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杜鹃》 第1章 弓开弦断箭来碑挡 蓟市,夏天,下午,大雨磅礴! 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把华北平原的北部完全覆盖了。 创造历史的特大暴雨已经开始。 是的,你们都知道,这是哪一场大暴雨。 白文修走出会议室。 会终于开完了,审议了十一个议案,花了两个多小时,大家都很疲惫。 白文修用力夹了夹腋下的笔记本,紧走了几步,开会浪费了太多时间,要赶紧从会议中心回到办公室去。 他走到门口,抬头看看天,这才下午4点多,天却是黑沉沉的。门口的几棵白杨树静静地站着,任由大雨静静地倾盘而下,就像是天上正停着一台硕大的洒水车在往下浇水。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开会前还是晴空万里,烈日当空。 保安已经在门前用绿色的帆布沙袋整整齐齐地堆了一条挡水坎,挡水坎外积了一层水。坎前铺上了一条五米多长,深红色的防滑地垫。透明的玻璃大门紧紧关着,听不到外面下雨的声音。 白文修不由得紧紧皱了皱眉,靠近玻璃门笔直站着,看着外面的大雨。 “这雨怎么这么大?”后面跟上的同事低声嘟囔着,“从来没见过这样下雨的,像天漏了一样。这怎么出门啊?” “唉,这雨一时半会小不了,还是赶紧走吧,大不了湿一身。”白文修转身从旁边的保安桌边的雨伞架上抽出一把雨伞,推开门,走到了雨棚下。 “哗,哗,哗……”,一推开门,大雨砸在地上的声音,雨棚旁边落水管排水的声音,混在一起,震得脚下的地砖似乎都在颤抖。 白文修撑开黑色的雨伞,犹豫了一下,冲进了大雨中。 这雨伞是公司定制的,伞上印着公司logo,撑开后直径将近两米,伞骨钢筋也是加粗加密的。 白文修两手上下分开,用力握紧伞把,感受到大雨在伞顶的持续压力,就像是顶着瀑布一样。 从会议中心到办公楼将近200米远,地面低洼处已经积满水。白文修蹦跳着,尽量找没积水的地面走,有几个地方实在没办法,只能踩着水跳过去。 等走进办公楼下,白文修的两只鞋都已经进水了,袜子粘着脚,湿湿的,很不舒服。 回到办公室坐下,白文修抬头看了看窗外。瓢泼大雨正下得天昏地暗,楼下的学院路已经看不清了,隐隐约约两排汽车双闪黄灯,在缓缓移动着。 “真的是没见过这样下雨的,是没法出门了,等会儿下班怎么回家?”白文修心里想着,不禁暗暗发愁。 白文修把椅子靠背调整了一下,找到合适的角度,挪了挪,斜躺着,也没心情去唤醒电脑了,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禁又想起30年前老家的那场大暴雨来。 白文修老家在湖南省宝庆市雪峰县,位于湖南中部偏西南。那年7月10日到17日,雪峰县及周边数县也是这样静静地下着大暴雨,好像天河漏了一样,七天时间连续降雨达三百多毫米,百年未遇。 宝庆是南宋理宗赵昀的年号,他在登基当年,即公元1225年,就把年号赐给他此前领防御使的封地为宝庆府,后改为宝庆市。 宋理宗在位40年,是南宋在位最长的皇帝,他可以算是我国历史上,甚至全人类历史上“最悲催的皇帝”,唯一一个头盖骨被做成酒碗的皇帝。 他本不是皇子,只是南宋皇帝的远房堂侄,好不容易托关系才到梅山这蛮荒之地谋了一个防御使的工作。权相史弥远在前任皇帝死后矫诏废了太子,把远在梅山这边的赵昀接到宫内做了一个傀儡皇帝。 等史弥远去世后,他有过一段时间的励精图治,但后来又被丁大全、贾似道等奸相专权,国政日衰。后来理宗向蒙古称臣,并把长江以北的土地都割让给蒙古,加速了南宋的灭亡。 理宗死后才十五年,南宋国灭,汉族被异族残害、统治。他本人被掘尸,倒挂树上三天,头被砍下,头盖骨被做成了酒碗,也有说是做成了尿壶,只是为了不让理宗以及汉人太丢人,才说成是酒碗。后来还是朱元璋攻入元大都(位于今北京城北二环外)后,寻得那个酒碗(或是尿壶),给入土为安了。 雪峰县原是武冈州雪峰办事处,在1951年才独立建县,因县内有将近一半的区域在雪峰山区域内,故名雪峰县。 雪峰山位于横断山脉东边,古名梅山。 为什么曾经叫梅山呢?难道是因为山上盛开梅花?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梅山、雪、雪峰山,王安石的这首《梅花》,倒好像是将梅山与雪峰山挂上钩了,那梅山是不是因为有很多梅花而得名呢? 但实际上梅山里很少能看到梅花,最多的倒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每年的四月天,雪峰山就有了一大丛一大丛,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白文修从小就经常远远地看着雪峰山,但是,直到高一下学期,他才第一次走进雪峰山。 当他第一眼看到杜鹃花后,立即明白为什么杜鹃花也叫映山红了。 他更喜欢映山红这个名字。 没有杜鹃啼血的血腥与哀伤,只有艳阳高照,春风拂面,一簇簇、一片片、一山山、满眼的红艳艳,蜿蜒河流、层峦叠嶂都被映成了一个红色的童话世界。 梅山和梅花无关,那到底为什么叫梅山呢? 相传,在春秋战国时期,梅山区域为楚国所据,楚国是芈姓,这里就叫做芈山。芈的发音是拟山羊叫的声音,和“梅”很相似。后来中原汉人不断往南扩张,芈山区域的原住民越来越少,不知何时,芈山也变成梅山了。 原来的楚文化也流传下来,逐渐形成了带有巫术的各种仪式,掌握这些仪式的人被称为“梅山教”,也叫“梅山”,都是神秘莫测的人。 梅山区域也是蚩尤的出生地和与炎帝黄帝大战的根据地。蚩尤本来是炎帝的部属,后与炎帝大战,把炎帝打败了,但不敌炎帝与黄帝联军,蚩尤被黄帝所杀。黄帝非常佩服蚩尤,封他为战争之神。蚩尤部落也融入了华夏,其创造的灿烂文化,也成了华夏文化的主要来源之一。 《宋史·梅山蛮传》记载:“上下梅山峒蛮,其地千里,东接潭(潭州,今长沙),南接邵(邵州,今邵阳),其西则辰(辰州,今沅陵),其北则鼎(鼎州,今常德),而梅山居其中。” 梅山区域山地居多,山峰相连,兼有丘陵、岗地、河滩、平原,自古不服王化,民风彪悍,形成了独有的带有巫色彩的梅山文化。 雪峰山原是梅山南部边一些山的合称。1945年,雪峰山会战重创日军,是整个抗战期间取得的最大胜利。没过多久日本就宣布无条件投降了,雪峰山会战也因此蜚声海内外,于是,民国政府就把整个梅山区域改称之为雪峰山了。 雪峰山西南-东北走向,西南起于宝庆市巫水北岸、东北止于益阳市,长350公里、宽80~120公里,是湖南省内最长的大山,主峰苏宝顶位于洪江市境内,与雪峰县毗邻,海拔1934米,常年积雪,故名“雪峰山”。湖南省三大水系的沅江、资江均发源于雪峰山西南部。 在那场大暴雨的前一天,也就是当年高考结束的7月9日。那时候的高考是每年的7月7日开始,到9号结束。那天还是热得出奇,丝毫看不出将要下雨的样子。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只有火辣辣的太阳在炙烤着大地。 那是白文修参加的第一次高考,考完试,背着高中三年学习生活残留下来的一大包行李,辗转三十多里路,从坐落在县城的雪峰一中回到后沙镇白石村的家里。 后沙镇坐落在蓼河河畔。蓼河是资江发源地的一级支流,从雪峰山东麓流出,进入丘陵地带,转弯向北,弯弯曲曲二三十公里,沿途汇集多条小河小溪后,水势渐大,泥沙冲积出厚厚一片山环水抱的高地。后来逐渐发展成一个大集市,称为“厚沙市”,自汉代开始,就是湖南西南部的经济、人文胜地,民间称为“小南京”。雪峰县1952年建县以后,这里改为“后沙镇”。 蓼河流经后沙镇后流向东北,途中绕过丘陵,穿过岗地、平原,弯弯曲曲约6公里,然后拐向东南。 在拐弯起始处的东南岸壁处有一约20米高的巨石临潭耸立,远远看去就像是挂在潭边的石壁上,叫白米石。 白米石旁边有一个渡口,湘黔古道从此经过。白米石后面的村就叫白石村。 相传白米石脚下曾经有一个四四方方、约一升大小的小石坑。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石坑里就出现满满一升雪白的稻米,刚刚够在白米石旁边摆渡的单身老头吃一天的,不会饿肚子。 寒来暑往,摆渡老头风雨无阻,迎送着一批批南来北往的过客。 一天早上,他在小石坑舀米时,突然想到,要是这石坑能大一些,多一些米,那该多好,吃饱肚子后,还可以拿去换一些米酒喝。 说干就干,那天傍晚送走了最后一批人后,他就拿着一把凿子、一把斧头,就着河面反射的月光,叮叮当当忙乎到半夜,把小石坑凿大了不少,开开心心唱着山歌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头换了一个大米箩来装米,一边走一边想着从今以后,每天就可以喝两顿米酒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可是,等他走近白米石一看,石坑里面竟然没有了雪白的大米,而是没有去皮的稻谷。他悻悻地用米箩盛上稻谷,回家用石磨碾成米,刚好是一升大米。 再过了一段时间,老头又想,这碾稻谷虽然费点劲,但是如果稻谷再多一些,不也可以碾出更多的大米么? 于是,他又去把石坑凿大了不少。 出乎意料的是,到了第二天,石坑里出的竟然全是谷糠,一粒稻谷都没有了。 老头很是遗憾,只好每天把谷糠带回来喂鸡。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老人想多养几只鸡,谷糠就不够了。他就又去把石坑凿大一些,想多有一些谷糠。 但是,让他懊恼的是,第二天一早,他跑去一看,坑里什么都没有了,气得他用泥沙把石坑填了。 白文修父亲说他年轻那会儿,每次去白米石下面的深潭洗澡的时候,还能看到那个填满泥沙的石坑。 到了1958年11月底,全县响应中央号召大炼钢铁,在白米石上凿眼放了几炮,把靠近岸边的半边石头炸掉了,整平了一块场地,架起了一个土高炉,炼了几次铁。那个石坑就不见了。 只因一个人的贪心,让后来的船巴佬都没有了口粮。 老天似乎也并不公平。 站在白石村村口,雪峰山远远地蜿蜒盘踞,“九曲回湾水,七星盘明月”的蓼河静静地从村口流过。蓼河是湖南第三大河——资江上游的最长支流,但因年水流量不如长度第二的郝河,只得把资江主流的位置让给了郝河。 蓼河在白石村绕了最后三个回湾深潭,盘出两个如明月般的河中沙洲,在下游不远与郝水汇合,途径宝庆市,流入洞庭湖。 白文修的先祖在元朝时遇有灾难,带着全家几十口人乘夜色奔逃,走了三百多里地,到了白石村,人累马乏,看到这里依山傍水,风水极佳,就停下安了家。六百多年繁衍生息已有近八万人。 清咸丰年间曾有名仕来访,在白氏宗祠留下了一副对联:“资水如带,凤岭如屏,四面尽怀淑气;孝子在周,忠臣在汉,千秋无愧宗风”。 白文修家自爷爷往上四代单传。他父亲出生的那年迎来了解放。没过多久,一家人就被赶出了大槽门后三进两厢的老祖屋,住到了老祖屋东墙下的牛棚里。 爷爷带着儿子把矮小的牛棚拾掇得干净整洁,一家人住得倒是还行。老祖屋住进了十多户贫雇农。耕牛、家具也都被大家分了,给留了三张床,勉强够一家人住的。 据说那三张床非常漂亮,是爷爷的曾祖父置办的,用的楠木。床四角各有一根立柱支着床顶,柱子上雕有葫芦、鸟兽等。床正面的床楣上里外有三层雕花板,上面是各种花、鸟、鱼等浮雕或镂雕,还有几个双喜字。 搬到牛棚后没多久的一天早上,白文修爷爷起床下地的时候,一不小心撞上了床门楣的雕花板,脑袋被撞得嗡嗡响。 爷爷非常生气。他操起门后的锄头,把三张床的床楣床架都给砸了。 豪华床,变成了普通床。 后来,白文修奶奶又生了五个孩子,都是男孩,四代单传的白文修家这一支算是打了一个翻身仗。但奶奶总是说自己命不好,没能招个女儿,老了就凄惨。 每年观音菩萨生日,奶奶都会恭恭敬敬备好贡品,带着白文修坐船过了蓼河,再走小半天,到鸡笼庵去烧香,跟菩萨说自己一辈子的苦,也顺便求庵里的菩萨保佑白文修好好学习,跳出农门。 只是,白文修跟着奶奶去了十多回,拜了十多回,一直也不知道那鸡笼庵里供的是什么菩萨。 他有一次傻傻地问奶奶,奶奶赶紧捂住他的嘴,说道:“不能问。反正是菩萨。是菩萨,我们就要拜。” 白家字辈“文昭世守承先德,永振家声福禄同;国荣兴隆洪万代,采受和钧道泰宗。”到白文修这辈刚好从头起轮,是“文”字辈。爷爷给这个长房长孙起名“白文修”,字“改之”。 “修齐治平、格知诚正”,爷爷想着,六个儿子,最少也会有八个孙子,这取名是大事,要从长计议。 白文修是农历1977年11月9日寅时出生的。天还没亮,接生婆急匆匆跟着白文修父亲举着稻草火把进了屋。她把靛蓝织布袋子展开,掏出剪刀铜盆等器具。奶奶把白文修父亲赶了出去,她留下来在旁边打下手。 白文修顺利出生了,没有什么异象。 接生婆收拾好器具,叮嘱一番注意事项,要坐好月子之类的,然后,就提着袋子走了,袋子里多了一升大米、一个用红纸包好的红包,还有包好的胎盘。 腊月很快就到了,开始不时飘点雪花。 一天午后,一个坐在白文修家门口等渡船的老先生看到襁褓里的白文修,随口问了生辰八字。 他半眯着眼,掐着指头排了排八字四柱,神色突然凝重起来,从背袋里翻出几本古书,反复翻看。 “这孩子命太硬!”老先生颤声说道,“不太好带啊。” 白文修奶奶一听,狠狠瞪了一眼,“哪里来的叫花子口,乱说,呸呸呸!” “这孩子身主天机、命主廉贞,天机、太阴坐命宫,这极高的命格,我行走江湖几十年,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只是……” 白文修妈听到这里,也顾不得坐月子不能吹凉风,从屋里走出来,“老师傅,会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办法么?” “这么说吧,这孩子八字很好,但头戴铁帽,脚穿铁鞋,命硬,和父母兄弟都相冲,哥哥弟弟会有血光之灾,且命里带桃花……” 听说白文修是长子,上面只有一个姐姐后,老先生舒了一口气道:“那没事,反而会旺他姐姐,下面别生个弟弟就好。至于克父母嘛,有办法破解的。” 老先生又问了白文修父母的生辰八字,在屋前屋后看了看,让白文修妈按他说的去做,就能确保一家无事,白文修能健康成长,且会成大材。 叮嘱完,渡船也刚好靠岸了,老先生起身告辞。白文修妈抓了一只鸡追上去,他坚决不肯收。 白文修父母按老先生的叮嘱,在村口立了一块将军碑。碑上方横刻“长命富贵”,正中竖刻“弓开弦断剪来碑挡”,两边分别刻着“左走石堰坝”、“右走诺溪寺”,左边缘竖刻“信士白宗衡男白文修”,右边缘竖刻“公元一九七七年十二月立”。 白文修稍大一些,开始牙牙学语了。爸妈依照此前老先生的叮嘱,在教白文修叫爹妈时,都改了口,把爹爹叫为“爸爸”,把妈妈叫为“伯娘”,这样就不会与爹妈相克了。爹妈商量好,没有再要三胎,就不担心给白文修生个相克的弟弟了。 第2章 大火 文修慢慢长大了,胖嘟嘟的,人见人爱。他一岁多的那时候,农村还是集体化生产队,大人们每天都要按时出勤挣工分。一天大中午,妈妈正在烧火煮米饭,挂在门上方的喇叭突然滋啦滋啦响起来了: “大家都到垄里来,电站放水了!电站放水了!” 白石村在五十年代的时候,在公社的支持下,修了一个小型水电站,装了三台发电机,供了整个公社的电,大部分村民都用上电灯。 为了确保水位落差的势能足够发电,电站的水是在后沙镇回澜桥下修的水坝引来的,流经三个村,十二三里地。水渠的水是供发电专用的,只有在大旱的时候,稻田干的很严重了,公社才会特许水渠周边的村民放一些水用来灌溉稻田,但时间是有限的,每次就放几十分钟。因此,每次电站放水都是要争分夺秒去“抢水”,村里会用喇叭喊全体劳动力去田垄,以最快的速度把干得开裂了的水稻田灌上尽可能多的水。 文修妈妈听到小喇叭在不断催促,急急忙忙把灶膛里的火扒拉灭了,就匆匆出去集合,到田垄里放水去了。 文修正在屋里玩,看到妈妈跑出去了,就蹒跚着走到柴灶边,学着妈妈的样子,从灶旁的柴火堆里拖出柴,往灶里面添柴,接着烧饭。不一会儿竟把灶旁的柴堆引燃了。 火势很快大了起来,浓烟滚滚。房子旁边几株大柳树上,一群正在午休的白鹭纷纷飞上天空,“呱~呱~”不停地叫着,绕着浓烟盘旋。 大人们从远处的田垄里看到浓烟,知道起火了,顾不得放水,都赶回来救火。 大火已经从从牛棚烧到老祖屋的木墙,木屋顶也开始接上火了。青瓦缝里噼里啪啦冒着火苗。 文修四叔跑在最前面,他刚到屋前,就加速助跑几步,到了墙根猛地跳起,抓住屋檐横木,蹭地爬上了屋顶,使劲把靠近隔壁房屋的青瓦都蹬掉。 这一招很管用,没有青瓦覆盖后,火烧到这里就稳住了,火苗往天上窜着,不再往屋顶侧面冒火,避免了引燃隔壁房屋的屋顶。 文修母亲吓得一路狂奔,担心文修被大火烧死了。 住在老祖屋里的各家骂骂咧咧,冒死抢出少部分物件,但大火是无法灭了,只好眼睁睁看着老祖屋被烧了个精光,只剩下被火烧得又黑又热的青石基础和地砖。 这种木屋的防火,千年来都是一个难题,很多连片的古寨、古集市都是一把火成了灰烬。后沙镇就曾经被大范围烧了好几次,很多房屋商铺化为灰烬,损失惨重。最近的两次影响较大的火灾,一次是1945年4月被日军烧了一片,白家在镇上的商铺基本都被烧光了。一次是1994年8月,一个做鞭炮的小作坊,不慎引发爆炸,烧了不少商铺。 文修点的那场火,就还算幸运,多亏了四叔那几脚,踹出了一个隔火带,就只烧了白家的那栋老祖屋。老祖屋是清朝嘉庆年间修好的,背靠着一座二十多米的山丘,门前是一个三亩见方的池塘。 门口耸立着高大的青砖槽门,槽门上是各种彩色人物瑞兽浮雕,有“八仙飘海”、“桃园结义”等。槽门后面是三进两厢的院子。每个屋脊的端头都有狮头、牛角、鱼尾等雕塑。白家几代人都住在里面,直到土改的时候的时候才搬到屋侧墙根的牛棚里去住。 那场大火也没有人员伤亡,劳动力都下地抢水去了,小孩子还在村口的毛栗树上窜来窜去。只有隔壁的二婶听到广播后不想顶着太阳去放水,在厨房隔壁的床上假装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隔壁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跑过来把端坐在大火中间,全然不知危险的文修抱了出去。 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上午才慢慢熄了,只剩下砖砌的槽门、地砖、石基础等烧不着的。 文修八十多岁的曾祖母坐在祖屋老槽门前的牛背石上看着,一直不肯回家,也坐了整整一天一夜,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这场大火,把她那在厢房二楼存放了三十多年的老寿木也烧成了灰烬。 曾祖父病逝前一个来月,硬要曾祖母陪着,坐着长工赶的驴车,一起去后沙镇祖师桥东头的杨记木铺,挑了两栋从四川运过来的陈年金丝楠木,又去桥西头找了手艺最好的邓师傅,请他打两副寿木。然后,又拉着曾祖母走遍了白家三处老祖坟,一起选好了阴宅。 那处祖坟是白家老祖宗请高人选的一块风水宝地,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按辈分和去世时间顺序,一排一排有很多坟堆,石头做的墓碑密密麻麻,顺着山坡错落有致。最高处安葬的是白石村白家始迁祖的大房太太,占地很大,每年清明节,散居各地,甚至海外的后裔代表都会来扫墓,鞭炮声连日不绝,很是热闹。 祖坟前面有一个大水塘,水塘底部有好几个泉眼,既养了不少鱼,又是抗旱的水源。左边是一片蜜桔林,解放后新栽的,是雪峰县园艺场专家研制的新品种,已经成林挂果了十来年。每年中秋过后,一片深绿的桔子林中挂满了金灿灿的桔子。右边、山顶和山背面,周边相连的山峰,都有不少常年苍翠的松树、柏树、杉树。每年四月份,树林中就开满了一簇一簇的杜鹃花,红艳欲滴,一片花的海洋。 文修曾祖母很满意这个地方。老头子身体不好,染上痨病,找樟树下老张医生抓了三年多药吃,一直没有起色。托堂哥到宝庆府找了有名的大夫抓了药,吃了半年多了,病情反而是越发严重了,前段时间开始咯血,看来是没多少阳寿。生老病死,谁都没办法,五十多年的阳寿,不算长也不算短了,选一个好的阴宅,老头子先来住着,自己或许很快就来团圆了。 白家几处老祖坟都在雪峰山的山坡上,虽然长工赶着车,来回还是有二十多里的山路。曾祖母回家后,躺床上三四天,脚痛的没能下床。曾祖父斜躺着,吃力地把她那双裹过的,像粽子一样的小脚拉到怀里,一边轻轻捏着,一边骂她没出息,“婆娘客,唉,婆娘客……”。 过了半个月左右,寿木就做好了,送到家里的第二天,曾祖父就去世了。 安葬好曾祖父以后,曾祖母叫了几个人,把她的那副寿木抬到东厢房楼上放好。每隔三五年,她就要邻村的漆匠过来,把寿木重新漆一遍。 每年清明节,待家族祠堂组织的大队伍扫完墓以后,曾祖母都会自己一个人,带上一些祭品,再摘一些杜鹃花,到曾祖父的坟旁去坐坐,顺便把她自己的那块地上长高了的杂草再修剪修剪。 文修放了大火之后,爷爷去找了大队支书几次,又把文修每天追着玩的那只老母鸡送了去,才批到蓼水河对岸的一个荒沙土丘作了宅基地。老祖屋的宅基地早就被那十几户住户分了。沙土丘长满低矮的灌木,边上还有两棵一人合抱不过来的毛栗子树。爷爷拿着开山刀劈开灌木,爬到丘顶,“是个好地方,风水挺不错”爷爷很满意。然后,带着六个儿子,赶着生产队出工的空隙,起早贪黑将近一年,把沙土丘平整好,盖了一栋土砖屋,一家十几口人总算有了个住处。 住进新屋没多久的那个冬天,天出奇得冷。雨雪一直没怎么停,各家各户屋檐口都悬挂着一排长长的冰溜子。过腊八的那天晚上,文修曾祖母去世了,走完了她平凡却不平静的一生。文修爷爷拿了一挂小鞭炮,跑到门外点燃放了。村民们睡梦中被吵醒,也都知道文修曾祖母去世了,白石村最后一个小脚老太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文修爷爷就套上麻布孝衣,他是孝子,穿的是宽大的全身式的孝衣,头上是三角形的尖帽,长袖盖到手背,长袍罩到脚后跟,用一根麻绳扎腰。这身孝衣,还是文修曾祖母亲自用家里的麻织的布,裁剪好后缝制的。 家里其他亲人的孝服就简单一些,男人是拿一块二三十公分宽的长条形白布,一头把脑袋盖住,用白布条捆紧,另一头披在背上,垂到脚后跟,再用一根白布条在腰间绑好,女人是戴一顶白布做的帽子。 文修爷爷匆匆吃了早饭,向大队长请了假,走了十五里路到后沙镇,托熟人作担保赊了一副最便宜的薄寿木,杉木板子做的。又顺便到兴隆街那边的堂爷爷家报了丧。到了午后时分,等刘老二在集市上卖完了当天的猪肉,就借他的板车,把寿木拉回了家。 文修爷爷回到家,天已经黑了,道士带着徒弟也已经来忙乎了半天,曾祖母慈祥的遗照也挂好了。白家家务长和几个壮劳力也都过来了,爷爷紧走两步,扶着家务长的腿跪了下去,“我这个做孝子的无能啊~”,说完不禁嚎啕大哭。家务长忙弯腰扶起爷爷,说着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等安慰的话。大家都凑过来,把堂屋布置成灵堂,给曾祖母入了殓。道士点上长明灯,正襟坐好,和徒弟一起开始唱经。 第三天才有时间选地、卜日。蓼水河隔开了新屋与老祖坟,还要爬几座山,路上都是厚厚的冰雪。爷爷和抬灵柩的人商量了几次,大家都不愿意受这个罪,只好在离新屋不远的另外一片老祖坟山里选了阴宅,紧靠着白米石的一个小山坡上。请地仙拿着罗盘定了方位,几个壮汉开始挖穴。卜日的时候,道士打了好几次卦,才确定好下葬的日子,而且要停柩七天,说是曾祖母舍不得走。 第四天一大早,爷爷穿着孝衣,走了八里多路,到曾祖母娘家阴山铺报了丧。又去几个姑奶奶和姑婆婆家报了丧,回来后天快黑,才去村里有人情来往的人家报丧。报丧的时候,爷爷拿着一个稻草捆成的垫子,进门就把垫子垫地上,跪下磕一个头。 在出殡的前一天下午,曾祖母娘家男男女女来了十多个人,打着两套乐器,抬着花圈、纸马、祭帐来了。孝子贤孙们听到乐器声就赶紧到门外的路边跪下迎接。文修也被他父亲带着,一起头紧贴地面跪成长长一排。跪了好一阵子,娘家人慢慢才走到跟前。走在最前面的是曾祖母的满弟,他弯腰还礼,一一扶起孝子贤孙。 娘家十几个人在锣鼓的喧闹和锁啦的呜咽以及儿媳孙媳妇哭声中,排着队,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灵堂走来。首先看到的是灵堂门口贴着一副长长的挽联: *乘花轿进门,三十七年守寡,三寸金莲,立足耕读传家,今生不负你爹* *以薄棺入土,六十二载尽孝,五尺男儿,叩首诚敬祀祖,来世再喊我娘* 听曾祖母的满弟念完挽联,娘家的几个侄媳孙媳都放声大哭起来,踉跄着紧走几步,扑到停放在灵堂右边的寿木上,拍着寿木哭了好一阵子。 娘家人围着寿木转了一圈,看了曾祖母最后一眼。女人们都拖着长音大哭,男人们抽泣着相互问候。几套乐队也很是卖力地敲打起来。鞭炮、三眼铳也不停响起。 当天晚上,就是上祭,爷爷请白石完小的黄校长做礼生。礼生以每一代后辈的口吻做一篇祭文,并主持上祭仪式并唱读祭文。儿子辈的祭文,黄校长写好后,爷爷他自己又改了改,孙辈、曾孙辈的祭文就没有改动。 夜幕降临,几套乐器开始一起响起,村民们都围过来看上祭,这是整个葬礼最热闹的环节。黄校长在灵堂神龛前的八仙桌前坐着唱祭文,道士在桌子对面端坐,敲着木鱼,间或擦一下钹。三眼铳听从道士的口令,不时响起。 灵堂两边的墙边,摆了几层祭帐、花圈、挽联。儿子、孙辈、曾孙辈依次上祭,还作了道场。整个流程庄严肃穆。从晚上六点多开始,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才结束。祭文详略得当,饱含感情,从不同的后辈角度,赞美了曾祖母一生,全力持家、知书达理、友好邻里,对家庭的贡献、后辈的爱护,也深深表达了对曾祖母的爱与不舍。大家听了无不感动,很多人失声痛哭。文修这一代还只有他一个人,才两岁多点,竟然不要父亲领着,自己一个人像模像样地完成了整套流程。 上完祭,道士就封了棺。闭棺之前,亲人们都过去哭着看了曾祖母最后一眼。文修的母亲哭得最伤心,几次昏倒在地上。 仪式完毕,围观的村民三三两两散去。除了必要的几个人,其他人也都找地方小睡了三个多小时就天亮了。 起灵柩的吉时快到了。从起柩开始,直到整个葬礼完毕,都由地仙主持。八个壮汉腰缠白布,肩披一块脸布毛巾,把抬柩的木棒装好,低垂着眼站在灵柩两边,一边四个人。白家和娘家的后辈,都带着孝布,拿着草垫子,分成几排跪在灵柩前。跪拜的人群的后面,抬着的花圈、祭帐,排出去一百多米。几套乐器同时响起,几根唢呐声音最大,相互呼应,如诉如泣,几个三眼铳也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吉时已到,随着“铛”一声锣响,“咵嚓”擦了一下钹,起灵了。文修爷爷站起来面对灵柩,低着头,双手用力顶着大杠,不让灵柩出门。但终究顶不住八个壮汉的大力,只得缓缓移步后退,灵柩慢慢地朝门外移去。跪着的后辈们在灵柩到了跟前的时候才慢慢依次站起,再跑到跪拜队伍的最后去跪下。 灵柩在八个壮汉的努力下,终于出了灵堂,灵柩后面是用白布圈了一个长圈,奶奶带着家里女眷在圈里,拄着棍、弓着腰,放声大哭,边哭边说着不舍。很多自愿送灵的村民跟在后面。队伍从头到尾有三四百米,缓缓往前移动乐器、鞭炮、三眼铳震天响。 快上大路前,队伍停了下来,用四条凳子支好灵柩,开始上祭。从这里开始到阴宅的路上,绕了一大圈,停了五次,娘家和姑奶奶家这些外戚家的后辈,按辈分依次上祭。和前一晚一样,祭文饱含感情,很多人失声痛哭。 灵柩终于到了阴宅,在地穴前最后一次停在板凳上。地仙开始主持仪式,敬了各路神仙,用罗盘定了方位,看了时辰,指挥八个抬柩的壮汉拆了灵杠,用捆灵杠的粗麻绳把灵柩捆好,留出手抓的绳环,由八个壮汉抓着绳环把灵柩抬到地穴正上方,缓缓往里放。这时候,往地穴里丢了好些鞭炮,噼里啪啦响了一大阵,腾出高高的一团烟雾。 突然,文修的母亲抢走两步,爬到地穴边,哭喊着纵身跳了下去,在里面大声哭喊“奶奶,奶奶,你不要走啊,我来陪您了~” 几个长辈走了过来,奋力把文修母亲从地穴里拉出来,才让灵柩慢慢放了下去,落了地。地仙再次摆好罗盘,拉上一根细线,微调了灵柩的位置。再唱了一些发财发人的偈语,抬柩的人抓紧时间封土,培成一个长条形、前低后高的坟包。把花圈、纸马都插在坟包上面、后面或左右。 安葬了曾祖母,送走了客人,家里慢慢安静了。文修爷爷几天还是没睡好,总念叨自己无能,终究没能将母亲葬在老祖坟,她丈夫身边的地方。 再过了十八年,文修爷爷也去世了。在弥留之际,他叮嘱了把自己葬在母亲的身边,不能总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在白米石旁待着。 第3章 专业户 文修稍大一些,爷爷就拿拐棍点着堂屋神龛上贴的对联教识字。文修最先学会的,是“敬祖宗一炷清香必诚必敬,教儿孙两行正业曰耕曰读”这幅对联。 爷爷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砚台,一支手指粗的墨条,研好墨,开始教文修写字。砚台是墨晶石雕成的,不规则椭圆形,长二十厘米左右、宽十五厘米左右。周边有荷花浮雕。 墨晶石,又叫做紫石、墨玉,是雪峰县独有的一种宝石,通体黝黑,富有光泽,又被称为黑玛瑙。由墨晶石雕刻成的各类工艺品,曾畅销国内外,在国际上很受欢迎。据说香港天祥银行曾将雪峰县工艺美术厂制作的墨晶石雕《火龙》作为1980年广告画册封面,并用世界语标上“最美”,分发到世界各地。 可惜后来随着乡镇企业改制以及流行去广东打工,县工艺美术厂日渐式微,最后不得不关闭了,墨晶石雕刻工艺也大都失传,自21世纪初以来,市场上就很少见到墨晶石工艺品了。 文修长大后就一直觉得,墨玉一定能有身价大涨的那一天。墨玉几乎具有适合炒作的各种属性: 1. 稀缺性:墨玉矿石的蕴藏量很少,且仅分布于雪峰县及隔壁个别县域; 2. 独特性:墨玉独特的通体黝黑、质地细腻,与其他宝石相比,有很强的独特性; 3. 品质:墨玉品质纯正,绝无杂质,观赏与触摸都具有很高的审美享受; 4. 文化:存世的很多墨玉工艺品与雪峰山区域的梅山文化,以及荆楚文化都紧密相关,具有很高的历史文化价值。 墨玉之所以一直还没有火起来,缺的可能只是名人效应、品牌打造、宣传推广等商业手段。假以时日,总能得到艺术大师加持、资本大鳄关注,身价大涨。 只可惜刚开笔的时候,文修就讨厌上了墨玉。爷爷让文修端坐好,一边在黑黑的墨玉砚台里磨墨,一边讲写字的重要性和磨墨、握笔、练字的要点。直到文修昏昏欲睡了,才磨好浅浅的一层墨水。这让文修自此落下一个病根,一直到大学毕业都没有痊愈:一上课就发困,一下课就飞天。 爷爷教的第一个字是“德”,笔画多,字的架子也很难排。文修写了好几天都还是写的歪歪扭扭,散着架子,斜躺在纸上,立不起来,不成字形,晚上做噩梦都在写这个“德”字,几次急得哭醒了。 “爷爷,能不能别写这个字了呢?太难写了!”文修抬起头,忽闪着大眼睛,撅着小嘴,带着哭腔求爷爷。 “文修啊,越是难,就越要迎难而上啊。这个字很重要,每个人这一辈子都要写,而且要写好。” “可是……可是,可是有很多人都写不好吧,杀猪的张爷爷不就写不好么?”文修家前几天刚请张屠户来杀了过年猪。张屠户叫张开德,在他杀完猪,拖了把小竹椅坐下来开屠宰税税票的时候,文修走近靠在他腿上,翻看他从怀里抽出来的开票流水账本。签名处的那个“德”字,松垮散乱,斜斜地躺着,文修扭着头端详了半天才认出来是个什么字。 “是啊,是啊,很多人写了一辈子,这个字都没写好,有些人还越写越差,这世界就是这样吧。但是,我们对自己要有要求,别人写不好,不是我们就可以写不好的理由啊。文修,你还小,以后就会慢慢明白了。” 爷爷心疼地看着小文修,蹲下来抱着文修拍了拍后背,然后就把他抱上椅子坐好,压了压他的腰,要他坐端正,握着他的小手又一笔一划写起来。 文修实在不是能坐下来凝神静气写毛笔字的料,被爷爷逼着写了一段时间后,乘着一天天黑,偷偷抱起那块墨玉砚台,丢到门前的蓼水河里去了。第二天,爷爷在河里摸了半天,没有摸到。爷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文修的屁股吃了一顿“竹笋炒肉”:被爷爷用一小把细竹枝抽了一顿。 可是,文修终究也没能让爷爷满意,没能把毛笔字写好。后来,爷爷眼睛慢慢看不见了,直到没法出门,整天枯坐在门口,时不时念念有词,两只手交替握着拐杖,丈量长度:“生、老、病、死、苦;生、老、病、死、苦;生、老、病……”每量一拳头长,就念一个字。量到拐杖端头,如果是“生”字,他就睁着浑浊的眼睛,轻轻晃动脑袋微笑;如果是“病、死”,就会皱皱眉,重新再从头量一遍,这次两个拳头会重叠一些,或者远离一些;如果是“老、苦”字,他就把拐棍包进胸前,轻叹一口气,茫然地抬头看着天空,久久不动,好像能看见天上什么东西了。 没有了爷爷的监督,文修就放飞了自我,再也不练毛笔字了。 文修慢慢长大了,河里摸鱼、山里探险,打架、上房更是常事,家族里比他大的堂哥堂姐经常被他追着打,一追就是绕村好几圈,实在跑不动了,就脱了鞋子砸人。等别人团结起来追他了,他就快步跑回到屋旁小巷,一只手撑一边墙,蹭蹭蹭爬到隔壁六叔家屋顶上去了。 文修对学习却总没有兴趣,到了临近考试的时候才突击学习一阵,应付一下考试。就这样得过且过读到初三。初中学校不知建于何时,坐落在雪峰山余脉的一个山峰下,是周边十几里地里的最高峰。山上曾经有土匪盘踞,竖了大旗,号称“荣光寨”。后来,土匪被官兵打败,被赶到一个大溶洞里面,全困死在里面了。 学校建好后就叫“荣光中学”了。土砖和红砖混砌的围墙,圈着三栋品字形布置的平房。有两栋是红砖楼,设了三间教室,初一到初三各一间;一栋土砖楼是教师宿舍,有几间房,给离家远的老师住着。破旧的教室四面透风,冬冷夏热,挤着周边四五个村的孩子。 “这次统考,又没考好!你们真的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我看这学校真的是要被你们读倒了不可!自从有中专招生以来,年年有人上中专的传统要被你们丢了!特别是有一个同学,最没出息,第三名专业户!”,在初三第二学期最后一次动员大会上,教务处黄主任站在主席台上,晃动着他那标志性的“地中海”大头厉声训话。 学生们挤在广场上用心听着。突然一阵风吹过,黄主任“地方支援中央”的几缕长发滑了下来。“列宁!”不知谁轻声说道。“哈~哈~”,文修忍不住笑出声来。 “还好意思笑?屁股都坐起茧了吧?!还有两个月就要中考了,还能不能挪挪屁股,哪怕往前进一名?”。 文修赶紧收起笑容,挺了挺胸,不由自主地摆了摆屁股,不小心碰到了站在身后的李玉。 李玉后退不及,赶紧伸出双手一挡。正好托住文修的屁股,她的脸刷地全红了,触电般抽回双手,后退半步。“滚!”她轻声喝了一声,狠狠瞪了文修一眼。 李玉和文修开蒙上学的时候就在一个班,小学时期有好几个学期还是同桌。小学课桌和凳子都是那种长条形的,两个孩子坐一起倒还宽松。但是,只要不小心越过了“三八线”,文修的手臂手背就会被李玉用指甲狠狠掐,文修每次都只好瞪圆了眼忍着。 小学四年级第二学期的一个夏天,大家都在午睡,男生躺课桌上,女生躺凳子上。男女大都相互嫌弃,很少同一个方向躺着的。睡到一半时候,值班老师也趴着睡着了,一直假装睡着了的黄利民和梁英悄悄起来,跑过来把文修的裤子脱了,塞到李玉的书包里。 “铛铛铛!铛铛铛!……”,午睡结束的钟声响了。李玉迷迷糊糊从凳子上爬起来。“啊~”,李玉尖叫着跳起来,抓着书包就跑出教室,一口气跑出去三四里地才喘着粗气停下来。想了想也不敢再回教室,就转了一圈回家了。第二天早上,李玉低着头跟在妈妈后面来了,让老师重新安排了座位才肯继续上学。 那条裤子一直没找到,老师把班里十几个捣蛋鬼审了几遍都没结果,成了悬案。妈妈只好把文修六叔穿过的一条破旧土棉布裤改小一些给他穿上。 这个悬案到小学毕业的时候,终因梁英主动交代而告破。但李玉死活不承认当时自己书包里有什么裤子。 “你这个二流子!把我的裤子还给我!”文修揪住梁英一顿猛打。梁英自知理亏,连连后退:“就是放她书包里了,利民也是看见的”。 “无耻!叛徒!”黄利民走了过来,又把梁英打了一顿。 悬案是破了,但裤子还是没有找到,让文修更是伤心。初中三年,文修和李玉两人都相互躲远远的,不再说过一句话。 听到身后的低声怒吼,文修慌忙转过身去,没想到身后站的竟是李玉,她不是这一组的啊。三年来两个人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文修忍不住上下多看几眼。以前与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同桌,竟然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马尾辫也不再是以前那样枯黄的挂在脑后,而是从耳后垂到胸前,黑得发亮,被初春的微风吹得微微飘动。里面穿着一件红色的毛线衣,应该是她自己织的。去年秋天就曾远远见过她课间休息时,坐在教室里织毛衣。外面穿着一件将军黄的保安服,应该是她哥哥从广东寄回来的。她哥哥去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又不肯复读,就去广东打工了。衣服稍稍小了点,两个上衣口袋的地方像藏着两个气球一样鼓的挺挺的,快要把衣服扣子崩掉了。 看到文修转过身来傻呆着看自己,李玉急得脸更红了,又怕主席台上正在训话的黄主任看到,“滚!滚!”,连连轻轻跺脚,伸手想把文修推开,伸到一半又赶紧缩回来,只好紧紧攥着自己的胸前的辫子发抖。 “要我滚?你不是三组的么?啥时候站到我身后来了?我才不滚呢,要滚你赶紧滚!嘿~嘿~嘿~”,文修回过神来,睁大眼睛看着李玉急得冒出细细汗珠的红脸,咧嘴低声说完,又扭了一下屁股,做了个鬼脸,这才转过身去。 黄主任也刚好结束了训话,退到柱子旁,李校长从另一根柱子旁踱了两步,站到主席台中央。 说是主席台,其实就是教师宿舍的走廊,比屋前地面稍高二三十厘米而已。走廊上坑坑洼洼,星星点点残留着不知道哪个年代浇筑的水泥地面。主席台两侧间隔五米左右的两根屋檐柱子上贴着一副红底黑字的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颜体大字,遒劲有力,一看便知是李校长写的。“秦关终属楚?那汉朝呢?秦砖汉瓦呢?”文修不屑地想着。 可是已经迟了,黄主任细眯着眼睛训话,估计是没注意到文修和李玉在台下的小动作,但是站在柱子旁睁大眼睛巡视全场的李校长是看了个真切。 “文修,出列!上来!”李校长刚到主席台中间站稳,就抬手指着文修大声呵斥。 “就被你害的!”文修扭头狠狠瞪了李玉一眼骂道,磨蹭了一下,苦着个脸,很不情愿地慢慢走到李校长身边。 看到李校长发怒了,广场瞬时鸦雀无声,六十多个人齐刷刷站着,一百多只眼睛直勾勾看着文修。在主席台旁边站着的几位老师相互看了一眼,摇头苦笑。 李玉双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辫子,看到文修低垂着脑袋站在主席台上,像秋后霜打了的茄子一样,不禁焦急起来。她本来是站在三组的,今天刚开会没多久,乘老师不注意,神使鬼差地穿过四组,插到五组的文修身后来了。也许是觉得只有一个多月就毕业了,或许等会散会的时候,文修总能跟她说上一句话,自从小学四年级那次事情以后,他就一直不理她了,已经整整五年了。有好多次,李玉想走近文修搭个话,都被他冷冷的眼神吓退了。这次是最后一次大会,以后搭话的机会可能就没有,但没想到惹出这么大事来,想到文修这肯定又要挨训了,更不可能再理她,李玉急得差点哭出来。 “无怪乎,”李校长大声说道,看了眼文修,顿了顿,转头又看向广场上鸦雀无声的同学们。 李校长评上过一届县里的优秀语文教师,金黄色的优秀教师证书用相框镶着,一直挂在学校办公室里。他的字写得好,每年春节和开学的时候,学校几个老师都会写一些对联和名人名言之类的张贴上,其中总是李校长写的字最获好评。他课讲得也很好,特别是站在讲台上朗读课文的时候,表情丰富、抑扬顿挫:“……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无怪乎有老师说我对文修的看重是‘爱屋及乌’,”李校长停顿了几秒钟,左右扫视了两圈台下的同学们,接着对文修大声说道,“你刚入学的时候,我以为,你姐姐那么优秀,你肯定也不会差,考个中专是没问题的,谁知这初中三年,你是一再让我失望啊!这还有多久就要考试了?你还是如此吊儿郎当,开会也在打打闹闹,调皮捣蛋?确实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啊!” “是没遇到好泥水匠。”文修轻声嘀咕着。站在前排的几个同学隐隐约约听到了,看到李校长严肃的样子,憋着不敢笑。旁边的数学老师——蒋老师倒是咧着嘴哈哈笑起来。 李校长狠狠瞪了一眼文修,也忍俊不禁,很嫌弃地挥挥手:“滚,滚下去,就你有本事,考个中专给大家看看!” 文修赶紧逃也似的跑回队列里,又狠狠瞪了李玉一眼,转身笔挺地站着,听李校长训话。 李校长缓缓从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口袋中掏出两张信纸,右手捏着右上角,在风中抖了抖,然后左手拉着左下角,双手微微上举,矮壮的身材瞬间高大了起来。他用力抿了抿嘴唇,清清嗓子:“‘既来之,则安之’,儿不曾想,向往已久的雪峰一中,竟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过区区一方浅池......” 原来是黄主任的小儿子前不久刚寄回的家信,他是去年从荣光中学考上县城的雪峰一中。以他的成绩,本来是可以考上中专的,他自己不愿意,就去读高中,要考大学。 雪峰一中是雪峰县最好的中学,能考上一中就等于半条腿迈进了大学。据说前身是清光绪初年修建的硖江书院,由本地望族萧氏族人倡导修建。“前横硖水,左右潆回;对插高峰,两山拱秀,殆天造地设以开百代之人文也”。二百多年弦歌不绝、文脉延绵,是宝庆府享有盛誉的九大书院之一。后几易校名,七十年代改为国立中学,叫雪峰一中,不久后就被评为湖南省重点中学,全国特色学校。这十多年来,雪峰县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大学生都是这里毕业的,且每年都有学生考上清华北大复旦等名校。 文修不禁入神地听着李校长抑扬顿挫地把信读完。“盛名难副、难副盛名”,文修缓缓摇着头,轻声念叨着,动员会后面训话的其他老师都说了啥,他也没怎么听进去了。 那次大会后一个多月就中考了。荣光中学因为地处偏僻,又没有合适的教室设立考点,每届学生都要走路到乡中学去考试。 考试前一个礼拜左右,每天都有一些同学偷偷跑出去了,穿过两座山,走过一片水稻田,又坐船过了一条河,到隔壁乡政府的供销社买了一些留言本、明信片。明信片正面都是郭富城、刘德华、关之琳等的照片。同学们回到教室,相互交换着写留言本,关系要好的同学,还会赠送写好留言的明信片。总会有一些感人的话语,有些还会贴上照片。 各科课都停了,大家自习。教室里充满了各种说笑声、打闹声,偶尔还会有女生低声的抽泣声。以前还遮遮掩掩的几对谈恋爱的,现在也都放开了,都把桌椅搬到教室后面,文修数了数,一共是七对,刚好把七个小组的最后两个位置占了,互不干涉,卿卿我我,每天都上演“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的爱情戏。情多处,照样也是热如火,“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紧紧相拥,融合在一起了。其他从教室后门进出的同学也都装作啥也没看到。 老师们最终放弃了维持秩序的努力,最后几天连教室都不来了。文修倒没有特意去买留言本,还是能翻翻学习笔记,一是觉得留言本没啥意思,二是也不敢向父母开口要钱。只是要忙着给同学们写留言,还收到好些明信片,有些都没细看就塞进书包,拿回家悄悄藏在床褥下的稻草里。 三十多年过去了,文修早已不记得那些同学相互的留言了。只有李宏的留言本扉页上写的一首诗,文修至今还是记忆犹新: *送君千里终挥手,* *勒马回首眼如钩;* *他年一展平生志,* *定娶奴家靓莫愁。* 初中三年,李宏都是班长,考过几次第一名,还到雪峰一中去参加过一次全省的数学竞赛,虽没有获奖,但也是让他骄傲过好一阵子。 李宏的字写得不错,是全班六七十人里面算前几位了,另外还有三个男同学的字写得也很好,文修也算其中一个。字如其人,字写得好的几个,恰好也是最帅气的几个,让同学们很是嫉妒羡慕。李宏的留言本刚一传出来,就被同学们争来抢去,给他写留言。一直到考试前一天,李宏才好不容易从一个同学那里把他的留言本要了回来。 中考一切正常,除了考点不同以外,与以前期末考试的不同,就是考完回家彻底自由了,没有暑假作业。文修回到家里丢下书包,他父亲刚想走近问一下考试的情况,他已经转身走出了屋,哼着小曲,找堂哥下象棋去了。 第4章 热日炎炎 雪峰县地处中亚热带季风区,四季分明。放暑假没多久,就到了盛夏时分,天气越来越热。太阳刚从北回归线往南走不远,江西、湖南大部分地区处于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区域,大气高压气旋的高压脊在这一带徘徊,天气酷热,经常会出现35℃以上的高温天,超过40℃的高温天也很常见。 文修站在门前的大树下,午后热辣辣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摇晃着,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树上的知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哀鸣着。远远的田垄里的早稻一片金黄色,像滚烫的玉米面一样,在微风中起伏滚动。风中弥漫着一股从水稻田蒸发出来的烂泥味,文修轻轻吸了吸鼻子,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远远的,一头大水牛在蓼水河边慢慢走着,边走边吃青草。水牛不时甩动尾巴、摇晃脑袋,应该是有好多吸血的牛虻跟着。水牛身躯侧面,不时现出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这是谁家的小孩呢?”文修眯缝着眼睛,仔细看了好一阵子,才看清楚是白宗完。白宗完是宗字辈,文修比他低一辈,应该管他叫叔。 “热日炎炎农民忙, 家家户户谷满仓; 墙上喇叭一声响, 全都成了统交粮。” 文修脑海里不禁跳出这首诗来。据说,这是宗完叔五岁时做的诗,文修那时还要再等两年才出生。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太阳快落山了,天还是热得很。在村中央的大晒谷坪,劳累了一天的村民们三三两两,或蹲或站,端着大海碗在吃饭。大海碗里的饭菜都堆出一个小山尖尖。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偶尔有人把筷子伸到旁边人的碗里夹一块肉或一把菜,不时传来一阵阵笑骂声。 晒谷坪的东南角有一口古井,全村人都从这口井里打水。传说这口井原来是一庄户家里的。这个庄户夫妻白天给地主家种地,晚上就从地主家借一些大米酿米酒,附近几个村的人都来用米换酒喝。酿酒剩下的酒糟还可以喂两头猪。不分天寒地冻,每天从早忙到晚,一天睡不了三四个小时,一年四季辛苦操劳,可家里还是很穷。 后来,有一个梅山里的老神仙知道了这个情况,觉得他们太可怜,就施展法术,把井水变成了米酒。庄户每天都能从井里打出米酒卖,没过几年,就过上了好日子,还乘一年大旱,地主家都要卖地买粮,就从地主手里买了几块好地,还雇了两个长工。 一天晚上,庄户妻子跟庄户说,这井是挺好的,能天天出来酒可以卖,可就是没有酒糟喂猪了,这几年吃肉都还要去张屠户那里买。 这话被那个老神仙听到了,他很是生气。于是,井里的酒又都变回了水。老神仙还在井边石头上留下一首诗:“天高不算高,人心才算高;井水当酒卖,还嫌猪无糟”。 再后来,这个庄户人家绝了后,村民们一起把这口井扩建了一些,成了公用井,那块神仙留诗的石头也在扩建中不见了。 那天傍晚,大家正在一边吃饭一边说笑着,刚吃完饭的小宗完把碗筷放在井旁,爬上半米高的石砌井沿站着。微风中,清澈的井水轻轻拨弄着小宗完的倒影,两条精瘦的鲫鱼在宗完倒影中悠闲地游着。小宗完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念出那首诗来。大家一听,纷纷称奇,都说不简单:白宗完肯定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文曲星啥?什么热日炎炎‘?”只有文修的堂23爷爷很不以为然。23爷爷朝白宗完走近两步,干枯的右手握成拳头,再微微伸出弯曲的食指与中指,圆睁着眼,狠狠往白宗完的头上磕去:“吃我一个爆栗子!” 宗完父亲蹭地站了起来,差点把手里端着的大饭碗晃掉了。还好23爷硬生生收住了手劲,指头轻轻地落在白宗完头上。 “是赤日炎炎!”23爷顿了顿,抬头向大家说道,“赤与热都搞不懂吗?赤,红色也,赤橙黄绿青蓝紫,说的就是红色。” 23爷是1949年在老雪峰中学高中毕业的,高考成绩不理想,没考上大学,计划着来年再考。当年10月7日,雪峰县迎来了解放,23爷就回到村里。1951年,白石村办了白石小学,村里的孩子终于可以就近上学了。当年12月,全县开展扫盲运动,大队书记就叫23爷去做了耕读老师,那种白天种地,晚上抽出两个小时教村里文盲识字的老师。 1952年清明前后,23爷的父亲被民兵从山里抓了回来。他是1950年跟着一个国民党中将师长的“西南联军”跑到雪峰山里去的,“西南联军”很快就被解放军击溃了,23爷的父亲就在山里跟着土匪东躲西藏。这次被剿匪民兵抓了回来,没过多久就被押到村前鱼塘后面的山坡边那个简易刑场枪毙了。一起被枪毙的还有以前的保长、土匪头子等好几个人。 那一天很多村民都跑去看热闹,围了好几层,很多小孩只能骑在大人肩膀上才能看到刑场的情况。23爷也去看了,回家后没几天就疯了:整天蜷缩在破棉被不肯出门,看到人进屋就用棉被蒙上头,急急喊“别毙我!别毙我!” 大约半年多后,23爷慢慢正常了些,能出门干活了,可是说话还是偶然会颠三倒四、张冠李戴,因此也就没能再做耕读老师,教人识字了。但是他的学问依然是村里最高的。大家听他一说“热日”是不对的,又听他说“热”、“赤”、“红”都是头头是道,就不免疑惑起来,便都停下议论赞叹,静静看他说啥。 幸好那时候离1991年还有十多年,23爷还不知道有个叫崔健的歌手会在1991年唱一首歌,否则,23爷一定还会说:“崔健能唱‘那天是你用一块‘热布’/蒙住了我双眼也蒙住了天’吗?只能是说“红布”!红,赤也。” 23爷看到大家都停下来看着他,就越发得意了,故意停顿了一下,环视一周后大声说道:“曾国藩说过读书以声调为本,作诗以训诂为先,口水话可以说热,作诗的时候,就只能说赤了。诗圣杜甫有诗曰:南天三旬苦雾开,赤日照耀从西来,你们看,赤日,他能写成“热日”么? 23爷看着众人迷惘的样子,顿了顿又说道:”‘赤日炎炎似火烧,田里禾苗半枯焦;农民心里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你们不记得了么?去年冬天祠堂里唱的《智取生辰纲》,白日鼠白胜不就是这样唱的‘赤日’?”。23爷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戏里白胜挑着酒桶、唱着山歌走路的样子。 大家瞬间明白了,都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就是赤日嘛,写诗怎么能写热日呢?这哪算诗啊……”。 小宗完用力抬着头,看着周围的大人们,紧紧咬着苍白的嘴唇,两只大眼睛不停扇动,已然是泪光闪烁。 宗完父亲瞪了23爷一眼,快步走到井边,把筷子夹在左手的饭碗下面,腾出右手用力把小白宗完从井台上扯了下来,“走!回家!”。 23爷见状越发得意了,呵呵一笑,摇头晃脑问道:“训诂!训诂!我顺便再给你们讲讲,曾国藩说作诗以训诂为先,你们知道什么是训诂么?”大家死一般寂静,相互瞪眼看了看,白宗完父子俩也不禁停下了脚步。 “寻姑?寻姑?作诗以寻姑为先,就是作诗要先找姑娘呗!” 大家转头一看,刚在家里喝了半斤米酒、满脸通红的刘老二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正站在人群后面大声嚷嚷。 “作诗找的姑娘,那一定是县城里的才行咯,后沙镇的都不行,找我们村里姑娘就最多作作山歌。23爷,你当初在雪峰中学上了六年学,一定找了不少县城姑娘吧?怎么今年四十五六了还单身啊?也还没见作了啥诗呢?” “你……你!我……我……”23爷指着刘老二,憋红了脸,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大家哄笑着,拎着吃得光光的大饭碗,说笑着各自散了。 “嗨嘿~你看天边那朵云哟~”刘老二边走边放开嗓子唱开了,“又像落雨又像晴呐~” “嗨嘿~你看前边那个妹呵~”杨老五家守寡的孙媳妇远远地接过去了,“又想恋郎又怕人咯~” 小宗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父亲再次猛地拉他一把,往家里走去。 …… “你是要去广东打工吗?呵呵”,不经意间,白宗完跟着大水牛慢慢悠悠的,已经走到了文修门口的稻田田埂上,抬头向文修问道。 文修看着眼前的白宗完,一米五多的个儿,这么热的夏天,还穿着快到膝盖的蓝色卡其布上衣,四个衣服口袋上都散布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破洞,应该是他父亲留下的;短短的双腿吃力地支着胖圆的身躯,微微摇晃,耷拉着的脑袋偏向右侧,斜着眼睛,咧着嘴笑着。 文修静静地看着白宗完,没有答话,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道:“也真是可怜人。” 白宗完五岁就被白石完小破格收了,果然成绩优秀,每次都是考第一名,还跳了两次级,8岁就读完小学五年,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到雪峰一中的初中部。那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全村人都很高兴:白家又能考上一个清华或北大的了。 但白宗完自上初中以后,成绩就不行了,也许是被其他学生比下来了,也许是年龄太小,离开父母督促后就不能用心学习了。反正是在初二第二学期的那个暑假休完后,白宗完就不再肯去上学了,在家里发呆,跟谁都不说话。 白宗完父母急坏了,赶紧带着白宗完去找樟树下的张医生。 张医生是医生世家,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家多少代人有开诊所、药房,他父亲这一辈就有三个医生。他的一个弟弟是国军上校军医,抗日战争时期参加了两次长沙会战和雪峰山会战,救治了很多伤兵。1948年的时候,他跟着部队跑到台湾去了。据说临走之前,他偷偷带了几个勤务兵跑回家里,把祖传的所有藏书,包括医书,装了整整八大笼箱,都带走了。他父亲让他给家里留一些银元,他拒绝了,说“要不您和妈跟我一起到台湾去,您们不去,给你们留银元就是要您们的命,解放军就要来了,国军是抵挡不住的。” 他爸妈不肯离开白石村,说我们家世代行医,救死扶伤,经历了多少次改朝换代,不都挺好的吗?为什么要跑到那个什么台湾岛去? 后来很快就解放了,张医生家也被抄了,幸好没抄出什么钱,据说是为了送张医生读书、留学和托关系找工作,把家里积蓄都花光了,还找人借了一些钱,早就是个破落户了。 土改工作队征求了村民代表的意见,就没太为难张医生一家,让他们搬到村里的老牛棚里住下了。没过多久,又让张医生的父亲在大队部诊所给大家看病了。 可是,出生在医学世家的张医生从小却不肯学医,而是喜欢写诗作文,15岁时考入了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立志教育救国,据说和毛主席曾是同学。1915年,袁世凯接受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引发全国学潮,毛主席拍案而起,泣血写下“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 张医生也跟着毛主席参与了学潮,失败后愤然辞学。后来,本着他老乡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想法,东渡日本,辗转考入明仁大学研习医学,系统学习了传入日本的西方医学。 在去日本之前,张医生在家里待了一年多。一天,在他父亲的药店里,父子俩就中医西医发生了激烈争吵,张医生一怒之下把药柜全砸了,各种名贵的中药材全都被他丢到白米石下的深潭去了。 张医生在明仁大学获得了医学和化学双博士学位,在父亲的多次写信催促下回到家乡,先到白石完小教了几年书,后去广东省府做了秘书,又被委派到广东省立师范学校,主持创建了化学系。1949年初,张医生惦记家里年迈父母,不愿去台湾,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从广东回到了白石村。 他学的西医和化学在这里也没啥用,就跟着父亲在大队部诊所帮忙,开始学祖传中医,也挣点工分,勉强维持生计。虽没祖传医书了,但毕竟是医学世家,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已经能独立坐诊,是远近闻名的医生了,治好了很多疑难杂症。 再后来,县里统一组织培训了一批赤脚医生,这些赤脚医生都是根正苗红的贫雇农,也为白石村培训了两个,等他们学成回村后,张医生就被辞退回家了。 但是张医生已经很有名望了,周边村民还是会常常去找他看病,他推辞不得,也就不时给村民看看病,但不卖药,看诊费全凭患者自愿。 张医生让白宗完坐好,把手放在桌上。他并好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宗完的腕脉处。脉象浮而无力,大小不一,来去不定,捉摸不着,像水底鱼儿吐的气泡一样。张医生不由得皱紧眉头,屏住气把了好一阵子脉。屋里死一样寂静,谁也不敢呼吸。 给白宗完把了脉,张医生接着拿出一个圆圆的、浅浅的托盘。托盘周边绷着削得光溜溜的竹片,底面是一张绷得紧紧的白纱布。张医生把托盘伸到白宗完身前,让他褪下裤子,朝托盘里面撒一泡尿。 白宗完扶着小鸡鸡,憋得满脸通红,一线细细的尿穿过托盘底部的纱布,又冲到地上。一阵嘘嘘声过后,托盘的纱布湿了一大片。张医生扶了扶金边老花镜,把托盘凑近仔细看了会儿,又闻了闻,还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纱布,皱着眉,眯着眼,好一阵子不说话。 白宗完父母紧张地看着张医生,大气不敢出,汗水从脸上不停地往下流,滴在白宗完刚尿的尿里。 “最近有没有受到惊吓?” “应该没有,没出门啊,就是放暑假在家里待着,也没让他干啥活,就是偶尔帮忙晒晒谷。” “有没有碰到梅山鬼?” 宗完父亲心里一惊。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应该不会,附近几个入了梅山教的,大家都知道,和我关系都还不错。” “那有没有生人到过你们家里?” “这天真热死人。”宗完父亲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生人?应该也没有吧?”他转头看向白宗完的母亲。 “生人?那应该有。”白宗完母亲说道,“一个多月前,刚放暑假没多久,那个卖刀的,你不记得了?卖不锈钢菜刀的,哑巴,拿着粉笔在地上写字,说是靖县那边过来的,工厂倒闭了,没发工资,就给他一些菜刀低价抵工资了。” “哦,对!我怎么忘了呢。那个人的粉笔字写得还挺不错。老板也是太狠心,哑巴的工资也都不给,让人家跑几百里,顶着太阳到处卖菜刀。” “后来你非要买他一把菜刀,我怎么也挡不住,家里的菜刀用得好好的……” “不是跟你说了嘛?人家多可怜,一个哑巴,刀又不错,人也挺好,后来在咱家里吃了饭,临走前,不还在我们大门上写了一句感谢的话么?” “这个人有问题!”张医生截住话,低了低头,把老花镜往下扶了扶,两个浮肿的眼袋从镜片后露出来上半截,压在眼镜金边框上,像要把金边框压断似的。张医生盯紧宗完父亲,阴沉着脸说道,“靖县那边哪里有打刀的工厂?那边可都是梅山里的苗人,很多养蛊的。” “啊……”宗完父亲一下僵在那里了,脸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 张医生后来又说了啥,宗完父亲全然记不得了。只是木然地看着张医生从钉在墙上的台历上撕下来一张,翻到背面,开好了方子。 宗完父亲伸手接过方子,小心地叠好,放到口袋里。牵着白宗完的手,谢过张医生,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宗完父亲就挑着一担竹箩,走出村口,沿着蓼水河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后沙镇农村医院中药房抓药。 药房医生接过方子,一看是张医生的,就说:“张大夫开的方子是最不好抓的,看看能有多少吧。” “柴胡、香附、枳壳、丹参、黄芪……”,药房医生拿着一只铅笔在方子上点着,“这二十味药,我们这里有。” “无根水、门臼灰、人中黄……,这十五味药,我们这里就没有了,你去找张医生想办法吧。” “好吧,把你们这里有的药都按方子配齐吧,其他的我回去再找张医生想办法。” 宗完父亲把几十个药包整整齐齐在竹箩里放好,满满当当两箩筐。宗完父亲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卷好的小塑料袋,从里面翻出一沓钱,蘸着口水点了两遍,递给药店伙计,然后挑着竹箩回了家。当天夜里,他又打着稻草火把,去找了张医生请教了另外十五味药该如何凑齐的办法。 白宗完按张医生的方子,吃了一年多,刚开始那两副药吃得还有一点效果,精神好一些,但后来就没用了。宗完父亲又去找了几次张医生,换了几味药,但依然是没有用,当年家里收谷子都卖了,还到信用社贷了款,实在没钱了,就没再去抓药吃。 看到儿子吃了一年多的药依然没有起色,宗完母亲终于说服了宗完父亲,想更多办法,先后去到石门的老九婆那里问了仙,请石山脚下的李师公来收了吓,又带着白宗完到白米石那里烧了香、磕了头,还在鸡笼庵旁边的那棵社公树裸露的树根缝里,用一只碗扣上一个染得红红的鸡蛋,烧了钱纸、点了蜡烛,敬了社公老爷。 各种办法都想了,加上吃药的时间,一共折腾了两年多,白宗完终究还是没能再回到雪峰一中,他原来的同班同学已经读高中了,他父母也放弃了各种努力,任由他整天吃饭、睡觉、发呆。再过了两年多,病情反而像是好了一些,能帮家里放牛、打草了,只是见人只会傻傻地笑,时不时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从白宗完从雪峰一中退学以后,他父亲再也没有笑过,也躲着村民,跟谁都不来往,日渐消瘦,过了四五年就去世了,刚过了四十岁生日。临死之前,他还在轻声念着:“热日炎炎农民忙,家家户户谷满仓……” 也许,他是在想着,能五岁作诗、三年读完小学五年、考上雪峰一中的初中,这不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么?怎么才去一中读了两年书,就变成这样了呢?难道是我老白家祖坟漏了气吗? 第5章 “双抢”要来了 “双抢”还是要来了。 双抢前不久的一天中午,文修无聊地躺在门外树下的竹凉床上,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发白的棉布裤衩,看着天上的白云发呆,肚子上盖着一把蒲扇,也懒得扇一扇。23爷来文修家串门。自从疯了那几个月以后,二十多年来,他总还是经常说一些奇怪的话,之乎者也、颠三倒四。后来到了1979年,县委全面落实党的政策,给地主、富农分子摘“帽子”,给他父亲平了反,算是枪毙错了,可也没啥补偿,但他终究能抬起头在村里走路了,也不要戴着高帽子游村了。之后没多久,他到驼子裁缝那里赊账缝了一身长袍,纯藏青色的棉布,刚好露出半截布鞋鞋面,穿上很得体。还去后沙镇买了一顶瓜皮帽,整天戴着。现在是大夏天了,23爷每天出门还是这副装扮,也不怕捂出痱子。 “文修,在家呐,哈哈!” 23爷提着长袍,正准备迈过门前的小水渠。洗久了的长袍已经发白,下摆上几个形状大小、颜色深浅都不一的补丁特别显眼,据说是被村里那几条狗咬破的。文修赶紧起身往屋里走,不想理他。每次寒暑假的时候他来文修家,都会拉着他讲半天课,怎么对对子、写诗、作文之类的,然后还要留下几个对对子、命题作文的作业。连学校发的作业都完不成,文修哪里还顾得上他的作业,每年开学就都躲着他。 “文修,文修,别跑啊,我就跟你说几句话。”看着文修要回屋,23爷赶紧双手提着长袍,小跑了几步。一米八多高的身形被长袍裹着,更显得魁梧,像一块大门板一样,抢在文修跟前,往大门门框上一靠,就快把门堵住了。 文修躲闪不及,脑袋差点撞上他微挺的肚子。23爷伸手扶住文修的双肩:“哈哈,这小家伙,越来越帅气了啊。我们白家的男人都帅,再过几年,等你长到23爷这么高,那肯定是村里最高大帅气的了。” “23爷好!”文修阴着脸,很不情愿地低声叫了他一声:“23爷才是我们村最高大帅气的呢。” “唉,你23爷老喽,早三十年,那肯定是!周边几个村的,包括后沙镇的漂亮姑娘,都喜欢我呢!可惜没一个我看得上的。”23爷又吹开了。 文修低着头想从23爷身边绕过去,被他抓住肩膀动弹不得。23爷哈哈大笑:“别跑别跑,我今天是想到一个上联,妙手偶得啊,一时半会还没想到下联,就特意来找你对对,也看你水平提高了没有。” 文修一听,心想完了,又来了,啥年代了,谁还对对子?迂腐之极!现如今的挽联都是抄书上现成的。我才不想学呢,考试又不考,有屁用?但在长辈面前,他又不敢失礼,更不能顶嘴,只好低头静静站着,充分行使天赋人权中最重要的沉默权。 “听好了,”23爷看文修端端正正站着,就抬手把头上的瓜皮帽抓下来,晃着花白蓬松的脑袋,吸了一口气,换成了他那最为得意的普通话,抑扬顿挫地念出上联: “夫唱妇随,夜半镜湖鱼偷电” 文修一听,就知道23爷这联说的是梁老四夫妻,他们两个是出了名的勤劳、恩爱,承包了好几个村民撂荒的水稻田,还在村里信用社贷款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给蓼水河里挖沙船运送河沙,晚上还经常背着麻鱼机去电鱼,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能电十好几斤,早上拿到镇上去能卖不少钱。他们俩每天忙忙碌碌,却是恩恩爱爱,从不像其他夫妻那样有吵架红脸的时候。 付出就有回报,小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还清了贷款,去年冬天还修好了一栋两层的红砖房。楼板、楼梯和屋盖都是钢筋混凝土的,还有两层钢筋混凝土圈梁,屋顶上就是晒谷坪。请的是在广东那边大型施工企业做过工的大师傅,布局、装修都是仿广东那边的豪宅,堂屋挑空,二层阳台悬挑有一米多,外墙贴的白色马赛克,比本地的房子要漂亮得多。文修奶奶看了都直夸,说比被文修烧掉的那个老祖屋还要气派,确实是时代进步了。 今年是少见的大旱,几个月没下过像样的雨了,大家都在从河里抽水抗旱,曾经能放排、放大货船的蓼水河几乎断了流。每天晚上背着麻鱼机在河里麻鱼的有十好几个,麻鱼机滋滋滋的响声都不间断,河里的鱼几乎被电光了。好些人就偷偷地跑到村里水库去电鱼。水库在山里面,是在诺脚溪上修了一个大坝围起来的,那里山深林密、人烟罕至,村里雇了个五保户守水库,是个老酒鬼,每天晚上喝多,就知道呼呼大睡。 前几天的一个早上,守水库的醒来听到麻鱼机的响声,出门一看,水库边上趴着一个人,背上的麻鱼机还在滋滋响着,走近才看到水里面还有一个人,两个人一动不动了,他吓得赶紧跑去叫了几个人过来。 原来是梁老四夫妻两个,头天晚上半夜又去水库偷偷电鱼了,估计是他老婆用网兜捞鱼的时候不小心触电倒下,梁老四急忙去拉,却没有关开关,两个人就都被电倒了,一直电了好几个小时,早上被发现后早已没救了。可怜他家里两个小孩,大的才四五岁,小的两岁多,以后都只能跟着爷爷奶奶了。马上就要双抢了,地里的活谁来干啊? 文修听到23爷念的“夫唱妇随,夜半镜湖鱼偷电”上联,脑海中不禁晃过梁老四夫妻的身影,脱口而出道: “呜呼哀哉,湖畔那山杜鹃哀” “不行,不行,”23爷听了大摇其头,又一抬手,把瓜皮帽重新扣回头上,“这对仗、平仄都不对。关键是,上联有‘湖’了,下联怎么还能用‘湖’字呢?” 文修实在是忍不住了,乘着23爷双手扶正瓜皮帽的档儿,猛地从他身旁窜出去,跑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叫‘合掌’,忘了么?合掌是对对子的大忌,要不得的……”23爷急慌慌地提起长袍,在后面边追边喊。 文修跑得飞快,回头看着提着长袍,笨拙地往前跑的 23 爷,不由地笑了,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受得了,大热天穿着长袍,戴着瓜皮帽的。 文修一会儿就跑到山顶上去了。23 爷追了一阵,看文修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放弃追赶,停下来喘了一会儿粗气,转头慢慢往村里走去。 文修站在山顶上,看着山下的稻田,金黄色,一望无垠。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只是,这天气似乎比往年更热一些。想到即将开始的双抢,文修浑身不禁一阵发紧,担心起来。 第6章 双抢 双抢,终于来了。 “双抢”,是江南水稻产地在二十世纪50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特有的景象,经历过的人都说不堪回首。每年7月份中旬和下旬,一共十多天,正是最热的时候,又多雷阵雨,是“七下八上”汛期最严重的时候。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既要把已经成熟的早稻抢收回家、晒干进仓,又要引水耕地,插晚稻秧苗。晚稻秧苗必须抢在8月1日前插好,叫做“抢八一”,否则,晚稻的产量就会大大降低甚至绝收。抢收早稻、抢插晚稻,当地人称之为“双抢”。 雪峰县域一半在雪峰山山区,另外还有百分之十的丘陵,百分之十四的平原,其余的就是位于平原和丘陵过渡区的岗地。白石村大部分区域位于蓼水河下游的冲积平原上。除了蓼水河,还有诺溪穿村而过。五六十年代大兴水利那阵子,村里又在诺溪修了一个水坝,沿河还有两个不需要动力的水力抽水泵。除了像今年这种罕见大旱年景,村里的绝大部分田地都有了自流水,不需要抽水灌溉,是上等的好水田,水稻一直都是主要农作物。 六七十年代前,村里水田只种一季水稻,大约在六十年代末,开始试种两季水稻,很快获得成功,到了70年代中期,就全部都是种双季稻了,“双抢”也就成了村民们每年最艰苦的“攻坚战”,男女老少齐上阵,个个都要掉一层皮。 那是真的掉一层皮,不是形容词。特别是平时下地相对少的人,双抢开始的第一关,就是要掉皮。掉了一层皮后,皮肤就是黝黑黝黑的,能扛住紫外线的照射了。 “起床啦!起床啦!”,文修母亲用力拍打了几下房门,听到屋里有了几声“哼哼”的回应,就赶紧转身戴上斗笠、提着镰刀出门了。 文修艰难地睁开眼,又重重地闭上眼皮。雪白的月光穿过窗户,照在床前的地上。 “又这么早,才两三点钟吧,公鸡还没叫呢,真是比周扒皮还厉害。”文修一边低声嘟囔着。昨晚父亲用手摇风车车晒干的稻谷,文修打下手,一簸箕接一簸箕往风车斗里倒稻谷,直到晚上十点多才睡。 双抢已经开始好几天了,每天都是这样两点多钟就起床,文修真不明白他母亲又没有闹钟,怎么总是能这么准时就起床,把大家都叫醒了。 文修艰难地翻了个身,直挺挺趴在竹席上,浑身酸痛,露在外面,刚被暴晒了几天的皮肤红的发肿,每一次翻身都压得皮肤生疼。 “再坚持两天,应该会消肿,然后脱皮,搓掉一层白色的皮,就是黑黝黝的铠甲,那时就不怕晒了”,文修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闭着眼默默喊号子:“一二三,起床!” 文修接连喊了四五回号子,迷糊中每次都已经走到了门口,可怎么也打不开门。回头一看,原来自己还是趴在床上。 门外陆陆续续传来声音,先是母亲开门出去,接着就是父亲拍打竹箩筐,然后是姐姐吸着塑料拖鞋啪啦啪啦出门。 文修继续在默念着号子起床。 终于费劲地翻身起来了,努力睁开眼,胡乱洗了把脸,找到昨晚放好的斗笠和镰刀,走进月色中。 1981年搞了联产承包责任制,耕地都分田到户了。村里以生产队为单位,耕地都是根据位置好坏搭配着,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抓阄分到各家各户。这双抢的时候,每家都在抢时间,沿途的稻田里,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在割稻子。 文修踮着脚,在小田埂上走了好一阵子,绕过好几片稻田,其中有一大片是梁老四承包的,熟透了的禾稻低着头,齐刷刷站着,不知道何时才能有人帮收割呢。 再趟过了一条小溪,文修才到了自家今天要收割的责任田。父母亲和姐姐正埋头唰唰唰地用镰刀割着稻杆,割满一把就放身后。已经割了一小半了,一把把的禾稻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月光下金灿灿的稻谷恋恋不舍地躺在稻穗上,等会儿就要告别稻穗了。 文修低头挽起裤脚,踢掉拖鞋,走到田里,弯下腰,用左手握住稻杆,右手握着镰刀快速地割下一茬。稻穗上的露珠抖了下来,滴在手上、脚上,湿湿冷冷的,有些凉。镰刀一晃,差点割到自己的小腿,吓得文修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打起精神,站好姿势,快速的割起稻杆来。 到天快亮的时候,文修一家人总算把这块约7分地的稻子都割好了。父亲满意地转身看了看满地排的整整齐齐的稻穗:“这块田不错,应该能收六七百斤,今年早稻换的威优6号新杂交种比去年的好啊,早晚两季亩产超吨粮肯定又没问题,希望袁隆平尽快搞出来超级稻,那亩产一季就能超吨粮了!” 文修倒提着拖鞋,握着镰刀,在旁边的小溪里洗了脚上沾的泥,还拔掉两条吸在脚趾缝里的蚂蟥,回家去煮饭了。父母亲和姐姐去秧田扯秧。 前天收了稻谷的那块田,父亲昨天一大早就赶着家里的老水牛把地耕好了。今天下午等田里的水稍微不那么热了,就要开始插秧。就要赶在早上秧田的水热得发烫之前,把秧苗都准备好。 文修回到家里,天已经大亮了。他把笼子里的鸡放出来。双抢是村民们最艰苦的时候,却是这些鸡们最开心的时候,看到满地到处掉下的稻谷都懒得吃了,偏偏要想方设法偷跑到晒谷坪饱餐一顿,还要时不时在稻谷中拉几泡鸡屎。遇到哪天拉肚子的鸡,一大片谷子都会被鸡屎浇了。 看着一群鸡欢快地扇着翅膀跑出门,文修厌恶地踢了一脚鸡笼,转身去淘米做饭了。 在文修记忆中,每年双抢,都是他承包了做饭。刚一开始的时候不会淘米、炒菜,母亲一早出门前,用饭鼎把米淘好。文修只需要把饭鼎提到煤灶上,拔掉煤灶的通风口上的盖子,那是个能调节火力大小的盖子。然后就守在灶旁,等水开了,就要把鼎盖揭开一会儿,等水蒸干后再盖上鼎盖,也要把火调小一下,再过一小会儿,闻到满屋的饭香味,饭就做好了,把饭鼎提下来放一把晾着。文修再跑到门前的田埂上,大声喊母亲回来炒菜。 那是从镇里买的专烧蜂窝煤的常燃灶,最下端有个圆圆的通气口,不用灶的时候,用一个盖子把通气口盖上,留一点点小孔,就能让蜂窝煤在灶里以最慢的速度燃烧,等到要用了,拔掉盖子,很快火就大起来了。不用烧火,也安全了很多。 等文修长大一些,就能淘米做饭,也学会炒菜了。有一次,文修翻出一些黄豆,准备做一个辣椒炒黄豆。黄豆和辣椒都进了锅,浇上水,盖上锅盖。文修回到房里拿起《铁道游击队》接着看起来。 文修看得入了迷,突然闻到一股烧焦味,赶紧跑回厨房,一锅辣椒炒黄豆全烧焦了,冒着黑烟。 文修赶紧把烧焦的辣椒黄豆倒进屋后的灌木丛里,把锅洗干净,重新炒了一份,也不敢跟父母说,怕讨来一顿打。 双抢十几天,就这样早出晚归过去了。早上两三点起床,割早稻,或者扯晚稻秧苗,到了八九点钟,回家吃饭,然后就出去用打谷机收谷子,一担担挑到门前的晒谷坪,用竹席摊着晒。中午天气如果太热了,就回家休息,等下午天气稍微凉快点再出门收谷子或者插秧。天黑了回家吃饭,有时候晚上还要加班插秧或者晒稻禾杆。晚上干得最多的就是收晾晒的稻谷,用手摇风车把瘪谷、禾叶等杂质吹掉,粒粒饱满的稻谷就收到谷仓里。六月天、孩儿脸,经常也会下雨,就会耽误事,有时候来不及晒干的稻谷就会发芽。发了芽再晒干的稻谷就不能交公粮了,也不好卖,只能留着自己吃或者喂猪。 过了“八一”,早稻都抢收进仓,晚稻秧苗也都插好,双抢基本结束,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连往日里经常一边拿菜刀砍砧板,一边骂偷菜的没良心的九婆也没声了,估计是偷菜的也累了吧,或许是九婆搞双抢累得没力气出来骂了。 文修也终于能睡到自然醒了,白天就坐在屋檐下,看着晒谷场的谷子,别让鸡鸭或麻雀偷吃了。手里拿着从堂叔那里借来的金庸的《笑傲江湖》,每到看得入神的时候,就让几只鸡跑到晒席里,一边啄吃稻谷,一边用双爪把稻谷刨得到处飞,时不时还拉几泡鸡屎,没少让文修挨骂。 谷子晒好,就要准备交公粮了。 1985年,县里取消了粮食统、派购任务,改成了按合同任务定购。文修家一共四口人,还有农业税、水利等赋税,林林总总要交八九百斤的公粮。定购粮虽然是必须要交的公粮,但是能按稻谷品质等级和重量,拿到一笔钱。有些年份稻谷丰收,市价低了,定购粮的价格比市价还要高一些,农民们交公粮的积极性就更高了。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通公路。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天刚放亮,文修和父亲就各挑一担公粮出发了。 公粮是用编织袋装的。自从种上杂交水稻以来,化肥用量比以前就多多了。化肥用完后的编织袋用来装稻谷,是最合适不过,比以前用的竹箩筐要方便多了。一担两个编织袋,最多可装二百来斤。文修个还没长好,力气也不够,用的两个小编织袋,也没装满,总共一百斤左右吧。 从村口坐渡船过了河,再走五里多路才能到粮站。这条路曾经是去往后沙镇的古道,也是茶马古道的一部分。青石古道和蓼水河,是后沙镇的主要商品贸易通道。蓼水河的河运,是往东北到长江,再往东直到上海的主要通道,由船帮每年涨大水的时候往返一次运送粮食、木材等货物。青石古道是往西,越过崇山峻岭,将周边特产,特别是茶叶,都是由马帮通过这条古道,送到川藏滇陕,外延到西亚、中亚、南亚及东南亚等各地。四十年代初的时候开始修建公路,船帮和马帮都陆陆续续停业了,后来组建了汽车运输公司。这条青石古道也就安静下来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又加上“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严重“左”倾错误,村里食堂揭不开锅,能吃的野草树皮都被吃光了,还有吃“观音土”的。那时候,常有行人饿倒在这条青石古道上,好些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文修奶奶那三年也饿晕过去了好几次,幸好每次都从食堂要来一小团米饭喂进嘴里,就慢慢醒了过来。她父亲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一天中午在河边走的时候,饿晕了倒到河里,淹死了。 太阳在天上炙烤,道路两旁的树木纹丝不动,似乎还在入神地倾听着古道上叮叮当当的马铃声。文修低着头挑着公粮,一边走一边默默数着脚下的青石板。每次歇息之前,都尽量多走几块青石板,实在走不动了,才放下担子,擦擦汗,坐扁担上休息会儿。 走了一阵,路上汇来周边好些去交公粮的,大家一溜走着,有赤脚的,也有穿着塑料拖鞋的,啪嗒啪嗒地敲打着脚下的青石板。好些很久没见面的熟人,远远看着就相互打起招呼来。大家聊着今年的收成,以及各自村里的一些新鲜事。突然一句话让大家安静下来:“我们那边前天死了两个人,一对年轻夫妻。药死的。” 看到大家都好奇起来,那人就继续说道:“前天中午1点多,他们还在地里打农药,两人都背着喷雾机,田里的水都快开了,可能是逆风吸了不少农药,先是那个女的倒田里,他男人跑过去看,没一会儿自己也倒了,趴在水田里死了。唉,可怜,一个孩子才三岁多呢。” 大家听完,不禁嘘唏不已,近些年都种上了高产的杂交水稻,需要更加频繁的打药,让这类事故也多了起来。 “都这样天天打药的,这些药到了土里,越积越多,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不知谁大声说道。 “是啊,是啊,这农药是不用不行,可这新的杂交稻,一年用的农药,比以前十年的还多,照这样用下去,再过几十年,地还能要么?” “农药还越来越贵了,我今年又是到信用社贷款买的农药和化肥,指望今天送了粮谷还贷款呢。”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只有几双塑料拖鞋拍打青石板的声音在混响着,用力往前赶路。 好不容易到了粮站,一看已经排了长长的队。文修跟在父亲身后,排进了长队,把担子放下,慢慢往前挪动。今年是大丰收,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的,相互夸着稻谷饱满,晒得好。 排了小半天队,总算到了粮库跟前。父亲凑上去报了姓名,办了登记。验等级的人走过来,那人比文修高出一大截,身上的白背心早就被汗水浸湿了,腆着大肚子,两只奶子比一般女人的都大,往下耷拉着。 噗嗤一声,他用一把细长的钢钎深深插入到谷子里面,又快速拔出来。 钢钎从尖尖往后端有一个长长的凹槽,里面已经盛满了谷子。他把钢钎拿到眼前细细端详了一下,又把谷子倒到手上,搓了搓,丢了几粒到嘴里嚼了嚼。 “中等!”他转身向坐在桌旁做登记的人喊道。 “这肯定是上等呢,最差也要给个中上嘛。”父亲凑近点,低声央求着。 “给你中等就不错了,赶紧倒,赶紧倒!下一个!” 后面的人已经挑着担子挤过来了。父亲和文修赶紧把谷子倒到输送机上。登记员快速记上输送机显示的重量,“啪”地盖上一个红红的公章,撕下收据丢给父亲。 文修被后面的担子撞了一下,踉跄着往侧边退了几步,后面的人都在排着队往输送机粮斗里倒稻谷,他刚才倒下的那担谷子已经在输送带上,和别人的混在一起,缓缓上升,往粮仓高处的入仓口运过去。 粮仓有五六层楼高,输送带咔嚓咔嚓往上爬,输送带上的稻谷,就像一条逆流的小渠,克服了地球的引力,缓缓往上流动,最后滑进了粮仓,消失不见了。 文修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低头转身,找他父亲去了。 父亲正从出纳窗口接过一沓卷边的钞票,用手指沾上口水,又细细地点了两遍,满意地把钱卷起来,放到一个小塑料袋里,又卷了一下,用汗巾捆好,系在腰上。 文修和父亲各自拾起靠在墙上的扁担,把空编织袋捆在扁担头上,扛着扁担往回走。父亲看了他一眼,心疼地说: “这天太热了,今天就不再送第二趟了,回家休息吧,明天早点来,争取多送两趟。” “等会应该去买点猪肉了。”文修心想着,前些年不管年景如何,父亲在送了第一次公粮后,都会去粮站围墙下那个肉摊,称一两斤猪肉回家。称好以后,张屠户每次都还会加上小半截大肠,添点高称。 可是这次,父亲却径直回家了,没有拐去张屠户那里。是不是忘记称肉了?文修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问,默默地跟着父亲走回家。 到了家,文修父亲解开汗巾,把塑料袋里的一沓钱拿出来,递给母亲。 “一百多块。”父亲咧着嘴笑。 “才这么点?又没验到上等?!”母亲瞪了他一眼,一把抢过来,低头数了一遍。 “忘了称点肉回来了?”母亲抬头问道。 文修正准备推开房门的手瞬间停住了。 “哎,怎么会忘呢?我是想着,文修今年就要考上中专了,要给他做两身好衣服,我前不久去对河驼子裁缝那里看过,就做两身中山装吧,料子好点的,要两百多呢,先攒攒钱,别吃肉了,今晚我把那堆稻谷车好收进仓,就出去抓些蛤蟆,明天改善伙食。” “又抓什么蛤蟆吃,跟泥鳅一样,都费油,我最不爱吃。”母亲抱怨道,“不过,文修考上中专,还没有像样的衣服穿呢。你说得对,要赶紧攒钱做衣服了,很快就要开学了。” 文修失望地低下头,推门进屋,躺床上了。 第7章 背影 第二天一早,文修被母亲大声喊醒了。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昨天挑了重担的肩膀肿起来,火辣辣疼。他好不容易才从床上爬起来,半闭着眼刷牙洗脸。昨天下午下了一场雷阵雨。虽然只下了一个多小时,但是今天就凉快多了。为了降雨多一点,周边好几个乡都配合着打了催雨炮弹。大炮是驻县部队几个月前拉到各个地方部署好的。每次预报有雨的时候,部队大炮就在县气象局专家统一协调下,抓准时机往积雨云里打几炮催雨炮弹,周边好几乡镇的统筹协调,大炮声此起彼伏,很是壮观。 匆匆忙忙吃了早餐,文修父子俩抓紧时间,趁着今天的气温还没有大幅回升,又送了几趟公粮,总算把当年的任务完成了。今年双抢期间少下了几场雨,文修家稻谷都晒得很好,定购粮的等级都是中上等,收入一共有四五百块钱。 文修和父亲送完粮谷回到家里,听母亲说刚刚有六七个同学来找文修了。他们看文修没在家,站着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连水都没肯喝一口。他们说还要去学校看望老师。 文修赶紧丢下扁担,快步跑上屋旁的小山顶。小山的那边就是去学校的路。那是一条沿着蓼水河的小土路。小土路蜿蜒而行,从白米石旁边出发,期间要跨过两条灌溉渠、翻三四座小山包,还有四五片田垄,然后到达荣光中学,一路走去,有七八里。路的两旁常年长着密密的、浅浅的翠绿小草。哪怕是下雪的冬天,小草中也会偶尔冒出几朵或黄或紫、色彩斑斓的小花。蓼水河在小路旁边静静地流淌着。每年寒冬的时候,水面上总会浮着几只大小不一的野鸭,应该是一家子在觅食。野鸭偶尔受到惊吓,使劲拍打着翅膀飞起来,但总飞不高,紧贴着水面,飞不了十几米就又跌落到水面上。翅膀扇动的气流——或许是低垂的爪子——在平静如镜的河面上留下一条细长的划痕,一会儿就又扩散开去,不见了。白石村的孩子上学都走这条路。从开蒙时哭着鼻子、一步三回头,到后来的走得飞起,不论是夏日炎炎,还是冰天雪地,文修背着帆布书包,或独自一人,或成群结队,在这条路上走了9年了。文修当时应该是没有想到,他站在山顶上远眺的这一眼以后,直到现在,三十多年了,他没能再看一眼,只是会许多次出现在梦里,他醒来经常是泪流满面。 文修看到远远的一个山包脚下有六七个人,一边走一边打闹着,已经走出去两三公里了。他大声喊了几声,没有回音。他准备冲下山坡跟上去。还没下到半山腰,文修看到其中一人边走边回头朝这边张望,两条黑长辫在跳动着。好像是李玉,文修迟疑了一下,停下脚步,就没再追上去,呆呆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回家了。 那个人确实是李玉。她家里也是刚搞完双抢,女孩力气小,就都不用挑担子送公粮了。今年中考后的暑假没有作业,她在家里待着无聊,就想着出来找同学们玩玩。那时候还没有电话,她只能一路打听着慢慢找。转了周边三个村,只串联上了六七个同学。好些同学都不在家里,有些是出去干农活了,有些是已经去广东打工了。一群人很快转到文修家。他们都是第一次到文修家里来。虽然大部分是从开蒙一起读到初中毕业的同学,但是同学之间很少有相互走动的习惯。文修家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山背后,孤孤单单的一栋红砖小平房,是那种典型的八十年代初湘中民居格局:四扇三间,中间堂屋,两边是卧室,后面是厨房,侧面是偏房,养牲口的地方。两个卧室各有一个窗户。窗户没有装玻璃,只有钢筋栏杆,也没刷漆,黑黑的,是多年未除的铁锈。窗框上有几片小小的、用圆图钉钉着的白塑料布。冬天的时候,窗户应该是用白塑料布封上的,能挡风保暖,到夏天就被撕掉了,剩下几颗圆图钉和几块没被撕掉塑料布边角。一阵风吹过,塑料布便抖动起来,啪啪地打在窗框和钢筋上。 与李玉自己家房子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房子正面只有堂屋开了一扇大门,不像李玉家的卧室那样有单独的门,进出卧室不必从堂屋经过。大门敞开着,屋里角靠近神龛的地方,堆了一堆刚挖出来没多久的红薯。李玉站在门口探身往里面望了望,从堂屋通往两个卧室的门都半开着。没看到人,她不好意思往里走了。不知道文修是睡的哪间卧室,床上肯定是乱得一塌糊涂,臭哄哄吧,现在会不会正躺在床上睡懒觉呢?会不会是光溜溜的?想到这里,李玉抿着嘴笑了。 黄利民跟在后面,也探头往屋里看,没人,他就大声喊了几声:“文修,文修,在家吗?李玉来看你了!” “谁呀?”文修母亲从侧屋走了出来,腰上围着条碎花围裙,一看就知道是用一件破旧衬衣改的。围裙上沾着几缕白色的长毛。她正在屋里剪兔毛。前段时间忙着双抢,她一直没来得及剪兔毛,好些兔子热得不行,自己把肚子上的毛咬下了不少,实在可惜了,今天刚好有空,就抓紧时间剪剪兔毛,虽然兔毛价钱这两年已经下跌的厉害,那几个收购兔毛的外地人也半年多都没来了,但是,“剪下了,或许收购兔毛的明天就来了,总归能卖点钱吧。”文修母亲这样想着,真想不明白,那些兔毛贩子已经能赚到 20% 以上的差价了,为什么还非要往兔毛里面偷偷撒滑石粉,让兔毛更重一些?这下可好了,骗不了几次,就被县毛衣厂发现了。毛衣厂直接就不收这边的兔毛了,贩子们只好把兔毛贩卖到附近几个县去。销量和价格都下来了,大家都没钱赚。希望他们吸取教训,别在掺假了,否则,附近县的毛衣厂再发现了问题,那么,雪峰县的长毛兔都只有被杀了做菜这唯一归宿了。 文修母亲从兔子屋里迈出来,一眼就认出了李玉。前年她去学校找老师的时候遇到过她,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长长睫毛下的双眼像会说话一样。那次是因为文修数学考试竟然没及格,老师带话来让父母去学校聊聊。当得知眼前问路的阿姨是文修的母亲,李玉就大大方方地把她带到班主任办公室。这有两年多没见,李玉比那时的个子高了一大截,长成大姑娘了,但面相、发型还是没变,只是出落得更加好看了。 文修母亲赶紧招呼同学们进屋坐,又匆匆打了一桶凉井水让大家喝。 黄利民听说文修和父亲送粮谷去了,路比较远的,还不知道他们啥时候回来呢,他就率先说道:“粮站不等了,那就不等了。我们还是去学校吧,去看看录取同意书到了没有,顺便去看看老师。” 其他几个同学也都附和着,纷纷往外走。 李玉这次是盼着能见到文修的。或许,她今天转了一大圈串联同学,也不过是想看到文修吧。虽然她心里不知道真见到文修了该说啥,也不知道文修会不会还是不理她。前不久那次动员会上,文修因为和李玉说了几句话。这是自从那次文修午睡脱裤子事件之后,他们两个唯一的一次说话。但是很快,文修就被李校长叫上去狠狠批了一顿,被抓了典型。从那以后,文修每次见到李玉,都是瞪着冷冷的眼,不再理她,比以前更要冷淡了很多。同学们纷纷互写毕业临别赠言的时候,文修也没有给她写过。但是,李玉这次还是想着能跟几个同学一起过来,或许能跟文修说上一句话。但是心里又担心,如果文修见到她的时候还是不搭理,就是在其他同学面前彻底暴露了他们两个的矛盾了。当知道文修没在家时,李玉反倒有点如释重负,就附和着利民,叫着同学们一起去学校了。 一路上,一个多月没见的同学们都很开心,打打闹闹,往荣光中学走去。在蓼水河回湾潭拐弯的地方,李玉隐隐约约听到后面有人在喊什么。她回头看了一眼,远远地,文修家后面的山顶上有一个人正朝这边走来,但才走了几步就又转身往回走,一会儿就越过山顶,下到山那边,不见了。 文修很快就回到家里,拿着《铁道游击队》接着看起来。李玉、利民他们几个继续往学校走去。当时,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次错过后,等再次见面已经是三十年后了,其中还有一个同学再也见不上了。 李玉他们几个人到了学校,只遇到初二班主任黄老师,其他几个老师都回家了。黄老师结婚没多久,一家三口就住在学校,孩子刚两岁多,就没回家去帮忙搞双抢。 几个人在楼道里逗黄老师的孩子玩了会儿,就跟着黄老师去了收发室。录取通知书基本都到了,有一些同学自己过来取走了,也有一些同学是让顺路的人带过去的。 几个人翻了翻,找到了各自的录取通知书。李宏、李玉、王松都是录取到雪峰三中,其他几个人是雪峰六中。 三中就在后沙镇,离得挺近,创建于1905年。一直到1953年,三中都是远近闻名的好学校。不少学生考上了清华、北大、北航、湖大等大学。1952年,雪峰县独立建县,把三中的优秀师资和设备都转到一中去,重点建设雪峰一中。那个特殊的十年期间,三中停办了几年,待复办后就逐渐衰落,直到最近这几年才有起色,考上大学的人数在逐年增加,今年还考上了几个重点本科,在雪峰县仅次于一中,也是不错的了。李玉、王松觉得还挺满意,算是发挥正常水平吧。但是李宏拿着三中的录取通知书,就有点不高兴了。他经常考班上第一名,是荣光中学今年考上中专的希望之一。考完试后,他觉得发挥还不错的,就算不录上中专,应该能上一中。看到李宏有点闷闷不乐,黄老师和其他几个同学也都觉得很可惜,不停地安慰他。 六中是职业中学,黄老师说估计荣光中学今年有一半多录取到六中了。这种情况可能与肖老师被调到六中去有关吧。肖老师原来是荣光中学的数学老师,前年调到六中去了。从荣光寨下的这群小小的初中,调到六中这个高中,虽然只是一个职高,但是也让肖老师兴奋了很久。临走之前,荣光中学还特意组织了一次送行宴。还叫李宏、文修等几个数学成绩好的学生一起参加。那天,肖老师喝了不少,说了不少未来规划。 今年中考前大概两个多月的时候,肖老师又回到荣光中学,组织开了一个动员会,说了一些想念同学们之类的话,又接着说希望大家踊跃报考六中。那时候李校长很不高兴,借口去乡政府开会,没有参加动员会。会后,读了三次初三的曾建口无遮拦地说:“这不就是跑来拉学生嘛,六中是要给肖老师不少回扣的,你们成绩好的可别听他忽悠。六中前年就录了我,我才不去呢。” 其实,农村孩子,初中毕业,成绩不好,刚十五六岁,不想去广东打工,又考不上普高,或者是勉强考上普高,三年后注定了也是考不上大学,那么读个职高其实是挺好的,学一些农村的实用技术。而且,职高毕业生还可以报考对口的农业大学。因此,除了少数几个人放弃了,其他录上六中的同学都按时去报到,分别学养殖、农村会计、经济作物、园艺等专业。 李玉翻了几遍,没看到文修的录取通知书。黄老师说确实是没看到文修的通知书,中专学校录取的是晚一些,看来文修是考上中专了。李玉听黄老师这么一说,心里暗暗替文修高兴。 文修在家里也在等着录取通知书。白石村离荣光中学远,每年的通知书都是由村里的邮递员去学校取,偶尔也有路过的村民带回来的。离开学不到一个月了,通知书迟迟未到,文修隐隐有点担心。 第8章 迟到的录取通知书 “双抢”结束后,农活没有那么忙了,父母没再安排文修下地干活。这些天,他在家里待着没啥事,每天闲得无聊,就看看小说。小说都是从村里的一个姐姐那里借来的。她在鞭炮厂干活,顺便在做鞭炮的废旧书堆里翻出一些小说带回家。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天气稍微凉快点的时候,文修就去蓼水河里扯一筐水草回家。水草主要是用来喂猪,也丢给鸡鸭吃一些。他家里养了三头壮猪、一头母猪。壮猪吃得多、长得快;母猪快下猪崽了,胃口也越来越大。雨季刚过去,日照强,河里的水草长得正茂盛。绿油油的水草随着水波荡漾在轻轻摇摆。偶尔有几条小鱼在水草中嬉戏、觅食,急转弯的时候会侧身亮出鱼肚白,闪一下又倏忽不见了。文修脱光衣服,走到河里,扎一个猛子潜到水下,几秒钟就可以扯上一大把水草,然后把水草根部的淤泥洗干净,丢进竹筐里。不一会儿就是满满一筐水草,够家里三头猪吃一天的了。 分田到户以后,附近几个村养猪的农户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河里扯水草喂猪。但今年下河扯水草的却明显少了不少。文修开始还不明就里,去了几次后就知道人少的原因了:每次扯了水草,从河里上来后才几分钟,身上就开始痒起来,用手一挠就是皮疹,一片一片红肿的小斑丘,越挠越痒。他去了几次后,也不敢下河了,就找到一根长竹竿,在竹竿端头钉上几圈长钉子,做成了一个长柄“狼牙棒”。他拿着这个“狼牙棒”伸到河底,在水草中滚动几圈,就能扯上来一把水草了。 河水是被严重污染了。几年前,后沙镇评上了“全国小城镇建设试点镇”,这些年随着引进的一些工业企业,譬如制鞋厂、服装厂、尼塑厂、农药厂等都陆续建成投产,再加上农田里打的农药也越来越多,废污都排放到蓼水河里。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来月。一天傍晚,文修低着腰,背着满满一筐水草回家。他远远看到村里水电站的厨师王大叔从家里出来,和父亲道别后走了。文修刚进家门,父亲就递过来一个打开的邮政挂号信:“录取通知书到了。” 文修心里一颤,赶紧放下挎在肩上的竹筐,接过信,鼓鼓的。“录取通知书这么厚么?”文修疑惑地把信封里折叠好的厚厚一沓纸抽出来。 文修展开一看,是有一张录取通知书,宝庆农校,是中专! 考试之前,学校没让同学们填志愿,都是老师代替填的。文修不知道老师给填的宝庆农校。他听说中专有农林水(农业、林业、水利)、工商财(工业、商业、财会)、师范三类专业。文修更喜欢工商财一些,听着就觉得能挣钱发财,其次是师范,做个小学老师也挺好的,最不喜欢的就是农林水,毕业后肯定还是要在农村,就怕双抢,太累了。不过,父亲是希望他考宝庆农校的。父亲辍学回家后没多久,曾经做过好些年的生产队农技员。他很是佩服公社农科站的孙副站长。那时候孙副站长年纪轻轻,却懂得非常多。孙副站长就是宝庆农校毕业的。文修心想,这志愿肯定是黄主任给填的,他家在白石村,觉得农技员的儿子就应该学农林水吧。 除了录取通知书,还有一份委托培养协议书、一份体检表。文修仔细看了看,原来是需要在入学前先体检,还要签订委托培养书,毕业后去委培单位上班。但是委托培养单位并没有明确,协议书上还是空着的。他再看了下体检的地点和日期,在镇里的农村医院,时间就是下个礼拜一,没几天了。 “怎么这么迟才送过来?这差点就赶不上体检了。”文修嘟囔着。 “听王师傅说,他儿子今年考分差了两分没考上一中,又不想去三中读,便找了好多关系去上一中,还要交了两千多的高价费呢。你们这分数真值钱啊。前几天收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他今天就去县教育局感谢几个领导。看到你的通知书在局长桌子上,已经打开了,他就跟局长说了一下,帮你带回来了。这还真要感谢他呢,要不肯定赶不上体检了。”父亲一边说,一边开心地搓着双手。 “我的录取通知书怎么到了局长桌子上了呢?”文修疑惑地问道。 “上个月送粮谷收入的四百多块钱,还了之前买化肥农药赊的账,还剩下二百多。”父亲用手肘撞了撞文修的腰,笑着说道,“要不明天去驼子那里?量量尺寸,给你打两身衣服吧。之前我许诺了的,你考上中专,就给你打两身中山装。” “着啥急呢?这不还是大夏天么,都穿背心呢。开学以后都来得及,宝庆农校又不远,我周末都能回家。”文修一是嫌烦,他每次看到有人大热天去量衣服尺寸,穿着样衣,被驼子摆弄来摆弄去,都是出几身大汗,太难受,二是觉得中山装快过时了,这些年春节,好多从广东打工回来的人都是穿着西装了,西装口袋上方绣着公司的名称,衣袖上缝着衣服品牌l,很是洋气。 周日晚上,文修和父亲搭五叔的手扶拖拉机提前赶到镇上,住在表叔家里。五叔看到梁老四开拖拉机挣了钱,去年也贷款买了一台,也给挖河沙的送沙子,每天从早跑到晚。自从梁老四和他媳妇前不久被电死后,五叔的生意更好了,每天晚上都要跑三四趟,快到半夜了才能回家睡两三个小时,天不亮就又要出车。照这样来看,再过两三个月,五叔的贷款应该能全还完了,往后挣的钱就是他自己的了。 白石村是在一个半岛上,三面被蓼水河环绕着,只有一条机耕路通到公社,然后上柏油马路,再到镇上,要绕一大圈。如果想走近道,就要白米石渡口坐船过河,走几里地,再到马鞍下搭乘班车去镇上。机耕路常年跑拉沙子的拖拉机和翻斗车,早已是坑坑洼洼的。黑夜中,五叔开着拖拉机,不停地颠簸着上坡下坡。路上遇到几个回三中的学生,每个人都扛着一袋大米,是拿到学校食堂去换饭票的。可能是出门晚了,没赶上班车,就只好走路回学校。看到五叔的拖拉机嘟嘟嘟地从后面过来,那几个学生就在一个长坡中部等着。当拖拉机减速从身边经过时,他们就跟在车旁跑起来,先把百来斤的米袋往车斗上一抛,然后再跑几步,抓住车斗的后挡板,爬上了车斗。五叔赶紧松一点油门。车慢了一些,冒着黑烟,喘着粗气爬坡。五叔一边使劲左右扭动拖拉机的扶手,一边大声骂道:“你们这些不要命的豆子鬼,摔死你们啊!” 沿途一片漆黑,路边水田里的青蛙叫声被拖拉机的突突声压得低低的,天上散落着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像在不停地眨眼。只有在公社前后一段路和靠近后沙镇以后,路边才有路灯。不少路灯没有亮,可能是被那些练靶子的人用气枪打碎了。在离后沙镇邮政局一里地左右的地方,五叔把拖拉机停了下来,到表叔家附近了。坐在车斗上的几个雪峰三中的学生,还没等车停稳,就纷纷跳下车。五叔回头看了一眼被他们踩得乱糟糟的沙子,大声骂道:“剁脑壳的,把沙子全踹掉了!”那几个学生哈哈大笑:“感谢感谢!谢谢师傅啊!”扛着大米袋子一溜烟跑了。 文修和父亲坐在驾驶凳两边,等五叔停稳车,才跳了下来。屁股被颠得生疼。路旁是农机厂。表叔接了他父亲的班,在这里干车工。今晚借住他这里,明天一早去镇上的医院体检就方便多了。 第二天一大早,文修就到了医院,找到体检的地方。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排队了。看来今年考上中专的还不少。 医生还没来上班,文修后悔昨晚没带那本看到一半的《心有千千结》过来。他心里还在担心着若尘能不能和他父亲和解,能不能和雨薇走到一起。中考之前,他只能偷偷摸摸看小说,每次都是要等父母睡着后,拿着手电躲在被窝里看一会儿。中考之后,终于可以大大方方看小说了。刚好村里一个堂姐今年在镇上的鞭炮厂做临时工。鞭炮厂里收了很多废旧书籍,用来卷鞭炮,里面有很多小说。她经常从里面挑一些好看的小说带回家。文修就去借来看,这个暑假,他已经看完五六本了。 文修正在胡思乱想着,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生走了过来,站到文修身后。白白嫩嫩的脸庞,像小姑娘一样秀气,瘦瘦高高的个子,中分的头发油光发亮,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农村的孩子,没怎么晒太阳。看到文修睁着大眼睛上下打量,他脸刷的红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是腼腆一笑。 “你也是来体检么?考上哪个中专?我是考上了宝庆农校,没啥意思。”文修朝他点点头,主动聊开了。 “是啊,来体检的。……哎,也没考上啥好学校。”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两人就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文修实在无聊,一看离医生上班还早呢,就对身后那个男孩说:“站这里太累,要不我们去院子里逛逛吧。” 文修跟前面的人打个招呼,让占好位置,就拉上身后那个男生的手,一起到医院的院子里逛去了。 文修跟谁都是自来熟,话多。聊了一会儿,那个男孩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两人愉快地聊起各自的乐事来。 那个瘦弱秀气的男孩叫杨驷,家住后沙镇火柴厂。他是在镇一校上的小学,很早就和镇上那些混混一起混社会,经常在学校打架。在镇中上初一后,他和几个同学结拜了兄弟,他是大哥。兄弟几个各自又收了好些小弟,在后沙镇算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后沙镇的小学和初中的学生,是没人敢惹他们的了。他们还时不时跑到离镇中不远的雪峰三中去打高中的学生。 初一下学期的时候,杨驷有一个在镇一校读书的小弟在打台球的时候被一个混社会的男孩欺负了,他就叫上几个兄弟一起去报仇。几个人租了两辆慢慢游(那种有棚子的正三轮摩的,能坐三四个人,在雪峰县曾经很流行),转了几圈,终于在新农贸市场前面的马路坡上看到了那个仇家。兄弟几个跳下车,追了上去。 那个仇家一个人正在街上溜达,回头看到后面几个凶神恶煞冲过来,还来不及跑,就被赶在最前面的人一把抓住。杨驷他们赶紧跑到跟前。几个人一起抱着那个男孩,扭打成一团。不一会儿,那人就被摔倒在地上,抱着脑袋一动不动。杨驷使劲踹了一脚:“你妈的,还敢欺负我的人吗?快起来跪着给我唱《东方红》!” 男孩蜷缩在地上。杨驷见状,又踹了他两脚,然后发现那男孩躺着不动,只是哼哼不说话了。 “妈的,要出事。”杨驷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抬头看周边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赶紧拉住身旁还想接着打的一个小兄弟,厉声喝住大家,一起跑了。 文修一听,就记起来了,那件事曾经轰动后沙镇。那个小男孩被路人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他是黄家码头那边的人,家里可穷了。父母常年在广东打工,奶奶年轻时就打了单身,带着这个孙子,另外还有三个孙女一起过日子。他小学留级了两次,读完五年级就不读了,天天混社会。前一天才刚在家里过了十三岁生日。 文修一边听杨驷慢悠悠地讲自己的故事,一边细细端详他。清晨的空气中透着露水的清香,阳光被墙外的樟树或桑树拉的细长细长的,在杨驷身上、脸上晃动着。文修默默端详着眼前这个文静秀气,像极了女孩的人,怎么也无法和传说中的江湖大哥联系起来。 杨驷说,当天得知那人不治后,他们几个兄弟的父母就分别把他们捆上,送到派出所自首了。兄弟七人中,他是最大的,也就13岁。但这事影响太恶劣,刚好又赶上宝庆市严打,再加上那个男孩的父母从广东赶回来后,找到了省公安厅的一个远房亲戚,要报仇。县里扛不住压力,就把其中3个判了刑,现在还在少管所劳改呢。杨驷虽是大哥,但不是主犯,也没有出手打人,跑之前还喝住了继续打的人。他父母跑了好些关系,花了不少钱,他就没被追究刑事责任。但是,他父母不再敢让他在镇中读书了,怕被报复,就把他偷偷送到一个农村的初中读书,今年刚好初中毕业。 文修和杨驷在院子里走走停停,随意瞎聊着,转了几圈,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回到体检室。前面几个学生已经开始体检了。稍等了一会儿就轮到文修,他回头朝杨驷招了一下手,走进了体检室。 在医生的指导下,文修填好体检表,很快就完成了体检。医生说会用挂号信把体检报告送给各位考生。考生就可以拿着报告和通知书去学校报到了。 文修从体检室另外一扇门出去的,转头看了一眼入口,没看到杨驷。文修走过去探头往体检室里看了看,也没发现他。文修才想起刚才光顾着聊天了,相互没有留个联系地址,以后再遇到可能就难了,心里不禁有点失落。 其实,文修刚进去体检后,杨驷也跟着进去了。他就在登记室的里屋坐着。等文修体检完,负责收收发体检表的医生拿着文修的体检表进来了。他给了杨驷一张空白的体检登记表封面,让杨驷模仿文修的笔迹,重新填了一张封面,只是把邮寄地址换成了杨驷家。 父亲一直坐在医院门口的小吃摊上等着。远远看到文修从医院里面走出来,他急忙点了一碗碎肉臊子面,还加了一个煎鸡蛋,招呼文修过来坐下。等文修吃完后,他们找到五叔卸沙子的地方,等了会儿,搭上拖拉机回家了。这次回去是空车,颠得更厉害,文修屁股都颠肿了,好几次被弹得高高的,脑袋撞上铁雨棚,肿了几个包。 这次体检,文修一直没碰到荣光中学的同学。看来今年其他人都没考上中专。自从开始从初中录取中专生以来,荣光中学虽每年只有一个班毕业,但都能考上三四个的,多次受到镇里表扬。这次考得这么差,李校长和黄主任他们估计是真要生气了。 第9章 等不到的体检报告 体检归来,过了大约半个多月,,文修仍未收到体检报告。于是,他再次乘坐五叔的手扶拖拉机前往镇医院,询问医生关于体检报告的情况。医生答复称,体检结束后大约一个星期,所有的报告都已寄出,可能在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让文修耐心等待。 文修的父亲也在焦急地等待体检报告,拿到体检报告后,他们还要去镇上粮站办理粮油关系迁移,给文修办农转非手续,即将文修的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转户口之前,他们还需要给粮站缴纳两百多斤稻谷。然后,文修就是跳出“农门”,吃国家粮,等毕业后就能享受干部待遇,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靠修理地球讨生活了。 白家亲戚和村里邻居也都在盼着。等文修的手续都办好,大家就该一起好好热闹热闹了。许多人纷纷前来祝贺,并提出应该摆个宴席,请大家好好吃一顿。到时,大家多买一些鞭炮、花炮过来放一放,并请公社的放映队来大队部放一场电影。 文修的几个堂哥正在商量凑钱,计划在新开播没多久的雪峰县电视台给文修点播一首歌。如今,办喜事都流行在电视台点歌呢,全县人都能看到,比在村里放电影气派多了。一位堂哥提议要点播《花心》。这首歌今年刚发行,大街小巷都在传唱:“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 但立即有人反对,打断说,不行不行,别人还以为我们讽刺文修是花心大萝卜呢。另一个人说,那就点《吻别》,也是今年新发行的,火到炸天:“我和你吻别,在狂乱的夜,我的心,等着迎接伤悲”,这多好,送别文修嘛。 但也有人反对,这像是同性恋似的。23爷刚好路过,看到他们扎一堆又说又唱又舞的,好是热闹,就凑了过来说道:“你们就该给文修点首《小芳》,这歌是上个月刚开始唱的,我看会计家的电视里每天都在唱,我自己也会了呢。” 23爷摘下瓜皮帽,深吸一口气,尖着嗓子唱起来:“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23爷五音不全,公鸭嗓子,唱的如鬼哭狼嚎,还一边唱一边提起他那件破旧长袍,卖力地扭屁股,逗的大伙儿哈哈大笑,纷纷叫他打住打住。 不过,这歌唱的“村里”、“回城“,还有“河边”的,倒是挺贴切,大伙一商量,觉得点播《小芳》确实挺合适。就这么定了,大伙儿各自把钱准备好,只等文修的体检报告到了,手续办理完毕,就去电视台点歌。 文修也跟着哈哈大笑,但对他们的选歌并没有发表意见。可惜当时《爱江山更爱美人》这首歌还没有问世,要不,文修肯定会提议点这首歌的。“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好儿郎,浑身是胆,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 文修奶奶等得不耐烦了,准备好了祭品,拉着文修去鸡笼庵还愿。奶奶拉着文修跪在菩萨面前,念念有词,感谢菩萨保佑,白家孩子终于有跳出农门的了,希望菩萨大慈大悲,继续保佑白家其他孩子,多考几个出去。 白家在白石村安家已有五百多年历史,历朝历代有不少读书出身的人,是当地有名的书香门第。尤其是在民国时期,新式学堂开办以后,白家子弟很多都在学堂上学,有不少考上大学,也带动了白石村其他姓氏的孩子都发奋学习,蔚然成风,白石村每年都能考上几个大学生,且不乏清华、北大、复旦之类的好学校,出国留学的也是常有。 改革开放后不久,后沙镇边上的黄家码头有不少人做生意赚了大钱。其中一个挣了大钱的人盖了一座大房子。上梁那天大宴宾客,放了好多鞭炮,很是热闹。豪华新宅的门柱上贴着一副对联:“黄家码头万元户,白石村里大学生”。好些客人都哈哈大笑,说那房主钱多膨胀了,敢这样为黄家码头自吹自擂,但没人否认白石村的大学生确实多。 然而,在解放以后,因为成分不好,白石村原来考学的主力军——大部分的白家人就很少有考学的机会,后来的工农兵大学更是没盼头了,甚至连参军、招工也都没戏,政 审就是一道无法迈过的坎。不算那些解放前就考上大学出去工作的族人,留在白石村的白家人,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人考上大学,整整两代人了。 这次文修终于考上了。虽然只是个中专,比以前考上的像清华、北大、复旦之类的大学差了不少,但是也算一个历史性突破,是里程碑,白家人都很激动,奔走相告,时代真的不一样了,读书人有出路了,白家子弟有盼头了。 白石村处处都洋溢着喜庆。每天凌晨,村里打鸣的公鸡们似乎都放开了歌喉,卖力了很多。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月初,村里考上三中和六中的学生都接到了录取通知书,陆陆续续去学校报到。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学生,就开始陆陆续续去广东打工了。有些人跟着从广东回来搞双抢的亲戚朋友一起去,有些人拿着广东那边亲戚朋友的地址或者招工的广告,自己找过去。 数千年来,湖南一直是比广东更优越的存在。湖南和广东之间是南岭山脉的崇山峻岭,在交通不发达的历史上,除了一些做生意的老板和挑夫,所谓贩夫走卒,很少有湖南人会翻山越岭去到广东。“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的湖南人立志出乡关,大都是北出“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八百里洞庭湖,往中原发展。自隋唐开科取士,湖南文风日盛,历史上出过14位状元,但是直到清朝雍正年间,才在湖南设贡院,避免了湖南读书人冒着生命危险横渡洞庭湖,去武昌参加乡考。独立设置贡院后,就引发了湖南人才的井喷,“经世致用”的湖湘学派也开启了二百多年的灿烂:陶澍、魏源、贺长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蔡锷、黄兴、宋教仁、毛泽东……,群星璀璨。 但是,自从那个历史伟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圈之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广东发展迅猛、日新月异,需要大量的劳动力。紧挨着广东的湖南却是原地踏步,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没事干。因此,去广东打工,就成了湖南农村人最主要的出路。不分男女老少,都想方设法凑足路费,挤上长途大巴,在路上颠簸三四天,下车就到了广州、深圳、东莞、惠州等地,开启人生新篇章。为此,1991年10月26日,雪峰县运输公司率先开通雪峰县至广东惠州的客运班车,方便雪峰县人去广东打工。文修同学中就有一半多已经去广东打工了,没到一半的上了高中,很多也不过是迟三年再去广东而已,就算后来考上学的,大部分人也是去广东就了业。 不管是去高中报到,还是去广东打工,文修那些出门的同学,都要从文修家门前的白米石渡口过河。路过的同学看到文修或者他父母,都会祝贺文修考上中专,跳出农门,吃国家粮了,不再像他们那样还不知前途在何方。 可是文修的体检还是没到。文修去问了邮递员几次,都说没有文修的信。一家人开始急躁起来。 一天早上天还没亮,文修母亲早早起来,叫文修起床,一起就着剁辣椒简单扒了碗剩饭,在鸡笼里抓了一只下蛋的大母鸡,用稻草把鸡爪和鸡翅绑好,提上,跑到白米石渡口喊船巴佬老牛来划船。老牛住在河对岸,可能还没睡醒,等了好久才回了一嗓子,扛着长长的船篙慢悠悠走到渡口。 过了河,又走了几里地,转了三次大巴车,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文修母子到了雪峰县教育局家属院,爬上一栋青灰色砖房的二层,走到一扇门前,轻轻敲了敲。 “来了,来了……谁啊?”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时尚的中年妇女撩起花布门帘,上下打量了一下文修母子,笑容满面地问道。 原来这是文修母亲的舅表哥家,也就是文修姥姥的娘家侄子。文修姥姥兄弟姊妹有八个,姥姥又生了七个子女,这种一对夫妻生七八十个小孩的现象,在那时候的农村是很常见的。 清代及以前,雪峰县境内以中草药、中草医治病,以及梅山教、道教、佛教的法师、巫婆、仙娘求鬼神祛病;民国时期,西学东渐,西医药也开始在雪峰山区域被使用起来,医疗条件逐步改善。特别是1932年实施首例新式接生、1940年开始儿童疫苗接种以后,“产老鬼”(难产去世的妇女)、“豆子鬼”(去世的婴幼儿)大幅度减少,以前常有的“只见娘怀崽,不见崽行路”或“母子双亡”的惨剧越来越少,各种求鬼神祛病的活动也逐渐减少。 特别是解放以后,人民政府下大力气,从卫生医疗组织体系、医护队伍、设备技术、环境卫生、防治宣传等诸多方面都加强了建设,医疗条件很快都有了质的飞跃,鬼神祛病几近绝迹。 另外,解放后人们安居乐业,人民政府带领大搞生产,注重水利建设、科学育种、精耕细作,虽有“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部分错误,但总体上农村经济是蒸蒸日上的,饥荒的时候越来越少。 因此,从三四十年代开始,雪峰县境内人口开始大幅度增长。增长率在六十年代达到高峰。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宣传一对夫妇只生3个以内的孩子。1979年6月,全国人大五届二次会议发出了“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的号召。不久,雪峰县也开始实施延续几十年的计划生育。 文修姥姥娘家就是一大家子。她嫁的远,和娘家亲戚走动不多,“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很多年轻的孩子甚至都不认识她这个姑奶奶了。到了文修这一代,更是“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了”了,文修根本就不知道母亲还有舅表兄弟姐妹。 “表嫂,是我呀。我是桂莲,茅塘杨家的桂莲。你和三哥结婚的时候,我和妈还一起来的你这里呢。”文修妈妈看到那人开门出来,赶紧应声道。 “哦,是桂莲啊,真认不出来了。我结婚那会,你还是个大姑娘呢,扎着一对大黑辫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跟会说话一样。那天你是最漂亮的,我一直都记得呢。”表嫂一把抓住文修妈妈双臂,拉近了仔细端详,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说年轻那会杨桂莲,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结婚的那天。 “我还担心你们搬家了,找不到呢,还好地方没变。早就听说三哥升大官了,怎么没搬旁边新楼去啊?” “升啥官?升个淤罐(农村乘放大小便的瓦罐)!说起来就让人生气。你三哥那性格,你打小就知道的,一直都好像全世界就他最伟大似的,让其他领导怎么想?局里分了好几次房,他都让给老同志了。你看,旁边这栋,去年刚入住的,给我们三室一厅的新房子。他偏不要,说这两室的老房子够住的了,挺舒服。等孩子上大学去了,住大房子还会让我受累,天天收拾不过来。从来没见他这么体贴过我。”表嫂说得很是气愤,脸色也阴沉下来,狠狠地咒骂道:“活该他这辈子升不上去,干了十年了还是副局长。” 文修母亲知道说错话了,尴尬地站着不知说啥。 表嫂看到站在母亲身后的文修,探过头来,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睁大眼睛,笑着问道:“哎呦呦~这是你儿子吧,这么大了?叫啥名字?” “快叫表婶娘。”文修母亲转身把文修拉到身前,看到表嫂又开心了,她也跟着笑起来。 “表婶娘好!我叫文修,白文修,清白的白,文化的文,修理的修,白文修。”文修大声说道,微微鞠了个躬。 “哎~!这小伙子,真帅气!像妈妈,真像!爸爸一定也很帅气吧?”表婶娘弓着腰,双手张开压在文修脸上,开心地夹紧搓了搓:“这脑袋真大,聪明!大脑壳,一定当大官的!” “啥帅气,这刚搞完双抢,黑不溜秋、瘦不拉几的,不爱吃饭,不像我小时候,看到大米饭就流口水,没有菜都能吃一大碗,嫁到他们白家之前就没吃过饱饭。他现在倒好,还天天嫌菜不好,每顿都要剩好多白米饭不吃,倒了喂鸡。”母亲用手指推了一下文修的脑袋,笑着说道。 “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过来玩,嫂子可想你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说起来这都二十多年了。我这不也老了么,唉~”表嫂忽然又收住了笑容,叹起气来。 第10章 包子真好吃 “表嫂,你一点都不老,和结婚那时候一样年轻漂亮呢。真的是一点都没变,你一开门,我就认出来你了。哪像我们农村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我才是真正老了呢。你看,要不你也不会认不出来我了呢。”文修母亲赶紧也收住了笑,伸出手拉着表嫂的手,仔细端详着她,很认真地说道。 表嫂一听,脸上的悲伤又不见了,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桂莲,看你,说的像真的一样,嘴还是这么甜,就知道哄我开心。” “对了,表嫂,我今天来,农村没啥条件,就只给你和三哥带了这老母鸡尝尝。”文修母亲好久没见表嫂了,也是激动,一聊天忘了手里还提着的大母鸡,这会儿赶紧递过去。 “哎呀,桂莲你这么客气干吗?过来玩就行,还带啥东西呢?这是正下着蛋的吧?这鸡要下蛋给文修吃呢,你拿过来干吗?”表嫂忙客气着,推让了几下,实在架不住才接过来,放在门旁边空菜筐里,忙着把文修母子让进屋坐好,倒了茶,摆出一盘瓜子。 “你们来的正好,我一个人在家正闷得无聊呢。大家都上班去了,连个打字牌的人都没有。我前年上半年办的内退,已经过上了退休生活。这几年,县里的各个单位都在陆续关门大吉。去哪上班也都没啥意思,干脆就提前退休了。这两年都是在家照顾你侄女上学。她今年刚考上大学,上个礼拜上学去了,你三哥去送的。我晕车,太远了,没去。她跑到上海去了,汽车、火车,要转好几趟,路上花了两天多时间才到。你侄女考了个什么复旦大学,别人都说是很好的重点大学。依我看的,还不如鸡蛋大学呢?要是听我的话,报湖南大学多好,周末都能回家来。”表嫂一边倒茶一边唠叨着。 “现在的孩子啊,都是没良心的。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哪里舍得啊,哭了好几顿。她却一点事儿都没有,还天天盼着早点去报到,说我太矫情呢。你看你看,文修,你可别这样,要对你妈好!你考学千万不要太远了,就去宝庆,最远到长沙,那里的学校都不错。你妈想你了,随时都可以去看你,多好。” 唠了一会儿家常,表嫂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多了。 “时间过得真快,你们先坐着,我这去淘米做饭。你三哥中午在机关食堂吃,就我们三个,早上刚买了一点肉呢。”表嫂站起来,就要去做饭。 文修母亲赶紧站起来拉住她:“早上刚吃了来的,不像你们街上每天吃三顿饭,我们农村都是吃两顿。这会儿一点都不饿,要下午三四点才吃午饭呢。” 文修想起早上匆匆扒下肚子的那一小碗剁辣椒拌剩饭,突然觉得饿了,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表婶娘听到了,哈哈笑道:“你看你看,文修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你们那么远,一定是赶大早来的,能吃下多少?饿了可不行。” “表嫂,真的是不饿,别麻烦了。我们等会儿还要赶中午的班车,家里还晒着东西呢。看这天气,下午又有雷阵雨,文修他爸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文修母亲还是拉着表嫂不放:“表嫂,你坐下。我们这次来呢,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有事要找三哥帮忙。他中午不回来,那我们就不等了,麻烦你转告一下,能办就帮帮忙,不能办也别给三哥添麻烦。” “什么事情啊?一家人,不用客气呢,快说,快说!” 文修母亲迟疑了一下,说道:“这不,文修今年考上中专,前不久收到了宝庆农校的录取通知书,也参加了体检。可是到现在,高中都开学了,我们还没收到体检报告。文修去问了体检的医生,就说让等着。我们也不知道中专开学了没有,会不会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也实在没别的办法,就过来麻烦三哥看看能不能帮忙查查。” “不错不错,文修能考上中专,真的很不错呢。我刚才第一眼就知道文修是个聪明孩子。到宝庆去上学,比上海强多了。等毕业以后,你就回到县里,找个地方上班,多好啊。”表婶娘拉住文修的手,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着。 “不过,现在高中都开学好几天了,中专也应该都开学了啊,我们这栋楼也有一个女孩考上宝庆师范学校,上周末去报到了呢。你们怎么还收到体检报告呢?等你三哥回来,我就跟他说。他是主管招生的副局长呢。他给体检那边打个电话就行,肯定没问题的。这事包我身上了。你们该早点来啊,一家人有啥怕麻烦的。”表婶娘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印有雪峰县教育局几个红字的信纸,让文修在上面写下姓名、初中学校、考号、考分等。 文修认认真真地写好。表婶娘看着直夸文修的字写得真不错,又夸他分数考得真高,聪明能干,让他们回家等消息,体检报告肯定能很快送到家里去的,路太远,就不要再专门跑过来了,等有空的时候再常来玩。 看事情办妥了,文修母亲满心欢喜地拉着文修告辞回家,千恩万谢。表嫂看实在留不下他们吃饭,想到农村确实忙得很,也就不再强留。 文修母子从教育局宿舍出来,很快就走出教育局大门。 “桂莲,等一下,等一下,桂莲。”是表嫂从后面追过来了。 表嫂把文修母子送出家门,看着他们走远,突然想到他们回到白石村,至少要两个小时,这一路肯定会饿坏了,特别是文修还是个孩子,哪里经得起饿呢。于是,她就赶紧关上门,从后面追了上来。她让文修他们等一下,自己跑到路边一个小吃摊上买了一个大包子,叫店家装进一个小塑料袋里,硬塞给文修,让他带着在路上吃。 文修是第一次摸着街上的大包子。以前春节前,跟着父亲到后沙镇卖年猪肉的时候,文修有几次远远地看到过小吃摊蒸笼里冒着热气的大包子,但是从来都没有走近看过,更没摸过。 雪峰县的大包子是远近有名的美味,有数百年传承。很多外地人到了雪峰县,都会特意买几个大包子尝尝。文修看着装在小塑料袋里的大包子,白嫩嫩、圆鼓鼓、滑溜溜的,就像一个白色的小气球,饱满而富有弹性,用手指轻轻压一下就微微发颤,仿佛能感觉到里面的红糖馅在流动,松开手指,包子皮又很快弹了回来,恢复了光滑的原样,浓郁甜美的红糖香味和热气飘散着,沁入心脾。 再次谢了表婶娘,文修母子赶去汽车站,等了会儿就搭上了回后沙镇的班车,又转了两次车,走了几里地,坐了老牛的渡船,回到了白石村。 文修一路紧紧攥着小塑料袋的口子,把包子护在小腹前。母亲催促了好几回,他都摇摇头不肯吃,说不饿。刚回到白石村,他就一路小跑去爷爷家,把包子送给爷爷吃。 那时候爷爷的眼睛完全看不见已经有四五年了。起初他只是看东西稍有模糊,特别是晚上看油灯的时候,总看到两三个油灯重影,他以为是老花眼,也就没太在意。后来视力慢慢越来越差,在地里干活摔了几次,还经常头痛、眼胀、恶心。爷爷是从来都不信梅山教那些巫术的,每次身体不舒服了,都是去找樟树下的张医生看。爷爷眼睛实在看不清楚了,就去找张医生。张医生给爷爷号了脉,又掰开眼睛看了一遍,说这是肝气郁结、肝阴虚损、肝肾阴虚所致。他叮嘱爷爷平时不要发大脾气,再按他开的药方,坚持吃,一定能治好的。 爷爷拿着方子回来后,就让四叔每月去后沙镇的药铺抓药。爷爷吃了一年多的汤药,屋前屋后倒了好多药渣子,被那几只鸡用爪子刨得满地都是,每天远远地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村里的那几条狗都远远地绕着走,不来爷爷家这边玩了。 可是,爷爷吃了一年多的中药,一直没啥效果。慢慢地,爷爷只能放放牛,其他的农活都干不了了。再后来,爷爷出门放牛的时候,都要牛带着他回家了。看着实在不行了,三叔就抽空带他先后去镇里和县里的医院看病抓药,换了方子,再吃了一年多,也还是没啥效果。慢慢的,爷爷一个人大白天都没法出门了。 “什么瞎子?光眼瞎子!你们看他那双眼珠子不是都好好的吗?偏偏说看不见,谁信呢?”奶奶逢人就这样说爷爷,还说他就是脑袋后面的那根懒筋胀了,不愿干活,找借口的,是看到家里日子要好起来了,就故意吃这么多药,要把家里吃穷:“你这个磨人的,我们都是前世欠你的,今世你来收账。每年家里的几头猪都是给你一个人养的。还有四个儿子没娶媳妇呢。你这样还不如早点扯下裤带绳吊死了好!少了一个拖累。” 刚开始的时候,爷爷还经常会和奶奶吵几句,说她“妇道人家”、“岂有此理”,后来慢慢就不回话了,任由奶奶数落。 前几年,文修三叔带他去省城的湘雅医院看医生。医生说爷爷这病是青光眼合并白内障,长期眼压过高,视神经早已完全萎缩,错过了手术时机。“没用了,早两年来或许还有机会。老爷子回去,就在家好好休息,啥也别干了,也不要再找医生,花钱吃任何药,吃药没用的,就当是辛苦了半辈子,如今坐家里享享清福吧,最好不要出门了,摔了就更麻烦。”湘雅医院的眼科专家是这样对三叔和爷爷说的。 爷爷这几天一直在念叨着街上的大包子好吃,说好久没吃了,也没有人替他带一个回来解解馋。没想到今天文修竟然给他带回来了一个。文修跑过来的时候,他正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坐在门前,用两只手掌交替丈量拐杖的长度,口中念念有词:“生、老、病、死、苦;生、老、病、死、苦;生、老、病……” 文修叫了一声爷爷,跟他说从县城带回来一个包子给他。爷爷开心地谢过文修,双手摸索着接过包子,软软的,还有点热乎。 爷爷微笑着,两眼盯着手里的包子,好像看得见一样,双手轻轻掰开,托到嘴边,使劲吸了一口气,轻轻摇着脑袋,念起诗来:“珍饷贫居少,寒云万里宽;叠双初中鹄,牢九已登盘;手中有包子,何必量长短……” “爷爷,快吃,快吃,糖都流出来了!”文修看到红糖从包子中缓缓流出来,赶紧打断爷爷,着急地推着他的手往他嘴里送。 爷爷微笑着张开嘴,咬了大大一口,把红糖馅都吃了进去,闭上眼,嚼了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慢慢咽下去,接着又咬了两口,整个包子都吃光了。 文修开心地笑了,跟着爷爷吃包子的节奏,咽了好几次口水。 爷爷吃完包子,又拉着文修的手,问了一些学习的情况。当爷爷知道他们今天去县教育局找三表叔了,他高兴地说:“那就好,肯定没问题的了。你爸爸从小就是随了我这个倔脾气,从来不会求人。没想到你妈妈也是一样。但凡他们两个有一个人能活泛一点,去找找你外婆娘家的亲戚关系,你们的日子不至于现在这么困难。” 文修从表婶娘家里回来,也不着急了,就踏实地等体检报告。除了和往常一样去河里扯一筐喂猪的水草回家以外,他每天都是无所事事。那几个张罗着要给文修在电视台点歌的堂哥,也都干完农活,去广东打工了,要等春节前才会回来。文修闲下来就看看小说。实在无聊了,他也会去找23爷下下中国象棋。23爷的棋术不错,也喜欢指点,每次都让文修受益不浅。只是23爷的话确实太多,一边下棋,还一边跟文修讲如何作文、写诗、对对子,让文修烦得很。 就这样过了四五天,转眼又到了周六。那时候还没有双休日,只有周日休息一天,当然不包括白石村的村民,村民们都是“自主劳动”:工作或休息,都是自己说了算,也是天说了算。双抢过了,农活也就不多,家里的活也不需要小孩帮忙。 那天上午,日上三竿了,父母都下地干活去了。每天的这个时候,气温都会上来了,家里没有风扇,文修身上的汗水把床上的竹席都打湿了一大片,可是他还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做着梦,不想起床吃饭,也不想按23爷前一天说的继续去他那里下象棋。突然,他听到门外有人高声叫他:“文修,文修,在家吗?” 第11章 又一封录取通知书 “文修,文修,在家吗?” “文修,有你的挂号信!”原来是白石村的邮递员,在文修家门口,声音洪亮,大声喊道。 村里的邮递员叫刘生初,算是白石村里的一号传奇人物。白石村本来没有姓刘的。刘生初的爷爷小时候死了父亲,就跟着母亲改嫁到了白石村,一户贫穷的白家人。按当地俗话说是“轿后面跟过来的”。当然他母亲没坐花轿,只是趁着一个吉日的傍晚,天快黑的时候,牵着儿子悄悄地进了门。白家族规一向很严,外姓人想改姓白,入族谱,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白石村就有了他们这户姓刘的。人少家穷,他们家在白石村一直没有地位。 但是,谁也没想到,他家却因此而得了福。刚解放那阵,他爷爷被村里的驻点干部看上,提拔做了大队农会干部。他专门负责斗地主富农。他协助驻点干部划定了白家的几个地主富农,还主持审判并枪毙了23爷的父亲、反动保长和土匪头子等好几个人。他工作努力积极,连续几年都评上了乡里的先进个人,很快就入了党。后来老大队书记得肝病去世了,他就干上了大队书记,一干就是十多年,直到那个十年结束才下了台,并被查出贪污腐败,被开除党籍。 刘生初半岁左右的时候,头上长了无名肿毒。他爷爷那时候已经是大队书记了,不能信梅山教那些巫术,只是叫张医生来看,煎了不少药喝,也外敷了不少草药。张医生的方子根本控制不住肿毒,反而越长越多,还化了脓,搞得满屋子都是腥臭味,他爷爷就把他丢到河边的灌木丛,不要了。 刘生初在灌木丛里哭了整整一夜,哭声很大。他母亲在家里哭,也很大声。搞得全村的狗也跟着乱叫了一夜。大冬天的,那场景吵得好多人一夜都没睡好觉,躲在被窝里面悄声骂是刘书记造的孽、欠的过。 天亮以后,他爷爷去看了看。刘生初已经从灌木丛里,爬到一百多米外的大路边趴着了,满身都是一层厚厚的白霜。他爷爷没想到他竟然还没死,就又把他抱了回来,说他这孙子不是人变的,就叫做“畜牲”。后来登记户口的人说叫“畜牲”太难听了,帮忙改成了“生初”。 有一次,刘生初去参加他一个表妹的婚礼,在席上和人拼酒。他拼不过,就偷偷把那人的酒换成了尿。那尿的颜色和酒的颜色看起来几乎一样。那人也是喝多了,一仰脖,咕嘟一下就把一杯子尿全喝了下去,马上觉得不对,按住刘生初就要痛打。刘生初大声喊冤,说:“兄弟冤枉啊!这绝对不是我干的!骗你我就叫畜牲!”那人就信了他,放手不打了。 说来也奇怪,可能是被白霜打了的缘故,刘生初被他爷爷捡回来没多久,张医生治了好几个疗程反而越来越严重的无名肿毒,竟然很快就好了。只是伤口结了疤,大小不一,疤上都不长毛,因此,大家就又叫他“癞子脑壳”。 他小时候吃了很多人参鹿茸蜂王浆。那时候,很少有人能吃饱饭,好些人还饿死了。但他爷爷是大队书记,村干部选举、招工、入党、提干、知青安置、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等等,都得求他。他家里各种高端补品常年不断,吃不完。可能是吃的补品太多,癞子脑壳发育早,八岁就懂得藏在女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不过他停止生长也早,十三四岁后就没再长个,一米四几,腿短腰长、矮挫胖墩,他母亲经常骂他“腰眼子长、懒人王”。他小学留级了两次,没毕业就不读了,在湖南、广东各处混社会。在他爷爷的撮合下,他十六岁就结了婚。婚后生的三个孩子,都让他爷爷养着,超生费也让他爷爷交的。他爷爷岁数大了后,和文修爷爷一样,慢慢的双眼都瞎了。他经常拄着拐棍,扶着墙,摸索着走到文修爷爷家里来,两个老兄弟并排躺在竹椅上晒太阳,一聊就是一上午。 癞子脑壳打小就有张好嘴,甜,花钱又大方,去广东打工后就开始换老婆,换了三个了,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前年春节前,又从广东带回来一个漂亮媳妇,比他小十几岁,一米六几的个,江西那边的人,也嘴甜,见人就“老表、老表”的叫着。这回,他终于收了心,不出门了,守着这个小媳妇,在家安心干起了邮递员,顺便承包一些村里的水利建设工程,还做点小生意,日子过的有声有色。今年春节后,他花了两万多元在后沙镇电影院旁边买了一栋三层的独栋楼房,带两个临街铺面。老话说“一铺养三代”。他这两个铺面都租给了后沙镇鞋厂做了专卖店。文修家门前的渡口码头,就是他去年新改建的,全都浇筑了混凝土,扩大了很多,又方便又安全,老百姓都说好。 癞子脑壳在文修家门口又大喊了几声,踢了踢虚掩的大门,手里扶着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个宽大的绿色帆布包挂在自行车后座右侧,上面用黄绿色的油漆写着“中国人民邮政”六个大字。那时候村里的有线广播已经年久失修,全报废了,电话还没开始装,收音机、电视也极少,村里和外界的信息联通,除了口头传达,基本全靠这个包。这个包鼓起来,又蔫下去,就将白石村与长沙、广东、上海、北京,甚至国外一些地方都能连上线。要等再过了两年多,癞子脑壳腰上挂上了BP机和大哥大后,村里的通讯才慢慢方便起来。再过了十多年,不少家庭就开始装上了电话机,也没人写信了,邮递员这个职业就慢慢衰落了。 “一定是体检报告到了!”文修迷迷糊糊听到门外的喊声,心中一惊,赶紧翻身下床,快步跑到门口。 那时候的邮递员虽说也是农村户口,但和邮差李自成一样,是有编制的。邮递员每天抽空送信送报纸,按月领工资,家里的农活、小生意啥的都不耽误,出门还有专车——一辆二八大杠,家庭经济条件就比一般的村民强多了。普通老百姓是没有干邮递员的机会的,要家里有关系的才行。癞子脑壳的舅表哥,是镇上的计划生育专干,权力很大。那时候的农村人思想普遍落后,好些人不能准确全面理解计划生育这个在1982年就写入宪法的基本国策,而且重男轻女的思想也普遍,“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养儿防老”,非要生个男孩不可。时不时会有刚出生没几天的女婴被丢弃在大路边、桥梁下、机关家属楼等人多的地方。一般情况下,这些弃婴都会用襁褓包着,里面塞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一些家里条件好、有爱心,又符合收养条件的人看到了会捡回去收养。但不少弃婴是没人收养的。没人收养的弃婴,有些被人捡起来送到宝庆福利院,有些哭几天就活活饿死了。 为了落实好计划生育基本国策,雪峰县的要求是“一个够了,两个错了”。从1983年起,每年开展四次计划生育活动,出动宣传车巡回宣传。但计划外生育现象依然存在,有钱买着生、无钱躲着生。每个乡镇不得不安排常年计划生育工作队员7~14名,配合计生干部工作。计生干部工作都很辛苦,癞子脑壳的舅表哥就经常要带着工作队到各个村去抓违反计划生育的人。 有些超生生出了女孩的家庭,不忍心亲手丢弃孩子,又交不起超生罚款,也没有任何抵罚款的物件了,就把孩子交给计生干部,让他们转交给宝庆市福利院。福利院按弃婴社会收养程序,送给有收养意愿的家庭。那时候全国都面临计划生育的压力,符合收养条件的家庭很少,有些婴儿通过涉外收养渠道,被送到国外去了。因宝庆市有朝水河流经,这些弃婴在档案中就都被统一姓“朝”。再过了二三十年后,时不时有被外国人领养的朝姓弃婴回国寻亲。2017年,就有个叫“朝章”的女孩来宝庆寻亲,曾被媒体广泛报道、多方协助,可惜最后也没有找到亲生父母。 当然,那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在当时,计生干部都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单说雪峰县,从来都是严格执行国家和省市的计划生育政策,成绩突出。到了90年代,县委县政府成立了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县委书记负总责,各乡(镇)签订责任状,实行分级承包、风险抵押、黄牌警告、一票否决等具体规定。 因此,雪峰县的计划生育工作是有声有色,成绩斐然。在计划生育国策确立后的第四年,也就是1984年,雪峰县就评上了全国计划生育工作先进县。后来,分别在1987年、1991年、1992年、1995年、2000年,雪峰县多个乡镇及县计划生育药具管理发放站获评了“全国计划生育工作先进乡(镇)”、“先进单位”、“全省计划生育工作‘一类县’”、“全国婚育新风进万家先进单位”等荣誉称号。像雪峰县这样一个坐落在梅山区域的偏远贫困老区,能多次取得全国性的嘉奖荣誉,让县镇干部去北京领奖,确实是很难得的。这些荣誉的取得离不开像癞子脑壳的舅表哥那样的计生干部们艰苦卓绝的努力工作,镇委书记和镇长都要高看他几眼。因此,在白石村,像邮递员这么好的差使,就只能是非癞子脑壳莫属了。 癞子脑壳腿脚勤快,嘴也勤快,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唠会儿,谁家收到什么信,有什么消息,他是最先知道的,是村里享有盛名的新闻联播中心。 “是雪峰一中的信,你有亲戚在一中当官么?还是你是考上一中了?不是说考上中专了吗?怎么还没去报到?”癞子脑壳一边像放机关枪一样不停地说,一边从帆布包里一阵乱翻,很快翻出一封信递给文修,让他签收。 “难道不是体检报告?” 文修也疑惑着,伸手接过信。黄色牛皮信封正中是黑色钢笔字:“白文修(收)”,字迹端正大方,力透纸背,下方是“雪峰县第一中学”一排印刷体红字。 文修急不可待地拆开信封,把几张折叠好的纸抽出来,果然是一中的录取通知书:“白文修同学:经县教育局批准,你已被我校录取为高一新生。雪峰县第一中学”,除了“白文修”三个字是手写的,其它都是打印的,上面扣着一中的红章。 “是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没考上中专啊?”癞子脑壳踮起脚,探过头来看。文修扫了一眼他那剃光秃秃的滚圆脑袋,上面好多癞子疤疤分外显眼,很是令人厌恶,就不由自主转开身,不给他看。 癞子脑壳讪笑几声,说道:“唉,这下没得电影看咯。”转身骑上二八杠继续去送信了。 文修拿着录取通知书发呆,耳边响起李校长在考前动员会上念的那封信来:“……雪峰一中,竟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过区区一方浅池......”,脑海里又浮现出宗完叔佝偻的身形,23爷破旧的长袍,还有张医生镜片后阴森的眼神。 录取通知书下面还有几页纸,写着入学报到注意事项、学杂费等,还有一笔集资建校的借款,高三毕业后无息退还。 文修懒得细看,都塞回信封里,丢到饭桌上,等爸妈回家后让他们看。 文修父母正在白石小学旁边的旱地里挖花生。双抢是抢收抢种水稻,“抢八一”后就基本结束了,只有极个别的懒汉或者有特殊情况的家里,像梁老四家,夫妻两个都突然去世了,没能抢在8月1日前搞完双抢。随后,家家户户就要从水田转战旱地,要把花生、红薯等收回家,再用锄头把土地翻好、敲碎整平,加上猪牛粪等农家肥,有钱的人家,还会买一些碳铵等化肥施好,开始种油菜、白菜、胡萝卜、黑麦等了。 癞子脑壳给白石小学送了报纸、信件后出来,看到了文修父母,就大声喊了几声,告诉他们文修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是雪峰一中。恭喜!恭喜!你们白家又要出清华北大的了啊!”癞子脑壳大声喊了几嗓子,然后。左脚踩上踏板,右脚在地上用力一蹬,蹭地一下,一个滚圆肉球稳稳地弹上了高高的绿色二八大杠,叮铃铃……,风一般下了坡,再一个麻利的右转弯,消失在竹林里。 文修父母顾不上收捡地里刚拔出来的落花生,急匆匆就往家里赶。 第12章 我只静静地看着你 父母亲匆匆赶到家里,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封挂号信。 父亲拿起信仔细看,果然是雪峰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写得清清楚楚。 中专是没戏了,不管怎么样,这学还是要去上的,雪峰一中也还不错,是省重点中学,三年后考个大学,比中专还更好一些。白家确实也需要再出个几个大学生了,不能总看着别人家考出大学生,而曾经是考学主力的白家却默默无闻。只是后续这三年的经济负担就太大了,我去广东打工是行不通的,岁数不小,家里的活也多,放不下的。还是要在家里想办法赚钱,首先,要去找那几个老伙计商量一下,包他们一些田来种,反正他们家孩子都在广东打工,大部分田地都撂荒了;还要多养几头猪,多养一些长毛兔,还可以酿米酒卖些钱,再多养些蜜蜂;实在不行,是不是还可以去找会计贷点款?前些年孵鸡苗贷的款,去年刚还完,只是我发过誓不再借贷款了。 唉,不想那么多,有这一双手,经济困难总是能熬过去的。时代不一样了,读书机会多难得啊。我读书那时候,老书记得肝病去世了,刘书记是外姓人,以我们白家成分不好为由,不让学校给我发奖学金,要交学费。家里还有五个弟弟,只有父母挣工分,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钱交学费?我只好退学了,那时初中差半年没毕业。好多次在家蹲茅坑的时候,听到河对岸学校上课的钟声,我都要哭一顿,茅厕板板湿一大片。如果能再坚持读半年书,拿到初中毕业证,那么之后肯定就能赶上很多招工的机会。现在条件要好得多,读书也不再讲出身成分。前年县里组织评选“爱国守法户”、“五好家庭”、“双文明户”,我去跟村支书说了几次,也给我们家评上了“爱国守法户”,虽然不如“五好家庭”和“双文明户”,但至少不会影响孩子上学了吧。虽然学杂费是一年比一年多,但是挣钱的路子也越来越多,就算砸锅卖铁,也不能让孩子像我那时候那样没读到书,受苦受气一辈子。 文修父亲心里想着,暗暗下了决心。他又默默算了一下学杂费和赞助费,这次开学一共要交两千多。前段时间送公粮收到的钱,还了农药化肥的欠账后,再加上以前攒的,只有三百多块钱,本来是留着给文修中专入学用的。中专是公费,不要交钱,听说每个月还会发一笔生活费,只有入学的时候要置办一些衣服、行李箱、学习用品之类的,所以也就没有提前卖稻谷攒钱。这下要去读高中了,这钱就不够了。另外,去年村里有去一中上学的,也就交了五百多块,没听说要交什么集资建校费呢,今年怎么回事,要这么多钱了。 文修母亲在旁边不安地看着,又不敢发问打岔。她没上过学,看东西费劲。她在家里是老二,老大是哥哥,后面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刚会走路,她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打猪草、放牛,学校门都没让进去过。每次送弟弟妹妹去上学,她都会靠在校门口往里看半天,才依依不舍地背着竹筐去打猪草。打满一筐猪草回家,再去山里放牛,等牛差不多吃饱了,就去学校接弟弟妹妹放学回家。有一次,她在割水田田埂上的猪草时,一不小心滑到一口水井里,是那种田垄中间的野井,很少有人来挑水,主要是给附近的水田灌溉用的。这种水井在山区的水田里比较常见,大多都隐藏在草丛中,不会很大,不注意都看不出来。她一不小心掉到了这样一个野井里,不是很深,但瘦小的她一下就沉到底,整个人都被淹了,刚想呼救,就被呛了几口水,慌慌张张蹬了蹬井底,一股沉浸了很久的黑色淤泥翻了起来,冒出一股腐臭味,井水很快就变成灰黑色。在水里扑腾了好几下,喝了好几口水,最后就着一股往上冒的劲,她伸手抓住了井边的青草,借着力,慢慢爬了上来。趴在田埂上,休息了好一阵子,她才能慢慢站起来,发现镰刀掉井底去了,只好背着猪草筐回了家。到家以后,家人早就吃了饭,她自己往饭锅里倒了一勺水,把锅巴泡软后吃了。因为丢了镰刀,猪草也没打够,还耽误了放牛,被母亲用小竹枝抽了一顿。年龄再大一点,她就成了家里的主劳动力了,插秧、打禾、施肥、喷药,都是一把好手。农闲时,她还要和母亲一起,给全家人做布鞋、纳鞋垫、织毛衣。后来,经人介绍,她和文修父亲结了婚。那时她父母都不同意,嫌白家太穷了,但她自己看上这个小伙子人不错,也想嫁的远远的,就不顾父母的反对,自己跑到二十多里地的白家来了。每每想起自己小时候靠在学校门口的往事,她就暗暗下决心,不管再苦再累,也要让两个孩子上学,跳出农门,上到哪儿就送到哪儿,不像村里有些人家,就盼着自家孩子学习差点,考不上学就可以去广东打工,给家里挣钱,买电视机、盖大房子。前些日子,文修考上了中专,她心情可好了,儿子终于跳出农门,不用像她一样受苦受累了。可这又收到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中专是黄了,看来找了三表哥也是没啥用,还说是县里负责招生的副局长呢。真是人穷无亲戚,以后不要再上门讨人嫌了。一中就一中吧,老大已经在一中上了两年高中了,老师说明年肯定能考上个好大学,这老二也上一中去,多少还有个照应。 文修父亲拿着录取通知书想再看一遍,站在旁边的母亲已经等不及了,抢了过去也要看看。她虽然是没进过学校的文盲,但是自从嫁到白家以后,经常看到听到白家人读书、写字,耳濡目染,也能认识一些字了。宗衡还教会了她写自己的名字。她拿着录取通知书细细地看了一遍,也明白了个大概。 “这里说的是五百元的学费,还有教材、校服、军训、日常用品。这是什么?集资建校费?修学校用的?无息退还……会还么?这一共是……”文修母亲拿着录取通知书念着。 “一共是两千多,家里只有三百多块,我们现在还差一千七八。”文修父亲接过话说道。 “那怎么办?这上面说的报到日期已经过了五天了,一天都不能耽误,明天就要去报到了啊。这会儿去哪里借这么大一笔钱呢?”文修母亲着急地问道。 文修母亲拿着录取通知书,焦急地催文修父亲赶紧想办法去借钱。 文修父亲想了想,说:“这不是一笔小钱,时间又这么紧,谁家也不能一下子借这么多钱给我们的。我去找大队会计,试试能不能借点贷款吧。你去把地里刚拔的花生收回来,再把文修的衣服鞋子整理一下,就带家里那个木箱子做行李箱吧。”文修父亲说完,就往村会计家里走去。 文修跟着母亲到了地里一看,地里躺着一大片刚拔出来的花生杆。每株花生杆根部都挂着很多新鲜花生。他父母今天天还没亮就过来了,忙碌了三个多小时。这块地是借文修六爷爷家的。刘爷爷的两个儿子及儿媳都在深圳一个电子厂打了很多年工了,他女儿也是早早去广东打工,后来嫁到四川,很少回娘家。六爷老两口在家里带着三个孙女、两个孙子。孙女、孙子都是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和父母相聚一段时间,是典型的“留守儿童”。像他们这样的情况在湖南农村很是普遍。“留守儿童”也容易成为“问题儿童”,六爷的三个孙女和两个孙子慢慢也都成了问题儿童:学习成绩差、性格乖张,脾气都暴躁得很,动不动就和爷爷奶奶对武。去年冬天,六爷的一个孙子又找他要钱买烟抽。六爷不答应,他孙子就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按住他的右手,用菜刀把四个手指都砍了下来,还扫到地上。六爷想捡起手指送到医院去接,他孙子一脚就把地上的手指都踢的远远的。刚好被张屠户家的老黄狗看到。它习惯了吃生肉,看到地上的手指就扑上去,一口一根,很快就嚼着吃了。大家都说尝了人肉味道的狗很危险,不能留。张屠户下不了手亲自杀自家的狗,就用装小猪崽的猪笼子把老黄狗装上,丢进河里淹死了,算是留了个全尸。六爷老婆把淹死的老黄狗捡了回来,收拾好,吃了两天新鲜狗肉,剩下的就熏了腊肉,慢慢吃。谁知道,腊狗肉还没吃完,就在老黄狗被淹死后一个多月的一天大清早,六爷老婆被发现在浸死老黄狗的同一个地方淹死了。大家都说她不该捡了老黄狗回家吃,她是被老黄狗索了命。六爷说哪里有什么索命的,别信那些封建迷信,其实是她自己跳的河,自作自受,死了活该。六爷是村里有名的老实巴交,可回到家里就脾气暴躁得很,一言不合就会暴打他老婆一顿。这些年孙子孙女经常闯祸,他到处弓着腰赔罪赔钱,回到家里脾气更坏了,他老婆挨打的次数也就更多了。这次六爷被孙子砍掉了手指,又因为炖的狗肉汤里盐太多,就又狠狠打了他老婆一顿。没想到,六爷老婆这次哭到半夜都没想开,就跑出去跳河了。 六爷是没能力再种家里的地了,日常开销就全靠儿子寄钱回来。今年开春的时候,文修父亲就跟六爷说了一声,把他家的旱地借过来种上花生。这一季下来还不错,这些花生应该能榨不少油,估计能卖一二百块钱,赶上喂一头壮猪赚的钱了。 文修弓着腰,把地里的花生杆捆成几大捆,再每次用扦担挑两捆回家。圆而长、两头尖的扦担最适合挑捆好的花生杆:先斜着把扦担的一头在一捆花生杆里插结实,再背对着用肩膀扛上,扦担另外一头再插上一捆花生杆,调平衡后就可以挑回家了。 文修挑小捆的,母亲挑大捆的,没一会儿就挑回了一大半,放在门前的晒谷坪摊开了晒着,明天就可以把花生摘下来,洗干净再晒干,就可以收进仓库了,待有空的时候再拿出来慢慢剥壳,然后送去后沙镇榨油。 文修母子在地里收拾花生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站在旁边白石小学二年级教室的窗户里,静静地看着他们。女孩看起来十二三岁,瘦瘦的,个子比同龄女孩要高出一截,粉红色的连衣裙刚好垂到膝盖上,脚上穿着一双透明的塑料凉鞋,面容还没有褪去儿童的模样,娇嫩俏皮、天真烂漫,圆润的脸颊上洒满着天然的红晕,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轻快地闪动着,像是两颗闪烁的星星,柔软的、自然卷的黑色秀发长长的,随意地轻轻披在肩上,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在秀发上跳跃着,不时闪动着靓丽的光泽。她是学校数学老师杨老师的女儿杨果果。 杨老师也是白石村人。她在雪峰一中读完高中后,没考上大学。她家里还有三个妹妹,家里也穷,就没有复读。那时候还没有去广东打工这条出路,她就只有回家种地。但她并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样,在家里干几年活,然后找个男人嫁了。她爱好写作,每天干完活以后,她也不肯像其他女孩一样学纳鞋垫、织毛衣这些活,而是不管有多晚,都坚持看会儿书、写一点文字。终于有一天,她在《湘江文艺》上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爱人》。后来,她又有多篇小说、散文、诗歌在《文艺生活》、《民族文学》、《读者》等知名刊物上发表了,成了远近有名的大才女。虽然她的处女作《爱人》多次获奖,但是她自己却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爱人。三个妹妹陆陆续续都嫁出去了,她岁数也越来越大,就下定决心在家里做老闺女,给父母养老送终。 但世事总是难料,在她三十岁那年,有一个长沙的初中老师偶然读到她的一篇文章,很是感动,就给她写了信,她也回了信。一来二去,那个初中老师竟然找到白石村和她见了面,后来干脆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他还到处托关系,自降身份,从长沙那边的初中调到白石村做了小学老师。杨老师比他大七岁,一直不敢答应他的求婚。直到杨老师三十五岁那年,他们才结了婚。 有一次,县委书记到省里开会。在会后的晚宴上,省宣传部长跟县委书记喝了一杯酒,说听说你们雪峰县有个经常在很多刊物上发表文章的女才子,她是你们县里哪个单位上班的?县委书记一时回答不上,他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人,就只好赶紧多干了一杯酒,把这话题糊弄过去了。县委书记回来以后,赶紧安排副县长去调查这个人。得到消息后,县委书记把县长骂了一顿,说他尸位素餐,我们县里出了这么个优秀人才,这十多年了,竟然县里都不知道。于是,县长赶紧安排杨老师和县委书记见了面,又按照杨老师自己的意愿,安排她到白石村做了民办老师。但是因为校长一直在教语文,又刚好原来的数学老师在县里组织的考核中不合格,被清退出民办老师队伍,回家种地了,于是,就让杨老师教了数学。夫妻两人都成了白石村的教师。学校给他们分了一间稍微大点的宿舍,就是他们的家了,只有周末或者农忙的时候,他们才回杨老师父母家住。 结婚没多久,杨老师就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张医生说高龄的母亲就是容易生双胞胎。这是有科学依据的,怀上多胞胎的原因主要有两种:一是同时有两个或以上的卵子,二是胚胎发育异常。年龄越大的女性怀孕,发生这两种情况的概率就会越高。杨老师生这对双胞胎的时候难产,两天没生出来,她老公果断把她从家里送到县人民医院,没听她母亲请来的神婆的话。神婆说要把杨老师放到牛背上,她跟着牛屁股后做法,绕着房子走一圈就可以把孩子顺利生下来了。 到医院后又等了快一天,才把孩子生下来。护士抱着老大出来给她老公看。她老公低头看了好一阵,只说了一句话:“生了个‘果果’啊?” 第13章 果果 杨老师的丈夫看着护士抱出来的龙凤胎大女儿,端详了一阵,说道:“生了个‘果果’啊。” “果果”是雪峰县的方言,意思是“……这样的一个人(或一件事)”。譬如,一个人一向都挺老实巴交的,有一天突然说谎话骗人,别人识破后会说“你是个‘果果’啊?”,意思就是“(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又譬如,一个人不借钱给他的朋友,被朋友道德绑架了,他会气愤地说“我就是个‘果果’!你奈得何我么?”,意思就是“和你说的一样,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借钱给你)”;再譬如,一个人遇到一件事情,冥思苦想却总是不明白,某一天突然想清楚了(或者有人告诉他原委),他就会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个‘果果’啊,我终于明白了……”;还有,假设一个老人接连听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他就会叹口气说:“唉,这世道是怎么啦?变成个‘果果’……” 护士把她老公说的话学给杨老师听,杨老师乐坏了,就把老大取名为“果果”,给弟弟取名叫“多多”,合在一起就是“果多果多”。 杨老师的父母抱着果果多多,高兴地成天合不拢嘴。他家的两个小闺女都嫁出去了,只有这个大女儿在身边。看到大女儿生了龙凤双胞胎,老两口一合计,就跟女儿女婿商量,希望能让果果跟着姥爷姓杨,入杨家的族谱,杨老师夫妻也能入杨家的族谱。杨老师起初还担心她老公不愿意,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因此,果果就跟着姥爷姓杨,叫杨果果,喊姥爷姥姥叫爷爷奶奶。 杨果果打小就很聪明。23爷说,岁数大的母亲生的孩子都会更聪明,以前家里生孩子多的时候,老大一般都稳重老实,能持家,老满(最小的孩子)一般就是最聪明伶俐,能创业,就是这个道理。23爷说果果和他一样,都是母亲岁数大的时候才生的满崽,比其他人聪明一些,那是必然。 果果多多刚满月,她母亲就把他们姐弟放在讲台旁边的摇篮里,跟着一起上课。刚到四岁的时候,果果就正式开蒙读一年级了。因此,她虽然比文修小三岁,但是比文修只低了一届,今年暑假过后就读初三,明年要参加中考了。不过,毕竟岁数还是差了不少,文修一直觉得她都是个小屁孩,一直以来,文修从来不跟她一起玩。 今天是周末,果果在家里休息。前几天她碰到班主任,听说今年好多初三学生没来报名,都去广东打工了。镇里相关领导正在研究是不是要把荣光中学的初三班撤掉,让学生到河对岸的初中去读。河对岸初中的情况也差不多,很多学生去广东打工了,特别是初三的。不过,果果还是希望能在荣光中学读完初中,明年考到一中去读高中。 学校的教师宿舍很小,每到放假的时候,杨老师一家把宿舍隔壁二年级教室的课桌靠到一起,教室就成了他们家的餐厅和客厅。果果吃过早餐,看到文修和他母亲在教室后面的地里收花生,就站在教室窗户边静静地看着。她从来没干过农活,看到文修熟练地捆好花生杆,又一趟趟挑回家去,很是佩服他。 教室窗户旁边的墙上是一个图书角。图书角大概一米见方,是用裁好的红纸条贴在墙上围出来的,里面钉了三排钉子,钉子上常年挂着《儿童文学》、《童话大王》、《故事会》、《小学生优秀作文》等期刊,大部分是学校订购的,也有些是果果在镇上新华书店买的。她自己看完后也挂在这里,给班上的小朋友看。几年前的一天清早,天刚蒙蒙亮,她起来上厕所,发现文修偷偷地从教室外面把窗户轻轻拨开,抓着窗户栏杆爬上窗台,从书包里面拿出一本《故事会》伸进来,挂在靠近窗户的一个钉子上,再顺手取下靠近窗户的一本《童话大王》,塞到书包里面,然后若无其事地去上学了。白石小学只有初小,读高小的就要走六七里地,到荣光中学附近的那个完全小学去读了。文修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要起床,自己做饭,抓紧时间吃了就背着书包去上学。每次都要从白石小学路过。 果果自从发现了文修“借书”的秘密后,就经常偷偷把文修够不着的书换到靠近窗户的钉子上挂着。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悄悄起床,把窗户的插销拔出来一些,方便文修拨开窗户。有时候,文修隔好些天都没来“借书”,她就把文修还没有看的书一直挂在靠近窗边的钉子上,直到文修看过了才换成新的。 文修是偶然发现图书角旁边的窗户没上栓,轻轻一拨就开了,内心一阵窃喜,伸手拿出来一本《童话大王》。后来,他就时不时去拿一本出来看,为了不被发现,每次都只拿一本,换着看。没过多久,竟然他每次去的时候,那窗户都是没栓的。这四五年来,文修一期不拉地把图书角里的书都看了个遍,语文成绩也越来越好,特别是作文,还得过学区竞赛一等奖。 果果之前听说文修考上了中专,挺替他惋惜的,读中专能有啥出息呢?最多也就是她爸妈这样做个乡村教师,说是跳出农门了,其实还是在农村生活着,还要经常给爷爷奶奶家干农活。今天在屋里听到了癞子脑壳跟文修父母说文修考上了一中,果果打心眼里替文修高兴,他成绩一直都那么好,本来就不该去读中专,到一中去读,以后一定能考个好大学的。她自己一直梦想着考上雪峰一中,再考个好大学。本来小学毕业的时候,她想去参加一中初中的招生考试,但是她父母觉得她年龄太小了,不允许她去,她就只好到荣光中学上了初中,现在读初三了,明年要像文修一样,也考上一中。看到文修快要把最后一捆花生杆绑好,准备回家了,果果就打了一杯水,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来到地边,跟文修打招呼:“文修哥,忙着呢?” 文修猛然听到有人叫他,抬头一看,是果果。忙站直了答道:“哦,果果啊,今天放假在家啊?” “是的,今天是周日,放假了。唉,文修哥,我跟你说,说不定明天还是继续放假呢。黄老师说我们这一届要解散了,大家去乡中学或者河对岸的中学去读。”果果说完,把手里的水杯递过去给文修:“文修哥,看你累的满头大汗的,半天没喝水了,赶紧喝杯水吧。” 文修擦了一把汗,谢过果果,接过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把杯子递回给果果。 “文修哥,听说你考上一中,真的很厉害呢!教教我经验呗。有什么学习资料,都借给我呗。我明年也要考到一中去。”果果抓住机会,赶紧向文修请教。 文修腼腆地笑了笑,双手搓了搓,掉下一阵泥土。这是他第一次和果果说话,见她“文修哥、文修哥”叫的亲切,倒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听到果果说他们这一届要解散了,文修心想,看来被黄主任说对了,我们这一届果然把荣光中学读倒了,妥妥地是最差的一届。这周边三四个村的读书娃就要更辛苦了,寒来暑往,不是翻山越岭去乡中学,就是要坐船过河去隔壁乡中学。 果果问起考一中的经验,文修心想:中专没录上,就只好上一中了咯。可是话到嘴边,就又变了:“你肯定能考上一中的。我这没啥经验。”看着果果满是期待的眼神,文修不忍扫她的兴,咽了咽口水,接着很认真地说道: “考上一中,我的经验还是比较多的,一时半会说不完。总结起来呢,简单地说,就是‘三板斧’:第一,‘竖起耳’,认真听课,听懂老师讲的重点,不放过任何细节;第二,‘睁开眼’,看清书本和试卷上的内容,不错过任何得分点;第三,‘张大嘴’,多读多背,特别是数理化,千万别以为听懂想通就可以了,一定要像学习语文政治一样,把定理定义、书上例题全都背下来,先死后活、死去活来。当然,还有我这无敌的‘笑对困难’心态,考多少分、排多少名,面对任何压力,都一笑而过!” 文修看着果果很是认真听着的样子,使劲憋住没笑出来。他停了一下,狡黠地微笑着,低头稍凑近果果,压低嗓音说:“另外,偷偷告诉你,最主要的,是我有个神秘‘武器’——‘学霸内裤’,穿上它,好运连连,成绩飙升!不过,这可是限量版概不外借的。你得自己去寻找!记得要选红色的哦。” 果果刚开始一边听,一边微笑着频频点头,当听到“学霸内裤”时,不禁惊住了,她没想到文修第一次跟她说话,就这样胡说八道,脸刷地一下全红了,等反应过来,抬手就照着文修的右脸狠狠打了一巴掌,疼得文修蹭地跳起老高,脸上留下几个红红的小小指印。 “说的啥啊?尽胡说八道!你混蛋,不理你了!”果果一跺脚,转身就要走。 文修本来就是一边说一边快速转动脑子瞎编,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大脑搭错了弦,嘴巴就瓢了。刚说出“学霸内裤”神秘武器,他也觉得后悔,这下猛不丁挨了果果狠狠一巴掌,顿时脸上火辣辣疼,这小屁孩竟然是左撇子,不知轻重,手劲还真不小。看到她生气转身要走,文修顾不上捂脸,赶紧往前跨一步,伸手拦住,赔不是:“是我不好,我瞎说,我混蛋!打得好!我错了,对不起!好了好了,果果别生气啦,原谅哥哥。要不你再打一巴掌!打这边。” 果果见文修急的满脸通红,一连串的说他自己不是,还把左脸凑过来让她打,不禁噗嗤一笑,抿紧嘴瞪了他一眼:“该打!该打!”说着就抬手又要开打。文修看她笑了,知道不生气了,看到她还要打,就赶紧往旁边一跳,也笑道:“你可真是个‘果果’啊,真下得了毒手,打人不打脸、伤人不伤心,看你的手都打肿了。别打了,大不了把我的神秘武器借给你得了,包你考上一中。” “还贫嘴?!我就是个果果啊,你才知道?你还伤心了?你有心吗?!掏给我看看?!别跑!我就是要打你的脸!”果果追了几步,见打不着文修,就停了下来,板着脸说:“跟你说正事,你初三的课本和笔记还留着吧?不许给别人,全部都要送给我,不是借!我就不生气了,原谅你。” “好!好!好!你只要你不生气,你要啥都行。那些资料都在我家里,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拿,全送给你,不是借,不用还。”文修看着眼前这个发飙的小姑奶奶,赶紧应承下来。 于是,果果就跟着文修一起回家。文修母亲正在家门口张望,想着文修这最后一趟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是不是又在山里躺着偷懒去了。看到果果跟着来了,她赶紧放下手中的笤帚,把果果引进堂屋,找把椅子让果果坐下,倒了一杯水给她喝。问明来意后,文修母亲催文修赶紧去把书和笔记都拿出来给果果。文修把花生杆丢在门前的晒谷坪上,洗了手,擦干脸上的汗,就去房里找初三的课本和复习笔记。果果起身跟了进去。文修卧室的窗户外面码着双抢刚收的稻草,捆成一把一把的垒起来,快贴着屋顶的青瓦了。窗户被稻草挡得严严实实,只有连通堂屋的小门照进来一些光亮。果果一迈进去,顿时感觉到眼前一片漆黑,一股男孩特有的汗臭味迎面扑来。果果用力眨了眨眼睛,才慢慢隐隐约约看到文修正撅着屁股在墙角的一个大木箱里面哐啷哐啷地翻书。 “文修哥,怎么不开灯啊?!啥也看不见,我差点踢到椅子摔一跤。”果果大声质问道。 文修刚想站起来去床边拉开电灯,突然又停了下来,转头说道:“果果,你别进来,我帮你找好就是了。” “怎么不开灯啊?”文修母亲从堂屋走了进来,一把拉开了电灯。电灯也不是很亮,最近天旱一个多月了,村里水电站的三台发电机组已经停了两台,只剩下一台在吃力地运转着。电压上不来,45瓦的灯像5瓦的一样昏暗。 果果在屋里站了一会儿,眼睛慢慢适应了昏暗,就走到文修身边,提起裙子蹲下来,看着他翻找,也顺手整理他从木箱里翻出来的书。翻了一会儿,文修突然停了下来。果果看到他刚翻出一本《儿童文学》,正是她上学期到新华书店买的那本,看完后就挂在图书角上了,被文修“借”过来了。果果假装没有看到,低头继续整理文修翻出来的课本。文修把这本书偷偷借过来以后,没多久就放假了,他就忘了这事,一直没有挂回去。文修刚才突然想到这事,有点担心,就让果果不要进来。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翻着翻着,这本书就掉出来了,吓得他脸上渗出了汗珠。他赶紧偷偷看了果果一眼,她正在整理刚翻出来的书,屋里也比较昏暗,她应该是没看到,就赶紧拿一本书把《儿童文学》盖上,轻轻推到箱子的角落里,继续翻找初三的书。 初三的课本,加上学校复印的复习资料,还有好几本厚厚的笔记,码起来高高一堆,还真不少。文修直起腰,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初三这年竟然读了这么多书,做了这么多笔记,不由地佩服起自己来。文修指着书,骄傲地跟果果说:“哈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尔基说过:‘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你看这阶梯,多高?站上去,别说进步到一中去,就算清华北大,你也够得着!” “确实啊!文修哥,你真厉害。我读完初二了,这么多年加起来,读过的书都没这么多呢。我要站上这个阶梯,够到清华北大去!”果果说着,就真的一只手扶着文修的肩膀,一条腿踩在书堆上,用力站上去。 果果另一只脚刚离地,书堆就往旁边一斜,哗的全倒了,哐当一声,撞在木箱上。果果一个站立不稳,大声尖叫一声,整个人就重重地朝文修扑来。文修也被这突发变故吓得脸色发白,赶紧伸开双手紧紧把果果抱住…… 第14章 古今情、风月债 只是为了给果果找学习资料,文修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么个大意外。 果果扑在文修怀里,咬着牙根,不停地吸凉气,低声叫着“哎呦,哎呦”。文修抱着她一动也不敢动,肯定是脚崴了。 文修母亲在堂屋里扫地,听到这边的响声不对,赶紧跑了过来。 文修正惊恐地看着母亲,挺着肚子,双手紧紧把果果抱在怀里。果果双手紧紧抓着文修的胳膊,把头埋在文修胸口在连声喊哎呦哎呦,粉红色的连衣裙被文修往上撸了一大截,两条腿软软地拖在地上,地上一片狼藉,散着好多书。 “果果摔了!”文修母亲暗叫一声不好,赶紧一脚把地上的书踢开一片,走到他们身边,伸手把果果从文修怀里抱过来,走了几步,把果果放到文修床上,让她躺好,问她摔到哪里了。 “阿姨,脚崴了,痛得厉害,”果果低声说道,稍稍动了动腿,又“哎呦”了一声,不敢动了,“不怪文修哥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看你,怎么没把果果照顾好啊?”文修母亲顾不上责备文修了,她赶紧查看果果的伤势。她接着去压水井打来一桶水,把果果的凉鞋脱掉,把脚放进去泡着。水冰冰凉凉的,果果感觉好了一些。 文修什么也不敢说,站在旁边,着急地看着母亲把果果的伤处理好。 果果在文修床上躺着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一些,但还是站不起来,看来崴的不轻,伤筋动骨一百天,搞不好要休养两三个月。 果果瞪了不知所措的文修一眼,嘟着嘴说道:“还不赶紧把地上的书整理好?我要回家了。” 文修赶紧“噢”了一声,低头快速把地上的书和笔记本再次整理好,再去找来一根绳子绑好,提了一下,还挺沉的。 文修母亲看到果果这情况,就说让她在这里吃饭,而文修则可以去学校叫她爸爸前来接她回家。果果担心父母在家里等着着急,她还从来没有单独出来这么久,更没有单独在别人家吃过饭,就坚持要赶紧回家。她让文修找来一根竹竿做拐杖,尝试着慢慢站了起来,用一条腿蹦着往外走。 见状,文修母亲急忙扶住果果说:“果果,这样不行的,还得翻两座山呢。还是我背你回去吧。”她又对文修说:“灶上正煮着饭,快开了,你得看紧一点,别烧糊了。等我回来再做菜。” 果果急忙说:“阿姨,您别耽误做饭了,你们忙了快大半天,还没吃早饭,都饿坏了,赶紧去做饭吧。我自己慢慢能走。只是这些书比较重,就让文修哥送我一趟吧。等会他回来,你们刚好可以吃饭了。” 文修母亲觉得这样也行,于是让文修送果果回家,并叮嘱果果到家后务必要让她爸爸带她去看医生。 文修迅速应承一声,提起捆好的书,伸手扶着果果一同走出门外。文修母亲关心地看着果果单腿蹦着走出大门,又灵活地跳过门前的小水渠,心想:“还是小孩子经得起造,单腿走起来都那么灵活,有文修扶着,应该没事。”就再次高声叮嘱了几句,便回厨房切菜去了。 文修扶着果果。果果一条腿、一只拐杖,蹦跳着走得倒还轻盈。他们很快走到屋旁的小山脚下。山间小道在稀疏的枞树林中蜿蜒穿行,阳光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影子,地上铺满绿油油的野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在野草中盛开,五彩斑斓,为空气中增添了一抹芬芳。 果果停下来,环顾四周,对文修说:“我走不了这条路。你转过去,背我!” 文修望着果果,心生犹豫。尽管果果比他小三岁,但她长得快,只比他稍微矮半个头。文修低头看了一眼果果粉色的连衣裙和那条受伤的腿,真不知如何背她才合适。 “你刚才不是走得挺好的吗?这路也不陡。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曾摔断了一条腿,那时比你小多了,但是,只要不下雨,我都是一个人拄着拐棍走的这条路上学,毫不费劲。” “看什么看?!我就是走不动了。想讨打吗?快点转过身去。”果果说着,用拐棍敲了敲文修的腿,不由分说地把文修肩膀搬过来。 “好好好。”文修只好背对着果果蹲下。果果满意地扬扬头,开心地笑了笑,用力拍了拍文修后背,就趴上去,再伸手把地上的书提上。文修两只手抱紧果果的双腿,背着她往前走。 文修背着果果,穿行在山林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不觉就爬到第一座山的山顶。文修看了看对面的小山,只需翻过去就是白石小学,不用受罪了。他叮嘱果果:“抱紧点,飞机要起飞咯!” 说罢,文修便朝山下冲去,一边冲,一边“嘟嘟嘟~嘟嘟嘟~”地模仿飞机加速的轰鸣声。果果在背上高兴地大喊“驾!驾!驾!加油!加油!”并用拐棍不停地打文修的屁股。 当他们快要冲到山谷时,果果提着书的绳子突然断裂,正好掉在文修脚前。文修来不及躲闪,被绊倒在地上,果果重重地压文修背上,两人一同倒地。文修趴在地上,额头刚好撞上一块石头,鲜血直流。 文修急忙一摸额头,一看手上满是鲜血,吓得他躺在地上,闭着眼不敢动,心想:“糟糕,乐极生悲了,这下要毁容破相了!”果果也吓得脸色苍白,顾不得自己脚踝的疼痛,急忙爬起来,跪坐在文修身边,撩起裙子压在文修伤口上止血。 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文修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在果果的裙子下面。她白皙的大腿紧紧压在自己脸上。他赶紧又闭上眼,一动也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文修的血一个劲地往外冒,粉红色的裙子很快被鲜血浸了一大片,果果的手也染红了。 “文修哥、文修哥!你没事吧?你可别死啊。”果果急得大哭起来。 “乱说啥,”文修开口说道,“你文修哥命里是头戴铁帽、脚穿铁鞋,八字硬得很,算命先生说的。” 果果用力眨了眨眼,掉了几滴眼泪,慢慢止住了哭声。 文修躺在她裙子下面,竟然唱起歌来:“‘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果果听着文修这歌唱的全跑调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得了,得了,你这破鸭公嗓子,五音不全的,快闭嘴!闭嘴!躺着别动,要不出血更多了。” 这下好了,一个脚崴了,一个头破了,在地上又哭又笑又闹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是上午八九点钟,早起出来干活的人都已回家吃早饭,而中午出来干活的人却还没出门。果果着急地朝路的两头张望,盼望着有人路过,能过来帮忙。 正在着急的时候,果果突然看到23爷从白石小学方向朝这边走来,依然是穿着那套破旧的藏蓝色长袍,戴着灰色的瓜皮帽,正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轻声哼唱着,估计不是在推敲诗作、对联,就是在唱《小芳》。 23爷刚从水电站回来,他给在台湾的弟弟打了电话,又要他弟弟寄1000块钱过来。 水电站位于洛溪河边上,离白石小学不远,是从后沙镇的回水桥下修坝引水过来修的小型水电站,一共只装了三台水力发电机组。在整个白石村里,只有水电站有一个电话机,还可以打国际长途。当时雪峰县的电话还不能直拨,需要通过县里的总机转拨。孩子们常常偷偷看大人们打电话,听到他们在呼叫“总机!总机!”,但并没听明白,误听成了是“肿起!肿起!”文修个子还小的时候,就和小伙伴们经常偷偷搭人梯,从电话室门框上方的小通风窗爬进去,使劲摇几圈电话机,然后拿起话筒,里面嘟嘟嘟响几下,刚听到一个女人在喊“喂”,文修就大声喊几声“肿起!肿起!”然后就大笑着把电话挂了。等会儿,换一个伙伴又重复一遍。几个人乐得哈哈大笑,玩得不亦乐乎。后来几个小伙伴都慢慢长大了,再也无法爬进那个小通风窗,就少了好多玩打电话的乐趣。 解放前,23爷的弟弟因为琐事,和他父亲一起和他们家的一个佃农打架。一不留神,他弟弟把那个佃农打死了。害怕被抓去枪毙,他弟弟就连夜逃到从家门口河里过路的毛板船上,给船巴佬几块大洋,乘船逃去了长沙。随后,他参加了正在长沙驻防的国军,不久后随部队去了台湾。直到80年代,他才与家人重新取得联系,之后常常给家里写信、寄钱。有时候23爷缺钱了,也会主动到水电站去给他弟弟打电话要钱。 这次23爷又缺钱了,就跑到水电站去打电话。在回来的路上,他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23爷、23爷,快过来!”尽管他老眼有点花,但他远远看到有两个人在山谷的小路上,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他赶紧双手提起长袍,低着头快步赶过去。 文修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23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他身边。 “是果果啊,怎么啦?这是谁?怎么这么多血啊?”23爷走近,看到眼前的情况,着急地一边问果果,一边蹲下身来,翻开压在文修脸上的裙子看是啥情况。 “是文修哥,刚摔的,快送他去张医生那里。”果果看到23爷快步赶到了,心里长舒一口气,就赶紧催促着。 23爷毕竟学识渊博、见多识广,连说不要慌。他把果果的裙子拿开,仔细看了一下文修的伤,算是万幸,只是破了皮,没伤到骨头,血也差不多止住了,没有大碍,就从头上摘下瓜皮帽,把文修额头上、耳朵边的血擦了擦,然后扶着他站起来,确定其他地方都没问题。 23爷让文修自己拿着瓜皮帽压住伤口,然后把地上的书收拾好、提着,又背上果果,一起往樟树下张医生那里走去。 23爷背着果果,文修压着伤口,在前面匆匆走着。23爷问他们为何两个人都伤成这样。文修和果果你一言我一语,把两人受伤的经过都说了,还时不时地争吵几句。 23爷听后哈哈大笑:“你们就是一对前世欠的小冤家,今生来讨债了,还吵个什么啊?”果果一听,脸刷的红了,狠狠给23爷肩膀上砸了两拳。 “哎呦,哎呦呦~”23爷装作疼得厉害,“我的小姑奶奶,你真够狠的,以后你家文修哥怎么经得起你打哦。” “关你屁事!你是讨打!不理你了!赶紧快点走,快跟不上我家文修哥了。”果果生气地回了一句,假装不理睬他了。文修正一边用一只手捂着额头,一边迈着大步往前走,也不知道他伤得深不深,果果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走了一阵,23爷看着两个小孩都不说话了,觉得有点闷,于是对文修说:“文修,我突然想到一个上联,你来对一对。” 文修一听,头更加疼了,不理他,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走。 “文修,听好了,”23爷紧走了几步,跟上文修,用他那自以为傲的普通话,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念出上联: “嫩背叠娇躯,堪叹古今情不尽” 果果从来没有学过对对子,进入初中后才学了两年的古文,所以听得迷迷糊糊,但隐约觉得他还是在取笑他们俩,于是又在23爷肩上一顿乱锤。这次果果真的用力了,疼得23爷龇牙咧嘴,连连告饶。他仅存的脑袋两边及后脑勺上的花白头发,没有了瓜皮帽保护,跟着他们两个人的晃动在乱舞。文修捂着伤,回头看他们俩闹得不亦乐乎,无声地笑了。 很多年以后,每当文修摸着额头上的伤疤,眼前就会浮现出瘦瘦小小的果果骑在一米八多的23爷背上痛打的情景。 至于23爷出的那个上联,多年以后,文修终究还是对出了下联:“松涛笑蜜语,可惜风月债难酬。” 只是,那时候,文修已经不知道果果在哪里了,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天在23爷背上痛打的情景,是否还记得23爷出的上联。或许果果后来也学会了对对子,只是文修不知道她对的是什么下联。 只是,那时候,23爷早已听不到了。他长眠在文修和果果一起摔倒的那座小山里。那是一个漫山遍野开满杜鹃花的清晨,大雾弥漫,七十多岁的23爷被人发现趴在一条小渔船上。那条小渔船与他相依为命三十多年。他依然是穿着那身藏青色的破袍子,上半截身子泡在水里,手里还紧紧抓着渔网,灰色的瓜皮帽已经被水冲走了,只剩下半圈花白头发在水里飘动,早已死去多时。 白家里和他血缘较近的子侄辈几人合力凑了些钱,给他置办了一副薄棺材,没能上祖坟,就近在小山的路边随意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把他埋了。他的附近,是一些夭折的小孩,或者孤寡的老人。23爷给很多人写过祭文、撰过挽联,但他自己最终连个葬礼都没有。他很小的时候就进了私塾,熟读诸子百家,后来又考入新式学堂,成绩优异,然而,在遇到开天辟地之巨变后,他辍学归家,且耕且读,或痴或癫,孤独一生。 面对灾难,他惊恐过、退缩过,甚至神经错乱过,但终究一笑而过。 面对艰辛,他祈祷过、哭泣过,甚至跪求过,但从未真正放弃过。 面对孤独,他彷徨过、害怕过,甚至绝望过,但终究学会了与自我对话。 面对嘲弄,他抗争过、反击过,甚至受伤过,但终究都转化为他那高昂的歌喉。 这就是他的人生、他的命运,生命吻我以痛,我都报之以歌。 或许,他依然徜徉在那条蜿蜒的山路上,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过往。 或许,他依然游荡在寂静的白石村里,摇头晃脑,推敲着该给那些孩子们出什么作文题、什么上联。 或许,他依然流连在那连绵的雪峰山里,在那满山杜鹃花中高歌,歌声在山谷中回荡,在文修的梦里飘扬。 第15章 借贷款 文修父亲把家里的事安排好,就快步走到会计家里。会计出门干活还没回来,他就在他家门口等着。不时有人路过,问起文修怎么不去上中专,又改到一中去了呢?这太可惜了,酒席没得吃了,电影也看不上了呢,还有说好的在电视台点歌,也泡汤了。 显然,癞子脑壳已经把这个“重大新闻”在全村播报了。文修父亲尴尬地笑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会计家的菜地在山那边,有六七里路远。他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到家。看到文修父亲站在门口,会计赶紧放下锄头,交给他媳妇放到柴房去,然后快步迎向文修的父亲。 “宗衡,找我啊?等很久了吧?快进屋,快进屋坐。我家是难得去锄锄地,给我家分的地太远了,去一次就要锄完才能回来,午饭都是带到地里吃的。这片地真不咋地,明年我考虑跟石村那边的人换换算了。石村有好些地在我们村,而我们村的好多地却又到石村里去了。真不知道当初怎么分的地,难怪以前总是要打群架,这样分地,不打烂脑壳才怪呢。” 会计把文修父亲让进家里,给他倒了一杯水。会计是多年的会计了,参军复员回来的,集体化那时候就是大队部的会计。他待人和善,对谁都是满口笑,客气得很。家里收入挺不错,是白石村最早盖上红砖房的人之一,甚至还买了台黑白电视机,白天放在客厅里,晚上则搬到门前的晒谷坪上,用一张方桌摆好,调好天线。许多村民就搬着凳子过来看电视,直到电视节目没了,全是雪花般的麻点后,才能把电视机搬进屋。 文修父亲进了屋,不敢去坐那排真皮沙发,等会计在沙发正中坐好了,才弯腰拖过来一根小方凳,挨着茶几坐下。 “宗衡,找我什么事啊?啊,你一早就过来了啊?等这么久?饿坏了吧?我等会就要去和书记开个会,就不能留你吃饭了呢。这不,今年是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嘛,县里要组织个什么报告会、毛主席诗词朗诵会、革命歌曲演唱会,还有什么征文、放电影、篮球赛等一系列活动。我们白石村被镇书记点名了,要出节目,尤其是朗诵会、征文。书记急了,昨晚通知我们几个村干部今晚开会讨论该怎么办呢。我是觉得你们老白家,一定要大力支持村里的工作,写大字、写文章、吟诗作对,非你们老白家莫属,出了名的书香门第啊。当然还是要听书记的安排,我只是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吹吹风,回去你们叔侄们先商量商量。” “惭愧,惭愧,会计过奖了!我们一向是尽全力支持村里工作的,全听您安排!”文修父亲忙回复道。 “哎,是听书记安排!”会计满意地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从茶几下面掏出一包精品白沙烟,抽出一支递给文修父亲。文修父亲赶紧摆摆手:“不抽不抽,我早戒了。” “你不是一个老烟鬼吗?你还能戒了烟?!还不是为了省钱给孩子上学。抽烟花不了几个钱。我自己平时都是抽新环球,这精品白沙是上次县里人民银行开会发的,你不抽,刚好我还舍不得给你呢。” 文修父亲帮他把烟点上。会计眯着眼美美地抽了一口,往后坐了坐,架上二郎腿,仰头慢慢吐出几个烟圈,说道:“你今天来找我什么事啊?你开鸡苗店倒闭了,欠的那些贷款,可都是我帮你大忙,费了好大的劲,才到镇里给你争取减免了一些罚息的呢。你说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还农技员呢,连鸡苗都孵不出来,还不如那些母鸡!把我借给你的贷款都亏光了。不过你也算争气,没有赖账,还了七八年贷款,去年总算还完了。是不容易啊,以后养的猪总算可以是你自己的了咯,我也不用大年三十的还要陪着你去猪肉摊收钱,这七八年了,害得我都没过个好年。” “是啊,是啊,知道,知道,多亏会计帮了大忙呢,一直记得的。今年杀年猪的时候,还是请你吃饭,一定要来。我这次来呢,是又要找你贷点款了。” “不用啦,我还缺你一顿饭吃不成?前几年吃你的杀猪菜是没办法,要守着你杀猪卖肉,是镇里的要求,要把贷款收回来啊。这次你又贷款干吗?还要搞养殖?还是要做生意?算了吧,你们老白家的人是都聪明,但也就只会读死书,其他的能干啥?干啥啥不会,和姜子牙一样,‘赶猪羊快、赶羊猪快,猪羊都赶、一起发灾’。做生意、搞养殖,这些年你们兄弟几个也没少折腾,谁不都是赔钱的?听我劝,老老实实种种地、养养猪,送孩子读读书。你们老白家送出几个大学生,也是给村里争光。” “是啊,是啊,会计说得对。你放心,我是当着你发过誓不再搞养殖、做生意的了,也发誓不再借贷款了的。但是,这次是实在没办法,时间紧,找亲戚朋友借钱都来不及了。等两三个月卖了猪就还这贷款。”文修父亲看到会计提高了嗓音,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于是赶紧站起来解释,“这次是文修交学杂费,明天就要去报到了。” “文修不是考的中专么?还要交什么学杂费呢?”会计疑惑地问道。 “今天上午刚接到的雪峰一中录取通知书。之前录的中专,体检后一直没有消息了。”文修父亲轻声解释,“一中都已经开学三天了,明天要赶快去报名。学杂费加上集资建校费,要两千多块。本来是想着去上中专的,家里真没准备钱呢,还差六七百,这档口不知道去找谁借。这时候刚过了双抢,又刚开了学,大家也都缺钱,就只好找你来了,只贷七百块,最多过三个月一次还清。” 会计听了,脸上的不耐烦变得温和了些。他静静地地看了文修父亲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狠狠吸了一口烟,就把半大截烟头掐了,丢在地上,走进里屋的书桌前坐下。文修父亲赶紧跟进去。 “宗衡啊,我知道你确实不容易,送两个孩子读书,你们夫妻又不去广东打工,就知道在家里做这点死田。村里让你做组长,你也不肯干,那多少还是有点收入的,你别只看明面上那点死工资,还会有别的道道呢。你这条件,哪里供得起呢?之前听说文修考上中专,负担会小很多,我还替你们高兴了好一阵子呢。现在又说没录上,两个读高中的,确实不容易啊。” 会计一边说,一边打开抽屉锁,找出一圈钥匙,然后弯腰打开桌子旁边的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个账本,几个红章,在桌子上排好。想了想,他停下笔,转身朝文修父亲说道:“你是知道的,你之前的贷款是三年期的,你超过了还款期限五年多才还清。按信用社规定,你已经进了黑名单,不能再给你发贷款了,我不能违反规定啊,查出来会被处分的,我这会计肯定是干不了的……” 文修父亲今天天没亮就下地收花生了,又来会计这里等了大半天,现在天都快黑了,一整天了,肚子里是滴水未进、粒米不存。听会计这样一说,他顿时如五雷轰顶,万念俱灰,他一阵头晕,心里暗叫一说不好,双腿一软,就躺到地上,晕了过去。 会计见文修父亲晕倒在地,赶紧推开椅子站起来,大喊“宗衡!宗衡!”蹲下来摸了摸他脖子上的脉搏,探了探鼻息,又用耳朵贴在他胸口细听。还好,气息、心跳虽然微弱,但是毕竟都还有,看来只是晕倒了。会计把文修父亲手脚拉直,让他躺的舒服一些。接着继续拍着他肩膀连着叫“宗衡!宗衡!”叫了好一阵子,文修父亲终于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会计,喉咙动了动,努力想站了起来。会计忙按住,让他躺着别动,叫刚闻声赶来的媳妇快去叫张医生过来。文修父亲费力地抓住他的手,说:“没事的,不用去叫张医生。我就是饿晕了,一天没吃饭,给我吃点米饭就好了。” 会计一听,连声责怪他,饿成这样子还在撑着。他媳妇赶快跑进厨房,把他们今天出去干活时吃剩的米饭拿过来。会计捏了一小把凉米饭,喂到文修父亲嘴里。他闭着眼,倾尽全力,慢慢吃了几口,感觉好一些。会计就扶着他在地上坐好,抱来被子让他靠着。缓了一会儿,文修父亲又把剩下的大半碗米饭全吃了。 “谢谢你们了,会计!现在没事了,给你们添麻烦了。”文修父亲吃了大半碗饭,再喝了一些水,感觉好多了,就赶紧爬起来,坐在椅子上。 会计也重重地坐回椅子上,狠狠瞪着文修父亲说:“被你吓个半死,就算是个孩子,饿了也会找人要点吃的啊。你可好,就死撑着,我们没回来,你不会到隔壁张屠户家要碗饭吃?这时代了,就算是来个上门讨饭的乞丐,谁还舍不得一碗饭?更何况是村里的熟人。你这死扛着,把命丢了也是活该!只是别赖上我倒霉!” “是是是,你说的对,死了也是活该,绝不会赖上你的,会计放心,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文修父亲看着会计发火生气了,忙站起来,弓着腰赔罪:“我知道信用社政策,我拖了几年才还清贷款,早已经进黑名单了,只是还想来试试看,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感谢会计,不麻烦你了,我再去想想别的办法吧……” 文修父亲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有自己能听到了。他轻轻推开椅子,一边说一边挪动脚步往外走。 会计见了,站起来一把拉住他,按在椅子上,瞪着他嚷嚷: “你干嘛啊?说的啥?你还能去哪里想办法?我又没说不借钱给你,只是说你借不了贷款了!你着的啥急?刚才是着急上火晕的吧?” 文修父亲一听,傻住了:“会计,你是说可以借钱给我?黑名单不做数的?” 会计又重重坐回椅子,长叹一口气说道:“唉!要不说你们老白家都是死脑筋,光会读死书呢。黑名单肯定是做数的,我一个小小村会计能让黑名单不做数了?我是说不能发贷款给你了,但我可以借钱给你啊!我自己借钱给你!我自己贷款借钱给你!” 会计着急地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又用力点着文修父亲的胸口,来回指点了好几次,语气才缓和一些,缓过气来。 “我前几天刚买了一批化肥农药,正堆在堂屋里呢,你看到的。还有,两个小孙子上学也都是我出的钱,你是知道的。要不我自己的钱借给你也行。今天这笔钱,名义上算我贷来买种子化肥农药的,是我自己的贷款,我再借给你用。这算是违反规定了,你可别出去说。宗衡啊,你可要说到做到,本金利息都要按时还啊,不能害了我。这是看在文修的份上,他是个好孩子,聪明,又有礼数,从小到大,每次看到我,都会甜甜地叫一声‘表叔爷’,肯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没考上中专也没啥,一中是县里最好的高中了。缺钱都是能想办法的,让他安心学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文修父亲一时不知说啥好,只是忙说:“会计,你放心,放心!一定按时还的,这真的是太感谢你了,太感谢了。”说着,又低头使劲擦了擦眼睛。 文修父亲拿着钱,千恩万谢从会计家里出来,也不肯在会计家里吃饭了。会计送到门口,挥手作别,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宗衡,等一下。”会计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大声把文修父亲叫住:“刚才说的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的事,别忘了啊,回去你们叔侄们都一起商量商量,写几篇文章诗词啥的吧。对了,还有,你回去跟你们家白老四好好说说,别老去镇上打我们村委会的小报告了,叽叽歪歪的,冒卵用!” 文修父亲赶紧应承着,转身刚要走,会计媳妇又追出来,伸手递上一张卷好的十元钱。文修父亲赶紧躲开:“表嫂,你这是干嘛啊?” “快拿着,这是给文修的。这仓促,家里也没有红包,你直接给他吧。这本来是准备祝贺他考上中专的一点小心意,现在读一中,比中专强的多,我们就提前祝贺文修考上大学,讨个好彩头,你一定要收下呢。” 文修父亲说不出话来,深深鞠了个躬,伸出双手把钱接过来,转身往家里走。 第16章 地球变成了棺材 当文修父亲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文修母亲很是怪责了他一阵,说他借口借贷款,自己跑出去躲了一整天,家里出了多少事,你都不管。然后,她讲述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果果来借书,崴了脚,文修送她回去,又在山里摔破了头,险些昏死过去。幸亏23爷路过,将文修送到张医生那里消了毒,缝了七针,上了药。23爷随后又把果果背回白石小学,最后将文修送回家。文修这一天连累带吓的,回家草草吃了一碗饭,便躺着睡着了。 文修父亲赶紧去床边看文修,见他睡得正香,头上缠了好几圈纱布。 他来不及多心疼儿子一会,就叫上文修母亲一起,整理文修明天去一中报到的东西。学杂费是用塑料袋包好,再缝在内裤里。当时的雪峰县,治安不是一般的差,人们一出门就会遇到扒手,有时候被人轻轻撞一下,口袋里的钱就会被扒走,甚至坐个大巴车,衣服口袋也经常被刀片划个大口子,里面的钱物不翼而飞。就在去年冬天,文修父亲砍了几棵树去镇上卖。他把收到的一张五十元大票子放上衣口袋里,没过几分钟就被人扒走了。回家后,他被文修母亲骂了好几天。直到现在,每次文修父亲出门上街的时候,他母亲还是会拿这件事警告他,一路上一定要注意扒手。这次文修去一中的学费,好不容易才有的这点钱,可不能被扒手扒走了。文修母亲拿来针线,戴上顶针,把用塑料袋装好的钱,小心翼翼地缝在父亲的内裤里面。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文修母亲就起床开始准备早餐。头天晚上,她已经把文修去一中上学的行李收拾妥当:一个她出嫁时带来的旧木箱,装好文修日常换洗的衣服,今年春天刚给他做好的一双棉布鞋,纳的厚厚的鞋底,应该能抗冻,还有几个铁丝弯成的晾衣架。东西不多,木箱显得空空荡荡。她想了想,去找了个瓶子,装了瓶剁辣椒放进去。她听说学校的伙食很不好,都是正在长身体的娃,学校怎么忍心让孩子们吃不好呢?至于脸盆脸布、牙刷牙膏之类的,这时间紧,就只好让文修自己到学校后再去小卖部买,肯定要比村里供销社的贵一些,但也没办法了。 饭菜都做好了,文修和他父亲仍未起床。文修母亲有些着急,骂了几句“懒汉”,掀开文修的被子,看着文修努力挣扎着,准备爬起床,就又跑去叫他父亲起床。文修父亲每天都是早早起床去挑水的,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竟然睡到现在的还不起床,昨晚他又没熬夜呢。 “你的懒筋也胀起来了啊,跟小孩一样,吃饭了,还不起床?赶紧起来收拾收拾,你今天还要送文修去学校呢。”文修母亲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掀开被子。 文修父亲面朝着墙睡着,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脑袋,一声不吭。 文修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但没有回应。她感觉到他的身体有些发烫,又摸了一下额头,确实是发烧了。 “文修!文修!你爸发烧了!” 文修正在屋后面垃圾池边上蹲着刷牙,听到母亲的叫喊,立刻从嘴里拔出牙刷,来不及漱口,就匆匆跑进屋去,摸了摸父亲的后背、额头,发现他全身都烫得厉害。文修使劲摇了摇父亲,大声喊:“爸爸!爸爸!”父亲动了动,发出痛苦的哼哼声,挣扎了几下没能爬起来,只是低声说浑身无力,头痛得厉害,又无力地闭上眼睛。 文修母亲急坏了,让文修赶紧去请张医生。她嫁到白家这么多年了,从来还没见过文修父亲如此发烧。虽然他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只能挑起150斤左右的担子,但是他每天都在不停的干活——“不怕慢,只怕停”——家里的活从来都没有落下。这次怎么会突然发上高烧了?千万不要病倒啊,今年的双抢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是水田正要施化肥、打农药,旱地里的红薯、花生都才刚开始收成,然后就是种蔬菜,还要到河滩上去刨草皮,晒干后堆起来烧成灰,再和点粪便,给菜地施肥。总之,农时紧张,一年四季,一天都不能耽误,一刻也不能懈怠,总有忙不完的活。特别是今天,他还要送文修到一中去报到。如果真病倒了,就太耽误事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发什么烧啊?想偷懒就直接说啊,别这样吓唬人!”文修母亲一边用湿毛巾敷在父亲头上降温,一边数落他。过了一会儿,她又忙慌慌跑到屋边的小山坡上,去看文修叫张医生来了没有。 文修一路跑着去的,没走大道,抄的近路:翻过两座山,跳过一条灌溉渠,再翻过一座山,就到了樟树下张医生家。一路不时惊得草丛里的斑鸠噗噗地乱飞,树上早起的不知名的小鸟也啾啾地急叫着,给山上的小动物们报警。 张医生一家还没起床。张医生早已是备受尊敬的老张医生了。这几年,老张医生的身体越来越不行,只能偶尔坐在椅子上给人把把脉,看看疑难杂症。看病、出诊,全靠小张医生。小张医生是他的二儿子,高中没考上,就在家跟着老张医生学医。几年前,老张医生去找了村书记好几次,送了些钱物,拜托他去镇里打点,最终让小张医生到县里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结业后接了班,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有趣的是,老张医生的大儿子是村里的兽医。他从小就对兽医感兴趣,高中毕业后,自己去宝庆农校,自费上了一期兽医培训班。然后,他就回到村里干起了兽医。他医术高超,尤其是擅长阉割小猪崽和小公鸡:他拉一张小板凳坐下,右手抓住小猪崽的两条后腿,倒提着夹在两腿中间,固定好,再往它阴囊上涂一层菜籽油,左手捏着一把铜片磨成的小刀片,在两颗睾丸的位置各划一刀,再用力一挤,两颗像大粒豌豆一样的睾丸就冒了出来,然后用手捏住睾丸用力扯下来,丢进脚旁的水盆里面,再给伤口处涂点菜油。旁边围观的一群小朋友看得裤裆里一阵阵发紧,赶紧夹紧双腿。 把猪崽的睾丸拔掉后,他再把猪崽调个方向,头朝上,还是用双腿夹紧,一只手掰开猪的嘴巴,另一只手用一把短短的剪刀,把猪崽嘴两边的獠牙剪掉最后,两腿松开,小猪崽掉地上,爬起来就哼哼叫着跑开了。张兽医接着伸手从笼里抓下一只小猪崽,重复同样的流程。 骟小公鸡就要复杂一些。鸡的脾气比猪大,不停地挣扎,要用脚踩住它的翅膀和爪子,然后把翅膀下面的鸡毛拔掉一小块,用那把小铜刀片划个口。用一个特制的、带弹片的扩口器把刀口扩开,也是铜制的。切开的刀口会被扩成一个圆孔。张兽医用中指伸进去,勾出白色的鸡睾丸,还带着一堆肠子、油筋筋之类的东西,然后切掉睾丸,再把剩下的东西塞回去,最后用中指伸进去转一圈,把肠子等回归原位,取下扩孔器,涂点菜油,就算是完事了。骟了以后的阉猪和阉鸡都长得很大、很肥,特别是阉鸡,像凤凰一样又大又漂亮,阉鸡鸡肉口味也特别好。 据说,兽医都是梅山教的,他们有法术、会咒语。就这样骟猪骟鸡,从未见过手术失败的,而且几乎见不到出血,小猪崽都只是哼哼几声,摇摇小脑袋,就和往常一样满地跑着玩去了。小公鸡更厉害,即使把肠子都翻出来又塞回体内,它们也很少大声惨叫。像张兽医这样的高手,有时候还能骟打鸣了的大公鸡。于是,大家都越发相信兽医是会法术和咒语的。 文修焦急地敲开了张医生家大门,跟小张医生说明了情况。小张医生一听,赶紧背上出诊的药箱,急忙赶往文修家。 文修父亲躺在床上,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地睡着。他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魔幻的世界,天上有两个太阳,热辣辣的,炙烤着大地。他站在一片农田中,好像是海南三亚的杂交水稻种子田。从1975年开始,为了满足三系杂交水稻种子的需求,雪峰县开始组织年轻、有技术的农民去南宁、湛江,在省农科所的专家指导下制种。后来又连续三年(1976~1978年)去南宁、海南制种。同时,县里也培训技术力量,在社、队农科站(队)制种。培养出技术人员后,就固定在毓红镇、江头镇的几个村制种了。文修父亲当时是村里的农技员,是1977年冬的那一批前往海南制种的人员之一,那时候文修才刚满月不久。 梦境中,文修父亲又回到了那个制种的地方,但水田已经发生巨大变化,田里种的竟然不是杂交水稻,而是各种奇奇怪怪的植物,高低错落、五彩斑斓。空中还有好多长着翅膀的青蛙在飞来飞去,好像在采蜜。田里有许多长着两只角的泥鳅在游来游去,它们的身体比人的小腿还粗,还时不时朝他咧着嘴笑。 他深一脚浅一脚在水田里艰难地往前走,烂泥很深,没过了膝盖,踩下去就不停地汩汩冒气泡,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步都像要费尽他全身的力气。 他好不容易走到一棵巨大的植物跟前。这棵植物茎杆有一个人的腰那么粗,一丈多高,下面的主杆像水稻,但顶部是平平的,像一个大大的圆形蘑菇。蘑菇下垂满了谷穗,谷穗上的谷子像桃子一般大小。蘑菇四周长满了洁白的兔毛。兔毛在两个太阳的照耀下随风飘动。 他好奇地伸手抓住了一把兔毛,想要一探究竟。谁知手刚抓住兔毛,脚下的泥土便开始急骤下陷,他的身体随着往下沉。身体也随之慢慢变细,越来越细,越来越长,像一根长长的面条。 他双手紧紧抓住兔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随着泥土流动而往地下伸长,一会儿便穿过了地球,伸到了地球的另一边。他想喊救命,但刚张开嘴,喉咙便一阵刺痛,一团火焰从肚里喷出来,点燃了那棵奇异植物上的稻穗和兔毛,熊熊大火冲天而起,高达数百米,手里抓着的兔毛瞬间化为灰烬。 他惊恐地看到,自己的身体像一根橡皮筋一样,猛地弹射向地心,穿过了地球,冲出了大气层。他回头一看,地球却变成了一副金丝楠木棺材,正是他祖母的那副棺材,后来被文修失火烧掉了的。他如同一道白光,从棺材缝里射出来,棺材盖立刻砰地紧紧盖上,在宇宙中缓慢旋转,发出闪闪金光。他继续快速往宇宙深处射去,棺材越来越小,转瞬间就消失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 他一转身,迎面出现一个巨大的星星。这颗星星扁扁的,上面冒着火苗。星球上的火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分明就是白宗完小时候写的那首诗: “热日炎炎农民忙, 家家户户谷满仓; 墙上喇叭一声响, 全都成了统交粮。” 文修父亲心中一惊:“莫非宗完真的是天上星宿下凡?” 还没得及再细看,文修父亲就已经飞掠过这颗奇怪的星球,迅速冲向宇宙深处。随即冲入一片黑暗,耳边冷风嗖嗖,他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穿行。 宇宙中冷得厉害,他的头也痛得更厉害,不由得紧紧蜷缩起来,刚刚被拉成面条一样的身体不停地缠绕,很快就成了一团乱麻。没有了地球引力的束缚,这团乱麻在黑暗阴冷的宇宙中漫无目的地飘着。他索性闭上眼睛,把头埋进线团中,任由它漂浮着。 小张医生在床边放下药箱,叫了两声“宗衡、宗衡”。见没有回应,他立即拿出体温计,甩了甩,夹到文修父亲的腋下,让文修扶着,别掉下来碰碎了。他又拿出听诊器听了前胸、后背,然后用两个手指搭在脖子侧边,闭着眼、屏住气测了一会儿脉搏,又翻看了一下双眼。文修父亲仍然昏迷,满脸通红,时不时喷出一股热气。 文修和他母亲大气都不敢出,忐忑不安地站在旁边。过了一会儿,张医生把温度计抽出来。 “42度半,脉象很乱,这高烧多久了啊?怎么才发现?太危险了。”张医生也慌了,他独立看诊两年多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发烧这么高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赶紧找人来,要送镇医院,我奈不何。”张医生一边说,一边抬手擦头上豆大的汗珠。 “你这个没良心的,可不能出什么事啊!你哪里病得起啊。”文修母亲一听,双腿一下子就软了,扶着床沿跪了下去,大声哭起来,双手不停地拍打文修的父亲。 文修赶紧抓住母亲的手臂,努力想拉她起来,但没能成功,自己也跟着跪在了床边。文修母亲转过身,紧紧抱着他,大哭不止。 “哭什么哭?!”文修母亲突然感觉到身上被棍子打了一下,一道低沉严厉呵斥声传来。 第17章 中西医合璧,疗效如有神助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老张医生来了。老张医生一早在床上躺着,听文修在堂屋里和小张医生说父亲的病情,就觉得情况不妙,小张医生可能奈不何。可别出啥岔子,砸了老张家的金字招牌。他就赶紧起了床,翻出一盒药带上,拄着拐棍,跟在后面朝文修家来了。他刚一进门,看见小张医生站在那里不停地擦汗,文修母子跪在地上抱着头哭,文修父亲躺在床上,蜷成一团。他就敲了文修母亲一棍,大声呵斥一句,镇住场面。 文修母亲赶紧止住了哭,转身抱住老张医生的腿:“张医生,你来救救宗衡啊,我们全家都指望着他呢。求求你了!”又拉了文修一把,一起给老张医生磕头。 老张医生扶起文修母子,用拐棍敲了敲地面,瞪着小张医生说:“你慌什么慌?啊!我怎么教的你?一点出息都没有!快说说是什么情况 。” 小张医生刚才看到这么凶险的病,又被文修母亲突如其来的大哭一惊,头脑一片空白,只知道不停地擦汗,看到父亲拄着拐棍进来了,他岁数这么大,平时走一会儿就要停下喘会儿气,今天怎么能走这么远,跟到这里来了?看父亲厉声喝问了,才回过神来,赶紧跨一步站到父亲身边,扶着他,快速地把病情说了一遍。 老张医生走到床边,微微眯着眼,伸手摸了一会儿脉,又全身摸了摸、按了按,又问最近有没有被老鼠或者狗咬过。得知文修父亲十来天前,在房子周围拉了一圈细铁丝,接上电灭鼠器电老鼠的时候,不小心被一只电得半死的老鼠咬到脚趾头,这两天刚刚好了。张医生捏着那只脚趾头,看了看说道:“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了。这是急性病毒或者病菌感染,就是那只老鼠害的。我早上听文修一说,就知道是这么回事。这病是凶险,不过遇到我就没事了,我带着药过来的,放心吧。” 看到老张医生这么一说,文修母亲心里才踏实了一些。小张医生也如释重负,脸色由白转红,止住了额头上的汗珠,接过他父亲掏出来的一盒药,一看,原来是青霉素注射液。他赶紧按照父亲的指导,从药箱拿出一瓶葡萄糖生理盐水,把青霉素兑好,又做了过敏皮试,就给文修父亲输上了液。老张医生又让文修母亲打来一盆井水,用毛巾蘸着擦拭全身。 文修父亲在冰冷的宇宙中飘了不知道多远多久,突然觉得一股热流袭来,瞬间传遍全身,热乎乎的。他睁开眼一看,一块大大的红布罩住了整个宇宙,一切都变成了红的。他全身沐浴在暖暖的红光里面,四肢舒展,在没有重力的宇宙中飘动,这种感觉真的很舒服、很幸福。突然,他又觉得喉咙发干发热,好想喝水,翻了一下身,红光一闪都消失了,红布不见了,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瀑布,看不到头尾。奇怪的是,这瀑布是从下往上流的,浪花都往上溅。他张嘴贪婪地喝了几口,瀑布之水好像是蜂蜜和豆浆的混合物,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忍不住跳进瀑布,瀑布裹着他快速地从往上冲去。他惊奇地发现身体融化了,和这瀑布融为了一体。他成了瀑布,在宇宙中奔腾、翻滚。 突然,瀑布冲到了另一个奇幻的场景中。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地上却全是蔬菜:胡萝卜、白萝卜、黄瓜、南瓜、包菜、白菜、蛾眉豆、四季豆、丝瓜、夜老瓜、番茄、韭菜、藠头……。但这些蔬菜和家里种的又不一样,它们都是活生生的,长着眼睛、嘴巴,在叽叽喳喳地乱说着。这些植物看到一条长长的瀑布从天而降,遮天蔽日,贴着沙漠飞翔、跳跃,就都停下嬉闹,惊讶地抬头看,还时不时张嘴接着瀑布溅过来的水珠,味道真不错,开心地喝了下去。 文修父亲看着从身体下掠过的各种植物的笑脸,也开心地笑了。他一边飞翔,一边跟他们讲解防病虫害知识:“黄瓜你要注意绵腐病,不能喝早上的露水;番茄你要小心青枯病,注意不要乱跑伤了腿;白菜你要防着炭疽病,和龙胆草住一起住就能安心……你们都要防着蚜虫、蜗牛、地老虎、菜白蝶……” 文修在床边坐着,守着父亲输液。文修母亲按老张医生的吩咐,去厨房熬大米粥,等会文修父亲醒来后要尽快补充一些营养。老张医生在堂屋的桌子上伏案写处方。小张医生站在旁边听他一边开药一边讲解:“宗衡这病,从西医来说,是老鼠咬伤传染的,病毒、细菌感染都有可能,如果是病毒,那就只有靠他自己的抗体来对付,我们及时补液、物理降温就好,不行就上点退烧药,再不行就要上激素;如果是细菌,这一瓶青霉素输进去,很快就能缓解,那后续继续输三天青霉素,如果输了这瓶青霉素,他还是昏迷、没开始退烧,就再送县人民医院去抢救。不管是病毒还是细菌感染,发这么高的烧了,就都补充体液,对症治疗,防止脱水。从中医来说,要辨证施治,这病症属暑湿困卫,起病快,气泻热甚、阴津受损,高热、头身痛、目赤、苔白、脉浮,轻则神昏谵语,重则昏迷不醒。用药应以除热解毒、养阴凉血为主,辅以扶正祛邪,益气养血,君臣佐使。我先开这个方子,等会让他们去镇上抓二十副吃上,如果恢复的慢,就再调整药方。”老张医生讲完,药方也开好了,想了想,又拿起笔,把里面最贵的西洋参和灵芝草划掉,换成了枸杞子和酸枣仁两味便宜的药。 “爸爸!爸爸!醒了!醒了!爸爸醒了!” 在输液快完的时候,文修父亲动了一下,睁开眼看看文修。文修激动地大叫起来,又跑到堂屋里把老张和小张医生叫了进来。文修母亲也急忙赶进房来。文修父亲躺在床上,感觉是早上刚刚睡醒,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输液了。他看到大家朝床边走来,就想坐起来。老张医生赶紧让他不要动,这几天都要好好躺着休息。小张医生又给他把了把脉,量了体温:脉搏慢了下来,也有力了许多,体温降到了39度。老张医生说:“没事了,再输三天液,然后按我的方子抓药,每天早晚煎一副,吃十天。这三五天先喝粥,加点瘦肉熬得久一些。不要担心,很快就能恢复了。” 听了一会儿,文修父亲终于明白是自己生病了。这一觉从晚上十点睡到上午八点,足足睡了十个小时。文修母亲千恩万谢送走了张医生父子,回到床前给他喂了半碗粥。他还是有点发烧,但精神好了很多,满是歉意地跟文修说:“文修,爸爸这身体不争气。你不能耽误了去学校报到,让你妈陪你去吧。” “爸,不着急。等您病好一点,我再去报到吧,不会耽误。”文修一边用湿毛巾给父亲擦身子,一边说。 “老伙计,怎么啦?怎么病了?舒服一些了吧?”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张兽医来了。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张兽医就骑着自行车赶到镇上的畜牧兽医站去取冷冻猪精液。这几天,村里有几家的母猪发情了,要他去给做人工授精。1987年,雪峰县被定为“全国商品瘦肉型猪基地县”,中央、省、市、县四级先后投入约400万元,用于支持牲猪的饲料加工和“三群一网”(核心群、繁殖群、生产群,人工授精网)、疫病防治、牲猪流通等体系建设。张兽医也参加了畜牧兽医站的培训,掌握了给猪人工授精的技术。以前村里谁家的母猪发情了,都要“赶猪”。就是去请五保户李老满,李老满把他养的公猪像赶牛一样赶过来给母猪配种。 人工授精用的冷冻精液都是良种猪的,比李老满养的公猪要好得多,价格也便宜了好多,受精成功率高。于是,无论谁家的母猪发情,大家就都找张兽医了,不再找李老满了。李老满只好把公猪卖给了猪肉贩子。少了这份赶猪的收入,李老满就只能靠政府救济过日子了。他便经常在张兽医家门口的大路上冲着天骂人,还逢人就说张兽医一个大男人,天天干种猪的活。 张兽医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他弟弟小张医生搀扶着父亲往家走。他停下自行车,责怪他弟弟不懂事,怎么让父亲走出来这么远,身体会吃不消。小张医生就把白宗衡生病的事告诉了他。张兽医和白宗衡从小就是很要好的哥们,是小学同班同学,班里成绩第一第二名一直都是他们两个人,这次考试是张兽医第一、白宗衡第二,下次一定就会是白宗衡第一、张兽医第二。长大后,他们又认了伙计,相互称“老伙计”。他听说白宗衡病了,跨上自行车,顾不上回家,就朝老伙计家来了。 “伙计爹好!”文修看到张兽医推门进来,赶紧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张兽医坐。 张兽医顾不得坐,摸了摸文修父亲的额头:“不是很烧了。老伙计,你这高烧实在凶险,还好用药及时,控制住了就没事的。” 文修父亲谢了老伙计的关心,又一起聊了几句家常,说到了文修上学的事。听说文修不能去上中专了,张兽医气愤地说道:“这世界上也就只有你才这么老实巴交。很明显,文修肯定是被哪个有关系的人顶替去上中专了。我出去贩牛的时候,类似的事情听到好多次。” 文修父亲苦笑一下,说道:“这个不一定,没证据的事,你别乱说。”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人家就是看准了你白宗衡老实好欺负,换了我不去揭穿他们才怪!”张兽医义愤填膺,双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这是正义,这是公平!我今天下午就去找畜牧兽医站黄站长。他和宝庆农校的校长很熟,一定能帮这个忙。” “算了,老伙计,你找黄站长能有什么用?别给人添麻烦了。文修的中专录取通知书,是水电站的王厨师在教育局局长桌上看到,然后帮忙带回来的呢。桂莲她舅表哥是教育局副局长,前几天她带着文修去找过他了。这不,昨天收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就让他读高中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三年后考个大学,也不吃亏。”文修父亲吃力地翻了个身,向里躺着,淡淡得回复道。 “读高中,读高中,谈何容易啊!钱呢?哪来的钱?你告诉我。就凭你和桂莲?天天就知道干死活,累死也供不起两个读高中的啊。我的经济条件算是村里中上的了,我天天到处贩牛卖,还干着兽医,地里的活也没耽误,我爸还多少帮衬着点,就这样,我家老大老二上高中、老三读初中,这些年都让我年年手心抓手背,借东借西。前几年让你在公社租了地方开个来杭鸡繁殖场,那时鸡苗多好卖!现代化的孵鸡设备都置办好了。鸡苗有点病灾啥的,我也能帮你啊。可你倒好,买第一批鸡蛋就被人骗了,全是过期的寡蛋!那么大一个繁殖场,一根鸡毛都没孵出来,就倒闭转让了!你却不好意思去找卖鸡蛋的算账,就说是自己技术不行。我到死都还敢跟你打赌,就是那批鸡蛋不行!”张兽医边说边挥舞着双手,在屋子里转圈。 文修父亲再次翻了下身,静静地平躺着,盯着蚊帐顶棚,啥也没说。张兽医停下后,他转头看着他说:“老伙计,你说的都对。很多事情,都是命啊。以后再说以后的事吧,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文修这期入学的学杂费已经办好了,你也别问我怎么办到的,以后的学杂费,相信也总是有办法想的。本来该今天上午送他去一中报到的,谁想到我摊上这病,躺这里动不得了,还要人照顾,桂莲怕也是走不开了。你说怎么办呢?” 第18章 出门了 文修去一中报到,不能再耽误了。文修父亲躺在床上不能动,着急地和张兽医商量办法。 “能怎么办?那我送文修去报到呗。你们家那几个弟兄,我看没一个靠得住的。我把文修送到一中,回来就顺道在镇上药房把你的药抓了。”张兽医看着躺在床上的白宗衡,叹了一口气,接过他的话说道:“我现在先去把那几头母猪对付了,中午就过来。文修,你把东西收拾好等着我。”文修忙答应着。 张兽医转身走出去,一个人正往屋里快步走,两人差点在门口撞上。 “爸,您也在这里啊?”原来是张敏,张兽医的大儿子。他小学毕业后考上雪峰一中初中部,现在读高三了。今年的高三年级好像没有往年那么紧张了,开学第一周,老师们都显得心不在焉,这周末就放了假。他想着可能下周就要开始补课,以后要一个月才能放一天假,因此他昨天下午放学后便回来了。今天一大早天没亮,他就带着弟弟去地里挖红薯。挖到日上三竿,肚子咕咕叫了,他便挑着一担红薯回到家。听爷爷说白宗衡伙计爹病得很厉害,他放下担子便赶过来了。他刚进门看到父亲也在这里,就打了一声招呼,又赶紧走到床边问伙计爹好,宽慰了几句。 当听说父亲准备中午送文修去一中报到,张敏就说:“我今天要回学校,干脆早点走,文修弟跟我一起就行。我这就回去吃早饭,收拾一下就过来,赶中午的班车还来得及。或许今天下午还能找到你们班主任,报名,领被褥,今晚就可以住宿舍了。爸,您下午就直接去镇上,早点帮伙计爹抓药。如果去趟县城,您回来可能就晚了。” 几个人都觉得这样可以,只是叮嘱张敏一定要把文修的学杂费收好了。张兽医就又叮嘱了一下白宗衡,让他好好休息,快步出了门,跨上自行车给那几头母猪做人工授精去了。这不能耽误的,早上领的冰冻良种猪精液,虽然是放在保温箱里,但是时间长了也会失效的。文修母亲加了一个辣椒炒鸡蛋,把其他菜热了一下,留着张敏一起吃的早饭。文修父亲还是发烧,没胃口,只是勉强坐起来,在床上喝了几口粥,努力喝了一些水,就又躺着休息了。 张敏在文修家吃了早饭,回家很快收拾好就再次过来了。上个礼拜一刚开学,这次就不扛大米去学校,只是提了一瓶母亲刚炒的辣椒牛肉,没别的行李,刚好可以帮文修拿东西。他父亲前几天去外县贩的一头牛,刚赶回家第二天突然死了,就只好剥了皮,拉到镇上菜市场卖了肉。牛肉燥,上火,这大夏天的很少有人吃,卖到天黑,还剩了好些牛肉带回来了。这趟生意,一来二去,亏了不少钱。他母亲将没卖掉的牛肉腌了一晚,切成一条一条的,做了熏牛肉。这次张敏回来,就吃了两顿,又装了一瓶带回学校去吃。 文修扛起旧木箱,各种零碎东西全塞进了箱子。张敏帮文修扛着一袋大米,手里提着自己的东西。文修母亲早就把学杂费从文修父亲的内裤上拆了下来,再缝到张敏的内裤上,还是不放心,让张敏又多穿了一条反过来的内裤罩上。 刚走到出门口,文修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让等一等。她跑进屋去,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大大的搪瓷碗出来了。这是前不久她回娘家的时候,跟她母亲—也就是文修外婆要的一个驴胶的包装盒,还有一个塑料盖子,很方便装菜。文修外婆的外甥(她妹妹的儿子)在雪峰县公安局做刑侦队长,最近刚好来公社蹲点,离得很近,就常来看他姨妈,每次都会带好些补品。文修外婆觉得也就驴胶有点用,因为每次吃完后,就能多一个很精致的搪瓷碗。客人来了,用这种搪瓷碗盛菜,大气好看,吃剩下的菜,盖上盖子就可以放餐柜里收起来了,很是方便。文修母亲前不久回娘家要来了一个,想着下地里干活的时候带饭菜挺好用的。 文修母亲刚走出门,突然想起女儿也在一中上学,高三了,最近学习紧,这个周末没回家。她前些天还在惦记着看谁去县里,顺便给女儿带点菜过去,学校的伙食太差了,又贵又没营养,孩子们都在长身体啊,要想办法补补的。这两天出的这些事,让她晕头转向的,这出了门才突然想起来,就赶紧又跑回家里,翻出搪瓷碗,来不及炒菜了,就装了一些前些天刚熬的猪油渣,再打开瓦罐,加上一些腌制好的豆豉和剁辣椒,拌了拌,闻着还挺香的,应该挺能下饭。 文修看到母亲端着搪瓷碗走出来,就知道又是一碗辣椒腌菜啥的。他很不情愿地放下箱子,不耐烦的说:“不是已经装了一大瓶剁辣椒了吗?又拿一盆干嘛?我哪里扛得动?学校又不是没吃的,听说食堂还有加菜呢,很多肉,学校门口也有好多小吃店,各种好吃又有营养的。多给我点钱不就行了,啥好吃的我自己不会买?!拿这么多菜,早就都吃腻了,也都是些没营养的东西,吃了说不定还拉肚子呢。” “瞎说啥?我自己做的,吃了还能拉肚子?比街上那些要干净多了!赶快装好,这又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姐姐带过去的,你别偷吃了就好。给钱给钱,家里的钱还不都是给你们姐弟两个花了?到了学校,我管不着你了,可不要乱花钱。”文修母亲一边唠叨,一边把搪瓷碗装进箱子里,又找来一根麻绳和晾衣架紧紧捆在一起,这样就不怕倒出来了。 文修母亲送他们到离家不远的白米石渡口。船巴佬老牛刚回去吃早饭了。老牛家在蓼水河对岸。文修母亲在这河边大声喊了几声“过船咯!过船咯!”听到老牛在家里大声应了一声,文修他们就把东西放下,在渡口上等着。母亲叮嘱文修到学校要尊重老师、友爱同学、好好学习,不要挑食,多吃点,也叮嘱他们两个都要注意盯着扒手,学杂费别被扒了。 等渡船的时光是最难熬。过河的都是希望一到渡口就能上船,摆渡的却是盘算着今天如何少摆几趟。每一个刚到渡口的人还没走近码头,看到没人划船,就会大喊几嗓子,然后很鄙夷地看一遍早些时候来的人,心里在怪罪着:“你们怎么都不喊船,就在这里傻傻地等着?要等到什么时候?这点事儿还是要靠我?”而那些已经在渡口等了一阵的人,看到刚到的人扯着嗓子大声喊船,都会斜着眼瞪他一眼,心里暗搓搓地骂:“喊丧啊?像牛叫一样。喊什么喊?我刚喊过,你等着就是。再说,就你这几嗓子能把老牛喊出来?显得就你多能耐似的。”如果碰巧看到是熟人,就又赶紧挤出几丝笑容,相互问候几句。最沉得住气的还是老牛,他在家里慢慢喝着米酒,吃着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大声应一声“就来啦!”权当是打个大饱嗝,顺顺气,又可以接着吃上几大口。 文修今天倒是一点都不着急。这天色还早,太阳刚刚越过河岸边的白杨树顶,金色的阳光从天空倾泻而下,给码头旁边的暗灰色的白米石增添着温馨和活力,它在河里的倒影也闪烁着淡淡的光辉,随着水流的波动而微微摇曳,像是微笑着与白米石在无声地对话。一群鸭子正从河面游过,搅动着河面反射的阳光,给白米石打上几道光环,倏忽闪亮,庄重而又神秘。 自记事以来,文修无数次站在家门口远远地眺望过白米石,也无数次从白米石旁边的小路上走过,或是去上学、或是去地里干活、或是和小伙伴们追逐打闹,甚至无数次独自一人爬到白米石顶上静静地坐上半天。但是,只有这一次,他才这样与白米石面对面、仔细地相互端详着。它就这样孤独地立在河岸,历经千万年风雨,静静地看着脚下的蓼水河,沉思无语。它像一位古老的守护者,把白石村紧紧护在身后。奔流而来的蓼水河,在它脚下弯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回湾潭,心平气和地慢了下来,平静地流向东北。这条河还要历经无数险滩急弯,最后汇入洞庭湖,流进长江,奔向大海。而白米石还是这样安静地站立在河岸,默默地见证着岁月的沧桑,静静地倾听着白石村世世代代的故事,也静静地诉说着关于它自己的那个传说。 沉思无语的白米石、日夜不停的蓼水河、喧闹非凡的渡船码头,在这个瞬间,文修不禁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岁月的无情流逝有了懵懵懂懂的感慨。 “哈,又有两个去广东打工的,呵呵!”文修母亲抬头一看,是白宗完在自言自语。他正赶着老水牛慢悠悠地从渡口上面的田埂路过。老水牛一边走,一边挑着路边的青草啃上几口。牛尾巴不时甩几下,赶一赶身上的牛虻。 可惜牛尾巴上的毛早已掉光,成了一根短短的软肉棍,像一根长长的手指头,举起来围着屁股晃了晃,在空中画了几个椭圆后就又无力地垂下了,压住屁眼,直直地指着大地。 “呸!呸!呸!”文修母亲朝着宗完连啐了三口,大声骂道:“你个剁脑壳的傻子,乌鸦嘴!他们是去上大学的,升官发财!谁去广东打工啊,瞎了你的狗眼!” 宗完吓得不轻,赶紧把头缩起来,朝着老水牛的后腿跟狠狠抽了一棍,赶它快点走。老水牛正在悠闲自在地享用美餐,冷不丁被打了这么一下,疼得不轻,顾不上吃草,抬起头、迈开蹄,噔噔噔就跑出去四五十米。矮胖的宗完在后面使劲追,像一个水桶在地上跳着一样。文修和张敏,还有好几个等船的人,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在田埂拐弯的地方,老水牛突然一个急刹车,硬生生停下来。原来是文修的爷爷从岔路上摸过来了,差点被大水牛撞上。他努力睁大眼睛,朦朦胧胧看到一点光,手里拐棍敲着田埂,慢慢往前走。硬邦邦的田埂是可以踩,软软的稀泥和哗哗水响的地方是不能落脚的。 文修把老祖屋烧了后没多久,爷爷带着几个儿子盖了一栋土砖屋,然后给大儿子分了家。再过了一年多,文修三四岁的时候,他父母盖了现在住的这栋小红砖平房。爷爷奶奶就一直和几个叔叔住在那栋土砖老屋里。昨天和今天这些事都急,今天出门也急,文修就忘了去爷爷奶奶那里说一声。今天吃了早饭,家里其他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爷爷自己躺在门前板栗树下的竹椅上,和同样瞎了眼的刘老书记在瞎聊天。刚刚听人说文修没录上中专,要去一中上学,已经出发去报到,快走到渡口码头了,他就赶紧摸索着追了上来,差点被宗完家的老水牛撞上。 文修见状,赶紧跑过去扶着爷爷,顺势踢了老水牛一脚。爷爷让文修牵着手慢慢从坡上走下来,在码头上一起等渡船。 船巴佬老牛酒足饭饱,坐在椅子上,拿竹签剔着牙,不时远远地看一眼渡口。任人怎么喊,每次都是在河两岸候船的人差不多都够一船后,他才扛着船篙慢悠悠地走过来。 文修爷爷左手握住文修的右手,右手不停地上下摸着文修的脑袋、肩膀、手臂。文修把他没录上中专、果果脚崴了、他的头破了、父亲病了、张伙计爹父子来帮忙等事情,都跟爷爷说了。 爷爷静静地听着,不停地眨着眼睛。水面反射的阳光打在爷爷脸上,罩上一层薄薄的黄色,他昏暗的眼珠越发显得昏暗了。渡船码头上等船的人慢慢多了,大部分都是相熟的,相互问候,聊着各种八卦,也有问文修几句的,他客气地应付着。 老牛终于从家里出来,到了船上,开了船锁,对岸等候多时的人群一哄而上跨到船上,开了船。这边的人群也骚动起来,各自找到自己的东西,手提肩扛,找好登船的最佳位置。 文修抱了抱爷爷,恋恋不舍地从爷爷手中抽出手,提上木箱子,叮嘱爷爷在家注意多保重身体,开心点,等学校放假了,他再回来看他。 爷爷微微俯下身,用他那摸得发亮的桑木拐杖击打着河水,说道:“大江东去,无非洞庭余波;洞庭八百,不过蓼水之末。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走啦,快走啦!”河面只有一百多米宽,渡船很快就在这边码头靠了岸,下船上船,热闹了一阵,就又安静下来,大家早已在上船站好,只等着开船。看到爷爷还拉着文修在不停地说,在船尾摇桨的船巴佬老牛就大声催促起来,船上的乘客也都不耐烦起来,纷纷嚷嚷,催促着文修赶紧上船。 “爷爷,我知道的!”文修把箱子递给船上的张敏放好,拔出插在船头的竹篙,撬了一下船头。船缓缓滑出两米来远。文修撑着竹篙,纵身一跳,稳稳落上船头。他又撑了几下,协助老牛调转了船头,就收起竹篙,朝岸上的爷爷、母亲挥挥手,向对岸驶去。 文修他们出门没多久,他父亲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外的桃树下。他扶着树干,努力站直了,远远地看着文修上了船,又下了船,扛着那个旧木箱,张敏扛着那袋大米,两人肩并肩,越走越远,消失在一个小山丘后面。这是文修第一次出远门,要在学校读寄宿了,等待文修的,将是什么样的高中生涯呢?他又将有哪些收获呢? 第19章 夏有凉风秋有月 文修跟着张敏,走了四五里地,紧赶慢赶,挤上了中午去往县城的班车,在雪峰县汽车南站下了车。 那时候的县城还没大搞建设,南站周围没有什么高楼。出站后右拐,沿着一个大贸易市场的围墙走过,上了一座大桥。张敏说这就是雪峰大桥,下面是平江,与蓼河一样,也是资江的支流,左前方高耸的八角九级砖塔是文昌塔,塔的后面便是雪峰一中了。绿树掩映下,只露出一小段矮矮的围墙,围墙里面就是高中部教学楼。围墙外面有拦河坝,是一座矮矮的泛水坝。拦河坝斜着横跨平溪江,将一部分河水引向北侧水渠。水渠从一中校园穿过。 坝上有好几个人,挽着裤腿,还有两个推着自行车的,踩着没过脚踝的水走着。拦河坝下面就是飞龙洲,郁郁葱葱,一眼看不到边。 “你肯定会喜欢飞龙洲的,呵呵。”张敏诡秘地笑着说,“走吧,很快就到了,在前面路口往东走,一会儿就到了。” 文修上次跟着母亲去教育局找表叔的时候来过一次雪峰县城,但那时候来去匆匆,又内心焦虑,只是紧跟母亲走着,没怎么看两旁的情景。这次可就不一样了,虽然刚才在车上还惦记着父亲的病情,但是一下车,想着这将是自己学习、生活三年的地方,就不禁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县城街市的繁华,论人来人往的热闹,县城比后沙镇倒是还逊色了几分。但两者却有几分明显不同。 如果说后沙镇是集市的话,那么这县城就应该是城市了。 集市是热闹的,十里八乡的农户天没亮就聚了过来,各种担担挤满了街道,吆喝声、砍价声、吵闹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 但集市也是寂寞的,过了晌午,热闹就慢慢散去,固定摊位和铺面的老板们,搬把椅子坐着,百无聊赖,扯着嗓子相互问问今天生意怎么啊,有些甚至开始凑在一起,打起了麻将或纸牌,安心地等待第二天的热闹再次来临。街道上是随处可见的垃圾,不时还会窜出来几只大小不一的猫猫狗狗,在街头巷尾大快朵颐、追逐打闹。 而城市却是稳重的,单单来往的众人,穿着就比后沙镇街巷上的人齐整很多,也很少有挑担子的,各色人等步履匆忙却又目光坚定,偶然碰到熟人,相互微微点点头,问候一句,就又匆匆赶路。商店的橱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吸引着人们驻足观赏。各种造型的霓虹灯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如果说后沙镇饱含着集市的朴素韵味,如同一汪流淌千年的清泉,涌动着乡土的芬芳和淳朴,那么这县城则富含着城市的繁华风情,如同一封正在徐徐展开的信笺,书写着人们的智慧和梦想。 他们在雪峰桥上稍停了一会儿,就继续往前走。从桥上下来,路左侧就是湘运汽车站。 在紧靠车站的街道上,停着一辆双层卧铺大巴,发动机已经启动了,发出轰轰的怠机声。挡风玻璃后面的大牌子上写着“惠州”两个红色大字。这应该是雪峰县新开通的雪峰直达惠州的长途车。驾驶室的门开着,玻璃也摇了下来,司机在驾驶椅上斜躺着,洗得发白的背心卷到腋窝下,露出凸挺的大肚子,两条腿交叉架在门上,夹着一双夹板拖鞋,抽着烟,应该是在等车站工作人员查点清楚乘客数,就准备发车了。 车窗都打开着,车上乘客低着头坐在卧铺床上,偶尔有探出头和送行的人大声说话。好些短发长发的圆滚脑袋在一片车窗里不时伸进伸出,远远看去,就像是好些鸡被抓进一个硕大无比的鸡笼里,正在探头探脑,往外张望,想着趁主人不注意,马上要挤出鸡笼逃跑一样。 文修又走了几步,看到还有同样的一辆双层卧铺大巴正停在车站出口的位置,门窗也都开着,只是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两个乘客在上车,没见到司机。车头前面的地上,立着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长沙 ”两个大字,也是红色的,比前面那个车上的“惠州”两个字大了很多。 文修心想:“这肯定是去长沙的长途车了,下午发车,在车上睡一觉,天快亮的时候就到了长沙了。交通确实不便利,没有火车,也没有高速公路,这种卧铺大巴躺着应该也不舒服。以后考上大学,肯定是要坐这趟车。” 他便多看了几眼。接着,他又往北走了一阵,到了一个丁字路口。路口的左前方,是一栋灰色的建筑,上面挂着“新华书店”几个大字,是毛主席的手迹。新华书店南边,是供销大厦,好几层,外面挂着各色广告画,代言的美女明星在甜美地笑着。门口闪烁着霓虹灯,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正走着,一阵高音喇叭的吵闹声迎面扑来,说的应该是粤语,听不懂,不时夹杂着“砰!砰!”的打斗声、“哈!嘿!”的喊声,以及肌肉撞击的“嘭!嘭!”声。这应该是录像厅。 拐弯往东没走几步,循声望去,果然墙上挂着个大牌子“录像厅”,牌子下面是一扇小门,门旁边靠墙斜立着一块一米见方的木牌。木牌上贴着白纸,上面写着“今日放映:方世玉、黄飞鸿Ⅱ之男儿当自强、絶代双骄”走近了,看到最下面还有一排小字:“循环播放,不清场,通宵另有加片”。都是毛笔写的繁体字,笔触匀称、气势磅礴、流畅优美,有几分书法功底。 文修看着倒是亲切,心里不禁摹写了一遍那个骄字。他一直写不好这个字。三三两两的人正从门口出出进进,大多和文修岁数相仿,应该是在县城读书的学生。 张敏看着文修停在录像厅门口不动了,就笑着拉他一把:“你扛着箱子还不嫌累啊?快去报到去。” 文修尴尬地笑了笑,赶紧转身跟着张敏快步往前走。 走了几步,就看到街道对面挂着“雪峰县公安局”的牌子,那个最近常去看望外婆的表叔应该就是在这里面上班,和教育局那个表叔一样,文修至今也是没见过他,一直都是听外婆家的人说的。据说他十几岁就接了他父亲的班,成为了一名刑警。那时候他还没结婚,每年春节还是会跟着父母来大姨家拜年。虽然每次都是穿着便服,但腰里总是藏着一把手枪,在屋里烤火吃瓜子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给大家看。 文修从公安局对面的街道走过,心想,既然是能做刑侦队长,那么表叔就应该是高大魁梧,穿着笔挺的警服或者体面的便装,非常帅气。 公安局再往东几个门面,是一个热闹非凡的电子游戏厅。一个穿花衬衣的大姑娘坐在门口,应该是老板娘,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卖游戏币。 游戏厅再往东,有一个台球厅,屋里昏暗,门外的街道上,放着一张废弃的台球桌。这是绝佳的废物利用,招牌和广告就都显得多余了。 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张敏在一个小巷口停了下来。 小巷地面没有浇筑混凝土,但很平整,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旁是两层的木架子屋,斗拱挑檐刚好把小巷盖住。往里二三十米左右,就往左拐弯了,不知是通往何处。 微风从小巷那头吹过来,凉凉的,给盛夏的街道注入一股凉爽,很是舒服。小巷入口的东侧,靠着木板墙,是一个矮矮的小吃摊,卖面条、米粉。占了上面屋檐的便宜,这里不像街上其他的小吃摊那样还要搭棚子。几张靠墙摆着的桌椅,也比其它家的干净整洁得多,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吃面或吃粉的客人。 一个围着藏蓝色围裙的大爷,正微弓着腰忙碌着,熟练地挥动漏勺,把刚煮熟的面条倒进一个大海碗中,再挖一勺臊子,盖在面条上,接着又快速地浇上一瓢熬好的浓浓的热汤汁,一碗臊子面就做好了。香味扑鼻而来,令人垂涎欲滴。 “文修,饿不饿?我们就在这里吃碗面吧,这儿的最好吃,我请你。”张敏把肩上的大米袋放下来,靠墙放好,拍拍身上的灰尘,对文修说道。 “这,这,不用了吧,张敏哥,这,这很贵的,还是去学校食堂吃吧。”文修吞吞吐吐地回答道,眼睛一直盯着大爷在做面条,行云流水,像表演杂技一样。 “嘿,我这里好吃不贵,小伙子,包你满意,吃了还想来。”大爷看了文修一眼,笑眯眯地说道:“你们是要吃面条还是吃米粉?快把箱子放下,坐那边去。” 张敏见文修还在迟疑,就上前一步,把文修肩上扛着的木箱拿下来,放到一边,跟大爷说:“来两碗面条吧,臊子多放点呢。”说完,就拿着文修找凳子坐下。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跟大爷说道:“一碗别放辣椒了,加一个鸡蛋,我老弟头上有伤,不能吃辣的。” 大爷转头看了一眼,答应着:“好嘞,一碗不放辣,加个鸡蛋。小帅哥,你是怎么了?脑袋上缠着纱布,是打架被人砍了么?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脾气爆,总打什么架啊?不是今天这个人脑袋被打破,就是明天那个人背上挨刀,不疼啊?还读什么书?不如让你们爹妈给找个姑娘结了婚算了。有了老婆,成了家,你们就知道轻重了。” 文修摸了摸脑袋,尴尬地笑着,不知如何回答。 张敏听了,开玩笑地说:“大爷你不用担心这个,我老弟他一点都不疼,他就是背老婆摔破的头,甜着呢。” “这么小小年纪就有老婆了?你们年轻人可真会玩,玩了可要负责任哦。”大爷瞟了一眼文修,嘟囔着,把煮好的面条端了过来。 文修笑了笑,不再理会,低头吹了吹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面条,就开始吃了。 味道确实不错,这臊子面的面条和浇头都很特别,切成小片的黑木耳搭配着煎过的肉丝、豆豉、香葱,又香又有嚼头,细细的挂面微微发黄,火候刚刚好,口感柔软而又有筋道。 文修舍不得狼吞虎咽,便不再理会小巷外面的喧嚣和纷扰,细细品味、慢慢享受。这两天来的郁闷、伤心,以及这一路来的疲惫,都随着碗中面条的消失,一扫而光。 文修和张敏吃完面条,又坐着吹了会儿小巷过来的凉风。“夏有凉风秋有月,便是人生好时节!”文修赞叹道,“没想到这闹市中还有这么一条小巷,不只有美味,还有凉风。” “还有美景,”张敏接过话头道:“拐过这小巷那个弯,就可以看到飞龙洲了。抬头能看到文昌塔。如果不从学校翻墙的话,这里就是去飞龙洲最方便的路了。每到课后或周末,很多女同学都是从这里去飞龙洲玩。” “哈哈,我这里绝对是好地方。我的手艺在雪峰县也绝对是数一数二。好些从一中毕业多年的学生回来了,还要来我这里吃碗面、嗦碗粉呢。”大爷过来收拾碗筷了,听他们在聊天,就忍不住插嘴做起广告来。 张敏看时候不早了,赶紧站起来,拍拍文修的肩膀:“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赶紧走吧,前面的风景更美呢。” 文修笑了笑,跟着起身。两人扛着东西,继续往东走去。很快又路过一个录像厅,他们没再抬头细看。 沿途还有各色商铺、小吃摊、小吃店,热热闹闹的。走了一阵,看到一个租书店,几个书架上放满了各类小说,一个中年妇女坐在桌子后面。 过了租书店,突然就看到路边立着座高高的大门。 大门就是一栋独立的建筑,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十五六米宽,贴着白色的马赛克瓷砖,造型简洁而厚重,由简简单单的两竖一横,一共三笔构成。两竖估计是门卫传达室,上面的一横就是屋顶,东边的一竖比屋面高出一个人头高,西边的一竖压在屋面下面,这种不对称造型,给简单的大门增添了些许趣味。 西侧屋顶嵌着一个长方形红色造型,上面刻着“雪峰县第一中学”几个金色的大字,行楷,估计是哪位大领导题的。屋顶下方是平整干净的混凝土路面,路面上立着可以开启的双扇铁大门,是可以过汽车的,两边是走人和自行车的小门。大门和小门的顶上,都有防止攀爬的铁倒刺。 一个保安大叔正站在门口,百无聊赖的样子。三三两两的学生在出出进进,有穿校服的,有穿便装的,说说笑笑。 从大门往里望去,是一栋古色古香的青砖二层小楼,很有年代感。小楼大门平行,也是东西向的。小楼前是一个小操场。小操场上立着两排篮球架,是四个篮球场。小楼东侧有台阶,下面是大操场。大操场周边是一圈跑道,中间是绿地。绿地中间有一棵大树。 文修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这就是一中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来到这里,或许,人世间发生的一切,甚至这人世间,都是偶然中的偶然,大抵也只能是和黄主任的小儿子一样,“既来之,则安之”,否则,还能有别的想法么? 第20章 红色预警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沉稳而清脆,在这窗外传来的暴雨声之中,显得飘忽不定而又坚定有力。 文修缓缓地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茫然转头看向房门,眼前似乎还是雪峰一中的校门。但是,办公室门上方挂的“勤能补拙”四个狂草大字,让文修意识到这里确实不是雪峰一中。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稍停了片刻,又响了起来。 “请进!”文修大声说道,在椅子上坐直了,调了调椅子靠背。 “白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您还没走啊?刚刚气象台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这可是很少见的,记得上一次暴雨红色预警还是2011年9月份呢。那天下班,三公里的路,我堵了三个小时。今天肯定大堵车,您还是尽快出发吧,在路上慢慢堵着呗。”原来是办公室主任老李。 老李刚忙完工作,准备回家,看到文修办公室还亮着灯,就敲门进来。他是不知道文修斜躺在椅子上,啥也没干,一个人已经静静地待了快两个小时了。 “是啊。这雨下得邪乎。不打雷、不刮风的,像天上掉下来的瀑布一样,真的是‘飞流直下三千尺’。这台风确实厉害,远在千里之外,却给这里带来这么大的雨。你说地球大吧?在台风看来,估计不过是一个稍大点的篮球罢了。这还红色预警了?那肯定要有水灾。你先回去吧,注意安全,我收拾一下也走了。” 文修跟老李唠叨了几句,就催促老李赶紧回去。老李也不再多说,道了别,带上门,先走了。 文修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雨,叹了一口气,赶紧唤醒电脑,抓紧时间把今天的工作忙完,然后就关上电脑,又把窗户检查了一遍,才关上门下楼。 停车场积满了厚厚一层水,排水井根本就排不及。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在路灯照耀下,像雨幕一样悬在空中,连绵不绝地落到地上,溅着水花,仿佛要将地球上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冲洗干净一样。 文修只好脱掉鞋袜,撑着伞,光脚快步走到车旁边,拉开门爬进去。好多年没有赤脚在水里走了,水冰冰凉凉的,和白石村前面的河水一样。 在车里穿好袜子、鞋子,文修就发动车,缓缓驶出停车场。大门口排着长长的队,到处都是来不及排走的雨水。好不容易出了门,到了大马路上。雨刷快速地来回挥动,努力让前车的尾灯显得清晰一些,车载电子狗不时温婉地提醒着前方路况。 路上的车都打着双闪,相互提醒着,一辆紧跟一辆在雨幕中慢慢往前走。偶尔有一辆车拐弯出去或者并道过来,就要一点点地挪半天,把后面的车堵得更紧。路灯映照着湿漉漉的路面上,显得苍白而遥远。路边的行人、自行车、摩托车都在匆匆而过。 下了半天的暴雨,天早已凉快了,这北国的九月天,透出阵阵寒意。 文修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慢慢地跟着车流往前走。这不知啥时候才能到家了。 走了两个多小时,又堵在一个路口。文修远远地看到路口有几个撑着黑伞的人。其中有两个人还不时在路上跑动,俯身向慢慢驶过的司机说着什么。 等走近了,原来是两个小伙子,他们试图指挥车辆往旁边的一条小道走。 文修突然意识到,走了这一路了,一直没看到交警。平日里路边随处可见的交警,包括十字路口指挥交通的,不知怎么回事,今晚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红绿灯还在顽强地坚持着。 那两个小伙子趟着没过脚踝的积水,在四个车道中来回走动,虽然打着伞,但全身早已湿透,衬衣和裤子紧紧贴在身上。他们应该是觉得很冷吧。 “下一个路口的积水越来越深了,别往前走了,”其中一个小伙子走到文修车旁边,俯下身来,敲着车窗,大声喊道,“拐到右边这条道!那边地势高一些,还有地铁。” 下一个路口前面就是清水河大桥,过了桥没多远,文修就到家了。 清水河大桥那里地势更低一些,雨水不能及时排到河里去,肯定会越积越深。但只要河水不涨到桥面上来,就不至于开不过去。文修看了一眼那个小伙,并不理会,继续往前挪动。小伙子有点急了,跟着车走了两步,再次俯下身大喊:“别去冒险了,河水很快要上来了。” 文修看着满脸着急的小伙子,朝他点了点头,隔着窗户竖着大拇指晃了晃,决定听他的指挥,不往前冒险了。 前面的车仍在排着队慢慢往前挪着,文修关了双闪,打了右转灯,但右边车道的车都不理会,依然一辆接一辆往前挤,没有让道的意思。排在文修后面的车已经不耐烦了,不断按喇叭催促着。 文修看准时机猛踩油门,总算并到右边的车道上。再往前几米,文修就拐到旁边的小道上。这边的路面是高一些,没有了积水,也没车走。 文修从观后镜看了看,那两个小伙子还在不时地俯身敲打过往车辆的窗户,但却没见有司机理会他们,全都在慢慢地跟着车流往前走。文修打心里佩服那两个小伙子的勇气和耐心,几乎没有司机理会他们的忠告,依然是跟着队伍慢慢往前开着,或许还心想这两个小伙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又不是交警,冒着大雨,不回家,在这里瞎嚷嚷,还叫人拐到旁边的小道去,是否别有用心? 文修看了一眼前方空荡荡的路面,踩了一脚油门,赶紧往前走,在下一个路口左拐,又上了一条大马路,车流和刚才那条路上的差不多,也是堵的死死的。好不容易并入车流,往前走了一小段,右前方就是地铁站了,文修想了想,就把车慢慢开到地铁站旁边停好,跑去坐地铁回家了。 回到家,文修赶紧冲了个澡,总算浑身舒畅了。他坐到沙发上,陪父母看会儿电视,随意聊聊。电视里正在放新闻联播,大事要事,还真不少。领导人比我们打工人还辛苦,国内国外,每天忙多少事啊。 文修一边看电视,一边刷手机。突然,一个被设置成免打扰的群里,有人艾特了文修。他点进去一看,是很久以前加的一个慈善群发了一个群公告。 他记得刚加入时,群里很活跃,组织了日行一善和点滴捐款活动,做了一些慈善资助。后来就慢慢冷静了,最近一次的热闹,是将近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吧。 那次是城南一个违建被突击拆除了。那处违建是村民自建用于出租的,很多外地打工人住在这里。房租虽然便宜,但是有很多安全隐患。市政府多次下令拆除,但始终未能执行。 那天下午,一群人带着几台挖掘机来了,很快就把整片违建悉数推倒,了了多年的隐患。打工人下班后回家,发现“家”没了。大家从废墟中翻出行李,各自找过夜的地方。但可能是因为人数太多,附近的宾馆住不下,也可能是没钱,许多人便在寒冷的街头徘徊,拖着行李箱,不知道该去哪里度过这个寒夜。 不知是谁率先在群里说起这情况,号召大家去送被子、大衣给那些人。很快,群里就热闹起来。还有几个人主动开车去收集好大家捐的被子、大衣,送到那边去,发给那些人。不过,文修只是在群里看热闹,他那时正在江苏出差,并没有参与。听说那天晚上,微信、微博上很多人自发组织去送被褥、大衣等御寒用品。 再往后,这个群好像就很安静,特别是《慈善法》正式出台后,群里就基本没再有信息。 文修早已忘记还有这么一个群。这会儿突然跳了出来信息提醒,是群主铁丝在号召组建志愿者团队,开始做救灾准备。 群主铁丝很热心公益,文修常见他在朋友圈分享各类志愿活动的照片和视频。群里捐款的活动,文修经常会参加,但线下的志愿者活动,文修就很少去了。文修只在一次小规模聚会中见过群主铁丝。铁丝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不矮,瘦瘦的,很精神,一看就是那种精力旺盛,而且经常锻炼身体的人。 文修记得是白文波把他拉进这个群的。白文波是文修的族哥,都是文字辈,只比文修大一个多月,9月出生的,他俩祖父的祖父是亲兄弟。同时,他们俩也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同学,只是高中的时候不在一班了。两人研究生毕业后又不约而同来蓟市找到工作。文修在蓟市建筑科学研究院工作,文波在蓟市建筑工程公司工作。 那时候,文修的单位刚由事业单位改制成企业,传统福利还有一些。他报到后没多久,就分到一间十几平米的单身宿舍,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的筒子楼,每层设有共用厨房和卫生间。 文波的单位已经改制好些年了,只能自己租房。两兄弟一合计,文波就搬过去和文修一起住了。 蓟市的房子一直很贵,能有机会分到单身宿舍的,大都是住进去就想方设法不搬出去了。因此虽说是单身宿舍,但其实没住着几个单身的,大部分都是住着一家子,好些还挤着三代人。 文修宿舍对面就住着一个来带孙子的老太太。每天天没亮,她就开门去公共厨房做早餐。每当听到对面房门哐当一声响,文修他俩便知道该起床了,否则上厕所排队将受罪。 文修宿舍两边住的都是男女两个人。右边那间住的是一对情侣。不过,女主人经常换,几乎每年都会换两三个。就在文修退掉那个单身宿舍,搬到自己买的房子的前一天,右边那间房的女主人又换新了。 左边的那间住的应该是一对已婚夫妻,是整栋楼的“明星”。经常是晚上八九点的时候,他们夫妻两个就开工了。两个人叫的声音都很大,叫的时间也长,连楼梯间上下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刚好《大宅门》在央视热播,文波文修兄弟俩挤在床上看电视,听到隔壁的声音,都说隔壁住的就是咱老白家的白景琦老爷。白景琦办事的时候,也是嗷嗷叫,整个大宅院都能听得到。 于是,文修每次听到隔壁叫声连绵不绝的时候,就学着白景琦大声唱道:“看前方,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只可惜他根本没有唱歌的天赋,尖着的鸭公嗓子,实在难听,减了不少兴致。有时候,他俩早上从厕所回来,碰到那个女主人开门出来,穿着睡衣,头发蓬乱,低着头,文波文修都会莫名地紧张,赶紧躲开,小跑着回屋了。 文修搬出宿舍后,没再见过他们,后来听说,那对夫妻辞职创业,没几年就把公司干到上市。 自从加入世贸组织,蓟市就迎来了大发展。特别是2004年8月31日开始所有土地都必须以招拍挂方式出让——所谓的“8·31大限”以后,蓟市的房地产开始起飞。 文波所在的建筑工程公司效益越来越好。2006年,他咬咬牙,贷款在北四环附近买了一套经济适用房。没多久,他又买了一辆二手捷达车。兄弟两人就经常开着那辆捷达车到处瞎逛。他们最常去的是附近的几所大学:师范大学、邮电大学、政法大学、财政大学,自习室、操场和食堂,经常能见到他们两人的身影。只可惜两人一直都没有在大学校园里面偶遇良缘。 后来文波成了家,就搬出去住了。2008年,文修被派往国外做工程项目,三年后才回来。看到房价每天都在涨,他咬咬牙,心一横,在五环外买了一套房。只是房价已经比文波买房的时候至少翻了三番。文修出国前辛苦干了三年,等于白干,挣的钱也就刚刚够填补那三年间房价的涨幅。 这十多年来,每次喝酒,文波总拿买房这事损文修,说祸福相依,文修是被公司的好福利害了,有宿舍住就狠不下心买房了,否则,文修肯定能早几年买房,不至于至今还在还房贷。 今年是口罩放开后的第一年。三年的封控让大家都快憋出病来。经历了疫情,看到或经历了太多的故事与事故,又进入了经济新常态,大家心态都变了,更加怀念过往、珍惜当下,亲朋好友相聚的时候都多了起来。文波文修兄弟俩今年就常找机会聚在一起喝酒瞎聊,有时候还顺带叫上三两个共同的朋友。几口二锅头下肚,他俩就相互抢着说话。 说的最多的,还是上学时的故事。说到开心处,两人相互拍打着胸脯,前仰后合,大笑不止。聊到伤心处,两人又忍不住泪眼婆娑,唏嘘不已。但也有时候,两人会大声争吵起来,都说对方瞎说,肯定是记错了,当时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争吵到激烈的时候,还会动手打起来。每次相聚,都是这样,魔障了一样,惹得旁人侧目,都觉得他们俩是神经病。 甚至有一次,还有人打110报警。110警察到了后,可把他们兄弟俩好好教训了一顿,多亏文波见状不妙,赶紧拉着文修一个劲的鞠躬道歉,承认错误,发誓不再重犯,才没被带到局子里去待着。可没过两礼拜,哥俩又叫上几个朋友,换了一个饭店接着瞎聊瞎闹,只是再也不在大厅里定桌子,换到包厢里了。 文波也看到了群主铁丝发的公告。他看了看窗外还在持续的瓢泼大雨,内心隐隐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他经历过2012年“7·21”特大暴雨。那天下午他刚去参加了一个国际建设工程法务论坛,小心翼翼地顶着大暴雨开车回的家。那次降雨极值是500多毫米,持续下了二十来个小时,而蓟市的年平均降雨量在600毫米左右,相当于一天时间下了一整年的雨。蓟市受灾就很严重。据记载,79人因暴雨死亡,10660间房屋倒塌,160.2万人受灾,经济损失116.4亿元。 今天这场大暴雨,感觉是比2012年那次的暴雨还要大。大半天时间,气象局已经发了三次暴雨红色预警了。这是自中央气象台2010年正式启用预警发布机制以来第二次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上一次是2011年9月29日,距今已超过十年。网上有传未经证实的消息,说欧洲超级计算机自动预测,认为这次强台风将在蓟市及附近区域制造超级强降雨,大部分降雨区的降水量都超过400毫米,暴雨中心降水量将达991毫米。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创纪录,受灾会比以往更严重。 文波想了想,准备给文修打个电话,问他有没有看到群主铁丝发的公告,要不要去参加铁丝组织的志愿者行动。 第21章 暴风雨,你好 文修很是害怕水。 文修曾经有三次差点被水淹死。 第一次,是他刚学会走路的时候。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刚下完大雪没多久,文修在村口池塘上的渡槽桥上,看几个比他稍微大一些小孩打雪仗。一个孩子不小心把文修撞到池塘里去了。 孩子们一见,都吓坏的慌张了,不敢去施救,只是相互看了看,以为文修淹死了,他们就都跑回家了,也都不敢和家里大人说。可能是那时候的小孩,经常会因为淘气而挨骂挨打,所以,能瞒的事情就都瞒着。 万幸的是,文修那时候很胖,憨憨的,大家都叫他“鲁智深”,他那天又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是用满叔的棉衣裤改的,因此,他掉进池塘后,竟然没沉下去。后来也有人说是水下有只大王八驮着他,但这个说法大抵是靠不住的,毕竟那是大冬天,王八都冬眠了。 文修浮在水上哭了一会儿,看到没人过来,就只好自己手脚胡乱划水,慢慢划到岸边。冬天水浅,池塘岸就比较高,他爬不上来,就在岸边没水的趴着,慢慢睡着了。 大冬天的,村民们都冻得不敢出门。直到黄昏时分,邮递员刘生初(也就是癞子脑壳)从镇上取了信件报纸回来,从渡槽桥上经过,隐约看到池塘岸下面有个小孩趴着。他赶紧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跑过去抱起文修。文修还在呼呼大睡,一直被抱到家里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第二次,是文修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是一个夏天的晌午,他去河里扯水草。河里水草茂密,很快就扯了一背筛。 正在准备再突击几下就收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掉到一个深坑里。深坑是对河的挖沙船挖出来的。 自从大搞土木建设以来,河沙就卖的越来越好。几乎每个沿河的村里有人集资买了挖沙船挖沙子卖,好些人发财致富了。但是也把五十年代之前一直都通航的河道挖得乱七八糟,河中堆了好多淘沙后丢弃的鹅卵石,高高低低的,同时也在河底挖出了很多坑。在河里走或者扯水草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掉坑里面。 那时候文修还不会狗刨,只好在沉到水底后用力蹬一下河底,冒出头来换口气,大喊一声救命,期待有人路过来施救。 盛夏的晌午,河两边的村民都躲在家里乘凉。这时候,也很少有外地人路过。文修喊了好一阵子,都没看到一个人影。他慢慢放弃了挣扎,心想今天要报销在这里了,这一生就这样完了,真是英年早逝啊。 正在这时,一个老头从对岸走来。估计在家里待着热得难受,他就到河里来泡个澡,凉快凉快。刚走到河边,他就发现河中沙洲不远的河面上有一个人在扑腾。看着不对劲,他急忙跑过去,把文修从水里拉上来。 文修已经累的浑身发软,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就躺在沙洲的草地上休息,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三次,是文修刚毕业工作那年。他去青岛出差。那是他第一次到青岛。一天下班后,他跑到滨海公园去看海。 大海一望无际,海天一色,微微泛着波浪。文修不禁轻轻哼唱着“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不知不觉,他跨过了海堤上低矮的围栏铁索,沿着坡面,走到了靠近海面的平台上。 太阳慢慢下落,海浪渐渐高起来,不时拍打着他脚下的防浪堤。文修抬眼四望,心中不禁想起曹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正在感受海风拂面的惬意,他突然听到海堤上有一个大妈朝他大喊,听不清在喊什么。文修看了看,就往上走,想问问大妈喊他有什么事。 大妈看文修走上来了,就对他说:“小伙子,你是外地来的吧?你刚才站那个地方,前几天有个小伙子就是在那被潮水卷下去,现在还没找到尸体呢。看这大海很快就又快涨潮了,你可别再下去了。” 文修听了内心一惊,赶紧谢过大妈,不敢再往海边走了,只是沿着海岸散步。 果然,过了没多久,潮水来了,大浪一个接一个,重重地拍在海堤上,水面也不断的上涨。很快,海浪就拍打到文修刚才站立的那个平台上。又过了一会儿,海水把平台全淹了,海浪跃到了岸边的大路上。 文修惊悚地看着,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大海的盛怒,也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假如自己再在那里多品味几首诗,此时应该已经在大海中间做“弄潮儿”了。只是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能再背诵一句“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经历了这三次大难不死,文修觉得自己是火命,水克火,自己遇水就很危险。虽然三次都有贵人相救,幸免于难,但是不能总是依靠贵人,自己也要处处防着,离水远远的才行。 看到群主在号召志愿者,又接到文波的电话,问他要不要参加群主号召的志愿活动。文修知道参加这个志愿活动会意味着什么。他犹豫了一阵,担心会有意外,毕竟孩子还小、父母已老。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可以不顾一切冲动行事的年轻人。生活的重担,家庭的责任,还有这日益增长的年龄,都像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的手脚。最终,文修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响应,回绝了文波。 挂了电话,文修默默地把手机放下,端坐了一会儿,也不再想看电视,就和父母聊了几句,上床睡觉去了。 听了文修决定不参加这次救灾志愿活动,文波也有些犹豫不决,人到中年不如狗,真的,我们都早已不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年龄了。那时候,他们心中都充满了激情与斗志,仿佛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每一个挑战都是命运的馈赠。然而,岁月不饶人,青春的热血逐渐被现实的重压所取代。文波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仿佛他们曾经拥有的那份无畏和勇敢,已经被时间悄悄带走。 但是,文波心里又有些不甘。人到中年,是否真的只能像狗一样,默默地承受生活的重压,而失去了追求激情和实现价值的勇气? 第二天的大雨果然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文修一夜没睡好,听着窗外的雨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闹钟一响,就起来急匆匆赶到地铁站。 进站的长队弯弯曲曲,少说也有五六百米长,好几千人,场面壮观,堪比九十年代火车站春运排队盛况。 城市高速发展的弊端之一,就是房产越来越贵,把大部分人都赶到离上班地点越来越远的地方居住,制造了一个个睡城。几百万住在四环外的上班族像钟摆一样,每天一大早从睡城摆到市区去上班,下班后,又从市区摆到睡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虽然这十几年蓟市下大力气发展公共交通,持续拓宽道路、开了多条地铁、增设公交车线路,但是交通状况还是越来越糟糕。文修排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队,才挤上地铁。 这段地铁是走的地上高架桥。地铁列车走了一会儿,就从昨晚那两个拦车的小伙子说的那个积水的路口上面经过。路口北边的清水河,平时只有浅浅的水。今天却大不一样了。文修远远地就看到河水已经把附近几个路口全淹了,一片汪洋,一直漫到旁边几个小区里面。路口挤的车全都泡在水里了,好多车都只有一半露在水上,车轮都看不见。 真是“听人劝、吃饱饭”啊,文修不禁暗自庆幸,还好昨天听那个小伙子的指挥,没有继续往前走,否则,他的车现在也是泡在这一片汪洋中了。而那些不听劝,甚至内心质疑,继续跟着车流往前开的人,估计昨晚都堵在这里不能动,绝望地看着车被水泡了。幸运的是,这个地方比较开阔,水面上涨的速度应该比较慢,大家还是能及时从车里逃出来的,不至于被封在车里淹死。 文修不由得感叹,在这个纷繁喧嚣的世界里,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许多平凡的人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或自愿、或偶然,无畏风雨、不顾困难,直面质疑,无私奉献。他们大多是平凡的,是身边的路人甲、路人乙。如果你认识他们,可能还知道他们有很多让人讨厌的缺点,甚至犯过错误。他们大多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一句提醒,一次呐喊,或一只默默伸出的手。有时,他们还会在社交媒体上与你喋喋不休地辩论。他们不求回报、不图名利,甚至坦然接受别人的白眼。 这些人,宛如夜空中的星辰,点亮了人间的温暖,宛如蜿蜒的小溪,滋养着巍巍的山峦,宛如秋天的落叶,洒满寂寞的荒原。在自然的诗篇中,每一片叶子都承载过绿意盎然的使命,在人间的乐章里,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光明的使者。虽然他们如短暂的流星,但在人间留下了永恒的光芒。他们用平凡的行动,却诠释了如诗的大爱无疆。他们如同一缕缕阳光,穿透乌云,照亮了人间的迷惘。 是的,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所处的位置,而是所朝的方向。 文修感叹着,又看了看地铁列车窗外的瓢泼大雨,就没有下去开车,直接坐地铁去上班了。地铁出口离公司虽然不远,还打着伞,但是当他走到办公室的时候,一身衣服还是全都湿透了。幸好办公室的衣柜里有几身衣服可以换。 文修刚刚在办公桌前坐好,身边的电话机就响了。是院长办公室打来的,他赶紧拿起电话。 “喂,院长您好!” “文修,你还好吧?你看这大暴雨下的,可能会引发大山洪啊。我刚接到应急管理部打来的电话,部里已经启动了应急预案,要成立抢险救灾现场小组,让我们院派几个专家参加。文修啊,部里这次再一次想到我们,是对我们的充分认可啊。这又是一个充分体现我们院实力的大好时机,也是我们院回报社会、报效祖国的光荣时刻。院委会刚紧急开会讨论,经过慎重考虑,决定选派三个人去:何总牵头,你和李向阳参与,全面服从部里的工作部署。你们今天下午就去部里报到,做好随时去灾害现场的准备。文修啊,你没有什么困难吧?放心去吧,全院都是你们的后盾,我会调动全部资源力量支持你们的。等会儿何总会开个视频会,安排一下工作,我会旁听会议。你现在跟他联系,要一下视频会议号。” 何总是院党委委员、总工程师,资深建筑与土木工程专家,在行业内享有盛誉。他的成就不仅体现在他的专业能力上,更体现在他多次作为应急管理部专家组组长,参与了各类紧急事件的调查处理。 何总曾经两次受到领导接见,这份荣耀让何总及建筑研究院全体同事都倍感自豪。受到接见后,何总一个礼拜都舍不得洗手。同事们纷纷来到他办公室,排着队与他握手,分享这份难得的荣耀。 同样,李总也在检验检测行业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拥有近三十年的从业经验,主编了多部国家级规范标准,出版了多部专业着作,也参与了几次紧急事件的处理。 然而,文修与他们相比,无论是工作经验还是年龄阅历,都显得有些稚嫩。他从未参与过类似的工作,对于院长会选上自己感到困惑和不安。 文修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挑战,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注意什么。文修内心很忐忑,刚鼓起勇气想问一下院长,电话那头已经挂了,只剩下“嘟嘟嘟”的声音。 在连绵不绝的大雨中,文修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如注的大雨,心中不禁有些沉重。他知道,这是一场人类与自然灾害的殊死战斗,也是一场对人类智慧和勇气的考验。他深知这场暴雨可能带来的灾难,也明白自己肩上沉甸甸的责任。现在已经是逃无可逃,他必须克服内心的恐惧。 暴风雨你好,我来了。 第22章 西北东南大学 “嗡嗡嗡,嗡嗡嗡……” 手机振动响了。 由于暴雨,从昨天下午开始,蓟市所有工地都停工了。 白文波所在的工程项目部昨天中午紧急开会,安排好现场值班人员,然后放假了。 这个工地,前一段时间一直都在抢工,文波一个多月来都没睡几个好觉。这一停工,还不知道要停几天,肯定是把前段时间的努力全都归零了。 文波这会儿他睡得正香。手机震动声把白文波吵醒,他心里暗骂几句,赶紧伸手把床头柜上的手机握住,止住了振动,看了一下时间,才七点半。 身边的孩子还在呼呼大睡,幸好没有吵醒他。让他再多睡会儿吧。 昨天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今天全市的中小学都停课,待红色预警解除后才能复课。孩子们可高兴了,可以睡到自然醒。孩子们根本不理解大人的焦虑。不过,这样挺好的,谁不希望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呢。 孩子们不容易,教育内卷越来越严重。他们就像陀螺一样,日夜不停地围着分数转,而且是要越转越快才行。这种状况不仅影响学生的全面发展,而且给整个社会都带来巨大的压力。这几年政府各种教育减负政策,但收效似乎并不显着。 教育,依然是“三座大山”中的最高的那座山。 文波想起自己上学那时候,要轻松多了。每天他就夹着几本书去上学,放学后几乎没有作业,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玩耍,捉迷藏、玩弹弓、挖泥鳅、捉蝌蚪。阳光映照在孩子们的脸上,欢声笑语荡漾在山谷河边。哪怕是到了高中,大家还是学得很轻松,没有多少压力。 社会的发展,要以人的内卷为基础? 这样的发展,又有真正的意义么? 文波满眼爱意地看着孩子稚气的面容。孩子的脸颊像两个红苹果一样红润可爱,长长的睫毛像蝴蝶轻轻颤动的翅膀,嘴角微微上扬,应该正在做着甜美的梦。 文波不禁俯下身去,轻轻亲了一口孩子的额头,又把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轻轻下了床,蹑手蹑脚地从房里出来,把门关好,来到客厅里。 刚刚是群主铁丝的来电,可能是要问他是不是要参加志愿救灾吧。 铁丝是网名,他从不说真实姓名。 文波很多年前,偶尔在一次贫困地区助学活动上遇到他,后来慢慢就熟悉了。 这十几年来,文波多次参加他组织的慈善或者志愿者活动,对他算是比较了解和信任的。但是,文波也是不知道铁丝的真实姓名。 不过,这确实也没有太多必要。姓名,不就是一个代号么?难道一定只有身份证上的那个代号才是真的? 说实话,铁丝算得上是一个神奇人物。 文波断断续续在不同场合,听铁丝说过一些他自己的往事。 铁丝是湖北宜昌人,1997年——香港回归那年毕业参加工作的。他读的是西安大学自考本科,工民建专业,但是却拿着东南大学的毕业证。 他读高中期间就不安分。高一读了没到一个月,刚搞完军训没多久,他就偷偷跑到广东去打工了,他父母还以为他在学校辛苦学习呢。 他在广东进了几个厂,都没干多久就不干了。原因是他总看不惯厂里那些小组长。那些人和厂里中高层领导有关系,不是亲戚就是老乡,但是都没啥水平,还一个个官派十足,天天欺负干活的人。 铁丝很不服,就经常顶撞他们。结果就是每次都干不到一两个星期,他就不得不愤而辞职了。别说挣钱,最后一次连身份证都被扣着拿不出来。后来还是找了几个同村的老乡一起去找主管,才把身份证要了回来,顺便把那个主管狠狠揍了一顿,算是抵了厂里欠的工钱。 就这样,铁丝在广东混了几个月,一分钱没挣到,倒是打了几架,去了几趟医院,还睡了不少次桥洞。 在高一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他悄悄回到学校。 高中读完,他都没出去了。但是高考没考好,那时候录取率确实也很低,一个班五六十个人,能考上五六个大学生就不错了。 复读,几乎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多数人是上大学的必由之路。那时候,复读已经成了一个大产业。很多高三的老师,都兼着本校的复读班,或者校外的复读培训班。老师们更多的精力都放在复读班上。这也很容易理解,毕竟复读班的时候升学率高多了,而老师的奖金是和大学录取情况直接挂钩的。 按铁丝当年的高考成绩,只要再复读一年,考个重点大学是没有问题的。但是,铁丝却不愿意复读,他不愿意再浪费时间。于是,他就花钱找关系,读了西安大学的自考班,选了当时最火的建筑工程专业。 那时候的自考含金量还是挺高的,宽进严出,比较难毕业。很多自考毕业生走上了重要工作岗位,分布在各条战线,像着名主持人孟非、饮料大王宗庆后等人都是自考毕业的。 但是,上大一的时候,铁丝就又不好好学习了。 他想明白了一点:他自己天生是个当老板、做生意的人。他就开始倒卖光盘。他每天都在工大西门的劳动路电子一条街逛悠,偷偷卖光盘,生意很快做得风生风生水起。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给自己取了这个“铁丝”的名字,一直用到现在。 铁丝的光盘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后来还发展了好几个老乡一起干。他们没多久就几乎垄断了附近几所大学的光盘市场,成了那时男生的福星,释放过多的荷尔蒙。 到了大二的时候,他每个月能挣一两万块钱。 有钱,又讲义气,仗义疏财,老乡会的聚餐,都是他来出钱出力。同学们谁有啥困难,只要他知道,哪怕不认识的,他都无偿资助。于是铁丝俨然成了当时西安大学的一哥。学校老师都敬他几分。好几个老师经常和他一起喝酒吹牛。 大学读完,自考自然是通不过,他就跑到太白北路的过街天桥下,找一个大妈买文凭。 大妈的蛇皮袋子里有各个高校的毕业证,任人挑选。铁丝不敢选清华、同济等名校,挑了挑,就选了东南大学,还是工业和民用建筑专业。东南和西北相对,东南大学,听着就是福建那边哪个小地方的学校,知道的人应该不多,不至于太张扬。 有了大学毕业证以后,铁丝再次南下广东。 这次,他有了专业加持,很快就入职一家私营建筑公司。他干了两年多的建筑装饰装修工程,从项目技术员,做到项目负责人,很得老板赏识,给的待遇也很不错。唯一的不足,就是公司里老板的亲戚太多,财务、采购、人事,甚至项目上的食堂、小卖部,都是老板家里来的人管着,这让铁丝很不爽。 于是,在一个新项目开工前,铁丝跟老板吹了一瓶啤酒后,就潇洒地辞职了。 之后,他在各地晃荡了好些年,在深圳、广州、杭州、上海等地都干过。2003年,“非典”刚过的时候,他来到北京,自己创业,做建筑物改造加固和建筑垃圾清运。他的业务发展不错,很快就做到每年一亿多的营业收入,利润至少有百分之三十。 铁丝发财了,成了他曾经痛恨的资本家、大老板。但是这个屠龙少年并没有长出龙鳞,没有像之前遇到的那些老板那样,把公司的关键岗位都安排上自己的亲戚朋友,他是开始做甩手掌柜,充分授权各个项目经理。 他把自己的主要精力转到做慈善上。这十多年来,他不仅仅捐款款物,还经常亲力亲为组织各类慈善活动和志愿者行动,团结了一批志愿者,建了好几个志愿者群。只要有志愿者活动,他都会在群里发公告,并给一些熟悉的志愿者打电话。 文波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硕大的雨滴在不停地敲击着玻璃,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响,溅起的水花迅速沿着玻璃滑落,留下的一条条水迹紧紧挨着,汇成了一层水帘。文波给铁丝回拨电话。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喂,铁丝啊,打电话了?今天在家休息,刚还没起床呢。” “你看到群里的公告了吧?这大暴雨下成这样,肯定是要遭灾了。这是在蓟市,我们自己的地盘,更应该要组织救灾才行啊。你是什么想法?”铁丝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爽,没有一句寒暄,直奔主题。 “都听你安排,我肯定参与。你有具体方案么?”文波和以前一样,只要是铁丝组织的活动,他都是全力支持的。 “谈不上太具体的方案,你是知道我最烦做什么方案,只要认准了,去干就是了,边干边看。”铁丝每次组织活动都是这样说的,不过其实他心里是有方案的,只是不愿意写出来,也不愿意和大家一起讨论罢了,他认为那样全是书生做法,浪费时间而已,而且想多了,考虑太细致了,反而容易畏手畏脚,做不成事。想做就去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船到桥头自然直,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才是最关键的。 “今天这雨还是在持续下,预报说的还要下到明天才能停,大家出门也都不方便,我先拉一个专用群,把愿意参加这次救灾的人都拉进来,大家有想法建议,先在群里沟通。你也发动一些熟人,愿意参与的都进来。今天下午稍早点,我们几个主要人员开个视频会,一起商量一下,做好明天出动的准备。”铁丝三言两语,就安排好。文波刚挂了电话,就发现铁丝已经拉好群,已经有不少人进群了。 文波回到客厅,重重地坐到沙发上。他这次不用值班,今天就在家里陪陪孩子,可以顺便协助铁丝策划志愿救灾的事情。 文波想起昨晚给文修打的电话,他是真心希望文修能一起参与的。文修有扎实的建筑、桥梁、道路方面的专业技能,是很适合参与救灾的,可惜文修迟疑了一下后明确说不参加。以前铁丝组织的活动,文修也都是积极参与的,这次却不参与,看来文修是老成了,没了以前的锐气。 其实这是出乎文波预料的,文修和他一起长大,从小到大,哥俩一直都很合拍,不管是做什么,哪怕是打架,两人中不管是谁召唤一声,另一个人都会立即响应的。虽然文修一直“波哥、波哥”地叫着,但是其实文波心里清楚,文修才是“大哥”,一直都是文波听文修的,只是因为白家的家教一直都很严,别说文修要叫他“波哥”,就算是对那些抱在手里的小孩,都要依辈分叫叔叔甚至爷爷的。 文修从小到大一直是精力过剩,捣蛋得很,好多次被他母亲拿着棍子追着打,打了后还要拉着回家到神龛前跪祖宗。他还是个话痨,不管走到哪里,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新故事、新发现,还经常夹带一些私货,自己临场发挥,说着说着就把旁边的人套进去开个玩笑。慢慢地,大家就都不相信他说的话。只要他一开口,哪怕是讲的一加一等于二,大家都在心里提防着,这是不是要绕着弯编故事开自己的玩笑? 到后来,文修无可奈何地总结说,他自己最擅长的就是把真的说得跟假的一样。 白石小学只开办初小(一年级到四年级),高小和初中都在隔壁的黄家村。每天上学的时候,哪怕是下大雪的冬天,他都会早早就到了路口,等上几个同学一起结伴走。文波很是佩服他怎么能每天都起那么早。放学的时候,一起走的人就更多了,经常都是一二十人。大家一路要翻几座山,经过几片农田菜地,还要沿着水电站的引水渠走两公里多。 路过水电站的时候,远远就能闻到浓浓的腥臭味。那是从水渠的铁栅栏上捞上来的垃圾发出的腥臭味。垃圾里经常有发臭的死猪死鸡等,有时候还有漂下来的死尸。 文修每次都是上学放学队伍中说话最多的那个,就算是走过臭气熏天的水电站时,其他人都屏住气快步走,他依然是舍不得闭嘴。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有时兴之所至,他还会口占一首打油诗或一副对联,开玩笑损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几乎没人能跟他辩。很多同学都对他又爱又恨,爱的是每天将近一小时的上下学路上不会寂寞,常常是笑声连连,恨的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个被文修开玩笑的对象。 文修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文波不管怎么努力学习,每次考试都没超过文修。初三第二学期开学没多久,文波就被母亲送到后沙镇中学插班。他后来在镇上参加的中考。镇中学的教学质量比荣光中学要好得多。 文波住在镇上的姨妈家里,离学校不远,比从白石村去荣光中学要方便多了,但是他总还是怀念在荣光中学上学的时光。中考过后,文波考上了雪峰一中,听说文修考上了中专。 但是,在一中开学一个多礼拜后,军训都结束了,文波却突然在校门口碰到文修。他正扛着一编织袋大米,傻傻地站在门下面往校园里张望。 高大的校门,让文修显得更加瘦小。文修穿着一件宽松的背心,往下耷拉着。可能是扛的大米太重,把文修压得像个驼子,背心前襟快盖到膝盖。洗得发白的中长短裤只露出短短一截,一看就知道是用膝盖处破了洞的长裤改的。他脚上穿着一双底板快磨光的塑料拖鞋,满脚都是灰尘。刚过了双抢没多久,文修也是被晒得黑黑的。 文修头上竟然缠着一圈白色绷带。他那颗头本来就比一般人大一圈,缠上绷带后就显更大了。文波赶紧快走几步,伸手将米袋从文修肩上抢过来,问道:“文修,你怎么来这里了?头怎么啦?” “哈哈,波哥啊!幸会幸会!这么巧啊。我是来报到的。你这气色挺不错啊,半个月没见,你这变化不小呢,”文修很是意外。他干脆地把米袋往文波肩上一抛,使劲拍了拍文波的肩膀,笑道:“进了城就是不一样啊,你这衬衣长裤的,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目是要刮几遍才能看清你呢。” “好啊,那你刮目呗。我来帮你刮刮。把眼睛凑过来,我就不信刮不瞎你。”文波也笑着打趣,接着又问:“你不是去宝庆农校了么?怎么又来这里报到?还有你这头是怎么了?被人砍了?” 第23章 猝不及防 在雪峰一中校门口突然遇到白文修,白文波很诧异,不禁问他是怎么回事,不去上中专,而是跑到一中来了。 “哎,一言难尽,”文修收起笑容,落寞地敷衍着,“不说了,不说了。这一中不错啊。你赶紧给我带路,报到去。” “文波,”旁边有人拍了拍文波肩上的大米袋子,“你比我熟悉报到流程,那就你带文修去吧,我算是完成任务了。” 文波这才发觉张敏站在旁边,脚下放着一个大木箱子,那是文修的行李。他赶紧说道:“哎哟,张敏哥啊,刚没看到你呢。是你带文修过来的?到这里了,你就不用管啦。我都熟悉。” 张敏就和他们哥俩挥手告别,回自己宿舍去了。文波带着文修往学校里面走。 进了校门往右拐,路旁是一排四个标准篮球场,全都是平整的水泥地面,地上画着球场线,比荣光中学那个只有一个篮筐的黄土球场要好多了。 下午的阳光直直地炙烤着地面,空气中弥散着热浪,但仍然没有阻止球场上的热闹。 “砰!砰!砰!”的拍球声、“哐啷!哐啷!”篮球碰撞篮筐或篮板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混合着球员的脚步声和大喊声,形成了独特的球场交响曲。 文修饶有兴趣地边走边看。 第一个篮球场上,是一群人在乱打,两个半场中都有七八个人,两三个篮球在轮番撞击篮板篮筐,时不时还有两个球在篮筐上相遇,又快速弹开。这些人应该大部分都是刚开始打球不久,很少能有投进篮筐的。 第二个篮球场就热闹多了,正在打一场全场比赛,场边围着不少观众,不时大声喝彩。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还有两个裁判,挂着口哨,来回跟着跑。打球的应该都是学校老师,其中有几个人已经微微秃顶了。有一个大个子,估计身高有一米八五以上,体重二百多斤,但是跑动却挺灵活,在禁区内外不断穿插,很快抢到一个篮板球,几乎没转身,面朝着篮筐,左手举起球,轻轻一勾,就把球传到了三分线外的一个人手上。接到球的那个人竟然戴着一副墨镜。观众见他稳稳接住球,就都大声喊“加油!加油!” 场上防守的球员紧张起来,不停地大喊“防住!防住!”一下扑过来两个人围堵。只见墨镜哥两个假动作,轻松晃过防守。观众更加热闹起来。墨镜哥快速从禁区外朝篮筐突进,步伐流畅而有力,对方又有两个人扑过来,全然不防其他人了。可是已经晚了,墨镜哥一个急停,大力起跳。这一跳至少有一米高,有明显的滞空。这个瞬间,球场似乎静止了。每一只眼睛都在紧盯着他凌空飞跃,单手用力一扣,“哐啷!”一声,球撞了一下篮筐,进了! “哇!好!好!”周边响起热烈的欢呼声。掌声、呼喊声混合在一起。 “确实厉害!”文修赞叹道,再看了一眼那个墨镜哥,慢慢挪步往前走。 第三个球场上,一个壮硕的男生刚从三分线底端的抢到篮板球。他应该是刚会打球不久,运球笨手笨脚,但力度和气势绝对到位。拦截他的人看着也像是个新手。接连晃过两个人后,他冲到球场中间的发球圈内,一个急停、转身,左脚往前小伸半步,微微弓着腰,双手将球举过头顶,一双微微八字形低垂的眼睛,像狼眼一样锐利,紧盯着篮筐。 旁边两个防守他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稍稍起跳,猛力抛球。伴随着惊呼,球从半场线起飞,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哐啷”一声,重重砸在篮板上,立即又反弹到篮筐里。 “进了!牛逼!”文修忍不住大喊一声。 那个男生已经跟着球冲到了篮筐下,听到大喊,不禁转头看了一眼站在球场边的文修,脚步不停,只是得意地朝他晃了下头,羞涩地“呵呵!”笑了两声,绕个圈又跑回场上。 “真是个猛子,”文波说道,“他叫王续才,跟我同班,住一个宿舍。” “哦,是个猛子,那一身肌肉!” 最西边的球场就安静得多了,场地也不怎么干净,西侧路边的沙土往球场上侵占了一溜。两组人在两个半场打球,没人说话,跑动的也不积极。 文修加快了脚步。时间不早了,得赶紧去办理报到手续。走过球场西侧的路,前面是向西拐的小坡。 “前面拐弯就看到我们宿舍了,”文波边走边说,“今天放假,估计没人在宿舍,不是出来打球了,就是去外面潇洒了。先把你的东西放我那里吧。” 他们很快就走过篮球场,看到了右前方一栋单层厂房。突然“砰!”的一声沉闷的声响,文修感觉到脑袋被重重地撞了。 撞击的疼痛,还有昨天磕破的伤口的撕裂痛,瞬间传遍全身,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让他几乎无法站稳。他赶紧往下蹲,手上提着的箱子被重重掉在地上。 文波走在前面,听到后面的动静,回头一看吓坏了。文修双手抱头,已经瘫坐在地上,闭着眼睛,龇牙咧嘴,大喊“哎哟!哎哟!”。旁边一个篮球正在往远处滚。 “被球砸了?”文波赶紧把米袋放下,走过来看情况。 昨天刚绑好的绷带,经过今天一路颠簸,加上被汗水浸湿,已经松动了,这又遭到篮球撞击,就彻底松了,使刚开始愈合的伤口重新裂开,慢慢渗出血来。 “对不起!对不起!”旁边跑来了几个人,齐声说道。 “怎么回事啊?打球不长眼啊?”文波大声呵斥,“他昨天刚磕破头,这下可好了,又出血了。赶紧送医院吧。” “不用,不用,”文修一听,艰难地挥挥手,挣扎着站起来,“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肇事者看着文修晃晃悠悠站起来,赶紧贴近一步,双手扶着他,怕他摔倒。 文修疼得脸变形了,刚站起来,猝不及防,一股独特而迷人的气息扑鼻而来。许多年以后,文修才想明白,那气息大致是淡淡的汗味,混合着稍显粗重的喘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那香气或许是洗发水的气味,或许是香皂的清香,在午后烈日下混合在一起,既热烈如骄阳,又清新如晨露,还有一点神秘与深邃,清新怡人,难以言喻。 肇事者扶着文修的双肩,看着他头上渗出的血迹在雪白的纱布上慢慢扩大,吓得刚跑得通红的脸都变白了,满头大汗。不知道是打球跑出的汗,还是被吓出的汗,肇事者已经着急地说不出话来。 文修睁眼一看,肇事者竟然是一个女孩,留着假小子短发,白色T恤,个头比文修稍稍高一些,微张着嘴,鼻翼扇动着,双手用力抓住文修的肩膀,睁着大眼睛盯着文修的脑袋。文修的脸刷地全红了,赶紧甩甩肩膀,往后挪了一步,挣脱了她的双手。 “没事,我自己磕破的,不是你砸的。” “疼不疼?还在流血。快去医院看看吧。”她又往前靠近一步,继续盯着文修的脑袋,着急地问道。文修又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一步。 “当然要去医院,现在就走。不能大意的,搞不好就留个大疤,”文波着急了,“破了相,这么帅的小伙子,岂不是太可惜了?以后还有谁嫁给你啊?” 文波着急中,还不忘开文修的玩笑。谁叫以前文修总是开他的玩笑呢,这下可算逮着一个难得的机会反攻倒算一下。 “没那么严重,别太着急,先去医务室看看吧。”刚才跟着肇事者一起跑过来的一个人插话道,“来,我来提箱子。” 他说完,俯身提起文修的箱子。他个子瘦小,穿着一中的校服。校服已经洗得很旧了,看着像是初一初二的学生。但是他的力气不小,很轻松地提着文修的箱子往前走。 文波觉得这个提议还算有道理。前几天,他军训时崴了脚,就是去的医务室看的,校医挺不错。他就不坚持要去医院,扛上大米,跟着大家一起往前走。 上了小坡,前面就是一栋南北朝向的单层厂房,年代应该很久了,青砖青瓦。厂房北边伫立着一栋五层的单侧走廊板式混凝土高楼。混凝土结构简洁大方,给人一种坚实可靠的感觉。走廊上挂满了各种颜色的衣服。 “这就是我们的宿舍,一到三层是男生宿舍,四五层是女生宿舍。我们高一都在一层。”文波指着那栋楼跟文修说。 “要不先把东西放我宿舍吧,就在101。”帮忙提箱子的小个子男生说道,“你们不用等,去医务室吧,我们随后追过来。” 文波和他一起把文修的行李放到101,很快就追上文修他们。沿着一条两旁都是大树的林荫道,拐了几个弯,过了一座小桥,一起到了医务室。今天周日,医务室关着门。帮忙提箱子的那个小个子男生又跑到教师宿舍去叫医生。 医务室在小河旁边的四层教学楼的一层,紧靠着楼梯间,另一边紧邻一排教室。教学楼坐北朝南,是单边走廊式钢筋混凝土建筑,平面是长L型。L型突出的部分挂着“厕所”的牌子。走廊前面有几级往下的台阶,台阶前面是一块类似三角形的空地。空地上铺着小块的红色粘土砖。铺得并不仔细,砖缝中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小草。空地外边是围墙。围墙外面也是一条河,比楼后面的河要宽不少。河对岸修了高高的河堤——竖直的混凝土挡土墙。河堤后面长满了高低不一的各类绿树。 “这是平江,那是飞龙洲,”文波指了指说,“飞龙洲是平溪江中间的江心岛。据说形状像巨龙腾飞遥看雪峰山,所以就叫飞龙洲,很漂亮的,不过我还没去过。那边有座桥可以过去,从学校这边也可以走过去,最近水很浅。有空一定要去看看。” “‘绕过清溪疑仙岛,人从何处问青天?’”文修接过话,“这就是方以智盛赞的飞龙洲啊?名气是不小,但不过尔尔嘛。就那些稀稀拉拉的破树,高低不平的路面,乱七八糟的草地,哪像什么仙岛。再说,也没见有仙女呢。方以智纯粹瞎写,不过是借题发挥,或者是收了财主的银两,不得不写几句应酬诗罢了。” “你厉害!我服,行不?你倒是从不瞎写,不写应酬诗,都是写应景诗。”文波瞪了文修一眼,不再理他。 文修本想和文波辩几句,跟他说说“应酬”和“应景”的异同,但想到自己今天刚到一中,旁边还有几个陌生人,就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他转头看了看旁边几个人。那个肇事者这时早已平静了,站在门前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飞龙洲。阳光斜斜地洒在她身上,闪动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的侧脸显得十分清秀。大大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不时快速扇动一下。鼻梁有点塌,使得鼻尖显得小巧而挺拔。唇色红润,上唇微微翘起,上面还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细细汗毛,透着一股俏皮。白色的T恤衫背后印着一只可爱的卡通猫。T恤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后背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隐约凸出胸衣背带。下身穿着蓝色的牛仔裤,裤腿微微卷起。一双白色的帆布球鞋,鞋带系成“8”字,干净整洁。两只脚不时往外翻成“八”字,稍停一两秒,轻轻颠一下,又并了回来。另外还有三个人,是跟着她刚才一起来的,蹲在门前的台阶上,悄声说着啥。 “美女,你还没向我交待你叫啥呢?你这力气可真不小啊!抱着那么大一个球,竟然能扔那么远,看来你平时抛球抛得挺多啊。还不偏不倚刚好砸中我的脑袋。你说你要是抛个绣球多好,偏偏要抛个篮球,而且一抛就砸中,说你不是故意的肯定没人信。还好我命中是头戴铁帽的,要不还不被你谋杀了?”文修这会儿算是缓过劲来了,头痛缓解不少,就凑过去说道。 “凭啥要向你交待?”那人听文修唠叨完,转过身,斜着眼看着文修,轻笑一声说道,“原来你是有铁帽护头啊?颜色是不是绿色的?看你这样子挺精神的,没事了呗,那我们就走了啊。”说完就招呼那三个人赶紧走。 “怎么可能说走就走?想跑路啊?”文波横跨一步,拦在他们面前,“医生还没来呢,至少要等检查了再说。” 正说着,校医匆匆赶到了。后面跟着那个小个子男生。校医是一个中年大妈,稍显蓬松的齐耳短发上斜斜地别着一个发夹,眼神锐利,给人一种干练大方的感觉。她比典型的南方女人平均身高要高一些,已有些许发福,白色小碎花短袖衬衣被撑的鼓鼓的。 “是你受伤了?”校医说话的时候稍稍偏着头,上身略微前倾,看了看文修的脑袋,用力皱了皱眉,“赶紧进屋,让我看一下。” 第24章 报到 文修跟着校医进了医务室,刚迈进门就突然停住了,心跳加速、双腿发软,差点转身逃了出来。医务室角落里,一个惨白的人体骷髅正站在那里。 骷髅右手微微前举,左手垂着,头骨高昂,咧着满嘴雪白的牙齿,似笑非笑,空洞而深邃的双眼正盯着进门的一群人,让人不寒而栗,把文修吓了一大跳。 文修心里知道这个骷髅肯定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也没啥好怕的。文修家后面的山里有很多墓地。他从小就经常和小伙伴们在墓地里玩。文修好几次看到修水渠时挖出来的人骨头散落在地上,他也不觉得很害怕。这次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眼前突然出现这个完整的骷髅,他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文修定了定神,转头眯着眼斜看了一下那个肇事者。还好她正在跟校医讲述如何不小心砸了文修的脑袋,并没有注意到文修刚才被假骷髅吓到的样子。 文修听了一会儿,便打断了她的话,跟校医说昨天摔跤磕破头,在村诊所做的缝合和包扎。但文修并没说是背着果果冲下山坡时摔倒的。 校医一边听,一边从柜子里拿出药箱,翻出酒精、紫药水、纱布等。她熟练地去掉旧纱布。看了一下说道:“篮球砸的是这侧面,伤口没有被砸着。昨天处理的还可以。你今天走这么远,又坐车又扛着东西,出了不少汗,又不注意保护,这伤口又裂开了,出了血,这比较麻烦啊,以后可能会留下伤疤了。”她微微偏着脑袋,用力睁大眼睛,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文修。她有点儿对眼,还喜欢微微低着头,稍翻着眼往前看,让人不敢与她对视。 文修听了校医的话,心里有点慌,但还是强作镇静,笑着说道:“嘿嘿,没事,没事,有个疤不是更好么?就不会丢了。” 校医将伤口重新清理一遍,消了毒,又包扎好。她也摸了摸被篮球砸的那个地方,没啥事,篮球砸一下很常见,只要别砸着鼻子牙齿就没事。她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叮嘱文修从现在开始要加倍小心,不能再出问题,过三天再来换一次药,然后让他们走了。 文波也不再说什么,催促着文修赶紧走,还要抓紧时间去报到呢,要不今晚文修都没地方睡。 从医务室出来,右拐又穿过楼梯间,下了几级台阶,就回到楼北边的小河边了。小河两岸都是高大的柳树或樟树。河那边偏西,也就是上游,是教职工宿舍。教职工宿舍东北方也是一栋教学楼,有三层,是初中部。严格来说,这不算是条小河,而是学校西边那座泛水坝的引水渠。可能是给下游某个小水电站引水,也可能是给下游的水稻田引水。 “你们是刚来报到的?”那个小个子男生从后面追上来,好奇地问道,“怎么今天才来啊?都开学一个星期了。” “是啊,是我不想来。但是校长昨天去我家了,非要我来。他说我不来,一中在三年后就不会有考上清华的了。”文修皱着眉,双手一摊,“所以,你看,今天这就不得不来了嘛。我总不能做一中的历史罪人呢。谁知这么倒霉,刚一进门就被球砸了,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 “哈哈哈,那不会,”那个小个子男生尖声大笑几声,“你肯定还有机会六出祁山的。哈哈哈~”他随即又止住了笑,抢到文修身前,很严肃地伸出手,说道:“一中欢迎你!我叫杨元笑,今年也是高一,高9301班。我是初中直升的,对学校很熟悉,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们尽管说。对了,请问你俩尊姓大名。” 文波和文修疑惑地看着元笑。他身形瘦削,头发干枯,脸色泛黄,两条眉毛好像都是只长了半截,两颊塌陷,嘴唇薄薄的,又细又瘦的两条腿让裤腿显得空空荡荡——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他穿着明显偏小的夹板拖鞋,脚后跟都有一小半露在外面。他比文波低半个头,而且嗓音也没变,怎么看也不像是跟他们一样读高一的人,最多也就是初一初二的样子,说他是小学生也有人信。一中初中直升高中的,那可都是妥妥的学霸。人不可貌相,或许他以前跳过级。 文修伸出手,紧紧握住杨元笑的小手,用力摇了摇,微笑道:“佩服!佩服!幸会!幸会!我姓白,叫文修,后沙镇白石村白氏。” 文修转身拍了拍文波:“这是波哥,白文波。我们是堂兄弟,都是刚来一中读高一的,波哥比我早来一个礼拜。” 文波挤出一丝笑意,很不情愿地握了一下元笑的手,轻声说道:“幸会,我是9306班,多多关照。” 元笑倒不介意,笑道:“客气,客气!”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两旁是低矮的四季青篱笆矮墙。一中是有专职的园艺管理员,一年四季给校园里的花草树木都修剪得挺好。走了几步,就有两堵两米来高、五米来长的室外黑板报墙。板报上是粉笔写的诗歌、警句、短文等。板报墙之间是过河的小桥。小桥只有五六米长、两米多宽,没有防护栏杆,两侧只有十公分左右高的混凝土挡墙。文修回头瞟了一眼,刚才那几个人并没有跟着过桥,而是继续朝前,往操场那边走了。 “她叫肖妍,”看到文修在回头张望,元笑就指着那个人的背影说,“跟我一个班,是今年从城关三校考进来的。她家就在旁边,喜欢运动,初一的时候我就经常看她来这里打球了。她人可好了,又漂亮又热情,家庭条件也非常好,她爸爸还是粮食局的干部呢。今天她绝对不是故意的。当时那情形,把她也吓得够呛。还好文修没事。” 元笑说这些的时候,两眼放光。肖妍的背影很快被板报墙挡住了。元笑伸着他那小小的脑袋张望了几下,才不舍地跟着文波文修他俩往前走。 “还好没事?耽误我们大事了。文修还要去报到呢。还不知道教务处有没有人。”文波瞪了一眼元笑,没好气地说道。 “教务处就在前面那栋楼,从这个门穿过去就到了。我们先去问问情况,再回我宿舍去拿报到的材料吧。”元笑毕竟在这里待三年了,带着文波他们抄近路找到教务处。 教务处在一栋单层青砖房子的中间,房子很是老旧,可能是解放前盖的。门虚掩着。元笑推开门。里面不大,放着一张办公桌上。桌子上方悬挂着一台吊扇,正吹得呼呼响。一个人斜躺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双腿并拢架在桌子上,光着脚丫子。他举着一本小说,挡住脸,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 “喂!有人吗?”元笑用力敲了敲门。 那人缓缓把小说移开,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应该只有二十来岁。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元笑他们,问道:“我不是人吗?你们来干吗?” 文修见状,赶紧伸手推开元笑,快步走到桌子前面,满脸堆笑地说道:“老师好!是我来报到。昨天刚收到通知书,今天赶紧过来的。迟到了,给您添麻烦啦。不知道今天能办手续么?” “你不知道今天是礼拜天啊?没人上班。我是受不了宿舍的闷热,就来这里看看书。你们明天再来吧,”那人的脚丫子动了动,脚拇趾指朝门口指了指。 “抱歉,抱歉打扰了,”文修赶紧讨好道,“我是第一次来,今天不报到,不清楚宿舍,担心今晚没地方睡了。” 那人看了文修几秒钟,缓缓把腿从桌子上放下来,拉开抽屉,翻出一本册子,扔给文修,“这是分班花名册,你自己找吧。看是哪个班,然后去找你们班主任报到。” “都开学一个礼拜,军训都结束了,才来报到。真有意思。”那个人又嘟囔了一句。 文修无奈地笑了笑。他从小就喜欢玩打仗,经常幻想着自己打枪的场景。他以前就听说一中新生会有为期一个礼拜的军训。军训最后一天还会有实弹打靶,每人五发子弹。 唉,可惜这次完美错过了。 文修接过花名册,赶紧翻开。文波和元笑也凑过来看。 厚厚的一本花名册。文修翻了两页就找到自己的名字了,就在9301班。班主任是白宗元。竟然是本家。还好是比自己高一辈,如果辈分低了岂不是尴尬。元笑看了笑道:“我们是一个班呢。这真是缘分啊。” 文修又随意翻了一下花名册,9301班到9306班,一共六个班,每个班都有五十多个人,一中录取的人还真不少。 “我知道白老师住哪里,我带你们去吧。”元笑说。 教职工宿舍楼的前面,是一片工地,三三两两的工人正在忙忙碌碌着,在修建一栋新的教职工宿舍。 1992年下半年,新一届县委书记和县长先后上任,雪峰县县城迈进了快速发展的新阶段,开始了大建设。此后两三年间,供销大厦、龙龙大厦、桥头市场、百货大厦、雪峰医药城、橘城宾馆、县人民医院门诊大楼、县中医院门诊大楼、县人民银行、县农业银行营业大楼等建筑先后开工建设。 雪峰一中也沾了光,校园里好几处工地,先后修了新教职工宿舍和科教楼,大大改善了生活和教学条件。 文修他们很快就到了白宗元老师家里。 白老师四五十岁的样子,戴着眼镜,颇有学者风范,微微发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背心,手里拿着一把蒲扇。 “白文修,我知道你,今天才来啊?你们那边邮递员真耽误事。快进来坐。”听清楚元笑他们的来意后,白老师往上推了推眼镜,赶紧让他们进屋,然后从靠墙的桌子抽屉里翻出分班花名册和登记本,递给文修:“里面有你的信息,你核对一下,然后就在登记本上写上你的个人信息。明天再把录取通知书给我就行。” 登记本前面几个人,是一中初中直升高中,没有参加中考,没写成绩,杨元笑就在里面。紧接着就是按中考成绩排序的。文修一看,自己竟然排在第三名,第一名叫卢飞龙,第二名叫谢沐,是个女同学。文修心里轻叹一声,没想到考进一中来,竟然又是个第三名,荣光中学的黄主任说的确实对,我就是个三名专业户。 白老师见文修在登记本上写完,就拿过去,在姓名前面加了一个序号——52,这就是文修的学号了,是按报到先后顺序排的,将陪伴他高中三年。 “这个单子,你拿着去找后勤部门交钱、领东西就好了。”白老师快速地把手续办好了,把报到单撕下来一联,递给文修。 听到白老师说去找后勤交钱,文修这才想起来学杂费都缝在张敏的内裤里面。他的脑袋瞬间胀大,伤口也胀得更痛。这会儿去哪里找他呢?一直都忘了问他是哪个班,住的哪个宿舍。张敏可别把钱搞丢了啊。 张敏这时也正在着急地找文修。 张敏在校门口和文修他们分开后,急匆匆回了宿舍,抓紧时间看了会儿书,把明天要上的课提前预习了一遍。他一向学习很努力,争分夺秒,每天的课间都不舍得休息,要做几道题,或者背背课文。晚自习后,他都是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便爬到床上复习当天的功课。宿舍熄灯后,同学们经常开卧谈会,他从不参加,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默默回忆白天上课的情景。有时候被吵得实在不行,他会悄悄爬起床,到厕所外的路灯下看会儿书。 这周末,张敏回家帮父母挖红薯,今天又带着文修一起来报到,虽然一直在忙着,但是张敏心里依然牵挂着学习。这时预习完,他才踏实下来,才觉得身上挺不舒服的,今天出了不少汗。他就起身拿起毛巾、水桶,准备去洗个澡。 洗澡堂就在开水房附近。全校就这一个打开水的地方,每天到了下午放开水的时候,这里就特别热闹。用水泥砌成的室外简易水槽边挤满了人,一排水龙头都开着,滚烫的热水直直地往各式各样的开水壶嘴里灌。很少有人规规矩矩地排队,都是一窝蜂地,见缝就往里挤。平时柔弱的女同学,到了这里,一个个都健壮起来,也忘了几分钟前的矜持,不时大声尖叫几声,一边小心躲避挤出来的开水壶,一边巧妙地往水龙头靠拢。这时候,男同学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男生平时向喜欢的女生献殷勤很可能会遭白眼,但如果是帮忙打开水,大抵是不会得到拒绝的。 张敏走到一层的洗澡房看了一眼,里面人已经满了。这里面都是有独立高隔断的洗澡间,说是教职工淋浴间,但很多学生也都挤进去。他只好爬到二楼。这里是一个宽敞的大洗澡房,被一米左右高的小墙分割成很多排洗澡位,没有淋浴头,甚至没有水龙头,需要拿水桶或洗脸盆从下面打水上来。虽然两边有好几个大窗户,也都开着,有些窗户玻璃早已破损,穿堂风刮得呼呼响,然而,里面依然弥漫着一股骚臭味。 澡堂里稀稀落落站着几个人正在洗澡。张敏憋着气,小心翼翼地绕过几个洗澡位,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点的位置,至少目之所及看不到一坨坨的大便。张敏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在洗澡的时候,就地解决大小便。难道他们都是提前带着卫生纸来洗澡的?或者只是洗着洗着澡就突然有了便意?那么没提前带着卫生纸又怎么办呢?用洗澡水把屁股洗干净?张敏摇摇头,这世界上想不通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 张敏开始脱衣服,突然摸到内裤里有些异样,这才想起来文修的学杂费都在这里。 这耽误事了。他顾不上洗澡,赶紧又穿好衣服,匆匆往宿舍赶,先去高一新生宿舍看看能不能找到文修。他在高一新生宿舍走了一圈,问了好几个人,都没有找到文修。唉,张敏啊张敏,你平时做事都挺靠谱的,今天这是怎么了?他急的头上开始渗出了汗珠。这会儿去哪里找文修呢? 第25章 期待 张敏找不到白文修,心里别提有多着急了。他在宿舍楼门口来回踱步,希望能碰到文修或者文波。 正在这时,一阵美妙的歌声突然在校园响起,是广播站播放歌曲。 学校有个广播站,不管春夏秋冬,同学们每天一大早都被它吵醒。大家都很烦它。不过,下午课上完后和周末午后,经常也会放一些流行歌曲。偶尔还会有甜甜的女声或者富有磁性的男声朗诵一些诗歌、散文,大多是文学社收到的优秀稿件。每当这时候,很多男生就会想象着坐在广播室内的那个女生的甜美模样,而女生眼前则会浮现出磁性声音后面的那个俊美男生。可惜绝大多数男生和女生,注定直到毕业都是不能见到主播真容的。 张敏听到歌声,突然有了办法,内心直骂自己笨,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个办法。 去广播站,在那里呼叫文修,不就能很快找到他了吗? 张敏急忙往广播室跑。 广播室在初中部教学楼的顶层,关着门。 张敏敲开门,里面有两个人,正在讨论着什么。听张敏说要着急找人,他们就赶紧在广播里喊起来:“同学们请注意,请注意,现在广播找人,广播找人……” 文修他们从白老师家里出来往宿舍走,在发愁如何找到张敏。突然,校园里响起动听的音乐声。 文修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大声而且清晰的广播声,一下呆在那里了。 文修在很小的时候听过小广播。小广播挂在爷爷房门旁边,一尺见方的小木盒,中间是个大圆洞,洞上蒙着一层布。有那么几次,突然响起来了,滋啦滋啦的,文修也没听清楚是说的什么。 后来,没过多久,村里的广播就停了。田垄中那些黑黑的线杆也都被拆了。 到了前几年,村里偶尔能听到高音喇叭的声音。那是有钱人家的老人去世了,请来播放音乐,也直播念悼文的。那声音倒是很大,十里八乡都能听到。 刚开始几天都是放一些流行歌曲,倒是挺好,相当于是乡村们免费点歌了。到了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就是直播悼念仪式了。礼生会从不同后辈的角度,全面概括、肯定逝者的生平,充分表达对逝者的爱与不舍。有时候还会委婉地表达对个别不孝顺后辈的不满和怨恨。 礼生念悼文的腔调很独特,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特别是每句话的尾声,婉转凄切、余音绵长。在高音喇叭的大功率输出下,方圆数里的山山水水都笼罩在一片哀恸之中。闻者无不动容,好些人甚至会潸然泪下。 但是这学校的广播又不一样,没有像小广播那样满是滋啦滋啦的噪音,也没有像高音喇叭那样高强声波的冲击。这广播的声音,就像是从高空洒下的阳光,穿过云雾,均匀地笼罩着整个校园,又像是盛夏的凉风,飘过操场、绕过楼栋,轻轻地吹遍每个角落。这声音响亮而清晰,温柔而亲切。无论你是疾步奔走还是悠然徐行,是用心倾听还是偶然察觉,这声音都像水中的月亮一样,随身紧跟着人们。 音乐播放了没多久,就突然停了,紧接着是广播找人,他们仔细一听,竟然是在找文修。 广播里连着播了两遍让文修赶紧去广播室,然后放了一会儿音乐,接着音乐声音慢慢变弱,又开始播音,这次是朗诵一首诗。 肯定是张敏在找他。文修大喜过望,让元笑赶紧带着他们往广播室跑。 元笑知道广播室在哪里,他带队赶紧往广播室跑去。 三个人一口气跑上三层楼,到了广播室。门上贴着个告示:“广播站招新啦!欢迎一切有想法、有热情、有梦想的同学加入哦!”红纸黑字,不大不小的行楷,排版紧凑适当,字体结构松紧有致,笔画起止相承,颇具风姿。看来一中确实藏龙卧虎,这笔力非一日之功。 文修来不及欣赏书法,急急推开门,大声说:“我是白文修——”他刚说出一半,就怔在那里了。 正坐着朗诵一首诗的播音员竟然是肖妍,就是两小时前用篮球砸他脑袋的那个肇事者。文修嘴巴无声地张了几下,才说出声来:“谁找我啊?”。 肖妍抬头看到文修闯了进来,也怔住了,停顿了一下,才赶紧把麦克风关掉,调大背景音乐。文修突然意识到,刚才他破门而入喊出的那声“我是白文修”,估计全校每个角落都已经听到了,脸不禁刷地红了,喃喃说道:“抱歉,抱歉,打扰你工作了。” 张敏坐在靠里边的窗户旁边,拿着一本书翻看着,看到文修进来了,赶紧起身走过来,说道:“文修,把你急坏了吧?这总算找到你了。这可真要感谢——”他看到文修和肖妍的神态,不禁停下说话,疑惑地看了他们两眼,“你们认识啊?” “认识,还真认识呢,”文修反应过来了,笑着跟张敏说,“不过认识她的人,都是倒霉蛋。你看看我这脑袋,才新换的纱布,就是被她砸的,你说倒霉不倒霉?” “肖妍,今天怎么是你在这里播音啊?”元笑从文修身后挤了过来,满脸堆笑地跟肖妍说道,“我说怎么刚才那首诗朗诵的那么好,声音好听,深情饱满,又亲切熟悉呢。你这嗓音跟百灵鸟一样!” “真会拍马屁!”还没等肖妍回话,文波就白了一眼元笑,轻蔑的说道,“讨好美女也不用这么瞎说啊,你听过百灵鸟是怎么叫的么?我是觉得你听得最多的是乌鸦叫吧。” “哈哈,文波还是这样嘴损啊?这播音确实挺好听呢。再说了,如果不是她帮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找到你们呢。”张敏见他们都是话里有话的,摸不准是什么情况,赶紧拍了拍文波的肩膀,笑了笑,努力缓和一下气氛。 肖妍之前从医务室出来的时候,本想再关心文修几句。虽然校医说她扔的那个篮球没伤着文修,但是毕竟是砸着他了,肖妍心里还是挺过意不去的,同时也有点替文修难过,那伤口一定很疼,还可能落个伤疤,那岂不是破相了?可是文修竟然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就出门走了,一点基本的礼貌都没有。刚才还在那里骂方以智呢,方以智可是明朝的大才子呢。真没见过文修这么傲慢自大、没教养的人。 肖妍看到文修走出了医务室,她跺了一下脚,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竟然忘了跟校医阿姨说声再见,一甩手也出门走了。她看着文修还在跟元笑吹牛考清华,就觉得他更令人讨厌,不再多看他们一眼,快步跑到操场去了。 卜小燕赶紧追上她,一起在操场跑道上走了一圈。卜小燕是今年刚从三门镇中学考到一中来的,和肖妍都分到9301班,她们还是同桌,这几天已经很熟悉了。今天下午在球场看肖妍打球,不曾想遇到这意外,还好肖妍没啥责任,否则后果真不敢想。那两个男生蛮横得很,看那情形就差动手打人了,元笑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她一直紧紧跟着,生怕肖妍吃亏。 和卜小燕一起沿着操场走了一圈后,肖妍的心情好多了。只怪自己运气不好,遇到讨厌鬼,但不能因为这事而烦了自己的心。为了一个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的讨厌鬼烦心,真是不值当的。 肖妍看看时候不早,是该去到广播站试播的时候了。她在开学的第二天听说广播站招新,就赶紧报了名,约好了今天下午去试播。她好希望能录取上。在五六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喜欢站在电视机前,模仿邢质斌阿姨播报新闻联播。 周日下午开播的时间快到了,广播站副站长肖饶已经在着急地等着肖妍的到来。当肖妍走进来的时候,他简单地问了一些肖妍的个人情况,然后向她简要讲了讲播音的技巧和设备仪器的操作。 肖饶鼓励肖妍尝试着放了一首歌。没过一会儿,张敏敲门进来了。听说要紧急找人,肖饶觉得刚好让肖妍试播一下。肖妍第一次坐在麦克风前,她感到非常紧张,本来以为就算是被录用上,至少也要培训几次才会真正播音,没想到才刚刚初步熟悉了操作仪器,就要她真正播一段。 但是她又不好意思当着陌生人的面推辞,更加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第一次播音。她抬头看到肖饶鼓励的目光,于是深吸一口气,集中精力,闭着眼睛,默默给自己打气。她按照肖饶刚刚说的“提打挺松”诀窍,提起颧肌、打开牙关、挺起软腭、放松下巴,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播报起来:“同学们请注意,同学们请注意,现在广播找人,请白文修同学速到广播室来……” 肖妍只说了短短的几句话,却感觉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有千斤重,耗费了她全身的力气。看到肖饶在打着重复一遍的手势,于是她稍作停顿,用力揉了揉僵硬得微微颤动的颧肌,擦了擦额头悄然冒出的汗珠,然后重复播报了一遍。这一次,她感觉好多了,呼吸、声调、语音都还真像那么回事了。播完后,她长舒一口气,眼前似乎浮现出邢质斌阿姨的身影。 肖饶让张敏在屋里找把椅子坐着休息会儿,文修这会应该听到广播了,他很快就会来广播室的。 肖饶微笑着,朝肖妍伸出大拇指,表扬她表现非常好,很有播音员潜质。“再挑战一下,上点难度。”肖饶说着,就随手从桌上翻出两张纸,看了看,说道:“这些都是这几天收到的投稿。这个还行,你播一播试试。” 肖妍听了肖饶的表扬,满心欢喜地接过诗稿。这是一首叫《期待》的诗,没有署名。字迹还算工整,只是有一点点往右歪,倒也是有特色。 《期待》 我从深山走来, 远方是我的期待; 我向大海奔去—— 你可否听到这涛声响彻天外? 我从寒夜走来, 火热是我的期待; 我向太阳奔去—— 你可否看到这热浪燃烧炙热云彩? 我从孤独走来, 相伴是我的期待; 我向你身影奔去—— 你可否向我敞开温暖胸怀? 我从绝望走来, 阳光是我的期待; 我向你心田奔去—— 你可否与我牵手低吟徘徊? 哦,期待,期待, 你就是我心尖杜鹃花开, 你就是我今生命运安排。 哦,期待,期待, 我就是你身旁小草低矮, 我就是你脚边匍匐乞丐。 哦,期待,期待, 你我心灵相连, 共绘美好未来! 看到诗这么长,肖妍的心脏不禁紧张地乱跳。她抬头看到肖饶鼓励的微笑,咬咬牙坐下来,快速轻声念了两遍,心里不断给自己鼓劲。 豁出去了,大不了出个大丑,录不上播音员也没啥,反正这播音室里就三个人,其他人也不知道是谁在这里播音。肖妍坐直身子,用力抿了抿嘴,轻声说了一遍“八百标兵奔北坡”,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然后微笑着向肖饶轻轻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肖饶朝肖妍比划了一个OK手势,熟练地切换到播音模式。肖妍全神贯注,尽最大的努力,深情地朗诵这首诗。她刚刚朗诵完最后一个字,门哐当一声突然被推开了,同时听到一声大喊“我是白文修!” 肖饶吓了一跳,赶紧转身看是什么情况。肖妍也是一惊,抬头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讨厌鬼,竟然是白文修!没教养的人,到哪里都是没教养,门都不敲就往里闯!我这是倒了几辈子血霉了?被这阴魂跟着不散,竟然跑这里来捣乱了。这可怎么办?刚才怎么忘了把门栓上呢?出了这播音事故,广播站肯定是不会录用我了,可能还要连累肖站长被老师批评呢。假惺惺的两句“抱歉”就行了么?可怜我这几天每天回家后跟着邢质斌阿姨苦练也都是白费了。 肖妍瞪着文修,她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她愣在那里,心跳如鼓,直到几秒钟后,她才猛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将麦克风关闭,切断了可能已经泄露的尴尬瞬间。紧接着又听到文修跟张敏说谁碰到她就是倒霉蛋。肖妍被气得脑海一片空白,站在那里,身体僵硬,嘴唇颤抖,却怎么也组织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元笑跟进来夸她的那些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异常寂静,只剩下文修那刺耳的嘲讽在脑海中回荡,无情地撕裂着她的自尊。 第26章 菜票、饭票 周日下午的雪峰一中逐渐热闹起来,从全县八个镇各个角落赶回学校的学生们,顶着炙热的阳光,陆续奔向校园。知了们在校园里或大或小的各类树上热烈地鸣叫着,仿佛在迎接归校的同学们。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一片乌云里,正与乌云相依相伴着往西山飘去。那里是连绵起伏的雪峰山脉,像一条黝黑的巨龙,从西南方向远远地蜿蜒盘旋而来,在靠近雪峰县城的时候稍稍转了一个弯,用高耸入云的身躯护着这湘中偏南的小城,然后往东北方爬去,一直爬到洞庭湖,一头扎进一碧万顷的八百里云梦泽。 文修在广播站找到张敏,拿到了钱,跟着元笑去找学校后勤老师,要抓紧时间去缴费了。 他们刚走到新教职工宿舍工地附近,突然间刮起大风。树叶哗哗作响,各种垃圾混合着尘埃在路上飞舞。天色也暗了下来,要下大雨了。 文修他们用手挡在头前,一路小跑,抄近路从工地穿过,来到和食堂连在一起的一栋教职工宿舍。管后勤的老师就住在这栋的三层,办公室设在宿舍里,开着一扇窗户,就是办事窗口了。 文修把白宗元老师开的报到单和一沓钱递进去。后勤老师接过去,把钱点了一遍,再按一百、五十、十元、五元、两元、一元等不同面值,分开来放进抽屉里。 文修趴在窗户上,静静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整理这沓钱。这些钱应该还有张敏身体的余温,那些崭新的一百、五十大钞,是昨天才从村里信用社保险柜里出来的,那些小面额的,大部分是前不久送粮谷时收到的钱,还有一些是平时卖鸡蛋攒起来的。 后勤老师整理好钱后,关上抽屉,在报到单上盖了一个红章,又从抽屉里拿出两沓菜票和一张收据一起递出来,说道:“拿好,这是这个月的二百块钱的菜票。这是一千元集资建校费的收据,一定要收好,等高三毕业拿收据来,给你退钱。” 文修赶紧伸出双手接过来,收好收据和报到单,然后仔细端详起手中的菜票。这些菜票是用深蓝色塑料片做的,宽约两指、长约四指,中间印着“两角”两个大字,上面则是一排小字“雪峰一中”。文修掂了掂这两扎菜票,笑道:“发财啦!可以改善生活了!今晚我请客。” “你再数一遍,别少了,”元笑见状赶紧提醒道,“这些菜票都是食堂阿姨点的数,很容易点错数的。” “没事,少几张也无所谓,犯不着这么麻烦。”文修握了握手里的菜票,轻松地说道。 他们从楼上下来,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两个阿姨打着伞从对面的食堂走过来。元笑认出其中一个是体育老师谢继仁的妻子。他赶紧热情地打招呼:“杨师母好!”杨师母也认出了元笑,问了一下知道是文修来报到。她便说等会把大米交给她,不要送到食堂去了。元笑欣然答应。 文修在旁边听着,心里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也不好意思多问。杨师母见他们都没带伞,而文修头上还缠着纱布,便把雨伞借给他们。从食堂到宿舍有三百米左右,文修他们三个人挤在一把雨伞下面,当走到宿舍以后,他们除了脑袋以外,身体其他地方都湿了。好在他们都习惯淋雨,倒没有觉得不舒服。 文修和元笑正好在同一个宿舍,都在101室,这样挺好,不用搬行李了。文波的宿舍在二楼,他就不再去帮文修铺床,自己回宿舍了。临走的时候,文波把文修拉到一边,悄悄地跟文修说,他有一种直觉,认为元笑这人很不简单,和他相处,你要多留个心眼。然而,文修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一笑,说道:“我知道了。” 这栋宿舍楼应该是新盖没几年,是单面走廊的混凝土板楼,里外都还比较新。每个宿舍的门都开在稍靠左的位置,门右边有一个玻璃窗户,里面的外墙上也开着一个窗户。 靠着两边的墙摆着六张上下铺床,共12个床位。除了文修,其他人都是按期到的。这样也好,不用挑床位,就剩一张靠窗的下铺,上铺就是元笑。 文修放好行李箱,铺好床,然后就躺到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高中生活算是正式开始了,住这集体宿舍不知道习不习惯。 文修不禁想起家里那张睡了十多年的床。那是请河对岸的小舅爷爷做的,杉木是父亲到后沙镇买的。镇上的木材铺都在桥两边,木材是从雪峰山里运出来的。床做好以后,没有装花玻璃。小舅爷爷说,等文修娶媳妇的时候再装。 奶奶量了床的尺寸,翻出一捆麻布,缝了两床蚊帐,一床给文修挂上,一床让文修母亲收藏好,也是等文修娶媳妇的时候再换上。 文修第一次睡那张新床的时候,激动得一个晚上没睡着。床上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面铺着竹席,睡得特别舒服。到了天凉的时候,竹席就换成褥子。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老鼠在床顶打闹嬉戏,把文修的美梦吵醒。吵闹几天后,床顶上就会安静一段时间。在某个深夜的寂静中,突然会有一阵阵似有似无“叽叽叽”的微弱叫声。那是老鼠在床底稻草里生的小老鼠。 文修有一次把稻草翻了个遍,翻出一窝十几个小老鼠。它们只有手指那么大小,没有毛,粉嘟嘟的,眼睛还睁不开,叽叽叽叫着到处拱奶吃。 文修悄悄把它们都放到书桌抽屉里,用棉花给它们做了一个窝。他再去找张医生讨来一根输液用的塑料软管。他把软管一头的针头去掉,用嘴含住另一端,轻轻吸一管稀米汤,再把软管塞到小老鼠的嘴里。他慢慢从另外一头吹气,米汤就会慢慢流出来,小老鼠就会用力吃下去。但是,文修总是很难和小老鼠们的节奏达成一致,不时喷它们一身米汤。 学校这床没有稻草,只有硬邦邦的木床板。同学们有的铺上一床褥子,再铺上凉席,有的则直接在床板上铺上凉席。 文修将母亲给他准备的一床旧褥子垫在凉席下,这样躺着会稍微舒服些。那时候还没有空调,风扇也还是稀罕物,宿舍里全靠门窗通风带来一些凉意。 文修躺在刚铺好的床上,心里想着父亲的病不知恢复的如何了,张伙计爹是否已经从后沙镇抓药送到家。外面的雨下得更猛了。这盛夏的雨,说下就下,潮气夹着热浪从窗外冲进宿舍,让人感到窒息。同宿舍的同学大都已经回来。他们在一起已经有好几天,大部分人已经相互熟悉,相互打着招呼,随意聊着天。文修无聊地躺着,一会儿就慢慢睡着了,他这两天确实太累了。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了半个小时左右,雨就停了。元笑一直躺在床上专心地看书。虽然开学第一周是军训,没有正式上课,但是元笑上个学期就已经找人借来了高一的教材,开始自学了。 元笑他们这批从一中初中直升高中的学生,都不用参加中考,他们的目标就是冲击重点大学。元笑早已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清华。 最近几年,雪峰一中虽然有学生考上北大、复旦、同济、上海交大等重点大学,但是还没有人考上清华。今天是新学期的第一个周末,元笑没有回家,而是留在学校自学物理和化学。 元笑家在罗溪乡,在雪峰县西部边陲的雪峰山深处,离县城有七八十公里,海拔一千四五百米,比县城海拔要高出一千来米。罗溪是瑶族自治乡,全乡一万多人,以瑶族人为主,但是杨元笑却是苗族人。 看到雨已经停了,元笑从上铺爬下来,叫醒了文修,带着他去食堂交大米。不像荣光中学那样自己淘米蒸饭,这里需要用大米换饭票,然后用饭票打饭吃。文修扛上装满大米的编织袋,跟着元笑往食堂走去。这是家里刚打的新米,煮出来的饭粒又大又香。 到了食堂,元笑让文修在门口等着,他自己走进去把之前遇到的那个杨师母叫出来。杨师母打开文修的米袋看了看,微笑着点点头,就让文修把米拿到屋里,在里面一台磅秤上称了一下,六十五斤重。 杨师母从口袋里掏出几沓用橡皮筋捆好的饭票,数了数,递给文修。饭票和菜票大小差不多,也是两指来宽,四指来长,质地和颜色则完全不同。这些饭票是软软的塑料片,有紫色、红色和黄色三种。紫色的上面印着“壹两”,红色的上面印着“叁两”,黄色的上面印着“肆两”。文修不明白设计饭票的人为什么不参考人民币面值,设计成“壹两”、“贰两”、“伍两”呢? 杨师母让文修点点数,别少了。文修说不必呢,师母肯定不会点错的。杨师母看着文修笑了笑,又说道:“还要辛苦你把米送到我家里去,食堂马上要开餐了,我不能回家。元笑,你是知道地方的。以后有从家里带来的好米,都送到我这里来。你们来食堂打饭的时候,就到进门往里数的第四排排队,我在那里打饭菜。”文修听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又不好意思问,就把米袋子扎好,又扛回到肩上,和杨师母道了别,跟着元笑从食堂出来了。 “你有点迷糊了吧?”元笑看到文修疑惑的表情,拍了他一下,边走边解释道,“在食堂干活的这些阿姨,好多都是学校老师的妻子。她们会到粮站去买便宜的陈米,那都是粮站清理库存的时候倒出来的。然后,她们把陈米交到食堂,换出饭票,再用饭票换学生带来的新米,然后把新米带回家自己吃。这两年多,我的米一直都是给杨师母的。杨师母的丈夫谢继仁老师虽然是体育老师,但经常担任班主任。我初二的时候他就是我的班主任,那一年他还荣获了全国优秀班主任称号,奖状就挂在学校办公室里。他自己在街上复制了一张奖状,挂在自己家里,你一会儿就能看到。” “哦,这样也行?这还不是我们学生吃亏了吗?他们把好米换走了,让我们学生吃陈米?”文修皱着眉头问道,“是不是还有老师换了好米再拿出去卖了赚差价的呢?就没人反映这事?学校领导允许他们这么干么?” “哈哈!谁在意呢?这只是少部分换了,又不是全部换成陈米。” “再说了,你跟杨师母换了米,你就去她那里打菜,不排队都可以,她还会给你多打一些饭菜呢,特别是甲菜,能给多打好几块肉。” “这样看来我们好像是占到了便宜,但还不是让大家吃陈米了么?如果大家把带来的新米都被换成了陈米呢?那最终还不是我们自己吃亏吗?” “对了,什么叫甲菜啊?” “甲菜就是有肉的菜,而乙菜就是没有肉的菜。”元笑说着,就想起了甲菜的香味,不禁咂吧了两下嘴,咽了一口口水。 文修一听,也咽了咽口水,肚子开始咕咕叫,中午吃的那碗面提供的能量,早就被他这一下午的折腾耗光光了。在家里,他一顿饭要吃三大碗,不知道这学校食堂的一碗饭要几两饭票。 文修他们很快就到了谢老师家。门是朝里开着的,门框上装了一扇拦蚊蝇的纱门。元笑朝里看了一眼,喊了一声谢老师,然后拉开纱门,让文修把米袋放在门旁的墙根处。 文修抬头时,谢老师已经从里屋走到他们面前。这里比白宗元老师家要小一些,只有两室一厅。客厅靠墙有一排沙发。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放在沙发对面的电视柜里,红漆刷的木柜子,上面一格里面摆着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最近热播的《新白娘子传奇》。竟然是彩色电视。文修之前只是在村会计家里看过黑白电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彩色的白娘子竟是如此漂亮,不由得站在那里傻傻地看着。 谢老师跟元笑打了个招呼,转身发现文修正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望着电视。谢老师忍不住嘴角上扬,无声地偷笑,眼睛都快挤成一条线了,脸上的皱纹都笑得颤抖起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文修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小伙子,挺帅的嘛。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啊?” 第27章 天人合一 文修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谢老师,点了点头,低声回答:“我叫白文修,后沙镇的,今天刚来报到,在高9301班。” “哦,你们俩是同班啊?”谢老师又笑了,满脸的褶子又用力往中间挤,“9301班,挺好,挺好!” 谢老师满脸堆着笑,文修却感到心里发怵,他赶紧低头说了声谢谢老师,匆匆推开纱门逃了出来。在出门时,他回头向谢老师道了一声再见,瞥见了谢老师身后墙上挂着的全国优秀班主任奖状。红色的奖状,金黄色的字,用玻璃框装好,高高地挂在墙上。 元笑从后面追了上来,问文修怎么跑得这么快?再聊几句,谢老师肯定会给我们倒水喝的,说不定还会拿几颗雪峰蜜桔给我们吃呢。 文修说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谢老师那身打扮让他感觉到一股隐隐的杀气吧。元笑听了后苦笑着说:“那有啥杀气?你一个男子汉怕什么呢?自从我进入一中,第一次见到谢老师就是这样。不管春夏秋冬,谢老师的上衣会随着气温变化而变薄变厚,但下身总是穿着一条绿色的武警裤子,军用皮带上挂着把军用匕首,但从来没见他把匕首从刀鞘里拔出来过,你不用害怕。” 文修逃也似的回到宿舍。这时食堂已经开饭了,宿舍楼热闹起来,许多人拿着饭盒敲敲打打,大声呼唤着玩的好的同学一起去食堂打饭。有的还提着开水壶,打算饭后顺便打一壶开水回宿舍,晚上就有水喝了。101宿舍里有几个早早去食堂排队的同学,这时候已经打了饭回来了,打开自己的箱子,从里面拿出玻璃瓶或者搪瓷碗,里面都是今天刚从家里带来的好菜,挖了几勺放到饭盒里,拌了拌,美滋滋地吃上了。 文修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去买饭盒和调羹筷子,这怎么吃饭呢?虽然菜票饭票都已经备齐,正在他的裤兜里沉甸甸地晃动着。他正想问元笑哪里有小卖部,突然听到有人在门口叫他。 “文修,文修,快出来。你看谁来找你了?”文波朝最里面的文修大声喊道。宿舍正中线拉着一条晾衣绳,一端系在门旁的窗户上,另一端系在后窗上。晾衣绳上挂满了湿的干的衣服。文修踮起脚,探头朝门口看去,原来是文波站在门口,一边叫他一边急切地招手。 “波哥啊,你过来干吗?谁来找我了?”文修把身前的衣服扒开,低头钻过晾衣绳,走到门前,朝文波身后探头望去。 101宿舍紧挨着楼梯间,上上下下的学生们正端着饭盒、提着开水壶把楼梯挤得满满的。在楼梯口旁边,靠近101宿舍的空地上,两个女生手里拿着饭盒,脚边放着一只开水壶,正站在那里聊天。不时有男生从她们身边经过,转头朝她们吹几声口哨。 “姐姐!”文修大喊一声,用力推开站在门口的文波。地上都是水,文波一个踉跄,差点被文修推倒。文修没理会他,径直走到那两个女生面前。原来是文修的姐姐白天一和她的同学肖秋菊。白天一已经读高三,开学即是冲刺,这周末没抽出时间回家。高三女生宿舍在最高的五楼,刚才她和同宿舍的好友肖秋菊一起下楼去打饭,走到二楼的时候碰到了文波。文波告诉她文修今天来学校报到了,就住在101室。白天一很是困惑,弟弟不是录上中专了吗?怎么今天来一中报到?文波也说不清楚,就带着她们来找文修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弟弟会来一中报到,便跟随文波快步下了楼梯,不知道文修现在是不是在宿舍,又不好意思进男生宿舍,这大夏天的,很多男生都光着膀子在宿舍里晃悠。她焦急地等文波去叫文修。还好文修在宿舍,文波叫了两声,文修就出来了。看到文修喊着“姐姐”快步走近了,天一开心地应了一声。白天一娇小玲珑,站在弟弟身边,只到了他肩膀那儿。她们班上的同学都叫她“小不点”。她抬头看到弟弟头上裹着纱布,好像是受伤了,她心里一惊,满眼都是疼爱,抬起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 文修看了看旁边路过的男男女女投来的异样眼神,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把姐姐的手挡开,腼腆地笑了笑,说没事没事,昨天稍微磕了一下而已。 白天一看着这里太吵,知道文修还没有吃饭,就说到外面去吃吧,今天给弟弟接风洗尘,顺便好好聊聊。天一叫秋菊也一起去。文修早就认识秋菊了,她在高一高二放寒暑假的时候,跟着白天一一起去家里玩过几次,还一起到地里干过活。文修叫上文波和元笑也一起去,今天没少麻烦他们两个呢。 一行几个人一起往校外走去。文修一边走,一边将元笑和姐姐相互做了介绍。 “天一、天一,天下第一,”元笑说道,“这名字好!天下第一美女!” 几个人听了都笑起来,文波赶紧附和道:“不仅是天下第一美女,更是天下第一才女!天一姐姐从小到大都成绩好,一直是学习委员,文章也写得好,字也写得好,学校里的那几块黑板报都是天一姐姐写的,还是文学社……。” “一边去!”白天一也笑了,轻轻推了文波一把,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何止啊,还是天下第一好的姐姐呢。”文修笑着接过话说道。 “哈哈,这话差不多,”天一笑道,“这个第一,我受之无愧!”她又转向元笑说道:“我们白家人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嚣张呢,哪有什么天下第一?是‘天人合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是我爷爷给我起的名。你的名字也不错啊,元笑、元笑,三元及第、笑傲江湖!你这是要中状元的呢,一中很快就要有考上清华大学的了。” “哈哈,谢天一姐姐吉言!姐姐开金口落银牙,我一定会中状元,考上清华大学的。”元笑大笑着回答。 元笑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解读自己的名字。其实他本来是叫“元宵”。在1976 年 元月十五——元宵节那天夜里,他母亲吃了两粒汤圆后,突然觉得肚子疼,还没等到接生婆赶到他家,他就出生了。他母亲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叫“汤圆”,后来要登记户籍时,就改成了“元宵”。再后来上学时,老师说还是改成“元笑”吧,这孩子小小年纪,成天都阴沉着脸,没见他笑几次,像别人欠他几石谷似的。 说来也奇怪,自从改成叫元笑后,他说话的时候经常都会先大笑两声,整个人也阳光了起来。 天一带着他们到了校门口东侧的小饭店里面,炒了几个菜,饭是免费的,管饱,都是用那种小小的陶瓦饭钵蒸的米饭,非常好吃。 元笑、文波和文修一开始还有点拘束,等吃了一碗饭后,他们就放开肚子猛吃了。三个大小伙相互比着谁吃得多,不一会儿,他们各自眼前就码着高高的一摞空饭钵了。最后清点战果时,元笑干掉了10碗,文修干了12碗,文波最厉害,竟然干了14碗。看着面前高高地码着的饭钵,三个人满意地捧着肚子,靠在椅子上打饱嗝。 天一和秋菊在旁边给他们三人鼓掌助威。等三人都罢战了,天一才问起弟弟怎么会来一中报到。 文修稍稍挪了挪,连打几个饱嗝,然后详细地把情况告诉了姐姐。 天一微笑着听完,对弟弟说这样也挺好的,努力三年,以后考个大学岂不是更好。她之前就主张弟弟不要去读中专,家里在县里没什么过硬的关系,宝庆农校毕业后,最多只能到乡镇做个农技员,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和农民差不多,还是辛苦一辈子,没啥出息。 然而,她也知道家里的实际情况,父母的岁数越来越大了,确实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供他们姐弟两个人同时读高中和大学。当她看到弟弟最终录上了中专,她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她总觉得,是弟弟做出了巨大牺牲,为了她能上大学,放弃了他本可以拥有的更好未来。她为弟弟惋惜,也为家庭的经济困境感到无奈。然而,现在情况竟然戏剧性地改变了。无论是什么原因,弟弟已经上高中了,而且还是来一中,不愁考不上大学。 这让她内心对弟弟的歉疚平复了好多,但她又担心起父母这往后又要更加辛劳了。然而,她坚信,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只要他们姐弟两人积极向上、努力学习,就一定能战胜困难,考上大学,家庭经济困难也总会得到缓解。她在心里暗暗下决心,明年七月份就要高考了,只剩下十个来月的时间,一定要加倍努力,考上一个好大学,然后有个挣钱的工作,到时就有钱让弟弟安心读大学,读硕士,读博士,甚至出国留学都可以实现的。 文修和元笑回到宿舍,元笑撑得太饱已经不敢爬上铺了,两人挤在文修的床上,靠着墙闭目养神,把能量都留给肠胃,让它们专心消化吸收刚才狼吞虎咽的那十几碗饭。 文波却没有他俩这么狼狈,走到半路他找了一个借口,自己一个人转身出了校园,跑去看录像了。这段时间军训累得腰酸背痛,腿快抽筋了,周六下午就躺在床上,哪都没去。他听说这几天在放《绝代双骄》,非常好看。如果今天再不去看一场录像,明天开始要上课了,他就没精力出门了。 天一和秋菊去打了开水,回宿舍后想起来弟弟还没有餐具,就又拉着秋菊一起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个铝饭盒、一个勺子、一双筷子,还买了一个开水壶和几个漂亮的塑料衣架。这里的衣架比家里那些用铁丝弯的衣架好看多了,而且更好用。 东西都买齐后,天一提着送到文修的宿舍,看到文修身上的衣服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就让他换了一身衣服,把脏衣服拿回宿舍洗干净。 文修到一中的第一天就这样慢慢落下了帷幕。 夜已经深了,卧谈会也慢慢结束,偶尔响起几声细微的鼾声。文修和同宿舍的室友都简单做了交流,以后就是一起生活的同窗了。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越过宿舍后面的树梢。高高地挂在天上。偶尔有几声不知名的鸟儿叫上几声,更让夜空显得寂静。前几天刚过了七月半鬼节,今晚的月亮还是圆圆的,偶尔有几片白云从月亮身旁掠过,在月亮周边映衬出一片蓝天。文修躺在床上,双手轻轻抚摸着还胀鼓鼓的肚子,久久无法入睡。 在和一中宿舍楼一墙之隔的粮食局家属院里,肖妍也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无法入眠。 今天真是倒霉透顶,她原本计划开开心心地打场篮球,然后痛痛快快洗个澡,打扮整齐,清清爽爽地去广播站试播。谁知竟然碰到那个叫白文修的讨厌鬼,把她的计划弄得一团糟。篮球没打好,还让她带着一身臭汗去广播站试播,最后竟然被那个毫无教养的讨厌鬼大喊大叫扰乱了播音,让她的第一次试播完全搞砸了。 尽管副站长肖饶在文修他们走后说她试播表现得很不错,但是她心里知道那是因为肖饶看到她流泪的样子,礼貌性地安慰她罢了。最可恨的,还是他看她时的那直勾勾的眼神和冷冰冰的表情。嘲笑那个四百多年前的方以智的时候,他的话都那么多,可就是不想和她多聊半句,一开口还叫人家美女,肯定是个习惯撩妹的大色鬼。还有那个杨元笑,他怎么能这么快就跟那个讨厌鬼混在一起了呢?还那么亲密的样子,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杨元笑真是一点义气都没有,我们都认识三年多了,难道还抵不过他跟那个讨厌鬼这小半天么? 她哭着从广播室跑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里生气。母亲叫了好几遍,她都不肯出去吃晚饭,这会儿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肖妍摸了摸饿得扁扁的肚子,狠狠地翻了一个身,把头深深埋到枕头里,用力捶了几下床,大声喊道:“你是讨厌鬼!大色鬼!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第28章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雪峰县位于中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每年盛夏初秋时分,因受副热带高压脊控制,常常是高温少雨天气。今年的高温干旱比往年更严重一些,有好几天的最高气温超过了35℃。昨日午后难得的一场大雨,暂时缓解了一点持续长达一个来月的高温干旱。 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月亮还在西边的雪峰山上方恋恋不舍地徘徊,太阳就已经急匆匆地爬上了树梢。阳光洒在雪峰一中的校园里,为这座刚刚醒来的学校增添了更多生机。 雨后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四百米标准跑道上,不少老师和同学已经在奋力奔跑了。 操场中间的草坪焕发了勃勃生机,一些男生正在踢足球。足球场的东南侧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桂花树,它的树干粗壮,要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刚被大雨冲洗过的枝叶郁郁葱葱,向四面八方伸展着,像一个巨伞一样遮天蔽日。每当秋天来临,这树上一定是挂满小小的金黄色桂花,浓郁的香气飘满整个校园。 桂花树下是一个门球场,几个年长的的退休老师正聚精会神地打着门球。桂花树的东边是那条贯穿校园的引水渠。引水渠从高中教学楼后面流到操场这边后,将操场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东边部分的面积约是整个操场的四分之一。渠里的水浅浅的,长长的水草在随着水流在轻轻摆动。不时有小鱼在水草中穿梭。水渠东边的操场上,设有几组单杠、双杠、高低杠,几个男生正在上面翻飞。 文修换了一个新地方,再加上晚餐被那12钵米饭撑得太饱,一夜都没怎么睡好,迷迷糊糊刚睡着,就被起床的广播声吵醒了。他用了好大的劲才从床上爬起来。 宿舍里的同学都已经起床了。文修匆匆找出牙刷牙膏,却发现昨晚没有打水,就随手在旁边的一个水桶里舀了一杯水,冲到外面漱口。一眼望去,走廊上满是刷牙洗脸和来往穿梭的人。好些住在靠楼道入口宿舍的学生,干脆跑到楼前过道两边去洗漱,在路两旁的四季青篱笆墙旁边,或站或蹲。 文修也跑到楼前过道,低着头快速刷牙。突然,哗的一声,从楼上倒下了一盆水,紧贴着文修的脑袋,泼到混凝土地面上。水花四溅,把文修的裤子打湿了,差点被浇成落汤鸡。他和旁边两人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往后撤一步,大声骂了一声“艹!”。 等文修他们抬头看时,已不见人影了,只有各式各样的衣服在阳台上方的晾衣杆下轻轻飘荡着。 杨元笑却是早早就起床了,晚上他睡得很踏实,他早就习惯了住校生活。天刚蒙蒙亮,他就轻轻地从上铺爬下来,准备去操场跑步。他轻轻从上铺下来,看到文修还在呼呼大睡。刚刚认识,元笑就觉得文修这人怪怪的,元笑真看不懂他这个睡在下铺的兄弟。看他穿着就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却装得对钱无所谓的样子,他姐姐也是一样,竟然叫上好几个人一起吃顿大餐,应该吃掉了她半个月的伙食费吧。他还牛逼哄哄地说要考清华大学,元笑他自己都还不敢想呢。 还有,到杨师母那里换饭票,以后打饭菜都能占便宜这样的好事,他竟然还质疑上了。 特别是他看肖妍时的眼神,怎么都让人觉得怪怪的,似笑非笑、痞里痞气。第一次遇见肖妍,他竟然就敢盯着人家女生眼睛看,而且看一眼还好几秒钟,胆子真大,肖妍可是县城里的高干子弟,长得又那么漂亮。元笑和肖妍认识三年多了,他都从没敢直视过肖妍,更不敢跟她四目相对过了。每次远远地看到肖妍走过来,他就不敢抬头看,有时还会觉得脸火辣辣的。 元笑心里想着,觉得这个睡下铺的同学,可能是个真的人才,也可能是个真的流氓。他身上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是元笑以前十几年中都没有遇到过的。这让元笑既有些担忧,又有些好奇。 清晨微弱的光亮斜斜地从窗户透进来,让文修的脸庞显得更加立体。高高的额头,如墨画般浓黑的双眉,鼻梁高挺,嘴唇丰满且轮廓分明,被太阳晒黑的皮肤透出健康的光泽,白天狡黠的面容此时却是如此安详、宁静。这如同雕塑般的完美让元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元笑在操场上跑了三圈后,天才刚亮。他来一中已经有三年多了。在第一次进入校园那天,元笑就激动地沿着操场跑了一圈,又跑到操场旁边的码头,弯下腰,痛痛快快地洗了脸、洗了头。 那时,他一边跑,一边暗下决心,一定不要辜负这么好的学校环境,既要努力学习,又要坚持锻炼身体,文明精神、野蛮体魄,为中华之崛起而努力读书、坚持锻炼。从那以后,只要不下雨,不管春夏秋冬,他都坚持一大早就在操场跑步,仅有几次因为感冒发烧实在爬不起床而不得不放弃。每次跑完三圈后,他就到操场东边的铁艺围墙栏杆旁边找个地方坐下读会儿书。那里正对着回龙洲,风景很好,他的心情也很好。读上十几分钟的书,他再去打一壶开水带去教室。 每天他都是第一个到教室的。进到教室以后,他就从课桌里面拿出饭盒泡上小麦糊糊,这就是他的早餐。小麦是自己家种的,用石磨磨得细细的,开水泡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他从来不舍得像其他同学一样去食堂买馍馍、包子,甚至也舍不得打一碗白米粥。每天都是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在做早操前,就在教室里泡一饭盒小麦糊糊,快速吃了,不能让别的同学过来撞上。 元笑的饭盒是只颜色发暗的旧铝饭盒。这还是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送给他的。那一年,他在老家罗溪乡白椒村小学读完初小后,去乡中心小学读五年级。罗溪乡中心小学离他家有将近20公里远,还要翻越好几座山峰,他不得不住校了。乡中心小学是区重点小学,只有高小没有初小。它的前身是清代的罗溪瑶峒义塾,最初名为红学堂,校址位于井水塘。后因校舍腐朽倒塌而迁到清现(现在的罗溪邮电所所在地),到了清光绪年间,改名为灵秀堂。民国27年(1938年)又改为罗溪保校,同年,因老师被土匪杀害而停办。1942~1943年,本地一个姓李的乡绅捐资,又在自家宅院里办起学校,并兼任教员。1946年学校迁到长冲庵,聘请专职老师任教数年,1949年停办。1950年春季又复办,不久又因土匪骚扰而停办,1951年春复课后才终于稳定下来。经过多年的发展,1984年改名为罗溪乡中心小学,迁到现在这个离罗溪乡政府不远的地方。除了新建教学楼以外,学校还建了礼堂、宿舍、食堂、运动场、厕所,还有一个校办农场,成了罗溪乡最好的小学。 罗溪乡中心小学历经多次搬迁和停办,但每一次各村群众都竞相献工献料献款,很快又复办起来,每一次挫折都没有让它屈服,反而激发了它更强大的生命力。这所学校的历史,就是雪峰山深处瑶、苗等少数民族的不屈奋斗史,也是雪峰山区域人民的奋斗史。 不论是民族的历史长河,还是个人的短暂一生,苦难始终是永恒的基调,是无法去除的背景,而幸福美好只不过是阴郁基调之中跃动的些许音节,是灰暗背景之上点缀的点滴色彩。一代代人,不论贵贱贫富,都是选择以何种态度去面对苦难,去努力奏响一声两声灵动音符,去奋力涂抹一滴两滴灿烂色彩,如此足矣。 中心小学住宿的学生都是在学校食堂搭伙,用铝饭盒淘好米,放到学校食堂的大蒸锅上蒸饭,给食堂交一些钱,就可以跟着老师一起打菜吃。但大部分搭伙的学生都不交钱,自己从家里带来一些酸萝卜、剁辣椒等,凑合着吃饱饭就行了。元笑家里买不起铝饭盒,他就从家里带去一只旧饭碗蒸饭。有一次挤着拿饭,一个同学不小心把元笑的饭碗碰掉了,摔成了碎片。元笑蹲在地上痛哭。班主任肖老师见状,就把他自己的饭分了一半给元笑吃,然后又去小卖部买了一个铝饭盒送给他。这个饭盒就一直陪伴着元笑,虽然也摔过几次,但只是有两个角有点变形,并不影响使用。 元笑在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肖老师带着他坐上乡里唯一一辆中巴车去镇里。这班车每隔一天的早上,从乡政府门前出发,下午返回,来回车程有120公里左右。车上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是去镇里办事或带着山货去市场碰碰运气的。只有到了周六下午和周日的时候,车上的人才会多一些。 那是元笑第一次坐车,瘦小的他还迈不上车门。肖老师牵着他的手用力把他拉上车。 中巴车在坑坑洼洼的盘山公路上行驶,时而在陡峭的山坡上疾驰,时而在险峻的峡谷中穿行,不时来一个急转弯,车里的人都紧紧抓住椅子扶手,默默的不说话,跟着车一起摆动。 车两旁一座座高耸的山峰云雾缭绕,细细的高压线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苍翠的树林一排排往后倒退,一些不知名的鲜花点缀其中,一晃而过。一条溪流不时和盘旋的公路交汇,流水时而湍急,时而平静。 这是罗溪乡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公路,即江罗公路,依山傍水、越岭跨壑,是1958年由国家投资动工修建的,村村几乎都把所有劳动力都派去施工了。工地只管伙食,不发工资,由各自村里补助一些粮食或工分。但即便如此,还是因为劳动力紧张和资金短缺而先后停工多次,直至1967年才全线通车,结束了罗溪乡没有公路通往外界的历史,后来,每年有1.5万余吨的木材和农副产品通过这条公路运送出去,给当地的经济发展做出重大贡献。但是,有一些参与建设的人却永远看不到这些,他们倒在了施工工地上,其中就包括元笑的爷爷。那时候元笑的父亲才五六岁。 这是元笑第一次走出罗溪乡,但他却没有心思去看窗外的景色。他默默地坐在肖老师身边,心里一直忐忑难安。 他知道这次去镇上的重要性。肖老师几天前突然跟他说,要带他去镇里参加雪峰一中初中部提前单独招生考试。雪峰一中初中部那年招三个班,每个班三四十人,一共招一百人出头。一直以来,除了有特别照顾政策的县镇乡各级领导干部子女或亲戚之外的几十个指标以外,其他指标就分到全县各乡镇,其中县政府所在的城关镇的指标又会多一些,其他几个镇的小学毕业生能考上一中初中的就寥寥无几了。 肖老师的一个大学同学在一中教书。肖老师之前跟他说过杨元笑天赋挺不错,又下得了苦功读书。这次他同学特意打电话到乡政府,让人带口信叫肖老师带元笑去参加一中初中部的入学考试。 肖老师是罗溪乡中心小学首位正规师专毕业的老师,他刚任教那年,就听说白椒村小学有个孩子成绩很不错,是个好苗子。可惜家庭条件不好,在他读三年级的那个春节,到飞同县去植树的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失踪了。过了春节,三年级第二学期开学后,元笑就没来学校,没钱交学费。 学校班主任老师不放弃,去他家里好几次,又去找村长想办法。后来,学校老师和许多村民捐了钱,凑足了他的学费,学校里应收取的杂费也全都给他免了。他才在休学整整一年后回到学校上学,也因此降了一级,比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大了一岁,只有几个开蒙上学迟的同学比他大一点。从那时开始,每学期开学的时候,村长都会去找那些家里相对宽裕的村民,给元笑捐学费。 这次带不带元笑去参加一中初中部的单独招生考试,肖老师考虑了很久,又去找另外几个任课老师、校长、村长商量。肖老师不是担心元笑考不上,而是担心考上以后,有没有钱送元笑去一中读书,毕竟现在小学的学费都是老师和村民们捐的。 第29章 对齐,对齐 最后大家的意见是一定要去考。 元笑这娃的成绩不错,读书也刻苦,白椒村难得出了这么个读书的料,只要他能考上,大家想办法凑钱一定让他去读。 肖老师就跟元笑说了,又去他家里做通他母亲的思想工作,让她不要担心考上后的学杂费不够的问题,这才带着他到镇中学参加考试。 元笑听到肖老师的通知后,一句话都没说,他的心情非常复杂,当天晚上一夜没睡好,想着四年前那个春节前,他和弟弟妹妹放寒假后每天都会沿着万山水渠跑到宗白公路那里去等父亲。 那时候雪峰山里人出门打工的还不多,村里只有很少几家特别困难的人家才出门打工,也不像山外的人那样去广东那边打工,山里人还是走着祖祖辈辈出门的老路——去深山造林或砍树。罗溪乡在雪峰山腹地,山高林密,日照和气温都不如山外,每年只能种一季水稻,叫做中稻,是相对于双季稻的早稻、晚稻说的。1960年,县政府曾经组织技术力量在罗溪试种双季稻,但没有成功。 元笑父亲每年秋天收完中稻、播下冬季的菜种后,就会跟着附近几个村的熟人一起去会同县帮林场砍树,春节回来过年,然后再去植树。 元笑刚出生那年就被母亲抱着去宗白公路那里接父亲回来过春节。那时候没有电话,寄信也不方便。每年估摸着到了父亲快回家的时候,元笑就会天天提前一两个小时跑到公路口那边去等车到来。每次看到父亲背着一个大编织袋从车上走下来,元笑和弟弟妹妹都是欢呼着跑过去迎接。 可是四年前那个春节前,他们三个人天天去等,一直等到大年三十还是没有接到父亲。和父亲一起去林场打工的叔叔伯伯都回来了,父亲还是没见到人影。那年春节,母亲带着他们三个,还有生病躺在床上的奶奶过的年。 开春后,母亲跟着父亲的工友一起去了林场,可还是没找到父亲。父亲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直没有出现。 第二年开学的时候,元笑没有学费,没有去报到。后来,多亏学校老师和村民们共同捐款,他在家里休学一年后,才又回到学校。他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学习更加刻苦努力,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个好学校,不辜负大家的支持和期望,让母亲和弟弟妹妹都能过上好生活。 这次肖老师要他去考雪峰一中,他知道这是很难得的机会。进入一中,就意味着半条腿迈进大学门坎了。可是那里的费用会更高,而且他周末也不能回家帮母亲干活了。但如果放弃这次机会,他又心有不甘。他默默地看着肖老师、村长一起和母亲在打商量。 最后村长拍胸脯说一定能想办法筹集到元笑的学杂费,母亲流着眼泪答应了,拉过来元笑,要一起给肖老师和村长磕头。元笑却出奇地平静,用力挣脱后跑回自己房间去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起床,自己装了一瓶剁辣椒,这是他一个星期的下饭菜了。然后轻轻走到妹妹床前,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就扛着一袋米,推开门,走进正在快速消退的清晨夜色中。 江罗公路通车二十多年了。在集体化那时候,沿线各个村都要在每年农闲的时候,组织劳动力上路维修。但是进入八十年代,虽然山区的人没有像山外人那样闻风而动,纷纷奔赴广东去打工,但是村里的劳动力也是慢慢都出门打工了,这条路就很少维修,走得车却是越来越多了,路面早已是坑坑洼洼。中巴车一路颠簸着,终于到了江口镇,肖老师带着元笑,很快找到镇中学。 考试已经开始了,他们迟到了十几分钟。考场里稀稀拉拉坐着十来个人。肖老师跟监考老师小声说了会儿话,监考老师就让元笑进了考场,发给他一份试卷。元笑深吸一口气,认真做起题来。 元笑不出意外,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雪峰一中初中部。 元笑进入一中读初中后没多久,肖老师就从罗溪中心小学辞职了,应他一个大学同学的邀请,到广东省海丰县去教书了。 那时候广东经济已经开始快速发展,但教育还远远跟不上,特别是急缺中小学老师,给的待遇比内地的要翻几番。肖老师在雪峰县也没有什么关系,大学毕业后不能留在县城,被分配到最偏远的罗溪乡,每次放假才能从山里出来。他兢兢业业地干了三四年,可是依然还是一个普通老师,几次调出山区的名单里也都没有他。 肖老师在去广东报到前,特意提前几个小时到了县城,先到雪峰一中去找元笑,叮嘱他用心读书,不要担心学费,他和村长会一起想办法的。 元笑在一中上学这几年,每天早上都舍不得去买馍馍和包子吃,都是一个人悄悄地跑到教室,用开水冲一饭盒小麦糊糊,匆匆吃了后就开始学习。每天晚自习也都是认真学到最后。可就是这样努力,他的成绩一直也只是中等偏上,最好的一次成绩是班级第八名。那些成绩一直稳在前列的同学,学习反而似乎都比较轻松。 元笑觉得还是自己学习不够努力的原因,那些成绩比他好的同学,一定是偷偷努力了。特别是那几个家在城关镇,天天跑通学的同学,在学校的时候总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放学后还经常在学校打篮球,甚至还去学校斜对面那里打电子游戏,但是,元笑坚信他们回到家以后一定是用功学习到半夜的。因此,他觉得学校应该有一个公共教室能通宵都亮灯,让一些想刻苦学习的寄宿生能多学习一些时间,不至于被跑通学的同学超过去了。 读了三年初中,元笑本来是想考中专的。班上有好几个同学都考中专了,包括两个城关镇的干部子女。他到班主任那里报了名,准备考武冈师范。报名后没几天,远在海丰县的肖老师来信了,跟他说了很多广东那边的新鲜事和国家改革开放的新形势,鼓励他努力学习,继续上高中,以后考大学,不要去读中专了,那是没出息的。肖老师又在信里说自己涨工资了,已经是原来在罗溪的工资的十多倍了,在这里干一年,就等于在罗溪干十几年。他还正在准备把家里的师母和孩子都接过去,能在那里落户口。肖老师还说已经跟村长打电话商量好了,让元笑不要担心高中的学费,踏实学习。元笑收到肖老师的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内心难以平静。肖老师说的充满朝气和激情的新时代难道真的已经来临?不管是什么出身,只要努力奋斗,有真正的本事,就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元笑不禁回想起去年学的政治时事,邓小平南巡讲话提到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宏伟目标,说到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看来邓爷爷那些讲话精神,在广东那边已经全面落实起来了。是的,我也要像邓爷爷说的那样,胆子要大一些,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至少也不能辜负了肖老师的殷殷期望。于是,元笑就去找班主任说了不去考中专,努力考大学。 文修急急忙忙刷了牙,来不及洗脸,就紧跟着最后一个出门的同学来到操场了。幸好跟得紧,否则,他都找不到班级同学在哪里出早操呢。初中部的学生在篮球场做早操,高中部的学生在大操场。一中的学生真是不少,操场上已经站得满满的都是人,大家按班级位置间隔站好,第七套广播体操的音乐已经响起。文修快速跑到队尾跟着做起操来,脚下的青草凉凉的,昨天下午下的雨还没有干透。每个班级队伍前面的跑道上,都有一个领操的同学。班主任老师们站在稍高的台阶上默默地点名,看看自己班级是哪个睡懒觉的学生还没到,等会或许要去宿舍掀掀被子。 做完早操后,同学们一窝蜂地往宿舍和食堂涌过去。文修快速地冲回宿舍拿起饭盒,又冲到食堂去买了两个馒头、一碗稀粥。时间紧张,他端着饭盒从食堂出来后,才想起没去找杨师母那个窗口,或许能多添半勺稀粥呢。文修从食堂回来,边走边吃,沿途熙熙攘攘,端着饭盒或者提着开水壶的学生。有几个男生在一堆横放着的杉树杆上,或站或蹲,一边聊天一边吃早餐。这些杉树是新教职工宿舍楼施工用的,随意地堆放在路边。文修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个瘦高帅气的男生朝他点点头,笑了笑。文修也赶紧笑了笑,点点头。等走过了一会儿,文修才想起那个人是同宿舍的许飞杆,另外几个应该也是同宿舍或隔壁宿舍的,都是一个班的同学。 早餐后,同学们陆陆续续往教室赶,校园里的喧嚣慢慢散去,老师们拿着教案,陆陆续续走进教室。 高一新生的军训已经在上周六结束了。今天即将正式开始上课。从1990年下学期开学之初,驻雪峰县的二炮部队军队的13名干部协助雪峰一中高一新生开展军训开始,这两年全县高一新生军训已经正规化、制度化。1992年,雪峰一中还成立了少年军校,200名初一新生接受军训,并参加省市五项全能国防教育比赛,2人获奖。今年二炮部队又派出15名年轻基层军官干部来雪峰一中开展军训。文修迟来了一个星期,刚好错过了军训,这让他感到非常遗憾。 文修走进教室,老师还没到,他不知道该坐哪里,尴尬地站在讲台旁边。大家在热情地交谈着,不时有同学疑惑地朝他看一眼。 “喂,你是新来的吧?”突然有人走过来,朝文修说道。这是一个壮实的男生,个头比文修稍高一点,穿着一件灰色T恤,双臂的肌肉鼓鼓的,留着中分短发,眯缝着双眼,黝黑的脸庞堆满了笑。 “是啊,是啊。我昨天看来报到的,不知道坐哪里呢,”文修赶紧回复道。 “哦,怎么才能啊?”男生低声念叨一句。他抬头扫视了教室一眼,指着最里面靠窗的一个单个位置,说道:“你坐那个位置吧,那里没人。先随意坐,反正今天要排座位的。” 文修浑身轻松下来,谢过那个男生,赶紧小跑几步到座位上坐下。那个男生还在讲台前来回踱步,不时背着手站几秒钟,笑眯眯地扫视一圈教室。又有三个同学在他的指引下找到座位坐下。看来迟收到录取通知书的不止文修一个人呢。 上课铃响了,白宗元老师手里握着一沓教案,快步从门外走进来,两步就跨到讲台上。那个男生朝白老师点点头,回到座位上坐好。 “上课前先说一件事,”白老师抬手推了推快滑到鼻尖的眼镜,轻轻敲了敲讲台,说道,“我之前是暂时代理你们的班主任,从今天开始,你们有了正式的班主任,谢老师,我已经把工作都移交给他。”教室里一阵骚动,好些同学低声相互交谈起来。文修坐在最后面,隐隐约约听同学们在小声议论着。 “为什么刚开学就换了班主任啊?” “白老师做班主任不是挺好的么?” “谢老师?就是那个体育老师?” “是啊,谢老师是全国优秀班主任呢。” …… 白老师看大家议论的声音慢慢大了,就又敲了敲讲台,笑着说道:“别议论了,现在开始上课。” 白老师教的是语文课,讲得非常好,同学们安静地听着。新学年新地方的第一堂课,同学们都是会认真听讲的。文修也不例外,第二堂课也还可以,坚持认真听。后面就没慢慢开始发困、走神。等午休后开始下午的课没多久,文修就趴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正睡得舒服,他突然被人推了推,醒了。竟然已经是今天的最后一节课——自习课了。班主任谢老师正笔挺地站在讲台旁边。文修一个激灵,赶紧端坐好。谢老师还是穿着那条武警制式的裤子,那把深绿色刀鞘的匕首依然是直直的别在腰带右侧。他梳着光溜的大背头,眯缝着眼,背着左手,右手前伸,竟有几分年画上领导的雄姿。看到同学们似乎并不明白他的手势,谢老师抿着嘴微微地笑了,往前跨一步,站到第一排桌前,伸在空中的右手掌慢慢地转动几下,再直直做了一个刀劈的姿势,然后朝左边轻轻摆了摆手,说道:“对齐,对齐!”说完,又用力无声地笑了笑。 同学们恍然大悟,赶紧挪动桌椅,以第一排为基准,哐啷哐啷地一阵急响,很快,全班8个小组的桌椅都横平竖直地对齐了。第一组和第八组是靠两边墙的单人组,其他中间六个组拼成了三大组,每个大组一排两个同桌。 一阵骚动之后,同学们很快安静下来,都抬头看着班主任。谢老师慢慢踱着步,从第八组走到第一组,一边看一边微笑着点头。看到大家的桌椅都对齐了,谢老师很是高兴。他招了招手,早上给文修安排位置的那个男生快步跑到他跟前。 “国强,来来来,帮帮忙。”谢老师说道。那个男生叫侯国强,一中初中直升的,初中的时候他是班长,现在大概率应该还是他做班长。谢老师和他低声说了几句。国强转身朝同学们说:“现在排一下座位。从前往后,按高矮顺序,第一排坐女生,然后是男生,男女生错开。” 他一边说,一边指挥着同学们开始排座位。又是一阵骚动。那些从一中初中部直升以及从县城其他初中进来,很多人之前就很熟悉了,或是初中同学、或是小学同学,都相互招呼着坐在同桌或靠近的位置。像文修一样刚从其他乡镇初中进来的同学就不怎么熟悉了,大多随意找个差不多的位置坐下了。文修就坐那里看着,不想动,这靠窗的单个位置挺好的,清清静静,还能看到楼后面的排水渠。排水渠两边垂柳依依,随风飘荡,不时有男女同学相伴而行。 文修正看着窗外发呆,国强走到他身边敲了敲桌子,笑着说:“同学,你个子矮,别坐这最后了,到前面去。” 文修嗯了一声,不情愿地站起来,把书本收好,跟在国强身后往前走。国强看了看位置,随手指着中部靠前的一个空位让文修坐过去。 文修走过去坐下,和同桌打了招呼:“你好!我叫白文修,后沙镇的。你尊姓大名啊?” “幸会!幸会!”同桌赶紧站起来,转过身,满脸堆笑,拱拱手,快速地微微低低头,说道,“我叫符秋宏。”说完就又快速转过身,重重坐下。 符秋宏刚一坐下,双手就伸到课桌里悄悄抽出一本小说,抬头看了看谢老师,他正在窗户那边和侯国强在低声商量着什么。符秋宏就弯着腰,低着头,把小说放在大腿上,悄悄翻开看了起来。 第30章 离你远点行不行? 趁着谢老师和侯国强在窗户边低声商量啥事的时候,符秋宏悄悄从课桌里抽出一本小说,放在大腿上看起来。文修偷偷瞟了一眼,是一本《多情剑客无情剑》,古龙写的。 符秋宏快速扭头朝他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别凑过来。文修识相地坐端正了,然而不经意间他注意到秋宏的耳朵似乎在动。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确认没有花眼。秋宏的耳朵又动了几下,耳垂前方的肌肉轻轻抽动,带着整只耳朵前后动了动。真是奇人,这人莫非是狗变的? 文修忍不住再多看了一会儿,但那耳朵却没再动了。 文修对侯国强给他安排的这个位置非常满意,虽然没有靠窗那边的好风景,但是离门口近了不少,也离讲台近了,能好好学习。 雪峰一中这里的课桌比荣光中学那边的要好得多。靠近身体这侧的一多半桌面稍稍倾斜,方便读书写字。这块倾斜的桌面可以往上翻开,里面的空间很大,可以放不少书和文具。课桌还可以锁上,不用担心丢东西或者被人偷看日记。 文修抬头看了看教室,长长的黑板的正上方挂着一张小国旗。教室后墙上还有一块黑板,上面横七竖八地写着一些各种颜色的粉笔字,应该是上学期在这教室上课的学长们的杰作。 同学们低声交谈着,又有了新的同桌与前后桌,大家都不免觉得新奇而兴奋。符秋宏已经进入了李寻欢的武侠世界,文修端坐着觉得有些无聊。他稍微往后靠了靠,环顾四周。 突然,他感到一双眼睛正看着他。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肖妍,她就坐在他后面一排,在秋宏的后面。他们四目相对,肖妍冷冷地盯了他两秒钟,然后扭头看向别处,一言不发,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不知道是几个意思。 文修赶紧向她点点头,微笑着说:“嘿,是你啊,缘分啦。” 肖妍咬着嘴唇,瞪了文修一眼,然后扭过头去,仍然不理他。 文修凑近了一些,笑嘻嘻地说道:“怎么?不认识我了?听说你叫肖妍。妍姿艳质,多好的名字。你爸真厉害!你小名是叫妍妍吧?嗯,妍妍,发音不太响亮,不如叫暄暄,‘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小名暄暄,大名肖妍。多好!” 肖妍低着头,翻看着桌上的书。 文修见她还是不理自己,便接着说道:“你们肖家真是名门望族啊,虽然比我们白家是要差一点啊,但这雪峰一中是你们肖家祖宗捐钱捐地修起来的呢。雪峰一中的前身就是你们肖家祖宗在清朝同治光绪年间修建的硖江学院呢。‘前横硖水,左右潆回;对插高峰,两山拱秀,天造地设以开百代之人文也。’这是为国为民做的大好事啊!佩服!佩服!哪天抽空带我去伏龙洲看看你们肖家祠堂呗。” 肖妍见文修还在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突然站起身来,噔噔噔跑到谢老师身边,大声说:“谢老师,我要换个位置,不坐这里了!” 谢老师正在与国强低声商量着班级工作如何开展,怎么选班干部,哪些人合适进入班委等,突然被肖妍打断了,他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换位置,为什么啊?这不刚刚安排好么?这个位置有什么不合适的?” “不为什么,就是不好,我要换个地方,换到里面靠窗户那边去,我们一桌都换过去,”肖妍朝里侧窗户那边指指。 “开、开、开玩笑,”侯国强一听,脸刷地红了,竟然结巴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安排班级工作,竟然就有人出来捣乱,“有什么不、不合适的?相互熟悉的同学基本都坐在一起了。这个位置不是你自己刚刚挑的么?我这才安排好,怎么能说换就换?啊?” 离他们近的同学们都停止了喧闹,抬头看着他们。离得远的同学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前面的同学都不说话了,也赶紧闭嘴,莫名其妙地看着讲台旁边站着的三个人。 教室里安静下来,大家都抬头看着。肖妍咬紧嘴唇,憋红了脸,欲言又止。 侯国强吸了一口气,扫视一眼同学们,勉强笑了笑,又对肖妍大声说道:“你别添乱了,要有一点组织纪律!任性胡来,会影响组织对你的看法,影响你个人发展的。你不是还想进学生会吗?就你这觉悟能行?啊?” “不是,不是……”肖妍赶紧想解释。 谢老师一看,打断她的话,慢条斯理地说道:“哎,不会啦。位置嘛,都差不多,能看到黑板,听到老师讲课就行。再说了,过一个月又会再换位置的。有困难?坚持坚持,对吗?肖妍是好同学,是不是?国强。”谢老师说完,又朝肖妍笑了笑,再拍了拍国强的肩膀。 “是是是,肖妍是好同学,赶紧回去坐好吧,啊?有什么难处,下来跟我私下说,啊?”侯国强推了推肖妍,无奈地笑着说道。 肖妍转头看同学们都在看着,跺一下脚,气嘟嘟地回到座位上坐下,狠狠地把书合上,斜着眼瞟了文修一眼。他正在偷偷笑呢。 肖妍气得把书拿起来,狠狠地塞进课桌里,然后趴在桌上,把头深深埋进臂弯中。 谢老师看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就让国强也回座位坐好,他跨到讲台上,举起右手,上下做刀劈状,又左右轻轻摆了摆,眯着眼睛看下面的桌椅,微笑着说道:“对齐,对齐!” “叮铃铃……”清脆响亮的下课铃很快就响了,标志着一天学习的结束和放飞自我的开始。同学们快速冲出教室。 高中部教学楼一共四层,每层四个教室,还有一间实验室。 教学楼中部和东端各有一部楼梯。中部楼梯的东侧有一间教师休息室。一层的教师休息室改成了医务室。东端楼梯间正对着的是厕所。高三在最上面的教室,然后是高二、高一,都是按序号依次排下来的。 一层的四个教室,最西侧的是92级最后一个班——9206班,然后隔壁就是9301,这两个教室都在中部楼梯间西侧。过了楼梯间和医务室,就是9302班和9303班。最东侧靠近厕所的那间是生物实验室。93级另外还有三个班,在高中部教学楼安排不下了,就去到了初中部的顶层。 每个班的同学都欢呼着从教室里涌出来。欢快的脚步声在每一层响起,同学们纷纷走出教室,热闹从教学楼向校园的各个角落快速散去,整个校园很快就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操场上已经热闹起来,每个篮球框下都聚了一群人,在练习运球、投篮。一批经常打比赛的同学,已经在呼唤着分成两队,准备要大战一场了。 还有一些人在大操场上踢足球,奔跑欢呼着。跑道上,三三两两的人在跑步。沙坑边,几个人在做热身拉伸,他们都是体育特长生,每天都要练习跳远、跑步。 在那株巨大的桂花树下,几位退休的老教师已经在那里惬意地打了好一阵子门球了,看到学生们从教学楼里冲出来,他们都直起腰,拄着门球棍,笑呵呵地看着。 女同学们大多害怕毒辣的阳光,挑着树荫,纷纷往宿舍楼走去。 不在学校寄宿的那些同学,大多都背上书包回家,离家近的就走路,离得远的就骑自行车,成群结队从操场跑道经过,出了校门。 肖妍家就在学校隔壁,她不急着回家,就背着书包,拉着卜小燕在操场沿着跑道散步。 她俩从报到的第一天就坐同桌,今天调座位,肖妍又坚持不分开,虽然换了地方,但她们俩还是同桌。肖妍从小就在一中校园里面玩,虽然初中没考进来,但是和侯国强他们经常在一起打篮球、打乒乓球,早就很熟悉了,因此,侯国强也就笑笑,随着肖妍自己了。 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肖妍昨天被文修气得一夜没睡好,发誓再也不要见到这个讨厌鬼了,没想到今天刚走进教室,发现和他竟然是同一个班。这一天的几节课都没上好,总觉得他坐在最后面,不时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更没想到分座位到了最后的时候,侯国强竟然把文修安排到她们前面,真是冤家路窄到头了。可恨他还笑嘻嘻地说“缘分啦”。她一气之下就搞出了一场换位置的闹剧,让侯国强很是不爽,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肖妍心里更是难受了,但也明白再闹下去就难收场了,侯国强甚至把她悄悄找他说要加入学生会的事情都抖出来,如果最后没有加入学生会,那可就丢人丢大了。 这些都怨那个讨厌鬼,只要一遇到他,就尽是倒霉事! 肖妍憋着一肚子气,放学了不想回家,就拉着卜小燕散散心,总不能自己被气死了吧。 卜小燕个子比肖妍矮半个头,她是三门镇路边村人,在三门镇中学上的初中,这次能考到一中来读高中,完全是感谢她大姨夫妇。 她大姨夫尹相龙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不愿意在家里干农活,就跟了他表叔,在三门镇回龙街街口的那家药铺里做学徒。 说是学徒,其实就是帮工,表叔从没教过他开方、抓药。每天天没亮就要起床把铺子的大门打开。 大门是用一块块二三十厘米宽、三米多长的厚木板装起来的。 每次开门,都要先打开侧面的锁,然后用力把木板一块块取下来,有十几块,都要扛到门后靠墙立好。到晚上关门的时候,再重复相反的流程。 她姨夫尹相龙一个文弱书生,在家里也没干过活。每次抱紧一块长木板,慢慢挪到门后,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个闪失,把屋里的药柜给砸了。 到了收药材的季节,尹相龙就跟着表叔一起到雪峰山里找山里人收购各类药材,有时候也亲自去采药材。 雪峰山山高林密,各种野兽出没,据说以前有很多老虎、豹子、黑熊。碰到天旱年荒的时候,山里动物也少了,老虎豹子等有时候还会下山到山外的乡村里捕食。 村民们经常会组建打虎队,保护家园。1952年10月,横溪乡荷竹村打虎队还捉到活虎两只,其中一只送赠北京动物园。 有一年初冬,尹相龙跟着表叔又去山里收药材,在路上遇到两只黑熊。他表叔没能跑掉,被黑熊咬死吃了。尹相龙从一个高坡上滚了下来,逃过一劫。 他表叔的妻子已因病去世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那年已有二十五岁,还没有结婚。她父亲一直坚持要招个上门女婿,一来是给自己养老,二来也是继承自己的祖传医药。可是,那些愿意来上门的后生,不是身体有残疾,就是脑子不灵光,一直就这样耽搁了。这下父亲突遭此变故去世,只有孤女一人,更不知所措了。 后来,在好心人的说合下,尹相龙和他表姐结了婚。这个时候也不必说是上门还是不上门了。 婚后,尹相龙自然就变成了尹医生,坐在他表叔那张桌子后面,开堂坐诊了,生意依然兴隆,也招了一个学徒帮忙,日子倒也过得和谐平静。 只是很快就开始搞公私合营,药铺归了公,尹医生也因之前曾经用药失误治死了一个孕妇,而被抓起来判了刑,到劳改场去了。 他妻子被赶回到他乡下的破房子里住着,没过多久生了一场大病,去世了。 等平反释放后,尹医生上下奔走,到镇里、县里跑了好多趟,要按照政策把药铺要回来。 幸运的是他被捕前偷偷地把地契用油纸包好,在老屋的一根大梁上打了一个洞,把地契藏进去,又用洞用油泥补好,再上了漆,严严实实地藏起来了。 被抓后几经拷打,他都坚持说他也从来没见到过地契,他岳父去世突然,他也不知道地契放哪里去了。 几经折腾,他终于把药铺又要了回来。而同一条街的其他街坊,却没有他这么幸运。每栋房子里面早就住进去了十几户人家,没有地契这个最关键的物件,根本就不可能再把房子收回来。 尹医生把房子收回来后,收拾了几个月,药铺又重新开张了,生意很快就兴旺如初,他也请了一个远房的表侄来做学徒。这时候,尹医生已经五十多岁,不少好心人又张罗着给他做媒。 好巧不巧,刚好卜小燕的大姨的第三任丈夫又因病去世了。年近四十的她又一次孤苦伶仃地回到了娘家。他们两个之前早就相识,她经常去他药铺里抓药。经人一说合,两人都觉得对方还不错,就很快结了婚。 半路夫妻,往往比年轻时的原配夫妻感情更好。 或许,在年轻的时候,找到的那个结婚生活的人,就是让自己认清人生和婚姻的真相,然后,才能认认真真地找个人共度余生。 唯一的遗憾,就是他们一直没有生孩子。 第31章 不许叫我小暄暄 卜小燕的人生,啮合上了另外一个齿轮,开始改变了。 卜小燕在路边村上小学的时候,成绩就已经很出色。但是家里孩子多,又没钱,当她上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家里实在没钱,就不送她上学了。 她大姨夫妇知道后,就到她家和她父母谈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把小燕的衣服收拾好,打了一个包,又狠狠心把家里的一只老母鸡杀了。 那顿饭,是卜小燕在家里唯一一次吃到鸡大腿,以前都是哥哥和弟弟他们吃的。 吃完饭,卜小燕就背着几件衣服,跟着大姨夫妇来到三门镇,跟着他们住一起。 大姨夫带着卜小燕到旁边的学校找校长,又送了他一根老人参。校长就安排她插班跟着学。她倒是挺争气,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这次中考,她是以初三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雪峰一中。 卜小燕来一中报到,第一次见到同桌肖妍的时候,就让她暗自感叹。 肖妍长相甜美,浑身上下散发着自信和阳光,就像是一束绚丽的光芒。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虽然是前几天大姨特意到三门镇最大的商场给她挑的新衣服,但是和肖妍一比,自己还是如此土得掉渣。 肖妍大大方方地和卜小燕聊天,还带她在校园里转了转,跟她讲小时候在这校园里玩的趣事。 军训的时候,她们也站在一块。那个帅气的教官看到肖妍比她高了不少,就要调整一下位置。肖妍说她们是好姐妹,就要挨在一起。教官笑了笑也就作罢。卜小燕对肖妍更加佩服了,换了她哪敢跟教官去讨价还价? 虽然刚认识一个礼拜,但是她们已经形影不离,就像是亲姐妹一样了。 今天第一天正式上课,定了座位,又是肖妍和侯国强交涉,她们继续做同桌,卜小燕心里很是开心。 在肖妍被文修气得去找谢老师换位置的时候,卜小燕心里也是非常气愤,想狠狠骂文修一顿,但只是朝着文修的后脑勺瞪了瞪眼,却没能骂出半句话来。卜小燕心里狠骂自己太窝囊废了,这点忙都帮不上。 这会儿放学了,肖妍还是闷闷不乐,叫卜小燕一起去操场走走。小燕一路挽着肖妍的手,她俩默默地慢慢走着。她不知道该说啥才能让肖妍开心起来。操场上已经热闹起来了,不时有跑步的男生从她俩身旁跑过,好些人故意在刚超过她们的时候来一个急停,好像要摔倒一样尖叫一声,一个趔趄后又快速往前跑了。跑出几米远又回头看了一眼地面,嘴里骂骂咧咧说道“哪里来的石头啊?”然后又快速地朝她俩看一眼。 肖妍低着头慢慢走着。突然她说道:“小燕,你的小名是不是叫燕燕?” 还没等小燕想到如何回答,她又说:“燕燕,是比妍妍好,叫起来响亮多了。”说完又大声叫了一声“燕燕!”,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旁边跑过的几个男生都惊讶地转头看过来。 “你的小名就是燕燕!哈哈,”肖妍一边笑,一边甩开卜小燕的手,往前跑起来,又回头朝小燕招手,“来来,我们也跑一圈。出一身汗,就浑身舒畅了!” 卜小燕赶紧跑起来,追上肖妍,怪罪道:“怎么啦?被你吓一大跳。怎么突然这么开心?我这么大了,你还要给我取个小名么?” “嗯,就是!‘燕燕’多好听啊!我的小燕燕!”肖妍说完,朝卜小燕做了一个鬼脸,又加速往前跑了。 肖妍跑起来就像头小母牛,在篮球场上,男生都追不上她。卜小燕奋力追了上去,拍了肖妍后背一掌,喘着粗气笑道:“好好好,我就是小燕燕,你的小燕燕。那你就是妍妍。哦,不,妍妍不响亮。” 卜小燕突然想起文修的话来,“应该是叫暄暄!对,暄暄,‘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小名叫暄暄,大名叫肖妍,你爸真厉害!哈哈,我的小暄暄!哈哈哈~”卜小燕已经笑弯了腰,再也跑不动了。 肖妍放慢了脚步,微昂着头,张着嘴喘息,斜眼看着卜小燕,嘟起嘴大声说道:“我才不叫小暄暄呢。只许我叫你小燕燕,不许你叫我小暄暄!”说完,她迈着碎步,绕了一小圈跑回到卜小燕身边。 “名门望族,别欺负我,我怕!” 她们俩相互扶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才的郁闷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了。 “这阳光灿烂的,多好啊!何必要自寻烦恼呢?是吗?” 肖妍挽着小燕的手,像是跟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啊,是的,”卜小燕也止住了笑,紧紧挽着肖妍,慢慢往前走,“烦恼都是自找的,何必呢。开开心心多好。唉~”说着,她情绪突然低落起来。 肖妍听到卜小燕的话音有些异样,转头看了她一眼,关心地问道:“怎么啦?感觉你这是话里有话。说给我听听?” 卜小燕苦笑一声,说道:“没事,没啥事。”她这两天心里是一直憋着话,可不知道该如何跟肖妍说。刚才她一直在担心肖妍不开心,没顾得上自己的烦恼。这会儿看到肖妍已经开心起来了,她不禁又想起自己的烦恼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听到肖妍的追问,她还是没想好该如何说,搪塞了几句。 肖妍看她不愿意说,也就不勉强。这会儿她们刚好走了大半圈跑道,前面就是去往校门的小斜坡。自行车铃声叮当作响,一辆辆快速冲上斜坡,从校门飞奔出去了。肖妍就放下卜小燕的手,道了别,自己回家了。 卜小燕看着肖妍的慢慢走远,乌黑的马尾辫跳动着,越来越远,很快就出了校门往西,消失了。 她还不想回宿舍,也没胃口吃饭,就继续沿着跑道往前走,心里想着前天晚上的那封信。 那是在《文化苦旅》书中翻出来的。 她在入学的当天下午,就去了慕名已久的雪峰县新华书店。 新华书店就在雪峰广场的西北角,和供销大厦正对着,不如供销大厦那么高大,矮矮的两层小楼,灰色的外墙,尽显岁月的沉淀。 书店里的书很多,而且都是开架的,可以随时取下来看,不像三门镇上的新华书店那样,只能买了后才可以看。 卜小燕如饥似渴地一个一个书架看过去,在里面待到天黑,当天食堂晚餐都错过了,可她一点都不觉得饿。回到宿舍后,还拿着刚买的《文化苦旅》看着,舍不得放下。余秋雨那些借助世界各地山水风物来寻求文化灵魂和人生真谛的感悟,让她沉浸其中,爱不释手。 第二天开始军训。 阳光如同火焰般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热浪的气息,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烤得焦脆。 城里的孩子们,面对这样的军训,他们的皮肤很快就被晒得通红,汗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从额头滑落。一些体质较弱的同学甚至因为耐不住高温而摇摇欲坠,最终瘫坐在炎热的地面上,面色苍白。 几天下来,好的同学都晒得皮肤通红,躺到床上都觉得皮肤疼的厉害。 然而,对于卜小燕这样的乡村孩子来说,在田间劳作,双抢农忙时节,她早已习惯了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皮肤被晒得黝黑,却也因此磨砺出了坚韧不拔的意志。军训对她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劳作,她能够轻松应对,甚至在其中找到一种熟悉的节奏。 在军训的间隙,卜小燕并不像其他同学那样聚在一起闲聊或是寻找片刻的清凉。她总是独自一人,找到一个安静的树荫,拿出她珍视的《文化苦旅》。这本书对她来说,不仅仅是知识的源泉,更是心灵的慰藉。她沉浸在书页间的文字中,仿佛能够暂时忘却周围的喧嚣和炎热,进入一个更为广阔和深邃的世界。 每次都要教官喊几声,她才能沉浸中回过神来,快步回到队列,继续训练。 军训第五天是检阅。往年的这个时候,同学们会在教官的带领下,兴奋地前往部队的靶场,体验实弹射击的紧张与刺激。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荣誉感,仿佛在那一刻,他们与军人的身份更加接近,能够亲身感受到那份属于战士的荣耀。 然而,今年的军训却有所不同。打靶这一环节意外地被取消了,原因不明。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感到错愕,尤其是那些热血沸腾的男生们。他们早已在心中描绘了无数次自己精准射击的场景,互相之间吹嘘着各自的射击技巧,仿佛已经能够预见自己在靶场上的英姿。 教官的目光在训练场上缓缓扫过,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也有对学生们的一丝歉意。但他也只是无奈地伸出手,摇摇头,就走开了。他刚好路过卜小燕身边,看到她手里还拿着那本书,就笑着说:“什么好看的书啊?看你这几天每天都在看呢。早该看完了吧?借给我看看如何?” 卜小燕抬头看了一眼教官,说道:“确实很好看,我都看了快三遍了。你喜欢的话,就借给您呗。但要记得还哦。”说着,她就把书递给教官。 军训检阅很顺利,县武装部和二炮部队的领导都出席了,校长陪着他们坐在操场东边的主席台上。六个班的教官们都卖力地大声喊着口号。同学们在教官的指挥下,整齐划一地完成每一个动作,他们的动作准确无误,步伐铿锵有力,展现出了青春的活力和集体的力量。 校长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他陪同领导们坐在主席台上。这场几近完美的检阅演练,无疑是对校长和全体师生辛勤工作的最佳回报。 雪峰一中作为一所历史悠久的省级重点中学,自1981年被定为湖南体育传统项目学校以来,一直在体育教育和国防教育方面走在全省乃至全国的前列。 这份荣誉并非轻易得来,它是无数师生共同努力、不懈奋斗的结果。今天,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这一切,也向所有人展示了雪峰一中的实力和风采。 校阅完后,各个班的教官就和各自的学生告别。 一个礼拜以来的朝夕相处,不管是教官还是学生,大家都已经有了深深的感情。 很多分别,或许是今生再也不见。 大家都很快从检阅成功的喜悦跌入到分离的悲伤之中。 女同学们都哭得热泪涟涟,男同学们也很多在低声抽泣。 9301班的教官眼睛红红的,本来就腼腆的他,这个时候已经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不断地跟大家挥手致意。最后一个立正,向大家行了一个军礼,转身快步跑上了军车。军车载着六名教官很快就驶出了校门。 卜小燕看着军车越走越远,最终出了校门,消失了。她双肩颤抖,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 这时一个陌生的男子走了过来,问她道:“你就是卜小燕吧?这本书是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还给你的。” 他递过来的正是教官昨天借走的《文化苦旅》,卜小燕一把抢过来,紧紧抱在胸前,顾不得向那人道声谢,转身就跑回了宿舍。 她扑在床上哭了好一阵才慢慢平息下来,从身下拿出那本书,翻开慢慢看。突然,她看到书里夹着一封信,被小心地粘在空白处。 她心怦怦乱跳,抬头看了一眼,同学们都还没回宿舍,就轻轻拆开信。折成规规整整正方形的信纸露了出来。 “亲爱的小燕同学: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相处,但是你那训练时不屈的嘴角和坚定的步伐,你那独坐在树荫读书时低垂的双眸和甜美的微笑,总是能去除我一身的疲惫,让我重新充满了力量。你是一个刚刚进入一中的优秀学生,美好的未来正在徐徐展开,学习的征途会是喜悦,也会是艰辛。这本书挺好看,热切而有内涵,正如它的主人一样,非常感谢!明天以后,或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希望这本书或许能留下我的一点气息,在未来的日子里,愿我的力量和勇气都陪伴在你左右,支持你、鼓励你。再见!” 卜小燕看完,手一阵发抖,信掉在床上,她又赶紧捡了起来,塞到被窝里面。她的心乱乱的,晚餐都忘了吃,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第32章 或许已经原谅你了? 夜幕低垂,月亮尚未升起,只有满天的星星在一眨一眨地闪烁着,为大地增添了几分神秘与静谧。雪峰县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依偎在雪峰山旁,宛如一只欢快闹腾了一整天的小狗,静静地蜷缩在主人的床脚边,美美地睡去。 杨元笑闭着眼,安静地躺在床上。窗外不时传来几声“喀——喀——”的叫声。那是不远处文昌塔上的鹭鸶在相互打闹嬉戏。白文修和另外几个同学还在兴奋地交谈着,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清晰。 今天下午,白文修知道睡对面床下铺的同学也是从后沙镇来的。在同一个宿舍能遇到同一个镇的,就算是老乡了,同样的口音让文修倍感亲切。其他几个同学都是从其他乡镇来的。一个宿舍共十二个同学,来自七个镇,除了城关镇的因为离家近没有寄宿以外,其他几个镇的都有了。 那时候,普通话还没有开始普及,大部分学校老师讲课都还是用方言。湖南方言属汉藏语系,是汉语七大方言之一。但是唯独雪峰县的方言却属于赣语系,发音和句式与湖南其他地方的方言有很大不同。 雪峰县内每个乡镇的口音也都不一样,可以说是“十里不同音”。特别是雪峰山区里面,崇山峻岭,村落之间都很难走动,那里的方言保留的古音更多,和丘陵、平原区域的方言差别更大一些。大家都是第一次听到竟然还有和自己说话不一样的口音,相互觉得挺有趣。 查夜的老师从窗户前走过,敲了敲窗棂,宿舍里瞬间安静下来,偶尔有几声床板的吱呀声,那是有人在翻身。 杨元笑从高小就开始读寄宿,但他几乎从不参与卧谈会。从教室回来,洗漱好以后,他就会爬到床上安静地看书。任由其他同学如何闹腾,他都不分心。等到熄灯了,他就把书合好,摸索着放到枕头下,静静地躺着,不管别人谈得如何热闹,他都能安然入眠。 可是今天晚上,几个卧谈会的业务骨干都已经呼呼大睡了,杨元笑还是清醒着,怎么也睡不着。 他在想着白天肖妍要求换座位的事。 其实杨元笑很少关注班上发生的事情,他深知读书机会来之不易,时间太宝贵了,他每天都在用功读书,和同学交往不多。在一中读完三年初中,他连同班同学都还没有认识全。 但他和肖妍很早就在篮球场上认识了。 中考之前,肖妍告诉他要考入一中,还请教他学习方法。当时他认为肖妍这样一个不能吃苦的干部子弟,又天天课后跑到一中来打球,学习肯定是跟不上的,能考上城关镇的雪峰九中就不错了,还想考入一中?他只是敷衍地回答了几句,并没有真正告诉她学习的诀窍。不过,他还是把初三最后几次月考的试卷借给肖妍看,并耐心地把她不会做的题目都讲透。 后来,中考试卷中果然出现了一些类似的题目,一中的老师押题还真是有一些水平的。 录上一中后,肖妍在校园里遇到了元笑,高兴地请他在校门外的餐厅里吃了一次大餐。想到以后能有更多机会见到她,元笑心里也是很高兴。 到了报到的时候,他看到肖妍竟然是和他分到同一个班,心里更是高兴了。 这次分座位,他心里想着如果能和肖妍挨着那该多好。 可惜侯国强的安排并没有如他所愿,反而是文修和她紧挨着。 远远地看着文修转头和肖妍说笑,他心里不禁隐隐有点失落。 只是,没想到肖妍没搭理文修,还跑去找谢老师要求换座位。看来肖妍真的很讨厌文修。只是侯国强容不得别人挑战他的权威,谢老师也不想惹麻烦,肖妍的诉求自然是不可能实现。 杨元笑想着,这事应该要帮帮肖妍。尽管他和侯国强是初中同班同学,但是同学三年,两人几乎没说过几句话,求他帮忙是不可能的。只能去找谢老师想办法,可是自己人微言轻,去找谢老师肯定还是没用。 元笑辗转反侧,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头绪。 如何求人,这也是一门高深的课程,可惜,杨元笑此前并没有学习过这门课。 突然,他想到杨师母。 杨师母和蔼可亲,这几年对元笑很照顾。元笑不仅把自己带的好米都换给了她,还介绍了好几个同学都把好米送给她换了。昨天还把文修的一大袋好米送过去了呢。 她一定会帮忙的。 想到这里,杨元笑直骂自己笨,怎么没早点想到呢? 这世上没有不怕老婆的男人。谢老师是器重侯国强,但肯定不会为了他而让杨师母生气。他心里踏实了,很快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肖妍和卜小燕在操场散步了一会儿后,心情已经不再低落,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母亲早已做好了晚饭等候着她。而她父亲又在办公室加班,估计又要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回来了。 她父亲名叫肖荣,工作一向积极,家人早已习惯了他每天加班的常态。 前不久,他刚被提为副局长,事情更多了,工作热情也比以前更高,回家的时间也更晚了。 雪峰县粮食局成立于1978年,原名叫雪峰县革命委员会粮食局,是县革委会直属工作机构,属行政单位,下设办公室、政工、储运、供应、计财、农村购销油脂股等办事机构,下辖8个区粮食管理站和雪峰大米厂,管理全县的粮油。1980年冬,改名为雪峰县粮食局。后几经机构体制改革,逐步形成了粮油购销经营和行政管理职能兼具的 县政府直属机构。最近,为了适应继续加大粮油由统购统销转向市场贸易的改革要求,县里又在策划机构调整,肖妍父亲就更忙了,几乎每个周末都要研讨会。 肖妍和母亲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了饭,又一起到一中的操场上散步。 晚饭后到学校去散散步是学校附近居民的福利。 操场周边的路灯并不多,也不是很明亮。泛黄的灯光将在散步或跑步的人影拉得很长。不时有成群结队的蚊虫在飞舞。操场中间足球场上的草坪已经很久没有修剪了,各种野草随意生长,高高低低的,草深的地方已经没过了人腿,偶尔还有一些野花在草丛里绽放。 母女俩手挽着手,沿着操场跑道慢慢走着。肖妍跟母亲说一些学校发生的趣事。 肖妍说到换座位的事,还是有点气愤。母亲听了,笑着说:“那个白文修说的没错呢,一中和旁边的文昌塔,确实都是肖家祖上筹建的,这个我听你爸爸以前说过。” “哦,我还以为他是在胡说八道呢。我要问问爸爸。” “还有,他说你叫‘妍妍’,听起来是比‘暄暄’响亮一些呢,你自己听听,是不是?” “暄暄,妍妍,暄暄,妍妍……” 肖妍多听了几遍,觉得确实是这样。 肖妍接着把上周日用篮球把文修砸了,以及被他破坏了广播站试播的事,也跟母亲说了。 不知为何,本来心里一直对文修挺恨的,但是,当她把这些事说出来的时候,竟然觉得好像已经没有恨意,讲的也是轻描淡写了。 时间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当时觉得那么重要的事情,这才过了一个星期,就觉得其实不再那么重要。 竟然不那么讨厌你了? 或许已经原谅你了? 或许本来就没有讨厌过? “那你还觉得必须换座位么?”母亲笑着问道。 “嗯,现在是觉得那个人也没有那么令人讨厌,不换也挺好的。” 肖妍注意到前方有三个熟悉的身影,手挽着手,和她母女俩一样,也在沿着跑道慢慢走着。那是高三9101班的班主任张松仁老师一家三口。每天下午和晚上,他们一家都会一起沿着跑道散步,看起来很是幸福,是学校里的模范家庭,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是羡慕。 张老师的女儿现在在一中读初一,十三四岁了,身高已经超过了她母亲,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们每次散步,都会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总是有好些男学生跟在后面。 肖妍每次看到他们,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 父亲总是忙工作,从来没有一家三口出门散过步。周一到周六的工作日,她只有在吃早餐的时候,才能见到父亲一眼,偶尔聊几句。周日放假的时候,虽然父亲在家里的时间多一些了,但父女俩却不知道该说些啥。 就算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父亲的话也不多,只是问问肖妍的学习情况怎么样,最近在学校和老师同学相处的如何,和哪些朋友在一起玩啊,诸如此类的。肖妍听了就烦,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父亲也是觉得索然无味,问几句后就默默无语了。 每次吃早餐,肖荣就进了书房,先写上一周的工作总结和下一周的工作计划。总结通常非常详细,把一周以来的主要工作及得失都仔细地在笔记本上写好,下一周的工作计划都反复考虑,力求没有遗漏,且有各种应对方案。总结和计划都是用工整的正楷字写的。这些工作一般都要耗费他大半个上午的时间。 然后,他就会站起来,走到阳台活动十几分钟后,再回到屋里,写会儿毛笔字。这是他唯一的业余爱好,是他刚毕业时在后沙镇龙官乡小学教书时养成的习惯。 很多时候,肖妍都好希望自己的父亲不要被评为单位的劳模,不要是领导,她只想父亲能像张松仁老师这样,每天晚上陪她和妈妈一起散散步。 肖妍和母亲散步回到家,父亲和往常一样,还在办公室里还没回来。她洗了澡,把今天上课的内容复习了一遍,就上床躺着了。 躺在床上,她可以看到窗外的一中宿舍楼,中间只隔着一条小巷和两道围墙。两道围墙边上都种了一排树。一中宿舍楼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不时随风飘过来。肖妍不禁羡慕那些住校的同学们,她们一个宿舍有十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多好。她在刚开学的时候,跟父母商量过要到学校住宿舍,但是父亲以她还小,住学校不安全,而且容易被不良同学带坏为由,没同意。 第二天一早,杨元笑在教室里悄悄吃了大麦糊糊后,就跑到食堂找到杨师母,跟她说肖妍换位置的事情。 在出发之前,元笑想了想,从课桌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开学前他从家里带来的花生。这些花生都是他自己家里种的,他母亲不舍得全都榨花生油,留了一些给元笑带到学校来吃。元笑就放在课桌里面,每天早上自己一个人在教室冲小麦糊糊吃的时候,剥几颗花生吃。 这次为了确保杨师母能帮忙,他一狠心,把剩下的花生全都送给了杨师母。 杨师母很是高兴,满口答应:“这不是事儿。你还这么客气,给我带这么多花生干吗呢?”元笑再三表示感谢后,才从食堂回来。 下午自习课时,谢老师背着手,微笑着走进教室。看到同学们都在低头用心学习,他满意地站在讲台旁,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侯国强座位旁边,伸手轻轻敲了敲他的课桌,把侯国强叫了出去。 “国强,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谢老师努力微笑着说道。 “肖妍昨天提出的换位置的事,我看还是依了她吧。就把她们那一桌和云湘婷她们一桌对换一下。” “为什么啊?她完全是无理取闹,都是新同学,坐哪里不都一样?她自己也没说出个理由来啦。如果每个人都像她这样不服从安排,那这个班级还能怎么管?” 侯国强很是诧异,昨天已经处理好的事情,今天怎么又变卦了呢?莫非谢老师有别的想法? “你说得没错。可女孩子嘛,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我们就随她好了。换座位也不是啥大事儿。” “换个座位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昨天我已经明确说了不能换座位,其他同学都看着的。如果我今天又给她了座位,那我还有什么威望?以后还有谁听我的话呢?这绝对不行,不能就这样随着她的性子。” 谢老师没有料到侯国强会这么说,一时愣住了,迟疑了片刻,他拍了拍侯国强的肩膀,笑着说:“不会的,不会的,谁能不听你的话呢?我今天上午已经跟教务主任商量好了,明天就选班委会,你就是班长。谁敢不听你的,我就处理谁。对了,还有其他班委人选和分工,你也帮我考虑一下,今晚告诉我。” 第33章 不想换座位了 侯国强听到谢老师说让他担任班长,并要和他一起商议班委会成员,心里充满了喜悦。 虽然之前白宗元老师和谢继仁老师都让他出面管理班级事务,但是一直没有正式选他做班长。可能是因为他们两位老师替换的缘故,9301班的班委会迟迟没有确定,其他班级的早就选好了。 不知从哪天开始,同学们私下议论说李向阳在捣鬼。李向阳和侯国强是初中同班,他那时候一直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侯国强是班长。 据说他现在想当班长,让他父亲找学校领导的关系。 他父亲是县财政局的副局长,权力很大,据说学校主要领导已经答应了。 侯国强只恨自己的父母都是农民,在县里也没有干部亲戚,和学校领导也不熟悉。 条条大路通罗马,而有些人出生就在罗马。 这段时候,他都是主动跑前跑后接新生、安排宿舍,亲自动手摆放桌椅、打扫教室、擦黑板,还不时主动问同学们谁有困难,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努力为同学们服务。 此外,他还随时关注着白老师和谢老师,一旦觉察到他们有什么需要,他都是第一时间跑到跟前去帮忙。他想着,无论李向阳如何暗地里搞阴谋,他自己先把班长的实际工作都全面做起来,只要没有公共选举宣布是他李向阳做班长,我侯国强就还有机会。 现在突然听谢老师说明天将要选班委会,而且已经定好由他担任班长,侯国强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努力,是底层改命的唯一办法,坚持努力,就是这个办法的实践之道。 这半个多月的坚持没有白费,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但他内心告诫自己,这高兴劲儿不能表现出来,还是要保持谦虚。于是,他对谢老师说道:“谢老师,让我做班长?虽然初中我干了三年班长,但高中和初中不一样,班上人多,又杂,同学们年龄也都大了,不好管,我怕做不好呢,您还是再考虑考虑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呵呵,其他几个班的班委会早就选好了,只有我们9301班至今还没定。在我来之前的情况我不清楚,我也不管。上周五通知让我来做班主任,那就要按我的的意思办,我就是觉得你最合适做班长。不要有压力,你的能力和威望都没得说,众望所归,肯定能干好,我相信你。” 谢老师拍了拍侯国强的肩膀,鼓励他。 侯国强知道不能再多说什么,他感谢地看着谢老师,用力点点头,转身走回教室,快步来到肖妍面前,轻轻敲了敲她的课桌,笑着说:“肖妍、卜小燕,起来吧,给你们换座位。” 肖妍正在写今天的数学作业。她最怕的就是数学,每次听课都是云里雾里的,课后作业要费很大的功夫。这会儿她正在反复算一道题,一直做不出答案,心里在骂自己真笨。这会儿突然被侯国强打断了思路,要给她们换座位。她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侯国强。 “没听见吗?给你们的座位换一下。”侯国强见肖妍坐着不动,着急地催促起来,“不是你自己要求换座位的么?如你所愿。” 肖妍听明白了,她看了看坐在前面的白文修。文修在埋头看书,应该是没有听到侯国强过来说换座位。 肖妍不明白侯国强怎么突然跑过来安排换座位了。昨天她是被文修气不过才跑去找谢老师要求换座位。经过昨天下午和晚上冷静以后,她觉得昨天自己是太冲动了。特别是今天一整天,文修没有转身跟她们一桌说过一句话。看来他是看懂了昨天肖妍对他的不满。 这样反倒让肖妍觉得有点愧疚。本来是她自己先惹事,不小心用篮球砸了他的头,虽然文修后来扰乱了她在广播站的试播,但是那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今天上午广播站那边来消息说已经录用她了。 文修的缺点是话太多,而且还喜欢卖弄自己的学识,确实是有点让人讨厌,但倒也不至于非要不理他,就此成仇,连座位都不能挨在一起,也是不合适。如果今天真换了位置,那么以后这个疙瘩可还真不好解了。 肖妍想到这里,觉得还是别换座位为好。她对侯国强说:“没关系,不用麻烦了,这个位置也挺好的,不用换了。” 侯国强一听,心想你这是跟我闹着玩呢?一开始你就要求和卜小燕同桌不能调开,然后又怒气冲冲地要求换座位。我不同意,你还还私下去找谢老师,让他今天来压我。现在又说不换了,这不是明摆着要我在全班同学面前难堪吗? 我明天就是班长了,怎么能事事都顺着你,我这个班长还能不能干了? 侯国强黑着脸,没好气地说道:“不是你自己强烈要求换的吗?你多牛啊,我都听你的了,谢老师也听你的了,怎么又说不换了?别把学校当家里,总给我来小姐脾气。” 肖妍一听,心里很是不爽,昨天她确实是说了要换座位,但你没有答应,这事就过去了。今天我没再提这事,你怎么突然来要我换座位,还说这么难听呢?但想到和侯国强吵起来很没有必要,就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白文修注意到后面的动静,听到侯国强这么说,就接过话来:“可不是嘛?换或不换,你听她的就行,下次你最好是让她来负责安排座位吧。”说完,幸灾乐祸地笑着看了看肖妍。 卜小燕在旁边看不下去了,抬手捶了文修一拳,骂道:“还不是被你害的?你还跟着瞎起哄!找打啊,你。” 这下,同学们都看热闹了,侯国强气得脸色发紫,又敲了敲肖妍的桌子说道:“赶紧的,磨叽啥呢?赶紧换过去。” 肖妍瞪了文修一眼,拉住卜小燕说:“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咱搬走就是了。眼不见心不烦。”说完就开始收拾东西。卜小燕迟疑了一下,也随着收拾东西。两人和六组、七组的换了座位。肖妍的新座位前面是杨元笑。 从谢老师走进教室开始,杨元笑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当看到肖妍不愿意换位置的时候,他心里非常失落。 看来这忙没帮对,可惜了那一袋子落花生。 随即高兴地帮肖妍整理好课桌上的书本。 和肖妍她们一桌换座位的是云湘婷和黄芸,她们两个是今年新来一中的,对学校环境和同学都还不熟悉。她们一句话都没说,听从侯国强的安排,迅速地搬过来了。文修和谁都是自来熟,热情地和她们打招呼,欢迎她们的到来。符秋宏只是转身看了一眼,然后微微往前移了一下凳子,给后座腾了一点地方,就又继续低头看小说。 白文修倒是很热情地站起来和云湘婷她俩打招呼,并帮她们一起把座椅摆好。 这换座位风波总算平息了,侯国强心中长舒一口气,坐了下来。他还来不及思考这次风波处理过程中的得与失,就赶紧考虑班委会人选和分工了。 明天就要选举,虽说哪些人进班委会是没有悬念的,但是班委的分工和后续的班级管理,作为班长,他还是要仔细考虑,今晚他要和谢老师深入探讨才行。 第二天的班委选举在紧张有序中顺利完成。 谢老师先就选举程序和要求做了说明,然后说同学们大都是刚刚认识,相互不太了解,他就提名了几个同学,并对他们的情况做了简单介绍。 接着就是大家投票。毫不意外地,侯国强的得票数最多。李向阳的得票数居次。紧随其后的都是谢老师提名的那几位。 这些同学都是从一中初中部升上来的学生。其实大家都看得清楚,在这开学的十来天来,跑前跑后忙各种班级事务的正是他们几个人。他们的工作热情和能力都非常不错。即使谢老师没有提名,投票结果不会有太大差别。 相比之下,那些刚从其它初中进入一中的同学,相互之间不熟悉,肯定是很难获得选票了。 然而,黑板上还是出现了两个让大部分人感到陌生的名字,一个是肖妍,一个是白文修。肖妍得到了3票,白文修得到了2票。 文修听到念自己的名字,颇感意外,他自己并没有为自己投票呢。这两票里面,肯定有一票是杨元笑投的,因为目前只有他跟文修比较熟悉。另外一票会是谁投的呢?是同桌符秋宏?但是似乎不太可能,因为刚才投票时,他还特意挡住选票,不让文修看到。那还有谁会投他一票呢?文修想不出个头绪来,也就笑笑,不再纠结。 肖妍那3票里面,有白文修一票。经过这两天的了解,文修觉得肖妍做文娱委员挺合适的,比谢老师提名的那位同学应该会强一些。 不过,这两三票的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计票结束后,负责在黑板上计票的侯国强一挥黑板擦,就把选票靠后的几位都擦掉了,只保留了得票数靠前的七位。 最终,侯国强被选为班长,李向阳被选为团支部书记,其他的班委分别担任了学习委员、生活委员、体育委员、文娱委员、卫生委员等职务。 最后,全体班委站上讲台,让大家都认识一下。侯国强代表班委会做了个简单的表态发言。谢老师也说了几句要求和勉励的话。 谢老师如释重负,有了班委会,很多事情都有人名正言顺地去具体落实了,他就轻松了很多。 他站在讲台上,看着这一教室五十多张年轻、充满朝气的面孔,内心感到非常开心。他原本没想到校领导会安排他担任高中班主任。而且是安排他做这届排头班的班主任。他之前就已经了解到,这届有不少县里领导打招呼安排的学生。这些有关系的学生大部分都安排在排头班。虽然他做过初中的班主任,而且还干得不错,荣获了全国优秀班主任称号。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只是一名体育老师,即使是在一中这所以体育为特色的学校里,体育老师的重要性也是不如文化课老师的。而且,在学校的体育老师中,他也不能算是最优秀的,至少在专业能力方面,罗菲菲老师远远超过了他,罗菲菲老师快四十岁了,却还能飞身扣篮。他经常戴着一副墨镜在篮球场上飞奔。 这次幸运之神似乎降临到谢老师身上,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白宗元老师竟然不愿再担任高中班主任,多次找学校领导,坚持不担任班主任。感谢学校领导信任,让他谢继仁来担任9301班的班主任,正式开启了他高中班主任生涯。 这个班里有五十多个孩子,三年后肯定会有很多考上大学,那时候,他不仅能领到不菲的奖金,更值得骄傲的是他们都是他的弟子。想到这里,谢老师不禁微笑起来,又看了看眼前的课桌,举起右手,朝着前面缓缓地上下做了几个劈刀的动作,然后左右轻轻摆了摆手,眯着一只眼睛瞄了瞄桌椅,微笑着说道:“对齐,对齐!” 同学们抬头看到谢老师的姿势,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指令。 叮铃哐啷一阵响声后,教室里的桌椅横平竖直、排列整齐,同学们挺胸端坐,眼睛追随着在教室前排来回走动的谢老师。谢老师一边走一边看着排列整齐的桌椅,微微点头,很是满意。最后,他站上讲台。同学们热切的眼神,等待他讲话。 谢老师微笑着,静静地扫视了教室几遍,然后点点头,伸出右手挥了挥:“同学们表现得很好,我也没啥要说的了,今天就提前下课吧,大家自由活动,特别是刚来没多久的同学,出去走走,熟悉熟悉环境。” 同学们欢呼起来,急忙整理好书本,迫不及待地跑向教室门口。转眼间,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个人。 肖妍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到同学们大都走了,只有前面的杨元笑,还在埋头看书。同桌的卜小燕,跟她打了个招呼说今天要去小卖部买东西,也匆匆走了。 肖妍轻轻叹了一口气,收拾好书包,也走出了教室。 第34章 学好英语,赶英超美 白天一听弟弟说父亲病了,这一周都在惦记着,好不容易等到周末,周六下午的自习课就没有上,她就请假回家了。 这段时间是里晚稻长得最快的时候,必须好生照看着。 托袁隆平爷爷的福,湖南率先普及杂交水稻,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已经更新了好几代品种,总结推广了成套耕种技术。 雪峰县是湖南省传统水稻产区、全省商品粮生产基地。从1990年开始,雪峰县县委县政府组织的“1311”工程(一亩田、全年种三季、亩产上一千斤、净产值一千元)与双季稻亩产过吨粮大冲刺工程,这“双工程”均取得很好的效果。 白宗衡是村里的老技术员了,集体化那时候,他就干过一段时间的村农技员,还被派往海南三亚,跟着袁隆平团队育种,得过杂交水稻专家真传。因此,他家种什么水稻品种、用什么化肥农药、如何耕作等等,就都成了附近农户的样板。 他家的农田确实也争气,在推动“双工程”的第一年,亩产稻谷就超过一千斤,第三季的油菜、小麦、紫云英等也都是大丰收,给村民们极大的鼓舞。 第二年,大家都信心百倍地冲击“双工程”,没有人再犹豫观望。这三年下来,“双工程”成效显着。 只是每亩净产值一千元的这个“1”目标,似乎还远没有达到。 稻谷产量和价格是涨上来了,但化肥农药的用量和价格的涨幅更大,而且,农民的工作量也大大增加,没日没夜都在地里干活。这全年种三季,没有多少农闲时间了。 白天一到家以后,父母都还在地里干活。 太阳西下,最适合给水稻打农药。 早上的时候,禾苗上的露水太重,农药喷上去会降低药效。 太阳爬上来后,气温又高起来,特别是禾苗已经长起来以后,稻田里的温度又比气温高出不少。 只有在太阳快下山到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才最适合打农药。 白宗衡身高不高,又背着一箱子二十多斤农药水,在水田里踩得很深,禾苗基本都到了他的腋窝位置。他艰难地一边在水田里走着,一边摇动喷雾枪,把农药均匀地喷洒到禾苗上,走几步还要用左手上下用力拉压几下加压杆,把喷雾机加上压。 这几年不断推出新的杂交水稻品种,粮食产量节节攀升,同时,农药用量也是越来越多。 从浸种子育苗开始到稻谷成熟前,要防治很多种病虫害,比如稻瘟病、白叶枯病、纹枯病、黄矮病、青矮病等病害,三化螟、卷叶螟、稻飞虱等虫害。这几年又多了二化螟、稻曲病、细菌性病害等。 如果不及时打药,那别说亩产超吨粮了,连三五百斤都没有,病虫害严重的会绝收,一季都白干了。 打药也是很危险的,有些经验不足的村民,顶着风打药,就会不知不觉吸入过多农药而中毒。这些年,时不时就有村民打药不慎中毒身亡。 这些有毒的农药在土壤中一年年还会富集起来。 白宗衡以前听省里下来的专家说过,国家已经启动了超级杂交水稻和转基因水稻的研发,抗病虫害的能力会强得多,希望能早点研发成功并推广种植。 白天一到了家门口。大门没有锁。他们家一直都不上锁,经常被村民嘲笑。 那为什么不锁门呢? 一是家里确实没啥值钱的东西,二是白宗衡觉得都是乡里乡亲,没有谁会来偷东西。 最主要的,是他认为锁门纯粹是多余且有害的。 都说是门锁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如果是君子来了,非礼勿视、非请勿进,何必要锁呢?如果是小人来了,有锁也没用,不管多结实的锁,都是能被撬开的。而且,没有锁呢,反而让小人觉得肯定没啥好东西可以偷,便也不屑于进屋了。 也就是说,如果有锁,君子来了不会进,小人来了很可能会进,如果没有锁,君子来了同样是不会进,小人来了可能也不会进。 一句话:君子不必要防,小偷防也防不住,不防或许还能让小偷不惦记,所以说,门还是不锁为上策,锁门是多余且有害的。 白天一推门走进屋里,厨房灶台冷冷的,真不知道父母两个人在家里,每顿饭都是如何随便对付的。她就开始淘米烧饭。 屋后两米见方的垃圾池里,倒满了一层熬药后剩下的药渣,有白有红,大都是各种植物的根茎切片,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小动物,密密麻麻地在垃圾池里铺了一层。 药渣特有的香味和垃圾的臭味混在一起,很是特别。 看到白天一走近,一群苍蝇嗡嗡嗡地从药渣上飞起来,低低矮矮地盘旋几圈,看到白天一并没有驱赶它们的意思,就又陆陆续续安心降落,继续大快朵颐。 饭快烧熟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父母从地里干活回来。他们远远地看到家里的烟囱在冒着炊烟,就知道女儿回家了,赶紧加快脚步往家里走。 白天一有半个来月没见父亲,这一看他消瘦了很多,也显得更黑、更老了,不禁心疼。 父亲说了一些治病的情况,张医生来打了三天屁股针,一直都在熬老张医生开的中药喝,还要喝几天。 这两天已经好多了,饭量也基本恢复,能出门干活了。 母亲还是老样子,一刻不停的忙着,很快就炒好菜,今天特意加了一个辣椒炒鸡蛋,细细地切一大碗青辣椒,炒得将将熟的时候,再敲一个鸡蛋进去,快速炒几下就出锅,翠绿的辣椒片里面,点缀着或白或黄的鸡蛋碎末,又辣又香,味道好极了。女儿上学很费脑力,这鸡蛋能补补。 吃饭的时候,白天一跟父母说班主任袁老师建议她报考英语专业。这专业比较适合女孩子,而且她自己也比较喜欢。 现在全国都在搞对外开放,对外贸易开展得很好,很多外国人来中国做生意,学英语是非常有前途的。父亲没说什么,他上学时学的是俄语。那时候,中国和苏联老大哥的关系很好,和英美很是对立的。五十年代的时候,每年的冬季、夏季、秋季,县里分三次组织农闲的村民修建了一大批水库,其中就有两个水库取名叫“超英水库”、“超美水库”,意思是要超过英国、美国。水库很快就修好了,至今一直在发挥着很好的作用,我国全面超过英国美国的希望也越来越大了。 1973年冬天的时候,加拿大商人慕名来到雪峰县,要采购柑桔。那是县里第一次接待外国商人。根据周恩来总理指示,县产无核蜜桔以“雪峰蜜桔”(一说是“雪峰蜜柑”)商标注册。 县委书记和县长亲自指挥、亲自部署,亲临一线接待。县长亲自临时担任县园艺场公司经理,和加拿大外商洽谈并签订合同。 但是,问题来了,没人会讲英语。 总不能全听加拿大商人带来的翻译说吧? 别说人家的人翻译不一定准确,就是在接待礼仪上也不合适,更显得我国落后。 县委书记紧急下令,在全县寻找会讲英语的人。 苦心人天不负,在外商快来的前两天,终于找到几个会讲英语的人,其中一个还是雪峰山里的一所小学的老师,是一位解放前的师范大学毕业生,后来不知何故,被分配到山村小学教语文去了。 接待获得圆满成功,加拿大商人很满意,下了一个很大的订单。 从那以后,雪峰县的无核蜜桔就开始大批销往国外,为国家创汇做了很大贡献。 到前些年,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愿意留下来在园艺场干活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不少园艺场也变成了私人承包,蜜橘的品质和产量都越来越不行,逐渐就没有外商订单。 现在女儿要学英语,那以后就是能跟英国美国人加拿大人打交道了,也是要进入赶英超美的前线,这是好事啊。父亲完全同意。母亲从没上过学,她只关心学英语专业好不好考上大学。听女儿说学英语专业的人不多,考大学更容易一些,她就放心了,也大力支持。 可是,白天一接着说,学英语专业光上课听讲是不够的,要额外参加专门培训,买一些复习资料。在高考之前,还要先去参加英语口语考试。这些都要另外交费。 父母亲又犯难了。上周末儿子去一中报到,把家里的钱都搜刮光了,还去村里信用社借了贷款。这一周父亲治病的钱,都还是欠着小张医生的。张兽医帮忙到后沙镇抓药的钱,都还是他垫付的。这会儿女儿又要钱。还能去哪里弄到呢? 白天一刚说出这事,心里就开始后悔。她是知道家里没钱了,便接着说要不就算了,不考英语专业了,还是参加常规高考吧,不至于增加额外费用。 父母听了不同意,既然她有这个想法,就不能因为没钱而放弃。努力想办法,再去借一些钱,以后慢慢再还。过几天就去三叔家赊两头小猪崽,到年底就能出栏卖肉了。父亲已经准备扩大蜜蜂养殖规模,这几个晚上都在制作蜂箱,也已经托朋友找到一个人有意向出售巢础模具(一种人工制作蜂巢基础的模具,用来快速扩大蜜蜂繁殖),同时,父亲开始学习研究采收蜂王浆、蜂花粉的技术。总之,之前的一些挣钱的规划,已经全面开始实施了,眼前缺钱没关系,想办法找人去借,应该没问题的。 父母商量了一会儿该找谁去借钱,父亲就匆匆吃完饭,去找白八爷。他是白宗衡的堂八叔。虽然是叔侄,但是白宗衡长房长子,所以两人年龄相仿。八爷家三个孩子和白天一姐弟都是曾经是小学或初中同学,后来都陆续退学去广东打工了,这几年挣了不少钱,前年刚盖了一栋大红砖楼房,八婶逢人就说他家的孩子挣钱多,还是打工好,读书多的,好多大学毕业生,也是和他家孩子一样,在同一个工厂里面干活。 白宗衡匆匆走到白八爷家里,寒暄之后,说明来意。八爷没说话,拉着八婶走进里屋待了一会儿,出来说家里实在没钱,让白宗衡另外再想想办法。 白宗衡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心里知道这借钱的事勉强不得,就告辞了出来。刚转过弯走到八爷屋后,就听到八婶在屋里大声骂八爷:“你可怜他干吗?读书,读书,不如抓蛤蟆阉猪。亮伢子回来过年的时候不是说了么?广东那边根本没人读书。还说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赚到钱才是王道。你看宗衡自己兄弟几个都读了一肚子书,可是一个比一个穷,能有什么用?还要借钱送孩子读书?他们家只会越来越穷,晦气得很,以后他再进来污了我家这个好屋场,我就把他直接赶出去……” 白宗衡苦笑着摇了摇头,低着头往家走,寻思着该再去找谁借钱。 天已经全黑了,月亮还没有升起,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院落,灯火都亮着。不知是谁家新买了电视,正放在院落的小广场上,放着电视剧,声音传地传来。青蛙在池塘和水稻田里“呱呱呱”地开心地聊着天,叫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着。偶尔几声尖锐的蝉鸣,从不远处的河岸边传来,好像在控诉这迟迟还未散去的热浪。路边的狗尾巴草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白宗衡摇着手电筒,穿过七拐八拐的田间小道,回到家里。 听到父亲从八爷那里没借到钱,白天一心里知道没希望了,就强装欢笑,跟父母说不报考英语专业了,中国文学或文秘专业也是挺好的,让父亲不必去借钱了。 父母没说话,默默地忙着家里的活。母亲负责喂猪。要煮一大锅猪食,还要切一大脚盆的猪草,和猪食拌好后,再叫父亲端到猪舍里去。父亲忙着给长毛兔喂食。长毛兔喜欢打架,只能一只兔子放在一个小笼子里。每只兔子喂一碗拌着米糠的大米饭、一大把青草。几十只兔子喂下来,要花两三个小时。父亲经常是喂着喂着,就靠着墙睡着了。兔子闻着大米饭的香味,就在笼子里左冲右突,过一会就把父亲吵醒了,他又接着喂兔子。喂完兔子后,他又要去检查一遍蜜蜂。然后,还要继续做新的蜜蜂箱子。 白天一想帮帮忙,被母亲赶去看书了。现在已经是高三,一分一秒都很宝贵。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父母就起床出去干活了。太阳出来后,母亲先回了家,抓了一只大母鸡杀了。用开水烫了几遍,鸡毛就很轻松地被拔了下来。又用稻草火把鸡身上没有拔掉的绒毛都烧干净。很快,一大盘香辣的青辣椒炒鸡肉就上桌了。白天一走到家附近的高田坎上,大声喊在远处田里干活的父亲回家吃饭。 母亲找来一个小碗,把鸡心、鸡肝、鸡胗、鸡胸脯和鸡屁股夹出来。让白天一送给爷爷奶奶吃。又挑出一根鸡大腿和一根鸡翅根,再夹了几块碎鸡肉和辣椒,这些等凉了后再用塑料袋打包,让白天一带到学校去给弟弟吃。剩下的一半鸡大腿和鸡翅根,是白天一吃的。鸡爪、鸡头给父亲吃。母亲吃鸡翅和鸡脖。其他那些骨头多的零碎鸡肉,三个人就随意吃了。 白天一快速吃了饭,端起给爷爷奶奶的鸡肉送到老屋去。他们和几个叔叔还都住在老屋里,在不远的另一个院落的边缘。 爷爷奶奶正准备吃早饭。爷爷和刘老支书还在门前的树下聊天。自从刘老支书眼睛看不见以后,就经常拄着拐棍,摸索着来找爷爷,一人躺一把竹躺椅,两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一些往事。两个曾经闹得不可开交的人,在眼睛都瞎了以后,竟然放下了曾经的恩恩怨怨,心平气和地聊曾经互不让步的往事。 白天一跑过去叫爷爷,又叫了一声刘老爷爷好。听到是天一的声音,爷爷开心地站了起来,牵着她的手,摸索着往家里走。刘老支书一个人继续悠闲地躺着,茫然地盯着天上发呆。 奶奶看到天一来了,高兴地搬根凳子让她坐下。爷爷奶奶一边吃早餐,一边问她在学校的情况,能不能吃饱饭。 他们正聊着天,23爷从门口的小渠旁路过,看到天一,就立即双手提起长袍,跨过小渠,走了过来。天一赶紧站起来迎上去,叫23爷好。23爷乐呵呵地看着她,问她的学习情况。 天一从小就乖巧听话,学习成绩也好,23爷很是疼爱她,经常指点她的学习。他一直说天一肯定有出息,能考个好大学。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他问天一有什么想法,准备报考哪个大学。天一如实说了,本来是想听袁老师的建议,报考英语专业,但现在不想了,没钱参加考前培训和口语考试。至于报哪个学校,她还没想好,等到时根据考完后的估分情况再定。 “英语专业挺好的啊,不要放弃,”23爷听了后,急急地说道,“开眼看世界,国家发展、民族复兴,不能少了学英语的专业人才啊。我们隔壁县的魏源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大声呼吁‘师夷长技以制夷’,到现在,我们会讲英语,能看到英文的人都没几个,笑话啊,笑话!” 天一连声附和着:“是啊,是啊。我们年轻人也都知道,好些同学想学英语专业,但是都没钱参加培训班和口语考试,只好放弃了。” “这情况我都知道。这是只在我们国内才会发生的怪事。不设置足够的外语课课时,学校老师在课堂不能好好教,然后又组织培训班,复印一些资料,挣学生的钱。那些天价培训费和资料费不知道都去了哪里。口语考试还又另外收费,哪里有这样的政策?我问过,台湾那边根本不是这样的。”23爷说着有点激动,涨红了脸,抬手把瓜皮帽用力扯了下来。一缕长长的白发耷拉了下来,露出光亮如镜的头顶。 看着23爷的模样,白天一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又聊了会儿,她就起身告辞了。回家收拾一下,她就要回学校了。现在已经是高三,父母不要她在家里帮忙干活,只催她赶紧回学校去读书。 父亲借了三叔的小渔船,送天一过河,省得到渡口去等船浪费时间。渔船小小的,天一小心翼翼地蹲在船中间,双手扶着船舷,一动也不敢动。天一叮嘱父亲要多保重身体,大病初愈,别太累了,休息好才能恢复得快、恢复得好。父亲答应着。 第35章 只有穷人帮穷人 白天一告别父亲,回到学校。看到父亲身体恢复的还不错,她心里踏实了。这期的英语培训课很快就要开始了,她一直不敢报名。她知道家里没钱,这次父亲出去借也没借到,那就没办法了。虽然心里非常遗憾,她还是装作没事一样。父亲临别时说的话,她并没放在心上,父母已经尽力了,给他们姐弟了最好的生活和学习条件。能不能考英语专业,其实并不重要。自己再努力一些,考其他专业同样没问题的。 白宗衡把女儿送过河,他自己再划回来,把小船用缆绳栓在岸边的大白杨树上,看着女儿在河对岸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几棵白杨树后,他才扛着竹篙,低着头往家里走。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何况还是一千块钱。 白宗衡在心里盘算着,今天该再去找谁借这1000块钱。一定要想办法借到钱,不能让女儿因为缺钱而放弃了理想的专业,甚至影响高考。 一路走着,快到家门口了,他依然毫无头绪。 白宗衡刚进家门,23爷就跟着进来了。听说白天一已经返校了,23爷连连骂自己来晚了一步。他掀起长袍,从袍子里面的口袋拿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钱。他掏出来数了数,递给白宗衡。 前不久,台湾的弟弟又给他寄了一千元钱,他放着还没有动。听白天一说没钱报考英语专业,他就跑回家去把钱翻出来,急急忙忙跑过来,还是迟了一会儿,白天一已经回学校去了。 白宗衡知道23爷也是不容易,看着23爷满是补丁的长袍,他这一辈子只知道读书写字,不会干农活,只是偶尔到河里网些鱼,那也卖不到几个钱,全靠台湾弟弟的救济度日,这一千块钱就是他的饭钱。 白宗衡不肯收钱,23爷说到生气了,涨红了脸,说道:“我知道,别人都看不起我,难道你也看不起我?可怜我?再说了,天一和文修,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单身一个人,他们姐弟就跟我自己的闺女儿子一样。这钱不是借给你,是给天一读书的,要还钱也是以后让天一还。” 白宗衡这才收下钱,说:“真心感谢23爷,这钱暂时借用一下,我想办法很快就还给你。” “没事,我这里还有一些钱呢,我省着点就好,天一读书最重要,他们姐弟都正是用钱的时候,你不用着急还。” 真是只有穷人才能知道穷人的难,亲人反而是靠不住的。 见白宗衡收下钱,23爷开心地笑了。他又把手伸到长袍里面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叠好的塑料袋。这次是一封信。23爷小心翼翼把信展开,递给宗衡。 宗衡接过来,一看这信是有好些年了,被翻开了很多次,折角的地方都已经快断了。 他拿着信,默默地看了一遍。这原来是武汉大学的白宗达写给23爷的。 白宗达是23爷的堂侄子。宗达的曾祖父是23爷的祖父。虽然隔了三代,但是这在白家这个在白石村生活了七百多年的大家族里,这算是很亲的血缘关系了。 23爷见到宗衡的父亲都恭恭敬敬地喊“大哥”,但其实他们两家是从清朝光绪年间就分家的,隔了六代,而八爷和宗衡家只隔了三代,血缘关系要亲得多。 白宗达在信里没说什么具体的事情,就是日常的问候23爷的情况,也说了一些他自己在武汉大学的情况。他已经评上了武汉大学的教授,教的是英美文学。 23爷说,他把信拿过来,是想让天一给宗达写信,请教一些英语的学习方法。如果能在考大学方面给予一些指导,甚至能安排考入到武汉大学去,那就是更好了。 白宗衡是知道宗达这个堂哥哥的。白家宗字辈之前男丁,都是在整个大家族里面按年龄排行。比如23爷就是泰字辈排行第23位的男丁。到了宗字辈,就没有再在整个大家族里面排行。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生的孩子多了,有时候,家族里一个月内就生了好几个。孩子夭折的也很少了,这要感谢解放后医疗条件的快速提升。还有一部分原因,是破除宗族旧习俗,家务长(族长)被取缔,几个田多、有影响力的地主还被枪毙了。每年清明节的大家族一起扫墓的聚会也被取缔。另外,家族里最穷、男丁最少的一个人被任命为村支书,他觉得既然已经翻身做了主人,怎么还能称呼那些阶级敌人、地富分子叫爷叫哥的呢?于是,传承了七百多年的排行习惯就终止了,变成和其他家族一样,只是在亲兄弟间排行。 白宗衡收下钱,仔细地抄写宗达的收信地址,然后快步跑到地里,找到妻子桂莲,让她赶紧送到学校去。桂莲也是非常高兴,赶紧洗洗脚就往家里跑。她想了想,装了两瓶蜂蜜带上,是用那种葡萄糖输液瓶装的,一瓶蜂蜜将近一斤半。既然到了县城,她想还是要去见一下这县城里的两个表哥,一个是教育局的三表哥,上次为了文修上学的事情找过他,虽然他没帮上忙。还有一个是公安局刑侦队的六表哥。 杨桂莲很快就赶到学校。 白天一也是刚到学校一会儿。杨桂莲把钱和宗达的收信地址一起给到白天一,叮嘱她给宗达写信,并尽快去报名参加英语培训,要用心读书。她又让天一带着去和文修见面聊了会儿。自不必说也是一番叮嘱努力学习之类的。然后,她就去找两个表哥。那时候县城里还没有开通公交车,大家都是骑自行车或者坐“慢慢游”(一种经改装的三轮载客摩托)。杨桂莲舍不得钱坐慢慢游,到了县城后都是走路。她从汽车南站走到雪峰一中,再去教育局给三表哥送瓶蜂蜜。 文修上中专的事,三表哥没帮上忙。杨桂莲对他很不满,但经过半个多月,她心里也不怪三表哥了。他肯定是有他的难处的。这事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的命不好。 杨桂莲走了半个多小时,才从雪峰一中走到县教育局。她再次来到三表哥的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谁呀?” 开门的是三表嫂。见到杨桂莲又来了,三表嫂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高兴地把她让到屋里坐下。三表哥今天休息,坐在屋里看电视。见到桂莲来了,他很是高兴:“桂莲,今天有空过来了?文修在一中上学还不错吧?” “还好还好,只是迟到了几天,没赶上军训。不过这无所谓,不耽误上课就好。” “嗯,那就好。”三表哥点点头,让杨桂莲坐下。他接着又说:“对了,文修录取中专的事,我是打电话问了一圈,都说不清楚情况。后来局长单独跟我说,让我别再打听这事了,安排文修去一中读吧,以后考个大学,比读中专强。我想了想也对,就安排一中补录了。我看这里面有问题,但是我也只能帮到这个份上了。总比去三中读要好很多的。你们别有想法。” 杨桂莲听三表哥说的这些话,才知道误会他了。原来是仰仗三表哥帮忙,文修才去的一中读书,要不还不知道到哪里读书去了呢,甚至可能没书可读。这很明显文修是被人顶替了去上中专了。但谁叫我们没钱没势,三哥都没办法,那我们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她回答道:“三哥,这真的感谢你帮文修安排到一中去。文修没能去上中专,是我们做父母的命不好,要多累几年,对文修他自己来说,上大学比上中专好得多了。何况你帮他安排到一中了,是县里最好的高中。” 杨桂莲心中不再埋怨三表哥,心情也就舒畅了很多,坐着再聊了会儿,她就站起来告辞了,还要去公安局家属院见一下六表哥。 杨桂莲从教育局走六表哥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刚一进门,她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在六表哥家里。 原来六表哥前几天到后沙镇去搜捕一个逃犯,到了姨妈家附近,就顺便买了一些水果,去看望一下姨妈姨夫。吃了饭后,姨妈说想他母亲了,就跟着他来到家里。杨桂莲敲开门,六表嫂接过蜂蜜,感谢了几句,笑着说:“桂莲,来的正好,你看谁在这里?” 桂莲一看,母亲正和她姨妈在一起聊天呢。她赶紧走进去,说道:“妈,您怎么在这里啊?” 她母亲也是很意外,高兴地把缘由说清楚,又问了桂莲怎么来这里了。当听说女儿是给外孙女送参加英语培训班的钱的时候,她母亲脸色变得铁青,很不高兴地说道:“女孩子读什么书?还不如早点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还额外花钱上培训班,这根本没有任何必要。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说完,又狠狠地加了一句:“就你这穷八字,折腾也没用。当初不让你嫁到他们家去,你就是不听。你这肯定是穷一辈子。” 桂莲听母亲一顿数落,心里非常难受,如果不是姨妈和表嫂就坐在身边,她就又会哭着和母亲吵一架了。 姨妈看着气氛不对,赶紧打岔,问桂莲吃了饭没有。听桂莲说还没有吃饭,她就安排表嫂到宿舍楼对面的那个小吃摊上买一碗臊子面回来。就是前不久张敏带着文修去吃面条的那个小吃摊。那里做的面条和粉条,是这附近几条街里最好吃的。 这个周日,文波本来是计划回一趟家的,但没想到他父亲周六下午的时候到学校来了。他父亲叫白宗彪,是白石村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之一。靠挖村前河里的沙子,他挣了一万多,成了白石村最早的万元户之一。 然后,白宗彪又买了辆大货车跑运输,雇了司机,从后沙镇跑到省城和广东,同时,还买卖国库券,几年下来就发财了,在后沙镇买了门面,在省城买了房。这两年,他还开始买卖邮票。反正,只要是挣钱的事,他都敢干。 文波都不知道他父亲在干哪些业务,天天全国各地跑来跑去的,还带着几个叔叔姨父一起干。 白宗彪这次刚跑了一趟吉林,从广东拉了一车高压锅、电风扇、电视等去的,拉了一车人参、灵芝、鹿茸等回广东。想到有半年多没回家了,这次他就稍微绕了一下,回到家里看看,也顺便放一些货在后沙镇的门面商铺里卖卖,看有没有销路。都安排好以后,他就到雪峰一中来看看儿子文波。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虽然这十多年来,他几乎没有管过儿子的学习,但儿子的成绩一直不错,今年轻松考到雪峰一中。他在广州听到消息后,当天就在那边请了在那边的亲戚朋友到香江大饭店吃了一顿。 文波被父亲从教室里叫了出来,让他带着去班主任家里。父亲给班主任拿了两条好烟和两根人参。和班主任聊了一会儿,白宗彪又带文波到街上去逛了一趟,买了一些衣服、鞋子,还有几本辅导书和一些吃的。文波和父亲没有太多交流,他从小到大,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不多,并不亲密。再说了,父亲一路也是不时忙着接打电话。他那别在腰间皮带上的手机,不时地大声响起,都是各地的生意朋友打来的。 看到儿子床上堆满了衣服,箱子里塞满了吃的,白宗彪乐呵呵地笑了,又从手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儿子,说道:“这些钱,你先拿着,平时要买什么就尽管买,和同学们老师们也要处好关系,有空就请他们吃吃饭、出去玩玩。钱不够了,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寄过来。”接着又叮嘱儿子要好好学习,一定考个好大学,不能像他自己一样没读多少书,错过了好多挣大钱的机会。说完,他就和儿子告别,匆匆忙忙走了。 文波送走父亲,回到学校,已经下了课,好些同学去食堂吃饭去了,还有一些同学回家去过周末了。他看宿舍里只有两个趴床上看小说的同学,觉得无聊,想了想就去找文修。 白文修刚从教室回宿舍没一会儿,正在和几个同学瞎聊天,看到文波进来了,就拉着他的手,把他介绍给正在聊天的同学。 其中有一个叫刘俊逸的同学,也是后沙镇的,床铺和文修的正对着,人如其名,长得白白净净,气度非凡,很是俊朗飘逸。他们三个人后沙镇老乡就坐一起多聊了会儿。 看着同学们都去吃饭了,文波就叫文修和刘俊逸一起到学校门口的饭店去吃饭,他请客。 刘俊逸推辞了几句,文修却是一点都不客气,抓住刘俊逸手就往外走,说道:“你跟他客气啥?他是大地主富豪,就要吃他。”转头又对文波说:“你爸给你送钱来了,那不能只请客吃顿饭啊?还要有更多的节目才行。吃饱后,再请我们去看录像。我还没看过录像呢。” “就你想得美,请你吃饭就不错了,还想看录像?” 第36章 人靠衣裳马靠鞍 第二天是周日,放假,白文修和刘俊逸都睡到吃午饭的时候才醒来。 前一天晚上,白文波带着他们两个去看了一场通宵录像,就在雪峰一桥桥头下面的录像厅。 刚开始是放了几个武打片,李连杰和成龙主演的,确实好看。 到了半夜,录像厅慢慢有好人喊“老板,换片子!换片子!” 呼喊的人慢慢多起来,观众有些骚动。 白文修疑惑地朝四周看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正在放映的片子果然停了,换了片子。 随着一阵暧昧的音乐响起,荧幕上出现了性感女郎,搔首弄姿,原来是三级片,基本没有什么有逻辑的故事情节,从头到尾,一直充满了男女亲密的场景。 白文波扭头看到白文修脸涨得通红,果然是第一次看录像。 白文波诡异地笑了。 他突然伸手往白文修裤裆里拍一掌。裆里硬邦邦挺,白文波这一掌下去,疼得白文修大叫一声,命根子差点被打折了。他赶紧捂住,大骂白文波耍流氓,也伸手掏了一把白文波的裤裆,也是挺高高的,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刘俊逸看他们两个打闹,赶紧侧身往旁边躲了躲,笑道:“你哥俩别闹了,影响别人兴致呢。”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白文修实在困得不行,坚持不住了,录像厅里臭烘烘的,又没法睡着,就拉着白文波和刘俊逸从录像厅出来,回到宿舍,倒到床上蒙头就睡,连梦都没有。 白文修被聊天的同学吵醒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好几个同学在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已经是大中午了。对面的床上,刘俊逸还在呼呼大睡。 上铺的杨元笑已经吃了饭,正准备午睡。他周日的作息时间和平时一样,上午下午都去教室自习,复习上周的课程,预习下周的课程,然后再看看课外书。他从来不看小说,看的都是学科类的课外书,甚至到物理实验室去借来《大学物理》、《大学化学》,虽然看不懂,但是每次看这些书的时候,他就想象着自己坐在大学教室里,心里很踏实。他很鄙视像白文修、刘俊逸这样,周六晚上去看通宵录像,周日睡得昏天暗地,浪费太多青春时光。 白文修床上躺着不想动,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清醒,脑海浮现出昨晚看的录像,好像是做春梦,赶紧摸了一下床单,还好没湿。他心里不禁懊悔,暗下决心,以后不去看了,不如好好睡一觉。 现在是浑身没劲,一动也不想动,但是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了。 正在白文修在做着起床还是不起床的思想斗争的时候,白文波走了进来,一把把白文修盖在肚子上的旧床单掀了下来,催着他赶紧穿好衣服,然后,拉着他往宿舍外面走。 同样的看了一个通宵的录像,真不明白白文波这人怎么精神这么好。 白文波一句话都不说,急匆匆地把白文修从宿舍里拉了出来。 白文修走到门口的时候,象征性挣扎了一下。 “啥事啊?拉我干嘛去?”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白文波拉紧白文修的手,往楼上走去,一直把白文修拉到他自己的宿舍。 白文修使劲揉了揉还没睡醒的双眼,纳闷地看着白文波从箱子里翻出两套新衣服,都是短袖衬衣和西裤。白文波递给他一套,说道:“你试试这身衣服合身不。” “大善人啊!你这是要扶贫?送我这套新衣服?”白文修一下子清醒了,惊喜地问道。 “去你的大善人。这是我爸昨天刚给我买的。只是让你穿一下,赶紧试试。” 白文修一听不是送给他的,心情一下就低落下来了,勉强接过来,低声说道:“好吧,试试就试试,我也不吃亏。我这身材,天生就是试衣服的模特。你有多少新衣服,尽管砸过来。” 白文修脱掉身上的衣服,一边穿新衣服,一边说:“我们真是亲兄弟。别说替你试穿新衣服,就算是替你试用女朋友,我也一样是帮忙到底,不负重托。” 真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靠,帅气! 白文波看着穿着新衣服的白文修,不由地阵赞叹,确实好看,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 “如果我是女的,一定要嫁给你!” “滚!别这样恶心我。女的长成你这样,我早就吓跑了。” 白文波想了想,又让白文修脱下来,换了另外一套新衣服。 “嗯,这套没那套好看。”白文波诡谲地笑道,“你穿这套。” 白文波把白文修刚试过的那套换上,喊旁边几个同学过来看看,他和白文修谁穿的好看一些。听到几个同学都说白文波穿的衣服更好看一些,白文波满意地点点头,拉着白文修往外走。 “好吧,好看的衣服给你穿,你是东家,我是长工。” 白文修从来没有穿过这种从商场买的衣服呢,更何况这衣服还是白文波父亲在最高端的商场买的。 以前,都是母亲去镇上买布,然后带他去对河的驼子裁缝那里量身做的。每次做衣服,母亲都会反复叮嘱驼子裁缝,尺码要放大一些,小孩子见风就长,一年一个样,做了合身衣服,明年就没法穿了。 因此,他从来没穿过合身新衣服,每天穿的衣服总是很宽松。 白文波这套新衣服,白文修穿上真的挺合身。 但是,白文修不知道白文波葫芦里卖的啥药,这衣服穿在身上,有点不太自在。 白文波还是啥也不说,就是拉着他往外走。 两个人穿着新衣服,在穿着校服或旧衣服的学生中穿行,就是两道靓丽风景。 白文波看到身旁不时投来羡慕嫉妒的眼神,心里很是得意。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操场南边,那个有几个单杠、双杠的地方。 白文波跳起抓住单杠,快速地拉了几个引体向上,又来了几个大空转。白文修不敢运动,斜斜地靠在旁边的双杠上,他担心用力太大,不小心把身上的新衣服扯破了。 “你叫我过来就是干这个?还特意换上新衣服?你脑袋不是出毛病了吧?” 白文波在单杠上折腾了一会儿,突然一撒手,整个人斜斜地飞出去,然后稳稳地落在地上。他喘了几口粗气,走到白文修身边,双手撑着双杠,说:“兄弟,别急嘛。等会儿,等会儿,有人要过来了。” 白文修不耐烦地等着,白文波还是玩会儿单杠,又玩会儿双杠,还时不时在运运气,在地上做几个武术动作,一看就知道都是学录像里面的。 “你丫的真是土豪,把这新衣服当成运动服了,还真不怕把新衣服扯破了?” 正在白文修又喋喋不休地抱怨的时候,白文波突然从单杠上跳下来,紧张地跑到白文修身边,喘着粗气低声说道:“来了,她来了。等会儿你别给我丢人啊。” “谁呀?美女?看把你紧张的。哪个美女?你自己别丢人就行,哈哈。” 白文修看到白文波紧张的样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只是不知道是哪个美女,竟然让这个白石村第一富家公子紧张成这个熊样。 白文修朝四周看了看。这会儿刚过了吃午饭的点,操场上锻炼的人不多,只有少许人在散步。 等了一会儿,白文修看到远远的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肖妍和卜小燕。她们正手挽手,沿着跑道,从初中部教学楼那边往这边慢慢走来,边走边聊着天。 自从肖妍和卜小燕从白文修后面的座位,换到杨元笑后面去了以后,白文修就再也没跟她们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再看过她们一眼。有几次在进出教室的时候遇到她们俩,白文修都是扭头朝旁边走了。 白文修真不知道白文波啥时候看上卜小燕了,今天被他拉过来做灯泡。早知道是这样,白文修肯定不会来的,哪怕白文波真送他一套新衣服都不行。 “你小子是看上肖妍了?”白文修指了指那边,心里有股莫名的紧张,惊讶地问白文波。 白文波脸红通通的,挂着细细的汗珠,不知道是刚才吊单杠出的汗,还是看到肖妍后紧张出的汗。恍惚中,他听到白文修问他,才回过神来,回复道:“我癞蛤蟆哪里敢想吃天鹅肉?我哪里配得上她?再说了,肖妍从来都不正眼看过我一眼呢。” “波哥,你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才华横溢、人见人爱、花见花败,关键你还票子多多。如果你是癞蛤蟆,那么天下男人就都是黑蚂蚁了。当然,我除外啊。” 白文波擦了一把汗,瞪了白文修一眼,悠悠地说:“我真的不喜欢肖妍,她是好看,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是觉得她身边那个不错,够味,你看我有希望么?” 原来这丫的喜欢卜小燕,这么大费周章地跑这里来。 眼看着肖妍和卜小燕越走越近了,白文修捅了捅白文波:“喜欢就上呗,我们老白家大公子,啥时变得这么扭扭捏捏的了?” 白文修之前从没仔细看过卜小燕,这听白文波一说,就仔细看了看卜小燕。还真别说,白文波眼光是挺毒辣的,细看之下,卜小燕长得还真不错。虽然她的肤色比大部分人都要黑一些,但显得健康且有质感,还有一种深邃而神秘的美感。她的眼睛圆圆的,一眨一眨,放出迷人的光芒,顾盼之间,充满了智慧。她那黑色的头发,刚刚垂到肩上,偶尔微风拂过,头发轻轻飘动。特别是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材,被一袭白底碎花束腰裙衬托着,比身边的肖妍显得更加成熟性感。 很多女生,这才到县城上学半个多月,就已经不再是土里土气的乡下姑娘了。真是一天土、两天洋,三天四天不认爹和娘。 “你这个大色鬼,好毒的眼光。昨晚看录像上头了吧?”白文修笑着说,“她这身材,是要赶上叶子楣的了。没想到你喜欢的是这种类型。老实交待,你现在是不是在想着她脱光的样子,就跟昨晚录像里的叶子楣一样。” “嘘~别瞎闹了,你才是大色鬼。她们走过来了!别瞎说!”白文波用力拍了一一下白文修,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赶紧背过身去,又纵身抓住单杠,一下来了几个大空翻。 “好!好!好!帅哥牛逼!”白文修故意大声喝彩。 卜小燕和肖妍刚好走近这边,听到喝彩声,不由地停下脚步,朝这边看过来。白文修斜斜地靠在双杠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俩。 肖妍正和卜小燕低头聊着别的事,听白文修大声一叫,也抬头朝单杠这边看,白文波已经从单杠上下来了,站在白文修身边喘粗气,腼腆地朝她们挥了挥手。 “白文波,你好厉害啊!”卜小燕朝白文波伸出大拇指,由衷赞叹道。 肖妍看了一眼白文波,觉得面熟,想起来见过他。 就是白文修刚来一中报到那天,被肖妍用篮球砸了脑袋的时候,这个白白嫩嫩的男生就一直在帮白文修说话,还威胁说要报警。 当时她没仔细看他,也不知道他叫啥,今天听卜小燕说他叫白文波,难道他和白文修是兄弟?怪不得那天那么帮白文修呢。 可是,卜小燕那天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路陪着她,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了呢? 白文波本想去跟卜小燕打个招呼,这会儿见她叫好,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傻傻地站在那里,只是朝她挥了挥手,就赶紧转过身去了,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敢再多看一眼。 肖妍看到白文波从单杠上跳下来,走到双杠旁边。双杠边上一个男生正斜斜地靠着,坏坏地看着她们。 是白文修,这两人又在一起了,倒是挺亲密的。两个人还都穿着新衣服,都是短袖衬衣配上西裤。衣服上的折叠印还很明显,一看就知道还从没洗过水,应该今天刚穿的吧。那样式和颜色,就是街上那些混社会的痞子的风格。白文波还好,穿着一双皮鞋,搭配还正常。看看白文修,脚上竟然是穿着一双塑料拖鞋,脚丫子都在外面,这土气的搭配,还不如穿着旧T恤好看呢。 这两兄弟的品味可真不咋地。肖妍心里不禁有点厌恶。看到卜小燕想走过去和他们聊天,她赶紧伸手拉住卜小燕,不让她从跑道跳到操场的草地里去。 第37章 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卜小燕本想跑过去叫白文波再表演一下,但是看到白文波只是朝她挥挥手,手,转身就不再理她。她也就觉得没趣,被肖妍拉了一把,就顺势又回到跑道上,朝他们摆摆手,然后挽上肖妍的手,继续往前走。 看卜小燕她俩沿着跑道,往主席台那边走过去了。白文修狠狠踢了白文波一脚,没好气地说道:“你小子就这点色胆?关键时候怎么伟了,还不赶紧追上去?” “哎呦!你小子真踢啊?!”白文波跳起来,揉了揉腿,又踮起脚朝主席台那边望了望。 前面的柳树茂密的枝叶挡住了视线,白文波啥也看不到了。 “唉,确实真没用!” 白文波转身也踹了白文修一脚,骂道:“你也是个废物!刚才你怎么不把卜小燕叫过来?要你来有什么用?” “你这是拉不出屎怪茅厕!” 白文修讥讽道,“你刚才那熊样,就算我把卜小燕叫过来了,你能憋出一句话来?” 白文修看着白文波懊悔的样子,又继续损他:“我叫她过来,那说不定,她还以为我喜欢她了呢。那你可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你看看我这风度、气质,哪个女生能不喜欢?” 白文波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朝白文修说道:“你赶紧把这身衣服给我脱了!让你得瑟!” 可以,没问题,白文修说着,假装就要脱衣服,“我就怕等我脱光了,这一中的女生都扑过来了。” “好了,好了,”白文波不耐烦地打断白文修,“我知道你是任达华,性感,就别得瑟啦。赶紧走啊,跟上去看看。” 说着,白文波就拉着白文修往跑道上走去。 肖妍和卜小燕已经快走到直跑道的另外一端。 白文波拉着白文修,在跑道上远远地跟着卜小燕和肖妍。 周末的操场,人慢慢多了起来,很多刚睡起来吃了午饭的学生,跑到操场活动起来了。 “白文修,我真的可能是喜欢上卜小燕了。”白文波看着卜小燕的背影,悠悠地说道。 “那就追呗!”白文修笑道,“光说不练假把式。勇敢点。你这派头,首富家公子,拿下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别瞎说。别乱说啥首富公子,别让她知道,我爸他有钱那是他的,我要靠自己给她幸福。你别总损我,帮我出出主意呢。” “我又没追过女同学,还能给你出啥主意?你要相信自己,真的,你各方面都很不错的。”白文修正经地给白文波打气鼓劲。 白文波若有所思,想了想,也很正经地跟白文修说:“我是相信我自己,可是,我爸经常说凡事都要讲究方式方法,我想追女孩不更是这样?不能乱来,乱来就容易搞砸了。” “哈哈,”白文修看白文波那认真的样子,不由地笑了,“方式方法?那你就先给她写情书啊,递个纸条、借本书啥的都可以,然后呢,你再约她散散步、聊聊天,慢慢地就对你有感情了,然后,你就可以请她吃饭、看电影,尽快把握好机会,抱着她打啵,不就成了?” “你怎么知道?老手啊?” “啥老手。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干的么?你先试试,再总结提升,说不定以后我还要借鉴你的宝贵经验呢。” 白文波想了想,觉得这样确实可行,心急吃不到热豆腐,要慢慢来。只是,说到写情书,白文波又犯难了。 “你是知道的,我每次作文都不及格,从小就被23爷追着打屁股的。我是一拿起笔就头晕,哪里还敢写情书啊?”白文波说道,“要不这样,你替我写。对,你来写,你不是23爷的得意高徒么?总不能丢了23爷的脸呢。” “去,别拿23爷说我,我也烦死他了,我可从不认他是我师父啊,”白文修说道,“不过,爷不是不可以替你写情书,但要有附加条件。” “快说,快说,啥附加条件?没问题,我都答应。”白文波一听白文修同意替他写情书了,心里狂喜,管他啥条件,先答应再说。 “嗯,第一,这事要保密,我可不想出岔子,别到时让她喜欢上我了,那你就哭去吧。第二,你要付出一点代价,稍微付出一点。” “行!第一条肯定没问题,你不提这条,我都要你保密呢,而且情书着作权归我,你绝不能保留副本。第二,还有啥代价?” “我不能白费劲,亲兄弟,明算账,这个你要明白。” “明白啦,你这算计我呢。没事,你替我每写一次情书,我请你吃大餐、看录像、打台球、打游戏机等等,只要街上有的,你尽管挑!但只许一次挑一样哦,不能贪心不足。” “我算计你?我是那种贪心不足的人吗?”白文修鄙夷地说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为我写点东西那么容易啊?我也是要耗费好多脑细胞的呢,还不要说我这十几年的辛苦付出,被23爷追着打屁股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些你都看到的。” “唉,一看你就是没诚意,那就算了吧。”白文修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往前走了。 “我真心诚意,是我求你了,不是你算计我,”白文波赶紧追上去,低声下气的说道,“兄弟,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呢。” 白文波看白文修还是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就咬咬牙,狠狠心,再次追上白文修,拉着他的手,说道:“兄弟,我说错了,我认错,好不好。为了表示我的真心诚意,我今天先把这套衣服送你了。” 白文修一听,立马停下脚步,转身说道:“真的?真心实意?先把这套衣服送给我,只是为了表示诚意。以后需要我写情书,每写一次,只有街上有的玩的,随便我挑。你说的是这样吧?真心实意,我没逼你,没敲诈你,绝不反悔,对不对?” “对!对!对!”白文波频频点头,赌咒发誓,绝不反悔。 “好,成交!”白文修伸出手掌,和白文波狠狠击了一掌,“最后一条……” “靠,你还有完没完,还有一条?” “对,最后是免责条款,我只管写,成不成我可不管,你追不到,可别赖我的情书没写好。而且,你不能提修改意见,别反反复复让我改来改去。你要不满意,你自己去改,反正你自己的事,自己负责。” “好吧,”白文波无奈地说道,“都依你,行不?我叫你修哥,好不好?” “别,你是哥,波哥,这不能乱了套呢。头可断,长幼不能乱。” 白文修得意的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朝白文波努努嘴,“帅不?好看么?这可是供销大厦里最贵的牌子了!料子真不错啊,穿着舒服啊。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是认为衣服比女人好,穿着舒服,女人多烦心啦。看你,都被女人烦成啥样了啊?” 白文波瞪了他一眼:“得瑟啥?赶紧干活去,今晚就要给我拿出第一份情书来,明天我想办法送过去。” 白文修一听,心想这小子比周扒皮还要更地主啊,好吧,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今晚不得不去上晚自习,要啃一啃荒废了好久的笔头了。 白文波和白文修沿着跑道,一边远远地跟着卜小燕和肖妍,一边商量着如何让白文波早日追到卜小燕。 肖妍和卜小燕走在前面,一直没意识到白文波他们在后面跟着。 今天中午,肖妍的父亲又没回家吃饭。他去县政府开会了,还是讨论粮食局机构调整和人事安排的事情。肖妍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父亲。他总是早出晚归。肖妍起床的时候,父亲已经去办公室了,等父亲下班回来,肖妍早就睡着了。今天是周日,她父亲本来是可以休息的,这又被临时叫到县政府去开会。肖妍睡了一个懒觉,快到吃午饭的时候才起来,发现父亲又不在家里,就很不开心地和母亲一起吃了饭。她不想在家里待着,到学校来散散步。刚走进校门口,走下那个小坡,她就遇到卜小燕。卜小燕每天吃了午饭后,都会沿着操场走两圈,活动活动,有时候还会慢跑几圈。她从小就喜欢跑步。 卜小燕今天还没吃午饭,不知为何,早上起来突然觉得心情好郁闷,就早早到操场散步来了。见到肖妍,她有点意外,没想到肖妍周日中午会来操场散步。肖妍之前说过,周日上午中午是家庭团聚时刻,父亲母亲会带她出去玩,或者逛街买东西,到了周日下午,她父亲就会开始做工作总结和计划,她就来一中打篮球。 卜小燕迎上肖妍,两人手挽手一起沿着操场走。肖妍数落她父亲就知道工作,今天还去开会了。卜小燕劝她自己开心点,大人的工作重要,何况肖妍父亲还是刚提拔起来的领导呢。我们每天都在长大,只会越来越独立,离父母越来越远的,慢慢调整适应就好。未来的路,还是我们自己走。 肖妍听了,也是很认可,心情好了不少。刚走了半圈跑道,她们就看到白文修和白文波在吊单杠。这学校里,还真没有过像他们那样,穿着衬衣西裤吊单杠的。让肖妍感到意外的是,卜小燕竟然给白文波叫好,竟然知道他的名字。肖妍赶紧拉走卜小燕,不让她理会他们。 等走远了点,肖妍就问卜小燕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叫白文波?和白文修是兄弟吗?” “嗯,可能和白文修是兄弟吧,我也不清楚。”卜小燕回答道,“我也是和你一起那天见过他一次,都没跟他说过话。前不久,在食堂打饭的时候遇到他了,他刚好排在我后面,就聊了一会儿,知道他叫白白文波,后沙镇白石村的。” 说完,卜小燕又笑着补充道:“那天他还非要给我加了一个甲菜呢。害得我吃撑了。” “哦,是吗?人家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刚才看他那红着脸扭扭捏捏的样子,我就觉得有问题。老实说,你们是不是好上了?” “我怎么可能会和他好上。他那是吊单杠出汗热的脸红了。”卜小燕摇了摇头,“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啥类型的?白文波挺不错的呀,白白净净的小帅哥。我敢打赌,他喜欢上你了。或者说,如果他真的追你,你真不心动?” “我觉得还是成熟的大哥哥好一些。他这种白面小生,给我做小弟还行,再深入交往就不合适了。再说了,我可不想在高中再谈恋爱,还要考大学呢。”卜小燕如实回答道。 “‘再’谈恋爱?哇靠,你以前谈过?”肖妍惊讶地问道,“有这好事,那赶紧说说,分享分享。” 卜小燕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被肖妍抓住话柄。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和肖妍已经相处得这么好了,瞒着她也不合适。于是,她就如实说了在初三的时候,和班长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有点暧昧。两人的学习因此都荒废了不少,中考都没考好。那个男生离中专线差一分,他家里花了不少钱找关系,才把他送去宝庆商业学校,而她自己,只是勉强上了一中的分数线,就来这里上学了。 “唉,那时候真是太单纯,以为是天荒地老,现在想想,都是笑话。”卜小燕叹了口气说道,“爱情,说得再好听,也是当不得饭,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一个还在上学的男人,连自己在哪里立足,靠什么挣钱都还不清不楚的,他又怎么能给真正的爱情呢?上学的时候谈恋爱是最傻的。你说是不是?” 肖妍听完,微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嘛,没经历过,也没怎么想过这事。如果非要说想法,我觉得爱情应当是纯粹和无条件的,不能被任何杂质所污染。经得起时间的洗礼,经得起物质的考验。两个相爱的人,就要一起面对困难和挑战。我认为,上学的时候也并非不可以谈恋爱。很多人在学生时代谈恋爱,最终也成就了幸福美满的婚姻。适度控制恋爱的同时,还能激发学习的动力。早一点找到真心相爱的人,那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吗?”她的语气从舒缓慢慢变得坚定,说完,笑着朝卜小燕点点头。 卜小燕笑道:“好单纯的小妹妹。不过,你这样也是挺好的。祝福你早日遇到你心目中的爱情哦。莫非,你心里已经有喜欢的男生了?” “去你的,我是说你,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绕着操场又走了一整圈,肖妍不想一个人回家。卜小燕就陪着她继续往家里走。 她们走到粮食局门口,正准备拐弯进去的时候,肖妍扭头一看。白文波和白文修正往她们走来。她拉了一把卜小燕,悄声笑道:“快看,白文波就在后面,肯定是一直跟着你呢。我赶紧走,不能做灯泡了。” 卜小燕一看,果然,白文波和白文修正往这边走来。看到她们回头看,他们假装没看到她们,停在那里,东张西望,假装要过马路的样子。 卜小燕嘴角泛起一股笑意,伸手拉着肖妍,轻声说:“你别走。我戏弄他们一下。” 第38章 书香门第? 卜小燕看到白文波和白文修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灵机一动,就想捉弄他们一下,拉着肖妍走进粮食局,然后在传达室转了一下,又往外走。 她们刚走出门口,就碰到白文波拉着白文修,顺着围墙,准备往粮食局里走,差点就撞上卜小燕。 “嗨,干吗啊?吓我一大跳!”卜小燕假装被吓得魂飞魄散,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斜着眼瞪了白文波一眼,说道,“帅哥,怎么又是你们啊?”说完,又笑了。 白文波是真的被卜小燕吓一跳,差点拔腿就跑,幸好白文修反应及时,一把拉住他。 靠,刚才是不是挨上她了? 白文波的小心脏一阵狂跳,差点跳出嗓子眼,脸胀得通红,汗水也不识相地冒了出来。 “没,没,没什么。”白文波不敢看卜小燕,盯着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我们出来逛逛街。怎么这么巧啊?” “呵呵,没事,没事,别紧张,”卜小燕走近一些,安慰白文波道,“还好我反应快,要不还不把你的鼻子撞扁了?我的骨头可硬着呢。”说完,扬了扬头,莞尔一笑。 白文波看呆了。 白文修一直微笑着站在旁边,心里骂白文波太不争气了。他不经意看了一眼肖妍,刚好肖妍也看向他。 四目相对,无言。 白文修赶紧把目光移开,像不认识肖妍一样。他拍了拍白文波的肩膀,笑道:“你这是被美女吓到了。还不赶紧道歉,表表诚意?” 白文波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说:“抱歉,抱歉,只怪我走路不长眼,吓着你了。还好,没撞上你就好……” “嘿,没撞上就好?我看是撞上才好呢,是不是?”卜小燕打断白文波,撇着嘴,狡黠地笑道。 “是,是,哦,不是,不是,”白文波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更加紧张了,不知道说啥。 白文修哈哈一笑,说道:“不管是撞上,还是没撞上,都是白文波的错。有错就要改。改错就要有诚意。要不,白文波请你们吃个饭。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作陪。” “行,行,没问题。随时都可以。”白文波答应道。 “我们才不稀罕呢,”卜小燕转头问肖妍,“你说是不是,肖妍。” 肖妍在旁边看着,使劲憋着没笑。听到卜小燕突然问她,赶紧回复道:“是啊,是啊,谁稀罕吃你们的饭。” “不过,也不会就这样便宜了你,”卜小燕推了一下白文波,说道,“这账先记着,等我想到让你怎么赔罪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行,行,听你的,”白文波赶紧答应,频频点头,“想起了就随时找我,干啥都行。”他哪里见过这场面,只想赶紧溜之大吉。长这么大,他从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近距离跟女孩子说过这么多话,更何况还是他暗暗喜欢的女孩。 “肖妍,这都是谁啊?”突然一个男人走过来跟肖妍说话。 肖妍扭头一看,原来是父亲。她父亲这刚从县政府开会回来,看到肖妍和几个小孩在这里,就停下来问一下。 “你们都是同学吧?怎么站在门外说话,肖妍,快叫大家到家里坐坐。我刚好买了一个大西瓜呢。一起进屋吃西瓜吧。”肖妍父亲把手里的网兜提高了一些,里面果然是一个大西瓜。 白文修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舔了一下嘴唇。这一幕刚好被肖妍看到了,内心一顿鄙视。 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西瓜,这一定是从外地运进来的,这个西瓜要花不少钱呢。 可是不能真去人家里吃西瓜呢。 白文修赶紧说道:“谢谢叔叔,我们是刚好路过,随便聊几句。我们还有事,要赶紧走了。拜拜!”说完,他就拉一把白文波。白文波如遇大赦,赶紧也说了一声“叔叔再见”,就和白文修一起过了马路,走到对面去了。 卜小燕也不肯去吃西瓜,说了声再见,回学校去了。 肖妍跟着父亲往家里走。她在父亲肩膀锤了一拳,抱着父亲手臂使劲摇了摇,嘟着嘴说道:“老爸,都怪你!我们在这里聊得好好的,你凑来插嘴干吗?现在他们都跑了。几天不见你人影,你这一露面,就坏人好事。” “哈哈,怪我,怪我,”父亲笑道,“我错了,错了,坏我闺女的好事了。刚才那两个男孩,是谁喜欢我的宝贝闺女?” “才不是呢。你坏了人家的好事,好不好?你的宝贝闺女只是个大灯泡。没人要的大灯泡,一百瓦,一千瓦!照亮别人没问题,可就是没人敢碰,谁碰谁烫手。” “哈哈,那才不是呢,我的闺女还怕没人要?如果真没人要,老爸我就一直养着。” 说完,父亲还是不放心,又问起刚才那三个人的情况。肖妍知道父亲心里担心她交友不慎,就如实地告诉他了。 “哦,后沙镇白石村的。老白家,书香门第,‘黄家码头万元户、白石村里大学生’,白家人都是不错的。你王阿姨,就是住我们隔壁楼三层的,局里财务部的王阿姨。她老公就是白家的,现在九中当校长呢。” “白文波?”父亲若有所思,想了想,又说道,“这名字听起来好熟。对了,昨天有个朋友来办公室找我办事,提到他了,要我多多关照呢。对,就是9306班的,白白文波。没想到你还认识他。唉,刚才见到的竟然就是他。下回你一定要找机会,叫他到家里来坐坐。把那个白白文修也一起叫上,有个伴。” 肖妍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父亲。她心里想着,请白文波过来倒是可以,可以把卜小燕也叫上,那个白文修嘛,还是算了,看到他就觉得烦。 肖妍又在家里吃了两块西瓜。今天和父亲聊了很多,她心情舒畅多了,就换上运动服,抱着篮球,去学校打篮球。 卜小燕把白文波捉弄了一番,还捞到了一个随时可以兑现的远期支票,心中的郁闷早就一扫而光。她和肖妍父女告了别,开心地吹着小曲,往学校走去。 卜小燕心里计划着,等会去洗个澡,然后躺床上看《水云间》,今天要看到大结局才行。这周末就能美美地度过了。 卜小燕从浴室洗了澡回来,刚爬到床上躺下,一个同学走过来,说外面有个男人找她。 卜小燕不情愿地爬起来,走到楼梯间。宿舍楼的一至三层是男生宿舍,第四、五层是女生宿舍。为了安全,就在两层女生宿舍走廊两侧,靠近楼梯间的地方装了防盗格栅铁门。外人都进不来的。 稀疏的铁格栅门外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正背对着铁门,一动不动,专注地看着篮球场。他穿着一件合身的草绿色纯棉T桖,袖口外面显现出结实有力的肌肉线条;一条灰色西裤平整地裹在修长的双腿上,裤缝烫得笔挺,脚上的黑皮鞋闪闪发亮。 这背影,应该不认识,这是谁呢? 卜小燕迟疑了一下,隔着铁门喊道:“喂,谁啊?你找谁?” 第39章 第一次逛街,果然花花世界 肖荣在粮食局门口,看到女儿肖妍和几个同学在聊天,就凑过去聊了会儿,把肖妍叫回家。 白文修看了看肖荣手里提着的那个墨绿色的大西瓜,心里想着那里面的瓤一定是又红又甜。 这一个大西瓜,一定要不少钱,当官就是好,住得好,穿得好,吃得也好。白文修家里种的是那种本地小西瓜就差太多了。每年西瓜熟后,都被摘下卖钱。只有那些被暴雨淋了后裂开的西瓜,无法卖了,父母才会不得不带回家自己吃。因此,每到下大雨的时候,白文修心里就盼着地里的西瓜能多裂几个,好让他能享用一顿美味的西瓜。 略显沮丧地咽了咽口水后,白文修匆匆和肖妍父亲告别,迅速拉着白文波离开,生怕再多待一会儿,就会跟着肖妍回家去吃西瓜了。 周日下午的街道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各种商铺生意兴隆,尤其是电子游戏厅、台球厅、录像厅等娱乐场所,挤满了人。街边的大喇叭在卖力地吸引过往的行人。相比之下,前方不远处的县公安局门口显得安静许多。 白文修和白文波很是无聊,一边走一边讨论该如何约卜小燕出来。突然,白文修看到前方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姐姐白天一。她刚从家里回来,在汽车南站下车后,舍不得花钱叫“慢慢游”三轮摩托车,而是自己扛着一袋米往学校走。这两三里路走过来,她已经歇息了好几次,累得大汗淋漓。 白文修走向前,叫了一声姐姐,然后伸手把大米袋从姐姐肩上取下来。白文波也跟上去,把白天一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接过来。 姐弟三人一起回到学校,先去食堂。白文修找到杨师母,用大米跟她换了饭票。杨师母很是高兴。 白天一把从家里带来的鸡肉,给到白文修。然后她就回宿舍了。刚准备去洗澡,她母亲给她送钱来了,还把武汉大学白宗达叔叔的联系地址给了她,叮嘱她尽快给宗达叔叔写信求教。 这时,天色尚早,白文波和白文修两兄弟今天刚换了新衣服,都有些兴奋,就又往街上走去,准备逛逛街。 刚走出宿舍,他们就遇到白文修母亲。母亲刚从白天一宿舍出来,见到儿子和侄子,就问了问学习情况,叮嘱了几句,她就匆匆赶去教育局找三表哥。 白文修和母亲告别后,与白文波一起从宿舍楼出来,拐过一道弯,从篮球场旁边的道路走向校门。 这时天气渐凉,许多人在篮球场上打球。肖妍正在和几个男生在组队打半场篮球赛。杨元笑和往常的周末一样,站在球场边上给肖妍鼓劲加油。周日的下午,来篮球场看肖妍打篮球,可能是元笑这些年唯一的课余活动。 肖妍的篮球确实打得好,不时赢得喝彩声。然而突然间,她的发挥有点失常,出现了好几次明显失误。元笑看到她在不时地往球场外观望,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杨元笑顺着肖妍的目光望去,原来是白文修和白文波正从宿舍那边走过来,将要路过球场边。 白文修也注意到这边热闹的气氛,不时朝这边望过来。突然,他看到了正在场上打球的肖妍。远远地四目相对,白文修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两人停顿了三秒钟,但是两人都没有打招呼,甚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不过,这短暂的瞬间,被杨元笑注意到了。他望了一眼白文修,又转头看了看肖妍。 他们的眼神中,似乎有不一样的东西? 白文波拉了一把白文修,转身走了。 肖妍若有所失地望了望白文修的背影。 这一眼,也让站在球场边的元笑看得真切。 肖妍继续打了一会儿球,觉得累,就不打了。 杨元笑立即把肖妍的水和毛巾递上去。肖妍接过来,用力擦擦汗,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水。肖妍喘着粗气,轻声说了一句“谢谢”,随后弯腰抱着自己的篮球,往校门走去。 杨元笑愣愣地站着,看着肖妍情绪低落的样子,不知道是该跟肖妍说声再见,还是去送她一会儿。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挪脚,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肖妍往走出校门。 白文修和白文波在街上毫无目的地闲逛。白文修这是第一次出来逛街,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白文修一会儿在台球厅里逛一圈,看别人打球,可是他看不懂,觉得没趣。一会儿他又走进电子游戏厅,里面有三台游戏机,比他的个头还高。每台游戏机前面都围了几圈人,一边看坐着人打游戏,一边大声支招。白文修踮起脚尖,看了一会儿,也是看不懂,又摇摇头走出来了。 白文波初三的时候在后沙镇中学上的,那时候他就玩过台球和游戏机。他本想拉着白文修玩会儿,但是看白文修没有兴趣,白文波只好作罢,说道:“不玩拉倒。我还真舍不得请你玩呢。今天被你敲诈走一身新衣服,已经放了我的大血了。” 白文修听了,哈哈一笑:“哈哈,这么快就不认账了?你不是说我没逼你么?完全是你自愿的呢。” 两人说笑着走到供销大厦门口。这个新修的供销大厦是雪峰县最豪华的商场。这次白文波的新衣服都是在这里面买的。 这会儿,供销大厦大门的东边,有一群人围在那里,不知道在看什么。 白文修快步走过去,从人群中挤进去。原来是两位藏族人在那里摆地摊,卖中药材。地上铺着旧报纸,报纸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珍稀中药材,有很大个的灵芝、人参,还有虎骨、龟壳、鹿茸,以及用玻璃瓶装着的蜈蚣、黑蚂蚁、蝎子等等。各式各样的中药材整整摆了两米见方的一大块地方。 白文修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这些药材,白文修很多都只是在书上看过,这次算是大开眼界了。他瞪大眼睛,一样样地仔细看过去。 突然,他发现那个老板腿边摆着一个奇怪的东西,长长的,稍微弯曲,蜡黄色,晒得干干的,既不像是植物根茎,也不像是什么动物。他走近些,弯着腰,指了指那个东西,问那老板:“老板,这玩意是啥啊?” 第40章 卡拉OK不OK 老板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藏族衣服,戴着一顶藏族帽子,听文修问他,咕噜咕噜地说了一通。他说的可能是藏语,文修听不懂,便又重复问道:“这个是什么东西?看着好奇怪。” 那个老板抬头瞪了文修一眼,又咕噜咕噜地说了几句,看文修还是听不懂,他突然右手一伸,快速地掏住文修的裤裆。 文修没来及后退,他的要害已经被紧紧地握住了。 浑身一阵难受,酥酥麻麻,还有点莫名其妙的舒服,文修尖叫一声,一动不敢动。 围观的人们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是虎鞭。”旁边一个大叔指了指那个东西,跟文修说,“小伙子,那是专门补你这个根的。哈哈。” 那个老板笑着又说了几句,然后把手收了回去。文修瞬间觉得重获新生,立即往后一跳,转身跑了。 跑出去十多米,他才敢回头看一眼,心有余悸地说:“他妈的,差点被丫的废了。这小子实在厉害啊,武林高手,九阴白骨爪!” 文波追上来,哈哈大笑,也学着伸出手,追着文修,要掏他的裆。文修哪能让他得逞,一下就跑过了马路,到了新华书店门口了。 文修探头往新华书店里面观望,满满的都是人,大家安安静静地站在书架前看书,但是没看到有人去柜台交钱买书。他正想走进去看看书,文波跟上来了,一把拉住他:“看什么书?别装了。周末就是用来玩,用来放松的。” “那有啥好玩的?总不能又去看录像吧?昨晚刚看了通宵,今天真不想再去了。” “好吧,台球、电游、溜冰,你都不会。那玩什么呢?”文波也为难起来。 “对了,我知道一个好玩的地方,包你喜欢!”文波突然高兴地说,拉着文修就往前走。 走了一会,路过了县政府大门,文波指着斜对面说道:“到了,到了,就在那,你看,喜欢吗?” 文修一看,原来是个卡拉OK店,门口装着各色霓虹灯,大白天也在闪个不停,一个大喇叭朝着街道,正在大声播放着粤语歌。文修听不懂,只是觉得热闹,有激情。 “感谢波哥大老板请客啊。我还正没唱过卡拉OK呢,一直想尝试一下。今天真是运气好,你教教我啊。”文修开心地拍拍文波的肩膀。 “这个简单,我都是乱唱的,放开就好。” 他们加快脚步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卡拉OK店门口。这时,他们遇到刘俊逸和另外两个男生,他们也在闲逛。文修就把他们也都叫上,五个人一起进了卡拉OK店。 一看文波和刘俊逸的架势,文修就知道他们俩是常来这种地方的,很快就找了个包间。服务员很快送来了一个大果盘和一箱饮料。老板看他们都还是小孩,就不给上啤酒了。 文修他们也都没喝过酒,觉得无所谓,就开了饮料,相互比划着干了一大口,开始点歌,房间里立即热闹起来。 文修尝试唱了一首《小芳》,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从音箱中传出来,他吓了一跳,完全听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可是,文修还没唱到一半,刘俊逸就把麦克风抢过去了,说他唱鬼哭狼嚎的,别吓着别人了。 刘俊逸确实唱得很不错,还会唱粤语歌,他一连唱好几首。文波看着这个麦霸有些无奈,但是他和刘俊逸是昨天才认识的,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拉着文修坐在沙发上聊天、吃水果。 刘俊逸唱的嗓子有点哑了,终于停下来。他一屁股坐到文波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咋不唱呢?别总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唱的。来来来,我帮你点歌。” 文波耸耸肩,开了一瓶饮料递给刘俊逸:“来,兄弟,干一个!吹了!”说完,他含着瓶口,一仰头,咕嘟咕嘟,一口气干了一瓶。 刘俊逸见状,也不示弱,也是一仰头,一口气干了一瓶。 “好兄弟!”文波满意地拍了拍刘俊逸的肩膀,竖起大拇指。 刘俊逸哈哈大笑。文修是和刘俊逸虽然是床铺对着床铺,但是文修还是第一次和刘俊逸一起玩,看来两人性格还挺像的,都很豪爽。 文修俯过身来,从刘俊逸手里抢过麦克风:“你们聊聊天。该我来唱了。”说完,他就去点歌了。 刘俊逸把和他一起来的两个男生叫到身边,向文波介绍道:“波哥,这是鸡哥,这是浩哥。我们是小学和初中同学,他们两个没上高中,在县技校读书。” “波哥好!”两人齐声说道。 “感谢波哥请客!” “俊逸的波哥,就是我们的波哥!” “波哥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四个人就凑在一起,吹起来牛逼来。鸡哥和浩哥吹嘘自己打架的往事,还说技校那边的女孩子又多又漂亮。刘俊逸听了连连点头:“没错,我家那条街的好几个漂亮女孩都去了技校。那些女孩成绩都不好,平时都被你们这些混社会的渣渣缠着,祸害了,哪里还能考上高中?” 听到这里,文波叹了口气:“是啊。漂亮女生都去了技校、卫校。真是鲜花插牛屎上,便宜你们这帮小子。我们一中的爷们可就惨了。没几个女生不说,还都是没法看的。” “你说的不全对。那些关系硬的,就算成绩不好,也都能去一中读书,其中漂亮女生的比例肯定不少。还有,考上我们一中的才貌双全的美女也不少。关键是要看你自己有没有魅力。” 刘俊逸说完,又补充道:“我们班的肖妍和卜小燕就是美女。特别是卜小燕,那身材,简直比录像里面的女人还要迷人!”他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模仿卜小燕前凸后翘的模样。 “啪啪啪!”刘俊逸拍了拍自己撅起的屁股,说道,“来来来,在这里放瓶饮料,肯定不会倒。哈哈哈~” 文波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他狠狠地推一下刘俊逸的屁股,把他推倒在沙发上。 “不许这样说她。你给我老实点,我已经看上卜小燕了,她迟早是我的人。” 刘俊逸没想到这个玩笑开过头了,被文波这么大力一推,差点摔倒在地。他心里想:你够厉害啊,才这么久,就要跑到我们班来抢女生了。 幸好刘俊逸头脑清醒,他不想与文波争执,如果两人为了卜小燕闹起来,传出去太丢人了。还有,毕竟今天是文波做东请客。 文修唱了几首歌。他还是没找到技巧,总是唱的跑调,他自己都觉得没啥意思。文修今天吃了不少水果,喝了不少饮料。突然想上厕所,便开门出去寻找厕所。 文修从厕所出来的,瞥见女厕所门口一个女生往里走。他感觉有点面熟,皱着眉头想了一下,突然一惊,抬腿就往包间跑去。 推门进去,文波他们四个人还吹牛,相互叫着兄弟,好像是很多年的哥们了。 文修走到文波身后,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但文波没听清。文修便大声喊道:“我刚才看到卜小燕了!” 文波浑身一震,立马站起来说:“你说看到卜小燕了?在哪里?你没看错吧?” “就在厕所门口。她刚进厕所了。她肯定也在这里唱歌!绝对没看错!”文修肯定地说。 文波扒开鸡哥和浩哥,就去寻找卜小燕。 文修一见,赶紧跟上,鸡哥和浩哥也跟了上来。 只是,几个人转了一圈,走廊上空荡荡的,厕所里也没人,这从哪里去找卜小燕? 难道是文修看错了?文波一手扶着墙,一手叉着腰,疑惑地望向文修。 文修骚骚头,也是满脸疑惑,不应该啊,刚才明明看到卜小燕走进女厕所的,怎么就不见了呢?一定是她已经从厕所出来,回到包间去了。 “我们分头找找。”文修向文波与刘俊逸说。 “别闯进别人的包间啊。”文修走了两步,不放心地回头朝他们两个喊道,“就在门口看一下,别推门进去,小心被打。” 为了避免有人在里面做一些违法勾当,包间的门上都有一个透明玻璃小窗。文修他们几个分头从玻璃小窗往包间里张望。 这个卡拉OK店不大,就十来个包间。很快,刘俊逸就发现了卜小燕所在的包间。卜小燕坐在沙发上,和两个男人在玩骰子,开心地说笑着。另外有两个男人在唱歌。他本想推门进去,但迟疑了一下,转身跑去找到文波他们四个人,一起过来。 文波已经急不可耐了,他心里很是懊悔,没想到卜小燕喜欢唱歌,今天怎么就没邀请她一起来呢。 他走在最前面,走到刘俊逸说的那个包间,也没敲门,直接推开门就进去了。 卜小燕下午洗了澡,刚回到宿舍,就有人来找她。她走到宿舍铁门后一看,原来是军训时的教官。第一次见他穿着便服,卜小燕差点认不出来了。不穿军装的教官,帅气中添了一点点痞气,显得更加成熟、迷人。 教官说今天周末放假,他和几个战友来县城玩,就来看看她。 聊了一会儿,教官说他们准备去卡拉OK唱歌,问卜小燕要不要一起去玩玩。 卜小燕她还没去卡拉OK唱过歌,上周末的时候,同宿舍的鲍洁萍深夜才回来,说是去卡拉OK唱歌了,很好玩。卜小燕听教官说去唱歌,她稍迟疑了一下,就爽快地答应了。 教官带着她出了校门,招手叫了辆“慢慢游”三轮摩托车,很快就到了卡拉OK厅。 教官的三个战友已经在喝酒唱歌了。卜小燕来了,大家玩得更加开心。 卜小燕唱了几首歌,有点累了,就坐沙发上玩骰子,谁输了就喝酒。照顾女生,卜小燕每次是喝一口,教官他们是每次喝一杯。 他们玩得正高兴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几个人冲了进来。 卜小燕抬头一看,竟然是白文波,后面还跟着刘俊逸、白文修,另外还有两个陌生男生,一看就知道他们都喝了不少酒。 卜小燕吃惊地站起来,她没想到文波他们会出现在这里,盯着文波,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打招呼。 气氛有点诡异。 文波冷冷地看了一圈,心里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啥也不说,走到卜小燕面前,拉过她的手往外拽。 “干什么啊?你!”卜小燕用力甩开文波的手,又坐回沙发,再往里面靠了靠。 教官这才反应过来,站起来走到文波身边,刚在唱歌的战友也停了,走了过来。 “你是谁啊?喝多了吧?跑进来发酒疯了?”包间里灯光昏暗,再加上文波今天穿的新衣服,和军训期间的打扮很不一样,教官一时没认出他来。 “哼,装作不认识我了?”文波冷冷地瞪着他说,“小子,我是你爷爷!” 教官一愣,脸色微变,他走近了一点,仔细一看,认出来是文波。他皱起眉头,冷声说道:“文波,你这是什么意思?来这里闹事?”文波却毫不畏惧,他昂着头,往教官身边挪了挪,挑衅地看着教官。 整个包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大家盯着他俩,谁也不说话,只有卡拉OK伴奏声,还在不停地响着。 教官盯着文波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像军训期间一样,拍了拍文波的肩膀,说道:“文波,放松点。来这里唱歌?那就一起玩。来,喝一瓶。”语气缓和了很多。说完,他就弯腰拿起一瓶啤酒,准备开瓶。 “去你妈的!装啥装?老子的妞你也敢泡?” 文波猛地推了教官一把。正在弯腰找开瓶器的教官没有防备,一下就摔倒在地上,桌上的好几瓶啤酒被碰到地上,全碎了,场面一片狼藉。 教官的一个战友一直站在文波的旁边,他看到这情况,抬手就是一掌,狠狠打在文波脸上,接着又快速地把文波的双手锁住,再用膝盖把文波紧紧按在桌子上。 文波被打得脸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痕,嘴角流血。他用力吐了一口唾沫,刚好吐到正从地上爬起来的教官脸上。 教官爬起来,抬手就给了文波几个耳光。 文波用力挣扎,大声骂道:“放开老子。他妈的你们找死!” 文修和刘俊逸从来没见过这场面,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文波看他们愣在那里,气愤地朝他们喊道:“你们赶紧上!” 文修和刘俊逸还没有反应过来。在他们后面的鸡哥和浩哥把他俩推开,冲了上去,鸡哥高高跃起,一脚踹在教官的腰上,两人同时倒地。浩哥挥拳朝着按住文波的那人头上用力砸去。 双方几个人先后都加入了混战,混乱至极,尖叫声、怒吼声此起彼伏。卜小燕吓得缩到沙发角落里,一声不吭。 鸡哥的脾气本就暴躁,此刻更是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挨了几拳,被逼到墙角的鸡哥怒火中烧,一咬牙,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 第41章 都是你的错 刘俊逸看到鸡哥竟然拔出刀来,不由一惊,不行,这可要不得,别出大事。 他赶紧一步抢到鸡哥前面,把鸡哥的刀抢了下来。 但是鸡哥依然咆哮着冲过去,浩哥也跟着往前冲,几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对面一个人看着这情况不妙,冲到门外,掏出手机报了警。 警灯闪烁,鸣笛声划破了夜空,警察很快赶到现场。 大家都被带回到公安局。除了卜小燕,其他几个人都被手铐铐着。 鸡哥和浩哥在后沙镇中学读初中的时候,就经常因为打架斗殴被抓进派出所,他们和警察经常打交道。他俩一路上神情自若,还不时开玩笑、说笑话,全然没有任何紧张。 白文修、刘俊逸和卜小燕却从没经历过这场面,吓得一声不吭。白文修被警察敲了几警棍,身上一直隐隐作痛。 到了公安局,两个警察把他们推到一间小屋里,转身就出去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白文修觉得肚子饿的不时咕咕叫,肚皮和屁股都隐隐作痛,刚才他被一个警察一脚踹在肚子上,狠狠地摔倒在地,然后被按住,戴上了手铐。 白文修想起今天下午母亲叮嘱他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又想到父亲大病未愈,父母想方设法凑了学费,送他来一中上学,谁知道来了才一个礼拜,竟然被拷着进了局子。这回如果被拘留,甚至被学校开除了,那就无颜再回家了! 白文修看了看卜小燕。从开始打架开始,她一直都没有说话,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会儿,她低着头,坐在角落里,散乱的头发盖住半边脸。 刘俊逸倒是比白白文修稍微好一些。虽然他之前也从没被抓进局子里,但是他一点都不慌,毕竟他家就在后沙镇街上,打架的场面他经常见。前几年后沙镇那次街头砍人事件,也就是袁驷一伙人砍死人那件事,现场就在他家门口。他哥初中毕业就在家待业,找不到工作,镇上的企业都在陆续倒闭,有些被私人老板买了。他哥又不愿意去广东打工,于是,就天天混社会,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在县里各个镇上混,身上经常被砍伤,进局子那更是常事。 今晚值勤的警察把在卡拉OK厅闹事的抓到局子里后,骂骂咧咧地去吃宵夜,今晚又要通宵了,等会队长来了再审问、做笔录。这些年轻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经常打架斗狠,害得警察们也不得安宁。这十多年,宝庆市治安差得很,全国闻名,一提起宝庆人,外地人脑海里面就是放脚筋。 省里派督导组下来搞过几次严打,抓了几批,毙了几批,可还是打不绝。 杨桂莲今晚留在六表哥家了。她本来想着把蜂蜜送到后就回家的,但是,她在三表哥家里多聊了会儿,到了六表哥家里又遇到她母亲在这里,又多聊了会儿,就赶不上从县城去后沙镇的班车了,于是,只能留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赶早班车回家。 杨桂莲的六表哥叫张成龙,今年三月份刚结束了在后沙镇的挂职,在那里做了三年副镇长。挂职回到公安局后,他就被提拔为副局长,兼任刑侦队队长,成为局长的得力干将。这短短半年时间,他已经带队侦破了好几起刑事案件。 今天一早,他去后沙镇和一个线人暗地里见面,给他布置了新的任务。工作处理完后,他顺道去大姨家,把大姨接到家里来,让她和母亲聚几天。 下午的时候,杨桂莲突然来了。自从出嫁以后,她就没再来过这里。张成龙一家人都很高兴,围着她问长问短,并一定要她在这里住一晚再走。 杨桂莲把家里的情况都说了。张成龙听到白天一和白文修都在一中上学,就很为表妹高兴。张成龙自己的儿子学习不努力,天天在外面打架,高中都没考上,他找了好多关系,才安排到市里的警察学校去读书了,过两年毕业,到时再给他扔到某个乡镇派出所锻炼锻炼。如果他能努力学习,考上一中,那该多好。 张成龙羡慕地对杨桂莲说:“妹妹,你有福气。两个孩子都上一中,以后都能考上大学的。一中离这里不远,让他们有空就来找我,这都是自己一家人。唉,我家就没有这么有出息。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妹妹你这辈子吃半截苦,是值得的。孩子不争气,我们老了还不知道是啥样呢。” 杨桂莲赶紧回答道:“六哥,你这说的哪里话?爱吵爱闹的孩子都聪明,你从小不也是天天到处打架吗?那时候,只要提起你,哪个混社会的不害怕?现在不挺好吗?你都是副局长了呢。” “呵呵,那倒也是,”张成龙笑了笑,“就怕我家这小子没有他爸这本事呢。我那时候是打架不要命,但是我从来不欺负人,都是伸张正义。帮你们这些弟弟妹妹也出过不少头,打了好多架呢,是不是?” 这时,张成龙腰间的手机突然响了。公安局领导和刑侦队是县里前几年第一批配上手机的,这样工作方便了很多。 电话是副队长打来的。张成龙赶紧接上,说了几句,面色凝重,匆匆挂了电话。 他站起来说:“大姨,妹妹,局里有点急事要我去一趟,就不陪你们了,晚饭不要等我。”说完,他就急匆匆出门了。 副队长在电话里跟张成龙说,从卡拉OK厅抓了几个打架的,等会就回到局里来,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哪家卡拉OK厅?” “就是县政府对面那家,老满开的。” 艹!完犊子! 这家卡拉OK店,是张成龙挂职回来就任副局长后才开张的,老板是他的发小,绰号“老满”。本来张成龙不让他开这种店,干什么生意不好,非要开这种店,卡拉OK店里迟早免不了会有打架斗殴。但是,老满就是仗着张成龙升为副局长了,才贷款开了这家店,有张成龙这层关系,黑白两道都要给点面子,他怎么可能听张成龙的劝呢。 张成龙劝老满别开这店,也是有考虑的,他现在刚升职,局里有几个比他年龄大得多的却都没得到提拔,明里暗里,有不少人在给他使绊子。 果不其然,老满这店装修好以后,一直拿不到营业执照。老满实在等不及,再拖下去就没钱还贷款了,就咬咬牙开了张。开张那天,张成龙还特意带着县政府里几个朋友一起去捧了场。算是明白告诉黑白两道,这店是他张成龙罩着的。 确实也是仗着张成龙的这层关系,老满的店虽然没有营业执照,但是倒没人来找他的麻烦,就这样一边营业,一边在等营业执照。张成龙暗地里帮他找过几个人,但至今还是没办好。他怀疑是县政法委书记在有意刁难。之前就盛传过政法委主任的弟妹要升为公安局副局长。 他妈的,这下可麻烦了。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老满这店是无证经营,出这事就很麻烦,公安局可能也要被牵涉进去,毕竟像这种店,公安局都是要日常巡检的,没有营业执照,怎么能让营业呢? 还有,如果有人这时候悄悄举报是张成龙纵容的,那么就更麻烦,搞不好就会把他定为保护伞。 他急匆匆从家里往办公室走,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给李局长做了汇报。老满这店无证经营,张成龙也是向李局长汇报过的。李局长那时没说啥,只是叮嘱他多关注点,别出啥事,尽快想办法把营业执照办下来。那次,张成龙临出门前,李局长拍了拍他肩膀说:“我过两年就要退休了,没啥追求了,以后就看你的啦。” 这几个月来,张成龙常常想起李局长那句话,心里想,李局长是不是在暗示会提拔他接局长的班?如果组织真有这个考虑,那自己就更要努力工作,把业绩做好,给李局长排忧解难。 张成龙急匆匆赶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今晚出警的警官将情况做了简要报告。张成龙阴沉着脸,双手抱在胸前,默默听着。其他几个人沙沙地快速记着笔记,谁也没说话。 “现在就做笔录,”张成龙听完,说道,“尽快把笔录给我。” 所有笔录很快就送到了。张成龙一份份拿起来仔细看。整个事件过程慢慢清晰。 突然,他看到一个似曾熟悉的名字:白文修。 张成龙用力皱了皱眉,这名字好熟悉。 对,想起来了,表妹杨桂莲的儿子就是叫白文修,今天刚听表妹说的。她儿子白文修今年刚到雪峰一中,莫非就是这个人?还有叫白文波、刘俊逸、卜小燕的,都是一中高一的学生。家庭地址也没错,后沙镇白石村。看来是没错,确实是外甥白文修,这可咋办?下午刚说了让表妹放心,他会好好照顾这个外甥的呢。这会儿就碰到外甥遇到这事,如果牵涉进来,最少也是要给个拘留,甚至还要有经济赔偿。到时该如何向表妹和大姨交代? 张成龙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副队长站在旁边,等他指示下一步该怎么做。张成龙是雪峰县公安局里有名的铁面无私,而且脾气爆,副队长看到张成龙的表情,生怕挨骂,大气都不敢出。 这事如果处理不好,不仅仅老满的店要关门,以后也别想拿到营业许可了,所有投资都要打水漂,老满就只能跑路,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还有,白文修他们这几个学生,也都要被拘留,回到学校还要被处分,这可都是要记入档案的。 如果压下来呢?那就可能有意外,被别人举报,到时可能就会很麻烦,说不定李局长都要被牵涉进来。 张成龙表面冷静,内心早已焦虑万分。 他考虑再三,还是决心冒个风险,把这事压下来,毕竟没有重伤或死亡,打架斗殴的事,每天都有,关注的人不会太多。 “低调处理吧。”张成龙终于从牙缝里慢慢挤出五个字。 副队长听了,心领神会,赶紧出去安排,今天的出警记录不写了,笔录也都销毁,把几个打架的训了一顿,把他们赶出去,就当这事没有发生一样。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张成龙骑上摩托,一个人跑去找到老满,把他好好教训了一顿,要他万分小心,以后不能再出类似事件,并且督促他尽快去花钱找关系,把营业许可拿下来,可不能这样继续干了。 然后,张成龙才回到家。他和大姨和表妹杨桂莲又聊了会儿家常,大家就都睡了。他一直没跟家人说起今晚的事情。 文修几个人从公安局出来,感觉像做了一场梦。文波身上被打了几拳,又撞了几下桌子,身体有好几处淤青,不过没大碍。其他几个人都没事。 民警把他们送到一中校门口,看着他们走进校园。文波凑近卜小燕,想跟她说送她回宿舍。谁知卜小燕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全是你惹的祸,以后不要再靠近我!” 文波一愣,站在那里不敢动,看着卜小燕一路小跑走远了。 他不明白,这事怎么会怨他。 不管怎么样,今晚折腾的够累了,还进了一趟局子,先回宿舍好好睡一觉再说。 学校已经下晚自习了,宿舍即将熄灯,洗漱好的人已经躺在床上,或看小说,或相互聊着天。白文修和刘俊逸走进宿舍,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洗漱,直接躺到床上,很快就沉沉睡去。 杨元笑已经洗漱好,躺在床上看书。他今晚心绪有点不宁,怎么也看不进书去。晚自习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心神不宁了。他不时想起下午篮球场上,肖妍和白文修对视的眼神。那时他们的眼神里面,似乎有一些东西,让杨元笑总觉得不安。 杨元笑看到白文修在快熄灯的时候终于回到宿舍。文修今天穿着一身新衣服,比往常更帅气了很多,就连痞痞的眼神也比往日更显得有魅力。元笑不禁一直盯着文修看,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肖妍一定是被文修这套衣服迷住了。 文修刚躺到床上,灯就熄了。杨元笑用力把被子扯了一下,盖住自己的头,他知道自己永远没机会穿上文修那样的好衣服,自己连学杂费都是靠肖老师和村里乡亲一起想办法才解决的,哪里还有可能去买文修那样的高端衣服。 第42章 新衣服 杨元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想着肖妍只会直盯盯看着穿着新衣服的文修看,而不会在他元笑身上多看一眼。 晚上,元笑做了一个梦,梦到他个子长高了,比文修高一个头,穿着一身高端衣服,肖妍远远地看到他,快速地向他跑来,元笑开心地笑了,伸出手…… 但是,在肖妍即将跑到他身边的时候,元笑却突然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直直地伸着双手,朝着上面的楼板。 宿舍里好几个打呼噜的,声音此起彼伏,偶尔还有磨牙的咯咯声。 外面月光如水,月亮已经升到树尖上了,树的后面,就是粮食局的围墙。围墙后面的粮食局宿舍内,肖妍躺在床上。她今晚一直睡不着。 她在想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她没想到白文波这么快就喜欢上卜小燕。今天白文波的表现真的好搞笑,傻傻的,一直红着脸,说话还结结巴巴的,一看就是没追过女孩子。 不过,白文修就显得老练多了,一直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一点都不紧张,他肯定是有女朋友了,甚至是不知道谈过好多次了呢。 但是,不管怎么说,文修今天穿上新衣服,虽然脚上的破塑料拖鞋显得突兀难看,但是确实比往日要帅气了好多,像电视里面的某一位男明星,只是肖妍一时想不起是哪位了。明天有机会,是要再仔细看看他,或许就能想起来像哪位明星了。 她又想起父亲听到她说到白文波的时候,那表情有点奇怪,他还叮嘱她找机会叫文波到家里来玩。这是怎么回事呢?父亲不愿意多说,她也不好多问。 第二天一早,文修醒来,觉得浑身舒服多了,回想起昨晚打架的事情,他还是心有余悸,以后不能跟鸡哥他们那些混社会的人一起玩了,这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被拘留,下回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元笑一整天都没怎么听课,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上课的时候走神。他不时偷偷看一眼文修,越看越觉得文修的新衣服穿着很好看。 一天的课很快就上完了,学生们欢呼着从各个教室里走了出来。元笑默默走下楼梯,他今天没心情吃饭,就走出校门散散心,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供销大厦。 元笑在供销大厦门口停下脚步,他抬头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 他们的高兴与他无关。 元笑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子。他从来没有进过这座大楼,里面的任何东西,都不是他能买得起的。 他只能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有份好工作,才能堂堂正正走进这样的大楼。 但是,今天,他却莫名其妙地走进去了。 当他第一次踏上商场中间的自动扶梯时,双腿不禁发软。这是雪峰县第一台自动扶梯,刚开业运营的时候,很多人特意跑过来体验自动扶梯,这是以前只能在电影里面看到的豪华设施,竟然能在家门口体验了。很多人是在扶梯上来来回回好多次,都还觉得不过瘾。 元笑这是第一次来体验,之前他无数次从大厦门口路过,只是看一眼,从来没有想进来体验一下的想法。他脑海里面只有老师讲课的内容,还有告诫自己努力学习的声音。 他从一层逛到顶层。顶层就是男士服装,琳琅满目。他很快就看到文修穿的新衣服。 还有很多更好看的衣服,还有很多铮亮的皮鞋。 他走近摸了摸。 旁边的营业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走过来,估计是看着这个穿着旧校服的学生,肯定是没钱买。 元笑看到营业员的表情,识趣地缩回了手,尴尬地笑了笑,假装没看上,转身在其他地方转了转,然后就匆匆地出来了。 不知不觉,杨元笑走到新华书店旁边的小商店,里面有一些打折优惠的衣服。 衣服挂了好几排架子,都是外贸尾货,放血大甩卖。小店面积不大,衣服架子摆到店子外面,占了一半街道。很多人在翻看挑选,不时有顾客选好衣服去找营业员结账,价格确实优惠,比大商场里面的要便宜一半多,大家都在抢着买。 他不由地慢下了脚步,伸手摸摸不同的衣服。 可是,他看了挂在架子上的衣服价格,虽然便宜,但是依然是他买不起的。 杨元笑准备离开,神使鬼差的,他就是迈不开脚步。看了好几件衣服,确实不错,舍不得放下。 他准备拿去过跟营业员说一下,能不能再优惠一点,如果价格再低一些,他就咬咬牙买一件,大不了这两个月一日三餐都不吃食堂的饭菜,只吃自己带的小麦糊糊。 排队结账的人把营业员围了几圈,杨元笑在人群后面等了好半天,都没挤进去。 突然,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拿着衣服直接走! 这就在大街上,只要跑进旁边的街道,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这衣服这么多,店家肯定不知道少了一件两件的。 当这个念头突然冲进他脑海里后,就挥之不去了。他浑身不自在,脚步也迟缓起来,不能再往营业员那边挤,而是慢慢地朝人群边缘挪动。 终于,到了衣架的最边缘,大家都在低头挑衣服,或者在围着营业员结账,没有人注意到杨元笑的存在。 他心跳加速,脸火辣辣地疼。 转头看了看旁边的街道,就在五米开外的地方,只要他走过这五米远,手里这衣服就属于自己了。 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失踪的父亲,还想起了远在广东的张老师。 不能,不行,不能偷东西。 他又想起了肖妍,还有她看向穿着新衣服的文修的眼神。 这些都是外贸尾货,这么多,肯定是卖不完的,很快就过季了,堆在仓库就是占地方而已。 拿走两件,店老板肯定不会知道,也没有任何损失。 杨元笑脑海里像有两个小人,这相互打架,短短的几分钟,感觉是过了好久好久。 不知不觉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旁边街道的入口。 他再看看四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千载难逢的机会,心里一个声音大叫着。 杨元笑猛地一转身,钻进了旁边的街道。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他立马奋力跑起来,一刻也没有停下,一口气跑出去好几条街道,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他看着怀里揣着的新衣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做梦一样。 但是,无论如何,自己是有新衣服了。 杨元笑很快回到了学校宿舍,换了新衣服,浑身觉得精神多了。 第43章 第一次考试 时间过得真快,很快就开学两个月了。 按照教学进度安排,每年的十一月份,雪峰一中教务处会组织一次高一语文测试。 9301的班主任谢继仁老师早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他很重视,这是他担任高中班主任以来的第一次考试,一定要有好的表现才行。 我知道你们都歧视体育老师,我就知道你们一直在内心嘲笑我没文化。 我就是要做出成绩,让你们看看。 谢继仁老师找到班长侯国强,和他一起商量,该如何应对这次考试。 侯国强想了想,说:“这是高一第一次考试,主要是摸摸底,考察的还是同学们的入学水平。成绩都是相对的,我们班级要想表现突出,只要把其他班级的人比下去就可以了,特别是全年级排名前十位,一直都是大家最关注的。我看应该重点培养几个尖子生,选五六个人,这段时间重点补补课,前几名里面一定要有我们班的同学。” 谢继仁微笑着想了想,觉得侯国强说的这个办法可行,悄悄准备一个小型特种部队,杀其他班级一个猝不及防。 对!就这样办。一定会有效果! “嗯,你说得对。那你看哪几个人有潜力冲击年级前十名呢?” “我的语文成绩一向不好,怎么努力都还是提不上去。”侯国强懊恼地说道,“据我了解,杨元笑和李向阳的语文成绩一向不错,其他从外校进来的同学,我就不了解情况了。您可以看看他们的入学成绩。” 谢继仁赶紧找来同学们的高中入学成绩,两个人一起挑了三个语文成绩靠前的人,再加上杨元笑和李向阳,一共五个人,组成考前突击队。 这次考试,我们班在前十名里至少有三名,只是第一名是没希望了,初中时候,语文最好的学生是刘建洋,他在9306班,这次语文考试,第一名肯定也是非他莫属了。还有雪峰文学社那些人,语文成绩都不错,但分到9301班的不多。 当天下午的自习课刚开始,侯国强就把考前突击队全体成员叫到班主任家里开会。 突击队五个人是:李向阳、杨元笑、符秋宏、卢飞龙、谢沐、卜小燕。 李向阳、杨元笑、符秋宏是从一中初中部毕业直升的,成绩一向不错。卢飞龙、谢沐、卜小燕是从其他镇的初中考上来的,语文成绩都是很优秀的。 谢老师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侯国强把突击队成立目的跟大家说清楚,要求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悄悄到谢老师家里集中学习两个小时的语文,有问题可以相互讨论。 谢继仁老师接着强调了这事要保密,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包括白宗元老师,虽然他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但是他是语文组组长,每次语文考试的题目都是他出的,如果让他知道了,参与进来,其他班级的老师学生会认为是白老师开小灶辅导他们,会质疑白老师透露了考题。 其实,谢继仁内心想的,是等考试成绩出来后,再在白宗元老师那里好好邀邀功。 这个班主任,我谢继仁干得比你白宗元好,你自觉让位,是明智的。 从谢老师家里出来,杨元笑觉得浑身是劲,他暗暗下决心,这次测验一定要考第一名,不仅仅是9301班的第一名,还要是全年级的第一名。 只是,当他看着走在前面的李向阳,心里的干劲立马就下来了好多。 初中三年,李向阳语文成绩一直都是年级前三名徘徊,而杨元笑的最好成绩是年级第六名,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一定要超过李向阳,这是首要目标,能不能进入全年级前十,倒是其次。 饭要一口一口吃,目标要一段一段来实现。 只要超过李向阳,进入全年级前三就不会是问题。 那些从外校考进来的学生,成绩肯定是不如一中直升的。 杨元笑看着走在前面的李向阳,内心暗暗下定了决心,这次考试,无论如何,一定要超过他。 谢继仁老师心里还不是很踏实,等到了晚自习的时候,他在班上给同学们做了思想动员,这是同学们进入高中的第一次考试,虽然是小测验,但是同学们的第一次亮相,重要意义非同凡响,号召同学们争分夺秒,高度重视这次考试,确保考出最好成绩。 肖妍听了,内心有点激动,语文一直是她的强项,但是一中藏龙卧虎,比她基础好的人肯定是多了去了。这次一定要尽最多努力,争取一个华丽的亮相。 她转身朝杨元笑悄声说道:“元笑,你这学霸,这次还是要帮帮我呢。” 杨元笑正在想着如何超过李向阳,冷不丁听到肖妍跟他这么一说,不禁一愣,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说道:“没问题,这测验简单,你有啥困难,随时找我就行。” 虽然他自己觉得时间不够用,但是面对肖妍的这张笑脸,他是无法抗拒的。 白文修倒是波澜不惊,还在回味着刚才偷偷地看的小说。这小说是符秋宏租的。符秋宏下定决心好好备考,就准备把小说退租了,白文修赶紧要了过来,抓紧一切时间看。 武侠小说,曾经是一代人无法摆脱的挚爱。 学校门两边的街道上,分布了好几家租书店。不大不小的门面屋里,立着几排书架,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小说,最多的就是武侠小说,当时最有名的是“四大名家”——温瑞安、金庸、古龙、梁羽生,另外还有卧龙生、黄易、陈青云、柳残阳、诸葛青云等。 真是群星璀璨,佳作也都是层出不穷。青少年们,特别是男生,没有人能抵挡住武侠小说的诱惑。 除了武侠小说,还有很多言情小说,很多女生都喜欢看。浪漫、温馨、甜蜜的爱情故事,让情窦初开的女生们充满了向往。 另外,还有一些传统类小说,比如古典小说、现代小说等,但这些小说很少有人去租借,在书架上寂寞地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们。 其实,还有一类很受欢迎的小说,只是不能摆在书架上。只有那些经常来租书,和老板混得很熟的人,才能让老板悄咪咪地从书架后面拿出来。租借的人会快速藏好,飞奔回宿舍去,躲在被窝里面翻看。 不一会儿,宿舍里就会飘出一股淡淡的栗子花味道…… 白文修上的初中是在村里,离后沙镇有五六公里的距离,那时候也没通车,去一趟镇上很不容易。因此,只有偶尔有同学带过来一本武侠小说,大家抢着看,还要躲着老师和父母。 现在到了县城上学了,校门口这么多租书店,方便得很。白文修和同学们的关系又都很好,或者说他死皮赖脸惯了,不管是谁租的小说,他都能去要过来看。 看到同桌符秋宏在抓紧时间复习语文,白文修就从他课桌里把刚租借来的《神雕侠侣》抢过来了,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符秋宏大声哦!哦!呵斥了几声,但也无力阻止,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笑了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继续复习。 安静的晚自习时间,大家都抬头看过来。 杨元笑看了一会儿,突然若有所思,诡秘一笑。 “叮铃铃……”晚自习下课了。教学楼瞬间喧闹起来。 白文修正看到精彩处,意犹未尽,继续埋头看小说。符秋宏已经收拾好书桌,看了一眼白文修,无奈地干笑两声,摇摇头,接着拿了一本《半月谈》,夹在腋下,微微低着头,快步走出教室。 符秋宏经常去教研室借《半月谈》。初二的时候,他听过一次学校特级语文教师赵树的一次公开课。那时候,赵老师是一中唯一的一位语文特级教师,真正的学术权威。他在台上侃侃而谈。符秋宏就记住他说了要想语文好、作文好,就要多看课外书,特别是像《半月谈》、《求是》这样的,认真看,多模仿。 从那以后,符秋宏就经常跑去教研室借《半月谈》来看。其实他只是刚开始那一两次用心看了,后来确实觉得枯燥无味,借过来根本就没看,过两三个礼拜再还回去。但是,经常下晚自习的时候,他都会带着,一路招摇,回到宿舍后,高高抛到他上铺的床上,最好是有别的同学看到。 杨元笑手里拿着一本语文辅导书,走到白文修课桌前,轻轻敲了敲:“下课啦,还不回去?” “哦,好的。” 白文修抬头一看,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赶紧站起来。把小说往衣服里一塞,夹在腋下。跟着杨元笑往外走。 杨元笑一般都是自己一个人走,不知道今晚怎么会叫上白文修。 9301班的教室就在一层,出门左拐就是楼梯间。过道直接穿过楼梯间,从楼后出去,往宿舍方向走。 路上的人已经不多了。杨元笑凑近了一些,轻声跟白文修说:“最近怎么没见你出去打台球、打游戏了呢?改邪归正了?” “哎,说啥呢?好像我就应该天天出去混似的。我不要学习了啊?” 其实,不是突然热爱学习了,而是他口袋里没钱了,又不能总让刘俊逸掏钱,这一个多礼拜以来,下晚自习后都没翻墙出去了,就老老实实地睡觉。 杨元笑诡秘地一笑。 “是没钱了吧?要不我借钱给你?只要你还一半。看你天天晚上憋着也难受。我看你床边那墙都快受不了了,天天晚上被炮击的……” “去你丫的!有这好事?想收买我干啥坏事?”白文修听到铁公鸡一样的杨元笑竟然主动说借钱给他,不禁一惊,来不及替窗边墙辩护,就急切的问道。 “能干啥坏事?不过确实有个条件。就是你只能叫李向阳一起去玩。” “哦?你这是?” 李向阳很少打台球,但打游戏的水平很高,一块铜板能通关《三国志》。白文修每次跟他一起去玩,自己废了好几块铜板了,李向阳还在砰砰砰地打,自己只能无趣地在旁边等着,很没意思。 不过,现在竟然有人愿意借钱给自己,还只要还一半。确实有一点点诱惑。天上掉馅饼了,傻子才不张嘴吃呢。 “可以考虑考虑。” “但不能给任何人说我借钱给你。” “成交!” 回到宿舍,杨元笑爬到窗户后面放行李箱的搁架上,打开行李箱找钱。 搁架是八公分左右厚的悬挑混凝土板,一共四层,最下层和下铺平齐,上层和上铺平齐。一宿舍12个人的行李箱都放在这里,一人一个,各式各样,家里条件好点的就是崭新的皮箱,家庭条件差的,就是自家找木匠打的杉木箱子。 杨元笑的箱子是他来一中读初一的时候,村书记送给他的。村书记从家里翻出来的一个老木箱,应该有点年代了,不知是哪个朝代刷的黑漆,四个角都包着长满黑锈的铜片,铜锁扣也是黑黑的。只有挂在锁扣上的锁还算有点亮。 杨元笑拉着白文修,跑到宿舍旁边的篮球场边,才悄悄地把钱塞给他。 “五十块钱。你下个月还我二十五块就行,没钱的话,还菜票也可以。” “记住,只能和李向阳玩,如果他没钱,你可以请客。还有,不能告诉任何人!” 有这好事,谁会告诉别人呢? 白文修高兴地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抽出十块钱放在口袋里,一整天不时伸手进去,用力握一握。 吃了晚餐刚回到教室,白文修就拉着李向阳跑下教室前面的台阶,躲在栏杆围墙边,悄声说:“最近手痒痒不?要不今晚出去打打游戏?” 李向阳是跑通学的,和那些寄宿学生交往不多,好些同学都还叫不上名字呢。 寄宿同学好多家里穷,对李向阳这种县城干部子弟天然地有点讨厌。 不过他和白文修倒是比较熟悉了,座位离得近,白文修的话也多,还一起打过几次游戏。 不过,最近要好好复习备考语文测验,游戏的应该不要了。 “今晚我请客,送你2块铜板。不过,你要指导我,带着我一起玩。” 白文修才开始玩游戏没几次,水平很菜,带他一起还不如自己一个人玩得顺利。 不怕强对手,就怕猪队友。 白文修就是那种猪队友,自己不会打,抢东西倒是积极得很,一看到出来了可以加血的食物和威力大的武器,立马跑过去抢了,每次都害得李向阳需要加血的时候却没有了。 不过,两个铜板,这诱惑倒是挺大的,虽然李向阳家里不缺钱,但父母也担心他在外面打游戏,给的零用钱都是根据他的实际开销给的,用来打游戏、租小说的钱,都是省吃俭用,偷偷攒下来的。 “你财主啊?这没问题啊。等会儿谢老师来查岗后,我们就赶紧出去。” 第44章 非凡的非,飞帆的帆 很快,这次语文测试就结束了,夕阳如血,天色将晚。 今天的高中教学楼一层,比往日要安静得多。 同学们默默地走出教室,各自散去。跑通学的有的骑上自行车,有的步行回家。食堂还没开饭,寄宿的学生有些回宿舍躺着看小说,有些提着一塑料桶衣服去食堂旁边的河渠洗衣服。 这次的题目真的难,整个年级一共六个班,大家都没考好。 对于这些刚踏入高中门槛的学子来说,这无疑是当头一棒。 好不容易考到雪峰县最高学府,他们曾以为自己已经半只脚踏入了大学的殿堂,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开开心心还没两个多月,这一次小小的测验考试,竟然大部分题目都不会做,这对考入一中的这批全县最优秀的学生来说,完全可以说是平生的第一次怀疑自己。 李向阳勉强把题目做完,但是好些题目都没有把握。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提前交卷。他默默收拾好书包,骑上自行车往家里走,没心情去打游戏了。前些日子,他被白文修拉着去打了好几个晚上的游戏,晚自习几乎都没上。幸好他回家后还能熬夜学习,保证了学习时间,但考得这么差,此刻他只感到身心俱疲。 杨元笑原本信心满满,认为自己这次一定能超过李向阳。他这段时间花了不少时间复习语文,甚至其他课都不管不顾了。再说了,他之前都已经借钱给白文修,让他去找李向阳打了好几次游戏。 可是,当他做了几道题后,发现好多都是陌生的知识点。题目看着都眼熟,应该都是考纲内的知识点,但是问得很全面,也很有深度。他抬头看到李向阳埋着头稳稳地做题,一如既往地成竹在胸,这让杨元笑更加紧张,手心不时冒出汗来。 直到下考铃响起,杨元笑还有好几道题没有做,作文也是匆忙乱写的,都没来得及仔细构思。他心中五味杂陈。 特种部队的另外几个人,情况和杨元笑差不多,也都是垂头丧气。 肖妍倒是心态平和,反正以前的学习成绩一直也不是很突出,前段时间确实也没好好学习。走出考场没一会儿,她就完成了心理建设,原谅了自己,下决心以后要努力学习了。 只有白文修,依然是抱着一本小说,躺在宿舍里津津有味地看着。感谢杨元笑的无私资助,他这段时间的打游戏水平,在李向阳的指导下突飞猛进,已经玩熟了好几个游戏,特别是《三国志》,能过五六关了,这是他之前不敢想的。而且,还把班上好几个同学租借的小说都拿过来看了,反正那些人都忙着复习,借来的书都闲着没时间看。 至于考试,不就是一次简单的测验么?好坏又能怎么样?在乎那么多干嘛。 过了两三天,同学们的情绪才慢慢都缓过来,又恢复了热闹。 …… 宁静的午后,语文教研室里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又期待的气氛。语文测试的成绩都统计好了,正在做最后一轮复核、排名。 谢继仁老师,一位经验丰富的教育者,久负盛名的全国优秀班主任,背着手,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在几位忙碌的同事间来回踱步。他的步伐轻盈,仿佛在跳着一支无声的舞蹈,但这份悠闲却让一旁的女老师感到些许不安。 “谢老师,你别老在这里晃来晃去,我静不下心呢。这要是一不小心把成绩誊错啦,那可要你负责。”女老师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调皮,语气中带着几分玩笑。她是谢老师昔日的学生,如今已成长为一名教师,与谢老师的关系自然比其他人更为亲近。 谢老师闻言,嘴角咧得更开了,那双原本就细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我出去,我出去,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可要仔细了。别把我班的学生成绩搞错了哦。”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在提醒着大家他的存在感。 “走走走,你赶紧出去吧,肯定不会搞错的,我还在这里呢,你放心好了。”白宗元老师抬起头,眼镜滑到了鼻尖,他微低着头,目光从眼镜上方越过,直直地盯着谢老师,语气坚定而有力。 谢老师呵呵一笑,转身离开了教研室,心中却暗自得意,他相信这些老师们不会轻易出错,更相信他的特种兵计划一定成功了,结果即将惊艳所有老师。 体育老师带的班,语文成绩一定是最好的! 而白宗元老师,在谢老师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才收回冷冷的目光,缓缓扶正眼镜,继续埋头审核那些密密麻麻的成绩。 …… 阳光明媚的中午,一辆大巴车缓缓驶进雪峰一中校门,往左拐下了坡,在操场跑道上又走了一百多米,最终停在办公楼东边的跑道上。 车门缓缓打开,下来了十几个年轻人,男男女女,衣着新潮,与雪峰县的朴素风格对比鲜明。 一群人有说有笑,往学校办公室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20多岁的美女,青春洋溢,眼神中闪着智慧与热情,乌黑亮丽的长发轻轻束在脑后,干练而不失温柔,简洁大方的套装紧贴身躯,勾勒出迷人的曲线。她的步履间尽显风情,每一个转身都让曼妙身姿展露无遗。 成熟的美女,就是比初高中的少女要养眼得多。 此时,校园里还没有下课,只有正在操场上体育课的一些学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远远地朝这边张望,眼中充满了好奇。 美女走到办公室门口,透过玻璃窗户往里看了看,几个老师坐在里面。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应声而开。一个年长的女老师打开了门。她是校办公室主任马玉枝。 “是姚老师吧?我是马老师。大家都过来了?欢迎!欢迎!很抱歉没有去接你们呢。这几天啊,特别忙,实在抽不开身。”马老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歉意。 “马老师好!我是姚非帆,您叫我小姚就好。不用辛苦您来接的,司机熟悉路,前几年都是他开车来的。我们一共十五个人,六个女生、九个男生,都在这里了,听您安排。”美女的声音清脆而有力。 原来这一群人是宝庆师专的大三学生,来一中实习的。每年的这个时候,宝庆师专都会安排一批大三学生来一中实习两个月,是教学环节之一。这次是这个小姚老师负责带队。 马老师寒暄了几句,赶紧叫人安顿这批实习老师,她自己亲自领着几个女生去宿舍,安置好住宿。 然后,马老师叫上男女两个领队——姚非帆和杨天旭,把他们带到教导主任李长德老师的办公室,相互做了介绍,算是把自己分内工作完成,告辞走了。 李主任将两本崭新的实习方案递给了姚非帆和杨天旭。 薄薄的油印册子,昨天下午刚印好,还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 其实每年的方案都是一样的,只是换了一个封面,将年份改了一下而已。 李主任详细地向两位年轻人解释了实习的具体安排:如何分科、如何分班,要完成哪些教学任务,要达到什么标准,实习日志和报告应该怎么写……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一个多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十五个实习生,都被分配到了高一,每个班级分到了两个老师,尽量做到男女搭配,两个人共同教一门课。毕竟这是实习,都是第一次真正走上讲台,激情有余、经验不足,不能影响到高二高三学生的学习,就让他们带一带高一,好坏都无所谓。 杨天旭是学英语专业的,这批实习生里面有四个学英语专业的,但只能安排两个人带课。杨天旭就主动提出自己不带课了,刚好可以集中精力做好领队,再和另外两位没有分到教学任务的同学一起,协助大家做好教案,督促教学有序推进,并及时写好实习总结。 李主任对杨天旭的提议表示赞同,他看着杨天旭人挺不错的,便顺势提出让杨天旭协助他做一些工作,就算是教导主任秘书。杨天旭听了很是高兴。 晚自习时,实习老师已经到来的消息传遍了高一的各个班级,学生们都满怀期待,好奇和兴奋在空气中弥漫,仿佛春天的花朵在心中悄然绽放。 第二天早读课的时候,谢继仁、白宗元老师一起带着姚非帆和郭天金两位实习老师来到9301班门口。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9301班的教室里,空气中飘荡着稀稀拉拉的读书声。同学们有些在埋着头认真看摆在膝盖上的小说,有些则趴在课桌上补觉,显然是昨晚又翻墙出去玩到很晚。教室里还有一些座位空着,或许是去上厕所或者拿着书本在校园的大树下读书去了。 大家丝毫未察觉到门口的动静。谢继仁轻轻推开门,侧身站在一边,伸手示意其他三个人进门。 读书声戛然而止,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门口。那些沉浸在小说和梦乡中的学生们也被同桌轻轻捅了捅,都赶紧坐直了身形。 班主任谢老师走上讲台,眯着眼,微笑着环视全班,右手轻轻抬起,往左轻轻比划着。 同学们立刻心领神会,赶紧把课桌对齐。 叮铃哐当,一阵骚动,很快就安静下来。 横平竖直,桌椅都对的整整齐齐,同学们挺胸直腰,精神抖擞。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迎来了两位实习老师,姚老师和郭老师,他们将给大家上两个月的语文课,大家欢迎!”白宗元老师热情地介绍道。 掌声响起,姚非帆和郭天金面带微笑,向学生们点头致意。 姚非帆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同学们,大家好,我叫姚非帆,非凡的非,飞帆的帆。”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字迹行云流水,笔锋遒劲有力。 “很高兴能和大家一起度过接下来的日子,希望能和大家成为朋友。”她的声音中充满了热情和期待。 郭天金则显得有些腼腆,戴着厚厚的近视镜,脸色泛红,但语气坚定:“我是郭天金,虽然初次见面,但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很好。请大家多多指教。” 他也在黑板上写上自己的姓名,尽管字迹歪歪扭扭,不如姚老师那般流畅,却也透露出他的认真和努力。 学生们窃窃私语,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期待。 班长侯国强站起来,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尊敬的姚老师、郭老师,大家好!我是9301班的班长侯国强。首先,我代表全班同学对两位老师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们将有幸在两位老师的指导下学习语文,相信这会是一段难忘而充实的时光。我们虽然刚刚经历了一次不太理想的语文测验,但大家的热情和努力从未减退。我们期待在两位老师的帮助下,提升自己的语文水平,迎接更多的挑战。再次感谢两位老师的到来,祝愿您在实习期间工作顺利,生活愉快!” 当听到侯国强说刚经历了一次不太理想的语文测验,谢老师笑容僵住了,心想:这小子自己没考好吧,怎么这样说?难道我的特种兵计划失败了? 与此同时,白宗元老师站在一旁,看着站在讲台上的两位年轻老师,有点恍惚,心中涌起一阵感慨。 年轻真好,他想。自己是1937年出生的,今年56岁了,已经经历了几十年风风雨雨,跌跌撞撞走过来,也算是满足了。带完这一届就要退休了,是该让年轻人顶上,也乐得自己能轻松一些。评上高级教师后这么些年,自己够努力了,但一直没能评上特级教师,前些年他还觉得有些不平,今年送走高三毕业班,接着接手高一,从紧张到放松,他已经彻底想开了,坚决辞掉了班主任,就专心教教书,等这届学生毕业后,自己就不再带课,清闲一年后退休。考上名牌大学的女儿在广州安的家,今年刚生了个儿子,盼着他这个爷爷去带孙子呢。 “热烈欢迎姚老师和郭老师!我可以轻松两个月了,呵呵。”白老师听侯国强说完,他也不多说,鼓鼓掌,就说了一句话,乐呵呵地站在旁边。 “好了,大家继续早读。今天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等会儿两位老师会再过来。我们先走吧。”谢老师看差不多了,就带头往外走。 读书声再次响起,朗朗声响,充满着朝气蓬勃的活力,比刚才要响亮了许多许多。 白文修此时却不在教室里。 晨读课刚开始没多久,许德华就朝他挤挤眼,头往门外扭了扭。 白文修会心一笑,点点头,拿起英语课本就往外走。许德华也站起来走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走到教学楼附近的樟树下。一看就知道这里常有人来坐,地上的草都没有了,露出光秃秃的黄土。 许德华从口袋掏出一张叠好的报纸,在地上铺开,两人就挤着坐在报纸上,翻开带着的课本,假装在看书,其实是开始轻声聊起天来。 第45章 “我实名举报!” 在看到实习老师走进教室的那一刹那,卜小燕心里倍感失望。 昨天晚上去洗澡的路上,她突然眼前一亮。前面走着一群帅哥,提着水桶、开水壶去洗澡。这些人一路说笑着,大多穿着短裤背心,肌肉线条分明,走在一群明显矮小很多的初高中男生中间,更加凸显着成熟男性的魅力,带来阵阵阳刚之气,不管是女生还是男生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卜小燕赶紧往前快走了几步,低着头从那些帅哥中挤过去。 刚刚超过的时候,她稍稍回头快速看,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旁边一个成熟男人的身上,突然感觉心跳少了一拍,脸颊泛红,忘了挪动脚步。内心深处,她既感到一丝羞涩,又忍不住想要靠近,那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既兴奋又紧张。 “嘿,美女,让一下喽。看呆了?” 一阵哄笑。 卜小燕赶紧回过头来,不敢再往回看,小跑着往前走了。 还好是晚上,路灯也有点昏暗,没人注意到她的尴尬。 洗完澡回到宿舍后,卜小燕就听说实习老师下午到了。她想起刚才的偶遇,心里一阵窃喜:那些人肯定就是实习老师,以后就能经常遇到了,最好是那个最帅的能分到我们班上。 可是,并未如她愿,当实习老师走进来时,卜小燕看到的男老师,并不是她昨晚心动的那个帅哥,不禁倍感失望。 那个老师分到哪班去了呢?或许,还是差那么一点点缘分? 卜小燕紧紧夹着双腿,脸上满是失望的神色。 很快就到了上课的时候。第一节就是语文课,姚老师和郭老师先后走进了教室,谢老师微笑着跟在后面,白老师没过来。 两个老师共同上课,这是挺有趣的,不知道这两个第一次走上讲台的实习老师,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 同学们鸦雀无声,齐刷刷地看上讲台。 谢老师看到同学们都很认真的样子,心里甚为欣慰。看了看同学们的桌椅都排得很整齐,就满意地从后门走出去了。 “同学们,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开始共同学习了。”还是姚老师莞尔一笑,率先开口。 郭老师站在旁边,轻轻抿了抿嘴,扶了扶眼镜,如释重负,总算又不用率先说话。 “只是,这第一次的共同学习,对一些同学来说,可能将不会是很愉快的记忆。”姚老师停顿了一下,弯弯的双眼快速地眨了眨,抿嘴轻轻一笑。 “应该是很不愉快的记忆,而且是对大部分同学。”郭老师大声说道。 刚说完,他自己就被吓一跳,脸一下就全红了。 我竟然这么流利地说出来了?还说这么大声? 同学们都惊住了,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不愉快的? 听这么漂亮的老师讲课,还能不愉快么?就算和以前一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一定也会做个春梦。 如果再让姚老师走过来敲一下脑袋,来个亲密接触,闻闻清香,岂不是更美? 谁能说不愉快呢? 姚老师也被郭老师的突然插嘴稍稍惊了一下,扭头朝他点点头,莞尔一笑。 “同学们也不必太担心,不会有什么,其实只是要公布这次测验的成绩……” “哇~啊~” 有几个调皮的同学听到这里,就开始嚎叫。 “那还是算了,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考过……” “这心理阴影面积太大了,我不想求啊……” …… 在一片哀嚎声中,两位老师各抱着一半试卷,发到每组第一排,再往后传。 拿到试卷的,看到自己的分数,都不说话。教室很快就安静下来。 杨元笑看着自己试卷上的分数,68分,这么低,应该是自己自上学以来的最低分。虽然已经知道自己考砸了,已经做了好几天心理建设,但是当最终看到这个分数,看到试卷上红的刺眼的一个个大叉,心里还是很难受。 这不要说考到全年级前三名,就算在班级里,也没机会进前三。 肯定又是让李向阳超过了。 可惜了那25块钱,让白文修叫李向阳去打游戏的钱算是白花了。 “还要不要念一遍成绩?”姚老师双手撑在讲台上,征求同学们的意见。 “姚老师,你还不如打我一巴掌呢……” “姚老师,你这么漂亮,不会这么残忍吧……” …… 姚老师笑了笑,甩了甩长发,沉吟片刻,说道:“那好,就念前五名吧,倒着念。被念到名字的,都站起来一下,让我们两个新来的认识一下啊。” “第五名,卢飞龙,62分;” “第四名,谢沐,65分;” “第三名,杨元笑,68分;” “第二名,李向阳,69分;” “第一名,白文修,76分!” “还有,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班的白文修同学是全年级第一名,李向阳是全年级第五名。” “老师,我举报白文修,他天天晚上翻墙出去打游戏、打台球,还去看录像,老师,我要举报白文修!” 大家转头看去,原来是王续才,在高举着右手,大喊大叫。 王续才本来是和白文波一个班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开学没多久,竟然转到9301班来了。白文修倒是在第一天进入一中校门时,看到他在篮球场上打球的时候,就从白文波那里知道了他的名字。 而且,就是因为看他打球耽误了一会儿,才被肖妍一球砸中脑袋,差点没命。 没人知道王续才是为什么调班的,他来了后和白文修住一个宿舍。不过,两人都是豪爽性格,很快就混成很好的哥们了,前段时间,也都一起翻墙出去打游戏、打台球。 王续才这次考了48分,人生污点啊。他是以毓红镇中学考进一中的,在读初中的时候,几乎每次都是考全镇第一名的。本来是他父母要他考中专,被他拒绝了,要读高中,考大学。 到了一中后,算是开眼界,长见识,很快就各种玩。晚上经常翻墙出去,白天上课就趴着睡觉,和白文修差不多。 只是,没想到,白文修竟然能考76分,他自己却只有48分,内心激动,就嚷嚷起来,当场实名举报。 郭老师刚好站在他这一组的前面,被他这么大声嚷嚷一下子惊住了,扭头看了看姚老师,红着脸,不知所措。 姚老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睁大眼睛看了王续才几秒钟,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刚站起来还来得及没坐下的白文修,又盯着王续才。 “你叫什么名字?举报白文修?” 姚老师的目光犀利,声音平静而威严,王续才愣了一下,但很快挺直了腰板,大声回答:“我叫王续才!我举报他晚上翻墙出去打游戏,影响学习风气!” 教室里顿时一片哗然,大家纷纷转头看向白文修,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和好奇。白文修倒是显得颇为淡定,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举报并不感到意外。 白文修心想,不就是看到他每次都是只给李向阳买铜板打游戏,却不带王续才一起玩吗? 其实,王续才的举报,不是因为之前白文修看不起他,只请李向阳那个干部子弟,而是因为看到他考了全年级第一名,成绩比自己还高那么多,心里很不平衡。 郭老师皱了皱眉,走到王续才面前,低声问道:“你有证据吗?这种事情可不是随便说的。” 王续才一愣,说道:“我跟他一起去的,亲眼所见,还要证据吗?” 姚老师莞尔一笑,但随即紧皱双眉,语气严肃:“那你们是共犯,你同时也举报自己,是吗?你知道如果查实,会怎么处分你们两个人吗?” 姚老师特意大声强调了“你们两个人”。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笑声。 “厉害,还举报别人?我看是你自己天天去吧?” “我半夜上厕所的时候,还碰到你偷偷跑出去呢。” “你和白文修不是好兄弟吗?怎么还举报他了?” “这人是不是神经病?” “有病赶紧治,快去人民医院吧。” “去兽医院更合适。” “是要找个兽医来骟了。” …… 王续才愣了愣,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处分?……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嗯,我也没啥证据,我只是觉得……觉得……” “觉得?觉得就能举报?我觉得你还杀人了呢。”郭老师这时已经缓过神来,看到这情形,内心明白了七七八八,接着王续才的话直接恨恨地说。 “好了,别闹了,你们都坐下吧。”姚老师心里明镜似的,别说雪峰一中,就算是和宝庆师专离得不远的宝庆一中,每天晚上,都有好多学生翻墙出去玩通宵不归的,但这种激情举报的行为,肯定是要打压的。 还是一个嫩娃娃,竟然就知道“实名举报”?这样的社会风气还得了? 看到王续才蔫了,她就及时叫停,不能再任由发展下去,第一堂课,不能出乱子了。 云湘婷轻轻捅了一下白文修后背。 白文修扭过头去,看到云湘婷朝他伸出的大拇指。他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肖妍正远远地朝这边张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内心也不禁默默给白文修竖了竖大拇指。 嗯,还要再多竖一会儿,最好是顶到你额头上。 真没想到他能考全校第一名,平时吊儿郎当,这段时间也没看他好好学习,每天上课基本都是趴在桌子上睡觉。王续才刚才说的情况,肯定是真的。 王续才也看到了云湘婷给白文修点赞,心里又一紧,刚想又站起来接着说啥,看到姚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就只好悻悻坐好。 同学们都安静下来,一场闹剧总算过去,姚老师开始讲解试卷,郭老师悄悄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密密汗珠。 同学们在哄笑、议论的时候,只有杨元笑一直默默不语,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身透凉透凉。 错了这么多,实在不应该啊,又没考过李向阳,还多了一个白文修,关键他还是遥遥领先。 遥遥领先,啥时候我才能体会到遥遥领先的感觉啊? 有些人的拼尽全力,不及一些人的毫不在意。 这世界真的是不公平的! 很快就下课了。 本来考得不好,心情很糟糕的同学们,被王续才刚才那么一闹腾,却都心情好了很多。两位实习老师刚走出教室,就有好几个同学站起来,模仿王续才刚才的动作,假声假气喊道:“老师,我要举报……” 惹来一阵哄堂大笑。 王续才狠狠地盯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侯国强走到白文修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睛眯眯地弯成两道细缝:“哥们,厉害啊。为我们班级争光了!谢老师肯定会感谢你的。” “哪里哪里,班长过奖了,不是我考得好,是同学们没考好而已呢。” 好些同学都围了过来。 “文修,别谦虚,实力啊,谁能不佩服?以后你要多教教我啊。”说话的是云家豪,他是体育特长生,国家二级短跑运动员,但文化课就差一些,特别崇拜那些学习成绩好的同学。他看了看自己试卷上那红红的31分,陡然对白文修万分崇拜起来。 “哈哈,多教教你?文修肯定会的,教你打游戏、打台球、看录像。”坐在旁边的符秋宏接茬道,引起一阵哄笑。 “你,你……”云家豪生气地看着他,双手用力拍了一下自己双腿,跺了一下脚,瞪了一眼符秋宏:“你瞎说啥?不理你了。”说完转身走了。 符秋宏和云家豪是初中同班同学,关系一直不错,他知道云家豪训练很能吃苦,就是文化成绩跟不上,那时候就没少帮他补文化课。 姚老师和郭老师走在回教研室的路上。 “那个王续才好有意思,竟然来这么一出。多亏你及时稳住局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大脑一片空白。真没想到第一次上讲台,就遇到这样的情况。希望以后不要再出现意外了,太吓人了。”郭老师紧走两步,跟上姚老师。 “呵呵,没啥。哪里没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我也只是随机应变,也不算处置好,后续可能还会有事呢。” “那我们还要不要告诉谢老师或者白老师?”郭老师听姚老师这么一说,心里忐忑。 “那不能告诉班主任,也别跟任何人说。否则,学生们会认为我们告密,比王续才的当众实名举报还恶劣呢。我们以后的工作就难了。” 郭老师想想也对,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算是我们教学生涯的第一课,正如你课前说的,给我们留下了深刻记忆,而且是不愉快的。” “这不挺有趣的吗?我还有一点点兴奋呢。”姚老师说道。 郭老师不再说话,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教研室门口了。姚老师突然停下来,扭头跟郭老师说道:“对了,最近天气不错,秋高气爽的,这里的自然环境也不错,比宝庆那边好多了,我想最近组织班上搞一次秋游。你看行不行?好好想想,回头我们再找谢老师一起商量一下。” 第46章 绕过清溪疑仙岛 姚老师推开门走进教研室的时候,谢继仁老师正坐在里面和几个年轻老师聊天。 “姚老师、郭老师,下课啦?辛苦!辛苦!”谢老师急忙站起来,走过来就要帮姚老师拿手里的教案。 “不用,不用,谢老师您客气啦。”姚老师一看满脸笑开花的谢老师这么热情,她不禁有点慌乱,赶紧躲了躲,绕过谢老师,小跑几步,找到自己的位置,把教案放下了。 谢老师一惊,已经抬起的手在空中晃了晃,顺势拍到后面进来的郭老师肩膀上:“郭老师,表现不错啊!感谢!感谢!” 郭老师不知所措,忙欠身点头,说道:“谢老师客气啦,怎么说感谢我啊?” “我们9301班这次语文测验成绩优异啊,”谢老师用力拍了拍郭老师,再环顾四周,看到好几个老师都在抬头往这边看,心里更得意了,“前五名,我们9301班有两个,前十名,我们9301班有五个,全年级一共6个班,你说是不是我们班最优秀?而且,第一名也在我们班上,76分,比第二名高7分,是唯一分数70分以上的呢。” 说完,又得意地笑了笑:“这当然要感谢你们两位啦。” 姚老师和郭老师一片懵逼,这是啥逻辑?我们昨天刚到,今天上第一节课,只是宣布了一下成绩,讲解了一下考卷,这考出好成绩的功劳,怎么我们也有份了?还要特意感谢?难道这不是白宗元老师的功劳么? 郭老师站在比他矮一个头的谢老师前面,满脸尬笑,不断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转头看向姚老师,满眼的求生欲。 姚老师心里也是乱的一批,不过谢老师说的也是实情,她也打心里为自己班上的好成绩感到高兴,虽然考分都不高,但是通过全面讲解,她是觉得这题目确实太难了,很有深度,这高一学生,能考及格就相当不错了,也许这就是省重点中学的风格吧,总要不断挑战自己。 她看到郭老师投来求救的眼神,轻轻一笑,说道:“谢老师,这成绩是学生们努力的结果,我们才刚来,哪敢贪天功为己功啊?还有,最主要的,是您教导有方,教学抓得好,您厥功至伟呢。您以后也要多指导指导我们。” 谢老师听了,心想:啥叫厥功至伟啊?不过,听起来就是夸奖的话,不禁一阵得意:“哪里,哪里,我不过是稍稍用了一点心而已。这不过是起步,以后会更好。” 在旁边听着的,除了几个实习老师,好些人早就知道谢老师是在演哪出了,都在用力忍着不笑出声。 白宗元老师无声地笑了笑,和谢老师共事这么多年,早就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懒得理会。他扶了扶眼镜,继续埋头看教案。他这段时间把教学都交给实习老师了,自己用心帮帮年轻老师,做些指导,远离纷争,挺好的。 “谢老师,刚好我们想找你商量一点事呢。”姚老师想起秋游的事来,就把谢老师叫到隔壁小房间。小房间暂时没有安排人办公,就成了大家常用的小会议室或会客室。 谢老师听姚老师说完想法,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好的,你们的想法很全面了,我支持,你们按要求报备就行。不过,我就提一点建议:注意安全。我们这地方山多水多,现在天气还不冷,里面要注意别有人偷偷下河游泳。” 不愧是负责学校安保的,谢老师在安全方面还是很有责任和经验的。 晚自习的时候,带课的12个实习老师,结伴去教室巡查,顺便和班委再熟悉一下。 实习老师走到教室门的时候,卜小燕和肖妍手挽手,正上完厕所往教室走。她眼睛突然一亮,心跳也突然漏了半拍,用力把肖妍的手紧紧挽住,站在那里不动了。 肖妍被她猛地拉住,差点摔倒,疑惑地看了一眼卜小燕,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原来她正紧紧盯着前面不远处那个帅气的实习老师。今天中午的时候,肖妍就听卜小燕说了,有个实习老师特别帅气,让她着迷,那时候,肖妍还笑话她没羞没臊的,肯定是发春了。看这情形,那个刚走进9302班的实习老师应该就是卜小燕说的那个大帅哥了。 不过,在肖妍看来,那人是比一般人帅气点。但和学校的男生相比,帅的主要体现只是个子高一些,长的成熟一些,穿的更好一些而已。 看着卜小燕花痴的样子,肖妍轻轻拉了一把:“那赶紧跟上去认识一下呗。” “不行,我又不追他,只是喜欢他帅而已。我可没你想的那样轻浮呢。” 可是,当她们从9302班的窗户外经过时,卜小燕还是频繁地转头朝教室里面张望。 姚老师和郭老师两人在教室里慢慢转圈。同学们都坐直了身形,认真学习,不时有人轻声叫住姚老师,问她一些今天课上讲的试题。 一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姚老师有点口干舌燥,虽然都是低声和学生讲解。可就是没有人问郭老师任何问题,他只好无聊地慢慢转圈,最后站在后排的窗户边,呆呆地看着外面的河渠。 姚老师看了看时间,离下晚自习只有十来分钟了,她朝郭老师招招手,两人一起走上讲台。 “同学们,快下课了,大家停一停,占用一点点时间,宣布一件事。”姚老师轻轻拍拍手,大声说道。 “最近天气这么好,秋高气爽,我和郭老师商量好了,想这周末组织一次秋游,大家觉得如何?想去哪里?” “好!太好了!” “我现在就想去……” “去爬雪峰山!” “去半江水库!” “去崀山!” …… “感谢姚老师!” …… 甚至有人开始兴奋地拍桌子了。 郭老师摇摇头,耸耸肩,怎么就只是感谢姚老师呢?果然是美女受欢迎,我这是不适合当老师吗? 大家七嘴八舌,激动地大呼小叫。侯国强看到这情况,赶紧站起来,拍拍手,说道:“大家别闹,安静!安静!听姚老师和郭老师具体说说安排。” 同学们很快安静下来,姚老师笑了笑,说道:“我在来这里之前,就提前做了功课。雪峰县的旅游文化丰富独特,有很多值得去的地方。我是力争走遍雪峰县美景,尝遍雪峰县美食,不辜负这段实习时间呢。” “说得好!”同学们一阵欢呼! “你也不能辜负我呢!姚老师。”原来是王续才在大声怪叫。 同学们一阵哄笑。 “那当然了,我不会辜负我们任何一位同学的。”姚老师甩甩头,脸上泛起红晕。 “这次出游,我想就去那边,”姚老师伸手指着窗外,“飞龙洲,这么好的地方,就隔一条河,怎么能不第一时间去考察一下呢?” 能去别的地方吗?我都去过好多次了。 “我爷爷就曾经住那上面呢,没啥好玩的。” “我可还没去过!我一直想去呢。” …… 意见不统一,家在县城的学生都是去过的,好些人早就觉得没啥意思,自然会反对了。 侯国强皱了皱眉,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大声说道:“别闹了,就按姚老师说的,就去回龙洲,这周末。不想去的可以请假。” 一锤定音,几家欢乐几家愁。 然后,就是说具体安排。 姚老师确实是提前做过功课的,各方面都想的很周到了,除了侯国强插话提了几点想法,其他人都没说什么,郭老师也是全程没说话。 就这么定了,这周日去回龙洲。 哦,对了,那时候,每周还是单休,只有周日放假,周六是不休息的。 白文修也是一直安静地看着,他对这些集体活动一向没有兴趣,在荣光中学读初中的时候,学校也组织过活动,各种要求,很没劲。真正玩的开心的,还是那次同学们自发组织的探险活动。十几个同学悄悄从家里带来手电、蜡烛,放学后悄悄钻到离学校不远老祖山里,爬进那个叫“死人洞”的山洞里面。据说是清朝时候,哥老会的一些主要骨干被政府军赶到洞里,最后都死在里面了。就被叫做“死人洞。” 不过,回龙洲应该还是不错的,确实值得一去。 虽然只有一河之隔,白文修也早就听说过回龙洲的盛名,但是毕竟没有录像、电游和台球等具有吸引力,还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 这次老师组织活动,去一趟其实挺好的。 周日很快就到了。 白文波听说9301班要去回龙洲玩,就早早跑过来,要白文修带他一起去。文修问他是不是惦记着卜小燕?白文波给他肩膀上打了一拳:“我才不惦记她呢,我是惦记你。这休假了,你不陪我去打台球,只好跟着你们去混混了哦。” 白文修白了他一眼,死鸭子就只有嘴硬。 “那怎么贿赂我?请我出去吃早餐?” “行行行,走吧。养狗也是要几根骨头的,不能总是大便,是吗?” 两人走出101宿舍,来到楼门外,白文修看到一位身着紧身灰色套装短裙的美女,小心翼翼地走在楼前的水泥路面上。 应该是设计师考虑不当,紧连着楼前的排水沟,设计了这条水泥路,从东侧的楼门口走到西侧的洗手间。但设计师肯定没想到,宿舍楼投入使用后,学生们都是从楼道直接往下面倒水,还有倒剩饭的,整条路都成了垃圾场,清洁工隔一天就要费劲清理一遍。经常听到清洁工在大声叫骂:“哪个鬼崽子往下倒水啊?把我一身全浇湿了!你给我出来!” 当然是不会有人出来,早就是探一下头,快速缩回去了,跑进宿舍,跳着脚说:“坏了,坏了,一盆洗脚水,浇人身上了。” 已经有好几个同学站在楼门口,默默地看着已经走到半途的背影,崭新的白色旅游鞋轻轻踩在湿滑的水泥路面上,路上不时还有一堆堆饭菜。 白文修觉得那背影好熟悉,仔细一看,竟然是姚老师。没错,就是她。他本想喊她走回来,但看到她已经走到快一半了,如果就这么一喊,那还要耽误时间了。 就让她走过去吧,白文修心里默默祈祷不要突然有一盆洗脸水或洗脚水腾空而下,让姚老师湿了全身。那今天的秋游说不定就要受影响了。 姚老师小心翼翼的迈着碎步,被短裙紧紧包着的臀部有力的摆动着。天随人愿,今天是周日,大多数人还在床上睡懒觉呢,直到她快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在离她十米左右的地方,哗地砸下一盆水。 离得不近,但也让姚老师吓的不轻,忙小跑几步,跨到洗手间门口的小道上。 白文修和几个正紧张观望的同学都一起哈哈大笑,转身赶紧走了,不能让姚老师看到,否则会怪我不提醒,就在一旁看把戏呢。 白文修带着白文波,径直穿过校门外的国道,走进对面的乡村餐厅。这是附近最高端的餐厅了。在这里开了好多年,暑假期间刚重新装修了,看来老板是挣大钱了。 有机会宰白石村“村二代”,那还能不去乡村餐厅? 雪峰一中的富豪,都常光顾这里,不仅仅是有排面、味道好,关键是店老板的大闺女还长得漂亮,年方二八,出落得楚楚动人。 白文修和白文波吃了早餐后,就来到集合地点——校门口旁边的篮球场。 同学们还没到齐。 除了李向阳,侯国强带着其他几个班委,早早就来了,正围着姚老师和郭老师,在讨论着什么。 李向阳这次虽然考了第三名,表面没什么,但心里还是不太爽,主要是第一名竟然是天天叫自己去打游戏的白文修。 肖妍、王续才,还有另外几个人在篮球场上打球。白文修就拉着白文波走到篮球场边上站着观战,他还不怎么会打球,没人愿意带他玩。 同学们陆陆续续到齐了,侯国强招呼大家开始出发。 从校门往左拐,很快就到了粮食局围墙下的小巷,白文修来一中报到那天和张敏在这里吃了一碗面,味道太正点了,后来他又去了好几次。 穿过小巷,就看到平江,入秋后的平江,水浅了很多,露出一堆堆鹅卵石,点缀着好些长满绿草的小沙洲。几只白鹭在悠闲地滑翔,身姿舒展,偶尔停驻在石上,低头梳理着羽毛,还时不时嘎嘎大叫几声,与文昌塔塔顶上的白鹭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相互打招呼。 平江对岸就是飞龙洲,景色宜人,绿树参天,碧水环绕,仿佛一幅静谧的山水画卷。洲上绿树成荫,柳树和杨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低语着秋天的故事。早上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宁静。 远处,一座古桥横跨两岸,桥上行人稀少,显得格外宁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与河水散发出的清新气息交织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沿着河岸慢慢往下走,脚下的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回响,仿佛在诉说着悠久的历史。西侧的漫水坝坝头,几个妇女正在一边洗衣服,一边说笑,为这秋日的平江增添了几分生机。 “绕过清溪疑仙岛,”白文修不由得感叹道,“方以智诚不我欺也!” 之前真不该总是沉迷在录像、台球、游戏和小说中,这近在咫尺的美景,竟然错过了这么久! 侯国强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他在一中读初中的时候,就经常去飞龙洲玩,特别是初三的下学期,他经常和同班的谢莹去那里一起读书。谢莹是他们班的班花,后来考上宝庆卫校,没有继续读高中。她去报到上学的前一天晚上,侯国强在许德华等几位同学的怂恿下,把谢莹叫出来,就在对面洲头的那棵柳树下,相拥无言,静静地待了一个多小时。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记忆。”又一次即将登上这个美丽的小岛,侯国强内心感叹道。 第47章 飞龙洲,我来了! 侯国强在前面带路,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从河滩走向飞龙洲。 飞龙洲,我来了! 初秋的河滩,水浅浅的,那些原本散乱的鹅卵石,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出了一条清晰的小路。在河中央的地方,小路有几处被流水切断,几个胆小的女生,在身后多次催促后,才尖叫着用力跳过去。好些穿着凉拖鞋的男生,已经远远地四散在河道里,开心地翻石头找小鱼小虾。 姚老师和郭老师带着一批女生爬上洲头,歇了会儿,大声召集大家上岸。 侯国强用心地再次清点了一下人数,可不能有走丢的,回去会被谢老师骂的。昨天晚上,谢老师还是不放心,悄悄把侯国强叫出去,特意嘱托了他要特别注意安全。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沿着河岸嬉闹,带着相机的三个同学最受欢迎,好些人围着,希望能照一张照片。那时候有相机的人家非常少,能去街上的照相馆照个相的都是隆重的事。而且还是胶卷相机,不能实时看到照片,要冲洗出来才能看到,成本比较高。 白文波小心翼翼地跟着,不时凑近卜小燕搭讪几句,只是卜小燕都是冷冷地回应。他是外班的,好些同学不认识他,看到这种情况,好多男生睁大眼睛怒视警告他。 不过白文波倒不是吓大的,对这些只敢怒不敢言的警告,根本不放在眼里,他都会瞪回去。 就算是有敢言的,他也不心虚,不就是泡你们班一个妞么?有本事你也泡啊?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王续才盯上他了。 王续才本来是和白文波同一个班的,开学后将近一个月才转到9301班的,目的和手段均未知。他刚到9301班没多久,就以一身腱子肉和彪悍的性格,吸引了一批小弟,俨然已经是一霸。 他今天一早见到白文波跟着,就很热心地跑过去拍了拍白文波的肩膀,聊了几句。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觉察到不对劲了。 这小子竟然不断去搭讪卜小燕?虽然卜小燕并不是自己的菜,他自己定好的目标另有其人,但是也不能任由外班的来泡啊。这是事关荣誉的事,一定要及时阻止。 于是,王续才狠狠瞪了几次白文波。但是,白文波还以为又是跟他打招呼呢,每次都是回以莞尔一笑。 几个小弟看到这情形,都失望朝王续才撇撇嘴,摇摇头。 该出手时就出手!王续才只用了半秒的时间就下定了决心,就像他决心举报白文修一样。 当白文波借着躲避脚边荆棘的机会,再一次悄然往卜小燕身上轻轻靠了靠的时候,跟在他身后多时的王续才猛地伸手,张开五指,使出一招“九阴白骨爪”,狠狠地扣在白文波头上,然后一声大喝,瞬间就把白文波扯倒在十多公分高的荆棘丛中。 白文波猝不及防,双膝稍稍一屈,只来得及双手举起护着脑袋,避免脸被扎伤,整个人已经倒在荆棘丛中。 入秋的荆棘已经掉了不少叶子,大大小小的尖刺倒是最硬的时候,扎在白文波身上,疼得他一阵哀嚎。 旁边的人都吓着了。卜小燕尖叫一声,捂住双眼。 大家纷纷围过来。 姚老师正和云湘婷走在队伍最后面,悄悄地聊着什么,看到前面突然闹起来,她赶紧跑上前,挤进人群。 这时,白文波已经艰难地站起来了,还在骂骂咧咧,衣服破了好几个洞,露出正在流血的伤口,一边裤子被撕开了,露出来一大块内裤。这家伙竟然穿条红绿相间的花内裤! 这一套行头,可是他父亲——白石村首富——在开学的时候,在供销大厦最高层给他买的,可不便宜。 姚老师看这人是摔到荆棘里面去了,有点担心,又有点想笑。 她看着这人有点陌生,好像不是自己班上的。虽然刚来没到一个礼拜,但是班上的学生,她基本都能叫上姓名的了。 “谁他妈的把我推倒的?”白文波怒目圆睁,环顾四周。 看到姚老师,他忙说:“你是老师吧,我刚被推倒了,你看该怎么办吧。” “你不是我们班的吧?是哪个班的?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又怎么样?凭什么要告诉你我是哪个班的?不许我来游飞龙洲啊?” 王续才这时和几个小弟在旁边偷偷笑,一个小弟朝他悄悄竖了竖大拇指。 “他是9306班的,叫白文波,我认识他,“王续才大声叫道,”哈哈,你这是自己走路不老实,活该!” 白文波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不是你丫的下的毒手?” 这时,白文修和刘俊逸挤了进来。 他们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来飞龙洲,倍感新奇,刚才一直走在队伍最前面,边走边聊天。早上狠狠宰了村二代白文波一顿,吃了一碗米粉,加了一个煎鸡蛋,还吃了一屉包子,实在吃不下了。把他带过来就完成任务了,其他的就要看他自己的表现和造化了。 白文修和刘俊逸挤进去,看到白文波的样子,吓了一跳,听到他说是王续才下的毒手,又想起王续才前几天还实名举报过自己,白文修一步都没停,直接冲上去,一言不发,抬手给王续才头上一记勾拳,顺势用膝盖狠狠顶上他的小腹。 王续才比白文修高半个头,块头也大很多,但是他的注意力都在白文波身上,被白文修猛然来这么一下,来不及招架就觉得脑袋轰的一声,接着小腹一阵剧痛,不由得蹲了下去,痛得大喊“哎呦!哎呦!” 王续才身后的两个小弟也吓懵了。 刘俊逸紧跟在白文修身后进来的,看到白文修动手了,他也紧紧跟上,朝刚蹲下的王续才狠狠踹了一脚。 王续才痛苦地倒在地上,仰头朝后面两个小弟喊道:“你们傻啦?” 两个小弟一惊,反应过来,扑了过来。 白文波一看文修他俩替自己出头了,自己哪里还能看着,也顾不得身上火辣辣疼了,大叫着冲了上来。 这一下就热闹了,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一共六个人,一边三个,已经干了几个回合。 只听到大叫声、衣服撕开的噗噗声、肌肉撞击的砰砰声…… 看到这情形,王续才顾不上小腹疼痛,深吸一口气,快速翻身爬起来,刚好看到白文修在和他一个小弟在对打,后背朝着他,他心里一横,低头抓起旁边的一块大石头,狠狠朝白文修脑袋砸去。 啊!旁边的几个女生大声尖叫,这要出人命了,吓得捂上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闪过,王续才又瘫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动弹不得。 原来是肖妍出手了,她一直站在卜小燕身边,她是看到王续才偷袭白文波的,只是没来得及制止。她还没来得及跟姚老师说是王续才干的坏事,场面已经失控了。看到眼前的打斗,她也是惊住了,但很快冷静下来,心里暗暗喊道:打得好,狠狠打!并往中心挪了挪步,刚好看到王续才抓起石头偷袭白文修,她狠狠一脚就踢向他的小腹。 可怜的王续才,刚才被白文修一记膝盖撞得腹部一阵翻滚,这没隔两分钟,又被肖妍狠狠地踢了一脚。刚好肖妍今天穿了一双旅游鞋,发力又狠,痛得王续才惨叫一声,松开手上的石头,捂着肚子,瘫倒在地上,蜷成一团,痛得脸上冒冷汗,动弹不得,扭头恶狠狠地盯着肖妍。 姚老师这时反应过来了,跑上来一手抓一个,挡在中间,大声呵斥。 几个人悻悻地停下手,都还指着对方在骂。 白文波听到背后的动静,转身看到王续才躺在地上,肖妍怒气冲冲地站在旁边,一下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郭老师和侯国强也跑过来了,一人抱一个,大叫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其他男同学也都一拥而上,把打架的几个人远远的分开。 战况:白文波一身豪华夏装报废,再加手臂上几道抓痕;白文修脸上两道抓痕,腿上两处淤青;刘俊逸踢飞一只拖鞋,没再找到,手上掉了两块皮,脑袋被砸出一个包;王续才的那两个小弟也差不多,挨了好几处伤。最惨的是王续才,躺地上休息半个多小时,才在几个小弟的搀扶下,提前回学校了。 白文波也回去了。 姚老师不放心,怕他们又打起来,就让郭老师陪着他们一起回去。 总算消停了。 经过这一闹,好些同学不禁觉得好兴奋,几个男同学还不停地模仿刚才那些人的动作,特别是肖妍那一记漂亮的飞踢,简直不能太帅了。 肖妍,那个平日里总是带着微笑,看似柔弱的女孩,竟然还有这不为人知的一面,那反应速度,那流畅有力的一记飞踢,那那坚定的眼神,一招制敌。 姚老师看大家的兴致还挺高,就带着大家继续往前走。 卜小燕紧紧地挽着肖妍,走了好一阵子,还是紧张的心怦怦跳,想想真是后怕,这事真要追究起来,她脱不了干系。 “肖妍,真的要感谢你。王续才那猛子,真的太狠了,要不是你,白文修肯定脑袋开瓢了,没死也会躺医院去了。” “都太冲动了,都自以为有点蛮力,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 “你是不是会武功啊?刚才那一脚踢得好帅哦。” “会那么一点点,我外婆教我的。她是新化那边的武术世家。跟着亲戚逃荒到我们这里,后来嫁给我外公的,谁也不知道她会武功。我外公还经常在家里耍威风。后来,有一天晚上,外公洗完澡后,又要外婆给他倒洗澡水,外婆就用一只手端着一大脚盆的水,估计有六七十斤,她很轻松地从屋里走出去一百多米,把水倒到门后的小水沟里。把外公吓得不轻,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敢在外婆面前耍威风了。” “那么厉害啊!那她会哪些武术?哪个宗派的啊?新化是武术之乡,有很多宗派呢。”卜小燕一听可激动了。 “谁也不知道,外婆从不说这些。不过,我听我妈说过。有一次我外公在干鱼塘的时候,来了几个自称买鱼的,塘里的水还没放干,他们就走进去,拿着棍子,照着大鱼的脑袋就打,然后就要以死鱼的价格买鱼。外公急得哭。” “那没人管吗?村里那么多男人呢?” “那几个人凶神恶煞的样子,没人敢靠近,只是站在岸上往他们扔石头。可是他们身手矫捷,根本砸不到他们,甚至连水花都被他们躲过去了,肯定是练家子。谁还敢惹?” “那就是遇到大麻烦了,一塘鱼就被他们这样全打死了,还能卖几个钱?” “是啊,太过分。不过,外婆在家里听到这个消息,就随手拿了一根扁担,赶过来了。她才跑到岸边,就用扁担打了水,激起的水一下把正在旁边砸鱼的一个人的全身都湿透了,根本没法躲。” “那些人一看,这是遇到高手了,也就老实了,赶紧上岸,想溜走。外婆用扁担往地上一敲,那力度就把他们镇住了,只好按外婆的要求,付了鱼钱,而且是按活鱼的价格,然后才让他们走了。” “厉害!厉害!一个女人镇住了好几个男人,而且是武林高手。对了,你是不是得了外婆的真传?比她还厉害?” “外婆她父母叔伯都是武功很厉害的,但是都没得好死,她就坚持不让家里人练武,也不收徒弟。只是我小时候身体太差,经常生病,外婆就教我站桩、练气,强身健体,不教我拳法和棍法。外婆说了,武功有什么用?再厉害的武功,都抵不住一把枪。” 肖妍和卜小燕手挽着手,一边走一边聊。看到卜小燕心情已经平静了,肖妍忍不住问道:“你没看出来白文波喜欢你?今天他肯定是特意跟过来找你的。你喜欢他吗?” “我也不是没看出来。只是还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他人不错,看着也很有钱的样子,可是总觉得还是缺一点点那样的感觉。等等再看吧,或许我是喜欢他的。” 肖妍看她的样子,也不再说啥,心里想着,人家今天可是为了你打了一架,挨了打,一身衣服破了,而且,如果被学校老师知道了,说不定还要背个处分。你竟然就像跟自己没任何关系一样? 还有,王续才那个混账,今天是结梁子了,以后肯定会找机会报复我的,还有白文修。 这么多人牵扯进去了,你就没一点点内疚吗?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往前走,欣赏飞龙洲上的美景。 像肖妍这样的家在城关镇的,从小就在这里玩,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了,今天纯粹是要支持班级集体活动才来的。 侯国强、符秋宏等在一中读过初中的,也是经常来的。 只有像白文修、白文波、卜小燕他们这些从其他乡镇初中考进来的,好些是第一次来飞龙洲,兴致盎然。 尤其是姚老师和郭老师,被这里的美景陶醉了。 这里有不少参天古树,叶繁枝茂,仿佛是岁月的见证者,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林间小道曲折蜿蜒,像是大地的脉络,引领着探索者深入这片秘境。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小鸟在林中欢快地歌唱,它们的歌声清脆悦耳,仿佛在为这片宁静的土地增添一抹生机。不知名的昆虫在路边草丛和荆棘丛中低吟,它们的歌声与小鸟的鸣叫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大自然的交响乐。 偶尔碰到一些游人,他们和9301班的同学一样,或是奔跑在林间小道上,感受大自然的清新与活力;或是驻足拍照,试图捕捉这片美景的每一个瞬间。为这片静谧的土地增添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但并未打扰到大自然的和谐与宁静。 飞龙洲,是大自然赋予我们的礼物,它让我们在繁忙的生活中找到一片宁静的净土,让我们在喧嚣的世界中听到大自然的呼唤。在这里,每一棵古树、每一条小道、每一声鸟鸣,都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温柔诉说。 第48章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绕过清溪疑仙岛,人从何处问苍天。 明代大学者方以智如此赞美飞龙洲。 仙岛上古树参天,众多鸟类栖息其中,景观独特,又有雪峰县最高学府——雪峰一中的少男少女常来游览观光,更增添了不少文化意境。 姚老师和郭老师带着同学们,饶有兴致地边走边聊,走到一块靠近河边的青草地的时候,几个调皮的男同学惬意地扑倒在草地上,或翻滚、或佯睡,惹来一片哈哈大笑。 “这风景真好,我们就在这里坐会儿,刚好休息休息。”郭老师提议。 同学们纷纷响应,都在草地上玩耍起来。 文娱委员李紫萍见状,就号召大家唱唱歌。她带头唱了一首《大约在冬季》,迎来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好几个男生的尖叫声、口哨声。 “每个人都要来一首!”李紫萍唱完后,再次大声喊道。 同学们安静下来了,相互看着,谁也不主动。 确实,这场合,不是社牛,谁会主动唱歌啊? 何况在这么偏僻的县城里,黑白电视出现没几年,随身听还是奢侈品,会唱歌的没多少。 更何况才在一起两三个月,好些人相互之间还不知道名字呢。实习老师也才来了几天,也是不熟悉。 郭老师微微一笑,从口袋里用力掏了掏,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一看,竟然是一份学生名单,他为了早日熟悉同学们,随身携带这名单,没事就拿出来看看。 “还没人主动,那我就点名了,点到谁,必须最少唱一首,多多益善!” 平日里调低得有些腼腆羞涩的郭老师,现在却活跃起来,看来他对唱歌挺感兴趣。 看到同学们依然没有人主动,于是,郭老师就开始点名了。 “刘邦平!”郭老师随机叫一个名字。 没人应声,也没人站起来。 “刘邦平!来一首!”郭老师提高嗓音,大声喊道。 还是没人。 “刘邦平没来。他在学校学习呢,他从不浪费学习时间的。”一个同学大声喊道。 浪费学习时间,呵呵,郭老师内心苦笑一声,又扫了一眼名单,再次念了一个名字,还是没来。 接连点了四个人,竟然都是没来的。 同学们大笑起来,气氛由安静压抑,变得热闹起来。 这是怎么了?这么巧?郭老师头上不由得渗出细细汗珠。 这人数不少啊,看来这里有不少是外班的啊,姚老师看出一点端倪来,这班里几个美女,还是挺有号召力的,这往后要注意点了。 “白文修!” 文修正在哈哈大笑,突然张着嘴戛然而止,竟然被点名了。 他的脸立刻从春光灿烂,变成阴云密布,蔫了,秒变! 同学们也停下笑声,齐刷刷看向他。 前几天语文考试一不小心考了全校第一名,班上的同学都认识他了。这会倒要看看他唱歌咋样。 不会吧,这场面,会要了命的。白文修内心在挣扎。 他慢慢地弓着腰站起来。 终于点到一个,郭老师如释重负,悄悄擦了一把汗。 “我,我,我不会唱歌……”白文修傻傻地杵在那里,轻声说道。 他脑海里面,已经满是小学四年级那次唱歌比赛的场景。 那次,白文修被班主任指定为领队,一共六个人,代表学校去学区参加歌咏比赛,选唱的是《一无所有》,由学校黄校长拉二胡伴奏。黄校长以前是村里文艺宣传队的二胡手,还是远近有名的礼生。 在比赛之前,黄校长在放学后,留下唱歌小队一起练习了几次,效果不错。 白文修他们到了比赛台上,随着黄校长的二胡声流出,同学们开始整齐划一地边唱边跳,激情演绎《一无所有》。 突然,会场里一阵哄堂大笑。 原来是白文修的裤子掉下来了。 里面竟然没穿内裤。 这倒不奇怪,那时候的农村,有些读小学六年级的男孩,还经常光着屁股在田野里玩耍。 有时候,还有贪吃的蚂蟥悄悄爬到小孩的屁股上,甚至鸡鸡上吸血。 但这在大会堂的舞台上,突然掉下裤子,露出晒得黑黢黢的屁股和双腿,还是惹来一阵惊叹和大笑。 白文修赶紧停下,提起裤子,都不敢看台下一眼,急急跑回后台。 黄校长还在闭着眼,摇头摆尾地拉着伴奏…… 这一幕,后来就经常出现在白文修的梦里。 “怎么可能不会唱歌?”李紫萍在旁边大声说道,把白文修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她刚才也在担心。是她提议的唱歌,竟然没人响应,冷场了,这在老师面前,是有点不合适呢,显得她这个文娱委员工作能力不行。 终于逮着你了,怎么可能放过?否则,后面再有被点名的,肯定会学样。李紫萍心想,于是,她站起来,大声说:“白文修同学,来一首!来一首!” “来一首!来一首!”同学们跟着起哄。 白文修朝姚老师看去,满眼的求生欲。 姚老师弯着双眼笑了笑,也拍拍手,跟着说道:“来一首!” 他只好又看向郭老师,双手一摊:“我真的不会唱歌。” 刚才打架,郭老师是看的清清楚楚的,虽然是王续才不地道,偷袭了白文波,但如果没有白文修冲进去大打出手,也不会把事情闹大,虽然姚老师及时把事情处理好了,一直没批评白文修,但是郭老师心里对白文修是很不满的。 你刚才不是很威风么?郭老师心想,怎么现在就蔫了? “过分谦虚就是骄傲,”郭老师大声说,“你不能瞧不起我们啊,随便唱一首都行。” “来一首!来一首!加油!加油!”同学们接着起哄,“真是瞧不起我们啊?” 看着白文修窘迫地站在那里,郭老师内心不禁有一丝快意。 “好了,好了,要不这样,”郭老师说道,“我点一首歌,你一定会唱的,如果还肯唱,那肯定就是瞧不起大家了。” 同学们安静下来,等郭老师点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郭老师唱道。 “哈哈,好!加油!白文修,加油!”同学们起哄得更热烈了。 果然,郭老师说得对,这歌,白文修肯定能唱。 不过,肖妍总觉得站在人群边上的白文修和平时不一样,不太对劲。 姚老师摇摇头,微微苦笑,跟着大家鼓掌。 “安静!安静!”郭老师双手往下压了压,“文修同学,开始唱!” 白文修直直地看着郭老师,缓缓站直了身形…… 第49章 尹老师的背影 少年的心情,就像过山车,刚从低谷滑下,转眼又冲上云霄,活力四射,仿佛自带弹簧,随时准备弹跳回巅峰。 没有什么烦心事,不是闭一下眼再睁开眼就会过去的,如果有,那就再闭一下眼。 刚经历了痛苦纠结的第一次飞龙洲之旅,第二天一大早,白文修就又满血复活了,从硬邦邦的床板上一跃而起。 “砰!” 惊得上铺的杨元笑一下从睡梦中清醒了,探头往下一看。 白文修正抱着头蹲在地上,原来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响,是他的头撞在上铺上。 杨元笑为他心疼了一秒。 还好没破皮,只是起了个大包,在杨元笑的记忆中,这样的场景有三五回了。 不过,他还会看到更多回。 这刚冲上云霄的心情,瞬间又滑到谷底,真的是坐上过山车了。 白文修待内心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了,才慢慢往前挪步,确信没有撞成痴呆后,他狠狠地朝床腿踢了一脚:NND,还吃生啊?不认识你主人啊? 脚上一阵痛,迅速传到头上。 脑袋上的疼似乎好了很多。这招管用。 直到早上上课的时候,白文修的头上和脚上,还依然隐隐作痛。 这让他有了不好好听讲的理由。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堂课下课。这堂课是化学课,白文修最不喜欢的课程之一,不过,化学老师尹六莲人不错,性格好,不管和谁说话,总是笑盈盈的,如同温暖的春日,温暖而明媚,讲课的声音温柔如水,每个字都像是她精心挑选的珍珠,节奏分明地轻轻落在学生的心田。她不仅教授知识,更像是学生们的朋友,用她的温柔和智慧,引导他们走向知识和人生的海洋。 每当她走过教室的走廊,学生们都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目送她消瘦优雅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敬仰和喜爱。 光光这学生文明目送的礼遇,就已经超越了99%的老师。 而且那99%的老师里面,有90%的老师获得的,是深深藏在学生目光里的咒骂。 虽然她才给9301班上了两个多月的课,大部分的学生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不过,就算是教到高三毕业的那些同学,她也是有好多叫不出姓名来。 但这并不妨碍她经常在课堂上,动情地诉说她的人生感悟,说到动情处,她自己憋不住已是泪眼婆娑,嘘唏不已。 同学们安静地听着,就算是总是趴在桌子上打鼾的王继才,每到这个时候,也是正襟端坐,深受感动。 今天这节课,尹老师又一次讲到她的人生,再次用泪水征服了大家。不出意外,为了完成教学任务,拖堂了。 这样的拖堂,从未引起同学们的不满。 只是,白文修憋得小腹部难受,双腿紧紧夹着,脸上努力保持着平静,但内心早已波涛汹涌。他的膀胱像是一个即将爆炸的气球,每一秒都在膨胀。他试图通过深呼吸来缓解这种紧迫感,但效果甚微。 “白文修,你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啊,是不是看到老师想坏事了?”同桌符秋宏低声问道,脸上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白文修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闭嘴,我只是有点...有点...”他脑海里刚刚冒出“尿急”这两个字,就意识到那股力量更加强烈。他痛苦地瞪了一眼符秋宏,不再说话。 “有点什么?”杨元笑继续追问,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调侃的机会。 “有点...有点更想听尹老师的人生感悟!”白文修急中生智,随口编了个理由。 尹老师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转过头来,温柔地笑了笑:“白文修同学,你真是我的好学生。” 白文修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却在呐喊:“老师,您快点结束吧,我快憋不住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白文修感觉自己的膀胱已经到了极限。他开始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试图找到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也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 终于,尹老师结束了她的演讲,宣布下课。白文修几乎是跳了起来,冲向教室门口。但就在他即将跨出教室的那一刻,尹老师突然叫住了他:“白文修,你留一下,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谈谈。” 白文修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勉强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师,我...我...” “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尹老师关切地问道。 “是...是的,老师,我...我真的很急!”白文修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 尹老师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抿嘴一笑,说道:“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快去吧,我们下次再谈。” 白文修如获大赦,来不及看一眼尹老师的背影,几乎是飞奔向厕所。当他终于释放出那股憋了许久的压力时,他感觉自己仿佛重获新生,浑身舒畅。 学校的厕所是暑假刚刚改造过的,新安装了冲水系统,彻底告别了人工冲水的旱厕。同学们上厕所的时候,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大便砸在别人大便上面的威风了,不过也不用担心越垒越高的大便堆会碰上自己的屁股。 男厕小便槽是新修的,长长的,五米左右,铺满白色的瓷砖,尽头的墙上,挂着一个白色的冲水桶,隔几分钟,就会“哗”的一声,冲出一波激流,把小便池冲的干干净净。 只是冲水系统施工质量堪忧,用了还没到半年,就经常不能自动关上,一直是长流水,哗哗哗地流不停,让校长很是心疼,几次开教务会的时候,他都不得不借机强调,让每个老师上厕所的时候,要关注一下,及时把长流水合一下闸,也要发动学生,特别是班委会委员,让每个人都能真心关心学校的一草一木,一水一土,学校才能发展得越来越好。 “勿以善小而不为”,校长每次都是以这句话结尾,然后才开始说教学的事。 只是,厕所里的长流水,依然如故。 好几次有学生看到,校长在用力地关男厕所小便槽的冲水马桶的阀门,满脸憋得通红。 突然减少了不小比例的体重,同时带走了大量的热量,白文修感觉到有点虚脱,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他赶紧靠在墙上,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那么多水了!” 定定神,白文修刚想从小便槽上下来,感觉身边有个熟悉的人影站定,熟练地开始小便,他轻轻扭头一看。 原来是郭老师,嗯,他那东西还挺小,软趴趴的。 第50章 “你婆娘真俊啊!” 郭老师也发现了白文修,赶紧用力,加快速度,很快就抖了抖,解决问题,拉上拉链,转头问道:“怎么啦?白文修,怎么晕了?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医务室?”又伸手扶着他。 医务室?我可不想再见到那个校医,上次脑袋被肖妍用篮球砸了,去一趟医务室,被她啰里啰嗦地烦死了。 不过,我好像不用去医务室啊,我又没病,没啥不舒服。 “我舒服着呢,”白文修赶紧跟郭老师说,“挺舒服的,不用去医务室。” 刚说完,好像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只好尴尬地笑笑。 还好,郭老师在着急地关心,没听出白文修话里的尴尬,但还是不放心的扶着他走出厕所,让他站在厕所阳台上休息会儿。 因为厕所里面的味道确实有点难闻。 浓浓的氮氨味道,熏得生于斯长于斯的苍蝇都纷纷逃离家园,只剩下一些顽固分子还在坚守,怪不得郭老师担心白文修晕了呢。 白文修尴尬地和郭老师站在阳台上,两人都不知道该说啥,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飞龙洲。 从厕所进进出出的同学,好奇地看看他俩,又循着他俩的目光,看看对面的飞龙洲。 对面没啥啊。这哥俩是不是有病啊?站厕所门口发啥呆? “冲动是魔鬼,”郭老师突然轻声说道,依然是看着前方,“打架是不好的。” 白文修知道,昨天飞龙洲的事,果然还没过去。莫非是被报告给学校领导了。不过,那不是在学校里面打架,又没出人命,哪个领导闲的没事想管呢? 毕竟在学校里面打架的就不少,都够领导们忙的了。 “在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曾冲动过,”郭老师缓缓说道,“四年前的那事,举世惊动,你应该是知道的吧?不过,你那时还小,在读小学六年级吧?” 白文修没接话,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嗯,是的,四年前他自己确实还在上小学六年级。 举世惊动的事,能有几件呢?他一下就想到了。 他转头惊讶地看向身边的郭老师。 郭老师的目光似乎已经越过对面的飞龙洲,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去了蓟市,”郭老师接着说,“去之前,还在长沙的轨道上躺过。” 郭老师苦笑一声:“你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我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冲动。我是不是很傻?” 白文修不知道说啥,愣愣地听着。 那时候,他听到大人们在说一些事情,有很多传闻,都是村里的白道东传出来的。 白道东那时候在雪峰一中读高二,他的好些同学都跑去长沙,甚至蓟市。学校领导担心出事,向上级请示后,就全都放假了,不上课,也不许留在学校宿舍。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都交还给学生的父母,就算有什么情况,至少学校不用被家长追着要人,要说法。 白道东虽然比白文修只大了三四岁,却是白文修的曾祖父辈。按当地的叫法,白文修每次见到白道东,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公公”,然后才能说具体的事情。 当然,这不是宫里的“公公”,只是当地人对曾祖父的称呼。 白道东公公虽然同样出生在村里,却长得眉清目秀,帅气逼人,个子也比同龄人高出半个头,是有名的帅哥。 关键是,他从小到大,成绩一直遥遥领先。每次考试,都是让出题老师很没面子,唯一能扣他分的地方,只有那道作文题。 毫无意外的,他被雪峰一中初中部提前点招了,不需要参加入学考试,估计这是命题老师据理力争的。在进入初中之前,他只读了三年小学:一年级、三年级、五年级。 那次学校把学生都放假了,白道东不听部分同学的蛊惑,毅然决然地回家了,在家里帮父母干干农活,偶然看看书,把高三的课程提前学习学习。 没过几天,一个穿着时髦的美女,撑着一把花花绿绿的太阳伞,穿着高跟鞋,从白文修门口的渡口上了岸,一路问道:“去白道东家怎么走?” 白文修刚好在路边扯猪草,他把竹筐丢路边,热情地领她去到白道东公公家里。 这美女竟然是公公的女朋友,他的同班同学,父亲是一中的副校长,妥妥的白富美。听到屋里白道东的声音,她低头迈进低矮的土砖屋里,满脸都是幸福。 随后的一个多月,白石村一道不寻常的风景不时出现:被几座崭新高大的红砖房围着的,一座破旧低矮的土砖房里,一个时尚美女挽着一个帅气的少年,款款走出,在村里各处走走停停。 村民们,不分男女老少,都会想办法凑过去,搭几句话。 村妇们直接,劈头就是一句:“东东,命好啊,你婆娘真俊啊!” 男人们就委婉多了,就是把肩上的锄头往地上一敲,双手扶着锄头把,下巴压在手上,张嘴说道:“东东,你们是从城里回来的,知道的多,那事,就是让你们放假那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你们怎么看?” 嘴里说着“东东”,眼睛却很诚实,直直地盯着东东的女朋友看。 白道东从小就是懂礼节的孩子,总会老老实实地说他知道的一些事情,但没有自己的看法,他也不能有自己的看法,他女朋友也是没有。 很多传闻,就这样传开了。 传闻越来越邪乎,田间小道上,截停白道东和他女朋友的,和他们聊天的人也越来越多。 没多久,学校复课了,白道东和他女朋友都回学校了,白石村也平静下来。 就像她从来没来过。 这会儿,白文修突然听到郭老师说起那事,心里一乱,竖起耳朵,听听郭老师接着说啥。 可是一直是沉默,郭老师只是傻傻地看着对面的飞龙洲,啥也没说。 过了好一阵,郭老师像是回过神来,轻轻笑了一声,说道:“冲动是魔鬼,你要记住。凡事三思后行。” 白文修用力点点头:“我记住了,谢谢郭老师,您是个好老师!” “呵呵,我不是个好老师,我自己知道,”郭老师扭头看了看白文修,“怎么样?真没头晕吧?那就回去吧。” 两人一同从走出去。 白文修借口说要回趟教室拿东西,不和郭老师一起往宿舍走。 郭老师拍了拍白文修的肩膀,说道:“去吧,记住我的话,好好学习。” “谢谢你刚才说我是个好老师,”看着白文修往前走,他又接着说,“不过,我以后不会做老师的,也不能做老师。” 白文修站住了,没有回头。 “我明年毕业后,会去南方,下海去,可能去深圳。” 白文修愣了一会儿,然后“嗯”了一声,点点头,转身回头看。 郭老师已经走远,背影在另一端的楼梯口一闪,不见了。 那是和尹老师不一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