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寡妇荣宠记(重生)》 第1章 沉井 四月细雨,江南江州。 时下已过了清明,天气本已渐渐转暖,却因连着落了四五日的雨,又冷如深秋一般。 丫鬟如素在廊上守着一只红泥小炉,那炉上炖着一口药锅,锅内的墨汁也似的浓黑药汁不住翻滚着。她将手中的扇子放下,看了一眼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并院中那被雨打的瑟瑟的梧桐,不觉叹了口气。 门上帘子忽被打起,如画自里面出来,低声问道:“药可好了没有?”如素点了点头,使着衬布将锅自炉上端下,递给了如画,又问了一声:“奶奶可好些了?”如画顿了顿,说道:“醒了。”便未再多言,端了药锅进去。 江南顾家的大少奶奶姜红菱病在床上已有许多时日了,起初只是一场风寒,只因时气不好,一顿顿的药吃下去,只是不见效验,身子却越发沉重起来,弄到如今竟致下不了床。 如画走进内室,只觉这屋中一片昏暗,病气混着药气,污浊不堪。她眉头微皱,将汤药倒进一只青瓷小碗中,走到床畔。 雕花大床上帐幔半垂,里面声息俱无。 如画将药碗搁在床边的杌子上,一手撩起帐子,轻轻说了一声:“大奶奶,吃药了。” 姜红菱睡在床上,一张鹅蛋小脸蜡也似的惨白,原本乌油一般的头发宛如枯草拖在枕上,丰艳的身子瘦脱成了一把骨头。 听到丫头的声音,她星眸微睁,低低应了一声。 如画忍着不耐,将她扶起,又拿了一只水绿色织金湖缎软枕垫在她腰后,方才端起药碗喂她吃药。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将汤药一口口的咽了下去。药汁苦涩,她禁不住微微皱眉,却并未言语什么,待一碗汤药喝完,方才说道:“我病了这些日子,拖累你们了。” 如画连忙陪笑道:“奶奶说哪里话,伺候主子是我们丫头的分内之事,怎好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姜红菱唇角微弯,哑着喉咙道:“那你可真是个得人疼的丫头。” 两人说话间,却听外头廊下一阵脚步声响,似是来了许多人。 如素大声说道:“各位嫂子这会子来是做什么的?大奶奶病着,怕人多吵闹。” 但听一妇人说道:“自然是要紧之事,你且让开。” 一言落地,便听那脚步声纷至沓来,两个中年妇人带着五六个顾家三等仆妇自外头进到内室。 一见这情形,如画双手一颤,将药碗合在了身上。所幸汤药已然喝完,并不曾弄湿了衣裳。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并未斥责,将地下站着的几个妇人挨个扫过。 领头的两个,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皆是中等身材,一个容长脸面,一个圆脸,一样的装束,是顾家的内管家媳妇赵武娘子、章四娘子。 如素自外头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向着这起人喝道:“大奶奶的卧房,你们怎么能说进就进?还有没有规矩王法了?!” 那领头的妇人,皮笑肉不笑道:“太太的吩咐,库房昨夜失窃,合家上下大小屋子都要一一看过,免得错冤了好人。” 姜红菱眼眸低垂,遮掩着其中的冷意,是太太的意思,还是姨娘的意思? 如画早已躲在了一旁,如素还要强辩,却听姜红菱道:“罢了,既然是太太的吩咐,两位嫂子也是家中办老事的人,当不会行出错儿来。” 胳膊拗不过大腿,以她在顾家的情形,跟她们强争,也不过是鸡蛋撞石头。 那两个妇人一笑,说道:“大少奶奶果然明事理,咱们就得罪了。”说着,一声令下,随来的几个仆妇立时动手,在这屋中翻箱倒柜,把姜红菱穿着穿不着的衣裳绣鞋扔的满屋皆是。 众人翻了一回,不见什么异样。赵武家的一眼瞥见衣柜旁放着的一小口上锁的桐木箱子,走过去,笑道:“这里面是什么,说不得,也打开叫我们瞧瞧罢?” 如素看这屋里被她们如此作践,早已气红了眼睛,喝道:“这里面是奶奶的亵衣,莫不是你们也要看?” 赵武家的狞笑道:“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还用我们来搜么?快些交了钥匙,不然我便叫人来拧了锁子!” 姜红菱冷眼看着,低声吩咐道:“如素,给她们开箱子。叫她们洗亮了眼睛,好好看清楚。” 如素无法,只好将箱子开了锁。 赵武家的亲自上手,将里面的衣裳扒了又扒,却只有些抹胸、肚兜、亵裤,果然只是贴身衣裳。 众人搜了一遭,一无所获。 赵武家的同章四家的面面相觑——怎会没有? 如画紧贴着墙壁,一张小脸煞白,娇小的身子抖如风中落叶——怎会没有? 姜红菱嘴角扬起一抹嘲讽,哑着喉咙道:“两位嫂子都一一瞧过了,可有什么贼赃?” 那两个妇人无话可说,只好悻悻说道:“既没寻到什么,咱们就去回太太的话了,大奶奶歇着罢。”言罢,便带着手下,铩羽而归。 如素气不过,追了出去,大声骂道:“你们平白糟践了人一场,连个交代也没么?” 自是无人理她,那起人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如素转回屋中,一面抹着眼睛,一面收拾着满地的衣裳。如画跟在她身边,一道拾掇着,一字不发。 姜红菱看了地下这两个丫头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如今的她,还能怎样? 药劲儿袭来,姜红菱双目合拢,缓缓睡去。 入夜,下了一日的雨并未停下,雨势却比白日更大了几分,刷刷的打在瓦片上听得人心里发寒。 今日,该如素值夜。 坐在床下的脚凳上,拨拉着火盆里的炭,她歪着头,半睡半醒着。 许是大夫新开的药甚有效验,奶奶今日睡得极熟。 夜半子时,顾家大宅一片死寂,唯有巡夜人的敲梆子声按时传来,更显的这夜长而寂静。 一阵冷风自外头吹来,将如素吹得身上打了个激灵。 她起身出去,想要将门帘掖死,却忽见几道人影冒雨而来。 如素心中大骇,这院子的角门每日晚间是必要上锁的,这起人是怎么进来的? 还未细想,那伙人便已到了门前,竟不问话,就撞开了门柄。 如素满心惊恐,正欲张口大叫,便被一人捂住了口鼻拽在一旁,缚住了手脚。那人顺手,将一块手巾塞在了她口中。 但听一人低低道了一声:“不要理这丫头,手脚快些!” 只这一声,如素已然认了出来,这些人是家里的下人,不是土匪! 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这些人走进内室。 这起人走进内室,直奔床前,撩开青纱帐子,只见大奶奶姜红菱卧于被内,双目紧闭,睡得很沉。那人长臂一伸,将姜红菱连被卷起,扛在了肩上。 如素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人将大奶奶自屋里带出——他们要做什么?!正在疑问之际,头上忽然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她便人事不知。 门外,依旧是凄风苦雨,雨丝打在脸上甚是冰冷,姜红菱却依旧没有醒来,她睡得实在是太熟了。 这一行人趁着雨夜,匆匆走到顾家后巷的一口井前,将井盖揭开,把肩上的人连着被子一道丢了进去。 那落井时的声响,在这雨夜之中,显得尤为沉闷。 领头之人将井盖子合上,又上了锁,说道:“成了,回去复命罢,明儿一早再来。”便登时走了个干净。 冰冷刺骨的井水从四面八方袭来,姜红菱终是醒了过来,张口欲喊,井水便直直灌进口鼻之中,冲进肺腑,呛噎难忍,胸肺也憋闷刺痛。身上裹着的被子,吸饱了水,拖拽着她向下沉去。全身上下都被冻到没有知觉,唯有胸口宛如要炸开一般的剧痛。她拼命的挣扎,却只是无用之功。 终于,她死了。 顾家大少奶奶姜红菱,于一个雨夜,无声无息的死在一口井中,终年二十三岁。 芳魂无归,漂浮在空中,冷眼看着顾家将她的尸身打捞起来,对外报称她守寡六载,为夫殉节,换得贞节牌坊一块。这块用她性命换来的牌坊,为日薄西山的顾家又博得了一点点光彩。然而那位科考在即的小叔子,却没有受其荫庇的命,不知怎么生了怪疾,不上半年便就撒手归西。 她犹记得,那日她灵堂之上,四处一片缟素,堂下皆是披麻戴孝的下人,或真或假的哭着。顾思杳本在病中,却忽然来了。他一袭素服,白衣胜雪,将那瘦削的身子衬的越加单寒。原本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却在短短几日内磨损成了这副样子。走至堂上,望见姜红菱的牌位,他双目血红,面色惨白,甩开搀扶的下人,走上前去。细瘦的手指轻抚木牌,一口鲜血喷在了供桌之上,猩红触目。 顾思杳死时,姜红菱纵然已是一缕幽魂,却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触动。原来,自己还是有些挂着他的。 看着顾姜两家一步一步的下蠢棋,在皇位争夺之中押错人选,最终大厦倾颓,家破人亡。 顾家宅邸,为新帝下旨,烧成了白地。满门人口,男丁皆问斩,女子便入了娼籍。 史书于此,不过寥寥一笔。而她姜红菱呢?仿佛世间,从来不曾有过此人。 一声叹息,落于天地之间。 名为姜红菱的无主孤魂,慢慢淡去了影像。 第2章 新寡 大梦初醒,姜红菱惊出了一身冷汗,看着头顶悬着的雨过天青色轻纱帐幔,她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这是梦是醒。 隔着纱裤,狠掐了自己一把,几欲掉泪的痛楚,在在彰示着这并非梦境。 她分明被顾家沉井死去,又亲眼看着顾家沉沦灭亡,如何一闭眼的功夫,又躺在了这里?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身上盖着湖绿色水波纹绣莲叶荷藕丝绸被子,正是自己的嫁妆之一。她还记得,这床被子是出嫁前,家中奶母帮忙绣成的。嫁到顾家之后,这床被子她盖了两年,后被火星撩了被面,这才换了。为何如今又盖在了自己身上? 姜红菱不解,坐起身来,身上微有几分不适,不觉低吟了一声。 帐外守着的丫鬟听到动静,连忙上来撩起帐子,说道:“奶奶醒了。”一面就使赤金双鱼钩将帐子勾起,又说道:“奶奶今儿身上可爽快些?昨儿晚上,太太打发人来问,还给送了碗银鲊汤。只是奶奶睡下了,就不曾告诉奶奶。” 这丫头身段修长,圆圆的脸面,话语轻快,唇角带笑,却正是自己陪嫁丫头之一的如锦。 然而如锦早在自己嫁入顾家的第二个年头里,得了场大病去了。眼下,她却站在床畔,笑盈盈同自己说话。 难道,她是回到了当年不成? 姜红菱垂下长长的眼睫,敛去眼中的疑惑,只淡淡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如锦不疑有他,笑说道:“奶奶是病糊涂了,今儿是四月初三啊。再过两日就是清明了,太太前儿还同奶奶说起要去祭扫少爷的坟,偏巧奶奶又病下了,正愁怎么办呢。” 姜红菱顿时明白过来,这一年是大业十二年,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 顾家是江南世家大族,世代簪缨。祖上因有从龙之功,被封为义勇侯。 传到如今,老侯爷五年前身故,其妻顾王氏育有二子。长子顾文成,乃是现任顾氏族长,承袭爵位,次子顾武德任江州中正。虽是钟鸣鼎食之家,但自老侯爷一辈起,已有式微之势,到了如今这辈,更是江河日下。然而俗语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再如何,终究是江州一大势力,趋附之辈仍旧多如过江之鲫。比如,姜红菱的娘家。 姜红菱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祖上三代为官,算的上是书香世家。然而这等家世,在这些高门大户面前,根基却浅薄的很。故而,当顾家前来下聘之时,她的兄长姜葵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 想起这门亲事,姜红菱不觉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 她还记得当时嫂子的说辞:“顾家大少爷顾念初,温文有礼,英俊倜傥,又是长房嫡出的长子。你这过了门,就是大少奶奶。这可是门不可多得的好亲,若不是刘家退亲,这好事可落不到妹妹你头上。” 然而却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位顾大少爷已是痨病缠身,故而才会被同为世家的刘家退亲,这样的“好事”也才落在她姜红菱头上。 姜红菱五岁丧父,六岁丧母,她的亲事自然由兄嫂说了算。她名为姜家二小姐,实则只是兄长手里的一枚棋。 其时,顾家寻了阴阳先生来看了她的生辰八字,只说和顾家少爷极其匹配,顾家便急三火四的下聘。只是短短一月的功夫,顾家就把她抬了过去,成了顾家的大少奶奶。 然而那顾念初却是个命中注定的短命鬼,即便家里连哄带骗的为他娶亲冲喜,也一无用处。就在姜红菱过门第三天,这位大少爷便就撒手人寰。姜红菱又从新妇,变作了新寡。 如锦取了衣衫裙子过来,说道:“奶奶穿衣裳罢,好容易好些,仔细再着凉。” 姜红菱点了点头,却见如锦拿来的是一件月白色清水芙蓉盘花纽对襟衫子,一条玉色水波纹绉纱挑线裙子,没有言语什么。 顾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会准许她改嫁的。她守的是终身的寡,穿的自然也是终身的孝。 听凭如锦服侍着穿了衣裳,她起身下地,踏着绣花拖鞋,走到楠木雕石榴花妆台前坐下。 虽说是为冲喜之故,到底也是家中少爷娶亲的大事。因着当时婚期急,家中来不及造备嫁妆,顾家便说不用麻烦,一应都是备好的。自然了,毕竟当初是为了迎娶刘家大小姐的,这屋里的一应家具陈设,都是选的上好的木料,用了江州最巧手的匠人比着当下最时兴的款式打造的。螺钿雕花鸟栏杆拔步床,红木描金兽面双扇衣柜,六扇双面苏绣四季花卉锦缎屏风,嵌琉璃面酸枝木躺椅,烛台灯盏亦都是描金刻银的。顾家虽不如以往,却也还不难于此。 如锦提着黄铜鸡鸣壶往铜盆中注入热水,姜红菱洗脸漱口已毕,便开了镜奁,取出一只绘着白梅花的宝蓝色瓷盒子,沾了些许香脂轻轻匀脸。 看着镜中那张熟悉的面容,鹅蛋小脸,淡淡的娥眉,目横秋波,琼鼻樱口,肤如凝脂。虽因守孝,不能涂抹胭脂,只以香脂润肤,却越发显出瓷白一般的肌肤,清丽脱俗。 姜红菱禁不住轻抚着这张好容颜,她自小便生得一副好相貌,但凡见过她的人皆交口称赞,说这小姑娘将来必配得一位好夫婿,一生荣宠。想想上一世的收场,这就是她的一世荣宠?姜红菱红唇微扯,想必上天也看不过去,方才让她重活一次,她又怎能辜负?这一次,她必定要好好的活着,活出个滋味儿来! 她望着铜镜出神,如锦在她身后使着香木雕花梳替她梳着满头缎子也似的黑发,嘴里便闲话道:“这两日奶奶病着,不止太太焦急,连老太太也问了一嘴,这顾家对咱们奶奶还挺上心的呢。” 姜红菱浅浅一笑,顾家那里是对她上心,只是这样的人家,总还要几分颜面。刚过门就守寡的媳妇,总不好过于苛待,传扬出去叫人说他顾家刻薄。 在顾家活了一世,她怎么不知这合家子上下心里都打些什么算盘?从上头的老太太,到下面的大老爷、二老爷,皆是趋炎附势之徒,凡事只思量好处,故而上一世才能为了那么一点虚名,轻轻巧巧的送掉了她的性命。 现下想来,上一世她还是没能看明白,自以为耍些心机手段,不被人捉了错处,就能安稳度日。然而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生与死又有谁在意?即便无错,人硬要你死,你又能怎样? 所谓的智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足一提。这一世,她决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眼下不过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离被顾家沉井,尚有五六年的功夫,尚且来得及经营谋划。 按下眸中的冷意,姜红菱见梳洗这一晌的功夫,只得如锦一个在跟前,便问道:“她们两个呢?” 如锦赶忙笑道:“如素到灶上取奶奶的饭去了,如画被上房里的绣桃请去了,说有事烦她。” 姜红菱闻言,菱唇微勾,轻轻吐出一句:“她倒真真儿是个忙人,我在这里病着,偏她又被人请去了。” 这如画不比如素如锦,如素与如锦是姜红菱自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而如画却是顾家的人。 听顾家的管家嫂子说起,这如画本是服侍老太太的,后来便给了顾念初。虽说不曾过了明面,老太太私底下却是许过她,她便算作顾念初的房里人,将来总也是一房姨娘。 想及此处,姜红菱不觉微微冷笑,只可惜这顾大少爷是个短命鬼,那如画有主子的运,却偏没有主子的命。她自认自己算是个容得下人的,奈何人家心比天高,不把你卖了,又靠什么去邀功。想起临死前的那一碗汤药,姜红菱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只是问道:“我记得,如画上头还有哥嫂来着?” 如锦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奶奶忽然问起此事,只如实答道:“这我倒不知,奶奶从何处听来的?”姜红菱面色淡淡,并未答话,只说道:“得了空,打听着些。”如锦是自幼便跟着姜红菱服侍左右的,自然晓得自家姑娘的脾气,便也没有多言,只是应了下来。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如素便提着食盒自外头进来。见了姜红菱起来,她便笑道:“原来奶奶起来了,奶奶昨儿发高热,我还道今儿必是要多睡一会儿呢。奶奶身上可爽快些了?” 姜红菱见了这丫头,心中微微发酸。犹记得上一世,自己身死之后,这丫头被二房老爷看上,硬讨了去做姨娘。那二太太又不是好相与的,没上几年功夫,便被生生磨折死了。 这一世,总要自己过好了,才能保的了她们一世安泰。 如素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按着老例,将饭菜一一拿出,摆在西窗下的炕桌上。 姜红菱起身过去,见是一盘豆腐烧面筋,一盘小腌菜,一盘素烧菜心,一碗白粥,另有一盘子春饼。尽是素菜不提,竟还比份例少了许多。 她虽不贪图口腹之欲,但这显然也不合规矩,不禁眉头轻皱,淡淡问道:“我记得,往昔早膳,总有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点心若干,今儿却是怎么着?” 如素见奶奶发问,咬了咬嘴,小声道:“灶上的嫂子说,上面吩咐的,奶奶身子不适,怕吃不了那许多菜,又怕克化不动,叫裁了份例,都改做素菜。” 如锦嘴快,当即说道:“即便奶奶身上不好,也该来先问一声。这样一声不响就扣了份例,又算什么事?” 姜红菱面色淡淡,问道:“这是谁的吩咐?老太太的,还是太太的?” 如素低声回道:“都不是,是李姨娘。” 第3章 借势 姜红菱尚未言语,如锦便先自说道:“这顾家也当真稀奇,这大房里当家的竟不是太太,却是一个姨娘。这样的门第,上有老太太老爷,下有太太,再不济如今还有奶奶,怎么就轮到一个姨娘来当家做主?通江州城,我再不曾见过呢。”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我才过门不久,少议论这家的事情。锅碗瓢盆都有耳朵,叫人听了去,徒生事端。何况,这屋里又不独咱们。” 如锦知她话中所指何人,将嘴一抿,怏怏的收拾床铺去了,嘴里小声念叨着:“她又不在这里,怕些什么?” 姜红菱在炕上坐定,如素上来服侍奶奶吃饭,便拨了一碗白粥,放在她面前。 姜红菱举箸而食,饭菜清淡,吃在口中寡淡无味,然而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又岂会将眼前这点点小事放在眼中。 用过早膳,如素端了香茶来与她漱口,低声说道:“我去厨房时,正巧碰上老太太房里的春燕。她说老太太昨儿晚上吃了二房送去的一盘点心,夜里就起来了两次,今儿早上身子还倦得很,起不得床。她叫我告诉奶奶一声,今儿早上是不用去老太太房里了。” 顾家的规矩,合家子小辈早上当先往老太太房中请安,姜红菱是顾家第三代上头一个孙媳妇,这规矩自然是要严守的。 姜红菱默然不语,仔细想了想,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才嫁来那一年,似是有这么一回事。自己当初听了那春燕的话,果然不曾去。到了午饭时候,却被自己的小姑子好一顿数落。 老太太不待见她,大约也就是从这时候埋下的引子。 想起当年之事,她红唇微勾,若是还走前世的老路,她又重活这一世做什么? 当下,她吩咐如锦道:“在屋里看着,到了晌午时候将我拣妆里的六安茶炖上一瓯子,等我回来吃。”便带了如素出门。 如锦嘴快,性子活跳,如素老实嘴严。姜红菱日常出门,常带的是如素。 出的门来,才走到廊上,迎头便是一阵风,姜红菱只觉通身一凉。定睛望去,却见这院中雨润苔青,不由问道:“昨夜下雨了么?”如锦回道:“昨儿三更时分,落了几点雨。”姜红菱微微点头,又想起自己横死那夜,亦是下了雨的,不觉面色微沉。 主仆二人步下台阶,径自向后行去。 义勇侯府原是当年高祖皇帝赏赐的,世袭至如今虽有了年头,倒也不失宽广深邃。青砖黛瓦,水墨墙裙,亭台楼阁,轩馆无数,自大门起,到底四层。各处皆有游廊角门相连,顾家老太太的居所延寿堂,便在宅子的最深处。 想是天色还早,二人出了院子,一路上倒也并没碰上什么人。 这延寿堂面阔四间,两旁有抱厦耳房,双交四椀蝙蝠菱花窗,窗上蒙着青纱,屋顶碧瓦,檐下铁马,端的是华丽大气。 才走到老太太的院子,进门便见小丫头招儿在院中扫地。 招儿一见二人,面露讶异之色,当即迎上前来,含笑问道:“大奶奶怎么来了?”姜红菱看了这丫头一眼,不过十二三岁,头上尚且扎着丫髻,浅浅一笑,说道:“来给老太太请安。” 招儿搔了搔头,说道:“老太太身上不大爽快,这会子还没起身呢。” 姜红菱知是实话,点了点头,便往廊上走去。 里头守门的丫鬟听到,连忙掀了帘子出来,满脸堆笑道:“奶奶来的可是不巧,老太太不曾起身呢,我一早告诉如素了,她没对奶奶说么?” 这丫鬟容长脸面,长挑的身材,左眼角下点着一颗痣,正是顾老太太身边第一得力的丫鬟春燕。 姜红菱浅笑道:“如素告诉我了的,然而老太太身上不快,我这当孙媳妇的,自然该来伺候着才是。”言罢,并不同她多话,径自拾阶而上。 春燕微微一怔,旋即跟上前去,嘴里便说道:“听闻大奶奶身上也不好,这里有我们这些丫头在便是了,奶奶还是去歇着罢。” 姜红菱不去理她,迈步踏入门槛。才入内,迎头便见一少女自里面出来。 这少女大约十四五的年纪,一张瓜子脸,峨眉淡扫,皮色白净,唇未涂朱,虽非绝色,却也算得上是眉清目秀。她身上穿着一件葱白绫子对襟夹衫,下头系着一条湖绿色暗绣竹叶纹盖地裙,头上除却绾发的钗子,便再无装饰。 这少女见了她,神色冷淡,只问道:“老太太身上不爽快,春燕早已知会了嫂子,嫂子这会子跑来做什么?”这女子,便是顾念初的妹妹,姜红菱的小姑子,顾婉。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中暗道,上一世我不来,你便说我不知规矩,才过门的新媳妇,明知祖母身子不适也不前来侍奉。如今我来了,你却又说这个话来。横竖我一身是错,你怎样都要挑我的毛病。 她当即淡淡一笑,说道:“祖母身子不好,我当孙媳妇的自然要来侍奉。不然,妹妹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顾婉不过是个不知世事的闺阁弱女,哪里懂什么唇齿相讥,被她呛了个当面,不觉面上微微泛红。 上一世,顾婉同她一向不对付。大约是因为她才过门,顾念初就撒手人寰,顾婉便一心认定了是她克死了自己哥哥,打从心底里的不喜欢这个嫂子。 然而想到上一世这小姑子最终的收场,姜红菱心底暗叹了口气,将那讥讽的心思收了几分,只说道:“妹妹辛苦了一早上了,我来替你,你且回去吃早饭罢。”言罢,她径自向内室行去。 顾婉立在原地,默然不语,只看着那俏丽身影往里走去。 家中说是为了给哥哥冲喜,才娶得这嫂子。谁知她进门才三天,哥哥就一病殁了。虽说此事也不能怪她,但自己就是不喜欢这个嫂子。 然而这嫂子原先人前寡言少语,想是才做新妇,性子腼腆的很,人让向东不会往西,今儿却是怎么了? 姜红菱走至内室门前,先不进去,只轻声问道:“老太太方便见人么?” 里面服侍的丫鬟早已听得了外头动静,连忙打起帘子,满面堆笑道:“奶奶进来吧,老太太起来了。”一面向里说道:“大奶奶来了。” 姜红菱迈步进得室内,打眼望去,见这屋子果然还如前世一般,门前立着六扇蜀锦龟鹤延年红木屏风,墙壁糊的雪洞也似,西墙下神龛上供着一尊白玉菩萨,佛桌上净水香花瓜果齐全,一旁便是樱桃木四角包铜的衣柜箱笼等物,皆是半新不旧,有年头的家什了。 靠东边墙下,是一张楠木六柱床,床上挂着轻纱帐子,以镀金钩子勾了。顾家老太太顾王氏正在床上,半倚着一方宝蓝色织金素面缎子软枕,同丫头说话。 这顾王氏今年已是六十高寿,满头银丝,满面橘皮,慈眉善目,一脸慈和之态。 她额上戴着富贵长寿抹额,上身着一件蜜合色对襟蚕丝夹袄,膝上盖着薄被,一见了姜红菱,满脸笑意,招呼道:“孙媳妇儿,听闻这两日你身子也不好。这一大早的,不说歇息着,倒怎么跑来瞧我这老婆子?” 姜红菱走到床畔,垂首低声道:“祖母染恙,我做小辈的,自然要来侍奉汤药。孙媳既进了顾家的门,自然就是顾家的人了,这该守的规矩必是要守的。” 顾王氏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倒是舒坦了许多。打从奉茶磕头时见了她第一面,顾王氏便觉这媳妇生得过于艳丽,心里有些不大喜欢。若是孙子好时,倒也罢了。偏生顾念初到底没撑过去,还是去了。丢下才过门还没圆房的媳妇,成了寡妇。 在顾王氏眼里,这女人模样生得好了,心气必定就要高了,只怕是守不住的。顾家这样的门第,寡妇改嫁,必要吃人耻笑。倘或再弄出什么风流故事,更不好听。然而如今看姜红菱衣着简单,容色清淡,在自己跟前也很是恭敬守礼,心里受用,便将先前的厌弃之心减了几分。 当下,顾王氏颔首微笑道:“你也真是个实心的傻孩子,身子不好,就该好生调养着。年纪小小就不知道保养,这往后岁月还长,可要怎么样呢?咱们是一家子人,难道还说两家子的话?你便是不来,我这当祖母的,又会怪你不成?”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中冷笑。她同这顾王氏也算打了一辈子交到,岂有不知她心中所想?这老妪最是口蜜腹剑,面上慈和宽厚,心中却是盘算计较的清楚,犯下一丁点错处,就要记上个一年半载。 这些心事只在肚里打转,她面上是一丝也不带出的,仍旧一脸恭谨道:“祖母爱惜,孙媳感念在心。但长幼有序这规矩,孙媳还是知道的。虽则孙媳才过门,大少爷就不幸去了,但既然孙媳嫁入了顾家,就是顾家的媳妇儿。服侍长辈,那是应尽之份。”言至此处,她眼角竟微有泪光,便拿起手帕轻轻擦拭。 姜红菱容色本好,又是清丽一流,现下脂粉不施,素面朝天,泪光盈盈,看在顾王氏这样的积年老妇眼中,倒也楚楚可怜。 顾王氏见她言辞恭谨,又想到她才过门便守了寡,也是一桩惨事,心中一软,轻叹了口气:“罢了,菱丫头,这个人的命数是没法说的。别哭了,这眼睛都揉红了。”说着,又招呼丫头道:“春燕,拿手巾来给你奶奶擦脸。”春燕连忙答应着,走去拧手巾。 姜红菱闻言,不觉心中一跳,想上一世这老妇唤自己从来都是“孙媳妇”、“姜氏”,几曾喊过“菱丫头”? 第4章 相逢 当下,姜红菱心中虽有异样,面上却不显露,只装作强打了精神,破涕为笑道:“祖母说的是,有祖母爱惜,孙媳不以为苦。”她自知此举需点到为止,若是只顾求人可怜,拖拖拉拉,哀戚不住,只会徒惹厌烦。 说话间,春燕已将温热的手巾递上。姜红菱接了过去,只在眼眸上轻轻沾了沾,便还给了春燕。 正当此时,丫鬟秋鹃端着一只五彩珐琅云纹托盘进来,托盘上呈着一只斗彩瓷官窑盖碗,低声说道:“老太太,燕窝好了。”顾王氏点了点头,说道:“端过来罢。” 姜红菱知晓,这顾王氏每日早起一碗炖燕窝是雷打不动的,便是顾家到了末期,入不敷出难以为继,这例子也断不能改。 眼见秋鹃进来,她连忙起身,双手接了过去,回至床畔,微笑道:“祖母身子不便,孙媳服侍祖母。” 顾王氏便道:“丢着罢,何苦你亲自服侍,养着这些丫头也不知做什么使。”口中说着,却不动弹。 姜红菱便执起汤匙,侍候顾王氏喝汤,又不时以手帕擦去她口边汤渍。 顾王氏见她服侍的殷勤,心里却也开怀,扫了一眼地下,又问道:“玥丫头呢?”秋鹃回道:“姑娘说这里有大奶奶在,她回屋里去了。” 顾王氏叹了口气,语带责备道:“这丫头,就是这般的小心眼。这是她嫂子,又不是外人,也要这样斗气!” 姜红菱连忙笑道:“婉儿是年轻姑娘家,这一大早起的就在这里伺候老太太,想必脸也没洗头也没梳,须得回去梳妆打扮。有我在这儿服侍老太太,也是一样的。” 顾王氏却道:“话不是这样讲,这丫头今年也满十四了,眼瞅着就是及笄之年。若不是出了她哥哥的事,今年六月就要送她出阁的。眼下虽说只好再等着,但她这脾气若是不改,到了婆家还不知让人怎么笑话!” 姜红菱心念一动,嘴上说道:“老太太也别动气,姑娘还小,再教就是了。” 顾王氏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是她嫂子,虽说她上头还有老子娘在,你也留神教导着。” 姜红菱赶忙应了一声,又笑道:“只怕人说我越俎代庖,拿着鸡毛当令箭呢。” 正说话间,顾王氏似是被呛着了,咳嗽了几声。慌的姜红菱连忙端茶捶背,好容易止住,顾王氏方才说道:“你是她嫂子,教导未出阁的小姑子学规矩是情理之中。我看哪个糊涂东西,这等昏聩,敢嚼这样的舌头!” 姜红菱服侍着顾王氏吃了燕窝,又陪着说了几句甜话,便说时候不早,还要到上房请安。顾王氏也不甚留她,她便起身去了。 待姜红菱出门,春燕上来收拾了汤碗,嘴里说道:“这大奶奶虽说才进门,对老太太可是孝顺恭敬的紧呢。” 顾王氏却鼻子里笑了一声,半晌却又叹息道:“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知书达理些。说起来,也是怪可怜见儿的。念哥儿一日夫妻也没同她做过,就撒手西去了,丢下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独守空房。这一辈子长着呢,她膝下又没个一男半女的,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呢。你们太太,又不是个立的起来的人。”秋鹃端了汤药走来,插口道:“上房李姨娘昨儿来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睡着我就没让进。她说她老家人死了,求烧埋银子,还望老祖宗开开恩典。” 顾王氏接了药碗一气儿饮干,两道浓眉紧皱,秋鹃急忙递上蜜饯。顾王氏自盘子里拈了一颗醉梅放入口中,方才长眉舒展,说道:“家中规矩是什么,叫她自去帐上领就是了,又往我这里来要什么恩典?她也是积年办老事的人了,这点子小事,也要来烦我?”秋鹃欲言又止,点了点头未再言语。顾王氏又叹了口气道:“偏生你们太太是个不中用的,但凡她能立起来,又何必如此!” 姜红菱出了延寿堂,立时便将满面笑意敛去,只留下一脸淡漠。如素跟在她身后,笑说道:“老太太待咱们奶奶还当真是亲昵客气,家里嫡亲的姑娘同奶奶拌嘴,倒派起姑娘的不是来。”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这样的话,往后人前不要说起。”如素自知失言,讪讪应了一句。 斥责了如素一句,姜红菱便默想心事。 顾王氏于她,或许有那么一两分的怜惜,然而只凭着这么一丁点的可怜是绝然不够的。然而她现下一无所有,能借到的势一一要借! 适才说起小姑子顾婉的亲事,姜红菱秀眉轻蹙。若是她没有记错,那件事转眼就要到了。 此事,害的顾家颜面尽失,也致使日后顾家两位家长押错了宝,落了个满门被诛的下场。 她于顾家之人并无什么情分,但如今她毕竟也是顾家的媳妇儿。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只是现下她不过是个深闺寡妇,又能做些什么? 她只顾低头想事,一时没曾留神路上动静,忽见一双云纹弹墨锦靴落在眼前,微微一惊,不觉抬起头来。 但见眼前之人身量甚高,须得仰起头来,方能看清他面容。 这人面容清俊,剑眉入鬓,目若寒江,挺鼻而薄唇,发似墨染,鬓如刀裁,身着一领藏蓝色素面锦缎直裰,墨色暗绣竹叶纹绸裤,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双鱼配。他面色寡淡,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亦是冷冷清清。 姜红菱心中微微一震,当即垂首后退了一步。 如素赶忙上前,向她耳畔低声道:“奶奶,这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 姜红菱轻轻点了点头,面上却有些微微作烧。她怎会不知道他?毕竟,当初她嫁来顾家之时,同她拜堂的人,是他顾思杳。 那时,顾念初早已病的下不来床。他底下原本还有一个庶弟,长房的意思本是要这三少爷替哥哥代行礼节。却因李姨娘竭力阻拦,长房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请了二房里的二少爷顾思杳前来。这件事,自然是旁人告诉姜红菱的。 上一世,她是长房的寡媳,他是二房的少爷,叔嫂避嫌,自然少有往来。唯有逢年过节,又或红白喜事,亲族间走动,方能见上一面。两人那一世,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只是不知为何,这位二房的少爷,于她这个长房的寡嫂,倒是颇为照顾。前世,她病重之时,药里需用一味老山参。这药金贵,顾家又正逢家计艰难,哪里舍得,只寻了些山参沫子来充数搪塞。还是顾思杳使人私下送了几根过来。 按下这些前尘旧事,眼下她不过是才嫁入顾家,他们之间除却拜堂那日,再无瓜葛。 姜红菱垂下眼睫,低低道了一声:“二少爷。”顾思杳面色淡淡,亦道了一声:“嫂嫂。” 二人彼此再无话说,姜红菱本想问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侯府人多眼杂,被人瞧去只怕又是一场是非。 当下,她莲步微移,擦身去了。 顾思杳立在原地,只觉身侧似有幽香拂过,禁不住喃喃道了一句:“红菱。” 姜红菱自然不曾听到这一声,如素跟在她身侧,自言自语道:“这二少爷是二房那边的,今儿一早来这边做什么?” 原来,这顾家长房与二房一早分家,长房承袭侯府,二房便居于西府。两边府邸虽有道路相通,但彼此走动起来,却需车马代步。孤老太太便放了话,免了西府小辈的一应晨昏定省,除却四时八节,婚丧嫁娶,平日里无事是不必过来的。这顾思杳今儿一早过来,又是所为何事? 姜红菱微一思忖,便说道:“许是听闻老太太身子不适,过来请安的。”如素却道:“这倒怪了,老太太又不曾大病,咱们也是早间听春燕说了一嘴。二少爷却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姜红菱亦不得其解,只是说道:“那边的事情,咱们少议论。”如素听了,便再不言语。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便到了馨兰苑。 这馨兰苑乃是上房太太苏氏的住处,其面阔三间,绿窗红瓦,镂雕桃花楠木半窗,粉墙环绕,是座小巧院落。院中廊下遍栽牡丹芍药,正是怒放时节,开的灿烂艳丽,花香满园。 姜红菱进得院中,廊下守着的丫鬟瞧见,连忙向里面道了一声:“大奶奶来了。”说着,就打起了鸦青棉门帘子。 姜红菱踏进门内,却见太太苏氏正端坐炕边,手里捧着一只冰瓷茶碗,同小姑子顾婉说话。 姜红菱上前,问过太□□好。苏氏便吩咐丫鬟春杏搬了一张黄花梨镶理石靠背椅,请她坐下。 姜红菱福了福身子,便在椅上浅浅坐了。 苏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面露浅笑,说道:“昨儿听如锦说,你还有些发热。我已吩咐了,让你这几日好生歇着,不来请安也罢。怎么今儿一早,就过来了?” 第5章 上房 苏氏的嗓音轻软柔和,正合着她的性子。 苏氏亦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原任江州织造,十六岁上嫁与大老爷顾文成,至如今也有二十个年头了。膝下育有一子一女,便是姜红菱过世的丈夫顾念初,及小姑子顾婉。苏氏的性子本就温软恬静,嫁入顾家第四个年头,娘家又因官事,家道中落,合家子都发到了外省。她便自觉在顾家抬不起头来,虽是正房夫人,人前连说话声量略高些也不敢。如今长子顾念初又病逝,她那争荣的心思是越发黯淡,只将全幅的精力放在了顾婉的婚事上。 苏氏今日穿着一件葱白绫对襟素面夹袄,下头一条玉色盘锦盖地棉裙,额上戴着岁寒四君子抹额,身上一无装饰。她肤色极白,便如牛乳一般,容长的脸面,杏眼桃腮,两抹淡眉,眼角已微微有了细纹。苏氏尚是姑娘之时,也是一位娟秀美人,即便到了现下,亦算得上是风韵犹存。 姜红菱听她问话,便淡笑回道:“媳妇今早起来,觉得身上清爽多了,便想出来走走。还多谢太太昨儿给的那碗银鲊汤,今儿晨间灶上送来的饭菜都是素的,媳妇口里寡淡的很,多亏了有这碗汤呢。” 苏氏却微微一怔,说道:“这每日早中晚三餐,几荤几素皆是定例,怎么到了你这儿却改了例?” 姜红菱故作不知,含笑说道:“我也不知道呢,只是听上灶的媳妇说起,是上面的意思,我还当是太太的吩咐。” 苏氏脱口便道:“我并没有。”话才出口,她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淡淡,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没有言语。 顾婉在旁,柳眉微蹙,却也没说什么。 苏氏又笑道:“适才,我和婉儿正说着你呢。眼见就是清明,我打算到念初坟上去瞧瞧。你身子若是只顾不好,到时候就去不得了。虽说你和念初不曾圆房,到底也是我们家的媳妇。我这做婆母的,还是想你也去走走。”言至此处,她似是也觉这话过于无情,不禁微微低了低头,拿手帕掩口轻轻咳嗽。 姜红菱是在顾家过了一世的人,怎么不知这些人心底的主意?只是这苏氏,却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 想及这婆母的性子,她心底暗叹了口气,面上温婉一笑,开口道:“太太说的不错,我进了顾家的门,自然就是顾家的媳妇。与夫君上坟,那是情理之中。”这些话,如今她是能不眨眼的说出来了。犹记得前世,她才嫁入顾家那几月,提及夫君二字,便觉苦涩难言。就见了两面便死去的男人,如何就成了她一世的夫君? 甚而连拜堂,也是旁人代行的。 苏氏这方一笑,温婉说道:“真不愧是姜家出来的女儿,最是知书达理不过的。”说着,便向顾婉道:“你眼见着就要出阁了,虽则有你大哥那件事,婚期少不得要推,却也就是这两年间了。你也别整日再跟神仙似的,没事跟着你嫂子学学针线规矩,去了婆家给人做媳妇,娘可护不得你了。” 顾婉听了这话,心中颇为不服。姜老大人的确是饱腹才学之士,然而同这姜红菱又有什么干系?他早早就过世了,姜红菱可不是他教大的。倘或她当真知书达理,那怎么才嫁来那两日,整日窝在房里,也不请安,见谁都是冷着一张脸?丈夫病重,也不见她服侍过几次。 顾婉是顾家人,又是顾念初的嫡亲妹妹,自然凡事只站在自己家人这边,顾家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到底也是年轻,她从未想过这十七岁便守寡,是何等滋味。 她心中虽有不悦,却不想顶撞母亲,又是寡言少语的性子,便也没说什么,只是拿眼睛瞟了姜红菱一眼。 姜红菱微有察觉,也故作不知,只是听苏氏提及顾婉的亲事,便想起先前念着的那件事,当即问道:“太太,这婉姐儿婚期推延一事,可知会了宋家没有?” 苏氏将茶碗放在五彩祥云四角包铜炕几上,说道:“这却还不曾,这些日子都乱着。先是迎你入门,又是念初的后事,家中恨不得人仰马翻,尚且不及去说。” 姜红菱微微颔首,说道:“只是媳妇以为,推延婚期也不算小事,何况端由出在咱们家里,还是派个妥帖的人,到宋家好生说上一说。” 苏氏却不以为然,说道:“这却有什么,咱家出了白事,婉姐儿又是念初的妹妹,哪有当年就嫁的道理?宋家也是诗礼人家,再不会这般不通的。” 是么? 姜红菱心里暗道了一声,什么知书达理的人家,什么世故人情。这世上最大的世故人情,便是利益相交。 顾婉定亲的宋家,祖上乃是开国四大功臣之一,被高祖皇帝封为安国公。传至如今,也如顾家一般,有兄弟二人。兄长宋安达袭成国公爵位,弟弟宋宁丰亦官至兵部尚书,兄弟二人皆是官运亨通,备受上宠。顾家虽也是世代簪缨,但一则祖上爵位便不如宋家,二来如今顾家两房皆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顾文成与顾武德只是在官场里混日子罢了,与那宋家自不可同日而语。 与顾婉定亲的,是宋家长房里最末的小少爷,因幼年体弱,便随着祖母住在江州老家,不曾随父入京。到如今,也有十六岁了。听闻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又是这样的门第,顾家从上到下,自然是十分满意的。 顾婉能攀上这门亲,还是早年间两家孩子皆幼,两府夫人在一处赏花会茶时,谈及此事定下来的。弄到如今,二房的太太还要抱怨老太太偏心,当初怎么带去的不是她家的姑娘。 然而,那时候顾家两房老爷不过将将踏入官场。宋家亦是看中了顾家门第,思忖着顾家将来的前途,方才有此联姻一举。 不过,如今已过去了十几年,顾家在仕途上几乎毫无建树,顾文成与顾武德现下不过领着官饷混日子。那宋家看在眼中,心中又怎会没有不满? 也确如姜红菱所想,上一世宋家便以顾婉当年不得出嫁,耽搁了他家少爷为由,退了这门亲事。 顾家本就江河日下,还指望着多与几家公府豪门联姻,好提携一二。退亲一事,当真是一巴掌实实在在打在了顾家身上。老太太无处撒火,竟将由头怪责于长房,并训斥苏氏教女无方,致使顾婉被宋家嫌弃退亲。又称她命中带衰,克死了儿子。苏氏正承丧子之痛,爱女又被退亲,被顾王氏兜头一顿训斥,回房便一头病倒。缠绵病榻半载,长房中馈更被李姨娘牢牢掌控。顾婉因被人退亲,性子越发偏执乖张,惹得家中长辈不喜。顾文成又听了李姨娘的调唆,将顾婉嫁给了祁王做良家妾。 祁王乃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其母为皇贵妃柳氏。柳氏貌美而善媚,备受帝宠。子凭母贵之下,祁王便也深受德彰皇帝的喜爱,封地便是这富庶的江州。朝中纷纷议论,这将来继承大统的,必是这位祁王。 姜红菱深深记得,上一世她身死之后,又过三年德彰皇帝年迈体衰,夺嫡之战愈演愈烈。朝中各派人马纷纷下注站队,顾家便将全部前途押在了这祁王身上。 其时四龙抢珠。朝中风声鹤唳,然而最后得登大宝的却是那位平日里默默无闻的六皇子毓王。 这毓王登基,首要第一件事便是将半个朝堂清洗了一遍,顾家既依附于祁王,为其效犬马之劳,自然不能幸免。而这小姑子顾婉,下场更不必提。她性子本就不好,不受祁王宠爱,在祁王府里过了几年倍受排挤的日子,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那祁王是个贪生怕死、趋利避害的小人,为求自保,竟亲手勒死了顾婉,向新皇献忠,言称一切不臣之事皆是顾家打着他祁王的旗号所为。 宋家力保的毓王,改朝换代之后又是一路荣华。 虽则顾家两房老爷皆是昏庸鱼目之辈,但顾婉退亲一事亦有推助之因,还须得想个法子,阻扰此事才好。即便不能令宋家不退亲,也断不能再让顾婉做了祁王的妃妾。旁的不说,只凭这一层关系,将来毓王登基,也决然轻饶不了顾家。她是顾家的儿媳,顾家完了,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想了些旧事,姜红菱自炕几上断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入口只觉茶水粗劣,她不禁娥眉微皱,轻轻说道:“这仿佛是去年的陈茶。” 顾婉脸色一沉,苏氏面上亦有些不快,说道:“家中连遭事端,这些用度上还不及去收拾。” 姜红菱心中知晓关窍所在,微微颔首,亦不言语。那一世此刻她正伤己身所遇,凡事皆不留神,只是头一年上房竟已不中用到这个地步了么? 这三人正对坐无话,却听门上丫鬟说了一句:“李姨娘来了。”说着,打起帘子。 三人不语,就见一靓丽妇人一阵风也似的快步进来。 第6章 李姨娘 姜红菱定睛看去,但见那妇人生得长挑身材,圆圆的脸面,杏核三角眼,柳叶吊梢眉,眉梢眼角透着几许算计狠戾。三十上下,容色不过中上,只是眉目灵动,面色明快,是个活力十足的妇人。 姜红菱同这李姨娘也算打了一世交道了,这妇人原是老太太顾王氏房中的针线丫鬟。顾文成束发之年,顾王氏便将这丫头给了他做通房。李姨娘到了顾文成身边,肚子倒很是争气,亦生有一子一女,便是顾家的三少爷顾忘苦与二姑娘顾婳。李姨娘虽是微末出身,倒是百伶百俐,精于算计,心肠狠辣。 苏氏怯懦,本就不是她的对手,娘家失势,又没了长子,更无力与她争衡。且不知为何,顾文成十分宠信这李姨娘,凡事对她言听计从。这李氏本就是顾家的老人,又是顾王氏屋里出来的一等丫鬟,在顾家脚跟甚是牢靠,家人里多有自己的人脉。苏氏身子羸弱,常有病痛,顾文成便做主将长房家计交予李姨娘管辖。苏氏虽心有不满,但一则顾文成于她不过寥寥,丈夫跟前说不上话;二来李姨娘是顾王氏屋里出来的人,当年又是老太太亲口放话抬举的姨娘,非寻常通房可比。 李姨娘进得房中,扫了三人一眼,嘴角一弯,向苏氏道:“给太太请安了。”口里说着,身子待动不动的,只略福了福便敷衍了过去。 苏氏看了她两眼,道了一声:“姨娘来了。”李姨娘笑着应了一声,又看苏氏没言语,便自作主张寻了一张枣木镂雕桃花圈椅坐了,向苏氏道:“我今儿过来,有两件事来与太太说。一则是婳姐儿下个月就要过生,虽说一个小人儿家不敢操办什么生日,但十三岁不大不小也是个将笄之年,兄弟姊妹之间难免不来坐坐。她往昔那些个颜色衣裳,都不大中穿了,如今赶着做也怕来不及。我记得婉姐儿去年年头做了条石榴百褶裙,也没很上身穿。婉姐儿这一年长高了不少,想也是穿不着了。我问太太个恩典,把这衣裳拿给婳姐儿生日那天穿穿罢。”这婳姐儿便是李姨娘的女儿,顾家的三姑娘。 李姨娘这口气甚是倨傲,口中说着讨个恩典,实则是硬要。 姜红菱冷眼旁观,只看这对母女如何应付。 苏氏尚未答话,顾婉却冷笑了一声,讥讽道:“三妹妹有姨娘照看,一年还能少了衣裳穿?稀罕我那两件薄纱片子?我已同蕙妹妹说好了,那条裙子是送她的,姨娘再去旁处问问罢。” 李姨娘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哼笑道:“婉姐儿,这话就是不分内外了。蕙姑娘是表亲,婳姐儿可是你亲妹妹,你这胳膊肘怎么朝外拐?何况,蕙姑娘在郑家,自有她家老爷太太照看,莫不是还缺了你这条裙子?” 姜红菱知晓,这两人口中的蕙姑娘便是顾婉的姨家表妹,苏氏亲妹的女儿。顾婉性子冷僻,同庶妹与二房的堂妹都处不大好,却同这个郑蕙儿往来甚笃。 这郑蕙儿是苏氏的外甥女儿,李姨娘张口一句外人,分明是不将这正房太太放在眼中。 纵然苏氏已然见惯了李姨娘的跋扈,听了这样的言语亦觉得十分难堪,何况又当着新媳妇的面前。一张秀美的脸庞登时便微微泛红,开口道:“她们姊妹间的交情,既是说下了,总不好反悔。婳姐儿缺衣裳,自管让裁缝做去就是了。婉姐儿的衣裳,说是没上身几次,到底也是旧了。给婳姐儿生日穿,也是委屈了她。”她心中虽愤慨,但到底是怯懦惯了,这话说出来,也没分毫的力道。 李姨娘听了这话,面上一笑,说道:“大姐姐这话就见外了,婉姐儿和婳姐儿都是上房里的姑娘,又分什么彼此?婉姐儿的衣裳,婳姐儿又怎敢嫌弃呢?下个月就是生辰了,怕是来不及。何况今年连出了两桩事,家中花了大宗的银钱。老太太有吩咐,家中各项用度需得节俭一二,免得后手不继。侯府这边的家计既然是我管,少不得各处都检点些。今儿又生出来给婳姐儿做生日衣裳的事儿,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还不知怎么被埋怨。”说到此处,她笑了笑,又道:“太太平日里不管家,所以不知道这些事。往年,连年也过不去的时候还有呢。太太姑娘们都只顾着过舒泰日子,哪里知道管家的苦楚!” 苏氏被她这话气的双手冰冷,口唇哆嗦,却一字也说不出来。顾婉到底年纪尚小,被这话激的两眼通红,冲口就道:“我的衣裳,我愿意给谁就给谁!便是我拿去赏了叫花子,姨娘也管不着!” 李姨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婉姐儿这是什么话,你亲妹妹还及不上个叫花子?仔细我告诉老爷,又罚你抄《女戒》!”苏氏见她竟训斥女儿,当即说道:“我的女儿,不用姨娘来教导。我这个亲生母亲还在这里坐着,姨娘不必费心操劳。”李姨娘笑了一声,说道:“早教导早好来着,也不会这等亲疏不分,说这样的荒唐话了。” 姜红菱作壁上观了片刻,见这母女二人一个怯懦一个年小,皆不是这李姨娘的对手,心中喟叹一声,浅笑出声道:“有件事情,我倒不大明白。这兄长才将将过世两月的功夫,做妹妹的就筹谋上生日了?” 那李姨娘打从进来,眼睛便只在苏氏母女身上,忽闻一道清丽圆脆的女子声响,方才看到屋里坐着一素衣丽人。 她定睛望去,将眼前这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穿着素淡,面上脂粉不施,身上无多装饰。然而这女子容貌极美,皮肤如脂,欺霜赛雪,一头青丝宛若柔云,双眸似含一汪秋水,便是这等寡淡穿戴,反倒显得别有一番光华照人之感。只是神情清冷,令人观之生畏,不敢轻易亲近。她将此女看了两眼,自然知晓这是为那个死鬼少爷娶来冲喜的大少奶奶,心里只是奇怪:往昔这大奶奶只在她那洞幽居中待着,鲜少出来走动,今儿怎么到这上房来了? 李姨娘虽有几分狐疑,心念转的倒快,听她这语气不善,便寻了几句话出来,笑了笑说道:“我说是谁在这里坐着,不言不语的,原来是大少奶奶。大奶奶才来我们家,不知这里的事儿。咱们家呢,侯府这边上上下下一应的出入用度,皆是我手里管着。大少奶奶不知道这底下的事情,就少说两句吧。”她此一言,便是告诉姜红菱。她虽只是个姨娘,但侯府的中馈在她手中握着。姜红菱便是大少爷的正房娘子,也要让她三分。此言,便是要给她一个十足的下马威。 姜红菱哪里听不明白她这话中的意思?她与这李姨娘也算交手了一辈子,于这妇人的脾气性子,也算熟稔的狠了。 当下,姜红菱面上浅笑,颔首说道:“才嫁到侯府时,我便也听人说了,太太身子不好,所以这里是姨娘当家。既然是姨娘当家,我才有话问着姨娘。这世上哪有哥哥才过世不足两月的功夫,妹妹就筹谋着过生的?还要穿艳色的裙子,没有便来同嫡出的姐姐讨?这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罢?” 她这话一出,苏氏顿时便醒悟过来,亦斥责道:“念初才将将过身,府里上下都还在守孝,婳姐儿就思量着过生日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李姨娘本拟上房柔弱可欺,来向顾婉要裙子,不过是两句话的事情。谁知半路杀出来个大奶奶,两句话将她问住了。她便是再不将正房放在眼中,顾念初到底也是顾家的大少爷,死者为尊,她也不敢犯这个忌讳。 她心思转的飞快,赶忙一笑,说道:“我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也并没说要为婳姐儿办生日,只是怕那天有客来,所以预备着些。咱们不办,人来总不好挡出去罢?” 姜红菱微笑点头道:“姨娘这话,就近似可笑了。咱家正在热孝,外人谁又会为了个庶出女儿的生日,上门来拜?姨娘既是办老事的人,这点子道理不该不知罢?”她将“庶出”二字咬得甚重,听得李姨娘一阵牙根痒痒,待要回嘴,却听姜红菱又道:“此一则,便算姨娘糊涂了也罢。那石榴百褶裙可是大红裙子,这孝期不得穿艳,是连三岁娃娃也晓得的道理。难道姨娘连这个也忘了?倒还来问婉姐儿要!” 原来,李姨娘是看着顾念初死了,心里痛快,一时得意忘形,只要来耀武扬威,竟将这个忌讳也忘了。尽管她这些年来,恃宠生娇,轻狂惯了,心里倒也还明白,哪里敢冒此等大不韪? 饶是她平日里机智多变,又压着正房多年,却也禁不住的粉面发白,额上冷汗涔涔。 那苏氏却早红了眼睛,哑着喉咙道:“你与我跪下!” 第7章 姨娘母子 李姨娘顿了顿,却倒没有执拗,双膝一软,对着苏氏与顾婉跪了下去。 姜红菱娥眉微蹙,但觉此举有些不妥,却又不好说些什么,索性默然不语。 苏氏平日里被这李姨娘欺压的狠了,今日又是因着顾念初才起的争端,真正是伤口上撒了一把咸盐,新仇旧恨一起发作,当即对着李姨娘斥责痛骂起来:“平素你不将我这太太放在眼里也罢了,如今念初不过才离世,三月功夫尚且不到,你便兴起故事来了。哥哥的孝期未免,当妹妹的便要穿红,这世上有这样的道理?!” 李姨娘似是自知理亏,这会子倒是老实了,只是低头听训,一字不发。 姜红菱看着,心里却暗自叹道:果然是老辣的妇人,一场祸端就预备这么平息了。 苏氏是怯弱惯了,饶是怒火焚心,骂来骂去却也骂不出个所以然来。讲了一会儿,她自家口干,端起茶碗吃了两口,方才呵斥着那李姨娘出去。 李姨娘倒是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说道:“我一时失言,忘了顾忌,得罪了大姐姐,还请大姐姐恕罪。”说完,方才自地下爬起,一溜烟的向外头去了。 苏氏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向姜红菱道:“倒是让你看笑话了,咱们家就是这等,狗皮袜子没反正的,闹笑话的地方多了去了。偏偏老太太老爷都没言语,我也只好这么凑合着过了。” 姜红菱心中于苏氏这番处置颇觉不妥,嘴上倒还是笑道:“太太说哪里话,这姨娘主事,也不是什么新鲜文章。自古嫡庶难相安,都是人家里的常景。只是李姨娘犯了这样大一个过犯,太太就这样斥责她一番便罢了?” 苏氏面上一阵难看,顿了顿,方才说道:“不然能怎样?她可是老爷心尖上的人,偏生老太太也看重她,我能拿她怎样?说是过犯,到底也没行出事来。便是告诉老爷,也不过是斥责两句。她往婳姐儿身上一推便完了。”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知也是实情,便也不好多说什么,迟了迟,又问道:“适才听李姨娘说起,她有两桩事来问太太。不过才说了一件,另一件却不知是什么?” 苏氏不愿多提李姨娘之事,没好气道:“天知道还有什么事,横竖侯府里是她当家,什么事情不是她说了算?来问我,我好稀罕她这个人情?不过是图出了事,好拿我来顶缸罢了。”因着适才发落了李姨娘一通,苏氏尚在气头上,说话倒比平日凌厉了几分。 姜红菱见状,便也不再言语,心里虽还存着些话,只因才来顾家,倒不好立时便说,只索罢了。 苏氏又同她谈起后日清明,往顾念初坟上去祭扫,带着顾婉一道同去。婆媳两个商议了些行程中事,姜红菱又略坐了片刻。眼见要到晌午时分,苏氏例行要吃素斋,便不留媳妇同女儿了。这姑嫂两个,便作辞出来。 走到廊下,顾婉看着姜红菱,神色有些怪异。她原先是很不喜欢这嫂子的,虽明知哥哥已是病入膏肓,所谓冲喜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之举。然而毕竟娶她是为了救哥哥,可哥哥不仅没有痊愈,还在这嫂子进门的第三天便就撒手人寰。她心中,是怨恨着姜红菱的,总是觉得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嫂子,哥哥才会死的。然而今日,她替自己与母亲说话,还当面指摘了李姨娘的不是,与她母女二人出了一口恶气,她心里也不是不感激。 顾婉虽性情偏执,却是个恩怨分明之人。谁对她好,她心里记着。 姜红菱不知她心中所想,却知这小姑子上一世是素来不喜欢自己的,眼下也不指望她能有所改观。眼见她正望着自己出神,面上神情古怪,不觉一笑,说道:“姑娘这会子去哪儿?若是无事,不如去我那里坐坐?我那儿有娘家使人捎来的茯苓糕。” 顾婉是个清闲的闺中小姐,此刻自然别无事情。经了适才一场事端,她倒有心同这个嫂子亲近亲近。当下,顾婉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这姑嫂两个,便一路去了。 李姨娘出了馨兰苑,便心急火燎的往自己居所菡萏居行去。 世间常景,姨娘姬妾依附正房而居,便宜早晚请安,梳头服侍。这李姨娘是得宠有脸的姨娘,地位与寻常姬妾不同,所以才有自己的院子。 这菡萏居乃是潋滟池边的一所小小院落,池中满栽荷莲之属,每逢夏日时节,荷花盛开,波光潋滟,香风十里,故此这院落有菡萏居之称。 此地本是老侯爷夏日消闲之所,院落虽小,却甚是雅致。自打老侯爷过世,这院子便空了下来。李姨娘得宠之后,生了顾婳便借口夜间孩子哭闹,怕吵了太太歇息,同顾文成要了这所院落。如今,这母女二人便长住在这菡萏居中。 踏进院门,只见女儿顾婳正追着一只雪狮子球猫儿嬉耍,将影壁下头摆着的几盆石榴弄折了好些,花苞枝叶落了一地。 李姨娘本自不痛快,一见此景心头火起,上前一把揪住女儿,往她头上狠凿了几个暴栗,口里斥责道:“你这小冤家,天生就是来向你娘讨债的!一眼不在跟前,就要闯祸了!这几盆石榴,是老爷使人从南边带回来的名种,指望着开花结果呢。被你这小蹄子糟践的不成样子,老爷怪责下来,你又往后躲!” 顾婳今年不过十一岁,正是调皮的时候,跟着李姨娘娇生惯养,养的白白胖胖,一张圆圆的脸,五官倒是随了赵姨娘,生得甚是精巧,一袭水绿色绸缎扣身衫子紧绷在身上。性情骄纵跋扈,仗着母亲受宠得势,平日里惹猫斗狗,没少闯祸。此时忽然被李姨娘揪住将头上打了两下,不觉嘴巴一瘪,大声号哭起来,两串泪豆子自眼里扑簌簌往下落。 李姨娘正不耐烦,见女儿这等号哭,越发气恼,又将她屁股上打了一掌,呵斥道:“哭哭哭,号丧鬼!针织女工也不学,整日家就知道干这些神三鬼四的勾当。一张嘴就晓得吃,肥的像头猪,明日大了看谁要你!” 顾婳边哭边叫:“我干坏你什么事来?!娘就这等打我?!” 李姨娘将她身上又打了两下,这方说道:“小蹄子,我告诉你,甭做梦了,你稀罕的那条裙子没戏了!” 顾婳闻言,立时便不哭了,圆睁着两眼,大声问道:“为什么?娘去要的,顾婉敢不给么?!” 李姨娘鼻子里哼了一声,斥道:“还要裙子呢,险不被上房的栽派给我一个大罪名!你哥哥才死了几日,你就作妖要穿红裙子了!小心你老爷听见,揭了你的皮!” 顾婳叽叽咕咕道:“娘今儿是怎么了,昨儿还拍手说那死鬼死的好呢,今儿又敬起他来了。” 李姨娘心里烦乱,没功夫理会女儿,叫了奶婆子上来,拉着顾婳去洗脸,她自家便走回房中。 回至房里,却见一年轻后生倚着软枕,半歪在红木雕芍药花罗汉床上。一名丫鬟跪在地下,与他捶腿。两人眉来眼去,言笑放荡。 这后生穿着家常玉色圆领衬衣,敞着怀,下头就是一条月白色茧绸单裤。他生着一张容长脸面,皮色白净,一双桃花眼只在那丫鬟的丰胸纤腰上滴溜溜的转。 李姨娘一言不发,走上前来,将那丫鬟兜脸便是一记耳光,口里骂道:“骚货,滚出去!” 这丫鬟名叫柳枝,是李姨娘身侧服侍之人,生得脸媚眉弯,颇有几分姿色。那后生便是李姨娘的儿子,顾家的三少爷顾忘苦。 这两人平日里在这菡萏居勾搭已有时日,李姨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多理会。 柳枝自忖是讨了上头意思的,今日却忽被李姨娘当面辱骂,甚觉委屈,又不敢顶嘴,只是捂着脸下去了。 顾忘苦眼看爱婢被打,只是母亲面前不好说些什么,懒散说道:“姨娘今儿是怎么了?火气这样大,却才还在院子里打妹妹。” 李姨娘走上前来,在一边坐了,气狠狠道:“这大少奶奶,我原先道她是个中看不中吃的,原来也有这三根刺在身上!”说着,便将今日上房之事一五一十说与了顾忘苦听,又道:“她话里话外都是偏帮着上房的,往后只怕还要与咱们为难。这女子好不精细,一两句话便揪住了错处,怕有些不好收拾呢。” 顾忘苦一听她提起姜红菱,不觉来了精神。 家中娶姜红菱那日,他也是在一旁观了礼的。那时候,她虽盖着大红盖头,看不见容貌,但那丰满的胸脯,杨柳般的腰肢,行动时身姿娉婷摇曳,连着那扭动的翘臀都令他垂涎不已。隔日,她出来与家中长辈敬茶,那芙蓉脸面,乌云秀发,都勾的他心里发痒。虽是这样一幅绝世的姿容,她偏生性子清冷,不苟言笑,倒像是冰霜做成的美人,反而更招人惦记。 那时候,他便大叹可惜,这江州城里的绝色佳人怎么就配了那么个病秧子?真是老天瞎眼! 谁知那顾念初偏没这艳福,娶了新妇没两日就一命呜呼,撇下这个娇滴滴的美人成了寡妇。当真是,天不负他! 第8章 盘算 这顾忘苦虽是个姨娘养下的儿子,却因母亲受宠,在家中颇为得势。自幼便养成了一副纨绔脾性,平日在家正事不做,专一惹猫逗狗,又时常称病不去学堂。他今年年方十七,却极好女色,菡萏居中但凡有几分姿色的侍女,差不离皆被他上手过。这些丫鬟,既有为求富贵自愿爬床的,亦有被他强哄上手的。李姨娘溺爱儿子,从来放任不管。但凡弄出事来,李姨娘便随意寻些由头,将那些丫头打发出门。这些丫鬟的家人,畏惧侯府势力,只是敢怒不敢言。 顾忘苦在家中横行惯了,除却上面的老太太、老爷,这以下的人是皆不放在眼中的。如今眼见家中来了这么一个绝色尤物,也不忌讳她是孀居的寡嫂,一心只要弄到手中。 他诞着脸皮,凑上前去,问道:“姨娘今儿见大嫂了?” 李姨娘一见他这副神情,哪猜不出来他心中所想,将指尖向他额上一戳,斥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好似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般!这些年来不知惹了多少祸,都是老娘替你擦屁股!你们兄妹两个,就没一个省心的!我可告诉你,这姜氏是你的嫂子,不是外头那些下三滥的贱丫头。你给我收敛些,招惹她出了差错,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忘苦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倒不以为然,只道这么个绝色女子,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就守了寡,看家中这情形怕是也不准她改嫁,他便不信她能忍得住!只是她才来家中,尚且不能操之过急。 他心中想着,嘴里便说道:“莫非是她才来咱们家中,不知咱们家里的事情?以为她是上房的儿媳妇,自然要帮着太太说话了。” 李姨娘将嘴一撇,嗤笑道:“我今儿一早便吩咐厨房削了她的份例,便是要她知道,这家里太太说的从来不算,凡事还是要看我的脸色。谁知进了上房,她便给我摆了这么一出。想必这姜氏蠢笨,悟不透里头的道理,以为巴结了上房的,便能在这家中站稳了脚跟了。哪里有这般容易!上房里那大太太还不是明媒正娶来的正房?这些年来不照样被我收拾下马来?正房又怎样!” 顾忘苦拊掌笑道:“怕就是为了这事,姜氏恨上了姨娘,方才与姨娘难看?这女子生来就是水性儿,姨娘便下个气,与她个甜头,她就回心转意了。听闻姜家也不是什么高贵门第,不然也不会把女儿嫁来冲喜了。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眼皮子浅,又有什么不好收拾的?也值得姨娘这般头疼!” 李姨娘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嘴上说的轻巧,哪里就这等容易了?”口中说着,却还是点手叫了个名叫霜儿的小丫头上来,吩咐道:“去对你桃蕊姐姐说,到小库房开锁,拿二两燕窝出来,给大奶奶送去。就说大奶奶连日身子不好,姨娘很是挂心,送燕窝与奶奶补身子的。” 这丫鬟不过十二左右,生得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皮色白净,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头上扎着一对双丫髻,身上一领水蓝色素面扣身衫子,包裹着小巧的身子。她腰身纤细,不盈一握,胸前亦有了小小的两团鼓包,年龄虽稚,已是姿色不俗。 她低低应了一声,便向里屋去了。 顾忘苦看着那娇小身子进到里面,颇有几分失落的咂了一下嘴。 李姨娘在旁听到,抽手向他头上打了一下,斥道:“这丫头可不许你碰,让我打听出来,往后你再闯什么祸,娘都不替你收拾了!”那顾忘苦知晓里面的关窍,倒也不敢觊觎,摸着头嘻嘻一笑。 李姨娘又问道:“你连日不上学堂,不怕老爷问你的功课?咱们娘俩好容易熬到今日,你还不争气些!整日家就知道在丫鬟伙里厮混,我还指望着你将来出息了,也替我讨顶珠冠戴戴呢!” 顾忘苦搔了搔耳朵,说道:“姨娘便是太过小心,也不嫌累得慌。横竖侯府这边,只剩我一个独苗了,还愁这家私将来不是咱们的?姨娘便只等着享福吧!” 李姨娘看着儿子这幅不思上进的样子,晓得他是个指望不上的纨绔弟子,叹了口气,只在心中琢磨。 她是老太太房里丫头出身,靠着嘴甜殷勤会巴结,得了与顾文成做通房的机会,又善于体察上意,琢磨顾文成喜好,终被抬举为姨娘。这李氏貌美善魅,顾文成也甚是宠她,令她先后生下一子一女。即便后来苏氏嫁入顾家成了正房夫人,亦被她压了一头。她又是顾王氏用惯了的人,顾王氏对她倒更信上几分。苏氏身子不好,又不善持家,这十几年来侯府这边,便始终是李氏打理内务。 苏氏一无所凭,不过有个嫡长子,倒是李氏的心头大患。如今那顾念初也死了,李姨娘便如去了心头刺一般,几乎要与顾忘苦弹冠相庆了。便是为此,她这两日得意忘形,以至于去上房耀武扬威之时忘了丧期不得穿红的忌讳,为姜红菱捉住了话中的把柄。 李氏虽心有忌惮,却思量那姜氏不过是个孀居的寡妇,同公公不好说话,婆婆又是使不上力的,便也没很放在心上,又盘算起旁的来了。 顾忘苦今年已满十七,该是说亲的年纪了。之前上面压着个嫡出的哥哥,怕娶不着好人家的姑娘。如今顾念初既已身故,这侯府只剩顾忘苦一个子孙,这偌大的家私连着爵位自然都是顾忘苦的,还愁娶不到好家世的女子么? 想至此处,李姨娘不觉有几分飘飘然,连着上房里的纷争也丢至脑后。 姜红菱同着顾婉一路走回自己的居处洞幽居。 这洞幽居却并非顾念初的居所,乃是一间小巧书院,本是顾念初读书时的书房所在。姜红菱嫁入顾家之时,本该与顾念初同房而居。然因彼时顾念初病重,不易同居,顾家便将这洞幽居收拾出来,与姜红菱独居。顾念初身故之后,姜红菱亦不曾迁居出来,便在这院中长居下去。 这院子独门独户,四面粉墙围绕,踏进院中,迎面是一道青石影壁,底下一溜的松竹盆景。绕过影壁进去,正对面便是一排房舍。面阔三间,青瓦石墙,檐下铁马,开着一扇红木镂雕鹊衔桃花窗子,窗上糊着雨过天青色窗纱。两旁皆是厢房,中间天井栽着几株梧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雅妍静华,将院子笼的安静雅致。廊下亦种着两排兰草,亦是名种之流,只是时下并非花开时节,便只见了些墨绿的叶子。 两人踏进院门,走到廊下,拾级而上。 正逢如锦在廊下扇炉子烧水,见二人进来,连忙丢了扇子,起身笑道:“奶奶回来了,姑娘今儿有空来坐坐?”口里说着,便打起了帘子。 二人进到房中,姜红菱便将顾婉让到明间内,在炕上坐了。 顾婉四下打量,见这屋里收拾的甚是素淡,炕上放着两只老鸭黄绸缎素面软枕,窗台上摆着一只珐琅彩痰盒,另有一盆辛夷花,酸枝木四角包铜炕几上却空无一物。对过一方红木海牙八仙桌贴墙而放,桌上安放着菱花铜镜,针线筐,和一口胶泥垛的香炉。她知晓这嫂子因是孀居,居处不宜过于装饰,只是这番布置却也透着清新素雅,令人只觉舒适。 两人相对而坐,如锦倒了六安茶上来,姜红菱便吩咐道:“前两日家里送来的枣泥馅儿山药糕,取几块来与姑娘尝尝。”如锦答应着便下去了,不多时便端了点心上来。 点心盛在冰瓷盘里,四四方方,雪白软糯,透着中间的一点墨色,芳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顾婉虽是个闺阁小姐,自幼教养甚好,但到底年岁尚轻,此时又将近晌午,腹中已然饥饿,见了这样的精致点心,自然嘴馋。 姜红菱是活了两世的人,晓得这小姑子的一点小毛病。这顾婉难以与人亲近,琴棋书画又诸般不爱,想投其所好,亦不是易事,却唯有一件,便是爱吃。只是她平日里为规矩所束,人前掩饰甚好。无事拿吃食诱她,反倒要遭她白眼。 姜红菱见她今日在上房里坐了半日,喝了许多茶水,早上那点子饭食早已消化的干净了,料她此刻必定是饿了,便以点心相诱,她果然一招即来。 姜家开有点心铺子,师傅手艺独到,在江州城中颇有美名。 顾婉身在闺中,亦久闻其大名,听姜红菱言说是姜家送来的点心,自然神往。此刻见点心上来,不觉口舌生津,喉头轻咽了一下,只是不好意思伸手去拿。 姜红菱细观她神情,浅浅一笑,说道:“这是日前,我娘家嫂子使人送来的山药糕。自家做的,姑娘不嫌弃粗陋,就做个下茶点心吧。” 顾婉听她此言,却还有几分扭捏,只是端起了茶碗。她本已是饿了,茶水下肚,反倒更不好受。 姜红菱笑了笑,先自盘里拈起一块山药糕,递入口中,轻轻咬下一块。枣泥甜香之气,顿时在屋中散开。 第9章 教唆 顾婉闻到这点心香气,越发坐不住了,又见嫂子先吃了,便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姿态,也拿起了一块。 放入口中,咬将下去,山药与枣泥在口中顿时化开,浓香满口,甜美留齿。这山药糕做的入口即化,顾婉不知不觉便吃完了一个,伸手又取了一个。 姜红菱吃了一块,便不再吃,取了帕子擦手,看着顾婉吃的香甜,浅笑不语。 顾婉回过神时,方才发觉盘中五块山药糕,竟有三块都是自己吃掉的,委实有些不成体统,不禁脸上微微一红。 姜红菱知晓她顾忌所在,率先开口道:“姑娘一早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必定是饿了。两块点心罢了,不当什么。你若喜欢,我这儿还有,待会儿回去便包了带回去。” 顾婉听她这话里尽是为己开脱之意,不觉心生感激。 她生性贪嘴,又生在这样的人家里。母亲不受父亲宠爱,便对她兄妹二人管束极严,只要他们两个争气,好博父亲疼爱。若是此举放在母亲跟前,必定是要受她苛责的。 她抬头望去,只见姜红菱坐在窗下,日头自窗外洒进来,正照在她身上。今日天阴,日头也是淡淡的,她一席素服,脸上脂粉不施,却显出细瓷一般的光泽来,眉眼如画,眸色如水,虽无多装饰,但这天然而成的一段风韵,却叫人挪不开眼。这江州城第一美人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早在她尚未嫁进来时,顾婉在闺中便已听过这嫂子的艳名。姜家门第不甚高贵,养的女儿却是艳冠江州。姜红菱偶然出门,便常有后生小子追着姜家的车马跑上许久,只为一睹其芳容。前年八月十五,她在家中赏月,甚而有人在姜家后宅墙外搭了个架子,爬上去窥探,自架子上跌下摔折了腿。如此故事,在江州城中时有流传。到了这姜红菱议亲之龄,上门求娶的人家几乎连姜家的门槛也踏破了。只是姜葵倚仗妹子姿色,安心要高攀权贵,又听了其妻王氏的枕头风,挑来选去,最终将妹子嫁到了顾家冲喜。 想及此处,顾婉忽觉得这嫂子也很是可怜,生得这般倾城美貌,过门两天就成了寡妇。嫁衣才脱,便换了丧服。连回门,也没有人陪着。这样的事,若是轮到自己身上又将如何? 一想到一生守寡的凄凉处境,顾婉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顿时也深觉将哥哥的死推在嫂子身上,甚是无理,深深愧疚起来。 姜红菱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她同这小姑子上一世处的十分不好。那一世,她才来顾家之时,深恨众人误她终身,顾家所有人等在她眼中皆面目可憎。这顾婉性子不爱与人往来,说话又时常刻薄,两人可谓关系极劣。后来顾婉为宋家退亲,又被李姨娘说给了祁王,两人更是至死都罕有再见。 只是记得有那么一次,顾婉回娘家探亲,正逢姜红菱自上房里出来,见她正在铜盆边洗手,袖口卷起露出纤细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有那么几道青紫痕迹。顾婉见她注视,连忙将袖子放了下来,在苏氏面前也只说在祁王府过得很好,不必忧虑。 姜红菱深知这小姑子性情倔强刚烈,这样的人是最吃软不吃硬的。上一世她在顾家,一人单打独斗,过得好不辛苦,临了还是草草送了性命。这一世,她可不能重蹈覆辙,能拉到身边的人自然越多越好。 侯府的中馈如今在李姨娘手中,姜红菱想要在侯府活的自在,自然要将这掌家大权捏在手中。如此,上房的势力是必定要借的。毕竟,李姨娘既是顾文成的爱妾,又深得顾贾氏信赖,在侯府势力极其深厚。只凭她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想要□□,实在是难上加难。 姜红菱想了些前尘旧事,却听顾婉细细说道:“多谢嫂嫂,只是点心吃多了,母亲是要责罚的。” 姜红菱微微一怔,便想起苏氏不受顾文成喜爱,便将心思全放在一双儿女身上,日常管教未免过于苛刻。当下,她笑道:“既是这样,你以后想吃点心了,自管来嫂嫂这儿,嫂嫂必定不说出去。” 顾婉平日里被苏氏管教极严,为求身段姿容,点心零食绝少吃到,听了姜红菱这话,既有点心能吃,又免了后顾之忧,心里自然高兴。她上头只有一个兄长,并无姐妹,兄妹相处自然不如姊妹亲昵,三少爷与四姑娘都是李姨娘养的,二房那边的堂哥堂妹也没什么往来。这姜红菱本就是自己的嫂嫂,待自己温厚随和,不禁心生亲近之意,仿佛多了一位姐姐。 顾婉到底年岁尚小,孩子心性,心底想些什么便都现在了脸上,含笑应了下来,便缠着姜红菱说动问西。 姑嫂两个说了一会儿话,却见如素进来说道:“李姨娘打发人送了二两燕窝来。” 顾婉听得“李姨娘”三字脸色立时拉了下来,姜红菱问道:“打发了谁来?让她进来吧。” 如素闻声出去喊人,不多时便进来一名十二三岁、身着水蓝色素面扣身衫子的小丫头,年岁小小,却已是姿色不俗。 姜红菱立时便认出来,这是李姨娘房中的小丫头,名叫霜儿。 这丫头身份虽卑微,上一世却还弄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上一辈子,在她来顾家的第二年,李姨娘不知为些什么缘故,忽然将这丫头卖了。为了此事,大老爷顾文成还同她好一场合气,只说她对下人太过苛刻,忘了自己出身。彼时,李姨娘被顾文成这话气的死去活来,生生两日吃不下饭,闹了许久才好起来。只是至始至终,姜红菱也不知其中出了些什么故事。 霜儿年纪小,于这新来的大奶奶又不熟人,有些怯生生的,上来福了福身子,小声说道:“奶奶好,我们姨奶奶打发我送了二两燕窝来。我们姨奶奶说,大奶奶连日身子不好,她很是记挂,只是不得空闲来看,还望大奶奶见谅。” 姜红菱笑了笑,说了一句:“姨娘倒是客气。”说着,又佯装不知这丫头是谁,问了她年纪名姓,并家世等语。 霜儿一一答了,姜红菱听着倒与上一世并无出处,只是前世她不曾留意此人,却不知原来这丫头是人贩子带来的,家世父母等一无所知。 霜儿将燕窝送到,急于回去复命。姜红菱赏了她两块点心,便打发了她去。 待这丫头出门,顾婉鼻子里忽然哼了一声,斜眼看着姜红菱,轻轻说道:“嫂子要吃那燕窝么?” 姜红菱正吩咐丫鬟将燕窝收好,忽然听闻这一句,转头望去。却见顾婉坐在炕沿上,两只小手绞缠着一方手帕,清秀的小脸上一副别扭之态。她不觉一笑,问道:“难道婉姐儿要我把这燕窝丢出去么?” 顾婉脸上微微泛红,嗫嚅了一阵,忽然将嘴一撇,说道:“我就是不要嫂子吃她送来的燕窝,这母子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李姨娘仗着父亲宠爱,一门心思跟太太作对。顾婳奸懒馋滑,最坏不过,看我有什么好东西,必定要想法子抢过去,今儿还要抢我的石榴裙呢。顾忘苦更坏,两只眼睛只能看见……看见……”话至此处,她忽然语塞,不知想起来了什么,脸红更甚,再不言语。 姜红菱看她说到一半,突然支吾不言,含笑问道:“只能看见什么?” 顾婉脸上红白不定,又看嫂子正浅笑盈盈望着自己,银牙一咬,索性说道:“只能看见女人!”话才出口,小脸便已通红。 姜红菱被她这言语逗乐了,她以往怎么不知道,这小姑子竟还有这样有趣的一面。看着这豆蔻少女,脸红过腮,气鼓鼓的,倒比平日里那冷冰冰的样子活泛可爱多了。 顾婉见嫂子笑,只当她不信,情急之下,跳下地来,走到姜红菱跟前,扭股糖般扭着她胳臂,说道:“嫂子可不要不信,这些事情,合家大小都知道的。李姨娘那菡萏居里,但凡略平头正脸一些的丫鬟,差不离都跟他沾过身。之前我奶娘的女儿清荷,也在菡萏居服侍,忽然一日被李姨娘撵了出去,只说她手脚不净。奶娘也当清荷当真做了什么偷窃之事,领她回家好一顿责打。清荷这才说了,是被顾忘苦哄了身子,李姨娘容不下她,才叫奶妈把她领走。” 姜红菱倒不知曾有此事,微微一怔,问道:“竟然出过这样的事,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顾婉说道:“我也曾跟奶妈说过,不能白白叫清荷姐姐吃亏。然而她们畏惧顾忘苦是家中的三少爷,不敢声张,就当吃了哑巴亏。” 姜红菱面色微沉,默然不语。她在这大宅门里过了一世,岂有不知这里的污秽?一个丫鬟的身子,又算得了什么!倘或当真闹出来,只怕反倒要被这母子咬上一口,说她痴心妄想,狐媚惑主。 但听顾婉又道:“所以,嫂子你可一定信我的话。” 姜红菱口中不言,心底却冷笑,她怎会不信?上一世,那顾忘苦还曾欺辱过她呢! 第10章 欺凌 上一世,她才来顾家的头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里,顾家合家团圆,开赏月宴。她在席上吃了几杯酒,略微有些酒意上涌,便下了席到园子里走动醒酒。 只记得那夜皓月当空,合家子都在前堂上吃酒,园子里空无一人,花影深深,草木扶疏。她想一人走走,便打发了丫头回房,独个儿在园中信步闲游。木底子高低绣花鞋踏在青石子路面上,那登登之声,如今似乎尚在耳畔。待她走至太湖山石后面,那顾忘苦忽然自山洞子里钻出来,酒气熏天,合身扑了上来,将她牢牢抱住,嘴里胡乱说着些什么嫂嫂空闺寂寞,白守着也是浪费,不如跟他一道快活快活,尝尝当女人的滋味儿。种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姜红菱只是一介女流,力气有限,哪里争得过一个男人?何况顾忘苦醉中力气奇大,她无论怎样也挣脱不出。那夜的遭遇,带给她的惊惧之感,直至如今都森冷入骨。 顾忘苦将她压在石桌上,就要扯破她的衣裳。就在她惊惶无助之际,园中林子深处却传来一道男音:“三弟不在前面吃酒,跑来此地做什么?”那声音冷清淡漠,于那时的姜红菱,却犹如天籁之音。 顾忘苦亦不曾料到竟会有人到后园来,见被人撞破了奸//情,又惊又惧,连忙起身跑了。 独剩下姜红菱一人,瘫在那石头桌上,泪痕满面。 然而那惊走了顾忘苦的人,却始终未曾露面。事后,姜红菱忆起才认出来,那声音当是出自顾思杳之口。她心底也是感激他的,那夜并未冒失走来,全了她一场体面。姜红菱生性清高冷傲,目无下尘,又怎能容这般不堪之态落入旁人眼中?何况,她是个寡妇,且背后一无靠山。这世道对女人原就不公,出了这等事,不说男的无耻,反斥女人狐媚。 再则,即便她能拉着顾思杳来作证,那顾忘苦亦能反咬他二人一口。届时,这两个男人无事,她自己的清誉却要毁于一旦了。 自那之后,她深恨顾忘苦,顾忘苦也在她手中狠吃了几次亏,就此她同那对母子结下了不解之仇。只可惜,那时她势力有限,几次争斗也只是小打小闹,并未能将这母子当真如何。那时的屈辱尚且记在心头,这一世她定要好生筹谋,好好的报答这对母子。 顾婉见嫂子出神不语,只当她不信自己的话。小姑娘性子急躁,一时情急自炕上跳下地来,上前挽住姜红菱胳臂,牛股糖一般蹭着说道:“嫂子,你可定要信我说的。这母子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李姨娘送燕窝给你,一定没安什么好心!你可不要上了他们当!” 姜红菱这方回神,看着眼前这小姑子,见她满面焦急之色,虽明知多半是因她与李姨娘不和之故,可那关心之情亦非作伪,心底却也有所触动。 她浅笑颔首,轻轻说道:“婉姐儿的话,我当然是信的。谁扯谎,婉姐儿也不会扯谎。” 顾婉听嫂子这般说来,心中一定,方才惊觉自己此举着实唐突,失了闺阁气度,红着脸退回座上,嘴里强自说道:“我也是怕嫂子你才来家中,不知李姨娘的为人,怕你吃了亏,方才叮嘱你。” 姜红菱看她这故作倨傲之态,倒也可爱的紧,心中好笑,还是点头笑道:“我知道,婉姐儿关心我,我开心的很呢。” 顾婉听她这样说来,脸却红了,顿了顿方才恨恨道:“说起来,李姨娘当真是可恶。仗着父亲宠她,在家中为所欲为,顾婳那死丫头片子也整日与我合气!但凡老太太问起,她便只会装哭撒娇,叫大伙儿信她的!” 姜红菱知晓这里面的缘故,顾婳是李姨娘的女儿,容貌随了她母亲,又贪吃懒动,一张小脸甚是圆润。被她母亲教授的,长辈跟前,极会撒娇。今年大约也有十一岁了,她容貌本好,虽吃的甚胖,但因年纪尚小,倒显得娇憨可爱。顾婉性子冷淡,又总以闺阁千金自居,凡事往往拉不下身段,便不如她讨喜。这姊妹两个出了矛盾,闹到长辈跟前,除却苏氏那里,便往往是顾婉吃亏。 然而眼下,却有个绝好的机会。 姜红菱明知这些关窍所在,却故意装作不知,问道:“这倒是怪了,婉姐儿可是老太太嫡亲孙女儿,婳姐儿虽说也是咱家姑娘,到底也是姨娘养下的。我瞧婉姐儿平日里对老太太也十分的孝顺,老太太怎么倒胳膊肘朝外拐?” 顾婉面上微微一红,顿了顿,说道:“那顾婳最会撒娇,同她母亲一个样。每逢有事,她必定闹到老太太跟前,哭闹耍赖。她长的又得人疼,老太太就偏疼些她罢了。我可不是姨娘养下的,那下三滥的狐媚本事,我学不来。” 姜红菱晓得这里面的事情,原也为引她说这些话,见她果然这般说来,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方才说道:“婉姐儿这话有些没道理,孩子同大人撒娇乃是天性,长辈看着心里也欢喜。那二十四孝上还有斑衣戏彩之说,如何就成了狐媚?坊间有句粗话,叫会闹的孩子有奶吃。你不言语,长辈们便当你不在意,自然就多疼婳姐儿些。” 顾婉听了这话,垂着头不说话,半日才闷闷说道:“可要我学顾婳那般矫情作态,我可学不来!” 姜红菱淡淡一笑,说道:“也并非叫你学她,只是多去陪老太太坐坐,说些笑话哄她老人家开心也好。我听闻李姨娘是老太太当年用过的老人,既是如此,想必这娘两个时常到老太太跟前请安说话。你也跟去,听听说些什么也是好的。”说着,见她只顾低头不言,便继而说道:“你自觉受些委屈不妨事,可太太看在眼里,岂有不心疼的?你不为自己着想,总得为太太想想。再一则,婳姐儿虽说是姨娘生的,好歹也是咱们家的姑娘。这丧期穿红这样大的忌讳也能犯,真不知李姨娘平日里是怎么教导她的。她在家里这样胡闹倒也罢了,自家人不说那许多。往后她出了门子也是这等,岂不叫人家看咱们的笑话?” 她这一言倒点醒了顾婉,顾婉眸中一亮,心中却又有所顾忌,垂首叹息道:“只是太太管不了她们,说也是白说罢了。老爷是极宠姨娘的,更舍不得说她那许多了。” 姜红菱浅笑道:“合家子皆以老太太为尊,后宅女眷的事,不麻烦老爷也罢。” 话至此处,顾婉心中已然雪亮,当着姜红菱面前,也不再多说。姑嫂两个坐了一会儿,吃了两盏泡茶。顾婉的丫鬟来寻顾婉,言说太太叫她去穿珠花,她便起身去了。 第11章 思绪 送走了顾婉,如素上来收拾茶碗,笑着说道:“往日这二姑娘同奶奶是一向不和的,今儿倒很坐了一会儿,说了这会子的话。” 姜红菱笑了笑,不谈此事。一上午去了两处地方,她身上倒也乏了,便靠着软枕斜歪在炕上,闭目养神。 如素收拾着茶盘,如锦只当奶奶睡了,蹑手蹑脚上来,扯了扯如素,轻声问道:“那李姨娘送来的燕窝,要怎生处置?莫不是真似姑娘说的,丢出去么?” 姜红菱却不曾睡去,听见此言,也不起身,闭着眼睛,懒懒说道:“收在柜子里就是了,好金贵的东西,丢了倒也可惜。就算不吃,往后留着送人也好。” 如锦听闻,连忙陪笑道:“我当奶奶睡着呢,原来还不曾。”说着,就依着姜红菱所说,将那二两燕窝收了起来。 如素在旁拾掇着器皿,随意扫了一眼炕上,见自家奶奶星眸微合,云鬟半垂,虽脂粉不施,粉嫩的面颊上却自带一抹晕红,仿若海棠春睡,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这个姿容,如素便是身为女子,看了也要怦然心动,又何况他们男人?想到这里,如素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是自幼便在姜红菱身侧服侍的,她家姑娘打小容颜便好。夫人在世时,便常说将来待姑娘大了,必定要好生为她选上一位才貌家世配得过的夫婿,方才不辜负了她。谁知老爷夫人早早过世,丢下姑娘跟着兄嫂过活。 少爷娶的奶奶王氏,容貌虽好,却是个精细世故之人,一门心思只会钻营。少爷自不必说,是个软骨头惧内的,王氏枕头风一吹,便什么兄妹情分也顾不上了,任凭姑娘被王氏揉搓。那王氏总说如今年成不好,家中用度过于铺张浪费,想方设法的削减姑娘的吃用。就连她与如锦,姑娘贴身服侍的大丫头,若非姑娘咬死了不肯放人,也要被王氏要了去。 姑娘性子清高,不愿与这等俗妇口角是非,所以凡事也不同她争执。姑娘面上虽冷清不好相处,其实跟她久了的人都知道,姑娘为人最是恩怨分明,是非公断不过的。在娘家时,姑娘住的采莲居,从来井井有条,清清静静。反倒是姜府,被王氏弄得镇日鸡犬不宁,是非不断。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本该配个好夫婿才是,谁知竟被王氏搓弄到了顾家冲喜。新妇还未做上两日,便成了寡妇。 想起这些林林总总,如素即便是个丫鬟,也忍不住的叹了口气,直道不公。 她正当出神之际,却听姜红菱淡淡问道:“唉声叹气的,出了什么事?” 如素听问,连忙陪笑道:“吵着奶奶了,原没什么事。” 姜红菱睁开了眼眸,看了她一眼,说道:“既没事,平白无故的,你叹什么气?” 如素见瞒不过去,嗫嚅了半晌,方才说道:“也没什么,只是为奶奶委屈罢了。” 姜红菱听见这一声,不觉问道:“怎么说?” 如素便将适才心中所想讲了一遍,又说道:“奶奶这样的人才,却嫁了这样的人家,当真是命运不公!”说着,两眼不觉泛红,便拿手背抹了一把,再不言语。 姜红菱听了这话,坐起身来,将这丫头仔细打量了一番。 如素小她一岁,今年尚且才十六,只是身材长挑,看着倒是不小。生着一张瓜子脸面,皮肤细腻,却算不上白皙,狭长的眸子,两道柳叶眉,一张樱桃口。虽称不上什么绝世美人,却也别有一番秀美。只是本朝女子以白为美,如她这等,不免在肤色上吃了亏。上一世,这丫头跟着她也拖到了二十来岁不曾许人。倒是有几个家中小厮来求,她却总说舍不得奶奶,不肯嫁人。直至最后姜红菱身故,她依然守在身侧。 如素与如锦,皆是自幼就在她身畔服侍的。她嫁来顾家之时,这两个丫头也做了陪嫁。上一世,她在顾家过的辛苦,多亏了这两个丫头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她方才不至于孤掌难鸣。自打她身故之后,如锦生得模样好,被西府的老爷顾文德看上,硬收去做了小,当了几年的通房,连个姨娘也没挣上去。那二房的太太又不是个能容人的,如锦连着小产了两次。待顾文德新鲜劲儿一过,她便将如锦打发出府,令人伢子领去卖了。自此之后,音讯全无。 如素更是悲苦,姜红菱雨夜被人投井之时,恰逢她值夜,看的清楚明白。天还未亮,便有人来将她勒死。待天亮,顾家发丧,便说她殉主而亡,随着姜红菱一道葬在了西山头上。 想到自己罹难的那个雨夜,姜红菱不觉双手紧握,指甲攒刺掌心,带来丝丝疼痛。绝美的脸上,却波澜不起,她星眸半合,轻轻说道:“命运公道也好,不公道也罢。自己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既然上天薄待咱们,咱们更该好好的筹谋。自今往后,姜家也好,顾家也罢,谁也休想欺凌了咱们!” 如素微微一怔,看着自家姑娘。眼前这位她自小服侍到大的女子,仿佛一夕之间就改了脾气。以前在家时,姑娘可是最看不上这些争争斗斗的。 姜红菱却怔怔的出神,话虽如此说了,她却并不觉得上天薄待了她。不然,又怎会让她重来这一世? 这样的命数,普天之下又有几人? 如素收拾了茶盘下去,如锦自屋里出来,笑盈盈道:“奶奶,我看了,那燕窝成色是极好的。往日咱们在家时,也少见这样的好货。奶奶近来身子不好,不如晚上炖一盅来吃?”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低低斥了一声:“小眼薄皮的,这等没见过世面。”嘴里责备着如锦,她心中却不由感叹,这李姨娘果然是个老辣的妇人,能屈能伸,处变不惊。今日看出她来意不善,先告诉她这侯府乃是姨娘当家,给了她一个十足的下马威。而后,被她捏住了把柄,又巴巴的送了这些燕窝过来。这般有打有拉,有力有节,难怪李姨娘能在顾家后宅脚跟牢靠,呼风唤雨这些年。真是,好一个老辣的妇人! 经了上一世,姜红菱心中明白,这李姨娘不是那等容易对付之人。面上,她不过是个姨娘,是个妾室。确是顾王氏手里使出来的人,是顾王氏用于掌控侯府的人。她身后站着顾王氏,身边伴着顾文成,苏氏自然不是她的对手。顾婉也被她调唆着,落了个那般结局。 前世,姜红菱想了很久不能明白,这李姨娘缘何如此得势。便是顾文成再怎么宠爱她,宠妾灭妻这等事情,出在这样的人家,到底有些难看。最后,她终于想通了,一切的根由都在顾王氏身上。 这顾王氏亦是官府小姐的出身,从十六岁起进了顾家做重孙媳妇,生下两个儿子,熬了多少年方才有今日。眼见儿子渐渐长成,娶妻在即,她又如何能容侯府落在旁的女人手里? 顾王氏原本是想将自己的侄女儿说给顾文成的,奈何那姑娘却是个不省事的。堂堂官家小姐,却和一个戏子勾搭上了,甚至还弄到了珠胎暗结。虽说此事终被王家按了下去,但她是那姑娘的亲姑母,这事又岂会不知?这般一来,这儿媳妇便是不能要了。顾王氏再怎么精于手段,却也不能叫自己的儿子当活王八。 故此,她选了自己的心腹丫鬟与儿子当通房,明着为子嗣香火着想,暗地里自然是牵制这未进门的儿媳妇。 这李氏也当真不负所托,虽是小户人家出身,却倒是百伶百俐,性子精明,会写会算。男人跟前又极会奉承,那苏氏不过是个千金小姐,容貌虽美,却性子腼腆,又总以闺阁气度自持,要她去取悦男人,难如登天。两人新婚之时,顾文成尚且贪图新鲜。待头一年一过,顾文成的心思便又偏到了爱妾那边。 再则,苏氏不善理财。初时,顾王氏倒也叫她管过几日,然而苏氏自幼娇生惯养,全然不通俗务。家计到她手上,诸般颠倒。她身子又不甚好,生了顾念初之后便时常有些病痛。顾王氏便顺理成章的,令她将掌家大权交到了李姨娘手上。这一管,便是十多年的功夫。 原本姜红菱是顾家的大少奶奶,是嫡长孙的正房夫人。按着世间俗理,这家务自该由她来掌管。只是连婆婆都还矮了那姨娘一头,顾王氏不发话,她又怎好张口去要? 若单以形式而论,似乎李氏母子那边倒还更有利些。然而经历了上一世,她深知这对母子眼光短浅,是利欲熏心的小人,诸般龌龊肮脏之事,他们行来连眼睛也不眨的。若是将前程压在他们身上,下场只怕更加凄惨。何况,上一世她沉井一事,这对母子也有功其中。这份“大恩大德”她还没想好怎么报答呢! 姜红菱心中盘算了一回,不觉将身子微微侧了侧。日头自窗外洒进来,照在身上颇有几分洋洋暖意。她身上舒快,顿觉睡魔来袭,杏眼微眯,就想睡去。 便在这昏昏欲睡之际,她余光轻扫,自半开的窗缝里瞥见了一抹水波纹杭州绉纱裙子晃进院中,顿时睡意一扫而空。 姜红菱朱唇微勾,忍不住的轻轻冷笑,青葱十指紧握成拳,又是个上一世的冤家。 如画快步走进院中,她出门鬼混了半日,直至晌午才回来,心中有些发虚。 然而想到院里这个徒挂虚名的大少奶奶,她悬着的心不禁又放了下来。 不是她如画自负,她还真有几分看不上这大少奶奶。什么江州第一美人,姜家的千金小姐,进门不到两天的功夫就死了男人的。她这少奶奶的头衔,还没她如画来的硬气! 自打她嫁到顾家,每日只是待在屋里,见了谁都冷着一张脸,好似顾家人各个都欠了她八百吊钱似的!横竖这少奶奶什么差事也没有,她凭什么不能逛去? 这会子,她只怕又在屋里睡着呢! 这般想着,如画往正堂走去。 才到廊下,便见小丫头子松儿出来倒水。见了她,松儿两眼圆睁,问道:“如画姐姐,你这一上午都去哪儿了?奶奶早起就出门子了,还问了你一声呢。” 如画心中咯噔了一下,连忙问道:“奶奶今儿竟出门了?问我什么?” 松儿答道:“奶奶去了老太太那儿,又去太太房里坐了坐。并没什么,只说姐姐去哪里了。” 如画点了点头,便踏进屋中。 进到堂上,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她心中知局,便转到了明间。进去,果然就见姜红菱正在炕上,枕着绸缎软枕,星眸半合,仿佛睡着。 如画心中稍定,放轻了步子,就要回自己屋中。忽听得那炕上一声清丽女音道:“你做什么去了,这半日都不见踪影。进了屋中,主子跟前,竟不行礼,掉头就走?” 如画身上微震,慌忙扭头看去,却见姜红菱坐了起来,头上云鬟不整,青丝散挽,桃腮带赤,星眸含晕,一副春睡乍醒之态。 眼见了这等美色,饶是如画也在心中感慨,这幸而是大少爷死了,不然有这般一个美娇娘,这屋里哪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如画见姜红菱醒来,纵然心中轻慢,面上也不敢失了规矩,上前陪笑道:“原来奶奶醒了,我还当奶奶睡着,所以不敢打搅。” 姜红菱将她上下看了一眼,扬起纤纤玉手,掩着樱桃小口,打了个呵欠,方才懒懒问道:“你做什么去来,这一上午都不见人影?” 如画心中不以为然,嘴上说道:“只是家中有些事,家去了一趟罢了。” 姜红菱点头笑道:“既是家去,为何不先告诉我?我是这院子的主人,你是这院里的下人,你不告而去,岂非是不将我放在眼中?” 第12章 通房如画 如画听姜红菱的话,语气里颇有见责之意,不觉脸色便拉了下来。 她可是老太太身边的侍婢,也是得了老太太口里的话,才来侍奉大爷的。虽说不曾明公正道与大爷做妾,但好歹也是在大爷身上伺候了几日的。哪像这劳什子的大少奶奶,进门没两日大爷就去了。到了眼下,她连做女人是什么滋味还不知道呢!再一则,这姜红菱打从进了家门,日日只在这小院里待着,合家子上下,谁还肯看她一眼!也就是前两日,她病了,老太太并太太方才问了一嘴。这洞幽居如今活像个坟墓,没半丝儿活气的!她又凭什么摆主子架子,充少奶奶的派头?! 如画心底里,是恨着姜红菱的。若非顾家讨她进门,她大可不必守在这里。或者回了老太太房中,或者去李姨娘跟前求上一求,总能得个好去处。只为着服侍了几日大爷,她便成了大爷的房里人。如今既有了大少奶奶,她也只得留下继续伺候这大少奶奶。 姜红菱要守寡,她如画凭什么陪她葬在这儿?!她还是青春大好的年纪,以后的路还长远的很。 这念头一起,如画越发不耐烦起来,这厌烦的神情也露在了脸上,口中就说道:“我家中有些事,走开一会子罢了。我看连日奶奶病着,也没什么吩咐,横竖闲着也闲着。我家去瞧瞧,也不碍了什么事。” 姜红菱见了她这作态,不觉冷笑了一声:这一世,这狐狸尾巴这样快就露出来了! 当下,她开口淡淡说道:“我病着,又是谁许你走开的?我要茶要水,听闻你是老太太手里使出来的人,难道当初在老太太跟前,你也这等没规矩来着?” 如画听她提及老太太,面上更是得意,点头说道:“原来奶奶知道,既然这般,那就好说话了。我以前是伺候老太太的,后来才来服侍大爷。当初大爷在时,我要家去,大爷从不说不准的。我劝奶奶倒省事些,已是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摆什么谱呢?我倒奉劝奶奶一句,身子既不好,就该好生歇着保养。要摆奶奶的架子,也得有人捧着不是?” 如画正说着,恰逢如素安放了茶盘,打从外头进来。听见这话,顿时柳眉倒竖。 姜红菱还未开口,如素便先斥责道:“奶奶跟前,你怎么说话的?!” 如画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大爷跟前怎么说话,奶奶跟前我就怎么说话,我自来便是这么着的。奶奶连大爷的面都没见上两回,还是省省的好。” 如素直气的脸颊通红,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姜红菱道了一声:“罢了。” 如素只当自家奶奶又要息事宁人,不觉顿足急道:“奶奶,你瞧她这没大没小的样子!今儿纵了她,往后还不定怎么张狂呢!” 如画这些日子在院中冷眼旁观,自谓晓得这位新奶奶的脾气,以为这等朱门绣户出来的小姐,便都是那绣花枕头包,中看不中用的。料得她也不敢将自己如何,越发得意起来,仰脸向着如素,下巴微点,讥讽她道:“奶奶还没发话,你倒做起主来了?我是这家中的老人,你这个外来的,打后面站着去!” 如素气的双手发颤,就想上去同这婢子撕扯一番,却被姜红菱喝止。 只见姜红菱青葱玉指按压着太阳穴,双眸微合,柳眉轻皱,口里说道:“我经不得你们这样吵闹,头也要痛起来了。既然如画不愿在这儿服侍我,我也不强留你。如素去外头喊个小丫头子,到二门上同赵武家的说一声。只说如画闹着要出去,叫个人牙子上来,领了她去。” 此言一出,不止是如画,连如素也怔了。 她家姑娘生性冷淡,与人不甚亲和,却也从来不妄动嗔怒。在家时,无论她和如锦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姑娘也不曾打过她们一下,更不要说张口便要发卖婢女了。如今,这是怎么了?姑娘生了这场病,倒好似改了性子? 如画更是面上一白,身躯发颤,强撑道:“你……你竟然想要卖了我?!我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是服侍过大爷的人!你凭什么打发我?!” 姜红菱余光轻扫,瞥了她一眼,浅浅一笑,说道:“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若是你不曾服侍过大爷,我倒还真不好处置你。可你既然是大爷房里的人,我是大爷的正房奶奶,自然能打发了你。别说如今大爷不在,便是大爷还在,你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通房。我这个正室要处置一个通房,还要问谁么?” 世间的俗理,正房夫人替夫纳妾又或者是处分内宅侍妾,都是应得之权。强横一点的妇人,连丈夫的脸色也不必去看的。何况,如今顾念初已然身故,这如画当初再怎么受宠,现下也不过是她手下的一个通房丫头罢了! 姜红菱忽然明白过来,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上一世的自己怎么就是想不明白?瞻前顾后,倒把这祸患留到了最后。 如画早先只当这少奶奶为人懦弱,也同太太一般,凡事不上心,易于拿捏把持。谁知,这却是个带刺的白玫瑰,还没捏在手上,便先被扎了个满手! 她心知肚明,这大奶奶句句在理,姜红菱若当真要发卖她,她还真无处说理。 如素却也回过神来,看了如画一眼,讥笑道:“姐姐这一路好走,往后有了好去处,可记得奶奶的恩惠!”说着,就要出门。 如画心中发憷,这被大户人家发卖出去的丫头,能得个什么好去处?何况,她还是破了身子的女人。她记得西府里曾有一个丫鬟,当初是二老爷的通房,不知何处得罪了二太太,被二太太打发出去,配给了家中的马夫,成了家中一个粗使的仆妇。如画常在厨下见她,日日累死累活,灰头土脸,哪儿还有半点美人的样子?她曾经以为,她如画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这同等地步。 想到这些,如画忍不住上下牙齿打颤,兀自嘴硬道:“我是老太太的人,你卖了我,不怕老太太问你么?!” 姜红菱听闻此言,抬眼看向她。 如画只觉她目光冰冷,禁不住后退了一步,身上也打了个寒颤。 却听姜红菱轻轻吐出一句:“真是个十足的蠢货。”话未落地,她便将如锦叫了进来,吩咐道:“到延寿堂去一遭,同老太太说一声,如画说话很不好,一些不中听的言语也不敢学给老太太听,竟要打发了她出门才是。如今我要处置她,问老太太的示下。”如锦适才在里屋做事,不知外头的是非,听了奶奶吩咐,也心生诧异。只是自打她们来了顾家,这如画自恃曾是顾念初的通房,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常着她们。今儿见奶奶要发落她,自然乐见其成,不会为她说半句好话。当下,点头就去了。 独剩下姜红菱与如画在屋中,姜红菱坐在炕上,正眼也不看如画一眼,将散落下来的青丝一挽,端起了茶碗,吃了口冷茶。 如画心神不宁,不时的看着窗外,将满盘赌注皆压在了顾王氏身上。她在心底一再告诉自己,她是老太太选出来的人,老太太定然会保她到底的。这么个花架子的少奶奶,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看着那静好女子,坐于窗下,低头吃茶,面沉如水的模样,如画也忍不住的心中犯怵。她心头漫起了一股奇怪的预感,仿佛一切当真在这少奶奶掌握之中。 如锦出了洞幽居,一路向延寿堂行去。 走到延寿堂正堂外,却见一个才留头的青衣小厮在门上立着,面貌却甚是生疏。她才来顾家不久,顾家的家人尚且不曾认全,倘或是西府那边的人,那便更不识得了。 如锦便也不曾留意,拾阶而上,寻着守门的丫头通报。 那丫头却笑道:“姐姐且略等等,二少爷在里面呢。” 如锦微微一怔,旋即醒悟过来,这二少爷便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了。 西府那边当家的老爷是顾武德,顾武德原配宋氏,育有一子一女,大的名唤顾思杳,在顾家第三代里行二,人皆称其为二少爷。女儿芳名顾妩,今年不过十岁,也是一位琼闺秀玉。宋氏生下这一双儿女,身上落了疾病,不上几年便去了。顾武德便讨了个继室,这继室小他八岁,娘家姓程,门第不高,只是个小书吏人家。但这继室续弦,原也不求什么门当户对。那程氏生的美貌,又比顾武德小上许多,顾武德便事事让她,颇为惧内。程氏泼辣善妒,同这继子继女也处不大好,顾武德又内宠颇多,西府内宅整日吵吵闹闹,鸡犬不宁。 这些事情,如锦便是才进顾家,也听下人们闲话过这两府的家常。她心里倒替自家姑娘庆幸,这幸而不是姑娘的婆婆。不然婆媳本就难处,倘或婆婆又是个后娘,更不知要怎生是好了。 她心中正胡思乱想,却忽觉面上一阵风过,只见眼前门帘掀起,一双墨色云纹锦靴踏出门槛。 第13章 收服 如素微微一怔,抬头猛然就见一轩昂男子自门里出来。 这人身材高大,阔肩窄腰,面若冠玉,目如寒星,剑眉入鬓,发如墨染,高挽在头顶,头戴白玉束髻冠,着一领藏蓝色素面锦缎直裰,墨色暗绣竹叶纹绸裤,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双鱼配,器宇轩昂,光华照人。如素看了一眼,心中不由赞叹,好一个芝兰玉树的美男子! 这人出得门来,扫了一眼如素。如素面上不觉就微微泛红,但觉此人虽面色寡淡,周身却自带着一股天然的迫人气势,令人心生敬畏。 那人并不言语,步下台阶,便带上那小厮去了。 如素这方回过神来,晓得这男子就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了。 顾王氏身畔服侍的大丫鬟春燕自里面出来,脸上堆笑道:“二少爷才去,老太太请姐姐进去。” 这春燕性子机灵,最会见风使舵,她见早起姜红菱来了延寿堂一遭,老太太待她和颜悦色,口气甚好,心中不觉也将那轻慢之心收了几分,连着对这陪嫁来的丫头,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如素晓得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不敢怠慢,笑着说了句不敢当,便进得门中。 走到堂上,只听四下无声,如素知道顾家规矩严谨,垂首敛身,放轻了步子,随着春燕转到了顾王氏日常起居之所。 此时已将近晌午,顾王氏已然起身,穿戴齐整了,正在罗汉床上坐着。一旁立着一位身着竹青色绸缎比甲的中年妇人,圆圆的脸,头上梳着圆髻,戴着银丝鬏髻,气度与寻常下人不同。 如素晓得这妇人乃是侯府掌事之一,见顾王氏正同她说话,也不敢随意插口,就在下头躬身垂首立着,一字不发。 顾王氏见她进来,便住了话头,见她规矩甚好,心中倒也喜欢,和颜悦色问道:“你们奶奶这会子差你过来,有什么话说?” 如素低头轻声将来意说了一遍,照着姜红菱所授,说道:“自打奶奶进门,那个如画便一日日不安分起来。今日又同奶奶口角了半日,口口声声说奶奶没伺候过大爷,不配管她。还有许多腌臜的话,也不敢学给老太太听。奶奶说,如画年轻,想必是守不住的,还是打发了出去的好,免得日后在家里弄出笑话来。因她是老太太的房里出来的,奶奶打发我来讨老太太的示下。” 这一席话落,顾王氏尚未开口,一旁那中年妇人倒先变了脸色,强笑道:“老太太,这事儿想必有些什么误会。如画素来心直口快,什么地方得罪了奶奶也说不准。” 如素听了这话,不觉斜眼看了她一眼,却见那妇人也正看过来,双目炯炯,便连忙低下了头去。 顾王氏心里知道这里头的事情,但她素来厌恶下人裙带勾结,沆瀣一气,欺凌主子。当下,她也不睬那赵武家的,只向如素浅笑道:“如画虽是我房里出去的人,但已是念初的通房了。如今既然有了正房奶奶,这通房侍妾自然都该归她管。妾室不好,叫菱丫头自己看着办罢,该如何处分就如何处分。这等小事,不必来问我。” 如素闻言,心中大喜,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是。顾王氏便又问了几句姜红菱身子安好等语,令秋鹃将才做下的八珍糕取了一盘子,吩咐如素带回去。如素福了福身子,便告退出去了。 待这丫头出去,那赵武家的脸色极不好看,向顾王氏陪笑道:“老太太,这事儿里头只怕有些蹊跷。如画在您跟前儿也伺候了这些年了,她什么性格您还不知道?哪儿就是这等轻狂的人!想必是大奶奶病里烦闷,如画不会说话,惹恼了她,也未必可知。” 顾王氏这方将她上下看了一眼,点头说道:“赵武娘子,你也是家中老人,不必在我跟前打这马虎眼。菱丫头我早前儿见过,不是这等狂躁不知礼数的人。如画往日是不错,所以我才叫她去服侍念初。可她自谓攀上了高枝儿,便轻狂浮躁起来,往日就欺大灭小的,这风声我也不是没听过。只是以前碍着念初在,人总是给了他的,我也不好说那许多。如今既然念初都身故了,这用过的丫头,还留着做什么?她若是安分守己,便在家中留着伺候少奶奶也罢。可现下既然她守不住,不早早打发了,等着生祸患呢?” 一言才休,顾王氏见赵武家欲语还休,便又说道:“我晓得那丫头是你的干女儿,出了这等事,你怕脸上无光。可若留着她,日后在家中闹出什么笑话来,那时候你的老脸才更顾不得了!”一席话,说的赵武家的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只好作罢。 如素一路走回洞幽居,转进明间,却见如画还在地下站着。 姜红菱却重新梳过了头,盘膝坐在炕上,低头看着一册书。 如素进得门中,如画连忙看向她,一脸焦急。姜红菱却头也不抬,淡淡问道:“老太太怎么说?” 如素快步上前,嘻嘻一笑,将点心盘子放在桌上,含笑说道:“老太太问奶奶的身子呢,还给了这些八珍糕。老太太说,这八珍糕里的茯苓山药等物,最是补身养气,奶奶近来身子不好,吃这个是最相宜的。” 姜红菱看了一眼桌上的点心盘子,却见那青花鸳鸯莲花纹盘上,叠着几块雪白的点心,软糯酥香,一瞧便知是才做下的。她心里明白,延寿堂有一间小厨房,是专门伺候顾王氏的,所做膳食点心,便比大厨房里的大锅烧的好上许多。顾王氏一个老人,胃口有限,那厨房做的分量也极有限,平日里能在顾王氏手中得这个彩头的,合家子上下还真没几人。 如画见了这等情形,心里便知不好,一张俏脸顿时血色全失,脸孔煞白。 姜红菱心中早已猜到,笑问如素道:“那件事如何了?”如素含笑回道:“老太太说了,打发个通房妾室,是正房奶奶的分内之权。奶奶该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这等小事不必问她。” 话音才落,姜红菱还未说什么,那如画便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姜红菱浅浅一笑,连瞧也不瞧她一眼,张口吩咐道:“那还愣着做什么,出门喊人牙子去!” 如素应了一声,掉转身子就要出门。 如画如梦方醒,膝行至炕前,扒着炕延,一脸惶恐焦急,泪流满面,向姜红菱痛哭哀求道:“大奶奶,您大人有大量,饶了贱婢这一遭罢!奴婢这是猪油蒙心糊涂了,才敢冒犯大奶奶!奴婢这一去,还不知卖到什么下三滥的窝巢里去。求大奶奶发发慈悲,奴婢情愿往后尽心尽力服侍奶奶,做牛做马!” 姜红菱这才放下手中书册,看向如画。只看这婢子脸上涕泪横流,满面惊恐畏惧,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适才那轻狂傲慢之态?姜红菱心中只觉痛快,上一世这婢子明里暗里与自己使了无数绊子。直至最后自己横死,那场查抄之辱,也同她有莫大的干系。那时候,姜红菱瞻前顾后,顾忌着不容人的名声,顾忌着她是老太太手里使出来的人,让这一个奴婢在自己跟前搞了那许多花样出来。 有些道理,死过一次方能明白。和性命相比,这什么恶毒不容人的名声,又算的了什么?她的不忍与仁慈,最终害的是自己。 这一世,杀伐决断,绝不手软! 这如画,也当真是个蠢物。她怎么会以为,顾王氏会护着她? 顾王氏选她做顾念初的通房,与当初的李姨娘是一个道理。然而如今顾念初死了,她这个通房也就没了用处。现下的如画,不过是一个破了身子的下人罢了。在这些主子眼中,只是一枚无用的废棋。她曾在顾王氏身边服侍过许久,保不齐就知道些什么。顾王氏,心中只怕还巴不得早些处置了她呢! 姜红菱居高临下的看着如画,目光清冷又带着几分轻蔑。 如画被她看的周身难受,仿佛自己是个卑微的虫子。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去,却听那清丽女音自头顶落下:“你到底是怎么会以为,老太太会护着你的?” 如画抽噎不已,哽咽说道:“我是……伺候了老太太几年的人……是老太太许给大爷的人!” 姜红菱朱唇微勾,淡淡说道:“那你如今对老太太,还有什么用处呢?” 如画微微一怔,她并非十足的蠢笨之人,又在情急关头,受了姜红菱点拨,思绪飞如电转,顿时明白过来,银牙碎咬,悔不当初。 她现下总算明白过来了,她这样的下人只是人砧板上的鱼肉,只不过那操刀的人从顾王氏换成了姜红菱。 眼下,再想那些已然无用了,她只能紧紧的抱住眼前这冷艳女子。若是出了这个门,她一个破了身子的女人,又能得个什么好去处?卖给老鳏夫还是好的,为娼为妓,都不无可能! 如画抬起脸来,望着姜红菱,咬牙一字一句道:“求大奶奶饶了奴婢,只要大奶奶留下婢子,今后无论大奶奶要奴婢做什么,奴婢都无不奉命!” 第14章 顾二少爷 姜红菱美眸轻转,睨着她,菱唇微勾,轻轻吐出一句:“这话说的倒是好听,但你一个奴婢,又能为我做什么?” 如画将心一横,索性说道:“实话告诉奶奶,我却才是从菡萏居回来的。”这一言未休,她见姜红菱神色微有波澜,心下稍定,继续说道:“打从奶奶进了顾家,李姨娘便时常与我些好处,要我盯着奶奶日常的一举一动。只是后来大爷死了,她自觉奶奶没了倚靠,方才对我淡了。今儿一早,我听闻家里嫂子病了,家去瞧了瞧。回来时便撞上李姨娘的丫头,她硬将我拉到了菡萏居,说姨娘有话跟我说。” 姜红菱也不言语,只是冷冷的看着她。如画心中七上八下,硬着头皮说道:“待去了菡萏居见了李姨娘,她倒没什么要紧话,只是问我奶奶性子好不好,待下人怎么样。又说我曾是大爷的房里人,如今大爷不在了,我往后不是打发出去随便配人,就是一辈子服侍奶奶,也是怪可怜的。若是我能帮衬她一二,她便让我、让我……” 姜红菱眸光似水,淡淡问道:“让你怎样?” 如画咬牙道:“让我给二少爷做姨娘。” 姜红菱咯咯一笑,说道:“李姨娘还真疼你,许给你这样大的好处。你是大少爷用过的人,竟然还能拉到自己儿子房里去。既然她这样照拂你,适才我说要打发你出门,你怎么不求她去?” 如画垂首不语,她原本是赌老太太看在往昔的主仆情分上,是会护着她的。毕竟俗话说得好,打狗需看主人面。谁知,顾王氏于她并无丝毫顾惜之情,将她交由姜红菱处置。姜红菱已然是讨了老太太嘴里的话,这会子再去求李姨娘赶不及不说,李姨娘也不会为了她一个丫头就去顶撞老太太。她纵然一时糊涂,却还不是真正的蠢笨。 恰逢此时,如素打从外头回来,进门便说道:“人已喊来了,后街上的刘妈妈现在二门上等着奶奶传见。” 那如画登时面色如土,磕头如捣蒜,撞的咚咚作响,口里泣道:“求奶奶开开恩典!” 如素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见了这等情形,也晓得这如画是服软了,便看着姜红菱。 姜红菱先不言语,待如画将额头磕的红肿破皮,方才开口道:“罢了,既然如画知道错了,我也不是不容情的人,这遭儿暂且记下。你去回了刘妈妈,与她些茶点,说几句好话。只说我临时改了主意,劳动她白跑一趟,请她勿要往心里去。往后若是有事,还当麻烦她。”口中说着,那目光便如利刃,刮在如画身上。 如画如何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只是被她看的周身发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如素晓得主子的意思,当即一笑,说道:“奶奶肯照顾她生意,她莫不是还敢不来么!”嘴里说着,又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姜红菱这方放了如画起来,见她额头已然红肿破皮,便说道:“去把脸擦擦,橱柜里有治棒疮的药。这两日就别出门子了,免得让人说我苛待了你。” 如画尝过了这少奶奶的手腕,哪里还敢不听吩咐?战战兢兢的自地下起来,依言走去先用净水擦洗了额头,敷上药膏,方才又回来,侍立在侧。 姜红菱闹了这一出,身上有些乏,便在炕上歪了,默默出神,懒怠再去理会这婢子。 时至晌午,洞幽居的小丫头冬青往厨房提了饭来。 如画为讨好主子,连忙走到门上,口里说着:“给我吧。”一面就双手接了过去。 她走回明间,见姜红菱睡着,不敢自作主张,轻声问道:“奶奶此刻就用饭么?今儿天气凉,再待会儿,只怕饭菜就凉了。”姜红菱瞥了她一眼,问道:“如锦呢?”如画赔笑回道:“如锦姐姐想是在忙,我来侍奉奶奶用饭罢。” 姜红菱见她小心殷勤,晓得是畏惧自己之故,也乐得她来服侍,便点了点头。 如画便将炕几收拾出来,把饭菜一道道取出,放在桌上。 姜红菱扫了一眼,却见是四盘两碗:水晶肴肉、清蒸鲥鱼、芙蓉鸡片、蓬蒿烧面筋、山笋煨豆腐、另有一碗芋艿汤,皆是白瓷描金的盘碗盛着。菜色虽不甚多,烹饪手艺却极为精湛,色香俱全,引人食指大动。与早间那顿粗糙早饭,当真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那鲥鱼,其肉质细嫩,滋味鲜美,非寻常河鲜可比。此鱼一年只在长江中过一次,乃是进上之物。寻常人家,便是使尽了金银,也未必能得上一尾。侯府虽是富贵,此物却也极是罕见。姜红菱只记得,上辈子只在顾王氏的寿宴上吃到过一次。那还是二房老爷顾武德为了讨好老太太,费了无数钱力弄来的。顾王氏吩咐下人将鱼分了,与家中小辈一人一块。分到姜红菱这里时,只得寸来长一块鱼肉。那鱼肉白嫩柔滑,入口清香鲜极的滋味,令她记到如今。 如今,顾家竟能弄来整条的鲥鱼,蒸来与她这个寡媳吃了? 望着眼前这盘中鲜物,姜红菱却倒不敢下箸了,这可不是那李姨娘能做主的事情。 如画却不知这里头的蹊跷,只顾着献媚讨好姜红菱,拨了一碗碧粳米饭放在姜红菱面前,又殷勤笑道:“这鱼怕是有刺,奶奶等我把刺儿剔了?”说着,便要取筷去夹那鱼肉。 姜红菱却握住了她手腕,说道:“这盘鱼先不要动,你出去叫如素如锦两个回来。” 如画不知何故,只当姜红菱信不过她,不要她在跟前服侍,脸上一红,讪讪的出去叫那两个。 少顷,如素快步进房,问道:“我同如锦在那边吃饭,听说这里有如画服侍了,就不曾过来。奶奶可有吩咐?” 姜红菱微微颔首,说道:“你吃过了饭,到厨房走一遭,问问这鲥鱼是从哪里来的。府里得了几条,是老太太、老爷太太并姑娘都有呢,还是怎样。” 如素答应着,见奶奶别无吩咐,方才又去。 姜红菱这方让如画来服侍用饭,那如画被姜红菱收拾了一回,已如惊弓之鸟。见奶奶肯让她近前服侍,竟如得了天大恩惠,感激涕零上前仔细小心的伺候。 待吃过了午饭,如画收拾了碗盘,令上灶的小丫头冬青拿去,又回屋中,在地下规规矩矩站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姜红菱看她这幅样子,晓得她是知道了敬畏,也不睬她,只吩咐炖了一盏六安茶来吃。 等了片刻功夫,如素从厨房回来,进门说道:“打听了,厨房上灶的嫂子说,这清蒸鲥鱼不是这边府里的菜,是西府送来的。” 姜红菱满腹狐疑,从上辈子到今生,她同西府那边皆不曾有什么瓜葛,只除了……然而今生,她才刚进侯府两月而已,西府又怎会想起来送鲥鱼与她吃? 却听如素又道:“灶上的嫂子还说,西府那边近来得了好几尾,便整治好了送过来的。侯府这边上下都得了,请奶奶安心吃就是。” 姜红菱听了这话,方才打消了疑虑,只是兀自疑惑不解:西府那边仕途官运比之侯府更差上一等,何时有了这等能力了? 顾思杳出了延寿堂大门,向西走出一射之地,方才向跟着自己的青衣小厮淡淡吩咐道:“去打探一二,看大奶奶使人来延寿堂是做什么的。” 这小厮名唤鹤影,是顾思杳身畔第一得力的跟随,年纪虽轻,行事却甚是机敏周密。听了顾思杳吩咐,也不多问,点头便去了。 顾思杳举头望日,却见那日头已隐在了云中。他思绪飘忽,不觉回到了堂哥娶亲那日。 娶亲前日,长房的老爷太太亲自到了西府,拿了新郎的喜服来,千请万拜求他替顾念初行拜堂之礼。长房二房虽已分家,但到底是一族兄弟,长房丢了丑,二房也没什么光彩。长房虽还有个三少爷顾忘苦,可那顾三少爷偏巧这几日就病下了。顾武德碍于哥哥情面,便令他去。 顾思杳自身,也不情愿将这差事拱手让人。 是他骑着高头大马,去姜家迎亲。是他牵着新娘手中的红绳,将她迎进顾家。是他穿着新郎的喜服,同她拜的天地。 她一身红装的样子仿佛尚在眼前,虽盖着百年好合的大红喜盖,看不见那张雪肤花颜,但那聘婷摇曳的身姿,却深深印在了他心底。红衣紧裹着曼妙的身躯,玲珑有致的身段如同烈焰一般,灼烫了他的眼眸。 姜红菱这三个字,烙印在顾二少爷的心头,已有两世了。 只是可惜,他睁眼知事时,她已然成了他的寡嫂。 想及前世,她最终的收场,顾思杳不禁胸膛中热浪翻涌,难以言喻的悔恨充斥心底。前世他紧守人伦礼节,不敢越雷池半步,得来的竟然是心上人的惨死。 这一生,又何不任性而为,痛痛快快活上一场?既然恪守礼节,谨小慎微,会让她死去,那么这一世他必定要得到她,将她笼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哪怕是不择手段。 收拾了万千思绪,俊美无俦的顾二少爷依然是一脸淡漠,缓缓向西府行去。 第15章 继母程氏 顾思杳一路走至西侧门,门上早有马车同服侍的小厮等候。 跟随的大仆人李忠上前,低低叫了一声:“二少爷”便搭手扶他上车。 顾思杳微微颔首,登上马车,在车中坐定。李忠便骑在车位上,口中呼喝,打马前行。 顾思杳坐在车中,看着窗外垂下的云纹车帘在眼前摇曳晃动,帘布是藏蓝色呢子,边已是卷了,微微有些发黄,显是年深日久之物。这西府自来就不比侯府富贵,如今连侯府也是江河日下,又何况他西府?父亲不是上进之人,江州中正,掌纠察本方官员过失之权,并举荐人才之责。这个位子上,本该大有可为。只可惜顾武德胸无大志,但求安乐度日,全然不思进取。为政多年,全无建树。 眼下倒也罢了,再过两年,德彰皇帝年迈体衰,朝廷势力又将洗牌,顾家往后的路途便全在他们这一辈的手中了。 顾思杳闭目静思,春末的日头正自车窗外照入,洒在这张淡漠俊逸的脸上。 车行至西府侧门上,李忠翻身下车,扶了顾思杳下来。 侯府与西府有一条小街相连,街道两旁所居人家皆是两府成了家的下人。平日里两边府邸正门皆是不开的,家中往来皆是从侧门进出。 顾思杳下了车,进得府中。侧门边上亦坐着几个身穿青布衣裤的小厮,一见他进来,各自起身,齐齐道了一声:“二少爷!” 顾思杳颔首不言,往父亲的居所沃云阁行去。 踏过长长的青石板路面,转了几道抄手游廊,穿过几处天井,便是沃云阁了。 这沃云阁是顾武德平日作息之处,面阔三间,青瓦粉墙,屋檐飞翘,檐上雕有云纹,故此起名沃云阁。正堂上方悬着一块红木匾额,雕刻正堂大名,字迹龙飞凤舞,纵任奔逸,乃是本方草书名家手笔。院中栽有几株丹桂,并非花开时节,满树葱翠。 顾思杳走到廊下,守门的丫鬟连忙向里报了一声,便打起藏青色棉布门帘。 顾思杳拾阶而上,迈步踏进门槛。才进门内,却听一尖刻妇人声响道:“那是我娘家弟弟,又不是外人。你就跟朝廷保荐一下又怎样?莫不是碍了你什么事?!” 听得这一声,顾思杳便知是继母程氏。他面色淡然,穿过月洞门走到明间内,果然见父亲顾武德穿着家常衣裳,坐在太师椅上。一旁继母程氏,正在罗汉床上坐,背后靠着织金软枕,膝上抱着个十岁上下的小小少女。 顾武德一见儿子进来,面上微有尴尬,只问道:“你回来了,老太太可好?” 顾思杳不提适才听见之事,回道:“祖母今日瞧着,精神倒是好了很多。鲥鱼送去了,祖母十分高兴,连说父亲孝敬,又问父亲身体安康,还让父亲多过去走动走动。” 顾武德闻言,倒很是高兴,脸上也泛出笑意来。顾家人容貌皆好,顾武德年轻时亦是江州有名的美男子,挺鼻薄唇,一双桃花眼,招惹了无数姑娘喜欢,欠下许多风流债。如今虽有了些年纪,两鬓添了几缕银丝,眼角也起了些纹路,这风流的脾性倒是没改,常惹的程氏同他大吵大闹。 程氏在一旁坐着,怀中抱着她女儿顾妩,听见这父子二人的对话,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爷俩当真是一样的孝顺,得了这样的鲜物,紧赶着给那边府里送去。你们这等的孝敬,也不见那边看觑这边一眼!” 顾思杳听了这话,不觉向这边望来,却见他这继母今日穿着一件绛紫色团花刻丝对襟夹袄,掐银丝软黄色盖地棉裙,额上戴着抹额,虽是家常装束,倒也美艳。她怀中抱着的少女,名叫顾妩。今年不过十岁上下,虽与顾婳同样的年纪,却因生月小了她一个月,就成了顾家的四姑娘。顾妩容貌随她母亲,小小年纪,已是娇小明艳,只可惜程氏怀她时不慎吃错了些东西,这孩子胎里作病,生来就有弱症。虽有一股天然的娇怯姿态,却是弱不禁风,药不离口。此刻,她正坐在她母亲膝上,被程氏喂着吃八宝甜酪。 这程氏今年不过年方三十,生的面如满月,眉若远山,倒是个美人。程家门第不高,顾武德讨继室时,也是看中了程氏的姿色。程氏贪图顾家富贵,又恋慕顾武德俊朗,便不顾他竟大了自己八岁,嫁过来做了继室。 两人成婚之后,倒也和和美美的过了段日子。只是顾武德那风流的脾气始终不能改过,又怎会为了一朵娇花就弃了整座花园?程氏进门时,西府里已有两房姨娘。程氏过门不到两年,顾武德又陆续纳了三房。这程氏不是个容人的妇人,管不了顾武德便同那些妾室整日吵闹,是非不断。顾武德见家中不宁至此,索性便在外头又养了外宅。程氏气生气死,却毫无办法。 这顾武德虽风流好色,子女份上却福分浅薄,先妻宋氏只遗下一子,便是顾思杳。程氏入门十余年,也只为他生下了个女儿,除此之外便再无所出。 程氏进了顾家,去了侯府两趟之后,见那边府邸装饰,比西府这边华丽许多,顾王氏话里话外又始终偏向长房,对侯府那边便生出许多怨怼。自打顾婉同宋家订了亲,程氏更埋怨顾王氏偏心,有这等好事也先想着长房的孙女儿。如今见顾武德父子二人孝敬顾王氏,不由便生了这几句酸话出来。 顾思杳听这话极不顺耳,但因她是继母,也不能公然顶撞,便不言语。 顾武德便斥道:“一家子人,还说这两家子话?几条鲥鱼罢了,也值当你这等声声气气。”程氏却哼笑了一声:“几条鲥鱼?好大的口气!杳哥儿才挣了几个银子,你腰杆子便这等粗了。这屋里又没外人,你跟谁装胖呢!”顾武德被妻子气的吹胡子瞪眼,却因惧内久了,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程氏见这父子二人皆不言语,心中得意,又点头道:“我就说你们爷们两个,一天天的只知道败家。这家子若不是有我操持,当年老侯爷的脸面也要叫你们败光了!”话未说完,顿了顿又道:“既然都不是外人,你便将那件事答应下来,也算我央你一回。兆丰是你小舅子,也不是外人。”顾武德面色难看,迟疑半晌,说道:“兆丰的才学,你也心知肚明。这人若举荐了,怕是朝里有人要说闲话。”程氏不以为然道:“你一年举荐那些人,各个都是有才学的?我瞧着,也不过那么回事!你是江州中正,举荐自己的舅子,谁人敢说你不成!” 顾武德听了妻子这混不讲理的言语,七窍生烟,一时想不出话来。 顾思杳却忽然淡淡开口问道:“敢问父亲,继母要举荐之人,可是程兆丰?”程氏听了这话,心中便有几分不高兴,口里说道:“杳哥儿,他好歹也是你舅舅,你怎么能直呼他名姓?”顾思杳看着继母,一字一句说道:“我只有姓宋的舅舅,并没有姓程的舅舅。” 程氏见继子竟当面忤逆自己,他既然不认程兆丰是他舅舅,自然也不认自己是他母亲,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正要开口斥责,却听顾思杳又道:“这朝堂上的事情,继母还是少插嘴的好。” 这一言,当真气炸了程氏的肺腑,她同这个继子一向处不好,但以往顾思杳在她跟前还算的上恭敬。直到近些日子,他在她面前连这半分的尊敬也没了,不止晨昏定省再不见人影,话里话外的口气也冰冷的很。如今,他竟然还当众直斥她不算母亲,甚而教训她不该插手公事。程氏泼辣了半辈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当下,她眼圈一红,向着顾武德道:“你瞧瞧你的好儿子,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程氏只顾向顾武德要公道,却不甚嗓门大了惊着了膝上的顾妩。顾妩嘤的一声哭泣起来,程氏心疼女儿,忙扔了粥碗,揉哄女儿。顾妩却抽噎个没完,哭到后来竟有些喘不上气来。程氏心中火旺,索性抱着女儿起身,向着顾武德斥了一声:“今儿的事,你便看着办罢。不给我交代,我定然和你没完!”说着,便瞪了顾思杳一眼,往里屋去了。 顾武德当着儿子的面被妻子斥责,甚觉没有面子。他大了程氏八岁,便事事总让着她,然而当着独子面前,又不免念起亡妻。他先妻宋氏,本也是世家出身的小姐,容貌娟秀端庄,性子温柔软款,与他做了几年夫妻,倒也和乐。这宋氏只替他生下了一个顾思杳,自此之后再无所出。她身子又不甚好,顾思杳四岁那年便一病身故。顾武德虽生性风流好色,倒是个长情之人,总还念着亡妻旧情。续弦程氏泼辣刁悍,每每同她口角,顾武德不免便更加怀念亡妻的万般柔情。 顾思杳与程氏素来不和,程氏这继母当的也差强人意,顾武德于这些事心里也都知道。如今见儿子当面顶撞了继母,他心中便生起了些许愧疚。 第16章 拒绝 内宅不和,是这一家之长最为心烦之事。 程氏再如何,到底也是顾武德的正妻,也是这内宅女主,倘或她与儿子处不好,顾武德也是头疼。 顾武德清了清喉咙,沉吟片时,说道:“她到底是你继母,往后在她跟前说话,还是客气些罢。”顾思杳面色淡然,顿了顿,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言罢,又道:“然而父亲,这程兆丰不学无术,品德又劣,去年科举舞弊,被学正注销了功名。这样一个人,若是保举上去,怕是要惹来祸患。” 顾武德是官场上有名的好好先生,却倒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关系,点头说道:“为父明白,你才自桐县回来,想必旅途疲乏,还是快些回去歇息罢。”顾思杳晓得他是要去安抚那程氏,剑眉微抬,并不多言,便告退去了。 顾武德见儿子出去,连忙转到内室。 进门就见程氏背冲着门躺在榻上,顾妩却已不哭了,正在一边坐着玩九连环。一见他进来,顾妩便伸手要抱:“爹爹。” 顾妩被程氏养的甚是娇气,都已十岁了,还行动便要人抱。 顾武德吩咐奶母将顾妩带了出去,他自家走到榻边坐下,摸着程氏的腰身,低声道:“还生气呢?” 程氏枕着四季团花喜相逢织金软枕,头上青丝乱堆,哭的花容不整,两眼揉的如同烂桃,听见顾武德出声,料知他是来安抚的,越发拿乔作态,哭哭啼啼:“顾武德,我程三娘嫁给你这些年,自问没做过半分对不起你的事。你在这屋里弄出七八来,我说什么来?!这些年,这家子但有什么好事,能轮到我们母女头上?!侯府那边的能和宋家定亲,你便没本事替你闺女寻个好人家!论起来,那宋家倒还和这边关系近些。如今我不过要你拉拔一把我娘家弟弟,你便推三阻四的。不好意思说,叫你儿子出来挡在里头,还给我的好看!你既嫌弃我,那便拿了休书来,我今儿就回娘家去!” 顾武德于她这一套早已熟透了,晓得她嘴上说的厉害,左不过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她哭的梨花带雨,别有一番娇楚可怜之态,那怜香惜玉的性子便发作起来,将她自榻上拽起,抱在怀中,轻柔说道:“你是个长辈,怎么倒跟孩子一般见识?兆丰的学识为人,你比我还清楚,这样的人让他做了官,你是给我做祸呢?” 这程氏十六岁上嫁来,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七岁,虽经了生育,但因保养得当,身形并未走样,倒还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看在此刻的顾武德眼中,比那些含苞未放的小姑娘还更有滋味儿。 程氏同他做了十一载的夫妻,哪里不知道他那点臭毛病?嘴上同他哭闹撒泼,却将个丰满的身子往他怀里磨蹭,口里又道:“你这话我不爱听,兆丰怎么了?也是在家读了二十年书的,难道就比你举荐的那些个差了?也不是要他去当什么封疆大吏,不过是给他个功名,好说亲罢了。” 顾武德心底默默念道:读了二十年书,所以才次次名落孙山,弄到去年科举要作弊,竟还被考官当场捉了。若非顾家替他说人情,他此刻只怕已是在吃牢饭了。 他心中这样想着,嘴里却不敢说出来,只是搂着程氏低声哄劝了一回。程氏不肯依从,搂着顾武德的颈子磨蹭撒娇。这套把戏,这些年来她是玩的熟透了的。 果然,顾武德虽不肯松口,那性子却被她哄了起来,搂着那丰艳的身躯,解衣滚在了榻上。 正当情浓之际,程氏柔声颤气道:“你既不答应那事,那便依了我,将纯儿接来住上两日。”顾武德一面气喘大动,一面说道:“这有什么,待会儿就叫人接去不是!” 两人白日荒唐了一回,一时事毕,程氏便起来整衣,吩咐丫头打水进来。再回来时,却见顾武德已然齁齁睡去。 看着床上的男人,程氏坐在凳子上发起了怔。 同继子顾思杳闹成这样,程氏心里是有些后悔的。她才嫁来时,自负年轻美貌,心高气傲,想着自己早晚会有生育,便对年幼的顾思杳十分不好。 说来也不能全怪她,这世上有几个女人愿意当便宜母亲的?前后两房夫人,宋氏是原配,出身门第高,程氏是续弦,又是小官宦人家的女儿,程氏心底里不免存着个比较的意思。宋氏性子温柔软款,待下宽和,赏罚有度,家中人无不顺服。程氏泼辣,又恐自己是续弦,合家子下人不服管束,御下甚是严苛,只知罚不知赏。 家中下人不免对她颇有怨言,背地里说起来,都道这新夫人不如旧夫人甚远。程氏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这些消息吹到她耳朵中,当真是气的七窍生烟。偏巧一次顾武德酒醉,拉着程氏满嘴念叨着如何思念宋氏,程氏更深觉奇耻大辱,满腹怨气便都撒在了宋氏遗下的独子,顾思杳的身上。 那些年,她欺顾思杳年幼,顾武德又不大理会内宅中事,明里暗里的欺凌顾思杳,用尽了各种名目苛待于他。顾思杳对她这个继母,自然深为不喜。 程氏起初也没放在心上,总觉得自己年轻,总会有自己的儿子。然而这些年过去了,她除却顾妩之外,便再无所出。顾武德讨的那些女人,无不各个被她使了手段,不能有孕。弄到如今,西府内宅是荒凉一片。 到了这个年纪,程氏才忽然慌张起来。且不说她往后是否还能有孕,顾思杳已然大了,又是西府的嫡长子。这家业,早晚是要他继承的。如今,他已能替顾武德做许多事情,顾武德于他也越来越倚仗。今日之事,方才令程氏真正的恐慌起来。 顾思杳翅膀硬了,且不认她这个继母。顾武德大她甚多,将来十之八九是要走在她前头的。她落在顾思杳手中,又岂会有好日子过?即便日后她当真能再产下一子,襁褓幼儿又怎能指靠的上? 程氏出了一会儿神,便起身出门吩咐家中几个得力的仆妇,往娘家去接她适才说起的纯儿。 这纯儿名叫程水纯,是程氏哥哥的女儿。她哥哥早年亡故,如今只一个寡嫂带着个女儿在娘家过活。这姑娘今年也满十五了,模样也很是不差。 程氏眼见这将来家业都在顾思杳身上,她自然另有一番盘算。 顾思杳出了沃云阁,便往自己住处行去。 西府不及侯府那边华丽考究,府中多栽有松柏,倒也清幽别致。 步行了大约盏茶功夫,顾思杳便到了自己的居所坐忘斋。 这坐忘斋是座精巧小院,院中有青石影壁,雕刻着岁寒四君子纹样。里面正对面是正堂,面阔三间,青瓦粉墙,开着三交六椀雕菱花窗子,窗上蒙着雨过天青色软纱,远观如烟如雾。正堂两侧便是两排厢房,房前天井中栽着几株老梅树,廊下花圃中便是一溜的菊花。房后种着数十杆湘妃竹,微风时过,便有窸窣声响。 顾思杳踏着地下的青石板路,缓步走上台阶。门上守着的小厮见他回来,连忙向里面呼道:“明月姐姐,绿珠姐姐,二爷回来了。”一面就打起石青色竹叶纹棉布门帘子。 顾思杳走进内堂,当即便有两名美婢迎上前来。 这二女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个圆圆脸,一个瓜子脸,皆生的花容月貌。两人都是一样的装束,只是圆脸的穿着银红比甲,瓜子脸的则是湖绿色比甲。 二女迎上前来,替顾思杳宽衣解冠。 顾思杳脱去外袍,露出里面的玉色绸缎中衣,衣裳紧裹着精健的身躯,显露出遒劲的线条,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引得那二女不禁脸上皆是一红。 她们伺候过顾思杳洗浴,谁能想到,这清隽俊逸,面若冠玉的二少爷,脱了衣裳却那般的精健结实,阔肩窄腰,麦色的肌肤,都令这两个正值青春年纪的女子脸红心跳,遐想不住。只是可惜,二少爷从来不曾多看过她们两个一眼。 明月与绿珠并非打小就服侍顾思杳的,因着程氏的缘故,顾思杳幼年时身侧除了自己的奶母,便只一个老仆服侍。程氏美名其曰,怕被狐媚的女子,拐坏了少爷。到了顾思杳十五那年,程氏又说他大了,身边没两个妥帖的人服侍不成,就塞了这两个丫头过来。明面上是如此,暗地里的事情谁不知道?那两个丫头已被程氏教导过了,又看顾二少一表人才,是千般甘愿给他当通房的。然而顾思杳虽准许她们近身服侍,却从来不曾碰过她们。 初时,二女只当是二少爷少年面嫩。绿珠便夤夜去爬顾思杳的床,却被顾思杳一脚自床上踹到了地下,还受了些轻伤。打从这以后,这两个丫头便都老实了,二少爷是当真不想要她们。 第17章 抱负 这当下,绿珠与明月看着二爷,纵然眼热,也只敢在心中肖想一番,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出什么的。毕竟,她们谁也不想再挨二爷的窝心脚了。 绿珠接了顾思杳的袍冠,摺叠齐整,收拾进了衣柜。 顾思杳脱了外袍,伸了伸腰板,转步穿过月洞门,走到自己日常会客读书所在。 这屋子是打从顾思杳四岁开蒙时便充作书房之用,沿用至今。房中四壁糊的雪洞也似,西墙上窗屉半开,窗下是一方四角雕海牙黄花梨木书桌,黄花梨六螭捧寿纹玫瑰椅。桌上陈着文房四宝,黄杨木雕松鹿山峰笔架,挂着一排斑竹狼毫笔,笔架旁是一方洮砚。书桌边更摆着一口小小的竹编箱子,乃是顾思杳的书奁,他日常往来书信皆在其中。 那书桌对过是一面贴墙而立的楠木博古架,架上瓶书满砌,诸子百家,农学杂谈,无般不有。架上一口青花宝月瓶之中,竟而插着一支松枝。墙上悬着一副清溪松鹤图,乃是前朝名家手笔。除此之外,房中并无多余陈列。屋子摆设虽不甚华丽,却透着书卷气味儿,彰显着主人的品味爱好。 顾思杳走到桌边坐下,打开书奁,取出里面新送来的书信,一封封看起来。 明月轻步走上前来,低低问道:“二爷,炖什么茶来伺候?” 这声音软糯之中透着媚意,顾思杳却头也不抬,看着眼前的书信,淡淡道:“老规矩。” 明月领会,转身走去取了茶叶炖茶过来。 少顷,一盏清香四溢的明前龙井搁在了顾思杳手侧。 江州距杭州甚近,新下的茶叶,在北地金贵,于此处却并非什么稀罕物。顾家如今尚算富贵,每年必是要收上几斤的。 茶水清香,水汽袅袅,尚未入口,已是沁人心脾。 明月将茶盅放下,微微退后,双手下垂,侧目悄悄看着顾思杳。午后日头自窗外照来,打在他侧脸之上,挺直的鼻梁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光辉,薄唇似水,清隽秀逸,俊美非凡。 以往,还只是觉得二爷生得俊俏。这两月以来,二爷却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周身的气势越发迫人,仿佛一夕之间便从一个翩翩少年,蜕变为了一名成熟男子。惹得她和绿珠两个,夜里睡前总要遐想一番二爷。只是,二爷怎么就是不肯看她们两个一眼? 来前,太太分明已经是给她们开了路子的。将来但凡有个一男半女,都是一房姨娘。然而若是伺候这样一个俊美无俦的男子,哪怕是叫她们两个当一辈子的通房,那也是心甘情愿。明月自问自己姿色也很是不俗,家里小厮来献殷勤的不在少数,却怎么就是不入二爷的眼?莫非……莫非二爷不喜欢女人? 心中这念头一起,明月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掐在此时,顾思杳那淡漠的声音传来:“下去罢,无事传召不要进来。”话音淡淡,却又透着几分不容置疑。 明月听见这一声,不觉身上打了个哆嗦。绿珠之前挨的那一脚,在床上躺了三四天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虽说那次之后,二爷给了许多银两,又请了大夫给医治,也再未责打过她们,但那夜的事情让她始终心有余悸。二爷看不上她们也好,她心底深深的觉察道,这样的男人是轻易招惹不起的。 她连忙低低应了一声,扭身出门而去。 明月出去之际,带起一阵香风。顾思杳剑眉轻皱,起身将窗子又推开了些。 他生性喜洁,也不爱这些脂粉浓香。如今风俗,名士淑媛皆爱熏香,引得世间也跟风而起,上到八十老妪下到垂髫幼童,便是再怎么穷困的人家,出门也要弄些香沫子抹在颊边耳后。顾家内宅则更不必说,两房太太、姨娘连着尚未成年的姑娘,和这些个丫鬟,各个都是弄得满身浓香,人还未到,已是香风十里。 这些脂粉香气,艳丽妆容,搅着鬼蜮伎俩,□□勾当,充斥着顾思杳的童年。 母亲宋氏过世之时,顾思杳不过才四岁稚龄。记忆中,母亲的容貌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她总是梳着一个倭坠髻,乌黑润泽的发髻上簪着一只点翠金凤钗。金凤雕的甚是温润,一如母亲的为人。母亲在人前很是温婉宽和,对着父亲也是温柔软款。在父亲去东家睡西家宿的时候,她会抱着年幼的顾思杳独自在房中,轻声哼着童谣与他听。族中人说起顾武德这房太太,都赞其贤惠大度。然而顾思杳却深刻记得,无人之时母亲对灯垂泪的情形。泪珠滴在顾思杳额上的湿凉感,到了如今,仿佛还在。 后来,母亲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半载有余,终于深秋的一个黄昏撒手人寰。那日秋风四起,院中落叶萧萧,母亲枯瘦的手在年幼的顾思杳脸上摸了摸,便无力的垂下。院中下人们哭天抢地,令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假。 顾武德亦在床畔,守着亡妻,眸中含泪,指天画地的述说着失了爱侣如何痛心疾首。然而不过一年的功夫,他便抬了程氏进门,同她如胶似漆起来。 自打程氏进门,顾思杳便再没了好日子。程氏用尽了各种名目克扣他日常用度,他身侧除却奶母外,便只得一个老仆服侍。 有一年冬至,顾思杳伤风,高热不退。偏巧那日,顾王氏带着长房子女到了西府这边,合家子吃团圆饭,前头花厅上花攒锦簇,热闹非凡。顾思杳这坐忘斋中,却如堕冰窟,冷清至极。 顾王氏宴席上不见顾思杳,便问了一声,程氏随意拿了些话搪塞,就糊弄了过去。 顾思杳的奶母看他病的昏沉,跑到前头寻程氏要请大夫。却被程氏使人撵了出来,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不过是伤风罢了,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要惊扰了老太太吃酒。” 顾武德自然是早已同那班狐朋狗友,不知钻到哪家勾栏院去了。 奶母无法可施,看顾思杳烧的越发厉害,急的在屋中团团转。最后,还是她拿了体己叫那老仆出门寻了个行脚大夫,悄悄进府替顾思杳看了,方才过了这一劫。 隔日,程氏听闻此事,竟然斥责奶母拐带外人进府,乱给少爷吃药,将奶母一顿杖责。奶母便是自那时候,落下了腿疾,到如今走路尚且不大利索。 童年时的顾思杳,在程氏手下,活得战战兢兢。直至近些年,他渐渐大了,身畔不得不添了些跟手的小厮仆人。他也趁势发展了自己的势力,方才不再受那程氏制约。他知道,西府早晚是要他顾思杳来继承家业的,程氏也早晚会落在他手上。 如若只是程氏曾苛待于他,顾思杳纵然憎恶程氏,却也还能耐着性子熬上几年。然而程氏曾经干过的一件事,令他对这妇人深恶痛绝。 犹记得他死后,魂灵飘忽在侯府与西府间,恍惚间看见程氏竟跑到西府,同顾王氏顶嘴:“不是我出的主意,你们就想到要拿大奶奶换牌坊了?如今我不过要你开口,替妩儿保个媒,就这等推三阻四的!” 到了那时,顾思杳方才知道,害死了姜红菱的是侯府,而出主意的竟然是程氏。 尽管已是魂魄,顾思杳依然觉得血冲头顶,冲过去想要将这妇人那嚣张得意的嘴脸撕成粉碎,却只是徒劳无功的穿了过去。 顾思杳恨着程氏,恨着顾武德,连同侯府的一干人等。 顾家,逼死了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女人。 顾思杳,深恨着顾家。 闭目想了回前尘旧事,顾思杳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茶香沁入肺腑,想到那泡茶之人,顾思杳嘴角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那贱妇还如上一世一般愚蠢,眼看大势将去,便弄来两个丫鬟,妄图以此来控制他。这套把戏对付父亲或许有用,在他身上却行不通。这贱妇,当真是愚不可及! 那两个丫鬟才来坐忘斋时,也着实痴心妄想,被他狠狠教训了一番,就也都老实了下来。 这二女虽存着攀高枝的心思,也有几分小聪明,但她们没再动作,他便也容她们继续服侍。留着她们,也备着将来或许有些用处。 顾思杳放下茶碗,将手边的书信大略扫了一眼,看信中所言,果然都如他事前所料。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一睁开眼,就回到了大业十二年的年初。 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也无人可说,只是既然重生回来,总要不再重蹈前世覆辙为好。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重生几年,回到母亲尚在之时。如今母亲既然已不在了,他更要好生的护着另一个,那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女人。 于今生,他有着详尽的筹谋。只是回来的这些日子,虽然大致情形与上一世相同,却也有些细微之处发生了变化。 为稳妥起见,这些日子他做了几件事情,便是求证这一世将要发生之事与上一世是否相合。前几日,他便带了几个跟随,往桐县走了一趟。按着前世的记忆,果然在桐县料理了一件大事,还得了这十余尾的鲥鱼。 看来这一世,一些关键事情与上一世是大致不错的。 第18章 情思 正当他静思之时,明月在门上通传了一声:“二爷,锄药求见。” 顾思杳点头:“让他进来。” 少顷,便见一个十五六岁、身穿青布衣裤的小厮快步进来,望着顾思杳拱手行礼,道了一声:“见过二爷。” 顾思杳微微颔首,容色略缓,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锄药低声回道:“都妥帖了,那位贵人说,想同二爷见上一面。” 顾思杳面色不改,薄唇微抿,淡淡问道:“他没说什么时候么?” 锄药回道:“贵人说,不敢擅离封地,倒是清明那日可借着祭拜外祖的机会一聚。就于那日,在城郊望仙湖畔的得月楼一会。” 顾思杳嘴角微勾,点头道:“果然是贵人,全没半分商量的余地。”言罢,又问了锄药几件事。 锄药一一答了,又笑道:“那位贵人说,多得二爷的指点,方才令他免了一场灾祸。二爷交代我办的另几件事,果然也都如二爷所料,全都妥帖了。”口里说着,忍不住脸上便堆下笑来。 二爷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吗?这次二爷吩咐他到外县去办差,临行前告诉他何地何物有缺,要他先行备下,到了那儿卖掉。所得盈利,有他一成的抽成。 原本,他见二爷所说的几样货物,皆是市面上寻常可见之物。就比如那茴香籽,药铺里都是论斤称还没人要的,这贩上五十斤拖到蔚县去,可不就是笔赔本买卖?谁知到了蔚县,他到香料行去碰运气。才张口说有茴香籽,便为掌柜的拉着不放,定要全部收下。打听了才知,原来这蔚县人日常饮食皆爱用茴香籽调味,一日三餐皆离不得。 这茴香籽在此地,原是香料行杂货铺常年备着的东西。不曾想,今年自从运河开冻以来,便连日的风浪,货船行不得。又是连日的阴雨天气,路上甚是泥泞,大宗的货车也过不来。家家户户厨房里常备着的香料,忽然间便断了顿,上至城中的豪门大户,下至寻常百姓,日常吃饭便都没了滋味。更甚至于,这茴香籽乃是一味药材,大夫常用它来治疗肠胃不调等症,骤然间没了,十二分的不便。连着城中的肠胃病患,也多受了几分苦楚。 锄药带了五十斤茴香籽到了蔚县,才刚去一处香料行问讯,消息便不胫而走。各家香料行、药铺连着杂货铺子掌柜都赶了过来。锄药去的第一家香料行掌柜的急了,竟将大门反插,把人挡在外头。那些铺子的掌柜伙计,见他竟想独吞了这五十斤货,便在外头叫喊起来,群情激昂之下,还险些成了械斗。这些人争来抢去,倒恰好叫锄药看明白了行情,坐地起价。五十斤茴香籽一转手,竟然卖出了二百两银子的净利 此外还有几件,都同蔚县的茴香籽大同小异。锄药此次出行,里外竟然挣下了一千多两银子。按着二爷的话,这一千多两银子里,有他一百两银子的抽成! 他只是顾家的下人小厮,这一辈子大概也见不到一百两银子!天上掉下一个元宝,砸在他头上,几乎要把他砸晕了。 欢喜过了,锄药不禁又怀疑起来,这一百两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时下的地价,一亩良田也不过才十两银子。乡下盖一间青砖大瓦房,也花不了一百两银子。这笔银钱,放在寻常人家,已足够置办产业,殷实度日了! 二爷,当真会赏他一百两银子? 顾思杳听了锄药的讲述,既然这般可行,那么他便要放开手脚了。 看着锄药那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皱眉的神情,顾思杳猜到他心中所想,微一莞尔,开口道:“你一路辛苦了,这货银便交存在香玉那儿。我之前说过,里面有你一成的抽成。如今既然赚了一千两银子,你便领一百两去。待会儿我写个字据,你一并交与香玉便是。” 锄药闻听此语,激动的无可不可,当即跪倒在地,咚咚磕了几个头,口里大声说道:“二爷对小的真好,小的今后粉身碎骨报答二爷!” 顾思杳唇角微勾,执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锄药,方才说道:“拿去,不要乱花了。奶娘腿脚不好,还是请个好大夫给她瞧瞧。” 锄药连声答应着,自地下爬起,双手捧着那张字条,如同捧着心肝儿一般。见顾思杳再无吩咐,便告退下去了。 锄药家中极不宽裕,父亲早逝,母亲在府中给二少爷做奶娘。听着好似风光,其实底下艰难的紧。原来那房太太身故,新进门的太太想方设法的克扣二少爷房里的用度。母亲看不过去,倒往往要自己贴补些进来。又拉扯着他同姐姐两个,日子过得甚是紧巴。也就这两年,他同姐姐两个都进了府中,被二少爷要在身侧服侍,方才宽裕了些。 如今有了这一百两银子,他要给母亲买请最好的大夫,买最好的药,还要给姐姐打几件像样的首饰,裁几件好衣裳,备办嫁妆。余下的钱,兴许能为自己讨房媳妇。 锄药想着以后的好日子,心里甜滋滋的,也越发的感激二少爷。若非二少爷这样宽厚的主子,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到他们头上?往后,他和姐姐一定要好生的服侍报答二少爷才是。 顾思杳靠着椅背,双手平放于案上,自开着的窗子里看到锄药一蹦三跳的向院外走去,如同活猴子一般,不觉摇头轻笑,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锄药是奶母方氏的儿子,方氏是个积年的寡妇,除却锄药外,上头还有一个女儿,名叫香玉,如今也在他院中办差。 方氏早年对他照拂甚多,幼年时若非有她,自己只怕早已被程氏折磨死了。所以,在父亲要为他添置下人时,他便将方氏的两个子女都要到了身侧。锄药性子机敏,善于应对,他有些外务便都交给他办。香玉姿色平平,生的两个高颧骨,肤色黄黄的,身子瘦削,如平板一般。故而,顾思杳当初点名要她的时候,府中下人甚为不解。 香玉平日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甚少与人往来。人皆言这女子面目索然,言语无味。起初,顾思杳要香玉,也只为身侧有个妥帖的人。直至两年后,他才偶然知晓,香玉写算皆精,往来账目皆能计算的清楚明白。她生性冷淡,也不会徇私。故而这一世,他重生回来,便立时将香玉调去管理他的私房与账目。赚来的银子,他自然不会交入官中。不然,只是便宜了程氏。 顾思杳站起身子,看着窗外老枝横斜的梅树。午时的日头斜照进来,打在精健的身躯之上。 一百两银子赏下人,换在旁人眼中,只怕是匪夷所思。然而在他顾思杳这里,一百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他要行大事,没有可靠的人手和足够的财力是不行的。 方氏母子对他极忠,上一世便是他身故之后,这一家三口被程氏撵出府去,也不忘了年年为他上坟,黄纸奖饭的祭奠。 这样的人,他自然要用,还要大大的赏。赏给所有人看,效忠他顾二少,是有好处的。 程氏在西府把持中馈多年,府中人多是听她的吩咐,可用之人不多。但程氏待下严苛,并无驭人之道,他要将这些人一点点收拢回来,架空了这程氏。 再一则,顾家这些年来一直在走下坡路,又要维持体面,官库里着实算不上充裕。顾思杳虽为顾家二少,要用钱却也先得问过程氏。 他筹谋之事,需用大笔银钱,要从官中拿,一则府中耗费不起,父亲是个守成之人,没有这样的胆魄;二来还要受那程氏的制约,还不如自己赚钱使用来的自在痛快。 一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重生回来,他多的是赚钱的法子。 便在此刻,就见先前吩咐打探消息的小厮鹤影,快步进来。 鹤影是家生子,是先前服侍顾思杳的老仆的孙儿。那老仆已于去年告了老,荐了自己这孙儿上来。鹤影虽不及方家母子那般死忠,却也是可用之人。 如今顾思杳紧要事便托付方家,不紧要的事就交代鹤影。至于程氏塞来的人,除了扫地烧水,收拾院子,别的事便一概不让他们沾手了。 鹤影经了通传,进来报说道:“回二爷,已经打探明白了。侯府那边的大少奶奶要打发了一个通房,因那通房是老太太房里出去的人,故而派人问老太太一声。” 顾思杳闻言,不由剑眉微挑,她这性子和记忆之中,好似有些不大一样? 敛下思绪,顾思杳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鹤影答道:“问了老太太房里的秋鹃姐姐,听说似乎是因为那通房说话很不好,顶撞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不想留她服侍了,就要打发她出门。只是又听闻那通房在大奶奶跟前求了许久,打死不肯出门。大少奶奶心软,就又留下她了。”他素来知晓二少爷的脾气,便将这些事情打听了个清楚,方才回来。 顾思杳听了这消息,心中微微生出些疑窦。 上一世,她在洞幽居足足安静了一年方才生出些动静,且从未听闻有此事发生。今生,她才不过嫁进顾家两月而已。 然而,她依然很聪明。看清了形势,便要快刀斩乱麻的先打发了屋里的麻烦。如画虽是顾王氏手里出来的人,但顾念初既已死了,她就只是个无甚用处的下人。不守规矩,忤逆正房,打发了是情理之中。何况,此时的如画,还仅仅只是个通房,并没有和李姨娘勾连上,收拾起来也无人会阻拦。如画这样的通房都险些被处置了,又何况以下的人?如画出不出去都已无关紧要,倒还彰显了她的仁慈。这般震慑之下,洞幽居中的下人只怕再没人敢小看了她。 顾思杳知道,姜红菱是个很聪明的女子。上一世,她身单力薄,早早死了丈夫,又没有势力强大的娘家做靠山,仅凭着一己之力,左右周旋,也维持住了顾家大少奶奶的体面。只是最终,却横死在了顾家长辈的手中。 她坚毅聪慧,妩媚艳丽。前世,他只在西林寺外远远的看过她一眼,只这一次他便再也挪不开眼。她的一切,都令他着迷。 今生,他是不会再错过了。 顾思杳双拳微握,向鹤影吩咐道:“自南边带来的鲥鱼还剩几条,你去吩咐厨房的王嫂。就说鲥鱼放不住,都劈成窄块儿,用酒糟起来。”鹤影答应了,搔了搔头,又忍不住问道:“二爷,鲥鱼这东西可是天下至鲜。小的曾听人说起,这样的东西,就是要吃个原汁原味。做成酒糟的,岂不糟蹋了?若是怕搁不住,就这两日全吃了不好?”顾思杳不为所动,亦不多言,只是道了一声:“去就是了。”鹤影不知其故,也就一头雾水的传话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程氏惦记着那鲥鱼,便使人去厨房吩咐蒸一条来吃。却听厨房的回话,少爷的吩咐,余下的鲥鱼全做了酒糟,封在坛子里,眼下是吃不得了。程氏气的头顶冒烟,又不好为了口吃食跟小辈争执,近来又有一桩心事,更不好得罪了他,只好作罢。 第19章 延寿堂 吃过了午饭,姜红菱便回屋中午休去了。 再醒来时,却见屋中一片昏暗,窗纱外头也不甚明亮。她坐起身来,乌亮的发丝滑落在肩上,衬着那光润的肌肤越发的白皙柔嫩。 春睡乍醒,明亮的眸子里仿若含了一汪秋水,月白色绢丝亵衣亵裤裹着玲珑的身段,隐隐透着其下玉骨冰肌。 姜红菱只觉的口中干渴,便唤人要茶。 只少顷功夫,如锦便端了一只霁青瓷三才盖碗进来,走到床畔,撩起了纱帐,轻声问道:“奶奶现下起来么?” 姜红菱倒不忙着起身,接过茶碗,痛饮了几口,方才清了清喉咙问道:“什么时辰了?我瞧着外头好似阴了?” 如锦回道:“已是未时三刻了。”说着,停了停便回道:“倒叫奶奶说着了,确实天阴了,风也起来了,眼瞅着就是要落雨呢,屋里倒是闷的很。” 姜红菱将茶碗递还了她,起身下地,踩着绣花拖鞋走到梳妆台前,说道:“打水来我洗脸,梳洗了还要到老太太那儿去。” 顾王氏定下的规矩,合家小辈每日晚饭必要在延寿堂同她一道吃,美名曰一家子一天团聚团聚,亲和说些家常。 可这每晚的定例家宴,却当真是个是非之所,多少次口角矛盾,都是这个时候生出来的。 然而她今日,还就是要去生是非的。 如锦听闻吩咐,出去叫如素打水,回来说道:“奶奶身上才略好些,太太又说后个儿清明,要出城给大少爷上坟。奶奶这两日还是留神保养着,晚上不去也就不去了。使人到老太太跟前说一声,想必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 正巧此时,如锦提了黄铜鸡鸣壶回来,将热水注入铜盆之中。 姜红菱拧了手巾,洗了脸,便在酸枝木拐子方凳上坐了,吩咐如素梳头。将日间所用的香脂盒子取出,拈了些白腻的膏脂,在手心中焐热软化。茉莉花的清淡茶香,顿时弥散开来。姜红菱素来爱香,却又不喜浓烈甜腻的香气,这茉莉花膏香气清淡悠长,倒正投她所好。如今她正当新寡,这花膏涂在脸上,倒也不招人侧目。 匀脸已毕,看着柔嫩的肌肤泛出细瓷般的光泽,她方才开了镜奁,取出青黛略略描了描眉,樱唇微开,这方说道:“我已好了,这合家子都在的场合,还是去的好。免得人背地里说了些什么,咱们还在睡梦里呢。”说着,望着镜中的冷媚脸庞,勾唇一笑。 如素替她梳着缎子也似的长发,望着自家姑娘那抹浅浅的笑意,她有些发怔。今儿不知是怎么了,姑娘的性子比起以往,仿佛变了很多。往日,姑娘虽也冷清少于言笑,但今日总觉得姑娘眉梢眼角,添了一丝的狠厉。那个如画,不过只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姑娘便要令人将她卖了,这在以往可是再没有过的事。 她心中有事,不觉手下没了轻重,扯痛了姜红菱。 姜红菱低呼了一声,抬起柔荑按住那绺头发,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斥道:“想什么呢,做事也这般不用心!” 如素慌忙笑着陪不是,姜红菱便也没再说什么。 如素稳下心神,替姜红菱梳着发髻,心中宽慰道:连老太太都应允了的事,我瞎想些什么。那个如画,只是罪有应得! 梳妆已毕,姜红菱又指点如素自橱柜中取了一件月白色荷花滚边盘花纽子对襟夹袄,一条湖蓝色水波纹盖地棉裙,皆是素色搭配,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因着外头变天,恐夜里回来时冷,又拿了一件翻毛斗篷。姜红菱穿戴齐整,对着一人高的黄铜雕刻喜上眉梢穿衣镜理了一回衣裳,只在腕子上挂了一对水沫子镯子,除此之外,便再无首饰妆点。她容色过人,虽是这样一身寡淡的穿着,却依然有一种光华内敛之感。 收拾完了,姜红菱想了一回,还是吩咐如素跟随,如锦在屋中守门,另外吩咐如画在廊上看着炉子。 这差事不算轻松,但如画已尝过了她的厉害,是再不敢顶撞忤逆奶奶了,只是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当下,姜红菱带着如素,出门往延寿堂而去。 到了延寿堂,尚且不到晚饭时候,顾婉与顾妩两个都在明间里陪着顾王氏吃点心说话。 那顾婳容貌生的甜美,身上裹着一件葱绿色绫子团花小袄,下头穿着鹅黄色百蝶穿花裙子,足上一双绣了宝葫芦纹样的缎子面绣鞋。虽是胖墩墩圆滚滚的身子,但因她年纪尚幼,一双眼睛又水灵灵的,倒显得可爱娇憨。 一旁的顾婉,身子清瘦,穿着一领水青色素面绸缎褙子,里面着一件玉色绉纱高腰襦裙,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斜插着一股银钗,此外便无装饰。 祖孙三人正说着话,便见姜红菱摇曳走来,腰肢软款,顾盼生辉。她容貌本是极出色的,却因穿着素淡,也不显扎眼。 顾王氏看在眼中,心底满意,脸上不觉也露出了几分慈和笑意。 顾婳一早听了她母亲的言语,心底对这嫂子早已有了成见,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姜红菱上来,先与顾王氏行礼。 顾王氏笑呵呵吩咐她起来,又令丫头与她搬座椅,嘴里便说道:“菱丫头身子不好,歇着也罢了。这眼瞅着要变天,你又冷地里走来。横竖也没什么紧要事,无过就是一家子女眷吃顿饭罢了。” 姜红菱笑道:“这是祖母爱惜孙媳,孙媳身子已然好多了。想着孙媳才到家中,还是多同家里人亲近亲近的好。何况,家里地方大人多,一家子人一日也未必见得一面,到了晚上团圆团圆也是好事。” 顾王氏是年老之人,最爱听这样的言语。姜红菱这般讲来,她果然喜欢的紧,脸上更笑的菊纹绽开,口里的言辞却更加亲和:“菱儿当真是个懂事的,又是这样一副好模样。只可惜念初没福气,你进门才两天,他可就撒手去了。”嘴里说着,禁不住的眼眶泛红,竟哽咽难言,掉下泪来。 姜红菱见她这等作态,心中厌烦,却也不得不敷衍一二,取出手帕陪着擦了擦眼角,其实眼中无泪。 堂上一时无人说话,那顾婳倒是个机灵投巧儿的,一见这情形,自凳上跳下地,走上前去,攀住顾王氏的脖颈,将软绵绵圆敦敦的身子偎在顾王氏身上,嘴里奶声奶气道:“老太太,大哥不在了,你还有我和婉姐姐呢。快别哭了,一会儿把眼睛哭坏了,婳儿看着心疼。”这顾婳打小跟在李姨娘身侧,将李姨娘那一套奉承媚上的本事学了个淋漓尽致。她年纪又小,一脸憨态的在长辈跟前撒娇,却着实讨人喜欢。 李姨娘是顾王氏手下出去的人,这顾婳虽是庶女,顾王氏倒也高看她一眼。 再则,顾王氏是上了年纪的人,于这等孩童幼稚之态本就喜爱。顾婳极会撒娇耍痴,在她跟前,自然占足了便宜。 果然,顾婳撒了一顿娇,顾王氏便破涕为笑,抚摸着顾婳的头,一脸慈和疼爱之态道:“婳儿说的是,祖母不哭啦。”说着,又向左右道:“这六亲族眷都说我偏疼这小孙女,你们瞧瞧,这样懂事体贴的孩子,能怪我多疼她些么?” 顾王氏是一家之尊,她既然这般说来,底下的丫鬟仆妇哪敢不附和,堂上一时尽是夸赞顾婳的言语。 顾婉在底下坐着,脸上青红不定,甚是难堪。她才是府中嫡女,但为着李姨娘在府中得脸,侯府里那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小人,便都捧着顾婳,甚而背地里议论说这太太养的女儿还不如姨娘养的。 顾婉自恃嫡女身份,平日里又受母亲拘管甚严,看那顾婳言行媚邪,丝毫没有闺秀风度,心中本就看她不起,这等言论吹入耳中自然气愤交加。然而说这些话的,皆是府中的下人或是族中远亲,又不曾当着她的面讲起。那顾婳年纪又小,更是无可指责。她也只好在母亲面前抱怨一二,奈何苏氏也是个立不起来的,自己在婆婆丈夫跟前尚且没有脸面,哪里还能帮女儿出气。 姜红菱冷眼旁观,顾婳这套把戏作态,她上一世是看的多了。不可否认,这对母子的确聪明,都是极其善于利用自身仅有的筹码,只可惜都没安一副好心肠。 顾婳年纪小小,却已跟她母亲学的尖刻歹毒,顶着一张娇憨脸孔,底下不知窝藏着多少龌龊心思。上一世,也是清明踏青,若非她从中设计,国公府也不至有借口退亲,顾婉更不会嫁给了祁王做妾。 今生,有她在,是断然不会再叫此事发生了。 当下,她转头轻轻吩咐如素出去打了一盆热水进来,暗暗示意顾婉。 顾婉看着顾婳的作态,正满心不自在,险些将早前同嫂子商议好的事情忘了,连忙起身,走上前去,如素捧盆跟在她身后。 顾婉走至顾王氏身侧,向顾婳低低道了一声:“妹妹且让让。” 顾婳瞥了她一眼,心里虽不愿,但碍着长辈跟前也不好和嫡姐顶嘴,还是甜甜道了一声:“是”便让了开去。 顾婉亲手拧了手巾,替顾王氏轻轻擦了擦脸,又重新替她理了冠带。 顾王氏眯着眼睛,听凭孙女服侍了一回,心里也觉受用,含笑向堂下众人道:“我这个大孙女儿也是顶好顶孝顺的,只是嘴笨了些,人前说不出话来,难免就要吃些亏了。” 姜红菱在下头听着,浅笑说道:“这嘴笨倒不算什么,心里真正有老祖宗才是要紧的呢。人呐,不能只看怎么说,还要看怎么做。” 顾王氏笑呵呵称是,又道:“菱儿这话倒很是在理,如今世上,口蜜腹剑的可着实不在少数。” 那顾婳不觉看了姜红菱一眼,她年纪虽小,心机也深,也不知这个大奶奶到底是意有所指,还是随口说说。 顾婉听祖母当面夸奖,却有几分不好意思,垂首笑而不言,两手并拢放于膝上。却因她两臂下垂,便有一物自袖中滑落而出,啪嚓一声掉在地下。 第20章 羽扇风波 堂上四下无声,只见一件物事自顾婉袖中滑脱,掉落在地。 旁人尚且未及动弹,顾婳的丫头松儿倒是机灵,眼疾手快,抢上前去将那东西自地下捡起,递到她姑娘手里,说道:“姑娘,原来是把扇子。” 姜红菱看着这番动静,秀眉微挑,面色如水。 顾婳将那扇子接在手里,细细把玩了一番,却见那是一柄小巧的羽毛扇,不过比自己手掌略大一圈,紫檀木的扇骨,扇叶以鹅羽制成,又以玛瑙金丝为钉铰,被巧手匠人整治过了,毛片平薄,润泽光彩,又染上了淡淡的杏黄色,倒显得活泼俏丽,年轻姑娘家拿在手里也不嫌寡淡。扇柄上刻有“静水流深”四字,坠着石青色梅花络子。这扇子拿在手里,微微有些坠手,沉稳华贵。顾婳轻轻扇了扇,但觉一股香风淡淡袭来,和风悠悠,吹在身上甚觉惬意。她又将扇子翻看了一遍,却见扇柄的最下端,刻着米粒大小的“湖州”二字,方知是一把湖州羽扇。 顾婳早前听人说起过,这湖州羽毛扇可谓是扇中精品。其地制扇工匠手艺独到,做出来的扇子不止美观,扇出来的风也叫做和风,柔和舒适,吹在身上也不会作病,最适宜妇孺所用。湖州最上等的扇子,可还是进贡之物。眼前这把,虽非极品,却也精美贵重,少说也要百八十两银子才能到手。她在李姨娘那儿娇生惯养,平日吃穿都很是不俗,但到底是个庶女,也不能很离了格,越过正房的嫡出姐姐去。 顾婳自幼在其母身侧耳濡目染,心底始终同顾婉较劲,看她有了什么,自己也必定有了才肯罢休。即便不能到手,也定要想法子毁了去才甘心。如今见顾婉竟得了这样一个好物件,顿时眼红心妒,只是碍着众人面前也不好做些什么。 顾婉看了一会儿,方才轻轻开口道:“妹妹若是玩够了,便还给我罢。”顾婳却不放手,娇声娇气的问道:“这么好看的扇子,看着也似乎贵的很,姐姐哪里来的?” 顾王氏身侧立着的春燕,此刻正拿着美人锤替顾王氏捶背,听了这话,伸头看了一眼,向顾王氏耳畔轻轻说道:“老太太,家中好像是没买过这样的扇子。” 顾王氏应了一声,便向顾婉问道:“婉丫头,这扇子是从何处来的?” 一时里,堂上众人皆不言语,目光都落在顾婉身上。 府中众人皆知,苏氏娘家不裕,苏氏嫁来时亦没带多少嫁妆,侯府的家计又在李姨娘手中握着。正房虽体面,其实吃穿用度都在份例之内,苏氏并无余钱与女儿添置这样的金贵玩物。 顾婉一时没有言语,姜红菱却开口笑道:“老太太,这扇子是我给婉姐儿的。” 顾王氏眉毛一挑,笑眯眯问道:“哦,是菱丫头给的?” 顾婉笑了笑,起身上前道:“回老祖宗的话,这扇子原是我娘家赔来的嫁妆。只是我又用不着,放着也是糟蹋,便就给了婉姐儿。”她此言一出,众人登时明了。 南地风俗,确有与出嫁女儿陪嫁扇子的,音似“生子”,为图吉利口彩之故。 顾王氏笑道:“原是这样,听闻你家祖上是有湖州人。湖州扇子闻名天下,你能记着婉姐儿,也是当嫂子的一番心意了。” 姜红菱朱唇微勾,笑道:“老太太记得清楚,我娘家祖母是湖州人士。这把扇子,也是老家的亲戚使人捎来的。” 顾婳在旁听着,眼见这事就此揭了过去,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嗲着嗓子说道:“嫂子对婉姐姐可真好呢,有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她。”她这话说得甚酸,奈何年纪小,又是奶声奶气的,倒似是撒娇发嗔,叫人也发不起火来。 顾王氏便摸了摸她的头,笑呵呵道:“这小丫头就是个鬼贼精乖的,四处掐尖儿要强。这个性子不改,明儿大起来嫁到夫家去,还不知要怎么挨婆婆训斥呢!” 说话间,苏氏同李姨娘也来了。 苏氏还是家常衣裳,只是戴了一件貂鼠卧兔。李姨娘却改了白日里的装束,穿着一件蜜和色丝绸对襟夹袄,一条半新不旧的葱绿色如意云纹盖地棉裙。 姜红菱看了两眼,端起茶碗,低头抿了口茶水,遮掩着眸中闪烁的光芒。这李姨娘平素是最喜欢妆妍斗媚,做艳丽打扮的,仗着姿色受宠,凡事都想压着苏氏一头。这会儿能穿了这样的衣裳过来,想必还是为了白日里的事。 堂上众人,婆媳、母女都各自见过,因尚且不到晚饭时候,就都坐在堂上说些家常话。 延寿堂的丫鬟端了茶水点心上来,白瓷描金莲花荷叶盘上放着芸豆糕、梅花饼、艾窝窝、薄荷糕四样吃食,五颜六色,色香俱全,点心的甜香气味就在堂上四散开来。时下已将傍晚,众人到了这会儿其实也都饿了,只是待会儿就要吃晚饭,明知这点心不过就是个下茶的意思,都随意吃了一块就罢。 唯独那顾婳,胃口甚好,又是个馋死鬼托生的,见了吃的便没够。当即将那羽毛扇别在腰上,跳下地来,一手抓着一块芸豆糕,一手拿起一块梅花饼,风卷残云尽数落肚之后,又去拿薄荷糕。李姨娘怕她一会儿吃不下饭,便说道:“你少吃些,眼见着就要吃晚饭了!”顾婳吃的一脸点心渣滓,满不在乎道:“不怕,我都吃得下的!” 顾王氏在上头,笑着说道:“孩子正长身子,能吃就让她多吃些,只是不要积食了就好。”李姨娘连忙答应着,又赔笑着说了些亲昵言语。那顾婳夹在里面,耍着孩童痴态,逗的顾王氏笑的合不拢嘴。显得其乐融融,倒把苏氏母女撇在一边,冷冷落落。 姜红菱看在眼中,随意拈起了一块薄荷糕,放在口中细细嚼着。这糕点做的极好,入口即化,软糯香甜,又带着丝丝清凉之意。侯府虽已见了颓势,但还撑得住,这富贵滋味尚能再尝上几年。 这顾婳虽是个庶女,到底也是侯门千金,本不该这等教养。姜红菱是活了一世的人,自然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顾王氏是年老之人,喜爱这幼童憨态,顾婳又是侯府这边年纪最小的孙儿,自然更偏宠一些。西府那边的顾妩年纪虽与顾婳不相上下,但因身子不好,不大上这边来。李姨娘母女一心只为媚上,李姨娘为取悦顾王氏,也不大管束女儿的胃口,于是便将顾婳养成了这幅模样。顾婳仗着祖母宠溺,丝毫不肯节制食欲,又屡屡做出些丑态,逗顾王氏发笑。如此做派,也就不怪正房母女看她们不上了,奈何眼下的顾王氏就是偏爱这般。 可惜顾婳再过两年也要说亲,那吃胖了的身子,可不是这般容易减回来的。上一世,顾婳纵然容貌尚佳,但那过于丰肥的身躯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这赛贵妃的名号,在江州权贵圈中传遍,妇人们皆引为笑谈。但凡有些名望的门第,哪个肯讨这样的女子过门。李姨娘为了顾婳的婚事伤透了脑筋,落后七弄八弄,竟然让一个新科举人娶了顾婳。那新科举人,姜红菱倒有几分印象,形容清俊,是个谦谦君子,家世虽不甚富贵,但为人上进,配了顾婳当真是可惜。顾婳性子骄纵跋扈,又以侯府小姐自居,过门之后,无事生非,颠寒作热,欺压丈夫,忤逆公婆。也不知是不是身子太胖,成婚三四年也没生下孩子。 后来,顾家落败,阖府被抄。李姨娘发卖官媒,顾婳因着是已嫁之妇,幸免于难。那举人倒是个君子,不曾因妻子娘家倒台便轻贱顾婳,依旧以夫妻之礼待之。这顾婳却是个不知好歹的,看自己总怀上孩子,便以为是丈夫不中用,竟而勾搭了一个进城卖猎物的猎户。她行事猖狂惯了,不知遮掩,凡事颇露机关,被丈夫捉奸在床。顾婳见已无面目在夫家待下去,索性撕破了脸皮闹着要改嫁。那举人深觉羞辱,要将这对奸夫淫//妇杀却,又难免见官丢丑,只得休书一封,随她去了。此后之事,便是连姜红菱也不知道了。 想起这些前世往事,姜红菱唇角泛起一抹冷笑,这对母女当真是世间少有的无耻之人。眼下,这顾婳年纪虽小,但那爱占小便宜、善妒刻薄的性子,却已然显露了出来。此女,只怕也仍旧如上一世一般了。若非如此,她今日同顾婉的筹谋,也未必能落成。 那顾婳吃了两块芸豆糕,三块梅花饼,两块薄荷糕。唯有那艾窝窝,因嫌弃它不甜,方才没吃。 顾婉温声出言道:“妹妹吃点心,将扇子还我罢。点心渣子弄脏了扇子小事,只怕辜负了嫂子心意。”顾婳听她提起扇子,心里便有几分无名火,仗着长辈宠溺,索性道:“我拿一会儿怎么了,怎么就弄脏了。原来姐姐这等看不起我!”顾婉软声道:“妹妹误会了,我怎会有这个意思。只是这扇子是嫂子赠我的,我还没用两日呢。”嘴里说着,就伸手将那扇子自顾婳腰上抽了出来。 顾婳平日里就常同顾婉争执不休,顾婉总占下风,她是素来不将顾婉放在眼中的。现下看她竟敢伸手过来抢,登时恼了,两只胖乎乎的手攥牢了扇子,说道:“姐姐这是做什么,我拿一拿就拿坏了么?!” 其时,顾王氏正同苏氏与李姨娘说话,无人听到这姊妹两个的小小争执。 姜红菱却忽然出声道:“两位妹妹,手轻着些,那扇子上的羽毛娇嫩,禁不得扯拽。” 她这一言落地,引得顾王氏三人皆看向下头。 顾婉当即松了手,那扇子便牢牢攥在顾婳手中,却见几枚鹅羽飘落在地。 顾婉双眼泛红,一脸委屈之态,哽咽道:“妹妹若是爱着把扇子,实话告诉我,我也不会不给。只是妹妹为何一定要这样?若是为了白日那条裙子,那裙子我是许了郑家表妹的,委实不能说了不算。何况,大哥才去,咱们又怎能穿红?妹妹可是为了这事,恼了姐姐么?” 第21章 惩治 众目睽睽,只见那扇子被顾婳两手牢牢捏住,更有几片羽毛落下。 顾婳当时已然呆了,她实在不知这顾婉方才死命抓着扇子不放,同自己争夺不休,怎么这会儿就突然撒了手。 看着那几片羽毛落地,又听了顾婉嘴里一番委屈言语,心里便觉不好。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道:“我、你……都是你的错!是你撒了手,这扇子才坏了的!顾婉,你想害我!” 李姨娘到底老成精明,见了这情形,又听顾婉提及红裙子,心里登时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遮掩斥责道:“你这傻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要那扇子,你姐姐莫不是死抓着不给你?你弄坏了姐姐东西,还不快给你姐姐赔礼?” 顾婳骄纵惯了,哪里听得进去,将那扇子摔在顾婉身上,向她冲口就道:“还你,谁稀罕你的破东西!” 顾婉接了过去,将扇子展开,却见那扇子的铰钉已是松了,羽毛凌乱,更有几根扇骨折了,更是委屈道:“妹妹为何这样呢?这扇子是嫂子送的,你不爱惜就罢了,何苦弄坏它?” 便在此时,姜红菱也在旁扼腕叹息道:“这扇子是湖州那边过来的,江州里可不知有没有人能修呢。也是我不好,只有这一把又何苦拿出来送妹妹。我原先想着二妹妹大了,时常要出门见人,有这么一样东西也是妆点门面。三妹妹还小,用不上,所以给了二妹妹。若是我知道,咱们家三姑娘更得人疼些,我定然不拿出来了,反倒引得她们姊妹争吵。” 她这一席话,虽不曾明说,却也暗示这家中颠倒,顾婳竟能欺到顾婉头上。顾婉要得个什么东西,竟还要看着顾婳高兴不高兴。 顾王氏的脸顿时阴了下来,顾婳这骄横刁蛮之态她是看了个满眼。她虽将李姨娘当个得力之人,也喜欢顾婳的憨态,却是容不下家里出了这等尊卑颠倒之事。 当下,顾王氏喝了一声:“都停下,婉丫头、婳丫头,你们两个上前来!” 老祖宗一声落地,堂上顿时一片寂静,那双姝不敢不依,各自低头上前,垂首敛身,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顾王氏望着眼前二女,先看顾婳,虽是低头状似恭敬,眼角却藏着一抹狠厉,嘴里更是喃喃诺诺,似在咬牙。她心中登时生厌,又看顾婉,见她眼角有泪,小脸惨白,虽不大喜欢这孙女,倒也生了几分爱怜之情。 顿了顿,顾王氏开口道:“一把扇子罢了,你们争的是些什么?!婳丫头,今日的事却是你不对。你姐姐的东西,你硬拿了去不还,竟还弄坏了。早前儿也模模糊糊听人说你们总是吵,我想着小孩子家家,吵嘴也是有的,没放在心上。谁知你竟养成了这样一副刁顽的脾性!可见,是我疼你疼错了。” 李姨娘听了这话,立时便慌了,连忙快步上前,跪在地平上,向顾王氏道:“都是我失了教养,这孩子平日也不这样,今儿大约是昏了头了。”说着,又拉顾婳赔礼。 顾婳却发了倔脾气,说什么也不肯跪,满口嚷道:“我有什么错?!这扇子、这扇子不是我弄坏的,是顾婉拿了把坏扇子出来,却想赖在我身上,你们都被她骗了!” 顾王氏听她这番颠倒是非的荒唐言语,心中大怒,张口呵斥道:“堂上人都瞧着,这扇子是你硬拿去的。难道你姐姐拿了一把坏扇子过来,专等着你拿去好栽派给你?!”说着,顿了顿,忽然想起适才顾婉的话,便问道:“婉姐儿适才说的裙子,又是怎么回事?这念初丧期还没过完,谁就打算穿红了?” 顾王氏这话一出口,李姨娘脸色顿时一阵惨白,她这些年来能在侯府混的风生水起,除却借了顾王氏的势、仗了顾文德的宠,便是谨慎留神,不出差错,从不留了把柄在人手里。石榴裙的事儿,也是她看上房失了嫡子,得意忘形,蓄意作践之故。只是她原本拿捏好了上房的性格,苏氏懦弱,婆婆丈夫跟前不得脸,是不敢出来生事的。那顾婉年纪小,性子不好,在家中也是个没脸的,想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所以,白日上房里的事,她是没放在心上的。 然而她实在不曾料到,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凭空钻出扇子的事儿来?一把湖州扇子,竟然还带出了石榴裙子。 听顾王氏问起,李姨娘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正在思索应对之言,却忽听身后一道清丽女音响起:“上午,我在上房里同太太、婉姐儿说话,就见姨娘进来,说起婳姐儿要过生辰,没有个颜色衣裳穿,问婉姐儿要她去年做的大红石榴百褶裙。” 李姨娘听这嗓音清亮甜脆,便知是大少奶奶姜红菱。她心中恼恨,暗暗咬牙,只是姜红菱说的尽是实情,她也无法抵赖不认。 顾王氏听了姜红菱的言语,双目如冷电,将跪在下头的李姨娘周身扫了一遍,沉声问道:“桐香,大少奶奶说的,可是真的?”桐香,便是李姨娘的名字。 李姨娘张口结舌,平日里再怎么能言善辩,巧言令色,此刻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顾王氏一瞧她这幅神情,便已明了是怎么回事,心中震怒非常。她虽将李姨娘看做个臂膀,却也决然不容她行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顾婳这会儿倒也转过来了,连忙替她母亲开脱道:“老太太误会了,裙子倒是我要的,并没打算就穿。大哥哥的丧期还没过,我们再不至于这般昏聩。” 那李姨娘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连忙没口子道:“婳儿说的是,我并不敢如此。只是想着二姑娘的裙子穿不上了,搁着也是搁着,所以随口问了问。” 姜红菱也起身走上前来,向着两人说道:“姨娘,当着老太太的面,就不要扯谎了。那天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三姑娘的生辰就在眼前,怕到那天亲族里有兄弟姊妹的来庆贺,三姑娘没有一身好颜色的衣裳穿,所以问二姑娘要。二姑娘说那裙子许给郑家表妹了,你也不依不饶,说出些什么胳膊肘朝外拐的话来。我只是纳闷,大少爷丧期没过,这三姑娘怎么就要过生辰了,还巴巴问姐姐讨要大红裙子穿?” 李姨娘见她半路杀出来捅了自己一刀,急赤白脸生出满头大汗,偏生她说的又是字字属实,想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顾婳听了姜红菱的言语,心里也急了,口不择言道:“大嫂子,你为什么口口声声帮着上房母女两个?你分明、分明就是跟我们过不去!” 姜红菱看了她两眼,秀眉轻挑,唇角微微泛起了些笑意,说道:“三姑娘这话就可笑了,这件事可是你们先行出来的,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顾婳看着姜红菱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眼中满是戏谑之意,心中又急又恨,只是当着人前发作不得,将两手紧握成拳,死死的瞪着她。 顾王氏听了顾婳这两句疯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大喝道:“都住嘴!” 众人登时哑然,顾王氏先不去处置顾婳,只看着地下跪着的李姨娘,一字一句道:“这些年来,我看你是个细心稳妥的人,你太太身子不好,所以将家计交托给你打理。忘苦与婳丫头兄妹两个,我也让你自己抚养。如今看来,我是待你太宽厚了,你竟不知好歹起来,连规矩忌讳都忘了。好好的孩子,也被你教唆的这等坏。抢姐姐的东西,骄横跋扈,哥哥丧期未完,就浪着要过生辰,要穿红裙子了。她心里,可还有半点伦理亲情?!这等,我是不敢再指着你了。” 顾王氏话未说完,李姨娘已然猜到她作何打算,一脸惊恐的抬起头来,泪流满面,苦苦哀求道:“老太太,这事儿当真并非如此。我们母女两个也不敢如此昏聩,奴婢只是随口问了问,并没那个意思。”她是顾王氏屋中侍女出身,情急起来,这奴婢二字的称呼便跑了出来。 顾王氏看着她,一脸厌烦之色,颔首道:“这般说来,你是说我老了,糊涂了,听不出事情真伪来了?”说着,也不待李姨娘答话,继续言道:“不错,你该是这般以为的,所以才敢猖狂放肆了。你回你那菡萏居去,自今儿起无事就不要出来了。关上门,好好的去静思你那过错。家中的事情,自有旁人打理。婳丫头,就交到她嫂子那儿去,也是十岁的人了,该好生学学规矩了。” 那李姨娘听顾王氏这一番发落,竟然剥了自己管家的权柄,还要把女儿也交给旁人去管,大惊失色,连连磕头,嘴里嚷着“求老祖宗开恩”等言语。 顾王氏看不上她这幅样子,吩咐两个身体强健的妇人过来,将李姨娘自地下拖起来,强送回了菡萏居。 那李姨娘披头散发,头上的银丝髻也撞歪了,哭的花容不整,被家人架住两臂拖出门去。她这一世,也没丢过这样大的脸。 第22章 沐浴 这李姨娘在侯府是属螃蟹的,横着走了十来年,今儿却在一把小小的扇子上栽了个大跟头。 众人见老太太发怒,无人敢言,堂上一片寂静。 那顾王氏面红气粗,喘个不住。 姜红菱连忙吩咐了丫鬟端了冰糖梨水过来,喂顾王氏吃了几口。 顾王氏歇了片刻,调匀了气息,正欲开口,却又一眼瞥见立在一旁的顾婳,那口气又上来了,当即斥道:“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跟你娘回去!” 那顾婳自出生至今,备受顾王氏宠爱,哪里受过这样的呵斥,只羞的满脸通红,气恨交加,顿足扭身出去了。 顾王氏看着顾婳身影,摇头叹息道:“平日里我瞧着这孩子,也是很乖巧的,怎么如今就成了这副样子?” 姜红菱拿着手帕,细心的替她擦去口角水渍,浅笑说道:“这孩子能懂些什么,不过白纸一张,心性儿还是要大人来教的。三姑娘如今年龄还小,还能扭得过来。” 顾王氏看了她一眼,眸中精光一闪,似是颇为满意,继而又是一脸疲惫慈和之态,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是我太纵着她们了,才叫家里闹出这样的笑话来。”说着,停了停,忽然对在下头立着的苏氏道:“老大家的,这些日子,你便辛苦着些,家里的事就暂且交由你打理着。” 苏氏在一旁瞧了这样一场大戏,正在目瞪口呆,忽闻顾王氏要将掌家之权交予自己,当真是喜从天降,赶忙应声:“老太太哪里话,本就是分内之事。” 顾王氏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叹息了几声。 恰逢此时,外头人报称晚饭已然齐备,是否就摆上来。 顾王氏现出些疲乏之色,说道:“就摆上来罢。” 当即,几个一色穿着的仆妇,手捧托盘,鱼贯而入,将饭菜摆在一方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仙桌上。霎时间,饭菜香气便在堂上四散开来。 众人到了此刻,也都饿了,便相携起身,分长幼落座。 顾王氏晚饭的份例,是十菜两汤,五荤五素,点心四盘。本该是四凉六热,只是近来天气凉,凉碟儿便不曾准备,皆是热菜。 姜红菱扫了一眼桌上,却见是牛乳煨鸡、松菌烩鸭块、芭蕉蒸肉、白鲞樱桃肉、清蒸鲥鱼五道荤菜;荷花豆腐、炒春笋、清炒玉兰片、茭白胡萝卜鲊、酱醋青菜心五道素菜。汤是三笋汤并桂花酒酿汤一甜一咸两道,皆用描金海牙纹海碗盛着。四样点心便是油糖面酥、豆沙馒头、蟹黄烧麦、五香糕。 顾府上下皆是吃主儿,顾王氏又分外的爱排场,晚上这顿因是要同合家女眷一道吃的,老祖宗的做派更是要摆足了。姜红菱记得,上一世即便到了后来,侯府家道中落,入不敷出,顾王氏这里也丝毫不肯减了用度。哪怕是拿了酱腌咸菜出来凑数,也定要摆满了这一桌子。 眼下,侯府的家计,倒还不难于此。 姜红菱上一世守寡六载,最后那两年日子实在清苦,这重活过来再入富贵之乡,自也乐得享受一番。只是在看见那清蒸鲥鱼时,她不觉神色起了些波澜。 众人坐定,顾王氏神色倒有几分松泛,向着桌上人笑呵呵道:“这道清蒸鲥鱼,等闲可不易吃到。这鱼儿一年只从长江里过一次,若见不着,就要再等一年。若是没有门路,即便拿着银子,也不定买得到。这条鲥鱼,还是西府那边杳哥儿孝敬的。我心里想着,这却是个稀罕物,便留着晚上同你们一道吃。” 姜红菱听至此处,脸上微微泛红。她虽只吃过一次鲥鱼,但那鲜嫩肥美的滋味儿却一直刻在心头。中午听闻这鲥鱼是正路来的,心中没了顾忌,便将一整条鲥鱼吃了个干净。 却听苏氏言道:“前几日听闻二少爷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带了许多土产,就有这十好几条的鲥鱼。也不知二少爷是做什么去的,能弄回这样金贵的东西。媳妇儿听闻,这样的东西,就是皇宫里的皇上娘娘,一年也未必能吃到几次哩。可见老祖宗这段福气,常人都是比不上的。”她今日看顾王氏罚了李姨娘,掌家大权竟然又重回手上,欢喜的心花怒放,便是竭力的奉承顾王氏,唯恐她将那权柄又收了回去。 顾王氏听了这话,却是神色淡淡。顾思杳送这鲥鱼来时,是连着侯府上下几房主子都送到了。苏氏这等说来,岂不是说她侯府老祖宗的福气同他们这些小辈,都是一样的么? 苏氏自料顾王氏素来最爱这些溜须拍马的话,那李姨娘不就是靠了这等奉承才被顾王氏高看一眼的么?她满拟这话说出来,老太太必定听的满脸欢喜,却看那老妪容色淡淡,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心中便有些七上八下,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姜红菱是早已听出了那话中的关窍,便从旁描补道:“就是老太太福气好,所以携带着我们这些小辈一起沾了光。” 顾王氏这才大笑道:“菱丫头,你说再多的漂亮话,我也没蜜糖给你吃!好生的吃饭罢,哄我笑的吃不下,你好多吃两碗不成?”一句话,众人便笑开了。 席间,姜红菱熟知这老妇的口味,替她布菜添饭,总合心意,果然将顾王氏哄的甚为开怀。 吃过了晚饭,众人又陪着顾王氏坐了片刻,看看已将掌灯时分,便各自回房去了。 打发了众人离去,顾王氏亦回到明间之内,斜歪在炕上,令春燕替她捶腿,闭目养神。 秋鹃上来,替她添了茶水,看老太太面色慈和,不由轻轻问道:“老太太,晚饭前儿听您说要将这家计重新交给太太打理?您也知道,太太性子虽好,却有些道三不着两的,怕是要戳出乱子来。之前她也不是没管过,只是委实不成个体统,提起这儿就丢下那儿的,身子又七病八痛。不然,也不会让姨娘管了这许多年的家了。” 顾王氏双眸微闭,轻哼了一声,浅浅斥责道:“小蹄子,这等没有王法,排揎起你们太太来了!” 秋鹃晓得她脾气,也素知她看不上苏氏,便笑嘻嘻的浑了过去。 顾王氏顿了顿,方才说道:“话虽如此说,桐香这些年来也委实是狂了,所以弄出这样的事来。今儿借这件事,杀一杀她的性子也好,免得她忘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出身,真把自己当个正经主子了。-”秋鹃连忙陪笑道:“还是老太太远见,我原不过是些鼠目寸光的粗陋见识罢了。只是老太太也知道,这家计到了太太手里,怕是要弄出乱子来。” 顾王氏颔首道:“这等也好,就是叫苏氏也放清醒些,她不是管家那块料,往后也就省省罢。”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睁眼吩咐道:“明儿一早,打发个人到菡萏居去,就说我的话。三少爷养了这些日子的病,也该大安了。身子利索了,就去上学。别一日日的就混在丫鬟伙里,干些神三鬼四的勾当!” 秋鹃应了下来,这顾王氏自炕上起身,到佛龛前点了一炷线香,双手合十,祝祷了一番,方才回身又道:“如今念初没了,这边只剩下老三这么一根独苗。他若再不长进,这侯府可当真是无以为继了。”说着,又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念初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得了个痨病?” 吃毕了晚饭,苏氏同着顾婉、姜红菱自延寿堂出来。因看天色已晚,又阴沉沉的,恐路上落雨,也没多言,各自匆匆回去了。 姜红菱走至洞幽居小院之时,天上果然落下了零星雨丝。她快步向屋子走去,才踏上台阶,那雨已千丝万线的自天上落下。 回至屋中,如画迎上前来,毕恭毕敬满脸堆笑道:“奶奶回来了,热水已备下了,在炉子上温着。奶奶若要洗浴,随时皆可的。汤婆子也好了,正与奶奶温被子呢。” 姜红菱看着如画满脸谄媚的笑容,心里也知是白日里的事情,将她震慑住了。她勾唇一笑,颔首道:“那便先洗浴罢。” 如画口中应着,慌忙走去预备沐桶热水,取了茉莉花胰子、澡豆等物,服侍姜红菱洗浴。 姜红菱走到屏风后面,脱了衣裳,露出一身玲珑曼妙的曲线。那白腻细润的肌肤,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瓷般的光泽。紧实饱满的胸脯,纤纤如杨柳搬的蛮腰,纤细修长的双腿,灯下恰如自画中走来的妖艳神女,旖旎春//色令同为女子的如画也禁不住的面上发烫。 姜红菱看今日也晚了,并不打算洗头,只用一根簪子挽了如云长发,进到桶中。 热水浸泡着娇柔的身躯,卸下了这一日紧绷的疲惫。 姜红菱靠在桶壁上,闭目养神。不知泡了几许时候,如锦进来,低低说道:“奶奶,就洗了罢。天气凉,待会儿水凉了,恐要冻坏了身子。”姜红菱并未睁眼,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如锦会意,便卷起袖子,取了一枚澡豆,以热水浸湿,双手打出沫子,在自家主子身上轻轻揉搓起来。 如画插不进手去,只在一旁瞧着,细细打量了一回,却见那澡豆比自己所见过的都好,不止打出来的沫子细腻匀净,还有淡淡的栀子花香气。热水将那沫子冲去之后,底下的皮肤擦干了反倒更见白腻润泽。坊间所售澡豆,不止没什么香气,做的粗糙的甚而还夹着不曾筛干净的豆粒子,划的皮肤生疼。那豆面子洗完身上,还干绷绷的,冬日甚而要起干皮,哪里有眼前这澡豆好用?如画心底不禁微微疑惑,不知这是什么好东西,不觉便悄悄拉了如锦一把,低声陪笑问道:“妹妹,这澡豆是哪家店里卖的,这等好用?” 如锦看了她一眼,双唇抿成了一道线,停了停方才轻轻答道:“这澡豆不是买来的,是奶奶自己做的。奶奶还起了个名字,叫玉容润肌丸。” 第23章 如画颇有几分诧异, 她活了这么大, 还是头一次见世家小姐自己动手调配这些东西的。这, 不原该是匠人的活计么? 如锦看她面上露出不解的神色,本就同她没什么交情,白日还见她顶撞了奶奶一番, 没什么话同她讲, 便也不再多言。 姜红菱洗好了身子, 自楠木浴桶中出来,只着了一件碧青色白蝶芍药肚兜,一条蚕丝亵裤,便走到床畔坐了,向如锦吩咐道:“去把花油拿来。”如锦明了,走到梳妆台前,开了一口上了锁的红木小箱, 自里面寻出一只绘着西子捧心图的白瓷瓶子, 回来递给姜红菱。 姜红菱拔开软木瓶塞,向掌心中倒出些淡黄色油液, 双手轻轻揉搓着, 在身上涂抹按揉。霎时间,淡淡的蔷薇花香在屋中四散开来,宛如这屋里放了几盆盛开的蔷薇,花香吣人。这花香之中, 似是又笼着一丝说不出的悠远香气。如画更不知这是什么金贵东西, 正在一旁歪着头出神, 却听姜红菱淡淡说道:“把水倒了,就出去歇着罢。今儿晚上该如锦值夜,你就不必在这儿服侍了。” 如画闻听这一言,如梦方醒,连忙道了告退,躬身出去了。 如锦看着她那前倨后恭的样子,不觉轻笑出声,向姜红菱道:“奶奶,白日闹了那么一出,这如画可算知道敬畏了。” 姜红菱唇角微勾,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并未答话。只是又倒了些蔷薇花油出来,仔细按摩着身上的皮肤。屋中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照在这青春大好的女子身上,在墙上投映出姣好细丽的身影。 姜红菱天生姿容甚好,她也极爱惜容貌,自幼便于这些养肤的胭脂水粉极为热衷。在娘家时,市面上买来的脂粉总不甚合乎心意。家计又在嫂子王氏手中把持着,王氏屡屡声称家道艰难,须得各项俭省,又怎会买上好的东西给她?无奈之下,她只得自己动手,查阅了许多古方,又几经尝试,改动了无数回,倒撰出了一套独家秘方。如今她身上所用,皆是自己做的,比市面上买来的一切都好。 比如这蔷薇花油,乃是以降真香投入真麻油中,蒸上两回。后将香料弃去,采清晨半开的蔷薇、柚花投入油中,储上十日,便可取油用之。这蔷薇油不止香气清香悠远,更能润泽肌肤,消除疤痕麻点,长用可使肌肤白嫩细腻。 她如今守寡,不能穿红戴绿,涂脂抹粉,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合该糟蹋了自己的容貌。上一世,直至最后那两年的请苦日子里,她也必定每日梳妆整齐,仔细搭配穿衣。守寡并非她所愿,她又为何定要糟践自己这副天生的丽质?女子爱惜容貌,乃是天性所使,可并非如世人所言,是为了男人。今世,她定当仔细筹谋,再也不要过那苦日子了。 姜红菱一面按揉着身上,一面想着白日之事。 那把扇子,确是她给顾婉的。今日这场风波,也是她同顾婉商议好的。顾婳的性子,果然还如前世一般,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小便宜,都要陷在眼里拔不出来。若非她嫉恨顾婉,又贪婪狂妄,怎会落入这个圈套中去?自己和顾婉什么也不曾做,不过掉了一把扇子在地下,她便钻入套中去了,连带着将李姨娘也装了进去。直钩钓鱼,也没有这样蠢的。 不过是一把扇子罢了,就把她们闹得人仰马翻了。 想至此处,姜红菱不觉一笑,将手中白瓷瓶子递给如锦,在床上懒懒散散的躺了下来。 她手中可用的人事不多,现下倚仗的不过是多活了那么几年,对这些人的性子了如指掌罢了。 李姨娘被禁足,掌家大权又回到了太太苏氏手里。然而姜红菱却心知肚明,苏氏并非那块材料。只怕顾王氏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待苏氏闹出了笑话,又不得不将这权柄再度交给李姨娘。如此拿捏妻妾两房,顾王氏这权衡之术玩的倒且是熟练。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将偌大一座侯府牢牢的捏在手心儿里。于这一点,姜红菱倒很是佩服她,到底是活了一辈子的老人精。饶是她,在这顾王氏跟前,亦不得不小心谨慎着。也不知今日,这老妪到底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姜红菱翻了个身子,一把秀发散在枕上,底下碧绿的枕套越发衬得发丝乌黑油亮。 那念头只在心底过了一下,便就过去了。今儿闹事的是顾婳,张口问顾婳硬要红裙子、预备大少爷丧期里过生辰、穿红裙子的,也是这母女两个,同她有什么相干? 只是适才在延寿堂上,顾王氏说起要她管束家里这些个小姑子,教她们学规矩,倒是有些文章可做。 眼下,她手中可用的人太少。身边这两个丫头,固然忠心,却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同她一道关在后宅之中,做不了什么。苏氏懦弱无用,顾婉没有什么心计,也与她一样都是内宅妇人,出入受限。 她并不甘于只困在这内宅的方寸之地中,不然就算拿到了掌家之权,威风上几年。将来顾家一朝倾颓,她也要遭池鱼之殃,又有什么意思?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回,她心底忽然冒出一个主意,这事若然能成,往后行事就便宜的多了。 此时,离德彰皇帝身体衰败尚有六年,她还有筹谋的余地。 心中主意拿定,睡魔便步步逼近。她神思渐渐迟钝,星眸微阖,便即睡去。 苏氏携着顾婉回了馨兰苑,顾婉本另有居所,但同母亲有些话说,便随着她去了。 回到屋中,苏氏一脸喜气,进门就连声吩咐丫鬟炖果仁泡茶、取了果盒过来,要同女儿说说话。 母女两个进了明间,脱了外头的斗篷,在炕上相对坐了。 苏氏笑盈盈道:“今儿倒是痛快,老太太竟能亲口夺了李姨娘的权,这可是十来年都没有过的事儿。” 顾婉心里明白这事儿的缘由,只是嫂子之前仔细叮嘱过她,此事无论是谁都不能告诉,便也不曾提起。之前,她还曾疑惑,顾婳若是不抢那扇子又当如何。如今看来,这嫂子还真是料事如神。 却听苏氏又含笑说道:“桐香栽了这样大一个跟头,我看她往后在这府里还有脸往我头上爬!”顾婉却觉有些不妥,轻轻说道:“母亲,姨娘宠眷多年,怕不是这样容易下去了。何况,还有三哥哥在。”她这话一出,苏氏的脸色果然暗了下来,眼眶也泛了红。 侯府没了嫡长子,只有一个庶出的三少爷。顾文成也渐渐有了年纪,且同苏氏情分平常,每月在她房中的日子屈指可数。她往后再要产子,希望也是渺茫。侯府这份家业,日后只怕还在顾忘苦身上。自打顾念初身故,每当深夜她想及此事,心中便要发慌,今被女儿说出来,连着适才那喜悦之情也尽数消散,再度愁云惨淡起来。 顾婉见母亲面露愁容,心底是知道母亲那柔弱脾性的,连忙笑道:“老太太亲口下了姨娘的禁足令,打从明儿起,这府里就是太太当家了。太太可要早些安歇,明儿一早起来,还要同那些管家嫂子们算账呢。” 苏氏心里存着事,听了这话,也不大能高兴起来。 恰在此时,外头人报称:“老爷回来了。”话音才落,就见门帘打起,一阵风也似的走进一名男子。 这母女二人微微吃了一惊,连忙各自起身。 却见顾文成穿着一袭丝布圆领官衣,头上没戴冠,脚下踏着藏青色素面绸缎布靴,自外头进来时,在地下踩出一个个脚印来。 苏氏瞧见,连忙问道:“外头下起来了?” 顾文成微微颔首,道了一句:“下起来了。” 顾婉走上前来,欠身道了个万福,低低问候道:“父亲。”顾文成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问了一句:“近来都做些什么?” 顾婉心头有些发酸,父亲从来没有多看过她一眼,倒是很喜欢那顾婳。她低低说道:“也没有什么,老太太身子不好,在跟前服侍了几日。这两天老太太说起,叫我跟着嫂子学习针线规矩。” 顾文成应了一声,没再言语,只是脱了外袍。 苏氏一见这情形,意思便是要在这儿歇宿了,连忙接了衣裳,又吩咐丫头预备热水,顾婉便告退悄悄去了。 顾文成脱了外袍,里面是玉色圆领丝质衬衣,裹着精健的身躯,理了理袖子,走到罗汉床旁坐了。苏氏跟在他身侧,望着那张五官深邃的脸发怔。 顾家满门容貌出众,顾文成年轻时曾练过一段武,如今虽已是将近四旬的人了,身材依旧保持的很好。他面容方正,除却眼角微微的细纹,倒还是一位成熟俊逸的男子。 苏氏嫁来之时,也很是为他着迷过一阵。只是不知为何,顾文成对她总是淡淡的,时日久了苏氏对他也就淡了。总好在这些年来,顾文成除了李姨娘外,再无纳妾。苏氏便也只当,那桐香方才是这位老爷的心头好。 这般发了会儿怔,苏氏便就回过神来,在一旁陪坐了。 丫鬟上了茶,顾文成取了一盏在手中,抿了两口,眉毛微皱,也没多言语什么,只是说道:“今儿的事,我已听说了。既然母亲交代你管家,你便多上心些。桐香管了这些年不曾出什么差错,如今交在你手里,若是出了乱子,就不好看了。” 苏氏也摸不透这话意思是告诫自己仔细管家,还是暗指自己理家才能不及那李氏却硬要把持家计,只顺势应了一声,又唯唯诺诺道:“今儿的事,也不是我跟老太太提的……”话未说完,顾文成便挥手打断道:“今儿的事,我已听说了,这事委实是她们娘俩不对,我已斥责过她们了。婳儿年龄还小,还需的仔细教导。你是嫡母,虽则素来身子不好,但这子女教养上,还是上些心的好。” 顾文成这话却有失偏颇,顾婳自打出生以来,便只在李姨娘身侧养着。李姨娘防范甚严,一子一女于苏氏几乎全无情分,平素也只听自己亲生母亲的话。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又怎能怪责苏氏? 苏氏懦弱惯了,又情知丈夫向来不待见自己,在丈夫跟前,一句话也辩驳不出,只是唯唯诺诺的听着。 顾文成也不看她,吃了两盏茶,便吩咐丫鬟烧水来洗漱,又说道:“昨日我在衙门里,见了亲家老爷一面,他便说起自打年后两家许久不曾走动了。你有多久没带婉儿去那边给老太太请安了?” 苏氏连忙说道:“年里是去过一次的,后来念初的丧事,家里忙乱,婉儿又是重孝之身不好登门的,就不曾去。”顾文成顿了顿,说道:“便是如此,也该时不时着人上门问候一声,走动走动。免得落了人话柄,敢说咱们这样的人家,竟不知礼数。婉儿将来是要嫁过去的,不要人还未过去,先落了人笑话。” 苏氏甚觉委屈,家中这些人情往来等事,向来都是李姨娘管着,顾文成今拿这样的话来责问她,当真有些没道理。然而她在顾文成面前,低头惯了,便也没说什么。 顾文成同苏氏向来少话,看着她灯下低眉顺眼,秀美的脸上满面满是委屈之态,也没话可说,只道了一声:“吩咐丫头,收拾床铺睡下罢。” 苏氏答应着,连忙命丫鬟整理床铺,夫妻两个脱衣上床睡下。 苏氏今年不过才是三十六岁的妇人,徐娘未老,风韵犹在。顾文成长日不进她房来,日日熬得心中也存了些火气。今夜丈夫就在身侧,她不免心底就要想些枕上的事情。顾文成却全无兴致,头才挨枕,便已沉沉睡去。苏氏翻过身子,看着丈夫的侧脸,心里只是发怔。顾文成这些年来同她情分薄淡,就是留宿上房,也总是一夜无事。顾文成也并不算老,身子还算健壮,怎么床笫之间,就这等乏味?若说他独宠李姨娘,可李姨娘自打生了顾婳之后,便也再无消息。 苏氏为世间礼数拘束着,并不敢多问丈夫一句。心底却早有疑问,莫非顾文成身子已然不行了? 胡思乱想了一阵,苏氏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子夜时分,方才闭目睡去。 李姨娘被人拖出延寿堂后,顾婳在堂上也存身不住,索性赌气去了。 出了门,眼见天色不好,又总无处可去,顾婳憋了一肚子气,也回了菡萏居。 才踏进菡萏居的院子,顾婳便听母亲那哭天抢地的自屋里传来,她心中便有几分不耐烦。今儿这事源头在她身上,若是进去见了母亲,只怕要受母亲苛责。李姨娘那韶刀不堪的性子,顾婳是清楚的,心里念头一转,便不打算去正堂,步子一错就要回自己房里去。还没走出两步,李姨娘身侧的大丫鬟玉莲听见声响,自屋里走出来,说道:“姑娘回来了,姨娘叫你进去呢。” 顾婳无法,只得一步三蹭的挪进屋中。 走到堂上,却见满室狼藉,一地的碎瓷,李姨娘坐红漆木雕花罗汉床上,两只眼睛揉的如烂桃一般,嘴里骂骂咧咧,同哥哥顾忘苦抱怨今日之事。 李姨娘一见女儿进来,双目圆睁,张口便啐骂道:“你这个小冤家,浪回来了?!平白无故拿人家扇子做什么,小眼薄皮,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什么好东西,就值得你看在眼里拔不出来?!抢人扇子的是你,要穿红裙子的是你,倒拖累着老娘挨了一通责骂,还被禁了足。我在这家过了二十多年,还从没丢过这么大的脸。今儿出了这样的事儿,明儿叫我怎么出门子见人,怎么管人?!” 顾婳适才在延寿堂被顾王氏数落了几句,本就在气头上,回来又被母亲斥责,心中不服,张口回道:“这事儿凭什么怪我?!那扇子我又没说不还,不是顾婉硬上来抢,又怎么会坏?!红裙子是我要的,娘那时候还说要给上房的一个好看,兴冲冲去要的。如今裙子没要到手,还平白惹了一身腥,倒怎么全都怪到我身上来了?方才我在那边还叫老太太骂了一顿,我满肚子委屈跟谁说去呢!” 李姨娘见她还敢犟嘴,心头火起,登时起身,上前将女儿拖到跟前,两手往她头上狠凿了几个爆栗。 顾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被母亲责打,一头便滚在她怀里,大哭大叫起来:“娘打死我好了!输给顾婉,我没脸出门了!”李姨娘嘴里也哔哔啵啵,骂不绝口。 顾忘苦在旁瞧着,见闹得不成样子,只得上前将妹妹自母亲怀里揪了出来,一面拿手帕替她擦脸,一面说道:“母亲好好的同妹妹说话,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妹妹打小养的娇,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李姨娘气咻咻道:“你还护着她,咱们今儿被上房的压了一头,明儿起等着人家把咱娘仨儿往泥里踹吧!” 顾忘苦眉头微皱,沉吟问道:“今日这事,听母亲的话,是为了一把扇子起的?” 李姨娘说道:“可不么,说是大少奶奶给二姑娘的,什么湖州扇子,什么进上的。这等金贵,就该放在屋里供起来,巴巴的拿出来四处炫耀,生怕人不知道她得了个好东西似的!” 顾忘苦看着抽抽搭搭的顾婳,不觉问道:“这扇子,原来是姜氏给顾婉的?” 李姨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可不是怎的,老太太还没问一句,紧赶着自己认了。自己的嫁妆拿来做人情,好叫人说她是个贤惠的好嫂子。真要贤惠,有好东西怎么不给婳儿?我倒要洗净眼睛瞧着,看这骚狐狸的尾巴什么时候露出来!” 顾忘苦闻言不语,半日才问了一声:“今儿天气凉,这二姑娘带这么一柄用不上的累赘做什么?” 李姨娘张口便道:“还不是拿出来炫耀,好叫人知道,婳儿得不着的东西,她便能得着!”话才出口,她猛然回过神来,迟疑道:“你是说,这是她故意下好的套?然而她又怎么知道婳儿定然会去要那把扇子?她未卜先知不成?” 顾婳也仰起头,看着她哥哥。 顾忘苦笑了笑,俊俏的脸上再不复平日里那轻薄的神情,灯下那双桃花眼中泛出些许异样的神采。 但听他说道:“可婳儿到底还是去要了,这女子嫁来两月,躲在那小院中不出来,对咱们家中的人情世故倒是摸了个透彻。何况,即便婳儿不去要那把扇子,她们大约也会借由别的话由将红裙子的事儿扯出来。太太同姨娘争了一世,她有多少能耐,姨娘还不知么?若说二姑娘,更是不必提了。若无人在背后指点,这母女两个怎么就跟突然开了窍一般,能想出这样的计谋来了。” 李姨娘听得咬牙切齿,将手在膝上狠狠捶了两下,斥道:“我今儿还送了二两燕窝给她呢,她倒偏帮着上房这等算计我们母女,我只当喂了狗了!” 顾婳听了她哥哥的一席话,圆睁了两眼,一张胖脸涨得通红。她自谓除却出身,凡事皆能压着顾婉,就是家中长辈,也更偏疼她些。今儿这件事,虽可能是姜红菱在后头出谋划策,但明面上瞧着,她是折在了顾婉手里。她一向心高气傲,这口气叫她怎么咽得下?! 她又急又气,狠狠道:“我明儿就去寻那顾婉算账!” 顾忘苦看着妹妹,凉凉的说道:“你要同她怎么算账?合家子人都看着,她不过是掉了一把扇子在地下,是你硬拿去的,还弄坏了。那石榴裙更不要提,也是你硬要的。这里外里,皆是你没理,你又有什么帐好同顾婉算?” 顾婳闻听此言,越发焦躁,索性一头滚在她哥哥怀里,撒娇耍横道:“不然要怎样?这口气讨不回来,我再不要活着了!” 顾忘苦薄唇一勾,摸着妹妹的头发,说道:“后日就是清明,太太不是说过那日要去给顾念初上坟,还要往郊外踏青去?到了那日,你只消听哥哥的话,哥哥包管你定然出了这口恶气。”说着,便向顾婳耳边轻轻言语了几句。 顾婳听得眉花眼笑,搂着顾忘苦的脖颈,欢呼雀跃。 李姨娘在旁听着,却有些不安,说道:“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别弄出事来。” 顾忘苦嘴角微挑,颔首道:“母亲放心,出了这样的事,她们是不敢声张的。”说着,那双桃花眼禁不住微微眯起。 他对姜红菱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征服如此一个心计过人的女人,可比徒有皮相的花瓶有趣多了。不知那张冷艳自持的脸上,露出羞耻慌张的神情时,又是怎样一副情形? 翌日清晨,姜红菱醒来之时,却见屋中一片莹亮,心里暗道了一声:莫不是起晚了?便即坐起身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昨夜是如锦值夜,就在脚踏上打了铺睡,听见动静,连忙起来,一面掀起帐子,一面说道:“才卯时二刻,奶奶并没起晚。” 姜红菱心中一定,随口问道:“天这样亮了,竟才卯时二刻?”如锦回道:“今日放晴了,所以天亮的早些。” 姜红菱听着,便掀被下床,顿时一股凉意扑在身上,微微瑟缩了一下,禁不住脱口道:“今儿倒是冷。”如锦说道:“昨儿下了半夜的雨,这会子虽放晴了,天却凉起来了。”说着,就拿赤金双鱼钩勾起了床帐,服侍姜红菱起床。 姜红菱心里惦记着昨夜筹谋的事,一路走到梳妆台旁,急急梳洗妆扮,又说道:“早饭可好了不曾?好了就取来,吃过了饭,要去见老太太呢。”如锦回道:“上灶的王嫂子一早就去了,想必这会儿就要回来了。”说着,忽然噗嗤一笑,说道:“这些人,经了昨儿奶奶发落如画的阵仗,如今是都晓得敬畏了。之前奶奶才来时,瞧这些人,明使唤着还装聋作哑,该她们的差事,就更要躲懒耍滑了。有了昨儿这出杀鸡儆猴,这些人是再不敢不怕了。”姜红菱浅浅一笑,取了青黛轻轻描眉,并未多言。收拾这等小人,是不必费什么力气的。 梳妆已毕,如锦又去开衣柜,问姜红菱今日穿什么。 姜红菱指点着如锦取了一件白底靛蓝梅花刺绣杭绸小袄,一条葱白潞绸螺纹裙子。顾王氏是个噜苏之人,寡妇穿艳自然不行,但她却又偏生喜欢年轻女子精装细琢,若是穿戴的过于寡淡,她又要嫌丧气。顾王氏不同于寻常老妇,她是这家中幕后掌了几十年大权的人,在她跟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要仔细留神。 姜红菱穿戴齐整,对着黄铜雕刻喜上眉梢穿衣镜理了着仪容。 如锦在旁歪头看着,眼神有些发飘。姜红菱在镜中望见,便问道:“你这丫头,只顾瞧些什么呢?” 如锦回过神来,连忙笑道:“我是看着,这衣裳这样素淡,穿在旁的年轻女子身上,是必定不好看的。偏生穿在奶奶身上,却只觉的干净艳丽。奶奶生的好,穿什么都好看呢。” 姜红菱抿唇一笑,她爱惜容貌,也爱听这样的话,只低低斥了一声:“一大清早就贫嘴了,我是守寡的人,哪里就用得上艳丽两个字了。” 说话间,如素已提了食盒自外头进来,问道:“早饭已得了,敢问奶奶摆在哪里?” 姜红菱道了一声:“就摆在西窗下的炕几上罢。”如素听候吩咐,当即过去,将饭菜一一摆了出来。 如锦过去帮着收拾,见今早送来的倒且是丰盛:一碟白糟炖兔,一碗火腿烧笋衣,一碟木耳炒豆芽,一碟兰花豌豆,另有一海碗乳鲜汤。点心两盘,各自是蛋白糕、内府玫瑰糖饼。 她见这菜式方才合了往日府中的惯例,笑道:“奶奶,这李姨娘被禁了足,连咱们的份例又都复原了呢。” 姜红菱只笑了笑,并没言语,穿戴齐整了,方才过去坐下吃饭。 如锦一面替她布菜,一面说道:“李姨娘被夺了权,如今又是太太掌家了。奶奶是太太的儿媳妇,这以后的日子,必定要好过的多了。”姜红菱没接这话,她心里知道那苏氏不是块管家的材料。李姨娘能把持侯府中馈这许多年,除了顾王氏的支持,还是有她自身的能耐的。 姜红菱在侯府也过了几年,这里面的人事勾当心底如明镜也似。这些管家娘子们,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且都是李姨娘手中用出来的人,苏氏懦弱,耳根子又软,想必是降不住她们的。侯府人多事多,一天下来,各项采买账目往来,就要好几十笔,采买们还要耍花枪,苏氏只怕根本应付不来。这差事若是交在她身上,倒是好办。她熟知这府邸人事,各样往来账目也能算的明白。往昔在娘家时,每到年底,家中事情繁多,嫂子王氏算不清那些账目,弄到不成样子时,都要请她来帮忙理清。 然而,现下苏氏正在兴头上,她若是这会子自己送上去说要帮忙,苏氏只怕不会承她的情不说,反倒要嫌她多事。还是耐着性子再等上几日,待苏氏自己招架不住,再去帮衬方才显出自己的才干。 这锦上添花,总是不如雪中送炭的。等苏氏离不得她,这管家的权柄也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她手中。 姜红菱心中仔细筹谋了一番,将昨夜想好的话,又在心底过了一遍。这顿早饭却吃的草草,连着平素最爱吃的玫瑰糖饼,也没吃出个滋味儿来。 吃过了早饭,她照例吩咐如锦在屋中看守门户,带了如素出门去了。 走到院中,果然见地下苔泥碧青,屋檐铁马往下滴着雨水,风吹在身上,还颇有几分冷意。 院中有几个三等粗使的仆妇,正围在一处讲说昨日的故事,一见这主仆二人出来,慌忙各自迎上前来,赔笑说道:“奶奶这是往什么地方去?奶奶有什么差事,尽管吩咐了我们。这天儿凉,奶奶身子娇贵,再给吹病了,就值得多了。” 姜红菱扫了她们一眼,嘴角微微冷笑。原来这些家人媳妇,见这大少奶奶嫁来不到两日,大少爷便一命归西。她既没了男人,又没有孩子,往后就是守一辈子的寡,这家中是再轮不到她来说话的,心里便都怠慢起来。再看她自嫁来之后,整日待在屋中不出门,凡事也不多问,前两日更是一病躺倒,便道这个大少奶奶就是美人灯,风一吹就坏,中看不中吃,更不放在心上。洞幽居中的差事,也各自懈怠起来,弄到一阵子夜间院中落锁之后竟无人看守。 谁知,这大少奶奶昨儿一早起来,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去了一趟延寿堂,回来就要发卖了如画。那如画,可是老太太手里出来的人,还是大少爷在世时用过的,这大少奶奶却连半丝情面也不顾,就是老太太也没多一句的言语。这些人经了昨儿那一出,方才晓得,这位大少奶奶是个面冷心硬的主儿,真要恼起来,是不认人的。她们在洞幽居中混闹了几日,生恐姜红菱想起了,秋后算账,故而一见着奶奶便连忙争先恐后的上前恭敬殷勤,把先前那惫赖劲儿全都收了。 姜红菱自然知道这底下的缘故,只要这些人晓得了敬畏便好,她也懒得一一去清算那些芝麻小事。 当下,她浅笑开口道:“我要去延寿堂与老太太请安,诸位嫂子们是要替我去么?” 这些家人媳妇,只是侯府里的三等仆妇,哪里能到顾王氏身前去,各自讨了个没趣儿,脸上讪讪的散了。 姜红菱携着丫鬟,一路走到了延寿堂。 到了延寿堂外,春燕正出来倒水,见她主仆二人过来,连忙笑着说道:“大奶奶来得可是不巧,老太太正做早课呢,吩咐了要念完这三卷《转轮经》方才见人。” 姜红菱是知道顾王氏这习惯的,她是蓄意选了这个时候过来。 她含笑说道:“既是这样,我等着就是了。”春燕赶忙笑道:“今儿天凉,奶奶身子才好些,在这院中站着吹风,怕又要生病了。奶奶还是回去,停上半刻功夫再来的好。老太太这早课,怕还有半顿饭的功夫呢。”姜红菱亦笑道:“不妨事,你自管忙你的去,我在这里等。”春燕无法,只好自作主张请姜红菱进堂屋里坐下,倒了一瓯子茶上来。 姜红菱坐着吃茶,四下打量了一番,见这屋中果然还如上一世的布置一般,进门正对的墙上悬着松鹤延年图,底下便是红木八仙桌,两旁是两排红木雕花圈椅。桌上摆着越窑青釉瓷瓶,锦缎蜀绣松竹梅岁寒三君子紫檀木屏风,描金珐琅彩痰盒。此时正当早间时分,府中人还未起来走动,这里亦没有人来,清清静静。只听得嘟嘟敲击木鱼声响伴着喃喃念诵佛经之声自间壁传来,更有些檀香的烟火气味遥遥而来。 顾王氏笃信佛祖,甚是虔诚,除却每日在家中早晚念经,初一十五的吃斋,每年往净水庵送的香火银子也很是不少。净水庵那主持老尼姑,更三五不时的带了徒弟过来打秋风。 姜红菱嘴角泛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若非心有亏欠,又何必如此?这老妇在侯府把持了几十年,还不知做下了多少龌龊的勾当。 过了大半个时辰,春燕方才出来说道:“奶奶,老太太早课完了,请奶奶过去。” 姜红菱换上一副恭敬笑意,起身整衣,往里屋行去。 进到屋中,那焚香的气味越发浓烈,顾王氏穿着一袭家常旧衣,额上戴着紫貂卧兔,正坐在炕上吃乳茶。眼见姜红菱进来,顾王氏连忙招手道:“菱丫头,快来上炕坐着。” 姜红菱含笑应了一声,上前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方才浅浅的坐了。 顾王氏便说道:“你这丫头,也未免太实诚了。我听春燕说,你竟要在院里站着等。我这经念起来,没有三遍是不到头的。你就回去等上片刻再来,又有何妨?”姜红菱微笑回道:“这世上哪有叫当祖母的,等孙媳妇的道理?孙媳等上一会儿,是不妨碍的。”她话音甜润圆脆,说的又是恭敬奉承之言,顾王氏听了果然喜欢,笑得合不拢嘴道:“只是你也太傻了,到了屋里坐着也罢,就在院里站着喝风,弄不好回去又要作病。” 祖孙两个说了几句家常话,姜红菱细观顾王氏神情,斟酌着将昨夜想好的事讲了出来:“老太太,昨儿家里闹了这么一出,虽说都是小孩子家家,又是咱们家里的事,合家子摁下也就完了。然而这姑娘们眼瞅着就大了,二姑娘是有了人家的,三姑娘眼见也到了相看的年纪。咱们家人多嘴杂,再要闹出什么笑话来,保不齐谁往外传一句,姑娘们的名声就坏了。” 顾王氏叹了口气:“我也是这般想来,看着三丫头那不着调的样子,心里实在愁的很。所以我昨儿叫你管着她们,这针线仪容倒还是小事,言行规矩才是顶顶要紧的。不然,以后她们出了门子,敢叫人说这侯府出来的姑娘,就是这等教养么?落人耻笑还是小事,到了夫家只怕也要吃婆婆妯娌们看不起呢。” 姜红菱听这话对路,眼中笑意渐浓,两道秀眉却微微蹙起,似是也替她们发愁:“老太太叫我教她们规矩,这原是我当嫂子的分内之事。然则我也只是个常人罢了,那些规矩礼数,随口说说倒行,真要大教起来,倒是请个正经的老师为好。” 顾王氏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点头道:“好却是好,只是这老师的人选却往哪里找去?姑娘们眼见都大了,请个男子来教,只怕不大合适。家中婢女又多,只怕传出闲话去。”姜红菱赶忙笑道:“老太太思虑这一层,我也想到了。弄个男人来家里,男女混杂,果然不合适。我的意思是,不如请一位女塾师来家,也像那些少爷们上学一样,在家中办个女学,教导三位姑娘的针线规矩。族里旁人家有没出嫁的女子,若是愿意来呢,便送些束修过来,也让她入学读书。这些年轻姑娘在一处,做个伴儿,日后出了阁,也有个人情往来。虽是古人的话,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孙媳却不这样以为,如今世间女子到了夫家,掌管家计,账目往来,哪样不要识文断字,当个睁眼瞎又有什么好处呢?” 于此言,顾王氏倒也赞同,她微微颔首:“这话倒也在理,平日里我也听各家的诰命们闲话,说起如今世上都兴教女孩儿读书。民间便有女学,那些名门望族,也有请了老师回家教的。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又往哪里请这合适的女塾师去?不是知根知底的,若是请来的人心术不正,性情不好,反倒要教坏了姑娘们。” 姜红菱便是等着她这句话,当即含笑说道:“老太太若不嫌孙媳僭越呢,孙媳倒有个人选。孙媳未嫁之时,有位闺中好友,名叫胡慧兰。她本也是名门之后,知书达理,家教甚好,四书五经都是通的,本有才女之名。只可惜她家中遭了一场祸事,如今父母兄弟俱无,只寄宿在城郊的宁心庵里。孙媳读的书,多半都是她教的,倒是很有为师风范。老太太若不嫌呢,不若就请了她来?” 第24章 这话倒是十分合乎顾王氏的心意, 姜红菱同她打了一世交道, 晓得这老妇的性情, 素来最重出身,又是个信佛之人。 这胡慧兰是本方学政的女儿,家中祖上也曾官至内阁, 算得上一位世家小姐。只是也如顾家一般, 到了这几代, 子孙不济,守着祖宗留下的饭碗,官是越做越小。胡慧兰的父亲胡荣达,早两年还遭了一场官事,被朝廷罢官撤职。虽无牢狱之灾,但为了上下打点,也将家中产业花销了个干净。那胡荣达是个秀才的身子, 又是自幼在富贵窝里长大的, 哪里受过这样的罪。这番连惊带吓,又过了几天清苦日子, 便就一病呜呼。胡夫人闹着回了娘家, 胡家的家人看着家中没人做主,便欺小姐是个女子之身,又年轻不经世事,便肆无忌惮起来, 奸/淫拐盗, 无所不为。胡慧兰忍不下去, 索性带着自己的嫁妆,寄宿在了宁心庵,充作个居士。为免坐吃山空,她还三五不时到最近的员外富户家中,教授那些女孩子读书。稍加时日,她在那块地方还小有名气。常有人家,上赶着去请的。 这胡慧兰在闺中时,同姜红菱倒有些往来,关系也算密切。只是后来胡慧兰家道中落,寄宿于尼姑庵中,姜红菱又出了阁,皆是身不由己,也就断了往来。这女子性情爽直,又是个聪慧之人,同姜红菱甚是投缘。姜红菱昨夜斟酌了一夜,想来想去,也唯有她合适。塾师不算家中女眷,出入方便,却能起耳目之用。 这顾王氏一听此言,心里果然喜欢,能有一位世家小姐来家中做塾师,那也是她侯府的脸面。 她含笑说道:“原来是胡家的小姐,她的名儿我也听过。前年江州闹科考舞弊,她那老子被连累进去,家中就坏了事。一向不听她的消息,原来她投到宁心庵里去了。”姜红菱笑着回道:“老太太消息真是灵通,正是她。孙媳在家时同她有些交情。慧兰的性格品貌都是没得讲的,又是个居士,若要教姑娘们读书,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顾王氏点头道:“既有这样一个人在,何妨去请来?”说着,顿了顿,又道:“既是要办个女学,家中还需得寻个地方。这般——”她顿了顿,叫了秋鹃过来:“去往菡萏居……往馨兰苑,请了你们太太过来,就说我有些事情,要同她商量。” 秋鹃答应着,看了姜红菱一眼,低头去了。 姜红菱便陪着顾王氏,说些天冷水寒的家常闲话。李姨娘被禁足,顾婳也自谓丢人,不肯出来走动,今日这延寿堂上,倒是清净了许多。 少顷功夫,苏氏便同着秋鹃过来了。 她今日穿戴的倒是精神,一袭水绿色织金对襟小夹袄,一条万字不断头的湖蓝色盖地棉裙,头上戴着芍药刺绣勒眉,头上挽着螺髻,戴着银丝髻,斜簪着三股金钗。因着李姨娘被□□,今儿一大早侯府的管家娘子们便都聚到了馨兰苑,拿了各样账本册子与她瞧。又回了许多话,问了许多事,乱吵吵的闹了一早上还不曾清净。这苏氏并无掌家之才,被这些人吵得头昏脑涨,什么事也没理个明白。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听得秋鹃来传话,称老太太相招。她便如天降圣旨一般,慌忙走了出来。 苏氏走上堂来,见过顾王氏,便在地下的一张黄花梨木镂雕莲花圈椅上坐了,赔笑说道:“早起媳妇那院子里便来了许多人,忙了一早晨也不曾清净,听闻老太太传召,媳妇便紧赶着来了。不知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顾王氏将苏氏上下扫了一眼,颇有几分看不上这样的小家子做派,开口道:“这话听起来也是笑话,当初桐香是怎么管家的,还一早一晚往我这儿来请安。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成不得事了?” 苏氏听她这话中微带斥责之意,讪讪的不敢言语。 一旁姜红菱接话道:“老太太,太太多年不掌家了,这里头的事情生疏了也是有的。” 顾王氏听了这话方才不言语了,顿了顿说道:“适才,红菱同我说起想在家中办个女学,请上一位塾师,把家里这些没出阁的女孩都拢在一处,教她们读书针线。我想着,这倒是件好事。只是家中以往并没做过,你且想想,这事倒要怎么办?” 苏氏连家中日常琐事还不曾料理清净,又凭空出来这样一桩事,当真是不知所措。然而既是顾王氏的吩咐,她也不敢违背,低头唯唯诺诺的应了。 顾王氏又道:“红菱又举荐了一个人来,名叫胡慧兰,倒是个才女,也是官宦小姐的出身,来家中教姑娘们读书,是最相宜的。这小姐如今在城郊的宁心庵里寄宿,算作个居士。你便想法子,把她请到家中来罢。” 这在苏氏,更是闻所未闻,只得一一答应下来。 顾王氏同这大儿媳妇从来没什么话好说,见她坐在椅上垂着头,低眉顺眼,声息不闻,便觉憋闷,只道:“倒也没旁的事,你既忙便回去罢。” 苏氏无话可说,只得起身去了。 打发了苏氏,顾王氏便同姜红菱说笑不绝,又道:“这女学办起来呢,果然是件好事,旁的不说,能改一改三丫头的性子,就是最好不过的了。”姜红菱听了这话,嘴角不觉微微冷笑,便端了茶碗吃茶,低头遮了过去。 她出主意办女学,不过是为己身方便起见。至于能不能磨转谁的性子,又关她何事?她姜红菱又不是观音菩萨,重生回来普度众生的! 陪着顾王氏坐着吃了两盏茶,姜红菱心中记挂着要去馨兰苑瞧瞧,便起身告退去了。 待姜红菱主仆二人离去,秋鹃上来收拾茶碗,便笑着说道:“这大奶奶真是个心思灵巧的人儿,旁人想不到的,她偏能想到。就是塾师,也有现成的人选,倒好似凡事都先想好了的。” 顾王氏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们大少奶奶呢,倒真是个机灵的人儿。然而这两日我冷眼旁观着,她也是个实心的好孩子,一心一意都是为了顾家。她才过门念初就病故了,青春大好的年纪就守了寡,心里有气也是难免。但这么快就转了过来,也是难得。你们太太是个立不起来的,桐香这些日子也须得消停些。何况,她到底是个姨娘,小事儿管管也就罢了,大事儿上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侯府这边只剩下一个老三,她又是老三的亲娘,苏氏懦弱无用。还须得再有个人出来主事,不然这家子还不全由那母子两个说了算?” 秋鹃听了这一席话,倒是明白过来,连忙点头笑道:“老太太真是远见,我这点儿粗陋见识哪里及得上呢?” 顾王氏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方才颔首道:“菱丫头,当真是不错。” 姜红菱出了延寿堂,本要回去,忽然心念一动,调转了步子往馨兰苑行去。 如素随在她身后,不觉问道:“奶奶,咱们今儿还往太太那儿去?”姜红菱轻轻说道:“去瞧瞧太太,办女学的事儿,我看她拿不了主意呢。” 两人说着话,姜红菱便也没留神看路,如素忽然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大奶奶,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 姜红菱微微一怔,举目望去,果然见那轩昂男子正缓步走来。 顾思杳今日穿着一件藏蓝色团花暗纹丝布大氅,鸦青色西番莲纹路松江布深衣,底下是玄色的漆裤,足上登着一双云纹潞绸靴,头上照旧戴着白玉束髻冠。顾家一家子容貌都极好,这顾思杳又是个中翘楚,剑眉玉面,挺鼻薄唇,双眸更是寒光隐蕴。这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被这一袭衣装,更衬的沉稳大气,光华内敛。 姜红菱心头有些异样,他同记忆中的样子,仿佛有些不大相同。 他是西府的二少爷,她是侯府的大少奶奶,虽是亲戚到底也要避嫌。上一世,她在侯府这六年来,同顾思杳不过只见过数面,连话也没说上过几句。她只记得顾思杳至始至终也只是一介廪生,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言谈举止斯斯文文,对她也从来是恪守叔嫂礼节。 哪像现下这个样子……眼前这男子,周身气势凛人,那不经意间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满含着侵略与霸道。 霸道?这是堂叔看堂嫂? 一时里,姜红菱只觉得周身有股说不出的燥热。她心中有些怪异,这天明明不热啊。 再看向顾思杳时,却见他神色如常,面淡如水,分明是个谦谦君子,姜红菱便更加确信是自己会错了意。自己,这是怎么了? 上一世,她心里是很感激顾思杳的照拂,但也实在不明白最后那两年里他为何会忽然来照拂自己这个寡妇。若说他有所图谋,她一个身无长物的寡妇,娘家又没有势力,又有什么可以算计的?按着这世间常理,男人无端的对一个女人好,不就是在盘算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儿。然而顾思杳暗中照顾了她两年,却从未向她提过任何非分的要求。直至她身故,他竟然在她灵堂之上呕血,她心中虽觉震撼冲击,却也不懂他为何如此。 然而当下,姜红菱同顾思杳还并没有什么瓜葛,他们只是堂叔与堂嫂。 姜红菱垂下眼睑,密实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收拾起了满腹心事,欠了欠身,向顾思杳道了个万福,静默不言。 顾思杳却并未像前次那般擦身而过,他躬身还礼,淡淡问道:“那鲥鱼在路上略耽搁了几日,还合嫂嫂的口味么?” 姜红菱不觉一怔,那鲥鱼又不是单送她的,侯府这边上下几房主子都得了。顾思杳这般问来,却是什么意思? 只是无话找话,随口问问?但他这个西府的二少爷,同她这寡嫂又有什么可说的? 姜红菱心念微转,垂眸浅笑:“合不合妾身的口味,都无关紧要。老太太喜欢,才是最要紧的。” 这嗓音圆脆柔媚,听在顾思杳的耳中,当真是说不出的熨帖。她的声音,他有多久不曾听到了?上一世,她统共也没和他说上几句话,一共一百三十二句,每一句都刻在他的心上。在夜深人静之时,他将这些话,一句句的写在了纸上,装订成册,压在枕下。旁人枕下放的都是时下最新的春宫图册,他的枕下却放着一本记着一个女人琐碎言语的册子。 病重之时,他将心腹小厮叫到了身侧,没有别的交代,只是吩咐了待他身故之后,将那册子替他烧来。 幸而,他竟然重生回来了,又再度见到了她。看着那冷艳清媚的丽人再度活生生的立在眼前,连心底里那对顾家的憎恨仿佛也淡了几分。 目光缠在她身上,一寸寸的扫过,尽是贪心与痴意。 姜红菱颇有几分不自在,看顾思杳面色淡淡,并未怎样,心里却怎么总是燥的厉害? 她历经两世,两世皆不识情爱滋味,于男女之事也是懵懵懂懂,同男子更没有什么密切往来。一时里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见顾思杳总无话说,便浅笑开口:“若是二爷并无别事,妾身还要往大太太那儿去……” 话未说完,却听一轻佻男子声响道:“二哥同嫂子在说什么呢?” 话音落地,一玉面男子快步走上前来。 这人穿着一袭石青色团花销金刻丝锦袍,底下是一条月白色绸缎裤子,足上蹬着一双花鸟纹路皂靴,腰上一条白玉束带,悬着玫瑰双鱼配,头上没有戴冠,只是扎着一个包髻,插着一支碧玉嵌珠钗。这人容貌倒是极俊,一双风流桃花眼,两道秀眉,算的上一位美男子。只是那双眼睛,滴溜溜的在姜红菱身上转个不住,说不出的轻佻浮浪。 一见来人,姜红菱眸中泛出冷意,两手紧绞着帕子,垂下了头,只怕自己控制不住,让这厮看出了端倪。 这人,便是上一世险些侮/辱了她的顾忘苦。 顾忘苦走上前来,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男女,扫了一眼顾思杳,目光便落在了姜红菱身上。 这女子比前几次见她时,仿佛又艳丽了许多。前几回见她时,她总是满面冰冷,不苟言笑,虽是美人,却不免有些乏味。然而今日见她,纵然还是满面冰霜,但那眉眼却变得分外灵动,一嗔一笑,满是媚意。她身量修长高挑,虽未同人圆房就守了寡,还是姑娘的身子,但那浑圆饱满的胸脯,纤细窈窕的腰肢,挺翘圆实的丰臀,与那些不曾开窍的少女大有不同,似是已有了妇人的韵味儿。她穿着一件白底靛蓝梅花刺绣杭绸小袄,一条葱白潞绸螺纹裙子,本该是寡淡的穿戴,偏偏在那曼妙玲珑的躯体上生生穿出了妩媚的味道。既冷且媚,这样的女子当真是少见。这江州第一美人的称号,果然是名不虚传。她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惑之意。 只是,自从自己过来,她便不曾看自己一眼,不止如此,她周身还散发肃杀的气息。 这女子,竟然恨自己? 顾忘苦觉得有几分好笑,自打这女子进了侯府以来,他话也不曾同她说过几句,她又是怎么恨上他的? 思及这两日,上房同母亲与妹妹的争执,顾忘苦不禁扫了顾思杳一眼:这厮近来仿佛往侯府跑的很勤快,姜氏才进家门不久,立时就站到了上房那边去,莫非是有人在背地里挑唆么? 想起来,成亲那日,还是顾思杳替代顾念初同她拜的堂。难道他也看上了这寡嫂? 江州城最艳的一朵花儿落在了顾家,却又立刻便成了个没主儿的,是个男人都会动心罢?寡妇一词儿,对男人总是有着莫名的吸引。 顾思杳这厮平日里看着衣冠楚楚,似是个正人君子,肚子里却还不知打什么主意。 然而侯府将来会是他顾忘苦的,连这孀居的寡嫂,也会是他的。 顾忘苦想及此节,长眉一挑,面上现出得意之情。 第25章 顾思杳看着顾忘苦, 如水般的眸色中泛着些许冷意, 他还记得这厮上一世加在姜红菱身上的羞辱。 现下, 看他盯着红菱的眼神,依然满是亵渎之意,历经两世这厮的性子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更改。 按下胸中沸腾的杀意, 顾思杳向顾忘苦淡淡说道:“堂弟倒是一向少见, 听闻堂弟近来病下了, 如今可是大安了?”顾忘苦惫赖一笑,说道:“想是年里过了大哥的病气,所以病到了如今。不然代迎亲这样的好差事,我断然是不会让给你的。” 顾思杳眯细了眼眸,说道:“堂弟这话近似可笑,只是代堂哥迎亲行礼罢了,又算得上什么好差事?” 顾忘苦笑了笑, 瞥了姜红菱一眼, 扬声道:“二哥近来一趟一趟的往这边来,是来给老祖宗请安的, 还是来看嫂子的?两位在这儿说话, 是一早便约下的?”他这话已是轻狂无礼至极,言下之意便是暗指这两人有□□。 姜红菱柳眉一扬,心中恚怒不已,顾忘苦性情狂妄, 她也不是第一日才知道。但如这般当面信口妄言, 倒还是头一次。这厮比上一世, 似是更加轻佻了。 她面如寒霜,冷声道:“三爷当真会说笑,我才从老太太那里出来,正要往太太那儿请安去,不期在这儿碰上了二爷,招呼一声罢了,怎么就叫约下了?三爷这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张口就来。这话若要传扬出去,要让人怎么在背后编排?咱们是什么人家,能出这样的笑话么?” 这一番言语,如同珠玉落盘,掷地有声。 顾思杳看了姜红菱一眼,那张白腻的鹅蛋脸在日头下泛着细瓷一般的光泽,清澈的眸子燃烧着愤怒的烈焰,宛如一块上好的黑玉,熠熠生辉,不点而自朱的唇边漾着一抹冷笑。她从来就是这幅性情,即便身处逆境,即便孀居,没有男人撑腰呵护,为人处世,也从来是宁折不弯,不卑不亢。但她也从来不会有勇无谋的鸡蛋撞石头,在如泥潭一般的侯府中,机智巧妙的保护着自己。上一世,若非那些人打定了主意要她死,还当真拿她没什么办法。顾思杳,痴迷于这样的女子,也就越发的想要呵护爱怜她。 只是短短看了她一眼,顾思杳便撤回了目光,转而看向顾忘苦,淡淡道:“嫂嫂说的不错,三弟这话过于无礼,还不快与嫂嫂赔不是?”嫂嫂两个字,他说的艰难。顾思杳的心底里,从未拿姜红菱当嫂子看待过。也不知何时,才能直呼她的闺名? 顾忘苦看着眼前的男女,到底还是落在了姜红菱身上,桃花眼中泛出异样的神采。 这女子,竟敢拿话来将他!虽然之前母亲与妹妹在苏氏母女手里吃了亏,他猜出是姜红菱的手笔,但到底没有正面相对。今日当面交锋,她果然与世间寻常孀居女子不同,没有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揪着自己话里的把柄,当面斥责。她的确并非柔弱可捏的无用女人,那双漆黑的眸子盯在他身上时,顾忘苦甚而觉得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姜红菱却只觉腻烦,她一个寡妇,又是这两个男人的嫂子,在这儿同他们说个没完,让人瞧见了,只怕要生出是非来。 当下,她冷冷说道:“两位爷在这儿慢慢聊,妾身先去了。”言毕,再不睬两人,径自抽身走开了。 她要走,这两个男人也不能扯着她不放,只得看着那窈窕身影,扭动着纤细腰肢,转过拐角不见了。 顾思杳心里有些烦躁,不觉迁怒在顾忘苦身上,看他仍旧兴致盎然的望着姜红菱离去的方向,冷淡说道:“三弟今日这等言语无礼,唐突冒犯大嫂,委实不该。听闻老祖宗让三弟这两日就去上学,三弟怎么还在家中?” 顾忘苦回过神来,亦看向顾思杳,不觉唇角一勾,不无嘲讽道:“二哥消息倒是灵通,连老祖宗随意打发个人来说句话,都知道的这等清楚。二哥这般广撒耳目,却是为些什么?是图谋侯府的爵位,还是为了漂亮的大嫂?” 顾思杳听他言语轻薄姜红菱,怒气渐生,神情也越发的冷淡:“三弟这话混账!昨儿侯府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消息传得阖府皆知,我故此知道罢了。什么广撒耳目,你竟也能想得出来。” 顾忘苦收了满面笑意,冷嘲道:“二哥,罢了,都是男人,你当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姜氏貌美,大哥又是个没福的,她如今成了个没主儿的,是个男人就会惦记上,这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你却记着,她是侯府这边的人,轮不到西府那边的人来觊觎。” 顾思杳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怒斥道:“胡说,你对她存这样的心思,不怕老爷太太知道么?”顾忘苦轻笑道:“知道了,又有什么打紧。二哥只管去说,看到时候是谁倒霉。” 顾思杳看着那张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只觉这厮从未如现下这般无耻可恶。他的话确是不错,这事即便掀翻出来,侯府的这些当家长辈,也只会重罚姜红菱,斥她狐媚诱惑,不守妇道。他顾忘苦,充其量受些苛责,不疼也不痒。这世道,对女子就是如此不公。 顾思杳看着顾忘苦,剑眉微拧,眸中的冷光越发凛冽。他不给这厮一个教训,当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顾忘苦却还伸着头上来,皮着脸笑道:“二哥当真是会怜香惜玉,我……”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一黑,鼻子上似是被什么重击了一下,登时涕泪齐流,只觉又酸又辣,痛不可挡。 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却见手上一片鲜红,又惊又怒,向顾思杳怒喝道:“二哥,你这算是干什么?!我这是要去见老太太的,你把我打成这副模样,我要怎么去?你就不怕老太太问么?!” 顾思杳看着顾忘苦鼻血满面的狼狈状,心中的郁气却消散了几分,他睥睨着顾忘苦,轻轻说道:“那就让老太太问罢,你便实话实说,告诉老太太我因何打你。用你的话,看届时是谁倒霉。”言罢,他拂袖而去。 顾忘苦看着那昂扬背影,咬牙切齿,满心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能如何,去向老太太告状,然后直言是自己言语轻薄姜红菱,顾思杳方才出手教训?若说这二人有私,所谓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他又没有凭据。这两人只是说了几句话,青天白日的,谁又肯信?母亲和妹妹才惹了一场事端,顾王氏正看他们不顺眼,再出了这桩事,只怕更要不招待见了。顾忘苦心中虽怒,却倒颇有城府,含忍了这口气,也不去见顾王氏了,转身往菡萏居行去。 走在路上,他拿出帕子擦了鼻血,双眼赤红。顾思杳竟敢如此辱他,他定要加倍的回报! 顾思杳不是喜欢那姜氏么?那他更要把姜氏弄到手,好好的羞辱这对男女一番。报复一个男人,再没有什么比凌/辱他心爱的女人,更好的法子了。 想到姜红菱那丰艳妖娆的身子,顾忘苦忽然心情大好,连鼻子仿佛也不那么痛了。 顾思杳大步往延寿堂而去,他那一拳并未用上十足的力道,不然顾忘苦的鼻梁也要碎了。 此番重生,他有意寻了些诸如《十段锦》之类的养生功法来修习。上一世,到了最后那几年他身子便一直有些不大好,时常生病。今生此时,他身子虽很是康健,却也早早的未雨绸缪,留神调养起来。不然,那弱不禁风的身躯,又要如何保护她呢? 顾思杳也并不喜欢这般凡事动武,然而看着顾忘苦那轻薄狂妄的样子,不当面给他个教训,他也实在含忍不下。果然,揍了顾忘苦之后,他只觉胸怀大敞,爽快不已。 先前顾忘苦所言,倒说中了一点,他心中也不是没有心虚。他的确对姜红菱存着非分之想,也并未将她当成嫂子看待。然而,他和顾忘苦是决然不同的。顾忘苦于红菱,唯有淫/欲。而他,他是要将她捧在心头去呵护的。 但,若是她并不喜欢这样呢?顾思杳步履微缓,薄唇轻抿,又旋即自负一笑:她会喜欢的。 姜红菱莲步轻快,走出许远了,心头那股恶气也尚未消散。 顾忘苦这厮当真是可恶,青天白日就敢言语轻薄起她来了!偏生,此刻她还拿他没有办法。顾思杳也是怪里怪气,无事往侯府这边瞎跑些什么,扯着她说些有的没的,倒叫人拿住了把柄。 她心中深恨顾忘苦戏辱之言,连着顾思杳也一道恼上了。 如素跟在她身侧,亦步亦趋,看着自家主子的神情,小心赔话道:“奶奶,三爷今儿这话可没有道理的很。”姜红菱面若冰霜,冷冷说道:“今日这事,只当不曾有过。对着谁,都不要说起。”如素晓得事情轻重,连忙点头。 姜红菱步下飞快,心底将那顾忘苦抽筋扒皮了一番,却忽然想起一节:顾念初已然身故,侯府这边只余顾忘苦这么一个独苗。自己再怎么翻腾,往后这侯府的家业总要顾忘苦来继承的。自己一个寡妇,又没有孩子,早晚是会落在那厮手里的。 想到顾忘苦那落在自己身上的淫/邪目光,落在他手中又要遭受何等屈辱,自是不言而喻。 姜红菱心底怒气渐消,却又禁不住的升起了一股寒意。她步子渐缓,只觉那日头迎头照来,被刺的微微有些眼花。 如素见她粉面发白,身子也微微摇晃着,仿佛就要站立不住,连忙上前扶住,焦急道:“奶奶可是哪里不舒服?不然,就不去太太那儿了。待回去了,打发个人跟太太说一声,请大夫来瞧瞧。”姜红菱摇了摇头,低声道:“无妨,不过是日头刺了眼睛,有些头晕。”说着,稳了稳心神,照旧举步往馨兰苑行去。如素纵然心中担忧,但知拗不过自家主子,只好随行。 走到馨兰苑外,却见一少妇携着一名垂髫幼童,自门里出来。 姜红菱不禁驻足,仔细打量了一番。却见这少妇生的瓜子脸面,肤色极白,两颊逗几点微麻,一头秀发高高盘起,没戴髢髻,只用了一根银簪子挽着。身上穿一件素面青布对襟比甲,下头一条藏蓝色盖地棉裙,似是洗过几水了,半新不旧的,有些掉了色。这妇人眼明唇红,倒是个美人,只是眉眼含愁,似有凄苦之意。她身侧跟着的男童,生着一张圆圆的脸蛋,两只眼睛乌溜溜的,紧紧贴附着那妇人,似是十分依恋。看情形,倒是一对母子。 姜红菱看这妇人面目甚是生疏,想了半日方才记起这是何人。 她心念微转,轻步上前,望着那妇人浅笑道:“过来这许久,一向不见嫂子。今日倒是巧,在这儿见着了。” 原来,这妇人姓张,也是顾氏族人的女眷。她丈夫名叫顾容,算起关系来,还是顾文成的远房侄儿。顾家族大,哪会各个荣华,这顾容便是一房穷亲戚。 顾容家中本也小有产业,娶了这房妻子,也是小户人家女儿。一家四口,敷衍度日。去岁冬季,江州格外寒冷,顾容应朋友之邀,去城郊游玩,不慎坠落在冰洞里。虽被人救起,却生了一场重病,请医吃药将家中产业花销了个干净,那病却依旧不见好转。到了今年开春,顾容撒手人寰,丢下孤儿寡母。 张氏是个没脚的妇人,家中渐渐揭不开锅,也不知如何是好,想到侯府富贵,便时常过来请安打个秋风。如今侯府换成苏氏当家,她自然也带了孩子往馨兰苑来了。 张氏才自苏氏处出来,正满腹愁绪,忽见一艳丽少妇走上前来,同自己攀谈。她看了眼前这少妇两眼,猛然想起这便是侯府新娶的大少奶奶,连忙欠身行礼,口里说道:“大奶奶折煞妾身了,我这等人,怎好让大奶奶喊我嫂子?” 姜红菱笑了笑,说道:“嫂子这是哪里话,一族里的亲戚,序齿而论,我不叫你嫂子,却该叫些什么?”说着,又问道:“嫂子今儿过来,是做什么来的?” 那张氏却面色讪讪,似有几分难言之隐。 第26章 姜红菱见她这般神情, 心底略有几分猜到,便笑道:“嫂子来寻太太, 可有什么话说?若是有什么难处, 都是一族里的亲戚, 直言说来不妨, 或有能帮衬的,太太自然也帮衬一二。” 张氏听了这话,微微有些动容,口唇略张了张,却又改了主意,到底没能说什么,摇头浅笑道:“并没什么,妾身今日过来, 只是来与太太请安的。大奶奶有事, 妾身不敢耽搁, 妾身去了。”说着额, 又道了个万福, 就要离去。 她身畔那男童却揪住了张氏的裙摆,不肯走, 仰头说道:“娘亲, 在家时你不是说要同这边的太太借几两银子, 又说家里没米下锅了, 又说哥哥今年的束修还欠着不曾送。在里头对着太太你怎么没提?这位观音一样的娘娘来说帮咱们, 你也不说?” 张氏脸上一阵难堪, 将儿子扯了一把,低声斥道:“别胡说!”转而向姜红菱歉然一笑:“我夫婿早逝,这孩子缺了教养,口无遮拦的,大奶奶却不要放在心上。” 姜红菱看着那男娃儿,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口吃伶俐,谈吐清晰,同大人说话,也丝毫没有怯意,不觉一笑,俯身柔声问道:“你为什么叫我做观音娘娘?” 那男娃儿也望着姜红菱,乌黑的眼睛闪烁着灵透,张口说道:“你生得好看,又穿着一身白衣裳,就跟我娘亲去庙里拜的观音娘娘是一样的。” 姜红菱貌美,自幼也听多了各种溢美之词,但这样的话倒是头一次听见,不免觉得新鲜有趣。小孩子又不会说谎,又是偶然遇上的,自然也不会是张氏提前教授的。 张氏却有些羞窘,她知晓这大少奶奶是进门守寡,怕她听人说起穿白心里不高兴,便把那孩子拉在了身后,向姜红菱道:“这孩子向来喜欢胡说八道,大奶奶莫往心里去。”说着,就道了告辞,扯着那孩子,忙不迭的去了。 姜红菱直起身子,看着那对母子的身影,容色淡淡,道了一句:“倒真是个灵透的孩子。”言罢,便进了馨兰苑。 走到馨兰苑堂上,却见屋中除却苏氏与顾婉外,还是常日里服侍的那几个丫头,并无旁人在。 姜红菱走上前去,浅笑道:“原来太太处置的这等快,我还当上房里这会子必定水泄不通了呢。” 苏氏见儿媳进来,忙叫丫鬟放座与她,听了这话,脸上倒有些不大好看,却也没说什么。一旁顾婉却道:“嫂子不知,方才家里那些管事的嫂子们,挤在这屋里,你一言我一语,真真吵得人头疼。说的事情也是颠三倒四的,不知是从哪个旮旯里拎出来,没头没脑的问着太太,叫太太怎么处置呢?偏偏老太太又新兴出来个办女学的故事,也交代给太太,这些事都堆在一起,可怎么好呢?太太嫌吵得厉害,便叫那些人先去了。” 苏氏见女儿当面揭短,无话可说,只得直言相告道:“我太久不管这些事了,一时又弄不明白,也不能任凭他们糊弄,便叫他们先去,待理出个头绪再说。” 姜红菱含笑点头道:“太太说的是,凡事还是有个条理的好。”口中这般说来,心底却有些不以为然。这府邸家事,不外是些家中采买,人情往来,各样账目盘点等事。虽不算要紧,但有些是须得紧赶着办的。如苏氏这般,等着慢慢处置,什么事都要耽搁了。然而苏氏现下还在兴头上,她自然也不会多嘴去扫她的兴。 苏氏又道:“我也是这个主意,旁的倒也罢了,慢慢理着便是。只是老太太交代的这事,我心里却没个主意。什么办女学,从来没听说过的事,这叫我怎么办?” 正说话间,丫鬟送了茶点上来,一共四样点心,冰糖琥珀糕、果馅儿椒盐金饼、雪花米粉卷、油糖粉饺。四只五彩瓷祥云描金小盖盅,里面沏的便是顾渚紫笋。 姜红菱早起多吃了两口,此刻倒并不觉饿,只取了一盏茶在手,揭开盖盅,却见盏内碧浪翻滚,茶芽微紫,卷似笋壳,轻抿了一口,但觉那茶汤香气高爽,滋味甘醇,回甘悠长,正是自己最爱的口味。茶中她向来喜爱这顾渚紫笋,奈何这是湖州名产,市面上等闲不易见到,在娘家时一年也不定能收得一两二两。不期今日,在苏氏这里,倒是吃着了。 姜红菱吃了几口茶,不禁浅笑道:“到底是太太当家了,连江州城里难得一见的茶也有了呢。” 苏氏却道:“这倒不是家里常备的,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使人送来的。” 姜红菱听她提及顾思杳,不觉微微一怔。但听苏氏又道:“听闻那二少爷近来出外走了一趟,不知做了些什么,倒是带回了不少稀罕物。除了那鲥鱼外,还有些茶叶布匹等物,陆续送来,说是孝敬合家子长辈的。这茶叶叫什么、什么紫笋,说是湖州的名产,连皇宫里的皇上娘娘都爱吃,一两茶叶一两银,可是金贵的很。” 姜红菱才见过顾思杳,只觉他那话外有音,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之时,心底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此刻又听苏氏说起顾思杳来,便浑身不自在起来。 顾婉接口道:“二哥倒也怪了,他往日是最厌烦这些人来客往的,连私塾也不大肯去,只在家中读书。近来倒常出门访客会友的,前些日子还出了趟远门呢。” 姜红菱心念微动,握着茶碗的青葱十指轻颤了颤,他的性子倒是有些改了? 苏氏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又谈起女学之事,言道:“我当真没个主意,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知该怎样是好。实在不成,我看还是问问家里这些管事儿的。她们是积年办事的老人了,该有个正经的主意。” 姜红菱听了这话,连忙一笑:“问那些嫂子们呢,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她们常年办的也是家务事,办学于太太新鲜,于她们也是一样。人多吵闹起来,七嘴八舌,反倒于事无补。”这间女学是她日后行事所用,若是被侯府这些管事的娘子们插上一手,还不知要往里面安插些什么人。 苏氏听她这话,便问道:“那依着你说,却该怎样?” 姜红菱正等她问,当即说道:“依媳妇所见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也比照着他们爷们儿的学堂一般,自家中拨一间清净院落,收拾出来。桌椅家什都安置齐整,就办成个学堂的样子,无过就是再添几个丫头洒扫服侍就是了。只是教这些女孩子们规矩针线罢了,又不指望着她们考科举中状元,也不必很认真。只是须得给那位来家的塾师,预备住处并服侍的下人。” 苏氏听了她这一篇话,心里倒有了些条理,点头道:“这倒不错,早年间老太爷在世时,家中养着几个小戏子,住的那梨落院,如今倒空着。小小巧巧的一间,清净的很。正堂厢房一应齐备,那正堂就用作书房,厢房便与那位塾师做住处罢。下人却不知要添几个?” 姜红菱接口道:“却也不必很多,那些小姐姑娘们,必是有贴身侍婢的。添上几个人,只是要收拾院子,连着侍奉那老师罢了。人呢,倒也不必很机灵,最要紧的是老实,手脚干净。上课的都是些姑娘家,若是混进去了些居心不良之辈,弄出些事情来,就不好了。” 苏氏只觉她的话句句有理,点头如啄米一般:“你说的很是,等过了清明,我就叫家人备办起来。这丫头子们倒是容易,家里许多家生子,正愁没个差事呢。” 顾婉听着母亲和嫂嫂说的有来有去,不觉扑哧一笑,说道:“太太和嫂子说的热闹,只是到时候还不定能收几个学生呢。别弄得阵仗唬人,雷声大雨点小,怪招人发笑的。”她自打听了姜红菱的话,用扇子算计了李姨娘与顾婳,扳回了一局,心中畅快,性子比往日倒是开朗了些。 姜红菱亦含笑说道:“妹妹说的也是,然而如今民风开化,这些世家们也兴教女孩子读书,民间的教坊女学也繁盛的很。咱们家既然办起来,自然就有人来。保不齐到时候,门槛也要被人踹塌了呢。” 母女三个说笑了一回,延寿堂的大丫鬟春燕忽然走来,见了三个主子,便说道:“老太太说,明儿清明去给大爷上坟,她老人家了,身子骨不利索,就不去了。大老爷官中有事,三少爷身子也不大好,都去不得。只有女眷出门,也是不好。好在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也要去与二太太上坟,便请他照看着,告知太太一声。” 苏氏与顾婉两个听了这话倒没觉怎样,姜红菱心底却突突跳了两下。上一世,顾思杳有无去给他母亲上坟,她是记不大清了,只是绝然不曾与她们一道出门的。今世,这是怎么了? 春燕传过了话,便又去了。 苏氏又说道:“老太太身边两个丫头,她一个,秋鹃一个,倒是伶俐的很。老太太也是多得这两个丫头的提点,方才万事妥帖。”姜红菱听了这话,笑了笑,低头吃茶,没有接口。 顾婉便说道:“这两个丫头还是亲姊妹呢,能凑在一处,都在老太太房里,也是难得了。”苏氏却笑了一声,说道:“还不是托了她们老子的福,早年间她们老子随老太爷进京面圣,路遇劫匪,他豁出命去救了老太爷。故此老太爷老太太都高看这家子一等,不止她们老子娘是府中养老送终的,就是这两个丫头,老太太也说她们可怜见儿的,收到房里使唤。” 说了几句闲话,苏氏便又说起办女学的事来,因那塾师是姜红菱举荐的,便细细问了几句。 姜红菱说道:“慧兰毕竟是官宦人家小姐出身,虽说如今落到了这个境地,性子到底还是要骄傲些。旁的倒也不必费事,既是请师,便把那拜师礼一一尽到了,她保准来的。”苏氏却有些不以为然,说道:“一个女子罢了,又不是正经的老师,竟还要这等麻烦?” 姜红菱听了她这话,浅浅一笑,并不争论,按下此事,问道:“却才进来时,我倒碰见了张氏。那母子两个,今儿过来是做什么来的?” 苏氏听她问起张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穷家破户,还能是做什么来的,无过就是打秋风罢了。李姨娘当家时,她倒跑的勤快,嘴里一声声的姨太太,叫的那叫一个甜,倒把我这正经太太抛到脖子后头。如今看我当家了,又想起我这正房太太来了。世间哪有这等便宜的事?” 姜红菱听这话,倒暗合自己先前所猜,又问道:“那太太就这样让她走了么?” 苏氏哼笑了一声,说道:“我便是晓得她是什么意思,还没张嘴呢,就叫我堵回去了。我说,外人眼里瞧着都觉得侯府富贵,其实谁知道这里头的难处呢。上头老太太老爷,下头姑娘奶奶,一大家子的人,吃穿用度,哪样不要花钱?只看着老爷们的俸禄,还不够喝西北风呢。就是一年庄子上的租子,其实就将够吃饭罢了。李姨娘当家时是她那时候的事了,姨娘到底是姨娘,想不到将来的事。如今既然我掌家了,以前那些事,就再不要提起。那张氏脸上倒是讪讪的,底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姜红菱听了这番言语,笑了笑,说道:“太太当了家,果然想得长远。”说着,也就罢了。又坐了盏茶功夫,便起身回去了。 苏氏满心还要梳理那些家务,也无心留她。 待姜红菱出去,苏氏又同顾婉说起家务琐碎,顾婉听她说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总没个章法,便说道:“这些日子,我瞧着嫂子倒是很有心计,凡事都想的清楚明白。母亲既然理不清这些事,何妨请嫂子一起商议呢?她的主意,总是不错的。” 苏氏却不甚乐意,她被李姨娘压了这些年,好容易才拿回权柄,正要一逞当家太太的威风,哪里又肯再去听别人的意思,倒叫人觉得李姨娘行的,她便行不得。何况姜红菱还是她的儿媳,这做婆婆的脸更是拉不下来。 她瞥了女儿一眼,说道:“你嫂子是有主见,到底年轻,又不知家里的事,问她不是瞎问么?你也别在这儿晃了,明儿要出门子,快回去收拾去。免得见了外人,嘴乌眉黑的,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 姜红菱打从馨兰苑出来,如素跟在其后,不觉说道:“奶奶,太太往日瞧着倒也是个柔和的性子,今儿竟也弄起性来了。”姜红菱轻轻一笑,她当然明白苏氏心中所想,也乐得让她折腾。待到了不行的时候,她自然会出来收拾烂摊子。也必得如此,苏氏才会明白,离了她姜红菱,她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她没接这话,只是淡淡说道:“那个孩子,看着倒是机灵得紧呢。言谈举止,在同岁孩子里,都是出类拔萃的,将来必定是有大出息的。”说着,忽然点头叹息道:“太太果然短视,俗语说得好,莫欺少年穷啊。” 主仆两个,一路无话,走回了洞幽居。 回到房中,一切如常,如锦上来回话道:“奶奶出去后,西府那边打发人来,送来半斤的茶叶,两匹雨过天青色香云纱,两匹月白色缂丝湖州绸缎,一对湖笔。” 姜红菱才进屋中,已然见到炕桌上堆着许多物事,听了如锦的话更觉纳罕。 那两匹香云纱倒还罢了,这缂丝绸缎却是极其难得。缂丝乃是织工绝技,以能描摹名人书画着称,又因工艺精良细致,往往胜过原作。以此法织出来的布匹绸缎,花卉鸟雀,无不栩栩如生,犹如雕琢镂刻。此技难得,以往只供奉于皇室。本朝律法渐宽,民间亦有匠人能做。湖州那边,便有那么几家织坊,专织此物。缂丝与顾渚紫笋,同属湖州的两大名产,有一两茶叶一两银子,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她不过是才过门的新妇,又是个寡妇,西府那边便是送些亲戚人情,也该寥寥敷衍,怎么竟会送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何况,这绸缎上镂刻的,还是寒梅凌霜图。梅花,是她最喜爱的花卉。 姜红菱纤手轻抚绸缎,心念一动,问道:“那茶叶是什么?”如锦回道:“是顾渚紫笋。” 第27章 姜红菱心中更是疑惑, 但听如锦又说道:“送东西来的人说,是西府那边的二爷, 出外游学了一趟,回来带得许多土产,分送了家中的几房主子。侯府这边上下几房都得了, 这份便是奶奶的。” 姜红菱斜身坐在炕上,看着桌上的布匹发怔。顾思杳若是生性纨绔, 出手豪阔倒也罢了。然而印象里, 他虽不是什么小气之人,但也并非是会大手大脚扔银子的。何况, 西府那边的情形, 她也略微知道一些。如今掌家的程氏是二老爷的续弦,顾思杳同这位继母相处的也并不愉快。程氏握着家财大权,又怎会给他许多银子使用?西府那边的家计,还尚且不如侯府呢。 再则, 梅花缂丝绸缎, 顾渚紫笋茶芽, 皆是她心头所好。一样还可说是巧合, 两样都是,不得不令她多想几分。这份礼,怎样看都不像是随意选出来的。 然而, 她才过门两月有余, 品味喜好除却身畔这两个陪嫁丫鬟, 旁人是一无所知, 她也从未对人提起过。若说顾思杳是蓄意为之,那他又是从何处打探得知的? 正当此时,如锦自顾自说道:“这次送来的东西好,颜色清淡,正好奶奶穿。香云纱裁裙子也好,做褙子也好。这两匹绸缎,做袄做裙子也都好看。奶奶又素来喜欢这么个花样儿。” 姜红菱听了她这话,心念微动,不禁看了如锦与如素两个一眼,却见这两个丫头眼神明澈,毫无半分闪躲之态。这两个丫头都是上一世跟了她一辈子的人,忠心可鉴,她是从不疑心的。只是,也难保她们才来顾家,跟人说话一时说漏了嘴,也不无可能。 想到此节,姜红菱状似无意的问道:“近来,可有什么人同你们问起我来么?” 这两个丫头听了问话,面面相觑。如素便说道:“并没有,只是前儿我往厨房去时,碰上菡萏居的柳枝。她拉着我问了两句,我心里想着咱们同菡萏居又没什么往来,她问这些做什么,便敷衍了两句,旁的再没了。”如锦亦摇头道:“没有什么人问。” 姜红菱当然信这两个丫头不会说谎,那么顾思杳又是从何处知道她的喜好的? 姜红菱出了一会儿神,便向如素吩咐道:“可知道各房里得的都是些什么?”如素摇头道:“这个并没有问。”姜红菱便道:“去打听打听。”如素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如锦便问:“奶奶,这些东西怎生处置?”姜红菱说道:“先收起来,记在账上,暂且不要动它。”如锦会意,这些事情在家中都是做熟了的,不必另外吩咐,便将这些布匹茶叶都收在了一口带锁的四角包铜红木箱里。 姜红菱未出阁之时,在家中便有一套规矩,钱财出入,人情往来,巨细无遗,必有账簿记录,故而她院中一向少有是非。她嫁到侯府来时,便将这套规矩也带到了洞幽居。 如锦将茶叶布匹一一收好,又取了账簿笔墨,在账上记下。 姜红菱在一旁看着,如素便已从外头回来,进门说道:“已打听了,问了送东西的嫂子,老太太那儿是三匹四合如意缭绫,三匹福寿双全绸缎,一斤茶叶。太太是两匹四季团花喜相逢绸缎,两匹大红色织金香云纱,半斤茶叶。姑娘那儿是两匹妃色织金如意云纹纱,两匹鸭黄色蝶穿芍药绸缎,二两茶叶。姨娘那儿只有两匹湖蓝色细棉布,旁的就没了。” 姜红菱听了这一番话,心下稍定,暗自忖道:想必是去了一趟湖州,所以带了这些名产回来。我是寡妇,自然只能穿那个颜色。那茶叶,也恰巧是我爱的。如此,是我多心了也未为可知。 想通此节,她又不免有些好笑,自己这般也未免有些杯弓蛇影。现下,自己不过是一个将将过门的寡妇,在侯府中全不显眼,除了顾忘苦那个下流坯,谁还能来惦记上她。她又有什么可图谋的? 这日,一日无事。 到了傍晚时分,顾婉过来,同她说了些家常闲话,谈起明日出城上坟踏青事宜。 顾婉是侯府千金,平日里自然深居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圈在大宅之中,日日也是烦闷。好容易有了个出门的机会,虽说是去给大哥上坟,心里倒是雀跃的紧,同着姜红菱说说笑笑,一时说明日穿什么衣服,一时又说明日带什么吃食。 顾婉便笑道:“虽说厨房都备办好了的,但我还是惦记着上次在嫂子这里吃的山药糕。好吃的很,总是忘不掉呢。” 姜红菱听她提起点心,忽然想起这次清明踏青闹出的事情,便蓄意说道:“眼下正是清明时节,厨房备的必定都是应景的点心。艾草团子、清明果都是少不了的。记得在家时,娘家有个厨娘做这个是最拿手的,团子软糯香甜,艾蒿清香悠长,可惜一年吃不得几次,我倒还真有些想呢。” 顾婉听了这话,脸色果然一变,说道:“说起这个,我也算没福,这些点心我可从不能沾口的。” 姜红菱奇道:“这却是为何?”顾婉便说道:“我自小有个毛病,吃了艾草,脸上就要生红疹子,还要肿起来。我五岁那年,有个族里的婶婶也是清明过来,不知道就递给了我一个团子。我便吃了,立时脸便肿的老高,可把一家子人吓坏了呢。自那之后,我是再也不敢吃了。” 姜红菱柳眉轻扬,颔首道:“原来妹妹有这桩毛病,明儿吃食上,可要分外留神呢。”顾婉又说道:“倒是好,只要不吃就无妨。平常屋里拿艾熏蚊子,又或做了香包,都是无事的。” 顾婉又坐了一会儿,吃了几块点心,喝了碗茶,便起身回去了。姜红菱斜倚着绣花软枕,歪在炕上,怔怔的出神。 到了晚间时候,因着明日有事,姜红菱指点着如锦将明日要穿的衣裳寻了出来。浴身之后,便即熄灯就寝。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做了许多纷杂烦乱的梦。一时梦见自己沉入井中时,冰冷的井水灭顶而来时的凄惨痛苦;一时又梦见在侯府花园之中被顾忘苦羞辱时的情形。梦中,她苦痛难当,香汗淋漓,呓语连连,却又醒不过来。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为何,她忽然梦见了顾思杳那张清隽淡漠的脸。在那双深邃漆黑的眸中,姜红菱却寻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踏实心安,重新平静下来,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红日初升。 她自床上缓缓坐起,星眸微闪,有些疑惑不解。不因不由的,怎么就突然梦到了他呢? 这夜该如素守夜,听到床上的动静,连忙起来服侍。 姜红菱将这事牢牢压在了心底,对着丫鬟更不提起,只是下床梳妆穿衣。 如素将昨夜先行备好的衣裳抱来,乃是一件牙白色暗绣松竹梅对襟盘花纽子丝绸小袄,一条石青色缠枝葵花纹盖地褶裙。姜红菱如今孀居,能穿的颜色也就那么几样,却依旧细心搭配了,倒也不显着重复单调。 穿戴齐整,梳洗已毕,她带了如锦逶迤往馨兰苑行去。 到了馨兰苑,进门便见地下乌压压一片人,苏氏正同几个管家媳妇说话,顾婉与顾婳并肩站在一旁,两人脸色各自僵着,谁也不理谁。 姜红菱进得屋中,同众人见过。 苏氏又将要跟随出门的家人清点了一遍,交代了几句,就领着儿媳同两个姑娘出门而去。 走到侯府大门上,已有三辆青尼顶子马车在门上等候,三辆马车装饰华丽,用料考究。拉车的骏马,皆膘肥体壮,同是名种之流。后面又有两辆蓝布顶子马车,各样皆逊上几等,乃是与那些随主子出来的丫鬟们坐的。 来到门上,姜红菱远远的便见顾思杳已在门上等着了。 但见他今日穿着一件玉色松叶暗纹深衣,头戴白玉嵌珠冠,外头披着一条白鹤氅衣,足上是一双云纹皂靴。他本就是个清隽俊美的男子,被这一身衣装衬的器宇轩昂,如玉人物。叫人禁不住赞叹一声,好一个干净洒脱的男子! 姜红菱昨夜才梦见过他,此时猛然相见,纵然明知他不会知晓,却也忍不住的两颊微红,便低下了头去。 顾思杳走上前来,并未多看姜红菱一眼,望着苏氏躬身行礼,口里道:“伯母,车马齐备,随时可启程。” 苏氏同西府那边无甚往来,但对这英姿飒爽的侄儿却有几分好感,见他言辞恭敬,心里满意,点了点头,又问道:“怎么不见四姑娘?”顾思杳回道:“四姑娘昨夜发了旧疾,今日是出不得门了。母亲要在家中照料苏姑娘,亦不能前往。”苏氏晓得顾妩有些弱症,便笑道:“这般说来,今儿倒只咱们长房这边的女眷了?两房的老爷也都不能去,倒是有劳侄儿辛苦,陪着走这一遭。”顾思杳道了一声:“不敢。” 寒暄了几句,众女眷便依序登车。苏氏同顾婉乘了一辆,顾婳自己坐了一辆。到姜红菱上车时,她今日穿着一双青色莲花荷叶高低木底子绣鞋,足下微有些不大牢靠,偏生侯府的马车做的高大,不大好上。她扶着车门,一时没能上去,忽觉臂弯处被一只大掌托住。她不觉回头望了一眼,正碰上顾思杳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那双眸子深邃漆黑,让她不禁想起了昨夜。 姜红菱粉面微红,就要抽出手来,手臂却被他牢牢握住,低沉暗哑的男音在耳边低低道了一声:“留神。” 男人的力道,带着几许不容抗拒的强硬,她却也并不觉得厌恶。他掌心的热度,似乎穿过了衣衫,灼烧着底下的那块肌肤。 顾思杳手上微微发力,便将那窈窕的身躯扶上了马车。 姜红菱进得车中,坐在凳上,两颊滚烫。好在适才苏氏母女同那顾婳已然上车,旁人都闹吵吵的,并无人瞧见这一幕。 少顷,如锦也进得车中,挨着主子坐了,口里说道:“奶奶,原来二爷不坐车,骑马呢。” 姜红菱垂首不言,怔怔的出神。车子微微一晃,便有车轮辘辘之感传来,原来车夫已然打马前行。 这车厢内甚是宽绰,座上铺着厚毡子,又有靠枕等物,城中又是青石板路面,一路行去,倒也平稳。 如锦少出门,打起车帘向窗外望去,不住口的说道:“奶奶,去岁着火的那家脂粉铺原来又开张了。”“谭记酒楼原来换了招牌,记得奶奶以往最爱吃那家的冬瓜盅了呢。”“哎呀,老张点心铺子怎么关张了,那家的荷花酥可是一绝呢。” 姜红菱听她说的热闹,便也向外望了一眼,不期却见顾思杳骑着一匹青骢骏马,就在车旁随行。 那马匹本就壮硕,顾思杳身侧亦也高大,骑在那马上,更显得居高临下。日头自他头顶照来,映的那白玉冠熠熠生辉,精健的身躯上亦披上了一层金光,宛如天神降世。 顾思杳似是心有所感,垂首望了一眼,狭长的眸子正巧瞥见那车窗中的芙蓉俏脸,如水明眸。 姜红菱脸上一烧,放下了帘子,心烦意乱,又斥责如锦道:“好好的在车里坐着,叽叽喳喳,也不怕人听见了笑话。”如锦哪里知道这底下的事,被主子训斥了一顿,也就老实安静了。 姜红菱抚摸着手臂,适才被他握住的那块地方,似乎更加滚烫了。 城中人群熙攘,车行不快。待出了城,车夫们便车速,抽打马匹向前快跑。不多时功夫,已到了顾家祖坟上。 众人出车下马,又免不得一番张罗。 姜红菱下了马车,却见正身处一小山头上。山头北面是苍翠群山,山头正南望着一方湖水。顾家的祖坟就安在此处,背山临水,果然是上好的风水。 此时正是四月暮春时节,因才下了一场雨,倒微有几点寒意。今日天气却好,风清日和,苍穹万里,青山隐隐,湖水潋滟。 姜红菱立在山坡之上,举目远眺,却见那望仙湖上飘着几点渔舟,偶有水鸟飞过,在湖面掠出点点涟漪,更不觉有渔歌传来。她在宅院里待得久了,今日出来,见了这等好景,登时只觉胸怀一畅,这两日来的愁闷之气登时消散一空。 第28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顾婉闻到这点心香气, 越发坐不住了,又见嫂子先吃了,便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姿态, 也拿起了一块。 放入口中, 咬将下去, 山药与枣泥在口中顿时化开,浓香满口,甜美留齿。这山药糕做的入口即化, 顾婉不知不觉便吃完了一个,伸手又取了一个。 姜红菱吃了一块,便不再吃, 取了帕子擦手,看着顾婉吃的香甜, 浅笑不语。 顾婉回过神时,方才发觉盘中五块山药糕, 竟有三块都是自己吃掉的,委实有些不成体统,不禁脸上微微一红。 姜红菱知晓她顾忌所在,率先开口道:“姑娘一早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必定是饿了。两块点心罢了, 不当什么。你若喜欢, 我这儿还有, 待会儿回去便包了带回去。” 顾婉听她这话里尽是为己开脱之意, 不觉心生感激。 她生性贪嘴,又生在这样的人家里。母亲不受父亲宠爱,便对她兄妹二人管束极严,只要他们两个争气,好博父亲疼爱。若是此举放在母亲跟前,必定是要受她苛责的。 她抬头望去,只见姜红菱坐在窗下,日头自窗外洒进来,正照在她身上。今日天阴,日头也是淡淡的,她一席素服,脸上脂粉不施,却显出细瓷一般的光泽来,眉眼如画,眸色如水,虽无多装饰,但这天然而成的一段风韵,却叫人挪不开眼。这江州城第一美人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早在她尚未嫁进来时,顾婉在闺中便已听过这嫂子的艳名。姜家门第不甚高贵,养的女儿却是艳冠江州。姜红菱偶然出门,便常有后生小子追着姜家的车马跑上许久,只为一睹其芳容。前年八月十五,她在家中赏月,甚而有人在姜家后宅墙外搭了个架子,爬上去窥探,自架子上跌下摔折了腿。如此故事,在江州城中时有流传。到了这姜红菱议亲之龄,上门求娶的人家几乎连姜家的门槛也踏破了。只是姜葵倚仗妹子姿色,安心要高攀权贵,又听了其妻王氏的枕头风,挑来选去,最终将妹子嫁到了顾家冲喜。 想及此处,顾婉忽觉得这嫂子也很是可怜,生得这般倾城美貌,过门两天就成了寡妇。嫁衣才脱,便换了丧服。连回门,也没有人陪着。这样的事,若是轮到自己身上又将如何? 一想到一生守寡的凄凉处境,顾婉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顿时也深觉将哥哥的死推在嫂子身上,甚是无理,深深愧疚起来。 姜红菱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她同这小姑子上一世处的十分不好。那一世,她才来顾家之时,深恨众人误她终身,顾家所有人等在她眼中皆面目可憎。这顾婉性子不爱与人往来,说话又时常刻薄,两人可谓关系极劣。后来顾婉为宋家退亲,又被李姨娘说给了祁王,两人更是至死都罕有再见。 只是记得有那么一次,顾婉回娘家探亲,正逢姜红菱自上房里出来,见她正在铜盆边洗手,袖口卷起露出纤细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有那么几道青紫痕迹。顾婉见她注视,连忙将袖子放了下来,在苏氏面前也只说在祁王府过得很好,不必忧虑。 姜红菱深知这小姑子性情倔强刚烈,这样的人是最吃软不吃硬的。上一世她在顾家,一人单打独斗,过得好不辛苦,临了还是草草送了性命。这一世,她可不能重蹈覆辙,能拉到身边的人自然越多越好。 侯府的中馈如今在李姨娘手中,姜红菱想要在侯府活的自在,自然要将这掌家大权捏在手中。如此,上房的势力是必定要借的。毕竟,李姨娘既是顾文成的爱妾,又深得顾贾氏信赖,在侯府势力极其深厚。只凭她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想要□□,实在是难上加难。 姜红菱想了些前尘旧事,却听顾婉细细说道:“多谢嫂嫂,只是点心吃多了,母亲是要责罚的。” 姜红菱微微一怔,便想起苏氏不受顾文成喜爱,便将心思全放在一双儿女身上,日常管教未免过于苛刻。当下,她笑道:“既是这样,你以后想吃点心了,自管来嫂嫂这儿,嫂嫂必定不说出去。” 顾婉平日里被苏氏管教极严,为求身段姿容,点心零食绝少吃到,听了姜红菱这话,既有点心能吃,又免了后顾之忧,心里自然高兴。她上头只有一个兄长,并无姐妹,兄妹相处自然不如姊妹亲昵,三少爷与四姑娘都是李姨娘养的,二房那边的堂哥堂妹也没什么往来。这姜红菱本就是自己的嫂嫂,待自己温厚随和,不禁心生亲近之意,仿佛多了一位姐姐。 顾婉到底年岁尚小,孩子心性,心底想些什么便都现在了脸上,含笑应了下来,便缠着姜红菱说动问西。 姑嫂两个说了一会儿话,却见如素进来说道:“李姨娘打发人送了二两燕窝来。” 顾婉听得“李姨娘”三字脸色立时拉了下来,姜红菱问道:“打发了谁来?让她进来吧。” 如素闻声出去喊人,不多时便进来一名十二三岁、身着水蓝色素面扣身衫子的小丫头,年岁小小,却已是姿色不俗。 姜红菱立时便认出来,这是李姨娘房中的小丫头,名叫霜儿。 这丫头身份虽卑微,上一世却还弄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上一辈子,在她来顾家的第二年,李姨娘不知为些什么缘故,忽然将这丫头卖了。为了此事,大老爷顾文成还同她好一场合气,只说她对下人太过苛刻,忘了自己出身。彼时,李姨娘被顾文成这话气的死去活来,生生两日吃不下饭,闹了许久才好起来。只是至始至终,姜红菱也不知其中出了些什么故事。 霜儿年纪小,于这新来的大奶奶又不熟人,有些怯生生的,上来福了福身子,小声说道:“奶奶好,我们姨奶奶打发我送了二两燕窝来。我们姨奶奶说,大奶奶连日身子不好,她很是记挂,只是不得空闲来看,还望大奶奶见谅。” 姜红菱笑了笑,说了一句:“姨娘倒是客气。”说着,又佯装不知这丫头是谁,问了她年纪名姓,并家世等语。 霜儿一一答了,姜红菱听着倒与上一世并无出处,只是前世她不曾留意此人,却不知原来这丫头是人贩子带来的,家世父母等一无所知。 霜儿将燕窝送到,急于回去复命。姜红菱赏了她两块点心,便打发了她去。 待这丫头出门,顾婉鼻子里忽然哼了一声,斜眼看着姜红菱,轻轻说道:“嫂子要吃那燕窝么?” 姜红菱正吩咐丫鬟将燕窝收好,忽然听闻这一句,转头望去。却见顾婉坐在炕沿上,两只小手绞缠着一方手帕,清秀的小脸上一副别扭之态。她不觉一笑,问道:“难道婉姐儿要我把这燕窝丢出去么?” 顾婉脸上微微泛红,嗫嚅了一阵,忽然将嘴一撇,说道:“我就是不要嫂子吃她送来的燕窝,这母子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李姨娘仗着父亲宠爱,一门心思跟太太作对。顾婳奸懒馋滑,最坏不过,看我有什么好东西,必定要想法子抢过去,今儿还要抢我的石榴裙呢。顾忘苦更坏,两只眼睛只能看见……看见……”话至此处,她忽然语塞,不知想起来了什么,脸红更甚,再不言语。 姜红菱看她说到一半,突然支吾不言,含笑问道:“只能看见什么?” 顾婉脸上红白不定,又看嫂子正浅笑盈盈望着自己,银牙一咬,索性说道:“只能看见女人!”话才出口,小脸便已通红。 姜红菱被她这言语逗乐了,她以往怎么不知道,这小姑子竟还有这样有趣的一面。看着这豆蔻少女,脸红过腮,气鼓鼓的,倒比平日里那冷冰冰的样子活泛可爱多了。 顾婉见嫂子笑,只当她不信,情急之下,跳下地来,走到姜红菱跟前,扭股糖般扭着她胳臂,说道:“嫂子可不要不信,这些事情,合家大小都知道的。李姨娘那菡萏居里,但凡略平头正脸一些的丫鬟,差不离都跟他沾过身。之前我奶娘的女儿清荷,也在菡萏居服侍,忽然一日被李姨娘撵了出去,只说她手脚不净。奶娘也当清荷当真做了什么偷窃之事,领她回家好一顿责打。清荷这才说了,是被顾忘苦哄了身子,李姨娘容不下她,才叫奶妈把她领走。” 姜红菱倒不知曾有此事,微微一怔,问道:“竟然出过这样的事,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顾婉说道:“我也曾跟奶妈说过,不能白白叫清荷姐姐吃亏。然而她们畏惧顾忘苦是家中的三少爷,不敢声张,就当吃了哑巴亏。” 姜红菱面色微沉,默然不语。她在这大宅门里过了一世,岂有不知这里的污秽?一个丫鬟的身子,又算得了什么!倘或当真闹出来,只怕反倒要被这母子咬上一口,说她痴心妄想,狐媚惑主。 但听顾婉又道:“所以,嫂子你可一定信我的话。” 姜红菱口中不言,心底却冷笑,她怎会不信?上一世,那顾忘苦还曾欺辱过她呢! 如锦听闻,连忙陪笑道:“我当奶奶睡着呢,原来还不曾。”说着,就依着姜红菱所说,将那二两燕窝收了起来。 如素在旁拾掇着器皿,随意扫了一眼炕上,见自家奶奶星眸微合,云鬟半垂,虽脂粉不施,粉嫩的面颊上却自带一抹晕红,仿若海棠春睡,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这个姿容,如素便是身为女子,看了也要怦然心动,又何况他们男人?想到这里,如素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是自幼便在姜红菱身侧服侍的,她家姑娘打小容颜便好。夫人在世时,便常说将来待姑娘大了,必定要好生为她选上一位才貌家世配得过的夫婿,方才不辜负了她。谁知老爷夫人早早过世,丢下姑娘跟着兄嫂过活。 少爷娶的奶奶王氏,容貌虽好,却是个精细世故之人,一门心思只会钻营。少爷自不必说,是个软骨头惧内的,王氏枕头风一吹,便什么兄妹情分也顾不上了,任凭姑娘被王氏揉搓。那王氏总说如今年成不好,家中用度过于铺张浪费,想方设法的削减姑娘的吃用。就连她与如锦,姑娘贴身服侍的大丫头,若非姑娘咬死了不肯放人,也要被王氏要了去。 姑娘性子清高,不愿与这等俗妇口角是非,所以凡事也不同她争执。姑娘面上虽冷清不好相处,其实跟她久了的人都知道,姑娘为人最是恩怨分明,是非公断不过的。在娘家时,姑娘住的采莲居,从来井井有条,清清静静。反倒是姜府,被王氏弄得镇日鸡犬不宁,是非不断。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本该配个好夫婿才是,谁知竟被王氏搓弄到了顾家冲喜。新妇还未做上两日,便成了寡妇。 想起这些林林总总,如素即便是个丫鬟,也忍不住的叹了口气,直道不公。 她正当出神之际,却听姜红菱淡淡问道:“唉声叹气的,出了什么事?” 如素听问,连忙陪笑道:“吵着奶奶了,原没什么事。” 姜红菱睁开了眼眸,看了她一眼,说道:“既没事,平白无故的,你叹什么气?” 如素见瞒不过去,嗫嚅了半晌,方才说道:“也没什么,只是为奶奶委屈罢了。” 姜红菱听见这一声,不觉问道:“怎么说?” 如素便将适才心中所想讲了一遍,又说道:“奶奶这样的人才,却嫁了这样的人家,当真是命运不公!”说着,两眼不觉泛红,便拿手背抹了一把,再不言语。 姜红菱听了这话,坐起身来,将这丫头仔细打量了一番。 如素小她一岁,今年尚且才十六,只是身材长挑,看着倒是不小。生着一张瓜子脸面,皮肤细腻,却算不上白皙,狭长的眸子,两道柳叶眉,一张樱桃口。虽称不上什么绝世美人,却也别有一番秀美。只是本朝女子以白为美,如她这等,不免在肤色上吃了亏。上一世,这丫头跟着她也拖到了二十来岁不曾许人。倒是有几个家中小厮来求,她却总说舍不得奶奶,不肯嫁人。直至最后姜红菱身故,她依然守在身侧。 如素与如锦,皆是自幼就在她身畔服侍的。她嫁来顾家之时,这两个丫头也做了陪嫁。上一世,她在顾家过的辛苦,多亏了这两个丫头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她方才不至于孤掌难鸣。自打她身故之后,如锦生得模样好,被西府的老爷顾文德看上,硬收去做了小,当了几年的通房,连个姨娘也没挣上去。那二房的太太又不是个能容人的,如锦连着小产了两次。待顾文德新鲜劲儿一过,她便将如锦打发出府,令人伢子领去卖了。自此之后,音讯全无。 如素更是悲苦,姜红菱雨夜被人投井之时,恰逢她值夜,看的清楚明白。天还未亮,便有人来将她勒死。待天亮,顾家发丧,便说她殉主而亡,随着姜红菱一道葬在了西山头上。 想到自己罹难的那个雨夜,姜红菱不觉双手紧握,指甲攒刺掌心,带来丝丝疼痛。绝美的脸上,却波澜不起,她星眸半合,轻轻说道:“命运公道也好,不公道也罢。自己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既然上天薄待咱们,咱们更该好好的筹谋。自今往后,姜家也好,顾家也罢,谁也休想欺凌了咱们!” 如素微微一怔,看着自家姑娘。眼前这位她自小服侍到大的女子,仿佛一夕之间就改了脾气。以前在家时,姑娘可是最看不上这些争争斗斗的。 姜红菱却怔怔的出神,话虽如此说了,她却并不觉得上天薄待了她。不然,又怎会让她重来这一世? 这样的命数,普天之下又有几人? 如素收拾了茶盘下去,如锦自屋里出来,笑盈盈道:“奶奶,我看了,那燕窝成色是极好的。往日咱们在家时,也少见这样的好货。奶奶近来身子不好,不如晚上炖一盅来吃?”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低低斥了一声:“小眼薄皮的,这等没见过世面。”嘴里责备着如锦,她心中却不由感叹,这李姨娘果然是个老辣的妇人,能屈能伸,处变不惊。今日看出她来意不善,先告诉她这侯府乃是姨娘当家,给了她一个十足的下马威。而后,被她捏住了把柄,又巴巴的送了这些燕窝过来。这般有打有拉,有力有节,难怪李姨娘能在顾家后宅脚跟牢靠,呼风唤雨这些年。真是,好一个老辣的妇人! 经了上一世,姜红菱心中明白,这李姨娘不是那等容易对付之人。面上,她不过是个姨娘,是个妾室。确是顾王氏手里使出来的人,是顾王氏用于掌控侯府的人。她身后站着顾王氏,身边伴着顾文成,苏氏自然不是她的对手。顾婉也被她调唆着,落了个那般结局。 前世,姜红菱想了很久不能明白,这李姨娘缘何如此得势。便是顾文成再怎么宠爱她,宠妾灭妻这等事情,出在这样的人家,到底有些难看。最后,她终于想通了,一切的根由都在顾王氏身上。 这顾王氏亦是官府小姐的出身,从十六岁起进了顾家做重孙媳妇,生下两个儿子,熬了多少年方才有今日。眼见儿子渐渐长成,娶妻在即,她又如何能容侯府落在旁的女人手里? 顾王氏原本是想将自己的侄女儿说给顾文成的,奈何那姑娘却是个不省事的。堂堂官家小姐,却和一个戏子勾搭上了,甚至还弄到了珠胎暗结。虽说此事终被王家按了下去,但她是那姑娘的亲姑母,这事又岂会不知?这般一来,这儿媳妇便是不能要了。顾王氏再怎么精于手段,却也不能叫自己的儿子当活王八。 第29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苏氏今日穿着一件葱白绫对襟素面夹袄, 下头一条玉色盘锦盖地棉裙, 额上戴着岁寒四君子抹额,身上一无装饰。她肤色极白, 便如牛乳一般, 容长的脸面, 杏眼桃腮,两抹淡眉,眼角已微微有了细纹。苏氏尚是姑娘之时,也是一位娟秀美人,即便到了现下, 亦算得上是风韵犹存。 姜红菱听她问话,便淡笑回道:“媳妇今早起来,觉得身上清爽多了, 便想出来走走。还多谢太太昨儿给的那碗银鲊汤,今儿晨间灶上送来的饭菜都是素的, 媳妇口里寡淡的很,多亏了有这碗汤呢。” 苏氏却微微一怔, 说道:“这每日早中晚三餐,几荤几素皆是定例, 怎么到了你这儿却改了例?” 姜红菱故作不知, 含笑说道:“我也不知道呢,只是听上灶的媳妇说起, 是上面的意思, 我还当是太太的吩咐。” 苏氏脱口便道:“我并没有。”话才出口, 她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淡淡,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没有言语。 顾婉在旁,柳眉微蹙,却也没说什么。 苏氏又笑道:“适才,我和婉儿正说着你呢。眼见就是清明,我打算到念初坟上去瞧瞧。你身子若是只顾不好,到时候就去不得了。虽说你和念初不曾圆房,到底也是我们家的媳妇。我这做婆母的,还是想你也去走走。”言至此处,她似是也觉这话过于无情,不禁微微低了低头,拿手帕掩口轻轻咳嗽。 姜红菱是在顾家过了一世的人,怎么不知这些人心底的主意?只是这苏氏,却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 想及这婆母的性子,她心底暗叹了口气,面上温婉一笑,开口道:“太太说的不错,我进了顾家的门,自然就是顾家的媳妇。与夫君上坟,那是情理之中。”这些话,如今她是能不眨眼的说出来了。犹记得前世,她才嫁入顾家那几月,提及夫君二字,便觉苦涩难言。就见了两面便死去的男人,如何就成了她一世的夫君? 甚而连拜堂,也是旁人代行的。 苏氏这方一笑,温婉说道:“真不愧是姜家出来的女儿,最是知书达理不过的。”说着,便向顾婉道:“你眼见着就要出阁了,虽则有你大哥那件事,婚期少不得要推,却也就是这两年间了。你也别整日再跟神仙似的,没事跟着你嫂子学学针线规矩,去了婆家给人做媳妇,娘可护不得你了。” 顾婉听了这话,心中颇为不服。姜老大人的确是饱腹才学之士,然而同这姜红菱又有什么干系?他早早就过世了,姜红菱可不是他教大的。倘或她当真知书达理,那怎么才嫁来那两日,整日窝在房里,也不请安,见谁都是冷着一张脸?丈夫病重,也不见她服侍过几次。 顾婉是顾家人,又是顾念初的嫡亲妹妹,自然凡事只站在自己家人这边,顾家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到底也是年轻,她从未想过这十七岁便守寡,是何等滋味。 她心中虽有不悦,却不想顶撞母亲,又是寡言少语的性子,便也没说什么,只是拿眼睛瞟了姜红菱一眼。 姜红菱微有察觉,也故作不知,只是听苏氏提及顾婉的亲事,便想起先前念着的那件事,当即问道:“太太,这婉姐儿婚期推延一事,可知会了宋家没有?” 苏氏将茶碗放在五彩祥云四角包铜炕几上,说道:“这却还不曾,这些日子都乱着。先是迎你入门,又是念初的后事,家中恨不得人仰马翻,尚且不及去说。” 姜红菱微微颔首,说道:“只是媳妇以为,推延婚期也不算小事,何况端由出在咱们家里,还是派个妥帖的人,到宋家好生说上一说。” 苏氏却不以为然,说道:“这却有什么,咱家出了白事,婉姐儿又是念初的妹妹,哪有当年就嫁的道理?宋家也是诗礼人家,再不会这般不通的。” 是么? 姜红菱心里暗道了一声,什么知书达理的人家,什么世故人情。这世上最大的世故人情,便是利益相交。 顾婉定亲的宋家,祖上乃是开国四大功臣之一,被高祖皇帝封为安国公。传至如今,也如顾家一般,有兄弟二人。兄长宋安达袭成国公爵位,弟弟宋宁丰亦官至兵部尚书,兄弟二人皆是官运亨通,备受上宠。顾家虽也是世代簪缨,但一则祖上爵位便不如宋家,二来如今顾家两房皆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顾文成与顾武德只是在官场里混日子罢了,与那宋家自不可同日而语。 与顾婉定亲的,是宋家长房里最末的小少爷,因幼年体弱,便随着祖母住在江州老家,不曾随父入京。到如今,也有十六岁了。听闻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又是这样的门第,顾家从上到下,自然是十分满意的。 顾婉能攀上这门亲,还是早年间两家孩子皆幼,两府夫人在一处赏花会茶时,谈及此事定下来的。弄到如今,二房的太太还要抱怨老太太偏心,当初怎么带去的不是她家的姑娘。 然而,那时候顾家两房老爷不过将将踏入官场。宋家亦是看中了顾家门第,思忖着顾家将来的前途,方才有此联姻一举。 不过,如今已过去了十几年,顾家在仕途上几乎毫无建树,顾文成与顾武德现下不过领着官饷混日子。那宋家看在眼中,心中又怎会没有不满? 也确如姜红菱所想,上一世宋家便以顾婉当年不得出嫁,耽搁了他家少爷为由,退了这门亲事。 顾家本就江河日下,还指望着多与几家公府豪门联姻,好提携一二。退亲一事,当真是一巴掌实实在在打在了顾家身上。老太太无处撒火,竟将由头怪责于长房,并训斥苏氏教女无方,致使顾婉被宋家嫌弃退亲。又称她命中带衰,克死了儿子。苏氏正承丧子之痛,爱女又被退亲,被顾王氏兜头一顿训斥,回房便一头病倒。缠绵病榻半载,长房中馈更被李姨娘牢牢掌控。顾婉因被人退亲,性子越发偏执乖张,惹得家中长辈不喜。顾文成又听了李姨娘的调唆,将顾婉嫁给了祁王做良家妾。 祁王乃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其母为皇贵妃柳氏。柳氏貌美而善媚,备受帝宠。子凭母贵之下,祁王便也深受德彰皇帝的喜爱,封地便是这富庶的江州。朝中纷纷议论,这将来继承大统的,必是这位祁王。 姜红菱深深记得,上一世她身死之后,又过三年德彰皇帝年迈体衰,夺嫡之战愈演愈烈。朝中各派人马纷纷下注站队,顾家便将全部前途押在了这祁王身上。 其时四龙抢珠。朝中风声鹤唳,然而最后得登大宝的却是那位平日里默默无闻的六皇子毓王。 这毓王登基,首要第一件事便是将半个朝堂清洗了一遍,顾家既依附于祁王,为其效犬马之劳,自然不能幸免。而这小姑子顾婉,下场更不必提。她性子本就不好,不受祁王宠爱,在祁王府里过了几年倍受排挤的日子,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那祁王是个贪生怕死、趋利避害的小人,为求自保,竟亲手勒死了顾婉,向新皇献忠,言称一切不臣之事皆是顾家打着他祁王的旗号所为。 宋家力保的毓王,改朝换代之后又是一路荣华。 虽则顾家两房老爷皆是昏庸鱼目之辈,但顾婉退亲一事亦有推助之因,还须得想个法子,阻扰此事才好。即便不能令宋家不退亲,也断不能再让顾婉做了祁王的妃妾。旁的不说,只凭这一层关系,将来毓王登基,也决然轻饶不了顾家。她是顾家的儿媳,顾家完了,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想了些旧事,姜红菱自炕几上断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入口只觉茶水粗劣,她不禁娥眉微皱,轻轻说道:“这仿佛是去年的陈茶。” 顾婉脸色一沉,苏氏面上亦有些不快,说道:“家中连遭事端,这些用度上还不及去收拾。” 姜红菱心中知晓关窍所在,微微颔首,亦不言语。那一世此刻她正伤己身所遇,凡事皆不留神,只是头一年上房竟已不中用到这个地步了么? 这三人正对坐无话,却听门上丫鬟说了一句:“李姨娘来了。”说着,打起帘子。 三人不语,就见一靓丽妇人一阵风也似的快步进来。 顾思杳走到桌边坐下,打开书奁,取出里面新送来的书信,一封封看起来。 明月轻步走上前来,低低问道:“二爷,炖什么茶来伺候?” 这声音软糯之中透着媚意,顾思杳却头也不抬,看着眼前的书信,淡淡道:“老规矩。” 明月领会,转身走去取了茶叶炖茶过来。 少顷,一盏清香四溢的明前龙井搁在了顾思杳手侧。 江州距杭州甚近,新下的茶叶,在北地金贵,于此处却并非什么稀罕物。顾家如今尚算富贵,每年必是要收上几斤的。 茶水清香,水汽袅袅,尚未入口,已是沁人心脾。 明月将茶盅放下,微微退后,双手下垂,侧目悄悄看着顾思杳。午后日头自窗外照来,打在他侧脸之上,挺直的鼻梁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光辉,薄唇似水,清隽秀逸,俊美非凡。 以往,还只是觉得二爷生得俊俏。这两月以来,二爷却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周身的气势越发迫人,仿佛一夕之间便从一个翩翩少年,蜕变为了一名成熟男子。惹得她和绿珠两个,夜里睡前总要遐想一番二爷。只是,二爷怎么就是不肯看她们两个一眼? 来前,太太分明已经是给她们开了路子的。将来但凡有个一男半女,都是一房姨娘。然而若是伺候这样一个俊美无俦的男子,哪怕是叫她们两个当一辈子的通房,那也是心甘情愿。明月自问自己姿色也很是不俗,家里小厮来献殷勤的不在少数,却怎么就是不入二爷的眼?莫非……莫非二爷不喜欢女人? 心中这念头一起,明月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掐在此时,顾思杳那淡漠的声音传来:“下去罢,无事传召不要进来。”话音淡淡,却又透着几分不容置疑。 明月听见这一声,不觉身上打了个哆嗦。绿珠之前挨的那一脚,在床上躺了三四天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虽说那次之后,二爷给了许多银两,又请了大夫给医治,也再未责打过她们,但那夜的事情让她始终心有余悸。二爷看不上她们也好,她心底深深的觉察道,这样的男人是轻易招惹不起的。 她连忙低低应了一声,扭身出门而去。 明月出去之际,带起一阵香风。顾思杳剑眉轻皱,起身将窗子又推开了些。 他生性喜洁,也不爱这些脂粉浓香。如今风俗,名士淑媛皆爱熏香,引得世间也跟风而起,上到八十老妪下到垂髫幼童,便是再怎么穷困的人家,出门也要弄些香沫子抹在颊边耳后。顾家内宅则更不必说,两房太太、姨娘连着尚未成年的姑娘,和这些个丫鬟,各个都是弄得满身浓香,人还未到,已是香风十里。 这些脂粉香气,艳丽妆容,搅着鬼蜮伎俩,□□勾当,充斥着顾思杳的童年。 母亲宋氏过世之时,顾思杳不过才四岁稚龄。记忆中,母亲的容貌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她总是梳着一个倭坠髻,乌黑润泽的发髻上簪着一只点翠金凤钗。金凤雕的甚是温润,一如母亲的为人。母亲在人前很是温婉宽和,对着父亲也是温柔软款。在父亲去东家睡西家宿的时候,她会抱着年幼的顾思杳独自在房中,轻声哼着童谣与他听。族中人说起顾武德这房太太,都赞其贤惠大度。然而顾思杳却深刻记得,无人之时母亲对灯垂泪的情形。泪珠滴在顾思杳额上的湿凉感,到了如今,仿佛还在。 后来,母亲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半载有余,终于深秋的一个黄昏撒手人寰。那日秋风四起,院中落叶萧萧,母亲枯瘦的手在年幼的顾思杳脸上摸了摸,便无力的垂下。院中下人们哭天抢地,令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假。 第30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这顾忘苦虽是个姨娘养下的儿子, 却因母亲受宠,在家中颇为得势。自幼便养成了一副纨绔脾性, 平日在家正事不做,专一惹猫逗狗, 又时常称病不去学堂。他今年年方十七, 却极好女色,菡萏居中但凡有几分姿色的侍女,差不离皆被他上手过。这些丫鬟, 既有为求富贵自愿爬床的, 亦有被他强哄上手的。李姨娘溺爱儿子,从来放任不管。但凡弄出事来, 李姨娘便随意寻些由头, 将那些丫头打发出门。这些丫鬟的家人,畏惧侯府势力,只是敢怒不敢言。 顾忘苦在家中横行惯了, 除却上面的老太太、老爷, 这以下的人是皆不放在眼中的。如今眼见家中来了这么一个绝色尤物,也不忌讳她是孀居的寡嫂,一心只要弄到手中。 他诞着脸皮,凑上前去, 问道:“姨娘今儿见大嫂了?” 李姨娘一见他这副神情,哪猜不出来他心中所想, 将指尖向他额上一戳, 斥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好似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般!这些年来不知惹了多少祸,都是老娘替你擦屁股!你们兄妹两个,就没一个省心的!我可告诉你,这姜氏是你的嫂子,不是外头那些下三滥的贱丫头。你给我收敛些,招惹她出了差错,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忘苦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倒不以为然,只道这么个绝色女子,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就守了寡,看家中这情形怕是也不准她改嫁,他便不信她能忍得住!只是她才来家中,尚且不能操之过急。 他心中想着,嘴里便说道:“莫非是她才来咱们家中,不知咱们家里的事情?以为她是上房的儿媳妇,自然要帮着太太说话了。” 李姨娘将嘴一撇,嗤笑道:“我今儿一早便吩咐厨房削了她的份例,便是要她知道,这家里太太说的从来不算,凡事还是要看我的脸色。谁知进了上房,她便给我摆了这么一出。想必这姜氏蠢笨,悟不透里头的道理,以为巴结了上房的,便能在这家中站稳了脚跟了。哪里有这般容易!上房里那大太太还不是明媒正娶来的正房?这些年来不照样被我收拾下马来?正房又怎样!” 顾忘苦拊掌笑道:“怕就是为了这事,姜氏恨上了姨娘,方才与姨娘难看?这女子生来就是水性儿,姨娘便下个气,与她个甜头,她就回心转意了。听闻姜家也不是什么高贵门第,不然也不会把女儿嫁来冲喜了。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眼皮子浅,又有什么不好收拾的?也值得姨娘这般头疼!” 李姨娘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嘴上说的轻巧,哪里就这等容易了?”口中说着,却还是点手叫了个名叫霜儿的小丫头上来,吩咐道:“去对你桃蕊姐姐说,到小库房开锁,拿二两燕窝出来,给大奶奶送去。就说大奶奶连日身子不好,姨娘很是挂心,送燕窝与奶奶补身子的。” 这丫鬟不过十二左右,生得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皮色白净,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头上扎着一对双丫髻,身上一领水蓝色素面扣身衫子,包裹着小巧的身子。她腰身纤细,不盈一握,胸前亦有了小小的两团鼓包,年龄虽稚,已是姿色不俗。 她低低应了一声,便向里屋去了。 顾忘苦看着那娇小身子进到里面,颇有几分失落的咂了一下嘴。 李姨娘在旁听到,抽手向他头上打了一下,斥道:“这丫头可不许你碰,让我打听出来,往后你再闯什么祸,娘都不替你收拾了!”那顾忘苦知晓里面的关窍,倒也不敢觊觎,摸着头嘻嘻一笑。 李姨娘又问道:“你连日不上学堂,不怕老爷问你的功课?咱们娘俩好容易熬到今日,你还不争气些!整日家就知道在丫鬟伙里厮混,我还指望着你将来出息了,也替我讨顶珠冠戴戴呢!” 顾忘苦搔了搔耳朵,说道:“姨娘便是太过小心,也不嫌累得慌。横竖侯府这边,只剩我一个独苗了,还愁这家私将来不是咱们的?姨娘便只等着享福吧!” 李姨娘看着儿子这幅不思上进的样子,晓得他是个指望不上的纨绔弟子,叹了口气,只在心中琢磨。 她是老太太房里丫头出身,靠着嘴甜殷勤会巴结,得了与顾文成做通房的机会,又善于体察上意,琢磨顾文成喜好,终被抬举为姨娘。这李氏貌美善魅,顾文成也甚是宠她,令她先后生下一子一女。即便后来苏氏嫁入顾家成了正房夫人,亦被她压了一头。她又是顾王氏用惯了的人,顾王氏对她倒更信上几分。苏氏身子不好,又不善持家,这十几年来侯府这边,便始终是李氏打理内务。 苏氏一无所凭,不过有个嫡长子,倒是李氏的心头大患。如今那顾念初也死了,李姨娘便如去了心头刺一般,几乎要与顾忘苦弹冠相庆了。便是为此,她这两日得意忘形,以至于去上房耀武扬威之时忘了丧期不得穿红的忌讳,为姜红菱捉住了话中的把柄。 李氏虽心有忌惮,却思量那姜氏不过是个孀居的寡妇,同公公不好说话,婆婆又是使不上力的,便也没很放在心上,又盘算起旁的来了。 顾忘苦今年已满十七,该是说亲的年纪了。之前上面压着个嫡出的哥哥,怕娶不着好人家的姑娘。如今顾念初既已身故,这侯府只剩顾忘苦一个子孙,这偌大的家私连着爵位自然都是顾忘苦的,还愁娶不到好家世的女子么? 想至此处,李姨娘不觉有几分飘飘然,连着上房里的纷争也丢至脑后。 姜红菱同着顾婉一路走回自己的居处洞幽居。 这洞幽居却并非顾念初的居所,乃是一间小巧书院,本是顾念初读书时的书房所在。姜红菱嫁入顾家之时,本该与顾念初同房而居。然因彼时顾念初病重,不易同居,顾家便将这洞幽居收拾出来,与姜红菱独居。顾念初身故之后,姜红菱亦不曾迁居出来,便在这院中长居下去。 这院子独门独户,四面粉墙围绕,踏进院中,迎面是一道青石影壁,底下一溜的松竹盆景。绕过影壁进去,正对面便是一排房舍。面阔三间,青瓦石墙,檐下铁马,开着一扇红木镂雕鹊衔桃花窗子,窗上糊着雨过天青色窗纱。两旁皆是厢房,中间天井栽着几株梧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雅妍静华,将院子笼的安静雅致。廊下亦种着两排兰草,亦是名种之流,只是时下并非花开时节,便只见了些墨绿的叶子。 两人踏进院门,走到廊下,拾级而上。 正逢如锦在廊下扇炉子烧水,见二人进来,连忙丢了扇子,起身笑道:“奶奶回来了,姑娘今儿有空来坐坐?”口里说着,便打起了帘子。 二人进到房中,姜红菱便将顾婉让到明间内,在炕上坐了。 顾婉四下打量,见这屋里收拾的甚是素淡,炕上放着两只老鸭黄绸缎素面软枕,窗台上摆着一只珐琅彩痰盒,另有一盆辛夷花,酸枝木四角包铜炕几上却空无一物。对过一方红木海牙八仙桌贴墙而放,桌上安放着菱花铜镜,针线筐,和一口胶泥垛的香炉。她知晓这嫂子因是孀居,居处不宜过于装饰,只是这番布置却也透着清新素雅,令人只觉舒适。 两人相对而坐,如锦倒了六安茶上来,姜红菱便吩咐道:“前两日家里送来的枣泥馅儿山药糕,取几块来与姑娘尝尝。”如锦答应着便下去了,不多时便端了点心上来。 点心盛在冰瓷盘里,四四方方,雪白软糯,透着中间的一点墨色,芳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顾婉虽是个闺阁小姐,自幼教养甚好,但到底年岁尚轻,此时又将近晌午,腹中已然饥饿,见了这样的精致点心,自然嘴馋。 姜红菱是活了两世的人,晓得这小姑子的一点小毛病。这顾婉难以与人亲近,琴棋书画又诸般不爱,想投其所好,亦不是易事,却唯有一件,便是爱吃。只是她平日里为规矩所束,人前掩饰甚好。无事拿吃食诱她,反倒要遭她白眼。 姜红菱见她今日在上房里坐了半日,喝了许多茶水,早上那点子饭食早已消化的干净了,料她此刻必定是饿了,便以点心相诱,她果然一招即来。 姜家开有点心铺子,师傅手艺独到,在江州城中颇有美名。 顾婉身在闺中,亦久闻其大名,听姜红菱言说是姜家送来的点心,自然神往。此刻见点心上来,不觉口舌生津,喉头轻咽了一下,只是不好意思伸手去拿。 姜红菱细观她神情,浅浅一笑,说道:“这是日前,我娘家嫂子使人送来的山药糕。自家做的,姑娘不嫌弃粗陋,就做个下茶点心吧。” 顾婉听她此言,却还有几分扭捏,只是端起了茶碗。她本已是饿了,茶水下肚,反倒更不好受。 姜红菱笑了笑,先自盘里拈起一块山药糕,递入口中,轻轻咬下一块。枣泥甜香之气,顿时在屋中散开。 李姨娘将嘴一撇,嗤笑道:“我今儿一早便吩咐厨房削了她的份例,便是要她知道,这家里太太说的从来不算,凡事还是要看我的脸色。谁知进了上房,她便给我摆了这么一出。想必这姜氏蠢笨,悟不透里头的道理,以为巴结了上房的,便能在这家中站稳了脚跟了。哪里有这般容易!上房里那大太太还不是明媒正娶来的正房?这些年来不照样被我收拾下马来?正房又怎样!” 第31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锄药低声回道:“都妥帖了,那位贵人说, 想同二爷见上一面。” 顾思杳面色不改, 薄唇微抿, 淡淡问道:“他没说什么时候么?” 锄药回道:“贵人说,不敢擅离封地, 倒是清明那日可借着祭拜外祖的机会一聚。就于那日, 在城郊望仙湖畔的得月楼一会。” 顾思杳嘴角微勾, 点头道:“果然是贵人,全没半分商量的余地。”言罢, 又问了锄药几件事。 锄药一一答了, 又笑道:“那位贵人说, 多得二爷的指点, 方才令他免了一场灾祸。二爷交代我办的另几件事,果然也都如二爷所料, 全都妥帖了。”口里说着, 忍不住脸上便堆下笑来。 二爷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吗?这次二爷吩咐他到外县去办差,临行前告诉他何地何物有缺,要他先行备下,到了那儿卖掉。所得盈利,有他一成的抽成。 原本, 他见二爷所说的几样货物,皆是市面上寻常可见之物。就比如那茴香籽, 药铺里都是论斤称还没人要的, 这贩上五十斤拖到蔚县去, 可不就是笔赔本买卖?谁知到了蔚县,他到香料行去碰运气。才张口说有茴香籽,便为掌柜的拉着不放,定要全部收下。打听了才知,原来这蔚县人日常饮食皆爱用茴香籽调味,一日三餐皆离不得。 这茴香籽在此地,原是香料行杂货铺常年备着的东西。不曾想,今年自从运河开冻以来,便连日的风浪,货船行不得。又是连日的阴雨天气,路上甚是泥泞,大宗的货车也过不来。家家户户厨房里常备着的香料,忽然间便断了顿,上至城中的豪门大户,下至寻常百姓,日常吃饭便都没了滋味。更甚至于,这茴香籽乃是一味药材,大夫常用它来治疗肠胃不调等症,骤然间没了,十二分的不便。连着城中的肠胃病患,也多受了几分苦楚。 锄药带了五十斤茴香籽到了蔚县,才刚去一处香料行问讯,消息便不胫而走。各家香料行、药铺连着杂货铺子掌柜都赶了过来。锄药去的第一家香料行掌柜的急了,竟将大门反插,把人挡在外头。那些铺子的掌柜伙计,见他竟想独吞了这五十斤货,便在外头叫喊起来,群情激昂之下,还险些成了械斗。这些人争来抢去,倒恰好叫锄药看明白了行情,坐地起价。五十斤茴香籽一转手,竟然卖出了二百两银子的净利 此外还有几件,都同蔚县的茴香籽大同小异。锄药此次出行,里外竟然挣下了一千多两银子。按着二爷的话,这一千多两银子里,有他一百两银子的抽成! 他只是顾家的下人小厮,这一辈子大概也见不到一百两银子!天上掉下一个元宝,砸在他头上,几乎要把他砸晕了。 欢喜过了,锄药不禁又怀疑起来,这一百两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时下的地价,一亩良田也不过才十两银子。乡下盖一间青砖大瓦房,也花不了一百两银子。这笔银钱,放在寻常人家,已足够置办产业,殷实度日了! 二爷,当真会赏他一百两银子? 顾思杳听了锄药的讲述,既然这般可行,那么他便要放开手脚了。 看着锄药那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皱眉的神情,顾思杳猜到他心中所想,微一莞尔,开口道:“你一路辛苦了,这货银便交存在香玉那儿。我之前说过,里面有你一成的抽成。如今既然赚了一千两银子,你便领一百两去。待会儿我写个字据,你一并交与香玉便是。” 锄药闻听此语,激动的无可不可,当即跪倒在地,咚咚磕了几个头,口里大声说道:“二爷对小的真好,小的今后粉身碎骨报答二爷!” 顾思杳唇角微勾,执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锄药,方才说道:“拿去,不要乱花了。奶娘腿脚不好,还是请个好大夫给她瞧瞧。” 锄药连声答应着,自地下爬起,双手捧着那张字条,如同捧着心肝儿一般。见顾思杳再无吩咐,便告退下去了。 锄药家中极不宽裕,父亲早逝,母亲在府中给二少爷做奶娘。听着好似风光,其实底下艰难的紧。原来那房太太身故,新进门的太太想方设法的克扣二少爷房里的用度。母亲看不过去,倒往往要自己贴补些进来。又拉扯着他同姐姐两个,日子过得甚是紧巴。也就这两年,他同姐姐两个都进了府中,被二少爷要在身侧服侍,方才宽裕了些。 如今有了这一百两银子,他要给母亲买请最好的大夫,买最好的药,还要给姐姐打几件像样的首饰,裁几件好衣裳,备办嫁妆。余下的钱,兴许能为自己讨房媳妇。 锄药想着以后的好日子,心里甜滋滋的,也越发的感激二少爷。若非二少爷这样宽厚的主子,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到他们头上?往后,他和姐姐一定要好生的服侍报答二少爷才是。 顾思杳靠着椅背,双手平放于案上,自开着的窗子里看到锄药一蹦三跳的向院外走去,如同活猴子一般,不觉摇头轻笑,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锄药是奶母方氏的儿子,方氏是个积年的寡妇,除却锄药外,上头还有一个女儿,名叫香玉,如今也在他院中办差。 方氏早年对他照拂甚多,幼年时若非有她,自己只怕早已被程氏折磨死了。所以,在父亲要为他添置下人时,他便将方氏的两个子女都要到了身侧。锄药性子机敏,善于应对,他有些外务便都交给他办。香玉姿色平平,生的两个高颧骨,肤色黄黄的,身子瘦削,如平板一般。故而,顾思杳当初点名要她的时候,府中下人甚为不解。 香玉平日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甚少与人往来。人皆言这女子面目索然,言语无味。起初,顾思杳要香玉,也只为身侧有个妥帖的人。直至两年后,他才偶然知晓,香玉写算皆精,往来账目皆能计算的清楚明白。她生性冷淡,也不会徇私。故而这一世,他重生回来,便立时将香玉调去管理他的私房与账目。赚来的银子,他自然不会交入官中。不然,只是便宜了程氏。 顾思杳站起身子,看着窗外老枝横斜的梅树。午时的日头斜照进来,打在精健的身躯之上。 一百两银子赏下人,换在旁人眼中,只怕是匪夷所思。然而在他顾思杳这里,一百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他要行大事,没有可靠的人手和足够的财力是不行的。 方氏母子对他极忠,上一世便是他身故之后,这一家三口被程氏撵出府去,也不忘了年年为他上坟,黄纸奖饭的祭奠。 这样的人,他自然要用,还要大大的赏。赏给所有人看,效忠他顾二少,是有好处的。 程氏在西府把持中馈多年,府中人多是听她的吩咐,可用之人不多。但程氏待下严苛,并无驭人之道,他要将这些人一点点收拢回来,架空了这程氏。 再一则,顾家这些年来一直在走下坡路,又要维持体面,官库里着实算不上充裕。顾思杳虽为顾家二少,要用钱却也先得问过程氏。 他筹谋之事,需用大笔银钱,要从官中拿,一则府中耗费不起,父亲是个守成之人,没有这样的胆魄;二来还要受那程氏的制约,还不如自己赚钱使用来的自在痛快。 一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重生回来,他多的是赚钱的法子。 便在此刻,就见先前吩咐打探消息的小厮鹤影,快步进来。 鹤影是家生子,是先前服侍顾思杳的老仆的孙儿。那老仆已于去年告了老,荐了自己这孙儿上来。鹤影虽不及方家母子那般死忠,却也是可用之人。 如今顾思杳紧要事便托付方家,不紧要的事就交代鹤影。至于程氏塞来的人,除了扫地烧水,收拾院子,别的事便一概不让他们沾手了。 鹤影经了通传,进来报说道:“回二爷,已经打探明白了。侯府那边的大少奶奶要打发了一个通房,因那通房是老太太房里出去的人,故而派人问老太太一声。” 顾思杳闻言,不由剑眉微挑,她这性子和记忆之中,好似有些不大一样? 敛下思绪,顾思杳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鹤影答道:“问了老太太房里的秋鹃姐姐,听说似乎是因为那通房说话很不好,顶撞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不想留她服侍了,就要打发她出门。只是又听闻那通房在大奶奶跟前求了许久,打死不肯出门。大少奶奶心软,就又留下她了。”他素来知晓二少爷的脾气,便将这些事情打听了个清楚,方才回来。 顾思杳听了这消息,心中微微生出些疑窦。 上一世,她在洞幽居足足安静了一年方才生出些动静,且从未听闻有此事发生。今生,她才不过嫁进顾家两月而已。 第32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门上帘子忽被打起, 如画自里面出来,低声问道:“药可好了没有?”如素点了点头,使着衬布将锅自炉上端下,递给了如画,又问了一声:“奶奶可好些了?”如画顿了顿,说道:“醒了。”便未再多言,端了药锅进去。 江南顾家的大少奶奶姜红菱病在床上已有许多时日了, 起初只是一场风寒, 只因时气不好,一顿顿的药吃下去, 只是不见效验,身子却越发沉重起来,弄到如今竟致下不了床。 如画走进内室,只觉这屋中一片昏暗,病气混着药气, 污浊不堪。她眉头微皱,将汤药倒进一只青瓷小碗中,走到床畔。 雕花大床上帐幔半垂,里面声息俱无。 如画将药碗搁在床边的杌子上, 一手撩起帐子,轻轻说了一声:“大奶奶, 吃药了。” 姜红菱睡在床上, 一张鹅蛋小脸蜡也似的惨白, 原本乌油一般的头发宛如枯草拖在枕上, 丰艳的身子瘦脱成了一把骨头。 听到丫头的声音,她星眸微睁,低低应了一声。 如画忍着不耐,将她扶起,又拿了一只水绿色织金湖缎软枕垫在她腰后,方才端起药碗喂她吃药。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将汤药一口口的咽了下去。药汁苦涩,她禁不住微微皱眉,却并未言语什么,待一碗汤药喝完,方才说道:“我病了这些日子,拖累你们了。” 如画连忙陪笑道:“奶奶说哪里话,伺候主子是我们丫头的分内之事,怎好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姜红菱唇角微弯,哑着喉咙道:“那你可真是个得人疼的丫头。” 两人说话间,却听外头廊下一阵脚步声响,似是来了许多人。 如素大声说道:“各位嫂子这会子来是做什么的?大奶奶病着,怕人多吵闹。” 但听一妇人说道:“自然是要紧之事,你且让开。” 一言落地,便听那脚步声纷至沓来,两个中年妇人带着五六个顾家三等仆妇自外头进到内室。 一见这情形,如画双手一颤,将药碗合在了身上。所幸汤药已然喝完,并不曾弄湿了衣裳。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并未斥责,将地下站着的几个妇人挨个扫过。 领头的两个,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皆是中等身材,一个容长脸面,一个圆脸,一样的装束,是顾家的内管家媳妇赵武娘子、章四娘子。 如素自外头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向着这起人喝道:“大奶奶的卧房,你们怎么能说进就进?还有没有规矩王法了?!” 那领头的妇人,皮笑肉不笑道:“太太的吩咐,库房昨夜失窃,合家上下大小屋子都要一一看过,免得错冤了好人。” 姜红菱眼眸低垂,遮掩着其中的冷意,是太太的意思,还是姨娘的意思? 如画早已躲在了一旁,如素还要强辩,却听姜红菱道:“罢了,既然是太太的吩咐,两位嫂子也是家中办老事的人,当不会行出错儿来。” 胳膊拗不过大腿,以她在顾家的情形,跟她们强争,也不过是鸡蛋撞石头。 那两个妇人一笑,说道:“大少奶奶果然明事理,咱们就得罪了。”说着,一声令下,随来的几个仆妇立时动手,在这屋中翻箱倒柜,把姜红菱穿着穿不着的衣裳绣鞋扔的满屋皆是。 众人翻了一回,不见什么异样。赵武家的一眼瞥见衣柜旁放着的一小口上锁的桐木箱子,走过去,笑道:“这里面是什么,说不得,也打开叫我们瞧瞧罢?” 如素看这屋里被她们如此作践,早已气红了眼睛,喝道:“这里面是奶奶的亵衣,莫不是你们也要看?” 赵武家的狞笑道:“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还用我们来搜么?快些交了钥匙,不然我便叫人来拧了锁子!” 姜红菱冷眼看着,低声吩咐道:“如素,给她们开箱子。叫她们洗亮了眼睛,好好看清楚。” 如素无法,只好将箱子开了锁。 赵武家的亲自上手,将里面的衣裳扒了又扒,却只有些抹胸、肚兜、亵裤,果然只是贴身衣裳。 众人搜了一遭,一无所获。 赵武家的同章四家的面面相觑——怎会没有? 如画紧贴着墙壁,一张小脸煞白,娇小的身子抖如风中落叶——怎会没有? 姜红菱嘴角扬起一抹嘲讽,哑着喉咙道:“两位嫂子都一一瞧过了,可有什么贼赃?” 那两个妇人无话可说,只好悻悻说道:“既没寻到什么,咱们就去回太太的话了,大奶奶歇着罢。”言罢,便带着手下,铩羽而归。 如素气不过,追了出去,大声骂道:“你们平白糟践了人一场,连个交代也没么?” 自是无人理她,那起人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如素转回屋中,一面抹着眼睛,一面收拾着满地的衣裳。如画跟在她身边,一道拾掇着,一字不发。 姜红菱看了地下这两个丫头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如今的她,还能怎样? 药劲儿袭来,姜红菱双目合拢,缓缓睡去。 入夜,下了一日的雨并未停下,雨势却比白日更大了几分,刷刷的打在瓦片上听得人心里发寒。 今日,该如素值夜。 坐在床下的脚凳上,拨拉着火盆里的炭,她歪着头,半睡半醒着。 许是大夫新开的药甚有效验,奶奶今日睡得极熟。 夜半子时,顾家大宅一片死寂,唯有巡夜人的敲梆子声按时传来,更显的这夜长而寂静。 一阵冷风自外头吹来,将如素吹得身上打了个激灵。 她起身出去,想要将门帘掖死,却忽见几道人影冒雨而来。 如素心中大骇,这院子的角门每日晚间是必要上锁的,这起人是怎么进来的? 还未细想,那伙人便已到了门前,竟不问话,就撞开了门柄。 如素满心惊恐,正欲张口大叫,便被一人捂住了口鼻拽在一旁,缚住了手脚。那人顺手,将一块手巾塞在了她口中。 但听一人低低道了一声:“不要理这丫头,手脚快些!” 只这一声,如素已然认了出来,这些人是家里的下人,不是土匪! 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这些人走进内室。 这起人走进内室,直奔床前,撩开青纱帐子,只见大奶奶姜红菱卧于被内,双目紧闭,睡得很沉。那人长臂一伸,将姜红菱连被卷起,扛在了肩上。 如素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人将大奶奶自屋里带出——他们要做什么?!正在疑问之际,头上忽然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她便人事不知。 门外,依旧是凄风苦雨,雨丝打在脸上甚是冰冷,姜红菱却依旧没有醒来,她睡得实在是太熟了。 这一行人趁着雨夜,匆匆走到顾家后巷的一口井前,将井盖揭开,把肩上的人连着被子一道丢了进去。 那落井时的声响,在这雨夜之中,显得尤为沉闷。 领头之人将井盖子合上,又上了锁,说道:“成了,回去复命罢,明儿一早再来。”便登时走了个干净。 冰冷刺骨的井水从四面八方袭来,姜红菱终是醒了过来,张口欲喊,井水便直直灌进口鼻之中,冲进肺腑,呛噎难忍,胸肺也憋闷刺痛。身上裹着的被子,吸饱了水,拖拽着她向下沉去。全身上下都被冻到没有知觉,唯有胸口宛如要炸开一般的剧痛。她拼命的挣扎,却只是无用之功。 终于,她死了。 顾家大少奶奶姜红菱,于一个雨夜,无声无息的死在一口井中,终年二十三岁。 芳魂无归,漂浮在空中,冷眼看着顾家将她的尸身打捞起来,对外报称她守寡六载,为夫殉节,换得贞节牌坊一块。这块用她性命换来的牌坊,为日薄西山的顾家又博得了一点点光彩。然而那位科考在即的小叔子,却没有受其荫庇的命,不知怎么生了怪疾,不上半年便就撒手归西。 她犹记得,那日她灵堂之上,四处一片缟素,堂下皆是披麻戴孝的下人,或真或假的哭着。顾思杳本在病中,却忽然来了。他一袭素服,白衣胜雪,将那瘦削的身子衬的越加单寒。原本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却在短短几日内磨损成了这副样子。走至堂上,望见姜红菱的牌位,他双目血红,面色惨白,甩开搀扶的下人,走上前去。细瘦的手指轻抚木牌,一口鲜血喷在了供桌之上,猩红触目。 顾思杳死时,姜红菱纵然已是一缕幽魂,却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触动。原来,自己还是有些挂着他的。 看着顾姜两家一步一步的下蠢棋,在皇位争夺之中押错人选,最终大厦倾颓,家破人亡。 顾家宅邸,为新帝下旨,烧成了白地。满门人口,男丁皆问斩,女子便入了娼籍。 史书于此,不过寥寥一笔。而她姜红菱呢?仿佛世间,从来不曾有过此人。 一声叹息,落于天地之间。 名为姜红菱的无主孤魂,慢慢淡去了影像。 姜红菱听她问话,便淡笑回道:“媳妇今早起来,觉得身上清爽多了,便想出来走走。还多谢太太昨儿给的那碗银鲊汤,今儿晨间灶上送来的饭菜都是素的,媳妇口里寡淡的很,多亏了有这碗汤呢。” 苏氏却微微一怔,说道:“这每日早中晚三餐,几荤几素皆是定例,怎么到了你这儿却改了例?” 姜红菱故作不知,含笑说道:“我也不知道呢,只是听上灶的媳妇说起,是上面的意思,我还当是太太的吩咐。” 苏氏脱口便道:“我并没有。”话才出口,她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淡淡,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没有言语。 第33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这丫头身段修长, 圆圆的脸面, 话语轻快,唇角带笑, 却正是自己陪嫁丫头之一的如锦。 然而如锦早在自己嫁入顾家的第二个年头里,得了场大病去了。眼下, 她却站在床畔,笑盈盈同自己说话。 难道, 她是回到了当年不成? 姜红菱垂下长长的眼睫,敛去眼中的疑惑,只淡淡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如锦不疑有他, 笑说道:“奶奶是病糊涂了,今儿是四月初三啊。再过两日就是清明了, 太太前儿还同奶奶说起要去祭扫少爷的坟,偏巧奶奶又病下了,正愁怎么办呢。” 姜红菱顿时明白过来,这一年是大业十二年,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 顾家是江南世家大族, 世代簪缨。祖上因有从龙之功,被封为义勇侯。 传到如今,老侯爷五年前身故, 其妻顾王氏育有二子。长子顾文成,乃是现任顾氏族长, 承袭爵位, 次子顾武德任江州中正。虽是钟鸣鼎食之家, 但自老侯爷一辈起,已有式微之势,到了如今这辈,更是江河日下。然而俗语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再如何,终究是江州一大势力,趋附之辈仍旧多如过江之鲫。比如,姜红菱的娘家。 姜红菱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祖上三代为官,算的上是书香世家。然而这等家世,在这些高门大户面前,根基却浅薄的很。故而,当顾家前来下聘之时,她的兄长姜葵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 想起这门亲事,姜红菱不觉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 她还记得当时嫂子的说辞:“顾家大少爷顾念初,温文有礼,英俊倜傥,又是长房嫡出的长子。你这过了门,就是大少奶奶。这可是门不可多得的好亲,若不是刘家退亲,这好事可落不到妹妹你头上。” 然而却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位顾大少爷已是痨病缠身,故而才会被同为世家的刘家退亲,这样的“好事”也才落在她姜红菱头上。 姜红菱五岁丧父,六岁丧母,她的亲事自然由兄嫂说了算。她名为姜家二小姐,实则只是兄长手里的一枚棋。 其时,顾家寻了阴阳先生来看了她的生辰八字,只说和顾家少爷极其匹配,顾家便急三火四的下聘。只是短短一月的功夫,顾家就把她抬了过去,成了顾家的大少奶奶。 然而那顾念初却是个命中注定的短命鬼,即便家里连哄带骗的为他娶亲冲喜,也一无用处。就在姜红菱过门第三天,这位大少爷便就撒手人寰。姜红菱又从新妇,变作了新寡。 如锦取了衣衫裙子过来,说道:“奶奶穿衣裳罢,好容易好些,仔细再着凉。” 姜红菱点了点头,却见如锦拿来的是一件月白色清水芙蓉盘花纽对襟衫子,一条玉色水波纹绉纱挑线裙子,没有言语什么。 顾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会准许她改嫁的。她守的是终身的寡,穿的自然也是终身的孝。 听凭如锦服侍着穿了衣裳,她起身下地,踏着绣花拖鞋,走到楠木雕石榴花妆台前坐下。 虽说是为冲喜之故,到底也是家中少爷娶亲的大事。因着当时婚期急,家中来不及造备嫁妆,顾家便说不用麻烦,一应都是备好的。自然了,毕竟当初是为了迎娶刘家大小姐的,这屋里的一应家具陈设,都是选的上好的木料,用了江州最巧手的匠人比着当下最时兴的款式打造的。螺钿雕花鸟栏杆拔步床,红木描金兽面双扇衣柜,六扇双面苏绣四季花卉锦缎屏风,嵌琉璃面酸枝木躺椅,烛台灯盏亦都是描金刻银的。顾家虽不如以往,却也还不难于此。 如锦提着黄铜鸡鸣壶往铜盆中注入热水,姜红菱洗脸漱口已毕,便开了镜奁,取出一只绘着白梅花的宝蓝色瓷盒子,沾了些许香脂轻轻匀脸。 看着镜中那张熟悉的面容,鹅蛋小脸,淡淡的娥眉,目横秋波,琼鼻樱口,肤如凝脂。虽因守孝,不能涂抹胭脂,只以香脂润肤,却越发显出瓷白一般的肌肤,清丽脱俗。 姜红菱禁不住轻抚着这张好容颜,她自小便生得一副好相貌,但凡见过她的人皆交口称赞,说这小姑娘将来必配得一位好夫婿,一生荣宠。想想上一世的收场,这就是她的一世荣宠?姜红菱红唇微扯,想必上天也看不过去,方才让她重活一次,她又怎能辜负?这一次,她必定要好好的活着,活出个滋味儿来! 她望着铜镜出神,如锦在她身后使着香木雕花梳替她梳着满头缎子也似的黑发,嘴里便闲话道:“这两日奶奶病着,不止太太焦急,连老太太也问了一嘴,这顾家对咱们奶奶还挺上心的呢。” 姜红菱浅浅一笑,顾家那里是对她上心,只是这样的人家,总还要几分颜面。刚过门就守寡的媳妇,总不好过于苛待,传扬出去叫人说他顾家刻薄。 在顾家活了一世,她怎么不知这合家子上下心里都打些什么算盘?从上头的老太太,到下面的大老爷、二老爷,皆是趋炎附势之徒,凡事只思量好处,故而上一世才能为了那么一点虚名,轻轻巧巧的送掉了她的性命。 现下想来,上一世她还是没能看明白,自以为耍些心机手段,不被人捉了错处,就能安稳度日。然而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生与死又有谁在意?即便无错,人硬要你死,你又能怎样? 所谓的智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足一提。这一世,她决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眼下不过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离被顾家沉井,尚有五六年的功夫,尚且来得及经营谋划。 按下眸中的冷意,姜红菱见梳洗这一晌的功夫,只得如锦一个在跟前,便问道:“她们两个呢?” 如锦赶忙笑道:“如素到灶上取奶奶的饭去了,如画被上房里的绣桃请去了,说有事烦她。” 姜红菱闻言,菱唇微勾,轻轻吐出一句:“她倒真真儿是个忙人,我在这里病着,偏她又被人请去了。” 这如画不比如素如锦,如素与如锦是姜红菱自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而如画却是顾家的人。 听顾家的管家嫂子说起,这如画本是服侍老太太的,后来便给了顾念初。虽说不曾过了明面,老太太私底下却是许过她,她便算作顾念初的房里人,将来总也是一房姨娘。 想及此处,姜红菱不觉微微冷笑,只可惜这顾大少爷是个短命鬼,那如画有主子的运,却偏没有主子的命。她自认自己算是个容得下人的,奈何人家心比天高,不把你卖了,又靠什么去邀功。想起临死前的那一碗汤药,姜红菱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只是问道:“我记得,如画上头还有哥嫂来着?” 如锦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奶奶忽然问起此事,只如实答道:“这我倒不知,奶奶从何处听来的?”姜红菱面色淡淡,并未答话,只说道:“得了空,打听着些。”如锦是自幼便跟着姜红菱服侍左右的,自然晓得自家姑娘的脾气,便也没有多言,只是应了下来。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如素便提着食盒自外头进来。见了姜红菱起来,她便笑道:“原来奶奶起来了,奶奶昨儿发高热,我还道今儿必是要多睡一会儿呢。奶奶身上可爽快些了?” 姜红菱见了这丫头,心中微微发酸。犹记得上一世,自己身死之后,这丫头被二房老爷看上,硬讨了去做姨娘。那二太太又不是好相与的,没上几年功夫,便被生生磨折死了。 这一世,总要自己过好了,才能保的了她们一世安泰。 如素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按着老例,将饭菜一一拿出,摆在西窗下的炕桌上。 姜红菱起身过去,见是一盘豆腐烧面筋,一盘小腌菜,一盘素烧菜心,一碗白粥,另有一盘子春饼。尽是素菜不提,竟还比份例少了许多。 她虽不贪图口腹之欲,但这显然也不合规矩,不禁眉头轻皱,淡淡问道:“我记得,往昔早膳,总有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点心若干,今儿却是怎么着?” 如素见奶奶发问,咬了咬嘴,小声道:“灶上的嫂子说,上面吩咐的,奶奶身子不适,怕吃不了那许多菜,又怕克化不动,叫裁了份例,都改做素菜。” 如锦嘴快,当即说道:“即便奶奶身上不好,也该来先问一声。这样一声不响就扣了份例,又算什么事?” 姜红菱面色淡淡,问道:“这是谁的吩咐?老太太的,还是太太的?” 如素低声回道:“都不是,是李姨娘。” 顾思杳点头:“让他进来。” 少顷,便见一个十五六岁、身穿青布衣裤的小厮快步进来,望着顾思杳拱手行礼,道了一声:“见过二爷。” 顾思杳微微颔首,容色略缓,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锄药低声回道:“都妥帖了,那位贵人说,想同二爷见上一面。” 顾思杳面色不改,薄唇微抿,淡淡问道:“他没说什么时候么?” 锄药回道:“贵人说,不敢擅离封地,倒是清明那日可借着祭拜外祖的机会一聚。就于那日,在城郊望仙湖畔的得月楼一会。” 顾思杳嘴角微勾,点头道:“果然是贵人,全没半分商量的余地。”言罢,又问了锄药几件事。 第34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如画听姜红菱的话, 语气里颇有见责之意,不觉脸色便拉了下来。 她可是老太太身边的侍婢,也是得了老太太口里的话, 才来侍奉大爷的。虽说不曾明公正道与大爷做妾,但好歹也是在大爷身上伺候了几日的。哪像这劳什子的大少奶奶,进门没两日大爷就去了。到了眼下, 她连做女人是什么滋味还不知道呢!再一则,这姜红菱打从进了家门,日日只在这小院里待着,合家子上下,谁还肯看她一眼!也就是前两日,她病了, 老太太并太太方才问了一嘴。这洞幽居如今活像个坟墓, 没半丝儿活气的!她又凭什么摆主子架子, 充少奶奶的派头?! 如画心底里,是恨着姜红菱的。若非顾家讨她进门, 她大可不必守在这里。或者回了老太太房中,或者去李姨娘跟前求上一求,总能得个好去处。只为着服侍了几日大爷,她便成了大爷的房里人。如今既有了大少奶奶, 她也只得留下继续伺候这大少奶奶。 姜红菱要守寡, 她如画凭什么陪她葬在这儿?!她还是青春大好的年纪, 以后的路还长远的很。 这念头一起, 如画越发不耐烦起来, 这厌烦的神情也露在了脸上,口中就说道:“我家中有些事,走开一会子罢了。我看连日奶奶病着,也没什么吩咐,横竖闲着也闲着。我家去瞧瞧,也不碍了什么事。” 姜红菱见了她这作态,不觉冷笑了一声:这一世,这狐狸尾巴这样快就露出来了! 当下,她开口淡淡说道:“我病着,又是谁许你走开的?我要茶要水,听闻你是老太太手里使出来的人,难道当初在老太太跟前,你也这等没规矩来着?” 如画听她提及老太太,面上更是得意,点头说道:“原来奶奶知道,既然这般,那就好说话了。我以前是伺候老太太的,后来才来服侍大爷。当初大爷在时,我要家去,大爷从不说不准的。我劝奶奶倒省事些,已是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摆什么谱呢?我倒奉劝奶奶一句,身子既不好,就该好生歇着保养。要摆奶奶的架子,也得有人捧着不是?” 如画正说着,恰逢如素安放了茶盘,打从外头进来。听见这话,顿时柳眉倒竖。 姜红菱还未开口,如素便先斥责道:“奶奶跟前,你怎么说话的?!” 如画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大爷跟前怎么说话,奶奶跟前我就怎么说话,我自来便是这么着的。奶奶连大爷的面都没见上两回,还是省省的好。” 如素直气的脸颊通红,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姜红菱道了一声:“罢了。” 如素只当自家奶奶又要息事宁人,不觉顿足急道:“奶奶,你瞧她这没大没小的样子!今儿纵了她,往后还不定怎么张狂呢!” 如画这些日子在院中冷眼旁观,自谓晓得这位新奶奶的脾气,以为这等朱门绣户出来的小姐,便都是那绣花枕头包,中看不中用的。料得她也不敢将自己如何,越发得意起来,仰脸向着如素,下巴微点,讥讽她道:“奶奶还没发话,你倒做起主来了?我是这家中的老人,你这个外来的,打后面站着去!” 如素气的双手发颤,就想上去同这婢子撕扯一番,却被姜红菱喝止。 只见姜红菱青葱玉指按压着太阳穴,双眸微合,柳眉轻皱,口里说道:“我经不得你们这样吵闹,头也要痛起来了。既然如画不愿在这儿服侍我,我也不强留你。如素去外头喊个小丫头子,到二门上同赵武家的说一声。只说如画闹着要出去,叫个人牙子上来,领了她去。” 此言一出,不止是如画,连如素也怔了。 她家姑娘生性冷淡,与人不甚亲和,却也从来不妄动嗔怒。在家时,无论她和如锦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姑娘也不曾打过她们一下,更不要说张口便要发卖婢女了。如今,这是怎么了?姑娘生了这场病,倒好似改了性子? 如画更是面上一白,身躯发颤,强撑道:“你……你竟然想要卖了我?!我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是服侍过大爷的人!你凭什么打发我?!” 姜红菱余光轻扫,瞥了她一眼,浅浅一笑,说道:“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若是你不曾服侍过大爷,我倒还真不好处置你。可你既然是大爷房里的人,我是大爷的正房奶奶,自然能打发了你。别说如今大爷不在,便是大爷还在,你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通房。我这个正室要处置一个通房,还要问谁么?” 世间的俗理,正房夫人替夫纳妾又或者是处分内宅侍妾,都是应得之权。强横一点的妇人,连丈夫的脸色也不必去看的。何况,如今顾念初已然身故,这如画当初再怎么受宠,现下也不过是她手下的一个通房丫头罢了! 姜红菱忽然明白过来,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上一世的自己怎么就是想不明白?瞻前顾后,倒把这祸患留到了最后。 如画早先只当这少奶奶为人懦弱,也同太太一般,凡事不上心,易于拿捏把持。谁知,这却是个带刺的白玫瑰,还没捏在手上,便先被扎了个满手! 她心知肚明,这大奶奶句句在理,姜红菱若当真要发卖她,她还真无处说理。 如素却也回过神来,看了如画一眼,讥笑道:“姐姐这一路好走,往后有了好去处,可记得奶奶的恩惠!”说着,就要出门。 如画心中发憷,这被大户人家发卖出去的丫头,能得个什么好去处?何况,她还是破了身子的女人。她记得西府里曾有一个丫鬟,当初是二老爷的通房,不知何处得罪了二太太,被二太太打发出去,配给了家中的马夫,成了家中一个粗使的仆妇。如画常在厨下见她,日日累死累活,灰头土脸,哪儿还有半点美人的样子?她曾经以为,她如画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这同等地步。 想到这些,如画忍不住上下牙齿打颤,兀自嘴硬道:“我是老太太的人,你卖了我,不怕老太太问你么?!” 姜红菱听闻此言,抬眼看向她。 如画只觉她目光冰冷,禁不住后退了一步,身上也打了个寒颤。 却听姜红菱轻轻吐出一句:“真是个十足的蠢货。”话未落地,她便将如锦叫了进来,吩咐道:“到延寿堂去一遭,同老太太说一声,如画说话很不好,一些不中听的言语也不敢学给老太太听,竟要打发了她出门才是。如今我要处置她,问老太太的示下。”如锦适才在里屋做事,不知外头的是非,听了奶奶吩咐,也心生诧异。只是自打她们来了顾家,这如画自恃曾是顾念初的通房,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常着她们。今儿见奶奶要发落她,自然乐见其成,不会为她说半句好话。当下,点头就去了。 独剩下姜红菱与如画在屋中,姜红菱坐在炕上,正眼也不看如画一眼,将散落下来的青丝一挽,端起了茶碗,吃了口冷茶。 如画心神不宁,不时的看着窗外,将满盘赌注皆压在了顾王氏身上。她在心底一再告诉自己,她是老太太选出来的人,老太太定然会保她到底的。这么个花架子的少奶奶,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看着那静好女子,坐于窗下,低头吃茶,面沉如水的模样,如画也忍不住的心中犯怵。她心头漫起了一股奇怪的预感,仿佛一切当真在这少奶奶掌握之中。 如锦出了洞幽居,一路向延寿堂行去。 走到延寿堂正堂外,却见一个才留头的青衣小厮在门上立着,面貌却甚是生疏。她才来顾家不久,顾家的家人尚且不曾认全,倘或是西府那边的人,那便更不识得了。 如锦便也不曾留意,拾阶而上,寻着守门的丫头通报。 那丫头却笑道:“姐姐且略等等,二少爷在里面呢。” 如锦微微一怔,旋即醒悟过来,这二少爷便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了。 西府那边当家的老爷是顾武德,顾武德原配宋氏,育有一子一女,大的名唤顾思杳,在顾家第三代里行二,人皆称其为二少爷。女儿芳名顾妩,今年不过十岁,也是一位琼闺秀玉。宋氏生下这一双儿女,身上落了疾病,不上几年便去了。顾武德便讨了个继室,这继室小他八岁,娘家姓程,门第不高,只是个小书吏人家。但这继室续弦,原也不求什么门当户对。那程氏生的美貌,又比顾武德小上许多,顾武德便事事让她,颇为惧内。程氏泼辣善妒,同这继子继女也处不大好,顾武德又内宠颇多,西府内宅整日吵吵闹闹,鸡犬不宁。 这些事情,如锦便是才进顾家,也听下人们闲话过这两府的家常。她心里倒替自家姑娘庆幸,这幸而不是姑娘的婆婆。不然婆媳本就难处,倘或婆婆又是个后娘,更不知要怎生是好了。 她心中正胡思乱想,却忽觉面上一阵风过,只见眼前门帘掀起,一双墨色云纹锦靴踏出门槛。 只少顷功夫,如锦便端了一只霁青瓷三才盖碗进来,走到床畔,撩起了纱帐,轻声问道:“奶奶现下起来么?” 姜红菱倒不忙着起身,接过茶碗,痛饮了几口,方才清了清喉咙问道:“什么时辰了?我瞧着外头好似阴了?” 如锦回道:“已是未时三刻了。”说着,停了停便回道:“倒叫奶奶说着了,确实天阴了,风也起来了,眼瞅着就是要落雨呢,屋里倒是闷的很。” 姜红菱将茶碗递还了她,起身下地,踩着绣花拖鞋走到梳妆台前,说道:“打水来我洗脸,梳洗了还要到老太太那儿去。” 顾王氏定下的规矩,合家小辈每日晚饭必要在延寿堂同她一道吃,美名曰一家子一天团聚团聚,亲和说些家常。 可这每晚的定例家宴,却当真是个是非之所,多少次口角矛盾,都是这个时候生出来的。 然而她今日,还就是要去生是非的。 如锦听闻吩咐,出去叫如素打水,回来说道:“奶奶身上才略好些,太太又说后个儿清明,要出城给大少爷上坟。奶奶这两日还是留神保养着,晚上不去也就不去了。使人到老太太跟前说一声,想必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 正巧此时,如锦提了黄铜鸡鸣壶回来,将热水注入铜盆之中。 姜红菱拧了手巾,洗了脸,便在酸枝木拐子方凳上坐了,吩咐如素梳头。将日间所用的香脂盒子取出,拈了些白腻的膏脂,在手心中焐热软化。茉莉花的清淡茶香,顿时弥散开来。姜红菱素来爱香,却又不喜浓烈甜腻的香气,这茉莉花膏香气清淡悠长,倒正投她所好。如今她正当新寡,这花膏涂在脸上,倒也不招人侧目。 匀脸已毕,看着柔嫩的肌肤泛出细瓷般的光泽,她方才开了镜奁,取出青黛略略描了描眉,樱唇微开,这方说道:“我已好了,这合家子都在的场合,还是去的好。免得人背地里说了些什么,咱们还在睡梦里呢。”说着,望着镜中的冷媚脸庞,勾唇一笑。 如素替她梳着缎子也似的长发,望着自家姑娘那抹浅浅的笑意,她有些发怔。今儿不知是怎么了,姑娘的性子比起以往,仿佛变了很多。往日,姑娘虽也冷清少于言笑,但今日总觉得姑娘眉梢眼角,添了一丝的狠厉。那个如画,不过只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姑娘便要令人将她卖了,这在以往可是再没有过的事。 她心中有事,不觉手下没了轻重,扯痛了姜红菱。 姜红菱低呼了一声,抬起柔荑按住那绺头发,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斥道:“想什么呢,做事也这般不用心!” 如素慌忙笑着陪不是,姜红菱便也没再说什么。 如素稳下心神,替姜红菱梳着发髻,心中宽慰道:连老太太都应允了的事,我瞎想些什么。那个如画,只是罪有应得! 梳妆已毕,姜红菱又指点如素自橱柜中取了一件月白色荷花滚边盘花纽子对襟夹袄,一条湖蓝色水波纹盖地棉裙,皆是素色搭配,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因着外头变天,恐夜里回来时冷,又拿了一件翻毛斗篷。姜红菱穿戴齐整,对着一人高的黄铜雕刻喜上眉梢穿衣镜理了一回衣裳,只在腕子上挂了一对水沫子镯子,除此之外,便再无首饰妆点。她容色过人,虽是这样一身寡淡的穿着,却依然有一种光华内敛之感。 收拾完了,姜红菱想了一回,还是吩咐如素跟随,如锦在屋中守门,另外吩咐如画在廊上看着炉子。 这差事不算轻松,但如画已尝过了她的厉害,是再不敢顶撞忤逆奶奶了,只是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当下,姜红菱带着如素,出门往延寿堂而去。 到了延寿堂,尚且不到晚饭时候,顾婉与顾妩两个都在明间里陪着顾王氏吃点心说话。 那顾婳容貌生的甜美,身上裹着一件葱绿色绫子团花小袄,下头穿着鹅黄色百蝶穿花裙子,足上一双绣了宝葫芦纹样的缎子面绣鞋。虽是胖墩墩圆滚滚的身子,但因她年纪尚幼,一双眼睛又水灵灵的,倒显得可爱娇憨。 一旁的顾婉,身子清瘦,穿着一领水青色素面绸缎褙子,里面着一件玉色绉纱高腰襦裙,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斜插着一股银钗,此外便无装饰。 祖孙三人正说着话,便见姜红菱摇曳走来,腰肢软款,顾盼生辉。她容貌本是极出色的,却因穿着素淡,也不显扎眼。 顾王氏看在眼中,心底满意,脸上不觉也露出了几分慈和笑意。 顾婳一早听了她母亲的言语,心底对这嫂子早已有了成见,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姜红菱上来,先与顾王氏行礼。 顾王氏笑呵呵吩咐她起来,又令丫头与她搬座椅,嘴里便说道:“菱丫头身子不好,歇着也罢了。这眼瞅着要变天,你又冷地里走来。横竖也没什么紧要事,无过就是一家子女眷吃顿饭罢了。” 姜红菱笑道:“这是祖母爱惜孙媳,孙媳身子已然好多了。想着孙媳才到家中,还是多同家里人亲近亲近的好。何况,家里地方大人多,一家子人一日也未必见得一面,到了晚上团圆团圆也是好事。” 顾王氏是年老之人,最爱听这样的言语。姜红菱这般讲来,她果然喜欢的紧,脸上更笑的菊纹绽开,口里的言辞却更加亲和:“菱儿当真是个懂事的,又是这样一副好模样。只可惜念初没福气,你进门才两天,他可就撒手去了。”嘴里说着,禁不住的眼眶泛红,竟哽咽难言,掉下泪来。 姜红菱见她这等作态,心中厌烦,却也不得不敷衍一二,取出手帕陪着擦了擦眼角,其实眼中无泪。 堂上一时无人说话,那顾婳倒是个机灵投巧儿的,一见这情形,自凳上跳下地,走上前去,攀住顾王氏的脖颈,将软绵绵圆敦敦的身子偎在顾王氏身上,嘴里奶声奶气道:“老太太,大哥不在了,你还有我和婉姐姐呢。快别哭了,一会儿把眼睛哭坏了,婳儿看着心疼。”这顾婳打小跟在李姨娘身侧,将李姨娘那一套奉承媚上的本事学了个淋漓尽致。她年纪又小,一脸憨态的在长辈跟前撒娇,却着实讨人喜欢。 李姨娘是顾王氏手下出去的人,这顾婳虽是庶女,顾王氏倒也高看她一眼。 再则,顾王氏是上了年纪的人,于这等孩童幼稚之态本就喜爱。顾婳极会撒娇耍痴,在她跟前,自然占足了便宜。 果然,顾婳撒了一顿娇,顾王氏便破涕为笑,抚摸着顾婳的头,一脸慈和疼爱之态道:“婳儿说的是,祖母不哭啦。”说着,又向左右道:“这六亲族眷都说我偏疼这小孙女,你们瞧瞧,这样懂事体贴的孩子,能怪我多疼她些么?” 第35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姜红菱要守寡, 她如画凭什么陪她葬在这儿?!她还是青春大好的年纪, 以后的路还长远的很。 这念头一起, 如画越发不耐烦起来, 这厌烦的神情也露在了脸上, 口中就说道:“我家中有些事,走开一会子罢了。我看连日奶奶病着,也没什么吩咐,横竖闲着也闲着。我家去瞧瞧, 也不碍了什么事。” 姜红菱见了她这作态,不觉冷笑了一声:这一世, 这狐狸尾巴这样快就露出来了! 当下,她开口淡淡说道:“我病着, 又是谁许你走开的?我要茶要水,听闻你是老太太手里使出来的人, 难道当初在老太太跟前, 你也这等没规矩来着?” 如画听她提及老太太,面上更是得意, 点头说道:“原来奶奶知道,既然这般,那就好说话了。我以前是伺候老太太的, 后来才来服侍大爷。当初大爷在时, 我要家去, 大爷从不说不准的。我劝奶奶倒省事些, 已是落到这个地步了, 还摆什么谱呢?我倒奉劝奶奶一句,身子既不好,就该好生歇着保养。要摆奶奶的架子,也得有人捧着不是?” 如画正说着,恰逢如素安放了茶盘,打从外头进来。听见这话,顿时柳眉倒竖。 姜红菱还未开口,如素便先斥责道:“奶奶跟前,你怎么说话的?!” 如画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大爷跟前怎么说话,奶奶跟前我就怎么说话,我自来便是这么着的。奶奶连大爷的面都没见上两回,还是省省的好。” 如素直气的脸颊通红,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姜红菱道了一声:“罢了。” 如素只当自家奶奶又要息事宁人,不觉顿足急道:“奶奶,你瞧她这没大没小的样子!今儿纵了她,往后还不定怎么张狂呢!” 如画这些日子在院中冷眼旁观,自谓晓得这位新奶奶的脾气,以为这等朱门绣户出来的小姐,便都是那绣花枕头包,中看不中用的。料得她也不敢将自己如何,越发得意起来,仰脸向着如素,下巴微点,讥讽她道:“奶奶还没发话,你倒做起主来了?我是这家中的老人,你这个外来的,打后面站着去!” 如素气的双手发颤,就想上去同这婢子撕扯一番,却被姜红菱喝止。 只见姜红菱青葱玉指按压着太阳穴,双眸微合,柳眉轻皱,口里说道:“我经不得你们这样吵闹,头也要痛起来了。既然如画不愿在这儿服侍我,我也不强留你。如素去外头喊个小丫头子,到二门上同赵武家的说一声。只说如画闹着要出去,叫个人牙子上来,领了她去。” 此言一出,不止是如画,连如素也怔了。 她家姑娘生性冷淡,与人不甚亲和,却也从来不妄动嗔怒。在家时,无论她和如锦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姑娘也不曾打过她们一下,更不要说张口便要发卖婢女了。如今,这是怎么了?姑娘生了这场病,倒好似改了性子? 如画更是面上一白,身躯发颤,强撑道:“你……你竟然想要卖了我?!我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是服侍过大爷的人!你凭什么打发我?!” 姜红菱余光轻扫,瞥了她一眼,浅浅一笑,说道:“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若是你不曾服侍过大爷,我倒还真不好处置你。可你既然是大爷房里的人,我是大爷的正房奶奶,自然能打发了你。别说如今大爷不在,便是大爷还在,你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通房。我这个正室要处置一个通房,还要问谁么?” 世间的俗理,正房夫人替夫纳妾又或者是处分内宅侍妾,都是应得之权。强横一点的妇人,连丈夫的脸色也不必去看的。何况,如今顾念初已然身故,这如画当初再怎么受宠,现下也不过是她手下的一个通房丫头罢了! 姜红菱忽然明白过来,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上一世的自己怎么就是想不明白?瞻前顾后,倒把这祸患留到了最后。 如画早先只当这少奶奶为人懦弱,也同太太一般,凡事不上心,易于拿捏把持。谁知,这却是个带刺的白玫瑰,还没捏在手上,便先被扎了个满手! 她心知肚明,这大奶奶句句在理,姜红菱若当真要发卖她,她还真无处说理。 如素却也回过神来,看了如画一眼,讥笑道:“姐姐这一路好走,往后有了好去处,可记得奶奶的恩惠!”说着,就要出门。 如画心中发憷,这被大户人家发卖出去的丫头,能得个什么好去处?何况,她还是破了身子的女人。她记得西府里曾有一个丫鬟,当初是二老爷的通房,不知何处得罪了二太太,被二太太打发出去,配给了家中的马夫,成了家中一个粗使的仆妇。如画常在厨下见她,日日累死累活,灰头土脸,哪儿还有半点美人的样子?她曾经以为,她如画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这同等地步。 想到这些,如画忍不住上下牙齿打颤,兀自嘴硬道:“我是老太太的人,你卖了我,不怕老太太问你么?!” 姜红菱听闻此言,抬眼看向她。 如画只觉她目光冰冷,禁不住后退了一步,身上也打了个寒颤。 却听姜红菱轻轻吐出一句:“真是个十足的蠢货。”话未落地,她便将如锦叫了进来,吩咐道:“到延寿堂去一遭,同老太太说一声,如画说话很不好,一些不中听的言语也不敢学给老太太听,竟要打发了她出门才是。如今我要处置她,问老太太的示下。”如锦适才在里屋做事,不知外头的是非,听了奶奶吩咐,也心生诧异。只是自打她们来了顾家,这如画自恃曾是顾念初的通房,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常着她们。今儿见奶奶要发落她,自然乐见其成,不会为她说半句好话。当下,点头就去了。 独剩下姜红菱与如画在屋中,姜红菱坐在炕上,正眼也不看如画一眼,将散落下来的青丝一挽,端起了茶碗,吃了口冷茶。 如画心神不宁,不时的看着窗外,将满盘赌注皆压在了顾王氏身上。她在心底一再告诉自己,她是老太太选出来的人,老太太定然会保她到底的。这么个花架子的少奶奶,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看着那静好女子,坐于窗下,低头吃茶,面沉如水的模样,如画也忍不住的心中犯怵。她心头漫起了一股奇怪的预感,仿佛一切当真在这少奶奶掌握之中。 如锦出了洞幽居,一路向延寿堂行去。 走到延寿堂正堂外,却见一个才留头的青衣小厮在门上立着,面貌却甚是生疏。她才来顾家不久,顾家的家人尚且不曾认全,倘或是西府那边的人,那便更不识得了。 如锦便也不曾留意,拾阶而上,寻着守门的丫头通报。 那丫头却笑道:“姐姐且略等等,二少爷在里面呢。” 如锦微微一怔,旋即醒悟过来,这二少爷便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了。 西府那边当家的老爷是顾武德,顾武德原配宋氏,育有一子一女,大的名唤顾思杳,在顾家第三代里行二,人皆称其为二少爷。女儿芳名顾妩,今年不过十岁,也是一位琼闺秀玉。宋氏生下这一双儿女,身上落了疾病,不上几年便去了。顾武德便讨了个继室,这继室小他八岁,娘家姓程,门第不高,只是个小书吏人家。但这继室续弦,原也不求什么门当户对。那程氏生的美貌,又比顾武德小上许多,顾武德便事事让她,颇为惧内。程氏泼辣善妒,同这继子继女也处不大好,顾武德又内宠颇多,西府内宅整日吵吵闹闹,鸡犬不宁。 这些事情,如锦便是才进顾家,也听下人们闲话过这两府的家常。她心里倒替自家姑娘庆幸,这幸而不是姑娘的婆婆。不然婆媳本就难处,倘或婆婆又是个后娘,更不知要怎生是好了。 她心中正胡思乱想,却忽觉面上一阵风过,只见眼前门帘掀起,一双墨色云纹锦靴踏出门槛。 吃过了午饭,姜红菱便回屋中午休去了。 再醒来时,却见屋中一片昏暗,窗纱外头也不甚明亮。她坐起身来,乌亮的发丝滑落在肩上,衬着那光润的肌肤越发的白皙柔嫩。 春睡乍醒,明亮的眸子里仿若含了一汪秋水,月白色绢丝亵衣亵裤裹着玲珑的身段,隐隐透着其下玉骨冰肌。 姜红菱只觉的口中干渴,便唤人要茶。 只少顷功夫,如锦便端了一只霁青瓷三才盖碗进来,走到床畔,撩起了纱帐,轻声问道:“奶奶现下起来么?” 姜红菱倒不忙着起身,接过茶碗,痛饮了几口,方才清了清喉咙问道:“什么时辰了?我瞧着外头好似阴了?” 如锦回道:“已是未时三刻了。”说着,停了停便回道:“倒叫奶奶说着了,确实天阴了,风也起来了,眼瞅着就是要落雨呢,屋里倒是闷的很。” 姜红菱将茶碗递还了她,起身下地,踩着绣花拖鞋走到梳妆台前,说道:“打水来我洗脸,梳洗了还要到老太太那儿去。” 顾王氏定下的规矩,合家小辈每日晚饭必要在延寿堂同她一道吃,美名曰一家子一天团聚团聚,亲和说些家常。 可这每晚的定例家宴,却当真是个是非之所,多少次口角矛盾,都是这个时候生出来的。 然而她今日,还就是要去生是非的。 如锦听闻吩咐,出去叫如素打水,回来说道:“奶奶身上才略好些,太太又说后个儿清明,要出城给大少爷上坟。奶奶这两日还是留神保养着,晚上不去也就不去了。使人到老太太跟前说一声,想必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 正巧此时,如锦提了黄铜鸡鸣壶回来,将热水注入铜盆之中。 姜红菱拧了手巾,洗了脸,便在酸枝木拐子方凳上坐了,吩咐如素梳头。将日间所用的香脂盒子取出,拈了些白腻的膏脂,在手心中焐热软化。茉莉花的清淡茶香,顿时弥散开来。姜红菱素来爱香,却又不喜浓烈甜腻的香气,这茉莉花膏香气清淡悠长,倒正投她所好。如今她正当新寡,这花膏涂在脸上,倒也不招人侧目。 第36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绿珠接了顾思杳的袍冠, 摺叠齐整,收拾进了衣柜。 顾思杳脱了外袍, 伸了伸腰板, 转步穿过月洞门, 走到自己日常会客读书所在。 这屋子是打从顾思杳四岁开蒙时便充作书房之用, 沿用至今。房中四壁糊的雪洞也似,西墙上窗屉半开,窗下是一方四角雕海牙黄花梨木书桌, 黄花梨六螭捧寿纹玫瑰椅。桌上陈着文房四宝, 黄杨木雕松鹿山峰笔架,挂着一排斑竹狼毫笔,笔架旁是一方洮砚。书桌边更摆着一口小小的竹编箱子,乃是顾思杳的书奁,他日常往来书信皆在其中。 那书桌对过是一面贴墙而立的楠木博古架, 架上瓶书满砌, 诸子百家,农学杂谈, 无般不有。架上一口青花宝月瓶之中,竟而插着一支松枝。墙上悬着一副清溪松鹤图, 乃是前朝名家手笔。除此之外, 房中并无多余陈列。屋子摆设虽不甚华丽, 却透着书卷气味儿, 彰显着主人的品味爱好。 顾思杳走到桌边坐下, 打开书奁, 取出里面新送来的书信,一封封看起来。 明月轻步走上前来,低低问道:“二爷,炖什么茶来伺候?” 这声音软糯之中透着媚意,顾思杳却头也不抬,看着眼前的书信,淡淡道:“老规矩。” 明月领会,转身走去取了茶叶炖茶过来。 少顷,一盏清香四溢的明前龙井搁在了顾思杳手侧。 江州距杭州甚近,新下的茶叶,在北地金贵,于此处却并非什么稀罕物。顾家如今尚算富贵,每年必是要收上几斤的。 茶水清香,水汽袅袅,尚未入口,已是沁人心脾。 明月将茶盅放下,微微退后,双手下垂,侧目悄悄看着顾思杳。午后日头自窗外照来,打在他侧脸之上,挺直的鼻梁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光辉,薄唇似水,清隽秀逸,俊美非凡。 以往,还只是觉得二爷生得俊俏。这两月以来,二爷却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周身的气势越发迫人,仿佛一夕之间便从一个翩翩少年,蜕变为了一名成熟男子。惹得她和绿珠两个,夜里睡前总要遐想一番二爷。只是,二爷怎么就是不肯看她们两个一眼? 来前,太太分明已经是给她们开了路子的。将来但凡有个一男半女,都是一房姨娘。然而若是伺候这样一个俊美无俦的男子,哪怕是叫她们两个当一辈子的通房,那也是心甘情愿。明月自问自己姿色也很是不俗,家里小厮来献殷勤的不在少数,却怎么就是不入二爷的眼?莫非……莫非二爷不喜欢女人? 心中这念头一起,明月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掐在此时,顾思杳那淡漠的声音传来:“下去罢,无事传召不要进来。”话音淡淡,却又透着几分不容置疑。 明月听见这一声,不觉身上打了个哆嗦。绿珠之前挨的那一脚,在床上躺了三四天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虽说那次之后,二爷给了许多银两,又请了大夫给医治,也再未责打过她们,但那夜的事情让她始终心有余悸。二爷看不上她们也好,她心底深深的觉察道,这样的男人是轻易招惹不起的。 她连忙低低应了一声,扭身出门而去。 明月出去之际,带起一阵香风。顾思杳剑眉轻皱,起身将窗子又推开了些。 他生性喜洁,也不爱这些脂粉浓香。如今风俗,名士淑媛皆爱熏香,引得世间也跟风而起,上到八十老妪下到垂髫幼童,便是再怎么穷困的人家,出门也要弄些香沫子抹在颊边耳后。顾家内宅则更不必说,两房太太、姨娘连着尚未成年的姑娘,和这些个丫鬟,各个都是弄得满身浓香,人还未到,已是香风十里。 这些脂粉香气,艳丽妆容,搅着鬼蜮伎俩,淫秽勾当,充斥着顾思杳的童年。 母亲宋氏过世之时,顾思杳不过才四岁稚龄。记忆中,母亲的容貌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她总是梳着一个倭坠髻,乌黑润泽的发髻上簪着一只点翠金凤钗。金凤雕的甚是温润,一如母亲的为人。母亲在人前很是温婉宽和,对着父亲也是温柔软款。在父亲去东家睡西家宿的时候,她会抱着年幼的顾思杳独自在房中,轻声哼着童谣与他听。族中人说起顾武德这房太太,都赞其贤惠大度。然而顾思杳却深刻记得,无人之时母亲对灯垂泪的情形。泪珠滴在顾思杳额上的湿凉感,到了如今,仿佛还在。 后来,母亲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半载有余,终于深秋的一个黄昏撒手人寰。那日秋风四起,院中落叶萧萧,母亲枯瘦的手在年幼的顾思杳脸上摸了摸,便无力的垂下。院中下人们哭天抢地,令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假。 顾武德亦在床畔,守着亡妻,眸中含泪,指天画地的述说着失了爱侣如何痛心疾首。然而不过一年的功夫,他便抬了程氏进门,同她如胶似漆起来。 自打程氏进门,顾思杳便再没了好日子。程氏用尽了各种名目克扣他日常用度,他身侧除却奶母外,便只得一个老仆服侍。 有一年冬至,顾思杳伤风,高热不退。偏巧那日,顾王氏带着长房子女到了西府这边,合家子吃团圆饭,前头花厅上花攒锦簇,热闹非凡。顾思杳这坐忘斋中,却如堕冰窟,冷清至极。 顾王氏宴席上不见顾思杳,便问了一声,程氏随意拿了些话搪塞,就糊弄了过去。 顾思杳的奶母看他病的昏沉,跑到前头寻程氏要请大夫。却被程氏使人撵了出来,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不过是伤风罢了,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要惊扰了老太太吃酒。” 顾武德自然是早已同那班狐朋狗友,不知钻到哪家勾栏院去了。 奶母无法可施,看顾思杳烧的越发厉害,急的在屋中团团转。最后,还是她拿了体己叫那老仆出门寻了个行脚大夫,悄悄进府替顾思杳看了,方才过了这一劫。 隔日,程氏听闻此事,竟然斥责奶母拐带外人进府,乱给少爷吃药,将奶母一顿杖责。奶母便是自那时候,落下了腿疾,到如今走路尚且不大利索。 童年时的顾思杳,在程氏手下,活得战战兢兢。直至近些年,他渐渐大了,身畔不得不添了些跟手的小厮仆人。他也趁势发展了自己的势力,方才不再受那程氏制约。他知道,西府早晚是要他顾思杳来继承家业的,程氏也早晚会落在他手上。 如若只是程氏曾苛待于他,顾思杳纵然憎恶程氏,却也还能耐着性子熬上几年。然而程氏曾经干过的一件事,令他对这妇人深恶痛绝。 犹记得他死后,魂灵飘忽在侯府与西府间,恍惚间看见程氏竟跑到西府,同顾王氏顶嘴:“不是我出的主意,你们就想到要拿大奶奶换牌坊了?如今我不过要你开口,替妩儿保个媒,就这等推三阻四的!” 到了那时,顾思杳方才知道,害死了姜红菱的是侯府,而出主意的竟然是程氏。 尽管已是魂魄,顾思杳依然觉得血冲头顶,冲过去想要将这妇人那嚣张得意的嘴脸撕成粉碎,却只是徒劳无功的穿了过去。 顾思杳恨着程氏,恨着顾武德,连同侯府的一干人等。 顾家,逼死了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女人。 顾思杳,深恨着顾家。 闭目想了回前尘旧事,顾思杳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茶香沁入肺腑,想到那泡茶之人,顾思杳嘴角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那贱妇还如上一世一般愚蠢,眼看大势将去,便弄来两个丫鬟,妄图以此来控制他。这套把戏对付父亲或许有用,在他身上却行不通。这贱妇,当真是愚不可及! 那两个丫鬟才来坐忘斋时,也着实痴心妄想,被他狠狠教训了一番,就也都老实了下来。 这二女虽存着攀高枝的心思,也有几分小聪明,但她们没再动作,他便也容她们继续服侍。留着她们,也备着将来或许有些用处。 顾思杳放下茶碗,将手边的书信大略扫了一眼,看信中所言,果然都如他事前所料。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一睁开眼,就回到了大业十二年的年初。 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也无人可说,只是既然重生回来,总要不再重蹈前世覆辙为好。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重生几年,回到母亲尚在之时。如今母亲既然已不在了,他更要好生的护着另一个,那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女人。 于今生,他有着详尽的筹谋。只是回来的这些日子,虽然大致情形与上一世相同,却也有些细微之处发生了变化。 为稳妥起见,这些日子他做了几件事情,便是求证这一世将要发生之事与上一世是否相合。前几日,他便带了几个跟随,往桐县走了一趟。按着前世的记忆,果然在桐县料理了一件大事,还得了这十余尾的鲥鱼。 看来这一世,一些关键事情与上一世是大致不错的。 顾婉回过神时,方才发觉盘中五块山药糕,竟有三块都是自己吃掉的,委实有些不成体统,不禁脸上微微一红。 姜红菱知晓她顾忌所在,率先开口道:“姑娘一早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必定是饿了。两块点心罢了,不当什么。你若喜欢,我这儿还有,待会儿回去便包了带回去。” 顾婉听她这话里尽是为己开脱之意,不觉心生感激。 她生性贪嘴,又生在这样的人家里。母亲不受父亲宠爱,便对她兄妹二人管束极严,只要他们两个争气,好博父亲疼爱。若是此举放在母亲跟前,必定是要受她苛责的。 她抬头望去,只见姜红菱坐在窗下,日头自窗外洒进来,正照在她身上。今日天阴,日头也是淡淡的,她一席素服,脸上脂粉不施,却显出细瓷一般的光泽来,眉眼如画,眸色如水,虽无多装饰,但这天然而成的一段风韵,却叫人挪不开眼。这江州城第一美人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早在她尚未嫁进来时,顾婉在闺中便已听过这嫂子的艳名。姜家门第不甚高贵,养的女儿却是艳冠江州。姜红菱偶然出门,便常有后生小子追着姜家的车马跑上许久,只为一睹其芳容。前年八月十五,她在家中赏月,甚而有人在姜家后宅墙外搭了个架子,爬上去窥探,自架子上跌下摔折了腿。如此故事,在江州城中时有流传。到了这姜红菱议亲之龄,上门求娶的人家几乎连姜家的门槛也踏破了。只是姜葵倚仗妹子姿色,安心要高攀权贵,又听了其妻王氏的枕头风,挑来选去,最终将妹子嫁到了顾家冲喜。 想及此处,顾婉忽觉得这嫂子也很是可怜,生得这般倾城美貌,过门两天就成了寡妇。嫁衣才脱,便换了丧服。连回门,也没有人陪着。这样的事,若是轮到自己身上又将如何? 一想到一生守寡的凄凉处境,顾婉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顿时也深觉将哥哥的死推在嫂子身上,甚是无理,深深愧疚起来。 姜红菱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她同这小姑子上一世处的十分不好。那一世,她才来顾家之时,深恨众人误她终身,顾家所有人等在她眼中皆面目可憎。这顾婉性子不爱与人往来,说话又时常刻薄,两人可谓关系极劣。后来顾婉为宋家退亲,又被李姨娘说给了祁王,两人更是至死都罕有再见。 只是记得有那么一次,顾婉回娘家探亲,正逢姜红菱自上房里出来,见她正在铜盆边洗手,袖口卷起露出纤细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有那么几道青紫痕迹。顾婉见她注视,连忙将袖子放了下来,在苏氏面前也只说在祁王府过得很好,不必忧虑。 第37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姜红菱笑了笑, 不谈此事。一上午去了两处地方,她身上倒也乏了, 便靠着软枕斜歪在炕上,闭目养神。 如素收拾着茶盘,如锦只当奶奶睡了, 蹑手蹑脚上来, 扯了扯如素,轻声问道:“那李姨娘送来的燕窝, 要怎生处置?莫不是真似姑娘说的,丢出去么?” 姜红菱却不曾睡去, 听见此言,也不起身,闭着眼睛, 懒懒说道:“收在柜子里就是了,好金贵的东西, 丢了倒也可惜。就算不吃, 往后留着送人也好。” 如锦听闻,连忙陪笑道:“我当奶奶睡着呢, 原来还不曾。”说着,就依着姜红菱所说,将那二两燕窝收了起来。 如素在旁拾掇着器皿, 随意扫了一眼炕上, 见自家奶奶星眸微合, 云鬟半垂, 虽脂粉不施,粉嫩的面颊上却自带一抹晕红,仿若海棠春睡,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这个姿容,如素便是身为女子,看了也要怦然心动,又何况他们男人?想到这里,如素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是自幼便在姜红菱身侧服侍的,她家姑娘打小容颜便好。夫人在世时,便常说将来待姑娘大了,必定要好生为她选上一位才貌家世配得过的夫婿,方才不辜负了她。谁知老爷夫人早早过世,丢下姑娘跟着兄嫂过活。 少爷娶的奶奶王氏,容貌虽好,却是个精细世故之人,一门心思只会钻营。少爷自不必说,是个软骨头惧内的,王氏枕头风一吹,便什么兄妹情分也顾不上了,任凭姑娘被王氏揉搓。那王氏总说如今年成不好,家中用度过于铺张浪费,想方设法的削减姑娘的吃用。就连她与如锦,姑娘贴身服侍的大丫头,若非姑娘咬死了不肯放人,也要被王氏要了去。 姑娘性子清高,不愿与这等俗妇口角是非,所以凡事也不同她争执。姑娘面上虽冷清不好相处,其实跟她久了的人都知道,姑娘为人最是恩怨分明,是非公断不过的。在娘家时,姑娘住的采莲居,从来井井有条,清清静静。反倒是姜府,被王氏弄得镇日鸡犬不宁,是非不断。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本该配个好夫婿才是,谁知竟被王氏搓弄到了顾家冲喜。新妇还未做上两日,便成了寡妇。 想起这些林林总总,如素即便是个丫鬟,也忍不住的叹了口气,直道不公。 她正当出神之际,却听姜红菱淡淡问道:“唉声叹气的,出了什么事?” 如素听问,连忙陪笑道:“吵着奶奶了,原没什么事。” 姜红菱睁开了眼眸,看了她一眼,说道:“既没事,平白无故的,你叹什么气?” 如素见瞒不过去,嗫嚅了半晌,方才说道:“也没什么,只是为奶奶委屈罢了。” 姜红菱听见这一声,不觉问道:“怎么说?” 如素便将适才心中所想讲了一遍,又说道:“奶奶这样的人才,却嫁了这样的人家,当真是命运不公!”说着,两眼不觉泛红,便拿手背抹了一把,再不言语。 姜红菱听了这话,坐起身来,将这丫头仔细打量了一番。 如素小她一岁,今年尚且才十六,只是身材长挑,看着倒是不小。生着一张瓜子脸面,皮肤细腻,却算不上白皙,狭长的眸子,两道柳叶眉,一张樱桃口。虽称不上什么绝世美人,却也别有一番秀美。只是本朝女子以白为美,如她这等,不免在肤色上吃了亏。上一世,这丫头跟着她也拖到了二十来岁不曾许人。倒是有几个家中小厮来求,她却总说舍不得奶奶,不肯嫁人。直至最后姜红菱身故,她依然守在身侧。 如素与如锦,皆是自幼就在她身畔服侍的。她嫁来顾家之时,这两个丫头也做了陪嫁。上一世,她在顾家过的辛苦,多亏了这两个丫头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她方才不至于孤掌难鸣。自打她身故之后,如锦生得模样好,被西府的老爷顾文德看上,硬收去做了小,当了几年的通房,连个姨娘也没挣上去。那二房的太太又不是个能容人的,如锦连着小产了两次。待顾文德新鲜劲儿一过,她便将如锦打发出府,令人伢子领去卖了。自此之后,音讯全无。 如素更是悲苦,姜红菱雨夜被人投井之时,恰逢她值夜,看的清楚明白。天还未亮,便有人来将她勒死。待天亮,顾家发丧,便说她殉主而亡,随着姜红菱一道葬在了西山头上。 想到自己罹难的那个雨夜,姜红菱不觉双手紧握,指甲攒刺掌心,带来丝丝疼痛。绝美的脸上,却波澜不起,她星眸半合,轻轻说道:“命运公道也好,不公道也罢。自己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既然上天薄待咱们,咱们更该好好的筹谋。自今往后,姜家也好,顾家也罢,谁也休想欺凌了咱们!” 如素微微一怔,看着自家姑娘。眼前这位她自小服侍到大的女子,仿佛一夕之间就改了脾气。以前在家时,姑娘可是最看不上这些争争斗斗的。 姜红菱却怔怔的出神,话虽如此说了,她却并不觉得上天薄待了她。不然,又怎会让她重来这一世? 这样的命数,普天之下又有几人? 如素收拾了茶盘下去,如锦自屋里出来,笑盈盈道:“奶奶,我看了,那燕窝成色是极好的。往日咱们在家时,也少见这样的好货。奶奶近来身子不好,不如晚上炖一盅来吃?”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低低斥了一声:“小眼薄皮的,这等没见过世面。”嘴里责备着如锦,她心中却不由感叹,这李姨娘果然是个老辣的妇人,能屈能伸,处变不惊。今日看出她来意不善,先告诉她这侯府乃是姨娘当家,给了她一个十足的下马威。而后,被她捏住了把柄,又巴巴的送了这些燕窝过来。这般有打有拉,有力有节,难怪李姨娘能在顾家后宅脚跟牢靠,呼风唤雨这些年。真是,好一个老辣的妇人! 经了上一世,姜红菱心中明白,这李姨娘不是那等容易对付之人。面上,她不过是个姨娘,是个妾室。确是顾王氏手里使出来的人,是顾王氏用于掌控侯府的人。她身后站着顾王氏,身边伴着顾文成,苏氏自然不是她的对手。顾婉也被她调唆着,落了个那般结局。 前世,姜红菱想了很久不能明白,这李姨娘缘何如此得势。便是顾文成再怎么宠爱她,宠妾灭妻这等事情,出在这样的人家,到底有些难看。最后,她终于想通了,一切的根由都在顾王氏身上。 这顾王氏亦是官府小姐的出身,从十六岁起进了顾家做重孙媳妇,生下两个儿子,熬了多少年方才有今日。眼见儿子渐渐长成,娶妻在即,她又如何能容侯府落在旁的女人手里? 顾王氏原本是想将自己的侄女儿说给顾文成的,奈何那姑娘却是个不省事的。堂堂官家小姐,却和一个戏子勾搭上了,甚至还弄到了珠胎暗结。虽说此事终被王家按了下去,但她是那姑娘的亲姑母,这事又岂会不知?这般一来,这儿媳妇便是不能要了。顾王氏再怎么精于手段,却也不能叫自己的儿子当活王八。 故此,她选了自己的心腹丫鬟与儿子当通房,明着为子嗣香火着想,暗地里自然是牵制这未进门的儿媳妇。 这李氏也当真不负所托,虽是小户人家出身,却倒是百伶百俐,性子精明,会写会算。男人跟前又极会奉承,那苏氏不过是个千金小姐,容貌虽美,却性子腼腆,又总以闺阁气度自持,要她去取悦男人,难如登天。两人新婚之时,顾文成尚且贪图新鲜。待头一年一过,顾文成的心思便又偏到了爱妾那边。 再则,苏氏不善理财。初时,顾王氏倒也叫她管过几日,然而苏氏自幼娇生惯养,全然不通俗务。家计到她手上,诸般颠倒。她身子又不甚好,生了顾念初之后便时常有些病痛。顾王氏便顺理成章的,令她将掌家大权交到了李姨娘手上。这一管,便是十多年的功夫。 原本姜红菱是顾家的大少奶奶,是嫡长孙的正房夫人。按着世间俗理,这家务自该由她来掌管。只是连婆婆都还矮了那姨娘一头,顾王氏不发话,她又怎好张口去要? 若单以形式而论,似乎李氏母子那边倒还更有利些。然而经历了上一世,她深知这对母子眼光短浅,是利欲熏心的小人,诸般龌龊肮脏之事,他们行来连眼睛也不眨的。若是将前程压在他们身上,下场只怕更加凄惨。何况,上一世她沉井一事,这对母子也有功其中。这份“大恩大德”她还没想好怎么报答呢! 姜红菱心中盘算了一回,不觉将身子微微侧了侧。日头自窗外洒进来,照在身上颇有几分洋洋暖意。她身上舒快,顿觉睡魔来袭,杏眼微眯,就想睡去。 便在这昏昏欲睡之际,她余光轻扫,自半开的窗缝里瞥见了一抹水波纹杭州绉纱裙子晃进院中,顿时睡意一扫而空。 姜红菱朱唇微勾,忍不住的轻轻冷笑,青葱十指紧握成拳,又是个上一世的冤家。 如画快步走进院中,她出门鬼混了半日,直至晌午才回来,心中有些发虚。 然而想到院里这个徒挂虚名的大少奶奶,她悬着的心不禁又放了下来。 不是她如画自负,她还真有几分看不上这大少奶奶。什么江州第一美人,姜家的千金小姐,进门不到两天的功夫就死了男人的。她这少奶奶的头衔,还没她如画来的硬气! 自打她嫁到顾家,每日只是待在屋里,见了谁都冷着一张脸,好似顾家人各个都欠了她八百吊钱似的!横竖这少奶奶什么差事也没有,她凭什么不能逛去? 这会子,她只怕又在屋里睡着呢! 这般想着,如画往正堂走去。 才到廊下,便见小丫头子松儿出来倒水。见了她,松儿两眼圆睁,问道:“如画姐姐,你这一上午都去哪儿了?奶奶早起就出门子了,还问了你一声呢。” 如画心中咯噔了一下,连忙问道:“奶奶今儿竟出门了?问我什么?” 松儿答道:“奶奶去了老太太那儿,又去太太房里坐了坐。并没什么,只说姐姐去哪里了。” 如画点了点头,便踏进屋中。 进到堂上,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她心中知局,便转到了明间。进去,果然就见姜红菱正在炕上,枕着绸缎软枕,星眸半合,仿佛睡着。 如画心中稍定,放轻了步子,就要回自己屋中。忽听得那炕上一声清丽女音道:“你做什么去了,这半日都不见踪影。进了屋中,主子跟前,竟不行礼,掉头就走?” 如画身上微震,慌忙扭头看去,却见姜红菱坐了起来,头上云鬟不整,青丝散挽,桃腮带赤,星眸含晕,一副春睡乍醒之态。 眼见了这等美色,饶是如画也在心中感慨,这幸而是大少爷死了,不然有这般一个美娇娘,这屋里哪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如画见姜红菱醒来,纵然心中轻慢,面上也不敢失了规矩,上前陪笑道:“原来奶奶醒了,我还当奶奶睡着,所以不敢打搅。” 姜红菱将她上下看了一眼,扬起纤纤玉手,掩着樱桃小口,打了个呵欠,方才懒懒问道:“你做什么去来,这一上午都不见人影?” 如画心中不以为然,嘴上说道:“只是家中有些事,家去了一趟罢了。” 姜红菱点头笑道:“既是家去,为何不先告诉我?我是这院子的主人,你是这院里的下人,你不告而去,岂非是不将我放在眼中?” 李姨娘进得房中,扫了三人一眼,嘴角一弯,向苏氏道:“给太太请安了。”口里说着,身子待动不动的,只略福了福便敷衍了过去。 苏氏看了她两眼,道了一声:“姨娘来了。”李姨娘笑着应了一声,又看苏氏没言语,便自作主张寻了一张枣木镂雕桃花圈椅坐了,向苏氏道:“我今儿过来,有两件事来与太太说。一则是婳姐儿下个月就要过生,虽说一个小人儿家不敢操办什么生日,但十三岁不大不小也是个将笄之年,兄弟姊妹之间难免不来坐坐。她往昔那些个颜色衣裳,都不大中穿了,如今赶着做也怕来不及。我记得婉姐儿去年年头做了条石榴百褶裙,也没很上身穿。婉姐儿这一年长高了不少,想也是穿不着了。我问太太个恩典,把这衣裳拿给婳姐儿生日那天穿穿罢。”这婳姐儿便是李姨娘的女儿,顾家的三姑娘。 第38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如锦回道:“已是未时三刻了。”说着, 停了停便回道:“倒叫奶奶说着了,确实天阴了,风也起来了,眼瞅着就是要落雨呢, 屋里倒是闷的很。” 姜红菱将茶碗递还了她, 起身下地, 踩着绣花拖鞋走到梳妆台前,说道:“打水来我洗脸,梳洗了还要到老太太那儿去。” 顾王氏定下的规矩,合家小辈每日晚饭必要在延寿堂同她一道吃, 美名曰一家子一天团聚团聚,亲和说些家常。 可这每晚的定例家宴, 却当真是个是非之所, 多少次口角矛盾, 都是这个时候生出来的。 然而她今日, 还就是要去生是非的。 如锦听闻吩咐, 出去叫如素打水, 回来说道:“奶奶身上才略好些, 太太又说后个儿清明,要出城给大少爷上坟。奶奶这两日还是留神保养着, 晚上不去也就不去了。使人到老太太跟前说一声, 想必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 正巧此时, 如锦提了黄铜鸡鸣壶回来, 将热水注入铜盆之中。 姜红菱拧了手巾, 洗了脸,便在酸枝木拐子方凳上坐了,吩咐如素梳头。将日间所用的香脂盒子取出,拈了些白腻的膏脂,在手心中焐热软化。茉莉花的清淡茶香,顿时弥散开来。姜红菱素来爱香,却又不喜浓烈甜腻的香气,这茉莉花膏香气清淡悠长,倒正投她所好。如今她正当新寡,这花膏涂在脸上,倒也不招人侧目。 匀脸已毕,看着柔嫩的肌肤泛出细瓷般的光泽,她方才开了镜奁,取出青黛略略描了描眉,樱唇微开,这方说道:“我已好了,这合家子都在的场合,还是去的好。免得人背地里说了些什么,咱们还在睡梦里呢。”说着,望着镜中的冷媚脸庞,勾唇一笑。 如素替她梳着缎子也似的长发,望着自家姑娘那抹浅浅的笑意,她有些发怔。今儿不知是怎么了,姑娘的性子比起以往,仿佛变了很多。往日,姑娘虽也冷清少于言笑,但今日总觉得姑娘眉梢眼角,添了一丝的狠厉。那个如画,不过只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姑娘便要令人将她卖了,这在以往可是再没有过的事。 她心中有事,不觉手下没了轻重,扯痛了姜红菱。 姜红菱低呼了一声,抬起柔荑按住那绺头发,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斥道:“想什么呢,做事也这般不用心!” 如素慌忙笑着陪不是,姜红菱便也没再说什么。 如素稳下心神,替姜红菱梳着发髻,心中宽慰道:连老太太都应允了的事,我瞎想些什么。那个如画,只是罪有应得! 梳妆已毕,姜红菱又指点如素自橱柜中取了一件月白色荷花滚边盘花纽子对襟夹袄,一条湖蓝色水波纹盖地棉裙,皆是素色搭配,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因着外头变天,恐夜里回来时冷,又拿了一件翻毛斗篷。姜红菱穿戴齐整,对着一人高的黄铜雕刻喜上眉梢穿衣镜理了一回衣裳,只在腕子上挂了一对水沫子镯子,除此之外,便再无首饰妆点。她容色过人,虽是这样一身寡淡的穿着,却依然有一种光华内敛之感。 收拾完了,姜红菱想了一回,还是吩咐如素跟随,如锦在屋中守门,另外吩咐如画在廊上看着炉子。 这差事不算轻松,但如画已尝过了她的厉害,是再不敢顶撞忤逆奶奶了,只是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当下,姜红菱带着如素,出门往延寿堂而去。 到了延寿堂,尚且不到晚饭时候,顾婉与顾妩两个都在明间里陪着顾王氏吃点心说话。 那顾婳容貌生的甜美,身上裹着一件葱绿色绫子团花小袄,下头穿着鹅黄色百蝶穿花裙子,足上一双绣了宝葫芦纹样的缎子面绣鞋。虽是胖墩墩圆滚滚的身子,但因她年纪尚幼,一双眼睛又水灵灵的,倒显得可爱娇憨。 一旁的顾婉,身子清瘦,穿着一领水青色素面绸缎褙子,里面着一件玉色绉纱高腰襦裙,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斜插着一股银钗,此外便无装饰。 祖孙三人正说着话,便见姜红菱摇曳走来,腰肢软款,顾盼生辉。她容貌本是极出色的,却因穿着素淡,也不显扎眼。 顾王氏看在眼中,心底满意,脸上不觉也露出了几分慈和笑意。 顾婳一早听了她母亲的言语,心底对这嫂子早已有了成见,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姜红菱上来,先与顾王氏行礼。 顾王氏笑呵呵吩咐她起来,又令丫头与她搬座椅,嘴里便说道:“菱丫头身子不好,歇着也罢了。这眼瞅着要变天,你又冷地里走来。横竖也没什么紧要事,无过就是一家子女眷吃顿饭罢了。” 姜红菱笑道:“这是祖母爱惜孙媳,孙媳身子已然好多了。想着孙媳才到家中,还是多同家里人亲近亲近的好。何况,家里地方大人多,一家子人一日也未必见得一面,到了晚上团圆团圆也是好事。” 顾王氏是年老之人,最爱听这样的言语。姜红菱这般讲来,她果然喜欢的紧,脸上更笑的菊纹绽开,口里的言辞却更加亲和:“菱儿当真是个懂事的,又是这样一副好模样。只可惜念初没福气,你进门才两天,他可就撒手去了。”嘴里说着,禁不住的眼眶泛红,竟哽咽难言,掉下泪来。 姜红菱见她这等作态,心中厌烦,却也不得不敷衍一二,取出手帕陪着擦了擦眼角,其实眼中无泪。 堂上一时无人说话,那顾婳倒是个机灵投巧儿的,一见这情形,自凳上跳下地,走上前去,攀住顾王氏的脖颈,将软绵绵圆敦敦的身子偎在顾王氏身上,嘴里奶声奶气道:“老太太,大哥不在了,你还有我和婉姐姐呢。快别哭了,一会儿把眼睛哭坏了,婳儿看着心疼。”这顾婳打小跟在李姨娘身侧,将李姨娘那一套奉承媚上的本事学了个淋漓尽致。她年纪又小,一脸憨态的在长辈跟前撒娇,却着实讨人喜欢。 李姨娘是顾王氏手下出去的人,这顾婳虽是庶女,顾王氏倒也高看她一眼。 再则,顾王氏是上了年纪的人,于这等孩童幼稚之态本就喜爱。顾婳极会撒娇耍痴,在她跟前,自然占足了便宜。 果然,顾婳撒了一顿娇,顾王氏便破涕为笑,抚摸着顾婳的头,一脸慈和疼爱之态道:“婳儿说的是,祖母不哭啦。”说着,又向左右道:“这六亲族眷都说我偏疼这小孙女,你们瞧瞧,这样懂事体贴的孩子,能怪我多疼她些么?” 顾王氏是一家之尊,她既然这般说来,底下的丫鬟仆妇哪敢不附和,堂上一时尽是夸赞顾婳的言语。 顾婉在底下坐着,脸上青红不定,甚是难堪。她才是府中嫡女,但为着李姨娘在府中得脸,侯府里那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小人,便都捧着顾婳,甚而背地里议论说这太太养的女儿还不如姨娘养的。 顾婉自恃嫡女身份,平日里又受母亲拘管甚严,看那顾婳言行媚邪,丝毫没有闺秀风度,心中本就看她不起,这等言论吹入耳中自然气愤交加。然而说这些话的,皆是府中的下人或是族中远亲,又不曾当着她的面讲起。那顾婳年纪又小,更是无可指责。她也只好在母亲面前抱怨一二,奈何苏氏也是个立不起来的,自己在婆婆丈夫跟前尚且没有脸面,哪里还能帮女儿出气。 姜红菱冷眼旁观,顾婳这套把戏作态,她上一世是看的多了。不可否认,这对母子的确聪明,都是极其善于利用自身仅有的筹码,只可惜都没安一副好心肠。 顾婳年纪小小,却已跟她母亲学的尖刻歹毒,顶着一张娇憨脸孔,底下不知窝藏着多少龌龊心思。上一世,也是清明踏青,若非她从中设计,国公府也不至有借口退亲,顾婉更不会嫁给了祁王做妾。 今生,有她在,是断然不会再叫此事发生了。 当下,她转头轻轻吩咐如素出去打了一盆热水进来,暗暗示意顾婉。 顾婉看着顾婳的作态,正满心不自在,险些将早前同嫂子商议好的事情忘了,连忙起身,走上前去,如素捧盆跟在她身后。 顾婉走至顾王氏身侧,向顾婳低低道了一声:“妹妹且让让。” 顾婳瞥了她一眼,心里虽不愿,但碍着长辈跟前也不好和嫡姐顶嘴,还是甜甜道了一声:“是”便让了开去。 顾婉亲手拧了手巾,替顾王氏轻轻擦了擦脸,又重新替她理了冠带。 顾王氏眯着眼睛,听凭孙女服侍了一回,心里也觉受用,含笑向堂下众人道:“我这个大孙女儿也是顶好顶孝顺的,只是嘴笨了些,人前说不出话来,难免就要吃些亏了。” 姜红菱在下头听着,浅笑说道:“这嘴笨倒不算什么,心里真正有老祖宗才是要紧的呢。人呐,不能只看怎么说,还要看怎么做。” 顾王氏笑呵呵称是,又道:“菱儿这话倒很是在理,如今世上,口蜜腹剑的可着实不在少数。” 那顾婳不觉看了姜红菱一眼,她年纪虽小,心机也深,也不知这个大奶奶到底是意有所指,还是随口说说。 顾婉听祖母当面夸奖,却有几分不好意思,垂首笑而不言,两手并拢放于膝上。却因她两臂下垂,便有一物自袖中滑落而出,啪嚓一声掉在地下。 跟随的大仆人李忠上前,低低叫了一声:“二少爷”便搭手扶他上车。 顾思杳微微颔首,登上马车,在车中坐定。李忠便骑在车位上,口中呼喝,打马前行。 顾思杳坐在车中,看着窗外垂下的云纹车帘在眼前摇曳晃动,帘布是藏蓝色呢子,边已是卷了,微微有些发黄,显是年深日久之物。这西府自来就不比侯府富贵,如今连侯府也是江河日下,又何况他西府?父亲不是上进之人,江州中正,掌纠察本方官员过失之权,并举荐人才之责。这个位子上,本该大有可为。只可惜顾武德胸无大志,但求安乐度日,全然不思进取。为政多年,全无建树。 眼下倒也罢了,再过两年,德彰皇帝年迈体衰,朝廷势力又将洗牌,顾家往后的路途便全在他们这一辈的手中了。 顾思杳闭目静思,春末的日头正自车窗外照入,洒在这张淡漠俊逸的脸上。 车行至西府侧门上,李忠翻身下车,扶了顾思杳下来。 侯府与西府有一条小街相连,街道两旁所居人家皆是两府成了家的下人。平日里两边府邸正门皆是不开的,家中往来皆是从侧门进出。 顾思杳下了车,进得府中。侧门边上亦坐着几个身穿青布衣裤的小厮,一见他进来,各自起身,齐齐道了一声:“二少爷!” 顾思杳颔首不言,往父亲的居所沃云阁行去。 踏过长长的青石板路面,转了几道抄手游廊,穿过几处天井,便是沃云阁了。 这沃云阁是顾武德平日作息之处,面阔三间,青瓦粉墙,屋檐飞翘,檐上雕有云纹,故此起名沃云阁。正堂上方悬着一块红木匾额,雕刻正堂大名,字迹龙飞凤舞,纵任奔逸,乃是本方草书名家手笔。院中栽有几株丹桂,并非花开时节,满树葱翠。 顾思杳走到廊下,守门的丫鬟连忙向里报了一声,便打起藏青色棉布门帘。 顾思杳拾阶而上,迈步踏进门槛。才进门内,却听一尖刻妇人声响道:“那是我娘家弟弟,又不是外人。你就跟朝廷保荐一下又怎样?莫不是碍了你什么事?!” 听得这一声,顾思杳便知是继母程氏。他面色淡然,穿过月洞门走到明间内,果然见父亲顾武德穿着家常衣裳,坐在太师椅上。一旁继母程氏,正在罗汉床上坐,背后靠着织金软枕,膝上抱着个十岁上下的小小少女。 顾武德一见儿子进来,面上微有尴尬,只问道:“你回来了,老太太可好?” 第39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当下, 姜红菱心中虽有异样, 面上却不显露,只装作强打了精神,破涕为笑道:“祖母说的是,有祖母爱惜,孙媳不以为苦。”她自知此举需点到为止,若是只顾求人可怜, 拖拖拉拉, 哀戚不住, 只会徒惹厌烦。 说话间, 春燕已将温热的手巾递上。姜红菱接了过去,只在眼眸上轻轻沾了沾,便还给了春燕。 正当此时, 丫鬟秋鹃端着一只五彩珐琅云纹托盘进来, 托盘上呈着一只斗彩瓷官窑盖碗,低声说道:“老太太, 燕窝好了。”顾王氏点了点头,说道:“端过来罢。” 姜红菱知晓,这顾王氏每日早起一碗炖燕窝是雷打不动的, 便是顾家到了末期, 入不敷出难以为继,这例子也断不能改。 眼见秋鹃进来, 她连忙起身, 双手接了过去, 回至床畔,微笑道:“祖母身子不便,孙媳服侍祖母。” 顾王氏便道:“丢着罢,何苦你亲自服侍,养着这些丫头也不知做什么使。”口中说着,却不动弹。 姜红菱便执起汤匙,侍候顾王氏喝汤,又不时以手帕擦去她口边汤渍。 顾王氏见她服侍的殷勤,心里却也开怀,扫了一眼地下,又问道:“玥丫头呢?”秋鹃回道:“姑娘说这里有大奶奶在,她回屋里去了。” 顾王氏叹了口气,语带责备道:“这丫头,就是这般的小心眼。这是她嫂子,又不是外人,也要这样斗气!” 姜红菱连忙笑道:“婉儿是年轻姑娘家,这一大早起的就在这里伺候老太太,想必脸也没洗头也没梳,须得回去梳妆打扮。有我在这儿服侍老太太,也是一样的。” 顾王氏却道:“话不是这样讲,这丫头今年也满十四了,眼瞅着就是及笄之年。若不是出了她哥哥的事,今年六月就要送她出阁的。眼下虽说只好再等着,但她这脾气若是不改,到了婆家还不知让人怎么笑话!” 姜红菱心念一动,嘴上说道:“老太太也别动气,姑娘还小,再教就是了。” 顾王氏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是她嫂子,虽说她上头还有老子娘在,你也留神教导着。” 姜红菱赶忙应了一声,又笑道:“只怕人说我越俎代庖,拿着鸡毛当令箭呢。” 正说话间,顾王氏似是被呛着了,咳嗽了几声。慌的姜红菱连忙端茶捶背,好容易止住,顾王氏方才说道:“你是她嫂子,教导未出阁的小姑子学规矩是情理之中。我看哪个糊涂东西,这等昏聩,敢嚼这样的舌头!” 姜红菱服侍着顾王氏吃了燕窝,又陪着说了几句甜话,便说时候不早,还要到上房请安。顾王氏也不甚留她,她便起身去了。 待姜红菱出门,春燕上来收拾了汤碗,嘴里说道:“这大奶奶虽说才进门,对老太太可是孝顺恭敬的紧呢。” 顾王氏却鼻子里笑了一声,半晌却又叹息道:“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知书达理些。说起来,也是怪可怜见儿的。念哥儿一日夫妻也没同她做过,就撒手西去了,丢下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独守空房。这一辈子长着呢,她膝下又没个一男半女的,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呢。你们太太,又不是个立的起来的人。”秋鹃端了汤药走来,插口道:“上房李姨娘昨儿来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睡着我就没让进。她说她老家人死了,求烧埋银子,还望老祖宗开开恩典。” 顾王氏接了药碗一气儿饮干,两道浓眉紧皱,秋鹃急忙递上蜜饯。顾王氏自盘子里拈了一颗醉梅放入口中,方才长眉舒展,说道:“家中规矩是什么,叫她自去帐上领就是了,又往我这里来要什么恩典?她也是积年办老事的人了,这点子小事,也要来烦我?”秋鹃欲言又止,点了点头未再言语。顾王氏又叹了口气道:“偏生你们太太是个不中用的,但凡她能立起来,又何必如此!” 姜红菱出了延寿堂,立时便将满面笑意敛去,只留下一脸淡漠。如素跟在她身后,笑说道:“老太太待咱们奶奶还当真是亲昵客气,家里嫡亲的姑娘同奶奶拌嘴,倒派起姑娘的不是来。”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这样的话,往后人前不要说起。”如素自知失言,讪讪应了一句。 斥责了如素一句,姜红菱便默想心事。 顾王氏于她,或许有那么一两分的怜惜,然而只凭着这么一丁点的可怜是绝然不够的。然而她现下一无所有,能借到的势一一要借! 适才说起小姑子顾婉的亲事,姜红菱秀眉轻蹙。若是她没有记错,那件事转眼就要到了。 此事,害的顾家颜面尽失,也致使日后顾家两位家长押错了宝,落了个满门被诛的下场。 她于顾家之人并无什么情分,但如今她毕竟也是顾家的媳妇儿。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只是现下她不过是个深闺寡妇,又能做些什么? 她只顾低头想事,一时没曾留神路上动静,忽见一双云纹弹墨锦靴落在眼前,微微一惊,不觉抬起头来。 但见眼前之人身量甚高,须得仰起头来,方能看清他面容。 这人面容清俊,剑眉入鬓,目若寒江,挺鼻而薄唇,发似墨染,鬓如刀裁,身着一领藏蓝色素面锦缎直裰,墨色暗绣竹叶纹绸裤,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双鱼配。他面色寡淡,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亦是冷冷清清。 姜红菱心中微微一震,当即垂首后退了一步。 如素赶忙上前,向她耳畔低声道:“奶奶,这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 姜红菱轻轻点了点头,面上却有些微微作烧。她怎会不知道他?毕竟,当初她嫁来顾家之时,同她拜堂的人,是他顾思杳。 那时,顾念初早已病的下不来床。他底下原本还有一个庶弟,长房的意思本是要这三少爷替哥哥代行礼节。却因李姨娘竭力阻拦,长房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请了二房里的二少爷顾思杳前来。这件事,自然是旁人告诉姜红菱的。 上一世,她是长房的寡媳,他是二房的少爷,叔嫂避嫌,自然少有往来。唯有逢年过节,又或红白喜事,亲族间走动,方能见上一面。两人那一世,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只是不知为何,这位二房的少爷,于她这个长房的寡嫂,倒是颇为照顾。前世,她病重之时,药里需用一味老山参。这药金贵,顾家又正逢家计艰难,哪里舍得,只寻了些山参沫子来充数搪塞。还是顾思杳使人私下送了几根过来。 按下这些前尘旧事,眼下她不过是才嫁入顾家,他们之间除却拜堂那日,再无瓜葛。 姜红菱垂下眼睫,低低道了一声:“二少爷。”顾思杳面色淡淡,亦道了一声:“嫂嫂。” 二人彼此再无话说,姜红菱本想问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侯府人多眼杂,被人瞧去只怕又是一场是非。 当下,她莲步微移,擦身去了。 顾思杳立在原地,只觉身侧似有幽香拂过,禁不住喃喃道了一句:“红菱。” 姜红菱自然不曾听到这一声,如素跟在她身侧,自言自语道:“这二少爷是二房那边的,今儿一早来这边做什么?” 原来,这顾家长房与二房一早分家,长房承袭侯府,二房便居于西府。两边府邸虽有道路相通,但彼此走动起来,却需车马代步。孤老太太便放了话,免了西府小辈的一应晨昏定省,除却四时八节,婚丧嫁娶,平日里无事是不必过来的。这顾思杳今儿一早过来,又是所为何事? 姜红菱微一思忖,便说道:“许是听闻老太太身子不适,过来请安的。”如素却道:“这倒怪了,老太太又不曾大病,咱们也是早间听春燕说了一嘴。二少爷却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姜红菱亦不得其解,只是说道:“那边的事情,咱们少议论。”如素听了,便再不言语。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便到了馨兰苑。 这馨兰苑乃是上房太太苏氏的住处,其面阔三间,绿窗红瓦,镂雕桃花楠木半窗,粉墙环绕,是座小巧院落。院中廊下遍栽牡丹芍药,正是怒放时节,开的灿烂艳丽,花香满园。 姜红菱进得院中,廊下守着的丫鬟瞧见,连忙向里面道了一声:“大奶奶来了。”说着,就打起了鸦青棉门帘子。 姜红菱踏进门内,却见太太苏氏正端坐炕边,手里捧着一只冰瓷茶碗,同小姑子顾婉说话。 姜红菱上前,问过太太安好。苏氏便吩咐丫鬟春杏搬了一张黄花梨镶理石靠背椅,请她坐下。 姜红菱福了福身子,便在椅上浅浅坐了。 苏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面露浅笑,说道:“昨儿听如锦说,你还有些发热。我已吩咐了,让你这几日好生歇着,不来请安也罢。怎么今儿一早,就过来了?” 正当他静思之时,明月在门上通传了一声:“二爷,锄药求见。” 顾思杳点头:“让他进来。” 少顷,便见一个十五六岁、身穿青布衣裤的小厮快步进来,望着顾思杳拱手行礼,道了一声:“见过二爷。” 顾思杳微微颔首,容色略缓,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锄药低声回道:“都妥帖了,那位贵人说,想同二爷见上一面。” 顾思杳面色不改,薄唇微抿,淡淡问道:“他没说什么时候么?” 锄药回道:“贵人说,不敢擅离封地,倒是清明那日可借着祭拜外祖的机会一聚。就于那日,在城郊望仙湖畔的得月楼一会。” 顾思杳嘴角微勾,点头道:“果然是贵人,全没半分商量的余地。”言罢,又问了锄药几件事。 锄药一一答了,又笑道:“那位贵人说,多得二爷的指点,方才令他免了一场灾祸。二爷交代我办的另几件事,果然也都如二爷所料,全都妥帖了。”口里说着,忍不住脸上便堆下笑来。 二爷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吗?这次二爷吩咐他到外县去办差,临行前告诉他何地何物有缺,要他先行备下,到了那儿卖掉。所得盈利,有他一成的抽成。 原本,他见二爷所说的几样货物,皆是市面上寻常可见之物。就比如那茴香籽,药铺里都是论斤称还没人要的,这贩上五十斤拖到蔚县去,可不就是笔赔本买卖?谁知到了蔚县,他到香料行去碰运气。才张口说有茴香籽,便为掌柜的拉着不放,定要全部收下。打听了才知,原来这蔚县人日常饮食皆爱用茴香籽调味,一日三餐皆离不得。 这茴香籽在此地,原是香料行杂货铺常年备着的东西。不曾想,今年自从运河开冻以来,便连日的风浪,货船行不得。又是连日的阴雨天气,路上甚是泥泞,大宗的货车也过不来。家家户户厨房里常备着的香料,忽然间便断了顿,上至城中的豪门大户,下至寻常百姓,日常吃饭便都没了滋味。更甚至于,这茴香籽乃是一味药材,大夫常用它来治疗肠胃不调等症,骤然间没了,十二分的不便。连着城中的肠胃病患,也多受了几分苦楚。 锄药带了五十斤茴香籽到了蔚县,才刚去一处香料行问讯,消息便不胫而走。各家香料行、药铺连着杂货铺子掌柜都赶了过来。锄药去的第一家香料行掌柜的急了,竟将大门反插,把人挡在外头。那些铺子的掌柜伙计,见他竟想独吞了这五十斤货,便在外头叫喊起来,群情激昂之下,还险些成了械斗。这些人争来抢去,倒恰好叫锄药看明白了行情,坐地起价。五十斤茴香籽一转手,竟然卖出了二百两银子的净利 此外还有几件,都同蔚县的茴香籽大同小异。锄药此次出行,里外竟然挣下了一千多两银子。按着二爷的话,这一千多两银子里,有他一百两银子的抽成! 他只是顾家的下人小厮,这一辈子大概也见不到一百两银子!天上掉下一个元宝,砸在他头上,几乎要把他砸晕了。 欢喜过了,锄药不禁又怀疑起来,这一百两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时下的地价,一亩良田也不过才十两银子。乡下盖一间青砖大瓦房,也花不了一百两银子。这笔银钱,放在寻常人家,已足够置办产业,殷实度日了! 二爷,当真会赏他一百两银子? 顾思杳听了锄药的讲述,既然这般可行,那么他便要放开手脚了。 看着锄药那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皱眉的神情,顾思杳猜到他心中所想,微一莞尔,开口道:“你一路辛苦了,这货银便交存在香玉那儿。我之前说过,里面有你一成的抽成。如今既然赚了一千两银子,你便领一百两去。待会儿我写个字据,你一并交与香玉便是。” 第40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正当此时, 丫鬟秋鹃端着一只五彩珐琅云纹托盘进来, 托盘上呈着一只斗彩瓷官窑盖碗,低声说道:“老太太, 燕窝好了。”顾王氏点了点头, 说道:“端过来罢。” 姜红菱知晓,这顾王氏每日早起一碗炖燕窝是雷打不动的, 便是顾家到了末期,入不敷出难以为继,这例子也断不能改。 眼见秋鹃进来, 她连忙起身,双手接了过去, 回至床畔, 微笑道:“祖母身子不便,孙媳服侍祖母。” 顾王氏便道:“丢着罢,何苦你亲自服侍, 养着这些丫头也不知做什么使。”口中说着, 却不动弹。 姜红菱便执起汤匙, 侍候顾王氏喝汤, 又不时以手帕擦去她口边汤渍。 顾王氏见她服侍的殷勤, 心里却也开怀, 扫了一眼地下,又问道:“玥丫头呢?”秋鹃回道:“姑娘说这里有大奶奶在, 她回屋里去了。” 顾王氏叹了口气, 语带责备道:“这丫头, 就是这般的小心眼。这是她嫂子,又不是外人,也要这样斗气!” 姜红菱连忙笑道:“婉儿是年轻姑娘家,这一大早起的就在这里伺候老太太,想必脸也没洗头也没梳,须得回去梳妆打扮。有我在这儿服侍老太太,也是一样的。” 顾王氏却道:“话不是这样讲,这丫头今年也满十四了,眼瞅着就是及笄之年。若不是出了她哥哥的事,今年六月就要送她出阁的。眼下虽说只好再等着,但她这脾气若是不改,到了婆家还不知让人怎么笑话!” 姜红菱心念一动,嘴上说道:“老太太也别动气,姑娘还小,再教就是了。” 顾王氏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是她嫂子,虽说她上头还有老子娘在,你也留神教导着。” 姜红菱赶忙应了一声,又笑道:“只怕人说我越俎代庖,拿着鸡毛当令箭呢。” 正说话间,顾王氏似是被呛着了,咳嗽了几声。慌的姜红菱连忙端茶捶背,好容易止住,顾王氏方才说道:“你是她嫂子,教导未出阁的小姑子学规矩是情理之中。我看哪个糊涂东西,这等昏聩,敢嚼这样的舌头!” 姜红菱服侍着顾王氏吃了燕窝,又陪着说了几句甜话,便说时候不早,还要到上房请安。顾王氏也不甚留她,她便起身去了。 待姜红菱出门,春燕上来收拾了汤碗,嘴里说道:“这大奶奶虽说才进门,对老太太可是孝顺恭敬的紧呢。” 顾王氏却鼻子里笑了一声,半晌却又叹息道:“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知书达理些。说起来,也是怪可怜见儿的。念哥儿一日夫妻也没同她做过,就撒手西去了,丢下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独守空房。这一辈子长着呢,她膝下又没个一男半女的,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呢。你们太太,又不是个立的起来的人。”秋鹃端了汤药走来,插口道:“上房李姨娘昨儿来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睡着我就没让进。她说她老家人死了,求烧埋银子,还望老祖宗开开恩典。” 顾王氏接了药碗一气儿饮干,两道浓眉紧皱,秋鹃急忙递上蜜饯。顾王氏自盘子里拈了一颗醉梅放入口中,方才长眉舒展,说道:“家中规矩是什么,叫她自去帐上领就是了,又往我这里来要什么恩典?她也是积年办老事的人了,这点子小事,也要来烦我?”秋鹃欲言又止,点了点头未再言语。顾王氏又叹了口气道:“偏生你们太太是个不中用的,但凡她能立起来,又何必如此!” 姜红菱出了延寿堂,立时便将满面笑意敛去,只留下一脸淡漠。如素跟在她身后,笑说道:“老太太待咱们奶奶还当真是亲昵客气,家里嫡亲的姑娘同奶奶拌嘴,倒派起姑娘的不是来。”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这样的话,往后人前不要说起。”如素自知失言,讪讪应了一句。 斥责了如素一句,姜红菱便默想心事。 顾王氏于她,或许有那么一两分的怜惜,然而只凭着这么一丁点的可怜是绝然不够的。然而她现下一无所有,能借到的势一一要借! 适才说起小姑子顾婉的亲事,姜红菱秀眉轻蹙。若是她没有记错,那件事转眼就要到了。 此事,害的顾家颜面尽失,也致使日后顾家两位家长押错了宝,落了个满门被诛的下场。 她于顾家之人并无什么情分,但如今她毕竟也是顾家的媳妇儿。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只是现下她不过是个深闺寡妇,又能做些什么? 她只顾低头想事,一时没曾留神路上动静,忽见一双云纹弹墨锦靴落在眼前,微微一惊,不觉抬起头来。 但见眼前之人身量甚高,须得仰起头来,方能看清他面容。 这人面容清俊,剑眉入鬓,目若寒江,挺鼻而薄唇,发似墨染,鬓如刀裁,身着一领藏蓝色素面锦缎直裰,墨色暗绣竹叶纹绸裤,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双鱼配。他面色寡淡,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亦是冷冷清清。 姜红菱心中微微一震,当即垂首后退了一步。 如素赶忙上前,向她耳畔低声道:“奶奶,这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 姜红菱轻轻点了点头,面上却有些微微作烧。她怎会不知道他?毕竟,当初她嫁来顾家之时,同她拜堂的人,是他顾思杳。 那时,顾念初早已病的下不来床。他底下原本还有一个庶弟,长房的意思本是要这三少爷替哥哥代行礼节。却因李姨娘竭力阻拦,长房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请了二房里的二少爷顾思杳前来。这件事,自然是旁人告诉姜红菱的。 上一世,她是长房的寡媳,他是二房的少爷,叔嫂避嫌,自然少有往来。唯有逢年过节,又或红白喜事,亲族间走动,方能见上一面。两人那一世,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只是不知为何,这位二房的少爷,于她这个长房的寡嫂,倒是颇为照顾。前世,她病重之时,药里需用一味老山参。这药金贵,顾家又正逢家计艰难,哪里舍得,只寻了些山参沫子来充数搪塞。还是顾思杳使人私下送了几根过来。 按下这些前尘旧事,眼下她不过是才嫁入顾家,他们之间除却拜堂那日,再无瓜葛。 姜红菱垂下眼睫,低低道了一声:“二少爷。”顾思杳面色淡淡,亦道了一声:“嫂嫂。” 二人彼此再无话说,姜红菱本想问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侯府人多眼杂,被人瞧去只怕又是一场是非。 当下,她莲步微移,擦身去了。 顾思杳立在原地,只觉身侧似有幽香拂过,禁不住喃喃道了一句:“红菱。” 姜红菱自然不曾听到这一声,如素跟在她身侧,自言自语道:“这二少爷是二房那边的,今儿一早来这边做什么?” 原来,这顾家长房与二房一早分家,长房承袭侯府,二房便居于西府。两边府邸虽有道路相通,但彼此走动起来,却需车马代步。孤老太太便放了话,免了西府小辈的一应晨昏定省,除却四时八节,婚丧嫁娶,平日里无事是不必过来的。这顾思杳今儿一早过来,又是所为何事? 姜红菱微一思忖,便说道:“许是听闻老太太身子不适,过来请安的。”如素却道:“这倒怪了,老太太又不曾大病,咱们也是早间听春燕说了一嘴。二少爷却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姜红菱亦不得其解,只是说道:“那边的事情,咱们少议论。”如素听了,便再不言语。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便到了馨兰苑。 这馨兰苑乃是上房太太苏氏的住处,其面阔三间,绿窗红瓦,镂雕桃花楠木半窗,粉墙环绕,是座小巧院落。院中廊下遍栽牡丹芍药,正是怒放时节,开的灿烂艳丽,花香满园。 姜红菱进得院中,廊下守着的丫鬟瞧见,连忙向里面道了一声:“大奶奶来了。”说着,就打起了鸦青棉门帘子。 姜红菱踏进门内,却见太太苏氏正端坐炕边,手里捧着一只冰瓷茶碗,同小姑子顾婉说话。 姜红菱上前,问过太太安好。苏氏便吩咐丫鬟春杏搬了一张黄花梨镶理石靠背椅,请她坐下。 姜红菱福了福身子,便在椅上浅浅坐了。 苏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面露浅笑,说道:“昨儿听如锦说,你还有些发热。我已吩咐了,让你这几日好生歇着,不来请安也罢。怎么今儿一早,就过来了?” 这丫头身段修长,圆圆的脸面,话语轻快,唇角带笑,却正是自己陪嫁丫头之一的如锦。 然而如锦早在自己嫁入顾家的第二个年头里,得了场大病去了。眼下,她却站在床畔,笑盈盈同自己说话。 难道,她是回到了当年不成? 姜红菱垂下长长的眼睫,敛去眼中的疑惑,只淡淡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第41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李姨娘到底老成精明, 见了这情形, 又听顾婉提及红裙子, 心里登时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遮掩斥责道:“你这傻孩子, 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要那扇子, 你姐姐莫不是死抓着不给你?你弄坏了姐姐东西, 还不快给你姐姐赔礼?” 顾婳骄纵惯了, 哪里听得进去, 将那扇子摔在顾婉身上,向她冲口就道:“还你, 谁稀罕你的破东西!” 顾婉接了过去, 将扇子展开,却见那扇子的铰钉已是松了, 羽毛凌乱,更有几根扇骨折了,更是委屈道:“妹妹为何这样呢?这扇子是嫂子送的,你不爱惜就罢了, 何苦弄坏它?” 便在此时, 姜红菱也在旁扼腕叹息道:“这扇子是湖州那边过来的,江州里可不知有没有人能修呢。也是我不好,只有这一把又何苦拿出来送妹妹。我原先想着二妹妹大了,时常要出门见人, 有这么一样东西也是妆点门面。三妹妹还小, 用不上, 所以给了二妹妹。若是我知道,咱们家三姑娘更得人疼些,我定然不拿出来了,反倒引得她们姊妹争吵。” 她这一席话,虽不曾明说,却也暗示这家中颠倒,顾婳竟能欺到顾婉头上。顾婉要得个什么东西,竟还要看着顾婳高兴不高兴。 顾王氏的脸顿时阴了下来,顾婳这骄横刁蛮之态她是看了个满眼。她虽将李姨娘当个得力之人,也喜欢顾婳的憨态,却是容不下家里出了这等尊卑颠倒之事。 当下,顾王氏喝了一声:“都停下,婉丫头、婳丫头,你们两个上前来!” 老祖宗一声落地,堂上顿时一片寂静,那双姝不敢不依,各自低头上前,垂首敛身,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顾王氏望着眼前二女,先看顾婳,虽是低头状似恭敬,眼角却藏着一抹狠厉,嘴里更是喃喃诺诺,似在咬牙。她心中登时生厌,又看顾婉,见她眼角有泪,小脸惨白,虽不大喜欢这孙女,倒也生了几分爱怜之情。 顿了顿,顾王氏开口道:“一把扇子罢了,你们争的是些什么?!婳丫头,今日的事却是你不对。你姐姐的东西,你硬拿了去不还,竟还弄坏了。早前儿也模模糊糊听人说你们总是吵,我想着小孩子家家,吵嘴也是有的,没放在心上。谁知你竟养成了这样一副刁顽的脾性!可见,是我疼你疼错了。” 李姨娘听了这话,立时便慌了,连忙快步上前,跪在地平上,向顾王氏道:“都是我失了教养,这孩子平日也不这样,今儿大约是昏了头了。”说着,又拉顾婳赔礼。 顾婳却发了倔脾气,说什么也不肯跪,满口嚷道:“我有什么错?!这扇子、这扇子不是我弄坏的,是顾婉拿了把坏扇子出来,却想赖在我身上,你们都被她骗了!” 顾王氏听她这番颠倒是非的荒唐言语,心中大怒,张口呵斥道:“堂上人都瞧着,这扇子是你硬拿去的。难道你姐姐拿了一把坏扇子过来,专等着你拿去好栽派给你?!”说着,顿了顿,忽然想起适才顾婉的话,便问道:“婉姐儿适才说的裙子,又是怎么回事?这念初丧期还没过完,谁就打算穿红了?” 顾王氏这话一出口,李姨娘脸色顿时一阵惨白,她这些年来能在侯府混的风生水起,除却借了顾王氏的势、仗了顾文德的宠,便是谨慎留神,不出差错,从不留了把柄在人手里。石榴裙的事儿,也是她看上房失了嫡子,得意忘形,蓄意作践之故。只是她原本拿捏好了上房的性格,苏氏懦弱,婆婆丈夫跟前不得脸,是不敢出来生事的。那顾婉年纪小,性子不好,在家中也是个没脸的,想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所以,白日上房里的事,她是没放在心上的。 然而她实在不曾料到,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凭空钻出扇子的事儿来?一把湖州扇子,竟然还带出了石榴裙子。 听顾王氏问起,李姨娘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正在思索应对之言,却忽听身后一道清丽女音响起:“上午,我在上房里同太太、婉姐儿说话,就见姨娘进来,说起婳姐儿要过生辰,没有个颜色衣裳穿,问婉姐儿要她去年做的大红石榴百褶裙。” 李姨娘听这嗓音清亮甜脆,便知是大少奶奶姜红菱。她心中恼恨,暗暗咬牙,只是姜红菱说的尽是实情,她也无法抵赖不认。 顾王氏听了姜红菱的言语,双目如冷电,将跪在下头的李姨娘周身扫了一遍,沉声问道:“桐香,大少奶奶说的,可是真的?”桐香,便是李姨娘的名字。 李姨娘张口结舌,平日里再怎么能言善辩,巧言令色,此刻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顾王氏一瞧她这幅神情,便已明了是怎么回事,心中震怒非常。她虽将李姨娘看做个臂膀,却也决然不容她行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顾婳这会儿倒也转过来了,连忙替她母亲开脱道:“老太太误会了,裙子倒是我要的,并没打算就穿。大哥哥的丧期还没过,我们再不至于这般昏聩。” 那李姨娘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连忙没口子道:“婳儿说的是,我并不敢如此。只是想着二姑娘的裙子穿不上了,搁着也是搁着,所以随口问了问。” 姜红菱也起身走上前来,向着两人说道:“姨娘,当着老太太的面,就不要扯谎了。那天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三姑娘的生辰就在眼前,怕到那天亲族里有兄弟姊妹的来庆贺,三姑娘没有一身好颜色的衣裳穿,所以问二姑娘要。二姑娘说那裙子许给郑家表妹了,你也不依不饶,说出些什么胳膊肘朝外拐的话来。我只是纳闷,大少爷丧期没过,这三姑娘怎么就要过生辰了,还巴巴问姐姐讨要大红裙子穿?” 李姨娘见她半路杀出来捅了自己一刀,急赤白脸生出满头大汗,偏生她说的又是字字属实,想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顾婳听了姜红菱的言语,心里也急了,口不择言道:“大嫂子,你为什么口口声声帮着上房母女两个?你分明、分明就是跟我们过不去!” 姜红菱看了她两眼,秀眉轻挑,唇角微微泛起了些笑意,说道:“三姑娘这话就可笑了,这件事可是你们先行出来的,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顾婳看着姜红菱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眼中满是戏谑之意,心中又急又恨,只是当着人前发作不得,将两手紧握成拳,死死的瞪着她。 顾王氏听了顾婳这两句疯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大喝道:“都住嘴!” 众人登时哑然,顾王氏先不去处置顾婳,只看着地下跪着的李姨娘,一字一句道:“这些年来,我看你是个细心稳妥的人,你太太身子不好,所以将家计交托给你打理。忘苦与婳丫头兄妹两个,我也让你自己抚养。如今看来,我是待你太宽厚了,你竟不知好歹起来,连规矩忌讳都忘了。好好的孩子,也被你教唆的这等坏。抢姐姐的东西,骄横跋扈,哥哥丧期未完,就浪着要过生辰,要穿红裙子了。她心里,可还有半点伦理亲情?!这等,我是不敢再指着你了。” 顾王氏话未说完,李姨娘已然猜到她作何打算,一脸惊恐的抬起头来,泪流满面,苦苦哀求道:“老太太,这事儿当真并非如此。我们母女两个也不敢如此昏聩,奴婢只是随口问了问,并没那个意思。”她是顾王氏屋中侍女出身,情急起来,这奴婢二字的称呼便跑了出来。 顾王氏看着她,一脸厌烦之色,颔首道:“这般说来,你是说我老了,糊涂了,听不出事情真伪来了?”说着,也不待李姨娘答话,继续言道:“不错,你该是这般以为的,所以才敢猖狂放肆了。你回你那菡萏居去,自今儿起无事就不要出来了。关上门,好好的去静思你那过错。家中的事情,自有旁人打理。婳丫头,就交到她嫂子那儿去,也是十岁的人了,该好生学学规矩了。” 那李姨娘听顾王氏这一番发落,竟然剥了自己管家的权柄,还要把女儿也交给旁人去管,大惊失色,连连磕头,嘴里嚷着“求老祖宗开恩”等言语。 顾王氏看不上她这幅样子,吩咐两个身体强健的妇人过来,将李姨娘自地下拖起来,强送回了菡萏居。 那李姨娘披头散发,头上的银丝髻也撞歪了,哭的花容不整,被家人架住两臂拖出门去。她这一世,也没丢过这样大的脸。 丫鬟如素在廊上守着一只红泥小炉,那炉上炖着一口药锅,锅内的墨汁也似的浓黑药汁不住翻滚着。她将手中的扇子放下,看了一眼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并院中那被雨打的瑟瑟的梧桐,不觉叹了口气。 门上帘子忽被打起,如画自里面出来,低声问道:“药可好了没有?”如素点了点头,使着衬布将锅自炉上端下,递给了如画,又问了一声:“奶奶可好些了?”如画顿了顿,说道:“醒了。”便未再多言,端了药锅进去。 江南顾家的大少奶奶姜红菱病在床上已有许多时日了,起初只是一场风寒,只因时气不好,一顿顿的药吃下去,只是不见效验,身子却越发沉重起来,弄到如今竟致下不了床。 如画走进内室,只觉这屋中一片昏暗,病气混着药气,污浊不堪。她眉头微皱,将汤药倒进一只青瓷小碗中,走到床畔。 雕花大床上帐幔半垂,里面声息俱无。 如画将药碗搁在床边的杌子上,一手撩起帐子,轻轻说了一声:“大奶奶,吃药了。” 姜红菱睡在床上,一张鹅蛋小脸蜡也似的惨白,原本乌油一般的头发宛如枯草拖在枕上,丰艳的身子瘦脱成了一把骨头。 听到丫头的声音,她星眸微睁,低低应了一声。 如画忍着不耐,将她扶起,又拿了一只水绿色织金湖缎软枕垫在她腰后,方才端起药碗喂她吃药。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将汤药一口口的咽了下去。药汁苦涩,她禁不住微微皱眉,却并未言语什么,待一碗汤药喝完,方才说道:“我病了这些日子,拖累你们了。” 如画连忙陪笑道:“奶奶说哪里话,伺候主子是我们丫头的分内之事,怎好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姜红菱唇角微弯,哑着喉咙道:“那你可真是个得人疼的丫头。” 两人说话间,却听外头廊下一阵脚步声响,似是来了许多人。 如素大声说道:“各位嫂子这会子来是做什么的?大奶奶病着,怕人多吵闹。” 但听一妇人说道:“自然是要紧之事,你且让开。” 一言落地,便听那脚步声纷至沓来,两个中年妇人带着五六个顾家三等仆妇自外头进到内室。 一见这情形,如画双手一颤,将药碗合在了身上。所幸汤药已然喝完,并不曾弄湿了衣裳。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并未斥责,将地下站着的几个妇人挨个扫过。 领头的两个,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皆是中等身材,一个容长脸面,一个圆脸,一样的装束,是顾家的内管家媳妇赵武娘子、章四娘子。 如素自外头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向着这起人喝道:“大奶奶的卧房,你们怎么能说进就进?还有没有规矩王法了?!” 那领头的妇人,皮笑肉不笑道:“太太的吩咐,库房昨夜失窃,合家上下大小屋子都要一一看过,免得错冤了好人。” 姜红菱眼眸低垂,遮掩着其中的冷意,是太太的意思,还是姨娘的意思? 如画早已躲在了一旁,如素还要强辩,却听姜红菱道:“罢了,既然是太太的吩咐,两位嫂子也是家中办老事的人,当不会行出错儿来。” 胳膊拗不过大腿,以她在顾家的情形,跟她们强争,也不过是鸡蛋撞石头。 那两个妇人一笑,说道:“大少奶奶果然明事理,咱们就得罪了。”说着,一声令下,随来的几个仆妇立时动手,在这屋中翻箱倒柜,把姜红菱穿着穿不着的衣裳绣鞋扔的满屋皆是。 第42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正当他静思之时, 明月在门上通传了一声:“二爷, 锄药求见。” 顾思杳点头:“让他进来。” 少顷, 便见一个十五六岁、身穿青布衣裤的小厮快步进来, 望着顾思杳拱手行礼,道了一声:“见过二爷。” 顾思杳微微颔首, 容色略缓, 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锄药低声回道:“都妥帖了, 那位贵人说,想同二爷见上一面。” 顾思杳面色不改, 薄唇微抿,淡淡问道:“他没说什么时候么?” 锄药回道:“贵人说,不敢擅离封地,倒是清明那日可借着祭拜外祖的机会一聚。就于那日,在城郊望仙湖畔的得月楼一会。” 顾思杳嘴角微勾, 点头道:“果然是贵人,全没半分商量的余地。”言罢, 又问了锄药几件事。 锄药一一答了, 又笑道:“那位贵人说,多得二爷的指点,方才令他免了一场灾祸。二爷交代我办的另几件事,果然也都如二爷所料,全都妥帖了。”口里说着, 忍不住脸上便堆下笑来。 二爷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吗?这次二爷吩咐他到外县去办差, 临行前告诉他何地何物有缺, 要他先行备下,到了那儿卖掉。所得盈利,有他一成的抽成。 原本,他见二爷所说的几样货物,皆是市面上寻常可见之物。就比如那茴香籽,药铺里都是论斤称还没人要的,这贩上五十斤拖到蔚县去,可不就是笔赔本买卖?谁知到了蔚县,他到香料行去碰运气。才张口说有茴香籽,便为掌柜的拉着不放,定要全部收下。打听了才知,原来这蔚县人日常饮食皆爱用茴香籽调味,一日三餐皆离不得。 这茴香籽在此地,原是香料行杂货铺常年备着的东西。不曾想,今年自从运河开冻以来,便连日的风浪,货船行不得。又是连日的阴雨天气,路上甚是泥泞,大宗的货车也过不来。家家户户厨房里常备着的香料,忽然间便断了顿,上至城中的豪门大户,下至寻常百姓,日常吃饭便都没了滋味。更甚至于,这茴香籽乃是一味药材,大夫常用它来治疗肠胃不调等症,骤然间没了,十二分的不便。连着城中的肠胃病患,也多受了几分苦楚。 锄药带了五十斤茴香籽到了蔚县,才刚去一处香料行问讯,消息便不胫而走。各家香料行、药铺连着杂货铺子掌柜都赶了过来。锄药去的第一家香料行掌柜的急了,竟将大门反插,把人挡在外头。那些铺子的掌柜伙计,见他竟想独吞了这五十斤货,便在外头叫喊起来,群情激昂之下,还险些成了械斗。这些人争来抢去,倒恰好叫锄药看明白了行情,坐地起价。五十斤茴香籽一转手,竟然卖出了二百两银子的净利 此外还有几件,都同蔚县的茴香籽大同小异。锄药此次出行,里外竟然挣下了一千多两银子。按着二爷的话,这一千多两银子里,有他一百两银子的抽成! 他只是顾家的下人小厮,这一辈子大概也见不到一百两银子!天上掉下一个元宝,砸在他头上,几乎要把他砸晕了。 欢喜过了,锄药不禁又怀疑起来,这一百两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时下的地价,一亩良田也不过才十两银子。乡下盖一间青砖大瓦房,也花不了一百两银子。这笔银钱,放在寻常人家,已足够置办产业,殷实度日了! 二爷,当真会赏他一百两银子? 顾思杳听了锄药的讲述,既然这般可行,那么他便要放开手脚了。 看着锄药那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皱眉的神情,顾思杳猜到他心中所想,微一莞尔,开口道:“你一路辛苦了,这货银便交存在香玉那儿。我之前说过,里面有你一成的抽成。如今既然赚了一千两银子,你便领一百两去。待会儿我写个字据,你一并交与香玉便是。” 锄药闻听此语,激动的无可不可,当即跪倒在地,咚咚磕了几个头,口里大声说道:“二爷对小的真好,小的今后粉身碎骨报答二爷!” 顾思杳唇角微勾,执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锄药,方才说道:“拿去,不要乱花了。奶娘腿脚不好,还是请个好大夫给她瞧瞧。” 锄药连声答应着,自地下爬起,双手捧着那张字条,如同捧着心肝儿一般。见顾思杳再无吩咐,便告退下去了。 锄药家中极不宽裕,父亲早逝,母亲在府中给二少爷做奶娘。听着好似风光,其实底下艰难的紧。原来那房太太身故,新进门的太太想方设法的克扣二少爷房里的用度。母亲看不过去,倒往往要自己贴补些进来。又拉扯着他同姐姐两个,日子过得甚是紧巴。也就这两年,他同姐姐两个都进了府中,被二少爷要在身侧服侍,方才宽裕了些。 如今有了这一百两银子,他要给母亲买请最好的大夫,买最好的药,还要给姐姐打几件像样的首饰,裁几件好衣裳,备办嫁妆。余下的钱,兴许能为自己讨房媳妇。 锄药想着以后的好日子,心里甜滋滋的,也越发的感激二少爷。若非二少爷这样宽厚的主子,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到他们头上?往后,他和姐姐一定要好生的服侍报答二少爷才是。 顾思杳靠着椅背,双手平放于案上,自开着的窗子里看到锄药一蹦三跳的向院外走去,如同活猴子一般,不觉摇头轻笑,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锄药是奶母方氏的儿子,方氏是个积年的寡妇,除却锄药外,上头还有一个女儿,名叫香玉,如今也在他院中办差。 方氏早年对他照拂甚多,幼年时若非有她,自己只怕早已被程氏折磨死了。所以,在父亲要为他添置下人时,他便将方氏的两个子女都要到了身侧。锄药性子机敏,善于应对,他有些外务便都交给他办。香玉姿色平平,生的两个高颧骨,肤色黄黄的,身子瘦削,如平板一般。故而,顾思杳当初点名要她的时候,府中下人甚为不解。 香玉平日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甚少与人往来。人皆言这女子面目索然,言语无味。起初,顾思杳要香玉,也只为身侧有个妥帖的人。直至两年后,他才偶然知晓,香玉写算皆精,往来账目皆能计算的清楚明白。她生性冷淡,也不会徇私。故而这一世,他重生回来,便立时将香玉调去管理他的私房与账目。赚来的银子,他自然不会交入官中。不然,只是便宜了程氏。 顾思杳站起身子,看着窗外老枝横斜的梅树。午时的日头斜照进来,打在精健的身躯之上。 一百两银子赏下人,换在旁人眼中,只怕是匪夷所思。然而在他顾思杳这里,一百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他要行大事,没有可靠的人手和足够的财力是不行的。 方氏母子对他极忠,上一世便是他身故之后,这一家三口被程氏撵出府去,也不忘了年年为他上坟,黄纸奖饭的祭奠。 这样的人,他自然要用,还要大大的赏。赏给所有人看,效忠他顾二少,是有好处的。 程氏在西府把持中馈多年,府中人多是听她的吩咐,可用之人不多。但程氏待下严苛,并无驭人之道,他要将这些人一点点收拢回来,架空了这程氏。 再一则,顾家这些年来一直在走下坡路,又要维持体面,官库里着实算不上充裕。顾思杳虽为顾家二少,要用钱却也先得问过程氏。 他筹谋之事,需用大笔银钱,要从官中拿,一则府中耗费不起,父亲是个守成之人,没有这样的胆魄;二来还要受那程氏的制约,还不如自己赚钱使用来的自在痛快。 一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重生回来,他多的是赚钱的法子。 便在此刻,就见先前吩咐打探消息的小厮鹤影,快步进来。 鹤影是家生子,是先前服侍顾思杳的老仆的孙儿。那老仆已于去年告了老,荐了自己这孙儿上来。鹤影虽不及方家母子那般死忠,却也是可用之人。 如今顾思杳紧要事便托付方家,不紧要的事就交代鹤影。至于程氏塞来的人,除了扫地烧水,收拾院子,别的事便一概不让他们沾手了。 鹤影经了通传,进来报说道:“回二爷,已经打探明白了。侯府那边的大少奶奶要打发了一个通房,因那通房是老太太房里出去的人,故而派人问老太太一声。” 顾思杳闻言,不由剑眉微挑,她这性子和记忆之中,好似有些不大一样? 敛下思绪,顾思杳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鹤影答道:“问了老太太房里的秋鹃姐姐,听说似乎是因为那通房说话很不好,顶撞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不想留她服侍了,就要打发她出门。只是又听闻那通房在大奶奶跟前求了许久,打死不肯出门。大少奶奶心软,就又留下她了。”他素来知晓二少爷的脾气,便将这些事情打听了个清楚,方才回来。 顾思杳听了这消息,心中微微生出些疑窦。 上一世,她在洞幽居足足安静了一年方才生出些动静,且从未听闻有此事发生。今生,她才不过嫁进顾家两月而已。 然而,她依然很聪明。看清了形势,便要快刀斩乱麻的先打发了屋里的麻烦。如画虽是顾王氏手里出来的人,但顾念初既已死了,她就只是个无甚用处的下人。不守规矩,忤逆正房,打发了是情理之中。何况,此时的如画,还仅仅只是个通房,并没有和李姨娘勾连上,收拾起来也无人会阻拦。如画这样的通房都险些被处置了,又何况以下的人?如画出不出去都已无关紧要,倒还彰显了她的仁慈。这般震慑之下,洞幽居中的下人只怕再没人敢小看了她。 顾思杳知道,姜红菱是个很聪明的女子。上一世,她身单力薄,早早死了丈夫,又没有势力强大的娘家做靠山,仅凭着一己之力,左右周旋,也维持住了顾家大少奶奶的体面。只是最终,却横死在了顾家长辈的手中。 她坚毅聪慧,妩媚艳丽。前世,他只在西林寺外远远的看过她一眼,只这一次他便再也挪不开眼。她的一切,都令他着迷。 今生,他是不会再错过了。 顾思杳双拳微握,向鹤影吩咐道:“自南边带来的鲥鱼还剩几条,你去吩咐厨房的王嫂。就说鲥鱼放不住,都劈成窄块儿,用酒糟起来。”鹤影答应了,搔了搔头,又忍不住问道:“二爷,鲥鱼这东西可是天下至鲜。小的曾听人说起,这样的东西,就是要吃个原汁原味。做成酒糟的,岂不糟蹋了?若是怕搁不住,就这两日全吃了不好?”顾思杳不为所动,亦不多言,只是道了一声:“去就是了。”鹤影不知其故,也就一头雾水的传话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程氏惦记着那鲥鱼,便使人去厨房吩咐蒸一条来吃。却听厨房的回话,少爷的吩咐,余下的鲥鱼全做了酒糟,封在坛子里,眼下是吃不得了。程氏气的头顶冒烟,又不好为了口吃食跟小辈争执,近来又有一桩心事,更不好得罪了他,只好作罢。 李姨娘进得房中,扫了三人一眼,嘴角一弯,向苏氏道:“给太太请安了。”口里说着,身子待动不动的,只略福了福便敷衍了过去。 苏氏看了她两眼,道了一声:“姨娘来了。”李姨娘笑着应了一声,又看苏氏没言语,便自作主张寻了一张枣木镂雕桃花圈椅坐了,向苏氏道:“我今儿过来,有两件事来与太太说。一则是婳姐儿下个月就要过生,虽说一个小人儿家不敢操办什么生日,但十三岁不大不小也是个将笄之年,兄弟姊妹之间难免不来坐坐。她往昔那些个颜色衣裳,都不大中穿了,如今赶着做也怕来不及。我记得婉姐儿去年年头做了条石榴百褶裙,也没很上身穿。婉姐儿这一年长高了不少,想也是穿不着了。我问太太个恩典,把这衣裳拿给婳姐儿生日那天穿穿罢。”这婳姐儿便是李姨娘的女儿,顾家的三姑娘。 李姨娘这口气甚是倨傲,口中说着讨个恩典,实则是硬要。 姜红菱冷眼旁观,只看这对母女如何应付。 第43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时下已过了清明, 天气本已渐渐转暖, 却因连着落了四五日的雨, 又冷如深秋一般。 丫鬟如素在廊上守着一只红泥小炉, 那炉上炖着一口药锅,锅内的墨汁也似的浓黑药汁不住翻滚着。她将手中的扇子放下, 看了一眼屋檐上滴落的雨水, 并院中那被雨打的瑟瑟的梧桐,不觉叹了口气。 门上帘子忽被打起,如画自里面出来, 低声问道:“药可好了没有?”如素点了点头, 使着衬布将锅自炉上端下, 递给了如画,又问了一声:“奶奶可好些了?”如画顿了顿, 说道:“醒了。”便未再多言, 端了药锅进去。 江南顾家的大少奶奶姜红菱病在床上已有许多时日了,起初只是一场风寒, 只因时气不好, 一顿顿的药吃下去,只是不见效验, 身子却越发沉重起来, 弄到如今竟致下不了床。 如画走进内室,只觉这屋中一片昏暗, 病气混着药气, 污浊不堪。她眉头微皱, 将汤药倒进一只青瓷小碗中,走到床畔。 雕花大床上帐幔半垂,里面声息俱无。 如画将药碗搁在床边的杌子上,一手撩起帐子,轻轻说了一声:“大奶奶,吃药了。” 姜红菱睡在床上,一张鹅蛋小脸蜡也似的惨白,原本乌油一般的头发宛如枯草拖在枕上,丰艳的身子瘦脱成了一把骨头。 听到丫头的声音,她星眸微睁,低低应了一声。 如画忍着不耐,将她扶起,又拿了一只水绿色织金湖缎软枕垫在她腰后,方才端起药碗喂她吃药。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将汤药一口口的咽了下去。药汁苦涩,她禁不住微微皱眉,却并未言语什么,待一碗汤药喝完,方才说道:“我病了这些日子,拖累你们了。” 如画连忙陪笑道:“奶奶说哪里话,伺候主子是我们丫头的分内之事,怎好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姜红菱唇角微弯,哑着喉咙道:“那你可真是个得人疼的丫头。” 两人说话间,却听外头廊下一阵脚步声响,似是来了许多人。 如素大声说道:“各位嫂子这会子来是做什么的?大奶奶病着,怕人多吵闹。” 但听一妇人说道:“自然是要紧之事,你且让开。” 一言落地,便听那脚步声纷至沓来,两个中年妇人带着五六个顾家三等仆妇自外头进到内室。 一见这情形,如画双手一颤,将药碗合在了身上。所幸汤药已然喝完,并不曾弄湿了衣裳。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并未斥责,将地下站着的几个妇人挨个扫过。 领头的两个,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皆是中等身材,一个容长脸面,一个圆脸,一样的装束,是顾家的内管家媳妇赵武娘子、章四娘子。 如素自外头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向着这起人喝道:“大奶奶的卧房,你们怎么能说进就进?还有没有规矩王法了?!” 那领头的妇人,皮笑肉不笑道:“太太的吩咐,库房昨夜失窃,合家上下大小屋子都要一一看过,免得错冤了好人。” 姜红菱眼眸低垂,遮掩着其中的冷意,是太太的意思,还是姨娘的意思? 如画早已躲在了一旁,如素还要强辩,却听姜红菱道:“罢了,既然是太太的吩咐,两位嫂子也是家中办老事的人,当不会行出错儿来。” 胳膊拗不过大腿,以她在顾家的情形,跟她们强争,也不过是鸡蛋撞石头。 那两个妇人一笑,说道:“大少奶奶果然明事理,咱们就得罪了。”说着,一声令下,随来的几个仆妇立时动手,在这屋中翻箱倒柜,把姜红菱穿着穿不着的衣裳绣鞋扔的满屋皆是。 众人翻了一回,不见什么异样。赵武家的一眼瞥见衣柜旁放着的一小口上锁的桐木箱子,走过去,笑道:“这里面是什么,说不得,也打开叫我们瞧瞧罢?” 如素看这屋里被她们如此作践,早已气红了眼睛,喝道:“这里面是奶奶的亵衣,莫不是你们也要看?” 赵武家的狞笑道:“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还用我们来搜么?快些交了钥匙,不然我便叫人来拧了锁子!” 姜红菱冷眼看着,低声吩咐道:“如素,给她们开箱子。叫她们洗亮了眼睛,好好看清楚。” 如素无法,只好将箱子开了锁。 赵武家的亲自上手,将里面的衣裳扒了又扒,却只有些抹胸、肚兜、亵裤,果然只是贴身衣裳。 众人搜了一遭,一无所获。 赵武家的同章四家的面面相觑——怎会没有? 如画紧贴着墙壁,一张小脸煞白,娇小的身子抖如风中落叶——怎会没有? 姜红菱嘴角扬起一抹嘲讽,哑着喉咙道:“两位嫂子都一一瞧过了,可有什么贼赃?” 那两个妇人无话可说,只好悻悻说道:“既没寻到什么,咱们就去回太太的话了,大奶奶歇着罢。”言罢,便带着手下,铩羽而归。 如素气不过,追了出去,大声骂道:“你们平白糟践了人一场,连个交代也没么?” 自是无人理她,那起人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如素转回屋中,一面抹着眼睛,一面收拾着满地的衣裳。如画跟在她身边,一道拾掇着,一字不发。 姜红菱看了地下这两个丫头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如今的她,还能怎样? 药劲儿袭来,姜红菱双目合拢,缓缓睡去。 入夜,下了一日的雨并未停下,雨势却比白日更大了几分,刷刷的打在瓦片上听得人心里发寒。 今日,该如素值夜。 坐在床下的脚凳上,拨拉着火盆里的炭,她歪着头,半睡半醒着。 许是大夫新开的药甚有效验,奶奶今日睡得极熟。 夜半子时,顾家大宅一片死寂,唯有巡夜人的敲梆子声按时传来,更显的这夜长而寂静。 一阵冷风自外头吹来,将如素吹得身上打了个激灵。 她起身出去,想要将门帘掖死,却忽见几道人影冒雨而来。 如素心中大骇,这院子的角门每日晚间是必要上锁的,这起人是怎么进来的? 还未细想,那伙人便已到了门前,竟不问话,就撞开了门柄。 如素满心惊恐,正欲张口大叫,便被一人捂住了口鼻拽在一旁,缚住了手脚。那人顺手,将一块手巾塞在了她口中。 但听一人低低道了一声:“不要理这丫头,手脚快些!” 只这一声,如素已然认了出来,这些人是家里的下人,不是土匪! 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这些人走进内室。 这起人走进内室,直奔床前,撩开青纱帐子,只见大奶奶姜红菱卧于被内,双目紧闭,睡得很沉。那人长臂一伸,将姜红菱连被卷起,扛在了肩上。 如素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人将大奶奶自屋里带出——他们要做什么?!正在疑问之际,头上忽然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她便人事不知。 门外,依旧是凄风苦雨,雨丝打在脸上甚是冰冷,姜红菱却依旧没有醒来,她睡得实在是太熟了。 这一行人趁着雨夜,匆匆走到顾家后巷的一口井前,将井盖揭开,把肩上的人连着被子一道丢了进去。 那落井时的声响,在这雨夜之中,显得尤为沉闷。 领头之人将井盖子合上,又上了锁,说道:“成了,回去复命罢,明儿一早再来。”便登时走了个干净。 冰冷刺骨的井水从四面八方袭来,姜红菱终是醒了过来,张口欲喊,井水便直直灌进口鼻之中,冲进肺腑,呛噎难忍,胸肺也憋闷刺痛。身上裹着的被子,吸饱了水,拖拽着她向下沉去。全身上下都被冻到没有知觉,唯有胸口宛如要炸开一般的剧痛。她拼命的挣扎,却只是无用之功。 终于,她死了。 顾家大少奶奶姜红菱,于一个雨夜,无声无息的死在一口井中,终年二十三岁。 芳魂无归,漂浮在空中,冷眼看着顾家将她的尸身打捞起来,对外报称她守寡六载,为夫殉节,换得贞节牌坊一块。这块用她性命换来的牌坊,为日薄西山的顾家又博得了一点点光彩。然而那位科考在即的小叔子,却没有受其荫庇的命,不知怎么生了怪疾,不上半年便就撒手归西。 她犹记得,那日她灵堂之上,四处一片缟素,堂下皆是披麻戴孝的下人,或真或假的哭着。顾思杳本在病中,却忽然来了。他一袭素服,白衣胜雪,将那瘦削的身子衬的越加单寒。原本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却在短短几日内磨损成了这副样子。走至堂上,望见姜红菱的牌位,他双目血红,面色惨白,甩开搀扶的下人,走上前去。细瘦的手指轻抚木牌,一口鲜血喷在了供桌之上,猩红触目。 顾思杳死时,姜红菱纵然已是一缕幽魂,却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触动。原来,自己还是有些挂着他的。 看着顾姜两家一步一步的下蠢棋,在皇位争夺之中押错人选,最终大厦倾颓,家破人亡。 顾家宅邸,为新帝下旨,烧成了白地。满门人口,男丁皆问斩,女子便入了娼籍。 史书于此,不过寥寥一笔。而她姜红菱呢?仿佛世间,从来不曾有过此人。 一声叹息,落于天地之间。 名为姜红菱的无主孤魂,慢慢淡去了影像。 顾王氏看着顾婳身影,摇头叹息道:“平日里我瞧着这孩子,也是很乖巧的,怎么如今就成了这副样子?” 姜红菱拿着手帕,细心的替她擦去口角水渍,浅笑说道:“这孩子能懂些什么,不过白纸一张,心性儿还是要大人来教的。三姑娘如今年龄还小,还能扭得过来。” 顾王氏看了她一眼,眸中精光一闪,似是颇为满意,继而又是一脸疲惫慈和之态,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是我太纵着她们了,才叫家里闹出这样的笑话来。”说着,停了停,忽然对在下头立着的苏氏道:“老大家的,这些日子,你便辛苦着些,家里的事就暂且交由你打理着。” 苏氏在一旁瞧了这样一场大戏,正在目瞪口呆,忽闻顾王氏要将掌家之权交予自己,当真是喜从天降,赶忙应声:“老太太哪里话,本就是分内之事。” 顾王氏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叹息了几声。 恰逢此时,外头人报称晚饭已然齐备,是否就摆上来。 顾王氏现出些疲乏之色,说道:“就摆上来罢。” 当即,几个一色穿着的仆妇,手捧托盘,鱼贯而入,将饭菜摆在一方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仙桌上。霎时间,饭菜香气便在堂上四散开来。 众人到了此刻,也都饿了,便相携起身,分长幼落座。 顾王氏晚饭的份例,是十菜两汤,五荤五素,点心四盘。本该是四凉六热,只是近来天气凉,凉碟儿便不曾准备,皆是热菜。 姜红菱扫了一眼桌上,却见是牛乳煨鸡、松菌烩鸭块、芭蕉蒸肉、白鲞樱桃肉、清蒸鲥鱼五道荤菜;荷花豆腐、炒春笋、清炒玉兰片、茭白胡萝卜鲊、酱醋青菜心五道素菜。汤是三笋汤并桂花酒酿汤一甜一咸两道,皆用描金海牙纹海碗盛着。四样点心便是油糖面酥、豆沙馒头、蟹黄烧麦、五香糕。 顾府上下皆是吃主儿,顾王氏又分外的爱排场,晚上这顿因是要同合家女眷一道吃的,老祖宗的做派更是要摆足了。姜红菱记得,上一世即便到了后来,侯府家道中落,入不敷出,顾王氏这里也丝毫不肯减了用度。哪怕是拿了酱腌咸菜出来凑数,也定要摆满了这一桌子。 眼下,侯府的家计,倒还不难于此。 姜红菱上一世守寡六载,最后那两年日子实在清苦,这重活过来再入富贵之乡,自也乐得享受一番。只是在看见那清蒸鲥鱼时,她不觉神色起了些波澜。 众人坐定,顾王氏神色倒有几分松泛,向着桌上人笑呵呵道:“这道清蒸鲥鱼,等闲可不易吃到。这鱼儿一年只从长江里过一次,若见不着,就要再等一年。若是没有门路,即便拿着银子,也不定买得到。这条鲥鱼,还是西府那边杳哥儿孝敬的。我心里想着,这却是个稀罕物,便留着晚上同你们一道吃。” 第44章 打发了一院子的下人, 姜红菱这方松了口气。 苏氏早已看的傻了, 她嫁到侯府这些年来,再不曾像今日这般发落过这许多人。 她生性懦弱, 出身不算好,在侯府里一向低头做事,说话都不敢大声, 便是家中这些管事的大仆人,也要给三分薄面, 哪里敢责打她们? 姜红菱看看时辰不早, 便问苏氏道:“太太,已是晌午时候了,不如就让人把饭摆进来?” 苏氏这才如梦方醒,连忙说道:“如此甚好。”说着,又吩咐左右道:“去灶上,把你们奶奶的饭, 也一并拿来。” 底下的丫鬟答应着,便去了。 苏氏便向姜红菱道:“咱们娘两个到屋里说话罢。”言罢,婆媳两个起身,往里屋去了。 到了次间,苏氏让着姜红菱在罗汉床上坐了, 又吩咐丫鬟倒茶。 姜红菱说道:“眼见就要吃午饭了, 这茶不吃也罢。” 苏氏便也不再相让, 面带愁容道:“这章四娘子可是老太太手里用出来的人, 你打了她不打紧, 还夺了她的权,不知会不会作祸呢。” 姜红菱听了这话,晓得这太太是个最懦弱不成器的性子,少不得劝道:“太太这话就不对了,主家养着他们,便是要他们尽心办事。他们办差了事情,难道还要纵他们不成!这章四家的既是家中有脸的老人,更该知道分寸轻重。如今她自己不顾体面,倒能怪谁?”说着,停了停,见苏氏欲言又止,便说道:“太太也不必担心,这件事我去同老太太说,保管不会怪责到太太身上。” 苏氏听了她这话,心中这才安定下来,又怕被儿媳妇瞧不起,拿话兜揽道:“我倒也不怕她,只是我才掌权,就这样又打又罚,怕底下的人抱怨不服呢。” 姜红菱浅浅一笑,说道:“世间之事,只凭一个理字。若是咱们处事公道,赏罚分明,让能干的出头,没才干的也不白占着位子,大伙又怎会不服呢?凡事稀里糊涂,不问是非的搅稀泥,才真叫人生一肚子气呢!” 苏氏被她这一顿抢白,倒没了话说,只得哑口不言。 姜红菱又说道:“我倒还有件事要同太太讲,这李姨娘管家许多年,从今儿情形来看,只怕账目上有许多亏空。这些采买们,能以次充好,还敢跟上头多要银钱,甚而乱报账目。他们今儿有胆量干这样的事,想必不是一天两天了,须得好好查查,看看到底被她们塌空了多少。” 苏氏不通财务学问,听了她这话,只说道:“查出来又如何,钱想必已是花干净了,还能叫他们吐出来不成?” 姜红菱听了她这话,晓得不说明白,她是不懂的,便说道:“钱自然是讨不回来了,但难道他们贪了主家的钱,就算了不成?上行下效,还不知要亏掉多少。何况这些人都是李姨娘手里用出来的,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他们都换了。李姨娘在府里没了根基,太太还用看她的脸色么?” 苏氏听了这些话,才待说些什么,她贴身丫鬟绣桃亦在旁插口道:“太太这两日没大出门,不知道。外头那些人嘴里都嘀咕着什么,太太掌家,家里便乱了套,凡事没了章法,不如姨娘。我昨儿听春燕说起,章四娘子昨儿还在老太太跟前递了话,说这般下去不是个常法,不如还让姨娘出来管事。” 苏氏闻言,立时便急了。她被李姨娘压了半辈子,好容易有了抬头的机会,怎肯不牢牢抓住,连忙问道:“老太太怎么说?” 绣桃回道:“春燕没细说,老太太也待应不应的,只是说了一句,这么下去委实不成个样子。” 苏氏脸色顿时白了,她在侯府里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这会子好容易能出头了,若是再被顾王氏剥了权,还不让人笑话死?她往后,在这家中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姜红菱冷眼旁观,晓得她心中想些什么,便出言道:“太太也不必焦虑,老太太这样说,是觉着太太管家不如李姨娘。若是太太管的比李姨娘好,那老太太还能说些什么?就好比我方才所说的那几件事,倘或当真能找出纰漏来,别说管家了,老太太只怕还要责问李姨娘呢。” 苏氏是个懦弱无用之人,心里没半点成算主见,垂首想了半日,也没琢磨出个好主意来,便说道:“你说的不错,就依你的办吧。” 说话间,上灶的丫鬟已将饭菜送了过来。 因着姜红菱的份例也送了过来,苏氏日常使的桌子便不够用了。丫鬟们便将以往宴席用的核桃木嵌理石面八仙桌抬了出来,将饭菜一一摆上,布置碗筷。 苏氏同着姜红菱一道入座,姜红菱便问道:“姑娘哪儿去了?” 苏氏说道:“她今日一早起来,说要去看老太太。这时候尚不见回来,多半陪着老太太一起吃了。” 姜红菱听闻,便也不再多问。 两人落座,只见席上摆着十二只盘碟,鸡鸭鱼肉,新鲜菜蔬,皆是侯府流水菜牌子上的常见菜,倒也不用细述。只是中有一碟椒盐蓑衣饼,却是自己爱吃之物,便多吃两个。 那苏氏无甚胃口,只吃了浅浅的一碗饭就罢了。 一顿饭,只见家人往来穿梭,堂上却是鸦雀不闻。 吃过了饭,苏氏倦乏,要歇中觉,姜红菱便告辞出来了。 才出了上房正门,走到廊上,迎头却见一身穿官衣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 这人面目清朗,大约四十开外,两鬓微有几点灰白,精神倒是极佳。 姜红菱一见此人,只得让在一旁,欠身微微行礼,道了一声:“大老爷。” 这人便是长房的当家老爷,如今顾氏族长,顾文成。 顾文成看了她一眼,晓得是家中新娶来的媳妇,本是不放在心上的,因才自菡萏居里过来,听李姨娘调唆了几句,便多看了她两眼。见这儿媳果然生的艳丽非常,姿容出众,不觉眉头轻皱。 只是这世间公公同儿媳,自来是没什么话讲的,他便也没说什么,点头进屋去了。 姜红菱心中微微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便也出门而去。 离了馨兰苑,她本有心到松鹤堂去见见顾王氏,但见眼下正当晌午,想着顾王氏只怕此刻正当午休,便就先回了住处。 那顾文成进了正房,苏氏一见之下,颇为意外,慌忙吩咐丫鬟倒茶,她自己便走上前去替他接了衣裳。 顾文成自丫头手里接了茶盅,便在罗汉床上坐了,说道:“适才儿媳妇在这儿?” 苏氏将衣裳交丫鬟收起,走来说道:“是,这两日家事忙碌,我便叫红菱过来帮衬了一二,中午就在这里吃了饭。” 顾文成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吃了两口茶,方才说道:“你若是忙不过来,便叫桐香来帮你。儿媳才刚来家中,凡事都不熟悉,能做成些什么,反倒再添上些乱子。”这桐香,便是李姨娘当丫鬟时的名字。 苏氏唯唯诺诺,她在顾文成跟前一向抬不起头来,便是自己被呵斥也只有低头听训,哪里还敢替儿媳说话。 顾文成又说道:“念初不在了,儿媳妇年纪轻轻,又花容月貌的,长远的放在家中也不是长法。将来她若是守不住,在家里闹出些事来,咱们这样的门第,岂不遭人耻笑。” 苏氏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嗫嚅道:“然而念初才去,她孝服都没满呢。侯府的门第,又怎能出改嫁的寡妇?” 顾文成颔首道:“这话倒也不错,我的意思,把她送到家庙中去。那儿清静,平日里也见不着什么人,不怕弄出事来。她没有孩子,一辈子守寡的命,在哪儿都是一样。” 苏氏心中一震,嘴上也不敢说些什么。 绣桃走了过来,提着钧窑提梁壶往顾文成的茶盏里续了些水,口里说道:“老爷不知,奶奶虽年轻,却倒十分的精明稳重。这一上午,堂上乱吵吵的,那些管事的仗着自己是家中老人,不将太太放在眼中,更有那些采买们,竟然意图在账目上做鬼糊弄太太。幸好奶奶在这里,震慑住了他们,又把账目算了个清楚明白,方才好了。” 顾文成浓眉一挑,问道:“竟有此事?” 绣桃浅浅一笑,语调轻快道:“可不是呢,如今大家伙心里都很服奶奶。老太太,也很喜欢奶奶呢。” 顾文成面上神色微有波澜,点头道:“她竟能得了老太太的喜欢,这倒难得。也罢,横竖她如今孝服也没满,这事往后再说。”说着,也就罢了。 姜红菱回至洞幽居,院中一片清静。 回屋问了如锦,今日别无旁事。 在馨兰苑正堂里料理了一上午家事,姜红菱此刻也微觉疲乏,在镜台前卸妆梳洗了一番,换了家常旧衣,就在榻上睡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朦胧中却听前堂似有人语。 但听一人道:“奶奶还没醒,不好去叫的,倒是多谢你来送信儿。” 另一人道:“这倒没什么,只是叫奶奶有个防备为好。” 姜红菱听这话音颇为耳熟,顿时便醒了过来,眼见并无一人在身旁服侍,便问道:“谁在外头?” 如锦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笑回道:“是太太屋里的绣桃,过来说有要紧事告诉奶奶。我看奶奶睡着,便没叫奶奶起来。” 姜红菱听闻竟是馨兰苑里的丫头,连忙坐起身来,说道:“快请她进来。” 如锦听了吩咐,快步出门,不多时便引着一个俏丽丫鬟走进门内。 这丫头大约二八年华,穿着一件玫瑰紫的半旧比甲,小圆脸面,唇角有一颗小痣,生的极是细巧秀丽,便是上房里的大丫鬟绣桃了。 绣桃进得屋里,先向着姜红菱欠身行礼,嘴里说道:“打搅奶奶午休,奶奶见谅。” 姜红菱连忙吩咐如锦端了凳子与她坐,又问何事。 绣桃便将适才顾文成在上房里,对着苏氏说的那些话一一学了,又道:“这会子,老爷到前堂上会客去了,太太睡着还没起,我故此走来跟奶奶说一声。老爷不知是听了谁的调唆,说怕奶奶在家中不安分,要把奶奶送到家庙去。奶奶只存在心里,好有个防备。”嘴里说着,却悄悄伸手比了个二字。 姜红菱便知她是在说李姨娘,当面也不点破,只含笑说道:“好丫头,难为你能来送信。我才过来,大爷又没了,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年头里,我还在娘家时,倒备了些金瓜子,如今也带来了,你且拿去,闲时也给自己买些花儿戴。”说着,便示意如锦。 绣桃却连忙摆手道:“不敢当,奶奶折煞我了。我不过来白说一嘴,不敢领奶奶的赏赐。”说着,又恐苏氏醒来要使她,便起身去了。 如锦送了绣桃出门,回来却见自家主子斜倚在榻上,青丝散挽,罗衣不整,手里□□着一溜头发,满面肃然。 如锦晓得她心中忧虑,轻步上前,倒了一盏香片,递给姜红菱,口里说道:“奶奶也别太忧虑,老爷只怕就是这么随嘴一说,未必就真的动了意。” 姜红菱接过茶盏,却不曾吃茶,摇头说道:“你不知,老爷从来不理会这些小辈女眷的,今儿既提了,必定是当真有这个意思了。”说着,不禁眉头深锁。 这一世倒也奇怪,上辈子到此刻,她还只是个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寡妇,合家子没人理会,也没人注意到她。 这一世,先是清明落水,那人显然是要害她的,如今李姨娘又调唆着顾文成要把她送到家庙去。桩桩件件,皆是冲着她来的。 而上一世,绣桃也不曾与她送过信。 到了此刻,姜红菱才真切的感受到,她的命运正因着她的举措,剧烈的改变着。 只是不知前方,是福是祸。 如锦见她面色不佳,轻轻添了一句道:“奶奶别太忧心,委实不成了,还有二爷在不是?”她是不知自家主子同西府的二爷都谈了些什么,但既然两人连信物都换了,二爷定然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如锦提起顾思杳,倒叫姜红菱想起一事来,她问道:“我吩咐的那件事,可传话过去了?” 如锦点头低声道:“一早就叫招儿送信儿过去了,二爷该是收着了。”这个招儿,便是先前替顾思杳送话之人。姜红菱自将他寻了出来,有什么事要告诉顾思杳,便也都使唤他去。 姜红菱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想到顾思杳,心中的不安竟然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踏实,飘摇不定的前程也仿佛有了依靠。 想至此处,她脸上倒有些发烧,按下这段心事,问道:“这绣桃怎么会突然跑来跟我报信?往日,我和她也没什么往来。” 如锦便笑道:“奶奶这是糊涂了?奶奶才提拔了她娘,她可不尽心报答呢。” 姜红菱微微讶然,旋即醒悟过来,点头笑道:“说的是,我竟给忘了。那柳三娘子,可不就是她娘么!” 顾思杳在书房之中,听了招儿送来的消息,便道:“回去上覆你们奶奶,只说我知道了。” 招儿答应着,见他并无吩咐,正说要去。 顾思杳踟蹰了片刻,又低声问道:“红菱……你们奶奶这两日还好?病可好些了?” 招儿笑道:“二爷不知,奶奶今儿可精神了,走到太太房里,把家中那些管事的好一顿发落,连章四娘子也给打了。大伙都说,奶奶可当真威风,家里这烂糟风气,是需得好生治理治理了。不然,也忒不像了。” 顾思杳点了点头,还想再多问些什么,却又觉这个小厮能知道多少。何况,两人私密的事情,也不好问一个孩子。 正当此刻,招儿忽然想起一事,压低了声儿说道:“奶奶还叫我叮嘱二爷一声,那块手帕子,是她常日里戴的。侯府里人多眼杂,保不齐谁就存在心里。二爷拿着不打紧,且不要叫人瞧见了。” 顾思杳才待答应,却听窗台下头噼啪声响,仿佛是绣鞋踩在花枝上的响动。 他登时起身,向着窗外喝道:“什么人!” 那招儿性子机灵,明白过来,急忙一溜烟跑出门去,就见一年轻女子在窗台下花丛里慌慌张张的走了出来,想往外去。他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揪住那女子的裙摆,嘴里说道:“你偷听人说话,不要走,同我去见二爷!” 那女子身单力小,被这小猴子缠住,竟无力脱身,嘴里低声斥道:“无礼的东西,我是二太太的侄女儿,还不快放开!你这样拉着我的裙子,像什么样子!” 只纠缠了这小片刻,顾思杳已然走了出来,眼见此种情形,不由分手,扯着那女子的胳臂,拉到了屋中。 那女子进到屋里,面色发白,垂首不语,周身抖如筛糠。 顾思杳打量了她两眼,见她头上细软头发挽了个纂儿,身上穿着一件秋香色蝴蝶扣子绸缎单衫,下头系着一条草叶纹松江布六幅裙,身子单薄,正发着抖,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却正是他的便宜表妹,程水纯。 第45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顾婉闻到这点心香气, 越发坐不住了, 又见嫂子先吃了,便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姿态, 也拿起了一块。 放入口中,咬将下去,山药与枣泥在口中顿时化开, 浓香满口,甜美留齿。这山药糕做的入口即化, 顾婉不知不觉便吃完了一个, 伸手又取了一个。 姜红菱吃了一块,便不再吃,取了帕子擦手,看着顾婉吃的香甜,浅笑不语。 顾婉回过神时,方才发觉盘中五块山药糕, 竟有三块都是自己吃掉的,委实有些不成体统,不禁脸上微微一红。 姜红菱知晓她顾忌所在,率先开口道:“姑娘一早起来,到了这个时候, 必定是饿了。两块点心罢了, 不当什么。你若喜欢, 我这儿还有, 待会儿回去便包了带回去。” 顾婉听她这话里尽是为己开脱之意, 不觉心生感激。 她生性贪嘴,又生在这样的人家里。母亲不受父亲宠爱,便对她兄妹二人管束极严,只要他们两个争气,好博父亲疼爱。若是此举放在母亲跟前,必定是要受她苛责的。 她抬头望去,只见姜红菱坐在窗下,日头自窗外洒进来,正照在她身上。今日天阴,日头也是淡淡的,她一席素服,脸上脂粉不施,却显出细瓷一般的光泽来,眉眼如画,眸色如水,虽无多装饰,但这天然而成的一段风韵,却叫人挪不开眼。这江州城第一美人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早在她尚未嫁进来时,顾婉在闺中便已听过这嫂子的艳名。姜家门第不甚高贵,养的女儿却是艳冠江州。姜红菱偶然出门,便常有后生小子追着姜家的车马跑上许久,只为一睹其芳容。前年八月十五,她在家中赏月,甚而有人在姜家后宅墙外搭了个架子,爬上去窥探,自架子上跌下摔折了腿。如此故事,在江州城中时有流传。到了这姜红菱议亲之龄,上门求娶的人家几乎连姜家的门槛也踏破了。只是姜葵倚仗妹子姿色,安心要高攀权贵,又听了其妻王氏的枕头风,挑来选去,最终将妹子嫁到了顾家冲喜。 想及此处,顾婉忽觉得这嫂子也很是可怜,生得这般倾城美貌,过门两天就成了寡妇。嫁衣才脱,便换了丧服。连回门,也没有人陪着。这样的事,若是轮到自己身上又将如何? 一想到一生守寡的凄凉处境,顾婉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顿时也深觉将哥哥的死推在嫂子身上,甚是无理,深深愧疚起来。 姜红菱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她同这小姑子上一世处的十分不好。那一世,她才来顾家之时,深恨众人误她终身,顾家所有人等在她眼中皆面目可憎。这顾婉性子不爱与人往来,说话又时常刻薄,两人可谓关系极劣。后来顾婉为宋家退亲,又被李姨娘说给了祁王,两人更是至死都罕有再见。 只是记得有那么一次,顾婉回娘家探亲,正逢姜红菱自上房里出来,见她正在铜盆边洗手,袖口卷起露出纤细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有那么几道青紫痕迹。顾婉见她注视,连忙将袖子放了下来,在苏氏面前也只说在祁王府过得很好,不必忧虑。 姜红菱深知这小姑子性情倔强刚烈,这样的人是最吃软不吃硬的。上一世她在顾家,一人单打独斗,过得好不辛苦,临了还是草草送了性命。这一世,她可不能重蹈覆辙,能拉到身边的人自然越多越好。 侯府的中馈如今在李姨娘手中,姜红菱想要在侯府活的自在,自然要将这掌家大权捏在手中。如此,上房的势力是必定要借的。毕竟,李姨娘既是顾文成的爱妾,又深得顾贾氏信赖,在侯府势力极其深厚。只凭她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想要□□,实在是难上加难。 姜红菱想了些前尘旧事,却听顾婉细细说道:“多谢嫂嫂,只是点心吃多了,母亲是要责罚的。” 姜红菱微微一怔,便想起苏氏不受顾文成喜爱,便将心思全放在一双儿女身上,日常管教未免过于苛刻。当下,她笑道:“既是这样,你以后想吃点心了,自管来嫂嫂这儿,嫂嫂必定不说出去。” 顾婉平日里被苏氏管教极严,为求身段姿容,点心零食绝少吃到,听了姜红菱这话,既有点心能吃,又免了后顾之忧,心里自然高兴。她上头只有一个兄长,并无姐妹,兄妹相处自然不如姊妹亲昵,三少爷与四姑娘都是李姨娘养的,二房那边的堂哥堂妹也没什么往来。这姜红菱本就是自己的嫂嫂,待自己温厚随和,不禁心生亲近之意,仿佛多了一位姐姐。 顾婉到底年岁尚小,孩子心性,心底想些什么便都现在了脸上,含笑应了下来,便缠着姜红菱说动问西。 姑嫂两个说了一会儿话,却见如素进来说道:“李姨娘打发人送了二两燕窝来。” 顾婉听得“李姨娘”三字脸色立时拉了下来,姜红菱问道:“打发了谁来?让她进来吧。” 如素闻声出去喊人,不多时便进来一名十二三岁、身着水蓝色素面扣身衫子的小丫头,年岁小小,却已是姿色不俗。 姜红菱立时便认出来,这是李姨娘房中的小丫头,名叫霜儿。 这丫头身份虽卑微,上一世却还弄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上一辈子,在她来顾家的第二年,李姨娘不知为些什么缘故,忽然将这丫头卖了。为了此事,大老爷顾文成还同她好一场合气,只说她对下人太过苛刻,忘了自己出身。彼时,李姨娘被顾文成这话气的死去活来,生生两日吃不下饭,闹了许久才好起来。只是至始至终,姜红菱也不知其中出了些什么故事。 霜儿年纪小,于这新来的大奶奶又不熟人,有些怯生生的,上来福了福身子,小声说道:“奶奶好,我们姨奶奶打发我送了二两燕窝来。我们姨奶奶说,大奶奶连日身子不好,她很是记挂,只是不得空闲来看,还望大奶奶见谅。” 姜红菱笑了笑,说了一句:“姨娘倒是客气。”说着,又佯装不知这丫头是谁,问了她年纪名姓,并家世等语。 霜儿一一答了,姜红菱听着倒与上一世并无出处,只是前世她不曾留意此人,却不知原来这丫头是人贩子带来的,家世父母等一无所知。 霜儿将燕窝送到,急于回去复命。姜红菱赏了她两块点心,便打发了她去。 待这丫头出门,顾婉鼻子里忽然哼了一声,斜眼看着姜红菱,轻轻说道:“嫂子要吃那燕窝么?” 姜红菱正吩咐丫鬟将燕窝收好,忽然听闻这一句,转头望去。却见顾婉坐在炕沿上,两只小手绞缠着一方手帕,清秀的小脸上一副别扭之态。她不觉一笑,问道:“难道婉姐儿要我把这燕窝丢出去么?” 顾婉脸上微微泛红,嗫嚅了一阵,忽然将嘴一撇,说道:“我就是不要嫂子吃她送来的燕窝,这母子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李姨娘仗着父亲宠爱,一门心思跟太太作对。顾婳奸懒馋滑,最坏不过,看我有什么好东西,必定要想法子抢过去,今儿还要抢我的石榴裙呢。顾忘苦更坏,两只眼睛只能看见……看见……”话至此处,她忽然语塞,不知想起来了什么,脸红更甚,再不言语。 姜红菱看她说到一半,突然支吾不言,含笑问道:“只能看见什么?” 顾婉脸上红白不定,又看嫂子正浅笑盈盈望着自己,银牙一咬,索性说道:“只能看见女人!”话才出口,小脸便已通红。 姜红菱被她这言语逗乐了,她以往怎么不知道,这小姑子竟还有这样有趣的一面。看着这豆蔻少女,脸红过腮,气鼓鼓的,倒比平日里那冷冰冰的样子活泛可爱多了。 顾婉见嫂子笑,只当她不信,情急之下,跳下地来,走到姜红菱跟前,扭股糖般扭着她胳臂,说道:“嫂子可不要不信,这些事情,合家大小都知道的。李姨娘那菡萏居里,但凡略平头正脸一些的丫鬟,差不离都跟他沾过身。之前我奶娘的女儿清荷,也在菡萏居服侍,忽然一日被李姨娘撵了出去,只说她手脚不净。奶娘也当清荷当真做了什么偷窃之事,领她回家好一顿责打。清荷这才说了,是被顾忘苦哄了身子,李姨娘容不下她,才叫奶妈把她领走。” 姜红菱倒不知曾有此事,微微一怔,问道:“竟然出过这样的事,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顾婉说道:“我也曾跟奶妈说过,不能白白叫清荷姐姐吃亏。然而她们畏惧顾忘苦是家中的三少爷,不敢声张,就当吃了哑巴亏。” 姜红菱面色微沉,默然不语。她在这大宅门里过了一世,岂有不知这里的污秽?一个丫鬟的身子,又算得了什么!倘或当真闹出来,只怕反倒要被这母子咬上一口,说她痴心妄想,狐媚惑主。 但听顾婉又道:“所以,嫂子你可一定信我的话。” 姜红菱口中不言,心底却冷笑,她怎会不信?上一世,那顾忘苦还曾欺辱过她呢! 她这一席话,虽不曾明说,却也暗示这家中颠倒,顾婳竟能欺到顾婉头上。顾婉要得个什么东西,竟还要看着顾婳高兴不高兴。 顾王氏的脸顿时阴了下来,顾婳这骄横刁蛮之态她是看了个满眼。她虽将李姨娘当个得力之人,也喜欢顾婳的憨态,却是容不下家里出了这等尊卑颠倒之事。 当下,顾王氏喝了一声:“都停下,婉丫头、婳丫头,你们两个上前来!” 老祖宗一声落地,堂上顿时一片寂静,那双姝不敢不依,各自低头上前,垂首敛身,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顾王氏望着眼前二女,先看顾婳,虽是低头状似恭敬,眼角却藏着一抹狠厉,嘴里更是喃喃诺诺,似在咬牙。她心中登时生厌,又看顾婉,见她眼角有泪,小脸惨白,虽不大喜欢这孙女,倒也生了几分爱怜之情。 顿了顿,顾王氏开口道:“一把扇子罢了,你们争的是些什么?!婳丫头,今日的事却是你不对。你姐姐的东西,你硬拿了去不还,竟还弄坏了。早前儿也模模糊糊听人说你们总是吵,我想着小孩子家家,吵嘴也是有的,没放在心上。谁知你竟养成了这样一副刁顽的脾性!可见,是我疼你疼错了。” 李姨娘听了这话,立时便慌了,连忙快步上前,跪在地平上,向顾王氏道:“都是我失了教养,这孩子平日也不这样,今儿大约是昏了头了。”说着,又拉顾婳赔礼。 顾婳却发了倔脾气,说什么也不肯跪,满口嚷道:“我有什么错?!这扇子、这扇子不是我弄坏的,是顾婉拿了把坏扇子出来,却想赖在我身上,你们都被她骗了!” 顾王氏听她这番颠倒是非的荒唐言语,心中大怒,张口呵斥道:“堂上人都瞧着,这扇子是你硬拿去的。难道你姐姐拿了一把坏扇子过来,专等着你拿去好栽派给你?!”说着,顿了顿,忽然想起适才顾婉的话,便问道:“婉姐儿适才说的裙子,又是怎么回事?这念初丧期还没过完,谁就打算穿红了?” 顾王氏这话一出口,李姨娘脸色顿时一阵惨白,她这些年来能在侯府混的风生水起,除却借了顾王氏的势、仗了顾文德的宠,便是谨慎留神,不出差错,从不留了把柄在人手里。石榴裙的事儿,也是她看上房失了嫡子,得意忘形,蓄意作践之故。只是她原本拿捏好了上房的性格,苏氏懦弱,婆婆丈夫跟前不得脸,是不敢出来生事的。那顾婉年纪小,性子不好,在家中也是个没脸的,想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所以,白日上房里的事,她是没放在心上的。 然而她实在不曾料到,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凭空钻出扇子的事儿来?一把湖州扇子,竟然还带出了石榴裙子。 听顾王氏问起,李姨娘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正在思索应对之言,却忽听身后一道清丽女音响起:“上午,我在上房里同太太、婉姐儿说话,就见姨娘进来,说起婳姐儿要过生辰,没有个颜色衣裳穿,问婉姐儿要她去年做的大红石榴百褶裙。” 李姨娘听这嗓音清亮甜脆,便知是大少奶奶姜红菱。她心中恼恨,暗暗咬牙,只是姜红菱说的尽是实情,她也无法抵赖不认。 顾王氏听了姜红菱的言语,双目如冷电,将跪在下头的李姨娘周身扫了一遍,沉声问道:“桐香,大少奶奶说的,可是真的?”桐香,便是李姨娘的名字。 第46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苏氏怯懦, 本就不是她的对手,娘家失势,又没了长子,更无力与她争衡。且不知为何, 顾文成十分宠信这李姨娘,凡事对她言听计从。这李氏本就是顾家的老人, 又是顾王氏屋里出来的一等丫鬟,在顾家脚跟甚是牢靠, 家人里多有自己的人脉。苏氏身子羸弱, 常有病痛,顾文成便做主将长房家计交予李姨娘管辖。苏氏虽心有不满,但一则顾文成于她不过寥寥, 丈夫跟前说不上话;二来李姨娘是顾王氏屋里出来的人, 当年又是老太太亲口放话抬举的姨娘, 非寻常通房可比。 李姨娘进得房中, 扫了三人一眼,嘴角一弯, 向苏氏道:“给太太请安了。”口里说着, 身子待动不动的, 只略福了福便敷衍了过去。 苏氏看了她两眼, 道了一声:“姨娘来了。”李姨娘笑着应了一声,又看苏氏没言语, 便自作主张寻了一张枣木镂雕桃花圈椅坐了, 向苏氏道:“我今儿过来, 有两件事来与太太说。一则是婳姐儿下个月就要过生,虽说一个小人儿家不敢操办什么生日,但十三岁不大不小也是个将笄之年,兄弟姊妹之间难免不来坐坐。她往昔那些个颜色衣裳,都不大中穿了,如今赶着做也怕来不及。我记得婉姐儿去年年头做了条石榴百褶裙,也没很上身穿。婉姐儿这一年长高了不少,想也是穿不着了。我问太太个恩典,把这衣裳拿给婳姐儿生日那天穿穿罢。”这婳姐儿便是李姨娘的女儿,顾家的三姑娘。 李姨娘这口气甚是倨傲,口中说着讨个恩典,实则是硬要。 姜红菱冷眼旁观,只看这对母女如何应付。 苏氏尚未答话,顾婉却冷笑了一声,讥讽道:“三妹妹有姨娘照看,一年还能少了衣裳穿?稀罕我那两件薄纱片子?我已同蕙妹妹说好了,那条裙子是送她的,姨娘再去旁处问问罢。” 李姨娘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哼笑道:“婉姐儿,这话就是不分内外了。蕙姑娘是表亲,婳姐儿可是你亲妹妹,你这胳膊肘怎么朝外拐?何况,蕙姑娘在郑家,自有她家老爷太太照看,莫不是还缺了你这条裙子?” 姜红菱知晓,这两人口中的蕙姑娘便是顾婉的姨家表妹,苏氏亲妹的女儿。顾婉性子冷僻,同庶妹与二房的堂妹都处不大好,却同这个郑蕙儿往来甚笃。 这郑蕙儿是苏氏的外甥女儿,李姨娘张口一句外人,分明是不将这正房太太放在眼中。 纵然苏氏已然见惯了李姨娘的跋扈,听了这样的言语亦觉得十分难堪,何况又当着新媳妇的面前。一张秀美的脸庞登时便微微泛红,开口道:“她们姊妹间的交情,既是说下了,总不好反悔。婳姐儿缺衣裳,自管让裁缝做去就是了。婉姐儿的衣裳,说是没上身几次,到底也是旧了。给婳姐儿生日穿,也是委屈了她。”她心中虽愤慨,但到底是怯懦惯了,这话说出来,也没分毫的力道。 李姨娘听了这话,面上一笑,说道:“大姐姐这话就见外了,婉姐儿和婳姐儿都是上房里的姑娘,又分什么彼此?婉姐儿的衣裳,婳姐儿又怎敢嫌弃呢?下个月就是生辰了,怕是来不及。何况今年连出了两桩事,家中花了大宗的银钱。老太太有吩咐,家中各项用度需得节俭一二,免得后手不继。侯府这边的家计既然是我管,少不得各处都检点些。今儿又生出来给婳姐儿做生日衣裳的事儿,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还不知怎么被埋怨。”说到此处,她笑了笑,又道:“太太平日里不管家,所以不知道这些事。往年,连年也过不去的时候还有呢。太太姑娘们都只顾着过舒泰日子,哪里知道管家的苦楚!” 苏氏被她这话气的双手冰冷,口唇哆嗦,却一字也说不出来。顾婉到底年纪尚小,被这话激的两眼通红,冲口就道:“我的衣裳,我愿意给谁就给谁!便是我拿去赏了叫花子,姨娘也管不着!” 李姨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婉姐儿这是什么话,你亲妹妹还及不上个叫花子?仔细我告诉老爷,又罚你抄《女戒》!”苏氏见她竟训斥女儿,当即说道:“我的女儿,不用姨娘来教导。我这个亲生母亲还在这里坐着,姨娘不必费心操劳。”李姨娘笑了一声,说道:“早教导早好来着,也不会这等亲疏不分,说这样的荒唐话了。” 姜红菱作壁上观了片刻,见这母女二人一个怯懦一个年小,皆不是这李姨娘的对手,心中喟叹一声,浅笑出声道:“有件事情,我倒不大明白。这兄长才将将过世两月的功夫,做妹妹的就筹谋上生日了?” 那李姨娘打从进来,眼睛便只在苏氏母女身上,忽闻一道清丽圆脆的女子声响,方才看到屋里坐着一素衣丽人。 她定睛望去,将眼前这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穿着素淡,面上脂粉不施,身上无多装饰。然而这女子容貌极美,皮肤如脂,欺霜赛雪,一头青丝宛若柔云,双眸似含一汪秋水,便是这等寡淡穿戴,反倒显得别有一番光华照人之感。只是神情清冷,令人观之生畏,不敢轻易亲近。她将此女看了两眼,自然知晓这是为那个死鬼少爷娶来冲喜的大少奶奶,心里只是奇怪:往昔这大奶奶只在她那洞幽居中待着,鲜少出来走动,今儿怎么到这上房来了? 李姨娘虽有几分狐疑,心念转的倒快,听她这语气不善,便寻了几句话出来,笑了笑说道:“我说是谁在这里坐着,不言不语的,原来是大少奶奶。大奶奶才来我们家,不知这里的事儿。咱们家呢,侯府这边上上下下一应的出入用度,皆是我手里管着。大少奶奶不知道这底下的事情,就少说两句吧。”她此一言,便是告诉姜红菱。她虽只是个姨娘,但侯府的中馈在她手中握着。姜红菱便是大少爷的正房娘子,也要让她三分。此言,便是要给她一个十足的下马威。 姜红菱哪里听不明白她这话中的意思?她与这李姨娘也算交手了一辈子,于这妇人的脾气性子,也算熟稔的狠了。 当下,姜红菱面上浅笑,颔首说道:“才嫁到侯府时,我便也听人说了,太太身子不好,所以这里是姨娘当家。既然是姨娘当家,我才有话问着姨娘。这世上哪有哥哥才过世不足两月的功夫,妹妹就筹谋着过生的?还要穿艳色的裙子,没有便来同嫡出的姐姐讨?这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罢?” 她这话一出,苏氏顿时便醒悟过来,亦斥责道:“念初才将将过身,府里上下都还在守孝,婳姐儿就思量着过生日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李姨娘本拟上房柔弱可欺,来向顾婉要裙子,不过是两句话的事情。谁知半路杀出来个大奶奶,两句话将她问住了。她便是再不将正房放在眼中,顾念初到底也是顾家的大少爷,死者为尊,她也不敢犯这个忌讳。 她心思转的飞快,赶忙一笑,说道:“我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也并没说要为婳姐儿办生日,只是怕那天有客来,所以预备着些。咱们不办,人来总不好挡出去罢?” 姜红菱微笑点头道:“姨娘这话,就近似可笑了。咱家正在热孝,外人谁又会为了个庶出女儿的生日,上门来拜?姨娘既是办老事的人,这点子道理不该不知罢?”她将“庶出”二字咬得甚重,听得李姨娘一阵牙根痒痒,待要回嘴,却听姜红菱又道:“此一则,便算姨娘糊涂了也罢。那石榴百褶裙可是大红裙子,这孝期不得穿艳,是连三岁娃娃也晓得的道理。难道姨娘连这个也忘了?倒还来问婉姐儿要!” 原来,李姨娘是看着顾念初死了,心里痛快,一时得意忘形,只要来耀武扬威,竟将这个忌讳也忘了。尽管她这些年来,恃宠生娇,轻狂惯了,心里倒也还明白,哪里敢冒此等大不韪? 饶是她平日里机智多变,又压着正房多年,却也禁不住的粉面发白,额上冷汗涔涔。 那苏氏却早红了眼睛,哑着喉咙道:“你与我跪下!” 少顷,便见一个十五六岁、身穿青布衣裤的小厮快步进来,望着顾思杳拱手行礼,道了一声:“见过二爷。” 顾思杳微微颔首,容色略缓,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锄药低声回道:“都妥帖了,那位贵人说,想同二爷见上一面。” 顾思杳面色不改,薄唇微抿,淡淡问道:“他没说什么时候么?” 锄药回道:“贵人说,不敢擅离封地,倒是清明那日可借着祭拜外祖的机会一聚。就于那日,在城郊望仙湖畔的得月楼一会。” 顾思杳嘴角微勾,点头道:“果然是贵人,全没半分商量的余地。”言罢,又问了锄药几件事。 锄药一一答了,又笑道:“那位贵人说,多得二爷的指点,方才令他免了一场灾祸。二爷交代我办的另几件事,果然也都如二爷所料,全都妥帖了。”口里说着,忍不住脸上便堆下笑来。 二爷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吗?这次二爷吩咐他到外县去办差,临行前告诉他何地何物有缺,要他先行备下,到了那儿卖掉。所得盈利,有他一成的抽成。 原本,他见二爷所说的几样货物,皆是市面上寻常可见之物。就比如那茴香籽,药铺里都是论斤称还没人要的,这贩上五十斤拖到蔚县去,可不就是笔赔本买卖?谁知到了蔚县,他到香料行去碰运气。才张口说有茴香籽,便为掌柜的拉着不放,定要全部收下。打听了才知,原来这蔚县人日常饮食皆爱用茴香籽调味,一日三餐皆离不得。 第47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隔着纱裤, 狠掐了自己一把,几欲掉泪的痛楚, 在在彰示着这并非梦境。 她分明被顾家沉井死去, 又亲眼看着顾家沉沦灭亡, 如何一闭眼的功夫, 又躺在了这里?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 身上盖着湖绿色水波纹绣莲叶荷藕丝绸被子, 正是自己的嫁妆之一。她还记得, 这床被子是出嫁前,家中奶母帮忙绣成的。嫁到顾家之后, 这床被子她盖了两年,后被火星撩了被面, 这才换了。为何如今又盖在了自己身上? 姜红菱不解,坐起身来,身上微有几分不适,不觉低吟了一声。 帐外守着的丫鬟听到动静,连忙上来撩起帐子, 说道:“奶奶醒了。”一面就使赤金双鱼钩将帐子勾起, 又说道:“奶奶今儿身上可爽快些?昨儿晚上,太太打发人来问,还给送了碗银鲊汤。只是奶奶睡下了,就不曾告诉奶奶。” 这丫头身段修长, 圆圆的脸面, 话语轻快, 唇角带笑,却正是自己陪嫁丫头之一的如锦。 然而如锦早在自己嫁入顾家的第二个年头里,得了场大病去了。眼下,她却站在床畔,笑盈盈同自己说话。 难道,她是回到了当年不成? 姜红菱垂下长长的眼睫,敛去眼中的疑惑,只淡淡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如锦不疑有他,笑说道:“奶奶是病糊涂了,今儿是四月初三啊。再过两日就是清明了,太太前儿还同奶奶说起要去祭扫少爷的坟,偏巧奶奶又病下了,正愁怎么办呢。” 姜红菱顿时明白过来,这一年是大业十二年,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 顾家是江南世家大族,世代簪缨。祖上因有从龙之功,被封为义勇侯。 传到如今,老侯爷五年前身故,其妻顾王氏育有二子。长子顾文成,乃是现任顾氏族长,承袭爵位,次子顾武德任江州中正。虽是钟鸣鼎食之家,但自老侯爷一辈起,已有式微之势,到了如今这辈,更是江河日下。然而俗语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再如何,终究是江州一大势力,趋附之辈仍旧多如过江之鲫。比如,姜红菱的娘家。 姜红菱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祖上三代为官,算的上是书香世家。然而这等家世,在这些高门大户面前,根基却浅薄的很。故而,当顾家前来下聘之时,她的兄长姜葵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 想起这门亲事,姜红菱不觉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 她还记得当时嫂子的说辞:“顾家大少爷顾念初,温文有礼,英俊倜傥,又是长房嫡出的长子。你这过了门,就是大少奶奶。这可是门不可多得的好亲,若不是刘家退亲,这好事可落不到妹妹你头上。” 然而却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位顾大少爷已是痨病缠身,故而才会被同为世家的刘家退亲,这样的“好事”也才落在她姜红菱头上。 姜红菱五岁丧父,六岁丧母,她的亲事自然由兄嫂说了算。她名为姜家二小姐,实则只是兄长手里的一枚棋。 其时,顾家寻了阴阳先生来看了她的生辰八字,只说和顾家少爷极其匹配,顾家便急三火四的下聘。只是短短一月的功夫,顾家就把她抬了过去,成了顾家的大少奶奶。 然而那顾念初却是个命中注定的短命鬼,即便家里连哄带骗的为他娶亲冲喜,也一无用处。就在姜红菱过门第三天,这位大少爷便就撒手人寰。姜红菱又从新妇,变作了新寡。 如锦取了衣衫裙子过来,说道:“奶奶穿衣裳罢,好容易好些,仔细再着凉。” 姜红菱点了点头,却见如锦拿来的是一件月白色清水芙蓉盘花纽对襟衫子,一条玉色水波纹绉纱挑线裙子,没有言语什么。 顾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会准许她改嫁的。她守的是终身的寡,穿的自然也是终身的孝。 听凭如锦服侍着穿了衣裳,她起身下地,踏着绣花拖鞋,走到楠木雕石榴花妆台前坐下。 虽说是为冲喜之故,到底也是家中少爷娶亲的大事。因着当时婚期急,家中来不及造备嫁妆,顾家便说不用麻烦,一应都是备好的。自然了,毕竟当初是为了迎娶刘家大小姐的,这屋里的一应家具陈设,都是选的上好的木料,用了江州最巧手的匠人比着当下最时兴的款式打造的。螺钿雕花鸟栏杆拔步床,红木描金兽面双扇衣柜,六扇双面苏绣四季花卉锦缎屏风,嵌琉璃面酸枝木躺椅,烛台灯盏亦都是描金刻银的。顾家虽不如以往,却也还不难于此。 如锦提着黄铜鸡鸣壶往铜盆中注入热水,姜红菱洗脸漱口已毕,便开了镜奁,取出一只绘着白梅花的宝蓝色瓷盒子,沾了些许香脂轻轻匀脸。 看着镜中那张熟悉的面容,鹅蛋小脸,淡淡的娥眉,目横秋波,琼鼻樱口,肤如凝脂。虽因守孝,不能涂抹胭脂,只以香脂润肤,却越发显出瓷白一般的肌肤,清丽脱俗。 姜红菱禁不住轻抚着这张好容颜,她自小便生得一副好相貌,但凡见过她的人皆交口称赞,说这小姑娘将来必配得一位好夫婿,一生荣宠。想想上一世的收场,这就是她的一世荣宠?姜红菱红唇微扯,想必上天也看不过去,方才让她重活一次,她又怎能辜负?这一次,她必定要好好的活着,活出个滋味儿来! 她望着铜镜出神,如锦在她身后使着香木雕花梳替她梳着满头缎子也似的黑发,嘴里便闲话道:“这两日奶奶病着,不止太太焦急,连老太太也问了一嘴,这顾家对咱们奶奶还挺上心的呢。” 姜红菱浅浅一笑,顾家那里是对她上心,只是这样的人家,总还要几分颜面。刚过门就守寡的媳妇,总不好过于苛待,传扬出去叫人说他顾家刻薄。 在顾家活了一世,她怎么不知这合家子上下心里都打些什么算盘?从上头的老太太,到下面的大老爷、二老爷,皆是趋炎附势之徒,凡事只思量好处,故而上一世才能为了那么一点虚名,轻轻巧巧的送掉了她的性命。 现下想来,上一世她还是没能看明白,自以为耍些心机手段,不被人捉了错处,就能安稳度日。然而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生与死又有谁在意?即便无错,人硬要你死,你又能怎样? 所谓的智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足一提。这一世,她决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眼下不过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离被顾家沉井,尚有五六年的功夫,尚且来得及经营谋划。 按下眸中的冷意,姜红菱见梳洗这一晌的功夫,只得如锦一个在跟前,便问道:“她们两个呢?” 如锦赶忙笑道:“如素到灶上取奶奶的饭去了,如画被上房里的绣桃请去了,说有事烦她。” 姜红菱闻言,菱唇微勾,轻轻吐出一句:“她倒真真儿是个忙人,我在这里病着,偏她又被人请去了。” 这如画不比如素如锦,如素与如锦是姜红菱自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而如画却是顾家的人。 听顾家的管家嫂子说起,这如画本是服侍老太太的,后来便给了顾念初。虽说不曾过了明面,老太太私底下却是许过她,她便算作顾念初的房里人,将来总也是一房姨娘。 想及此处,姜红菱不觉微微冷笑,只可惜这顾大少爷是个短命鬼,那如画有主子的运,却偏没有主子的命。她自认自己算是个容得下人的,奈何人家心比天高,不把你卖了,又靠什么去邀功。想起临死前的那一碗汤药,姜红菱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只是问道:“我记得,如画上头还有哥嫂来着?” 如锦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奶奶忽然问起此事,只如实答道:“这我倒不知,奶奶从何处听来的?”姜红菱面色淡淡,并未答话,只说道:“得了空,打听着些。”如锦是自幼便跟着姜红菱服侍左右的,自然晓得自家姑娘的脾气,便也没有多言,只是应了下来。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如素便提着食盒自外头进来。见了姜红菱起来,她便笑道:“原来奶奶起来了,奶奶昨儿发高热,我还道今儿必是要多睡一会儿呢。奶奶身上可爽快些了?” 姜红菱见了这丫头,心中微微发酸。犹记得上一世,自己身死之后,这丫头被二房老爷看上,硬讨了去做姨娘。那二太太又不是好相与的,没上几年功夫,便被生生磨折死了。 这一世,总要自己过好了,才能保的了她们一世安泰。 如素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按着老例,将饭菜一一拿出,摆在西窗下的炕桌上。 姜红菱起身过去,见是一盘豆腐烧面筋,一盘小腌菜,一盘素烧菜心,一碗白粥,另有一盘子春饼。尽是素菜不提,竟还比份例少了许多。 她虽不贪图口腹之欲,但这显然也不合规矩,不禁眉头轻皱,淡淡问道:“我记得,往昔早膳,总有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点心若干,今儿却是怎么着?” 如素见奶奶发问,咬了咬嘴,小声道:“灶上的嫂子说,上面吩咐的,奶奶身子不适,怕吃不了那许多菜,又怕克化不动,叫裁了份例,都改做素菜。” 第48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少顷, 便见一个十五六岁、身穿青布衣裤的小厮快步进来, 望着顾思杳拱手行礼,道了一声:“见过二爷。” 顾思杳微微颔首, 容色略缓, 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锄药低声回道:“都妥帖了,那位贵人说, 想同二爷见上一面。” 顾思杳面色不改, 薄唇微抿,淡淡问道:“他没说什么时候么?” 锄药回道:“贵人说, 不敢擅离封地, 倒是清明那日可借着祭拜外祖的机会一聚。就于那日, 在城郊望仙湖畔的得月楼一会。” 顾思杳嘴角微勾, 点头道:“果然是贵人,全没半分商量的余地。”言罢,又问了锄药几件事。 锄药一一答了, 又笑道:“那位贵人说, 多得二爷的指点, 方才令他免了一场灾祸。二爷交代我办的另几件事,果然也都如二爷所料, 全都妥帖了。”口里说着, 忍不住脸上便堆下笑来。 二爷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吗?这次二爷吩咐他到外县去办差, 临行前告诉他何地何物有缺, 要他先行备下, 到了那儿卖掉。所得盈利, 有他一成的抽成。 原本,他见二爷所说的几样货物,皆是市面上寻常可见之物。就比如那茴香籽,药铺里都是论斤称还没人要的,这贩上五十斤拖到蔚县去,可不就是笔赔本买卖?谁知到了蔚县,他到香料行去碰运气。才张口说有茴香籽,便为掌柜的拉着不放,定要全部收下。打听了才知,原来这蔚县人日常饮食皆爱用茴香籽调味,一日三餐皆离不得。 这茴香籽在此地,原是香料行杂货铺常年备着的东西。不曾想,今年自从运河开冻以来,便连日的风浪,货船行不得。又是连日的阴雨天气,路上甚是泥泞,大宗的货车也过不来。家家户户厨房里常备着的香料,忽然间便断了顿,上至城中的豪门大户,下至寻常百姓,日常吃饭便都没了滋味。更甚至于,这茴香籽乃是一味药材,大夫常用它来治疗肠胃不调等症,骤然间没了,十二分的不便。连着城中的肠胃病患,也多受了几分苦楚。 锄药带了五十斤茴香籽到了蔚县,才刚去一处香料行问讯,消息便不胫而走。各家香料行、药铺连着杂货铺子掌柜都赶了过来。锄药去的第一家香料行掌柜的急了,竟将大门反插,把人挡在外头。那些铺子的掌柜伙计,见他竟想独吞了这五十斤货,便在外头叫喊起来,群情激昂之下,还险些成了械斗。这些人争来抢去,倒恰好叫锄药看明白了行情,坐地起价。五十斤茴香籽一转手,竟然卖出了二百两银子的净利 此外还有几件,都同蔚县的茴香籽大同小异。锄药此次出行,里外竟然挣下了一千多两银子。按着二爷的话,这一千多两银子里,有他一百两银子的抽成! 他只是顾家的下人小厮,这一辈子大概也见不到一百两银子!天上掉下一个元宝,砸在他头上,几乎要把他砸晕了。 欢喜过了,锄药不禁又怀疑起来,这一百两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时下的地价,一亩良田也不过才十两银子。乡下盖一间青砖大瓦房,也花不了一百两银子。这笔银钱,放在寻常人家,已足够置办产业,殷实度日了! 二爷,当真会赏他一百两银子? 顾思杳听了锄药的讲述,既然这般可行,那么他便要放开手脚了。 看着锄药那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皱眉的神情,顾思杳猜到他心中所想,微一莞尔,开口道:“你一路辛苦了,这货银便交存在香玉那儿。我之前说过,里面有你一成的抽成。如今既然赚了一千两银子,你便领一百两去。待会儿我写个字据,你一并交与香玉便是。” 锄药闻听此语,激动的无可不可,当即跪倒在地,咚咚磕了几个头,口里大声说道:“二爷对小的真好,小的今后粉身碎骨报答二爷!” 顾思杳唇角微勾,执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锄药,方才说道:“拿去,不要乱花了。奶娘腿脚不好,还是请个好大夫给她瞧瞧。” 锄药连声答应着,自地下爬起,双手捧着那张字条,如同捧着心肝儿一般。见顾思杳再无吩咐,便告退下去了。 锄药家中极不宽裕,父亲早逝,母亲在府中给二少爷做奶娘。听着好似风光,其实底下艰难的紧。原来那房太太身故,新进门的太太想方设法的克扣二少爷房里的用度。母亲看不过去,倒往往要自己贴补些进来。又拉扯着他同姐姐两个,日子过得甚是紧巴。也就这两年,他同姐姐两个都进了府中,被二少爷要在身侧服侍,方才宽裕了些。 如今有了这一百两银子,他要给母亲买请最好的大夫,买最好的药,还要给姐姐打几件像样的首饰,裁几件好衣裳,备办嫁妆。余下的钱,兴许能为自己讨房媳妇。 锄药想着以后的好日子,心里甜滋滋的,也越发的感激二少爷。若非二少爷这样宽厚的主子,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到他们头上?往后,他和姐姐一定要好生的服侍报答二少爷才是。 顾思杳靠着椅背,双手平放于案上,自开着的窗子里看到锄药一蹦三跳的向院外走去,如同活猴子一般,不觉摇头轻笑,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锄药是奶母方氏的儿子,方氏是个积年的寡妇,除却锄药外,上头还有一个女儿,名叫香玉,如今也在他院中办差。 方氏早年对他照拂甚多,幼年时若非有她,自己只怕早已被程氏折磨死了。所以,在父亲要为他添置下人时,他便将方氏的两个子女都要到了身侧。锄药性子机敏,善于应对,他有些外务便都交给他办。香玉姿色平平,生的两个高颧骨,肤色黄黄的,身子瘦削,如平板一般。故而,顾思杳当初点名要她的时候,府中下人甚为不解。 香玉平日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甚少与人往来。人皆言这女子面目索然,言语无味。起初,顾思杳要香玉,也只为身侧有个妥帖的人。直至两年后,他才偶然知晓,香玉写算皆精,往来账目皆能计算的清楚明白。她生性冷淡,也不会徇私。故而这一世,他重生回来,便立时将香玉调去管理他的私房与账目。赚来的银子,他自然不会交入官中。不然,只是便宜了程氏。 顾思杳站起身子,看着窗外老枝横斜的梅树。午时的日头斜照进来,打在精健的身躯之上。 一百两银子赏下人,换在旁人眼中,只怕是匪夷所思。然而在他顾思杳这里,一百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他要行大事,没有可靠的人手和足够的财力是不行的。 方氏母子对他极忠,上一世便是他身故之后,这一家三口被程氏撵出府去,也不忘了年年为他上坟,黄纸奖饭的祭奠。 这样的人,他自然要用,还要大大的赏。赏给所有人看,效忠他顾二少,是有好处的。 程氏在西府把持中馈多年,府中人多是听她的吩咐,可用之人不多。但程氏待下严苛,并无驭人之道,他要将这些人一点点收拢回来,架空了这程氏。 再一则,顾家这些年来一直在走下坡路,又要维持体面,官库里着实算不上充裕。顾思杳虽为顾家二少,要用钱却也先得问过程氏。 他筹谋之事,需用大笔银钱,要从官中拿,一则府中耗费不起,父亲是个守成之人,没有这样的胆魄;二来还要受那程氏的制约,还不如自己赚钱使用来的自在痛快。 一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重生回来,他多的是赚钱的法子。 便在此刻,就见先前吩咐打探消息的小厮鹤影,快步进来。 鹤影是家生子,是先前服侍顾思杳的老仆的孙儿。那老仆已于去年告了老,荐了自己这孙儿上来。鹤影虽不及方家母子那般死忠,却也是可用之人。 如今顾思杳紧要事便托付方家,不紧要的事就交代鹤影。至于程氏塞来的人,除了扫地烧水,收拾院子,别的事便一概不让他们沾手了。 鹤影经了通传,进来报说道:“回二爷,已经打探明白了。侯府那边的大少奶奶要打发了一个通房,因那通房是老太太房里出去的人,故而派人问老太太一声。” 顾思杳闻言,不由剑眉微挑,她这性子和记忆之中,好似有些不大一样? 敛下思绪,顾思杳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鹤影答道:“问了老太太房里的秋鹃姐姐,听说似乎是因为那通房说话很不好,顶撞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不想留她服侍了,就要打发她出门。只是又听闻那通房在大奶奶跟前求了许久,打死不肯出门。大少奶奶心软,就又留下她了。”他素来知晓二少爷的脾气,便将这些事情打听了个清楚,方才回来。 顾思杳听了这消息,心中微微生出些疑窦。 上一世,她在洞幽居足足安静了一年方才生出些动静,且从未听闻有此事发生。今生,她才不过嫁进顾家两月而已。 然而,她依然很聪明。看清了形势,便要快刀斩乱麻的先打发了屋里的麻烦。如画虽是顾王氏手里出来的人,但顾念初既已死了,她就只是个无甚用处的下人。不守规矩,忤逆正房,打发了是情理之中。何况,此时的如画,还仅仅只是个通房,并没有和李姨娘勾连上,收拾起来也无人会阻拦。如画这样的通房都险些被处置了,又何况以下的人?如画出不出去都已无关紧要,倒还彰显了她的仁慈。这般震慑之下,洞幽居中的下人只怕再没人敢小看了她。 顾思杳知道,姜红菱是个很聪明的女子。上一世,她身单力薄,早早死了丈夫,又没有势力强大的娘家做靠山,仅凭着一己之力,左右周旋,也维持住了顾家大少奶奶的体面。只是最终,却横死在了顾家长辈的手中。 她坚毅聪慧,妩媚艳丽。前世,他只在西林寺外远远的看过她一眼,只这一次他便再也挪不开眼。她的一切,都令他着迷。 今生,他是不会再错过了。 顾思杳双拳微握,向鹤影吩咐道:“自南边带来的鲥鱼还剩几条,你去吩咐厨房的王嫂。就说鲥鱼放不住,都劈成窄块儿,用酒糟起来。”鹤影答应了,搔了搔头,又忍不住问道:“二爷,鲥鱼这东西可是天下至鲜。小的曾听人说起,这样的东西,就是要吃个原汁原味。做成酒糟的,岂不糟蹋了?若是怕搁不住,就这两日全吃了不好?”顾思杳不为所动,亦不多言,只是道了一声:“去就是了。”鹤影不知其故,也就一头雾水的传话去了。 第49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姜红菱不解, 坐起身来, 身上微有几分不适, 不觉低吟了一声。 帐外守着的丫鬟听到动静,连忙上来撩起帐子,说道:“奶奶醒了。”一面就使赤金双鱼钩将帐子勾起, 又说道:“奶奶今儿身上可爽快些?昨儿晚上, 太太打发人来问, 还给送了碗银鲊汤。只是奶奶睡下了, 就不曾告诉奶奶。” 这丫头身段修长,圆圆的脸面, 话语轻快, 唇角带笑,却正是自己陪嫁丫头之一的如锦。 然而如锦早在自己嫁入顾家的第二个年头里,得了场大病去了。眼下, 她却站在床畔,笑盈盈同自己说话。 难道,她是回到了当年不成? 姜红菱垂下长长的眼睫, 敛去眼中的疑惑, 只淡淡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如锦不疑有他,笑说道:“奶奶是病糊涂了,今儿是四月初三啊。再过两日就是清明了,太太前儿还同奶奶说起要去祭扫少爷的坟, 偏巧奶奶又病下了, 正愁怎么办呢。” 姜红菱顿时明白过来, 这一年是大业十二年,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 顾家是江南世家大族,世代簪缨。祖上因有从龙之功,被封为义勇侯。 传到如今,老侯爷五年前身故,其妻顾王氏育有二子。长子顾文成,乃是现任顾氏族长,承袭爵位,次子顾武德任江州中正。虽是钟鸣鼎食之家,但自老侯爷一辈起,已有式微之势,到了如今这辈,更是江河日下。然而俗语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再如何,终究是江州一大势力,趋附之辈仍旧多如过江之鲫。比如,姜红菱的娘家。 姜红菱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祖上三代为官,算的上是书香世家。然而这等家世,在这些高门大户面前,根基却浅薄的很。故而,当顾家前来下聘之时,她的兄长姜葵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 想起这门亲事,姜红菱不觉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 她还记得当时嫂子的说辞:“顾家大少爷顾念初,温文有礼,英俊倜傥,又是长房嫡出的长子。你这过了门,就是大少奶奶。这可是门不可多得的好亲,若不是刘家退亲,这好事可落不到妹妹你头上。” 然而却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位顾大少爷已是痨病缠身,故而才会被同为世家的刘家退亲,这样的“好事”也才落在她姜红菱头上。 姜红菱五岁丧父,六岁丧母,她的亲事自然由兄嫂说了算。她名为姜家二小姐,实则只是兄长手里的一枚棋。 其时,顾家寻了阴阳先生来看了她的生辰八字,只说和顾家少爷极其匹配,顾家便急三火四的下聘。只是短短一月的功夫,顾家就把她抬了过去,成了顾家的大少奶奶。 然而那顾念初却是个命中注定的短命鬼,即便家里连哄带骗的为他娶亲冲喜,也一无用处。就在姜红菱过门第三天,这位大少爷便就撒手人寰。姜红菱又从新妇,变作了新寡。 如锦取了衣衫裙子过来,说道:“奶奶穿衣裳罢,好容易好些,仔细再着凉。” 姜红菱点了点头,却见如锦拿来的是一件月白色清水芙蓉盘花纽对襟衫子,一条玉色水波纹绉纱挑线裙子,没有言语什么。 顾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会准许她改嫁的。她守的是终身的寡,穿的自然也是终身的孝。 听凭如锦服侍着穿了衣裳,她起身下地,踏着绣花拖鞋,走到楠木雕石榴花妆台前坐下。 虽说是为冲喜之故,到底也是家中少爷娶亲的大事。因着当时婚期急,家中来不及造备嫁妆,顾家便说不用麻烦,一应都是备好的。自然了,毕竟当初是为了迎娶刘家大小姐的,这屋里的一应家具陈设,都是选的上好的木料,用了江州最巧手的匠人比着当下最时兴的款式打造的。螺钿雕花鸟栏杆拔步床,红木描金兽面双扇衣柜,六扇双面苏绣四季花卉锦缎屏风,嵌琉璃面酸枝木躺椅,烛台灯盏亦都是描金刻银的。顾家虽不如以往,却也还不难于此。 如锦提着黄铜鸡鸣壶往铜盆中注入热水,姜红菱洗脸漱口已毕,便开了镜奁,取出一只绘着白梅花的宝蓝色瓷盒子,沾了些许香脂轻轻匀脸。 看着镜中那张熟悉的面容,鹅蛋小脸,淡淡的娥眉,目横秋波,琼鼻樱口,肤如凝脂。虽因守孝,不能涂抹胭脂,只以香脂润肤,却越发显出瓷白一般的肌肤,清丽脱俗。 姜红菱禁不住轻抚着这张好容颜,她自小便生得一副好相貌,但凡见过她的人皆交口称赞,说这小姑娘将来必配得一位好夫婿,一生荣宠。想想上一世的收场,这就是她的一世荣宠?姜红菱红唇微扯,想必上天也看不过去,方才让她重活一次,她又怎能辜负?这一次,她必定要好好的活着,活出个滋味儿来! 她望着铜镜出神,如锦在她身后使着香木雕花梳替她梳着满头缎子也似的黑发,嘴里便闲话道:“这两日奶奶病着,不止太太焦急,连老太太也问了一嘴,这顾家对咱们奶奶还挺上心的呢。” 姜红菱浅浅一笑,顾家那里是对她上心,只是这样的人家,总还要几分颜面。刚过门就守寡的媳妇,总不好过于苛待,传扬出去叫人说他顾家刻薄。 在顾家活了一世,她怎么不知这合家子上下心里都打些什么算盘?从上头的老太太,到下面的大老爷、二老爷,皆是趋炎附势之徒,凡事只思量好处,故而上一世才能为了那么一点虚名,轻轻巧巧的送掉了她的性命。 现下想来,上一世她还是没能看明白,自以为耍些心机手段,不被人捉了错处,就能安稳度日。然而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生与死又有谁在意?即便无错,人硬要你死,你又能怎样? 所谓的智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足一提。这一世,她决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眼下不过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离被顾家沉井,尚有五六年的功夫,尚且来得及经营谋划。 按下眸中的冷意,姜红菱见梳洗这一晌的功夫,只得如锦一个在跟前,便问道:“她们两个呢?” 如锦赶忙笑道:“如素到灶上取奶奶的饭去了,如画被上房里的绣桃请去了,说有事烦她。” 姜红菱闻言,菱唇微勾,轻轻吐出一句:“她倒真真儿是个忙人,我在这里病着,偏她又被人请去了。” 这如画不比如素如锦,如素与如锦是姜红菱自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而如画却是顾家的人。 听顾家的管家嫂子说起,这如画本是服侍老太太的,后来便给了顾念初。虽说不曾过了明面,老太太私底下却是许过她,她便算作顾念初的房里人,将来总也是一房姨娘。 想及此处,姜红菱不觉微微冷笑,只可惜这顾大少爷是个短命鬼,那如画有主子的运,却偏没有主子的命。她自认自己算是个容得下人的,奈何人家心比天高,不把你卖了,又靠什么去邀功。想起临死前的那一碗汤药,姜红菱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只是问道:“我记得,如画上头还有哥嫂来着?” 如锦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奶奶忽然问起此事,只如实答道:“这我倒不知,奶奶从何处听来的?”姜红菱面色淡淡,并未答话,只说道:“得了空,打听着些。”如锦是自幼便跟着姜红菱服侍左右的,自然晓得自家姑娘的脾气,便也没有多言,只是应了下来。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如素便提着食盒自外头进来。见了姜红菱起来,她便笑道:“原来奶奶起来了,奶奶昨儿发高热,我还道今儿必是要多睡一会儿呢。奶奶身上可爽快些了?” 姜红菱见了这丫头,心中微微发酸。犹记得上一世,自己身死之后,这丫头被二房老爷看上,硬讨了去做姨娘。那二太太又不是好相与的,没上几年功夫,便被生生磨折死了。 这一世,总要自己过好了,才能保的了她们一世安泰。 如素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按着老例,将饭菜一一拿出,摆在西窗下的炕桌上。 姜红菱起身过去,见是一盘豆腐烧面筋,一盘小腌菜,一盘素烧菜心,一碗白粥,另有一盘子春饼。尽是素菜不提,竟还比份例少了许多。 她虽不贪图口腹之欲,但这显然也不合规矩,不禁眉头轻皱,淡淡问道:“我记得,往昔早膳,总有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点心若干,今儿却是怎么着?” 如素见奶奶发问,咬了咬嘴,小声道:“灶上的嫂子说,上面吩咐的,奶奶身子不适,怕吃不了那许多菜,又怕克化不动,叫裁了份例,都改做素菜。” 如锦嘴快,当即说道:“即便奶奶身上不好,也该来先问一声。这样一声不响就扣了份例,又算什么事?” 姜红菱面色淡淡,问道:“这是谁的吩咐?老太太的,还是太太的?” 如素低声回道:“都不是,是李姨娘。” 隔着纱裤,狠掐了自己一把,几欲掉泪的痛楚,在在彰示着这并非梦境。 她分明被顾家沉井死去,又亲眼看着顾家沉沦灭亡,如何一闭眼的功夫,又躺在了这里?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身上盖着湖绿色水波纹绣莲叶荷藕丝绸被子,正是自己的嫁妆之一。她还记得,这床被子是出嫁前,家中奶母帮忙绣成的。嫁到顾家之后,这床被子她盖了两年,后被火星撩了被面,这才换了。为何如今又盖在了自己身上? 第50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如画心底里, 是恨着姜红菱的。若非顾家讨她进门, 她大可不必守在这里。或者回了老太太房中,或者去李姨娘跟前求上一求, 总能得个好去处。只为着服侍了几日大爷,她便成了大爷的房里人。如今既有了大少奶奶, 她也只得留下继续伺候这大少奶奶。 姜红菱要守寡, 她如画凭什么陪她葬在这儿?!她还是青春大好的年纪, 以后的路还长远的很。 这念头一起,如画越发不耐烦起来, 这厌烦的神情也露在了脸上,口中就说道:“我家中有些事, 走开一会子罢了。我看连日奶奶病着, 也没什么吩咐,横竖闲着也闲着。我家去瞧瞧, 也不碍了什么事。” 姜红菱见了她这作态, 不觉冷笑了一声:这一世, 这狐狸尾巴这样快就露出来了! 当下, 她开口淡淡说道:“我病着, 又是谁许你走开的?我要茶要水, 听闻你是老太太手里使出来的人,难道当初在老太太跟前, 你也这等没规矩来着?” 如画听她提及老太太, 面上更是得意, 点头说道:“原来奶奶知道, 既然这般,那就好说话了。我以前是伺候老太太的,后来才来服侍大爷。当初大爷在时,我要家去,大爷从不说不准的。我劝奶奶倒省事些,已是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摆什么谱呢?我倒奉劝奶奶一句,身子既不好,就该好生歇着保养。要摆奶奶的架子,也得有人捧着不是?” 如画正说着,恰逢如素安放了茶盘,打从外头进来。听见这话,顿时柳眉倒竖。 姜红菱还未开口,如素便先斥责道:“奶奶跟前,你怎么说话的?!” 如画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大爷跟前怎么说话,奶奶跟前我就怎么说话,我自来便是这么着的。奶奶连大爷的面都没见上两回,还是省省的好。” 如素直气的脸颊通红,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姜红菱道了一声:“罢了。” 如素只当自家奶奶又要息事宁人,不觉顿足急道:“奶奶,你瞧她这没大没小的样子!今儿纵了她,往后还不定怎么张狂呢!” 如画这些日子在院中冷眼旁观,自谓晓得这位新奶奶的脾气,以为这等朱门绣户出来的小姐,便都是那绣花枕头包,中看不中用的。料得她也不敢将自己如何,越发得意起来,仰脸向着如素,下巴微点,讥讽她道:“奶奶还没发话,你倒做起主来了?我是这家中的老人,你这个外来的,打后面站着去!” 如素气的双手发颤,就想上去同这婢子撕扯一番,却被姜红菱喝止。 只见姜红菱青葱玉指按压着太阳穴,双眸微合,柳眉轻皱,口里说道:“我经不得你们这样吵闹,头也要痛起来了。既然如画不愿在这儿服侍我,我也不强留你。如素去外头喊个小丫头子,到二门上同赵武家的说一声。只说如画闹着要出去,叫个人牙子上来,领了她去。” 此言一出,不止是如画,连如素也怔了。 她家姑娘生性冷淡,与人不甚亲和,却也从来不妄动嗔怒。在家时,无论她和如锦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姑娘也不曾打过她们一下,更不要说张口便要发卖婢女了。如今,这是怎么了?姑娘生了这场病,倒好似改了性子? 如画更是面上一白,身躯发颤,强撑道:“你……你竟然想要卖了我?!我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是服侍过大爷的人!你凭什么打发我?!” 姜红菱余光轻扫,瞥了她一眼,浅浅一笑,说道:“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若是你不曾服侍过大爷,我倒还真不好处置你。可你既然是大爷房里的人,我是大爷的正房奶奶,自然能打发了你。别说如今大爷不在,便是大爷还在,你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通房。我这个正室要处置一个通房,还要问谁么?” 世间的俗理,正房夫人替夫纳妾又或者是处分内宅侍妾,都是应得之权。强横一点的妇人,连丈夫的脸色也不必去看的。何况,如今顾念初已然身故,这如画当初再怎么受宠,现下也不过是她手下的一个通房丫头罢了! 姜红菱忽然明白过来,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上一世的自己怎么就是想不明白?瞻前顾后,倒把这祸患留到了最后。 如画早先只当这少奶奶为人懦弱,也同太太一般,凡事不上心,易于拿捏把持。谁知,这却是个带刺的白玫瑰,还没捏在手上,便先被扎了个满手! 她心知肚明,这大奶奶句句在理,姜红菱若当真要发卖她,她还真无处说理。 如素却也回过神来,看了如画一眼,讥笑道:“姐姐这一路好走,往后有了好去处,可记得奶奶的恩惠!”说着,就要出门。 如画心中发憷,这被大户人家发卖出去的丫头,能得个什么好去处?何况,她还是破了身子的女人。她记得西府里曾有一个丫鬟,当初是二老爷的通房,不知何处得罪了二太太,被二太太打发出去,配给了家中的马夫,成了家中一个粗使的仆妇。如画常在厨下见她,日日累死累活,灰头土脸,哪儿还有半点美人的样子?她曾经以为,她如画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这同等地步。 想到这些,如画忍不住上下牙齿打颤,兀自嘴硬道:“我是老太太的人,你卖了我,不怕老太太问你么?!” 姜红菱听闻此言,抬眼看向她。 如画只觉她目光冰冷,禁不住后退了一步,身上也打了个寒颤。 却听姜红菱轻轻吐出一句:“真是个十足的蠢货。”话未落地,她便将如锦叫了进来,吩咐道:“到延寿堂去一遭,同老太太说一声,如画说话很不好,一些不中听的言语也不敢学给老太太听,竟要打发了她出门才是。如今我要处置她,问老太太的示下。”如锦适才在里屋做事,不知外头的是非,听了奶奶吩咐,也心生诧异。只是自打她们来了顾家,这如画自恃曾是顾念初的通房,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常着她们。今儿见奶奶要发落她,自然乐见其成,不会为她说半句好话。当下,点头就去了。 独剩下姜红菱与如画在屋中,姜红菱坐在炕上,正眼也不看如画一眼,将散落下来的青丝一挽,端起了茶碗,吃了口冷茶。 如画心神不宁,不时的看着窗外,将满盘赌注皆压在了顾王氏身上。她在心底一再告诉自己,她是老太太选出来的人,老太太定然会保她到底的。这么个花架子的少奶奶,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看着那静好女子,坐于窗下,低头吃茶,面沉如水的模样,如画也忍不住的心中犯怵。她心头漫起了一股奇怪的预感,仿佛一切当真在这少奶奶掌握之中。 如锦出了洞幽居,一路向延寿堂行去。 走到延寿堂正堂外,却见一个才留头的青衣小厮在门上立着,面貌却甚是生疏。她才来顾家不久,顾家的家人尚且不曾认全,倘或是西府那边的人,那便更不识得了。 如锦便也不曾留意,拾阶而上,寻着守门的丫头通报。 那丫头却笑道:“姐姐且略等等,二少爷在里面呢。” 如锦微微一怔,旋即醒悟过来,这二少爷便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了。 西府那边当家的老爷是顾武德,顾武德原配宋氏,育有一子一女,大的名唤顾思杳,在顾家第三代里行二,人皆称其为二少爷。女儿芳名顾妩,今年不过十岁,也是一位琼闺秀玉。宋氏生下这一双儿女,身上落了疾病,不上几年便去了。顾武德便讨了个继室,这继室小他八岁,娘家姓程,门第不高,只是个小书吏人家。但这继室续弦,原也不求什么门当户对。那程氏生的美貌,又比顾武德小上许多,顾武德便事事让她,颇为惧内。程氏泼辣善妒,同这继子继女也处不大好,顾武德又内宠颇多,西府内宅整日吵吵闹闹,鸡犬不宁。 这些事情,如锦便是才进顾家,也听下人们闲话过这两府的家常。她心里倒替自家姑娘庆幸,这幸而不是姑娘的婆婆。不然婆媳本就难处,倘或婆婆又是个后娘,更不知要怎生是好了。 她心中正胡思乱想,却忽觉面上一阵风过,只见眼前门帘掀起,一双墨色云纹锦靴踏出门槛。 吃过了午饭,姜红菱便回屋中午休去了。 再醒来时,却见屋中一片昏暗,窗纱外头也不甚明亮。她坐起身来,乌亮的发丝滑落在肩上,衬着那光润的肌肤越发的白皙柔嫩。 春睡乍醒,明亮的眸子里仿若含了一汪秋水,月白色绢丝亵衣亵裤裹着玲珑的身段,隐隐透着其下玉骨冰肌。 姜红菱只觉的口中干渴,便唤人要茶。 只少顷功夫,如锦便端了一只霁青瓷三才盖碗进来,走到床畔,撩起了纱帐,轻声问道:“奶奶现下起来么?” 第51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如锦回道:“已是未时三刻了。”说着,停了停便回道:“倒叫奶奶说着了, 确实天阴了, 风也起来了, 眼瞅着就是要落雨呢, 屋里倒是闷的很。” 姜红菱将茶碗递还了她,起身下地,踩着绣花拖鞋走到梳妆台前, 说道:“打水来我洗脸,梳洗了还要到老太太那儿去。” 顾王氏定下的规矩,合家小辈每日晚饭必要在延寿堂同她一道吃, 美名曰一家子一天团聚团聚, 亲和说些家常。 可这每晚的定例家宴,却当真是个是非之所,多少次口角矛盾,都是这个时候生出来的。 然而她今日, 还就是要去生是非的。 如锦听闻吩咐,出去叫如素打水, 回来说道:“奶奶身上才略好些,太太又说后个儿清明, 要出城给大少爷上坟。奶奶这两日还是留神保养着,晚上不去也就不去了。使人到老太太跟前说一声,想必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 正巧此时, 如锦提了黄铜鸡鸣壶回来, 将热水注入铜盆之中。 姜红菱拧了手巾, 洗了脸,便在酸枝木拐子方凳上坐了,吩咐如素梳头。将日间所用的香脂盒子取出,拈了些白腻的膏脂,在手心中焐热软化。茉莉花的清淡茶香,顿时弥散开来。姜红菱素来爱香,却又不喜浓烈甜腻的香气,这茉莉花膏香气清淡悠长,倒正投她所好。如今她正当新寡,这花膏涂在脸上,倒也不招人侧目。 匀脸已毕,看着柔嫩的肌肤泛出细瓷般的光泽,她方才开了镜奁,取出青黛略略描了描眉,樱唇微开,这方说道:“我已好了,这合家子都在的场合,还是去的好。免得人背地里说了些什么,咱们还在睡梦里呢。”说着,望着镜中的冷媚脸庞,勾唇一笑。 如素替她梳着缎子也似的长发,望着自家姑娘那抹浅浅的笑意,她有些发怔。今儿不知是怎么了,姑娘的性子比起以往,仿佛变了很多。往日,姑娘虽也冷清少于言笑,但今日总觉得姑娘眉梢眼角,添了一丝的狠厉。那个如画,不过只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姑娘便要令人将她卖了,这在以往可是再没有过的事。 她心中有事,不觉手下没了轻重,扯痛了姜红菱。 姜红菱低呼了一声,抬起柔荑按住那绺头发,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斥道:“想什么呢,做事也这般不用心!” 如素慌忙笑着陪不是,姜红菱便也没再说什么。 如素稳下心神,替姜红菱梳着发髻,心中宽慰道:连老太太都应允了的事,我瞎想些什么。那个如画,只是罪有应得! 梳妆已毕,姜红菱又指点如素自橱柜中取了一件月白色荷花滚边盘花纽子对襟夹袄,一条湖蓝色水波纹盖地棉裙,皆是素色搭配,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因着外头变天,恐夜里回来时冷,又拿了一件翻毛斗篷。姜红菱穿戴齐整,对着一人高的黄铜雕刻喜上眉梢穿衣镜理了一回衣裳,只在腕子上挂了一对水沫子镯子,除此之外,便再无首饰妆点。她容色过人,虽是这样一身寡淡的穿着,却依然有一种光华内敛之感。 收拾完了,姜红菱想了一回,还是吩咐如素跟随,如锦在屋中守门,另外吩咐如画在廊上看着炉子。 这差事不算轻松,但如画已尝过了她的厉害,是再不敢顶撞忤逆奶奶了,只是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当下,姜红菱带着如素,出门往延寿堂而去。 到了延寿堂,尚且不到晚饭时候,顾婉与顾妩两个都在明间里陪着顾王氏吃点心说话。 那顾婳容貌生的甜美,身上裹着一件葱绿色绫子团花小袄,下头穿着鹅黄色百蝶穿花裙子,足上一双绣了宝葫芦纹样的缎子面绣鞋。虽是胖墩墩圆滚滚的身子,但因她年纪尚幼,一双眼睛又水灵灵的,倒显得可爱娇憨。 一旁的顾婉,身子清瘦,穿着一领水青色素面绸缎褙子,里面着一件玉色绉纱高腰襦裙,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斜插着一股银钗,此外便无装饰。 祖孙三人正说着话,便见姜红菱摇曳走来,腰肢软款,顾盼生辉。她容貌本是极出色的,却因穿着素淡,也不显扎眼。 顾王氏看在眼中,心底满意,脸上不觉也露出了几分慈和笑意。 顾婳一早听了她母亲的言语,心底对这嫂子早已有了成见,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姜红菱上来,先与顾王氏行礼。 顾王氏笑呵呵吩咐她起来,又令丫头与她搬座椅,嘴里便说道:“菱丫头身子不好,歇着也罢了。这眼瞅着要变天,你又冷地里走来。横竖也没什么紧要事,无过就是一家子女眷吃顿饭罢了。” 姜红菱笑道:“这是祖母爱惜孙媳,孙媳身子已然好多了。想着孙媳才到家中,还是多同家里人亲近亲近的好。何况,家里地方大人多,一家子人一日也未必见得一面,到了晚上团圆团圆也是好事。” 顾王氏是年老之人,最爱听这样的言语。姜红菱这般讲来,她果然喜欢的紧,脸上更笑的菊纹绽开,口里的言辞却更加亲和:“菱儿当真是个懂事的,又是这样一副好模样。只可惜念初没福气,你进门才两天,他可就撒手去了。”嘴里说着,禁不住的眼眶泛红,竟哽咽难言,掉下泪来。 姜红菱见她这等作态,心中厌烦,却也不得不敷衍一二,取出手帕陪着擦了擦眼角,其实眼中无泪。 堂上一时无人说话,那顾婳倒是个机灵投巧儿的,一见这情形,自凳上跳下地,走上前去,攀住顾王氏的脖颈,将软绵绵圆敦敦的身子偎在顾王氏身上,嘴里奶声奶气道:“老太太,大哥不在了,你还有我和婉姐姐呢。快别哭了,一会儿把眼睛哭坏了,婳儿看着心疼。”这顾婳打小跟在李姨娘身侧,将李姨娘那一套奉承媚上的本事学了个淋漓尽致。她年纪又小,一脸憨态的在长辈跟前撒娇,却着实讨人喜欢。 李姨娘是顾王氏手下出去的人,这顾婳虽是庶女,顾王氏倒也高看她一眼。 再则,顾王氏是上了年纪的人,于这等孩童幼稚之态本就喜爱。顾婳极会撒娇耍痴,在她跟前,自然占足了便宜。 果然,顾婳撒了一顿娇,顾王氏便破涕为笑,抚摸着顾婳的头,一脸慈和疼爱之态道:“婳儿说的是,祖母不哭啦。”说着,又向左右道:“这六亲族眷都说我偏疼这小孙女,你们瞧瞧,这样懂事体贴的孩子,能怪我多疼她些么?” 顾王氏是一家之尊,她既然这般说来,底下的丫鬟仆妇哪敢不附和,堂上一时尽是夸赞顾婳的言语。 顾婉在底下坐着,脸上青红不定,甚是难堪。她才是府中嫡女,但为着李姨娘在府中得脸,侯府里那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小人,便都捧着顾婳,甚而背地里议论说这太太养的女儿还不如姨娘养的。 顾婉自恃嫡女身份,平日里又受母亲拘管甚严,看那顾婳言行媚邪,丝毫没有闺秀风度,心中本就看她不起,这等言论吹入耳中自然气愤交加。然而说这些话的,皆是府中的下人或是族中远亲,又不曾当着她的面讲起。那顾婳年纪又小,更是无可指责。她也只好在母亲面前抱怨一二,奈何苏氏也是个立不起来的,自己在婆婆丈夫跟前尚且没有脸面,哪里还能帮女儿出气。 姜红菱冷眼旁观,顾婳这套把戏作态,她上一世是看的多了。不可否认,这对母子的确聪明,都是极其善于利用自身仅有的筹码,只可惜都没安一副好心肠。 顾婳年纪小小,却已跟她母亲学的尖刻歹毒,顶着一张娇憨脸孔,底下不知窝藏着多少龌龊心思。上一世,也是清明踏青,若非她从中设计,国公府也不至有借口退亲,顾婉更不会嫁给了祁王做妾。 今生,有她在,是断然不会再叫此事发生了。 当下,她转头轻轻吩咐如素出去打了一盆热水进来,暗暗示意顾婉。 顾婉看着顾婳的作态,正满心不自在,险些将早前同嫂子商议好的事情忘了,连忙起身,走上前去,如素捧盆跟在她身后。 顾婉走至顾王氏身侧,向顾婳低低道了一声:“妹妹且让让。” 顾婳瞥了她一眼,心里虽不愿,但碍着长辈跟前也不好和嫡姐顶嘴,还是甜甜道了一声:“是”便让了开去。 顾婉亲手拧了手巾,替顾王氏轻轻擦了擦脸,又重新替她理了冠带。 顾王氏眯着眼睛,听凭孙女服侍了一回,心里也觉受用,含笑向堂下众人道:“我这个大孙女儿也是顶好顶孝顺的,只是嘴笨了些,人前说不出话来,难免就要吃些亏了。” 姜红菱在下头听着,浅笑说道:“这嘴笨倒不算什么,心里真正有老祖宗才是要紧的呢。人呐,不能只看怎么说,还要看怎么做。” 顾王氏笑呵呵称是,又道:“菱儿这话倒很是在理,如今世上,口蜜腹剑的可着实不在少数。” 第52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李姨娘将嘴一撇, 嗤笑道:“我今儿一早便吩咐厨房削了她的份例,便是要她知道,这家里太太说的从来不算, 凡事还是要看我的脸色。谁知进了上房,她便给我摆了这么一出。想必这姜氏蠢笨,悟不透里头的道理, 以为巴结了上房的, 便能在这家中站稳了脚跟了。哪里有这般容易!上房里那大太太还不是明媒正娶来的正房?这些年来不照样被我收拾下马来?正房又怎样!” 顾忘苦拊掌笑道:“怕就是为了这事, 姜氏恨上了姨娘, 方才与姨娘难看?这女子生来就是水性儿, 姨娘便下个气, 与她个甜头,她就回心转意了。听闻姜家也不是什么高贵门第, 不然也不会把女儿嫁来冲喜了。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 眼皮子浅,又有什么不好收拾的?也值得姨娘这般头疼!” 李姨娘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嘴上说的轻巧, 哪里就这等容易了?”口中说着, 却还是点手叫了个名叫霜儿的小丫头上来, 吩咐道:“去对你桃蕊姐姐说,到小库房开锁,拿二两燕窝出来, 给大奶奶送去。就说大奶奶连日身子不好, 姨娘很是挂心, 送燕窝与奶奶补身子的。” 这丫鬟不过十二左右,生得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皮色白净,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头上扎着一对双丫髻,身上一领水蓝色素面扣身衫子,包裹着小巧的身子。她腰身纤细,不盈一握,胸前亦有了小小的两团鼓包,年龄虽稚,已是姿色不俗。 她低低应了一声,便向里屋去了。 顾忘苦看着那娇小身子进到里面,颇有几分失落的咂了一下嘴。 李姨娘在旁听到,抽手向他头上打了一下,斥道:“这丫头可不许你碰,让我打听出来,往后你再闯什么祸,娘都不替你收拾了!”那顾忘苦知晓里面的关窍,倒也不敢觊觎,摸着头嘻嘻一笑。 李姨娘又问道:“你连日不上学堂,不怕老爷问你的功课?咱们娘俩好容易熬到今日,你还不争气些!整日家就知道在丫鬟伙里厮混,我还指望着你将来出息了,也替我讨顶珠冠戴戴呢!” 顾忘苦搔了搔耳朵,说道:“姨娘便是太过小心,也不嫌累得慌。横竖侯府这边,只剩我一个独苗了,还愁这家私将来不是咱们的?姨娘便只等着享福吧!” 李姨娘看着儿子这幅不思上进的样子,晓得他是个指望不上的纨绔弟子,叹了口气,只在心中琢磨。 她是老太太房里丫头出身,靠着嘴甜殷勤会巴结,得了与顾文成做通房的机会,又善于体察上意,琢磨顾文成喜好,终被抬举为姨娘。这李氏貌美善魅,顾文成也甚是宠她,令她先后生下一子一女。即便后来苏氏嫁入顾家成了正房夫人,亦被她压了一头。她又是顾王氏用惯了的人,顾王氏对她倒更信上几分。苏氏身子不好,又不善持家,这十几年来侯府这边,便始终是李氏打理内务。 苏氏一无所凭,不过有个嫡长子,倒是李氏的心头大患。如今那顾念初也死了,李姨娘便如去了心头刺一般,几乎要与顾忘苦弹冠相庆了。便是为此,她这两日得意忘形,以至于去上房耀武扬威之时忘了丧期不得穿红的忌讳,为姜红菱捉住了话中的把柄。 李氏虽心有忌惮,却思量那姜氏不过是个孀居的寡妇,同公公不好说话,婆婆又是使不上力的,便也没很放在心上,又盘算起旁的来了。 顾忘苦今年已满十七,该是说亲的年纪了。之前上面压着个嫡出的哥哥,怕娶不着好人家的姑娘。如今顾念初既已身故,这侯府只剩顾忘苦一个子孙,这偌大的家私连着爵位自然都是顾忘苦的,还愁娶不到好家世的女子么? 想至此处,李姨娘不觉有几分飘飘然,连着上房里的纷争也丢至脑后。 姜红菱同着顾婉一路走回自己的居处洞幽居。 这洞幽居却并非顾念初的居所,乃是一间小巧书院,本是顾念初读书时的书房所在。姜红菱嫁入顾家之时,本该与顾念初同房而居。然因彼时顾念初病重,不易同居,顾家便将这洞幽居收拾出来,与姜红菱独居。顾念初身故之后,姜红菱亦不曾迁居出来,便在这院中长居下去。 这院子独门独户,四面粉墙围绕,踏进院中,迎面是一道青石影壁,底下一溜的松竹盆景。绕过影壁进去,正对面便是一排房舍。面阔三间,青瓦石墙,檐下铁马,开着一扇红木镂雕鹊衔桃花窗子,窗上糊着雨过天青色窗纱。两旁皆是厢房,中间天井栽着几株梧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雅妍静华,将院子笼的安静雅致。廊下亦种着两排兰草,亦是名种之流,只是时下并非花开时节,便只见了些墨绿的叶子。 两人踏进院门,走到廊下,拾级而上。 正逢如锦在廊下扇炉子烧水,见二人进来,连忙丢了扇子,起身笑道:“奶奶回来了,姑娘今儿有空来坐坐?”口里说着,便打起了帘子。 二人进到房中,姜红菱便将顾婉让到明间内,在炕上坐了。 顾婉四下打量,见这屋里收拾的甚是素淡,炕上放着两只老鸭黄绸缎素面软枕,窗台上摆着一只珐琅彩痰盒,另有一盆辛夷花,酸枝木四角包铜炕几上却空无一物。对过一方红木海牙八仙桌贴墙而放,桌上安放着菱花铜镜,针线筐,和一口胶泥垛的香炉。她知晓这嫂子因是孀居,居处不宜过于装饰,只是这番布置却也透着清新素雅,令人只觉舒适。 两人相对而坐,如锦倒了六安茶上来,姜红菱便吩咐道:“前两日家里送来的枣泥馅儿山药糕,取几块来与姑娘尝尝。”如锦答应着便下去了,不多时便端了点心上来。 点心盛在冰瓷盘里,四四方方,雪白软糯,透着中间的一点墨色,芳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顾婉虽是个闺阁小姐,自幼教养甚好,但到底年岁尚轻,此时又将近晌午,腹中已然饥饿,见了这样的精致点心,自然嘴馋。 姜红菱是活了两世的人,晓得这小姑子的一点小毛病。这顾婉难以与人亲近,琴棋书画又诸般不爱,想投其所好,亦不是易事,却唯有一件,便是爱吃。只是她平日里为规矩所束,人前掩饰甚好。无事拿吃食诱她,反倒要遭她白眼。 姜红菱见她今日在上房里坐了半日,喝了许多茶水,早上那点子饭食早已消化的干净了,料她此刻必定是饿了,便以点心相诱,她果然一招即来。 姜家开有点心铺子,师傅手艺独到,在江州城中颇有美名。 顾婉身在闺中,亦久闻其大名,听姜红菱言说是姜家送来的点心,自然神往。此刻见点心上来,不觉口舌生津,喉头轻咽了一下,只是不好意思伸手去拿。 姜红菱细观她神情,浅浅一笑,说道:“这是日前,我娘家嫂子使人送来的山药糕。自家做的,姑娘不嫌弃粗陋,就做个下茶点心吧。” 顾婉听她此言,却还有几分扭捏,只是端起了茶碗。她本已是饿了,茶水下肚,反倒更不好受。 姜红菱笑了笑,先自盘里拈起一块山药糕,递入口中,轻轻咬下一块。枣泥甜香之气,顿时在屋中散开。 李姨娘一见他这副神情,哪猜不出来他心中所想,将指尖向他额上一戳,斥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好似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般!这些年来不知惹了多少祸,都是老娘替你擦屁股!你们兄妹两个,就没一个省心的!我可告诉你,这姜氏是你的嫂子,不是外头那些下三滥的贱丫头。你给我收敛些,招惹她出了差错,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忘苦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倒不以为然,只道这么个绝色女子,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就守了寡,看家中这情形怕是也不准她改嫁,他便不信她能忍得住!只是她才来家中,尚且不能操之过急。 他心中想着,嘴里便说道:“莫非是她才来咱们家中,不知咱们家里的事情?以为她是上房的儿媳妇,自然要帮着太太说话了。” 李姨娘将嘴一撇,嗤笑道:“我今儿一早便吩咐厨房削了她的份例,便是要她知道,这家里太太说的从来不算,凡事还是要看我的脸色。谁知进了上房,她便给我摆了这么一出。想必这姜氏蠢笨,悟不透里头的道理,以为巴结了上房的,便能在这家中站稳了脚跟了。哪里有这般容易!上房里那大太太还不是明媒正娶来的正房?这些年来不照样被我收拾下马来?正房又怎样!” 顾忘苦拊掌笑道:“怕就是为了这事,姜氏恨上了姨娘,方才与姨娘难看?这女子生来就是水性儿,姨娘便下个气,与她个甜头,她就回心转意了。听闻姜家也不是什么高贵门第,不然也不会把女儿嫁来冲喜了。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眼皮子浅,又有什么不好收拾的?也值得姨娘这般头疼!” 李姨娘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嘴上说的轻巧,哪里就这等容易了?”口中说着,却还是点手叫了个名叫霜儿的小丫头上来,吩咐道:“去对你桃蕊姐姐说,到小库房开锁,拿二两燕窝出来,给大奶奶送去。就说大奶奶连日身子不好,姨娘很是挂心,送燕窝与奶奶补身子的。” 这丫鬟不过十二左右,生得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皮色白净,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头上扎着一对双丫髻,身上一领水蓝色素面扣身衫子,包裹着小巧的身子。她腰身纤细,不盈一握,胸前亦有了小小的两团鼓包,年龄虽稚,已是姿色不俗。 她低低应了一声,便向里屋去了。 顾忘苦看着那娇小身子进到里面,颇有几分失落的咂了一下嘴。 李姨娘在旁听到,抽手向他头上打了一下,斥道:“这丫头可不许你碰,让我打听出来,往后你再闯什么祸,娘都不替你收拾了!”那顾忘苦知晓里面的关窍,倒也不敢觊觎,摸着头嘻嘻一笑。 李姨娘又问道:“你连日不上学堂,不怕老爷问你的功课?咱们娘俩好容易熬到今日,你还不争气些!整日家就知道在丫鬟伙里厮混,我还指望着你将来出息了,也替我讨顶珠冠戴戴呢!” 顾忘苦搔了搔耳朵,说道:“姨娘便是太过小心,也不嫌累得慌。横竖侯府这边,只剩我一个独苗了,还愁这家私将来不是咱们的?姨娘便只等着享福吧!” 李姨娘看着儿子这幅不思上进的样子,晓得他是个指望不上的纨绔弟子,叹了口气,只在心中琢磨。 她是老太太房里丫头出身,靠着嘴甜殷勤会巴结,得了与顾文成做通房的机会,又善于体察上意,琢磨顾文成喜好,终被抬举为姨娘。这李氏貌美善魅,顾文成也甚是宠她,令她先后生下一子一女。即便后来苏氏嫁入顾家成了正房夫人,亦被她压了一头。她又是顾王氏用惯了的人,顾王氏对她倒更信上几分。苏氏身子不好,又不善持家,这十几年来侯府这边,便始终是李氏打理内务。 苏氏一无所凭,不过有个嫡长子,倒是李氏的心头大患。如今那顾念初也死了,李姨娘便如去了心头刺一般,几乎要与顾忘苦弹冠相庆了。便是为此,她这两日得意忘形,以至于去上房耀武扬威之时忘了丧期不得穿红的忌讳,为姜红菱捉住了话中的把柄。 李氏虽心有忌惮,却思量那姜氏不过是个孀居的寡妇,同公公不好说话,婆婆又是使不上力的,便也没很放在心上,又盘算起旁的来了。 顾忘苦今年已满十七,该是说亲的年纪了。之前上面压着个嫡出的哥哥,怕娶不着好人家的姑娘。如今顾念初既已身故,这侯府只剩顾忘苦一个子孙,这偌大的家私连着爵位自然都是顾忘苦的,还愁娶不到好家世的女子么? 想至此处,李姨娘不觉有几分飘飘然,连着上房里的纷争也丢至脑后。 第53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那人并不言语, 步下台阶,便带上那小厮去了。 如素这方回过神来,晓得这男子就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了。 顾王氏身畔服侍的大丫鬟春燕自里面出来, 脸上堆笑道:“二少爷才去,老太太请姐姐进去。” 这春燕性子机灵, 最会见风使舵, 她见早起姜红菱来了延寿堂一遭,老太太待她和颜悦色, 口气甚好, 心中不觉也将那轻慢之心收了几分, 连着对这陪嫁来的丫头,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如素晓得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不敢怠慢,笑着说了句不敢当,便进得门中。 走到堂上, 只听四下无声,如素知道顾家规矩严谨, 垂首敛身,放轻了步子, 随着春燕转到了顾王氏日常起居之所。 此时已将近晌午,顾王氏已然起身,穿戴齐整了, 正在罗汉床上坐着。一旁立着一位身着竹青色绸缎比甲的中年妇人, 圆圆的脸, 头上梳着圆髻,戴着银丝鬏髻,气度与寻常下人不同。 如素晓得这妇人乃是侯府掌事之一,见顾王氏正同她说话,也不敢随意插口,就在下头躬身垂首立着,一字不发。 顾王氏见她进来,便住了话头,见她规矩甚好,心中倒也喜欢,和颜悦色问道:“你们奶奶这会子差你过来,有什么话说?” 如素低头轻声将来意说了一遍,照着姜红菱所授,说道:“自打奶奶进门,那个如画便一日日不安分起来。今日又同奶奶口角了半日,口口声声说奶奶没伺候过大爷,不配管她。还有许多腌臜的话,也不敢学给老太太听。奶奶说,如画年轻,想必是守不住的,还是打发了出去的好,免得日后在家里弄出笑话来。因她是老太太的房里出来的,奶奶打发我来讨老太太的示下。” 这一席话落,顾王氏尚未开口,一旁那中年妇人倒先变了脸色,强笑道:“老太太,这事儿想必有些什么误会。如画素来心直口快,什么地方得罪了奶奶也说不准。” 如素听了这话,不觉斜眼看了她一眼,却见那妇人也正看过来,双目炯炯,便连忙低下了头去。 顾王氏心里知道这里头的事情,但她素来厌恶下人裙带勾结,沆瀣一气,欺凌主子。当下,她也不睬那赵武家的,只向如素浅笑道:“如画虽是我房里出去的人,但已是念初的通房了。如今既然有了正房奶奶,这通房侍妾自然都该归她管。妾室不好,叫菱丫头自己看着办罢,该如何处分就如何处分。这等小事,不必来问我。” 如素闻言,心中大喜,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是。顾王氏便又问了几句姜红菱身子安好等语,令秋鹃将才做下的八珍糕取了一盘子,吩咐如素带回去。如素福了福身子,便告退出去了。 待这丫头出去,那赵武家的脸色极不好看,向顾王氏陪笑道:“老太太,这事儿里头只怕有些蹊跷。如画在您跟前儿也伺候了这些年了,她什么性格您还不知道?哪儿就是这等轻狂的人!想必是大奶奶病里烦闷,如画不会说话,惹恼了她,也未必可知。” 顾王氏这方将她上下看了一眼,点头说道:“赵武娘子,你也是家中老人,不必在我跟前打这马虎眼。菱丫头我早前儿见过,不是这等狂躁不知礼数的人。如画往日是不错,所以我才叫她去服侍念初。可她自谓攀上了高枝儿,便轻狂浮躁起来,往日就欺大灭小的,这风声我也不是没听过。只是以前碍着念初在,人总是给了他的,我也不好说那许多。如今既然念初都身故了,这用过的丫头,还留着做什么?她若是安分守己,便在家中留着伺候少奶奶也罢。可现下既然她守不住,不早早打发了,等着生祸患呢?” 一言才休,顾王氏见赵武家欲语还休,便又说道:“我晓得那丫头是你的干女儿,出了这等事,你怕脸上无光。可若留着她,日后在家中闹出什么笑话来,那时候你的老脸才更顾不得了!”一席话,说的赵武家的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只好作罢。 如素一路走回洞幽居,转进明间,却见如画还在地下站着。 姜红菱却重新梳过了头,盘膝坐在炕上,低头看着一册书。 如素进得门中,如画连忙看向她,一脸焦急。姜红菱却头也不抬,淡淡问道:“老太太怎么说?” 如素快步上前,嘻嘻一笑,将点心盘子放在桌上,含笑说道:“老太太问奶奶的身子呢,还给了这些八珍糕。老太太说,这八珍糕里的茯苓山药等物,最是补身养气,奶奶近来身子不好,吃这个是最相宜的。” 姜红菱看了一眼桌上的点心盘子,却见那青花鸳鸯莲花纹盘上,叠着几块雪白的点心,软糯酥香,一瞧便知是才做下的。她心里明白,延寿堂有一间小厨房,是专门伺候顾王氏的,所做膳食点心,便比大厨房里的大锅烧的好上许多。顾王氏一个老人,胃口有限,那厨房做的分量也极有限,平日里能在顾王氏手中得这个彩头的,合家子上下还真没几人。 如画见了这等情形,心里便知不好,一张俏脸顿时血色全失,脸孔煞白。 姜红菱心中早已猜到,笑问如素道:“那件事如何了?”如素含笑回道:“老太太说了,打发个通房妾室,是正房奶奶的分内之权。奶奶该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这等小事不必问她。” 话音才落,姜红菱还未说什么,那如画便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姜红菱浅浅一笑,连瞧也不瞧她一眼,张口吩咐道:“那还愣着做什么,出门喊人牙子去!” 如素应了一声,掉转身子就要出门。 如画如梦方醒,膝行至炕前,扒着炕延,一脸惶恐焦急,泪流满面,向姜红菱痛哭哀求道:“大奶奶,您大人有大量,饶了贱婢这一遭罢!奴婢这是猪油蒙心糊涂了,才敢冒犯大奶奶!奴婢这一去,还不知卖到什么下三滥的窝巢里去。求大奶奶发发慈悲,奴婢情愿往后尽心尽力服侍奶奶,做牛做马!” 姜红菱这才放下手中书册,看向如画。只看这婢子脸上涕泪横流,满面惊恐畏惧,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适才那轻狂傲慢之态?姜红菱心中只觉痛快,上一世这婢子明里暗里与自己使了无数绊子。直至最后自己横死,那场查抄之辱,也同她有莫大的干系。那时候,姜红菱瞻前顾后,顾忌着不容人的名声,顾忌着她是老太太手里使出来的人,让这一个奴婢在自己跟前搞了那许多花样出来。 有些道理,死过一次方能明白。和性命相比,这什么恶毒不容人的名声,又算的了什么?她的不忍与仁慈,最终害的是自己。 这一世,杀伐决断,绝不手软! 这如画,也当真是个蠢物。她怎么会以为,顾王氏会护着她? 顾王氏选她做顾念初的通房,与当初的李姨娘是一个道理。然而如今顾念初死了,她这个通房也就没了用处。现下的如画,不过是一个破了身子的下人罢了。在这些主子眼中,只是一枚无用的废棋。她曾在顾王氏身边服侍过许久,保不齐就知道些什么。顾王氏,心中只怕还巴不得早些处置了她呢! 姜红菱居高临下的看着如画,目光清冷又带着几分轻蔑。 如画被她看的周身难受,仿佛自己是个卑微的虫子。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去,却听那清丽女音自头顶落下:“你到底是怎么会以为,老太太会护着你的?” 如画抽噎不已,哽咽说道:“我是……伺候了老太太几年的人……是老太太许给大爷的人!” 姜红菱朱唇微勾,淡淡说道:“那你如今对老太太,还有什么用处呢?” 如画微微一怔,她并非十足的蠢笨之人,又在情急关头,受了姜红菱点拨,思绪飞如电转,顿时明白过来,银牙碎咬,悔不当初。 她现下总算明白过来了,她这样的下人只是人砧板上的鱼肉,只不过那操刀的人从顾王氏换成了姜红菱。 眼下,再想那些已然无用了,她只能紧紧的抱住眼前这冷艳女子。若是出了这个门,她一个破了身子的女人,又能得个什么好去处?卖给老鳏夫还是好的,为娼为妓,都不无可能! 如画抬起脸来,望着姜红菱,咬牙一字一句道:“求大奶奶饶了奴婢,只要大奶奶留下婢子,今后无论大奶奶要奴婢做什么,奴婢都无不奉命!” 如素这方回过神来,晓得这男子就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了。 顾王氏身畔服侍的大丫鬟春燕自里面出来,脸上堆笑道:“二少爷才去,老太太请姐姐进去。” 这春燕性子机灵,最会见风使舵,她见早起姜红菱来了延寿堂一遭,老太太待她和颜悦色,口气甚好,心中不觉也将那轻慢之心收了几分,连着对这陪嫁来的丫头,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如素晓得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不敢怠慢,笑着说了句不敢当,便进得门中。 走到堂上,只听四下无声,如素知道顾家规矩严谨,垂首敛身,放轻了步子,随着春燕转到了顾王氏日常起居之所。 此时已将近晌午,顾王氏已然起身,穿戴齐整了,正在罗汉床上坐着。一旁立着一位身着竹青色绸缎比甲的中年妇人,圆圆的脸,头上梳着圆髻,戴着银丝鬏髻,气度与寻常下人不同。 如素晓得这妇人乃是侯府掌事之一,见顾王氏正同她说话,也不敢随意插口,就在下头躬身垂首立着,一字不发。 顾王氏见她进来,便住了话头,见她规矩甚好,心中倒也喜欢,和颜悦色问道:“你们奶奶这会子差你过来,有什么话说?” 第54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姜红菱要守寡, 她如画凭什么陪她葬在这儿?!她还是青春大好的年纪, 以后的路还长远的很。 这念头一起,如画越发不耐烦起来, 这厌烦的神情也露在了脸上,口中就说道:“我家中有些事, 走开一会子罢了。我看连日奶奶病着, 也没什么吩咐,横竖闲着也闲着。我家去瞧瞧,也不碍了什么事。” 姜红菱见了她这作态,不觉冷笑了一声:这一世,这狐狸尾巴这样快就露出来了! 当下,她开口淡淡说道:“我病着,又是谁许你走开的?我要茶要水,听闻你是老太太手里使出来的人, 难道当初在老太太跟前, 你也这等没规矩来着?” 如画听她提及老太太, 面上更是得意, 点头说道:“原来奶奶知道,既然这般, 那就好说话了。我以前是伺候老太太的,后来才来服侍大爷。当初大爷在时,我要家去, 大爷从不说不准的。我劝奶奶倒省事些, 已是落到这个地步了, 还摆什么谱呢?我倒奉劝奶奶一句,身子既不好,就该好生歇着保养。要摆奶奶的架子,也得有人捧着不是?” 如画正说着,恰逢如素安放了茶盘,打从外头进来。听见这话,顿时柳眉倒竖。 姜红菱还未开口,如素便先斥责道:“奶奶跟前,你怎么说话的?!” 如画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大爷跟前怎么说话,奶奶跟前我就怎么说话,我自来便是这么着的。奶奶连大爷的面都没见上两回,还是省省的好。” 如素直气的脸颊通红,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姜红菱道了一声:“罢了。” 如素只当自家奶奶又要息事宁人,不觉顿足急道:“奶奶,你瞧她这没大没小的样子!今儿纵了她,往后还不定怎么张狂呢!” 如画这些日子在院中冷眼旁观,自谓晓得这位新奶奶的脾气,以为这等朱门绣户出来的小姐,便都是那绣花枕头包,中看不中用的。料得她也不敢将自己如何,越发得意起来,仰脸向着如素,下巴微点,讥讽她道:“奶奶还没发话,你倒做起主来了?我是这家中的老人,你这个外来的,打后面站着去!” 如素气的双手发颤,就想上去同这婢子撕扯一番,却被姜红菱喝止。 只见姜红菱青葱玉指按压着太阳穴,双眸微合,柳眉轻皱,口里说道:“我经不得你们这样吵闹,头也要痛起来了。既然如画不愿在这儿服侍我,我也不强留你。如素去外头喊个小丫头子,到二门上同赵武家的说一声。只说如画闹着要出去,叫个人牙子上来,领了她去。” 此言一出,不止是如画,连如素也怔了。 她家姑娘生性冷淡,与人不甚亲和,却也从来不妄动嗔怒。在家时,无论她和如锦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姑娘也不曾打过她们一下,更不要说张口便要发卖婢女了。如今,这是怎么了?姑娘生了这场病,倒好似改了性子? 如画更是面上一白,身躯发颤,强撑道:“你……你竟然想要卖了我?!我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是服侍过大爷的人!你凭什么打发我?!” 姜红菱余光轻扫,瞥了她一眼,浅浅一笑,说道:“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若是你不曾服侍过大爷,我倒还真不好处置你。可你既然是大爷房里的人,我是大爷的正房奶奶,自然能打发了你。别说如今大爷不在,便是大爷还在,你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通房。我这个正室要处置一个通房,还要问谁么?” 世间的俗理,正房夫人替夫纳妾又或者是处分内宅侍妾,都是应得之权。强横一点的妇人,连丈夫的脸色也不必去看的。何况,如今顾念初已然身故,这如画当初再怎么受宠,现下也不过是她手下的一个通房丫头罢了! 姜红菱忽然明白过来,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上一世的自己怎么就是想不明白?瞻前顾后,倒把这祸患留到了最后。 如画早先只当这少奶奶为人懦弱,也同太太一般,凡事不上心,易于拿捏把持。谁知,这却是个带刺的白玫瑰,还没捏在手上,便先被扎了个满手! 她心知肚明,这大奶奶句句在理,姜红菱若当真要发卖她,她还真无处说理。 如素却也回过神来,看了如画一眼,讥笑道:“姐姐这一路好走,往后有了好去处,可记得奶奶的恩惠!”说着,就要出门。 如画心中发憷,这被大户人家发卖出去的丫头,能得个什么好去处?何况,她还是破了身子的女人。她记得西府里曾有一个丫鬟,当初是二老爷的通房,不知何处得罪了二太太,被二太太打发出去,配给了家中的马夫,成了家中一个粗使的仆妇。如画常在厨下见她,日日累死累活,灰头土脸,哪儿还有半点美人的样子?她曾经以为,她如画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这同等地步。 想到这些,如画忍不住上下牙齿打颤,兀自嘴硬道:“我是老太太的人,你卖了我,不怕老太太问你么?!” 姜红菱听闻此言,抬眼看向她。 如画只觉她目光冰冷,禁不住后退了一步,身上也打了个寒颤。 却听姜红菱轻轻吐出一句:“真是个十足的蠢货。”话未落地,她便将如锦叫了进来,吩咐道:“到延寿堂去一遭,同老太太说一声,如画说话很不好,一些不中听的言语也不敢学给老太太听,竟要打发了她出门才是。如今我要处置她,问老太太的示下。”如锦适才在里屋做事,不知外头的是非,听了奶奶吩咐,也心生诧异。只是自打她们来了顾家,这如画自恃曾是顾念初的通房,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常着她们。今儿见奶奶要发落她,自然乐见其成,不会为她说半句好话。当下,点头就去了。 独剩下姜红菱与如画在屋中,姜红菱坐在炕上,正眼也不看如画一眼,将散落下来的青丝一挽,端起了茶碗,吃了口冷茶。 如画心神不宁,不时的看着窗外,将满盘赌注皆压在了顾王氏身上。她在心底一再告诉自己,她是老太太选出来的人,老太太定然会保她到底的。这么个花架子的少奶奶,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看着那静好女子,坐于窗下,低头吃茶,面沉如水的模样,如画也忍不住的心中犯怵。她心头漫起了一股奇怪的预感,仿佛一切当真在这少奶奶掌握之中。 如锦出了洞幽居,一路向延寿堂行去。 走到延寿堂正堂外,却见一个才留头的青衣小厮在门上立着,面貌却甚是生疏。她才来顾家不久,顾家的家人尚且不曾认全,倘或是西府那边的人,那便更不识得了。 如锦便也不曾留意,拾阶而上,寻着守门的丫头通报。 那丫头却笑道:“姐姐且略等等,二少爷在里面呢。” 如锦微微一怔,旋即醒悟过来,这二少爷便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了。 西府那边当家的老爷是顾武德,顾武德原配宋氏,育有一子一女,大的名唤顾思杳,在顾家第三代里行二,人皆称其为二少爷。女儿芳名顾妩,今年不过十岁,也是一位琼闺秀玉。宋氏生下这一双儿女,身上落了疾病,不上几年便去了。顾武德便讨了个继室,这继室小他八岁,娘家姓程,门第不高,只是个小书吏人家。但这继室续弦,原也不求什么门当户对。那程氏生的美貌,又比顾武德小上许多,顾武德便事事让她,颇为惧内。程氏泼辣善妒,同这继子继女也处不大好,顾武德又内宠颇多,西府内宅整日吵吵闹闹,鸡犬不宁。 这些事情,如锦便是才进顾家,也听下人们闲话过这两府的家常。她心里倒替自家姑娘庆幸,这幸而不是姑娘的婆婆。不然婆媳本就难处,倘或婆婆又是个后娘,更不知要怎生是好了。 她心中正胡思乱想,却忽觉面上一阵风过,只见眼前门帘掀起,一双墨色云纹锦靴踏出门槛。 顾婳当时已然呆了,她实在不知这顾婉方才死命抓着扇子不放,同自己争夺不休,怎么这会儿就突然撒了手。 看着那几片羽毛落地,又听了顾婉嘴里一番委屈言语,心里便觉不好。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道:“我、你……都是你的错!是你撒了手,这扇子才坏了的!顾婉,你想害我!” 李姨娘到底老成精明,见了这情形,又听顾婉提及红裙子,心里登时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遮掩斥责道:“你这傻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要那扇子,你姐姐莫不是死抓着不给你?你弄坏了姐姐东西,还不快给你姐姐赔礼?” 顾婳骄纵惯了,哪里听得进去,将那扇子摔在顾婉身上,向她冲口就道:“还你,谁稀罕你的破东西!” 顾婉接了过去,将扇子展开,却见那扇子的铰钉已是松了,羽毛凌乱,更有几根扇骨折了,更是委屈道:“妹妹为何这样呢?这扇子是嫂子送的,你不爱惜就罢了,何苦弄坏它?” 便在此时,姜红菱也在旁扼腕叹息道:“这扇子是湖州那边过来的,江州里可不知有没有人能修呢。也是我不好,只有这一把又何苦拿出来送妹妹。我原先想着二妹妹大了,时常要出门见人,有这么一样东西也是妆点门面。三妹妹还小,用不上,所以给了二妹妹。若是我知道,咱们家三姑娘更得人疼些,我定然不拿出来了,反倒引得她们姊妹争吵。” 第55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顾武德清了清喉咙, 沉吟片时,说道:“她到底是你继母,往后在她跟前说话, 还是客气些罢。”顾思杳面色淡然, 顿了顿,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言罢,又道:“然而父亲, 这程兆丰不学无术, 品德又劣, 去年科举舞弊,被学正注销了功名。这样一个人,若是保举上去, 怕是要惹来祸患。” 顾武德是官场上有名的好好先生,却倒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关系,点头说道:“为父明白,你才自桐县回来, 想必旅途疲乏,还是快些回去歇息罢。”顾思杳晓得他是要去安抚那程氏,剑眉微抬, 并不多言,便告退去了。 顾武德见儿子出去, 连忙转到内室。 进门就见程氏背冲着门躺在榻上, 顾妩却已不哭了, 正在一边坐着玩九连环。一见他进来,顾妩便伸手要抱:“爹爹。” 顾妩被程氏养的甚是娇气,都已十岁了,还行动便要人抱。 顾武德吩咐奶母将顾妩带了出去,他自家走到榻边坐下,摸着程氏的腰身,低声道:“还生气呢?” 程氏枕着四季团花喜相逢织金软枕,头上青丝乱堆,哭的花容不整,两眼揉的如同烂桃,听见顾武德出声,料知他是来安抚的,越发拿乔作态,哭哭啼啼:“顾武德,我程三娘嫁给你这些年,自问没做过半分对不起你的事。你在这屋里弄出七八来,我说什么来?!这些年,这家子但有什么好事,能轮到我们母女头上?!侯府那边的能和宋家定亲,你便没本事替你闺女寻个好人家!论起来,那宋家倒还和这边关系近些。如今我不过要你拉拔一把我娘家弟弟,你便推三阻四的。不好意思说,叫你儿子出来挡在里头,还给我的好看!你既嫌弃我,那便拿了休书来,我今儿就回娘家去!” 顾武德于她这一套早已熟透了,晓得她嘴上说的厉害,左不过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她哭的梨花带雨,别有一番娇楚可怜之态,那怜香惜玉的性子便发作起来,将她自榻上拽起,抱在怀中,轻柔说道:“你是个长辈,怎么倒跟孩子一般见识?兆丰的学识为人,你比我还清楚,这样的人让他做了官,你是给我做祸呢?” 这程氏十六岁上嫁来,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七岁,虽经了生育,但因保养得当,身形并未走样,倒还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看在此刻的顾武德眼中,比那些含苞未放的小姑娘还更有滋味儿。 程氏同他做了十一载的夫妻,哪里不知道他那点臭毛病?嘴上同他哭闹撒泼,却将个丰满的身子往他怀里磨蹭,口里又道:“你这话我不爱听,兆丰怎么了?也是在家读了二十年书的,难道就比你举荐的那些个差了?也不是要他去当什么封疆大吏,不过是给他个功名,好说亲罢了。” 顾武德心底默默念道:读了二十年书,所以才次次名落孙山,弄到去年科举要作弊,竟还被考官当场捉了。若非顾家替他说人情,他此刻只怕已是在吃牢饭了。 他心中这样想着,嘴里却不敢说出来,只是搂着程氏低声哄劝了一回。程氏不肯依从,搂着顾武德的颈子磨蹭撒娇。这套把戏,这些年来她是玩的熟透了的。 果然,顾武德虽不肯松口,那性子却被她哄了起来,搂着那丰艳的身躯,解衣滚在了榻上。 正当情浓之际,程氏柔声颤气道:“你既不答应那事,那便依了我,将纯儿接来住上两日。”顾武德一面气喘大动,一面说道:“这有什么,待会儿就叫人接去不是!” 两人白日荒唐了一回,一时事毕,程氏便起来整衣,吩咐丫头打水进来。再回来时,却见顾武德已然齁齁睡去。 看着床上的男人,程氏坐在凳子上发起了怔。 同继子顾思杳闹成这样,程氏心里是有些后悔的。她才嫁来时,自负年轻美貌,心高气傲,想着自己早晚会有生育,便对年幼的顾思杳十分不好。 说来也不能全怪她,这世上有几个女人愿意当便宜母亲的?前后两房夫人,宋氏是原配,出身门第高,程氏是续弦,又是小官宦人家的女儿,程氏心底里不免存着个比较的意思。宋氏性子温柔软款,待下宽和,赏罚有度,家中人无不顺服。程氏泼辣,又恐自己是续弦,合家子下人不服管束,御下甚是严苛,只知罚不知赏。 家中下人不免对她颇有怨言,背地里说起来,都道这新夫人不如旧夫人甚远。程氏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这些消息吹到她耳朵中,当真是气的七窍生烟。偏巧一次顾武德酒醉,拉着程氏满嘴念叨着如何思念宋氏,程氏更深觉奇耻大辱,满腹怨气便都撒在了宋氏遗下的独子,顾思杳的身上。 那些年,她欺顾思杳年幼,顾武德又不大理会内宅中事,明里暗里的欺凌顾思杳,用尽了各种名目苛待于他。顾思杳对她这个继母,自然深为不喜。 程氏起初也没放在心上,总觉得自己年轻,总会有自己的儿子。然而这些年过去了,她除却顾妩之外,便再无所出。顾武德讨的那些女人,无不各个被她使了手段,不能有孕。弄到如今,西府内宅是荒凉一片。 到了这个年纪,程氏才忽然慌张起来。且不说她往后是否还能有孕,顾思杳已然大了,又是西府的嫡长子。这家业,早晚是要他继承的。如今,他已能替顾武德做许多事情,顾武德于他也越来越倚仗。今日之事,方才令程氏真正的恐慌起来。 顾思杳翅膀硬了,且不认她这个继母。顾武德大她甚多,将来十之八九是要走在她前头的。她落在顾思杳手中,又岂会有好日子过?即便日后她当真能再产下一子,襁褓幼儿又怎能指靠的上? 程氏出了一会儿神,便起身出门吩咐家中几个得力的仆妇,往娘家去接她适才说起的纯儿。 这纯儿名叫程水纯,是程氏哥哥的女儿。她哥哥早年亡故,如今只一个寡嫂带着个女儿在娘家过活。这姑娘今年也满十五了,模样也很是不差。 程氏眼见这将来家业都在顾思杳身上,她自然另有一番盘算。 顾思杳出了沃云阁,便往自己住处行去。 西府不及侯府那边华丽考究,府中多栽有松柏,倒也清幽别致。 步行了大约盏茶功夫,顾思杳便到了自己的居所坐忘斋。 这坐忘斋是座精巧小院,院中有青石影壁,雕刻着岁寒四君子纹样。里面正对面是正堂,面阔三间,青瓦粉墙,开着三交六椀雕菱花窗子,窗上蒙着雨过天青色软纱,远观如烟如雾。正堂两侧便是两排厢房,房前天井中栽着几株老梅树,廊下花圃中便是一溜的菊花。房后种着数十杆湘妃竹,微风时过,便有窸窣声响。 顾思杳踏着地下的青石板路,缓步走上台阶。门上守着的小厮见他回来,连忙向里面呼道:“明月姐姐,绿珠姐姐,二爷回来了。”一面就打起石青色竹叶纹棉布门帘子。 顾思杳走进内堂,当即便有两名美婢迎上前来。 这二女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个圆圆脸,一个瓜子脸,皆生的花容月貌。两人都是一样的装束,只是圆脸的穿着银红比甲,瓜子脸的则是湖绿色比甲。 二女迎上前来,替顾思杳宽衣解冠。 顾思杳脱去外袍,露出里面的玉色绸缎中衣,衣裳紧裹着精健的身躯,显露出遒劲的线条,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引得那二女不禁脸上皆是一红。 她们伺候过顾思杳洗浴,谁能想到,这清隽俊逸,面若冠玉的二少爷,脱了衣裳却那般的精健结实,阔肩窄腰,麦色的肌肤,都令这两个正值青春年纪的女子脸红心跳,遐想不住。只是可惜,二少爷从来不曾多看过她们两个一眼。 明月与绿珠并非打小就服侍顾思杳的,因着程氏的缘故,顾思杳幼年时身侧除了自己的奶母,便只一个老仆服侍。程氏美名其曰,怕被狐媚的女子,拐坏了少爷。到了顾思杳十五那年,程氏又说他大了,身边没两个妥帖的人服侍不成,就塞了这两个丫头过来。明面上是如此,暗地里的事情谁不知道?那两个丫头已被程氏教导过了,又看顾二少一表人才,是千般甘愿给他当通房的。然而顾思杳虽准许她们近身服侍,却从来不曾碰过她们。 初时,二女只当是二少爷少年面嫩。绿珠便夤夜去爬顾思杳的床,却被顾思杳一脚自床上踹到了地下,还受了些轻伤。打从这以后,这两个丫头便都老实了,二少爷是当真不想要她们。 李姨娘似是自知理亏,这会子倒是老实了,只是低头听训,一字不发。 姜红菱看着,心里却暗自叹道:果然是老辣的妇人,一场祸端就预备这么平息了。 苏氏是怯弱惯了,饶是怒火焚心,骂来骂去却也骂不出个所以然来。讲了一会儿,她自家口干,端起茶碗吃了两口,方才呵斥着那李姨娘出去。 李姨娘倒是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说道:“我一时失言,忘了顾忌,得罪了大姐姐,还请大姐姐恕罪。”说完,方才自地下爬起,一溜烟的向外头去了。 苏氏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向姜红菱道:“倒是让你看笑话了,咱们家就是这等,狗皮袜子没反正的,闹笑话的地方多了去了。偏偏老太太老爷都没言语,我也只好这么凑合着过了。” 姜红菱心中于苏氏这番处置颇觉不妥,嘴上倒还是笑道:“太太说哪里话,这姨娘主事,也不是什么新鲜文章。自古嫡庶难相安,都是人家里的常景。只是李姨娘犯了这样大一个过犯,太太就这样斥责她一番便罢了?” 苏氏面上一阵难看,顿了顿,方才说道:“不然能怎样?她可是老爷心尖上的人,偏生老太太也看重她,我能拿她怎样?说是过犯,到底也没行出事来。便是告诉老爷,也不过是斥责两句。她往婳姐儿身上一推便完了。”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知也是实情,便也不好多说什么,迟了迟,又问道:“适才听李姨娘说起,她有两桩事来问太太。不过才说了一件,另一件却不知是什么?” 苏氏不愿多提李姨娘之事,没好气道:“天知道还有什么事,横竖侯府里是她当家,什么事情不是她说了算?来问我,我好稀罕她这个人情?不过是图出了事,好拿我来顶缸罢了。”因着适才发落了李姨娘一通,苏氏尚在气头上,说话倒比平日凌厉了几分。 姜红菱见状,便也不再言语,心里虽还存着些话,只因才来顾家,倒不好立时便说,只索罢了。 苏氏又同她谈起后日清明,往顾念初坟上去祭扫,带着顾婉一道同去。婆媳两个商议了些行程中事,姜红菱又略坐了片刻。眼见要到晌午时分,苏氏例行要吃素斋,便不留媳妇同女儿了。这姑嫂两个,便作辞出来。 走到廊下,顾婉看着姜红菱,神色有些怪异。她原先是很不喜欢这嫂子的,虽明知哥哥已是病入膏肓,所谓冲喜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之举。然而毕竟娶她是为了救哥哥,可哥哥不仅没有痊愈,还在这嫂子进门的第三天便就撒手人寰。她心中,是怨恨着姜红菱的,总是觉得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嫂子,哥哥才会死的。然而今日,她替自己与母亲说话,还当面指摘了李姨娘的不是,与她母女二人出了一口恶气,她心里也不是不感激。 顾婉虽性情偏执,却是个恩怨分明之人。谁对她好,她心里记着。 姜红菱不知她心中所想,却知这小姑子上一世是素来不喜欢自己的,眼下也不指望她能有所改观。眼见她正望着自己出神,面上神情古怪,不觉一笑,说道:“姑娘这会子去哪儿?若是无事,不如去我那里坐坐?我那儿有娘家使人捎来的茯苓糕。” 顾婉是个清闲的闺中小姐,此刻自然别无事情。经了适才一场事端,她倒有心同这个嫂子亲近亲近。当下,顾婉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这姑嫂两个,便一路去了。 李姨娘出了馨兰苑,便心急火燎的往自己居所菡萏居行去。 世间常景,姨娘姬妾依附正房而居,便宜早晚请安,梳头服侍。这李姨娘是得宠有脸的姨娘,地位与寻常姬妾不同,所以才有自己的院子。 这菡萏居乃是潋滟池边的一所小小院落,池中满栽荷莲之属,每逢夏日时节,荷花盛开,波光潋滟,香风十里,故此这院落有菡萏居之称。 此地本是老侯爷夏日消闲之所,院落虽小,却甚是雅致。自打老侯爷过世,这院子便空了下来。李姨娘得宠之后,生了顾婳便借口夜间孩子哭闹,怕吵了太太歇息,同顾文成要了这所院落。如今,这母女二人便长住在这菡萏居中。 踏进院门,只见女儿顾婳正追着一只雪狮子球猫儿嬉耍,将影壁下头摆着的几盆石榴弄折了好些,花苞枝叶落了一地。 李姨娘本自不痛快,一见此景心头火起,上前一把揪住女儿,往她头上狠凿了几个暴栗,口里斥责道:“你这小冤家,天生就是来向你娘讨债的!一眼不在跟前,就要闯祸了!这几盆石榴,是老爷使人从南边带回来的名种,指望着开花结果呢。被你这小蹄子糟践的不成样子,老爷怪责下来,你又往后躲!” 第56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姜红菱同这李姨娘也算打了一世交道了, 这妇人原是老太太顾王氏房中的针线丫鬟。顾文成束发之年,顾王氏便将这丫头给了他做通房。李姨娘到了顾文成身边,肚子倒很是争气, 亦生有一子一女,便是顾家的三少爷顾忘苦与二姑娘顾婳。李姨娘虽是微末出身,倒是百伶百俐, 精于算计, 心肠狠辣。 苏氏怯懦, 本就不是她的对手,娘家失势,又没了长子,更无力与她争衡。且不知为何, 顾文成十分宠信这李姨娘,凡事对她言听计从。这李氏本就是顾家的老人, 又是顾王氏屋里出来的一等丫鬟,在顾家脚跟甚是牢靠,家人里多有自己的人脉。苏氏身子羸弱,常有病痛, 顾文成便做主将长房家计交予李姨娘管辖。苏氏虽心有不满, 但一则顾文成于她不过寥寥, 丈夫跟前说不上话;二来李姨娘是顾王氏屋里出来的人, 当年又是老太太亲口放话抬举的姨娘, 非寻常通房可比。 李姨娘进得房中, 扫了三人一眼, 嘴角一弯,向苏氏道:“给太太请安了。”口里说着,身子待动不动的,只略福了福便敷衍了过去。 苏氏看了她两眼,道了一声:“姨娘来了。”李姨娘笑着应了一声,又看苏氏没言语,便自作主张寻了一张枣木镂雕桃花圈椅坐了,向苏氏道:“我今儿过来,有两件事来与太太说。一则是婳姐儿下个月就要过生,虽说一个小人儿家不敢操办什么生日,但十三岁不大不小也是个将笄之年,兄弟姊妹之间难免不来坐坐。她往昔那些个颜色衣裳,都不大中穿了,如今赶着做也怕来不及。我记得婉姐儿去年年头做了条石榴百褶裙,也没很上身穿。婉姐儿这一年长高了不少,想也是穿不着了。我问太太个恩典,把这衣裳拿给婳姐儿生日那天穿穿罢。”这婳姐儿便是李姨娘的女儿,顾家的三姑娘。 李姨娘这口气甚是倨傲,口中说着讨个恩典,实则是硬要。 姜红菱冷眼旁观,只看这对母女如何应付。 苏氏尚未答话,顾婉却冷笑了一声,讥讽道:“三妹妹有姨娘照看,一年还能少了衣裳穿?稀罕我那两件薄纱片子?我已同蕙妹妹说好了,那条裙子是送她的,姨娘再去旁处问问罢。” 李姨娘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哼笑道:“婉姐儿,这话就是不分内外了。蕙姑娘是表亲,婳姐儿可是你亲妹妹,你这胳膊肘怎么朝外拐?何况,蕙姑娘在郑家,自有她家老爷太太照看,莫不是还缺了你这条裙子?” 姜红菱知晓,这两人口中的蕙姑娘便是顾婉的姨家表妹,苏氏亲妹的女儿。顾婉性子冷僻,同庶妹与二房的堂妹都处不大好,却同这个郑蕙儿往来甚笃。 这郑蕙儿是苏氏的外甥女儿,李姨娘张口一句外人,分明是不将这正房太太放在眼中。 纵然苏氏已然见惯了李姨娘的跋扈,听了这样的言语亦觉得十分难堪,何况又当着新媳妇的面前。一张秀美的脸庞登时便微微泛红,开口道:“她们姊妹间的交情,既是说下了,总不好反悔。婳姐儿缺衣裳,自管让裁缝做去就是了。婉姐儿的衣裳,说是没上身几次,到底也是旧了。给婳姐儿生日穿,也是委屈了她。”她心中虽愤慨,但到底是怯懦惯了,这话说出来,也没分毫的力道。 李姨娘听了这话,面上一笑,说道:“大姐姐这话就见外了,婉姐儿和婳姐儿都是上房里的姑娘,又分什么彼此?婉姐儿的衣裳,婳姐儿又怎敢嫌弃呢?下个月就是生辰了,怕是来不及。何况今年连出了两桩事,家中花了大宗的银钱。老太太有吩咐,家中各项用度需得节俭一二,免得后手不继。侯府这边的家计既然是我管,少不得各处都检点些。今儿又生出来给婳姐儿做生日衣裳的事儿,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还不知怎么被埋怨。”说到此处,她笑了笑,又道:“太太平日里不管家,所以不知道这些事。往年,连年也过不去的时候还有呢。太太姑娘们都只顾着过舒泰日子,哪里知道管家的苦楚!” 苏氏被她这话气的双手冰冷,口唇哆嗦,却一字也说不出来。顾婉到底年纪尚小,被这话激的两眼通红,冲口就道:“我的衣裳,我愿意给谁就给谁!便是我拿去赏了叫花子,姨娘也管不着!” 李姨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婉姐儿这是什么话,你亲妹妹还及不上个叫花子?仔细我告诉老爷,又罚你抄《女戒》!”苏氏见她竟训斥女儿,当即说道:“我的女儿,不用姨娘来教导。我这个亲生母亲还在这里坐着,姨娘不必费心操劳。”李姨娘笑了一声,说道:“早教导早好来着,也不会这等亲疏不分,说这样的荒唐话了。” 姜红菱作壁上观了片刻,见这母女二人一个怯懦一个年小,皆不是这李姨娘的对手,心中喟叹一声,浅笑出声道:“有件事情,我倒不大明白。这兄长才将将过世两月的功夫,做妹妹的就筹谋上生日了?” 那李姨娘打从进来,眼睛便只在苏氏母女身上,忽闻一道清丽圆脆的女子声响,方才看到屋里坐着一素衣丽人。 她定睛望去,将眼前这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穿着素淡,面上脂粉不施,身上无多装饰。然而这女子容貌极美,皮肤如脂,欺霜赛雪,一头青丝宛若柔云,双眸似含一汪秋水,便是这等寡淡穿戴,反倒显得别有一番光华照人之感。只是神情清冷,令人观之生畏,不敢轻易亲近。她将此女看了两眼,自然知晓这是为那个死鬼少爷娶来冲喜的大少奶奶,心里只是奇怪:往昔这大奶奶只在她那洞幽居中待着,鲜少出来走动,今儿怎么到这上房来了? 李姨娘虽有几分狐疑,心念转的倒快,听她这语气不善,便寻了几句话出来,笑了笑说道:“我说是谁在这里坐着,不言不语的,原来是大少奶奶。大奶奶才来我们家,不知这里的事儿。咱们家呢,侯府这边上上下下一应的出入用度,皆是我手里管着。大少奶奶不知道这底下的事情,就少说两句吧。”她此一言,便是告诉姜红菱。她虽只是个姨娘,但侯府的中馈在她手中握着。姜红菱便是大少爷的正房娘子,也要让她三分。此言,便是要给她一个十足的下马威。 姜红菱哪里听不明白她这话中的意思?她与这李姨娘也算交手了一辈子,于这妇人的脾气性子,也算熟稔的狠了。 当下,姜红菱面上浅笑,颔首说道:“才嫁到侯府时,我便也听人说了,太太身子不好,所以这里是姨娘当家。既然是姨娘当家,我才有话问着姨娘。这世上哪有哥哥才过世不足两月的功夫,妹妹就筹谋着过生的?还要穿艳色的裙子,没有便来同嫡出的姐姐讨?这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罢?” 她这话一出,苏氏顿时便醒悟过来,亦斥责道:“念初才将将过身,府里上下都还在守孝,婳姐儿就思量着过生日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李姨娘本拟上房柔弱可欺,来向顾婉要裙子,不过是两句话的事情。谁知半路杀出来个大奶奶,两句话将她问住了。她便是再不将正房放在眼中,顾念初到底也是顾家的大少爷,死者为尊,她也不敢犯这个忌讳。 她心思转的飞快,赶忙一笑,说道:“我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也并没说要为婳姐儿办生日,只是怕那天有客来,所以预备着些。咱们不办,人来总不好挡出去罢?” 姜红菱微笑点头道:“姨娘这话,就近似可笑了。咱家正在热孝,外人谁又会为了个庶出女儿的生日,上门来拜?姨娘既是办老事的人,这点子道理不该不知罢?”她将“庶出”二字咬得甚重,听得李姨娘一阵牙根痒痒,待要回嘴,却听姜红菱又道:“此一则,便算姨娘糊涂了也罢。那石榴百褶裙可是大红裙子,这孝期不得穿艳,是连三岁娃娃也晓得的道理。难道姨娘连这个也忘了?倒还来问婉姐儿要!” 原来,李姨娘是看着顾念初死了,心里痛快,一时得意忘形,只要来耀武扬威,竟将这个忌讳也忘了。尽管她这些年来,恃宠生娇,轻狂惯了,心里倒也还明白,哪里敢冒此等大不韪? 饶是她平日里机智多变,又压着正房多年,却也禁不住的粉面发白,额上冷汗涔涔。 那苏氏却早红了眼睛,哑着喉咙道:“你与我跪下!” 他诞着脸皮,凑上前去,问道:“姨娘今儿见大嫂了?” 李姨娘一见他这副神情,哪猜不出来他心中所想,将指尖向他额上一戳,斥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好似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般!这些年来不知惹了多少祸,都是老娘替你擦屁股!你们兄妹两个,就没一个省心的!我可告诉你,这姜氏是你的嫂子,不是外头那些下三滥的贱丫头。你给我收敛些,招惹她出了差错,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忘苦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倒不以为然,只道这么个绝色女子,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就守了寡,看家中这情形怕是也不准她改嫁,他便不信她能忍得住!只是她才来家中,尚且不能操之过急。 他心中想着,嘴里便说道:“莫非是她才来咱们家中,不知咱们家里的事情?以为她是上房的儿媳妇,自然要帮着太太说话了。” 李姨娘将嘴一撇,嗤笑道:“我今儿一早便吩咐厨房削了她的份例,便是要她知道,这家里太太说的从来不算,凡事还是要看我的脸色。谁知进了上房,她便给我摆了这么一出。想必这姜氏蠢笨,悟不透里头的道理,以为巴结了上房的,便能在这家中站稳了脚跟了。哪里有这般容易!上房里那大太太还不是明媒正娶来的正房?这些年来不照样被我收拾下马来?正房又怎样!” 顾忘苦拊掌笑道:“怕就是为了这事,姜氏恨上了姨娘,方才与姨娘难看?这女子生来就是水性儿,姨娘便下个气,与她个甜头,她就回心转意了。听闻姜家也不是什么高贵门第,不然也不会把女儿嫁来冲喜了。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眼皮子浅,又有什么不好收拾的?也值得姨娘这般头疼!” 李姨娘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嘴上说的轻巧,哪里就这等容易了?”口中说着,却还是点手叫了个名叫霜儿的小丫头上来,吩咐道:“去对你桃蕊姐姐说,到小库房开锁,拿二两燕窝出来,给大奶奶送去。就说大奶奶连日身子不好,姨娘很是挂心,送燕窝与奶奶补身子的。” 第57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如锦回道:“已是未时三刻了。”说着, 停了停便回道:“倒叫奶奶说着了, 确实天阴了, 风也起来了,眼瞅着就是要落雨呢, 屋里倒是闷的很。” 姜红菱将茶碗递还了她, 起身下地,踩着绣花拖鞋走到梳妆台前,说道:“打水来我洗脸,梳洗了还要到老太太那儿去。” 顾王氏定下的规矩, 合家小辈每日晚饭必要在延寿堂同她一道吃, 美名曰一家子一天团聚团聚, 亲和说些家常。 可这每晚的定例家宴,却当真是个是非之所,多少次口角矛盾, 都是这个时候生出来的。 然而她今日, 还就是要去生是非的。 如锦听闻吩咐, 出去叫如素打水, 回来说道:“奶奶身上才略好些, 太太又说后个儿清明, 要出城给大少爷上坟。奶奶这两日还是留神保养着,晚上不去也就不去了。使人到老太太跟前说一声, 想必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 正巧此时, 如锦提了黄铜鸡鸣壶回来, 将热水注入铜盆之中。 姜红菱拧了手巾, 洗了脸,便在酸枝木拐子方凳上坐了,吩咐如素梳头。将日间所用的香脂盒子取出,拈了些白腻的膏脂,在手心中焐热软化。茉莉花的清淡茶香,顿时弥散开来。姜红菱素来爱香,却又不喜浓烈甜腻的香气,这茉莉花膏香气清淡悠长,倒正投她所好。如今她正当新寡,这花膏涂在脸上,倒也不招人侧目。 匀脸已毕,看着柔嫩的肌肤泛出细瓷般的光泽,她方才开了镜奁,取出青黛略略描了描眉,樱唇微开,这方说道:“我已好了,这合家子都在的场合,还是去的好。免得人背地里说了些什么,咱们还在睡梦里呢。”说着,望着镜中的冷媚脸庞,勾唇一笑。 如素替她梳着缎子也似的长发,望着自家姑娘那抹浅浅的笑意,她有些发怔。今儿不知是怎么了,姑娘的性子比起以往,仿佛变了很多。往日,姑娘虽也冷清少于言笑,但今日总觉得姑娘眉梢眼角,添了一丝的狠厉。那个如画,不过只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姑娘便要令人将她卖了,这在以往可是再没有过的事。 她心中有事,不觉手下没了轻重,扯痛了姜红菱。 姜红菱低呼了一声,抬起柔荑按住那绺头发,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斥道:“想什么呢,做事也这般不用心!” 如素慌忙笑着陪不是,姜红菱便也没再说什么。 如素稳下心神,替姜红菱梳着发髻,心中宽慰道:连老太太都应允了的事,我瞎想些什么。那个如画,只是罪有应得! 梳妆已毕,姜红菱又指点如素自橱柜中取了一件月白色荷花滚边盘花纽子对襟夹袄,一条湖蓝色水波纹盖地棉裙,皆是素色搭配,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因着外头变天,恐夜里回来时冷,又拿了一件翻毛斗篷。姜红菱穿戴齐整,对着一人高的黄铜雕刻喜上眉梢穿衣镜理了一回衣裳,只在腕子上挂了一对水沫子镯子,除此之外,便再无首饰妆点。她容色过人,虽是这样一身寡淡的穿着,却依然有一种光华内敛之感。 收拾完了,姜红菱想了一回,还是吩咐如素跟随,如锦在屋中守门,另外吩咐如画在廊上看着炉子。 这差事不算轻松,但如画已尝过了她的厉害,是再不敢顶撞忤逆奶奶了,只是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当下,姜红菱带着如素,出门往延寿堂而去。 到了延寿堂,尚且不到晚饭时候,顾婉与顾妩两个都在明间里陪着顾王氏吃点心说话。 那顾婳容貌生的甜美,身上裹着一件葱绿色绫子团花小袄,下头穿着鹅黄色百蝶穿花裙子,足上一双绣了宝葫芦纹样的缎子面绣鞋。虽是胖墩墩圆滚滚的身子,但因她年纪尚幼,一双眼睛又水灵灵的,倒显得可爱娇憨。 一旁的顾婉,身子清瘦,穿着一领水青色素面绸缎褙子,里面着一件玉色绉纱高腰襦裙,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斜插着一股银钗,此外便无装饰。 祖孙三人正说着话,便见姜红菱摇曳走来,腰肢软款,顾盼生辉。她容貌本是极出色的,却因穿着素淡,也不显扎眼。 顾王氏看在眼中,心底满意,脸上不觉也露出了几分慈和笑意。 顾婳一早听了她母亲的言语,心底对这嫂子早已有了成见,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姜红菱上来,先与顾王氏行礼。 顾王氏笑呵呵吩咐她起来,又令丫头与她搬座椅,嘴里便说道:“菱丫头身子不好,歇着也罢了。这眼瞅着要变天,你又冷地里走来。横竖也没什么紧要事,无过就是一家子女眷吃顿饭罢了。” 姜红菱笑道:“这是祖母爱惜孙媳,孙媳身子已然好多了。想着孙媳才到家中,还是多同家里人亲近亲近的好。何况,家里地方大人多,一家子人一日也未必见得一面,到了晚上团圆团圆也是好事。” 顾王氏是年老之人,最爱听这样的言语。姜红菱这般讲来,她果然喜欢的紧,脸上更笑的菊纹绽开,口里的言辞却更加亲和:“菱儿当真是个懂事的,又是这样一副好模样。只可惜念初没福气,你进门才两天,他可就撒手去了。”嘴里说着,禁不住的眼眶泛红,竟哽咽难言,掉下泪来。 姜红菱见她这等作态,心中厌烦,却也不得不敷衍一二,取出手帕陪着擦了擦眼角,其实眼中无泪。 堂上一时无人说话,那顾婳倒是个机灵投巧儿的,一见这情形,自凳上跳下地,走上前去,攀住顾王氏的脖颈,将软绵绵圆敦敦的身子偎在顾王氏身上,嘴里奶声奶气道:“老太太,大哥不在了,你还有我和婉姐姐呢。快别哭了,一会儿把眼睛哭坏了,婳儿看着心疼。”这顾婳打小跟在李姨娘身侧,将李姨娘那一套奉承媚上的本事学了个淋漓尽致。她年纪又小,一脸憨态的在长辈跟前撒娇,却着实讨人喜欢。 李姨娘是顾王氏手下出去的人,这顾婳虽是庶女,顾王氏倒也高看她一眼。 再则,顾王氏是上了年纪的人,于这等孩童幼稚之态本就喜爱。顾婳极会撒娇耍痴,在她跟前,自然占足了便宜。 果然,顾婳撒了一顿娇,顾王氏便破涕为笑,抚摸着顾婳的头,一脸慈和疼爱之态道:“婳儿说的是,祖母不哭啦。”说着,又向左右道:“这六亲族眷都说我偏疼这小孙女,你们瞧瞧,这样懂事体贴的孩子,能怪我多疼她些么?” 顾王氏是一家之尊,她既然这般说来,底下的丫鬟仆妇哪敢不附和,堂上一时尽是夸赞顾婳的言语。 顾婉在底下坐着,脸上青红不定,甚是难堪。她才是府中嫡女,但为着李姨娘在府中得脸,侯府里那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小人,便都捧着顾婳,甚而背地里议论说这太太养的女儿还不如姨娘养的。 顾婉自恃嫡女身份,平日里又受母亲拘管甚严,看那顾婳言行媚邪,丝毫没有闺秀风度,心中本就看她不起,这等言论吹入耳中自然气愤交加。然而说这些话的,皆是府中的下人或是族中远亲,又不曾当着她的面讲起。那顾婳年纪又小,更是无可指责。她也只好在母亲面前抱怨一二,奈何苏氏也是个立不起来的,自己在婆婆丈夫跟前尚且没有脸面,哪里还能帮女儿出气。 姜红菱冷眼旁观,顾婳这套把戏作态,她上一世是看的多了。不可否认,这对母子的确聪明,都是极其善于利用自身仅有的筹码,只可惜都没安一副好心肠。 顾婳年纪小小,却已跟她母亲学的尖刻歹毒,顶着一张娇憨脸孔,底下不知窝藏着多少龌龊心思。上一世,也是清明踏青,若非她从中设计,国公府也不至有借口退亲,顾婉更不会嫁给了祁王做妾。 今生,有她在,是断然不会再叫此事发生了。 当下,她转头轻轻吩咐如素出去打了一盆热水进来,暗暗示意顾婉。 顾婉看着顾婳的作态,正满心不自在,险些将早前同嫂子商议好的事情忘了,连忙起身,走上前去,如素捧盆跟在她身后。 顾婉走至顾王氏身侧,向顾婳低低道了一声:“妹妹且让让。” 顾婳瞥了她一眼,心里虽不愿,但碍着长辈跟前也不好和嫡姐顶嘴,还是甜甜道了一声:“是”便让了开去。 顾婉亲手拧了手巾,替顾王氏轻轻擦了擦脸,又重新替她理了冠带。 顾王氏眯着眼睛,听凭孙女服侍了一回,心里也觉受用,含笑向堂下众人道:“我这个大孙女儿也是顶好顶孝顺的,只是嘴笨了些,人前说不出话来,难免就要吃些亏了。” 姜红菱在下头听着,浅笑说道:“这嘴笨倒不算什么,心里真正有老祖宗才是要紧的呢。人呐,不能只看怎么说,还要看怎么做。” 顾王氏笑呵呵称是,又道:“菱儿这话倒很是在理,如今世上,口蜜腹剑的可着实不在少数。” 那顾婳不觉看了姜红菱一眼,她年纪虽小,心机也深,也不知这个大奶奶到底是意有所指,还是随口说说。 顾婉听祖母当面夸奖,却有几分不好意思,垂首笑而不言,两手并拢放于膝上。却因她两臂下垂,便有一物自袖中滑落而出,啪嚓一声掉在地下。 放入口中,咬将下去,山药与枣泥在口中顿时化开,浓香满口,甜美留齿。这山药糕做的入口即化,顾婉不知不觉便吃完了一个,伸手又取了一个。 姜红菱吃了一块,便不再吃,取了帕子擦手,看着顾婉吃的香甜,浅笑不语。 顾婉回过神时,方才发觉盘中五块山药糕,竟有三块都是自己吃掉的,委实有些不成体统,不禁脸上微微一红。 第58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姜红菱将茶碗递还了她, 起身下地, 踩着绣花拖鞋走到梳妆台前,说道:“打水来我洗脸, 梳洗了还要到老太太那儿去。” 顾王氏定下的规矩,合家小辈每日晚饭必要在延寿堂同她一道吃,美名曰一家子一天团聚团聚,亲和说些家常。 可这每晚的定例家宴, 却当真是个是非之所,多少次口角矛盾, 都是这个时候生出来的。 然而她今日,还就是要去生是非的。 如锦听闻吩咐, 出去叫如素打水,回来说道:“奶奶身上才略好些,太太又说后个儿清明,要出城给大少爷上坟。奶奶这两日还是留神保养着, 晚上不去也就不去了。使人到老太太跟前说一声, 想必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 正巧此时, 如锦提了黄铜鸡鸣壶回来,将热水注入铜盆之中。 姜红菱拧了手巾, 洗了脸, 便在酸枝木拐子方凳上坐了, 吩咐如素梳头。将日间所用的香脂盒子取出, 拈了些白腻的膏脂, 在手心中焐热软化。茉莉花的清淡茶香, 顿时弥散开来。姜红菱素来爱香,却又不喜浓烈甜腻的香气,这茉莉花膏香气清淡悠长,倒正投她所好。如今她正当新寡,这花膏涂在脸上,倒也不招人侧目。 匀脸已毕,看着柔嫩的肌肤泛出细瓷般的光泽,她方才开了镜奁,取出青黛略略描了描眉,樱唇微开,这方说道:“我已好了,这合家子都在的场合,还是去的好。免得人背地里说了些什么,咱们还在睡梦里呢。”说着,望着镜中的冷媚脸庞,勾唇一笑。 如素替她梳着缎子也似的长发,望着自家姑娘那抹浅浅的笑意,她有些发怔。今儿不知是怎么了,姑娘的性子比起以往,仿佛变了很多。往日,姑娘虽也冷清少于言笑,但今日总觉得姑娘眉梢眼角,添了一丝的狠厉。那个如画,不过只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姑娘便要令人将她卖了,这在以往可是再没有过的事。 她心中有事,不觉手下没了轻重,扯痛了姜红菱。 姜红菱低呼了一声,抬起柔荑按住那绺头发,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斥道:“想什么呢,做事也这般不用心!” 如素慌忙笑着陪不是,姜红菱便也没再说什么。 如素稳下心神,替姜红菱梳着发髻,心中宽慰道:连老太太都应允了的事,我瞎想些什么。那个如画,只是罪有应得! 梳妆已毕,姜红菱又指点如素自橱柜中取了一件月白色荷花滚边盘花纽子对襟夹袄,一条湖蓝色水波纹盖地棉裙,皆是素色搭配,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因着外头变天,恐夜里回来时冷,又拿了一件翻毛斗篷。姜红菱穿戴齐整,对着一人高的黄铜雕刻喜上眉梢穿衣镜理了一回衣裳,只在腕子上挂了一对水沫子镯子,除此之外,便再无首饰妆点。她容色过人,虽是这样一身寡淡的穿着,却依然有一种光华内敛之感。 收拾完了,姜红菱想了一回,还是吩咐如素跟随,如锦在屋中守门,另外吩咐如画在廊上看着炉子。 这差事不算轻松,但如画已尝过了她的厉害,是再不敢顶撞忤逆奶奶了,只是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当下,姜红菱带着如素,出门往延寿堂而去。 到了延寿堂,尚且不到晚饭时候,顾婉与顾妩两个都在明间里陪着顾王氏吃点心说话。 那顾婳容貌生的甜美,身上裹着一件葱绿色绫子团花小袄,下头穿着鹅黄色百蝶穿花裙子,足上一双绣了宝葫芦纹样的缎子面绣鞋。虽是胖墩墩圆滚滚的身子,但因她年纪尚幼,一双眼睛又水灵灵的,倒显得可爱娇憨。 一旁的顾婉,身子清瘦,穿着一领水青色素面绸缎褙子,里面着一件玉色绉纱高腰襦裙,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斜插着一股银钗,此外便无装饰。 祖孙三人正说着话,便见姜红菱摇曳走来,腰肢软款,顾盼生辉。她容貌本是极出色的,却因穿着素淡,也不显扎眼。 顾王氏看在眼中,心底满意,脸上不觉也露出了几分慈和笑意。 顾婳一早听了她母亲的言语,心底对这嫂子早已有了成见,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姜红菱上来,先与顾王氏行礼。 顾王氏笑呵呵吩咐她起来,又令丫头与她搬座椅,嘴里便说道:“菱丫头身子不好,歇着也罢了。这眼瞅着要变天,你又冷地里走来。横竖也没什么紧要事,无过就是一家子女眷吃顿饭罢了。” 姜红菱笑道:“这是祖母爱惜孙媳,孙媳身子已然好多了。想着孙媳才到家中,还是多同家里人亲近亲近的好。何况,家里地方大人多,一家子人一日也未必见得一面,到了晚上团圆团圆也是好事。” 顾王氏是年老之人,最爱听这样的言语。姜红菱这般讲来,她果然喜欢的紧,脸上更笑的菊纹绽开,口里的言辞却更加亲和:“菱儿当真是个懂事的,又是这样一副好模样。只可惜念初没福气,你进门才两天,他可就撒手去了。”嘴里说着,禁不住的眼眶泛红,竟哽咽难言,掉下泪来。 姜红菱见她这等作态,心中厌烦,却也不得不敷衍一二,取出手帕陪着擦了擦眼角,其实眼中无泪。 堂上一时无人说话,那顾婳倒是个机灵投巧儿的,一见这情形,自凳上跳下地,走上前去,攀住顾王氏的脖颈,将软绵绵圆敦敦的身子偎在顾王氏身上,嘴里奶声奶气道:“老太太,大哥不在了,你还有我和婉姐姐呢。快别哭了,一会儿把眼睛哭坏了,婳儿看着心疼。”这顾婳打小跟在李姨娘身侧,将李姨娘那一套奉承媚上的本事学了个淋漓尽致。她年纪又小,一脸憨态的在长辈跟前撒娇,却着实讨人喜欢。 李姨娘是顾王氏手下出去的人,这顾婳虽是庶女,顾王氏倒也高看她一眼。 再则,顾王氏是上了年纪的人,于这等孩童幼稚之态本就喜爱。顾婳极会撒娇耍痴,在她跟前,自然占足了便宜。 果然,顾婳撒了一顿娇,顾王氏便破涕为笑,抚摸着顾婳的头,一脸慈和疼爱之态道:“婳儿说的是,祖母不哭啦。”说着,又向左右道:“这六亲族眷都说我偏疼这小孙女,你们瞧瞧,这样懂事体贴的孩子,能怪我多疼她些么?” 顾王氏是一家之尊,她既然这般说来,底下的丫鬟仆妇哪敢不附和,堂上一时尽是夸赞顾婳的言语。 顾婉在底下坐着,脸上青红不定,甚是难堪。她才是府中嫡女,但为着李姨娘在府中得脸,侯府里那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小人,便都捧着顾婳,甚而背地里议论说这太太养的女儿还不如姨娘养的。 顾婉自恃嫡女身份,平日里又受母亲拘管甚严,看那顾婳言行媚邪,丝毫没有闺秀风度,心中本就看她不起,这等言论吹入耳中自然气愤交加。然而说这些话的,皆是府中的下人或是族中远亲,又不曾当着她的面讲起。那顾婳年纪又小,更是无可指责。她也只好在母亲面前抱怨一二,奈何苏氏也是个立不起来的,自己在婆婆丈夫跟前尚且没有脸面,哪里还能帮女儿出气。 姜红菱冷眼旁观,顾婳这套把戏作态,她上一世是看的多了。不可否认,这对母子的确聪明,都是极其善于利用自身仅有的筹码,只可惜都没安一副好心肠。 顾婳年纪小小,却已跟她母亲学的尖刻歹毒,顶着一张娇憨脸孔,底下不知窝藏着多少龌龊心思。上一世,也是清明踏青,若非她从中设计,国公府也不至有借口退亲,顾婉更不会嫁给了祁王做妾。 今生,有她在,是断然不会再叫此事发生了。 当下,她转头轻轻吩咐如素出去打了一盆热水进来,暗暗示意顾婉。 顾婉看着顾婳的作态,正满心不自在,险些将早前同嫂子商议好的事情忘了,连忙起身,走上前去,如素捧盆跟在她身后。 顾婉走至顾王氏身侧,向顾婳低低道了一声:“妹妹且让让。” 顾婳瞥了她一眼,心里虽不愿,但碍着长辈跟前也不好和嫡姐顶嘴,还是甜甜道了一声:“是”便让了开去。 顾婉亲手拧了手巾,替顾王氏轻轻擦了擦脸,又重新替她理了冠带。 顾王氏眯着眼睛,听凭孙女服侍了一回,心里也觉受用,含笑向堂下众人道:“我这个大孙女儿也是顶好顶孝顺的,只是嘴笨了些,人前说不出话来,难免就要吃些亏了。” 姜红菱在下头听着,浅笑说道:“这嘴笨倒不算什么,心里真正有老祖宗才是要紧的呢。人呐,不能只看怎么说,还要看怎么做。” 顾王氏笑呵呵称是,又道:“菱儿这话倒很是在理,如今世上,口蜜腹剑的可着实不在少数。” 那顾婳不觉看了姜红菱一眼,她年纪虽小,心机也深,也不知这个大奶奶到底是意有所指,还是随口说说。 顾婉听祖母当面夸奖,却有几分不好意思,垂首笑而不言,两手并拢放于膝上。却因她两臂下垂,便有一物自袖中滑落而出,啪嚓一声掉在地下。 顾思杳一路走至西侧门,门上早有马车同服侍的小厮等候。 跟随的大仆人李忠上前,低低叫了一声:“二少爷”便搭手扶他上车。 顾思杳微微颔首,登上马车,在车中坐定。李忠便骑在车位上,口中呼喝,打马前行。 顾思杳坐在车中,看着窗外垂下的云纹车帘在眼前摇曳晃动,帘布是藏蓝色呢子,边已是卷了,微微有些发黄,显是年深日久之物。这西府自来就不比侯府富贵,如今连侯府也是江河日下,又何况他西府?父亲不是上进之人,江州中正,掌纠察本方官员过失之权,并举荐人才之责。这个位子上,本该大有可为。只可惜顾武德胸无大志,但求安乐度日,全然不思进取。为政多年,全无建树。 第59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隔着纱裤, 狠掐了自己一把,几欲掉泪的痛楚, 在在彰示着这并非梦境。 她分明被顾家沉井死去,又亲眼看着顾家沉沦灭亡,如何一闭眼的功夫,又躺在了这里?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身上盖着湖绿色水波纹绣莲叶荷藕丝绸被子, 正是自己的嫁妆之一。她还记得, 这床被子是出嫁前,家中奶母帮忙绣成的。嫁到顾家之后, 这床被子她盖了两年, 后被火星撩了被面, 这才换了。为何如今又盖在了自己身上? 姜红菱不解, 坐起身来, 身上微有几分不适,不觉低吟了一声。 帐外守着的丫鬟听到动静, 连忙上来撩起帐子, 说道:“奶奶醒了。”一面就使赤金双鱼钩将帐子勾起, 又说道:“奶奶今儿身上可爽快些?昨儿晚上, 太太打发人来问,还给送了碗银鲊汤。只是奶奶睡下了, 就不曾告诉奶奶。” 这丫头身段修长, 圆圆的脸面, 话语轻快, 唇角带笑,却正是自己陪嫁丫头之一的如锦。 然而如锦早在自己嫁入顾家的第二个年头里,得了场大病去了。眼下,她却站在床畔,笑盈盈同自己说话。 难道,她是回到了当年不成? 姜红菱垂下长长的眼睫,敛去眼中的疑惑,只淡淡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如锦不疑有他,笑说道:“奶奶是病糊涂了,今儿是四月初三啊。再过两日就是清明了,太太前儿还同奶奶说起要去祭扫少爷的坟,偏巧奶奶又病下了,正愁怎么办呢。” 姜红菱顿时明白过来,这一年是大业十二年,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 顾家是江南世家大族,世代簪缨。祖上因有从龙之功,被封为义勇侯。 传到如今,老侯爷五年前身故,其妻顾王氏育有二子。长子顾文成,乃是现任顾氏族长,承袭爵位,次子顾武德任江州中正。虽是钟鸣鼎食之家,但自老侯爷一辈起,已有式微之势,到了如今这辈,更是江河日下。然而俗语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再如何,终究是江州一大势力,趋附之辈仍旧多如过江之鲫。比如,姜红菱的娘家。 姜红菱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祖上三代为官,算的上是书香世家。然而这等家世,在这些高门大户面前,根基却浅薄的很。故而,当顾家前来下聘之时,她的兄长姜葵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 想起这门亲事,姜红菱不觉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 她还记得当时嫂子的说辞:“顾家大少爷顾念初,温文有礼,英俊倜傥,又是长房嫡出的长子。你这过了门,就是大少奶奶。这可是门不可多得的好亲,若不是刘家退亲,这好事可落不到妹妹你头上。” 然而却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位顾大少爷已是痨病缠身,故而才会被同为世家的刘家退亲,这样的“好事”也才落在她姜红菱头上。 姜红菱五岁丧父,六岁丧母,她的亲事自然由兄嫂说了算。她名为姜家二小姐,实则只是兄长手里的一枚棋。 其时,顾家寻了阴阳先生来看了她的生辰八字,只说和顾家少爷极其匹配,顾家便急三火四的下聘。只是短短一月的功夫,顾家就把她抬了过去,成了顾家的大少奶奶。 然而那顾念初却是个命中注定的短命鬼,即便家里连哄带骗的为他娶亲冲喜,也一无用处。就在姜红菱过门第三天,这位大少爷便就撒手人寰。姜红菱又从新妇,变作了新寡。 如锦取了衣衫裙子过来,说道:“奶奶穿衣裳罢,好容易好些,仔细再着凉。” 姜红菱点了点头,却见如锦拿来的是一件月白色清水芙蓉盘花纽对襟衫子,一条玉色水波纹绉纱挑线裙子,没有言语什么。 顾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会准许她改嫁的。她守的是终身的寡,穿的自然也是终身的孝。 听凭如锦服侍着穿了衣裳,她起身下地,踏着绣花拖鞋,走到楠木雕石榴花妆台前坐下。 虽说是为冲喜之故,到底也是家中少爷娶亲的大事。因着当时婚期急,家中来不及造备嫁妆,顾家便说不用麻烦,一应都是备好的。自然了,毕竟当初是为了迎娶刘家大小姐的,这屋里的一应家具陈设,都是选的上好的木料,用了江州最巧手的匠人比着当下最时兴的款式打造的。螺钿雕花鸟栏杆拔步床,红木描金兽面双扇衣柜,六扇双面苏绣四季花卉锦缎屏风,嵌琉璃面酸枝木躺椅,烛台灯盏亦都是描金刻银的。顾家虽不如以往,却也还不难于此。 如锦提着黄铜鸡鸣壶往铜盆中注入热水,姜红菱洗脸漱口已毕,便开了镜奁,取出一只绘着白梅花的宝蓝色瓷盒子,沾了些许香脂轻轻匀脸。 看着镜中那张熟悉的面容,鹅蛋小脸,淡淡的娥眉,目横秋波,琼鼻樱口,肤如凝脂。虽因守孝,不能涂抹胭脂,只以香脂润肤,却越发显出瓷白一般的肌肤,清丽脱俗。 姜红菱禁不住轻抚着这张好容颜,她自小便生得一副好相貌,但凡见过她的人皆交口称赞,说这小姑娘将来必配得一位好夫婿,一生荣宠。想想上一世的收场,这就是她的一世荣宠?姜红菱红唇微扯,想必上天也看不过去,方才让她重活一次,她又怎能辜负?这一次,她必定要好好的活着,活出个滋味儿来! 她望着铜镜出神,如锦在她身后使着香木雕花梳替她梳着满头缎子也似的黑发,嘴里便闲话道:“这两日奶奶病着,不止太太焦急,连老太太也问了一嘴,这顾家对咱们奶奶还挺上心的呢。” 姜红菱浅浅一笑,顾家那里是对她上心,只是这样的人家,总还要几分颜面。刚过门就守寡的媳妇,总不好过于苛待,传扬出去叫人说他顾家刻薄。 在顾家活了一世,她怎么不知这合家子上下心里都打些什么算盘?从上头的老太太,到下面的大老爷、二老爷,皆是趋炎附势之徒,凡事只思量好处,故而上一世才能为了那么一点虚名,轻轻巧巧的送掉了她的性命。 现下想来,上一世她还是没能看明白,自以为耍些心机手段,不被人捉了错处,就能安稳度日。然而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生与死又有谁在意?即便无错,人硬要你死,你又能怎样? 所谓的智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足一提。这一世,她决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眼下不过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离被顾家沉井,尚有五六年的功夫,尚且来得及经营谋划。 按下眸中的冷意,姜红菱见梳洗这一晌的功夫,只得如锦一个在跟前,便问道:“她们两个呢?” 如锦赶忙笑道:“如素到灶上取奶奶的饭去了,如画被上房里的绣桃请去了,说有事烦她。” 姜红菱闻言,菱唇微勾,轻轻吐出一句:“她倒真真儿是个忙人,我在这里病着,偏她又被人请去了。” 这如画不比如素如锦,如素与如锦是姜红菱自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而如画却是顾家的人。 听顾家的管家嫂子说起,这如画本是服侍老太太的,后来便给了顾念初。虽说不曾过了明面,老太太私底下却是许过她,她便算作顾念初的房里人,将来总也是一房姨娘。 想及此处,姜红菱不觉微微冷笑,只可惜这顾大少爷是个短命鬼,那如画有主子的运,却偏没有主子的命。她自认自己算是个容得下人的,奈何人家心比天高,不把你卖了,又靠什么去邀功。想起临死前的那一碗汤药,姜红菱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只是问道:“我记得,如画上头还有哥嫂来着?” 如锦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奶奶忽然问起此事,只如实答道:“这我倒不知,奶奶从何处听来的?”姜红菱面色淡淡,并未答话,只说道:“得了空,打听着些。”如锦是自幼便跟着姜红菱服侍左右的,自然晓得自家姑娘的脾气,便也没有多言,只是应了下来。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如素便提着食盒自外头进来。见了姜红菱起来,她便笑道:“原来奶奶起来了,奶奶昨儿发高热,我还道今儿必是要多睡一会儿呢。奶奶身上可爽快些了?” 姜红菱见了这丫头,心中微微发酸。犹记得上一世,自己身死之后,这丫头被二房老爷看上,硬讨了去做姨娘。那二太太又不是好相与的,没上几年功夫,便被生生磨折死了。 这一世,总要自己过好了,才能保的了她们一世安泰。 如素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按着老例,将饭菜一一拿出,摆在西窗下的炕桌上。 姜红菱起身过去,见是一盘豆腐烧面筋,一盘小腌菜,一盘素烧菜心,一碗白粥,另有一盘子春饼。尽是素菜不提,竟还比份例少了许多。 她虽不贪图口腹之欲,但这显然也不合规矩,不禁眉头轻皱,淡淡问道:“我记得,往昔早膳,总有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点心若干,今儿却是怎么着?” 如素见奶奶发问,咬了咬嘴,小声道:“灶上的嫂子说,上面吩咐的,奶奶身子不适,怕吃不了那许多菜,又怕克化不动,叫裁了份例,都改做素菜。” 如锦嘴快,当即说道:“即便奶奶身上不好,也该来先问一声。这样一声不响就扣了份例,又算什么事?” 姜红菱面色淡淡,问道:“这是谁的吩咐?老太太的,还是太太的?” 第60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姜红菱在炕上坐定, 如素上来服侍奶奶吃饭,便拨了一碗白粥,放在她面前。 姜红菱举箸而食, 饭菜清淡, 吃在口中寡淡无味,然而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又岂会将眼前这点点小事放在眼中。 用过早膳, 如素端了香茶来与她漱口,低声说道:“我去厨房时, 正巧碰上老太太房里的春燕。她说老太太昨儿晚上吃了二房送去的一盘点心,夜里就起来了两次, 今儿早上身子还倦得很, 起不得床。她叫我告诉奶奶一声,今儿早上是不用去老太太房里了。” 顾家的规矩,合家子小辈早上当先往老太太房中请安, 姜红菱是顾家第三代上头一个孙媳妇,这规矩自然是要严守的。 姜红菱默然不语,仔细想了想,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才嫁来那一年, 似是有这么一回事。自己当初听了那春燕的话,果然不曾去。到了午饭时候,却被自己的小姑子好一顿数落。 老太太不待见她, 大约也就是从这时候埋下的引子。 想起当年之事, 她红唇微勾, 若是还走前世的老路,她又重活这一世做什么? 当下,她吩咐如锦道:“在屋里看着,到了晌午时候将我拣妆里的六安茶炖上一瓯子,等我回来吃。”便带了如素出门。 如锦嘴快,性子活跳,如素老实嘴严。姜红菱日常出门,常带的是如素。 出的门来,才走到廊上,迎头便是一阵风,姜红菱只觉通身一凉。定睛望去,却见这院中雨润苔青,不由问道:“昨夜下雨了么?”如锦回道:“昨儿三更时分,落了几点雨。”姜红菱微微点头,又想起自己横死那夜,亦是下了雨的,不觉面色微沉。 主仆二人步下台阶,径自向后行去。 义勇侯府原是当年高祖皇帝赏赐的,世袭至如今虽有了年头,倒也不失宽广深邃。青砖黛瓦,水墨墙裙,亭台楼阁,轩馆无数,自大门起,到底四层。各处皆有游廊角门相连,顾家老太太的居所延寿堂,便在宅子的最深处。 想是天色还早,二人出了院子,一路上倒也并没碰上什么人。 这延寿堂面阔四间,两旁有抱厦耳房,双交四椀蝙蝠菱花窗,窗上蒙着青纱,屋顶碧瓦,檐下铁马,端的是华丽大气。 才走到老太太的院子,进门便见小丫头招儿在院中扫地。 招儿一见二人,面露讶异之色,当即迎上前来,含笑问道:“大奶奶怎么来了?”姜红菱看了这丫头一眼,不过十二三岁,头上尚且扎着丫髻,浅浅一笑,说道:“来给老太太请安。” 招儿搔了搔头,说道:“老太太身上不大爽快,这会子还没起身呢。” 姜红菱知是实话,点了点头,便往廊上走去。 里头守门的丫鬟听到,连忙掀了帘子出来,满脸堆笑道:“奶奶来的可是不巧,老太太不曾起身呢,我一早告诉如素了,她没对奶奶说么?” 这丫鬟容长脸面,长挑的身材,左眼角下点着一颗痣,正是顾老太太身边第一得力的丫鬟春燕。 姜红菱浅笑道:“如素告诉我了的,然而老太太身上不快,我这当孙媳妇的,自然该来伺候着才是。”言罢,并不同她多话,径自拾阶而上。 春燕微微一怔,旋即跟上前去,嘴里便说道:“听闻大奶奶身上也不好,这里有我们这些丫头在便是了,奶奶还是去歇着罢。” 姜红菱不去理她,迈步踏入门槛。才入内,迎头便见一少女自里面出来。 这少女大约十四五的年纪,一张瓜子脸,峨眉淡扫,皮色白净,唇未涂朱,虽非绝色,却也算得上是眉清目秀。她身上穿着一件葱白绫子对襟夹衫,下头系着一条湖绿色暗绣竹叶纹盖地裙,头上除却绾发的钗子,便再无装饰。 这少女见了她,神色冷淡,只问道:“老太太身上不爽快,春燕早已知会了嫂子,嫂子这会子跑来做什么?”这女子,便是顾念初的妹妹,姜红菱的小姑子,顾婉。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中暗道,上一世我不来,你便说我不知规矩,才过门的新媳妇,明知祖母身子不适也不前来侍奉。如今我来了,你却又说这个话来。横竖我一身是错,你怎样都要挑我的毛病。 她当即淡淡一笑,说道:“祖母身子不好,我当孙媳妇的自然要来侍奉。不然,妹妹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顾婉不过是个不知世事的闺阁弱女,哪里懂什么唇齿相讥,被她呛了个当面,不觉面上微微泛红。 上一世,顾婉同她一向不对付。大约是因为她才过门,顾念初就撒手人寰,顾婉便一心认定了是她克死了自己哥哥,打从心底里的不喜欢这个嫂子。 然而想到上一世这小姑子最终的收场,姜红菱心底暗叹了口气,将那讥讽的心思收了几分,只说道:“妹妹辛苦了一早上了,我来替你,你且回去吃早饭罢。”言罢,她径自向内室行去。 顾婉立在原地,默然不语,只看着那俏丽身影往里走去。 家中说是为了给哥哥冲喜,才娶得这嫂子。谁知她进门才三天,哥哥就一病殁了。虽说此事也不能怪她,但自己就是不喜欢这个嫂子。 然而这嫂子原先人前寡言少语,想是才做新妇,性子腼腆的很,人让向东不会往西,今儿却是怎么了? 姜红菱走至内室门前,先不进去,只轻声问道:“老太太方便见人么?” 里面服侍的丫鬟早已听得了外头动静,连忙打起帘子,满面堆笑道:“奶奶进来吧,老太太起来了。”一面向里说道:“大奶奶来了。” 姜红菱迈步进得室内,打眼望去,见这屋子果然还如前世一般,门前立着六扇蜀锦龟鹤延年红木屏风,墙壁糊的雪洞也似,西墙下神龛上供着一尊白玉菩萨,佛桌上净水香花瓜果齐全,一旁便是樱桃木四角包铜的衣柜箱笼等物,皆是半新不旧,有年头的家什了。 靠东边墙下,是一张楠木六柱床,床上挂着轻纱帐子,以镀金钩子勾了。顾家老太太顾王氏正在床上,半倚着一方宝蓝色织金素面缎子软枕,同丫头说话。 这顾王氏今年已是六十高寿,满头银丝,满面橘皮,慈眉善目,一脸慈和之态。 她额上戴着富贵长寿抹额,上身着一件蜜合色对襟蚕丝夹袄,膝上盖着薄被,一见了姜红菱,满脸笑意,招呼道:“孙媳妇儿,听闻这两日你身子也不好。这一大早的,不说歇息着,倒怎么跑来瞧我这老婆子?” 姜红菱走到床畔,垂首低声道:“祖母染恙,我做小辈的,自然要来侍奉汤药。孙媳既进了顾家的门,自然就是顾家的人了,这该守的规矩必是要守的。” 顾王氏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倒是舒坦了许多。打从奉茶磕头时见了她第一面,顾王氏便觉这媳妇生得过于艳丽,心里有些不大喜欢。若是孙子好时,倒也罢了。偏生顾念初到底没撑过去,还是去了。丢下才过门还没圆房的媳妇,成了寡妇。 在顾王氏眼里,这女人模样生得好了,心气必定就要高了,只怕是守不住的。顾家这样的门第,寡妇改嫁,必要吃人耻笑。倘或再弄出什么风流故事,更不好听。然而如今看姜红菱衣着简单,容色清淡,在自己跟前也很是恭敬守礼,心里受用,便将先前的厌弃之心减了几分。 当下,顾王氏颔首微笑道:“你也真是个实心的傻孩子,身子不好,就该好生调养着。年纪小小就不知道保养,这往后岁月还长,可要怎么样呢?咱们是一家子人,难道还说两家子的话?你便是不来,我这当祖母的,又会怪你不成?”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中冷笑。她同这顾王氏也算打了一辈子交到,岂有不知她心中所想?这老妪最是口蜜腹剑,面上慈和宽厚,心中却是盘算计较的清楚,犯下一丁点错处,就要记上个一年半载。 这些心事只在肚里打转,她面上是一丝也不带出的,仍旧一脸恭谨道:“祖母爱惜,孙媳感念在心。但长幼有序这规矩,孙媳还是知道的。虽则孙媳才过门,大少爷就不幸去了,但既然孙媳嫁入了顾家,就是顾家的媳妇儿。服侍长辈,那是应尽之份。”言至此处,她眼角竟微有泪光,便拿起手帕轻轻擦拭。 姜红菱容色本好,又是清丽一流,现下脂粉不施,素面朝天,泪光盈盈,看在顾王氏这样的积年老妇眼中,倒也楚楚可怜。 顾王氏见她言辞恭谨,又想到她才过门便守了寡,也是一桩惨事,心中一软,轻叹了口气:“罢了,菱丫头,这个人的命数是没法说的。别哭了,这眼睛都揉红了。”说着,又招呼丫头道:“春燕,拿手巾来给你奶奶擦脸。”春燕连忙答应着,走去拧手巾。 姜红菱闻言,不觉心中一跳,想上一世这老妇唤自己从来都是“孙媳妇”、“姜氏”,几曾喊过“菱丫头”? 李姨娘进得房中,扫了三人一眼,嘴角一弯,向苏氏道:“给太太请安了。”口里说着,身子待动不动的,只略福了福便敷衍了过去。 苏氏看了她两眼,道了一声:“姨娘来了。”李姨娘笑着应了一声,又看苏氏没言语,便自作主张寻了一张枣木镂雕桃花圈椅坐了,向苏氏道:“我今儿过来,有两件事来与太太说。一则是婳姐儿下个月就要过生,虽说一个小人儿家不敢操办什么生日,但十三岁不大不小也是个将笄之年,兄弟姊妹之间难免不来坐坐。她往昔那些个颜色衣裳,都不大中穿了,如今赶着做也怕来不及。我记得婉姐儿去年年头做了条石榴百褶裙,也没很上身穿。婉姐儿这一年长高了不少,想也是穿不着了。我问太太个恩典,把这衣裳拿给婳姐儿生日那天穿穿罢。”这婳姐儿便是李姨娘的女儿,顾家的三姑娘。 李姨娘这口气甚是倨傲,口中说着讨个恩典,实则是硬要。 姜红菱冷眼旁观,只看这对母女如何应付。 苏氏尚未答话,顾婉却冷笑了一声,讥讽道:“三妹妹有姨娘照看,一年还能少了衣裳穿?稀罕我那两件薄纱片子?我已同蕙妹妹说好了,那条裙子是送她的,姨娘再去旁处问问罢。” 第61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眼见秋鹃进来, 她连忙起身,双手接了过去, 回至床畔,微笑道:“祖母身子不便, 孙媳服侍祖母。” 顾王氏便道:“丢着罢,何苦你亲自服侍,养着这些丫头也不知做什么使。”口中说着,却不动弹。 姜红菱便执起汤匙,侍候顾王氏喝汤,又不时以手帕擦去她口边汤渍。 顾王氏见她服侍的殷勤, 心里却也开怀,扫了一眼地下,又问道:“玥丫头呢?”秋鹃回道:“姑娘说这里有大奶奶在, 她回屋里去了。” 顾王氏叹了口气,语带责备道:“这丫头,就是这般的小心眼。这是她嫂子, 又不是外人, 也要这样斗气!” 姜红菱连忙笑道:“婉儿是年轻姑娘家,这一大早起的就在这里伺候老太太, 想必脸也没洗头也没梳, 须得回去梳妆打扮。有我在这儿服侍老太太,也是一样的。” 顾王氏却道:“话不是这样讲, 这丫头今年也满十四了, 眼瞅着就是及笄之年。若不是出了她哥哥的事, 今年六月就要送她出阁的。眼下虽说只好再等着,但她这脾气若是不改,到了婆家还不知让人怎么笑话!” 姜红菱心念一动,嘴上说道:“老太太也别动气,姑娘还小,再教就是了。” 顾王氏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是她嫂子,虽说她上头还有老子娘在,你也留神教导着。” 姜红菱赶忙应了一声,又笑道:“只怕人说我越俎代庖,拿着鸡毛当令箭呢。” 正说话间,顾王氏似是被呛着了,咳嗽了几声。慌的姜红菱连忙端茶捶背,好容易止住,顾王氏方才说道:“你是她嫂子,教导未出阁的小姑子学规矩是情理之中。我看哪个糊涂东西,这等昏聩,敢嚼这样的舌头!” 姜红菱服侍着顾王氏吃了燕窝,又陪着说了几句甜话,便说时候不早,还要到上房请安。顾王氏也不甚留她,她便起身去了。 待姜红菱出门,春燕上来收拾了汤碗,嘴里说道:“这大奶奶虽说才进门,对老太太可是孝顺恭敬的紧呢。” 顾王氏却鼻子里笑了一声,半晌却又叹息道:“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知书达理些。说起来,也是怪可怜见儿的。念哥儿一日夫妻也没同她做过,就撒手西去了,丢下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独守空房。这一辈子长着呢,她膝下又没个一男半女的,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呢。你们太太,又不是个立的起来的人。”秋鹃端了汤药走来,插口道:“上房李姨娘昨儿来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睡着我就没让进。她说她老家人死了,求烧埋银子,还望老祖宗开开恩典。” 顾王氏接了药碗一气儿饮干,两道浓眉紧皱,秋鹃急忙递上蜜饯。顾王氏自盘子里拈了一颗醉梅放入口中,方才长眉舒展,说道:“家中规矩是什么,叫她自去帐上领就是了,又往我这里来要什么恩典?她也是积年办老事的人了,这点子小事,也要来烦我?”秋鹃欲言又止,点了点头未再言语。顾王氏又叹了口气道:“偏生你们太太是个不中用的,但凡她能立起来,又何必如此!” 姜红菱出了延寿堂,立时便将满面笑意敛去,只留下一脸淡漠。如素跟在她身后,笑说道:“老太太待咱们奶奶还当真是亲昵客气,家里嫡亲的姑娘同奶奶拌嘴,倒派起姑娘的不是来。”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这样的话,往后人前不要说起。”如素自知失言,讪讪应了一句。 斥责了如素一句,姜红菱便默想心事。 顾王氏于她,或许有那么一两分的怜惜,然而只凭着这么一丁点的可怜是绝然不够的。然而她现下一无所有,能借到的势一一要借! 适才说起小姑子顾婉的亲事,姜红菱秀眉轻蹙。若是她没有记错,那件事转眼就要到了。 此事,害的顾家颜面尽失,也致使日后顾家两位家长押错了宝,落了个满门被诛的下场。 她于顾家之人并无什么情分,但如今她毕竟也是顾家的媳妇儿。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只是现下她不过是个深闺寡妇,又能做些什么? 她只顾低头想事,一时没曾留神路上动静,忽见一双云纹弹墨锦靴落在眼前,微微一惊,不觉抬起头来。 但见眼前之人身量甚高,须得仰起头来,方能看清他面容。 这人面容清俊,剑眉入鬓,目若寒江,挺鼻而薄唇,发似墨染,鬓如刀裁,身着一领藏蓝色素面锦缎直裰,墨色暗绣竹叶纹绸裤,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双鱼配。他面色寡淡,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亦是冷冷清清。 姜红菱心中微微一震,当即垂首后退了一步。 如素赶忙上前,向她耳畔低声道:“奶奶,这是西府那边的二少爷。” 姜红菱轻轻点了点头,面上却有些微微作烧。她怎会不知道他?毕竟,当初她嫁来顾家之时,同她拜堂的人,是他顾思杳。 那时,顾念初早已病的下不来床。他底下原本还有一个庶弟,长房的意思本是要这三少爷替哥哥代行礼节。却因李姨娘竭力阻拦,长房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请了二房里的二少爷顾思杳前来。这件事,自然是旁人告诉姜红菱的。 上一世,她是长房的寡媳,他是二房的少爷,叔嫂避嫌,自然少有往来。唯有逢年过节,又或红白喜事,亲族间走动,方能见上一面。两人那一世,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只是不知为何,这位二房的少爷,于她这个长房的寡嫂,倒是颇为照顾。前世,她病重之时,药里需用一味老山参。这药金贵,顾家又正逢家计艰难,哪里舍得,只寻了些山参沫子来充数搪塞。还是顾思杳使人私下送了几根过来。 按下这些前尘旧事,眼下她不过是才嫁入顾家,他们之间除却拜堂那日,再无瓜葛。 姜红菱垂下眼睫,低低道了一声:“二少爷。”顾思杳面色淡淡,亦道了一声:“嫂嫂。” 二人彼此再无话说,姜红菱本想问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侯府人多眼杂,被人瞧去只怕又是一场是非。 当下,她莲步微移,擦身去了。 顾思杳立在原地,只觉身侧似有幽香拂过,禁不住喃喃道了一句:“红菱。” 姜红菱自然不曾听到这一声,如素跟在她身侧,自言自语道:“这二少爷是二房那边的,今儿一早来这边做什么?” 原来,这顾家长房与二房一早分家,长房承袭侯府,二房便居于西府。两边府邸虽有道路相通,但彼此走动起来,却需车马代步。孤老太太便放了话,免了西府小辈的一应晨昏定省,除却四时八节,婚丧嫁娶,平日里无事是不必过来的。这顾思杳今儿一早过来,又是所为何事? 姜红菱微一思忖,便说道:“许是听闻老太太身子不适,过来请安的。”如素却道:“这倒怪了,老太太又不曾大病,咱们也是早间听春燕说了一嘴。二少爷却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姜红菱亦不得其解,只是说道:“那边的事情,咱们少议论。”如素听了,便再不言语。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便到了馨兰苑。 这馨兰苑乃是上房太太苏氏的住处,其面阔三间,绿窗红瓦,镂雕桃花楠木半窗,粉墙环绕,是座小巧院落。院中廊下遍栽牡丹芍药,正是怒放时节,开的灿烂艳丽,花香满园。 姜红菱进得院中,廊下守着的丫鬟瞧见,连忙向里面道了一声:“大奶奶来了。”说着,就打起了鸦青棉门帘子。 姜红菱踏进门内,却见太太苏氏正端坐炕边,手里捧着一只冰瓷茶碗,同小姑子顾婉说话。 姜红菱上前,问过太□□好。苏氏便吩咐丫鬟春杏搬了一张黄花梨镶理石靠背椅,请她坐下。 姜红菱福了福身子,便在椅上浅浅坐了。 苏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面露浅笑,说道:“昨儿听如锦说,你还有些发热。我已吩咐了,让你这几日好生歇着,不来请安也罢。怎么今儿一早,就过来了?” 帐外守着的丫鬟听到动静,连忙上来撩起帐子,说道:“奶奶醒了。”一面就使赤金双鱼钩将帐子勾起,又说道:“奶奶今儿身上可爽快些?昨儿晚上,太太打发人来问,还给送了碗银鲊汤。只是奶奶睡下了,就不曾告诉奶奶。” 这丫头身段修长,圆圆的脸面,话语轻快,唇角带笑,却正是自己陪嫁丫头之一的如锦。 然而如锦早在自己嫁入顾家的第二个年头里,得了场大病去了。眼下,她却站在床畔,笑盈盈同自己说话。 难道,她是回到了当年不成? 姜红菱垂下长长的眼睫,敛去眼中的疑惑,只淡淡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如锦不疑有他,笑说道:“奶奶是病糊涂了,今儿是四月初三啊。再过两日就是清明了,太太前儿还同奶奶说起要去祭扫少爷的坟,偏巧奶奶又病下了,正愁怎么办呢。” 姜红菱顿时明白过来,这一年是大业十二年,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 顾家是江南世家大族,世代簪缨。祖上因有从龙之功,被封为义勇侯。 传到如今,老侯爷五年前身故,其妻顾王氏育有二子。长子顾文成,乃是现任顾氏族长,承袭爵位,次子顾武德任江州中正。虽是钟鸣鼎食之家,但自老侯爷一辈起,已有式微之势,到了如今这辈,更是江河日下。然而俗语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再如何,终究是江州一大势力,趋附之辈仍旧多如过江之鲫。比如,姜红菱的娘家。 姜红菱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祖上三代为官,算的上是书香世家。然而这等家世,在这些高门大户面前,根基却浅薄的很。故而,当顾家前来下聘之时,她的兄长姜葵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 想起这门亲事,姜红菱不觉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 她还记得当时嫂子的说辞:“顾家大少爷顾念初,温文有礼,英俊倜傥,又是长房嫡出的长子。你这过了门,就是大少奶奶。这可是门不可多得的好亲,若不是刘家退亲,这好事可落不到妹妹你头上。” 然而却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位顾大少爷已是痨病缠身,故而才会被同为世家的刘家退亲,这样的“好事”也才落在她姜红菱头上。 姜红菱五岁丧父,六岁丧母,她的亲事自然由兄嫂说了算。她名为姜家二小姐,实则只是兄长手里的一枚棋。 其时,顾家寻了阴阳先生来看了她的生辰八字,只说和顾家少爷极其匹配,顾家便急三火四的下聘。只是短短一月的功夫,顾家就把她抬了过去,成了顾家的大少奶奶。 然而那顾念初却是个命中注定的短命鬼,即便家里连哄带骗的为他娶亲冲喜,也一无用处。就在姜红菱过门第三天,这位大少爷便就撒手人寰。姜红菱又从新妇,变作了新寡。 如锦取了衣衫裙子过来,说道:“奶奶穿衣裳罢,好容易好些,仔细再着凉。” 姜红菱点了点头,却见如锦拿来的是一件月白色清水芙蓉盘花纽对襟衫子,一条玉色水波纹绉纱挑线裙子,没有言语什么。 第62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眼下倒也罢了, 再过两年, 德彰皇帝年迈体衰,朝廷势力又将洗牌,顾家往后的路途便全在他们这一辈的手中了。 顾思杳闭目静思,春末的日头正自车窗外照入,洒在这张淡漠俊逸的脸上。 车行至西府侧门上,李忠翻身下车,扶了顾思杳下来。 侯府与西府有一条小街相连, 街道两旁所居人家皆是两府成了家的下人。平日里两边府邸正门皆是不开的, 家中往来皆是从侧门进出。 顾思杳下了车, 进得府中。侧门边上亦坐着几个身穿青布衣裤的小厮,一见他进来, 各自起身,齐齐道了一声:“二少爷!” 顾思杳颔首不言,往父亲的居所沃云阁行去。 踏过长长的青石板路面,转了几道抄手游廊,穿过几处天井, 便是沃云阁了。 这沃云阁是顾武德平日作息之处,面阔三间,青瓦粉墙, 屋檐飞翘, 檐上雕有云纹, 故此起名沃云阁。正堂上方悬着一块红木匾额, 雕刻正堂大名, 字迹龙飞凤舞,纵任奔逸,乃是本方草书名家手笔。院中栽有几株丹桂,并非花开时节,满树葱翠。 顾思杳走到廊下,守门的丫鬟连忙向里报了一声,便打起藏青色棉布门帘。 顾思杳拾阶而上,迈步踏进门槛。才进门内,却听一尖刻妇人声响道:“那是我娘家弟弟,又不是外人。你就跟朝廷保荐一下又怎样?莫不是碍了你什么事?!” 听得这一声,顾思杳便知是继母程氏。他面色淡然,穿过月洞门走到明间内,果然见父亲顾武德穿着家常衣裳,坐在太师椅上。一旁继母程氏,正在罗汉床上坐,背后靠着织金软枕,膝上抱着个十岁上下的小小少女。 顾武德一见儿子进来,面上微有尴尬,只问道:“你回来了,老太太可好?” 顾思杳不提适才听见之事,回道:“祖母今日瞧着,精神倒是好了很多。鲥鱼送去了,祖母十分高兴,连说父亲孝敬,又问父亲身体安康,还让父亲多过去走动走动。” 顾武德闻言,倒很是高兴,脸上也泛出笑意来。顾家人容貌皆好,顾武德年轻时亦是江州有名的美男子,挺鼻薄唇,一双桃花眼,招惹了无数姑娘喜欢,欠下许多风流债。如今虽有了些年纪,两鬓添了几缕银丝,眼角也起了些纹路,这风流的脾性倒是没改,常惹的程氏同他大吵大闹。 程氏在一旁坐着,怀中抱着她女儿顾妩,听见这父子二人的对话,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爷俩当真是一样的孝顺,得了这样的鲜物,紧赶着给那边府里送去。你们这等的孝敬,也不见那边看觑这边一眼!” 顾思杳听了这话,不觉向这边望来,却见他这继母今日穿着一件绛紫色团花刻丝对襟夹袄,掐银丝软黄色盖地棉裙,额上戴着抹额,虽是家常装束,倒也美艳。她怀中抱着的少女,名叫顾妩。今年不过十岁上下,虽与顾婳同样的年纪,却因生月小了她一个月,就成了顾家的四姑娘。顾妩容貌随她母亲,小小年纪,已是娇小明艳,只可惜程氏怀她时不慎吃错了些东西,这孩子胎里作病,生来就有弱症。虽有一股天然的娇怯姿态,却是弱不禁风,药不离口。此刻,她正坐在她母亲膝上,被程氏喂着吃八宝甜酪。 这程氏今年不过年方三十,生的面如满月,眉若远山,倒是个美人。程家门第不高,顾武德讨继室时,也是看中了程氏的姿色。程氏贪图顾家富贵,又恋慕顾武德俊朗,便不顾他竟大了自己八岁,嫁过来做了继室。 两人成婚之后,倒也和和美美的过了段日子。只是顾武德那风流的脾气始终不能改过,又怎会为了一朵娇花就弃了整座花园?程氏进门时,西府里已有两房姨娘。程氏过门不到两年,顾武德又陆续纳了三房。这程氏不是个容人的妇人,管不了顾武德便同那些妾室整日吵闹,是非不断。顾武德见家中不宁至此,索性便在外头又养了外宅。程氏气生气死,却毫无办法。 这顾武德虽风流好色,子女份上却福分浅薄,先妻宋氏只遗下一子,便是顾思杳。程氏入门十余年,也只为他生下了个女儿,除此之外便再无所出。 程氏进了顾家,去了侯府两趟之后,见那边府邸装饰,比西府这边华丽许多,顾王氏话里话外又始终偏向长房,对侯府那边便生出许多怨怼。自打顾婉同宋家订了亲,程氏更埋怨顾王氏偏心,有这等好事也先想着长房的孙女儿。如今见顾武德父子二人孝敬顾王氏,不由便生了这几句酸话出来。 顾思杳听这话极不顺耳,但因她是继母,也不能公然顶撞,便不言语。 顾武德便斥道:“一家子人,还说这两家子话?几条鲥鱼罢了,也值当你这等声声气气。”程氏却哼笑了一声:“几条鲥鱼?好大的口气!杳哥儿才挣了几个银子,你腰杆子便这等粗了。这屋里又没外人,你跟谁装胖呢!”顾武德被妻子气的吹胡子瞪眼,却因惧内久了,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程氏见这父子二人皆不言语,心中得意,又点头道:“我就说你们爷们两个,一天天的只知道败家。这家子若不是有我操持,当年老侯爷的脸面也要叫你们败光了!”话未说完,顿了顿又道:“既然都不是外人,你便将那件事答应下来,也算我央你一回。兆丰是你小舅子,也不是外人。”顾武德面色难看,迟疑半晌,说道:“兆丰的才学,你也心知肚明。这人若举荐了,怕是朝里有人要说闲话。”程氏不以为然道:“你一年举荐那些人,各个都是有才学的?我瞧着,也不过那么回事!你是江州中正,举荐自己的舅子,谁人敢说你不成!” 顾武德听了妻子这混不讲理的言语,七窍生烟,一时想不出话来。 顾思杳却忽然淡淡开口问道:“敢问父亲,继母要举荐之人,可是程兆丰?”程氏听了这话,心中便有几分不高兴,口里说道:“杳哥儿,他好歹也是你舅舅,你怎么能直呼他名姓?”顾思杳看着继母,一字一句说道:“我只有姓宋的舅舅,并没有姓程的舅舅。” 程氏见继子竟当面忤逆自己,他既然不认程兆丰是他舅舅,自然也不认自己是他母亲,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正要开口斥责,却听顾思杳又道:“这朝堂上的事情,继母还是少插嘴的好。” 这一言,当真气炸了程氏的肺腑,她同这个继子一向处不好,但以往顾思杳在她跟前还算的上恭敬。直到近些日子,他在她面前连这半分的尊敬也没了,不止晨昏定省再不见人影,话里话外的口气也冰冷的很。如今,他竟然还当众直斥她不算母亲,甚而教训她不该插手公事。程氏泼辣了半辈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当下,她眼圈一红,向着顾武德道:“你瞧瞧你的好儿子,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程氏只顾向顾武德要公道,却不甚嗓门大了惊着了膝上的顾妩。顾妩嘤的一声哭泣起来,程氏心疼女儿,忙扔了粥碗,揉哄女儿。顾妩却抽噎个没完,哭到后来竟有些喘不上气来。程氏心中火旺,索性抱着女儿起身,向着顾武德斥了一声:“今儿的事,你便看着办罢。不给我交代,我定然和你没完!”说着,便瞪了顾思杳一眼,往里屋去了。 顾武德当着儿子的面被妻子斥责,甚觉没有面子。他大了程氏八岁,便事事总让着她,然而当着独子面前,又不免念起亡妻。他先妻宋氏,本也是世家出身的小姐,容貌娟秀端庄,性子温柔软款,与他做了几年夫妻,倒也和乐。这宋氏只替他生下了一个顾思杳,自此之后再无所出。她身子又不甚好,顾思杳四岁那年便一病身故。顾武德虽生性风流好色,倒是个长情之人,总还念着亡妻旧情。续弦程氏泼辣刁悍,每每同她口角,顾武德不免便更加怀念亡妻的万般柔情。 顾思杳与程氏素来不和,程氏这继母当的也差强人意,顾武德于这些事心里也都知道。如今见儿子当面顶撞了继母,他心中便生起了些许愧疚。 如锦听闻,连忙陪笑道:“我当奶奶睡着呢,原来还不曾。”说着,就依着姜红菱所说,将那二两燕窝收了起来。 如素在旁拾掇着器皿,随意扫了一眼炕上,见自家奶奶星眸微合,云鬟半垂,虽脂粉不施,粉嫩的面颊上却自带一抹晕红,仿若海棠春睡,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这个姿容,如素便是身为女子,看了也要怦然心动,又何况他们男人?想到这里,如素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是自幼便在姜红菱身侧服侍的,她家姑娘打小容颜便好。夫人在世时,便常说将来待姑娘大了,必定要好生为她选上一位才貌家世配得过的夫婿,方才不辜负了她。谁知老爷夫人早早过世,丢下姑娘跟着兄嫂过活。 第63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如画将心一横, 索性说道:“实话告诉奶奶, 我却才是从菡萏居回来的。”这一言未休, 她见姜红菱神色微有波澜, 心下稍定, 继续说道:“打从奶奶进了顾家, 李姨娘便时常与我些好处,要我盯着奶奶日常的一举一动。只是后来大爷死了, 她自觉奶奶没了倚靠,方才对我淡了。今儿一早, 我听闻家里嫂子病了,家去瞧了瞧。回来时便撞上李姨娘的丫头, 她硬将我拉到了菡萏居,说姨娘有话跟我说。” 姜红菱也不言语, 只是冷冷的看着她。如画心中七上八下,硬着头皮说道:“待去了菡萏居见了李姨娘, 她倒没什么要紧话, 只是问我奶奶性子好不好, 待下人怎么样。又说我曾是大爷的房里人,如今大爷不在了, 我往后不是打发出去随便配人,就是一辈子服侍奶奶, 也是怪可怜的。若是我能帮衬她一二, 她便让我、让我……” 姜红菱眸光似水, 淡淡问道:“让你怎样?” 如画咬牙道:“让我给二少爷做姨娘。” 姜红菱咯咯一笑, 说道:“李姨娘还真疼你,许给你这样大的好处。你是大少爷用过的人,竟然还能拉到自己儿子房里去。既然她这样照拂你,适才我说要打发你出门,你怎么不求她去?” 如画垂首不语,她原本是赌老太太看在往昔的主仆情分上,是会护着她的。毕竟俗话说得好,打狗需看主人面。谁知,顾王氏于她并无丝毫顾惜之情,将她交由姜红菱处置。姜红菱已然是讨了老太太嘴里的话,这会子再去求李姨娘赶不及不说,李姨娘也不会为了她一个丫头就去顶撞老太太。她纵然一时糊涂,却还不是真正的蠢笨。 恰逢此时,如素打从外头回来,进门便说道:“人已喊来了,后街上的刘妈妈现在二门上等着奶奶传见。” 那如画登时面色如土,磕头如捣蒜,撞的咚咚作响,口里泣道:“求奶奶开开恩典!” 如素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见了这等情形,也晓得这如画是服软了,便看着姜红菱。 姜红菱先不言语,待如画将额头磕的红肿破皮,方才开口道:“罢了,既然如画知道错了,我也不是不容情的人,这遭儿暂且记下。你去回了刘妈妈,与她些茶点,说几句好话。只说我临时改了主意,劳动她白跑一趟,请她勿要往心里去。往后若是有事,还当麻烦她。”口中说着,那目光便如利刃,刮在如画身上。 如画如何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只是被她看的周身发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如素晓得主子的意思,当即一笑,说道:“奶奶肯照顾她生意,她莫不是还敢不来么!”嘴里说着,又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姜红菱这方放了如画起来,见她额头已然红肿破皮,便说道:“去把脸擦擦,橱柜里有治棒疮的药。这两日就别出门子了,免得让人说我苛待了你。” 如画尝过了这少奶奶的手腕,哪里还敢不听吩咐?战战兢兢的自地下起来,依言走去先用净水擦洗了额头,敷上药膏,方才又回来,侍立在侧。 姜红菱闹了这一出,身上有些乏,便在炕上歪了,默默出神,懒怠再去理会这婢子。 时至晌午,洞幽居的小丫头冬青往厨房提了饭来。 如画为讨好主子,连忙走到门上,口里说着:“给我吧。”一面就双手接了过去。 她走回明间,见姜红菱睡着,不敢自作主张,轻声问道:“奶奶此刻就用饭么?今儿天气凉,再待会儿,只怕饭菜就凉了。”姜红菱瞥了她一眼,问道:“如锦呢?”如画赔笑回道:“如锦姐姐想是在忙,我来侍奉奶奶用饭罢。” 姜红菱见她小心殷勤,晓得是畏惧自己之故,也乐得她来服侍,便点了点头。 如画便将炕几收拾出来,把饭菜一道道取出,放在桌上。 姜红菱扫了一眼,却见是四盘两碗:水晶肴肉、清蒸鲥鱼、芙蓉鸡片、蓬蒿烧面筋、山笋煨豆腐、另有一碗芋艿汤,皆是白瓷描金的盘碗盛着。菜色虽不甚多,烹饪手艺却极为精湛,色香俱全,引人食指大动。与早间那顿粗糙早饭,当真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那鲥鱼,其肉质细嫩,滋味鲜美,非寻常河鲜可比。此鱼一年只在长江中过一次,乃是进上之物。寻常人家,便是使尽了金银,也未必能得上一尾。侯府虽是富贵,此物却也极是罕见。姜红菱只记得,上辈子只在顾王氏的寿宴上吃到过一次。那还是二房老爷顾武德为了讨好老太太,费了无数钱力弄来的。顾王氏吩咐下人将鱼分了,与家中小辈一人一块。分到姜红菱这里时,只得寸来长一块鱼肉。那鱼肉白嫩柔滑,入口清香鲜极的滋味,令她记到如今。 如今,顾家竟能弄来整条的鲥鱼,蒸来与她这个寡媳吃了? 望着眼前这盘中鲜物,姜红菱却倒不敢下箸了,这可不是那李姨娘能做主的事情。 如画却不知这里头的蹊跷,只顾着献媚讨好姜红菱,拨了一碗碧粳米饭放在姜红菱面前,又殷勤笑道:“这鱼怕是有刺,奶奶等我把刺儿剔了?”说着,便要取筷去夹那鱼肉。 姜红菱却握住了她手腕,说道:“这盘鱼先不要动,你出去叫如素如锦两个回来。” 如画不知何故,只当姜红菱信不过她,不要她在跟前服侍,脸上一红,讪讪的出去叫那两个。 少顷,如素快步进房,问道:“我同如锦在那边吃饭,听说这里有如画服侍了,就不曾过来。奶奶可有吩咐?” 姜红菱微微颔首,说道:“你吃过了饭,到厨房走一遭,问问这鲥鱼是从哪里来的。府里得了几条,是老太太、老爷太太并姑娘都有呢,还是怎样。” 如素答应着,见奶奶别无吩咐,方才又去。 姜红菱这方让如画来服侍用饭,那如画被姜红菱收拾了一回,已如惊弓之鸟。见奶奶肯让她近前服侍,竟如得了天大恩惠,感激涕零上前仔细小心的伺候。 待吃过了午饭,如画收拾了碗盘,令上灶的小丫头冬青拿去,又回屋中,在地下规规矩矩站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姜红菱看她这幅样子,晓得她是知道了敬畏,也不睬她,只吩咐炖了一盏六安茶来吃。 等了片刻功夫,如素从厨房回来,进门说道:“打听了,厨房上灶的嫂子说,这清蒸鲥鱼不是这边府里的菜,是西府送来的。” 姜红菱满腹狐疑,从上辈子到今生,她同西府那边皆不曾有什么瓜葛,只除了……然而今生,她才刚进侯府两月而已,西府又怎会想起来送鲥鱼与她吃? 却听如素又道:“灶上的嫂子还说,西府那边近来得了好几尾,便整治好了送过来的。侯府这边上下都得了,请奶奶安心吃就是。” 姜红菱听了这话,方才打消了疑虑,只是兀自疑惑不解:西府那边仕途官运比之侯府更差上一等,何时有了这等能力了? 顾思杳出了延寿堂大门,向西走出一射之地,方才向跟着自己的青衣小厮淡淡吩咐道:“去打探一二,看大奶奶使人来延寿堂是做什么的。” 这小厮名唤鹤影,是顾思杳身畔第一得力的跟随,年纪虽轻,行事却甚是机敏周密。听了顾思杳吩咐,也不多问,点头便去了。 顾思杳举头望日,却见那日头已隐在了云中。他思绪飘忽,不觉回到了堂哥娶亲那日。 娶亲前日,长房的老爷太太亲自到了西府,拿了新郎的喜服来,千请万拜求他替顾念初行拜堂之礼。长房二房虽已分家,但到底是一族兄弟,长房丢了丑,二房也没什么光彩。长房虽还有个三少爷顾忘苦,可那顾三少爷偏巧这几日就病下了。顾武德碍于哥哥情面,便令他去。 顾思杳自身,也不情愿将这差事拱手让人。 是他骑着高头大马,去姜家迎亲。是他牵着新娘手中的红绳,将她迎进顾家。是他穿着新郎的喜服,同她拜的天地。 她一身红装的样子仿佛尚在眼前,虽盖着百年好合的大红喜盖,看不见那张雪肤花颜,但那聘婷摇曳的身姿,却深深印在了他心底。红衣紧裹着曼妙的身躯,玲珑有致的身段如同烈焰一般,灼烫了他的眼眸。 姜红菱这三个字,烙印在顾二少爷的心头,已有两世了。 只是可惜,他睁眼知事时,她已然成了他的寡嫂。 想及前世,她最终的收场,顾思杳不禁胸膛中热浪翻涌,难以言喻的悔恨充斥心底。前世他紧守人伦礼节,不敢越雷池半步,得来的竟然是心上人的惨死。 这一生,又何不任性而为,痛痛快快活上一场?既然恪守礼节,谨小慎微,会让她死去,那么这一世他必定要得到她,将她笼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哪怕是不择手段。 收拾了万千思绪,俊美无俦的顾二少爷依然是一脸淡漠,缓缓向西府行去。 姜红菱倒不忙着起身,接过茶碗,痛饮了几口,方才清了清喉咙问道:“什么时辰了?我瞧着外头好似阴了?” 如锦回道:“已是未时三刻了。”说着,停了停便回道:“倒叫奶奶说着了,确实天阴了,风也起来了,眼瞅着就是要落雨呢,屋里倒是闷的很。” 姜红菱将茶碗递还了她,起身下地,踩着绣花拖鞋走到梳妆台前,说道:“打水来我洗脸,梳洗了还要到老太太那儿去。” 顾王氏定下的规矩,合家小辈每日晚饭必要在延寿堂同她一道吃,美名曰一家子一天团聚团聚,亲和说些家常。 第64章 福利加送章 请小天使支持正版~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 身上盖着湖绿色水波纹绣莲叶荷藕丝绸被子, 正是自己的嫁妆之一。她还记得, 这床被子是出嫁前, 家中奶母帮忙绣成的。嫁到顾家之后, 这床被子她盖了两年, 后被火星撩了被面,这才换了。为何如今又盖在了自己身上? 姜红菱不解,坐起身来, 身上微有几分不适,不觉低吟了一声。 帐外守着的丫鬟听到动静,连忙上来撩起帐子,说道:“奶奶醒了。”一面就使赤金双鱼钩将帐子勾起,又说道:“奶奶今儿身上可爽快些?昨儿晚上,太太打发人来问, 还给送了碗银鲊汤。只是奶奶睡下了,就不曾告诉奶奶。”