下,看着众人簇拥着匈奴王走过去。 他露出来的面孔看不出表情,但他那些将士们却一个个喜气洋洋,看来是打了胜仗。 我不由得跟过去,越走越快,从人群中挤过去,终于看见了莫皋。 “莫皋!“我气喘吁吁,一开口就是一团哈气,他停下脚步,笑道:“怎么等不及啦?放心,今晚宴庆,我今晚就娶你。” “你们打了胜仗了?”我问。 他愣了下,点点头:“对啊,我父王亲自上阵,那些中原军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女仆为我换了身鲜艳嫁衣,将我的头发分缕辫成一条条发辫,戴上镶了珊瑚、玛瑙、珍珠的繁杂头饰。 她梳头时,心情大好,嘴里哼着我听不懂的曲调。 梳妆完毕,我便静静坐在毛毡上。 帐帘开开合合,外面的天也渐渐黯淡下来。 自那日相见,赵长卿再没有来过。 我情知把我从匈奴大营中救走,太难了,可我还是存着一点点的希望。 到了今时今日的地步,那点希望也消失殆尽,我知道我已在劫难逃。 我摸了摸怀中的刀。 这把金错刀,还是娜宁送给我的,被我淬了毒。 天黑后,会有篝火,所有人都围在一起载歌载舞。 我会向匈奴王敬酒,他一定不会防备,到时我就用金错刀刺他。 他势必反抗,但只要这刀划破他一点皮肤,他就必死无疑。 就算杀不死他,他也会从此疑心自己的儿子! 天很快黑了,帐外开始热闹起来,我用胭脂将唇涂得更红。 烛火扑忽了下,帐帘只是轻轻动了动,帐内竟然进来两个男人。 他们一高一矮,一瘦一矮,在我刚回过头看时,只看见他们身影晃动几下,帐内的几个女仆就全被杀死了。 矮胖的男人说:“姑娘快跟我们走,相如公子请我们哥俩儿来救你啦!” 未等我反应,高瘦男人已过来携着我的手臂,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帐外恰好有一个匈奴壮汉经过,他刚要伸手拔刀,就被矮胖男人一掌拍死。 暮色苍茫,已看不清东西了,嬉笑呼喝声却异常的响亮。 我被他们抓着双臂,只能听见耳边呼呼风声,脚不沾地朝着黑色的原野飞奔而去。 不知奔了多久,终于停下来,前方隐隐约约能看见停着一辆马车和几匹马。 第76章 死里逃生 不知奔了多久,终于停下来,前方隐隐约约能看见停着一辆马车和几匹马。 一个人从马背上跳下来,走近些我才看清是赵长卿。 我一阵激动,忍不住要开口喊他的名字。 他却率先低声说了句:“回来就好。” 说完便对那救我的两个男人道:“两位好快的脚程,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矮胖男人不客气道:“哼,我们兄弟的轻功出入皇宫都轻松自如,更何况是这鞑子的地盘,那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赵长卿轻咳一声,抱拳道:“两位辛苦了,我们就此别过,再会。” “答应我们的事,别忘了呀!”那矮胖男子道。 “不敢忘。”赵长卿道。 马车里传来古力扎尔的声音:“喂,快走啦!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赵长卿对低声道:“等下给你引荐一个人,你见了莫要吃惊,我们快走。” 古力扎尔见了我,喊了声:“董姐姐,把手给我。” 她拉着我上马车,这时,从漆黑一团的草原深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不好!有人来了!”她迅速关马车的门,却被一支羽箭差点射中手臂,我忙将她拽进马车,关了门。 劈劈啪啪的羽箭打在马车上,如雨打芭蕉一样。 马车在草原上飞驰,颠簸极了。 我听见赵长卿的声音:“长笛先生、柳二娘、武魁兄弟,后面那些人就交给你们了!” “没问题。” “好勒!” 几声应承声之后,那些跟着马车跑的马往回跑去。 连着奔波了许久,马车才行驶的缓慢了些。 我却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古力扎尔关心地问我:“董姐姐?” 她过来拉我的手,却“呀”地惊呼一声,随即晃着一个火折子。 “你受伤了?” 随着她的惊呼,马车猛地停下来,赵长卿和蒙着面的马夫也连忙过来。 “我去拿金创药!” “长卿……不用!”我抬手唤住了赵长卿。 “董姐姐,你中了箭,怎么一声不吭?” 古力扎尔哭着抱着我。 我握住她的手,低声道:“等我好好说完这些话,你们就赶紧接着逃,不要停下来……咳咳,扎尔,我欠你一条命……现在我还给你了,你不要怪我……” 我眼角的泪流出来,流进耳朵里:“那时候,我只是嫉妒你……是我错了,我在锅子里下了能让你堕胎的药……” 余光中,赵长卿蓦然瞪大了眼睛。 我苦笑一声,虚虚望着他:“你是不是后悔救了我?……你就是一贯的心软,那时候在碎玉院也是,你可怜我,就说可怜我,偏偏说是喜欢我,也害我误了那么多……” “不要说了!”他沉声道。 我笑出眼泪:“你我之间,确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你与匈奴人交好,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莫要忘了……皇上对你的器重!” “他不会叛国。”一直蒙着面的马夫突然开口,但他的声音明明是皇上! 我挣扎着起身,一动却吐出一口血来,他迅捷跳上马车,摘下了面纱,冷俊的熟悉面庞露出来。 我只觉得欣喜,伸出手抚上他的脸:“皇上……皇上……” 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就连我最畏惧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我都觉得不重要了,我只想对他说见到他我甚是欢喜。 但这些话我也说不出口了,只是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再无牵挂地闭上了眼睛。 “……朕率军追击,一直将匈奴追到独居胥山,歼其精锐,斩杀三王,重创了匈奴,把他们赶出了漠北,从此再无匈奴之患!” 耳边,有遥远的声音传来,我的眼皮动了动,还是没能睁开,渐渐的,我想起来,这是皇上的声音。 手被人拿起来,轻拍着我的手背:“你又何时能醒?如今入了夏,草肥马壮,这里景色甚美,你若是醒了,朕就带你去骑马。” 我的眼角流出眼泪,喉中梗动,喃喃道:“……皇上……皇上……” “玉如!玉如……”他急声唤我,喊太医来,渐渐声音又远去了。 再次醒来,已是夜里。 帐内昏黄,四周安静极了。 我觉得口渴,唤了一声“桐花”。 帷幔倏然被掀开,桐花一脸兴奋地望着我,喜道:“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太医诊了脉,我喝了些清露刚躺下,就听见外头一声声的叩拜声:“皇上万岁。” “都下去。”他的声音一贯得清冷。 众人退下后,室内更是安静。 我艰难坐起来,见他还站在那里不过来,便要下床过去,刚一起身,便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幸得他眼疾手快过来抱住了我。 他只抱着我不动,我抬眸看他,他的下颌紧绷如羽箭,就如那晚他过来对我说要出征匈奴。 “皇上明日带臣妾骑马么?” 他要推开我:“朕有军务处理,你刚醒,也骑不了马。” 我不等他推开我,双臂环在他劲中,轻轻吻在他唇上,低语道:“皇上说过,臣妾若醒了,就带臣妾去骑马……” 皇上呼吸一窒,我剩下的话已经湮灭在皇上的吻中。 那不是吻,简直是一种恶狠狠的啃噬。 我闭上眼睛,只紧紧拥住他,难舍难离,像是一松手这些都已经消失了。 像是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我早已死在冰天雪地的草原里,再也见不到他了。 梦方醒,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我不由得落了泪。 我的眼泪滴在皇上的颈间,湿润了一片。 他停下动作,捧起我的脸,目光深邃而温柔。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摇摇头,只是紧紧抱着他,不想说话。这一刻,我只想感受他的温暖,感受他的存在。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像是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中满是疼惜和柔情,仿佛要将我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驱散。 “别怕,朕在这里。”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坚定和力量。 第77章 沈将军 虽然情知时机不到,皇上还是迫不及待亲征了。 我知那是一场硬仗,我方损失不会少,没想到竟是一个陷阱。 一向野蛮粗旷的匈奴,竟然以计谋胜了中原一场。 五万军马,回来的只有寥寥。 这倒罢了,战场之上,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足挂齿。 都尉府被奸细破坏才是要命的,因为这里有粮仓。 我随数千戍守将士拼死抢救,终于救下半数粮草,没想到,董贵人死了。 我第一回见她,是在未央宫。 皇上举办了一场马球,后宫嫔妃皆来观礼。 花红柳绿的观礼席上,一众嫔妃的面目遥远又模糊,我不住眺望,试图看到自己的亲妹子,沈清凉。 清凉特别得可爱。 从小她就聪明,我爹那些侧室都怕她,私下里说她不好惹,我却觉得她只是调皮罢了。 我入军那天,她以茶代酒,颇老成地说: “哥哥,你只管去建功立业,母亲由我来守候。日后我是要入宫做皇上的妃嫔的,你我二人,定要做出一番成绩来,为母亲争光,光宗耀祖!” 我的妹妹,沈清凉,可爱、孝顺、懂事,入宫不过一年,却死了。 我在关外停到讯报,简直难以置信。 父亲娶了六房,每一房都有所出,但不管哪一房的孩子,都不如沈清凉厉害。 她小的时候,就逼的父亲最宠爱的妾室撞墙自戕。 我和父亲虽然责备她,但内心是承认她的机灵的。 所以,她入宫,我并不甚担心。 甚至认定,要不了多久,沈清凉将在后宫出人头地。 清凉那么美,那么可爱,那么聪明,皇上一定会喜欢她。 没想到,不过一年,她会死在未央宫! 我派人去打听,回来的人说,是因为妹妹残害妃嫔,差点儿害死了董贵人,所以皇上才一怒之下将她关进永巷。 关于董氏,我只知道她是前执金卫之女,因为隐瞒身世被皇上冷淡,是后宫一个不得宠的妃嫔。 我不明白妹妹为什么会设计她。 不过,我想起那天,在马球场上,皇上纵身过去,以金贵之躯独独护下董贵人。 我才知皇上待后宫诸女冷淡,但董贵人是真心记挂的。 或许,我妹妹也察觉了这一点儿,才会犯下大错。 我沈家历代从军,祖上多次与圣上有功,皇上碍于情面,将清凉置于永巷。可惜后宫顷轧得厉害,把持六宫的陈贵人害死了清凉。 听人说,清凉是有身孕的。 我恨极。 罪魁祸首是陈贵人,但事情是因董贵人而起。 每一个人都不无辜。 我虽厌恶勾心斗角,但亦是怀疑此事说不定董贵人也有份。 所以,当御驾亲征,她也来了西北时,我按耐不住质问她真相。 …… 不愧是在后宫起起伏伏,却始终深受隆宠的女人。我从她口中探不到半分口风。不但如此,她反倒将了我一军。 我若是信她,自然不必问,若是不信她,她说什么我都不会信。到头来,根源回到我身上了。 我说不过她,但却能趁机折辱她一番,好宣泄一口气来! 都尉府修缮房屋的工匠里,混进了奸细,竟然胆大包天放火烧粮仓。 我带人去救火时,借着护董贵人安危之由,将她姑墨的公主关在一起。 蛮夷女子刁蛮得紧,那姑墨小公主更是凶悍,见到中原人就骂,对董贵人大约客气不到哪里去。 我赶到粮仓时,三个奸细已被被乱刀砍死。 火势尚未烧起来,不过一个时辰就熄灭了。 等我从火场出来,有将士来报,说狱室也走水了,里面的人,没一个出来的。 三间狱室烧了个干净。 在最里面的房间里,找到了两具烧成焦炭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了,但那些宝石玛瑙黄金首饰还在。 皇上领着余兵回来,风尘仆仆,手臂伤得极重。 他顾不得伤势,先自去看粮仓,发现粮仓无恙后,沉声说: “想不到匈奴还有这样的谋略心思,这笔账,朕必定百倍讨还!来人,去将姑墨的公主带来,既然姑墨王不顾女儿死活,那便如他的愿!” 底下的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应。 皇上回头:“沈将军?” 我重重跪下,豁出去了。 我朗声道:“回皇上,狱室也走了水,姑墨公主已经被烧死了,董贵人也在里面。” “你说什么?”皇上的声音淡淡的,但身体趔趄了下,李德福忙上前扶,被皇上扬手甩开。 “你再说一遍。” 我这才有些害怕,明明皇上未曾发怒,但我却觉得气氛压抑得犹如黑云压城。 我细细说了一遍。 我说:“臣一心救粮仓,又恐府中奸细对董贵人不利,这才留她在原地等待,没想到……” “你为何要锁门?” “臣担心董贵人要走,屋外守将无人敢拦!”我道。 我越发得理直气壮。 当时我的处置,实属从急,无可指摘。 “唰”得一声,眼前白光闪过,剑风忽然朝我逼近。 我下意识想躲,但皇上金色的铠甲近在咫尺,不由得一惊,心想:“我命休矣!” “皇上!” “皇上!” 一屋子将士和奴才跪了一地,齐声惊呼。 或许他们也早已对那位董贵人不满,何况她是死于意外,怎么能让我一个戍边大将军陪葬? 头上一松,青丝纷纷落下。 御剑只是斩断了我的束冠和头发。 大冬天,我背上的汗涔涔直下,只听到皇上冷冷道:“守城失利,叉出去,杖二十。” 众人皆大松一口气,道:“皇上圣明。” 李德福低声对我说:“沈将军,还快谢恩。” 二十大板对我们这种粗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不过当众受刑,大大折损了我的颜面,我硬是闭门在房中养了几天的伤。 待我出门向皇上复命时,李德福拦在殿外,说皇上上回亲征受了伤,需静养,不见人。 我悻悻回去,打算去找霍将军。 没想到霍泽睿也不在营中,他去巡疆考察了。 又过了几日,皇上忽然抱着身中箭伤的董贵人回来了! 我震惊之余,如何也不明白她是如何从狱室内逃出来的?如果她没死,那死的人又是谁? 而且,皇上明明一直在养病,为何与霍将军一同回来? 没人能告诉我答案。我只知道皇上急传御医为董贵人取箭,千年老参、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苻苓胆……一应上好的药材送进去,皇上守了一夜,董贵人的命救下了。 人虽活着,却无知无觉,躺在床上靠药物吊着性命。 恍恍已是入夏。所有人都以为董贵人不可能再醒来了,就连皇上大概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一心一意对付匈奴,每回打仗都要亲征。 先是攻下一个又一个小国。姑墨被打得几乎亡国,仅剩下的一队兵马逃到了匈奴麾下寻求庇护。 除了排兵布阵时,皇上很少开口说话,他的脸庞严肃冷酷,比雪山下的冰峰都冷。 我朝大败匈奴,将其追到独居胥山,歼其精锐,斩杀三王,重创了匈奴,将他们远远赶出了漠北,从此边疆再无匈奴之患。 将士豪情万丈,兴高采烈,终于盼得这一日。皇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不过如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 直到那一日,我巡逻时,看到营中一小簇士兵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禁上前斥骂一顿。其中一个老兵笑着说:“如今有了大喜事,沈将军就宽泛咱们一两日吧。” 我直道何事,原来是董贵人醒过来了。 不过,皇上并未将董贵人苏醒当回事,甚至大宴都未设,更别提封赏,一切如常。 想来也属寻常,她再如何受宠,也不过是后宫妃嫔中的一个,一个女人罢了,哪里能与朝政相比? 皇上日理万机,每日要接见大大小小的首领投诚,还要备着班师回朝事宜,哪还顾得上她? 直到这天午后,皇上与她共乘一骑,慢悠悠在草原上散着,一众人远远跟着,皆不敢上前。 夏天草随风长,只能看见皇上的龙袍金黄色的一抹颜色,那女人坐在皇上怀中,竟是一丝一毫也瞧不见。 我迎着大大的太阳望过去,想起那日皇上初闻董贵人丧身火场时,回头看我的那一眼,忽然惊出一身汗来。 幸亏,她逃出了火场。 幸亏,她醒来了。 第78章 贵妃 月光透过薄纱般的云层,洒在皇宫的琉璃瓦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 尽管董贵人已醒来一月有余,但皇宫内并未因此而张灯结彩,反而更显沉静与庄重。 御花园中,几株梅花傲然绽放,暗香浮动,与远处传来的丝竹之声交相辉映。 皇帝独坐亭中,手中握着一只玉杯,杯中酒液倒映着月光,宛如琥珀。 他目光深邃,望向远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微风拂过,花瓣轻轻飘落,落在皇帝的发间和肩上,他却浑然不觉。 周围侍从大气不敢出,整个御花园仿佛被一种莫名的气氛笼罩,静谧而庄严。 月光下,皇帝的眼神愈发坚定,却又带着几分无奈。他轻叹一声,将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仿佛想要借此消去心中的烦闷。 御花园的深处,玉如的身影若隐若现,她身着素净的衣裙,宛如一朵淡雅的兰花,静静地伫立在暗处。 她的眼神中透露着担忧,那双清澈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皇帝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玉如的方向,他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玉如的身影在他心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 然而,朝堂上的压力与大臣们的反对,却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也颇为无奈,他倒是想封玉如为贵妃,可如今朝堂之上众大臣皆是不满,董贵人曾因家族蒙冤流落青楼,他若是立她为妃,必是要力排众议。 月光洒落在玉如的衣裙上,为她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 她轻轻走过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柔软的云朵上。 坐在皇帝身旁,她那双柔美的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皇帝微微侧头,目光与玉如交汇。 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眼眸更加清澈,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深藏着无尽的情感。 皇帝的心微微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那种莫名的情感愈发强烈。 他手一翻,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玉如轻轻开口,声音如同夜莺般婉转:“陛下,夜深了,风也有些凉了,早些歇息吧。”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关切与温柔,让皇帝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轻轻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柔和的光芒,似乎在这一刻,所有的烦恼与压力都烟消云散了。 皇帝柔声说道,“玉如,朕若是封你为贵妃如何?”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月光下,他的目光专注而深情,直直地望向玉如。 玉如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 她轻轻咬了咬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惊讶也有期待,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她微微低头,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陛下,臣妾自知身份卑微,能得陛下垂青已是万幸,岂敢奢求贵妃之位。” 皇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他轻轻捧起玉如的脸,让她直视自己:“玉如,你在朕心中,早已超越一切身份与地位。朕不在乎外界的看法,只愿与你共度余生。” 玉如的眼眶微红,她感受着皇帝掌心的温度,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轻轻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陛下,臣妾能得陛下如此厚爱,定是三生有幸。愿与陛下携手共度风雨,不离不弃。”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紧紧相依,仿佛融为一体。 夜渐深,月光越发温柔。 皇帝携玉如步入寝宫,殿内的烛光摇曳,为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暖意。 皇帝轻抚玉如的发丝,眼中满是柔情:“玉如,朕有一事相求。”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期待。 玉如抬头,眼中满是询问:“陛下请说。” 皇帝微微一笑,把她抱在怀里,“今日你成为朕的贵妃,也是权宜之计,来日朕必许你皇后之位,与朕共享这天下荣华。” 玉如的眼中闪过泪光,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动与幸福。 “皇上,臣妾惶恐,您知道的妾身并不在意皇后职位。” “不要拒绝,难道你不想站在朕身旁吗?” “唔……”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眼前的这位皇帝。 他轻轻捧起玉如的脸颊,指尖轻轻滑过她如玉般细腻的皮肤,眼中满是深情与坚定。 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洒在两人身上。 皇帝的眼神中闪烁着光芒,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玉如,朕知道你的心意,但皇后之位不仅仅是一个头衔,它代表着朕对你的承诺,对你身份的认可。朕希望以后,甚至是未来,你能站在朕的身边。” 翌日,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群臣肃立,气氛异常紧张。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扫过下方的文武百官,他的眼神坚定而深邃。 首辅大臣李大人率先出列,他眉头紧锁,双手紧握朝笏,声音铿锵有力:“陛下,臣听闻您欲封董玉如为贵妃,此举实在不妥。董贵人虽才貌双全,但曾流落青楼,身份卑微,恐难服众,更难以母仪天下。” 话音刚落,朝堂上便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众臣或面露不满,或低头沉思,显然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封妃之事感到震惊和不满。 另有大臣说董贵人无所出,不堪重位。 皇帝的脸色一沉,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悦。他扫视着下方的群臣,声音低沉而有力:“李大人所言,朕已深知。但朕心意已决,封董玉如为贵妃,非因她出身,而是因她德才兼备,能助朕治理天下。至于子嗣,朕相信时机未到,自会到来。” 言罢,朝堂之上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只见一位年轻的武将跨步而出,他身披铠甲,手持长剑,声如洪钟:“陛下,臣以为李大人所言过于迂腐。董贵人虽曾遭遇不幸,但如今已洗尽铅华,成为陛下身边的贤内助。至于子嗣,听闻贵妃以前遭人陷害小产,这才让皇子未能出世。臣愿以人头担保,不日贵妃必会诞下皇子。如若不然臣愿亲率大军,为陛下开疆拓土,立下不世之功!” “如此甚好!” …… 玉如想起那日得扎尔相救,临死之际,她告知了一个真相。 她不知扎尔会不会怨恨她,思前顾后,终于下定决心。故书信一封,约她前来。 起初扎尔是拒绝的。 当知道真相那一刻,她是有些怨恨的。 犹豫了很久,在赵长卿的陪同下进了宫,前来赴宴。 看她诚心诚意,真的想好好同她道歉,她有些心软。 那日,扎尔同玉如说了一个故事。 第79章 下山 一年前,我差点儿被淹死。 醒来后,过去的记忆全没了,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死活想不起来,干脆就不想了。 没想到,又出了事。 我差点儿被毁了清白,所幸被人搭救。 他救了我。 男人都爱英雄救美,他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长得好看。 如果我知道后来的事,说什么我也要离他远远的。 可是,如果没有他,我就要被一个长得奇丑的男人糟蹋了。 在华山一年了,这是我第一次下山。 师父派人去收田租。我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带我去。 这天,太阳刚跳出来,我们就动身了。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很快就到了山脚下。 师兄师姐坐在地上休息。我好奇山下风光,跑到了前面,只见三五户人家,炊烟袅袅,朝霞光芒万丈,真是美极了! 我刚要转身回去,背上一痛,全身就不能动了,我大吃一惊,想要呼叫师兄师姐来救我,但已叫不出声来。 身后的人打横把我抱了起来,我才看清他是一个长得丑的男人。 他笑眯眯地低头看了我一眼,咧嘴一笑,我吓得打了个哆嗦,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已经到了一个山洞之中。 他大约看出我害怕他,将我小心放在一块石头上,笑着说:“小姑娘生得真是美啊,香喷喷的,你别怕呀,我不伤你,你陪我睡觉我就放你走。” 我心想完了,师姐们说女子名声很重要,毁了名声就嫁不出去了。 虽然我觉得嫁人离我很遥远,但我不想被人毁了清白,而且还是这么丑的男人,我不要跟他睡觉! 外面远远传来师兄师姐叫我的声音:“小喜,小喜,你在哪里?” 恶人笑笑,看向洞口低声道:“华山派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现在才发现同伴出了事,嘿嘿,不过收的女徒弟长得真不赖!” 他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指冰凉粗糙,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差点儿要哭了。 可一想到师父常教导我们,华山派的人出去不能堕了志气,流血流汗也绝不能在敌人面前流眼泪! 要是被他玷污了,生不如死,那我挥剑自刎!想到这里,我狠狠瞪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外面没有声响了,师兄师姐他们去远了,刚才聚起的志气立刻溃散。 这时,他拍开了我的穴道,我当即往洞外跑,哪知到了洞口却撞到了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说道:“你逃不了啦!” 我急忙后跃,抽出剑向他刺去,他也不避,左手伸过来抓向我的胸膛,我吃了一惊,向旁闪避,手里的剑便被他夺了去。 他嘿嘿一笑,说:“小丫头,好狠的心肠啊。”边说边来扯我的衣服,我双掌打他,被他捉了手腕,动也动不了。 就在这时候,洞外有人叱道:“恶人,放开我小师妹……师父,您来这里!小喜在这里!师父——” 外面的人喊着奔远,听声音是要去搬师父来这里。 可我却听不出来是哪个师兄的声音,何况,师父他老人家在闭关,怎么会下山呢? 不过那恶人听了这话,皱了皱眉,说:“冯青山来了?我可惹不起他,唉!”他唉声叹气,看了我几眼,便奔出了山洞。 他一走,我也连忙跑出去,追着那位师兄的方向而去。 经过一颗参天大树时,一个人猛地将我拽了过去,我刚要惊呼,就被人捂了嘴巴。“嘘,别出声,从小道走。” 我被捂着嘴,惊魂未定地抬头看过去。 他的脸白净得像是细滑的牛奶,他的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束起,他的眼睛好看,微薄的嘴唇好看,睫毛长长密密,一眨一眨,侧着身子朝树后面察看。 我们华山派弟子也穿白袍,但没有一个师兄比得过他,兴许是他的衣服布料好,看起来就很柔软,还隐约有精细的纹路。 他终于回头看向我了,他的目光忽地变得浓烈,松开了左手,又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欣喜若狂地说:“渣儿!渣儿!你是渣儿?” 真是奇怪的名字。谁会叫“渣儿”这样的名字?不过我看他的神情激动,不像作假,就惊疑地问他:“你……认识我?你是谁?” 他正笑着的唇忽地下垂。 树隙间透出碎金子似的阳光,照到他脸上,他的眼睛也跟着闪了下光,一瞬不瞬盯着我的眼睛看:“你不认识我了?” 是的,除了华山派的二百零八个门人,我谁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我父母是谁?我是谁? 一年前,二师兄把我从河里救出来。 听说我整整在床上昏迷了半年,我坠河前,应该是中了毒,还流了很多血,本是救不活的,是师父用恒山派送的救命灵丹妙药和一年的内力修为才救活了我。 醒来后,我什么都记不得,只是不停的哭,就是不停的流眼泪,他们都以为我是伤口疼。 其实身体难受是难受,也不打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过了两天才好起来。 二师兄救得我,他追问了我无数遍我的名字,家住哪里,天天问我有没有想起来,我都只能摇摇头。 后来,大家都知道我没被淹死,就是脑子坏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了。所以二师兄郑重其事给我赐了名:小喜。 希冀我做为华山派一员,不要哭,欢欢喜喜的。 眼前这个年轻男人,问我认识他么,我也只能摇摇头,不过马上又兴奋地反问他:“那你认识我么?” 他没说话,拉着我的胳膊往树林里钻去。 走了会儿,才说:“我见你的师兄师姐往山下走了。他们一直在找你,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你。真是凑巧,我刚要上山就看到你被恶人抓进山洞,那恶人叫独步老怪杜克,武功高强,我打不过他,咱们得赶紧下山。” “你真聪明,知道用我师父的大名吓走他,不过我师父是真的厉害。”我郑重其事地道:“这位大哥,谢谢你,请问救命恩人叫什么?等日后我要好生相谢,” 我跟他并肩走着,都走得很快,树林里光线幽暗,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上发出淡淡得清香,特别好闻。 我那么多师兄,没有一个用香薰的,身上都不香,因此我觉得这个男人真是与众不同。 我边走边说:“还有啊,我们是不是之前认识?我的师兄师姐虽然叫我小喜,我却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因为去年我差点儿淹死,醒了就什么不记得了,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难受很呢。我师兄师姐说,见过脑子坏了的人,没见过我像我这样的,我连好多吃的、用的东西都不认识,你说奇不奇怪?” 我说完,扭头看他,他勉强笑笑,轻轻摇了摇头:“是我认错了,我不认识你。” 说完,他也扭过头,冲我温和地笑了笑:“不过现在认识了,我叫赵长卿。” 赵长卿,这个名字真好听。 即使我们走得飞快,快出树林时,还是被杜克追上了。 他人应该离我们很远,因为声音是用内力传来的。 “快跑!”赵长卿握住我的手开始跑,他的手心温热柔软,只在指腹下端有茧子,这是练剑之人的通病。 这个时候了,我竟然还有心情想这些。不过被他握住手我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心还砰砰乱跳。 二师兄也常拉着我在山里玩,我都没有这种感觉。 杜克的声音越来越近,情急之下,他带我钻进了一处繁杂细密的灌木丛。 “这里不行……”我刚开口,就被他点了穴。 他用灌木把我遮好后,手轻掠了掠我的脸颊,又飞快地收回,握住腰间剑柄,猛然转身离开。 他要去引开那恶人! 那个恶人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一定会杀了他! 他刚才还说那恶人在江湖上被称为独步老怪,无恶不作,杀人如麻。 我苦于不能够动,不能开口,只在心里狂喊,不要去!不要过去! 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啊! 他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忽地止步,大步走了回来,站到了我的面前。 幽暗的灌木丛中仍然能看到他眼睛里炽热,他分开一点树枝,低下头,在我耳边说:“我会回来的!如果我回不来了,下辈子我再来找你,你记住我啊,我叫赵长卿!” 眼前一暗,他的唇轻轻落下,羽毛般刷过,又狠狠地落下,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移开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深邃若璨星眼眸里,仿佛有无尽的依恋和清澈波光。 他一扭头,飞快地走了出去,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很快,我听见几声刀剑之声,还有一声沉闷的惨呼…… 第80章 怎么谢我 四周变得安静下来。 脸上湿湿的,越来越多的眼泪往外涌,我闭上眼,心头一痛。 默默淌了会儿泪,一面想着那个叫赵长卿的男人真是个侠肝义胆好人,他与我素不相识,居然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救我。 一面惊奇我为什么会这样难受。要知道这半年,我每天都很快乐,因为我什么都忘了,所以许多东西在我眼里既新鲜又好玩儿,除了刚被救醒时哭过,我还没掉过一滴眼泪呢。 他虽然舍身救我,可我们毕竟刚刚认识,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胸膛里闷痛,像是被人并刀剖开了一样。 我心头一跳,难道我喜欢他?他长得好看,潇洒英俊,难免招人喜欢,而且他舍命救了我,他决然踏出灌木丛的身影现在还在我脑子里印着。 还有他竟然吻了我,那可是我第一次和人亲嘴,我的脸不由得发烫。 可又一想到他可能已经被恶人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脑袋里念头纷杂,天好像暗了下来,我朝前面望了望,惊恐地发现,不是天变阴沉了,而是恶人杜克找来了。 他一把扯开灌木丛,说:“差点儿被那小子骗了!小美人,你让我好找呀,幸亏你香,” 他凑近我嗅了两下,嘿嘿一笑:“我闻着味儿都找来啦!在华山派的地盘不方便,走,我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接着我眼前一黑,就被他装进麻袋里扛了起来。 他轻功了得,我在他背上毫无颠簸感,只有沉闷的风声,我心里害怕,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 但我知道害怕无用,不如等他放开我时努力逃走,逃不走,我也绝不活着在他手中受折辱! 过了许久,他把我从麻袋里拉了出来,然后又解开我的穴道,说:“你乖乖跟着走,否则我现在就找地方办了你!我饿了,咱们先去吃顿好的!” 这里是一个宽阔热闹的街道,人流如织,两边的房屋都敞开着门,摆放着玲琅满目的货物,我的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一个词,叫琳琅满目。 好像很久前,有人对我说过一样。我那些师兄师姐总是笑话我,说我说话的水平还不如三岁小孩儿,唉!都怪我脑子坏掉了,不然说不准我之前还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大家闺秀呢! 我还没看够,就被恶人杜克拽进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 恶人点了一桌美食。我早上急着下山,都没好好吃早饭,午饭又没吃,早已饥肠辘辘,我吞了吞口水,扭过脸不去看,一心琢磨如何逃跑。 这恶人总是笑眯眯的,但我知道他就想毁我清白,现在是他饿了,等他吃饱…… 事不宜迟,我必须赶紧逃走!但他武功这么高,我怎么从他身边逃走,就是我大师兄也打不过他,更何况我这微末功夫。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推开酒楼雅间的门。 他浑身是血,腰悬长剑,脸色苍白,我又惊又喜,原来赵长卿没有死! 只是他受伤极重,一身白袍到处是血,他就这样走过来,身后跟着的店小二战战兢兢。 我刚要起身,他就走进来,坐在桌旁,端起酒碗,一口喝干了,又自己斟了一碗,举碗向杜克道:“谢前辈手下留情,不过这姑娘是我朋友,我今日一定要带她走。” 杜克也很惊讶,没想到他身负重伤还能跟过来,哼笑一声道:“既然知道我是手下留情,还敢来,好!我敬你是条汉子!不过我可不是每次都手下留情的。” 赵长卿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 那香囊面料倒是极好,水亮的湖蓝绉缎,可针脚粗糙,上面绣得两只鸳鸯体态滚圆硕大,简直是我见过最丑的鸳鸯。我见过一个师姐绣得鸳鸯,那才叫好看。 他从香囊里拿出一个通体润白的玉坠,递给杜克:“这是从西北国开采的和田玉,洁白无瑕,又经江湖第一巧手王源霁雕刻,价值连城。” 我倒吸一口冷气,价值连城!他为了我将价值连城的东西拱手送人? 杜克眼睛微眯,看着玉坠,摇摇头,说:“区区一个物件儿,就想换我一个活生生的美貌小姑娘?” 赵长卿朝窗外看去:“有一阵子了,金刀侍卫应该到了……” “你——”杜克猛地站起身,朝窗外探了探头。 我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也惦起脚往下看,远远得看到一大队官兵排得整整齐齐地朝酒楼跑来。 残阳柔和,晚霞绚烂,赵长卿沐在昏黄的暖光里,端着碗不紧不慢喝酒。 他喝酒的姿势优雅,虽然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可一点儿不让人觉得落魄。 而我紧盯着满脸怒容的杜克,以防他忽然发难,一掌打死了赵长卿。 没想到,杜克还真这么想,一转身,掌风即至。 却听赵长卿朗声说:“前辈武功虽高,但带个人走出去也非易事,哪有带个物件儿周全?金刀侍卫是我大哥,你杀了我不要紧,往后在长安城行事可就不方便了呀……” 赵长卿气定神闲说着,杜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慢慢收了掌,从赵长卿手里捏了玉坠,从窗子里跳了出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杜克一走,他连忙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一把拽住我的手:“赶紧走!赶紧走!” 他拉着我“磴蹬蹬”下了楼。 出了门口,官兵也到了,不过他们并没有在酒楼停下。 几个骑兵过后,大队的步兵朝前跑去。 老百姓都躲在一旁,尘土飞扬,赵长卿带着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我们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躲进了一个小宅子里。 里面杂草丛生,显然是久没有人住,一关了门,他就瘫坐在地上,满头大汗,不停地喘着气。 我虽满腹疑惑,还是俯着身子很耐心地等他喘好气了才出声:“那些官兵……” “那些官兵最近每天都要去南校场演练,每次那个时候都会经过酒楼。我是骗他的。” 我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打心眼里佩服他的胆谋,又想到了那块玉,忙问道:“那玉……” “玉是真的,价值连城。” 我愣了愣,又“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再次认认真真打量他。 心里揣测着他为什么要对我好。 正想着,他朝我伸出手,让我拉他起来。 他仰着头,长长的眼睛,浓黑的眉毛,俊秀至极,我脑子里就什么都不想了,朝他笑了笑。 他怔了下,垂了眸,双手撑地自己挣扎着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襟,轻咳两声说:“我救了你两次,你要怎么谢我呀?” 第81章 害羞 二师兄也救过我的命。 二师兄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所以他让我替他洗了半年的衣裳。 我身无分文,除了有些力气和微末武功,总不能也给赵长卿洗半年衣裳吧?何况我是要回华山的。 我绞尽脑汁,发现自己除了师父给的一把剑还值钱外,身无一物,嗫嚅着说:“这……这个……我自然要谢你……” 他忽然笑吟吟地说:“戏文里常说,小女子无以为报,唯以身相许,不如你嫁给我吧?” 我脸立刻红了,心里又慌又乱。 虽然他说话语气温和,有商有量,可我也知道他这句话有几分轻佻之意。 亏我之前我觉得他是个一等一的好人! 我跳开一丈远,生气地说:“你怎么能用姻缘来让我报恩?我可是华山派的弟子,以后肯定会练成厉害的武功,到时候谁要欺负你了,我就替你打回去;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我赴汤蹈火也要去做!” 他微微笑了笑,说:“我行走江湖才不靠武功,我靠这儿,”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双手负后,傲气十足:“杜克武功高吧?我还不是让他走就走?……” 他说的是实情,他的确十分聪明,可他得意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开屏的公孔雀。 我自己虽然跟他没法儿比,但我们华山派聪明的人多着呢,且不说我师父,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旁人要做什么,我那些师兄师姐心思一个比一个厉害。 他还没说完,忽然皱着眉吸了口气。 许是刚才动作大了,伤口又裂开,他身子晃了晃,我连忙扶他坐下。 “帮我涂药。”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丢给我,然后开始解衣裳,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双手一带,便赤了上身。 我急忙背过身来,大声说:“臭流氓!” 我还没见过男人的身体。 男女可是授受不亲的!在华山派男女弟子相处时,大家都是客客气气、衣冠整齐。 “不脱衣裳,怎么上药?”他低哼一声:“呵,你还会害羞?” “谁害羞了?”我恼羞成怒,回过头来,这时才看见他肋下有很长一道伤口,心中一惊,便不再说话,专心给他上药。 上药的时候我眼里只有他的伤,快涂好时,才发现我们靠得极近,他的呼吸落在我的头顶上,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人心软软的,而我的手还摸在他白皙结实的身体上,脸不由得又红了,心要跳出来一样。 终于上完药,他静静穿上衣裳,我坐在一旁,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天空的红霞变成了灰粉色,连一丝风声都没有,这样安静,我竟不觉得无聊,老老实实静坐着看天上的晚霞变化。 在华山时,我看了那么多次日落,从没有像这一刻觉得这么美。 我突然想到什么,站起来问他:“这是哪儿?是在山脚下的村子里么?” 赵长卿失血过多,因此面色苍白,眼睛却是清亮,微眯着望着我,说不出的精明,像一只狐狸…… 狐狸?我在华山派从没见过狐狸,此刻我脑子里却出现一只红狐的身影,是在一片广袤无际的沙漠里…… 沙漠?我怎么会记得沙漠?我失忆了,连耕田的牛都不知道是什么,怎么会记得沙漠和狐狸?我是以前去过沙漠么?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赵长卿轻轻说:“这是长安城。” 这里竟然是师兄师姐们常说到的、繁华似锦的长安城。 我兴奋起来:“真的?我到长安城啦?” 我看了看天色,眼看天就要黑了。不过听说城里天黑后家家户户点灯,更是漂亮,我喜滋滋地说:“这个荒宅子没什么好玩的,也不能住人,我们走吧?” 他伸出手,这次我麻利地把他搀扶起来,他说:“莫急,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没想到,这个小宅子还有那么大的一个后院,一大片的花海。 我也不知道种的是什么花,大朵大朵的花朵,红滟滟得,真是太好看了。 花丛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长卿哥哥。 我吓了一跳,这才看到花海中站着一个女人。 她慢慢朝我们走来,天还没黑透,但人已经看不大清了,我只能看到她的脸很白,跟赵长卿一样。她走路姿势很美。 很奇怪,这个荒宅子里怎么会有人?还是一个这样柔弱美丽的女人,我听见她刚才叫赵长卿,难道她是宅子的主人? 一定是这样。赵长卿和宅子的主人认识,所以才带我来这里躲避。 我猜对了。那个女人还没走过来,赵长卿松开我的手臂,摇摇晃晃又迫不及待地迎了过去,他拉着女人的手朝花海深处走,仿佛是要远远避开我一样。 我觉得好笑,他要单独跟美人相处,让我走开便是,何必受着伤还走那么急。 我虽然想看看那女人的长相,但我才没那么大的好奇心,所以我看赵长卿还在往前走,转身就回了前院。 我在前院的秋千上坐下来,仰头看着院墙上方的天。 天一下子黑透了,黑亮亮的绸缎似的,有两颗清凉的星子闪烁。 我有点儿想华山派了。这个时候正是回寝室睡觉的时候,五个人一间房,叽叽喳喳,可热闹了。 这时候,赵长卿和美人走过来。 她真是美,优雅明艳,身上穿着我从没见过的柔软衣裳,珠翠满头,秀发温柔地垂在身后,她淡淡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转过头对赵长卿说:“长卿哥哥,我先走一步,莫要忘了去找我。” 原来这宅子不是那位美人的。 她走后,我搀扶着赵长卿也离开了宅子。 二师兄说的没错,晚上的长安城更美。 不知道是过什么节日,到处张灯结彩,我还真是来得凑巧。 我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不过还是没忘记正事。我看着花灯,对赵长卿说:“我送你到一家客栈住下,我就走了,我离开这么久,我的同门该担心了。你若是想到要让我做什么,就去华山派找我。” 赵长卿叹口气,身子往我身上靠了靠,说:“我为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最起码也要等我养好伤再走吧?” 我想想也是,于是又安心地看起了花灯。 忽然,从巷子里冲出一个人,手里一把刀,直朝赵长卿刺来。 我看得清楚,挺身拦在赵长卿面前。 那把刀“刷”地过来,我正要踢那衣衫褴褛刺客的手臂,她却硬生生停下,收了刀,对我激动地喊了句奇怪的话,不是中原官话,不知道是哪里的话,但我竟然听懂了。 她说:“小主人,你没有死?” 她年纪很小,个头不高,像个小乞丐似的,头发乱糟糟的,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眼睛却是激动不已,满眼泪光,委屈又喜悦地望着我,咧开嘴笑,但那笑比哭都让人难受。 我忍不住伸手去拨开她脸上的头发,身后的赵长卿突然跃出,用剑柄砸晕了她,我生气地质问他:“你打晕她做什么?” 赵长卿喘着气,拉着我往前走,说:“你刚来长安不知道,这里多的是这样的小乞丐,见到像我这种受伤的弱者,就下死手,遇到像你这样厉害的,就胡乱攀认,我见得多了。” 原来如此。 我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小小身影,就跟着赵长卿走了。 第82章 别走 我发觉赵长卿是个有钱人。 他在一个叫望月楼的客栈包了一层楼养伤。 一日三餐好生丰盛。到时辰店小二便端着托盘过来,将酿鸭舌、焖鱼翅、全烧肘子、蟹黄汤包等等好吃的摆好,乐呵呵地说一句“客官请慢用”,就下楼了。 赵长卿吃得少,又斯文,我看他吃饭像跟人下棋一样不轻易出手,让人看着着急。 我管不了他,自己吃的津津有味,好让他看看真正的吃饭是什么样子,但好像没有什么成效。 他受的是皮外伤,伤好的快,不出半月,人就活蹦乱跳了。 我向他告辞时,还有些不舍。 长安城里什么都有,道路宽敞,河里竟然能行船。白天商铺都出摊时,热闹极了,我真是舍不得这个地方。 因此赵长卿提出分别前带我出去玩一玩时,我欣然同意。 他带我去了一个跑马场。 老板见他过来,忙从柜台后迎出来,笑着说:“呦,赵公子,有一年没见您来了,今日哪阵风将您吹来了?”店老板和他说着话,看了几眼他身后的我:“这位是?” 赵长卿还没开口,我颇豪气地冲他抱拳,说:“我是华山派的弟子,我和他是朋友。” “原来是华山派的女侠,幸会幸会。女侠定是骑术过人,小可这就让人选两匹好马过来。” 店老板刚一走,我才想起来,我根本就没有骑过马。 我对赵长卿小声说:“要不我们回吧,我不会骑马呀。” 赵长卿深深看我一眼,将折扇一合,说:“来都来了,哪有走的道理?不会骑马,算什么女侠?走吧,我教你。” 马童牵着两匹高头大马,赵长卿将折扇丢给身后的侍儿,长长细细的眼睛朝我的方向抬了抬,嘴角噙笑,自信满满地说了句“瞧好了”,然后动作潇洒地翻身上马,双手用力一拉缰绳,他身下那匹枣红色马儿长嘶一声,纵身跃了出去。 听见马嘶,我莫名一阵激动,忍不住喝了声彩。 赵长卿却突然站了起来,双脚像长在马背上一般,马儿奔腾,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却也气势十足。 赵长卿仍是一身白袍,衣角翻起,露出粉底薄靴,不时变换着动作花样,引得围观的众人连声叫好。 他骑了一圈儿过来,跳下马来,拍了拍手说:“看见了么?很简单的,你也试试吧。” 我长吁一口气,摩拳擦掌,没有让马童帮忙,学着赵长卿的样子轻松跃上了马,骑在马背上的感觉没有想象中恐怖,相反让我兴奋不已。 我用力一拽缰绳,马儿如脱弓之箭,“嗖”得一声飞了出去,我双腿夹紧马肚,收放缰绳,大声喊着“驾!”。 风猎猎吹在脸上,胸膛处无比得舒畅,我也站了起来……我不仅能站在马背上,我还能钻马肚子,从一边跳到另一边,还是单手扶着马,追着马跑。 跑马场中间有一个高高的护栏,我纵马跨了过去。 沉静了片刻后,观众席发出轰烈的掌声、叫好声,我全身出了一层汗,脸也热的发烫,却开心的很。骑马果然不难,毕竟我是习武之人嘛。 我用袖子擦了擦汗,跳下了马,跑到赵长卿面前,说:“真得很简单啊,我一学就会,我刚刚骑得如何?” 一旁的店老板说:“女侠是我开跑马场以来,见过马术最好的一位,小可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我笑得合不拢嘴。 赵长卿翻了翻眼,眼睛看着别处,手一扬,将一个手帕子丢给我,说:“擦擦汗。” 从马场回去,正赶上用晚饭。赵长卿在前面带路,说:“走,我再请你吃一顿大餐,权当为你送行。” 我饥肠辘辘,跟上他,与他并肩行走,“又让你破费了,可惜我没有银子,不然这顿饭如何也该我请你才对。” “我们之间何须分得这么清,等日后我华山找你,你再好好招待我吧。” “好说,好说。” 我以为客栈里的饭菜已是人间美味,没想到赵长卿选的这家饭店,那才叫一个色香味俱全。 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菜式端上来后,赵长卿对店小二说:“去,打两壶烧刀子来。” 烧刀子,原来是一种白酒,特别烈,喝一口就像荆棘从嘴里到喉咙,一直到肚子里,但也就那一霎那的苦辣,紧接着就是说不出的爽快。 我的师兄师姐们都会喝酒,我不会,他们说我年纪还小,也不让我喝,所以我还没喝过酒呢。 到今日才知,酒真是一个宝贝,喝得让人浑身舒坦。 我喝完一壶烧刀子时,赵长卿的那壶还有一半,我又要了一壶,等他一壶喝完时,站都站不稳了。 我赶紧扶着他坐下,又咂了一口,忍不住感叹:“赵大哥,我发现我很是厉害啊,学什么都快,我酒量比你都好呢!” 赵长卿脸颊染着一层红晕,大眼睛里面犹如沼泽地一般,叫人看一眼就要困进去,他醉眼朦胧,双手捧住我的脸,揉了揉,望着我说:“别走……” 他说完就爬到我身上,叫也叫不醒,好在我力气大,一个人把他背回了客栈。 第二天,我一早醒来,赵长卿还宿醉不醒。 我本想着等他醒来再走,可思来想去,道别挺让人难受的,于是就退了房,离开了长安城。 在长安时,我早已传了书信到华山,因此我也不着急,一路游山玩水回到了华山。 那知道,刚一到地方,就被一个师兄拉着到了师父和师娘住的厢房。 师兄说:“你怎么才回来呀?有个公子登门提亲来了!” 他只说提亲,我以为是哪位师姐,并不怎么在意。 一跨进去,就看到几个大红色的箱子摆在地上,而师父、师娘坐在首位,下方坐着的正是赵长卿。 我过去对师父师娘行了礼,很是意外地问赵长卿:“你怎么这么快就来啦?比我都快。” “是啊,我想早些见到你,就过来了。”他穿着白袍,面容温和,谦恭有礼。 师父轻咳了一声,我转头看去,发现师娘看着我笑,那笑很奇怪,我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果然,师父开始说话了:“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看你和赵公子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为师甚是欣慰。小喜,听赵公子说是他救了你,才让你免遭杜克祸害。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赵公子年轻有为,尚未娶妻,你孤身一人,今日师父师母为你做主,将你许配给赵公子。” “师父……”我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赵长卿已经跪了下来:“小生定会待小喜姑娘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生不悔。” “我……我还想过这么早嫁人。” 师母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傻丫头,你已15岁了,哪里小了?虽然我们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早晚也是要嫁人的,难得你和赵公子有缘分,是不是?” 第83章 以身相许 师娘待人温和,我从来没有见她动过怒,但华山派上上下下都十分敬重她。 她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柔声细语对我说着话,让我心里说不出的安慰和踏实。 师父、师母都觉得赵长卿好,那他自然是不差的。 我望着自己的脚尖,轻轻点点头,这门亲事也算是应下了。 二师兄听说我要嫁人,说:“那小子救了你,你就以身相许啊?说起来,我也救过你的命呢,早知如此,我也向师父求了你。” 大师姐说:“你还真敢说!人家赵家是长安城有名的富户,光聘礼就送来黄金千两,另有一尊一人高的白玉南海观音像,这还不算别的珠宝首饰,可见多看重我们小喜,你呢?你救了人家一命,却让人家小喜替你洗了半年的臭汗衫!” 其实二师兄对我很好。我的武功就是他一点点教我的,我刚被救活时,身体不好,总生病,后来他总是天不亮就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来去爬山。 我们把华山爬了个遍。他知道哪里有好吃的野果子,哪里的风景好,还知道哪里的蜂巢又大又甜。 有一回我们遇到的马蜂特别厉害,我跑不及摔倒了,已经跑远的二师兄又拐回来,仗义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我,他被马蜂蛰的一周下不了床。 现在想想,同门之中,二师兄待我最好了。 不过,我还是嫁给了赵长卿。 那日,我坐在喜轿里,赵长卿骑着一匹极神骏的大马,他穿着大红色喜服,胸前系着红绣球,乌发金冠,英俊神武,背影挺拔。 山道上初升的太阳被他挡在前面,明亮的光线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他的身影也跟着时明时暗。 我放下帘子,看着眼前晃动的喜盖头,心里一点点甜蜜起来,就像咬了一口蜂蜡似的。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是喜欢他的。 我虽然年纪小,也分得清真情还是假意。赵长卿看我时的眼神总像一张网,眼睛的倒影里全是我,所以我断定他也很喜欢我。 毕竟我是名门正派出身,在江湖上报我们华山派的名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能娶一个华山派的女弟子,也是要跟着沾光的,况且我会武功,会骑马,能饮酒…… 喜轿摇摇晃晃,马蹄声哒哒作响,我闭着眼胡乱想着,对嫁给赵长卿后的日子既期待又有些紧张。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进了长安城,进了赵家。 我后知后觉地想到,赵长卿的家就在长安城里,那么,他受伤时怎么不回家养着,还跟我一起住了半个月的客栈?害得我还以为他是外地人呢。 不过新婚的名堂太多了,我一下轿子就被媒婆领着做这做那,也顾不上胡思乱想。 外面热热闹闹的,喜乐齐鸣,锣鼓喧天。 我们华山派二百零八个同门都来了,赵长卿的亲朋好友应该来的也不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恭喜、恭喜”得祝贺声。 一套繁琐仪式做完,我被媒婆和丫鬟守着,老老实实坐在床上等着新郎官。 后来外面逐渐安静下来,连媒婆也走了。 我坐得昏昏沉沉,手突然被人抓住,我以为是赵长卿来了,但红盖头被人拉下来后,我才看到来人是之前在长安城街头遇到的小乞丐。 她头发束整齐了,穿着小丫鬟的衣裳,一脸焦急,语速很快,说着奇怪的方言,但我都听懂了。 她说:“小主人,他对你那么坏,你怎么还要嫁给他啊?” 我生气了,之前我还可怜她,现在我相信赵长卿了。我猜测着她脑子是不是也坏了?赵长卿对我好着呢,她哪只眼睛看到赵长卿对我不好了? 正想发火,这时亮堂堂的烛光,映在她的眼中,似蒙着一层水气,小脸上全是对我的关切,那样真切和伤心…… 可我还是迅速起身,双手抓向她的肩膀,反扭住了她,厉声说:“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她也不挣扎,只是流着泪说:“小主人,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阿吾提啊。” 她说了一个奇怪的名字。我摇摇头,心里七上八下,难道她之前真的认识我么? 我松开她,说:“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曾经差点儿被淹死,被人救了后,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你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说赵大哥对我不好?” “我知道……我都知道……小主人,只要你还活着就好,你不记得我,我永远不会忘了你,“她拉着我就要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小主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站得笔直:”回来、回来,我今日成婚,哪里也不去!” “赵长卿也在!” 我顾不上脱掉嫁衣,只解了凤冠霞帔就跟她溜出了赵家。 说来也怪,这个叫阿吾提的小丫头对偌大的赵家甚是熟悉,拉着我七拐八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翻墙而出。 我们换了男人打扮,站在街道上,看着对面的碎玉院,气派小楼平地起,一溜溜的红灯笼随风摇曳,雕梁画栋,胭脂气扑鼻。 这是一家青楼。陪赵长卿养伤的时候,我见过几家青楼,但眼前的这家在长安城里绝对排得上号。 门口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美人在朝我们招手。 我深吸了口气,对阿吾提说:“进去!” 赵长卿竟敢逛青楼,竟敢在大婚之日逛青楼,他是活得不耐烦了!我找到他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二师兄说,我虽嫁了人,依旧是华山派的弟子,赵长卿若是欺负我,就是与整个华山派为敌! 阿吾提陪两个姑娘饮酒时,我借口方便摸去碎玉轩头牌的厢房。 那层楼,只在楼梯处守着一个小丫鬟,我很轻松敲晕了她。 刚走到窗下就听到赵长卿的声音,他语气很不耐烦,说:“你以前知书达理,如今怎变得如此无理取闹?“ 我捅破了窗户油纸,朝里看去,果然见赵长卿和一个女子面对而立。 他没有穿喜服,穿一件普通的玄色衣裳,仍旧是面如冠玉,仪表堂堂,我心里想:”什么是衣冠禽兽?他就是!大婚之日,他来私会青楼头牌!” 他眉头紧锁着,显得心事重重,看他不开心,我也跟着没出息得心里不舒服。 “无理取闹?长卿哥哥,不是我无理取闹,而你厌了我,所以你连跟我说说话都不耐烦了。”女人背对着我,一字一顿地控诉。 一听声音,我立刻听出是谁了。 正是那个荒宅子里遇到的美丽女人。 她竟转过身来,娇容悲切,即使是质问,声音仍然轻柔婉转:“你要和别人洞房花烛,共度良宵,我只想和你说上几句话,你都觉得我无理取闹,难道你心里没有我一丝一毫的位置了么?” 我心头一紧,心想:“赵长卿果然跟这个女人好过,但是看样子赵长卿已对她没有感情了。也难怪,她是青楼女子,赵长卿待她大约是逢场作戏。唉,她原该知道恩客无情,为什么还有这样痴情呢?痴心错付,难过的只有她一人罢了,也是可怜。” 转念又一想:“赵长卿过去常来这种地方么?以前且不提了,往后他若敢再寻花问柳,我非要打断他的腿不可!” 好在赵长卿还记得这是他的新婚之夜。 他说:“婉歌,我们已无可能,见面亦是徒增烦恼,我们以后莫要再见面了。” 说完他朝门口走来,我还没来得及躲起来,就看到那女人伸开双臂,拦下了他,她连声音都在发颤:“赵长卿,你以为你重新娶了她,就能重新开始么?不可能!你对她做过的事,永远都在!你就不怕她哪一天想起来?你还不知道吧,她坠河的时候,是有孕在身的……” “你说什么?……”赵长卿猛然转过身,双手抓住那女人的肩:“你是说扎尔有了我的孩子?” 我目瞪口呆,觉得他们是在说我,又觉得不是,我怎么可能有过身孕? 我低头看看平坦的肚子。 如果他们说的是我,那么孩子呢? 还有,我之前真的已经嫁给赵长卿了么? 在来青楼的路上,阿吾提说我根本不是中原人,我的家在遥远的西北国,我叫古力扎尔。 我想起赵长卿第一次看见我,激动地喊我“渣儿”……而且,我是被二师兄从河里救出来的,他们说我不仅失血过多,还中了毒……刚刚这个女人说“她坠河的时候,是有孕在身的”。 我的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冷一阵紧一阵,像在浓雾之中走着,四周埋伏着眼睛发着绿光的狼群。 赵长卿已走到了门口,他稍稍一开门就能发现我,我的双脚犹如被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能动。 那个美丽的女人从他身后拥住了他,门被她的冲力撞的发出了声响,他们紧贴着门,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声音委屈得像小猫一样:“长卿哥哥,你说过一生只爱我一个人,你说过会娶我,你为什么要为那样一个异邦女子而弃我?为什么?” 我听见赵长卿叹了口气,如戏剧结束拉下了大幕一般怅然,他安慰她说:“好了,别哭了,我再陪你一会儿……” 第84章 你做梦 城里大户人家的公子,在娶妻前,大都会纳几房妾室。 赵长卿已经18岁,府上还没有小妾。 我自然想要自己的丈夫一心一意待我,可若是他日后要娶小妾,我也断不会做悍妇拦着。 因此我觉得他之前有相好也是正常。 只是他在大婚之日来处理这些莺莺燕燕,我就不乐意了。 我没有再听下去,转身下了楼。 我倒不是怕他们再做什么亲热举动,而是我知道赵长卿对那个叫董婉歌的青楼女子,已无眷恋。 如今我只想弄清楚我是谁?我和赵长卿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出来这么久,赵家一定闹翻了天,我没心思管这些,带着阿吾提到一家饭店,要了几样小菜和两壶酒。 阿吾提吃得狼吞虎咽,话都顾不上说,真不知道她是饿了多久。 等她终于咽下最后一口炙烧鹅时,才开始说:“小主人,你阿爹是咱们蒲类国的左都尉,只有小主人你一个女儿。主人可疼你了,他不想你嫁给匈奴的单于,所以才让你跟着赵老爷来了中原,嫁给他的儿子,也就是赵长卿。” 她说得有板有眼,我却不怎么相信:“嫁给匈奴单于,总比千里迢迢来长安强吧?你说我爹疼我,他怎么忍心我嫁这么远?” 阿布提瞪着眼,说:“匈奴的单于已经六十岁啦!是个又凶又老的老头子!等单于死了,小主人还要接着做他儿子的女人!我听主人说,小主人如果留在西北,一定会被首领献给匈奴。” 这些我全无记忆,只觉得离我遥远,像听人说书一样,追问阿吾提:“然后呢?我嫁过来后,赵长卿待我不好么?” 阿布提说:“虽然他对小主人不打不骂,每天笑脸相对,但我就是他觉得他不好……我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就知道小主人每天很累,过得很不开心,每天待在房中绣花,一点儿都不像小主人了。” 我“嗤”地笑出声,“我还会绣花?” 在华山派时,我看师姐们绣花,也跟着凑热闹,但一捏起绣花针,师姐们都笑了,她们说我不是在绣花,而是拿刀宰牛。 阿布提眼里本噙着泪花,这时愤然道:“我说得是真的!” 我看她急了眼,忙说:“那我是怎么坠河的?” 这才是关键啊,至于赵长卿让我绣花之类的事,我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天董姑娘邀请小主人游船玩,后来赵长卿也来了。你们在船头赏荷花,董姑娘不让下人跟着,我也清楚小主人是如何落水的,等我听到动静从船舱出来,就看到赵长卿正拖着董姑娘上船,而小主人你却不见了,我疯了似的跳下船去找你,可我忘了我根本不会水性,也差点儿被淹死……后来我才知道你是和董姑娘一起落水的,” 说到此处,阿布提激动极了:“小主人你说说,哪有丈夫不救自己的妻子,先救别的女人得道理?小主人你那么喜欢他,他却这样对你!所以阿布提才要为小主子出了这口气,杀了赵长卿!” 阿布提一直说不好中原话,旁人说的话好多她也听不大明白,但她却认了死理,我失踪那一年,她在赵家千方百计替我出头,有一次真得拿剑伤了赵长卿,赵家一怒之下,把她驱逐出府。 她在长安街头当了一年的乞丐。 我一拍桌子,大声说:“岂有此理!赵长卿竟如此待我!那时候我怎么会喜欢他?不可能!我虽然失忆了,但我还是我,若是现在他对我有一分不好,我绝不会嫁他,不对!即便嫁了,我也会绝婚!阿吾提,你一定是搞错了。” 阿吾提摇摇头:“小主人,你亲口说的。” 或许过去我真特别喜欢赵长卿,其实我现在也挺喜欢他,但总不至于喜欢到要受委屈得地步。 如今我既然得知了真相,说什么都不能跟他过下去了,我拉着阿吾提气冲冲出了饭店。 夜晚的街道安静极了,月亮照在新落了雨水的青石板上,泛着昏黄的光,路两边的铺面早关门了,只有我和阿吾提的两道身影。 记得陪赵长卿养伤的时候,客栈里总有说书先生讲故事,我每次都听得入迷,结束了我还沉浸在故事里,为故事里的人和事唏嘘不已。 这一刻,我也是这样的感觉。 即使我知道那些事真得在我身上发生过,可我总觉得那是旁人的事,不是我的。 所以我并没有刚才虚张声势拍桌子时那么恨赵长卿,更没有多么喜欢他。 我只是气愤,他竟然这样骗我! 我打算先去碎玉院找赵长卿算账。 刚走到东市,一个身影踱着步朝我们走来,我眼神好,一眼看出是二师兄,连忙和阿吾提跑过去。 二师兄看见我,大吃一惊。说起来,今晚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一个新娘子穿着男装在街头乱晃,任谁都会惊讶。 我们站在大街上,我将阿吾提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发现我亲口说出来时,心里比刚才生气多了,我说:“二师兄,他们赵家竟然想瞒天过海!而且赵长卿他现在还在青楼鬼混,简直是可恶至极,我要去找他,我要跟他绝婚!” 二师兄一听,自然是气坏了,怒道:“赵家欺人太甚!真当我们小喜好欺负?走!师兄替你出头!” 他牵着我的手往回走。我赶紧说:“错了,错了,碎玉院在东边。” “去碎玉院找的只有赵长卿一人,去赵家才能让他们上上下下知道,我们小喜不是让他们糊弄的傻瓜。”二师兄嗓音从未过的低沉,像是磨着牙说的。 二师兄说得对,找赵长卿一人,不如找赵家来得痛快。 我默默被他拉着走,阿吾提紧跟在我身后,三个人谁都没再说话。 我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遍,越来越觉得赵长卿就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傻瓜,就连知晓真相的董婉歌都明白。他真的以为重新娶了我,就能重新开始么? 离赵家还有一段路,就有小厮迎过来,直喊:“少奶奶,您这是去哪里了?” 散在附近的家丁全都围了过来,目光齐齐落在我和二师兄紧握在一起的手上。 过去我跟我二师兄玩得好,常常手拉手爬山,从不觉得有什么,这一刻他得手心忽然很热,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手心肉,脸不由得一热,要松开他,他却更紧地握着我的手,朗声道:“赵老爷可在府上?我们华山派今日要向他讨一个说法!” 家丁簇拥着我们到了赵府大门口,二师兄停下脚步,再次大声要赵老爷出来对峙。 赵老爷和夫人,也就是我名义上的公公和婆婆,急匆匆赶过来。 赵老爷先是看了一眼我身后的阿吾提,再看我时眼神里似是什么都明白了,但仍是修养极好地温声说:“扎尔,此事非同小可,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的,你也累了一天,还没有用晚饭吧?我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咱们边吃边说,还有这位华山派侠士、阿吾提,两位请。” 赵老爷面相和善,举手投足都令人舒服,说起话来声音不大,却不由得让人信服,我松了二师兄的手,低声说:“我吃过饭了。” “哦,那我们边喝茶边说话。”赵老爷笑着说。 二师兄说:“茶就免了,你们赵家的门,我们不敢进。在下只想问一问赵老爷,小喜是不是之前就是赵家的少奶奶?后来她差点被淹死,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所以你们就打算这样瞒着她么?不知我们小喜何德何能让赵家这样费心思,非得重新娶进门?” 二师兄不说,我还没想到,赵家财大气粗,为什么偏偏要娶我一个外族女人?难道只是因为我救过赵老爷的命么? 赵老爷看了两眼二师兄,却对我温和笑了笑:“我与古力扎尔的父亲是至交好友,扎尔更是救过我和手下几条人命,若是没有扎尔,老夫在西北国时只怕早已成了狼群的大餐了。至于瞒着她,是因为事情复杂,我和卿儿都担心她不相信,不愿再嫁到赵家,原本想着日后慢慢说开,不想扎尔自己知道了。” “一派胡言!又不是见不得之事,为什么说不得?你们担心什么?小喜是如何落水的?”二师兄说。 “住口!”赵长卿不知什么过来的,他冷着脸跟我站到一起,瞪着二师兄厉声说:“我看在你是扎尔师兄的份儿上,不与你计较,但也请阁下弄清楚,这是我们赵家的家事,无需你一个外人插手!” 他说着要来牵我的手,我嫌弃地一把甩开他,扬着下巴斜瞪了他一眼:“谁是你赵家的人?你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我要跟你绝婚!” 我拉起二师兄和阿吾提的手,说:“我们走!” “扎尔,你这是做什么?”赵夫人生气地说。 下面的家丁更是一声不敢吭,但一个个眼睛瞅过来,比出声更让人难堪。 刚要转身,赵长卿猛地将我拽过去。 他握得我的手腕生疼,因为突然发力,就连武功很高的二师兄都来不及防备,我就被赵长卿拉了去。 我挣了几下,没有挣开,又因为离他很近,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淡淡得香味钻入我鼻中,我脑子登时有些乱。 但我还知道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怎么也不能失了势,于是仰着头怒视着他,质问他:“我为什么会坠河?你可是为了救董姑娘,眼睁睁看我被淹死?我是不是第二次嫁到赵家?” 赵长卿眼眸幽深难测,在夜晚仍是清亮深邃,他眨了两下眼睛,垂着眸,轻声说:“是。” 就像一块瓷器忽然裂了道缝,外面看着好好的,其实已经不好了。我愣了下,心口闷得难受,像是清楚地听到胸口里什么东西破了一样。 他抬起眼,目光坚定,但我觉得那只是狂妄,他一直都挺狂的。果然,他说:“我只是想弥补,所以我绝对不会放你离开。” 这次我一下子就甩开他了,冷声说:“你做梦!” 二师兄将我拦在身后,说:“你们赵家厉害,我们华山派也是不好惹的,小师妹,我们走!” 赵老爷抢身过来,对我说:“古力扎尔,你爹亲手将你交到我手里,我们两家已结成秦晋之好,你和卿儿两次结拜,无论如何,你都是我赵家的媳妇啊。” 我默不作声,径直就走,赵老爷还要过来拦。 赵长卿在后面冷冷地说:“让她走。” 第85章 你要不要脸 我和二师兄、阿吾提一口气走了很远。隐隐能看到城墙的时候,我才感觉到疲倦。 月亮升到了高处,银辉满地,我随便指着一家客栈,说:“太晚了,我们去歇歇脚,明天再赶路。” 长安城的客栈都很紧俏,去的晚了会找不到房间,这家客栈因为所处地段偏僻,还有许多空房。 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默默盯着烛光发呆,总觉得今日之事像做梦一样,慢慢得真的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在拿针绣花,却怎么也穿不到布料里,我用力一扎,手指一阵钻心痛,流了好多血,怎么也止不住。 赵长卿冷笑一声,说:“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被绣花针扎死的人。”我勃然大怒,大喊了一声,人也醒来了。 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吾提不过是给我说了句我绣花的事,我就了做这样的梦。 窗户上发出“嗒”得一声,我看了一眼,没有理会。 紧接着,又是一声,像是有人用石子丢到我窗户上。 我下了床,一下子打开了窗户。 楼下,疏疏的月色下,赵长卿正挥着手臂,作势朝我这里扔东西,看见我后,他讪讪地收了手。 窗户边,有两颗小石子,想来正是他扔过来的! 我转身去开门,轻手轻脚掩好了门,飞快地下了楼。 我倒不是想见他,是因为我的房间在二师兄和阿吾提的中间,我怕我不下去,赵长卿这个自大精明的男人会上楼来。 到了院子里,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往外走,他也一声不吭地跟了上来。 我俩走出客栈,到了一旁的巷子里后,我才停了下来,淡淡地说:“你想干什么?” 赵长卿靠近我身边,我斜瞪了他一眼,不屑于理会他这些小动作。 他倒得寸进尺了,牵起我的一只手,轻声说:“阿吾提都对你说啦?她是不是说了我好多坏话?你别生气了,我们重新开始吧,你看,你什么都忘了,咱们两个还能再一次偶遇,喜欢上对方,说明我们的机缘特别深,说不准是几生几世的姻缘呢。” 我没有马上甩开他的手,是为了看他想做什么,没想到他絮絮说了这么一大段话。 这人真是奇怪,明明在他们家大门口时,还冷着一张脸,恶狠狠地说让我走的话,一转眼又是这幅面孔。 我一翻手,从他的手中挣脱,往一边移开两步才说:“你之前倒挺爽快,现在又唱得哪一出?“ “还不是你当着赵家上下那么多人的面,一直吵嚷着要绝婚!你还跟你那个师兄拉拉扯扯!我老爹都亲自给你说好话了,你还是那么无情,我赵长卿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我冷笑一声,说:“那你现在不要面子了?” 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对,我立刻正色道:“总之,你不要再来我了,我才不相信一个大婚夜还逛青楼的人说的话!”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来,慢慢揭开,浓郁的香味袭来。 他撕了一块烧鸡肉,递到我嘴边,我扭开脸,他不依不饶,手跟着我的嘴巴走。 我一张嘴,恶狠狠地朝他的手指咬下,企图吓得他缩手,哪知他的手根本没有动,我一下子咬住了鸡肉和他的手指,他疼得闷哼一声,我也是心中一惊,心底乱如麻,连忙松开了他。 鸡肉留在我嘴里,我不得不一点一点嚼着,咽了下去。 而赵长卿用另一手轻揉着那两根手指,视线随意左右看看,又看了一眼墨蓝色的天空,轻咳了一声,嘴角似乎有一丝笑,随即又消失不见。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是我赵长卿的妻子,我在你面前要什么面子呀?我去碎玉院是迫不得已,我还没做好对你坦诚真相的时候,所以我不能让董婉歌提前告诉你啊。我若是不去见她一面,她定会在你面前搬弄是非。” “你没做过亏心事,为什么怕我知道过去的事?赵长卿,我真是高看了你,你好歹和董姑娘相恋一场,转眼间就翻脸不认人,在我面前说她的是非,可见你品性极坏!”我越说越激动。 “小喜。”二师兄的声音传来。 我转过身来,见他一身白袍,头发一丝不苟束起,慢慢走了过来,跟我并肩站在一起,对赵长卿说:“赵公子,关于小喜的事,在你赵家上上下下面前已经说清楚了,不知赵公子深夜叫小喜出来所为何事?你也许不知,小喜自落水被救起来后,身子一向不大好,若是没什么事,赵公子请回吧,小喜该歇息了。” 我见赵长卿眉头又皱起来了,又要像只斗鸡似的,我不等他开口,对二师兄说:“没事了,我们走吧。” 我转身离开,二师兄跟在我身边,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我默默想着心事,到了客栈才发觉我们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 赶了两日,到了华山脚下。 上山时,经过那片树林,我和赵长卿“初遇”的场景历历在目,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二师兄回过头来,一脸关切地问我:“怎么了?可是累了?” 阿吾提也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 我只得摇摇头,压制住满腹的郁闷奋力爬山。 华山派一众同门都不敢相信,明明我刚刚嫁了人,怎么才两天就回来了? 师父师娘还以为我是回门,连声问我:“赵长卿呢?” 我喝了几口茶,镇定了下,才将这两天发生的事一一说出,包括我的身世。 师兄师姐们立刻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师娘站起身,让众人都下去后,偌大的花厅才安静下来。 师娘走过来,看着我温和地说:“小喜啊,我还是习惯叫你这个中原名字,婚嫁之事,原本是自己做主,但你怎么说也是从我们华山派出嫁的,师娘有些话还是要对你说的。” 说来说去,还是劝我回赵家。 我说:“师娘,我心意已决,赵家我是断不会回了,我这次来,是要和师父师娘道别的,我要回我家了。” 二师兄接着说:“师父、师娘,周洋请命护送小师妹回西北国。” 师娘轻吁出一口气,在二师兄面前缓缓踱着步,最后在他面前停下来:“既然小喜是要回家乡,你倒不用跟着,她的武功应付些毛贼不成问题,她低调赶路,足已自保。” “是啊,二师兄,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可以的。”我看着他说。 二师兄沉默了片刻,对师娘拱手施礼:“弟子遵命。” 辞了华山派的同门,我和阿吾提骑马上路了。 走到官道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走近些,我才发现竟然是二师兄。 他勒了下缰绳,马儿在我的马旁边转了两圈才停下。 我惊奇地看着他,他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求了师父师娘,他们答应我来护送你了。” 我原本不想给他添麻烦,但他既然已经来了,我自然是高兴的,用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真的?那太好了,到了西北国,我请你吃世上最鲜美的炙羊肉!” “你怎么知道你们那里的羊肉最鲜美?” “阿吾提说的。” 我们边骑马边说话,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天高地阔,我这才觉得舒畅许多。 这时,一个商队从我们身后赶来,几匹高头大马后面,是一辆华丽豪气的马车,他们横行霸道,扬起漫天尘土。 我吐了一口沙子,说:“为富不仁啊,为富不仁!” 二师兄一扬马鞭,说:“走!我们超越他们!” 我们策马扬鞭,这次我们扬起的灰尘,将身后的马车也完全淹没了。 路上有人作伴,倒不感觉路途漫长,但越往前走,我越好奇。 当初我跟随赵老爷来长安时,这一路可曾觉得漫长?可曾后悔? 我总是问阿吾提我之前的事情,她说给我听,我再说给二师兄听。 渐渐的,我竟觉得,我们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所以,我听到精彩处,常常大笑问阿吾提:“那真是我做的啊?” 阿吾提自然不会说谎。 眨眼间,就到了四川,我们慢悠悠骑着马,正走着,那辆华丽豪气的马车又与我们擦肩而过。 这次,就连阿吾提也看出了那马车可疑,而我没来由得心跳加快,突突乱跳。 二师兄面色一沉,说:“我们走小道。” 傍晚,落日余晖将整个小镇笼罩,鸟雀归巢,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把马缰交给店小二,我们三人走进小镇最大的客栈,一层是吃饭喝酒的地方,一个穿玄色衣裳的男子坐在最显眼的位置,气定神闲地端着酒杯喝酒。 一旁的桌子,坐着几个人,看样子是他的仆人。 我本想对他置之不理,可又按耐不住,拉了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我的面前正好有一个空碗,好似他算准了我会坐在他对面。 我哼了一声,不客气地倒了一碗酒,端起来喝了下去,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正要开口,他头也不抬,递过来一个白色手帕,我深吸一口气,不去接他的手帕子,说:“赵长卿,你要不要脸?” 第86章 原谅我吧 我的声音不小,引得众人纷纷往我们这里看过来。 赵长卿如玉一样白净的脸庞,泛了些红,连同他的耳朵都是红的。 我暗自得意。对付他这种人就是不能客气。 他端酒杯的手滞了下,神色随即自若,嘴角噙笑,眼睛里却是要吃人的凶相。 他缓缓浅抿一口酒,用手帕拭了拭嘴角,淡淡地说:“可惜了一杯美酒,亦不能让人口气芬芳。”说着,他站起身,打开折扇朝楼上走去。 旁边有人“噗”地笑出声。 我愣了愣,才回味过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刷”地抽出剑,要过去找他算账,最好能在他背心捅一个窟窿。我真是气坏了! 手臂被人拽住,我一扭头,发现是二师兄,他眼神哀伤地望进我眼睛里,我心中一紧,不明白一向开朗爱笑的二师兄,为什么会看起来这么难过,他说:“小喜,不必理会他。” “嗯。”我认真点点头,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赵长卿真的跟了我们一路,我觉得他真是疯了,一想起他我就会生气,就会坐立不安,做什么事都没有心情。 我对阿吾提说:“你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么?你说,他是不是很坏?” 阿吾提每次都会说:“他是比沙漠狼都狡猾的人!” 这种话我只对二师兄说过一次,他听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无视、无感、不想、不念,便无扰。” 听他说完,我心里更加乱了,所以我再不当面向他提起赵长卿。 到达蒲类的时候,正是水草肥美的六月,天山苍苍,大漠茫茫,河水泱泱。 阿吾提开心极了,在前面欢快地跑着带路,她唱起的歌谣,随风飘荡在天地间。 二师兄骑着马,笑着说:“你原来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四下遥望,看着那天,那草,那云,那马,轻声附和了句:“我原来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啊。” 一对中年夫妇听到动静,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他们的脸颊红扑扑的,穿着当地朴素的布衣,一脸的质朴,看清我时,他们眼睛蓦然一亮,伸出双手过来抱住了我。 “阿女啊——”他们深情地唤我,又惊又喜,不知如何是好,松开我后,又拉着我的手不松。 他们就是我的阿爹阿妈。 我不认识他们,但眼泪哗哗往下淌,我哽咽地低喊:“阿妈——” 阿妈伸出手帮我擦眼泪,她的手粗糙极了,摸在我脸上又涩又疼,她笑得腼腆,用极快的西北话说:“不要哭,哭什么呀?阿女,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阿爹阿妈都往我身后看,发现除了阿吾提和一个陌生中原男子后,连忙问我:“赵长卿呢?他在哪里?” 赵长卿不会出现在我家里了。 阿爹宰了一头牛,杀了一头羊,猎了几只野兔,阿娘做了一盆又一盆美食,拿出一件又一件的小物件,说这个是我过去最喜欢的,那个是我的心头肉。 他们说我记不起以前不要紧,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 我躺在草地上,心想:“阿爹阿妈对我这么好,以前我怎么舍得去中原呢?” 我们一家,还有二师兄、阿吾提围在一起吃烤羊肉的时候,赵长卿来了。 阿爹一看见他,提起弯刀就冲了过去,直直朝赵长卿劈去,闪着寒光的大刀,让人胆寒,赵长卿左躲又藏,大声说:“岳父大人,请听小婿说——” 阿爹一声不吭,刀刀砍向他的要害。 我起身过去,用力将赵长卿推出了帐篷,说:“你快走吧!别再来了!” 赵长卿不敢来我家了,但他也不走,就在草原边上搭了帐篷住下。 阿爹说:“我带几个人过去,将他的帐篷拆了!将他赶出西北!” 我说:“理他做什么?他一个娇生惯养的中原人,吹几天烈风就会走了。” 这天,我一个人骑着马在草原上跑,绕过坤山,到了草原与沙漠的交接处才跳下马,我留马儿吃草,自己随意散步。 先是听见窸窣声,我回头看去,赵长卿从高高的草丛里走过来,他嘴里衔着一根芨芨草,慢慢悠悠地走到我身边。 我瞪着他说:“你怎么阴魂不散?” 他围着我,慢慢踱着步,眼神灼灼地望着我,手里的折扇一敲一敲打着拍子,朗声吟道: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我一句都没听懂,但他这一刻的气度若清风朗月,疏狂潇洒不可一世,但偏偏光彩照人,叫人移不开双目。 他念完后,席地而坐,又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摇了摇手中的酒壶,仰头对我说:“西北的落日,上京的美酒,不可错过。” 远处茫茫的沙漠,空旷辽远,霞光平铺了半边天,粉色的,灰色的,淡青色的……全天下最美丽的颜色都晕染了上去,一轮金黄落日圆滚滚的挂在西边,发射出万道金光,眼前的芨芨草都发着光,天空墨蓝一片,像是蒲类海倒悬在上面。 这样美的落日,只在此时此刻。 我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看着太阳一点点往下沉。 赵长卿手肘放在曲起的腿上,趴在手臂上,歪着脑袋朝着我的方向,手里还拿着一根芨芨草一上一下晃动着,草叶子差一点儿就挨到我。 我被他晃得心烦,一把拽过他的那根草,恼怒地瞪着他,他眼睛弯起,眼眸里有脉脉的笑意,他柔声说:“过去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被他看得发慌,慌忙站起身,对他说:“反正我已经忘了,你道不道歉都无所谓,你也不用求我原谅,你别来烦我就好了!” 我跳上我的小红马就走了。 晚上,几户人家围在篝火旁,唱歌跳舞,曲子一响起来,我就不由自主跟着跳了起来。 那些歌谣我都会,那些舞,我也会,就像烙刻在骨血里的东西,即使是忘了,也形成了习惯。 回到辽阔的西北,回到有沙漠、草原和蒲类海的家乡,我才越来越像阿吾提口中的我。 阿妈说,我是草原上的一朵花,大概我真的是一朵花,去了繁华似锦的京城,自然是要枯萎的。 阿爹吃过晚饭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想他应是去拓扑老爹那里了,我跳完一支舞去找他。 拓扑老爹住在山谷后方,还没走到,我就听见前面有人说话,似乎是阿爹的声音。 我刚要喊他,借着月色,我看清和阿爹站在一起的人后,就住了口,轻轻走近些。 阿爹说:“你对我阿女不好,我不会再给你们找玉矿!你回去告诉你爹,我不是他的结拜兄弟了!” 赵长卿做了长揖:“岳父大人,小婿过去的确做错了事,全赖我年少气盛不懂事。我爹不与我商量就把婚姻大事给我定了,我恼他,才连累了扎尔,可我发誓我是喜欢她的!” 赵长卿竖起三根手指:“我待古力扎尔之心,天地可鉴!岳父大人,我早晚会和扎尔重修旧好,咱们两家的合作更是不能断啊。” 远处的天穹轰隆隆响起雷声,从沙漠刮来了冷风,变天了。 阿爹粗声道:“我阿女心意已决,我同我阿女一样,你不要再说,我回去了!” 我阿爹曾经是个石匠,又是蒲类的左都尉,赵家经营的是玉石生意,我爹能在西北帮他们赵家找出和田玉,这就是赵家愿意让我一个外族女子当媳妇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 一大早,我就和二师兄、阿吾提出发去放牧,我们骑着马跑到草原丰美的地方,蓝天白云下,我们并辔而行,浩浩荡荡经过赵长卿的帐篷。 我们一直待到天黑才回来,我跳下马,朝敞篷里叫了声阿爹阿娘,没人出来迎我。 我飞快地钻进帐篷,直直看到倒在地毯上的阿爹阿娘,他们身上、地上全是血。 我脑袋嗡嗡的,人愣在了原地。 第87章 心痛 六月十七,凉如初冬。 昨夜一场雷雨,浇灭了夏日的暑气,雨停了,然,乌云未散。 族里的巫师念念有词,将手中的火把丢进柴草里,那里面浸满酥油,火焰腾空而起。 卷起了阿爹和阿妈。 族里的牧民放声悲哭。 首领派了亲信来吊唁,我作为阿爹的独女回了谢礼。 一夕之间,我有了自己的家,找到了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两个人,阿爹和阿妈。 一夕之间,他们与我阴阳相隔。 恰似晨起芨芨草上的露珠,叫人欢喜,刚一走近,就滚落在泥土里,消失无踪。 我又变得了无依靠。 火苗吐着信子,烟灰飞入半空中,我怔忡出神,启唇轻喃:“如果我没有回来,我阿爹阿妈是不是就不会死?早知……早知……“ 二师兄将我揽在怀中,轻抚脊背,他宽厚胸膛如阿爹的一样温暖,“哪有人能未卜先知?小喜莫要伤心,一切有我。伯父伯母魂魄有知也不愿看你这样伤心。“ 我茫然望着他,“伤心?” 失去血亲是怎么个伤心法?若是我是以前的我,还有和阿爹阿娘相处的所有记忆,该有多伤心? 如今我只是胸口刺痛,像被人扎进去了一刀。 几匹马快如风似的过来,领头的人从马上跳下来,一身风尘,满脸焦急,额角出了一层薄汗。 赵长卿着素净白衣,乌发简束,身无点缀,大步走到蒲团旁,撩袍跪了下去,行的还是中原人的孝礼。 他侧脸俊逸秀美,肤色如玉,双眉浓黑入鬓,双手撑地时,那手指莹白纤长,指节分明,空无一物。 但我知道他左手食指平时都戴一枚碧绿玉扳指,握之冰凉…… 二师兄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掌,我眼皮微动,收回思绪。 赵长卿礼毕后走至我面前,低头望着我的眼神罕有地温柔,柔声细语地与我说话:“岳父大人曾经让我爹找有名气的师傅,给你打造了一个玉镯子,这次来西北,我爹让我交给岳父,我还没来得及给他,” 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个通体润亮的玉镯:“我给你吧。” 我乖顺地点了点头。 二师兄拿起玉镯,牵起我的手,帮我带在了手腕上。 赵长卿看着二师兄的手,眼眸顿时幽暗难测,眉头蹙紧,低声说:“我定会替你找出杀人凶手!” “此事不劳赵公子费心,我和师妹不会让凶手逍遥。” “说到底,这是我的家事,与你一个外人何干?” 赵长卿和二师兄针锋相对,我连忙说:“这里强盗一向多,牧民常遭洗劫,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凶残恶毒,逝者已矣,你们就不要冒什么险了。” 赵长卿磋叹一声,伸出手似乎想拍我的头,却在一半时收了回去。 “这两日你都在坤山采矿么?”我安静地看着他问。 他眼中一闪烁,似乎心情好了些:“是,刚才还在矿上,得知消息,我即刻赶了过来。“ 我蹙眉淡淡“哦”了一声。他这人果然是最重仪表礼节的,匆匆赶来还要先换衣束。 我将阿爹阿娘的骨灰敛进瓦罐中,埋在山顶高地。 望着两座小塔似的坟墓,我静静站了许久,烈风吹着脸颊生疼,呜呜的风声寂寥而神秘,就像阿爹在拉着胡琴,阿妈在一旁跳舞。 人们常说,人死如灯灭,灯灭了还能再点亮,人死了却是再回不来了。 头七过后,我才又开始骑马。 二师兄和阿吾提去集市上变卖牛羊,这里没了阿爹阿妈,我打算回中原去了。 我一个人骑着马,慢悠悠走向西边。 赵长卿的帐篷就搭在西边,他的马拴在木桩子上,悠闲地甩着尾巴。 西边是广袤无际的沙漠,幸好近日阴雨连绵,我下了马,站在沙丘上远眺。 身后传来马儿响鼻声,我转过身来,赵长卿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一双美目直直对上我的眼睛,像是要瞧进我心里一般认真:“你可好些了?” 我垂了垂眸,神色凄然。 他伸手帮我将额前垂落的一绺散发掖到耳后,满眼皆是柔情:“你放心,我会替岳父母爱你、护你,往后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继而将我揉进他的怀里。 我趴在他的胸口,听见风沙流动的轻响声,反手抱住了他。 手臂挨着他的佩剑,他的剑窄且薄,但削铁如泥。 听他说是赵老爷在他十二岁那年送他的生辰礼,世上独一无二。 我阿爹和阿妈,被人一剑刺穿心口,刀口整齐且窄小,我阿妈死时右手紧握,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里边是一枚染血的玉扳指。 赵家在西北的玉石生意,这两年突飞猛进,我阿爹功不可没。 采矿生意本就是与朝廷与国家中间迂回协作,我阿爹如果不和赵家合作,赵家岂肯放过他? 生养之恩,大于天,我还没有为我阿爹阿妈做一件事,他们就撒手人寰,而我来到西北那些天,阿爹阿妈只围着我转,他们总是语气欢喜地喊我:“阿女啊……” 赵长卿负了我不要紧,我却一定要为阿爹阿妈报仇,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他的嘴唇摩挲着我的发顶,温暖潮湿的气息落在我的眉心,若羽毛般扫过我的脸颊,停驻在我的嘴唇上,片刻后,就撬开了我的唇,他吻得克制又绵密,舌尖刮着我的牙齿,我主动吻了他一下,他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我举起藏在手里的匕首,用手摸着他的后背,他的双手捧着我的脸,我任他索取,找准了位置,用力插进了进去。 匕首锋利,从他后背穿胸而过。 他抓住我的肩膀,眼睛里尽是震惊,眼底因为痛苦而布满了血丝。 鲜红的血洒了我一手,溅到我大红色的长裙上,滴落在沙地上,砸出一个个的坑洼。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轻。 我说:“以血还血,以眼还眼。” 他问:“你就这样讨厌我?” 我说:“是。” 他张了张口,再发不出声音。 其实我是喜欢他的,在华山脚下,他捂着我的嘴巴,侧脸对着我,长睫眨动,那一刻我就喜欢他了。 他向师父师娘求亲,我喜不自胜。 若那果真是我们头一回遇见,若我和他没有那段被我忘记的过去,或许我们会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地过一生,或许我会真正的喜欢上他,爱上他。 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轰然倒下,长长的秀目安静地阂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几只秃鹫在天空盘旋,虎视眈眈盯着我。 漫无边际的沙漠中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一个人。 …… “……如果我回不来了,下辈子我再来找你,你记住我啊,我叫赵长卿!” “戏文里常说,小女子无以为报,唯以身相许,不如你嫁给我吧?” “小生定会待小喜姑娘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生不悔。” “……你看,你什么都忘了,咱们两个还能再一次偶遇,喜欢上对方,说明我们的机缘特别深,说不准是几生几世的姻缘呢。” …… 胸口一阵闷痛,又是这种感觉……又是这种感觉…… 我捂着心口,怕下一刻心真得要跳出来。 跌跌撞撞骑上马,拼尽全力扬起了马鞭,小红马长嘶一声,奔腾出去。 第88章 你可喜欢他 黄沙被风卷起,弥漫在天地间,顷刻间已是目不能视。 沙漠风暴突如其来,像要将我困在其中。 小红马是匹良驹,在草原上奔跑时快如闪电,此时已是悲鸣长嘶不前,无论我如何抽打,它都伫足不动。 大片风沙如城墙倒塌般压了过来,我的身子一轻,人就被沙墙重重地拍出了几丈之外。 小红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的眼睛生疼,嗓子撕裂般疼,而脑袋里却似混沌初开,过去的记忆“訇“得一声倾泻而来。 匈奴四处掠夺,阿爹又去打仗了。 草原上总是打仗,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不过是为了争夺草原和牛羊。 我骑着小红马,跟着阿爹他们后面。 一过戈壁滩,阿爹豪爽的声音传来:“阿女啊,回去吧!“一众将士哈哈大笑。 “臭阿爹!“我将马鞭甩得响亮,看着他们欢笑着奔远,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我才慢吞吞掉头回去。 西北国的男人是生在马背上的,是与弓箭和弯刀共存亡的,更何况我阿爹是我们蒲类的左都尉,骁勇善战,以一挡百。 可我还是不想让他去打仗。 阿妈说我从小黏阿爹,长到十岁还让阿爹背来背去。 篝火舞会时,我每每困极了不愿回帐篷,一直腻在阿爹怀里睡着了,阿爹才把我抱回去…… 戈壁滩有一处窄道,跟坤山连着,我还没走到,就察觉出了危险。 我跳下马,悄悄躲在山壁后面看。 果然,前面草地上有几个中原人,他们肩并着肩围成一个圈,手里握着剑,但能明显看出他们的身子在颤抖。 陡峭的山石上,散布着一群狡猾凶狠的沙漠狼,静静地盯着山谷下的中原人。 突然头狼一声吼,所有沙漠狼纵跃而下。 中原人紧张地握紧了剑。 狼和人的战争一触即发。 有人受了伤,有狼被一剑刺穿,但很快中原人便露出败迹,过不了多久,都要葬身狼腹。 我连忙跑回小红马身边,解下一个腰鼓,并脱掉外衫,裹在一根牛骨上,然后敲着鼓,挥舞着着了火的牛骨冲了过去。 沙漠狼惊惧地叫了几声,四下逃散,我拼命敲着鼓,嘴里用力“嗬嗬“做声,直到看不见狼的身影后,我才跌坐在地上。 一个气度不凡,浓眉大眼的伯伯走到我面前,长揖到底,诚恳地向我道谢: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赵某不胜感激,无以为报,不知姑娘住在哪里?日后老夫亲自上门道谢。” 来西北做生意的中原人很多,我也能听懂几句中原话,但他说了一大串,我只听懂了“谢”这个字,因此也知道他是在感谢我。 我缓过了劲儿,一骨碌站起来,指着地上的伤者说:“他们受伤了,我家就在前面,跟我来吧。” 这位姓赵的中原人大约看出我听不懂他说的话,就用西北话和我交谈。 我和阿妈忙碌了大半天,才将所有伤者包扎完。 因为要养伤,阿妈留他们住在旁边空闲的帐篷里。 晚上阿爹回来了,赵伯伯又过来向我道谢,夸赞我的英勇事迹,我爹特别高兴,比他自己打了胜仗都自豪。 赵伯伯和我阿爹一见如故,把酒言欢了一整夜,一晚上我都能听见阿爹爽朗的笑声。 后来,我才知道,赵伯伯这样的人,跟谁相处都会被人喜欢。 他说话声音不大,态度真挚礼貌,严谨又爽快,听他在你耳边说着话,你会不知不觉中为之倾服。 赵伯伯的手下伤好后,他还没有走的打算。 他每天来找我阿爹喝酒。 阿爹喜爱摆弄石头,他从山上挖回家的石头是他的宝贝。 而赵伯伯愿意跟他聊这些石头,聊岩石分层、地势等这些我觉得枯燥无味的东西。 这一留,就是半年。 匈奴日渐强横,有一次我们蒲类吃了好大一个败仗,我阿爹还中了一箭。 但他不好好养伤,还和赵伯伯彻夜喝酒。 我睡一觉醒来,听见阿爹说:“匈奴单于要我们献牛羊、献马匹也就罢了,还要我们献几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唉!首领今日问了扎尔的年龄,他虽没有说什么,但十有八九是逃不脱的。” 阿爹重重砸了一下地面。 赵伯伯低声说:“匈奴的单于已年逾古稀,扎尔才不过13岁,这要嫁过去分明是跳进了火坑啊。” 我大吃一惊,完全醒了,从毛毡上爬起来,大声说:“我才不要嫁给匈奴单于!“ 阿妈被我吵醒,把我搂在怀里,也说:“我们扎尔不嫁。” 油灯晃动,将阿爹的身影映在帐篷顶上,像一座山一样。 但一向疼爱我的阿爹没有回头看我,闷头喝着酒。 赵伯伯伸手按住他的手臂,沉声说: “哈里克兄弟,我知道你怎么想,万万不可啊,既然首领还未明确发话,事情还有转机。其实我倒有一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阿爹猛地抬起头,“老哥,你快说。” 赵伯伯站起身,抱拳行了一个中原的礼,才说: “犬子年十六,品貌不俗,尚未娶妻。扎尔与犬子年纪相仿,又是赵某的救命恩人,你我两家何不结成亲家?中原是繁华之地,我赵家亦是有些家底的,定不会让扎尔受了委屈。” 阿爹也站起了身,回头看了看我和阿妈。 我素知中原好,那里有桃花十里,有楼宇高阁,小河弯弯,燕子飞过堂前……这都是从赵伯伯那里听来的。 但我从没想过离开西北,所以赵伯伯提出让我去中原时,我一时懵了,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魁梧的阿爹。 而我的阿妈则是缓缓点了点头。 “哦,巧了,我前些日子想念犬子,画了他的画像,我画艺不精,画不出我儿一半的神采,但大致形貌是对得上的,西北与长安路途遥远,见一面怕是不易,哈里克兄弟,你和弟妹先过下眼。” 阿爹看完,递给阿妈。 我和阿妈一起看过去。 韧而能润的白净纸张上,润墨着一幅美男图。 浓眉入鬓,晴若秋波,鼻如悬胆,面若皎皎明月,色如春晓之花,眉梢眼角悉堆风骚。 我见掼了西北男子的彪悍凶猛,还不曾见过这样俊美的男人。 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穿一件奢贵长袍,虽是画中像,但养尊处优得清贵之态令人过目难忘。 我呆呆看的出神,听见我阿妈赞叹:“好漂亮的男娃。” 阿爹粗声说:“没有男子气概。” 赵伯伯笑着问我:“扎尔,他叫赵长卿,善抚琴,写字好,武能骑马用剑,文可丹青做赋,你可喜欢他?” 第89章 别怕 赵伯伯虽是中原人,说话温和,事事讲究,但他从不藏着掖着,颇有我们西北人的爽快耿直。 他这样自然地发问,反倒让阿爹看到了他的诚意。 而且,首领既然已有意要把我献给匈奴,此事更要尽早做出决断。 阿爹问我:“扎尔,你喜欢你赵伯的儿子么?你想不想去中原?” “我不想去中原,”我撅着嘴说,随后咬着唇,将后半句话收了回去。 从西北到中原走一个来回,起码要一年,我若是嫁过去,这辈子怕都回不到草原了,可是如果女子早晚要嫁人,不如就嫁给赵长卿。 赵伯伯笑着说:“扎尔不想去中原,那你喜欢卿儿么?” “我不知道,我要睡觉啦!“我一骨碌从阿妈怀里出来,直挺挺躺下去,用毛毯盖住了头,却清晰地听见阿爹和赵伯伯开怀大笑的声音。 我欢喜地睁着眼睛,厚厚的羊毛毯让我喘不过气来,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却忍不住笑了又笑,听着自己的心跳得无比得剧烈。 我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女儿态,我西北的女子做事最是豪爽,喜欢就是喜欢,从不扭扭捏捏,可是,那个人是远在中原的赵长卿啊。 赵伯伯回去的时,忘记带走儿子的画像,我趁阿爹阿妈不留意,收进了我随身带着的牛皮小袋子里。 白天,我平躺在草坡上,身边只有风声和芨芨草晃动的身影,我把那张画拿出来,举在半空中看。 他眼睛里是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久了,像要把人的魂魄吸进去。 赵伯伯行事利索,很快就收拾妥当出发。 阿爹派了几个士兵护送,还让阿吾提随我去中原。 阿吾提是我家负责放牧的小丫头,她因为瘦弱,又不会说好听话讨好人,还总是恶狠狠地瞪人,所以人贩子总卖不掉她。 有一回,我跟我阿爹逛集市,正巧看到人贩子在毒打她,是我爹救了她,还把她买了回来。 我们一家从没把她当奴隶看,她吃穿都跟我一样,只是她说什么也不跟我们睡在帐篷里,再冷的天也跟羊群挤到一起睡。 赵伯伯听说我要带阿吾提一起去,颇是为难。 他说赵家多的是奴婢,到时候挑几个好的伺候我。 我可没有那么娇气,才不要人伺候,我只想要阿吾提跟我做个伴,我给赵伯伯说了几回,他才答应。 出发时,我才知道赵伯伯原来是这么厉害的商人。他一定很有钱,随行的车队浩浩荡荡,马车又漂亮又宽敞,躺在里面睡觉一点儿也不颠簸。 当然,我才不坐在马车里让人拉着走,我骑着小红马跑在最前面。 行了几日,赵伯伯让一个老夫子教我学中原话,我也担心自己到了中原连话都听不懂,所以拉着阿吾提学得很认真。 可惜太难学了。先生一讲课,我就昏昏欲睡,先生一走,我就精神百倍,阿吾提还不如我,她像听天书一样,什么也不懂。 好在赵伯伯也不勉强我,他说到了中原,日子久了,我自然就会了。 我喜欢听赵伯伯说话,更喜欢他说起赵长卿的趣事。 有一回,我们在客栈躲雨,他说:“卿儿自幼聪颖,五岁会抚琴,七岁会做赋,长大后因为容止出众,广习诸艺,被人叫做京城七贤,跟他齐名的几个人,一个是丞相之子,一个是新科文状元,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诗人……“ 说到这里,赵伯伯一脸慈爱,淡淡笑着,眼睛微眯望着远处。 我猜他一定是想念自己的儿子了,我也难得安静地托着腮,想心事。 赵长卿的事听得多了,他的样子在我脑中一点点清晰起来,就像他从那副画像中活了一样。 赵伯伯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不过,卿儿性格豪爽,朋友甚多,他又讲义气,常常呼朋唤友,难免贪玩了些,还有一点文人墨客常有的臭脾气,“ 他目光温和地看着我:”扎尔啊,我将卿儿的好的、坏的,都告诉你,是想让你多了解他,让你心里有个谱,但是你放心,不管怎么说,卿儿是一个品性端正的孩子。我和我夫人也会把你当我们自己的女儿看待,你大可放心。只是家大人杂,还是会有些规矩的,不过我们扎尔这么聪明,又不娇气,到哪里都能应付自如。” 赵伯伯说这番话时,我不知是因为离西北越来越远,还是因为马上就要见到赵长卿,过另一种生活,我心中竟涌起一阵酸楚,但最多的还是感动。 赵伯伯待我真是好,他这么平易近人,这么明理慈祥,我想赵长卿一定也是世上最好的人。 到了中原的时候,我自认为已经特别了解我未来的丈夫了。 大婚头一晚上,我躺在客栈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以至于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头晕脑胀。 婚礼全程都特别喧闹,我又隔着盖头,什么热闹也看不着。 新婚夜,我很晚才见到我的丈夫。 外面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时,他才推门进来,跟我一起等了大半夜的媒婆和丫鬟赶紧伺候他搽脸喝水。 媒婆说:“哎哟喂,我说新郎官这是到哪里喝了这么多酒?到现在才回来,我们新娘子都等着急了。” 我的确是等急了。媒婆不让我自己掀开红盖头,不让我吃东西,这也不准,那也不准,说什么也要等新郎官过来。 我听见他的声音,他说:“此乃我大喜之日,一高兴就和好友多喝了几杯,这是其一,其二我是不想让那一帮子人来闹洞房,吴妈你应该清楚啊,陈家二少爷娶妻时,新娘子被人都欺负哭了,我现在过来,多好。” 吴媒婆高声说;“哟,赵公子真是知道疼人啊。” “那是自然,我赵长卿的妻子,我不心疼,谁心疼?得了,时辰不早了,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丫鬟偷笑着,跟吴媒婆掩上门出去了。 先是闻到了酒气,接着是淡淡的清香,说不出什么气味,总之他的气息一靠近,我就忘了肚中饥饿。 他用手挑开我头上的红盖头,我看到他的脸,白净得像和田玉一样,乌发束着碧玉嵌金冠,眼睛清亮,一身红色喜服衬得他愈发俊美。 他也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似乎若有所思,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轻启唇:“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幸哉!幸哉!” 他说的话,我不懂,但我肚子又饿了,为了不让肚子发出咕咕叫声,我站起身,朝一张圆桌子走了两步,这才艰难地说了句中原话:“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赵长卿皱了皱眉,我猜想他是因为我蹩脚的腔调才这样,暗自后悔当初应该跟着先生好好学中原话。 好在他嘴角又有了笑意,朝我摆摆手说:“你吃,你吃,你随意。” 他脱了靴子躺在床上,帷帐重重,挡住了他的脸,我正好可以放开了吃东西。 喜烛发出红滟滟的光,轻轻摇曳,如水纹般在室内散开,我边吃糕点,边好奇地用两只手指去捏灯芯,结果烫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他“嗤”地笑出了声,我还来得及恼怒,就看见他盘膝坐在床上,对我说: “喂,我素闻你们睡觉都是在地上睡,只怕是睡不惯这床,”他拍了拍床说:“你看,这床离地这么高,睡不惯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而且我睡相不好,睡着了不但会打人、踹人,说不定做梦梦到跟人打架,保不齐会把剑相向,“ 说着,他从床上下来,飞快地从一旁柜子里抱出一个好大的包裹,兴冲冲地说:“鉴于此,相公我专门为你准备了一条毛毡,一条被褥,” 他走至我面前,脸从包裹旁出来,双眼炯炯望着我:“古力……扎尔,扎尔,是你的名字吧?” 他说了这么长一大话,他说话的声音好听,我真喜欢他一直这样跟我说着话。 此时,我又被他眼中的亮光所感染,点了点头,笑着帮他一起抱着包裹,说:“对啊,我叫古力扎尔,你就我扎尔就可以,我叫你长卿好么?” “好啊,特别好。”他说着,跟我一起动手,把毛毡和被褥在地上铺好,他拍了拍毛毡:“累了一天,你早些睡,我也去睡啦。” 因为喜烛一晚上不能熄灭,屋内亮堂堂的,我躺在毛毡上,将屋内的一应东西打量了一遍,直觉得什么东西都是那么稀奇又富丽。 最后我的视线落在床下他的靴子上,深红绣花罗帛长靴,纹路绣进去了金线,在烛光下熠熠生光……我想起我阿妈给赵长卿做了一双牛皮靴子,是有小牛皮做的,又软又好看…… 一想到阿妈,我就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我“腾”地坐了起来,跑到他的床边,焦急地说:“长卿,长卿,我不能睡地上,我得跟你睡床上,不然明天床单上没有血渍,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他一身酒气,应是喝了不少酒,这时睡得迷迷糊糊,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闭着眼低声说:“你还会这些?” 我顾不得会不会掉床,顾不得他会不会做梦拿剑砍人,赶紧脱了鞋爬上床躺下,说: “我阿妈告诉我的,新婚夜两个人要睡在一张床上,我阿妈说你知道怎么做,我只要好好躺着就好。” 他终于醒了,哈哈大笑了几声,边笑边拍着床榻,不知道又念了句什么,好像是什么“朽木粪土”,我又没有听懂,只觉得他还挺高兴的,他笑起来可真是好看。 不过他说完那句话,就马上说:“你下去,我不跟人睡!” 我连忙坐起来,起得猛了些,额头差点儿碰到他,我把他吓了一跳,都怪我太过冒失了,以至于他有些恼怒地瞪视着我,所以我自觉将声音压低了些,歉意地、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小声说:“你是不是也不会呀?” 花烛爆了一下,室内更亮了些,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眸逐渐翻涌出光芒,如水一样柔软,他一抬头扣住了我的头,嘴唇亲着我的嘴唇,津津有味地啃着我,我被他推倒在床上,他的双手紧扣着我的双手,细细密密吻着。 偶尔间,他看向我,我就能看到他迷离而深邃的眼睛,他的脸颊染着红晕,我们的发丝交缠在一起,他轻轻褪尽我的衣衫时,我终于难为情地闭上了眼睛,只感觉他的双手在我身上每一处游移,我像踩在云朵上,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觉得他是不是会巫术,不然我怎么连动都动不了,要知道我之前可有力气了…… 突然的疼痛,令我发出奇怪的声音,双手用力抱紧了他的后背,他低声在我耳边说:“别怕……” 第90章 我错了 我疼得泪眼婆娑,一度有些不想干了,可我就像登上了一艘小船,在翻滚怒吼的蒲类海上飘荡,回不了头。 我只能紧紧搂着赵长卿,又酥又麻又疼的感觉潮水般袭来,我眩晕了,无助地低喊出声。 他停了下来,轻轻地抚开我额头褥湿的头发,眼神宛如蜜瓜里的甜汁,脉脉地凝望着我,手心下,他的后背上是一层汗,我的一颗心从半空中落回心房,却更加真切地体会到他的力量。 那样俊美清秀的一个人,白得像个女人,要是到了我们西北,说不定一阵烈风就会被吹跑,没想到有这样的力气,拉满的铁弓一样贯穿了我,我眨动了下眼,一行泪流进我的耳朵里,只是能看清他了。 我仰头望着他的脸,心中生出无限爱恋,心想他就是我的丈夫啊。 他俯下身,头埋进我的颈窝,轻轻柔柔地待我。 我这才看到帐顶有两只漂亮的鸟,相依相偎着,羽毛艳丽,可爱极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鸳鸯,总是成双成对的出现,一旦结为配偶,便陪伴终生。 我觉得这种鸟特别好,所以我头一次学绣花,就绣了一对鸳鸯。 赵长卿在我们新婚第二天,就跟几个好友去参加诗会了。 一走就是一个月,我整日了待在宅子里,无聊的很。 赵家女眷们闲来无事,一天到晚都在绣花,几个女人凑在一起,喝茶、吃点心,绣花,叽叽咕咕地聊天,每天都是如此,也不嫌烦。 我竟然也不觉得烦。 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赵家好吃的太多了,一天三顿饭不重样,还有各种各样的点心,我每次都会吃撑着。 我还学会了发呆。 我坐在花园里赏花赏景,看着金鱼,一会儿金鱼就变成了赵长卿的脸。花也是,树也是,天也是,地也是,然后我就会出神地想上好半天。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午后,女眷们嫌热,坐在临水的凉亭下绣花。 她们穿着粉色、白色、香色、绿色的衣裳,发髻高耸,簪满金钗珠玉,头一动,步摇轻晃。 一旁是假山流水,鲜花团簇,远远看去分不清人是花,还是花是人,总之是说不出的美,这种美在我们西北是看不到的。 她们都喜欢跟我聊天,问我许多西北的事,我说什么她们都觉得有趣,哈哈笑成一团。 特别是赵老爷的三姨娘,她最是爱说爱笑,她见我正顾着嗑瓜子,说: “扎尔,你学一学绣花,给大少爷绣一个荷包吧,我从来府上就见他带着一个荷包,上头绣的是桔梗花,一看就是外头哪个姑娘、小姐送的。你既进了府,也该给他换个新的了。” “你怎么知道是姑娘小姐送的?”我连瓜子都不磕了,连忙问她。 “桔梗花是代表爱情的花呀,”三姨娘抬眼笑着说,“还有玫瑰花呀、薰衣草啊、向日葵、风信子、鸳鸯啊等等都是表达男女之情呢。” 她一连说了好几种花。 我“噗嗤“笑了,又问了她几样花,她都点头称是,我觉得好笑,好像天下的任意哪种花都可以说出一个名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鸳鸯我知道,那是两个人好,成双成对的意思,所以我说:“那你教教绣花好么?我要绣一个鸳鸯图案的荷包给长卿。” 其实我顶不喜欢绣花的,但我想给赵长卿绣一个荷包。 赵长卿突然回来了。 我正坐在灯下绣花,一抬头,看他裹着夜色进来,长身玉立,神采飞扬,不知遇到什么高兴事,神清气爽的。 我忘了自己正穿着针呢,手还用着力,我痛呼一声,低头一看,左手食指上,一颗圆滚滚的血珠子冒了出来。 阿吾提正在打瞌睡,醒来看到这一幕,抓着我的手指哈了几口气,然后就将我的手指放进嘴里吸。 “你在做什么?”赵长卿似乎很厌恶,大步过来推开了阿吾提,随后捏着鼻子,看着阿吾提,蹙眉说:“都来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一身羊膻味儿?” 阿吾提刚来赵家,的确时常有人说她身上有味儿,可是最近我天天让阿吾提沐浴,哪里还有味儿? 除非赵长卿是狗鼻子,连我们晚上吃了羊肉都能闻出来。 本来见到他我还挺高兴的,但他这样说阿吾提我就不高兴了,我站起身,将阿吾提护在身后,说:“你鼻子真灵啊,我们才吃了炙羊肉,不信你闻闻。” 我走到他面前,仰着头对他“哈“一下气,他愣了下,马上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用手指着我,嘴巴张了又张,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不认识我似的上下来回打量我,最后拂袖道:“尔乃蛮夷!” 他说的话,我又不懂了,但我知道此时此刻,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我最近在学中原话,所以我马上问道:“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他眼睛朝别处看了看,像是没听见似的,走到八仙桌旁坐下,用手捏着我刚绣了个开头的荷包,问我:“这是你绣的?” 问完像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还会绣花?” 完了,这原本是我打算绣好后给他的惊喜,不想这么早就被他看到了,而且我绣的针脚歪歪扭扭,粗糙的很,实在不宜被人看。 我上前去夺荷包,他手一扬就举到了耳后,我掂起脚去够,他又换了只手。 我自认动作敏捷,还有几分蛮力,可他有些身手,会中原武功,轻轻巧巧就能避开我。 我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拿到,心里气的要命,喊了一声:“阿吾提!帮我抓住他!” 却没听见任何回应。 我回身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阿吾提已经离开了房间。 一定是赵夫人派过来的丫鬟香柠把阿吾提叫走了。 阿吾提向我抱怨过很多次,说香柠处处管教她,规矩多得很。 我记得其中有一条就是赵长卿进屋后,除了叫伺候,否则是不能在屋里的。 阿吾提不在,我准备放弃了,便坐下来倒茶喝,赵长卿也以为我不和他抢了,两只手捏起来凑在花烛前看。 我听见他“啧啧”两声,不等他说什么,一跃而起扑了上去,荷包是拿到了,我的脸也直直朝花烛贴了过去。 双肩一沉,赵长卿将我拽向他的方向,于是我的整个身子朝他压了过去,花烛也摇摇欲坠,他措手不及,人朝后面倒去。 他平躺在地上,疼得倒吸冷气,脸都扭曲了,我吓坏了,生怕他磕破了头,连忙去看他的后脑,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低斥一声:“别动!” 我不敢动了,担忧地看着他皱眉、咬唇、龇牙、吸冷气,等他平静下来,忽然直勾勾看着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正趴在他身上,身下一物异样得很,我的心怦、怦、怦跳得快了起来。 他起身穿衣裳,边系带子边说: “你好好睡觉啊,我就是回来拿个物件儿,马上得走,我那些友人还都等着我呢。” 我将被褥拉在下巴下面,盖住身子,含着笑温声说:“好。” 他翻身下床,穿好靴子要走,我突然想起一事,一下子坐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问道:“你刚才说的那四个字,” 我一字一顿地学着那四个拗口的字:”尔、乃、蛮、夷,是什么意思?“ 他眨了两下眼睛,目光不自然地落在我身上,我心想,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不过我想也不会坏到哪去,便很认真地说: “我现在能听懂很多中原话了,只是有时候你说的,我根本不懂,我就想着只要有不懂的地方,我就问你,慢慢的,你说的话,我就都能听懂了。” 赵长卿从我身上移开,猛然抬眼看向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他,我们就那样看了好一会儿,他又慢慢坐回了床上,手沿着我的肩膀往下滑,我这才反应到我的身子露在外面,连忙把被子拉了起来。 他却微闭着眼睛,唇缓缓寻了过来,在我脸上、唇身上亲了又亲,而后轻贴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那句话的意思是,你真好看。” 那天晚上,他说要走,却没走,一直到天亮,早饭没吃,急匆匆离开了。 到了下午,他又回来了,这次他看起来心情很差,一个人关进书房里。 香柠去送茶水,似是扰到他了,上好的青瓷茶碗被他摔了个粉碎。 我心想,中原的男人就是小气,生气时竟然还摔杯子,我们西北男人生气是用拳头发泄的,就连我们女人都不摔杯子。 我又想起赵老爷说过的话,对阿吾提嘀咕:“这就是文人墨客的臭脾气?” “哼,他就不像男人,不会骑马,不会喝酒,不会打架,出门还要坐轿子……“阿吾提撇着嘴,很是不屑地说。 我竟不知阿吾提这样不喜欢赵长卿,我严肃地告诉他:“赵长卿会弹琴,会赋诗,会武功,他会得多着呢,以后不许你这样说他!” 话虽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在赵长卿从书房出来时,问他: “长卿,你会不会骑马?不是骑上去慢慢走,而是骑得飞快,在马背上像在地上走一样轻松,你会不会?” “不会。”他冷着脸说。 夜色弥漫四周,花香处处,夏虫唧唧做响,月亮还没出来,天光昏暗,我和他在花园里散散走着。 他虽心情不好,但我的心情却是好极了,主动挽着他的胳膊,说:“那我教你吧,我们出府去骑马,好不好?我一个月都没有出门了,实在憋闷。” 他停下来,眼睛瞪着我说:“我看你真应该好好学学三从四德,连妇德、妇言、妇容、妇功都不懂!还做我赵长卿的妻子?哼!” 他的表情如此厌憎,我心里又冷又痛,酸胀难耐,却也回瞪着他说:“三从四德有规定不能骑马么?我不懂那些又如何?我还不是好好的?不比你少一只眼睛,少一条腿!我还会骑马呢,你会么?” 我一口气说完,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扭过头不再看他。 花丛里,远远的,一个红色衣裳朝西边走过去,不知是哪个屋里的丫鬟,各个屋都亮起了灯,幽幽亮着,景致迷人,比我们西北的晚上漂亮的多,可我却头一回想家了。 “好了,别生气了,我错了,我带你出府行不行?”赵长卿牵着我的手,轻声说。 “真的?”我高兴起来。 “真的,你先去西门等着我,我去牵马,动作轻些啊,别让人发现了。” 他眼睛里闪着光,像沙漠里的狐狸一样。 第91章 共赏清风 赵府极大,我刚嫁进来时,一出自己的院子就会迷路,现在倒是熟门熟路,可也从没靠近过西门。 因为要穿过整个后花园才能到西门,那里还有一片橡树林,白天就甚少有人来,何况是晚上,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但我还是谨记赵长卿的嘱咐,走路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人。 来长安一个多月了,我一次都没出去过,纵使赵府再锦绣富丽,也是深闺重重,我着实憋闷的很,一想到马上就要出去,我兴奋得简直要跳起来。 刚从橡树林经过,那里黑黢黢一片,我正觉得瘆得慌,这时又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猫叫,又像是风呜声,更像女人的呻吟声! 我壮着胆看过去。 不远处有个凉亭,因为地处偏僻,四面爬满藤蔓,鲜花团簇围得严严实实,根本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又传来一声。 这次我听清楚了,就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痛苦,莫非有人被困在里面?受伤了? 我素来胆子大,又担心真有人被困,飞快地跑过去。 走近些,才发现,花影疏疏,还是能看到里面景象的。 有两个人影倒在美人靠上,此时的喘息声能听得清清楚楚,我的脸“刷”地红了。 这等闺房之事,我古力扎尔还是相当有经验的,可这分明是野外……我震惊之余,面红耳赤,身上忽地冒出一层汗来,心中更是疑惑不已。 夜色浓重,根本看不清是谁,我也只看了一眼,连忙转身要走。 哪知我的长裙被藤蔓勾住了,我一转身,藤蔓哗地晃动了一下,里面的声音应声而止,很快又传了窸窣的穿衣声。 完了,我可不想看到是谁,我还担心长针眼,更不想让人发现我来西门,正打算偷偷溜出府! 情急之下,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手起刀落割裂了长裙一角,然后狼狈不堪地逃走。 幸亏我跑得快,我在草原上和马比赛过跑呢,我当然跑不过马,可普通人是追不上我的。 哪知,身后之人不是普通人,我只听到呼呼的风声,一道灰色影子拦住了我。 他身材健硕,面阔高鼻,伸手在我身上点了几下,我立刻就不能动了,也不能开口说话。 那人朝我身后看了一眼,用手在脖子下比了一下,我知道这是要杀我灭口的意思,我吓出一身冷汗,在心里直喊:“赵长卿快来救我!” 赵长卿这家伙真是慢,他怎么还没有赶过来? 我身后的女人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但我从男人的神情中看出,那女人不想要我的性命。 可惜男人做主,径直抱起我,走了几步,手一松,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左臂一阵钻心的痛。 待我稍稍冷静下来,才发现那个心狠手辣的奸夫,竟把我丢进了井里! 头顶一黑,我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到奸夫举着一块石头就要往下砸,我欲哭无泪,心想这下别说赵长卿,就是天神也救不了我了。 这时,月亮高高升起,冷辉照耀,月色正好,我正好从井口中看到那轮圆润的月,又亮又大。 我想起没来中原前,在西北时,一到晚上,最好看的就是月亮…… 一抹红色纱影出现,我看到赵老爷,也就是我的公公,他的三姨娘皎洁的一张脸在井口一闪而过,她奋力推开了她的情夫…… “大少奶奶!少奶奶——” 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声传来,我听出了些丫鬟和小厮的声音,心中激动起来,终于有人来救我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我从枯井里捞出来。 阿吾提紧张兮兮地摸摸我的头,摸摸我的身体,摸到我的左胳膊时,我直喊疼,赵长卿抱着我,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伤到哪儿了?” 我眼睛朝人群中望过去,没有三姨娘和她的情夫,也没人追问他们俩去了哪里? 三姨娘爱说爱笑,比我大不了几岁,嫁给我公公着实可惜了些,可她偷偷与人有私情也真是胆大包天! 更可恨的是,那身手不错的男人竟然还想将我灭口! 其实如果我知道事关三姨娘,不用他们交待,我根本就不会开口,即便他们差点杀了我,我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三姨娘对我挺好的,她还教我绣花呢,我的鸳鸯荷包还没绣好呢。 我怔怔出神想着,赵长卿以为我吓傻了,低声说:“有相公在呢,别怕了啊。“ 他说着,加快脚步走了几步,将身后的下人们远远甩开,又说:“三姨娘的事,我也看到了,都怪我晚了一步,我没想到那奸夫这么恶毒,竟敢对你动手!” 他愤愤地说:“我抓住他定要在他身上捅上几个窟窿!只可惜他会轻功,让他们逃了!” 我想起刚才的凶险,一阵后怕,搂住他的脖子,脸贴紧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说:“我差点儿就见不到你了。” 因为没有抓住“奸夫淫妇“,府上只有我、赵长卿,还有公公婆婆知晓三姨娘的事。 赵长卿说若是抓住了他们,装进麻袋里捆了,乱棒打死,也是全了赵家的名声。 但如今他们安然逃了,就不能被旁人知晓,因为这是在打赵家的脸! 我胳膊受伤后,赵长卿待我客气很多,他交待厨房日日做我爱吃的,还给我买了许多新鲜玩意儿,还说我的伤一好,就带我出府。 过了一月有余,我的左臂已能正常活动,赵长卿果然信守承诺,找了个正经理由,说是带我到寺里上香,光明正大地带我出去。 那座寺庙是在山上,占地极广,风景甚是美,果真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我爬山快,每次一回头,赵长卿都在后面慢悠悠走着,一点儿不着急。 我干脆不等他,一口气爬到山顶。 只见眼前石柱高耸,大殿恢弘,上书几个大字,遍植松柏,淡淡焚香弥散在空气中。 不远处有一个亭子,里面已有两个女香客。亭子建在高处,实是站高望远的好去处。 亭子周围竹影斑驳,有清雅的琴声传来,低低浅浅,和着鸟鸣啼声,清心又悦耳。 左右等不来赵长卿,我信步朝亭子走去。 石凳上,坐着一个穿莲青色长裙的女子,她一头黑发光滑柔顺,慵懒地散在身后,只将两侧头发在后面轻挽了一个小髻,簪着一个白玉兰形状的玉簪子,背影说不出的柔美姣好。 偏偏她瘦削的背挺直如竹,又让人觉得高洁清冷不可攀,她抚琴的手指纤白如葱段,灵巧地翻飞着,她身旁站着一个小丫鬟,垂眸帮她轻摇着执扇。 我在赵长卿书房里看过美人图,当时我觉得那只是画,哪有那么姿态娴雅的美人和意境。 现在我才知道,那些画,哪里及眼前的人啊。 我站在一旁,等她弹完了一曲才上前拍手称赞道:“这位姐姐,你弹得真好听。” 她盈盈伸出一只手,一旁的侍女忙扶着她缓缓起身。 她长得自然是美的,但更胜得是气度,她抬头看向我,似雪的姿容艳丽无双,偏偏眸光如冰,被她看一眼,就像迎面吹来一阵凉风,不由得对她敬重起来。 她淡淡笑道:“姑娘谬赞了,不过是不成曲的乱弹罢了。” 她说话声音温柔,不疾不徐,让人听了舒服,只是文邹邹的,我能大概听懂她在自谦,便诚恳地用手比划着说:“我说的是真的,你弹琴的时候就像天上仙女……” 一旁的侍女轻笑出声,我知道自己举止过于粗鲁了,便轻咳两声,重新调整了姿态,温声说: “你也是来上香的么?我和我相公一起来的,他爬山太慢了,我闲着无事就过来看你弹琴了,你可能不相信,这是我第一次出府,我之前都不知道长安城长什么样子……” 我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她静静听着,等我说完,轻声“嗯”了一声。 这更让我觉得她高不可攀,我正打算告辞离开,她却柔声问我: “今朝偶遇佳人子,共赏清风一雅亭,你我在庙宇偶逢,是极大的缘分,我姓董,名婉歌,不知姑娘芳名叫什么?” 第92章 挑衅 她这一番文雅话说出来,我都不知怎么开口说话了。 “嗯……” 我沉吟了下,拱手作揖,说:“我叫古力扎尔,你可以叫我扎尔,我不是中原人,我很高兴遇见你。” 她回了作揖礼:“我也很高兴。” “咳——”我听到一声轻咳,马上兴奋地回过头,小跑着奔下亭子,跑到赵长卿面前,喜滋滋地挽着他的胳膊,向他介绍:“我刚交了一个朋友,你不是会弹琴么?她也会弹,她叫董婉歌。” 他推开我的手臂,拾阶而上,与董姑娘略点了点,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手臂搭在美人靠上,姿势懒散地赏着山下的风景。 我以为他累着了,想坐下休息,于是也不打扰他,只跟董姑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我在亭子台阶上,走上走下,就等着赵长卿歇息好了,好去寺庙里上香。 亭子上方,有一个横匾,我感觉上面的都是认识的,就眯着眼睛念道:“清难亭。”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赵长卿突然负着手,冷脸气冲冲走过来。 经过我时,还瞪了我一眼。 自从我在赵家西门口受了伤,他还没对我发过脾气,更何况今日是当着外人的面,我更觉得脸上无光,伸臂拦住他,“你一说话还不如是个哑巴呢!” 赵长卿后退一步,眼睛像喷着火:“你岂有此理……不可理喻!” “你还想说’尔乃蛮夷’是么?我都知道什么意思了!你觉得我古力扎尔就那么好糊弄么?” 那天他告诉我,那四个字是“你真好看”,我才不信他,明明他说那四个字时一脸的嫌弃,我问了三姨娘才知道,他是嫌我野蛮。 我大声说:“我不就是念错了字?你至于如此么?你是生在中原,如果你也生在我们西北,你这么懒,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一阵风吹来,空气中有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董姑娘身上的香味,还是赵长卿身上的香,总之是离我很遥远的味道。 赵长卿脸都气红了,绕开我大步朝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厉声说:“你回去吧,马车在山下等着,你自己回吧,不要跟着我!” 他跨步进了寺庙里,一闪身就不见了。他还没这样对我发过火,我觉得很难过,我好不容易才出府一趟,就跟他吵了一架。 我向董姑娘告辞,她站在亭子里,神情温柔地看着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姑娘倒也不必放在心上,这亭子名叫清雅亭,年久失修,漆面脱落,字迹不清,也不怪姑娘会念错。” 她真是会说话,知道我难堪,却替我说了这样一番托词。 赵长卿的贴身小厮见我一个人下了山,踮着脚朝我后头看,问我:“我家少爷呢?” 我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他主子对我不够亲热,连同他的小厮也跟着看低我,以至于他见到我这个少奶奶会如此无礼。 我扶着阿吾提上了马车后才说:“在山上呢,他说他自己回去。” 那厮拔腿就往山上跑。 我从阿吾提袖中掏出一个金钩小弹弓,捏了个小石子朝他射了过去,“噗”得一声射中他的后心,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我招呼车夫:“快走!” 到了长安城,我掀开帘子往外望。 热闹非凡的街道上,行人如织,商铺招牌旗帜飘扬,路中间凌跨一座垂虹桥,桥下流水潺潺,有摇橹木船咯吱咯吱摇过,稚子嬉笑,卖酒的商家唱喊着。 此时是正午,阳光发着一圈圈七彩晕光,我伸出手将天上的太阳圈起来看了一会儿。 原来哪里的太阳都是一样的,都是这么刺眼,看一会儿就叫人眼睛发酸。 原来世上最光亮的地方,看久了是一团漆黑。 原来看起来那样好的一个人,相处起来却叫人这样伤心。 甜腻的糕点香、肉香,还有酒香,一股脑儿地扑入鼻端,我闻了闻,终于又兴奋起来,探出头对车夫喊:“停车!” 跳下马车,我用手抚摸着一匹白马的鬃毛,朝阿吾提一扬下巴,阿吾提很有眼力见地递给车夫一包碎银子。 我指着前面的茶馆,对车夫说:“反正少爷回去的晚,咱们也不着急回去,你去喝杯茶歇息歇息,我和阿吾提在附近转转,约莫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银子真是好使,车夫对我连声道谢,赔笑着说:“得嘞,大少奶奶,小人就在茶馆等着您,您也别走远了啊。” 我翻身上马,狠狠一拽缰绳,马儿载着我和阿吾提在长安城的街道上跑了起来。 因为人来人往,自然不能像在草原上一样撒欢,但已足够让我开怀。 正骑得欢,从一个辉煌气派的酒楼里,走出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 他们挥手拦下我的马,其中一个较矮个子的书生仰头笑眯眯地说:“姑娘,姑娘,你可是赵家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惊奇地问。 他呼拉打开折扇,轻轻摇着,说:“在下柳朗,字永德,当今右丞相乃是我家父,我与长卿兄是好友,你所骑的马还是我赌输给他的,” 他说完,折扇一合,拱手作揖道:“请问姑娘,可是嫂嫂?” 嫂嫂这个词,让我脸一红,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两个书生喝起彩来。 柳朗拍手叫好:“嫂嫂好厉害,这身手,放眼整个长安城都挑不出第二个!” “哪里,哪里。”我含笑自谦。 另一个高个子书生躬身作揖:“嫂嫂好,小生有礼了,在下嵇唐,楼上备有薄席佳酿,嫂嫂若不嫌弃,可否与我二人同席共饮?” “相约不如偶遇,嫂嫂请。“柳朗伸开手臂,为我引道。 我心知不妥,奈何肚中饥饿,赵长卿的两位好友又盛情邀约,于是我略略客气了下便一同上了楼。 在赵府,我偶尔喝些酒,都是些香甜的果子酒,实在不尽兴,今日才知京城的烧刀子,不比干脆爽辣的青稞酒差。 一开始我还知道用一角衣袖掩住口角,几杯烧刀子下肚,我便能和他们两个划拳了。 阿吾提拉拉我衣角,提醒我别误了回府的时辰。 我朝窗外一看,日头竟已西斜,一大团云彩遮住了半边天,我慌忙站起身,说:“多谢两位公子款待,下次若有机会见到,我再请二位喝酒,我要回去了,告辞,告辞。” 夏日的雨说下就下,哗啦一声,倾盆大雨封了整座城,雨气朦胧中是万千参差人家,柳岸河畔也笼在雨意里,酒楼檐头被雨打得铮铮有声。 嵇唐说:“天色尚早,嫂嫂不必着急,且等雨停再走不迟。” 柳朗说:“抚琴听雨,最是闲情雅致,嵇唐兄琴艺超绝,不如此时弹上一曲吧。” “柳朗兄说笑了,你才是个中高手,此曲应由柳朗兄来奏才是。” 他们两个相互说着恭维话,说来说去都不知到底谁琴艺高,不过中原人说话一向如此,一点不如我们西北国人爽快。 这时,柳朗说:“若论琴艺,我们长安七贤当属长卿兄!” 嵇唐说:“长卿兄文采好,长相好,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绝佳。” 我点头称是:“你们也这样认为啊?我还以为就我觉得他厉害呢。” 他们哄地笑起来,柳朗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拍着桌子说: “难怪董婉歌坐不住了!长卿兄娶妻如此,幸哉乐哉!” 我忙放下酒杯:“你们认识董姑娘?” 他们对视一眼。 嵇唐咳嗽一声,说:“董婉歌是碎玉院头牌,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们自然是知道的。” 那样高洁清雅的女子,竟是出身青楼。 我轻声说:“今日我和长卿还在山上见过她呢……“ 柳朗眼睛一亮,炯炯有神地看着我:“长卿兄带你见董婉歌了?” 我见了董婉歌,却不是赵长卿带我去见的,所以他这样说让我觉得很奇怪,且他一脸兴奋,像是要看一场好戏似的,所以我轻轻“嗯”了一声。 柳朗吞了一下口水,说:“不愧是赵长卿……” 我只是问了句董姑娘怎么会沦落青楼,柳朗就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他口才好,我像听说书似的,听得入了神。 他说:“说话……” 第93章 轻狂 柳朗说:“话说,京城炙手可热的官员,当属执金卫,那可是掌管禁兵保卫京城的要职!当然,不能与我父亲比啊,” 柳朗轻摇了摇折扇,一副轻狂的纨绔子弟模样。 我终于知道,赵长卿身上那股让人生气的劲儿是什么了。 轻狂! 不过这柳朗表现的更甚罢了。 他接着说:“不过那也是光耀无比的职位。有诗为证:为官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而这执金卫就是董姑娘的父亲!” “天有不测风云!五年前,董家突遭大祸,年满十四岁的男丁一律被处斩,十四岁以下男丁流徙边境! “女眷死的死,官卖的官卖,而刚满十岁的董姑娘,被卖到了青楼!” “说起来,赵家和董家是结下了娃娃亲的,赵家本不该袖手旁观,但是,董家犯的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董姑娘是罪臣之女,旁人唯恐避之不及,赵家也是无能为力啊。因此,她与长卿兄的婚约,自然不了不了之。” 我听得唏嘘不已。 董姑娘真是可怜,若不是她家道中变,如今赵长卿的妻子就是她了……原来他们早就认识……原来他们才是一对儿…… 我忽然心里发慌,像被人捏住了脖子,透不过气来。 赵长卿带我去寺庙上香,是为了董姑娘么?我还在她面前出了糗…… 难怪赵长卿冲我发火,是我丢了他的脸,在他喜欢的人面前…… 这样想想,我又觉得我挺可怜的。 我的丈夫不喜欢我,他心里头早就有人了。 “……长卿兄年前才和董姑娘认识,”柳朗说。 年前的时候,赵老爷跟我从西北国动身来长安。 “那天是碎玉院选花魁的日子,我们自然要去凑热闹,花魁选出来后,只有一人能有幸见美人一面,此人需能拿得出千两银子,又得花魁点头,这才得见,最后还是赵长卿以一曲琴音,得此殊荣!后来我们才知,原来这花魁董婉歌,便是董家曾经的掌上明珠,董绿如!俩人都觉得这实在是天大的缘分,皆是相见恨晚,一向眼高于顶的赵公子,终于有了喜欢的人……” 嵇唐用手肘顶了顶柳朗,柳朗看了我一眼立刻噤了声。 “后来呢?”我追问道。 柳朗吞吞吐吐地说:“后来……后来你就来了呀。” “我们新婚第二日,你们是不是就去参加诗会了?” “诗会?什么诗会?” 嵇唐又用手肘顶了顶柳朗,柳朗低头喝酒,一句话不再说了。 我转头看向嵇唐,他浅浅一笑,说:“嫂嫂,这事长卿兄既然没有告诉你,我们是他的兄弟,自然也不好说。不过嫂嫂也不必担心,长卿兄即便是将来娶妾,也不会娶董姑娘的。” 我回赵府的时候,已是傍晚,车夫一直念叨:“哎呦我的大少奶奶,这下我们可是闯祸了。” 这算哪门子的闯祸,不就是在外面待得久了些? 我不以为然,但刚一进院子,赵长卿就气势汹汹地从屋里出来,瞪着我说:“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不想跟他吵架,更不想看见他眉头紧皱的样子,推开他就往屋里走,手臂上猛然一痛,我趔趄着被他拽到他面前。 阿吾提忙伸手护在我身前,对赵长卿大声说:“不许动手!” 阿吾提说的是西北话,又快又急,赵长卿转头问我:“她说什么?” 我说:“你不是厉害么?原来还有你不懂的啊!” 他哼笑一声:“我知道。” “是什么?“我问。 赵长卿松开我,整整衣襟,往屋里走,轻飘飘地说:“不告诉你。” 我望着他的背影,他穿着青色长袍,董姑娘也穿青,他们倒真是一对,我大步走到他面前,咬着牙狠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 他俯身凑近我闻了闻,冷声说:“你喝酒了?” “对啊,有人请我喝酒划拳,不知道多开心!” 赵长卿两只眼睛乌黑幽沉,像是凶狠的狼打量着我,要寻找合适的时机,好将我撕碎了。 我觉得他是真恨我的。 可就算没有我,他也娶不了他的心上人,所以我也毫不客气地回瞪着他。 他瞪了我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觉得难受极了,我一点不想跟他吵架。 但自从今天见到了董姑娘,他就没再给我一个好脸色,我当然也没给他好脸色,在今天之前,他待我虽不怎么亲热,但很多时候还是笑脸想迎的。 第二天早饭前,我照例去赵夫人那里问安。 一进门,我就看见地上有一个蒲团,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也没回头,只说了句:“跪下!” 我大吃一惊,婆婆待我一向温和,还从没有这样厉声对我说过话,但我还是规规矩矩跪下了。 丫鬟为她簪好珠钗后,她才起身转过来,语气严肃地说: “老爷说你长于异邦,生性自由散漫,我平素也就没让你守家里的规矩,更没有拘着你的性子,但你若是在外头,代表的就是我们赵家的脸面!你丢了我们赵家的脸,就不得不罚,你就在这跪着吧,跪到晚上,好好反省反省。” “婆婆,我做什么了?我怎么丢赵家的脸面了?”我愕然问道。 赵夫人由老嬷嬷扶着,走到我面前,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我赵家的大少奶奶,在酒肆与男子喝酒划拳,成何体统?我不对你用家法是疼你,下不为例,扎尔,听明白了么?” 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赵夫人耳朵里,不过罚我跪我认了,不让我吃饭,我可受不了,昨晚上我都没吃饭,我现在已经饥肠辘辘了。 赵夫人真是好说话,我一央求她,她就命人给我送来了饭菜。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我被香柠搀扶着,一瘸一拐走回院子。 喝了半壶茶,才想起来我还一直没见到阿吾提呢。 我连忙问:“阿吾提呢?让她过来给我揉揉腿。” 香柠曲下身子,捏着我膝盖说:“少奶奶,香柠给您揉吧。” “不用,叫阿吾提来。” 香柠只顾着给我捏腿,并不答话,我就是再笨,也知道阿吾提出事了。 我忽地站起来,跑到院子里喊:“阿吾提!阿吾提!” 宿在香樟树上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走,夜色昏沉,扫地的丫鬟一下一下扫着地,另一个丫鬟拎着热水壶为我预备洗漱,没一个人告诉我阿吾提在哪儿。 我转身回屋,一把揪着香柠的衣襟,恶狠狠地说:“阿吾提在哪里?不说我让你今天出不了这屋!” 其实我对下人们是很和善的,他们做错什么事我都没吵过他们半句,可这个香柠实在可恶的很,她是赵夫人派给我的丫鬟,我的一举一动都被她原原本本告诉了赵夫人! 而且,这次涉及到了阿吾提。 我的样子一定很凶,她害怕了,对我说了一个地方。 我还没进过赵家的柴房,门口守着一只大狗,我一靠近它就乱叫起来,我朝它龇着牙低喝一声,它低呜几声老老实实趴在了地上。 哼,连狼我都不怕,更何况一只区区看门狗! 柴房很黑,我用八角灯照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地上躺着一个人。 阿吾提被打了板子,奄奄一息,家里的郎中来了,看了看,直摇头。 郎中在屋里为阿吾提上药,我在外头急得团团转,越想越气,不等郎中出来,我就跑去找赵夫人理论。 我问她为什么打阿吾提?就因为我去外头喝了酒么?我做的事为什么不冲我来? 大概还没人敢对赵夫人这样说过话,她气得手都在发抖,我也在发抖。 一想到她是赵长卿的娘我就难过的不行,他那么孝顺,对赵夫人特别敬爱,我竟然和他娘大吵大闹…… 可我还是要这样做。 我冲她喊,你为什么这么心狠,怎么能对阿吾提下那么狠的手? 赵夫人指着我,对屋里的人说:“让她回自己的院子!一个月不能踏出院门半步!” 两个男仆人过来架我,我一眼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平时打人板子的汉子,我指着他厉声问:“是你打阿吾提么?” 他笑着走过来:“少奶奶,这都是夫人的意思,也是府上的规矩。” 在他快要靠近我时,我搬起身边的长凳子,轮着朝他打过去,他跑得比兔子都快。 丫鬟们惊叫着,赵夫人直喊:“反了,反了,真是反了……” 第94章 吃茶去 一想起阿吾提的惨状,我浑身的血就直往头上涌。 我将凳子轮得呼呼做响,紧追着那汉子打。 他跑得可没我快,身上挨了两下,他就疼得哇哇叫,我又气又鄙夷,他还是个男人呢,他打阿吾提时可比这狠多了! 一堆仆人丫鬟跟着跑,没一个人敢上前,直一个劲儿叫嚷着使不得,一声接一声,我听得头晕脑胀。 幽静雅致的府院内,脚步声纷杂,不断涌来提着灯的仆人,那么多人,热闹得像是要过什么节,像是我蒲类的族人举着火把准备参加篝火晚会。 可那么多人,却没一个是与我亲近的人,没一个见到我就咧开嘴真诚地笑,对我喊:“扎尔,新煮好的奶茶,喝一碗吧!” 后背一沉,有人紧紧环抱住我,我下意识扬手将凳子朝后挥去,一声低沉的闷哼声后,是更多的惊呼声。 “大少爷!” “少爷!” 我心里一咯噔,忙要转身去看赵长卿有没有受伤,我一动,他抱得更紧了些,坚实胸膛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是那样温暖踏实,叫人禁不住眷恋。 他的脸贴着我的脸,温热的气息浅浅呼在我的耳边,嗓音低沉,说:“别闹了。” 赵长卿的声音特别好听,特别是离得近、低声与你说话的时候,总让人心安静下来,只想听他说话。 他让我别闹了,我才不想闹事,我只想跟他好好过日子……可是阿吾提要死了啊。 原本倒在地上的汉子,挣扎着要起身。 我又奋力挣了一下,根本睁不开,那汉子起身飞快地跑的不见踪影。 我双手一软,凳子掉在了地上,我“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阿吾提都要死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都是晕的,昏昏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更浑然忘了周遭还有那么多人,他们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响着,我却只听见我自己的哭声,偶尔还能听见赵长卿低声说:“好了,好了……” 我发起了高烧。 吃了好多苦药都不见效,这下不用赵夫人关我,我也出不了门了,每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偶然醒来,总是惊惶呓语。 打小我就身体好,活蹦乱跳的,西北国冬天冷得出奇,我的手脚和脸上生一层层冻疮,可却从没多打过一个喷嚏,如今我整日锦衣玉食,却生了一场这么严重的病。 这日,我终于清醒了些,才知道那药这么的苦,丫鬟喂我喝一口,我恶心得全吐了出来。 “我来吧,你下去吧。“赵长卿忽然从帷帐后面走出来,接过了药。 我竟不知他也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大概是看我可怜,亲自端碗来喂我,他认真舀了一勺药,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才递到我嘴边。 我看着他。他是我的丈夫,他却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董婉歌那样的女子。 我小时候在集市上看到一副弓箭,没有攒够银子的时候,我成日心里想着它,满脑子都是它,真的把那副弓箭买下来了,心倒安了。 我想,赵长卿对董婉歌也是这样。 如果他能把她娶回来,也就偿了心愿,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人在家里,心却成日在外面吊着。 我喝下那勺苦药,苦得我直咧嘴,看我痛苦的样子,赵长卿却“噗”得一声笑了。 他一笑,我的眼眶一酸,“刷”地淌出两行泪。 我从小爱笑,几乎没哭过鼻子,如今这是怎么了? 阿吾提差点被人打死,我急得哭倒也说得过去,现在看赵长卿笑,我竟也能哭。 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生病的缘故,我生病的时候,特别想家,想我阿爹阿妈,他们都离我那么远,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他们一面。 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来中原,因为这里有赵长卿,虽然他爱的人不是我,但我是爱他的。 一见我流了泪,他敛了笑,有些无措地站起身,轻咳两声,说:“你好好养着,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他又要走了。 我心酸地望着他,知道他一心是要去找董姑娘。 但我还是虚弱地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手指,他只要稍稍一挣,就能甩开我,幸好他没有,所以我连忙说:“我不能出院门,阿吾提受着伤,你常帮我去看看她好不好?” 我的声音嘶哑得吓人,喉间剧痛难忍,他半晌没说话,我以为他不想去,又要开口说话,他抬抬手,说:“好了,好了,我去就是。” 赵长卿挺守信用,过了两日他又回家了。 我已经能坐了起来,只是全身酸痛无力,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跟他说话。 他边剥橘子,边跟我说话,他说:“我去看过阿吾提了,人是受了罪,好在已经无碍了,倒是你,我看你打刘大时生龙活虎的,一生病怎么跟个猫似的。” “你连着发几天高烧试试。”我身上一冷,感觉又烧了起来,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眼前多了一只白皙的手,手心里是整个剥好的橘子,原来他刚才是剥给我的。 我全身没劲儿,懒得伸手去接,他褪掉靴子,盘膝也坐在了床上,与我面对而坐,不由分说地往我嘴里塞了一瓣橘子,说:“你说你怎么那么虎呢,拿个板凳追着刘大打,这要传出去,整个长安城都该知道我赵长卿娶了个悍妇……” “是他该打!你见过我平时跟人打过架么?我对丫鬟仆人哪个不是和气的很?要不是阿吾提被打得那么惨,我至于如此么……” 我向来不会吃明亏,赵长卿说我是悍妇,我当然得反驳回去。 但说着说着,我眼眶一热,就说不下去了。说到底是赵夫人下的命令,可我又不能明说,心中着实憋屈。 赵长卿又将一瓣橘子放在我的嘴边,我不张嘴他也不拿走,我便张口又吃下。 他自己也往嘴里丢了一个,嚼着说:“我逗你呢,我们赵家规矩严着呢,你打刘大的事不可能传出去。我给你说啊,别看你那晚闹那么大,但只要是关起门来的事,发生在家里头,那就好说,但你以后在外头可要注意点,我爹跟我娘最看重的东西,除了家里的生意,就是面子了。” 他还没这样正经和我说过话,这一刻的气氛亲昵又安宁,我真想和他一直这样说话,但我头晕脑胀,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就裹着被子躺下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我好像听到他说等我病好了,带我和柳朗、嵇康他们一起去骑马……因为我昏睡过去,所以我也分不清是不是做梦。 第二天,我的病就好了,一退烧,整个人说不出的舒畅,一连几日食不下咽,这时好了,简直能吃下一头牛。 丫鬟刚给我端来一大桌的美食,赵长卿就来了。 他将一盘烤鸭放在自己面前,说:“大病初愈吃什么烤鸭?你喝些粥吧,这些荤菜都归我。” “不行,烤鸭得分我一半,我现在就想吃这个。”我拿起筷子就往自己碗里夹,赵长卿护着不让我夹,说:“我还没见过这么贪吃的女人!你再生病别让我管你!” “我生病的时候哪让你管了?” 一旁的丫鬟说:“少奶奶,您那天晚上突然晕倒,发了一天一夜的高烧,少爷陪了你一天一夜,连眼都没合……” “下去!下去!”赵长卿摆手让丫鬟退下了。 我挺吃惊的,更是不敢相信,也忘了烤鸭的事,问他:“你真陪了我一天一夜啊?” 他撂下筷子,说:“我是怕你一病不起,我不好向你家人交待。好了,我吃好了,你吃吧,我走了。” “好,你走吧。”我夹着一块儿烤鸭大嚼特嚼,或许是连吃了几日药,连鸭肉都是苦的。 虽然病好了,可我还是不能出远门。 赵夫人命人守着门口,不到一个月就不放我出去。 我好生无聊,幸好赵长卿最近闲来无事,每天都要回来一趟。 他每次来我都在绣荷包,他知道我是绣给他的,也不嘲笑我了,只是说:“不急,日子长着呢,你慢慢绣,来陪相公下盘棋吧。” 或者是让我陪他饮酒。他酒量真是差,喝几杯就醉了,然后开始饮诗唱赋,我虽听不懂,却也觉得他那时的模样甚是潇洒。 没想到一个月的时候这么快,我能出院子后,去向赵夫人请罪,赵夫人说:“马上要入秋了,朱雀大街上有家裁缝铺,你出去选几身衣裳吧。” 我对赵夫人大大感激了一番,兴冲冲带阿吾提去逛街。 刚走到朱雀大街,一个小姑娘喊住了我,我立刻认出她是董姑娘身边的丫鬟。 她说:“扎尔姑娘,我家姑娘请你去游船喝茶,就在前面,也不远,还请扎尔姑娘赏光呢。” 第95章 落水 大街上车水马如龙,好不热闹。 我出来一趟又不容易,根本不想去和董姑娘喝茶。 而且我也不知道能和她说什么。 在山顶寺庙门口那次,她明明早知道我是谁,还假装不认识我,那样若无其事地与我闲谈。 因此我觉得她心思很深,更不喜欢见她。 可是我好奇她要见我做什么,于是跟着她的丫鬟来到河畔。 河里泛着金色粼光,停靠着好几艘画舫,上面挂满灯笼,顶上漆着黄漆,船柱雕梁画凤。 我和阿吾提都没坐过画舫,她兴奋地回头问我:“这条河有蒲类海深么?” 我说:“当然没有,不过掉进去也是能淹死人的。” 没想到一语成谶。 上了画舫,阿吾提留在一层,我独自到二层。 董婉歌就站在甲板上,风吹着她的一头长发翻飞,一袭青色长裙宛如一株垂柳。 听到动静她转过头来,阳光下,她的肌肤胜雪,冲我微微一笑,温婉动人,让人忍不住对她心生亲近。 她走过来,柔声说:“扎尔妹妹,你来了,咱们去船舱里坐吧。” 里面香喷喷的,到处是她的气息。 我喝了一口茶,眉头大约皱了下,她马上说:“扎尔不喜欢喝茶么?” 我摇摇头,说不明白中原人为什么这么爱喝茶,明明又苦又涩,特别是赵长卿,他的鼻子厉害着呢,闻一闻就知道是什么茶。 董婉歌笑笑,说:“一开始我也不喜欢喝茶,跟你一样,嫌苦,尝得多了,就不觉得了。” 她说话真让人舒心。 我本来拘着性子,听她这样说,便打开了话匣子,跟她聊了起来。 不知说到什么,她淡淡说:“听长卿说,你生了场大病,现在看来已是大好了,你既不喜欢喝茶,那我让人送两碗燕窝羹来吧。” 她拉拉铃铛,丫鬟上来后,她温声吩咐下去,过了会儿,燕窝羹送了上来。 里面加了蔗糖,我平素最喜欢吃了,可这次只喝了两口,就犯了恶心,捂着嘴连忙找痰盂。 我吐了好大一会儿,等起身后,见董姑娘脸都沉了下去,正想着如何解释,她却拉住我的手腕,扶我坐了下来。 董姑娘说她略痛医术,要帮我诊脉。 她站在我身旁,手指尖凉凉的,柔若无骨,轻轻搭在我的手腕上,她身上散发着清冷的幽香,静静帮我诊着脉。 看着她恬静的面容,我忍不住羡慕她,她虽然身世可怜,但有赵长卿这么喜欢她,我那么喜欢赵长卿,却是迟了一步,他心里只有她了…… 我正胡思乱想时,她已经轻轻走开,坐了回去。 她垂着眸,抿着茶碗喝了两口,脸上波澜不兴。 她不说话时,就像高山的雪莲,高洁冷傲,高不可攀。 我好生疑惑,也端起茶碗慢慢喝着,心想莫非我又生了什么病?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茶碗,沉声说:“你有身孕了。” 我吓了一跳,一口茶呛在口中,咳嗽了好大一会儿,还是不敢相信。 她扯出一丝笑,眼眸晶亮似暗夜闪烁的星子,又似细雨蒙蒙的湖面,重新说了一遍:“你有身孕了。” 这个消息让我晕乎乎的,反问道:“我有孩子了?” 她点点头,温和地说:“头三个月最好不要对外宣称,不然对孩子不好。” 我惊讶,说:“还有这种说法?” 她笑:“有了身孕,要注意的事情多着呢,我原本想请你吃鱼脍,看来是不妥了,那我们吃热锅子吧。“ 丫鬟过来布置了菜品,然后就退下了。 我和董姑娘吹着河风,吃着热腾腾的锅子。 我们快吃完的时候,赵长卿竟然也过来了。 他额角是一层亮晶晶的汗,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匆匆赶了过来。 他一过来,我就觉得还挺尴尬的,边吃边想,他这是要向我公开董姑娘么? 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我满脑子都是我有身孕的事情。 他也坐下来吃锅子,董姑娘吃的少,早已放下了筷子,就我和赵长卿在吃。 他边用筷子夹着涮肉吃,边皱着眉抬眼看我,不耐烦地说:“你吃饭就吃饭,老看着我笑做什么?瘆人!” 我真想马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可董姑娘在场,我觉得时机不对,便低头笑嘻嘻地说:“有一个消息,等回家我再告诉你。” 赵长卿听了这话,捏筷子的手滞了一下,随后又在锅子里捞了几下,说:“好东西都被你吃了,我不吃了。” 董姑娘忽然说:“长卿,那我们到外面赏莲喝茶吧,吃了锅子喝口茶,最是解腻,扎尔妹妹,你再多吃些。” 说完,她起身掀开了纱幔,等着赵长卿。 赵长卿看了我一眼,还是走了出去。 我突然觉得锅子不香了,也走了出去。 甲板上,本就摆着一盘棋,他们两个已经开始下棋了。 我没有走过去,暗自后悔不该来见董姑娘。 我站在甲板边缘,看着河中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的荷花,水波微漾,映着荷花,美不胜收,可我却无心观赏,欲下船回去。 这时,我的肚子一阵绞痛,像有一双铁手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捂着肚子“哎呦”了一声,说:“我肚子好疼!” 赵长卿的声音传来:“谁让你贪吃,吃那么多,难怪肚子疼。” 他一定以为我是装的。 我疼的大汗淋漓,还是董姑娘过来扶我,她走得急,快走近我时,像是踩到了裙底,直直朝我扑倒过来。 刚来中原时,我也总是踩到裙子,我知道这种要摔倒的恐惧,于是我顾不上疼痛,连忙伸手去扶她,但她扑过来时力气太大了,我脚下又没站稳,身子猛地朝船下落去。 偌大的画舫极高,我的一颗心尚在半空中,人就掉进了河里。 “噗通”一声,冰冷的碧绿河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就像粘稠的流沙迅速地裹上来,裹得紧紧不能透气。 我胡乱挥着手,想要张口呼救,水立刻涌进我的口鼻之中。 慌乱之中,我隐约看到赵长卿的青色衣袍,还有他白净如玉的面庞上,一双焦急惊惶的眼。 我还听到董姑娘的惊呼声:“长卿……救我……” 原来她也落了水。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到赵长卿搂着董姑娘往画舫游,离我越来越远…… 河水又将我拽了下去,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模糊地感觉到绿色的光在头顶凝聚了又散。 窒息感涌来,肚子里钻心地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绞着我的肉,绞烂了所有…… 我想起来了,我肚子里,有了赵长卿的孩子,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第96章 噩梦 我被救上岸时,失了很多血。 而我现在才知道,我失的不是血,是我和赵长卿的孩子。 是我和他的孩子! 而这个孩子,早已经死在那条冰冷的河里了……就在我被冰冷的河水撕扯淹没时,他就已经无声无息地走了。 那些可怕的记忆,断续又跳跃,就像是令人绝望的噩梦一样,可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赵长卿搂着董姑娘往画舫游去,离我越来越远,他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不知道是那一刻心如刀绞,还是这一刻更痛彻心扉……我是他的妻子,他却不救我。 我想起我再次回到蒲类,阿爹和阿妈从帐篷里出来,看到我时又惊又喜,他们不敢相信地亲昵唤我“阿女啊”,问我怎么突然回来了?他们还问赵长卿呢? 他们还都以为我在赵家好好的。 阿爹认识很多到中原经商的西北国人,常托他们去赵家看我。 我坠河失踪一年,赵家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但我阿爹阿妈却什么都不知道,真不知赵家是怎么打发去探望我的族人的。 我忘了过去的事,忘了阿爹阿妈,他们说不要紧,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他们待我那样好,好到我暗自心想,以前的我怎么舍得阿爹阿妈去中原呢?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是因为我爱上了赵长卿,我为了他远嫁中原,日日宅在深闺之中,学中原话,学绣花…… 我想着,他一开始不喜欢我也不要紧,我是他的妻子,我只要待他好,日子久些,他总会喜欢我的。 就像我的小红马,阿爹把它送给我时,它也不听我的话,倔得很,后来只要听见我的脚步声,就远远地跑来。 可是我忘了人怎么能和畜生比?赵长卿还不如畜生呢,他杀了我阿爹阿妈,我阿妈死的时候,手里还紧攥着他的玉扳指! 所以我用匕首狠狠地插进他的后心……我杀了他……他轰然倒下……他死了……我亲手杀了他…… “赵长卿……”我终于从噩梦中醒来,拼命喊出一声,喉头一阵剧痛,声音嘶哑难听,脖子像被人卡住一样。 渐渐的,我看清我家熟悉的帐顶,我不在沙漠里,我正躺在我家的帐篷里。 胸口一阵痛,眼泪急速涌出,流进我的耳朵里,我挣扎着站起身,一步步挪到帐篷门口,掀开帐帘。 绿绿的草地,明晃晃的日头,眼前一黑,我趔趄了下勉强站稳。 模糊中,一个身影朝我大步走来,走到我面前,我才看清是二师兄,他一把搂住了我,激动地低喊:“小喜,小喜!你终于醒了!” 梦境一瞬间变成现实,我叫古力扎尔,但我曾经也是把什么都忘记了的小喜,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杀了赵长卿,那样狠地刺穿他的脊背…… 我的下巴搁在二师兄的肩头,他几乎要把我抱起来,以至于我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我逐渐适应了阳光。 熟悉的草原上,几匹红色的马在吃草,有牧民骑着马挥着马鞭在驱赶羊群……我真的又回来了……这才是我古力扎尔生长的地方……而我永远见不到我的阿爹阿妈了,他们的骨灰就埋在坤山高地…… 我也,再见不到赵长卿了…… 赵长卿! 一想到他,我就像被人剖着心一样痛苦,我哽着嗓子,一开口如沙砾在里面磨着:“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中旬。” 太阳很烈,我却觉得全身发冷,我拼命推开二师兄:“赵长卿……我要去找赵长卿……”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昏睡了一个月……赵长卿还在沙漠里,不!我不要沙漠里的秃鹫吃他的肉……我不要…… “我得去找他……“嗓子里一甜,一口血落在草叶上,猩红得可怕,我呆呆地伸出手,光洁的手指上什么都没有,可明明它们曾经染满了赵长卿的血……我觉得我要痛死了,我的心要痛死了。 二师兄无措地握住我的手,低声唤我:“小喜,小喜,你怎么了?“ 我佝偻着背,泪眼朦胧地望着二师兄:“二师兄,我心口好疼啊,我疼得受不了了,我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我的理智告诉我,他死有余辜,他以及赵家,为了让我阿爹一辈子为他们卖命采矿,不惜欺骗失忆的我,妄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阿爹得知真相后,不愿再为他家做事,他就残忍地杀死了我的阿爹阿妈…… 他是我古力扎尔不共戴天的仇人! 而且他还不爱我,我是他的妻子,我跟董姑娘一起坠了河,他却救董姑娘不救我。 可是怎么办?我现在竟然脑子都是他,他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他重重地仰天倒在沙漠里,阴云密布,秃鹫盘旋,专等着啄食他的尸身。 二师兄将我抱进他怀里,拍着我的背,轻声说:“没有,你只是在沙漠遭遇了风暴,脱了水,昏迷得太久,醒了就好了。“ 我挣开他,“你不要碰我,我好痛!” “哪里痛了?”二师兄温柔地看着我:“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我用拳头抵着胸口,只觉得那痛从胸口处蔓延到四肢百骸,钝刀割着一样,说不出哪里痛,却又处处都痛,我摇着头,朝我的小红马走去:“我要去找他……我把他找回来……” 手臂被人用力拽住,二师兄拦住我面前:“你要去找谁?赵长卿么?他失踪了。他的仆人说,沙尘暴时他在沙漠里,只找到了他的马,没有找到人,都过去一个月了,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他早就死了!我杀了他!”我望着二师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只是要找到他的尸身!我知道他在哪儿……” 我转身就走,这次二师兄没有追过来。 阿爹阿妈身上的剑伤,还有阿妈手里的玉扳指,只有我知道是赵长卿的。 二师兄和阿吾提都不知情,那时候我只想亲自为阿爹阿妈报仇。 小红马温顺地等着我上去,我连踩了几次马镫都没上去。 腰上一紧,二师兄将我抱了起来,放在马背上,他也随后上来,他沉声说:“我带你去找他。” 马蹄声声,大朵大朵的白云安静地布在蓝天上,一望无际的草原辽阔空寂,只有呼呼的风声,以及二师兄策马的低喝声。 他骑得很快,我这个在马背上长大的人竟然觉的颠簸得难受。 无垠的沙漠被烈日烘烤着,我从小红马上跳下来,跑到那处沙丘。 除了黄沙,别无一物。 我想他大概是被沙土掩埋了,我跪在他倒下的位置开始挖,大颗的眼泪掉下去,砸出一个个的坑痕,犹如那天他的血滴下来一样。 不知挖了多久,黄沙下面还是黄沙。 二师兄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起来,我这才看到我的十根手指全破了,血肉模糊,我竟不觉得疼。 二师兄声音很冷,恨铁不成钢地说:“小喜,你到底是怎么了?他待你又不好,你不是早与他划清了界限,如今他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我咬着唇,不知怎么对二师兄说我全想起来了,我不叫小喜,我和赵长卿真的是夫妻,赵长卿是我的丈夫,我不要他暴尸荒野! 白花花的阳光刺眼睛,我朝着那最光亮的地方看过去,略一闭眼,再睁开时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回中原的日子,拖了一日又一日。 赵长卿的人已经放弃了寻找,他们在寒潮来临前回了中原。 我整日骑着小红马在草原上游荡,我坐在草地上时,总忍不住回头看,仿佛下一刻嘴里衔着芨芨草的赵长卿,就会从草丛里走过来,慢悠悠地走到我身边。 我想,我只所以总想他,是因为我们夫妻一场,他是我那么爱过的人,他尸骨无存,我才心中难安。 这日,我让小红马在草坡下吃草,我爬到草坡上,坐下来眺望不远处的蒲类海。 紫蓝色的海面平静无波,就像无数紫色花瓣铺满了地面。 草坡另一面,传来一阵嬉笑声,我静坐着没动,充耳不闻。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有本事我们单挑!” “轰隆”一声巨响,我脑子蓦地炸开一道惊雷。 我站起身就往回跑,跑到另一面高地往下看,一身西北国短衫长裤奴隶打扮的赵长卿就站在下面。 他黑了许多,脸上有一道伤痕,还渗着血。 我张了张口,喉头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竟然没有死!我生怕这是幻像,眼睛一眨那人根本就不是他。 他站在几个西北大汉中间,手中起着势,气质清雅,面目冷峻,虽落魄,仍是一脸狂傲。 我的脚开始往后退,每一步都如千斤重……如果他还活着,我该如何自处?我还要杀了他替阿爹阿妈报仇么?我还能借由他的死时时想起那些过往么? 一个西北汉子大声说:“狗奴才!你还没资格跟我们单挑,旗木得,你去,把他阉了!“他丢给一个小儿子男人一把弯刀,男人拿着刀走向赵长卿。 我发了狠,猛然回过头,不听不看往草坡下跑,他待我又不好,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第97章 就这样吧 等我骑上小红马,一群马忽然跑了出来。 其中一匹马后面拖着赵长卿,遇到草地颠簸,他的身子就被高高抛起。 翻转间,隐约可见他一张脸上全是血。 而骑马的人欢快地吆喝着,策马扬鞭,马嘶长鸣,唯独没有他的声音。 “驾!” 我一扬马鞭,跟了上去。 我在高地,跟着他们往前跑。 那群骑马的汉子发现了我,朝空中甩着响亮的马鞭,哈哈大笑,嘴里污言秽语。 我抽出羽箭,搭弓,瞄准。 跑在外侧的一匹马应声倒下,嘶鸣不止。 那几个汉子连忙勒马止步,掉转方向朝我奔来,喊着:“捉住她!别让她跑了!” 我当然不会跑,赵长卿是我的丈夫,更是我的仇人,要死也要死在我手上。 一个首领模样的汉子手一挥,其他人分散地合围上来,但草原坦荡无际,怎么能拦得住我? 我的骑术和箭术是我阿爹亲授的,他可是草原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勇士。 所以我迂回跑着,趁机不备就射出一箭。 赵长卿像破旧的麻袋似的被拖来拖去,身子软塌塌的。 我心里发怵,边骑马边盯着他看,一不留神,被人从后面用绳子套住,人猛地掉下了马。 几只马蹄在我面前转来转去,头顶是兴奋得喝彩声,他们似乎在讨论怎么处置我。 而我却一瞬不瞬看着前方的赵长卿。 他头发凌乱,浑身上下无一处好肉,深长眼睛紧闭着。 我不由自主地颤颤伸出手,要触到他的肩膀时,远处又传来一声女人的娇斥声:“布格拉!我杀了你!“ 伴随着马蹄声,那声音渐近,围着我的汉子纷纷下了马,好像要去迎接那女人。 我根本没心思去看是谁,趁机抓住了赵长卿的肩膀。 粗布的触感下,是他的骨肉。 我眼眶发胀,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我轻摇着他,低低地喊:“赵长卿,赵长卿,你醒醒……” 风吹着他杂草般的头发,扑打在他古铜色的脸庞上,他脸颊那道刀伤深可见骨,往外翻着血肉。 我犹豫地伸手去触他的脸,手放在上方久久不能落下。 就是再好的创伤药也治不好他的脸了,一定会留疤的。 赵长卿最讲究仪表了,他不管碰过什么东西都要用手帕擦手,遇到大太阳还要小厮撑伞,一把折扇不离身…… 他失踪这段时日,都经历了什么? 我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怎么会没死? “古力扎尔!“ 在我的手要触到他的脸时,一声惊喜的喊声打断了我。 我抬起头,看到一张明媚灿烂的脸,她弯着腰,发饰上的串珠相撞做响。 她扶我起来,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久没见你了,听我阿爹说你嫁到了中原,怎么又回来啦?哈里克伯父还好么?“ 她是姑墨的小公主,叫娜宁。 我十岁那年,跟阿爹去探望阿翁,在沙漠露营时,遇到了她和姑墨王。 姑墨王热情好客,邀请我们去王帐饱餐了一顿。 我比娜宁大一岁,她个子却比我高。 我俩躺在沙丘下数天上的星星,帐里大人们在喝酒欢笑,做别时,我们依依不舍,相约日后要一道玩耍。 只是后来西北国连年战乱,我们蒲类更是迁徙了好几次,所以这之后我们再没见过面。 没想到她长这么大了,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初见面的欣喜稍纵即逝,我一看见她就想起阿爹拉着我的手,边走边说话的样子,想对她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还不知道我阿爹已经死了……那样强壮如山的一个人,变成那么小小的一捧。 娜宁还是这样无忧无虑,她欢快的像草丛里的小鸟雀似的,两只眼睛璀璨生光。 我曾经也像她一样啊,见到谁都笑,可现在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别开脸,看着地上的赵长卿,问道:“你们姑墨的人为什么要折磨这个汉人?” 娜宁似乎刚想起了什么,“哎呀”一声蹲下身,拍打着赵长卿的脸,“醒醒!赵先生,你醒醒!” 她竟然说得是中原话,虽然蹩脚,却说得准确无误…… 她叫他赵先生? 我满腹疑惑,也蹲下来,毫不犹豫探向赵长卿的鼻息。 感受到温热的鼻息后,我终于大松了一口气。 继而愤怒、怨恨、失望纷纷涌上心头。 若是没有旁人,我恨不得咬他的肉,剖出他的心! 娜宁探过他的鼻息后,朝手下招招手。 一个蓄着小胡子的男人抱着药箱过来给赵长卿处理伤口。 而娜宁盘膝坐下,顺手也把我拽在草地上,说: “刚才布格拉说你要救赵先生,你喜不喜欢他?等我学会中原话,把他赠予你吧!” 小胡子男人正用刀割开赵长卿的衣服,他精干的胸膛露出来。 “我才不喜欢他!”我将手中的草丢出去,一跃站了起身,往一旁走开了些。 娜宁跟过来,搭着我的肩膀,说: “哦我忘记啦!你丈夫就是中原的男人,听说是矿商的儿子,那你丈夫定是比赵先生强多了,说起来赵先生也不差,他会得可多了,我把他卖回来后才发现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 娜宁说,她是从一个贩卖奴隶的手里买的赵长卿。 卖家偷偷告诉她,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他说自己家富可敌国,只要放了他就能拿到黄金万两,还说在坤山有他家的矿厂子,但他领着卖家去看,那只是一个荒废掉的地方,一个工人都没有。 娜宁说,赵先生受过重伤,身无缚鸡之力,多走一会儿路人就直冒冷汗,一遇阴雨天就咳喘个不停…… 说他不死心,哄着她将坤山翻看了一遍,仍是没有找到他所说的矿厂,没有成群结队的工人。 娜宁说,赵先生一定是得了臆想症,他一个奴隶怎么可能是中原富家子? 她说:“不过,我还挺喜欢他,从没把他当奴隶看,他懂得真多啊,我听了好多中原的趣事……我阿爹说,等再过一年,就送我去中原,我是要嫁个天朝皇子的,所以一定得好好学学中原话……” 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消失在草原深处,带走了赵长卿。 我望着天边,什么都看不见了,还一直的看,一直看到眼睛发酸,才缓缓转身离开。 嘴里忽然发苦,苦到连唾液都是苦的。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第98章 原是如此 刚进十月,竟飘了雪,草地很快像铺了一层白花。 天黑透前,我才骑马回家。 二师兄攀在帐篷顶上,正在用厚毛毡修补破损处。 阿吾提手里拿着捆绳、毛毡等工具守在下面。 一见我过来,阿吾提笑着跑过来,说:“周大哥在帐里做了一个秋千,可好看了,小主人你快去看看。” 以前在赵家时,我跟着师傅学中原话,阿吾提每次都退避三舍,她觉得那比打她一顿都难受,但二师兄在这些时日,她倒是学会了许多中原话。 她说二师兄是中原难得的好人,不,放眼整个西北国,都难找出像二师兄这样的男子,反正赵长卿已经死了,让我不如改嫁给二师兄。 连阿吾提都看出二师兄对我的好。 我吃不下饭,他就去集市买了食材和调料,三餐变着花样做。 他做的一手好菜。在华山时,他随身带着调料,猎了野兔,用火烤熟,味道鲜美得让人咬舌头,我们就那样席地而坐,用手拿着大啃一通,哪里像跟赵长卿在一起时那样,要用菊花水净手……赵长卿嫌我吃饭时说话,板着脸说:“寝不言,食不语,你懂不懂?” 赵长卿……我又想起他…… 他被重伤后留下顽疾,他沦落成娜宁的奴隶,虽然娜宁表面上不当他是奴隶,可他就是一个奴隶啊! 赵长卿那样清傲的一个人……我闭上眼,用力将他从脑中赶出去——他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往后都与我无关!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再不要想到他! 阿吾提这时才发觉我的异样,一脸担心,低声唤我:“小主人?” 我无法对她笑一笑,安慰她我无妨。我的苦痛要满溢出来,我失去了双亲,我的双亲死于我曾经的丈夫之手,而我杀了我的丈夫,赵长卿! 是的。即使赵长卿还活着,也如死了。 漫天雪花纷扬,如千万株梨花树落英缤纷,我伸出手,微凉的雪花落在我手心,立时就化了。 我轻声说:“这帐篷不必修了,咱们回中原吧。” 一道白影掠下,二师兄目光灼亮地望着我,“真的么?小喜,你又想回中原了?” 我的声音并不大,还有风声呜咽,他在帐篷顶上,竟然也听见了。 我对他说过很多遍,我叫扎尔,不叫小喜,他就是不听,他说叫习惯了,在他心中,我就叫小喜。 小喜这个名字,当初还是他给我起的,因为我坠河昏迷,醒来时莫名地流眼泪,他希望我欢欢喜喜的,以后都不要哭。 我这么虎实,是很少哭。 只有阿爹阿妈走的时候,我痛哭了一场……还有阿吾提挨打那次,我哭得也很伤心…… 赵长卿边喂我吃橘子,边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人家女子哭是梨花带雨,而你,哇……”他张开大嘴,学着我的样子…… “小喜,等雪化了,我们就动身,可好?”二师兄兴致勃勃地说。 他还不知道赵长卿并没有死。 “好。” 他眼睛一亮,抿了下唇,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将我的手拢在他手心里,轻轻呵着。 第二日放晴后,我整理了一箱首饰和毛料,这些都是我珍爱且贵重之物,到了中原又用不着,我打算赠给娜宁。 二师兄听说我要去姑墨,非要跟着去。 我被逼急了,第一次冲他发脾气,我生气地大声说:“我去见我的朋友,你为什么非得要跟着?” 他眉宇一紧,眼神晦涩地望着我,我心中发虚地不再看他。 我在心里说,我只是去把这些东西给娜宁而已,去去就回。 到了姑墨国时,娜宁正在用鞭子打一个奴隶,她见我过来才收手引我进帐内。 我把东西交给她,东拉西扯跟她道别。 是她先说起赵长卿。 她说:“我真是气坏了!教我学中原话的那个奴隶跑了!” “跑了?”我吃惊。 “对啊,就是跟你见过面的那天晚上,他受了重伤,还下了雪,我就没派人看着他,谁知道他竟逃跑了!我将方圆百里都找过了,都没找到,他伤得那么重,夜晚还那么冷,真不知道他能逃到哪里!“ 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将马骑得飞快,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坤山。 赵家原来最大的采矿区,曾经一派繁忙有序景象,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荒寂之地。 离得很远我就下了马,轻轻走过去。 越过一坐山壁,就见前方碎石堆前蜷缩着一个人。 他身体在颤抖,咳嗽不止,拼命伸出手,想要够到不远处的水囊。 但他的身体纹丝不能动,够了几次都没够到。 我脑子一热,双脚已是迈了出去,我拿起地上的水囊,扔到他面前。 赵长卿抬起头,狼狈不堪的面容异常憔悴,嘴唇发青,裂着血口子,他见到我,震惊之余,是更深的厌憎,看了我两眼,便当我不存在,双手颤抖着去拿水囊,可他连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他还在那里尝试着……我蹲下身,拔出塞子,将水囊口塞到他嘴里,让他喝。 他一扭头,躲开了水囊,不喝我喂的水。 我恼怒起来,拿起水囊往他口中灌,他终于妥协了,自己捧着喝起了水。 他大口喝着水的时候,我又觉得心烦意乱,一脚踢开了那水囊,里面的水洒了一地,还溅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不伸手去擦,只是看着我冷笑了一声。 虽然那笑意稍纵即逝,但却一下子触发了我,我猛地扑到他身上,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我用足了力气,死死扼住他,他根本无力推开我,任人宰割般放弃挣扎。 他的脸涨得通红,神情极具痛苦,却还用那种冷酷的眼神盯着我。 在他缓缓要闭上眼时,我才大喘着气从他身上下来,伤心欲绝地望着他。 过了许久,他才缓过来,嗓音涩哑:“没想到你这么恨我,杀我一次还……不够……就因为你坠河,我没有先救你,害得你差点儿淹死……就因为你失忆了,我还骗你,又娶了你……你就要杀了我?古力扎尔,你的心狠,在下领教了。” 我跳了起来,指着他:“你还装!你杀了我阿爹阿妈!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他打断我,冷漠的神情里满是失望,“你知道?” 他突兀一笑,嘲讽似的说:“原来如此……你取我性命,原是如此!” 第99章 欺我 原是如此! 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觉得我错得离谱,我怎么会爱上他?怎么会爱上他? 我轻轻摇着头,全身力气忽然散了。 我细细打量着他,悲哀至极,连声音都走了样:“他们是我的父母……你杀了他们!” “我没有!” 他用力昂着头,说完这三个字已是气喘吁吁。 他愤怒地瞪我一眼,还要再说什么,却剧烈咳嗽起来,一声又一声,咳得令人心惊。 他说他没有……我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会儿,复又蹲下身,揪着他的衣襟,质问道: “你的玉扳指呢?我阿妈……走的时候,手里为什么会紧握着你的玉扳指?你的剑薄如叶,窄不过半指,他们身上的剑伤,分明是你的剑所赐!你还敢说你没有?” 他的咳嗽渐轻,却咳出血来。 我双目直视着他,手紧攥着他的衣襟, “我阿爹为你赵家找玉矿,是与不是?我嫁于你,你欺我、骗我、伤我,我阿爹替我出头,再不为你赵家做事,你担心我阿爹坏了你赵家的生意,所以杀他灭口,是与不是?你去葬礼凭吊,明明换了装扮,却说直接从矿山赶来,是与不是?” 赵长卿直喘着气,额头青筋跳动,每说一个字仿佛都要耗尽全部精力: “什么……玉扳指?你……说清楚……“ “从我见你第一面,你就戴着的东西,你忘了么?” 洞房花烛夜,他很晚才回来,不知喝了多少酒,脸颊染着红晕,眼睛迷离而深邃。 他欺过来时与我双手交握,他的左手上有什么东西硌着我的手,凉凉的。 他用力握下去时,我的手指被那东西硌得生疼。 可很快更大的疼让那点疼变得微不足道了,可我还是侧了侧头看了看,就看到他食指上的那枚碧绿玉扳指…… 我将玉扳指举到他眼前,“你告诉我,它怎么会在我阿妈的手里?!” 风吹过化成粉齑的石砾,在地上打着旋儿。 积雪覆在山石上,被光线一照,像是晶莹剔透的玉石。 他的脸生了冻疮,太多伤口,已辨不出他原来的模样,我脑中浮现他面如冠玉,摇着折扇与我说笑得模样——我只觉得荒谬,只觉得不真实,分不出过去是梦境,还是这一刻是噩梦未醒。 我的手却一寸寸松开,他身子软软瘫在地上。 “这个扳指……在我刚来西北国时,就不知……丢到了哪里,而天下窄……且薄的剑,太多了,若是照做一把,更是……随便……随便找一个师傅……就能打造出来,你阿爹不愿再为我家做事,我……是觉得遗憾……但你应知……我向来……志不在我家的……生意上,我怎么会……因此对……岳父岳母下毒手?“ 他说得艰难,又是一阵咳嗽,猩红的血洒在地上。 他有刀伤的半边脸贴在地上,就那样紧压着,他竟不觉得疼,双目直直朝前看着,平缓后继续说道: “得知消息,我是转道……先去换了……装束,那是因为……山石爆裂……我……我身上灰尘多……污秽不堪……我,” 他喉头滚落了下,忽然噤了声。 良久,他才抬起头看我: “我为了……让你觉得我同你一样……心急犹焚……才说听到消息后……即刻赶来……那是因为……因为我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只要我对你好些……你过去最不记仇……我竟是忘了,你已经……全忘了,你已经……不是过去的扎尔……你是小喜,你不会原谅……我,但你要相信我,我没有……杀你阿爹阿妈。” 我喃喃地说:“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其实我心里头已经相信他了。 在他说嫌身上污秽,转道换了装束才来,我就信他说的是真的,过去的赵长卿就是如此。 他望着眼前满目疮痍的矿区,说:“一定是有人……构陷我……定是如此……我家必定是出了……什么事,你看……这矿区,好好得……怎会如此?定是出了什么事……” 我这才疑窦纵生,转身四处眺望。 “……不过……这与你无关了……你杀了我一次……我们两个……两清了,你……” 他的声音越发的低,我回过头时,赵长卿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赵长卿搬到马背上。 我牵着马要走,一抬头,就看到了二师兄。 他远远得骑着一匹马,停在那里。 第100章 荷包 二师兄所骑是一匹黑色骏马,更衬得他的月白长袍分明。 他看了一眼赵长卿,目光沉沉看向我:“你终于找到他了。” 我像是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捉住,不由得有些慌乱。 可我忽地想到一事,牵着马快步走到二师兄面前,说: “二师兄,我阿爹阿妈不是赵长卿害死的,是我冤枉他了。” “哦?是么?小喜,当初是你说的,所有的证据指明是他,难道如今他三言两语,你就相信他了?” “不是因为他的三言两语……”我迷惘地垂着眸,不知如何向他解释。 “那是为何?” 为何?为何…… 在我失去了记忆,在我忘了他,在我不爱他的时候,我根本就不信任他。 在得知他娶我的目的,只是为赵家谋利时,我就不信任他了,以至于,后来他的所作所为,都让我带着不好的揣测! 我不信他。 我信,我的亲眼所见。 我信,种种指向他的证据! 可当我记起了所有,他说他没有,我完全信他没有。 因为我知道曾与我朝夕相处过的丈夫,他即使不爱我,即使待我不好,但他绝不会做出伤害我父母之事。 见我久不出声,二师兄轻叹了口气,淡淡地说:“你想带他去哪里?小喜,你还要跟他回赵府,继续做他的妻子,是么?” 我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只是把他顺路带到中原去,” 我用手指着荒芜的采矿区:“这里,以前每天都有好多人,全是赵家的工人,你看看,如今成了这番模样,定是不寻常,还有,赵长卿是家中的长子,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赵家财大势大,怎么会不找他呢?” “二师兄,他身有顽疾,全是因为我刺他那一刀所致,他被人当做奴隶卖到姑墨,好不容易逃出来,如今只剩一口气在,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死在这里……我只是把他带到赵家,我发誓我连赵家的门都不会进,回到中原,我们就回华山……” 二师兄撩袍下了马,站在我面前,揉揉我的发顶,微笑着说: “你不用这般着急的解释,你虽单纯良善,但亦是爱憎分明,他那样伤过你,你岂会还跟他在一起?走吧,看你的脸都冻红了。” 他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转身将赵长卿抱到自己马背上。 过去我虽知男女之防,但从不觉得这些亲昵的举止有何不妥。 二师兄就是二师兄。 可不知为何,他略粗糙的手指抚在我脸上时,我的心忽地像被石块压着,好生难受。 赵长卿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出发半个月了。 我在前头骑着马,一回头,就看到他正掀着布帘往外看。 离得远,只能看见一个轮廓。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举起马鞭在马背上抽去,小红马立刻加快了脚程,远远甩开了马车。 片刻后,二师兄追了上来,与我并辔而行。 越往东行,天气越热,我抬手擦了擦汗,刚放下手,一方袖角伸了过来,柔软的白色布料触过我的额头。 我的心跳得很快,转头看了眼二师兄,他眼神明亮地冲我笑着。 我也扯动嘴角,笑笑,却不再催动马儿了。 在官道上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一处茶摊。 是阿吾提驾着马车,赵长卿已问明此番是要回中原的。 于是他动作迟缓地下了马车后,走过我和二师兄身边时,拱了拱手,低声说:“多谢二位搭救,待赵某回了家,定当重谢。” “赵公子言重了,见死不救非侠义之道,何况我们本要回中原,不过顺路而已。”二师兄朗声道。 赵长卿细长双眸垂了垂,掩住了眸中的光亮,他嘴角轻扬,似是笑又不是笑,随即又下沉。 他留下一道刀疤的脸清瘦,因面无表情,冷漠肃然,如刀锋般冷冽。 他微微点了点头,径直走向另外一张茶桌。 茶,并不好,寡淡无味,茶汤浑浊,喝着不苦,却无味。 我不知道自己都和二师兄、阿吾提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我们一直在说话。 而赵长卿却一直在喝茶,除了偶尔轻咳外,他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品极好的茶。 接下来的路程,他几乎很少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日,在客栈住下后,夜晚秋暑气尚未退,我推开窗透气,见客栈长廊下坐着一个人。 虽是模糊的一团影子,我还是立刻认出是赵长卿。 我好奇他大晚上不睡觉在做什么,于是轻轻开门走过去。 一探出长廊,我才看到湛湛初升起的一轮明月白胖圆润,月辉洒下,照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我在他对面坐下,顺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看,说:“你还真是喜欢这些月啊花啊,大晚上不睡觉,还要赏月。” 他缓缓转过头,淡淡看了我一眼,轻声说:“不过白天在马车上睡多了,睡不着罢了,倒是小喜姑娘骑了一天马,该好好歇息才是。” 他还不知,我什么都想起来了。过去的所有,都历历在目。 他将手中的一物往衣襟里塞。 我这才看到,他刚才手里握着的是一个湖蓝绉缎荷包。 他的手指捏住了两只鸳鸯的头,只露出两个胖胖的圆身子。 我轻笑一声,眼眶发涩,连忙看向别处。 我还曾在心里嘲笑过它,笑它针脚粗糙,笑它上面绣得两只鸳鸯简直是我见过的最丑的鸳鸯。 分明是我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被银针扎了那么多次,绣不好时愁得抓狂,我绣了好久,以为绣不成的,没想到绣好了。 我神秘兮兮拿给赵长卿看,还叫他闭上眼睛。 他睁开眼后,看到我手心里的荷包,随手拿起来看,那神情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半晌才收进衣襟里,对我竖起大拇指,严肃地说:“厉害。”说完转身就走。 我连忙拦住他,他一脸灿笑,眼睛弯着,那笑挡也挡不住。 我伸出自己的两只手,举到他面前:“看到了么?为了绣这个荷包,我的手都被扎破了好多次,你可不能不用啊。” “用,必须得用。”他已敛了笑,轻咳两声,负着手离开了。 其实,他之后一回没用过,还是用的那个有些破旧,绣着桔梗花的荷包。 后来我去他的书房,见我辛苦绣好的荷包,在一堆写废掉的宣纸下面放着,我气坏了,拿去质问他。 他说:“扎尔,说实话,你这荷包绣得啊,是真得丑,我这要拿出去,说是你绣的,那你这足不出户,就丢了脸了,” 他看我怒火更盛,握住我的双肩说:“不过,第一回绣花,已是相当不错了,下回你再绣个好的,啊。” 一个荷包就要了我半条命,我夺过荷包,说:“我这一辈子只这绣一次,以后再不会绣了!” 至此,绣花的热情彻底熄灭。 我记得后来我将这只荷包丢到了一个放首饰的盒子里,再没有理会过。 第101章 故人 先前,赵老爷的三姨娘,也总是坐院子跟人绣花。 她爱说爱笑,爽快明亮,哪里像是会私下里偷情的人? 不过她或许早知道什么,才叫我给赵长卿绣个新荷包。 她说赵长卿常年用的荷包,上头绣的是桔梗花,是代表爱情的花,一看就是哪个姑娘、小姐送的。 那时候,我还觉得好笑。 玫瑰、风信子、向日葵、百合……天下任意一种花都可以说出一个名头。 不过是绣着桔梗花的荷包,怎么非得是女子送的? 不过如今想想,她或许不是让我给赵长卿绣荷包,而是要告诉我赵长卿外头有人。 但我哪懂这些,兴冲冲要绣一个鸳鸯荷包送给赵长卿,那时候劲头可大了,白天绣,晚上也绣,一门心思想等他参加完诗会回来,好给他一个惊喜。 他是新婚第二天走的,说是去参加诗会,一走就是一个月。 我想起那段日子,坐在花园里,一会儿水里的金鱼就会变成他的脸,花也是,树也是,天也是,地也是…… 他哪里是去参加什么诗会,他那两个好兄弟虽未明说,但他多半是和董姑娘在一起……他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他…… 他如今就在我对面坐着……我脸一扭,看向黑黢黢的廊柱。 赵长卿忽然咳嗽起来。 入了夜,客栈走廊寂静,他“咳、咳”的声音钻入耳中,让人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我又回过头看他。 他一只手捂着嘴咳着,弯腰吃力地捡着什么东西。 我忽地站起身,过去帮他捡,地上黑,什么也瞧不见,我胡乱摸索着,就触到了他的手,微凉柔软,很快就分开了。 他身子明显一滞,我的心也突突跳得厉害,不过,我还是蹲下身,仔仔细细摸着地板,终于摸到了一个东西。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什么。 我将荷包递给他,他垂着眸,神色冷淡地接过去,仿佛谁欠他银子似的,不过一开口还是斯文客气:“多谢小喜姑娘……咳咳……” 他拿着荷包,艰难起身,”天色已晚,在下回房了,明日还要赶路,小喜姑娘也早点歇息吧。“ 他脚步弛缓地往前走,玄色衣衫霎时间隐入黑暗中。 “你那荷包那么丑,你怎么还用啊?”我故作轻松,冲着黑暗脆声喊。 其实,渐渐的,还是能看清他在那里的。月亮升得更高了些,疏疏淡淡得光投进了走廊,他站在那里,已是站不直身。 良久,我都没耐心等他说什么了,正打算也回屋时,他才低声说:“这是我一个故人送的,用习惯了。” 用习惯了? 故人? 我抿咬着唇。 他微弯着腰继续朝前走了。 眼泪夺眶而出,我忍都忍不住,幸好天黑没有人看见,我重新在走廊坐下,双手捂着脸,抬头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模糊的光晕像是天上亮着一团暖光。 他是怎么想的?他又不喜欢我,我坠了河他都不救我……他跟董姑娘才是同样的人,都喜欢月啊花啊这些东西……只有我才喜欢鸳鸯这样的俗物,可他为什么又用我绣的荷包? 我脑子里隐隐有一丝奇怪的想法。 我想起他第二次娶我,新婚夜他去碎玉院找董姑娘,我在门外偷听他们说话,董姑娘控诉他厌了她……还说他为了我这个异邦女子弃她…… 怎么会?赵长卿怎么会厌了董姑娘?他娶我,不过是为了赵家的生意,才不是因为我,他根本不喜欢我,他还害的我们失去了一个孩子…… 过去他对我不好,我也差点儿杀了他,他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两清了。 脑子一点点恢复清明,浑身却如跟人打了一架似的,我揉了揉眼睛,疲惫不堪地回自己的房间。 客栈有专门吃饭的地方,第二天一早,店小二就吆喝着该吃早饭了。 我们四人一张桌子,四菜一汤,虽不精致,但也可口。 赵长卿和阿吾提坐一侧,我和二师兄坐一侧,但我只要稍稍一抬头就能看见他,我有意不去看他。 这时,阿吾提说:“小主人,你眼睛怎么红?像兔子眼睛似的?是上火了么?” 我还没回应,二师兄就扳过我的肩,凑近关切地说:“让我看看……” “不用……”我胳膊一挥,想要甩开他的手,却忘了自己手里端着饭碗,一整碗汤全洒在他身上。 我慌忙起身,手忙脚乱用桌布去帮他擦,“对不起,二师兄,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他轻握住我的手腕,闲闲从我手里拿过桌布,自己擦起来,一身汤饭,神色却如饮了美酒,赏着美景,和煦温暖。 我更觉不好意思,于是说:“你去换一身衣赏,这身脏的我给你洗洗。“ 二师兄擦完了,笑着看着我说:“好。你一说,我倒想起咱们在华山时,你给我洗了半年衣裳,你记不记得,你还说要帮我洗一辈子衣裳呢。“ 一阵刺耳的椅子拖地的声音,赵长卿放下筷子,阴沉着脸,起身离开了。 他吃得真少,一碗饭都没吃几口。 我心里惴惴地吃完饭,回房时经过赵长卿的房间,里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还有呼呼的喘息声。 二师兄和我对视一眼,就率先推开了他的房门。 赵长卿病情加重,我们不得不怠延行程,留在客栈。 请了小镇上的名医,诊治了一番后,说是伤了肺叶,中元不足,怕是落下了咳喘症,见风、遇冷、动怒、提神时,病情加重,呼吸不畅,甚至会致命。 偏偏又没有根治的法子,只能这样维持着。 名医留下一大包中药,交待好生调养后,走了。 阿吾提熬了一大碗药,过去喂他,他喝了一口,又吐了出来,不喝这药。 阿吾提出来后,说:“谁要伺候他?小主人,反正这里离长安城不远了,不如我们先过去,让人给赵家递个信,让赵家的人过来伺候他吧!“ 我端过碗,说:“我去让他喝。“ 赵长卿昏昏沉沉,闭着眼,听见声音,说:“我说了……我不喝,咳咳……端……走!” “你是不是嫌苦啊?良药苦口,你不懂么?” 他猛然睁开眼睛,转头看了我一眼,看了看我端着的药碗,又转过脸,闭上眼睛,低声说:“我不喝……这种……乱七八糟的药,我回家后……请京城的大夫……看。“ 我轻哼一声,将药碗放下,说:“爱喝不喝!” 当初我千里迢迢,从西北带了风干牛肉,请他吃,他也是这种德行,一脸嫌弃地摆着手,说:“我赵家顿顿有上好的黄牛肉,谁要吃你这乌糟糟的牛肉干,吃了保不准会生病!” 那是我阿娘亲自做的,她边为我装嫁妆边说:“我那女婿还没吃过咱们这里的牦牛肉呢,你多带些……” 我越想越气。 还没走到门口,他又惊天动地咳了起来。 我扭过头,皱着眉头看过去,而后风风火火大步走回去,坐在床边,用蛮力一抬,就将他上身扶了起来,什么废话都不与他说,端过碗,就往他嘴里喂药。 他边咳边喝药,喝下去五分,洒出来五分,着实一片狼籍。 他起伏的胸膛终于如缓歇的海面,安静地配合我喂药。 一勺一勺,屋内竟是这样静寂,只能听见勺擦过瓷碗的声音,他的头靠在我的肩头,我微一动,就要碰到他的头发。 而我一开始怕他挣扎,环着他的手还紧握着他的手背。 此时才觉出肌肤相触的感觉丝丝缕缕散开,从手心一直传至心头脑中,这样一张雕花大床,竟如飘在海上的扁舟,飘飘荡荡。 第102章 如果他不爱我 中原有个说法,叫饮鸩止渴。 教书先生讲给我听的时候,我还奇怪,哪有这么傻的人,会喝毒药解渴? 今日才知,总有这样没法子的时候——明知心中有一团烈焰,像是封在地底的岩浆,根本不能惊动,可我还是维持着姿势没有动,手心仍压在他手背上。 我生怕自己一动,他就不喝药了。 他喝的一滴不剩,我才连忙放下碗,扶他躺下,急匆匆就走。 刚走了两步,又想起大夫交待他不可受凉,我又转身回去,垂眸帮他掖好被褥,这才逃也似的离开。 之后的两日,阿吾提端药过去,他都一声不响喝完,出奇得乖顺。 果然是名医,虽是出身小镇,但赵长卿连喝了几副药,病情竟是稳住了。 他急着回家,一刻也不让耽搁,天不亮就来叫醒了我们出发。 我迷迷瞪瞪骑着小红马,进了长安城,才忽然清醒起来。 长安城一如既往的热闹,朱雀大街又长又阔,路边摊让人眼花缭乱。 记得刚来长安时,我每次逛朱雀大街都觉得许久逛不完,可这次我只是晃了个神,就走完了。 拐过去弯,就看见高大气派的赵府,青砖灰瓦,绵延数里。 二师兄扭头看我一眼,我低着头盯着马鬃看。 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待会儿把赵长卿送到家,我就要回华山了。 赵府是深宅大院,地处京城中心,却闹中取静,几乎整条街都是他们的宅院。 一条街只有我们一辆马车,“哒哒”的马蹄声清脆清晰,像是踩在人心上,更衬得此地的安静。 静得让人发慌。 赵家正门外,种着一颗老桂树,开花时香飘四里。 香味愈发浓郁,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勒了马停下,阿吾提也跳下马车,走到我身边。 二师兄轻声说:“你且等着,我去去就来。” 马车上简朴的灰布帘子,严丝合缝,里边的人没有一丝声响——明明是期盼了一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如今到了家门口,他却连掀开帘子看一眼都不看。 马车铺着软垫子,跟床上一样舒服,也说不准是他睡着了。 二师兄用力夹了下马肚子,马车跟着他快速往前跑了起来,车轱辘碾着地面的声音骤响。 一身玄衣的赵长卿终于下了马车,他像是又发了病,走路都走不好了,跌跌撞撞的,而二师兄更是奇怪,来来回回在门口察看。 还不见赵家有人出来迎接…… 我猛然一惊。 刚才不觉得,此时我才发觉赵府大门口的地面上,黄澄澄一片,一阵风吹来,几瓣桂花在我眼前的地上打着旋儿。 我一扬马鞭,小红马箭似的往前跑去。 我跳下马,焦急地要跑过去。 赵长卿正在斯着门上的封条,他的动作凌乱无章,碎纸从他手中飞走。 二师兄死死拉住我的手臂,“赵家出事了,” 他说这话时,双目炯炯地望着我,像要把我看穿,什么也没再说,可他眼底却有更多的话。 他不让我去,他不让我和赵家再有瓜葛! 我挣了下,没有挣开,只得停下来,眼睁睁看着赵长卿无力地撕着封条。 地上落了一层黄花,不知积了多久,才像是铺了一层地毯,香气愈发的凝郁,门里面静悄悄的。 黑色嵌金锁大门被推开。 院子里一片狼籍,精巧雕花地砖缝隙里竟蹿出了杂草。 手臂上的力道松了些,我想也没想就跑了进去,跑到赵长卿的前头,喊道:“有人么?有人在么?” 满园苍夷,无一丝声响。 赵长卿从我身边走过,一直从正厅走到后院。 到处可见被砸毁的物件,窗棂门框被捣毁,无一处完好。 偌大的院子一片死寂。 忽然,后院的院墙处传来说话声,很快有两个人翻墙进来。 赵长卿踉跄地走上前,终于开口说话,但嗓音嘶哑干涩:“嵇唐……柳朗……” 柳朗一看见他,双目惊恐地往后退:“你、你、你是人是鬼?” “我家出了……什么事?我家里的人呢?”赵长卿双手抓住了柳朗的双臂。 柳朗神情又惊又喜:”长卿兄,太好了,你还活着呀,我和嵇唐还以为你驾鹤西去了,正打算过来给你悄悄烧纸钱呢……“ 嵇唐一把推开他,扶着赵长卿,急切地说:“长卿兄,说来话长,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出去再说!” “你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爹娘他们……在哪儿?”赵长卿捂着胸口,艰难地喘着气。 嵇唐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成了这幅模样?若不是与你相熟,我都不敢相认了……“ “快说……” 嵇唐叹了口气,说:“你们家……被朝廷抄了家,女眷皆被充入奴籍,男眷入了狱,若非长卿兄你下落不明,也难逃此劫。事不宜迟,长卿兄,我们快走吧!” “他们没死……” 赵长卿一只手搭在嵇唐手臂上,佝偻着身子,眼眶泛红,清俊的面庞竟是绽出了笑容,不过却无一丝笑意,他喃喃地说:”还活着……还活……着……” 他软软倒在了地上。 柳朗吹了声口哨,从院墙外又跳进来两个小厮,抬起了赵长卿,嵇唐领着他们快步离开。 柳朗却走到我面前,拱了拱手,飞快地说:“嫂嫂快随我们走吧,放心,有我柳朗在,定会护你和长卿兄周全。“ 我没有动。 柳朗眼珠活络地转动,皱眉道:“嫂嫂不会还没有原谅长卿兄吧?嫂嫂有所不知,你落水后,长卿兄……“ “小喜,我们回华山吧,赵公子有友人相助,想必很快能好起来。“二师兄温声说。 “咦?你就是我家嫂嫂那位二师兄?听说你是华山派的得意弟子,在下今日就和你会会!” 柳朗的手刚一抬起,也不见二师兄怎么行动,柳朗就趴在了地上,蜷缩着身子直哼哼。 “哈!”阿吾提在一旁轻拍着手,说:“你再叫我家小主人一声嫂嫂,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嫂嫂……” 阿吾提提拳就上,被我伸臂拦下。 我望着残垣断壁的赵府,心里亦是庆幸,像是梗在心口的石头落了地。 眼前的一切渐变成模糊的泪光。 我也抿唇笑了笑,转身就走。 华山还是老样子,一草一木都不曾变。 我站在队列之中,跟一众师兄师姐练剑,师父负着手,在台上踱来踱去——仿佛还是一年前,我只是华山派微不足道的一个女弟子,从未下过山。 以前我爱逃避练功,总想着偷偷溜出去玩,如今我一次功课也不拉,到点吃饭,到点睡觉,师姐说我终于有些女子的样子,就连师父都说我沉稳许多。 只有二师兄说:“小喜,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好怕你这样下去,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坐在桌边缝着衣衫,低头穿针引线:“我这样不好么?你以前不总说我坐不住,没个正经,你瞧,你的衣裳破了,我还能帮你缝……多好。“ 手臂忽然被人环住,二师兄的下巴放在我额头上,我怔住不动,心中却如被一个铁锤一下又一下用力砸着。 他的声音如梦呓般说出:“小喜,你帮我绣一个荷包吧。“ 我愣了下,忽然想起那个晚上,我在客栈长廊里见赵长卿手里拿着荷包……难道二师兄看到了、听到了什么? 我呼拉一声站起来,瞪着他,他双眼沉静又坚决地望着我。 我败下阵来,把手中的衣裳塞到他手中:“缝好了,我走了。” 连下了几日的雨,山林里会长出还阳草,每当这时,师父会让大家去山里采草药。 一进林子,大家就散开了。 我见一处山坡上,正长着一株喜人的还阳草,心下一喜,急忙跑过去。 却没想到草上沾了雨水,湿滑无比,我身子一仰,人就直直朝山下滑去。 好在下方有一块巨石,挡住了我的下滑之势,只是我听见“咔”得一声,我的右腿一阵就是剧痛,多半是骨折了。 这倒罢了,我刚咬牙忍下剧痛,就察觉手下的触觉不对。 定睛一看,我生生吓得往后挪了半步。 原来我正按在一条颜色鲜艳的小蛇身上,它倒三角的头高高昂着,我一动,它就“嗖”得一声咬住了我的手臂。 我惊叫一声,猛地甩开那条蛇,它扭动着身子要往草丛里钻。 我扬起手里的剑,用力朝它斩去,直把它斩成了几段,我才惊魂甫定地住了手。 “小喜!小喜!你怎么样?” 二师兄纵跃一跳,过来扶起了我。 我摇摇头,说:“没事儿,就是……腿怕是断了……” 他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总也看不清他。 我低声说:“二师兄……你、你别晃……” “小喜——” 第103章 我陪着你 等我醒来时,发现天已经黑了,而二师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连忙摇着他:“二师兄!二师兄你怎么了?” 无星无月,漆黑一团,他的脸摸起来凉凉的,手摸起来也凉凉的。 我心中一沉,立刻哭出了声:“二师兄!二师兄你醒醒!你不要吓我啊,你醒醒……” 他一动不动,我叫了他好一会儿,越来越心惊。 忽然想起我身上还有很多药丸,忙掏了出来,不管是大补丸还是解药丸,一股脑儿往他口中塞去。 过了片刻,二师兄还是没有一丝动静,身子越发的冷。 我抱住他的头,眼泪禁不住往下淌……二师兄竟然死了…… “……别哭……”突然传来二师兄虚弱的声音。 我惊喜万分,没想到那些药丸还有些用。 我语无论起地说:“二师兄……二师兄……太好了,你没有死,二师兄,我都要吓死了……” “……你为我流泪……我死了……也甘愿……”他气若游丝地说着,“你被银环蛇咬了……不过……没关系……我帮你吸出了毒……液……你不要哭,小喜……” 他的声音渐低,我耳朵贴在他唇边才能听到,但他粗粗浅浅的呼吸因此愈发的清晰: “……我一直想对你说……我……喜欢你……只可……可惜晚遇见你……一步……下辈子……我……一定要……早……遇到你……小喜……我走……了后,你……不要……伤心……” “不要!二师兄,我不要你死!……”我哭着摇头。 他的头轻轻垂到了一边。 我惊恐无措地喊他的名字,大声喊着:“来人啊,救命!” 空寂的大山,哪里有人来? 我无助地搂着他的脖子,想起过去跟他一起烤野味,他手把手教我练功…… 我们爬到山顶,看太阳一点点升起来,我跟他并排坐着,我困倦地靠在他的肩头上,他对着日出唱歌,声音宏亮有力,我的头随着他的肩膀动来动去,我扬手拍他,说:“别动!”他说:“你怎么就知道睡啊?这么冷你都能睡着……” 我的脸贴着他冰凉的脸,说:“二师兄……你不要死,你不要吓我,你活过来,我给你绣个荷包……” 阿爹阿妈死后,我把二师兄看成唯一的亲人,所以才愿意留在华山生活,可如今就连他要离开我。 “在这里!在这里——” 一个师兄跳下来,片刻间,我的身边就围满了人,火把照亮了这方天地。 我死死搂着二师兄,他的嘴唇发青,脸色惨白,我哭得很大声,颠来倒去不知说了些什么。 有人说:“我这有解药……”,有人过来喂二师兄吃解药。 而阿吾提更是吓坏了,握着我的手,说:“小主人,你还好么?……周师兄会不会死?” 大家将匆忙将我和二师兄抬回去,折腾了大半宿,天快亮时,还没有人过来告诉我二师兄有没有醒来。 我翻身下床,惊动了阿吾提,我说我要去看二师兄,她说她刚去瞧过,人还没醒,但还有气。 阿吾提拗不过我,背着我去二师兄的房间。 门敞着,想是守夜的人出去了,我坐在床边,抓住二师兄的手,他的手柔软,热乎乎的,我的眼泪刷地流出来。 “小喜……” 二师兄终于睁开了眼睛,反捉着我的手:“你怎么又哭……别……哭呀。” “我怕你死了,丢下我一个人。”我破涕为笑,嗓子还是哽咽着。 “不会……我得陪着你,”二师兄微微笑笑:“一直陪着你。” “咳咳!“师父的声音传来,我慌忙站起身,才发现师父和师娘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还有几个师兄师姐,都含笑地看着我和二师兄。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无从说起。 还是师娘说:“看来姻缘天注定,躲都都躲不过,我素闻你师兄妹之间情投意合,中间发生许多事,兜兜转转还是情谊不减,是我和你们的师父疏忽了,今日你二人大难不死,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想必日后你们会更加珍惜彼此,今日我便做个媒人,为你二人定下婚约吧。” “我……我……”我正要开口,看见二师兄挣扎要起来,忙去扶着他。 他握住我的手,对师娘颔首致意:“周洋……谢过师娘。” 如此,我和二师兄的婚约便这样定下来了。 等我能蹦能跳时,师父说十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即将开始,要带几个得意弟子去历练一番,二师兄自然在列。 师娘说我和二师兄成婚,虽不铺张,但总要准备些东西才是,于是也带我一同下山。 没想到会遇到赵长卿。 那是一家茶馆,我们刚坐下,忽然身边的人一阵喧哗,纷纷朝一个台子围去。 一道檀木屏风挡住了视线,里面隐约可见到桌椅之物,有没有人倒是看不见。 师兄师姐亦是好奇,求得师父的同意后,我们几个人便过去凑热闹。 一声惊木响,四下安静下来,屏风后传来一道清朗有力的声音:“昨日说到君子,要以义为质,以礼行之,今日便来讲一“礼”字,孔子曰:不学礼,无以立……“ 血忽地蹿到头顶,我一阵恍惚,心急剧跳个不停,赵长卿的嗓音好听,充满磁性,此时忽然听到,更似拘人魂魄。 我怔了半晌,周遭一切都离我很远,只有屏风后面的那个声音无比清晰。 听起来,他不像有重疾之人,难道这段时日未见,他的病好了么?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传经讲道?莫非是赵家破落后,他以此为生? 回到华山后,我常劝诫自己,过日子总要朝前看,不要总想过去的事。我已与赵长卿再无瓜葛。 可他毕竟曾是我的丈夫,我在赵家生活过一年,还是忍不住挂心他,常常想着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在下山时,我就隐隐有些心神不宁,在我眼里,仿佛长安城就代表着赵长卿,我来长安城,就像到他跟前一样。 “这声音,怎得如此耳熟?”师父和师娘竟也来听论经了。 师娘低声对师父说:“可不就是赵公子么?” 她朝我这里看过来,片刻后说:“小喜,你去外头瞧瞧,周洋出去采办怎么还不见回?”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转身要走。 眼前一道墨蓝色的影子挡住了我,我抬头一看,竟然是嵇唐。 他垂首拱手施礼:“果然是嫂嫂,嵇唐有礼了。” 我回了礼,连忙转身说师父师娘说:“师父,师娘,弟子遇到友人,想要跟他叙叙话,还望师父师娘恩准。” “去吧。”师父沉声说。 “是!”我抱了抱拳,回身拉着嵇唐的衣袖就往茶馆僻静处快步走去。 站定后,嵇唐又要施礼,我急忙说:“嵇公子不必多礼,我有些事想问你,还望告知。” “嫂嫂请问。”他拱手又行礼。 “嗯……其实我已和赵长卿绝婚,你不要再叫我嫂嫂了,你叫我小喜吧。” “一日为嫂,终身是嵇唐的嫂嫂,且嵇唐记得嫂嫂芳名叫扎尔,小喜这个名字属实生疏得紧呢。” 我抚了抚额,深深觉得赵长卿与这两个好兄弟比,也属实可爱随和得紧,若是日日与嵇公子相处,光相对行礼都要花上许多时辰。 我随他去了,问道:“赵家怎么样了?赵老爷他们被放出来了么?还有赵长卿病情如何了?他怎么在茶馆论经讲道?” 我将心中所虑一口气说完,直直望着嵇唐,等他回答。 他始终有有礼节地垂着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久久才说:“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说完,见我一脸茫然,微微摇头道:“明明你和长卿兄情意深种,都忘不了对方,为何这般苦苦折麽? 他这样说,我更听不懂了,喃喃说:“嵇公子你说错了,赵长卿不喜欢我,他过去倒是和董姑娘情投意合。” “非也,非也,长卿兄过去的确喜欢过董姑娘,可他亲口对我和柳朗说过,心中挚爱是嫂嫂,长卿兄悔恨自己未能先救嫂嫂,害你被河水淹没,后来他差点儿让人把渭河里的水抽干,还是不见你的踪影,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还大病一场,每每忆起你,便悔恨不已,后来又找到你,他当真是高兴极了……” “虽然如今他不再提及你,可我看的出来,他十分的想念你……” 嵇唐的话,让我心里乱糟糟的,像是一团线缠在一起,怕是再理不清了。 他说,赵夫人和赵老爷的两个姨娘找到了,赵长卿花了大价钱才从大户人家里赎了出来。 而赵家男眷仍在大狱中,若要救出来,只怕不易。 他说赵长卿隐姓埋名,如今是京城颇有名气的相如公子,而董姑娘也帮了他许多,就连他的病都是董姑娘遍请名医治好的。 嵇唐说起董姑娘时,有一丝犹豫,似乎怕我误会,我不由得苦笑,这有什么好误会的? 赵长卿在长安城,他怎么会不见董姑娘? 所以我纳闷,温文尔雅的嵇唐是如何看出,赵长卿想念我的? 第104章 我是真心的 我与嵇唐告辞,正欲出茶馆,忽听见一阵刀剑之声。 几个蒙面黑衣人,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剑,直朝台上而去。 看他们的身手,个个都是武林高手。 在茶馆打发时间的普通百姓,吓得四散逃窜。 倒是有十数个文弱书生跳上台去,挥舞着桌椅板凳,振臂高呼: “保护相如公子!相如公子快走!” 看来嵇唐所言非虚。 隐姓埋名,化身相如公子的赵长卿,还真是颇有声望,竟让这些书生连死都不怕,要舍身护他。 屏风被推翻,一身月白长袍的赵长卿手中拿着惊木,目光冷锐地扫视着那些黑衣人。 他虽病愈,但已是武功尽失,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真的不惧,就那样直愣愣站着。 那些黑夜人目标明确,不相干的书生们被踹倒后,提剑刺向赵长卿! 我距他甚远,身边到处是逃窜的人,赶过去怕是来不及了,幸亏师父仗义出手,纵身跃到台上,挥掌拦那些黑衣人。 一时间,我华山派的同门与黑衣人斗在一起。 而赵长卿非但不趁机逃命,还拉下一个倒在地上的黑衣人的面纱,嘴唇翕动,应是在逼问什么。 我终于杀到他面前,喊道:“赵长卿!” 他猛然抬头,俊朗面容冷肃阴沉,只一双眼满是激越之情。 或是我的错觉,我竟觉得那漆黑眸底在看见我时甚是惊喜。 形势紧迫,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着他就往台下跑。 有师父他们断后,我顺利把赵长卿出了茶馆,到了一处僻静巷子方才停下。 还未喘匀一口气,突然又从墙头跃下七八个黑衣人,我武功微末,还带着赵长卿,那是万万打不过的,三十六计,我低喊一声“跑!” 我和赵长卿就像两只被追赶的兔子似的,飞快地跑了起来。 跑到一栋装修颇华丽的宅院处,他分开葱郁的绿植,里面竟有一道隐蔽的门。 我好奇地跟他进去,看到晾衣绳上挂着满满当当的女子衣裳,花红柳绿,香脂味浓郁,原来我们竟是到了青楼。 绕到前院,我才看出是碎玉院,难怪赵长卿熟门熟路! 我不屑地斜觑他一眼,他面不改色,朝我一招手,说:“走!” 接着快步从一个隐蔽无人的楼梯上去。 谁要跟他进青楼?! “唉……”我低声唤了他一声。 他本站在高处,回过头来时,乌发略凌乱,落拓飒爽,好看的一双眼里赤诚又正经,压低声音说:“上来呀!” 若是此时出去,我怕遇见黑衣人,就这样站在青楼后院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一咬牙,提着袍子飞快地跟上了他。 他推开一间房间,刚关上门,他的人一委,就滑坐在地上。 又吃力地从衣襟掏出一个瓷瓶子,倒出一把药吃了下去。 我还以为他的病好了,如今看来仍不如常人。 我又觉得他委实可怜,也不知这些日子他是怎么过的。 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如今家道破落,怕是吃了不少的苦。 我收回思绪,打量起这间房来,房间布置得典雅贵重,隐有幽香,有书案、有桌、有椅,还有……床! 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此处只怕是他和董姑娘相会的地方! “逃命还来烟花之地,果然是无耻之徒!” 我愤愤说着,走过去踹了他一脚,让过他起开,不要挡着门。 他懒懒坐在地上,竟一点儿不嫌脏,我踹他一脚,他只是冷笑一声,仍稳坐不动。 若是以前,他早跳了起来,用手帕子仔仔细细擦脚印,不,他会马上去换一身衣裳。 数月未见,他面色白净许多,刀疤仍是明显,本就清矍的脸消瘦许多,反倒更添几分男子气概。 赵长卿抬眼盯着我看,眼睛一瞬不瞬,清亮眼眸如海水汪洋,我为了不示弱,也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但很快,我觉得我的脸要红了,心里很乱,有什么东西从心底一缕缕涌出来,我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反倒先移开视线,喉结滚落了下,边起身边说: “此处隐蔽,那些人找不过来,而且,这里还有一样东西,是先前让工匠给你打的一个玉簪子,里头刻的有你的名字,丢了可惜,正好顺道给你。” 他走到床边,抽出一个暗格,但他摸了好半天,却空着手转过身,凝眉苦思。 我见他拿不出来,就说:“算了,一个簪子而已,找不到就算了!” 赵长卿又回头看了眼那个暗格,这时,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董婉歌不知和哪个男子交谈着,从这间房子门前经过。 很快旁边的房间开了门,又被掩上,不过他们说话的声音倒是清晰可闻。 赵长卿过来,悄悄打开门,拽着我的胳膊正要走。 一个浑厚的男人说:“当初是你揭发赵家私采矿产,如今为何还要帮那小子,莫非你们还真有情意不成?” “将军何出此言?他和他父亲不同,他才高八斗,我们……” “嘘——”男人制止了董婉歌,应是发现旁边有人。 赵长卿一把拉开门,拽着我的手臂就跑。 不知为何,这次重逢我们好像总在逃跑。 之前那些黑衣人厉害,倒也情有可原。 那位跟董婉歌的男人,会不会武功尚且不知,何必也这样狼狈逃窜? 但看赵长卿如此紧张,适才董婉歌和那男子谈话内容又过于骇人听闻,于是我也就跟他拼命地跑下了楼。 到了二层后,赵长卿拽着我又钻进一个房间。 此房间应是哪位姑娘的,脂粉气甚浓,粉白帷幔重重,他刚关上门,就听见“砰“”砰“”砰“的踹门声。 一间间的,愈来愈近。 “上床!”赵长卿将我推到床上,他自己一把扯开衣襟,又呼拉脱掉上衣,露出精瘦结实的身体。 我大为震惊,简直是又惊又羞,刚要跳下床来,门就被人踹开了。 而赵长卿亦眼疾手快,一把扯过被子盖住我俩,他躺在我旁边,上身堪露,头埋进我颈项。 门口那个沉重的脚步声,只一顿,马上“咣”地合上门走了。 先是他的鼻息轻轻喷在我的耳际,下一刻,他的鼻尖擦过我的脸颊。 他的双手逐渐与我的双手紧握,我的心跳得很快,明知要推开他,却提不起半分力气。 他轻轻触到我的唇,细细柔柔,像是正认真品尝什么美味,但当他吻加深时,他忽然用一只手掌托住了我的后脑,掌心坚硬如玄铁,缠绕勾住,如影随形,淡淡茶香四溢蔓延,熏得我神智迷离。 我触到他的后背,上面起了一层薄汗,我惊醒过来,推拒着他的胸膛想要爬起身来,却不想后背被他的另一只手臂牢牢锁住,任凭我如何挣扎,也是无用。 他的上身柔韧的肌理让我脸上一烫,他已不再吻我,只睁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 室内光线昏暗,但那双瞳仁却清亮温柔,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我,仿佛他醉酒时的模样,我已是动弹不得。 他眨动了下眼睛,松开我的后脑抚上我的衣襟,一寸一寸探了进来,那些丝带顷刻间被解开。 他细细抚过我,指尖微凉,缓缓向上,最后停在一处,他虚虚笼着那柔软,只是稍做凝滞,他就又吻向了我…… 一寸一寸,温柔细腻,他抚着我吻着我,我攀上了他的肩,想要沉溺在迷茫又安宁的温暖中,断续暧昧的气息像张网,将我们网在一起,仿佛我仍是他的妻,没有那些远离和失望,没有伤害和背弃,只有两颗靠近的心,错落相偎在一起。 他的病真是无碍了,仍像铁弓弯刀一样凌烈有力,汹涌而热烈,抵死缠绵,直至将我彻底吞没。 不知今夕何夕,我汗湿淋漓地搂着他的后背,恢复了清明。 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扎尔……扎尔……”似要说许多话,却只叫着我的名字。 我有些迷惘地看着帐顶,直觉刚才如梦一般。 他的指腹在我手心画着圈,“扎尔……我……我、我爱你,我是真的,” 赵长卿向来能言善辩,还没有这样慌乱紧张过,他结结巴巴,连看我一眼都不敢。 ”我、我、我……过去的事,你虽然忘了,但已听阿吾提讲过……我……我先救了董婉歌……我不知道说什么都无用……过去,过去我以为我不喜欢你……是我父亲强行将你塞给我,你那样单纯,什么都不懂,我觉得你傻,你笨,觉得我赵长卿的妻子怎么会是你这样一个女人?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总是想和你在一起,跟董婉歌相处时,我也总想到你,我以为我是疯了,怎么会想你?怎么会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特别开心…… “扎尔,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像你这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每次我一回家,看见我的第一眼,你的眼睛就那样“刷”地亮起来,然后笑眯眯地跑过来……可我竟然不知道我喜欢你,所以你和董婉歌都掉进了河里,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让我救她,我脑子一乱,想着先把她送到画舫上,说明我喜欢的人是她,不是你,可当我转身去找你,找不到你的时候,我才开始害怕,我慌了,我不知道你在我心里这么重要……扎尔,” 他抬起头,用手将我的鬓发一点点拨开: “你……是不是听不明白?柳朗他们也说我纠结反复,不可理喻,我,” 他眼眶里泛起一层雾,勉强笑笑,“我只是,不知道我爱你……我是真心爱你,这些话,我以为再没机会说了,我以为咱们两个缘分尽了,可我刚才抱着你,我就知道我不能再放你走,我赵长卿的妻子只能在我身边,扎尔,你原谅我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第105章 撩人 我嗓子发干,在他灼灼的目光里,抿了抿唇,眼神发飘。 他看着我的神情,嘴角缓缓绽出笑容,神情甚是愉悦,仿佛我已经答应了他似的。 我顿时一惊,蹙着眉,连忙说:“我和二师兄……已有了婚约!” 他脸色大变,随后又哼了一声,将我捞了起来,帮我系上丝带,又整了整我凌乱的头发,然后才穿好自己的衣裳。 他翻身下床,边穿靴子边说:“我们俩还拜过两次天地呢,我倒要问问你们掌门,为何将我赵长卿的妻子轻易许给旁人?” “这不关我们掌门的事……” 我一听他要去找我们掌门,连忙坐到床边,弯腰去捡鞋。 他却先自拿了我的鞋,单膝跪地,用力攥住我的脚踝,不让我动分毫,但眼睛却温和地凝视着我,动作轻柔地帮我穿上鞋子。 他仰着头看着我,低声说:“我都未曾写过放妻书,你就还是我的妻,我们早已有夫妻之实,你莫要想着再嫁别人,你有所不知,你过去可是很喜欢我的……有一次你生了一场重病,不能出门,闲着无聊我给你画像,你总是那样傻傻地看着我笑,” 赵长卿停顿了下,喉结滚动,神色有些不自然,又说:“我就问你,你乐什么呀,你就说呀,‘我喜欢你,瞧着你高兴啊!’” 他捏着嗓子,学着我的话,我忍不住“嗤”地笑出声,又连忙板起脸,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向别处。 我当然知道过去我喜欢他,我真是爱惨了他。 那一月,我生病,且被赵夫人禁足,表面上看是惨的很,其实那个月,是我与赵长卿婚后最高兴的时候。 他日日留在家里,亲手沏茶让我品,他有一套宝贝茶具,摆弄的时候动作好看得紧,我喝不出滋味,他教我慢慢品,我就假意能品出他说的滋味,喝一口连头称赞,他高深莫测笑笑,说:“不打紧,喝多了自然就习惯了。” 傍晚时,他总是让小厨房做一桌下酒菜,让丫鬟仆人都出去,就我俩留在院子里的亭子下,好吃好喝一顿。 他喜欢跟我喝酒,因为我不耍赖,划拳输了就把杯中酒喝干,然后自己满上,兴致勃勃地喊:“再来!” 他酒量不好,喝醉时总说自己没醉,脸颊晕红,眼睛清亮,摇头晃脑地开始吟诗作赋,我听不明白,但亦觉得他的姿态甚是潇洒…… 他写字时也很有气势,洋洋洒洒就是一大篇,有一次他还握着我的手教我写我的名字,写好后我欢喜地收进我的百宝箱里,恰好被他看到了,他还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当看清楚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时,啧啧称奇,然后他就看到了赵老爷为他画的画像,那已经折得有些旧了,他说:“好啊,你竟然偷藏我的画像,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说:“对啊,我喜欢你呀。” 以前他从没和我好好相处过,在家时辰又短,还总是和我吵架,我从没对他说过喜欢他之类的话。 那些日子他待我极好,还送了我好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所以他一问起,我很自然地说了出来。 赵长卿听了倒不好意思了,将他的画像丢进箱子里,眼睛四处看着,说:“我也给你画一副像,你去换身衣裳……” 画画的时候,他教我做恬静的姿态,我却忍不住想笑……我终于摆好姿势,他看我一眼,然后看向画板开始画。 他坐在石凳上,身后是翠绿竹林,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子沙沙做响,芍药、牡丹、美人蕉开得正艳,明亮的日光斑驳,照的他白净的脸上,他神情认真严肃,手指捏着画笔细细勾勒着,我也不禁也正襟危坐。 “……你是不记得了,不要紧啊,我都记着呢,”赵长卿还在低声说着,“以前是我爹非让我娶你,如今我家败落了,凡事我自己做主,是我自己要娶你,我赵长卿就是喜欢你!喜欢古力扎尔!我只要你,九天仙女下凡我都不多看一眼!” 他越说越顺溜,“你看,这荷包你还记得么?上次在客栈你问我是谁送我的,那时候我病怏怏的,咳得狠了说不准就没了命,也不想着祸害你了,就没给你说,你还说丑,这可是你亲手为我绣的,我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瞧两眼,你看这颜色都让我捏的发白了。” 我想起他还随身带着药,忍不住问他:“你的病好了么?” 他垂了垂眸,脸色有些凝重,我以为还没好,他却颇为沉重地说:“无大碍了,” 又说:“你也倒是心狠,要不是我命大,早就死了……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落水时,我没有救你……因为我们的……那个孩子,没想到你竟疑心我害了岳父岳母。” “你不是也这样狠心么?我若不是命大,我也早死了!”我一把推开他,他不防备趔趄着坐在了地上。 “扎尔,我错了,你莫要再记恨我了,待我明日就去像你师父讨你回来。”他也不起身,伸出双臂,等着我去拉他。 “我师父定会把你打出去!” 我扭脸说完,大步走到门口,开了门四下察看了下,急匆匆朝隐蔽的小门走去。 回到客栈时,天已经将要黑了,我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但经过二师兄的房间时,他的房门却是虚掩着。 “扎尔。”许是听出了我的脚步声,那门咯吱一声开了。 二师兄静静站在门口,目光沉静地看着我,而后又徐徐绽出一抹笑容,“你回来啦?过来看看我今日买了什么。” 说着过来拉我的手,我正心思慌乱,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还伸在半空中,过了会儿才收了回去,只是说:“进来吧。” 八仙桌上已燃起一盏灯,烛光下是金光闪闪的首饰,他将一只金簪插到我发间,“白天出去采办的时候,见旁边有间铺子,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就挑了几样,你嫁与我为妻,我也拿不出什么聘礼,只有这些首饰了,小喜,你不嫌弃师兄吧?” 我连忙摆手:“不嫌弃!不嫌弃!”说完我又意识到不对,乱糟糟的心忽然清明起来。 即便是不与赵长卿在一起,我也万万不要嫁给二师兄,我不能……一咬牙,我严肃地看着二师兄,说:“二师兄……” “我乏了,小喜,你也回屋歇息吧。”二师兄一把将我拽进他怀里,双臂用力拥抱了我一下,说完很快又松开,将我推送到了门外。 我站在他门口,想要敲开他的门,可又想到明日便是武林大会,二师兄要和别派的人比试呢,若是扰了他的心思那可不好了。 我深吸口气,心想,此事且等着武林大会之后再说也不迟。 可没想到,第二日晚上,师父竟然被仇家假扮成店小二害死了。 师父饮的茶水里被下了毒,他又对店小二不防备,被一刀刺中,师娘从外头回来,人已经走了。 师兄师姐们悲愤交加,都陪着师娘痛哭。 还是二师兄带头出去搜查线索,又让几个师姐去买来寿衣等丧物。 师父师娘膝下无子,论资排辈是要大师兄来接任掌门的。 只是大师兄为人老实,不善言辞,师父去了,他只知哀嚎。 当其余同门一齐让他就任掌门时,他摆着手哭道:“我不要做这掌门,我要为师父报仇……” 师娘擦干眼泪,坚定果决地站起身,大声说: “都不要哭!我们武林中人,本就是过的在刀尖上的日子,你们的师父走了,但我华山派还在!如今天下英雄群会,莫要堕了华山派的志气,让人家看笑话!关小山是个武痴,却不善人情世故,若是做了掌门倒是难为他了,再往下论资排辈,就由周洋来做我华山派的新掌门吧!” 第106章 囚娇 秋雨缠绵,敲打在屋瓦上,沙沙做响。 山上的云如奔腾不息的海面,屋内更是暗沉。 师娘一身素缟,对我和二师兄说: “原本从长安城回来,就该让你二人完婚,可你们的师父新丧,属实不妥,不如待一年守丧期满后你二人才行完婚如何?” 师父死后,我们众弟子仓促返回华山,为师父发丧、安葬,着实忙碌了一段时日。 我始终没有机会对二师兄提解除婚约之事,如今师娘专程叫我和二师兄来商量婚事,我知不能再拖延下去。 我跪下来,“启禀师娘,二师……“我总忘了二师兄已是掌门,慌忙改了口:“启禀掌门,小喜不想嫁人,只想潜心修炼,小喜素来待掌门如自家亲哥哥,并无男女之情。” “哦?小喜,上次你尚欢喜嫁给掌门,如今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周洋做了掌门?你有什么心里话,尽管对师娘说,万不可开这种玩笑。” “师娘,小喜并非玩笑,也不是因为二师兄做了掌门……” “那是为何?” 周洋朝师娘拱了拱手,“师娘,近日事务繁多,我疏忽了小喜,且师父猝然离世,才令她心绪不畅,师娘不必挂心,我会好生开解小喜。” “嗯,原来如此,既然是你小两口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吧。” 师娘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离开了正殿。 脚步声渐远,殿内安静之极,周洋负着手站在窗前。 我站起身,动作迟缓地挪步到他身后,轻轻拽了拽了他的衣袖,吞吞吐吐说: “二师兄,在长安城时我就想对你说了,我不想嫁人,我们同以前那样相处吧。” “你是不想嫁给我,还是不想嫁人?” 二师兄猛然扭过头来,他从没有用这种严厉的目光看过我,我被吓了一跳,不由的松开他的衣袖。 他接着说:“你与我奉师命定下婚约,岂能儿戏?” “当时……当时你刚中毒醒来,我……我脑子混乱,师娘说要给我俩做媒,糊里糊涂就定下了。” 周洋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你糊涂,我却不糊涂,我清醒之极!小喜,在我把你从河了救出来的时候,你全身白得吓人,嘴唇无一丝血色,我还以为你活不成了,我抱着你一路跑,一路跑回华山…… “好不容易把你救醒,你一醒来就哭,一直流眼泪,就是默默地流,我心想这个姑娘是有多伤心才会如此?你把过去都忘了,连名字都没有,看见什么都觉得稀奇,你只跟我亲,成日跟在我身后,二师兄、二师兄叫着,问东问喜,” ”你什么时候都笑嘻嘻的,所以我给你起了名字叫小喜,我盼着你永远都这么开心,不让人欺负你,永远不要为了什么哭。” 我的手腕被他抓的很痛,但他的眼底的痛色灼烫着我,让我怔在原地。 “你知道师父把你嫁给赵长卿时,我有多伤心?你得知自己的身世,要回西北国时,我把我娘留给我的传家宝送给了师父,他才答应我去护送你。” “可是后来你恢复了记忆,你明知道赵长卿如何负你,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你跪在沙漠里,双手挖得血肉模糊都不停,那时候你以为他死了,你心疼是不是?你知不知我站在旁边,看你为他的所行所为,我的心有多疼?!” “你说你把他送回长安城,就与他一刀两断,你为什么还要见他?” 周洋扳过我的肩头,我恨不得缩成一团,“小喜……你放下他好不好?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是真的爱着你……你嫁与我,我只会百倍千倍地对你好,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二师兄……我也喜欢你,可我没办法嫁给你,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师兄、我的兄长……对不起,二师兄……” 我执拗着一股劲儿,用力推开他,慌乱地要跑出去。 “小喜!”他拦腰将我从后面一把抱住,下巴搁在我的颈子里,肌肤相亲的感觉令我浑身不适,妄想挣脱,拼尽了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这种不适的感觉,更让我明白,我无法嫁给他。 “小喜……你听我说……你可以不爱我,可以恨我,但是,你绝对不可以离开我!” 我顿时生出一丝恼怒,这之前,我还因为我要解除婚约,会伤了他的心而不安,此时却生出他的臂弯是一个牢笼的感觉。 几场雨过后,秋意更浓了,满园的花木被风一吹,扑簌簌落了一层枯叶。 我伸出手接着外面的冷雨,听见后面熟悉的脚步声,并未回头。 “小喜。” 周洋将一件斗篷披上我的肩头,“你怎么还穿单衣?小心受了凉。” 他将我囚禁了两个月,任凭我如何发脾气、哀求,他都温和地说: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你想去哪里?这里就是你的家,待师父丧期一满,我们便成婚。” 我试过逃走,还没出院子,就被人跟着。 我都忘了,他如今是华山派新掌门,华山派人人听他吩咐。 他日日都来,还如以往一样,衣食住行样样为我考虑周全,他身为掌门,还总是亲自下厨为我做菜。 别说其他同门觉得他待我宠爱,就连阿吾提都劝我不要这么固执。 阿吾提说:“世上哪还有像掌门这样的好男人?小主人,他是真的爱你的。” 今日,周洋走后,阿吾提又来劝我。 我说:“我连山都不能下,被他囚在这华山,他这算什么爱?” “小主人,这怎么会是囚禁?掌门带人去为师父报了仇,但还有仇家没找到,所有人都不能随便下山的,你是未来的掌门夫人,自然更要慎重。”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不再理会阿吾提。 她踌躇了会儿,忽然说:“小主人,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自己知道就行,千万不要去问掌门,赵长卿来华山好几趟了,都被掌门打发走了。” “他们动手了?”我连忙问。 “没有,掌门对他说你去了别处,不在华山。” 我听了,心中恼怒,忽地站起身,却用余光看到窗外有个黑影,立即扭头看去。 我以为我眼花了,还真是赵长卿。 他穿着我华山派的粗布白袍,低着头走来。 我立刻打开门,急声:“你怎么来了?还不快走!被人发现了你定没有好果子吃!快走!快走!” 我顾不得细雨朦胧,急匆匆赶出去。 “扎尔,扎尔!”赵长卿迭声唤着我,满脸的惊喜。 他伸手刮刮我的脸颊:“怎么瘦了这么多?你们新掌门怎么回事?明明你在华山,偏诓我你不在,幸亏今日我偷摸溜进来,不然天大地大,你让我去哪儿找你?” 第107章 拜别 赵长卿恐怕是不知,华山派早已变了天。 他送再多金子银子,新掌门也不会给他半分好脸色。 但他还真是能耐,竟能偷混进来。 我正欲让他快快离开,几个师兄提剑追了过去,列成一排,厉声道:“大胆狂徒,擅闯本派,拿命来!” “诸位师兄误会了,这位是我的朋友,他这就走。”我拦在赵长卿面前,大声说。 “小喜师妹还是莫要阻挡,既是朋友为何不光明正大拜访?他假扮我派弟子,鬼鬼祟祟,分明是另有目的!” 他们慢慢合围过来。 “谁敢过来?”我刷地抽出赵长卿的剑。 一个青色身影倏然而至,长袖一卷,夺了我的剑,“小喜,你要为了一个外人坏了本派规矩么?” 周洋紧紧握住我的手,手上竟施了几分内力,莫说挣脱,我连呼吸都觉得压迫,只能站在原地运气抵抗。 但在外人看来,我与他手牵着手,应是亲密得紧。 几个师兄已和赵长卿斗在一起。 赵长卿毫无招架之力,狼狈不堪,还频频朝我这边看来。 “你让他走吧,我不杀他。”周洋沉声对我说。 赵长卿被掀翻在地。 一个师兄的剑湛湛略过他的发束,削掉他一缕发。 他张口骂道:“臭道士!强霸人妻!以多欺少!算什么名门正派?歪门邪道才差不多!” “胡说八道!” “找死!” …… 他被一脚踹在心窝,身子飞出去很远,重重摔在地上。 我强行用力,要挣脱周洋,胸口立即翻腾难耐,气息紊乱,手上的力道随即撤去大半。 周洋朗声说:“都住手!把他和外头的同伙都赶出去!若他们再敢擅闯华山派一步,格杀勿论!“ 我把屋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阿吾提端着盘子过来,我将里边的饭菜丢出去,指着阿吾提说: “连你都想把我当成一只鸟一样关在这鸟笼子里!阿吾提,到底谁是你的主子?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连房间都不能迈出是么?” 门外,两个守卫岿然不动,尽职尽责守住这里。 我已两顿饭没吃了,饿得发慌,脾气更是火爆,连阿吾提看着都极其不顺眼。 阿吾提关上房门,走到我身边,俯在我耳边说: “小主人,你要真觉得留在这里不开心,你就走吧。” 我换上阿吾提的衣裳,低着头急匆匆离开。 阿吾提虽已拜入华山派,但主要的身份还是我的丫鬟,所以那帮同门平素并不关注她,以至于我一路走出大门,飞快地往下跑去,都无一人察觉。 我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连忙打算躲起来。 但很快我便辨出是赵长卿和柳朗的声音。 “赵长卿!” 我从树丛里跳出来,欣喜地喊他,打量他和柳朗一番,“你们俩怎么还在这里?可否受伤?“ “嫂嫂!“柳朗大喊一声,被赵长卿一把捂住嘴巴,”你小声点儿!“ 银月如盘,照耀上空,月光轻柔,眼前的一切都逐渐清晰。 赵长卿俊秀的双目含笑深深看了我一眼,里面的浓情蜜意和欢喜满溢,好像我不负他所望一样。 我神色严肃些,轻咳两声,正色说:“我可不是来找你们的,我们掌门把我关在华山,不让我下山半步,所以我才逃了出来,正巧就遇到了你们两个。” 赵长卿翻了翻眼,笑容有些高深莫测。 而柳朗则摇头晃脑说:“所谓无巧不成书,你们二人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历经万难,堪比戏文唱本!着实感人至深啊!你看看,你俩连这未语先咳都如出一辙啊。” 他一说,我这次惊觉。我先前可没有这般习惯?倒是赵长卿有这臭毛病。 “废话少说,我们连夜下山,那帮臭道士追上来我们谁都打不过!” 赵长卿说着,很自然地拉住我的手。 我被他牵着,只觉得不妥,可又欢喜与他手拉手的感觉,便一言不发,低头走路。 就在我们快下山的时候,一阵劲风掠过,寒光一闪,周洋的剑直直刺向赵长卿。 周洋的出现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飞身扑到赵长卿前面,周洋的剑尖窜破我的衣袍,刺进去少许,他赶忙收了势。 “小喜!” “扎尔!” 赵长卿惊恐地看着我的胸口,用手帕按住我的伤口,语气却甚是严厉:“你不想活啦?” 阿吾提竟然也来了,她一把推开赵长卿,骂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她看向我,神色紧张,手都在颤抖:”小主人……” 我忙安慰她:“无碍,无碍,只是皮肉伤。” 周洋的剑垂着,几滴血落下来。 他目光深沉地望着我,人如磬石般一动不动,风吹过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小喜,背叛师门,逐出华山派!即刻下山,若无拜帖,不得入我华山半步!” 他的声音清冷,我听着每一个字都如冰霰子一般。 “二师兄——” “莫要叫我二师兄!你胆敢妄称一次,我就对你不客气!” “掌门,一切是我的主意,你罚我吧,不要罚小主人啊。”阿吾提说。 周洋看她一眼:“你还是我华山派的人,莫要再为外人说话。我不杀他们,走吧。” 他朝前走了几步,阿吾提没有动。 他停下来,背对着我们,冷声说:“不要让我改变主意,让这华山沾染了血腥之气!” 我大声说:“阿吾提是我的人,我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你今日就是杀了我,我也要带她走!” “阿吾提——”他喊了一声。 阿吾提看我几眼,说:“小主人,你多保重!”她扭头跟上了周洋,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08章 抗拒 热闹的长安城,到了晚上也是寂静无声。 更是到了夜幕低垂之时,竟也悄然换上了另一副宁静祥和的面纱。 灯火阑珊处,不再是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喧嚣,而是点点灯火与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交织出的温柔景致。 街道两旁,店铺逐一熄灭了门前的灯笼,只余下几家酒楼与茶肆,还透出温暖而昏黄的光,吸引着晚归的旅人。 月光如洗,洒在青石板路上,泛起银白色的光泽,与两旁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光晕交织在一起,仿佛给这古城披上了一层梦幻的薄纱。 偶尔,一阵夜风吹过,带动檐角的铜铃轻响,清脆悦耳,更添几分静谧与深邃。 青石板泛着水光,我们的身影忽长忽短。 宛如一条蜿蜒的银带,青石小径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辉,轻轻铺展在静谧的夜色中。 我与赵长卿并肩而行,脚步声在空旷的院落里回响,清脆而悠长。 四周的一切都被柔和的月光轻柔地包裹,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草香与夜露的清新。 我们的影子被拉长,交错重叠在青石板上,时而分离,时而相依,如同我们此刻复杂难言的心境。 我偷偷侧目,见他眉宇间仍带着几分未散的忧思,却努力以平和的姿态与我并肩。 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却也似乎吹散了些许心头的沉重。 我的伤口极浅,包扎后已是无碍,但赵长卿寸步不离地拉着我的手。 一路上,他都与柳朗热切聊着书坊生意,甚是认真和投入。 穿过阡陌纵横的街道,到一条狭窄巷子时,他脚步才缓下来,犹豫着说: “扎尔,我现在所居之所,已大不如往日,堪称陋室,你且将就些时日,待我攒够了银子,定买间豪宅让你住。” 我还未细想,柳朗用折扇打着手心说: “长卿兄,你何苦非要住在那种地方,还要嫂嫂陪你受苦,我那有现成的宅子你不去住,自讨苦吃!” 赵长卿垂眸,嘴角微动,扯出一丝笑,但眉宇之间却颇为沉重,仿佛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 片刻后才沉声说:“柳弟的心意,长卿心领了。如今赵家获罪,我赵家男子皆在牢狱,若我不隐姓埋名,谨慎过活,把自己搭进去不说,我赵家女眷日后谁来照顾?你爹是左丞相,有公职在身,我还是不连累你的好。” “过去你最是肆意畅快,如今怎得像个婆娘似的,瞻前顾后?”柳朗无奈摇头。 赵长卿仰头,望着晴朗明月道:“孟子有曰,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若我此时依旧锦衣玉食,如何能时时刻刻铭记赵家犹置身苦难之中?何况赵长卿我如今一心扑在生意上,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哪里还觉得居所简陋?我呀,如今唯娘子与银子入我眼也!” 他的手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眉眼清朗,笑容和煦:“扎尔,到了。” 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打开门,颤颤巍巍说:“日日回来这么晚,你呀,教我老婆子说什么好。” “婆婆好!” 赵长卿和柳朗异口同声,对婆婆恭恭敬敬施了礼。 我也连忙依样向她施礼。 “好标致的姑娘,她是谁呀?”婆婆拄着拐杖缓声说。 赵长卿大声说:“婆婆,她是我的妻子呀!她叫扎尔,不是咱们中原人,你瞧她,鼻梁多高!” 我掐了掐他的手心,他朝我眨了下眼。 “哦好好好,真好。”婆婆一笑,皱纹像花儿似的。 柳朗朝里边走边说:“婆婆,有没有吃的?” “你说什么?”婆婆缓缓转过身,应着柳朗,还不忘招呼着我们进去。 “她耳背,需大声说话才能听到。”赵长卿俯在我耳边,轻声说。 他的呼吸像羽毛扫过我的耳廓,直钻进人心里似的,我慌忙挣开他的手,低声说:”不要乱说,谁是你的妻子!” “古力扎尔,我可是为了你,得罪了整个华山派,日后说不定你哪个师兄师姐就给我一剑,你可不能让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我没理睬他,快走几步追上了婆婆。 院子狭小,走几步就到了矮屋里。 一盏豆大的油灯,只照亮了方寸之地。 赵长卿搬了长凳过来,用衣袖擦了擦,请我坐下。 他拎着茶壶边烧水边说:“婆婆本有两个孩子,都已不在人世,如今无依无靠,我四下打听买宅子时,婆婆跟我投缘,说我养她终老,为她安葬、扫坟,这宅子就送与我。” 婆婆在里屋悉悉嗦嗦,与柳朗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把玩着紫砂茶杯,说:“你真是捡了大便宜。” “古力扎尔,你也太小瞧了我赵长卿,你觉得我会在此处住多久?我赵长卿有朝一日,要把生意做的比我爹当家时都要大!” 他声音本昂扬有力,忽然低沉下来,为我倒了杯茶:“我选这宅子,无非是觉得婆婆一人儿孤寂。” 婆婆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绸子,我扶她坐下后,她一层层打开那绸子,说: “这是我老婆子年轻时戴的金戒指,是我那早死的老头儿送的,好姑娘,我把它送于你,你跟我们长卿好好的,他是个穷书生,夜夜抄书,手都磨破了皮,怕是没有好东西送你,这个金戒指,你收下吧……” “婆婆……”我喉咙发涩,差一点掉眼泪。赵长卿已转过头去。 我嫁于赵家时,聘礼贵重极了,但从没人对我说过这种话,只是教我这个那个的规矩……赵长卿婚后总不在家,旁人亦觉得寻常…… “呦!婆婆今日真是大方啊。”柳朗捏着一个肉包子,边吃边说。 “去去去……”赵长卿用脚踹向他。 …… 只有两张床,有一张还是临时放在正堂的小床,只够一个人睡。 婆婆睡在里屋,我睡着小床上,赵长卿睡在地上。 皆合衣而眠。 他握住我一只手睡,半晌没有听到呼噜之声,我知他没睡着,便小声说: “董姑娘为何要揭发赵家?是因为你抛弃她么?” 第109章 与卿 赵长卿没有回答我,只是伸来手臂,轻握住我的肩头,手指轻轻拍着,像是我阿妈小时候哄我睡觉时一样。 但我从他缓慢且深沉的呼吸之中,感觉到他应是遇到什么难办的事。 与其说安抚我,不如说他自己寻求安慰。 “怎么了?”我见他神色凝重,眉宇间似藏着千言万语未曾言说,便轻声细语地再问了一遍。 月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他俊逸的脸上,为那坚毅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他低头,目光深邃地望着我,眼中似有波光闪动,仿佛藏着一片浩瀚的星海。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我在想,这世间的恩怨情仇,是否真的能够一笔勾销。董婉歌与我,赵家与董家,那些过往的种种,如同沉重的枷锁,让人难以释怀。” 说着,他轻轻抬手,指尖轻轻触碰我额前的发丝,动作温柔至极,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但有你在身边,我觉得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你给了我新的希望,让我相信,无论过去如何,未来总有光明。” 月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赵长卿转过身,凝视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凉意,仿佛能穿透夜色,触及心底那份不为人知的柔软。 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你可否与我细说缘由。” “董婉歌……是为了报仇,当年董家出事,全赖我爹,”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无比清晰,里头夹杂的沉痛情绪尤是明显。 “原本是我在追查害了我赵家的元凶,到最后发现,是报应不爽,” 他长叹一声,又低声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啊,说到底,是我赵家欠了董家太多。” 我翻身坐起来,“董家的惨案,是因为赵老爷?怎么会?” 我想起初见柳朗、嵇唐时,他们对我讲起董赵两家是有婚约的,那必是关系亲厚。 赵老爷虽精明逐利,怎么会做出伤害董家之事? 在碎玉院,我和赵长卿偷听到董婉歌和一位男子的谈话,得知是董婉歌揭发了赵家私采矿产。 可我们逃得及时,董婉歌并未发现我们。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平和。 那日,我在碎玉院外无意间听见董婉歌与人的对话,她提及的不仅仅是报仇,更多的是对命运的无奈与抗争。 她说,她本无意卷入这复仇的漩涡,但家族的血海深仇让她无法置身事外。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董家一个公道,同时也是在寻求自己内心的解脱。 我心中一紧:“你是如何得知的?你去和董姑娘对峙了?” 想到此处,我像是能感受到他们将这些真相摊开时的痛苦。 即使是赵长卿如今总说喜欢我,但董姑娘给我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她与赵长卿站在一起是那样般配,所以我总觉得赵长卿不会真忘了她。 但若是真如赵长卿所说,赵老爷害得董家家破人亡,董姑娘定是恨死赵家了。 她又害了赵家,赵长卿也必定怨恨她。 虽然得知他们俩说什么都不会在一起了,我还是唏嘘不已,更觉得董姑娘可怜。 “躺下,躺下,小心你伤口裂开,” 赵长卿用手臂将我拢下来。 他语气还挺平静的。 待我躺好后,他声音低低的说: “我们从西北国回到长安城,我的家没了,还受伤极重,我觉得自己活不成了,多亏了董婉歌,她会针灸术,日日替我针灸,还请名医为我诊治,没想到还真治好了。病好后,她和柳朗她们为我凑了一大笔银子,赎出了我赵家的女眷,还给她们在城外置下一处宅子,” “而我隐姓埋名,自称相如公子,四处为人做赋、抄书、卖字画,但这赚来的银子尚不足过去我一顿酒菜钱,也是董婉歌替我想法子,我开了书坊,柳朗、嵇唐、子殊等等等,但凡是京城里的有权有势的公子哥,还有董婉歌,轮流去我的书坊,一时间,我那书坊成了京城名流常去之地。” 我接着问他,“后来呢?”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仿佛穿透了夜色,回到了那段风起云涌的日子。 窗外月光如洗,洒在他坚毅的侧脸上,勾勒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后来呢,她就带我去见一个人,苏韩胄苏大人,他与我探讨了一番儒学之道,说他可帮我救出我爹,但是呢,我得在长安城开设讲坛,就讲儒学孔孟之说。” “你那日在茶馆遇到我,我就在讲经论道呢,然后就误打误撞听到董婉歌说的那番话,那时我尚且不信,便去向苏大人打听,他是朝廷重臣,理应清楚。” “苏大人倒也没有隐瞒,将我们赵家和董家的恩怨说了一遍后,说董婉歌接近我,目的就是为董家报仇,如今赵家败落了,她还想让我不好过。那时候我才知道啊,原来明目张胆宣扬儒学之道,是件凶险之事,那些黑衣人就是因为为此要暗杀于我!” “儒学,”我不甚懂,好奇地追问:“就是你常说的孔子、孟子么?” “大致是如此。若论见解,我赵长卿在长安城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他轻笑一声,“且不提这些,还说苏大人,他说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了,不论我是否继续做相如公子,宣扬儒学,他都会尽力帮我救出我爹。” “哼,”他长吁一口气,“这老夫子,以为我听不出来么?若是我做这相如公子,他岂会救我爹出狱?他还为我晓以大义,说是为国为民的福祉,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不过是我赵长卿自己愿意尊崇儒学罢了,最要紧的是,我得救出我赵家数十口男眷!” “至于董婉歌,我没让苏大人告诉她,她所做所谋,我全知晓了,赵家和董家的恩怨,到此为止吧。” 我默默听着,他说完这些,也默不作声了。 我摇摇他的手臂:“那你近些日子遇她见面时,会不会觉得难堪?” 他苦笑一声,“她定是有所察觉,我们再没有见过面。” 第110章 黄粱一梦 我听到清脆的流水声哗哗作响,好像我又回到了华山。 溪流沿着山涧奔流,我和二师兄踩在石头正洗着脸,阿吾提突然跑过来,在岸上朝我招手:“小主人!小主人!” 听到阿吾提的声音,我高兴极了,连忙站起身朝她挥手,哪知,脚下一滑,我狠狠摔进了水里…… 四面八方的水包围了我,我难受极了,忍不住大喊了一声:“赵长卿救我!” 这一喊,我才睁开了眼睛。 简陋破旧的瓦顶已分辨不出颜色,又一声哗啦的水声,我连忙坐起来。 原来刚才只是黄粱一梦,而那水声是婆婆用木勺舀水的声音。 清晨微凉,薄而柔的阳光照进来,清爽宜人。而且昨晚我虽和赵长卿聊到半夜,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记得了,但却是睡得极沉。 所以睡醒后,我的心情特别得好。 我连声喊着赵长卿的名字,跑到院子里去找他。 一院子的鸡鸭叫得欢,独不见他的身影。 我又跑回屋,问婆婆:“婆婆,赵长卿呢?” 婆婆抓了一把黄米放进锅里,笑着说:“醒啦?你等着,早饭一会儿就好。” 我愣了愣,想起赵长卿说婆婆年迈耳背了,就大声喊道:“婆婆!赵——长——卿呢!” 婆婆擦了擦手,说:“长卿啊,他一早出去啦!” 昨日我便知赵长卿现在成日里忙得很,早出晚归实属正常,可不知为何,听婆婆说完,我的心竟然突突跳得厉害。 我曾亲眼目睹过他被人刺杀。 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招招想要他的命。 他昨晚还说他要救出赵家数十口男眷。 他又一向固执,认定的事旁人越是不许,他越是要去做。 我想了想,拔腿就朝外面跑。 昨夜下了雨,大街上到处是积水,清静极了,只有几个醒得早的行人。 商贩们还未开工,更显的四下冷清。 我在泛着光的青石板街道上来来回回穿梭,竖起耳朵听着动静,却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喘息声。 许多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我站在路口,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发紧,脑子里全是昨晚他低低说话的声音。 昨晚上聊到最后,他与我挤在一张床上,脸贴着我的脸,他的鼻息温热拂在我的脸上,一只手在我背上拍着。 见我久不说话,贴在我的耳边小声叫我的名字:“扎尔,扎尔……” 我实在困倦,好半天才“嗯”一声,他担心我胸口的伤口,只是虚虚环着我,我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他说:“能抱着你真好……” 他昨晚对我说了那么多赵家和董家的恩怨,语气好像还挺平静的,并不见他焦急,但我知道他一定忧心极了。 赵老爷他们还在大牢中关着,他一定是连觉都睡不着,才会天不亮就出门了。 我脚下不敢停,在城内阡陌纵横的街道上跑着。 人渐渐多了起来,前面甚至一同走来好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我好像听见他们说了句相如公子如何如何,不由得眼前一亮,飞快地追上他们,抓住一个书生的胳膊问道:“你们说的相如公子在哪里?“ 那人先是戒备地看我一眼,又见我是一个跑得一头汗水的女子,一把甩开我的胳膊。 义正言辞道:“姑娘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你这般光天化日之下,与在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听他这样说头就大了一圈,可其他人都已朝前走了,我不好再另抓人问,于是耐着性子说:“这位公子,请问,你们刚才说的相如公子现在何处?” “我又不知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找相如公子目的何在,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真是恼了,刷地从腰间抽出尖刀,横在他脖子上,厉声问:“废话少说!快说!” 不料这个文弱书生竟是个硬骨头,宁死不屈,梗着脖子说:“大丈夫死又何惧?不说,就是不说!” 我简直是要气坏了,正要发火,却听见赵长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扎尔!” 我连忙转过身,果真见他快步走来。 两排街道中间是一方蓝得透亮的天,细碎的阳光在他身后倾斜,他穿着玄色长袍,修长挺拔,清俊的面庞上,双目炯炯发亮,牢牢盯着我。 我又惊又喜,忘了自己还未答应和他在一起,飞快地迎上去抱住了他,搂着他的脖子说:“你去哪儿?害我好找!” 他的手伸到后面,握住了我手里的刀,这才紧紧抱着我,唇落在我耳边低语:“你可别再刺我一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伤风化!有伤风化!“那书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赵长卿松开我,对摇着头,急步走开的书生喊道:“阁下可是周钰?” 那书生停下脚步,回过头惊奇地问:“你与我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赵长卿朝他招招手,那书生犹豫了下,还是走了回来。 赵长卿抱拳施礼:“周先生,在下相如,旁人都叫我相如公子……” 与周钰告辞后,在他的惊讶之极的目光中,赵长卿搂着我的肩往回走。 我低声问:“你为何把家中地址告诉他?还要他去找你。” “你可别小瞧他,他人虽迂腐,却算得一手好账,城里想请他当记账先生的贵胄很多,他却一应拒绝,除非哪日无米下锅时才出一手, “我爹就请他到我家里过一次,那时候我一看是盘帐,马上就溜了,真是后悔莫及啊,如今我又盘下一间米铺,打算请他过来。” 我不关心他这些生意经,只是记挂着刺客的事,着急地说: “你明知顶着相如公子的名头危险,往后就不要再去讲经了,上次要不是我师父他们在,你早被人杀死了!” 他见我着急,笑意倒是愈来愈深,手臂用力让我靠近些。 突然低下头在我唇上亲了一下,“娘子放心,我赵长卿可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上回遇见刺客时,还没跟你和好,我就想着,拿我一命,换我赵家数十口男丁的性命也是值了,所以才未躲避刺客,如今我有娘子要养活,可是要惜命。” “我哪里说要做你娘子……” 我低头说着,还未说完,就被他双臂搂着靠在一堵墙上。 偏僻的小街空无一人,遥遥传来远处的商贩吆喝声,一颗梧桐树在我们上方,像撑开了一个巨大的伞,阳光斑驳透下来,他的眼神如笼着江面上的薄雾,脸在我面前放大,温软的唇缓缓落下,轻轻触着,很快便噬咬起来。 我被他亲得浑身发软,紧靠在他的胸膛上,沉稳有力的心跳清晰又震撼。 他用手指沿着我的眉心往下,细细描过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面庞,眼神从未有过的澄澈温暖,“扎尔,你是我的妻,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以后不要说那种话了。” 他这样说着,郑重又认真,我却觉得不真实。 不由得又想起他拥着董婉歌朝画舫游去的背影,勉强笑笑,假装随意地说:“我才不信,董姑娘呢?你过去不是喜欢她么?” 第111章 不安 赵长卿双目转动了下,眸底便似晨起起雾的湖面。 我看他为难的样子,心里委实不安。 我虽不知他和董姑娘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我知道董姑娘在他心里还是挺重要的。 所以我一拍脑袋,说:“我差点儿忘啦,婆婆等着我们回去吃早饭呢,快走!快走!” 我拽着他就走,他却纹丝不动,反握住了我的手腕,过了会儿,才低声说: “扎尔,你得信我啊,我们刚成亲时,我很讨厌你,因为是我爹非要我娶你,我还打算一辈子晾着你,就让你守着个名分过日子,” 我很是吃惊,以前我就知道赵长卿不喜欢我,但一开始他待我还是客客气气的,说话时总带着笑,没想到他竟然是讨厌我。 他微笑着,那笑比最温柔的风还柔和:“你还记得么?洞房那天,我拿出一床毛毡,说担心你睡觉掉床,实是我早准备好的,我就是不愿与你同房罢了,可你真让我震撼,你跑到床上,说要跟我睡在一张床上,还问我是不是不会做? “那天我喝了酒,只觉得你的眼睛那样亮,嘴唇微开,像熟透的果子,我就想吃一口,你就那样睁着眼睛望着我……早上醒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跟你有了夫妻之实,你还没醒,我看着你,竟觉得有趣,那时候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所以我就赶紧离开了家, “再后来,我只要见不到你,就特别想你,睡觉时脑子里是你,走路时是你,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想到你,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不可思议,直到那天在渭河里,怎么都找不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就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 “我以为你死了,我就觉得活着好没意思,要不是我爹我娘,我连出家的心思都有了,扎尔,除了你,我对旁人可从没有这种感觉过,不信你摸摸,” 他拉起我的手放在胸口,“有没有听见它在说话?” “说什么话?“我忍不住问道。 “它在说呀,扎尔我喜欢你,扎尔我爱你。“赵长卿嗓音低哑,我心跳如鼓。 晌午的阳光移了地方,将我们所处之地照亮,他的眼睛一瞬不瞬望着我,那里面有我从未见过的奇异的光,如草原上的晚霞,让人无法移目。 所以我也这样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睛从他的眉峰,他的眼尾,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掠过,就像没来中原时,我躺在草地上,细细看他那张画像一样。 这下赵长卿倒不好意思了,他抿了抿唇,俊秀的脸上绽出笑意,牵着我的手往回走。 走了很远,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他方道:“我的扎尔又回来了。” 我不知他说的何意,也没有开口问他,脑子里还想着他刚才说的话,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离我很远,只有我和他,就连几个卖艺的江湖人士开始表演我都置若罔闻。 赵长卿却在一家布店停下,这店中生意好极了,一间屋子都要站不住脚了,还有人进去。 原来这家小店从扬州进了些苏绣锦缎,这锦缎光亮绚丽,故此颇得城中贵胄喜欢。 过去赵长卿最是讲究衣着,我以为他要进去买布做衣裳,哪知他却回过头来,道:“扎尔,你可愿跟我去趟扬州城?” 从扬州回来的时候,天已经下雪了。 柳朗在他家一处临山的宅子里为我们接风,还邀了嵇唐、周钰。 这次去扬州进货,周钰跟我们一道去的,他脑子里似有个账本似的,哪家货好,物美价廉,他都盘算得一清二楚。 他仍是迂腐,一开始看见赵长卿与我亲近,便退避三舍,渐渐的也便习惯了。 扬州一行,赵长卿大赚一笔,他打定主意,要再做几次,等赚足了银子,就在长安城买一处宅子。 从窗外看去,一边是山群,一边是冰封的湖泊,景观甚是写意。 赵长卿酒量一向不好,他喝的半醉,意兴大发,让人取了琴来。 他一撩长袍坐下,双手搭在琴弦上,他脸上神色淡淡的,垂眸抚向琴。 他弹得好听极了,那琴音舒缓清雅,逐渐得又转为激昂,如同急雨打在檐上,又如驼铃声声,仿佛千军万马摇旌列阵,风声、马蹄声、呐喊声,无数的声音铺天盖地席卷而至,摄人心魄。 待琴声戛然而止,室内静得连外面的飞雪扑簌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柳朗脸颊泛红,也是喝大了,他拍着手掌道: “上次听长卿兄弹琴,还是在碎玉院,长卿兄以一曲琴音赢得花魁芳心,如今长卿兄有了嫂嫂,也不知董姑娘去了何处?” 赵长卿眉头微皱,起身过来缆柱我的腰,并不逃避话题:“你消息灵通,都不知她去哪儿了?” “也是,我多方打探,都没有她一丝消息,除非她不在长安城里了。”柳朗道。 嵇唐举起酒杯:“此番是庆祝长卿兄生意兴隆,来,继续喝,不醉不归。” 看来人喝多了都会胡言乱语,变的与往日不同,就连嵇唐都变得这样豪放。 又喝了几巡,我去了一趟茅厕回来,就见柳朗和周钰已经歪倒在桌子上,而赵长卿与嵇唐相对而坐,两人不知在说什么,见我进来,都不吭声了。 夜晚宿在此处,我与赵长卿回到自己房间时,他往床上一躺,半个身子都隐在昏暗中,声音却清晰地传来:“扎尔,有件事,我思量着,还是要与你说,” 他这样说话,我心里又惊又疑,过去趴在床上,好看清他的脸:“什么事?” 赵长卿道:“我听嵇唐说,董婉歌进了皇宫。” 我也吃了一惊,坐了起来,赵长卿盘膝坐在床上,沉吟道:“我爹他们尚在大牢中,她,她恨我爹,我总觉得不安。” “你怕她再对付老爷?” 他轻叹一声,搂住我的肩头:“应是我想多了。” 过了会儿,赵长卿又从床上跳下来,取了笔墨纸砚,铺开后说:“此事苏大人一定知晓,我得写一封书信,托苏大人带给董婉歌!” 第112章 心结易解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婉歌白皙的面庞上,她的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仿佛穿越了时空的迷雾,重新审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 扎尔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雕琢的音符,敲击在她心湖的最深处,激起层层涟漪。 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夜鸟啼鸣,与扎尔讲述的故事交织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 婉歌仿佛看见了那些年被嫉妒扭曲的自己,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注视着一切,心中既有不甘也有悔恨。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缠绕着衣角,力度之大,似乎要将那些不堪的记忆一同绞碎。 而此刻,那些画面在脑海中缓缓流转,最终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与眼前的扎尔和这片宁静的夜色融为一体,让她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释然与平静。 当扎尔讲完这一系列故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气息在静谧的夜中仿佛也带上了几分沉重与释然。 她缓缓抬头,望向那片被月光温柔抚摸的天空,星辰点点,仿佛是天际最遥远的旁观者,静静地聆听着人间的悲喜。 婉歌的目光随着扎尔的视线移动,两人之间仿佛有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她给扎尔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她轻轻地,几乎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谢谢你,让我看到了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说着,她伸出手,仿佛想要触摸那些遥远而模糊的过去,最终只是让指尖轻轻触碰到了扎尔的手背。 扎尔笑了,那笑容温暖而深邃,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 她缓缓垂下眸子,目光温柔地落在两人相触的手背上,那细微的触感。 月光下,她的轮廓被柔和的光线勾勒得格外柔和,眼中闪烁着理解和宽慰的光芒。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这笑容而变得轻盈起来,连远处夜鸟的啼鸣也似乎更加悦耳动听,为这静谧的夜晚添上了几分生机与和谐。 扎尔轻轻地反握住婉歌的手,给予她无声的支持与力量,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月光下,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只留下两颗心,在相互的理解与温暖中缓缓靠近。 坐了一会儿,夜色似乎更加温柔地包裹着两人。 扎尔的声音在静夜中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 她的眼眸在月光下更显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婉歌闻言,身体微微一震,眼眶不禁湿润了。 她抬头,正对上扎尔那双充满包容与理解的眼睛,所有的防备与隔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紧紧回握住扎尔的手,那份温暖透过掌心。 婉歌小声哭泣着说,“对不起,是我当时被爱情冲昏了头,才做出这般事来。” 婉歌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几分颤抖,她低下头,泪水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一滴、两滴,悄无声息地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又迅速被夜色吞噬。 她的双肩微微颤抖,仿佛是长久以来积压的情感在这一刻找到了释放的出口。 扎尔没有言语,只是用更加坚定的力量回握着她,眼神中满是温柔与坚定,仿佛在说:“都过去了。” 风,轻轻吹过,带着夜晚特有的凉意,却也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轻轻拂过婉歌的发梢,抚平了她心中的褶皱。 她鼓起勇气,缓缓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扎尔,那双眸子里既有悔恨也有感激,还有对未来的期许。 “谢谢你,还能原谅我。” 扎尔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在这一刻,所有的误会与隔阂,都在这不言而喻的温柔中化解开来。 扎尔说,“什么恩怨仇恨都应该放下,人应该往前看,不是吗?” 扎尔的话语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温柔地指引着方向。 她轻轻拉着婉歌,漫步至一片开阔地,那里月光如洗,银辉洒满大地,仿佛为她们铺设了一条通往未来的光明之路。 两人停下脚步,望着前方无垠的夜空,扎尔继续说道:“看,那些星辰,无论过去多么黯淡,现在都在努力发光,照亮自己的轨迹。我们也是如此,应该学会放下,让自己的心灵得到真正的自由。” 说着,她轻轻拥住婉歌,两人的身影在月光下拉长,交织成一幅温馨而坚定的画面。 婉歌依偎在扎尔的怀抱中,轻轻拥住她。 婉歌恍若穿越千年,耳边似乎响起了古筝的悠扬旋律,她抬头,只见赵长卿轻抚一柄古朴玉筝,旋律中带着一丝不可言喻的哀愁与决绝。 扎尔笑靥如花,轻轻跑开,朝着那人走去。 赵长卿起身,向她走来,扎尔亲切的挽着赵长卿的胳膊。 他眼中眸子沉静无波:“这曲《桃花劫》,赠予过往,愿你能和皇上在这一世,以真心相待,共赴那没有遗憾的桃花宴。” 语毕,乐声戛然而止,一切又归于静谧,只留下婉歌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情绪。 婉歌目送着扎尔与赵长卿缓缓步入夜色深处,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融入了那片幽邃而神秘的黑暗之中。 月光下,她独自站立,四周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只有风,还在轻轻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的眼神中既有对友人幸福的祝福,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与怅然。 周围的景物变得朦胧而柔和,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层淡淡的忧伤所笼罩。 婉歌轻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这份复杂的情绪深埋心底,让心灵在这片宁静的夜色中寻得一丝慰藉。 身上一重,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皇上竟到了她眼前。 婉歌哑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与惊喜交加的颤音,“皇上,你怎么来了?” 月光倾洒,将他的身影拉长,与夜色融为一体,却又格外醒目。 他缓步上前,每一步都似踏在婉歌的心尖上,带着不容忽视的温柔与坚定。 皇上轻启薄唇,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朕听闻今夜月色甚美,便想着来寻你,共赏这良辰美景。” 说着,他轻轻抬手,指尖轻触婉歌的脸颊,为她拭去残留的泪痕,那动作细腻得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婉歌的目光与他对视,只见皇上眼中满是柔情与宠溺,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她一颦一笑来得重要。 这一刻,所有的孤独与怅然都烟消云散,只留下两颗心在月光的见证下,紧紧相依。 第113章 大结局 婉歌如一只久别归巢的乳燕,轻盈而坚决地扑入皇上的怀抱。 她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舞,缠绕着两人间微妙的情愫。 皇上的手温柔地环过她的腰肢,将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紧紧锁在怀中。 他们的眼眸中映着彼此的身影,深邃而明亮,无需言语,便能读懂对方心中的千言万语。 四周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只剩下两颗心,在彼此的怀抱中剧烈跳动,共同编织着只属于他们的温馨与安宁。 皇上轻拍着婉歌的后背,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与无奈,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鼻子。”他的话语如同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温暖而柔和,渐渐驱散了她心中的最后一丝阴霾。 婉歌闻言,脸颊微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抬头望向皇上,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仿佛夜空中最亮的星辰。 “臣妾只是……只是太久未见陛下,心中激动难抑。”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传入皇上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嗔。 皇上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轻执起婉歌的手,引领她步入御花园深处。 月光如洗,洒在一株盛开的牡丹上,他俯身轻摘,花瓣间露珠轻颤,如同佳人眼角的泪滴。 皇上将牡丹别于婉歌鬓边,轻声道:“你比这牡丹更娇艳,朕愿以这满园春色,换你一世笑颜。” 言罢,他轻轻拥她入怀。 皇上轻抚着婉歌的发丝,眼中满是疼惜:“现在更深露重,你贪玩莫要不顾自己的身子骨。” 言罢,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轻柔地披在婉歌肩头,披风上还带着他独有的龙涎香,瞬间将她包围在一片温暖之中。 夜风轻拂,花瓣随风轻舞,月光下,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成一幅温馨的画面。 皇上紧握着婉歌的手,缓缓穿行于御花园的小径上,每一步都显得格外小心,生怕这夜色中的凉意侵扰了她分毫。 小径两旁,萤火虫悄然起舞,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梦幻与浪漫,仿佛连大自然也在为这对璧人加冕,见证着他们之间的情深意重。 婉歌的笑声清脆悦耳,如同银铃般在静谧的夜空中回荡,她的眼眸中闪烁着孩童般的惊喜与纯真。 她停下脚步,轻轻踮起脚尖,伸出纤细的手指,仿佛想要捕捉那夜空中最灵动的精灵——萤火虫。 一只萤火虫恰好掠过她的指尖,留下一抹淡淡的绿光,随即又轻盈地飞向更远的黑暗之中。 婉歌被这意外的触碰逗得咯咯直笑,那笑声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激起层层温柔的涟漪。 皇上见状,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他温柔地靠近婉歌,两人并肩而立,一同仰望这片星光与虫光交织的夜空。 他轻声说:“这世间的美好,总爱悄悄降临在心怀善意的人身边。你看,连萤火虫都愿意亲近你。” 说着,他轻轻吹了一口气,似乎在为婉歌驱散周遭的寒意,又似在为她与这夏夜的美妙邂逅增添一份神秘与浪漫。 婉歌说,“谢谢皇上,此生能遇见你是我今生有幸。” 婉歌的话语轻柔而真挚,如同夏日清晨的露珠,纯净而动人。 她微微侧身,目光温柔地落在皇上身上,那双眸子里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又似星辰般璀璨夺目。 皇上闻言,心湖泛起层层涟漪,他轻抚婉歌的脸颊,指尖传递着无尽的柔情与珍惜。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紧紧相依,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皇上深情地望着婉歌,轻声回应:“遇见你,亦是朕此生最大的幸运。愿朕能为你遮风挡雨,护你一世周全。” 说着,他缓缓解开婉歌的锦衣,抚上婉歌的脸颊。 深情的将一个吻,印在她的唇上。 他把婉歌放入锦账,眼中满是对她的期许与承诺。 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斑驳地洒在锦帐之上,为这静谧的夜晚添上一抹柔和而暧昧的光辉。 锦帐内,烛光摇曳,映照出两人交织的身影,如同古老画卷中缓缓展开的景致。 婉歌的发丝铺散在枕边,映衬着她脸颊上淡淡的红晕,更显娇艳欲滴。 皇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她身上的最后一层束缚,眼中满是柔情与珍视。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带来淡淡的花香与凉意,却似乎并未打扰到室内那逐渐升温的氛围。 皇上缓缓俯下身,以唇封缄了婉歌的细语,两人的呼吸渐渐交融,在这方寸之间编织着只属于他们的温柔与热烈。 锦被之下,是两人身体最真挚的接触,如同梨花轻压海棠,既有春意盎然的生机,又不失细腻温婉的柔情。 三月后,婉歌诊出喜脉,皇上晋婉歌为皇贵妃。 一年后。 春日里,御花园内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一派生机勃勃之景。 阳光透过轻纱般的云层,温柔地洒在婉歌的身上,为她那已显孕态的身姿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皇上亲自扶着婉歌,漫步于花径之间,两人脸上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幸福与喜悦。 一阵微风吹过,花瓣轻轻飘落,有几片恰好落在婉歌的发丝与肩头,皇上见状,细心地为她拂去,动作轻柔。 他低头凝视着婉歌隆起的小腹,眼中满是温柔与期待,轻声说道:“我们的孩子,将在这繁花似锦的春日里,迎接他的世界。” 一月后。 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哭,婉歌的寝宫外站满了人。 皇上闻讯,不顾龙袍未整,疾步踏入内室,只见稳婆手捧襁褓,一对龙凤胎正安睡其中,小脸粉嫩,眉眼间已初见父母的风华。 皇上的眼中闪烁着泪光,他轻轻接过襁褓,动作笨拙却满怀虔诚,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俯身在婉歌额间轻轻一吻,声音哽咽而充满感激:“爱妃,你辛苦了。看,这是我们的孩子,他们如此健康可爱。”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金碧辉煌的宫殿屋顶,皇上立于大殿之上,威严而不失温柔,手执御笔,笔尖蘸满金墨,缓缓在圣旨上落下每一个字,每一笔都蕴含着对婉歌深深的爱意。 殿内,群臣肃立,屏息以待。 随着“封婉歌为皇后,所出嫡子立为太子”的圣旨宣读完毕,整个大殿爆发出雷鸣的惊呼,这是对婉歌母仪天下的认可。 婉歌从罪臣之女一步步走来,从奴婢到妃又到后,真真是开辟了了小小奴婢也可以为后的先河。 自此,将她奴本为后的传奇故事圆满画上了句号。 (全书完) 第114章 番外 遇到赵长卿的时候, 我差点儿被人毁了清白。他救了我。男人都爱英雄救美,他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长得好看。 如果我知道后来的事,说什么我也要离他远远的。可是,如果没有他,我就要被一个长得奇丑的男人糟蹋。 所以, 被一个长得英俊的男人践踏, 还是被一个长得丑陋的男人糟蹋? 你会怎么选? 那一天,师兄师姐们在山脚下休息。 我在不远处走动。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那个长相奇丑的男人。他打横把我抱了起来。 然后,把我带到了一个山洞。 他动作小心地把我放在一块大石头上, 脸凑近我身上嗅: “小姑娘,你生得真美,香喷喷的,别怕啊,我不伤害你, 你陪我睡一觉,我就放你走了。” 我, 心里一凉。 心想完了, 师姐们常说,女人的清白很重要,毁了清白就嫁不出去了。 我还没想过嫁人,可我也不想被人毁了清白! 而且眼前的这个男人这样丑, 看一眼就让人绝望。 我不要跟他睡觉! 外面远远传来师兄师姐叫我的声音:“小喜,小喜,你在哪里?“ 恶人笑笑,看向洞口低声道: “现在才发现同伴出了事,嘿嘿,太晚啦!“ 他摸了摸我的脸。 他的手指冰凉粗糙,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要是被他玷污了,我就一头撞死算了! 过了一会儿, 外面没有声响了,师兄师姐他们都走远了。 他, 开始动手扯我的衣裳。 就在这时候,洞外有人大声喊: “恶人,放开我小师妹……师父,快来这里啊! 小喜在这里!师父——“ 外面的人喊着跑远了。听声音是要去搬我师父来这里。 可是, 我却听不出,喊话的人究竟是哪个师兄的声音。 不过恶人听了这话,皱着眉叹了口气。 他很是不舍地捏了把我的脸, 飞快地跑出了山洞。 他一走, 我也连忙跑出去。 经过一颗参天大树时,一个男人猛地将我拽了过去, 我刚要惊呼,就被他捂了嘴巴。 “嘘,别出声,从小道走。” 我被捂着嘴,惊魂未定地抬头看过去。 他的脸白净得像是细滑的牛奶, 他的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束起, 他的眼睛好看,微薄的嘴唇好看,睫毛长长密密,一眨一眨。 正侧着身子朝树后面察看。 我的师兄也穿白袍,但没有一个师兄比得过他, 兴许是他的衣服布料好,看起来就很柔软,还隐约有精细的纹路。 他终于回过头来了。 奇怪的是,一看到我,他的目光忽地变得浓烈,连忙松开捂着我嘴巴的左手。 又双手抓住我的肩膀, 欣喜若狂地喊:“渣儿!渣儿!你是渣儿?” 真是奇怪的名字。 谁会叫“渣儿”这样的名字? 难道我和他口中的“渣儿”,长得很像么? 我惊疑地说:“我……我不是渣儿? 你是谁?” 他正笑着的唇,忽地下垂。 树隙间透出碎金子似的阳光, 照到他脸上,他的眼睛也跟着闪了下光,一瞬不瞬盯着我的眼睛看:“你不认识我了?” 难道,在我失忆之前,认识他么? 是的,我脑子坏了,谁都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我父母是谁?我是谁? 听说,我一年前掉进了河里,差点儿被淹死,是二师兄救了我。 二师兄把我救上岸后, 我整整在床上昏迷了半年,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却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二师兄说我刚醒过来的头两天,不说话,也不动,就是不停地流眼泪。 他还以为我是伤口疼,其实不是,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流泪,过了两天才好起来。 我连我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所以二师兄给我起了个名,叫小喜。 现在,眼前的这个气度不凡的男人,竟然问我认识他么? 我自然摇摇头。 不过马上又兴奋地反问他:“那你认识我么?“ 他没回答我,却拉着我的胳膊就往树林里钻。 走了会儿,才说:“我见你的师兄师姐往山下走了。 他们一直在找你,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你。真是凑巧,我刚要上山就看到你被恶人抓进山洞, 那恶人叫杜克,武功高,我打不过他,咱们得赶紧下山。“ 我这才想起,他救了我一命呢,便由衷地说: “你真聪明,知道用我师父的大名吓走他,不过我师父是真的厉害。谢谢你啊,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日后我一定要好生相谢。“ 我边说边跟他并肩走着,我俩都走得很快,树林里光线幽暗,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上发出淡淡得清香,特别好闻。 我那么多师兄,没有一个用香薰的,身上都不香。 我接着说:“还有啊,我们是不是认识?去年我差点儿被淹死,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我说完,扭头看他。 他低着头,勉强笑笑,轻轻摇了摇头:“是我认错了,我不认识你。“ 说完,他也扭过头来,冲我温和地笑了笑:”不过现在认识了,我叫赵长卿。“ 赵长卿,这个名字真好听。 即使我们走得飞快,快出树林时,还是被杜克追上了。 “快跑!” 赵长卿握住我的手开始跑。 他的手心温热柔软, 只在指腹下端有茧子,这是练剑之人的通病。 这个时候了,我竟然还有心情想这些。 不过被他握住手, 我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心还砰砰乱跳。 二师兄也常拉着我在山里玩,我都没有这种感觉。 杜克的声音越来越近, 情急之下,他带我钻进了一处繁杂细密的灌木丛。 “这里不行……“ 我刚开口,就被他点了穴道。 他用灌木把我遮好后,手轻掠了掠我的脸颊,又飞快地收回。 然后握住腰间剑柄,猛然转身离开。 他要去引开那恶人! 那个恶人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一定会杀了他! 他刚才还说那恶人无恶不作,杀人如麻。 我苦于不能够动,不能开口,只在心里狂喊,不要去!不要过去! 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啊! 他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忽地止步,大步走了回来,站到了我的面前。 幽暗的灌木丛中仍然能看到他眼睛里炽热。 他分开一点树枝,低下头,在我耳边说: “我会回来的!如果我回不来了,下辈子我再来找你,你记住我啊,我叫赵长卿!“ 眼前一暗,他的唇轻轻落下,羽毛般刷过,又狠狠地落下,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移开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深邃若璨星眼眸里,仿佛有无尽的依恋和清澈波光。 他一扭头,飞快地走了出去,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很快,我听见几声刀剑之声,还有一声沉闷的惨呼!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外面,隐隐传来踩断树枝的窸窣声! 我大气也不敢出了。 …………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